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大人是我童养夫》 第 1 章 刈麦时节,酷暑难耐。 常家父子天蒙蒙亮就匆匆往自家田里奔,一心想要赶回这些天落下的进度。 常母吴氏笑着给二人塞了两个黑面饼子,语气不无嗔怪:“阿瑛的病才见好,你们就高兴傻了。” 常父乐呵呵一笑,难掩心中宽慰。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小女儿的病竟一天天康复起来。 朴实憨厚的汉子不大会言语,只好拍拍二儿子的肩,与他一起脚步轻快地踏上了通往田间的路。 农时不待人,耽搁这些天,可不要抓紧抢收? 吴氏目送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晨曦中,这才关上了门,到里屋去看小女儿。 甫一进门,倒被草席上一双黑亮的眼睛吓了一跳。 “阿瑛,你身子还没好利索,怎么就起身了?”吴氏惊讶,忍不住伸手去探女儿的额头。 席上干干瘦瘦的小女孩没回答她的话,反而是伸出了芦柴棒似的手臂,再次掐了自己一把。 嘶—— 脸上真真切切的疼意让她明白,眼前这一切,真的不是梦。 三天了,她常瑛,是真的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小姑娘周围的气氛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人也被脑中纷乱的记忆搅扰的一阵烦闷。 这具身体与她同名同姓,已经在病榻之上缠绵了半年之久。本就是强弩之末,前日受了些刺激,一下没挺过去便去了。 而在另一个世界里意外车祸丧生的她,阴差阳错之下,竟来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时空,重新续上了这口气。 照理说她该感谢命运的恩赐,毕竟常家虽说家贫,但常父常母都是勤恳本分的庄稼人,对唯一的小女儿常媖,也是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但是…… 思及这个小姑娘临去前的记忆,她还是沉重的叹了一口气。 无他,只因常家眼前,在富户郑氏的逼迫之下,几乎要陷入绝境。 一月前,附近几个村子里有名的富户郑家老爷,忽然间便死了小儿子。 因着早夭,那孩子也并没有娶妻生子,坟前香火冷落,叫人叹息。 郑老爷爱子情切,特地寻了鬼媒人上门,要为爱子做一桩冥婚,寻一个女娃给九泉之下的儿子作伴。 那鬼媒人主意极多,放下几位早逝的姑娘不问,一番掐算之下,竟然看上了常家久病的小女儿——常瑛。说是她八字极好,必能助郑家的小公子投一个好胎。 若是一般的人家得了这个消息,早就忙不迭地应了。他们是心甘情愿地舍下一个将死的女儿,好与那富贵的郑家结一门姻亲。 可常父常母却拒绝了这鬼媒人。 他们一家虽穷,却把阿瑛这个唯一的女儿当宝一般疼大,为她延医问药且来不及,怎么肯干出这种卖儿卖女的事情? 若是闺女被郑家带走,郑老爷可是巴不得她早日断气,一剖黄土填下去陪自己儿子,怎么可能为她治病? 碰了钉子的郑老爷气结,当场便撕了常家的佃租契约,放话道,若是常家不肯交出闺女,来年春上,只管一家饿死。 双方拉扯之下,隐隐约约的消息自然瞒不过小常瑛。小姑娘明白自己的病拖累了家中,亦不忍看父母兄长陷入绝境,心焦力竭之下,到底没能撑住。 临去前最后一个愿望,便是祈愿父母得神庇佑,得以渡过灾厄,平安顺遂…… 草席上的小姑娘强忍住叹息之声,干巴巴的小手抚了抚胸口,平复着心头的波澜起伏。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常瑛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先缅怀前世意外丧生的自己,还是该先发愁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可粗布麻衣之下,那颗咚咚跳跃的心脏,让她明白,眼下自怜自叹已然无用。她现在应该做的,是破解常家的穷困潦倒,并且让那贼心不死的郑家彻底死心。 在草席上躺了三日,常瑛好歹恢复了一些力气,这副小身板也比前两日的混混沉沉好了不少,总算能起身下地。 她拒绝了吴氏的搀扶,努力控制着僵硬的四肢,想要到外头瞧一瞧天光。 乍一出门,她这根脸色蜡黄的豆芽菜差点被毒辣的太阳闪瞎了眼。闭眼调整一会儿之后,总算看清了常家小院的现状。 三间低矮的茅草小屋凄凄惨惨地抱团取暖,枯枝做成的篱笆可怜兮兮地拱卫着破旧的院门,岌岌可危到一场大风都能卷走得干干净净。 院子里原本养着的那些鸡鸭禽畜,也俱数被常父当掉给闺女治病,连个毛也没剩下。 米缸里干净的连耗子都不来光顾,黑面窝窝头伴上苦腥的葵菜汤,日日喝得一家人都面黄肌瘦。 只有那夏日毒辣的太阳,不依不饶地炙烤着脚下的泥土地。 可谓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就算自己前世跟着师父流浪的日子,只怕也过得比现在宽裕几分。 好在,常瑛也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瓷娃娃。从前师父在时,她还能跟师父相依为命,自打师父去后,她自己一人风餐露宿,栉风沐雨,也是过惯了的。 凭着常氏一族于制香一道的数百年积累,她相信自己能渡过眼下困境,不辜负那个小常瑛遗愿。 * 吴氏见闺女能起身下床,自然欢喜不已。看到常瑛的额间沁出了一层细汗,忙拿了把旧蒲扇,跟着女儿打扇。 小姑娘有些不自在,她本就无父无母,是个被师父收养的弃婴。自打师父去后,她一心扑在香料上,独来独往,甚少与人亲近。如今被吴氏这般照顾着,倒是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被吴氏哄着喝下一碗蛋羹之后,小闺女总算被她放过,允许在这小院里活动活动身体。 看着吴氏千叮咛万嘱咐的模样,她无奈地笑,给那蜡黄的脸色都添了几分光彩。 见吴氏放心地去了灶间洗刷,常瑛慢悠悠地伸展着自己的胳膊腿,却忽然被那茅屋上干裂的墙皮吸引了主意。 无他,只因那干裂的墙皮上,静静悬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 她的眼睛忽地亮起来,快步走到跟前,踮起脚尖够了半天,总算取到了手。 这把柴刀是常父上山打樵时用惯了的,混入了许多杂质的刀身早就锈迹斑斑,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对于眼前的常瑛来说,也是够用了。 郑地主在此处是出了名的地头蛇,怎么会把常家一个赤贫的农户放在眼里。与其千防万防地等待郑家出招,还不如自己主动谋划一番,好叫对方知道厉害。 感受着手中那沉甸甸的分量,小姑娘满意地点头,寻了块大石,抱着刀蹲在跟前开始打磨。 金石相击的摩擦声,刺得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听见这声音的吴氏急忙从灶间出来,使劲搓了搓手臂:“阿瑛,你拿你爹的刀做什么?你现在身子虚弱,可不敢累着。” 常瑛不想让她担心,只好回头应道:“阿爹时常上山砍柴,难免遇到豺狼。这刀打磨的锋利一些,好叫阿爹省力。” 眼下常家的境地,可不就是豺狼横行,虎豹环伺吗? 那郑家想要她这具八字相合的尸身,可不会因为如今她病情好转而罢休。 “你这孩子……”吴氏并不晓得她的心思,只以为自家闺女是闲得发慌的小孩子心性,便也没强拦她,又转身忙碌去了。 直到天色渐晚,暮色四合,忙碌了一天的常家父子总算踏着月色归来。 二人被那烈日暴晒了一天,两颊的皮肉都快被烈日晒得爆开。