《愿卿日月入怀[三国]》 第一章 穿越 汉灵帝熹平七年。 河内蝗灾肆虐,百里颗粒无收,偏偏河内郡加重了十斗粮税,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农民被迫卖儿鬻女,含泪割舍亲生骨肉。 “都给我跪好了,要是卖不出手你们只有填沟壑的命!”中年男子相貌粗壮,拿着根鞭子四处巡逻,凶狠地骂骂咧咧着。 他的身边跪着约摸十数位女奴,绑着灰黑色的麻绳,孩童此刻皆是萎靡不振,脸上肮脏的灰尘遮掩了他们与年龄不符合的哀戚面容。 阿笙跪在队尾,茫然无措地打量着周围。她母亲早逝,爹爹因为家计实在艰难,被迫将她卖给了这个中年人贩。她知道爹爹的苦衷,若是强留女儿,两个人都要饿死在荒芜的庄稼地里。 但她很害怕未来的日子,做奴隶莫不是要被主人家呼来喝去肆意打骂,稍有不慎就要被关柴房出去发卖,这越想越让她恐慌。 “老于,这十五个女孩子怎么卖啊?”尖利难听的粗糙男音突然响起,一个五大三粗的七尺壮汉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们。 这人一看就是老于的常客,熟稔地拎起队首一个泥垢满脸的女孩,用衣袖使劲往她脸上擦拭,只见那女孩极为清秀可人,此刻正战战兢兢颤抖着看向壮汉,强忍快要流出的眼泪。 壮汉满意地放手,对着老于点头道:“这批奴隶倒是不错,卖给锦云楼的王妈妈定能赚得不少,要知道现在灾荒年头,只有那边的生意最好,毕竟有钱有闲的人从来不缺。 ” 老于赶紧附和道:“极是极是。既然是老客人了,那就二十铢钱一个吧。” “这么贵?西村那边一个绝好的女娃都只卖十五铢钱!” “十五就十五,快带了走吧。”老于忙不迭地接过递来的铢钱,凶神恶煞地冲女孩们骂了句:“你们都好好跟着这官人,谁要是敢跑了老子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要被卖到青楼?阿笙顿时大慌,她虽小但还是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良家女子提到那里总是摇头鄙夷,据村口大妈闲时议论说在那里女子都要脱光了衣服服侍人,还要遭贪心的老鸨打骂,那鞭子打下来整个后背都是肿的。 她才不要过这样非人的日子!她的整颗心噔得一下极速下坠,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一把拽住老于的裤头大哭大闹起来:“求求你不要让我走!”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迎着老于吃人的目光害怕地浑身发抖。 “阿笙,我的女儿呀!”正当瑟瑟之时,她看见爹爹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骨瘦如柴的脸上眼窝深陷,伸出手紧紧地拉住自己,眼神里满是不舍与心疼。 他掏出怀里的三铢钱颤颤地塞到老于手里,凄厉地哀求他:“把这钱还你,我们宁愿一起饿死,我也实在不忍让自己亲生女儿去那种地方啊。” 老于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这个面黄肌瘦的中年男子,嫌脏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袖口,叱骂道:“滚开,哪来的穷鬼敢触老子的霉头。” 爹爹被他猛地一踹,一下子痛苦地摔倒在地上,脆弱得像片大风中凋零的落叶。“爹!”阿笙哭喊着连滚带爬,小小的手臂抱住他的肩膀,“爹你怎么样啊。” “我没事。”爹爹宽慰着抚了抚她的头,心疼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女儿。他看到阿笙与她早逝的娘相似的容颜,眼泪更是扑簌簌滚了下来,连声音都在颤抖,“是爹不好,让你这么命苦。” 阿笙正想安慰爹爹,却听到一旁早已不耐烦的老于凶恶地辱骂:“小贱人你敢不走!”老于凌厉的眼睛快要喷出噬人的火焰来,鼻子里似乎都在冒烟,他丝毫不管爹爹的连声哀求,举起手掌就粗暴地往阿笙脸上打去,带起一阵劲风直刮得她脑袋发凉。 她努力侧着脸试图躲过。可出人意料的是,这巴掌竟没有如预想中那样落在脸上。 “她跟我走。”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温和中隐隐透出果决,如二月冰面消融春水初流的好听声音。 阿笙悄悄抬头,只见一位公子将老于的手腕一把抓住,让后者完全无法动弹。 这位公子可真是好看,阿笙糊着一脸眼泪看得发呆,他就像小时候阿娘教自己念的“彼其之子,美如玉”一样,直让人入了迷。 他从衣袖里取出一块银子,袖中忽而传来一股醉人幽香,沁往人心底里去。老于脸上的笑立刻溢得快掉出来,忙不迭地接过银子,指着阿笙笑道:“这丫头她叫卞笙。从今以后,她便是公子的人了。” 公子轻轻地把爹爹从地上扶起来,谦恭地道:“老伯请放心,我必会像待妹妹一样待您的女儿,绝不会让她再受苦。” 第二章 奇遇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地方。”阿笙打量着四周,她随着公子坐了几天的马车,刚落地就被这里的一切吸引住了。这里跟自己那个荒芜破败的家乡完全不同,屋舍俨然,时不时有朗诵诗赋的声音传来,还有琴声隐隐约约送至耳朵,透着一股清雅的气息。 “这便是颍川,我的家。”公子低头嗅了嗅路边的秋海棠花,似是故友一般。 他的家可以看出是个地位颇高的大家族,当地人好像都对他很尊敬。在别人的口中阿笙得知他姓荀名彧,是颍川荀氏的高贵公子。 她终于过上了吃穿不愁的生活,虽是个婢女的身份,荀彧从来没有特意使唤她什么,只有她觉得要投桃报李,做些自己的分内事。 平日里荀彧就是读书练琴,偶尔与三五风雅好友谈古论今,煮雪沏茶,还会教她写字习文,让她诵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诗。 他的知识很渊博,懂的东西博古通今,在阿笙看来就跟天上贬下凡的仙人一样。 “笙是一样传自上古的乐器,你唤这个名字是有什么寓意吗?”荀彧像是突然好奇,问道。 阿笙把茶盏收拾好边道:“我家其实原来没那么穷的,我爹爹原是有好多亩良田的地主,我娘她也是富足人家出身,吹得一手好笙,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可是后来我爹爹说朝廷那些达官贵人们把我家的田抢了拿去跑马,我娘为此气得一病不起去世了,剩下的些微薄田都遇了蝗灾,我家的日子才这么难过。” 荀彧听了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道:“天下百姓尚在水火之中,我又能做些什么。” 阿笙正欲问何意,却被他摇手打断:“无事,记着去厨房吃糖心米糕,那是你的最爱。” 转眼入了春,粉雕玉琢的桃花开得肆意,云雾般得漫开来。 “家里来客了,快去一瞧呀!”专门管老夫人饮食起居的婢女幽兰兴奋地拍了拍卞笙的肩。 阿笙打着哈欠揉了揉春困的眼:“来客又不是新鲜事,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让我多睡会儿。” 幽兰却是一副激动的样子,眼里都要放出光来:“今天来的可是贵客,是中常侍唐大人家的公子和小姐过来拜访咱家小公子呢,最妙的可是那位小姐据传是颍川第一美人,多少人想见也见不着。” 颍川第一美人?毕竟小孩心性,阿笙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她赶紧把发簪戴戴正,收拾收拾衣裳,和幽兰小跑到庭院。 “荀公子好雅兴,这么阳春白雪的曲子也不怕曲高和寡。”远远的听见一名年轻男子的声音。 却听得荀彧一笑:“在下献丑,见笑了。” 阿笙扒着桃树枝往前面看去,那个男子气度雍容,身边的女孩亦是美貌而知书达理的模样。她穿着藕荷色襦裙,头上戴的莲花步摇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个应该就是唐姑娘唐思,那是她的哥哥唐季。”幽兰小声掩着嘴道。 那位唐思对着荀彧一笑,脸上的红晕如桃花染开,一双灵动娇俏的眼睛格外动人却不失礼数,声音若泉水叮咚般动听:“适才荀公子弹的平沙小妹亦有些了解,小妹不才,敢借公子的琴相和。” 见荀彧微笑点头,她纤指微微拨动琴弦,落雁飞过平沙滑过上空的寒凉瑟瑟从指尖流泻而出,似是秋叶飒飒坠往大地的萧萧之感。 阿笙看得呆了,只觉是九重天才能闻得的曲子,“啪!”正痴迷之间,脚下突然被春雨过后的泥泞扑得一滑,正扯着的树枝骤然齐齐断裂,发出的刺耳声音打断了唐思的弹奏。 庭前的三人闻声,诧异地回头看到了噪音的始作俑者阿笙。 幽兰恨铁不成钢地唉了一声,拍了一下阿笙的背,急匆匆跑远了。 “那个,姑娘弹的仙乐实在太好听了,我,不,奴婢笨手笨脚的,实在不好意思。”阿笙笨拙地想从地上爬起,满手被乌黑的泥垢黏得脏兮兮的。 在这时,一双手出现在她眼前,握住她的手腕把她轻轻扶了起来。她感激地抬头,看见荀彧脸上仍是温润的笑,似乎并没感到不悦。他取出帕子递给她,“拿着先擦拭,去池子里洗把手吧,换件衣服。” 唐思站起身来走到卞笙面前,看了她一眼:“公子待婢女倒是极好,这般关切,可小妹觉得多管教管教比较得当。” 阿笙抬起头,对上唐思的双眼,竟发现了她眼睛里一抹厌恶与居高临下的傲慢。阿笙心下很是不快,欲狠狠剜她一眼又碍于荀彧的颜面不敢太过放肆。 “我家的婢女在下自会管教,还请唐姑娘和唐公子来水榭一坐。”荀彧开口,拍了拍阿笙的肩,似乎知道了她心中不忿。 “我很不喜欢那个唐姑娘。”待那两人走后,阿笙闷闷地收拾着桌上的茶盏,“她好像很看不起我。” “你若是回瞪她,岂不就是成了和她一样的人?”荀彧放下手中捧着的书卷认真地看着她。“你不是想做一个世家淑女吗?” 阿笙不满道:“孔老夫子都说以直报怨,如果当淑女那么憋屈我还不如当我的贱民呢。” 荀彧轻笑,正想说什么又被阿笙打断:“要不你教我弹琴吧,我一定弹得比那个唐姑娘好。” 他的琴是一把上好的瑶琴,周身的梅花纹错落有致,琴身轻拍空旷悠远,像是自上古传来。好琴配公子,或许也只有在这样的佳公子手下,琴才会焕发自身独有的光彩。 “这七弦内合五行,外合五音,是为宫商角徵羽。此唤岳山,此曰承露。”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又极有耐心。 日复一日下去,本就是聪慧之人,又有些天赋,阿笙学得很快,虽算不上精通音律,但也是像模像样了。 “你这落指还是有些缺陷。”荀彧听见她弹出变徵的杂音,俯下身倏而握住她的手。 “食指和无名指要呈半包围状,如此方能产生共鸣。”他轻轻弯过她细长的手指形成弧度,掌心的温度微微发烫,一点点氤氲至心里。 他的长发拂过阿笙的额头,好看的侧脸像是一块如切如磋的美玉,泛着吸引人的光采。 这样美好的公子,谁才能配得上呢。 她呆呆地盯着他入了神,全然忘了自己在干什么。 “你在听吗?”荀彧发觉到她的走神,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阿笙这才回过神来,脸色一下子一下子因为被看破的羞赧而变得微红,用手咳了咳掩饰道:“在啊,我听得可认真了。” 他也没生气,正想继续讲下去时,小厮跑过来回报:“公子,唐姑娘来了。” 第三章 嫁给小厮 又是这个眼睛长到天上去的唐姑娘!卞笙气得把弦用力一拨,丝弦随之颤了颤,像是在表达不满。这两月唐姑娘来的次数不少,每次都是仪态万方的样子,想是自比汉家公主了罢,阿笙一想到那走路风摆柳枝袅袅婷婷的样子就想作呕。 “荀公子,小妹今天是来求您赐教《乐经》,小妹研读多日,还是不得要领。”唐思看见刚才那一幕,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可她怎会知道阿笙心里在想什么,收敛了神色盈盈拜了一个常礼,朝着荀彧嫣然一笑。 颍川居住的学问大家这么多,偏偏来问一个尚未行冠礼的年轻公子做什么,这明摆着就是另有所图居心叵测嘛。 可荀彧一向是来者不拒,他浅浅回了一礼不失风度,道:“唐姑娘稍候,我去书房取《乐经》来。” 阿笙不满地向唐思看不到的方向翻了个白眼,拿出水瓢给院中的醉蝶花浇些清水,紫色的花瓣愈加鲜活,在阳光下焕发奕奕神采。 “小婢女,你叫什么名字?”我不去犯人,人偏来犯我。唐思走到她身旁,用一种近似命令的语气问她。 阿笙撇了撇嘴,看也不看她,闷着头把醉蝶花浇完水:“我叫阿笙。” 唐思似乎很不满意她的态度,停了停又道:“你家公子平日里喜欢读什么书?” “诗书礼乐易春秋呗。”阿笙其实也不知道荀彧坐在书房里看些啥,也就随口一胡诌。 “还有呢,他只喜欢看这些吗?”唐思不甘心只有这个极为笼统的回答,皱了皱眉摆手道,“罢了,想你一个大字不识的小奴婢也不懂什么,那我再问你,你家公子可有中意的女子?” 阿笙忍无可忍了:“关你什么事?”这唐思的念头傻子都看得懂,偏不遂她的意,于是阿笙冷笑着又道,“你大可不必费那心思,我家公子还没你想的这么糊涂。” 见唐思的神色大变,眉间气得青一块紫一块,本来娇美的容颜因为被这般直白地说破心思而扭曲了,整张脸涨得通红。阿笙见状,扯了扯嘴角:“姑娘,如果我说得不对您大可指责纠正,我不过是一个婢女,怎会有姑娘那般超脱常人的见识呢。” “小小婢女,倒是牙尖嘴利的。”唐思定了定神,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只是我再见识鄙陋,也能嫁高门大户,你再有才识,也不过是个配小厮穷人的命,这辈子只配仰望我日后凤冠霞帔,尊贵无比,而你只能在一边跪在地上给我拾鞋一边对着我瑟瑟发抖。” “姑娘这又是何必?奴婢不过是实话实说,姑娘想嫁我家公子,只怕是一厢情愿罢了。”阿笙假装没有听见她的讥讽,脸上绽放出更加灿烂的笑容。 唐思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她,道:“可不劳一个小婢女为本小姐操心,你还是好好思量你将来的去处吧。” *** “你这两天怎么一直心事重重的模样。”荀彧在阿笙不小心摔破第五只茶碗时忍不住问。 阿笙也不说话,弯下腰把翠色的瓷片收拾起来,拿帕子细细擦了一遍,良久才低低道:“我将来要去哪儿?” 荀彧显然对这个问句很惊讶,说:“你现在才多大,怎么想着这个。” “我将来会嫁给小厮吗?”阿笙终于抬起了头,与她往日大不相同的怯怯神情映入了他的眼睛。 这两天她一直被唐思的嘲笑所打击,满脑子都是想着这个。越想越有道理,是啊,世家就是世家,生下来就和自己不一样,这个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可单单如此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嫁给小厮,过着忍饥挨饿天天想着怎么养活一大家子的日子。就像老夫人身边的女佣张妈一样,被家里的酒鬼丈夫随意驱使,不合意还要非打即骂,素日张妈总是在脸上搽胭脂遮住红肿的伤痕。可唐思就能嫁给和公子一样的人,一起吟诗和乐,过自己向往的生活。 她很怕荀彧说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生怕那个字钻入耳朵。可他却放下了手中的书简,认真地看着她,轻声道:“小孩子别胡思乱想,你是我的妹妹,我决不会让你嫁给那样的人。” 她没敢再问下去,只是埋头干自己的活计。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荀彧难得地向她开个玩笑,好像知道阿笙心中郁闷,故意问她。 阿笙歪着头思索了会儿,眼里透出坚定的神彩,认真地对荀彧道:“记得诗经里说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若是能遇到这般让我挂牵的男子,我一定会生死追随。” 只是这样的人,她又何时能遇见呢。 第四章 世上只有一个文若 过了不久,荀彧也到了二十岁的年纪,照仪礼,他也该加冠了。 本就是温润如水的翩翩公子,戴了玉冠愈加俊秀夺目,举手投足间既有书香世家的雅量非凡,又透出卓尔不群的谋略智慧。 阿笙近来才知道那些歪歪扭扭蝌蚪文一样的图画原来是地图,他经常研习的书卷简牍是从古至今传下来的先贤兵书。这些兵戈之事阿笙不懂也不感兴趣,但他就能一读一天。 他想做运筹帷幄决策千里的谋臣,也想成为治国平天下的朝堂卿相,他心许天下太平,却更深谙“兵者,诡道也”的用兵之智。 族中长辈给他取了字,唤作文若,阿笙只觉读起来就如春风拂面般好听,衬他这个人也是极为合适。 只是那位唐小姐来的次数只多不少,甚至经常会去孝敬老夫人,也很受后者的喜欢。 这天一早文若就去友人家拜访,据说是庆贺生日宴。 阿笙和幽兰在庭院侍弄花草,边谈论些街邑闲事,幽兰把从别人那听来的闲话全部告诉了她,说当今皇帝很是宠幸宦官,朝廷里都是宦官一手遮天,还经常广纳美女充实后宫,最近极其宠幸一个姓何的美人,有趣的是她出身屠夫之家,有个杀猪的哥哥何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连屠夫都因为妹妹受了皇家宠爱被封为地位极高的大将军,何其威风。不过这些话也只能小声说。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自家身上。“我们公子恐怕马上就要成亲,新妇应该就是这位唐家姑娘。”幽兰一副知之甚多的了然神情,信誓旦旦道。 阿笙心里堵得慌,她与唐思的恩怨旁人怎会知晓。“你又是从哪得来的消息?” “我上次看到老夫人和唐家夫人相谈甚欢,听张妈说两人谈到了婚事什么的,这还能有谁,也只会是我家公子和唐姑娘的事了吧。” 幽兰说完还非常向往心羡的样子,“郎才女貌,想我们公子神仙一般的人物,也只有那样出尘的女子配的上了吧。” 出尘不见得,只觉得她俗得很。阿笙心里恨恨想着,却看见张妈走过来叫她:”唐家小姐过来陪老夫人了,我孙子生了伤寒,我急着回家给他找郎中,你替我服侍一下老夫人。” 阿笙应承着走进房,看见老夫人斜倚在水貂皮坐床上,她身边唐思一副悲伤的表情,不停地叹气道:“可怜我那秋月才十五岁,从小就跟着我,我身边就这么一个知心的丫鬟,怎会想到如今染了风寒去了呢。”说着眼泪竟扑簌簌掉落下来。美人落泪,梨花带雨更惹得老夫人怜悯。 老夫人同情又不失慈爱地看着她,缓缓开口:“这知心的奴婢倒是极重要,否则使唤着也不遂意。” “正是如此,这下秋月一去,小女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上哪找这般伶俐的丫头。”唐思拿着手帕轻轻擦拭泪水,微微哽咽道,看上去完全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主子。 阿笙一面冷眼看着唐思落泪,嘀咕她这样把奴婢视若尘土的人怎么可能如此重感情,一面给老夫人泡茶。 突然,老夫人的视线触及到她,顿时像是想到什么,指着她对唐思道:“这丫头是我儿买来的,素日看着也很机灵,我把你看作女儿般疼爱,不妨把她送给你。” “砰!”阿笙惊愕地瞪大眼睛,茶壶忽得因为拎不稳摔向青石地面,发出碎裂的尖利声响,刺痛周围人的耳朵。 她惊慌地忙不迭跪下,额间的汗汩汩流出,顺着脸庞肆意淌下来,紧张喊道:“奴婢愿一辈子侍奉公子,求老夫人不要舍弃奴婢。” 唐思却是一脸得意的笑容,原本的悲伤收敛得一干二净,换上一副感激不尽的表情对着老夫人道:“小女平日就极喜欢这个伶俐丫头,今日蒙得老夫人恩赐,我自然会像待妹妹一般待她。” “唐姑娘虽好,但奴婢已经受了荀家恩惠这么久,求老夫人留奴婢报……报恩吧。”阿笙已是哭得说不出话来。 老夫人丝毫不理会阿笙的求情,哪管她的额头磕出了鲜明的红色血迹,混杂着咸涩的汗水火辣辣地疼,可她也不管不顾。 若是真的跟了唐思,她只会将自己嫁给她所说的小厮,那些人粗俗鲁莽,把妻子视若牲畜,更重要的是,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荀文若了。 于是阿笙只能拼命磕头,乞求能得到老夫人的可怜。但后者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瞥一只蝼蚁,只当她是存了在儿子身边当侧室的心思。 这让她更加巴不得把阿笙送出去,大户出身的她,对丫鬟出身的偏房一直厌恶不已。她皱眉挥挥手,示意唐思把阿笙带走,威严而不容置疑。 阿笙绝望地大哭,也不管颜面扫地,她满脑子都是日后的灰暗,以及荀文若教自己学琴,握着毛笔教自己习字读书,自己在堂下种花,他在研读兵书册籍的时光,那样美好的人,再也不会遇到了吧。 突然,房门猛得打开,她下意识地回头,却是他回来了。 他看到跪在地上额头血肉模糊的她,眼中掠过的心疼与不忍狠狠地撞击她的心房。文若跑到她身边搀扶她起来,问道,“怎么了?” 唐思的表情在看到文若进来的一瞬间变得懊恼,但很快就笑若常态:“适才不过是老夫人想将她送给我当贴身婢女,哪知这丫头这么不愿意,哭天抢地的,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了。” 老夫人“哼”得一声示意唐思不要再说下去,抬高了音调对文若道:“你对你的丫头倒是很关心,不过老身作为你的母亲,你若敢违拗老身的命令,便是不孝。” 阿笙大惊失色,她不知老夫人对自己竟已是到了非驱逐不可的地步。 “儿斗胆求母亲不要将笙儿送予他人,这并非是不孝,只求母亲能满足儿的心愿罢了。”文若拍拍她的头,言毕在她耳朵旁低低耳语,“别怕,有我在。” 此语一出,对阿笙来说无疑是一剂定心丸,本是瑟瑟发抖的身体竟逐渐镇静起来。 有他在,好像这世界翻天覆地了也不怕。 “笙儿身世甚是可怜,五年前我路过河内郡时,那里百里蝗灾颗粒无收,她本是良家女孩,亲眼见她父母活活饿死,那时八岁的她没钱安葬父母,才被迫卖身。我那时便答应她,不会抛弃她,继续过流离失所的日子。”文若声音很低,把她身世描述得很惨,听上去令人悲戚,心生同情。 可能文若吃准了他母亲的软肋,老夫人果然心软,叹口气看向唐思:“罢了,这丫头实在可怜,我再物色一个送给你吧。” “把这个咬咬牙抹上就不疼了,也不会留疤。”文若把草药捣开,给她轻轻抹在额头。动作很柔,温热的手掌触着很舒服,他专注的样子让阿笙都看呆了,甚至忘记了疼痛。 “对了,你为什么要把我形容得那般可怜,我爹明明还在。” “我母亲的脾性我最清楚,最听不得可怜人的身世,不然她岂会放过你?” 卞笙垂下眼眸,像是鼓起了勇气,低低问:“那你最后的话是真的吗?” 文若轻笑,给她抹好草药的额头吹了口气:“你觉得呢,你这么脆弱的一个人,不跟着我,你能到哪去?” 阿笙听完,看他的眼睛忽然就模糊了,这世上只会有一个文若,他似乎无所不能,将自己保护得受不到外界一点伤害。 第五章 遇上山贼 荀彧说要带阿笙去洛阳,拜访叔父司空荀爽。 她这两天忙着给文若打包行囊,口中念念有词:“这件深衣要带,宽袖也要,还有他一直喜欢焚的沉水香也要带好。” 荀彧很喜欢熏香,他爱用的沉水香来源于沉香木,配上白梅,兰花的香露凝练而制,问起来有一股清冽不失幽静的气味。 去洛阳她自然很兴奋,闻说天子脚下繁华熙攘,有这世上最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和吃食。 走时,荀彧和她同坐一辆马车,阿笙打扮成贴身小厮模样,不停地往窗外张望。 他们走的是官道,路上人不少,大多都是商人车队,也有官吏携家属赴任的队伍,当今盗贼频发,故此都是结伴而行。 经过的地方有茂密丛林,有热闹闾阎街巷,但更多的是断壁残垣,百姓面黄肌瘦面带绝望,拖家带口纷纷往外逃的凋敝城池。 “我多想拯救这天下。”耳边传来文若轻轻的叹息。 阿笙近乎脱口而出:“当今皇帝亲奸远贤,帝不帝臣不臣,你当真要趟这污水?” 文若很惊诧地看她,眼神透出疑惑,“阿笙,竟有如此见识。” “不过是仆随其主罢了。”阿笙低下头,继续缝她的袖口。 突然,银针猛得扎了一下食指,血色骤然涌了出来刺痛视线。 她倒吸一口凉气,心脏却是扑通扑通地跳。 车外噪声突如其来地涌来,间或夹杂马蹄声,兵器相互触碰的声音,还有粗鲁的辱骂,透过帘布还能看到鲜艳跳跃的火光。 阿笙心下大慌,怕不是遇上山贼了。 被劫财还是小事,这条小命不会今天就交代了吧。 “别怕。”对上文若坚定的眼神,他的手覆住她的,顷刻传来有力的心跳,“有我在。” 本该安心的。 有他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大爷,这些金银首饰都已经是最后的家产了,全交给您饶了我家吧。”车外有位妇人在哭喊,撕心裂肺的声音揪痛了耳膜。 文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靠近她的耳朵,小声却清晰:“千万不要发出声音,一直躲在这里。” 阿笙立刻会意点头。 外面车队很多,他们这辆普普通通的马车不一定会被盯上,趁着夜色,很容易被遗漏。 若是跑出了马车逃出去,山贼这么多,无异于是在自投罗网。 阿笙这才叫明白为何文若要挑选最朴实无华的马车,刚开始只以为是他不喜奢华,却是有这样的考虑。 树大招风,出榫易折。 但外面传来的恐怖声响不禁令阿笙止不住地瑟瑟,山贼残暴,无论妇孺皆是全家灭门,孩儿哭啼的尖锐划破了夜空,混杂鲜血四溅的液体流动声,甚至还有刀劈开骨骼的咔吱声响。 每传来一分,阿笙的身体就僵硬一分,眼泪不由自主地浸湿了满脸。 这是怎样一个人间地狱啊。 荀文若知道她害怕,伸出手臂抱紧了她,瘦瘦小小的身躯此刻格外冰冷,令他不由得心生怜惜。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八岁大的一个小女孩竟有勇气求一个中年男子,当时的他就怜悯心大起。 如今这么些年过去,这个小女孩也长这么大了,可还是要自己护着。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笑了下,好像都忘了现在置身于怎样的境地。 阿笙向来知道他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也不过如此,被他这么镇定的态度感染,自己冰冷的身体竟逐渐温度上升,抖得也不那么厉害了。 黑夜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让她的肌肤更加敏感,却异样的温馨。 阿笙贪恋起这样的温暖,倦意袭来,歪头睡着了。 她梦见了荀彧。 梦里他依旧长身玉立,着一身潇洒的浅蓝色长袍,俊美无畴,甫一见便让人挪不开眼。 但在他的身边,始终挽着一位姑娘。 她倚靠在荀彧身侧,两人正在春樱的漫天纷飞下坐于岸边,共同翻阅一卷古籍,时而附耳谈笑,时而又安静沉稳。 那女子看不清面目,只依稀辨认出她秀美的朝云髻,以及海棠色的重瓣襦裙。 两人腰间的玉佩是成对的,合在一起便是晶莹的双鱼,在日光下散发出滢滢的光,如珠联璧合,天造地设。 她心里既失望,却又暗自希望着那女子是她卞笙。 第二天清晨醒来,她身上多了一件深色斗篷,柔和的体温渗进裸露的手臂,带来丝丝暖意。 不见了荀彧,阿笙惊慌起来,陷入了一瞬间的绝望,正当要四处找寻时,他却及时地出现了,手上还拿着几只红红的果子,微笑道:“早饭。” 她这才如释重负,那颗提着的心总算掉了回去。 接过果子,红艳艳的颜色脆得可人,咬下去口舌生津。 山贼已经退去,他吃完果子,道:“我们的车夫昨晚逃命去了,现在只能我亲自驾车。” “你会吗?”阿笙有些怀疑。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否则岂能称君子。” 阿笙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也是。” 他这样完美的人,大概是无所不能的。 但想了想,她有些顾虑:“那山贼还会卷土重来吗?” “那些山贼杀了常侍段珪的堂弟一家,段珪岂能放过他们,也断然不会失了这个立功建立威信的机会,此刻必然表奏朝廷前来征讨。” 荀彧说得云淡风轻但又如此肯定,好像一切都在他的筹策之中,逃不开他的掌心。 第六章 汉室衰微,岂能袖手 从前只听说洛阳的繁华,如今阿笙亲身一看,真的是车水马龙。在人来人往的市井里,酒铺高悬着幌子招呼客人,当垆卖酒的美姬玉臂撩人,引得过路者目不转睛地光顾。 荀彧带着她问路,他翩翩公子的风度让路人不禁为他侧目,很乐意告诉他去司空荀爽府的路。 司空府的景致与外面的繁盛不同,绯色的荷花在阳光下漫成一片,掩映着不远处的湖中小亭,夹杂着柳枝间穿梭而过的清凉夏风,带来也属于儒林名门的清雅气息。 “小侄拜见叔父大人,叔父身体万安。”荀彧谦恭地向坐着的荀爽施了一个大礼。 阿笙见状连忙跟着他学着一模一样的动作表示尊敬,脑子一转才想起自己何其失礼,小小书童怎能跟主人一样的礼节呢,应该是跪拜礼才对。 怎么办,丢了文若的脸了。她悄悄朝周围瞟去,幸好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她这个区区小书童在干什么。 但她不经意地一转眸,却发现站在屏风一旁的一个人在盯着她看。 “怎么被人看到了。”她在心里懊恼地恨不得拍自己的头,余光里瞥见那人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笑容,好像是在嘲讽,也似乎是觉得好笑。 她不敢抬起头直视那人,只隐约看见他大概才及弱冠的年纪,一双墨黑如玉的眼睛里尽是玩世不恭的戏谑。她慌忙重新低下头,这样看上去不正经的纨绔公子,还是少惹为妙。 荀司空的管家安排阿笙住在厢房一个隔间里,离荀彧的住处有些远,要穿过很长的一段走廊才能走到他那。 文若带着打扮成书童的她见了一些京中名流,拜访名士何颙侍郎的时候,峨冠博带,一脸正气的何侍郎连声夸赞道:“文若实乃王佐之才,如璞玉必成大器。” 阿笙听了,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与有荣焉地看向荀彧,他却是一脸淡然,朝何侍郎浅施一礼:“侍郎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两人向何侍郎告辞,从何府里走出来。路上熙熙攘攘的小贩连声叫嚷,红艳艳的糖葫芦令人垂涎欲滴,喧闹的人群在一个个摊子前驻足流连,挑选货物。 “一铢钱一卦,天下第一神算子在此!”路边有个算命老头摆着摊,高声叫道。 阿笙闻言好奇地向他望去,见老人白衣寿眉,颇有一副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模样,看上去像是精于卜算堪舆之术的半仙。 荀彧向来不信这类怪力乱神,自然对他视而若未见。 “公子乃封侯之相,位极人臣贵不可言。何不来算上一卦?” 算命老头突然开口,荀彧脚步一顿。 阿笙眼睛也是一亮。她转头看向算命老头,后者的脸瞬间露出惊喜的神色,他惊叹道:“这位书童必为女子之身,竟是母仪天下,和鸾雍雍之相。” 阿笙顿时嗤笑:“你这老头,怎么说话没个正经。我不过一个小小书童,可当不起什么母仪天下的。”她倒很信老头评价荀彧的那番话,对自己倒是一派信口胡言。 老头却像遭到了莫大的冒犯和不恭,收起摊子正色道:“姑娘不信也罢,这天机难测,老朽也不愿再泄露了。” 果然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老骗子,假话都编不下去了。阿笙忍不住翻个白眼,拿了两文钱向小贩讨了一串糖葫芦,边啃边对荀文若道:“他们都说你是王佐之才,正和我所想的一样。” 他轻轻地抬头望向天边流动的云,浅蓝色的天色清晰地映在眼眸里:“纵为王佐之才,我仍恐自己辜负天下万民。” “你绝对堪此大任,只是这皇帝如此昏庸,还不如弃了他……”阿笙不假思索地道,话音未落,却是被文若立刻打断,“别说了。”语气竟是有些震怒。 她惊得呆了,手中的糖葫芦蓦地咬不下去,从未见过如此恼怒的文若,特别是对她。 “我是汉家臣子,汉室衰微,岂能袖手,你又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语。”他好像真的生了气,脸庞上的愠色令她极其陌生。 第七章 抢婚 阿笙愕然地不知说什么好,只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荀彧的愠色仍未消退,道:“从前你口无遮拦我也没拘束过你,但若是再非议汉家天子,便是为人臣的不忠。” “这皇帝鱼肉百姓,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可没你那忠贞之心。” 阿笙气得一甩手,负气朝反方向走去,心里实在是气不过,再回头狠狠瞪他一眼。 天色已是向晚,晚霞泛出微微的金红色。 她一边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脑海里全是刚才荀彧恼怒的神色,她使劲摇摇头,努力不再去想他。 “新妇入青庐喽!”前面传来响亮的吆喝声,伴着锣鼓爆竹“噼里啪啦”的轰鸣,人群传来阵阵喜悦的笑声。 原是有户人家在娶新妇。 阿笙对这类喜事最热衷,她一下子把那些不愉快的事一下子抛在一边,凑到人群那看热闹。 新妇的父母站在旁边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停地朝他们敬酒,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客人们也纷纷恭贺着百年好合门当户对之类的喜庆之语,奉承得主人笑开了花。 阿笙朝青庐里好奇看去,只见满身凤冠霞帔的新妇手持一柄团扇遮脸,满头璎珞珠翠,大红的喜服看上去十分华丽,绣着明晃晃的珍珠金线,在白亮的日光下发出耀眼的闪烁光芒。 她不禁看得入了神,不提防肚子“咕咕”得叫,她也不客气,随手就从身旁招待宾客的盘碟中拿了块糕点就往嘴里塞,正兀自嚼得津津有味,只听傧相高声大喊:“闹青庐喽!” 宾客们一下子骚动起来,嬉笑着把喝得醉醺醺的新郎倌推进青庐里的新妇身边,凑在旁边等着看好戏。 “新人永结同好早生贵子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顿时惹得身旁一阵附和,铺天盖地的花生和红枣如下雨般,朝这对新人身上砸去。 那新妇娇羞地低着粉面,不敢抬头,更引得周围人哄笑:“新妇莫要害羞,快看看你的新郎呀,长得可真是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哪。” 正当满堂喜气洋洋一片欢乐之时,突然,外面一阵马蹄声不远不近地响起,随即又发出马停住的嘶鸣。 “吁——” 众人诧异地往门口看去,却见两位华裳公子从各自的马上一跃而下,却一言不发直奔青庐而来。 他们其中一个身着大红色衣衫,耀眼得像火焰,还有一个穿着深青色便服,两人都是气度不凡,从穿戴上可以窥见名门的出身。 “抢新娘的来了!”有人反应过来,瞬间朝大家惊呼。 这两位不速之客竟然随即一把推开醉醺醺的新郎,无视尖叫的宾客妇孺,那位红衣公子一把将惊慌失措的新妇拦腰抱起,在眨眼间就和青衫公子一齐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地叮叮当当的新妇首饰。 周围客人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只听得马蹄走远的声音,道路上扬起了如烟般的灰尘,两匹马竟渐渐消失成黑点,将要离开人们的视线。 “快追啊!”新妇的父亲最先回过神,领着家丁慌忙冲了出去,许多人举起火把,也跟在他们后面追去。 新妇的母亲急得拼命跺脚,头脑都要被气晕了过去,在侍女的赶忙搀扶下捂着发痛的脑门大声哭喊道:“哎呀我的女儿哟,快去把她抢回来呀!” 顷刻间,原本喧闹喜庆的大家都已乱作一团。 阿笙也是惊得目瞪口呆,天子脚下明目张胆众目睽睽之下抢夺民女新妇,这成何体统? 虽说颍川也有抢新妇的民俗,但都只是主人的亲属近邻开玩笑闹闹,何尝见过这种动真格的。 天色已晚,暮霭已经沉入夜色,天边的月悄悄地挂上漆黑夜空。 阿笙暗道不妙,现在一更时分了,若再不回府只怕天黑找不见路了。 但一想到荀彧说的话和神色,顿时心生一个念头:还不如故意不回去,且看他怎么焦急地寻自己。 想到这儿,她不禁暗喜,铁了心继续四处闲荡。 这时街市都已经收了摊,路上没什么行人,只有灯火通明的秦楼楚馆里,权贵还在夜夜笙歌,传来杯觥交错的欢声笑语。 远处渐渐出现一团团火光,人群匆匆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被抢走新妇的那户人家正在慌忙追来。 “吁——”,突然,那两匹马骤然出现在猝不及防的阿笙面前,她抬头,竟是那两位劫新娘的不速之客。 这里前面是个死胡同,前方是厚厚的墙壁,后方又追来了大批人马,眼见着竟是要被赶上了。 他们已是进退不得,阿笙见状,冲着远处的人群大声喊道:“贼人在这里!” 青衫公子顿时惊慌失措,红衣青年却微微一笑,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威胁。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站在一旁的阿笙一眼,脸上带着戏谑玩味的莫名笑容,并没有阿笙预想中的不知所措。 她被这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惊住了,急忙后退了几步,躲在身后几棵浓荫茂密的梧桐树下,打算事态不对便立刻拔腿就跑。 忽然,只见红衣公子轻轻把抱着的新娘抛给一边彷徨失措的青衫公子,竟回身高叫道:“抢新娘的盗贼在这里,大家可别把他放跑了!” 话音刚落,他竟已从视线中不见了。 顿时,青衫公子眼睛瞪得老大,手中接过的新娘早已被吓得晕厥了,他抱也不是扔也不是,只能“唉”了一声急得跺脚,心里满是对临阵脱逃同伴的怨气,朝天恨恨地咒骂了一句:“阿瞒狡诈,竟敢骗我!” 人群已经赶了过来,看到在原地满面羞愤的青衫公子和紧闭双目晕过去的新娘,举起手里的棍棒就要朝青衫公子打去。 后者狼狈地侧身躲过,本来俊逸倜傥的面庞被打得鼻青脸肿,额头的大包高高地凸起一块。 “这不是袁太尉的侄子本初公子吗?”人群中不知有谁认出了青衫公子的身份,赶紧上前阻止了还要打上去的闷棍,“别打了,咱们惹不起。” 阿笙躲在树背后看着,心想着,这京城恶名远扬的高门子弟果然名不虚传,竟做的出来这等事。 正想着,她的嘴被一只突然冒出来的手猛得捂住,冰冰凉凉得使她陡然一惊。 “姑娘好大的胆子。”耳边传来不知是谁的轻笑,带着暧昧的轻浮。 她大惊失色,扭头朝旁边的人看去,眼睛正对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嘲讽,笑意中却隐含着明亮。 是刚才强抢新妇,还坑害栽赃同伙的红衣公子。 但这双眼眸明显又在哪见过,也是这一模一样的戏谑。 他是那日在荀司空旁唯一看到自己失礼的纨绔公子,站在屏风旁边,像看戏一样盯着自己的人。 原来就是他。 阿笙脸上立刻飞起一片绯红与羞愤,既想怒眼瞪过去,却又不敢太过惹恼他。 心里却已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扇他一巴掌才好。 她在这紧张地动弹不得,他却不给她思考对策的机会,倏地紧紧揽住她的腰,向一旁的房檐一跃而起,扶了扶她尚未站稳的身子。 待她反应过来,两人已站在了屋顶上。 第八章 酒馆惊魂 阿笙被他拉着手腕站在屋顶上向前面看去,围观的人群都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小巷,树影在墙壁上映下斑驳的痕迹。 “你在干什么?快带我下去。” 她一把推开手,朝他大声吼道。 他却丝毫不以为忤,双手抱胸,慢悠悠地踱步,看着夜空上的点点星子,道:“姑娘莫急。在下不过是邀请姑娘看看这夜色罢了。” “你又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和你看风景。”阿笙只感到被冒犯的气愤。 她很不喜欢眼前的青年,这样轻浮佻薄又狡猾的人勾起了她强烈的反感。 他却对阿笙极为明显的疏离视而不见,“在下叫阿瞒,敢问姑娘芳名?” 阿笙见他只是说了个小字,便也不愿报上自己的大名,只淡淡道:“我叫阿笙,笙箫的笙。” 夜已经很深了,她一心急着要回去,屋顶离地面很高,但眼下也管不了了,侧脸见身旁的阿瞒用一副玩味的表情看着她,甚至还爱莫能助地挑挑眉。 她见状,知道他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提供帮助了,于是心一横,朝地上纵身跳了下去。 本以为这一跳必得在地上摔个狗啃泥狠狠地擦破一块皮,不想她在半空中却被人稳稳接住了,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眨眼间平安地落到了地面。 诧异地抬起头,距离她只有几公分的阿瞒朝她眨眨眼,嘴角勾起莫名的笑容。她恼恨地推开他,拍了拍自己的袖子,仿佛不愿沾染他的半分气息。 “笙儿,还不快回家。”正当她窘迫之时,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温润如水的声音却带着微微的愠怒。 她太知道他是谁了。 猛地回头,她发现荀彧的眼睛似乎很疲惫,但在看到她之后明显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 阿笙扑过去抱住他,看到荀彧的额头有涔涔汗珠滴下来,想来为了找她必是费了一番辛苦。 本来的赌气荡然无存,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一个人在关心着自己,阿笙忍不住抹了把夺眶而出的眼泪,有些哽咽地道:“对不起。” 她趴在荀彧肩头往刚才的地方看时,阿瞒又不见了,这里安静得漆黑一片,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 —— 酒楼里宾客满座,处处传来饭菜的香气,小二忙碌又喜悦地四处奔忙,招呼着刚进店的客人。 “来来,我们店有全洛阳城最好吃的叫花鸡,荷叶焖鳜鱼,糯米蒸烤鸭!” 店小二一边往酒缸里打酒,一边吆喝店里的招牌菜。 这里是洛阳城颇有名气的酒楼,很多达官显贵都会来这里吃饭设宴,荀彧和阿笙坐在窗边,等着店小二送上菜来。 生意实在过好,他们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热气腾腾的烤鸭,金黄酥脆的鸭肚里包着香喷喷的糯米,更显得色泽诱人,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她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去,却被烤鸭刚出炉的高温烫得叫起来。荀彧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她,“慢点,没人跟你抢着吃。” 她讪讪地拿手帕擦了擦手,朝刚撕下来的鸭腿吹了几口气往嘴里塞。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女子唱小曲的声音,清脆动听,很是悦耳。 荀彧和她都不禁往那看去,只见一个黄色轻衫明眸善睐的歌女,边弹琵琶边在向一个穿金戴银的络腮胡大汉抛媚眼。 盈盈的身姿窈窕动人,樱桃小口轻启,吹气如兰直引得大汉心都酥了,不住地朝她露出猥琐的笑容,揎拳捋袖得就要对她动手动脚。 “琵琶声虽是和缓,为何竟透出杀意。”坐在一旁的荀彧突然轻道。 阿笙还没理解他话是什么意思,就在大汉的手即将碰到女子肩膀的那一瞬间,女子美目中凶光暴起,秀眉倒竖,猛地拔下头上簪的玉钗,迅疾地拿尖端往大汉脖颈刺去。整个过程快得仿佛就在转瞬之间。 大汉虽是刹那没来得及提防,反应却竟极其迅猛,眼睛突然一亮,在玉钗还差半毫米刺破脖颈之前,一把将女子的手抓住猛地一扭。 他的手腕比女子有力得多,只听“啪”一声,女子的腕骨竟被他活活扭断了。 顿时,她痛苦地朝地上倒去,大汉的家丁纷纷跑过来围住坐在地上的她,拿刀对准她的心口。 “禽兽蹇义!你害我家破人亡,强占我姊姊杀我父兄,你死有余辜。”女子不甘心地瞪着那名叫蹇义的大汉,吐着微弱的气息怒道,被折断的手颤抖着指向他,却痛得额间直冒冷汗。 阿笙发现荀彧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忍的神色,他有些悲悯地叹息:“这蹇义乃当朝陛下身边红人蹇硕的叔父,平日里飞扬跋扈欺凌百姓,是洛阳的一大恶霸。” 眼见那蹇义的家丁即将乱刀砍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阿笙终于忍不住了,她再也无法这么袖手旁观下去,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冲他们大喊道:“住手!” 蹇义闻声回头,见只是一个书童打扮的十余岁少女,当即嗤笑了声:“小姑娘,你哪来的胆子跟我说话?” 说着,他怀着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阿笙,语调流露出不堪入耳的猥|亵:“不过小姑娘长得倒是水灵灵的,来伺候伺候本大爷?大爷我咸菜吃久了,换个嫩点的口味倒也无妨。” 话音刚落,他伸手就来扯她,骇得她立刻倒退了几步。 “放肆!” 就在这紧张的时刻,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玄衣青年,阿笙不禁抬头望去,始料未及的,竟是那个轻浮的纨绔子弟阿瞒。 此刻他却毫无那股放浪佻荡的气质,而是沉稳冷静,气质高华,隐隐透出不容质疑的威严与稳重,跟原先的那个他判若两人,就好像换了个灵魂。 第九章 他的本性 他缓缓走近蹇义,冷声道:“天子脚下,竟敢调戏民女。” 蹇义却是更加变本加厉,嬉笑着竟试图把阿笙拉到自己的腿上,她连忙满脸嫌恶地甩开他那双胖手,怒斥道:“滚开!” 荀彧走过来一把推开一脸淫|笑的蹇义,轻轻把阿笙拥入怀中,护在身旁。 阿瞒见了,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神色一闪而过,但很快转过头厉声喝问蹇义:“大胆!本尉在此,还敢妄动。” 蹇义轻蔑地笑了声:“我道是谁,原来是新上任的洛阳北部尉曹公子。我不过是跟这女孩玩了玩,何来调戏之说。” 这时在地上的黄衫女子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用尚且完好的左手指着蹇义,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得清晰:“狗贼休要狡辩,你害得多少老百姓妻离子散,我的姊姊被你霸占而自尽,因我父兄上门讨要公道,你又纵容你的狗腿打死他们,我这条命如今就算死了也要带你下地狱。” 说完,她朝阿瞒拼命磕头,道:“恳请大人将这个狗贼绳之以法,将他碎尸万段以伸百姓之望!” 阿瞒示意身边穿着官服的衙役去把黄衫女子扶起来,冷峻地看向蹇义,历数他的罪状:“蹇义,你劫掠百姓,纵容手下杀害良民,玷污民女,强占民田,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一桩桩一件件,洛阳百姓都记在心里。” “曹孟德休要满口胡言,听凭这贱人的信口开河,诬陷我也得有个证见。” “百姓们都出来吧。”此言却正合了阿瞒心意,他大声朝门口喊了一句,顷刻间,几十个衣衫褴褛污垢满面的平民走了进来,有男有女,上及年逾古稀的老妪,下到不过垂髫的幼童,纷纷围拢了来。 他们看见蹇义就如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脸上都露出了恨不能生啖其肉活吞其血的愤怒,朝蹇义骂道:“狗贼,可怜我那老父亲疾病缠身还要被你活活烧死!” “谁来为我那将要出阁的女儿报仇,她才十七岁呀!” “你把我家洗劫一空,害得我母亲在冬夜里活活饿死。” 无边的痛骂与诅咒朝蹇义铺天盖地般袭来,砸向他的脑子。若不是有自己的家丁侍卫保护着,那些百姓早已将他活活撕碎。 阿瞒走上前,摆手示意百姓们停止辱骂控诉,朝蹇义厉声喝道:“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证,你还不快认罪伏法!你的罪孽,按大汉律例,当处一百大棍!” “曹阿瞒你敢!我乃常侍蹇硕的叔父,”蹇义虽是有些畏惧,但他一想到自己侄子蹇硕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的权势,那些恐惧立即荡然无存,声音不免也大了几分,“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洛阳北部尉,岂敢动我?” “我既为北部尉,在其政便谋其事,无论是谁,敢在我掌管的地面胡作非为,就算是陛下亲临也违背不了这大汉法令!” 阿瞒冷笑道,向身旁的衙役递了个眼色,他们立刻整齐有序地排成圆形围住蹇义和他的几个侍卫,红绿蓝黄黑的五色大棒立在一侧,这一百棍下去必死无疑。 蹇义始料未及阿瞒真的要处死他,他心一横,命令护卫道:“给我冲出去!” 阿瞒瞬间拔剑,剑气忽现,冰冷的锋芒直指蹇义的咽喉,令后者不由得后退半步。 他收剑回鞘,迎向蹇义显露恐慌的目光扭住对方的右手腕,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你伤那黄衣姑娘的正是右手吧。”他似乎只是轻轻一用力,“咔”得一声将蹇义的手腕骨捏断。 蹇义痛苦中带着震怒,却一屁股坐了下去无力起身。 “若敢从贼,便是一样的罪名处置。”闻得阿瞒淡淡一声,蹇义的护卫纷纷散了开去,在威严的五色棍面前吓得匍匐跪地,喊着饶命。 阿瞒一抬手,训练有素的衙役顷刻擒住了死猪一样瘫倒的蹇义并把他按到地上,举起五色棍朝他的后背重重打去,凄厉的叫喊瞬间响彻酒馆的上空。 没过多久,衙役们就把裹着白布的尸首抬了出去。 “他名唤曹操,字孟德,是大长秋曹腾常侍之孙,我们在叔父家里见过他。”荀彧对阿笙轻轻道。 曹操。原来他大名叫这个名字。 原来真正的他是这副模样,不畏权贵,嫉恶如仇,与自己原以为轻薄无礼的印象截然相反,竟是这样年纪轻轻就颇有威严,正直沉稳。但她实在不明白,为何这样的人会做的出白夜抢别人新妇的荒唐事情来。 阿笙听到坐在邻座的老人议论道:“不想这平日里驾鹰走犬华衣轻裘的曹公子竟这般刚正不阿,敢动蹇常侍的亲叔父,这下恐怕要被那些权贵们盯上了,纵是他父亲也保不了罢。” 荀彧也听见了,喝了口小樽里的凉茶,赞许的目光看向门外曹操离开的背影,道:“果然是名士许邵所夸‘治世之能臣‘,这杀伐真是果决。” ———————————— 街衢人来人往,小贩到处叫得热闹。 阿笙看着道边一浇糖人的看得高兴,也想伸手买一根。她从袖口掏出铢钱递过去,刚想拿起那孩童形状的,突然被旁人猛得一撞,糖人陡得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谁啊!”她没好气地冲旁边看,却见是几匹马疾驰飞过,吓得两旁行人纷纷后退,撞到了她。那撞她的中年男子赶忙赔礼:“抱歉姑娘,是费亭侯曹大人的贵孙车驾经过,让我惊扰了你。” “我道是谁,”阿笙擦了擦手,冲着那马上的人喊道,声音大得故意让他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原来不过是太监的孙子,哪来这么大嚣张气势,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 “哦,阿笙姑娘骂我什么?”话音刚落,背后曹操猛不丁的声音响起。 阿笙回头,丝毫没有惊慌,反而直视他那双笑中隐含明亮的眼睛,也学他微笑起来,不紧不慢地抬高音量:“我说,哪来的太监后代来这里欺压百姓。” 他听了也不恼,愈加淡定道:“我不过是马快了点,何来的欺压良民?” “你把良民的财产扔地上了。”阿笙指着碎了的糖人大声道,却不想被糖人融化的粘液滑了一跤,她整个人以一种极为不雅的姿势向后摔去,眼见即将重重落地之时,她的腰被人及时地托住了。 她尴尬而感激地望了那人一眼,却见正是这个眉眼尽是不正经笑意的曹操,此刻正轻轻地揽住她的腰,动作柔和又不失力量。 真是丢人死了!本来还想逞点口舌之快,怎么偏偏这么尴尬的场面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阿笙姑娘不必谢我,也不必说什么英雄救美愿以身相许,我英雄是真,姑娘美却不见得,倒是这腰我看得有美人两个粗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她,全然不顾她已经气到发抖的眼神。 她只得强装镇定,语气尽量平和:“我长这么大,倒从来没听一个甘愿当太监螟蛉之孙能是英雄,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能屈能伸忍辱负重?” “不过是一个糖人而已,姑娘可别忘了我还救过你呢,旁人看了只会说姑娘小家子气,不懂得知恩图报。” 他故意把最后“知恩图报”四个字说得很重,笑容越发浓了几分,看向她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意味。 “那你赔啊!” 他飞身上马,忍住笑意,从袖中扔出一把铜铢,在她目光里倏而远去。铜铢哗啦啦落了一地,打了几个滚掉在阿笙面前。 这算什么?当她是街边乞讨的吗?她狠狠地瞪了远处的曹操一眼,正欲离去,却听得马蹄声靠近,他不知为何又骑着马回来了,在靠近她之时,瞬间用手臂把她拦腰捞起抱到马上。 “你又在干什么!”阿笙又羞又气,长这么大她从未见过这么无礼的登徒子。 曹操嘴角含着笑,凑到她红到了耳根的脸庞边:“在下刚才忘了,还未来得及问姑娘的大名。既然阿笙姑娘知道了我的名字,何不投桃报李呢。” 阿笙不想回答他,努力抑制脸上的红晕,强装镇定地直视他的眼:“曹大人为民除害时是何等正义凛然,本性竟还是像那日抢新妇一样放荡轻浮。” “在别人面前当然只能伪装得正气凛然,但在姑娘面前,在下放荡轻浮的本性就只好原形毕露了。你觉得呢,卞笙姑娘?” 乍然听到他最后说出的名字,阿笙猛得一惊。这个大名,她已经数年没有从外人口中听见了,只有她自己还清楚地知道自己姓卞,这个祖上传下来的姓氏。 父亲曾经遗憾她只是个女孩,那时年幼稚嫩的她却反驳父亲说,我将来不会输给任何男人,必会让他们敬畏地跪拜在她眼前。 “你怎知……” “我的名字。”他轻轻打断她,替她问完这个问句,“这偌大一个洛阳,还没有我想查却查不到的人。” 不等她回答,曹操带着她继续骑马往前驶去,阿笙不禁问:“你要带我去哪?” “去看看洛阳城真正的模样。”风中只听得他淡淡的声音。 第十章 对酒歌 他站在洛河岸边的山上,眺望远处。 洛河水流湍湍,激荡着水中的石头,绽开雪白的水花。 三三两两的飞鸟翅膀掠过河面,拂起一圈圈往外荡漾的波纹。 “你看远处。”曹操的声音打断了阿笙的呆怔。 阿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远方群山远黛迤逦起伏,云雾淡淡地遮掩住山顶。 “你所看到的洛阳并非是它真正的模样。真正的洛阳在远山之外,是一座座断壁残垣,十室九空的城池和村庄,森森的白骨堆叠起了你现在所处的繁华京城。”曹操沉沉道。 他竟和荀文若一样,有着如此忧民忧国的胸怀。 阿笙注视着那片不断游动的薄云,道:“还在河内的时候,我曾亲眼看见和我一起长大的玩伴因为没有饭吃,和她家人一起活活饿死。没有人去安葬他们,当税吏上门催促看到这幕景象时,一把火连同他们的房屋一起烧得干干净净。 “但我们这些贱民的死活,汉家皇帝何时能过问?”阿笙说着突然激动起来,“他只知宠幸那些宦官,任由他们把朝中搞得一片乌烟瘴气,粉饰太平,都只瞒着他一人。”说完她才意识到面前人的身份,怕是又犯了他的忌讳。 曹操却不以为意地看向她,目光若有所思:“你果真是一个有胆识的女子。近朱者赤,荀文若栽培出来的人竟比男子还要有才鉴。” “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婢女,何来栽培之说?”阿笙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桃花般的红云飞上双颊。 曹操却又笑起来:“婢女又如何?我曹某平生最厌恶拿世家大族门第品评拘死一个人,你比那些所谓名门闺秀聪慧得多,未必就只能位居她们之下。” 阿笙抬眼看看他,不想他竟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些自己只敢在心里说的话。他这样的贵公子,居然会这么懂她心中所思。 “你还是我遇见的第一个这么说的贵族公子。”她盯着远处一行正在远行的飞雁,轻盈的翅膀拂起一角晴朗的苍穹。 *** 在洛阳的日子过的很快,又到了一季隆冬,白雪洋洋洒洒地从灰青色的天空降下来,染得天地间一片银妆。 荀彧有件衣裳袖口破了些许边缘,阿笙忙着从针线奁里找浅蓝色的丝线给他缝上。她坐在荀彧的书房里,一边听着他读史书一边做着女红。 “张良果是代绝世奇才,可为谋圣,为帝师,为道家隐士。”荀彧翻着《史记》,竹简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啦啦的响动。 可阿笙忙着研究缝针技术,瓮声回道:“可你没有高祖这样的主公。” 荀彧闻言,心中微微一动,她果然听懂了他在以张良自许之意。 “能让荀文若倾心辅佐的主公,怕也只有高祖了。”不知是谁从门外走了进来朗声笑道,阿笙抬头,看见了一身玄衣的曹阿瞒。 他喜欢的颜色好像只有明艳的红和稳重的黑,但这反差极大,跟他这个人的性格一样非常矛盾,让外人看不透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荀彧见到他连忙起身,朝他拜了个常礼:“曹公子光临寒舍,荀某荣幸之至。” 曹操也向他回礼,现在他是为官之身,而荀彧还尚未出仕,但毕竟是海内知名的儒门公子,礼节上也不能怠慢。 荀彧眼神示意阿笙给曹操奉茶,阿笙便放下手中的针线,端起陶壶倒了一小杯碧螺茶,敬给曹操。 曹操轻轻接过,看了着一身月白浅衫的阿笙一眼,笑意从唇角浮现:“阿笙姑娘真是个佳人,原先据说大儒郑玄为人风雅,就连家中仆婢也通晓诗经,互相用上面的语句相戏。如今看来阿笙姑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乍听到他如此夸奖,阿笙不好意思地低头,荀彧知她心下羞赧,道:“曹公子说笑。我这有一坛春天埋下的梅子酒,我让笙儿拿来。” 阿笙赶忙去后院雪地里刨出坛子,打开盖,一股清香带着幽深的悠远感扑鼻而来,钻入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这酒香和文若熏的寒梅香缠在一块儿,竟是别有一番风韵。”曹操闻着屋内的香气叹道。 色清透明的梅子酒入口,带着清冽干爽的快意,荀彧缓缓品着,看向已是陶醉其中的曹操:“曹公子可曾饮过如此佳酿?” “我此前所尝过的醇酒,没有哪个能及得上文若的梅子酒。” 不多时,两人已是微醺,曹操扭头笑问坐在一旁的阿笙,嘴角微扬:“姑娘可会弹琴?” “稍通一些。” “可否为在下奏一曲乐府相和歌?” 阿笙点头答应,她走向一侧摆放的七弦琴,理了理裙袂,微微试音后,素手弹拨下袅袅清音流泻而出,清平三调形成极有韵律的曲调。 曹操不禁微闭双眼,举着酒杯和着节拍作歌: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 斑白不负载。 雨泽如此,百谷用成。 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 他在唱自己心目中的太平盛世。在那个祥乐的田园世界里,没有凶神恶煞催债的官吏,没有权欲熏心一手遮天的奸宦,更没有忍饥挨饿饿殍遍野的黎民社稷。 这是他的愿望。 一弦一歌,竟是这般不约而同的契合,好像她手上所奏的琴音天生与他的对酒歌完美相衬。 直把在场的人都引入那个他所向往的世界,看见了美好的将来。 酒歌和罢,阿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盯住他俊秀的脸庞,这还是她第一次抛开原先的偏见好好地打量他。 他的眸子漆黑却很清亮,透着些狡黠与机智,像是对这世间抱有戏谑的态度,又似乎是因为看得太明澈而像个局外人。 他与如美玉般温润的荀彧气质完全不同,当他正经下来,举手投足间竟有一股浑然天成的霸气与洒脱,让人不由自主地对这个弱冠青年心生敬畏。 荀彧从位置上起身,走向曹操。他眉目里绽放出前所未有的亮光,整个人像是很激动,阿笙还未见过如此失态的文若,只听得他道:“曹公子对未来盛世之抱负正与彧相投合,‘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此生得遇知己,彧愿与曹公子再饮一杯!” “好,文若,来!” 两人举起酒樽,相视而笑后一饮而尽。 ** 中午时分,荀彧一个人坐在榻上写字。阿笙自早晨起来便出外闲耍,也不知几时肯回来。 “禀报公子,门外有一男一女想见公子。”小厮过来通报。 荀彧示意请进,只见唐季和一个戴着白色纱帽的窈窕女子走进来。 “唐兄此来,所为何事?”荀彧见是唐季,站起身相迎。 唐季把腰间的玉佩摘下来,剔透清莹的质地泛着微光,他开口道:“这是公子的父亲当初与唐某亡父缔结儿女婚事的信物,唐某这次回到洛阳是想让荀公子遵守荀唐两家当年的婚约,吾妹早已及笄,公子也年逾弱冠,想公子定会履行承诺吧。” 当年唐思的父亲唐衡尚在世时,权势熏天,敬仰儒林名门荀氏一族的美名,提出要把自己的幼女唐思和当时也还是个孩童的荀彧结下婚约。荀彧父亲也慕唐衡的势力,以玉佩为信物同意亲事。 唐季话音刚落,他身侧的女子便摘下头上的纱帽,露出了清丽脱俗的面容,正是唐思。 她含情脉脉地看了荀彧一眼,浅施一礼:“小妹自小一向爱慕荀公子,能嫁给荀公子实乃三生有幸。” 荀彧心下却是不愿,他对唐思从无那般念想,从前虽总是会不厌其烦解答她读书时的疑惑,也不过是在尽知无不言的本分。但荀家世代守信,他不敢随意推脱,沉思了会儿才道:“此事唐突不得,还应从长计议。” 这时,却听得荀爽司空的声音突然响起,带有身为长者特有的威毅有力,不容反驳:“贤侄不必推迟,这桩婚事乃汝父一力促成,为叔自当为你主婚。” 唐思心下松了一口气,有了荀爽的支持,这桩婚事必能成功。她悄悄地窥视荀彧的反应,见他脸上没有任何神色,沉默地点了点头。 她当即暗喜,忖道果然荀彧对她还是有感情的。 待两人走后,荀爽看向始终不发一言的侄子,招招手把他叫至面前。 他叹口气,道:“吾知贤侄必是不情愿娶那家女子为妇。想那唐衡生前虽是皇帝重臣,终究不过是个宦官常侍,焉能与我荀氏相比。” 荀爽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接着道:“虽说与宦官结亲影响你的出仕,但有为叔在朝,你也不必担忧。你是我们荀门一族最明事理知分寸的子辈,必知道我们家族声誉是多么重要。” 听得叔父语重心长地把一番话说完,荀彧知道这亲已经是非结不成,由不得自己愿不愿意,出身荀氏,这条命自生下来起就注定和家族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他低下头,跪地朝叔父拜道:“小侄自是明白利害,敢不从父亲与叔父之命。” 声音不着悲喜,听不清任何感情。 第十一章 命运 夜已深了,荀彧站在月色洗过的梧桐下,任凭大雪沾湿了他的袍角。 思考良久,他握住环扣,敲了敲唐宅的大门。 睡眼惺忪的门房大爷从梦里惊醒,赶紧披衣爬起来开门,见是个儒雅的青年公子,问道:“敢问公子姓氏,小人好通报一下。” “在下姓荀名彧。劳烦大爷深夜开门了。” 门房自是听过他的名字,连忙请他进去。 唐季在堂上翻看乐谱,看见荀彧这么晚了还过来,不免有些诧异。 “在下冒昧地前来拜访唐姑娘,不知她可否与在下一见。”和唐季作礼后,荀彧道。 这时唐思从墨玉屏风后一下子走了出来,目光里满是惊喜的笑意,掩面作羞涩状:“不知公子前来找小妹所为何事?” 荀彧轻轻看了眼唐季,后者知意,识趣地走出房门。 随即,荀彧朝唐思深深地施了个礼。 唐思顿时大惊,回礼之余花容失色:“公子何故如此?” “荀某自当遵守婚约,后日便回颍川与姑娘完婚。昔日名士梁鸿与其妻孟光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荀某希望与唐姑娘也是一样如此。” 唐思放下心来,做出大家闺秀端庄识礼的样子,回道:“小妹亦是倾慕梁孟二人佳话,如此也是我心中所愿。” 荀彧忽然沉默良久,唐思不知他要说些什么,只能也不发一言等他说下去,良久才听到他的声音:“在下还有一请求。” “请讲。” 默然了片刻,荀彧拱手:“还望姑娘不要为难笙儿,她自小跟在我身边,心思单纯天真,请姑娘能将她当作妹妹看待。” 原来是为这个。 唐思心里有些失望,那个女子每次见到自己总是一脸抱有敌意的不悦,曾经自己想办法想把她从荀府里赶出去,不料荀彧竟对她感情甚深,生生冒着忤逆老夫人的不孝名头把她留了下来。 从那以后,她便知道了那女孩在荀彧心中的地位,不是自己能左右得了的。 但她终是忍不住,问向荀彧:“难道公子打算养她一辈子吗?想纳她为妾?” 荀彧摇头,这样的念头他从未有过,他总觉得阿笙那样的女孩让自己都有些难以捉摸,明明骨子里脆弱得还是个小孩子,偏偏又很好强,说她心比天高,却从不抱怨自己的处境出身,这样的女孩他更愿用挚友的态度与她交心,以兄长的身份保护她。 唐思见他摇头,但她怎么会知道面前人心中的事,只当他是犯糊涂看不明白:“那既然公子不愿意,她将来到了年纪自然是要嫁人的,难道还能一直留她?” 她心里极其酸涩而不自在,不由得带了几分谴责的语气。 “听凭她自己内心。她愿去哪里便去罢,无论是跟着我还是嫁给他人,我都不会拘束她。她要自由,我便给,要幸福,我更是求之不得。” ** 门前的湖面反射出天边的倒影,冬风不经意吹皱一池绿水,飘落了些许雪花。 荀彧看见阿笙在专心读一卷古书,不忍打搅她。 待她读毕合卷,才起身对她道:“笙儿你收拾一下自己的行囊,我们明日便动身回颍川老家。” 阿笙完全没准备,猛得听到这个讯息,惊问:“公子是有什么重要之事吗?怎么之前一点要回去的消息也没有。” “我要回去与唐思姑娘成亲了。”他轻轻地说。 此言一出,于她而言,却是晴天霹雳。 她猝不及防,只觉浑身发颤,脑海里气血上涌,竟不再守一个婢女的本分,汹汹地质问起主人:“为什么?” 言语间声调都在抖。 她从没想过荀彧会与唐思结亲,虽早知他终会成家立室,但没料到会这么令人毫无防备。 最重要的是,他娶的还是那个她最讨厌的唐思。 他没有责怪她无礼的质问,反而停下手中收拾卷牍的手,缓缓道:“因为我必须娶她。” 她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也不想去琢磨,只觉满心都是震惊与愤愤然,失去他的天崩地裂感扑面而来。 她把竹简的书卷用力往地上掷去,只闻得一阵哗哗的响动,便从荀彧的视线里跑了出去,未过几秒,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她拼命地往前跑,跑到了自己也不认识的地方。 躲到一棵大树下面,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再也憋不住了,索性也不想忍下去,于是她冲着空气嚎啕大哭。 “阿笙姑娘为何在我家门前?”正当她哭得绝望,一个熟悉的男声突然响起。 她努力暂时抑制了倾巢而出的泪水,朝面前的人看去,竟是一身玄衣的曹操。 她抬头,大大的“曹府”二字赫然映在牌匾上。 原来自己无意间跑到了他的府门前。 但不知为何,一看到他,她竟也不管在这个并不算很熟的人面前失不失态,什么女子的矜持羞耻全都不顾了,“哇”得一声哭得更厉害,眼泪拼命往外掉落,一不小心糊了满脸。 曹操走近她身边,轻轻问:“阿笙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阿笙一下子找到了倾诉对象,她抹了一把眼泪,声音有些抽噎:“我家公子他,他要成亲了。” 曹操其实早就听荀彧提过,他并没有很惊讶,但看着阿笙哭得这么伤心绝望,他的心不知道为什么,竟能强烈的感受到她此刻的悲伤,好像也牵动了他自己的情绪。“你是不是喜欢荀公子?”他问。 闻言,阿笙猛得颤了一下,怔住了。 究竟那算作喜欢吗?她仰慕文若的一举一动,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令她回味许久,他吟诵的每一句诗都让她不由自主地向往,她总是躲在门外偷看他专心地伏案写字。 她多么害怕文若以后会抛弃自己,她想一直跟在他身边,一辈子端茶递水亦是心甘情愿。 但她竟然不知道这是不是曹操所问的喜欢。 “他是我的信仰。”阿笙思索了好久,才想到了这个准确的回答,“可是现在他要娶那个庸俗的唐思为妻,我的信仰在我面前塌掉了。” 她不甘心这么美的一块玉璧要陷入泥淖里,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荀彧的身边会多那样一个女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曹操抬起手,轻轻拭去了她眼角的泪,声音低沉:“就连荀文若那样的谦谦君子也不例外。他是块一尘不染的璞玉,可这世间本就是一个最大的泥潭,我们都被陷进去了,再也无法逃脱。” 他好像将这一切都看得很透,所以才会如此洒脱吧。 停了会儿,他又看向阿笙:“他不仅仅是你的荀公子,更是他家族的希望与寄托。为了家族,他不得不做违背他自己意愿的事情。你可以闹脾气大哭,可他不能,有再多不满和不愿都只能深埋在心底,因为这是他的命。” 因为这是他的命,没有人能为他解开,他自己更无法挣脱。 阿笙抬起头,迷蒙的雾气缠绕住她晶莹的眸子,“那我呢?我也会被命运困住吗?” 头顶的枯叶被一只鸟掠过,荡荡悠悠地盘旋下来,打着圈儿飘到了她的眼前。 曹操没有回答,轻轻抱住了她。 她有些惊愕,却没有挣脱他的手臂。 他的拥抱出人意料的温暖,给了她此刻最大的安定。 她靠着他的胸口,听见了短促而有力的心跳。 仰起头,她轻声道:“不管如何,我都希望这一生能畅快淋漓,爱恨尽意。” “好一个畅快淋漓,爱恨尽意。”他从来没有听过哪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也从未见过有这般心志的女子,不由得看向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闪烁的眸子里有倔强,有不甘,还有对未来的期盼,他一时竟舍不得放开她。 良久,她从他的怀抱中离开,弯腰捡起那片飘零的落叶,手指抚上那根根分明的脉络纹路,有些怅然地说道:“我家公子要回颍川完婚,我也要向你告别,若是日后还有机会来洛阳,你记得要来拜访我家公子。” 他心下一黯,虽是早已料到的结果,但一想到以后可能不再会见到她,他的语气又低了下来:“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孩子,希望你不要忘了我。” 第十二章 文若成婚 大约行了三日的马车,他们一行人到达了颍川。 颍川的雪下得比洛阳更大,纷纷扬扬地洒下来,笼罩了一片片阡陌田亩,举目望去尽是皑皑。 荀家请了吉日,占得一月初三宜嫁娶,便与唐家议定此日前往亲迎。全家男女老幼顿时沉浸在办喜事的激动氛围里,上上下下都在布置筹划相关事宜。 “阿笙,把那个喜字拿去贴在那个门上,我在忙着把这个木柜擦好。”幽兰蹲在桶边仔细洗一块抹布,见阿笙对着一棵开得正好的梅树发呆,以为她是无事可做,便唤她去贴喜字。 阿笙这才转移了愣怔的视线,走到幽兰面前接过大红色的“囍”,沾了点浆糊,踮起脚尖贴在门上。那字红得像一团火焰,刺目地灼烧她的眼瞳。 幽兰一面擦着柜子,一面在心里好奇她在洛阳的见闻,扭头问道:“对了阿笙,都说京城是这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你还没跟我说过你在洛阳见到什么有趣的人和事呢,。快分享给我听听。” “那里有又大又圆的糖葫芦,外面裹着甜甜的麦芽糖,一咬下去整个牙齿都是黏乎乎的。咸味的方形糯米饼也很好吃,里面塞着香喷喷的猪肉,这都是我们这儿没有的。”阿笙细细回忆着,嘴角差点流下口水“还有茶楼里有漂亮得跟仙女一样的姑娘在弹琵琶,就和天上的仙乐一般好听,有好多公子哥儿会站起来捧场,送她们精美的金钗玉镯。” 幽兰的两眼放起了光,但还是不满足于这些于她而言极为新奇的事物,,又睁大眼睛问:“还有呢,就这些吗?” 阿笙的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那个身影,穿一身红衣张扬地去抢亲的阿瞒和在酒馆锋芒毕露棒杀豪强的曹操。那都是同一个人,却是两副不一样的面孔。 他带着她站在屋顶上看星月夜色,骑马去看他所说的真正的洛阳,还在她面前坦言自己济乱世平天下的抱负。 幽兰见她又陷入了发怔,用手掌在她眼帘前晃了晃,拍拍她的肩:“喂,你在想啥呢?” 阿笙这才回到了现实世界,连忙摇了摇头,“没,没什么。我去池子那里清理一下浮萍吧。”她慌忙掩饰自己的失神,找了个干活的借口跑去池塘附近的亭子里坐着,看水里的锦鲤鱼和白鲤鱼嬉戏,卷起一圈圈透明的水花。 “请问你是我姐夫的妹妹吗?”她正看得入迷,冷不丁听见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询问自己。她偏头看去,眼前脆生生的女孩比自己还小两岁,不过豆蔻年华,穿一件富贵人家才有的绯色双绣丝绸缎裳,从中可以看出她良好的家世。 姐夫?阿笙摇着头站起身:“我只是这家的丫鬟,不是什么妹妹小姐的。” 女孩闻言仔细地打量着她,道:“我看你明明就是小姐的样子,姐夫家果然是名门,就连丫鬟也这与别家不同。” “你姐夫又是哪位呢?”阿笙不禁问她。荀家的年轻一辈人丁很多,阿笙一直都辨认不清哪个是哪个,只知道都是些风度不凡出口成章的青年。 她只熟悉一个叫荀攸的随和公子,每次来找荀彧都是一起探讨兵术策谋,谈论天下大事,看见她都会笑眯眯地唤一声笙儿妹妹。虽说他比荀彧年纪大了几岁,辈分上还要尊称后者一声叔叔。 女孩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回答道:“就是马上要跟我姐姐成亲的文若公子呀。” 原来她是唐思的妹妹。阿笙心里一下子对这个可爱的女孩失去了本来的好感,想当场拉下脸但又不忍伤害到无辜的小妹妹,便忍住心里的怨念装出笑脸:“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菱。菱角的菱。你呢?” “我叫阿笙。” ——-——-——-——-—— 一月初三来临得比阿笙想象的还要快。 这天从三更起,全府都忙碌得没有一丝空闲,一片喜气洋洋,锣鼓乐手早早地就过来了,准备一到天亮就开始吹打。 阿笙一夜都没有睡着,作为荀彧唯一的侍女,就算心中百般不愿也必须服侍他穿上华丽繁琐的婚服。 她望着穿上玄黑与燻红色的宽大深衣的荀彧,丰神俊朗玉树临风,透过铜镜看见镜中的自己站在他的身后怅然若失。 他从此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公子了。 她轻轻地替他梳着长发,挽成髻戴好爵弁冠,系好大带。 “谢谢你。”她听见荀彧说。 时辰已到,门外传来催促他前去亲迎新妇的声音。她连忙把一旁的喜饼喜果递给他:“带上这些,路上会遇到讨喜糖的。”荀彧接过,回头朝她望了一眼。随即在她的视线里渐渐远去,在众人的欢呼簇拥中骑上马,一路的鞭炮爆竹噼里啪啦地响。 待荀彧迎完新妇回来后,他挽着唐思的手一起步入大堂。两人在大家热烈的目光中行了同牢礼,随后便要成合卺礼。 荀彧与唐思共同捧起中间一朵红花系着的两只玉瓢,相互对视一眼,先各饮一半,再交换后一饮而尽,这便是合情之礼。 阿笙在房间的另一边怔怔的看着他们,耳边传来唐菱向往羡慕的声音:“真美好啊。”她也直愣愣地盯着这对新人看,都忘了手里还握着红纸包的喜糖还没有吃。 当新人行解缨礼时,更是引起了周围宾客的欢呼。唐思羞涩地低下头,脸上浮现出女儿家的红晕,任由荀彧将她发间的黑色缨带缓缓摘下,举在头顶给四周的客人看。 “将来会是谁为我脱缨呢?”唐菱忍不住感叹道,“若我也能有心仪的男子如此该有多好。”说着,她摇摇阿笙的手,像是要博得附和赞同,“阿笙你是不是也跟我想的一样?” 这个唐菱跟她姐姐性格和人品完全不一样,她没有一点小姐架子,满眼都是涉世未深的善良与纯真无邪。她也从没把阿笙当做婢女看待,反而自从上次认识她后经常就跑来找她玩。 阿笙见唐菱这么激动,便点头道:“是啊,若是有个这般神仙一样的男子这么待我,说不定做梦也会笑醒。”这话的确是她心底的真心话,哪个姑娘没有这样的愿望呢。 “夫妻对拜!”喧闹的人群中听得赞者高声呼道。 双方彼此鞠躬拜礼至齐眉处,便是一生一世的承诺了。自此夫妇同心,比翼连枝,永远不离。礼成,便要入洞房。依照风俗,亲属是要闹一闹的。族里不少人已经开始起哄,就连老妪或是少妇都忍不住凑在一起看热闹。 “嫂子别害羞,文若你快让你家新妇抬起头给大家好好看看,颍川第一美人究竟长什么样儿,也好让我们开开眼!”开玩笑的是荀彧的一个族弟,平日就喜油嘴滑舌不正经,为此也遭了长辈多少呵斥。 大家闻言纷纷哄笑,都听说唐思才貌双全,今日有缘得见,谁不想仔细瞧瞧。于是也都随着那男子起哄。 “就是啊,新娘子这么漂亮,文若别舍不得啊。” “是呀,我们都想擦亮眼睛欣赏欣赏呢。” 荀彧哪经得起这样七嘴八舌的调笑,白皙如玉的脸庞竟比唐思还红了几分。荀攸见状知他心里不好意思,忙走过来解围,朝一脸期待的大家笑道:“都知道新娘子漂亮,但我看你们的娘子也都是如花似玉的,何不好好看看自家的美貌夫人?”此语一出,又是轮到那些少妇羞红了脸,拿手帕遮住粉面,丈夫们也都嘿嘿笑起来。 荀攸从房里走出来,看见阿笙和其他仆役在一起擦洗收拾器具,对洞房里的喧哗充耳不闻。由于早就相互熟识,他过去和阿笙搭话:“这两天为了文若的事,也辛苦笙儿姑娘了。” 阿笙抬眼见是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道了声公子:“不过是我的本分罢了。” “你家新主母我看她举止有些盛气凌人,也不是好相与的女子。但你只要尽量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想她看在文若的面上不会为难你。”荀攸向来是个待人随和的年轻公子,每次在荀彧那里看到阿笙,都发现她要么在干活,要么在捧着本书专注地阅读,这与其他仆婢大不相同。久而久之,他对她内心也产生了几分好感,当然,那只是年长者对妹妹的单纯感情。 阿笙听到荀攸关心自己,不禁有些触动,感激的朝他说了声谢谢。 这时宾客都从房门里欢笑着鱼贯而出,只留下洞房里的两位新人。 阿笙站在门槛那礼貌地随着荀家老爷和老夫人送客,唐菱突然凑到她身边来,一脸神秘与不怀好意的笑容:“你想不想看看我姐姐在和姐夫做些什么?”说着还挑了挑眉,朝那边的窗口努了努嘴。 早听人说新婚之夜,新人都是要在洞房里行夫妻之礼的,虽然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阿笙也不明白,但看别人谈起这事时的挤眉弄眼闭口不言,她便猜到必是不方便讲出来的隐晦之事。 唐菱见她沉默,以为她是害羞不敢去瞧,便用力地拉着她往窗台那边走。阿笙本来也很好奇,便任由唐菱把她拉过去,舔破窗户纸往里面看。 不想里面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趴在窗台上只看见唐思在剪烛花,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行为是不是不太好,恐怕也会带坏唐菱幼小的心灵,就不想再偷窥下去。 “不过就是剪烛花罢了,有什么好瞧的。”她赶紧把看得津津有味的唐菱拉了下来,不管后者败兴的沮丧。 第十三章 原来他是郭嘉 距婚礼结束过去了好些日子,七月夏日的炎炎让阿笙整天拿着把蒲扇使劲吹风也还是喊热。知了不知疲倦地栖在柳树上鸣叫,与蛙声相映成趣。 荀彧想去街上买些笔墨纸砚,采办管家也不懂这些读书人的用具,这些东西他向来都是自己亲自去置买。 阿笙其实也很想去镇上街市玩,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出这个庭院了。但在唐思面前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扯荀彧的袖子,可怜巴巴软磨硬泡求他带她出去,只能装作无意地说了一句:“我没有轻绡的夏衣穿了。” 荀彧何等了解她的人,一听便懂了阿笙的意思,当即便微微一笑允诺:“那我便带你去扯几匹布罢。” 唐思见状,知是丈夫答应了阿笙去镇上的隐晦请求,便有些没好气,心下立刻不满地看向荀彧:“夫君既是要带丫鬟出去,何不也一并带上妾身?” 荀彧向来也不去探究唐思的心思,哪知道妻子在不悦些什么,“既是夫人也欲同去,如此更好。” 颍川的街头虽是不如洛阳繁华熙攘,然而也是应有尽有,琳琅满目。阿笙好奇地拿起一个老婆婆摊子上的镯子比划,那镯子虽只是廉价制品,上面缀着的假红色宝石在太阳底下泛出熠熠生辉的光芒,动一动便亮晶晶得晃眼。 阿笙心下喜欢便忍不住拿起来细瞧,耳旁却传来唐思不屑的声音:“府上什么没有,偏要挑这等廉价贱物,当真是鄙俗的仆婢。”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阿笙,眼神里满是尊贵主母数落丫鬟的轻蔑与嘲讽。 阿笙忍了忍没接话头跟她起争执,若是往常以她的脾气,早就不忿驳斥上去了。可自从荀彧和唐思成了亲,她便努力压抑自己的脾性,无论唐思怎么排挤她也总是不言不语淡然处之的神情。唐思只以为她是认清了自己的卑贱地位,殊不知阿笙早在心里回嘴骂了千万遍,全部都是为了荀彧。 她知道荀彧的苦衷,就更不想让他为难。这般一个冰清玉洁的清雅之人,阿笙不愿让他为这些俗事烦心,便假装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对唐思的讥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你喜欢便买,我看这小镯子也挺有趣。”荀彧见阿笙喜欢,也拿起那个镯子向婆婆询问价格,“这个怎么卖?” “五文钱一只。” 荀彧从袖中取出五文钱递给婆婆,阿笙高兴地把镯子戴在手腕上,更衬得肌肤雪白,一股特属于及笄女子的灵动洋溢而出。 唐思见了心里泛起酸意,向荀彧提议道:“眼下已是正午,何不去再去前面逛逛,妾身也想买些绸缎布匹。” 荀彧自然点头同意,三人往前走时,却见前面的棋馆里有一个面前摆着白玉棋盘的中年短须男子,向外面大声高喊:“某费了五年呕心沥血摆此残局,谁若是能破了,某甘愿剁给他一根食指,从此再不研究棋艺。” 这是颍川有名的一个棋痴,不事农桑不好读书,终日头悬梁锥刺股地钻研下棋,此刻已被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群重重包围,却无人敢应战。 阿笙不禁探头探脑看向那残局棋盘,不过十余枚黑子白子,却相互纠缠迂回,形势极其复杂,不管哪方都占不了半点便宜,似乎已是一个永远分不了胜负的死局。 “在下敢请一试。”围观的旁人不禁移目看去,只见一个手持水墨纸扇的青衫公子自信地站在人群外围,他面容俊秀温和,挺拔秀颀的身材却有些瘦弱。 他的眼里透出聪明和清澈的光芒,好像能随意将人心看破,却不同于曹操的锋芒毕露,而是显得更内敛一些,有着几分清冷,但还是给在一旁细细打量着他的阿笙以亲切之感。 人群见状自动给他让开一条道,棋痴男子见不过是一个未及弱冠的美少年,当即不屑地嗤笑:“如今连乳臭未干的孩子也敢上门挑战,真当某所说的不过是戏言不成?” 说着,他又高声强调了一遍,特意要让青衫公子听清楚:“若是解了这残局,某心甘情愿自剁食指,从此再不触碰棋盘。但若你不过是虚张声势解不出来,要将你的食指剁与我。你现在还敢挑战否?” 青衫公子却毫不畏惧,只略略扫了眼面前的纵横十七道棋盘,微微歪头一思量,眼里便立刻放出胸有成竹的光。食指和中指夹起了一枚白子,轻轻袖手一拂,只那枚白子落盘便把所有黑子尽数封得动弹不得,后者已是被重重围困无路可退,竟再无翻盘的机会。阿笙听见身边的荀彧暗自赞叹声“好”,自己也不由得再次打量那公子几眼。 他的举止尽透出运筹帷幄,举重若轻的谋者之风,若是在战场剑拔弩张步步惊心的行兵布阵之间,必是如张良陈平一般的人物。 手中的折扇“哗”得展开,他笑意微微地看着棋痴男子,完全无视后者的目瞪口呆,语气像是在开玩笑:“敢问这位兄台承诺在下的手指可否兑现呢?” “不可能!这局不作数。”那棋痴男子从惊呆转为气急败坏,他精心布了五年的残局自信无人可破,如今却被这个年纪轻轻的公子轻而易举地化解,他顿感极不甘心,竟想毫无风度地破坏规矩耍赖。只听“啪”得一声,他用力地把棋盘一下子推翻,棋子纷纷滑落于地,零乱地在地上散开。围观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纷纷数落他的丑陋行为。 那年轻公子见了这景象却丝毫不恼,反而不以为意地扬起薄薄唇角,仿佛根本不把棋痴男子放在眼里。他回身朝男子礼貌作揖,云淡风轻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不可逆转的棋局。在下还想劝兄台一句,学艺不如先学德,这比立誓剁下食指有用得多。” 群众立刻哄堂大笑,棋痴男子羞惭满面,自知理亏,不敢再抬头直视那眼神清明的青衫公子。他连地上的棋盘也不顾了,悻悻地以手掩面逃离大家的视线。 青衫公子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逃跑男子的背影,正准备离开,荀彧笑着叫住了他:“郭奉孝别来无恙?” 被称作奉孝的青衫公子闻言连忙停下脚步回头,见是荀彧,随即也拱手笑道:“文若新婚燕尔果然如胶似漆,带着新夫人上街也不怕美色被觊觎了去。” 他口中的言辞竟有些玩笑的意味,看上去也是个不拘泥士族规矩的潇洒之人,但荀彧好像早就熟悉他的本性,不以为怪地赞赏他道:“奉孝棋技已是当世无双,想那大儒马融也未必比得过了。” “嘉何敢觍颜与马老夫子并称,棋本就与兵法关联,嘉也不过是对兵法有些许钻研罢了。” 第十四章 青楼惊遇 天色万里无云,和风煦煦,唐菱一早便欲出去玩耍。唐思不放心,想让侍女石香跟着她,但被唐菱一口拒绝。 石香为人颇为老古董,对家中小姐的行为举止一直有很多严格的规矩,唐菱怕她会对自己太过拘束打扰自己的雅兴,自己一个人急忙跑了出去。 阿笙只道唐菱出去解解闷便罢,但到了黄昏时分她还没回来,唐思着急地寻人去找妹妹,把管家和厨子都派了出去。家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你还不快去找我妹妹?”唐思在原地不停跺脚,玉面涨得通红,指着同样焦急万分的阿笙喊道。 阿笙也顾不上唐思颐指气使的粗暴态度,一心只担心唐菱这样单纯天真的女孩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遭到地痞流氓的欺负,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她估计唐菱应该对吃食甜点感兴趣,可现在既然糕饼铺都已经关了门,她便一家一家酒楼跑过去问,向柜台旁的伙计比画着唐菱的外形:“请问小哥有没有看到一个大概十三四岁的绿裳女孩,个头比我稍微矮了点,长得很漂亮,笑起来两边有酒靥。” 伙计们都摇头说没见过,只有一个掌柜闻讯走过来,看见阿笙一脸慌张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由得心生怜悯,原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被打动,指着东南方向道:“我看到一个绿衣服小姑娘好像迷路了慌张地哇哇大哭,有两个看起来像是她家侍仆的青年男子,似乎好不容易找到她要带她回家,一起走东南边去了。但那边可是烟花楚馆,只怕是两个骗子。” 阿笙听到事情有了眉目,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放了下来,但一听见那是什么胭脂巷之地,立刻又紧张起来,她连声道了“谢谢”便头也不回地顺着掌柜指的方向奔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在弯绕迂回的街巷里转了半天,前面赫然出现了一家青楼,挂着五彩的丝绸锦缎映照明亮的灯光烛火,烫金的牌匾在月光下看过去,写着“迎芳楼”三个楷体大字。 里面传来丝竹管弦的声声婉转,还有隐隐的暧昧的气氛在空气间流动。打扮妖冶暴露的轻纱美女倚在门槛边,招着手绢对着路过的少爷语气娇媚地邀客。 阿笙顶着她们惊奇的目光走进去,面容艳俗的老鸨风摆柳枝地走过来。见是个美人,脸上立刻堆起了欢迎的笑容:“姑娘可是愿入我迎芳楼?我敢保证凭姑娘这般姿容,经过老身□□打造必定会名动天下。” 阿笙在内心翻了个鄙夷的白眼,但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当下还是找到唐菱要紧:“敢问妈妈可曾见过一个绿衣女孩——” 还没说完,老鸨立刻拉下脸来,睁大眼睛打断她道:“我这里绿衣姑娘不要太多,我怎知你说的是哪个。” 阿笙本来还不太确定,这下看老鸨神色不自然的反应一下子确信无疑。 “既然如此,那小女子便在贵楼欣赏欣赏罢。”她假装若无其事,敏锐的眼神却在四处打量,企图从中捕捉些蛛丝马迹判断唐菱的踪影。 这里摆设颇为雅致,台上有一位穿着淡粉色广袖流仙裙的美艳舞姬,身姿曼妙妖娆,和着筝弦伴奏的乐府歌翩翩起舞,长长的水袖舞出了轻盈如蝶的弧度,好似来自广寒月宫的仙子。 有一个白衣公子坐在台下陶醉般地注视着那位妩媚动人的舞姬,一边高声吟唱着一首新曲:“驾六龙,乘风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历登高山临溪谷,乘云而行!” 语调如高山深谷般豪迈壮阔,阿笙刚一听见这诗句,浑身如被闪电击中打了个激灵。 但她随即发现那白衣公子转身朝她眨了眨眼。 阿笙不由得仔细看去,这才发现他正是那日轻而易举打败棋痴的郭嘉郭奉孝。他的手指看似漫不经心地轻叩桌面为曲子打节拍,随即几不被旁人所见地朝北面指了指,嘴角扬起向阿笙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阿笙顿时对他隐晦的提示心领神会。她看懂了唐菱必定就在这家青楼里,并被悄悄关在了北面的房间。 想到这儿,她朝郭嘉投去感激的眼神,急匆匆往北面的楼上跑去。老鸨见状心下大慌急得跳脚,高声招呼青楼的龟奴护院们:“快给我拦住她!” 这时阿笙听见了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叫隐隐约约从三楼内室传出来,她比那些壮汉跑得更快,抢先一步就要去开门。 “救命啊!强抢良家民女啊!”唐菱在里面焦灼大喊,能听得出她此刻异常的绝望与无助。阿笙心里怜惜,用力去推门却推不开,才发现门被外面一把铜锁牢牢关住了。 她使劲踢门,朝里面的唐菱喊道:“我来了,别怕!”唐菱的声音果然因为安心低了不少,阿笙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龟奴赶过来拉扯她,自己被关在门外无计可施。 “放开我!”阿笙厉声冲那些大汉高叫,竟是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眼眸放出令人畏惧的凶光,让他们不由得后退半步,“你可知你们关的女子是何人?” 老鸨气喘吁吁地才爬上楼,见阿笙如此问不禁心虚起来,当初绑着那小美人过来的两个掮客并未说起过她的身份,如今被这么突然质问,她只能硬着头皮强装凶悍:“凭她是谁,我迎芳楼的姑娘从来没有吐出去的道理。” 阿笙冷笑一声,眼睛里逼人的寒芒令老鸨的气势又软了几分:“她可是颍川荀彧公子的妻妹,你好大的胆子,连荀家都敢得罪。” 此言一出,老鸨和那些龟奴顿时悚然一惊。荀氏一门海内知名,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去触犯那个家族。但她在江湖黑白两道混了半辈子,心道此番若真的把那小美人还回去,只怕荀家会召集人马拆了她的青楼扒了她的皮不可。 当今之计,只能把眼前这个女子一块儿绑了关起来,如此一劳永逸封住她的口,到时荀家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两个人究竟在哪,自己自然安全得很。 想到这儿,她浓妆艳抹却仍显丑恶的脸庞露出狞笑,强势地命令身边的龟奴:“把她也给我抓住了,关进后面的院子里,看好了不准放出来。” “在下早已告知了荀彧公子,只怕他马上就会亲自过来要人呢。”正当阿笙努力抑制慌乱,思考脱身之计时,背后传来属于郭嘉特有的淡然声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在老鸨和众人心上敲下了惧怖的警钟,无疑是此刻阿笙最大的救命稻草。 他的眼里隐含嘲弄的笑意,手中的一把折扇尽显倜傥风流,却让老鸨又惊又怕,所有的算盘和计划全部落空,她一下子颓然地倚住墙壁才没让身体倒下来。她气急败坏,却又不能在面上表现出丝毫,扯出一个笑脸:“郭公子莫说笑,老身不过是邀请这两位姑娘前来一坐,自会马上送她们回家。” 郭嘉闻言朝老鸨递去一个饶有兴味而洞晓一切的笑容,却让她浑身发寒,咬了咬牙让手下人打开门锁把唐菱放出来。 只听锁钥一松,唐菱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见到阿笙便如劫后余生一般放声大哭。她瞬间搂住阿笙的脖颈,眼泪鼻涕糊了她一身:“阿笙姐姐对不起,都怪我太傻相信了那两个男人的鬼话,我以为他们都是正派人真的会给我引路,没想到就把我拐到了这个地方。” 阿笙拍拍她的后背让她不要再哭下去,轻言细语地安慰她:“你呀就是心眼太实诚,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以后别再这么傻了。走,咱们回家。” 她拉起唐菱的手朝郭嘉告别,深表感谢地施礼道:“此番多谢郭公子出言相助,这份恩德小女子和我家小姐都没齿难忘。” 郭嘉不以为意地笑笑,三人一起走出迎芳楼,在门口与她们道别:“姑娘以后小心,世道险恶,万事还是存个心眼为妙。” 见两人在视线里渐渐远去,他叹口气欲走下台阶离开,却被一阵清丽的女声叫住了:“公子。” 他停下脚步回头,向刚才在台上跳舞的女子低低道一声:“环珮姑娘。” 环珮有些哀怨地望了他一眼,目光里包含着难分难舍的情意:“公子此番得罪了妈妈,妾恐怕见不到公子了。” 郭嘉知道她言语中欲说还羞的深意,向她欠身施礼:“环珮姑娘,我郭嘉生性来去无意非你良人。你会遇到真正珍惜你敬爱你的人,但那绝非是我。” 环珮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她从前与郭嘉诗酒相和,他最爱看她跳舞的模样,只当他会与自己长久相守,原来一切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 “驾六龙,乘风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阿笙轻轻念着,一笔一画把这首诗写下来,浓墨的大字霎时映在她的眼睛里。 她知道这是谁的诗,从郭嘉口中吟唱出来时,便是如此磅礴大气抑扬顿挫,她一下子就猜到了诗的作者。 这只会是那个明明有胸怀天下的雄心壮志,却用戏谑洒脱的眼神来掩饰自己的曹操。 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心有灵犀,当她吟诵起他的诗辞时,心中会蓦地升腾起与他强烈的共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内心的广阔天地,以及隐隐不得志的牵绊。阿笙觉得这或许就是伯牙子期的知音之许,只是她不知道曹操对自己是否也是如此了解。 “笙儿,今天我亲自下厨做了糖心米糕,来尝尝味道。”门外,荀彧突然端着盘甜点走进来招呼她,阿笙下意识地点头答应,站起身来接过盘碟。 荀彧无意地瞥过她的书桌,看见那张端端正正写着诗的竹纸,顿时引起了他的好奇。他侧身轻声念道,“乘驾云车,骖驾白鹿。上到天之门,来赐神之药。” 他有些不解地望了面色早已染上浅浅绯红的阿笙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神色如此异常,整张脸都恨不得低到地上去,好像被看破了心思一样的怯怯。 荀彧知道这是曹操近来在担任顿丘令时所做的乐府诗,他虽然不是很欣赏如此豪放不羁,不拘泥于格式的诗风,但其中扑面而来的霸者之气让他不由得暗自叹服。 “此为曹孟德的《气出唱》,你一个闺阁姑娘家,竟喜欢这样的诗?”荀彧惊异地问她。 阿笙不安地摩挲衣角,声音竟有些发颤:“不过是觉得新奇罢了。” 荀彧见她一副不自然的神情,也不好再问下去,一面嘱咐她快些把米糕趁热吃完,一面拉上门走了出去。 第十五章 又见阿瞒 秋去春来,燕归雁飞。不知不觉两年过去,阿笙正在庭院里趁着太阳晒被褥,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漂浮着微尘。 突然幽兰带着喜悦与激动的语气笑着走进来,就连素来不苟言笑的石香此刻也是笑脸盈盈,阿笙正诧异着,幽兰过来拍了拍她的头,一边嘻笑一面大声告诉她:“有一个大大的喜讯,我们要一起搬到洛阳去啦!” “真的吗?”阿笙顿时心也如野兔一般蹦跳起来,她这两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何日再重回洛阳,如今夙愿成真,她惊喜得只觉在梦里一样。 幽兰点点头,“朝中大将军何进掌权,征辟了海内名士二十余人入朝做官,我们家公子和荀攸公子都在其列呢。你想想,若是咱家公子日后当了尚书之类的高官,该是何等尊荣。” 荀彧济世安民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她既为能去洛阳庆幸之余,又为他感到高兴,不由得接下幽兰的话头:“这可不仅仅是尊荣华贵,天下百姓若能得公子救护,更是幸事。” 这时唐菱走过来见阿笙在晒被子,便踮起脚尖帮她。她这两年越发出落成黛眉云鬓,腰肢窈窕的美人,眼中涉世未深的天真让人忍不住心生保护的念头。 她拍着手向往未来的生活,期待道:“在洛阳若是遇到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我一定要嫁给他。” 幽兰忍不住捂着嘴偷笑,阿笙也边晒被子边乐:“你才多大,就想着嫁人。” “我不小了,我今年都满十六了。”唐菱清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反驳她道:“隔壁周家月娘和我一般大,连孩子都到抓阄的年纪了。” 经她这么一提,阿笙才想起来,自己也已经十八岁了。她原来都没意识到年轮在逐渐流逝,如今一想内心竟平白蒙上丝丝怅然。 ——-——-——-——-——-—— 一行人驱车到了洛阳,朝廷拨给他们的府邸是一座颇为清幽的宅子,有一片片雪雕玉琢的白梅,在春寒的料峭里沁着缕缕芬芳。阿笙在住处打开窗子,一剪梅花树枝便伸到她的房间里,氤氲冷冽而绵绵的暗香。 时值上元佳节,洛阳城内四处喧嚣热闹,张灯结彩披红挂绿。 阿笙和唐菱自然是一早溜出府到街上溜达闲逛,入了晚整个洛阳便是凡间盛景。远处未央宫点上了长明灯,近处市坊里锣鼓齐鸣,花山灯海,间或夹杂人们的欢声笑语和此起彼伏的爆竹声。。 未出阁的姑娘们和妇女纷纷在这一天群聚观灯,有俏皮的女孩故意遗落下花钿等待公子的捡拾,抛去媚眼和青睐。 阿笙见前面有台傀儡戏,心下想看,这是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便问一旁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的唐菱:“要不要一起看?” 唐菱摇头:“我还想去别处逛逛。” 阿笙想到上次的事情,有些不放心她,便细细叮嘱道:“别随意和其他人搭话,快些逛完了就来这里找我。” 唐菱连忙应承着,往卖花灯的一排摊子那走去。只见摊前挂着几台走马灯,伴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转动变换新的图案,画的都是些古时的传奇故事。 她仔细往其中一盏荼蘼花形状的走马灯上看去,上面画着战国末年韩凭夫妇相思树的爱情传说。好色的宋康公夺去了舍人韩凭的妻子何氏,并罚韩凭做苦役,何氏在城楼上一跃而下以死明志,而韩凭不久也随其自尽。纵然宋康公下令不得让他们合葬,但两座遥遥相望的坟墓依然长出了两棵大树相互连结交错,上有一对鸳鸯哀哀啼鸣,故此被人们称为相思树。 她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向摊贩大叔指着那盏走马灯道:“老板那盏灯我要了。” 几乎就是同一时刻,另一个低沉而有磁性的男声与她的声音一同响起:“我要买那盏灯。” 她不禁惊诧地看去,眼前的男子身材颀长,有着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却意外的透着智慧和含蓄的深邃,整个人的气质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 男子目光一触到唐菱的脸庞,便微微惊住了。他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美貌的姑娘,却美而不妖,宛如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莲,濯濯兮沾不得汶汶杂尘。她的心也必如她的外表一般纯真无邪,让他顿时心生爱怜。 “既是这位姑娘也要花灯,那在下岂敢将它买下送给姑娘。”男子彬彬有礼地笑着,伸手递给摊主十文钱,把花灯轻轻放到唐菱手上。 唐菱霎时红了脸,她低下头不敢看男子的眼睛,紧紧地握着花灯的牵绳,直到攥出些汗来。荼蘼花的形状在明灭烛火的映照下显得精致秀美,重瓣富丽,微微晃着她的眼。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他的名字,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公子唤什么名字?” “幸蒙姑娘相问,在下姓贾,名诩,字文和。”他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近乎喃喃的询问,睫毛颤了颤,认真地回答道。 原来他叫贾诩。唐菱忍不住抬头偷眼觑他,却发现他也在注视着自己,她顿时手足无措,慌忙转身,脸上的红晕烧到了耳根:“我叫唐菱,菱角的菱。”她磕磕巴巴地说完自己的名字,不敢再去看贾诩的反应,赶紧拨开拥挤的人潮去傀儡戏那找阿笙。 与此同时的戏台红幕前,傀儡木偶被幕后人操纵的根根丝线提着,伴着琴声与配音上演百转千回,荡气回肠的故事,引得观众兴致勃勃与一片叫好声。 阿笙看得目不转睛,英姿飒爽的西楚霸王项羽着一身盔甲,挽着红衣明媚的虞姬在阵前接受万军欢呼,意气风发,宛如天神。这时的他年少英雄,与美人相知相伴,在这天下所向披靡唯我独尊。 可惜再美好的传说也抵不过天命难违。 四面楚歌凄凄,江东已是迢迢。霸王被困垓下,不舍地为美人作歌,怅叹虞兮虞兮。美人舞剑和之,自刎相随,那样让众人只敢仰视的霸王紧紧地抱着她,泣涕得不能自已。 一幕终了,周围观众皆是一片唏嘘落泪。阿笙亦是看得胸口闷得慌,擦了擦被塞住的鼻子。正当要拿袖子抹眼角时,似是猝不及防,她突然听见了那个已是三年未闻的清朗声音。 “阿笙姑娘原来在这里。” 只有曹操会这么称呼她。亲切间带着尊重,熟悉而不失礼节。 她的心陡然一颤,有些不敢相信地眨了眨双眼,似乎要将眼前这个一袭绛色神采飞扬的青年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三年未见,他愈发举止俊爽,焕发夺目的风姿,又有着成熟沉稳的味道。阿笙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见到他,就仿佛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心似七弦拨动了一曲宫商,夜空的繁星也失了颜色。 他见阿笙刹那间愣住了,唇边不自觉地扬起笑意,身体前倾凑在她旁边轻声耳语:“不知阿笙姑娘还认不认得我呢?” 阿笙这才从呆怔中反应过来,对他略带调笑的话却是早已习惯,并未面露愠色,反而直视他明亮的双眼露出一抹微笑:“连曹公子都还记得我,我又怎会忘了您呢?” “阿笙姑娘这般让人见之难忘的妙人,我再没见过和你一样独特的女子,自然不敢忘却。”如三年前一样,轻轻抬起手,扬起衣袖小心翼翼地为她拭去眼角残余的泪水,动作温柔得让她蓦地心底漾开春水。他望向台上刚落幕的傀儡戏,偏头问她:“阿笙姑娘可是感动于项羽虞姬的生死相随?” “霸王势尽,虞美人不愿成为他的负累而自刎,霸王亦是不愿苟活。这样的佳话,足以流芳百世。”阿笙想到那个凄美的故事,不由得轻叹。 他却像是不同意她的话,抬起头看向星空:“比起做以死殉情的虞姬,我情愿让我所爱的女子做那高祖的吕后。” 阿笙不解:“吕后心狠手辣,将戚夫人做成人彘残害,你又何出此言?” 他深深地望向她,眼里有旁人看不见的暗流涌过:“昔日高祖让吕后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太后,从此大汉江山尽在其掌心。这都是高祖留给她的荣宠,正是她想要拥有的东西。项羽枉为一世霸王,却连虞姬都保护不了。我绝不会让我所爱的女子如虞姬般连性命都失去,只会尽我所能保她周全,她想要什么我会拱手送上。” 这偌大一个世间,他是第一个说出此等言论的人。他的眼神里闪着骄傲自信的火焰,言语之间将山河视作掌中之物,仿佛项羽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个丢了江山输了美人的失败者。 成王败寇,不过如斯。 但他的所爱又是谁呢?阿笙不敢去猜测,更不敢去问。她抿抿唇,不由自主地害怕他说出别的女子的名字,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恐慌。 月色迷离,人间喧嚣。漆黑的夜被璀璨的灯火映出片片连亘的亮色,扶摇而上的花灯带着多少人的思念盘旋在空中。 他见她陷入了沉思,并不知道她内心不断翻涌的猜疑,以为不过是在心生感触。于是他又问道:“那我敢问阿笙姑娘,是否如吕后一般爱这江山?” 阿笙缓过神来,努力把刚才内心的恐慌从脑海里驱除,虽是不明白他话中深意,但还是若无其事地笑道:“这如画江山谁会不心生眷恋之念?我虽是女子,亦向往得鹿中原的快畅,若能坐观天下,便是不负此生。” 他看向她的目光里有种令人猜不透的深意,她只敢认为那眼神里包含着赞许,其他的她不敢去多加揣测,怕让自己平白无故地失望。 这时唐菱粉紫色的身影突然跑过来,拉扯着她的袖子往人群外走,却是扑面而来的慌乱。 “阿笙姐姐,我们快回家吧。”她的语气很急促,脸庞上的红晕燃烧得如晚霞下的桃花,隔着衣袖都能听到她扑通扑通的心跳。 阿笙被她紧紧地抓住手拉着跑出去,只能回头再望了曹操一眼。人群太喧闹,她听不清楚他在对面告别的声音,只能依稀辨认出“后会有期”四个字。 第十六章 我才不要相敬如宾 阿笙见唐菱如此慌乱,以为她是遇到了什么流氓骚扰,刚到了府中便连忙查看她的身上有没有受什么伤,为她打抱不平的心思又冒了出来,不免愤愤道:“你是不是被谁欺负了?别怕,我带几个家丁帮你打回来。” “没,没— —”唐菱嗫嚅着拼命摇头,却像是很害羞,硬生生憋了半天挤出一个字。 阿笙只当她是被欺凌了不敢说,恨铁不成钢地摇晃唐菱的肩膀,语气带着些无奈和急切:“你说呀,不说我怎么帮你去出气?” 唐菱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见阿笙额头青筋都快暴出来,才吞吞吐吐道:“我,我跟你说了,你可别— —别跟文和姐夫讲。” 阿笙一听,脑子里顿时蹦出许多问号,文和?文和又是谁?这唐菱怎么说话语无伦次的,让人听了也不知东南西北。 “什么文和姐夫?”她忍不住疑惑问道。 唐菱这才反应过来,像是自知失言般捂住自己的嘴,讪讪的笑笑:“那个,说错了,是文若姐夫。” 阿笙不禁带着怀疑的目光打量了唐菱一圈,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唐菱压根没被欺负,大概率是遇到了什么让她心动的男子,害得她如今魂不守舍的。 想到这儿,她咧开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会心笑容,直直地看向不停搓着衣角的唐菱,唬得唐菱以为自己被看透了心思,索性将自己不断挣扎的情感对阿笙和盘托出:“原至今日,我才明白什么叫做一见倾心。” 她看着手中还在不停转动的走马灯,蜡烛的火焰似明似暗,在远处耀眼通明的灯山映衬下显得脆弱微小,好像一阵风就能吹灭。 她垂下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想他心里也是欢喜我的,他看我的眼神里分明有光。” “既然真心喜欢,那便不用害怕顾忌,去与他挑明心意。”阿笙觉得唐菱既然能遇上一个让她这般一见钟情的男子,若非门第悬殊,完全可以向那男子把心思一语道破,若是两情相悦,便可请媒妁再纳采问名。 唐菱闻言点头,把那盏走马灯轻轻地挂到门外的藤架下,动作小心得像是怕不慎摔了它。 次日一早,清脆的莺啼才刚刚响起,唐思便跑进唐菱的院子里,步伐间尽是狂喜。她兴奋地睁大双眼,对着还没起床睡眼惺忪的妹妹大声催促道:“快醒醒!” 唐菱揉了揉困倦的眼睛,她昨日一夜未眠,满心都想着文和递给她走马灯时的微笑。她打了个呵欠问道:“姐姐有何事吗?” 唐思脸上的笑容满溢出来:“何太后感念咱们父亲曾经帮过她的恩惠,邀请你和那些世家小姐一起去参加她的宴会呢。你若是能得何太后的欢心,那我们哥哥平步青云再续唐家辉煌便不是难事了,我们唐家将会是一等一的世族。” “现在的唐家难道还不够衣食优渥吗,何必一心去争那高位呢?”唐菱不明白姐姐这么迫切地想要所谓的荣耀做什么,她觉得衣食无忧,美满幸福的家庭便足够了。 唐思不知道妹妹为何这么容易满足,她皱皱眉拍了一下唐菱的脑门,语气有些无奈:“你可知道你的姐夫为何一直对我不冷不热,仅仅待我以礼吗?” 唐菱不明白姐姐何故作此问,但她平日里经常看到姐姐在亭子里抚琴或是读书的时候,荀彧对姐姐并不淡漠,会解答她提出的问题,给她示范不会的乐曲,看起来并非是姐姐所说的不冷不热。于是她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唐思:“可是,我看姐夫与你的关系挺和睦呀。” 唐思不由得失笑,心道这个妹妹看东西真是单纯,声音骤然变得有些伤感:“和睦。我要的哪里仅仅是这和睦二字。我根本不明白他平时在想些什么,他也从来不会与我诉说。我不要这所谓的相敬如宾,我要他能把我当作他的爱人,主动与我交心。” 说着说着,她有些颓然地倚住墙,低低笑了一声:“这三年过去,我到现在才明白他当初是真的不情愿娶我。” 忽然,她用力握住唐菱的双肩,变得激动起来:“那都是因为我们唐家如今势微,荀家从心底里瞧不起我们。我们一定要给他们看看,唐氏一族日后会比荀家更强。” 说完,她用期许的目光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妹妹,道:“曾经何太后出身卑微,在灵帝三千红颜的后宫里无法立足。是爹和张让他们一手扶持,生下了如今的少帝,自此她才得以母凭子贵坐上现今这太后之位。你只要讨得她欢心,她必会知恩图报拉我们一把。” 阿笙躲在门外的藤萝花架下听得一清二楚。她不是偷听墙角的人,只是刚才她按捺不住来找唐菱将昨天的事问个明白时,看见唐思一脸喜悦地跑过来,并未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她心里好奇,便躲着听了一会儿。 在听到唐思的倾诉后,她并未感到惊讶。阿笙看得很明白,荀彧对妻子的感情仅仅是如那唐思自己所说的“以礼相待”,这是他作为谦谦君子的底线。 可是这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爱情,要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要的,是未来夫君对我的一颗真心。我要他眼里都是我,也只能有我,再容不得他人。 *** 过两天便到了何太后宴会的日子,这天一个上午,石香都在给唐菱梳头。唐思在一边比划着,一边不停嫌弃侍女的笓头手艺。 见石香手忙脚乱了半天,唐思等不及了,亲自为妹妹挽了一个娇俏的灵芝发髻。她满意地左瞧右瞧,在把她送上去皇宫的马车之前,意味深长地看向唐菱:“记住姐姐前天说的话。” 当唐菱怯怯地下了马车,她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面前的长乐宫巍峨庄严,琉璃砖瓦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白云盘旋在宫殿上空,平添了一份神圣与高屋建瓴的俯视众生之感。 这深深的红砖宫墙连绵不尽,仿佛一走进去便被永远囚禁,从此再无法挣脱出来,生生世世都只能禁锢在这里。 “这位就是唐姑娘了吧。正当她举目览景之时,”一个满脸谄笑的内监握着拂尘迎上前来,声音尖细地笑道。 唐菱连忙点头称是,朝内监拱手道:“有劳公公引路。” 内监向右边的一条小径扬起右手,一面弯腰鞠躬:“唐姑娘请。” 唐菱随着内监走进御花园里,这里的腊梅开得正盛,隔很远都能闻到一股馥郁的甜香。一株株淡黄色的花朵在风中迎寒独开,将这天下所有花木都比了下去。 她远远地就看见头戴凤冠,穿着深黑云纹镶金边华服的何太后端坐在众人之前,赶紧加快速度坐在了属于自己的座位上。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气质华贵逼人的何太后,却听得后者一直在与身边其他世家女子亲切寒暄。她也不敢搭话,只是静静的听着。 突然,何太后就叫到了她的名字,声音带着慈爱与身为一国之母的威严:“哪位是唐衡常侍的小女儿唐菱?” 唐菱乍被叫到名字,慌忙离座俯伏于地,连大气也不敢出,颤颤应道:“小女正是故常侍唐衡的幼女唐菱,拜见太后娘娘。” 何太后见她战战兢兢浑身发抖,不由得微笑起来,便做出和蔼的样子让唐菱起身:“唐小姐不必害怕,快快起身让哀家瞧瞧你的模样。” 唐菱忍住头上冒出的淋漓大汗,惶惶地把头抬起,眼睑低垂。何太后仔细打量她几眼,不禁心生赞叹。 眼前的唐菱芙蓉为面,眼含秋水,窄肩细腰,一袭玉色多翎大氅愈发勾勒得她身段娇小动人。最让何太后欣赏的,还是她那涉世未深的无邪眼神,仿佛对未来充满期待,对外界的险恶浑然不知。 “果真是个绝色佳人。”何太后与身边的女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又看向唐菱道,“昔日就闻得唐衡的妻子是出了名的美人,生的女儿也是如此国色天香。” 在座的不少女子纷纷向唐菱投去嫉妒的眼神,能博得何太后的青睐是她们梦寐以求的事情,如今风头却全被这个小姑娘抢去,她们如何甘心。 唐菱感受到背后火辣辣的眼神,连忙又俯首至地,忍住原先的惧意,努力让自己声音平静:“小女子无才无德,岂敢担得起太后娘娘的夸奖。” 何太后朝内监示意,后者心领神会地捧来一个桐木盒子。他走到唐菱面前打开锁钥,眼前赫然是一支缀着十二条金色流苏的绘牡丹钗簪。流光溢彩,璀璨耀眼,一看便是只有皇宫大内才有的宝物。 身边女子皆是倒吸一口凉气,都知道这是价值连城的至宝,如今却被太后亲赠给了唐菱,刹那间全场已是鸦雀无声。 “唐小姐不必自谦。哀家非常喜欢你,所以特意赐你这枚金钗。若论其来历,还是先帝当年在哀家生下辩儿后给的赏赐,还望唐小姐好生珍藏。”何太后看着一脸受宠若惊的唐菱,展颜一笑道。 唐菱愕然之余,不知太后把先帝的赏赐给自己是为何,但她知道皇家的东西不容推却,便恭恭敬敬地接过桐木盒子,捧着它向太后拜了个万福礼:“谢太后娘娘,太后千秋无期。” 第十七章 月下泛舟 “太后跟你说了些什么?”见唐菱心事重重地从宫里回来,阿笙边缝着一个扇面边问她。 唐菱摇摇头:“她就夸我长得美,还莫名其妙送了我一枚贵重的金钗,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阿笙闻言,朝她笑起来:“那说明她喜欢你啊,我就说你这么沉鱼落雁的,就连太后看了也欣赏呀。” 说着,她放下扇面走到庭院的水榭边,弯腰侍弄一株株开得浓香的水仙,洁白如玉,别有清丽之美。 突然,她余光里掠过一道人影从前边的围墙上跳下来,站在她的面前。她下意识地以为是盗贼,定睛一看却是曹操在朝她微笑,还招了招手。 “你怎么爬墙进来了?”阿笙又惊又喜,喜的是他从天而降出现在她眼前,惊的是他居然不从大门走过来,偏偏要像个采花盗贼似的翻闺中女子家的围墙。 夜色下他的脸庞轮廓显得很干净,眼睛如星辰般发出明亮的光芒,嘴角还是那熟悉的狡黠浅笑:“我若不这么来,姑娘怎么愿意陪我出去闲逛呢?” 他向阿笙极有风度地伸出手,她也并未忸怩犹豫,轻轻搭上他的手。他先攀上墙头,用力地把她拉了上来,几乎是一瞬间,两人就跳到了墙外。 月影依依,摇曳得竹影斑驳生姿,阿笙甚至有种与他月下私逃的错觉。 他们闲走至河边,新月投下一弯朦胧的淡影飘在水面,粼粼微风吹皱了一圈圈潋滟的浮焰波纹,河岸人家的灯火斜斜地发出淡淡光芒,掩映在常青的梧桐树枝之间。 河面上晃晃悠悠荡着几艘白篷小船,在清澈河水的映衬下颇有水墨画的韵致。 “把你的手给我。”他笑眯眯地转头对着阿笙道。阿笙不解其意,但还是把手伸到他面前。 他一把牢牢扣住她的指间,手心传来的温度令阿笙不由得心头一颤,脸色微微发热。然而就在这一眨眼的时间,他突然紧握着她的手,低低道一声:“跟我跳。” 阿笙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拉着一起往桥下纵身跳去。当她意识到自己这个荒唐的举动时已然来不及了,惊恐地看着水面逐渐与自己近在咫尺。没想到曹操瞬间拉了自己一把,两人一起稳稳地落在了一艘小船上。 “你干什么啊!我可不会武功。”阿笙惊惶未定,她还从没干过这么冒险的举动,不禁拍了拍自己心有余悸的胸口。 他眨了眨明亮的眼睛,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笑意浓浓,欠打地说了一句:“可是我会啊。” “你会关我什么事?”阿笙见他一副幸灾乐祸的狡猾神情,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却不提防他突然变得认真起来,在她耳边轻轻道:“这样就能保护你了。” 阿笙的心顿时像被融化了一大块,她偏头看向身旁的曹阿瞒,不小心与他的鼻尖碰触到了一起,对方细微的气息摩挲得她的脸庞肌肤微微发痒,一股异样的触动从周身蔓延开来。 饶是再怎么镇定,女儿家的羞涩本性让她的脸覆上一层红云,她赶紧快速转身看向前方,假装若无其事地淡定道:“这夜色这么好看,我们还是游览两岸的洛阳夜景吧。” 他站在她身后,闻言抿唇一笑,故意逗她:“你还会害羞?” “我才没有!”她匆忙睁大双眼辩解,“我对谁害羞也不可能对你阿瞒的一个玩笑而感到害羞。” “哦,是吗?”他的笑意愈发明显,好像也不怕她羞恼,继续逗她:“想我曹阿瞒何其有幸,这辈子能与阿笙姑娘一同跳河。” 阿笙见他越说越不着边际,连忙靠着船的边沿坐了下来,摆出专心看风景的架势。 曹操见状,也毫不客气地弯下腰坐在了她的身边。 两个人靠得很近,紧挨着几乎没有一点间隙,阿笙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 “想不到我第一次在夜里坐船,竟然是和你在一起。”阿笙注视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皇宫飞檐,一面感慨道。 “你第一次站上屋顶,那也是我带你的吧。”阿笙没想到他居然还都记得,不禁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想到当时他光天化日之下骑着马去抢人家的新娘,不免又笑:“你那时还去抢新妇,我真当你是个纨绔子弟呢。” 他不由得随着她笑了一会儿,而后却突然怅惘起来,语气低沉了很多:“可惜那样肆意荒唐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笙见他如此伤感,难免也陷入了惆怅:“我们终究不能一直这么年少轻狂下去,总要往前看,你看人生处处足以行乐,何不好好把握当下呢。”她语气逐渐变得活泼起来,使气氛也从幽静变成了轻快。 他俯下身掬了一捧清亮亮的河水,搅乱了那池散发白晕的水中月,转头建议她道:“你可以在这河里洗洗脚,只是仔细别掉下去。” 她见他真心提议,便把身子转了个临近河水的角度,脱了鞋袜让自己的脚小心地伸进水里。她本以为温度会很冷冽,却不想清清凉凉,直挠得她心底痒痒的。 “话说我听别人讲,你原来喜欢跟其他贵族子弟纵横林场畎猎,我还没有打过猎呢,那是不是很有趣?”阿笙突然想起了曾经别人议论他的话,好奇地问道。 他点头,向她慢慢勾勒那幅广阔的猎场图:“以后若有机会,我就带你一起去。那里有郁郁葱葱一片绿色的树林,风吹过会有沙沙的林浪作响,骑上马尽情地驰骋在那片草地上,头顶会有一行行大雁飞过,这时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搭好箭拉满麒麟弓嗖得一声射出去,一箭双雕常常会博得满堂喝彩。” 她听得也神往起来,那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感觉,该是多么美妙。 忽然,身旁的曹操突然低呼了一声,抱住头痉挛起来,神情好像很痛苦。阿笙惊慌地赶快从水中抽出双脚,连鞋袜都顾不得穿便跳到了船板上,关切地揉了揉他的太阳穴。见他浑身冷汗直冒,她心中极为不忍:“你怎么了?” “无妨……”他摆摆手试图让她不要担心,强作欢颜,努力装得很习以为常:“不过是宿疾犯了,撑片刻便好。” “你一直这样受痛苦吗?”阿笙的眼中充满怜惜,令他突然恍惚起来,有种想不顾一切紧紧抱住她的冲动。但他怕阿笙乍然受惊,终于还是忍住了。 *** “快,快去接旨了!”平静的早晨,只闻张妈慌慌张张走过来叫唤年轻姑娘们,一面说是何太后派人来下了懿旨。 府里众人虽是不知有何大事,但一听说天家降旨意下来,也不知是福还是祸,赶紧把身上收拾干净冲到门口,恭恭敬敬地朝那个宣旨的白发内监拜倒一片。就连身体一直不大好的老夫人也戴上诰命发冠被搀扶着走出来拜礼。 “太后有令,着唐菱姑娘接旨。”内监扫视了一眼人群,朗声道。 唐菱乍然被喊到接旨,她紧张地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何太后此举是何用意,但见姐姐唐思回头向她发出一个鼓励的微笑,只能硬着头皮膝行而前,镇静回道:“小女在。” 内监见人来了,展开手中捧着的懿旨卷帙,高声诵道:“奉天承运,太后懿旨诏曰:故侍郎唐衡之女唐氏名菱,向闻其熟谙女诫,品貌端良,淑慎攸静,秀外慧中,蕙性兰心,娴庄仪正,堪为后宫之翊赞,特册为皇帝妃,择吉日入宫。钦此。” 念毕,他用眼神示意跪在地上的唐菱接旨。见她似乎毫无反应,便低声唤她起来:“唐姑娘?” 她却一直匍匐于地不愿抬头,整个背部却开始不停颤抖,内监只当她是猛得被皇家隆宠眷顾而恍如梦中,过一会儿才发现她竟然在哀哀哭泣,肩膀也在随之抽动。 “唐姑娘莫非是喜极而泣?”他低下头向唐菱询问,暗示她赶快起来接旨。 一边的唐思见状,不断扯着妹妹的袖子提醒她快点回到现实,却不想唐菱似乎真的不愿起身,理也不理睬这个迫不及待的的姐姐,喉咙里发出一阵凄凄的呜咽声。 她不知道妹妹为何如此失常,怕内监等得焦急,也不顾得上什么礼仪风致,拉过妹妹的手把那卷懿旨硬生生接下来,口中高声称颂谢恩:“臣女代幼妹谢过太后隆恩。陛下万岁,太后娘娘千秋无期!” 目见宫里那行人走后,她赶紧把唐菱从地上拉起来,劈头盖脸便训斥:“你疯了吗?这等祖宗庇佑的好事,你怎敢如此推诿?” 当唐菱良久后抬起头,唐思却惊住了。眼前的妹妹已然哭得脂粉横流,眼睛肿成了大红泡,止不住地抽噎:“姐姐,我——我不想当那个什么妃子。” 唐思见妹妹如此哀伤,只觉得她是因为年少无知而不可理喻,便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当今陛下年未束发,宫廷中只册立了你一人为妃,将来你便是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之尊,这等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我劝你仔细想清楚。” 第十八章 宁愿毁容 唐菱却没有回答姐姐苦口婆心的劝说,反而猛得从地上站起来冲到外面,任凭姐姐在身后高喊她的名字,她也置之不理。 她一定要去告诉贾诩,自己有多么喜欢他,甚至已是神魂颠倒。她想让他带着自己逃出这洛阳,逃到一个没有皇帝,没有太后,甚至没有这天下人的世界,过自己在梦里反复梦过的生活。 唐菱提着碍事的襦裙不停地跑着,跑过一户户人家,一座座市坊,跑到了那家灯笼铺旁,那个与他最初遇见的地方。 她一直在周围徘徊等待,内心是前所未有的焦灼与期望。她不停地在心底准备措辞,害怕在他面前失了态,更害怕一切都是自己的虚妄幻想。 她从早晨等到了下午,他还是没有露面。 她擦了把额头因为急切而流出的汗水,不住地左顾右盼,在人来人往的熙攘间捕捉他的半分身影。 不想,没等来他,她却看见几个恶霸样的流氓邪笑着两手抱胸走过来,为首的大胡子语气狎昵:“小美人儿,在这等了快一天了,是不是在等情郎啊?” 说着,他朝周围的几个兄弟挑眉,得到他们同样猥亵的附和:“就是啊,怕不是你情郎不要你了,那还不如跟哥几个快活快活。” 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在一旁垂涎地盯了她一会儿,禁不住色胆包天就要上来对她动手动脚。 经过的路人见状纷纷侧目,却无人敢站出来帮助手无寸铁的唐菱。这几个恶霸素来就是官府都不愿抓的地头蛇,若是敢插手他们的好事,怕不是也牵连到自身。 他们只能摇摇头袖手旁观,心道这俊俏女孩只能自求多福了。 却不想唐菱既没有尖叫也没有反抗,而是平静地站在原地,眼里竟透出不容他人近身的贞烈。她突然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想法,既然这出众的容貌让她被选中入宫为妃,得不到她想要的爱情,如今又被这几个流氓觊觎美色,还不如毁了干净,从此便再无烦恼。 不过是毁容而已,又有什么可怕。 想到这儿,她用力地一把拔下发间玉簪,秀发骤然一下子散下来垂到腰际,光滑如缎,乌黑入墨。那几个流氓眼中闪过惊艳的神色,却在三秒后转成惊恐——面前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孩一脸决绝地用玉簪的尖端往脸上划去,直至现出一道红艳艳的血痕,在她白皙的脸庞上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唐菱一脸怒意地睁大眼睛,拿玉簪对准为首的大胡子,大声叫道:“你敢过来?” 几个地痞明显被震惊得目瞪口呆,这个疯女人居然毁了自己的容貌,指不定把她逼急了,到时候怕不要命地撕咬起兄弟几个来。一行人只觉趣味尽失色心顿消,不由得面面相觑:“这是个疯子,咱快走吧。” 他们像遇到了什么煞星一般,狠狠瞪了唐菱一眼,便互相招呼着回身离开。 唐菱怔怔地抚了抚脸上的伤痕,触到湿湿热热的鲜血,滴在下巴上微微作痒。她瞬间失了力气,眼前晕眩得好像一切都在天旋地转,一下子无力地倒在路边。 “唐姑娘,你怎么了?”就在即将陷入昏睡之际,她听见那个令自己回忆了千遍的温雅声音。 她的精神陡然振作起来,慌忙抬眼,便看到了他。他没有戴冠,头发长长地披散下来,却显得有些憔悴。 那是她梦里都在想着的贾诩,梦见他温和地对着她笑,郑重地对她说之子于归,宜我世家。 目光刚一碰到他的脸庞,她整个人都从无望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就连脸上的刺痛也不管不顾了。 “带我走好不好?”她强撑着站起来,用衣袖抹了一把滴下来的血珠,眼睛里全是希望的亮色,“我不想入宫为妃,你知不知道我对你是一见倾心?你一定也喜欢我,对不对?”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而勇敢,却忐忑着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心内灼烧的炽热情感。 贾诩静静地听完了她近似火焰般热情的诉说,其实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很想告诉眼前这个脆弱无助的女孩,自己有多么喜欢她。她说她对自己一见倾心,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出身凉州寒门,孤身孑然来到京城,洛阳的那些贵族子弟们没人尊重他,没人知道他满腹谋略却无处施展的孤独。她是这个凉薄世界里突然照进他心底的一束光,那日她抬眼偷觑他,眸子里绽放出令人乍然心动的神采,那是欣赏,是惊喜,还是纯洁的爱意。 他身在深渊,便格外渴望抓住这束温暖明亮的光芒。 自那次初见以后,他经常在那灯笼铺附近的地方等她。他坚信她终究会来找自己。可当他终于等到的时候,却看见她满面血迹伤痕,羸弱无力地倒在青石路边,口中喃喃念着“文和”。那是他的字。 可她竟然是曾经权倾朝野的常侍唐衡的幼女,如今皇帝下旨命她入宫为妃,那道厚如长城的红砖宫墙,即将锁住他们还没来得及在日光下生长的爱情。 他很想带着她逃到西凉,过方圆十里只有两个人的生活。在那里,他能带她看她从未见过的戈壁滩,那里有蜿蜒如蛇的千仞峭壁,有当年霍去病年少征服的祁连山脉,还有琵琶弹奏的凉州之曲。 可这些都不过是空想罢了。她有她的家族,他亦有要保护的族人。更何况,他还有一腔抱负和才华,他要位列公卿,让西凉寒族在朝堂之上受人敬仰。儿女私情在这些面前何其孱弱,显得更像是少年之间的幼稚戏言。 “恐怕让唐小姐误会了。”良久,他迎着唐菱泪眼莹莹却充满希望的双眼,艰难地开口熄灭她的希望。 他不忍再去看唐菱失望的神情,轻轻低下头,与她不动声色地保持了两分距离:“唐小姐脸上的疤痕,还是得在进宫之前早些恢复好,否则恐怕是欺君之罪。” 唐菱的心瞬间跌倒谷底,一丝丝心碎欲裂的痛感如乱石割开她稚嫩的肌肤。但她终是不甘心,嘴巴因为惊愕张得大大的,犹豫了许久才问他:“你在顾忌那汉家天子而故意骗我,是不是?你的眼睛瞒不过我的。” 他努力地让自己冷静,直视她心有不甘的眼神,让声音听起来似如往常:“唐小姐多虑了。不过是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的发乎情,止乎礼,在下当时只是欣赏小姐芳姿,并非您以为的那样。” *** “他一定是在骗我,他明明是喜欢我的。”唐菱对着阿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淌,洇染得印花桌布一片水晕。 她的眼神透出绝望,明明是个活泼天真的少女,此刻却是对世界无尽的哀戚与痛苦,接着又怀疑起自己来:“可他说什么不会是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会不会他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呢。” 阿笙也没想到那个叫文和的人会这么绝情,唐菱刚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虚弱失神的,连嗓子都哭哑了。更让她惊诧的是,唐菱脸上还有一道刀划的血口子,她只当是又遇到了什么盗贼,没想到唐菱毫不在意这处伤痕,好像是种让她如释重负的解脱。 但当下之急,还是得让唐菱的伤尽快消退。她也不敢告诉荀彧,怕唐思知道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把唐菱一顿数落,这只会让后者更加绝望。 于是她只能帮唐菱瞒下来,能拖一时是一时,让她这个月尽量足不出户躲在闺房里。 阿笙掏出荷包拿了些铢钱,打算出门替唐菱抓些药。 没想到她刚出了府门,就被一个男子叫住了。 “请问姑娘,这里是守宫令荀彧的府邸吗?” 她点头应是,奇怪地打量了面前的男子一眼。他个子很高,长着西凉特有的俊美仪容,举手投足之间有股扑面而来的深沉之气,阿笙敏锐地觉得这人胸有丘壑非同寻常。 “你叫什么,我给你向我家公子通报。”阿笙道。 他却摇首推辞:“在下此番是来找唐菱姑娘。” 此言一出,阿笙立刻就明白来人是谁了。但她实在不明白这个叫文和的男子把唐菱拒绝后,又来荀府做什么。 文和却很聪明,他一眼便看透了阿笙心中的疑惑与不满,把手中拿着的一个纸包递给了她,口中道:“在下恐唐姑娘的伤势未愈不宜入宫,故此向从西域来此游历的华佗先生那里要了些膏药,他素来号称扁鹊再世,唐姑娘的脸很快就能不日而愈。” 阿笙接过纸包,忍不住又扫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她很想为了唐菱责怪他几句,但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曹操曾经劝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旁观者未必就看得最清楚,身在这泥沼一般的世间,他或许亦是身不由己,自己又何来指责他的权力。 她叹口气,向他道了声谢谢,便回身往府里走去。 第十九章 铜镜 二月廿七辰时。 一列列的内监和宫人捧着册宝和玺绶,乘着华盖车来迎接唐菱进宫。 阿笙看着披上华服将要登上辇车的唐菱,两眼忍不住泪汪汪,重重地拉住她的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记着以后还要做那个天真爱笑的唐菱妹妹,别再喜欢哭了。” 唐菱一边流着眼泪点头,一边在侍女石香的搀扶下上了华盖车,她不知道此去深宫,还能不能再见到阿笙。石香是她唯一带进宫的丫鬟,虽是刻板严厉了些,但已经是唐菱将来与家里唯一的关联了。 阿笙站在她的辇车旁边不舍地注视她远去,挥着手大声道:“要记得我啊!” 当唐菱的车驾在视野里消失成一个黑点,她心酸地意识到,从此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整个荀府里,除了文若,怕也只有唐菱是真心关切自己的人。 正当她暗自伤心时,她看见曹操身后带了两个小厮出现在了府门口。他的出现无疑是她此刻最大的惊喜和安慰,阿笙抹了把眼泪,看见他吩咐那两个小厮送了荀彧和唐思两双玉璧作贺礼。 随即他直直地朝阿笙站的地方走过来,眨了眨明澈的眼睛,语气有些故弄玄虚地道:“我此来可不仅仅为了送两双白璧。” 阿笙不解,但知道他必定有什么别的意图。 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我还特意为阿笙姑娘准备了一件礼物。” 说着,他扬起唇角,从袖子里拿出一面铜镜,微笑道:“用这面镜子,你能看到真正的自己。” 阿笙接过这面铜镜,捧在手上仔细打量,铜镜的背面浅浅勾勒出弦月的轮廓,周围簇拥星星的形状,神树的枝蔓绵延缠绕出细致入微的纹路,外面一圈缀有半圆波浪形的线条,整面镜子看起来雅而不拙,玲珑精巧。 她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铜镜,偏头看向笑眯眯的他,问道:“这面铜镜唤作什么?” “这唤作星月纹镜。” “星月纹镜。”她重复念了一遍这个好听的名字,一边把镜子翻过来,用正面照了照自己的脸庞。 微黄的光映出阿笙的明眸皓齿,虽是没有一顾倾城的绝色,然而眉目如画赏心悦目,自有一种灵动又不失矜贵端庄的美。 然而她还是觉得不满意,总感觉自己还是不够漂亮。如果眉毛能增之一分,眼睛能再动人一分,那一定能艳若桃李。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容貌产生怀疑,不知道为什么,在曹操面前,她竟然会这般不自信。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把心中一直嘀咕的抱怨脱口而出:“假如我有唐菱那么美就好了。” 他听见她的不满,似乎很严肃地正色道:“我觉得你比她好看多了,当然仅仅是在我眼里。” “你这是情人眼里——”这话一说出口,阿笙才意识到不对,赶紧把最后几个字隐去,假装什么也没说。 可真是害羞死了,他会不会觉得我一点也不矜持,把我当成是什么随便的女子,看不起我了?她在心底不停腹诽,努力用余光去瞟他的脸色,怕看到他一丝一毫轻蔑的表示。 曹操其实听得一清二楚,心下泛起笑意,他刚想顺着话头逗她,却被一群冲进来的人给打断了,脚步掀起一阵飞扬的尘土。他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一队侍卫。 “曹大人,大事不好!”来人一见到他,连忙跪下禀报,语气慌张得如战鼓擂鸣。 阿笙在一边惊得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一股强烈的不安顿时在心中翻涌,怕是要变天了。 曹操看了眼头顶的天色,乌云从四处围拢过来,暮霭沉沉,悄无声息地掩过洛阳城。 他示意手下不要慌张,冷静地问他:“究竟出何大事?” 手下一边抑制住气喘,一边伏地禀告:“张让段珪几个常侍趁皇帝纳妃之日,寻了此理由把何进大将军召入宫中斩首示众。此刻皇帝和唐妃已经被张让等人胁持出宫了,现在全洛阳都乱作了一团。” 曹操虽对十常侍的反击早有预料,但如今何进已死,天下必定又要掀起大乱。如今只有及时控制住局面,才能不至于进一步坠入深渊。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旁边惊愕的阿笙,心下已有了主意:“阿笙姑娘既然爱看傀儡戏,不妨今日也来看一场好戏。” 他一把挽住她的腰轻轻抱上马,阿笙明白曹操要带着她去平定乱局,自己虽是对宫里的血腥有些害怕,但她听见了他坚定有力的心跳声,好像对一切都胜券在握。 她其实也很想看看,他举重若轻的风度究竟是什么模样。 ** 昔日光武帝引以为傲的洛阳宫殿,此刻已赫然变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罗场。 光滑的花岗岩地砖被触目惊心的血泊浸染,漂荡着多少宫女内监的尸体,有人死不瞑目,身首异处,一双不甘的大眼瞪着经过的来人,传来阵阵扑鼻的臭气。 阿笙虽也曾经见过尸体遍地的惨烈场面,但她仍然被惊骇得浑身发抖,只觉一股强烈的晕眩感直往自己头上涌,慌忙闭上双眼不敢再看他们的恐怖死状。 曹操一把将她搂到自己的怀里,用衣袖遮住她的双眼,紧紧地抱住她的身体。阿笙在他温暖的怀抱中觉得心安了不少,耳边传来他内疚沉重的声音,似乎是在为让她受到惊吓而自责:“我没想到袁绍会不听我的劝说,居然真的将宦官赶尽杀绝,还连累这么多无辜的人。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阿笙在他怀里缓缓地睁开眼睛,强装镇定地看向他:“我不怕了,快去做正事吧,免得牵连更多人。” 曹操点头,一面继续轻轻地搂着她,一面向周围的皇宫卫士严辞命令:“尽数埋葬了这些尸体,将伤者送去医馆治疗,再迅速把皇宫收拾得干净如常。” 卫士赶忙应“是”,分头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 曹操抓紧阿笙的手奔向太后所居的长秋宫,速度快得故意让她看不见周围哀嚎血腥的惨象。她跑了好一会儿,只觉这宫室楼台大得一眼望不到尽头,她实在没了力气,气喘吁吁道:“我实在跑不动了。” “那我抱你。”他不容阿笙反应过来,一眨眼的时间就把她轻柔地拦腰抱起。 她倚在曹操的臂弯里,控制不住地看向他的脸,一语不发。心脏却已经在扑扑直跳,全靠艰难地压抑才能不让他发觉。 何太后在朱门大殿内不停地惊恐踱步,本来端整修饰过的云鬓凤冠被她在烦乱地扔到地上,散落一地的珠翠玛瑙,“哗啦啦”地滚来滚去。 她本就是出身屠户的粗鄙女子,如今一声噩耗传来,她赖以仰仗的哥哥何进被自己的得力宦官一刀砍下头颅,亲儿子皇帝还被劫持到不知哪里去了,她恨不得拉身边仅存的几个宫女过来掌嘴泄愤。 “真是一群没用的废物,也不知养你们是干什么的。” 她恨恨地坐下来,一双蛇蝎一样凶残的眼睛扫过那些宫女们,把她们吓得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脑门掉出斗大的汗珠,生怕这个脾气粗暴的太后真会迁怒于她们。 突然,何太后看见一身玄衣的典军校尉曹操走进宫里来,身后还跟着一队精兵强卒。 她顿时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连自己身为一国太后的尊贵威严都忘却了,一个踉跄地从褥子上坐起来,急切地冲到他面前大声问道:“孟德此来有何良策?” 曹操恭敬地再拜,身旁的阿笙见状也向何太后拜礼,往常只以为太后高不可攀,凡人只能远远遥观不可近视。如今看这何太后除了那一身镶满珠玉的华服,这心急火燎的神态似乎与那在乱军之中绝望叫喊的妇女也没什么区别。 她以手掩面,满脸羞惭地哀声道:“想我堂堂太后之尊,竟被几个乱臣贼子所逼到如此地步,哀家九泉之下也难见先帝啊。” 曹操面对着仪态尽失的太后,却是从容不迫,沉稳气定地站在大殿中央,高声奏请太后:“当今之计,还请娘娘以大汉为重,前往建章殿主持国事权摄大局,以安天下百姓民望。” “那,那我皇儿怎么办?他现在被那几个忘恩负义的狗宦官不知被劫持到哪去了。”何太后还是很慌张,她带着充满希望的眼神看向曹操,知道此时此刻只有这个年轻的将军能救自己。 “臣自会派兵前去护驾,请娘娘放心,务必要让陛下无恙回宫。” 他站在那儿就好像是一言九鼎的王侯卿相,这偌大一个天下都逃脱不开他的筹策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人不由得敬畏称臣。 阿笙不由得看呆了。 “阿笙姑娘,我先送你回家吧。”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入神。 “啊。”她下意识地点头,把眼光转到地砖上,假装自己刚才根本没在注视他。何太后已经听了他的劝谏去建章殿主持大局,于是阿笙问他:“那你接下来要去哪?” 他带着她坐上骏马,一面似笑非笑地答道:“去我该去的地方。” 远处旌旗蔽空,尘烟滚滚,大队的人马浩浩荡荡,打着“董”的旗号从官道上向北邙山疾驰而去。 “杀尽阉竖,誓死护驾!”几十万人的口号呼喊声震天动地,如雷发聩。 阿笙突然感觉到身后的曹操明显一滞,竟发出了前所未有的不安叹息,“天下之乱,才刚刚开始。” 她不知其意,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颤抖,马的脚步也随之慢了下来:“那是并州牧董卓的二十万军马,打着救驾的旗号,却是真正的狼子野心之人。何进匹夫智谋不足,袁绍也是志大才疏,竟出此下策密令董卓入京除去宦官,却不知是引狼入室。” “不过就算天下大乱,阿笙姑娘也不用害怕。”他突然转了话锋,轻道。 “为什么?” “因为有我。”他说得很认真,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但如果这真的不过是一个戏言,也并不高明。 阿笙不敢回头看他的神情,却感到背后的他,目光灼灼。 第二十章 白绫 接连几日,洛阳大阴。 狂风无故吹折城外三百年的老树,塌下来压死十数个行人,有户人家的母牛生出两头怪物,时人以为大凶。太史监夜观星象,紫微星渺茫不明,为荧惑所欺动离本位,恐有权臣行废立之事,且暴虐无道,民不聊生。 董卓上位,自封太师,夜卧龙床奸污民女,接连屠杀数位大汉忠臣,搜刮民脂民膏,洛阳城人人自危。地方藩镇刺史不服,百姓亦是不堪其苦,于各地兴风作浪,揭竿而起,响应黄巾军号召讨伐朝廷,烽烟四起,却是让无辜民众更加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阿笙这时才知当初曹操所言“天下大乱,才刚开始”是何意。董卓擅自废了少帝刘辩,立陈留王刘协为帝,其实在她看来,这皇帝的位置谁坐都只是亲兄弟之间的事,唯独唐菱让她放心不下。 *** “菱姐姐,董卓他,他会杀了我吗?”被剥去皇帝冕旒龙袍的刘辩不过是一个胆怯的少年,他比唐菱还要小两岁,一直唤这个妃子叫菱姐姐。 唐菱也不答话,面带怜悯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废帝,自董卓篡权,他们一直都是胆战心惊大气不敢出,仰仗后者的施舍而苟延残喘,哪还有半分皇家的样子。 何太后更是每日自怨自艾,她也被褫夺了太后封号,天天以泪洗面,向先皇在天之灵祷告。 “陛下莫要惊慌,董卓虽是残暴,也不敢妄动汉家真龙。”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出言安慰他。但其实她心里也没有底,如今也只能乞求董卓良心发现放过他。 刘辩垂下头,无力地倚着楼上的柱子,看向窗外梁间双双飞舞的燕子,在空气中耍得正欢,不由得心生感慨:“我的命运竟还不如那两只自由自在的飞燕,若我不是身在这帝王家该有多好。”话音刚落,他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眼泪“哗”得落了下来。 我又何尝不是?我也想和那双飞燕一样,再不要禁锢在这冰冷的宫中,在他人掌控下压抑地苟且偷生。 想着想着,她抱着刘辩的头也哭起来,惹得旁边的宫人也纷纷啜泣。 突然,楼下侍卫高声报道:“李儒赍寿酒到!” 怀里的刘辩和她皆是耸然一惊。唐菱的心怦怦直跳,李儒乃董卓亲信,此番前来必定凶多吉少。她警惕地看向上楼的李儒,只见他带了十名全副盔甲的武士,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刘辩已是恐惧地浑身发抖牙齿打颤,良久发不出一个字,他眼里笼罩着绝望的黑暗,沉默地看着李儒把蒙着红布的酒爵端到他面前,揭开那布故作恭敬道:“董太师特意差微臣献上寿酒,望陛下饮之。” 他阴阳怪气的脸上却带着凶恶的杀机,嘴角扯起玩弄的笑,好像这个皇帝不过是一只捏制即死的蚂蚁,任他们摆布。 “大胆李儒,竟敢弑帝。”唐菱知道那必定是一杯鸩酒,董卓已然按捺不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杀害皇帝。 李儒阴险的目光毒如蟒蛇,索性撕下他伪装的面具,恶狠狠地把酒爵往不停挣扎着的刘辩口中灌,边向唐菱狞笑:“这里还轮不到你这个贱婢说话。” 那边宫女早已慌慌张张地去报告何太后,正当刘辩要被灌下鸩酒时,何太后被发跣足地冲过来,狠命拉扯李儒的手臂,张开牙齿往他的肩膀上用力咬去。 李儒顿时大惊:“你这个疯妇!”他一把将何太后推到地上,任凭后者心有不甘地啐了他一口,用一副拼命的架势瞪着他叫喊:“你敢弑帝,全家不得好死!董贼永世不得超生!” 李儒抹了把脸上何太后的唾沫,恼羞成怒地指着她辱骂道:“既然你如此不知死活,那我便让你走在你儿子前面。” 说着,他狠狠地揪起何太后的头发,哪管她响彻全宫的嚎叫哭喊,将她往楼下愤怒地扔去。 唐菱眼睁睁地看着前一秒还活生生哭闹的何太后在顷刻间坠落下去,霎那间就没了半点声响,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两眼瞪得大如铜铃,满是对李儒和董卓的咒骂与怨恨。 “啊!”她不禁惊恐地叫起来,捂住眼睛不敢再看何太后的惨状,只觉得浑身冒着冷汗,胃里也在翻腾作呕。 刘辩见母亲在他眼前死了,整个人瞬间失了神,僵硬地宛如一个提线木偶,丧失了人世间最后一点希望。他木然地朝李儒凄凉一笑,端起酒爵一饮而尽,喝罢擦了一下嘴唇,静静地看着他:“断我大汉血脉者,也不会得善终。” 言毕,他只觉腹中痛如刀割,疯狂地搅动五着脏六腑,温热的鲜血从七窍里喷涌而出,头脑失去了所有意识,一头栽倒在地面上。 唐菱颤抖着跪到他面前,看着他的死状难受地无法呼吸。刘辩本性善良,若非身世注定要让他接受这样的命运,必会是农家最自由快乐的少年,再无烦恼,再无恐惧。 “你别哭呀唐妃娘娘,微臣还为你准备了一根白绫呢。”李儒定要赶尽杀绝,就连唐菱他也不愿放过。 唐菱绝望地闭上双眼,聆听着凉飕飕的风声。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的白绫架上脖颈的那一刻,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脉搏不自觉地停止跳动,气管一寸寸地开始闭合。她快要被卡断最后一分气息,两手徒劳地想要抓住前方的柱子,却只碰到了虚无。 就在她将要丧失最后生机的前一秒,她感受到有人把这条白绫一刀斩断了。顿时,新鲜的空气涌进她刚刚得到释放的鼻腔,她大口大口贪婪地吸收着生命之源,劫后余生的大幸让她迫不及待地往那个救她的人脸上看去。 神经猛得收缩,血液刹那停止了全部流动。 是贾诩。 只见他轻轻收剑入鞘,朝一脸愕然的李儒深施一礼,道:“杀死唐妃毫无用处,她不过是一介弱女子,若真要斩草除根只会引起百姓怨愤,这明显对太师积累民望适得其反。” 李儒却对贾诩的解释不买账,满脸怀疑地看着他,冷笑道:“我看未必。莫非文和与这唐妃有儿女私情,故而不肯下手?” 贾诩的面上并未掀起一丝波澜,镇定自若地回答道:“李公若是不信在下,在下也无话可说。只是李公知不知晓,唐妃的背后是整个颍川士族在支持,若真杀了她,太师之前拉拢那些世家名门的苦心岂非皆是付诸东流?” 听完贾诩之言,李儒不由得“哼”了一声。他自认向来算无遗策,今番却被这个董卓的新谋士驳得哑口无言。但他不得不承认,赶尽杀绝实属错误,于是他厉声吩咐手下武士:“把唐妃囚禁起来,将少帝和太后的尸体安放好,上禀董太师再行处置。” 待李儒气冲冲地走后,唐菱终究是忍不住,抬眼看了看贾诩。他温和地抚了抚她的肩,与上次那个冷漠的贾文和判若两人,关切地问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见她点头,他放下心来,道:“幸好我没来迟,还来得及救你。” 他既然肯冒着得罪李儒的风险来救自己,那他当初怎说没有动心?唐菱怔怔地敛衽注视着他,鼓足勇气问他:“你那次是在骗我,对不对?还有那个效果极好的膏药,根本就是你偷偷让别人转交给我的,是不是?” “我都知道,你瞒不过我的。”停了停,她又说。 “正如你所想。”片刻的恍惚间,唐菱只听见他留下了这句话,一眨眼便不见了他的踪影。这五个字却重如千钧,直直地坠向她的心房。 她便知道,她一切都猜对了。 *** 董卓弑帝,天下震动。 朝廷百官皆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在私底下道路以目,却畏惧董卓熏天的权势气焰,不敢声张。 王允司徒今天在府里设了寿筵,荀彧也穿戴整齐准备前往贺寿。 司徒府里今日来的都是忠心耿耿的汉臣和儒门公子,明明是大喜的贺寿之日,气氛却是异常的沉闷。在场的人都埋头喝着闷酒,间或说些祝寿的客套话。 酒过三巡,王允突然掩面大哭起来,众人当即目瞪口呆地劝道:“司徒何故如此,今日乃您五十寿筵,哭坏身子不吉啊。” “老臣何尝怕过哭坏自己的身子?只是哭这大汉天下,今朝竟要亡于董贼之手,臣实在愧对先帝啊!”他对天三拜,高声泣唱道:“哀哀苍天,佑我大汉,连绵不绝。” 众人闻歌,不免同样泪湿衣襟,堂堂大臣们竟然都哭成一片,夹杂着对董卓的愤怒责骂。 不知是谁突然大笑起来,顷刻打破了这沉闷哀伤的气氛。荀彧抬眼看去,正是坐在一侧的曹操。只见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一脸嘲谑地抚掌而笑,似是在嘲谑这在场诸位的无能:“各位如此痛哭,能哭死董卓否?” 众人皆是不解,王允勃然大怒,刚想指着曹操斥责他不忠不义,却被他敛容打断:“司徒,小侄不才,愿借府上七星宝刀献于董卓,伺机刺杀之。” 王允闻言立刻大喜,吩咐侍女把七星刀捧来给他,朝曹操拱手鞠躬道:“汉室兴亡,全靠曹公子一人了。” 第二十一章 刺客 “阿笙姑娘。”阿笙在屋里干着活,突然看见曹操走了进来。 月色下他的影子显得很高大,让她一瞬间有些恍惚出神。 “喂,我要去赌上自己的性命,你难道不担心我吗?”见她兀自发呆,曹操擦拭着手中的七星刀,直至已是光亮可鉴,能够照得出人的模样。 阿笙回过神来后叹了口气,她从荀彧口中知道他已经向王允请了命,要去刺杀董卓。她把头偏了回去:“你后悔了?后悔就别去了,在地府里追悔莫及也没用。” 他放下刀,又摆出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盯着阿笙看,道:“要是我没能回来,你以后会不会把我给忘了。” 她拎过旁边的竹篮子,抓起里面的果子就吃了起来,塞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传出来的声音含含糊糊:“我,我就当从没认识过你曹阿瞒,忘得干干净净。” “行,你尽管忘,忘得越干净越好,”他也拿了一个红油油的果子仔细拭了拭,看似漫不经心地道,“你以后待在荀文若旁边,你就嫁给他。他会位极人臣,成为海内儒士冠冕,你也会因为他的尊荣盛名被封为诰命夫人,一辈子尽享荣华富贵。到你老了,你儿孙满堂稚子绕膝,你肯定会将我忘得一干二净,好像这世界上跟从没存在过我一样。” 还未等他闷着头说完,只听砰地一声,她把篮子重重地砸在了他身上,红色的果子滚了他满身,看着他手忙脚乱收拾的样子,她内心实在不知是何滋味,“他救了我的命,否则我在八岁那年就死在乱民之中,你根本就不会认识我!更何况,我不过是他的一个婢女罢了。”她冷哼一声,作势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变得冷静而又沉着,“阿笙姑娘,我曹孟德活了这二十多年,从来就不想当什么聂政荆轲,我来刺杀董卓,是来拯救这乱世苍生,但并非是想不成功便成仁,我还想活下去,实现我匡扶天下的抱负。” 阿笙一听见这话,便一下子失态了。 她终是忍不住,转过身去突然抱住他,眼泪倏然滚滚而落。 她恨自己面对他以死相搏,自身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冒险。 他说想匡扶天下,她却只愿他好好活着。这样想着,阿笙又暗恨自己的自私,内心的挣扎如火焰般炙烤,直到已是泪流满面。 “一定要活着回来。”声音不大,但他听清楚了她一字一顿的嘱咐。 *** 夜色渲染了些许淡墨,微微的月光被掩在了云的背后,树上的老鸹声时而啼鸣几声,反而更衬得周遭安静如斯。 太师府却是格外的灯烛辉煌,笙歌不断,不断传出一阵阵曼妙乐声。董卓坐在堂前正中,一双肥胖的手伴着节奏打着节拍,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孟德,我府中的舞姬可否惊艳绝伦?”他得意地注视着其中一名领头的绝色女子,偏头询问坐在下首的曹操。 曹操脸上露出赞赏惊叹的神色,恭敬低首道:“太师果然好艳福,此等女子,想我中原也少有。” 董卓把眼睛眯得更细了,指着那女子问道:“既然孟德看得上,那我便赏你做妾,若你不嫌鄙陋就纳了吧。” 曹操立刻离席跪于地,叩首大声谢道:“臣多谢太师之赏!” 哈欠一声,董卓明显是乏了,他摆摆手示意歌舞姬们退下,道:“时候也不早了,孟德今夜速速抱回美人归吧,我也欲休息一会儿。” 说着,他缓步走进后堂,身影消失不见。曹操看着跪在一旁的美人,问道:“你姓什么?” 美人也不抬头,轻轻答道:“妾身姓环。” “那环姑娘,我还你自由身,你快离开这里。” 她缓缓抬首,一双秋水般的眉目如画般动人心魄,令人移不开眼,声音宛若细雨拂过屋檐一样轻柔:“太师既然将妾赏给公子,那公子便是妾这辈子的主人,妾断不敢妄自离开。” “既然我是你的主人,那你更要听从我的命令,我让你走。”曹操看着她缓缓从地上站起,藕色的襦裙曳了地,朝自己浅浅躬身施了一礼,向门外走去。 她突然回过头,眼眸里好像汪了一泓清泉,明亮而灵动,她望着他,好似鼓足了勇气良久才道:“妾姓环名珮,谢公子之恩。” 阿瞒悄悄地随之跟了出去,向门口的侍卫颔首。夜色遮住了他的身影,见那环姑娘消失在视线里,他绕到后堂的窗旁,听见里面传来的如雷鼾声。董卓已然酣眠。 他改道从后门走进去,袖中的七星刀似乎在发烫,他努力抑制自己紧张的微颤,将脚步压低到最小声。董卓今日仅有一人独睡,并未寻姬妾陪伴,此刻正袒胸面对着墙壁的铜镜侧躺于卧榻,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曹操心道天助我也,便毫不犹豫地迅速拔刀倾身,寒芒从刀鞘陡然一凛,绝世宝刀的锋芒照得人眼花缭乱。 眼看这刀快要插进董卓的后脖颈,就在这一瞬间,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如雷巨喝:“孟德在干何事?” 他扭头一看,却是吕布刚刚前来。这一吼把熟睡的董卓也惊醒了,慌忙起身查看情况。 曹操霎那惊慌,却很快平静了心情,装作若无其事地沉着应答道:“臣特意前来将此七星宝刀赠予太师,望太师不弃。” 话音刚落,他立刻毫不慌乱地把刀放下,朝董卓谦恭地深施一礼,“臣告辞。” “曹阿瞒!适才我明明见你欲刺杀我义父,还敢狡辩?”吕布这才反应过来,向正在往外离开的曹操追去。 他拔出腰间匕首往曹操身上猛得掷过去,顷刻间把守门口的侍女突然从身旁窜出来,扬起手臂,毫不犹豫地挡住了这来势汹汹的刀刃。 手臂刹那血流如注,她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听到了这声音,曹操顿时惊慌回头,看见穿着侍女衣裳的阿笙满手是血,灼得他双眼刺痛。 她怎么会在这里? 一看见痛苦倒地的阿笙,他也顾不得自己的安危,慌忙回身来救她。 阿笙见他居然不要命地回来救自己,一下子震惊失措,紧张地冲他大喊:“你走啊!”她好不容易混进来装成侍女,就为了危险时刻能尽自己微薄的力量来救他。 他却不管不顾,一把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另一只手拔剑挡住了吕布刺向头顶的砍刀,用尽全部的力气往前面冲去。 我死便罢,万不可让你为了我失了性命。他在心里喃喃念道。阿笙被他抱着上了马,在夜色里拼命疾驰。 吕布见状冷笑一声,拈弓搭箭朝他们的方向射去,口中高声大喊:“还不快追逆贼!” 随着命令刚下,周围的护卫应声向曹操的马匹追去,动作极其迅猛。 但阿笙在他怀里看不见吕布的动作,只看见曹操突然之间额头冷汗直落,便听到周围追兵四起,她心惊胆战地抓住他的衣袖,身体不住地颤栗。 “别怕。”曹操一边低声安慰她,一边抱着她轻轻下马,朝马的屁股重重一拍:“跑。” 随即他拉着阿笙,躲进了一旁黑漆漆的胡同里。 楼上是一家客栈,有一间没点烛火的空房窗门大开,他转头注视她的眼睛道:“我说跳,你就跳。” 他不等阿笙点头,镇静地紧紧抓住她发颤的左手,借着身边一块大石的力量就势一跃,“跳!” 阿笙紧紧地闭上双眼,跟着他的命令往上跳,耳旁传来黑夜呼啸的风声,睁开眼时已是被他拉着落到了二楼的客栈房间里。 他迅速把窗户关上,两人一起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身体紧紧相贴,她甚至能感受他身上热切的温度。 闻着楼下的追兵声音渐远,阿笙心神稍定,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脸庞,不提防间已是出了神。他突然转过头望向她呆呆的眼睛,忍住笑意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你啊。”阿笙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秒后骤然反应过来,赶紧低下头假装什么也没说。 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已然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阿笙闻着他身上的气息,伸手想要握住他的肩。 却触到了一手黏湿的血液。 她刹那脑袋一片空白,心头竟然有了清晰的撕裂之感在一寸寸啃啮她的身体。阿笙颤抖着查看他的伤势,发现他的肩头正在汩汩地流血,鲜红的液体不住地淌下来,直滴到青石板上化成触目惊心的血泊。 她紧张地手忙脚乱,想赶紧给他包扎上却只能拿撕破的衣裳代替。她连自己手臂上的疼痛也不管不顾了,满心里只想着他怎么办,急得眼泪也快掉下来。 曹操却看出了阿笙内心的慌乱,嘴角努力地扯出一抹笑容,好像对自己的重伤毫不在乎。 “我以为你聪明一世,没想到也是个笨蛋。”眼泪渗进嘴唇里,她只尝到一片苦涩的味道缓缓泛开来,“我帮你挡了那一刀,你就快跑便是,为何还要回来救我。” 他闻言,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认真道:“因为我 第二十二章 后悔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强烈起来,重新又抓起阿笙的手,深深地凝视她那双如烟水般明媚的眼睛,好像要把她的模样轮廓清晰地刻进自己的脑海里。 她随即听见他近乎激动的声音:“我此颗真心里,全是你。当我第一次在荀司空府里看见你笨拙地行礼,我早已深深地被你所吸引,一步步至如今,已是无可自拔地心悦于你,日月亦可鉴之。 我从前说只对你一人轻浮佻荡,都并非是不尊重你,而是太过在乎,反而不知道怎么才能更自然地接近你。我与你之间,既是敬爱,更是执子之手的倾心相知。” 无可自拔,心悦于你。 等了这么久,她终于等来了他的真心之诉。这是她卞笙这辈子活到现在,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说,我心悦于你。 她一直期盼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他终究说了。 “此番以命相赌,必是被满城通缉。你愿意和我远赴故乡谯县,招募义兵讨伐董卓,拯救天下吗?只要你不害怕那些未知的艰险,我们就一起去那里成婚,从此你便是我曹孟德的妻子。”他盯着阿笙的脸庞,期待得到愿意的回答。 阿笙很想点头告诉他,这是自己一直以来最渴望的请求。但就在这时,她的手臂因为失血过多而渐渐麻木,竟已趋于头脑晕厥的境地。她来不及回答他,眼睑便猝不及防地沉沉闭上,意识坠入了黑暗的深渊里。 她做了一个真实而缥缈的梦,悠远地像是来自从前,又像来自今后。 她梦见荀彧在自己面前,端起一方小樽一饮而尽。那里面是一杯鸩酒,泛起一圈圈蛊惑的波纹 。 阿笙绝望地想要拦住他,他却好像没看见她似的,毫不犹豫地饮下了那杯毒酒,嘴角向她扯出一抹笑意,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哀伤扑面而来。轻道一声,与君决绝意,生而不如死别。 阿笙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只是放声哭喊,直至嗓子也变得嘶哑。可荀彧的话似乎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另有其人。她看见一寸寸血从地砖上渗出来,化成青色的蔓蔓藤萝,幻变成奇形怪状的烟雾,将他缓缓地吞噬。顷刻间,那个温文尔雅的如水公子就消失在了她的面前,就似乎从来都没有来过这个纷乱的世间。 “文若,文若!”她哀哀地喊着他的字,却再也听不到半分回响。 梦中的她混沌不醒,却不知梦外是何景象。曹操见她还没回答自己便沉沉入睡,心道阿笙必定是太过困倦,故而怜惜地端详她熟睡的眉眼,勾勒她如画的轮廓。 见她因为寒风而惊颤,他伸手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却听见她突然急切的叫唤声。 他心中一动,靠近去听,却发现她在梦中哭喊着“文若,文若。” 语调哀凄,似是绝望与难舍难离。 原来她就连在梦境里,念的一直都是荀文若。从来都不是他曹孟德。哪怕阿瞒,她也不屑于去唤一声。他悲哀地想,或许她从来都没有对他付出过真心。 原来十年时间,早已让她对荀彧情根深种,再也割舍不开。他甚至怀疑,或许从一开始,她的心里就没有过自己半分位置,一切都不过是自己可笑的自作多情罢了。两情相悦,都是诗经里才有的故事。要么是传说,要么,就成了笑话。 他很想趁她熟睡没有意识的时刻,索性抱着她连夜出城自此远走高飞。但正因为他对她满怀的尊重和敬爱,故而不舍得违背她的心。 一念至此,他轻轻地抱起她,在夜色下走向荀府。 “荀公子,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见荀彧一脸急切地接过怀里的阿笙,他的心像被荆棘猛得扎破,微微作疼,隐隐生冷。 “请说。” “在下早已倾心与阿笙姑娘,可惜她对我无意,梦中全然喊着他人的名字,故在下请求荀公子善待阿笙姑娘,给她想要的归宿和生活。” 荀彧早就料到了。但他没想到,阿笙竟会对曹操无意,这让他有些惊愕。 “那,曹公子接下来要去哪里。” “去谯县起兵,召集天下豪杰英雄,今日不成,便等来日,必能诛杀董贼。”他惆怅而坚定地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泛着若隐若现的薄雾蒙蒙。 “今日一别,来日茫茫。日后若能再见,荀某必与曹公子纵马黄河,痛饮长歌。” ** 阿笙从睡梦里醒来,睁开眼,周围却已不是那狭窄逼仄的客栈,而是她熟悉温暖的卧房。熹微的晨光突兀地斜斜照进床角,带起空旷悲凉的微风,就连曹操也消失不见了。阿笙惊讶地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匆匆忙忙地穿上鞋就往荀彧书房里跑,见他在那安静读书,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打破平静:“他人呢?” 她没有直说全名,但荀彧了然她问的是谁,便放下手中的竹简,看向她:“他连夜把你抱回来,自己已经出了城。” “你说什么?”阿笙睁大眼睛,内心闪过前所未有的失望,悄悄地弥漫开来,像铺天盖地的柳絮覆盖住心口,闷得她头脑晕滞。定了定神,她又问:“他临走时还说了什么?” “他说既然你梦中喊着别人的名字而对他无意,那他……”荀彧话音未落,就见她颓然地倚住墙壁,双腿似乎因为巨大的打击而站立不稳,膝盖不住地发抖。 她何时唤过别人的名字?阿笙痛苦地只想捶打自己的头。这时她突然想起来,昨夜的梦里,自己因为梦到荀彧饮下鸩酒而悲哀叫唤了几声“文若”,难道这种无意之举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必是因此而被他误会了。 想到这儿,阿笙的心愈加痛得无法自抑。他怎么能就这样误解她,抛下她呢。 其实他一直没有发现,她的袖子里藏着那面星月纹镜,她从来都舍不得放下它。 可惜他没有发现。 阿笙不想听荀彧接下来说的话,穿过藤萝缠绕的走廊奔回了自己的房间。她从此,就遇不到他了么?她多么想站在他面前叫他一声亲切的阿瞒啊。可惜,这些都因为那本可避免的误解,而永远错过了。 阿笙想起曾经荀彧问她的玩笑:“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她那时只当荀彧是这世上最让她向往的人,却不想还有他,能让自己真的应了这句话。 诗经里的古老传说,她如今真的成了它的信徒。 心像被蛆虫疯狂啃啮,痛得呼吸都带了欲生欲死的挣扎。她突然觉得,卞笙再也离不开他曹操,就如微小的星辰依赖明亮的新月,失了他就失去了整片赖以生存的黑夜,只剩自己软弱无力的喘息。 阿笙再也等不及了,她一定要去找到曹操的踪影。她要告诉他,自己有多么眷恋他。自己的眼中,在遇见他的那一天起,就从来只有他一个人了。如若只是在这徒劳地困守孤城,那便不是她卞笙。 阿笙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收拾行囊,准备去谯城。 她最后朝荀彧的书房方向望了一眼,看向头顶翘起的飞檐,清晨的露珠缓缓地沿着轮廓淌下来,滴到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青青的竹叶随之产生共鸣,也在几不可见地摇晃。 阿笙认真细致地铺开竹简,饱蘸浓墨,一笔一画地写下给荀彧的辞别书。 “我卞氏阿笙,若非荀公子相救相怜,已成冢中白骨矣。十年恩遇,岂敢忘怀,纵使结草衔环,亦难报此再生之德。我知公子心怀万民,俯仰之间指点山河,惟望公子夙愿以偿,兼济天下。我此去茫茫,生死难料,然我既识孟德,自此而知世间至深至爱,倾心以付。斯人难再遇,爱恨皆当快意尽兴,故此不敢不千里追随,才不至后悔一生。——卞笙谨再拜。” 她擦去眼角渗出的眼泪,翻出了后墙,赶到远处的洛河边去等马车。 车夫未至,却先看见了荀彧的人影。他一袭浅蓝衣衫,如第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他好像永远都是那般温柔如玉,仿佛从画里走出的翩翩君子。 “你为何一定要走?”荀彧的语气里分明有不舍,还有难以抑制的哀伤。 阿笙没有回答他,而是轻轻放下行李,双膝跪地,郑重地向他拜了三拜:“公子救我养我,此三拜权当卞笙感激之情,若有来日,定当报效。” 荀彧大惊失色,慌忙把她扶起来,道:“我当初救你,就从没存要你报答的心思。我荀彧活在世上,求的就是无愧于自己内心。” 阿笙闻言,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他:“卞笙亦是作此想法。求的正是那问心无愧,故此一定要去找到他,才能不负此心。” “他于你而言,当真有那么重要?”荀彧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问道。 阿笙重重点头,目光里透出朦胧的泪意:“从前,你是我的信仰,可是现在,他是卞笙唯一想要追寻的光芒。他说他的眼里只有我,我也只容得下他一人。” 你还记得你从前问过我,我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吗?”阿笙轻声问他。 荀彧敛容点头,当初阿笙说过的话,他一直都记得。她说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他把腰间的双鱼佩解下来,走到她面前,把它放到她的手心里,缓缓道:“拿着这玉佩,日后也好做个念想。” 第二十三章 失忆 她从他手上接过白玉佩,系在自己的腰间,朝他深施一礼:“谢谢你。” 荀彧的心猛然一沉。 如此疏离,阿笙此前从没有对他的赠予道谢,双方向来是心安理得,理所应当的一人予,一人受。 今日客气,便是生疏了。 他的胸口蒙上了一层闷闷的雾霭坠住呼吸,看着阿笙抱着行李登上马车,在远去前向他最后道一声:“告辞。” 前所未有的怅然倏而弥漫,清晨薄薄的露珠猛得从树叶上降落,滴到脸颊上一片清醒的凉意。荀彧不敢再去预想自己以后会不会后悔,或许放她这么一走后,他再见她时早已物是人非。 阿笙坐在马车里,看见天边长烟漫过熹阳,举目望去都是萧瑟悲凉的村庄,十室九空,裸露在野的尸体不经意间就能目光触及。 所有人都是面有菜色,再见不到袅袅炊烟的宁静,有的只是暮气沉沉的死寂。 天下大乱,原来至始至终最苦的一直是百姓啊 。 “姑娘,谯县快到了。”行了三日三夜,她换乘了五辆驿站马车,总算与目的地只有咫尺之遥。 阿笙点点头,掀开车帘望望外面的情景,却看见杂草丛生的一片荒山野岭映入眼帘,好像没有人烟。 她假装不经意地瞅了瞅车夫,只见是个健硕的精壮小伙,心下立刻有了警惕和防备。 “姑娘为何要独身一人到此地?”车夫转过头问她,却是不怀好意地挑眉微笑,眼睛冒出了色迷迷的猥琐神色。 阿笙心知不妙,赶快思考措辞和办法。 “我是谯县县令的女儿,从外地探亲回来,我父亲会在官道口亲自接我。”阿笙故意强调县令的字音,想让车夫生畏退却。 没想到这乱世之中所谓县令丝毫压不住这个好色之徒,他索性一下子撕破脸皮暴露色心:“姑娘这是想震慑我么?” 他居然渐渐扑过来,目露凶光,狭窄逼仄的车厢里顿时充斥着浓浓的喘息。 但出乎他意料,面前的姑娘脸上并未露出他意想之中的惊惶。 要知道比这凶险万倍的场面阿笙都经历过,当初她连号称武功绝世的吕布都不怕,还敢在他面前给曹操挡一刀。 这车夫不过一介粗俗流氓而已。 眼看着他已经离自己仅有三尺之距,阿笙朝车夫微微一笑随即凑近他,让后者因惊讶而恍惚了一秒,手中早已准备的钗子朝他左眼猛得刺去。 “呲——”趁他猝不及防地惨叫着捂住眼睛,阿笙三下五除二跳出车厢,稳了稳重心就往旁边的密林里跑。 她没命地往外面冲,连头也不敢回一下,直到跑得两腿像灌了湿水棉花般沉沉得迈不动,她才敢停下来喘口气,警觉地往四周查探。 她刚往前面走出一步,却一脚踩空,脚下密密麻麻的树叶突然往下扑簌簌滑落,她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整个人被带动着跌了一跤,滚了下去。 阿笙这才意识到这是个五米的小断崖。 她的后脑勺猛然撞到了下面的坚硬石块,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阿笙从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才能睁开眼,耳边听见一个少年的清脆声音,关切地唤她:“姑娘,你还好吧?” 她努力地擦亮有些浑浊的视线朝少年望去,只见眼前的少年面庞干净清秀,很有几分机灵和聪慧。 他手里捧着一碗水,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递给她:“姑娘,你要喝水吗?” 阿笙这时才顿觉嗓子口渴得在冒烟,干涩得急需甘霖滋润。她感激地朝少年瞥了一眼:“谢谢。” 小心翼翼地接过碗,她这才发现,这只碗的边沿破裂得不成样子,摸上去全是修补过的痕迹,还泛着陈年保存而特有的黑色污渍。 她打量了一下四周,空荡荡的墙壁划过数不胜数的裂痕,蜘蛛网肆意地在黑漆漆的旮旯里结网生活,周围陈设的家具除了两张吱呀吱呀的破木床,其他一无所有。 这是个家徒四壁的贫寒人家。面前的少年虽是生得眉清目秀,但衣衫褴褛,一件不知穿了多少年的短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也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遗弃物。