高高挽起的裤脚下,脚掌更是被锋利的麦秆割出道道伤痕。 一进门来不及言语,一长一少两个便抱着粗瓷大碗咕咚咚灌了两碗水。 吴氏心疼地拍了拍二儿子的背,转头问脸色有些凝重的常父:“这是怎么了?可是今年的收成不好?” “唉……”常父未语先叹,喉间好似塞了把黄连,“那郑家撕毁佃约之后,竟然连今年长好的粮食都不让我们收了。为防他再生事,我跟安儿只好先收了咱自家的田……” “啊?”吴氏睁大了眼,“那租他家的几亩田,全是我们自家精心侍弄的。明年不租给我们便罢了,怎了连今岁的收成也全归了他家?” 没了粮食,这是要活活饿死他们一家吗? 吧嗒—— 常瑛默默放下了手中的柴刀,朝着常父常母的方向竖起了耳朵,想要打听打听自家这情况,到底糟糕到了何等境界。 “咳……”吴氏瞥见小闺女的眼神,生怕她听见这话忧心难安,隔着桌子悄悄拉了拉常父的袖子,“不管怎么说,只要他们肯放过阿瑛,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就好。” 实在不行,她就舍了这张脸不要,再去求求娘家亲戚接济点过冬的口粮。 “也好,也好……”常父慈爱地看了小女儿一眼,亦不愿意在女儿面前露出忧色,“咱们这一家子俭省些,总能渡过今冬。” 常瑛被那殷殷的目光看得心下一阵融融,抠了抠手指之后,还是忍不住回以二人一个不甚熟练的笑。 眼见常家三人又各自忙碌起来,小姑娘长舒一口气,手上的动作更加迅速。直到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再次在月光下露出一点锐利的寒芒。 屈指扣了扣刀背,听到铁器独有铮铮吟唱,常瑛总算满意地一笑。 她不会任由常家的日子就这么艰难的过下去,也不会对郑家这么明目张胆的欺压忍气吞声。 夜色里小院雾蒙蒙瞧不真切,只有她一人眸光灼灼,好似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一般,满是蓬勃的生机。 ※※※※※※※※※※※※※※※※※※※※ 下一篇会写:《我带全宗门飞升了》,娇花师父凶残徒弟,期待小可爱的收藏呀 * 商一苇一睁眼,发现自己穿到了个凶残的仙侠世界。 灵气枯竭,仙路不通,整整千年无人飞升。 修士为争夺一线生机厮杀成性,凡人在他们眼中命如草芥。 身为毫无灵力的凡人,她不得不拜入仙门,寻求庇护,抱住了天衍宗这根金大腿。 天衍宗内有同门儒雅随和,对她关心照顾,无微不至;外有大佬日夜坐镇,实力惊人,碾压大陆,令她相当有安全感。 本以为她能这样一直苟下去,可没想到,由于灵气枯竭,宗门上下压根没人修炼,全都不务正业。 表面儒雅的师兄弟竟是修真界出了名的好战分子,仇家能排队三千里。 看起来可靠的护道大佬如同娇花照水,每每迎风咳血,眼看就要不久于人世。而这位大佬居然还力排众议,把她收为了徒弟,将手中宗门大权笑眯眯交给她—— “乖徒儿啊,为师体弱。你努力修炼,督促全宗门奋发上进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商一苇:……他们会听我的才有鬼。灵气都枯竭了修炼个屁,还不如去养老种地! 她气鼓鼓地找了一块鸟不拉屎的地方,给自己规划一个养老圣地。本想着养养鸡种种菜,没想到一锄头下去,挖出一条足以供全宗门修炼的灵脉! 商一苇:哦豁。 全宗门:哦豁。 面对着呆若木鸡的同门师兄弟,商一苇露出了教导主任一般的变态笑容。 从此,全宗门被她追在屁股后面哭爹喊娘地修炼,三天两头被扔进地狱副本里厮杀战斗,天衍宗众人的成长速度很快让整个修真界惊掉下巴: “女魔头今日又发掘出了四条灵脉带回宗门!” “听说了吗,天衍宗今日又又又碾压了找茬的死对头!” “报——明日天衍宗打算重修仙路,集体飞升!!!” …… 众人(咬手绢):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大佬带飞…… 天衍宗弟子(无奈摊手):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也不想的,奈何大师姐她挖出来的灵脉太多了 ~ ———————————————— 顺带安利一下基友的新文《美女的事情少管[娱乐圈]》,文案如下: * 文案一 拥有读心术前,女明星沈一眉在娱乐圈战战兢兢却还是被人一路当炮灰。 身边的人都知人知面不知心,面对大众和媒体还要维持完美艺人形象,日常微笑点头说不知道。 拥有读心术后,她看清楚身边人的真实面目和想法后彻底放飞自我。 记者提问:请问您对这次和小鲜肉的绯闻有什么回应呢? 沈一眉微笑:管你屁事。 网友黑子:一开始还觉得她挺好看的,没想到这么恶心,果然好看的女人都有蛇蝎心肠。 沈一眉评论:美女的事你少管。 公司老板:沈一眉你什么情况?形象不要了吗!再这样你给我卷铺盖走人! 沈一眉:违约金结一下,我马上走人。老娘的人生规划还用不着你来颐指气使指手画脚。 众人纷纷被气yue了。 新剧的记者宣传会,媒体揪着她不放,连番恶语逼问之下,沈一眉淡定起身,打开手机,播放自带bgm:姐就是女王~自信放光芒~ 文案二 —曲辞,娱乐圈顶流,出道即影帝,世纪美男,低调敬业。 暗恋沈一眉多年,绿茶界鼻祖,白莲花出品人。一句话两层含义,一抬手三个暗示。 沈一眉:挠头,看不懂。 ***直到有一天,沈一眉拥有了读心术*** 沈一眉发自拍,被黑蹭同组小鲜肉热度,曲辞转发她的微博。 曲辞:“为了剧组宣传。” 内心:【这是我的人。】 剧组聚餐,沈一眉给女演员夹菜,曲辞碰掉筷子。 曲辞:“那边的菜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可惜了我够不到。” 内心:【为什么给她夹菜不给我?给我夹给我夹给我夹……】 沈一眉后退三步:对不起打扰了。 第 2 章 次日天色一亮,常瑛早早起身,慢吞吞地啃了一个黑面窝窝头之后,总算送走了去田间干活的父兄,和一步三回头的吴氏。 “阿瑛,你一人在家可切莫出门,有急事便去邻家避上一避……”吴氏此行,是特地趁着麦收时节,回娘家借些口粮。 她本不放心女儿一人在家中待着,奈何自己娘家嫂子不好相与。眼下登门还能赶上这个口粮富足的档口,迟些天还不知被怎么白眼。 千叮咛万嘱咐之后,她的身影总算消失在晨间的小道上,让挥着小手绢送她的常瑛松下一口气。 拍拍衣襟之后,她背上自家的大箩筐,施施然出了家门。临走之前还不忘,贴心地给里面那把锃亮的柴刀盖了块破布蒙着。 眼看万事俱备,只欠风声。 小姑娘特地在偌大的村子里走了两圈,确保自己这个瘦弱单薄的小身板落入了不少人的眼睛。这才满意的转了个方向,去往自己的目的地——常家村后那个翠绿的山头。 这里虽是一块无主的荒山,可也受惠于人迹罕至,连山脚下的树木都多了几分蓬勃的生机。 远远朝上望去,竟也有几分文人骚客笔下的秀丽模样。 常瑛挥刀破开生满荆棘的小路,顺着春日猎户留下的足迹一路向上。 回头看看那被自己破坏的有些蔫巴的荆棘丛,她满意一笑,拍拍手上的灰尘,寻了块略微干净些的石头大刀金马地坐下。 树木阴翳的密林听不到半点人声,只有那成群结队的蟋蟀借着树荫的掩饰不断聒噪。 小姑娘倒也不寂寞,随手扯了枝梧桐的叶子扇风驱蚊,懒洋洋地守株待兔。 炽热的日头越升越高,远处的树木间终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常瑛耳尖动了动,把这动静收入心中,利落地起身,沿着密林更深处走去。 在她身后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个人正鬼鬼祟祟地上山来。 个子稍小的那人显然胆子不大,在这等老林子里有些退意:“大、大牛哥,郑老爷说的是真的吗?” “那当然,抓着这个丫头片子,郑老爷可足足赏一吊钱。”年纪较长的那一个有些瞧不起他这胆子,对自己这跟班不屑地嘁了一声。 这人年纪二十有余,身体干瘦虚浮,正是常家村里有名的二流子——常大牛。 这人娘老子早逝,自己好吃懒做不争气,年近三十都没讨上个媳妇。久而久之,反倒更加没脸没皮起来,行事无所顾忌。 今日远远地瞧见常家那个小丫头片子进了山,他转头就报给了郑老爷,自告奋勇地接了掳走常瑛的差事。 这一吊钱,他常大牛可是志在必得! 顺着被破开的荆棘丛,两人很快寻至那块大石处,屏气凝神地四下查看。 幽静偏僻的山林里,林木被风吹的沙沙作响,激得年轻些的跟班头皮发麻,忍了忍还是拽住大哥的袖子,“大牛哥,咱们干这种事情,被族老知道了,可怎么办?” “你他娘的怕什么,就这荒山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常大牛极不耐烦。 “也不能……说没有吧……”跟班迟疑道,“赵秀才的……” “提那崽子作甚?他那个痨病鬼爹早死了。如今这人嘛……”常大牛不屑,“还不活不活着都不一定呐。”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前把那丫头抓了了事!” “哦……” 二人压低了声音悄悄谈论,脚下的速度却不慢,与常瑛的距离一点点拉近。 透过植物叶片的缝隙,常瑛甚至都能看见他们脏兮兮的衣角。 她的手指悄悄伸向背后,无声地抵住了那把柴刀的刀刃。好叫那一点沁凉,镇定自己浑身紧绷的肌肉。 近了近了…… 常瑛的手掌甚至都有了汗意,压制许久的力量逐渐攀升,好似百战的□□呼之欲发。 啪—— 背后的盲区忽然伸出一只手掌,无声息地覆上了她的背。 常瑛一时之间寒毛倒竖,条件反射地伸手扼住那人的手腕,一把将那人拽了个踉跄。 这一下小姑娘显然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干瘦的手臂上青筋暴突。 那人吃痛,危急间只得借力一滚,卸掉她几成力气。 要不然,他这小胳膊小腿,非得给她撅折了不可。 这突生的变故扰的常瑛藏身处草木摇动,自然吸引了常大牛二人的主意。二人交换一个眼色,不约而同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眼睁睁地看着形势逆转,饶是常瑛见惯风浪,一时之间也气得咬牙。 她没好气地瞪一眼忽然出现的那人,提刀就往前头冲。 常大牛显然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有胆量跳出来,一时间被吓了一跳。 不过看常瑛那干瘦似芦柴棒似的身板,他显然没把这姑娘放在眼里。 “你这小丫头今日遇上我,算你……” 砰砰—— 常瑛打架,从来不问对方是谁。 电光石火间根本不跟常大牛废话,横起刀背就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两下重的。随后利落的一脚,把眼冒金星的常大牛踹得滚了三滚,直奔那跟班而去。 那半大小子早被她这副罗刹样子吓破胆,撒腿就跑,大声呼救:“救命!救命!……闹鬼啊……” 这个病秧子,是被什么魑魅上了身,怎么变得这样厉害? 可惜他惊慌之下,在这茂林里根本提不起速度。没一会儿,便被常瑛一脚踹了个踉跄,捉小鸡崽子一样绑了回去。 不远处,那险些坏了她好事的不速之客正用尽了三十六计,努力拿自己那同样干瘦营养不良的胳膊抱住不断挣扎的常大牛。 常瑛脚下生风地杀到,手肘在他脑门上狠狠一击,解决了那人缠在常大牛身上满地打滚儿的窘境。 到了这种时候,她当然能看的出来,这个忽然窜出来的小子跟常大牛并不是一路人。 吃奶劲儿都使出来的赵恪一身狼狈,气喘吁吁地看着常瑛动作如飞,把常大牛二人捆做一团。 “喂,不知你是?”今日任务结束,常瑛总算松了一口气,有了空闲跟这位“见义勇为的壮士”搭一搭话。 那人一身粗布衣衫补丁摞补丁,一张脸因为方才的厮打沾满了泥土,只露出一张黑亮的眼睛,狼狈地让常瑛实在猜不出这人是谁。 赵恪无奈地拨了拨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拿衣袖抹去脸上的灰尘,不用想,他都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在下赵恪,家父赵夫子。” 这下常瑛可算认出了这人是谁。 三年前,松阳县的秀才赵夫子瘸了腿,不知为何带着自己的独儿子赵恪来了常家村生活。 早些时候赵夫子身体还算好,便在这里落户,开了间乡野学堂,教附近的大小崽子们识字。说起来,她大哥二哥也来那常家私塾念过今日“之乎者也”。 可好景不长,赵夫子身上染了痨病,总也不好,拉扯一阵子之后,去年冬日里便没撑过去。 从此,这同样穷的叮当响的赵家,便只剩下的赵恪一个。 常瑛觉得有些对不住这傻孩子。他今日大抵是恰好遇见自己遇险,想要施以援手。 却没想到,她前世没少遇险,常年积累下的功夫底子那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神经紧绷之下的巨力,险些没把胳膊给人家撅折。 “实在对不住……”小姑娘有些尴尬地挠头,“你这胳膊,要不要紧?” 赵恪险些没被她这小心翼翼的话给堵死,索性站起来,绷着脸道:“不碍事。” 这世上,还有比他见义勇为得更加狼狈的壮士吗? 常瑛瞧瞧打量他的神色,自然明白这人现在心情有些不佳。她尴尬地清咳一声,诚心诚意地向这位“恩人”发出邀请:“这位兄弟,你搭救之恩我……心领了。” “这伤是我大意,若是不嫌弃,跟我下山看看可好?” “不敢劳动,在下并没有帮上什么忙。相信如果没有我……”赵恪下意识地看一眼鼻青脸肿的常大牛二人,继续道,“姑娘你打他们,也不会费力。” “不不不,我忧心得紧。”常瑛严肃地开口,“若是回去的路上他二人暴起伤人,我这小胳膊小腿怎么拦得住?” 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常大牛听见这话,实在忍不住脏话,努力扑通着胳膊腿儿,想要控诉这个小魔王。 没想到还没扑腾两下,反被常瑛捏着块粗布堵了嘴,善始善终地给那块蒙着柴刀的破布找了个新位置。 赵恪的眉头跳了跳,一时有些失语。终究是想抓住自己那仅存的一些书生体面,半推半就地被常瑛拽下了后山。 这特别的一行四人刚刚踏入村口,槐树下乘凉几位老大爷顿时瞪直了眼,纷纷围拢过来,惊诧地绕着常瑛与赵恪议论纷纷。 “阿瑛啊,这、这是咋回事?” “赵家小子,你这……怎么这么狼狈??” “……常大牛这两个坏胚,又干了什么丢脸事???” 眼看一路小跑过来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几乎要被人群淹没了的赵恪无语望天。 他偏头瞧一眼一脸“受惊过度”的柔弱姑娘常瑛,觉得自己好像羊入虎口,上了当。 第 3 章 “常姑娘,我不明白,你想干什么?” 常氏宗祠内,赵恪看着堂上黑脸的里正及各位族老,再看一眼一脸“受惊过度”,脸色苍白的常瑛,终于没忍住,低声质问道。 “您放心,且救救急。事后我定会报答。”常瑛不动声色地按下他的疑惑,继续尽职尽责地表演着自己那弱小可怜的人设。 今日下山后,他们一行四人还没有走出几步路,便被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本着有热闹不看白不看的朴素心态,村里人顾不得农忙,匆匆报了族老与里长,一气簇拥着他们往宗祠来。 眼看宗祠内的人越涌越多,黑压压地站满了整个院子,对着常大牛二人指指点点的声音越来越大,堂上的族老总算是坐不住了,大声斥责道:“干什么?都静一静,静一静……” “且听听里长大人的意思!” 