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沉思。 “啊。”阿笙下意识地回应一声,却发现大脑陷入了空荡荡的状态,原先的记忆居然形成一个巨大的缺口,明明罅隙还保留在远处,她偏偏回忆不到一分一毫,就好像谁把它们硬生生挖走了一样。 完了,她突然想不起来以前所有事情了,就连自己的名字也忘得一干二净。 少年见阿笙面色迷茫又焦急,不知她脑海里产生的毁灭性失忆,以为她是有什么不可语外人的苦衷隐情,便识趣地不再问下去。 殊不知她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她的声音瞬间带了几分哭腔,可怜巴巴地向少年求助:“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去湾子山那边打些野果来给爹和我当饭吃,然后在一个小山崖下面看到姑娘,见你昏迷不醒好像刚从山上摔下来,就把你背回家了。” 听到这儿,阿笙猛得捶胸跺脚,喟叹不迭,顶着少年奇怪的神情连声叹息:“是了,我一定是在那边摔下去,把我脑子也摔没了记忆。” 少年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面前这个漂亮姑娘是失忆了。他刚想安慰阿笙,却听见对面床传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刺痛他的耳膜。 少年朝阿笙抱歉一笑,便赶紧跑到那边。她好奇地朝对面床望去,看见一个面目枯黄的老人无力地斜靠床沿,一双布满皱纹的手不住地因为咳嗽而哀哀颤抖,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老人注意到她同情的注视,便也朝阿笙这边望去,却突然浑身一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宝藏,沙哑的声音刹那间大喊:“笙儿!” 他显然非常激动,连自己病弱的身躯都不顾了,直接从床上奔下来冲向阿笙这边,顶着她疑惑不已的目光兴奋地拉住她的手,大叫道:“我的女儿!” 笙儿?原来自己是这个老人的女儿?但他这惊喜的表情为何像是久别重逢了一样。阿笙更加迷茫了,皱着眉头惊奇地盯着这位满面沧桑沟壑的老人 一旁的少年明显也很愕然,嘴巴张得大大的,良久才反应过来,扯了扯老人的衣袖:“爹,这位姑娘从山崖上摔下来,失忆了。” 老人的眼睛霎时染上了发自内心的心疼,抱住阿笙的肩膀,温热的泪水突然淌落到她肩头。阿笙只听见了老人悲哀地慨叹:“女儿,你为何会在这里。我只当你跟着那公子过得比我幸福百倍,希望不是他抛弃你了啊。” 什么公子,什么抛弃? 阿笙听得更加一头雾水,一双眼睛里满是疑问。 “你叫卞笙,是我卞国的女儿。你八岁时我们日子贫苦地过不下去,幸好有个看上去就是正人君子的年轻公子救了你,唉,没想到我居然在这里又碰上了我的女儿。” 阿笙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爹爹,这才发现他年纪并不大,只是脸上遍布的褶皱和斑痕让他看起来像个饱经沧桑的花甲老人,眼中满是油尽灯枯的凄苦。 他指着那个端水的热心少年,向阿笙介绍道:“他叫小秉,比你还小三岁。他父母都饿死了,我几年前见他躺在路边没饭吃便收留了他,没想到现在倒把他给拖累了。” 爹爹伤感地叹口气,抬头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我这痨病大概也好不了了,这几年多亏他一直照顾我,我实在心里对不起他。” 小秉闻言拼命摇头,走近他身边努力安慰他:“爹,您说什么呢。小秉这条命都是您捡的,照顾您是应该的。” 说罢他看向阿笙,真诚的目光让她心里一暖:“阿姊,我会好好努力攒钱,让你和爹爹过上温饱日子的。” 小秉每日出去捡木材卖些钱,再挖野菜供给三个人的生活。他早出晚归很辛苦,每次都是一脸疲惫交悴地回来,还要额外赚钱给爹爹到药铺包防风和当归。 阿笙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提出和他一起出去砍柴摆摊,但被小秉严词拒绝了。于是阿笙只好在家用竹子编些簸箕篮子之类的用品,由小秉背出去卖。 一天下了暴雨,阿笙在家门口焦急地等弟弟从外面回来。 铺天盖地的水珠肆无忌惮地扑面而来,带起一阵阵呼啸的风声,屋顶的茅草渐渐从原处飘落下来,揪起了阿笙的心脏。 “姐!”远远的,她终于看到小秉过来,赶紧把他招呼进屋里坐下,在炕里生堆火以免他冻着伤寒。 没想到向来坚强的小秉一见到阿笙,“呜”得一声哭了出来。他的眼圈哭得红肿,眼泪如外面不知疲倦倾泻着的大雨,疯狂地淌落下来。 阿笙慌忙用袖子给他抹泪,自责地心道一定是小秉要供养三个人的重担太辛苦,不禁内疚起来。 小秉却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连忙摇头收敛泪水,抽噎声也尽量止住,但还是在不断抽泣:“阿姊,我只是今天看到一幕景象太悲惨了,忍不住触景伤情而已。” “什么景象?” “一对母子抱在一起饿死了,人们从他们身边走过都没人看一眼,只有乌鸦在旁边徘徊。” 阿笙顿时能想象到那个情景,心下也是大伤。她轻声拍着小秉的肩,把他拥在怀里。 “姊姊在,别哭。” 她往小秉的肩膀无意一瞥,脸色骤然大变。 只见他破烂的衣袖划出了几道裂纹,露出小麦色的肌肤。上面赫然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还翻出了新鲜的皮肉,虽被他用长发遮掩住,但敏锐的阿笙还是察觉到了。 “你怎么了?”她伸手想去查看他的伤势。 小秉慌张地躲过,不自然地收缩一旁,重新整了整肩上的破布,不敢直视阿笙关切而心疼的眼神:“没什么,今天背柴火时不小心被树枝刮的。” “以后一定要当心点。”阿笙的心满是怜悯,这小秉懂事得让人不忍,什么事都只往自己肩上扛,“我帮你去包扎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小秉敛衽垂目低头道,说罢立刻侧身跑到角落,自己去就着水清洗伤口,好像丝毫不想让其他人为自己分忧。 阿笙听着他故作不痛不痒实则不断倒吸的凉气声,心里漫上了一层怀疑。 这伤口分明就不像是树枝背在肩上能挂出的痕迹,她觉得小秉一定是被哪个恶霸地痞欺负了。 第二十四章 再逢 路上因为刚下了一夜大雨,四处泥泞遍布,地上一片狼藉残花,徒留得几分凄凉与冷寂。 趁晨光初醒,小秉就背着竹筐出去讨生计,阿笙留了个心眼,偷偷追上去跟在他身后,想看看究竟是谁害弟弟受了伤。 只见小秉先上山岭去砍了些木柴,挑着走去集市卖。说是集市,其实也很荒凉冷清,寥寥无几得没有几个行人。但谯县的人烟相较其他地方来说,景况已经算是不错,至少不是一片饿殍遍野的惨状。 阿笙躲在街边屋舍角落处,看着小秉挑了个位置坐下来,把柴木铺开摆在面前,一边吆喝着一边等候买主的光顾。 可是连行人都稀稀落落,小秉喊了许久,面前的桉树木头仍是纹丝不动。眼见着太阳的方向随着时辰的流逝逐渐偏移,小秉已是口干舌燥。 “小秉!”阿笙心疼地忍不住了,她赶紧跑出来,环顾了一圈只有零星几个路人的四周,“既然卖不出去,咱不卖了。” “阿姊,你怎么在这?”小秉看到她突然在面前猝不及防地出现,顿时惊讶地喊了一声。 阿笙没理会他的惊问,兀自收拾起地上的桉树木头捆在一起,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我们走吧。” “那爹抓药的钱怎么赚啊?”小秉赶忙上前阻拦道。 阿笙低头往自己腰间那块双鱼佩瞅了一眼,雪白的色泽在太阳底下泛出剔透澄净的光芒。它遍体通透,雕刻精致玲珑,纹路明晰优美,只是由于她暂时失去了以往的记忆,导致她不知道这枚价值不菲的玉玦是谁的赠予。 从前因为怕它是哪个重要之人所赠,而不敢卖掉它换钱,如今已然是境况极为窘迫,走投无路之下阿笙也只能割舍。 至少,典当它还能获得一笔不小的钱财,足够他们一段日子的开销了,也够给卧病在床的爹爹支撑药费。 小秉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早已身体孱弱,挺拔的身高偏偏瘦得皮包骨,更加让人心生不忍。那些钱也应该省一部分养些鸡鸭给他补充营养。 “姊姊自有办法。”阿笙宽慰着不安的小秉,牵着弟弟的手寻找路边的当铺。 小秉不知她探头探脑地在找些什么,疑惑地看着姐姐:“阿姊,你要干啥?” “找个地方,我们能赚笔大钱。” 寻了好一会儿,一家当铺总算映入眼帘,镶金大匾上书“聚珍阁”三个大字。 小秉这才意识到她要干什么,心里立刻掀起一阵骇浪,急忙拉她的手臂往回扯,企图让阿笙停下往前的脚步。 “姊姊,小秉无论如何,就算做牛做马地干活也不会让你做出牺牲啊。” “无妨,这玉佩本就对我已无用。” 阿笙把手臂抽离,快速跑进大门,打量着周围的陈设。这家当铺看上去历史很久了,各个角落发出淡淡的沉香味,在空气氤氲古朴而幽静的气息。 四周的木架上保藏着许多令人可望不可即的珍宝,有形态可掬的玉质雕像,还有精雕细琢宽宏大气的楠木屏风,甚至还摆着几架从皇宫里出来的铜器宫灯。阿笙一眼望去,目不暇接,让她不由得看花了眼。 老板是个面容和蔼的中年人,听到店里有人的脚步声便抬头看去,见她穿着朴素,料想这个纤纤弱女子应该是来典当物品,心里不禁漫上一层怜悯。 “姑娘,您要当什么呢?” 他身边坐着一个华服美裘的男子,正低着头研究桌上的棋局,应该是刚才正在和老板对弈。 阿笙从腰间借下双鱼佩,递给老板:“您估个价,这值多少铢钱。” 她话音一出,却如微风拂过古井无波的平静水面,刹那间漾开温柔而令人一惊的涟漪。 那位一直伏案全神贯注于棋局的男子一听见这声音,忽而倏地抬起头, “阿笙?”在看清她的面容后,男子明显表现出了惊讶。他立即站起身,轻轻地靠近她的身体。 他如鸦羽般漆黑的睫毛眨了几下,撩动阿笙的心绪。他的眼睛很明亮,如远古闪烁的黑曜石,直照进她的心田。 阿笙不敢再去注视他的脸庞,只觉得花与月在此刻静默,天地间惟余眼前这个俊美的男子。 她的呼吸都不由自主静止了,只听得清自己胸腔里不断跳动的心脏。 阿笙只觉得面前的男子异常熟悉,好像和她有着宿命的夙世牵绊,这种微妙的感觉疯狂地敲击神经,让她心慌垂首,喃喃道:“你是谁。” 男子瞬间眼神一黯,像熹微的朝阳淡褪了晨曦。 “你又何必如此疏离我。”他语调淡淡,神色尽是失望与惆怅。 阿笙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莫名其妙:“公子何出此言?” “罢了。”男子敛眉,问道:“你为何来此?” “我来当掉这块玉佩,家里实在苦得过不下去,想卖个好价钱。”说着,她看向一旁的和蔼老板。 “等等。”男子示意老板把双鱼佩递给他,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了一番,惊问道:“这是荀文若赠予你之物吗?” 荀文若又是谁?她虽然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但她根本想不起名字的主人是何模样。 阿笙皱起眉头苦苦回忆,那些过往的印象已是呼之欲出,偏偏被锁在烟尘湮没的记忆深处,让她无法挣脱禁锢。 “我愿出一千铢钱的价格,不知姑娘意下如何?”老板以为她痛苦挣扎的表情是在为难,善解人意地想让她从纠结的思索中摆脱出来,还示意男子不要再问下去 。 阿笙闻言惊喜地连连点头,这价钱已是比她想象中的还高,不禁兴奋不已地笑起来。 “我愿买下它,以两千铢钱的价格。”突然,一旁陷入沉默的男子开口道。 “孟德——”老板疑惑地望向他。 阿笙更加惊奇,她不知男子为何对自己如此大方。 名唤孟德的男子轻轻开口,低头抚摩手中的白玉:“只是我看它很有眼缘,别无他意。” 他把一袋沉甸甸的荷包递给阿笙,目光里满是深深的哀伤。他注视着她从大门里走出,逐渐离开视线,努力让自己的心思全然投入在棋局之间,却偏偏情不自禁地游移到她身上。 “难道这天下还有你曹孟德为之心心念念却得不到的姑娘?”老板何等通透豁达,一眼就看穿了曹操的心事。 “何止心心念念,已是思之夜不能寐。”此言一出,他不由得嘲笑自己,“没想到还是一厢情愿罢了。” 他克制不住地去回想刚才阿笙的神情和话语,她竟然问自己是谁。看来她对自己已是厌恶到如此地步,竟然还要装作不认得他。 但她怎么会在谯县? 曹操无论怎么细想,他也不明白她突然出现的原因。 ** 长安。 董卓自洛阳迁都长安后,因荒淫暴虐引得天下十八路诸侯讨伐,还身死于义子吕布之手。 本以为京城从此安定,不想董卓部下李傕郭汜又杀回长安,逼死忠臣司徒王允,自封大司马大将军,又是搅得朝堂瘴乱。 权势熏天后,两人仍不满足,竟又开始自相残杀,一人劫天子,一人质公卿,可怜献帝堂堂大汉真龙,被这两位乱臣当作权力的棋子互相博弈,毫无尊严可言。 “唐妃娘娘,午膳已经送至。”奴婢恭恭敬敬地俯首,把食盒捧在手上呈给唐菱。 她小心接过却不禁疑惑,听说献帝被关在李傕大营里没有粮食供给,自己却日日有美味丰盛的饭菜送来,衣物也都是精美的绫罗华绸,比照皇家妃子的正式规格。 但她每次好奇地询问侍女这是谁的特意关照,后者总是支支吾吾地敷衍,这却更勾起了她一探究竟的决心。 唐菱假扮成寻常宫女的模样,敛去脸上的妆容混进她们的人群里,安安静静地坐在石柱后面窥视。 忽然,她正巧看见前面几个宫女在窃窃地议论,唐菱竖起耳朵,听到其中一个较为响亮突出的声音: “据说那位贾尚书,最近极受李傕和郭汜大人的尊重,特别是李傕大人一直在拉拢他呢。” 唐菱一听见贾尚书,立刻提起了精神,把身子往前谈了谈,企图聆听得更仔细些。 “那可不,那贾尚书计策毒得很,李傕大人当然舍不得他的出谋划策了。若是放他帮了郭汜,岂不是自己必败?” “哎呀,据说他诡计多端,这番咱们长安百姓遭殃还不都赖他?董贼已死,天下本来可平定下来,就是这贾诩又把九州搅了个天翻地覆。”一个梳着双髻的宫女接下话头道。 “姐姐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唐菱听到她们刚才议论贾诩的话,心里又惊又急,却只能耐住性子装作不明白的小宫女,小声问道。 那双髻宫女没回头看唐菱,只当是哪个普通听者,一下子显摆之心大起,滔滔不绝地道:“那日董贼死后,他原先从西凉带过来的兵马部下仓皇败逃,这时那个贾诩就劝李傕和郭汜不要忙着跑回凉州,让他们赶紧杀回长安,说会有无上的高官尊荣等着他们。这不,他以一己之力乱了天下,就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简直是作孽啊。” 唐菱忽然明白自己最近骤然优渥的衣食是出于谁之手。 心在听完宫女讲述的那一刻,便顿时像坠落到谷底的巨石,碾压得她喘不过气。 为何她如此深爱的文和,会如此作恶多端,涂炭生灵,成为众人口中的噩梦。 第二十五章 他的私心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脸上,和风吹拂得婆娑杨柳枝叶窈窕。明艳的茑萝花缠绕着篱笆,蔓延开一片炽热火红。 阿笙背着几篓刚编织的竹篾竹筐,打算上门售卖。既然集市冷清无人问津,那找一些朱门大户,应该或多或少能卖出一些。 她敲了户看上去家底殷实的士绅人家,开门的是个管家老头。 面前的姑娘虽是衣衫落魄,浓墨般的发髻上干净得没有任何饰物,不过出身底层贫寒农家,但扑面而来的从容与清雅让他眼前一亮。 “请问老伯,这些竹篾您要一个吗?”阿笙问得彬彬有礼。 管家的眼里不由得升腾起同情的目光,这混乱凄苦的年头,连女娃都被迫出来讨生计了。 “那我要两个吧。” “五文钱一个。”阿笙从老伯手里接过钱,把竹篾递过去,向他告辞,“多谢老伯眷顾生意。” 她继续往街两边走,闻得前面传来隐隐约约的琴瑟笛箫之声,还有黄鹂般响遏行云的清越歌声为其和唱,送入耳中袅袅婉转余音淡远。 这是一家乐府的教坊,里面几个乐师在和歌伎专心习练,撰谱填词,间或有身姿曼妙动人的舞姬兴致浓浓地排演舞蹈。 阿笙忍不住伫立在门槛外,好奇地朝里面望去。这是她从没接触过的世界,那陈列的一架架精致的琵琶和七弦琴,还有浑厚古朴的埙,是人言飞鸟翔集渊鱼出听的风雅之境。 里面有个眼尖的紫衣女子瞥见了阿笙,竟然放下手中的箫径直走了过来,朝她微笑道:“姑娘可是有意来加入我们乐坊?” 阿笙连连摇头,她连怎么鼓琴都忘得一干二净,来这个地方岂不是自取其辱,滥竽充数。 “可是我啥也不会啊。” 女子扯住阿笙的手臂,动作亲切,脸上笑容如春日桃花般温和,像是早料到了她就这么回应。 “无妨,小女可教姑娘一技之长。” 她仔细地打量阿笙,面上带着赞赏的笑靥。 “姑娘这般美貌,屈身于田家农舍实在是可惜。” “我不求什么荣华,只要能让家人过得宽裕些,便足矣。” 紫衣女子点头,接着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卞笙,笙箫的笙。” “小女是这里的头牌,名为兰月。” 兰月教她弹奏七弦琴,阿笙记忆中对它有些模糊的印象,只记得好像有人耐心地教过她。 不知道是不是从前学过的缘故,她重新学起来竟是得心应手,宫商之曲撩拨起来已是如清泉潺潺,在溪涧的细微石子间汩汩作淌。 在乐坊确实让生活改善了不少,小秉因为有了营养面上也泛起红润之色,爹爹的痨病也由于有了不间断的当归补气血,不那么严重了。 今日官府有个宴会,按陈例,阿笙所在的乐坊应该过去作歌舞助兴。 上席坐着两个气度不凡的男子,正在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周围珠围翠绕,一群端酒杯酒壶的侍女身娇体软,举目望去尽是曼妙诱惑。 “那是陈留太守张邈,另一个玄衣男子是朝廷新任命的兖州牧,曹操。”兰月小声向阿笙介绍道。 她抬头看向上首,却见赫然正是上次那位以两千铢钱买她双鱼佩的男子。 他竟然是称霸一方的兖州牧。 他神态雍容贵气,举止之间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洒脱快意,一双星辰般明澈的眼睛暗含睥睨众生的霸气,令人陡然一震,凭空生起敬畏。 而他下首的陈留太守张邈纵然也是个英俊男子,眼里却透着令人反胃的色欲与猥亵,看着美貌的乐姬们笑容怪异,慢慢嚼着一碗雪白如玉的羊脂,满足地咂嘴,不知是醉了色,还是醉了美味。 堂下被曹操凛冽天成的气场压得鸦雀无声,他打破平静,微微敛目缓缓开口:“你们这的头牌乐姬呢。” 兰月闻言慌忙应承:“小女便是。” “你们可会奏郑风溱洧?” “诺。” 抚琴拨弦,笙箫作和。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五音相阶,歌声空灵,一字一句间韵味袅袅。夜色下明月蓊蓊,梧桐蓁蓁,枝叶沙沙作响。 阿笙弹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那诗里的场景,三月上巳节游春之时,青年男女相遇于溱水之畔,赠芍药以表达倾慕之意。 芍药艳红似火,柔媚如水,是那天真纯净的姑娘家一颗炽热的真心啊。 她突然陷入了神游,纤纤素手顷刻停止了拨弦。 张邈左手举着铜酒爵,那双充斥欲望色心的浑浊眼睛扫视着堂下众人。 突然,他瞅见了正在出神的阿笙,不禁屏住呼吸。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眉目如画的女子,肌肤似玉,偏生她的杏眼还明眸善睐,自有一股像烟雾般灵动清丽的魅力。 这样一对比,身边的几个侍女一下就失了颜色。 “这最右边的女子好生花容月貌。”张邈直勾勾地盯住阿笙,把一名想给他倒酒的美女猛得朝旁边推,后者踉跄得惊叫。 阿笙一下子从神游中收回注意力,听得此言不自然地垂首缩了缩身子,假装没听见。 曹操被张邈的艳羡之声吸引了注意,不由得顺着他发直的目光看去,一眼便瞥见了阿笙。 阿笙见曹操也在看自己,神色更加拘谨,汗珠从发间滴落下来,触在因紧张而皱缩的肌肤上显得涩涩。 张邈情不自禁地走过来靠近她,惊得阿笙往后退了几步。 “姑娘何必如此见外,本太守倒对你颇有兴趣。”这话说得如此直白露骨,惹得阿笙一阵恶心。 就算有些畏惧,她还是忍不住道:“实在抱歉,可惜我对太守没兴趣。” 此言一出,惊了四座。 在场的乐师和歌伎们皆是面面相觑,暗自为阿笙捏了把冷汗。 安静得恐慌的氛围里,空气似乎也停止了流动,橙红色的烛火影子摇晃着墙面,同时曳动众人的心绪。 就在这尴尬的气氛中,耳旁忽然传来突兀的笑声。 “呵。” 却是曹操在笑。 张邈霎时不满,一见是曹孟德忍俊不禁的微笑,只能扯了扯嘴硬是把怒气压了下来。 “孟德这是何意?” 曹操不动声色,指节轻轻敲击这桌面,发出沉闷有节奏的笃笃之声。 他一言不发,只是那双明亮而不怒自威的眼眸静静盯着张邈,便已让后者气势全无,不由自主地俯首,不敢再吭一声。 张邈只觉自讨没趣,以为自己如此冒然的举动惹得曹操不快,只能干笑道:“在下不过是取笑取笑,孟德何必当真。” “她可是你能取笑得的?”曹操像是难得的愠怒,语气中都带上不悦,令众人有些战栗不安。 其实他真正想说,她岂是你配取笑的? 阿笙虽是不解他对自己的帮助,但还是感激地望他一眼,却发现在自己与他目光接触后,曹操倏得眼瞳一亮,绽放出她从未见过的光芒,像是突如其来的惊喜。 他明显对她欲言又止,手指攥的掌心生疼,这股刺痛猛然钻进心脏,却只是紧咬下唇,直印出一道青白色的细线。 他不羁肆意了这么多年,唯独在面对卞笙时,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十六章 子衿 天气晴朗,阳光正好,懒懒地透过乐坊的纸窗照在一架架琴瑟之上。 阿笙专注地拿着乐谱研究广陵止息的音律,前方自己投映出来的影子骤然拉长,她惊讶又好奇地望去,原是一个人悄悄来到她的身后。 她赶紧回头看去,却是那个令自己颇有好感的曹操,他一身肆意明亮的红衣,朝她微微一笑:“阿笙姑娘,我没有吓到你吧。” “将军说笑了。”阿笙赶紧朝他浅施一礼。 曹操的身后还跟着一位青衫飘逸的翩翩公子,眼里闪烁聪慧如星的光芒。 “卞笙姑娘?”这个青衫男子在看清她的面容后微微一惊,他和曹操一样都是行止洒脱无拘,只是一个霸气,一个沉着。 这男子认识自己? 一旁的曹操也露出惊讶神色,“郭奉孝原来认得阿笙姑娘。” 叫奉孝的男子折扇一倾,“哗”得打开青皴墨染的山水扇面,掩住若隐若现的笑意。 “奉孝原先与荀文若相游,故此识得卞笙姑娘。只是为何姑娘如今孤身在此?” 不远处的鼓瑟之音空泛缥缈,铿锵有声,像玉磬敲击金石,清脆震鸣又不失婉婉温润。 “一年前我掉下小山崖,醒来后就把从前的记忆都忘掉了,你们和你们所说的荀文若我都不记得是谁。”阿笙神情茫然,举止无措。 “无妨,我们在这里也算重新相识。”郭嘉打量四周的陈设,繁复古朴的楠木花纹映射着阳光,在空气里泛出肉眼可见的微尘。 曹操看见那墙面旁的一排编钟,不由地侧首问阿笙:“阿笙姑娘可会演奏此物?” 见她摇头,他握起木槌试了试音,明亮悠扬,伴随振动发出的声音圆浑宛转,一奏三叹,余音袅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阿笙坐在角落处的坐垫上认真地听他吟唱,古老韵致的节奏伴着编钟时而清脆时而浑厚的音律,漫氲无尽思念与缱绻的喃喃自语。 他站在那里长身玉立,被耀眼而不失和煦的日光浸染上一层金色的辉光,明明是锋芒毕露的身居高位者,此刻眼里满盛着寒冰化为水的温柔。 阿笙的眼眸呆呆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看天上独一无二的神明。 她不由自主地接着念下去:“挑兮达兮,登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她好像曾经郑重地把这句话许给过一人。 “阿笙姑娘?”曹操见她又陷入沉思,拿木槌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动作极其轻柔,蜻蜓点水,却亲昵地好似相熟已久的情人。 浑身被这一点刺激得脊背发烫,她有些羞赧,但下意识地应道:“何事?” 他突然猝不及防地凑近她,丝毫不顾旁人目光,眼神努力抑制扑面而来的炽烈,呼出的气息灼热如火,一点点覆在她已是紧张敏感的肌肤。 角落狭窄逼仄,已是被他迫得再无半分后退的余地。 阿笙脸颊上抹上一层桃花云雾般的绯色,平添娇羞和别样的诱惑动人,却是这般纯净澄澈,让人舍不得玷污分毫。 万物静止,天地间别无一人,只余面前的他。 他眼中暗含狡黠的笑意,语调暧昧沙哑,“我马上要带兵前往青州剿灭黄巾余党,阿笙姑娘可能要一阵子见不到我了呢。” “咳咳,主公。”远处的郭嘉深深感到自己存在的无足轻重,实在憋不住了,“唰”一声蓦地收了手中的墨白扇子,一脸不怀好意的心知肚明。 “那还望将军多加小心。”阿笙假装没听到郭嘉的提醒,垂首悄悄道。 ** 爹爹这两日咳嗽加剧,夜里阿笙被他突兀的声音惊醒。 忽然,她发现爹爹的痰盂里有一抹刺目的鲜红,触目惊心,揪得她心里发紧,寒气遍体漫布。 “爹——”阿笙拍着他的肩膀,唤一旁着急的小秉赶紧去寻郎中过来诊病。 爹爹慌忙摆手,喝了口她端来的药,咳嗽着急促地阻止一只脚已经跨出大门的小秉:“我没事,这陈年旧病也看不好了。” 阿笙用眼神示意弟弟赶紧出去,拿手帕递给爹爹,声音颤抖着劝道:“爹,不管怎样,我作为你的女儿,岂有不给你看病的道理。” 爹爹悲哀地望了她一眼,手里的汤碗倏而掉落,淌了一地的褐色药液映入阿笙惊惶的瞳孔。 “爹,你怎么了?” 他忽然喉咙一哑,苦涩的眼泪刹那间滚滚而下,老泪纵横:“女儿,是爹一直对不住你,是我没能耐,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当初狠心把你发卖,如今这把老骨头还要拖累你,害我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儿去乐坊那种地方当歌伎。” 他扯住阿笙的手腕,语气哀哀欲绝:“可怜我的女儿一直在受罪,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身在乱世,命不由己。女儿从来都知父亲苦衷,您无需自责。”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他,蹲下身把汤碗碎片小心翼翼地捡起,收拾在一旁。 爹爹抹了把眼泪,朝她叹口气:“若你能寻得一个好人家,不求富贵腾达,只要能真心真意待你好,那爹死了也能瞑目了。” “您不要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等郎中过来为您诊病开了药您就好生安心养着,家里的事都有我。” 她低着头给父亲的床褥料理好,去房前的田圃里浇灌茭叶菜,棕色土壤坚硬硌实,阿笙便用锄头松动些泥土,好让菜根有空隙呼吸。 日上三竿,她早已汗水淋漓,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些,还要赶紧干完活煮饭做炊。 正当她专心捋袖干活之时,篱笆外小秉突然从外面冲了回来,阿笙抬眼见弟弟面色惊慌额头直冒冷汗,双手不住地发抖,不知他是出了什么事情,询问道:“郎中找来了吗?” 小秉连连摇头,一双大眼里满是铺天盖地的惧怕与绝望,好像遭遇了什么飞来横祸般身子都僵住了。 他支支吾吾地道:“医馆今日没开门,我去的时候大门都锁死了。” “那明日再去也无碍,你何必如此惊慌失措?”阿笙见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心里不禁漫过奇怪与疑心。 小秉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双腿打颤发软,顷刻间就坐在了泥地上,双臂交叉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语气竟像是在乞求什么,无助而害怕,“他找不到我,他一定不会找不到我。” 阿笙真的是越听越糊涂,但看弟弟这副弱小孤独的样子不由得心生强烈的怜悯。 她蹲下身子盯住他,“你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尽管和姊姊说,姊姊一定会想办法。” 小秉不敢去看阿笙的眼睛,痛苦地疯狂摇头:“阿姊——” 话音未落,一行人马突然来到院门口,一个男人阴沉嘶哑的声音在他们耳畔骤而响起。 “卞秉,老子总算找到你家了。” 阿笙闻言抬头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顿时如遭雷击,慌乱得赶紧敛目装作没看见来者。 这人竟是那日欲轻薄于她的陈留太守张邈。他怎么会特意来寻小秉? 阿笙忽而想起前些天弟弟肩上那道血淋淋的伤痕,强烈而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正是这个张邈伤了小秉。 张邈没注意到一直低着头的阿笙,径直走向跪在地上惊慌失措的小秉,身上咔咔的金玉饰物之声撞击众人的耳膜。 “你小子那天居然还敢反抗老子?那日被你跑了,现在你可跑不掉了吧。” 他一把揪起小秉的衣领,恶狠狠地瞪向后者,眼里尽是邪恶的欲念与猥琐:“还不快跟老子回去乖乖地做老子的僮仆?不然你那个痨病爹爹等着去死吧!” 小秉虽是一语不发,但在听见张邈说到爹爹时心都猛然揪起,目光里透出刻骨的恨意。 他趁张邈不注意,瘦弱的身躯拼尽全力把这个狰狞冷笑的恶魔往后一推,丝毫没有防备的张邈霎时后脑勺撞到了篱笆栏,用手抹去一把温热的鲜血映入眼帘。 “小子你敢?”他恼羞成怒地拔剑就要往小秉身上砍去,阿笙见状,立刻毫不犹豫地握紧手中的锄头挡住那来势汹汹的一剑。 对手力气颇大,她虎口被磨出细微的血迹,痛得攥紧了手心。 “你敢伤害我弟弟?” 张邈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震惊之余,视线也转向了她,他这才注意到了阿笙的存在,眼睛倏然一亮,随即猥亵的笑容又挂在他那张脸上。 张邈收起手中的剑,玩味地打量阿笙:“弟弟长得不错,没想到你这美人就是他的姐姐啊。不如,你给我做小妾,我饶你弟弟不死,还有你那痨病老爹我可以出钱给他医治。” 他停了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仔细考虑考虑,这可是别人八辈子都求不来的好事。” 阿笙心里泛起波涛般翻滚席卷的厌恶,她刚想反驳他的无耻要求,屋里却传来爹爹猛烈的咳嗽声,他居然拖着自己久病未愈的身子骨,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出瓦屋。 他显然已经听到了外面发生的一切,沧桑的脸庞因为剧烈的气愤涨得通红,瘦骨嶙峋的手愤怒地指着不可一世的张邈:“我宁可拼了这条贱命,也不会任我的孩子受你这个杀千刀的狗官欺辱!” “老东西你!”张邈顿时勃然大怒。 “爹——”不等张邈即将发泄怒火,阿笙开口打断了两人。她的声音很沉着,冷静得令爹爹也惊讶地看她。 “女儿嫁给他便是。”阿笙镇定道。 第二十七章 惊问 “阿姊!” “笙儿!” 父亲和弟弟同时叫喊,齐刷刷地看向阿笙。 她没有理会他们惊异的目光,而是平静地望着笑得得意忘形的张邈,语气镇定自若,云淡风轻:“小女如今答应太守,还望太守能放过我们一家。” “这是自然,吾自会挑个良辰吉日迎姑娘入府,到时你一家都将得到本太守的庇佑。” 张邈示意身边几个随从,志得意满间又笑得阴险:“你们就在这附近住下,看好我未来的美妾,莫让他们走出你们的视线。” 说着他眯起双眼注视阿笙,赘肉堆砌在脸颊上 显得异常油腻恶心:“姑娘你可别跑了,否则后果——” “小女自是明白,太守大可放心。”阿笙丝毫未被他的威胁所恐吓,反而泰然自若地回道。 张邈满意地上马,趁随从也四散离开,小秉这才回过神来,拼命地摇着阿笙的手臂,语气带着强烈的不甘和悲愤: “阿姊,张邈此贼是个虐待成性的恶魔!他原先打我骂我,逼我做他的僮仆,我早晨去给爹爹寻郎中时碰见了他,他居然直接找到家里来。你怎么能就这样答应他了呢!” 他越说越激动,索性叫道:“大不了我和那几个侍卫拼个你死我活,也要保你和爹爹逃出谯县。” 阿笙赶紧捂住他的嘴,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四下周围,悄悄道:“你自己也清楚打不过这些膀大腰圆的壮汉,阿姊自有办法,你先不要着急。” “你能有什么办法?”爹爹痛心地低声道,拐杖在土地上狠狠地印出深刻的痕迹。 让我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阿笙在心里默念,但不敢在心急如焚的爹爹面前有丝毫表露。 她如今虽是纤纤弱质女子,却已然是全家人唯一的希望。她之所以答应张邈,是因为她知道后者已经拿她一家人做胁迫,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当务之急是安慰父亲和弟弟,让他们不必为自己担忧,才好想办法让他们赶紧脱身,她自有应对张邈的办法。 正在沉思之间,爹爹沉闷的咳嗽声打断了她。他回身进了屋子,平静地唤他们: “做饭吧,今天吃刚从地里割的韭菜,昨天还剩了几块鸡,在甑子里温一温继续吃。” 姐弟两个听见爹爹难得地吩咐他们做饭,虽是心里千般沉重,但还是赶紧遵照他的嘱咐准备好了饭菜。 热气腾腾地出了锅,阿笙把碗筷小心端到桌上去。 往常食量最大的小秉今日也没什么胃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菜,吃得心不在焉味同嚼蜡,很快就放下竹箸出去干活。 爹爹因为身体的缘故,向来吃得极少。他轻轻夹了一块鸡肉放在阿笙的碗里,沧桑的脸上绽出了难得的微笑:“多吃点,保重身体才是本钱啊。” “爹,您也吃。”阿笙把盛放鸡肉的碗摆在父亲面前,劝道。 爹爹摇摇头推阻,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她:“我不用。你们姐弟俩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有肉要共食。” 他这话令阿笙听得不太明白,她不解地望着眼眸深沉的父亲,一头雾水:“爹,这是自然,小秉就是我唯一的亲弟弟,女儿一定会看顾好他。” 爹爹低头吃了口米饭,浑浊的眼睛里有抹光一闪而过,语调严肃:“笙儿,爹纵然落魄了半辈子,但从前也读过几本书懂得一些道理,爹有一句话要告诉你,话粗理不粗,你也莫嫌弃。” 阿笙见他神色诚恳,不由得停住手中的箸认真听爹爹继续说下去。 “生于此茫茫乱世,你即使无能力反抗,却依旧须抱有坚韧与隐忍,那等黑暗混沌便永无压倒你的时日。”爹爹努力抑制咳嗽声,一字一句清晰道,随即语气又转为平淡宁和,“凡事看得通透些,让自己活得不那么艰难。” 阿笙虽然不知爹爹突然说起这些是何意,但她仍然重重地点头,恭谨回答道:“女儿切记父亲的叮嘱。” 傍晚时分斜阳欲沉,云霭渐收,灰黑的轮廓一点点蔓延至天边,逐渐掩盖最后的半分明亮。 乌鸦倏而突兀地啼鸣,夜虫凄切地叫晚。 小秉拿着木铲拍了拍已经坚实粗壮的葡萄藤,浇了瓢水,对一旁也在专心观察藤蔓的阿笙道:“爹爹原先最想吃葡萄可一直没吃到,等这夏天葡萄长出来,我们要好好孝敬他老人家。” 阿笙点头,细心地把几只爬来爬去的虫子赶走,向小秉问了句:“我们要不要给它再施一波除虫药?” 小秉也拿不定主意,他转身道:“那我去问一声爹爹。” 他推开摇摇晃晃的门,发出吱呀沙哑的声响。阿笙拿起他掉落一侧的木铲也给葡萄藤根上的泥土拍坚实些,正当她全神贯注干活时,屋里面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爹!” 是小秉的声音。 她心下急速坠落,一块巨石瞬间吊住喉咙,她慌张地把木铲往旁边一扔,直接往里面冲去。 在看见床上的景象时,她顿时呆住了。 一只小瓷瓶在地上滚动,爹爹无力地倚着墙,唇角鲜血肆无忌惮地涌出来,红得触目惊心。一双手毫无生气地垂在身体两侧,呼吸微弱而缥缈。 他的神色却很平静,淡淡地看着哭得肝胆俱裂的小秉,轻轻抚了抚他的头。 阿笙良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踉踉跄跄地奔到爹爹身边,浑身颤抖。 “爹,您这是为何——”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簌簌而下,她已是痛苦地吐不出一个字。 爹爹努力地扯起浸染鲜血的嘴角,朝他们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好像在宽慰两个孩子,平和的目光注视着阿笙:“你的苦衷爹都知道,是爹拖累你了,你才逼不得已答应要嫁给那个张邈。爹这辈子一直对不起你,故此服毒自尽已是我唯一能为女儿做的事了。” “您又是何必!”阿笙越觉心如刀绞,放声大哭,手心被自己狠狠攥着的手指抠得生疼。 爹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已是微弱地几不可闻。阿笙和小秉见他嘴唇嗫嚅,哭着凑上去听,却听见爹说:“趁给我下葬,你们就赶紧逃出去,没了我这个累赘,你们一定能跑——” 随即声音骤断,戛然而止,他们再也听不见爹爹的呼吸声。 耳畔乌鸦凄厉鸣叫,趁着黑漆漆的夜色盘旋于梧桐树上。 *** “依某愚见,主公应在此地安营扎寨,一鼓作气方可将贼兵一网打尽。”荀攸细心地指着眼前的地图,向正在思索的曹操建议道,“如此亦可断贼兵粮道,逼其不战而降。” 曹操闻言,眼里绽放出豁然开朗的光芒,他连连点头赞赏:“荀公达果然才谋惊绝,孤着实佩服。” 荀攸谦逊抱拳,笑道:“主公说笑了,某不过是在班门弄斧罢了。” 曹□□朗地拍荀攸的肩膀,主公谋臣两人就如相知多年的旧友般亲密,他提议道:“待孤将青州残余黄巾军斩草除根,孤请你回兖州喝好酒,醉上三天三夜不愿醒!” “多谢主公美意,某岂敢不从?”荀攸向来也是好酒之人,一听此言立刻答应。 这时帐外兵士掀开门帘,前来奏报:“主公,有一白衣儒士前来拜谒您。” “白衣儒士?”曹操好奇地回忆以往的好友有谁符合这个特征,一旁的荀攸不禁猜测道:“莫非是我的小叔?” “文若!”曹操立刻反应过来,内心刹那间掀起了激动的风浪,慌忙整理衣冠出去亲自迎接。 果然,一身纯白色锦绸长袍的荀彧静静地站立门口,风采翩然,像是从诗经走出来的世家公子,如玉般的气度华彩得让人挪不开眼。 见到曹操,荀彧也是眼睛一亮,倾身作礼道:“曹将军别来无恙,在下已安顿好族人,特来投奔您以共扶汉室,匡救天下。” “哎,文若风尘仆仆而来,你我何必如此拘礼。”曹操挽着荀彧的手臂把他迎进帐里,拉他坐在一边。 “我就知是叔叔您。”荀攸与荀彧自小一起相交,彼此熟悉得很,对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叔叔既是尊敬也不失亲近。 曹操亲自给两人分别倒了杯茶,热气腾腾的清茶泛出沁人心脾的香味,在透明的水里不断上下浮沉翻滚,像纷飞起舞的蝶。 “想我曹孟德何德何能,竟能得两位荀门天下名士相佐。”曹操感慨地看着两人。 荀彧起身一礼,语气郑重:“将军兴义兵而讨董卓,不辞艰辛为汉室殄灭乱党,此等义举在下早已倾慕不已,又岂敢推却此身坐视百姓于水火?” 曹操慌忙站起身扶他重新坐下,腰间的双鱼佩发出沉闷喑哑的声响。 “孤知文若乃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贤士,孤不敢辜负文若之期望。” 荀彧忽地抬眼瞥见他腰间那枚澄澈的白玉,心下顿时一沉。 阿笙竟把他亲手送给她的双鱼佩给了曹操。 他心里五味杂陈,自己也不知作何感想,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的笑容:“卞笙姑娘如今还好吧?” 他一想到那个傻得勇敢的女孩,心里不由得溢出强烈的关切,一敛袍角又道: “当初将军在离开洛阳的第二天,她便义无反顾地独自一人千里迢迢去谯县追寻将军,还望将军珍视笙儿姑娘那颗真心,保护她不再受伤害。” “你说什么?”曹操一听此语,霎时惊住了。“她那时是一个人来找我?” ※※※※※※※※※※※※※※※※※※※※ 求评求收啊啊啊!谢谢了! 第二十八章 走马灯 长安。 杨柳飞溅满天白絮,轻飘飘得漫过黛墙琉璃瓦,如同一月飞雪洋洋洒洒缥缈无痕,遮蔽人向上看天的目光。 唐菱在寝宫里盯着那盏荼靡走马灯发愣,明明灭灭的烛火缭乱她的心神,一幅幅不停转动的纸面摇晃着模糊的视线。 侍女石香坐在小凳上为她缝一只求多福多寿的香囊,看着唐菱这般魔怔只能轻轻摇头叹气。 她一向知道这盏走马灯是自家小姐从入宫以来就带在身边的珍藏之物,总是挂在床边一侧的墙上,流转着多少逝去的光阴。 “娘娘,您要不要出去走走解解闷?”见唐菱最近一直闷闷不乐,石香不由得建议道。 她向来是个颇为古板苛厉的婢女,当初唐思只让她跟着唐菱进宫,就为了能让她多拘束拘束妹妹的规矩体统,莫失了天家颜面。 可她已然是唐菱在这孤独的汉宫里唯一的陪伴,两个人竟有了相依为命的感情。 唐菱没有开口回答她,轻轻摇了摇头以示婉拒。 “恭贺娘娘,娘娘大喜!”正当主仆两人各怀心思时,几个淡蓝襦裙的宫女突然拍着手走进来,打乱了原本平静无声的气氛。 她们一见到唐菱便齐刷刷地下跪,口中称颂道:“娘娘现今得了李大司马的青睐,日后可莫忘了我等奴婢。” 唐菱放下手中的走马灯,不解地站起身问她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伶俐宫女抬首想开口回应,门外走进两个上了年纪的掌事姑姑,身后还跟着一列捧着玉钗玛瑙珠宝的侍女。她们都是在宫里有地位的女官,震慑得先前几个嘻嘻哈哈的小宫女不由得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唐菱见到嬷嬷们来,也礼貌地躬身问候:“两位姑姑突然光临敝宫,不知所为何事?” 嬷嬷们还礼后示意身后的侍女呈上那些璀璨光华的珍宝饰物,恭恭敬敬道:“奴婢们特奉了李大司马的命令,前来呈送娘娘以聘礼。” 唐菱越听越糊涂,她根本不知李傕来送这些珠宝有何意图:“聘礼?这是何意?” “李大司马倾慕娘娘国色姿容与殊厚才德,故欲聘娶娘娘。” “他疯了吗?”唐菱惊得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我是先帝妃子,焉能下嫁大臣?” 为首的嬷嬷道:“先弘农王早已去世,娘娘如今既为寡居之身,另行再嫁有何不可?” 她言语之间竟称呼刘辩为弘农王,身为汉家女官已是大不敬。 唐菱勃然大怒,“砰”地将那些玉盘上的珠宝倒在地上,清脆的掉落声响撞击在场众人的耳膜,气氛顿时陷入了时间静止的僵持局面,宫女们皆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不敢再看这位周身缠绕怒意的唐妃一眼。 “放肆!本宫乃先帝唯一的正妃,便是天家至高无上的颜面。那李傕是天下人恨不能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欺辱陛下,瘴乱朝廷,如今竟欲侮及本宫,他必将不得好死!你们这些可耻的走狗背叛大汉为此贼效力,必会遭天下唾弃!”唐菱浑身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激动与愤怒,眼眸里射出仇恨的光芒。 众人听了这一番痛骂不禁都为她捏了一把汗,嬷嬷却不为所动,面上的表情从恭谨变为撕破脸皮的疾言厉色,尖锐的嗓音高声警告道:“唐妃娘娘莫要忘了,你不过是一介可怜废妃,如今若是敢拒绝李大司马的好意,后果如何你可要好好思量清楚。” 唐菱冷笑道:“本宫就算拼着一死,也不会遂那贼子之意,区区几只狗来操心本宫的事情,真是过虑了。” “你?”这下是两个嬷嬷气得双眼瞪圆,趋炎附势的势利老脸眉毛倒竖,刚想回嘴却被石香带着几个宫女不容拒绝地推出门外,“烦请嬷嬷速速离开,娘娘不愿再见到你们。” 石香刻板严肃的面庞让嬷嬷顿时不敢再自讨没趣,只能狠狠瞪了站在屋里的唐菱一眼:“李大人自会亲身前来,到时看你还敢不敢不从!” 待耳边不再有聒噪的声音,唐菱一下子颓然地跌坐在椅中,好像一切事再与她无关,视线呆怔地盯着走马灯,从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唐二小姐的影子在她身上再也看不见了。 石香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伴着唐菱来此漫漫汉宫数年,便再没见她脸上绽放过和往常一样的灿烂笑容。 从前那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唐二小姐,似乎世间一切污浊与烦恼都染不上她半分眉角,本该是一辈子都应被呵护在她所心悦的男子手心里的呀。 可她自从入了深宫,就一直被随意糟践。唯一可以仰仗的皇帝也被权臣鸩杀,这宫里就没人把她看作是高贵的娘娘,任何一个人都能让她因为受了委屈而深夜偷偷哭泣。如今又被那个李傕盯上,想到这儿,石香的喉咙突然被堵住了,心口被无边无尽的惆怅漫延边际。 但石香也不敢去开口打扰陷入发怔的唐菱,只能侍立在一旁默默看着她。 良久,唐菱歪着头开始喃喃自语,石香辨认了很久才听清楚:“你说他为什么要为虎作伥引狼入室呢?” “但我还是好喜欢他。” “我也知道他喜欢我,我知道的呀。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她翻来覆去地轻道,仿佛陷入了亘古的魔怔,无法挣脱。 “可是我们永远也无法在一起。” 石香听到这儿,眼眶里努力打转的泪水再也憋不住了,流到唇里一股苦涩狠命地钻入心间。 她不停擦着泪一面凝视着唐菱,看见唐菱垂首伏案写了一行墨黑的字,石香偏过头仔细去看,虽略识几个字却又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能在心里默默照着那行字念着, “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 笔迹深入纸背,一勾一画间皆透着刻骨的笔力,似乎浸染欲绝的悲哀,又隐隐显露难言的恨意。 小姐这是什么意思?石香试图去揣测唐菱的内心,却徒劳无功。 她听见小姐倏而在轻声低唤,那竟是一个人的名字。她以为是在叫唤自己去服侍,正欲答应,细细辨认下才听出来,小姐却是在唤着: “贾文和。” 石香虽然不知贾文和是何人,但小姐过去数年间许多夜梦里总是在念这个名字。 那声音里蕴藏着深沉的眷恋,以及强烈的不甘与痛苦。 石香努力回想据她所知姓贾的男子,但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个婢女,除了当今那个李傕郭汜身旁的尚书贾诩,也实在想不出第二人。 难不成,小姐心心念念牵系的人竟是他? 石香纵然不愿猜到那个祸乱天下的贾诩身上,但如今看唐菱如此消沉哀戚的模样,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求他来救救小姐。 趁着天色未晚,她赶紧悄悄走出去,见宫门处守着几个全副铠甲的侍卫,眼神警惕地巡视周围动向,手里紧握枪戟对可疑人物虎视眈眈。 高高的宫墙掩映在一排随风飘摇的绿柳之下,令观者望而生畏。 被困在这里的人永远也无法望见外面的苍穹是何模样,哪怕是窥看一眼,或许便为生命的代价。 石香只能硬着头皮闯到侍卫面前,企图趁他们未反应的间隙赶紧冲出去,一只脚已然迈出去时却被两杆冰冷的画戟立刻拦住去路。 “站住!”冷酷的高喝没有一丝温度。 石香心里顿时沉沉一坠,她回身哭求道:“我家唐妃娘娘重病在身,求大哥们行行好放我出去寻郎中吧!” “宫里自有御医,何须你擅出宫门!速回!”侍卫的脸色不着任何感情,严厉地冲她大喊。 石香想到唐菱那般已是濒临绝境的悲哀模样,眼下却无法冲破藩篱救她,愈加绝望地心急如焚。 我既有幸做您的奴婢,那您便是我唯一的依靠,无论如何也要回报您。 石香在内心想着,“扑通”一声朝侍卫跪倒,抽泣的声音已是哽咽得快说不出话。 “求求——求大哥了,我家娘娘的病——只有外面的郎中能治好。” 侍卫们却冷漠地看她心如刀割的样子 ,不耐烦地道:“你到底回不回去?别怪我等手中刀剑无眼。” 只见那无情的戟杆就要往她背上打去,一个低沉的男声突然响起:“住手。” 那两名守卫闻言顿时停住了手里的动作,收了画戟便恭敬地朝那忽然出现的男子抱拳施礼:“贾尚书。” 贾尚书? 她赶紧上移视线看向他,虽然心里捏不准,但她也只能赌一把。 “求尚书大人救救我家唐菱小姐吧!”石香慌忙跪地俯伏哀求,拽住面前男子的袍角。 贾诩蹲下身轻轻道:“你先莫哭,你家小姐如何了。” 果然是他。“她,她被李傕大人下聘强娶,刚又写了句诗,奴婢却真的不明白。”石香眼眶红肿如桃,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此事我已知晓,故此特地前来。只是她写的何诗?” “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石香依照脑海里的记忆,向他念道。 不想听完此诗贾诩骤然失色,那样冷静自持的一个男子竟然瞬间颤抖起来。他一时间顷刻心乱如麻:“快带我去寻她!” 第二十九章 君子一诺 贾诩猛得推开唐菱的屋门,便嗅到一股在空气中回荡的隐隐血腥味。 “唐菱!”他什么也不顾得了,竟然直呼其名,冲向她的床边。 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像是沉睡在一个虚无却美好的迷梦里,白皙如玉的手腕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正往外不断涌出红艳艳的鲜血,如一朵凋零的寂寂樱花。 一把匕首孤零零地落在一边,刀刃上泛有炽热的血迹。 石香慌忙大叫起来,赶紧四下翻找白布要给唐菱包扎上,却因为心急如焚手颤得做不了任何事。 贾诩望着虚弱的唐菱分毫没有犹豫,立刻用刀割开自己的衣襟撕下来,不敢有半点迟缓,迅速地把她的手腕缠裹住,动作轻柔而小心翼翼。 待一切都做好,他移目看向四周,不经意间瞥见了桌上那行字。 “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旁边静静安放一只走马灯,纸与纸之间摩挲的声音刺得他心底生疼。 他盯着这三句诗,神色骤然痛苦而挣扎,悲哀地道:“此诗为战国韩凭妻子被迫和丈夫分离后所作之句,不久即自尽。菱儿写此语,便已是抱了一死之心了。” 石香这时才恍然明白其中含义,慌忙探到唐菱的床前看她状况如何,果然血渐渐止住了,呼吸也逐渐有了平稳的声响。 石香这才慢慢放下心来,忽然双膝跪地,在贾诩惊讶的眼神中向他恳切地道:“我家小姐她近来一直因为您而神思恍惚,喃喃说了很多关乎您的事情。如今又被李傕所逼,只有您能救她。” 这个忠心的女子头脑很清楚,能救主人的只有眼前这个神情痛楚的男子。 “关乎我,她平日可说过什么?” “小姐说,你能不能和她在一起。” 他却倏而凄然一笑,执起桌上那张脆弱的白纸,目光深远而哀伤。 “我能做的,不过是劝李傕打消娶她的心思,让她过得安稳些。可她想要的,原谅文和永远也无法做到。” 贾诩叹罢眷念地望了熟睡的唐菱一眼,她眼下还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幻梦里,即使缥缈,或许在她心里便是最期待的真实。 长梦不待人,空尔独自归。 石香见他欲起身离开,连尊卑之分也不顾了,慌忙叫住他:“您能否等小姐醒来和她说说话?” 他摇摇头,纵然心如锋利的刃在搅动断肠,硬生生挖去一大块血淋淋的筋肉。 “我必须要在她醒来之前就走,你只需告诉菱儿,李傕已经打消了逼迫她的念头,她要好好地爱惜身体,活下去。” *** 天色迷蒙,灰雾遮掩住所有可见的青色天空。 阿笙和小秉一身素衣跪在父亲坟前,按风俗浇一壶酒为他祭奠。 “父亲还没等到我们栽的葡萄熟了,就走了。”阿笙哑着嗓子,脸上眼泪淌过的痕迹被风吹得干涩作痛。 “等到葡萄熟透,我们就摘满满的一大捧放在爹爹的坟前,但我们一定要尽快逃出去,刻不容迟。”小秉焦急地左顾右盼道。 “区区葡萄何足挂齿,本太守自会遣手下满足老丈人的心愿。”张邈突然不知从哪走出来,放肆的大笑回响在空荡荡的林间,惊醒了栖息的寂静飞鸟。 小秉闻言转头对他怒目而视:“无耻张贼,你竟敢偷听墙角!” “本太守不过是担心我的美妾偷偷逃跑,故来探视一下你们,不经意听到你们姐弟对话而已,何必动怒?” 阿笙心下一沉。张邈并未因为爹爹去世而对他们放松半分警惕,周围的护卫脚步声还是若隐若现地传出来。看来,自己逃是逃不出去了。 想到这儿,她装作恭顺地施个常礼,语气温柔:“张大人,我父新亡,小女请求婚期能否暂缓?” 不想张邈抹了把长满络腮胡的的下巴,眼里透过玩味的神色:“莫非你还想借故拖延?本太守只会按原计划来迎娶你。” 小秉按捺不住满心的怒气,刚想站起来辱骂,却被阿笙用严厉的眼神止住了,只能紧咬牙关硬是忍了下去。 待张邈人影不见,阿笙悄悄附在弟弟耳边,轻声道“小秉,姐姐只求你这一次。” 她的神情里既有严厉的命令又带着强烈的哀求,泪水从眼角滚滚而下,“你如果想救我,只有去找兖州牧曹操将军,如今唯独他能拯救我们。” 她其实与他并未有几次见面之缘,但敏锐的直觉使她笃定坚信,他一定会来救她。 小秉闻言抽噎着渐渐止住哭泣,但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从脸颊上淌落,他回身依依不舍地凝视阿笙,坚定地点头:“阿姊,小秉一定遵照你的嘱咐带曹将军回来救你。” 他虽然不知那个平日只可远闻不敢近观的兖州牧为何会认识姐姐,但既然她如此说,这必然是救姐姐唯一的办法。 *** 箫笛喧嚣地吹响,爆竹兀自欢欣地噼里啪啦,街坊们皆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来看当今陈留太守娶侧室的好戏。 清晨便有许多盛装的侍女鱼贯而入,口称要给新夫人梳妆打扮。 阿笙木然地任由她们给自己换上黑红相间的绣金喜袍,戴上沉重的珠冠玉帘,被半扶半推地搀进花轿送到张邈的府邸。 这还是她第一次穿上这身华丽的喜服,往常只见别的新娘子出嫁的时候穿得光彩照人,如今她却也同她们一样了。 但阿笙手心里始终攥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纵使两败俱伤,她也不会忘记爹爹是为何而死。她骨子里生来的傲气注定让她不会心甘情愿地屈服于绝境黑夜之间。 她忐忑地坐在洞房里等待张邈,一旁微弱的烛火借着风摇晃,显得极其脆弱不堪。不安地等了一个时辰,张邈的脚步声终于踩在阿笙的心头。 他微有醉意,充满欲望的脸上充斥着狞笑,一双邪恶的手就要在她脸上抚摸,恍如来自地狱的恶鬼。 “你敢近我?”阿笙握紧长袖中的匕首,掌间冒出细微的冷汗,因为紧张微微发烫。 张邈眯起眼,肆无忌惮地又靠近了几分,斜睨道:“为何不敢?”语气凶悍,尽是渴望的贪婪。 她抢忍住心里剧烈的厌恶猛得拔出匕首朝他心窝里刺去,却被他的手一把抓住自己的手腕。骨节发青,被他一寸寸地扭紧,狠狠地攥住。 张邈凶恶的脸容中抹出冷笑:“我就知你卞笙心怀鬼胎,不会这么轻易跪服。” “那还是让你尝点痛苦。”他一面恶狠狠地骂着一面拔出壁间挂着的刀就要砍向她的手臂,窗外突然闯进一个玄衣男子跳了进来,迅雷不及掩耳用力推开阿笙,干脆利落地拔剑,抬手挡住了张邈寒光四溅的刀刃。 是他。曹操。 刀光剑影之间,阿笙的神思已然有些恍惚。 张邈猛然抬头,见是曹操,因为畏惧面上不由得闪过惊慌失措之色。 但他只能硬着气喊道:“曹孟德,我教训自己的小妾,与你何干?” 曹操没有回应,周身的气息却骤然如冰霜般凛冽,触不到丝毫温度,旁人甚至能清清楚楚地感知他冰冷的愠怒,那是浑然天成的霸气与威严,是作为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居高临下。 他额头青筋渐起,眼眸露出如猛虎噬人般的凶光,薄唇轻重重吐出一个字:“滚。” 张邈咬咬牙,但内心的不甘之火终是被曹操冰冷的眼神熄灭,他不得不向后者退让:“是。” 在一旁阿笙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从曹操身上移开半分,太阳穴突然隐隐作痛。 记忆中隐隐约约闪过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情景,那些难以言说的空隙倏然间被过往潮水侵没填补,逐渐泛上她的脑海,不再如从前那般空空荡荡。 好像是同一个人,也是遮在自己身前拔剑抵住了另一个人的剑刃。果决,勇敢,是对她毫不犹豫地保护。 挽着她一起爬上屋顶看月色的他,在酒楼里喝退蹇义帮她解围的他,和她一起躲在客栈里逃脱追兵的他,都是同一个人啊。 他是阿笙的阿瞒啊。 他还曾在她耳边说,他喜欢她。 “阿瞒!”她不禁大喊了一声。 他闻言猛然回头看向她,目光里满含惊喜与激动,以及心里强烈的期盼。 “你终于记起来了?” 她重重点了点头,一下子忽地冲到他怀里抱住他,踮起脚尖拥着他的脖颈,发烫的脸庞紧紧贴着他温暖的胸膛,感受那炽烈有力的心脏在耳畔不断跳动的安稳。 仿佛这世间的烽烟缭乱不过是一场虚空,天地间唯独剩下眼前人是真实而可以依靠的臂弯。 阿笙的眼泪顷刻间涌出眼眶,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感受到失而复得的感慨与珍惜。 他用力地紧紧搂住她,双臂抱住她瘦弱的后背,仿佛再也舍不得放开。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他低低地道。 阿笙闻言连忙迫不及待地点头,她氤氲泪水而模糊的双眼在日光下闪烁发亮,如同随风荡漾波光粼粼的清澈湖面。 曹操轻笑,挽住她的腰间纵身一跃跨上马,朝前方的道路疾驰。 一路繁花招摇,盛放的芍药开得醉人,妖娆如风中起舞的火焰般动人心魄。阿笙坐在马上聆听呼啸的风声,内心是前所未有的畅意与自由。 他们在一处足可眺望远景的悬崖边停驻,曹操滚鞍下马后站在马鞍边握紧阿笙的手扶她下来。 “我等这一刻等了许久许久,但我终是等到了。”他低下头凝视阿笙,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目光相接间深深情意悄然相通。 “我曹孟德在此向卞氏阿笙许诺,此颗真心唯有卞笙一人,日月可鉴,我将予以你我所有的信任与敬爱,无论将来遇到如何艰难绝境,亦不会放弃此承诺。” 君子一诺,死生契阔。 远山黛影迤逦起伏,一眼永远望不到尽头深处。江山从来如画,人事却未必胜意。 夕阳散发橙红色的瑰丽光芒,给世间万物赋予一层壮丽磅礴的色彩,举目望去暮云燃金翻滚升腾,在天边晕染开灼目的焰色。落日下天地空阔旷古,飞鸟掠过绿树葱茏的蔓蔓枝叶,沙沙作响。 仿佛望着这广袤世间,心胸开阔便欲抒怀。 阿笙开口轻道:“我对你亦是一片炽诚之心相付,惟愿一生相守,再不放开。” “惟愿一生相守,倾心以付。”他神情郑重。 阿笙身上华丽的喜服还在身,她忽而低低笑起来,偎倚在他怀间,语气亲昵:“记得我第一次正式遇见你,是你像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公子去抢新妇的时候呢。” “抢新妇有何不妥吗?”他冲她玩笑地眨眨眼,眸底满是欣喜的光芒,好像得到了这世间最珍贵的至宝,“现在我不正是抢到了你?” 她笑着用手捶他的肩膀,把头埋进他的臂弯,嗅着他身上温暖的气息:“那你可不能像你抢那个良家新妇一样,把我随意丢在路边不闻不问啊,那样我可是会绝望的。” “我的阿笙,是曹阿瞒一辈子心尖上的人,若是舍弃了你,那就是舍弃我的心了啊。那这样的我,无情无心,和行尸走肉又有何分别?” 微风把他温情的声音轻轻送至她的耳中。他目光坚定,好像在许一个亘古的誓言。 ※※※※※※※※※※※※※※※※※※※※ 史载,李傕欲纳少帝唐妃,后者为贾诩所救。 所以有了这个故事。 第三十章 归 疾驰的马车突然停驻,曹操掀开车帘朝坐在里面的阿笙伸出双手,微笑道:“到了。” 她拉住他的手跳下车,看向他的宅邸。玉茗花娇冶欲滴,举目望去烟紫色间夹杂青翠的绿,晃悠她的眼。 “夫人,我们归家了。”曹操笑着看向正好奇打量周围环境的阿笙,凝视她的眼眸里璀璨奕奕,宛若藏有漫天星辰。 曹操挽着阿笙的手走向府门,十指紧紧相扣,浓浓暖意的温度顺着筋络流淌至心底,让阿笙不禁深深望了他的侧脸一眼。 向晚的阳光透过枝繁叶茂的梧桐缝隙照耀他的面庞,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既坚韧,又有着让她怦然的柔情。 管家看见他们过来慌忙躬身迎接,谦卑问礼:“问公子安。” 他视线刚触及一旁的阿笙,顿时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便同样恭谨地道:“老奴恭迎夫人入府。” 阿笙向这位两鬓斑白的管家回了一礼:“小女也问大伯安。” 管家弯着腰为他们打开朱门,她紧握身边男子的手,抬起足重重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步伐沉稳而坚定。 一滴昨夜的雨珠突然从檐角滑落下来,在地面的水塘上溅起透明的水花,传出的清响在她心间浓浓地涟漪四起。 从今以后,她卞笙要与他一世相守,不离不舍。她在心里默默祈祷,举目望见前方梁间檐下有一双翩翩飞燕,乌黑的羽毛在春日的宁和煦日中显得光亮飘逸。 它们于柱旁花丛中彼此流连相戏,灵动如蝶。 “你以后就住在东边的厢房里,这里有个生气勃勃的小院子和水塘,你可以在这浇花养鱼,做任何你喜欢的事情。”曹操带着她推开里屋的门,走出一个年纪同阿笙差不多大的侍女,着一身天青色直裾襜褕,梳一头精致优雅的惊鹄髻,向他轻声拜了个万福礼。 他指着这名侍女向阿笙介绍道:“她叫泓雪,从此以后就是你的贴身丫鬟,你的房间床铺我都已经命人为你打扫干净了。” “还有你喜欢的七弦琴,我特意从兖州有名的唐琴师那里为你置买了一架,放在壁间。” 阿笙轻轻点头,想到他一介常年征战于疆场的州牧大人居然能为她想得如此周到细致,她不禁心里如化开漫漫春水,感激而温暖。 曹操见她面颊含笑,眸光不禁露出宠溺的欢悦,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便用询问的语气问她:“你的弟弟卞秉我会把他留在幕中做些文职,好锻炼锻炼他,不知你是否同意?” “小秉在你手下做事我自然比什么都放心,只是你要待他好一点,他真的是个好孩子。”阿笙想到原先一直以来都是小秉为爹爹和这个家忙前忙后的,明明才束发的年纪却有了白发,她就心里涩涩的。 曹操轻轻搂住她纤细瘦弱的肩膀,开始调笑起来:“这不消你叮嘱,夫人的弟弟我怎敢怠慢?”他的手指轻轻捏了捏阿笙的脸颊,温温热热的触感让他心里一动。 阿笙瞥见近处站着的泓雪,顷刻面色一红想要推开他:“这还有人呢。” 曹操却丝毫不顾及,反而变本加厉地贴近她,用手挑起她墨黑的秀发在指间缠绕打转,一面悄悄凑到她的耳旁:“你莫不是害羞了?” 她面红耳赤想要反驳,却在这时听见屋门打开的吱呀声响。 一位陌生的年轻贵夫人随着门被推开静静地出现在门口,她宛然大家闺秀般仪态端庄,一身黛螺曲裾深衣典雅大气,身后跟着两名垂首侍立的婢女。 她正好看见了刚才屋里的情景,眼底的神色明显地震了一下,漾开一圈让人看不透的波纹。 阿笙不知这个突然过来的贵夫人是谁,但终是觉得不好意思,赶紧挣脱了曹操的手臂,朝她悻悻地点头。 曹操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向来人道:“你来做什么?” “闻得妹妹新进府,妾身特来问候妹妹。”她高傲的眼睛略略扫过阿笙一眼,却是如之前唐思冰冷的目光一般,带着扑面而来的轻视和淡淡的敌意。 此言一出,原本有些怔住的阿笙顿时反应过来那女子是谁。 是曹操的结发正妻丁氏。 阿笙站起来直视她的目光,不卑不亢地低头微微躬身:“小女初来乍到,日后还多请丁夫人关照。” 丁夫人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嘴角牵起一抹不知是讽刺还是不满的笑。 她冷傲地瞟着阿笙,语中带刺:“关照是自然,听闻妹妹从前是歌伎出身,以后姐姐还要好好教教你在曹府里的规矩。” 曹操闻言,当即皱眉用眼神制止她:“丁熙!” 丁夫人缓缓伸手把发髻间的金玉步摇戴正,把视线转向曹操,冷笑道:“将军不爱听这话,难不成还要妾身祝贺您新得美人?” 她不等他回答,轻哼一声转身就走出了门。 待泓雪走出屋把门关上,四周除了曹操已是再没有旁人,重又变得一片寂静。 阿笙沉默良久没有开口,曹操捧起她低垂的脸庞,眼神直视她清亮的瞳孔,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她,低低道:“你生气了?” 她不着悲喜地摇头,却更让他担忧不安,声音也不由得变了:“丁熙她向来说话如此,对不起惹得你不快。” 他紧张地盯着她,眼里满含关切与心疼。 “我从没有在意别人的看法,我的确曾经为人婢,为乐伎,出身贫贱卑微,但我唯一在乎的只有你怎么看我,只要你能尊重敬爱我,他人的流言蜚语并不能击垮我半分。”她闻言突然语气激动地抬起头,看着他的目光灼热似火,手指攥住衣角不安而期待。 他一语不发,忽然紧紧地把她拥入怀里,让阿笙能够听见他炽烈跳动的心跳。 “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语永远都不会变。”他的话音沉稳郑重,一字一句回荡在她心间,掷地有声,“我与你之间不仅仅是敬爱,更是彼此执子之手的相知。我懂你的心,你也深知了然我的心意。” 语罢,他俯下身吻了吻她光洁白皙的额头,喃喃道:“因为你是我此生唯一奉在掌心的至宝。” 灯烛明灭,月色如浣。 *** 阿笙本以为泓雪会与她主仆之间和睦相处,没想到这个丫鬟傲气得很,唤她做点家务还推三阻四地敷衍,甚至言语间对自己还颇有敌意。 泓雪相貌算不得秀美,胜在颇有灵气与机敏。 阿笙这个主人在擦拭素瓷花瓶,她倒闲在一边,拿起桌上的书卷翻阅起来。 阿笙也懒得和她计较,反正她家务活是做惯的,阻止泓雪的雅兴反倒不美。不过这个小丫鬟倒也稀奇,居然还知书识字,想她来历也不简单。 不过自己当年也经常活不干,趁着阳关大好的午后在书斋里捧着竹简看呢。 阿笙突然想起来姑娘家嫁了人是要挽起头发的,再不能像原先一样随意披散。于是她索性也放下手中的帕子坐下来,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挽发髻。 她天生很少在打扮上费心思,本来手艺就生疏,这下更是手忙脚乱,翻来覆去挽了松,松了又梳,发型要么就是太过凌乱,要么就显得土气粗俗,她不免泄气拍桌。 “蠢。”阿笙正在纠缠发髻之际,听见一旁静静不语的泓雪突然发了话,语气还甚是讥笑。 阿笙霎时不满,转过身冲她喊:“我蠢那你会吗?” 不想泓雪直接放下手中书简,径直走过来,语气不善地命令她:“把木梳和竹篦给我。” 阿笙虽是心下不悦,但还是乖乖地把东西递给泓雪。借着铜镜阿笙看见她的手动作干净利落,将秀发分成几股扭旋起来,迅速交叠在头顶编织成朝云近香髻,最后戴上一枚黛青色的玉钗固定好。 阿笙看得目不转睛,内心顿生由衷的赞叹与感激,但她还没来得及表达感谢,泓雪便“砰”得放下梳篦,重又走回书案前翻动竹简。 “喂,该吃饭了。”阿笙见泓雪看书看得又入了迷,不由得打破安静提醒她。 曹操特地为她聘佣了一位颇有名气的厨子,专门给她准备饭肴,每天的菜膳都是精心烹饪过的,滋味丰美的很。 她给泓雪端了碗香藕塞肉和栗子烧鹅,闻起来芬芳扑鼻,很是诱惑。没想到泓雪竟然不领她的好意,只是眼皮懒懒地一抬,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闷闷吐出三个字:“我不饿。” 见她态度还是这么冷淡,阿笙顿时泄了气,悻悻地走到院子里去研究如何让芍药生得更盛艳,没想到她余光里忽然瞟见屋里一道敏捷的身影猛地扑向案桌,端起碗就疯狂地夹菜吞咽起来。 阿笙无奈地摇头叹气,这泓雪还真是脾气古怪,不肯当面领自己的情,偏偏要等自己前脚一走,后脚她就按捺不住地去狼吞虎咽了。 “姐姐,你院子里的红药花好漂亮啊。”一个垂髫稚嫩孩童突然跑到她房门前,蹲着小小的身子对那些泛水珠的芍药生起叹羡。 这男孩看上去不过四五岁年纪,眉眼间机灵得很,让阿笙不由得心生喜欢。 她也浅蹲下来,对他和悦一笑:“谢谢你的夸奖。” 他大大的眼睛呆呆得望着她,一副乍然看见漂亮姑娘的可爱表情:“姐姐你长得比你的花还美呢。” 她笑着揉揉他柔软的脸蛋,发现他竟然还害羞地低下头,神神秘秘地眨眨眼,悄悄附在她耳边道:“你比我娘好看多了,她总是板着脸不笑,还老是逼我写大字。” 第三十一章 绝色 讲到这儿男孩撅起了小嘴,小小的人儿开始不满地抱怨。 阿笙折了枝还蓄着露水的花塞在他手里,伸首闻了闻淡淡的香气,向他微笑道:“你娘待你严厉想也是为你好啊。” “才不是呢。”他不满地撇过头,但手里还是紧紧地抓着那枝花,“父亲不喜欢她,她就天天对谁都是板着一张脸。” 小小年纪,居然还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阿笙忍不住掰过他的头,憋住笑问道:“你父亲是谁啊?” “我父亲就是我爹,我爹你认识吗,姐姐?”男孩突然答不上来这个问题,脑筋在努力飞快地转,却始终不知如何让面前一头雾水的女子明白他想说什么。 “她可不是什么姐姐,你还得叫她娘。”一直在里屋的泓雪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清清冷冷的声音打断男孩绞尽脑汁的思考。 她一面淡淡说着,一面用小男孩听不清的低声在阿笙耳边道:“他叫曹昂,是丁熙陪嫁刘氏为你丈夫所生之子,刘氏早逝,因此一直是丁熙在抚养。” 听泓雪毫不避讳地直呼其名,阿笙有些惊异。这还是除她自己以外,她见过的第一个对主人如此没有敬畏之心的侍女。 泓雪才说罢,又开始不屑地掠了阿笙一眼,语气继续如往常一般没好气:“我是看在你这么蠢的份上,才高兴费这个口舌。” “你这叫吃人嘴软。”阿笙也回泓雪一个白眼,撇出戏谑的笑,“怎么样,烧鹅味道如何?” 这时,一旁玩泥巴的的小曹昂突然对远处高喊:“爹!” 阿笙也不管泓雪什么反应,连忙朝曹昂喊叫的那个方向看去,见一身丹裳的曹操走过来,远远地望过去意气风发,风度高华。 他看到儿子在这里,神色明显有些惊讶,伸手揉了揉儿子毛茸茸的头发:“昂儿怎么在此?” “母亲罚我抄三遍左传,儿子实在写不下去了才偷偷跑到这来玩。”小曹昂委委屈屈地噘嘴,肉嘟嘟的小脸上尽是可怜巴巴的哀求,“爹,你去让她放过儿子吧。”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惹你母亲生气了?” “我不就,不就把那只刻着白莲花纹的瓶子不小心摔碎了嘛,她就变脸要罚我了。” 曹操无奈叹气:“那白莲镂底陶瓶原先是我送给她,成一双摆着的。这下被你打碎一只,她也难怪生气。” 小曹昂扑通一声坐在泥巴地里,浑身溅起脏兮兮的泥点,使出小孩子的撒泼劲:“我不管,我不想抄书,我会累死的!” 一说到那个“死”的字眼,他眼睛咕溜一转,顿时找到了赖以吓唬父亲的突破口,“腾”地从泥泞里站起来,故意睁大水汪汪的眼睛:“我要是死了,爹你怕不怕?这样母亲和你可就永远罚不了我抄书了。” “小孩子一天到晚都在胡说些什么!”曹操故作怒容,摆出父亲的威严瞪他。 阿笙赶忙用帕子包手拎起曹昂的衣领,把被吓得不知所措的他拉到一边,嫌弃地瞅着他身上遍布的泥巴污垢,岔开话题:“你还不快去洗把澡换件衣裳,仔细你娘和你爹联合扒了你的皮!” 曹昂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地匆匆道:好好好。”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生怕父亲追上去揍他似的,连头也不回。 “哈哈。”阿笙看着他跑得憨态可掬的模样,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却都被曹操看在眼底。 他走近阿笙身边,趁她还没注意,给猝不及防的她轻轻簪上一枝鲜艳的芍药花,衣袖慢慢拂过她的面庞,挠得心里痒痒的。 完毕后他放下手臂,满意地欣赏自己美的杰作,也不知是不是发自肺腑地感叹:“漂亮。” “那是,想那越女西施也不过我如此。”阿笙得意地抛了个自以为勾魂摄魄的媚眼。 他却无视她故作明眸善睐的搔首弄姿,毫不留情地道:“我是说这花。” 阿笙立刻拉下脸来,“哼”了一声想走进屋里关上房门,却在最后拉上的那一刻被他的手挡住了。 曹操赶紧扒开门缝陪着笑脸,连声哀求她:“为夫一时失言,夫人莫怪。我家夫人在我心里,永远是中原第一绝色。” 说着他眯起双眸,倚着门槛直视阿笙的眼:“你今天这发髻梳得很是妩媚。” 他不等她的反应,伸手拂过阿笙的秀发,冰冰凉凉的手指触过她光滑的脖颈,让她忍不住心尖微颤。 日光朦胧下的阿笙,比以往还要动人几分。微微昏暗的光芒映照她秀美的容颜,勾勒出她细腻干净的脸庞轮廓。 曹操忍不住在她鬓间印下一个吻,温温热热的碰触宛如冬日花开,像那茫茫雪地里有了一抹亮色般令人顿生暖意。 “九江太守袁术有不臣之心,我奉朝廷之令欲带兵前去征讨。”良久他才道。 阿笙闻言,心里不禁浮上淡淡的不舍与惆怅:“你又要走了吗?”这下眼前看不见他了,倒还真会想他。 他牵起唇畔笑起来,在她心上悄悄如鹿撞击了一下。他见状忍不住伸手轻刮她的鼻尖,语气里尽藏深深爱意:“你想与我一起去吗?” 正合我意!阿笙慌忙点点头:“好啊。”她一双充满希冀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曹操,期待得到他的允准。 “我本来还担心你不肯随我出征呢,这下还省得我费一番口舌。”他轻柔地捧起她的面庞,“我现在是一时一刻也舍不下你,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他此言正巧也是阿笙埋在心底想说出来的话。她并非矫情易羞之人,但被他如此直白地表露情意,不免以袖遮面掩住自己脸上飞绽的红云。 *** 蒸笼里的糯米糕总算弄好了,也不枉她费尽心思。想到曹操还没吃过她自己做的点心,便盛了一碗打算送到堂前。 “阿瞒,我给你亲手做了碗糯米糕。”她一面小心翼翼地端着铜盘一面闷着头匆匆走进去,话音刚落发现周围骤然安静下来,堂前的人竟是一声未吭。 莫不是自己打扰了他的军政大事?阿笙尴尬地抬起头,却正对曹操身边一双灼灼如月的双眸。 那双眼睛虽是透出些许愕然,但随即便紧紧地盯着她。 手中端着的盘子倏而就拿不稳了,她努力控制自己颤抖的手腕,怔怔地叫了一声:“荀公子。” “卞夫人。”他站起身谦谦有礼地问候她,可从他口中的称呼却是如此生疏,再也不是那声熟悉的“笙儿”。 她从没想过,时隔数年居然会在这里再见到荀彧。他和从前还是一模一样,一袭洁净飘逸的白衣,看起来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 曾经他是自己最亲密最包容自己一切任性的人,不过如今既然彼此疏离,那便更好。 阿笙重又端稳盛满糯米糕的铜盘,浅浅地弯腰施礼,不动声色却极有礼貌:“荀公子别来无恙。代我问唐夫人安。” 语罢她把盘子放在一旁的曹操手上,后者也伸手接过,阿笙便撩起长长拖曳裙摆,回身静静离开,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在荀彧视线之前一般。 “我的眼里唯有他,他已是我心底唯一的光芒。”当初她与自己告别时,曾经如是郑重地说。 荀彧眼眸黯淡失神,曹操在这时把盘子递至他面前:“文若腹中饥饿否?我夫人手艺不精,还望你不嫌弃她做的点心。” “将军说笑了。” 他低低地道一声,拈起一块缓缓放入口中,看向曹操:“尊夫人厨艺甚妙,将军过谦了。” 她做糕点的手艺比以前好得多了。他在心里默默想着,心脏却忽然像被一只莫名的手攫住,刺得肋骨生疼。 曹操见他眉目纠缠陷入沉思,故意别开了话题,“文若别光顾着吃呀,我刚得到消息,刘备和吕布虎视眈眈我兖州,恐我此番出征,这两人必定不会安分。” “将军莫虑,在下自会坐镇兖州后方,您尽管在前线放心征伐。只是那徐州刺史陶谦也并非善类,将军还是不能轻敌大意。” 曹操放下手中写檄文的毛笔,再往砚里仔细研墨,闻得此言点头道:“我也正有此考虑,因此打算让我父亲和叔叔一家从徐州迁居此地,以免陶谦心怀叵测。” ※※※※※※※※※※※※※※※※※※※※ 这篇文构架比较大,有点费脑子,卑微小崽求评论求意见哦! 第三十二章 噩耗 大军开拔兖州南部的匡亭。 正是春夏之交微热的天气,天边的云朵轮廓清晰分明,在眼瞳里随风荡漾飘动。 “报——将军,袁术大营只距我军一百里外。”前方斥候匆匆伏地来报。 曹操点头,只冷声命令了一个字:“追。” 铿锵有力的话音刚落,小兵便得令而去。 他这时看向一旁枣红马上的阿笙,面露赞赏的笑意:“夫人竟然会骑马。” “荀文若教的。” 闻得此言曹操突然不再言语,空气骤然敛去了。 良久他扬起手中马鞭,率意地指向远处一望无际的平原山丘,辽阔而苍茫,还有静默不鸣的长翅飞鸟掠过风吹草低的地面。 “这将是战场。”他淡淡道。 血流漂橹,人间修罗的战场。在此之前一切都是如此安稳,山不动,河流亦静止。 “害怕吗?”她听见耳畔曹操不知是否有心还是无意的询问。 她开始想点头,但还是把头摇了回去:“有你在。” 他笑,双眸漾出温和包容的笑容。他总是这样看着她,就好像在注视这世上最珍贵的人。 害怕吗?自然是怕的。她何尝不想逃避那些硝烟弥漫的战争,那些残虐的血腥,是噩梦里经常出现让她恐惧的画面。醒来便会冷汗直冒,气喘惊惶。 但她如今有了他,便只能让自己不再去怕。爱往往超越了情,便亦是一份必须承担面对的责任,是两人之间彼此真挚的心心相印。 *** 六百里追击,曹操的轻骑和步军精兵迅速击垮了袁术早已疲惫的部队,袁术被迫据守盱眙淮阴一带。 宁静的下午,曹操在大营里与众人议事,阿笙一个人在帐篷里睡午觉。最近她特别容易困倦,春天早已过去,可还是嗜睡得很。 “你是谁,来找卞夫人何事?”帐外的兵士在她半梦半醒间低低地叫道,应该是在拦住一名来客。 阿笙揉了揉迷糊的睡眼,身在军营之间她本就睡得不太踏实,很容易就被刚刚那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吵醒了。 她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稍显青涩的少年声:“我是卞夫人的弟弟卞秉。” 小秉?阿笙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高兴地浮上欢欣的云朵,连鞋也顾不得穿就下床去迎接弟弟。 小秉一身银白色战甲,然而终是未及弱冠的青春少年,穿得如此威武还是稚嫩了一些。 她激动地掰住小秉的双肩,惊喜地把他全身上下都仔细打量了一遍,生怕他受了什么伤。眼前的小秉短短几个月不见,便已壮实了不少,脸颊上也有了健康的血色。虽是在军营里风吹日晒很辛苦,但小秉看上去洋溢着特属于年轻少年的活力。 她欣慰地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在旁边小凳上坐下:“曹将军待你如何?” 如她所料,小秉点点头将杯中的清水一饮而尽,抹了把嘴角:“姊姊放心,将军很关照我,小秉的伙食比以前不知好了多少倍,天天有新鲜的肉吃。” 阿笙接过弟弟喝完的小杯放回原处,揉了揉他浓密的头发,笑道:“难怪见你也长胖了。” “嗯。”小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眼里突然放出光,“当初爹爹一直盼着你找个好人家,可以不再受苦,如今曹将军待你这么好,爹爹他也可以放心了。” 不知为何,阿笙在听见此语的一瞬间本该羞涩,内心却是格外安心。她不想反驳,也觉得在弟弟面前没有故作矫情的必要。 “那小秉,既然你来了,晚饭和我们一块吃吧。”她招呼着弟弟在帐篷里坐坐,边道,“我去大营里看看将军议事好了没。” 阿笙走到曹操的营帐后帘里,听见前面还在激烈地争论。她扒在他座位的薄幕背后偷看他们的脸庞,试图把那一个个将军谋士都辨认清楚,以免日后碰见尴尬不相识。 夏侯惇夏侯渊和曹仁几个她倒是认识,以往总是去曹府做客,听曹操说他们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亲信大将。 那个长着虎目虬髯,面相凶恶的男子是典韦,腰间还系着两把威风凛凛的铁戟,据他人说足有百斤之重。 旁边一位同样壮硕魁梧,脸带疤痕的将军是许褚,每次丈夫提到他也是惊叹夸赞。 只见那夏侯渊睁大眼睛,握拳向全场厉声争辩道:“此次追击袁术,陶谦竟敢趁机袭夺我城池,是可忍孰不可忍!” 夏侯惇倒是比较沉稳没那么激进,一只眼睛里透出威重坚毅的神色,他坚定地望着上首的主公,抱拳鞠躬:“小弟以为,老叔父还身在徐州,在陶谦控制之下。将军宜先将叔父接来,再发兵威慑陶谦也不迟。” 曹操脸上却是早已料到的神情,他低首伏案一笔一画写下军令,“孤早已遣兵将父亲和曹德接去兖州,已无后顾之忧,故此攻打陶谦之事势不容缓。” 夏侯渊见主公早有准备,当即按捺不住地大叫:“那小弟自请领兵一万,给陶谦尝尝血气。” 就在这时,帐帘突然掀开,一名污垢蒙面风尘仆仆的士兵跌跌撞撞地闯进大家的视线,在众人一片惊讶之中兀得放声大哭。 “将军,将军!”满身血污的士兵颓然而悲愤地大喊,头盔早已不知去向,身上的铠甲也扎着一支正中后背的羽箭,狼狈得像是死里逃生。 阿笙站在薄幕之后,忽然见曹操面色一沉,心里也知大事不妙,恐怕有何事情要发生。但她只能沉住气攥着手掌继续听下去,不敢上前打扰。 士兵“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已是近乎泣不成声,有包含了强烈的自责愧疚,无力地扯住自己披散的乱发:“曹老侯爷遇害了!” 话音刚落,曹操手中的笔直直地坠落,在暗黄的竹简上划下一道触目惊心的墨痕,笔锋四溅。 他呆呆地一下子坐了下来,目光怔然错愕,好像不敢相信刚刚的噩耗。布着血丝的眼角却蓄积将要涌出的泪水,只是因为惊愕还未来得及冲破藩篱。 阿笙也顾不得在众将面前是否矜持自重了,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抱住他,让他的头轻轻倚靠在自己怀里。她感受到他在不停颤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袖,寻求希冀与绝境中的唯一安慰。 阿笙的眼泪也忍不住落下来,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他,就好像天崩地裂世界湮灭了一样绝望,看着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她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割裂成两半,痛得撕心裂肺。 夏侯惇和曹仁还算冷静,拍了拍那哀哀哭泣士兵的肩膀,问他:“叔父是为何人所害?” 士兵强忍悲泣地用拳捶地,向天大声哭喊:“是陶谦!陶谦他派兵追杀了老侯爷。” 他抹着泪缓了缓,才哽咽道:“本来都行到了泰山地界,怎料到会有追兵,老侯爷舍不下小夫人,故此一同遭那贼兵残害身死。” “曹德公子呢?”夏侯惇脑门直冒青筋,愤怒地问。 “小公子也……” “够了,别说了!”士兵还未言罢,便被曹操猛然抬头一声大喝打断。随即,他低低命令了一句:“都出去吧。” 全场鸦雀无声一片死寂得可怕,却无人敢吱声。他们清楚此刻要给他安静独处的时间来消化舔舐悲伤,慢慢地掀开营帐退出去,只剩下盔甲在风中抖动的凛冽摩擦声,一点点在心上蹭出刻骨的冷意。 他陡然紧紧攥住身旁阿笙的手,越抓越用力,像是害怕她从自己身边消失。眼前世间虚无空荡,都在拼命吞噬他的灵魂和身体,企图将他彻底击垮。 可唯独一感受到她温暖的体温,那股莫名的安心便倏然流至心底,似乎在她面前一切尊严与孤独都可以弃之不顾了。真实的自我得以在那双温柔的眼眸里无所遁形,却心甘情亦愿。 暗含在眼角的泪水再也不需要隐藏,他可以肆意地流泻自己需要在他人面前压抑的情感。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哭得如此悲伤,而这个被哀愁囚禁,被痛苦围困的男子是自己的丈夫啊。他曾经那般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好似天下都不过是弹指之间的股掌之物,睥睨万方。 可如今,他不过是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儿子。 “从此以后,我不再是曹公子了。”他的头紧紧靠着阿笙的怀抱,嗓子沙哑沉闷。 “阿瞒。”他听见她苦涩却温柔的声音。好像飞鸟划过苍穹,舍不得打破宁静,只能尽量压抑。 这个曾经熟悉的名字,大概以后也只有从她口中能听到了吧。 温柔的寂静中,他感觉到她轻轻抚上自己的发,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惊扰了他。她的动作很轻柔,如微风渐渐拂过头顶,慢慢地,慢慢地让兀自流逝的时间静止。 他甚至能嗅到营帐里淡雅的梅花香气,清新醉人却美好如初。 “不管如何,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对吗?”他突然很害怕失去她,像个孩子似的问。 风中他感觉到她在点头。 “我要攻占徐州,活捉陶谦为父亲滴血生祭。父亲的儿子,不会就此罢休。” 第三十三章 赌 不过数月时间,曹军尽占徐州十余城。旗帜在城头飘扬,宣称着对城池,对百姓的绝对占有。 陶谦急火攻心而重病,躲在徐州的下邳,袁术和刘备的军队还在周边虎视眈眈,故此曹操也不能轻举妄动。 他的军队在徐州一座小城里驻扎,阿笙日日在馆驿里百无聊赖地看书种花。曹操经常在外处理公务,与谋士们商议下一步作战计划,没有家里那个有趣又傲气的泓雪跟她斗嘴,倒还真有些寂寞。 还好有个驿馆的小侍女槿儿,今年不过十三四岁的豆蔻年华,平时伶俐得很,能陪她在白日一起聊天解闷。 槿儿家境虽然是贫寒的农户人家,但好在父母俱安康,操持几亩薄田日子倒也过得其乐融融,自得和满。她心灵手巧,从母亲那里学了不少做点心的技艺,闲时阿笙便让她教自己做些糕点,也好打发时光。 月色下的白色莲花开得淡雅迷离,交叠着清香的空气,月白色的光扑闪着潋滟的色晕,明明灭灭。 木门突然被打开,阿笙看见穿着绛色深衣的曹操一个人走进来。他没披冷冰冰的甲胄,原本有些威严的人也温情了许多。 他一见到阿笙,便迫不及待地笑道:“我要赠予你样东西。” 他有些兴奋地摘下腰间一柄短剑,捧在她张开的的手心里。冷清的温度,却因为他手掌的温热,而覆上一缕如水如月的柔情。 他看着这剑说:“这是徐州原先的郡守献给我的承影剑。此剑虽古老,却是把绝世好物,送给你以后拿来傍身。” 她闻言不禁仔细把玩了起来,却听见耳边他有些低沉的声音:“阿笙,你可知昔日宣帝故剑情深的典故?” “故剑情深,南园遗爱。”她细细端详着手里的剑,喃喃念道。 古朴不失精致的纹路让这把承影泛着暗青色的清冷光泽,反射进她的瞳孔之间,把思绪逐渐放远到那个史书中隐藏爱恨的未央宫。 他点头说:“正是。当年宣帝深爱陪伴其落难微末之时的发妻许平君,不顾群臣劝谏立为皇后。那把长伴多年的故剑,虽其身为帝王,亦是不忍相弃。” 说完他轻轻抚上她的脸庞,指尖扣住柔顺如缎的发丝,认真地说:“我赠你剑的用意,你可明白?” 她的心像被撩拨了一般,轻道:“我知你永远不会放开我。” 他轻轻把阿笙拥入怀中,任凭她披散的黑发在自己胸口漾出柔柔的痒意,在她耳畔说:“无论将来落魄或是得意,故剑永远会藏在我的心头。” *** 本是一切风平浪静的安好午后,阿笙在厨房里研究做藕花糕时,突然听见外面槿儿如铃铛的清脆声音。 但她竟是在哭着喊夫人。 阿笙回身去瞧她怎么样,发现她脸上早已泪痕交错,哭得不能自已,身上还沾染着溅上的斑驳血迹。 “夫人,我只能想到你了——”她乞求地拉着阿笙的手臂,“我爹他死了,求你赏点铢钱给他买副棺木下葬。” “你先别急,你爹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去世了?” 槿儿哀怨地忘了阿笙一眼,宛如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但又旋即低下头去,让阿笙在这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槿儿死死地捏住衣角,语气中字里行间尽是泣血的忿恨:“他被曹将军的士兵杀了。” “你说什么?” 槿儿顶着她惊讶的眼神,声音锐利而怨愤:“不仅我爹,整个城池的男丁甚至一些妇孺,都被曹将军亲口下令,屠杀殆尽了。恐怕全城人里,只有夫人你被瞒着。” 瞳孔倏然放大,瞬间如坠入望不见边际的深渊。她的意识忽在现实,转眼间就钻进了黑暗的空隙,好像所有感官都失去了敏锐的触觉,疯狂地拉扯试图要让她跌倒。浑身的骨骼皆在瑟瑟寒凉,想那严冬的料峭也不会带来如此钻心的凉意。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冲出门,失魂落魄地走到街上去的。 往日热闹的街巷空空荡荡,酒馆的幡帜零碎着歪斜倾倒,卖布帛的庄铺里,五颜六色的丝绸被肆意扯开,翻溅得地面支离破碎。 酒桶里还有飘远的白酒香,可是混杂着尸体的腐烂味道,让她几欲倾身作呕。 她看见一对母子相互紧紧抱在一起,明明是夏日啊,可他们的样子像是在相互取暖。 “爹爹,爹爹——”孩子呆呆地望着芥堆上早已失去气息的父亲。 他还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啊,艰难地挣开母亲的怀抱,一瘸一拐蹒跚着爬到父亲的身边,摇晃着他的身子,含糊不清的口齿绝望地喊着:“醒,醒——” 她再也不忍心看下去,心像被猛兽撕咬住了一样疼,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阿笙回头便往曹操临时驻扎徐州的府衙拼命跑去,在抬脚路过门槛时因为匆忙,差点被绊了一跤。 他在书房里一个人坐着,一看见愤怒的阿笙,像是早已料到了她要说什么,不等她开口便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投向面前的灯烛。 “如果你是想来劝阻,那就别费那个心思了。” 她却对他故意的冷漠视而不见,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因为虚弱而颤抖。 “你为何要这样做?” 他将故作无意的目光收回,放回到她身上。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置身事外。 “陶谦不敢出来承担,那就让他的子民为他付出代价。” “你失去了父亲和弟弟,可他们呢?他们失去了多少无辜的血亲,又为何要为陶谦的错误作偿!” “他们都该死!”他不再那般漠然,冷厉的眼睛里忽然泛出锋利的寒芒,像是一把毫不留□□将所有人凌迟的剑,“我曹孟德做事,从来不要他人置喙,包括你。” 包括你。 她的心里陡然冒出刺骨的寒凉。在他熟悉的脸庞上,此刻已经看不见从前那双明亮如星辰的眼睛了。那样的眸子,不失霸气却澄澈通明,如今却将她视若仇敌。 “这些事这些人都与你卞笙何干,你为何要为无关的人枉费心思?”他的声音冰冷无情,却字字如刃,割裂她已然崩溃的心脏。 她颓然地倚着墙角,努力支撑住才让自己不至于塌下来。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荀攸走了进来。 “妾虽非一心兼济天下之圣女,亦无此德此才,而今将军如此滥杀无辜涂炭生灵,实不敢坐视不理。” 她在荀攸面前已是对曹操自称为“妾”,却引得他更为愠怒的狂躁。 衣袖一拂,他猛得把桌上的简牍往地面推去,“哗啦啦”得零零落落了一地。 “孤滥杀无辜,涂炭生灵?”他努力缓了几口气,嘴角牵出冷笑,直视她亦不示弱的眼眸,“征服不了他们的心,便会反,会叛。只有斩草除根,让天下人都畏我惧我!” 她睁大双眼,怒气与不甘席卷了所有的身心,让她无法挣脱。她死命地抠住背后的墙壁,直感觉指缝在缓缓泛出温热的血流,却冷得钻心彻骨无法呼吸。 “可那些妇孺,那些老人都是无辜的啊。那些死去的孩子还那么小,你会遭老天降下来的报应的!妾没有做过母亲,可若是妾的孩子遭受那般痛苦,那妾必定是生不如死。” 他的语气突然阴沉下来,眯起鹰隼般的双眸看向她:“你这是在诅咒孤?你以为孤会害怕?” 他怒而提起笔,低头在文书上挥毫,声音像炽热燃烧的火焰般滚烫:“孤马上下令再屠一城,孤倒要看看,你所谓的报应究竟在哪里。” 阿笙闻言愈加大惊失色。她还从没想到他竟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慌忙踉跄着,抬腿跑到曹操跟前扯住他的衣袖。 眼前的笔墨仿佛化成了一片片血流成河的海,波涛汹涌摇晃着她的视线,径自淹没拼命挣扎的呼吸。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死死地抓住他手中握着的笔,生怕他落笔,便是满城的一地哀嚎。 “不要——”她大叫着试图阻拦他,哀哀地望了一旁的荀攸一眼,后者却向她默默摇头,满脸落寞歉疚之色。 是啊,他一个局外人又能阻止什么呢,没有人能左右曹操下定决心的事情。 可她现在,已是不得不明知前有南墙而撞之。 阿笙眼见着他最后一笔快要勾毕锋芒,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月儿抱着父亲尸体时绝望的哀泣声,好像连天都塌了下来。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这一幕重复发生在更多的无辜百姓身上,让曹操犯下更深更重的错误,日后若是追悔,便什么也来不及了。 走投无路之际,阿笙倏而瞟见他腰间华丽纹饰的剑鞘。趁他还没有防备,她闭上眼心一横,“哗”得一声重重地把剑拔了出来,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求将军收回成命!”她眼神坚定而痛苦,是不容怀疑的请求。 他是个不会轻易改变决定的人,她又何尝不是。她在赌,赌她卞笙自己,到底有没有更改他决心的筹码。 她握着剑柄的手稍稍加大了力度,赤红新鲜的血液一点点从被割开的皮肤间渗出,淌落,像雪地里赫然绽放的红梅,刺破瞳眸。 她听见荀攸慌张匆忙的拦阻,若非曹操在前面站着,恐怕早已要来夺剑。 “还望卞夫人冷静!”荀攸的声音虽是沉着,语气里透露的全是由衷的担忧。 她却丝毫没有理会他,只是抓着剑直直地注视着曹操,带了威胁和决绝的意味。 曹操明显怔住了,愕然地盯着她手中的剑刃,目光震惊而难以置信。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面前人扑面而来的紧张与颤抖,两人焦灼的视线纠缠在一起,彼此不肯放开。 空气逐渐变得灼热,却都没有让步的意思。 她的剑已是渐渐又深了几分,滚烫的血几乎烙进身体,一寸寸撕裂他敏感脆弱的神经。 他把那张文书缓缓拿起来,在手里揉成一团,然后撕碎。然后试探着,去夺她手里的剑。 他终究还是对她作了让步。她敢赌,他却不敢。失去她,一切报复和祭奠都不过是空空如也的慰藉。 ※※※※※※※※※※※※※※※※※※※※ 唉最近快考试周了,我这篇文要慢点写,请见谅。。。 第三十四章 人质 从他的官署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已是临近黄昏。寒鸦在耳边凄厉地哀鸣,在空中,在树枝间不住地回旋打转,晃动暮日穿过枝叶缝隙映射出的微光,纠缠微冷的寒意交结相侵。 她一路扶着墙壁穿过街道,四周寂静得可怕,好像闻不到半点人的声息。 煎熬着走到驿馆门前,树下站着一个素服白裳的女孩。 “槿儿?”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槿儿身边,叫唤道。 槿儿面无任何表情,苍白得宛如透明的湖泊,让人不知道也不敢去猜她的心中所思。 “对你的父亲,徐州百姓,对不起。”她声音压抑得很低,眼睛恳切地望着槿儿。尽管这些与她无关,但面对眼前这个神色落寞沉沉的女孩,情难自禁想起了自己的爹爹。 鲜血从他的嘴角肆意涌出,在泛黄的被褥上撒下斑斑驳驳的触目惊心。那双在床头无力垂下的枯瘦之手痉挛着空气,好像对这个人世纵然已经绝望,却仍是不舍与牵绊。 他是自尽而死,杀死他的并非贫穷,并非病痛,甚至也并非是张邈一人的过错。 是这个世界啊。 是这个吝啬到不愿给予百姓生机的人间。 可曾经那个说要改变这世间的人,那个拉住她的手把她从黑暗里奔往光明的人,如今却心甘情愿,做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的一片乌云。 “夫人何必歉疚。”槿儿缓缓开口,额间垂下几缕凌乱的发,黏连着汗水,“此事不干您任何事情。” 阿笙摇头,她轻轻伸出手替槿儿理了理突兀的头发,把自己头上的镶玉金簪摘下来塞在她手里,低低说:“拿着这个,买副棺木给你父亲好好下葬吧。” 说完,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没有半分犹豫,索性把自己的白玉明月耳珰也摘下来放到槿儿手掌心:“这个你也收着,拿去换些铢钱,你和你的母亲也要好好过下去。” 她其实也没多少女子闺中的饰品,这已经是身上最值钱的东西。那对耳珰是她平日里最爱之物,眼光忍不住恋恋地看向槿儿的手心,但又强硬地把视线收回了,不让槿儿看见自己流露出的半分情绪。 槿儿呆呆地盯着手中闪烁着暮光的饰物,又抬头望向阿笙,声音生涩干哑:“谢谢你。”她眼眸黯淡,像是那一望无边的黑夜,沉寂得看不见藏在角落的一点星火。 “但是对不起。”后面这句话近乎悄不可闻,却带着傍晚暮霭沉沉将落未落之际的阴暗,尾音竟微露寒意,让阿笙不由得悚然一惊。 她刚想问槿儿是何意,“你——”才吐出一个字,嘴巴忽地被一双从背后突然出现的手突然堵住,那个音调硬生生被吞回了嗓子。 这双手粗糙而有力,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和鼻,让她近乎猝不及防,坠落窒息的悬崖边缘。阿笙眼珠子不禁瞪得老大,绝望地想回头看来者是谁,拼命地朝槿儿摇手示意求助。 槿儿却像视而不见似的,淡淡地漠然看着她。 阿笙只能疯狂地挣扎晃动身子,死命地想要摆脱身后人有力的禁锢,紧张的耳膜里却传来男子低低的警告:“别乱动,你跑不了。” 旁边还传来别的男子窃窃低语的声音,由于嘶哑模糊,她根本听不清这些人在议论什么。看来这下已然陷入了始料未及的困境,这里不只有一个男子。 她被捂得近乎昏厥,虽然头脑告诉她此刻绝不能晕过去,但她实在失去了所有力气,新鲜的空气也无法进入她的鼻腔以保持清醒,只能任由自己陷入昏昏沉沉的黑暗,让意识变成一块巨石沉入漫漫海底。 等到好不容易意识重新回到正轨,她努力睁开了双眼辨认周围的环境。现在也不知是何时辰,四周昏暗无光,像是被压抑了一层浓重的阴云,外面似乎还在刮着倾盆大雨,哗啦啦地拍打脆弱的窗棂,敲击她不安忐忑的心头。 “你可总算醒了。”阴恻恻的男声骤然划破黑暗。 她这才发现,屋子里点燃着几支弱不禁风的烛火,勉强能照亮四围的角落。眼前几个彪形壮汉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眼底却带着几分刻骨的恨意和凛冽,如锋利的刀要把她身体切割一般。 她不禁在心里打了个哆嗦,面上却尽力保持着镇静与安定,尽管早已恐慌得血液都凝固了。 “你们,你们绑我来究竟要干什么?”阿笙试着喘了几口气,把自己强烈的畏惧稍稍排解出来。 其中一个男子皱起眉头,手里的匕首寒光一闪掠过眼角,骇得她忍不住下意识地闭上眼睑。 “马上你就知道了,曹夫人。” 此称呼一唤出来,阿笙立刻就明白了自己成为他们俎上鱼肉的原因。 必是因为曹操了。 他们应当是屠城存活下来的徐州百姓,或许要抓自己来泄愤。即使不敢笃定,但她还是稳住混乱的心神,淡淡说:“你抓我对你们有何用处,要报仇尽管寻他报去,与我并无任何关系。” “于我们的确毫无用处。但有人要你有用。”深色褐衣男子直直地盯着她,直慌得阿笙浑身发颤。 “何人?” “不可奉告。” 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掀起一阵纷飞的灰尘蛛网。 槿儿拎着竹篮突然走进来,她一人递了一只包子,在看到被五花大绑的阿笙时,眼里骤而闪过难以辨明的神色。 她咬了咬嘴唇,拿了个包子走近阿笙身边,垂下眼睑轻道:“你是不是饿了。” 阿笙点头。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进食,肚子里强忍着才没有发出咕咕叫。 她犹豫着看向槿儿,带些试探地说:“能不能把我的手松松绑,我想吃饭。” 旁边大汉如临大敌,立刻放下手中的包子,还没等槿儿答应就高声阻挠道:“你敢?” “罢了,我给你拿着。”槿儿敛眉,不动声色地用手拿着热气腾腾的包子靠在她嘴边,阿笙迫不及待地张嘴,三下五除二便解决掉了它。 她感激地向槿儿抬眸,舔了舔唇角的残余碎屑,轻轻说:“谢谢你。” 槿儿像没听见一样毫无反应,手中的篮子一不留神没握稳,突然朝地面坠去,发出与青石板接触的清脆哐啷声。 那几个大汉忍不住回头望槿儿,她赶紧挂上一副充满歉疚的陪笑,忙着赔不是:“小女粗心大意的,实在无意。” 见他们视线不再注意到这边,她蹲下身去捡,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在阿笙耳畔轻轻地说了两个字。 “吕布。” 随即她云淡风轻地将竹篮稳稳地挽在手臂,朝那几个男子道了声万福,便推门离开。 她刚才说了什么?吕布? 吕布要抓自己做什么? 但眼下,谁能来救自己逃离这片黑暗。她骤然感受到了强烈的无力感,就好像被世间遗弃的孤身孑孓,外面再没有人知道她此刻身在何处,甚至都忘了还有她这么一个人。 就好像,活活被扔掷进深不见底的山谷,唯一的日光被层层绵亘的乌黑阴云所掩盖,看不见逃脱出去的绳索。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一个蒙面的黑衣男子推门而入,看见被绑在角落的阿笙,抚掌笑道:“你们办事果然稳妥。” “那是自然,吕将军的吩咐,我等岂敢不从。”褐衣男子一改原本严肃的神态,谄媚地走到来人面前。 来人从袖中取出一袋黑色的镂金布包,看上去沉甸甸得发出叮当声响。屋里众男子眼里放出贪婪的光,像争先恐后的饿狼急忙扑食,不停发出“多谢”的道谢声。 “这是吕将军的承诺,如今来兑现。” 听他的口气,来者应当是吕布手下的人。阿笙紧张地打量着他们,手心被粗糙的麻绳摩擦出一道道血痕,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湿滑的血液从中渗出来,和汗水交杂在一起泛出钻心的痛意。 就在这咬牙坚持之际,那位蒙面黑衣男子突然紧紧地盯住自己,眼眸里流转的光直射心田。 只一瞥,她本来已经跌入谷底的心像是骤然看见了透过云缝的光亮,一下子找到了赖以攀爬的绳索,硬生生把自己慢慢拽回山顶。 是荀彧。 原来自己并非被遗忘的孤单一人。 荀彧向她走过来,一只手穿过她的腰际将她一把横抱起来,故意压低自己原本的声音向众人道:“我的弟兄们还在外面,我得连夜赶回去向吕将军交差。” 阿笙紧张地大气也不敢出,唯恐那几个男子窥看出任何端倪,只能装出坚持反抗的样子,在荀彧怀里作势扭动起来,用力拍打他的肩膀,口中高声呼喊:“放我下来!快放本夫人下来!” 战战兢兢地出了门,她这才松下一口气。荀彧眼见着身后那几人并未跟来,连忙把她轻轻放下来。他的手镇静地解开束缚她的绳索,动作轻柔,像怕伤了她似的。 风雨交加,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打在她的身上,呼啸而来的霹雳声令阿笙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荀彧的声音如微风穿过婆娑的柳枝,温柔似玉,与她始终保持一定的疏离距离:“这些劫持你的人都是徐州百姓,吕布暗地里以他们的仇恨和金钱相诱,令他们将你绑走做人质,以威胁曹将军。” 说着,他示意阿笙赶紧跟上自己,说:“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这里是汝南,是吕布掌管之地,真正的接线部下恐怕马上就要来了。” 阿笙闻言,浑身顿起毛骨悚然的寒意。若非荀彧此番相救,恐怕自己真做了那什么人质。 她不由得加快脚步跟紧荀彧,小心翼翼地踩着水洼,不敢有半分懈怠。 她边跑边警惕地环顾四周,不经意间,透过倾斜而下的雨帘,她看到不远处一身素服的槿儿在静静看着自己。 第三十五章 露宿 “夫人。”槿儿面无悲喜地注视着她,竟出乎意料地没有高声叫喊。 她脚步不由得僵住,眼睑微微抖动,连声音也发出了乞求的颤意:“能不能,放我走。” 槿儿一语不发地咬住嘴唇,眸色暗了又暗,静静地闭上眼睛。她侧了侧身,已是要让他们走的意思了。 荀彧示意阿笙赶紧离开这座街巷,阿笙只能紧紧跟在他身后,却不知怎么与槿儿道谢。雷声轰鸣,一道道闪电兀自在头顶不远处炸裂开来,几乎要盖住她本就不大的声音。 “谢谢。” 她快速追上荀彧,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去东郡寻夏侯将军。” 为何要去东郡?阿笙不免好奇,敛了敛垂到额际的发丝问他:“去那儿做什么?” 荀彧忽地缄口不言,似乎不想再继续回答她的问题。她暗自咬了咬唇,见他这样的神态也不敢追究问下去,心头却隐隐蒙了几许阴暗的霾云,拂之不去。总不要是出了什么大事,自己却被蒙在鼓里。 但眼前的荀彧眉目淡淡,一点也看不出慌乱不安的异样,淡定地带她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后,回头笑道:“恐怕今晚我们要在荒山野岭过夜了。” 在这种风餐露宿的境况下,他居然还笑得出来。阿笙在心里悻悻腹诽,又不敢在面上表现出自己的疑问。 他们寻到了一处僻静的山洞走进去,雨势渐渐停息,荀彧出去寻了些木柴来生火。 他拿火石摩挲着一根木头来回捶击,火势起得很慢,但手上的动作仍是云淡风轻。他一向很有耐心,与性子有些急躁的阿笙截然不同,手里的木头尾端在时间的流逝下已微微见了火星,在风的侵扰下不疾不徐地吹动火苗,舔舐着静谧的空气。 阿笙专注地看他生火,却不敢抬头望他的脸。 从前在颍川和他有很多话说,能一个人从天南讲到地北,恨不得把见到的新奇传闻和怪人都分享给他听,可如今却是相顾无言,自己竟失去了和他继续说无关之言的勇气。 好像那些近来引起自己兴趣的任何事,都已经和曹操分享过了。眼下与荀彧之间,似乎除了默然也没有更加合适的相处方式,这已经是能避免尴尬的最好氛围,反而愈加显得自然些。 “将军他,真的很欢喜你。”他突然打破了沉寂的安静。火势已经渐渐增大,扑在身上微有暖意,湿漉漉的衣裳上的水渍正在慢慢干燥。 从他口中猝不及防地听到这种话,阿笙有些讶异。他的语气仍是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蛛丝马迹,她忍不住偷眼窥他说这话时的面部表情,却发现除了那一如往常似水的平静与沉着,再没有其他不自然的神色。 她装作专心烤火的样子,咬着唇迟疑许久,还是禁不住问他:“你又从何而知。” “我了解你,自然也了解他。” “可他做了错事,我想我无法原谅他。”阿笙想起徐州破落凄凉的街头,那个紧紧抱着父亲不肯松手的孩子,和拥住儿子绝望哭泣的无助女子,便不免愤愤然。 他微微偏头,跳动的火焰光芒在他侧脸上映出昏暗的明亮,衬出清晰分明的五官轮廓。 荀彧沉声说:“徐州?” 他很了然曹操的一举一动和阿笙的心思,自然知道她此刻愤然的是什么。 她点头,将视线移往洞外黑漆漆的夜空,咬了咬牙:“虽说我是个自私的人,凡事第一反应都是以自我为本位。但他们那样的惨状,我做不到袖手旁观,甚至我会忍不住去想,倘若我也是徐州百姓中的一员,突然就有了任人宰割的悲凉与畏怕。” 她沉默了会儿,耳畔听见他的声音:“这件事上,他确实因为意气用事铸成大错。以暴力作惩罚来征服徐州,效果却只会更加适得其反。” “于人于己,都不是什么有利的事情,可我想不明白他为何执意要这么做。” 他用树枝的末梢轻轻拨弄了一下柴火,“噼啪”的脆响突兀而锐利,神经猛得收缩。 荀彧道:“将军也并非完人,内心的想法我们都无法完全揣测。我只能承诺从今以后,我将尽自己所能不会再让这种情况发生,庇佑汉室黎民,本就是我的责任。” 这一夜她一直没有睡,尽管眼皮在疯狂挣扎,清醒的大脑却不停地叫唤着她。 外面上弦月的亮色近乎微弱,乌云的鬓角遮掩住泛着霭光的月晕。阿笙抱住双腿倚靠石壁呆呆地盯着天边的角落一隅,全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征服不了他们的心,便会反,会叛。只有将他们全部斩草除根,才会让天下人畏我,惧我。” “孤倒要看看,你所谓的报应在哪里。” 他好像什么也没惧怕过,就连会被史官记录下来的功过是非,也毫不在意。 阿笙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浅薄,在曹操面前完全只是个需要保护的弱女子,他的内心世界,她好像无论如何也看不透。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即使是再年长几岁,也无法尽知曹操眼底的情绪究竟为何。 她在一旁独自神游胡思乱想着,却不知与她相隔一丈远的荀彧也未睡着,而是同样陷入了沉思,只是他呼吸清浅,并未引起她的注意。 ** 夏侯惇治军严明,东郡的官署衙门吏也是一丝不苟地守在门外,对公务丝毫不懈怠。 荀彧走上前去,长施一礼道:“别部司马荀彧,特有急事寻夏侯太守相商。” 他的语气很急促,近乎有些事态迫在眉睫的焦灼,与他平日里的随和风雅大不一样。 小吏慌忙要回身禀报,却见一身戎装的夏侯惇早已从官署里迫不及待地迎出来,那只独眼里透露着迫切与强烈的担忧。他也顾不上和荀彧多行礼节,连忙道:“某已从探子处得知张邈陈宫勾结吕布叛乱,此番荀司马亲自前来必是形势严重。” 闻得夏侯惇此言,阿笙听了心下一沉。 原来让荀彧一直隐瞒她的事情竟是兖州叛乱,她清楚兖州作为曹操的大本营,若是一朝倾覆,便能将他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额头渐渐因为慌乱而沁出细汗,她紧张地好像心弦都被绷的死紧,外界力量只需略一弹拨就能使自己方寸大乱。她胆战心惊地捕捉荀彧话中的含义,生怕听见任何对曹操不利的消息。 “彧此番来,正是请夏侯太守前往鄄城镇压叛乱。”荀彧却没再说下去,只是郑重地请夏侯惇立即上马。 待一行人日夜兼程赶到鄄城,夏侯惇向来雷厉风行做事果断,当即便斩了动摇军心的为首数十个人,吓得那些城里要躁乱的军队不敢轻举妄动,火苗总算是压下了些。 阿笙这才略略放下心,好好地饱餐一顿。她已经许多天没有正常吃过一顿饭了,这下总算能狼吞虎咽。 正当她疯狂往嘴里塞米面馒头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她警觉地放下手中的碗,一下子轻手轻脚地站起来往门外窥视,看见几个仆侍在互相交头接耳,神色皆是扑面而来的不安。 “你们在说什么?”阿笙忍不住拍了拍身旁的门以引起注意,大声问他们。 仆侍见是她,想是觉得告诉她也无妨,便一五一十地朝阿笙一吐为快:“豫州刺史郭贡受了吕布煽动要造反,来我鄄城城下指名要荀司马亲自去见他,夫人您说,这不是摆明了要他性命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阿笙听完这简明扼要的叙述,急忙问:“那他应允了郭贡没有?” “我等还不知。” 真是的,不能好好打探清楚吗。阿笙跌脚朝他们叹了一声“唉”,便心急火燎地往官署跑,一路上心里都在纠结荀彧到底会不会这么傻,上了那些乱臣贼子的当,可仔细想想他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不会蠢到连自己都能想到的后果也看不出来。 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公堂,果然看见荀彧身边被一群人围着,七嘴八舌地都在劝他说:“郭贡心怀叵测,荀司马若去,岂不是自送狼窝。” “正是啊,您可不能遂了他的意,兖州的安危还全仰仗您来保护呢。” “您可千万不能去啊!” 阿笙忐忑地注视着荀彧,看见就连夏侯惇也劝道:“文若,你是一州屏障,若是去了必有危险。” 她本想也上前去阻拦他,却见他目光坚定,一袭温润的流苏冠愈发衬得他儒雅翩翩,如铿然清泉淌过厚重的山石,稳重而沉静。 他温和的声音不大,但却使原本喧闹的全场立刻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盯向他。 “彧此去非是没有料想到最坏的结局,但既然笃定了前往的打算,便并非全无把握。” 夏侯惇向他拱手,疑惑问道:“文若此是何意?” 荀彧双手抱拳,朝一脸不解的夏侯惇长揖后轻轻袖手而立,缓缓道:“郭贡既敢贸然前来,可见并未全然与吕布勾结。若我前去,或许可以游说他引兵而退,若我拒之不往,他恐怕更会恼羞成怒,事情便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他明显已是下定了决心。 应该是为了消弭对方的戒心,他此去郭贡营中并未带一兵一卒,除了一个未满二十的蓝衫小书童。 阿笙偷偷塞给那小书童几串铢钱,小声道:“小哥,把你外面这件蓝色短衫借我穿穿。” 小书童警惕地瞅她一眼,没认出这个奇奇怪怪举止可疑的女人是谁,拉紧自己的衣襟满脸戒备:“你干什么?” “这钱够不够?”阿笙狡黠地往他手里塞了几串铢钱,顷刻便见他眼里放了光。 他忙不迭地把钱一股脑埋入衣袖里,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还要装得神色凛然道:“你是要跟着我家主人去?” 阿笙连忙点头:“是啊。你家主人这么随和善良,肯定不会怪罪你的。” 这倒也是。小书童眼睛咕溜溜地转了转,主人好像从未发过脾气,想他若是有眼前这个美貌女子跟着,肯定也不会恼怒,说不定自己还是成人之美呢。 想着想着,他口气也不禁松动了,“那——” 阿笙才不管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趁他还浑浑噩噩的,便三下五除二换上他的衣裳,还装模作样地挽了两个双环髻,悄悄地跟在荀彧后面不让他发觉。 第三十六章 生死未卜 “打开城门。”荀彧命令守城的将士,声音凛冽而沉着。 “可是您——”将士犹豫着推脱,不敢遵从他的命令,眼里透出不忍心的神色。 荀彧虽仍然温和如初,但眼神明显带了几分决然的意味,注视得将士不敢抬头看他。 “你们难道不相信我吗?” 将士们闻言,只得颤抖着伸手去打开城门,纷纷不舍地盯着他的背影,嘴唇嗫嚅着却不敢多发一言。 阿笙悄悄跟在他身后不敢声张,脚步放得很轻,尽量和那小书童的步伐无异。 走了约莫半晌,郭贡营帐就在眼前。 “你就是别部司马荀彧?”郭贡营帐前的兵卒见了他,不由得不约而同投出赞赏的神色。他们还是头一回在世间见过这般风姿清俊的男子,举止之间尽是温润如玉的闲雅气度,走到人们面前便能让他们情不自禁拜服下去。 就和阿笙第一次见到荀彧时,一模一样的神情。 他却对面前这些敌人显而易见的赞叹与敬服毫不在意,只淡淡地点头应是。 他们赶紧为荀彧掀起帐帘,躬身请道:“郭刺史在此已等候多时。” 郭贡果然在里面坐在主位上,等候荀彧前来。一见到荀彧,他嘴角微微牵动,命令身边的侍从为来者倒水。 荀彧朝郭贡极有礼貌地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郭刺史,若彧没猜错的话,您亲自到我鄄城门口让我前来,这代表着吕布并未说动您的心意。” 郭贡眉头微挑,倾身注视他,握着铜杯的手指几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荀司马何出此言?” “吕布此人,本身出尔反尔极不可靠。聪明如郭刺史者,必不会被他拙劣的承诺说动而反叛曹将军。” 郭贡望着眼前这个风雅卓绝的男子,竟不知不觉自己的气势也矮了几分,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曹操最信赖的谋士,却有着他人无法企及的胆识与智慧。他只当荀彧不敢前来,未料到居然竟会这么快毫不犹豫地赴约。 但他作为此刻的主位,终究不能输了阵脚,只得强装镇定看向荀彧道:“那先生以为,本刺史此番前来究竟为何呢。” “表面兵临城下,实则坐观不动以保自身。” “坐观不动?先生为何这么认为。” 荀彧微微一笑,呷茶轻道:“彧此刻若是将军,在赌不定哪方更值得信赖的情况下,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瓷器在碰到小桌时发出清脆的“嘭”响,却格外透着坚定。 只四两拨千斤的三言两语,便让郭贡心里的天平逐渐倾斜,转向对曹操更有利的一方。 郭贡大笑,倚着座椅道:“郭某得以与荀先生相识,果然是一大幸事。郭某在此谢过先生指导。” 回去的路上,阿笙与来时一样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却冷不丁地听见他淡然的熟悉声音。 “辛苦你跟来了。” 她下意识地摇头笑道:“不辛苦不辛苦。”话音刚落,她才瞪大眼睛恨不得捂住自己的嘴。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 他轻笑,回头看她:“也难为你能一语不发,别闷坏了。” 阿笙刚想开口回答,却看见前方一群士兵涌了过来,定睛一看,还好都是自家军马。但他们脸上都是一片惊慌,事态不好的氛围强烈地从阿笙心里蔓延开来。 为首的一名都尉跪地匆匆道:“禀荀司马,主公出事了!”他手上捧着一卷军报,荀彧立刻拿起来快速翻看。 阿笙一听,心像被霹雳猛然击中,紧紧盯着这名都尉,抢在荀彧之前慌忙问他,连声音都异样了:“他怎么了?” “吕布勾结张邈陈宫反叛,我兖州各城尽皆失陷,甚至——” “甚至什么?”见都尉说话吞吞吐吐,犹疑不决,阿笙瞪大了眼睛催促他。 “甚至主公在方圆五十里外的濮阳城中了吕布陈宫之计,如今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 她最恨的就是这四个字。 想也没想,她毫不犹豫地向旁边的士兵直接喊一声:“备马。” “你要去哪?”荀彧闻言一把掷下手中的简牍,眉头紧锁,低声问道。 “救他。”她一面回答,一面便欲推开人群冲出去。 不想此语一出,一贯冷静的他突然失了态,猛地抓住阿笙的肩膀,令她因为肩上骤然加重的力量猝不及防地回头,正对他紧张惊怒的面庞。 他的眼睛里像是翻涌着惊涛骇浪,沉声喝道:“你疯了吗?” “他现在遭遇如此危险的性命之虞,我做不到袖手旁观。”她不明白为何荀彧会这么恼怒,他从来不会干涉她想要做的事,现在竟如此用力地阻挠。 “你以为我就不担心吗?他是我誓要相随的主公,他的生命安全我不会比你在意得少。”他很明显地对阿笙动了怒,额头上的青筋隐隐约约随着一言一语露出来,风吹过来拂开他额角的碎发,拨乱她杂乱如麻的心绪。 “那你为何要阻拦我?” “你想送命?”他轻拂长袖,愠怒地盯着她,“战场刀剑无眼,难道你就因为意气用事这么不珍惜自己性命吗?” 她立刻反驳:“这哪里是意气用事!”说着,她的音量不由得抬高几度,继续说:“若我一直袖手旁观漠然无情,这才是意气用事。” 一匹白马已被牵到她面前,她不想再与荀彧争辩下去,攀住马镫迅速跨上马鞍,脱下那件碍事突兀的浅蓝外衫,一把扔在荀彧的手里。 “告辞!” 她不愿去看他的神情,甚至不愿去猜测他此刻会想些什么。怕他会拍马追上来,便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拼命往五十里外的濮阳方向驰去,耳边呼啸的风吹散了她的发髻,浅色的发绳纷纷坠落在地,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濮阳城已近在眼前。 城里很明显经历了一场血腥的战乱,衣不蔽体的百姓接连零零落落地从城门匆忙逃出来,丝毫没有留恋之意。 阿笙看到不远处一队穿着己方铠甲的士兵正往城内跑去,她重重勒马,声音穿透狂风卷起的泥沙:“主公呢?” 小兵指向城门里,道:“主公还陷在濮阳城中,我等正在分兵寻找。” 阿笙听了也不答话,拍马便欲往城中驰去,也顾不得里面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卞夫人!” 突然一声高亢有力的男音迎面响起,只见曹洪满身血污和烟垢叫住了她。 阿笙一见到曹洪,顿时抓住了难得的救命稻草。抛却了一切该有的矜持与稳重,恨不得立刻抓住他的盔甲,迫不及待地问道:“子廉将军,你可知主公在何处?” 曹洪却没有能让她惊喜的答案,而是露出痛苦焦急的神色,叹道:“我也在寻找,但在下宁愿舍了这条命,也一定要找到主公。” 说着,他不安地打量四周出现的突发情况,紧张地向阿笙说:“卞夫人快回去吧,这里太危险!” 阿笙摇头:“我不会走。” 她也顾不上继续和曹洪解释,只继续往里面义无反顾地冲去,满心里只疯狂升腾起一个念头:找到他。 “卞夫人!”身后曹洪焦急地叫唤试图阻止她,却根本不能动摇她半分心神,他只看到穿着一袭水红色轻便骑装的阿笙骑着白马,轻盈乌黑的长发肆意飘扬,越过尸横遍野的街道,向远处滚滚的风烟中奔去。 一团团炽热燃烧的火光,溅着火星的横梁断垣“哗啦啦”地坠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座接连一座此起彼伏,在阿笙心上疯狂地敲击着绝望。 “阿瞒——”她嗓子近乎哽咽,却又不敢在这里大喊他的名字,硬生生把这两个字憋回喉咙里,心口难受得像是被活活压了块巨石般吐不出气息。 她甚至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在坠入黑暗的边缘不断徘徊,密密麻麻的小虫在她太阳穴里啃咬,拼命地试图攫住她仅存的意识甚至生命。 阿笙只能用力地抓住马缰,紧紧地攥住,像是在紧握最后一根爬出深渊的绳索。 你就是我的生命啊。 纷乱的濮阳城火光冲天,阿笙无助地拼命环顾四周,却茫茫然找不到那个唯一的人。她突然觉得,那些他所做过的错事,其实对她而言都不重要了。 哪管天下身后人对他的评价会是如何,无论是纷纷扬扬骂名抑或是一色赞誉,他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他,那她更不会介意。 我一直是个自私的人,会对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可更关心的,还是自己。 而你就是我的心脏,我爱你胜过爱自己。 君既命中天定,妾岂敢不舍此身。 前面是一处被火烧成灰烬的街市,墙壁东倒西歪地倾塌着零落的砖块,更骇人的是,那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士兵的尸体,血泊在地上汇聚成灼人眼眸的海。 她颤着眼睑环顾,既迫切地想找到他却更不想在这里看到他的人影,在这痛苦地纠结中,她只敢用余光去寻找,稍微瞥两眼便立刻收回目光,不敢多做停留。 心如螣蛇疯狂地纠缠挣扎,不住地揪扯血液骤停的心脏,拼命吮吸她早已敏感脆弱的神经。 天地似乎变成了一色的灰黑,昏暗地欲将活人与死人一同吞噬,偏偏一抹明亮的绛红色倏而映入眼帘。 她的呼吸顿时揪紧,颤抖的唇都僵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扫视到那个方向,近乎窒息。 绝望的浪潮猛然掀起心脏的堤坝,将她冲洗得浑身发寒。 “阿笙。”身后突然有人在轻轻唤。 她惊喜地回头,却发现空无一人。 是幻觉。 ※※※※※※※※※※※※※※※※※※※※ 彧为文采华美之意,文若此人,毋论品德,亦或是外貌,皆担得起华美一词。 第三十七章 爱意 原来幻觉,往往是相伴极深的渴望而生的啊。 她颓然地望着眼前一片恐怖乱象,却对那些尸横遍地的血腥已是不再害怕。阿笙抬眼看了看尘土漫天的苍穹,眼角突然模糊得令她陡然一颤。 温温热热的液体猛得滴落在手背上,却凉得漫开了整个脆弱敏感的神经。 她真的不敢去细想若是失去他该怎么办,那些所谓的退路在此刻,都被绝望与颤抖所替代。 “阿瞒!”她跌跌撞撞地下马朝那绛红色身影跑去,近似连滚带爬的狼狈,看见曹操满身伤痕,血液不住地从那一道道被刀刃划过的伤口里渗出来,整个人已是虚弱地说不出话。 看到阿笙,他的眼睛陡然一亮,明显有了些微的力气。伸手抚摸她的脸以确认真实,在确定眼前是活生生的她时,脸颊随即染上笑意。 “你怎么,怎么来了。” 阿笙也想对他予以回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能匆匆地想要挽住他的腰:“我们快走。” 耳旁猝不及防地传来隐隐的风声,她根本对这突如其来的暗箭来不及反应,他却迅速地抱着她回转身子,阿笙骤然听见箭陷进背部皮肉的声响。 他身子刹那间一滞,一口鲜血猛然控制不住地喷了出来,无力地放开抱着她的双手,在地上无力地以手撑地,颤动着喘息起来。 阿笙慌忙跪地查看他的伤势,心瞬间揪得痛不自已:“你怎么样了——” 他笑着摇摇头,尽管这抹微笑看起来如此艰难。 “我可能……可能情况不妙了。” “你没事的,没事的。”她慌张得语无伦次,只能一把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敢放开,口中不住地叫唤,“一定没事的——” 他握住她的手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虚弱的冷汗不断地渗入她的肌肤里。他的面色苍白得可怕,却还是强装镇定地,向浑身发颤的她扯出一个努力的笑容:“你还记得我从前说的吗,我还要和你登天下最高的山,看看我……我亲手打下的……江山……” 他越说声音却越无力,嘴角的鲜血沿着下巴滴落下来,想抬手抹去却举不动手腕。 阿笙心里又是一酸,挽起袖子颤抖着给他擦去血迹,抑制即将汹涌而出的泪水,声音哽咽得自己都快听不清:“所以你不能……死,你还有很多事,很多事要去做。若你死了,那你给我的承诺,就……就全部是假的了。” 她伸手去抚他的背,却只摸到了温热的满手液体。她惊疑地收回手看,那是一片黑色,触目惊心的黑。 在惨淡的日光下逐渐泛出红色,生命在一点一点抓不住,眼睁睁,却无能为力。 抓着她的手指微微将要松脱,阿笙慌忙重新抓住,在他耳边大喊:“曹阿瞒,你别死。” “你快走——别管我了。”他喉咙里卡着的鲜血让声音听起来模糊不清,却刺痛了她的耳膜。 他伸手想推她,却怎么也推不动。不知是他已无几分力气,还是她的坚决使然。 “我不会走。” 阿笙的眼眸突然直直地盯住他,纠缠的眉头紧锁,眼底的泪光一闪而过,倏而令他猝不及防地道:“曹阿瞒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多么地爱你。” 她轻轻低下头去吻他,动作快得几乎让他来不及反应。 她还从来没有这般吻过他。 悄然而至的眼泪忽然从她的眼角滑落,淌过他的唇边,灼热得燃烧他的心底。 仿佛空气都静止了,那些恐惧,那些惊骇,与那些血流漂橹的修罗场,都被埋入了时间的沙里。 阿笙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勇敢突然涌上心头,那些害怕得不到或者失去的东西一下子氤氲成了她的渴望,促使她一遍一遍地去吻他。 她想永远和他走到最后,直至岁月尽头,流沙皆逝。 “我永远也不会再离开你了。” 良久,她呆呆地凝视他的脸,目光不舍得放开丝毫,近似贪恋,与深深的眷念。 “主公,元让带了三万精兵前来增援!”突然,前方来了几个英勇飒爽的将军跨马而来,给他们带来了如曙光般的希望。 阿笙眼前一黑,许是累了太久,早已精疲力尽。她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一头栽倒进他的怀里。 她做了一个悠长而略有些缥缈的梦。 她梦见曹操脱去戎装,一身绛色衣裳,握住她的手,一笔一画,写下一首诗。 可那诗句具体是何,她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墨笔,踮起脚努力地去吻他的唇。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大胆,又好像,他们早该这般了。 随即他低下头吻了她。 这是一个和往常都不一样的吻,深长得好似来自过往无尽的思念与爱意,把她整颗心都完完整整地包容进这份如水的温柔里。 她只感觉自己的心,在不住地怦怦跳。她甚至觉得,她和他早在第一次相遇之前就有了羁绊。 他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她,好像要把她用力地揉进胸膛里,再不肯放开。 “阿瞒。”她缓缓睁开眼眸,轻轻唤道。 曹操站在她的身边,身上的伤痕已被白布包扎好,正温柔地注视着她。他看见面前的女子眼眸湿润,似乎是陷入了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境。 “我梦见你吻了我。”阿笙轻轻说。 他突然笑了。“这不是梦。”他身子缓缓靠近她,倏而吻住了阿笙柔软的上唇。 她忽然意识到,他们的心,自始至终一直都是相连的,只是需要一个契机,终于得以浮现。 就好像,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到头来发现就在自己身边一样,虚幻却真实得足够令人满足。 管他呢,那些世间的非议与飞短流长。哪怕世界荒芜,皆为灰烬烟灭,在这人世里,只有面前的他才是唯一的真实。 *** 建安元年,曹操入京迎驾。 洛阳早已是满目疮痍,尽管有许多百姓在努力重建家园,可终究是无可挽回的残垣颓壁。 本该君临天下威风无比的天子刘协,此刻却战战兢兢地坐在一张被火燃烧过的龙椅上,面黄肌瘦的模样完全就是个还未成熟的少年。 他虽是面容有些呆滞,眼睛却透出敏锐的聪慧,在看见曹操前来救驾时,虽是面上长吁一口气,眼底却有着几不为人所见的戒备,“爱卿此番前来救驾,朕感激不尽。” 曹操深施一礼,恭恭敬敬道:“陛下乃大汉天子,臣世受大汉恩惠,此举理所应当。” 他看上去极尽臣子知道,却无人窥测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汉帝大悦,封曹操为司隶校尉,百官均以其命是听。 曹操挽着阿笙的手走在原先宫殿的御花园里,说是御花园,其实经历那场延续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之后,早已衰败得枝条荒芜,其叶离离。 “不想这年轻皇帝居然沦落至此。”阿笙注视着远方在浅滩上嬉戏的白鹭,感叹道。 “你以为的天子,都是如昔日高祖光武帝那般凛凛如日吗。”他站在阳光下面,声音却毫无温和的气息。 阿笙轻轻拂去飞到袖裳上的小蝇,说:“我只是想不到那样英雄的后代,竟会落魄到这般境地。” “因为这汉家早已不是从前的大汉了。那般北伐匈奴封狼居胥的快意潇洒,早已随着汉室的颓败慢慢地剥蚀,这天子的颜面,也在随之蒙尘罢了。” 她微微偏过头望向他,轻道:“我知你绝不仅仅是在回忆那分快意与潇洒。” 他微微有些锐利的明亮眼眸忽然盯住她,两人目光瞬间相接。他唇角牵出一抹笑意,紧紧注视她道:“笙儿果然是我的妻子。” 阿笙伸手从前面的枝头摘下一只泛着粉色的娇嫩桃子,捧在手心看向他道:“你要吃吗?” 他笑着摇头,近乎宠溺地扣了扣她的头:“你先洗洗啊。” “阿笙姐姐。”正当她张口欲咬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女声,略带沙哑与尘烟的气息。 阿笙诧异抬头,却见一位穿着墨绿色深衣直裾的女子正看着她。这女子面容憔悴,明明应该很年轻,看上去鬓角却已如斑斑霜花点染,白得让人心里一怜。 但仔细看,这女子眉眼竟是极其熟悉,阿笙却一下子突然也回忆不起来,叫不出她的名字。 女子似是看出了她的犹豫,轻轻道:“我是唐菱。” 唐菱!阿笙不由得再次惊异地打量起面前熟悉而陌生的女子,她的眉目确实与从前并无很大的变化,但那股老态却让原本那个明艳活泼的灵动女孩变得像是换了个人。 她经历了些什么啊。 阿笙忍不住上前抱住唐菱,身后的曹操早已悄悄地离开了。 “这些年,你一直在这汉宫吗。”阿笙开口问她。 唐菱轻轻点头,“天子可怜我,故而让我住在这汉宫。” 她的眉间极其落寞,就好像掩饰了过往许多不想回忆的事情。 “可能我命当如此吧,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第三十八章 有喜 夜晚,阿笙提着一壶自己酿的梅子酒和几个让厨房烧好的菜便来寻唐菱。 一开始气氛有些沉默,酒至半酣后阿笙打破了这股沉闷,终于忍不住问她:“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唐菱抿了口梅子酒,声音略带酸涩道:“先是李儒弑了少帝后欲以白绫害我,后来李傕欲强逼我为妾,还好都被他所救。” 她面目淡淡,平静地好似不是在说自己过往的事情。 她没有道破那个“他”是谁,但阿笙心里如明镜般清楚。 她便忍不住问唐菱道:“那他现在何处?为何不带你一起走?” 话一说出口阿笙便后悔了。不想唐菱却毫不介意,只是淡淡一笑。 “对啊,我也想问。他为何在投张绣时不把我一起带走。他明明也是喜欢我的啊,我其实一直都知道的。” 阿笙听她这么苦恼,不禁又帮她着急起来,也顾不上手边快被风吹凉的鸡肉,便急着问她:“那你为何不让他娶你呢?你要跟他说啊。” “可是他不想娶我,一句话都不给,就独自一个人悄悄走掉了。”唐菱声音闷闷的,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被子传过来,“他为什么不肯娶我呢!” 阿笙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一下子手足无措只能愣愣地继续给她夹菜。她看上去很瘦,原本水灵灵的眼眶现在整个都凹陷了下去,眸里也布满了令人心疼的如沟血丝。大概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动荡的事情,过得肯定非常不如意。 但唐菱终究还是那个爱笑的女孩心性,一把抓起大鸡腿就往嘴里狠狠一咬,嘴里不停嚼着的肉让她的声音略有些含混。 许是喝多了酒的缘故,她也不再顾忌什么,大声指着北面的方向喊:“贾文和!说,你为什么不带本姑娘一起走,你为什么不肯娶我!” 一边对天高声叫喊着,一边又撑着有些肿痛的太阳穴,举着酒杯朝阿笙示意要一起喝,嘴里不停嘟囔着: “我唐菱,怎么连个喜欢的男子都跟不了。你说我哪点比不上别人?她们都不如我漂亮,更不如我会识字读书,绝对也比不上我爱他,我怎么就不能如意了?” 她口中所说的别人阿笙也不知道是否有具体所指,大概已经把天下所有女子都当成了敌人。 石香在一旁给她们端菜拿碗,看见主子喝得这么醉醺醺的,说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胡话,却又不愿去阻止她。 在过去几年里,唐菱一直是黯然神伤的闷闷模样,如今难得地放肆了一把。就让她把心底的郁结释放出来罢。 窗外传来了夜虫的跫跫鸣叫,伴随清淡的花香一起送到屋里,染得阿笙心里泛起感伤。 她只能陪着唐菱一起嚼烧鹅喝酒,听见后者抱怨着抱怨着,眼泪掉下的声音突然狠狠的碰撞了阿笙的心脏。 唐菱竟是哭了。 她蹙起眉头瘪起嘴巴,胡乱地抹着自己脸颊上淌下的眼泪,喉咙里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哽咽。 “可是我好喜欢他。” 她敲起箸子打起了不成曲调的节拍,开始自顾自地吟唱起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唐菱唱得近似五音不全,声音的含糊完全掩盖掉了这曲子原本的音调,阿笙好容易才从她的吐字里辨认出唱的到底是什么。 “纵我,我不往,子宁……宁不来,来!”尾音的来字故意被她加重了几分,似乎还带有几分扑面而来的怨气。 “你没事吧?”阿笙听着听着,对她的状况忽然有些担忧了。她该不会是忧思过重,出现了什么精神方面的隐疾吧。 唐菱一面敲击这箸子,一面疯狂地冲阿笙摇头,咧开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我好得很。我清楚得很,自己在做些什么。” *** 当年曹操听荀彧毛玠“奉天子以令不臣”之计,迎天子定都许昌。 前往许昌的路上,阿笙骑一匹枣红色马跟在曹操身边,旁边正好是军师祭酒郭嘉的马。 她听别人经常议论说,郭嘉经常喜欢流连于花丛巷落,引些成群的妖冶蜂蝶,作为颍川颇有名气的郭氏家族中最引人注目的佼佼者,至今却仍未娶妻。 这些都并非仅仅是耳闻的道听途说,阿笙记得当年正巧就是在青楼里遇见了郭嘉,当时还感叹于他美人群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 想到这,阿笙也不管这属不属于失仪,忍不住把马头稍微往一身青衫的郭嘉倾斜了些,悄悄地探身问:“郭军师怎么还未成家。”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没想到郭嘉居然这么回答她。 听见郭嘉故作深沉的话语后,阿笙瞬间噗嗤一声笑出来,直接点破:“郭军师是还未找到心悦的女子成家吧。” 一侧突然传来曹操的笑声,他忍不住调侃:“阿笙你也过于小看奉孝了吧,想他这等仙人之姿卓绝之智,这世间什么女子是他求而不得的?” 郭嘉被主公这番调笑也并未显出不自然的神色,反而也跟着笑起来,在潇洒青衫的衣裳衬托下看起来年轻风流,快马轻裘。 迎献帝至许都后,献帝刘协封曹操为大将军,司空,荀彧为侍中,尚书令。其余一干人等各加封官职。 待曹操下朝归来时,府里一群人早已全体跪在门前,等候他的车驾。 “问司空大人安!”阿笙故意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在众人面前高声问礼。 曹操闻言微微挑眉,唇边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急不慢地挽住她的手,却悄悄地加重力道握紧了些,将她从地上轻轻扶起来。 他的眉眼间笑意浓浓,全无了平日里令人畏惧的威严模样:“司空夫人快快请起,臣不敢消受此等大礼。” 此言一出,丁夫人和她旁边的侍女们皆是一惊。丁熙目光复杂地盯向曹操,带着些微震惊与愕然不甘,却被后者直接全然无视。 倒是阿笙身后还在俯伏的婢女们纷纷掩口而笑,却又不敢大声,只能在心里默默感叹主公对自家夫人有目皆睹的偏爱。 曹操拉着阿笙的手往她屋里走去,这下周围都没有了那众目睽睽的眼光,她总算是能长吁一口气。 曹操微微倾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低笑道:“夫人还会害羞?” 她责怪地望了他一眼,温暖的手指蹭过他微凉的肌肤,口中略带一丝撒娇的语气:“我想去外面逛一逛。” “夫人想玩什么,自去玩便是,只是要记得——”他突然坏笑地低下身子,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被这灼热的眼神望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问:“记得什么?” “司空夫人早些回来,否则臣枕衾寂寞。” 就知道他不安好心!阿笙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赶紧趁夜色还没降临便溜了出去,看都没敢看他一眼。 这日是上巳节,街市比往常更是热闹些。阿笙穿一袭浅青色襦裙,好奇地左顾右盼,论谁也料想不到,这个一脸新奇的女子会是如今权倾朝野的司空最宠爱的夫人。 “姑娘,这副玉镯您要不就收走了吧,老身就贱卖给您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妪招呼她道,一面扬起手里散发莹润色泽的玉镯。 司空府里的饰物个个都精致剔透,自然是这些摊子上的货品无法企及的。 但阿笙见这位垂垂的老妪在风下站得有些可怜,忍不住掏出几枚铢钱递给她,轻轻道:“那我买了。” 她低着头一边仔细观察这副玉镯的成色,一边漫不经心地沿着路边走,不提防被脚下一块大石绊了一跤。 “啊——”她惊诧地来不及反应便朝前摔去,手里的镯子也随之甩飞了出去,伴着清脆的“咔嚓”声响在地上硬生生裂成了两半。 她沮丧地快速爬起来,惋惜地盯着这副到手还没多久的玉镯,却在这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卞夫人,走路还需小心些。” 阿笙尴尬地抬起头,正对荀彧无奈的眼神。真是倒霉,怎么在路上跌个跟头都被熟人瞧见! 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她慌忙问候道:“荀司马,哦不,令君。”虽是窘迫,但幸好能及时想起他刚被封了尚书令这一显赫的官职。 她赶紧扫视周围,正好瞟见一家孩童用物的铺子,连忙随手拿起一只缀有铃铛的拨浪鼓,问卖家:“这个多少钱?” “如今价钱看涨,这个要十文了。” 阿笙也不管他为何涨了价钱,匆匆地掏出铢钱给店主,便转身向荀彧道:“这个给恽儿,他一定会喜欢。”他的长子荀恽今年才满三岁,应该会喜欢这类玩意儿。 阿笙把玩着手里这只精致的拨浪鼓,不住地开始摇晃,聆听着铃铛伴随木头撞击的有趣声响,居然自顾自地玩起了这个小孩子的玩具。 “……”荀彧无奈地看着自己玩得津津有味的阿笙,想叹口气,但迅速及时收住了。 见周围一片无声的沉默,阿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行为的引人侧目,尴尬地把拨浪鼓塞到荀彧的袖子里,嘴上不容推却地招呼道:“区区小玩意,不成敬礼。” 荀彧也没有推却的意思,朝她浅施一礼,道:“那多谢卞夫人了。” 他的袖子里随着微风的吹拂传来一股雅致的兰草和沉木混合的香气,阿笙忍不住多呼吸了几口,一面带着责怪他见外的语气:“当初我都不知受了您多少恩惠,这点小礼物还值得如此敬谢?” “对了,”她不想再听荀彧再次文绉绉的回答,便抢着问道,“你何时把恽儿抱给我瞧瞧,说起来我还算是他的小姑——” “咳咳咳。”她话还未说罢,一股强烈的呕吐感突然从心口涌至喉咙,让她也来不及顾忌荀彧就在边上看着,忍不住扶着一旁的梧桐树当场干呕起来。 这种恶心的感觉难受得让她几乎头晕目眩,差点就因站立不稳而摔倒在地。 荀彧见她状况不对,慌忙走过来扶住她,轻轻拍了拍阿笙的后背,声音清润而关切:“你怎么样了?” 阿笙向他摇了摇手,强忍着极其不适的呕吐感,扯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应该是最近没休息好,太乏了。” 荀彧善解人意地给阿笙递了块帕子,上面留着他特有的甘松清香,道:“你也多注意注意身体,这季节穿得稍微暖和些。” “是是是。”阿笙连忙点头,应承道,“我一定好好休息睡觉,多穿些衣裳。” 她现在其实有些窘迫,在荀彧面前露了丑态,让她面上很是挂不住。 本以为他能转过头不再看自己,不想他那张俊秀的面容突然一敛眉目,严肃起来,接下来说的话突然让阿笙悚然一惊。 “你是不是,有喜了?” ※※※※※※※※※※※※※※※※※※※※ 复习周和考试周,不定时更新请见谅!下个月8号后会恢复正常日更。 第三十九章 白门楼 夜漆黑得浓蒙蒙一片,阿笙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挑着蜡烛,却不舍得就此入睡。 曹操今晚食了言,让下人带了话来说要商议有关反攻吕布的事情,让阿笙先睡。 她虽是有些失望,但那件事情所带来的激动与惊喜让她很快就把这些不愉快抛之脑后了。 既然他……这么忙,那就等等再告诉他吧。 她其实还从未想过有了孩子会是何种境况,但如今一想到尚且还是平平的小腹里会藏着一个小小的胎儿,特别是,这还是和他的孩子啊,她的心里就忍不住泛上喜悦和淡淡羞涩。 她想着想着,眼前的蜡烛火焰跳动得愈发厉害,撩拨着心绪。 夜已经深了,困意逐渐袭上了脑子,她打着哈欠爬上床,盖上被子准备入睡。 突然,脸庞覆上一只温温热热的手,却轻轻柔柔的,像是不忍心打搅她。 “谁啊。”正要进入梦乡的阿笙撇了撇嘴,努力睁开眼睛,看见曹操忽然躺到了她身边,却不声不响的没闹出动静。 她的睡意一下子就被驱散了,直直地盯着他看。眼神炽热浓烈得反倒教他惊讶,直接左手撑头,边用右手轻轻捧起她的脸,透过她迷离的眼眸,素来清醒的他倏而有些沉醉了。 他温柔地抱住阿笙,手上的力度刚好是让她觉得安稳而甜蜜的温暖。 阿笙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克制住想要吻上去的欲望,轻轻道:“我有孩子了。” “真的?”他的眼眸里泛过显而易见的惊喜,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开始吻上阿笙的眉骨,睫毛,鼻梁,以及温软的唇。 细细碎碎、绵绵密密的吻。挠得她心底悄悄发痒。 她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去嗅身上的温度与气息。 “我想一辈子就这样和你在一起。”她忍不住轻声说。细腻的声音被他的怀抱融化得一干二净。 她感受到头顶上他浓浓的笑意,回应自己道:“我何尝不是。” 停了停,他接着说:“以前的我很不喜欢说一辈子这样满的话。” “那你为何现在就喜欢了呢。”她存心要逗他,仰起头看他的脸。 “因为是与你,卞笙的一辈子。” 他俯下身捏她的下巴,溺爱地揉着她柔软白皙的脸颊,却又舍不得动作太重弄疼了她。 她听了这情意浓浓的话,伸手环住他的脖子,笑:“那我们俩的名字以后在史书上若是连在一起,曹司空可别后悔。” “求之不得。”他道,“只是我一直想问你,你会不会想过更加平和却安稳的生活,和你的丈夫在僻静的山野之处耕作织布,饲养鸡鸭,恬淡温馨,晚来儿孙绕膝自得其乐。而不是像与我一起,需要时刻提防时不时围绕周身的阴谋阳谋,步步博弈。” 话音刚落,她郑重地注视他清亮的眼睛,坚定而温柔:“我从没那么想过。我反而觉得,和你过现在这种生活,似乎本来就是我习惯的日子。况且,你不会喜欢那样所谓恬淡平静的居园田家,那样的你,便不是曹孟德了。真正的你,就该浴水火而无惧,笑谈于惊心之间。” 他闻言,捧起她的脸,“谢谢你。” “那你能告诉我,你是从何时开始喜欢上我的呢?” 他歪头故作沉思,又用一副确定的语气道:“本来在荀司空府看见你,我还疑问为何世上有这般愚蠢的女子。” 阿笙不满:“我愚蠢?” “可心甘情愿陷进你这种愚蠢女人的我,更加愚蠢。” 阿笙一时间听了这话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要故作愠怒。 他也不等她回应,伸出手臂揽过被子盖在她身上,说:“吕布屯兵下邳,我必须出兵解决掉这个心腹大患。” 阿笙点头:“上回你在濮阳城栽在他手里,差点没担忧死我,这次你可也得小心些。” “你何必忧虑,你夫君我的本事胜过两个吕布,谅此番必斩他首级归来献功。” 阿笙掖了掖被子,也给他仔细盖好,轻笑道:“你的本事我自然是相信,但我还是想跟着你一块儿去,免得你又让我担心。” *** 下邳城被曹军紧紧围困,曹操听从郭嘉荀攸之计决水灌之,吕布只得狼狈地带几千军马固守城池。 “吕布本人骁勇,手下宋宪魏续等部将也异常勇猛,若是急攻,反倒会使我军受到损失。”曹操摩挲着掌中的军令,眉头紧蹙。 郭嘉笑道:“据嘉所知,那几个部将对吕布早已积怨已久,吕布可不把他们的妻子当作是部下的妻子。”他说着微微挑眉,神情丝毫未因当前严峻的局势而紧张,反而带着些揶揄。 曹操轻笑这弦外之音,“那我们就等他们自己院墙失火。” 他的头微微偏向在一旁专注织虎头小鞋子的阿笙,见她手中已颇具雏形,憨态可掬的老虎形状已经即将呼之欲出。 他忍不住问:“孩子还没几个月呢,你怎么就这么早准备衣物了。” 阿笙头也不抬回道:“我刚学的手艺,现学现卖。” “那你这个做母亲的给孩子准备穿的用的,那我做父亲的,也得好好送他一个礼物啊。”他捏了捏下巴,“我要予他一个寓意非凡重大的名字。” 阿笙朝他翻了个白眼:“这还没生呢,你咋知这孩子是男是女。” “我先想好,到时等孩子生下来再告诉你。”他还故作神秘,朝她眨了眨眼睛,阿笙反而被他的行为和言语逗得噗嗤一笑。 他笑着回过头看向郭嘉,示意后者坐下喝茶,郭嘉反倒因为处于现在这么尴尬的气氛之间而有些不自然。这主公和夫人会不会嫌自己太过多余,打扰到他们的生活了。郭嘉在心里暗自腹诽,更是如坐针毡。 “这……主公,那嘉就先走了。”他连茶也顾不上喝,微微咳嗽了几声便披衣欲离开。 阿笙听见他的咳嗽,放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关切询问:“郭祭酒的病还没痊愈么?” “哪会这么快呢。”郭嘉笑着摇摇头,“这是小时候的老疾了,嘉都习以为常了,多谢夫人关心。” 不久,果然吕布部将侯成魏续等反叛,趁吕布熟睡之时将其绑缚来献。 阿笙虽然很厌恶恐惧吕布,但看昔日枭雄如今这般落魄凄惨,不免有些怜悯。 刘备坐在曹操的边上,双眼紧紧盯着吕布,那样平日里看起来厚道宽仁的人,此刻竟如捕捉到了期待已久的猎物,眼眸释放出特属于猎人的光芒。 阿笙知道这位大汉的刘皇叔绝非池中物,时机成熟,必定会挣脱浅滩的束缚奔向海洋去尽情驰骋。他总是对人微微笑,好像与世无争不急不躁,眼底却始终蕴着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让别人看不透他的城府。 曹操本已因为吕布的求饶而犹豫了几分,刘备却拱手笑道:“难道明公忘了昔日丁原董卓乎?” 语气平淡带着戏谑,却无疑在对面人的心上敲下了重重的警钟。 曹操面上不动声色,也放声大笑起来,挥手命令身边的兵卒:“将吕布缢杀,枭首。” 缢杀,枭首。 轻率的四个字便判了吕布的死刑。 此时的曹操,似乎弹指一挥间,就能决定任何一个人的生死。无论那人是平民,亦或是风云一时的人物,都是眉目无澜,风轻云淡。 吕布已被绑着要送上绞绳,阿笙的心里骤然一缩,整个人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你不该看的。”他的手缓缓覆上她的眼睛,冰冰凉凉的触感让她的心猛然一缩。 眼前由于被遮挡而黑蒙蒙一片,人在黑暗里的触觉便往往会愈加敏锐。阿笙清晰地感觉周围的空气倏而变得紧张,灼热,与透明。 她听见不远处绳索窸窸窣窣的诡异声响,在和人肌肤摩擦之时发出细微却极其清楚的摩挲声,放大刺激听觉以及不断跳动的心脏。 阿笙的手突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连她自己也不太明白,她究竟为何而害怕。 她从前多次近距离地接触过死亡,目睹过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人下一秒就堕入无尽的深渊,只留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但现在生命在逐渐流失的人,是吕布。 是那个在百姓口中如雷贯耳,如天神般勇猛无畴的吕奉先。 他如此草率,甚至如此轻易地死在自己面前,让她突然之间产生了震动甚至于是畏惧。 原来一个即使曾有过多少赫赫威名的人,他的死,都会是这般轻飘飘而脆弱。 阿笙感到自己的脚突然就站不稳了,被大风吹得颤了颤,不远处的绳索也被刮得发出吱呀的声音。胸腔传来极大的压迫感,再加上时不时传来的恶心呕吐的冲动,由于眼睛被蒙上,她看不到身边可以借力的东西,几欲摔倒在众人面前。 一只有力的手稳稳当当扶住了她,曹操突然靠近阿笙的耳畔,声音平稳而沉静。 “你在害怕些什么呢?” 她张了张嘴,刚想回答,唇被猝不及防却轻轻柔柔地堵住。一池水倏而就被搅乱了涟漪,扑簌簌得漫开满心的潋滟,直涌上心头温温热热,却有些罪恶的甜蜜。 身后不知会有多少人在看着这一幕,虽然她看不见,但只感到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于是更加羞赧。 粉霞浮上了靥窝,她羞得满面通红,却听得他微微离了唇轻笑:“你还在害羞什么,你这腹中孩子的父亲是谁难道还不够明显么。” 第四十章 吃醋 下邳一战擒灭吕布,天下震动。 袁术闻此消息大为恐慌,在寿春自立称帝的他只得避其锋芒,收敛许多。 闻得斥候报告袁术最近的动向,曹操眉间轻挑,漫不经心地将手中擦拭的倚天剑收鞘,轻轻吐出两个字:“蝼蚁。” 阿笙一向习惯他对袁术吕布之辈的轻视,喝了口安胎的汤药,抹了抹嘴唇道:“那你打算,何时收拾了袁术的兵马?” 他随意勾唇:“暂时先饶他再苟活两天。” 过了几日,曹操在府中设宴款待亲信将领谋士等众,以庆贺殄灭吕布之功。 他只允了丁熙和阿笙作为女眷坐在自己身边,便开始与众人寒暄。 酒过三巡,大家早已半酣,曹洪等几个年轻的将军开始嚷嚷着要划拳猜枚。 郭嘉向来对这类戏谑玩笑之事颇精此道,将那些老实的将领们耍得团团转,曹仁更是红了脸不服输,硬是拉着他要重新开始赌局以挽回面子。 周围均是闹成一片,独留丁熙和阿笙两个人。气氛有些尴尬,阿笙不愿抬头与她搭话,只装作不认识,闷着头开始疯狂夹菜细品,佯装专心吃饭的样子。 她倒不说话以尽量避免争端,对方却主动来招惹自己。 “司空好像很喜欢你啊。”丁熙故意把“喜欢”强调得很重,仿佛在暗讽阿笙不过是个受宠的妾室。 阿笙面上不动声色,虽是听了极不舒服但还是不愿从脸上表露出自己的不满。 她故作漫不经心地挑起一片鲜脍鱼肉放入口中,语调不紧不慢:“是啊,但是可惜这点喜欢,也未必是某人能够拥有的。” 丁熙的眉毛蹙了蹙,假装没有听见阿笙有意的回击,目光望向后者已经显怀的小腹:“可惜啊,这腹中的孩子,娘亲再受宠,他终究还是个庶子,永远只有跪拜别人唯命是从的命。” “可我倒是觉得,与其去可怜别人庶子的命运,倒不如好好想着怎样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罢。”阿笙挑了挑眉,她从来不是遭人阴阳怪气嘲讽还能忍气吞声的人,看见丁熙噎住的神态,心里不禁暗自爽快。 “你——”丁熙一个巴掌眼见着就要朝她脸上打过来,耳旁倏而掀起一阵凉风。 她眼疾手快地在那耳光即将到来的一瞬间,迅速抓住了那将要袭来的手腕,忍不住加大了些力度,靥窝洇染出一个无害的笑容。 “夫人您高贵之躯,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失礼,似乎不太好吧。” “你们在做什么?”耳边突然传来曹操低沉的声音。 阿笙不由得扭头偏过去望他,见他已喝得微醺,但眼眸里的神采仍旧明亮而惹人心动。 “妾身不过命令卞笙倒樽酒,奈何其不从,故而教训一下她而已。”丁熙居然倒打一耙。 她明明是朝自己阴阳怪气一番反被气着了,所以才打的自己,怎么就被颠倒黑白成了什么不给她 倒酒? 曹操挑眉,语气带着些微微的愠怒:“教训?你有何资格教训她。” “自古以来妾位居妻下,我乃司空正妻,为何不能训诫妾室?”丁熙故意把声音抬得很高,好让全场都听得一清二楚。 曹仁夏侯惇他们的目光几乎就要纷纷看过来,但终究因为礼仪而不敢多管司空家事,只能强忍住好奇不能注视。 一旁的泓雪几乎就要张口冲丁熙喊起来,阿笙拽了拽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说话,便努力扯出一个微笑,站起身来:“丁夫人说得有理,那妾便听从夫人指令,为您倒杯酒。” 她取过酒壶,朝一只小玉樽里轻轻倒酒,红透莹润的葡萄美浆缓缓倾泻流出,在烛光的摇曳下泛着剔透的光芒。 阿笙捧起酒杯,让自己表面看上去顺从恭良,静静地端到丁熙的面前。 丁熙眼神复杂地盯着她看,却一语不发,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正当她刚欲伸手接过这杯酒之际,阿笙没有提防便松了手,不想丁熙故意地将触碰杯壁的手一松脱,光滑的玉杯顺着手指往下打滑,在地上爆发出“啪”的清脆的摔响,猝不及防地敲击心脏。 阿笙丝毫未料想到她会有如此举动,当即被这声突如其来的爆响骇得一震,本就重心不稳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幸好及时扶住了后面的桌案才不至摔倒。 红色的液体淌了出来,径自在地上蔓延成一片。 阿笙见状,忍不住瞟了她一眼。见她面色不善,竟然丝毫未有任何不安的意思,嘴角轻轻牵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 “多可惜啊,这么好的酒。”阿笙摇着头,在心里面叹气。 周围无一人敢说话,都只能悄悄地看她接下来怎么收拾这个局面。 丁熙笑着点头,道:“是啊,真可惜。还麻烦妹妹——” 一面说着,一面轻启勾了胭脂的唇挑眉道:“替我收拾收拾了。” 这不明摆着在刁难她! 泓雪终于站不住了,立刻也不管身份的尊卑,上前一步,义愤填膺地为阿笙打抱不平:“我家夫人身怀有孕,你怎么故意为难她。” “有孕怎么了?她算哪门子的夫人?小妾为正夫人做些事情,不是天经地……”她轻蔑的话未说完,却立刻被打断: “够了。” 曹操向她怒目而视,声音里满是冷薄的凉意,一股透彻心扉的凛冽令她浑身发寒:“你今天醉了。” 他环顾四周,侍仆们不由得战战兢兢起来,纷纷低头,不敢接住他的眼神。 “丁夫人醉了,还不快扶她回去休息!” 闻得一声命令,他们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去搀扶丁熙“请您回屋”,哪管后者咬牙切齿地瞪着曹操却不敢发一言,直接半拉半推地将她扶了出去。 见丁熙的身影已在门后消失不见,曹操看向阿笙关切询问:“你要不要回去休息。” 态度却是与丁熙截然不同的温和与关心。 正好也倦了,阿笙便点点头离了席。 *** 没过多久曹操便散了宴席回来,手上还带了一篮紫色的果子。 “这是谯县老家刚送过来的桑葚,你最近喜酸,可以挑偏红一些的尝尝。”他招呼着忙着梳洗睡觉的阿笙,自己也开始吃了起来。 阿笙望了望篮子里诱人的水果,一边卸下自己头上的发簪步摇,撇了撇嘴:“我明明说过我想吃葡萄。” 摘下来的玛瑙玉珮发出叮呤当啷的轻响,曹操从竹篮里拾起一枚桑葚子靠近她的嘴边,带着一些玩味的笑意道:“葡萄还要再等两天,为夫先亲自喂你桑葚,你看愿不愿意赏个脸给我呢?” 诱惑的紫红色小果就伸到了嘴边,阿笙终是禁不住这清香,张嘴一口便把它吞了下去,吧咂着咀嚼起来。 见她吃得高兴,他的嘴角也忍不住染上笑意,伸手替她抹去了唇角的汁水,道:“适才丁熙故意刁难你,我知道你心里生气,但别跟她一般见识。” 阿笙闻言撇撇嘴:“谁屑于跟她一般见识,我才懒得理会她那些泼妇一样的举动。” 她一面说着,不想这果越吃越上瘾,体内馋虫上脑,本就极易饥饿的肚子也不愿再克制,一把抓过篮子便迫不及待地将桑葚往嘴里塞,逐渐紫和红混杂的汁液染得唇角一片绯色。 她一边肆意享用,一边突然想起了那时候荀彧很喜欢喝桑葚酿的酒,埋在果树下面,等到大雪覆盖的深冬再拿出来对着小火炉细细品酌,别有一番难忘滋味。 一想到荀彧,她突然回忆起——曹操身上是不是还有块本来属于文若的双鱼玉玦? 想到这个她便停下手里正要往嘴里塞桑葚的动作,问他:“那块玉佩呢?” “哪块?”他不知是真傻还是明知故问。 “就那个当初我脑子糊涂的时候卖给你的东西,你是不是该还我了?” 听得她这么说,他面上突然露出了微微的不悦,尽管还是牵着笑容,但明显有些收敛。他曾经见过荀彧的腰间,佩戴着一枚和那玉玦成一对的双鱼玉佩,但他却仍旧若无其事地道:“这个啊……我当初两千铢钱买的宝物,为何要还给你?” 阿笙见他这么漫不经心,不免急了:“那这样,我拿两千铢钱还你,不,或者三千也可以,你把这个还给我。” “它于你而言,真有这么重要?”他试探着询问她的态度,尽管阿笙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心在问。 但她还是郑重点头:“真的很重要。所以还希望你能以三千铢钱的价格卖给我。”她回转身从妆奁匣里掏出几串珠玑,塞到曹操的手心里,说:“这还是你的聘礼,差不多就是三千铢钱,就当抵消了。” 一抹几不可见的皱眉一闪而过,似乎是他显而易见的失望,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并没有让她瞧见分毫的异样。 阿笙盯着他把腰间挂着的双鱼玉玦摘下来,然后被他轻轻地放在自己的手上。她如获至宝地捧过它,面上的惊喜满是失而复得的珍惜。 他的神色黯了黯,勉强地笑道:“你满意了吧?” 她没有听出他声音里的异常,脑子完全被激动和兴奋填满,为了表示她的满意,朝他的额头重重地印下一个吻。 由于刚刚吃完桑葚而留下的紫红色的水迹在额间极为明显,在他脸上形成一个滑稽而不合时宜的标记。 阿笙忍不住细细欣赏着,满意地拍手道:“这是我在你身上所留的独一无二的记号,你可千万别擦。”她狡黠地盯着他看,嘴角泛起了调皮的笑。 第四十一章 青梅 次日清晨,阿笙还在熟睡。 曹操醒得早,他悄悄从榻上坐起来,见身旁的女子还在睡得不亦乐乎,忍不住俯下身去逗她。 她的睫毛很长,在呼吸的起伏下颤动如漆黑如墨的鸦羽,摇曳他的心弦。 他不禁伸出手触了触她的睫毛,却又不敢把她吵醒,见她无意识地“啪”一声拂开他的手,不禁笑起来。却在这时听见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随之一名侍女溯玉跪伏于地,向他禀告:“司空大人,荀令君和郭祭酒均已等候,言特有要事欲与司空相商。” “吾已知晓。”他点头小声道,“声音轻些,莫扰了夫人安眠。” 溯玉哪敢多言,只敢唯唯诺诺地点头。见主人欲起床更衣,她赶紧站起身想来侍奉,却被他伸手回绝,示意她速速离开卧房。 等他迅速而轻手轻脚地穿戴完毕,便赶紧往书房中走去。荀彧郭嘉二人见司空已至,纷纷行了个礼,却立刻被他制止。 “此地只我们三人,何必见外。” 他的额间因为没来得及擦拭,还留下昨日那桑葚的紫红色印记,那个阿笙信誓旦旦说要留下的属于她一个人的记号。此刻看起来非但丝毫没有消退,在透进书房的明媚晨光的映照下,愈发明显,荀彧和郭嘉皆是看得一清二楚。 荀彧向来稳重,倒是郭嘉忍不住好奇,连正事都没顾得上先说,便问道:“司空额头为何会有紫色的痕迹?” 曹操闻言,手中翻阅卷纸的动作不由得缓了缓,轻轻抚了抚额际,“这个吗。” 随即,他似乎是漫不经意地回答道:“昨日我家卞夫人非要对本王行不礼之事,她又吃了些桑葚果,留了个印记忘擦拭罢了。” 他一直是不避讳在臣下面前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故而郭嘉听了觉得司空颇有情趣,脸上虽只是附和着笑,却早已在心底绽开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曹操言罢,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瞥了瞥荀彧的神色。 “令君以为,”他故意将简牍移至荀彧面前,借此窥探他听完方才一番话的反应,“这袁术的事情该如何解决呢?” 荀彧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好像对曹操刚才的话并未起什么波澜。他神情自若,接过对方手中的简牍开始翻阅起来,良久,轻声说:“我等正是因为此事特来寻司空相商。” “那令君与奉孝意下如何?” 郭嘉敛容,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道:“既然袁术暴虐,无端剥掠属地百姓,连江东孙策也愿与主公联手讨伐,那主公还是速战速决,如此也能得民心。” 荀彧放下简牍,温润的脸上浮现出赞许:“彧亦是如此想法,司空宜书信与刘备孙策相约,三路进军,定能一举拿下早已失了民心的袁术兵马。” “然孤唯恐袁绍终究顾念与袁术兄弟之情,横加阻挠。” “主公勿忧,袁绍好利之徒,只需以大将军之位许之,其必坐视而不理。”郭嘉轻轻地甩开折扇,轻轻摇晃着以驱散暑热的闷意,眼眸里透出年轻自信的神采。 ** 阿笙正在摇椅上趁着屋檐下的阴影乘凉,前面的青梅树生长得蓬蓬勃勃,几天过去又长了一大片果子。 “泓雪,把我摘几颗青梅下来。”她看见泓雪坐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剔指甲,便叫唤她。 泓雪白了她一眼:“你都连吃几盆了,小心拉肚子。再说我也没那闲工夫,刚你才叫我做好了一碗青梅汁给司空送过去,现在我可累了。”说着继续在那开始对着铜镜剔眉毛,一边还自顾自地自我陶醉。 既然她一副不情愿给自己干活的模样,阿笙也只能亲自上阵。 心里嘀咕着“让你摘个梅子都不肯”,她费劲地抚着大肚子从摇椅上站起来,努力地踮起脚去够那略高的树枝,眼见着就能把一串青梅都摘下来,却听见外面几声慌慌张张的叫喊: “快,快寻郎中,闹人命了闹出人命了!” 一群丫鬟婆子急匆匆地边跑边喊,倒惹得阿笙心里一紧,泓雪这个急性子立刻扯住一个小侍女的衣袖,问她:“怎么回事?闹了什么人命?” 小侍女气喘吁吁的,缓了几口气,才不至于语无伦次,手指紧张而恐慌地摩挲着自己的衣袂:“大小姐的乳娘王妈,喝了一杯不知谁弄的梅子汁,突然就口吐白沫没了气,还不知能救活不救活呢。” “不会是你那青梅汁吧?!”阿笙听见小侍女一番惊慌失措的解释,脑子还未多想,便心直口快地朝泓雪一吐而出。 泓雪当即不屑地又朝她翻了个白眼:“我给你丈夫的青梅汁里下毒?是我嫌脑袋不够用还是怎么的?” 大小姐是曹操长女曹节,今年才刚刚周岁,但谁这么狠辣,连一个女儿家的乳母都要暗害? 阿笙敢以自己的头颅发誓泓雪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这人虽然总是蔑视与不情愿的模样,其本心终还是纯净善良的。 “走,我们去看看。” 她走路有些费力,泓雪见状便迎过来扶着她,虽然口中仍是在抱怨:“你怀着孩子,去那死人的地方干什么。” 但说归说,她终究也想去一探究竟,还是在耐心地搀着阿笙的手臂,怕她不小心摔了,一起慢慢地在走着。 曹节的屋子已是闹哄哄围着一群人,那些尹夫人杜夫人等几个更是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在那摇手掩目,不忍心去看死者痛苦的惨状。 小曹节还被簇拥着在屋外戏耍,对里面的情况丝毫不知。她刚出生便失了母亲,向来都是乳母在带她。如今乳娘正无力地躺在屋子中央,双眼上翻只剩眼白,嘴直愣愣地张开着,已是没了气息。 众人怕曹节看见死人不好,忙把她抱了出去到偏屋,七手八脚地哄她赶紧睡下休息,骗她说:“你乳娘只是晕了过去,小姐快先睡吧。” 曹节幼小的心灵根本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本就玩得疲倦了,在众人本哄半骗之下便进入了梦乡,根本不知与她朝夕相处的乳母已经永远离开了她。 阿笙叹息着望向熟睡的小曹节,突然,外面走进来一行人,为首的华服贵妇簪一头海棠玉璇流苏花钿,那份优雅与高贵的压迫感令原本喧闹的众人迅速便鸦雀无声。 “问丁夫人安。”他们连忙向丁熙行礼。 后者也不答话,皱眉瞥了平躺在地的尸体一眼,凤眸微眯:“她为何会如此?” “禀丁夫人,王妈中午因体热疲乏,去膳房喝了碗解暑的青梅汤,回来便不知为何暴亡。本来正和奴婢说着话,就突然口吐白沫晕倒在地了。”一名小丫鬟也欲在丁熙面前出出风头显露自己的伶俐,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丁熙扫了她一眼,吩咐她:“把那碗青梅汤拿来。” 小丫头听主子命令她,忙不迭地跑去把一只还剩半碗汤的瓷碗拿过来,捧在手掌上给丁熙验视。 阿笙定睛一瞧,只见那碗上素朴地画着桃花的纹样,绯红色一片一片地蔓延开来,但却异样地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一模一样的款式。这种碗官窑里生产得很少,再加上极珍贵,府里头有这碗的人也必定没有几个。 正这样观察着,身旁扶着自己的那双手突然毫无预兆地颤抖起来,连带着她也浑然一凛。 阿笙慌忙偏过头去看一旁的泓雪,“怎么了?” 泓雪的眼里释放出一刹那的失措与恐惧,摇晃着阿笙的手臂,语无伦次:“这,这是我们的碗。” 丁熙仔细地检验瓷碗,挑眉向众人环视:“既然已有证物,那自有它的主人,只需辨明这碗属于何人,那谁害死王妈便也多了个证见。” 阿笙小声地附在泓雪耳边,悄悄道:“你先别慌。只要不是你做的,就算她们找出这瓷碗是我们的,我们也行得正站得直,有理不怕栽赃。” “我才没慌。”泓雪也顿时理直气壮,立刻恢复了原先直率而轻蔑的表情,“我没做过的事情,干吗要怕。” “就是嘛。”阿笙拍拍泓雪的肩,却在这时看见几个膳房里的厨子都被家丁带了过来,脸上都是一副冤枉的表情。 他们一见到丁熙,都齐刷刷跪地,哀声叹气指天发誓:“上天明鉴,我等实与王妈之死无任何干系,还望夫人明察!” 丁熙见状不耐烦地摆手:“谁说你们害她了?我唤你们来,是想知道王妈中午喝的这只碗,你们有无什么印象?” 厨子纷纷面面相觑,跪在地上压根不敢起身,默然地相对无语,却不知什么原因一致不敢发话。 一时间气氛极为尴尬,安静地近乎能听见麻雀扇动翅膀的声响。 “怎么了?”丁熙见如此安静,禁不住斥问。 见那些五大三粗的厨子居然还是不发一言,她怒目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本夫人讯问你们,还敢怠慢?” 其中一个厨子终是吓得不敢抬头,畏缩地顶着她几乎要噬人的目光,唯唯诺诺地道:“禀夫人,我等前日还看见,梅儿姑娘用一只与这一模一样的碗来盛了膳房刚出锅的荷叶蒸鳊鱼。” 此语一出,在场众人皆是大惊失色,齐刷刷地看向丁熙。尹夫人杜夫人几个更是意味深长地看向原本还满脸怒容的她。 梅儿,是丁熙的贴身侍女。 第四十二章 临危 “把梅儿带过来!”丁熙厉声斥喝身边的侍女柳儿,而后微微抬首,凌厉傲慢的目光扫视众人,“此事若确实为本夫人婢子所为,本夫人必不会徇私情包庇,审讯后必将严惩不贷。” 大家哪敢应承,那些素日知晓她脾气的丫鬟仆妇们连大气也不敢出,骇得不敢接住她的眼神。 过了好一会儿,柳儿终于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神色慌张,“扑通”一声立刻跪地道:“奴婢无能,在哪里都没寻到梅儿,屋子里里外外奴婢都找了一遍,都没见半分踪影。” 此语一出,无疑是往原本平静的井水扔进一枚石子,立即掀起了波澜。众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交头接耳: “莫非梅儿畏罪而逃?” “是了,杀了人怕被罪责,必定早已先走为上连夜私逃了。” 阿笙悄悄地拍拍泓雪,附耳小声说:“怕不是杀人灭口。” “我亦如此以为。王妈速来为人和蔼厚道,从不与人结仇添怨,这梅儿不会因为是私事怀恨在心而下毒,只会是受人指使。” 阿笙不由得陷入沉思:“丁熙?她又为何要害王妈?” 泓雪的眼眸转了转,面色突然变得凝重而严肃,甚至带有些微的后怕。 “栽赃。” 阿笙的呼吸不禁揪紧,她直直地盯向泓雪肯定的眼神,正欲说话时,听见喧闹的人群里传来丁熙清晰威严的命令。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司空府禁卫森严,她不会跑远。就算把府里头掘地三尺,也得把梅儿给本夫人找到!” “看起来,她倒颇为坦荡。”泓雪扶着阿笙往自己房里走,对着她嘀咕。 阿笙应承路过的丫鬟们对她的问礼,一面忍不住冷哼一声:“她就是要给大家看自己多么光明磊落,你看她面色丝毫未有异样,这样才能不惹人怀疑。” “你也多留点心计,别被这种人暗算了去,到时候连带着我一起受累。” 见泓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阿笙不服气,当即睁圆了眼眸为自己辩解:“这群人论心眼岂能斗得过本夫人?在我看来,都是些拙劣幼稚的伎俩罢了。” 这时一名老妈妈提着水桶路过,见到阿笙便慌忙放下桶来行礼:“卞夫人安。” 遇到这种有了年纪的媳妇必须也得恭敬地回礼,但她身子不便,只能脸含歉意地颔首,道:“您也要多注意身体。” 老妈妈点头应是,抹了把额角的汗,望了望她已满八个月的小腹,笑道:“老奴看夫人您啊,此胎必定会是个小公子,是来旺夫人的。” “承蒙老妈妈吉言了。” 见她提了水桶走了,阿笙才继续往前走去。入了 庭院,那株梅树的枝条生机勃勃地伸过来,在她柔滑的脸庞上蹭了蹭。 “这青梅的长势倒是极好。”她不禁叹道。话音刚落,她突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妙,青梅?仿佛一道闪电突如其来地给了一激灵,刺得身体陡然发颤。 想到这个,她忙不迭地拉住泓雪的衣袖把她的脚步拽回来,对着后者一脸茫然的表情紧张地脱口而出:“让你上午的时候给司空送去的青梅汤,你有没有做好了亲自送过去?” 泓雪并未听出她话外之音,仍是不知所云地摇头:“我在膳房里做好了便让溯玉送过去的。” “完了!”阿笙一听,沮丧懊恼地恨不能抱头跺脚。 她瞪了泓雪一眼,差不多用了吼的语气:“还说我没有心眼,你现在还不快去找!” 泓雪瞬时反应过来,她惊愕地张大嘴巴,立刻拔腿回身就赶紧去找溯玉的踪迹。 不想她刚要跨出庭院,外面又开始吵嚷起来,阿笙的一个杂扫丫头绿漪迅速地扯住泓雪的袖子,喘了几口气,捂着跑闷了的胸口道:“姐姐,大事不妙了!” “怎么回事?” “大家一起找梅儿的时候,搜到了溯玉的房间,正巧看见溯玉在鬼鬼祟祟藏着一件什么东西。丁夫人责问她在隐匿什么,一看原是一个和害死王妈的那只一模一样的桃花瓷碗。” 几滴冷汗顷刻间从泓雪的额头冒出,饶是再如何镇静,也掩盖不住从心里升腾起的不祥预感。 绿漪却没有注意到面前人的神色异常,而是继续讲述所见的情况,尽管声音也变了:“据管家说,这种碗府里只有两个人有,另一个的主人就是咱们家夫人。” 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清脆女声:“那她马上就要来找我兴师问罪喽?” 绿漪连忙回头,见阿笙面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骤浪看上去还是很淡定,不得不暗自佩服自家夫人遇事不慌的本事。 殊不知阿笙已经急得如热锅上将要被翻炒的蚂蚁。她虽然身子不便踱步徘徊,手上却焦虑地不住扇着芭蕉叶以驱赶热意,佯装冷静地分析道:“溯玉必定会一口咬定她在藏丁熙的桃花瓷碗,还一定会是受我的指使,是我收买梅儿拿自己的瓷碗嫁祸给丁熙,事后杀人灭口。” 绿漪虽然不怎么听得明白前因后果,但大致意思还是懂个七八。 “那奴婢现在就去找司空,他一定会为您做主。” 阿笙立刻制止了她,“不用,这种事情不用麻烦他。” 绿漪只得顺应她的意思止住了脚步,她见主子没怎么失态,站在一旁的泓雪倒是紧张惊惧地浑身发颤,倚着树干,手指抓着枝条以排遣心里的慌张。 “栽赃,陷害,嫁祸。陷害。栽赃。”泓雪突然喃喃地默念,嘴里稀里糊涂地重复着这几个词,好像陷入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她的眼睛里透出绝望与哀求,眼底竟藏有找不到救命绳索的孤苦凄凉。 庭院外,丁夫人抬足跨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一大群侍仆和尹夫人杜夫人几个,脸上尽管都是义愤填膺的模样,但纷纷对着阿笙指指点点,掩口而笑。 她们早对这个出身微贱的卞氏得宠而心怀不满,如今终于有了机会来看她笑话,岂能不暗自幸灾乐祸。 丁夫人一见到阿笙,额上的青筋微耸了耸,狭长的凤眸里流转着对她居高临下的蔑视。阿笙只对她的高傲视而不见,清亮而明澈的眼眸直视着她,反倒教对方的气势不由得弱了三分。 “卞笙,我万万没想到,你竟会做出这等事情,你就不怕你的孩子会因为他母亲手上的鲜血遭报应吗?” 侮辱她自己也便罢了,居然敢诅咒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 阿笙当即生了怒气,忍不住反驳:“丁熙,你平白无故血口喷人,难道也不怕遭了报应?” “呵,”丁熙冷笑,朝身后微一示意,只见蓬头垢面的溯玉被狠狠地扔到阿笙面前,手掌被地面刮出了两道血痕,“你的婢女都招认了,你指使她做了什么事情,难道你还敢抵赖?” “我没做过的事情何谈招认,更何谈抵赖?丁熙,信口污蔑也得有个证见。” “证见?好,”丁熙扯了下嘴角,呵出一个得意的笑容,踢了跪在地上的溯玉一脚,仿佛不过是在训斥卑微的阿猫阿狗:“你的主子如何指使你的,尽管全部一五一十和盘说出,不用怕她报复你。” 溯玉唯唯诺诺地跪着,整张面庞一直低低地紧贴地面,不敢抬头去看阿笙的目光。她的声音微弱,却足够让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我家夫人派我给司空大人送去一碗解暑驱热的青梅汤,我本来是放在膳房里,恰好有急事出了屋门,回来后那碗汤就不见了,后来就听说大小姐的乳娘中了毒。然后不知怎么的,我家夫人就让我趁丁夫人不在的时候,把桃花瓷碗偷出来藏好或者打碎扔掉,正好在这时就被丁夫人瞧见。” 抽噎着说完,她还过来扯了扯卞笙的下摆,凄凄地哀求道:“卞夫人,是奴婢办事不力连累了您,奴婢自知难逃和梅儿姐姐一样的结局,那还不如先死在您的面前。” 溯玉哭着说罢,好像重重地咽下了什么东西,顷刻便七窍流血,再看已是气绝身亡。明晃晃的血液径直流淌成血泊,滴滴答答地还在从鼻孔和嘴巴里往外流淌,却死不瞑目,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惊恐地瞪着看她的人们。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蕴藏着无尽的深渊与黑暗。 她的死状极是凄惨,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内。这样一个几秒前还活生生的人突然暴毙在面前,在旁边看戏的杜夫人吓得惊叫起来。 “死人了!” 她的侍女闻言慌忙扶住她,连声安慰主子。 所有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发生在阿笙的脚边。溯玉的手还紧紧抓住她的脚踝,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松脱,但依然保持手掌蜷曲的形状,阿笙的感官模糊发白成一片,感觉自己的小腿还留有她手指的温度。 一股强烈的恶心骤然如波浪般袭上她的内心,五脏六腑。 浓浓的血腥味充斥着她的鼻腔,让她窒息地无法挣脱。 泓雪见状连忙过来问她:“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她努力地摆摆手,倏而一阵剧烈腹痛铺天盖地,近乎在扼住整个身体,疯狂搅动与坠落。 泓雪明显地感觉到阿笙的身子不受自控地晃了晃,慢慢瘫倒在她怀里。她的面色立刻惊慌,朝四周大喊:“救命啊救救她!” 第四十三章 交心 见了这副状况,他们却只是面面相觑,不敢顶着丁熙的目光上前帮忙。 泓雪急得快要掉出眼泪,双手拼命地扶住阿笙,朝后向手忙脚乱的绿漪大喊:“还不快去找司空!” “我没事。”阿笙强撑着摆摆手,尽管眉目虚弱地开始变得苍白,连声音都开始发颤。绿漪平素还算伶俐,迅速地先跑向阿笙的宅院叫了人过去帮忙,再拔腿就往宫阙的方向跑。 曹操正在大殿朝中,可眼下她也顾忌不得什么身份,径直就冲到守卫的面前。 “站住!”两杆画戟不约而同地拦住她,凌厉的男声骤然响起,“何人敢擅闯皇宫禁地!” 绿漪只能陪着笑脸,深施一礼:“奴婢此番来寻曹司空大人,我家夫人早产,情况危急,还望老爷们开开恩,放奴婢进去。” “呵,司空大人正在与陛下议事,你那什么杂事,竟敢打扰——”侍卫话音未落,却被一声急切的询问打断, “阿笙,阿笙她怎么了?” 侍卫见了来者后哪敢再发一语,纷纷“扑通”跪地匍匐着向他问礼。 “曹司空。” “荀令君。” 绿漪见一身玄色朝服的曹操就站在自己面前,旁边还站着荀彧,立刻如在阴霾里寻见了光,赶紧禀报道:“卞夫人她受了惊吓而早产,情况很不好,奴婢恐全府的人忌惮丁夫人不敢救她,所以只能来求您了。” 话音刚落,曹操双眸一暗,身边的兵卒恭敬俯首。 “召集最好的医官郎中来孤府上。” 原本冷静沉稳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和慌乱,绿漪不知为何那与自家夫人不相干的荀令君面上顷刻间也充满了焦急的神色,连手上的玉笏也握不稳,好像也在担忧牵挂她的安危。 “明公,此事交给彧来办。” 曹操点头,立刻飞快地跨上绝影马,“哗”的一鞭马蹄飞奔,匆匆地往府里疾驰。 阿笙闭着眼躺在帷床上,脑海里漫无边际地浮现溯玉死时那散了一地的血迹,蔓延裹缠她的双足,从她已扭曲的七窍里喷涌而出。 原来一个人服毒自尽时,会是这般的惨状。 她感到自己的小腹在极速下坠,一阵阵痛意钻心彻骨,好像手微微一碰,便能触到从身下漫开来的血。 一时间,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已临近死亡的边缘。从未意识到,原来生命的尽头会离自己这么近,跨过一条涧流就能到达那一头。 但她怎么能就此死了呢。 那个人说,要跟她过好一辈子的啊。就这么死了,谁都不会甘心的。他一定会很难过,她希望他难过,可又不舍得他太难过。 她其实一直有个小小的私心。 总觉得如今他的感情都是不真实,虚无缥缈的。她拼命想要找到实体来抓住,可唯恐是一场太像真实的梦境。 就好像一地荒芜又透着生机的沼泽,明明已经深陷其中,欲拔而不可拔。 她尝试过很多次去揣测他的内心,很清楚他如今有多么孤独与艰辛。最初他说,死后只愿在墓志铭上刻个“故汉征西将军之墓”,可到了如今,这从前烜名赫赫的汉家在他眼里,早已不过是一丛毫无生气的萋萋衰草。 只怕那汉室皇帝所赐的九锡冠冕也满足不了他罢。 可又有几人能理解他,支持他。 所以她只想就这么一直陪着他。虽然并没有能力做些什么,但至少能不让他在这条路上这么孤独,能给予一些温暖便足矣。 所以她一点也不想死去,一点也不想。那个黑茫茫的世界没有他,她怕自己会比他疯得更快。 耳边传来泓雪带着哭腔的叫喊,拼命地想唤回她的意识,一点一点硬生生将魂魄拽回:“卞笙,你给我清醒清醒!” 这真是个奇怪的姑娘,这性子倒还真跟自己有些相像。敢直呼主子的名字,脸上总是倔强与不服输的神态,好像并不甘心所处的境遇。 阿笙很想知道,她的背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小腹忽而传来剧烈的抽痛,一丝丝地搅动着肺腑。有东西在不停地往下坠落,却迟迟不愿脱离她的身体,只疯狂往外流泻着粘稠褐红的血液,引起了身旁产婆的阵阵凉气与惊呼: “夫人大出血了!” “快,为夫人熬山参喂她喝下止血!” 忽然,周围瞬间安静了,过几秒耳边响起齐刷刷的跪地声与问安声。 似乎是他过来了。 阿笙虽然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但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暖暖地将她渐趋冰冷的身体裹挟。 她立刻就知道他真的来了。 “阿瞒……我好疼……”她的手胡乱地四处摸,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后,立刻紧紧地抓住。与他十指相接交缠,触摸对方心里滚滚的灼热。 “我在。”他早已抛却了素来的冷静自持,额间沁出的汗水涔涔而落,“我一直都会在这。” 身后的产婆医官们恭敬地请他:“司空大人,产房之地血腥,请您在外等候为宜。”话音未落,便被他不怒自威的眼神一扫,纷纷噤得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言。 他们此刻毫不怀疑,若是卞夫人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在场的项上人头都将不保。 他情不自禁地攥紧她的手:“你会没事的。” 产婆走近端上一碗参汤和补血催产的药,他轻轻接过就要亲自喂她。 产婆见状连忙道:“司空,让老奴来吧。” 他摇头,一语不发地示意产婆速速退下,便捧起汤碗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声音温柔地令周围人都觉不可思议:“喝了药便不疼了。” 不知怎么的,听见他能令人安定的声音,阿笙如同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乖乖地努力张开嘴,被缓缓地喂进温热的汤药,她的下腹似乎真的不再如先前那般绞痛,竟慢慢地平静下来。 她用力地挺直上身拼命使劲,把自己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下半身,想把那腹中的孩子生下来。 “夫人再使一把力!孩子的头出来了!”产婆惊喜地大喊,阿笙听见后像是望见前方的曙光,抓住曹操的手再拼命一使劲,唤了一声“阿瞒”,伴着他温柔的应答体内顿时如释重负。 婴儿的响亮啼哭瞬间响彻整个产房,所有围着的医官和产婆都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夫人与孩子皆平安,他们的命也总算能保住了。 产婆惊喜地抱着刚出世的孩子,率先向激动不已的曹操报喜:“恭喜司空,是个小公子。” “快,来给孤瞧瞧。” 他忙不迭地从产婆手里接过儿子,小心翼翼的又怕弄疼了那幼嫩的肌肤,按捺不住脸上喜悦的笑容,便匆匆地就俯身要抱给阿笙看。 却见她没有发出声响,竟双目紧闭,似乎昏迷了过去。 他惊慌地转身问产婆们:“快来看看夫人!” 产婆连忙回答道:“禀司空,夫人只是刚刚产后身子虚弱,故而一时半会儿睡了过去,休息休息便无大碍。” 曹操这才放下心来,便叮嘱他们先好好服侍夫人,等产婆将孩子身上的血污擦拭干净仔仔细细地包裹在襁褓里,走出房门。 外面等候着一片人,早已有人出去向他们报喜,这些人见了曹操连忙向他恭贺: “恭喜司空得了麟儿。” 一个素来喜逢迎的僚属抢先站到他面前,脸上挂着阿谀的笑容:“适才卑职听到小公子出世的啼哭之时,瞧见外面的云霞变幻生成异色盘旋于上空,恐小公子将来贵气不凡啊。” “哦?”曹操眼睑微抬,并没有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笑道,“若果真如此,也是孤曹家得人啊。” 这时一直在旁边不发一言的荀彧开了口,语气却失了往常的沉着:“卞夫人——她状况如何?” 曹操心下一动,望了他一眼,“她现在暂时睡了过去,但并无大碍。” 他明显地感觉到对面的荀彧缓了一口气,而后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与淡淡:“那彧在此恭喜司空了。” 曹操微微颔首,走回屋内。里面的血腥已被洗净,阿笙安恬地睡着,寂静的空气传来她平稳的呼吸声。 他坐在床边望她,侍仆们见状纷纷识趣地悄悄退下,不敢打扰到司空大人半分。 四周已是一片安静。他静静地注视着熟睡之人的眉眼,想起片刻之前她离鬼门关只有半步之遥的时候,自己是多么的紧张和害怕。 他历了半生沙场艰险,见了多少人间惨烈冰冷的修罗炼狱,可从没有在面对她临危之时这么怕过。 他一直相信自己能将她保护得很好,可唯独不能在刚才那样生死攸关的境况下护住她。 他真的前所未有地惧怕,惧怕那黑暗将他的阿笙永远的夺走。若是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她坠入深渊,他却不敢去想。 “我从来不敢想象若失去你会是怎么样。”凝视着她的眉目,他喃喃自语。 这世界上,只有你知道我真正是谁。我把我自己活在了你的眼睛里。 只有从你那双眼眸里,我才能知道自己究竟在找寻什么。 我曾经怀念那个少年的自己,斗鹰走狗,城郊游猎,过得自在潇洒,做着匡定天下位极人臣的梦。 可我如今,早已对这个大厦已倾的所谓大汉失望透顶,若是没有我,这天下早已不能姓刘。既然如此,那为何,它不能姓曹呢。 可惜他们都不赞同我所想,我甚至只能掩藏这份私心。就连荀彧,我也不敢透露半点。 唯独你一直站在我身边。我们都不是什么圣人,没有忠贞不二誓死卫国的诚心,也只有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我两心相契。 所以我能不能请求你,永远也不要离开我。 第四十四章 茶楼 “阿瞒,你先前说早已为他取好了意义非凡的名字,那能否告知一二呢?” 曹操眨了眨眼睛,开始故弄玄虚起来,似乎是存心逗她,“摊开你的手。” 阿笙不解其意,但还是听从他的示意,却见他俯下身,在自己的手掌上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个字。 手指在细腻的肌肤上划起来有些敏感,她只能强忍着那轻柔的痒意,用心去辨认这个字的字形。 丕。 “丕为宏大之意,我欲我们的儿子能够胸怀广阔,志向高远,未来建丕烈之功业,扬我曹家之威名。” 这个名字里,蕴含着他深深的期许。 阿笙不由得温柔地看向儿子,揉了揉他圆滚滚的脑袋:“那从此以后,你就叫丕儿啦。” 小丕儿眨巴几下他那双与父亲极为相像的明亮眼睛,似乎是在表达对自己有了名字的高兴,“哇哇”地哭了起来。 阿笙见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慌得不知该怎样哄他才好,一时间竟手足无措。曹操见状把丕儿接过抱起,抱孩子的姿势和阿笙一样生疏,连声哄他:“儿子不哭儿子不哭……爹爹在这……” “他还这么小,你说话会听懂吗?”丕儿压根不领父亲的情,还是在不给面子地大哭,甚至哇哇地更加厉害。 “那你能让他不哭吗?”曹操无奈,平日在朝廷和战场叱咤风云万人景仰的人物,此刻居然为了怎么哄儿子而焦头烂额。 阿笙很老实,摇摇头:“我也不会。”天知道她这也是第一次做母亲,在怎样照顾孩子这方面上简直就是束手无策。 门被轻轻推开,刘妈端着只竹篓进来,先朝他们深深施礼:“见过司空,见过夫人。” 她将那只竹篓端在小桌上,道:“这是西凉送过来的新鲜葡萄,夫人向来最爱的。” 阿笙见终于来了个有年纪的老仆,忙向她招招手,问她:“丕儿一直在啼哭,这可如何是好?” 刘妈摘了一颗珠圆玉润的葡萄塞在丕儿的小手里,他虽然没有什么意识,但应是觉得这圆圆的东西很好玩,便紧紧地抓着这粒果子不肯松手,竟渐渐的哭声也小了许多。 “小公子刚刚出生,总是啼哭也是有的,但只需夫人耐心逗逗他,终会安静下来。” 阿笙感激地点点头,却听曹操近似戏谑的调笑:“你看你生的儿子都和你一般,都喜欢这葡萄,但只愿不要和你一样愚笨才好。” 她狠狠地瞪他一眼:“曹阿瞒,我愚笨?我还一直担心儿子遗传到你狡诈奸猾的品性,把别人骗个团团转。” “狡诈还不好?”他双眸得意一扬,“若是有心计有城府,也不会怕被别人暗算。” 言及后两个字,他的眼瞳突然一黯,意味深长地望她一眼,随即缓缓起身。 他没有带一个侍从,悄悄地走至丁熙的屋门前。侍女见曹操过来,慌忙进去禀报:“夫人,司空来了。” 她心下猛然一沉。迎面见他走进来,遮住了日色的微光。 她扯起勉强的笑:“司空怎么过来了,不是应该陪着卞笙妹妹么。” 他意味不明地瞥她一眼,声音冷厉没有染一分温度: “你难道还不知错在何处?” “妾身何错!”丁熙闻言,神色倏地大变,语气骤然强烈,眸中的激烈光芒含着微微的泪花,激动地冲他叫喊, “若是非要说妾身唯一的错处,便是当初不慎,爱上了司空大人。妾身真是没有料到,原来司空竟然会一直喜欢那个出身低贱的女人。” 原来他果真是来兴师问罪的,她颓然地想,可又不愿在他面前表露出丝毫软弱。 “丁熙。”曹操微抬下巴,阴沉了双眸,让她心里不禁陡然一凛,“孤也没有料想过,你竟会出此心狠手棘的手段。阿节的乳母又何其无辜,竟枉自丧了一条人命。” “呵,论心狠,论暴戾,妾身哪及得上司空半点?区区一个地位下贱的乳娘奴婢,司空难不成还有这闲心去怜悯?” 他却对她怨恨忿怒的眼神视而不见,似乎已经厌恶到不愿再望她一眼,牵起唇角冷笑:“孤不怜悯她,孤更可怜你。” “为什么?”她不甘地想寻求他的眼神的瞥顾,却还是徒劳无功。 “可怜你枉费心机,拿一条人命就妄想让全府的人以为阿笙处心积虑想要害你。你真是愚蠢之极!” 丁熙的嘴唇倏地一僵,双眼直直地盯向他,因震惊而呆滞。 “司空原来早已尽知。” 他轻轻呵出一个笑,不知究竟是怜悯还是嘲弄,刺得她心中发寒,“不过这倒很像你的行事作风。这桃花瓷碗只有你们两人有,借此逞计让他人以为她陷害你欲用一碗青梅汤鸩杀孤,这着实是令人很难猜到真相。因为孤确实不会笃定,你就一定不会对孤动杀心。” “莫非,司空真的觉得妾身想杀您?”她本怔怔的神态突然泛起苦笑,眼泪却倏而从眼角滑落,渗进肌肤里漾出刺骨的寒凉。 他淡淡挑眉,“是不是真的难道很重要吗?” 她张张口还想辩解些什么,却见他不等半句话发出便转身离开,带走了那一点仅剩的日光痕迹。 ** “荀令君!”一午觉睡醒,许久未见的荀彧突然来访,阿笙不免有些惊喜。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笑着看他。 荀彧温和一笑,白衣胜雪,“彧想望望小公子,毕竟彧是他的舅舅,不知卞夫人可否让彧见一见。” 阿笙闻言连忙点头,“自然自然,他生得极是可爱有趣,你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她一面激动地回答他,一面喊泓雪: “你去看看丕儿现在睡醒了吗?” “我去奶娘屋里瞧瞧。”泓雪难得使唤得动,应声答道。 不愧是荀令君的魅力,令这刺儿头也不由自主地被折服。 阿笙暗笑,亲自给荀彧倒了杯清茶,闻见他身上含蓄淡淡的寒梅香气,沁入骨子里。 她正陶醉于这股清香,泓雪却忽而焦急地跑过来,扶着门沿喘着气大喊:“公子,公子不见了。” 阿笙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就往外面冲出去,果然见床上空空荡荡,奶娘满脸愧疚地解释:“奴婢适才出去为小公子倒杯水喝,怎这一时半会儿就不见了。” 话音刚落,院子后面的围墙边响起婴儿的响亮哭声,随着风的起伏放大了音量。 阿笙存了个心眼,赶忙抓起剑循声去找,一道黑影正攀爬着后院的墙,手中还抱着一个被裹在襁褓里的孩子。 因为抱着孩子的缘故,那人爬墙的速度明显慢了。司空府的院墙本就颇高,再如何敏捷的人也无法快速攀上。 丕儿在那人手上不停凄厉地哭着,揪扯阿笙的心。 她不由得边加快速度跑过去,边冲那人大喊:“快把孩子还给我!” 她紧紧握着剑鞘,欲拔剑飞刺过去又怕伤了儿子,眼下哪顾得上自己身体未愈,只能撩起碍事的裙袂便往上爬追他。幸好她从小就因为调皮喜欢爬树攀墙,速度明显比抱着孩子的劫匪快一些。 那人被这么一追慌不择路,眼见着即将被拉住衣角,惊得将孩子往墙下一掷,便三步并作两步迅捷往上翻。 “丕儿!”阿笙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在一眨眼间被扔在空中,惊得眼睛都瞪了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紧张地疯狂跳动,不由得撕心裂肺地叫唤。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澄净的白衣身影如箭离弦,迅速飞起一跃,稳稳地接住了孩子的襁褓。 阿笙定睛望他,是荀彧。 他轻轻抱着怀中的丕儿,唇边牵出温柔的笑意,向她点头:“卞夫人放心,公子一切安好。” 见丕儿的哭声瞬间停止,那双乌溜溜的黑眸好奇地不住盯着他荀彧转,整个人似乎都因为抱着他的人的温和与安静而乖巧了许多。 阿笙见儿子安然无恙地躺在他怀里,一颗心顿时也放下来。 但那试图劫走丕儿的匪徒居然已经翻过墙头走远,她放不下这口气,想看看那心生歹念人的究竟是谁,便也顾不得向荀彧道谢,赶紧继续追去。 “站住!” 她紧紧地盯着死命逃跑飞奔的那人,一面尽力追逐。黑衣人似乎是体力不支,速度时快时慢,始终在阿笙即将追上时又加快速度跑远。 渐渐的,她已经能听见自己鼻子里发出的粗重喘气声。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体力迟早会被黑衣人拖尽,还不如装作迷路找不到的样子放慢些速度。 果然,那人听身后的脚步声渐趋宁静,大概真的以为她已经放弃了追逐,便扭头走进了旁边的一家茶楼。 阿笙悄悄躲在街巷房屋的墙壁之后看得真切,见那人已经走了进去,便把自己发上贵重的簪子摘去收进袖子里,装作素朴平常的市井少妇一般,也进了喧闹的茶楼。 这里很是热闹,阿笙乘机四处打量周遭环境。一时间未寻到那位黑衣人的踪迹,便向四处倒茶的伙计手里塞了几个碎银,附耳问道:“小哥,刚那位穿着黑衣的男子,现坐在何处?” 伙计见钱眼开,又见是个笑得妩媚的美貌女子,便往楼上角落的一个方向指了指。 “谢谢小哥了。” 她一面向他道谢,一面悄悄地往楼上走。那黑衣人果然混在一群人之中,似是正商谈这什么事情。 故意挑了个人多又距离他们不远的位置,阿笙要了杯红枣暖茶,坐那竖起耳朵听他们到底在策划些什么歹事。 因为茶馆人多口杂,她不得不仔细地凑近去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有几个词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曹司空” “寿春” “设伏” 那些人在言及曹操时,还做了个拔剑的手势。 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些人并非是以丕儿为靶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曹操。 在他们的背后,必然牵扯着对曹操不利的阴谋。 看来这次追踪,竟能得到如此重大的消息。但他们究竟是谁,究竟意欲为何? “姑娘今年芳龄几何,有未出闺许人?”耳边突然想起冒昧突兀的询问声,打搅了她的费力聆听。 她忍不住懊恼抬头,只看见一张陌生的男子脸庞,正在艳羡地盯着自己瞧。色眯眯的眼睛里充满欣赏与赞叹,阿笙却只想送他一巴掌。 “看什么看?滚。”她不耐烦地驱赶这个不速之客,眼见着旁边一桌的那些人就要起身离开,心里不由得揪紧,匆匆地推开这浮浪青年便欲追去。 第四十五章 自投罗网 “她还没有回来吗?”曹操负手踱步,在书房焦急地徘徊。 眼见着月至中庭,还是不见任何音信。一回府去寻她时便不见人影,只道是马上便回,哪知至今还未归来。 泓雪和绿漪在旁安静地站着,哪敢在他面前多言半句。 良久,曹操泛着冷意的目光瞥了她们一眼,吓得本就胆小的绿漪瑟瑟发抖:“她孤身一人去追贼,难道你们就放任不管?万一她身陷险境有任何三长两短,孤拿你们是问。” 泓雪还算胆大,本想为自己辩解一句,但见曹操这般冷厉的眼神终还是乖乖地应声跪伏于地:“奴婢甘愿领罚。” ** 许都教坊中,一位身披藕荷色浅纱薄衣的女子正和着乐府歌谣翩跹而舞。 姿态优雅,脚步随着韵律节拍一分不差,明艳动人的脸孔更是勾魂摄魄,那双琥珀般的双眸令观者无不叹羡。 “刘豫州,今日怎有闲心来此地消遣?”一曲舞罢,她为正坐在底下欣赏的褐衣男子倒了杯茶,恭敬地献上。 刘备接过茶盏,饶有兴致地望她:“闻得教坊新做了支曲子,故而前来赏鉴。不想曲不醉人,倒是环珮姑娘的舞让备叹为观止。” 环珮轻笑,微微凑近了他,附耳悄道:“虽是曲不醉人,但豫州也不必再装醉了。” “备并未装醉,实是环珮姑娘舞姿如天人,备不敢不醉。” “哦?”环珮眼波流转,“但豫州难道想这么一直韬光养晦受制于人下去吗?曹司空何等人也,他对豫州的疑心可不会就因豫州沉迷声色的表象作罢。” “刘豫州这条龙岂甘困于曹操之手?”她忖度着刘备的表情神态,见对方并未勃然变色,心知此言恰好估摸了他的心意。 于是她放下心来道:“曹操此番欲置袁术于死地,但豫州并不想让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得到寿春,环珮有没有猜错?” 她紧张地瞥了瞥刘备,却发现他的面色仍是古井无波的神情,似乎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但环珮清楚刘备并非常人,对自己的警惕与戒备必不会轻易放松,于是她大起胆子进一步说:“豫州想逃离曹操掌控,借追击袁术之由便是个绝佳的机会。因此,寿春城万不可轻易被破,要让袁术有逃脱的喘息时间,否则便丧失了如此千载难逢的可乘之机。” 刘备捏紧茶杯,倏而将目光紧紧盯住她,终于悠悠开口,“环珮姑娘想要什么?” “实不相瞒豫州,环珮此生最爱权势地位,最向往钦慕的乃是那在朝堂一手遮天的吕后。环珮希望借豫州之手,接近曹操以得到权力。” 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野心,不避讳地直白: “刘豫州此番若能帮助小女得以接近曹司空,小女自当倾尽全力相报。” 刘备望着她呵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既没有答应也未表示拒绝。 环珮轻笑,径自向他“扑通”一声跪地,仰起那张绝色的秀美脸庞注视他,秋水含韵的双眸动人心魄,声音温柔而不失决断:“小女在此发誓,若幸能得偿所愿,必助豫州得到您想要的东西,绝不会忘恩负义。苍天在上,若环珮有违此誓,日后必当孤苦一人受折磨而死。” “环珮姑娘大可不必发此毒誓。备所能我能做的,只有赠姑娘一张人皮罢了。那接下来,姑娘知道你该要怎么做么?”刘备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读出她心中真正的心思,稍稍敛衽笑道,“你既然敢发毒誓和我谈交易,那一定听懂了我的意思。” “那容小女猜猜,豫州所想的计策是否与小女不谋而合?”环珮瞥了刘备一眼,略做试探。 见后者笑而不语地望她,她心知得计,继续道, “只要小女戴上那和卞笙一模一样的□□,小女便故意去中了严氏袁术那群人的圈套,做个人质以保住他们的寿春。曹操必不可能放弃他心爱的卞夫人,一定会宁舍下寿春不要,也要救下我。” 刘备抚掌,笑道:“环姑娘果然是女中英杰。只是备一直在担忧一件事,若是此事不成,姑娘筹划的苦心恐怕皆白费了。” “豫州莫非是在担忧曹操是否会为了那卞夫人甘愿舍了寿春?” “我刘备行走半世最讲究的就是谨慎二字,从不会妄下赌注。”刘备眯起眼睛,似乎在等她的回应。 环珮清楚他的犹疑,自信地扬首笑道:“此事豫州勿虑,小女早已对曹操府中事了如指掌。其与卞笙年少相识,他虽向来是心狠手辣的残忍之人,对他的卞夫人却是一往情深。小女与豫州一样,也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但除此以外,还望豫州做一件事。” *** 跟踪了许久,天黑前这几个人进了襄城。阿笙悄悄地尾随身后,见他们走进一家看上去无甚稀奇的酒楼歇脚。 阿笙坐在他们后面的一桌,一位白发苍髯的老人正埋头吃碗阳春面。 店小二见这坐了个女客,忙跑过来殷勤地招呼, “客官,您要些什么?” 阿笙肚子并不是很饿,于是只要了碗菊花枣茶。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前面人的言语举止,不敢遗漏任何重要的信息。 不一会儿枣茶便端了上来,小二谦卑地比了个“请”的动作,“客官请慢用。” 阿笙点头,“小哥谢了。” “姑娘是哪里人氏?似乎不是这边地方的吧。”同一桌的老人见她的口音并非来自本地,便随口问她。 “我是河内郡人。” “河内郡?”老人有些同情地看着她,“那地方老夫记得从前应是蝗灾遍野,皇帝手下的税吏还压榨搜刮老百姓,可怜老百姓都跑光了。就跟如今寿春一般,那皇帝袁术大肆鱼肉无辜百姓,我瞧着从那里逃出来的灾民个个都被折磨得皮包骨啊。” 阿笙摇摇头叹口气,在这乱世里,谁活得都注定不会容易。 “不过袁术好日子也快到头了,老夫听说就连从前认他做伯父的江东孙策将军也起兵反抗,想那袁术也不过就是覆巢之下的破卵,活不过几天了。” 老人对时事发表了几句意见方罢,碗中阳春苞米面已食尽,刚想继续说话,店小二突然过来下了逐客令,“老人家,您的账钱还未付呢。” 老者闻言也不好意思再多言下去,忙向小二尴尬地道歉,轻手放下手中的碗筷,去伙计那算了钱便走了。 阿笙这时感到嗓子有些渴得冒烟,追到现在也未好好喝口水,便忍不住拿起桌上的枣茶往嘴里送。 白菊花的香气扑鼻而来,带着微微的辛辣很是怡气宁神,她刚抿了一口欲咽下去,余光里忽然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令阿笙不禁往前面那桌人无意一瞥,倏而与正对她的两个人目光骤然相接。 他们在暗中观察她! 她暗叫糟糕,急忙佯装不经意环顾四围,这些客人仍在高谈阔论地热切交谈着,她却隐隐约约感受到异样。 不敢再将口中的茶咽进喉中,她悄悄将手肘一动,装作一不小心将桌上的调羹拂落在地,顿时发出了“哐当”的轻响。 趁此机会,阿笙俯下身趁捡起调羹的间隙,将口中的茶轻轻吐了出来。 “啪”一声茶盏被打翻,她迅速闭上眼倒伏在桌案上,调匀紧张的呼吸假装昏迷不醒的模样。 几乎是顷刻间,身边极快地围拢来几个人,自己的手被麻绳紧紧缚住,粗糙的砺感勒得手腕生疼,却只能强行忍着,连眉头也不敢皱一下。 耳边响起他们窸窸窣窣的对话,她一个字也不敢落,闭着眼将他们的话记在心里。 “这药劲很长,她起码得神志不清三天。” “曹操军马必会在三天以内兵临寿春城下,我们还得赶快将她绑回去交差。” “以她作质,曹贼必不敢袭我寿春。” 原来他们早有预谋,这座酒楼就等她自投罗网上钩。 阿笙暗自懊恼自己的疏忽大意,千不该万不该,因为一时的鲁莽与愚蠢成了他的负累。 她动也不敢动,只能紧紧地闭着眼,连呼吸也不敢有分毫异常。她感到自己被抬着送上一辆马车,不一会儿便传来车轮辚辚的声响。 她偷偷地将眼睑微微抬起,窥视周围的动静。 大概是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被迷药晕了过去,车厢内只有两个人在看守。只能听见前面的马车夫鞭子抽打马背的阵阵声音,以及那两人时不时的窃窃私语。 天色已晚,外面的乌鸦老鸹在凄厉地啼鸣。微微的月光透进来,撒下寂寥无色的斑点,和树影的疏淡混杂投在马车内壁上,随着风的摇晃婆娑着影子。 那两个人似乎已经睡熟,倚靠着窗边传出平稳的鼻息。 她不由得捏紧手中尖锐的碎陶片,这是那根调羹掉落在地时裂开的碎片,被她留了个心眼悄悄捡起。 腰间的剑已经被他们拿走,眼下只有这块碎片能够救命。 第四十六章 意料之外 外面老鸹叫得凄厉,阿笙努力克制自己胸腔中扑扑跳动的心脏,让自己的双手抖得不那么厉害。她悄悄地用手指末端紧紧捏住碎片,割起粗粝的麻绳,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 她一面摩擦着,一面偷偷觑着离自己只有几尺远的看守,提心吊胆地重复手里的动作。 千万不要被发现,千万不要被发现。 她在心里不断默念,手腕却不小心被割开一道口子。她看不见自己身后的情况,只依稀感觉到湿润润的血在手上淌,火辣辣的刺痛感戳着骨头疼。 乌鸦的每一次啼叫都令她紧张得心停止跳动一次,良久才敢继续下去。若是我这次能活着逃出去,我要把天下所有甜甜的葡萄都吃一遍,不留遗憾。 想到这儿,她不禁拼命摇摇头,自己骂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着这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上的麻绳终于割裂了些。阿笙使劲用力一拽,总算将它完全挣脱。 身旁的看守还睡得正酣,她一刻也不敢犹豫地轻轻爬到窗边,生怕下一秒他们便会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马车还在不断前进,趁此机会她撩开车帘迅速朝窗外一跃而下,耳旁传来呼呼的风声,带来夜晚特有的寒意。 她在将要落地时打了个滚,与树枝碰撞时发出吱呀的声响,立刻引起了车夫的警觉。 “不好!” 阿笙吓得赶紧往茂密的丛林中跑,哪管自己手腕上被划破的痛感,只顾着拼命向前跑。 不能再让他们抓住了。她在心里默念着,脚下荆棘将脚划得伤痕淋漓,可她也顾不上了,忍一忍咬着牙继续跑。 好不容易后面的人声和脚步声听不见了,大概已经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她这才敢停下来稍稍喘口气,倚了棵树平复下自己的心跳。 “吓死我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长吁气,紧张地环顾四周。总算逃脱了这群人的魔掌,眼下当务之急是赶快找路径连夜赶回许都。 但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上弦月高高地挂在空中发着淡淡朦胧的光亮,微微照耀她面前的路途。 阿笙看了看周围,试图凭借北辰星找寻回去的方向。 “姑娘在寻什么呢?”耳畔不偏不倚响起一阵低沉的男声。 她下意识地想回答,发现不对猛的抬头,却发现一个长相颇为英武大气的男子在笑眯眯地望着她,他锐利的鹰眸里释放出让她很不舒服的光芒,就像捕获到了猎物入瓮。 是刘备。 她刚想问他怎么在这儿,他却突然伸手,猝不及防地重重按向她的脖颈。 “你……”她才说出一个字眼,竟发现自己瞬间发不出声音来。惊恐地“啊啊”了几声,却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刘备见她惊慌失措,脸上的笑意仍是那般无害,慢条斯理地皱眉:“我已经点了夫人你的哑穴,你应是暂时说不出话来了。” 他想干什么? 她用眼神惊疑地询问,却见刘备伸手一招,五六个便衣的士兵从树上瞬时跳下,围堵住了她。 原来他早是蓄谋已久。 “卞夫人不必害怕,备也是为您着想。袁术想拿您做人质,与其遂了那乱臣贼子的意,还不如为备所用。备是皇室宗亲大汉皇叔,司空也为大汉效力,想来也不会责怪备的。”他这么慢悠悠说了一通,反倒更添了阿笙的火气,却被身后那群大汉们死死地制住了。 “我这还有件好东西送给卞夫人。”刘备无视她的忿怒,又是莫名其妙地微笑,从袖子里取出一件木匣,打开来竟是一张栩栩如生的人皮|面具。 这又是要做什么? 她惊惧地向后退,却被健壮的士卒们押住,根本进退不得。 刘备的脸漾起几分波澜,丝毫不顾阿笙的强烈挣扎,扬眉伸手将这张人皮|面具覆在了她的脸庞上。 她一挣脱兵卒的手臂,便慌忙想把这面具从自己脸上撕下来,却发现它就像长在皮肤中一般,死命揭都揭不开来。 刘备见她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竟未阻止,只是笑意微微地袖手旁观,似乎早就料到了她的心情。 “这面具一戴在脸上便会从此生根,你永远也摆脱不了它。”他的声音很轻淡,却像霹雳一般在阿笙的心里砸下巨坑。 狗贼!混账!奸贼! 她张大嘴巴指着他试图破口大骂,可惜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就像咽了一堆空气,平白给自己心里添堵。 她在心中不由得盘算,落入刘备手中只怕比袁术手里更可怕。后者纵是残暴荒淫,也不过是将死的冢中枯骨,而刘备却是一头蛰伏了几十年的狼。 沦落为这个人的囚徒,只怕会被活活折磨得更惨。他能忍辱负重这么久,报复也只会更猛烈。 想到这儿她顿时冷汗直冒,不由得打了个刺骨的寒噤,恐惧地瞥了他一眼。 他深不见底的眼神恰好与她的对上,一抹意味不明的光顷刻泛了开来,似是在欣赏中了自己圈套的猎物: “那卞夫人,我们该走了。” 闻此命令,兵卒们便紧紧地围着她示意往前走,阿笙纵然千百个不愿意,也只能瞪了刘备一眼乖乖地服从。 天亮的时候,一行人到达了洛城。 只一抬眼,阿笙便看到了梦寐以求的救星,激动地几乎要叫喊起来。 夏侯惇将军正在城门口骑着马巡视进城的百姓,阿笙焦灼的眼神热切地直直盯向他,简直恨不得当场跳起来让他能看见。 她在心底疯狂呐喊:“夏侯将军,我在这!” 手心蹭出了密密的细汗,她紧张地连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身体不住地颤抖。 “他永远不会认出你的,别白费力气。”耳边刘备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朝她呵出个神秘莫测的笑容,在她的脖颈处呼出一阵冷气,暗自制住她想要挥舞的双手。 大耳贼!她在心底大骂刘备,牙齿死命地咬唇,血迹不由自主地渗开来。 “莫恨我,备也是被逼无奈方才出此下策。” 他们看起来就与平常的夫妻一模一样,那几个便衣的士卒也都是神色自然,如同极其平凡的农户。 夏侯惇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一脸哀怨的女子是谁,再加上她戴了张陌生的人皮|面具,他便只是仅仅扫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唉。她沮丧地低下头,闷闷地被押着继续前行。 这里有一家路边的小店,豆腐脑和肉包子的香味顺着清晨的风吹过来,钻进她的鼻子里。 “新鲜的包子哦!刚出炉的啊!”矮矮胖胖的店主卖力地吆喝,唇边的鬃须随着动作时不时翘起。 阿笙的饥饿感顿时被勾起来,肚子里空空荡荡得憋着难受,张大嘴巴却说不出半个字。 虽然自己现在是个阶下囚,但好歹也得吃饭的吧。要是真的饿死了,只剩了具尸体刘备不也亏大了么。 眼看着就要离小吃摊远去,阿笙不由得心里一急,情不自禁地跺起脚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刘备瞥见她在一边着急地手舞足蹈,似笑非笑地望了那小吃摊一眼,挑眉道:“饿了?” “来啊客官,刚出炉的包子最新鲜的豆腐脑,香喷喷的包您满意!”店主不停地叫喊着,愈发勾起了阿笙恳切渴求的眼神。 刘备转到那小店旁,漫不经意道:“给我来个包子。” 递过一文钱,他接过那被纸裹住的包子往阿笙手里一扔,淡淡道:“吃。” “你不吃吗?”阿笙心里问。 他像是看透她的疑问,呵出一个笑,没有直接回答她。 他不吃,我吃。 肉包子的香气透过纸扑过来,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满足地嚼了嚼咽进肚子里。 貌似这肉馅一下肚,那股胆颤心惊的紧张感就缓解了不少,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行至正午,前面若出了洛城,便远离曹操的地盘了。她心里越想越慌,可也只能空着急没有任何办法。 她故意假装走累了,慢吞吞地放慢脚步,企图能拖延一点时间。至于到底为何拖延,她自己也不清楚。 没有人知道她现在在刘备手上,更会不知道她究竟在哪里。 刘备早看出了阿笙的异常,拎起她的衣领促使她一个踉跄不得不跟紧他,云淡风轻地呵道:“别妄想有人会救你,你现在只有空身一人。” 她眨了眨眼睛,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楚楚可怜,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与此同时,肚子争气地发出了咕咕的声音,令刘备神色倏然一变。 “你又饿了?”他明知故问。 何止是我饿了,我看你这帮兄弟们也饿了。她不服气地鼓着眼睛,比着手势示意想吃饭。 刘备环顾,见这些兵卒们也都是腹中空空乏力的样子,语气缓和了下来,允道:“那允你坐下来吃饭。” 这里因为位居市坊的边缘,饭馆稀稀落落,只有一家还算干净。酒旗迎风飘展着,店主着件黑色长袍留一口长须站在街边迎客,看上去慈眉善目很是和蔼,招呼他们道:“客官几位啊?” “七位。”刘备示意他们一并走进去,警惕地扫视四周。这里本就无甚特别,店里三三两两的坐的客人不多,店主把他们迎进一个包厢雅座,堆起满脸奉承的笑容:“客官要点什么?” “来两条鲜鱼,再上几个小菜。弟兄们走了一天都饿了,我可不能亏待他们。”他倒是会笼络人心,边说还边冲兵卒们微笑,一派仁慈善良的模样。 店主瞟道戴着白纱的阿笙,朝刘备展了个意味不明的笑:“这位爷出行还带着尊夫人啊。” 夫人?阿笙不禁做了个鄙夷的表情,刘备却自然地回笑:“现在战乱年代,不敢把夫人独自留在家中啊。” 呸!阿笙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恨不得站起来就把他给生吞活剥了。 “爷倒是情深义重。”店主笑着走出包厢,不一会儿小二便将一盘盘菜端上了桌。 饥肠辘辘的兵卒们着急就要动筷,却被刘备一个眼神迅速制止,纷纷停住了手里的动作。 他看向一脸憨厚老实的小二,阴鸷的眼神倒把这小哥吓得后退了半步,而后挑眉道:“小二,我这弟兄食了生肉便会腹痛,只怕你这里的肉不新鲜啊。” “这——”小二顿时汗流浃背,恢复过来后若无其事地擦了擦手,淡定地接过箸夹起一块肉,放进嘴中一口气吞咽下去,“客官,这是小店的特色菜肴竹板烩鲈鱼,已经完全烧熟了,客官大可放心。” 刘备这才略微放心,舒展开警觉的眉头,几不可闻地“哦”了声。 他示意兄弟们开吃,顷刻大家便狼吞虎咽。阿笙夹在其中也丝毫不觉得尴尬,只顾自己吃自己的,不管境况如何喂饱了肚子才是正经。 那烩鲈鱼味道确实不错,细嫩鲜滑的口感咬上去唇齿留芳,也不输许都里著名酒楼里的饭菜。 这时店主殷勤地过来,向刘备招呼道:“小店的村酿还算不错,不知客官需要否?” 刘备摇首:“我们还急着赶路,就不喝酒了。” 店主点头便走了,见他已经离开,刘备才不紧不慢地对兵卒们说:“吃完了我们便去袁绍处,等我二弟三弟一同在那会合。” 闻言,阿笙手中的箸不由得抖了抖。 这下彻底完了。袁绍是曹操现在最大的敌人,落到了他手里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这命怎就如此坎坷!再美味的佳肴也不过是味同嚼蜡,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差点就没掉下眼泪。吸了吸鼻子,终究还是忍住了。 兵卒们纷纷放下筷子,异口同声地附和着刘备:“吾等愿誓死追随主公。” 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一股突如其来的香气,幽幽得如同噬骨。 第四十七章 面具 这股突如其来的香气诡异得阿笙心跳不已,这好像是曼陀罗混杂紫黎花的味道,不经意间便能攫夺人的神智。 面前的士兵们正风卷残云般享用着美食,突然纷纷双眼一翻,直直地仰倒在地,掀动木椅发出“啪嗒”沉闷的声响。 他们似乎都昏睡过去了。 就连那狡诈的刘备居然也没有幸免,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随之也闭上双眸陷入昏迷不醒的状态。 这是什么情况?她惊疑地从座位上站起身环顾四周,大着胆子伸出手靠近刘备的鼻旁去试探他的呼吸。 气息仍正常,只是微有些中毒后的紊乱,并没有性命之忧。 为何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昏迷过去,自己却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难道问题都出在这奇怪的香味中? 她正不安地思索着,却听见身后洪亮浑厚的男声:“夫人莫怕。此乃迷香,中之者皆需昏睡三天三夜方能苏醒,而您早已服用过解药,所以神志清醒。” 解药?她什么时候吃过那什么解药?阿笙转身,看见这一脸长者之风的店主正拈着长须向她微笑。 见她迷惑的眼神,他开口解释道:“夫人早上所食之包子里,就含着能抵御这迷香的解药。” 原来如此。她微一思考,便都明白了前因后果。他们早有准备,这次的设计原是为了从刘备手里救出她来。 刘备千算万算也不会想到,从清晨踏入洛城开始,便进了一个专门破他圈套的圈套。 但又是谁费了这番心思要救她呢?是曹操吗? 她朝店主比口型询问他,却被他摇头拒绝了。只见他微微拱手,道:“夫人莫问,主人特意嘱咐过,莫透露出他的名字。小人也只是奉命办事,还请您勿要为难小人。” 谁这么做了好事还不留名啊。她懊恼地跺脚,却被店主请到饭馆外面,后者指着匹棕褐色的马说:“时辰不早了夫人还是赶快走吧,曹司空如今正在寿春攻打逆贼袁术,恐怕那袁术狗急跳墙要拿夫人下手。” 对,当务之急还是赶快回到许都。但相比回去,她更想回到曹操身边。她自我安慰说是想让他放心,其实她比谁都更想见到他。 阿笙跨上马,朝寿春方向偏转马头。 寿春城头,一身孝服素衣的严氏手中擦拭着一把锋利的剑,厉声吩咐手下人:“将那卞笙带上来。” “是。”少顷,全副武装的兵士便将奄奄一息的“卞笙”押至她面前。 环珮看着眼前眸中凶光暴涨,柳眉直竖的严氏,竟像毫不惧怕似的,轻轻笑起来:“不知夫人要拿我做什么?” 严氏重重地朝手中长剑呵了口气,狠戾地瞪她:“你丈夫杀害了我的夫君吕奉先,我也要让他体验一下生不如死究竟是何滋味。” “我既落到了你手里,便只能任凭处置。”环珮非但没有严氏意想当中的恐惧震畏,反而云淡风轻地注视着她,眉眼隐隐带有嘲弄的神色。 她怎么会畏惧这区区严氏?这个外厉内荏的女人不过是她一颗小小的旗子而已,可惜这蠢女人永远也不会知道,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她环珮一个人的局。 当初她故意带上了冒充卞笙的人皮|面具,在卞笙被刘备带走后自己再假装被袁术的追兵擒获,如此便得以落入严氏的手里。 如今严氏和袁术合谋串通,还兀自因为计策得逞而大笑,却不知早已遂了她的意。 曹操大军兵临城下,在寿春城门外列成黑压压一片,震慑得守城士兵皆不敢妄动。 曹操唇角微谑,志在必得地望向城楼上的守将,似乎在可怜他们即将面临的风暴。袁术听闻其大军压境早已吓得弃城而逃,此刻唯有这些死忠的将士还在苦苦支撑。 他马鞭轻扬,朝城头自信笑道:“城上的人听着,还不速速归降于孤,可饶汝等逆贼之罪不死。” 严氏倚着城楼用剑指向他,愤怒的眼眸里燃烧着炽热的火焰,恨不能生啖其肉,高声大喊:“曹操奸贼!你杀我夫君吕布,我要让你血债血偿!” “哦?”曹操眼眸露出显而易见的笑意,“夫人打算如何让孤血债血偿?” 严氏冷笑一声,手一招,被五花大绑的环珮被士兵蛮横地推了出来,在曹操面前吊上了城楼。 “你若不从此寿春城退兵,我便在你面前亲手杀了她,让你从此痛苦如坠地狱,我说到便能做到。”她挑眉拔剑出鞘,将剑锋抵住环珮的后背,几欲要破心而出。 曹操的目光顿时怔住了。眼前被吊着的女子,和卞笙长得一模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她绯青色的衣裳上尽是鞭笞的淋漓血迹,眉目间也是清晰可见的血痕,已是被打得奄奄一息。 荀彧见他陷入犹豫,策马上前低沉道,“司空,此恐非卞夫人。”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阿笙在马上喘着气扔下手中的鞭子,暗自感叹总算赶到了。 天空的太阳被乌云蒙住,微微透出曦光,却被掩映得昏昏沉沉。 视线从天上的浓云移开,却发现在如此阴暗的微光下,一名女子浑身鲜血地被吊在城墙上。 一股强烈的熟悉随之扑面而来,好像在哪见过极其相似的人。不,应该是毫无二样。 阿笙忍不住仔细观察这女子的五官眉眼,不由得瞬间愣住了。她分明就是自己! 这世界上会有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惊异的疑云笼罩着阿笙的心头,她突然想起刘备给自己戴上的人皮|面具。 有人冒充自己? 由不得她陷入惊问和沉思,曹操突然扬起马鞭指向她,“你是何人?” 我是阿笙啊。她在心里疯狂喊着,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现在张大嘴巴徒劳叫喊的模样一定看起来很滑稽。她自己连自己如今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也难怪他会认不出来。 但他真的认不出来还是让阿笙心里很难受。 甚至他居然拉开那张紫檀雕画弓,干净利落地搭了一支穿云箭,对准自己想要射过来。 她见状一下子慌了神,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头部,他疯了吗?竟然想杀了自己。 “司空住手!”就在这无情的箭即将射出的前一刹那,一身白衣的男子突然迅雷不及掩耳地挡在自己的身前,速度快得令曹操和她都怔住了。 是荀彧。 阿笙愣愣的还未反应过来,荀彧也顾不得向曹操施礼,素来冷静的声音里透着急切与焦灼:“还望司空冷静!此女并非奸细,身份还待查明。” 一边说着,一面回头展颜给了她一个熟悉的微笑。温文尔雅,如玉闲雅。清潭般的眼眸里荡漾着泛起澄澈光芒的涟漪,与她的心相接。 他是认得她的。 还好,这世上还有他认得自己。 一时间,阿笙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心里一直在紧张地怦怦跳,朝他努力扯出个笑容,只是这笑大概比哭还难看。 曹操倏而眼神一动,额头青筋微显,似乎是有些愠怒。 阿笙与他搁着数丈远,可还是能隐隐感受到来自他身上显而易见的怒气。 他为何而生气?她还没生他的气呢。阿笙看着他的面色大变,心里却忐忑不安地紧张。 他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支将要离弦的弓箭,一点也没有要收的意思。她差点以为下一刻就要射到自己身上了,他却突然将箭一转方向,朝城门射向环珮被吊的绳索。 “啪”一声,绳应声而断,环珮直直从城楼向地面坠落。 他纵马飞起一跃,在她即将落地之前将环珮轻轻接住,而后迅速地回马。绝影发出明亮的嘶鸣,似是对城墙上一干人的嘲讽。 “弟兄们随我上!攻克此城,活捉篡位之贼袁术者,赏万户封邑!取其项上人头者,赏千户!” 大军闻得这么振奋人心的奖励,积极性愈发强烈,纷纷争先恐后地朝城门大喊着“杀”字攻去。 城头士兵们看得已是目瞪口呆,惊骇得连箭矢也来不及放,拼命地试图阻挡却像被瓮中捉鳖,皆是被一网打尽。 “随我走。”荀彧向阿笙低低道。 他带着阿笙走到一个营帐里,道:“这是给士兵家属安置的地方。这里离我的军帐很近,你今夜就在这里休息吧。明日大军便会凯旋,你可先住我府里。” 荀彧先出去给她弄些东西吃,她趁此机会环顾了一下周围,看见角落的妆奁台上有一架被红布蒙着的铜镜。 她走过去把绸布揭开,仔细照了照自己的脸。 这还是她第一次打量这张人皮|面具的容貌。 果然没让她失望,五官扭曲丑陋得令那传说中的钟无艳也要自愧不如,眼睛旁有一道极其显眼的疤痕,偏生还要配个大蒜一样的粗壮鼻头,这嘴唇居然还是歪斜的,整张脸粗惨难看得让人望而却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这下明白那冒充店主的人当时为何会做出那般微妙的表情了。 自己变成这样荀彧居然还会认出来,她不由得感激涕零。果然是从小十余年的交情,这就是所谓的化成灰都认得吧。 阿笙实在不忍心看自己这副尊容,一赌气将红布又盖了回去。 其实她也并非很在意容貌,只是一下子变成这个模样,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他。 “笙儿。”荀彧忽然站在营门前,温和玉润的声音温柔得令她心中一动。 他好久没有这样唤过她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让阿笙不由得怔住了,呆呆地望了他一眼。 “你先别着急,我会想办法替你恢复原来的模样。”他着一件白色里衣,外面的浅蓝绸缎长衫上绣着繁复的麒麟花纹,乌黑如墨的长发被随意地半挽于脑后,看上去矜贵中不失优雅的风度。 阿笙感激地看他,重重地点头以表示内心的谢意。 他将手中的糕点轻轻递到她手上,道:“你那时最爱的糖心米糕,也不知你现在爱不爱吃,先垫垫肚子吧。” 爱吃,爱吃啊!她在心里说,自己后来做的总是少了那个味道,也只有荀彧的最好吃。或许他是添了什么独特的香料,才会让这糕点像蜜一样甜。 她伸手抓了一个便塞往嘴里,狼吞虎咽地吃着,荀彧也只是站在一旁,笑着看她吃得这般欢快。 多久没和他这么待过了呢?好像很久了吧。但好像也没生分,似乎关系又融洽了许多。 但愿不是自己失去原来那张脸的原因。但可能真是自己现在这张陌生又难看的面庞,反倒叫他失了拘束与礼貌,态度亲昵得好像兄妹之间的日常。 她这样想着想着便出了神。 荀彧似乎总能最快发现她在走神,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奈道:“你又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她摇摇头,咬米糕的速度加快以掩饰内心的尴尬。 “你是不是还在为司空而生气?”他的语气很缓和,清清浅浅得像是在试探她。 他这人值得我生气吗?她眼瞳不由自主地上翻,表示自己此刻的不满。 但说不生气是假的,阿笙的腮帮子顿时鼓鼓的,一看便知含了不少的怨愤。 居然想杀了我。抱着那个假冒自己的女人的时候还搂得这么亲密,连冒牌货都认不出来,亏了自己从前夸他像狐狸一样狡猾聪明。 荀彧将她的心摸得很透,轻而易举便看出她此时在忿怒些什么。 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的发,动作宠溺得令他自己也是一怔。 ※※※※※※※※※※※※※※※※※※※※ 现在是两天一更,争取有空就日更吧!希望阅读愉快! 第四十八章 诛杀 一时间,荀令君带了位奇丑无比的哑女进府成了王公贵族们口中的新奇传闻。 据他们所言,这名哑女长相貌陋得令人瞠目结舌,实是不知风姿卓然的荀令君带她回去到底是为何。 不光是外面在疯传这个轶事,府里也炸开了锅。 阿笙一被荀彧带进他家中便得到了所有丫鬟仆役的大惊失色,竞相来观看她到底长得有几分传说中钟无艳的风采。 “我从前竟还不知,世上怎会有如此丑陋的女子?” “该不会是帮了令君什么忙,死缠着要进府来吧。” “天哪,看来不仅貌陋,心也丑恶得紧。” 阿笙有意无意地听到几句,咬牙切齿地攥拳,只郁闷自己说不出话,不然定要跳起来痛斥怒骂那些看热闹的人几句。在心底已经酝酿好了骂人的措辞,但可惜没有用武之地施展拳脚。 荀彧早已替她解了穴,只是刘备当初哑穴封得太深,这几天还在失语恢复当中。 他似乎是在避嫌,很少过来阿笙的屋里。难得来也是送点衣物食品,倒是省了不少飞短流长。 不过他一向行得正站得直,品行高洁如竹,无人能指摘他的个人生活。 这天很晚了荀彧还未回来,阿笙一个人爬上了阁楼翻本山海经,正为其中的异兽怪人惊叹,余光突然瞟到窗外天边隐隐绰绰的火光。 外面随之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哭喊声,细听还有官兵们盔甲窸窸窣窣抖动的声音,以及响亮喧闹的呵斥与怒骂,间或夹杂兵器相互撞击的噼啪声。 阿笙的好奇心顿时被勾起,忍不住放下竹简从阁楼的窗棂往外看。闪烁星子的漆黑夜幕下,大片大片连亘明亮的火光正透过重峦叠嶂的屋檐,驱散了厚厚的浓云,跳跃着映入她的视线。 看样子,官兵们大概是在搜查些什么乱臣贼子,正在挨家挨户地抓人。好像把一户人家所有的人丁都押了出来,沉重的脚步声隐约地传出。 满府的人都挤在门口看热闹,阿笙也下了楼去人群中围着一起看外面的景象。 只听一个丫鬟在对另一个小声议论,“司空这次恐怕是真的忿怒了,这架势是要将董承国舅和王子服种辑将军等人灭了全家啊。” “何止要满门,我看是要夷三族。” “作孽啊,那场面一定血腥的很,我可不敢去看。” 耳听着她们在窃窃私语,阿笙也算是明白了一些。但她还是不知道曹操为何如此震怒,以至于要夷那些汉室朝臣们的三族。 她拍了拍那名小丫鬟的肩,充满求知欲望地问道:“他们干了什么错……错事要,要让司……司空杀他们呢?”她说话还有些结巴,但不妨碍丫鬟理解她的意思。 “你不知道么?”小丫鬟显然对阿笙还不知这件事而感到吃惊,圆睁杏眼道,“这些大人背地里奉了陛下的衣带诏,谋划着要诛杀司空,孰料不知被谁泄露了出去,司空恼怒之下照着衣带诏上的名字逮人呢。”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荀彧此前跟她偶尔交谈时也是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好像在隐瞒着什么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 曹操这般大开杀戒她其实并不奇怪,凡是惹到他或触犯了他底线的人都不会被放过。他如今处于这么孤独的万人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恨其入骨髓而欲杀之为快,每走一步路都是惊心动魄的歧途与步步为谋。 反击这些人的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只有杀鸡儆猴睚眦必报。否则,若是让他们活着,他便活不了。 只是要连累这么多无辜的老幼,她还是极其不忍。但若转念一想,那些人要是得逞了,那马上死的也会是他曹府上下,谁也不会饶过谁。 如此慈悲心肠也不必过于泛滥了。 前面的小丫鬟忽然“哎”了一声,摇了摇身边豆青色衣裳女孩的手臂,也不顾忌后面是不是有人在听,说:“司空铲除了这么多异己分子,解决了统一天下的后顾之忧,会不会也有荀令君一份功劳?” 豆青女孩也甚为赞同,附和着:“令君可是司空最坚定的支持者与追随者,这次能一举剿灭异党,令君一定也是非常高兴,乐见其成。” 他怎么可能会高兴?阿笙刚想反驳,但发现竟也说不上来理由。 晚风凉凉地吹拂额头,似乎能嗅到鲜血的气息。 小丫鬟还兀自跟同伴说着闲话:“我们去刑场看看去,早先还没见过杀头,这下可以长长见识了。” “你疯了吗宝儿!”豆青女孩明显害怕起来,急忙拉住那丫鬟宝儿的手腕,阻止道,“斩首有什么好看的,那可是灭门的惨状,肯定满地都是尸体,死人你不怕吗?” 宝儿听她这么一说也慌起来,犹豫地停下了脚步,挠了挠脑袋:“那……咱还是不去了吧。” 她话语才落,便发现原本在身后站着的丑女突然不见了。 “咦,”宝儿不免四处打量,好奇道,“那丑八怪刚还好好在这呢,现在又去哪了?” 豆青女不屑地一瞟,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鬓发,“估计是去看杀头了,管她呢,也不知荀令君带她回府图她些啥。” 那边阿笙早已乘着夜色跑往刑场,见那边已是围着一列列身披甲胄的兵士,还有许多置身事外的官员和看热闹不怕死的平民,大概率是曹操用来杀鸡给猴看以示警戒的对象。 她混入这些人里往中央张望,黑压压的一片犯人被押着捆缚跪地,头低低地垂着不敢抬首,依稀可看出他们满脸的悲戚。有身穿华服的贵妇哭天抢地地磕头,死命地向官爷们求饶。 董承被五花大绑跪在队首,额角青筋因为愤怒而高高暴起,怒眼圆睁,若非被脚镣铐着只怕恨不得跳起来跺足,突然朝西面的宫阙破口大骂:“曹贼狗贼!妄图篡汉弑帝你不得好死!我就算死了这双眼睛也会在天上看着你,等着你自取灭亡的那一日!” 可惜即使他这么一通指天指地大骂,曹操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无法聆听这番语重心长的“教诲”。 “娘,旭儿不想死。”一个才五六岁的小男孩突然向在一旁哀哀悲泣的年轻女子喊道。 女子闻言愣住了,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儿子,眼泪倏而淌落满脸。她不顾士兵强硬的阻拦,拼命奔过来拿早已泪迹斑斑的衣袖替他擦拭鼻涕泪水。 男孩小小的头昂起来看着母亲,稚嫩的声音怯懦而小心翼翼:“娘,是不是旭儿做错了什么,这些人才要杀我和阿翁爹爹啊。” 此言一出,董承本是义愤填膺的面庞骤然老泪纵横。他回头望了望自己的孙儿,堂堂一个国舅如今却噎着说不出话来,只留恋地看着幼小的孩子,不忍将目光移开。 年轻的母亲将儿子一把搂进怀里,任凭眼泪顺着脸颊落到他的发间冰冰凉凉,哽咽着哭得声音断断续续:“旭儿……旭儿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是投人世的时候不小心来了董家。去了天上旭儿要快……快乐乐的,不要想娘,明白了吗?” 夷三族规定男子不论老幼皆当斩首,女子皆没入奴籍,这位母亲一定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被侮辱的样子罢。 “但是旭儿会想娘,娘还没给旭儿买甘蔗吃,那是不是以后就吃不到了?”男孩被绑缚的双手费力地想要扯住女子的袖子,恋恋不舍地紧紧盯着她。 可士兵冰冷的长刀在这时伸了过来,硬生生将母子二人的身体的阻隔开来,酷厉的声音没有半分温度:“行刑时间到了。” 女子闻言惊得浑身一颤,和儿子相互望了一眼,和他握着的手被蛮横地分开。她被士兵强硬地推搡了出去,终于难以自制,哭叫得肝肠寸断。 董承早已是心如刀割,他不禁开口再次吼骂,令全场皆为之一震: “曹贼竖子!连我小孙儿亦不放过,如此狠毒就不怕老天对汝子孙降下报应吗!” 别人听了便罢,阿笙倒是悚然地打了个喷嚏。她想起还在襁褓里的小丕儿,不禁自我安慰道:我儿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应验的。 这时只听身边观者惊惧的“啊”一声,只见刑场那边上身半裸的刽子手们手起刀落,一片鲜血四溅。 年轻女子眼睁睁看着前几秒还哭着喊娘的儿子一下子人头落地,不禁大叫了一声,随即一头栽倒在地,陷入了晕厥。 乌鸦的翅膀拂过朦胧月色的凄迷,似乎还带有扑鼻的血腥气。风簌簌地晃动柳叶的枝条,摇曳出黑夜的幢幢怪影。 几大宗族几百口人,尽皆命丧于此地此刻。 她透过夜晚的薄雾,几乎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温热的血从颈项喷涌而出,溅了刽子手满头满脸。 那股扑面而来的味道几欲令人作呕,有的大男人也忍不住俯身捂鼻。 鲜血顺着地势流向不远处缓缓倾泻而过的清泥河,顷刻间原本澄澈无色的寂静水流染成褐红,浑浊得刺痛人的双眼,冒出细小的水泡。 阿笙正出神之际,突然瞥见一个颀长人影在河边悄然站立,安静地好像与这恐怖的世间浑然隔绝。隔着纷飞的梧桐落叶,她窥见了荀彧熟悉的面庞。 他穿一身庄重威严的玄燻色朝服,发上戴着华贵的玉冠。 他一直注视着刑场上的景象,在他们头颅落下之时,沉默的脸上泛出悲悯与哀伤的神色,原本清朗的眉目被掩在阴云之间。 阿笙甚至分不清,他到底是为谁而哀伤。 仅仅是在为这些人的性命吗?或许并不止于此吧。她的心不由得揪起来,想过去安慰却又不敢打扰他,况且又不知从何说起。 “陛下,陛下救我!”凄厉的女声倏然打破僵直的死寂,众人不由得循声望去,尽皆怔住了。 第四十九章 阿鹜 那女子被两名侍卫扯住手臂拖行在地上,发上簪的金丝凤雀步摇在黑夜里闪烁发亮,被毫不怜惜地扯落在地,发出叮哐的尖利声响。 她身上价值连城的首饰与腰佩无不彰显尊贵的皇家身份,小腹已见明显的隆起,细看竟是董承之女,当今圣上的董贵人。 此刻她却抛却了旧往高高在上的威严,惊恐地睁大眼睛,拼命挣扎挪动着想要摆脱士兵的钳制,高声朝向西面哀嚎:“臣妾已有五月身孕,求陛下救臣妾一命吧!” 一片万籁俱寂之间,无人敢发一言,顷刻间所有人倏而齐刷刷全体跪地俯首。 阿笙惊诧抬眼,看见巍峨辉煌的重重宫阙之前,刘协跌跌撞撞地在宫人搀扶下走出来。他没有戴皇帝冠冕,一身绣金飞玉的龙袍在夜幕里显得格外单薄,不知是否为凉风吹拂的缘故,他的身形有些瑟瑟。 与其说众人诚惶诚恐所跪的是他,倒不如说是天子后面的曹操。 他着潇洒的流金玄色长袍,不着痕迹地抬眉看向俯首一片的众臣,理所应当地接受他们恭敬虔诚的跪拜。 他淡淡地扫了地上遍地尸首的恐怖景象一眼,丝毫不动声色。又瞥了眼还在不断挣扎的董贵人,唇角挑起一抹似有似无的讽刺笑容,像是在看一只卑如尘埃的蝼蚁。 底下众人皆是大气也不敢出,集体屏住呼吸不敢抬头,咬着牙等待暴风雨的降临。 耳边传来刘协的苦苦求饶,堂堂一个皇帝竟卑微地近乎下跪:“司空饶她一命吧,她与其父谋逆之事无半点关系,她是无辜的。” 曹操忽然直直地盯住他,目中的寒光令刘协骇得倒退了几步,一语未发却令后者不寒而栗,不禁松口哀求道:“那朕先将其贬入冷宫,待她腹中孩儿生下来,司空再杀也……也不……迟。”最后几个字已是被曹操冷厉的目光吓得打颤,吞吞吐吐了起来。 “哦?”曹操漫不经心地微微俯身,脸上意味深长的神情令谁也捉摸不透,“若是臣没猜错,陛下不会是想等您龙子长大为其外祖家报仇?臣可不想有后顾之忧。” 被紧紧锁缚住的董贵人本来燃起的希冀瞬间浇灭。她绝望地看了刘协一眼,眸中深深的痛苦如把锥子扎向他的心底,煎熬地令他如坠深渊。 可刘协根本就无能为力,连董贵人近乎质问的目光也不敢接住,故意低下头躲避她的不甘与哀伤。 在场的人皆是面面相觑,眼睁睁地看着天子贵妃被当众绞杀,但又有何人敢不要这项上人头前去阻拦。 眼瞅着董贵人的面上已泛出青紫,那双手无力地用尽最后一口气挣扎挥舞,口中仍含混不清地声声唤着“陛下——”可她的陛下除了默默痛哭流涕,什么也做不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在静寂中归于无声,整个身体栽倒在地。 “陛下是否觉得臣是乱臣贼子?” 被曹操这么突然发问,刘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艰难地望了他一眼,战战兢兢蠕动嘴唇:“司空,司空何出此言?司空怎会是乱臣贼子呢,司空是我大汉不世出的功臣。” “那陛下为何想着要杀臣?臣为这汉室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丝毫不敢妄言懈怠,一片耿耿忠心日月可鉴,陛下还想臣如何?” 他紧紧盯视着皇帝,眼底炽烈的怒火与冰冷的霜雪相融,努力抑制心间强烈的情绪。 阿笙忽然瞥见远处荀彧若有所思的面庞。他眉头微皱,深邃清明的目光望向曹操,那神情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 刘协面对曹操的质问却是无言以对,嘴唇无力地开合但说不出话来。清秀的眉目抽搐了几下,不敢去看一旁惨死白绫之下的董贵人,以袖掩面,同时试图躲避曹操的眼神。 突然,从远处跑来一个碧裳身影, “阿姊!”那人近乎疯狂地扑向董贵人的身体,声嘶力竭地伏尸大喊。 众人惊讶地看向那不怕死的女子,阿笙在听到声音后顿时脸色大变。 是泓雪的哭喊。 风打着卷,吹起她零落的衣袖。 她呆滞地伸出手触了把地上的鲜血,放在鼻尖嗅了嗅,抓起了姐姐的手。 “姊姊。”泓雪喃喃默念,给董贵人轻轻地整理好芜乱的发鬓,失魂落魄地盯着姐姐五官充血的可怖脸庞。 隔着几十步的距离,阿笙甚至能感受到曹操冷漠观望的眼神,似乎下一秒唇畔轻启就要判处泓雪的死刑。 她赶快冲出人群,拽住泓雪的右手就往外面跑,“快走!”急匆匆地连头也不敢回,生怕曹操会下令抓捕她们。 泓雪像一具任人摆布的木偶,愣愣地任她带着自己跑向远处深深的街道里。 寻常巷陌,闾阎纷纷。待到刑场旁高大的梧桐树已看不见影子,阿笙才停下来喘口气。 户户人家的灯火几近全部熄灭,细微的月色被云翳遮住的淡淡薄雾投射于屋檐,轻轻照亮泓雪犹带泪痕的脸。 “你……你真是那……那董贵人的妹……”阿笙心里着急,一急就越说不出话,磕磕绊绊地将心中疑问倾吐而出,也顾不得泓雪听懂没听懂。 泓雪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那你,你为何要来司空府假冒……冒侍女,明明……明这么高贵的……的出身,不是委屈了自己吗?” 泓雪似乎才从骤然的悲伤中反应过来,神智也恢复清醒,皱起眉头一把打脱阿笙抓着自己的手臂,嫌厌瞪眼:“关你何事?这些事都不是你这结巴的丑八怪该管的吧。” 对啊。阿笙这才想起来,泓雪是不认得现在的自己的,估计跟她直接说也不会信。 她只能尴尬陪笑,无所适从地揉了揉自己被打痛的手臂,“我就好,好奇。” 泓雪却看都不愿看她一眼,转身便欲离去,阿笙吓得连忙一把拉住她,扯着衣袖不让她走,劈头盖脸斥责道:“你疯……疯了吗?曹……曹阿瞒会通……通缉你的。” 她可是董承的女儿,按律也应当被没入奴籍,万一真放她走了,前路必当渺茫。 泓雪闻言却倏然眼神一动,浑身如被霹雳击中而微微颤抖,眼睑几不可见地抖了抖。 这世上唤曹操为阿瞒的女子,也只有那一个人了——直觉促使她回头望了望阿笙,敏锐地盯着她,像是试图挖掘出什么秘密:“你是何人?” “我,我是……是卞笙啊。”阿笙知道她认出自己了,赶忙解释,“我,我被刘备覆了人皮……皮面具,才变成这副模样。” 泓雪这才停下脚步,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她:“我说你怎么变得这般丑陋。”说着,撇了撇嘴问她:“那你说,我如今该逃往何处。” “跟我来。”阿笙示意她跟紧自己,带她到了荀彧的府中。 “你先在这……这避一避,明天……天一大早就去乡下……下,等我……我以后……后接你回来。”阿笙拍着胸脯向她承诺,她心里纵是很感激,但也没在面上表现出来,只淡淡地道了句叨扰。但她清楚阿笙自己也落得这般境地,毁了容貌回不了家,还能为自己着想。 泓雪忍不住想说句谢谢,却见阿笙起身推门去了隔壁厢房。不一会儿她便捧了罐酒过来,还端了盘花生小菜。 阿笙笑眯眯地坐下,冲她道:“来,请……请你品品我……我酿的梅子酒。” 阿笙轻轻拔开木塞,扑鼻的香气钻入心肝之间,酸甜的清气令人神志清明。她往泓雪的碗中倒酒,泛青的液体在烛火下晶莹剔透,宛如琥珀般干净明澈。 泓雪把酒碗端起来轻抿一口,清甜的味道流入喉中沁人心脾。 “妙极。”她刚想夸赞,却听见外面男子低沉的谈论声,顿时面色微变,放下了手中的陶碗。 阿笙没听清楚外面的人在说些什么,猜测大概是有客人深夜过来拜访荀彧,她的屋子又离书房很近,便也没有很惊讶。但见泓雪这般愣怔的模样,不免好奇道:“怎么了?” “荀攸。” 泓雪突然念出这个名字,倒教阿笙吃了一惊:“你认得荀公达?” 被她这么一提,阿笙才发觉外间声音的主人是荀攸。 “我想见见他。”泓雪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有半分犹豫地推开屋门,走向那边声音传出的地方。 阿笙眼见着泓雪悄悄走近书房,安静地站在门槛旁。正和荀彧交谈的荀攸听见细小的脚步声响,好奇地转头,一眼便看到了她,惊讶呼道: “阿鹜?你当初去哪了?” 泓雪却一语未发,似乎是有些紧张地揉捏着自己的衣袂,始终低垂着头,良久才轻轻开口欲言又止:“荀军师无恙?阿鹜一切安好。” “在下无恙。”荀攸还想再说什么,泓雪却重重一跺脚,满面通红地跑回阿笙的屋子,像是羞愤于自己的言行,用拳头猛敲自己的太阳穴。 “罢了,喝酒!”泓雪一把抓起酒罐的耳,但双手颤抖得明显是在强行掩饰内心的不安。她不由自主地注视着书房的方向,手上倒着的酒早已倒了满满一大杯,她却毫无察觉,任由它溢了出来,一双眼眸还在透过屋门的缝隙往外看。 “喂喂——”阿笙忍不住推推她的手示意停下,泓雪这才回过神来,把碗端起灌了一大口。 酒一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平日里想说的或是不敢说的话便一泄而出。 “你怎会认识荀军师的?”阿笙心里奇怪,问她。 “我真正的名字叫阿鹜,泓雪是我在司空府的名字。” 她的名字真动人,像一只自由自在的鹜鸟,能在天上展开双翅轻盈地翩飞。 “我外祖是当时的九卿之一,董贵人是与我一母同胞的姊姊。记得那时兄弟姊妹都不敢欺负姊姊,就因为我娘出身显赫,是他们的娘比不上的。灵帝时奸臣当道蒙蔽圣听,党锢之祸外祖遭了栽赃陷害满门抄斩。我母亲当时还怀着我,连夜逃往京畿僻静的郊外,姊姊却因为我母亲舍不得让她受苦而留在董家。 后来我长到十五岁及笄的时候,母亲去世了。她本就拖了一身的病,没钱治也没钱安葬她。她曾在灵帝去世后带着我想回到董家,但那大夫人赶走了我们,还派了家丁威胁,我也没地方能见到爹爹。母亲去世后我一个人要饭,得了和母亲一样的病快要死了,是荀攸荀公子救了我。 他给我买药,还给我买吃的,我才既没有病死也没有饿死。我那时觉得,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的公子,这么高贵清俊还这么仁慈。病好了以后我不愿再麻烦他,便把自己卖到了当时的兖州牧府做丫鬟,由此便遇见了你。” 怪不得她如此倔强,脾性如此特别,原是有这样一段与众不同的日子。阿笙咬着唇望她,这样说来自己的身世还比她好一些,至少过了十年安稳的时光。 阿笙刚站起身想再为她倒一碗酒,外面突然响起喧闹的嘈杂声响,甲胄与剑戟的冰冷碰撞声夹杂而鸣,火把的光亮隐隐绰绰地透过窗户纸透进屋子,有人高声大喊:“奉司空之令搜查全府,务必交出董承之女!” ※※※※※※※※※※※※※※※※※※※※ 慢慢码字中。。 第五十章 美人 泓雪吃了一惊,慌忙从位子上跳起来,竟打开窗棂就要往外跳。阿笙赶紧死命拽住她的腿,呵斥道:“你……你疯了吗?外面……面被围住了,你是逃,逃不出去的。” “那还能如何?在这等死吗?我可不想连累你们。”泓雪撇撇嘴,但颤抖的双手暴露了她此刻的紧张。 “别急别急,等我想想想个办法。”阿笙苦恼地在屋内踱步徘徊,提心吊胆地竖起耳朵聆听那些校事府来人的动向。 她在这冥思苦想,那边泓雪早已急得满头大汗,连声音都带起哭腔:“这可如何是好啊?怎么办,怎么办啊?” 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屋内二人惊惧地转头看向门口,却见荀攸站在不远处,神色淡然自若,与她们的惶惶然形成鲜明对比。 “阿鹜,跟我走。”在略微的安静中,他突然开口,“我有办法让你逃出去。” 他走过来伸手拉住泓雪的手腕,攥得很紧,传至心底的温度令她忍不住抬头望了望他的眼睛。 平日总是倔强刺儿头的她,此刻竟顺从地任凭对方抓着自己的手。 “我阿鹜的性命全交由荀公子了。” ** 月色淡影下,前来追缉董氏罪女的校史们见一位风度翩然的男子挽着一名戴白纱帷帽的女子欲从荀府里走出去。 深夜黑漆漆的看不甚清楚,他们只注意到那名女子穿戴不凡,那身贵气的黎黑色绸服锦缎也只应官家女子所有。 “站住,何人!”校史喝道。 荀攸停下脚步,故意淡淡咳一声,“本座乃军师荀攸,谁敢阻拦?” 闻得这厉声呵斥,校史慌忙拱手作礼:“原是荀军师,恕卑职冒犯了。” “那还不快放行?”荀攸皱眉,不耐烦地示意拦在面前的枪戟放开。 “望军师恕罪,司空之令不敢不从,”校史的头垂得更低,俯首躬身朝荀攸身旁戴帷帽的华服女子瞥了一眼,“吾等奉命前来搜查罪臣董承之女,若天亮还未交差便是渎职之罪。还请军师身旁的女子摘下白纱,给我们验视一番才好放行。” 荀攸不满道:“本座携夫人前来探访叔父,朝廷之臣女眷何来验视之理?” “还望军师莫要为难卑职,吾等也只是奉命行事,不敢不从。” 荀攸见校史的背已是躬得快弯到了地上,才松了口,自己伸手摘下身旁夫人的帷帽,映入校史们眼帘的是一张端庄秀丽的脸,一看便是温婉高贵的官家命妇。 此刻正略有惊恐地掩袖不敢正视他们,似乎因为受到打搅而微有愠怒。 夫人背后侍立的丫鬟见自家主妇受了惊,忍不住怒气发作,站前一步冲着他们指手画脚,貌陋的脸庞瞪眼挑眉叱责道:“我家夫人的脸岂是你们这帮俗物能看得的?这下既然知道认错了人,还不快放我们出去。” 校史慌忙喏喏道歉,眼前这位仪态典雅的夫人明显不是画上的董家罪女,连那其貌不扬的丫鬟他们也都仔细审视了遍,于是赶紧向荀攸作揖赔礼:“大人恕罪,实是吾等办事谨慎从严,故此冒犯了夫人还望莫怪罪。” “怪罪?汝等主上曹司空权势蔽天,有谁敢怪罪到你们校事府头上呢,那不是明摆着要找逮么。”丫鬟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瞪着他们,拂袖以表示心中的不满。 校史的嘴角抽了抽,扯出个极为勉强的笑:“姑娘又何出此言,校事府捉拿犯人也是奉命行事,怎敢凭空胡乱逮捕良民呢。” 荀攸叹口气,示意丫鬟不必再言,故作宽宏大量地对校史摆手:“罢了,司空的命令汝等也不敢懈怠,本座体谅你们的苦衷。” 接着他转过头,朝一旁黑衣的马夫大声下令道:“王马弁,还不快快备马,送我和夫人回府。” 马夫恭敬地点头,连忙一溜烟跑去门口驾车套鞍,过来卑躬屈膝地搀扶夫人上车。他动作小心翼翼,看上去也是做惯服侍活的人。 “告辞!”荀攸朝校史们礼貌性地别过,眼底狡黠的光一闪而过。 眼见着马车离荀府越行越远,他冲前面驾车的王马弁低喊了一声,嗓音里带着微微的笑意:“阿鹜,可以停下了。” 泓雪长吁一口气忙跳下马,把额头包裹的乌巾一股脑摘下来,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黑炭,拍拍身上的草灰,往远处探头探脑。 荀攸见状忍不住噗嗤一乐,拍拍她的肩:“好了已经没人会发现你了。” 泓雪郁闷地梳理蓬乱的头发:“刚才可把我吓坏了,幸好他们的注意力全放在你那‘夫人’身上,都没顾得上我。” “这一计就唤作瞒天过海,围魏救赵。”荀攸得意地抬眉,言语间全是自得,“向小叔借个秀外慧中的侍女过来扮作夫人,使个障眼法迷他们的双目,又有谁能看出你竟然会假扮个马夫呢,这小小计策对我而言简直手到擒来。” “荀公达……”他在这邀功似的比划,她望着他的眉目愣愣地看了许久,突然字正腔圆地念出他的名字。 这一喊倒教他一怔,不知她要说些什么,只闭上了嘴呆呆地盯着她。 泓雪向来伶俐大方的人,此刻被他如此直白的目光看得满面通红,连鼻尖都羞得涨成了绯色。她挠了挠头,把好不容易梳好的发髻又挠得稀乱,冒出了一丛丛碎发。 和风如柳絮柔煦地吹拂在面,悄悄地钻进心里令人微微作痒。一只倦鸟扑棱棱惊起树枝,落了几片稀稀疏疏的叶。 他们谁也没开口打破这片刻的静谧,泓雪的手却都快紧张地攥成拳,在心里暗暗发急:你平日看上去筹谋划策聪明一世,怎么就猜不透我的意思呢。 “蠢笨!”她忍不住再次跺脚,在心底暗自腹诽,但这次是恨铁不成钢的不忿。 “荀军师,阿鹜的意思呢,就是让你……你带她走啊。”在这空气都变得灼热的环境中,身后马车的车帘突然被掀开,阿笙从中探出头来道。 她焦躁地有些发热,索性也脱去了身上假扮丫鬟的深色小比甲。从荀府一路过来,在后面悄悄地窥视两人这么久,她比他们还心急。 泓雪责怪地瞪了她一眼,却在内心给了阿笙一个大大的赞许。果然是相处数年的交情,连自己心里在想什么都摸得这么清楚。 她托着腮坐在道旁的木桩上,大胆地直勾勾望着荀攸:“我现在是被通缉的戴罪之身,哪都去不了了。你能不能……收留我。” 荀攸却没有她预想中的面色泛红,反而极为自然地拉过泓雪的手,展颜一笑:“攸还在担心阿鹜姑娘心下不情愿呢。姑娘此前偷偷离开,让攸只觉此心不安还极是挫败,以为姑娘是对攸无意。” 云翳渐渐散去,露出了月色明朗的光芒,伴着微风洒在每个人的身上。 “我怎会对荀公子你无意,”泓雪索性将心思一吐为快,借着他手臂的力量站起来,“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还曾因为见不到你而泪沾衣裳。” 她性子倒是爽快,直接把心里话倒了出来。 “荀……荀军师,可要记得待你的阿鹜好……好呀。”阿笙朝荀攸笑眼弯弯,又有些不舍地望向泓雪。 “我从来都拿你当朋友,故此望……望你能过得舒心幸福。” 阿笙扬了扬手示意泓雪将手掌伸过来,在手心里轻轻写了一句话: “厌厌良人,秩秩德音。” 泓雪意识到她写的是什么,顿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抬眼看了看她,随即一把抱住了她。 这是她们往日在司空府中读诗经时,用丹朱墨特意圈画出来的句子。 “我阿鹜此生最幸运的事情,一个是遇见了荀公子,还有一件便是能遇到你,卞笙。”耳畔泓雪的声音竟在抽噎,阿笙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肩头,“你若是回去了司空府,可不要平白的受了委屈。你一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能让人欺负了去,那些女人都不是什么好人,我不在你身边你要记得仔细提防她们,还有一定要保护好你的儿子。” 阿笙替她抹了把脸上的泪水,点头安慰道:“放心,我没那么蠢。” “后会有期。”阿笙望见荀攸执起泓雪的手,笑了起来。 ** 阿笙的哑疾已经渐渐转好,说话也能流利自如了。 这天许都天朗气清,曹操心情难得大好,决定携亲信众臣前往郊外田畋秋狝围猎。 荀彧一大早便随了跟去京郊,也没顾得上喝早粥。阿笙在厨房费了好大功夫做了桂花糯米糕,自以为做的很成功,也不好意思麻烦府里其他丫鬟小厮们,便骑了匹白马给他送去。 京畿围场丛林遍野,满山郁郁青青。秋天的淡色云影勾勒出空气的清雅,连天空都清透得能映出潺潺河水的倒影。 前面是一座武场,许多英姿飒爽的将军们正在比赛射箭,伴随着七发正中红心和一箭双雕的精绝箭术,叫好声与喝彩声不绝于耳。 阿笙特意穿了件不起眼的鹅黄色云纹襦裙,下了马在人群中寻找荀彧的身影。 她一眼便看见了坐在正中的曹操,见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发怔。 他穿一袭干练的明红色镶金骑装,正欣赏着场上将军们的射艺,唇边浮起骄矜之色。 只是他的身边,坐着那位名叫环珮的女子。 那身鲜艳的水红色直裾显得她百媚千娇,袖口处绣着显眼浓丽的重瓣莲花,一片片精致地连缀在一起,勾勒出她秀美妖娆的曲线。 眉目含情,微微上挑的桃花眼荡漾着依依秋水,甫一望便能让人挪不开眼。美人配英雄,自是令在场所有人啧啧称羡。 阿笙无意间瞥见她,只觉心脏被狠狠揪住,疼得呼吸都不顺了。 第五十一章 狩猎 她努力偏过脸不去看他们,可心如被虱虫啃啮一般肆意发痛。像是有一团火焰在胃里灼烧,搅得她血液都凝滞了。 偏生旁边还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官家小姐在与人议论,脸上还带着艳羡:“若是能伴在司空这样的英雄身侧,这辈子也值咯。” 另一个人毫不留情地泼了盆冷水:“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你瞧你这脸长得乏言可陈平庸至极,再看看那环夫人的绝色姿容,这才能与司空相配。” “哗”一声,一桶凉水瞬间泼了那女子一身。 阿笙丝毫不顾女子的骂骂咧咧,愤恨地将道旁的水桶放下,讥讽道:“真是多管闲事的碎嘴子!” 女子睁大杏眼,也不管身上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立刻上来就要揪住她的衣裳,却被一位白衣男子拦住了。 “令君。”女子见是荀彧,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慌忙跪地问安。倒是荀彧温和一笑,喝止住阿笙并向女子拱手道,“本座的侍女冲撞了姑娘,是她有错在先,本座在此代她向你赔个不是,还望姑娘见谅。” 当朝重臣亲自向自己赔礼作歉,这个面子岂能不给。再者眼前男子翩翩的夺目风度早已令女子迷了眼,她不禁靥上堆出两朵自以为桃花般动人心魄的笑容:“令君莫要如此,真是折煞了小女……” 话音未落,荀彧和那莽撞的丑女早已不见了踪影。她懊恼地拍了拍身上的水滴,望着远处惆怅起来。 “你怎与那女子生了冲突?她又惹了你什么。”另一边,荀彧打开阿笙装点心的帕子,一面问道。 “我心情不快呗。”她撇撇嘴,漫不经心地回答。 见荀彧不解的神情,她才解释道: “在洛阳时,他曾在月下的船上答应过我,会带我去打猎。可他现在宁愿和另一个女子兑现这个诺言。”阿笙的声音涩涩的,垂着头不愿让荀彧窥见她的表情,其实他很清楚此刻她内心不会好过。 她沉闷了良久,任由秋日的霁色染上眉目。远山黛影浅浅地勾勒山腰的形状,盘绕着细长的云彩,映入她清澈的眼眸里。 “罢了罢了。”不等荀彧说话,她自我安慰似的摆手,“多久远的事情了,想他也早忘了吧。” 他忘没忘,她暂且归因于是他记性不好。至于真相究竟如何,阿笙也假装不愿深究。 “这糕点你怎么不吃?给我赏个脸。”她故意转移话题,瞟见桌上的糯米糕还未食尽,便招呼道。 *** 狩猎毕,群臣皆竞相向曹操献功。 他的眼眸扫视着群臣,忽而将目光望向荀彧和阿笙这边所在的方向。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将自己隐没在白槿树背后,试图让他看不见自己。 “你怎么了?”荀彧察觉到她的异样,侧头问她。 阿笙赶忙将食指放在嘴唇上比了个“吁”的手势,余光瞟了瞟那边:“只是不想让他发现我。现在暂时还不想和他说话,心里头堵得慌。” “你放心,你忘了自己如今并非从前那个模样了吗。”荀彧讲得委婉,倒是提醒了阿笙她现在这张其貌不扬的脸,曹操要是能认出来就奇了大怪了,估计就连目光都不想在她身上多停留半刻。 不想曹操居然径直走过来,人群瞬间自觉地给他让了条道。阿笙顿时紧张得额角冒汗,虽然她自己也不知在慌张些什么。 她暗自希冀着他能认出自己,可又矛盾地赌着那口气不想与他多言。 还好他径自在荀彧面前停住了,倚着阿笙躲在背后的那棵白槿树,骇得她连大气也不敢出,只管把头埋在月白色的花枝间,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 “令君今日怎的未与孤共猎?尚书台向来事务繁多,令君担责天下百官举贤任能之重任,还是应闲暇时多多放松为妙。” 荀彧谦恭地敛衽躬身,嘴角展开温润的微笑:“彧骑射拙劣不敢献丑,怕扰了司空雅兴,在此多谢司空大人关怀。” “哎,”曹操伸手折了一枝白槿花放在鼻间细嗅,笑道,“你我何必如此生分,倒教孤难为。” 听见头顶的树枝窸窸窣窣在晃动,阿笙紧张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曹操居然将那枝玉色的花朵随手戴在她挽起来的发髻上,动作轻轻柔柔,完毕后还满意地抚掌:“好花还是得配美人,如此才不枉为花。” 他眸底闪过戏谑笑意,那一刻阿笙几乎以为已经识破了她。 她说话的底气已然不足:“丞相说笑了,花确实是好花,可奴婢哪配得上是美人呢。” “哈哈哈,”曹操大笑,拍了拍荀彧的肩,“你这小丫鬟,倒是极有趣。” 还好,还好。 总算还是没被他认出来。只是她的心里平白漾起不甘与闷闷不乐,就好像在平整的绢布上扯起许多无谓的褶皱。 只见一个侍从过来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什么,他一面笑着,一面又回到自己的尊位。阿笙忍不住从花树下钻出来,偷眼望他。 不远处尘烟滚滚,几骑马早到,夏侯渊和曹洪在曹操面前滚鞍下马。 他们炫耀似地命令身后侍从打开网布,映入眼帘的是许多被捆绑的野猪麋鹿飞禽等物,众人不禁发出啧啧赞叹之声。 曹洪年轻气盛生性急躁,忙向曹操得意地请功:“主公,臣等适才猎了几头走兽飞鸟,不敢独占,故特意献上为主公助兴。” “好,好!孤正欲猎一二熊罴虎豹与二将军一斗。”曹操喝彩,由衷嘉奖道,“来人,取孤锦袍赐予妙才与子廉二位将军。你们骑射娴熟,皆堪为我大汉栋梁。” 得了这亲赐的锦袍便是诸将的至高荣耀,夏侯渊还沉稳些,曹洪早已是喜不自胜,忙不迭叩首拜谢道:“谢主公恩赏!” 这时曹操命左右取过八石的鹊画弓,用手试拉了拉,抬头见天上碧蓝苍穹之间群雁轻盈翱翔,恣意地蹁跹于绮丽的云朵之中。 他指着一只头雁,偏头看向众人,声音不大而极具威严: “汝等看好了,孤此箭必中此头雁。若能中之,则预示我大汉国祧昌隆大厦不倾。” 他拉开弓弦,屏息凝神,紧盯长空那只不停飞行的大雁,手中那支箭顷刻间果决地“嗖”一声飞了出去。 弓弦响处,头雁应声而落,远处的山林里顿时惊起一群鸟。孤寥的蓝天似乎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揉碎无数的白云。 “天佑我大汉万岁千秋!” “天佑我大汉万岁千秋!” 群臣纷纷跪地俯首,异口同声地高呼道。 曹操忽然泛起一抹轻笑,似乎隐含着一寸几不可见的嘲弄。 “荀令君。”良久,他倏而唤道。 “彧在,但凭司空吩咐。” 曹操抬眉透过喧闹的人群看向阿笙,声音的力度足够让她听得一清二楚,无法装聋作哑:“孤的大雁落入了西南处的山林间,能否请令君您的侍女为孤不辞劳苦前往拾之?” 阿笙的眼睛抽了抽。她撇撇嘴,看了看荀彧的神情,见他微微颔首以示默许,只能不情不愿地应道:“诺。” 真是的,怎么这么多人里偏偏挑到自己来做苦力!随行的将军士卒个个生龙活虎的,这种事情还要麻烦一个小小侍女么。 但她凭现在的身份还不敢违逆他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跨上马,一个人骑往茂密的山岭间。 头顶的绿树郁郁葱葱,脚下时不时遇到丰沛的水泽,间杂着浓荫的野草间,通体雪白的野兔不断蹦跳其中。 “哪里呀?”她可没那功夫观赏身边自然美景,只顾着赶紧找到那只落雁好回去交差。参差的大树层层叠叠在眼前一晃而过,秋日的阳光透过树枝浓密的缝隙照射下来,形成一缕缕斑驳的光点在晃动。 眼前的山林已然行至尽头,可还是不见那只大雁的踪影。 阿笙不耐烦了,忍不住对着这密林抱怨:“曹阿瞒你个狡诈阴险的奸贼!” 不想身后的野草传来抖动的声响,飞鸟扑棱棱扇动着翅膀从头顶跃过,身后似乎有人在接近。 她不由得瞪大眼睛,悄悄回身看去,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阿……”瞒字未说出口,被她及时地咽回喉咙里,赶紧换上恭恭敬敬的谦卑表情,低眉顺目道:“司空。” 曹操轻轻挑眉,好整以暇地以手撑着马辔,有些玩味地盯着她瞧。良久,等她忐忑到手心里都冒出细汗时,他终于悠悠开口:“姑娘,孤刚才忘了提醒你走错方向了。这是东南,不是西南。” “啊……”阿笙顿时大窘,局促地赶紧回马重新寻找方向。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一心只想着赶快逃脱他宛若束缚的注视。 “罢了。”曹操将马鞭一扬,拦住了她的去路。突然,他皱眉盯向阿笙的眼眸深处,恰巧与她对视,教她情不自禁地陡然一惊。 日光忽然隐没了影子,林子里头片刻被笼罩上一层纱雾般的薄云。四周静得阿笙能听见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声,抑制不住地“扑通扑通”。 “你就这么想摆脱我,卞笙?” 他突然直白的,毫无征兆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握着马鞭的手倏而不稳了,她身子微微颤了颤,在瑟瑟的秋风里显得有些娇弱单薄,令他心下一软。 就这样安静了略微几秒钟,憋在眼眶中许久的眼泪顿时就憋不住了。她索性也不想忍了,兀自在他面前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她竟有些歇斯底里,将马鞭高高举起,想重重地打他的后背。 可马鞭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下去,她恨恨地将它往曹操怀里一扔,朝他大喊:“曹孟德,你个无情无心的狗贼!” 第五十二章 回府 与其说是在发泄,倒不如说她在哭。待好不容易哭够了,那双眼眸便红红地盯着他。 “你又在生气些什么?”他脸上带有显而易见的愠怒,炽热的火气教她莫名其妙。 “你又在生气什么?”阿笙忍不住反问。她趁曹操不注意拿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听见他冷笑一声。 “孤无理由和你解释。” 阿笙把头偏过一旁不去看他,嘴里装作毫不介意的口气:“那我也没必要和你解释。”这时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已经半天没有喝水,因而口中发干。 “我想喝水。”她摸遍全身上下却发现两袖空空,嗓子里渴得都快冒烟,难受得喉咙干涸像在燃烧。 曹操见她为难又焦急的模样,从马鞍上解下自己的水壶递给她。 “我有水。” 眼睑抽搐了几下,虽然很不情愿接受他的好意,但近水至少能解渴,于是阿笙犹豫了会儿还是很不客气地接过,仰脖咕噜噜猛灌了一口。 此刻的水犹如甘霖般滋润喉咙,她满足地喝了大半壶水,才将水壶还给他。她抹了把嘴上的水渍,却摸到脸上的皮肤好像在起褶皱。 随之而来一阵奇痒难耐的感觉袭上面部,阿笙忍不住对着脸挠了几下,却发现一张滑滑的物体被无意间揭开来,落到了掌心。 是那张人皮。 上面粗糙的五官扭曲着,甚至还有几道逼真的疤痕,丑得令她自己也觉得惨不忍睹。 她惊喜又难以置信地拍了拍脸,左顾右盼想找个水面照照自己,却被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曹操叫住了: “别顾影自怜了。” 被这么一打击,她撇撇嘴翻了个白眼:“关你何事。” 他却不以为忤地勾唇笑了,睫毛眨了眨:“阿笙姑娘,我好意替你恢复了容貌,你怎么不知感激呢” “你在水里放了解药?”阿笙这才意识到那壶水的机密,急忙盯着他问。 他邀功似的得意一笑,明澈的双眼里绽发出星子般的神采,熠熠得令她不禁意动,“为了帮你我可是有备而来,总有办法让你上我的钩。” 不远处飞鸟的翅膀扑棱声叫醒了阿笙不经意的出身,她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后,朝他瞪了一眼便欲跨上马离开。 正要抓住马辔时,曹操却突然猝不及防地拉住她的手臂,指尖传来的温度令心倏地一颤,他的语气骤然软了下来:“阿笙,莫闹脾气了,跟我回去可否?” 不行,可不能这么轻易地原谅他。 当初城楼上他英雄救美,万军之前紧抱着那个女人,又与她一同弋猎,在群臣前展现了一出琴瑟和鸣美人配英雄的脉脉深情,这让阿笙一想到就来气。 若是就这么一笔翻篇既往不咎,也会让他看轻了自己,当她是个不记仇的软柿子。 她试图一把打落他的手,他却不依不饶紧紧地抓着。 阿笙气急:“你做什……” “么”字还未出,却被他突然轻轻环住腰,不容她反应便发现自己被抱在了马上。 动作轻柔,却是不容拒绝的果断。 “无耻!”她忍不住骂。他却轻抬下巴,扬眉道:“可不是我想让你回家,是你的儿子天天哭喊着要找娘,你的丫鬟和乳母都哄也哄不了。我被他吵得心里烦,只好叫你回去。” “丕儿?”虽说这漠然的语气让她很不舒服,但阿笙一听见他提及儿子,心里的柔软瞬间被触动了一大块,顷刻塌陷了。想来也好久没见儿子了,的确就算为了丕儿也不能跟曹操闹翻脸。 “那可先说好了。我这次肯跟你回去皆是为了我的儿子,与你曹阿瞒没有半分关系。” “哦?”曹操轻轻挑眉,眼眸直勾勾地盯着阿笙,令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他却自顾自地附耳悄道,“就算你耍小性子,但难道就不想想你那阿鹜的安危吗?” 一听这个名字,她警觉地剜了他一眼,双肘试图推开他的胸膛,“你都知晓了?” “何止是知晓。”他呵出一个莫名的笑容,“不过倘若你能乖乖地随我回府,我会看在荀公达的面子上饶了她。” 拿泓雪做威胁,真是故意又戳她的软肋。她是最重情重性的人,阿笙自己知道,他却比她更清楚。 他好像每次都能技高一筹魔高一丈,把她算得极准吃的很死,几乎不留半分退路。于是全是她居于被动的处境,又只能心甘情愿听从于他。 这道理阿笙早就明白,但却打不破这个从来都是由他主导的局面。她也乖乖地没再挣扎,任由他带着自己往前疾驰。 “孤欲先行一步回城,诸位大可留于此地尽兴而归。”曹操勒住马,朝正在狩猎的众人笑道。 群臣见他怀里抱着许久未见的卞夫人,不免都有些惊讶。 “卞夫人如何在此?”人群中有人窃窃议论着。 曹洪向来口无遮拦,收好射鹰的弓箭笑道:“司空适才还说要猎个熊罴虎豹,怎的眼下抱得美人就要归去了” 曹操闻言清朗地大笑,马鞭扬起指着他道:“孤梦寐以求的猎物已在手,还要甚熊罴。” 阿笙过了良久才发现到不对,摇了摇他的手臂,“你说谁是猎物呢?” “难不成你以为是你?”曹操眯起眼,那样子与一只狡猾的狐狸毫无二致,“可真是自大。” 阿笙气得差点从马背上跳起,朝笑得阴险的某人吹胡子瞪眼,但又不知从何反驳,只能耷拉着脑袋暗暗把这仇记在心里。 到了久违的司空府,一切几乎还未怎么变。秋高气爽的凉风吹得竹叶簌簌作响,碧绿的色泽与墙角的牵牛花相映成趣,凌霄的枝蔓攀缘着高大的乔木扶摇而上。 阿笙第一件事便是去看自己的儿子,小丕儿一见到娘亲,立马亲昵地钻进她的怀里,嘴里口齿不清地含糊喊着“娘,娘,娘……” 一旁的绿漪如释重负,抹了把额上的汗水长吁一口气,说:“夫人您可算是回来了,小公子刚会说话便只会叫娘,司空想教他喊句爹他都不肯说。奴婢可是一直盼着您能回来,这下好了,小公子终于不用夜夜啼哭。” 阿笙点头,“这些时日也是辛苦你和乳娘了,难为你们这么久还悉心照顾丕儿。” 绿漪赶忙扑通跪地,教阿笙吓了一跳,赶快扶她起身,吓道,“你怎么了?不必行如此大礼。” “夫人才是折煞了奴婢。奴婢只是做些分内的事情,谈何辛苦不辛苦的。” 这丫头就是太实诚,阿笙向来不喜主仆卑躬屈膝的那一套,还是泓雪与她相处得自如。 也不知她现今如何,希冀她能幸福啊。 阿笙剪了剪案上插瓶的绯色秋海棠,一面想入翩翩。 绿漪却突然低下声音,眼皮子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秘密,阿笙忙凑近了些:“但说无妨。” 她其实很好奇在自己离府的这段时日里,司空府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果然绿漪像是了解她的心事般,善解人意地小声道:“夫人不在时,府里头事可真不少。” 绿漪说着,走到窗边往外边张望了会儿,窥见没人便将窗户关上,回身唇角展开笑容道:“和夫人说件好笑的事,那丁夫人近来总没好脸色,天天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把她院里的丫头那是非打即骂。” “她怎么了?”阿笙觉得没了自己跟她吵架,丁熙应该高兴才是,不免好奇问道。 “夫人有所不知,”绿漪神神秘秘地眨眨眼,悄悄说,“司空最近很是喜欢那位新来的环夫人,丁夫人自然见了碍眼,天天趁司空不在便去环夫人屋旁找茬讥讽。可那位环夫人别看着外表温柔,回击起来把丁夫人气得那是七窍生烟有苦无处诉,又毫无法子。” “很喜欢啊……”阿笙听绿漪眉飞色舞地说着话,却落寞地垂下眉头,任她笑得再怎么得意,也失了兴趣。 绿漪这才发现自己的失言,慌忙捂住嘴,急着弥补:“可奴婢觉得,那环夫人长得与您有几分相似,特别是这双眼睛,都跟蕴了潭水汪汪的湖泊一样。司空宠爱她,定是因为您不在府中,所以寻了个替身罢了。” “算了算了。”阿笙也没时间伤春悲秋,听见摇篮里丕儿又在哇哇哭着喊娘,赶忙跑过去抱起儿子,把他捧在臂弯里摇了摇,手忙脚乱地安慰着: “娘在这,娘在这,丕儿是想喝水么” 天,她这么个没耐心的人,为了儿子也只能硬着头皮了。 她示意绿漪帮忙端碗水,后者会意,忙推开屋门去膳房里倒水。 不一会儿屋门突然打开,阿笙只当是绿漪动作快这就回来了,“这么快?”说着便站起身去接过水。 不想迎面却撞上了一身玄色长袍的曹操。 一见到他,她脸上便立刻覆了层冰霜。 她冷下面来,声音也令人发寒:“不去你心爱的环夫人那儿,来我这做什么?你不是与她新婚燕尔你侬我侬正欢么?”她的语气里故意带着嘲讽,这么说虽是让心里畅快,但还是像鲠了根刺一样难受。 他也冷着脸,丝毫没有要分辩的意思,更让她心里一沉如坠冰窟。 良久,他才开口,只是声音也没有半分温度:“既然你如此以为,那孤以后也没有过来的必要了。” 第五十三章 醉语 听得这话,阿笙似乎没有丝毫反应,更没有曹操期待中的挽留。 他以为她会向自己服软,甚至更希望她能主动求和。不想她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哦”,随即看也没看他一眼便不冷不热地回道:“那你就再也不要过来。” 用最平常不过的口气,道最冷漠的言语。 却又是如此刺耳。 耳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良久,阿笙抬眼望了望,已经看不见人影。 偌大的屋子空空荡荡,偶尔有丕儿咿咿呀呀的叫唤,心里莫名其妙像是平空塞了一块巨石,堵得浑身发闷。 明明把他气走应该是通体舒爽,为什么会头脑里挤了一团乱麻,扯不开又难受得紧。 “夫人,水端来了。”她在这揉太阳穴,绿漪走进屋将一碗水捧给她。 阿笙小心翼翼地接过,正要喂给丕儿时,手突然抖了一下。 小半碗水瞬间沿着碗壁泼了出来,溅了她大片衣袖。 绿漪赶忙要过来擦拭,被阿笙不好意思地推却,自己把袖子拧了几下,有些歉疚地望着绿漪道:“瞧我心不在焉的,连碗水也端不好。” 绿漪悄悄瞧着阿笙,明显地察觉到她神态有些异样。 眼圈都微微泛红了,整只手明明在不停地颤抖,虽然幅度很微小,但敏锐的绿漪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夫人,你怎么……”她刚试图询问,却被阿笙不经意间打断,“只是有些不舒服罢了,无妨。” 绿漪瞅见她神色淡淡,便也不敢再言语。但此时的周围空气实在安静得有些可怕,连窗户被风吹拂的声音也钻进了耳朵。 “你帮我拿一下那边奁盒里的扇面吧,我才绣了一半还未做好。”阿笙开口打破了这寂静,示意绿漪打开妆镜台上的木椟,将里面藏着的扇面拿出来。 阿笙接过,垂首专心地绣了起来。上面是一片桃花云霞般晕染的图案,用水粉色微皴,她仔细地穿过针引过线,按着界线的分布一针一针刺着。 不知怎么的,明明在努力克制,她脑子里不住地去回想适才的情景,想到曹操漠然的面容神情,言语间的不满与冷淡,以及离开时脚步的毫不犹豫。 倏地,锋利的针不小心歪斜了一个角度,猝不及防地刺破她的右手食指。 鲜红的血刹那间从指尖渗出来,染得那一片片绯红色的桃花林晕出点点红迹。 她呆呆地看了看手指的伤口,闻见了轻微的血腥气,却木然地任凭血静静滴落,一时间竟忘了要止住。 一旁在擦拭地砖的绿漪意识到了不对劲,见阿笙怔怔地盯着流血的伤口发呆,忙小声出言提醒:“夫人?”一面翻箱倒柜拿布条给她包扎。 不断的翻动声终于吵醒了她,将她拽回到现实。这时阿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指尖传来的痛感,像水波一般向手指周围散发刺意。 见绿漪还在关切地寻找伤药,她忙止住:“这小伤不碍事的,过会儿它自己就会好了,不必这么麻烦。” 绿漪嗫嚅着还想说些什么,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垂髫的男孩,一脸神色匆匆的模样,刚跨过门槛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哭了起来。 阿笙起初还未认出他来,倒是绿漪先恭恭敬敬称呼道:“大公子。” 原来是曹昂。许久没见到他,不想个头蹿得如此高了。 阿笙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脑门,拿帕子给他拭了拭掉落的眼泪,笑问道:“你哭什么啊?” 不问则罢,一问更不得了。 曹昂一下子像是开启了眼泪闸门,更加抽噎地厉害,声音断断续续:“我娘又罚我抄五十遍礼经,说我偷偷跑出去集市上玩不合规矩,可那些侍郎和御史大夫家的孩子都能出去疯玩,还时不时一起出去架鹰放犬打猎,为何就我不能? ” 他越说越起劲,最后干脆眼泪鼻涕抹了阿笙一身,几乎要扑进她的怀里。 阿笙不禁摇摇头叹了口气,抬头向绿漪道:“替我去膳房拿碗绿豆茶糕来给大公子。” 说着,她拍拍曹昂的背,道:“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儿子。” 这下说得令他愈加疑惑,眨巴这眼睫毛不解地看她,吸了吸鼻子:“姨娘,你是什么意思啊?” “你父亲如今在朝中虽是一言九鼎,然而却是如履薄冰,哪怕做了一件极其微小的错事都会被那些大臣在背后议论纷纭,添上罪名。俗话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尚且不敢踏错一步,你是他最为看重的长子,更应该约束自己,从而不给人留下任何话柄。” 她尽量说得能让曹昂听懂,但他毕竟年纪尚小,一双扑闪的眼睛还是似懂非懂地盯着她瞧。 阿笙郑重地注视着他,敛起了原本的笑意,一字一句确定他能听清,说:“大公子,你只要记住,那些大臣一心要保的只是汉室,而你父亲谋的,是整个天下。” 曹昂虽是懵懵懂懂,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不远处正呼呼大睡的丕儿忽然无意识的嗯啊了一声,伸了个懒腰,随后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曹昂视线刚瞥到弟弟,立刻惊喜地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凑到丕儿身边看他。 “阿弟真可爱。”他轻轻捏了捏丕儿的脸,爱不释手地夸赞。 无端被打扰的曹丕在睡梦中感觉到被打搅,不耐烦地挥手往外推了一把,吧砸着嘴继续睡过去。 这时绿漪把冒着热气的绿豆茶糕端过来放在他身侧,道:“大公子慢用。这是张厨子刚出笼的点心,好吃得很,还热乎着呢。” 曹昂毕竟小孩子心性,见有美味的诱惑,慌忙胡乱抹了把眼泪便拈起一块往嘴里塞,也顾不得烫不烫。 “好吃,”他擦着嘴评价道,却忍不住抱怨,“平日里我娘从不给我吃这些点心,只知让我罚抄什么诗书的,倦的我整日骨头都要散架了,还是卞姨娘待我好。” 诉着苦,小曹昂见案桌上放置的秋海棠明艳,注意力见情不自禁地又被吸引了过去,径自细细把玩起来。 “卞姨娘,你屋里的花开得真是好看,还有一股好香好香的味道。”他一面赏玩着,一面发出赞叹。外面已逐渐向晚,夜色悄然挟着月光降临,折射了些滢亮投进窗户纸。 阿笙见他机灵可掬的模样实在好笑,示意绿漪再给他端盆点心来,边道:“喜欢吗?喜欢就折几枝送给你,你可要好生栽培莫浪费了。” “呵,我屋子里可不要看到这一股子狐狸味的花。见一朵,本夫人便撕一朵。”尖利的女声在门外突然响起,阿笙皱眉抬头望去,却是丁熙不合时宜地踏进来,鬓上的金步摇随着脚步声叮叮铛铛,虽是贵气非凡,嘴上说的话却令阿笙大怒。 她当即站起身,扯了扯嘴角冷嘲热讽道:“狐狸味的花我这里可没有。丁夫人也大可不必如此,在别人屋里占不得便宜便来我这里讨个脸,只教我觉得好笑。” “哟,”丁熙听了这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仍强装镇静,扬起手拂袖一把将小曹昂正在吃的糕点打落在地。立刻,才吃到小半的绿豆糕孤零零地掉在地上,青石板上溅起一片碎屑。 可怜曹昂正兀自啃的津津有味,冷不丁地被打断,一时间不知所措地巴巴盯着母亲:“娘——” “昂儿,还不快走!”丁熙柳眉倒竖厉声呵斥着儿子,那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狐狸精的东西岂能吃得?” 曹昂被吓得垂首并足,耷拉着肩膀没了气力,无助地瞥了阿笙一眼却又被丁熙狠狠瞪回来,不禁哀声乞怜:“娘,儿还想吃……” 话音未落,他的右脸顷刻现了一个红红的巴掌印,伴着清脆的响声。 于是他根本不敢再抬头看丁熙的神色,委委屈屈地跟在母亲后面走出屋子,临近门槛时悄悄地回头朝阿笙望了一眼,眸里全是歉疚。 见这母子俩走了,绿漪便上前拿布给阿笙的衣裳擦拭。 上面全是小曹昂抹的眼泪鼻涕,倒是可惜了这件质地上好的衣服。 “夫人,您把这件外裳脱下来,奴婢去给您洗洗。” 见绿漪拿着衣服出去,她便也坐下来继续绣未完成的桃花扇面。 轮廓有些难以描画,阿笙不得不伏在凳子上用小狼毫细细勾勒,俯首目不转睛地全神贯注于此。 “都快入冬了,扇子又有何用。”正当专心致志之时,身边忽然带起一阵风。 曹操的声音很熟悉,却仍泛着淡淡的冷意。 手微微愣了愣,但阿笙还是没出声应答他。 他身上的酒气铺天盖地扑鼻而来,脸上却看着只像是微醉。 不知为何,看见他出现在自己面前,阿笙突然有种高兴的感觉。明明心里一直在别扭,却在再次看到他的一瞬间又退回到原点。 “你不是说从此再也不来吗?”阿笙心口不一,努力用讥讽的语气抬眼看他。 他轻轻呵出一个笑,“孤何时说过。” 这话说得像是醉话,尽管她并不如此希望。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堂堂大汉司空,竟算不得君子?” 话一说出口,阿笙便后悔了。 平生第一次她恨自己可笑的自尊心。 第五十四章 缱绻 那一瞬间,她感觉曹操向自己射来的眼神锐利如刀刃,恨不能要将肌肤割裂。 阿笙只能被迫低下头,逃避他炙热的目光。 绿漪一进来便看见如此僵直的气氛,慌忙俯首向曹操问安道:“司空。” 一面察言观色地抱起陷入熟睡的丕儿,快步走到别的屋子里。 墙檐的倦鸟扑棱吹起的微微风动,摇曳着窗棂漏进来的叶影,安静得只能听见灯花抖落的声响。 曹操突然粗暴地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的眼神看向自己。 被他死死攥着的手腕骨节都在作响,强烈的痛感侵袭心肺。 他的面庞明显极其愠怒,眼睛里像在燃烧着火焰的光芒。 透过那眸子,阿笙甚至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略有些慌乱的神情,身体也因为紧张而发抖,但这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显然愈发惹怒了他。 “你说孤算不得君子?”他声音很沙哑,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缘故。 “我……”她刚想开口从容应对,却被他狠狠地步步紧逼,只能踉跄着不停往后退去。 倏地被重重逼到了墙角,冰冷的石板顿时把后背硌得发寒。 “那孤就让你看看,什么才算小人。”发间的冷汗涔涔而落,低沉阴冷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他突然伸出手往她腰间的丝绦系带摸去。 也不知什么原因让阿笙胆子突然变大,她立刻惊恐地尖叫一声“你敢!” 她慌忙试图一把推开曹操,奈何对方力气大得自己根本不是对手,这一番挣扎反而更加激怒了他。 他眯起眼,眸中盛着极为危险的怒意。这样的眼神,已是许久未见了。 忽然,这样冷厉的眼瞳骤而泛出莫名其妙的笑意。 耳畔他的声音染了几分嘲弄,掌间突然多了一枚莹白清润的双鱼佩,在身侧的烛火潋滟下荡漾着迷蒙的微光。 原来他伸手是为了摘去自己腰间的这枚玉佩。 阿笙刹那怔住,见曹操轻轻牵起唇角,眼睛复又戏谑般地眯起,语气虽轻松却能听出他尽量克制的怒气: “你可别自作多情。但是卞笙,你扔了孤的剑,倒是一直带着这个东西呢。” “阿瞒,你安静下来听我说,”阿笙的眼神带着微微的乞求,硬着头皮面对他冷若冰霜的面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镇定,“是袁术的手下拿走了那把承影剑,并非是我故意要扔弃的。至于你信不信,取决权皆在于你。” 她说得平静,心里实际已是掀起了滔天巨浪。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艘飘摇小船,漂泊着临近被惊涛掀翻的边缘。 她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他脸上的神色,害怕见到让自己绝望的态度。 “孤暂且信了你的说辞。但有件事孤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她闷着头始终不发一言,曹操见她保持沉默,轻笑了一声,才说:“孤当初在徐州城前,早就一眼便认出了你。即使是那般狼狈不堪的模样,但你就算化成灰孤也不会看错。” “那你为何不肯认我?”阿笙一听这话,都顾不上他这话是不是揶揄,眼眶立时泛红,抬起头带着些哭腔问他,“你不会不知道环珮故意装成我的模样哄骗你,你怎么还上她的当。你是不是……愿者上钩啊。” 说着说着,泪水不争气地兀自从眼角处掉下来。她在心里拼命告诫自己:不能哭不能哭,可偏偏却抑止不住。 曹操却是没有回答她的问话,阿笙只能胡乱地拿袖子擦眼泪。鼻子里因为堵塞而传来的酸意涌上脑子,索性把这些日子心里一直郁积的难受全部发泄出来,也不管他会不会更为忿怒, “曹阿瞒,你是不是……从来都枉顾我我的死活真的就……与你无干?” “那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深夜里在荒郊野外的山林里逃命,后有追兵前有虎狼,好不容易脱了身又遇了险,当时夏侯元让明明就站在我面前的三尺之外,我却不能让他认出我,你知道我那时有多么绝望就好像所有人都遗忘了我一样,那个时候你又在哪儿呢?倘若不是有人对我施以援手,我恐怕早就是冢中一具枯骨了。 “其实这些不提也罢,只是当我总算能脱身去寻你的时候,在徐州城下看见的却是那样一番景象,好一个郎才女貌英雄美人!而我呢?我就是个丑陋难堪的哑巴,于是你就像扔垃圾一样把我扔在了一边,若是没有荀……” “够了!”曹操猛然大喝一声打断了她,攥着双鱼佩的手骨节铮铮作响,狠鸷的眼神盯得她心里发紧,“你给孤切记,孤以后不愿再从你口中听见他的名字。天下人皆可言荀令君,唯独你不能。” “你又凭什么命令我?”她也不甘示弱,克服心中的恐惧,一双清透的眼睛狠狠地回瞪他。 “孤为何不能命令你?孤是你的丈夫!”他一字一句,用力摇晃起她的肩膀。 “这个理由真令我感到厌恶。”阿笙无惧地迎向他的目光,绽出一个冷笑继续道, “他们唤我卞夫人,那你可知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称呼?我就是我,我卞笙从来不是为做你夫人而活着的。请曹司空想清楚了,我要的是尊严,是魂魄,是这颗心,你也不会想要一具只会唯唯诺诺的木偶罢?” “好,很好。”他闻言非但没有愠怒,反而倏地抽回手臂,慢悠悠抚掌大笑,空气中传来衣袖陡而拂落的声响。 身前的空间骤然不再逼仄,阿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发现曹操目光深深地注视着自己,含着些意味深长的眼神。 阿笙不知他究竟是何意,只能倚靠墙壁站在原地怔怔地望他。 良久才见他悠悠开口,“那你诚实地告诉孤,嫁给孤可曾悔过。孤只想听实话,你毋需虚情假意。” 阿笙却丝毫未犹豫,当即反问他:“妾冒昧地想知道,司空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孤若想听恬言柔舌巧言令色,不需要也不会在你这寻求。” “那我想问问司空,在司空眼里,我是否仅仅是可有可无的你那些妻妾的一个? ” 曹操倏而又笑了一声。他侧头看向她,灼热的眼神像是要看穿她的心底。 “原来你一直是这么以为的么那孤不妨就告诉你,孤有多么在乎你。” “在乎?”不说则已,一说又令阿笙不禁瞪视他,“你的在乎,就是不管不顾将我如秋扇般弃之一旁,让我流落在外?自己却坐拥美人万千宠爱?你才是那个巧言令色的伪君子,真小人!” 闻得她这么恼怒的一通大喊,他也激动起来,一举一动全然失了往日的气度:“孤为何对你不管不顾你还不自知么,孤就是心胸狭隘的小人又如何,我在徐州城下一眼便知环珮假冒你的面容,只因只有真正的你会随身戴着这枚白玉!多么可笑啊,你最珍视的东西居然是他给你的,所以孤才会生气。他虽是孤最信任最钦佩的人,我甚至可以放心地将自己的命交给他,可唯独不能容忍你心里念着他的名字!你可知为何?” 阿笙盯着他炽热的眼眸,没有吭声,却见他继续认真地望向自己,道: “因为在乎!当你处在孤这个境地,你一定会理解孤的痛苦和犹豫。” 阿笙此刻全然失了刚才的镇定,颤抖着勉强瞥了曹操一眼,见他脸上醺色愈浓,也不知是不是借了这醉意,才倾吐出这样一些话。 一语言罢,他便转身离开。 阿笙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当她回过神时,房内已是空空荡荡再无他人。 她慌忙推开门,跑出去想追上他。 外面夜色正浓,树影晃过孤月的轮廓,浅浅地在池水上漾起薄雾般的波纹。 曹操还未走远,阿笙小跑了会儿便在亭榭处追上了他。 她拍上他的肩,有些气喘地停下脚步唤道:“阿瞒。” 闻言他轻轻回身,一语未发静静地凝视着她。 “你是真的误会我了。” 见他不说话,她大起胆子,喘了喘气说:“他是这世上品性最高贵之人,倘若你怀疑他,便是在质疑一块光洁白玉上的瑕疵,而你最是清楚他的为人,便最不应该将疑心于他。我对令君亦是止于感激与钦佩,从未有过半点逾矩之想。” 她尽量放慢语速,直直地盯着曹操的眼睛,让他能看明白自己的心。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只觉他突然倾身过来,紧紧抱住了自己。 这个久违的拥抱极是温暖,用力到令阿笙以为他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胸膛里。 她重又闻到他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温柔地摩挲着后颈的肌肤,竟让她升腾起难舍的眷恋之感。 一只白鹤霎那掠过亭前的池面,细微的水声传到敏感的耳中,水月之间只余一层淡淡的晚霜。 阿笙不免有些沉沉,将头依靠着他的肩。 几乎就在一瞬间,一声簌簌的响动倏而惊醒了她。 “小心!”耳畔传来他低低的轻唤,抱着她顷刻侧身,一支飞快的暗箭随即擦身而过,带起秋风的瑟瑟声。 “何人?”曹操警觉地环顾四周,紧紧环住阿笙的腰,辨认来者的方位。 话音才落,长剑与空气的摩擦声突如而来,阿笙尚未来得及反应,一柄泛着冷光剑便在刹那间映入眼帘,差点抵到自己的喉咙。 她惊惧地叫了一声,却见这柄剑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直直刺向身边的曹操。 第五十五章 落水 眼见那长剑的锋芒距曹操的心脏位置仅有几寸,阿笙惊叫一声伸手要推开他,没有丝毫犹豫便冲上去挡在他的身前。 不想就在扑上去的一瞬间,腰立刻被曹操紧搂的左手敏捷地顺势一带,轻轻往他自己的身后推去。 惊魂未定之时,阿笙发现自己已被他紧紧护在身后。 只听“哗”一声倚天剑刃出鞘,那道冰冷的寒光划过双眼,只余瑟瑟的落叶声。 曹操侧头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快走”,挽着她腰际的手臂立刻随之抽离,举剑“哐铛”迎住了当头迅猛的一刀。 蒙着面的刺客来势汹汹,刀刀致命寻其破绽,攻势凌厉得令人寻不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阿笙看着揪心,但她清楚此刻不能再继续呆在这儿,不让曹操分心才是当务之急。 于是她趁着风吹过树影婆娑之时回身就跑,尽量让脚步声轻得淹没在夜虫鸣叫中。 眼看着就能躲到池塘旁的假山后面,“啪”一声,前面树枝砰然折断掉下来,吓了阿笙一大跳。她战战兢兢瞥了眼上面的黑影,却见那刺客居然飞身越到了自己头顶的树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手中的剑直直地朝阿笙刺过来,她骇得差点灵魂出窍,但立刻下意识地腰往身侧一扭,那把来者不善的长剑随之掉落在地。 蒙面的刺客明显惊了一瞬,但随即一跃而下,用脚踢剑重又刺来,一副势要取她性命的架势。 阿笙眼睛瞪得老大,一边拔腿就往外跑,心里碎碎喊:大爷你寻仇别寻我啊,你来杀曹操就跟他打去,来追我又有何用。 来者却毫不体察阿笙此刻内心疯狂的呐喊,不依不饶地拿剑就刺。 前面是一弯不深不浅的池塘,月影泛在水面上荡出粼粼光纹。危在旦夕之间,阿笙根本不敢回头看后面的境况,前也不是后退更不是,她只能狠下心闭上眼纵身一跃,跳入了池塘之中。 月亮在水中的倒影瞬间被揉碎,溅起了一片水花。秋日的残荷凄败地开得三三两两,阿笙鼻子被水浸得一酸,深吸一大口气把头埋进水里,用荷叶遮掩住自己。 她拼命屏气,用耳朵聆听岸上的声响。那刺客明显已是分身乏术,正在与飞速赶来的曹操缠斗着,剑与剑的碰撞声不断传入她脆弱的耳膜。 冷啊,好冷。 浑身的肌肤都在颤栗,被冷水侵袭的身体格外敏感,那股刺骨的寒意令牙齿都在发抖。 她实在忍受不住这无法呼吸的感觉,大着胆子探出头往岸上望去。 此番曹操明显是占了上风,剑势愈发愈快,直逼要害,迫得对方节节败退。 他的倚天剑是天下至宝,削铁如泥,只见剑锋轻扫过那刺客的头发,挽了个剑花,瞬时便削下了后者的发冠,教他狼狈得倒退几步。 见此状,曹操不由得一哂:“就这点能耐么?” 刺客也不答言,卖个破绽,刹那间抬手往池中阿笙所藏之处扬了把暗器。 阿笙正看得胆战心惊,突然飞过来一把冷厉的弩|箭,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 只听曹操急切朝自己大喊:“蹲下去!”她赶忙灵活地一矮身,那支箭堪堪离自己头顶两寸的地方飞过。 那刺客趁着此刻曹操分神的机会,借着繁茂树枝的支撑腾空跃起,沿后墙的檐角飞身疾跑离开,顷刻便不见了踪影,只余枝叶簌簌的晃动声。 “别管我,快追上他!”阿笙哀叹没把他抓住,向要跳下来救自己的曹操大喊,指着远处示意赶快追上那刺客,一面大声道,“我水性好,自己可以游上去,别把那人放跑了。” 曹操闻言,这才放心点头回身追去,倏而便在夜色里隐没了身影。 阿笙抹了把脸上的水藻,拂开身旁的荷叶欲从水中游到岸边,正要站起之时却发现一直被困在原地,脚怎么也动不了,好像被不知什么给束缚住了。 她试着再动了动,原来是水下的藻草茎蔓缠住了双腿,让自己动弹不得。 她心下一着急,便死命地蹬足试图摆脱这些水草,不想越挣扎缠得越多,整个人被拽着浸没入水面。 这池塘不深不浅,可已经足够把她淹没。 “救命!救命!”阿笙尖叫着求救,却终是徒劳。 这二更夜里人影都不见一个,还平白吸了大口大口的池水,呛得她鼻子发胀。 越来越多的水涌进鼻腔和嘴里,脑海,扑面而来的窒息感令她绝望地扑腾,意识逐渐抽远,丧失了呼吸的空隙。 就好像,被一块巨石压着身子,七窍都被紧紧堵住,无法挣脱的无力与虚脱。 要死了么。 我还不想死啊。 仅存的意识不断挣扎,不是没有经历过鬼门关的绝境,而是这一次,她是真的不愿就这么放弃身边的一切,前所未有地想要拼命抓住那些事和物以及,人。 最后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央。迷迷糊糊间,她感觉有人托起自己的腰,但什么也不知道了。 —————— 身上传来温暖的气息,有温热的呼吸拂到脸上。 她下意识地眨眨眼睑,睁开了双眸。 “你可总算醒了,孤还以为你要一直这么昏迷下去呢。”曹操见她醒过来明显吁了口气,却还是佯作不痛不痒地淡定道。 阿笙额头青筋跳了跳,一时不知是该感激还是骂人,只能瞪着眼睛:“是你救的我?” “废话。深更半夜的,除了我有这个闲情逸致来救你,还会有谁。” 看他挑眉说得轻松,阿笙赶紧摆摆手打断他,转移了话题:“那个刺客你追上没?他是谁的人?” 闻得这个问话,曹操神情一敛:“他在被孤擒住之前,服了毒药自尽了。不过若孤没猜错,他必是受了袁绍之令来取我的性命。” “啊?”阿笙惊得掉了下巴,“袁绍这么想要你的命么?” 曹操沉默了一会儿,阿笙忙道:“你怕什么,你的命岂是那么好拿的。我都不许你死,他有什么权力掌握你的生死。” 她扯开嘴角用说笑的语气跟他逗趣,本以为曹操会和往常一样不正经地笑起来,不想他却低低地道了一句:“孤的命,其实一直都被袁绍捏在手里。” 一听这话阿笙顿时吓了一跳。 她往常只是听说袁绍地盘包罗黄河以北,兵精粮足,势力占了这半壁江山,但她以为仅仅是会令曹操为之忌惮的程度。 如今被他这么耸人听闻地一说,不禁小心翼翼地瞅着他的神情,试探着问:“这般……严峻么?” “怎么?”他还真是喜怒无常,见阿笙这么提心吊胆的询问,又忽然笑起来,语气有些令人不快,“你很担心孤这条命么” 阿笙登时翻脸,拂袖转身道:“你的命又与我何干。是死是活,我都全无所谓。” “口是心非。”他似笑非笑地吐出四个字,慢悠悠抬眼望天上的弦月。 “不过,你以后可得当心点儿,这样的刺杀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可别掉以轻心遂了他们的愿。”阿笙犹豫了会儿还是不放心,叮嘱道。 “其实袁本初早就派过一次刺客了。” “啊?” “那次还是在孤睡觉之时,还好孤反应快才留了这条性命,不然……”他见阿笙神色紧张,故意卖了个关子。 “不然什么?”阿笙果然上钩了,急忙追问他。 “不然——你就没有丈夫了。” 见她上了当,曹操忍不住噗嗤一笑,阿笙脸上当即就挂不住,作势转身就要走。 “阿嚏!”冷风猛不丁吹过来,她不禁打了个寒噤。身上的衣裳被水浸透了,湿漉漉地渗进皮肤里泛着冷意。 曹操连忙解下自己的玄色外袍披在她身上,还轻轻地系上了带子。衣服还带有他的体温,她忍不住抬头望了他一眼。 “谢谢。”阿笙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需要道谢。 曹操摇头,想起她在遇险时的神态,不禁又笑出声: “你反应还挺快的嘛,没我想象的那么愚钝。”他笑意微微道,狡黠地眯起了眼。 阿笙没好气地撇嘴,瞪眼回他:“自从遇到你我都在鬼门关游览过几回了,还能没点反应能力吗?不然我都死了不知几次了。” 此言一出,他突然敛了笑容。注视她的目光倏而也变得柔和起来,竟还掩了几分默然,一时间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孤对你真的很歉疚。倘若不是孤,你便不会一而再地落入此种危难之间,是孤让你受了苦。”他声音低沉,几乎要令阿笙陷进去。 她摇摇头以保持神志清醒,见他继续缓缓道,“不过那名刺客真的很聪明,知道先拿你下手能扰乱孤的头脑心智。但孤想想,受伤害的终究一直是你,这些无妄之灾本不是你该承受的东西。” “你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阿笙见他难得地这么说,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勉强地笑道,“其实这些对我来说也没什么,你不必要这般自责。” 话音刚落,额头被轻落了一个吻。 第五十六章 桃花 隔几日便是中元节,街上早已热热闹闹地准备了卖小货品的摊子。水边也放了许多河灯,莹亮亮地带着虔诚的祝愿逐渐飘远,与黑夜的边际线悄然融合。 前面有一棵五百年的大椿树,枝繁叶茂葱葱茏茏,树枝上系着许多红色的丝线和木牌,月光照下来仿佛一团热烈的火沉入了安静的水中。 阿笙心里好奇,听到旁边有人在说:“这是表达祝福和希冀的树,若是夫妻欲执手偕老,或是闺中思妇想念远方归人,还有人会眷恋死去的亲人,便可亲手绑上一根红丝线。” 果然,许多少年夫妇纷纷踮起脚一起在枝条上系上丝线,甚至有够不着的,还特意拿了根梯子过来。 阿笙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争相爬树,不提防在人群中瞥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小秉?”她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弟弟卞秉,正想去激动地拥抱,却发现他身边还依偎着一个着浅绿色衣裳的年轻女子。 她立刻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看见自己的阿弟和那女子皆是笑得甜蜜,特别是女子笑靥如花,执着小秉的手在一块木板写字。 而后小秉将木板绑上丝线,他个子高,只需轻轻一点便够到了树枝,细心地系在了上面。 女子抬头仰望着那根载着美好愿望的枝条,眼睛里像是盛着这世上最亮的星星。 阿笙还从没见过那样的小秉,温柔地凝视着身边的女子,就好像在看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看来是时候要去督促他的婚事了。阿笙若有所思。 ** 卞秉的府邸在许都市坊的西北角,阿笙的马车颠簸行了半个时辰方到。 她从车上跳下来,映入眼睛的宅院很朴素,简陋得甚至连墙壁的裂缝都蔓延至檐角上。院子里倒是井井有条地栽种些果树,垂下累累的枝条,夹杂些丰收的菜圃。 一个大婶模样的女佣热络地迎上来,藏青的围裙上打着连缀的补丁。她见阿笙穿戴不凡,料定必是高贵的官家女子,忙躬身道一声:“夫人。” “阿姊!你怎么过来了?”屋子里小秉闻声,便迫不及待地推开门过来迎接。一看见姐姐,脸上展开的笑如日光般灿烂,招呼那女佣赶紧端茶接待。 “姊姊近来思念你得紧,趁你休沐便过来瞧瞧。” 阿笙进了屋坐下,喝了口水润了润干燥的嗓子,忍不住仔细打量了小秉几眼。 他已然成长为了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原本稚嫩的面庞由于战场的风沙磨砺得坚毅韧性,小麦色的皮肤彰显出青年人特有的生机勃勃。 只是他身上穿的常服便袍略显破旧,边缘的褶皱明显已经碎裂成几个大洞,还洗得掉了色。 阿笙见此状自然是于心不忍,心疼地问:“你日子过得怎么样?怎么还在穿这样不保暖的衣服啊,你自小身子体寒,可不要把自己冻着。” 小秉憨厚咧嘴,挠了挠头笑道:“姐夫待我极好,一直很照顾我,是我自己有钱舍不得用要攒起来罢了。他还说等下次立了军功就封我都乡侯,咱爹要是在地下知道了我要做侯爷,还不知得高兴成什么样呢。” 见他雀跃成这样,阿笙反倒愈加不忍。她怎会不知小秉这人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脾性,曹操虽是举贤不避亲,但为了堵悠悠众口,也绝不会给予小秉过多封赏,因此他才过得如此清寒。 但她只能附和着笑笑,随即敛去笑容,严肃地抿了一小口茶,道: “不瞒你说,姊姊此番过来,另有缘故。” “姊姊但说无妨,弟弟洗耳恭听。” “阿弟,我前日在中元节上见你与一位良家姑娘相携甚欢,想起你也到了娶亲的年纪,若你有心要娶她,姊姊会为你做主。但若你无意,那便不要亵玩了那女子,白白耽误了人家。” 在她直直的目光下,小秉居然委屈垂首,盯着地上的石板嗫嚅着:“我去……去她府上提过亲了。可她的爹不同意,把我的聘礼扔了出去,还说他死……死也不会把女儿嫁给我。”他的声音小如蚊蝇,羞惭地不敢看姊姊。 “这这这,这是为何?”阿笙立时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满腔义愤填膺地从位子上跳起来,“这是哪家的皇亲国戚公主乡君啊,咋能这么拒绝我阿弟呢。” “她是太医吉平的小女儿阿桃。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才刚挑着聘礼一上门,那位吉太医就跟看见仇人似的瞪着我,我也不知如何就得罪他了。可是他刚扔完我的,隔天吉桃就来哭着告诉我说他爹新收了另一户子弟的聘礼,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莫非……那户子弟是什么权势滔天的达官贵人,所以嫌贫爱富的吉平看不上咱们?”阿笙实在想不出自家弟弟被这么对待的理由,只能拍他的肩膀想方设法安慰他。 不想这一说倒惹得小秉愈加低落,声音哽在喉咙里,“那家也只是个商贾之家,吉太医宁愿把阿桃匆匆嫁给一个她素未谋面的商人也不肯嫁给我,我实在不知自己到底哪里惹怒他了。” “他凭啥不肯把闺女嫁给你?”阿笙不禁为弟弟打抱不平,愤愤地跺脚隔空指责,“想我卞笙的弟弟长得一表人才,勤劳能干肯吃苦,品德好又在军中立了功勋,多少姑娘挤破头皮想嫁进来我还看不上呢。他真是目光短浅没见识!” 被她这么明里夸了一通,小秉反倒不好意思地搓手,低下头小声嘀咕:“姊姊,别说了。” 阿笙这才闭嘴,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眸,正色问道:“实话告诉姊姊,你是真心要娶吉桃姑娘吗?” 小秉拼命点头,眼睛里的泪水再也憋不住了,堂堂七尺男儿居然就这么没出息地哭起来,和从前那个怯弱的小男孩一模一样:“小秉是真的很心悦很心悦阿桃,阿桃也很心悦小秉,她还把她亲手绣的锦帕送给了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袖子里拿出那方绯色手帕,小心翼翼地展开来,不敢让眼泪沾染半分。阿笙看见帕子上一针一线绣了一首《女曰鸡鸣》。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字迹娟秀端庄,可以看出绣者娴静的品貌。 “阿弟你先别哭。阿姊在此,你大可放心。姊姊这次亲自出马帮你,一定不会让你们变成迢迢牵牛星。” 她掏出自己的袖裳给弟弟抹眼泪,小秉将那方锦帕珍惜地叠好放回去,听见阿笙信誓旦旦的承诺,像是不相信般眨眼,“真的?” “姊姊何时骗过你?”阿笙宠溺地刮了刮弟弟的鼻尖,安慰道,“你尽管静候佳音,等我马到功成,必让你们小情人终成眷属。” ** “夫人,吉太医来了。”绿漪卷起绣帘,张望了会儿。 “这么快?”阿笙赶紧抓起冰水盆里的巾帕,一个劲往额头上盖,故作痛苦状,“哎呀,痛死我了。” 登时屋内充斥着夸张的喊叫,吉平一靠近门闻得这“惨状”,明显震惊了一会儿才敢踏进来。 见了阿笙,他恭敬作揖,观察她脸上的气色,“不知夫人能否描述下哪个部位疼痛,好让卑职心中有数。” “我这头疼,哎哟,痛死我了,”阿笙浮夸地按捏自己的太阳穴,口中不停喊着,“吉太医啊,这可如何是好?” 她一边嚷嚷着,一边偷眼窥视吉平的反应。果然他闻言后嘴角微微抽了抽,无可奈何地皱眉,但还是尽量保持风度,彬彬有礼地请示道:“容卑职冒昧,夫人能否让卑职诊脉,以对症下药?” 阿笙点头,伸出右臂给他切脉,另一只手还不忘揉头。 吉平静静地一动不动切了良久,才放下手,目光复杂而深邃地看着阿笙,却始终一声不吭。 绿漪见气氛尴尬,赶紧催问道:“太医,我家夫人到底得了什么病,请您快告知呀。” 吉平这才终止了静默,突然俯身长鞠了个躬:“恕卑职无能,竟诊不出夫人究竟患了何疾,还望夫人切莫怪罪。” 阿笙慢悠悠地揉着穴,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故作烦恼地扶额,“也不怪吉大人察不出来,我这是心病引起的头疼。” “夫人是何心病?” “唉,吉大人有所不知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有一个亲生的弟弟,如今可把我给愁坏了,这心病就是被活生生急出来的,俗名护弟弟病。” 吉平粗黑的眉毛抽搐了下,却只能面无表情恭敬问道:“不知这病——从何说起?” 阿笙瞅见他一步步上钩,连忙愈加装腔作势地按压自己的心口,说:“我那阿弟也老大不小了,也到了早该娶亲的年纪,在同侪间那必定是出类拔萃,媒人哪那也是踏破了门槛。可他偏偏一片痴心,只心悦一户人家的姑娘还誓要娶之,谁知那姑娘的父亲不肯呀。”她还故意叹口气,装得愁思惨淡。 “为何不肯?”吉平敛衽问道,似乎并没有察觉她的意图。 阿笙当即瞥他一眼:“这还得问您啊,吉太医。” “哦?”吉平不动声色地应着,撇过头似乎回想了会儿,随即才恍然大悟,慌忙跪地赔礼道:“恕卑职有眼无珠,不识卞司马是夫人您的亲弟弟,卑职只当他是个浮浪子弟调笑小女,原来是真心待桃儿。可卑职已经将桃儿许给了临坊的商贾徐氏之子,还收了他家的聘礼,这……” 他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阿笙立刻心领神会地应承:“吉大人可还其双倍聘礼,这钱帛皆我一人来承担。明日我即派人上门提亲,必会让我这唯一的弟弟风风光光地迎娶您的千金。” 她示意绿漪把刚绣好的桃花团扇拿出来,递给吉平,说:“此乃我作为姊姊的一片心意,代表我阿弟赠予令千金。听闻令爱名唤桃儿,此扇上有桃花,想必极能贴合令爱的美好品性。” 第五十七章 鞭笞 吉平收了扇子,感激地谦恭道:“还望夫人早日兑现承诺,予卑职小女一个好归宿,卑职这条贱命也值得了。” “吉大人说的哪里话,我还多谢您能不嫌鄙弟无能,舍得将令爱下嫁呢。”阿笙也摆摆手谦虚了一番,让绿漪给了十串铢钱将他送出门去。 见吉平已经走远,阿笙这才放心地揉揉脑门,倚着凳子叹口气道:“这下可算尘埃落定了,小秉的婚姻大事也算有了着落,爹爹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绿漪给她沏了盏茶,“这可不,夫人您真是成人之美的善心人,做您阿弟也真是幸福呢。” “唉,不过你可别说,还要我自己掏出私房钱来付聘礼,让我卖了这几根钗子还真是舍不得。不过为了这唯一的弟弟,也算值当。”阿笙把玩着妆奁盒里的玉珮金簪,道。 见绿漪张口就要奉承,她忙摇手及时打住,指了指外面的院子:“前日里下雷雨,你去看看葡萄藤有没有遭殃。” 绿漪应声去了,冷风从外面呼呼地灌进来,阿笙便站起身去关窗,却发现地上有一张纸。 她心下诧异,捡起来一看好像是张药方。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字,阿笙仔细辨认才识得“五行草”“桂枝”几个字,还有一些字样她也看不懂,似乎是什么“桃”。 应是吉平不慎掉落的药方纸,她心里想着,或许可能是给他千金吉桃开的也未可知。 估摸着他应该也走远了,阿笙便想以后见到他再还他罢。 ** 曹操闭着眼半躺在书房的案桌后,听见侍卫过来通报:“司空,吉大人来了。” 曹操闻言,仍是没有睁开眼睑,挥手示意请吉平进来。 “吉太医,孤近日头风之疾愈发严重,依汝之见该如何是好?” 吉平谨慎地行礼,便照往常端上汤药,跪地敬上:“司空,此乃微臣新开的药方,对根治您的头风极有裨益。” “哦,”曹操以手撑头,漫不经心地睁眼看他一眼,缓缓道,“是吗?”他伸手接过药碗,轻轻放在手上。 “微臣自然确信。微臣敢以头担保,司空的头风若服用此药,必将不日祛除。” “以头担保么?”曹操笑着望他,唇角牵起的笑容淡淡,“只怕,是孤的头吧。” 见吉平闻言勃然变色,他随即猛然将碗一掷,“砰”一声水花四溅,陶瓷片顷刻碎裂成七八瓣,惊得外面虎视眈眈的侍从立刻进来,一拥而上将吉平捆在地下。 “你好大的胆子。”曹操徐徐站起身,朝他厉声呵道,“早日我灭董承王子服等众三族,就已知你居心叵测,今日竟还敢有此图谋!” 吉平见自己已被五花大绑,知大事不成,便圆睁怒眼大骂:“曹贼,汝欺君罔上欺压臣君父,陛下特令我等诛杀逆臣反贼,今日吾死不足惜,只可惜苍天没眼,放了你这篡汉之贼。” 话音未落,曹操扫了周围侍卫一眼,后者等众忙提起鞭杖,用力笞打吉平背部和臀腿。 少顷,他遍身已是没有完整的地方,身下凝固了一大摊惨不忍睹的血泊,口中仍是在吼骂着。 “报司空,孙姬夫人通报说有事相告。”侍卫匆匆跪地禀告,曹操闻言,眯着眼饶有兴味地敲了敲案角,“她来做什么?罢了,让她进来。” 孙姬一进屋,立刻被这里浓重难闻的血腥气恶心得捂紧了鼻子,小心翼翼地撩起曳地长裙,生怕沾染到半分血迹。 余光不小心瞥见中央血肉模糊的吉平,立刻骇得收回了目光,战战兢兢地作礼向曹操请安:“司空。” “你来这里做什么?” “司空大人,妾身有件事觉得必须要让司空知晓。妾身听说——”孙姬故意欲言又止,朝近侧的一排侍卫轻轻一瞟。 曹操沉沉望她一眼,说:“但说无妨,此地皆为孤的心腹,无碍。” “那妾身斗胆说实话,司空莫要责怪。”孙姬轻轻将身子靠过来,附在他的耳畔小声道,“妾身听说,卞夫人此前与吉平逆贼做了亲家,还为其弟给吉家送去了聘礼。但妾身也只是道听途说,至于消息当不当真,还望司空明察。” “是么?”曹操挑眉,不着痕迹地推开凑过来的孙姬,慢条斯理地走近趴在地上已辨不出人样的吉平,居高临下注视着他。 吉平虽是遍体鳞伤,但那双如狼的眼仍是狠狠瞪着面前的曹操,恨不得要将后者生吞活剥。手指已尽被折断,他就伸着双没有指节的手挥舞,充血的嘴里含混不清地骂着“曹贼”。 曹操丝毫不以为忤地蹲下身,敏锐地侧头躲过对方喷来的一口血沫,笑问道:“据说孤的卞夫人为其弟聘娶令爱,此事当真?若是果真如此,兴许孤还可看在小舅子的面上饶她一命。” 一听到女儿,吉平眼眸里顿时闪过痛苦的神色,愈加拼尽全力大吼大叫,死命瞪着曹操:“曹贼,汝若敢牵连我女儿,我下地狱做了鬼也不会饶你!必要让你子孙后代得无穷报应,生不如死!” 这边他还在怒骂,那边校事府的几个校史快步走过来,恭敬地向曹操半跪行礼:“禀司空,卑职适才抄其家,在箱箧里发现了一封血书,特来向司空禀报。” 曹操示意拿来,校史赶忙垂首献上一张丝帛,他打开来浏览,看见上面血色斑斑地写着一行行奉衣带诏的誓词。 “好啊,很好,”曹操突然不怒反笑,却教周围的侍从俱是心惊,微微俯下身盯着吉平的眼,“若违此誓,皇天后土为鉴,情愿此身天诛地灭,暴尸街头死无葬身之地。” 凉风“啪”地吹开窗户,一股凌寒猝不及防透进来,在场之人纷纷打了个寒噤。 他声音骤然变得冷厉,眼神像锋利的刀刃欲将吉平凌迟,一字一句:“既然你这么渴望死无葬身之地,那孤索性就遂你的愿,不会让你白白失望。当然,陛下也可顺便观赏一番,孤不介意给他看看他所谓忠臣的结局。” 说着,他拂袖将那张血书往地上一掷,目视左右扬声命令:“来人,将吉平拖至长乐殿旁的街头,给皇帝看看,”随后慢悠悠站起身,冷笑道,“弃市,夷三族。” 轻飘飘得就如那张不断坠落的丝帛,杀伐果断得只握在他一人手间。 “曹贼!你卑鄙无耻,妄图篡汉之逆贼,你必将不得好死天地共诛!”吉平听到夷三族的字眼,不禁辱骂得更凶狠,甚至挣扎着身躯欲从地上爬起。 曹操皱眉,往一个黑衣侍卫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侍卫立刻会意,上前拔出腰间的刀,瞬间利落地割下吉平的舌头。 “啊!”孙姬何时看过此等场面,眼见着那溅着鲜血的舌掉落于地,骇得花容失色,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双眼尖叫起来。 她惊惧地浑身发抖,更不敢去看地上的吉平痛苦蠕动的身影。 “把他押下去罢。”曹操云淡风轻地下令道。 ** 小秉刚回到府里,忙着把斗篷收好放入柜中,却见唯一的女佣张婶神色匆匆地踏进来,张口就喊: “公子不好了,那那吉桃姑娘家出出出事——”可怜张婶刚跑回来,本就年纪大一口气回不上来,又因为心里着急说话都不利索了。 小秉刚从军营点卯回来,一见张婶慌慌张张成这样,不由得也紧张起来,隐隐约约猜到出了什么事。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急切问道:“阿桃她怎么了?” “哎哟,”张婶痛心疾首地拍了下脑门,“吉桃姑娘的爹要谋害司空,司空大怒,刚下令要当街处死呢!还要灭他三族,吉桃姑娘怕是,怕是也逃不过啊。” 她还未说完,便听到斗篷陡然落地的砰声,随即看见小秉拼了命一样往外跑,不禁大声着急地跳起来喊:“公子万事小心啊!” 长乐殿旁的集市上,人来人往,此刻俱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央的台上,浑身是血看不出人样的吉平被押着跪在地上,望着远处惨然一笑,黑白分明的瞳仁愤恨地瞪视。 尽管他已说不出话,但仍呜呜咽咽地试图发声,扭动着身躯想要站起来。 他忽然看见围叠的人群中,自己的女儿正拼命地拨开身边人想要挤进来,似乎想和自己说什么话。她穿一件藕荷色的桃花纹长衫襦裙,吉平突然想起这是女儿及笄时自己给她买的料子,穿在身上一直很好看很标致。 他难言地望了女儿一眼,手臂挣扎着想示意她快走,刽子手却立时死死地按住他,喝了满满的一口酒,往他脖颈用力喷去。 刹那间刀光映着刺目的日光,照花前排人群的眼。他刚张口向女儿比了个口型“桃儿”,顷刻血花四溅,众人不禁惊恐地叫了一声。 “爹!”吉桃眼睁睁看着父亲人头落地,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也不顾围观人诧异的眼神,推开身边人就要冲上台去。 卫兵们立刻反应过来,大声喊着“抓住她!此乃逆贼吉平之女!”一面举起冰冷的刀戟拦住她。 吉桃被这么一吼冷不丁地没注意,一下子撞在刀杆上,不慎踉跄着摔倒在地。 几个卫兵瞬间围过来,趁她还未反应过来,登时粗暴地将她从地上提起,用麻绳迅速捆住她的双手。 粗粝的痛感折磨着她柔嫩的肌肤,痛得吉桃倒吸一口凉气。大脑哗得一片空白,浑身除了铺天盖地的痛苦还有对未知的恐惧,只感到自己身体被绳子紧紧捆绑,木然地望着周围一脸事不关己的漠然看客。 “阿桃!”小秉好不容易拼命骑着马赶过来,却看见吉桃正被绑着要送去刑狱,急得什么也顾不得了,慌慌张张下了马就来阻拦。 卫兵见来者不善,冷着脸用兵器隔开他,喝道:“什么人,竟敢擅劫钦犯!” 小秉立刻拔出腰间的剑,抵着他们的兵器,厉声道:“你们快放了她。” “大胆!”为首的卫兵冷笑一声,眸光暴寒,“此乃反贼,谁敢劫之,劫之者依大汉律法即为同罪!” “你们快把他抓住禀报司空,按例下狱。”他大声命令手下的士兵,示意他们擒住小秉。 吉桃见状急得哭出来,撕心裂肺地跺着脚,向小秉喊道:“你个笨蛋还不快走啊,别管我,自己快跑啊!” 一行南归的大雁悄然飞过,掠起阵阵刺骨的秋风萧瑟,掉落遍地枯黄的树叶。 小秉的心都揪起来了,心如刀割地攥着手,掌间的血丝缓缓渗出蔓开来,咬牙举剑抵抗士兵的刀刃,“她不是什么反贼,你们快把她放了,她是无辜的!你们快把她放了!” 可任他怎么哀求与辩解,卫兵也只是毫不在意地挑眉,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反而招手示意士卒们动作快点。 “卞秉你个大傻瓜,大笨蛋,大憨憨,你给老娘快走啊!”吉桃见他已被团团围住,哭骂得喉咙哽咽起来,只恨自己不能挣脱绳索把他亲手推出去。 小秉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难受得心似乎都被搅动。日光不经意晃眼,他倏而想起了阿笙,忙像找到了救星连声结巴着安慰吉桃:“我去求姊姊,她一定有办法救你的,你一定不会死的,你一定会好好活下来的。” 第五十八章 禁锢 这边阿笙自己也在心慌意乱地急得团团转,看窗外的银杏枝碍眼,狠狠地折了一根插在瓶里。 “这吉平怎么敢如此大胆!这下可引火烧身,连累了三族皆遭殃。还是要让小秉带着吉桃快点跑掉才安全,越远越好。”阿笙念叨着,烦躁地又扯掉一片枯黄的叶子。 想到这儿,她赶紧拉住正在擦拭桌子的绿漪的袖口,半是嘱咐半是央求着说:“你快去找到别部司马卞秉,让他立马带着吉桃绕间道从许都逃到襄阳,把我这个令牌给他,告诉他有了此牌没人敢阻拦。” 绿漪答应着便要出去,阿笙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赶忙叫住她,拿出一顶白纱帷帽盖在她头顶,“快戴上这个,别让人识破你的脸,万事记得小心谨慎,千万莫出差错。” 阿笙在屋里不停徘徊跺脚,焦急地等着绿漪回来复命,床上睡着的丕儿却也不安分,径自在哇哇吵闹,哭得令她心神更加不宁。 见绿漪总算吁吁地踏进门,她赶紧迎上去,迫不及待:“怎么样了?他们逃掉了吗?” 绿漪却满脸沮丧,摇摇头,小心翼翼瞅她一眼又低下头,不敢看她极度失望的神色。少顷突然“扑通”一跪,头磕石板低低道:“恕奴婢……无能。” “怎么了?”阿笙赶紧把她扶起来,奈何她压根不敢起身,只垂着头俯伏于地,怯生生扭着衣袖,在阿笙眼神逼问下才吭哧吭哧道: “奴婢晚去一步,吉桃姑娘已被擒住,夫人您的弟弟他……他试图劫囚,已被校事府抓住下了狱,奴婢见都见不着他,就被士兵们拦住了。” 这是阿笙所设想的最坏的结果。 果然还是来了。 绿漪见她倏然站在那怔住了,以为是自己办事不力惹得她发怒,不禁战战兢兢地猛磕头,边哀求边哭道:“夫人恕罪!奴婢无能,实是来不及赶上啊。” 阿笙这才回过神,见胆小的绿漪正长跪不起,只得叹口气上前把她扶起来,“此事本就与你无关,并非你的罪责。你也不必如此,先下去歇息吧。” 事不宜迟,她也只能去求曹操。这是所有办法里的下策,在他怒意正盛的时候求他,从来都和与虎谋皮并无区别。 官署离府不远,不一会儿就能赶到。她忙向门口的守卫深深行了一礼,带着哀求的语气请求道:“麻烦通报一声,说卞夫人求见司空大人。” 全副铠甲的侍卫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见是一张从没看过的脸庞,便皱眉不耐烦地呵斥:“适才司空府出了急事,司空才去处理,怎的,你不知么?” 她挫败地点点头,又只能陪着笑向他道歉:“既然如此,那打扰军爷了。” 她正想回身继续去寻,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拎着桶水恰好路过,看她在这儿有些讶异,道:“卞夫人您还不知么,环夫人适才落了胎小产,司空正在望她呢。这么大的事,您一点也不晓得?” 她还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甚至连环珮何时遇喜的也毫不知情,又怎会知这好好的却会滑胎。 管家似乎看破她的心疑,放下水桶悄悄靠近来,捂口小声道:“老仆听得说环夫人这胎落得蹊跷,好像是有人施计暗害,幸好救得及时才不至于一尸两命。至于是哪位这么歹毒,老仆也没打探清楚。” “暗害?”阿笙不禁翻了个白眼,心下觉得与其说是有人害环珮,倒不如说是她自己演的一场好戏,不知又要借此害了谁去。 管家见她陷入沉思,只当她是在好奇猜测,他向来是个善心的老头,于是索性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部透露给她,愈加放低声音说:“老奴听来的消息也不十分准确,但据说就是环夫人身边的伶俐丫鬟蕊儿,也不知怎么就犯了糊涂,在环夫人的安胎药里动了手脚,或是受了谁的指使也不好说。” “多谢管家阿翁相告。”她向管家点头道谢,他朝她笑了下便提起水桶继续往前走去。 待阿笙回到司空府里自己的院落,正想好好躺下来想想怎么救小秉,眼前的一幕顿时令她惊呆了。 只见屋子被翻了个底朝天,箱箧里的物事全被粗暴地扔出来,妆奁盒里的簪子钗环尽甩了一地,光滑的珠子玛瑙铃铃铛铛得四处乱滚,还有几件心爱的衣裳也被翻了出来沾染满地尘灰。 头发蓬乱的绿漪垂首跪在地上,身上被踩了许多脚印子,腮帮子也肿的不像话,应该是才被掌掴过。一见阿笙来,她哭着匍匐着膝行过来扯住阿笙的脚踝,哭诉道:“夫人,丁夫人突然带了人过来把您屋子里的东西都砸了,奴婢狠命去护但怎么也护不住,原谅奴婢无能。” 阿笙心疼地揉了揉她的脸,耳边丕儿也在撕心裂肺地大哭,明显是被狠狠吓到了,阿笙赶紧过去抱他,见他睁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她,嘴里含混地喊着“娘,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愈发凶了。 她恼火地抬眼看罪魁祸首,却看见面前丁熙满脸怒容地走过来,霸道的面庞上尽是不容置疑的威严,冷峻地轻启朱唇:“卞笙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图谋害司空子嗣,做下此等作孽之事!” “我有何罪?你凭什么来翻我的东西!”阿笙也不甘示弱,回瞪了她一眼。 “我乃司空正妻,区区媵妾做了恶为何不能处置?”丁熙似乎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轻轻瞟眼示意身边一堆身强力壮的老妈子,后者立刻一拥而上将阿笙死死按住。 阿笙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些力大如牛的老妈子按着,浑身动弹不得,只能用力瞪着丁熙:“我何恶之有?” “造下什么孽你自己最是心知肚明,环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蕊儿都招认了,正是你指使其往环夫人安胎药中放滑胎之物,害其小产。” 丁熙一语未罢便被阿笙大笑打断,而后她狠狠剜了丁熙一眼,冷笑道:“凭什么?就凭那丫鬟的一面之词便断定是受我的指使?呵 ,多么可笑啊,那我拿十两金子软硬兼施逼个小丫鬟说你是主谋,也未必不是不可信。” “你还敢狡辩?”丁熙柳眉倒竖,冷艳的唇勾起,甩了甩手上一张纸伸到阿笙面前,“口口声声说本夫人污蔑了你,那么证据确凿在此,你还有何脸面作辩驳?” “这又是何物?”阿笙睁大眼眸努力凑近它,却发现这是前不久吉平临走时,不慎掉在自己这里的一张药方。当时还想着以后再还给他也不迟,上面也无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这可是从你这搜到的东西,你敢否认?” “那又如何?”阿笙实在不知上面会有何所谓作恶的物事。 丁夫人轻蔑地扫了她一眼,像是在看微不足道的蝼蚁, “我将谭太医召了来,让他来辨认这药方上写的是什么。说给你听听,好让你无话可说。” “谭太医,告诉这贱人这上面到底是些什么。”丁熙扬起手示意他上前,只见谭太医躬身接过药方,重重作了个揖便朗声读道:“夹竹桃,桂枝各二两,五行草半两,混一钱麝香。” 念着,他转身向丁熙行礼,满脸难以置信地问道:“夫人,这些都是妇人滑胎之药,药性极猛,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可起效见红。其性如虎狼,岂能妄用?” 此言一出,如霹雳猛然落地,在场众人都惊了半晌,面面相觑着倒吸凉气,纷纷附和着“真是狠毒”“竟为谋宠用出如此毒辣之法,必当严惩”。 阿笙忍不住仔细去看这张药方,当看清上面的字后,眼珠子情不自禁瞪得老大,下巴也惊的快要掉下来。 她愕然地发现上面什么“桃”的字样原是夹竹桃,并非是自己以为的吉平女儿的名字。 那些龙飞凤舞看不懂的字真的是麝香,是最令人谈之色变的落胎药。 “人证物证俱在,卞笙,你个贱婢还有何可狡辩?”阿笙看得发怔,那边丁熙一把扯过这张纸恶狠狠骂着,“啪”一声用力掴了她一巴掌,清脆的声音骤然响起。 脸上瞬间火辣辣地疼,耳朵也在嗡嗡作响,大脑一下子变得空白。 被突然打了一个耳光,阿笙都懵了。 此时尚在发鸣的耳朵传来响亮的禀报声,“司空到!”在场之人闻声立刻整理衣襟,半秒内恭恭敬敬地哗啦啦跪倒一片,俯伏于地,异口同声问安:“司空大人安。” 曹操快步走进来,见到眼前的场面狼藉,不禁皱眉:“怎么了?” 丁熙立刻满面忿怒,指着被按在地上的阿笙尖刻地骂道:“环夫人此次不幸滑胎背后的主使,不是别人,正是这个贱人。” 曹操瞥了丁熙一眼,似乎毫不在意地拨了拨手上的扳指,冷冷问道:“何出此言。” 丁熙跪地敬上那张药方,又用眼神命令身旁的老妈子,捧出一把秋扇,随即疾言厉色瞪着阿笙:“司空请看,此扇乃卞氏与乱贼吉平勾结的证见。卞氏既已与吉平结了亲家,伺机指使吉平与丫鬟蕊儿为环妹妹下了这剂落胎药,害其小产。妾身在卞氏房中搜得这张药方,岂非天意亦欲惩之乎?” 曹操只略略望了那把秋扇一眼,便偏过头道:“这确是卞笙的扇子。” 随后他看也没看阿笙,轻轻呵出一句话:“既已定罪,那孤不得不加以惩戒。” “你真的信她们而不信我?”阿笙不敢置信地望着曹操,眼里全是不甘心,“我是很讨厌她,但我怎可能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难道你认为我是这样的人吗?” 不想他只微微瞥了她一眼,随即就将目光转向别处。对她的连声质问充耳不闻,声音冷寒而决断,“既然证据在前,你便注定与此事撇不了干系,自然要为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否则置律法于何存。” 在捕捉到他的眼神后,阿笙心里还闪过一丝欣喜,可没想到他会如此决意地侧过头不去看她,还说出这般绝情的话语。顿时本还燃有希望的心仿佛骤然被雷雨熄灭一般,枯萎得没了半点声息。 她无比失望地低下头,尽量不去看丁熙得意的脸色,耳畔不停回荡着他漠然的下令: “先罚其禁足十月,不准出此院落一步,再等候发落。” 第五十九章 雪夜 下雪了。 漫天的大雪兀自飘下来,纷纷扬扬。 阿笙孤零零地趴在积着些微灰尘的窗口,闻见外面的梅树送来清淡的香气。 现在屋里空落落的只剩她一个人,绿漪被勒令带着丕儿送去了别院,于是阿笙只能日日百无聊赖地看外面的雪落,数着被关的日子还剩几天。 可她再怎么捱着,满打满算也不过去了三个月。 她伸出手,接住天上飘下来的一朵雪花。这抹脆弱的白迅速融化隐没在手心,好像承不住凡世半分暖意似的,悄然泛出寒冷的凉薄,渐渐渗进肌肤里间。 她呆望了一会儿,这时听见院子里传来噼噼啪啪的砍树声,还杂有树枝坠落在地的沉重声,倏地打在心上。 阿笙不免沿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只见好几个干活的佣人正忙着砍伐自己院落里的海棠树,可怜那单薄的枝叶无力地降落,连带着树干轰然倒塌,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个突兀的坑。 “你们在干什么?快停下!”阿笙又惊又气,勃然冲他们大喊。 然而那几个壮汉压根不理会她的制止,自顾自地继续砍着,仿佛对她的大叫充耳不闻。 眼见着自己平日辛辛苦苦栽的海棠树在一棵棵接连倒塌,她心里急得快哭出来,恨不得砸开身边的门冲出去。 “喂,你们好大的胆子!这是本夫人最爱的树,没有我的命令,你们岂敢如此荒唐!”阿笙紧张地咬唇,拼命把眼泪憋回肚子里,装作强硬地下起命令。 “是我下的命令。”耳旁丁熙的尖锐笑声无比刺耳,她披一件华贵的羽毛大氅漫步走过窗前,看着暴跳如雷的阿笙的表情就像是在欣赏猎物,事不关己地倚墙站立。 倏而牵起朱红的唇角笑道,“本夫人就是看你的宝贝海棠不喜,怎的,司空的堂堂正妻就没有权力除去碍眼之物?” 她这话机带双敲,更惹得阿笙不悦。她张张嘴想直接回嘴,可不提防看见小秉匆匆地跑进自己的院子。 他明显神色无比焦灼,身上破烂褴褛的囚服格外显眼,后面还追着许多士兵和家丁要来拦挡。 他只一个劲地猛跑过来,在阿笙面前气喘吁吁地站住了。 “姊姊……”他喘着气,焦灼地隔着窗台扯住她的双手,“扑通”一声径自跪在她面前。 那些追他的士兵见到阿笙和丁熙,顿时都不敢上前,纷纷往后退了几步,唯唯道了声“夫人”。 阿笙看见小秉这副急切的模样也着了急,忙挥挥手让他站起来问道:“怎么了?你慢慢说。” “姊姊,阿桃她……”小秉才说了一个名字便呜呜哭出来,那些坚强与镇定全部忍不住了,哽咽着说,“要被处死了,求求姊姊救救她罢!小秉好不容易逃出来找您,现在只有您能帮帮小秉了,求求姊姊了!阿桃她才十六岁,她还这么年轻啊。” 他连声哀求,面上的五官因为悲切都挤在了一起,眼泪霎那倾泻而下,哭得令阿笙心如刀绞。 她眼下自身都难保,谈何去救吉桃! 可小秉哭得实在太可怜,她只能伸出手臂摸了摸他的头顶。他感到有几滴凉凉的泪水落在发梢,诧异地抬头,却见阿姊眼圈红红,悲哀地望着自己。 这时他才发现周围气氛的冷漠与异常,一声冷笑突兀地响起。 他小心地往旁边看去,登时发现一位浓妆艳抹的华丽夫人,正玩味地打量着自己。 丁熙装模作样地叹口气,佯作惋惜地折下一枝粉雕玉琢的梅花,捏在手指间慢慢碾碎,道:“吉平的女儿怕是救不了了,你阿姊如今都难自救,哪有那心思管那闲事。可怜真是一对薄命鸳鸯,不过我会请求司空,你就等着领吉桃的尸首回家,做个冥婚之礼也是件好事,也不枉你一片痴情。” “丁熙你给我闭嘴!”阿笙怒目而对,甩手拿起桌上的花瓶就朝丁熙脸上砸去。不想被她迅速侧头躲过,瓷制的瓶子砰一声落成无数瓣,里面早已枯萎的花朵颓然地掉到雪地,立刻被掩盖得无影无踪。 丁熙朝她得意一笑,示意下面的那些士卒,冷声道:“把这疯妇的弟弟押下去,让他亲眼看着吉桃处刑,别枉费了他的痴心。” ** 阿笙失魂落魄地坐在墙角,脑子不断回荡着白日小秉的哀求,只能无助地捂住双眼静坐。 突然,她听见后门被撞开,冷风一下子从外面争先恐后窜进来。 她惊慌地站起身去看来者是谁,看见一个苗条的身形脱去斗篷,抖落一地雪花,露出面容。 “小泓雪!”阿笙擦了擦眼睛,确认面前正是多日不见的泓雪后,不禁惊喜地跳起来抱住她。 “嘘——”泓雪赶紧捂上她的嘴,小心地左右瞅瞅,才嗔怪道:“你声音小点,别被那些一心想害你的人给发现了,不然还当我在跟你串通啥呢。” “你怎么会想到来偷偷看我的?”阿笙忍不住上下打量她几眼,见她穿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面庞多了分嫁人后的妩媚,似乎比原先还漂亮了。 泓雪将怀里揣着的包裹捧出来,扑面而来温热的气息,还有股熟悉的甜味,“我不仅来看你,还给你带了你一直最喜欢吃的糖心糯米糕,快,趁热吃。”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映入阿笙眼帘的是一打方形藕白色糕点,还点缀着诱人的黑芝麻。饿了一天的她迫不及待地拈起一块就下肚,根本来不及感受它的味道,只余津香的甜味回旋在舌尖。 泓雪见她馋成这般,不忍地拍拍她的肩:“你是多久没吃一顿好的了。” “也没多久——”阿笙一面狼吞虎咽,一面抽空回答她的疑问,“大概也就在这被关了三个月吧,再等半年就能放出来了。” 泓雪的目光扫了整间屋子一眼,余光瞟见角落处的剩饭,硬邦邦的包子上甚至都长起了绿毛,还时不时传来难言的气味。冬日的彻骨冷寒透过墙缝钻进来,茫茫的黑夜施舍了些单薄的月光,恰好能照亮微弱的烛芒。 她不禁皱眉道:“你平日就吃些这种?” 阿笙却毫不在意地点头,忙着吞咽口中来之不易的美味,抹了把嘴回答道:“这个包子实在太硬了啃不动,所以没法子才扔掉。其他的饭菜馊归馊但起码都能入口,我就都吃了个一干二净。” “他曹孟德干什么吃的?就放任他们这样对待你,让你吃这种我府里狗都不要的食物?”泓雪憋不住跳起来,愤愤地指天骂道,发泄自己心中的怒气。 少刻,她见阿笙低着头沉默不语,以为是自己话中的不妥让她难过了,忙不迭地过来拍阿笙的背,陪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狗也不要吃你吃的食物,而他们还让你吃,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不过好像越解释越难听,所以泓雪干脆闭上了嘴,小心地站在阿笙背后瞅她的脸色。 过了良久阿笙才抬起眼,握住泓雪的手,真诚地望着她的眸,道:“谢谢你,在我落到这种境况下还能一直关心我。” 泓雪忙摇头不好意思地笑,急忙转移话题,迅速转换成恨铁不成钢的面孔瞪着她,用一副数落的口气道:“上次还跟你叮嘱过,让你当心那些毒妇要害你。我一早就看出那环珮不是什么好人,和丁熙勾结着要置你于绝地呢,你也真是活该被欺负。” “可我并无害人之心,又岂会料到她们要害我?”阿笙忍不住委屈,心里的苦水就想一股脑倒出来,不甘地坐在床上抱着腿,脸趴在膝盖上,“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人心怎么就这么狠,指不定哪天就要了我的命了,我从来只是动动嘴皮子威风便以为占了上风,谁知我的命运其实背地里一直受她们摆布。” 泓雪也坐下来,一语不发地专注盯着她的脸,与往日截然不同地安静与沉默。 阿笙恋恋不舍地咬完最后一块糯米糕,突然偏过头看向泓雪问:“其实这是荀文若做的吧。” 语气听上去是在问,其实是确信与笃定。 泓雪闻言心神骤然不宁,本想急忙否认,头摇到一半还是老老实实地招供了,“是,我一时嘴漏告诉令君说我要来看你,他便做了这个让我带给你,还说不要让你知道。” “那你怎么还是承认了?”阿笙也不知是不是正经在问,笑道。 这回轮到泓雪窘迫了,看着她扯出个勉强的笑:“令君说,这肯定瞒不过你,所以如果你识破的话就不妨承认好了。” 她以手撑头,遗憾地继续道:“听说你小时候一直是在荀令君庇护下生活,在这样一个温柔有礼的公子身边,活得一定很自足罢。” 被她这么猛然提起,阿笙的眼波一动,望向外面漆黑的夜空。浅淡的星子反射出白雪明亮的流光,在粼粼的树影间婆娑轻拂。 “我那时候过得多快乐啊,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哪像现在要受这么些莫名其妙的委屈,还没人能让我说理去。”阿笙的目光陷入渺远,声音也不自觉地变低,“那时我就整天只要弹弹琴学学写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读读书,没人能拘束我做什么。到冬天下雪的时候,颍川的雪可真好看,漫无边际地在空中飞扬起舞,比我老家河内的还好看。我就在这时候和姑娘们玩雪仗,堆老高老高的雪屋子,有时候荀文若还会来和我们一起玩。” “可是现在,我连出去都出不得,只能看着下雪巴巴地眼馋。再说,这雪也没有那时颍川的好看了,我也没心情去玩雪了。” 第六十章 诏狱 她的音量越来越弱,最后干脆闭了嘴。她继续蜷起腿,呆呆地望外面漫天的雪色。 泓雪这人向来快言快语,捕捉到阿笙脸上的落寞后,忍不住侧头问:“那你实话告诉我,和他在一起你从未后悔过吗?” 她也不管这个问题是不是过于直率甚至尖锐,只直直地盯着阿笙,等待回答。许是因为冷气陡地吹进来,她手一晃,本来拿着的帕子掉在地上。 阿笙俯下腰捡起手帕,掸了掸灰尘后递给她,突然嘴角弯弯笑起来:“为何要后悔?这辈子第一次站在屋顶上看月色,还是他带着我的。” 泓雪听不懂她的意思,安静地看着她的面容,犹豫地动了动嘴唇后欲言又止,很想告诉她一件事。 白日里,她去给还在大理寺断案决狱的荀攸送饭,那里阴森黑暗,一排排潮湿的牢房里传来阵阵哀嚎和恶臭。 有人扒着牢门直喊冤枉,有人在疯狂咒骂着害他下狱的仇敌,还有人在徒劳地哭喊,头顶的鞭子不停地打在他们的脊背,直到口吐血沫晕过去,便再被浇盆水唤醒继续拷问。 泓雪不忍心再侧目看下去,只能胆颤心惊地穿行于中间的过道,不敢去窥身旁的人间地狱。 “你他妈还不识相点赶紧走?司空开恩特意准许饶你一命,你还不快滚!” 突然,狱吏一阵骂骂咧咧的喧哗声在周围的鬼哭狼嚎中显得格外突兀,泓雪不禁诧异地闻声去看发生了什么。 只这瞥了一眼,便令她心中不忍。 衣衫褴褛的少女紧闭双眼,唇角流出一抹褐红的血迹,本来清丽的面庞泛出青紫色,应是才被灌了鸩毒,已经失去了鼻息。 一位同样身着囚服的青年静静跪在她身边,呆怔地注视着少女临终时的容颜,紧紧地抱住她已渐趋冰冷的身体,任凭身后人再怎么咒骂,也不为所动。 满脸厌烦的狱吏使劲踢了踢青年的后背,抹了把额上涔涔汗水,指着他的头骂道:“你他妈莫不是耳朵聋了,听不见本大爷喊你呢!再下最后一遍通牒,快给老子滚,老子还要把尸体收拾收拾扔乱葬岗,真是事多。” 他一面嚷嚷,脚上的力道越发加重了几分,踢得青年的皮肉沉闷作响。可青年仍旧浑然不觉似的,轻轻地拿袖口替少女拭去嘴边的血迹,对身上所遭受的击打毫无知觉,嘴唇微翕,像是想说什么却无人听得分明。 见狱吏还要拿竹杖笞打,泓雪忙眼疾手快地抓住末梢,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再敢动手?信不信本姑娘扒了你的皮。” “哟,”狱吏没提防会有个女的敢阻拦自己,想他凭着兵痞身份在这大理寺诏狱里作威作福多年,有朝一日会猛得被拂了威风,登时拉下脸,凶神恶煞冲着泓雪骂道:“你他妈又是谁,敢来命令老子?” 说着他眯起双目,贼眉鼠眼的模样透着油滑和奸恶,不怀好意地打量她,笑道: “小娘子,你他妈总不会是哪个官养的外室,夫家败落作了阶下囚,你来这诏狱探视么?那还不好好奉承老子一下,兴许老子高兴了,指不定刑讯时少打你丈夫几棍呢。” 他话音还未落下,泓雪顿时勃然变色,抬腿欲狠狠地踹他几脚。 突然,狱吏倏而口吐白沫,眼神里爆发出恐惧与畏缩,就这样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发出一声闷响。 诈尸?这不还没动手呢,怎就自己摔了。 她不由得抬头,恰好与荀攸的眼眸对上。他朝她微微笑了下,随即不屑地扫了躺在地上嚎叫的狱吏一眼,将剑重新挂回腰间。 “区区小吏,竟敢口出狂言。”他皱眉道了一句,回头顾视身后的一列兵卒,道,“把这人拖出去,从今以后不得在诏狱当差。下次见一次,本座便杀一次。” “诺。”兵卒们哪敢怠慢,忙不迭地将狱吏如死猪一般地拖出去,任凭他拼命求饶,也无人敢理会。 偏生这人没半分眼力见,还兀自在地上拼命挣扎扭动,嘴里杀猪一样喊着:“荀军师,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泓雪冷笑着上前过去,用力踢了几脚他的肚子,“你还不快滚?你他妈还不识相点快点走?” 她故意模仿这狱吏训那青年时的口气,恶狠狠地怒目而视。 狱吏这下心知是真的逃不过了,只能乖乖地自己爬起来,头都不敢回风一样往外面跑,生怕泓雪会追上去报复。 眼见着他一溜烟没了踪影,泓雪还觉不解气,却听见身后荀攸忍俊不禁的笑声。 “你还真是……睚眦必报啊。”他倚着牢狱旁的栏杆,虽一本正经地穿着红黑相间的朝服,却没戴冠冕,任凭乌黑长发散落着披在肩上,显得很是不拘小节。 不过泓雪对此早已见惯不怪,荀攸每次出门都是放荡不羁地披件长袍,那玉冠能规规矩矩束发的次数屈指可数。 跟他总是一起交游吃饭的钟繇也对他不修边幅的品性毫不介意,反而还因此特别欣赏他的潇洒卓荦,这次要不是来大理寺这种地方办案,估计他连官服都不想穿。 所以人家都说荀家叔侄两个很像,泓雪每次听见这种说法都要鄙夷一番。那位芝兰玉树般的荀令君可是位人人称颂的翩翩君子,哪是自家这个总是落拓不拘的邋遢鬼能比的。 鄙视归鄙视,当荀攸突然站在她面前时,泓雪还是呆怔了好一会儿。 她愣在原地盯着他看,半晌才回过神,忙用咳嗽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荀攸也心照不宣地没再笑她,神情却骤然变得悲悯,同情地望向一旁还半跪于地的青年。 他似乎是不愿出声打扰,缓缓才开口:“卞秉,你先起来罢。” 卞秉?泓雪倏地惊住了。 那岂不是卞笙这个笨女人的弟弟?她虽没亲眼见过,但总听阿笙在嘴上念叨提起,再对照下年龄,应该就是她的弟弟无疑。 她忙上前想把他搀扶起来,却怎么也拉不动。她求助地抬头望了望荀攸,后者会意,微微倾下身道:“你现下先起来,本座答应你,让你处理吉桃姑娘的身后事。” 卞秉听罢,这才有了反应。他身体动了动,哑着嗓子轻轻说:“真的允许我这么做么?” “这是自然。本座自会瞒过司空,此事你不用担心。” 卞秉从地上站起来,稳稳地将吉桃的尸体抬起抱在怀中,小心翼翼地走出狱门。 泓雪放心不下,怕他一时想不开做了什么傻事,随即悄悄跟在后面不让他发觉。 她看见卞秉一路抱着吉桃,就这样淋着纷纷大雪,一步步踩过深深浅浅的雪地,绕过熙熙攘攘的集市,经过僻静的阡陌小道,走到自己的府宅前。 张婶还在门口边焦急等待卞秉回家,边剥豆子。一见卞秉的身影隔着日落出现在巷子口,她惊喜地手上盆都掀了,忙站起来迎接少爷。 一见他抱着的吉桃,瞅到她面上的一块块淤青,张婶岂会不知发生了什么,哀声叹气地垂眉敛目,问也不敢问一句。 卞秉走到了自家庭院的尽头,一排排果树被厚厚的雪径自笼罩,飞鸟翅膀稍稍扑腾下即抖落了满地的白,哗啦啦得洒下来映照夕阳沉重的雾霭。 他一声也不吭,在泥土中挖了个坑,慢慢将吉桃平躺着放进去。幅度很轻,像是怕把熟睡的姑娘弄疼了,眼神里尽是温柔,似乎沉睡了千年无尽的湖泊。 而后埋土,尘灰溅落的声音一下下打在心上,卞秉抹了把汗,沉默着重复手里的动作。 泓雪藏在树背后,不敢出声打扰。她看见卞秉在最后一捧土即将埋没吉桃的脸时,明显犹豫了一刻。他慢慢从心口处怀里摸出一块帕子,泓雪隔得远,也看不清上面绣的是什么,依稀只见是一片绯红色的云雾,已经有些起皱。 他蹲下身,将这块绣帕郑重地盖在姑娘的面庞上,随后铁锹掀起一抔尘土,将她完全湮没。 就在这时,泓雪听见了他再也抑制不住的哭声。 痛得彻骨,撕心。却压抑,苦苦哽咽。 他必是忍了许久了罢。 他捧起一把白雪,在手心里徐徐捏紧,雪化做的冰水混着眼泪丝丝渗入掌间。 泓雪坐在阿笙的床头,心里斗争了很久,才忍住没有将这些告诉她。她现在已经够窘迫了,若是得知那些事情,还不得难过死。 见天微微泛出鱼鳞白,她得赶紧走了。 “你要好好保重,等下次我再来偷偷看你。” 阿笙重重点头,抱了抱泓雪,目送她从后门钻出去,人影立刻在雪地里消失不见了。 捱到正午,膳房打杂的小厨子王顺拎篮子过来送饭。这地方本就没人愿意踏足,王顺地位最低,是被硬逼着干这差事。 在他们这些干活的仆役们看来,阿笙从今往后是彻底失宠了,所以还是上赶着讨好丁夫人是正经。她是正夫人,又有嫡长子,巴结她总没错。 因此王顺对阿笙态度也极不好,丝毫没拿这个弃妾当回事儿,当下便没好气地把菜碗拿出来,嘴里还烦躁地骂了几句。 阿笙装没听见这些尖锐的话语,瞥了瞥今日的饭菜,不禁深深皱起眉。 原先饭菜差虽差,但至少还是能囫囵吃饱,可眼下这些不够塞牙缝的食物,根本就是过分了。 她为难地望了望把碗筷放地上就要走的王顺一眼,犹豫了几秒才开口,叫住他道:“王厨子,你看这饭菜……是不是太少了些?” 她谨慎地用着商量的口气,生怕惹怒了他以后连饭都吃不上。毕竟依照丁夫人的做事风格把她断食了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还是要仰仗王顺的鼻息。 不想王顺刚想推开门,一下子被叫住更是极不耐烦,嫌恶地回头嚷嚷:“爱吃不吃,咱膳房就剩这么些东西,你要觉得这还不够,那可真伺候不了喽。” 他话刚撂完,立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似乎生怕沾染了什么晦气。 阿笙心里虽然着气,但也不敢当场发作,只能乖乖地收拾好自己的脾性,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 她讪讪拿起碗,冷粥刚一入口,一股恶臭的馊味立刻蹿进鼻子里,把她呛得气喘。阿笙忙不迭地“呸呸”吐出来,感觉自己身上都沾染了那难闻的味道。 喉咙里涌起强烈的恶心感,引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得疼,催逼着她不断开始呕吐。哪知这下子不仅将那些咽下去的粥吐了出来,隔夜吃的饭菜也都没能幸免,肚子里的不适更甚,疯狂啃啮咬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阿笙只感觉自己的头脑晕乎乎的,天旋地转间一个栽倒差点就要撞到墙壁,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她费劲地揉了揉太阳穴,屈腿抱着膝盖,一个想法在这时冷不丁窜出来,吓得她猛然一激灵。 该不会是……怀孕了罢。 第六十一章 宠姬 “司空大人到。” 侍女恭顺地躬身问安,郑重地撩起门口的珠帘,孙姬赶紧笑着迎上去,不识脸色地径自拉住曹操宽大的衣袖。 “司空大人,您总算来看看妾身了。盼星星盼月亮,您可教妾身好一番苦等。”孙姬故意装出一副可怜见的模样,极尽谄媚地挑起绣满云纹的裙摆,凑在他身边愁眉苦脸道。 曹操没有回应她的卖苦,眉峰淡淡一拢,扫了她一眼缓缓道:“这衣裳穿得太过繁复奢靡了,孤力行俭约,不想再见你如此铺张。” 孙姬闻言,心上顿时略过一阵慌乱,但随即故意在他面前抚上自己隆起的肚子,邀宠似地道:“司空,妾身近来身子因为孩子的缘故一直不大舒服,只有穿华丽的衣饰才会舒心些。