里长常武威严地咳了两声,方才好像吵得烧开了的茶壶盖儿一样的众人总算暂时安静下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像大鹅一样仰着脑袋往里瞧。 “今天,常家丫头上山拾柴火,却差点没了性命。这样的事情,任谁也想不到,会发生在我们常氏宗族里!” 常武年纪四十上下,身材魁梧,面色黧黑,为人一贯公正伉健,早年甚至还到过府城闯荡,故而在常家村里威信极高。方圆之内,不论老少,提到他总要赞一声服气。 这些年他年纪渐长,众人是早没有见他发过这样大的火气。 “常大牛二人何在?”里长一开口,地下的少壮们莫不出力,纷纷提起跪在地上的常大牛二人上前。 “我且问你,你今日尾随常家丫头上山,打的是什么主意?” 常大牛都如筛糠,哆哆嗦嗦了半天,才挤出了几个字:“里长……我没坏心啊……” 当世宗法严明,上至庶民下至世族,尽皆聚族而居。而作为一宗之主的里正与族老们,手上不仅有教化之责,更有刑罚之能。 像他这样对本家下手的人,是合该判一个不孝不悌之罪。若是落在个严明的族老手里,就是乱杖打死在祠堂也不为过。 那血肉横飞的场景从脑子里闪过的时候,常大牛再也不能冷静。 看着脸色原来越黑的里长与族老,他一时间也顾不得郑地主事后会不会报复,伏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颤颤巍巍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里长,我老娘早逝,没少受族里接济,怎么会不知道知恩?” “今天做下这样荒唐的事,哪里是我的本意,都怪郑地主他胁迫我啊……” 此语一出,众人一片哗然,脑子快的一下子理清了这团乱麻。原来是阿瑛的病治好之后,郑地主还没有死心,情急之下反而不择手段,雇了人要强行把人掳走。 打发人去请郑地主的功夫里,堂前的众人义愤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郑家发迹之后,附近这几个村子里,有一半地都成了郑家的产业。他们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收下的粮食反而得源源不断地送入郑家。年复一年不过勉强糊口,若是家里人生了病症,那欠下的亏空可真不知道要几辈子才能还清。 故而郑地主大汗淋漓地进门之后,一双双眼睛里的不满似乎要把他射个对穿。 常武似乎有意晾着他,放任他站了半晌也没有为其添上一把椅子。 “郑老爷,据我族常大牛跪陈,为替自己那早逝的公子配冥婚,你可有胁迫他绑架常家女儿?” 郑地主擦了一把汗,他这些年作威作福,顺风顺水惯了,怎么也没想到,就为了给自己的儿子寻一个鬼.新娘,竟然惹出了这样的麻烦。 狠狠瞪一眼那“哭哭啼啼”的常家丫头片子之后,他陪着笑上前:“常里长,这都是误会……” 自古民不与官斗,里长多多少少也沾个官字,郑地主并不敢托大。 “不论是不是误会,咱们今日就当着大家伙的面说开便是。” 常武默默推开他的示好,不动声色地把想要私了的郑地主顶了回去。 他奶奶的,郑地主暗骂这块臭石头,再次把矛头引向了常瑛:“常家这丫头现下不过十一二岁,还是个顽劣孩子,她的话,怎么能轻信。” “你胡说!” 人未到,声先至。 常父的脸色被涨得通红,与妻儿一起匆匆赶到,大声斥责郑地主的信口雌黄。 “前些日子阿瑛病重,你屡屡派人上门逼迫,我家闺女差点便没有支撑住。如今她好容易病好了,你又打这样阴毒的主意。” “要她这个活生生的人给你那死鬼儿子陪葬吗?” “你……!”郑地主被常父这话气得眉毛倒竖。 他提及的这两件事,虽都是为了冥婚,可是性质却差得是十万八千里。前一桩因为常瑛病得要死,谁也不知她能不能挺过来,当爹当娘的想给闺女地下找一个人作伴,谁也没法干预。 可如今这常家丫头好了,活生生一个大活人,若是再被郑地主拉去地下,这可是害人性命的官司。 常父素来寡言,情急之下吼出这一番话已是不得已。此后倒也不再争辩,只与二儿子常安一起默默站在闺女身前。 常瑛默默抬头看了一眼父兄,再瞅一瞅抱着她的脑袋痛哭的吴氏,心里潮乎乎的没忍住,小小声说了一句:“娘,我没事儿。” 她前世也活了二三十年,却从来没有朝谁喊过“娘”这个字。师父醉心香道,连自己都过得不羁,哪里会拿小女儿那一套对待她?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吴氏抹泪,“多亏了赵家大郎遇见你……” 默默旁听的赵恪无声地抽了抽嘴角,忽然觉得自己那差点被她掰断的手腕子格外得疼。 “是啊,娘,赵家兄长为了救我,胳膊都受伤了。”小恶魔的声音悠悠传来,叫赵恪直觉没有好事。 “那怎么得了?”吴氏着急得紧,赵家这孩子没爹没娘又是外姓,哪里有人肯照顾,“今日阿恪你可千万不能走,便在婶子家住着,婶子照顾你的伤。” 十二三岁的少年看起来潦倒得紧,却并不想麻烦别人。今日碰见常瑛不过是巧合,他既肯救人,便没想着受什么回报。 况且,他瞟一眼那干瘦的小丫头。她有如此的心计谋略,再配上那一手分筋错骨的本事,哪里需要自己的帮助? 眼看他要起身告辞,吴氏着急起来:“阿恪……” 常父先一步跨出,不负所望地拦住了赵恪离去的路,坚决要求他不能离开。 这个朴实的汉子一心想着知恩图报,倒把赵恪弄得不知该如何回绝。看着一旁奉父命牢牢看着他的常安,他终究是无奈,再次坐了回去。 堂前拉扯了半晌的官司也渐渐到了尾声。在常武的坐镇之下,常大牛与其跟班,在宗祠内服服帖帖地受了三十鞭,打得腿脚都高高肿起,显然没有容情。 至于郑地主这个外姓人,自然受郑氏宗族庇佑,常武无法,只得让他认下保证,在祖宗面前发下毒誓,再也不欺扰常家。 事情既然暂时得到了解决,看了半天热闹的人群自然渐渐散去,从头到尾安安静静的常瑛却突然起身,对着一宗族老磕头道:“阿瑛多谢各位叔伯爷爷主持公道,郑老爷今日虽发下誓愿不再逼迫常家,可人心难测。” “若是今后我常家再发生什么人祸,还请各位里长族老做个见证,这其中必定与郑老爷脱不了干系。” 此话一出,郑地主险些没把一口老牙咬碎。 合着从今之后,他不仅不能再追究自己今日丢的脸,还要为了自己的名声保证他常家不出事吗? 这他妈的是什么世道?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哪里被这样将过军? 常武爽快一笑,倒是喜这丫头机灵,欣然点头应允:“既然如此,我托个大,便为你这丫头做个见证。” 常瑛欢欢喜喜地起身,一张脸上的苍白都消退了不少,少了几分惊慌难安的神色。 看着这姑娘那空荡荡的衣袖和芦柴棒似的胳膊腿,常武又是忍不住同情起来,狠狠朝郑地主哼了一声之后,起身塞给了常父一把药草:“赵家小子今日出手仗义,他一人多有不便,你们该把人带回去好好照顾才是。” “是是是……”常父激动地直搓手,急忙带着闺女与赵恪回去看伤。 只有常安一人落在后面,比这常武的样子有样学样,狠狠地呸了一声,惹得常瑛差点笑出声来。 被吴氏紧紧拉着的赵恪闻声回头,悄悄朝着小姑娘磨了磨牙。 无妄听了这一圈,再结合这姑娘不慌不忙的表现,他哪里猜不出,今日这桩桩件件的事情,只怕从她晨起出门时就一一算计好的。 只是有一桩,他实在想不明白。 带着自己做她那武力值的挡箭牌倒还可以理解,如今事情有了了结,为何还要煽风点火地提醒常父常母,非要把自己带回家呢? ※※※※※※※※※※※※※※※※※※※※ 别问,问就是馋你身子 第 4 章 常家烦心了许久的事情得以了结,一家子的脚步自然轻快不少,拉着一个无意乱入的赵恪,欢欢喜喜地还家去。 到了家门前,邻居刘家小子正提着一个麻布口袋站在门前候着。远远地见到这一家子回来,急忙迎上前去:“常家婶子,你的粮落在了半路。” 吴氏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 方才刘家小子跑去寻她回家,她一听阿瑛遭了罪,心里头着急地啥也顾不上,丢下麻布口袋就往宗祠跑。