司空您听,这番必定是个小公子,这么活蹦乱跳呢。” “是男是女孤并不在意,都是孤的孩子,理当一视同仁。只是你须好好养身子,才不枉孤来看你的心思。”他一番话说得淡淡,甚至是面无表情地呷了口茶,丝毫未理会孙姬在旁急切的神色。 孙姬见他如此漠然,自己一腔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白白费了心意,心里难免懊恼。 于是她忙坐了张矮杼,示意侍女将琴上的布揭开,竟文文雅雅地抬起长袖调音拨弦要奏曲子。 她柔柔地向曹操目送秋波,尽管后者很是烦躁地不停喝着茶,似乎对她的刻意讨好不动声色。 “司空原先夸过妾身琴技中原卓绝,妾身荒废了几月,如今向来练练手,还望司空不嫌。” 曹操皱眉,毫不客气地拂袖站起身:“你自便,孤先走了。” 孙姬一见便慌了,从位子上跳起来上前欲阻拦,忙不迭牵住他的玉带,语气刁蛮:“司空,您这是要去哪儿?不会是去环珮姐姐那儿吧。妾身就知,司空必定是被她跳的舞给迷住了。” 曹操没有答话,她本就是头脑简单的人,说话也不过脑子,立刻脱口而出道:“环珮姐姐没了孩子,身子也一向不大好,哪还能跳舞讨司空您的欢心呢。而且妾身只怕,她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再有孕呢。” 周围气氛霎那沉默,就连旁边侍立的丫鬟也知事态不对,搁下手中的烧火棍就匆忙跪下来。 孙姬这时才知失言,见曹操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忙随即跪地,匍匐于其脚边连连请罪,带着哭腔哀求道:“妾身一时嘴快失言,绝非有意讥讽,求司空恕罪妾身无意之过。” 不想,他仍是未理会她的苦苦哀求,沉默着走出门外。 孙姬眼见他走了,咬唇恼恨地拍桌,眉间尽是愤愤不平之色,细长的秀眉拧到了天边去。 “那个环珮真是狐狸精!都不知将司空的魂勾到九霄云外去了,司空竟能为了这个妖女,对我不管不顾!” 侍女见状,赶忙上前捶按她的肩膀,抚了抚她的后背以给她顺气,哪敢触怒正在火气头上的主子,声音都低到了尘埃里去:“夫人莫动怒,现今那卞氏已然被禁足数月,可见早已失了宠。眼下夫人的敌人只有环氏一人,她又是失了孩子伤了身子的人,而夫人若是生下一位小公子,还怕司空的宠爱不全在您身上?” 她素来擅长察言观色,现在一席话又说进了孙姬心里头去,当下孙姬顿时眉开眼笑,对着铜镜卸了头上的钗环首饰,道:“若有了本夫人得势的那一日,少不得有你云儿出头的一份。” 云儿听得主子这么允诺,立即跪下磕头道:“云儿不求什么富贵,但望主子能给配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便是足矣。” “你倒想得挺如意。放心,到时本夫人给你挑拣个好的,不会让你失望。” ** 随着夜深漏尽,雪落得更大,蹁跹着往发间身上钻。 “你们先下去吧。”曹操摆手示意侍卫退下,自己走向了阿笙所在的屋子。 踩下的脚印很快便被纷纷扬扬的雪遮过,他拂开梅花的枝,在她窗前悄悄停驻。 透过菱形的窗户往里看,阿笙小小的身躯缩成一团,蜷成襁褓中婴儿的姿势,躲在床脚里自己为自己取暖,身上裹着的被子还在依稀发着抖。 似乎并没有入睡。 他心下当即不忍,见不得她这般可怜又孤独的模样,于是身子用力撞开门便冲进去。 阿笙冻得刚从梦中惊醒,陡然听见门被撞开的声音,感受到来人沉沉的呼吸。 她太了然是谁了,但只把头塞在被子里闷声喊:“你走啊!我不用你管。” 可这话一出,她又后悔。 闻得身后一阵沉默的寂静,她居然害怕起他真会就这么走了。 好不容易良心发现来一次,不会又走了吧。失望如潮水般铺天盖地涌上来,漫过心房。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去,却意外滚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他的气息稳稳地摩挲着脖颈,令她肌肤有些微痒,心里也在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空气里擦出几分暧昧的热气。 哑着嗓子,她瞬间变了脸,有些委屈地开口:“你怎么才来看我。” “怎么,想孤了?”他看着她皱皱巴巴的神情,存心想逗弄一番,故意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不想她抛却了以往的矜持,眼泪直直地啪嗒啪嗒往下掉,一只手费力地攀上他的脖子,像是沦落孤岛的人寻求启明星般的依赖,声音也软了不少: “你知不知道,我等你等了许久许久,你再不来,我真的要癔魔了。” 说着,她又往他怀里蹭了蹭,将额头抵住他的下巴,慢慢贴近胸膛。 这般亲密无间的接触陡然令他心中一暖,情不自禁又抱紧了几分。 屋里没有点炭火,但这份温暖也足够使冬夜寒风褪去不少。 水色的月光从窗棂浮动进来,映亮阿笙柔和的侧脸。 她看上去娇小又脆弱,缩在他宽阔的怀里像是只受了惊的小白兔,和从前倔强又有些傲气的模样截然不同,现在急欲寻求庇护。 他爱怜地捏了捏阿笙的下巴,眼眸里的明澈直照亮她的心底,声音低沉道:“孤一直都在。” 见她眉头皱起诧异,他继续拂去她鬓角散落的碎发,说:“孤每到子时,都必来窗前看你,见你睡熟才会放心离去。” “那你为何要把我关在这儿?我整日神思昏昏倦倦,你知道我最爱动的性子,偏生要这样对我。”她埋怨地盯着他,可怜巴巴的眸子里汪着一泓星子,清清亮亮。 见她难得这副温顺模样,曹操还是忍不住笑。怜惜地抚摸她发间的柔滑,任凭漆黑如墨的绸缎从指尖倾泻而落,他不禁伸手搂住她的尺素细腰,温柔道:“因你有孕了,孤不得不如此而为。” 他话音未落,她便惊讶地注视他,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你怎知……” “当你还不知时,孤早已对你的身体了如指掌。”他轻笑了声,对她讶异的反应早有预料, “为了不让你受到搅扰,方才顺了丁熙的意出此下策,如此她也不好再对你做什么,” 停了一会儿,他揉了揉阿笙鼓鼓的腮帮子,笑意微微,接着道: “更无人会伤害到你。” 不料此言一出,她愈加委屈,瘪着嘴哇一声哭出来,像个未谙世事的天真幼女:“那你怎么不知道我天天吃的是些什么!我没一次吃饱过肚子,他们都见我好欺负,送些剩饭剩菜来。” 她可不是什么善心过剩的大好人,可没那闲工夫去包容那种见风使舵的小人。眼下一逮着申冤惩罚的机会,绝不会浪费。 她太吃准他的软肋了,故此更加眼泪汪汪地瞅着他的面色,把小性子在他眼底暴露无遗。 她的这些心思他岂会不清楚,当下眼睛狡猾得眯起来,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以手撑头躺在床上,认真地看着她:“孤马上将他下狱治罪,不赏个五十军棍不下堂,如此给你出气,如何?” 虽说这有些徇私枉法的嫌疑,但阿笙听了心里还是舒服很多,眉目也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泄愤似的眼里闪过一抹光。 他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用掌心轻轻滑过阿笙的小腹,瞳孔中闪烁着明亮的神采。 曹操侧头道:“这次我早早想好了名字。” “嗯?”阿笙瞥他一眼,“这是男是女还不知晓呢,这么急做甚?” 他自得地揽过被子为她掖好,道,“孤的孩子,孤不急谁急?” “是男孩嘛,就唤作彰,意为文采美盛鲜明。若是个女孩,取个‘蓁’字,既随我曹氏这代的草字辈,亦有郁郁青青之意。” “为何一定要文采过人?做个建功立业的封疆大将叱咤沙场难道不好么?昔日定远侯班超尚且投笔从戎,拜将未必比为相差。”阿笙不禁为武将鸣不平,有些不满地回道。 他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尖,含笑说:“你难道不知,能治乱平苍生,运筹演谋鞭挞宇内的,往往是那些提笔安天下的文臣?” “司空大人您这是在夸自己么?”阿笙毫不客气地揭穿,笑吟吟地戳他的额角。 第六十二章 宠姬(二) 日上三竿,明晃晃的白光从莲瓣状的菱窗里钻进角落缝隙,阿笙才刚睁开眼睛,立刻被亮得缩回云缎的被窝。 倦怠地打了个呵欠,她好容易才提起精神决定起身。手脚并用爬到床边,刬袜伸进鞋内,趿拉着它走出屋子,到小院里去闻闻刚开的梅花。 海棠树早被砍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丛丛木墩子在原地孤零零地伫立着,在狗尾巴草的摇晃下显得凄凉的很。 “夫人您醒了?” 绿漪正在池塘边拎木桶浣衣,看见阿笙一个人揉着睡眼走出来,忙把手里的活计放下,殷勤地过去搀扶她。 竹竿上晾着夏日的绸缎轻纱,昨天阿笙怕它们久压箱底会起霉,特意让绿漪拿出来重新洗涤,趁着大好晴天晒晒太阳。 清亮的日光穿过纱雾,在半空中变幻成斑斓的微尘。 紫檀、杏黄、湖色、艾绿、朱砂……飘舞着晃动人的眼,像初春时节里绽满半山的花树。 阿笙正看得起劲,冷不丁透过薄纱看见孙姬,正从不远处怒气冲冲地走过,一身艳丽的深紫襜褕在白雪间极为显眼,看那架势大有寻衅不满的姿态。 阿笙赶忙退后了几步,假装没看见她,侧身从树枝上裁片叶子,垂头拨弄着。 孙姬远远的便见环珮正倚靠着水榭,神色淡然地观赏池中红鲤鱼戏水,荡起一圈圈灵动涟漪。 不是冤家不聚头,还送上门来了。 她不由得怒上心头,愈发加快脚步冲到环珮面前,却还故作婷婷袅袅,有意抚着自己的小腹坐在环珮身旁。 “环姐姐,进来身子恢复得如何,可好些了?”孙姬笑得满面含春,环珮却如充耳不闻般,丝毫未加以理会对方的一腔热情,兀自偏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游鱼世界里。 身边还站着几个丫鬟,孙姬面上立刻挂不住了,堪堪扯着朱唇,笑着再唤了数遍:“环姐姐?” 环珮这才回过神,也不知是存心还是无意,淡淡瞥了孙姬一眼,连礼都未作,就随便地慵懒应答:“早已大好了,承蒙妹妹关心,不知妹妹所来何事?” “听闻姐姐近来甚得司空之宠,并未因失子的缘故倦怠。妹妹特来贺喜,还望日后多提携提携。”孙姬的话音里藏着不甘的机锋,听起来透着一股酸味儿,但还要装得文雅。 环珮直接瞟了她一眼,径自牵起嘴角,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还令对方摸不着头脑地眼神往远处扫了扫。 她倒没开口,身边的一个伶俐侍女抢先替主子说话,盛气凌人:“孙姬夫人,你这话又是何意?司空已经近三月未来瞧过我家夫人一眼,何来甚宠?怕不是您来故意讥讽的罢,可莫因为您有了身孕便可耀武扬威,司空可不会吃您这一套。” 她话音刚落,环珮的秋波立刻横了她一眼,“啪”一声毫不留情地打了个巴掌,指着那半边脸上的红印大声责怪道:“青画,你一介小小婢女怎敢对孙姬夫人如此无礼,还不跪下谢罪!” 青画虽被主子扇了一耳光,却仍没好气地瞪着满面疑惑的孙姬,咬牙切齿:“奴……奴婢一时失言,冒犯了夫人,求夫人恕罪。”说是谢罪,倒不如说是怪罪。 孙姬却并无发怒之意,而是冷笑一声,重新端庄地正了正坐姿,说:“环姐姐,你也休要花言巧语蒙骗妹妹,司空大人曾亲口说夜里常宿在你处,妹妹我可是听得真真的。” “唉呀,”环珮惊叫了声,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心口,青画赶紧凑上来替主子揉按。 她像是骤而喘不过气,直等了良久才缓过神来,恳切地注视孙姬,换上了一副委屈的神情,连楚楚动人的眼眶也瞬间带了三分红肿: “妹妹有所不知,司空近来夜夜去的是卞夫人那里,何曾眷顾我这可怜人。” “卞氏?她不早在三月前蓄意陷害姐姐,司空盛怒下惩以禁足,从此冷落已久了么?”孙姬明显未相信环珮逼真动人的表演,皱眉问道。 环珮并未直接回答,在青画搀扶下缓缓站起身,伸手指向远处阿笙的院落。 由于没了原先繁茂的海棠遮挡,那边的景色能看得一清二楚。 孙姬在环珮的示意下看过去,只见在一片五颜六色的薄纱轻衫间,悬挂着一条雕金镂璧的玉带。 那玉带华贵异常,流光溢彩间妙不可言,自是只有一人配拥有。 “司空?” 环珮接过话头,转身意味深长地直直看向孙姬,将她面部表情的变化尽收之眼底,才道:“卞夫人的贴身侍女绿漪将玉带浣洗晒日,妹妹不会不清楚这玉带的主人罢?” 孙姬怎会不知晓,她昨日才扯着这条玉带,奴颜婢膝求曹操留下。 可她视若神明的司空大人,对她却是不屑一顾地漠然以对,冷淡地推开了自己,也将她堆积已久的自信尽情打碎。 她也不顾上一刻还是敌人的环珮就在旁边,颓然地沉下头,声音很低,却刚好让环珮听得明白,落寞地道:“我们竟会输给一个早被冷落的人。” 而后,孙姬眼里倏地射出凶狞的暴光,五官霎时扭曲不辨,呵起嘴角望向远处。 ** 已是傍晚过去,太阳落了几时。 曹操在书房中阅着文书,少顷笔锋转淡要蘸墨时,他抬头却看见砚台里已经干了。 将手上的先写完,正欲亲自磨墨,才发现一方新砚已被准备好端放在眼前。 他刚诧异地环顾四周,肩膀却被猛得轻轻一拍,阿笙大笑着蹿到他面前。 “你如何来此?”曹操惊讶问道。 “怎么?”阿笙眨了眨清亮的眼,“不能来?” “自然是能来。此处专为你而开。”他连声道,知是阿笙手里有他亲赠的令牌,所到之处见令如见其人,无须通报即可放行。 阿笙也没理会他,踮起脚从屉子里取了卷史记,稳稳当当地靠在他肩上便浏览起来。 “吾之子房也。”她翻着竹简,指尖划过留侯世家里的文字,无意识地念了一句。 曹操手中的笔骤然顿了一下,他沉沉望她一眼,目光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阿笙没有发觉他眼神的异样,径自继续翻动着,竹板与竹板之间的摩擦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禀司空,陈别驾求见。” 阿笙闻报,浑身如被雷击了一样慌乱,忙不迭地从曹操肩上离开,边整理自己的乱发身体边立刻坐直,站起来拔腿就要跑。 曹操眉峰一抬,似笑非笑瞟她一眼,“你这是慌慌张张地要去哪。” 他伸手拉住阿笙的手臂,让她陡然停下脚步,没好气地横他:“难不成家眷不用回避么?” “哦,还真不用。”他没商量地把她轻轻一拽,阿笙见他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气,只能乖乖回到远处,在蒲垫上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地沉默无语。 “属下拜见司空。”陈群着一身中规中矩的峨冠博带,面容严肃地俯首见礼,一举一动皆恪守礼节。 看见曹操身边的阿笙,他目光惊了一瞬,料想必是主公的某位夫人,于是立刻郑重其事地以头磕地,恭恭敬敬道:“属下问司空夫人安。” 这人一看就是个出身儒门的正经老实人,方面大颌,举止刻板。 阿笙暗想着,也谨慎地点了个头以示回礼,丝毫不敢怠慢。她站起身端壶给陈群沏了杯茶,他连忙双手接过道谢。 曹操问道:“不知陈长文有何事前来。” 陈群施了一礼,面容立刻变得激愤慷慨,一副义正辞严的口气:“属下听闻,郭祭酒素来流连胭脂花柳之地,举止无端放荡失礼,此人如此不治行检,司空不宜坐视不理,应严词斥之令其速速改过。” 说到激动处,陈群义愤填膺,一双青年老成的眼睛满是忿怒,甚至手舞足蹈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曹操非但没有如他想象中的震怒,反而放声大笑。 阿笙侍立在旁边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又想到不能在他人面前失了颜面,只能拿袖口掩住嘴巴。 陈群见状不免疑惑,忙问:“司空为何而笑?” 曹操摆摆手,敛了笑容若无其事道:“郭奉孝向来怜香惜玉,舍不下青|楼舞巷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姬们,也是至情至性之人。长文,你也不必过于苛责他。” 陈群顿时着了急,面红耳赤地就要来争辩,作揖的手不停挥动:“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动非礼勿听,郭祭酒处处违忤,司空岂能不惩戒之以正百官之风?” “子亦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愿流连花间,自有人去照顾生意,你又何必去阻碍奉孝特立独行的爱好呢,如此还挡了人家姑娘们的生路。”曹操明显也是忍着笑,还要故作严肃道。 “可是——”陈群做梦都未想到曹司空会这般回答他,脖子根都梗起了青筋涨成一片朱色,还想继续据理力争,却听见门外侍卫冷不丁又闯进来,跪地高声禀报:“荀令君,程太守,荀军师以及郭祭酒求见,称有事要与司空相议。” 陈群一听见“郭祭酒”三个字,如做了贼当场被主人逮到一般,顷刻面如土色,唬得立刻闭了嘴再不敢多言半句。 “看见否,背后可不得随意告状,这不他就来还和你对质了?”曹操眼角尽量藏着笑意,故作不经意地指了指门口陆续走近的四位。 人未至,一股清雅的香氛早已先缓缓飘过来,是沉水里间杂尾冬粉梅的淡然恬静,还透着香主人卓尔不群的品鉴。 不用猜也知谁才会熏此香。 而郭嘉身上掩藏不了的胭脂味儿也随之钻入人的鼻尖,然而又不多么浓郁,非但不教人厌倦,反倒令人不禁遐想他平日里生活的香艳冶丽。 四人皆着便服,尤其是郭嘉,披着一件随意的翡翠青色淡袍,显得很是无拘无束不重外表。 他漫不经心地将身上的雪落斗篷解下来,交在上前的侍仆手上。 他们依官位次序拜见曹操,纷纷拂起长袖,向他谦恭地作礼道:“司空。” 这时他们同样望见了默默呆看的阿笙,除了太守程昱,其他人皆是对她再熟识不过,于是忙全部低下头,垂至正好能用宽袖遮住脸庞的高度,声音文文雅雅地传出来:“问夫人安。” 刚还在出神的阿笙闻得这一番隆重的见礼,思绪立刻被拽回了现今,当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处,胡乱全部依次回了个礼。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在这么多外人臣子面前抛头露面,这已然是个极不合世俗风化,有失礼节的举动。 她窘迫不安地立即提起深衣的裙袂足摆,像寻求援助似的向曹操望了望。见他盯着她微微颔首,阿笙会意,赶忙道了声见谅,回身就往后面的屏风奔去,躲在那扇墨青色的山水画前偷窥堂前的众人。 只见陈群自四人进来起始,便一直低头看地上的石板,心虚地假装自己在思索问题。 曹操看出他内心的尴尬,也不故意去谑他。 倒是郭嘉施施然垂袖站在众人身侧,清澈澄明的眸子有意无意瞟过陈群,似乎对他内心所思了如指掌,却故意看破而不乐意说破。 第六十三章 尴尬 虽是始终不咸不淡地微笑着,眼神却清冷如溪,甫一见便能让心脏如浸入山泉般发寒。 原先还振振有词的陈群此刻压根不敢再接上郭嘉的目光,只能匆匆躬身挥袖,向曹操恭敬拜道:“启禀司空,属下暂且告退。”说毕飞也似地走了。 书房门槛颇高,他又走得急忙,一不当心便被绊倒摔了个跟头。 陈群窘迫地想要装作无事发生地爬起,却听见一声突如其来的问候:“陈别驾慢走,此间无人催你,又何必如此心急火燎。” 闻言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下意识抬头看见郭嘉正双手环胸,悠哉悠哉观赏着自己出的洋相,唇畔还若有若无噙着一抹笑,声音里隐去谑意。 被这样当众明着嘲讽了一句,可怜陈群有苦又说不出,只能赶忙硬着头皮站起来,边整理衣襟边加快步伐往外走,连头也不敢回。 这里郭嘉见他已经走远了,才慢悠悠地回转身,向曹操笑道:“主公,若嘉没有猜错的话,陈大人是不是来告嘉的状了。” “奉孝若是忌惮他向孤非议你的言语,便不会这么询问孤了。” 郭嘉会心大笑,从袖中徐徐摸出一把紫色绣玉绢扇,如往常一般慢条斯理地摇起来:“陈大人是个忠厚老实的世家读书人,与嘉行为处事方式有悖也实属正常。希望主公能好好安抚他,否则嘉生怕下回被他撞见了又是一顿数落教训呢。” 曹操自是清楚陈群并非那般讥诮小人,于是不妨再拿他打趣,将桌上散落的竹简收拾好,道:“只怕孤在召集乐姬吟诗弄赋附庸风雅之时,陈长文在背地里也没少指责过。” “主公所爱的皆是雅乐,正是儒家所提倡,陈大人赶着写文章夸赞歌颂还尚且来不及呢。” 曹操摆摆手,想起了一件事,便道:“奉孝,孤最近新填了首乐府,令宫里教坊作了但歌相和,何日你闲暇了就过来消遣消遣。” “多日不听主公的新曲子,嘉也一直心痒难耐呢。”郭嘉身体靠着墙壁莞尔一笑,用着闲散轻松的口气道,“主公的新诗,嘉夜夜就寝前都要命侍女念一遍。迎春楼的姑娘也最是善解人意,唱主公的曲子也最得嘉之心。” 他这样直白地提及烟花女子也没有遮拦,大大方方,并未感觉有什么不妥。 他在同僚面前一向是这副洒脱无惧的模样,但众人皆知在这看似无拘无束的纨绔皮囊下,这副头脑里蕴藏着多少运筹千军万马的机谋。 “那奉孝若是要娶妻室,是不是也要满足唱曲合你心意这个条件啊?”曹操揶揄,直接拿郭嘉私生活打趣。 一提到那些什么娶妻什么成家的事情,郭嘉的面容立马恢复严肃,似乎一点儿也不想思考这方面的杂事。 他赶忙转移话题神情陷入沉思,像是在回忆以前:“嘉还记得,主公曾经在谯城的乐坊里用编钟和了一曲子衿,想来不仅是嘉,卞夫人也一定对此记忆深刻吧。” 其他三个人虽然见他这般不避讳,倒也是习以为常,只是不敢多发一言罢了。 阿笙在屏风后面听见这话,全忘了当时到底听的什么乐谱,只想起自己当时的傻样,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婴儿稚子一样,直愣愣地盯着在奏曲子的曹操瞧,就像个极度迷恋的崇拜者。 想必那时自己的模样在郭嘉看来一定很天真,所以才会被他记到现在,估计在他脑海的印象里她一定是个傻子。 若非现在不好随便出去见客,否则她必要敲打敲打他方解气。 倒是曹操听见后哈哈大笑,仿佛都捕捉到了阿笙在背后的腹诽。 她不禁心下一慌,口中含着还未来得及咽下去的水,因为着急还呛着了喉咙,连捂着嘴咳了几声。 他传令门口的侍卫进来给四个人倒茶,少顷热气腾腾的烟雾袅袅升上半空,从茶盏里冒出清淡如兰的幽香。 敬了一轮茶下去,曹操才开始商议正事。 “孤埋在袁术身边的细作来报,袁军一败再败,已被逼入江亭。孤想着不能再放任其苟延残喘,终究是夜长梦多。” “此事何必主公亲自出手,省得惹了一身腥。”曹操一语言罢,郭嘉拱手回道。 “哦,奉孝何出此言?” “属下亦听闻,袁术走投无路之时竟相信远水能解近渴,派了心腹赍拿着从孙策那质来的传国玉玺,求其兄袁本初发兵解救。” 此时荀彧眼睑微抬,清透眸子望向上座的曹操,声音沉静而不失力度,“彧已让度支尚书支了三月军粮,前日里派了精兵前往徐州赠与刘备,奉司空之命,令其追袭袁术。” 曹操也重重望了他一眼,赞许的目光中包含着心有灵犀的欣喜,“令君是想让刘备出面急攻,好让袁绍不迁怒于我等?” 荀彧点头没有应答,但眸光里已蕴含了默认。 “只是纵了刘备,如此无异于放虎归山。嘉早言其有勃勃野心,必不甘久为池中物浅滩之鱼,如今放跑了他已是鞭长莫及,恐生无穷后患。”郭嘉惋惜地道,执着折扇摇头叹息。 曹操也不禁懊恼,站起身走近他们身边,沉沉地拍了拍郭嘉的肩,“当初奉孝劝我早杀玄德以杜绝后患,孤悔没听从奉孝之谏,以致贻误了大好时机。” 旁边一直未说话的荀攸突然开口,他声音向来温厚有力,指出道:“现下主公之大敌乃袁本初,刘备短时间内并无崛起割据之实力,主公实无必要分心力来对付他。还不如用心拉拢抚恤,少个敌人多个可以监视的人。” 他这话带着些机谋,曹操意味深长地将视线投过去,表明自己已明白了他的意图。 于是他看向正捋须髯的程昱,恳切地说:“那孤劳烦德谋,再送些牛羊酒醪,以孤的名义前去刘备处犒军。” 程昱接了吩咐,坚毅的脸庞浮现出会意的神色,俯首受令:“若刘备有异志,程某必不负司空所托。” “报——夏侯惇夏侯渊二位将军求见!” 随着侍卫的高声通报,曹操连忙道:“请他们进来。” “他们怎么会来我府内?” 这些将领们平日里只在司空官署里议事,从不会来府里见他,除非有急事相告。 披着一身重铠的两位将军一见曹操,脸上立刻浮现出激动的微笑,双双下跪报喜,盔甲铿锵的抖落声与地板的摩擦声刮动心弦: “禀司空,末将已截获袁术派去袁绍处求和的使者,不禁得了书信,还得了……” 许是过于兴奋,他们的声音都被淹在了嗓子眼里,一时说不出清晰完整的话来。 曹操不免让侍卫再给他们倒了两盏茶,两人咕咚全部一饮而尽后,擦着嘴笑道:“得了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 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捧出那块传说中价值连城的和氏璧,虔诚地揭开红布后,恭恭敬敬地呈在曹操面前。 玉璧的华彩令已然入夜的满室生了辉光,流动着莹莹的色泽。 阿笙在屏风后面不太看得清,只依稀瞅见它的一角镶了块金,熠熠生辉得亮花人眼。 怪不得当年孙坚从洛阳井内打捞到它时,看见它正散发五色异彩光芒,矜贵绝伦得令人惊叹。 而让人为之趋之若鹜甚至不惜丧命的,更是它背后所倚的整个天下。 众人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毫不掩饰对这枚物事的叹为观止。但很快,他们皆是相视一笑,将视线轻松地从玉玺身上转移,望向曹操。 “在嘉看来,此物固然价值不菲,却也是一文不值。”郭嘉率先开口评价道。 夏侯渊不禁急了,好不容易立了功劳却被这般轻飘飘否定,但也只能耐着性子,和气尊重地拱手:“郭祭酒又何必这般贬损?在下只是个粗人,只觉得其贵重无比,实在是世间至宝啊。” “哎,”曹操亲手为两位将军再倒了杯茶,后者俱是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慌忙谢礼, “郭祭酒说得其实没错。妙才,元让,你们二位想想通过不义之路得此玉玺的王莽孙坚袁术几人,昔日都是一时骁雄,而结局又是如何?如此,得到这玉玺还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吗?” 他们脸色骤而变了,再次“扑通”一声跪下,道:“我二人只知其表,不知其里,还望司空恕罪。” 曹操忙把他们扶起,说:“孤所倾心以求的,绝非区区这块玉玺,而是要与你们共谋的天下。” “因此,你们去将传国玉玺敬奉给皇帝,这本就是属于他汉家的东西,孤无意也无心觊觎。” 荀彧深深地望了他的瞳仁一眼,却一语不发。少刻,曹操的目光穿过众人,也朝荀彧那个方向看过去,二人视线相接后,荀彧沉沉一笑,只是他居然看不懂那究竟是什么含义。 他是越来越琢磨不透荀彧了。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件彻头彻尾的坏事。 文若就好像映在池中的白月,明明散发着滢亮的清光,却偏偏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那翩翩卓然的礼致风华,或许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与刻意冷淡。 房中炭火烧得正旺,氤氲着暖和的气氛。案几上端放着的茶水已经温热,正不断往半空释放着白气,像是熏的乌木香。 两个夏侯将军和程昱已经奉命出去办事,书房里还站着熟悉的那三位。 外面的夜虫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阿笙倦怠地揉揉眼,睡意扑腾着浮上脑袋,她打了个呵欠便想沉沉睡去。 懒懒地靠在屏风内侧,许是夜已经很深了,她居然眼皮一闭上,便晃晃悠悠进入了梦乡。 几个人还在前厅商量着事,只听猛不丁“啪”一声,偌大一个屏风猝不及防地突然倒了。 他们惊讶地循声朝后面看去,正好看见女子睡得正香的迷糊脸,甚至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梦话“葡萄”,“糯米糕糕”…… 第六十四章 报复 “让诸位见笑了,我这卞夫人实在是太过困倦,才会如此失礼。” 曹操拱手笑道,而后将阿笙轻轻一把抱在怀里,缓缓走到后堂的寝居床前,给她掖好了被子才回去。 阿笙一个人睡得迷迷糊糊,对这一切全不知晓。突然,外面纷纷嚷嚷起“救火”声,还有瓢盆与水桶碰撞的沉闷声响,她顿时从梦里头惊醒,穿上鞋就去外面探探究竟。 “司空呢?”见书房里空无一人,她不禁问起侍卫曹操的去向。 “司空深夜去官署召了许多将军议事,说是有八百里外送来的加急军报,这才连夜赶了过去。说如果夫人醒了问起,就让您大可放心好了。” 她点头应是,却见外面有人急匆匆地跑来门口,细看却是那两鬓苍苍的管家,看见阿笙站在旁边才如释重负地松口气,说:“夫人,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何事?” “您的房屋不知为什么起了火,小的正在召人扑灭呢,只要您没事就好,否则司空定然饶不了我们。”老管家焦急地抹了把汗,风尘仆仆报告完就要回去救火。 阿笙一听这话,惊得也等不及穿好衣服,随手披了件斗篷就往自己屋子冲去,身后的侍卫还在边大叫着要保暖边捧一条鹅氅追在后面。 远远的,她看见火焰如被染红的连绵山峦,明明灭灭地跳动。 瞳孔被映成灰褐的色调,耳朵里传来横梁、瓦片、榫卯被烧尽掉落的声音,以及一地源源不绝起伏倾塌的灰烬,覆盖了原本皑皑渲染一片的纯净白雪。 她难以置信地走近,俯身捡起地上一块残碎的网片,摸到它灼热的温度。 “夫人您没事吧!”远处绿漪跌跌撞撞地仓促跑来,手里紧紧抱着丕儿,见到阿笙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儿才长舒一口气。 视线瞥到面目全非的房屋,她眼里冒出极其急切的火星子,痛心地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时竟不知怎么办才好,又只能在原地不知所措地乱转。 “谁干的?”就在这慌乱之间,她听见阿笙冷冷地问话,不禁定下神回答道:“奴婢不知,但这就上报司空,求他为您主持公道。” “啪”一声,阿笙将手上的瓦片掷于地,顷刻后者摔成两半。 “真是莫大的胆子!” 她眉目冷峻,眼眸似沉静了三千年的北海玄冰,甫一触便让人心生畏缩。 绿漪无意间望了她一眼,立刻将目光识趣地避开了去。她还从未见过阿笙这般生气,似乎在努力调整呼吸以抑制内心强烈的怒火,灼目的怒意能将任何来人吓得退避三舍。 “卞夫人,我家夫人吩咐奴婢来帮您灭火。”云儿拎着个木桶快步走过来,见到阿笙立刻放下见了个礼,问候完便要往着火的屋子过去。 绿漪见是孙姬最依赖的贴身侍女云儿,忙感激地迎上去道谢:“多劳你家夫人关心了。” 云儿赶紧摇头,脸上挂着客气礼貌的笑容:“我家夫人说了,帮忙和关心自然是应该的。” “哦,还真多谢你家夫人的帮忙和关心了,卞笙在此感激,不尽。”阿笙倚着梅花的枝干,薄薄的唇畔向云儿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将后四个字强调得字字铿锵。 云儿的脸瞬间白了几分,整个身形被风吹得微微晃了晃,缓过神才扯起嘴角道:“夫人不必如此。” 她不等阿笙回应,飞也似得拽起木桶就往前跑,哪管后面绿漪惊疑的眼神。 “夫人,她——”绿漪看向阿笙淡然自若的面孔,犹豫着开口,却被她立刻抬手示意止住,淡淡道:“你只需照顾好丕儿,我去池边打水。” 这里附近没有水井,但幸好有个水不深不浅的池塘。阿笙的步子走得很慢,到了池边拿起水瓢便往桶里舀水,她站在岸边身子微微前倾,刚好能照见自己的脸。 她不由得往水中望了望,很是散乱的乌发径自垂散下来,但也没时间细细挽起来了,只能随意地顺手扎个发髻。 就在这时,阿笙的后背不知被谁猛得往前一推,上半身立刻失了重心,晃晃悠悠地就要向池里坠去,她干脆利落地瞬间伸手拉住后面那个人的小臂,借了那人的力量稳住自己的身体,而后毫不犹豫地将那人也向前推去,“扑通”一声池塘顿时溅起清脆响亮的水花。 “救人啊,救人啊!有人落水啦!” 正在岸边打水的丫鬟见冷不丁有人掉到水里去,慌得立马扔掉手上的器具,往外面大喊大叫起来。 阿笙双手环胸,站在水边冷冷地注视正在池里不停挣扎扑腾的女子,见她狼狈地挥舞手臂吐着灌进嘴里的水,不禁莞尔一笑:“孙姬,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孙姬怨愤的双眸恶狠狠盯着她,一面挣扎着探出头呼吸,一面还不甘示弱地叫嚣:“这火居然没把你个贱人烧死,真是可惜啊。” “那你怎么还没被淹死呢?”阿笙挽着笑,悠闲地观赏她丑态百出的模样,见她已是肚子被水撑饱要沉下池面,皱眉高声唤旁边经过的小厮们:“你们哪个会水性的快把她捞上来,若是死了可不值当。” 那几个汉子看见此情此景的混乱场面都惊了半晌,一时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愣着呆立了片刻。 这时云儿过来看见自己的主子竟然掉进了水里,嘴一张撕心裂肺地开始哭叫,吵闹着拉人去救,尖声大喊:“来人哪,快救救我家夫人啊,她还怀着身孕啊!你们谁敢耽误了救人,司空必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小厮们这才彻底喘回气,有个健壮的捋起袖子跳进河里就去捞人,三下五除二将孙姬背起来游回岸,在同伴的帮助下爬了上去,将她平躺着放在地上。 孙姬大口吸着气,疯狂地朝地面吐酸水和藻类植物,发丝间尽缠着枯烂的藕荷茎叶,在这么多下人面前出了这么大的丑,她当下便难堪地咬牙切齿,稍恢复了神智便冲众人一通臭骂。 “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都给本夫人滚!再敢打扰本夫人,信不信我剜了你们的狗眼!”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见她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哪个敢上前招惹,本来还想着会得一笔赏钱,这下可好,不被大刑伺候都成恩赐了。 他们只好摇摇头,转眼间一窝蜂作鸟兽散,哪敢多作半秒停留。 阿笙叹口气,“你这又是何必,他们说起来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孙姬狠狠瞪了她一眼,凌厉的眸子如犀利毒蛇吐着信子将要窜出,刚要开口却被腹中剧烈的痛意刺激得动弹不得,猛吸几口气,终于道: “你果然比我想的厉害。”孙姬捂着自己的小腹,眉目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嘴角却弯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火没烧死你,水也没把你淹死,你命可真是大哪。” “我命大不大还不是拜您所赐?多亏了孙姬夫人您特意选在我不在的时候放火,自己也替了我差点淹死在水中,莫怪我评价一句,这可真是择日不如撞日呀。” 阿笙笑眯眯地蹲下身,一字一句清晰地微笑道,确保自己每个字都能送进她的耳朵里,全然不顾对方面色逐渐气得铁青。 她停了停,继续往孙姬心上插刀,咧嘴笑道:“敢和我算计,你一直都输了。像孙姬夫人这类能想出这般愚蠢拙劣办法的女子,我从前着实还没有碰见过。所以还是多谢您给卞笙开开眼,让我知道会有人愚蠢到这种开天辟地的地步。” 孙姬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各种颜色轮番尴尬地上演,良久才终于恢复清醒。 “我是愚蠢,但你更蠢。我们从来都没有孰赢孰输,你可知为何?因为都输得很惨!你真以为司空那么真心爱你么?若你真的天真地相信了这种鬼话,那你可是大错特错了!在他眼里,从来都只有永远的权力和利益,所谓真心不过是用来满足自己欲望的一面之词,因为他只觉得那些虚幻的东西可笑无比!姓卞的,你不会还一直蒙在鼓里吧。” 额角的汗水涔涔流下,她的眼神凌厉如刀,恨不得将阿笙的心脏剜去,却还忍着全身上下强烈的痛楚纵声大笑:“你还真是可怜啊,哈哈哈哈哈。” 天青色的上空忽然落了清晨的雪,茫茫无际飘下来,晕染了远山一片孤寂的寒凉色调,混合还未坠落至底的暗月,投射出煞白的脸色。 那些长夜梦回之际的恐惧与畏怕,如闪电一般瞬间侵入肺腑和脑海。 像是丝丝缕缕的绳索缠绕裹拘着身体,让浑身皆透不过气。隐隐约约的想法一旦被抽出,便立刻放大成一座连亘的高山压在心头,铺天盖地释放压抑,阴郁,以及痛苦。 阿笙失神地望着伏在地上大笑的女子,骤然听见周围经过的小厮丫鬟们恭谨跪地的问安声:“司空安。” 曹操才从官署下来,腰间代表尊位的玉带还未解,见了这番狼藉场面,不免皱眉开口问道: “你们在这做什么?” 孙姬立马换上妖媚娇俏的笑容,装作弱不胜衣楚楚动人的模样,捂着小腹哀怨地看了阿笙一眼,指着她哭诉告状: “适才妾身见这里起火,好心……心替妹妹取水救火,不想……不想妹妹竟对妾恨之入骨如此,不顾妾六月身孕,将……将妾狠心推入池中。”她还装模作样不停抹泪,全然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 “你有这闲工夫来泼我脏水倒打一耙,还不快去找郎中救你肚子里的孩子?”阿笙嫌恶瞪她,却被她立刻捕捉到把柄,盈盈落泪哭得更厉害: “司空您瞧她,这般恃宠而骄,妾身说句实话她还用眼神瞪妾身呢,司空您可要为妾做主啊。” 她委屈嘟起嘴,伸手就要来扯曹操的衣裳下摆,本以为自己卖力的表演能得点怜惜,不料却被他立刻嫌恶地推开,似乎连碰都不愿碰她。 “是不是你放的火?” 始料未及地,他的面容冷若冰霜,作为上位者毋庸置疑的威严和霸气令孙姬吓得措不及防,不由得手撑地往后退了几步。 见她骇得一语不发,浑身如筛糠般抖得厉害,他心里立刻就有了数,微微倾身:“你好大的胆子!” 他抬手就要命令侍从将她拿下,云儿见主子性命恐忧,忙跪下拼命磕头,叫道:“求司空明辨!我家夫人深夜一直在环夫人处绣花绣到三更,因天色太晚便在那里宿了,这火自己起得不明不白,与孙姬夫人无关啊!” 第六十五章 打抱不平 曹操向身旁的侍从望一眼,他们立刻全体躬身,会意点头。 “报司空,环夫人已奉命带到。” 闻得侍卫来禀,阿笙不由得停下脚步,将目光放远到来人身上。 只一眼瞥过,她便呆住了。 唯独在环珮面前,她才感到那涌上心头的无力与自卑。 如潮水渐渐侵袭漫过骨骼,沉重的失望感将心扯成落寞的形状,悄悄降落在地底的白雪里。 阿笙明明不愿再将视线多给予她半分,偏偏余光都被那张绝色的脸孔吸引了去。妖冶的昳丽与娇俏的柔媚在环珮身上相得益彰,增之一分则太浓,减之一分又会逊色。 环珮在婢女青画的搀扶下,盈盈朝曹操深施一礼,倾身温柔相问:“不知司空唤妾来,是所为何事?” “环夫人,您要为我家孙姬夫人做主啊,”云儿见孙姬已经瘫倒在地浑身颤栗,眼前只有环珮这根救命稻草,于是忙不迭爬起来去牵对方的裙摆声嘶力竭哭求, “您可要为我们说句公道话,有那等存心不良的小人诬陷她放火害卞夫人,可您也知道昨日夜里我们都是在您屋子里的,这雪还下得这般大,我们怎么可能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啊!” “对呀,你们为何要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啊。”阿笙冷冷地扫了云儿一眼,令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忙低下头不敢再与面前一脸冷漠的阿笙对视。 她却径自大声哭得愈加厉害,好像自己遭受了天大的冤情似的,不住朝曹操磕头:“求司空您明辨,卞夫人如此一味冤枉我们,我们实在是一身清白却有冤无处诉,还请司空为孙姬夫人洗清罪名!” 云儿这番哭天抢地的哀恸,曹操轻呵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转向环珮:“孤只想听实情。” 她浅鞠一躬,艳丽的面容镇定直视他清冷的目光,缓缓开口道:“孙姬昨夜却是宿在妾的厢房里,此言不假。但剩下的事情,不妨让妾的侍女向司空陈述。” 她眼神示意立在一旁的青画,后者点头举步上前朝曹操轻轻跪下,对云儿惊慌的表情视而不见,口齿清晰道:“上禀司空,奴婢三更之时听见外屋有细碎声响,心里好奇便出去探个究竟。恰巧见孙姬夫人的贴身丫鬟云儿手持一个装满物事的篮子在向外张望,奴婢不知她要做什么,因为早已入夜,奴婢因太过倦怠心生了惫懒,当下就回房休息了。后来卞夫人的屋子随即起了火,听小厮说火扑灭后发现周围皆被撒了硫磺煤油之物,奴婢猜测云儿的篮子里应是装的那些引火物事了。” 不料她这话音刚落,原本还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孙姬一下子跳起来,指着环珮向曹操尖声大叫:“司空休听此贱婢胡言乱语,此事皆是她谋划所为,怕事败露才尽栽赃于妾身一人。她这是在指使奴婢朝妾身泼脏水,此女如此歹毒心肠司空怎能信之?” 她这般骂骂咧咧如泼妇风度尽失,那厢环珮却慢悠悠地无比镇静,微抬双眸看向曹操:“一切皆凭司空决断,环珮到了如今也无话可说。” 曹操漫不经心瞥她一眼,随后示意身旁的随从,道:“将孙姬先关起来罢,一切皆按卞夫人的处置办。” “司空,司空大人明辨!”孙姬使劲挣扎着想要摆脱侍卫,声音大得足足惊起了天上的飞鸟,“您怎可轻信这个贱人的一面之词,全是她想害卞夫人,妾不过……” 她的话越来越低,最后直接被淹没在远处。 ** “你要去哪儿?”曹操见阿笙要走出书房门,不禁停下笔叫住她。 “我去外面散散心。”阿笙的语气很冷,令他不知自己是哪惹了她,待还想说什么,她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集市很热闹,是和司空府截然不同的两重世界。孩提稚子在街衢两侧欢声笑语,互相追逐嬉闹,教她心里不由得也展开笑意。 前面一家花花绿绿的布店顿时吸引了注意,轻灵的布匹缦纱勾引了许多妇女的目光,阿笙也忍不住上前去看。 有一条天青色的丝巾极其招眼,旁边拿块草标写了个大大的“丝绸”二字。阿笙拿起它捧在手里细细打量,虽是件质地不好的劣品,颜色却也内敛含蓄。 她心下有了想买的主意,不禁招招手呼叫店主:“老板,这块丝巾怎么卖?” 老板略略斜瞟半眼,不耐烦地比了个“三”字:“不贵,三百文。” “就这条连是不是蚕丝做的都不知道的破围巾也要三百文?黑店哪?”阿笙皱起眉,本就心情极其不好,这下又被莫名惹出了气,忍不住朝那一脸贪得无厌的店老板狠狠剜一眼,没好气地猛瞪他。 老板被这凶恶的眼神唬得退了半步,少顷才回过神,小胡子高高翘起:“姑娘可不能冤枉了小人,这丝巾可是正宗从苏州运过来的,全许都只我家有正宗丝绸,就这三百文我还是挖肉忍痛贱卖了呢。” 口气还真吹得太过分了。 “我呸,你看这粗制滥造的纹理,怕不是旧渔网拆拆补补做的吧,赚这种黑心钱你哪来的脸啊?” 她心里气不过继续骂着,这时四周围拢来几个看热闹的姑娘婶婶,阿笙索性在老板和大家面前用力扯了扯这块青巾,道:“你信不信就凭这假货的破质量,本姑娘只要轻轻一撕它就裂了。” 不承想,她只是随手一扯,这丝巾居然“嘶”得一声,真的被扯成了两半。 阿笙当下就傻了,她本就是无心随意拉扯做个样子,谁知这丝巾的品质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差,竟随随便便就破损了。 这下老板却得了劲,立刻一把扭住阿笙的手腕,把一双老鼠般的小眼瞪得和铜铃一样精神,不依不饶地高声叫道:“你把本店一块正宗丝绸弄坏了,还不快给我赔钱!三百文,一文不少拿出来,否则就别想走!” 浊恶的臭气往阿笙脸上肆意乱喷,她难以忍受地狠狠踩了对方一脚,趁他痛得缩回手时松了松自己的手腕,口气也不甘示弱地横他:“你敢不敢随本姑娘到官府去评个理,看看是你欺诈讹弄良民罚得重还是本姑娘撕毁假货罚得厉害?” 旁边看热闹的闲人纷纷交头接耳,窃窃评头论足,有个婶娘啧啧了两声,对身旁的儿子道:“这谁敢真跟那姑娘上官府啊,依曹司空新颁的律法,碰到哪个商贩敢糊弄百姓,还不把他痛打八十大板。” 老板一听,自然心里有了自己的算盘。 眼珠子滴溜一转,他心下开始忖度:必不能上了这狡猾女子的钩,真要去了官府评理,自己这堆假冒丝绸的劣质货品非得被一把烧掉不可。到时候生意做不下去还是小事,这颗头还不知保不保得下来。 但他也不敢露出半分怯色,只得继续强装镇定,硬着头皮咧咧:“今日在老子的地盘你还敢撒野?我管你什么官府县衙,在老子店里还想赖账就跑?” 阿笙见碰到个不讲理的无赖,却跟块烂泥巴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正着了急又不敢动手之际,却看见一队黑衣校尉像风般破门而入,气势汹汹地一把扭住店主就往地上按。 “吾等奉曹司空之令,此布店从今往后立刻封禁,你须随我们前去大理寺一趟。”来者皆着一身冷峻肃杀的黑衣官服,手里握着代表权威的镀金校事府令牌,面无表情地向店主宣告惩罚。 店主一闻“曹司空”这三个字,登时吓得瘫软下来,浑身都站不住脚,径直一屁股啪地坐在地上,丑态毕露。 他哪敢有反对的胆子,当下便膝盖一软跪地俯首,磕头如捣蒜地哀求道:“司空饶命啊,大人饶命啊。” 刚才嘴硬的气势哪还流露出半分,眼下他就如一只待宰的羔羊,匍匐在校尉们的脚下恐惧地瑟瑟发抖,一时紧张得甚至连尿也失了禁,围观者不由得纷纷捂住鼻子嫌恶地看他。 “得罪了司空夫人,你还妄想要命?”一名校尉轻蔑地扫了店主一眼,向几个人一拥而上捆住他,绳索立刻紧紧缚住他肥胖臃肿的身躯,他不禁惨叫地哀嚎了几声。 “带走!”一声厉喝,校尉随即转身,谦恭地朝阿笙拜倒:“属下问夫人安,夫人着实受惊了。” 阿笙这才从眼前雷厉风行的场面反应过来,刚想问“汝等怎知——”,眼前那一列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们瞬间消失了。 她愣愣地回过神,却听见外面街上倏而传来阵阵男孩的哭声,间或夹杂着大人狠狠地怒斥,周围已经聚拢了不少人,纷纷指指点点开始议论。 阿笙扒开人群看去,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正跪在地上呜呜咽咽,旁边的壮汉却穿金戴银,俨然一副膀大腰圆的模样。男孩越哭越响,他还揎拳捋袖地伸手要来打人,那如狼般怖恶的眼神吓得男孩直打哆嗦。 见身边围观的人越多,壮汉越勃然大怒,拎起男孩衣领就要挥拳上去:“狗奴才,你要再敢不闭嘴,老子就把你手给剁成残废!” 那粗大的拳在面前晃着,男孩害怕得当即闭上眼睛。 阿笙见状,心下一慌就要来阻止,不想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住手!”清脆明快的女声抢先一步响起,在围观者的一片漠然中显得极为突兀,倒把壮汉吓了一跳。 众人的目光不禁都投向那路见不平的女子,阿笙看她披一袭明艳的水红斗篷,玉白的肌肤水嫩澄净,清透的眼眸如水流转,朱唇微点而红,眉目间尽显活泼灵动,好似春日里烂漫的茑萝盛放。 竟有些像从前的唐菱,一般清丽灵气。 壮汉显然始料未及会被一个姑娘家喝止,脸上当即挂上轻蔑:“你又是哪个多管闲事的?老子自己教训自己的奴隶,与你何干?” 红衣姑娘圆睁大眼,手指猛戳壮汉的额头,怒道:“你欺负一介小孩子,还要不要些脸面?” “老子刚花钱买的奴才,怎么训是老子自己的事,要你指手画脚?”壮汉见势就要拿起鞭子抽打男孩,后者一阵惊叫忙躲,被绑缚的铁链哗哗发出碰撞的声响。 那男孩破烂的衣裳下已是伤痕累累,天寒地冻的深冬,却仅着件单薄的秋衣,青紫色瘢痕肆意遍布全身。 红衣姑娘心中一紧,不禁大叫:“你再敢动手?” 壮汉恶狠狠呸了一口,斜乜着讥笑道:“你算哪根葱,敢来使唤老子?” 红衣姑娘顷刻急了,脱口而出:“本公……本姑娘乃是……”话说了一半却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话咽在嘴里说不出口。 “说啊,你家要是个三品以上高官,老子立刻跪着喊你叫娘!”壮汉见她犹豫,猜她必定是编不出来,高昂着头冲姑娘叫嚣道。 “本姑娘,本姑娘乃是,”红衣姑娘像是鼓足了勇气,直视壮汉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他,眼里的倨傲凛凛如刃,“军师祭酒郭奉孝未过门的妻子。” 此言一出,围观者立刻炸开了锅。 “郭祭酒可是司空跟前的大红人,他一句话就能掌握一个人的生死!” “可不是,惹了郭祭酒,可有他好果子吃!” 壮汉怎会不知道这如雷贯耳的名姓,颍川郭奉孝,这可是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招惹的人! 他不免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姑娘,这才发现她全身浑然穿戴贵气不凡,那头顶的珠簪流光溢彩夺人眼目,一看即是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令他不得不信她的身份。 壮汉知事不谐,当下扔下男孩一个人,灰溜溜地悻悻走了。 红衣姑娘赶忙将小男孩拥进怀里,轻声安慰着“别怕,他已经走了。”她取下自己腰间的钱袋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揉揉男孩的头让他走了。 “姑娘可真是见义勇为,实是令在下佩服。”红衣姑娘刚想回身离开,慢悠悠的男子声音骤然不紧不慢地响起。 她诧异看去,只见一名青衫男子正倚着棵被白雪笼罩的腊梅树,俊秀的面容上浮现出如月笑容,既清冷又不失人间烟火温度。 长袖一拂,墨色的折扇“哗”一声随手打开,若是寻常子弟做出这番动作必会显得轻浮,唯有这名男子看起来丝毫不惹人反感。 他青衫翩翩,漆黑如墨的长发散开垂肩,玉白的发带更衬得整个人秀气风流,瞬间招来了不少路过女子的艳羡目光。 “这是哪家的公子,好生俊美。” “我还从未见过这般仙人一样的人物呢。”有个妙龄少女用袖子朝同伴掩面赞叹道,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 那红衣姑娘听到男子慢悠悠的夸奖后,不耐烦地回转身,在认清他的面庞后瞬间怔住了。 眼里立刻散发出惊讶的光芒,就这样不自觉停下脚步,眼眸□□裸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 “你谁啊?”良久,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擦去嘴角流出的哈喇子,重又恢复那副高傲随性的表情,眯着眼问。 说是询问,还不如说是在质问。语气里的霸道令路人纷纷侧目,但见她装束贵气逼人,怕是什么大家小姐又不敢上前招惹。 男子却不以为忤地展颜一笑,朝红衣姑娘悄悄眨了眨眼,如飞鸟的翅膀掠过安静水塘,不经意间拂开半池涟漪。 “我么,”他忍住嗓子眼里的笑意,一本正经回答道,“姑娘好健忘,在下是你未过门的夫君呀。” 第六十六章 隐秘 “啊?” 红衣姑娘愕然地盯住他,饶是再怎么镇定,脸颊上也情不自禁地漫上两酡绯色。 这这这,怎么会这么碰巧啊,她只恨地上没个裂缝能把自己整个人塞进去,眼睛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心里只觉慌张地直打小鼓。 “你是……”她一时紧张得连话都讲不清了。 男子却像没有发现她内心的狂乱,存心让她难堪似的,无辜地眨动他那双小鹿般浓密的睫毛:“莫非姑娘记性真的这么差?” “你听错了,本姑娘才没提过你呢,是你自己耳朵不好使。”她赶忙支支吾吾地掩饰,假装违心地对他不屑一顾,高昂着头对他瞥了一眼。 却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言语中暴露了认出对方的事实。 然而只这淡淡的一眼,她却立刻又被吸引住了。 她发现他的眼神极其清澈明亮,但细看却透着冷冷的寒意,就像是冬夜里结冰的飘渺湖水,令人望之亲切却又不能靠近。 他似乎将自己的心底看得一干二净,任何小心思好像都瞒不过那双睿智清醒的眸子,想来谁都不敢在那般眼睛的注视下心怀叵测。 天上的飞雪洋洋洒洒慢慢悠悠飘下来,轻轻落在他飘逸的青衫之上,仿若平添了几分浪荡气质,洒脱非尘。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她盘算着,暗自在心里偷偷勾勒他的眉目和面庞的轮廓,脸上又情不自禁绽放出明媚又呆愣的笑容,活脱脱是个被美貌迷倒的无知少女。 “姑娘,以后记得衣带要系好再出门。”这边她还自在顾自发愣呆看,那边郭嘉却不咸不淡道了一句。 这一声干净明澈的提醒如闪电激醒了她,红衣姑娘慌忙朝自己腰间一看,绣着兰花的带子果然不知什么时候松脱了。 怎会这么丢人! 窘迫的红云飞也似得爬上脸颊,她手忙脚乱地低下头重新系好,内心已是猴屁股样又羞又臊。 “小姐,小姐!” 远处的街上突然传来丫鬟急促高声的叫唤,姑娘下意识应了声,手顿时被捉住往回扯去。 丫鬟一边抹着汗一边急慌慌地催促她:“小姐,小妗可总算找到您了。我们快回去吧,陛……啊公子见您迟迟不归,就催小妗来找您了。” 小妗拼命拉住红衣姑娘的手,手用力在她眼前挥了挥试图把她的注意力招回来。姑娘这才反应过来,脚步已被小妗拽得不自觉走了几尺。 “我叫霜霜!我知道你叫郭嘉,那你也要记住我名字啊!”姑娘见自己必须得走了,赶忙冲着梅树旁的郭嘉大喊,脸上张扬明艳的笑容如四月阳光,让人心中一暖。 那丫鬟小妗见自家小姐这般旁若无人地大方,不免更加着急地拽她:“小姐,我们快走了,别看了!” 没想到小妗扯了半天还没拽动她,无奈地发现她还在意犹未尽地望着那个方向恋恋不舍,嘴上还不停嘟囔着“等等再等会儿嘛,别急嘛。” 小妗见劝不动主子,好奇之下不禁也将视线投向那边,试图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把小姐迷得五迷三道的,却只瞥到了一棵绯红潋滟的梅树,只留淡淡余香。 小妗看到路过的人已经开始交头接耳,甚至还能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胖大妈的叹息,突然钻进耳朵里:“这哪家的姑娘,怎生这么大胆,难道还是我年纪大了没见过世面么。” 她脸上瞬间飞红,痛心疾首地扶额嘟囔,愈加用劲地拉扯小姐的手臂,在她耳边大声提醒道:“这人都走了,小姐我们快回去吧,小心您再不回去又要被罚在宗庙里面壁思过了。” 姑娘被她这声面壁思过吓得如梦初醒,扫了旁边那些碎嘴子路人一眼,凶巴巴道:“看什么看,再敢盯着本姑娘小心我砍了你们的头!” “呵,这姑娘倒是很有趣。” 郭嘉身后忽然响起似有似无的笑声。 他回身看去,一身寻常小家碧玉打扮的青画正含笑望着他。 不等他开口,青画立刻接上:“郭祭酒好兴致,马上司空大军出发淮南,您还能在这迎芳楼怜香惜玉饮酒弄歌。” “胜券在握的战局,为何不能偷闲?”郭嘉靠住身后的二楼画栏,望见底下的红衣姑娘已然消失不见,悠悠地展颜,“不过青画姑娘果然对在下很了解,知道在下喜欢这样的地方。” 青画撩起裙袂轻轻躬身,谦卑地作了个礼,随即说:“奴婢可不敢妄称了解祭酒,是环夫人想见见故人。” 她手上的拂尘缓缓倾斜,请他跟上自己。 郭嘉也未推辞,迈开脚步跟上青画,在楼里七拐八绕,走到一个偏僻又不失清幽的厢房门口。 青画俯身掀开垂落委地的珠帘,哗啦啦地打落满室日光影子。 郭嘉向里面淡淡一瞥,见到屋里女子一袭朦胧的白色面纱,发间的灵芝髻随意而挽得妩媚,闻得门口的响动,慢慢回转头看向他。 “郭祭酒。”她目光里有戏讽的笑意。 郭嘉更不客气,四顾无人地径直坐下,毫不顾忌面前人的脸色变化。 “环夫人。” 环珮的面容微微抽动了下,却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祭酒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没变啊。” “哦?”他坦然地挑了挑眉,神态自若地展开手中折扇,“环夫人也没如何变呢,还是那般美丽动人,和几年前一模一样。” 他将杯中清茶仰头一饮而尽,环珮示意青画再为他添茶,道: “祭酒也还是这般洒脱不拘,不知又要令哪家的姑娘伤心了呢。想当年祭酒曾言您并非环珮良人,环珮那时还不信,不想您果真是宁可流连胭脂,也不愿给个姑娘以承诺的性子。” 郭嘉接过青画递来的茶盏,眉间笑意微微,澄澈的眼神恍若晨曦,“环夫人所言一点不错。在下一直以为,所谓承诺一文不值,还不如少费那注定要白花的心思。” 呷口茶,他若笑非笑地扫她一眼,特意加重了语气:“所以嘉在此奉劝一句,不要妄想那些注定得不到的东西。” 环珮面色一滞,旋即恢复如常,却一下子从位子上站起身。 “郭祭酒这是何意?” “在下所言之意,没人比环夫人您自己更清楚,嘉正是由于从不肖想那些东西,才活得比您自在得多。” 环珮手心骤然攥紧,声音也染上了几分冷厉:“你有什么资格阻止我?我想要的东西,就是不择手段无所不为也会拿到,虽死亦不悔。” 郭嘉听罢,薄唇忍不住浅浅勾起,眼眸清醒而镇静地面对前方的女子,谑笑着抱臂看她:“权力地位当真这般可贵?若是死了,那这些东西一个也握不住呢。” “你总是这么武断,好像天下人都被你算计得一清二楚,我最厌恶你这副看破人心的模样。”环珮侧过头不愿再去看他,眼睛里满是可憎的神色。 郭嘉对她显而易见的怒意全不在意,漠然地摇头:“那嘉还要多谢环夫人的夸奖,看透人心这种溢美之词,嘉实不敢当。” 他话音才落,不顾眼前环珮变了的脸色,立刻轻飘飘站起身便要离开。 拂袖掀起珠帘,临走时又忽然回转身,朝环珮意味深长地笑望一眼,道:“嘉还劝你一句,到了最后,莫落得什么也得不到的下场。到了空自悲切之时,可就什么也来不及了呢。” 环珮的面庞青了又青,咬牙隐忍着眸光失色,却只闻得一声轻笑留下回荡,再抬目时郭嘉已然不见了身影。 “砰”一声,脚下案桌猛然踢翻。 ** 四周一片漆黑,只余星子略微的光点。 阿笙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只要一闭上眼,她的脑海里就不断涌出孙姬那张狞恶的脸还在狂笑,对她重复着那些噩梦般的话语。 他所说的真心,都是骗人的鬼话妄语。 相信那些鬼话的人,真是天真啊。 但明明不应该害怕的,怎会如此在意呢。 可是真真切切的,将心底隐秘的困境翻了出来暴露在日光下,让那些只有夜里会辗转的恐惧骤然无所遁形,逼迫人去直接面对。 是呀,像他那样的人,到底会不会真的这么在意自己呢。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她也不顾冬夜寒冷了,无知觉地走到屋檐下,眺望外面暮色与雪色的交相缠绕,浑然混合。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她知道是曹操回来了,所以没有特意抬头。 倒是他见阿笙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孤零零站在雪地旁,不免下意识地解下自己的斗篷替她披上。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我……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很艰难地开口,犹豫着抬头望他。 曹操对她的异样有些诧异,却看见她眸光黯淡的眼瞳里,似乎有东西在闪烁。 好像是天外的落雪扰乱了心绪产生的错觉,也像是夜空的星子不慎掉进了人世。 他伸手想拂去阿笙额前杂乱的碎发,她轻轻地推开了,慢慢抬眸直视他明亮如晨的眼睛,鼓起勇气:“你不用骗我,更不用瞒我,我只想听你说实话。” “问。”他似乎猜到她想说什么,目光沉沉地暗下去,声音也不自觉地变低,却还是垂下眼接受她的询问。 “一直以来你对我……真的是真心的么?”她语气艰涩,却兀得刺人耳膜。 “这有什么可怀疑的。”他神色倏而恢复轻松,也抬头看向夜空,“你总是太多想。” 她沉默着没有接话,感觉到他忽然握住自己的手,一股温暖瞬间传过来,耳畔又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明日我便要出征了,去淮南。” “一切小心。” 听到她言语里流露出的担忧,他不禁会心一笑: “有于禁作先锋,我想很快就能让袁术臣服于我。他是我最信任的将领,从我起兵之时就开始随我征战,所以这次我自然势在必得。” 他总是这样自信骄傲,好像这天下没有任何事物能难得倒他。 是世间唯一的太阳,所有的东西都在他掌间无法逃脱。 阿笙直视着他恣肆的眼睛,待他言毕,才缓缓开口说出自己的请求:“明日也请让我出去罢,这府里让我实在闷得喘不过气,我不要求随你出征,只希望能给我个安定的居所。” 这个突然的请求令他有些讶然,不禁抬眉看向她。 ※※※※※※※※※※※※※※※※※※※※ 每两日确保一次更新,一周至少三次哦。 不会鸽也不会坑哦。 请大家多多支持呀~~ 第六十七章 梦魇 见曹操这副神情,阿笙不免有些不悦,抱臂问他:“怎么?我想去唐菱那你也不允准么?” 闻言他忙摇头,转而眼眸担忧地盯着她,边紧紧捉住她的手:“我只是担心你在外面会受委屈,到时我却保护不了你。” 他在她面前很少称“孤”,因此少了几分平日高高在上一手遮天的威势,倒显出他难得展现的温情。 只是阿笙不敢去猜这温柔里,藏着多少真心。书房前竹的影子斜斜映在墙角,落在半透明泛黄的窗户纸上像是蝶翅翩翩飞舞,与风擦出淡淡的晃动声。 “呵,”她看着他弯唇笑起来,眼睛如月牙眯成一条缝,“难道我在你眼皮子底下就少受过委屈么?” 他眼底闪过一抹难言的神色,攥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他就这么沉默地注视她淡定的面容,良久道:“是我对你不起,让你……” “你”字话音还没落下,就被阿笙抬手示意止住了。 她叹口气,沉眉别过脸不去看他,语调里不着声色又漫不经意:“别,司空大人的道歉小民可承受不起。” 接着,她眼眸一动,又道:“我们司空大人可是志在四海心许天下的人物,说出此等儿女反胃之语,着实是自降身价,这种话真不该从您口中说出来。” “还有,”阿笙停了停继续说,“您那些忠心耿耿跟鬼影一样的校事府没必要一直监视我,我何德何能,劳动您这番苦心。” “你在跟我置气?”他沉声问,一双明亮的眸子愈加炯炯地盯住她。 “我哪敢和曹司空您置气呀,司空您日理万机秉掌权枢,一条人命在您眼里不过跟只蝼蚁一般,想捏死就眼皮轻轻一抬,手下人就忙不迭奉命办事以讨好您。” 她说话颇带了些讥讽的意思,手从他掌心里猛得抽出来,冷风瞬间呼呼地吹进两人之间的空隙里。 曹操是何等敏锐之人,当下就知道是吉桃那件事害得她生气了。 他伸手想去抚她的肩膀,却临到还有半毫厘的时候倏地收回来,想了想还是不敢再去惹她,只好小心地望着她脸上的表情,轻轻说:“我做什么事情,都有我自己的考虑。” “是啊,杀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女子,”她撇过头反唇相讥,“司空的考虑还真是周详哪。你可知我阿弟都快成亲了,他在家里天天欢天喜地盼着要迎娶心悦的姑娘,你这让我阿弟又怎能不疯?万一我哪天被人家给杀了,你是不是也要直夸人家考虑周全还要拍手称快啊?” 其实这话一说完,阿笙内心便开始不安地直打鼓,生怕万一真把他惹怒了,这后果可不是自己能承担得起的。 毕竟他是曹孟德啊,可是一个将皇帝如傀儡般操控手里,白日里自己在众人面前都要跪拜的人物。 说到底,若不是仗着那几分可怜的自尊和连真心都不知存不存在的感情,她可不敢拿这语气冲他。 她这边还在小心翼翼地窥看曹操的脸色,那边却好像很是不悦,眉目一敛沉沉地望着她,语气带有几分不容辩驳的严厉:“你以后不可再胡说这样的话了!开玩笑也得有度,我不想再听到你拿自己这般轻贱。” ……她顿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轻贱自己关你何事?你连人命都可以随随便便地去轻贱,怎的,就不准我妄自菲薄了?” 不料她此言一出,正竖起耳朵等待曹操对这句话的回答,他居然一个转眼间就不见了人影,只剩一棵树在月影下独自寂寞地晃动,摇曳出微微亮的萤火。 “曹阿瞒!”阿笙狠狠地低声咒骂了句,赌气地摇动起旁边一棵还未长出新叶的竹子,把自己的怨气全部发泄在那可怜的树上。 她其实很想听到他会有什么反应,甚至内心又忐忑又暗暗期待着,可惜他居然一句话也不留,就这么莫名其妙一个人走了,她索性在心底用所有能想到的词语把他骂了个痛快。 可惜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 大雾漫漫缠绕瞳孔,眼前似乎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沼泽,空落落得又什么也没有。 唯有青灰,荒绿,交相缠裹。 一位身着烟墨色长衫的男子缓缓走在阿笙前面,明明脚步不快,可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 那背影,却似乎是荀彧。 她想大喊着让他等等自己,嗓子却沙哑粗糙连自己也听得不太清楚,朦朦胧胧地遮掩了所有的一切。 突然,荀彧的身体似乎陷入了那片不见尽头的沼泽,在阿笙的眼前不断往下坠落,淹没,直至湮灭。 沼泽不知疲倦地疯长出葳蕤繁芜的藤蔓,将他牵牵连连缠绕束缚住,陷进那不见天日的泥淖里。 “你在哪?”阿笙恐慌地大喊,拼命跑过去想去拽住他的手,却只摸得一手虚无的空气。 什么也没有了。 天上的日色悄然变成沉甸甸的青色,在云雾的遮掩下由慢及快地旋转,瞬间破裂了一个菱形黑洞,哗然向下倾泻起白色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疼而冰冷刺骨。 倏而,眼前的茫茫泥沼转瞬间消失了,变成一条荒凉飘渺的江河滚滚流动,往东边哗啦啦溅起一片惊涛骇浪。 阿笙不知道这是哪条河流,她就站在岸边,脚下黄棕色的泥土肥沃富饶,枝繁叶茂的大树拔地而起,延展出长而妖娆的藤蔓伸到她的眼前。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眼瞳霎那间被惊恐染成血色。 “啊!”她不由得惊叫着,从地上跳起来。 土地突然染成棕褐的颜色,有粘稠且腥气的液体滚滚而流漫上岸边,将她的脚一点点渗透包围,整个身子随之不可挣脱地往下陷落。 她无助地眺望水面,触目所及之处,满是被火洗礼的铁锁连舟,旌旗上弥漫着缕缕缭绕驱之不散的青烟,火焰如毒牙啃啮着江面的流水,燃烧着绝望与凄厉的葬礼。 泥沼漫过双眼,漫过头顶,逐渐的,地上什么也看不见了。 待到一切清明,惊魂犹未定,眼前只余白茫茫的一片半空,底下飘满大片大片的青白云雾,如烟波浩渺却不见边际的旷宕湖泊,看不见最下面是些什么。 “跳吧。” 有人在唤她从这里往下跳。 似乎是荀彧的声音。温文如玉,沉静似水,即使遇见再大的风浪也能镇定自若地安然处之。 阿笙摇摇头,情不自禁往后退,她不敢。 但她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大喊:“阿栀!” 她不知道阿栀是谁,但分明记得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只是这个名字似乎已经太过久远,久到她早已忘得差不多了。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你本不属于这个时代。 耳畔不知是谁在轻轻说。 闻言她慌乱地回转身,却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她兀自疑惑着,刹那,云雾消散失踪,湖泊尽情掀翻,眼瞳里忽然映出高高的大楼,穿着奇装异服的少年少女忙忙碌碌地经过,还有一扇扇明亮得能照见人脸的窗子。 她还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楼台,风在头顶盘旋着呼呼地吹,街旁的梧桐树寂寞地飘下叶子。 好奇下,她走到那光亮的窗户前,发现自己的脸出现在那形同镜子的反射物上。 还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五官面庞,却穿了件奇怪的白色长裙,头发柔柔地披散在肩头。 她看见自己的脸色似乎极其苍白,面容憔悴瘦削,抬起手臂,腕上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似乎都是用刀刃割伤的印记。 有的口子已经结了触目惊心的疤,还有的尚未痊愈,鲜血仍在慢慢地一点点渗透出肌肤,刺伤眼眸。 阿笙骇得浑身一抖,手里拿着的纸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可她并不知道这张纸为何会莫名其妙出现在手上。 好奇心促使她蹲下身捡起它,视线瞥过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符和记号,陌生而奇异。 她从未见过这些古怪的东西,写得歪歪扭扭裹绕包围,似乎正在相互纠缠抵牾,令人不知所云。 但她潜意识里隐隐约约觉得,这些东西,终究是为了印证什么而存在,并非绝对全无意义,形同废纸。 她在这边看得一头雾水,突然听得身后蓦然响起荀彧的声音。 “阿栀。” 她不知他唤的是谁,但还是无意识地转身望他,嘴里含糊应答着:“我在这。” 他朝她笑起来,唇角却缓缓流淌下赤红的鲜血,滴答滴落掉落在地,身影逐渐变成薄薄的透明,在夜色里渐渐趋于消失不见。 她惊慌失措地想去拉他,脚下却忽而被不知什么绊了一跤。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荀彧身形没入岑寂黑夜,心痛得如绞,将近要欲滴出血来。 “文若!文若!”她朝他不见的方向大叫,就在这时,眼睛里突然刺入了一束光。 所有的一切顷刻间都消失了。 “你又做噩梦了。” 耳旁响起柔和温暖的声音,女子特有的细腻指腹抚过脸颊,蹭过肌肤微微作痒。 她睁开眼,看见唐菱怜悯地望着她。 “你是不是梦到姐夫了?”她起身给阿笙端了杯水,“我听见你喊了他的名字。” 阿笙惊魂未定地点头,抹去额角涔涔而落的汗水,死死攥住她的袖带,像在希冀握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我又梦见他……梦见他在我眼前消失于黑暗里,可我却无能为力,抓也抓不住。你可明白那至深至暗的绝望和……和无力,明明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救不了他,那种噩梦真实……得让我害怕。” 她还在喘息,似乎还在拼命挣脱这个可怕的梦魇,刚咽下去的茶“哇”的一口全吐了出来,溅了满地满身。 第六十八章 公主 阿笙赶忙不安地从床上跳起来,手忙脚乱拿衣袖给无辜受害的唐菱擦拭,不好意思地向她道歉:“实在抱歉,我方才是真的忍不住了。” 腿上由于睡得久了忽然传来一阵酥麻,她不禁踉跄地直直往前摔去,差点就栽了个大跟头。 唐菱急忙扶住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眼神却充满担忧地望向她,轻轻开口:“你好像很有心事。” 心事的确重重,纷扰地缠住本就繁芜的脑子,搅得阿笙连带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 梦里那些奇怪的场景以及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让她心里堵得慌。 还有那些陌生怪异的符号,一个字也看不懂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未知的恐惧往往比已知愈加令人不安。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梦见关于荀彧的噩梦了,隐隐约约的不安让心脏深处始终有个地方如鲠在喉,让她不禁心慌意乱。 “没事,”见唐菱这般关切的眼神,阿笙不愿让她为自己太过担心,摇了摇头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反过来宽慰她,“不过是梦魇而已,没什么要紧的。” 但这已不是寻常的梦魇,阿笙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却只能一个人把它埋在心里,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此等怪力乱神的东西。 “可你若是一直憋在心里不说,只会更加难受,有些事情,还是要说出来才会舒服些。”唐菱叹口气,好像看透了阿笙心底在想什么,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一边劝道。 阿笙嘴张了张想说话,突然侍女石香匆匆走进来,禀报道:“娘娘,夫人,宫外荀军师的如夫人求见。” “泓雪?”阿笙惊喜地迎出去,唐菱的寝殿是偏门旁的一处冷清居所,汉宫守卫皆是曹操手下禁军,自是知哪些人不能阻拦。 这边阿笙才从门口出去,见泓雪已经远远地从红墙天井里过来了。 她身边还紧紧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梳着总角的发髻,看上去伶俐又有灵气。 男孩子许久不见,便已窜得很高,和从前大不相同,如今又是另一副模样了。 但阿笙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荀彧的长子小荀恽。 他记性很好,一见到阿笙便认出了她,就用脆生生的童音大声招呼:“卞姑姑。” 她立刻笑得眉目弯弯,蹲下身捏了捏他的小脸蛋,细腻柔滑的触感摸上去软软的很舒服,不禁笑道:“恽儿都长这么高啦,看来是伙食吃得不错呀。” 一旁的唐菱久居深宫多年,从没有机会见过外甥荀恽一面,但一听阿笙这么亲切的称呼,也上前凑近仔细打量他的眉眼面容。 见他白皙的小脸上水灵灵的大眼睛,鼻子小巧,可爱得让人恨不得直接搂进怀里,她情不自禁也笑脸盈盈:“恽儿长得真是和姐夫一模一样,现在尚且这般俊俏,长大了还不知要吸引了多少姑娘去,许都的那些官家小姐都要为你挤破头呢。” “是啊,真的越来越像了。”阿笙闻言,若有所思地盯着恽儿的脸庞,下意识喃喃。 恽儿小小的脑袋虽是不大听得懂那个宫装姨娘在说些什么,但一听卞姑姑这么说,脸上顿时堆上兴高采烈的笑容,拼命点头:“恽儿就要像爹爹一样,我娘说爹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恽儿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他声音虽是小孩子特有的稚嫩,口齿却很清晰,一面说着一面还手舞足蹈,这副憨态逗得众人顿时皆哈哈大笑。 阿笙向来是看唐思不爽,但只有这句话她也甚为赞同,于是她伸手轻轻摸了摸恽儿的脑袋,矮身认真地注视着他,“你父亲也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人,但你不必一定要和他一样,那样实在太累了,我只希望你能过得让自己开心。” 恽儿睁大如小鹿般澄澈的眼眸,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阿笙望着这双和荀彧一模一样的眼睛,神色不禁黯了黯。 这时脚上突然一阵闷痛,她倒吸一口凉气后才回神,猛得又被重重扯了下衣角。 一抬眼,泓雪的眼珠子正紧紧盯着她,目光里透出从未有过的严肃和急切,伸出手往屋子内隐晦地指了指。 阿笙当下会意,和她一起跑进去,她警惕地朝外面看了看,见四下除了唐菱再没有别人,才将头上戴的白帷帽摘下来,快速拉着阿笙的袖子小声附耳悄悄道:“令君让我把这样东西给你。” 停了停,她看了看外面随着石香玩耍的恽儿一眼,道:“许都内现在四处都有外面各势力的眼线,司空大军在外,城内唯有令君一人驻守,为避开耳目他让我借着带恽弟弟进宫探访的由头来寻你,动作快些事不宜迟。” 她从怀中取出一团竹纸,阿笙接过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小字,笔迹寥寥。 ——许都将乱,望卞夫人能给与协助。 “啪”一声,狂风突然吹折门前梨树的枝条,猛得折断落地,惊得阿笙不禁吓了一跳。 天边墨云隐约在翻滚层叠,流动着黑压压的空气,发出大风拍打窗棂的巨大呼啸。 泓雪将纸放在烛火下点燃,迅速化为灰烬后急匆匆地催促她:“快点换上我的衣服,冒充我的身份去尚书台寻令君,切记不可暴露。我就在此装作你的模样,等你回来再走。” 阿笙虽不知出了什么事,但直觉告诉她能让荀彧向她求助的事情,事态必定已是迫在眉睫。 一刻也不敢耽搁,她赶紧快速脱下自己的衣裳和泓雪的交换穿上,把发髻改成和泓雪一样的朝云髻,动作迅疾得是平时速度的三倍。 一切妥当后阿笙拉起恽儿的手,笑眯眯地给了他一颗冰糖舔,充作简单的贿赂,“恽儿乖,姑姑带你去找爹爹,好不好呀?” 小孩子哪知出了什么事情,拿着糖啃得津津有味,忙不迭地点头:“好,爹爹说要带恽儿去看元宵放灯,姑姑到时和我们一起去嘛。” 被他这么一提,阿笙陡然想起好像确实是元宵了。 许都有放灯结彩的习俗,毋论是年轻姑娘还是老太妇人,都会在这一天和家人出来看灯,自是热闹非同寻常。 想是有人要趁许都灯会,百姓群聚欢闹而曹操又恰好不在之际,伺机作乱。 “好好好,姑姑带着恽儿一起去。”阿笙一想到这心里愈加慌乱,赶忙应承着就拉他往宫门口走,丝毫不想耽误时间。 从唐菱寝宫出来要经过御花园,远远的就听见宫女们嘻嘻哈哈的嬉笑声,阿笙也没工夫去理会,看她们已然完完全全挡了那条必经的游廊,自己只能走条僻静小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了。 她左右观察了会儿,发现西边假山后有条小道,虽然很狭窄但正好足够一人侧身走过。 她先挤进去,随后招招手让身体瘦小的恽儿也进来,头顶的日光在乌云掩盖下变得很微弱,但正好能通过头顶缝隙照亮脚下。 猛的,前面一道阴影突然挡住视线。 ——是个穿着大红宫装的女子。 阿笙猝不及防地看见个人,当下就惊了一跳。 不想那女子更加夸张,同样也吓得往后直退,手颤颤指着她:“你,你是怎么找到本公主的?本公主都躲到这了,你怎么还能找着啊?” 她的声音似乎在哪儿听过,阿笙一见到她正脸,这才想起——是上次那位当街见义勇为的红衣姑娘。 “你是公……公主?”阿笙也吃惊地指着她,却得对方一个毫不客气的白眼,鼻孔都翘到天上去,趾高气扬地轻蔑道:“你是新来的吧,连本公主也不认得?当今陛下嫡亲的同胞妹妹,大汉最尊贵的文襄公主。” “那你怎么鬼鬼祟祟躲在这个地方?”阿笙见她这副骄傲自得的模样,心里只觉得好笑,毫不客气地问她。 这下可了不得,她没想到眼前这个宫女居然这般不尊重自己这个堂堂公主,顿时不满地朝阿笙瞪了一眼:“本公主在和她们玩迷藏,什么时候轮到你个下人来指手画脚?” 要是平时阿笙听到别人敢用这副口气跟她讲话,一定会当场跟她唇枪舌剑理论一番,可现在她实在是有急事,没这个心情去爱面子。 可这个公主又一直挡在这碍路,她只能没好气地抬眼,冲她道:“我奉陛下之命出宫办事,若是被你耽误了正事,你就是违抗圣旨!” 阿笙想了想,觉得大概也只有那个皇帝能吓得住这位公主,只能把刘协搬出来恐吓她。 她的声音失去了原先的霸道蛮横,这会儿变得极软,可阿笙一点也听不进,被她这么个紧紧拉扯着,心里如窜进一窝热锅上的蚂蚁急得直跺脚,只想立刻脱身离开。 这公主见她一脸着急,错把神情当成了为难,于是更加攥紧阿笙的手,放下最为自豪的地位半曲身体向她哀求:“你不用担心的,就算被皇兄发现了,也只有我会被他惩罚进宗庙面壁思过,你一点过失也没有的,求你了求你了嘛。” 第六十九章 花魁 这下可如何是好? 眼前这个骄傲跋扈的公主哭哭啼啼地掰扯着她,连半点尊严也不要了,兀自恨不得把鼻涕眼泪抹她一身,大有一副不带我走你也别想走的架势。 这可怎么办哪,这公主要是再这么叫下去,只怕举宫的人都要知道她卞笙鬼鬼祟祟藏在这儿了。 公主见她愁眉锁得更厉害,心里顿时着了慌,眼睛滴溜一瞥,倏而瞅到躲在阿笙身后的恽儿,立刻疑心大起。 她警惕地往阿笙身上仔细打量了半会儿,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瞬间敛去眼泪喝问:“这个孩子是谁?你到底是何人?” “这是今日进宫探视的唐妃外甥,陛下召我将其送回家,你敢拦阻么?”阿笙见她这么问,索性将实话相告。 不料公主仍旧不依不饶,犀利的柳眉高高竖起,冲她质问:“我宫中仆侍皆有通行腰牌,为何单单你没有?你怕不是宫外人混进来图谋不轨的吧!” 她对这个发现还很得意,不禁趾高气扬地瞪着阿笙,嘴角暗自浮起蔑视的笑容。 看来让她主动放行是不太可能了。 阿笙呼吸慢慢屏住,眼前女子只要再靠近半步,她就准备动手将其打晕。 悄悄捋起袖子,手渐渐攥成拳状缓而发力,正欲猛得打向她脖颈后面处时,外面突然响起急切尖利的女声: “公主,公主你在哪儿?陛下刚刚找您过去!” 这个极合时宜的呼唤无疑是最有力的警钟,敲得公主面色猛然一滞。 嘴角笑容顿时僵住,身形顷刻悚然一颤,她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懊恼地狠狠瞪向还处于茫然的阿笙:“今天算你走运!” 言罢,她一刻也不敢多留,一阵风般就跟着那传令的侍女走了。 看来,刘协确实是这公主唯一害怕的人物啊。 不过阿笙也没时间多想,她赶紧拉起恽儿就往外跑。事不宜迟,尚书台幸好离宫殿不远,两人气喘吁吁小跑了少顷,巍峨肃穆的官署就在眼前。 她刚走近匾额前的侍卫准备通报,“妾”字还没发出,那目光炯炯有神的青年男子立刻躬身一鞠,放下手中的戟侧身让她通行,口中恭敬谦卑:“卞夫人请进。” 阿笙牵着恽儿随侍卫走进去,一路都不敢多瞅。尚书台居中持重譬如北辰,严肃安静的空气得让她心中直发紧,不敢让眼神在这里多停留。 侍卫引她走了一条僻静小路,荀彧的书房在最中间位置,坐镇台间。 她轻轻推开那扇雕花楠木门,看见他身着黑底红纹的玄纁色朝服,沉静而雍容。身边陈放着卷卷堆叠整齐的简牍与书籍,看起来尚书台的事务繁杂冗多,处理这些想必也很辛苦。 沉水香特有的淡雅味道拂过鼻尖,从角落的博山炉里袅袅升腾至半空,缭绕成烟雾缠缠的仙气。 “荀令君。”她悄悄开口,不敢高声打扰这里的幽静。 荀彧却似一直在等待着她,澄澈如水的双眸望向阿笙,如往常般温润的声音熟悉得令人心安:“卞夫人。” 恽儿一见到父亲立刻兴奋地蹦起来,闹着扑进他怀里,嘴里嚷嚷:“爹爹带我去看灯嘛,恽儿想看好大好大的灯山,亮堂堂的。” 荀彧俯下身揉了揉他毛绒绒的脑袋,眼睛看着儿子笑道:“爹爹有公事,晚上让管家带你去看灯好不好?爹给你两串铢钱买灶糖吃,你不是最喜欢吃桥南杨家熬的糖么。” 小孩子就是这么容易打发,当下便被父亲哄得老老实实,欢呼着蹦跳老高,荀彧示意侍卫把他送回府里。 见恽儿的身影出了门,荀彧转身看向阿笙,道: “本是不必劳动卞夫人,只是如今事态紧急,不得不辛苦卞夫人枉屈前来。”他旁若有人地行了个礼,语调谦逊得让阿笙很不舒服。 她最不喜欢荀彧拿这副生疏有礼的语气和自己拜会交谈,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许都大事,于是她赶忙也回了个礼以示尊重,问道:“不知许都出了何事,还请令君告知一二。” 荀彧忽然抬眸,那双清透的眸子沉沉盯住她,低声而有力:“司空征淮南,张绣袁绍勾结作乱,有内应伺机混入许都城内,彧恐若于元宵灯会之际起叛则事态难以处置。” 阿笙闻言不由得一惊。但荀彧即使说着再紧急的事情,却仍是用着最温文的语气,仿佛在他眼里没有什么能够使他慌乱,永远是镇静自若的神色。 她想起那次兖州叛乱时,吕布张邈腹背夹击,唯独只剩两座孤城坚守不降,可谓是四面楚歌也不为过。 她那时见荀彧处变不惊,从容地指挥若定,自己便没意识到情况究竟有多糟糕。 可是她后来才知,当初若非他一力维持承担僵局,曹操恐怕早就输得一败涂地了。 “彧希望你能把这封密信交给夏侯元让将军。”他从袖中取出信递到阿笙手上,蔡侯纸微微泛着淡黄的色泽。 她从他手上郑重接过,将密信揣进自己的袖子里,耳边听得荀彧说:“夏侯将军统领禁军营镇守许都,彧在信中告知其情况,让将军多加三道布防,盘查过往百姓商贾,以防那些不轨作乱之心。” 说罢,他眼底闪过沉重,“外面遍布眼线内应,你万事需小心。” 阿笙自然是懂的,她朝他重重点头,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令君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 她这么坚定地承诺完,荀彧却突然直直地望着她,眼瞳担忧里隐隐透出不安,过了良久,才道:“若非只有你身上有司空令牌,彧真不愿让你冒这个险。” 阿笙疑惑地皱眉,他本来俊秀文雅的面色倏而变得歉疚,染了几分幽幽的波光,眼底的忧虑教她怔了怔,“夏侯将军手下兵士只听司空将令调遣,违者即犯军命。而你的令牌持之正如司空亲临,所以彧不得不让你以身涉险。” “这令牌……如此重要?”阿笙没注意到他后来说了什么,掏出那块一直藏在怀里的乌木虎符一样的令牌,蟠螭纹路交叠缠绕表面,用阴文刻着几个复杂难辨的字样。 “他会舍得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我?” “因为司空信任你。”荀彧淡淡说了几个字,却如轻飘飘的叶子落在湖面,在她脑子里一声不响地掠起极大的波澜,搅得她心神都乱了。 那个总是漫不经心又时而搞不懂到底在想些什么的人,会把这种命一样的宝贝给自己? 真是莫名其妙。 可她又觉得心里有一种酥酥麻麻的东西在慢悠悠晃开来,让她不禁对着这枚发烫的令牌发呆。 “禁卫营在许都西北,你切记于路小心,走隐蔽间道而行。” ** 道边树梢上结满五光十色的花灯,在风里轻轻地晃,惹了半空一片花花绿绿的缤纷斑斓。 人们都在兴致勃勃地准备夜幕降临的元宵佳节,到处充斥欢声和笑语。却无人知晓那黑夜里蛰伏的危险,就如一头蠢蠢欲动悄然潜行的猛兽,只等时机成熟便会瞬间喷出炽烈的火焰,将这个歌舞升平熙熙攘攘的许都烧成一干二净的灰烬。 阿笙紧紧揣着怀里的密信,打扮成最普通的姑娘模样,靛青襦裙简单又朴素,混进人群中完全不显眼。 到禁卫营需要穿过一个喧闹的街市,小贩和人群都在忙着讨价还价,大娘们尖锐的嗓音盖过了马蹄车轮声。 她四顾环望,这里附近是有名的烟花柳巷之地,许都最招揽生意的迎芳楼就在此处。常有王孙公子前来一掷千金,因此也是各势力的暗线影卫的接头地点,小小一座楼里暗流涌动,阴谋阳谋都在角落的黑暗里攒聚诞生。 远远的,就能听见悠扬的乐声,清越的笛音伴随优雅的七弦琴,撩动路过者的心弦。 “今日许都花魁要于迎芳楼前献舞,吾等正好有一饱眼福的机会了。” 两个青年公子正相互嬉笑,另一个听同伴这么说,也神往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凑近道:“听说那花魁夏兰美貌无双,更兼才艺双绝若天上人,也不知是哪个有艳福的能付得起三千两银子给她赎身,我们也正好去凑个热闹。” 果然,人群都往迎芳楼涌去,嘴里皆嚷嚷着要去一睹花魁绝世姿容。 阿笙趁机也混进去,人多的地方往往就越不会注意到自己,就算有眼线自始至终跟着盯梢,也很大可能会失去目标。 迎芳楼前已早早搭起高台,绸缎飘飘下掩映着一棵棵婆娑起舞的依依柳树,树下站着许多珠翠生香的莺莺燕燕,在和各自的公子少爷主顾调笑戏谑,掩面作乐。 阿笙瞅准楼的角落里伸出一条偏僻小巷,在那里一定能避开所有耳目。 她拨开围拥人群,挤了条道想跑向那小巷口,胸口却突然传来阵阵恶心的呕吐感,让脑子里直泛晕乎乎的不适。 她强忍着扑面而来的晕眩,矮身钻进人群的缝隙间,眼看着马上就能冲出人海,不料更多的人又围拢了来,还发出阵阵海浪般的欢呼,瞬间隔住她的脚步。 鼓声作鸣,琴音四起,人们的目光开始都聚在台上缓缓走出的绿纱姑娘上,纷纷开始窃窃接耳: “果然是花魁,好生美丽,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 “迎芳楼果然藏了不少绝色美人,这老|鸨眼光真是不差。” 第七十章 就要她了 阿笙隐隐约约直觉,人群中有人一直在注视着自己,那灼热的眼神令她后背很不舒服。 她警惕地四顾,却只见一片看热闹的喧哗,根本辨不清那些尖锐的目光从何而来,只能把自己脸上的面纱系得更紧些。 “那位是谁?”有人突然指着台前惊问。 众人皆往那边看去,有位男子身边簇拥了不少美人,正悠然自得地观赏台上妩媚动人的舞姿,这副神态顿时吸引住阿笙和众人的眼睛。 男子着一袭明朗中染上神秘的紫色长袍,长发半束着披落肩头,散漫自在地倚在藤椅上,嘴角挽出饶有兴致的笑容。 他发间微掩白雪,俊美面容上带有特属于西域的五官特征,一双狭长的深紫双眸微微上挑,漾着蛊惑人心的波纹,正谑笑地欣赏台上的艳丽美人。 “好,好啊!”一曲舞罢,他率先喝彩叫好,引得老鸨堆起满面谄媚的笑容,又亲手给他倒了盏茶,声音腻得发蜜:“大人,兰儿这舞,可否合您心意?” 他淡淡往身边侍仆抬了一眼,后者立刻会意,掷出一把熠熠生辉的赤金,老鸨赶紧迫不及待地摊开手掌接住,如获至宝地咧开嘴角笑起来,冲着他乐得合不拢口:“多谢大人赏赐,老奴这就叫兰儿来拜谢。” 台下见这副豪气情景顿时炸开了锅,艳羡与惊异声顷刻在四面此起彼伏,众人开始议论纷纷:“许都城何时来了个这么一掷千金的贵人?我等怎么以前都从未见过。” “士族里也从未有过这等人物,想应该是从西凉来的罢。” “可不是吗,大概也是出自凉州名门望族,这金子真是像水一样花花地流哪。” 趁众人皆是一片哄闹,阿笙赶紧埋头从人与人的间隙中穿过,冲向那偏僻的巷落里。 她尽量贴着墙走,避开那一道道锋利尖锐的追踪目光,但自己人在明处,那些眼线和绣衣使者等众却躲在暗处,这种如芒刺在背的紧张感令她脚步不由得慌乱起来,警觉地不住往四处瞅瞅。 “咔”一声,头顶的枝丫突然断裂,枯黄的落叶骤而坠地,晃晃悠悠地在眼前飞掠,紧接着一把铜色暗器随即掉落脚边,“叮”地令人悚然失色。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阵阵踩在心头,如摄人心魄的密集鼓点,夹杂着衣角与空气细微的摩擦之音。 阿笙脸色霎那发白,心瞬间沉到谷底——居然还是给发现了。 可是这里一眼望下去是条黑漆漆的小道,根本没有任何大树可以隐蔽,唯一的藏身之处也只有身侧的迎芳楼。 巷子的左侧墙壁开了一个后门直通迎芳楼,除此以外已是走投无路。眼下也顾不得什么青楼不青楼了,能保住命才是要紧。 来不及丝毫犹豫,她扭头就踹开那扇木门,头也不回地就往里躲去。 幸好这门平日应该都不上锁,轻轻一脚就能踢开。 一探进头,她忙不迭回身把门迅速关上,紧张地用力推起旁边的柜子将其挪在门后。 待这一切防备做好,手心和额头早已冒出涔涔细汗,心脏也在扑通扑通颤抖着跳。 她后背紧贴着柜子,竖起耳朵聆听外面的动静,握紧手中刚从角落捡起的笤帚,准备若是外头有人闯进来,就毫不犹豫扬起来击打他头部。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靠近,经过。 手里的工具也在慢慢捏紧,不断渗出的汗水将手掌湿润得愈加发颤,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连给整个身子都摇摇欲坠站不稳了。 突然,“砰砰砰”门被清清楚楚地敲了三下。 “有人吗?”有个粗壮的男声在冲这里大喊。 阿笙不敢不回答,当下努力让心神定下来,提尖了嗓子柔柔弱弱地往外应答:“外面是谁呀,奴在后堂洗澡呢。” 一面战战兢兢说着,一面又换了个粗里粗气的女孩声,故意降下音调:“我家姑娘在洗澡,谁这么不识礼数来耍流氓赚姑娘便宜啊?还不快快滚,小心我们告官啊!” 外面果然没了声息,想是应被自己假丫鬟的威胁镇住,只能自讨没趣地离开了。 脚步声渐渐走远,直至只余冬风盘旋的呼啸声,在小巷子里来回激荡。 好不容易四周安静了,她才敢镇定下来喘口气,默默按着胸口平复急促的呼吸。 真是死里逃生。她刚才吓得差点露出马脚,还是掐紧自己的大腿才不至自乱阵脚,现在那里还不时传来青肿的痛感。 待时间估摸着过去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想搬开柜子再探头往外面看看,身后突然响起严厉的大喝:“大胆窃贼,光天化日下还敢闯我迎芳楼行偷窃之事!” 这声突如其来的喊声把她震得腿一软,下意识扶住身旁的柜子,不禁做贼心虚地回头朝那声音的主人望了一眼。 只见一张中年妇女方面高颧的脸庞正狠狠瞪着自己,灰色如鹰的双眸,抿成细线的嘴唇,疾言厉色的表情愈发显得她不近人情,刻薄不仁。 妇人见阿笙愣住,心里怀疑更甚,更加冷厉地抬眸盯住她:“若你不从实招来,我就把你送到官府进牢受苦,还不快说实话!” 她一把扯住阿笙脸上的面纱,在看清她脸庞后,灰黑的眼里顿时露出惊异的神色,随后扯开嘴角仔细打量她全身上下:“长得倒是不错,想也不是小偷小摸的窃贼。你是刚来的姑娘?想跑?” 阿笙本听到她前半句话还暗自松了口气,不料这后半句一出,直接如闷棍般重重往头敲下来。 她刚想开口解释,不料这方脸妇人像是又发现了什么新机密,经验丰富的她目光瞥过她苍白的脸色后直直倒吸了一口凉气,汹汹质问道:“你有孕了?为何还敢留下孩子,做淸倌儿的难道连这点都看不明白么?竟敢糊涂到还想跑,做什么痴心妄想春秋大梦!” “罢了罢了,先随我到前面去侍奉贵人,等以后再罚你罪过,快点快点。”妇人见阿笙愣在原地,骂骂咧咧着不耐烦地来拉她。 真是才离虎窟又入狼窝! 现在着实也没什么脱身之策,也只能听话地跟着这个妇人往前经过七拐八绕的房间走去,到那后再找机会逃跑。 途中从门后面不断传来的娇喘和调笑骇得她一阵面红发热,脸上的肌肉抽了抽。 到了前厅,神秘男子现在正坐在一张上首的玉白座椅上,潇洒地饮着醇香美酒。迎芳楼的美人一眼望去真是令人目不暇接,如今都围着这名男子,纷纷争先恐后地要献宠。 只是他虽身处万花丛中,却始终没有碰触任何一位女子,连从她们手里接过酒樽也没有触到肌肤,保持着若有若无的疏离。那双迷惑人心的眼瞳也如能看破世事般,泛着冷冷的笑意与凛冽。 这满堂春色之际,一名身着黑色紧衣的蒙面人突然被五花大绑着押送进来,阿笙眼珠子立时瞪得老大。 这许都城王法恢恢,何时允许动用私刑处置百姓和奴隶了?想不到这座迎芳楼里果然藏着多少见不得日光的勾当,外界传言实在不虚。 “报大人,属下几个追了此人半城才擒住他,从他身上搜得了尚书台的密信,看样子他是从尚书台出来便直奔夏侯惇禁卫营而去。”押着蒙面人的暗卫向上首的男子拱手禀道。 尚书台? 荀彧难道同时派了两人送秘报么? 阿笙不由得盯向那神秘男子,目不转睛地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只见他闻言轻轻勾起唇角,慢悠悠接过暗卫递上来的书信,视线接触到那封信的一刻,阿笙目光瞬间发直——是和她怀里一模一样的纸张和台印! “哦,你家主人这么防备我么,还要劳动夏侯将军派遣禁卫。”男子扫了一眼书信,谑笑着望向蒙面人,眼底有一瞬波光悄然涌动,“他是不是想提醒在下,在下的小把戏逃不过你主人的法眼?” 阿笙不禁觉得,荀彧是故意派遣那蒙面人自投罗网将信送到男子手上,告诉他许都城早已有了防备。 而自己怀里发烫的蔡侯纸,才是那封真正要送出去的信。 被绳子绑缚的蒙面人却丝毫不惧眼前阴阳怪气的男子,怒眼圆睁着冲他吼道:“你们的阴谋我主人早已尽知,你一举一动都在他监视之下,一群跳梁小丑还不赶快束手就擒!” “阴谋?”男子非但没有不忿,反而笑得更张扬,目光略过四周繁华绮丽的缱绻温柔乡,偏头道,“在下此番来许都,不过是为了欣赏美人而已,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扯上什么阴谋呢。” 老鸨连忙凑近上前,躬身媚笑着,头顶的珠翠钗环由于幅度过大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大人可是想让兰儿陪侍,老奴这就叫她来为大人唱曲儿。” “美人虽好,看久也会生厌,不如老妈妈为在下再挑一个?”男子以手撑头,眸中的紫光幽幽流转,让人猜不透他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 老鸨一听,奉承的机会正中下怀,腰压得更低,指向周围那一圈围拢的莺莺燕燕,笑道:“迎芳楼别的不多,漂亮姑娘却是天子脚下最多的地方。不知大人看上了哪位姑娘,老奴好叫她侍奉。” 男子慢条斯理地环顾四周,深紫的眼眸掠过那些容色殊丽的美人们一眼,让她们皆是内心激动了番,俱是希望能得到这位贵人的青睐。 阿笙心惊地躲在人堆里,心想着自己未做任何打扮,应该不会这么运气不好到引起他的注意。 不料他阴阴沉沉的目光扫过来时,只略微望了阿笙一眼,瞬间定在她身上,若有若无地轻轻呵出几个字:“就要她了。” 老鸨迫不及待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在望见陌生的阿笙后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疑惑,但立刻又满脸堆笑地奉承道:“大人果然好眼光,这姑娘是我们新来的淸倌儿,容貌可是不输于兰儿的。” “是啊,果然美丽。”男子慵懒阴沉的笑声附和着老鸨,阿笙的脑袋顿时嗡地一声大了。 老鸨赶忙过来拉扯她上前,由于头脑暂时凝滞,她的腿脚也不听自己使唤,无意识地被拖着走到那男子身边。 男子慢悠悠从玉白座椅上站起身,轻轻靠近她耳畔,嘲弄地笑了一句,声音虽然很低,但足够让她听得无比清晰: “荀彧年纪还是太轻,居然敢算计在下。” 第七十一章 天命只有半成 耳边魅惑阴沉的话音一出,阿笙立时身子一僵,尽管心脏已经惊得发颤,仍努力保持镇静直视他的目光:“你到底是何人?” “在下西凉贾诩,夫人怕是没见过在下吧。”他鼻间呼出的温热气息微微摩挲着脖颈,旋即覆上一只冰凉的手,慢慢攀上了她的喉咙。 缓缓锁紧,用力,加重。 “救命啊,杀人了!”那些娇弱姑娘们见男子猛地动了杀心,莫名其妙突然扼住眼前这个美貌女子的咽喉,当下都吓得花容失色,纷纷大叫起来四下散开。 那唯利是图的老鸨也惊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愣了一会儿后也跑了出去,生怕是自己迎芳楼惹了这贵人忿怒。 现在偌大的前厅内只余阿笙和身旁冒着冷冷杀意的男子,以及他忠心耿耿的一列暗卫。 风从门外忽然刮进来,卷着冬风独有的冷寒与凛冽,冰凉入骨。 但她记得自己明明曾经见过贾诩。 她想起在洛阳时,他来荀彧府门前赠了贴华佗所制的草药,说唐菱脸上的疤痕可不日而愈。 细想确实是一模一样的五官面容,却已是截然不同的气质,如黑夜中掩住莹月的浓雾,扑面而来的压抑让她浑身发闷。 突然记起唐菱挂在床头的荼蘼走马灯,她眼神不由得怔了怔。 “你不是文和。”略带沙哑的低沉女声缓缓传入耳中,众人将视线投往那声音的来处,只见一位身着藕荷色襦裙的女子,明明应该还很年轻,却已是半头霜发。 “阿……菱?”阿笙吃惊地看到唐菱站在眼前,面容淡淡看不出任何表情,声音冷得不带半分温度。 与此同时,一身霜白玉色长袍的荀彧倏而匆匆跑进来,见到阿笙被劫迫眉间瞬时涌起不悦,刹那间拔出腰际的佩剑,迅速指向男子胸口,沉声喝道:“把她放了。” 这还是阿笙第一次见他拔剑。 唐菱向荀彧递了个眼神,随即目光透出寒光,走上前去冷声道:“别假冒文和了,本宫看得一清二楚。” “娘娘从何而知?”扼住阿笙脖子的手顿时滞了滞,嗓音却仍旧不动声色。 “他永远不会让自己身临险境,更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唐菱尽管挽起唇畔,但语调里泛着淡淡的苦涩,却没人注意到她眉宇间悬着的失落。 脖颈上的手慢慢松脱几分,那股扼人的窒息逐渐放轻,新鲜的空气缓缓注入鼻腔和喉咙间,阿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发痒的喉咙连咳了几声,捏紧自己的大腿肉才不至于晕过去。 “如果本座没猜错的话,真正的贾文和就隐藏在这里。”荀彧用宽慰的眼神望向阿笙,声音沉稳而不乏力量,“本座既已亲来此地,文和还不出来么。” “把她放了罢。” 陌生而有磁性的男声骤然响起,此音一出,唐菱的脸色倏而大变。 暗卫间有个褐衣男子缓缓走出来,干脆利落地摘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俊美阴柔的面容。 阿笙身旁的紫袍男子与此同时也立刻卸下自己的面具,彻底放开了她,随后退到暗卫之列。 荀彧当下便走到她身边,扶她在座位上坐下,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气,原本紧张的心跳逐渐平复。 “文和!”唐菱忍不住轻唤了声,但随即敛去了刚看到他时的激动,垂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他没有应答,和她的眼眸相接了一瞬,又偏头看向荀彧,薄唇弯起嘴角笑道:“果然瞒不过令君,令君年纪虽轻,却着实是某的对手。” “文和如此逼彧现身,彧也料文和必不会隐匿。”荀彧向他施了一礼,道,“文和此番易容来此地,必不是为乱许都而来。” 贾诩紫烟色的狭长瞳孔里泛出微微笑意,像是蒙了一层雾,颇有些神秘莫测的意味:“正如令君所言,搅扰曹司空后方这种事情,可对某没有半点好处,某也没有闲情逸致费这心思。不过,欲与您做个交易才是此番真正的目的。” “哦?”荀彧眉峰勾起,沉静相问,“不知是何交易——莫非文和在为张绣将军做打算?” 闻言,贾诩的眸子中有抹光一闪而过,情不自禁逸出赞许:“当世子房果然名不虚传。”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荀彧清澈的双眼,继续道:“某如今为张将军谋划,亦是为自己谋身。所以,某不希望张将军被迫投于袁绍此等庸主,但这结果也未必是司空想看到的。” 他们两人说话跟打谜语一样,阿笙在旁边听着云里雾里,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荀彧显然很明白贾诩话中深意,霜白锦衣在烛火和夜明珠的照耀下越发雅若璆玉,全身散发着沉着温文的澄净气质。 “司空自然是求才若渴,文和也不会甘心屈为袁绍之臣,彧在此能向文和承诺,张将军自可雄踞宛城,司空不会食言。而司空也希望张将军不会出尔反尔,这一切都决定在你们的手里。” 到这里,阿笙终于听明白了些。 他们在以各自主公的角度,于谈笑间平衡安定双方的命运。 她看到贾诩的目光深沉地望了荀彧一眼,道:“如此便是最好。但容某冒昧问一句,还望令君能告知实情。” “请言。” 贾诩紧盯着他,一字一句缓缓道:“司空如今若是与袁绍正面相抗,胜算几成?” 空气瞬间静止,阿笙身子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瞥向荀彧,希冀从他口中听到真实的回答,却又有些紧张,手心里不自觉直冒冷汗。 荀彧丝毫未有犹豫,唇角从容地呵出两个字。 “半成。” 而后又浅施以礼,认真地说,“这半成,是天命。” 此言一出,阿笙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惊得紧紧注视荀彧,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但他似乎并没有在说笑,神色镇静地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所说的并无半分夸张。 “我的命,其实一直捏在袁绍手里。” 她突然想起曹操曾说过的这句话。 原来荀彧也这么想。 曹操在她面前向来是无所不能,天下仿佛袖手即能得,或许他只是将自己的脆弱隐去,只留光明的那面给她看。 她的面色顿时黯淡下去,心里浮起隐隐又强烈的担忧。 这忧心一起,顿时让她自己都为之吃惊——什么时候她会这般关心他了,还会将他的命运和安危与自己视作一体。 或许是早已刻入骨子里了罢。 她不禁转移视线,侧头瞅瞅贾诩的反应。 贾诩却如早有预料,眸间并未有惊讶的神色荡漾,而是了然于心地颔首,沉沉道:“某本以为半成也不及,不过既然有天命加身,半成也未必不够。某在此向令君许诺,若是袁曹到了箭在弦上兵戎相见的那一日,某自当顺应天命,张将军亦然。” “得文和此言,彧何其有幸。” “但某在此不得不提醒令君,许都城内遍布袁绍的死士影卫,恐怕比令君想象的更多。”贾诩眯起眼,薄唇中吐出的每个字眼俱是让人心惊。 荀彧的视线掠过阿笙,笑道:“彧之所以让夏侯将军出兵布防,初衷也并非是防备文和与张将军。” “那令君也要防陛下么?陛下也并非没有死士暗线在司空身侧,令君总不能装聋作哑吧。” 贾诩冷不丁这么说了句,似笑非笑的意味隐隐从眼中透出来,仿佛在静静地等待对方的回答。 这么尖锐的问题,被他一个外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问出来。 阿笙怕荀彧为难,想站起身上前解围,不料他神色自若,直直望向建章殿的方向沉声道: “彧一心力保许都,也是为了当今汉室,这从来都是彧毕生夙愿。” “好,好!好一个一心为汉,毕生夙愿。”贾诩闻言抚掌大笑,薄唇浅浅勾起,“某佩服令君这一片赤诚之心,也希望令君能永远保持初衷,不做让自己悔恨之事。” 言罢,他轻轻靠近荀彧,附耳悄声笑语:“某在迎芳楼一掷千金的事想必已闹了整个许都,袁绍的暗线也都看在眼里。他们也会知道令君必定有了防备禁卫营,大可不用浪费。” 贾诩声音说低不低,恰好能让一旁的阿笙听得分明。 随即,他翩然挥袖转身离去,临走前略略看入唐菱眼眸,转瞬就不见了身影,就好像从未来过这迎芳楼,这许都。 唐菱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出声喊他的名姓。就这样远远望他的影子隐没在远处重叠的闾阎间,直到夕阳模糊成黑夜的影子。 “娘娘,我们该回去了。”一直站在身侧沉默不语的石香垂首唤她。 见她仍是面上怅怅,石香忍不住问:“方才为何娘娘不叫住贾大夫?” “刚才若是能叫住他,早就不必等到今日。” 石香鼻尖沁出浅浅细汗,不忍再睹主人苍白的面色,低下眉,声音黯淡:“奴婢吩咐御膳房做了桃叶蒸鸭,我们回去趁热吃罢。” “走吧,我们去吃蒸鸭。”她终于回过神来,淡淡地扯开唇角,拉起石香的手。 第七十二章 头风 建安四年,袁术大败于江亭,退走淮南后只余残兵老卒,口渴时召厨师要碗蜜水而不得,绝望之余吐血三升终亡。 至此,劲敌只余袁绍一人,曹操离扫平北方唯剩此道障碍。 献帝于含光台置酒作贺,台下百官皆俯首于地,山呼司空威名。 “司空大军远征,如今得胜凯旋,诛灭篡汉之逆贼护我正统,朕在此当敬我大汉栋梁大厦之臣一杯!”刘协头顶尊贵的十二冕旒悬于面前,遮住了他脸上的神情,让人看不清他眸中酝酿的如许暗光。 “陛下先请。”曹操接过刘协手中的金樽,将它敬于身前,沉沉看他一眼,目光里扬起意味不明的微笑。 闻言,刘协也未推辞,端起金樽仰头一饮而尽。 “此乃我宫中上好御酒,司空如不弃,可饮之。” 如此曹操方才展出一个笑容,抬眉端酒,向刘协举樽后稍稍微抿一口,随即敛目略微躬身:“臣谢陛下恩典,此次得胜全赖陛下天威,臣决不敢妄自独揽。” “爱卿休要过谦,爱卿乃我大汉股肱之臣,朕全仰仗司空庇佑才得以苟全性命。” “臣不敢。”闻言曹操立刻跪地,口中朗声道,“陛下洪福齐天,臣也是赖以陛下提拔赏识,才得以尽臣所能。” 刘协连忙将他扶起来,勉强的笑容中透出惶恐,眼里掠过无奈,“朕亦不敢。司空为我大汉立下定鼎大功,朕无以为报,暂且将邺城赠与司空为食邑封地,望司空受之。” “如此臣谢陛下隆恩。”曹操也未作推辞,当下便躬身谢恩。 他锐利清澈的眼神往台下扫过,百官皆垂首不敢与这双熠熠的双眼对视,他唯独看见一名穿着海棠色轻曲裾的女子抱着婴儿站在外围,望向他的眸子里浮起明亮的光芒,嘴角情不自禁漫上笑意。 他径直走下含光台,快步迎向她,声音温柔到不可思议:“阿笙姑娘。” 这柔声的语调不像是从他口中说出,但那双明亮的目光灼灼,带着点调笑意味地拿当初经常用的称呼唤她,倒教阿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你回来了。” 七个月了。 此战虽是顺利到势如破竹,可也有大半年时间不知不觉渡过去了。 “你该不会是想我了吧?”几个月不见,他说话还是这么不正经,令阿笙不由得蹙眉翻白眼,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你做梦呢。” 怎么可能会有那闲工夫想他?她不禁又哼了一声。 “真是自作多情。” “来,给我看看彰儿。”他一点儿也没不满,反而嘴角上扬,眼睛在看到儿子的那一刻,瞬间又掠过一抹光亮的神采。 接过还在熟睡的彰儿,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来靠近肩膀,可能是因为心情激动,摇晃的动作幅度有些大,彰儿的眼睛一下子圆溜溜地睁开来,引得阿笙一阵惊呼:“你轻点儿!我好不容易把他哄睡的。” 不料小小的彰儿在看见父亲后,不哭也没闹,乌黑的眼珠子乖巧地盯着曹操,藕一样肉嘟嘟的小手伸出来举高,试图去摸父亲的脸。 “看来他还和你挺亲的嘛。”阿笙酸溜溜地说,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谁是他的爹。”他得意地笑,转而低头看向他,一敛笑容低沉道,“你辛苦了。” “没什么,”阿笙最讨厌这类腻味儿的话语,刚想转移话题,却见他额头骤然落下雨点大的汗珠,涔涔滑过面庞,冷不丁沾得她手背一阵发凉。 她惊得抬头,见他眼底闪过纠结痛苦的神色,却还在隐忍着不让她察觉。若非额间的冷汗和身体的微颤,阿笙恐怕还真发现不了他的异常。 她顿时慌了,忙一把用力扶住他,“你怎么了?” “我没事,”曹操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摇摇头摆手,“不过是旧疾发作罢了。” 她不禁气不打一处来,顿时换了副强硬的口气瞪他:“头痛还敢死撑?你还要不要命了,还不快去休息找大夫来治?” 他听了这话非但没有答应,唇角反而浮起若有若无的笑容,用了惯常的戏谑口气:“你何时会这般关心我了?” 阿笙立刻白了他一眼,扭头冷笑了声,不屑道:“我怕你头痛真死了,我可不想让我两个儿子这么小就没了爹,那得多可怜,是要被人同情一辈子的。” 可就这么无意一瞥,阿笙看见他的面庞忽然变了色,五官因为疼痛扭曲起来,还紧咬着牙关不愿出声,嘴唇抿出一道青白的细线。 周围的百官还在台下站着,而曹操明显是不想让任何人发觉,尽管折磨得痛不欲生,也始终强撑着笑容在和阿笙开玩笑:“我看是你不想让我就这么憋屈而死吧。” 下一秒,他立刻被阿笙拽着手臂,硬生生往自己屋子里拖,“不想被人看见那还不快走?” 堂堂一位司空就这样没面子地被她拉着,半走半扶地到了偏僻的寝殿,方才有了喘息坐在柔软的褥子上。 “你先在这坐着,等我片刻。” 阿笙话音一落,他沉默地坐在原地,一语未发地直直望着她,眼里如水波轻漾般柔和。 大概也只有这种痛苦能让他这样安静了。阿笙不禁好笑又心酸,快速地打了盆水端进来,手上拿着一块毛巾。 她将毛巾展开满满浸了水,将它轻轻敷在了他的额头。 冰凉的手不经意间触到了他滚烫的皮肤,她不由得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叹了一声:“你怎么忍到现在的。” 语气里流露出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和。 没等他开口,她忍不住又继续皱起眉头,叉腰责怨:“要不是被我发现,你是不是连我也要瞒着?你这病都已经多少年了,却从不在我面前透露半点,若非我曾经正好抓到你犯病,我还真要被你一直蒙在鼓里了。还有,你不要总是把你的脆弱掩藏起来不给我看,我讨厌你总是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你难道不会有自己的难过和苦衷,或者是痛苦吗?我反正是一点儿也不在乎你的感受,但请你试问你自己的心吧。” 阿笙语气强硬地一口气吼出这么番话,若是在平日里,她可不敢这么在曹操面前一吐为快。 但把自己憋在心里很久的东西好不容易逮了个机会发泄出来,顿时浑身都舒服多了。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他眯起眼,或许是日影照得他眼睛有些灰暗,看不清流露出来的情绪。 阿笙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却见他骤然站起身走出去,没再扔下半句话。 这就又走了? 这什么人啊。 她当下气得七窍生烟,一队校事府的锦衣暗卫却瞬间围至他身后,硬生生筑了道人墙,不给她追上去的机会。 她果然是个不擅长说话的人,这就又把气氛搞僵了。 懊恼地跺脚,突然不远处传来女子清清亮亮的喊声:“夫人,夫人。” 阿笙好奇地抬头,视线正好对上一名大红色宫装锦绣深衣的漂亮姑娘,明艳的眉眼里尽是张扬的笑意。 “你不是那个什么公主?”她想不起来这姑娘名字叫什么,一时愣在了那里。 “你是曹司空夫人?”这公主停下风风火火奔跑的脚步,喘着气手指阿笙问道。 阿笙由于上次的事对她仍抱有敌意,警惕地后退半步,眯眼问:“是又如何,关你何事?” 不料这公主好像全然忘了上次的不愉快似的,脸庞上立刻堆起一个甜美灿烂的笑容,伸手揽住阿笙的手臂,语调柔得能滴出蜜来:“本公主小名叫霜霜,你不妨就称呼我小名好了。本公主还是刚发现你是司空的夫人,问你个问题啊,你是不是能经常有机会见到郭奉孝?” 阿笙眨了眨眼,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见自然是总能见到,但她真不想遂这娇蛮公主的意,故意站在原地沉吟了会儿。 霜霜一见她陷入沉思,以为她是一时愣住,急忙解释道:“就是军师祭酒,那位郭嘉郭奉孝,长得很好看的那个。” 一说到郭嘉,霜霜的眸子里立刻爆发出奕奕光芒,毫不矜持地神往着笑起来:“本公主这辈子也没见过那样神仙般的人物,听说他还未曾娶妻吧?” “娶确实是未娶的,只是他可没有成家的那个意思。”阿笙觉得有必要提醒一句,扬眉睨她。 她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随即又像将郭嘉抛在了脑海的另一边,继续保持那副甜美娇俏的笑容,攀着阿笙的肩膀慢慢凑近,浓密睫毛扑闪着:“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本公主,好让本公主记住你。” “我姓卞。”这霜霜言语间的跋扈劲着实令阿笙不舒服,她也不想报上自己全名,只挑眉淡淡道。 “哦,那本公主以后就叫你姓卞的。”霜霜毫不管阿笙发青的脸色,继续旁若无人地眨眼,“姓卞的,本公主问你,你喜欢吃梅花方片饼吗?” 说着,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层层打开来香气扑鼻四溢,直把阿笙的馋虫也勾了起来。 她刚想装作推辞,那一袋梅花饼却被霜霜往自己怀里一推,还朝她大方摆手:“喏喏,都给你了。” “公主,申时了,陛下该找您了。”远处的更漏骤然滴水,身边的丫鬟小妗突然匆匆说了句,闻言霜霜顿时变色,倒吸一口凉气后转身就跑,嘴里大喊:“本公主该回去了,姓卞的,下次再来找你。” 尾音消失在门外的风里,瞬间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第七十三章 独一 白日的迎芳楼喧闹哗动,笙歌曼舞,珠围翠绕,实为许都一大胜景。 “哟,原来是郭公子啊,梅烟姑娘早已为您准备了新谱的乐府歌,正在天岚阁等候公子指点呢。”老鸨脸上浮起惯常的谄媚笑容,可劲儿地奴颜婢膝,艳丽的脂粉都快冒出两靥了。 郭嘉眼眸一动:“哦?那嘉得好好欣赏欣赏梅烟姑娘的美妙歌喉了。” 他早已是迎芳楼的老熟客,当下便轻车熟路地走上楼,正对了一扇雕花木门。 在他刚要进去的一瞬间,门立刻打开,飘出来一股陌生的奇异香气。 虽是稀薄,但也让人够呛。 他皱眉想要摇扇驱除,却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清亮婉转的歌谣。 一道梅花屏风隔开,女子曼妙的身形遮掩于那架白纱之后,只留隐隐约约的影子,以及清脆动人的曲调袅袅回荡在不大的屋子里。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不由得站在原地愣了片刻,视线有了短暂的恍惚。 一曲唱罢,那扇屏风突然被推倒,他还微怔着毫无防备,顿时被面前盈盈而立的姑娘惊了半晌。 映入眼帘的不是柔婉和静的梅烟,而是一位身着大红衣裳的明媚女子,嘴边扬起得意而自负的笑,在看清郭嘉的面容后,神采奕奕的眼里露出激动的欣羡。 一瞬间,风涌入房内,心里也如开出了花来。 “霜公主。”郭嘉无奈地向她躬身,礼貌问好。 姑娘脸上的笑容登时挂不住了,愕然地张大嘴巴:“你……你认得本公主?” “本来还只是猜测,这下更确定无疑了。”狡猾的眸子闪过一抹光,他拂开折扇微摇,让面前的霜霜看不清自己脸上的表情。 “但你至少记着本公主名字的对不对。”霜霜直接忽略掉他的漠然,兴奋地咧开嘴,眼睛都在放光,“本公主上次让你记住我的名字,没想到你还真的记着啊。我叫霜霜,是风雪雨霜的霜呀,你可千万别记错了。” “哦。”郭嘉似乎对她的激动全不在意,只安然地垂眉。 “那……那你觉得本公主唱得好听吗?”她的眼眸里如星子不停闪烁,期待而紧张地盯着他,手心紧捏裙角,不觉已然沁出一层细汗。 郭嘉不置可否地微微笑起来,目光掠过霜霜身上张扬明艳的飘飘衣袂,随即眺望远处,良久才淡淡说了句:“别把梅烟姑娘憋坏了。” 直接避过了她满心等待的问题。 霜霜倏地眼珠子瞪得老大,嘴巴也情不自禁张开来,愕然不已:“你怎知……” 身侧的丫鬟小妗一见势头不对,赶忙推了推主子,小声道:“公主。” 霜霜瞪了她一眼,泄愤似的跺脚,不甘心地哼了声,走到屋子尽头的大桃木柜前,拿出钥匙打开了柜门。 里面赫然是昏迷不醒的梅烟,双眼紧闭,凌乱的鬓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柔柔弱弱,完全是惹人怜惜的模样。 霜霜目光触及她的那一刻,恨不得要喷出火来,龇牙咧嘴地瞪视她,愤愤偏过头。 真是一副青楼烟花女子的狐媚样!霜霜内心狠狠腹诽,全然不知自己双手早已攥成拳,青筋也骤然暴起。 本以为郭嘉会将梅烟抱起带走,不料他也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转身欲离开屋门,好像对所有人皆毫不关心一般。 “啊呀,梅烟姑娘!” 突然,尖利惊恐的叫声骤而响起,伴随着老鸨猝不及防地闯进来,抱着虚弱的梅烟就开始高喊。 她急切的眼神扫视周围,在看到不知所措的霜霜后,目光立刻冷厉起来,指着后者叫道:“你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偷入我迎芳楼谋害姑娘?” 眼见着这响彻全楼的叫喊声要将所有人吸引了过来,霜霜顿时浑身冷汗直冒,着急地跺脚。 可一心急就更解释不清,老鸨见状不依不饶,强硬地来扯她衣袖,嘴里嚷嚷:“那咱们就见官,老身虽然是淸倌儿,可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主儿。见了官,老身就告你个谋财害命之罪,依照大汉律例是要杀头的!” 不说还好,一说霜霜愈加焦急地要哭出来,眼泪使劲憋在眶里打转,求救地看向小妗,咬着唇小声诉道:“这可怎么办,这万一闹到官府里,我也不能说自己是公主啊,皇兄知道后还不打断我的腿啊,我要完蛋了怎么办啊!” 小妗也慌得满头大汗,浑身都在发抖,垮起脸也差点哭起来,万一主子倒霉,自己还不是更惨? 当下主仆二人皆是六神无主,连魂都被吓掉了。 “这是嘉的嫡妹,并非什么贼人。”两人急得跳脚之时,郭嘉淡然的声音忽而传来,仿佛能抚平人心的琴音一般,直将霜霜的焦躁浇灭了一半。 “梅烟姑娘不过是中了迷魂香而已,并无任何大碍,半时辰内即可慢慢苏醒。恐怕是迎芳楼真进了什么采花之贼,不关我妹妹任何事。” 此言一出,霜霜顿时惊讶地望向他。 这个看起来漫不经意洒脱无羁的男子居然会救她? 心里刹那如冰面再次泛开裂纹,“啪”一声慢慢撬开心房,二月的桃花水哗啦啦地流泻出来,直映得她瞳孔有光。 老鸨一见郭嘉这么说,急忙敛首鞠躬道歉,赔起笑连连喏喏:“误会,原来是误会啊,老身在这里向祭酒和尊妹赔礼请罪。若是小姐心有不满,老身将这枚金簪子当做歉礼。” 身在江湖多年的老人岂会不知个中机巧? 郭祭酒肯卖这个人情给这个姑娘,怕也不是什么一般人。还不如赔个礼买个乖,或许能借机讨好一番。 老鸨眼珠子一转,主意打定,当下便把怀里的簪子递过去,伸到霜霜面前。 这金簪灿灿地在面前发光,可霜霜哪里敢拿,她虽是贵为公主,却也最爱钱,一看到这华丽的饰物闪着眼球,咬咬牙想接又不敢接。 “收着吧,妹妹。”郭嘉叹口气,而后迅速隐没了嘴角的那抹笑意。 被郭嘉下了命令,她才心安理得地接过来揣在兜里,喜滋滋地笑起来。 不远处正对天岚阁的小包厢里,阿笙一边装作喝茶的模样,一边目不转睛盯着这里的动向,提心吊胆地观察霜霜的动作。 真蠢! 她气得只想敲自己脑袋,那个霜霜做什么要把那位青楼姑娘给迷晕捆起来,这不是自己搬石头砸脚吗? 看吧,不仅得罪了她费尽心思想接近的郭嘉,还把老鸨给招来了。 唉。孺子不可教也。 阿笙摇摇头无奈叹气,端起茶杯喝口水润润喉,却在放下的一瞬间正对一张俊逸清秀的脸。 眨了眨眼睛,面前的脸庞逐渐放大,白皙的肌肤,长长的睫毛,长身玉立的身形,不是郭嘉是谁? 他笑眯眯地负手往那一站,摆明了是来兴师问罪的。 阿笙跟做了贼当场被抓包了一样,心虚地低下头,嘴角连连抽搐:“这是她自己找到你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别来问我。” 话一说完她才意识到,一身潇洒的青年正笑眯眯地站在面前,一语不发。 此地无银三百两,自己倒是先招供了。 他的眼睛如狡黠的狐狸,虽是清澈,却透着让人猜不破的神秘。 倒是和另一个人的眼眸有些相像。 透过这双清亮的眸子,她恍惚间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这双轻易就能看破人心的眼睛笑意微微地居高临下看着自己,阿笙顿时冷汗直冒,忙扯起唇角赔笑:“那个……那个我也不是有意的,我……” “那就是无意的了。”郭嘉微微歪头,倚着身侧的柱子,眯起眼。 他越是淡定,就让阿笙心里越恐慌,连忙摇头辩解:“是她软硬兼施,逼我告诉她你最喜欢来迎芳楼,她是公主,是大汉尊贵的金枝玉叶嘛,我怎么敢拂逆她的意思呢。” 其实是霜霜仅仅拿一袋梅花饼就骗取了自己的机密,一时嘴不严就全吐露给了她。 于是阿笙索性一口气将自己的没骨头推给霜霜,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脸上顿时堆起尴尬的笑容,不好意思地挠起自己的头。 “卞夫人何时会这般惧怕皇权了?”他手中的折扇轻敲案桌,悠闲地弯起唇角,似笑非笑道,“嘉可一直记得,卞夫人连司空也敢质问吵架,直把他气得跟嘉喝闷酒解气呢。”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阿笙一听他这话大有文章,也不管什么做贼心虚了,急忙站起身追问。 莫非是自己在那天惹曹操生了气,真把什么不该说的告诉他了? 郭嘉双眉一挑,像是故意吊她胃口,慢悠悠地坐下来,轻叹了一口气。 “司空那天从宫里受了陛下的凯旋酒回来,就一脸不悦的模样,说要跟嘉喝酒听新曲。嘉正好早就眼馋司空五年前酿的梨花醉,就没忍住连喝了五杯,不想司空素来与嘉差不多的酒量,那天却一口气不知不觉喝了一斗半,还一直说什么嘉也听不懂的话,直把嘉听得云里雾里,想破脑袋也不明白。” “那他究竟说了些什么?”郭嘉讲了这么一大堆,还是没说到阿笙想知道的地方,她不禁忍着疑惑连问,就差扯住他肩膀猛摇了。 郭嘉若有若无瞥她一眼,眨了眨黑曜石般的眼睛,轻轻道:“他说,孤最恨她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好像对孤的真心视若无睹,毫不在意地弃掷于地。孤实在是摸不透她的心思究竟在想些什么,无情无义,总是把孤当成可有可无的人。甚至,她对文若的感情大概也比对孤的深得多,每每想起都是如鲠在喉。这些话嘉怎么想也想不清楚,也不知卞夫人您能不能懂。” 第七十四章 看我献计 “我……我也听不懂。” 阿笙垂下头,自己也不知嗫嚅了些什么。 郭嘉倒是像特意来带话的,虽是似笑非笑,但眼神却很认真,只是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回对。 她明明不是这么犹豫的人,可偏偏面对曹操,她真算是遇见对手了。 “那嘉暂且告辞。”他还真是来去无踪的性子,还没等阿笙想好措辞,便已走得无影无踪。 她摇摇头,整理好衣裳走回宫里去,一路上满脑子都是郭嘉适才说的话,搅得浑身发紧。 “刘霜,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御花园的假山旁,赫然传来暴跳如雷之声,骇得侧边的枫树随着风动摇下哗啦啦的叶子,飘荡得洋洋洒洒。 阿笙赶紧躲在树后,看见霜霜僵住在一位玄纁色长袍男子的面前,那衣袍上绣满华丽繁复的龙纹,间杂边缘的锦云花样,镶嵌明珠的金冠熠熠生辉,腰间的夔玉佩精妙绝伦极是尊贵。 在宫里敢穿此龙袍的,不是刘协还能是何人? 阿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见刘协浓眉揪起,一双震怒的瞳孔令人不禁退避三舍,似乎正处在暴怒的风口上。 瞬间,他突然抬手,“啪”一声,巴掌在霜霜的脸上霎时留下一道红印,清晰分明。 阿笙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远处被挨打的霜霜却抖也没抖,直直地站在刘协面前,眼泪在眼眶里憋着打转,却努力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 “不知廉耻!”刘协瞪着她,嘴里吐出四个凶厉的字眼。 “我哪有不知廉耻?”面对兄长的咄咄逼人,霜霜非但没有如往常露出惧色,反而叛逆地顶嘴回他,秀眉拧得紧紧,小脸倔强而不服。 刘协明显被她难得的回嘴噎了一瞬,旋即眼里顿时冒出火来,“身为我大汉公主,居然跑到那么个污秽为人所不齿的地方,卖笑给别的男子听,这岂非不知廉耻?” “我只是……只是唱歌给郭祭酒听,这有何不妥?我单单让他一个人听,难道就这你也要管的这么宽吗?”霜霜像是浑身有了力量,清亮的眼眸里满是对兄长的质问。 一听她提到郭嘉,刘协好像愈加愤怒,拂袖上去似乎又想给她一个耳光,却被她灵活地躲过,于是他拧眉怒道:“你居然敢提他?刘霜,你姓刘!你是当朝皇帝的亲妹妹!你别忘了,你身上流着的,是我大汉的血!” “提他怎么了?我难道就不能喜欢他吗,我难道没有心悦人的权力吗,你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霜霜也不示弱,皱眉瞪他。 “他是郭嘉!”见霜霜这般理直气壮地辩驳,刘协的怒意从眼睛里喷|射而出,毫不顾威仪地冲她吼道,“他是曹操最亲信的谋士心腹,都是我大汉的篡逆之贼!你若再对他有妄想之念,朕即刻就废了你公主之位,绝不敢让大汉先帝列祖列宗因你而蒙羞。否则天降报应,为时已晚便来不及了。” 霜霜忍不住开口打断他,睁大眼睛直接反驳:“奉孝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对世间一切都看得很淡,对权力对地位毫无贪念,更对我们从来没有半分威胁,你不明白真相,就不要妄自非议这么好的人!” “朕会不明白?”刘协额角青筋暴起,手掌用力攥成拳,喘着呼吸压制怒气,“你一介才过二八的小姑娘又看得懂什么世事?难道朕会比你还不识人?你太糊涂了,刘霜,若再执迷不悟,你终将最后沦落到什么也没有的下场,到时莫怪朕没有提醒过你。” “呵,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从小到大,你都对我这要管那也要管,给我安一个这所谓的公主身份,压制我禁锢我囚羁我!我真是烦透了也厌倦透顶!这次我已经忍无可忍了,你若再拿你所谓皇帝之尊来干涉我,那这公主我也情愿不做了,谁爱当谁当去吧!” 霜霜始终坚持着,死捏着裙袂的衣角,明明紧张地不敢松开,汗水濡湿了鬓角的碎发,却还是目光坚定地瞪向兄长,没有任何退缩。 “好,好!”刘协已被她气得语无伦次,只能拿手直直地指着她的脸,浑身不自在地发抖,“你要是不怕祖宗的惩罚天劫降临,就赶紧去随你心意吧!朕,朕就当没有你这个妹妹,汉室也再没有文襄公主这个人,朕权当你已经死了。” 他这般决意,霜霜却没有半点追悔的意思,昂起头扬眉一撇,轻蔑的笑声从喉咙里滑出来,“好。陛下,刘霜倒是正好得以解脱了,只是陛下您难道也要守着这可怜的冕旒龙袍,维持您这副躯壳吗?您活在这阴暗狭隘的汉宫里,难道就没有萌生过逃离的念头吗?难道您就甘心做个行尸走肉苟活于世,了此残生吗?刘霜日日瞧着您都为您感到可怜,只是您自己都没有这样感觉吗?” 她一连的几个尖锐质问,直接如闪电般劈向刘协的头颅,迫使他眼睑不禁一动。 他抬手接住头顶飘落的一片枯黄落叶,缓缓地将其捏于掌心后悄然碾碎,目光平静地没有半点表情露出,头顶的金冠在日光的反射下挥出耀眼的光辉,冷然哼声:“朕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可怜,只是觉得你可怜。” 一语言罢,他一声不吭地走向远处,再不留半分影子给霜霜。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哥哥逐渐离去,眼睛里闪烁着亮亮的光芒,扶住身旁的假山石,低头哭了出来。 阿笙忍不住从避身的树后走上前,拍了拍霜霜的肩安慰她。 她回头正好看见了阿笙,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嗓音涩涩:“你是不是都瞧见了。” “是。”阿笙诚实地点点头,而后轻声道,“所以你先别哭了。” “但是他真的好可悲,明明活得这么累,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坚强无所谓的样子。在母妃去世以后,他就从来没有笑过,整日都是阴郁沉闷的模样。可即使这样,他还要强撑着说自己是大汉皇帝,还要维持那一点可怜的尊严。” 霜霜越这么说下去,哭腔声越厉害,哽咽着看向远处建章殿的方向。 阿笙见她这副哭噎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心里顿声怜悯,伸手递了一张帕子,用自己最温柔的语气劝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他愿意这样活,自然也不希望你的可怜。公主,你再这么哭下去,即使哭三天三夜也是无用呀。” “我现在已经不是公主了,我要走了,但我也不知道去哪。”霜霜胡乱地抹了一把糊在脸上的眼泪,苦涩地扯起嘴角,慢慢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却还不如哭。 阿笙也不知该怎么继续安慰她,只能暂且死马当活马医:“你既然为了郭奉孝和陛下断绝关系,那也只能去追求你的初衷了。” “那你说,他会爱上我吗?”她小心翼翼地询问,偷偷窥视阿笙脸上的反应。 阿笙被这么突兀一问,歪头想了想才道:“像他那样的人,是不太容易……喜欢上人的罢。” 这是她最肯定的答案,他到至今还未娶妻成家,可以猜得到他或许真不容易对一个姑娘动心。 她一想起他,脑海里就会不禁浮现出那双清澈得能看透一切人心的眼睛,干净洒脱,却清冷如二月霜雪,凛凛得让人难以接近,望而却步。 “但他应该是对我有些好感的,在迎芳楼他还替我解围救了我。”霜霜一想到那天,脸上就情不自禁想起当时的场面,两靥顿时飞上绯红的云彩。 不说还好,一说迎芳楼就令阿笙来气,不禁怒气冲冲地瞪她,“你敢有脸提迎芳楼?他那样聪明的人,一眼就能猜到是我告诉了你,你还不珍惜把握住机缘,居然把那梅烟姑娘迷晕捆了藏起来做甚?这非但没给他留个好印象,还连累了我,这下我还怎么给你暗地里出谋划策?” “那怎么办嘛……”霜霜苦着脸,如霜打的茄子般顷刻蔫了,求救似的扯住阿笙的衣袖,哀声噘嘴,“笙姐姐,我知道你最有办法的,对不对?你肯定有别的出路,快告诉我嘛。” 她小脸一憋,立刻就涨得通红,鼻子一抽,登时就是又要哭出来的样子。 阿笙心一软,赶紧也拽住她,认真看入那双莹莹亮亮的眸子:“办法肯定是有,只是你要有耐心。郭奉孝最喜欢喝好酒,你就要投其所好嘛,子曰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你……” 她还没说完立刻被霜霜激动打断:“送酒给他喝对不对?” 阿笙恨铁不成钢地瞥她,重重叹口气:“唉,你想啊 ,他一个堂堂军师,会缺你这点酒吗?” “那怎么办?” “你要先学会酿酒,或者寻两个擅长的伙计,做出投其所好的醇美酒醪,在他府宅附近开家酒馆,时不时就用香气来引诱他来你店,一来二去成了熟客,如此日久生情不就成了?” 阿笙循循教导,果然让霜霜眼里放出明媚的光来,脸上不住扬起真诚的笑意,连声大叫:“懂了懂了!多谢笙姐姐妙计,我这还有些积蓄首饰,改日就去实施此策。” 阿笙向她眨了眨眼睛,在这时听见柏梁台传来阵阵渺远的钟声,于林间和宫室间袅袅回荡。 阿笙不知是怎么回事,疑惑地朝那边方向窥探。 “今日皇兄要庆祝曹司空的大胜,在柏梁台宴集群臣。”霜霜见阿笙不知,便解释道。 她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脑门:“完了——” ※※※※※※※※※※※※※※※※※※※※ 平平无奇恋爱小能手~~ 第七十五章 设宴 和霜霜道了别,她也来不及穿什么华贵装束了,只匆匆忙忙回宫披了件海棠色外裳,系条白色丝绸腰带,随意捯饬了一会儿便往柏梁台冲去。 今日宴请的都是武官将士,许多还携了家眷,阿笙也不认得那些如花似玉的贵妇,只独自一个人坐在梁柱旁的小桌边,方便环顾四周看热闹。 视线瞟过龙椅之上,不久前才见过的刘协此刻正坐在上首,一身黑底飞金双绣龙袍勾勒出他的贵气,只是这华丽间显了几分单薄。 他身旁便是皇后伏寿,年轻秀丽的脸上不着悲喜,看不出任何喜怒形于色的表情。 她只规矩端庄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连下首的父亲伏完也不交谈两句,全然一副陌生人的疏离模样。 “您就是卞夫人吧,妾身是将军曹洪之妻辛氏。”正当阿笙观察四周,一位美妇突然走到她身边坐下,声音温雅,倒和她丈夫曹洪的急躁性子是一个天上地下,说着还浅浅向阿笙施了个礼。 辛氏出身河北世家大族,气质秀外慧中,发鬓簪一角朴素不失高贵的牡丹绣金花钿,愈发显得大方贤淑,脸上缀满温柔的笑意。 “辛夫人好。”阿笙赶忙也回了个礼,收回自己呆呆的目光。 “妾倒是听荀军师的侧夫人提过您,说卞夫人您贤德聪慧,端庄淑雅,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辛氏笑得温婉,只是这番名不副实的夸赞倒教阿笙不好意思,也只好连连摇头谦虚道,“谬赞谬赞,辛夫人才是大家闺秀,这风度这气质着实令妾拜服。” 辛氏像是想到什么,突然郑重道:“听闻卞夫人琴艺绝伦,妾也自小喜欢抚琴弄乐的,只是一直不得要领愚钝不堪。还望以后卞夫人不嫌妾资质顽劣,点拨一二。” “哪有哪有,”阿笙闻言脸上一红,急忙再次摆手否认,“妾也只是略通皮毛而已,哪里敢在夫人面前卖弄啊。” 她还在这兀自低调,大殿的喧闹声骤而沉寂,瞬间一片安静。 远远的,使者高亢的喊声在大殿门口突然响起,顿时引过了全场视线。 “司空到——” 阿笙呼吸骤然停止,只感觉心脏在扑通扑通跳。 她不禁也随众人视线看去,见曹操穿一袭肆意张扬的绛红色镶玉长袍,腰间的玺绶与佩剑华贵绝伦,嘴角若有若无地勾起笑容,扫向群臣的眼眸明亮而透彻。 一股逼人的气势顿时席卷而来,瞬间让空气也静止了,仿佛那炽烈日光下只余他一人,独自耀眼居尊。 身后一列全副武装的黑衣侍卫紧紧跟随,随其入殿,强大的压抑感刹那扑面而来,让人喘不过气。 “拜见司空——” 众人齐声高呼道,一致刷刷跪下,皆是诚惶诚恐地伏在地上,何人敢抬头瞥他一眼。 阿笙随大家一同跪拜,余光里瞟到最上首的皇帝刘协,只见他面色骤然僵硬,眼睛里闪过难以分辨的神情,却仍保持着一贯的笑容,扯起嘴角摇摇晃晃站起身。 伏寿也立刻恭敬起身,发鬓上的十二金步摇铃铃作响,手上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只玛瑙盘,上面呈了一杯精致玲珑的金樽。 她的素手微微颤抖,手腕处的骨节泛出青色,头伏得与盘齐平,丝毫不敢抬起半分。 刘协接过她盘上的这只金樽,伏寿躬身往其间轻倒了半杯,他立刻将其敬与曹操,笑道:“司空,朕与皇后先来敬您一杯。” 曹操径自走向帝位之前,旁若无人,腰间还佩着那把上古名器倚天剑。 满堂红的烛火略略扫过剑鞘,反射出一殿华丽耀目的光芒,直教一些没见过世面的内侍等众惊讶失色。 自古大臣上殿,须除剑赞拜,而曹操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般放肆大胆之举,身上喧宾夺主的绛红长袍衬得皇帝唯唯诺诺,实令这些奴仆瞠目结舌。 他们何曾见过这等一手蔽天的权臣? 张扬恣意地盖过了皇帝的威严,那股如风浪过境的气势骇得众人瑟瑟发抖,随意抬眸一扫,便是一地的冷汗涔涔。 他从刘协手中接过金樽,微抿一口,随即将它放回盘中,浅躬道:“臣,多谢陛下与皇后恩典。陛下万岁,皇后千秋。” 这时,下面群臣才不约而同再拜,齐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秋无期,长乐未央。” 下首的伏完面色顿时大变。 他目光不安地望了曹操一眼,旋即迅速回避开,侧过身子和皇后女儿交换了个眼神,眸中皆是显而易见的惶恐。 刘协喏喏地挥手,示意群臣从地上起身,“爱卿平身。” 随即他瞥眼身旁内侍,小黄门们会意,执起拂尘高喊:“宣歌舞,奏乐!” 伴着这声宣报,盛装打扮的歌女舞姬们鱼贯而入,盈盈向众臣深施一礼。 刘协微微点头,她们开始一齐拨弄琴弦,柔和而不失庄严的雅乐顷刻响彻殿内,飘飘荡荡的轻纱曼袖挥起秋日清风,珠翠香气萦绕鼻尖,恍若天上仙子。 然而纵然有如此美妙的长袖之舞,众人仍是慑于皇位旁红衣男子的威势,战战兢兢,不敢多吭声半句。 曹操见状,潇洒地大袖一拂,执酒敬向场下群臣,沉稳有力的声音瞬间传来:“诸位莫要拘礼,我曹孟德,在此敬诸位一杯!还望诸位能畅饮尽兴,享杜康之乐。” 见他率先仰首尽了杯中酒,众人才敢放下胆子,纷纷也站起身端起手中酒爵,谦恭谨慎地饮下醇醪。 见此一幕,伏完的脸色更青了。 这大汉朝臣皆只敬曹司空而不尊陛下,唯待前者一声令下才敢开宴,岂有此理。 他目光偷偷地再次瞥向刘协和女儿,却只见伏寿小心摇头,手指搭在唇上做出噤声的动作,分明是让父亲不要轻举妄动的意思。 而刘协目光阴郁,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木然地随着群臣端酒饮酒,如一只任人摆布的机械木偶,孱弱僵硬。 如此酒过了两巡,大家才敢稍稍活络了些,目不转睛地盯着美艳的舞姿直看。 六旬老将军段煨酒一下肚,醉意忽而涌上脑袋,见其中的美貌舞女娇俏动人,他头脑一热便忍不住双眼发直,大声夸赞道:“这宫里头的舞乐果然也是外面比不上的,瞧这八佾个个都是体态柔媚。老夫记得,灵帝在时有位妃嫔极擅折腰舞,老夫曾有幸欣赏过一回,那可真是风姿绝妙世间少有哪,可惜现在老夫记性差了,着实记不清她的脸了。” 这时,周围顿时传来一声抽气。 原是旁边侍立的一位老宦官,闻得段煨的话后骤然变色,急忙瞅了刘协几眼,见后者愣愣并无反应,才提起胆子走到段煨跟前,趁为他添酒的间隙,便瞟着刘协边附在他耳侧小声提醒:“老将军休再胡言,那位正是早已故去的王太后,是当今圣上的母亲,您怎可在此地提及如此宫闱秘事,这岂非当众损及陛下颜面?” “啊?”段煨立刻一拍脑门,扯出尴尬的大笑以掩饰不安,当下端起酒樽咕噜咕噜灌了一大杯,抹了把嘴角,“本以为那样歌舞环绕的盛世之景不会再见了,不想得赖司空拥戴陛下,老夫在此刻依旧能品味到如此雅乐,还是依靠司空定鼎汉室之功啊!司空实乃天降汉室之幸,社稷之恩,百姓之福啊!” 他赶忙用阿谀奉承给自己打圆场,全然没注意到刘协夹箸的手颤了颤,不提防差点落在地上。 曹操的眼里同样有一抹意味不明的光芒闪过,他坐在刘协龙椅之下,像是不经意地望了这口无遮拦的段煨一眼。 瞬间,目光猛得一暗。 “老将军醉了。”他微微偏头,将不悦抑制在沉沉的声音里,轻轻抬手,“来人,将老将军扶回府邸好生休息。” 他一开口,歌舞立刻识相停止,大殿顿时安静一片。 “司空何出此言?老夫明明清醒得很。”这老头子丝毫不会察言观色,还想坚持着站起身,兀自伸长脖子摇摇晃晃地申辩。 曹操非但没有露出愠色,反而扬唇笑起来,指节在桌上饶有兴致地轻叩,“老将军都醉到说起糊涂话来了,安能说不醉?还是早些歇息着,明日孤便派兵护送老将军前往淮南驻守,袁术新破,军心不稳,还是得仰仗老将军这样德高望重的名将,方能做我大汉藩屏。” 此令一下,众臣尽皆失色。 这不明摆着是要外放段煨的意思么? “想那段煨一世功臣,有诛灭董卓扶汉室的功勋,居然要沦落到地方上做个区区守将了。”有官员小声窃窃道。 “司空莫非很忌惮他刚才所说的言语,方才这般恼怒罢。” “在下看哪,是司空明着表态了自己的立场,他是不会僭越了陛下骄矜自己功劳的,也能让陛下信任他的忠心。” 他们在一边交首接耳,那边段煨顿而面色发涨,脖子青筋直冒,不甘地冲曹操大叫:“老夫诛李傕破董卓,战功赫赫,司空凭何外放老夫担任区区闲职?老夫不服!还请司空给个让老夫心服口服的理由!” “是么?”曹操漫不经心地扫了最上首的刘协一眼,后者霎时如被雷击中打了个哆嗦,嘴唇骇得发白,“那还是让陛下决断吧。” 见曹操把烫手芋头扔给自己,刘协顿时冷汗流了满背,嘴角不禁抽搐几下,犹豫地看向段煨,眉目揪紧露出很痛苦的神色,良久才缓缓道:“那……段老将军年事已高,朕体恤你功勋卓著,封你为镇北将军加安定侯,不日就去赴任罢。” 他挥挥手,似乎不敢再望满脸失望的段煨一眼,示意周围武士将后者带下去,一面仰脖将杯中御酒饮得干干净净。 只听殿下发出断断续续的几声“陛下”“陛下”,段煨的声音慢慢消失不见,刘协才敢喘口气,扯开嘴角向众人笑道:“列位爱卿莫要拘束,继续宴席,来人,再献上乐舞助兴。” 话音刚落,清脆的“哐当”声打破寂静,一只琉璃盏掉落于地,碎了。 第七十六章 毒酒 群臣不由得皆惊了瞬,立刻将目光投往声音的来源—— 是一名年未二八的小宫女。 她眉眼还没长开,瘦小的身子骇怕得瑟瑟发抖,惊惧的目光紧紧盯着脚下碎裂一地的琉璃盏,烛火透过渣滓反射入她的眸子,照出满眼晶亮。 气氛如此死寂般的僵直,小宫女愈发不知所措,双手不住打寒颤,只得扑通一声跪下,朝上首拼了命地磕头:“司空饶命,陛下饶命,奴婢一时心慌失手惊扰了各位大人,实在罪该万死!” 阿笙坐在距她两尺远的位子,瞧见这小宫女满脸惶恐,明显魂儿都要被吓没了,面色一片惨白。 适才正是这名宫女给她倒酒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因为没见过大场面,紧张到手直发抖。宽大的衣袖不小心拂过那只琉璃盏,转眼间将其打落在地,这才酿了祸事。 那女孩伏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磕头,额间已渐渐肿破,缓慢地渗出鲜红的血印子。 阿笙看见了自己从前的影子,眼眸里有波纹在悄悄涌动。 她不忍地将目光投向曹操,在眼里写上“放过她吧”,明白此刻只要他一句话,这可怜的女孩就会脱离窘境。 可他好像视而不见似的,径自以手撑头望向别处,或许那些卑微之人的命在他眼里不过是捏之即碎的尘埃,理所当然便能忽视。 又或许是他根本不愿看自己一眼。 自始至终,曹操都没有望过她任何一秒。即便是视线偶然掠过,也立刻漫不经心地转换视线,似乎整个大殿里都没她卞笙这个人。 原来他还在介意啊…… 她在心里失望着,又不敢在面上表露。 见他无动于衷,她还是忍不住站起身做了那只没人愿意当的出头鸟,轻声道:“你先起来罢。” 说着,她俯身帮这小宫女收拾满地碎裂的琉璃盏,小心翼翼地捡拾尖锐的碎渣。 另外的几个侍女顿时大惊失色,忙不迭地爬过来一起捡,口中慌乱阻止:“夫人使不得,这点活还是奴婢这些下人来做吧。” 阿笙也没答话,只想着帮小宫女解了围让气氛赶快重新恢复正常,动作不由得快了些。 她右手想抓起一块碎片时,猛不丁碰到了看不清的尖角,毫无防备的手掌一不小心被割破,红艳艳的血迹顷刻间流了出来,点点滴滴淌到地上,触目惊心。 “夫人!”宫女们惊恐地凑过来,纷纷撕下自己的衣角,手忙脚乱地要给她包扎。 简单缠了几层布,再看时地上已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这些宫女虽不识这位打扮得与其他贵妇格格不入的夫人是谁,但也知能来此赴宴的也必非寻常人等,于是都殷勤地很,争相将阿笙位子边都清理了一遍。 这时座上的刘协为了打破僵局,想了想,终于找了个理所应当的理由率先提出建议:“既然这位夫人的酒盏碎了,那就换一只吧。” “就用皇后盘中的这只罢。” 许久不说话的曹操突然开口,语气不容拒绝与反驳,音调中染上沉沉。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刘协,直把后者慌得猛低下头。 侍郎赵晏坐不住了,也不顾曹操语调的不容置疑,直接倏地站起身争辩:“司空不可!皇后盘中乃是玲珑八宝雕龙壶,自先朝以来只能给皇室之人及有功之臣赐酒,怎可随意赐予大臣女眷斟酒!这岂非僭越皇家尊仪,又置大汉颜面于何存?” 他额头青筋直冒,紧紧攥起拳头,一副据理力争的正义凛然模样。 一面辩驳着,他还一面将愤怒的目光瞪向阿笙,直把她唬得莫名其妙,心里暗自腹诽——我自己都不知曹操为何会心血来潮想出这个提议,什么僭越不僭越的我一无所知,又与我何干? 再说我还不敢用这么精美的酒壶呢,万一磕了绊了还是个欺君之罪,是要下牢狱的。 “哦?”曹操听着赵晏这咄咄逼人的语气也没动怒,而是若有若无地笑了声,似乎饶有兴致,“孤不觉得这有何不妥的,那难不成拿侍郎您的酒壶给这位夫人?孤想她也不会介意。” “这……”赵晏顿时满面通红,一时语塞,良久才憋道,“怎可……怎可如此,这……这于礼不合……” “所以把皇后盘里的酒壶端给那位夫人罢。”曹操直接打断了他,眼神示意那名闯祸的小宫女走上前来,她诚惶诚恐捧起那只价值连城的八宝壶,敬在阿笙面前。 曹操装作扫视群臣的样子,实际暗中观察着赵晏的表情,看见后者眼里不断透出惊慌的神色,额角甚至渗出滴滴汗水。 他下巴不禁微微抬起,扬唇泛出一个轻蔑的冷笑,却无人发觉。 小宫女将阿笙的酒樽摆在面前,两手紧握八宝壶的耳,提起胆子屏住呼吸,将其中的御酒缓缓倒入杯中,发出悦耳的静谧流水声。 阿笙朝她点了点头,端起酒杯就要仰头喝下。嘴唇碰到边沿的那一刻,青铜的冷意透过肌肤泛进骨里,一瞬间耳畔突然响起急促的命令:“停下!” 闻得这声高喊,她下意识地放下手里的酒樽,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正对那双明亮而熟悉的眼睛。 这双清澈而又让人琢磨不透的眸子曾在脑子里无数次出现过,每次都能惹得心脏一阵跳动,以至于在碰触到那眼神的一瞬间,她有了片刻的失神。 他终于……舍得看她了么。 她一边暗自嫌弃自己的没骨气,一边又紧张地搓起手指。 不料果然只有几秒,他又将目光移得干干净净,捏着下巴满含笑意地盯往那小宫女,嘴里吐出了几个字:“你先喝。” 他惜言如金,却引得赵晏更加不自然地颤抖,眉毛抽搐得溅起刀锋,尽管努力压制表情,面庞上的发汗仍在不可抑止地继续,甚至愈演愈烈。 小宫女却是受宠若惊,脸上情不自禁堆起讨好的笑容,眼波灵动妩媚地流转起来,声音也变得娇滴滴,冲曹操风摆杨柳地躬身,举起酒杯笑道:“奴婢多谢司空恩赏。” 她心里以为是这权倾朝野的司空看上了自己,这岂能不抓住机会上赶着巴结呢。 谢着恩,她面带春风地将本要端给阿笙的酒杯往自己口中送,短短时间就一饮而尽,还自以为妖娆地暗送秋波,刚要开口,上扬的嘴角却冷不丁渗出褐色的液体。 几乎就是一瞬间,这血几乎喷射出来,从她本算白皙的面庞上兀自滴滴答答流了满脖子。 “啊——”有娇弱的女眷顿时尖叫起来,声音还带着哭腔,高亢得让众人愈发慌张,全场开始陷入骚乱之中。 阿笙手脚冰凉,目瞪口呆地紧盯面前一秒前还鲜活的女孩。 只见她开始还难以置信地弯腰捂住肚子惨叫,慢慢地瞳仁涣散,神情逐渐僵硬,嘴里源源不断的血却继续涌出,肆无忌惮地沾湿了脚下一片。 女孩却只能无助地躺倒在地,在血泊中满地痛苦翻滚。她渐渐失了力气,蜷起身子伏在冰凉的大殿地上,在众人的目光下缓缓不动了,口中还喃喃念着含糊不清的词语。 “死人了!快来救人啊!”那些女眷们吓得六神无主,也不顾这是一场庄严的皇家宫宴,尽皆惊慌地跳起来大喊大叫,互相拉扯衣袖以维持紊乱的气息。 “赵晏。”在一片纷乱之中,曹操骤然大喝道。 顿时,人群立刻陷入安静,战战兢兢再不敢多发一语,只闻彼此还未平静下来的急促呼吸。 赵晏突然被叫了名字,眉毛一耸,两肩不自然地开始抖动。 曹操凌厉如刃的目光忽而瞥过去,赵晏的腰顿时倾折,一时站不稳而跌倒在地。 接着狼狈地颤栗趴伏,仰首冲他急速大喊:“司空冤枉——臣对此一无所知,酒皆乃御膳房尚宫所斟,怎会有人敢在御酒里下毒,这借臣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做此欺天之事,还望司空明鉴哪!” 曹操闻言不禁笑了声,手指轻巧地转了转酒杯边缘,斜侧他一眼:“孤还没说是你呢,这般着急?” 忽而,唇边笑意骤时敛去,眼里结成千里凛冽冰霜,冷得令旁人皆不由得战战兢兢浑身发寒纷纷低头,声音里不着任何温度:“这么想谋害孤,就不该用这般拙劣的下毒伎俩,更不该妄想用只八宝壶就能蒙蔽孤。” 此言一出,赵晏登时面色发白,脸上的皮肉止不住抽搐起来,走近似乎还能听见指节沙沙作响之声。 在一片沉默间,大殿只余曹操淡淡的声音: “这八宝壶外表精美绝伦,实则内有双胆,一胆盛澄净醇美之御酒,另一胆虽盛的也是美酒,却掺有能令人刹那毙命的剧毒。适才孤早知有此机窍,故此皇后娘娘所赐的酒,孤可是一口没喝。” “哈哈哈哈哈哈——”赵晏脸上顿时撕出一个狞笑,眼里暴出激烈凶光,抬手径直指向他,大笑着吼道,“曹贼!你以为躲了御酒便能万无一失了么?你大错特错!我赵晏在你的酒樽内壁涂满了马钱子和砒|霜,不到半时辰内你就会断肠而死,毒发身亡!” 第七十七章 血花 “可孤仍是安然无事呢,”曹操眯起眼,看似不动声色,只有阿笙清楚那才是危险的征兆,“倒是赵侍郎的三族,怕是难以保全了。” 这话一吐,上首顿时传来“啪”的一声,倒是堂堂圣上刘协先被骇得掉了箸。 只见他一下子面如土色,颤抖着抬眼窥看曹操的神情,瑟瑟开口,连舌头都在打卷而说话不利索:“司……司……司空!此谋害之举都是赵晏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哪,还求司空手下留情放过无辜之人罢!” 不想曹操轻笑了声,了然地扫了刘协一眼。 他岂会不知道这个皇帝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慢悠悠收回视线,他漠不关心地拿起手边镶满玛瑙玉石的华丽酒樽,随意地打量几秒,轻轻挽起唇角:“陛下莫要担忧,臣只是惩治赵晏之罪,不会牵连到皇后娘娘。臣相信,此事皇后娘娘全然不知情,下毒之事仅仅为赵晏一人大胆妄为之举罢了。” 说毕,他有意无意地瞥向刘协身边的伏寿。 她脸色有些苍白,一袭凤袍虽是高贵华美,却衬得她身形看上去很是单薄,像是在勉力维持那份皇庭的威严。 触到曹操平静无波的目光后,她悄然垂首,嘴里哪敢多说一个字。 空气骤然降至冰点,有刻骨的冷寒倏地从全身内外往半空逸出,渲染周遭一片静默。 这时庭下的赵晏却变了原先那张快意狞笑的面庞,满脸凛然站立如松,炯炯的眼睛直视曹操,开口刺破了这股沉寂,义正辞严地高声道: “曹贼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今日天意不成难除你这欺君罔上之逆臣,我赵晏虽死不能瞑目,但也早已做了为大汉赴死的准备。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既失败了,就坦坦荡荡站在这里听候发落,你又何必牵扯他人滥害无辜。” “赵晏。”龙座边几不可闻的低呼。 伏寿眼里闪动着令人看不分明的东西,却倏然落入面前的酒杯里。 只轻轻漾了一圈,便迅速归于静水,安静得如针落于心。 赵晏平静地任由卫兵一拥而上的绑缚,在最后一刻被捆倒在地时,他抬头蓦然望了她一眼。 旋即沉沉低头,只留给她,留给大殿所有人一个决绝孤独的背影。 待他被带离,青石地上的尸首也被抬了出去,一切都干净地好像从未发生过。 舞女继续过来和歌作节拍,用轻盈的舞步奏唱乐府最美妙的乐曲。 群臣继续观舞,重又恢复觥筹交错的喧闹与安逸。 阿笙有些闷闷,宫里的酒不知掺了什么竟有些烈,只略略抿了几口,就把她脑袋喝得晕乎乎的,脸上漫过红扑扑的云彩,兀自不停发热。 眼前的人逐渐变成重影,连盘子里的烧鸭也长了翅膀,脑子里出现了莫名其妙的胡乱画面。 她实在撑不住了,也管不了如今所处的是什么场合,醉醺醺地倒头栽在桌案上睡了过去,不知今夕何夕。 “阿瞒。”“阿瞒。” “阿瞒。” 嘴里已经开始吐出胡话,含混不清偏偏连续又喊了几声,由于大着舌头,听上去就像是在不停叫“蛤|蟆”“蛤|蟆”。 身边骤而发出抑制的低低笑声,她却只顾昏昏沉沉伏在桌上睡觉,哪管那些人忍笑忍的辛苦。 “夫人,醒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谁在叫唤她,清脆的嗓音骤然突兀地钻进耳朵。 阿笙如梦初醒地从黑暗里挣脱出来,懵懂地眨了眨眼,头还重重的泛疼,还没从醉意中完全恢复。 四周有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她擦擦朦胧的眼睛,脑海总算略微清楚了些。 三五个宫装打扮的侍女顿时映入眼帘,虽是面生,却都围在身边关切又恭顺地望着自己。 “宴席……散了吗?”阿笙控制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着惺忪睡眼,有气无力地问她们。 那些宫女们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旋即敛目,又恭敬地回道:“夫人,宴席半个时辰前就散了,大臣命妇们也都各自回府了。如今夜深了,奴婢几个送您回去罢。” 说罢,她们满脸谄媚笑容,生怕得罪了她似的小心翼翼偷瞥阿笙脸色,都抢着要来搀她手臂扶她起身。 什么时候她们会这般殷勤了? 阿笙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些天一直住在唐菱宫里,倒不见得这些小宫女来献媚抢着帮忙,怎的现在罢宴回个宫都要这种浩大架势了。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就可以回去睡觉。”阿笙抬眼望了望天上斗大的星子,连忙摆手,“你们都各自就寝去吧,天色都这么晚了,白天都伺候这么辛苦,夜里还不得多困会儿。” 那些宫女见她下了令,互相对了下眼神,暗忖着宫里头门禁森严红墙深深,大概也不会有什么贼人作恶,自然她也是安全得很。 于是她们脸上不禁堆满笑容,欢天喜地躬身谢恩:“多谢夫人关心,那奴婢几个就先回去了,夫人一切小心。” “好好好。”阿笙巴不得这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赶紧走,也勉强地牵出笑容,任由她们四散离开了。 看来是夜是真的很深了。 凉风透过头顶的屋檐刮进来,这股寒意直教她不禁裹紧了自己的外裳,打着寒噤走出殿门。 外面一片漆黑,幸好还有三三两两的星子提供些微明亮,照耀着小径旁的池塘与树木,沙沙风声与水声交叠混杂,漾起淡淡涟漪。 正在小道上走着,迎面却突然冲出来一个蓝袍打扮的小内侍,阿笙仔细瞧了一眼,竟是唐菱宫里的福来。 他明显是刚大哭了一场,鼻涕泡还在上唇不停打转,拿手不时抹着眼泪,阿笙见状不由得心里有些慌张。 那边福来一看见她便如看到了救星,本来泪眼斑驳的脸上顿时绽出希望的波纹,一把扯住她的衣裙下摆,跪地大哭起来,语气心急火燎如眉毛在烧: “不好了夫人,唐妃娘娘戊时突发了哮症,连气息都乱了,奴才几个瞧着已是不太对劲了。适才奴才去求太医署的大人来为娘娘治病,不料那些大人们都以入夜时辰太晚为由,又见唐妃娘娘孤苦伶仃没什么威势,都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的,互相推脱不肯前来为娘娘诊治。” 他一面哭诉着,声音里又带了几分哽咽,“如今只有夫人您能救救娘娘了,您是司空府的夫人,您只要去了太医署,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医官都会给您面子的,到时我们娘娘才会有救啊。” 福来跪在地上说得可怜,阿笙却警觉地瞅他脸上的神情,用怀疑的眼神望他:“石香呢?怎的唐妃娘娘生了重病,她怎会自己不来,就只单单派一个你过来求医?” 福来顿了会儿,眼泪滚落得更加厉害,淌得满脸泪痕,良久才抑制住强烈的抽气,“石姐姐是娘娘最亲信的贴身宫女,娘娘只准她一个人守在榻边服侍,她实在是抽不开身。所以见奴才还算伶俐会办事,就遣奴才过来了。” 闻言阿笙并没有答话,气氛沉闷了会儿,让福来有些吃惊地微抬起头,却正对她不动声色的脸庞。 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径直一语不发地往唐菱寝宫方向走,脚步快速毫不拖泥带水。 福来不禁急了,赶忙追过去拉住她衣袂,声音里带了可怜的哀求:“夫人,时间真的不能再耽搁了,奴才恐怕……恐怕唐妃娘娘快撑不住了,您还是快些去太医署吧,求求您救救她罢!奴才在这里替主子给您磕头了!” 说着,他居然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死命朝冰凉坚硬的石板上磕脑袋,发出了笃笃的沉闷声响。 不想阿笙突然扯起嘴角冷笑几声,皱起眉头,微微倾身看他:“你也少给本夫人装了。” 她眼眸里厌恶的光芒一闪而过,惊得福来面色一变,浑身不自然地动了下。 身旁漆黑的长乐宫殿门紧锁,秋风悄悄吹过来,门上的铜环与锁钥碰触发出阵阵清响,抖动着深夜的虫鸣。 阿笙将他的异样都瞧在眼里,却见他旋即恢复原先那副急切而匆忙的神色,眼里又扑簌簌地挤出大片泪水,嗓音嘶哑:“奴才说的句句实情,夫人为何会怀疑奴才?” 这痛苦的语气,浑然是一副受了冤枉的戚然模样。 阿笙丝毫不为所动地保持倾身,紧紧盯住他的眼睛,清晰地看见后者情不自禁流露出畏缩的情绪,瞳孔微颤了颤。 而后她静静地扬起下巴,一字一句:“本夫人与唐妃自少时便相识已久,从未听说她有何哮症喘疾,今日怎会突然无端生此大病?况且,石香向来护主心切,事事躬亲,这么急的事情她岂会放心让一个外人小内监来办?难道这点小伎俩,本夫人就没有识别的能力么?” 讲到这她骤然提了几分音量,眼眸微睁,厉声喝他:“说!欺骗本夫人究竟是何居心,从实招来,本夫人还能放你一条活路。” 冷厉的声音穿过冷风清晰地传到耳朵里,福来眼里的泪顷刻就失了踪影,下垂的眉迅速扭紧上昂,嘴角逐渐扬起化成狞笑的形状。 原本哀哀的语调顿时转为如蛆附骨的恶心,凶逆欲杀人的眼神令她不寒而栗:“夫人果真是聪明呢。不过既然夫人已经识破,恕奴才只能身不由己了。” 阿笙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嗖”一声,耳边射来一支暗箭,她压根来不及躲开,下意识侧身,堪堪正中左肩。 血花兀自爆开,溅湿了下巴。 温热的液体缓缓淌过手臂,滴滴答答往地上滚。 这种死寂一般的感觉持续了半秒,刺骨的痛意立刻传来,像是身上的皮肉被硬生生地粗暴撕裂,从头到足上下每一根神经都为之牵扯。 眼瞳瞬间僵住,她不敢低头再看自己的身体,这身衣裳大概已是血流淋淋不忍卒视,冷风从肩上的伤口呼呼灌进来,更刺得钻心彻骨地疼。 “奴才本来是受命最好要留个活口的,可既然如今已行不通了,奴才迫不得已,那就只能用您的尸体交差了。” 第七十八章 误闯禁地 福来原本畏缩如鼠的小眼里,突然暴出狠辣如捕食者的凶光,刺得她不寒而栗,肩上的伤又发痛几分。 “杀我……对你又……又有什么好处。”她忍住这火辣辣的疼,用手掌拼命紧紧捂住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福来扯开嘴:“可不是我要杀你,有人指定要你的命。” “就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金子?”阿笙也咧起唇畔笑起来,嘲蔑地冷笑,“真是贱骨头,为了点些微赏金犯杀人大罪,值?” “我赠你百两黄金,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我说到做到,如有食言,天诛地灭。”见福来一语不发,她大起胆子继续道。 福来不做声,沉默看向她,过了会儿才开口:“奴才家人都在那人手里,非是为了这点赏金。夫人也不要怨恨奴才,奴才做事都是迫不得已,若你到了地府要索命,只消找……” 他刚要说出那人名姓,附近突然有人喝了一句: “这么晚了,何人在长乐宫喧哗。” 透过灌木丛,值夜嬷嬷强势的女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这死寂的沉闷与阴鸷,却仿佛一道光照入阿笙心里。 她脑袋顿时一激灵,“救命啊,宫里有刺客!” 用劲提着嗓子一叫,肩上的伤顿时牵动全身神情,痛得她龇牙咧嘴倒吸冷气。 果然这声用尽全力的高亢喊叫引来了值夜嬷嬷的注意,阿笙趁此机会拔腿就跑,头也不回一边继续大喊“有刺客——” 血滴滴答答沿路往地上淌,身后的暗卫们也迅疾跟上,紧追不舍。 她边逃边按住肩上的血洞,尽量不让血再肆意流出来,以免提供追兵以线索。 拼命往前跑着,也不管这宫墙深深里面是些什么地方,重重凤阙龙宫不断从身侧穿梭掠过。 她已经往偏僻的柳径小路里躲,身后的追兵却依然紧随其后,拨开丛林,沉闷的脚步声阵阵踏在疯狂跳动的心脏上,好像轻而易举就能逮到她的位置。 她现在自己也不知逃到了什么地方,东拐西绕,似乎已经进了皇宫禁地。 举目望去,夜色笼罩之下,一座座恢宏壮观的宫殿飞檐钩角黑影幢幢,如在朦月下蛰伏而蠢蠢欲动的猛兽,每道紧锁的殿门里,仿佛都藏有伺机而动的惊天机密。 “快,给我追到她!” 后方不远处,传来刻意压低的催促命令。 小路的柳枝顷刻发出窸窸窣窣的折动声,繁芜的花茎草叶被脚步粗暴踩断后,猝然爆起汁液喷出的轻响。 阿笙克制住因紧张而身体发颤的本能,咬住嘴唇,竖起耳朵屏起呼吸,僵着身子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四顾望去,东面的一间台观似乎还未上锁,朱门虚掩着,嗖嗖凉风从里面隐隐约约透出来。 救星就在眼前,她迫不及待地放轻脚步冲进去,小心翼翼地推开殿门,迅速将身形钻进去,不敢闹出半点声响惊动外面的人。 殿里很昏暗,隐晦的夜光从门缝里悄悄滑进来,照亮角落旮旯里厚厚的灰尘。 这里看不清是什么地方,只能大致能辨认身旁一些桌案与褥垫,还有三三两两的金碗玉盏,整齐地摆在地上,晶莹透润的熠熠光泽在眼波里流转分明,看得出来都是些价值不菲的贵重宝器。 但她没那心思细细辨认周遭环境,两耳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地聆听着外面任何蛛丝马迹。 追兵暗卫们似乎还在专心寻找自己的踪影,脚步声在门外如风般掠过,突然骤而停住。 心跳顿时吓停,她慌不择路就往旁边的桌案底下钻,趴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偷窥头顶的动静。 她卞笙怎么就这么惨,这辈子好像要么就是逃跑,要么就是在逃跑的路上,一直就没躲过被追杀的命。 她在心里暗自抱怨,眼下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听天由命了。 只见外面的暗卫们迅速推开门,一道道黑影在殿间来往穿梭,举着火把分头四处搜查。 他们的动作阿笙看得不大清楚,但依稀可以辨认都在仔细地上下翻找,甚至掀起了地面上铺着的毯子,全是一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掘地三尺誓不罢休的架势。 阿笙不由得叫苦,冷汗从掌间往外直冒,紧张地整个身子都绷直了,心跳也漏了不知道多少拍。 似乎时间都静止了。 却连呼吸也不敢逸出。 这时风突然从未关好的窗户间刮进来,寒意顿时侵袭全身,阿笙不禁抖了抖身子,下意识想打喷嚏。 幸好她及时猛掐虎口忍住,但这一片静寂间,一点点细微的声音也能被放大为巨响,鼻息里不自然的喘气已然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她就在此地!” 有暗卫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呼吸,立刻扫视周围,命令道:“抓住她!”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阿笙绝望地闭上双眼,徒劳抓住桌腿找个救命稻草。 她甚至已经能闻到男子身上狠戾的气息,心瞬间揪紧,血液都停滞了流动。 就在这一片黑暗中,大殿突然响起喃喃的细语声。 虽然极为微小,却足够让人听得一清二楚,在风里回荡飘摇。 原来是刚才的大风,将里间的一扇小门微微吹开,明明灭灭的烛火混着微弱的声音一齐传出门外,顿时令暗卫们脸色大变。 他们居然尽皆熄了火把,不约而同悄悄退了出去,似乎放弃了对她的追踪。 阿笙不由得目瞪口呆。 冷汗已经浸湿了全身,肩上的血与咸濡的汗水粘在一起,更浓的血腥气不断钻进鼻子里,脑袋更加发晕。 这就不追了? 难不成,这殿里间的人物足以让他们畏惧,甚至不再对她进行搜查,甘心放弃逃不出掌心的猎物,就这样跑了? 疑窦顿生,她不由得爬出桌底,大着胆子往外看。 蹑手蹑脚走向那扇里间的小门,她只向里面瞥了一眼,顷刻呆住。 里面赫然是一行行陈列肃穆的牌位,每一尊上都镌刻用金篆刻的名讳,散发着阴沉沉的气氛。 “汉世祖光武帝灵位”,她只略略扫过,立刻心知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显然是汉家的宗庙。 视线往下移,一名头戴冠冕的男子正拜在地上念着什么话,大概是太过于专注,对外面所有的动静都一概不知,更没有注意到站在门口的阿笙。 是刘协。 他一个人跪在神龛前,袅袅炉香缓缓从头顶盘旋飘出来,悄然裹挟身体。 披着龙袍的身体紧紧伏在地上,让她看不到他的面庞,甚至半分神情也看不清楚。 空气凝重,她灵敏的耳朵骤然听见了殿外的动静。 屋顶上传来极为细微的脚步声,掀动瓦当,发出哗哗的轻响,如雨点拍拂头顶,却让她再次泛出冷汗。 风击打窗棂的抖搂声恍若霹雳,直教人胆战心惊,草木皆兵。 他们还在虎视眈眈监视着这间宫殿,并未离开半尺,甚至展开了严密的包围,只等自己一出殿外露头,就会如饿虎扑食逮住她。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躲在这里,能躲一时是一时,只求这刘协能够出去得晚些,好给她拖时间。 她悄悄掀开身旁供桌的布头,钻进去藏身,暗暗道一声冒犯,透过缝隙去窥视刘协的动向。 “世祖在上,不肖子孙刘协,愧对大汉,愧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他的声音虽然小,但透出浓烈的哀恸,语调里始终坠着化不开的千斤愧怍,阿笙忍不住仔细听了下去。 “协无能,虽一心复兴汉室,却只能任由曹贼欺君罔上,一手遮天。 协势单无威恨力不逮,眼睁睁看着宝玺易主九鼎燔尽,欲追世祖复大汉救社稷拯万民之盛世,奈何权臣掣肘,无处可施我宏图。 如今奸臣野心勃勃,其志何止于当年霍光,其欲置协于死地,夺我大汉江山,毁我祖宗四百年煌煌基业。 今日设宴,曹贼僭越受群臣拜礼,当着协的面夷我汉家忠臣三族,协心甚恸却自身难保,可怜赵卿一片赤血丹心终化为尘土,协纵然位登九五,亦是风雨飘摇而我命受制于人。 协斗胆在此跪求先帝,佑我汉室,莫放任其沦落奸臣之手,赐协福祚以绵国运,还望先帝救救协,救救汉室!” 他跪在地上,呜呜咽咽,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兀自拼命滚下来,濡湿了龙袍上精致的刺绣,沾湿了一片。 断断续续的喃喃恍若割裂的碎帛,又仿佛是滔天巨浪中凋零漂泊的无帆小舟,孤苦伶仃,漫无目的,茫然却无人可为他掌舵。 他也是可怜人啊。 阿笙听着,心下不禁如有水纹波动。 每个人都有愿望,都在为它做着自己的追寻。 只是难免有了冲突与对立,无法绝对地评判什么是好与坏,对与错。 “这世间本就是一个最大的泥潭,我们都被迫陷进去了,从此再也无法逃脱。” 可是每个人都在挣扎,哪怕是无谓,是求而不得,终究都逃不过命运和世界的摆布。 这样想着,下一秒,她的身子不小心动了下,头一磕,正好撞击在头顶的木板上,“砰”一声发出沉闷的响。 “何人?”刘协突然意识到有人的存在,警觉地转身,喝道:“出来!” 第七十九章 深夜 终归是少年帝王,那股强大的气场还是充满震慑,目光一扫,便是灼灼的君临天下之相。 阿笙从桌底下爬出来,有些紧张地跪在他面前,心里直打鼓。 他原本也是跪着,现下立刻站起来,用那双威严慑人的双眼打量着她。 她不禁垂首躲避他的注视,只是明明对方比自己年纪小,却还是不能自然地接住这双目光。 “你是谁?”沉闷的气氛僵持了良久,他终于问。 她哪里敢诚实相告,只能低着头吭哧吭哧:“小女子是曹洪将军的家眷,适才罢宴迷路,稀里糊涂方才误闯此地。我不知这里是大汉太庙,求陛下恕罪。” 曹子廉将军,对不起了,实在一时紧急想不起别的名字,只能拿你的先来凑数。她暗暗道着歉,一面小心抬眼,偷看听者的反应。 这话半真半假,却更引得刘协起疑,斜睨了她的左肩一眼,眉头微皱:“那你怎会受这么重的伤。” 肩上的伤口此刻已凝成褐色,被她自己草草盖了一层枯叶止血,鲜红的血液却仍从里面涌出,顺着手臂淌到地上,看起来狰狞惊心。 她抽了口凉气,尽量抑制龇牙咧嘴的本能表情,朝面前年轻的皇帝赔笑:“陛下,这不宫里头庭院深深,一路过来树枝荆棘锋利得很,一时没注意就把我的肩膀割伤了,眼下也找不到太医署在哪儿,只能忍忍了。” 但她边说着,由于失血过多,嘴唇正逐渐发白,脸色也变得极其苍白,喉咙慢慢发不出力气来出声,讲到最后,已是有些费力地扯起嘴角向他微笑。 “那朕……刚才所说的,你岂不是听得一清二楚。” 刘协本已似乎放下了戒心,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眼神立刻再次变得冷厉,手指按向腰间的剑柄。 听就听去了呗,还要杀人灭口么? 阿笙不由得心慌起来,眼前的刘协面色寒峻,不带半分温度,不着情感的瞳孔里隐隐透出杀意。仿佛他手边的宝剑只要一出鞘,她的人头就要立刻落地。 如今外有伏兵,内又有个人虎视眈眈,当真是插翅难逃。 她懊丧地慌忙去拦他的手腕,试图阻止他拔剑的动作,嘴里求饶:“陛下饶命,小女子该死,但小女子适才一直在包扎自己的伤处,一点儿也没听见陛下在说什么,甚至都不晓得陛下说话了。” 虽然这样很没骨气,但对方好歹也是个天子,这样奴颜婢膝换条命,也不亏。 “当真?”他俯下身直视她的眼,薄唇轻启,教她惊得后退了半步。 她赶忙点头如小鸡啄米:“小女子纵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欺骗君父,那可是要打入死牢的大罪,小女子着实担当不起哪。所以还望陛下恕罪,小女子必将感恩戴德,结草衔环以报。” 身上的体力随着每个字的吐出暗自流逝,她甚至能清晰听见血液淌溢的声音,血色慢慢从脸上消退,呼吸逐渐衰竭无力。 她却只能徒劳地去捂住伤口,然而鲜血仍从指缝间流出来,汩汩潺潺,早已血痕斑驳的手不提防又沾湿了满掌,骤然刺破眼睑。 “虽是如此,朕亦留你不得。”他却毫不留情,刀削般的眉目凛然,“哗”一声拔出剑。 一道寒芒闪过,她下意识闭上双眼,冷风迅猛吹面,那冰冷的刀锋半秒内就要抵达脖颈。 耳边却“砰”得发出剑刃相接的清响,意料中的重击没有到来,顿时激得她心脏一紧,无意识睁开眼睛。 正好看入一双明亮熠熠的眸子。 “阿瞒?”她惊讶地叫出声来。 一身玄衣的曹操却没有理会她,连个眼神也不屑于一瞥,晾得她尴尬不已,愣愣的不敢再发一言。 还以为,他是特地来救自己的。 看来还是自作多情了。 自讨了个没趣,她立马退了几步逃出这漩涡中央,努力削弱自己的存在感。 只见他慢悠悠收了倚天剑入鞘,像是故意闲适地倚靠在供桌边,冷冷盯着刘协,把已瞠目结舌的后者又惊得发抖:“陛下,若要祭祀先帝大可择吉日赴太庙,在宫里设灵位私祭又是为何?此事若是传出去,外人恐还以为是臣阻拦你祭祀,又该非议臣了。” “这……这,何人敢非议司空?朕……朕马上就为司空惩罚他们。”刘协嘴唇哆嗦,原先那帝王气象荡然无存,在曹操面前仿若身份互换,不知谁才是那位万人之上的君主。 他紧紧抿着双唇,连声音都在打颤,单薄的身躯在宽大的龙袍里显得有些瘦削,清秀的面庞上,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透出畏惧、忐忑,以及隐约的不甘。 曹操气定神闲地望他,与他截而不同的淡然却让气氛更加严肃。 良久,曹操微微挑眉,眯起眼:“方才一宴,臣终于知道这朝中要除掉臣的人还不少。而且,臣还记得,那不知好歹的赵晏还是伏国丈的得意门生呢,此事与皇后、与国丈究竟有无牵扯,臣想陛下不会不清楚。” “司……司空,”刘协一听,五官登时慌乱地扭紧,忙不迭倾身,若非那最后一层尊卑的脸面隔着,恐怕他恨不得要躬身半跪,“朕决不敢欺瞒司空,皇后贤良淑德母仪天下,不可能做出那等叛逆之事。朕敢以此皇帝印玺担保,伏国丈一家都对大汉、对司空您耿耿忠心,还请司空休要怀疑。” “是么?”曹操似乎毫不在意,目光扫过周围,淡淡道,“既然有陛下担保,臣自当相信皇后娘娘,所以还希望伏氏不要在背地里做些让臣失望的举动,否则臣到时惩治的,可不止伏氏一族。” 他这话里有话,刘协顿时面如土色,刚想回答,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 却是阿笙实在失血太多支撑不住,腿也站不直了,身子一软便不禁往后倒去。 虽说不雅,但她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拼命掐胳膊以保持清醒换来的了。 身后是几层台阶,倘若摔下去——整个后背都难免散架吧。 千万别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倒下去,大脑一直在提醒着自己。但血流的实在太多,身边又没有药来包扎,最先的剧烈疼痛如今甚至都麻木了,血大概……都流干了罢。 人影不断晃动,阿笙揉了揉眼,想把面前的男子辨认清楚,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大脑倏而空白,猛地一个趔趄,她直直仰面摔下去,背后被层层青石台阶粗暴磨过,大片大片的沙砾钻进肌肤,磕得生疼。 手肘、后背、大腿骤然泛起青紫,散发闷闷的疼,混杂尖锐的刺痛搅得她龇牙咧嘴,却不敢哼出声,只能咬紧牙关强忍。 脑袋也被撞得头晕眼花,她差点就要闭上眼睛就此昏迷过去,就在这时听见他一声急切的叫喊—— “卞笙!” 他终于舍得望了她一眼,在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喊出她的名字,有些失态地迅速猛冲过来。 旋即她被轻柔抱起,离开冰凉的地面,落入那个再熟悉不过却已疏离许久的怀抱。 他的手臂灼热得滚烫,像是点了团火焰,试图从肌肤表面一直燃烧至心底,令她心跳情不自禁。 浑身就如挨了闪电般颤栗,但却莫名其妙的,平静过后只余心安。 手掌覆上她肩膀上那处触目惊心的血洞,他的眉目明显揪紧,眼底掠过忧心如焚的神色,不禁紧紧按住。 他将她抱到桌案上放下,拔剑割去自己玄袍上的衣袖,而后收剑,俯下身将那块布帛小心翼翼缠裹在伤口上,包了一圈又一圈,动作温柔而细致,边包扎边担忧地抬眸,瞥她的表情变化。 她只稍微因为疼痛而皱起眉头,他就会放轻手里的幅度,少顷额间竟凝了细细的汗。 这般耐心的时刻还真是少有呢。 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了。 她略微恍惚地盯视面前的男子,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神不太好,一时间看错了人。 他甚至都没有向皇帝告辞,就这样抱起她走出殿门。 刘协目睹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却始终一语未发,那双略显阴郁的眸子不着声色,涌动着难言的情绪。 “外面……有刺客埋伏。”阿笙紧张地凑在曹操耳边提醒,因为没有安全感,她那只没受伤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不敢松开半点。 “我带了校事府的人。” 语气极其轻易,好像早就料定了一切。 这下阿笙闭了嘴,他总是这么一副将天下运于掌中的模样,也不需要自己多句提醒,看起来就像是可笑的马后炮,所有的担心都是多此一举。 果然,面前瞬间窜出一行蒙面人,速度像风一样迅疾,半秒内恭恭敬敬地站定弯腰,见到曹操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下伏首:“司空,那群刺客适才已尽数伏法,只是属下无能……” “全死了?”曹操眼眸微眯,打断他们问。 为首的哪敢答话,只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属下无能,没能生擒任何刺客,让他们得以有了可乘之机,在被制服的最后一刻咽下舌底的毒药自杀了,因此没能问到任何话。属下自知办事不力,甘愿领罪,请司空责罚。” “不用罚,孤大概已经猜到了。” 第八十章 回家 他的语调很笃定,阿笙毫不怀疑他猜测的准确性,于是慢慢抬眸,逐渐看入那双明亮的眼睛,“司空猜的是那个人么。” 他却没有回答她,而是沉默着将她一路抱往宫外,跨上一辆似乎已经等候多时的马车。 “回家罢。”耳边浮起他柔和的声音。 仆从撩起车帘,车里淡淡的幽香顿时扑面过来,裹挟她的鼻子,带来股很温暖的气息,似乎是家的味道。 家的味道……就是这般令人安定的归宿感么。 他一手抖开羊毛毡给她盖上,调整了个姿势好让她更舒服地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随着马车辚辚启驰,阿笙听见他在头顶轻声说:“那小内监的命我已经取了,谁敢伤你,孤必饶他不得。” 声音不大,却蕴藏着最煊赫的力量,决然得令人畏怕。 她没开口,只仰面闭眼不语,有些报复他宫里没说实话的意思。 他却自顾自继续言:“那帮小宫女也真是糊涂无知,孤嘱咐她们看好你,再好生送你回宫,怎的就出了这般差错。孤明日就罚她们每人五十大板,以治个办事不力懈怠职权之罪。” “她们个个细皮嫩肉的,五十大板下去非残即伤,再说是我不要她们护送,让她们早些回去的,又关这些姑娘什么事。” 她本来不想再理会他,可毕竟那几位宫女的身体要紧,还是不得不仗义执言几句。 毕竟依他的性子,她毫不怀疑这不会只是区区戏言,万一惹了什么人命,他是绝对不会怕,她倒能骇得良心不安,自责惭愧。 他却没再说话了,沉默着从刀鞘里拔出倚天剑,“哗”的清鸣顷刻响彻耳膜,令阿笙的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眼睑好奇地微眯条缝,昏暗的视线里,看见他似乎正在拿帕子仔细拭剑,一丝一寸,锋利刀刃上的所有血迹尽数被擦除,将那些喋血的记忆独自封存进自己一个人的记忆里。 想来,那些斑斑驳驳的血迹,半个时辰前还寄藏在那些人的脖颈和心脏里,淡淡萦绕的血腥气和车厢里的燃香混染在一起,很快皆被车外钻进的秋风所驱赶。 这时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装聋作哑假装什么也听不见,安静地合眼聆听动静。 “孤杀了很多人。”静默中,他突然说。 莫名其妙说了这么句话,让听者不由得为之一怔。 “孤记得从前戏志才还在的时候,这个聪明的青年曾在围炉夜酒时跟孤说,若要攫取天下,光靠谋略与所谓人心远远不够,鲜血也未必不是最好的征服工具。于是那时孤就在想,圣人贤哲孤这辈子是做不了了,索性还不如彻彻底底做个权臣来得痛快,还不必顾忌天下流言蜚语。大概是坏人做多了,无论是自己还是天下人都早已见惯不惊,反而圣贤越是干净明达,便越不为世界所容,愈加容易遭受这氓氓污名。这听起来或许很可笑,然而却是这个世界最清明的真相,逃也逃不了的。” 他感喟地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让她听个清楚,边打开窗,让这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散干净些。 戏志才和郭嘉一直都是相似的,不会刻意去做仁人圣贤,只钟情于当下胜败所得如何,至于鲜血人命,他们或许早已看得通透了。 所以他们才活得肆意,活得豁达尽兴。至于功过是非,他们早就不在乎了。 她突然对他们感到极其羡慕,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那个人。 “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与整个天下之间若只离咫尺之遥,隔的会不会正是这流淌的血河。”想到这儿,她不自觉道,言罢立刻闭上嘴,近乎于脱口而出地迅速。 曹操可能并不想让她听懂他的意有所指,可她还是听懂了。 只是一想到那个温柔清冷的名字,她就不愿再想下去,可有时刻意地避开,绝对不是件好事。 她没有看到他异样的眼神滑过,唯独听到低低的叹气声隐在黑暗里,嗓音略带沙哑:“我有时不愿你糊涂,可有时候真的不愿你太过聪明。” “我更想永远糊涂下去。”她闭着眼回答道,想逃避他追逐答案的目光,“可惜,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你这是在逼孤承诺一个不知能否实现的将来,可孤偏偏不能拒绝。”马车恰好轧过一块巨石,兀地震了片刻,在木轮的辚辚声中,他本就低沉的声音更加难以辨认。 黑夜里的老鸹寂寞啼叫,不知疲倦地在林间徘徊,扇动的翅膀震落了枝头黄叶,飘进宽敞的车厢里。 她苦涩地牵了牵嘴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艰难,道:“罢了,我暂时还不高兴想得那么远,还是为当下而活吧。” “那酒杯……喝了没事吧?”想了想,她决定还是转移个话题,抑制不住压在心头的疑惑,犹豫了半晌才问。 她没睁眼,因此未看见曹操勾唇的笑意,只听见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地道了句:“他们的酒,孤一口未饮。” 也是,这点戒心若是没有,他也不会成为现在的曹孟德了,也是她多虑了,再次做了枚多此一举的马后炮。 懊恼地在心里盘算,沉沉如山峦的困意却渐渐袭来,脑袋后枕着的人肉垫子柔柔软软,舒服得很。她索性就把自己大脑放空,让自己就此陷入梦里。 不料当她呼吸逐渐平稳,还差最后一刻便能睡熟的时候,身体骤然被一阵猛摇,硬生生要将骨头晃散。 “卞笙!你别睡过去,倘若真睡着了就再也唤不醒了!孤命你即刻睁开眼睛!”听声音曹操居然着了急,灼热的气息渐渐靠近阿笙耳畔,用了命令的语气唤她。 但她此刻所受的煎熬他又怎会知道,就好像身体中的血尽皆流了个干净,只剩副干枯的躯壳,偏偏神经却无比敏感,那股揪心裂骨的疼痛如今化成了无边的黑暗与困倦,朝眼瞳里倾泻着扑过来。 她没有力气再回应他,喉咙里下意识“呃”了声,脸色煞白得可怕。 “阿笙,阿笙,快醒醒!” “阿卞?阿卞!笙儿!” 耳边他竟然开始胡乱地叫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急,称呼开始口不择言,甚至喊出当年荀文若唤她的名字。 她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笙儿”了,像是来自遥远的过去,一如那个温柔端雅的人的名字。 现在是暮秋,还没有下雪呢。 —— “夫人这箭伤深及筋骨,箭头上抹了毒,再加上未能及时得到疗治,失血过多致使体虚乏气。恐怕若非夫人年轻,撑到此刻已是不易。” 阿笙迷迷糊糊从睡梦里半醒过来,身旁传来中年男子不急不徐的浑厚禀告。 有股浓郁的中药味氤氲开来,在周围环绕。 “那她的伤,你有几分把握能治好?”是曹操特有的声音。 “卑职不敢妄言,只是情况恐怕不容乐观,毒已入骨,必须寻求解药缓之。吾等太医署鄙陋识薄,恕臣才疏学浅之罪,求司空再往江湖中另请高明,如此夫人方有痊愈的希望。” 言罢那太医往地上磕了几个头,曹操点头,允许他离开。 待太医走了,屋里重又陷入沉默。 她也不好再装睡下去,于是睁开眼睛,无言看了看他。 “醒了?”外面有侍女将药碗端过来,他伸手接过,望着她道,“太医令说你受的伤不轻,但必定是能安然无恙地痊愈。你还是赶紧把药喝了,若你不爱惜身体导致创伤复发,那孤再没闲工夫管你,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着。” 说着,他指了指雕花桌上的小碗,轻拂自己衣摆上沾染的灰尘,语气听上去漫不经心。 阿笙望着他看似随意地做着一切,可眼眸时不时瞥向自己,被她捕捉到后又立刻转向别处,若无其事地要从床沿起身。 她终是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唤:“别走。” 两个字像是烟青色天空下忽然滴落的雨点,径直打在他心头,蓦地泛开圈圈涟漪,他骤然停住脚步转过身,微微俯身盯住阿笙的脸。 “阿瞒。”她的嘴唇苍白如纸,吐出的每个字仿佛都有些单薄,却声声坠落于心,“你为啥非得要这样待我?一直这样冷冷地疏离远拒,看见我伤神失落,难道你就会真的愉快么?” 肩上的伤被倏地牵动,她不禁抽了口凉气,眼神却一直倔强地注视着他看。 但真的是越来越摸不透他了。 从前的他纵然神秘难测,但终究在雾霭遮掩下还透出光芒,能让她窥探到些许内心深处。 可如今她生怕这缕光许久漂泊闪烁,最后会归于熄灭,到后来就再也看不清他的眼睛了。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话,“你——”字才出口,门外突然发出一声急匆匆的禀报,“司空大人,程昱程太守在书房求见,称有要事欲与您商议。” 他闻言回头望了阿笙一眼,却又一言不发,冷然转过头,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走出门外,消失在月色里。 强烈的失望顿时就如这阴郁沉沉的月光,凝重地笼罩在她心上,遮住了所有刚要透进来的星辰亮色。 她不禁赌气地闭上眼,悄悄扯起被褥呼呼装睡,假装自己毫不在乎,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屋子里瞬间没了生气,冷得在骨头里泛开萧瑟,炭火也无济于事,牙齿也被逼迫得直打颤。 她实在忍受不了了,也不顾外面凉风寒冷地打在身上,径直掀开被子坐起身,找绣鞋就要下床。 “夫人你受了重伤怎能乱动呢,还是赶快躺回床上休息吧,”她才要将脚塞进鞋里,绿漪刚好打了盆水踏进门槛,一见阿笙忙不迭要下床的模样当即就吓着了,赶紧放下手中的六瓣莲花铜盆,凑过来要把她扶回去。 嘴里又焦急地道:“您还是好生歇息着吧,否则司空又要怪罪奴婢了,说奴婢没照顾好您。” 阿笙蜷起双腿,在床上埋头抱膝,低低地叹气: “绿漪,怎么办,我怎么总是在砸烂自己和他的关系啊。” 第八十一章 贵公子 她这话来的莫名,绿漪不禁被唬了下,连忙欠了欠身,笑着答:“夫人您在说什么呢,司空对您的情意奴婢等人可都看在眼里。夫人现在住的屋子正是司空派人加紧重修的,每一檐每一瓦,司空都要过目,就连院子里新栽的海棠树,还是司空下令特意从颍川送过来的呢。” 绿漪说得满眼带笑,听罢阿笙不由得微愣,视线环顾,打量起四周光景。 果然每一处角落都精心布置过,墙壁刷得雪白,摆设陈放得雅而不俗,桃花屏风与盆景皆是点缀得恰到好处,还有一架蒙着绛布的七弦琴,隐蔽地遮掩在间壁之后。 阿笙一声不吭,“哦”了一声就躺下来,闭眼,睡觉。 绿漪满心诧异,却只能摇摇头,走到烛台前吹灭摇曳的火焰。 可她不知道,阿笙一个人躺在床上,虽是闭着眼,却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 帐顶的东珠流苏反射着月光,透过眼睑照进她的眸子里,莹莹发亮。 —— “夫人还在睡觉呢,有什么事不能等会说?” 一大清早,门口就响起绿漪小声的呵斥,但阿笙听得清清楚楚,便道:“无妨,我早已醒了,让她进来说罢。” 这时一个侍女才惊惶地小步走进来,立刻跪地,语气失措:“禀告夫人,奴婢……” 这时她瑟缩地抬了抬眼,像是在畏惧什么不敢说下去。 “你尽管说,我不会责怪你的。” 侍女便定了定心,可怜巴巴地望了望她,声音都在颤:“是奴婢看护不周,二公子他……他没去听先生讲课,自己跑出去玩了,奴婢怎么找也找不着,求夫人息怒!” 她一边哭诉,一边赶紧磕头求饶,阿笙见状连忙示意止住她的动作,叹气着站起身:“这臭小子真是反了!” 丕儿今年满打满算才六岁,这突然一跑,她怎么可能会放心啊。 她披上衣裳就要出去,身后绿漪急忙来拦,口中劝道:“夫人您身体未愈,不宜再出去受乏累风寒,还是让奴婢几个去寻吧。” 阿笙摆摆手,“我们分头去找罢,我去集市抓他,你们去许都的四个角。” 侍女们听命应了,阿笙也随即跑出府,然而集市上一片熙熙攘攘,在这样茫茫然中找那么一个小不点,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个臭小子,究竟跑哪里去了?! 若是被拐了,她才懒得救呢,让他一个人自生自灭算了,还省的烦心。 边想她就边气得跺脚,但到底是自己亲身的儿子,外面鱼龙混杂,若是他碰到什么坏人,最心疼的还是自己。 想着,她的内心不免有团急切的火燃烧起来,脚步不由得快了些。 “阿丕,阿丕!” 她朝四处高喊,可是集市人来人往,衣冠摩擦间哪能找到那个小不点的半点踪影? 太阳上了三竿,额头凝结了层细细的汗,把里衣湿了个透。她身上的伤口也没恢复好,于是更加觉得喘不过气,倚住墙壁才重新站稳。 这样越找越烦躁,阿笙暗暗想着,要是找到了儿子,非得把他痛打八十大板不可,这样方能称心。 八十大板还不够,还要边打边罚抄八十遍大戴礼记,看这混小子下次还敢不敢乱跑。 “大伙儿路过不要错过啊,百戏团即刻有胡人杂耍表演,个个身怀绝技,大伙儿快来捧个场子好图个新鲜哪。” 前面突然响起男子响亮的吆喝,路人都不禁停下脚步,目光看向旁边百戏团刚搭的台子。 男子身系靛蓝胡装,披发箍带,热情的笑容始终不离嘴边,冲过往的人群招呼,一口汉话倒是说得极流利,“大娘,这位大哥,快来瞧瞧这杂耍戏,百闻不如一见啊,新奇得很。” 阿笙瞧着周围,虽然心里很想饱饱眼福,但眼下还是先找到那个小混蛋要紧,这让她心里又狠狠给丕儿记了一笔账,得再加二十板子。 但那只小捣蛋大概会喜欢这种戏班子,按照他那心性,绝对不会放弃这么好的看戏机会,蹲在这儿说不定能逮到他。 “这位姑娘也来捧捧场吧,这样的好戏可是不多见哪,我西域儿郎个个俊美强壮,跳起舞来能把姑娘们的魂儿都勾到九霄云外去,我敢打包票您也绝对会满意。” 阿笙还在那思考该怎么办,身前就凑上来那个碧眼的胡人,棕褐的长发卷曲微翘,脸上堆满老道的热情笑容。 乍然被这么一通邀请,她还没反应过来,那胡人男子却以为是她犹豫不决没打定主意,赶紧又增加弯起唇角的弧度,谄媚鞠躬道:“这位姑娘别再犹豫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我们西域人一年才来中原这么一次,可没什么机会给您表演的。票钱也就十文铢钱,我看您打扮不俗像是官家小姐,拿些体己出来看看热闹又有何妨。” “那就看看罢。”阿笙被他这么花言巧语一说,也不免动了心,点头应好,伸手往自己腰间去摸钱袋。 然而就一摸,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手碰到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摸到一手空气,她不禁心里慌起来,急忙低头去看,却发现真的空空荡荡,除了一条绣纹腰带别无所有。 可刚还挂的好好的,怎么这片刻说话的工夫一眨眼就不见了? “谁偷了我的钱袋!”她既尴尬又羞愤,只能抬头冲那胡人男子勉强地笑了笑,随即愤怒大喊,边匆忙扭头环顾四周,视线扫描周围不断经过的人群。 但这些人看见满面通红,怒气冲冲的阿笙后,都不禁露出看热闹的嘲笑,还爱莫能助地摊了摊手,摇头表明自己的无辜。 她不禁又气又急,朝这些看客瞪大眼睛高叫:“看什么看?” 余光里突然有个人影匆匆跑过人群边缘,像是试图挤开冲出去,她视线迅速瞟过,见那人走路鬼鬼祟祟行踪可疑,立刻眼眸一亮拔腿就追,嘴里大声呼喊:“抓贼啊,抢钱了抢钱了,给我抓住他!” 她心里气得像车轮子在滚,脚步不由得加快速度,但那人跑得自然比身体不好的她快,噌噌噌始终保持着几丈以外的距离,如同狡猾的野狐狸般穿梭在前,一直不让她瞧到正脸。 闹市喧嚷哗乱,还要提防着避免撞到行人,阿笙小心地左冲右突,一面朝四周喊着“让让。” “小姑娘这是要往哪去呢?来让叔叔给你指指路。”正当她离目标没有几步远时,前面骤然传来一阵猥琐的粗犷男声,突兀得令她顿时停下脚步。 她一听见这种淫|笑就泛恶心,当即连钱袋子也不想管了,仔细望了望眼前的场面。 只见不远处,有个白色曲裾打扮的小姑娘惊恐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盯着向自己不怀好意走来的大汉。 她明明害怕得浑身发抖,却倔强地咬牙抿唇,小小的脸庞透出清冷,目光里全是凛然正气的光芒。 她年纪大概只有十岁许,却漂亮得令人陡生惊叹。眉目如画,恍若晨雾的眸子里流淌一泉桃花水,黛眉里含着股孤傲,虽然年纪尚小,却散发着清艳如月的气质。 那身玉白轻绡莲花曲裾轻盈不失端雅,衬得这位小姑娘肌肤似雪,纯净如练。 她活脱脱是个绝色的美人胚子,阿笙不由得呆了晌,暗想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动人的容貌,就好像是位落了凡的小仙娥。 但显然这副出尘的美貌招惹了是非,那个大汉已是色胆包天,丧心病狂到连个小女孩也要下手。 他脸上挂着淫|笑,色眼眯眯地就要朝小姑娘扑过来,连腿都酥得发软了。 “小女郎莫怕呀,叔叔又没心思害你,跟我好生耍耍,叔叔高兴了就会亲自送你回——”大汉话音还未落,却被猛得一推,本就醉醺醺的身子不禁一个踉跄,毫无防备地栽了个跟头,一下子倒在地上爬不起了。 “哪来的小崽子敢推本大爷?”大汉狼狈地想直腰,骂骂咧咧着。 阿笙赶紧过去安慰那姑娘,定睛一瞧,推那大汉的却是一名个头还没他腿高的小男孩,正用手指着摔倒在地的猥琐大汉,愤愤然瞪着他,童音稚嫩却义愤填膺:“你天大的胆子,竟敢在天子脚下肆意妄为!看本公子不拿你逮到官府里去治罪,重重打八十大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人家姑娘!” 边斥责,他环视四周,眼神里透出果决,喝道:“哪个把这淫|贼抓住送去许都府衙,本公子立刻赏赐他十两银子,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这十两银子可是百姓家大半年的开销了,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已经有人跃跃欲试。 见他虽是个小孩子,举手投足间却透出坚定决断之气,有个强壮的中年男子不禁凑上去抓住大汉的手臂,抢着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扭住手腕就往官府的方向拖。 男孩果然言出必行,毫无半点吝惜地掏出袖中亮闪闪的银子,甩在那男子的怀里,又引来一阵惊叹。 这男孩的举止明显是超过他年龄的成熟,路人不由得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开始驻足,啧啧称奇,尽皆互相议论赞赏起来。 “这位小公子出身必是显赫,将来也一定了不得。” “从小看看,到大一半,这孩子长大了也必定是手握大权的人物罢,瞧那贵气,啧啧。” 他们都把男孩夸得天花乱坠,只有阿笙脸色越来越阴沉,最后直接暗了下去。 那男孩所说的话和声音……怎么听着有点熟悉呢…… 等等,这不是自己骂人时常用语句么? 这下阿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曹——丕——”她咬牙切齿地攥手大吼,直接喊出儿子的大名。 这臭小子还穿了件她从没见过的绛红绸袍,没扎小总角,却把长发高高束起挽在脑后,倒是一副美衣轻裘的风流贵公子模样,怪不得第一眼还没认出他来。 可他才六岁啊,六岁就这么不听话偷跑出去还了得,长大了别说什么当大官,这还不得翻了天? 臭小子还在故作冷漠地接受百姓的艳羡,下一秒正准备拂袖转身就走。 蓦地听到阿笙这一声叫喊,表情刹那僵住,顷刻面色发白。 第八十二章 幸存 “娘——”他可怜巴巴地低下小脸,语气一下子软了下来,委屈地看向她。那双像极了曹操的眼睛里水汪汪一片,如凝结着清澈湖泊。 这声娘一喊,旁人顿时炸开了锅。 “怪不得这公子如此俊俏,原来母亲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美人易得,良母难求,我看这位娘亲也必然贤良,否则如何教养出这么出色的孩子?” 纵然被这么一通夸,阿笙心里不免泛起得意,脸上情不自禁攒了两坨笑。 但她一看到儿子,怒火立刻将这骄傲盖住,上去一把拧住丕儿的耳朵,眯起眼,恶狠狠瞪他:“臭小子长进了,敢偷跑了是不是?看娘回家不打你八十大板,打的你以后还敢听不听话!” 丕儿痛得龇牙咧嘴,赶忙点头如小鸡啄米,双手合掌求饶:“是……是……是儿子错了,娘饶了我这次吧,儿子下次……下次再也不敢了。” 他明亮的大眼睛立刻眼泪汪汪,也不知是演技逼真还是真情实感,缩着小小的身子,噘嘴拉扯她的衣袂。 “那你这次怎么敢先生的素问不听,文章不念,就出来乱跑惹老娘担心?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都是歹人恶棍,万一把你拐跑了,你可就……再也没有葡萄吃了。”她想了想,为了强调后果的严重性,犹豫了会儿,她选择用葡萄来威胁儿子。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她的儿子也最喜欢吃葡萄,那张小嘴能一口气吃掉一盆,哪管隔天清早就拉了肚子,当时还哭着说以后再也不贪吃了,可没过一会儿一篮葡萄送过来,眼睛又放出垂涎的光。 实实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果然这句威胁一出,丕儿的脑袋瞬间耷拉下来,哇哇大哭,鼻涕眼泪抹了她一身:“娘我错了,儿子知错了,儿子以后要是再这么不听话,娘尽管打。但我好歹也帮了那位姐姐,娘就当将功补过吧。” 这时旁边陡然扬起清冷温婉的声音,如秋水飘过淌进心底,“小女子多谢这位小公子相救,还求夫人不要责怪公子,公子善心仁厚,只是一时调皮罢了,日后知错能改便是了。” 阿笙偏头,见那美貌姑娘不卑不亢,向她从容施了一礼,边开口为丕儿求情辩解。 顿时丕儿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赶紧点头附和:“娘,你就饶了儿子吧,儿子以后一定好好孝敬您,不让您再受一点气。” 阿笙见他耳根通红,不忍心再责罚他,语气也随即缓和了下来,松了口:“既然人家姑娘给你求情,我就勉为其难饶了你这次。但这位姑娘,你是哪家的女郎,怎么一个人独身在此?” “夫人,”女孩大大方方地应答,再次浅浅躬身,“小女子是河北人氏,这次是来许都探亲。适才与姨母在人群中走散,正在原地等候时,碰见那个醉酒的无赖过来搅扰,幸好及时遇到公子施救,方才挽回名节。小女子在此拜谢公子,多谢公子恩德。” 说着她就要屈身跪下来,丕儿忙不迭扶住她的肩,“别别别,”一不小心碰到了她裸露在外的白皙脖颈,急忙缩手,好像手上着了火似的负在背后,脸上不禁泛起害羞的红晕。 “我……我也就是看那个无赖太……太不爽了,其实没做什么的。”不知是否因为太紧张,丕儿居然吭哧吭哧起来,眼睛一直看向地面,偶尔与她有视线接触就立刻躲开,像是不敢直视那双清艳冷傲的眼眸。 “幺姑娘,你果然还在这儿!” 丕儿正面红耳赤不知该说什么好,西面跑来两个婢子,看见那女孩后霎时松了口气,拉住她气喘吁吁道:“还好您在这儿等我们,否则奴婢还真找不着您了。姑娘现在快回去吧,老夫人又该等急了。” 说罢她们便牵起女孩的手,心急慌忙地朝远处奔去,顷刻就没了影,但那股淡淡的花香气还萦绕在原处,仿佛人还没走远。 丕儿站在刚才女孩站过的地方,脸上空落落的,嘟起嘴,似乎有些失望。 “怎么了?”阿笙心里有点想笑,这小小年纪,居然也知道对女孩子害羞了。 丕儿垂下脸,声音带着落寞:“我……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名字呢。” “怎么,你还巴巴地想把人家名字记挂在心里头,害个相思病?”阿笙蹲下身,摸摸他毛茸茸的头发,尽量让笑容显得不那么明显,“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人家姑娘了?” 丕儿顿时脸涨得通红:“才不是呢,我……我只是觉得她长得好看,才想到要帮她的。” “再说,儿子也不懂什么叫喜欢不喜欢的,就觉得第一眼看到她,就好像看见葡萄一样开心。” 这个比喻……嗯,属实很符合他的个性。 她还想开口逗两句,猛不丁闻到一股烧焦的火焰味道,猝不及防钻进鼻子里,呛得她连咳嗽几声。 心头顿时一沉,脸上的笑也随即下意识敛去,她转身往气息传来的方向看去,眼睛蓦地惊呆了。 只见刚刚还喧哗热闹的集市边,浓烈的青烟袅袅而上,大片大片的火四处蔓延燃烧,将路旁成群聚集的小摊烧了个精光。 人群立时发出惊慌失措的叫喊,尖锐的求救声与哭声冲破耳膜。 “救命啊!” “有奸细放火,快报官哪!” “先来救救火啊,要烧到民坊了!” 原先那座百戏团的台子已然被熊熊烈火烧成灰烬,观众们狼狈地从火海里逃出来,脸上被烟熏得看不清眉目,身上还燃着火没法滚灭,只能哭叫着让周围人救命。 有街畔的好心店主搬出水桶,“哗”得往他们身上泼。衣服上的火没过一会儿被浇灭,他们皆感激道谢,以手加额,抹着眼泪庆幸自己大难不死。 阿笙拦住一名才虎口脱险的妇女,轻抚她的肩安慰着,待情绪安稳些问她:“大婶,这好好的怎么就起火了,您可有看明白?” “唉,姑娘你是不知道老身受了多大的吓心,这条老命差点就折在这戏班子里。”大娘边拍胸脯边叹气,额间仍在不断冒汗,“本来被那胡人说得动心,想着看看就看看罢,谁料那喷火杂戏本还耍得好好的,老身兀自目不转睛瞧着呢,突然台子上就冒起真火,没眨眼的功夫居然全部烧起来了,把老婶吓得连滚带爬,拼了老命才跑出来哪。” “那胡人——可是放火的?”阿笙不禁怀疑到那名奇装异服的男子身上去。 大娘摇摇头,“这老身没看明白,但见这个百戏团鬼鬼祟祟的,指不定这火就是他们放的。” 她还想说话,却听到不远的哭声愈加凄厉,火势竟慢慢朝这边延展过来,剧烈的火舌如毒蛇般疯狂地舔舐人脸,巨大的热浪灼烧噬人。 人群彻底大乱,那点区区盆水已然阻挡不了火浪的侵扰,到处传来凄厉焦急的高喊与怒骂。 “完了,完了!”手牵着的丕儿突然大叫起来,急急忙忙要挣脱阿笙的手臂,声音里竟带着哭腔。 阿笙被他带得踉跄了下,“你怎么了?” “我找不到大哥了,怕是陷在火里了!”丕儿一下子哭出来,喉咙里哽咽得发噎,两眼肿得通红,已是急得拼命跺脚。 “你说什么?”阿笙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拉住他问。 他哭道:“不瞒娘亲了,这次出门是大哥带我偷偷出来的,儿子碰到娘的时候其实也是和大哥走散了,怕娘会责怪,所以没敢跟您说。可儿子现在找不到他了,儿害怕他是在火里但没人救他,所以现在出不来了。” 他话一说完,阿笙头登时“嗡”得大了。 原来曹昂可能还在里面。 但她怎么可能放着那个孩子不管,“丕儿,现在你先回去,娘等会儿救你大哥就回来。” 说完,没有半分犹豫,她反身就朝火海里冲去,身后丕儿不禁大喊:“娘,我也要去。” 小小的身躯迈着短腿摇摇晃晃跟在后面,阿笙连忙伸手示意他不要再过来,“你快回去,再不听话否则打你八十大板!” 她也顾不上回头阻拦,直直跑往那燃烧的火场,撩起裙摆,嘴里用尽全力高声叫唤名字:“曹昂!曹昂!” 剧烈的火浪扑面而来,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只感觉脸上堆满了黑灰,肌肤黏黏的极不舒服。 身后响起奔跑的脚步声,她只当是丕儿还跟在后面,于是喊道:“跟你说了别不听话,听我的现在赶快回去。” “娘,是我。” 声音成熟里带了几分稚嫩,沉稳而透出焦灼。 她立刻怔住了站定,愣愣地转身,眼前映入一张十三岁少年的清秀脸庞,个子已经长得很高了,鬓角的发有些散乱,额间沾染了些灰黑的尘烟,而眼神仍旧清亮,正朝她努力牵起笑容。 “曹……曹昂?”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很久没见过这孩子了,但那熟悉的眉眼里,还保留着记忆中的样子。 他点点头:“娘,我没事。” 他伸出手来拉阿笙,她一时心里泛上无数感想,不知是激动好,高兴好,还是欣慰好。 “我刚才怕你……”她犹豫了会儿,有些后怕地喘口气。 他笑起来,清清爽爽,一扫火海的烟尘阴霾:“儿子知道,但儿福大命大,安然无恙着呢,这不在您面前活蹦乱跳么。” 第八十三章 平乱 嘴角慢慢地,慢慢上扬,弯出一个会心的弧度。 阿笙望着眼前从容不迫的俊秀少年,重重地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我们快走罢,这里太危险了。” 说着,她牵起曹昂的手臂往外跑,脊背因为咳嗽颤了颤,却被身后的手拽得猛然一滞,似乎是曹昂并没有迈开脚步。 不禁诧异回头,“怎么了?” 正对少年坚定稳重的脸庞,英挺的剑眉露出果断与坚毅,朝她沉声道:“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嗯?”他突然说了这么句话,倒教阿笙不解。 “娘,你忘了么?你曾经告诉过我,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所以不能随心所欲做事。既然父亲要谋整个天下,儿自然也不能给父亲蒙羞。” 话音才落,他突然松开阿笙的手,停在原地驻足站立。 没等阿笙反应,他立刻高举右手握成拳状,朝四周百姓环视,眼神扫过去,明亮而带着毋庸置疑的威慑。 惊慌与吵闹中,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沉着不失力量,能让所有人听得清楚分明:“诸位莫慌!本公子乃司空大公子,在此处与百姓们共患难,齐心协力灭火救济,还望诸位镇静下来,莫要另行添乱加生祸端,否则,休怪本公子治你个搅扰社稷祸害百姓的死罪!” 边喊着,他按住镶满珠玉的华丽佩剑,浑然是一副随时准备拔剑出鞘的架势,唬得一些存心作乱的无赖瞬间闭了嘴,乖乖逃开,不敢再火上浇油。 校事府的人也在这时到了,一声令下,恭敬侍立于他身侧,皆是着一身黑色便装,面容冷峻,浑身逼人的寒冰气势令人望而生畏,百姓们不禁也安静了。 “哇哇,娘——”三岁孩童的哭声突兀响起,撕心裂肺。 原是一个地痞匆忙退去时将他撞倒,小孩本就摇摇晃晃站不稳,这下更是痛得在地上大哭,小小的手掌无力地挥动着。 可他的大人眼下也不知去了哪,曹昂立刻放开按剑的手,走近孩子身前,轻轻托腰把他抱起来,拍了拍他的脑袋,轻声安慰:“哥哥马上帮你找到娘亲,弟弟别哭哦,哥哥给你买糖吃。” 被一颗甜枣塞进小嘴,男孩果然满意地砸了咂嘴,眼睛眨了眨,嘴巴也停住了哭喊,整个人瞬间安静了。 “诸位百姓们,现在昂请你们回家各自拿水瓢水壶,在附近的清河边取水前来救火,由里正监督,每伍户务必要派一壮丁到位,火势熄灭后依次前往户曹处登记,许都安宁皆仰仗各位了!” 百姓本来见他威严的模样都有些战战兢兢,因震慑而不由得镇定,刚才却看到这位曹大公子温和文雅的另一面,顿时都放松下来,慌忙点头,异口同声高喊:“公子吩咐,我等定当遵从。” 曹昂闻言点头,向校事府微微躬身:“昂人微言轻,因此还要依赖各位大人相助,一者维护百姓秩序安定,二者昂还有一事相求,此火起势蹊跷,还望大人们找出作乱源头,惩之以警戒天下。” 说罢,他拱手弯腰深施一礼,语气凝重:“昂在此拜托各位了!” “大公子放心,我等自当尽心竭力不负嘱托。”为首的连忙回礼,一个眼神丢下去,身后的校史们皆会意四下散开,分头执行任务。 “娘,大哥他好厉害啊。”乖乖巧巧依偎在身旁的丕儿突然感叹道,静静望着人群之前的哥哥,眼里充满崇拜,几乎要放出光来。 这时身后的人群中,忽然传来男子沙哑的嗓音: “此公子虽贤德明锐,年纪轻轻处事仁厚,甚得人心,但某恐怕……” 话音戛然而止,突然转变成一声叹息,虽然轻得近乎耳语,但足够清楚地传进耳中。 阿笙猛然心头一沉,震惊地转过身,看见一名包头巾的中年儒士,他正紧紧盯着曹昂,眼里透出深郁,旋即竟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 “先生此言何意?”她顿时沉不住气了,忍不住开口相问。 中年儒士沉沉望了她一眼,“某恐怕,曹大公子面相命犯北斗,南斗掌生而北斗主死,怕并非福寿之人。” 阿笙听罢哑然失笑,偏过头去:“您这也真是怪力乱神之术,又与黄巾乱贼蒙骗百姓之法何异?曹大公子年纪尚小,说什么命犯不命犯的,也不怕我去告你个妖言惑众之罪。” 不料中年儒士眉目一敛,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定定地看向她,扬眉开口:“卞夫人,某之相面准不准,某暂且也不敢妄下定论,但您若要将某划归黄巾张角之流,那可是您的错处了。” 一声“卞夫人”令她不禁惊讶失色,他居然直接识破了她的身份,对方灰褐的眼眸情绪难辨,酝酿着叠云般浑然的目光,却锐利如鹰隼,让阿笙只觉自己内心每一处角落都被窥得清清楚楚。 这人绝非寻常凡俗,怕真是个世外高人。 她不自在地后退两步,“敢问先生何方人士,尊姓大名?” “某姓朱名建平,沛国人氏,前来游历至此,今日……” 他躬身见礼作了个简短的自报来历,话音未落却被丕儿打断,“你是哪来的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敢来咒我大哥?我娘心软会放过你,本公子可不会姑息你这种危言耸听的假相士。” 说着,他厉声向不远处疏散百姓的校史喝道:“来人,给本公子将这江湖骗子抓了送进大理寺,好好审问审问,正正他的骨头!” “曹丕!”阿笙狠狠瞪了他一眼,伸手阻拦即将过来的校史,随即朝这位自称朱建平的儒士拱手欠身,“这小孩子不懂事,还望先生勿怪。但先生今日所言分明欠妥,天机之事不宜妄加定论,定数常有,下论断未免为时过早,再者先生泄漏天机也绝非善事,还不如为自己修个福报。” 她话说完,再施一礼,边拉着丕儿回身就走。后面的朱建平似乎答了些什么话,但她不想听也没这个兴趣去听。 “娘,你为什么要阻止儿子去整治这个妖人啊。”丕儿边走边显得很委屈,眼里露出不满。 阿笙没回答儿子的问题,而是掰过他的脑袋,严肃地盯着他,让儿子不禁畏缩地矮了几寸,语气如冰刃般严厉:“曹丕,你下次再敢对校事府的人呼来喝去,就等着抄八十遍尔雅!” 见丕儿目瞪口呆不敢说话,她继续训他:“你真以为自己是司空公子了不起了?连你大哥都对他们恭恭敬敬不敢怠慢,你又算什么?他们听你的话是不跟你个小孩子一般见识,你使唤他们做事就是你的僭越无礼!” “知道了,娘,”丕儿小脸低垂不敢再抬头,语气委屈巴巴,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些,“儿子以后再也不敢了,一定听娘的话,娘说能做什么才做什么,不会再违忤您了。” 阿笙点点头,揉了揉儿子的脸蛋,一边享受着小孩子肌肤特有的柔软舒适,一边正经严肃道:“听话就就好,走,我们也去帮忙。” “嗯。”丕儿重重答应着,阿笙将视线从儿子身上移开准备向河边走去,抬眸间,无意一瞥,骤然一道玄色身影映入瞳孔。 隐隐约约在人群之外,似乎不动声色,却始终望着这里的一切。 她立时呆住了。 丕儿察觉到她的异样,见她停住脚步,不禁抬脸好奇,却看见她面色霎时苍白,慢慢地,手居然颤抖起来,清透的眸子里透出从未有过的恐惧与震惊,让他不由得害怕起来。 “娘……你怎么了?”丕儿犹疑咬唇,顿了一会儿才问。 他试探地拽了拽阿笙的衣服,感受到晃动后她终于如梦初醒,失神落魄地低头瞥向他,突然像一个陌生人。 丕儿不敢发声,只能沉默着等待她的回应,心里忐忑如冷水蓦然泼入棉布,一丝一寸侵扰每分纹理,浸染得满身冰凉不安,唯恐是自己惹了母亲突然这般不高兴。 “你先回去吧。”良久的静默间,阿笙终于说话了,眼里漫过他看不懂的失望,“我要在这见个人。” 丕儿哪敢说半个“不”字,他深知自己母亲发起脾气来的惨烈现场,见母亲这般异于往常,赶紧道了声“那儿子告辞,”边脚底如抹了油,希冀在她发作之前溜得无影无踪。 —— 酒楼。 郭嘉安静地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致,独自酌酒。 “奉孝,你果然在喝闷酒,孤还真没猜错。”门口突然扬起熟悉的清朗声音。 “本想邀主公共饮,您恰好陷身公事,因此嘉未敢打扰。”郭嘉弯起唇角笑道,起身迎他入座。 不料他摆手拒绝,手上紧紧攥着一封书信,开始在桌旁不停徘徊踱步,神情极为烦躁,周围的空气如被点着了般灼热。 “啪”一声,他似是不忿地将信纸往地上一掷,眉头皱紧,负手怒骂:“事事都要与孤做对!” “能让司空难得这样生气的,想必不是寻常事物,嘉倒想见识见识。”郭嘉也沉下往日戏谑的笑声,认真地看向曹操。 他说罢走下座位,轻轻弯腰低头,将那封信从地上捡起来。 第八十四章 耳光 待郭嘉将书信略过一遍,抬起头,曹操眉宇间的不悦仍旧凝结,怒气冲冲道: “田丰这老贼,居然撺掇袁本初上表请旨迁都鄄城,这是何居心是个人都能一眼看穿,孤自然回绝。不料其又建议袁绍早日谋取许都,好让他袁氏挟天子以令诸侯,搅天下个大乱。” “真是一手好算盘。”郭嘉喟叹了一声,立即看向他,“不过主公确实处于一个被动的不利危局,无论兵力,抑或是如今的天时地利,我们现在根本不是袁本初的对手,主公还需稳谋思虑。” “所以孤才为此烦忧,但孤知奉孝不会让我失望。” 郭嘉笑了声,好看的眉眼里酝酿着十里梅花,甫一见便撩拨旁人心绪。 连着楼梯的小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抽气,似乎是女子抑制不住的惊叹,极其微弱却如银铃落地,清脆如藕。 曹操本还染着愠色的脸顿时也笑起来,朝那小轩窗外瞥了眼,恰好见一水红色的明丽人影仓皇奔下楼,看那脚步极是羞怯。 他不禁向陷入沉思的郭嘉开玩笑:“奉孝果然英俊潇洒赛过城北徐公,可惜这里就差一把七弦琴,否则你弹个凤求凰还不得把那偷看的女子勾得跟你私奔了去。” 郭嘉沉痛扶额,平日洒脱无拘的一个人,居然此刻露出羞涩的表情,面色立时飞上红云:“主公说笑,嘉这琴艺还不得把人家姑娘吓得连夜出逃,您也不是没见识过,要不,嘉马上给您献上一曲?” 曹操顿时来了兴趣,在主位上撩起下摆坐下来,惊讶道:“那岂不正合孤意?可孤今日不是生辰啊。” 郭嘉笑而不答,微微挑眉,白皙分明的指节在案桌上敲了三下。 随着“笃笃笃”作响,门外香风乍然飘进,十余位衣袂翩翩的乐女舞姬踏歌而入,朝两人深施一礼后,嫣然摆琴奏曲,吟唱的歌喉悦耳动人,令听者沉醉。 “司空,妾身的卫风唱得可还合您心意?”一名最为出众的紫衫美人率先凑上来,将盘盏中的一颗绿葡萄拈起,柔荑纤纤,媚笑着就要往曹操嘴里送去。 “砰”的,面前几尺远的墨云出岫屏风被猛然推倒,清脆的响声随即爆开,惊得乐女舞姬们花容失色,立刻停了歌喉与手中琴箫,惊慌得倒退了几步转身去看来人。 气氛瞬间鸦雀无声,曹操眯起眼睛,似乎并未因受到打扰而不悦,手中握着的酒盅缓缓放下,仿佛不经意地抬头,明亮的眼眸里,清楚映出迎面走进来的阿笙。 她面色很苍白,凌乱的墨发散了满肩,月白外裳仓促地半披在身上,在冷寒的风里头看上去身形很单薄,血色又从袖袂里隐隐透出来,有些灼目。 眼底有流光宛转,如火焰般逸出显而易见的怒意,自一进门就紧紧盯向他。 那股戾气点燃了周遭的半空,却被她攥紧双手努力压制着,呼吸很轻,但足以听得分明。 忽地,她突然扬起手,众目睽睽之下“啪”一声打在他脸上。 所有人皆还没来得及反应,待回过神来,立刻震惊看去时,曹操脸上已赫然出现一道红红的巴掌印,在小麦色的肌肤上衬得格外突兀。 他们顿时惊恐地倒吸一口凉气,阿笙目光冷冷地扫了一圈,蓦然开口:“怎么不唱了?继续唱啊!” 声音凛冽如天上寒月,不带半分温度。 乐女舞姬们哪敢吱声,又不认得这突然闯进来的大胆女人是谁,更是不敢惹她,都只顾着低头唯唯诺诺小声道:“夫人,没有司空下令,我等不敢再奏乐。” 说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微微抬眸,眼珠子窥视着曹操的反应,不知他会怎么应对以解决这尴尬的局面。 阿笙伸手扶住桌案,瞥一眼不远处安坐酌酒的郭嘉,他似乎不动声色,正大光明地袖手旁观,拿了壶闲酒置身事外,不来插手他们之间的事情。 但那双清澈聪慧的瞳仁似乎突然不经意地抬起,与她略略对视了一眼,立即意味深长地收回目光,再次专注于他的美酒之中。 曹操挨了这一耳光却一声未吭,甚至神色没有变化半分,只安然自若地抬杯微抿一口。 酒缓缓入喉,他若有若无地望了望面前的阿笙,终于开口:“怎么,这曲儿唱得不合你意?” 她脸色变了变,错综复杂地盯着他看,嘴角不禁抽搐了片刻,一把抢过曹操手中的酒杯,毫不犹豫地往他脸上泼去。 “曹阿瞒!”她失控大喊。 水登时滴滴答答顺着脸庞往下淌,浸湿了他玄色的衣领,伴着酒杯“铛”得落地,声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把他们都惊得呆了。 曹操没有侧身躲过,被泼后有些狼狈地抬袖抹去脸上的酒,却丝毫没有愠怒。 “司空——”侍立在身旁的美人察言观色地上前,握着浸满兰蕙香气的帕子,媚俏地展颜一笑,轻轻柔柔地就要过来擦拭,“您别动,容妾身来服侍您。” 娇躯刚一近前,却被他有意无意地推开,美人脚下顿时不小心一个踉跄,脸上的笑仍旧妩媚,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失落。 阿笙大口大口喘气,身子的颤抖不再那么厉害,过了半晌才从刚才的激动中缓过来,手指死死抠住桌角,指尖传来钻心入骨的痛意,以此慢慢镇定自己。 她静静地瞧着,眼光打量那位身段窈窕的美人,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几乎要结成冰:“司空真是好兴致,但恕卞笙鄙陋粗俗,没这品位来欣赏曲儿和您的绝色美人。” “好。”他笑了笑,旋即扫过周遭所有人,本来平静的神色骤然冷厉,“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孤下去!” 这命令近乎吼了出来,在场的人不由得大惊失色,浑身冷汗直冒,纷纷诚惶诚恐跪地,额头磕得震天响:“司空恕罪,某等这就退下。” 话音刚落,他们逃也似地四散退了出去,连头也没敢回,生怕这位高权重的司空大人雷霆震怒,把怒气连累到他们自己身上。脚步又不敢发出声音,只能轻手轻脚地走下木梯冲出去。 只有那名紫衫美人还不愿就此退下,跪在原地犹豫地望着曹操,嵌玉的勾魂眸子里露出不舍,紧紧摩挲着轻纱衣带,兀自犹疑:“司空……不知妾身能否请求留下呢。” 她那双秋水我见犹怜地楚楚动人,柔媚的嗓音让旁人不禁心软。 阿笙朝她瞟了一瞬,立刻翻了个不耐烦的白眼:“你还不快滚,给我三秒内从那扇门里爬出去!” 紫衫美人闻言,凄楚一笑,转身求助似地望向曹操,弱不禁风的腰肢又软了下去,脸上摆出一副无辜的神情,声音发颤:“司空,求您让妾身留下来好生伺候您,妾身不求名分,只愿……” “我让你滚,你耳朵是聋了还是怎的?现下哭哭啼啼装模作样给谁看呢,你快好好对着镜子瞧瞧自己那张脸,你配么?” 阿笙忍无可忍,恨不得拿起旁边那只巨大的花瓶就往地上砸,但皱了皱眉还是忍住了,直接冲那碍眼的美人大喊,“滚,滚啊!” 曹操完全不做声,美人见自己无望,又不敢去触及阿笙那双快喷火的眼睛,盈盈流了几行珠泪,低下头匆匆道了声“告辞”后退了出去。 郭嘉也早已随众人消失在视线里,眼下这个房间里,只剩两个冷漠以对的人。 没有了中间人来调和,空气变得愈加寂静无声,只余窗外合欢花的气味尴尬流动。 她装作不经意瞥他一眼,见他偏头倚在座位上,眼眸半闭,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微凉的烛火把影子打在他冷峻的侧脸上,上位者霸气天成的气息肆意外显,令人呼吸不禁一凛。 时间一分一秒流过,更漏响了一声,曹操忽然扬起脸庞,将目光转向倚在窗边假装看风景的阿笙,道:“你何必这样动怒,白白惹得不愉快。” 这话一说就让她情不自禁来气,索性将手边铜制压镇扔往他的怀里,后者连忙眼疾手快接住,才避免受伤。 暮色里她的秀眉紧拧,映出眼底的怒意:“曹孟德你是不是疯了?这天下真有那么重要,比他们的命还重要?” 他把扔过来的压镇摆好,声音不见起伏:“孤不明白你的意思。” “曹孟德,你少给我装傻,我只问你一句,许都南市好好的突然起火,是不是出于你的授意?”他这么漫不经心的状态彻底激怒了阿笙,她忍不住了,直截了当地把憋在心里半天的闷气问了出来。 “放火对孤来说有何益处么,孤也犯不着背着骂名去干这样的蠢事。” 他为什么就连推脱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口气! 她气得脸色涨红:“你少给我装腔作势,我分明看见了你在一旁袖手旁观,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对不对?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校事府会这么未卜先知地清楚南市会起火,又会恰好在未时赶到?而且为什么偏偏就在曹昂所在的地方起了火呢?你来得也够巧,所以曹昂的表现你满意了吗,他是你最满意最合适的继承人了吧!” 曹操听罢,一语未发地站起身,她不由得额头冒汗呼吸加速,暗自紧张了两秒,潜意识里隐隐害怕他发怒后的举动。 “在你卞笙眼里,孤就是这般人么?”他却似乎并未动怒,很平静地倚靠墙壁看着她,目光里闪动着黯淡莫名的光。 阿笙顿时被这问题噎住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答,怔了瞬才又回神,歪了下头,语气毫不示弱:“你何时又不是这般人了?” “哦,”他淡淡应了声,旋即居然弯起唇角笑起来,冷得不带半分情绪,“孤倒是有些好奇外人对孤的看法,你不妨让孤再认认自己。” 第八十五章 无情 “司空屠徐州雍城彭城,杀尽士族门庭,动辄牵连三族,男女老幼不分清白尽皆伏诛。这些司空难道还需要外人来提醒您么?” 阿笙深呼吸一口气,控制好情绪,尽量不让怨怼从语气中流露。 他轻轻抬目,不以为然地眨了眨眼睑,嘴角仍然保持笑意:“不需要又如何。” 随即他扬起眉:“但这些与你有关么?” “世间怎会有你这样冷酷无情没有心肠的人!”阿笙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睁眼瞪着他,想骂粗口的欲望顷刻升腾,张了张嘴却又瞬间失声。 他一直都是这副漫不在意的模样,无论阿笙如何义愤填膺都一掠而过,教人宛如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软塌塌而无力。 忍了许久,拳头都攥出了深深的指甲痕迹。 “好啊,原来火都是这群乌桓狗贼放的,我就说他们潜入许都必定不怀好意,果然如此。” “这帮异族混账居然敢放火欺辱我们中原人,真是杀千刀也不够。” “何日我大汉才能出兵征伐乌桓蹋顿,我们已经忍无可忍了,朝廷下战书我就立刻去从军,不踏平乌桓辽东誓不回还!” 突然间,窗外楼下骤而发出车轮辚辚的沉重响声,许多人的叫骂声也随之而起,还夹杂着兵器相接的冰冷铿锵。 她不禁探出头看去,街衢上几辆囚车被官兵看押着滚滚而过,几十个碧眼褐发的异域大汉被紧紧绑缚着着站在车中。 百姓们都在路两旁驻足围观,纷纷接二连三将手里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往他们身上扔,嘴里大声咒骂。 当囚车经过这家酒楼的窗下时,阿笙仔细望了望,在看清楚站在最前面的男子的面庞后,不由吃了一惊。 正是那位一力向路人兜售看戏的百戏团老板。 此刻他正颓然倚着栏槛,双目无神,眼睛望向山峦缭绕的远处。褴褛破旧的身上猛然被砸了几块砖头,他也呆呆的没有意识,歪着头发愣,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为首的一名盔甲官兵坐在高头大马上好不威风,拿着手里的文书,朝围观的众人高喊:“乌桓异族逆贼,潜入我许都城中,纵火烧杀大汉良民百姓,其罪可诛!现依我大汉律例,尽皆斩首弃市,以儆效尤!” 阿笙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她转过身,瞥了眼正不动声色斟酒的曹操,抑制住要把他酒杯再次甩出去的冲动,努力做到心平气和:“所以放了火嫁祸给乌桓,借机考验了你的宝贝儿子,又能顺便激起百姓对乌桓的怒火,以此为出兵积聚人心的,正是司空您吧?” 他闷笑一声,摇摇头,“你未免将虎狼之族想的太无辜,火本就是乌桓所放,孤只是袖手旁观罢了。” 他好像很坦然,毫无任何歉意与愧疚,反而理直气壮地轻笑。 阿笙被他这副神态气得直想揪住对方衣领把他摇个清醒,“所以天下万民,在司空眼中都不过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为我所用则留,无用之人则弃,鲜血头颅您是无动于衷视之宛如刍狗。请问卞笙所言可还有几分道理?” 他终于抬起下巴,看向她的眸子里有些发怔,眼尾似乎微微泛红。 他也会失态吗?阿笙不禁微愣。 就在此刻,他撑着头的右手颤了颤,试图从座位上站起身。不料,他的脸上瞬间闪过纠结痛苦的神色,汗水从额头涔涔滑落,膝盖也站不稳,竟是要摔倒的模样。 他的头风怎么又发作了。 阿笙下意识伸手去扶,没有丝毫犹豫地抱住他的肩,任由他靠在自己的怀里,怔了一瞬却没有推开他。 “你总是要强行拯救与你无关的人,何必呢。”怀中他的声音闷闷响起,明明想捉住她的手,却在触碰到指尖的那一刻立时放开。 “阿笙。”他突然唤出名字。 她不自觉地应了声。 他抬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以舒缓疼痛,喘了几口气,声音有些断断续续:“你是不是总是梦见荀彧,梦见他陷入你不想看到的险境,你却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走向深渊。” 阿笙心里顿时猛然一沉,如霹雳划破星辰,铺天盖地降落头顶,冷不丁打下冰冷得透心凉的雨水,浇得她满头满身。 他怎么会知道? 那些隐秘而可怕的梦境,就如飘渺无望的未来预言,又像是古老到记不清的模糊过去。 那天夜里那个近似真实的梦魇,难道真的发生过? 她惊得说不出话,手脚冰凉,大脑有血翻涌上来,拥着他的身子失去了所有力气,几乎就要双腿瘫软踉跄倒地。 似是看透她的沉默,他沉沉开口:“你是不是很奇怪孤从何而知?” 闻得此问,她心中登时一愣,失措地放开手,惊慌跪地:“卞笙实是不知,还望司空明示。” 他若有若无望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也没有如往常般阻止她下跪。 而后有些苦涩而无奈地摇了摇头,声音却还是没有半分失常,沉稳有力,且一字一句:“你究竟要瞒孤到几时?” 明暗相间的烛光趁着微弱晚风不断晃动,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略略阴沉,阿笙不免为之失神。 他忽然抬起手腕,用力捏住她的下巴,一言不发地直直看向她忐忑不安的眼底。 下颌被捏得作痛,她也不敢去推开他的手,只能默默受着,眼角因为忍疼而不禁流出眼泪。 “司空。”顶着痛楚,她艰难地望着他,吐字,“我从没有要故意瞒您。” “是吗?”他意味不明地微笑起来,旋即蓦地大喝,“卞笙!你是不是打算要瞒孤一辈子!你总是在悲悯那些与你无关的人,把自己当做拯救苍生的圣人天女,为之生怜,为之心哀。孤现在想想,越发觉得自己像个蒙蔽无知的傻子。你和荀文若根本一模一样,你对他思慕不舍,仰慕他的心志,渴望他的一切!所以你就算在梦里,也心心念念牵系有关他的所有,担忧他的安危,思虑他的将来,想一些你根本就不该想的事情!” 如乍然触电般,她浑身顿时一颤,被他捏着的下巴不住抖动。惶恐地垂下眼睑,试图避开他灼热的眼神。 她颓然地缩在墙角,看上去很弱小无助,声音也黯了下去:“不管司空信不信,我实在是自己也不明白那些梦境是何意,还多谢司空替我解梦。” 他不置可否,居高临下地看她:“你可知孤怎会清楚你的梦魇?” 阿笙老老实实摇头。 他一把松开攥住她下巴的手,冷笑:“孤要让你知道你永远也逃脱不了孤的手掌心,无论是你在想什么,你心里念着何人,以及你所有的一切,孤向来皆是了如指掌,不会让你有半分妄想与可笑的念头。” 下巴就这样被猛地放开,她身子重心一下子不稳。头磕到了后面的墙壁上,随之发出了“咚”的闷响,晕眩感勃然而起。 她重重喘气,努力平稳呼吸,抑制发颤的声调,眼神失望地注视着面前朝夕相处而陌生的男子:“我曾经许诺过司空,这辈子会陪在司空身边永不离开。可您刚才那番话让我失望了,原来您从来没有将信任真正地给予过我,更遑论我曾奢求的全部真心。所以,卞笙或许要食言了。” “你的意思是孤冤枉了你?”阴鸷的眼神盯得她心脏不住发抖,“你又何曾无辜!每次看你从梦魇里惊慌失措地醒来,头发被冷汗全部浸湿,眼神痛苦彷徨,嘴里却一直喊着文若的名字。你既然来义正辞严地责备孤,那孤想从你口中听到一个信服的解释。” “我无话可说。” 确实是无词可答。阿笙原来从未想过,会有一日自己居然沦落到哑口无言的境地,却无从辩驳。 见他冷哼一声拂袖就要离开,她突然喊了一声:“等等。” 脚步停住,她扶着墙壁缓缓起身,深深地看入那双阴沉黯淡的眸子。 声音不着悲喜:“卞笙只有一言,若仅仅梦魇便是思慕,那卞笙不得不为从来没有梦过您而暗自庆幸。” 他细长的眼眸闻言眯起,淡淡启唇,“好。” 只留了一个字,倏而就不见了那道玄色人影。 在眼眶里憋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全部释放了出来,见周围没人,阿笙索性毫不收敛地大哭。 失望、不甘、悲哀和痛苦全部砸在头上,把脑袋搅得肿胀不堪,什么时候……这该死的头风也轮到自己了。 “姓卞的,你怎么了?”门外突然窜进来一袭大红衣裳,扑过来凑近她的身子,见她哭成这样,不禁好奇地拍拍她的肩。 这跋扈里透着关切的语气,不是那位骄傲的公主霜霜又是谁? 但阿笙哪有心情理会她,只觉嗓子里似乎有涌不干净的泪水在冲出来,把喉咙堵得哽咽难当。 “喂,你别哭了。”霜霜小心翼翼地窥探她的表情,张头探脑,扯了扯她的衣袖。 这句话好像有点熟悉,似乎是说话的对象反过来了。当初她还劝霜霜眼泪没有任何用处。 可如今真轮到了自己,她才发现在极度伤心之时让眼泪肆意流个够,往往是释放痛苦的最好的解决方式。 阿笙想着,胡乱擦了擦眼泪,鼻涕堵着让声音也涩涩的,不屑地撇嘴:“我才没有哭,就是心里有点难受罢了。” 霜霜顿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递了块手帕,见她伸手接过,道:“究竟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难受啊,如果实在想哭,那就随意哭吧,我不会嘲笑你的。” 第八十六章 墙外有耳 阿笙只当她是在嘲弄,刚想没好气地回一句关你何事,不料才一抬头,正好瞥见她脸上的同情与怜悯。 刹那,阿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警觉地一悚身子,本能后退,试探性地问:“你刚才……把所有的一切都听见了?” 霜霜诚实地点了点头,目光里流露出委屈:“可不止我一个人听得清清楚楚,还有一个人也没听漏一个字,恐怕听得比我还认真呢。” 她撅起小嘴,朝门外歪了歪头,手朝那个方向指去。 阿笙慌忙向门口望去,只瞄了一眼,手里的帕子顿时“哗”得落地。 眼里像平空被蒙了层纱,心如跌至谷底的蝶,本就残缺的翅膀彻底失了飞起的勇气。挣扎着,却如被猛烈的北风刮过,颤得听不清自己胸腔里的心跳。 怎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是她此刻最不希望看见的人啊。 纵然他白衣若雪,再不染半分风尘,干净得容不下一丝一毫的污秽与怀疑。 但被他听见了刚才所有的言语,他心里该会怎么想她? 真是既羞耻又难以启齿。 人家都说,越温柔的人发起脾气来越让人害怕,他会因为误解而生自己的气吗?他听见曹操那些话时,心里又是怎么反应的呢? 她根本不敢再去揣测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越细想越恐惧,额头的冷汗再次情不自禁冒了出来。 于是她只想把头深深埋在怀里,然而他就这样沉默地站在门口,气氛瞬间凝固,安静地能闻见窗外所有气息,这死寂令她不得不抬起脸面对他。 阿笙紧张地捏住衣袂一角,尴尬又不安地扯出笑容,不敢去看面前人清澈的双眸,唯恐自己会触碰到鄙夷而不屑的目光。 所以她干脆半闭着眼睛,不让自己陷入失望的困境。嚅动了会儿嘴唇,心一横,抢在他说话之前先开口:“令君。” 荀彧也没如从前一样回礼,而是定定地盯着屏风,没有回答哪怕一个字,安静地站在原地。 完了,他该不会是……真生气了罢。 “哗哗哗”,头顶的屋顶瓦片发出抖动的声响,有风闲闲吹过,雨丝从窗棂斜侧进来,远看将许都城笼成一片墨色,模糊而雾气蒙蒙。 水滴随着风打在脸上,冰冰凉凉,贴在肌肤上微微作痒,竟是下雨了。 他伸手拈起落在窗沿的枯叶,骨节分明的手指细长白皙,和从前教她弹琴的双手一模一样,仿佛岁月的风霜并不能将他改变半分。 有雨珠顺着叶脉滚落下来,漫不经心打翻了涟漪,搅乱了水滴的形状。 窗外经过的飞鸟鸣了几声,他才打破沉寂,“卞夫人与在下,是否已经一年未见了。” “一年?”闻言她愣了愣,没料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但恍惚一算,似乎距离上一次在迎芳楼见他,实实在在确是隔了一个春秋。 他轻轻颔首,却只字不提那些让阿笙提心吊胆的事,教她不禁慌乱更甚。 就宛如锋利的刀刃一寸寸切割过血管,虽不致命,却就等一个契机,随时便能刺破那薄如蝉翼的肌肤,猩红温热的鲜血会立刻喷薄而出。 心惊胆战中,他终于又启唇,令她的心脏不由提了大半尺,在听完整句话后方才暂且放心:“今日在下本欲邀请郭奉孝饮酒,既然卞夫人也在,那正好与您共饮。” 始料未及,他对阿笙的隐忧绝口不言,而是从容地一展袍襟坐下,向身旁站着的霜霜示意:“还请店主能为在下多摆一副酒盏,劳烦了。” 霜霜大声应了,朝目瞪口呆的阿笙无奈摇首,凑到她身边小声咬耳朵:“你不是之前出谋划策,建议我开家酒楼,抓住奉孝爱酒之心嘛,所以我才咬咬牙花了我这辈子的积蓄,在一个奸商手里买下这座酒楼。” “那你怎么不制止荀令君?你为何要放任他听到我们争吵?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些胡话他听到了我就真的完蛋了,说,你到底是不是存心的?”阿笙立时急了,不禁把闷气撒在霜霜身上,不分青红皂白,几个质问直把她堵得耷下脑袋,皱紧眉头。 “我这不是有意帮你吗?我故意让他在你们的隔壁等候,怎么我的好意你还当成驴肝肺呢,你究竟懂不懂我的好心帮忙啊?”霜霜却是个有脾气的,被阿笙这么一通发泄气得脸色涨红,瞪眼为自己辩解。 “我可谢谢你啊!可你这好意我怎么就不明白呢。” 霜霜见她还是一脸愤怒的神情,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冤屈急需洗清,心里一着急,声音也不由得抬高了八度,“你难道不是爱慕荀令君吗?曹司空不正是为了这件事和你置气吗?你要是不好意思说出口,那我来帮你告诉令君啊,你怎么还恼羞成怒莫名其妙怪上本公主了?” 霜霜本就嗓门大,这下用力一吼,悄悄话顿时全泄露了个干净,一字不少地传进了座中荀彧的耳里。 “你说你是不是忘恩负义,你上次帮了我,所以我才好心助你一臂之力,不然你这一片痴心,人家还都蒙在鼓……”霜霜眼角泛出红迹,腮帮子胀得鼓鼓的,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她看,不服气地努嘴。 “刘霜,你给我闭嘴!”阿笙气急,反手狠狠去捏她的手背,恨不得当场踹上一脚,刚做了个抬起膝盖的动作,耳边倏而响起男子清冷不失优雅的笑声: “何事要这般动怒,竟要动手了。” 她还没回过神,面前的霜霜半秒内迅速换了张脸庞,本来委屈不忿的眉毛骤然平展,粉雕玉琢的面庞犹如初春里的雪梅,干净澄透,楚楚可怜里掩了分欣喜。 阿笙被她的瞬间变脸吃了一惊,随之抬头瞥去,正好迎面对上郭嘉浅浅的微笑。 他一直都是这副与世无争的表情,长发垂肩,半束玉冠,正双手抱胸,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们瞧,嘴边溢出戏谑。 然而与霜霜的欢喜天上地下,阿笙一看见这个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我只当郭祭酒是超脱物外游离世俗,不想根本就是无情无心不拿百姓死活当回事。他屠城诛杀士族你也从来不劝谏阻止,难道就放任他满手杀孽,日后失了民心得到报应吗?” 她越想越生气,心里像有团拧不清楚的乱线,自顾自纠缠不休,牵扯她头脑里的神经。 不等郭嘉回答,她一口气将憋在心底的怨愤全部冲他发了出来,越说越激动,索性懒得闭嘴,继续瞪他:“所以你们从来都是一模一样的人面兽心,你们狼狈为奸,借着济扶天下拯救苍生的名义做最有违天道的事情!真是表面冠冕堂皇,内心里却从来没把百姓当做活生生的生命,拿最有利的借口行最恶毒之事,你们皆是一路的卑鄙货色!” “姓卞的!” “卞笙!” 两声大喝几乎同时响起,把她即将蹦出的脏话堵在喉咙里。 一声是清脆有力的女子叫喊,带着怒意与反驳,满是存心维护的语气。 另一个声音却是特属于男子优雅高华的语调,此刻却满含失望,透过这呵斥,她甚至能想象它的主人那双宛如湖泊般清澈冷静的眼,或许在这时会透出责备的神情。 第八十七章 断绝 随即她的目光与荀彧的接上,望见他的眸子里倒映出自己苍白的面容,双唇没有半点血色,在微微翕动。 他的眼里覆了层渺漫的烟雾,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冰尘,果然满是责备的意思。 “我……”阿笙动了动嘴唇,却被他立刻打断。 “你别再说了!”他皱眉,失望地抬眸望向她。语气激烈,带着极其少见的怒意,“哗”一声,一道巨雷瞬间伴着闪电划过暮空,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几乎从天而降落到脚边,明晃晃的白光刺破所有人的眼。 这声喝止倒教一旁毫不相干的霜霜惊得退了几步,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她侧头小心觑着阿笙的反应,见后者当即愣住了,不敢相信似地盯着面前怒意正盛的男子。 阿笙怔在原地,浑身如被当头泼了盆水,眼里是不容错辨的愕然。他的目光犹如一把利刃,狠狠剜开她的心口,顷刻间扯出了乱朦朦一片飞絮,只留空空荡荡的茫然,冷清得浑身发寒。 雷鸣声如山倒海,近乎疯狂地倾泻愤恨,试图打破本就脆弱的窗棂。冰凉的雨点随即铺天盖地刮进来,侵略性地滑过阿笙的发间,缓缓在面庞上淌下。 只是她也并不觉得冷,甚至麻木得没有一点感觉。 荀彧望着她木然发怔的表情,脸上毫无缓和的意思,凝视她,口中一字一句: “卞夫人,你不该对司空与祭酒恶语相向,祭酒或许能原谅你的失言,司空却未必。” 郭嘉又是一个局外人,清俊的面容自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半分不悦,只是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一声不吭。 她没开口,于是他眼睑微抬,“你所以为的世界,并不会围绕你的想法去运作。而你又懂得什么呢?你拿屠城诛杀士族以指责司空,说司空此举涂炭生灵,可你又何曾明白过实情?你才是最大的无知!” “我无知?”她被这话瞬间惹恼,不禁打破自己的沉默,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她甚至怀疑眼前的白衣浅衫男子并非荀彧,真正的文若怎么可能说出这样不可思议的话来。 不禁把对曹操的怨气转移到他身上来,从前的敬畏与尊重一下子被打碎,眼里都快喷出火焰,身份地位的界限瞬间全部推倒:“你疯了吗荀彧!” “姓卞的!”这直呼其名把霜霜震惊懵了,不由得要制止阿笙,脱口而出地叫道。 阿笙哪理会她的提醒,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眼角几乎被悄悄渗出的泪滴染成浅红,随手拿手背一抹,“你究竟还是不是从前的那个荀彧?我记忆里的你,愿望从来都是庇佑黎民匡扶天下,是世间最仁心善念之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彧一直是彧,夫人也并未听错看错。但夫人唯独只误解了一人,那便是司空。”他似乎消敛了怒意,眼神平静下来,又仿佛雾霭笼罩的深邃湖泊,明明清澈如玉,却偏偏看不清水里的倒影。 “我哪里误解他了?那些血淋淋的性命人头横尸街头,难道都是我臆造出来冤枉栽赃他不成?” 呼啸的风声带着强劲的力度穿透耳膜,径自打落三层楼高的银杏枯叶,晃晃悠悠飘在半空的倾盆大雨之间,弱小得一击击碎,却只能被迫地任由狂风肆意摆布。 “夫人被庇护得太好,故而对外面的一切浑然不知。我们都无法企及司空之胸襟格局,屠城固然有妄杀无辜之嫌,却只能是眼下唯一的办法。司空为一统天下征战至今,夫人以为凭借兵马攻城略地便可一劳永逸了么?事实却是城池或许易得,但人心往往最难以征服,兖州是司空心腹之地,然而当年兖州还是受了吕布蛊惑,张邈反叛,司空几乎陷入全军覆灭的险境,皆因战事匆促未能及时收拢人心,士族因土地被放给流民赖以生存而心生怨恨,因此作乱。” 他顿了顿,安静看她的神色,“可惜我们势力与袁绍相比过于微弱,没有余力镇守攻下来的城池,所以司空不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韪,被迫做那些让夫人你难以理解的事情,只为杜绝后患。希望夫人能明白司空内心所思,滥杀绝非所愿,皆因无可奈何。” 她的嘴唇颤了颤,额角青筋纠结蜿蜒,乱发被汗水和雨水打湿缠绕在耳边,整个人看上去瘦弱而苍白,如同与所有人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荀彧话音落了许久,她却没有回答一个字,默然地盯往墙角略微脱落的白漆,注意力似乎根本不在他说的话上。 她突然想起了颍川的冬雪,飘飘荡荡,又轻又细,可蔓延开来白亮亮的,反射着天边耀眼的冬日光芒,直晃到人的眼睛里。 良久她低下头,喉咙里闷哼出几个字:“我知道了。” 声音小如蚊蝇,像站在手可摘星辰的云端一隅,虚妄得让人不敢出声打扰,旁人却无法听清她话中隐含的情绪,低得要仔细辨认才能勉强听见。 荀彧居然默许了曹操的做法。她是真的始料未及,为着安定天下众生的目标而杀害无辜百姓,那又有何意义? 霜霜本来还为她对郭嘉出言不逊而生气,可见了阿笙失魂落魄的神情,心里不禁一颤。解下自己的披风给阿笙裹上,没好气地向她道,“你先别难过了,这么冷的天也不穿穿好。先坐下来吃饭吧,我请客,不要你们一文钱。” 阿笙闻言才似回了一点神,急惶摇头,解下身上的披风就跑了出去,像是再也不想看所有人一眼。 她推开门冲下楼梯,底楼坐满了人,客人们都在热气腾腾的饭菜间觥筹交错,到处传来肆意的谈笑声,吵得耳膜震痛。 见楼上蓦地奔下一名茫然失措的散发女子,各个都露出诧异的表情,用好奇的眼神投在她身上打量。 “喂,姓卞的,你走干什么啊!外面下雨你还没拿伞呢!”楼梯上霜霜尖锐的嗓子骤然响起来,阿笙却没有止住脚步,自顾自往酒楼外跑。 冰冷的大雨顿时如瓢泼般倾泻下来,重重地打在头顶,顷刻浇了个浑身湿透。街上所有的商贩都早已收摊回家,再不见几个时辰前的喧闹,触目所及只有偶尔几个行人,皆是打着伞穿蓑衣匆匆忙忙经过。 阿笙抬起头,瞥见青墨色的雨点坠落在远处的颍河上,悄无声息地泛出无数密密麻麻的涟漪,眼睛却渐渐被雨打湿,几乎睁不开眼睑。 她自己也不知现在要去哪,没有任何想去的地方,何况哪里也都不延纳自己。 颍河边风很大,吹到脸上甚至有些疼,眼前弥漫着一片渺茫的水雾,缠绕眺望的视野。 她正望着远处发呆,突然头顶的雨停住了,一道颀长的黑影悄悄覆盖了面前的河水,动作轻得在大雨中难以察觉。幽静的香气缓缓氤氲至鼻间,倒是给了不少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仰面,看见一把竹色的纸伞恰好遮住天空,闭了闭眼,尽量让语气冷静:“我不需要令君的可怜。” 耳边荀彧的声音仍旧沉稳,然而拂却了所有情绪,淡淡的没有半分温度:“还望卞夫人珍重身体,你身上本就有伤,现在雨大,夫人尽快回府罢。” 语调不再带有怒意,甚至没有了失望,而是宛如阻隔重叠山川的疏离。 是臣子最为谦恭的礼貌。 可这礼节中,显然是最为刻意的远离。 他的身体与她的隔了一尺远,阿笙无意间瞥过去才发现,他宁可让自己整个身子淋在外面被雨湿透,也不愿和她共撑一把伞。 浅白的锦衣长袍略显纤弱,雨水顺着衣裳径自淌落下来,滑过他的后背。于是那白皙的肌肤瞬间暴露无遗,挺拔而秀颀,却瘦得能看见脊背的骨骼,干净又单薄。 他怎么会这么瘦啊。 终是不能坐视不管,她不忍地下意识靠近了他些,想把伞推到他身边,却被一下子挡住。 抬眸触到他澄净的眼神,旋即他故意避开,低头不再看自己。白玉发冠晶莹剔透,华贵间拢着内敛的温文尔雅,让人挪不开眼。 她不禁着了急:“还说我呢,你自己不撑伞着凉怎么办?” “你是司空夫人,彧是朝中尚书令,恕彧不能视儒家之礼如无物。” 她叹气:“别顾那些没用的所谓礼节了,你非得放着自己的身子不管,去顺应那些世俗的规则吗?我卞笙就最不喜欢迂腐的卫道士,我不想你也成为这样的人。” 他沉默了片刻,正当她以为自己的话惹他不悦之时,忐忑间却闻得耳边声音沉沉响起:“司空对你所说的话彧都听见了。” 乍然提起,她惊得瞪大双眼,随即反应过来后窘迫地瞄他一眼,幸好没看见荀彧脸上有什么愠色。 她不安地揉搓自己的袖口,喉咙里艰难地憋道:“你不会相信这种荒唐话的。” “既然荒唐,那彧更不能失了分寸。司空之所以心生疑虑,无非因为我们平日私交确实有所欠妥,所以我们以后最好还是再也不要见了。不仅如此,从今而后的这一辈子,我们也要忘记从前的一切,夫人就当,荀彧与夫人并无半点瓜葛,彧此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第八十八章 浮世小暖 阿笙沉默地听着,心里像是有什么在急速坠落,但始终一语不发。 待荀彧说罢,她安静地站了几秒,旋即勾起嘴角笑起来:“令君这是做什么?身正不怕影斜,我卞笙清清白白一步也没有行差踏错,难道是令君信了曹司空胡乱之语,才要这般避嫌?还要一辈子不见?” “你误会……”那样一个从容镇定的人,此刻居然窘迫起来,身体不自然地颤了颤,清透的眸子中蒙上让人看不破的云雾。 他又往后退了几寸,全身上下彻底被雨淋了个透湿,阿笙索性抬手夺过他手中的伞,将它扔往一旁。 暴风骤雨中这把纸伞飘飘荡荡,在空中打转,像是被风吹起而身四散拂落的脆弱蒲草,却是身不由己般轻薄。 “刚才卞笙是在与令君说笑呢,令君是天边皎皎之日月,卞笙不过是再微小不过的细尘,哪配爱慕您呀,和您交谈几句话我都害怕玷污了您白璧无瑕的品格和名声呢。”她定了定神,把眼泪使劲憋在鼻子里,几乎就要冲出眼眶。 又难过又委屈,好像最后一个坚强的臂膀也消失了,冷风拼命朝毫无遮蔽的身体里钻,直冻得钻心彻骨。 他怎么也变成她最不想看见的样子了呢。 她沮丧地想着,眼泪突然就忍不住了,混着雨水一同流到脸颊上,在喉咙里泛起酸苦味。 “彧并非这个意思,夫人……”他似乎想开口辩解,被她直接不客气地打断,“令君不必再多言,您的意思卞笙都明白了。既然令君都这么说了,那卞笙再腆着脸私下见您岂不是自讨没趣?一辈子不见自是最好,您的恩情卞笙一直会记得,但我不会再惹令君不快。” 转过身,背面的荀彧好像又说了什么话想叫住她,但她已经不想再听了,况且那声音过于微弱,迅速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雨声中。 她快步走在雨里,青石板被砸了无数坑坑洼洼的泥塘,深浅不一。她有些费力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扶着身旁的巷子灰墙,那股熟悉的沉水香味渐渐远离自己的鼻尖,过了许久便一点儿也闻不到了。 ** 身上似乎盖上了几褥厚厚的被子,火炉传来袅袅的温度,额角有冰凉的奇怪触感,一片迷糊间她慢慢睁开了眼。 “夫人您可终于醒了,真是快急坏奴婢了。您从清晨就出去到夜里才回来,刚到府门口来不及说一句话就晕了过去,奴婢一摸您的额头都烫手了。” 眼睛正好和绿漪如释重负的眼神对上,后者不由得惊喜地叫出声来。 阿笙伸手摸了摸额角,原来是被一块冰帕子敷着,刚抬手做了这个动作,喉咙里顿时起了一阵痒意,促使她捂住嘴连咳嗽了几声。 绿漪连忙道:“您在大雨里着了凉,还是好生歇息着吧,别的事让奴婢一人来做就好,您大可放心,奴婢都会安排妥当的。” 阿笙点点头,脑袋里的晕眩搅得她浑身不舒服,身上也一直冒冷汗,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管别的事。于是她端起绿漪递过来的茶碗,喝了口热水,便继续和衣躺下去。 这时她脑子里突然窜出一个念头,不禁在枕头上偏向绿漪,没来由开口问了句:“绿漪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还有两个月便是花信的生辰了,夫人问这个做什么?” “你都二十了?”阿笙惊讶地叹了声,目光炯炯看向面前一脸不解的年轻姑娘,“那你岂不是要嫁人了?” 闻言绿漪脸上骤然变色,紧张得眉毛瞬间揪紧,当即慌忙跪地:“奴婢不愿嫁人,奴婢只希望永远跟在夫人身边,夫人去哪奴婢就去哪。” “你怎么这么傻?年纪到了肯定是要嫁人的,总不能一个人孤独过一辈子,是要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笑话的。”阿笙把手伸出被褥想将她搀起来,被她立刻把手推了回来,自己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来。 然后她朝阿笙重重摇了摇头,清秀的脸蛋急得发红,想跺脚却又不敢,只能蹙眉拼命摆手,声音里竟带了哭腔:“奴婢不介意被别人说一辈子,夫人需要奴婢陪在身边,奴婢也愿意就这么一直跟着您。对了,还有小公子们呢,二公子和三公子都已经习惯奴婢给他们就寝前唱歌谣讲故事了,奴婢也不舍得离开他们啊。嫁人相夫教子什么的,奴婢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还望夫人能开开恩,成全这份心意!” 她这么可怜巴巴地求着阿笙,眼睛哭得肿成兔子眼,却也顾不上擦,慢慢地竟止不住地抽泣。 阿笙最见不得别人哭,拍了拍身下的床板,无可奈何地叹气:“好了,不嫁就不嫁,说得好像我会逼你去嫁人似的。” 过了会儿身旁的抽噎声逐渐小了些,阿笙的耳根子清净了,思绪倏而又渺远到了不知何处。 在安静的呼吸声中,她盯着头顶白罗帐上的茑萝金纹,忽然喃喃:“一辈子不成家其实更好,本来就不要怕别人在背地里说什么,反正也眼不见心不烦,我们又不是为活在不相干的人的眼光里而活的。你看嫁了人反倒更难受,天天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早知如此,我就该永远呆在兖州那家乐坊里,弹一辈子的七弦琴,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难过的事情了。” 她嘴唇嗫嚅着,声音有些微弱,绿漪却没听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大着胆子靠近了点,诧异地探头:“夫人您刚才再说什么?恕奴婢天生愚钝,听不懂您的言语。” “她的意思是后悔嫁给孤了。”正当绿漪屏气凝神等待阿笙的回答,身后几尺突然响起男子不动声色的说话声,却如雷电般跌进绿漪的耳朵里。 他似乎是悄悄进来,冷不丁道了一句。 几乎是刚出口的一个字,就能立即判断出声音的主人。 反应过来后,绿漪刹那间吓得脸色煞白,双手不由得打哆嗦,膝盖不住发抖,连腿都站软了。 “司……司空大人!”绿漪纵是再怎么不敢看曹操,此刻也不得不咬牙转身,硬着头皮,去面对这身威势而深沉莫测的玄色黑纹便袍。 与此同时她再次下跪,头伏得和地面几乎齐平,交叠于头顶的双手不停颤抖。 与她的慌张截然相反,阿笙平静地闭上眼睑,安然得好像一切都没有打扰到她,仿佛对曹操的突然出现视若无睹。 屋内顿时陷入死寂,压根没人敢提起他刚才的问题。 绿漪忐忑得心里直打鼓,忙找了个托词,继续躬身后慢慢站起,胆战心惊禀告道:“奴婢先去为司空去沏茶。” 没想到她鞋履还没离开地面,身后的床榻上传来阿笙的叫喊:“慢着。” 脚步不禁一滞,绿漪满头雾水地窥探阿笙的神色,却见她似乎并不愿睁开眼睛,闲闲地倚在枕头上,声音因为嘶哑而弱了几分:“你走做什么,呆在这,哪也别去。” 绿漪已是彻底懵懂了,她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尴尬得脸上快烧起火。 于是绿漪为难地看向阿笙,望见她闭着眼,良久后才慢悠悠开口:“我病了,我需要休息,更不想被外面来的人打扰,绿漪你快把别人赶出去。” 虽是吩咐下来,绿漪哪敢真的去驱赶曹操,指甲死抠掌心,纠结地龇牙咧嘴。 可阿笙的命令她自然不能因为恐惧而违背,她只能心一横,半闭着眼“扑通”一跪,朝面前的男子惶恐磕头:“奴婢求求司空体恤卞夫人,她是真的病了,还请司空现在暂且先回去,改日再过来看她吧。” “病了?”他冷然笑了声,“怕不是相思成疾。” 风刮进没关好窗的屋里,把桌上瓶内插着的秋海棠吹得一片狼藉,凌乱的花瓣碎落满地,举目望去遍处绯红。 绿漪怎么会明白他话中讥讽,尴尬地陪笑,立刻蹲下身就去打扫:“夫人对司空自然是情深意重,所以奴婢请求司空体谅夫人的苦楚。” “是啊,还真是情深意重。”他嘲弄地微扯嘴角,呵出淡淡的笑容。 阿笙适才闭眼想事情,没心思去搭理他,这下已然是刻薄得令她难以忍受,顿时“腾”地从床上坐起,脸颊因为发烧而染上浓浓的酡红:“曹阿瞒你少阴阳怪气!我要是患了风寒死了,不恰好遂你心意省得在你面前碍眼了么?你还过来做什么?” 他没有答话,眼神慢慢从冷寒转为漠然,眸子里却是阿笙看不懂的东西。 “爹!爹你总算来了,上次你让丕儿写的文章,丕儿早就写好啦!爹来看看这文章哪儿写得不够好,再教教儿子。” 屋里人各自都不知在想什么,门外蓦地跑来一阵风,伴随孩童激动欢笑的叫声,一进门就扑到曹操怀里,小腿蹬着就往父亲身上蹭。 “丕儿回来啦?” 曹操片刻前的冷漠瞬间不见,旋即展颜露出笑容,亲昵地摸了摸丕儿可爱的小脑袋,俯身亲了亲儿子的额头。 随即他把衣袖挽起,接过儿子手上的笔和竹简伏案看起来。 绿漪见状赶紧点了盏灯递上去,烛火摇曳下阿笙忍不住朝那边瞥了一眼,见他看得很认真,目不转睛地专注于手中的书简,好像刚才所有的事都没有发生。 白日里高高在上的司空,在此刻只是一个寻常人家最慈爱最和蔼的父亲,边耐心阅览着,脸上随之缓缓浮现出由衷的笑意。 旁边的丕儿乖巧地望向曹操,扑闪着睫毛,安静地等待。 要是一直都能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阿笙想道。 第八十九章 恶毒的女人 就这么简单的温暖,我能奢求吗。 卞笙在此乞求上天垂赐恩德,让我能够得偿所愿,好不好。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眼前的灯火重叠成影,伴着烛花坠落的声响映在眼底。 “果然有了进步,遣词造句都比上一篇精炼了不少,爹看了真是高兴。虽是朴实些缺了点文采,但你毕竟年纪小,华美精妙的文采不仅需要天赋,亦需靠后天的努力刻苦。爹希望你继续能勉励自己,作出更好的文章来。” 这边陷入愣怔,那边曹操满意地放下笔,鼓励地朝丕儿微笑。 他把书简重新卷起来,塞到自己的袖口中,像是打算带回好好珍藏。 丕儿闻言点了点头,脸上绽开灿烂的天真笑容,白皙幼嫩的脸蛋被曹操爱抚地捏了一把,随后小手也被握入掌心。 曹操牵起他的手,扬眉笑:“丕儿,你上次不是说想和爹学剑术么,爹送你一把剑好不好?” 丕儿惊喜得双眸放光,激动拍手,嘴里高兴地嚷嚷:“好呀好呀,谢谢爹爹!” 曹操从袖中取出一柄小巧的短剑,在丕儿兴奋的目光中把剑放在他掌心上,剑鞘间点缀麒麟的精美纹饰,在日光下泛着夺目的光彩,引得丕儿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却抑制不住地跳起来。 “爹爹威武!爹爹最潇洒了!您是儿子心里最好最好的人,比娘对我还好。”丕儿对这剑爱不释手,当即甜甜地咧开嘴巴,极其适时地拍起了父亲的马屁。 这个没良心的!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阿笙瞬间被惹怒,狠狠地瞪向他,警告道:“曹丕!” 丕儿自知失言,立刻静静地“啊”了一声,飞也似得躲到了曹操后面,扯着父亲的玉带探出个小脑袋,可怜兮兮地嘟起嘴:“爹爹救我!” 曹操不禁失笑,本来还看戏的他低下身,抚摸着丕儿毛茸茸的头发,解下腰间一把精致的青铜佩剑,扬起嘴角:“看把你娘惹怒了吧,快拿着这把剑给她赔罪去,你们娘俩一人一把,她自然对你气不起来了。” 丕儿“哎”着,两只手接过这把对他来说有些沉重的剑,摇摇晃晃地跑到阿笙跟前,大眼睛眨巴眨巴,朝她牵起一个真诚的笑容。 这把剑纹路雅致,古朴而轻巧,乍看极是眼熟。 她再低头定睛看去,却是那把在茶楼被袁术手下夺去的承影剑。 她不由得惊讶抬眼,略微瞟过正站在不远处的曹操,视线正好同时接上,那一刻他的眼眸里泛出异样的涟漪,安静地望着她。 她立刻错开目光,脑海里不禁想起他当初赠剑时所说的故剑情深,心神有了片刻的紊乱。 “咳咳。”阿笙清了清嗓子,试图把脑子里混乱神经的东西驱除,旋即又板起脸,刚想严肃拒绝,但身前的丕儿正两眼泪汪汪地嗫嚅:“娘,你收下吧。” 阿笙本想转过头,曹某人却唯恐天下不乱地向儿子使眼色,故意装腔作势道:“丕儿,你说你娘不肯收爹的剑,要是以后遇到坏人盗贼受了欺负怎么办?爹可是会心疼的,你忍心让爹难过么?” 此言一出,丕儿立刻极其配合地“呜哇”一声,眼泪汪汪,拿衣袖胡乱地擤起鼻涕,摇了摇捧着剑身的手,乞求地紧盯阿笙:“娘,刚才丕儿都是瞎说的,您就收了这把剑,别怪丕儿了好不好?” 阿笙简直骑虎难下,被儿子这番软磨硬泡下又不好发作,只能低低咒骂了某人一句,没好气地从丕儿手上抓过剑柄,重重地扣在自己的腰带上。 “这下满意了吧。”她气呼呼地回瞪曹操,却看见他更气定神闲的微笑,甚至看都没看自己一眼,朝丕儿招了招手,笑道:“来,爹带你去学剑术,今日正好许仲康得闲,让他来点拨点拨你。” 话音未落丕儿就喜出望外地大叫起来,迫不及待冲往他的身边,攀住父亲的手臂往外拖:“爹最好了!爹我们快走吧,我急着要跟大哥比比剑了!” 只听他急切的脚步声,两人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屋里又只剩阿笙和绿漪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这下好了,他把儿子也拐走了。 彰儿还在被乳娘带着玩,她已经百无聊赖到只能回去继续躺着,绿漪见床上只有两床薄被,不禁问道:“夫人觉不觉着冷,要不奴婢再去搬床棉被过来。” 果然身上有凉气不住地蹭进来,于是阿笙点点头:“好。也不知今日是什么天气,怎会这样冷。” “今日是寒露,霜寒露重的,自然容易让人着凉。” “寒露了么?”阿笙一听这两个字,立刻想到了什么,当即从榻上坐起身:“寒露岂不是阿节的生辰?” 绿漪道:“今日正是大小姐的生辰,司空前几日就说过今晚要给大小姐办八岁生日宴,那时您还不在府中,所以不知晓。” “我不去。” 阿笙当即斩钉截铁地否决,一想到到时宴席上那些碍眼的莺莺燕燕,她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干吗自讨没趣呢。 绿漪见她回绝得如此干脆,也不敢出声问原因,她也知道阿笙的脾气,便敛衽垂目应是。 但虽然不去宴会作贺,礼物必然少不了。再说,阿节那孩子虽然年纪不大,性格却懂事讨喜,阿笙也乐意给她赠点心意。 只见阿节的院子里开满红艳艳的扶桑,浓丽的花瓣烂漫得很,大片大片连缀着,蔓延伸展,是能入画的美妙景致。 角落里传来女孩特有的银铃般的笑声,只是听上去好像不止阿节一个人,似乎还有别的女孩子。 于是阿笙循笑声传过来的方向探过去,视线碰到一名身穿浅蓝衣裳的小女孩。 她看上去很面生,应该以前从未见过,年纪也与彰儿相仿。 头上扎着小辫儿,远看长得很是清秀白净,走路还有些不稳,正颤颤地跟在年龄大些的阿节后面,彼此嬉笑打闹着,在身旁灿烂蓊郁的扶桑花枝间穿梭,明艳的花色衬得她们更加可爱。 两人一动一静,阿节性子好静,而那女孩却更活泼,小脸上洋溢欢乐的笑容,院子到处飘荡她清脆的笑声。 两个女孩很快被地上的花草吸引了注意,立刻蹲下身去逗弄,专注得毫不注意外面的世界,所以阿笙进来她们也没听见。 她蹑手蹑脚,轻轻走过去靠近她们身边,悄悄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戳了戳阿节的脖颈。 阿节猝不及防被袭击了一下,惊慌地抬头,嘴里喊着“谁?”,一边捂着脖子一面下意识跳起来。 刚一转身,就看到阿笙笑眯眯地俯下身注视着自己,脸上的紧张顿时消失,噘嘴哼了声:“你怎么这么幼稚,这么大年纪了还是跟个小孩子似的。” 小小年纪,说话倒是老成的很。阿笙憋住心里的笑,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谁说我年纪大了?” “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阿节老神在在,毫不客气地揭穿她,还故作成熟地戳了下她的额头,“再这么幼稚小心我爹不要你了。” “不要就不要,我还稀罕不成?”阿笙立刻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哼”了声。 手随即从袖子里拎出一个小盒子,她故意捧在手上,果然惹阿节兴趣顿起,眼睛盯得大大的,小心翼翼地指向这只精致的松木盒子,眉目瞬间收敛成乖巧,偷偷斜眼去看阿笙:“这是什么物事,能告诉我吗?” 阿笙得意地瞥她,存心要逗她玩,半闭着眼故弄玄虚:“你猜猜看哪。” 阿节也不跟她打哑谜,直接毫不客气地将盒子拿在手心里,开玩笑道:“我先收着,待会儿再打开来看。” 这时旁边另一个女孩不甘沉默,也赶紧凑上来,水灵灵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阿笙,盯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真好看,就和海棠花一样漂亮。” 阿笙闻言顿时十分受用,到底耳朵爱听好话,她脸上顷刻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语气也轻了许多,拍了拍女孩的肩膀细声细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娘亲是谁呢?” 女孩却低下头,手上不停玩着刚编的草篮,嗫嚅着嘴唇,“我……我没有娘亲。我不记得我娘亲长 什么样了,从小一直是云姨带我的。” “卞姨娘,她跟我一样,我们都没有娘亲……”阿节见女孩陷入窘迫,急忙拉起她的手跟卞笙解释。 但阿节话音未落,倏而被女孩急切的叫声打断:“卞姨娘?” 稚嫩的声音里却裹挟着隐隐的恨意,音量也随之提高,既包含惊讶,亦有怨愤的情绪。 “嗯?”阿笙不知她的眼神是何意,不解地看向 她。 她才刚刚开始换牙,说话有些模糊而口齿不清,清亮的眼神却毫不露怯意,直直地盯着站在面前的阿笙瞧,微微歪了歪脑袋:“她们说我娘就是被你害死的,所以我从小都没有见过她。你怎么这么坏啊!” 她声调不禁抬高,愤恨地瞪向一头雾水的阿笙,后者不由得愣在原地。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碰撞上阿笙的脑子。 “你是何姬的女儿?”她试探着问,随之眸光立刻暗了下去。 女孩喉咙里憋出一个“是”,随即几乎大叫出声,向阿笙哭喊:“就是你害死了我娘亲对不对?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为什么要害她?!” 第九十章 蓁蓁 “因为你娘想杀我。” 阿笙面色骤然阴沉,几乎是一字一句,冷厉地抱臂。 小阿节在一旁完全陷入不知所措,愣愣地左看又看,一下子被阿笙眼里的寒光吓得呆住了,仿佛目光也瞬间被冻成冰霜,手脚发凉。 “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女孩明显不信阿笙的话,皱眉指向她,小手几乎戳到她的鼻梁骨。 阿笙往后退了半步,不动声色地拂开女孩的手,偏头反问:“为什么不可能?你娘当初放火企图烧死我,幸好我不在那房子里,不然岂不就没命了?她可真是恶毒,所以一报还一报,她死了难道不是她自己活该?”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娘?”女孩急得跺脚,当即“哇”得咧嘴大哭,扑上来就要挥拳。 阿笙攥住她的手腕,细小的骨节握在手里很轻,像阵西风般,脆弱得仿佛抓不住。 她的身子也很瘦,面色苍白得可怕,更衬得眼睛很大,红肿的双眸此刻正愤恨地面对自己。 “女孩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动手呢。” 没必要和一个啥也不懂的孩子计较,尽管自己再讨厌她。 于是阿笙面无表情地说罢,便轻轻放开女孩的手臂,后者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小阿节赶紧扯肩扶住,安慰着拿手帕给她擦眼泪:“别哭了别哭了,卞姨娘也不是故意的。” 说着,小阿节抬起头劝和:“卞姨娘,蓁蓁妹妹还小,又懂些什么呢,您就宽容些她吧。” 蓁蓁? 原来她叫曹蓁啊。 心脏顿时挨了一闷棍,本来砰砰跳的脉搏瞬间安静。原来曹操把这个名字给了何姬的女儿,她想道。 脸色不由得铁青,没来由的火气顿时又腾起来,但看着眼前嚎啕大哭的瘦弱女孩,她终究不能把火气撒在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女身上,咬牙回身就走。 迎面碰到一个梳双环髻的粗使婢女,阿笙直接开口叫住她, “姑娘,你家大小姐院子里那个叫蓁蓁的女孩真是何姬的女儿么?” 那婢女闻言,唬得晃了瞬,不安地低头捏紧手背,嘴唇动了动:“您……都知道了?” “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吗?”阿笙不知她这么惶恐的表情是为何,有些好奇地问。 婢女慌忙摇头,敛容欠身:“司空嘱咐我们尽量不要让您知道的,说怕您生气。” 这句话一说出来,阿笙不禁愣了愣,有股奇怪的感觉在心内漾开来,像石子乍地投进湖泊泛起水晕。 “没事,你尽管说,我哪会责怪你。” 婢女这才清清喉咙,躬身道:“蓁小姐确实是何姬夫人的遗女。何姬夫人因为想害您而被司空下令囚禁在别府,生下蓁小姐不久,她就像遭了魔一样得了失心疯,刚过半年便去世了,司空大人这时才命人将小姐接回来抚养。她生下来半岁都没有名字,还是回来后司空才亲自取了名,说起来也是挺可怜的。” 见阿笙既未恼怒也未有回应,她接着说:“但说来也奇怪,当时王妈妈去问小姐的名字时,司空好像并未加以思索,直接就唤小姐为‘蓁蓁’,像是早已想好了一般。” 这婢女倒是心直口快,一口气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倒出来,丝毫不顾及阿笙越来越紧绷的面色。 早已想好了? 阿笙实在听不下去,微微点头,示意对方适可而止闭嘴,气冲冲就跑回了自己屋子。 “他把我当成什么?” 阿笙近乎大吼地喊了一声,没来由得让过来端菜的绿漪骇住了。 她赶忙把盘盏放在桌上,整齐地摆好,小心翼翼地瞅着阿笙的脸:“夫人您怎么了?” “把饭端走!我不想吃!”眼泪突然堵住鼻子,阿笙边急着掩饰,情不自禁就蛮横地将碗碟推开。 盛得满满的饭菜“哗啦”一声,立刻倾翻满地,在青石板上泼洒得到处都是。 “何姬那么盼着我死,他不会不知道,要不是我运气好,否则我就真的这样窝囊地死了!可为什么还要把本来属于我女儿的名字给她的孩子取名,还把她接过来给我添堵,那我到底算什么!”她伏在桌上发泄,手指抠住角落裂缝,慢慢缩紧,沾上了不停掉落的眼泪。 绿漪不敢多说半个字,只能闷头打扫,把地上的盘盏碎片捡起,摇头叹息。 她好不容易捱到入夜,胆战心惊地提防着阿笙的动作,正察言观□□询问要不要伺候睡觉,这时一片安静中,门外骤然响起一名侍女的禀报声,“夫人,司空喝醉了在书房,说要您过去。” 绿漪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回道:“我家夫人睡了,麻烦您……” 却见阿笙猛然站起,立刻打断她,朝门外的侍女大喊:“去,告诉司空,卞笙马上就去。” 阿笙重新束好凌乱的衣襟,绿漪刚嗫嚅地挤出一个字“您……”,立即被她横了一眼,瞬间就彻底噤声,乖乖走上前帮她洗了把泪痕斑驳的脸。 阿笙没让绿漪服侍,自己一个人提着盏灯穿过回廊,绕过月影迷离的小池塘,走到书房的门前。 “你来了。” 曹操正在桌案前低头阅览竹简,刚放下笔抬眼,便触到她眼眶泛红的面庞。 他穿一袭玄青相间的长袍,看上去清醒的很,全然不是喝醉的模样。 但她刚想开口,被他抢先说了:“我确实是未饮酒。” “那又如何?”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始终不离她的眸子,“所以我想清楚明白地告诉你实情。” 看来他都知道了。 这下更好。于是阿笙嘴角扯出冷笑,把自己的情绪压在心底,语气尽量平静:“你想说什么。” “她毕竟是我的女儿。” “可她的亲生母亲想杀我。”阿笙几乎破口叫出声来,语气激烈。 她实在无法原谅何姬所做的事,即使后者已经死了,但那个女孩的存在仍如一根刺卡在喉咙里。 她可以容忍女孩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生活,唯独难以忍受她顶着蓁蓁的名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 “我没有那么大度,让司空你失望了。”她固执地坚持。 他面上未起半分波澜,只直直看入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你信不信我?” “怎么?” “若我说,我所做所为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信么?”他语气突然放轻,真诚澄净的眼神让本想反驳的她未吭一声,探寻似地微微侧头。 他忽然将阿笙的手握在掌心,温热的体温让她心脏倏而一动,手掌的细茧传来粗砺的触感,却让眼前的人更为真实。 他继续道:“因为她母亲的缘故,我本只愿让她在府外受乳母教养。但朱建平说她八字与你完全契合,几乎能弥补均衡你的五行命格,所以我才派人把她接了回来。如果你不信,我也无法强迫你让你相信,但这全然是因为我对你的在乎。” “你居然会信这种虚无缥缈之物?”她心里五味杂陈,同时也感到不可思议。 曹操轻笑一声,随即缓缓敛去笑容:“原本自然是不信的,但近来我逐渐发现,天命往往需要我们的敬畏。更何况关乎于你,我便不得不为你的一切做好打算。” 但阿笙可不买他的账,迅速把手抽出来背在身后,转身嘟囔:“你又在胡言乱……” 语字还未出口,左臂突然被一把抓住,脚步一滞,整个身子顿时失去重心,不由自主倒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身体瞬间被锁住,她羞红了脸,不禁大叫“你在做什么?” “我没在做什么。”他促狭地扬起眉毛,却抱她抱得更紧,甚至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她紧紧勾在胸前,让她能够听见自己有力的心跳。 “你疯了吗,这是书房……”阿笙抑止住强烈的心慌,怀疑他是不是神经错乱,竟然会做出这种疯狂举动。 不料他毫无反应,只淡淡回答:“侍卫早已被我遣出去把守府门,你不用担心会有人闯进来。” 额角青筋抑制不住地乱跳,她彻底陷入无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只能手足无措地开口:“你不说你没喝酒么?” “谁说我没喝酒?”他居然理直气壮,“只是屋里点了熏香,把身上的酒气遮掩住罢了。” 她这下是真的无言以对。 “我就要出征了,你就不和我说些好话么。”他倾身附在她的脸侧,小声和她咬耳朵,“比如……祝我安然无恙,大军凯旋什么的。” 灼热的气息扑在敏感的肌肤上,阿笙不禁不自然地扭动了下身子,挣扎着想推开他。 他立刻用手按住她不安分的肩膀,黑暗中她感到曹操的唇角勾起笑意,似乎在慢悠悠地伸手抚摸自己的头发。 发间微微作痒,暧昧的味道随即伴着柑橘熏香在空气中飘散,搅扰本就意乱的心神。 “你怎么又要去打仗了,这次是谁惹你了?”定了定神,她问道,试图尽量把话题引到正经的上来。 “刘备。” 他只短促而肯定地说了两个字,却令阿笙顿时脸色大变。 是那个面相温和,心志远大不甘为池中物的男子,会为了捕获自己所想要的东西而不择手段的猎人。 第九十一章 阿弟的婚礼 “你可不能小瞧了刘备,他虽是实力弱了些,但若纵虎为患,日后必成大敌。若是能擒获最好,不然剪除羽翼也要尽早,否则成了气候可就难除了。”阿笙不禁提醒了句,但说完便深感多余地闭了嘴。 他还用得着自己指手画脚吗,想必她所思虑的一切,都早已被他尽数料在心里。 但曹操并未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反而很认真地点头,“玄德是当世人杰,其野心我很清楚,自是从未轻视过他。但……” 他顿了顿,又浮现出莫名其妙的微笑,看着阿笙不语。 她明白他的意思,接下他的欲言又止,道:”我知道你在顾虑袁绍和刘表,倘若他们伺机偷袭,难免再酿当年兖州之祸。更何况还有个盘踞宛城的张绣也在虎视眈眈,你同样不得不顾忌,如今可谓是腹背受敌。” “所以,孤决定暂且停止出兵徐州,静观其变渔翁得利。他们终究会为了利益而相争,孤很乐意充当个看戏的角色,夫人,你说呢?”他戏谑地笑,以手撑头,眼睛狡黠地眯成狐狸样。 阿笙这才发现自己被耍了,挣扎着要起身,忍不住大叫:“好啊曹阿瞒,你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想发兵刘备是不是?你就是在骗我,亏我还一本正经信了。” 他却笑得开怀,丝毫没把她的不满放在眼里,声音却突然暧昧地低下来:“我不过是想骗你的实话罢了,不过你倒一点也没偏袒为夫,真是老实得可爱,也不怕我会生气。” 边说他抬手侧身去吹灭烛火,阿笙趁他不注意,趁此机会迅速推开他的手臂,一跃而起,提起灯台赶紧开溜。 “司空慢慢处理公务,妾就不奉陪了。”她朝曹操做了个挑衅的鬼脸,嬉笑了下立刻转身,不管后面人会是怎样一副表情,闷头就往门外跑。 不料前脚刚踏入游廊,迎面“砰”地和人撞了个满怀,手中的蜡烛差点倾翻。 还没缓过神,却被猛地叫唤了一声:“阿姊!”随即袖子也被扯住了。 她惊诧地抬头,正对许久未见的小秉。 他比从前又瘦了,年纪轻轻鬓发却白了一片,深陷的眼窝衬得颧骨更高,几可见到骨骼外的青筋。 看清楚阿笙后,小秉扯开嘴角露出笑容,松开手揣进怀里,深深施了一礼:“阿姊。” 随后他道:“弟弟这次来,是找司空禀报一件私事,请求司空的允准。” “什么私事这么郑重吗?”她也努力地回个笑,让气氛不那么沉闷,但心里的内疚始终无法避开。 它一直如刺扎在两人之间,阻碍他们回到过去亲密无间的姐弟关系,相互心照不宣却无法说破。 她是真的很想救下吉桃的,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让他清楚自己的无能为力。所以她只能尽量躲避,甚至不敢再见自己的弟弟,生怕迎来责问与失望。 没想到这样却显得都是她自己的错了。 做个好人先受罪的往往是自己,尽管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好人。 她玩笑似的话音刚落,小秉摇摇头,游廊旁木架上的紫藤萝被风吹起,恰好拂过他的脸。 “也没什么,只是必须要让司空知道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见弟弟这样坚持,阿笙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去见曹操,于是提着灯台走在他身侧,和他一起回到书房。 屋里此刻又点了一盏烛火,隐隐约约传来竹简的翻动声,听到他们的脚步渐近,曹操慢悠悠抬起头,扬起眉看向她,似笑非笑:“夫人这么快就回来了?孤正遵命处理公务呢,夫人可还满意么?” 阿笙翻了个白眼,小秉面色立刻泛红,不自然地咳了声,旋即毕恭毕敬地跪地,拱手道:“司空,是卑职有事求见,求司空允准。” “哦,什么事?”曹操像是来了兴致,放下手中翻阅的书简,摸起了下巴。 小秉伏在地上又是一拜,声音镇定而响亮,在夜里有些清冷的晚风中听得格外清晰:“卑职有个不情之请,卑职在这世上没有父母,如今只有卞夫人这个姐姐,所以此等终身大事还需让您和姊姊做主。实不相瞒,卑职私自与一位姑娘定了终身,虽与礼法不合,但卑职在此斗胆,恳请司空允许卑职与其结亲。” 阿笙听着顿时一愣。 立刻下意识问:“谁家的姑娘?” 小秉鞠了一躬,彬彬有礼地回答道:“是住在小弟临街的王氏女子,其父经商为业,对小弟也很满意。王姑娘聪慧贤淑,小弟对其一见钟情,长久以往更是心悦于她,再难忘怀,还望司空与姊姊能够成全。” 曹操突然笑起来,起身走到小秉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是自然,此乃人伦长情,既是两情相悦这等美事,孤岂有不同意之理?非但如此,孤还有礼物相赠。” “孤公事在身,恐怕也无暇前往昏礼。现将此物送予你,就当是孤祝贺你成家的一份微小心意。”他从身后的桌上拿起一只精致的檀木盒,示意小秉收下。 小秉稳稳接过,眼神询问地瞥向曹操。后者微微颔首,他便放心地扭开锁扣,打开了这只盒子。 里面赫然是一方金质龟钮的官印。 只见雕刻端雅大气,浑身透出特属于皇宫大内手艺的精巧,底部用古法镌刻了四个秀丽不失公正的篆字,“都乡侯印”。 旁边还叠着一卷玉帛,分明是出自皇宫的手谕。 他不由得惊讶抬头“咦”了一下,睁大双眼:“司空这是……” 两秒后他立刻反应过来,匆忙惶恐俯身,左手搭住右手背顿首再拜,声音里竟是带了颤抖:“卑职谢司空之赏!” 曹操居然给小秉向朝廷表奏了封侯的恩遇。 阿笙眼睛瞪得比小秉还大,难以置信地盯向曹操,却完全看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他究竟是真的为了奖赏小秉的功劳,还是为了拉拢与安抚呢? 阿笙忐忑地在心里猜测,他不会不知道那件事会让小秉多么恨他。所以他才会不避亲疏,用都乡侯的封赏,平息小秉心中的火焰罢。 他做事从来都是带了算计与筹谋,这让她心里始终有一块透风的缺口,时不时就会有冷风卷入,用裂缝提醒她,自己并不被信任。 或许这便是真正的如鲠在喉。 ** 小秉的喜宴办得有些仓促,近乎是赶时间,急急忙忙挑了个吉日便要迎娶新妇进门。 阿笙特意起了一大早,刚过五更便梳洗完,坐马车驶往城隅卞宅。 门匾及一切目之所及的地方都贴满了喜字红花,张妈高兴地眉开眼笑,兴奋地为小秉张罗一切,早就开始忙里忙外,还在府外拉了几个佣工过来一起帮忙,上上下下都是喜庆的气氛。 小秉穿着燻红色的礼服大袍站在铜镜前,张妈拎起大带就要给他系上,被一旁的阿笙拦住:“这让我来罢,张妈妈先去休息一会儿,忙活了这么久肯定也累了。” 张妈擦了把汗,忙笑道:“夫人真是太客气了,老仆伺候公子也是应该的,再说这么大的喜事,老仆高兴还来不及呢。” “无妨无妨。”阿笙接过张妈手里的大带,慢慢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这跟绣工精妙的鸳鸯锦带穿过各个细小环扣,仔细打了个结挽好,端端正正地束在他身体正前方。 系好后她直起腰,不禁仔细地上下打量,眼前的小秉头戴悬带羽冠,身躯因为瘦弱而显得撑不起这身华丽的袍服,露出的脖颈外布满淤青伤痕。 注意到她的目光注视后,他嘴角轻轻上扬,竟像是在宽慰。 阿笙不忍再看下去,把眼神收回来,禁不住抚上他的肩叹气:“把新妇接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你们好好过日子。你要记住,既然成家了,就要担起这个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切勿再随性行事。从前是姊姊对不住你,但以后你有什么事情要姊姊帮忙,我一定尽量为你解决。毕竟我们一直是世间最亲的姐弟俩,更何况爹爹临终前嘱咐我看顾好你,我们有难同当有福亦需共享。” 头顶他“嗯”了声,仿佛是听进去了。 与屋里的静默截然不同,外面却闹哄哄的,“新郎官还不快去迎亲?!” 笑声此起彼伏,街坊邻居们都挤在府里凑热闹,叫着催促小秉赶紧去迎接新妇。 “快去吧。”阿笙朝他微笑着招了招手,他重重地向她躬身,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缓缓推开门,小秉跨上迎亲的大马,在众人的欢呼与簇拥下喝一声“驾”,在太阳的光芒下徐徐远去。 过小半个时辰,新妇的轿子被抬了进来。 这位王姑娘的脸被珠帘与画扇半掩,看不清面庞长什么样子,但依稀露出些清丽眉目,步子文静,头上的凤冠发出阵阵清脆的叮当声,举止尽是小家碧玉的雅致。 府外的宾客陆陆续续都通报进来,本来并无甚亲眷,所以大部分都是小秉的同袍与僚属,还有平日里有些来往的朋友。 “汝南太守荀攸,赠子辰玉玦一对!” “军师祭酒郭嘉,敬赠白璧两双!” 满堂哄闹中,随着傧者骤然朗朗的通报,顿时都安静下来,齐刷刷望向门口光彩熠熠的两位男子。 两人皆是风度翩然,像踏日而来般灼灼芳华,举手投足随意而率性潇洒,顿时吸引了全场的视线。所有人都不禁目不转睛地注视他们。 随即回过神后尽皆忙不迭躬身,异口同声朝两人尊敬地问礼。 阿笙赶紧迎上去屈膝见礼,同时朝荀攸身后的泓雪也高兴地打了个招呼。 “其实……你们不必送礼的。”她不好意思地想推辞,“你们能来都已经很赏脸了,怎么好意思教你们破费。” 郭嘉也没跟她客套,直接用眼神向斜侧示意,书童立刻将礼物担进门摆放好,丝毫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泓雪这时“唉”了一声,打量了新妇和满堂布置几眼,拉住阿笙的手: “小叔叔不来,真是太可惜了。我前几天便一直让公达前去相邀,小叔叔却只说公事繁忙不宜外出,只能托我们把赠礼带了过来。” 说罢,她身旁侍立的婢女赶忙将手中的两坛酒提起来,黑漆的罐子被封条封得很严实。 “这是何酒?” “令君亲手酿的梅子酒。”泓雪笑眯眯地回答,补充道,“想不到吧,令君也会做酒。他酿酒很是难得呢,这么久了,也没见他酿过几回。” 阿笙微抬眼睑,突然紧紧盯住泓雪,呼吸却蓦地急促起来。 竟然是梅子酒。 第九十二章 预言 “遥想芳容,情曳八荒。爱而不见,夙夜常思; 遥想玉容。星陈列张,爱而不见,辗侧长宵。” 赞者高声念着祝词,引导新人三拜。 座下宾客们都在敬酒,郭嘉一杯饮尽又斟了一斛,不断和荀攸相视大笑,一樽接着一樽,毫不犹豫地仰头尽数喝下,好像怎么也醉不了似的。 荀攸出了名的好酒量,平时也喜欢吹嘘自己的千杯不醉,此刻自然也毫不示弱,两人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 酒至酣时,郭嘉突然放下玉樽,口中念着一些阿笙听不懂的话,不仅她听不明白,别的人好像也都一头雾水。 但只有荀攸听懂了,甚至与他相对而视,眸光里浮现起莫名的涟漪,彼此会意地再次饮酒。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 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郭嘉一面低吟,一面轻摇手中玉樽,陶醉般闭眼撑头。 他似是终于醉了。 面颊飞起醺红,眼神迷离荡漾,一举一动尽染风流率性,朝四周随意一瞟便引起诸多姑娘的芳心大乱,娇羞垂眸。 郭嘉见状不由得笑起来,像个孩童在玩恶作剧,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们,浅浅勾唇,哪管姑娘们痴痴却又不得不矜持收敛的目光。 他一醉酒,脸上的红晕更显得肌肤苍白,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猛然站起来。 “我郭奉孝,”他口齿含糊地大喊,步子错乱,突然朝荀攸发出大笑,“今日算是碰到对手了!孟德兄和文若都与嘉打了个平手,偏偏公达你三坛酒下去还能面色不改,嘉……嘉着实甘拜下风!” 脚步因为晕眩而有些颠倒,他不时一个踉跄,摇摇晃晃着差点栽倒在地。 旁人连忙想上去搀扶,突然,郭嘉嘴角淌下一行鲜红的血迹,血慢慢堵住他的喉咙,猛地咳嗽起来。 他仓促地伸手撑住墙壁,低头捂住胸口,血汩汩地从口中流淌出来,瞬间染红了身上青色的衣袍。 “奉孝!” “祭酒!”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得惊叫,慌忙上去扶他。 这来得太过猝然,没有人来得及防备。在忙着与宾客敬酒的阿笙转身看到这一幕,登时惊得呆了,放下酒壶跑到他身边,“他怎么样了?” “你们放开他!” 阿笙话音未落,斜里尖锐的女声急迫大吼,围在郭嘉身边的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道水红色身影突然冲进人群,强硬地推开了他们。 她抬起郭嘉的手臂,轻轻搭在自己的左肩,眼里泛着怜惜的水光。用与对众人截然不同的温柔抚上他的侧脸,将自己的手心给他擦拭血迹,手却一直在抖。 “你们怎么能让他喝这么多的酒!”她抬起头,随手摘下斗篷上的帽檐,猩红的双眸里尽是愤怒,连声音里也带了哭腔,朝众人大吼。 “霜霜?”阿笙惊讶地叫她,“我们也不知道……会这样。” 她内疚地声音低了下去,霜霜却什么也听不进,揪起眉梢,抓住郭嘉肩膀的手下意识缩紧:“他自己不会照顾好自己,你们就不能劝劝他吗?他向来不懂得爱惜身体,你们不会不知道啊!” 言下尽是责备的意思,偏偏让众人尽皆哑口无声,不知用什么话对答。 荀攸倒是很清醒,叹口气,诚恳道:“这确实都是在下的不是,还请姑娘担待。但当务之急是请郎中为祭酒诊治,就先让在下把他送回府罢,这才是耽误不得的要事。” 霜霜这才松了口,眸子黯淡,不等荀攸上前,直接小心翼翼地搀着郭嘉走出门,一同扶上马车离开。 两人的背影一绛一青,远看似是交织依偎在一起,却都有些单薄寥落。 这边出了场插曲,小秉那边被几个男丁和婆子簇拥着扯进洞房,发出阵阵哄笑,惹得他不好意思地低头。 伴随着“哗”的一声,满天如雨的花生栗子核桃从屋顶洒落,人们连忙用袖子和手去接,打得满身都是,小孩更兴奋地笑闹着,相互跳着追逐嬉打,唯恐别的小伙伴抢得比自己多。 “核桃白头偕老,花生花搭着生,枣子早生贵子——” 穿得花花绿绿的媳妇婆子咧开嘴念叨,直把新妇的父母乐呵得合不拢口,向她们递赏钱感谢着,“多谢吉言,等我们老两口抱了外孙,再请你们赏脸来吃喜酒。” “客气客气!我们老婆子几个上了年纪,就爱看街坊邻居办喜事,自己心里啊,也都欢喜得很哪!”她们忙不迭地接过大红纸包,塞进怀里笑道。 阿笙也走进去,大家都自觉给她让了条道,纷纷围过来祝贺,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线,“夫人令弟成家立业,我等都在此祝令弟和新妇鹣鲽情深白头偕老,琴瑟和鸣,宜其室家。” 新妇的父母也凑上来,两人都是心地朴实的百姓,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由衷的高兴,抢着来作礼,有些谨慎地笑道:“我们老两口能把女儿嫁给都乡侯,着实是高攀,以后还希望夫人不嫌,来鄙府光临做客。” “大娘和大伯说的这是什么话,能娶到这么漂亮贤惠的令爱,我家卞秉这傻小子才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一定会好好待弟媳,不让她在卞家受半点委屈。”阿笙示意绿漪分发喜果喜钱,边牵住新妇母亲的手,热情攥住对方的指尖。 此刻,洞房里的帷幔纱帐被层层拉开,新妇正手持画扇,安静地坐在床沿。 梳妆台上的铜镜上贴着囍字,映出她温雅的人影,在昏暗的烛火里微微晃动。 满目皆是红色,和她身上的霞帔一模一样的颜色,潋滟着华丽的珠光与玉影。 有妇人推搡小秉上前,在人群中起哄笑闹:“新郎倌快去把扇子取下来呀,给大家看看新妇长啥模样,也好让我们瞧瞧。” “就是啊,新娘子都等了这么久了,别让她等急了呀,这么好的日子,新郎倌可不要不解风情啊。” “哎,”阿笙见小秉的脸庞红得快滴出血,紧张地垂头盯着地面,明显是被这场面吓得不知所措,忙给弟弟解围,“我阿弟生性拘谨,在大家面前向来放不开的,我看呀,我们还是先散去吧,留他和新妇子共度洞房花烛,等回门时我们再闹一闹,你们看如何?” 众人知是阿笙出言帮弟弟,也不敢不给她这个面子,都顺水推舟地笑,“夫人说的是,洞房花烛夜还是要新人自己消受才是,希望新妇早生贵子,给夫人抱一个大外甥啊。” 帮忙拉上重重叠叠的曳地帷幔,他们的声音逐渐消失在门后,慢慢地模糊成夜虫鸣叫的响动,在夜色里混成一片。 ** 郭嘉的宅子位置有些偏僻,门口是一个老大爷在看守,披件大氅,正支颐翻看书简。 听到声音后他闲闲抬目瞥了一眼阿笙,便漫不经心地点头,示意允她进去。 果然仆随其主,性子和奉孝一样随意,她想着,沿花草乱陈的小径走向卧房。 他似乎不喜欢打理这些,府里也没多余的侍仆,便任由这些植物蔓延疯长,自由自在地铺开。 走到门前,她看见床前小杌上坐着一个人,熟悉的绛红大裳将这本来素净的屋子点缀出勃勃生气。女子好像很疲惫,却又不愿趴下睡过去,只撑着头凝视床上的男子。 “霜霜,”阿笙小声地叫唤道,紧张地指了指闭着眼的郭嘉,“奉孝还没醒吗?” 霜霜回头看见是她,吸了下鼻子,红肿的眼里布满血丝,看上去焦心又忧虑。 “他还没醒,我也不敢离开他身边,怕他醒过来要喝水也没有人可以使唤。” 她低低地道,语气中的担忧掩盖住困意,又怕吵醒了他。 “你先帮我看着,我去膳房看看药熬好了没有,等下要喂给奉孝。”霜霜握住她的手求她帮忙,阿笙点点头,回道:“你放心,这里一切有我。” 霜霜感激地望了她一眼,费力地从凳子上起身,膝盖因为没有休息而陡然发颤,明显是一晚都没有睡,整个人走路都有些趔趄。 她关上门,掩上的那一刻,男子的眼睑缓缓睁开了。 阿笙见状,惊讶道:“你醒了?” 她伸手倒了杯清水,递给他。 郭嘉两只手接过,道声“谢谢”,便一股脑全部喝下。 “她等了你很久。”阿笙想了想,忍不住低声说。这话里有两层意思,她觉得郭嘉一定听懂了。 他沉默着没开口,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诚恳地盯向这个清冷干净的男子:“她为了你做了很多,你不妨也试着去了解她,不必让自己一副看上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自然我管得确实太宽,但她是真的很喜欢你,真的把心都恨不得挖出来给你,你这么聪明,也应该早已看出来了。” 阿笙谨慎地选择词句,生怕惹得他不悦。但他一向是极为随和的好脾气,总是笑眯眯地待人接物,尽管那双清亮的眸子好似看透了所有。 郭嘉扯动了下嘴角,仍是微笑的神情:“嘉怕担不起霜公主这颗心。” 白得病态的肌肤在熹微光芒间显得更脆弱,好像一张吹弹可破的宣纸,随意一触便能轻易破碎。 “为什么?”阿笙不解。 他又笑了下,目光不着边际地扫过她的眼,语气也不带任何悲喜,“不知卞夫人信嘉的谋算么?” 阿笙点头,他这样运筹演谋,能将诡谲兵局玩弄于弹指之间的男子,在她眼里一直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不信他,又能信谁 “我自然相信你。” 随即他居然苦涩地笑起来,连声音也染了几分自嘲,微微挪了挪身子:“嘉自幼因宿疾而多病,曾为自己向上天卜卦命数,恐怕活不过四十岁。” “不可能不可能,”阿笙满心只剩不相信,连连否定,“那肯定是算错了,卦象总是会出错的,你千万别杞人忧天白白受困扰。” 她是真的不能也不敢相信,只能靠拼命摇头来打消他的念头,试图把这个可怕的命数驱逐掉。 ※※※※※※※※※※※※※※※※※※※※ 晚安,熬夜人。 第九十三章 郭嘉的失算 “笙儿姑娘,我也不想做个短命鬼,”他扯起唇畔苦笑一声,算是自嘲,开玩笑似地改了个亲近的称呼,“偏偏我的卜卦从未失算过。” “郭奉孝!”他还兀自微笑着,俊秀的眉目间却尽是疲惫,阿笙不忍再看他,垂下头打断,“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怎么堕落得跟曹孟德一样,都相信那所谓命数天定的神神道道,你们原来最不信天命,怎么现在都这么沦落到这么可笑的地步了?!” “听我的,”见他沉默无言,她便强硬地抬头,不自觉带上命令的语气,继续说,“你这病一定能治好,我去帮你请华佗神医来给你治疗开方子,你要乖乖地听话按时吃药,好好活下去,到你七十岁的时候我来请你喝酒。我的梅子酒可是跟荀令君学的,但酿得绝对比他更好喝,你眼馋不眼馋?馋的话就给我活到那个岁数再说,否则就休想。” 郭嘉温柔而无奈地看向她,轻轻点头,阿笙就当他是答应了。 他似乎想要展颜浅笑,嘴角却才扬起一半,瞬间胸口一阵剧痛袭来。 阿笙愕然地看见他刹那失态,无力地喘气,额角的淋淋冷汗肆意落下,面庞上清隽的五官痛苦扭紧,抓住床沿仓促地咳嗽起来。 “奉孝!”眼睛被刺目的红灼得生疼,她当即大慌,失措地去扶他的背。 鲜血漫漫点染在月白的帐帘上,如雪地里一径开出的绯红桃花,虽是艳丽醒目,却短暂得仿佛很快就沦入凋零。 他的身体居然已经虚弱到这般地步了……不应该啊,他还这么年轻,才三十岁不到的年纪,上天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剥夺他的生命? 怎么忍心让一个那么鲜活倜傥的男子,独自忍受被病痛侵蚀的折磨,自己还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屈服于定数与命运,却无能为力。 许是看见阿笙眼底的哀伤,他随手取过帕子拭了拭唇角,反过来出言安慰她,仍是那副淡然自若的微笑,好像谈论的皆是不相干的旁人:“我自小便落下这个病症,至今早已习惯,笙儿姑娘不必担心。但其实我并不畏惧天命,此生得以蒙司空知遇之恩已是我之大幸,为其效死亦是我之所愿,活不过四十岁也是对我窥看玄妙天机的报应与惩罚,我自然心甘情愿接受。” 他面色平静,如止水没有丝毫涟漪,眼神诚挚,却如一块大石猛地投在阿笙的心河,溅起乱雪波浪。 阿笙望着这双清透的眸子陷入愣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嗫嚅着嘴唇,沉闷了良久,才再次抬起头艰难开口:“那你……你总不能就这么认命吧,你还有这么多一直关心你牵挂着你的人,比如我,比如阿瞒令君和公达,还有……霜霜,对了,你还没成家娶媳妇呢,怎么能随随便便走呢?” 说到后半句,她语气故意上扬,俏皮地朝郭嘉眨睫毛,试图装一次小孩子把气氛挑动得活泼些,借此把笼罩在屋顶的压抑赶走。 “我从未作此奢想。”他摇头,苦涩地笑着,“既然早知结局,又何必去连累人家好姑娘。” “但霜霜这么欢喜你,你却因为笃定将来的命运这么悲观,她该多难过。”阿笙突然能感同身受,下唇被自己的牙齿不自觉咬破,渗出丝丝咸腥。 “所以我更不能害她。” “啪”一声,窗外突然发出闷响,骤然打断阿笙还未说出口的反驳。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下意识走到窗边往外看,登时被一道刺眼的光照得眼角发疼,却是一盏挂在廊角的水晶檐铃被风吹落在地。 透明碎片飘洒一地,折射无数个算不得明媚的太阳,一眼望去遍染萧瑟青灰,逐渐孤零零地四散开去。 阿笙不禁叹气,走出门外去捡,刚推开虚掩的门扉,迎面撞上恰好回来的霜霜。 她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缭绕的烟气往上飘,带进一阵苦味的青涩香气。 霜霜眼神略微呆了一瞬,旋即朝阿笙点头示意,低低道一声“谢谢。”言罢便走进了屋子,把汤药递给郭嘉,传来匙子和陶碗的清脆碰撞声,“叮啷”一响。 阿笙弯腰捡起那串掉落的水晶檐铃,握在手上的只剩一副残缺遗骸,被兀然切割的边缘零零碎碎,寒蝉翅膀已经破裂消失,看上去很寂寥。 ** “生甘草半钱,枇杷叶泡水二两冲服,地榆六钱——”手上的内经被翻了个混乱,阿笙捧着厚厚一大沓书简,边翻着念念有词边拿笔写下来。 郭嘉的病情她自是清楚有多严重,但终究不能坐看下去。华佗先生也不知在何地云游行医,她只能亲身上阵,从书房里搜罗了医书来研究。 偏偏这些千奇百怪造型奇异的穴位又极其复杂,把她搅得愈发头痛,病没帮别人看成,自己倒惹得太阳穴火辣辣得疼,眼睛也疲惫发肿。 “娘亲,这文章儿子引用了郑玄大儒的礼记注释,明明花了好大功夫才记熟的,为什么先生说儿子用错了?”丕儿捏着书简跑过来,百思不得其解地左看右看,疑惑地撅起小嘴。 阿笙正忙着研究那些佶屈聱牙的药名,随手接过丕儿递过来的书简。 粗粗一看,上面全是些文绉绉的引经据典,此刻在她眼里无异于是苍蝇乱爬,立刻皱眉还给他:“这个我也看不明白,你自己去请教先生,把不懂的都去问问。” 丕儿委屈,嘴巴撅得更高,可怜巴巴地揉着手中竹片,在阿笙这儿吃了个闭门羹,只能灰溜溜回到自己房间里。 风把一张张宣纸吹起来,发出“扑扑簌簌”的响声,幸好被压住边缘才不至于被拂到地上。 丕儿突然看见了桌上的狮豸镇纸,脑子里霎时灵光一闪,想到了送他这个镇纸的荀恽。 荀恽! 他那么聪明,大家都夸他是小才子,这种难题绝对难不倒他呀! 想着,事不宜迟,他也不嫌麻烦,趁还没到食时拔腿就跑冲出家门,气喘吁吁地在荀府前停下。 “老伯伯,我来找阿恽哥哥。”丕儿好奇地左顾右盼,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兴奋。 管家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见是名个子还未及腰的小孩子,虽没穿锦绣华服,但行为举止尽显贵气,还很有礼貌地朝自己鞠躬问候。 他不知这是谁家的孩子,便和颜悦色地矮身,笑着问道:“你是哪家的公子呀?” 丕儿闻言,朗朗地开口:“我爹爹是曹司空,我姓曹,是曹家的孩子。” 他答得字正腔圆,一本正经,刚一开口就把管家唬了一跳,始料未及这孩子居然是曹司空的公子,立时收敛了笑容。 连忙将腰折得更低,他毕恭毕敬地摊袖请丕儿进去: “原来是曹公子啊,老奴礼数不周,还求见谅。我家大公子正在书斋温习功课,您去书房找他就行了,书房就在游廊尽头,再往左拐,路过一个天井,穿过那边一座月洞,再爬上二层的阁楼那个地方。” 丕儿“哦”了声,便顺着老管家指的方向走,在心里默念路径,不敢漏掉任何一个字。 曲径通幽间,树木花草交杂,他小小的脑袋不一会儿便绕得眼花缭乱,走着走着,眼前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个小假山。 可他明明记得,这里应该是天井才对啊。 越回忆越糊涂,好像绕来绕去,都不停在换新的地方,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在这陌生的环境里一切都仿佛是新世界,教他摸不着头脑,只能胆战心惊地四处摸索,恐慌逐渐爬上他的心脏,手脚也吓得发凉。 “有人吗?有人吗?”丕儿用力大叫,小手拢成喇叭的形状朝四面喊,脚步也不敢停,竟不知不觉转到一行卧房。 荀府的建筑古朴典雅,楠木雕刻的柱子上刻着精妙的飞鸟与山水,飞檐壁角间缠绕美轮美奂的兰花纹路,朝颜的藤蔓顺着墙壁往上攀援生长,明丽动人。 但是……这里好像是内室了吧…… 隐隐约约有些不安,正当扭头要走时,突然,胭脂香气和花粉味儿混合着往鼻孔钻,只听一阵轻盈的脚步声随香风袭来。 从里面走出几位年轻侍女,捧着个断成几瓣的巨大瓷瓶,面上皆是一脸愁闷的模样,眼角处微显泪痕。 “哪来的小孩子窜进我府里在那吵闹!没看见本夫人在安寝么,真是没规没矩。”房中倏而想起尖锐的骂声,语气激烈,似乎才生了场大气,凭空把丕儿骇得一抖。 随后,门口出现了一位锦衣华服的紫裳霞帔女子,衣着高华,长长的帛金丝绦随袖口滑落,彰显她尊贵的地位。 丕儿大胆地抬起头直视她,眼前的夫人艳若桃李,亦是一副知书识礼的端雅姿态,只是那双本应秀美的丹凤眼里透出刻薄与蔑视,嘴唇也弯成讥诮的弧度,正不满地朝周围扫视,看着让人着实不舒服。 她刚步出门槛,目光触及丕儿后怔了半秒,立刻上下打量起来。 面前的男孩扎着精致小髻,面庞白皙,乌沉沉的眸子如盛着天边星辰,不停扑闪的睫毛动人心弦,秀气的鼻子和小嘴倒是像极了一个人。 那个名字瞬间在她脑海里浮现。 和那个不识好歹、不知尊卑贵贱的阿笙眉眼太像了。 第九十四章 好看的少年 这下想也不用想,眼前这男孩必定是她的孩子。 慢慢的,她的眉梢不由得降低,眼神逐渐阴沉,怫郁地从嗓子挤出“哼”的一声。 那个出身再微贱不过的女人,却敢公然和自己唱反调拂逆主子的意思,本想日后找机会给她点教训,不料后来她攀高枝嫁给曹司空,教自己有苦难言,这恨意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这男孩她自然也是没胆子惹,再厌恶也不得不强压不满,强作耐心:“若本夫人没猜错的话,你是司空家的公子吧。” 丕儿对漂亮姨娘一向没有抵抗力,见眼前这位美貌夫人笑眯眯的,以为她对自己充满善意,于是也展开一个甜甜的笑容:“正是,我来找阿恽哥哥问个书上的问题。” “哦,那真是不太巧,我家恽儿他刚刚正好出去了不在家,要不小公子改日再来罢。” “啊——”丕儿失望地拖长尾音,垂下沮丧的脑袋,“我来得真的不太巧。” 他刚发完叹息,身后忽而响起朗朗的男声:“二公子怎么在鄙府?” 这夫人的脸色当即挂不住了。 她尴尬地干笑几声,朝荀恽挤了挤眼:“恽儿回来得这么快啊,来招待招待二公子,他有问题来问你呢。” 不等荀恽反驳,她赶忙把丕儿邀进屋内,故作殷勤地让侍女端上茶点。 丕儿环视四周,这里摆设都颇为雅致,墙壁上的山水画与屏风相得益彰,处处体现主人不凡的品位与爱好。桌上的兰花散发幽香,与博山炉里熏着的沉水香糅合在一起,却别有一番韵致。 烛光曳过,似乎有什么坠落在地,随即一样东西在角落里熠熠发光,吸引住他的视线。 他不由得望去,发现了一只木盒突然落在地上,里面一枚形状极其熟悉的双鱼佩掉了出来,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影子。 这枚白玉佩……好像在哪见过。 父亲有一枚一模一样的!好像娘亲还为这个和父亲吵过。 一个激灵,他不禁疑惑起来:为何荀府也会有这个?难道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么? 这时那夫人见他眼神不离地紧盯着一个物件,在看清那物事是什么后,她脸上骤然现出不悦的神色,心里一股无名火随之冒出来。 这枚双鱼玉佩,她怎么会不认识呢。 荀彧居然还藏着这个东西。她看了只觉碍眼,心上如有无数虫豸密密麻麻爬过,肆虐着啃咬。 “公子喜欢么?若是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了。” 丕儿急忙点头,也不客气,惊喜地眨眨眼,只见这位貌美夫人把玉佩放到自己掌心,当下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 只是她眼里似乎有恨意和如释重负一闪而过,丕儿莫名其妙的,可也不敢去深究。 ** 趁天气晴好,丕儿投桃报李,把荀恽邀到司空府来玩。 “这就是我家。”丕儿眼里透出骄矜,指向庭院里那座碧波荡漾的池塘,岸边婆娑的柳枝拂过水面,绕出许多圆晕,“这是我爹爹为我娘亲下令建的池子,从颍河发源的水呢,美吧?” 荀恽一笑:“确实很美,司空大人果然对卞夫人情深义重。” “曹丕!你这个大坏蛋,奸诈小人!”突然,远处一个女孩气势汹汹冲过来,直奔还乐呵呵的丕儿,满脸写着愤怒。 丕儿一看,当即惊得往后倒退了几尺,随即债主追来似地扭头就跑,让后面的女孩不由得加快脚步追上去,一边大喊:“曹丕你给我停下来,你可害惨我了,我今天被嬷嬷骂了个半死全都是你害的!” 丕儿头也不回,“不关我事,我可什么都没干,你别赖我。” 女孩听了这话急得跳脚,眼眶一红直接气哭了,满心只想着揪住他:“是不是你把我的女诫偷换成九章算术?我都被宪姐姐和华姐姐两个人嘲笑死了,她们说我一个女孩子,学那个奇技淫巧做什么。” 丕儿边跑边转头,朝她吐了吐舌,笑眯眯道:“学那个有什么不好,多学学算数,将来被人卖了还能帮他数数钱呢。” “曹丕你站住!”女孩顿时气急败坏,几乎就要张牙舞爪向他扑过去。 丕儿嘻嘻地往前跑,矫捷得像只野兔,见女孩追不上,还得意地回头嬉笑。 女孩见他一副欠打的样子,更气不打一处来,却兀自怎么也抓不住他,咬牙切齿。 不料正当她闷头追着丕儿,迎面突然撞上一个陌生的胸膛,硬生生阻挡了脚步。 她跑得太快没来得及停下来,不小心摔了一跤,揉了揉发痛的膝盖和手肘,她坐在地上惊讶抬头,看到眼前这个穿着浅蓝色薄衫的男孩。 他年纪与大哥曹昂相仿,面容俊秀,长发半束露出光洁的额头,气质温润端雅,像一块出尘不染的无瑕白玉,在那身衣裳的衬托下更显得卓尔不群,笑起来仿佛眼睛里有光。 他微笑着低眸注视她,微微倾身,那张嘴似乎有让她凝神的魔力,一下子愣在原地:“疼不疼?下次慢点跑。” 她下意识地摇头,一双眼看得发怔。 他温柔地隔着衣袖攥住她的手腕,有力不失礼貌地弯腰,轻轻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少年的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指尖还传来恰好的温度,身上特属于他的清香幽幽袅袅。 “蓁蓁,你怎么一直盯着人家阿恽哥哥看呢,姑娘家家的,能不能矜持点啊。”丕儿见状,贱兮兮地走过来边坏笑。 阿恽哥哥。原来他叫阿恽。 真好听的名字。 她假装没听到丕儿的促狭打趣,低头不吭一声,脸颊上却早已飞红。 丕儿向荀恽拍了拍她的肩,道:“这是我的小妹妹曹蓁,平时脾气就很坏,老是动不动就跳脚打人,凶得跟只母老虎一……” 话音还没落,他手臂就被蓁蓁狠狠掐了一把,疼得直呼“痛痛痛——” 见蓁蓁瞪大眼睛作势又扑过来,他慌忙逃窜,往前面花园小径里穿来穿去,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同样都是哥哥,自己这个亲哥哥怎么这么讨人厌! 旁边的树上挂着一个蜂巢,蓁蓁一气之下,伸手便把它用力摘下来往曹丕的方向扔去。 不想刚把蜂窝一撂在手上,一群蜜蜂倏而尽数飞出来,嗡嗡地拥在她头顶乱晃。 “啊啊啊,救命救命!”蓁蓁骇得魂魄尽散,当场恐惧地惊叫。 一时竟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手足无措下头脑发昏,“啪”地往旁边的池塘里纵身一跳,溅起如雪水花。 “蓁蓁!” 慌不择路掉下去之前,她听见少年急切的叫唤,随即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荀恽迅速脱去浅蓝外袍,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在水里一把抱住她的腰,托举着她的脑袋,小心地朝岸边游回。 他把蓁蓁抱到地上躺平,把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却见她紧闭双眸昏迷不醒,浑身冰冷,嘴唇紧紧抿着,额角摸去毫无半点温度。 “妹妹她怎么样了?”丕儿发现这里情况不对后,刚从远处气喘吁吁跑回来,看见蓁蓁这副虚弱的样子,心里不禁着了慌,忙凑过来探头看她。 荀恽沉沉摇头,“我给她按压了腹部,但还是没有苏醒,怕是要立刻找郎中看看。” “快去找我娘。”丕儿大叫,脑海里立刻蹦出娘亲的脸,他刚想去抱妹妹,却发现后者早已静静躺在荀恽臂弯里,他也只能讪讪地冲在前面给他指路。 阿笙正在院子里翻动葡萄藤,盘算着夏天的成熟美梦,想着想着,嘴角情不自禁上扬。 “娘,娘!”她正发呆,突然一行人冲进院门,为首的男孩几乎强硬地把篱笆撞开。 她定睛一看,却是自己儿子,他胡乱抹了把汗,焦急地指着另一个少年怀中的女孩:“娘,你快看看蓁蓁妹妹,她掉到水里去了,怎么救上来就一直没醒过来啊。” 阿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蓁蓁孱弱地倚在荀恽的胸前,小脸煞白,眼睛紧紧闭合,嘴唇乌青发紫,已是了无生气的模样。 阿笙不安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却感受不到半分温度,冰冰凉凉的。慌忙收回手,令人恐惧的念头顿时从脑海里冒出来—— 她该不会是…… 再仔细看去,蓁蓁的眼睑已经不再动弹,胸口甚至没有起伏,摸她的手也是一片冰冷。 “蓁蓁!蓁蓁!曹蓁!”阿笙心慌地喊她的名字,拼命摇晃着女孩瘦小的身体,也不管和她母亲之间的仇怨,满心只有这条活生生的小生命。 自己早上刚吃的糯米糕“哇”得一口全吐了出来,喉咙里一阵恶心,她不禁抓住脖子,难受地作呕。 绿漪连忙递过手帕来擦拭,阿笙边吐,边挤出一句催促:“快,快带她去找徐医官。” ** “医官,她现在怎么样,怎么还是没醒过来啊?”蓁蓁仍是闭目不醒地仰面躺着,阿笙不禁更着急,抓住她的手连忙问那徐医官。 徐医官皱紧眉头,额角的褶纹如斑驳的裂缝,捋着苍髯,望着她欲言又止,明显想说什么又不敢直言,“夫人,这——” 阿笙见他这副模样,心不由得猛沉下去,好像最后一盏灯也被硬生生熄灭,尾音带了颤意,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了:“你不要瞒我,到底情况如何不妨直说。” “卞夫人,”徐医官的额头已是沁出如豆大汗,顺着耳根滴落,也顾不上擦,他“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沉痛道,“鄙人也不敢瞒您,实在是鄙人医术浅薄见识粗陋,小姐绝非是因为落水窒息而昏迷,这病症来得奇怪,是鄙人前所之未见,更不知该如何对症下药。而且,恐怕……” 白首苍苍,显得那几根稀少的黑发愈发突兀,看见他这把年纪跪在地上,阿笙不免心生不忍,上前扶他:“徐医官不必如此,我不过是想知道实情,能救则望您能尽全力救,若确实无计可施,我也不能逼迫怪罪于你。” 徐医官被阿笙搀扶着站起来,朝她抬袖拱手:“小姐瞳孔发散,全无呼吸,鄙人恐怕小姐已是无力回天,还望夫人节哀啊!” 第九十五章 君美甚 她顿时手脚冰凉,心像巨石猛然下坠,一阵头晕忽而袭来。 “不会的,妹妹不会死的!”丕儿大叫,冲过来拽住蓁蓁的手臂,唤着她的名字试图把她叫醒,惊惶地跺脚。 见蓁蓁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面色逐渐变灰,他急得跳起来想揪住徐医官的衣领,小小的个子费劲地攀着老者,厉声问责:“你这个庸医真是白活了这么大岁数,连我妹妹都救不了,要留你何用?!” 许是气急了,他竟然对着徐医官出言不逊,面庞上满是怨恨的神色。 手攥紧对方的衣冠就开始猛摇,不顾荀恽的制止,咬牙大叫:“给我把妹妹救活,救活她!” “曹丕!”阿笙当即用眼神狠狠掷过去,差点就当众扇了他一耳光,瞪着他斥责,“住口!” 但眼下蓁蓁性命要紧,她也无暇教训没规没矩的儿子,哀伤地瞥向徐医官,“医官,这……真的没有半点办法了么?” 老者沉痛地避开目光,注视地面,满脸为难:“夫人节哀。” 这话一出,已是无可奈何的意思了。 阿笙鼻间骤然涌出一股酸涩,正当这时,耳边突然传来门外侍卫的通报声: “禀夫人,有位自称华佗的方士求见。” 这话宛如久旱的田地天降甘霖,一下子在阿笙心头重新点燃了希望,她立刻惊喜地招手:“快,快把华先生请进来。” 一刻也等不及了,她亲自走上前去迎接,朝进来的灰袍男子极其谦恭地躬身敛衽:“华先生,求求您出手救救蓁蓁!她一不小心落了水,救上来后没过多久便没了呼吸,当今世上唯独您有起死回生之术,这条性命全交给您了!” 她急促地请求,边小心观察华佗的反应,生怕他摇摇头也说出那四个字——“回天无力”。 呼吸都不由得揪起,还好他仔细地端详了蓁蓁一番,脸上始终自然如常,这让她不安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 华佗略略看毕,宽慰道:“夫人,吾观小姐并未卒逝,体内留有余温,尚还有苏醒之机。” 他年曰五十许,乌黑的发却不见白丝,额角皱纹也很是平展,双目炯炯有神,一举一动沉稳镇静,外貌看上去无异于不惑之年的光景。 有他这句话放着,阿笙不禁心宽了些许,便也点点头,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 他在靠近床边的小杌上坐下,轻缓地抓起蓁蓁细弱的手腕把脉切络,须髯丛生的脸上安静如古井无波,闭上眼慢慢吞吐气息,专注而沉笃。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打扰他,全部默然站在一旁等候着他的诊断。 “蓁小姐似乎出生便有宿疾。”他沉吟了一会儿,而后肯定地说,“且是很少见的病症,这并非落水而致,应是被蜜蜂蛰咬后骤然呼吸停止陷入昏迷,因此会造成去世的假象。” “所以如果在下若没猜错的话,蓁小姐在昏迷前大概接触过蜜蜂,恰好又因落水阻滞了气管而导致窒息,故此至今未醒。在下现在需要施以针灸疗治,一定能让她苏醒过来,夫人莫慌。” 阿笙疑惑地问:“蜜蜂?” 怪不得蓁蓁脖颈上,脸颊上会有几个红肿块,只是这怎么蛰上的呢? 她好像猜到了什么,朝丕儿投去冷厉的一瞥。 丕儿哪敢多言,把脑袋缩在衣领里不敢探出来,生怕自己欺负妹妹的事情被发现。 这时荀恽倾身上前,先向她弯腰行礼,然后语气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卞夫人,全怪恽照顾不周,蓁小姐今日与二公子玩耍时,不慎引了蜜蜂才慌不择路落了水,不过此事与二公子和蓁小姐两人没有任何干系,大概是小姐头上的梨花发簪沾有花粉,所以将引出了蜜蜂罢了。都是恽没能及时救下小姐,没有尽到为兄为长的责任,夫人要怪就都怪恽吧。” 丕儿感激地瞅瞅他,又胆战心惊地偷瞄阿笙,见她伸手抚了抚荀恽的发,爱怜地低眉,看着这位个头已到自己下巴的男孩:“傻恽儿,这事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不需要道歉呀。” 总感觉娘亲对阿恽哥哥比对自己还好,总是这副和蔼笑眯眯的样子,好像他才是娘的亲儿子似的。 丕儿心里不免又气鼓鼓的,不满地噘嘴,暗地里哼了几声。 那边华佗施了针,霜霜犹然昏迷着,面色却逐渐转为红润,呼吸也随之恢复了,脉搏从最初的死寂变回正常。 华佗又开了几张药方,阿笙接过不禁连连道谢,示意绿漪端上一盘金银,深施一礼:“多谢华先生相救蓁蓁,这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先生不嫌。” 华佗只收了几串铢钱,把其余的都推了回去,胡须微微一翘,小声对阿笙笑道:“夫人这些日子还是尽量避免烦心为好,腹中胎儿还是得静养呀。” “你是说——”她愕然,“我……” 华佗捻须,笑而不语。 这,难怪又恶心头晕又呕吐的,原来是怀孕了。 不过眼下她顾不上自己,突然想起那位不省心的郭嘉,忙恭谨地再次相求:“我这还有个旧疾缠身的病人,思来想去只有您能救他,因此辛苦您随我走一趟,去给他诊治。” 华佗颔首答应,医者仁心,他也很乐意和阿笙去救人。 不料,当他从郭嘉屋里出来时,阿笙看见他眼里的戚然。 “恕在下无能为力。”他摇头。 这是她难得看到华佗脸上竟会流出那样愧疚的神情,想也是第一次。 “神医也会无能为力么?”心头一沉,她勉强扯起嘴角,面色苍白。 华佗叹息:“在下行医一生,非是在下自夸,若是命不该绝,即便病入膏肓沉疴难医也能救回,可唯独救不了北斗注死之人。” 阿笙大惊,不禁抽了口凉气:“先生这是何意?” “智多早夭,识破天命者必不寿,鬼神誓必不容此等人存于世间。祭酒怕是自己也知寿数短折,其身体多处旧疾难以根治,实非在下倾尽全力所能挽回啊。”华佗轻抚长髯,声音沉沉。 虽是早有心理准备,但乍然听到华佗也这么说,她情不自禁酸楚地落了眼泪,满心着实不是滋味,捏紧衣角来平息不甘。 一双鞋蓦地闯进视线,她余光忽而撇过墙角,发现有个人正躲在后面扒着砖,呆滞的目光似乎紧盯着这边,连暴露了影踪也毫无知觉,只愣愣地站在原地张大嘴巴发呆。 她果然一直守在这。 阿笙犹豫了半晌决定叫出她的名字,“霜霜。” “你都听见了。”她尽量使语气平静无异。 她不敢去看霜霜复杂的眼神,踢着地上稀碎的小石子,闷闷说:“那天郭奉孝说他预料到自己早终的时候,你一直在门后面听着,是不是?” “是。”霜霜的话音听上去也没有失态,反而出人意料地镇定,倒让阿笙松了口气,“我听到了,他说他活不过四十岁。但那又如何?” 盯着阿笙,她反问。 “你不会后悔吗?”阿笙犹豫片刻,终于抬起头,回望对面女子的双眸。 这时她才发现,霜霜眼睛红肿得跟杏桃一样,强压抽噎的嗓子,肩膀克制不住地耸动,忍住硬憋在心底的眼泪。 她没穿惯爱的水红,而是一袭和郭嘉一样的烟青色,干净中掩含沉稳,只是看上去有些朦胧与落寞,勾勒得身形几分寂寥。 良久,霜霜平缓呼吸,深吸一口气望天:“我为什么要后悔?喜欢就是喜欢,我想和他结发一生,就算这一生像露水般短暂也不枉我等了这么久。他能算尽天下所有人和事,偏偏不愿分半点心思照顾自己,我就想陪在他身边,看他笑伴他哭,好好地照顾他。” 她话音陡然低了下来,细若蚊蝇,阿笙几乎要听不见,好不容易才知道她在说什么。 “可惜他不愿意,要是他答应了就好了——我一定要让他答应我。” ** 酒楼。 霜霜亲手准备了一桌酒席邀请郭嘉,给他斟了自己酿的酒,里面专门为他浸了些黄芪和枇杷叶。 她努力找了些笑话想引他笑,津津乐道身边的趣事牙慧,每次郭嘉也很尊重地微笑,也不知是不是出于真心,至少表面看上去足够愉快。 酒至微醺,她放开了胆子问出憋在心里的话,鼓起勇气,眼神却怯怯游移。 “奉孝,娶我真的……让你这么为难吗?”她很艰难地吞吐字句,小心翼翼地偷窥他的脸。 他只是笑笑,眸色染墨,却是轻易勾唇便能夺走她的心,让她呼吸都不由得静止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孽要受这种折磨,求而不能得,喜欢而不能如愿。 上天为何要赐下一个郭奉孝,为何偏偏是他。若是别人,总要好受得多,总好过如今的牵肠挂肚、千回万转。 她想着,眼眶里不禁拥了些泪,泛出红色。 捏紧手中酒樽,骨节被她攥得微微发青,咬唇:“你是天底下第一聪明人,为什么总是对我装聋作哑,我的心思……你明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啊。” 尽管再克制情绪,话里总还不可抑制地带了些谴责。 虽然这责备亦是无端,她自己都知道是自己刁蛮了,但这小脾气就是改不掉。 郭嘉望了她一眼,似乎丝毫没有愠色,却也没有回答,不过他从来都是这副随和模样,世上大概除了曹操,没人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眼眉皆清隽,并不柔和的颧骨适中了原本白皙如女子的面容,让他看起来温和而坚定,完全担得起俊美二字。 特别是那双清冷入墨的眸子,让她只觉自己一切心事都在这副目光下无所遁形,全部暴露在日光下,偏偏他嘴角还总挂着那抹戏谑的笑。 于是胸腔发胀,耳朵打鸣,只要瞥见他便立刻垂下头,或许是这轮白日太过耀眼,她贪恋这光芒却不敢直接面对。 懦弱。胆小。怂包。 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自己,骂他是舍不得的。 她的一切挣扎尽数被郭嘉望在眼中,他像是在开玩笑,闲闲勾唇:“这么认真地看嘉,莫非是嘉相貌过于粗陋,惊到公主了?” “君美甚。”仅仅三个字,却在脱口而出时她才后知后觉,惊恐捂嘴。 徐公何能及君也。 他不会不知道她的意思。 随后是可怕的安静。 有只枯色的飞蛾从窗外闯进来,飞乱了微风,直直地往摇曳的烛火上扑。 霜霜出于同情想阻止,却发现它的翅膀已被燃烧殆尽,尸体残缺地倒在火里,再也不动了。 她不禁叹气,嗫嚅着嘴唇想给眼下的沉默找个借口,然而他放下了酒杯。 “多谢公主款待,嘉先告辞。” 见郭嘉起身要走,就快走近门口的时候,霜霜脱口而出大喊一声:“请停下!” 空气瞬间静止,能闻到窗外的晚梅清香,随风缓缓飘进来。 攥住拳,她索性一狠心,站起来跑到他身前,踮起脚闭眼就去吻他。 第九十六章 暧昧 大概由于跑得太快,她的呼吸很急促,溢出的热气往他脸上灼灼地摩挲。 但他的嘴唇异常薄凉,甚至毫无半分温度,她仿佛是吻上了一块冷冰冰的大理石,得不到任何期待中的回应。 却也没有推开她,而是自始至终淡定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他仿佛没有七情六欲,沉稳得好似主角不是自己。 霜霜仰起脸,用热切的眼神凝视他,瞳孔如三月最绚烂的春桃,于花信到来之时晕染开片片粉瓣。 小巧的鼻尖略微泛红,她激动时便会情不自禁一抖一抖,愈发显得迫不及待。 他好像觉得这时的她很可爱,宠溺地弯起嘴角笑了一声,却在此刻的霜霜眼里,无异于一种欢迎的鼓励。 于是她更加大胆,也不管他会不会生气,直接用手臂勾住对方的脖子,努力踮起脚让自己的眼睛和郭嘉平视,半是征求意见半是强硬地说:“我想成为奉孝的妻子,可以吗?” 她直直地盯住眼前男子,眼眸里倒映出他不动声色的面庞,丝毫没有任何惊讶的迹象,似乎早就料到了。 他过于聪明,因此也太过于擅长克制感情,克制自己。就像流深的静水,纵然再与世无干无涉,可若是被路过的飞鸟的翅膀有意拂拨,也不得不被动地漾起圈圈向外扩散的涟漪。 “你喝多了。”许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偏过头去,低低说一声。 她听后睁大双眼,伸手拉过他的衣襟试图再次贴近他,不服气地叫:“我没喝多,我很诚恳地在请求你给我一个答案,郭奉孝。” “请见谅,嘉不愿让公主您后悔。”他道,语调不着情感,始终压抑得低沉,“请您原谅嘉的苦衷。” 不等他说完,她拼命摇头打断,攀上对方的肩膀去拥抱他,恨不得把眼前这个男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我一点也不会后悔,毕竟谁又能长生不老呢,我们到头来总是要死的,要是留有一辈子的遗憾才是真正值得后悔的事情,你这么聪明通透的人,难道还会用寿命天数来作茧自缚吗?连我也想得明白的道理,你又为什么要被困住呢?” 她抬眼反问,澄净的目光亮闪闪的,似是喝了酒的缘故,在灯火下看起来像克制不住的泪滴,将将沿着面庞淌下来。 郭嘉突然抬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颊,在那发烫的肌肤上停留了半秒,不经意间将眼泪拭去。 “你……”她只觉呼吸暂停,耳朵嗡得蜂鸣,沿小腹升腾起忐忑的热气。 少顷,暮日熔金,随云的晃悠漫上潋滟晚霞,银朱色与天青色交相混成画,新月悄然生在桃花树梢。 脸涨得通红,好像肌肤上还留有他手指冰凉的触感,却在心里“砰”得扔下石块,溅起飞雪水花。 “霜儿。”听到这前所未有的称呼,她顿时吃了一惊,惊喜地望向他。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称呼自己。 好像普普通通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都带了初桃的香韵,直往心底沁出无尽欢欣。 停了停,他说:“嘉并非一味信天由命之人,嘉只是不愿让你也困于死生寿夭的宿命,既已入深潭,又何必再连累你呢。” “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她迅速反复道,重重地强调着,生怕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没有你郭奉孝,刘霜无论在何处都是深渊,你还不清楚吗?” 他旋即苦笑,嘴角才堪堪扯了半个弧度,忽而敛去,无奈地低眉叹气,敲了敲她的额头。 “你啊。” 话音落下,他身形骤然不稳,玉树般颀长的身体微微晃动,霜霜像是早已料到般稳稳地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怀抱里。 声音暧昧而细微,染了几分暗粉色的□□,在飘着晚风香味的空气里摇曳:“对不起,奉孝。” 我实在是出于无奈,才被迫用此下策。 本来这么拙劣的伎俩是绝对瞒不过你的眼睛的,我本不做这个打算。 但你还是喝了这壶放了迷药的酒,那我姑且以为,你是心甘情愿的罢。 我霜霜这辈子能与你郭奉孝结发,就算不能白首又如何,余生我自会奉陪。 ** “娘,蓁妹妹醒了吗?”丕儿刚从书斋读完书回来,就急切地问凑到阿笙跟前,急切地问道。 “好得很。”阿笙眼睑微抬,“醒过来就骂你这个哥哥,说你把她女诫换了,怎么的?你还想偷过来自己学啊?还有,你真是越大越欠打了,欺负小妹妹算什么话。” 丕儿立刻换成委屈表情,嘟嘴搓手,巴巴地看着她,语气软糯如夏日的小葡萄:“娘——儿子就是觉得好玩,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心胸也太狭窄了吧。” “对了,”没等阿笙答话,他赶紧抢过话头,“阿恽哥哥还问儿子蓁妹妹怎么样了呢,我这就去告诉他妹妹很好,让他不要担心。” 他刚说完拔腿就冲出去,被阿笙一声“站住!”喝止,乖乖回过身。 暮色反射下,阿笙突然发现了一样熟悉的东西,疑惑地指着他腰间的双鱼佩:“你这是什么?” “玉佩啊。”丕儿还以为她要训斥自己,见原来是问这个,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这枚玉佩……你从何处得来?”阿笙皱眉,忍不住走上前把它摘下来,放在手心细细审视了一番,越看越不对劲——跟记忆中自己的那枚形状完全相反,鱼尾的方向指着左边,而非印象中的右边。 她当即醒转,惊讶地抬头望向丕儿:“这可是荀令君的东西?” 丕儿完全丈二摸不着头脑,不知这玉佩怎么就跟荀令君扯上关系了,不禁一脸茫然,疑惑地挠头:“这是阿恽哥哥的娘送给我的,见我喜欢,她就毫不吝啬送给我了,还说让我不要客气呢。我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感谢荀夫人,真是太大方了。” 原来是唐思把荀彧的双鱼佩给了丕儿。 也不知她是发自真心的好意,还是仍对自己抱有不满,阿笙甚至忍不住怀疑,这会不会是出于荀彧的意思,他真的打算就此殊途陌路么?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些怨望、嫌隙、失落或是不甘早就随风泯灭了,唐思的心计与排挤她早已不在乎。 只是她唯独在意荀彧的想法。 “夫人在想些什么呢?”她正在撑头发呆,耳旁忽然响起曹操戏弄的笑声。 “啊,”她瞬间反应过来,站起身,整理整理自己的神态,“阿瞒怎么有闲暇过来,呃……一起用晚膳。” 丕儿早跑得无影无踪了,阿笙瞅见曹操身后跟着的侍从提着食盒,便随机应变道。 他低笑,眼眸一瞟,示意侍从把食盒打开,热气顿时从里面扑了出来,呈现出一盘肥美流油的红烧猪蹄,还在不停冒热气。 阿笙感觉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差点就要扑上去。 这时曹操扣住她的肩,忍住笑意,眉毛嬉谑地扬起:“我来是有件事想告诉你。” 阿笙立刻正襟危坐,收敛钻进肚子里的馋虫:“我也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你事多,你先说。”他认真地坐下,随手解下玄色的斗篷,递给侍从甩了个眼色,后者立刻躬身退了下去。 “第一件,丕儿彰儿……可能要有两个弟弟妹妹了。”提到这种事她始终有点羞涩,脸上泛起微红,犹豫了半晌才好意思出声。 “两个?莫非夫人这次怀的是双生子?”曹操促狭地眨眨眼,存心故意挑逗她,随手拿过桌案上悬挂的墨画纨扇,轻轻提起她的下巴。 蜀绣的质地让肌肤有些发痒,阿笙不自然地拂开扇子,懊恼他怎么又知道了她怀孕的事,耳畔又听到他不紧不慢的轻笑:“若真的是双生子,那夫人着实更辛苦了,我要好好照顾补偿夫人才是。” “谁要你补偿了?”阿笙又羞又恼,索性将那把扇子夺过来,“哗”一声打开,去拍他的发髻。 曹操任凭她耍脾气,半晌才慢悠悠道:“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就是我说的另一个妹妹,因为我改变原来的想法了。”她突然正色,郑重地抬眼。 曹操感受到她的目光,便也抬头,“怎么了?” “阿瞒,请你把蓁蓁过继给我抚养,从今日起,我卞笙就是她的母亲。”阿笙为了证明她并非心血来潮,还指了指给蓁蓁添置的衣裳,“我这人一直恩怨分明,想想她母亲的坏心眼确实怪不到她头上,而且没娘的孩子也怪可怜的,总要有个人教养她才好。” 还有个心思她没说 ——因为他是蓁蓁的父亲。 但这爱屋及乌,她想他不会看不出来。 于是她赶紧掩盖话题,张口问:“那你要说的事是什么?” “等等,让我猜猜——”曹孟德刚想说话,她急忙捂住他的嘴,抢先道,“是不是又要出去打仗了,又要告诉我半年不回来?” 他抿唇瞥了她一眼,撑着手臂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阿笙本来不好意思,但这怀抱实在太温暖,她实在枕上就不舍得离开了,于是便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舒适。 “不是,”发顶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是郭奉孝今日对我说,他要成家了。” “啊?”她闻言不由得吃了一惊,但立刻又平静下来,“真是可喜可贺啊。”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曹操,郭嘉的病和对自己寿命福祸的预测,她清楚若是他得知了这一切,必然会伤心。 阿笙瞬间将眼中的怅然掩去,只剩一片雾霭的茫茫,叹息着摇头,“奉孝倒一向是真性情之人。” “是啊,”曹操若有所思,“我与他交结这些年,越发觉得奉孝像深山里潺潺而过的清泉流水,行事无所拘束,内心也透彻得没有一点尘灰,看万物毫无阻滞,通达□□得反而让别人觉得他深不可测。” “啪”的一声脆响,阿笙刚去收拾桌角的一卷竹简,不小心把桌上石青砚打翻在地,忙弯下腰捡拾。 幸好力度不重,没有破损。 她小心地重新取手帕擦了擦,确认完好后把它放回原位,却被一闪而过的眩目光芒半秒间花了眼,有了瞬间的恍惚。 她接过曹操的话,道:”所以世间只有一个郭奉孝,像他这样的人,恐怕满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只是我有点好奇,他似乎从来都没有生气过?” 她转过头想了想,又道,“不过我觉得,你以为他没脾气,实际上是早把人摸得透透的了,所以懒得发脾气。” “他知人心而不玩弄人心,晓天机而不试图阻逆,怀璧自知却从未以此自矜,这是他最超脱凡俗的地方。”曹操每次夸赞郭嘉的时候,眼眸都如三月长风吹彻,水面轻漾。 言罢他轻笑,握住阿笙的手,认真说:“想我何其有幸,有奉孝,文若和你为知己。” 第九十七章 南征 不知不觉已是建安二年。 阿笙生下了第三个儿子,曹操取名为植。 有了个小弟弟,最欢喜的是丕儿,成日和这个比他小了五岁的弟弟不知疲倦地玩耍,在院子里挖狗洞,把刚端上来的饭菜盖在地上吸引蚂蚁,拿瓢虫塞绿漪的衣裳里,无所不干其极。 植儿虽然年纪更小,活泼好动的程度却不遑多让,哥两个成日里上房揭瓦,嘻嘻哈哈的笑声让梁间做客的鸟雀也自愧不如。 可怜绿漪是敢怒不敢言,每次还要憋住委屈陪着笑,默默跟在他们身后擦屁股。 阿笙为此没少罚丕儿站墙角面壁思过,骂他带坏小弟弟,可每次都被小植儿怯生生扯住袖口,那双比他哥哥还要楚楚动人的眼睛朝她眨啊眨,阿笙顿时心软,也消了不少气,就会放丕儿自由。 彰儿倒素来是个闷葫芦,自幼就痴迷剑术射箭,对战场上的事有极大的癖好。 每日哥哥和弟弟两个疯玩的时候,他往往一个人独自早起就出去,趁着朝阳在练武场习练弓马。 曹操见他喜欢,也特意派许褚和典韦几个将军专门点拨他,既有天赋又勤于练习,没多久就有了精进。 这日阿笙正伏案绣披风,天已入了秋,没多久她便被密密麻麻的针眼倦得犯困。 她不停地打哈欠,终是撑不住,把手上的针线推往一旁,趴在桌上就打起盹来。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听到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声音,微风倏而吹进来。 但实在太困了,她懒得开睁眼皮,直接忽略掉周围的一切,调整了下姿势继续让自己进入梦乡。 “夫人这是给孤绣的披风么?” 暗哑低沉的男声一出,阿笙陡然一激灵,手无意间往外拂去,不小心扎到了随意扔在旁边的银针,痛得她当即“啊”得惊叫。 顿时睡意全无,她抽着凉气把手收回来,指尖瞬间冒出血滴,掉在还没绣好的猩红披风上,沿着纹路迅速渗开,映出一点褐色的血迹。 也顾不上手指疼,她不禁沮丧垂头,懊恼地叹气道:“这还没完工呢,又要费功夫去洗了。” 她刚站起来想去水盆边,却被一直在旁站立的曹操制止,伸手按住她的右肩。 悄无声息地凑近她的耳根,故意传了些灼热的气息:“孤不介意。孤只想这件披风能在我出征前缝好,见到它就像见了夫人一样。” 阿笙顿时吃了一惊,自动省掉话语中别的信息,离开他的手臂退了半步,讶异注视他:“你又要去打仗了?” “是,”他微微颔首,拨动了下溢出来的烛花,迅速噼里啪啦地爆开,“刘表刘备在南边终究是个尾大不掉的麻烦,刘表又和在宛城的张绣勾连,若是日后几人狼狈为奸来对付我,恐怕我也无力应对。所以这番必定要重创他们,纵然不能彻底收服,也要毁伤这帮人的元气。” 其实阿笙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他刚从青州黄巾军平乱中回来,没过多久却又要出兵,不免心里有些不舒服。 撑手托腮,她瞅了眼不断跳动的烛火,倏而它撩乱了自己的视线。 曹操好像看出她的反常,盯着她的双眸出言问:“你不高兴了?” 她摇头,良久,她闷闷地看着青石地面,声音有些沮丧:“你心在天下,我怎么可能会阻止你。但你不要再受伤了,免得回家来喊疼,我也帮不了你。” “那我可以姑且理解为,夫人这是在怜惜我么?”还没正经多久,他又开始原形毕露,扬起不怀好意的微笑望她,语气似乎是在故意捉弄,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满是夜月般的温柔。 阿笙不禁“呸”一声,翻了个白眼道:“你自己说出这种话来不觉得可笑吗?我怎么可能会可怜你这只老狐狸,除非我脑子神经错乱了。” 曹操闻言,眼中闪过一分难以辨认的情绪,旋即恢复正常,正色道:“此次南征,我打算让丕儿同行。” 阿笙当即瞪大眼睛,“腾”得起身,惊讶道:“丕儿还这么小,你怎么放心带他出征啊?” 他是疯了吗,战场上刀剑无眼步步惊心,随处都是看不到的致命危险,丕儿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屁孩去了不是给别人当活靶子? 她忍不住怀疑地打量他,企图从他脸上找到疯了的证据,满心只觉不可思议。 他却像是早料到了她会有这个反应,伸出手把她按回原位,神色波澜不惊,异常平静:“他是你的儿子,更是我曹孟德的儿子,自然不可能让他置于险境。” “那——”没等阿笙把话说出口,他打断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顾虑和担忧,但他既然是我的儿子,就不可能一辈子做院子里娇生惯养的花朵,锦绣文章、指挥若定他一样也不能少。这次从征,也是丕儿自己向我提出的请求,我也是思量了许久,才顶着你的反对做出这个决定。” “你这什么意思?”他这么一说,反倒把阿笙形容成一个溺爱纵容的母亲,她若是不同意,就真着了他的道,有理也说不清了。 她涨红了脸,就要挣脱他的手。 他眼睑微抬,加大了些力道把她锁在身边,似笑非笑地应道,“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不过——你放心,我把他时刻带在身边,有许褚典韦几个将军,他再安全不过。还有子修也会随军,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虎痴恶来两位将军之名如雷贯耳,对曹操也是绝对的忠诚,她没有理由不放心。 这下还有曹昂看顾着,两人自小兄弟情深得很,阿笙心头悬着的大石也慢慢落下了些许。 “阿瞒,那你……可要把两个儿子安然无恙带回来啊。”眼睫动了动,细密的阴影在脸颊上轻晃,“还有这件披风,得要等你凯旋再送给你。” ** 出征之日正值秋分,桂香飘满庭院,日光散落窗棂。 阿笙起了个大早,见丕儿早已在绿漪的帮助下穿戴好盔甲,正喜滋滋地站在屋门等她。 “走吧。” 西门处,数万军队已整装待发,皆是面容肃穆等候一声令下。 秋风涌起,卷起风里萧瑟的落叶,在空中发出沙沙的呼啸,混合着晨曦漫开一片生机勃发。 郭嘉竹青色长袍外罩一件软甲,正站在曹操身后,与后者以扇掩面谈论着什么。 见阿笙来了,他放下扇子朝她拱手见礼,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意:“奉孝见过卞夫人。” 她连忙回礼,“妾见过郭军师。” 又道:“子修呢,怎的不见他?” 她往左右环顾了一眼,发现找不到那个英俊挺拔的少年,不禁问曹操。 “我派子修率精兵殿后,晚于我们一步出发。”曹操说,“我有意锻炼一下子修,才把这个重任交给他。” 曹昂今年刚满十八,是快加冠的年纪,她也知道曹操着意栽培历练这个最得意的长子,这样安排也不奇怪。 丕儿在旁边早已不安分,在看到父亲的那一刻起便开始激动咧嘴,兴奋地冲上去喊:“爹。” 还迫不及待地张开小手,想跳起来拥抱父亲。 曹操笑着把他抱起来,亲了亲他的额头,“乖丕儿。” “阿瞒,现在我把儿子交给你了。”见丕儿对父亲比对自己还热情,她心里不禁泛起酸味,伸手扶住丕儿的肩,不舍地朝曹操望了一眼。 丕儿的肩膀还很瘦弱,穿上银色的小盔甲却颇有武将年少成名的味道,高高扎起的马尾更添飒爽,与他天真纯净的眼眸形成可爱的反差。 “夫人放心,我不会让丕儿涉险。我堂堂大汉司空在此向夫人您担保,若是我儿子少了半根头发,夫人大可打我八十军棍泄愤解气。”曹操把丕儿放下,跨上马轻笑,丕儿也随即爬上自己的小马驹,乖巧地跟在父亲后面亦步亦趋。 他朝阿笙扬起笑脸,明媚的眼睛里反射出天上白亮亮的日光,露出一口小虎牙,自信地大声道:“娘亲放心,丕儿会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让娘亲和爹费心。再说丕儿的剑法可厉害了呢,师傅都夸我年纪虽小,当世三分之二的剑道高手都已经打不过我了,区区刘表刘备的军马又算什么?” 他边自我夸耀,还边拍了拍腰间的佩剑,唇边洋溢出自得的笑容。 阿笙还没说话,倒是手里牵着的植儿扑腾扑腾跳起来,像是为兄长呐喊助威似的,捧场般附和:“就是就是,阿兄可厉……厉害了,阿兄的剑法举世无双,必会杀得那些老弱病残人仰马翻,拜倒在阿兄面前求饶呢。” 他这番马屁把丕儿拍得更加骄傲,越听越欣喜,恨不得立刻下马去拥抱弟弟,一只脚刚离了马镫,就被阿笙瞬间推了回去,拍了下他的脑门:“你阿弟什么也不懂,把你的小身板都快吹上天了,你也好意思信他的胡言乱语,果真不是一家兄弟不进一家门。” 她见大军的鼓点已经“嗒嗒”敲响,号角吹醒天边雁阵,朝阳交织的橙霞将远处每位士兵的盔甲染得闪闪发亮。 “保重。”她向曹操低声道。 “大军听令,即刻随孤出发,先锋何在?”曹操举目扫过部下士卒,拔剑出鞘,倚天剑顿时“哗”一声锋芒毕露。 “末将在!”一身黑铠的乐进应声而出,跪伏余地,沉重的盔甲发出索索响声,在全场的静默无声下显得格外洪亮。 曹操从侍卫手中取出鹰羽令箭,交到他手上,“乐将军,孤命你率五千虎豹骑,星夜赶至宛城攻张绣个措手不及!” “末将得令!”乐进严肃地捧过令箭,重重应是。 曹操大手一挥,三军立刻蓄势待发,城门打开,军旗猎猎。 第九十八章 阴谋 “娘,你偏心!”风沙还未散,远处彰儿又不忿地冲过来,一副质问的架势。 “娘,为什么二哥能随父亲上战场杀敌,我倒不能去?论武功,比力气,我哪点比不上二哥了?凭什么就落下我一个?”彰儿越问越气,眼睛红红的,拼命扭头撇嘴表示内心的不服。 说着还用力拍了拍腰间的剑柄,发出“哐哐”的震荡,表明他的武艺过人。 阿笙的手臂被他扯得有些痛,不禁甩了甩胳膊,安抚地笑道:“乖,彰儿现在才八岁,年纪还太小,娘亲舍不得让你这么早就去打仗。” 这话说得令彰儿更来气了,额头青筋噗噗直冒,叉着腰瞪大眼睛抗议:“娘亲这是什么意思,二哥吃撑了就比彰儿大了两岁,我年纪小哥哥就不小了?娘亲你就是偏心,就是喜欢哥哥!”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攥紧阿笙的小臂,像小虫子在她身上扭来扭去,扭成了一股麻花糖,“娘亲,偏心!娘亲,偏心!” 阿笙心里暗暗叫苦,这孩子今日不给他个说法,看来非得杠到底了。 “阿彰弟弟!”马影飞扬,“吁”一声顷刻在面前停住,自信恣意的笑声随风传入耳中,随即,日鎏偏转,少年明媚骄傲的笑脸在日光下发亮。 顿时全场的目光都被来人吸引住了。 “是曹昂公子!”士兵们不禁开始窃窃私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只见他撩起雪色披风滚鞍下马,一身白袍银铠平添了几分英武灼人,面庞上却带着最温和的笑意,仿佛冬日的阳光,耀眼不刺目。 他轻捧起彰儿的小脸,揉了揉他颊上的肉,认真看入弟弟的眼:“阿彰,在你这个年纪我还在校场练整整一天的箭,从三更到人定,到全身虚脱再没有力气,学成了五箭连中红心的骑射功夫,这时父亲才允准我和他一同出征。你现在可以胜过我么?如若可以,那哥哥现在就答应你,一定会把你带在身边。” “哥……哥,”彰儿扭捏地搓手,低下头不敢再看曹昂的眼神,嗫嚅着,“彰儿……还没练成,红心都还没能中……” 红云羞惭地爬上耳根,他的脖颈低垂,快把嘴唇咬出血来。 曹昂温润一笑,宽容地拍了拍弟弟不算厚实的背,低头靠近他的耳边,轻声道:“阿彰,我等你超越大哥的那一天。到那时,我们兄弟两个一同出去征伐打仗,杀遍天下乱臣贼子,和霍去病将军一样搏出个大好江山来,好不好?” “好!”彰儿顿时重重地点了下头,坚定地抬眼,正对哥哥鼓励的微笑。 他张开小手和曹昂相互击掌,“啪”一声手心通红。 曹昂朝阿笙会意一笑,调皮得仍似一个孩童。 她当即握住他的肩,冰冷的盔甲虽是没有温度,却透出一阵鲜活热情的力量,通过手心钻到心底里去。 子修,在战场上好好保重自己,平安回来,我给你做桂花糯米糕。 说着,她把怀中的小荷包解下来,松开系扣,倒出来一个红丝线织就的平安符。 “拿着。”她郑重地把它交在曹昂手上,后者一开始愣了下,然后摊开手掌接过,塞在自己的护心镜里。 弱冠少年的手算不得粗犷,指端有些被刀剑磨出的青白色细茧,还刻着斑驳的几道伤痕,都是往日战场上留下的痕迹,在小麦色的肌肤掩盖得看不清本来的灰褐色。 他向阿笙重重地鞠了一躬:“多谢姨娘。”掉转马头,一提缰绳,高喊一声“驾”,在马尾扫过的尘土飞扬间逐渐远去,少顷便不见了踪迹。 既希望你建功立业鹰扬沙场,更希望你能好好的。 她在心里默默念着,目光有些惘然。 正当此刻,侧后方冷不丁响起一阵尖刻的女声,蓦地如锋利的矛戟割开风沙,刺得耳膜微微发痛。 “用不着你假惺惺地装好心。” 没等阿笙转身,声音的主人便自己踱到她跟前,两只手各由一位侍女毕恭毕敬地搀扶着,凤眉上挑,梅红色的脂粉强势而刻薄,嘴唇有意无意地轻启:“子修是我丁熙的儿子,跟你可没有半点关系,你还是好好烦心你自己那两个顽劣的儿子吧!” 她在不容置疑地宣示自己的主权,阿笙倒懒得和她为这种事拌嘴皮子。 彰儿和植儿却被惹毛,当即不甘示弱地齐声瞪向丁熙,连礼节都忘了行,“你说谁顽劣呢?” 丁熙嘲弄地牵起薄唇,不屑撇嘴:“瞧吧,你儿子都是些有娘生没娘教的次品,真是没教养至极。” 她还故意把中间那六个字重读了一遍以示强调,挑衅般居高临下地斜睨阿笙,头顶华贵的珠翠晃荡作响,炫目迷神。 阿笙在心里抑制快要满溢出来的怒意,让自己至少外表看上去心平气和,上前牵住儿子:“我儿子好得很,何时轮得到你来指指点点?你还是想着怎么生个自己的儿子吧。” “你?”丁熙果然最禁不得这话,气却不知往何处撒,只能暗自掐旁边的侍女来泄愤。 阿笙朝她扯了个微笑,不给她反应的机会,转头拉着儿子就走。 ** 河北冀州。 逼仄的茶室,袅袅灰烟缭绕,两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正凑耳密谋着什么。 方脸男子突然猛地掷下杯盏,眉宇勾结着愁意,向近处的鼠眼男子道:“公则兄,曹孟德竟以邺城潮湿地偏之由,回绝了主公的迁都之请,真是明摆着的狼子野心!” 鼠眼男子慢悠悠叹气,“逄公,何止如此,郭图还听说曹孟德上表请封他自己为大将军,倒给主公请奏了个太尉的虚名,这明显就是将主公置于他之下。” “可天子又被他胁迫在手上,自然对他言听计从,我等又只能陷于被动无计可施啊!” “田丰那老头,也曾建议过主公偷袭许都,从曹孟德手里迎回天子。”郭图眯起小眼,狡诈的阴光一闪。 逄纪皱眉:“曹孟德牢牢把持汉室,必不愿舍弃这个绝好令牌,我等又如之奈何?难不成,我等也谏言主公趁曹孟德出征在外之际,率军进发许都,以护驾之名将天子掌控在主公手中?” 捻了捻八字胡,郭图暗暗牵起嘴角,阴鸷的眼白露出嫉恨的神色:“若真如此,岂不显得田丰之智胜过吾等,我们两人不过是拾人牙慧么?主公必愈加信重田丰,哪还有我二人的立足之地?再者,田丰那老头早已对你我有所忌惮,倘若主公对其言听计从,我们必定大祸临头。” 逄纪闻言顿时默然无语,又被他说动,不禁急问:“那依郭公则之见,我等该如何建言献策,才能得主公之倚仗?” 一只麻雀突然误闯进窗户,扑棱棱飞了进来,大概是觉得屋里比外面更阴冷,不由得扇动翅膀再次离去。 郭图手一覆,一把掐住它的脖子,将它紧紧握在手心。麻雀顿时没了挣脱的力气,只能兀自无力地咕咕叫着,瞳孔哀哀地望着郭图,乞求他放开。 他饶有兴致地捏着麻雀,看着后者徒劳无助的模样倏而哑然失笑,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摸了把下巴道:“只有死人,才没有利用价值。” “你是说——”逄纪顿时大惊失色,冷汗涔涔,慌乱的手指向他,颤抖着睁大双目,“弑君?” “哎,逄公何必说得那么难听呢。”郭图像早就料到了对方的反应,志得意满地深吁气,“死人对曹孟德没有了利用价值,反过来,却是我们最大的机会。” 逄纪还是难以置信:“郭公则此是何意?恕逄某不能领会个中奥妙。” “既然当今陛下被曹孟德挟制在手中,借此对我们发号施令,他也势必不肯将这天大的好处放给主公,那我们岂能坐以待毙?倒不如建议主公神不知鬼不觉杀了皇帝,这样主公既不用出兵夺天子,还不必让曹孟德独享恩惠,更落了你我二人的计谋深长之名,田丰之策倒显浅薄了。”郭图悠悠道,打量手里濒死的鸟雀,装模作样地咂唇叹息。 “可主公世家素来受大汉荣宠,四世三公显扬四海,他若是不同意弑君之计,那该如何?” 郭图“唉”了一声,晃了会儿头,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逄纪的肩,青白的脸如狠戾的鹰犬般横纹丛生,道:“皇帝又不是非得刘协他一人能当,高祖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子孙。” “公则意思是——”逄纪顷刻会意,眼睛也泄出得意的黯光,身旁郭图立即接道,“正是此意。高祖皇帝还有许多亲脉支系分封于中原各地,吾等可建议主公拣择一懦弱无能之辈,趁刘协崩后于邺城改立新君,这样既有了出兵曹操的借口,又有了堂堂正正的摄政大臣的名头。” “妙啊!哈哈哈哈哈哈——”逄纪不由得抚掌而笑,恨不得当即就前去见袁绍,乐得喜不自禁。 他朝郭图道:“那我们宜尽早向主公献策,说动他采纳此计,公则必大受主公器重。但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刺杀陛下,逄某以为,还需谨慎计议,黄河对岸那几位可都是聪明人,恐怕很难瞒过他们。所以我们更要小心为妙,否则若做事不周而露了马脚,可就是一步错、步步错。” 