幸好后头跟着的刘家小子机灵,特地捡了粮食口袋回来等着。 “好孩子,你可是帮了婶子大忙。”吴氏连声赞他。若是这面口袋丢了,他们一家怕是只能饿着肚子乞食。 刘家小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门,偷偷看一眼后头的常瑛,一道烟儿跑了回家。 乍一进门,朴实的夫妻两个自然忙着给赵恪清洗看伤,倒把常瑛给冷落了。 小姑娘倒也乐得清静,跑去研究她娘求爷爷告奶奶借回来的那小半口袋粮食。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娃娃,上手一掂这面口袋的分量,便知道她娘这次借粮没少给人为难。 解开那粗布绳子一看,果不其然,里头净是些干干巴巴的陈谷子。 刨除谷壳与麸皮,只怕连二十斤都没有。 这点子粮,就算一家子勒紧裤腰带,又能吃几天呢? 常瑛心下虽愁,却不愿意带到脸上来,惹出常父常母的叹息。默默把那小半口袋粮食安置好之后,她便搬了个小板凳,端端正正地坐在院子里,一眨不眨地望着赵恪进去的那间屋子。 她二哥常安直道稀奇,忍不住开口逗她:“小妹,你这眼睛一直盯着人家作甚?窗户都要给你看穿了。” 常瑛挪了挪屁股,不想理他。 却没想到吴氏刚刚好自屋内出来,听见这话顿时笑吟吟地望着闺女,十分周道地过来安慰她:“娘的好闺女,放心吧,阿恪就是一时扭伤,你爹看过了,说他不碍事呢。” 她下的手,自己还能不清楚? 常瑛张了张口,正欲解释,瞧见吴氏那副“了然于胸”的表情却忽然张不开嘴,索性当作没听见,以免越描越黑。 瞧见她这副模样,吴氏倒也不再取笑,自个儿到了东厢内,打算去给那赵家小子翻找出来一身干净衣裳。 没一会儿,方才一身狼狈的赵恪总算不自在地拉开了那扇柴门,静悄悄地迈出了一只脚。 他原来的一身麻衣本就补丁摞补丁,平日里还勉强保持着干净,今日情急之下在那泥里一打滚儿,便再也穿不得了。 如今套上吴氏寻来的干净衣裳,再把那乱蓬蓬的头发重新束好,倒也不难发现,这人生得倒是白净斯文,颇有些单薄清隽的意味。 可惜这穷乡僻壤之间,人人都为生计奔波,个个都被晒得黑瘦,一双手糙得紧,平日里哪有功夫去在意这些。 常瑛自然也不能免俗。常家如今穷得连下蛋的母鸡都没有一只,一日三餐都是梆梆硬的黑面窝头,配上泛着苦腥气的野葵汤。一连吃了三四日,她这个风餐露宿惯了的人也快咽不下。 再不想个法子挣上几个铜板,秋天来了可真是连树皮都没得啃。 她脑子赚得飞快,殷勤地围着赵恪这个读书人家的幼苗苗,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举一动。 赵恪被她这直勾勾地眼神盯得发毛,步子都差点同手同脚起来。他一忍再忍之后,终究是受不了这姑娘,远远地待在一个离常瑛最远的角落还不放心,又把自己的身子别开,只拿后脑勺对着她。 在常家养了三日的伤之后,即使常父常母一再挽留,赵恪还是坚辞不受。 这几日他呆在常家,自然看得出来常家日子艰难,存粮是一日少过一日。再在这里呆下去,多少会加重人家的负担。 听说他要走,吴氏极为不舍。这几日住的虽不长,她私底下却是极喜爱这个后生。往远里想,阿瑛也渐渐大了,若是能留下阿恪在家,哪里还会发生上次郑地主那般的糟心事呢? 不过想归想,她到底也不好说出口,便给赵恪强塞了一包窝头,依依不舍地送了他出村回家。 眼看着吴氏挥手送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赵恪捏了捏怀里那尚且温热的黑面窝头,心下一时难掩起伏,复而回身,规规矩矩地朝吴氏弯腰行了个揖礼,带着一身的感动转身欲走。 啪—— 他还没走上两步,忽然被跳出来的常瑛拦住了去路。 小姑娘背着箩筐包着头巾,显然是早有准备,跟了他一路。 看着眼前这姑娘笑嘻嘻的脸,赵恪方才云雨初霁的脸色再次黑下来,彷佛山雨欲来。 一语不发的,他转身就走。 可惜常瑛大病之后,这体力好似怪胎一般。一路上无论赵恪是快是慢,她都不近不远地缀在人家身后,像是一个牛皮糖一般甩也甩不掉。 眼看再走几步自家的茅屋便要到了,赵恪气结,陡然止住脚步,回身拦住那姑娘,语气颇有些不客气:“常姑娘,在下那日虽没帮上你什么大忙,可也并无恶意。这三日你不歇气地盯着我跟着我,到底是何意?” 阿瑛年岁不大,人也干瘦。这些日子虽扰得赵恪有些不快,可他不是一个狭隘的性子,便也没计较。 然而眼下他即将归家,若是再不好生制止他,自己今后岂不是也没个安宁日子? 常瑛晃了晃自己身上的大背篓,里头那把柴刀适时地发出一阵晃荡:“郑老爷碍于面子不会轻易报复我,可你一人住在这山林之间,我担心你进进出出遭遇不测。” 她一双眼睛亮晶晶,好似黎明前的星子不慎坠落了几颗,恰恰含在了她的眼里,继续着昨日未尽的璀璨。 瞧见那熟悉的一抹寒光,似乎又有些记忆被再次唤起。 赵恪冷静了半晌,终于把被这把刀揍得鼻青脸肿的常大牛驱逐出脑海。 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倒也没在烦扰常瑛跟着他,转身欲走。 “等等——” 常瑛仔细嗅了嗅空气里传来的异样味道,忽然张大了双眼。 她快步上前扯住赵恪的袖子,语气急迫:“你闻,前面是什么味道……” 远远瞧见那一缕黑烟窜出林间,赵恪陡然惊醒。二人目光相接,顿时在对方的眼睛里收获了肯定的答案: 山上走水了! 常瑛一把将背上的箩筐甩下,步伐如飞地冲入赵家的院子,抄起水桶就往那炙热的火苗中泼。 赵恪的脚程亦不慢,匆匆浸湿衣物之后,抬脚便往着火的茅屋中冲。 “你疯了!”常瑛一把拉住他的衣摆,被烟雾熏得涕泪横流。 “父亲的书籍还在里面,我不能不救!”赵恪甩开她的手,没入滚滚烟尘。 这个死脑筋! 常瑛暗骂一声,当下也顾不得太多,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提着木桶来回狂奔。 幸而这火势并未失控,显然刚刚燃起不久。小姑娘被熏得脸蛋焦黑,几番奔波之下总算制服了火势。 她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戳戳赵恪的手肘问道:“你没事吧?” 他冒着火进屋寻找赵夫子的遗物,几番下来可不得被火苗灼伤一层皮吗? 少年的一身确实狼狈,看上去比常瑛还要凄惨几分,连头发都被烧焦了几缕。 他侧身护着赵秀才的那一摞书,盯着自家那还冒着焦糊气的茅草屋,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常瑛被他那不要命的样子吓到,喘匀了气之后还是惹不住劝他:“书籍到底是死物,若是你为了这些在火海里赔了命,赵夫子哪里能安心?” 赵恪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因为吸入了不少烟雾而分外沙哑。 他一字一顿,分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常瑛懒得与他争辩,仔仔细细地在四处寻找着蛛丝马迹,“我只知道,若是不留着自己的一条命,岂不是白白使仇人生快?” 赵家的这两间茅草小屋靠近后山,所在偏僻,平日里根本没什么人来。这次突然大白天地走了水,若说是意外她打死也不会相信。 “此人既有心纵火,定然会小心行事。加之此处荒僻,无人可察,你倒也不必费工夫……”赵恪被她那脆生生的话激得清醒了不少,灌了几口凉水之后,幽幽道。 “你我心中都清楚,下手如此不留情的,没有别人。” 常瑛转了一圈之后,把赵家的惨象收入眼底,怒火蹭蹭地往上涨。 “对不住,此事皆是因我而起。” 若不是想要救她,赵恪穷归穷,好歹还有两间茅屋栖身。