郭图待他言罢,又挨近了他几寸,声音愈加放低,“所以为此,图早已想出一计。” “请讲。” “我等可借刀杀人。”郭图嘴角的弧度情不自禁弯成狞笑,“用曹孟德的刀杀了皇帝,让他冒此天下之最大不韪,诸侯必群起而攻之。” 第九十九章 阴谋(二) 临近向晚时分,倦鸟归巢,日色偏斜,投下一道道暗红的霞光。 阿笙才从绣披风的活中抬头,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皮,伸了个懒腰,瞥见门外霜霜求见。 阿笙赶紧把针线塞回筐奁里,站起身请进来,却见她脸色似乎不是很好,原本白里透红的面庞中带了几分蜡黄,看起来很疲惫,眼睑也染上青色。 “奉孝随司空征战在外,我正好在家也闲来无事,就来寻你解解闷。”霜霜也不客气,不等她招呼便坐下,接过绿漪端过来的茶碗说。 “前日里丕儿还念叨霜姨娘的梅花方片饼,偏偏你又不过来,这下他也去上了战场,又要过好久才有这个福气了。” 霜霜啜了口清茶,咽入喉中,许久才道:“你也要当姨娘了。” 阿笙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回过神后立刻惊喜地盯住她,目光移到她的肚子:“你……” “这是奉孝的孩子呢。”她脸上晕开满足,桃花般幸福的笑容映得眸子发亮,温柔地抚上自己的小腹,感受它的微微隆起。 她今日穿着宽松的广袖裳,所以阿笙最初还未发现异常,这下也由衷地笑起来: “郭祭酒知道了,也一定会很高兴。” 霜霜才刚牵起唇角,倏而又落下,突然沉沉道了一句,莫名染上无尽的失落与黯然,“他真的会高兴吗?” 阿笙被她突如其来的问语懵了半秒,一头雾水:“他当然高兴了。这是他第一个孩子,又是他最爱的妻子生养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郭祭酒又是最率性真挚之人,自然心生欢喜呀。” 她怎么会这么问? 阿笙不由得瞅了瞅她的脸色。 “但愿如此吧。”霜霜眉眼间凝着浓雾般的忧郁,阿笙听到了她语气中的不确定。 但阿笙只能暂且归结于是她相思成疾,才会这么胡思乱想,便拍了拍她的后脑勺,笑着安慰她:“你别多想了,郭祭酒向来运筹帷幄算无不克,不出半年就会南征归来,到时你们就能团聚了。你现在呢,就给他写一封家书,告诉他你有孩子了,把这个喜讯分享给他。” 霜霜点点头,说:“那你能否帮我一件事。” 她拈起桌角飘落的花瓣,靠近鼻尖嗅了嗅,微眯双眸,让阿笙看不见她眼底酝酿波乱的情绪。 “你尽管说。” “这个孩子若是生下来,你能否做孩子的干娘?”霜霜的瞳孔在暮色下显得很郑重,似乎是认真的。 “这自然可以,再说我本来就有这个打算。”阿笙轻挽住她的手,刚碰到冰冷的肌肤,下意识被凉得缩了回去。 霜霜展颜,“还有一件事。因为奉孝的事我与皇兄决裂,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皇兄了。过两日便是他的寿辰,我听说他会在永和殿大宴群臣,趁此机会,我想入宫远远地望他几眼。” “怎么,又想念兄长了?”阿笙开玩笑地道,边用自己手心捂着她的。 “他毕竟是我的亲兄长,我终不能割弃这血缘。”霜霜神色黯然,目光眺望远处,幽幽转向西边的宫舍,“如今见一面算一面,若是等下一次,就不知还能否再见了。” “我发现你自从嫁了人,怎么说话变得这么悲观了呢?呸呸呸,以后别再说胡话了,你们不是都好好的吗,自然总是一直能见面的。” 霜霜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唇边鹅黄的花瓣吹去,纷纷扬扬地落在了脚畔。 *** 永和殿中,刘协端坐龙椅之上,下首两列群臣分坐,皆着庄严的汉家官服博带。 上角站立的内监拂尘一扫,百官尽跪伏于地,异口同声祝祷道:“臣等愿陛下万寿无疆,永享福祚,祝我大汉兴旺绵长,国运昌隆!” “众卿平身!”刘协望过台下黑压压的众臣,明显龙颜大悦,视线滑过上首时,一眼便锁住位列第一的荀彧。 “荀卿。”他向荀彧唤了声。 后者闻言离席,朝刘协展袖敬了个大礼,站在那儿宛如一棵挺拔的玉树。 “臣在。” 刘协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瞳孔既有几分阴郁,却又透出期许,就好像乌云掩盖下的晴空。 喉结滚落,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被身旁的内侍几不可见地扯了扯龙带。 他陡然一凛,而后略有些惊惶地环顾周围,眼神里满是警惕与防备,调整了几次措辞后终道:“荀卿,你为大汉恪尽职守,忠贞守心,全天下都十分敬重您如日月般光辉无瑕的美德,朕能仰仗的股肱之臣唯有您一人。您是公认的海内儒宗,朕年幼,日后朕有不懂的地方还要来求教于您,有劳爱卿赐教。” 荀彧拱手跪地,宽大的长袍覆盖住身下地砖,衣褶在风里轻鼓,“为陛下尽忠效力乃臣子本分,臣岂敢不为大汉肝脑涂地,殒身以报!陛下宽心,臣自当回报陛下之恩,万死不辞。” 穿过空旷肃穆的大殿,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如庙堂上最浑然天成的玉玦敲拂钟鼎,似乎是在承诺自己的誓言。 刘协闻言,连忙从龙座上站起,上前亲自来搀扶:“爱卿心志朕已尽知,快快请起。” 四下俱皆静寂,唯有左首的孔融不经意地“哼”一声,笑声轻微,却显得格外突兀。 峨冠两边坠着的流苏遮住了他的表情,只依稀看清他唇边的轻蔑,良久悠悠叹口气,倏然缓道:“臣听说,西边昆仑山有一种鸟,嗅觉灵敏而擅为恶虎吃人作向导,自己也依赖于腐肉存活,两者互生互利,互相离不开对方。可这鸟啊,偏偏总是羞愧自责,在心里谴骂自己作恶多端,身上污垢难以洗净,一面呢,又倚仗自己最不耻的方式来生存,摇摆不定,最后还是惹得天下鸟类唾弃鄙夷。” 他说到这儿,眼睛转向荀彧,悠闲地倾身以手扶额,笑意微微:“荀令君,您素称博学洽闻,这个传说不知您听说过否?” 他的声音异常洪亮,故意传进所有人的耳膜,顿时引得一片哗然。 大家的目光顷刻全部聚集在他俩身上,却骇得大气也不敢出,全体一言不发。 这嘲弄未免已摆到了明面上,孔融出此言,分明就是为了让荀令君下不了台。 他们暗忖着,背上已冒出了沥沥冷汗,纷纷面面相觑。 被孔融逼人的目光盯着,荀彧却沉默不语,好像没听见他有意无意的讥讽。 太尉杨彪见气氛尴尬,不由得主动站起来解围,端起酒杯,扯着笑容向他们敬酒:“今日陛下万寿宴请,孔大夫何必讲什么扫兴的故事呢,来,老臣见众人酒才过了一巡,请陛下下令再赐一坛。” “都依杨爱卿,传朕的令,膳房再端上十斗酒来。”随着刘协大手一挥,宫人从御座旁鱼贯而出。 手中玉盘上皆盛放着一盏盏飞雁铜器酒壶,宛转躬身,侍立于各大臣之侧。 刘协捏住身前刚呈上来的御酒壶耳,为自己斟满一樽,向荀彧微微屈身:“此杯酒乃朕回敬爱卿,社稷赖有荀爱卿扶持,实乃朕之幸,大汉之幸!” 他酒量向来不擅,故此已是微醺,身形有些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差点将杯中酒泼翻。 敛袖仰首,他正欲扶住杯沿将酒饮尽,耳旁骤然响起荀彧急切不失恭谨的声音:“陛下!” 听到这声突如其来的阻止,刘协顿时停止了手里的动作,疑惑地放下酒樽,探寻似地看向他。 “爱卿有何事?” “陛下,”灯火下荀彧脸庞更显俊雅,眉目如无瑕的白璧。 纵然已过了而立之年,风霜并未留给他任何磨砺的痕迹,反而更平添了如玉色兰花般温润无双的气度。 只消望一眼,便令他身边侍立的宫人面红耳赤,羞惭地垂下头,不敢再多投一个艳羡的眼神,只觉任何多余的目光都是对他的玷污。 仿佛他衣裳上那股清幽醉人的香气直直钻进了心里,缭乱回荡,萦绕盘旋,再也消散不开。 良久只余惊叹。 他将刘协放下的酒樽接过,握在手中,道:“陛下您醉了,此酒,还是让臣为您待饮罢。” 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纹,却倏忽消逝。 不远处低低地发出一阵懊恼的跺脚声,一道紧盯此处的目光倏而熄灭,眼里的恨意如刀,直直地刺向荀彧,甚至还发出了小声咒骂。 但迅速被众臣的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掩盖了。 刘协见荀彧自作主张地拿起自己的御酒,不禁有些愕然,暗想这令君素来谦退守节,何时这般无礼了。 但他也不敢出声阻止,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荀彧举起酒樽,先朝自己倾身示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它一饮而尽。 “呵,陛下的玉醅可还合令君心意?我等可无福享用陛下斟好的佳酿。” 座下孔融阴阳怪气的讥讽再次响起,荀彧却仍是不作声,慢慢将酒樽放回玉盘,蓦然,手指竟在不停地发抖。 “砰”得一不小心,酒樽被掀翻掉地,在石砖上咣咣打转。 他额头瞬间沁出豆大汗珠,原本平静的神情明显不对了,手背甚至泛起青色,膝盖立时发软。 他却只捂住胸口强自掩饰着,不让外人看见自己的半分异样,勉力向刘协微笑:“臣谢……谢陛下好酒。臣身体不适,如今暂且先行告退,求陛下允准。” “既然爱卿不豫,朕岂有不准之理?望爱卿多加保重自己啊。”刘协颔首,允了他的请求。 “谢陛下。”大袖一展,荀彧双手交按,向刘协重重顿首。 而后缓缓站起,不为他人所见地悄悄拭去唇边渗出的血迹,回身走出去。 步子沉静稳重,所过之处众人无不噤声,抬头注视着他,宛如夜晚中宵之时天边清雅的弦月,游光潋滟而不浮华,只余庄穆。 第一百章 饮鸩 夜晚的汉宫静谧得只余鸦鸣,层层叠檐交错繁杂,暮色下宛如灰纱蒙住的皮影。 兽角香炉里的青烟不断从窗棂里盈盈缭绕,纠结着四处分散错落的亭台楼阁,令人恍惚间眼花缭乱。 阿笙被霜霜拉着进了宫,穿梭奔行于深巷红墙之间,跑过一道道高高的绿瓦碧璃。 好像被困在这里的人,一辈子永远都出不去了。 “我去永和殿见一见皇兄,你就在这御花园等着,我很快就回来,到时再一起走。”霜霜喘着气,把她拉到一处假山下的石凳上坐下,扭头叮嘱完便跑开了。 阿笙百无聊赖地倚着石壁,打量周遭的景色。 黑夜下所有一片朦胧,只依稀看见飞舞的萤火在三三两两地为夜蛩照明,拂过杂草与树枝,在空气里微微地晃。 “扑棱棱”一声,顿时惊起了随之而来的虫鸣,也把陷入瞌睡的阿笙顷刻震醒。 她吓了一跳,好奇地扫过四周,看见两朵雪白的羽毛停留在前面的石墩上,在黑黢黢的夜色里也显得格外惹眼,似乎在发着光。 原来是一只通体纯白的鸽子驻足此地,还在不知疲倦地扇动翅膀,一双如绿豆般的小眼警惕地环顾四下,偶然和阿笙的眼睛对上,它却也不躲,只安静地盯着她看。 她忍不住出声逗它:“啾啾。” 鸽子却不搭理这有意挑逗,只炯炯有神地与她对视,还边扑闪了几下双翅,两只脚挂在石头上生了根,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鸟儿真有趣,见人也不怕。 阿笙想起衣袖里还笼着一块刚吃剩下的饼,便掏出来,撕了一个小角落扔给它。 那饼上撒着芝麻,用香油在锅里精心炸过,还混了点香喷喷的肉馅儿。 她就不信这鸟会不心动。 果然,碎饼投过去的一瞬间,它立刻挪了两步凑近了美食,还伸长脖子紧紧看了两眼,一副贪婪垂涎的模样。 没想到的是,仅仅片刻的功夫它就收回了目光,抬起头,继续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美食好像对它全无诱惑力。 这鸟还真是富贵不能淫呢。阿笙不禁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这只奇怪的鸽子,想从它身上挖掘些奥秘。 走近了看她才发现,原来鸽子嘴里始终叼着一枚小铁壳,所以它刚才没有张开嘴,纵然再馋,也只能忍着咽唾沫,强装淡定。 只是这铁壳里会装些什么,让这鸽子再馋也只能硬憋呢? 这一切必不会那么简单。 好奇心被彻底勾起,她捡起脚下一根枯枝,试图伸过去把小铁壳从它口中撬出来。 不料它极有灵性,像是意识到了阿笙要做什么,死咬着东西不肯开口,仿佛嘴里装着什么惊天机密。 看来它是一只被人训练过的信鸽。 她略一思忖,张开自己嘴巴朝它做手势,示意鸽子跟着模仿,眼睛热切地注视它。 果然鸽子上了当,打开鸟喙,从里面掉落出那个小铁壳,在地上“乓啷”地滚了几滚。 她蹲下身拾起铁壳,借月光观察它,发现里面塞着一个被揉成纸卷的字条。 形状极细,又卡在缝隙里,若是不仔细辨别,只会被空荡荡的中心糊弄过去,因此极为隐蔽。 她拿树枝的刺把字条从缝中掏出来,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了几个小字。 趁着月色,她看清了这些字写的是什么。 “依原命行事。” 这是何意? 心猛然蒙上一层阴影,怕是宫闱间又有了什么了不得的阴谋秘辛。 正当她暗道不好之时,不远处发出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听上去像是两个人的。 她赶紧一溜烟转身,轻手轻脚地踮足躲到假山后面,把自己整个人遮在黑夜里,攀紧石壁的裂缝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制造任何响动。 这时那两个人竟一前一后,快步走近了这边,在阿笙所在的假山石前停下。 她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敢用余光一瞟,因为角度的缘故,只依稀辨认出那两个人皆是内侍装束,褐色襜褕在夜里极其隐蔽。 其中一个往左右扫了眼,发现了那只纯白的鸽子:“郭图大人的信鸽在那,果然准时。” 说着,他弯腰把鸽子捧在手心,朝它的喙看去,顿时惊异道:“不好!密信不见了!” “什么?”他的同伴明显也着急了,随即凑上前张望,刹那间面如土色,“怎么会不见了?不好!密信必不可能丢失,怕不是已被人发觉!” 阿笙眼前顷刻变灰,胸腔炸开,一颗心“轰”得开始忐忑起伏,冷汗从后背冒出来。 她忘了把字条放回原位了! 那两个人距自己不足两尺,近得连一分一寸的呼吸也听得清楚分明,甚至还能察觉到他们在四处搜索翻找。 “郭图大人已将你我二人的家小扣押,你我已是没有退路,”一个人率先说,“机不可失,你先往陛下御壶里斟上鸩酒,若事情败露,只需一口咬定乃曹司空指使所为,郭图大人自会救出我二人。” “可……”那人犹豫着,面露难意。 “怕什么,你若事败自然我也逃不脱干系,我俩已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若成你便能与老小过上一辈子的富贵生活。你再看看我手上的这是什么?”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东西,令那人登时变脸,眼里发出欣喜的光,眉开眼笑地便要接过。 不料那双拿着金子的手却蓦地收回,冷然道:“我在此等你的好消息。” 一阵远去的脚步声传来,应是已经去奉命行事。 阿笙不由得恐慌起来,稳住混乱的心跳,静下心来细想前因后果: 看来他们是要毒杀刘协,伺机嫁祸,勾起汉室臣子与天下人对曹操的怨望与仇恨,如此自有人从中渔翁得利。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刘协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对曹操都百害而无一利,甚至因为不忠不义成为天下指责讨伐的靶子。 所以她万万不可让事态发生,绝不能让刘协置于危险之地。 只是现下必须尽快脱身。 想了想,她从壁上小声抠了一块石子,大拇指与食指相扣,将石子弹到剩下那男子的脑门。 “砰”一声闷响,男子顿时惊叫四顾,怒气上涌:“何人?给我出来。” 阿笙捏细嗓子,装出清脆的笑声:“卢德大人,你看这个人在这里鬼鬼祟祟,本公主命你拿住他!” 脚在地上跺了几跺,摩挲了几下衣角,造成有数人前来的假象,立时在寂静的夜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那人一听到侍卫之长卢德的名字,本就做贼心虚的心瞬间愈加不安,哪里还顾得上辨认真假,只觉浑身发抖。 他慌忙朝外飞奔,头也不回就跑了,生怕被人认出来。 阿笙也一刻不敢耽搁,趁那人还没察觉,赶忙往最灯火通明的方向过去,那里必定是今日大宴群臣的永和殿。 她刚匆匆穿过错综复杂的楼阁,迎面看见走下玉阶,出了大殿的荀彧。 看到数年未见的他,她面色倏而一滞,旋即恢复了正常,连礼也顾不上行,语气急切:“陛下呢?陛下有没有喝下那壶酒?” 她没等荀彧回答便要冲进去,衣袖却登时被他拉住。 “那酒,我喝了。” “你说什么?”阿笙眼睛骤而睁大,惊得大脑一片空白,刹那失语。 这时她才意识到他脸色的异样。 几乎是瞬间,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乌黑的表面掩盖猩红的液体,顺着身体倾泻而下,伴着额头落下的大颗大颗的汗水,混成恐怖的颜色。 “荀彧!”她一心急,就脱口而出他的大名。 她丝毫没意识到任何不妥,径直扶住他的肩膀,慌乱得心都在绞。 怀里他的身体正缓缓往地上倒去,阿笙只得将右手用力勾住他的脖子,左手臂环住他细瘦的腰,半跪在地上,贴近胸膛抱紧他。 他的个子比她高得多,月光下的影子有如最高洁清逸的君子兰,虽虚弱气微,仍旧优雅万端。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形容他真真是再适合不过,仿佛是天造地设的比喻。 “在下无……无事,谢……谢卞夫人挂心。”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是试图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一个字一个字地费力吐出字句,强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旁若有人地避嫌。 甚至垂下眼睑,不愿去直视她急切的眸子。 他却不知,此刻血越拭越多,不知停止地径直往唇角流淌,把他身上燻红的朝服染了个透,被风吹过后迅速发寒,沁出刺骨的冷意。 阿笙感受着他的体温一点点泛凉,像握不住的过隙白驹从指缝间偷偷溜走,逐渐化成虚无。 她顿时有了一种怕再也抓不住的恐慌,眼前男子似是转眼即逝的暮云,仿佛一晃眼就消散了。 “荀彧!你醒醒,你别睡过去,跟我说说话!求你别睡过去好不好,我马上带你去医馆,我帮你找最好的郎中为你医治,你一定会撑过去的。”她大声地在他耳边叫喊,急得带了哽咽,试图把他拽回清醒。 “那里是何人?三更半夜在殿门口喧哗,这可是扰君的大罪!” “怕不是贼人闯进来了,快把他们逮住!” 一百零一章 无愧 只听一阵骚动,随着明晃晃的火把蜂拥而至,宫里值夜的人瞟见树下两道黑影,纷纷朝这边厉声大喝。 “救人……”阿笙两个字才刚呼出口,却被荀彧抬手掩住嘴,低低劝止:“别叫他们。” 言罢,他缓缓从她怀里坐起,咬了咬牙,吃力地扶住她的肩从地上站稳,声音仍旧沉稳温和,朝前来的侍卫们道:“我适才饮酒不知节制,才不慎失足跌倒在地,并非是什么贼人。” “令君保重身体。”众人见是尚书令荀彧,纷纷恭谨地跪地问礼,“我等有眼无珠,天黑目昏,冒犯了令君请恕罪。” 荀彧摆手:“无妨,你们都散了罢。” 待最后一个人的背影消失,他突然一个踉跄向前栽倒,许是头重脚轻,一时竟再度站不稳。 “我替你寻太医,他们医术高明,一定有办法能救你。”阿笙心酸地拉他坐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欲冲出去,匆忙道。 “别寻太医!”荀彧忽然出言相阻,伸手拉住她刚跨出一只脚的身体。 “咳咳——”他捂着心口,下唇已被咬出一道青白色细线,“去医馆问一下罢。” 阿笙闻言,一刻也不敢耽误,挽紧他半走半小跑地前往朱门,那里等着一辆她来时的马车。 车夫外表其貌不扬的憨厚脸,粗糙的长发蓬乱堆于脑后,粗布衣服邋邋遢遢,却是列席校事府第一的大校史卢洪。 阿笙将荀彧扶上马车,丢给卢洪一个眼色,按捺声音道:“去医馆。” 马车辚辚,木轮滚滚擦过,她和荀彧单独而坐,在黑暗狭窄的车厢里默然无语。 “你何必如此。”阿笙突然深吸了口气,泪水就势憋了回去没让他瞧见,尽管混杂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荀彧望了她一眼。 车外风很凉,深夜的星寂寥惨淡,漫天散落,映得她眸子也有些晦暗。 她盯着他,轻声说:“你替皇帝饮了鸩酒,是在牺牲你自己,用来保全他们两个人对不对?” 见荀彧不回答,她稳了稳被马车颠簸得不断摇晃的身子,继续道:“你既不可能让陛下身犯险境,也不愿让他怀疑是孟德授意在酒里下的毒,毕竟在此时此刻,最有可能想弑杀皇帝的人,只有曹孟德。你其实最清楚下毒之人的意图,若是真得了手,他们二人一死一伤,这是你最不愿看到的结局。” 月光掠进来,给他的侧脸染上安静与坚毅的力量,鼻梁高挺,眉骨优雅,勾勒出一个男子完美的轮廓。 只是衣裳上的血迹斑斑驳驳,格外触目惊心。 还有他的白发,一点一点地渗进原本漆黑的鬓角,肆意蔓延出寸寸缠绕的白雪,在月光下有些辨不清颜色。 他怎么也会老呢。记忆里的荀文若应该永远年轻气盛,绝代风华的呀。 讽刺的是,只有此刻,他才会这样靠在阿笙的肩膀上,却平静得不发一言,让她猜不透身旁这个人在想些什么,又不敢拿自己的心思去揣测他。 马车在深夜长寂的街上疾驰,周围三里过去,没有半点人声,只余马的嘶鸣和阿笙急促紧张的呼吸交错,平空给黑夜蒙上阴影。 “彧平生立身处世,只求无愧于内心。”他猛地咳嗽了一阵,终于艰难地开了口,才说罢一句话便被喉中涌出的鲜血堵住,牵出唇角的血丝。 “我不要你无愧内心,我只要你好好活着!”阿笙忍不住用袖子去擦拭,激动地叫出声,顿时惊起驻足在街边梧桐树上的归鸟,“你是为自己而活的,文若!既不是为皇帝,更不是为了孟德,你最应该爱惜的是自己的性命,而不是你所以为的其他。天下不能没有荀令君,更承担不起你所做的牺牲,这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她很想脱口而出“你活得太累了”,但又吞了回去。 适才搀扶他上车的时候,她分明感觉到那双手腕瘦弱得不堪一握,触上去皆是凌厉的骨节,再没有任何多余的筋肉。 趁此刻她认真打量着他,发现他的脸庞也布满憔悴的神色,眼底里的红丝盘根错枝,双颊清瘦,颧骨高耸,薄唇因为忍受痛苦而紧紧抿着,倏而以手掩口剧烈咳嗽起来。 待平静后,他道:“这是彧的选择。” 话语简短,却是毋庸置疑的坚定。 倏而,一道闪电划破上空,透进来刺目白亮的光。 雨随即打碎宁静哗啦啦地从天上肆意掉落,打在车上响起啪啪的震响,溅起一片泥泞。 顿时,道旁的民坊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开窗声,百姓们从梦中惊醒,慌忙收起晾在外头的衣服,以免遭到暴雨的进一步侵袭。 有的姑娘婆婆们开始抱怨天气的阴晴无常,相互对街间高声叽叽喳喳,整条原本安静的街道立时热闹起来,在哗然的大雨间更显喧嚣。 阿笙望着身边的荀彧,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向窗外大声喊:看吧,这就是你们最敬爱最仰慕的尚书令荀文若,你们不用在乱世中颠沛流离吃不饱肚子,而能得以在这里安居乐业,可曾想过他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天下,多么呕心沥血忠诚尽力,可他如今却快要死了! 什么经天纬地王佐之才,什么算无遗策运筹帷幄,少时以为是至高赞扬,到头来,原来不过是一个诅咒。 她弯下腰曲起膝盖,想哭又想笑,但根本笑不出来——偏偏这竟是他所做的选择。 她无辞可答,只想抱住他好好地大哭,把眼泪放肆地流个干净。 这时马车停了。 “吁”的一声,卢洪恭敬地侍立一旁,禀告道:“报令君、夫人,前面医馆到了。” 角落里有把雨具,阿笙伸手过去捡起,握紧荀彧的手臂往外走。 她先打开伞跳出车厢,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下来,稳稳地搀住这副虚弱的身体,用自己的肩让他能够倚靠。 医馆里除了几个半夜急病赶过来的百姓,此外只有一位鹤发郎中。 病人们疼痛的闷哼与哭叫响成一片,郎中忙得脚不沾地,时而奔走,时而停驻,摇了摇头让有的无力回天之人的家属准备后事。 阿笙先扶荀彧坐下,郎中见这边有人过来求诊,先略略扫了一眼,顷刻却面色大变,急忙走过来道: “这位官爷怕不是误服了毒药,鸩毒已侵入五脏六腑竟还能强撑到现在,老朽着实前所未见。快,请官爷躺下,待老朽切脉再观。” 阿笙握着荀彧的手都在抖,他却比自己镇定得多,始终神态自若地依照郎中的嘱咐躺在榻上,被后者把着的手腕泛出鸩毒特有的青紫,一丝丝在身上肌肤里蔓延开来。 这时他终是撑不住,闭眼陷入了昏迷。 郎中端详着他的面孔,静静地细切脉象,片刻后银白眉峰却不自觉扭到了一起,乍然发出疑惑的神情。 见郎中沉吟不语,阿笙不禁急了,慌忙问道:“先生,他现在怎么样?” “夫人莫急,官爷救倒是能救。或许是下毒之人经验浅薄时间仓促,此鸩毒量少并不致死,老朽斗胆针灸调理一试,可保官爷性命无虞。”郎中捻着手里的银针,“只可惜官爷纵使能安然,却难保无恙。” “先生此是何意?” “自古鸩毒药性最为剧烈,即使量少,恐怕也对他会造成不小的影响,健康也必定会因此受损,这些都恕老朽无能为力了。”郎中无奈地摇头道。 这其实都在阿笙的意料之中,能救回荀彧已是万幸,她再不敢为此责难郎中。 于是她沉沉颔首,弯腰躬身作了个礼:“先生只要能救他,如此大恩我已是感激不尽,必当重重酬谢。” 眼见郎中要脱下荀彧的外裳施针,她立刻退出去回避,在庭前焦急踱步,没有心绪浏览四周清幽的风景。 “卢洪大人,本夫人欲烦劳你一事。”阿笙举起腰间的令牌,向候在门口的卢洪道。 他当即顺从下跪,见司空令牌如见其亲临,诚惶诚恐地回答:“夫人尽管吩咐,小人岂敢不从,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阿笙点头:“你派埋伏在宫里的暗线兄弟们,调查今晚出没过御膳房中的侍卫宫人,把体貌矮小之人悉数记下,分头跟踪,哪个与一身量长大的男子来往密切,立刻拿下。” “是!”卢洪低声允诺,当即离去办事。 “等等!”阿笙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赶忙叫住他,“不要向外透露任何有关令君重病之事,若是走漏半点风声,便前功尽弃。” 卢洪会意,领命上马,他前脚刚走,后脚一身雨衣的霜霜便踏了进来。 “姓卞的,你个言而无信的女人!” 一见到阿笙,她脸上顿时露出不悦,没好气地捋了把被雨淋湿的袖子,气得恨不得戳阿笙的额头,叉腰道:“我可算找到你了,你知不知道我在宫里找了你半天!我让你在御花园等我,才一眨眼的功夫你就不见了,要不是有侍卫告诉说看到醉酒不适的荀令君,我才猜测你会带他来这儿。你怎么不去找太医,怎么在这里问诊?” 阿笙一思量,终是怕消息走漏,知道霜霜这张嘴向来瞒不住什么,便往轻描淡写隐晦了说:“尚书台事务向来繁多,令君本已经辛劳过度,一时也饮了不少酒,故此才会晕了过去。” 霜霜同情地唉了一声,望了望她。 ** 阿笙守了一夜未合眼,头有些晕眩,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颤颤巍巍竟差点摔倒。 刚进来看望的霜霜见状,给她热了碗米浆端过去,“你先去外面透透气,我在这帮你看一会儿。” 她吸了吸鼻子点头答应,揉着因疲惫而红肿的眼,随后轻轻地推开门,怕惊扰了荀彧的休息。 慢慢在檐下徘徊,她眺望着上午的天空,看着天边的云交织重叠。 瞬间,门“吱呀”一声打开,霜霜探了头跑出来,惊喜地冲她大叫: “令君醒了!” 脸上掩不住由衷的喜悦,语气也激动了起来。 只是她似有难言之隐,手指捏着衣角不停摩挲着,眼神也有些游移,犹豫地反复瞥向阿笙,嘴唇上下张了张,仿佛有话却不敢说出口。 阿笙本来兴奋的心顿时下沉,隐隐约约地知道必定有了什么不好的事,于是停下脚步认真问道:“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说的,你大可详细讲来。” 这时霜霜的脸色顷刻大变,眉毛往下一垂,撇起嘴巴哭丧着脸:“令君他……他虽然醒了,但脑子都不太清楚了,跟原来大不一样了。” 一百零二章 失智 “什么叫脑子不太清楚?”阿笙闻言,满心只觉匪夷所思,把荀彧和脑子不清楚联系在一起,这该多么荒诞。 不等霜霜皱着张小脸解释,她自己拂开秋海棠的枝叶,径直推门走进去。 迎面便闻到一股幽雅的沉水香味,伴随博山炉里袅袅回旋的青烟四处延伸,在人的鼻尖划过,还混合着初秋山谷里月白色的兰花香,嗅起来很好闻,细觉恍若面前展开一片黄叶翩跹秋水流动的良辰美景。 看来他是真的醒了,还没忘了熏他自己最爱的香。 阿笙不由得放下心来,看见他只披了件单衣在炉边,正专注地蹲在一旁用拂尘拨弄着里面的火星,神情认真无二。 听见她的脚步声响,他立即偏头,随后眯起眼眸,扯起唇角,促狭地冲她绽出一个灿烂的笑。 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他还向自己挥了挥手,两靥始终挂着抹明亮的笑容,像是新月拂过静谧无痕的山下湖泊,泛起粼粼波纹。 她一下子愣住了,怔在原地顿时手足无措,愕然地张大嘴巴,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无辜地眨着睫毛的男子是荀彧。 “荀……”喉咙卡出一个断断续续的试探字眼,他好奇地点头应道,“嗯?” 确认是荀彧,如假包换的荀文若,一点错也没有。 阿笙无比确信,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和他的容貌一模一样,眼角的泪痣也不偏不倚,刚好在距离太阳穴半寸的位置。 见她愣神的功夫,荀彧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好奇地问:“怎么了,卞笨?” “啊?”这个莫名的称呼猝不及防,阿笙瞬间没回过神,下意识问道,“你叫我什么?” “卞笨!”荀彧像发现了一个好玩的东西一样,倏而如三岁稚童般哈哈大笑,俊美优雅的脸庞在此刻显得极为天真。 一双清澈的眼瞳像天边漂泊的云,飘飘悠悠,巨大的反差为他增添了可爱。 他五官一向无可挑剔,于是这幼稚非但没让他变得奇怪,反而看起来更具魅力。 荀恽把他的完美外貌遗传了大半,虽还未到束发的年纪,已是让许都无数少女为之怀春,茶余饭后总是能听到有关他的谈论。 阿笙想起荀彧年方弱冠的时候,玉冠轻裘,潇洒翩翩地走在路上,更是令道旁行人为之意乱神迷。午夜梦回之际,口中喃喃噙一声文若文若,或许暗诺此生。 眼前的人明明还是那个人,却似乎脱了胎换了骨,完全变了颗心换了个脑子,眼神懵懵懂懂,双手撑着下巴盯着她张望,笑容纯洁无邪,不时还念叨出模糊的自言自语。 她犹疑地再使劲打量了他片刻,吞吐半天,终于试探性地把问题问出口:“那你知道……你是谁吗?” 荀彧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皱眉拍了拍胸脯,又伸手指向他自己的脸:“我是荀彧啊,今年十九岁,还差一年就及冠了。” “不过,”他挠了挠头,语气有点伤心,委屈低眉,“你都在我家住了七八年了,怎么还问我是谁啊,我还一直以为你——” 他犹豫一会儿,克制颊上情不自禁溢出的桃色,低头把玩起自己的腰带,继续说:“我还以为,你会心悦于我呢。” 话音未落,阿笙吓得从原地跳起来,不自觉地想去捂住他的嘴。 她慌忙再上下扫视他几眼,却见这人似乎丝毫未觉此言不妥,无所顾忌,歪头直视她的眼睛,真诚得让人毫不生出怀疑,极其坦然地面对她的大惊失色。 “你刚才说什么?你今年十九岁?还差一年及冠?”阿笙直接忽略他的后半句话,差点扭住他的衣领追问。 然而越想越不对劲,万一他是真的脑子变傻了连年纪也记不清楚,可就真的坏了。 不想荀彧根本不知她内心的担忧,仍旧若无其事地猛然点头,迎着阿笙惊愕的目光,自信一口咬定:“你是觉得我年纪小?!我确实已经十九岁啊,不小了,叔父在我这个岁数都已经推举上孝廉入京城做官了,我倒还在家里读圣贤书呢。这可不妙,天下百姓还在受苦,我要尽快出仕尽我所能救他们。” 她听着又心酸又好笑,他就连胡言乱语也不忘清醒时所追求的事,甚至一本正经,满脸写着笃定。 门外一阵清风送进,郎中大踏步走过来,仔细观察荀彧的气色,点头道:“看来官爷恢复得不错,老朽这几针下去,身体已大好了。” “先——”不等阿笙把荀彧的病症讲明白,他直接打断,直冲冲朝郎中扬起笑颜,挥起宽大的袍袖,“郎中先生,我现在好得很,一点不舒服也没有,何时能回家啊?卞笨还等着要吃我做的糯米糕哩,这个笨蛋到现在还学不会,真是愚钝至极。” 所有人顿时陷入沉默。 除了刚才的发话者,其他人全部面面相觑,太阳穴抽搐。 “呃,”阿笙满怀歉意地抹了把额角的汗,扯了扯嘴角,暗地指戳笑容可掬的荀彧的脑袋,偏过头对郎中解释,“您也看到了,他现在脑子这不太清楚,跟一团浆糊似的,记性也乱七八糟,以为自己还是个未满二十的少年,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 “这正是昨日老朽所担忧之患,官爷性命虽无虞,但鸩毒后遗不浅。如今看来,还是被老朽不幸猜中了。他不仅困于过去十余年的记忆,更丧失了神智,如今的他行为举止无异于八岁稚童,才会显得颠三倒四,语行错乱。” 待郎中言罢,阿笙竟有了一瞬的释然,甚至为荀彧感到轻松。 他总算是解脱了,或许再不用为他所劳心忧思的东西消耗性命,此时无知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件更好的事。 目光忍不住投在荀彧身上,见他靠在墙壁外侧斜斜站立,垂手玩着指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映下扑闪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她踱过去,闷声闷气地道:“喂,你想不想回颍川去。” 她看入荀彧的眸底,突然有点庆幸他的无知,至少让自己不必那么拘束,那些之前必须恪守的礼节也变成了可以随意抛却的东西,他不懂更不会在乎。 没想到他非但没有惊喜,反而疑惑地皱眉,陷入迷茫,朝周围打量一圈:“我难道不是就在颍川吗,我可从没出过门啊,什么回去不回去的?喏,你看,粉灿灿的海棠树还开在窗户前面呢,这不就是我家嘛。” 他看到那几株开得正好的秋海棠,登时露出会心一笑,放心地重新坐回原位。 对着面前的菱花镜端详起自己,看到铜镜中映出俊雅无双的面容,他不禁愣了会儿,稀奇地伸手描摹自己的眉目,只是发梢的斑驳苍色很刺眼,他不由得捏住了白发,唉声叹气。 他突然转身向阿笙发出招呼,摆摆手示意她也过来:“你瞧,我原来这么好看啊,我还一直没好好照过镜子呢,可惜就是白头发多了点。卞笨你说,我担不担得起美风仪这三个字?” 美自然是美的,只是她属实觉得有些尴尬,特别是从荀彧本人口中问出来,简直教人难以置信。 她还在无语之时,门外骤而响起马蹄的踏踏声,随之几个人立刻下马,齐齐站在门外。 “报夫人,两名贼犯按您吩咐已擒获,属下特意押送他们前来,听候您的发落。”风尘仆仆的卢洪谦卑地拱手鞠躬,身后四个黑衣校卫牢牢押着一高一矮两名男子,后者身上皆被绳索绑缚,动弹不得,在校卫的喝令下乖乖跪地。 阿笙向他深施一礼,示意感谢。 随后朝那两名跪在地上的男子看去,瞳孔立刻泛出冷然,森森地咬牙,恨不得当即掐住两人的脖颈,厉声大喝:“你们所作所为我已尽知,我也知幕后主使为袁氏,汝等莫存任何侥幸,所图究竟为何,速速从实招来!” 两人既不对视,也没有任何动作交流,双双低头不言,一声不吭,分明是铁下心串通起来要与她对抗到底。 他们死守牙关不肯松口,如坚硬的秤砣不愿透露半点,一旁的卢洪冷笑一声,眼神朝黑衣校卫们丢过去,没片刻功夫,两人的后背已是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滴滴地往下淌。 卢洪见两人已是几欲昏死,肉与衣裳粘连在了一起,气若游丝,只余呼吸的力气,摆手示意停下。 “说不说?!否则,这条小命可就保不住喽。”他蹲下身,阴阴地威胁两人,如蝎的双眼扫射得让人皮肤发寒。 在他手里刑讯的罪人,十有八九逃不过一具尸体的命运,这两个人也同样如此。 那个矮的终是抵不过惊吓,在地上瑟瑟发抖,鸡皮疙瘩落了满身,匍匐着不敢抬头。 那个高个子的却镇定得多,双目炯炯地直视卢洪,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猛地朝他吐了口唾沫:“呸,曹氏走狗,你我各为其主,我问心无愧何惧一死!” 卢洪顿时狼狈后退,神情在半秒内迅速恢复正常,若无其事地用帕子擦去唾沫,向阿笙瞥了一眼,见她面色毫无波动,继续对二人恐吓道:“你们的家人我也尽数查明,就不怕连累他们陪葬吗?我最后给你们一个机会,把袁绍指使你们做的所有事和其他暗线全部供出来,我便可在此担保,司空必饶你们不死,你们家人也自会安然无恙。” 矮的已是哆嗦起嘴唇,颤抖着从地上爬起,试图发话,却被高的一下子瞪回去,抢先挺起腰板,环顾四周高声大叫:“要杀便杀,大丈夫死生何惧!吾弟数年前被曹贼屠城之时杀害,我此命已早非属自身,誓为吾弟报仇而活!如今既事不成,乃天命也,我再不甘也是老天不开眼,不绝你曹氏禄祚!不过荀彧横死也是天要丧曹贼,没有荀彧,许都必亡,曹贼必败,天命必将尽归我袁冀州大人!” 他一席话说罢,竟立刻直直地倒了下去,沉重坠地,唇角溢出鲜血,瞬间没了气息。 原是当即咬舌自尽了。 一百零三章 明公 尸体直挺挺地躺倒在地,惹得另一个男子惊惧大叫,连连磕头,闭上双眼不敢看同伴的模样,嘴里“哇”得一口吐出腹中秽物,闻到血腥气后喉咙愈发作呕,顷刻面如土色。 “卞笨,这……这这……这怎么死人了啊,你们怎么闹出人命来了啊?” 外面动静闹这么大,饶是屋里的荀彧再懵懂,也忍不住抛下熏香凑过来看热闹。 见到地上横陈的尸首,他吃惊地睁大眼睛,顷刻面容“唰”一下发白,指着尸体错愕地询问阿笙,一副难以置信的讶异。 听到他不再理智却仍旧温和的声音,矮个男子明显呆了半晌,张开嘴巴震惊地盯向荀彧,“令……令君?!您怎么……” “怎么还活着是不是”阿笙不耐烦地打断他,狠狠瞪着,“你是否也没想到,荀令君会这么福大命大从你那杯鸩酒手里捡了条命?” “啊……”矮个男子闻言浑身一抖,鼻涕眼泪混合着流淌,唬得拼命在地上磕头,嘴里语无伦次地哀求:“饶命啊夫人,饶命啊大人,此事小人也是被逼无奈迫不得已啊!小人压根没想害令君,是令君自舍其身保了陛下,小人也着实没料到啊!何况袁绍和郭图以小人老小性命相威胁,小人不敢不听他们的话哪,小人愿招供一切小人知道的事情,只求大人们留条贱命!” 不多时,他的额头已渗出淋漓鲜血,和绽裂的碎肉夹杂在一起,逐渐模糊不辨。 “说吧,我只要听实话,再决定放不放你。”阿笙面无表情,点头示意他适可而止。 矮个男子如蒙大赦地停住,眼前已被血液糊了一片,他也顾不上擦,喘了口粗气道:“郭图逄纪向来做事周密防备,小人也实在不知袁氏安插在许都的其他眼线还有哪些人,但却晓得一件事——” 阿笙见他骤然停顿,似乎话中有话,斜睨了他一眼:“尽管说,把你知道的都供出来。” “袁氏那些谋臣们早对荀令君心怀不满,听闻令君出身世家大族,原本在袁绍帐下出谋划策,没过多久便跟随曹司空,他们眼见着司空在令君的辅佐下势力日渐强盛,风头怕是不久后就要盖过袁绍,便早就打了令君的主意。幸得老天开眼让令君安然无事,不过小人唯恐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令君,小人见令君如今神智大不如前,怕是挡不住那些明枪暗箭哪!” 不知他是出自真心,还是只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他述说时面色极为沉痛,全然是一副为荀彧着想的样子,看来确实是实话不假。 这时几个黑衣校卫把尸首抬了下去,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在地上蜿蜒,如蚯蚓弯弯曲曲映在眼底。 “荀彧横死,是天要丧曹贼,没有荀彧,许都必亡,曹贼必败,天命将尽归我袁冀州大人!” 阿笙静静地瞧着那具冰冷尸体,脑海里不由自主想起他临死前最后一句话,神色陡然凝固,一股寒气彻骨,漫得心无边无际地下坠。 她情不自禁,慢慢地将视线转向右前方惊惧不已的荀彧。 像是头一回看到死人,他还是没从最初的惊愕中缓过神,仍害怕地缩着脑袋,嘴里念念有词:“唬死我了唬死我了。” 他推开窗户,试图将传进屋里的血腥味驱散,浅绯的海棠枝适时地斜逸错落至面前,粉雕玉琢的花蕊微微绽开,染红了他眼角的释然。 他抬起手腕似乎想摘一朵,但手指动了动,犹豫了几秒还是放了下来,终究是舍不得,只怔忡地盯着它望。 荀彧向来是温柔到骨子里的人,就连不清醒时,也舍不得伤害身边事物哪怕半分。 她绝不会眼睁睁地袖手旁观,让这么好的男子陷于危险。 他自少时便心许天下安宁,忧劳百姓黎民,若他清醒如往常,必然不愿浑浑噩噩度过此生,阿笙纵然再怜惜他的身体,却也不敢违背。 她对荀令君一向心存三分敬畏,六分感激,还有一分年少至今的挂怀。 既非心悦,也无法窥探他内心那些滴水不漏决机天下的筹策,仅仅是对他一些浅薄的了解,已经足以了然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所不在乎的又是什么。 但对于她自己来说,独独不想看到他无谓地丧命,尤其是死于小人之手。 “夫……夫人,小的能——”地上的矮个男人见她迟迟不语,以为她要变卦不肯释放自己,不禁畏缩地小声道。 阿笙这才如梦初醒,回过神后瞪他一眼,向旁边站立不语的卢洪摆了摆手:“把他放了吧,留条活口好回去告知袁绍郭图,他们的阴谋我等已尽知,早做好了对策应付他们,最好劝他们及早收手莫再打许都的主意。” “是是是——”矮个男人见她同意得这么爽快,不禁磕头如捣蒜,惊喜地叫出声。 好不容易捡了条命,他当即从地上一溜烟窜起来,腿都没打直就往外跑,只留下仓促的谢恩,“小人定当传达夫人之言,不辱使命!” 卢洪一干人也随即告辞,道声叨扰,转眼就迅疾不见了踪影。 阿笙想把荀彧扶回他的府邸,刚碰到他的手臂,他茫然地朝她眨眼,完全糊里糊涂,不知她要做什么。 于是她干脆直接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用脑子都能想象唐思看到他会是什么表情,就让他这么回去,偌大一个荀府还不得闹个天翻地覆? 再者,荀彧失智的事情万不可向外界泄露半点,否则以她的能力,绝对无法保证他的安全。 阿笙还在思索该怎么安置他,外面的大门被忽地扣开了。 “报——”满身盔甲的士兵突然闯进院中,肩上覆盖的枯叶与灰尘沙沙抖落。 他直接跪地,低头高声禀告:“禀夫人,司空遣在下来告诉您,张绣闻得大军已至,当即举兵投降,司空不费一兵一卒便得了宛城。司空让您无须担心,言道二公子好得很,跟在他身边学习战场兵法布阵,还有典将军亲身教他习武。” 张绣竟然舍得不战而降? 阿笙惊讶地捏了捏鼻子,早就听说北地枪王悍勇非常,却在曹操兵临城下之际选择投降,甘心俯首称臣。 但一想到张绣的谋士是那位惯于审时度势的毒士贾诩,张绣素日待这位座上宾执师礼,言听计从,必是贾诩从中斡旋起了大作用,她也不感到奇怪了。 “那刘表呢?”张绣既降,她便询问起另一个老顽固。 士兵却摇了摇头,无奈地叹口气,“刘表据有荆襄富饶之地,坐井观天,夜郎自大,迟迟要与主公对抗到底。徐晃将军和他部队作战时还受了伤,幸好有华佗先生施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华佗先生也在宛城么?”她一听到那个名字,心忽地一动,眼瞳发亮。 士兵说:“正是,刚巧华先生在宛城一带行医,司空就派人请他为徐将军诊治,他妙手仁心,几副方子下去徐将军便无大碍了。” 那既然得知了华佗的去向,荀彧岂不是也有救了? 她迫不及待地坐到荀彧旁边,平心静气和他商量,忽略他懒洋洋半眯眼睛的困倦:“令君,我们去宛城好不好?” 荀彧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去那干啥?有何事吗。” 他全然一副慵懒无所谓的模样,眼皮子像困得睁不开,阿笙忍住喊醒他的冲动,依然保持充分的耐心:“你不是不想读圣贤书心心念念要出去交游吗?宛城有许多名士大儒,你去会一会他们,把他们全部驳倒。” 荀彧若有所思地“哦”了声,眼睛微抬,歪头思考片刻,沉思了一会儿抛出个问题:“有谁值得我去吗?” “……贾文和。” 她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发现脑子里蹦出的暂时只有这个名字,干脆道。 不料荀彧干脆甩头,“哼”了一声,直截了当地拒绝:“贾诩为人阴狠险恶,毒计频出,单为自保祸乱天下,可把大汉和百姓们害惨了,这笔账我荀彧还没和他好好算算,怎么可能与他为伍。” 阿笙顿时哑然,止住他又要点燃香料的手,脱口而出:“曹孟德,他也在宛城。” “明公?”荀彧突然反应极大,如日光洒在脸上般笑起来,干净中透出温暖,清澈的眼似一湾碧水乍起波澜。 他拍了拍手把尘埃掸去,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裳,笑吟吟道:“你早说啊卞笨,明公在何处,荀彧就在何处,天涯万里岂敢不相从。” 毫不犹豫地,他说出了这句话。 话音刚落,阿笙只觉胸口闷闷的,好像堵了块软绵绵的棉花,明明重量很轻,可就是沉得发慌。 这感觉说不上来,眼眶却不自觉地红了角落,把她的鼻子也挤出酸涩的感觉。 他心底里其实是很信赖曹操的吧,愿意以命作陪,将腹中机谋巧略尽数为之倾囊,把整个颍川士族的命运也与曹操永远相系。 可让他在曹操和他的大汉之间做个选择,阿笙非常清楚他会怎么选,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摇摇欲坠而强自支撑的刘姓宗庙。 那块缺了一角的传国玉玺,却是他这辈子也不会放任被亵渎的东西。 “发什么呆呢,走啊,明公肯定在等着我们了。”荀彧像是等不及了,边催促她,边熄灭了炉中星星点点的尘火。 一百零四章 双鱼佩 事不宜迟,阿笙一刻也不敢耽误,粗略收拾了会儿行囊,在马窖里牵了两匹马,把脚力最好的爪黄让给荀彧,握住辔头给他。 “还不走?”她耐心地等荀彧把自己的东西塞好,过了许久,见他还愣在原地,她这边早已半只脚已经跨上马镫,不禁“唉”了声,执过鞭子回头催促他:“再拖就天暗了,你动作快些。” “等等,我记得我有块玉佩的,怎么找不着了呢?”他慌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只摸到一手空荡荡,当即发出心慌的疑问声。 “哪块?” “就……就是那块,哎呀,一时也跟你讲不清。” 荀彧手忙脚乱地给她在空中比划,画了些乱七八糟的形状,像兔子又不像,说是花也没有什么花会长这样,直把阿笙绕得头脑发晕,越形容越糊涂。 见她完全不能意会,他不禁更急了,鼻尖上凝结了层细细的汗珠,磕磕绊绊地解释:“就那块,就那块刻着鱼的白色的蓝田玉玦,本来是一对的,另一块我送给了你,上面分别是两条鲤鱼的形状呢?我记得原来我一直挂在腰间的,怎的突然就不见了啊。” 他这么一说她就明白了——他在找那块双鱼佩。 他明明只是把他自己留在了十九岁的年纪,分明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却也并未忘记,唯独把自己遗漏了。 风呼得扑过来,梳好的发髻不经意地被风吹散,她抬手把发绳绑紧了些,口里不假思索:“别找了,那块在我儿子手上,还有一块被曹孟德藏起来了。” 荀彧深呼一口气,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眉头蹙了起来说:“我明明没送给你的宝贝儿子啊,怎么会在他手里呢?再说我要赠送也只会送别的,这个东西这般重要,我怎么可能会给一个啥都不懂的小孩子。” “荀夫人给的呗。”她箍紧一直调皮往外逸的碎发,脑海里一闪过唐思的名姓和脸,心里就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厌恶,像是闻猛然到难以忍受的怪味,五官情不自禁地露出鄙视,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荀彧无意看了看骑在马上的阿笙,抬头和她短暂对视了一瞬,恰巧与她不屑的眼神相撞,脸上的好奇立刻绽发出迷惑。 “荀夫人?什么荀夫人居然乱动我的东西啊。”他歪着脑袋思考了片刻,仍是不明白她指的是谁。 阿笙刚想说是你的唐夫人,想了想又把话吞进肚子里,怕他又要百思不得其解何时娶了唐思,一直追根究底下去,这日头都要西斜了。 于是她赶紧敷衍道:“行行行,是丕儿自作主张拿的,小孩子不懂事,见它好看就带回家了行了吧?快走吧,你的明公翘首以盼你多久了,你忍心拂了他的意吗。” 荀彧这才意识到真正要干的事是什么,到底如今是孩童心性,当下就把那双鱼佩抛在脑后,欢欢喜喜地跨上了马。 ** 一路上,荀彧倒也没制造什么麻烦,阿笙不由得庆幸至少他还记得骑马,那匹南匈奴进贡的爪黄马日行千里,脚程很快,脾气也温和不倔。 两人皆是轻便简装而行,特别是荀彧,为尽量让他避免引人注目,她特意让他换上最俭朴的粗衣短衫,预想中,浅灰的色泽将完全与远处的山影融为一体,若他骑着马穿行于林间,一闪而过下路人完全难以辨认。 然而当荀彧半散长发穿好陋衣之时,还没等他靠近铜镜自照,阿笙就挫败地叹了口长气,扶额陷入迷茫。 她早该料到的——以荀彧这般出众的外貌,即便脸上抹满烟灰涂遍墨水,也掩盖不了他举手投足间与生俱来的风姿,尽管他现在行为有些呆愣,落入人群中仍有如平沙落雁,鹤坠浅滩,教人望一眼就挪不开双眸。 这长发束也不是,散也不是,她左看右看,怎么都觉得无论他打扮成什么模样,也摆脱不了作为荀令君的温文气。 这下可好,只要有一人认出他,全许都的人都得知道令君不在城中,尚书台无人镇守,各方势力涌进许都的人会更加无所顾忌,还不得把曹操的大后方翻了天? 她左思右想,若是让他坐马车,这日头又不知得拖到猴年马月去了。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两人都已是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只能寄希望于夏侯元让将军,他向来执掌拱卫京都大营的重任,想来有他在,那群虎视眈眈的饿狼还不敢太过放肆。 “卞笨,你骑马怎么这么拖沓,加快点速度啊——”前面荀彧行得快,阿笙被远远扔在后面,他见后面没有马蹄嗒嗒的声音,往后去瞧她的身影,只望见一丛丛迷迷茫茫的白雾。 找不到她,他立刻“吁”一声把马停下,等候她追上来。 这里曾是战国之时的战场,是许都到宛城的必经之地,深郁的大泽荒野人径稀少,一旁是勾连缠绕在一起的茂密树林,一眼看去幽深曲弯深不见底,氤氲着朦胧的雾气,极适合重兵埋伏于此。 甚至还有凄厉的鸦叫声盘旋在头顶不断鸣啼,直把人心叫得发寒,一股没来由的冷气从脚底窜到太阳穴,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阿笙在后面追着他的马,只隐约听到他的催促,周围又冷气瘆人,她更加心急地往前找他。 “我马上来!” 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冒出不安,心跳如鼓,把本来流动的筋脉震得愈发僵硬,让她声音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好不容易胆战心惊地过了这一带,天色泛出晴朗,她才把那股忐忑扔去,继续谨慎地往前策马。 正疾驰间,天上的雁阵划破长空,排成整齐有序的行列,将青碧的天空点缀出别有韵味的一角,掠过人们的头顶,带起一阵泥土味的新鲜空气。 阿笙正用余光观赏这一幕,突然听到前面荀彧惊叫道:“等等!” 她愣了一刻,下意识停下手中的马鞭,松开紧夹马腹的小腿内侧,目光望向前面他那边的方位。 原是马跑得太快,他一时没来得及反应,衣带被一根斜刺近前的树枝挂住,他急着去解开,没想到欲速则不达,越着慌越拆不掉。 她见那边陷入困境,焦躁地满头大汗,便无奈地叹了口气,纵马上前帮他。 刚前行了没几步,身后顿起“嗖”的发箭声。 似乎还有弓弦震颤的抖动,在静谧的四周和敏锐的耳里愈发突兀。 “荀彧!”她瞬间反应过来,意识到箭来的方向——不禁大叫,却一下子紧张失声。 那支箭随即呼啸而来,掠过空气的刺耳摩擦声牢牢烙在心上,划破她毫无防备的眼角。 远处树枝的摇晃与飞溅的尘土声迅速掩盖了她的惊叫,荀彧好像根本没听见,又或是反应太迟钝,对外界的一切风吹草动毫无知觉,仍然在费劲取下他的衣带。 眼见着羽箭就要径直朝他的后背飞去,还有两尺距离之时,阿笙心下道句该死,刹那间毫不思索地纵身一跳,扑了上去,挡在他的身前。 那箭不偏不倚,直直钉入她心口旁半寸的位置。 她开始还愣了一下,随即血花倏地爆开来,强烈的刺痛感敲醒了霎时停滞的大脑。 好像神经都在揪紧,灼烧得伤口越发火辣辣得疼,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腰瞬间一软,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却被荀彧一把接住,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颤音:“笙……笙……笙儿。” 他的脸上拂过难以置信的神情,嘴角因为震惊而不停抖动,下意识喊出了这个她多年未听到过的名字。 曹操唤她阿笙、夫人,别人称呼卞夫人,郭嘉会戏谑地喊她笙儿姑娘来开玩笑,唯独他从前会认真地叫她笙儿。 真的,好多年都没听过了呢。 血越流越多,滚在手掌上一片鲜红,随即她眼前一黑,头脑立时化作空无,外面一切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她终于恢复了意识时,周遭好像很安静,却凝结着一片压抑的沉默。 明明屋内还有两个人的呼吸,却都无一发话,仿佛都刻意地去回避交谈,只余衣袖无意间的抖落。 她这是在哪儿?遇伏后他们怎么获救了? 想睁开眼看个究竟,眼皮却沉重如铁怎么也眨不开,头和身体疼得扭在一起,摧磨她的意识。 终是煎熬得难以忍受,她再次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荀彧站在床前,许久终于望了望对面的玄衣男子,艰难开口: “明公,都是荀彧的错,都是荀彧太傻,没能保护好卞笨,害得卞笨伤成这样。”他垂着头,手指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声音自责而卑微,低得近乎埋没在黑夜里,听不清楚。 曹操瞥了他一眼,仍是不语。 荀彧手心上的皮肉被他自己抠得见了血,一丝丝顺着掌纹渗出来,蔓延出妖异复杂的纹路。 他却像丝毫感觉不到痛似的,内疚地抬起头,难言地望着榻上双目紧闭的女子,沉沉道:“卞笨该很痛吧,当时好多好多的血,她最怕血了,看到自己流了这么多血肯定又疼又害怕,可我一点用都没有,都没能耐救她,我真是个没用的人。” “文若。”曹操终于止住了他,语气听不出半分情绪,“别再说了。” 一百零五章 二梦 荀彧一下子闭了嘴,怔在那里,不知所措地观察对面男子脸上的神色,随即慢慢低下了头。 曹操望见他这副窘迫的样子,不禁苦笑一声——文若也会变成这样么? 许都的事他全都知道了,同时也清楚荀彧如今神志不清的缘由。 他每次看见荀彧都会很喜悦,甚至情不自禁地想执起他的手,和他促膝谈心,把酒言欢到深夜。 想把自己不足与旁人道也的心底事告诉荀彧,和这位子房共计天下,把所有的郁结尽数交由对方拆解。 可这次,他始终铁青着脸色,从进门到现在,说的词句不超过十字。 “明公——”荀彧吭哧许久,隔着跳跃的烛焰看他,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多谢您救了彧。” 曹操眉梢一动,并未有什么反应,仍静静地伫立在窗前,撑着头:“文若见外了。” “明公之智,能预常人不能预之事,如拨云见日,散雾驱霾,着实令荀彧崇拜得五体投地,今日若非明公所派兵马及时赶到,否则彧与卞笨都要死在那个地方了。”荀彧对他明显的冷意视而不见,直直盯向他,脸庞上满是崇仰的笑容,眼睛倒映出烛火的亮光,泛出温暖。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传进曹操耳中,他依旧面无波澜,心里却沉得如坠入冰寒之地,感受不到半点温热。 虽犹自跳动,早已失去血脉里的暖意——倘若荀彧清醒之时,还会这样毫无保留地和自己坦然相对吗?还会把所思所想无所顾虑地告诉自己吗? 他一语不发,越沉思孤独就越扑面而来,好像从前最珍视的东西都在离自己远去,然而又无法阻止,最后只剩零落一人,在冷清的白夜里独自远行。 荀彧看着他从窗前离开,走到榻前坐下,专注地望向阿笙熟睡的面孔。 他凝视得很认真,甚至似乎忘了一旁荀彧的存在。片刻,抬起手抚上她的侧脸,动作轻得像在触摸一样最珍贵的宝物,只舍得用指尖去碰她。 他的手抚过阿笙的鬓发,额角,睫毛,与下巴,带有一股微妙的颤栗,每片被触过的地方,都好像春分桃李悄放时的和风吹拂。 她还是很漂亮,眉目如画,曹植简直完美复刻了她的容貌,不若曹丕与生俱来的冷淡与骄矜,他长相更偏温和干净,虽然年纪小,骨子里的温雅却是不可抹灭的,长大了必然也会倜傥如玉,待人平易。 她也会更喜欢曹植罢,毕竟他实在太像荀彧了。 于是他忍不住去猜测,她每次看到这个小儿子的时候,脑海里会不会立刻浮现荀彧的脸庞呢? “司空,华先生来了。”眉头皱紧时,门外骤起侍卫恭敬的通报。 他站起身,颔首示意请华佗进来,“华先生辛劳,若非孤的内子伤势紧急,也不愿把先生星夜召来。” 华佗连忙俯身辞谢:“司空有命,在下岂敢不从,定当竭尽所能保得夫人平安,不负大人重托。” 言罢,他曲腰近前,搭腕把脉施针,面色始终凝重。 “司空放心,夫人伤势虽重,幸好伤口堪堪避过了心脏的要害位置,现在不过是失血过多,一时晕了过去。” 他尽量说得轻缓,右手捻着须髯道,但曹操还是敏锐地发现他语气中的犹疑,眼眸微斜,如凛冽冰霜令他浑身一寒。 “华先生有何为难,何必吞吞吐吐。”曹操只一个眼神掷过去,华佗不禁打了个哆嗦,饶是再怎么老成持重,在他面前也忍不住自降三分沉稳。 “司空,”华佗稳了稳心神,再镇定地把了次脉,最后拊手而立,用确信无误的语调回复道,“夫人虽是并无性命之忧,然而恐怕腹中——” “你是说……”曹操的目光令人琢磨不定,华佗却不敢抬头直视。 估摸着他的神色,华佗谨慎而小心地拱手躬身,悬起胆子接住他的话:“正如司空所想,夫人已有三月余身孕,所以这箭伤不可避免会对腹中之子造成影响,再加上夫人此前体内余毒未清,眼下这个孩子怕是难以保全啊。” 话音才落,曹操的脸色骤然冷凝,沉重地眯起眼睛,最后方道:“你素称神医,天下人皆传你医术当世无二,难道就无半点办法,为孤保得他们母子平安么?你万不可有所顾忌,孤在此答应你,即使孤的孩子不能活,若你能让卞夫人安然无恙,孤必定会满足你提出的愿求,信义为先,孤绝不会出尔反尔。” “司空,在下绝非贪图名利的宵小之徒,毋需大人允诺,在下也自当竭智尽力,奉您之命救治夫人。在下斗胆一言,还望司空恕罪——夫人与公子的性命不必担忧,在下所虑及的,是公子出生后,身体必然遭受常人之无法想象的摧折,病痛或许会折磨公子半生。况且司空应该早已知晓,夫人素患心疾之症,所生的三位公子也俱遗有此疾,小公子怕也难免。” 还有半句他索性闭了嘴,唇齿哆嗦,把最后的话憋在肚子里没敢直言——“恐皆难享全寿,福祚浅薄。”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语一旦让面前这位司空大人听见半个字,自己这颗人头,怕是不知到哪里捡了。 此刻曹操尽管不动声色,脸上似乎并未流露不悦,但从始至终,都有一股迫人的威慑力直逼而来。 如一堵无形的高墙隔在眼前,直让华佗战战兢兢,如临深渊,不大的屋内恍如置于三九霜雪,空气瞬间停滞了流动。 无怪乎其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之时,天子也有如此刻的华佗,如履薄冰,步步不敢行差踏错,仰其鼻息。 “噼啪”一声闷响,随即传来狼毫与地面碰撞的疏朗声音,迅速打破这凝固的僵局,稀里哗啦,听上去似乎有东西倒了一片。 荀彧窘态顿生,脸上露出歉疚的陪笑,挠了挠后脑勺,立刻蹲下身子把掉落在地上的砚台捡起来,捧在手心,仔细地重新摆在桌角。 原来他适才惊讶之下,一不小心把案上的砚碰翻了,连带着将笔墨全部泼在地上。 他手忙脚乱地半跪在地上收拾,却如失魂落魄般,沮丧地蹲在地上,嘴里喃喃:“卞笨……怎么可能会有心疾啊……她一直活蹦乱跳的,怎么会有心疾啊……这一定是你看错了。” 良久,“司空,”他歉疚地把视线望向曹操,口齿有些含混不清,“都是彧的错,彧真的不知道卞笨怀有身孕,如果早知是这样,彧万万不会让她带我来宛城的,害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又是一片有如深渊的沉默。 曹操半句不答,荀彧怔怔地看着他拂袖而去,临走时抛下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转眼就出了门外。 荀彧不明白他是何意,但隐隐约约地能猜到——他应该很不高兴。 这时榻上的阿笙突然发出莫名其妙的一声叫喊,他不禁慌忙回头去瞧。 只见她揪紧额角的细纹,额头浸湿了热剌剌的汗水,不断念着荀彧听不懂的字句,似乎是被魇住了。 ** 她又看到了,看到了那片蔓延如山河的火海,不顾人群的嘶吼叫喊,在滚滚流过的长江上起舞,径自肆意往周围、往东西南北倾倒吞吐着鲜艳的火舌,燃烧漫天,将原本漆黑的夜硬生生撕裂,瞬间微弱的月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她似乎能闻见火焰浓重的气味,在脸上反复碾过,那股侵略的热浪往身上肆无忌惮地扑来,意欲撕扯皮肉,甚至魂魄。 好像在燃烧的,不仅是那些身披盔甲的兵士,不仅仅是一艘艘冲天的艨艟战船,还有一颗虽冰冷却仍在跳动的心,刹那烧成了灰烬,化成烟,被江上的风吹得无影无踪。 她一时竟分不清,那颗心的主人又是谁——只听见玻璃般寸寸碎裂的声音,一片片割去,再一点点消失。 似乎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她浑身无力而不愿挣扎,木然地望着眼前所有的景象,仿佛自己是画外人,置身事外。 可伸出手,又能发现自己的手指被燃得近乎蜷曲,分明自己就是卷中人。 求生的本能催促她逃离,她却仍旧一动不动,任凭隔岸有人在大声喊她的名字,隔着焰风远远地传过来,钻入本已失控的耳膜。 ——阿笙…… ——笙儿…… ——阿栀。 “那卞笙只能希望魏王大人得到您想要的一切,这万里锦绣河山与天下贤才俊士,都不会负您所望,都将纳入您的袖中。至于我,到死,也不希望和魏王有半分瓜葛。” “你只让我觉得恶心,我真后悔当初怎么错信了你。” “曹阿瞒,如若你非要听真话,那就恕妾身直言不讳了——只要闻到你的气息就能令我作呕,一想到你刻薄阴狠的为人,我满心更只剩无比的鄙夷,你说的每句话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再相信。这个王后的位置,你赐给谁都无所谓,在我眼里,它一文不值。” 她不可思议地听到自己身体里,在说着这些决绝的话。 这具身体的主人似乎是已抱了求死之心,让她无法挣脱,牢牢禁锢在这座囚牢里,此外只余冷笑与哭声。 她不受自己控制地哭一会儿,笑一会儿,一会儿把脸上的泪水擦干,一瞬间又露出自嘲的笑容。 海棠谢了,人也终了。 一百零六章 宛城惊变 “卞笨,卞笨!”有人拉扯着自己的衣袖,在耳畔焦灼地叫唤。 从遥远的风传过来的急切,硬生生地,把她从梦魇里挣脱了出来。 顺着这从山顶蔓延下来的绳索,她拼命拽住这抹来之不易的希望与光芒,用力从黑漆漆不见人影的谷底往上爬。 她也不知攀了多久,沿路的荆棘把手割得鲜血淋漓,模糊得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疼得钻心彻骨。 又有凄厉的乌鸦在转圜哀鸣,栖息在危在旦夕的山崖枝头,与黑暗结伴而行,扰乱人的心智。 终于,她好像抓住了一只强有力的手,虽瘦弱却坚定,暖热的温度深深沁入心里。 不管不顾地抓住这只手,她得以借力一跃,跳上了代表生还的山顶岩石。 “卞笨!”阿笙又听到有人在喊。 好像自己真的攥住了一只手,那真真切切的温度从清醒的现实里传递到梦境。 她睁开眼,正看入荀彧清澈澄净的眼眸,如湖泊荡漾着柔和而透明的微光。 下意识往旁边一看,立刻窘迫地放开了攥紧他手掌的手,重新塞回被窝里,尴尬地支吾:“令……令君,冒犯了冒犯了。” 荀彧却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甚至因为她的不安而感到很受伤,委屈地撇嘴低眉,低低地道:“你可总算醒了,知不知道你一直昏迷不醒的,担心死我了,不过醒了就好。” 她这才发现,他白皙的手臂上全是被抓出来的红印,清晰地映出五根手指的痕迹,还有血丝渗出来。 想也不用想,这些怕都是她睡梦中的杰作。 “对不起。”她挠了挠头,倚在枕上惭愧地向他道歉。 荀彧不以为忤地把衣袖拉起来,满不在乎地站起身倒了碗水,递给她道:“你好久没喝水了,快喝吧,这是我刚煮好的热水。” 阿笙捧起茶碗仰头咕噜噜喝掉,末了擦了把嘴,随口一问:“曹阿瞒呢?” 话一出口,她就情不自禁想起梦里自己莫名其妙说的话,似乎句句诛心,句句都是在骂曹操,好像那时的自己满心仇恨与愤怒,也不知是为何。 “明公啊,”荀彧明显愣了半晌,手里接过的茶碗一抖,然后嗯了一声说,“明公他兵马还在城外驻扎着,他要回大营和将军们商议事情呢,听到华佗先生说你没什么大碍,他就放心地走了,但大公子也来探望你了,还在这呢。” 荀彧朝外屋努努嘴,阿笙这才发现曹昂的身影。 闻到里面的声音,他谦恭地小步走进来,向她作礼:“姨娘。” “子修。”她惊讶道。 看到他穿了件靛蓝外裳,未着战甲,颇有文人俊秀的风度。 战场的厮杀并没有给他带来过多痕迹,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给他无形中添了许多成熟气质,束着发冠,看上去完全是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轻轻点点头,他正欲回答,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位侍卫的高声禀报:“夫人,我等巡查时截获了一封书信,不敢擅专,还请夫人验查。” 荀彧走过去把信拿进来递给她,阿笙打开这封薄薄的信纸,只无意瞥了两行,立时面色“唰”得一下惨白,当即神情惊恐大变。 “子修,快去救你的父亲!”她一时慌得全身颤抖,来不及解释原因,竟语无伦次起来。 她顿时从榻上坐起,把书信放到同样吃惊的曹昂手里,眼里露出请求与急切,拉住他的手腕:“这是贾诩给张绣的书信,上面尽是他们叛乱的密谋,眼下看着贾诩欲要置阿瞒于死地,他必定来不及应对。你快带着五千兵马去援救,一定要把你父亲救出来,现在他的性命全依赖你了!” 曹昂顿时朝她重重跪地,立刻起身应道:“是。” 短短一个字的允诺后,他一秒也不敢耽误,眨眼间就冲了出去,只留给她一个模糊的背影便不见了。 不知为何,他身影彻底消失的那刻,阿笙心里有块东西轰然倾塌,沉重坠落。 她在榻上辗转反侧,终是放心不下他们的安危,披衣而起。临走时看到放在衣裳旁的短剑,想了想便握在手里。 荀彧急忙拿了件斗篷捧在手里想跟在她后面,却被她劝阻回去,“我一个人出去看看就行,你在屋里好好待着。” 她刚走到街口,发现四周阗无一人,安静无声得好像没有半点人烟,黑夜下一片死寂。 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梧桐在夜里单独晃着,沙沙作响,在地面上斜投下阴影。 “卞夫人。” 短短三个字,仿佛具有魔力,带着天生或故作的邪气与含笑,逼迫得阿笙回头,转身去看声音的主人。 顿时她愣住了,随即下意识抚上剑鞘。 ——是贾诩。 不是冤家不聚头,他居然还敢出现在自己面前,一袭深紫长袍愈发显得其人深不可测,那双阴郁的瞳孔幽深不见底,回旋着蛊惑人心的波纹。 “杀了我也没有半分用处,更何况你也奈何不了贾某,真是抱歉呢。”他居然挽起唇角若有若无地笑起来,摸了把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这目光如一条暗地里吐着信子的蛇,咝咝地缠裹身体,所到之处皆起一片哆嗦,令人不禁浑身发寒。 她调整呼吸让自己平稳下来,将怒气攥进拳里,冷冷地抱臂斜视他,尽量也用着同样淡然的语气:“我的确是奈何不了你,但自有人能。” “哈哈哈哈哈哈……你该真不会认为曹司空能够杀了贾某吧!”面对她故作镇定的威胁,他突然放声大笑,惊起枝头栖息的一群夜鸦,扑棱棱地发出扇动翅膀的响动。 “杀还是被杀,谁胜谁负,眼下还不一定呢!贾某布局,从不会有半成失算,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敢冒险打赌,这点卞夫人应该放心贾某的判断啊。” 他越笑,阿笙脸色越苍白一分,直至骨骼骤而僵硬:她突然明白贾诩的意思了。 “你……你的目标,不仅仅是曹孟德?!” 她现在只想用耳光打醒自己,早该知道的,眼前的这个毒蛇一样的男人,从不吝于斩草除根全盘皆收,他既然敢暗算曹操,他必然一定敢让后者输得一败涂地,永世再无翻身的可能! 曹昂…… 眼眸刹那瞪大,她只觉心脏蓦地暂停,有冷意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窜进来,直让她手脚冰凉,感觉不到意识。 什么也顾不得了,跌跌撞撞地回身往外跑,后面却响起一声事不关己的漠然叫唤:“来不及了。时间已到,他必死无疑。” 冷峻的男声如满满一大桶冰水,从头到脚把她浇个了透,体温瞬间归零。 那声音继续说,丝毫不管她越发煞白的脸色:“从你的军士截获某的信开始,曹昂就已经死了。” 话音未落,阿笙猛然转身扑过来,眼睛燃起剧烈的火焰,灼烧得他半阖眼帘,只感到她一把抓住自己的脖颈,用尽全身气力掐紧,恨意随着这股火|药爆炸的气味蔓延得四处遍地。 她咬着下唇,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骨节慢慢泛出青白色,牙间一字字地迸发:“原来,你在利用我。” 她用了这么大的力气,面前这个距自己不足三寸的男人却还是不动声色,神情毫无半分变化,甚至事不关己地瞟了外界一眼。 灰紫的瞳孔里,倒映出她绝望的愤怒。 片刻,他终于开口:“卞夫人头脑向来聪明,而我贾诩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算计聪明人。所以看到司空输得一败涂地的样子,才算是没白费某的心思呢。” “你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阿笙咬咬牙,仍不放开手,不甘心地说。 贾诩慢条斯理地摇头,随即一眨眼,好像没用什么力气,只轻巧扭住她的手臂,趁她分神之际迅速按住某个穴位,迫使她当即筋脉动弹不得,浑身使不上力气。 她只能朝他干瞪眼,大吼:“你难道不为自己谋条后路吗?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就不怕被天道反噬自身吗?” 面对她近乎歇斯底里的叫喊,贾诩忽而勾唇微笑,眼里闪动着意味不明的暗光,霎时隐至黑夜深处。 “所以某还没说完呢。”他突然笑一声,“我只是说曹昂必死,并没有笃定司空的性命就一定会败在某的手里啊。更何况,夫人您的公子我还舍不得动呢!” 他悄悄附在阿笙耳后,不经意间,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爬上皮肤,由于突如其来的恐惧,一阵反胃顿时惹得喉咙想吐。 “卞夫人,某不会背叛与荀令君的约定,更不会真的做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所以呀,二公子既然是您的儿子,我定不会伤他半根头发,这点您大可放心。” “为什么?!曹昂也是我的儿子,你能假惺惺说要放了丕儿,为何不能放过子修?” 阿笙是真的不懂了,贾诩为何要猫哭耗子,莫名其妙说了这些话。 “因为某要为自己留条后路啊。”他再次笑起来,往后退了半步,意味深长地看她,“曹大公子死了,受益最大的人,是谁您还不明白么?某处心积虑地帮您,难道您还蒙在鼓里,不清楚某这么做的目的吗?” “我不需要!”阿笙狠狠地瞪着他,揪紧自己的衣角,失声大叫,“我不会像你贾文和这么自私,不会只顾着自己!我只要子修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只想他好好活着……” 贾诩的眼里露出微弱的怜悯,直直地注视她,如一道锐利的闪电,说:“你当真以为——某是出于自私,才这么做的么?若非是司空自投罗网给了可乘之机,某安得有此布局?” “什么意思?” 他微微俯下身,靠近她几寸距离,一字一句无比清晰,教她的耳朵听了个一清二楚:“实话不瞒,是司空给了某这个机会。他强纳了张将军的婶夫人,故而将军才起了反心,贾某才能趁机算计筹划。本来是怕夫人伤心某所以隐晦不提,但某认为,您应该知道实……” 他话语未完,便适时地住了嘴。 只余一片沉默。 一百零七章 子修 他似有似无瞟了眼阿笙的脸色,却见她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回应,甚至镇静得不可思议,如画的眉目也淡定得一如往常。 这让他不由得诧异——他本以为她会如五雷轰顶,当场崩溃得要疯掉。 但万万没想到她反应竟会是这般,倒真让他错看了。 抿了抿唇,阿笙似乎很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样啊……” 定定神,她甚至抬起头直视贾诩的脸庞,勉强地冲他道:“我早就猜到了。” 只是她的尾音都在发颤,一瞬间又消失了。 贾诩一语不发,站在原地盯着她。 她还真是个反常的女子,跟他所见过的其他人,都大不一样。 他不禁扬起薄唇,冷峻的眉角微皱:“某着实敬佩夫人处变不惊的镇定,记得第一次在荀令君府门外偶遇您时,某就觉得您绝非寻常女子,如今看来,当初果然没看错。” “我是什么样无需你猜测,我倒是很好奇——您算计这半世,所图者皆为何?难道你得到过真正渴望的东西么?”这个疑问她很早就想得到答案,今日终于问出了口。 闻言他的眼神不禁微黯,瞳孔略略收缩,语气不辨情绪:“某多谢夫人关切,不过某真正渴望之物永无可得之日,某也无资格奢求,早在十余年前便已尽数断念,如今的贾某,所图的不过是此身一命罢了。只是芸芸众生,碌碌乱世,能保得性命的又有几人呢?” 阿笙突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为了活命而算计固然无可厚非,只是她仍然觉得可悲。 不过,到头来还是自己最可怜,怎么还有闲心去同情他人。 贾诩似乎还想再言,忽而像是望见了什么忌惮的人,立刻闭口,紫黑的眸子陷入阴郁,转瞬就消失在梧桐下的夜色里。 “卞笨!你大半夜的跑出来干什么呢,你伤还没痊愈彻底,怎么一点也不重视自己的身子啊。” 明亮而带有愠怒的声音隔开安静,一下子钻进耳里,随即半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 她顿时从适才的话中反应过来,张了张嘴想喊他一声“令君”,“令”字未出口骤然哽咽难言,喉咙发着颤却怎么发不出话音,旋即化成重重的咳嗽,止也止不住。 她想就地大哭一场,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晕眩打断了,只能蹲在原地,狼狈地平复呼吸。 荀彧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只能静静地站在她身旁看着她,用手掌轻抚她的背。 阿笙想起他还没有恢复神智,虽是依照华佗的方子开了药,但也不知何时能清醒。 “令君大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正当这时,一名浑身狼狈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因为心急,差点在门槛摔了一跤,没顾上整理凌乱的盔甲便朝他们大叫,“张绣突然叛乱,司空在城外遇伏,军营皆猝不及防死伤大半!大公子领兵去救时,为保司空自身不幸殒亡,连同典将军与安民公子一齐战死!” 即使早有预料,她的心还是犹如平空被剜了一块,空空荡荡又痛得彻骨,就好像有什么在搅动自己的肝肠。 “我要去看看子修。”荀彧尚未来得及阻止她,阿笙便已经跑了出去,扔下一句话,骑上马疾驰出城外。 这里战火已经平息,四处横七竖八躺着伤残与尸体,寥寥的烟火还在有气无力地燃烧。 她下了马,走一步路都仿佛走在棉花上,虚浮又找不到实体,整个人头重脚轻,每行一步都近乎栽倒。 前面有两个曹军打扮的人在抬着一员伤兵,正靠在一起嘀咕着什么,满脸惋惜的表情。 “我听说,司空啊……这次是毁在一个女人身上了。”刀疤脸士兵掩口向身旁的另一个人小声道。 那人叹息着摇头,抹了把额角的汗水:“可不是,也不知那位传说中倾国倾城的张绣婶娘有多美,竟把司空迷成这样,还把大公子和典将军都赔进去了,这代价未免太惨重了啊。” “倒是真可惜大公子和典将军了,他们两个平日里一直都很体恤我们,上回过节,大公子还给我们每人赏了钱让我们回去孝敬爹娘,这份恩德我到现在还记着呢。” “唉,想司空英雄半辈子,居然跌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手里,可悲可叹啊。” “快闭嘴吧,小心别让人听见了,倒是咱俩的头都不知道怎么丢的。” 她忍住不出声,远远的就听见哭灵的女子悲歌,走到那座巨大的白色帐篷前,曹昂的棺木安放在灵堂中央,和典韦与曹安民并排放着,静静地躺在烛火之旁。 一股彻骨的冷气爬上身体,阿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会不会很冷,也没人给他盖被子,更不会给他添一件寒衣。 楠木的色泽沉重泛着微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慢慢地,站在灵位旁边。 呆愣地盯着面前这具漆黑的棺木,她很想揭开来,再最后看一眼曹昂的脸。 手刚伸出去,却又像摸了烫手般立刻缩回来——她不敢去看他的模样。 她会一直记得,他最后临走时,那一身深蓝的绣金外裳,发间束着镌珠纹螭的墨玉冠,跨出门槛的背影修长挺拔,一举一动散发着青年特有的朝气与潇洒。 她怕一掀开那棺木盖,看到的脸庞闭目而毫无生气,没有半点他从前的样子,自己会认不出他啊。 “姐姐,你院子里的红药花好漂亮啊。”十年前,那个垂髫孩童突然跑到她房门口,蹲着小小的身子,对那些泛水珠的芍药生起叹羡。 大大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她,一副看见漂亮姑娘的惊喜表情,眨巴眨巴睫毛:“姐姐你长得比你的花还美呢。” “平日里我娘从不给我吃这些点心,只知让我罚抄什么诗书的,倦的我整日骨头都要散架了,还是卞姨娘待我好。”他如获至宝地捧着手上的桂花糯米糕,吃得嘴角都是碎屑,兀自狼吞虎咽。 “娘,是我。”他从火海里走出来,干净的少年长身如松柏,脸上的笑容谦和而高贵。 “娘,你忘了么?你曾经告诉过我,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所以不能随心所欲做事。既然父亲要谋整个天下,儿自然也不能给父亲蒙羞。” “阿彰,我等你超越大哥的那一天。到那时,我们兄弟两个一同出去征伐打仗,杀遍天下乱臣贼子,和霍去病将军一样搏出个大好江山来,好不好?” 披着战甲的青年温润一笑,宽容地拍了拍弟弟不算厚实的背,低头靠近他的耳边,轻声道。 腰间剑鞘反射出明亮熠熠的日光,晃花人的眼。 随后远去,人与马一同消散在远处的旷野,再看不到半点影子。 这一去,哪料就从此远别。 阿笙死死地咬住手背,努力不让自己大哭出声,直到咬出两排红肿的牙印。 泪水独自沥沥地流下来,打湿了冰凉的皮肤。 抠住身边的墙壁,听见后面传来细微的人声,脚步极轻。 她不用回头也猜到来者是谁,所以更不愿去看他。 “对不起。”压抑而隐暗的愧疚。 “曹阿瞒,你没有对不住我什么。”她深吸一口气,说,“你对不起的只有你的儿子,和你最信任的典将军。” “我也没奢求你能原谅我。” 良久,他叹息。 阿笙终于忍不住了,猛地转身,抬起手腕想给他两耳光,犹豫了两秒还是放了下去,近乎失态地带着哭腔尖叫,“我当然不会原谅你!他也不会原谅你!你不配!” “你知道你儿子是怎么死的吗?他被乱军用刀枪杀死,尸体被冰冷的马蹄碾过,连完整的肉身也没有啊!他一共活了十八年,这十八年的每个日日夜夜,他不知疲倦地读书习武,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如今却落得现在这个身无全尸的下场!他都是为了救你……救你这个所谓的父亲啊!”停了一会儿,她边哭边喊,近乎成为一个陷入癫狂的妇人,眼泪把满脸糊了个透湿。 曹操慢步走上前,双手抚上儿子的棺木与灵位,指腹触过复杂精细的纹理,眼睑微垂。 阿笙哭了会儿,想起已经熟睡的曹昂,怕惊扰了他,于是忍住抽噎,把喊声憋回喉咙里,低低地哭泣。 “卞笙。”耳畔他默然开口,递上一块帕子,试图塞到她的手里,“这些所有的一切都出于我,你要责怪——就把怒气和责任全部归结于我曹孟德一人,是我自己鬼迷心窍行事荒唐所以被人暗算,事到如今,自然不会有半分辩解与推脱。但我求你,不要这么折磨自己好不好?你想想你腹中还有我们的孩子,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到头来还是在折磨我。” 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劈手将他伸过来的帕子推开,无力地睁着已经红肿的双目,嗓子嘶哑:“你还知道自己鬼迷心窍?” 喉咙突然发痒,她忍不住掩口咳了几声,而后转过头道:“是我卞笙从前看错了曹孟德,不过没大碍,从今以后,我算是把你看明白了——原来我自始至终都被你骗得彻彻底底,你过去说的尽是些虚妄空谈的鬼话!是我知道得太晚了,所以我现在真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会那般天真得可笑!” 见曹操张口欲言,她捂住耳朵干脆表示不想听,直接不由分说打断他,自己继续道:“关于邹氏的事我一个字也不想听,我一点也不怪她,我也不会恨你,你只让我感到恶心,我也只讨厌我自己。你最好现在离我远点,我怕我控制不住会杀了你。” 语罢,她逃也似的冲出门外,把将要冲出的眼泪全部咽回肚子里不想让他瞧见,直直跑到西面的城墙边。 在路人惊愕的目光中一口气爬上最顶层,然后站在上面,扶住雉堞往下看。 这是宛城最高的一座城墙,依山而建,头顶一片雾霭沉沉的青蓝天空,伴随山岚浅淡缭绕的气息。 她也没去仔细估算有多少米,只知道现在自己所处之地很高,从这里往下看,高高的梧桐树也不过如此。 攀住墙壁的空隙,跨脚一个翻越,坐到了城墙之上。 她闭上眼睛,听到呼呼的风声在耳边肆意盘旋,带起一阵飞鸟的疾鸣。 一百零八章 情何以堪 风很冷,钻心的寒,刮在脸上如陡峭的刀刃割过。 她闭上眼睛,把双脚荡在外面,伸出手,摊开掌去感受风的零下温度。 很想彻彻底底向天空大喊一声,把所有郁积在心底的痛苦全部发泄出来,眼泪也能借此,痛痛快快流个干净。 ——我想回家。 这个念头一飘过脑海,就立刻静止不动了,如浮在月上的阴影般固执地钉在心头,驱之不去。 但细想,她又不禁失笑出声——哪来的家? 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幼时的故乡与草屋大概早已夷为平地,如今的卞笙,近似一无所有。 她坐在城墙上发着呆,双臂高举,想伸个懒腰活动下有些乏累的身体。 突然,底下响起荀彧急切的劝阻,隔着很远的距离他听起来异常激动,在风里朝她大喊:“不要!” 猛地睁开眼,她不禁往下望,看见他身披霜白如月的斗篷,未来得及扎起的长发倾泻肩头,正张开双臂试图接住自己。 在鲜红淋漓的红枫旁,宛如白雪落入血泊,模糊了观者的视野,恍惚成眼角零乱的透明液体。 不禁挽起唇角一笑,他当真以为自己要跳城自尽呢。 “令君!”双手比成喇叭的形状,她向他回话大叫,“你放心!我好得很!” 他是清醒了吧,华佗的药大概已经见了效,看他那眼中掩不住的焦灼与担忧,硬生生磋磨了原本的温和。 这样也好,他又是从前那位心怀天下、质若美玉的荀令君了。 但那股莫名的失落始终如缥缈的云雾坠在心头,难以说清的沉重盘旋环绕,好像预见到了遥远的将来。 只是这将来也未必遥远了。 “若是有什么让你难过哀伤之事,大可诉之与我,彧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但你万不可伤害自己!彧求你,你快先回去,别坐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可否?” 风里头他的声音仍然清晰地响彻,然而失了那份镇静自若,竟显得有些失态。 “我说了我没事!令君你快回去罢,我就在这坐一坐静静心,好好想想过去和现在,绝不会做傻事。”她不忍见他单薄的身体在风里摇曳的样子,伸着嗓子回答他,扬手催他快走。 “笙儿,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事,你难道忘了吗?” 他不为所动,仍固执地站在下面,仰头大声问她。 阿笙顷刻想起来了,立即说:“我说过,你救过我好几条命,你对我的恩情我下辈子也不会忘,我一定会尽自己所能报答你!” “那你就好好活下去报答我啊!你说的话,不能不做数,我等着你兑现诺言呢!”他极其认真地一字一顿,让清澈如璞玉般的声音能够清晰地传到她的耳朵里,像和风穿过婆娑的柳叶,悦耳而疏荡。 “你放心,无论你置于何等上刀山下火海的险境,我这条命就算拼了死也要救你,绝不会让你陷入危险,就当是给你的回报了啊。”虽明知他是在故意开玩笑逼自己下来,但她同样也一本正经地回答他,面色严肃,认真地俯视着他,大喊道。 最后一个字音刚落,阿笙还没来得及看他的神情,腰突然一轻,整个人仿佛平空被人抱起,毫无防备地径直往后倒去。 随即稳稳地落入一双臂弯里,跌进一个宽阔有力的怀抱,熟悉的气息钻进鼻子里,挠得她心酥酥作痒。 “你疯了么?”克制而阴沉的男声,伴随轻轻的吹气,竟直直地抱着她往下走。 “放我下来!曹孟德!”她立时恼怒地挣扎,双脚乱蹬,手肘死命往他身上推。 “放你下来,我可保不准你会不会跳下去。” 她不禁狠狠瞪他,见他完全不在意,于是换了个脸色,挑衅般地斜睨,对上他情绪难辨的眼神:“我若真想死,你能拦得住我?” 这时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到了城外一座临时营帐,曹操没应她,径直掀起帐帘往里走,把她不轻不重地放到榻上,随后端起手边的一个双耳壶。 看样子,里面装的是一壶热酒。 他拿了两只小樽,先给她倒了满满一杯,递到她面前。 她皱眉:“我不能饮酒。” 他眉梢微提:“这是菊花茶。” “茶?” “是。给你驱驱寒,就算要寻死,也不能被冻死。” “你实在是想太多了。”她大口灌了一樽茶,清凉与微甜混合着在舌尖萦绕出新奇的气息,呛得喉咙有点痒,吐了吐舌,而后冷笑几声,“我怎么可能会傻到去寻死。” 他沉默片刻,抬眼望了望她:“但愿如此。” “曹阿瞒你又想多了,我只是觉得寻死是件多么不值的事情,要是就这么一死了之,我岂不亏大了。再说,为你这个人渣去死那简直太可笑了,至少死也得拉个陪葬的吧。”她抹了把沾有水渍的嘴角,使劲扯起一个勉力的笑容。 他目光不明地瞥着她:“你这么恨我?” 阿笙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可没说要你陪葬啊!我也没说恨你,我可不恨你。我说过我只讨厌我自己,这个懦弱无能到连丈夫为了别的女人把自己儿子亲信的性命赔了都没有勇气解脱的自己。” 她又饮了口茶,眼前却渐渐地漫上白雾,头也在变重,仿佛喝下的是酒一般,迷糊中听到他的声音:“你想怎么解脱,离开我是么?” “不然呢?”她根本也不怕他,也不管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索性承认道,“我不敢死,那走还不行吗?我不再爱你了,曹阿瞒,难道我还得一辈子赔给你吗?” 他突然恼怒起来,眉头皱紧,冲动地一把握住她的肩膀,语气不再如几秒前那般镇定,甚至近乎质问:“你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了!卞笙,你我之间不要说那些无用的假话来自欺欺人,你明知道我不会信的。” 她摇晃了两下身子,试图在他的大手的钳制下挣脱,喘了几口气,想把脑袋里的不适与晕眩驱除,可晃了晃脖子,还是无济于事。 她盯着他说:“你更别自欺欺人了!我就是不爱你了,你自问你做的这些事,难道还敢奢求我原谅?我能顺从你意原谅你,但尸骨未寒的子修能吗?” “子修是子修,你是你!卞笙,我曹孟德在此命令你,你永远也不会离开我,也别再想离开我!”他看上去是真的震怒了,瞳孔冒出桀骜的火焰,语气强制而不容置疑。 阿笙哑然失笑:“那要是我说——命里我会死得比你早得多,即使我不想死,上天也非要带走我,难道你能阻止它么?” “你再敢胡言怪力乱神之语!”他阴沉地抬眸,如霹雳划过云的缝隙。 “可是我记得,我们的司空大人近年素来敬鬼神信天命,怎么如今又出尔反尔,开始责让起怪力乱神来了?” 她存心激怒曹操,故意勾起唇角,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甚至摸了把自己的下巴,饶有兴味地盯着他怒意正盛的眼眸,嘴里继续说:“而且啊,就算上天注定我暂且还留着这条命,我也不是不能离开。” “你想去哪儿?” 她视而不见曹操的咬牙切齿,偏头笑道:“我的来就是我的去,我从哪里来就归往哪里去,你可半点也管不着。不过……只要是没有你的地方,我都不介意呆上半辈子度过自己的余生。” “你是不是在妄想和荀文若去一个孤不知道的地方!你说了这半天,实际意图当真以为孤还不明白么?” 他直接打断阿笙的言语,双手突然攀上她细弱的脖颈,眼里的火焰更猩红,似乎恨不得把她的肉|体硬生生烧成灰烬。 “你说什么?” “听不懂么?那孤不妨再为你重复一遍。”他眼神戾色顿起,一字一句,“你真以为孤不知道——你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荀文若,竟还心心念念和他远走高飞,远离孤背叛孤!你让孤何以忍受,何以自堪!” “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顿时,阿笙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嘴唇因为愕然而张得老大,脸颊上的肌肉因为震惊,不住颤抖。 这下她终于无法忍受了,冲动从身上腾得燃起,伸出手掌就往他的脸庞挥去,却被他迅速有力地制住手腕,瞬间按到他自己的身侧。 一下子失去重心,阿笙不由一个踉跄,跌撞地往他身上栽去。 然而就在下半秒,整个身体被他毫不留情地往外一推,惊叫了声,她下意识慌乱失措地护住自己的小腹。 眼看着就要往地上摔去的前一刻,小臂却被他紧紧地握在手里,身体硬生生借着这股力提了回来,喘着气,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稳。 看她这般狼狈的模样,他却自顾眯起细长的眼睛,冷笑道:“被孤猜中了,所以恼羞成怒了?不过大可不必如此,与其欲盖弥彰,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你存有的不该怀的心思,孤又不会杀了你。” “你杀,你尽管杀了我!下狱绞死鸩酒还是沉河,你无论要怎么处置我,我卞笙都不会哭哭啼啼向你求饶。但只有一件——你越威胁,我只会越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我当年为何鬼迷心窍,竟然会连夜从洛阳追到谯城,只因相信了某人的虚情假意,我早该看透的,早该知道你是个最狭隘多疑的伪君子!如果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终究落到如今这个结果!” 阿笙气得连说话声音都在抖,腿都站不稳了,膝盖一软,差点又要跌倒在地。 这番折腾牵动了左胸的伤口皮肉,她不禁蹲下身捂住痛处,咬牙把这股钻心的疼痛憋回去,忍住不出声,额上和鼻尖却早已出卖了她此刻的煎熬,沁出密密汗水。 一百零九章 将离别 骤而,一股眩晕像迷雾泛上太阳穴,迷迷糊糊间,一切意识都消失了。 就这样睡了过去。 “睡罢。”他稳稳接住朝后倒的阿笙,把她抱起来,轻轻放在自己帐中的榻上,目光黯淡,失神地凝视着她。 她的睡相一向不算优雅,甚至随意得毫无顾忌,墨黑的睫毛借着光在下眼睑上投射出浓密的阴影,拨乱望者的心跳。 ——对不起。 你大概猜不到罢,我在茶里放了安神药,我猜只有睡眠,能让现在的你安静下来,不再想着离开我。 永远永远也不要离开我。 他静下呼吸,眼神里透出失望与愧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额头、紧闭的眸、凝结汗滴的鼻梁与苍白的唇,面孔上的每一寸每一角都仿佛百看不厌,连原本急促的气息也不禁放慢。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上方,蜻蜓点水般离开,唇间的触感恍若发烫,而后抓住她瘦弱的手腕,贴近自己的胸口。 待这动作做完,他忍不住惊诧于自己的略显矫情,却并不自饰。 不禁哑然作笑,指腹抚过阿笙细腻的肌肤,冰凉与温热瞬间恰合,漾出微妙的触感。 好像那白皙的皮肤表面下,每分之间,都藏着一颗微弱跳动的心,扩张成他自己温热的血液。 他似乎能听到她的绝望与痛苦,在身体里涌起巨大的浪潮,骇啸着几欲迎面将他淹没,心脏顿时窒息得难以呼吸。 “我又何尝不知你的失望。”他低沉道,声音如黑夜孤独的自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心。” “但你为何不能站在我的角度去想一想我的感受,你为了荀彧,能毫不犹豫地以身挡箭,为了救他,竟对自己的性命没有半分顾惜——这教孤如何平静!一想到你能为他奋不顾身,把真心予他,孤便如百蝎噬身不得安稳。 那日孤一个人饮了半夜的闷酒,恰巧在夜半的晚宴上遇见邹氏那女子献媚,她在我面前弹了一曲子衿,我那时就想,好像很久也没有见你弹琴了……见她眸子像极了你,只是比你多了妖媚少了澄净,孤一时醉后满眼里都是你,也是由于心中不忿,才犯下如此大错,酿成现今这个结果。” 喃喃念了良久,这时帐外响起士兵的禀报声:“报司空,刘表援军已到,诸位将军正在大营等候司空。” 他起身披衣而起,望了熟睡的女子一眼,撩帘走出营帐,淹没在若隐若现的远处白雾中。 ** “夫人您要去哪儿?”小厮见这位卞夫人刚起来就怒气冲冲地收拾东西,怯生生地问道。 ”我不走干什么。” “可是……司空让小的守着您,吩咐说让您不要乱走,叫您留下来,外面兵荒马乱的不安全。”小厮为难地瞅着她,低头说。 “没必要留了,他看我不悦,我也瞧他不快,何必徒增尴尬。”她打包行囊,把自己的衣裳和钱袋塞进去,系了个大大的结。 “可是……”那小厮为难地扯紧眉头,犹豫道,“您这一走了之,司空那……小人不好交代啊。” 阿笙头也不抬:“你直接跟他说,我知道他不想再见到我,现在我直接给他省了这个烦恼,不用他下命令,我自己会先走。” 收拾完东西,她头也不回就溜了出去,不给小厮阻拦的机会,坐上马车就示意马夫快行,任凭身后小厮在后面窘迫地叫喊:“夫人!” 一路马不停蹄,从星夜到白天,赶到了许都。 植儿刚见她回来,兴奋地把自己写的诗文塞到她手里,“娘,你看看,这都是儿子创作的,这篇是那日圆月之时有感而发,娘您觉得如何?” 她一看到儿子,心情也开朗了些许,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接过竹简,正打算摊开来看,刹那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嗒嗒嗒”的脚步声。 “夫人,夫人!”门外突然闯进一个侍婢打扮的女子,满头蓬乱,应是太过匆忙仓促,连衣装也未来得及整理。 一见到阿笙,她“砰”得跪地,一面口中高喊:“夫人,您在真的是太好了!霜公主她一直在找您!” 还没说罢,声音竟已哽咽得不成语句,强忍悲戚继续说:“公主……公主她意外早产,小公子好不容易生出来了,但她流了好多好多血,大夫说,她怕是……怕是挺不过去了!” 阿笙惊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愕然呆在原地:“你说……” “她一直催奴婢找您,讲有话一定要跟您说,求您赶快过去瞧瞧她!” 她半拉半扯地攀住阿笙的衣摆,哭得满面是泪,跪在地上哀哀地啜泣。 阿笙赶忙把她拽起来,跟着往外跑去。 “霜!”一跨过内室的门槛,阿笙就迫不及待地冲床上的女子大叫,一刻也等不及,仿佛脚下有炽热的火堆在燃烧,急切地往那里跑去。 刺鼻的血腥味顿时扑面而来,尽管已被侍女清洗干净,那股遗留在空气中的气味仍然钻进心肺里,搅动闻者的脑海。 流了这么多血,她怎么撑得住的啊…… 难以抑制的酸涩顷刻化成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却怕霜霜看到了,还是掐紧大腿上的皮肉,强自忍耐着不哭。 霜霜倚在榻上听见了响动,不禁张开双眼,见是阿笙,憔悴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你来了。” 阿笙使劲点头,边在她身边的床沿坐下,口中应道:“嗯。” “可惜……我快要死了,不能再和你多说说话了。”她身上雪白的袍子映出衣下消瘦的身形,每吐出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她最大的力气,带动着沉重的呼吸,在寂静无声的四周摇晃跳动的灯火。 阿笙轻轻捂住她的嘴,“你别说胡话了,你会好好活着的,不会有事的。答应我,坚持撑下去,等到郭祭酒回来,再和他仔细算算这笔生孩子的辛苦账。” 她无奈地笑了笑,把脑袋埋进阿笙的怀中,下意识缩了缩道:“你也别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我都这副模样了……明明是快死之相了。” 不等阿笙回言,她继续说着,神情没有流露半点凄楚之色,反而平静得不可思议:“我打一百个赌……郎中一定背着我,和你说我快死了救不活了,对不对?” “你别胡加猜测了——会挺过去的,一定会的,你才这么年轻,还有这么长的日子要活。” 霜霜闻言,揪住阿笙的袖子,似乎想把她抱得更紧些,“你总是喜欢欺骗自己……明明知道真相实情,却总是……瞒着自己的内心去安慰别人,别再这样了,最难过的一直都是你自己啊……” 一滴冷的泪突然掉在霜霜的手背上,骤而漫开,冰得她倏地哆嗦了一下。 “你别哭啊。”她说,伸出手去拍阿笙的脸颊,兀自微笑道。 阿笙把眼泪咽进喉咙里,想回一个笑却怎么也扯不出来,拼了命地攥紧霜霜的手,感到掌心里抓着的手腕有如枯瘦的冬青枝,仿佛再稍一用力,便要彻底断了。 阿笙怕把她弄疼了,手上微微放开,目不转睛地盯着霜霜看,一秒也不敢松懈视线。 ——她怕下一刻,眼前的女子就消失不见了。 霜霜实在太细弱了,轻盈得仿佛一阵朔风就能吹走身体,化作灰烬,消散在深夜的空气里。 和她的名字一样。 寥落的秋霜凝结于短暂的夜,到了白天,终要凋零融化。 “你说……”她眼睑微闭,气息紊乱而奄奄,说话声好像是硬生生从嗓子里憋出来的一般,“我这辈子值吗。” 她说话已是需要费劲才能勉强发声,阿笙靠近她唇边,才终于听得分明,耳里的声音仿若薄薄的蝉翼,再脆弱不过。 眼眶里的泪几乎再一次涌出来,她拼命地吸回去,更挨近了霜霜尚算温热的身子几寸,让后者的头能靠在自己肩膀上,闷着喉咙哽咽道:“当然值……人活了这一世,从来没有不值当的。” 她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说了一句无谓的话。此语刚落霜霜便笑了,努力地扯了下嘴角,干裂的唇动了动,说:“我是说……奉孝……我究竟……得到过奉孝的真心么。” 阿笙一下子愣住了。 她怎么会这么问? 勉强地牵动一个笑,抚上她漆黑的长发,柔顺得如曳在指间的幔帐,阿笙伏着她的头顶,低低说:“他若对你不是真心,又怎会娶你?是你多心了。” “你难道……真的这么认为?” “他不是个会将此等大事视作儿戏的人,郭奉孝向来率性而不妄为,随和却清醒,既然让你冠上他的姓氏,必定是绝对心悦于你。”阿笙柔声说着,抬起手腕将她额间的湿汗拭去。 霜霜默然许久,忽而仰头看入她的眼睛,蜡黄的面容枯瘦如柴,片刻后终于说话了:“谢谢你。” “但是恐怕,”她再次陷入沉默,寂寥地望向窗外黛色的连绵群山,雨光朦胧浅淡,“你猜错他了。” “不可能。” “所以我最悲哀的事,就是最懂他,却最失望。有时……我宁愿一点也看不懂他,好过如今快死了却还要难过。一直没和你吐露过真话,但……我好怕再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才叫小妗把你请过来。” 她突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甚至神情也比原先恢复了些,面色开始有了血色,握住阿笙的手心也冒出些微热气。 一个词就这样闯进阿笙的脑海里——回光返照。 她不禁吓了一跳,赶紧将这个念头驱除,尽量保持语气平静: “说罢,想说什么——尽管告诉我。” 霜霜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盯着她的眼瞳,慢慢开口:“我爱他……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辈子怕是逃不出去了,他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你们说他浪荡不羁无拘无束,可这样又哪有半点错,不过是悖离了那些所谓儒门士族的眼光罢了。我那么爱他,可他好像……并不喜欢我啊,甚至娶我也是不情不愿的,或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不对,我没错,如果再重来一次,我也会那样选择啊,就算死了,我觉得也值得。” “水,我想要水。”她语无伦次地说了很久,忽然闭嘴停了下来,向桌案指了指。 阿笙连忙用桌上的大碗倒了温水,放到她唇边喂她,她小口小口地抿着,再吃力地吞咽下去。 阿笙拿袖子擦了擦她的嘴角,认真说:“你也别这么笃定,郭祭酒只是比较不擅表达而已,他分明是喜欢你的,真的。” 霜霜苦笑,却比哭还难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所以我说,越懂他,就越折磨——我太了解他了啊,虽然……我并不明白他腹中机谋与兵法阵列之术,但他在想什么、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又岂会不知他对我究竟有没有真心?可笑吧,就算如愿以偿嫁给了他,我也从未得到过他的爱,半点或许是有的,但相比于我……倒不如说他可能还更爱司空呢。” 她越说话,气喘得越重,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之时,整个人甚至直接靠着阿笙的肩膀往后仰,抓住被子使劲呼吸。 但她似乎是被自己的话语逗笑了,情不自禁地耸肩笑起来,伏在阿笙怀里乐个不停。 阿笙想捧着她的脸颊让她别再说了,好节省些力气,可霜霜毫不在乎地摇摇头,不等阿笙劝阻,继续自顾自笑道:“你没想到吧,我有时候还真羡慕曹司空——羡慕他能让奉孝总是伴在身侧,能得到奉孝至诚不渝的忠心,为他无怨无悔竭尽全力地出谋划策,为共同的理想并肩而行。而我呢,空有着对奉孝满心的爱和欢喜,此外,就没有什么值得他喜欢我的地方,怎么配得上他啊……咳咳——” 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像是一瞬之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抓住被子痛得面孔扭曲,朝半空叫道:“疼!疼!” 一百一十章 死别 霜霜俯身捂着自己的小腹,刹那冷汗淋漓,下唇被紧扣的牙齿咬出了血,另一只手攥住阿笙的掌间,疼得大叫出声,眼泪从瞳孔中肆意冒了出来,一滴滴掉落。 她是已经痛不欲生了。 “我真的受不了了,疼……”嘴唇白如纸,艰难地蠕动。 阿笙不知能为她做点什么,只能徒劳地再次抱紧她,试图用自己还算温暖的体温安抚她渐渐冰冷的身体,半哄半安慰地轻道:“抱着我,疼痛很快就会过去的,马上入冬了就梅花要开了,我们折一枝插瓶里慢慢看,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欢梅花吗?” “我喜欢的从来不是梅花,是他呀……是郭奉孝啊!”念到那个名字时,她本来已经浑浊的双眼骤而明亮,忽地绽发出神采,“告诉奉孝,我用整个人,用命来爱他!他这辈子……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和我一样爱他的人了。” 她说着说着重新陷入激动,手指揪紧被褥,待那阵剧烈的疼痛稍微缓和些,睁大眼睛看着阿笙,喘了几口粗气接着道:“他那么聪明,那么智谋无双,胸中机略无穷无尽精妙绝伦,他志在万里,为了天下归一而九死无悔,而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啊?这么久了,我发现我什么也做不了,既无法走进他的世界,也没有足够的头脑帮助实现他的理想,唯一能给的……只有这条微不足道的性命罢了。” “你怎么了?”阿笙听到后面,发觉话中不对劲,心上顿时蒙了一道不祥的阴影,连忙俯下腰追问。 “我啊,”她苦笑着抓起发丝,看上去若无其事,“我不过是把自己的命换他的命罢了。” 一绺绺凌乱乌黑的发挤在指间,黏湿着稠密的汗,长得垂至床榻边沿,裹挟阿笙的手腕。 拿起旁边的梳子为她细细地梳理长发,生怕弄疼了她,所以动作轻缓而小心,掌心温柔地摩挲着发顶,这时,耳里听见她的询问声:“你可听说过续魂蛊?” 阿笙摇摇头:“从未。” “那你可记得,奉孝对他自己寿数的谶语?那日他宿醉咳血之时,曾亲口与你提起过,我也都听见了。” “祭酒确实曾言他命里活不过四十。” 霜霜叹了口气,异常平静:“所以我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顺从天命。违抗亦不能得,于是我想到了续魂蛊,你还不知道这种术法吧。” 阿笙讶异:“那是什么?” “那是……罢了罢了。”她闭上双目,眼角静静滑下一滴泪,不再多语,似乎不愿继续说下去,“若是你知道了,他也会知道。我清楚你不会瞒着他的。” 见她这样,阿笙自然也只能报以沉默,怀里的霜霜笑了一下,自己举起手背把眼泪拭去: “我这辈子真的很值呢,能和他在一起这么些年,死了也能在灵位上刻个郭夫人的名讳,比那些求而不得爱而不能的女子幸运得多,但……我又何尝求到了啊!我真正想要的没有得到一分一毫,自知也配不上,是我太冒昧太自私,只配在地上远远地仰望他……哪敢奢望那些虚妄的东西……” 越来越微弱的声音。 愈发冰冷的体温。 筋脉的跳动在不可阻遏地停缓。 “他那时站在一树白雪覆盖的梅树下对我笑,青衫折扇,乌发散肩,笑起来像白亮亮的日光……我那时就看呆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男子,就是为他死了……也是值得的啊。可惜我等不到他了,我撑不下去了,但我多想再见他一面啊……” “奉孝,奉孝,郭奉孝,郭嘉。”霜霜喃喃噙着这个仿佛星辰般的名字,像在守护一只羽翼脆弱的鸟儿,需要万般小心地捧在掌间,稍不留神,就要被吹到天上去。 阿笙凝视她:“你也很美。” “是吗?”她有些不自信地眨眼,努力想做个惊讶的表情,但嘴角扯到一半还是没力气了,耷拉了下去。 “你一直很漂亮,只是不自知罢了。” “那我希望……他也会觉得我漂亮,那就好了。” 她是真的很美丽,拥有一双鲜活动人的圆润杏眼,里蕴着一座雨过天青的苍穹,用水汪汪来形容,或许是最恰好不过。 可是此刻,那里只剩一片熄灭的火焰。 “他会记得的,你穿着水红色的长袖襦裙站在街那头,像春日里盛放的绯红茑萝,她姓刘名霜,是大汉最尊贵的公主,当今陛下唯一的亲妹妹。”阿笙逐渐放低嗓音,将哽咽堵在鼻子深处不让她察觉,几不可闻地轻轻吸了吸。 “对啊……我是公主,我是公主啊……但我只想让他记住我的名字,我叫霜霜……” 后面的声音随着呼吸戛然而止,再也听不到了。 最后两个字,似乎是在念“奉孝。” 骤然,怀中人气息消失,手腕顿时垂下,摸上去软绵无力。像一块巨石猛然朝头顶砸落,阿笙浑身颤了一颤,一时半会儿竟失去了对外界的知觉,只怔怔地盯着怀里的女子独自发愣。 直到四周响起一阵异口同声的哭喊与悲泣,阿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臂间还抱着她。 “公主!” “夫人!”婆子与丫鬟们皆是哭成了泪人,跪在原地哀叫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湿透衣裳。 小妗扑了上来,小脸哭得糊成一团,捂住嘴掐紧自己的皮肉,似是不敢相信现实,直把胳膊刺出血淋淋的伤痕。 阿笙把霜霜放下,让后者枕好平躺,再帮她盖上厚厚的被子。 这时门突然被急匆匆地推开,风尘仆仆的青衫男子沾染满身晚霜与雨滴,走到床前,看到安详闭目的女子后眼神泛出哀伤,默默注视了许久。 “这是你的孩子。”阿笙小心地从小妗手中抱过婴儿,嗓子沙哑,“你和这个男孩,是她在世上最留恋的两个人。” 郭嘉垂下眼睑,伸出手臂接过婴儿,紧紧地抱进怀里。 他将男孩脸上遮挡的衣物拨开一角,低头贴近,专心地端详怀中婴儿的面庞,眼神柔和而哀伤,仿佛阴霾与沉云笼罩的冷夜微风。 “漂亮。”静默中他突然开口,凝视着怀中沉睡的男孩,说。 “是啊,很漂亮的孩子。将来长大了,会有和她一样清透灵气的眼睛,让人看到就能心生欢喜。” 她看着郭嘉贴了贴孩子的脸颊,良久才松开,这时婴儿的肌肤上已是濡湿一片。 他在流泪。 “给他取个名字吧。”她不忍再看下去,低头盯着地面。 她从未见过他落泪,也从未想象过他哭的模样——或许在此之前,世上没有什么能值得他的眼泪。 可她今日此刻,终于见到了。 悲伤却自持,压抑而隐忍,眼眶微红,眉间细微的纹路皱起,浸染夜霜的衣裳袍袂无力地垂落,靠在雪白的墙壁上。 “奕。” 他轻咬牙关,毫不犹豫地脱口道了一个字。 阿笙重复了一遍,仰头低念:“奕。郭奕。” 透过窗棂的缝隙,她望见天边外的星辰借着月夜的昏暗在闪闪生辉,晕染得角落一片雾霭散尽,澄明而平稳,像是人走过的脚印被风吹起。 “即为光明,为盛大,如三月里鲜艳瑰丽的茑萝。”他素来隽逸淡然的声音沾了悲哀与遗憾,“还有一个语意,是美。像她。” 他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指腹抚上婴儿软嫩的脸,温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轻易即碎的梦。 “很好听的名字,她一定会喜欢。但我想,只要是你取的,她都会高兴的罢。” 阿笙不由得开始想象霜霜听到孩子名字时的样子——眉毛弯弯,眼睛笑成一条柳叶般的细缝,怀里抱着孩子,笑眯眯地朝他大声喊“奕儿”,哼最爱的歌谣来哄他睡觉。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深吸一口气,阿笙喉咙里情不自禁唱起来,却无法连成霜霜唇齿中的曲调。 她的歌谣再也回不来了。 郭嘉怔了一瞬,目光骤然失神,眸光似乎有些恍惚。 “对不起。”闭眼,他缓缓言道。 他张了张唇还想说什么,阿笙打断他:“你没有对不起她,奉孝。” 郭嘉诧异地抬头:“我以为你会怪我。” 听后,她不禁也反问:“我为何要怪你?”观察他清冷的双眸,她试图窥探些其中流露的真实内心,却一眼望不到边,像表面看上去很浅的深潭。 “明明可以为她尽到应有的丈夫的责任,把她真正地当做我的妻子来爱她,可事实是我没有做到,尽管这些遗憾完全能够避免。无论如何,这错误皆出自于我,然而发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郭祭酒。”阿笙安静地听他说完,最后唤道。 她没有喊他奉孝,而是严肃地用了正式的敬称,甚至垂袖拱手,向他认认真真弯腰作礼。 “我想问过去如今,祭酒究竟对她有无真心。” 他沉默两秒,说:“夫人为何这么问。” “她走的时候并不心安,我也不瞒你,痛苦缠身之时她还一直被这煎熬所折磨。或许对她来说,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死,而是你。”她直言不讳地盯着他的眼瞳,站在原地。 他明显愣了一刻:“何出此言?我为何会可怕?” 这问题一抛出来,望着他挺拔秀颀的身形阿笙眼前突然浮现出霜霜的脸庞,她说的那些话顷刻再次回响,阿笙恨不得将它们尽情说出来,把顾虑弃之脑后。 此刻只记得霜霜的泪,她枯瘦的手,和她分明不舍却强装微笑的唇角,交叠在一起,摇动自己的肺腑。 爱他甚过爱自己。 阿笙不禁又想哭,眼泪抑制不住地从鼻子往眶里涌出,借着这股力硬生生把原本想吐露的话尽皆憋了回去,改为酸涩的回答:“你心里知道得很清楚。你最是聪明敏慧,又岂会不明白,你是刘霜这辈子唯一的日光,她就算任由自己被火焚成灰烬也要靠近你,并且不会有半点后悔。” 她假装满头雾水,但其实一直都知道那续魂蛊究竟是什么。少时在荀彧的书房里翻到过藏在角落里的一本术法书卷,因为好奇所以仔细读过一遍,上面的每个字,她都深深地印在脑子里。 ——霜霜私自下了蛊,只为替郭嘉续命,让他延长寿数实现理想,追求他的追求。 然而代价是舍弃她自己剩余的性命。 她早就计划好了啊,在决心陪伴他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所以才会说出那些好像莫名其妙的话,与兄长作了最后的告别,对所得的美好恋恋不舍。 现在想来,一切并非一语成谶,皆是她一个人的奋不顾身。 一百一十一 千金诺 郭夫人的葬礼来吊唁的人有很多,大都是郭嘉平日里交好的友人,以及借此前来巴结的官吏与同僚。 许多人默然无语地站在门口等候侍仆的通报,外面下了点雨,郭府窄小的屋檐无法容纳这么多人,灵堂也不大,所以他们不得不冒雨站立在门外。 阿笙望着灵位上的刻字发呆。 繁复高雅的小篆,散发清香的檀木,勾勒出难以掩盖的清冷与寒凉。 军师祭酒嘉发妻刘氏讳霜之位。 后面就是霜霜的棺木。孤零零地陈放在桌案后,雪白的帘帐屏风之前。 她是穿着自己最喜欢的水红色广袖襦裙下葬的,阿笙为她梳了秀美的流云髻,戴上精致华贵的牡丹步摇,在酒靥上点了鲜艳的胭脂。 然后给她穿上那件最漂亮的衣裳,随即埋入那具褐灰色的木盒子里。 她看上去安安静静,面色苍白,阿笙给她抹了些茉莉花味的胭脂,闻着空气都溢满了清香。 仿佛下一秒她还能睁开眼,然后眯成一道弯如新月的细缝,笑着喊:“姓卞的,我还没死呢,别哭啊。” 可她仍然在棺木里躺着,悄无声息,再也不会有回应,也不会再说一个字了。 所以阿笙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出来。 她突然想起一身白袍银铠的曹昂,也是这么躺在木盒子里,安静得听不到一分一毫平日里的笑声。 “哇哇——”间壁倏而响起婴儿尖锐的大哭,随即传来乳母手忙脚乱的安慰,“乖乖,我的小公子啊,你可千万别哭了,你娘在睡觉呢……” 可怜的孩子,他大概只有长大了才会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好好成长罢。 ** 冬寒仍未散去,刺骨的冷风不住地从夹缝里钻进来,阿笙裹在被子里,对着炭火盆一个人静静发呆。 她想着逝去的两个人,抹了抹发红的眼眶,听到门吱呀打开的声音。 “别哭了。”是曹操特有的低沉嗓音。 阿笙感到他在自己身旁坐下,眼睛盯着自己的脸,直到滚烫。 她没好气地说:“你还来干什么。” “我知道你这几天很难过,希望你不要太沉湎于哀伤罢了。”他难得温柔地安慰她,纵然阿笙丝毫不买账。 “滚。”言简意赅。 他不以为忤地轻笑了声,不经意间,衣袖上飘满了稀稀落落的白雪,抬头看,原是风从窗户外吹了进来,带进那一簇簇轻盈的羽毛柳絮。 不一会儿,雪便洋洋洒洒落了阿笙满发,她却像没注意到似的,仍旧自顾自地望向火焰发愣。 “这样我们也算一起白头了,生同衾死同穴,你愿意么?”他边笑语,边站起身关上了窗户。 “那你太高估我对你的感情了。”撇了撇嘴角,她漫不经意地拨弄着盆里的木炭,“噼啪”作响,火星子随之爆开来。 他闻言,笑了下:“我早知你会这么回答,果然不出我所料呢。” 声音不辨情绪,听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 “明知故问?” 他挑了挑眉:“尚还心存侥幸罢了。” 顿了顿,他说:“其实我还是很希望能有另一个答案,甚至还曾幻想过,尽管绝对不可能从你口中说出来。罢了罢了,不过是一个妄念而已,你也别当真。” “你是想让我亲口告诉你——我愿意,我要和你死在一起,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你曹孟德?” 阿笙失笑,不禁扯起唇角嘲弄地斜睨他,抱臂闲闲地站立,也不怕他。 他沉默不语,乌沉沉的眼眸里顿时仿佛掀起乱石惊空的波澜,却很快隐没在雾霭之中,近似一闪而过。 “我有一万句想说的话,可不知该怎么让你明白。” “那就别说了。”她很干脆地打断。 “你一直这么固执,这么些年从未变过呢。”他无奈地叹气。 她眨了眨眼:“为何要变?这样难道不好么?对你这种人,还想希冀我会有什么好脸色。” “卞笙,那些让你怨恨我的事情暂且先不论,我其实想问你一个问题,”他突然变了一个很严肃的脸色,唤了她的大名,边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目光炯炯明亮,“请你一定要谨慎回答我。” 见他骤然正色,阿笙也不好再冷面以对,将手中柴火棍一扔,掉在地上叮啷响了声,敛袖回看他:“你问。” 他迟疑了几秒,说:“我不想勉强你,所以只想听你内心的真实想法,你更不必顾忌我。” “到底何事?”他言行举止向来果断迅捷,难得会如此犹豫不决,甚至欲言又止地眯眼,让她不禁皱起了眉。 她试探着倾身:”是关于何时与袁绍决战的事?还是你要出兵辽东?攻打异族,比如乌桓?” 一连问了三个问句,曹操的眼眸亮了亮,目光里既有惊讶亦带着微笑,随后看向她:“你所说的正是我日后要做的,这些终有一天将会付诸实践,但眼下,我要问的是关于你的事,以及这片土地上的子民未来的命运。” “我?命运?”她诧异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陡然抛出这种郑重的词语,她略有点不适应,“究竟什么事,你快直说,别拐弯抹角扭扭捏捏的。” 他低头沉吟了片刻,旋即抬眼注视着她,说:“在你眼里,权力是否值得渴望,值得人们为之付出代价么?或者它不过是一样虚妄如晨露之物,唯独是个累赘,根本毫无价值?” 阿笙不明所以:“权力自有它存在的意义,既非完全的虚妄也不是无所不能,过于索求便是贪婪,毫不在意却是虚伪,人非圣人,哪有那么看透尘世。再说,至高无上的权力便是绝对的主宰,万物皆从我命顺我意,岂不美哉?” 待她言罢,他点点头,忽然问:“阿笙,那你想得到权力么?” “权力谁不喜欢?”她愣了片刻,干脆也不掩饰心里话,不假思索地诚实回答,“我又不是什么超脱的隐士,我爱钱,也爱地位和权力,我向来就是这么世俗,你也不用嘲笑我。小的时候穷怕了,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吏贵族们对我们颐指气使,根本不拿百姓当人看,只视作蝼蚁一般轻贱,我当时就想着,自己将来也要做个有权有势的人,免得再受他们欺负。” “那我若给你母仪天下的权力,你可愿意?”他蓦地说。 这句允诺没来由地突然冒出来,阿笙听后不禁皱眉,尴尬得扯了一个笑,摇头敷衍:“你在开什么玩笑。什么母仪天下,我可从没想过,也不敢去想,那岂是我能奢望的东西。” “孤并未言笑。”他立刻站起身,目光始终盯住她从未离开,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肩膀,情不自禁颤了一下,“孤所说皆是出自真心。孤一定将让你卞笙成为手握天下最高权力,万民皆仰视的女子,即便是汉帝的皇后,地位也及不上你分毫。” 这话倘是从别人口中吐出来,便是荒诞不经异想天开,甚至是足以杀头灭族的欺君大罪。 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他曹孟德。 阿笙不由得有些信了。 于是她故意咧开嘴回了个灿烂的笑容,露出小小的酒靥,存心给他添堵:“那你要怎样给我权力呢?” 他似乎没发现她心中的小算盘,抬手想去擦拭她头顶雪化成的水滴,指尖刚碰到发端,却被阿笙立刻下意识地往后缩躲开了。 他顿时苦笑,摇摇头叹了口气,直截了当道:“孤的世子的母亲只会是你。” 这话有点拗口,她脑子稍微转了转,才惊觉他意味深长的眼神含义,不禁睁大双眸:“你是……打算让丕儿……” “如你所想。”他点头打断,“孤要让你的儿子继承孤的一切,包括地位、封爵、疆土、臣子与孤所有的社稷子民。” 望着他炽热如炬的目光与坚定的眉峰,语气严肃,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这时阿笙不得不承认——很明显,他是认真的。 她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更不知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 他所说的话如一阵狂风来得猝不及防,来得太过突然,却将树上摇摇欲坠的黄叶尽数吹落,掉在地上一片狼藉,一眼望去,全是荒芜。 仿佛眼前遮了一团模糊的迷雾,硬生生搅乱了思绪,大脑也随即暂时停止思考,她一时竟分辨不清自己是何心情。 站在原地扭了两下衣袖的边缘,过了半晌,她还是犹豫着不知说什么,“……” 见她一直不说话,曹操笑了,低头去捕捉她犹疑的眼神,像是要把她的全身上下尽情看入眼底:“你可愿意?” 愿意吗? ——丕儿从此会成为他唯一的继承人,成为未来的世子,得到他所赠予的爵位冠冕,享有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接受万民诚惶诚恐祝寿永昌的朝拜。 但她也想让丕儿过上他自己喜欢的生活,做个普通人,这辈子平安顺遂,默默无名的也未尝不是最好。她更想看着他活得肆意潇洒,做任何事能遵从本心,不违背任何初衷。 曾经朱建平给他相面算命,预测他能活到八十岁高龄,然后无疾而终,没有任何折磨地离开人世。 所以阿笙希望果真如朱建平所言,丕儿就这样无忧无虑、一辈子没有任何烦扰地活到八十岁,不用遭遇曹操曾受过的痛苦与煎熬,更不必只为他人而活,自由随性地过完这一生,即便是抹却名姓的平头百姓,也好过万人仰望却如履薄冰的君王与将相。 “他是我的儿子。”曹操居然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将袖间白雪拂去,重重道,“他是我曹孟德的儿子,不是别人,阿笙。” 他似乎是在有意提醒,欲驱逐她的妄念一般,无可辩驳的强势气息吹面而来,侵略如火,将本来平静的水面燃起一片熊熊的烈焰,末了化为灰烬,死灰般蔓延在心。 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身子微微后倾半靠在墙壁上,笑容带着苦涩:“我早该料想到的。他姓着你的姓氏,就注定命运不由自己,不过也罢,说不定他会喜欢你喜欢的东西。” “难道你不喜欢?”他挑眉,反问得她哑口无言。 “这……这不是人之常情嘛。”她垂下脑袋,戳着手指悻悻地嗫嚅。 他笑了笑,伸开手臂抱住她,让阿笙听到他胸腔里炽烈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将她往怀里勾得更紧些。 “我终究会一统天下,扫清所有的障碍,八荒六合皆将入我掌中,我要留给你的儿子一个社稷安宁的治世寰宇。” 他总是这么自信骄傲,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成为阻碍。 阿笙伏在他的怀里,闻言身体不由得僵住了,呆怔地听他许下诺言,坚定而不容置疑。 她往日甚至觉得他遮天蔽日无所不能,如今却有强敌环伺,每一刻都在虎视眈眈,或许便因此有了太多变数,他所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可能在有朝一日灰飞烟灭。 而丕儿,或者是和她,能担得起这个他拼死为之争取的天下吗? 一百一十二章 辩驳 暮春之节,梨花沾雨悄放,染成一片雪白的云雾。 阿笙生下了儿子,但这个孩子刚出生就体弱,不足五斤的身体瘦瘦小小,许是在娘胎里就遭受了重病的牵连折磨。 曹操给他取名为“熊”,希望他能体格健魄,随名字一样强壮有力,不再多疾多难。 虽然名字不雅致,但念在是美好的寓意上,阿笙也就勉强接受了。 唯独让她不悦的,是环珮也生了孩子,取名为“冲”,两个男孩的生日间隔不过三天。 她在屋里抱着熊儿玩,绿漪在一旁忙着绣孩童的小被褥,忽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抬头一瞧,立刻像看到什么令她敬畏的人一般,惊慌失措,连忙扔下手中才刚勾线的被面,瞬间低头跪下:“司空安。” 阿笙听到后也不抬头,目光盯着怀中乖巧咿呀的儿子,语气漫不经心:“司空来此有何贵干?” 婴儿的脸蛋突然被一只手捏了捏,动作很轻,随后抚了抚自己的发顶。长着细茧的手指摩挲过额头的肌肤,所到之处立刻泛起一阵涟漪的热流,下意识的,她忍不住颤了颤。 他的嗓音低沉喑哑,靠在耳边有股说不出来的暧昧:“来看看我们的孩子,当然,更想看看你。” “环珮刚生了儿子,你怎么不去看看你心爱的环夫人。”她撇了撇嘴,故意把“心爱”二字咬得很清晰,若有若无斜瞟了他一眼,弯唇冷笑道。 绿漪察言观色,赶忙把熊儿抱了下去,关上门迅速离开。 “别和我赌气了。”听声音他似乎在无奈地笑,随即换了副语气,“袁绍……欲和我决战。” “!”这消息过于震撼,短短几个字却让阿笙大惊失色,差点窜起来。 “我与他的决战,已经到了不可避免的最后一刻了。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他的声音里听不出过于外溢的情感,像冬雪化尽后的萧瑟梧桐般的嘶哑。 唯独他的眼睛,像夜间明亮的星辰般熠熠生辉,纵使日光也要退避三分,此刻却掩了一层朦胧云雾,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我只要赢。”她极为简略地说了四个字,眼神一瞟,正好对上他灼热的眼神,随即两手抱臂望向远处,目光注视着那些山峦起伏郁郁葱葱的黛影碧水,隐藏于寥阔渺远的云白天地之间,渲染出旷野深林的高妙,伴随鸟鸣乌啼与雁阵声声。 但天下九州远比这还要壮丽得多,辉煌得多。 他喜欢,她也喜欢。 阿笙说得轻松,他不禁勾起唇角,会心一笑:“不过是两种结局罢了——要么命丧身亡,要么天下指日可待,唾手可得。” “你别死。”她下意识言道,话音刚落立刻发现自己的失常,瞬间闭上了嘴,收起慌乱的心神,装作若无其事地安然发呆。 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狐狸般狡黠的眼眸笑意微微地往上轻扬,睫毛扑闪如墨,凑近了些:“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阿笙没好气地贴近他的耳朵,大声吼:“你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也不怕对方生气,抬起头直视他的反应,看见他意态闲闲地仰首撑头,“唉”得似有似无叹了口气,良久,终于遗憾般慢慢晃了下脑袋:“那真是太可惜了,我死了,你就不伤心吗?会不会为我掉点眼泪呢?” 他越说越入戏,开始自我陶醉地叹息,阿笙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憋出四个字:“痴,人,说,梦。” 还没等到他的反应,外面骤然传来侍卫的匆匆禀报,伴着跪地声响起:“报司空大人,孔融大夫正在书房等您,言有要事商议,请您必须要见他,否则社稷危矣且百姓生灵涂炭尽皆遭殃。” “什么?”曹操一听到那个名字,猛地放开阿笙并向门外瞥去,不悦地眯眼,看上去很不耐烦。 侍卫骇得一哆嗦,还以为是自己的话惹了曹操动怒,当即俯身磕头如捣蒜:“司……司空,这是孔大夫的原话,小人……小人只是照样复述而已,求司空恕罪!” 曹操挥挥手示意他退下,扶额叹气,而后朝阿笙摇头:“我猜孔文举此番必定是劝阻我不要出兵。” “为何?” 他站起身缓缓走出去,口中道:“你也随我来,聆听聆听孔文举的高见,就知道我猜得有没有错。” ** 阿笙躲在屏风之后,借着空隙偷看前面的景象。 书房里,此刻不仅有孔融,还有郭嘉,以及她再熟悉不过的人——荀彧。 孔融一身大汉庄重的官服,尽管行为举止不羁随性,一双浓眉狠狠揪紧,大面积的眼白让他与生俱有蔑视一切的态度。 他声音向来高傲,此刻带了些忧虑与嘲讽似的冷笑,目空一切地“哼”了一声,道:“袁绍兵力强盛,占了天下半壁,有田丰、许攸、审配、逢纪等谋臣替他出谋划策,颜良、文丑更是百年难遇的猛将,为他统领军队行兵布阵而又忠心耿耿,司空您真的能战胜么?” 阿笙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到荀彧安静地听他言罢,始终一语不发,垂袖站立一旁,温文尔雅。 待孔融最后一个话音刚落才拱手示意,随即向曹操施了一礼:“明公,彧对孔大夫之语有异议,望您准许一言。“ 见曹操点头,他说:“彧之见与孔大夫恰好相反,彧认为,袁绍兵虽众而法令不整肃,田丰刚愎而好犯上,许攸贪婪而不检束,审配专权而无谋,逢纪果决而刚愎自用,这两人料理后方,如果许攸家犯了法,一定不会放过。然而不宽纵,许攸必然叛变。至于颜良、文丑,不过匹夫之勇罢了,明公派遣良将迎敌,必可一战而擒!” “那荀谌呢?”孔融突然打断他,有意为难般斜了斜黑亮的眼,峨冠上的朱穗晃乱视线。 他似乎是在挑衅,而后大大咧咧地坐在一侧的褥垫上,丝毫不顾众人的神色变化,歪头直盯荀彧,“令君的兄长可是袁绍最亲信的心腹谋士哪——” 听到哥哥的名字,荀彧仍然镇定,缓缓抬首,柔和俊秀的下颌骨在灯火下愈发隽永,勾勒出一副温柔雅致的轮廓。 虽是隔得距离有些远而看不清五官,但依稀可以辨认出他面庞上不动声色的淡然,如一泓清水,干净利落。 “那是谌的选择,就和彧选择了明公一样。如今我们各为其主,自然只会为当初各自追随的主公出谋划策,尽心尽责,绝不会有半点偏私。” 一字一句,温和且坚定。 “这些在下可说不准呢……天下人皆知令君道德如白玉无瑕,今日兄弟各为其主,必然为此反目,但令君怎么可能做此有悖孝悌之事呢?”孔融明摆着已是存心刁难。 他把“主”字咬得很重,听上去格外清晰,似乎在故意强调。 ——但更像是质问荀彧,他所效力的主公究竟是谁。 曹操微咳了声,看了荀彧一瞬,眼瞳里倒映出后者沉默无言的安静模样。 他笑道:“好像这些与孔大夫也无甚关系吧?袁绍有荀友若为其出谋划策,而孤有文若,堪为吾之子房,亦可弥补孤未得友若的遗憾了。” “哈哈——”一旁始终没开口的郭嘉突然大笑,浅青长袍上绣满点点霜雪,眼神径直看向曹操,“主公总是称赞令君之智,既然令君是您的留侯子房,那嘉呢?” 他朝曹操眨眨眼,笑眯眯地倚墙站立,像是在认真地等待曹操的回答,语气充满戏谑。 阿笙不禁暗自感叹——他总是能猜到曹操心里在想些什么,能敏锐地感受到后者的不悦,把他的明公内心摸得一清二楚。 她有时是真的想不明白,究竟是他太聪明,还是仅仅是因为他与曹操心有灵犀。不过这两人的脑袋里所思考的东西,都不是她所能了然的,所以干脆放弃了猜测。 曹操颔首,与郭嘉对视了半秒,彼此弯唇,随即笑道:“难不成奉孝对我军与袁军之决战早有见解?” 郭嘉点头,缓步走向一脸茫然的孔融面前,信手拂袖,指着墙壁上挂着的地图,说:“主公尽管出兵,嘉愿以此命作保,袁绍必败于您。” 孔融不禁大惊:“祭酒何出此言?今袁绍拥兵数百万,占幽并冀青四州,且吞并了之前坐大一方的公孙瓒。兵精粮足,将多且猛,城池固若金汤易守难攻,祭酒向来是聪明人,难道连自寻死路以卵击石这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么?” 郭嘉瞥也未瞥他一眼,始终注视他的主公: “主公勿忧,奉孝在此。刘、项之不敌,公所知也。汉祖唯智胜,项羽虽强,终是输给了高祖,被其所擒。嘉窃料之,今绍有十败,公有十胜,绍兵虽盛,不足惧也——” 他慷慨陈词,神态自信锐利,年轻的谋士此刻如一只翱翔于广阔天地间的鹰隼,彻底露出了平日里隐藏的锋芒,再没有任何外物能阻遏他的脚步。凝视曹操的目光里,有着不容错辨的钦佩与仰慕,甚至在闪闪发亮。 一向傲慢的孔融,此刻在他的如星辰般的神采飞扬间,被衬托成了一介凡俗。 “好!” 突然“啪”的一声,沉闷的响动骤然炸裂,原来是砚台倏而滑落,掉在地上碎成漆黑的片状。 曹操也不管脚下的狼藉,走过去握住郭嘉的肩,相视大笑。 三人告退后,阿笙这才敢从后面轻手轻脚地出来。 “你都听见了吧。”他低着头,目光盯着地上零落的砚台碎片。 阿笙纯粹看这些零碎的东西不顺眼,弯下腰想去捡,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臂,阻止道:“不用。” 她便顺势站起身,眼睛正好接住他灼灼的眸光,说:“是。” “那你以为呢?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他倾身靠近她,一点也没放开手指攥紧的力道。 她笑了笑:“你心里早有了考量,何必问我?难道令君和祭酒二人还不足以坚定你的信心么?” 他当即会意大笑,微微往后仰,随即转身信步走到书架之前,在最上面取下一样青色的铜制物体。 阿笙往他手心望过去,发现是他的虎符,在日光下滑过微亮的光。 ——他是下定决心要出兵了。 一百一十三章 献舞 建安五年,曹操亲征刘备,败其于下邳,刘备出逃投奔袁绍,关羽投降。 曹操收军回许都后,极为厚待这位新归降的关羽,拜其为偏将军、汉寿亭侯,以汉帝的名义赏赐给他万两黄金与绝色美女,拨给他京城最豪华的府邸,几乎是将最高的礼遇赠给了他。 正逢上元佳节,曹操特地在平乐观大宴众臣,并命人张灯结彩,精心布置了鳌山之景,到了傍晚看时,竟是一阵连亘蔓延的美轮美奂。 一片喧嚣中,他坐在众人簇拥的最上首,与所有人觥筹交错,对面正是他如今的座上宾——汉寿亭侯关羽。 大家都在相互欢笑,饮酒作乐,许都的上空仿佛被这股欣喜气氛所笼罩,布满男女老幼的笑声。 所有人都故意忽视了那灯光辉映的夜空下隐藏的重重危机,危险的未来正在悄然显露,满月旁涌动着阴霾,或许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兵灾与大祸。 曹操半眯双眸,看上去意态闲适放纵,实则在观察每个人的面部表情,酒樽捏近唇边,倏而嘴角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目光环视周围,忽然在关羽的所在地停住,后者向来沉默寡言,在周围诸多美女的环绕下仍然不失礼度,面如重枣的脸上坚定而刚毅,即使几杯酒下肚,举止还是保持着清醒谨慎。 那双略显狭长丹凤眼虽微微上挑,在他脸庞上却毫无女子气,反而增添了威重的气息,衬上那副长长的须髯,令人望而生敬。 “云长快尝尝孤新酿的青梅酒,加了去年秋天更深时分的夜霜,味道愈显清冽,这可是孤特意拿出来与你共享的好酒呢,还望云长赏脸哪。”曹操看着他的目光里笑意浓浓,既有欣赏亦染上几分惺惺相惜,撩衣起身,亲自举樽敬他。 关羽连忙也从座位上腾地站起,接过侍女所斟的酒,朝曹操深深施了一礼:“关某谢司空赐酒。” 随即端起玉杯一饮而尽,回味似的晃了晃头,再次躬身称谢,口中继续说:“关某斗胆求司空,允许臣将赐下的酒留在身边,好让臣将来与皇叔三弟共饮,他们还从未品尝过如此醇美的好酒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失色,小心地瞅瞅他,再偷窥抬眼曹操的脸色变化,手指扭紧衣襟,纷纷为关羽捏了把汗,又怕自家司空当即勃然大怒,这下好了,城门失火惹得全部遭殃。 不想,曹操的神色非但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亲自为关羽斟了杯酒,大笑:“好!孤这就命他们把库藏的几十车酒,星夜运往刘皇叔大营,点名说这是孤给他的礼物!” 众人皆哈哈大笑,赶紧掩饰刚才尴尬的气氛。 “不过许都的乐舞——非孤自夸,其精妙与华丽堪为当今天下第一,不知关将军欲一观否?”曹操像有意转开话题,看向低头不语的关羽道。 “许都自然是坐拥天下繁华,但关某确实还未有幸欣赏过乐舞,谢司空之意。”关羽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之人,身在曹营,他便顺着曹操的话头往下说。 曹操轻笑一声,眼眸一动,示意身边一众仆侍。后者都会心躬身,四下去准备。 没过少顷,乐师们从屏风后鱼贯而入,坐于两侧列行而奏,随着乐声缓缓响起,挽着罗袂的歌伎也走至人前,曼妙的歌喉瞬间令众人停止了推杯换盏,喧闹突然沉寂。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乐声骤停,转而换了个羽商调,韵律变得舒缓轻扬。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这是乐府所作《古艳歌》,为起调之引曲,女声浅唱低吟间,竟有无限动人蕴含其中,婷婷袅袅,悠扬如清风霁月。 这时,众舞姬突然围拥一装束明艳的女子上前,步摇叮当掩映着那美人窈窕身姿,面孔上披着浅蓝重纱,遮住她除眼睛外的所有五官。 “妾身环珮,值此上元,特来为司空祝酒献舞,唯愿司空安乐。”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应该是刚饮了冷酒的缘故,在缠绕的乐声中听得不太清楚,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音节。 她径直走至曹操席前,轻抬皓腕,优雅地为他斟了盏梅子酒。 清冽剔透的液体在玉樽中微微晃动,在烛火下摇曳着诱惑的光,近似与美玉的色泽融为一体,流出淡淡的香气。 不等他饮酒,她便低低笑一声,眼眸里宛转着的情绪难以辨清,不知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慢慢走到中央,步态轻盈如莲,温柔灵动,海棠色舞裙外披绯红轻纱,和着琵琶与笛声的节拍,脚步悠悠踩出一片片缥缈漫远的镜花水月。 她气质虽然超脱拔群,仿佛来自不属于这个凡世的九天之上,但又不失烟火气的妩媚,那双眼睛动人心魄,如一块艳丽的水晶,荡漾着潋滟明亮的光。 甫一弹拨,便勾撩观者深埋的心弦,骤然迸发出无数透明的水珠,在身体的表面与深处滴答作响。 这一曲长袖舞飘摇生香,罗衣举袂,相和歌混合韵致无穷的鼓声,在清雅的笛箫与七弦琴的迂回婉转中形成了完美的和乐。 她似乎在故意吸引他的目光,那双勾魂的眼眸肆意盯着他的瞳孔,一颦一笑间,仿佛在传达令他无法意会的心事。 却牵动周围人的心弦,顿时全场发出了啧啧称赞,都在目不转睛地注视这位美人。 唯独始终沉默的荀彧,安静地坐在一边,在望向她时,眼睛里涌动着莫名的情绪,若有所思。 他执起旁边的酒壶,也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梅子酒,随即一饮而尽。 ** “公达向来是最为稳重内敛之人,外愚内智、外怯内勇、外柔内刚,若论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当今之世,他必定有一席之地。” 曹操赞赏地感叹,想到适才荀攸提出的掩袭白马的策略,忍不住再次称许。 他看着托腮静听的阿笙,手里的茶盏在指间轻轻一转,溅出小小的水花。 阿笙也拿起一只茶碗倒水,举在唇边抿了抿说:“能收拢此等毓秀俊杰,阿瞒你也是在夸自己吧。” 他弯唇一笑:“什么,我只是就人论人罢了,不过说来也是一段佳话——天下王佐之才,颍川荀氏竟占三位,只可惜荀谌不能归我所用。” “荀友若么?”阿笙眨了眨眼睑,“他年少便不拘泥于俗流,令君沉静温文,他却总是在外交游,常常大半年不归家,因此我也和他没见过几面。不过我还记得令君和他讨论兵书时的样子,两个人都互不服输,各自有自己独一无二的见解,直把令君争得面红耳赤,后来就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愿再与荀谌在兵阵之事上较个伯仲。” “那你说,荀谌与令君二人,究竟谁在兵法谋略上更胜一筹?”待她回忆完,他忽然目光炯炯地盯住她,眼里蕴含一束探究的光。 骤然抛出这么个尖锐的问题,阿笙顿时噎住,不知该说什么。 曹操探求的视线一直锁住自己的脸,她不得不正视他那双明亮的眸子,挠了挠头,犹豫地思考了片刻,为难地开口:“这……反正那次是不分上下,令君之智你也很清楚,至于荀谌——他思考问题的角度或多或少会与令君有所不同,面对的难题也不同,我头脑一向简单,实在无法为他们做个比较。” 曹操灼热的目光缓缓放开她,手指在桌上轻叩,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出谱调,笑意浓浓:“这是当然,你那脑袋我也不强求,我也没真打算问你。” 眼见对面的女子勃然作色,双眼上翻怒瞪自己,他立刻用手安抚她的肩,笑道:“不过说起来,令君和荀谌是同胞兄弟,如今各处敌对阵营,说不准二人都会有所保留。倒是荀攸,夹在两个叔辈间会有些为难,按 他的个性也不会表露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少时认识荀军师,他那时似乎还有些年轻气盛,做事也未经缜密的深思熟虑,与现在完全不同。” 曹操点头:“曾经他与我密谋行刺董卓,那时的他与我一般冲动,如今却行事滴水不漏,为人沉稳如古玉,甚至完全挑不出一点差错,完美得无可挑剔。” “或许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他也改变了罢。”阿笙突然感慨起来,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杯沿,弹出清脆的响声,“只是这改变过于大,像换了副灵魂一样。”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爱怜地捧起她的脸庞,目光紧盯她的眼睛,“自你嫁给我的那一天起,到现在,也过去这么多年了。” 阿笙有点不好意思直视他,眸子微微低下去,瞥见他的脖颈处有颗极其微小的黑痣,以前居然从未发现,于是忍不住盯得出神。 见她不说话,一片静止间,他突然说:“屈尊做孤的正妻,阿笙,好不好?” 她骤然惊诧,抬起眼:“何意?” 他笑了笑:“虽然在我心里,你是我唯一的妻子,但在外人和臣下眼里,我想让你成为最受尊崇的司空正夫人,我要给你一个勉强配得上你阿笙的名分与地位,纵然这还远远不够。” 她不禁奇怪,忍不住探头追根究底:“你……把丁熙废了?” “因为子修的事她一直责怪于我,我索性与她和离,也是给我和她之间留个清净的了结,也再没人能惹你不快。” 一百一十四 私话 见阿笙动了动唇想说话,他连忙用手心按住她的嘴巴,岔开话头:“阿笙,我有个念头。” “嗯?” “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弹琴给我听了?”曹操故弄玄虚地眨眼。 她一头雾水:“怎么了?” 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皱了皱眉。 他见她不解,嘴角的弧度愈发上扬,一脸不怀好意:“你那时的七弦多好听啊,可惜,我也很久没再听过了,我赠你的那架琴也落灰了罢。”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在遗憾,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撑头斜睨她的反应,乌尘的眸子转来转去。 阿笙警觉地坐直身子,干脆直直地盯着他,索性问:“所以,你那念头是什么?” 见她不耐烦,他才直起腰,轻笑一声,然后换了个严肃的口吻正色道:“你还记得——我们那时爬屋顶上看星辰,看洛阳千家万户的灯火,看一望无际的茫茫黑夜么?虽然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到现在还刻在脑子里。” 他毫无预兆地提起这件早已过去的往事,令阿笙刹那间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发起怔,呆呆地愣在原地。 但她随即回过神,立刻就气不打一处来,顿时从位置上跳起,“哼”了一声,直戳他的鼻梁怒骂:“你还好意思提?” “怎么了?我又哪里惹你了,卞大小姐?” 他无辜地眨眨眼,鸦青的睫毛勾勒出戏谑的笑,却尽量抿唇不让笑意显露出来,却惹得她更来气,当下猛推了一把他的背,怒气冲冲道:“要不是你胡闹抢人家新妇,我怎么会被你逮到拎上屋顶?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说,你做什么要去抢新妇?” 面对她气势汹汹的质问,曹操居然换了副悲哀的表情,低下头,装出一副可怜样,声音也极其逼真地哑了下去:“唉,你想想,若我不抢那位新妇,又怎么偶遇夫人您呢?命中注定要我去胡闹才能碰上你,不然就难见你一面,这我又有什么办法。” 说着,他还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衣袖,阿笙忍不住在心里骂:这只狡猾的老狐狸!面上却也不好再挂着,翻了个白眼,终是不敢彻底激怒他,这后果自己也想象不起更承担不了。 但她还是气不过,恨铁不成钢地叹气:“我永远说不过你,真不愧是曹——司——空呢。” 尾音故意拖长。 他吻了吻阿笙的额头,蜻蜓点水般克制而隐忍的吻,被她一把推开,毫不客气地说:“我那时就该扭住你不放,大喊大叫等着他们来抓你,问你的罪,治治你这轻浮的毛病。” “那我就再也碰不到你了呢,你舍得么?” “求之不得。” 阿笙挑衅般淡淡道,满口毫不在乎的语气,却被他一笑置之,好像压根没把这话放心里,随后以手撑着下巴:“那卞夫人,曹司空要跟你说那个念头了。” “说。” “孤想为你建一座前无古人的高台,你喜欢乐府诗经、弦歌笙箫,孤便满足你的喜好,在上面布置所有你偏爱之物,以雅乐教导歌姬舞女,四时可登台观景,让你得以逃避你不愿面对或者不喜的事情。” “曹阿瞒?”她有点难以置信,眼睛瞪大了直视他,手掌在他面前挥了挥,试图确定他有没有在说胡话,“喂?你喝醉了吗?” ——太荒唐了,他怎么可能会干这种事,他可是最不屑于这种大兴土木的。 他扭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尽量克制脸上肌肉的抽搐,保持微笑,慢慢将手放回桌面:“我很清醒。” “我说,”他继续重复了一遍,生怕她没听清楚似的,“我要建造一座高台,按你的喜好来布置,你听到了么?” 这下他一字一句说得一清二楚,她也没法再装呆傻,当下大惊失色,直勾勾地凝视他,愕然得下巴快脱了臼。 “大可不必效仿商纣夏桀,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引得民愤。这下可了不得,百姓大臣们必要谏言上奏弹劾你,你还嫌自己风评不够好是不是?不过你的好意……” 她知道他说得出便做得到,更不敢说些惹他生气的话激怒这位爷,只能尽量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轻轻晃了晃脑袋,想从根本上打消他这一近乎疯狂的念头。 不想话还没说完,他直接打断她:“孤看谁敢!孤决定了的事,有哪个人敢指摘么?” 这倒确实是实话,甚至一点不假,和曹司空唱反调,那简直是连整个家族的命都不要了。 不过阿笙还是觉得这想法太荒唐。 “那你知道吗,我虽然很喜欢七弦音律,但根本不会任何乐舞,我从未尝试过跳舞,也对此一窍不通……我一跳舞就姿势怪异难看,和你那极擅舞蹈的环夫人比就更加丢脸了。”她犹豫着,眼睛紧盯曹操,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手指紧张地揉搓着已经发皱的衣袂。 他并不明白她此刻的局促,甚至她的呼吸也不自觉地发紧,透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不安。 于是他挑了挑眉,撇去自己心底的疑惑,开玩笑地安抚她:“不过是不擅舞蹈,何必如此紧张?我又不会因为你四肢不协调嫌弃你,虽然你笨,但我又何时介意过?” 阿笙摇摇头,没有接话,目光却倏而暗了下去,原本掩藏的期待骤然消失了。 黯然地垂下头,眉目间竟流露出不可抑制的失望,像夜晚漫过了白天,把日光尽数抹去。 片刻,她突然说了句:“我知道昨日是你的生辰。” 这句话来得没头没脑,却让他眉梢一弯,明亮的眸子像被烛光照进心里,沉默地笑着看她,没有直接回应。 她的声音细弱蚊蝇,好像在顾忌什么,始终没有放大音量:“我其实一直都记着的,也为你准备了贺礼,打算在那天送给你,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他笑容倏而一敛。 她嘴唇开合了几下想说话,几秒后摇了摇头,还是闭了嘴把言语咽了回去,似乎不想回答,含糊着敷衍:“罢了罢了,没什么,我就是忘了。” 停了几秒,她盯着他:“他们都说我和环珮长得很像,曹司空觉得呢?” 他微愣,随即恢复笑意微微的神色,眉目如常,毫无波澜,低头拂去衣裳上一抹几不可见的微尘:“他们说错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似是在刻意回避,自始至终未抬眸与她对视,甚至没有看过一眼她的脸,回答也是说得漫不经心。 阿笙眼中略过一瞬失望,但立刻隐去了,却无法抑制嗓音里的颤抖:“你知道,我很介意。” 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艰难,却隐晦了内心的挣扎,表面看起来毫无异样。 “或许有些相像。”曹操好像听出了她的反常,诧异地抬头,“但也仅仅是五官有的地方比较相似罢了,并非他们所说的很像。” 月光洒落在她的鼻尖上,阿笙感到肌肤微痒,忍不住捏了捏鼻子:“那你……会在有的时候把我当作她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曹操扭紧眉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瞧上去很生气,“为何要这般自扰!” “那你为何要把她留在身边!”阿笙忍无可忍,终于将这憋了很久的一口气放了出来,语调咄咄逼人。 她一直对环珮的存在如鲠在喉,那日城楼下的情景如今仍然历历在目,如刀痕深深刻在心里,时时提醒自己,眼前的男子曾当着自己的面,做了什么。 “你明知道那不是我!为什么要一意孤行救她!” 曹操目光骤然一沉,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多久过去了,你为何还要提起?非要逼孤回忆当时的一幕,再次失望一遍么?” 阿笙觉得可笑,说:“你又凭什么失望?我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别忘了,最倒霉最难受的人是我!” “我该怎么让你明白!”曹操没再激烈地回应,语气难得地松下来,“如今与袁本初决战在即,我不希望和你为了这些争吵。我很珍惜如今这段时日,想和你好好度过当下的每刻。” 他突然语气温柔了许多,阿笙听了这话,不禁默默闭上了嘴,那股气莫名地散去了。 尽管仍是堵在心口不舒服,但她望着眼前熟悉的男子,顿时安静垂目,叹口气。 窗外阴云不休,吹进裹挟微尘的冷风,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才感到皮肤上缠绕着的寒意。 未来的一切风起云涌,所有的危险都是把握不住的未知,或许离去便是告别,再见可能是一辈子难以重逢。 他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阿笙也没拒绝,任由那件温暖的大氅把寒冷驱散了不少,听到他说:“过几日我便要派刘晔前去宛城。” “去宛城干什么?”这地名霎时引起她的警觉。 “去说动贾诩,招降张绣。” “你说什么?”面色顿时煞白,她惊得手臂一抖,在听到那个名字后宛如被毒蛇猛地咬住要害,神经不由自主地揪紧,差点要尖叫出声。 曹操看了她一眼:“张绣对贾文和言听计从,若是不说动贾诩,那我们毫无收降张绣的可能。” “那是在与虎谋皮!”道理她都懂,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对贾诩的名姓一阵恶寒,从心底害怕他厌恶他,仿佛虫蝎噬身,满心不得安宁。 她怎么可能忘记——贾诩施毒计害死了子修,让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永远沉睡在寂静的地下啊! 他完全是个自私的利己主义者,就像一条看似蛰伏的剧毒蟒蛇,随时就会乘人之危实施报复,只做对他自己而言有利的事。 抛却了情感,抛却了一切世间美好的东西,将自己放逐给了黑暗,只留一片阴恻丛生的沼泽。 若是见了日光,他手上沾染的罪恶便无所遁形。 她越想越恐惧,好像脖颈再次被他扼住,那双深不可测的紫色瞳孔正阴暗地盯着自己,泛出可怕的冷笑。 “卞笙!”曹操抬眉,低声制止了她的失态,手轻轻抚上她的发顶,示意她安静下来,“我明白你的心情,甚至知道你在担忧什么。” “那你就不要和他打交道!他这种人,你怎么驾驭得了!”阿笙语气激烈,边挣脱开他的手瞪向他。 曹操无奈地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我在朝堂与战场上经历了这么多年,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无论谁在想什么我都心知肚明,又怎会不清楚贾诩的为人?此人心思深沉,极有城府,虽算无遗策却毒计百出,宛城大败皆是拜他所赐,我自然是恨他及张绣入骨。” “那你为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因为袁本初,是最凶狠的虎豹。”曹操低眉,耐心地和她解释,“我必须得到张绣的支持,收降他,意味着我将得到新的兵力用来对抗袁绍,也不会再有后顾之忧,不用再提防他和刘表勾结背刺于我。” 他一直在温和地轻拍她的背,眼神漾起安慰的柔和光芒,阿笙慢慢平静许多,目光呆怔地望入他的眼,张了张嘴,开口说:“那你就不怕……他听了贾诩的话,再次背叛你。” “不会,”他的语气很笃定,让她觉得自己的怀疑犹如角落里那股阴暗,被这明亮的日光瞬间驱散,“相反,他会听了贾诩的话——更加忠诚地臣服于我。” ※※※※※※※※※※※※※※※※※※※※ 就让他们多说点悄悄话吧,以后可能就再难交心了。 一百一十五 荒唐 阿笙想了好半天,也没能理解曹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相反,张绣会听了贾诩的劝说,更加忠诚地臣服于我。” 他就这么笃定,贾诩一定会按照他的预想心甘情愿投降于自己?纵然两家之间有血淋淋的人命横隔着,纵然曹操能不追究这些刻骨的仇恨与血债,但贾诩真的会效以忠诚吗?像他那样的人,真的不会再次反悔背叛么? 曹操只是笑而不语,道了一句军中事务繁多转身便走了,徒留她一人陷入迷茫,撑着头望向葱葱茏茏的海棠枝叶发呆,却怎么也想不通。 人心的算计,怕是她这辈子也难琢磨得清的。 “娘亲,大哥又欺负我,你快教训他!”阿笙被这声喊叫拽回现实,看见彰儿“嗒嗒”地跑过来,委屈巴巴地朝她告状,指着丕儿房间的方向。 阿笙哭笑不得:“他又怎么欺负你了?” “他……他欺负我不懂弹棋规矩,故意耍赖,没过几秒就说他赢了我,这明明就是欺负我嘛。” “什么啊,二哥别胡说。”清脆响亮的童声骤起,原是植儿为哥哥打抱不平,拿了根糖人在兴致勃勃地舔着,边说,“明明是二哥技不如人,大哥这种弹棋绝世高手,只要一出手就赢了,还需要耍赖?” “曹植!”彰儿顿时愠怒了,面色涨得通红,不由分说,一把抢过弟弟手里的糖人木棍,“谁不知道你和大哥平日里一个鼻孔出气呢,就知道维护他!小小年纪不学好,竟会说谎骗人,还吃什么糖呢!” 见他“哼”一声就要把木棍往地上扔,植儿顷刻急了,嘴里还嚼着刚咬下来的糖渣,眼睛瞪得老大,大叫着伸手去抢夺:“你还给我,这是我的东西!” “为什么就你有,我没有?娘偏心!” 眼见战火蔓延到自己这边,阿笙是一个头两个大,无奈地看着这两个儿子摇头叹气,哭笑不得。 不料植儿的眼里立刻染上骄傲,昂起头,眉飞色舞地瞪着他:“这才不是娘买的呢!” “那你哪来的?” “想不到吧,嘿嘿,”曹植得意歪头,咧开嘴笑起来,“这是荀令君买给我的。” “荀令君?他凭什么要对你这么好?”彰儿不服气,怀疑地盯着他,手猛掐了他一把。 植儿吃痛大叫,翻了个白眼:“他就不给你这个只会打架的暴力武夫,怎么了?略略略……” “曹植!”彰儿气得暴跳如雷,伸手就要来敲弟弟的头,“你再说一遍,看我打不死你!” “被我说中了吧——我就说你是个只会打架的暴,力,武,夫!” 植儿立刻从地上跳起来,敏锐地躲开攻击,侧向一边朝他坏笑,甚至挑衅地咧嘴做了个鬼脸。 “你……武夫又如何,我会征战沙场建功立业,总比你这只会舞文弄墨,写点酸诗的瘦鸡书生强一万倍!” 不料植儿非但没有急眼,反而淡定得很,不慌不忙张口就要驳斥,阿笙知道这个儿子才思比谁都敏捷,这一反驳起来怕是又要激怒彰儿,赶忙趁他开口之前迅速叫停:“好了好了两个小祖宗,都厉害都厉害行了吧!彰儿,娘马上给你一串钱,你也去桥东铺子买一个糖人吃,别争了啊。” 植儿立刻也不服了:“娘,我也要!” ”你不有了吗?”彰儿没好气地将手里抢的糖人还给他。 ”这是荀令君给我的,娘也要给我嘛。” “好好好,你也买。”阿笙头痛地暗叹了一声,又看到植儿眨了眨眼睛凑过来,小鹿般的眼眸里盛着希望,拉扯了下她的衣袖说:“给大哥也买一个好不好,娘——” 他语气近似撒娇,嘟着嘴眨巴着眼睑,阿笙皱了皱眉:“你大哥都这么大了,还吃糖啊。” 彰儿听到了顿时嗤之以鼻,“呸”了一声:“你对大哥这么好干吗,成天就知道大哥大哥丕哥哥这丕哥哥那的,你又不是没有二哥。” “大哥和你能比吗?大哥只要一骑马出长街,道边的姑娘们都盯着他看,你能吗?” “呸!”彰儿不满道,“谁稀罕呢!我堂堂未来的曹彰大将军在乎这个什么姑娘家家偷看不偷看,我需要吗?” “就是没有呗!”植儿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阿笙见战火又要扩大,急忙敲了敲脑袋表示头疼,丢给绿漪一个眼神,示意她快带两个出去玩。 绿漪会意,连忙拉着两个小少年出门,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踏了进来,脚步却很轻。 “我真羡慕你。”女子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走到她身边的褥子上坐下,嗅了嗅桌上的海棠插瓶,“这花开得很漂亮。” 阿笙转头望来人,看见唐菱,便弯唇笑了一下:“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她起身给唐菱倒了盏茶,热气腾腾的白烟迅速从杯中升起,蔓延了两人之间的空气,让她有些看不清对面人的眼睛。 唐菱把茶杯端起,怅然地说:“要是我也有孩子就好了。” “没什么好的,整日心烦意乱,吵得很。” “其实我在乎的是能和心爱之人有孩子,一家人相守一生,做个清贫的平民百姓,是我最求之不得的。可惜,再也不会有了。” “你可知我为何而来?”说了一半,唐菱岔开话题,看向阿笙。 “我猜猜……”她歪头作思索状,“你是不是为了他?”她故意把那个名字憋在肚里,欲言却又止,试探着瞥对面人的眼睛。 “文和。”唐菱忍住喉咙里的哽咽,抑制地唤他的字,却情不自禁地带了些哭腔,唇齿间摇曳的尽是压抑与隐忍,“我听说司空派人前去宛城收降张绣,他在那里做了很多年的幕宾,我不能不想到他。” “求求你……”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用最大的力气请求说,“能不能让司空放过他。” 她眼神坚定地望着阿笙,目光里透出倔强,一双柳叶眉执拗而纤细,抬手捏住她的腕。 “我知道他害死了司空的大公子和典将军,司空不会轻易地饶过他,但……原谅我还是作此妄念。” 她的眼角爬生了许多细纹,缠结在一起,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了许多。虽然眉目仍旧清秀,但被那股环绕在眉宇间的忧愁盖过了,只有仔细辨认,才能依稀认出从前年少时的模样。 阿笙忍不住喉咙动了动:“唐菱……” 怜悯亦悲哀。 “你还记着他。”她陷入默然,片刻后说,“甚至……还爱慕他,对不对。” 唐菱没有回答,但阿笙听见了她极其轻微的叹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说:“可又有什么用呢。” “你醒醒吧,唐菱!”阿笙语气骤然激动,看到她这副黯然伤神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的一辈子都被他毁了!他根本是个无情无义的伪君子,脑子里只有他自己的性命和前程,何曾记起过你的名字!他对你连你对他十分之一的爱也没有,而你不过是在不切实际地妄想,妄想他爱你!” “卞笙!”唐菱突然站起身,失控地叫出声,“你不是我,又怎知他!” 阿笙看她失态的样子,索性狠狠心,故意说重话试图斩断她的念头,尽量用讥讽的眼神冷冷扫了她一眼:“既然你以为他爱你,那他怎么还不带你远走高飞,过你想要的生活,却独留你一人在这冷清的汉宫里受苦?”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似乎这样的重话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对唐菱确实过于残忍。 就好像一块脆弱易碎的冰面,脚印轻轻一踩便破裂了,一下子变成满地稀碎的渣子融化在水里,什么也不见了。 可话说完又不能收回,她只能撇过眼,不敢去看唐菱的反应,心里陷入自责和懊悔。 “唐菱,你不能爱上一个梦,不能再一厢情愿地陷进去了。更何况,他对你而言,不过是场可怕的噩梦啊。”身旁人沉默不语,阿笙试图打破这尴尬的空气,便把语气放轻柔声道。 “他不是噩梦。” “嗯?” “他不是噩梦。”唐菱再次重复了遍,认真地盯着她,“不过,他或许的确是场华胥梦境,只不过梦醒后只剩空荡荡的遗憾罢了。而且,他从来没有毁掉我的人生,我这一辈子,从进宫封为所谓唐妃的那一天开始,就彻底变成了一场荒唐。” “所以他都不愿在你进宫之前带你走,带你去皇家找不到的地方,否则这一切早就能结束了,那你至今还对他痴心妄想做什么呢?” 唐菱痛苦地咬唇,脸上的神经微微动了动,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零零落落,不成语句:“他曾经真的……真的爱过我,我知道的……可后来的他真的变了,我再也看不懂他了……” 她把头深埋在怀里,整个人看上去弱小得可怜,阿笙忍不住走过去抚摸她的背,靠近她耳边低声说:“你别再想他了,他已有家室和儿女,而你自己的日子总是要过的,何必为了他被心魔困住呢。” “这么多年了……我真的很难放下,我想你能明白的……”她趴在阿笙怀里,声音呜咽,想说的话都化成眼泪吞进了腹中,洇湿了一大片衣襟的表面。 阿笙赶紧安慰她,边轻拍她的肩膀:“我懂。我答应你,只要你能从这份一厢情愿的感情里挣脱出来,我尽量满足你的请求,毕竟只要他能诚心归降,阿瞒不可能会对他做不利的事情。” 一百一十六 出使 宛城。 张绣府邸。 “依吾愚见,曹孟德和袁本初两人大战之势一触即发,恶战之下双方必定你死我活,不知先生认为我们应不应该立即投靠袁绍,还是再等一段时日,静观其变?”张绣询问身旁的贾诩,语气谦恭,亲自为他斟了壶香茶。 贾诩没有回言,望了望远处淡淡缭绕的云烟,目光有些涣散。 “报将军、军师,袁绍使者来到。”士卒从门外进来,随即跪地,抱拳禀报道。 贾诩却如未曾听到一样,仍是站在原地一语未发,眼眸泛出刀锋寒芒般的冷意,安静得反常。 张绣闻听,却连忙整了整身上的盔甲,赶紧亲自小跑着迎了出去,把那位灰褐衣袍的使者请进来入座。 使者昂首阔胸,俨然是一副主宰命运者的姿态,甚至仅仅拱了拱手,半眯着绿豆般的小眼睛,盯向张绣露出一个微笑:“想必将军一定清楚我的来意,我受袁冀州派遣前来与将军联盟,共商大败曹军之策,事成则共分黄河以南一半土地,不知张将军意下如何?” 他得意地捻了把八字胡,眼神里泛着不容置疑的优越,不等张绣发话,一旁的贾诩低低笑了声,长袖一拂,竟随即坐上了属于张绣的尊位,举止全然旁若无人。 侍仆们都惊得呆了,瞠目结舌地看向他。 却见贾诩镇定自若,举手投足仿佛是这里真正的主人般,薄唇微勾,弯起一抹饶有兴致的笑容。 他那双深紫如幽潭的双眸甫一扫视,便令所有人噤了声,不由得面面相觑,呼吸被他的一言一行所牵动。 “回去替我谢谢袁本初,告诉他,”他悠然地以手撑头,侧身半倚在大理石扶手上,让自己的重量微倾。 微泛白霜的长发顺着手臂垂落,慢慢呵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他和袁术兄弟二人尚且不能相容,还能容得下天下国士么?” 使者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始料未及他会这么回答,当下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张绣闻言也惊慌失色,“先生!” 脑子里“哗”得一片空白,他不知所措地偏头向贾诩求救,下意识去拉后者的长袖,完全不知该如何收拾眼下这个局面,皱眉摊手,茫然地朝使者连连叹气。 贾诩悄然做了个小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随后丢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意思好像是——“一切有我”。 张绣顿时如吃了颗定心丸,整个人安静下来,像两侧侍立的武士们甩了甩手:“还不快送客!” “是!”侍卫瞬间回过神,握着剑鞘踏步走到那使者跟前,低首伸臂,丝毫不顾对方立刻错愕的表情,“大人,请吧。” “你,你们……你们拒绝我家主公的好意联盟,就不怕……” 话音未落,贾诩直截了当打断,冷笑一声:“我们怕什么?难不成,袁本初还有那多余的心力对付我们?他怕不是还在为小儿子的病担心呢!” “大人,请您不要让小人为难。”侍卫不等使者答话,礼貌地下了逐客令,语气却不容反驳。 “你们给我等着!就等着自食其果罢!”使者恶狠狠地瞪向上首的他们,不料贾诩根本看都未看他一眼,他面上挂不住,碰了一鼻子灰后悻悻然走了。 嘴里还不停咒骂着:“真是不知好歹,袁冀州马上就来剿灭你们这群作威作福的宵小之辈,看汝等还敢不敢狐假虎威。” 待他的声音从尽头消失,那股隐隐的不安再次席卷心头,张绣顷刻慌张地看向贾诩,颤抖着问道:“先……先生,如今我们得罪了袁本初,该如何是好?” “将军莫慌,”贾诩面容始终镇静自若,与眼前这位比自己还年轻的主公产生了鲜明的对比,他从尊位上缓缓起身,微笑这环视了四周一眼,“在下既敢如此,便是早为您谋好了去处——眼下就有一位不世出的明主,比袁本初好上百倍。” “不知先生说的是谁?还望明示。” “曹司空。” 贾诩言简意赅地说了三个字,随即闭口不言。 张绣果然大惊失色,急忙说:“我与曹孟德有血海深仇,也都出自先生您的谋划计策,就不怕我们被他寻机报复,这岂非自投罗网?” 贾诩不禁弯唇注视他,眼神自信而深沉,说:“在下敢以全族性命担保,曹司空必不敢伤将军分毫,若他心胸如此狭隘,他必败无疑。在下此前从未这般笃定,他必会信重将军,所以您非但会毫发无伤,还必定安享荣华富贵。” 张绣不解,刚要询问时,却见贾诩倾身向身边的侍卫附耳说了什么,没过几秒,侍卫立刻会意点头,走出去后片刻,身后又带了一行人进来。 为首的那人气宇轩昂,仪态不凡,一身银线镶边绣麒麟的黑色长袍,瞥见张绣后极守礼数地俯身:“刘某拜见张将军。早日便闻将军年少英勇,虎踞宛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人正是汉室宗亲刘晔,高贵的出身和教养令他看起来风度翩翩,说话却谦退有度,让张绣不由得也自降几分名头,躬身回礼道:“张某着实担不起,刘先生谬赞了。” 刘晔早从探子口中打听到了刚才的消息,心里自然也有了底,道:“刘某此次是受司空之托而来,您清楚司空如今进退不得,兵力虽是弱于袁绍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急需您的帮助与支持。还望您能与司空合作,对抗袁冀州,共谋天下!” 有了贾诩的笃定提供信心,张绣慨然拱手,看了一眼贾诩,在后者点头示意下盯着刘晔道:“刘先生放心,张某不才,愿尽己力为司空分忧解难,还望司空不弃这点微小兵马,暂且收留张某。”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贾诩突然开口,目光炯炯:“宛城的兵马粮草不多,袁本初怕是不会放在心上,但在下深知,这些必为司空所需。” 他这话不知是说给张绣听,还是说给刘晔听。 “正是正是!”刘晔惊讶道,暗叹贾诩此语机锋之妙,“司空极为重视张将军的相助,有了您的表态,刘某也能放心回去交差了。” 张绣忙道:“还请先坐,汝等不辞劳苦远道而来,张某马上安排晚宴为贵客接风洗尘。” 自步入张绣的地盘,阿笙就浑身不适,后背直冒冷汗。三年前的事情仍如鲠在喉,若不是想来试探贾诩的口风,她岂会再来这个让自己心有余悸的地方。 悄悄跟在刘晔为首的使臣之后,她也随众人入座。 “又见面了,卞夫人。”蛊惑的嗓音慢悠悠响起,似乎还泛着玩味的谑笑,却无意如一阵霹雳砸往她的心头,震得阿笙浑身一抖。头脑驱使着下意识后退几步,忍不住倒吸凉气。 颤巍巍抬眼,正对一双深紫色的妖异双眸,以及那张俊美却冷冽的面孔。 宛如冰山上的寒霜,明明神态淡然自若,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她颤了颤嘴唇没开口,看到微笑缓缓浮现在他的唇边,旁若无人地笑道:“许久不见,卞夫人还是这么美貌,一点都没变呢。” 他话说得莫名其妙,令她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回答。额头青筋暴起,她很想把之前心里酝酿的恶语骂出口,但话到嘴边硬是忍住了——他现在不仅仅是贾诩,更代表着张绣,最重要的,是张绣及其兵马的支持。 脸颊抽了抽,阿笙只能把这口咽不下的气塞回心里,眼睛狠狠地瞪着他,怒目相对。 “今日张将军设宴,还望贵客们不嫌宛城敝地的俗物鄙陋,能够尽兴而归。” 他却像视而不见似的,甚至愉快地浅浅勾唇,微笑着将目光移开后环顾众人,扬手招呼大家坐下。 张绣也随即尽主人之谊示意侍仆端盘,率先斟了满满一壶酒,举杯邀饮:“张某在此先敬大家一杯!祝各位安乐福康,寿禄双全!” 然后一饮而尽,众人见状,连忙纷纷举起手中的青铜酒樽,哈哈笑道:“吾等也祝张将军与贾军师诸事顺遂,平安如意!” 宛城地方虽不大,厨子却一顶一的好,盐灼醉虾的手艺极其精妙,品来令人回味无穷。 于是阿笙暂且压抑心里闷闷的不快,专心吃起盘中美餐佳肴,不料正当她剥着虾时,冷不丁耳边窜进一阵阴阳怪气的声音:“卞夫人好兴致。” 手里的虾壳差点没抖掉,她惊慌地抬头望去,又正对贾诩那双暗紫水晶般的眼眸,深邃得令人一眼望不到底。 她努力克服心底涌起的恐惧与憎恶,镇定应道:“是。” 闻言他饶有兴致地眯眼:“这可是宛城最好的厨子所烹饪,在下特地为夫人指定的美味。” “谢谢。” 他这是什么意思,知道自己很能吃吗? 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在心里嗤笑一声,又看到他不急不慢地夹起盘中的鱼肉,边慢悠悠说:“夫人客气了,不过是在下应当做的罢了。” 天啊,还有能比这更尴尬的对话吗……阿笙在心里腹诽,面上却只能保持礼貌性微笑,机械地客气回道:“劳烦贾军师了。” 贾诩似乎摸透了她的心理活动,也没继续这场毫无意义的交流,脸上微微一笑,随后牵过身后一个淡妆打扮的少女的手臂,像是跟她说了什么。 少女立刻会意,竟径直走到阿笙身旁弯腰见了个礼,在后者不解的目光中低低道了声:“卞夫人好。” 阿笙不知道这少女举动为何,也不知她是谁,茫然间听到贾诩的介绍:“她是在下的小女儿,今年方才及笄,先来见过卞夫人。” 闻得此言,阿笙忍不住仔细打量了眼面前的少女,见她穿一身绯红锦缎襦裙,看上去亭亭玉立,修长的眉细如柳叶,一双杏眼泛着漂亮的深紫色,倒像极了贾诩。 想不到那样阴暗的人,居然有个如此清秀有礼的女儿,她不禁暗自感叹了会儿。 “你唤什么名字?” 少女恭敬地躬身,微微站起来,声音如檐角被风吹动的铃铛,清脆悦耳:“小女名唤荼靡,荼靡花的荼靡。” “荼靡……好听的名字。”阿笙细细品味了番,再次情不自禁地观察着她的五官。 视线描摹她清晰柔和的脸庞轮廓,下巴虽尖却并不显纤弱,反而平添了特属于这个年纪的活泼。 她的两腮还缀着浅淡笑靥,如桃花般的色泽动人而天真,笑起来很好看。 阿笙不由得也回以微笑:“真漂亮。” 虽然她不太明白为何贾诩要给女儿起个这样的名字——荼靡虽美,然而开到荼靡花事便已是暮春,再烂漫再盛放也不过是眨眼云烟,一切短暂如昙花罢了。 “谢卞夫人夸赞。”荼靡谦恭地俯身道谢,眼里闪过被夸奖后的兴奋,阿笙不禁一笑,幸好她没遗传到父亲的深渊城府,还是如此单纯真挚,姑娘的娇憨是世上最可爱的美好。 “你母亲呢?” “家母身体一直抱恙,听大夫的嘱咐正在家养病,故而无法出来见客,还望夫人见谅。” 阿笙连忙摇头:“无妨无妨,实是我冒犯了才对。令堂可是凉州人氏,与贾诩……不,贾军师一样?” 荼靡应了声“是”,虽不明白她问这个是何意,但还是敛衽回答:“家母与家父皆是凉州人氏,外祖家与父亲府邸相隔不过半里。” “这样啊……”阿笙遗憾地叹口气,“西凉女儿果然出美人。那你父亲与母亲年少结发至今,想必应该很恩爱吧?” “小女自出生时便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在十岁之前从未见过父亲。五年前,父亲才把我们接到这里来,他对我很好,对母亲却一直很冷淡,我问母亲为什么,她却只是沉默不肯和我多说,小女便想……这一切怕是都有缘故的罢。” 到底是女孩心性,没有半点遮掩地把塞在心底的不满向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脱口而出,眼眶却偷偷红了。 一百一十七 小郭军师 正是春日三月。 文士们皆结伴同游踏青修禊,临水赋诗,赏花作歌,好不悠哉快活。 素日闷在闺阁里不出的姑娘小姐也趁此日出来嬉玩,看到俊雅的年轻人不由得羞红了脸,只敢悄悄摘下发间的华店等人捡拾。 有的胆子大的,甚至往路旁摘了一朵朵鲜艳灼眼的芍药,大方地跑过去塞在男子手里,而后又觉得不妥,再故作矜持地躲开,只留一个暗香飘漾的背影在男子面前晃悠。 一大早曹植便叫上了一群平日里要好的友人,跑去水边游玩作诗,本是先喊了兄长曹丕,可惜后者告之早已和夏侯尚曹真几个约定好出去打猎,实在无空。 曹植懊恼地拍了下脑袋:“哥哥你不去,那还有什么意思啊。” 对方头也不抬,只闷着收拾畎猎要用的行装弓箭,边费力地把一把短刀塞进已经鼓鼓囊囊的口袋,边说:“我本来写诗也写不过你,你也不让着我这个哥哥,我还去干什么?丢人现眼啊。” “我什么时候不让你了?阿兄,不是,你本来写的就比我好上百倍,弟弟我这点粗俗鄙陋的水平还敢在你面前卖弄啊。” 这话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曹丕毫不怀疑是言不由衷的拍马屁,但这自曹植的嘴里传出,再配上那双水汪汪的褐色大眼睛还在眨巴,简直真诚无比。 “可惜啊,这都到了旰时了,子丹伯仁都在府外等我半天了,我先行一步,下回咱们再作诗。” 不等曹植“阿兄阿兄”地挽留,他就已扬长而去,只剩弟弟在原地噘嘴不高兴。 算了算了,我自己去,真是不解风情。 曹植晃晃脑袋,遗憾地叹口气,随即整理了会儿衣冠,推开门也走了。 ** 蓁蓁一个人在河边寻了曹植半天,天气虽凉快但走了好久也泛热,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蹭得衣领湿乎乎不舒服,她不由得抱怨起来: 这个臭阿植,居然连钱袋子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能忘带,真是个漏斗!这下怎么请客,到后来还不是丢的自己家的脸。 虽然那个混小子总是忘东忘西不着边际,但她不得不承认他又聪明得过头,才华横溢也不足以形容他脑子里装的文辞锦绣,说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怕也有人信。甚至能令所有人为之嫉妒艳羡,却又不得不甘拜下风,满脑子只剩服气。 蓁蓁本来很不喜欢那个收养自己的女人,但偏偏她有个这么个让人很难不喜欢的儿子,于是蓁蓁只能暂时说服自己:我屈就于那个女人只是因为阿植实在太讨人欢喜,至于别的我也不在乎,我就一直把她当空气。 忽然前面不远处一个亭子里微微传出吟诗之声,虽然声响不大,她也听不清到底在念些什么佶屈聱牙的诗句,但听那自信骄纵的语气——不是自家曹植又能是谁? “阿植!”顿时那些不快全部抛之脑后,她叫唤着曹植的名字,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钱袋,快步跑上了亭子。 不想脚下突然一滑,一下子没提防,她只来得及“啊”了声就往台阶上栽去,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 膝盖和下巴立刻泛起火辣辣的疼,全身骨头好像要散架般闷痛,蓁蓁不禁小声咒骂起这隔夜的泥泞。 正当她费劲地想要爬起,眼前随即出现一双白皙干净的手,骨节修长利落,是特属于少年文气而不失力度的手。 心里一动,她毫不犹豫地握住,借这股力量稳住中心慢慢站起身,感激地抬头瞥了这好心人一眼。 只一瞥,她便愣住了。 “阿……阿恽哥哥?” 蓁蓁有些恍惚地眨眨眼,随后立即低下头暗自羞愤。 该死,为什么每次出丑都正好在荀恽面前!还不偏不倚,全部一览无遗地被他瞧了个清清楚楚。 “曹姑娘下次走路记得小心些,切不可这般冒失了。”他却像毫不在意她的想法似的,笑眯眯地看向她,月牙眼平添了几分稚气,在他这张俊秀的脸上却好看得过分。 这时曹植听到声音赶过来,上下打量了蓁蓁一眼,忍不住扑哧大笑:“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手脸都黑乎乎的?你要完蛋了,还不赶快换掉这身脏衣服,小心别气死娘。” 蓁蓁顿时不爽,也不管荀恽在不在旁边看戏,直接叉腰指着曹植怒骂:“你还好意思说我!要不是你自己忘拿钱,我至于跑这一趟受这个罪吗?还不都怪你!” “咳咳。”曹植握住鼻子,眼睛似有似无瞥了瞥身边的荀恽,侧头坏笑,还朝蓁蓁语意不明地眨眨眼。 蓁蓁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坏脾气再次在荀恽面前暴露无遗,脸上顿时挂不住,两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刺激得她浑身不自在。 “快去把衣裳换了吧你!”曹植提醒。 蓁蓁吐了下舌头,旋即匆忙低头,满心羞惭地就要跑开,倏而荀恽低低唤了声:“曹姑娘。” 她立刻站住了,在原地愣愣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用疑问的眼神看他,暂且把心底波动起伏的情绪隐藏在眸子深处。 “曹姑娘先披上我的外裳吧,你今日穿得有些单薄了,莫着凉。”他淡淡笑着,拂去衣角的一抹微尘。 建安五年,多事之秋。 曹操用荀攸伪攻延津,轻骑掩袭白马之计,派关羽斩杀袁绍手下大将颜良。佯装丢弃辎重引诱袁军抢夺,突袭反击,乱军中前来支援的大将文丑亦兵败身死。 白马之战曹军大胜而归,正当宴请三日庆功之时,关羽却言大恩已报,挂印封金不辞而别,唯独带走了曹操所赐的赤兔马,其余原样不动地尽数完璧归赵。 “若我早于刘玄德之前结识云长,那今日他誓死效忠,千里单骑追随的会不会是我曹孟德。”他感慨地叹息,眉间凝聚着淡如雾霭却清晰的怅惘,目光望向南方的窗外。 透过去是一座座连绵起伏云烟掩映的山峦,隔开了一越无际的视线。 阿笙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但能设身处地理解他的心情,伸手抚上他的肩:“我想,郭祭酒荀令君他们若是处在刘备军中,也一定会如关云长一样千里追随你。” “是。”曹操颔首,随即手掌轻轻覆上她的,语气沉沉好像在回忆过去,“他们当初从袁本初那里奔来帮助我,弃了那个本来最有希望统一天下的主公而来投我。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他们风尘仆仆站在我营帐外的样子,身上披着落满雪花的斗篷,微笑着喊我明公。” 他没穿朝服也未着甲胄,一身玄色长袍简单干净,洒满三月飘逸而明亮的日光,摸起来是柔软的质感,隔着不厚的布料她能感受到他与自己相近的体温,以及骨骼分明的肩膀。 忍不住多蹭了两把,他不由得憋住笑任她乱摸,口中的语句却还是一本正经,甚至换了副更加严肃的口吻:“所以孤想,孤只有成为天下百姓的庇佑,才算对得起他们唤我这一声明公。” “明公——” 阿笙突然叫了一声,故意拖长了尾音,旋即眨眨眼。 “怎么?” “这个称呼,很好听。”特别是从郭嘉和荀彧那样的人嘴里唤出来,长身玉立,风度温然。 或许让许褚这么叫,怕也很不和谐,不如他喊主公来得痛快响亮。 但贾诩,大概只会称他“司空”,然后敛袖垂目注视青石板铸就的地砖,虽然他还未至许都臣服天子,但她几乎能想象出来那副情景。 想到这儿,她问:“你会给贾诩什么官?” “光武帝曾说做官当得执金吾,自然不能亏待了他,再赠他一个侯位,也不能算不显赫。” 一只小蝇飞进来,在面前漫无目的地晃啊晃,阿笙轻吁一口气把它吹开,笑了声:“怕是满足不了他贾文和。” 曹操狭长的眼眸慢悠悠眯起,这时的他往往更像一只狡黠的狐狸,潮汐般的月光在眼尾缠绕逗留。阴暗与光明纵横起伏,在轮廓上投下交错的明亮或者暗淡,描摹着细微的纹路,甚至不舍离开咫尺。 他语气放慢:“目前应该是够了,并非孤吝啬,但孤确实只需要他那颗足够聪明的头脑。至于他的忠心,贾文和从来只留给他自己一个人,孤也没指望得到。” “毕竟不是人人都与郭祭酒一般。” “世界上只可有一个奉孝,再没有别人。”他现在望上去本就和月光一样温和,也不知是不是被浸润了,一提起郭嘉的名字,语调更是如月下洗过的梧桐枝叶般疏朗中沾染柔隽,“若是人人皆与他一般,那便不是郭奉孝了。” “如果所有人皆可为郭祭酒,那你手上的官职怕是一个也送不出去,人人都只要讨得一壶梅子酿便心满意足,此外什么也不想要。” 耳边传来话音刚落后他的轻笑,阿笙伸出手指去触碰他眼角处浸染的月色,轻柔如水,漆黑的睫毛因为有意无意的摩挲而时不时颤动,惹得人心发痒。 她不禁开始想——郭嘉和他相对而坐时,又会是怎样一副模样呢? 会不会也如此刻一般,细软的指腹温温柔柔地拂过曹操的眼睛,一大一小两只狐狸相互笑得知心,为一个突发奇想的好计策相视欢谑? 狐狸。 她突然意识到,这两个人怪不得总带给旁人某些地方极其相似的感觉,原来他们本质抑或是气质上总与狐狸相类。 脑子里在想,嘴里就不自觉地把话说出口,喃喃自语:“怪不得,像极了……” 曹操见她陷入沉思,双唇一开一合念念有词,好奇低头:“像什么?” “像,”她也没意识到话语的不妥,自顾自道,像是单纯在说给自己听,“像是在深山里修炼已逾千年的狐妖,只不过一个初涉尘世一个久历人间,可他又比我们这些凡人深沉成熟得多,你不觉得他那双眼睛……” “眼睛怎么了?”他忍住笑,看上去很急于追问下文。 “总是能看透我们自己也不清楚的迷雾。明明淡如秋日薄烟,清澈得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底,但真要仔细观察,又冷得仿佛冬夜滴水即结的冰,根本不知道他的内心哪怕一寸一毫在想什么。” “只有孤知道。”语气里透着难以掩饰的笑意。 手指再次沿脖颈攀上他的脸庞,再触上凌厉的眉眼,刀锋刻画般。——他平常面目向来冷峻,所以温和时更显反常的柔雅,像暂且隐匿锋芒的日光。 他们说建安名士风度自是中原风流,曹操此刻便仿佛最好的建安文人,杀伐果断皆藏于世人不知道的真相背后,立于正面的只剩本来不易见到的温文尔雅。 她用指尖勾勒他的眼眸形状,近乎是狭长的曲线,不禁失笑:“阿瞒你看,你的眼睛也和小郭军师的特别像,都是狐狸才能有的细长眼。” 他也不嫌脸上敏感处传来的痒意,自己的手攥住她还空闲的另一只手腕,很细:“虽是这样说,但奉孝的更像是桃花瓣,春日里灼灼其华又氤氲妩媚的特有的花——” “小郭军师。”他突然停下来,细细地玩味般重复了一遍,“倒是个极妙的称呼,很亲切,孤下回也这么叫叫他。” ※※※※※※※※※※※※※※※※※※※※ 考试写得慢,见谅呀 一百一十八 知我 这边刚笑说,那边门外便传来匆忙的禀报声:“司空,郭祭酒说要见您,已在书房等候您片刻了。” “孤马上过去。”曹操闻报,立即从斜仰的姿势中坐起身,欠了欠腰,也不整理有些凌乱的发冠,就这么直接披了件长袍走出去,并不顾忌让郭嘉看见自己平日的随意。 临走前他突然转身,狭长的眼半眯,朝阿笙呵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夫人猜猜,奉孝会因为什么事这么急着找我?” “我猜不出来,但必不会是不好的事。” “夫人以为什么是好事呢?” 阿笙揉了揉困倦的眼皮,打了个呵欠:“你快去吧,郭祭酒该等急了,你立刻去见他就是件最大的好事。” 曹操没再追问,也不存心逗她,伸手揉了把她乌黑柔软的发顶:“为夫告辞。” “等等。”正当他的背影将消失在门外,她突然站起身,案几因被猛地推开而发出不小的声响,桌上的镂空瓷釉花瓶抖了抖。 曹操有些困惑地转过身,询问的视线看向她。 “不管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在你身后。”她站在原地,目光坚定地与他对视,像瀑布之下蕴了汪明澈清亮的潭水。 花瓶底这时才立稳当,总算停止了一下又一下的摇晃,勾出的海棠树枝鲜艳灼热,蔓延开绯红与水绿交织的色泽。 “不用有顾虑与忌惮,你想做什么,就去做。郭奉孝与你是绝对的同心,值得你交付所有的信任与尊重,言听计从自古便是明主之智。” 她想了想还是没再说什么,干脆到此为止闭了嘴,安静地坐回原位。 她知道自己在心里想说而未说的话,他其实什么都明白。 果然,阿笙听见他停了一瞬,说:“孤不会让你失望。” 曹操走近书房,看见宽大的两架屏风间,郭嘉正意态闲闲地站在书屉旁翻书看,似乎很有兴致,也不知他在看些什么,目光滑过之间嘴角竟情不自禁勾起。 “小郭军师好兴致。”曹操过了半晌才踏进门槛,忍不住笑起来,尽量放轻脚步走近他身边。 郭嘉本是看得专心,一听这个新称呼陡然一动,倏地合上手中书卷抬眼望向曹操,唇边那抹笑愈发弯起,像一枚清冷而绚烂的新月:“主公怎的这般唤嘉,倒着实有些不习惯。” 这枚新月棱角并不分明,却仿佛被烟雾遮掩般柔和朦胧,勾画出年轻的戏谑。 “奉孝年纪比孤小,姓郭,又是孤的军师,可不是小郭军师么?”他其实纯粹觉得这么唤是亲切与熟稔,可又顾虑郭嘉会少领会个中况味,便开玩笑般拆字来解释,手习惯性地搭上他的肩。 “嘉年纪也不小了。”郭嘉的眼笑得如弯弯明月,有清溪顺流而绕,“早不是二十岁的小少年了。” 时间过得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要快。他们都清楚这个事实,却都故意忽略不去提起。 因为一旦挑明,便意味着不可阻滞的老去与无法挽回的告别,当下的陪伴就如在锋利的刀尖舔舐蜜糖,虽难忘亦折磨。 曹操连忙转移话头,视线转往他手中握着的书简:“奉孝在看什么稗史闲书,这般入迷?让孤瞧瞧。” “《山海经》,别的看多了,偶尔翻翻这本倒别有意趣。” 曹操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望过去,目光触到左上角一副图画,依稀描了一只奇形怪状的鸟,羽毛却华丽得晃眼,并非是寻常之物。 “这是什么?孤此前竟从未见过。” “翼望之山,有鸟焉,其状如乌,三首六尾而善笑,名曰鵸鵌,服之使人不魇,又可以御凶。”郭嘉细细地念着,语调里像揉了团山间荡漾着的清爽的溪流。 曹操凑过去瞥了一眼,意会地笑起来:“能解人梦魇的鸟,可真是新奇,是孤见识短浅了。” “那容嘉擅自相问,主公的鵸鵌又在何处?” “不拘是何,但凡能为孤解袁本初此魇的人物,皆为孤之鵸鵌。” 他这话意有所指,郭嘉自然是再明白不过主公眼底星辰辉映的笑意,故意不去应他的话锋,手腕一动,倚天剑的光芒猝不及防地静悄悄映入人眼。 满室的角落刹那皆被照得明亮,剑锋如镜反射出郭嘉那双细长慧黠的双眸,曲曲绕绕,当真是一弯好醇酒。若非常人,恐怕早晚得醉倒在里面去。 他紧握剑柄,目光来回逡巡,仔细地观察着倚天锐利的刃,食指触上冰冷的表面后又立刻缩了回来,“好剑。” “那自然是好剑。”曹操颇有些自得地笑起来,任凭郭嘉将他的宝物翻来覆去地欣赏,“奉孝以为倚天堪为鵸鵌否?” “主公倚天剑是天下名器,世间无它再能堪为其副,自然是人人皆畏而匍匐,用它来威慑海内再合适不过,怕是鵸鵌也不足以形容。” “那你说,”曹操嘴角噙了抹笑,“这剑能否畏得了袁本初?” 他的眼眸锐利如九宸外的星辰锋芒,恰似这把寒光毕露冷辉照彻的倚天剑,倏一瞥,便能割开醺醺醉眼,连烛焰也失去了摇曳的魄气。 何谓衬托之下的萤萤微光,如今方信得真了。 若非他眼角故意流露的笑意,郭嘉几乎要相信他嗜杀的本性不可抑制地揭开,那眸底尽是猩红血光,渺远恢阔的山川之下全然被求饶和哀怜染了惧怖。 不过,郭嘉自己也是贪鲜血不吝人命的脾性,战场之上动止之间便是疆域城池陡然陷落,行兵布阵何尝能少得了头颅牺牲作祭,自然也不会怜惜那可有可无的声声哀嚎。 也曾自戏为“浪漫”,这固然足够荒诞不经,或者不如说是达到目的终归需要代价,自己也难免因此折了些寿数。 这当然比不得荀彧圣人心性,他承认但不愿与后者去比,与他达成共识的是曹操也从不单独在他面前称赞哪怕一句荀彧兼济天下的仁心慈悲。 他明白主公心里藏着两个曹孟德,一个用来作不惮于杀戮诛神的修罗,另一个,也会提笔赋诗,一步三叹百姓之苦饿殍之哀。所以,一个用来和他郭奉孝做知己,另一个和荀文若惺惺相惜。 而他郭嘉自己倒也算不得修罗,不过是那条铺满白骨与鲜血道路上的一个帮凶罢了,只是走在这路上的是曹操,且那终点是美得看不见尽头的天下大定的将来,所以他才愿意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他不免微笑起来,青年的发丝总是散乱无拘,不受约束斜斜地从乌黑的两鬓逸出来,衬得面色更为病态的苍白。 “那要看他的造化了,运气不好的话,或许他一辈子也见不到这倚天。” 曹操眯了眯眼睛,暂且把明亮锋芒收敛些:“奉孝对这结果又有几分把握?” “那得要看看他手下那些谋士的本事了。” “奉孝以为如何?” 郭嘉呵了一口气,手中折扇慢悠悠摇曳周身的草木香气,倾下头沉思了几秒,道:“田丰沮授虽智,然皆刚毅犯上,嘉料袁本初必不能用。许攸与审配等人有隙,也不能齐心。至于郭图,小时和他下棋没有一把能赢得了我,这么多年了想必也不会有长进。” 曹操不禁失笑:“你这族兄,真有你形容的这般不堪?” “倒也不尽然。”郭嘉发上的簪缨尾端点缀一颗剔透的和田玉饰,在烛火下不停摇晃着,不知疲倦地挑拨人的余光,“只是非嘉自傲,纵使予郭图百万兵马,嘉只需十万,便足以令他败退至九舍以外。” “奉孝过于谦逊了。”他岂会不知郭嘉的心思,敏锐地一眼看破。 “好歹公则也算是我颍川郭氏一个拿得出手的人物,嘉不能不给他点面子。” 被戳破了心事,郭嘉也毫无任何不自然的神色,反而愈发坦然地承认。 但凡生来聪慧的人都难免恃智而骄,他已经这般聪明到极致,自然也少不了沾些凌人气。只不过平日看起来无拘无束全无所谓,为人又生性洒脱,所以感受不到他隐隐的骄傲罢了。 曹操忍笑:“那孤要好好看看你是如何以十万兵退百万兵了,若仅仅是自夸,坏了孤的大事,休怪孤治你的罪。” “那可不敢。何况,”郭嘉忽然收拢酒靥,敛去笑意盯着他,语调骤而凝肃,顿时周遭的空气也变作了冰尘,“还有个制约嘉的敌手。” “荀谌。” 曹操立刻道出他言下所指的名字。 “袁营谋士多如星斗,唯独荀谌一人令嘉不得不惮之。” “就连奉孝也畏惧荀友若吗?” 郭嘉轻叹:“倒不是畏惧,只是这盘棋局有了荀友若作弈者,怕是落子要有些拘束了,先前的布阵不再全无顾忌。” 曹操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即听见郭嘉竟然又笑起来,打破了陷入凝滞的周围:“不过主公也不必忧虑,我们亦有一人足以制约他,他的棋子终究不会下得太顺畅。” 他继续说:“主公以为,袁本初和荀文若两人之间,他会更爱谁呢?” 一百一十九 请降 “那倒也说不准。荀友若听闻向来生性凉薄,如今各为其主,自然不好妄自断定他。” 郭嘉一抬手收了扇子,随意掷在书桌一角:“人心难测,过去的荀谌未必就是如今的荀谌,十余年未见,嘉确也不能笃定。” 曹操接过他的折扇重又倾开,梅花的纹络勾勒出镂空的藤萝装饰,晕染着大片胭脂所绘的淡红,乍一看精致得紧。 他忍不住放在掌间把玩起来,口中说:“能否笃定还是得交过手才能瞧见些端倪,他们荀家俊杰皆是才气纵横,天下知名,孤倒要看看这荀谌究竟有无可与你奉孝同弈一棋的本事。” 郭嘉不禁笑,“主公休要如此说,与他对阵着实算是嘉的幸事。”他随手又从书屉里取了一卷有些时日的竹简,漫不经心翻开来看时,发现里面兀自夹着一张纸。 顺着字迹看下去,字字文笔尖厉,赫然是陈琳撰写的讨曹檄文—— 身处三公之位,而行桀虏之态,污国害民。是以兖、豫有无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 一目三行瞥过去满眼皆是不堪的斥骂之辞,郭嘉却忍不住失笑,也不管此举在曹操面前是否失态。 倏而他掩住嘴猛地咳嗽了好几声,瘦弱的身躯随之如风中落叶般颤抖,却仍憋不住笑:“主公怎还收藏此作。” 掌心沾了两点猩红的血迹,他看了一眼,随即面不改色地用衣袖内侧悄悄拭去,神情仍是在若无其事地笑着。 曹操抚上他的肩,揽过青年一把纤细的胛骨与苍白皮肉,给他递了盏自己平日用的茶碗:“水还温热着,你先饮。” 然后他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手指弹了弹:“如此好文采怎可辜负,抛开他骂孤不谈,倒确实是篇锦绣文章。孤头痛发作时便拿出来看看,一身冷汗即刻痊愈,竟比华佗开的药还管用些。” “果然文章如药,救人治世,还真一点不错。”郭嘉喟叹道,抬手一口饮尽,回味悠长地咽了咽喉咙,“好茶。” “日晞前半晌的朝露所泡,岂能不妙?”曹操笑看青年怡然自得的模样,又为他斟了一盏。 “茶尚如此,万事还得伺准时机一击而中才能如意。” 郭嘉叹息道,狡黠如狐的眸子在曹操眼中逡巡一番,语调也不自禁地加重,已是意有所指。 曹操岂会不明白,当下抚掌大笑:“这才是郭奉孝此番着急见我的真正意图罢,也是难为了奉孝与孤闲扯甚久。”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主公宜速战速决。”郭嘉突然直起身,挺拔的身体宛若最最高洁的芝兰玉树,拱手弯腰,“主公不用迟疑,嘉敢以性命担保——此时发兵毫无疑问是最好的选择。” “孤确也做此决定。至于许都,孤要请一个人坐镇。” 郭嘉抬起头:“只能是他,非令君不足以让主公放心。” “正是。许都于孤犹如心脏之于鹏鸟,羽翼犹可丧,而心乃命之根本。原是一人镇守决然不够,但若是他在,便是二人也嫌多了。”曹操沉沉道,从桌角处捧起一方镂金飞玉的玺印,上雕黑金麒麟之钮,指腹在侧边微微摩挲。 郭嘉斜眼一觑,心中不禁一动:“司空私印?主公对他果然大气。” 曹操笑道:“日后奉孝若是愿意承担此责,孤也不会偏心不给你。” 这方玺印精致贵重,惹得郭嘉来回望了好几眼,并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边说:“主公心知嘉不擅长做这类事,更无令君受海内景仰的德高望重,岂敢担此重任,司空莫折杀嘉。” “孤又不急,日后的日子还长着,孤还要慢慢考验奉孝呢。” 他笑着注视郭嘉,后者不由得捏紧自己衣袖内侧棕褐色的血印子,面上同样报以微笑地应了声:“主公有令,嘉岂敢不从?” 他嘴角尽染戏谑,令对面男子无法察觉他的局促与声音里微微泛起的颤意。 “此次决战,主公要先把朝廷那些人安顿了才好。” 曹操颔首:“有令君在,他们也不会特意兴风作浪,只要孔融不给孤添乱浇油就是幸事了。” “有些人与其留着在那当作宗庙瑚琏玉器摆放着,还不如清扫了来得痛快,如此还省了些心力。”郭嘉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袖子,簪缨上的玉饰映出眼中冷光,是从他面上难得一见的寒意。 “无用之人与废弃之物,孤早晚一日要打理干净。” 这时郭嘉瞥了眼窗外:“那有用之人这会儿应是进了许都了。” 他话音才落,门外匆匆步入一个满身铠甲的侍卫,俯身向曹操禀报道:“禀司空,张绣军前来投降,已在司空驻城西的大营等候。” 曹操意会地望了望郭嘉,随即起身:“果然不出祭酒所料。” 大营里,张绣一身甲胄立于西面的卑位,周围簇拥着几位素来亲信的宿卫,贾诩正站在张绣身侧,同样静静地不发一言。 他今日着一袭简朴的玄黑深衣,与往常是截然相反的低调,安静地低着头,任凭周围曹营将士掷以仇恨与怨愤的眼神也不开口辩驳一句,只默默沉吟不语。 “张将军,贾军师,贵客远临孤有失相迎,快快入座。” 正在气氛僵硬之时,曹操笑着掀起帐帘,朗声高道。 一见主公到来,那些将士们立刻跪下大声齐呼:“拜见司空——” 盔甲的青铜与兵器碰撞声出奇一致,骤而敲在人心上俱是陡然一凛,令张绣不由更是忐忑。 不料曹操径直走上来把他半推半请地拉到上首宾客席位坐下,“张将军莫要拘礼。”一面丢了个眼神,侍卫会意即刻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茶,小声请着张绣。 张绣哪敢推辞,当下仰脖将热茶一饮而尽,抹了把嘴道:“谢司空赏茶。” “哎,何必如此客气。”曹操凝视他,说,“以后你与孤就是一家人,张将军肯将千金许配给孤的儿子均儿为妻,是孤的荣幸。至于过去,皆如云烟,将军与孤都不要再提。” 说着他又看向一旁的贾诩:“朝廷也要封贾军师都亭侯的爵位,孤另外拜你为冀州牧,还望贾军师莫要推辞。” 他随即攥住贾诩的手,力度不轻亦不重。 狭长的眼眸深深地看入对面那双同样上挑的深紫瞳孔,目光同时静止了一秒,不偏不倚,两人恰好相接。 仿佛星辰瞬间从黑夜的天空坠落深渊,溅起无数银河。 皆是唇角弯起的微笑,就连弧度也刚好一模一样,所有尽在不言中。 只是个中意味旁人尽是看不明白,只看见这位权倾朝野的司空竟然亲自挽起了与他有着深仇怨恨的贾文和,举动轻松如常,笑着扶后者坐在了自己的尊位之侧。 贾诩也未拘束,本是妖异的眸色此刻也浅淡了几分,就好像被驯服收归竹笼的毒蛇,安静地坐在离曹操只有半尺的距离外,有如自少时即追随至今的旧友兼谋臣。 “文和。”曹操低低唤了他一声,仍是挽着他的手臂,附在他的耳边轻声细语,“将来孤会给你远远超过现在的地位与尊荣,你将永远不会后悔你的选择。” 贾诩抬眸重新注视着他,目光中有涟漪样的水纹在波动,却是静静地未开口。随即他展袖俯身,谦恭的语气谨慎得滴水不漏:“臣,谢司空赏识,定当竭尽所能报效朝廷以答司空今日之恩。” 朝廷是亮堂的借口,司空才是真正的意之所指。他故意咬字咬得足够清晰,嘴角含笑,彼此心知肚明地对望了一眼。 曹操把他扶起来,道:“文和何必如此,是孤要谢你。使孤信重于天下者,子也。” “司空言重了。” “子桓,来。” 他望了一眼不远处侍立的曹丕,以眼神示意。 “是。”父亲有令曹丕岂敢有半点怠慢,连忙应了声,立刻迅速小跑过来。 视线不由自主触到站在一旁的贾诩,他眼中顿时忍不住露出恨意,拧紧了眉头。 但在瞥见父亲后曹丕瞬间消敛不悦的神色,脸上立刻露出无可指摘的微笑,恭敬地俯首见礼:“拜见贾大夫。您名扬天下,晚辈得以见到贾大夫实是幸事。” 贾诩连连劝止,赶紧将他扶起:“二公子休要如此,在下万万不敢当。” 说着,他边望了面前的曹丕足有片刻。 少年身材颀长,俊秀而不失冷峻的眉目中宛如千年淅沥中冰霜凝结,乌黑的发被玉绦高高挽起,腰间一枚纯白明澈的莹玉双鱼佩在日光下发着亮,与他整个人达成相衬的光彩。 浑身上下透着冷冽而勿近的气质,应是平日沉默寡言的性格,胸中自有不凡丘壑。从他眉眼里可以看出卞笙的轮廓影子,但那双眼眸乌沉漆黑,分明又是和曹操一模一样的明亮,唯独只是失了几分后者独有的天纵霸气,想是螣蛇鳞片未丰。 贾诩凝视着他的面容,眼中悄然露出欣赏的神色:“二公子好人物。” 曹操拍了拍曹丕的肩:“可惜外貌上纵是一表人才,这头脑与才略还是需文和不吝赐教,点拨一二啊。” 曹丕温顺地低头,全然敛去先前那逼人的冷意与寒芒,看上去像是父亲身边一只最乖巧的小羊,谨慎的举止间流露出些对父亲与生俱来的畏惧。 “司空谦虚了。”贾诩道,心下已是了然了曹操的言外之意。 在下忠心甘愿送给司空,也望司空能不负今日许在下功成名就的诺言。 一百二十 决战之前的告别 袁曹决战的一日终究到来了。 阿笙这一夜都在反反复复地做不同的噩梦,一次次从这些深潭里惊醒,不觉已是满头湿乎乎的大汗。 还在惊魂未定抹着汗,她听见院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往窗外瞥去,曹操正站在秋霜满地的庭院里,似乎在安静等候。 “阿瞒。”她唤了一声,边披衣走出去。 他一见她,边弯唇笑起来:“我来向你告别。” 说的却是最冰冷的话。 她不知是何滋味,木然地点点头,勉强扯起嘴角回了个笑:“我就猜到你是来道别的。” “等等我。”她忽然喊道,立刻转身跑回自己的屋子,没过几秒重又跑到他身前,怀里鼓鼓囊囊的好像塞了什么东西。 “这是上次我说过要绣完赠给你的披风,一拖拖了几年,现在终于缝好了。”阿笙喘着气,把塞在怀里的包裹拿到手上,仔细地甩开来抖了抖,衣襟正中央绣着的螣蛇与朱雀交缠相斗,织画出雍容而不失威严的图案。 他惊讶地微笑,“夫人果然守信。” 一边想从她手里接过披风,却在被阿笙眼神制止后乖乖停住了动作,她绕到面前踮起脚,自己亲手给他系上,最后紧紧地将绸带挽了个结。 “好了。” “谢谢你。”他道。 “此去一战,将是我前所未有经历过的凶险,我与袁绍终有一人一败涂地甚至就此命丧,为了这个天下,我们终究要作个了断。” 他一字一句,沉沉地说。甚至尾音情不自禁染上极其微弱的颤抖。 尽管旁人都没听出他隐藏的不安,但阿笙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深吸一口气,她慢慢抬眼直视他这双狭长上挑的眼睛,明亮耀眼,有若天边夺目的璀璨星辰。 从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她最记得他这双眼睛。 自信、锋芒、光彩熠熠。 只是现在,她看见了他眸底隐隐跳动的忧虑,甚至于恐惧。 他也会害怕啊。 她忍不住去瞥曹操发间冒出的雪色,他也不再年轻了,所有的年月都在不知不觉间悄悄老去,然后掩去曾经的意气风发与年少锐意。 伸出手,她轻轻拢回他因匆忙而逸出的乱发:“我说过的,不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一直都在你身后。” 他一把攥住阿笙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眸子,低低道:“我将尽我所能,不会让你失望。” “倘若我真遭遇了不测,”他停了停,犹豫地看着她,“我早已委派了一批最亲信的心腹死士,待败报传来,他们会立刻送你出许都……” “司空这是在说什么?”阿笙竟有些生气了,未待他说完便从他掌心抽回自己的手,缩在严严实实的衣袖里,“卞笙不想从司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他的目光复杂难辨,随即很苦涩地弯起嘴角笑了声:“我只是不想失去你。就算要见你,我也想在你白霜满头、年老寿终之时与你在九泉之下再见,而并非是现在。天下之大,我唯独爱一个你,孤的卞夫人。” 缩回袖间的手掌心已冒出点点细汗,她不自觉地捏紧指尖,直到传来清晰可感的刺痛在肌肤顶端冒出来。 她低下头,情不自禁喃喃低语:“我知道的,司空爱卞笙,我也爱阿瞒。” 眼尾忽然一暖,蜻蜓点水,像极了从前无数次的告别与再遇。 吻完后他重新直起身子,头顶白亮亮的朝阳日光不吝啬地浸染发端,披风与盔甲,让他看起来宛如裂土封疆的王。 又或者他从不满足于所谓分庭抗礼,他要的从来只有君临天下。 阿笙似乎已经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夹杂着战火燃烧的硝烟味道,然而甚至还混着书房中博山炉里文人们惯用的熏香。 “我爱的男子,他不会仅仅爱我,他更爱这个天下与社稷山河。”她轻轻地在心里念着,“所以他必须得离开,必须要让万民有一个新的归宿。” “然而他赌的是命。他自己的性命。”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再望他几眼,想要把他的脸如刀割一般刻在脑海里。 “所以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答应我。”他说。 阿笙没点头也未摇头,只呆呆地盯着他的眼睛,鼻子里堵着大片如沉重积雪般抹却不掉的酸涩,听见他继续说:“腾蛇乘雾终为土灰,我也终究要死的,只不过是或早或晚的区别罢了。” “你不必再用一些违心之论来作安慰,我岂会不了解你啊,你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没有做,还有这么大的江山想要揽入怀中,更何况你还有我。你不会死的,我明白的。” 她努力从有限的头脑里挤出词语来反驳他,更不如说是宽慰自己,甚至近乎语无伦次。 他扬眉笑起来:“你既然知道我的心思,那就更不用害怕,我也舍不得死啊。再说,生死有命寿数天定,也由不得我曹孟德一个人说了算。” “但……”她张了张嘴想回答他,这时一袭青衫忽然飘入视线,烟灰色的大氅盖住年轻人单薄的身躯,悠悠倚在门外,笑意清浅地道了声:“卞夫人,主公该走了,嘉也来向你道别。” 青年似鬼,来去无踪无影,淡淡的笑容愈发显得脸色苍白如纸,像是夜里漂荡如烟尘的魅。 可他又真真切切属于人类,抱臂而立,恍若不归于凡间的世外瀛洲里以桃叶煮清酒的闲散仙人。 “我走了。”曹操转过身。 他要走了,还有仅仅半尺的距离,他的背影就要彻底地消失了,逐渐在海棠交结的枝叶下化为模糊不清的黑影,在心上一寸寸地剥离与破碎。 一定不会是最后一面。 她在心里不停地默念,或者不如说是祈祷。但恐惧还是如潮汐袭卷水岸般铺天盖地而来,漫过那点仅剩残存的侥幸和无谓的自我安慰,在全身神经里敲击震颤与慌张的鼓点,迅速地打破幻想。 “阿瞒。”她终于无法克制,突然大声叫住他。 他好像早就在等她这声叫喊一般,话音刚落的一瞬间,立即转过身与她视线相触,看见阿笙提起裙摆跑到面前,随即踮起脚一把抱住了自己。 人们说热切的拥抱往往比亲吻更能表达心情的真实,阿笙以前还不确定,如今亲身经历方信得真了。 她很想就这么一直抱着他,直到他错过不得不走的时刻,干脆贻误战机就此留下,或许就不会离开了。 但很显然这样的想法幼稚可笑,只在她脑海里停留了一秒随即挥之而去,她为他是曹孟德庆幸,可眼下却最遗憾他为什么会是曹孟德。 阿笙想,倘若他不是曹操的话,或许还能满足她的私心与愿望。然而偏偏他就是他。 躲在他的怀抱里,阿笙感觉此刻的自己如同一只被庇护的鸟儿,世界已是兵荒马乱硝烟四起,而自己却仍在苟且偷安,希冀眼前的温暖能保住自己一辈子。 曹操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静静地与她拥抱,似乎是在等待她先开口。 如果允许,她前所未有地想永远沉默下去。 然而猝不及防间,洪亮的金鼓与镝鸣瞬时打破许都的清澈长空,眨眼间响彻所有人的耳膜,惊醒一切还在睡眠中朦胧惺忪的百姓。 士兵蓬勃的列队集结声与战甲撞击声顿时响起,就在不远处的点将台,传来年轻的将军鼓舞士气的动员信号,在空气中点燃灼热而迫不及待的气息。 大军该开拔了。 她非告别不可了。 “活着回来。还有,”她试图把眼泪硬生生咽回去,抽了一口气,“我永远相信你。” 她想起那好多年前那一次他将要行刺董卓的前夜,也是这样的暮秋,草木摇落尽化作了白霜,染得地面一片华发的颜色。 那时的他年轻得才刚刚二十岁,穿耀眼的华丽红裳,恣意骄纵,飞鹰逐马,在洛阳街头留下傲气自矜的笑声。 自己心里一面讨厌着他经常随意戏谑的轻浮,可一面又隐隐约约地忍不住想多看见他,特别是他临行前来向自己道别的时候,她仿佛是魂不守舍,一整日都心思不宁,满心满眼里都是他说“阿笙姑娘,要是我没能回来,你以后会不会把我给忘了。” 不会的,永远不会。她早已作了答案。 即使到了如今,声音还是不可抑制地化成颤抖,混着泪水在脸上滚下来。 眼泪真的是热的,直把冰冷的脸颊烧得滚烫,她憋住了没有发出抽噎的声音,只克制地在哭。然而还是让他察觉到了。 他怜惜地微微俯身去看她的脸,抬手用灼热的指腹轻轻抹去那些黏糊的泪滴,低声说:“别哭了。” “走吧。”她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随即低下头不再去看他。 “保重。”所有想说的此刻都只化作了两个字,承载了太多东西。 耳边的脚步声和衣袖的摩挲慢慢远去,似乎已经消失了。 这时阿笙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望见天边还留有黑夜残余的雾蒙蒙的星,以及跳动的不安曙光,还有飘流着头颅与尸首的血流成河。 一百二十一 皇后 自告别之日起,已是过了数月。 前线传来的战报并不容乐观,阿笙每晚仍做着奇怪的梦,从那些莫名其妙的情景中醒来。 “你相信……会有那样一个世界吗——没有这么压抑如黑暗的绝望,有更明亮的白夜,还有自由自在的空气不会再束缚你。你将随意做想做的事,无拘无束地去爱想爱的人。”她闭上眼,向唐菱回忆着梦里所有经历过的画面,额角逐渐沁出细密的汗。 “你总是喜欢幻想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以前是,没想到现在仍然是不切实际。”唐菱苦笑,边轻轻摇着头望她,细长的眉上似坠有沉重如万斤的思绪。 阿笙忍不住睁开眼,立刻反驳道:“我总觉得一个梦绝非全无根据,它既然出现在我的梦里,就不会只是个梦。” “阿笙,”唐菱不置可否地微笑,“我们生来就不可能得到所谓自由,不可能顺着自己心意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们都得受上天的主宰和摆布。这不仅是你和我的命运,所有人都注定如此,没有谁能逃得了。” “那你就这么甘心屈服于这可笑的命运吗?” “除了顺从,难道还有别的活法么?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唐菱无奈摇头,叹息着拣起抽屉里一样素净扇面,仔细地对着针眼想把线穿进去。 然而不知是不是光线过于昏暗,尝试了半天还是徒劳无功。 阿笙有些愠怒地劈手夺过,抓住她细弱枯瘦的腕,紧紧盯住对方那双无神的眼睛:“你一直逆来顺受自然什么也做不了!你现在就是一具空壳,你不去争,不去逃,为何不好好想想你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我确实逆来顺受,麻木无知!”唐菱难得地发了脾气,一把挣脱她的手掌,“你当真以为挣扎会有用么?” “你整日如同活死人,又从何而知?” 她无意向周围环视了一圈,视线突然触及到角落那一盏荼靡走马灯,虽已过了这么多年月仍旧擦拭得干干净净,看得出主人日日的用心,不禁皱眉:“一直抱着那点可怜的希望自我安慰,又有何用,你这不是在自欺欺人吗?” “我的事与你何干!我确实是自欺欺人,但除了这点安慰,我又能做些什么?” 阿笙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声音忍不住大了些:“那你既然忘不掉,为何当初不能勇敢些呢?你现在不还是徒劳么?” “那我告诉你,卞笙!我们无论如何在命运面前挣扎存活,所谓抗争,到头来终究还是要被迫绝望,求而不得。”唐菱叫起来,全无平日安静默然的模样,声音里带了哭泣的哽咽。 “你……”阿笙不愿再任由她这么哭下去,“腾”得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刚要毫不客气地厉声驳斥,忽听得门口响起一阵女子嗓音,虽是陌生,却充满矜贵雍容:“卞夫人在与唐妃争吵些什么呢,本后也想听听。” 阿笙不禁扭头看去,正对上一双晦暗而看不清神色的眼,眼底酝酿着无数波翻云涌,仍自将情绪藏在不为外人所见的眼底。 是伏寿。 头顶的累金攒玉凤冠华贵耀眼却沉重得坠着发端,好像压弯了她本就瘦弱的脖颈,还兀自强撑着那副尊严,让她看起来犹如被华丽的羽毛束缚了行走的孔雀。 望向阿笙的眸瞬间划过一闪即逝的恨意,虽消失得很快,但阿笙还是能够敏锐地捕捉到。 “皇后今日怎有兴致到此敝殿,竟还未来得及准备。”唐菱咳了一声,作势要起身收拾床褥。老侍女石香连忙小步轻手轻脚地踏进来,躬身为皇后端茶奉水。 伏寿眼眉一抬,制止了石香为她斟茶的动作:“不用了。本后要单独与卞夫人说会儿话。” 唐菱脸上不由露出担忧的神色,朝阿笙看了一眼,后者朝她做了个放心的手势,于是她会意和石香退下去,轻轻带上门。 “本后有事必须要与你谈谈,卞夫人。”伏寿眯着眼,斜飞入鬓的秀眉描画得过于粗黑,令她看上去添了几分不怀好意。 阿笙笑一声,直视她的眼睛:“我不认为与皇后有什么可谈。” “本后认为有必要就够了。”丹蔻重重地敲击了两下桌子,顿时发出“笃笃”的沉闷声响,混合着尖锐的刮擦声刺出,磨得听者的耳膜和心上都极不舒服。 “本后不想看到曹氏自取灭亡,所以不得不前来善意地提醒你。” 凌厉的眼眸射向阿笙的脸,她不动声色地接过这噬人般的目光,微笑道:“皇后何出此言?” “汝曹司空欺我汉家主少臣弱,凌人擅权之事何止一桩一件?想必卞夫人心里最清楚,司空眼里可曾有过陛下,有过汉室?倘若再这么一意孤行遮天弄权下去,恐怕宗族倾灭,这岂非自取灭亡?” “可我看,皇后是巴不得曹氏灭亡才好,何必要这么善心提醒臣妻呢?”阿笙忍不住冷笑,讥讽地瞥向她。 伏寿唇角轻勾,用居高临下的眼神蔑视地扫了她一眼,高傲地抬起下巴:“以你那点歌伎出身的卑微见识,只知道贪图如今司空给你的荣华富贵,又岂会看到日后夷灭九族的凄惨?” “皇后娘娘出身确实高贵,只可惜,”阿笙也并未如伏寿想象的那般恼羞成怒,反而出人意料的平静,甚至安然地自己为自己斟了盏六耳茶。 一饮而尽后,她才慢悠悠地接着说,“这里不太好 用。” 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部位,她极隐晦地露出一个微笑,不顾伏寿渐趋僵硬的表情,继续说:“臣妻出身自是比不得皇后您,也自信这头脑也比不上您的十分之一愚蠢。” “你好大的胆子,怎敢污蔑本后?”伏寿岂能容得被这般嘲弄,当即变色,勃然大怒道。 “啪”一声,桌上的瓷瓶随之被推倒在地,转眼间四分五裂。 阿笙叹了口气,缓缓在屋子里踱步:“臣妻可没皇后那么大的胆子,身为汉家国母,还敢将朝廷置于危卵之上。” “你这是何意?” 阿笙重重拂袖,风鼓得衣裳哗哗作响,“皇后刚才好一番试探,然而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本夫人无不一清二楚!皇后好深的心计,为了倾翻曹家布了如此大的一个局,还真当本夫人蒙在鼓里么?” 陡然间,伏寿的目光顿时愣住,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整个身子竟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几寸,嘴里却犹自说着威胁的狠话:“卞夫人,无凭无据信口雌黄污蔑皇家,这可是欺君的死罪!到时司空也保不了你!”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全族吧!”阿笙冷哼一声,唇畔弯起意味不明的笑容,“到时陛下更保不了你。” “再说,本夫人半点也没有毁伤你。皇后不妨扪心自问,与父亲写信密谋勾结袁绍,江东孙氏,甚至刘玄德刘景升以对付司空的到底是谁?难不成是本夫人不慎冤枉你了?如若有半点不实,本夫人自请押往大理寺受审,我倒要看看是皇后的凤印更尊贵,还是司空的倚天更足以号令天下!” “曹操欺君罔上,不臣之心世人皆知,好比董卓再生,本宫作为大汉皇后,下诏讨贼有何不可!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大汉四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毁于汉贼之手?” 阿笙闻言不由得嗤笑,旋即突然走到她面前,目光如刃似要割开她的皮肉,冷声道:“如今将大汉推向深渊的手不属于别人,正是皇后你自己!皇后如此简单的头脑又怎知袁绍更是狼子野心!你却偏偏欲引狼入室,皇后真当他四世三公忠心耿耿?你大错特错了!他若入了许都奉了皇帝御驾,这九五之位上坐的可就不是皇帝了,只会是他袁本初!难道皇后就不怕,自己亲手招来另一个袁术,而你彻底成为你所信奉的大汉的罪人?”她已经尽量不再咄咄逼人,语气还是忍不住越发强烈。 伏寿的脸僵了又僵,却仍强行维持着那点自尊,尽管手心已被掐出细密的血丝。 “你胡说!”她的呼吸已明显变得急促如火,竟全无仪态地开始尖叫,“袁大将军不可能如曹操一般包藏祸心,妄图行篡逆之事!他忠心日月可鉴,世代为我大汉柱石忠良,焉能与曹操此等乱臣贼子祸国殃民之辈相比?此番官渡决战相持,袁大将军何等神武威明,带甲将士何止百万,必能一举攻灭曹军,诛杀汉贼扶我大汉!” 她喊到最后,眼里竟毫不掩饰地释放出咬牙切齿的凶光,胸口一起一伏,恶狠狠地瞪着阿笙。 阿笙在她如此炽热的目光下站在原地,凝视着她的眼,却平静得不可思议,倚在伏寿身前半尺距离外的屏风边,镇定自若。 “皇后,你好好思虑思虑,”过了片刻,她终于轻笑一声,“司空何时欲行篡逆之事?乱臣贼子,祸国殃民?” 尾音瞬间转高,她一步步走近座位上的伏寿,“皇后您可真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啊——若没有司空,你那赖以依靠的陛下,恐怕早已饿死在只剩一片断壁残垣的洛阳了!司空为了百姓安宁无日不战战兢兢,试问天下之大,又有谁会如司空这般待陛下?待万民?” 话音已是逐渐泛出寒意,伏寿在她面前仿佛不过是个近乎尘灰的木偶,低着头,任凭冷然的质问扑面而来。 一百二十二 神秘的陌生人 “所以臣妻希望皇后好自思量,莫再行自毁社稷的蠢事。您是天下万民之母,应明白您的凤冠并不仅仅象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更是所有百姓赖以生存的信仰。臣妻最后再提醒您一遍,切记不要惹祸上身,皇后若是继续一意孤行下去,怕是无人能救得了您。” 阿笙一字一句地说,最后一个话音落下,旋即转身踏出门槛。 “站住!”身后骤起气急败坏的叫喊。 她回过头,看到伏寿扯起嘴角,犹自露出微笑:“司空快败了,你还不知道么?” “多谢皇后关心。” 她回了一个礼节性的笑容,仅此一句后到此为止,保持着风度上的温婉大方,慢慢走了出去。 司空快败了。 她脑海里不停闪过最后伏寿的这声警告,阴魂不散地回荡着,让心始终闷闷的。 府里曹熊刚碰了壁,正对着墙壁生闷气,可平时能吐苦水的哥哥们正好都不在,只能朝忙着收拾屋子的绿漪抱怨。 “那个环夫人,可凶了,老是不让我找仓舒弟弟玩。”曹熊悻悻地抱胸生气道,“哼”了声,“本来我看她长得和娘有点像还很喜欢她的,没想到居然是个这么小气的人,不就是嫌我没有仓舒聪明吗?我娘都没嫌弃我,她凭什么老是用那双狐狸眼瞪我。” 他一面抱怨,一面忍不住声音带了点哭腔,说着说着眼眶竟红了:“一定是我太笨,都怪我笨,子建哥哥会写文章,子文哥哥会最厉害的箭法,只有我……我什么都不会!为什么就我这么蠢笨……背个书也是最慢,学不了剑骑不了马,我真没用……” 他伏在桌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绿漪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眼见着男孩眼睛不一会儿便肿得像颗桃,急忙拿干净帕子给他擦,连声安慰:“这不怪你啊,小公子,你身体一直不好,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比呢?” 不料这话立刻起了反作用,不说还好,一说就立刻成了一块激起波澜的石子,搅得曹熊哭得更厉害,鼻涕眼泪没多久糊了他小小的整个脸蛋。 他扯住绿漪的衣袖嚎啕:“为什么我会一直生病啊……他们都健健康康的,为什么……就我只能待在屋子里养病,不能跟他们一起念书,一起练剑,我要是不生病的话,环夫人是不是就能允许我和仓舒弟弟一起玩了?” “小公子……”绿漪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说是吧不太合适,说不是吧,又怕他哭得更惨。 她只能犹豫地呃呃啊啊,在脑海里寻找措辞来安慰这位小公子,一看见阿笙终于从外面回来,赶紧求救似地喊:“夫人您可算是来了。” 不料话音刚停,阿笙还没来得及问儿子为何而哭,突然,屋外一阵盔甲的抖动声响起,伴随一声沉闷的跪地,绿漪见状连忙将珠帘放下。 与此同时,一个风尘仆仆的士兵隔着这道屏障高喊:“夫人冒昧了,小的奉司空之令,有事要禀告夫人。” “何事?” “我军与袁绍相持,粮草渐尽,司空已有退军之意,命小的来禀……” 他话未说完,立刻被阿笙打断:“不可退兵!” 语气竟如风卷般激烈,士兵身子不由得往后缩了缩,垂下视线不敢看她的脸。 “你去传我的话,就说一旦此刻撤退,必败无疑,只能剩全军覆灭一个结局,望司空好自思量。” “这……”士兵不免为难,量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和司空重复这样的话,犹豫地伏在地上,不知不觉已是汗流浃背,涔涔而落。 阿笙知他害怕,便站起身走近他面前:“此事荀令君知否?” “小的不清楚。” “我必须去见他。”她撂下一句,随即迅速跑向门外,心急火燎地奔往尚书台。 这是她第二次走进这个地方。 肃穆的空气裹挟着青翠的松柏,安静得只余几只雀儿闲时才啼数声的鸣叫,被夜雨洗刷得干干净净,与几年前看见的一模一样。 檐角上立着一排象征地位的铜制垂脊兽,与青黑的瓦当相得益彰,足以令人望而生畏。 “哎呀——”不远处突然冒出男子惊恐的叫声,随即发出哗啦啦的竹简掉落声,骇得原本在享受宁静的鸟儿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慌忙扑棱了两下翅膀,迅速飞到了低矮的树梢上。 阿笙不由得看过去,发现一个穿下等官服的青年男子正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散落一地的书简,看样子像是着急要用的文书。 只不过欲速则不达,青年心里越慌张,手上动作便愈发不灵便,甚至双手也在微微颤抖。 他边擦拭着额上流下的汗,嘴里还在念念有词“这可如何是好”,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见状她叹口气,不由得走过去帮忙。 青年看见有人雪中送炭,立刻抬头,擦了把汗水朝她扯出一个感激的笑容,露出一口雪亮的大白牙。 他看上去极年轻,好像并未看清楚她的脸,但还是很有世家礼节地道了声“多谢这位夫人。” 地上散落的竹简笨重且繁多,一时半会儿难以捡拾干净,没多久手臂就开始酸了。 一不小心,手指间夹起的一卷书没捏稳,竟直直地掉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她刚想弯下腰去捡,一只白净的手却骤然出现在面前,将那本刻着密密麻麻小篆的书简递到自己掌中。 阿笙惊奇之下,视线不由得看向那手的主人方向,猝不及防间,猛然撞入一双犀利而光芒灼灼的眼。 只一瞥,她立刻呆住了——这双带了点微褐的眼睛分明在哪儿见过,可又一下子记不起来,似乎在记忆里出现过的次数寥寥无几,但一定在意识里留下了印象。 就像一轮炽焰浸入冬日里冰凉的冷水中央,既通透漂亮,可又肆意得全无拘束,也不避开她的惊异目光,竟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紧盯着她的脸庞甚至全身上下,流露出让人极不自然的笑意。 “好久不见阿笙姑娘……哦不,应该是夫人,可还记得在下?”玩世不恭的语气。 他以黑纱蒙面,只露了双眸子在外,这如何能看出他是谁?! 不过此人虽是语调无礼,身形却挺拔颀长如一只高傲的鹤,那股难以掩饰的矜贵气息迅速扑面而来。虽然看不见面容五官,无法判断来者的真实身份,但整个人还是透着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说不上来是像谁。 “先生是……?”愣怔之下,她不禁开口问道。 “卞夫人。”还未等到有所回应,忽地,耳边突然有人在唤她,声音清和似三月风穿过细长的柳叶,温文如玉。 这叫唤并非是眼前的男子发出,而是来自身后的人。她转过身,看见荀彧站在几丈之外,手里攥着一小叠信。 “他是何人?”她回头指了指刚才那神秘来者,却只碰到一手空气,哪还有那个勾起她无限好奇心的男子的踪影? 竟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会这么快就消失了,不过好像在刚刚,自己似乎听见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荀彧无奈微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对那名始终蹲在地上捡文书的青年说:“蒋公子,你先回去罢,这些本座再另外派人收拾。” 他吩咐极温柔,青年却更难免自责,歉疚地看着地上那片零落:“令君……都是济不小心,把这些文书都……” 荀彧温和地打断他:“无妨,小事而已,本就是竹简过于繁重,不慎跌落自然也在所难免。” “多谢令君不怪罪卑职!”名唤蒋济的青年连连道谢,又收了几本书简才离开。 “不知卞夫人何事前来?”见蒋济已走远,荀彧负手而立,一面问道。 既然他抢先开口,阿笙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去开口询问那位蒙面男子的身份,便说:“司空欲退兵一事令君知否?” “知。”他很简单地答了一个字,仰首望了望天上陨星般的太阳,明亮得令瞳孔刹那微散,周围所有的云翳干净得不留半点残迹。 他看起来极是平静,一点儿也不像得知了消息的人,顿了小半晌,眯了眯眼继续道,“卞夫人勿忧,有彧在。” “彧手上这叠书信,您不妨看看。” 阿笙疑惑地接过,翻开瞧时,只粗粗读了一行,脸色不由得倏而大变,不禁细看下去—— “而今大将军兵势十倍于司空,军威正盛,南军如何是您敌手?故下官顿首再拜,求为大将军帐下一小卒任凭驱遣,望大将军宽宥下官过往之罪,念在此日月昭昭弃暗投明之心上暂且容留臣,不弃臣之愚钝……” 后面还有一大段,然而她已经没有心思继续翻下去。 “这些信,都是司空的官僚暗投给袁绍大营的?”阿笙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苦涩地问荀彧。 他极轻地“嗯”了声,说:“不止彧手上的这几份都是,袁绍军营里还有更多,这些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他们为什么……要背叛?”阿笙皱眉。 “蝇虫总是为了眼前那点萤烛般的小利而盲目,彧一点也不奇怪。在他们看来,袁绍毫无疑问,必定会在这场决战中赢得胜利。” “司空待他们皆是给以重用,他们为何还不满足?”她越想越怒火上头,气得大骂,“这群叛徒!真是让人寒心。” 荀彧望了她一眼,缓缓踱步到她身旁,抬手靠近她的发顶似乎想要抚摸给予安慰,然而在还有半寸距离时,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瞬的迟疑后迅速放下了手收回至身侧。 “卞夫人,”他轻咳一声,温柔地说,“所以,明公如今的处境腹背受敌,任何一步差错都可能导致不可挽回的失败,所以放出退兵的消息是被迫之举。” 阿笙难以相信地后退几步,认真观察了荀彧好几眼,确认面前的是真荀彧后才开口:“当初可是令君您一力支持司空发兵官渡啊!怎么倒是你也打起退堂鼓了?难道令君不知,如今撤军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吗?以令君之智,这点不会看不明白吧。” “彧并未言支持明公退兵。”他安静地听她发泄不满,很有耐心地始终没有打断她,待她说完后才沉沉道,“卞夫人不必忧虑,彧明白该怎么做。” 他的承诺一向言出必行,目光沉稳而笃定。阿笙顿时乖乖闭上口,呆愣在原地,一时间嘴唇开合竟说不出连贯的正常话来:“令君?” “彧会即刻修书一封,陈明利害,劝明公三思而行,非至绝境万不可萌生退兵之意。明公信我,他会听从我的建议。” 明公信我。 四个字,重如千钧。像颗流星划过夜晚后坠落在古老的长空,与月碰撞出皎白的寒星锋芒。 荀彧视线遥望官渡的方向,青山在很遥远的地方绵延出更遥远的云天外,好像驱散了所有被云雾遮掩的蒙昧。 一百二十三 掉入虎穴 过了几日已是清明时分。 前线传来的战报依旧是僵持不下,虽是打消了撤兵的念头,无粮与补给不足的窘境更是萦绕不去。 按照风俗,寒食节是祭拜祖坟的日子,即使战火连绵数月,也不能坏了成例。可惜弟弟小秉已随军出征无法一同前往,只能阿笙一个人去。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行囊,换上粗布素服,便踏上前去琅琊的马车。 车轮辚辚,天上下着朦朦胧胧的小雨,行驶到州府最南面时是一条不算宽阔的道路,路两边正有人在卖金黄的枇杷。 她最是嘴馋,叫了声停便下车走到摊前,看见有个衣衫破旧的老人端坐着,似乎在闭目养神。 “老人家,我要一斤枇杷。” 老人眼皮抬了抬,算是应承,手指比了个三。 “三十钱?” 老人点头,她把袋里的铢钱塞到老人手中,接过一捧芭蕉叶包裹着的金灿灿的枇杷。 “夫人,老夫提醒您一声,可千万别走官道。”猝不及防间,他眨眨眼,突然冒出了莫名其妙的一句。 阿笙哪里明白他什么意思,满头雾水地又问了一遍:“什么?” 不料老人立刻抿紧干涸的嘴唇,甚至干脆闭上了双目,似乎不愿再开口。清淡的日光显出他满脸沧桑的古铜色,看上去像一具彻底风干的雕像。 见他闭口不言没有再提的意思,阿笙也不好强问他原因,只能无奈叹口气,捧着手上的枇杷回了马车里。 “改道,换小路。”她掀起车帘吩咐了声车夫,虽说老人没明言,她心里还是不得不提防一手,隐隐约约的不安悄悄从心底蔓延开来,不知道缘由的恐惧最可怕。 忽然,整个车厢似乎颤抖了一下,连带着身体也不由得摇晃,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 “报夫人,这小道被毁了,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泥泞,恕小的实在行不得。” “那换路罢。” “夫人,要去琅琊一共只有两条道,眼下这条已毁,也只有官道可行了。” 个中实在太过于蹊跷,就算是再笨的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不知是谁,非得把人往官道上赶,怕不是在策划着什么。 心头不由得蒙上不详的阴影,现在却只能暂且压下那层疑虑,她透过车窗朝路口望了望,看见有许多官家命妇与百姓的车马亦疾驰于官道上,扬起阵阵烟尘,溅得半空一片灰蒙蒙。 既然有这么多人同行,想必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于是她吩咐道:“就走官道罢。” 车夫“诺”了一声,鞭子抽打着马匹,不快不慢地行驶于前面的车队之后。 阿笙觉得无聊,便拿起角落的书简开始翻看,漫不经心地读起上面的字样。 不料这字居然越变越大,同时竟也越变越模糊,凝结成巨大的黑点印在瞳孔中央,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在脑海里回荡起来,转得人骤然晕乎乎的。 有什么气味钻进了逼仄的空间,径直散开来,阿笙直觉暗道不好,可当她正要捂住鼻子时脑袋顿时一晕,浑身失去了意识,只一瞬的工夫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眼前逐渐变得清晰,头顶是一片灰白色的帐顶,几盏满堂红的烛火跳动着昏暗的光芒。 这里是……军营? 这是谁的军营? 她脑子“嗡”得一声大了,一切困意惊得尽数散去,克制不住惊慌地四处打量,发现周围竟有许多妇人。 “这是什么地方哪?” “谁把我们劫到这里来了哟?我还急着要去给我那托梦给我的姑母上坟呢,这可怎么办啊!” “我一个平民百姓,素日勤恳过活,自问一直是个啥法也没犯过的老商妇,这怎么被逮到这里来了?怕不是官府抓错人了,快放我出去呀!” 她们俱是不明所以地叫起来,焦急地磕头哀求着。上首有几个陌生男子坐在席位之上,最中间一个着金铠翎盔,虽是瞧不清楚脸,但看上去似乎最是尊贵,其他人都以他的一举一动唯命是听。 一名鼠眼男子侧身在那将军身边耳语了什么,随即一展袍袖,在众人乞怜的注视中走下来,两旁的小兵立刻朝众人叱道:“此乃郭军师,汝等安敢不跪?!” “诸位夫人烦请稍安勿躁,郭图在此保证:袁将军自会放了你们,但只要做一件事情——”郭图细小的眼睛环视了一圈,却暴露出狞恶的凶光,惊得几个胆小的连忙倒退了几步,“告诉袁将军,哪位是卞夫人?” 阿笙陡然吃了一惊,只觉脚下站都站不稳了。 这里是袁绍的大营! “卞夫人?”一名嘴快的中年妇人率先看了一遍四周,“我们哪里认得什么卞夫人?再说天底下姓卞的这么多,我们怎么知道袁将军要找的是哪个?” “别装傻!”郭图不耐烦地厉声暴喝,瞪着她们斥道,“袁将军自然只要寻曹司空的那位卞夫人。” “我希望卞夫人能自己站出来,不要挑衅袁将军的忍耐限度。”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互相推来挤去,用眼神彼此探寻,被问到的妇人无不忙不迭摇头,慌张摆手以摆脱卞夫人的身份。 偏偏在场的都穿着寒食节的素服白裳,并未着半点华贵的手势,光从衣饰上也无法判断平日的地位尊卑,自然也不能凭此咬定。 所以这么片刻下来,还是没人站出来。 这时袁绍身侧另一名谋士模样的方脸男子不禁拊掌大笑,阴阳怪气得令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自顾自亦站起身,看着众人慢悠悠皱眉:“既然请不到卞夫人,那我们不妨亲自来找一找。烦请各位摊开手,逄某来瞧瞧,一般那等贵夫人的手可都是细皮嫩肉的。” 他信步走下来,鹰隼般的目光环视着一双双摊开的手。 忽地瞧到一貌美妇人手若柔荑,逄纪不禁“呵”了一声,唇角噙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上下打量了那女子好几眼。 那妇人被望得心里直发怵,两股战战,不禁慌忙跪地为自己分辩:“大人明鉴,民女愿以性命担保,民女真的不是那卞夫人,民女不过是朝廷一介中郎将的妻子。” 见逄纪的目光仍然在自己面庞上逡巡,斗大的汗珠不禁从额头滚了下来,她赶忙从腕上取下自己的玉镯,指着内壁上的小字:“大人您看,这上面刻的是民女的姓,民女姓张,与那卞夫人没有半点瓜葛。” 逄纪也未答话,径直踱步至阿笙身前,方脸正对她惶恐的眼:“这位夫人,冒昧了,请吧——” 阿笙只觉呼吸都停止了。 她强装镇定,暗自深吸一口气,努力做到面色如常,在对方灼热的注视下将手慢慢摊开。 逄纪似有似无瞥她的面庞一眼,像是把锋利的刀刃试图将她脸上的皮肉剜去,多余的眼白诡异如夜枭,阿笙骤然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暴露无疑,身体在这阴鸷的目光下差点打了一哆嗦。 “夫人想必在家也不闲着罢。”逄纪细细看了许久,突然抬眼,不阴不阳道了一句。 “大人说笑了。”她稳了稳心神,赔了个笑脸,因为不清楚他的意思,只能试探着继续往下接话,“家里还有许多需要自己动手干的活,闲也闲不下来。” 这时她发现幸好自己的掌心布满肉眼可见的细茧,是从前那段饭也吃不上的日子里留下的痕迹,至今也仍未消褪,看上去与所谓贵夫人完全毫不沾边。 想不到如今竟能为打消逄纪的疑虑起到作用。 她忍不住偷偷去觑他的脸色,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甚至能闻到对方的呼吸声。 果然见逄纪似笑非笑摇了摇头,边继续看向下一个,边道:“夫人果然贤惠。” 这下终于能喘口气了,心稍稍收回了些。 转了一圈,逄纪发现此法行不通,一旁的郭图不禁冷笑,凌厉的眉高高挑起,抱臂笑道:“既然无人自认,那我不妨再给一炷香的时间,此香燃尽若卞夫人还是不愿出来,那休怪图无情,将在场所有人尽数下狱,直到卞夫人自己站出来为止!牢里的滋味想来也不好受啊,若非迫不得已,我等也不愿意得罪曹司空哪。” 他一面说着,一面捏了根妙篆香以火石点燃,放进炉中,少顷便有袅袅的烟雾飘至半空。 顷刻间,人群不由得炸开了锅。 阿笙躲在人堆里听见所有的喧嚷,心脏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啮咬,只觉全身发凉,从头到脚都泛着寒气。 ——到底要不要站出来? 她比谁都清楚袁绍要用自己做什么,当个人质用来胁迫曹操,她虽不敢打赌后者会不会为了她甘愿放弃些什么,但还是忍不住猜测,他不会就这么放弃自己吧。 可如果此刻不站出来,郭图到底会做出什么举动,她也能设想到:所有人将被囚禁在牢中,她自己一个人被下狱倒无所谓。但要连累那些无辜的人为自己受折磨,这也是她不愿看到的。 煎熬真是一件最受罪的事。 眼见着那细弱的香渐趋灰色,逐渐燃尽,卷曲,心的外壳也像被慢慢剥离了一样,手掌不由得冒出冷汗。 “袁大将军,这阵势是要做什么呢?” 一股冷风倏而从外面钻进帐中,随之响起男子张扬恣意的笑声,像在死寂的冰山里突然点燃一把热烈的火,溅起无数银星。 阿笙顿时浑身一激灵,下意识抬起头看向那来者。 不想一碰上那双眼睛,她当即呆住了。头脑血液瞬间骤停。 她分明见过这双犀利如日的眸子! 单单凭这个她就足以认出他来——是在尚书台里遇到的那位神秘男子,而且绝不可能认错。 那日他以黑纱蒙面,所以未能看清他的脸孔。不过现在,他毫无掩饰地走过人群之前,似乎完全无视在场人的噤若寒蝉,却让她得以完完全全地看清楚了他的容貌。 清瘦的颧骨,高挺的鼻,明亮而不失清澈的眼,明晰却并不尖锐的双眉,五官近乎完美的男子。 身形仿佛云天外挺拔高傲的鹤,一身耀眼醒目的深红,容貌与荀彧近似是一个复刻,不愧是天生的孪生子。 只不过一位浅淡如水,一个浓烈似焰。 “卞夫人怎生到此?” 还未等袁绍开口回答,他似乎是故意的,极高声地唤了一句,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得明明白白。 阿笙的瞳孔刹那间瞪得滚圆,心脏血液瞬间凝固——眼前的男子正直直地微笑着盯向她,方向明显得令人不会怀疑他望的是除她以外的别人,引得全场如炬的目光齐齐射向她的脸。 ……荀谌,算你好样的。 一百二十四 下狱 阿笙心里暗骂着,脸迅速沉了下去,不敢去接住袁绍与那些谋士阴冷而得逞的目光。 “卞夫人可是孤的客人,适才为何不敢接受本将军的盛情相邀呢?”袁绍突然笑道,阴恻的嗓音略带沙哑,故意假惺惺降低了声调。 “妾在此谢过袁冀州好意,不过妾岂敢妄称冀州的客人,怕是俘虏更加妥当吧?或者说,妾充其量不过是个人质,袁冀州您想必也是打的这个主意。” 她其实紧张得浑身发颤,冷汗早浸湿了后背,表面却仍然强装镇定,目光讥讽地抬眼与他对视。 被这么直白说穿,袁绍竟并未愠怒,反而抬眉拊掌大笑:“卞夫人猜得果然不差,兵者诡道也,孤也不是圣人,用些不入流的诡计下策自然不怕他人指摘。” “可惜袁冀州打错算盘了!”阿笙盯着他,“您与曹孟德从小交情深厚,对他的了解不会比妾的少,您很清楚他可不是会为了一个女子做出让步的人。” 袁绍挑眉:“然而并不是没有例外——那就是卞夫人你啊。不如卞夫人猜猜,当曹孟德得知你成为孤的客人之时,会是什么反应呢?会不会当即心急如焚,以退兵的代价来交换一个安然无恙的卞笙呢?” 阿笙刚想开口嘲讽他,骤然,帐外忽而传来剧烈的响动,所有人都不禁吃了一惊,视线不约而同看向了外面。 毫无预兆地,天边燃烧起连绵数里的赤红,随着时间的延长逐渐清晰可见,甚至能闻到那股化为灰烬与滚滚白烟的气味。 满天的火光几乎映红了半边夜空,跳动的火浪照亮黑夜,蔓延开黑白交织的厚嶂般的烟雾。 倏然,一阵马蹄疾驰的奔踏声打破原本安静的军营,瞬间引起难以阻止的骚动与躁乱,如一粒火星猝然落入干柴中央,径自爆开无数噼里啪啦的沸腾。 仅仅半刻的工夫,周围旋即响起一片凄厉的哭声与哀嚎,夹杂着不再抑制的咒骂。 “乌巢粮草被烧了个干净,这下可好,我等不但失了军粮,那些辎重也全被夺去了。”有人也不再顾忌,干脆和战友大声议论道,口气咬牙切齿。 “这不全怪主公优柔寡断昏聩专横!不听田别驾的逆耳忠言,派个淳于琼将军去镇守乌巢,这不……醉酒误了事,这下全完蛋了!” 这人的话顿时引起诸多人的附和,失望的浪潮在顷刻间袭卷了所有人的头脑,纷纷叫喊着:“乌巢被焚,我等吃什么,拿什么去打仗?饿着肚子上战场跟曹军对垒么?” 人心惶惶,此刻战报亦如雪片般飞来,前线军士心急火燎地奔进帐中,不约而同带来一个消息:曹军夜袭乌巢,一把火焚烧了粮仓。 所有谋士皆僵硬地不敢吭声,站在位列中彼此沉默着面面相觑,以眼神示意,目光尽皆慌张游移。 火光燃起的那一刻,阿笙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她偷偷瞥了一眼上首的袁绍,他果然面色铁青,凌厉的眉眼间尽是欲杀之为快的恨意,提剑快步朝她走过来。 脑子顿时“铛”地一片空白,当下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啪”一声,脸颊上忽地挨了重重的一耳光,立刻爆开剧烈的疼痛,脑袋骤然嗡得作响。虽是在她意料之中,但身体还是猝不及防地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重心不稳栽向地面。 祸不单行,头一下子磕到了尖锐的桌角,径直划出一道口子。几秒后额角泛起灼热的温度,不知是不是血流了出来。 “阿瞒奸贼!”袁绍狠狠咬牙,那噬人的目光似要将她浑身贯穿。 阿笙忍着疼试图从地上爬起来,想要维持仅剩的那一点尊严,但却被他充满杀意的眼神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只能用手肘撑着地面不至于完全倒下去。 忽然,一股寒芒瞬间照彻昏暗的营内,惊得所有人不禁一凛。 袁绍从腰间拔出剑,泛着冷光的剑尖直直刺向阿笙,堪堪在距离咽喉还有半寸的位置停了下来,他紧握剑柄,皱眉怒道:“孤要杀了你,为乌巢与死去的将士报仇雪恨,孤要让阿瞒小儿为他的阴谋诡计付出代价,孤必要让他后悔!” 剑锋抵在脆弱的脖颈上,薄薄的肌肤下青白色筋骨分明,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慢慢划出血痕,一滴滴鲜红兀自渗出来。 阿笙哪里还顾得上这股火辣辣的疼痛,连反驳的话也憋在嘴边,压根不敢说出口,只能在心里暗道天亡我也。 “将军息怒!”眼见着那剑锋即将挑破喉咙,荀谌突然喊了一声,伸手一把攥住剑刃,任凭血在指缝间兀自往下淌,也没放开。 “荀先生?”袁绍眉头紧蹙,不解地看向他,手中动作随之停止。 荀谌这才收回手,然后朝他躬身作礼,始终未看早已陷入呆怔的阿笙一眼,镇静自若道:“不过是个女子而已,杀了她如何能偿还那数千位将士的性命?依臣之见,倒不如留她项上人头,向曹孟德赚些更值当的买卖。” 见袁绍犹豫,他倾身走近主公之侧,望入后者怒火中烧的眼睛:“主公莫忘了,您要的是曹孟德的命,以及整个……天下。” 袁绍闻言,颔首沉吟数秒方收剑入鞘,猛地盯住阿笙,冷冷道:“孤暂且饶你条贱命,给孤押进大牢好好看管,若有异动即斩!” 地牢昏暗潮湿,到处弥漫一股腐烂的气味与尸臭,不绝于耳的鬼哭狼嚎搅得阿笙本就烦躁的心愈加难受。 袁绍看来是真恨曹操入了骨,给她的饭菜皆是难以下咽的隔夜馊饭,要捂住鼻子闭上眼睛才能勉强咽下嘴。 她倚着墙壁坐在草堆上,边盘算着如何才能存活下去,边自己给伤口包扎着,这时外面发出锁链转动的当啷声响,她下意识抬头,发现牢门旋即“吱呀”一声开了。 她立刻低下头,猜也能猜到来者是谁,瞥都没瞥他一眼,自顾自将褴褛的被褥用力一扯,撕了块布条下来,往蜡烛上烤了烤。 正要往额头上缠裹时,手腕倏地被一只手有力地攥住了,耳边随即响起这几天以来听过的最温柔的男声:“我来。” 她没好气地皱眉,眼皮也不愿抬一抬,随即用力一把挣脱开他的手,“关你何事?” 他并不恼,仍是笑意轻浅:“卞夫人可是还恼着在下?” “荀谌,我问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还是无心都无关紧要,但在下若不把你供出来,你就更不可能逃得掉,难道你还不明白在下的良苦用心么?”他谑笑般地弯了弯唇。 他的脸上好像戴了张不辨表情的面具,永远都是那副与世无争全无所谓的神色,却更令阿笙猜不明白他本意到底是真心要帮自己或者不过是在试探。 “那我真是要多谢荀先生啊,拜您所赐,现在这死牢外面日夜都有重兵把守着,确实更容易逃出去呢。”她撇撇嘴,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 荀谌往后仰了仰,丝毫不避嫌地上下打量了她片刻,良久才摇摇头:“你这脾气还是没变,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呃,暴躁。” “卞笙没记错的话——我与荀先生似乎并无什么交集吧?真是难为您还记得我。”她没好气地闷头说,视线转往别处不再看他。 “如此看来,在下的记性实在比卞夫人好太多,”他故作失望地叹口气,那真诚的目光几乎让人相信了他所做和所说的吻合,“卞姑娘当年的一颦一笑在下可都记在脑海里呢,只是可惜啊,原来卞姑娘自始至终都未曾正眼瞧过在下,真是令人伤心呢。” 呸!阿笙在心里嫌恶地吐了一口,视线不经意瞥过他的面孔,刹那间有种在和荀彧说话的错觉。 看着这张与后者近乎一模一样的脸,过于熟悉而陌生,她想骂人终于开始没骂出口,硬是从喉咙憋了回去。 “你可说几句真话吧。” “真话就是——”他沉思了一会儿,就在阿笙以为他要问出极其正经的问题时,他突然接着说了一句,“在下倒一直很奇怪一件事儿,至今也仍未想通。” “说。” “在下曾以为阿笙会嫁与文若,那声弟妹差点就能叫出口了,可是万万没想到阿笙居然没如我愿,倒真是令在下惊奇。” 他竟然颇为惋惜地叹口气,甚至毫无任何来由地叫了她的闺名,眼眸极为认真地盯着她看,像是真心在询问。 “我配不上令君,令君也不会喜欢我。”她很是心不在焉地说。 荀谌意味深长地眯眼,很明显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追问下去,一下子被阿笙立刻拿话堵住:“我回答你了,接下来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行,卞姑娘尽管问。” 她瞬间锁住对方黑漆漆的眸,沉沉问道:“那日你为何会出现在许都的尚书台?为何要来见荀令君?” “卞夫人,这已经是两个问题了,恕在下……” “回答我!”阿笙丝毫没搭理他的顾左右而言他,直接打断。 “文若是在下的孪生弟弟,我为何不能见他?天底下哪有拦着亲哥哥见弟弟的道理?卞夫人可真是过于蛮横霸道了。” 阿笙皱了皱眉,他果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认真回答她,这回应和自己一样漫不经心。 于是她暂时放弃了追问,揉揉眼打了个呵欠:“罢了,我累了,你先走吧。” “等一下,”牢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又叫住他,看着他那双乌沉沉的眸子,“谢谢你……今天救了我。” 一百二十五 礼物 荀谌闻言谑笑着弯唇,从袖中扬起自己的右手,已被一圈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看着它颇为惋惜地叹气:“可惜了,在下恐怕要好一会儿时日不能习剑了,这是不是该怪到你头上?” 阿笙笑一声,视线转向别处,发现阴暗逼仄的角落里迅速掠过一只老鼠,快得只见了一道黑影便消失了。 “你怎么会大发善心救我?” “我又为何要告诉你?”荀谌瞬间收起笑容,尾音随着脚步声消失在幽暗的甬道远处,“或许卞夫人以后会明白。” ** 袁军大营。 “张郃、高览!” 袁绍一声令下,右手边的武将队列里旋即站出两位一身银铠的青年将军,立刻甩起披风,拱手跪于地:“末将在!” 两人俱是英武不凡,飒爽的举止间涌起刚毅与利落,动静皆裹挟一阵迅疾的风。 “孤命你二人即刻率三万兵马急攻曹军大营,击他个措手不及,教曹阿瞒首尾不能相顾,如此可报乌巢之仇。今日孤委卿等以重任,卿当勉力进攻,不得推阻!” 张郃顿时大惊,冷汗涔涔而落:“主公万万不可!曹贼必有防备,只怕我等趁虚而入之计不可行哪!” “有何不可?”袁绍当即露出不悦的神色,蹙眉瞪视,“昔日田忌听孙膑之言,围魏救赵大破庞涓,如今孤也欲效仿此良策,莫非你当孤不知兵法?” “末将不敢,唯望主公三思!”张郃急忙拱手再拜,恳切道,“末将以为,当年庞涓皆因轻敌无备而中孙膑计策。然而今日曹贼向来用兵善稳,既亲身率骑兵奇袭乌巢,必已在其大营委派了一位长于作战的大将镇守,恐怕早已是严阵以待,虽兵力不足但胜在有备,我军应是急攻不下啊!” 袁绍却是极不耐烦地摆摆手,疲倦地闭了闭眼,背过身去:“你与高览亦是长于作战素擅用兵,如何对敌不得?同样都为大将,为何汝等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莫要再拖延贻误战机,小心孤治你们的罪!” 张高二人为难地相互对视了一眼,正欲开口辩解时,早已聆听多时的郭图从梁柱背后转出,一双鼠目阴阴地打量着两人,倏而抱臂冷笑道:“莫非二位将军心生反意不成?在此推三阻四,可不是忠臣作为。” 两人大惊,当即慌得双双“扑通”跪地,往石板上向袁绍磕了几个响头,唯唯告饶:“我等不敢!我等忠心天地可鉴,决不敢如郭先生所言妄起背叛之念,望主公明察!” “那还不快出发?”“啪”一声,铜制的虎符倏而掷于地,袁绍背手而立,金鳞铠甲的辉光刺入所有人的眼中,“倘若兵败,唯你二人是问!三日之内,务必要看到曹营大旗献上!” “是!”张郃、高览忙捧过那沉重如斗的虎符,低首向袁绍高声应道,“吾等不敢有负将令,当即刻出兵。” “索索”的铠甲抖动之声响起,尘土飞溅里二人已奔出帐外,点兵拔营。 眼见前线战事紧张,袁绍不停在案前踱步,扫视着墙上被标注得密密麻麻的羊皮地图,心神不定地唉声叹气。 郭图见状,不由得凑上前去,露出谄媚的笑容问道:“不知主公为何事忧虑?” “孤只恐张郃高览二人辜负了孤的期望,吃个败仗回来,空落得曹阿瞒耻笑。” 郭图眼珠子一转,细长的手指拈着翘起的乌黑须髯,“臣正也为此担忧,此二位将军临行前对主公之行兵布阵颇有微词,张郃更是狂妄自负,自恃其才,恐怕胜算不大哪。” 见袁绍陷入沉思,郭图唯恐天下不乱地继续煽风点火,注视他说:“主公,依臣愚见,主公不宜过于信任张郃此人,不如派……” 话语未落,前线战报忽然如雪片一般再次飞来,袁绍从斥候手中接过,视线稍微扫过几行便面色铁青,将其猛地往地上扔去,破口怒骂:“张郃高览这两个废物!区区曹营久攻不下,孤要这二人何用?孤要砍他们的头,按军法处置!” 郭图一瞥主公这一反应便已猜到发生了什么,嘴角蜿蜒开意味深长的冷笑,眯眼道:“臣早言张郃高览皆有反意,想那曹贼大营必定空虚不过千人之数,我三万大军前往攻袭居然失利,非张高罪责还能为何?” “孤悔不该遣此二人担此重任,误我大事!” 袁绍气噎塞胸,倏而“哗”地拔剑砍去桌案一角以泄愤,却犹自余怒未消,将那份宣告败绩的战报一点点尽数撕碎,纸片如雪花般从指间纷纷扬扬散落在地。 众人皆悚然一惊,郭图自知袁绍对他最是信任,偷眼窥得袁绍脸色略微平静了些许,方才小步上前,“事到如今,主公应急召二人即刻回营,先收回兵权,再治他们个怠慢军心有违军令之罪,也好杀鸡儆猴。” “报——”士兵拖长的禀告声骤然钻进耳朵,掀起帐帘便朝袁绍急促高叫,“主公大事不好!张将军和高将军……他们……他们二人率所部兵马投了曹贼!” 此报无异于致命重创。 “反了,反了!”袁绍顿时两眼涨红,胸膛不停上下起伏,攥拳捶着自己的胸口以平缓呼吸,指着南边开始肆意咆哮,“孤平日待他们素来不薄,高官厚禄重爵哪一样没赐给他们,如此至关重要的时刻居然叛孤,孤要杀光他们全族!用鲜血让他们尝尝背叛的滋味!” 郭图不禁也心慌起来,张高反叛毫无疑问是在袁绍本就六神无主的心上又插了一把利刃,那三万精锐一失,恐怕真的大势已去。 他这下,是怎么巧言令色也无法让袁绍安心了,只能闭嘴沉默,以免引火烧身。 袁绍颀长的身躯重重跌坐回尊位,用力喘着粗气,大声叫道:“将那卞氏带来!” 阿笙正用石子在墙上写字,突然两个凶神恶煞的兵士闯进牢中,也不告诉她要干什么,径自一语不发地架住她的胳膊往外拖。自己身体压根动弹不得,硬生生被一路拖到了营帐中。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灰蒙蒙的天空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硝烟气味,地上到处皆是坑坑洼洼的泥泞,须臾脚上便沾满了潮湿的尘土。 大营里如同一处万年冰窖,诸人尽是噤若寒蝉不敢多言半个字,死气沉沉,僵冷寂静。 “禀将军,卞氏已带到。”兵士俯身奏道,将阿笙的手臂往地上一甩,旋即转身离开。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负痛地揉了揉胳膊,下一秒,脖颈上突然多了双冰冷的手,刺激得她忍不住把脖子往后缩,那双手却径自加大力度,缓缓收紧,呛得她想咳嗽而却无法动弹。 她惊恐地抬头,立刻对上一双怒极生恨的眼,眉锋如燃着火焰的刀刃,将近欲把肌肤一寸寸残忍割开。 “贱人!”袁绍恨得几乎咬破嘴唇,从牙缝里迸出两个侮辱的字眼,手上猛掐她的喉咙。 阿笙挣扎着试图推开他,窒息感如汹涌的浪潮骤然要将身体吞没,使劲上浮也不见水面的影子。然而袁绍看来是下了死手,她用了所有的力气去推对方也都是徒劳,反而愈发激怒了他。 她知道这样无端激怒对救命毫无用处,只能松开手放弃暂时抵抗,发红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嘴唇艰难开合,努力吐出几个不成语句的字:“你杀我……没用的。” 但很明显,袁绍正处于愤怒的风口浪尖,压根不去理会她到底在说什么。 周围的谋臣武将更是在一旁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幕,还有人亦抱有同样的怒意,那仇恨的目光恨不能亲手杀了她。 阿笙用余光看了一圈他们的脸,最后失望地闭眼——没有那个人。 她也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难道那位荀谌一定会救自己吗?不说各为其主,再者除去偶尔见过的那几面,两人近乎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凭什么要冒着触怒袁绍的危险去救她的命? 但如果是荀文若的话,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丧命。阿笙极其笃定,正像倘若他落入险境,自己也会不顾一切救他一样。 不过眼下,就连那点唯一可能的希望——荀谌也没了踪影,阿笙吊着最后一口气努力地找寻他,但是到最后,她也没看到那张有着最熟悉的五官却近乎陌生的脸。 完了,荀谌没出现在这里。 闭眼,听天由命。 就在她以为一切都结束之时,脖颈上紧缚的手突然松开了,大口大口的空气顿时涌入喉中,灌得她连连咳嗽了数声。 捂住自己的脖子,阿笙不解抬眼,看见一名满身血污的士兵跪伏于地,手中呈上一份战报,正疲惫地喘着粗气,应是不久前刚经历了场浴血恶战,侥幸逃生至此。 她心里不禁一紧,悄悄斜觑袁绍扫视战报时的面部表情,呼吸瞬间停止,只余竹皮纸在寒风中抖落的瑟瑟声,以及自己这颗心脏在胸腔里扑通的跳动。 “曹阿瞒!”袁绍忽然仰天厉声高叫,而后猛地低首,鹰隼般的目光骤然盯向正忐忑不安的阿笙,“既然如此,孤如今可以不杀你。” 而后他大手一挥,几名手下迅速围拥上前,俯身听候命令:“吾等但凭将军吩咐。” “孤命你们即刻前往曹营,让曹孟德知道他的卞夫人如今在孤手里,是要冀州还是要卞夫人,皆由他曹孟德自己作出决断。若他还想要他的妻子活命,明日退兵回黄河以南三十里之外。” “诺!” 正欲领命出发时,袁绍突然道了一句:“且慢,孤还要送老朋友一件礼物。” 他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在他面前愈加显得瘦小的阿笙,嘴角上扬出一个狞恶的弧度,不急不慢地说:“曹阿瞒素来最是狡诈,没有点证见他又怎会信呢。” 他一步步逼近她,随即竟拔出腰间匕首,凛冽的锋芒在刀尖一闪而过,晃花人眼。 “孤总要让他尝些代价!”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暴怒,兀地刺痛耳膜,“孤要割下你的手指,装在木匣子里作礼物送给他。卞夫人不妨猜一猜,当你的夫君收到这份孤精心准备的大礼时,会是什么心情呢?” 一百二十六 断指 他面上带笑地一字一句,阿笙听得面如土色,只觉心脏在一点一点下坠。 脚下仿佛踩着一片稀薄的寒冰,忽地全部破裂,整个人猝不及防跌入冰冷刺骨的深潭,周身迅速被窜进来的极寒裹挟围绕。 双手紧攥,她恐惧地盯着头顶那张仇恨到扭曲的面孔,大脑里只余一个念头——他是认真的! 他既不是恐吓,也不是威胁,方才连自己的性命都要取,想必此刻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锋利刀俎下最脆弱的鱼肉,只需轻轻一推便能坠下悬崖,从此万劫不复。 “你若伤我,他恐怕就更不会要我,那你的条件便全部落空了。”她大声喊起来,尽管喉咙在畏缩发颤,于风里头瑟瑟地抖着。 袁绍却不置可否,指腹抚过匕首尖锐的刃,随着动作泛出足以眩晕人眼的寒芒。 顷刻间,他突然倾身过来扭住她的手腕,阿笙趁此空隙,瞬间反手脱离,掌心里一直紧握的尖头石子飞快划过他的腕处动脉,他却像早已料到了般,蓦地迅速制住她那只手后死力紧攥,动作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不甘瞪他,袁绍微哂,嘴角轻蔑地呵了一个笑,“你这点伎俩还想伤孤?痴心妄想。” 随即强硬地掰开她攥成拳的左手,“孤自然不会做对自身不利的事,不过是要你一根手指,好给曹阿瞒个提醒。”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生杀予夺在他眼里草芥蜉蝣般寻常,区区吹灰之力即可让所有人的鲜血成为脚下铺路的浮尘。 “袁本初!战场上兵戎相见才算男人,欺侮手无寸铁的女子算什么本事!”阿笙拼命挣脱他的钳制,用力把手臂往外抽离,却被面前这个力气明显几倍大于自己的男人牢牢掌控在手中,难以脱身半步。 “若非曹阿瞒狡诈在先,坏我大计,孤岂会动你?要怪罪,就怪……” “轰”的一声,耳里顷刻爆开后面的话已变成听不清楚的咒骂,在耳边不断回荡着模糊的声音。 ——手指上的痛意骤然暴起,由钝逐渐趋向尖锐,偏偏神经能无比清楚地知觉属于身体的一部分在丢失,就好像不只那根左手的小指,似乎整根手臂都连着断掉了。 指节断裂与皮肉分割的悉索声响清晰地钻进耳朵,随即,那根小指倏而掉落在地,发出沉沉闷响敲在痉挛作痛的心头,倾泻而出的液体沿着手背与掌心淌下来,瞬间濡湿了衣袖与小臂内侧一大块。 血的腥气扑鼻而来,刺激头脑里每道神经。 下意识间,她痛得当即想大叫出声,拼命咬着舌头,硬生生忍住了叫喊。 不能哭,不能哭。 阿笙在心里使劲提醒自己,若在此刻流了眼泪,就是彻彻底底向袁绍认输了。她不敢去看地上那截被割下的小指,别过视线看向角落。 她一辈子都会记住这一天,记着今日流的血,这根失去的手指。 于是她仍旧面色不惊,惨白如纸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却艰难地扯起嘴角,冲袁绍大笑起来:“袁本初,你必败无疑。” 袁绍未曾料想她的反应会是这般,原本只当她早已吓得瘫倒于地,不料如今竟会这样镇定,倒真让他始料未及。他明显愣了半刻,旋即回道:“孤坐拥雄兵百万,黄河以北数万里广袤之地尽数属孤,如何能败?” “事到如今,你还不清醒!”阿笙微笑着,“袁大将军,您头脑寡陋而妄自尊大,这点愚钝不堪的见识与狭隘的心胸,如何配得上所谓四世三公的凭恃?你难道还看不明白么,等待你的结局只会是一败涂地,一场笑话!” 手上疼得整个人快要晕过去,她用尚还完好的那只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好让身体能勉强站稳,眼睛定定地面对眼前这个恼羞成怒的男子。 “贱妇!”袁绍当即破口大吼,竟欲拔剑,“孤要杀了你这个贱妇!” 眼见那剑即将破鞘而出,阿笙竟不欲躲闪,就这样直直地站在原地盯着他。 “杀我,你就是在向全天下承认,袁本初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他就连兵家诡计也战胜不了一个区区曹阿瞒,竟要靠杀害女人来满足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然后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最后丧失意识之前,昏黑的眼帘前依稀有一道浅朱色身影掠过,随即自己似乎栽在了一个人的怀里,沉沉地陷入黑暗中。 “笙儿,笙儿?” 好像有男声在唤着自己的名字,却不知声音从何而来。 她从疲乏中睁开眼,打量着周围的景象,却觉恍如隔世。 手上那根断指已被白布紧紧缠裹好,身上也换了件干净衣衫,还有几块大大的烧饼摆在床边的桌上,像是在等着她拿走充饥。 “这是……在哪里。” 她迟疑地四顾,问道。 “这里是家啊,你回家了,笙儿。”那个声音再次响起,阿笙望过去,看见了自己的父亲,正坐在床边笑着看她。 她难以置信地叫起来:“……爹?” 她立刻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张开双臂去抱他,却扑了个空,什么也没有碰到。 “爹?”她疑惑地望着父亲,看见他朝自己摇摇头,说:“笙儿,爹好久没看看你了。” 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目光里遗憾与欣慰交错夹杂,良久终于道:“你也有白发了,我以为我的女儿永远是十八岁那副样子的,不过还是很漂亮。” “我也会老的。”床头有一面星月纹饰样的铜镜,她捧起来照了照自己的脸,发现原本乌黑的鬓间果然结了白霜,突兀到令人无法忽视。 但是这张面孔,令人奇怪的,和许多年前相比并没有明显可见的变化,或者说是在以比常人减缓几倍的速度衰老,看起来依然算是年轻。 她一直猜不透其中缘故,曾问过方士朱建平,他只拱手说是由于卞夫人受天之眷顾,命与北斗相合相契,所以会显得异常年轻许多。 “笙儿,你还记得爹和你说过的话么?”她正发着呆,听见父亲突然说。 她点点头,放下铜镜,“我都记在心里。” “生于此茫茫乱世,你即使无能力反抗,也依旧需抱有坚韧与隐忍,那等黑暗混沌便永无压倒你的时日。”父亲喟叹道,如炬目光紧紧凝视着她的眼睛,片刻不离,“爹没能给你良好的出身,没能为你安排一个妥当安稳的人生,只能叮嘱你过好以后的日子。” “爹,我都……知道。” “你还有这么长一段路要走,爹不知道你会遇到多少危困,唯独希望我的女儿能平安顺遂,就算不得不面对艰难,也能独自承担,不到万不得已莫要放弃自己。” 他一字一顿说着,伸手想来抚摸阿笙的发顶,却又像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又缩回去了。 “爹,你放心,你的话我都记下了,永远也不会忘……” 她话音未落,床边坐着的父亲突然不见了,连同眼前一切,天旋地转间,一眨眼都消失了。 “爹,爹?”她急切地环顾大喊,赤着足在阗无一人的回廊甬道中奔跑寻找,夜月的微光拖着她的影子,漫漫长长,呼唤却无人回应。 “父亲,父亲,你在哪啊?” 叫喊了无数遍,却始终只能听到自己一个人的回声,阿笙的眼泪从眶中顷刻涌出来,堵住了喉咙,“父亲,我们一起回家,我们回琅琊……好不好?” 她喊到最后,声音已是嘶哑得再说不出话来,她慢慢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把头埋进去,什么也顾不得了,开始放声大哭。 哭着哭着,手上的痛意骤然如尖刀切过般钻到心里,她不禁疼得大叫。 浑身打了个寒噤,她骤然惊醒——湿冷的汗缠着发丝黏着额头,视线打量周围,仍在这座呆了三天的牢狱,昏暗得只余点点灯烛的光亮,她意识到刚才自己做了个梦。 怪不得能看见父亲,听着他说话,上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他的时候,似乎已隔了许多年了 。 疼痛兀自在不间歇地发作,将她从回忆中被迫拉回现实。忍住心头的颤抖细细去看,阿笙发现那根断指的部位已是逐渐发炎化脓,狰狞的伤口处血肉模糊,甚至能看见深处的白骨,却只用一条破烂的粗布简单地包扎着。 她自己都看得心惊肉跳,挪动身体慢慢爬到那点微弱的烛火边,伸出左手,将那块布小心地取下来,让火苗舔舐自己的伤口以止血。 “嘶——”火辣辣的疼钻心彻骨,把眼泪都逼了出来。她使劲咬住自己另一条手臂上的肉,让这牙间传来的刺痛分担些痛苦,漫长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等伤处上的死皮终于焦黑,她用手掌沾了点墙角散落的石灰,忍着这股疼,尽量轻手抹在上面。 整个过程她都半眯着眼睛不敢再看下去,只觉心也像被割成了碎片状,一片片掉落在神经上,不停地引起阵阵情不自禁的震颤。 这个夜晚极其难捱,闭上眼后根本难以入睡,头脑被没有停歇的疼痛搅得无比清醒,那点困意完全无法抵御。 煎熬挣扎间,牢门蓦地开了。 ※※※※※※※※※※※※※※※※※※※※ 觉醒了觉醒了 一百二十七 挣脱 一双绣金云纹靴骤然映入眼帘,脚步匆匆地闯进狭窄逼仄的牢内,随即在她面前站定。 阿笙抬起头去瞧来人的脸,那人恰好蹲下来与她平视,然后她看见了荀谌。 他望上去似乎很疲惫,散乱黑发从未扎好的束发旁逸出来,额角与鼻尖亦沾满了许多晶莹的汗珠,身上的暗红长袍也附着许多灰尘,好像走了很多路才匆匆忙忙赶过来。 略微喘了口气,他突然伸手握住她的肩,盯着她惶恐而倦怠的眼睛:“我时间很短,需要你立刻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不解地望着他,“何事?” “你想活命吗?” 阿笙始料未及他这么风尘仆仆地闯进来,居然第一句就是问她这个问题。 她用力点头,答案很明显。 他沉吟半秒:“那我告诉你,你很不幸,曹孟德拒绝了袁冀州的条件,袁冀州今晚将拼尽全力与曹孟德最后一战,开战前会杀你祭旗。” “拒绝了?”尽管她早知会是这个结果,但这句话的影响显然盖过了后面她自己的命运。 他果然还是做出了这个选择,和自己料想的真是一分不差。她苦涩地想道,自己真是了解他。 骤然间,她觉得心脏空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手指不自觉地抠住掌心,掐出深红的细缝来,那处断指的伤口似乎也没那么痛了。 荀谌很了然此刻她心里在想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在他身边这么久了,应该早就猜到他会怎么做。” “是。”她直起身子,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语气淡淡,“所以你这么急着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亲口来通知我,我要死了?” 他却突然严肃,看着她说:“我是来告诉你怎么活。” 他居然是来救自己的。 阿笙觉得出乎意料,默不作声地听着他道:“今晚是你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若不按照我说的去做,便再也逃不出去了。” 他紧紧注视着她惨白的脸,眼神像是试图唤醒沉沉欲睡的月夜,轻声却诚恳,“听我说,两军混战之时群龙无首,此时牢狱看管最是懈怠。我会用我的身份想办法支走这些狱卒,待子时更漏一响,你便立刻往外跑,跑到西城门,那里会有人来接应你。” 此刻他的声音和荀彧的很像,阿笙一时竟忘了点头应答,只愣愣地盯着他这张记忆再深刻不过的脸。仿佛时光细致镌刻的雕塑,慢慢地慢慢地清晰、凝固与幻化,逐渐描摹出和最熟悉的模样极其相似的五官,悄然与印象重合。 但如今就连那眼底的温柔也近乎一模一样了。 见她一直发怔不说话,荀谌不禁无奈摇头,晃了晃她的胳膊:“我说的你听明白了吗,阿笙?” 喉咙里下意识含糊“嗯”了声,荀谌动了动唇刚还想说什么,不提防被外面传信兵骤起的叫唤声打断:“荀军师,主公正急寻您至军帐议事。” 荀谌匆匆应了一声,来不及再说下去,把袖中一件黑色短装便裳塞到她手里,抬眸看她:“记得换上这个,免得被人瞧见。” 阿笙与他的目光骤然相接,这才发现他的眼睛深邃得一眼忘不见底,仿佛是雾岚遮住的墨痕残卷,在无人可探知的地方絮语着过去的吉光片羽,并非全然是骄纵飞扬的气盛。或者倒不如说,那些如日光般耀眼的神采不过是为了掩饰胸中跌宕丘壑的表面功夫。 她陡然一惊。 ——若果真如自己猜测的那样,他惯于用傲气掩人耳目,那遮蔽的除了他所效力的主公,恐怕再不会有别人。 难不成,他与袁绍并不齐心? “你为何要救我?”沉默了半秒,她试探着开口,一面窥看他的表情。 荀谌却不回头,径直抬脚走出门外,大步流星:“这个问题你曾经问过了。” 他果然还是不肯回答,阿笙怎么也想不通他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究竟有无别的意图。 但不管如何,活命要紧。且不去猜他在策划什么,至少早晚都是死路一条,不如姑且信他一回,说不定他是真心诚意地施以援手。 想到这儿,她一刻也不敢耽误功夫,赶忙换上他那件黑裳,将原来的旧衣服揉成一个团塞在草堆底下。 这时外面果然响起一片喧闹与叫喊声,那些看守狱卒的脚步声都变轻了,像是在逐渐走远。 她伸出脑袋往外张望了两眼,发现那些人都消失在视线里。荀谌果然没骗她。 在心里暗自庆幸着,随着远处更漏一响,阿笙重重推了一下门,如她所料,牢门没有被锁上,随着手上的动作“哗啦”一声开了。 回身把门关上,她四下环顾了几圈,确认无人看守后轻手轻脚地跑到甬道尽头,选择从旁的一个小洞逃出去。 阿笙蜷起身子趴下去,费力地从里面往外钻,过了半晌,一缕清亮的月光瞬间照进她的眼底,像是指引方向的照明灯。 趁着月明星稀,她从地上迅速爬起身,双手攀住坑洼不平的墙壁,双脚用力踩上去,翻过一座矮墙后往下跳。 “她在那!快追!”后面骤然响起急切的追赶声,明亮的火把照出周围丛生树木的黑影,映在墙上显得幢幢欲动。 阿笙拔腿就跑,也顾不上回头去瞧追兵从哪个方向而来,只管穿过树林,埋头往城中的市坊里跑。 过了没多久,她听见那队人马的声音竟越来越偏离自己,竟是在往别的方向赶去,似乎在追的是另一个人。 阿笙松了口气,但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谨慎地望了望现在身处的四周,由于已是深夜,街上已没有几个行人,只有几所酒楼宴乐之地的灯还亮着,间歇传来女子和男子的嬉笑之声,以及嘈杂的笛箫与筝乐混在一处,似乎完全不知晓城外即将发生的大战。 她站在原地想找到西城门的所在,猛地不远处暴起一声:“找到她了,快抓住她!” 紧接着一簇簇明晃晃的火把尽皆朝她涌来,阿笙慌忙往曲曲绕绕的胡同巷弄里跑,身后追兵紧追不舍,口中还不停喊着:“快追,别让那个女人跑了,抓到她主公重重有赏!”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快追上自己,右边几丈处是一家客栈,她忙不迭抬脚跑进去,摸黑爬上了二楼。 底楼的追兵已踩上阶梯正要上楼,咬咬牙,她反身悄悄推开一扇门,极速关上去后往漆黑一片的床上钻。 这里没有一点灯,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也没有人出声。 万幸这里应该没有住客,爬上床后她扯过被子蒙上自己的脸,盖住自己的身体,紧缩在墙角丝毫不敢出声。 旋即门“砰砰”被撞了数声,没有回应后立刻被一脚踹开,一伙人的脚步声猝然走进屋内,蛮横吼道:“此处可有人?有无看见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瞒报谎报者一律杀无赦!” 阿笙骇得躲在墙角直发抖,心脏抑制不住地猛跳,耳边脚步声越来越近,恐惧一步步攫住失去知觉的胸腔与神经,她只觉灵魂都要出窍了。 蓦地身旁竟响起一阵慵懒的男声,有些不悦地打了个呵欠,向来人厉声斥道:“何人搅扰我与美人鸳梦?” 这里居然一直有人! 阿笙吓得呆住了,猝不及防间腰被一双手一把环住,被拉近至一个陌生的怀抱里。 额头猛地磕到了胸膛上,她感受到身旁那人呼吸的起伏,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了他是谁。 荀谌。 他的体温与外表的热衷恣肆完全相反,冰冷得不似常人,怀抱仿佛是一座冰窟,同样根本感受不到半分温热。 他松松垮垮地搂着她的腰,身上似乎只覆了层单衣,阿笙甚至能听到他体内血液流动的极细声响。 他俯下身附在她的耳边,悄声耳语:“别动。” 她脸上烧得不敢抬眼,只听见他极其烦躁地冲那群追兵喝道:“还不速速退下?” 领头的一名军官忙低首喏喏:“属下不敢,只是在抓捕一个主公命令要找的人,我等也不敢违抗。” “我这可没有什么通缉犯,只有一个主公赏赐的姬妾,难不成你们连我荀军师的屋子也要搜么?” 他不耐烦地呵斥,不料那领头的军官也不是容易糊弄的人,当下朝四处张望了许久,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军师恕属下冒犯,只是……” 他话音未落,立刻被荀谌打断:“放肆!再敢多言,待袁冀州得胜,我就向他弹劾你个不敬之罪,区区校尉也敢如此无礼。” “不敢不敢!”众人闻言慌忙跪地拱手,“我等这就退下,还望您大人有大量。” 盔甲窸窣声渐起,她估摸着他们已离去几丈远时,立刻钻出被褥想爬起来,却被他伸手一把按住,“他们还未走远,你这么急着送死吗?” 想想也对,不过她当即不动声色地挣脱开他的手,远离了他一尺距离,低低道了声:“谢谢。” “我几次救了你的命,就值这一句还不那么真诚的谢谢?” 屋内没有点蜡烛,不过她猜都能猜到此刻他脸上会是什么神情,便把语速放缓:“多谢荀先生相救。” “那你可知,我为何救你?” 一百二十八 棠棣 他终于愿意主动回答这个阿笙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了。 于是阿笙探究地盯着他的眸子,试图从眼底挖掘出些有关答案的信息,“你不说,我又如何能猜出来?” “你是不是以为我暗地里喜欢你?”他莫名其妙地开始微笑,眼角脉络似的细纹晕染意味深长的味道,“那你可真是想多了——”尾音故意拖长。 他自问自答竟还自得其乐,不等阿笙反驳出口便突然大笑起来:“我荀谌这辈子可没喜欢过女人,对所有女子都毫无兴趣,当然也包括你在内。” 见阿笙忍无可忍要打断自己,他食指靠近唇畔“嘘”了声,随即微微凑近她,笑道:“我啊,唯独只爱一个荀彧。” “你的亲弟弟?” “很惊讶罢?”荀谌仰面大笑,“所以旁人如何猜得到?他们只当我荀家兄弟情义淡薄退无私交,殊不知荀谌爱弟弟爱到无论什么也可以抛却不顾。” 他似乎对阿笙的反应了如指掌,单臂撑头,谑笑地凝视她的表情。 阿笙听得目瞪口呆,站在床沿边打直了眼,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此刻满心倾翻的疑问。 “女人有什么好?左不过是一张漂亮的脸惹得色鬼牡丹花下死,再不过就是横溢才思、奕世品德值得拜服 ,然而这几样文若又哪一样没有?我荀谌亦是一身才华,自然从不肯轻易服输于人,却只有一个文若能让我甘愿退让不止半步。” 他倚在錾刻着云纹芙蓉的床板边自顾自地说着,手指摩挲着项上棠棣花式样的镂玉坠子,不住地在掌心翻转。 这棠棣花阿笙曾在子建屋前的院子里见过许多株,他热衷每日浇水施肥,待到花熟后葳蕤成云,雪白的瓣贴枝而生,晶莹如玉琢梨蕊,他便会亲自折满一素瓶送去给子桓。 个中含义她自然明白是何意。 “十余年前文若执意选择曹孟德,将我荀氏家族的命运押在他手里,从此颍川世族便与曹氏福祸休戚与共。我全力支持他的选择,独自一人屈身事袁,为的就是让他日后还有退路。我辅佐袁本初亦有十余年,倘若曹孟德败了,袁绍终究会看在我的情面上留文若一线生机,他还是能实现他的理想,做他从少时起就为之追寻的事。为了他,我叛主背德,自官渡对峙至今我未献一计,眼睁睁地目睹袁本初错失良机而一败涂地,甚至亲往许都提醒他如何应对沮授田丰的计策。” 月至中庭,鸦鹊稀稀落落的啼鸣散着浅淡的月光透进窗棂,照出荀谌硬朗分明的下颌线条,是和荀彧的隽秀柔和而不同的轮廓。 他絮絮地陈说着,眼底如夜里暗色的云端旁闪烁着光芒的星,却干净得坦坦荡荡,不容半点尘灰掺杂进去。 阿笙不由得心中一动,“那他知道么?” 荀谌慢慢抬眼看向她,眼底翻涌的情绪模棱难辨:“所以这最最遗憾。可惜他虽是七窍玲珑,然而他自己却亲手堵上一窍,于是对情终有几分愚钝。不仅于我,于他自己亦是如此。” 见阿笙不解,他不禁又扬唇大笑:“若不是他,我哪有这闲情逸致大发慈悲救你一命?我救你,全然是为了他,我的那位置身其中却不知的好弟弟。” 她只觉莫名其妙:“你这是什么意思?救我与他又有何关系?” 他低笑一声,忽而像随心所欲似的,倏地望着窗外漆黑中隐隐透出光亮的黑夜,仰首高声吟唱起来,“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将兮——” “可叹那衣锦褧衣,裳锦褧裳啊,终是化了飞烟,埋入尘泥里散个干净。” “你倒着实有接舆狂且一般的不羁作派,长啸清歌信手拈来,但是我并不明白你念这诗的意思。”她耐心地坐在床沿,听着他吟完这整首郑风,不失礼貌地皱眉问。 他收敛笑容,眉目骤而冷峻:“他终有一日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 “我要是他,我现在就趁深夜带你远走到云天之外,别的所有事从此一概再不管。” 阿笙当即皱眉站起身,冲他叫道:“你疯了吗?” 他安然地斜卧在侧,视线斜睨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同样坐起身子:“但他永远不会那样做的。” 旋即一声叹息:“他仿佛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为了汉室天下而活的,我作为兄长,也并无权力评判他的理想到底正确与否,只知道他为了那把龙椅上坐着的刘姓皇帝甘愿赔上自己的生命。所以无论是谁,一定都不会改变他的决定。” 阿笙沉默不语,但心里很清楚荀谌所言完全无误,只能黯然地站在原地,听他继续说:“自然也包括那位曹司空,文若永远不会与他真正齐心,或许轨道相似,但终点从一开始就不同,便永远都不会共有一个结局。我很了解他并无郭奉孝那般纯粹,奉孝是我见过最澄澈却最复杂的谋者,很奇怪他的每一步棋看上去似乎不带有任何利益考虑,单纯是为落子而落子,偏偏就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而我的好弟弟注定不能像他一样洒脱无拘,他的棋局里遍布了太多要顾忌的陷阱,外人看来风平浪静,实则在他心里早掀起了无数波翻云涌,那是最可悲最难为的啊。” 旁观者向来清,他语气自始至终很冷静,只是嗓音里微微带有难以自饰的哀伤,像锻炉里还未炼成的新剑,外表纵然看上去光亮耀眼,然而一旦不慎摔落于地,便会“哐”一声立刻碎裂成两半。 “那你……能把他救出来吗?”她不禁问。 荀谌目光越过窗外,望着夜幕里笼罩的许都的方向,那里离自己遥远得隔了许多座山河,不免低低叹一声:“阿彧,阿彧,除了你自己,谁能救得了你呢。” 他在一旁清醒地注视了荀彧许多年,瞳孔里那个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身影在与自己相反的道路上义无反顾地渐行渐远着,而他除了无用的沉默,其余什么都无法干涉。 他能做的,都已经为弟弟完成了。 “我最担心的,是终有一日文若发现结局无法扭转,将他自己献祭给未完成的理想里。”他喃喃低语,不知是不是有意说给她听见,但她还是能将每个字听得一清二楚,“阿彧太天真了,渴望着永不可能实现的将来,我们颍川怎会出了个他这么痴心的人。” 她望着天上那轮不算圆的缺月,风慢悠悠吹过来,扑在脸上影影绰绰,亦喟叹道:“他是太孤独了,能理解他的帮不了他,能帮得了他的可惜又不能理解他,曹孟德其实心知他想要什么,却也只能报以沉默。” “曹孟德?呵,恐怕最后文若正是要死在他手上。”荀谌忽然一反常态,竟弯唇冷笑。 “他不可能这样对待荀令君。”阿笙立刻张口反驳,语气激动,“他与荀令君彼此推心置腹,交谊远比你想的还要深厚,他是不会也不舍得要令君性命的。” “他是不会舍得要文若的命,但他未必不敢!”他突然也厉声叫道,手摇晃着阿笙的肩,似乎在试图提醒执迷不悟的她,“那一天终究是要来的,即便他不愿伤害文若,文若也不会让他为难,我希望你能仔细看清楚,曹孟德心中的未来容不下文若,文若想要的东西他更给不起!” 这话恰中隐忧,阿笙的心猛然陷入悲哀,低头不再吭声了。 “我要你发誓。”良久,他倏然说。 她抬眼看他,发现他的面容已变得严肃,“说罢。” “我要你发誓,如若那一天不得不到来,你卞笙,会尽你所能保全其性命,让他活下去。” “我发誓——”阿笙一字一句,盯着他的脸孔说,“我卞笙纵然人微言轻,也会尽我所能保全他。我的命是他给的,赔上我自己这条性命也要让他安然无恙地活着,包括维护他的选择,他的名誉以及他所珍视的一切。” 荀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神色中窥探些他想寻找的许久终于颔首,瞥了眼窗外的天色与月影,那月色从他面庞上交错掠过,映在他忧虑重重的眼底。 “你该走了。”他缓缓闭上眼,“那接应你的人早已到了城门外。” 阿笙朝他浅鞠一躬,道了声:“珍重。” “等等。”他突然叫住将要推开门的她,“我有样东西,需要你为我转交给阿彧。” 手离了门闩,她转身走回去,看见他解开了脖颈上的黑色细绳,将那漂亮的棠棣坠子取下来放在掌心里,递给她。 “告诉阿彧,兄长能做的事情都结束了,这枚坠子还给他,望他好自保重。” “那你以后会去哪?”她接过坠子藏进襟中,确保万无一失后问。 “我啊,”他摇摇头,“可能去长江以南,也可能在辽东以北,偌大一个天下,终究会有能待得下荀谌的地方。” ※※※※※※※※※※※※※※※※※※※※ 新年快乐! 至于棠棣,常喻兄弟之情,《诗小雅常棣》云,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个人很喜欢子建的诗文,私以为钟嵘“骨气奇高词采华茂”的评价子建当得起,魏晋六朝最爱他和江淹的诗赋,当然鲍照的文及七言诗亦很惊艳,可惜我无那等功底专门写论文称赞。 魏曹植《求通亲亲表》:“中咏《棠棣》匪他之诫,下思《伐木》友生之义。” 一直认为洛神赋是子建写给曹丕的情诗,那洛水美人分明就如楚怀王之于屈原,可惜最后亦只能怅徘徊而不能去,二人兄弟之情我比作荀谌于荀彧,可惜魏书中后者两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从此再无记载于史册上的瓜葛,也是遗憾。 大家新年都要快乐嗷 一百二十九 江山与美人 星辰黯淡,唯余一枚并不算大的缺月挂在半空中央,勉强照亮前方的路。 深夜空气里浮动着刺鼻的血腥气,一股无法消散的硝烟味从城外顺风飘进来,伴随着巨大的击鼓鸣金与兵器铿锵碰撞的声音,令人脚步有些虚浮,仿佛四周皆是一片虚幻景象。 城内亦是开始躁动不安,家家户户皆紧闭门牖以免殃及池鱼,窃窃的私语声却在夜色里肆意蔓延,天边阴沉的暗云黑压压地积聚成铺天盖地的绝望,重重地沉在人心上。 也不知奔跑了多久,幸好城门已遥遥在望,静悄悄地隐匿在黑夜之中,像一只蛰伏矗立的巨兽。 如久逢黑夜乍然瞧见了曙光,她赶紧提起衣摆加快步伐跑过去,却听见身后追兵的步伐与地面摩擦的声响,仿佛骤然而发,快速地一阵阵敲击在心头。 “找到人了,快随我抓住她!” “她在那,这次必须把她擒住!” 高喊声猝然钻进耳中,在风里头显得尖锐而起伏,阿笙顿时慌不择路,见城门紧闭,随即不假思索地跑上城楼。 她回头慌忙瞥了一眼,看见那一群明晃晃的火把距自己已是越来越近,甚至能逐渐看清为首军官那张满是胡茬的脸,兴奋得像是看到了一只走投无路的猎物。 “站住,你还能往哪里跑!” 阿笙急得浑身发颤,大脑蓦地一片空白,这时,数声清脆昂扬的马嘶突然划破夜空,意气如茫茫沧海中云帆破浪,又似是于狂风中依旧岿然不动的宣告。 “夫人,快跳下来!”熟悉的声音随之响起,急切却有力。 揉皱的心脏仿佛被什么莫名安抚,呼吸骤停,她不由得攥住胸口衣裳的位置,顺着那声音来源的方向往城楼下看,望见了他。 他来了。 爪黄飞电通体雪白,在夜里如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肆意闪耀光芒,身后还跟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兵马,印着“曹”字的军旗在风里猎猎而舞。 身后有人已追上来试图牵住自己的衣襟,来不及思考,她拔下发间簪发的钗子划过这件薄薄的黑衣,“哗”一声下摆顷刻应声而落,趁那人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立时往城下纵身一跃。 耳边呼呼的风声拨乱神经,她闭上眼睛,默数数了几秒后,果然不出所料地落入一个结实有力的怀抱里。 睁开眼,她看入一双即使在黑夜里也依然明亮的眸子,如一滴未散开的浓墨,不禁扬起嘴角微笑:“我差点以为你不会来了。” “夫人说什么呢。”他亦大笑,一面握住她的手给予心安,“江山与卞笙姑娘,孤两者皆要。” “……疼吗?”手不自觉触上了她断指的伤口,阿笙不由得吸了口凉气往后缩。他低头捧起她的左手,眼底蒙上一层阴郁的浓雾与怜惜,“我一定会让他悔不当初。” 说着他突然拔剑,“啪”得拨开城楼上急速飞下的箭矢,掉转马头后一路朝南奔驰,在一座大营前住了马。 “这里是我的军营,从此你便安全了。”她跳下马鞍,耳边听见他柔和的声音,“你先进去歇息,我还要重要的事情要做,与袁本初之间的账必须得好好清算。” 阿笙明白机不可失,便点头应了声:“好。” “夫人,你穿得过于单薄了。”他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而后给她系上。 阿笙安静地接受他的关切,攥住脖颈上打着的结,抬头看他:“一切小心。” 营帐里寂静得只留风的回响,唯有角落里的一个背影站在不远处,似乎在点着一支烛火。 那袭青衫映在烛火摇曳的一角显得愈发清晰,如远黛被大片大片成霭的云烟遮断,却依然耸立挺拔,遥遥可望。 “卞夫人?”正当她轻手轻脚走过去,冷不丁地郭嘉唤了一声,倒教她吃了一惊,顿在原地:“郭祭酒怎么知道是我。” 这时他转过身,清亮的眸里盛着笑意:“主公的爪黄飞电可从来不坐外人。” 许久时间不见,他看上去更加瘦削,那张面孔苍白得近乎透明,像是头顶那片勉强清晰的月色。 她心里一酸,暂时也无心回答他的玩笑话,这时郭嘉抢先占了话头,问:“卞夫人可有见到荀谌先生?” 何止见到,能虎口逃生也是拜他所赐呢。 “见了他好几面,不过能让郭祭酒念念不忘的人,倒果真是一位奇士。” “那嘉能否冒昧一问,荀友若是如何评价嘉的呢?”他眨了眨眼,眸子里像藏着闪烁发亮的星,似乎很期待地笑眯眯看着她。 “你不妨猜一猜。” “嘉猜啊,”郭嘉眯起眼睛,青衫的衣角被倏然钻进来的风高高吹起,愈显得脆弱却如春日的蝶般恣肆飞扬,“嘉一定没在他嘴里挨骂,不过肯定也不算什么好话,至少是在他眼里看来……咳咳。” 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未说几句话便捂住口咳嗽起来,单薄得好像那风轻而易举地就能折断他的蝶翼。 她不忍地说:“你快先坐罢,要不我去帮你叫随行的军医来看一看,他们医术虽然不如华先生,但也总有些办法的。” 他摇头,但随即也很听话地扶着桌案坐了下来,坐定收回手时,阿笙无意一瞥,看见桌案上沾有明显的猩红色液体,但被他很快地用袖子内侧擦去了。 她目睹着这一切,心里浮浮沉沉的很不是滋味,可又何尝不清楚他的心思。 她便不去明着揭穿他,闷闷地道:“保重身体,荀谌说你是他见过最优秀的谋者,可不能不爱惜自己。” “卞夫人放心,嘉最是惜命,连往日最爱的酒都戒了呢。不过友若可不会这样评价嘉,在他眼里可没有谁能比得过令君啊。” 阿笙闻言愣了半秒,不禁望向他那双□□透彻的眼,那里干净得仿佛一张随时可以沾染尘世的白纸,却偏偏就能通晓这凡间的所有秘密。 说他是天上仙人久处蓬莱瀛洲无聊了,偶然下凡来打发打发时光也不一定全是虚言,可惜这位仙人忘记带了丹药,才导致了如今这副轻飘飘的身体。 “你真是聪明得过了头,我若是袁绍,肯定为有你郭祭酒这个敌人彻夜辗转难眠。”阿笙由衷叹服。 郭嘉轻轻一笑,发丝垂了几绺斜于眉前,突然侧身望了望寥远的天空,像是发现了什么。 “他来不及了,”郭嘉说,“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夜晚了。” 阿笙不解其意,“祭酒不妨说个明白。” “明日这个时辰,曾经那个天下人皆忌惮的袁本初,恐怕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他语调淡淡,是与他口中的预言截然相反的冷静。 “你是说……” “是。”郭嘉言简意赅地点头,“他活不过后日的凌晨。” 建安七年,官渡大败后袁绍病急,不日去世,这场战役以曹操大获全胜告终。 袁绍二子袁谭袁尚皆欲争位,同室内伐自相残杀,曹操听郭嘉按兵不动之计徐徐图之,静观其变坐收渔利。 果然二人中计,外患尚且抛却不顾,兄弟便迅速阋墙再起纷争,虎豹骑抓住时机一击而溃,于南皮斩杀袁谭,袁熙袁尚仓皇远奔辽东。 曹军自此入主无主的冀州,安顿下来后官吏们连忙登记户数安抚百姓,一面拜访河北世家大族,进城后秋毫无犯,很快本来人心惶惶的民众又回到了过往的安宁之中,好像换了个统治者对他们并未造成任何影响。 “子桓快瞧,他们冀州人娶亲的风俗跟我们那的很像嘛。” 街旁两匹马并鞍而过,其中一马上的褐衣男子望见不远处一户人家在迎亲,穿着大红喜服的乐手敲锣打鼓,一路夹道护送着喜气洋洋的新郎,他不由得兴致勃勃地以鞭遥指着他们,偏头向曹丕笑道。 身旁的曹丕不禁瞥了一眼,而后又不以为然地笑了声:“子丹你真是大惊小怪,冀州虽属河北,但毕竟都是中原之地,风俗相近很正常啊。” “哎,”曹真闻言点点头,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新的值得惊奇的事物,当场又叫起来,“那不是崔别驾家的公子吗?莫不是他今日娶亲,我们也去讨个喜糖凑个好彩头。” 曹丕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却发现人潮挤得水泄不通,喧天的锣鼓吵得震天响,一下子哪认得出谁是谁,“人这么多,怕也是他们才会有这么大的排场,你又不是没见过人家娶媳妇,何必这么凑热闹,快回……” 催促的话音骤而戛然而止,曹丕不知为何突然闭上了嘴。 曹真不明所以,疑惑地转头望了望他:“子桓……?” 这时他发现自己这位族弟的眼睛居然闪烁起异样的光彩,也不知在往何处盯。原本冷峻的眉也顿时柔和了许多,整个人兴奋地像点着了火,是和适才大不一样的热情。 他不禁奇怪地张了张嘴想问怎么了,却被曹丕立刻打断,两眼还犹自望着远处:“子丹,其实……我觉得凑热闹也挺不错的,这样吧,你先去禀告父亲一声,我怕回去晚了被责骂。” “这亏本买卖我可不干,要回去咱俩一起走,凭啥要我一个人给你垫背。”曹真撇嘴,又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有了什么新发现,看上去竟魂不守舍的。 “哎呀,你快先回去,明日我把青锋剑送给你,这总行了吧?” 曹真顿时大喜过望,早前垂涎了那把宝剑甚久他也没舍得给自己,怎的今日就这么爽快了? 不过重赏之下他也不愿去追究原因,当下抱拳告辞:“那我先走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子桓你可要做个顶天立地说到做到的男子汉啊!” 临走前他还不放心的再三叮嘱了几遍,被曹丕不耐烦地一一答应后方才驱马离开,心满意足地哼着曲儿走远了。 “姑娘,你还记得我么?”曹丕见族兄没了踪影,立刻向道旁一位女子喊道。 他的声音过大,导致周围许多少妇姑娘们不禁抬头看他,发觉是名年轻的华服少年坐在马上。 看他打扮便能猜到身份非富即贵,那模样也是难得一见的俊秀优雅,她们皆忍不住抛下矜持,朝他多张望了几眼。 然而他刚才想唤的女子似乎对他并无兴趣,只注视着路上的坑坑洼洼,一面专心赶着自己的路。 “我认得你的,我原来见过你!”曹丕也不管她的忽视,当即惊喜大喊。 他迫不及待地纵马疾驰拦在她身前,而后迅速滚鞍下马,又怕自己显得过于唐突,便露出矜持而礼貌的微笑,“姑娘你还记得吗,我那次还碰巧有幸帮了你,但还没来得及询问你的芳名呢。” 闻言她明显愣了半晌,却在眼前这双灼灼目光的注视下低下头,也不知是不是出于羞赧。 面前的贵公子笑意浓浓,身上一袭玄黑蟠螭纹长袍,年轻而热烈的气息扑面而来。此刻如同盛夏里最灼热的风夹杂着微微的清寒吹过脸颊,还能闻见他身上特有的月麟熏香。 然而她好像不愿去看他的脸,一声未吭,转身又欲匆匆离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脚步快得眨眼就淹没在了人群中。 曹丕顿时急了,不禁朝她的背影大喊:“姑娘你不记得我了吗?” 可惜茫茫人海一片喧闹,很快掩过了他的声音,也不知她到底有没有听清。 没过半刻,她便倏而不见了,仿佛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 一百三十 追风 袁氏大定,曹操自然论功行赏,各行分封。 谋臣将领正齐聚州府官署议事,只见数匹快马飞速驰入冀州城门,架势似是风驰电掣,市中百姓不由得惊慌而退。 领头的高声大叫着“幽州传来急报,速速让道!” 一面径直奔至官署玉阶前,下马后顾不上喘一口气,立刻手捧战报上前,跪地呈给曹操,拱手禀道:“司空,此乃从幽州传来的八百里加急,沿路雉堞已按事先布置点燃狼烟作了警戒。” 他接过细看,眉头随着视线逐渐紧蹙。览毕,眼里迅速掠过一道强自克制的杀意,分明是在压抑着那股即将爆发的怒气。 “乌桓异族果然本性难改,飞报传来其三日前劫我幽州,掠走百姓十万余户,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尽量平缓胸中起伏,语调却仍保持着冷静,从尊位上站起身继续说:“孤从前忌惮袁本初掣肘,故而暂且放过乌桓一马。今日河北尽归孤有,其赖以结盟的靠山早已灰飞烟灭,不料他们仍不知收敛,愈发变本加厉,竟敢不识好歹欺辱孤的子民!” 话音刚落,张辽与徐晃不禁率先站出来,义愤填膺地指天大叫:“乌桓小儿早已是心头大患,现在如若不除,难道还要放任着他们继续这般为非作歹?主公不必犹豫,请即刻出兵深入讨之,末将愿为先锋,让乌桓小儿付出代价!” “主公不可!”几位武将闻言慌忙出列劝阻,“乌桓地处偏远,占据以逸待劳之地利,岂能深入讨伐?如此不正中乌桓奸计?望主公慎思!” 张辽当即反驳:“诸公好自思量,若是贻误战机养虎为患,致使日后乌桓愈发尾大难除,诸公敢担保不会有更多的百姓被劫掠掳杀么?” “但如若即刻出兵,张将军可敢担保刘备不会伺机攻我许都大本营否?他现今虽是正依附刘表,万一刘表受他鼓动发兵谋许,到时首尾不能相顾,莫非张将军还有三头六臂分别解围不成?”另一方武将自然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大老爷们顾虑为何如此之多!这般畏首畏尾,如何能成大事!” “徐将军这是什么话!我等之意,是劝司空一举南下,拿了刘备才是当务之急,乌桓辽东日后图之有何不可!” 两个阵营都是暴脾气,像干柴一点就燃的性子,顿时眼一睁就开始争论起来。 谁也不愿落了下风,当场在曹操面前争得脸红脖子粗,各个额头青筋直冒,也不管是否失了礼数。 “诸位将军多虑了。” 温和而文雅的声音倏而从谋士位列中响起,如清溪淅沥淌过陡峭壮阔的峰峦山间,偏偏就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众人不由得都停止争论,乖乖闭上嘴,目光齐刷刷投向那声音来源之处,看见郭嘉从人群中缓缓站了起来,手里挽一把墨画折扇悠悠晃着。 曹操注视着他的举止,嘴角始终噙了一抹笑,却也不开口,只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祭酒此言既出,必有高见。”武将们纷纷抱拳,洗耳恭听。 郭嘉朝曹操看了一眼,后者立刻向他报以微笑,狭长的双眸里意会的眼神相互碰撞,像流星陡然划过夜空,甫于一触之间,万里山河便尽笼袖中。 明了地一笑,然后他转过头面朝众人,脸色虽是苍白得令人怜惜,然而毫无疑问,这位病弱的青年是此时唯一的焦点。 “嘉敢问诸公,是否是在顾虑刘备,恐其劝说刘表趁虚而入突袭许都?” 夏侯惇点头:“正是,刘备此人甚是狡猾,深通兵法,手下云长翼德等将亦有万夫不当之勇,万一得了刘表的兵力支持,岂非如虎添翼?非惇胆怯,许都空虚非同小可,实在是不得不做此防备啊!” 他这一番言语又引来了许多支持者,纷纷相顾附和:“是啊,我军一旦深入辽西北伐,便如将脊背留给了敌人,这后果不堪设想哪!” 郭嘉明澈的双目一扫,顷刻将众人心思了然于胸,扇骨不疾不徐地敲了敲墙面。 众人见状忙止住了喧闹,他谦谨抱拳,面朝正中沉稳而道:“诸公确实过于慎重了。” 旋即唇畔扬起轻蔑的笑容,连语调也变得嘲讽:“刘玄德绝对会提出急袭许都之计,但嘉敢以身家性命担保,刘表必不会听从。” 众人忙倾身问:“还请祭酒告知原因,我等不太明白。” “刘表,区区座谈客罢了!他自知才华不足以驾驭刘玄德,忌惮却又舍不得放弃这样一个智囊,只能把刘备闲置一旁,明为倚仗,实则时时刻刻监视后者一举一动,何尝待他以求贤真心!更何况刘表守成之主,一个荆州就够他坐守一辈子,他可不比那江东孙伯符,嘉怕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打许都的主意。” “其二,”他微微俯下身,以袖掩口咳嗽了数声,继续说,“乌桓向来与袁氏结盟交好,如今袁氏虽是败落,但袁熙袁尚仍在辽东希冀死灰复燃,倘若我们此时南征,他们必定与乌桓勾结复图故地,如此北方便再无安定,诸公难道甘心坐视昔日努力付诸东流乎?” “其三,乌桓必会自恃边远,料不到主公会在此刻亲自出兵攻伐而没有防备,正好打他个措手不及。”视线移向上首的曹操,他以目朝后者微笑示意。 曹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立刻站起身:“奉孝适才所言三事,一一解答了诸位心中所惑,也替孤扫平隐忧。既是如此,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不禁躬身称好,赶忙异口同声道:“祭酒高见,吾等拜服。” “三日后点兵出发,怠慢军心者,律法不容情面,孤即刻按军法处置!” “是!” 待众将退去,唯有郭嘉一人独独留在座中。曹操踱步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笑道:“奉孝竟要比孤还镇得住他们,这些人好像还更听你的话。” “狐假虎威,主公不明白么?”郭嘉偏头,朝他眨了眨眼,那双半眯的桃花眼在苍白脸色的衬托下,显得愈发干净明亮。 “九尾狐皆有九条命,孤倒真愿你是那妖狐。” 郭嘉眼神一凛,随即又没事般笑起来:“借主公吉言,不过嘉身体已经好多了。” 曹操叹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只双耳陶酒罐,“孤才颁了禁酒令,这点梅子酒是孤从以往的陈窖中得来的,暂且给奉孝解解馋。” 郭嘉接过,当即沉不住气地拔开盖头,一股青梅酸甜清冽的香气中夹杂着草药的特有苦味钻进鼻中,他嗅了嗅,不禁无奈笑道:“嘉就知主公不会这么好心,早先就命嘉戒酒,这会儿又送酒来,必不会是单纯可怜嘉。” “孤费了好大功夫给奉孝找来了太子参,这是治你的病最好的一味药,想着掺在酒里,你总会愿意服些。” 郭嘉未答话,一双瞳孔紧紧地盯着他,他不禁望过去,看见那清澈的眼底倒映出自己忧虑而关切的神色。 “嘉……恐殒身也难报主公万一。”郭嘉低声念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掩过了他的哀伤。 ** “乌桓作恶,我将亲自率军北上,这一去怕是得明年才能回来。” 闻言阿笙止住了手上的针线,蓦地站起来,直视面前的男子:“让我也去吧。” 曹操诧异地看她:“此战凶险,辽西之地偏远荒僻,恐比官渡尤为九死一生,你真的要随我同去吗?” “不是有你么?”她也不知是不是在开玩笑。 他低笑了声:“你倒很信任我。” “不信你,还能信谁?” “那我送你一匹大宛马,那马是左匈奴的进贡,我驯了它两年,想来你也能驭得住它。”他这么说,便是同意了。 不过曹操所言果然不虚,这匹马通体一身漂亮的枣红鬃毛,其余没有半点杂色。性子已很温顺,阿笙第一眼瞧见它就忍不住去摸了摸它的头顶。 它亦乖驯地俯下头,任凭主人爱不释手地抚摩着,口中不住发出嗡唔的马鸣。 “这马有名字吗?”那毛光滑柔软得发亮,她不禁来回抚了好几遍,一面问道。 “有品种名骅骝,却无自己的名字。” “这么漂亮的马,无名岂非可惜。”她低头沉吟片刻,倏而抬起头,眼里放光,“那我就叫它追风好了。” “追风。”曹操玩味地重复念了遍,“倒和我的飞电成对儿了。” 她没答言,抬脚攀住软镫,一个翻身迅速跨上马。旋即执起辔头的缰绳,坐在鞍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既生于世,当飞电追风,虽万里亦不辞。” “夫人是在劝勉我么?”曹操大笑,随后也立即跨上那匹驻足一旁的爪黄飞电,玄色的斗篷袍角在风里扬起一道细长的弧线,似要卷住那狂舞的风沙。 “我在与马说话呢。” 她弯唇笑起来,而后双腿一夹马腹,提鞭叫道:“走了。” 追风朝天鸣了一声,半秒后迅速往前疾驰而去,果真如它的新名字一样向风而行,眨眼间溅起无数黄沙漫天。 一百三十一 白狼山 大军于五月抵达无终,准备出滨海道,过碣石,随后进攻乌桓大本营柳城。 然而连月阴雨不断,大雨日渐泛滥,军队一时难以行进,只能于原地驻扎等候时机。 多日随军动荡颠沛,郭嘉的身体已是眼睛可见的一日不如一日,本就孱弱的身子骨愈发如一只薄如蝉翼的瓷瓶,仿佛一推即碎。 “祭酒的病……怕是难以痊愈啊,老朽一时也找不到什么有效的药方治疗,恕老朽直言……”军医欲言又止地叹了一口气,“如今只能过一日算一日了。” 他为难地摇头,站在他对面的阿笙明白他说得委婉,实则怕是真的无计可施。 身旁郭嘉的营帐突然被掀起,曹操从里面缓缓踱步出来,正低着头沉思,看上去心事重重。 听见阿笙的声音,他抬头望了望她,闭上双眼轻声说:“我适才看见,奉孝的衣襟内侧全是血。事到如今他还试图将他的病藏着掖着,还在对我像没事人那样地微笑,却让我心里越发愧疚。” “他二十余岁便来投奔我,从此随我四处征战出生入死,想他一个文弱书生,如何遭得住这些沙场折磨颠簸?” 他的嗓音沙哑得如同浸在七月的无尽黑夜里,初夏的风轻飘飘地吹在脸上,却将身体吹得摇摇欲晃,竟是站也站不住了。 “如若他遭遇了不测,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阿笙默然不语地看着他,想安慰的话一时竟全说不出口,干脆咽回了肚子里。 刹那间,一阵马蹄声骤然渐次接近,“吁”一声,在曹操即刻面前停住。 随后一位全副盔甲的战将跳下马来,撩起下摆跪地,拱手奏道:“司空,前方斥候来报乌桓已有防备,已在率军加深城池巩固城防,恐怕一时难以攻破。” 来将浓眉大眼,约莫四十岁许年纪,此刻脸上满是忧心忡忡的神色。 “此报属实?” “千真万确,洪接到消息后亲自潜去观察过,乌桓将领正领兵修缮鹿角营寨,怕是早已知晓了我军的意图。” 曹操凝神沉默数秒,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之后才开口:“子孝和元让有何建议?” 曹洪犹豫地抬起头,眉头揪紧,沉吟再三:“司空,子孝兄长一向很谨慎,他说既然乌桓有了戒备,敌军如今以逸待劳占据优势,再加上近日大雨滂沱淹塞路口,我们的军队难以行进,此刻退兵,以后徐徐图之也不迟。” “退兵么?” “主公不可!” 帐中骤然响起一声高喊,外面的众人不禁诧异地往里内看去,发现郭嘉匆忙掀开帐帘,顾不得身上衣袍未整,竟就这么赤着脚在冰凉的地上跑过来,站定后匆匆低首:“此刻退兵即是前功尽弃,乌桓一日不除,幽州便将不保!” 他掩面咳了几声,随即又道:“主公必定明了其中利害,无须嘉多言。” 曹操眼底浸满不忍,他走上前扶住倾倾欲倒的军师,脱下了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 掰过他的双肩,眼眸直直地盯着自己这位倔强的谋士,语气怜悯却强硬:“孤岂是半途而废之人?奉孝再如此不爱惜身体,孤可要恼了,还不快回去躺着。” 闻言,郭嘉枯白的薄唇微微扯动,朝主公泛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诺。” 他转过身,乖乖地向营帐内走去。背影细弱而坚定,仿佛夏日正午的蝶,即使翅膀被沉重的露水打湿而再难拂起,亦坚持着在柳荫间飞舞。 “郭军师……保重自己啊。”曹洪望着郭嘉离去,不禁感慨地叹息。 曹操瞥了他一眼:“子廉可听明白了?奉孝的意思正是孤的意思,退兵之事切莫再提。回去告诉曹仁和夏侯渊,拿不下区区一个乌桓,这将军之位,他们不如不坐。” “是是是!”曹洪慌忙应答,连连鞠了好几个躬,“末将时刻谨记,司空放心,末将定当传达您的指令。” 瞧见他的马一溜烟驶远,曹操走过来挽上阿笙的腕,说:“随我去外面走走吧。” 她理解他心中烦忧,右手忍不住攥紧他的手臂,隔着甲胄触到身体灼热的温度。 “我们总会遇到很多磨难的。”她深吸口气,让声音听上去变得平静些,“你不是说过吗,命运就像一个深渊,我们都不可避免地没入进去,所有人都是前途未卜。所以我们能做的只有珍惜眼前,想出能想到的办法一起面对将来。” 她说的是“我们”,而非“你”,也不是“我”。 他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看向她:“谢谢你。” 他的眼眸像浮沉着无数驱散蒙昧的星,似乎倒映了此刻天上的月夜,交织着寒冷扑面的风。 “只是我如今已很难保持理性,甚至没办法镇静下来去思考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他低语,“听起来很不像我的作风,是不是?不过事实就是这样,离我想要的一切越近,失去的就比得到的越来越多。” “我能明白。”她说。 这里地势较高,大雨并未在此地形成积水。脚下的野草蔓延勃勃,间有星星点点的小野花窜在其中,叫不出姓名却倒也有趣。 风冷厉凉薄,吹到脸上带来氤氲的湿寒水汽,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冷吗?”曹操欲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给她,倏而想起来那件方才已给了郭嘉,便紧紧搂住她的肩,试图为她挡住一些寒风。 “还行,能撑得住。” “这才七月,乌桓居然会这么冷了。” “我听说乌桓有个风俗,”提起这个地方,她像是立刻想到了什么,在一棵枳树干上坐下来歇息,“那里的百姓死后,亲友会请萨满指引魂灵回到赤山,烧尽所着衣物,以为落叶归根之意。” “想不到他们倒很注重身后归宿,和我们中原人并无什么差别。” “这是人的本性,就和老马识途一般,生来就是这样的。为了灵魂能回到故土,再穷的人家也会花钱去请萨满进行唪诵,甚至杀了主人的狗来殉葬,也是因为这个意图。” “那萨满是巫师么?” “是。”阿笙点头,“相当于他们信仰的跳神之人,也和我们中原的一样,遇到迷茫需要解惑时就由他们借□□义提供引导,传达神的意志。” “引导……”曹操喃喃地念了声,不知为何,他本是黯然的眼底骤然闪过清晰的光芒,蓦地醍醐灌顶般兴奋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旋即他的目光盯向她,弯唇笑起来:“多谢夫人提醒。” 他立时拉住阿笙的手腕往回跑去,好像一刻也等不及似的,她被他拉着一面跑,一面惊讶叫道:“你要干什么去?” 旷野的风肆意地穿过身侧与耳间,扬起衣袂轻盈的角落,天上的星隔着一个夜空遥遥在望。 “去找萨满。” 风里头他的声音被吹乱了些许,听不太真切。 “去找萨满做什么?”然而等不及她追问下去,两人便已到了大营。 尚未坐定,他朝正处理军务的毛玠使了个眼色,后者何等乖觉,当即放下公文,恭敬拱手:“司空唤属下何事?” “麻烦毛从事取百匹绸绢,十担金珠,再以都亭侯的爵位前去无终城内,将一个人请来。” 毛玠不解:“何人?” “田畴田子泰。”他端起茶杯为阿笙倒了盏六耳,“孤取胜的关键就在他身上。” 她接过茶杯,眼神恰好与他的对上,朝自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眸光交汇闪烁间,她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下轮到她恍然大悟了。 “田畴先生久居辽西之地,对乌桓再熟悉不过,司空可是欲请他出山?” “正是。既然大雨阻塞道路不通,乌桓也有了防备,那孤就要让它意想不到。孤偏不如乌桓所料走常路,但欲行小道奇袭,便需要寻田畴这样的向导提供指引,越是艰难的山路,乌桓就越放松警惕,柳城不日便将入孤掌中。” “司空妙策,属下当谨遵命令。”毛玠忙拜道。 这时曹操望向正沉思不语的阿笙,笑眯眯地坐在她对面,注视她的面孔:“夫人,愿随为夫一同冒险么?接下来我们将连夜翻山越岭率骑兵突袭敌营,夫人可害怕?” “何乐不为。”她把玩着手里茶盏的环耳,亦报以微笑,“人活一辈子都难能碰上这一次冒险,好不容易被我逮到了,不去岂不浪费。” “我就知道我的夫人胆大,不会甘心退缩。不过前路艰险,你一定要骑着追风紧紧跟在我的后面,切不可乱跑。” 他停了停,盯着她继续说:“如此,你我也算死生契阔了。” “谁愿意和你去死了?”她突然喜怒无常地翻了个白眼,扔下茶盏“哐”一声,头也不回地掀开帐帘走了。 田畴闻得征召,立即命令门下整理行装收拾行李,无几日便至营中。 曹操下令在水边路旁立了几块木牌,上书“方今暑夏,道路不通,且俟秋冬,乃复进军” ,又悄悄派人在柳城内散布要退兵的谣言。 乌桓果然中计,撤了许多防线,只当曹军没有再进攻的打算,立时松懈下来。 不料,另一边田畴正率部下作向导,引曹军扔下辎重轻装潜行,迅速兵出险关。 他们攀越徐无山,退出边境进入滦河上谷,在这片艰难的地区进军五百余里,在平冈转而东向,穿越鲜卑的牧地,再次进入边境的山脉。 “这里就是白狼山了。”曹操以鞭指向山下,阿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下面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浪波涛随风浮起,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清冷空旷的气息包围鼻间与周身,一股特属于森林和湖泊的味道。 几日来马不停蹄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甚至连呛了几声。 忽然,山下刹那间浓烟滚滚,一阵阵扬起的灰尘与军旗顷刻映入眼中,震天的呐喊和擂鼓霎时传来。 “报——”斥候慌张地跑上山,“司空,乌桓军来了!” 一百三十二 庆功 众将不由大惊,纷纷提缰往下观望敌阵。 只见乌桓军马声势甚是浩大,来势汹汹,精兵锋卒皆着黑铠玄甲,手执利器欲向白狼山的方向冲锋而来。 敌阵之后,有一顶青色华盖隐隐约约压在远处,旁边矗立的军旗在风中耀武扬威地飞舞,应该正是乌桓首领——单于蹋顿。 “怎生来得如此快速?”一名将领当场大惊失色,“我等已急行了十数日,将士们在此长途跋涉□□力已是大打折扣,如何抵挡贼兵这般迅猛进攻?” 这时山下的呐喊声愈发洪亮,敌方先锋一面冲刺,一面举旗大声叫喊:“擒获曹贼,为袁大将军报仇!” 气势如雷,引得曹操左右皆惧,有胆小的甚至立时吓了一身冷汗,阿笙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莫怕,有我。”曹操扣住阿笙的手腕,轻声说。 “我没事。” “主公,”夏侯惇拍马上前,出言提议道,“依惇来看,不如先鸣金缓兵,等待后续部队增援再战,到时也不迟。” “不可!”一声大喝骤然响起,众人不禁看去,原是荡寇将军张辽。 虎目炯炯有神,扫视时如利剑开刃的寒锋掠过,令人不由自主地闭口噤声。 “主公,乌桓此刻阵型未整,不如趁此机会我军出兵急攻,必能败之。” 徐晃慌忙阻止:“张将军不可!敌军势大,我等还是待将士们恢复体力稍作休整后再战罢!” “战机稍纵即逝,敌阵未整之机难得一遇,此刻不战更待何时!” 他向前纵马至曹操身侧,拱手请求:“主公,辽请领三千军即刻下山击之,望主公允准。” 此言一出,其余诸将的目光顿时齐刷刷盯向他,眼神里有震惊,愧服,亦有如同面对天神的肃然起敬。 他身下的灰影朝天嘶鸣,像也在为主人的勇气壮胆,曹操注视了他几秒,眼底里光芒闪动,随后拊掌嘉许:“好!文远勇气可嘉,三千不够,孤现在给你三万兵马,中军擂鼓壮之!” 张辽坚定抱拳:“谢主公信任,辽定不辱命!” “文远受剑!” 倚天的锋芒骤然照亮在场所有人的瞳孔,像苍穹的银光长虹于刹那一泻千里,哗然之间,曹操收剑入鞘,将其掷与张辽。 张辽双手接过,攥在掌中高举过头顶,纵马环顾阵列四周,厉声高喊道:“倚天剑在此,如司空号令,有违者当斩!” 话音刚落,他剑指乌桓敌阵,雄壮的声音凛凛有力:“将士们随我即刻冲杀,斩敌十数者重金赏爵!” 虎豹骑乃天下骁锐,大将在前身先士卒冲锋,骑兵们无不受到鼓舞,争先提兵往前冲去。 乌桓始料未及曹军整军如此迅速,当下阵势大乱,先锋不一时即被击溃而走。 张辽持麾于军中亲自指挥,孙子兵法云麾前则前,麾后则后,麾左则左,麾右则右,不闻令而擅前后左右者斩。 精锐的骑兵皆随其布阵将令奋勇战斗,中军的擂鼓助威震山动地,引得将士们愈加无畏厮杀。 “张将军真乃天神也。” 观战的众将皆赞叹拜服,此时徐晃张郃等人皆率所部军马前往掩袭增援,直突后方,毫无疑问给了乌桓致命一击。 “主公!”遥望见浑身浴血的张辽策马奔上山来,曹操不禁亲往相迎,却见他手里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众将惊愕之时,张辽利落地跨下马,将人头掷于地上,顿首再拜:“此乃单于蹋顿的首级,辽赖主公之威幸而斩杀,现将其头颅献上。” 一片惊叹之声顿时响起,曹操立刻将张辽扶起来,亲解自己的披风系在他身上,大笑道:“张将军今番大建功业,此神威足以令乌桓闻风丧胆,社稷可安。传孤命令,将蹋顿首级前往招降,三日内孤要看到柳城的绶印。” 乌桓败降,北方自此大定。 柳城的庆功宴格外热闹,士兵们围着篝火与百姓载歌载舞,传来的肆意笑声不绝于耳。 “辽西的酒,夫人可还喝得惯?” “好酒。” 阿笙没抬头看他,自顾自斟着,身旁的立鸟盖悬铃铜罍里满是上好的清醪,自从曹操颁了禁酒令,已经许久没有遇上这等佳酿了。 曹操觉得好笑,正欲继续戏谑两句,见郭嘉从不远处慢悠悠走过来,不禁站起身微笑:“奉孝可是来讨酒的?” 郭嘉挑眉,晃了晃手里的铜樽:“嘉闻见这里的酒香,馋虫就勾起来了。” “你可不能再喝了。”阿笙护住酒罍,“你瞧瞧你身子现在这副模样,我可不敢再给你乱喝。” 郭嘉勾起唇角笑了声,“嘉好得很,夫人放心,一时半会儿还能活蹦乱跳。” 阿笙忍不住端详他几眼,许是因赢了胜利的缘故,他此刻的面色确实比一月前要好些,两颊终于有了血色,看上去也精神了许多。 “那我就给你一樽,你切莫再多喝了。” 郭嘉接过斟了大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咽了咽喉咙,意犹未绝地叹息:“夫人能否再慷慨些,这点连塞嘉的牙缝也不够。” “这还真不是大方不大方的问题,你是真的不能再喝了,就连刚才的那杯本来也是不该给你的,不然整壶送你也不碍事。” “唉,”郭嘉煞有介事摇头,“那真是太遗憾了,摊上这么个节俭体恤的老板娘,既然这样,那我到别处去讨。” 曹操闻言暗笑,故意攥了把阿笙的手臂:“奉孝都这么说了,你就发发慈悲再给他点。” “阿瞒!”阿笙把眉一皱,装出生气的样子责怪道,“到底我是他主公还是你是!怎么做主公的这么不照顾军师的身体,这么惯着他就是害他知道么?” “哎哟,这还真像个老板娘呢。”曹操忍不住大笑。 这边正打趣着,那边小秉信步过来,瞧见这里的热闹不禁也露出笑容,朝阿笙喊了声“姐。” 她抬眼见是弟弟,连忙招呼他围着火堆坐下:“小秉来这里坐。” 只见小秉哎了声,随即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大鸡腿便塞往嘴里咬,吃得满手都是油,一副很久没吃过肉的模样。 阿笙不免好笑:“在家吃素呢?” “别提了,静儿近来素日一直吃斋,弟弟我只能随她一起不沾荤腥,好不容易来军营了才有肉吃。” “过去的几个月你连日征战也辛苦了,别拘束,大鱼大肉多吃点儿,省得抱怨说姊姊亏待了你。” “不辛苦不辛苦,”小秉擦了把油亮亮的嘴角,“这些都是战士的职责,卞秉食国俸禄,受朝廷爵位封赏,怎能不铲除异族为国效力?” 阿笙又给他递了块鸡肉:“行了,想不到这么多年别的没长进,这些官话倒是学得炉火纯青了。” “这可不是官话。”小秉连忙义正辞严地反驳,“这都是弟弟心里真实的想法,我来的时候子建侄儿还拉着我的袖子让我把他也偷偷带上呢,他一个小孩子都迫切希望建功立业,我何尝不想。” “子建?”阿笙吓了一跳,而后叹口气,“但他也不小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也老了,不过阿姊倒还是和原来一样年轻呢。” “阿姊是得道的仙人你信吗?跟我一同修炼去,也保你永生永世长生不老。”阿笙开玩笑地眨眨眼,仰脖咽下一口酒。 曹操也不知是不是附和,手抚上她的肩膀笑道:“你姊姊还真是个仙人,小秉你是不知,孤每日都在恐慌,随时随地都怕她飞远不回来了呢。” 她望了他一眼,发现他同样也在看着自己,眼神里的情绪复杂难辨,一时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手上的力度也悄然大了许多,似乎要将她紧握在掌中。 “司空不好了!”正当小秉哄然大笑时,侍卫突然气喘吁吁地前来禀报,还未站定便焦急大叫,“郭军师酒喝着喝着……突然就晕倒了,属下几个怎么救也救不醒啊!” “奉孝!”曹操立刻站起身,“快,快传军医!” 他全然失了往日风度,急切地奔向郭嘉的营帐,掀起帐帘便向昏迷卧榻的后者连唤了数声。 “奉孝,奉孝?” 然而并无任何应答。 床上的男子双目紧闭,原先那双清亮明澈的眸子此刻被凹陷的眼睑盖住,嘴唇苍白得近乎如纸,鼻间的呼吸均匀却微弱。 他的面颊极其消瘦,曹操原来还没发现,他竟会瘦成这副模样,比他所再熟悉不过的郭嘉……还要再瘦了几分。 他伏在榻边凝视熟睡的军师,低声喃喃:“奉孝,你万万不可有事。” “哗啦”一声,门在此刻倏然推开,从外面匆匆跑进来几位军医,持药箱诚惶诚恐地跪拜于地:“司空,卑职奉命前来为郭祭酒医治。” “医治医治,孤给过你们那么多时日,为何他还是这般模样!真是一群庸医,孤要汝等废人有何用!” 曹操缓步站起来,却骇得众军医肝胆俱裂,纷纷跪喊求饶:“司空恕罪!非是我等怠慢,实在是郭祭酒病根已入膏肓,吾等尽观医书亦是无计可施啊!纵然神医华佗也是束手无策,我等想破了脑袋也没有办法呀,还望司空明鉴!” 一百三十三 祭酒 “主公。” 哀告声中郭嘉忽然睁开眼,黑亮的眼睛里有些黯淡,映出曹操惊喜的神情。 “你醒了。” “主公勿忧,奉孝无事。”郭嘉还在宽慰他。 往日曹操最喜欢听见他那句“主公勿忧”,常常如春风拂过,足以舒展自己陷入犹豫的眉目。 可今时此刻,他唯余担忧。 “奉孝……”他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郭嘉打断他:“主公都已经信了嘉半辈子,难道现在就不信了么?” 曹操苦笑:“孤信又何妨。” “主公,听嘉说,”郭嘉安静地呼吸了几口气,“主公才平乌桓,今北方虽已大定,然袁尚袁熙仍在辽东妄图卷土重来,各方势力还在暗处有所企图。主公不宜留在辽西此地,应尽快回到邺城与许都安恤百姓,杜绝一切死灰复燃的可能,这才是必须要解决的当务之急啊。” “那你呢?”曹操听他言罢,不禁急问。 郭嘉笑道:“嘉就在此处养病,有这么多军医为嘉诊治,您大可放心。等身体稍微痊愈就回许都与主公会合,毕竟主公征南,岂能少得了嘉呢?” 曹操虽然点头,眼中仍是不放心地看着他,随即朝俯伏于地的众军医环视一周,“孤再给你们一些时日,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都必须要治好孤的军师,有功者赏千户侯重爵。” “主公,”众人一片拜谢声中,郭嘉望向曹操,唇角犹自泛出微笑,“能否冒昧借卞夫人一用?嘉有些话想和她说。” 曹操应允,看了他一眼后方转身离去。 阿笙在他床榻边缘坐下,眼尾早已被泪水泛出的微红色浸染,哽得喉咙一时说不出话来。 深吸几口气,她才让自己略略平静一些,直视郭嘉乌黑的眸子:“祭酒能瞒他一时……又能瞒他多久。” 他看上去仍旧淡然,神色波澜不惊,然而眼底却掠过一闪而过的落寞:“得过且过,希望卞夫人能理解嘉的苦衷。” “嘉这一辈子自问无愧天地,唯独对不起两个人。”许是脱了力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极其微弱,需要凑近了才能听清楚。 阿笙没说话,只静静地听着他说。 “想卞夫人应该猜到了,那二人一位是明公,一位便是我的妻子。是嘉寿数浅薄,无法继续随明公平定天下,不能善始善终,我之过也。” 阿笙打断他:“万不可因这个而自责,天命如此,与你又何干,何况你的妻子也只望你能好好活着,你更不要妄自菲薄。” 他很颓然地笑了一下,扯起脸颊上苍白的酒靥,随后继续道:“我现在回想过去种种,忆起霜儿只余愧疚,她拿真心待我,我却直到她去世都没能给她一个圆满。嘉有个不情之请,如若卞夫人为难就罢了,但嘉思来想去,还是想冒昧作此一求。” “祭酒但说无妨,卞笙能做到的绝不会推脱。”她吸了一下鼻子,他此前从未有过任何请求,今日既然说了,必定是他极为珍重的事情。 郭嘉沉默两秒,看着她的眼底逐渐发出希冀而期待的光芒:“嘉身后别无其他,只有一个年纪尚小的奕儿,霜霜生前希望我能抚养他长大成人,可如今,就连这个我也做不到了。现在嘉只能求卞夫人教导奕儿,看管他不至于让他误入歧途,若如此,嘉也能得些心安。” “你放心。”阿笙注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承诺,“我会将奕儿视如己出,让他如你们所愿那样成长。” ** “好箭法!” 三箭皆中红心,不远处观望的曹真忍不住拊掌喝彩。 曹丕自得地笑起来,朝他挑了挑眉。 “子桓,来。” 曹真一脸神秘地冲正擦拭弓箭的曹丕招了招手,后者见状连忙放了弓,疑惑地随他走进屋内。 一股清香的食物气味顿时扑鼻而来,曹丕一眼望过去,桌上全是西域的玛瑙葡萄牛奶酥之类的美味,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 “子丹今日好兴致。”他欣赏了一圈,心底的馋虫顿时随之勾了上来。 “因为今日,”曹真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我要宴请一位兄弟。” 曹丕不禁讶异:“谁啊?” “就是子桓你啊。” 曹真噗嗤大笑,端起一碗奶酥装模作样地恭敬呈给他:“子桓公子,请。” 他接过碗盏,斜了一脸得意的曹真一眼:“你又想拜托我干什么坏事了?可别太出格啊,我父亲回来了。” “不愧是好兄弟啊,一点就通。”曹真摸了摸下巴,“自然不可能是坏事,还是件大大的好事。算了算了,索性也不瞒你了,兄弟我看上了一位漂亮姑娘,最近是思之如狂夜不能寐啊,这辈子娶不到她还有什么……” “行了行了,”曹丕打断他,憋着笑,“想让我帮你去追求人家姑娘?” 曹真一拍大腿,不好意思地哈哈回笑:“正是这个意思,说来也怪,战场上刀剑无眼的兄弟我都不怕,偏偏见了个姑娘我就不敢去搭话了。想着你是司空二公子,总比我有威信得多,所以请你去为我探探人家姑娘的口风,看她究竟对兄弟我有没有那个意思。” “行行行,小事一桩,包在本公子身上。”曹丕咽下一颗绿葡萄,边咀嚼边满口答应,“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曹真挠挠脑袋:“就是这个有点难办,因此我才要麻烦子桓你,毕竟只有你才有那个权力进去,我可连门都不敢上。” 他这么吞吞吐吐倒勾起了曹丕的兴趣,当下好奇侧身:“到底谁啊,总不至于是什么汉家公主贵女吧?说呀,你不说我怎么过去帮你办事。” 被他急着一催,曹真也不好再支吾下去,只能犹豫地眨眨眼:“呃……是袁氏的姑娘。” “袁氏?”曹丕大笑,“我当是谁,原来是袁府的姑娘啊。要是皇帝的女儿我倒真不敢上门,但这袁府连家主都跑到辽东去了,我还怕什么。” “那咱得尽快去,总不能让子丹夜夜睡不好觉,瞧这黑眼圈……啧啧。” 他拍拍曹真双肩,故意张大嘴巴夸张惊呼,还不忘再往口中塞一串串葡萄,不一会儿一大水晶盘竟见了底。 曹真惊得嘴都合不拢了,直呼:“你一下子把我的家当都吃光了?这可是我花了三个月积蓄买的,这还没片刻功夫呢,你就全进了肚?” “啊?”曹丕用帕子抹了抹还淌着甜汁的嘴角,无辜眨眼,“这能怪我?不是你要请我吃的吗?” “唉,那姑娘也喜欢吃啊,忘了让你省点给她送去了,真是步步错,全盘皆错!” “知道了知道了,等你娶到她做娘子,你不就能天天手把手喂她吃了嘛。” “子桓!”曹真羞愤大吼,曹丕却立刻上了马就往外疾驰而去,还不忘朝他回头挑挑眉。 两人正策马你追我赶,突然,前方一个行人发出一声惊呼。 曹真连忙拉起缰绳停住马,跳下来去看发生了什么,发现是一位路过的粉衣姑娘不慎被他飞奔的马撞倒了,正吃痛地摔在地上,犹自喘着气惊魂未定。 本以为这姑娘要撒泼闹上一闹,她却没再叫疼,只一声不吭地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和摔伤的膝盖部位,摇晃着试图站起身。 曹丕见状迅速下马,伸出自己的手攥住那女子的腕,轻轻扶住她的腰,让她得以借力站了起来。 “姑娘没事吧?”待她站定,不等肇事者曹真发话,本来事不关己的曹丕便关切问道。 那女子却像呆住了一样,也不答话,只愣愣地站在原地盯着曹丕的脸看,似乎在望着他发怔。 曹真打量了她几眼,见她长得还算漂亮,纤细的腰畔佩着一把精致秀巧的短剑,瞧上去还是个习过武的女儿家。 他不禁看戏似地站在边上袖手旁观,甚至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暗自向曹丕做了个意会的表情。 曹丕也不理他,只向那姑娘弯唇微笑,俊秀的眉眼里骤然像盛了三月的桃花,面前的姑娘明显失神了一瞬。 他和善地开口询问:“不知姑娘伤在何处?要不我送你回家?” “我没事。”良久姑娘终于回过神,连连摇头,“我从小就摔过多少回跤了,习惯了习惯了,多谢公子关心。” 眼见着她抱拳告辞后回身要走,曹丕忽然叫住她:“姑娘你的玉佩掉了。” 她忙过来捡拾,却被他抢先一步捡在手中,而后走上前递给她:“此等贵重之物别再丢失了,以后记得当心点。” 她接过玉佩胡乱塞回怀中,面上早已飞起一团绯色红云,连回答的声音也羞得听不分明了。 曹丕却早一眼就看见了那枚玉佩上刻的小字,“照”。 “阿照?好名字。”他忍不住念出声来,笑意微微地看她的反应,细长的双眸弯成了月牙。 “这是我的闺名,公子不妨投桃报李,告诉我你的名字。”那姑娘被发现名字后居然不再羞赧,直接大大方方地直视他的面孔,这倒让他有些出乎意料。 “我叫子桓。”他朝她躬身作礼。 ** 邺城府邸。 “禀司空,铜雀台已督造完毕,请司空验查。” 闻得掾吏来报,曹操颔首:“好。” 言罢他看向旁边闲坐的阿笙:“夫人,我的承诺兑现了。” 她收起竹简握在手上,叹气:“还真是心血来潮,这事儿也就你干得出来。” 他无奈一笑,狭长的眼眸里晃过烛火摇曳的影子,蓦地像日光落入星夜,“我做任何事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不仅是这件,还有一个决定我想必须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欲把蓁蓁嫁给荀恽。” 此言来得无端,阿笙不由睁大双眼惊问:“真的?” “你不高兴么?” “高兴,自然高兴。”她连忙应道,垂下脖颈似乎在沉思些什么,顿时整个人陷入安静。 “文若的为人你再清楚不过,他的儿子也与他性格相近,必然能真心待我们的女儿。过两天我便令太史择个吉日前去荀府下聘礼,你说送些什么好呢?” 他仿佛故意忽视她异于往常的沉默,也不管她听没听进去,眼神在她脸庞上来回逡巡,“柔然进贡了一批名贵香料,我也打算派人送过去,想来那礼物极适合他。” 他话音未落,院门外倏而爆出几声拖长的叫喊,“报——”打断了他未完的话语。 “司……空!”进来的士兵立时扑通跪下哭喊,以面伏地,声音悲切哽咽,一时间竟只无声抽泣。 阿笙当即就知道不好,纵然再如何猜到了什么,也忍不住忐忑地看向曹操,心紧张地狂跳。 果然他好像也意识到了,面色骤而阴沉,向那士兵瞥了一眼:“什么事,你快说罢。” “司空……郭……郭祭酒……他在柳城病重……去世了。” 士兵压抑地哭泣,“砰”的,竹简顷刻摔在地上迸出重击。 他跪地呈上一副锦囊,断断续续地禀道:“祭酒……临终前吩咐属下把这交给您。” “奉孝……奉孝。”曹操仿佛顿时未反应过来,愣了半晌,下意识地念着他的名字,却近乎语无伦次。 忽地,他突然吐了血,一瞬间竟忘了去接过锦囊,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伸手将它攥在掌心。 雪白的锦囊上留下溅落的斑驳痕迹,陈血与新血夹杂在一起,晕染成片片猩红的桃花。 刹那,他猛然推开桌上所有的竹简文书,砚台素瓶等物哗啦啦尽落于地,闷响声此起彼伏。 旋即他伏案大哭,不再克制心底撕裂的哀伤,发丝被窗户外吹进来的风零乱拂起,在瞳孔里不停地晃。 时值深秋,皆是寥落。 “断臂之痛,今日算体会了。”一片寂静中,他近似自语。 一百三十四 诀别 黑夜里万籁俱寂,除了枝叶的沙沙颤动与夜枭不知疲倦的鸣叫,此外只有昏暗的月光。 “主公。” 冷清中一声熟悉的呼唤蓦地传进耳中,曹操抬眼,正看见郭嘉笑意盈盈的眼眸,恰好如勾出两抹明澈月色。 “奉孝?”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唤着来人,语气惊喜若失而复得。 “是我,主公。”郭嘉挽起唇角,温柔的微笑仿佛水墨沿纸而淌,陡然倾翻进人心里。 “嘉来向主公告别。” 失望与悲哀倏而在曹操眼中漫开,蒙上落寞的雾:“奉孝就这样陪着孤,不要走,好不好?” 他走上去,想如惯常一样抚上郭嘉的肩,手却径直穿透了后者的身体,只触碰到了透明的空气。 郭嘉苦涩一笑,眼睑微垂,那两弯清浅明月也随之被掩盖了:“嘉也不愿走啊,主公大业未成,天下还未皆定,嘉还没有兑现初逢您时许下的诺言,不过从一而终倒是做到了。嘉从前读史卷,望见多少古人临亡时叹志不遂,过去只觉得遥不可感,不料到了自身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满心只余时不待我,抱憾而别。终是负了主公信任,嘉心有愧。” 曹操摇头:“奉孝,你我早不止君臣,你是孤知己。你最明白孤心思,明白孤此时不舍与煎熬,往后路上失去奉孝,孤恐怕便似失魂落魄,诸事再难如意。” “陪主公走一程,已是嘉此生之幸。”他沉默了会儿,诚恳言道,“主公清楚您亦是嘉知己,活我信我,予我半世恩遇,嘉敢不报生以死……没而后已。” 曹操终是失态,眼眶尽红,泪水从脸上滚滚而落。 “奉孝……孤不要你报生以死,孤只要你活着。” “主公日后看着那杯中清酒,倘能偶尔想起嘉,我也便活在这玉樽之间了。” 语罢他像想起了什么事情,问道:“嘉给主公的锦囊,主公可曾览过?” 曹操一怔,随即摇头:“孤悲了一整晚,确实忘了打开它。” “这是嘉能为主公献的最后一条计策,是嘉最后一件能做的事,希望您能采纳。” 说着他伸手接过一片朦胧的月,不小心倾了满身疏落。 颀长的身高挺拔不群,秀气的五官轮廓里褪去了原先的苍白病容,站在曹操面前恰似十余年前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 “可惜再也无法得见主公新作的辞文,人间这么多还没来得及欣赏的曲赋,嘉从此只能告别。”他喟叹着说,“嘉真的还没听够呢……” “奉孝,留下来,听听孤不久前刚写的乐府,孤特意让你最欣赏的乐师所编之曲。” 郭嘉无奈:“主公又在说傻话了。”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他感慨地叹息,故意装作不去看曹操失神的眼,“嘉很喜欢您写的这句话,我心如明月,愿燃尽此身,为孟德兄照亮日后长远的路途。” 这时远方更漏响起,五更的钟声催得比往常都要快,快得让曹操恨不能立刻下令摧毁。 郭嘉眼底闪过悲哀,但又在曹操面前倏地敛去:“曙光已至,嘉期盼天下黎明到来,如此,于九泉之下亦能瞑目了。” 他倾身再拜,展袖朗朗而道。 恍惚间曹操记起,由于亲近他很少跪自己,今日却如此郑重地拜别。 这是最后一次了。 “主公,嘉……告退。”郭嘉言罢,转过身去,地上没有他的影子,只有空落落的竹叶在轻轻地晃。 “奉孝!”曹操试图追上他,郭嘉好像听见了他的叫喊,回头望了他一眼,随即消失在目光尽头。 曹操发现,尽管他看起来步伐并不快,可令人沮丧的是,自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那袭无数次映过眸底的青衫。 “奉孝,奉孝……军师……祭酒……” 他只能盯着不远处郭嘉消失的方向,不停地唤着,不住喃喃自语,悄然间冷汗沾湿了额角。 “司空?”耳边侍卫小心翼翼地叫他。 他倏而睁开眼睛,头顶仍是昨夜的螭纹帷帘与床帐,冷暗的风钻进屋内,以及一名素来亲信的侍卫。 他顿时觉得很烦躁,随手握起身旁的倚天剑就要朝那侍卫挥去,似乎想要发泄心中的怅然。侍卫吓得慌忙跪地,胆战心惊地拼命求饶。 这时他突然想起郭嘉那双清澈安静的眼,于是放下了剑,狠狠迸出一个字:“滚。” 世人皆知吾好梦中杀人,这位却碰巧是个不怕死的。 那就不杀他。 曹操想着,却发现门外有人一直候在外面,应是瞧见自己醒了,才终于高声禀道:“司空,祭酒的棺木属下已受您吩咐派人从辽西扶柩归来,不知司空的意思是将祭酒葬在何处?” 那人的话无异于他重新拉回现实。 奉孝走了。他到底还是走了。 他悲哀地想,喉咙中的血似乎又翻涌起来。良久,他说:“许都,孤好常去祭他见他。” 门外那人应声道诺,旋即不见了声响。 他缓缓踏出去,袖中不经意间摸到了那个丝织的锦囊。 猛地一激灵,曹操连忙取出来打开它,整只右手却一直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里面是一张字条。 ——“袁熙袁尚既往辽东,主公不必追之,追则同心相抗,不追则可坐观公孙康杀此二人,首级坐等可得也。” 他不自觉地将字条捏在指间,郭嘉自信的话音言犹在耳,却失了他的身影。 一切果然都如郭嘉所料,辽东太守公孙康见曹操未如意想中发兵急攻,心下按捺不住忐忑,设计砍了袁熙袁尚二人的头,连夜派人送往邺城。 曹操收到那两个木匣子的一刻,突然又哭又笑,身边人皆不解其意。 “将这二人厚葬于袁氏祖坟,重恤家人,莫让他们受穷困灾厄,其余都下去吧。” 他下了命令,官吏们瞬间忙称是,纷纷领命去办事。 桌案之侧独曹操一人站在烛前,于灯里疾书,写下上表追封郭嘉的奏疏。 “故军祭酒郭嘉,忠良渊淑,体通性达。每有大议,发言盈庭,执中处理,动无遗策。自在军旅,十有余年,行同骑乘,坐共幄席,东禽吕布,西取眭固,斩袁谭之首,平朔土之众,踰越险塞,荡定乌丸,震威辽东,以枭袁尚。虽假天威,易为指麾,至于临敌,发扬誓命,凶逆克殄,勋实由嘉。” 别了,郭奉孝。 他提笔写了足足两份,默然伫立许久,他把其中一份放在烛火下慢慢点燃。 昏黄色的纸在橙红的火光下逐渐卷曲,变成灰黑,最后化为灰烬,静静地躺在烛台里。 ** 袁府上下一片素白,妇人们哭天抢地,终日笼罩在哀嚎之中。 每个路过门口的行人都不禁加快脚步,生怕沾了晦气,无不皱眉迅速掩面而去。 “这家人可真是倒霉,顶梁柱倒了只剩那几个阋墙的兄弟,这下真完了,连剩下的那两个家主也死了,这不是天要亡袁氏么。”一提着菜篮的妇女经过,恰好碰到熟识的同伴,忍不住凑上去议论。 “哎呀我住在他家边上也是前世欠的,整日听着那些女眷哭闹,要不是咱住的祖宅,我早跟我家那口子搬家躲得远远的喽!” “三婶子哟,我劝你还是赶快搬了罢,照她们几个寡妇天天这么哭下去,怕是这辈子也闹不完哪。”那妇女也不管里面的人听没听见,径自大声嚷嚷。 “哎,快看,怎么来了两个俊俏公子?”突然,三婶子像发现了新奇事儿,赶忙拍着那饶舌妇女的肩叫道。 饶舌妇女看过去,瞥见袁府门口居然难得地停了两匹马,两位穿着不凡的贵公子正跨进门槛走进去。 “哎哟哟,”她不禁惊讶叫起来,“怪事咧怪事咧,怎生还有人不嫌这晦气往里面跑的?” 三婶也皱眉附和:“瞧那两公子,看打扮身份也必定不低,莫不是袁府什么远房亲戚过来了?” “三婶子你也是想多了,这袁氏男丁都死光绝户了,哪来的什么亲戚。” 门口曹真听到外面那两人旁若无人的大呼小叫,忍不住向身旁曹丕悄语:“子桓,我说咱们,这进府是不是太过明目张胆了。” 曹丕斜睨他:“怂了?” “当然不是。”曹真急忙否认,“只不过我以为,咱们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进都进来了,还说什么谨慎呢。我都这么够兄弟了,跟你说要是被父亲知道这事儿,我非得被他剥了层皮不可!我现在可是舍身陪你进来,子丹你能不感动啊?” “感动,那是十分感动,简直涕泪横流啊。”曹真连道,随即听见曹丕问他:“你那位姑娘人呢?” “我来问问啊。”说着,他拉住一位在回廊前端碗的侍女,和颜悦色地询问:“劳烦这位姑娘,你家大小姐呢?” 侍女陡然见两个男子进来,禁不住惊诧地打量了他们几眼,发现其中一位挺眼熟,可另一位完全陌生,却也不敢得罪这两人,只能随意一指:“喏,我们大小姐就在花园里面,好像是在弹琴。” 曹真道谢,然而仔细去聆听辨认,钻入耳朵的只有绵绵不绝的哭声,那有什么那侍女所说的琴音。 他顿时心生不耐烦,拉了拉曹丕的衣袖:“走,咱们去让那几个妇人别哭了,吵得人心烦。” 踏入花园,地上到处是凋零的落叶,鸟雀凄凉地鸣了数声,平添几分惨惨戚戚。 亭子中央有位着丧服的贵夫人,周围站了一圈媳妇丫鬟,正拢在一起扯纸花哭泣。 淡色的素帛银箔纷纷扬扬地从天洒落下来,掉入死水池塘中四处飘荡,本就暮气沉沉的水面上早已漂满了这些物件。 两人看得面面相觑,忽然一名披白裳的年轻女子快步走入亭中,手捧一盘还冒着热气的食物跪于地,朝贵夫人恭敬道:“母亲,儿媳亲手做了素羹汤,请您趁热快吃吧,不可连日饿着伤了您自己的身体啊。” “煞星!”那贵夫人却一副毫不领情的样子,柳眉高竖,突然一巴掌打向她的脸颊,顿时那碗“砰”一声摔在地上,瓷片随泼出来的汤碎了满地。 她随即瞪着女子破口大骂:“若非娶了你这个克夫煞星,我儿怎会死?自从你进了我门,我们袁府家破人亡,你还好意思觍着脸来求我?” 女子挨了这莫名其妙的一耳光,慌忙伏在地上哀告:“母亲,您责怪儿媳,儿媳也受着,只希望您能保重自己。” “你给我出去,出去!我饿死了也用不着你这个丧门星管!” 眼见着又一个巴掌即将扇过去,只听一声“住手!”的喝止陡然响起。 闻得这声大喝,那贵夫人一下子愣住了,抬首试图去看是何人敢阻拦自己,却看见眼前赫然是位素不相识的年轻公子。 不远处的曹真讶异发现,自己这位兄弟曹丕,竟然就这么直直冲了上去,护在那被责骂的女子身前。 一百三十五 铜雀 “我乃曹司空二公子,你再敢倚老放肆?” “二……二公子?”此言一出,贵夫人顿时换了张面孔,骇得一屁股跌回原位,原先的凶相荡然无存,朝曹丕舒展眉头陪笑,“让二公子见笑了,老身不过是教训教训我这位媳妇……” 她局促的话音未落,立刻被曹丕厉声打断:“她岂是你配教训的?” 说着他俯下身想去拉那女子的手臂,搀扶她从地上站起来,替她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灰。 女子这时终于抬眼,微弱地道了声“谢谢。” 旁边的曹真冷不丁瞥见她的容貌,忍不住吸了口凉气以表示惊叹——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美的女子,那张脸仿佛画里走出来的美人,令观者只一眼就挪不开视线,满心唯余啧啧。 “本公子带你走,可好?”这时他听到曹丕温柔地对那女子说,曹真不禁心里又闪过一句孺子可教,想不到这子桓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这方面悟性倒比自己大得多。 那女子还没答言,一旁的贵夫人兀自坐不住了,面上立时堆满笑,指着女子谄媚地向曹丕道:“老身是袁绍之妻刘氏,这位便是老身的二儿媳甄宓,既然公子您青眼相待,老身愿献她为您执箕箒,还望公子不嫌弃。” 曹丕没理会她,只不耐烦地命了一声:“退下。” 仅仅两个字便已足够让刘夫人心惊肉跳,悻悻应是,她忙不迭地带着身边一干丫鬟媳妇退去,躬身告辞后一溜烟就跑了。 “你一直这么漂亮。”曹丕瞧也没瞧那些人一眼,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甄宓看,嘴角上扬,薄唇挽起一个灿烂的微笑,“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甄宓嘴唇颤了颤,声音却细微得几不可闻。 他深深地望着她,似乎要将她脸上的一切细节描摹进眼中,继续说:“我记了你十余年,你的样子被我刻在脑海里,无论怎么抹也抹不掉。那日大街上我一眼便认出了你,可惜你并不理会我,害我难过了许多日。不过今天在这里碰见你也是缘分,希望你能明白我这颗对你的真心,我真的不想再失望了。” “妾……谢公子厚爱,然而妾身不过是一介蒲苇,自知配不上公子万金之躯,只求一死。” 她垂下头,整个人像风中单薄的落叶,瑟瑟而脆弱。 “为什么?”曹丕急了,伸出手握住她细瘦的双肩,“你疯了吗,给那袁熙陪葬有何意义?他把你扔在这儿自己远走高飞,这般懦弱无能的男人值得你为他殉死么?” 耳边蓦地传来抽泣,他惊慌地低头看去,却发现她突然间哭起来,滚烫的眼泪沿着面颊簌簌而落:“妾二嫁之身,不值公子待我如此。” 泪水滴到曹丕的手上,蔓延开灼热的温度,他张开双臂想去抱她,任由眼泪将自己胸前的衣领浸湿了个透。 “没有敢非议你,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他捧起怀中女子的脸,用温热的指腹拭去她的泪,轻声安慰,“相信我,好么?” 甄宓没有点头也不拒绝,只沉默着站在那里,他一时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因此动作难免因为小心翼翼而格外轻柔。 “跟我走,做我的妻子,好吗?”曹丕凝视着她黑澄澄的眼眸,试图瞧见她的心底所思所想,“我发誓,我曹子桓这一辈子也不会抛下你不管,我会用自己能做到的一切护你周全,给你想要的所有。” ** “父亲,这是袁伯伯的二儿媳,子桓心甚悦之,求父亲将她赐婚与我。” 曹丕挽着身后甄宓的手,谦恭地俯身向曹操禀报。 说着,他拿眼朝上首之侧坐着的阿笙眨了眨,面上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 口中刚喝的水不由得喷了出来,阿笙暗笑一声,岂会不明白儿子的意思。 于是她侧头看向曹操:“子桓也早到了娶亲的年纪了,既然他心里喜欢,那就遂他心愿吧。” 儿子,只能帮你到这了。 不过曹操似乎也没有不同意,默不作声地瞥了甄宓一眼,又望向曹丕:“这姑娘倒是漂亮,做孤儿媳也适合,既是你娘都为你发了话,那孤也赞成你这门婚事。” 曹丕顿时大喜过望,兴奋之色不再掩饰,立刻拉着甄宓一同跪地拜谢,激动大喊:“谢父亲母亲成全,儿这就回去准备。” “婚姻大事万不可怠慢,孤自会命人为你操办。你的昏礼会与你妹妹的一同举行,正好双喜临门,也更热闹些。” “妹妹?”曹丕回想了下,疑惑问道,“不知是哪个妹妹要嫁人了?” “是孤的蓁蓁,孤把她许配给荀恽为妻,两家是该因亲事更加亲密些了。” 不料曹丕听后,脸上倏而拂过阴郁的神色,但又迅速恢复平静,继续带上微笑:“那如此,真是要恭喜蓁蓁妹妹觅得良缘,寻得个好郎君了。” ** 昏礼定于一月后的初三。 曹操已决心南下荆襄,近年来一直在邺城河训练水军,以图一统四海,实现他此生的抱负。 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那一天终究不远了。他甚至不屑于矫诏,自行废除三公独揽大权,天子 封其为丞相,自此已拥有整个北方绝对的统治权。 今日的铜雀台极为喧闹,轩榭亭阁皆被大红的锦帛包裹围绕,四处都散发喜气洋洋的嬉笑与欢悦。 可惜外面下了场大雨,地上难免有些泥泞,宾客们都身披蓑衣冒雨前来庆贺,到场后自然少不了朝丞相大人与夫人恭维几句,还要向同为亲家的荀令君用祝词以示讨好。 时隔许多年,这是阿笙再一次看见唐思。她穿了件端庄贵气的浅色曳地华服,发间的累丝镶宝翡翠簪尽显身份,满面笑容地伴在荀彧身侧接受祝福。 她倒还是和原先一样,依旧美艳的眉目间全是骄傲自矜的神气,阿笙一瞥见她,便想起当年那些往事,以及她那副嚣张跋扈的脸。 这是那段本来美好的时光里唯一不太值得记住的回忆。 “荀令君。”阿笙勾了勾唇角,故意忽略一旁的唐思,笑着招呼,“如今我们是亲家了。” 荀彧连忙躬身:“卞夫人愿将千金下嫁,是我荀府之荣幸。” “令君过谦了,恽儿才学过人,又如此一表人才,能得此如意佳婿是小女蓁蓁的福气。” 这时她才转向唐思,照常微笑:“唐夫人,别来无恙。” “问卞夫人安。”唐思心中咬牙切齿,面上又不得不摆出恭敬的姿态。 “唐夫人,丞相与我一向钦佩荀氏家风,以能与你和令君成为亲家为幸事。蓁蓁以后就是荀家的人了,还请你多加照拂。” 唐思面色僵了僵,她怎能听不出阿笙软中藏硬的警告——蓁蓁是丞相的女儿,她再怎么对阿笙有旧怨,也不能在蓁蓁身上发泄,反而只能小心翼翼供着。 面前的阿笙笑眯眯地坐在她的上首,无形中气势早已压了她许多,举手投足间尽染高华,与当年那个小婢女已是脱胎换骨。 成长至今,她早不是那个低声下气任人欺侮的女孩,是当今权倾朝野的丞相正夫人,皇后以下最尊贵的女子,更何况连皇帝尚且形同傀儡,那位皇后更是无甚实权。 唐思只能按下怨气,向她回笑:“卞夫人说什么见外的话,蓁蓁既是我家儿媳,臣妻自然待她视若亲女,如珠似宝,那是含在嘴里都怕化着了呀。” 一时满堂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间宾客又不敢失了礼数,竞相举杯朝曹操敬道:“相爷儿婚女嫁,真真是好福气啊,又有这般乘龙快婿与才貌双全的儿媳,我等着实是艳羡不已。” 曹操亦端盏回礼,下令内侍又呈上几坛上好佳酿,依次为宾客斟满。 “子建。” 忽然他目视正与伙伴喝得兴高采烈的曹植,不高不低地唤了声。 曹植忙放下酒杯,收起刚才的笑容,恭恭敬敬地敛袖应答:“儿在,父相有何吩咐。” “你素来喜爱吟诗作赋,今日值此良辰吉时,你也作篇赋来给诸君一乐。” 曹植忙说:“不知父相欲以何为题?” “就以此铜雀台为题罢,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子桓尚且用了这么多,看你要用几何。” 