如今倒是哗啦啦烧了个干净,叫她该怎么偿还人家是好? “你今日带着刀跟着我了半天,已然是尽力了。”赵恪垂下眼睛,朝她摆了摆手。 毕竟谁也没有想到,那郑家竟然会阴毒至此,不仅要报复他这个事外之人,还这样毫不犹豫地把他逼上绝路。 前些年他年少时,家中的日子也算是风光过一阵。那时他爹赵秀才高中廪生,赵家又家道殷实,往来之人多有阿谀奉承之词。谁能想到大厦一朝之间倾覆,他家如今,穷到只剩手边这一摞书。 “那,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常瑛与他并肩蹲在一处,清理着地下那些险些被烧毁的书籍。 “我已无容身之所,大抵是去县城做些苦工谋生吧。”虽已至穷途,但他答应了父亲绝不轻贱自己。 “苦工?漕河码头上的力工受着往来商户与掮客的层层盘剥。即使可得温饱,大多三十岁上下便一身病痛。” “你去做了苦工,且不说能不能活下来。难道你就甘心忍下这口气?” 赵恪不说话,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无声无息地盯着她。 只有他一人知道,从那日一刀拍晕常大牛,再到今日冲进自家救火。常瑛的表现,委实超出了一个十一岁稚子的范畴。 “若是我想要你借赵夫子之名,帮我隐瞒一些事,你愿不愿?” 常瑛的目光从那一摞书中移开,直勾勾地盯着赵恪。 第 5 章 这话她自那日遇见赵恪开始,便在心中盘旋,几经波折之后,终于说了出来。 香料一途自古以来便掌握在世家手里,便是随着改朝换代有些许微末技艺流传在外,那也不是她这个乡野之地的黄毛丫头能够得到的。 不说旁人此后听闻她大病之后忽然如有神助,掌握了各式香方,会不会眼红探究。单单常父常母问起这手艺从何而来,她都答不上来。 到时候师出无名,便好似身怀至宝的稚子招摇经过闹市,如何能得安稳? 而假托她这一身本领习自赵夫子留下的遗卷,只要操作得当,便少了不知多少麻烦。她也得以不再遮遮掩掩,眼睁睁地瞧着常家吃不上饭却不能轻举妄动。 心中那股雾蒙蒙的窗纸终于被捅破,赵恪忽地领会了她的意思,眼神复杂地看着地上散落的书卷。 赵家世代耕读传家,一向侍奉书籍为至宝。到了他这一代,谁也想不到自己的亲爹却因为这些东西丢了性命。 故而他对这些四书五经的态度一向复杂。自小接受的谆谆教导让他知晓要读书上进,可三年来的潦倒境遇又让他痛恨这些泛黄的书页。 如今穷困之际乍然听闻此物尚且有次妙用,得以救助常家于水火,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秉持本心,静静点头。 得益于早逝的赵夫子,精怪鬼谈之事他虽不信,却也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下得知了不少。 故而常瑛身上的秘密虽多,他也默契地只做不知,并不多问。 虽说他自己已经穷困到了如此境界,可若能为常家济一济困,倒也不算辜负前些年念过的仁义礼智。 二人就此达成一致,赵恪此后得以在常家得一收容之所,而常瑛,便假借赵秀才留下香方之名制香开源。 二人皆是心智早慧的孩子,此事敲定,便也不再磨蹭,把赵家那破破烂烂的茅屋收拾一下,便背着那散落的一筐书籍相携下山。 相隔半日再入常家之门,两个孩子这一身湿淋淋黑乎乎的模样自然让吴氏惊诧不已。 得了常瑛简述之后,她更是气得一改往日的温柔模样,大骂郑地主不是个东西。 可是骂归骂,人家这次做的干净利落,丝毫没留下证据,他们便是有天大的冤情,也苦于自己势单力孤,更是找不到说处去。 吴氏泄了泄火气之后,终于想起正事,急忙把赵恪迎了回去,又烧了灶忙活开,要他们喝些热水免得着凉,口中直道要赵恪在此常住,千万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常瑛既得了个暂时万全的由头,自然不肯再荒废时日。换了身勉强能见人的粗布衣服之后,便背着她的那套大箩筐一头扎进了后山。 前些日子她上山来守株待兔便发现,这处人迹罕至的荒山里,她求之不得的宝贝可不少。 眼下正值五月,一年之中日头最烈的时候。得益于那太阳无私普照的热量,这山林之间的草木个个都牟足了劲儿朝上长。 譬如那一株株挤在一团的茉莉,碧绿轻盈的叶丛之间便争先恐后地开满了花苞。 远远望去那花瓣虽若隐若现,可是那一抹香魂魄却是清新幽远,格外雅致醉人。 她欣赏归欣赏,手下的动作却不慢。 食指与拇指夹住花柄,自斜上方微微用些巧劲儿,那洁白似玉的花瓣便毫发无伤地落入她的手中。 仔细瞧瞧那花茎,却还依旧柔嫩,断口处光滑利落,并不影响再次开花吐蕊。 茉莉吐香之妙,须得午后烈日当头时采下那含苞的蓓蕾,加以平铺窖藏。 此时是一天之中阳气最盛的时刻,即使常瑛动作极快,却还是免不了自己一张脸被太阳晒得泛红。 待到那方大箩筐中堆叠的花苞已经过了半数,她这才抬手随意地抹了一把汗,脚步轻快地下了山。 戌时将至,吴氏恰恰在灶间继续做那千篇一律的黑面窝头,坑坑洼洼地小院里只有赵恪一个人,埋头在石臼旁舂米。 他自觉借住在常家要让常父常母平白多养活一张嘴,故而干活极为勤勉。不顾吴氏的阻拦,一刻也不曾歇着,瞧得吴氏简直越看越满意。 她家的小子常平常安长到十二三岁还有贪玩偷懒的时候,没想到赵恪这个读书人家的孩子,在这乡野之地过活了几年,竟也把这些粗笨活计干得极好。 常瑛远远地朝他点头,心照不宣地朝那人晃了晃自己背上那一篮轻灵悠远的香气,笑嘻嘻地寻了个簸箩把皎洁的花苞摊开。 若想保留花材的纯净香气,这些茉莉花苞还要一一去蒂窖藏。 她的手速虽不慢,一时间进度也是感人。 赵恪扫净了地上的谷壳之后,自觉地带着小板凳过来帮她。 多了一双手之后,速度果然快上不少。 层层堆叠起来的柔嫩花苞静悄悄地躺在了阴凉处,遮住了原本四溢的花香气。 只等入夜之后,这玲珑如雪的林上月光静静开.苞吐香,绽出一室馥郁。 而有了赵夫子藏书的由头之后,纵使两个孩子年纪不大,常父常母出于对传说中的秀才老爷的崇拜,对此事也将信将疑地上了心,一气寻摸出十余条帕子并上数把纳凉扇风的团扇。 常家村西去三十里便是县城,得益于此处恰恰是高阳县主的五百户食邑,坊间爱俏的姑娘不少。如吴氏这般针线活不错的妇人,许许多多都有做些针线帕子赚钱的差使。 难得吴氏把女儿疼得紧,连夜做了这许多送来。 静静等待三日之后,那帕子香扇便好似与那极好的茉莉融为一体了一般,挥动摇摆之间便送来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只叫人忍不住贪婪地多吸上几口。 “果真成了!” 吴氏捧着那帕子,小心翼翼、翻来覆去地看。 她在家做姑娘时,也曾买过那货郎沿街叫卖的熏香帕子,可惜那香气污浊粗劣,也并不持久,比起阿瑛今日做的这些可差远了。 “阿娘喜欢拿着用便是。” 椒兰香草,素来便被世人喜爱。这帕子的熏制虽不复杂,味道却也干净清澈,给吴氏日常用着也相宜。 “不不不。”吴氏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这香帕是你忙活了好几日才做好的。娘不要,若是能买个好价钱才是好呢。” 见她坚辞不受,常瑛也不再硬塞。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她明白,这些帕子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依照常家的窘境想拿出来不容易,吴氏这是舍不得用。 小姑娘心里默默记下这一桩,再次坚定了自己要让常家的日子好起来的决心。 第 6 章 自常家村去县城,只有一条常年踩踏出来的羊肠小径。 常瑛抬手按了按斗笠,哀怨地看着前方的牛车越走越远,驾车的老头悠悠哉哉地甩了个鞭花,在那泥土路上荡起一阵烟尘。 没错,坐牛车去县城的一人两文钱,她现在都掏不出来。 