内侍依照他的示意,小步趋走近炉旁,往里面燃了枝纤细的线香。须臾那香便烧起来,散出淡淡的桂花气味。 众人不禁皆为其捏一把汗,纷纷将视线投在曹植身上,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曹植却犹自从容,面上毫无为难的神色,甚至向旁边的侍女展颜一笑。 后者会意,急忙去捧了盘文房四宝过来献给他。只见他不慌不忙,挽袖执笔呵开浓墨,只抬手略一思索,随即安静地站起身,挥毫在宣纸上书写下一行行字迹。 动作快得如行云流水,似乎他眼睛眨都不眨,笔下的墨仿佛河流蜿蜒前行般肆意涌动,搅起无数碧浪黑蛟,又似惊鸿御风而行,乘兴而归。 在场的人除曹操和阿笙以外都惊得目瞪口呆,立时连鸦雀也没了声响。 阿笙不奇怪,是因为她再了解儿子不过,这些外人眼里看来的难题子建怕是真的信手拈来。 至于曹操为何不奇怪,她认为也是因为他笃定儿子不会辜负他的期望,或许是出自父子之间的信任。 “父亲,儿子写好了,请您过目。” 曹植收回笔,将墨迹尚未干透的宣纸高举于前,衣袖翩然。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 众人又是一阵赞叹,曹操示意内侍接过,命其于大庭之下当众宣读。 内侍一清嗓子,朗声诵道: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 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诵音才落,顷刻掀起惊涛一片,“好,好赋啊!” “四公子当真是惊才绝艳,文思绝伦哪!臣等唯有拜服!” “老臣活了这大把年纪,今日才算见了什么叫文曲星下凡,四公子真不愧是曹丞相之子,这文采想当今全天下的人加起来也敌不过四公子一个啊。” 宾客们皆拊掌惊呼,向曹植投去叹服的目光,唯独只有曹丕的脸色越发阴沉,勉强地扯出笑意。 阿笙恰好望见,心里不禁黯然。 曹丕性格向来争强好胜,此番被弟弟夺了称赞,他又怎会服气。 可众目睽睽之下她又不好走下去安慰他,只好坐在位置上,时不时偏头去观察他的面色。 由于正逢阴雨天,她那根断指的伤口又在作痛。许是当时包扎不当,一到这种天气便开始发炎,火辣辣地疼。 她用衣袖尾端裹住手掌,脸上仍然如常地回应祝贺,继续端杯换盏,接受众人的叹羡。 “丞相。” 骤然,下首座中,忽地起了一声沙哑而低沉的嗓音。 阿笙下意识顺着声音来源望去,竟是一位长得莫名极熟悉的女子,虽然此前从未见过她。 她年约四十岁许,淡妆长裾,气质温婉沉静,像古书里珍藏许多年的竹简随着时间流逝而翻开,逐渐化作她面庞上的眉目。 “琰……昭姬?”身侧曹操不知为何,倏地改了称呼,似乎原先脱口而出欲唤的是“琰儿”。 他这么一唤名字,阿笙立刻便知道那人是谁了——当年名动京城的蔡昭姬。 她半生动荡颠簸,韶华之年就失去了夫婿,父亲蔡邕被王允下令杀死,遭逢李傕郭汜作乱后她流落至匈奴,嫁与左贤王生了两个儿子。 不久前曹操用十双玉璧与数以车载的金珠将其重金赎了回来,这才结束了她流落异乡二十载的颠沛,终于重归中原。 座中昭姬缓缓起身,朝曹操深施一礼:“丞相,夜深雨大,容琰告退。” “昭姬为何这么急着要走?” “琰现居的宅子离铜雀台颇远,现在已是响了一更了,路上泥泞,琰不得不现下归家,望丞相准许。” “台中有客房几间,昭姬若不嫌,今晚便住在这罢。” 昭姬却摇头,衣衫上绣着的兰花素净淡雅,极衬她这个人。 “琰多谢丞相美意,然琰刚归故土不久,怎可再叨扰司空,琰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昭姬!”曹操似是不悦,“你我是故交,何必生此疏离,倘若蔡伯父若见你这般与孤生分,怕也不会高兴。” 见他提起自己的父亲,昭姬不禁垂眉,竟低头咬唇,不再言语。 这应算默允了,见她又饮了几盏酒,已是不胜酒力将要昏睡过去。 曹操眼中拂过不忍,吩咐内侍:“你们把昭姬夫人扶下去罢,就让她睡在厢房里,切记好好照顾她,莫让她酒醒后无人可以使唤。” 阿笙站起来,边走下去边说:“我去吧,昭姬夫人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我去安置她,也好略尽一些主人之谊。” “阿笙?”曹操明显一愣,旋即试图叫住她,好像并不情愿她去做这件事。 一百三十六 言不由衷 任凭身后曹操在叫她,阿笙一语不发地继续往前走,几个侍女忙跟在她身后,躬身小步紧趋。 她们将昏昏欲睡的昭姬从座位上搀扶起来,经过大门,穿过一道道回廊,步入里间的一排厢房。 阿笙特意为昭姬挑了间上好的客房,铜炉里白桃的香气淡雅宁人,间有薄荷又添了几分清爽。 侍女端来铜盆,阿笙用白巾在盆中的水里浣了浣,再折起来。没让侍女帮忙,自己倾下身亲手为昭姬拭面。 灯下细观这张面庞,这副五官让阿笙总觉得在何处见过,但又说不上这奇妙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大概是因为长年流离在外的缘故,她原本秀美的面孔上覆了一层难以拂去的风霜,皱纹比同龄人都要细密,所以看上去难免有些疲惫沧桑,遮盖了她的容貌。 “师兄……师兄。”正忙着搅干沾湿的巾帛,阿笙突然听见榻上的女子喃喃低语。 她似是醉后浑无意识,不停地闭眼含糊念着,蓦然抬手攥住阿笙的腕,抓得很紧,令她一时间不禁怔住,反应过来后挣也挣不开。 她只能就这样站在原地,任由昏沉沉的女子抓着,耐心地小声提醒:“昭姬夫人?” “师兄……师兄……”榻上那人却仍是自言自语,酒气随之扑面而来。 “琰儿回家了……琰儿终于回家了。” “是,回家了,回家了。”阿笙不明所以,又只能无奈应和着安慰,边抚了抚昭姬的胸口平复她急促的呼吸。 猛地,她终于松开手,半撑起身子,伏在榻沿开始往地上呕吐,将婚宴上吃下的所有食物尽数吐了一地。 侍女顿时惊慌失措,连忙蹲下身收拾地上的秽物,阿笙见昭姬衣裳也脏了,吩咐侍女说:“去拿件干净衣服来给她换上吧。” 侍女答应着,不一会儿便捧了盘深色寝衣进来,轻手轻脚地为昭姬脱下外裳,正当想将它挂到一边时,一样东西突然掉了出来。 她弯腰去捡,无意间一瞅,骤然像发现了什么,当即惊讶地叫起来。 “这……这不是?” “怎么了?” 她抬头看了看阿笙几眼,又低头去瞧手上的东西,方才露出一副恍然的模样:“是奴婢认错了,方才见这昭姬夫人掉的小像乍看和您很像,现在仔细瞧瞧才发现原来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奴婢就说,这世上怎会有两个人能长得一模一样。” 阿笙听她这么说,心下忍不住好奇,从她手里接过那只楠木做成的木奁。 因为跌落在地,这只木奁适才摔开来,掉出了里面藏着的一张小像。 只瞥了一眼,一股冰寒登时从脚底窜上头顶,再径直劈了下来。 ——她忽然知道为何望见昭姬的第一眼,便会觉得极熟悉了。 这张小像上,画的正是年少时的昭姬。 柳叶似的眉,眯成月牙的杏眼,小巧的鼻,着一袭淡紫绣花襦裙,自有如烟雾笼罩般的灵动清丽,又不失矜贵与端雅 分明是和自己再相似不过的脸。那张五官,和自己近乎是出于孪生。 差不多就是自己的脸孔,又怎会不觉得熟悉呢? 潜意识里这时好像发觉了什么,一股突如其来的预感在心底悄然涌起,如浪潮积聚,火星暗生,不受控制地逐渐漫开。 “师兄。”可怕的寂静间,阿笙的手臂蓦地再次被昭姬攥住,醉后的她仍在不住呓语,“琰儿一直在等你啊,你为何……为何迟迟不来带我走……太晚了,太晚了,琰儿爱的人,早在洛阳就失去了……” 直觉顿起,阿笙忽地意识到了她口中的师兄是谁。 心内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到底是何滋味,难言的情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平静地聆听昭姬的声音,也不去打断,手脚却渐趋冰凉。 “琰儿所爱的师兄,是那位率性骄傲,风华意气的曹公子,不是现在这个一手遮天,满心唯独权力的丞相大人啊……琰儿想了好久也想不明白……琰儿九岁便遇见师兄,当时的师兄你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声音句句低沉,却字字如箭,刺在阿笙的心上留下一道道刻痕,随血流不停作痛。 她什么都明白了。 “”我此颗真心里,全是你。 我与你之间,既是敬爱,更是执子之手的倾心相知。” 这些都是骗人的假话,她早就明白了。 言犹在耳,此刻想来却尽是讽刺。 阿笙突然感到自己的可怜可悲,她原先还对环珮不满,到了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和那环珮一样,不过都是有着这张和他记忆中相似的脸。 她觉得心酸又好笑,一时做出极为哭笑不得的表情,眼泪掉下来也不觉咸。 “……夫人?”侍女见她这般异样,惊唤,“夫人?” 可叫了几遍也不见她应声,似乎被魇住了,只呆呆愣愣的盯着那个木奁。 侍女慌了,忙去牵她的衣袖:“夫人您怎么了?” 感受到身体的摇晃,她终于回了点神,瞳孔动了动,喉咙有些哑然:“我想我真的后悔了。” 侍女不解:“夫人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的我自己。” 她话说得莫名其妙,侍女更是云里雾里,使劲转脑子也想不通她究竟在说什么。 “恕奴婢愚钝,奴婢实在不明白。” “我也希望我一辈子都不要明白。” 抛下一句话,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只留剩下的人大眼瞪小眼却不敢去追。 更深露重,夜雨已罢,宾客们也都散了,杯盏寥落地垂在桌案四周,还能依稀听见风里头钻过来的笑声。 阿笙很久没这么一个人独处过,走在流淌而过的河岸边,尘风染霜。 走着走着,仰头看看天上雾蒙蒙的天空,望过无数次的黑夜今晚似乎更暗了些,连往日的月也淡了许多。 她自问算是个情绪比较容易激动的人,因此往往会因为头脑发热做一些违背常理的事,过后也不会去追悔。 但她又太过重视感情,便越来越矛盾,变得既自尊又卑微,外人看她向来坚强不易被摧折,其实内心比任何人都敏感。 容易原谅,到底还是害怕失去。 可她想,原来一切都是错的。 所珍视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是脆弱的易碎物,轻轻一推就摔了个稀碎。 她想起从前做过的那些奇怪又可怕的梦,在那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她常常孤身站在高楼前,面前经过的一切新奇而陌生。 她看见自己身上覆了层雪白的被褥,躺在一张同样雪白的床上,四周亦是雪白冷清的墙,面色苍白,呼吸微弱,但她又想不起来究竟为何会受伤。 一旦试图回忆,太阳穴便会传来剧烈的抽疼,搅得神经都在颤抖,好像自己整个人掉入一个巨大的漩涡,陷进一个未知的地方。 她边在河畔徘徊边想着,如果能就这么回到那个世界,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宴上她看着子桓身旁跟着华服綷縩的甄宓,一步步踏着笛箫声走上来,共同在金盆中以水盥手,结为盟誓。 那时她瞬间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她甚至产生了幻觉,恍惚中爹爹与面容早已模糊的娘,以及照旧谈笑风生披一袭青衫的郭嘉,望着奕儿与丈夫露出微笑的霜霜,都在座中举杯欢悦,眼中的笑意如云光漫天。 醒来时才发觉故人皆早已失去,现在回首,惊觉已是陷了半生。哭也哭过,笑也笑过,那些过往的伤痛或遗忘或铭记,到底都还是属于她一个人。 但她有时候会忍不住猜测,究竟梦是现实,抑或现实是梦,或许一切都可能颠倒了。 有脚步声不轻不重,渐次从背后的远处响起,伴着水面的倒影相互纠缠,随风起溅出道道涟漪。 “你为何在这里?” 沉默了片刻,曹操的闷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她本不想与他再多言,但还是忍不住冷冷地应了一句:“我为何不能在这里。” 她不愿回身,就这么伫在原地背对他。 夜色里她的背影融化在黑暗里,孤独却倔强,一如往昔。 “你不高兴么?”曹操似笑非笑问了一句,“孤把女儿嫁给荀文若的儿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没作声,只抬脚继续往前走去,不料身后的他忽然笑起来,声音穿过风闯进她的耳朵:“孤当真以为你会很高兴呢,这辈子没能嫁给荀彧,已是让你追悔莫及,事到如今又只能让女儿嫁给他的儿子来得些可怜的安慰,真是可叹又可笑!卞笙啊卞笙,不知当初的你能否猜到如今,会与你曾经那般敬爱的荀公子以这么个始料未及的身份两两相对,孤想起那时候的你,越发觉得好笑。” 等他言罢,四周顿时陷入僵硬。 半晌后,阿笙才慢慢回过头,看见他面上嘲弄似的笑容,挽起的唇角尽是讽意,不禁抑制内心升腾的怒气与失望,声音出奇冷静:“丞相大人费心了,不过卞笙确实一直在追悔莫及,但与令君是半点关系也无。我现在回想过去的这一辈子,好像自从碰到您之后就开始出了错,倒也不是丞相你一个人这么觉得。” 她故意把那四个字咬得很清晰,挑衅地微笑。这时阿笙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才发现他似乎是醉了。 于是她不等回言,盯着他幽深不见底的眼眸,冷笑一声后继续说:“丞相酒后吐真言,卞笙知您为人向来猜忌多疑,既然从没相信过我,那你的信任在我眼里早就不值一提,我也不再需要了。丞相曾对我许诺过的相知相爱的真心,还是留给别的人吧,省得到最后轮到您后悔。” 她面无表情地说完,故意别过脸不去看他的反应。良久听见他开口:“那你实话告诉孤,你从前说过的话究竟是真情实意,还是欺瞒骗孤?” “丞相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早不重要了。” “好。”他很干净利落地道了一个字。 倒很符合他的风格。 阿笙在心里自嘲着,不过这次是她先转头离开,身后那人一直未如往常叫住她。 手上的伤口还在疼,她心里想,要赶快去寻个郎中来除掉溃烂的腐肉,好不让它继续恶化下去。 一百三十七 意外 那天过去几乎没多久,建安十二年的春天便到了。 荆州刘表病逝,其妻宗族扶少子刘琮为主。 曹操下令南取荆襄,将士们皆奉命备战,打造大量樯橹战船,此刻离天下大定的距离似乎只差那唾手可得的一步。 所有人皆士气高涨,只有那些为数不多忠于汉帝的臣子们面色晦暗,不愿看到曹操的胜利。 因为他们知道,他得尽天下江山的那一天,便是大汉的末日,可又不知如何阻拦它的来临。 一直到曹操出发离开许都,阿笙也没见到过他。 他终日待在朝廷与自己的霸府中,从未回来过一次,即使阿笙外出不小心遇到他的车马,也会自行避开,隐没在人群中,不让他发现自己的存在。 临行前他任命曹丕为五官中郎将,留在许都代行丞相事,相当于把自己的内政腹背尽数交给了他。 阿笙清楚自己与他之间的龃龉不可调和,也早不想去作那无谓的辩解,她想既然并非真心,自己又何必去费那无用口舌。 更何况他的猜忌与怀疑都如大树般根深蒂固,又岂是一朝解释所能清除,强行争吵怕只会让两人本就堪堪的关系变得更恶劣,到头来,还不如维持个心照不宣的冷漠,也至少算是相安无事。 阿笙猜不到曹操对自己究竟还剩几分信任,但幸好他还信一个子桓,舍得把如此重任付与他,亦是对自己这位次子的肯定。 只是熊儿的病愈发严重了。他自小身体就极不好,一年有半年时间都是卧病在床,四方求了医者也无法治愈,皆说这是自出生起就有的宿疾沉疴,怕是这辈子也找不到能医治的办法。 由于生病他也找不到玩伴,绿漪讲的那些故事他也早就听了无数遍,其他几个哥哥都年长他许多,唯有一个郭奕愿意和他说笑,将海内发生的大事说与他听。 当年郭嘉离去,阿笙遵守了对他的承诺,曹操派人将郭奕接入府中后,她便请了和当初子桓一模一样的先生去教他学文,亦要求他练剑习武,样样不落。 也告诉他,他的父亲曾经是如何谋略无双运筹帷幄,青年意气间翻手便是一座山河。 “那我也要做和爹一样的人。”郭奕听后眼里闪烁明亮的光,向往地看向窗外远处,一如当年的郭嘉,都喜欢遥望天边的熹微山光水色,像是怀抱纵情千里的愿望的飞鸟。 “你父亲生前和你娘亲一样,都希望你能健康平安地长大成人,至于建功立业,其实在他们眼里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愿你能诸事遂意,随心处世。” 阿笙看见他点头,面前这位挺拔出群的少年有着和故去的父亲相近的脸,举止间更如同后者的复刻,眸子虽是清冷,待人却极是谦和有礼。 她突然挂念起曹丕,不知他此刻初担大任之时,是否也会如此令属下与臣子挑不出错。 想到儿子,她唤管家备了辆马车,一路到了相署停下。 门口侍卫抬眼见是她,慌忙皆垂下头去,视线战战兢兢地投在地上,弯腰齐声:“见过卞夫人。” 她展袖示意他们起身,随即踏入门槛。 今日应是休沐之期,一眼望去只有两个人在署中。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天色有些灰暗,所以屋内燃了几枝烛火,闲闲地点亮微弱的光。 曹丕正伏案写着什么,一闻脚步声抬头见是她,连忙站起来恭顺道:“母亲怎的来了,儿最近在处理军粮的事,有了空闲就去相府拜见您。” 阿笙摇头:“我知子桓你公事繁忙,无暇回府来见我,所以母亲才来看看你。” 她朝边上成堆的公文简牍扫了一眼,见早已堆积成山,不禁叹气:“着实是辛苦,但你也不要太过劳累,夜里睡得早些,我再让这里膳房给你熬些骨汤。” 曹丕忙道:“儿多谢母亲关心。”说着拿起桌角一份书信呈给她,低首说:“这是父相派人送来的前线战报,言道刘琮望风而降,荆襄诸郡尽收囊中矣。” 她闻言沉默了会儿,一时未开口出声。 曹丕听见她不说话,脸上的笑意不禁僵住,忍不住问:“母亲难道不为父相高兴吗?” “高兴,我自然高兴。”她笑了声,若无其事地抚平衣袖上的褶皱。 你又怎会知道,他离天下越近,我们只会愈发形同陌路。他的野心,只会让他更自私更多疑,把我逼得越走越远,到最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当然这些话,她不会在子桓面前提起哪怕半个字。 于是她脸上仍保持平静的微笑,若无其事地拂起衣摆,在旁边一个位置上坐下,边道:“我听说你娶了一个郭氏姑娘为妾,何日能带来府里给母亲瞧一瞧。” 曹丕赧然一笑:“母亲消息真是灵通,果然什么都瞒不住您。阿照刚进门无几日,下回就带她去拜见您和父亲,您看到她一定会喜欢的。” “她人品如何?” “虽说容貌比不上宓儿,父亲也不过是个太守且早已过世了,但她更懂儿子平日的所思所想,向来心直口快又善解人意,儿子很多烦心事都会和她诉说,她也能给儿想要的建议和回答。”曹丕一说起郭照,扬起的嘴角便尽染笑意。 “你喜欢便好,不过宓儿是世家之女,自然比她更加谨慎讷言,你也要理解宓儿的内心,万不可冷落了好姑娘。” 曹丕连连点头,刚想开口接过话头继续说下去,目光一扫,倏而像是发现了什么,脸上忽地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母亲……”他拿眼瞥了瞥屋内不远处另一个人,低声道,“儿适才忘了,荀令君还在呢……刚才说的那些儿女私话若是被令君听见,他会不会看不起儿子?” 她闻言偏过头,这才发觉那一直在灯影下坐着的人是荀彧。 “令君公事繁忙,才没那功夫听你闲话呢。”朝儿子小声笑了句,她走过去向荀彧欠身作了个礼,“有劳令君帮助,子桓年轻少识,还要劳烦令君教导。” 荀彧听见声音,停下手里批文的笔,从案牍堆中抬起头。许是连夜辛劳的缘故,他眼窝深陷,望上去有些憔悴。 他向阿笙展颜微笑,难以忽视的细纹如藤蔓密密爬上眼角,嗓音亦极沙哑:“此皆是彧身为尚书令分内之事,公子博学多闻才堪大任,已能够独当一面,卞夫人自可放心。” “令君过誉了,子桓从小便蒙您指教,否则今日如何能勉力维持。” “正是……”曹丕正要附和,忽然门外有名小吏进来,跪地行礼后,靠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语罢曹丕忽地脸色大变。 阿笙见他面有异样,不禁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唉,”他局促不安地跺足叹气,“儿子前日一时不察,不慎判错了案,幸好及时发现后便立刻纠正了,谁料那个崔琰一直抓着不放,又要上书弹劾儿子失职之罪。这下完了,要是被父相知道了这事儿,儿子肯定要被罚得半点颜面不剩了。” 一面抱怨,他急匆匆地理了理衣冠说:“不行不行,儿子必须得现在上门向崔老爷子道歉去,被他骂总比被父相罚好,不能坐着等死。” 话音刚落他立时拔腿冲出去,急得一秒也不敢耽搁,过门槛时还差点绊了一跤。 “当心点!”阿笙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却见曹丕前脚刚离开,后脚便有一位穿着朝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进来。 她转眼去瞧来者是谁,发现是张完全陌生的脸,削颌窄额,一双眼目炯炯有神,是颇为敏捷机灵的相貌。但她此前并未在任何地方见过这副面孔,不由得诧异问道:“不知先生来意?” 男子恭恭敬敬地俯身作揖,扭紧的眉间聚着惶恐,目光朝四周晃了晃,似是不敢看她。 稳住心神,他方才回道:“臣乃朝臣王邑,听闻夫人在此,有一事特意前来禀告夫人。” “妇人不预政事,你若有事便去禀报令君即可,不必问我。” 阿笙谢绝,正要走时陡然被王邑叫住,“卞夫人,臣确有要事必须告知您,此事关乎丞相安危,夫人难道不愿听听吗?” 她一顿,蓦地停住脚步:“你说吧。” 王邑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俯身举于头顶递给她,口称:“潼关来报,西凉马腾韩遂近来蠢蠢欲动,试图趁丞相南下之机进犯我境,此异举不可不防,否则许都空虚,怕是难以抵御二十万铁骑啊!” 见他说得慌乱,阿笙从他手上接过那卷文书:“此等边关急报你为何不速传丞相,先来告知我做什么?” 她打开竹简,正欲一展开来看时,却发现上面一片空白。 “这是……”疑惑还没问出口,刹那耳旁传来不阴不阳的笑声,“不然我怎有机会近你。” “你在说什么?”“啪”一声,竹简因惊慌而坠地,旋即一柄刀刃倏地刺向她的心口。 “啊——”这一切几乎毫无预兆,她惊得当即失态大叫,头脑顿时全部陷入混乱,身体下意识往后缩去。 一百三十八 决裂 她惊恐地踉跄退后,脚上顿时传来一阵剧痛,原是不小心撞翻了身后的鹤衔灯,铜制的柱干“啪”得砸在脚踝处。 那剑不依不饶,闪着锋光的刀刃汹汹地朝她逼来,眼见着已是离她的心口仅有几寸,在这骇人的压迫下她恐惧地闭上眼。 “笙儿!” 心脏下意识收缩,这时她听到荀彧大叫一声,随即迅速推开桌案,冲上去挡在她身前。 那短刀顷刻没收住,竟直直在荀彧胸前刺了下去,王邑见伤的是他,不禁眼睛惊得睁大,手一颤慌忙放了刀。 还好及时收回,那道伤口并不算重,但还是有血径自渗出来,在曛红色的朝服上晕开。 他自始至终一动未动,只攥住身后阿笙的手臂安抚她,好像并未发觉自己受了伤。 “令君,误伤您是臣之罪,但请令君让开,您是皎皎玉璧,不应牵扯进臣等的计划之中。”王邑瞪向大脑已是一片空白的阿笙,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瞳孔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王邑!”荀彧大喝,攥着阿笙的手更紧了些,“汝等密谋如何能瞒得过我?本座今日断不会让汝等肆意妄为,做出如此愚蠢之举!” 王邑掌中仍抓着刀柄,冲荀彧厉声高叫:“令君!你难道愿意坐视汉贼侵吞天下篡我大汉吗?曹操得了天下,他必不会就此甘心屈为臣子,这您与他共事了二十年难道还看不明白吗?你是大汉股肱,世受刘氏恩惠,是陛下最信任的汉室忠臣荀令君哪!您难道甘心眼睁睁看着陛下受到屈辱,大汉亡于权臣之手吗?” “难道汝等杀了卞夫人就能救陛下吗?本座比你们所有人都渴望复兴汉室,迫切欲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中,如若陛下陷于危险,本座愿毫不犹豫地拿命去维护,但汝等此计实在过于愚蠢,除了激怒曹丞相又有何用?” “丞相嫡妻居天下外命妇之首,若死即是大丧,后方生乱,曹操必只能退兵。臣就算舍了这身性命不要,也要尽一己之力阻碍汉贼得逞。”王邑额角青筋毕露,眦目咬唇,右手提刀直指阿笙的太阳穴。 荀彧抬袖挡住刀锋,原本澄澈的双眸里此刻掀起无数强自压抑的波澜,语气尽量克制,望着愤怒的他冷静道:“王邑,你在本座门下求学之时,本座如何教你?小勇皆血气所为,大勇方是义理所发,你此举杀害无辜,与人所不齿的背仁背德又有何异?” 王邑咬牙,字字不依不饶,“恕臣已忘令君教诲,臣只知陛下待臣恩重如山,天子之恩不敢背叛,令君,得罪了!” 荀彧亦是不退半步,喝道:“王邑,本座念在陛下面上最后饶你一次,三秒内放下你的刀,若再执迷不悟休怪本座法不容情,你可明白此乃死罪!” “荀彧!”王邑怒目而视,索性撕破面皮直呼其名,“你醒醒吧!陛下待你如师,你却如此置大汉生死于不顾,事到如今还一心帮着汉贼,真是卑劣可……” “耻”字还未出口,瞬间吞没在骤然溅起的血海里。 王邑头颅应声而落,手中刀随之无力坠地,片刻内他的身体却仍然保持着暂时站立的姿势,过了数秒方才轰然倒地,一地的鲜血在尸体身下肆意漫开汪洋,血腥气刹那扑鼻而来。 荀彧抚上阿笙的眼,好让这一幕不被她看见,只见面前一列全副武装的侍卫收剑入鞘,朝他们诚惶诚恐跪地请罪:“乱贼已死,恕属下救护来迟之罪,令卞夫人受惊了,还望宽恕。” “无妨,事发突然无人能料,你们且将尸体收拾了就退下罢。” 侍卫忙谢恩应诺,荀彧望了那具可怖的残躯一眼,心绪难辨地叹口气,随即转头欲安抚阿笙,却发现怀中女子气息微弱,脸色煞白如纸,身体摇摇晃晃地快要跌倒在地。 “笙……卞夫人,卞夫人?”他急切地叫唤,手掌扶住她的腰好让她不至于摔倒下去。 她却任凭荀彧声声唤着,眼瞳涣散,呆呆地靠在他臂间,一个字也无法应答。 荀彧明白她是被吓着了,甚至能感受到她失控跳动的心脏,抬手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别怕。” 这似曾相识的话一说出,他突然想起当年自己和她都还年少的时日,许是十余岁的年纪,在去洛阳的路上遇上了劫掠百姓的山贼。 四周一片哀嚎与哭喊,间或有人头骨碌碌滚落的声响,阿笙躲在马车里一动也不敢动,蜷着身子藏在他怀里,却禁不住地瑟瑟发抖。 当时的他明明自己也很不安,但有她在身侧,他便觉得一定要保护好她,知道自己一旦面露怯色,只会让她更加害怕。于是他也大起胆子,神情镇定得连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用无比平稳的语气宽慰着她,就和如今的情景一模一样。 然而这次阿笙是真的吓得魂不附体,无论他怎么喊也回不过神,目光停滞着注视门外的尽头,紧抿双唇,一声不吭。 半晌后她在荀彧身上的沉水香气里昏睡了过去。 她感到自己在发高烧,浑身热得滚烫,脑子也烧糊涂了,不断翻江倒海着一些胡乱的东西,奇怪的威胁声不停充斥耳畔,还有一柄柄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架住自己的脖颈,令她在梦中亦烦躁难歇。 就好像一石激起千浪,那些从未出现过的人和事物一下子全部涌进大脑,混合在一起搅乱着神经,如同一座巨大的山铺天盖地朝她兀自压来,难受得痛苦而折磨。 眼前尽是无际的黑暗,完全看不见半分光亮,唯一的曙光似乎被乌云无情地遮蔽住,只留她一个人试图挣脱,用双手摸索出去的方向,独自做着徒劳的努力。 她也不知睡了多久,仿佛已过了半个世纪,浑浑噩噩的意识似是坠入无穷无尽的深渊,被深埋在黑暗里难以复苏。 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唯有空荡荡的床帐与屋檐几声凄清的鸟鸣,“绿漪?”她忽然觉得嗓子干燥想喝水,便出声叫唤道。 然而一时无人应答。 于是她又唤了几遍,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喊声在屋子里的回音。 “别喊了,她已经走了。” 不紧不慢的声音忽而响起,冷淡得不带半分情绪。 是他? 她陡然一惊,半撑起身子去看他,果然迎面对上曹操那双半含嘲弄的眼。 她撇开眼避开视线,淡淡道一句:“你回来了。” 他的衣裳上沾染了满身风霜,眼底布满红色的血丝,然而瞳孔犹自讥讽似的盯着她。 没有直接回应她,而后他扬唇,似笑非笑地说:“正遂你意,孤败了。” “我从未希望你败,你又何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反倒显得你狭隘。”阿笙已是不愿再和他作无谓的争辩,靠在榻上冷笑道。 许久没有见他,他却还是这样的态度,于是她脸上亦毫不在意,也不管他作何感想。 停顿片刻,他说:“孤听闻荀令君为了救你,自己挨了那王邑一刀,可有此事?” “是。”她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既然他说起,索性大大方方承认。 “他不愿为我南征出谋划策,倒愿意舍命救你,孤真是为之感动。”他仰首喟叹道,“可惜了,令君是铁了心与孤决裂啊,就连这二十年的老朋友尚且不信孤,孤也难怪会败于赤壁。” “哦对了,孤适才忘记和你说,”蓦地,他垂眼看着阿笙,“你那侍女不会再回来了。” “你……为何要杀她?”阿笙心下一沉,又急又慌地瞪着他,清楚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事情。 他嗤笑一声打断她的惊问,不以为然道:“孤还没那个闲工夫杀一个婢女,不过是把她打发回了老家,孤不会再把这个人留在你身边。” 即便如此,阿笙仍然怒气上涌,忍不住冲他大叫:“绿漪自小就是孤女,你把她赶走了她一个人孤苦无依会死的!你厌恶我,大可把我驱逐出门便是,为何要让她们一个个都离开我!” “因为孤要让你失去身边所有人,好让你尝尝绝望的滋味。孤不可能让你离了孤还能安然生活,你自然要为你的固执付出代价,否则,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她干裂的嘴唇颤了颤,还未出声便被他打断。 “哦,还有一件,朝廷已按孤的授意赐子建为平原侯,子桓却无任何侯爵封赏,你可知孤的用意?” 她不置可否,曹操却自顾自大笑:“孤要让你心爱的两个儿子反目成仇,谁够狠,谁舍得流血,方配坐上孤这个位置。孤想让你亲眼看看,他们是如何斗得水火不容你死我活,到时候鲜血沾湿你的鞋,可别忘了这些都是你的儿子为了权力所换的价码,你万万不必怜悯。” “你疯了吗?”看着他这般冷酷地说出这样绝情的话,阿笙不禁毛骨悚然,心底冒出寒意,“他们都是你的亲儿子啊!” “正因为他们是孤的儿子,所以必须乖乖地唯孤命是从,当然也包括你。”他意味深长地眯起双眸,透出锐利的锋芒。 “你只能听孤的话,卞笙,你活着是孤的人,死了也要给孤陪葬。” 如一盆冷水兜头到脚浇下来,冰冻了全身上下每一寸神经。 她克制颤抖,冷冷冲他道:“你真是一个疯子。” “疯子?”他不以为忤地大笑,“你想试试么?等孤终要归于尘土的那一日,就算你执意要与孤反目,孤一道诏令就能让你和孤死在一起,然后我们就葬在同一处地方,你将永生永世也摆脱不了孤。” “痴心妄想!你是真的疯得无可救……” 阿笙话音未停,他突然出乎意料地俯下身,似乎试图来吻她,灼热的气息覆上肌肤,她却迅速别过脸去,双手用力地推开了他。 “滚。” “好,好。”见她如此决然,他不怒反笑,“孤给了你机会,既然你决意如此,那孤只能尊重你的选择。” 他拂袖走出门,扔下最后一句威胁:“希望你一辈子也别后悔你今天的行为。” 一百三十九 碎玉 已是入秋,天气陡凉,萧瑟的落叶随风卷起,在空旷的天空里飞荡。 阿笙高烧刚退,便急着去看熊儿的病情,却发现他已是虚弱到难以下床的地步,甚至瘦得能看见皮肉里的骨骼,整个人气色差得可怕。 绿漪走后也没人能照顾他,那些侍女都生怕照料不周连累到自己身上,都纷纷躲到一边相互推脱。 幸好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刘妈每日给他送饭倒水,按时服侍他喝药,倒是尽心尽力。 阿笙谢了那位嬷嬷,并嘱咐她好生歇息,自己日夜守在儿子床边无微不至地照顾,寸步也不敢离开。 近来她从几个碎嘴的侍女口中听说,曹操最近很宠爱一个姓何的女子,因此很多人赶着过去巴结,一时间那何氏的门前全是献媚的人围着,好不风光。 不过这些事阿笙就算是耳闻,她也无心去理会,只有熊儿的病情一直让自己牵挂不已。 许是天气转凉,熊儿近日的病发作得愈来愈厉害,咳嗽时捂住嘴的手心里一片血迹,连半点饭食也吃不下,只能靠郎中开的几味药勉强维持。 阿笙夜夜无眠,双眼虽然早已疲惫不堪,仍然担忧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看他终日气息奄奄地昏睡着,他疼在身上,她却数倍疼在心里。 “娘,绿漪姑姑呢?”熊儿好不容易恢复了些神智,骤然许久没看见绿漪的身影,一面疑惑,一面好奇地探身左右寻找,一时找不到绿漪,不禁急了。 阿笙一顿,随即安慰道:“绿漪姑姑老家出了点事,娘让她回去处理完了再来。” 眼中沉下失望,他又小心翼翼地盯着母亲:“那……绿漪姑姑什么时候来呀?她马上生辰了,儿子想送她一样东西,她一定会喜欢的。” 望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睛,阿笙黯然,嘴上却只能回答说:“过几天娘就派人把她接回来,你要乖乖地按时吃饭喝药,不然她可不乐意回来了。” 她何尝不想立即让绿漪来自己身边,可又清楚此举的后果,若是激怒了曹操,怕牵连的还是无辜的绿漪。 于是她只能暗地里请小秉悄悄找到这位忠心的侍女,送去一些铢钱和衣裳,好让绿漪能生存无恙。 可熊儿又哪知道这些事情,只当母亲说的都是实话,顿时枯瘦的脸上咧开灿烂的笑容,尽管耗了许多力气。 “那太好了,好久不见绿漪姑姑,儿子真想她。” “是啊,我也想她。” 阿笙落寞地深吸一口气,想起绿漪伴在自己身边二十年,如今两人都老了,她却始终没有嫁人,帮自己教养这四个儿子,待他们俱是掏心掏肺地好,如今却因为自己落了这么个结局。 想到这儿她更加自责,转身用手背抹了把泪,从床边站起来。 “娘去给你把药端来,你先喝了吧。” 现在已是深夜,大家都应睡下了。她便没喊人帮忙,自己快步走出去。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哭声,顺着寒风飘到这里,伴随老鸹与夜枭不知疲倦的鸣叫,瘆得肌肤也不自禁冒出冷汗。 似乎府里出了什么大事,从另一头亮起隐隐的火光和喧嚣。 但阿笙眼下也顾不上别的事,小膳房里的药罐还没煎好,于是她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待它咕噜噜朝天冒泡,钻出泛着苦涩的独特气味时,便是好了。 这草药极苦,却是熊儿自小到大赖以存活的良物,阿笙曾经问过他嫌不嫌难喝,他也只是笑笑,小声说喝惯了也不觉其苦了。可小孩子最爱糖嗜甜,什么东西苦,什么东西甜,他又怎会不知道呢。 她越想越心酸,不禁又红了眼眶。 平稳了呼吸,她用铁镊夹起陶罐轻放在盘中,随后手捧着走回屋里。 不料刚至门口,她便听到里面响起熊儿的哭喊,还在声声叫着“娘,娘,快来救我!” 她慌得心脏扑扑乱跳,当下捧着盘子的手也拿不稳了,差点摔到地上。 急忙撞开门,她语无伦次地应着:“熊儿,熊儿?”身体近乎是跌跌撞撞扑到床头。 随即她看见儿子正撑着床猛烈咳嗽,身上盖的被面一片血痕,鲜艳得刺眼。 “来人,快来人!”阿笙顿时失了镇定,扯起喉咙大声叫人。 片刻,刘妈和两个小女侍红蘋朱薇闻声心急火燎地走进来,一眼望见床上这副景象,不由得大惊失色:“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熊儿突然病情加重,刘妈,您快去请医官过来,我怕他一刻也不能耽误了。” 刘妈应声出门,那红蘋和朱薇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当即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地烧水端茶,一声不敢吭。 阿笙把药给熊儿喂下,紧张地观察他的反应:“好些了吗?” 他摇摇头,“娘,儿子这里真的好疼。” 熊儿无助地闭着眼,紧紧捂住胸口,额头被涔涔而落的冷汗浸湿,朝她痛苦大叫。 他越喊疼,阿笙心里越痛,像被丝丝牵连的线撕扯噬咬,把儿子紧紧地抱进怀中,靠近自己心脏的位置好给他冰冷的身体取暖。 “熊儿,熊儿,子威……”她不知所措地唤着,抚摸他惨白的脸颊,甚至能感受到怀里儿子现在所忍的疼痛,满身钻心彻骨。 “娘,儿子撑不住了……儿子想见爹爹,爹爹怎么一直不来看我们,儿子真的好想好想爹爹……” 他近乎无意识地喃喃自语,阿笙起初听得模糊,于是凑近熊儿嘴边仔细去听他说的话。 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后,她蓦地怔住了。 呆呆地望着熊儿,眼泪又止不住涌了出来。 “娘,别哭,是儿子刚才胡说了,儿子不想见父亲,儿子有娘陪着就够了。”他发觉阿笙一直在哭,强撑着睁开眼睛,扯开唇角向她微笑。 她握住熊儿细弱的手腕泣不成声,眼泪根本止不住,哽咽着喘气:“熊儿,你再坚持一会儿,郎中马上就过来了,你很快就会不疼了。” 焦急地等待了半晌,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她恨不得再找人去寻时,这时门终于被推开。 然而进来的只有刘妈,身后空无一人,并无医官的身影。 “医官呢?”阿笙迫切询问。 不料刘妈突然向她大哭,语气流露出强烈的愤怒:“恕老奴无能,老奴跑遍所有相识的医馆,却发现尽皆门窗紧闭,就连宫里的太医也找不见一个。” 阿笙大惊:“怎会如此?” “老奴也是才得知,曹冲公子今夜突发急病,丞相救子心切,下令让许都所有医官郎中前来为冲公子治病,没能完成夫人的嘱咐,是老奴无能……” “我去求求他。”她一刻也坐不住了,当即站起身匆匆说,“刘妈,拜托你先守着熊儿,我会把医官带来。” 连头发也顾不上理一理,她就这么蓬头垢面地跑向门外,心想就算跪在地上低声下气哀求他,也毫无所谓了。 相府太大了,她拼命地跑着,不知跑过多少回廊多少楼阁,头上的汗水混合雨水稀里哗啦地顺着脸颊滚下来,眼泪也在疯狂地掉。 她原来从来没发现这条路有这么远,怎么跑也看不到终点,茫茫然似是没有尽头。脑子里都是儿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喊难受的样子,以及他声声唤着爹爹。 地上湿滑,她一连摔了好几次跤,又以手撑地极快地爬起来,忍住疼痛继续抬脚往前。 环珮的院子终于映入早已模糊的眼睛,门外黑压压跪了一大片人,皆是心惊胆战的模样,全部紧张地观望着屋里的情况,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阿笙赶紧提起裙袂冲进去,看见一个素日相识的医官在门外候着,忙走上前对他连声道:“熊儿病危,请您随我去救救他,他的病现在只有先生能救,除了您我已经无人可求了。” 见医官面露为难,她心里越发着急,眼泪不由得全部牵扯出来:“先生,我是相府的大夫人,倘若您怕离了这里丞相降罪,一切有我担着,绝不会让您被迁怒白白受过。您发一次善心就能救一条性命,如今熊儿是生是死全在您一念之间了!” 她喉咙嘶哑,声音哽咽得不成语句,医官沉沉叹了口气,突然躬身朝她跪了下去。 “夫人,卑职岂能不想救五公子,奈何卑职人微言轻,真的不敢违逆丞相哪!丞相命我等连夜守在这里不得走动,言道若是仓舒公子有事即刻问罪我等,卑职家中有老有小,如若抗命不遵,便是要连累全家人的性命啊!” 医官已是伏在地上长跪不起,她愣愣地听罢,心中百味杂陈,何尝不明白医官亦是身不由己。 曹孟德,仓舒的命是命,子威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时间随更漏一点点流逝,她更是浑身焦灼,心痛得如同刀尖在搅。 她知道现在的熊儿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搁,他还忍受着痛苦,等着他的娘带医官回去救他啊。 她是他如今唯一能依靠的亲人,可她却连自己的儿子也救不了。 众人默然地注视着这位平日高贵秀雅的卞夫人,披发凌乱,连脚上的鞋也没穿好,身上的素色曲裾全是溅上的泥垢与尘土。 她绝望地哭泣,整双眼睛被泪水浸泡得红肿发痛,一瞬间什么也顾不得了,脚步踉跄着想闯进去,却因为慌乱而双腿不稳,一下子跌倒在地。 众人忙上前扶她起来,她也不管自己此刻在他们眼中是如何狼狈,哭着冲里面大叫:“曹孟德!你不愿救一救你的儿子,我会恨你一辈子!我求求你了,我向你认错好不好,只求你救救他!” 我真的不想恨你啊,她在冰冷的地面上半跪着,眼泪滴滴答答地往下掉,不知不觉淌湿身下一大片青砖。 然而任凭她如何凄声哀求,面前那扇偌大的门始终紧闭,听不到半点期待中的声音。 她足足等了半分钟,沉默却折磨着最后的那点希望,慢慢地,彻底被硬生生毁掉了。 他还是没有回应。 “啪!” 一声清脆的碎响,骤然打破死寂。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笙摘下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决绝地,毫不犹豫掷在地上。 顷刻那晶莹的白玉瞬间迸裂成数瓣,静静地躺在尘土之间。 皓白被雨水肆意溅上泥泞,却显得愈发光亮,流转的闪烁悄然滑过瞳孔。 一百四十 还剑 曹熊死在建安十二年的秋天。 阿笙把他葬在许都郊外的一处小山旁。那里天高云淡,没有高大巍峨的红墙,也没有庭院深深的禁锢。 只有自由自在飞掠天空的鸟,飘逸的羽毛扇起清新安逸的风,还有清澈得能见到底部小石子的湖泊,会时而荡起微小的涟漪。 她站在墓前,给儿子专注地挖土种了几株紫草花,想他乐以忘忧,不再知何为愁,何为苦。 “是娘对不起你。”她低低地说,“娘没能给你一个健康的人生,没能让你过上想要的日子,都是娘的罪责。” 她想起熊儿临走前对自己说:“娘,儿子终于解脱了,你别哭,更别再让父亲惹你不高兴了。” 他那时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了,可还要拼命喘着最后一口气,努力地朝她笑,甚至抬起手试图擦拭她的眼泪。 然后还未擦完,他的手忽然垂了下去。 万籁俱寂中她唯独听见自己的哭声,以及深入骨髓的疼痛。 ** 刘妈发现,一夜之间,阿笙似乎添了许多白发,憔悴得和原先已是判若两人。 处理完儿子的丧事,她也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和以前一般经常爱笑打趣,总是安安静静的像在想一些事。 角落的兰花还在开着,阿笙俯下身嗅了嗅清雅的香气,怜爱地望着鹅黄的娇嫩花蕊。 “我记得熊儿很喜欢兰花。”她突然轻声说,“他还求过我送他几盆摆在床头,下回再去坟前为他栽些。” 身旁的刘妈默默地听着,手中的纹蝶织绣倏然就错了针,乱了原本细密的针脚。 一滴泪从刘妈的眼角静静淌落,打湿了所绣的纹蝶背面云霞般鲜艳的海棠树枝,一寸寸地,悄悄洇染开来。 “夫人。”她嗓子直发酸,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我没事。”阿笙知道刘妈为自己难过,平静道。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良久后她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决心,从位子上缓缓站起身,“我还要保护我的儿子,包括这件,还有很多账没有算清。以德报怨,我做不到。” 言罢她解下常戴的明珠珥珰,边塞到刘妈手里:“这段时日有劳嬷嬷帮助,我也没什么能感谢的,您若不嫌就收下这个吧。” “那可不成!”刘妈连连推阻,当场急得红了脸,“这是丞相赠予夫人的礼物,老奴怎敢受此重赏。” 她摇头,拉过刘妈的手臂,强硬地将珥珰放进后者的掌上,说:“我要这个东西也无甚用处,还是您拿着吧,若是实在不用也可以当掉换些钱,听说您不是还有个儿子要娶媳妇么?” 话到这里她弯唇微笑,将刘妈的手塞回袖子里。 别开视线,似乎犹豫了会儿,随后又下定决心般踱步到房内的另一边,取下挂在墙上的承影剑。 刘妈是何等乖觉老练之人,看阿笙的神情心里已是猜到了几分,见她态度这么坚决,也不好再推脱。 “那老奴多谢夫人赏赐,这份恩情必当铭记于心。” 话音刚落,阿笙手里握了把细剑走到她面前,她不解何意,却听见阿笙平静的声音:“嬷嬷可否为我做件事?” “夫人但说无妨,老奴定会竭力效命。” 阿笙将剑递到刘妈手上,这时后者发现那枚她一直挽着的玉镯,竟已不见了踪影。 不过那些事刘妈身为下人自然不敢多问,谨慎噤口,而后说:“不知夫人将此剑有何事?” “替我把它还给曹孟德。”阿笙淡淡道。 刘妈一怔,抬眼望向她:“夫人可还有话需要老奴转达的么?” 她转过身,似乎看也不想再看这把藏了二十年的旧物一眼,声音渺渺地传过来:“嬷嬷只管去把剑放下就回来。” “诺。”刘妈不敢再追问下去,恭谨地捧剑退出门。 相署里,曹操只披了件绣金的玄色斗篷坐在上首,正掌了烛火批文,微微的萤光不知疲倦地摇曳视线,与洗梧月色浑成一体。 “丞相。”刘妈捧着手中剑,跪在门口蓦然禀道。 曹操抬眼,目光越过门外浅淡夜色,骤而瞥见了这把剑。眸子明显失神了瞬,声音听起来犹然不辨情绪:“这是孤送给她的东西。” “正是,夫人让老奴将此物还给您。”刘妈低着头,不敢碰上他的视线。 她遵照阿笙的话,将剑放在地上便欲告辞,却被他出言制止:“慢着。” 目光悠悠掠过剑身,他脸上的神色渐而阴沉,声音也降下来:“她还说了什么?” “禀丞相,夫人派老奴转交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 是啊,所谓故剑情深,她大概连情都不留了,还要这故剑做什么呢。 他自嘲地笑起来,说:“你去把剑扔进水里罢,孤也不想再看到它。” 刘妈愣住:“丞相是说……” “是。”他言简意赅。 刘妈早已隐约看出了什么,自是不敢违抗他的意思,当下诺道:“老奴这就去按丞相的命令办。” 河岸边她松开手,承影瞬间落入滚滚的水流之中,卷至无边无尽的漩涡中心。 只余“砰”一声,刹那没了踪影。 ** 按习俗今日是出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蓁蓁自然也和荀恽一同回了府。 阿笙正在缝衣裳,一见他们进了门,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指了指面前的座位招呼道:“你们坐下吧,先喝口茶。” 红蘋和朱薇闻声殷勤上前,躬着身端茶递水,道了声:“蓁小姐荀公子请用茶。” 蓁蓁怀孕已近六月,阿笙便让红蘋取了两盘青梅摆在她跟前小桌上。 她津津有味地嚼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事,“我听闻子建也要订亲了,下聘的是不是那崔琰大夫的侄女?” 阿笙点头:“正是,我最近也在为送些什么发愁,河北崔氏毕竟是家学渊源极深的世族大家,一般的聘礼怕送不出手。” “这些繁文缛节也真是烦,要是我才不稀罕这些个俗物呢。”蓁蓁不屑撇嘴,“长倩和我反正都不喜欢贵重的东西,家里我从来也只是布置几盆花草,我觉得也就够了,长倩你说是不是?” 她扭头看向荀恽,后者无奈地微笑,忙附和道:“是是是,夫人说的都对,为夫意见和你完全一致。” 蓁蓁这才满意回头,却又开始担忧起来:“崔氏那位小姐出身世家,举止过于矜持古板,好像都不怎么笑。子建那么一个好动活泼的人,会不会不太喜欢……啊嚏!”话还没讲完,一个巨大的喷嚏陡然打断了话头。 荀恽解下自己的外袍,轻轻披在她身上,在阿笙面前他也不拘束,手就这么自然地搭在妻子的肩头,一面倾身笑道:“曹月老,你连自己冻出病了也不知,还有这闲心思关心人家的姻缘啊?” “那毕竟是我的亲弟弟!”蓁蓁不服,“子建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怎会不关心?难不成景倩成亲,你个做长兄的也能袖手旁观啊?” “景倩才多大,你就想着他娶妻?”荀恽忍不住噗嗤失笑。 “他都快十八了,再不考虑考虑终身大事还来得及吗?谁和你一样只知读你那圣贤书,半点家事也不关心。”她一下子脾气上来了,也不顾阿笙在场,径自和荀恽拌起嘴。 “行,都是我的错行了吧,恽一切都以夫人为准心。” “夫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荀恽正陪着笑道歉,突然间刘妈大惊失色地奔进门,不停喘着气,朝阿笙叫道,“老奴刚才看见,二公子被一队校尉绑缚押送到丞相那里,瞧模样怕是大事不妙啊!” “你说什么?”阿笙闻言一下子站起来,慌张惊问。 蓁蓁亦是不由得大吃一惊,目光紧张地盯着刘妈等待下文。 刘妈顿足,痛心疾首地叹气:“夫人您快去劝劝丞相吧,听说是丞相以为仓舒公子的死与二公子有关,因此勃然大怒要问罪啊。”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子桓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阿笙摇头重复,越想越坐立难安,放下手里绣了一半的袖口,顷刻推开桌子冲了出去。 “母亲——”身后蓁蓁想追上来,然而大着肚子又不好跑动,只能待在原地干瞪眼着急。 ** “逆子!”曹操勃然大怒,长袖一拂,桌案竹简随之尽落于地,“竟用如此毒辣的手段杀害仓舒,孤原先真是看错你了。” 曹丕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任凭父亲厉声斥责,过了许久方低声道:“父亲在上,儿实是不知为何会被扣上这个罪名。仓舒是儿幼弟,怎会起那等杀心害他?” “仓舒一死,乃汝之幸,他好端端的无缘无故怎会得病?你还敢狡辩?” “□□有常,父亲既然执意认为儿是凶手,那要杀要剐儿任凭处置,身为人子死在父亲手里也算尽孝。” 此言无异更是激怒曹操,骤然他拔出腰间倚天剑,径直朝曹丕肩头刺去。 寒光顿起,曹丕下意识闭眼迎接锋刃的来临。然而两秒过去,意料中的风暴却没有到来。 他不禁睁开眼,随即顿时惊叫出声,“——娘!” 一百四十一 清算 心脏刹那缩紧,曹丕看见自己的娘亲挡在身前,伸出双手一把攥住倚天的剑刃,掌心的血瞬间沿着剑锋流下来。 倚天是天底下最锐利的剑,如此抓握,岂能不痛。 曹操眯起眼,狭长眸子里倒映出她固执无惧的神情,这时目光扫过,他倏而瞥见了她的左手。 那根断指伤口狰狞,经年的血迹将它染成褐色,由于是齐根斩断,隔着那一层薄薄的皮肉甚至能看见筋骨。 他眼中掠过不易察觉的深情,随即皱眉紧盯她的手与脸,喝道:“你疯了吗,把手松开!” 她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冷静答道:“你先答应暂时不杀子桓。” “他做出如此恶毒之事,孤不可能放过他。” 她沉沉地直视他,手上的血涔涔而落,眼下也管不得这疼痛了:“丞相凭什么断定是子桓杀了仓舒?可有确凿证据?” “这得问问你的好儿子了,他是如何给仓舒下毒,只有这不肖子自己最心知肚明。”他冷笑道。 她转头盯向曹丕:“你实话告诉娘,这件事到底与你有无关系?” “儿敢以性命发誓,仓舒的死和儿没有半点关联。”曹丕笃定地摇头,与他父亲极像的眼眸里发出诚恳而真切的光,“父亲不信我,儿子也不敢求母亲信我,只愿能给一个公道。若确有证据证明此事是儿所为,那儿自甘认罪,一命抵一命,天经地义。” 他这般言语神态,阿笙已是心中有数了。 她收回手,用袖口裹了圈自己的掌心好让血不再流下去,边抬头看入曹操的眼:“丞相,在事情没有彻底查清楚前,您怎能如此武断强扣罪名?校事府数百位官吏校尉皆列席待命,难道您还吝啬下道命令调查此事吗?如子桓所言,倘若果真是他害了仓舒,那我也不会怜惜一个如此心狠手辣的人,即便他是我的儿子。” 她一席话说得不卑不亢,即使在他面前亦毫无惧色,如磊落明镜般站在他的一尺距离外,神态平静得好似溅不上半分灰尘。 “好。”沉默中他倏而应允,“如若查清确是曹丕所为,孤还要并罚你个教养不当之罪。” “卞笙甘愿领罪,不会有半点怨言。”她说。 回了自己的房内,阿笙解下斗篷挂在架子上,唤了声刘妈:“嬷嬷,可否为我装扮装扮?” 刘妈又惊又喜,赶紧浣了把手过来:“夫人今日总算肯梳妆打扮了,老奴必定用尽平生所学,让您看上去更加光彩照人。” 说着她端详了阿笙好几眼,一面拿起篦梳,情不自禁叹道:“恕老奴直言,夫人虽是比从前见老了些,还是这般漂亮。” “嬷嬷说笑了,老了,哪里谈得上漂亮。”阿笙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于是问她,“刘妈可曾见过府里那位姓环的女人?” “可是仓舒公子的娘?”刘妈起初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老奴自然见过,不怪老奴多句嘴,长得和您真有好几分相似,如若不细看还真会把她看成是夫人您呢。” 阿笙眉梢一挑:“刘妈你说,长得相像除了天生巧合,可否还有别的缘故?” “老奴活了这把年纪了,许多年前便被卖给那位淮南袁术府里做婢女,在那里倒听了不少奇闻怪事,说起来还真是不怕吓着您。”刘妈从奁盒里取了样花钿,在她鬓边比了比,边兴致勃勃叙起来。 “嬷嬷尽管说,我心头一直有个疑惑没有得到解答,正好您在,也好给我去个心病。” “那老奴可就说了啊。”刘妈声音略低了些,“老奴听闻江湖上有种人皮*面具,有那等专心奇技淫巧的术士取了青丘英水中赤鮽的皮,与人的肉混在一处熬成胶,便可制成一张。” “面具?”阿笙不禁好奇。 “正是,那赤鮽虽和鱼类似,却长着人的脸,用它们皮做的面具,才能看上去更像更逼真。” 听罢刘妈一番话,阿笙顿时明白了什么,意会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这样看来,这账清算得还是有点嫌晚。 她静静坐于铜镜之前,镜中的自己眉目如画,秀色的面孔里透出清醒明*慧,是能令其他女子自惭的动人美貌。 蓦地她突然弯唇,呵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那某些人可要原形毕露了。” ** 环珮的屋子早已乱糟糟作了一团,时不时传来凶恶的咒骂与吼叫,骇得府中过往人等都纷纷加快脚步逃走,哪敢招惹半点。 自曹冲去世后她终日恍恍惚惚,像是得了癔症,嘴里不停骂着一些疯话。 侍女们皆是厌烦到避之唯恐不及,唯独旧仆青画顾念旧情,能耐住性子服侍她。 她整日躺在幔帐委地的空床之上,目光空洞地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无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除了青画也没人想管她。 青画正给她清理床褥,突然,门外传来侍卫的高声通报声:“卞夫人到——” 青画陡然一惊,手里的针线尽数跌落在地,她也顾不上去捡,慌忙走上前推了推环珮,急切地像催命一般催她起来:“夫人快醒醒,卞氏那女人来了!” “她来了?”环珮如瞬间被霹雳击中,惊得当即一动不动。 她眼睁睁地望见阿笙从门外缓步走进来,身上的墨绿云纹重瓣曲裾裙袂曳地,远远望去高贵而华丽,看得她禁不住浑身瑟瑟,强行颤抖着爬起身。 阿笙身侧的婢女掀起繁复的帐幔,可惜这里布置虽是浓艳,住在里面的主人却形若疯妇,早不复当日骄横,此刻便如刀俎上任人宰割的乞怜鱼肉,但也无人施以同情。 随着阿笙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近,环珮眼中惧色越来越剧烈,试图挣扎着坐起来面对前者,一时手脚无措,从床榻边缘径直狼狈地摔到地上。 “你到底还是来了。”她连声音都在打颤,惶惶然道。 阿笙俯视着她,嘴角带了几分微笑:“你早该知道我会来找你。” “卞笙!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她恐惧地看着头顶笑意轻浅的女子,张口大喊起来。 阿笙俯身,幽深的瞳孔如漩涡扭转,缓缓吐出四个字:“想让你死。” “你敢!” “有何不敢!”阿笙冷道,“你从前做的那些事我可是一点不忘,几次你欲置我于死地,当我都蒙在鼓里么?” 她不动声色,环珮却顷刻脸面煞白,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你……你原来都知道?” “要我一件件数给你听么?”她淡笑,“正好,我也和你好好算算这笔帐。你挑唆那何姬纵火,妄图间接让我丧命,这是其一。汉宫夜宴,你买通内监想诱我中计入你圈套,趁机让刺客杀了我,这是其二。其三,那年寒食之时我去祭拜父母,你又做奸细告知郭图我的行踪,害我落入袁军大营差点丧命。环珮,你仔细听好了,我可有哪个字冤枉了你半点?” 环珮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数秒后骤然仰面大笑,索性撕破了一切。 “是!都是我干的!”她抬手指着阿笙大叫,“另外我再告诉你一件,你儿子死的那夜,是我假借丞相之命遍召满城太医独为仓舒诊治,你可知丞相那时在哪?他根本就不在许都,他在邺城,你让他怎么过来救你儿子!但就算这样他也没给我任何惩罚,因为丞相厌恶你,他就要留着我恶心你卞笙,让你一辈子痛苦!” “你真可怜。”不料阿笙非但没有如她想象中勃然变色,反而怜悯地看着她,“我原本还以为你虽没头脑,至少还剩下些基本的判断能力,不想这样看来,你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妇。” “你又凭什么指责我?” “事到如今你还愚昧无知!”阿笙怒道,“你为了一己之欲勾结袁绍刘备,真真做了他们一条好狗,但你莫非当真愚蠢到以为曹孟德不知道么!你可知他为何留你?因为他要利用你得到袁绍刘备埋伏于许都所有间者的身份,好将计就计,布他自己的暗线蒙蔽你的主子们!” “胡说!信口雌黄之言,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环珮睁大双眼,瞳孔底端的血丝交错密布,覆盖了所有的眼白。 “是不是真相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用我再来提醒一遍。” “那好,好,”环珮颓然重复着,猛地抬起头瞪她,“看来当初没能让你就此死掉,真是件最大的错事。” “你很恨我?”阿笙倒是觉得玩味。 “你可知我有多恨你?”环珮眼神骤而狠厉,如同森森吐信的毒蛇,“我厌恶你到无时无刻不想亲手杀了你,让你的头颅在我脚下乱滚,让流出来的血染上我的凤袍,我再当着你的尸首杀光你的儿子,想想那场面都觉得好笑啊,你就算死了躺在地下也不会瞑目。” “哈哈哈哈哈——”她像是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疯子,说着说着又突然大笑起来。 “你为何这般恨我?”阿笙神情丝毫未变,唯独眉尾弯了弯,冷峻的目光审视着匍匐在地的她。 她恶毒地盯着阿笙,喘着气大叫:“你让我如何不恨你?你还不知道罢,当年我们都被卖给那个卑鄙的人贩,那时我就跪在你的身后,却眼睁睁看着你被那位公子买走过上安生日子,而我被卖到青楼,屈辱苟且地在白眼与鄙夷里活了多少年!我们同出贫贱,我比你美貌更比你聪明百倍,凭什么你就能不用受这些苦这些折磨!” 阿笙不答话,突然掀起曳地的裙裾,抬步慢悠悠踱到她身边几寸的距离外。 呼吸交错间,她看见阿笙忽地拔出腰间的匕首,“哗”一声寒芒倏现靠近自己的脸,她顿时惊恐万状,嘶叫着往后爬去:“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说比我美貌么?”阿笙似笑非笑,匕首的尖刃轻轻拍了拍她的右颊,骤然冷厉大喝,“那你为何还恬不知耻用我的脸!” 一百四十二 撕毁 “我凭什么不能用你的脸!”环珮慌忙捂住自己的面孔,强自挑衅似地瞪她,“不仅是你这张脸,就连你现在坐的这个嫡夫人之位,原本也该是我环珮来坐!将来他进位为王,我便是他的王后,享受天下无上尊崇与荣耀!” 听着地上的女子发疯般叫嚣,阿笙眉梢一敛,不禁一声嗤笑。 “本夫人年少便随曹孟德四方征战,经历多少生死艰难,几次从鬼门关闯过来,方才坐了这个位置。” 她换了自称,继续朝前缓步而行,发间步摇清脆的哗响震得环珮浑身一抖,骇得当即踉跄爬开,试图远离她紧锁自己的目光。 “你问问你自己,”她微微倾下身,眼神从上往下扫过环珮全身,声音冷峻如冰,“想和我平起平坐,你配吗?” 趁对方愣神间隙,阿笙手腕顺势一动,靠在环珮脸边的锋利刀刃瞬间划破表面那层皮肤,随后她用力一揭,那张人皮顿时一层层抽丝剥茧般撕开来,以极快的速度脱落着,到最后露出里面本身的面容。 由于多年被埋在面具之下,眼前这副原本的五官扭曲痉挛,脸上的神经血管陡然暴露在空气之下,迅速被风干成僵硬的痂疤,使得整张面孔看上去狰狞可怖,状若孤魂野鬼。 “鬼,鬼啊!”婢女吓得当场尖叫起来,拔腿就往门外跑。 环珮闻言忙不迭满地去找铜镜,一面摸索着,一面嘴里不停嚷嚷:“青画,青画,快拿镜子来,给我看看我的脸。” 青画哪敢给她看,胆战心惊地拼命将眼神撇向别处,装作糊涂敷衍:“镜子不是被夫人您摔碎了么,难道您忘了吗?” “没用的东西!”她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只摸到一手突兀的疤痕,摊开掌心,上面全是陈旧的褐色血印,刹那间心栽进了谷底。 “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快把我的脸还给我!”她边仓惶地吼叫着,边俯伏在地上去捡散落的人皮碎片,却是无论如何也拼凑不起来了。 “这就是你恬不知耻的代价。”阿笙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嘴唇悠悠开合,“买卖物品尚且需要用钱币去交易,你既然想要一张和我相似的脸,就只能用你自己的脸来换。从你做出选择之日起,你就应该清楚后果。” “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卞笙,一定是你给我下了毒,害我容颜尽丧,你果然好手段!” 她轻笑一声,“本夫人可没下毒那个本事,到了如今这般境地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不过这样看来,你死了倒还不如活着难受,本夫人不妨饶你一条性命,你再好好想想,你现在所经受的一切,是不是你从前作恶的报应。” “你凭什么主宰我的生死,卞笙,你莫太嚣张了!” “因为我是大夫人呀!”阿笙笑吟吟地看向她,“本夫人坐着你梦寐以求拼了命也得不到的嫡妻之位,就是有权力嚣张,有资格跋扈。” 语罢她不再看咬牙切齿的环珮一眼,缓缓道:“你记住了,你永远都只会是本夫人的替代品,但是本夫人,无可替代。” 她拂起长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语罢她转过身,任凭身后环珮如何气急败坏地大叫,只径直往外走去。 ** “快,得赶快把这银耳汤给夫人送去,否则凉了便失了药效。”刘妈抱着刚浣的厚被子准备去晒,一面催促端碗的红蘋。 见红蘋摇摇晃晃的手脚不稳,她不禁提心叫道:“罢了罢了,让我来吧,你去把这被子晾在衣绳上。” 红蘋刚要回头应是,谁料脚下像是不小心踩到了什么,整个身子突然猛地直直朝前绊去,手上的碗盏瞬间摔成碎片,里面的汤水随之倾翻了一地。 “不长眼睛的贱婢,竟敢冲撞我?”她还未从地上爬起来,耳边骤然响起尖利的辱骂。 “啪”一声,耳朵倏而爆开嗡嗡的鸣声,红蘋下意识捂住自己被打的半张脸,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低头收拾被打碎的破碗,颤抖着抬起头去瞥面前这位盛气凌人的女子 。 迎面对上一张内美艳却凶狠的面孔,柳眉高竖,张口又冲她骂道:“还不跪下!” 红蘋认出这是最近极受丞相宠爱的何氏玲珑,当即心中一惊,慌忙跪地磕头哀求:“何夫人饶命!奴婢适才不慎踩到了您的裙角,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给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做啊!您大人有大量,求您饶了奴婢吧!” “不是故意的?”何玲珑身旁的侍女春儿狐假虎威,拧眉大叫,“大胆贱婢,撞了我家夫人还敢顶嘴了不成?” 红蘋吓得直哭,只顾拼命磕头哭喊:“奴婢不敢……奴婢真的只是……” 耳边再次挨了一记巴掌,整张脸瞬间蔓开火辣辣的疼。 “多嘴贱婢!真是副贱骨头!”春儿放下手,鄙夷骂道。 红蘋呜咽大哭,这时听到刘妈充满愠怒的质问:“何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站着和我说——” 何玲珑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顷刻被堵回了喉咙,取而代之的是两记更响亮的耳光,一声比一声更清脆。 “你又算什么东西?”一声冷笑随之响起。 闻言几人都不禁大吃一惊,抬头朝那声音的主人望去,赫然见是阿笙。 单单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愤怒的神色,唯有明显到无法忽视的嘲弄,嘴角微勾,双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何玲珑。 她的气势天生带有压迫感,逼得原本不可一世的何玲珑此刻亦下意识闭了嘴,低下头默然无语,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 阿笙瞧她这副狼狈的模样,笑意更甚:“打本夫人的人,你胆子也真是大。” 红蘋和刘妈见是她来了,缓过神后忙俯身见礼:“卞夫人。” 何玲珑和侍女春儿一听这三个字,当即面如土色,本来还欲争辩的口齿立刻乖乖关紧,哪还敢回半句嘴。 刘妈见状,不动声色地附和:“狗不长眼,怎么主子也不识礼数,见了主母还不跪下?” “见过卞夫人。”纵是再不情不愿,那何玲珑也只得屈腰躬身,语气恭敬地向她行礼。 她转身冷冷示意刘妈,轻声吩咐:“嬷嬷知道该怎么做。” 刘妈会意,点头应道:“老奴这就教她们学学礼数。” ** 已是一更了。 阿笙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于是披衣起来,独自一人借着月色闲步,在池边的亭榭里坐下。 这时她听见旁边的台阶上响起逐渐走近的脚步声,偏过头去看来者,却见是一身常服的泓雪。 阿笙也好久没见到她了,不禁惊讶起身:“你怎么这么晚过来。” “我也不知怎么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事情,突然就想起了你,于是就趁着这么好的时辰来找你说说话。恰好相府门前守夜的侍卫认识我,就放我进来了。” 泓雪端了壶清茶在她身边坐下,又带了两只碗盏,借着那点稀微的月光给她斟了杯。 茶水汩汩地淌进盏中,映入头顶那枚浅白色的月,仍然还温热着。 亭榭中央有一张形如棋盘的小桌,大理石表面反射出锐利的光亮,许多道刻下的白线纵横密布,可惜从未有人在这里布过棋局,放在这儿也不过是个摆设。 “陪我看看天上的星。”阿笙将目光从棋盘上挪开,低声说。 泓雪抬头望了望,黑漆漆的夜空里只余几颗三三两两的星辰,看上去寂寥而冷寂。 她不禁叹息:“这几日天色都晦暗得很,全怪这坏天气,似乎也没什么星可看。” “因为星也会陨落。”阿笙似是喃喃自语,也不管泓雪听没听清,“它不会一直长在天上,和人一样,都有自己的寿命,不会特意为了谁而保持虚妄的永恒。” 泓雪听愣了,情不自禁侧头打量了她好几眼,方才道:“你真信命数天定了?” “我信天命,但也并非全信。”她语气很慢,“他们说人到了一定年纪,终会把世事看得更加明白。可我发现最近自己愈发害怕离别,心里隐隐约约地总是感到不安,觉得像是将要失去一个重要的人,却又无力去阻止。 ” “你说的……不会是丞相吧?”泓雪不禁猜测,“那你告诉我,你还爱他么?” 阿笙失笑:“他既不爱我,我还爱他做什么。” “你这脾气倒还是丝毫未变,不过我觉得啊,丞相原来还是很爱你的,而且跟你挺像,都不喜欢把世间的常定规则放在眼里。你看,你说起来也是平民出身,还在乐坊待过,他还执意让你做了相府的大夫人,这不就是……” 阿笙眉眼一抬,打断她的絮絮:“他的确是不喜欢规则,他要自己制定秩序,把整个天下运转于股掌之间,我可没这样的野心。” “但你至少足够理解他,不会质疑他所做的选择,是么?” “是。”阿笙没有否认,“他想要的时代里没有鲜血和杀戮,而这正是我的愿望,所以即使我再恨他,也不可能横加阻挠。” 一片落叶恍然坠入她的怀中,像一只枯黄的蝴蝶耗尽了最后的短暂生命,看上去疲惫而倦怠。 一百四十三 狂悖 泓雪替她捡起那枚落叶,手指细细抚摸那一寸寸清晰的脉络纹路,莫名深深叹了口气。 阿笙接过她斟满的碧玉杯盏,仰头饮了半杯。 原本以为她带的是茶,不料入了喉才知是有些烈的清酒,瞬间苦涩与微甜在口中混合着泛开来。这半盏下去,头已是有几分晕了。 绯红上颊,于是话便也不自觉多了起来,阿笙借着这股酒意,醺醺然地偏头看向泓雪:“倒是忘了问你,荀公达对你怎么样?” 泓雪捏捏下巴,也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虽是不怎么喜欢说话,但一直是个好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甚至还是找不到他的半分错处和缺点。这种感觉很奇怪,但如此平安无事地过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如意的。” 她闻言笑起来,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玉盏:“那我还真从未如意过。” 见泓雪不解,她又一笑,自嘲般道:“你知道我这半辈子过得多难受吗?就好像面前有个深渊等着我一跃而下,纵然明知道一旦跳进去便是万劫不复,但那股强大的吞噬感还是逼得我喘不过气,我真的活累了,可那个唯一能把我拉回正常的曹阿瞒又这般待我,还要伤害子桓和子建。” 泓雪也不打断她,任凭她一股脑地说下去,只安静地坐在她身旁听着。 “从洛阳到许都,我伴随他走过多少穷途末路,无数个朝不保夕的忡忡夜晚,我亲眼看着他在我眼前哀旧友忧未来,多少年筚路蓝缕不得喘息,幸好我和他都闯过来了,可为什么他还是这般待我。”她似是无意识地说了许多,末了,低低道了句泓雪怎么也听不懂的话。 “我想要回去了。” “回去?你要去哪儿?”泓雪感到不对劲,忙盯住她问。 “回到我自己的世界,我啊,来自一个和这里没有任何关联的地方。” 她说得这般认真,泓雪却只觉得听上去无比荒谬,但看她这么严肃的神情,不由得摸了摸她的太阳穴蹙起眉:“你确定自己头脑还正常?是不是该请医官来瞧瞧?” “你放心,我好得很。”她不悦地甩开手,“我越来越确定,我一定是曾经莫名其妙来到这里,但在这之前的记忆我却记不起来了,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模糊印象,好像是来到这后就被清除了。” 泓雪张大嘴巴,眼睛瞪得溜圆,呆愣愣地看着对方的脸。 “一定是疯了。”好不容易才回过神,她念念叨叨,“卞笙你一定是被逼疯了,我给你找医官去。” “你说我疯就疯?我说的字字都是真话,你不信只是因为你没经历过罢了。” 可惜阿笙现在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越信誓旦旦,就越在泓雪眼里成为精神恍惚的证据。 于是她长长叹了口气,怜惜地凝视辩解着的阿笙,无可奈何摇了摇头:“卞夫人,若是觉得实在撑不下去了,你就来跟我说说话。我知道你是心里难过产生了幻觉,但你刚才这些话如果给别人听见了,指不定把你当中邪了看。” ** 与此同时的相署亦笼罩在黑夜之间,只余星星点点的光亮。 两边各掌了几盏灯,虽已至深夜,屋里君臣仍在密谈。 程昱手握一份军报,面容沉沉:“丞相赤壁败后,江东孙权始终对合肥虎视眈眈,臣闻得斥候来报,言道孙权已率十万兵出濡须口,直取合肥。” 曹操接过他呈上来的竹简,简单阅过后,抬眼望向他: “程仲德若有何建议,直接当面告知孤便可。” “臣以为,张辽将军素来勇冠三军,更兼智略出众,由他来驻守合肥抵御孙权来犯是最好的上策,丞相再调令李典乐进为副将,孙权便是有十万大军,怕也难侵我合肥分毫。”程昱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虽年事已高,那分夺目的光采亦飘逸不群,令人一见即难免生出欣赏之意。 看他如此肯定地断言,曹操不禁拊掌:“仲德之言正合孤意,只是仲德以为,多少兵马可足够?” “一万。”他目光炯炯,毫无任何迟疑地回答,“甚至依臣看来,一万绰绰有余。” “孙权乃江东猛虎,仲德不可轻敌。” “孙二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臣已料定其必非张将军敌手,丞相不必担忧,若此环出了差错臣甘愿领罪。”程昱拈起垂腹的须髯,望见主公取笔蘸墨,便是听从自己的建议了。 “既然仲德如此说,孤暂且先予文远一万精兵,即刻下令。”曹操正执笔欲书,突然想到了什么,“孤有意锻炼子建,不妨派他领兵助战。” “平原侯?”程昱岂会不清楚主公的意思,不禁忧上眉头,出言劝道,“平原侯尚在邺城驻军,怕是来不及下诏罢。” “孤前日已让子建自邺城归来,这会儿若是马快,将来拜见孤了。” 程昱闻言正欲言语,却听得外面响起混乱的脚步声与匆匆的叫喊,骤然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丞相,丞相,不好了——”一名侍卫一面高叫,一面冲进门,心急火燎地即刻跪地禀告。 “何事如此慌张。” “四公子,四公子他……”侍卫俯在地上突然抿了嘴停了声,似有难言之隐。 “子建怎么了?”曹操起身。 “四公子他,他像是喝醉了,竟闯了司马门!现在……” “畜生!” 侍卫还未慌张地禀报完,猛听到头顶一声大喝。 “这个逆子!犯下如此大错,让孤如何保得了他!”曹操勃然变色,眸中怒气如恨不得将四周烧毁一炬的火焰,吓得侍卫禁不住两股战战。 这凝固的气氛没过多久,门外陆续涌进许多穿戴朝服的官员,面上皆有忧色,一见他立刻躬身:“丞相,四公子夜闯司马门一事想您已是知晓,此事惊动天子,我等实是不知如何应对。” 他默不作声,像是无意般扫了众人一眼,瞳孔似凝结千年的寒霜,所至之处无不噤声半跪,无人敢率先出言。 良久,他方道:“诸位皆国家良才,国家自有法度律令,怎会不知如何应对。” “丞相。”满宠向来是他亲信,眼神一抛便知主公意图,当即拱手回禀, “依律令,天子之下私闯司马门皆为死罪,然平原侯乃是丞相亲子,故此如何处置,我等特来请丞相定夺。” “那逆子何在?” 满宠道:“平原侯已被押在大理寺听候发落。” “暂且先行关押,不准任何人探视,若有违者即处同罪。另,倘有平原侯的属官来这里求情,孤全部不见。” “是。” 沉默中,一架书屏倏地被倾翻,其上刻画的蜿蜒山水瞬间被淅淅沥沥的墨溅成污浊。 众人愕然抬头,却见他仍是怒不可遏,恨恨道:“孤只当这逆子可堪大任,竟敢如此狂悖,自寻死路。” ※※※※※※※※※※※※※※※※※※※※ 改了下文名 一百四十四 求情 等他盛怒平息了些许,这时一直不语的程昱终于开了口,拈须缓道:“丞相,平原侯毕竟年纪尚轻,加之夜深醉酒,一时头脑不清铸成错事也未必不可宽恕。只是汉帝那边难免有人以此大做文章,臣唯恐会兴起轩然大波,才是最棘手的事。” 侍卫见终于有人敢求情,忙趁曹操沉默之际,弯腰上前欲收拾那盏碎了的书屏。 “不必了。”他回座,“汝等先退下,至于之后,日后再议。” 待众人皆喏喏退去,侍卫察言观色地窥了窥他的神情,小声提议:“不知丞相……可要属下再去另换一盏?” “你且看这书屏之上所画是何。” 侍卫闻令,不由得翻来覆去查看,眼中突然冒出惊讶之色:“这……莫非是洛阳的山川?这条河流的走向与属下记忆里的伊洛河有些相似。” “正是。”他沉声低语,“孤第一次出仕时,恰是担任洛阳北部尉,闲暇之余,时常走在伊洛河边苦苦思索将来。孤对洛阳有极深的记忆,那时的画面近来总在孤的脑海里浮现。” “丞相可是想再临洛阳?” 他叹息着摇摇头:“往事不可谏,来者亦难追。这盏书屏是子建在孤生辰之日的贺礼,他一直是个聪慧的孩子,懂孤所思明孤所想,可为何今日会突然犯下如此大错,孤怎么也想不明白。” 侍卫暗地里揣摩着他的心意,小心翼翼试探道:“平原侯可能……可能因为终于能来拜见丞相,故而一时高兴所以喝多了些?加之平原侯年纪小,友人之间又难能相聚,满堂欢笑中饮酒难免过量。” “子建早已不小了。”曹操眼底又生愠色,恨铁不成钢地怒道,“在他这个年纪,孤已杖杀了胡作非为的蹇硕叔父,而子建还在恃才放旷嗜酒成性,如何能成大事?当真令孤无比失望!” “丞相,平原侯毕竟自小养尊处优,还未得到……”侍卫还未言罢便骤然被曹操打断,瞥了他一眼,淡淡问:“卞夫人有无来过这里。” 侍卫摇头:“属下未见到夫人。” “她倒沉得住气。”他不禁冷笑,“孤以为卞笙会很快来为她的儿子求情,看来是孤猜错了。” 这时屋内又入了一名带甲侍卫,跪地禀报:“禀丞相,何夫人在门外求见。” “何玲珑?”曹操顷刻变了脸色,收回望向门外的目光,冷冷道,“她来添乱么?” 侍卫为难道:“可何夫人说一定要见丞相,言有大事相告,说若丞相不见她,她就一直跪在外头不回去,属下着实不知该如何让何夫人离开。” “暂且先放她进来。” 他只忙着伏案处理公文,丝毫不理会何玲珑的快步走近,此刻一切在他眼里似乎只余眼前这堆繁芜的书简。 “你有何大事?”沉寂间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有何玲珑这么个人,终于开口发话,手却仍不离笔墨。 何玲珑这才敢出声,大着胆子从地上抬起头,用最娇柔的嗓音尖声道:“不知丞相可否听说,环夫人得了癔症,连太医也治不好她。” “这是她咎由自取。” “但丞相可知,环珮夫人此前一向好端端的,为何会突发癔症?” 曹操不置可否,何玲珑抚上自己被阿笙甩过耳光的脸颊,眼眸里瞬间闪过一晃而过的凶光,泛出刻骨的恨意。 但她面上仍作娇媚艳态,撩拨着腰间缱绻婉转的丝带,故作漫不经心:“那妾身来告诉丞相,环夫人自失了仓舒公子,因为悲伤身子不好是一大原因,但亦与卞夫人有很大关系。” 她故意话中有话,欲言又止,引得曹操倏而从书简中分开神,眼神锐利地盯着她,逼她说出下句。 何玲珑对他这个反应很满意,缓缓靠上前,纤纤玉指攀上他的肩,边挑眉道:“丞相总是征战在外,必不知卞夫人与环夫人不和,但这已是满府皆知的事情。” “哦?”曹操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他们之间有诸多龃龉,个中原因想丞相也明白。故此环夫人突然得病是什么缘故,就不用妾身细言。”她媚眼如丝地注视曹操,艳红的丹蔻倚在双颊勾魂摄魄,纤腰如尺素,极尽诱惑。 边说着,她轻轻凑近他的耳侧,吐出的悄悄话一字一句清晰分明:“正是卞夫人怕环夫人再度夺宠,故此欲斩草除根。她表面随和善良,其本性的心计之狠,可是丞相您永远也猜不透的。” 曹操微微侧起身子,漫不经心地着看她:“是吗?连孤也不知她的本性,你又如何得知?” “妾身可是看得真真的,那卞笙对您满心的算计与筹谋,何尝付出过半点真心?她图的,从来都是您的地位和权力,再没有其他。”何玲珑笑得眼睛也合不拢,正欲继续说些什么,却骤然闻得一声大喝—— “跪下!” 何玲珑始料未及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当即吓得身体打颤,双腿不禁一软,“丞相,妾身说错什么了吗?” “主母的名讳岂是你能叫得?”他厉声喝道,“来人,把她押入大牢!” 何玲珑顿时感到遭受了莫大的冤屈,惊恐地朝他大叫,一面试图挣脱侍卫的手臂:“妾身所言句句属实,没有半分虚妄,还望丞相明鉴!” “她说什么做什么,都轮不到你搬弄是非,妄图谗言陷害孤的正妻,无论是何人,都只有一个死。”他厌恶地皱眉,看也不愿看她一眼,“孤留你个全尸,赐杖毙。” 何玲珑头脑轰得一声闷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冷峻的面孔,几秒回过神后,她才意识到他是真的对自己动了杀心。 她企图最后挣扎一番,在被带走前张口冲他撕心裂肺地哭叫:“丞相饶命!丞相……妾身以后再也不敢诽谤大夫人了,求求你饶了妾身这次吧!丞相!” “去将卞夫人请过来。”他始终一语未发,耳畔何玲珑的求饶已是愈来愈远,他向身旁的侍卫吩咐了句。 ** 阿笙进来时,一眼便看见地上散落一摊血迹,还未来得及擦净。空气中仍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一瞧就能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两边的侍卫抬了一具已蒙上白布的尸体,看身形依稀能辨认出是名女子。 “丞相又杀人了?” 接过她不悦的目光,曹操坦然应道:“你不妨看看是谁。” 她本是不愿看到死人,然而侍卫主动为她揭起那女子脸上蒙着的布,倒让她非见不可了。 “何玲珑?”阿笙认清那张脸后,不禁失声叫出名字,忍住喉咙里泛出的呕吐感,随后不解地瞥向他,“你不是很喜欢她么?” “孤是很喜欢她,但只要触犯了孤的底线,任何人都是死罪。” 他的意思隐晦不明,阿笙也不想明白,于是斜睨着笑了一声:“丞相请我过来,就是为了让我见一见死人?” “当然不止如此。”曹操用不辨情绪的眼神锁住她,“孤以为你会来哀求孤赦免子建,想不到你竟一点儿也不着急。” 她面色冷冷:“子建是我的儿子,但他犯了国法,自有律令惩治,我再不忍也无用。不过擅闯司马门是他醉后糊涂之举,且并未伤害到任何人,罪不至死。” “那你想让孤放了他?” “放不放,决定权在丞相手里。” “你以为孤不想救子建?”曹操声音陡然响了几分,心底忽然冒起一股无名火,幽深的瞳孔紧紧地盯着她的脸,“子建此番犯下大错,朝廷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孤,若是孤放了他,后果是什么你可清楚?” “我不仅很清楚,也知晓丞相的为难。”阿笙袖中的手掌心已被攥出血来,面上仍表现出旁人眼里的平静,殊不知内心早已是波涛暗涌。 子建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此番他触犯了死罪,曹操必定为之大怒。若是在那个节骨眼便贸然求情,她真害怕他会下达对子建不利的命令,毕竟,她如今根本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那你告诉孤,究竟想不想让曹植活命?”缄默中,他说。 他既然说了这话,便是有心要救。阿笙不禁急切地注视他,突然径直朝他双膝跪下,口气也软了许多:“子建是我们亲子,丞相仁慈,应也不忍心眼见其因此丧命,故此求丞相告知救命之策。” “你站起来。”他倏而起身从主位上走下来,俯身欲将她从地上扶起,“卞笙,孤告诉你怎么救他,你莫哭。” 被他这么一提醒,她才发现自己哭了。 但她也顾不上把眼泪抹掉,更不愿就此站起身,只哽咽着抬头看他。 他叹了口气,说:“孤给你指条明路,眼下只有一个人能救子建一命,便是孤亦无可奈何。” “谁?” “荀彧。”他静静道。 一百四十五 恐慌 “令君?”阿笙有些惊讶,不由自主从地上直起身。 不远处有一枚残破的瓷片,轮廓清晰,在清晨熹微的日光下格外晃眼。 她不知这是什么,正欲伸手去拾,却被侍卫抢先一步捡起来:“夫人,让属下收拾便可。” 曹操似是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语气不着痕迹,“是。能救子建的人,只有荀彧。” 见她不解,他用角落的简牍重重地敲了敲桌案:“只需荀彧一份为子建求情的奏疏,子建即可得活。他是汉帝如今最有力的倚仗,只要他肯求情,再不会有人敢弹劾孤徇私枉法包庇子建。” 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那令君可愿意?” 听见这句问语,他情不自禁呵了一个笑,“荀彧早已与孤疏远,想来离最终决裂那日也终究不远了,又如何愿意顺孤心意。” 虽然早有预料,可被他如此从容地吐露真相,阿笙还是怔在了原地。 一面掩饰慌乱,她开始实施自我安慰:“是你多虑了。” “孤多虑?”闻言,他半是嘲讽地笑起来,“孤倒希望确实是多虑。不过荀彧向来很听你的话,你去向他求一求,他应该不会吝啬保住你儿子的命。” 他的话半真半假,她一时间也分不清楚他是讥诮还是实意,不过事到如今,也管不得他到底是何意指。 ** 阿笙换上男装,披了条黑色斗篷,沿僻静小路徒步潜向荀府。 “阿……卞夫人?”老管家起初不认得面前男装女子是谁,待看清楚面庞后慌忙改了口,随即躬身作礼问,“卞夫人可是来见家主?” 这位老管家年事已高,在荀府里过了大半辈子,仍依稀记得阿笙原来的面孔。 她摘下帷帽,亦敬重地颔首回礼,“冒昧欲拜见令君,不知此刻令君可在府中?” “家主近来一直在府里,老朽这就为您通报,还请卞夫人于此稍作等候。” “麻烦您了。”管家应声离开,随即蹒跚着消失在傍晚的暮色里。 “夫人,给些钱吧,我等实在是日子过不下去了……” “行行好吧夫人,您看上去这么高贵,施舍点钱救救我的孩儿吧,他真的躺在床上快病死了……” 她正站在外面安静等候,身后突然窜出来一行衣衫褴褛的乞讨者,一面哭喊着,不由分说地就朝她磕了好几个响头。 这群人俱是风霜满脸,明显因为长期饥饿而面黄肌瘦,就连说话亦是病恹恹的模样。 她忙要掏出荷包,不提防几名个子才到腰际的小孩子又奔过来,更是声泪俱下地扯住她的手臂,嘴里哀哀抽泣。 “我们都穷得没饭吃,夫人您好人做到底,也施舍我们些吧。” 这些孩子纠缠不休地哭闹,鼻涕眼泪蹭了她一身大有一副不给就不走的架势。阿笙本身也容易心软,当下忙不迭点头应允,往他们摊在自己面前的手心里各放了点铢钱。 没一会儿钱袋就被瓜分得一文不剩,阿笙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了。” 那些人见状,纷纷鞠躬弯腰,一个劲地朝她道谢:“夫人您真是好人哪!您好人有好报,一定能一辈子平安顺遂的。” 阿笙刚要回谢,身后陡然传来管家的喊声:“卞夫人!” 她转身,看见管家手里捧着一卷被束好的竹简,朝她面带歉意地走过来。 阿笙赶忙迎上去,他将那竹简递到她手中,边说:“家主说他知道您的来意,言道您不必见他,并让老朽把夫人所要的东西给您。” “他可还说了什么?”语气不自觉染了几分失望。 老管家摇摇头:“家主此外别无他言。” 阿笙将奏疏攥在怀里,手掌摩挲过竹简略显粗粝的表层,他的指痕像是还未抹去,仍印在那些尚未干透的墨迹背面。 “他果然还是什么都知道。”良久她突然叹了一句。 视线里老管家的眼底倏然涌起山雨欲来的愁思,眉间缠绕无尽忧虑,浑浊的双目望着她张了张口,却又倏而闭起来,一时竟是欲言又止。 阿笙察觉了他的异样,心知这老管家必是有话要言明,于是诚挚道:“老先生有话不妨直接告知我,我自小受您照顾,有什么我能帮您的,你只管提出便可。” “并非是老朽自己的私事。”他闭上眼,忽地敛衽正色。 阿笙刚欲追问,骤然发现他满是皱纹的眼角落下一滴浊泪。她不禁着了慌,却听得他在静寂的暮色下沉沉开口:“是关于家主的未来。” 几个字,瞬间令她面色大变。 终究是将她埋藏许多年的隐忧揭了开来,逼她睁开眼睑直视这个现实。 “卞夫人,家主最近一月从未上朝,只在家中称病不出。老朽做了荀府多少年管家,亲眼看着家主从一介弱冠青年到如今位高权重的尚书令,岂会不知他在畏惧什么。” 晚霞焚烧天际,仿佛欲将所席卷的天地全部燃为尘烬,只余一片漆黑的仓皇。 迎向她几乎失态的眼,他的喉咙疲惫地动了动,而后继续沉痛道:“家主自小内敛寡言,然其心昭昭,现今汉室倾颓已然不可挽回,老朽唯恐他会……会为汉室尽节啊。” 最后几个字音刹那低了下去,微小若蚊蝇。 “尽节……”她喃喃重复,“他会的,他真的会这么做。” “老朽担心的非但于此,那群汉室臣子甚至还误解家主,老朽怕家主即使一心尽忠,也是白白丧命哪。” 他的话无疑似尖锐的刀刃,层层剥开要害。她默然片刻,艰难开口:“我怎会不知令君独自承担着所有的一切,无论是旁人懂的,或者是不懂的,都被他一个人默默忍受。他真的活得太累了,可又无人真正明白他所受的究竟是些什么,若是别人早已被这份沉重压得喘不过气了。他们却兀自还要非议他,让他担负那些根本莫须有的罪责骂名。” “卞夫人与家主相识数十年,既然这般了解他,难道愿意眼睁睁看着家主白白牺牲么?”管家明显犹豫了半晌,方才垂下眼道。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啊。 阿笙在心里悲哀地默念,可看着老管家如此恳切的神情,她不得不宽慰他:“令君的选择我们都无法左右,但请您放心,令君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必定不能袖手旁观,不会让他就此丧命。” ** 不日后,曹植从大理寺释放。 他一出牢狱,沐浴后立刻换上了干净常服,来相府拜见母亲。 他面上尽是羞惭之色,原本俊逸洒脱的举止明显收敛了许多,重重地朝阿笙磕了个头。 “不肖子让娘担心了,望娘恕罪!” 她也不让他起来,只静静地站在儿子面前足有半晌,就这样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母亲不发话,曹植哪敢从地上起身,只能低眉垂首地跪着,一声不吭。 片刻后,她终于开了口,冷冷道:“你可知错?” “儿在大理寺关了数日,无时无刻不在反思,儿不该如此放纵自我鲁莽行事,一切皆是儿之罪,请母亲尽管惩罚儿。” “你先起来吧。” 他闻言又磕了几个头,这才敢小心起身,一抬眼不经意却瞥见阿笙的眼中布满了血丝,鬓边的白发也比以往添了许多,瘦得不成样子,再不是记忆里熟悉的那副面孔。 他不免心酸,声音也涩涩的:“母亲为儿这般忧心,是儿不孝,只求您保重身体。” “我很好。”她突然回过身去,悄悄用手背抹了把夺眶而出的泪,而后又镇静语气,“我只担忧你,子建,你让我如何放心!我虽是不愿看见你与子桓兄弟抵牾,但你若心有社稷之念,我自是不会阻挠你去争取,可你竟然行事如此放肆,这次能让令君保你,可下次呢?你真不怕命都丢在你这性子上吗?” 她的语调逐渐强烈,曹植虽是看不到母亲的神情,但也猜到她此刻的心必定是愤怒与忧虑交杂。 于是他喏喏连声:“儿子知错了,前日之过不会再有下回了,儿在母亲面前发誓,若再——” “罢了。”阿笙止住他,“志穷者常立志,你自己心里清楚便够了。” 见他乖巧点头,她瞅见儿子的衣带有些松弛,便抬手给他亲手系紧,一面随口问他:“你可曾去过你父亲那边?” “父亲他最近事务繁忙,推衍说无暇见儿。”曹植明显犹豫了一瞬,迟疑后方道,“听闻许多臣下皆劝进父相,欲尊他为魏公,父相似乎也并未拒绝。” “魏公?”阿笙本来为他系腰带的手顿时停住,惊讶道,“你父亲……这是非要称王不可了。” “称王?父相当真要与汉室分庭抗礼?”这下轮到曹植大惊失色,当即不自主地慌张起来,“那荀令君,岂不是真与父相反目了?” “怎么了?” “儿子本想去拜谒令君,不料他昨日已至寿春,管家说他什么疾病缠身不能在朝,可儿子原来也没听过他素来有疾啊!” “他在寿春?” 一百四十六 毒酒 “儿还听说,父相要以朝廷之名赐荀令君万岁亭侯的爵位,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推却,然而在这么多王公大臣里,只有荀令君上表劝谏父相进位魏公加九锡,据说父相因此很不……” 他还未言罢,发觉了阿笙顷刻间的异样。 他便立即闭了嘴,不知所措地慌忙问道:“娘,您怎么了?” 她却顿时连话也说不清楚了:“他这是……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啊,我必须要去见他。” 曹植发现她的面色煞白,连双手都在颤抖,整个人就好像失魂落魄了一般。 “不,我要先去见你父亲。”震惊中他听见阿笙急促的声音,随即便不见了人影。 他陡然意识到,有件前所未有的大事要发生了。 天边暗云堆满了厚厚的边缘,细雨纷乱地从青雾中掉下来,将地面打湿了无数泥泞。 她看见曹操正在偌大的屋内不停踱步,眉间锁着阴沉,目光所至之处一片狼藉,许多竹简与烛灰混杂在一起,似是适才经历过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下意识抬起头,正好与她焦灼的视线相接。 他的瞳孔如被倾翻的泼墨,浓得化不开的阴郁洒在其间,恨意和失望缠绕氤氲如纠葛半壁的藤蔓,竟让她一时陷入了迷惘。 “孤就知道你会过来。”可怕的一阵沉默后,他终于开了口,“你的来意孤再清楚不过。” “丞相既然知道,那就放过他罢。”她将眼泪咽回去,尽量让嗓音听起来平静如常。 “难道孤想杀他?”曹操倏而语气激烈,盯着她的眼反问她,“孤与他相知相交至今,他是孤最信任倚重的匡弼良佐,于公于私孤舍得杀他?孤送给他一只空盒,只希望他从此缄口不言,不要再逼迫孤做出迫不得已的选择。” 此言一出,阿笙瞬间失色。 “丞相,求求你……求求你派快马把信使追回来!”她径直朝他跪下,在他惊愕的目光中不管不顾地磕头,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臂制止,随即拽回了他身边。 “来不及了。” “他会丧命于此,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孤已在昨日将空盒命人送去,纵是驿站最快的马也追不上了。” “你在骗我。”她看着他的眼里含着泪,忍不住将要夺眶而出,“你一直都知道,他宁愿一死,也不会如你所愿沉默。” 他不言语,已是默认。 她几乎失声喊起来:“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死他,你非得置他于死地不可吗?” “难道孤不逼迫他,荀彧就不会死了么?从一开始孤便与他注定走向不同的结局,他愿意去为他的理想牺牲,孤又何尝没有试图挽回?” “丞相所谓的挽回,就是上表赠他一个你自以为显赫的万岁亭侯,可他何时在乎过那千户食邑封侯拜相!” “那你要孤怎么做?难道要孤顺着他的意愿作罢么?” “我当然不敢如此妄想,丞相位高权重威加四方,怕是连加冕魏王也满足不了您,更何况区区一个九锡之礼。” 他闭了闭眼,明显在平息胸中愠怒,须臾,他转向她说:“孤告诉你,你现在去追上信使,再去劝回荀彧,一切未必为时已晚。” 他脸上的神色阴郁如云,难辨情绪,她一时竟分不清他是真心抑或虚意。 深吸一口气,她定定地最后望了他一眼,回身跑了出去。 ** 她记不清自己已经赶了多少路,只觉一路细雨弥漫,一眼望去似乎看不见远处的边际。 待终于到了府邸,她迫不及待地跨下马车,奔向大门。 这时她发现手背斑驳得紫一块红一块,已被自己掐得不见一片好皮肤。 “令君何在?” 她连声急问,侍仆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后指了指府中:“令君……他自收到丞相送来的礼物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内室里,嘱咐小的说他谁也不见,不管是何人都不能进去。” “我要进去。” “可……” 她也管不上这少年的为难,推开他正欲阻拦的手臂,径直闯了进去。 “夫人,夫人!你真的不能进去!” 身后少年焦急大喊,却见这位风霜满衣的女子穿过堂前的小路,匆匆地奔进了内室。 门虚掩着,并未关上,似乎是在等待某个人的到来。 于昏沉的烛火间,她看到了荀彧。 “你来了。”荀彧一眼便望见了她,泛着青紫的嘴唇微微扬起,“我以为你不会从那么远的许都赶过来的。” 他的手边,一只酒樽倒在那里,投下淡淡的影子。 “没想到我是在快死的时候,才将这一辈子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一遍。”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只是气息渐渐微弱。 阿笙听着他说话,感觉到自己脸上黏乎乎的,好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滴到下巴上,流到嘴边咸咸的。 她拿手背一摸,都是自己的眼泪。 她终是没来得及,他还是先她一步,饮下了那盏早已备好的鸩酒。 她止不住抽泣,想让他别再说下去,终是忍不住地大声哭了出来。 “哇”的一声,她如同二十年前那般扑到他怀里,尽情地释放自己的眼泪,好像一切都是当初的模样,自己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少女,他还是那个仿佛一切污浊都沾染不了半分袍角的荀公子。 他依然是自己的避风港,一切的委屈与苦痛似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都消失殆尽。不曾想两人早已不复当年,而这个港湾却从未变过,只是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温暖了。 “我们回去吧,回颍川,回我们老家,我真的好想吃好想吃你做的糖心米糕,我们就当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好不好?”阿笙哭得几乎已经话都说不顺畅了,只是紧紧抱住他。 “笙儿,你先听我说。”荀彧微笑,澄净的眼眸如月色没入夜晚安静无声的湖泊,“我这一生从未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当得起问心无愧这四个字。对大汉,我也算尽忠尽节,就算是对明公,我亦不负当日允诺,把我所有能做的事都做到了。” “我知道……我知道,令君您爱天下人,唯独不爱您自己。” 他闻言一怔,目光有些分散,看她像在注视正午时分光芒潋滟的曜日。 顿了会儿,他终于开口:“是,于是我在想,如果那年我违逆叔父的意愿拒绝唐思,是否就能留住你。” 她呆呆地看着他。 不会的,你永远也不会那么做。 因为你是荀彧,是世上那位唯一的荀文若,是天下百姓尽皆敬重仰慕的荀令君啊。 她张了张嘴巴想叫他文若,这是她这辈子都没向他唤出口的名字。 于是深吸数口气,眼泪却早已将喉咙堵得难以出声,她哑着嗓子喊他:“阿彧。” 他起初不确定面前的女子是在叫自己,不由得瞬间怔住,待意识过来后已被她再次紧紧抱住,心紧贴着心,彼此的胸腔都能感受对方的颤动。 “阿彧,你别的什么也不要问了,我求求你不要死……你死了……我的一切就都完了……”她哭得呜咽,荀彧感觉到自己后背被她滚烫的眼泪浸了个透,他本来想艰难地安慰她,却发现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落了泪。 口中血腥味逐渐变浓,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在以看不见的速度迅疾流逝,借着这股所谓的回光返照,他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缓缓道:“笙儿,你要好好活下去。” 随后他开始吐出血来,大片大片的猩红将面前的竹简沾湿大半,阿笙慌得瞬间想用手去接,好让他不再这么呕下去,她还从未见过居然会有人吐出这么多的血。 他用尽力气伸出手抚了抚她的脸,颀长的手指冰凉如雪。 “你太瘦了……笙儿。” 可他明明比自己更瘦啊。 但他说想要留住我。可是太晚了。 太晚了,太晚了啊……眼睛里的泪再一次绷不住,又全部流了出来。 月色洒了他们一身,溅了一地淅淅沥沥的雨。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手轻轻垂了下去,他就这样安静地躺在自己怀里,瘦削的脸苍白而孱弱。 她突然意识到他真的要死了。 心疼得像被刀尖寸寸割裂,似乎已经跌成了一地零落的碎片,被这股疼痛翻来覆去搅着,怎么也拼不回原状了。 他似乎仍试图弯唇微笑,终究没了力气,静静地,她逐渐听不见他的气息。 “阿彧!阿彧……”她拼命地叫着他的名字,他却再无回应。 她慢慢地沉默了,抱着他的身体,任凭灼热的泪滴滴掉落,似乎连自己的魂魄也失去了。 不由自主攥上他的手,她发现他的掌间仿佛握着什么东西。 她低头去看,眼睛只一瞥,却蓦地愣住了—— 是那对白玉双鱼佩。 上面还沾着他的血。 她哽咽地大哭,连带着喉咙也喘不上气,头炸裂一般痛。 原来肝肠寸断是这个滋味,她算是体会到了。 这时她看见他身前的竹简上,写了一些墨字。 “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落款“彧拜书”。 倾心交游,相知相辅几十载的结局,竟只余了这寥寥两行字。 “阿彧,下辈子,为你自己活。”她俯下身,在他的耳畔低语。 番外 令君视角 荀彧自小就喜欢读书。 贵为世家大族,家境本就富裕,自然也不愁没有汗牛充栋的藏书阁。那里一到晚上便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圣地,掌盏微亮的烛火,少年的世界如此纯粹而宏大。 他常读论语春秋,以从中探求治国之道,亦喜爱读诗经,沉醉于其间瑰丽美妙的风景里。 有一日,他看见了一首诗。 “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 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将兮。” 他不明白作者是何意,只觉念起来忧伤与悔恨萦绕齿间,似乎是很悲伤的诗。 不久以后他便向家中长辈主动提出,要独自乘坐马车出外交游,他要看看这个天下究竟是何模样,看看他为之期许的江山社稷会是如何磅礴美丽。 然而现实让他失望了。 他只看到寸草无生的百里庄稼,荒芜的阡陌间百姓哭着与儿女分别,无数断壁残垣下蹲着无数不知多少日没有食物果腹的家庭。 原来,这个天下不仅不如他想象中的模样,更是一个绝望而窒息的噩梦。 那日他本是打算赶往更远的长安,半路遇上了一群奴隶,跪在溅起的风尘泥土之间,许多甚至是年纪比他还小的孩子。 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这时他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脸上全是污垢,正拉扯着那位要把她卖掉的中年人哀哀地哭泣。 眼见中年人的巴掌即将落在她小小的脸上,他迅速伸手抓住了那人贩的手臂。 “她从此跟着我。” 奇怪的是,当她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居然并无乍见陌生人的恐惧,而是睁开那双晶莹的眼眸,朝自己愣愣地发呆。 随即她竟然咧起嘴巴笑起来。 这时他才发现,她有一双多么明亮的眼睛,像至暗黑夜里唯一的星辰。 “你唤什么名字?” “我叫卞笙,姓卞的卞,笙箫的笙。” “好名字。” 他教她读书,教她弹琴,教她一笔一画写自己的名姓,甚至还教她怎样骑马,带着她在颍川的河边驰骋飞扬,看漫山遍野的海棠,片片如满天的绚烂云彩。 后来她一天天地长大了,逐渐变成了及笄的大姑娘,也越来越漂亮,换上绯色襦裙就如同画里的美人。 若非在那年他们去了洛阳,他几乎以为她会就这样在自己身边一辈子。 直到叔父告诉他,自己未来的妻子只能是那位姓唐的姑娘,指腹为婚,父母之言,不可违命。 他是荀氏将来的家主,当重信重义,不得做任何违背世人眼光的事情,包括为了她背弃婚约。 但他亦明白,她将从此离自己越来越远,这隔阂将是阻断一切的千重山隘,即便近在眼前,也不会再如往日了。 他成亲那日,分明发觉她为自己披上婚服的手一直在颤抖,他几乎就要攥住她细弱的腕,但理智还是制止了他的冲动,手掌在宽大的袖中捏成拳。 于是他亲眼看着她走到那位总是一身红衣的青年身边,义无反顾地奔向后者,临走时向自己郑重告别,说她有多么感激自己,会尽一切力量来报答。 后来,荀彧为了心中的理想追随了那位名叫曹孟德的青年,两人一拍即合,踏上了同一条路途。 一路披荆斩棘,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过无数坎坷与貌似绝境的悬崖,被曲折的现实折磨到几乎筋疲力尽。 最艰难的时日,他们相互支持,彼此推心置腹,两人共同描绘的未来一如期待中的太平盛世,没有饿殍遍野与凄厉的哭喊,只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安宁和平静。 可荀彧终是发现自己错了。 曹孟德要的天下,主宰者是他自己。 他越发暴戾,越发惯于阴谋,鞭挞宇内的野心如肆意生长的火焰,顷刻间便欲将摇摇欲坠的汉帝龙座燃成灰烬。 荀彧意识到自己成了他的阻碍。 而这时她已是丞相正夫人,诰命霞帔华贵而大气,早不是当年那位在泥土间瑟瑟发抖的女孩了。 可她似乎失去了笑容,在偶尔远远望见她的几个时候,她都是面目冷然,眼眸中的光熄灭成寒凉的冰雪,隐隐约约能发觉她深埋心底的悲哀。 在她刚嫁给曹孟德的几年,他用了些办法,将意外救下的一名孤女绿漪安插进她身边,并嘱咐绿漪忠心耿耿地帮助她,如若她遇到了什么危险或是委屈,都来通报自己。 那次在洛城,她落入刘备手中,正是他派的人救了她,用迷香令刘备与他的属下落入圈套,她才得以安然无恙回了曹孟德身边。 后来她失去了血脉相连的孩子,两个儿子为了权势手足相争,曹孟德对她冷淡如陌路。 他想,她一定很难过,她该有多么难过。 可他什么也不能做。 只能如她所愿写下一封浓墨饱蘸的奏疏,好救她儿子的命。 最后他收到了来自曹孟德的一只食盒,打开来时空空如也。 他何尝不明白这位追随了半辈子的主公的意图,他是想要自己的性命。 他趁着月色,吩咐那位年轻的侍仆说:“守好大门,莫要让任何人进来。” 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最后的样子,他害怕看见她哭,也怕她不会来望自己最后一眼。 在她不顾阻拦闯进门的那一刻,他顿时不禁微笑起来——她还是来了。 他慢慢地,慢慢地,让自己意识被黑夜淹没。当他最后一刻坠入月光沉睡的湖底时,海棠正在开着,他听见自己在心里说: “笙儿,谢谢你。” 谢谢你教我学会了什么是爱。 谢谢你告诉我,我曾经也是你的信仰啊。 谢谢你在我走向生命的绝境时,让我明了,我一直都是爱着你的。 清醒,昏沉。与之共同而来的,是痛苦。 可这痛苦,未尝不是心甘情愿。 可惜为了我的信仰,只能先对不起你。 你会原谅我吗? 而我,其实早就爱上了你。 一百四十八 错过 迷雾层层叠叠地遮掩了本就模糊的视线,空气中围绕着浓淡夹杂的血腥气,目光所及一片死寂幽深的甬道,此外再别无他人。 阿笙好像又做了一个梦。 她看见周围蔓延着一眼望不见边际的道路,一辆白色的车正朝这里驶过来。 她不禁有些惊奇,从前在梦里多次重复看见这个奇怪的铁盒子,怎么今日就突然知道了它是什么。 随即她发现车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位二十岁许的青年,竟和荀彧有着极其相似的面孔。 两人脸上都带笑,似乎在说着什么值得打趣的事情,她好像听见,自己在叫身旁的青年“柏楠”。 柏楠,原来他叫柏楠。 那个在梦里一直唤自己“阿栀”的人,原来是他。阿笙想着。 猛然,斜侧里一辆卡车骤而冲过来,一切都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竟直直撞上那辆白色的车。 她不禁失声尖叫,却看见柏楠迅速将方向盘往她这边打去,不假思索地伸出手臂护住她的头顶。 意料之中的撞击。 围拢的人群。 呼啸的救护车。 急匆匆的医生与雪白的医院墙壁。 她望见自己戴着呼吸面罩,躺在床上气息奄奄,血袋里的红色液体一滴一滴地落进静脉。 柏楠的身影却始终未出现,只听见病房外的人尽皆摇头惋惜,纷纷叹息:“那样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居然就这么离开了。” “真是我们学校的一个损失,这般优秀的青年才俊啊……” “唉,导师马上要得知这个消息,怕不是哀痛到要昏过去,他可一直是导师最喜欢的学生啊。” 纷纭低语中,她突然意识到,他死了。 自己还活着,他却死了。 但她绝不会让他死。 她好像已经猜到了,自己会来到这个世界的缘由。正是因为这场意外的车祸,自己成为了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失去了原先所有的记忆和意识,一切都从头开始。 可她现在什么都记起来了。 包括柏楠,包括那个世界的自己。 以及曾经翻过的历史。 原来那些史书上一个个陌生的名字,都是身边曾经最熟悉的人。 她早该知道结局,却终究如梦初醒。 此去当真是过了经年,与那个自己真正属于的世界,已经告别了数十载春秋。 历史的轨迹终究没有改变,荀彧还是如书中读到的那样自尽殉节,一切皆似乎无法挽回。 “我想救他。”黑暗中她默念。 “你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救他,他在那个世界里丧了命。” 是那道她曾听见过的声音。她不知这是谁,但只要能提供答案就够了。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你愿意付出代价么?只要你甘愿割舍一些东西,他就能活下去。” “无论是什么代价,我只要他活着。” “那你永远也不要后悔。”那道声音沉默片刻,而后继续说。 “我不会后悔。” ** 荀彧因疾去世,朝野震动,官吏素服举哀,曹操上表追谥其为敬侯。 夙夜恭事曰敬,象方益平曰敬,善合法典曰敬。她想不会再有哪个字比“敬”更适合他。 “我有话想对魏王大人说。”卞笙提着长长的裙袂缓缓从下往上走,踏着阶梯,逐渐步近曹操的尊位,侍卫尽皆恭敬退下。 她斜睨着墨黑的眼眸看他,语气特意强调了“魏王”二字,甚至一字一顿,微勾的嘴角带点讽刺的意思。 曹操有些惊奇地瞥她一眼,这是这么多日以来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冷静、镇定得不可思议。 锋利的视线上下扫视着阿笙的全身,换作是旁人,怕是早已吓得浑身瘫软不敢动弹。 然而偏偏是她。 她从来没真正怕过他。 他希望她能畏惧自己,可到底又不想她怕。 “如果你是来为他而责怪孤,孤也无辞可答。” 她不说话,只淡淡一笑,过去那双清澈的瞳孔里仍旧毫无波澜。 随即他听到一声刀尖刺破皮肤的声音。 很闷,很轻。半秒内冰凉与麻木随之而来,顺着金属的触感一点点蔓延至心底。 她不声不响地捅了他一刀。 “你要杀孤?” “疼吗?”她冷冷道,甚至话音间还能听出些掩盖不住的笑意。 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有心情微笑,眼睛死死地盯住离自己只有半尺远的她。看着她掌中握了把匕首,面上的神色他怎么也无法捉摸,倏而听见她的声音穿过风底,“这一刀很浅,远不及你给我带来的痛苦。” 随后她轻轻转腕,将刀尖对向自己的心脏,直直地欲刺进去。 他竟然迅速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掌中的刀刃,猩红的血顿时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你敢!” “有何不敢?” “卞笙!”他顿时愠怒,终是力气比瘦弱的她大得多,轻而易举就夺走了这把匕首,狠狠地掷在了地上。 “你就这么想要离开孤?就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惜?” 卞笙定定地看着他,发现他注视自己的脸色既恼怒又失望,错综复杂的神情不停变幻着。 不过她也不再试图去琢磨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她认为已经不重要了。 见她迟迟不吭声,他不由得质问:“卞笙,你难道忘了你曾经的诺言么?你说你一辈子也不会离开孤,你只爱孤一个人!” “我比任何人都要爱你。”她悲哀地看着他,“可你一直在逼我离开你。” “对不起。”停了一会儿,她说。 居然是她先说对不起。 闻言他也未变色,突然自嘲般笑起来,“孤说过的,卞笙,你死也只能和孤死在一起。你的命,由不得你自己。” “魏王大人您错了,我的命从来都是我自己的,没有人能摆布半分,包括您。想不到吧,您如此权倾天下骄傲一世,却还有您永远无法掌控的东西。” 细雨抚上她的眉目,让她看起来即使心怀不甘,望上去也依旧平静如往日。 “卞笙,孤满足你的所有要求,你答应孤,莫再做伤害自己的事,好不好?” 她扫了一眼四周,瞥见那把被他掷在地上的匕首幽幽地泛着寒光。 忽然她笑了一声,用最若无其事的语气说:“丞相,今日寒食节,卞笙想喝盏酒。” 曹操这才想起来,今日确实是一年一至的寒食节,依照习俗,百姓们往往饮酒以驱寒,祭奠先人寄托哀思。 于是他欲命令侍卫献酒,卞笙却推开他的手,走向身旁的乌木桌案,端起上面呈着的一只酒壶,为她自己倒了一盏。 他不禁怔住,看着她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好酒。”她笑着赞了句。 然而未过数秒,她的嘴角倏然留下一行暗红的血,身子随着跌落的酒杯无力地往地上摔去,他慌忙上前扶住她的腰,让她软软地倒在自己怀里。 慌乱地望入她释然的双眼,他顿时意识到,她饮下的,是一盏毒酒。 而这杯酒,毫无疑问被身边的人下了鸩毒,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提醒自己啊。 他眼前似乎蒙了片雾,怀里她的身体像一团棉花,柔弱得仿佛随意就能捏碎。 “太医,太医!快寻太医!”他失声朝底下大叫,目光里全是生怕失去她的惶惧。 “阿瞒……”她艰难地朝他微笑,“你在卞笙眼中一直是位明主,心怀天下,杀伐明断,这么多年来从未变过。” “你别再说了。”他哽咽着抱她,她呆呆地看着他想,他竟然也会为自己流泪。 他还是爱我的吧。 她想着,随即闭上眼,不敢再看他那双通红的瞳孔,自顾自地继续说:“我虽然看不到了,但大魏一定会在你的统治下国祚兴旺,贤才也会如您所愿入您麾下,到时候,你就是大魏的王,不会再有百姓和我小时候那样为吃饭穿暖发愁,而都将安居乐业,心有依靠。” 她慢慢说着,眼泪竟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睫毛湿透了,顺着脸颊淌下来掉到唇上,很快地,在干裂的地方上漫开刺痛和咸咸的味道。 “我要走了。”她说,“我真的活得太累了。” “阿笙,孤向你道歉,孤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孤一定好好补偿你,你想要什么都会给你,哪怕你要做皇后,孤也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你夺来,你再撑一会儿,马上太医就来了。” 她苦笑摇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治不好了。我也不要什么皇后什么高位,我唯一想要的真心你却也从未给过我。” “孤从头至尾都只爱你,阿笙,是你误解孤了,孤之前故意冷淡你,只是以为你自始至终爱荀彧甚过爱孤。” 然而她似乎已经不在意了,意识逐渐涣散,喃喃道:”我都死了,你就不要再为难我的儿子了吧。” 声音瞬间低了下去,眼前一切随之化为重叠的虚影,所有人和事皆成了缥缈幻象。 混沌中他的脸已经看不清楚,她只隐约听见,他一声声地唤着自己的名字。 真的好笑啊,竟然要等到她死了,他才终于肯承认他爱她。 不过她也来不及恨他了。 一百四十九 恍惚 “阿栀,阿栀?”焦急的男声仿佛穿越时间而来,随风缓慢传入耳膜。 意识像从深不见底的海水里渐渐上浮,慢慢地嗅到了新鲜空气,窒息感一点一点从血管里退去。 消毒水的味道扑鼻而来,点滴的嗒嗒声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身上盖着的被子冰凉而冷硬。 她终于爬到岸边了。 卞笙以为耳边的一切都是死后的幻境,于是忍住疲倦睁开眼,眼前的场景瞬间映入瞳孔中央,由模糊而逐渐清晰。 有些不适应地眨眨眼,周围正是梦里所出现过的医院,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医院特有的寒冷空气,敏感的肌肤随之起了一层疙瘩。 她这才敢确认,自己果真没有死,甚至回到了这个真正存在的时代,从那个像梦一样的世界里挣脱出来,得到了自由与新的生命。 床边隐约映着一个青年模样的影子,见她睁眼,那人不禁惊喜失声:“你终于醒了。” 视线转向他的脸,即使再有预料,她也不由得怔住了。 顿了一顿,她唤道:“柏楠。” 柏楠像是如释重负,笑道:“不幸中的万幸,脑子没出问题。” 这种情况他居然还开玩笑,卞笙也艰难地回笑了一下:“你还活着吧?” “嗯?”柏楠瞪大眼睛,俊秀的眉目一抖,“我收回刚才的话,看来你脑子真出问题了。 她摇摇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卞笨,你知不知道我醒的比你还早?我都已经能出院了,刚还在你床边补论文草稿,你居然问我死没死?”柏楠挑了挑眉,语气强烈不满。 “都这样了还要写论文?怎会如此悲惨?”卞笙一听这两个字就不自觉反胃,疑惑皱眉。 柏楠却没回答,而是忧虑重重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整张脸看进眼底。 她被他盯得发怵,良久才听见他叹气:“先别管我,我总感觉你从醒来后到现在都不太正常,你是不是神经衰弱了?” “不是。”她垂下眼,语气沉沉,“我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他不信:“好梦还是噩梦?” 她愣了愣:“都算吧。” “梦还能这么整这么复杂?” “人的一辈子,不就是这样吗,往往都是有好有坏。” 柏楠注视她诚恳的眼睛,半晌才移开:“大哲学家,悟了。” 边说他边起身推开椅子,“算了,我也懒得管你,你自己好自为之。” “对了,你记得自己喝点水,看你嗓子都渴焦了。”卞笙还没来得及回一句话,却见他刚走到门口又回头,不放心地叮嘱。 目光里他的背影颀长而挺拔,卞笙愣愣地注视着,嘴角忍不住弯起微笑。 她与柏楠是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建立起来的友情,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小时候他只要买了辣条就少不了她的份儿,两人一同上学一同步行回家,关系好得下雨不会打两把伞。 高中时他更会因为懒得做英语作业,极为自觉地抄她的。可他抄作业仅仅是因为懒,令众人尤为不平的是,他不仅人长得好看,偏偏头脑聪明得让人怀疑是不是前世上天欠了他的。 他总喊她“阿栀”,因为这是她的小名,他固执地认为这是两人相熟已久的标记,叫了这么多年也不怎么改口。 但随着年纪长大,两人之间也早意识到了避嫌,关系自是比原来疏离了不少,每次在学校里碰见,也只是相互打个招呼寒暄几句,此外也不会说什么别的。 然而不管怎样,还好他活着。 可她一面笑着,一面又忍不住用手背擦掉了脸颊上流下来的眼泪。 墙壁上有面镜子,她凑上去仔细端详自己如今的面孔,发现原来的白发已全部消失,脸色虽仍是苍白,但已恢复了些健康的红晕。 身上是宽松的蓝条病号服,却更衬得她年轻活泼。她向来算不上人群里最耀眼的大美人,但一直是最令人难忘的第二眼美女,月牙眼微有些上挑,皮肤白皙,弯弯的柳叶眉,乍看上去会有些清冷,却平添了几分古典的气质。 她想,或许这便是脱胎换骨。 ** 没过多久她便出了院,回家简单收拾收拾东西,又去了学校上课。 说起来,也不过是告别了一个月而已。 却像是过了大半辈子,回想过去,她觉得似乎将一个人的一生都走遍了。 那些爱恨两难,苦恨悲欢,纠缠的折磨的,她似乎都好像体会过了。 即使回来后已经过了好几天,她还是觉得很恍惚,走在下午气温下降的校园里,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她都像认识,又像不认识,这些人朝她打招呼时,她都是含含糊糊地说了声你好,然而谁都叫不出名字。 好不容易照着墙壁上的指示图找到大教室,坐在人群中她差点又睡着,正要打瞌睡,后背却被猝不及防地突然一拍。 “老卞!”清亮的女声随即惊喜响起。 卞笙惊了瞬,忙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秀气白净的脸,搭上利落的乌黑马尾,顿时,一个熟悉的名字愣是憋在喉咙里又喊不出口,她只能揉着太阳穴呃啊:“……你是……那个姜……什么?” “我是念念呀。”女生穿一件干净的浅黄小裙,脖颈间戴一条可爱的皮卡丘挂件,看向她的激动的目光里隐含担忧,“你不认识你的好闺蜜了吗?” 她这才想起来,惊讶叫道:“你是姜念念!” “老卞,你连你的姜宝贝都能忘了,不会是记性不太好了吧?到底恢复得怎么样了?” “我状态好的很,放心,这不还记得你名字吗。” “那就好,不过你也别强撑,落下的课我把笔记发给你,你好好看看就应该能应付考试了。” 卞笙刚想谢她,却听到全场立刻安静下来,虽然还没到上课时间,原本叽叽喳喳的环境此刻就已噤若寒蝉。 她匆匆道了声“谢谢”,随即诧异地回过头去,见是柏楠从大教室前门走了进来。 他穿了件及膝白风衣,脸上的银边眼镜勾出文雅的气质,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竟径直走到讲台上。 卞笙这才想起,柏楠是这节课的讲师。 虽然自己学的是最痛苦的物理,但还有更痛苦的高数也要学,特别是现在要上的数学物理方法,作为学校数学院在读博士的柏楠,无疑在这方面比她擅长得多。 满堂鸦雀无声中,众人皆安静地等待上课,手机默契静音,看着他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全微分公式,笑问台下:“有谁会解答这道题的吗?” 哗然一片,大家不禁面面相觑,咬笔头冥思苦想起来。 柏楠走下来,在偌大一个教室里转了一圈,俯身看看同学写在纸上的思路,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他慢悠悠踱步,走过许多人的身边,偏偏走到卞笙旁边的时候,用手指关节敲了敲她的桌子。 她还在兴致勃勃地玩手机,研究今日某乎热榜有没有感兴趣的新闻好让自己跟上时代,根本不知道全场突然安静下来是为何。 正当手指滑动浏览那些刚编的故事时,突然在众目睽睽下,她的桌角响了,一股雪松的清香也扑面而来。 大脑瞬间一懵,她一头雾水地摇了摇头,尴尬地悄悄把手机夹在书里:“柏楠……柏老师,你刚才问的是什么?” 柏楠也不回答,眼神瞥过黑板。 “这……”她看了眼公式,当即两眼昏黑,面露难色地挠了挠脑袋,“我数学很差劲。” “菜。”他淡淡地说了一个字,足够言简意赅,然而侮辱性极强。 周围顿起一阵爆笑,她悻悻地低下头,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不过幸好,柏楠大概是念在之前的交情也没有为难她,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坐下去。 这节课的四十分钟她都听得如坐针毡,那些原本应该记熟的公式全部遗忘得一干二净,已是网上搜题连过程也看不懂的地步。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铃声响,如释重负地喘口气,她收拾书包准备走,正低着头拽上拉链,面前的一片日光倏地被遮住了。 她抬起头,正对柏楠忧虑的双眼,他就这样沉默地站在自己面前,像是此刻夏日里最温柔的风。 “阿栀。” 卞笙正想着怎么回答的措辞,冷不丁听见他低沉地唤了一声。 “嗯?” “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静静地说,“你原来最喜欢微积分。” 卞笙顿时忐忑不安,悄悄瞅了他几眼,撇开目光故作淡定:“没啊,就是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可能记性真的不太好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反倒还好些,但我希望你不要对我有所隐瞒。” 此言一出,她不禁一愣。 几秒后她回过神来,拎着书包就往教室外面走,像见鬼似地急匆匆跑下楼梯。 “你跑什么。”他无奈地追上她,始终与她保持不远不近的社交距离,“我收回刚才的问题,一起去外面吃饭吗?” 她刚想摇头拒绝,转念一想这样反倒显得做贼心虚,于是点了点头,镇定道:“走啊,正好我也腹中饥……”瞬间她意识到了不对,慌忙改口:“正好我也饿了。” 他移开注视的目光,同时也轻松起来:“走吧。” 一百五十 余烬安宁 大街人来人往,擦肩而过的繁华在眼底留下痕迹。夜幕降临,闪烁的红绿灯与广告牌交相辉映,伴随长长的车轮摩擦声以及人群的谈笑声。 广场上有许多年轻的少年玩滑板,装备都很齐全,互不相让地彼此炫技,在平滑的地面上飞扬起眼花缭乱的弧线。 这里的生活平静而绚烂,如同夜晚的烟花,盛放过后的余烬尽染安宁,同时隐含着对未来的期待。 卞笙看得发呆,“扑棱棱——”,倏而,几只白鸟的翅膀忽地掠过眼前,发出不大不小的响声。 视线不由得被吸引过去,她定睛一瞧,原是对面停留了一群鸽子,一些大人和小孩纷纷半蹲着喂食,有的孩子甚至看着它们兴奋地又叫又跳。 出于惊喜,她加快脚步跑过去,也蹲下身逗了逗鸽子。它们见了人也不躲,都温顺地任她手掌抚摸,纯白的羽翼摸上去柔柔软软,像是不经意扫过心尖。 “柏楠,带吃的了吗?”隔着人群,她朝另一边的男子大喊。 人声太喧闹,柏楠一时没听清,向她回喊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你有吃的吗?”她声音不由得加大了几分贝,“我想喂鸽……啊!”最后一个话音还未出口,突然一股喷泉劈头盖脸溅到身上,瞬间淋了她满身。 刹那间,斑斓的灯光交错着层层叠叠地亮起,映出她无比窘迫的脸。 原来是七点了。 广场上的喷泉在此刻准时启动,偏偏她就站在两道喷口之间,于是便毫无防备地遭了殃。 她这条长至脚踝的绿裙子全部被淋湿,紧紧裹在身上,头发也湿了个透,肆意地如海藻般披散下来,恰好遮住此时她最尴尬的部位。 “哇,快看,这个阿姨好像从海底宫殿里逃出来的人鱼公主!” 骤然,有个小女孩正玩耍时不经意瞥到她,顿时夸张地指着她叫起来,张大嘴巴喊着,一副惊奇的模样。 这下许多人的视线都随之投向她,脸上无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股令人窒息的社死感立时扑面而来,让她尴尬地恨不得抠个房子钻进去。 “别着了凉。”终于,救星般的声音钻进耳朵,随即身上多了一件白色大衣,下摆几乎到了自己的脚踝处,却带着主人的体温。 暖意侵袭,她偏过头,看见路灯与月光下柏楠清晰分明的侧脸, 人说灯下看美人,这话总是不错。 ——他长得实在完美,白皙的面孔、高挺的鼻梁、精致的唇,还有那双澄澈得宛如深邃湖泊的眼睛,仿佛黑夜里的月光,皎洁而纯净。 “我说你不清醒你还不信,都能把自己淋成这副样子,连小孩子都不如。”见卞笙发愣,他不禁勾唇笑起来,吐出的字句却尽是数落,“我有这么好看?” “你长得像极了我熟悉的一个人。”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最后一个字落下她才意识到不对,慌忙闭了嘴。 他没说话,或许是被广场上悄然放起的音乐盖过了。 “我肯定在几百年前就说过爱你/只是你忘了,我也没记起/走过路过没遇过/回头转头还是错/你我不曾感受过/相撞在街口,相撞在街口。” 天色黯淡,星星却在发亮,随着风的吹拂像是在眨眼睛。 夜晚的空气泛出清冷的凉意,瞥过四周,木棉花如同盛放的火焰,即便在黑夜里依旧闪烁耀眼,在枝头活跃着生命。 “我肯定在几百年前就说过爱你。”蓦地,她被这句歌词触动,似乎心间的某处地方被拨动,一下子念念不忘。 听着她喃喃自语,柏楠不由得微笑:“在想什么?” “在想一个人。”她下意识回答。 “对了,咳咳,”不等他开口,她便立刻转了话题,指向不远处的一排餐厅,“我们去哪家解决肚子问题。” 柏楠迅速隐去笑意,提议道:“铁板烧?” “行。” 两人落了座,服务员很快端了柠檬水走过来,礼貌地邀请扫码点单。 她有些不适应,柏楠便拿出自己的手机,“想吃什么?” “我随意。” “我记得你不怎么会吃辣,现在还不会吗?” “试试吧。” 菜品依次端上来,放在铁板上发出滋滋的响声,顿时扑腾勾起了食欲。 “想喝点什么吗?”柏楠询问她。 目光扫过菜单,顺口道:“长岛冰茶吧。” “你怎么还是喜欢喝酒。” 卞笙闻言一怔,随即说:“你还记得啊?” 清亮的眸子瞬间看入她的瞳孔:“你一直都喜欢沾酒精,少喝点。” 不过本性的爱好刻在骨子里,哪能劝得动她,卞笙当即不置可否地一笑,往自己的玻璃杯里倒了满满一大杯,又给他也倒了一杯。 浅蓝与粉红混合出奇异的色彩,荡漾在眼珠里像一场漂浮了许多年的幻梦,难免让人看得有些恍惚。 几杯酒下了度,她又开始想到什么说什么,一时竟口无遮拦起来,不再有所顾忌。 “柏楠,其实我都知道。”大着舌头说话听上去闷声闷气的,但柏楠还是听懂了。 “你知道些什么?” “正常司机在迎面相撞时,都会下意识把方向盘朝自己这边转,这是出于人类的自救本能。但你不是。”她也不知自己醉没醉,醉了吧,又能说出条理这么清晰的话,说不醉吧,她又把这句憋在心里好几天的疑点终于问出了口。 他不动声色地挑眉:“那我是怎样?” “告诉我,为什么你的第一选择是救我?”她沉下气,静静地盯着他的眼睛,瞳孔里结了层雾蒙蒙的水烟,“我想要你的诚实,你到底,还记得我吗?” 她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不想此刻他的面色很茫然,看向她的眼眸里抹上若有若无的疑问:“我当然记得你啊。” 随后他仰脖喝了口酒:“我们做了多少年的朋友,小学时你暗恋的男生名字我都记得,难道要再提醒你一遍,来证明我的记忆力没出问题?” “别说了别说了。”卞笙慌忙止住话头,“我手指头不小心被刀割破了。” 原是刚才他在说话时,她漫不经心地用餐刀去切牛肉,许是心里一惊,手上的动作也随之一抖,割到了左手按住餐叉的食指。 皮肤上顿时划了一道口子,看上去明明是清楚可见的伤痕,却没有半点血滴渗出来。 “疼吗?”柏楠关切地问,眼底划过一丝难以辨认的情绪。 “能忍。” 她仓促应答了句,本想用纸巾包扎一下,见没有出血,便也作罢。 这时她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哭声,虽然音量不大,但已足够清晰地传入耳朵里。 柏楠也听到了,诧异地顺着方向望过去,而后又看向卞笙:“好像是你那个好朋友。” “姜念念?”她连忙站起身四处张望,看见角落里一个穿着浅黄的女生正趴在桌子上,看不到表情,只能从她的动作和呜咽声上判断出她在哭。 “我去陪她喝杯。”卞笙拎起自己还未喝完的酒瓶,轻手轻脚走过去,在姜念念对面悄悄坐下。 后者感觉到有人过来,慢慢抬起头,发现卞笙真诚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她给姜念念的杯里倒酒,轻松问道:“有压力还是分手了?尽管说出来,在我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姜念念动了动嘴唇,盯着面前被风不断吹起的餐巾纸,嗫嚅着说:“论文不会写,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就这事把我们姜精英难倒了?” “何止是这个,陈教授一直让我改论文,这要改那也要修,整天叨叨麻烦死了,这学校,还读个屁啊,再多呆一天我迟早要被送精神病院去了。”大概是越想越气,姜念念本身也是个暴脾气,当即不禁义愤填膺地抱怨,竟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真是活得恨不得去死。” 她似乎急需发泄,双手揪扯头发,用嘴上大声重复的方式表达自己强烈的情绪,“我本来以为快毕业了苦日子就算到头了,没想到现在这日子还是这么难熬,前途渺茫得我自己都找不到自己在哪里,将来去工作我都为自己老板感到遗憾。” 在她抱怨时,卞笙始终没言语,只安静地坐在她对面看着她。 “我还觉得我就是个废人,除了到点吃饭按时睡觉,此外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想用实验和项目论文来填充一下时间好欺骗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结果更给自己添堵,一堆堆破事朝我涌过来,提醒我不过就是个制造垃圾的活人。我真的活得毫无意思了,这两天我老是站在实验楼那个天台花园往下看,可又怕痛不敢跳,到这时候又开始惜命了。” 她举杯就往喉咙里拼命灌,似乎不把自己喝醉不罢休,然而越是越想醉,偏偏却越醉不了。 “小念念,你想想咱们毕竟都活到现在了,都闯过那么多难关流过那么多眼泪,此刻白白没了命不是很吃亏吗?自己过得开心才最重要嘛。”卞笙语气轻松里带着深深担忧,可姜念念全心扑在面前的酒瓶上,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语调的异样,“你的想法太正常了,虽是有些偏激,但可能就是当代大学生在夜深人静回想过去设想未来时的常态,谁不是对将来充满迷茫呢,总不能集体失去希望啊。” “我也盼望过未来的生活,可我实在不想当受996压迫的社畜,那样的日子晦暗而没有半点光明,但我又不知道除了那条路,到底还能怎么走。你还记得我那时跟你说,好羡慕能经常旅游的,老子也要去原野,要去什么挪威峡湾,欣赏欣赏手机里头的风景。” 谁没伤感过呢,多少人总认为格子间太小,盛不下他们想要的非洲苍阔辽远的茫茫原野,北欧白雪覆盖与莽莽绿荫并存的浩丽峡湾。 可低头,总有白花花的表格在等着自己去填,摞成一沓的任务躺在文件夹里等候ddl,那些公路梦想和天涯漂泊,都剩在想象的缝隙里。 最多只能时不时再拿出来感叹一番,唉,远方真大,脚下太小。 “其实,我觉得把那份对原野峡湾的期待保留在心里,把它化作生命里每一份鲜活,就这样生机勃勃地面对着现实,也未必不可以。”卞笙边安慰她边想,或许也算是没白活了这许多年,看事情也算是透彻了。 “老卞,说得好!”姜念念到底是少女心性,摇摇晃晃地继续倒酒,继续灌,直到撑得半点也喝不动了。 时间不停地随着酒瓶变浅而流逝,姜念念倒还好,卞笙却已不知不觉上了头。 她满脸通红,身体半伏在桌子上,说的什么话自己大脑也判断不了了,哪管姜念念听清多少。 全身燥热,似乎额头都在冒汗。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自己被一双手臂捞进怀里,随后轻轻地抱起来,迎面越过夜晚清寂的风,以及淡淡的柑橘香气。 一百五十一 死生 太阳从窗外斜照进来,透过雾紫的帘布射进人的瞳孔中央,扩散成橙灰的倒影。 卞笙从自己的床上醒过来时,闹钟刚好响了十数下,大脑瞬间发白,赶紧一骨碌坐起身。 日光洒在被子与露在外面的手臂上,她发现自己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甚至看上去有些病态,是和原来的微黄肌肤截然不同的颜色。 光晕打在眼球里,扩散成圆形的小涟漪,这时她猛地想起,今天好像没课。 如释重负,她重新躺回被子里,回忆昨天晚上自己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似乎是有个人把自己抱回了家,还很君子地替她盖上了被子,又倒了杯水,将钥匙细心地留在了枕边最显眼的位置上。 至于那人是谁,她不动脑子也能猜得到。 “他是我见过最温柔,最文雅的男子。”过去如此,今日亦是一分未改。 她受着他的恩惠,想不到是跨越了千年的光阴,从隐晦不提的情思,化作寸缕缠绕的关切。 卞笙又怎能猜到,他对她的爱被被理性克制着,才会变得如今这般小心翼翼。 回想起来,仿佛只有朦朦胧胧的两道影子,被路灯和月光拖得很长,在地上勾出模糊的记忆。 苦笑两声,她起身去找拖鞋,慢悠悠刷牙洗脸完毕,走到厨房里拿了水果刀,打算削个苹果咽进肚子里提提神。 手机一声振动,她边削边凑近瞅了几眼,滑开锁屏,“念念回响”的头像上赫然出现了个红点点。 念念回响:宝,活过来了吗,你喝得太上头了兄弟 不秃头不改名:废话 念念回响:你好冷淡啊宝贝, 不秃头不改名:少说没用的,你昨天啥子情况嘛? 念念回响:还多亏跟你吹瓶,把烦心的事儿说出来确实好点了 不秃头不改名:要得要得,有啥难过的告诉你宝贝我,咱一起再摆龙门继续吹去 念念回响:别提这茬了,昨天你那柏楠,啧啧,真的是男友力max,可惜了,要不是知道你们俩太熟了不可能,不然我早起哄了() 不秃头不改名:去死,少八卦没人当你哑巴 念念回响:不过说起来,你是不是有暗恋对象啊?拿出来说说呗! 卞笙没回,手指头不经意间,刚才不小心被水果刀划伤了两寸,虽是痛得龇牙咧嘴,但又没有半点血丝。 发觉这一切后,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心头顿时蒙上一层阴影,如暴风骤雨随后即将来临的平静,笼罩在日光明媚的室内。 摊开掌心,她仔细观察自己的肤色,发现白得诡异,甚至能倒映出她同样苍白的面孔。 “很奇怪吗?”那个冷冰冰的机械音又在脑海里响起。 “我到底怎么了。” “你的身体早就留在了那个世界里,至于你如今这副躯壳,是长久不了的。” “为什么?” “你现在是半鬼魂半灵体状态,所以才不会流血,也会越来越呈现出透明的身体。” 卞笙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你想回去见他么?” “你能送我回去?” “是。但……我也有条件。”那道声音顿了顿。 “无论什么条件,你告诉我。”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留在这个你真正属于的时代,还是回到那个你曾厌恶的世界,一切都取决于你,做出选择后,你就再也不能反悔。” “我只想去见他。” 毫不犹豫地,她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你们倒真是拆也拆不散。”耳边响起那声音的轻笑,旋即巨大的呼啸裹挟风声席卷而来,包围周身和大脑,她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莫比乌斯环。 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由于这个无限环相连到了一起,自此碰撞出无数奇妙的因果。 ——我和你的轨迹本是平行而过,然而命运和初心,终究使得我们相交相遇。 你们生同衾死同穴,此生若不能共白头,独自在这里苟活于世,便是辜负了最初死生契阔的承诺。 瞬间,衰老和无力侵袭而来,她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迟钝,像是树枝上的叶,到了秋天立刻老去,直至枯萎。 从迷迷糊糊中醒来,卞笙几乎以为自己经历了大半个世纪。 身上被水湿了个透,冷风吹来,神经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她随后睁开眼,费劲地从坑里抬起四肢,才发觉自己原来躺在一处水塘里,身边还蹲着一群满面疑惑的民众,大眼瞪着小眼,皆是难以置信的模样。 这些人都穿着破旧却干净的褐衣,手里还拎着将要下地干活的锄头犁耙,看样子都是务农为生。 “这位夫人……您,怎么在这里啊?”为首的男子浓眉大眼,系一条半黑不白的毡巾,俨然一副吃惊的模样。 另一个大汉附和道:“就是啊,您怎么还穿得这么奇怪,我们这哪有穿成这样儿的。” 卞笙张了张嘴巴,却发现嗓子干涸得不能出声,却听那大眼男子一声惊异的大叫:“快瞧,这……这不是那个……” 不知为何,他看上去很激动,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周围大汉不禁急了,扯了扯他腰间的毡巾,“啥呀,你认得这夫人?” “她,她是我们的恩人哪!”大眼男子明显结巴了,左顾右盼道,“你们难道忘了,她给过我们好多铢钱,不然咱可连吃饭都没得吃了!” 被他这么一提醒,人们不由得都走上前来仔细打量,过了片刻,纷纷不约而同露出惊喜的表情,竞相来拉她的手臂,把卞笙从水塘里扶起来。 “您还记得吗,你曾经救过我们哪!二娃的爹多亏了您给的钱,才能活到如今哪!” “就是啊,您的恩情,我们这几个弟兄这辈子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啊!” “夫人,要不您来我家先吃个饭,沐个浴换件洁净衣裳,您看可还成?” 被他们这么一说,卞笙确实想起了那件事。 脑海里还留有一些模糊印象,她在荀府门口为子建求救时,似乎确实把自己的一整个钱袋施舍一空,过后也没怎么将这放在心里去。 不过,今日居然碰到这些人了。 当初偶然结下的种子,现在结了善果,说来也真是有缘。 到底是朴实忠厚,这些人非但没有追问她的身份,连半点怀疑也没有,满脑子都只充满真诚的感激。 “如今是何年?” “夫人您忘了吗?”大眼男子抢先说,虽是露出诧异的神情,但很耐心地回答道,“方今乃建安二十四年。” 卞笙陡然失色。 十年了。和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整整过去了十年。 明明自己在现代里只过了一个多月,在这里却是十年。 “那麻烦你们,能不能……帮我个忙?”她迟疑了一会儿,诚恳地盯着他们问。 那群人却很爽快,当即应道:“夫人有何事尽管提,我们能帮的一定帮。” “我想见一见……魏王。” “……魏王?”大眼男子顿时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夫人要觐见魏王?” “觐见?”这下轮到卞笙怔住,她的脑子里从没出现过如此充满尊卑的词语,“我只是想找到他。” 这群人顿时面面相觑,良久,其中一络腮大叔为难道:“魏王现今应是在洛阳,可我等都是小民,怎么能求见到高高在上的魏王呢?” “你们放心,只要你们能带我找到他,他一定会见我。” 人们刚开始还很犹豫,但看到她这么坚定的神情,不禁点头,其中那大眼男子更是拍拍胸脯,迅速应道:“夫人莫急,这有何难,让我刘济一个人带您去问路,必不会让恩人您失望的。” “那怎么成?让我去!” “别和我抢,我最年长,报恩的事应该先让我来!” 那刘济话音刚落,七嘴八舌的争辩瞬间涌起,都互不相让,脸上甚至青筋暴起,当下争得面红耳赤。 眼见着快要吵起来,刘济喊了一声:“都别争了,咱们一起去。” 这提议无疑得到最广泛的支持,全场都应了一声“好。” 卞笙见他们都这么热情,立刻向他们深施一礼,温和道:“多谢你们的好意,但多人同行终是不便,不如就刘兄弟随我同去,大家的好意我都心领了。” 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委婉些,这群人见她面露难色,也不好拒绝她,只能懊恼地唉声叹气:“那成吧,既然夫人这么说,倒是我等叨扰了。” 络腮胡拍了拍刘济的肩,“给我好好看顾恩人,倘若恩人一路上缺衣短食的,我等可不顾兄弟情分啊。” ** 正是万物寂落的暮秋,草木摇晃,凉风从无云的长空飘过来,掀起头顶猎猎的旗帜。 他们一路打听,一路寻道,走了约摸半月,终于来到了洛阳。 越近城池一尺,卞笙就越紧张一分。 她不知道他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会不会十年过去,就把自己遗忘了? 她离开时不留半分痕迹,甚至像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一样,那这里的人还会记得自己吗? 面前的白纱垂在眼帘,她越过人群往远处看,望见许多白鹭飞鸟疾驰而过,大概是飞累了,在角门上驻足停歇。 这里繁华喧嚣,道旁的小贩竞相叫卖,人声涌动,比她第一次来到洛阳时还要热闹。 今天应是吉日,阳光盛放,锣鼓喧天,远远地传来喜悦的欢快乐曲。 “娶新妇啦娶新妇啦!” “送喜糖喜果哟!” 宾客们激动地长叫着,逢人便塞喜饼等物,脸上无不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这位夫人,这些都是上好的西域绸缎,一百文一匹,万万不能错过呀。” 她正发着呆,听见侧边有妇人在售卖布匹,忙摆手道不用了,随即迅速偏过头去。 视线里冷不丁瞥见一家糖人摊,那老人正专注地浇着糖画,旁若无人,单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蓦地想起,当年曹操曾纵马过街,身边人纷纷为其开路,导致自己被倏然一撞,握在手里的糖人摔到了地上。 这笔账,好像从来都没有向他算过。 不过当时的她好年轻,似乎才十五岁的模样,那时的他也不过才及弱冠,一袭肆意飞扬的红裳贵气风流,举手投足间尽是睥睨沧海的决意,以及少年人特有的戏谑与狡黠。 她想,怎么就过去这么多年了。 一百五十二 告别 但她更清楚他的时日已经没有多久了。 她若不是现代人,或许还不用承受这么多难言的遗憾和痛苦,可偏偏史书上详细地记载着他的寿命,强迫她不得不正视这个既定的事实。 她怕这次将是和他的告别。 一路行至洛阳宫门外,守卫见是一位头戴白纱的陌生女子,身边还跟着一个打扮朴素的中年农民,当即持戟拦下:“去去去,汝等何人,竟敢擅闯宫殿?” “我是医官,特来为魏王诊治。”卞笙将白纱揭起,露出自己的面孔,找了个托词。 守卫不认得她,当即半信半疑地打量了她几眼,重复问了遍:“医官?” “是。” “可我怎么此前从未见过你。” 守卫刚欲出言斥退,冷不丁见面前的女子举起手中令牌,沉沉道:“此乃魏王亲令,见此令如见魏王,所过关口皆不得阻拦。” “魏王亲令?”他不禁瞪大眼睛,虽是从没看到过这个所谓的庇佑令牌,但一时也不好断定真假,自是不敢再阻碍这个奇怪的女子。 “你且稍等,待我向魏王禀告。” 他接过她手中令牌,捧着它匆匆跑向大殿,双膝跪下后俯伏于地,战战兢兢奏道:“禀魏王,刚才有一女子求见您,说是来为您诊治的医官,并给了小的这一令牌。” 守卫刚想将此令献上,手捧着它举过头顶,胆怯地等待魏王的回应。 见殿上许久不应,守卫颤抖着抬首,却发现他已不见了。 门外,卞笙正等着守卫回来给自己答复,看见地上一块块圆砖的整齐纹路,像是九月的木槿,形状漂亮亦繁复。 她刚蹲下来想去察看,猛地听见不远处唤了一声: “你来了。” 身体震了一瞬,她起初有些愣怔,随即回过神后缓慢站起身。 目光中曹操就站在那里,看到她后,有些黯淡的眼眸重新掠起过去明亮的神采。 就像那天边星辰,夜色下仍旧熠熠闪烁。 她终于又见到了这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眸,与记忆逐渐契合,化成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抑制不住地淌下来。想说话,张了张嘴却硬生生被眼泪憋回去,喉咙里堵得像塞了团棉花。 “孤等了你整整十年。”他说,“孤真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你。” 他伸手擦拭她的泪,近乎眷恋地看着卞笙,攥紧她的手,缓缓微笑道:“幸好,孤终于来得及见你一面了。” 她的嘴唇一直在颤抖,强行深吸了几口气,哽咽着唤他:“阿瞒……” “孤告诉他们,孤的王后沉醉修道隔绝尘世,所以你这十年来从未露面。” “王后?”她有些疑惑。 “阿笙,你现在是大魏的王后。”他叹息道,“可惜,孤看不到你头戴凤冠的样子了,真想好好看看。” 卞笙心中顿时涌起无数难言的情绪,一时也辨不清楚,只化作沉沉低语:“阿瞒……我不知该怎么对你说,我真的怕自己担不起这顶凤冠,怕辜负了你的好意。” “你担得起,”他制止她继续说下去,重复地道,“且只有你卞笙担得起。孤的王后只能是你,这是孤曾经答应你的承诺。” “我不要!我不要做什么王后,天下至大,我只愿守着一个魏王,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他无奈地弯唇微笑,将她散乱的鬓发撩至脑后,语调不由得极轻:“孤何尝不想和你共度剩下的时日,可孤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没多久可活。” “孤死后,必定有许多居心叵测之人试图搅动朝局,乱孤河山。子桓毕竟年轻,孤怕初登位的君主镇不住那些各怀心思的臣子,所以此事孤只能拜托你。” 迎上他恳切的眼睛,她努力憋住眼泪,朝他点点头:“你说。” 他顿了顿,随后道:“等孤的死讯一旦传至邺城,你就以你身为太后的名义下懿旨,立世子曹丕为魏王,命他即刻登位。” “死讯”二字本是如此沉重,却被他这般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可这事关大魏国运,你却就这么托付给了我,我怕自己难以达成你的期待,白白让你失望。” “你将是大魏的太后。”他温柔地注视她,“你若害怕,谁来撑起孤用一世得来的江山?” “我知道,我会尽量完成。”她低声应答,然而他说自己将是太后。 多么陌生的词语,曾经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今日却被冠在自己的头上。 但这个词的另一个含义,是意味着永远地失去他啊。 他看着她,似乎并不知道她的波动,脸上浮起微笑:“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艰险困阻无不一一闯过,难道这件小事还能难得住你么?” 卞笙摇摇头,少顷,沉默如融化的熔岩般从山顶蔓延至山下,浇得全场一片鸦雀般寂静,此刻两人谁都没有再出声。 倏而,突如其来的一阵咳嗽让他瞬间站立不稳,捂住胸口费力地喘气,她慌乱地去扶,却被他立即侧身阻止。 他还是不肯让自己看到他脆弱的样子,他希望她眼中的他,永远野心勃勃,永远年轻且锋芒毕露。 曹操像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缓缓看入她雾灰色的眼眸,像午夜的月影落入绽放睡莲的安静池塘,溅起圆晕般的涟漪。 良久,他终于悄然开口:“孤从前做了很多错事,也错过了与你和解的时机,自是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想来亦是太过遗憾,没能将全部的信任予你,任由怀疑和怨怼让你对孤逐渐失望,最后竟走到了那般决裂的地步。” “我早就不恨你了,阿瞒,我是曾怨过你,可时至今日,你又让我如何恨的起来。” “你不必宽恕孤,一切都是孤的过错。既然早知你我皆以真心相待,我们本该有更好的结局,到头来却落到今日的境地。” 但我们到底还是互相折磨到了白头啊…… 卞笙脑海里突然掠过这句话,定定地站在他两寸以外,静静凝视他的眉目。 然而偏偏走到最后的,就是曾经几乎反目成仇的我们。 可惜来不及了。 来不及将那些误会尽数消解,来不及兑现一辈子相知相守的承诺,更来不及让自己和他之间有个圆满的结局。 “孤最近总会梦见那些杀过的人,无辜的或是不无辜的,浑身血污地向孤追魂索命。”他一面说,一面拔出腰间倚天剑,雪练似的冰瀑飞溅而来,照出两人泛白的发,仿佛从早至晚并肩看雪的旅人。 “孤的剑杀了太多人,到了地下,上天若要惩罚孤,我也情愿服罪。只是孤平生期盼的海清河晏天下归一,孤到死也未看见,为此方不甘心。孤也答应过郭奉孝,为四海驱散蒙昧迎来黎明,此番去见他,只能告诉他孤负约了。” 郭奉孝。 卞笙忽然听见这个名字,觉得有些恍惚。 像是很久以前的名姓,如从千年以外的路途随风飘来,细数已是故人,甚至连脸庞也记不太清了。 “走罢,你要在一月内赶至邺城,路途遥远情况仓促,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过了足足半晌,他拧紧眉梢,望见远处的更漏再次滴了十五下,似是经历了一番无异于煎熬的挣扎,才终于出言催促。 “卞笙告退。” 她憋出四个字,转身提袂离开,刚走出几步,不过五尺的路,骤然听到身后大声叫她的名字。 “阿笙!” 下意识回过头,她又一次落入那个温热的怀抱里。 “你让我如何舍得,如何舍得啊……”眼泪霎时忍不住了,顷刻不顾一切地全部冲出眼眶,她哭得喉咙哽咽,哀哀道,“你让我就这么走,我却再也见不到你了,让我怎么能走!” 卞笙的嗓子渐渐嘶哑,最后她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像是握住了一团温暖却缥缈的梦。 她用了这么多年想从这梦里醒来,未曾想到越陷越深,或许任何挣脱都是既定的插曲,原来一直沉溺其间从未清醒过。 就像是海里的游鱼,阳光透过蓝色的水泛出奇异的波纹,于它们而言,海水既是束缚,更是赐予它们生命的恩遇。 她不知是该悲哀还是该庆幸,他最艰难的那几年,差点连命都葬送在理想路上的那段光阴,是自己陪他走过的。 后来他权倾朝野大权在握,也是自己亲眼看着他,一步步从一位意气风发的青年,走向那个日影交移的皇座,却又在龙椅旁边的位置上安然坐了下来,这下倒又让天下人都不知该怎么评价他了。 他这个人,真是既纯粹又矛盾,她也不知自己算不算看没看懂他。 “日后你若无事,便可登上铜雀台往远处眺望,目光所及处,皆如见孤。此方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无不是孤此生披肝沥血而得。如今,孤将这一切留给孤的王后与太子,我自当空身一人赴往九泉。” “你……别说这样的话。”她拿手背胡乱抹了把眼泪,“我们的账还没算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和你追究呢,你怎么能就这么随意说死,当我记性不好么?” “可否欠着?下辈子孤再慢慢还,到那时你再来找我清算,双倍孤也不介意。”他又笑起来,又和那个二十岁的阿瞒一模一样了。 她看得怔住,瞬间忘了是该摇头还是点头,硬生生又把刚要说好的字吞了回去。 本来这些都是可以避免的。 他们本可以坦诚相待,彼此推心置腹,可惜那些原本的信任和知意被肆意消磨,这一蹉跎便是一生。 “等下辈子,我们切不可再留遗憾了。”他说。 一百五十三 阿卞 卞笙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和他告别的了。 因为眼泪将视线全部糊住,模糊成遥远的印象,却嵌进脑海里,怎么也忘不掉了。 只记得他吐了好大一口血,鲜红得晃眼,怎么止也止不住。 她颤着手扯起衣袖想帮他擦拭,却被不轻不重地推开。 “你快走。” “我不要走。” 他好像生了气,平日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现在居然半是哀求半是可怜地求她:“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快死时的模样,如此我到了地下也不会安心,请你明白我的心思。” 见她不松口,他语气更加低微,艰难地吐出断断续续的字句,一面用尽力气把她往外推,“我这辈子都没为了自己求过你卞笙,这次是唯一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只求你赶快走,不要再看我一眼。” “阿瞒,我不会走,你把我当……” “别再犹豫了,王后,难道非得逼迫孤命令你走么?” 他打断她的话,视线投向远处全副武装的卫士,似乎下一秒就要召他们把她赶走,卞笙见状,心下知道他是铁了心要自己离开了。 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嘴里尽是苦味,还有眼泪咸咸的味道。 “你不用唤他们,我自己有脚,自己会走。” 不等他回言,她一声不吭地转过身,登上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 窗外的风景缓慢掠过眼前,外面下了初雪,薄薄的一层轻柔地覆在草木上,像是褪尽绿叶的白色花朵。 更像是天上失去归处的云。 山谷里回荡着风,氤氲着冬日凉薄而深刻的气息,海棠花早落了个干净,只有淡黄的梅蕊逐渐拼凑成断不成章的云烟。 她看见雪上的足印深深浅浅,慢慢延伸至远方,直到看不见的天边,仿佛在赴一场没有归期的约。 马车行了许久,不知走过多少路程,方才进了邺城。 这时她发现,满城尽已披上素帛,守门的军士也无一不穿着白色软甲,面上的神情悲伤而哀戚。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魏王曹操薨。 ** 殿内,众臣正争论不休,在曹丕面前尽皆各执己见,不肯退让半步。 “太子殿下,臣等以为,方今之计是您率军亲往洛阳,先将魏王灵柩迎回邺城,此事刻不容缓。” 话音刚落便有人举笏劝阻:“殿下不可!先王薨逝举国震动,大魏此时正是群龙无首,殿下应即刻登位,稳定大局才是啊!” “举丧乃人伦之道,汝如此献策,莫非是要将殿下置于不忠不孝之地吗?汝到底是何居心?” 眼见着双方又陷入争吵,曹丕抬手,示意众臣不必多言。见主上示了意,大殿立时安静下来。 他从尊位上缓缓起身,目光如冰山般寒凉冷冽,仅仅微一扫过,便令人不由得垂眉敛目,噤若寒蝉。 太像了。群臣低着头,心里不由得暗想。 太子虽未继位,风姿与神态已与先王相像许多,只是多些冷厉,少了几分天成的霸气。 或者不如说,他过于知白守黑,倒让臣子难以窥见隐在心中的锋芒。 “父王薨逝,是天要崩我大魏山陵,孤身为世子,岂能不亲往扶柩回邺,葬先王于高陵?” “殿下,请您三思啊!朝堂上下小人颇多,殿下一日不登位,臣恐那等宵小之辈会趁机作乱哪!”一名老臣见他执意不听,不禁急了。 “孤意已决,卿不必多言。” “殿下,臣等求殿下三思!大魏创业艰难,岂能一朝丧于今时啊!” 许多老臣纷纷跪地,拼命试图向这位年轻的君主叩首劝谏,大有他不松口就不肯起身的架势。 此时大殿内两个阵营又开始了激烈的争辩,气氛越发紧迫,竟已发展到对峙的地步。双方剑拔弩张,企图用唇枪舌剑让对方服输,自是结不出一个定论。 “王后驾到!”正当众人争吵不止之时,猛然,殿门侍从一声高喊,震得所有人禁不住鸦雀无声,皆下意识躬身迎接。 “臣等恭迎王后——” 如山的奏呼声中,他们抬首看去,见卞太后一身素白广袖深衣缓步踏入,身旁侍女手捧一卷诏书,低头陪行。 曹丕慌忙屈身称“母后”,谦恭地朝旁退去,让出自己的上首之位。 她略略望了殿内众臣一眼,随后瞥向曹丕,径直走上尊位之前,长袖一拂,代表着此刻至高无上的权威。 人群前她的声音威严而镇静,如庙堂之上的钟磬,唇齿启合间便决定魏国命运。 “先王既薨,国家无主,社稷不宁。然先王已立嫡长子曹丕为太子,方今事态危急,国家不可一日无君,故吾颁此懿旨,诏命太子即刻登位,并告之天下,以解我社稷倒悬之危。” 眼神微抬,侍女立刻会意,捧起手中诏书,弯腰小步趋向曹丕,朝他恭敬地献上卷轴。 群臣见状,就连本来反对的也不由自主地随众跪下,叩拜三次,口中高呼:“臣等自当谨遵懿旨,拥立太子为王,恭祝太后千秋无期,长乐未央!” 此时站在众人之上的女子,一举一动雍雍容容,如今她是大魏最尊贵的太后殿下,所言皆系社稷安危,无人敢质疑她的诏令。 曹丕岂敢违抗母命,只得双手接过懿旨,向她躬身施礼:“儿臣接旨,此心昭昭,儿臣敢不效此生之力,保我大魏国祚平安绵长。” ** 跟随在卞笙身边的绿漪发现,自家这位太后娘娘,一出议事殿整只手都在打颤。 她的面色看起来很苍白,与刚才那位临危不乱的太后截然相反,竟像是变了个人。 “殿下……”绿漪谨慎地开口,一边瞅着她的脸色,“您怎么了?” “你能不紧张吗?”卞笙本要脱口而出这句话,顿觉不妥,又迅速吞回去,随口敷衍道,“无妨,可能是有些困倦罢了。你这几日也辛苦了,赶紧回去歇息吧。” “老奴这条命都是殿下给的,谈何辛苦不辛苦,只是先王新薨,望殿下节哀,老奴只希望您珍重自己的身子。” 绿漪正关切地说着,倏而被她一把按住肩膀,瞬间住了口。耳边听见她淡淡回答:“你陪在我身边已逾半生,你想说什么我也明白。过几日是你的生辰,我给你备了份贺礼,你且不必谦言推辞。” “那怎么成?老奴何德何能,敢劳殿下为老奴生辰上心?”绿漪慌忙摆手,惶恐不安。 她的白发夹在鬓间有些刺目,卞笙忍不住注视了她几眼,随即笑说:“我方才道了什么,你忘了?” 绿漪哑口,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不知该答什么好。 卞笙想笑,硬生生又笑不出来,化成哭笑不得的表情:“好了,我刚让你去好生歇息着,别的闲杂事务你也暂且不用管,我自会叫别人替你。” 绿漪忙谢恩,弯腰退下后,卞笙便回了自己的寝殿。 打开内室的一只香箧,给绿漪的礼物就放在这里头,是副大内匠人打造献过来的环珰首饰。 卞笙自己对这些一向不是很感兴趣,但也知道此物精美绝伦不是凡品,送给绿漪,想她一定会喜欢。 由于那东西容易碎,她取出来的时候很小心,手捧着它,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手指一滑摔碎了。 她把首饰捧出轻放在桌上,由于堆积的杂物过多,一时没有多余的位置容纳,便推开一角的物事来留出空位。 谁料这么一推,“晃当”一声,不知什么东西突然跌到了地上。 她好奇低下头去看,只一瞥,眼神却不由得怔住了,像水流骤然陷入停滞。 是曹操曾经送给她的星月纹镜。 她弯下腰,伸手把那面铜镜从地上捡起来,想起他几十年前将这铜镜送给自己时说的话: “用这面镜子,你能看见真正的自己。” 她一字不漏地记下了。 原来真正把一个人记入骨子里的时候,无论是他有心还是无意说过的话,都会被刻入心底里。 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铜镜,细心地拭去那层尘灰,透过深黄色的镜面,她端详着自己的面孔。 皱纹斑驳,双鬓如雪,虽然望上去不再漂亮,但她并不会畏惧生老病死,死亡在此时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 她将铜镜翻过来,背面的图案绮丽而优雅,勾出藤蔓样的花纹。指腹触过这些精巧纹路,她突然发现角落似乎刻了一行小字,原来居然一直没有发现。 她眼睛有些花了,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凑近了仔细去看。 这行字竟然是一句诗,工工整整的小篆看上去很是用了番心思。 “永以为好,君子陶陶。——敬予阿卞。”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了,随着鼻子被泪水堵得厉害,顷刻全部掉了下来。 他曾经唤过自己阿卞。 或许是在沉沉的烛火之下,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他一个人坐在桌前,专注地刻了这行隽秀的小篆,最后认认真真地写上“阿卞”两个字,嘴角不自觉扬起微笑。 他头顶的月光漫漫无边,像洒了一地的落雪,银白似梦。 彼时的青年心怀对未来的无限期待,喜欢山河,喜欢建功立业,亦喜欢藏在心尖尖上的姑娘。 但他更清楚将来会如何动荡,早于昏昧中窥见了彻底黑暗的迹象,于是他不知道自己的以后到底将何去何从,究竟是埋没于茫茫风烟,还是能得到命运眷顾,成为他所想成为的人。 但他想,不管如何,他也要娶到那个笑起来眼睛总是会变成月牙的可爱姑娘,夏之日,冬之夜,即使百岁之后,他们也一定要守在一起,永以为好。 眼泪淌了满脸,卞笙的掌心已被掐得青紫一片,但她也不觉得多痛,一想到他,脑袋就像被揪住一样疼,其他又算得了什么。 原来到头来,还是死生契阔更加铭心刻骨。 早知是因为深爱才不敢太过直白,她一定会毫无顾忌地大声告诉他,我一直爱你啊。 就像他在最后不停吐着血的时候,告诉自己他有多么爱自己一样。 一百五十四 尾声 延康元年冬,群臣劝进,汉帝禅位于魏王。 曹丕称帝,定都洛阳,封刘协为山阳公,新的时代伴随历史的波流滚滚而行。 黄初元年,天凉无雨。 “禀娘娘,陛下给先皇追谥‘武’。”跪地的女史恭谨禀道。 卞笙微微笑了笑,目光不自觉望向远处青灰的天际,无意中又念了遍,“魏武啊。” 稍稍停了停,她忍不住轻声嘀咕:“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就像她也注定叫武皇后 ,史书上写好的字半点也不会更改。 “皇太后,临淄侯在宫外求见您,言要与您道别。”见她怔怔,女史不禁小声提醒,“陛下念在手足之情赦免了他,贬其为安乡侯,并下了永世不得入京的诏命,怕是以后就难见一面了。” 卞笙瞬间回过神,急唤了一声:“宣他进来。” 绿漪为她揭开铜镜上蒙着的红布,看见自己华服加身,金丝盘云攒珠凤冠贵气堂皇,身后十二个侍女诚惶诚恐地匍匐于地,口中高呼:“宣临淄侯拜见——” 刚示意侍女们退下,后脚曹植便迫不及待地快步走进来,随后“扑通”一声,重重地跪下。 他身披最简单无华的月白长袍,朴素得没有半点纹饰,就这么一语不发地跪在她的面前。 他曾经那么喜欢华丽优雅的事物,可如今他什么也不剩了。 两人谁都没有吭声,良久之间,卞笙只听见他压抑进喉咙里的抽泣。 他在哭。 卞笙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半尺以外的儿子拥入怀内,伸开双臂抱住他单薄的双肩。 他比自己要高出一个头,因此她有些吃力,但还是坚持着踮起脚尖,眼泪浸湿他的半边肩膀。 她从此再也看不到他了。 就像是孱弱的孤燕,被呼啸的疾厉北风不依不饶地逼迫,独自游离至遥远的天际,一去无归。 然而最可怜的是她自己说起来还算是个太后,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目睹这一切,最后唯余一个苍白无力的告别,什么也没有用。 而在权力与弟弟之间,曹丕无疑做出了最适合他的选择。 他真的什么也能做的出来,后来他又赐死了发妻甄氏,明明她什么也没有做错,德行和才华都是无可挑剔,没有人能说出她半点不好 。 可能单单只是因为他不再爱她了。 虽然他自己都不相信,曾经那么喜欢的女子,怎么今日就连对视一眼都是厌恶。 他也说不上来到底是自己更讨厌她,还是她更恨自己,既然两看生厌,她可能也更想走个干净。 在赐死她的第二年,他就下旨立郭贵嫔为皇后,但也没把专宠只给后者一个人,他有更多更漂亮的妃子,更多出身更高贵的夫人,但也有分寸,不会留给大臣拿沉迷美色指责自己的把柄。 毕竟他还是想做个好皇帝的。 虽然做个好皇帝比做个好人还要难得多,但他还是尽量去做了,按照他的父亲曾期望他成为的那样。 * 黄初四年,太尉贾诩去世。 唐菱得知讣告的下一刻就驱车去了府上,看到门口一个素服的男子正站着迎接吊唁的来人,她猜应该是贾诩的长子贾穆。 贾穆显然一眼就看到了她,虽然不认识她是谁,但还是谦恭地将她请了进来。 她从没踏进门槛起就开始哭,到了灵前哭得更加厉害,贾穆见状赶紧派人看好她,生怕这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会晕厥过去。 “太后亲来临丧——”门口的侍仆高声报道,屋内众人俱闻言俯首跪地,恭恭敬敬地向卞笙祝颂:“太后千秋。” “太尉为我大魏恪尽职守,半生竭忠尽智,今全寿而终,哀家自当来吊唁。” 卞笙说着一套滴水不漏的官话,一进府便看见唐菱,刚欲开口叫她,却见一名少妇从里堂走出来,神态悲戚,躬身称了自己一声“臣女见过太后。” “荼靡?” 时过这么多年,她还记得当年的女孩、现在的这位素衣少妇的名字,一下子就喊了出来。 荼靡脸上掠过歉意:“此乃臣女少时闺名,令太后见笑了。” “我倒觉得这名独具匠心,很有意趣。” “唐菱,这位是贾太尉的小女儿,荼靡。” 卞笙介绍说,身后迟迟没有回应,她不禁诧异回头,却发现唐菱竟直直地怔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子。 “怎么了?” 良久,唐菱嘴唇动了动,颤抖着道了声:“荼靡。” “文和……”蓦地她蹲下身,年近六十的老人此刻哭得如同四十年前那个为了爱情宁愿什么也不顾的女孩,喃喃地念着心里藏了几十年的名字,眼泪汹涌而出,在场所有人都不禁震惊地望向她。 “他爱我,他喜欢过我啊……”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还记得……那盏灯啊。” 出了府门,她的嗓音已经哑了。 卞笙听得很模糊,但还是在勉强分辨着,一片喧闹的人来人往中听见她说:“我爱了他一辈子,可到头来,我发现自己不过是爱上了一个梦里头的泡影。他一生机谋只为谋身,乱过天下遭过骂名,我那时都什么都不在乎啊,想着只要有我爱他陪他,一切就都足够了。可终究到死都没能实现这个愿望,所以我这辈子究竟是为谁而活呢?” 卞笙不知该怎么回应,只能报以沉默。 唐菱终于看明白了,可卞笙怎么也为她高兴不起来,事到如今,她还宁愿后者不要清醒。 “我要走了。”沉默了许久,唐菱突然说。 卞笙不由得拉住她,语气不免着慌:“你要去哪。” “我已经很老了,已经没多少岁月可经得起了。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孤孤单单地死去,干净的和那所我住了大半辈子的囚笼,和这个世界没有半点关系,我只是我自己,我是唐菱,不是那位你们说的唐妃。” 卞笙想了想,还是松开了拽她的手。 最后她要走的时候,卞笙深吸一口气,对她说:“我还没告诉过你,在以后的时代里,如果你有喜欢的人就能去勇敢追,再没有什么羁绊与阻碍,一切都只取决于你喜不喜欢,不会再有错过和等待了。” “追?”她有些稀疏的细眉微蹙,浑浊的眼里露出困惑。 “是的。”卞笙肯定地点头,“但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后了,但可能就是你的下一辈子。” “下一辈子。”唐菱重复,扯开干枯的嘴唇笑起来,“无妨,我终归会等到的。” ** 黄初七年,弟弟曹彰去世没过几年,曹丕也得了重病,请了很多名医来治疗却不见好。 郭皇后一直守在她的陛下身边,没有叫侍女,而是自己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最后应该是看情况实在不妙了,自己去长乐宫把太后请了过来。 卞笙看见曹丕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着痛苦喘息,瘦得已差不多脱了形,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脆弱好像初春将要解冻的冰面,一不小心就能散落成碎片。 虽然他做了很多错事,可他到底还是自己的儿子啊。 “太后娘娘,您没事吧。”绿漪悄悄给她呈上一块手帕,她这才发现泪水早已沾了满脸。 她怎么可能会没事,这是她的子桓呀,那个写出“人生如寄,岁月如驰”的曹子桓,想不到一语成谶,如今真的应验了。 他曾是多么俊秀的少年公子,他爱玩弹棋,爱吃夏天泛着微酸的甜紫葡萄,还会拿着甘蔗和别人比剑,赢了甚至会洋洋自得向他人炫耀。 他还这么年轻,才四十岁不到吧,居然就要死了。 他那时和荀彧吹嘘自己的武功,她还忍不住骂他失了尊重,可现在,无论是荀彧还是尚且年轻的他,都要抓不住了。 她忍不住握紧他的手,连上面的青筋都能看得分明了,冰冷得没有半点温度。 “娘。”他的嘴微张了张,努力地挤出一个愧疚的笑容,“我不仅不是一个好儿子,就连好皇帝都做不了了……对不起,儿子实在要让父亲和您失望了。” “你父王怎么会舍得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何况在娘心里,我的儿子一直都是大魏的好皇帝。” 他想去擦她的泪水,可是终究没有力气,只能牵起干枯的嘴唇微笑:“母亲一直喜欢安慰人,儿子这次就算信了吧。” 都这样了,他居然还是老样子。 “若非命数已定,儿子还是很想让娘看看大魏昌隆繁盛的未来,儿子花了这么多精力想要完成这个理想,没想到人算还是敌不过天算,儿子真是无能。” 她伸出手去抚平他的眉,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不停地叫着他的字。 ——子桓,子桓。 郭皇后在旁已是哭得不能自已,是真心爱着他的吧,她不由得想。 丁巳,帝崩于嘉福殿,时年四十。 长子平原王曹叡继位,改年号为太和,追封生母甄氏为文昭皇后,尊祖母卞太后为太皇太后。 ** 没过多久,卞笙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她正在御花园里散步,走着走着,一阵目眩覆上头脑,甚至连呼吸也没了力气。 她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但至少也要死得体面,于是用最快的速度走回宫里,躺回床上,闭上双眼。 气息骤停,在最后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耳边骤然响起那道听过好几遍的机器音,此刻听起来竟像是笑眯眯的。 “恭喜您,圆满完成生命任务,活到了预定的目标寿命。” 卞笙只觉得彻底被骗了,当即恼怒地瞪大眼睛:“那又有什么用?” “您将收到我附送的奖励。” “你又能送什么奖励?”卞笙不屑地鄙夷。 它却像是很高兴,故意慢悠悠地说:“一条你最想要的if线,你不是一直觉得遗憾吗?这就让你能够圆满。” 这下卞笙再次瞪大了双眼。 只听“嗖”一声,似乎有什么机械在不断滚动,风声疯狂地摩擦耳廓,搅得她浑身冰凉。 待一切静止,一睁眼,她便碰到一阵温热,还有近似全盲的黑夜。 狭窄的空间里只有她和另外一个人,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传递彼此身上的温度,还能听见他细微的呼吸声。 黑暗里只有淡淡的月光投进来,汇聚成微弱的光影,刚好能够照亮那人的脸。 鼻间飘着一股血腥与泥土的气味,还有滴滴的淌血声,一点点往地上掉,他们似乎正处于最危险的地点和时刻。 面前的青年神色激动而年轻,眼里泛出期待的神采,如同黑夜里最熠熠生辉的光亮。 他正微笑地注视着自己,声音情不自禁有些许微颤:“跟我一起走好吗,我们马上就回老家去成亲,从此你就是我的妻子。” “嗯?”她下意识问了一句。 “我说,阿卞,你愿意嫁给我吗?” 青年的神态明明很紧张,连手都在发颤,却还是强装着镇定,看上去非常冷静地询问她,眼神一寸不离地盯着她的面孔。 “我愿意!”她这下完全听懂了,随即趁还有意识的时候赶忙拼命点头,“我一直都在等你这句话啊。” (全文完) 《愿卿日月入怀[三国]》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