落在她身后的赵恪自觉地扛起了箩筐,转身提醒她:“还不快走?” 或许是被常瑛这一脸生无可恋逗到,他素来正经的脸色上竟罕见地露出些笑意,那副老成的模样减轻不少,隐约间透露出些许少年稚气。 “这就来。”小姑娘甩掉脸上的沮丧,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 二人踏着那曲折蜿蜒的羊肠小道一路向前,背后洒满了喷薄欲出的朝霞。 虽有人一路相伴,但走了两个时辰之后,常瑛还是被累得不行。且不说那被汗浸染的衣衫,单是那糙布做成的麻鞋,就惹得她脚上长了不少水泡。 柳荫里的小县城遥遥在望,二人紧咬着牙一声不吭,不约而同地加快步伐,终于顺着如织的人流入了城。 松阳县城并不大,承平三十年之后倒也颇为热闹。 寻到西市之后,二人翻遍全身,这才凑齐了十个铜板。咬牙交了司市之后,勉强得了块偏僻的落脚之所。 铺开摊子之后,一股清雅的茉莉香气便徐徐送入路人的腹腔,勾得不少人在此驻足。 “小姑娘,这帕子怎么买?”跨着竹篮的妇人见自家闺女眼巴巴地瞧着,便停下来问价。 “十文一方。”常瑛不慌不忙,带笑回答。 “嘶——这也忒贵了。”妇人摇头感叹,拉着频频回头的女儿就走。 出师未捷,小姑娘倒也不沮丧。 这帕子质地不差,吴氏自秀坊拿的素胚都要三文钱一张,刺绣滚边地忙上一整天才能制好一方。 加上她师父生前特地跑到桂州三年,探访而成的熏制手艺,买上十文钱绝对值当。 果不其然,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有位头簪茉莉的新妇,拉着丈夫的手上前。 这二人的衣着打扮,显然比常瑛身上那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新上不少,眉宇间也少了几分奔波谋生的劳苦之色,显然家境殷实。 “相公你瞧,以茉莉熏作帕子,倒是少见。”新妇美目盈盈地瞧着丈夫,看起来与之感情甚好。 “衡娘爱香去东市的妙仪坊买了便是,何故看上这路边的东西?”丈夫瞧一眼守在摊前的两个半大孩子,不太赞同妻子的眼光。 “可是……” “荔枝乡里玲珑雪,来助长安一夏凉。这位姐姐既肯舍却钗环,头簪茉莉,便是极出彩的心思,怎么会为嫌弃我们乡野之人?”默不作声的赵恪忽然开口,斯文白净的小脸倒叫人平添几分好感。 “你念过书?”丈夫方才轻慢的眼神顿时变了,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个半大少年。 赵恪朝他拱一拱手:“少时被父亲教过两年,不值什么。” “你瞧瞧,你瞧瞧,这位识字的小哥都道我眼光好呢。”名叫衡娘的新妇有些得意,“他方才念的诗我虽听不大懂,却觉得极好。” “好好,为夫这便与你赔罪。”当下读书人金贵,平日里难得碰上一个。那男子倒不差这些钱,也愿意结下一桩善缘,当下爽快地掏出一串小钱,“这茉莉熏的香帕,我们买一对儿便是。” “谢您惠顾。”常瑛眸子亮晶晶的,说出一串吉祥话,“您二人必定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年轻的夫妇笑一笑,转身汇入人群。 晃荡着手上那叮当作响的一串铜板,小姑娘献宝似的捧到赵恪跟前:“咱们可算是开张了。” 有一便有二,随着西市的人渐渐多起来,两个半大孩子那一方小小的摊位也不断被人光顾。 虽不是人人都肯拿出十文钱买上一方帕子或是团扇,可常瑛并不没有任何的不耐烦,依旧笑盈盈地招待。 如此倒有不少人对这个笑眼弯弯的小姑娘颇为喜欢,待到日过正午,二人背来的熏香帕子与团扇便所剩无几。连常瑛特地留作装饰的那几枝开得正娇嫩的新鲜茉莉,也被人连送带拿地讨要了去。 眼瞅着身上的钱串越发有分量,原本寡言的赵恪紧紧捂着身上“数额巨大”的铜钱,越发地紧抿着唇不吭声。 少时不知这些阿堵物珍贵,自打他爹常夫子去后,料理丧事便把穷困的赵家花了个底朝天。这阵子他日日依靠野菜与稀粥度日,如今捏着这区区一把铜钱,倒有些不真实感。 半大少年沉默地望了一眼东城的方向,原本沉寂的心事忽然又生出些微弱的期望。 西市的人流渐渐散去,人人来去匆匆。半晌没见到前来问价的路人,常瑛忍不住摘下头上的粗布头巾哗啦啦地给自己扇一扇风。 早上日头还没出来她便同赵恪从家中出门,一气走了三十里路。眼下都到了未时,早就饥肠辘辘了。 她点了点剩下的那两张帕子,再瞧瞧自己那细瘦的胳膊腿和赵恪苍白的唇色,决定见好就收。 收摊的话正欲说出口,前头的人流忽然一阵喧哗。 一辆青篷马车堵在了西市那狭窄的小路上,原本还算畅通的道路顿时阻塞起来。眼看着那辆马车越来越近,常瑛不得不抱着那帕子向后退。 谁料那马车经过之时,却忽然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暗色的车帘下探出一只白净的手来撩开了车帘,里头坐着的妙龄姑娘俏生生地探出头来,冲着她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常瑛微微怔了一下,顿时反应过来,抱着帕子上前答道:“姑娘,是依照家中香方熏制的茉莉帕子。” 那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头上的银制步摇轻轻晃动,显然是不信:“依你这样的穿着打扮,怎么会拿得出世家才有的香方?” “家父念过几年书,曾无意得到几张粗浅香方。”少年知道她这话的意思是质疑香方来源,默契地开口相帮常瑛。 “原来如此。”少女点了点头,“书香里留下来的东西,倒也配得上姑娘我。” “给你——”她也不问价,抬手朝常瑛抛了一把铜板,拿过剩余的帕子,放下车帘便走。 常瑛被她洒得有些狼狈,手忙脚乱寻了半天散落的铜钱。 “你倒好脾气。”赵恪默默地帮她捡拾,有些不满地盯着那辆一路横冲直撞的马车。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常瑛埋头数钱,轻轻抛了抛那足足三十几枚铜钱之后,脸上并没有什么不快,“这人今日能如此张扬,来日自然少不了自讨苦吃的时候。” 区区一个小丫头,常瑛一心带着常家过上好日子,并没有把对方放在心里。 或许是被她这淡然的态度影响,赵恪亦是收了心头的那一丝不快,被常瑛拉着收拾了摊位,前去祭一祭五脏庙。 不远处买汤饼的婆婆摊前热气腾腾,香得叫人直流口水。 口袋了有了钱常瑛心情大好,利落地排出四个铜板,给自己和赵恪叫了两大碗汤饼。 那婆婆动作熟练,显然是做惯了的,没一会儿便端上来两碗香气四溢的汤饼。 这汤饼小摊朴素不起眼,味道却是极好。 劲道齐整的面齐齐地码在碗中,被那滚烫的汤汁包裹着,与码在上头的脆嫩小菜一起,组成了一种夏日里难得的清爽,足矣告慰他们劳累了许久的身体。 常瑛埋头苦吃,幸福地几乎要落下泪来。 天知道这些日子她日日稀粥野菜糙面窝头的吃着,是多么想念这一碗简简单单的素面。 ※※※※※※※※※※※※※※※※※※※※ 谢谢每一个给我留言的小可爱,每天被数据冻得瑟瑟发抖之后,还能看见你们的身影太好了! 第 7 章 赵恪眉眼间虽瞧不出什么,可吃饭的速度却是一点不慢。 吃罢这顿来之不易的饱饭,二人悄悄点了点在箩筐里背着的那包铜钱,眉眼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一连辛劳了几日之后,到底没有被辜负。这包里的铜板足足有一百六十余枚。 刨除帕子与团扇的成本与今日缴纳的摊位费,他们这赚的,少说也有九十文。 须知眼下粮铺里上好的白面也才不过五六文钱一斤,普通人家里一年的进项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二两银子。 这九十文钱的赚头,已经是叫人羡慕不已了。 当然,对于常瑛来说还远远不够。 家中过冬的粮食还没有着落,那三间破屋还不知道能不能抵挡今冬的大雪,常父常母常年劳作身体早就不胜当年,甚至还有那被她半哄半骗拉过来入伙的赵恪……桩桩件件,哪里不需要钱? 不过她也不沮丧。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桩一桩的做,既然眼下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始,那她自然要加倍努力。 离开那嘈杂热闹的西市,两个一脸喜色的孩子直奔东市。 与鱼龙混杂的西市不同,东市的长街两侧多为齐整干净的铺面,售卖的物件价格自然也要高上不少。 所以来来往往的行人多是县上的住户,多少有些家底。少有如常瑛两个这般粗布麻衣,还带有一腿泥点子的穷苦人。 就连随意进了一家布匹店,都有个伙计即刻出来,竖着眉毛赶人,生怕他们两个成了打发不掉的叫花子。 这等人士常瑛前世都见惯了,闻言也不慌乱,慢吞吞地自怀中摸出一串铜钱晃荡了两下:“我们不是来讨饭的。” 伙计方才飞起的眉毛顿时耷拉下来,服服帖帖地待在了眼眶上,年轻地脸上熟练地挤出笑意:“原来是小的看走了眼,跟您赔个不是,您可千万别怪罪。” “咱们店里的布匹可是新上的货,漕河上高价收来的湖州细棉呢,您二位看看?” 自家大哥常平亦是在这县城里做货铺学徒,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忙活,时不时更有掌柜的责骂,也是不易。故而常瑛并没有把这伙计的无礼放在心上,依言进了店铺看料子。 这伙计口中并未夸大,店铺的堂内确确实实堆了不少细棉,个个轻薄细腻,花色繁多,只叫人看的眼花缭乱。 自然,价格也是不菲…… 常瑛捏了捏自己手中的那点钱,暗暗叹了一口气,抬手打断那滔滔不绝的伙计,干脆利落道:“不必介绍这些,给我瞧瞧素布便好。” 所谓素布,便是未曾经过提花与染色的布匹,同样的质地能比其他布匹便宜不少。 因着方才的失误,那伙计自然多了几分热情耐心,听了这话没二句便领着常瑛两人前去观看。 “姑娘您瞧,这上好的湖州素布一尺不过不过二十文。夏日里穿上身是极轻薄……” “还有咱们那自织的普通棉布,质地上虽略微欠缺些,可胜在实惠,一尺只要八文钱。” 湖州素布虽贵,可卖相不一般,若是能制成帕子买到东市的殷实人家手里,利润就是成倍翻涨。 而那普通素布胜在便宜,若是能再制一批继续在西市售卖,也能挣上不少。 可惜她手上钱不多,能拿出来买布的就更少了,只好有所取舍,一分钱掰成两半用。 “那便给我裁上一尺湖州细棉,和两尺普通素布。” “好嘞。”伙计应得响亮。 手中的钱一气去了一截,刺激得常瑛倒吸一口凉气,直到那三尺布抱到怀里才好些。 悲痛之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快速地把那手中的铜钱花了个七七八八。 赵恪跟在她身后没一会儿,怀里便杂七杂八的塞满了东西。 杂货铺子里小小一陶罐茶籽油,三十文。 粮油铺子里五斤白面,讨价还价亦花了二十八文。 屠户摊子上的一小刀肉,抠抠搜搜地切了一斤,十五文。 最后是陶器店里头选购的几只小陶瓶,又花了三十文。 …… 算清账目之后,连赵恪看向她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谴责。 这下,他们可是又穷了。 常瑛既然敢花,便有底气把这钱给挣回来,便也压着心疼出了东市,打算再日落之前出城回家。 行至城门根儿前,倒是颇为意外地遇见了一个熟人。 常家村里那赶牛车的老爷子蹲在车辕上,笑眯眯地问他们:“娃娃们,可做车?” “不坐!” 来时走了三十里不说,又在东市奔波了两个时辰,常瑛只觉得自己那细胳膊细腿都要折了。可惜她现在穷得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用,只好委屈一下自己的腿脚。 眸子静静扫过她那被汗水濡湿的头发,赵恪抬手扯住她的袖子,解下箩筐塞进常瑛怀里,递给赶车的老爷子两枚铜钱:“你去坐车便是。” 常瑛被他塞得一懵,下意识地问道:“你呢?” “我脚程快。”赵恪避而不答,“不会比你晚上多少回村。” 车辕上抱着箩筐的姑娘碎发濡湿,衬得那双黑亮的眼睛好似小兽一般清澈,听见这话顿时着急起来:“这怎么能行,我自己能走。” 少年却不再与她争辩,望了望远处的逐渐西斜的太阳,抬脚便走。 “诶——”常瑛着急地要下车追他。 “上来吧。”老翁甩了甩鞭子,似乎是懒得看他们拉扯,忿忿地哼了一声,“傻小子,有车不坐。” “你们人不大,便收上两文钱算了。” 眼看日头便要没了,他这牛车的生意大不如白天,索性送了这俩孩子一个人情。 那头老牛拉洋洋地打了个响鼻,终于慢悠悠地前进起来。 年纪不小的牛车吱呀吱呀唱和着,似乎在呼应那悄悄暗下来的天色。 第 8 章 一弯银月无声无息地挂上枝头,皎洁的银辉静静地散落在常家的小院里。 吴氏捧出那一方小匣子,借着月色把那来之不易的二十文钱数了又数,简直激动地睡不着觉。 前几日闺女带着恪儿回来,道是在赵夫子的书中寻到了几样制香的法子,她当时哪里敢信,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好事能轮到自家头上。 只是耐不住闺女的软磨硬泡,暂时把自己手头上的针线帕子借给了闺女。忐忑地等了几日之后,不想这孩子似模似样,果真做出了帕子,还买得极好。 难道阿瑛对制香,还真有几分天分不成? “你想啥呢?这熏香的手艺,若不是人家赵小子不藏私,肯教了阿瑛,咱们哪有本事挣这钱?”常父打断她美滋滋的想法。 “这是自然。”吴氏再次小心翼翼地把那钱锁好,“能读些书到底是有用,有旁人比不得的好处。” “是啊,这孩子聪慧得紧,人也踏实。” “当家的,”吴氏思量了半晌,正色道,“此后这制香挣得的银钱,咱们给恪儿备上一半可好?” 他家虽说穷困,却绝对不该不懂得知恩。 这一句话引得常父有些讶然,但稍作思量之后,这个憨厚汉子依旧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合该如此。” 若是将来能有一天这钱积攒够,他们也能送这孩子重新去念学上进。 夫妻二人借着夜色悄悄地说定,谁也没有声张。 他们二人皆不识字,二十文钱尚且数得勉强,便附在小桌上一个一个的分了半晌,神色肃穆。 * 一觉睡到天色大亮,常瑛这才穿衣起床。休息过后的精神饱满舒张,她原本那张蜡黄的小脸也多了几分红润,瞧着倒像一个俏生生的小丫头了。 院子里的赵恪照旧是起身极早,这会儿已经早早洗漱完成,正在守着炉子替吴氏看火。 炉火上架着的蒸笼里飘散出一阵阵麦子的香气,白白胖胖的大馒头挤在笼屉里,瞧着煞是喜人。 吴氏手脚极快地捡出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抢先塞到了赵恪手里。 眼巴巴围着炉子的常瑛委屈地眨巴了两下眼睛,眼神控诉。 “阿恪起得早,合该饿了。”吴氏忍笑,“你这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床,也不怕脾胃还没开?” 小姑娘倒也不恼,抬手接过赵恪自觉分她的半个馒头,悠哉悠哉地出了门。 如常家这般的贫户,素来一日只吃两餐。一顿放在巳时初,一顿放在未时末,起得早了也没得吃饭,平白又要饿肚子,她才不要。 吃罢早食,常瑛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再次背着自己那个大萝筐上了山。不同的是,这次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多了一个常安。 她这二哥天生一副笑面,脑子里头有百般的机灵。听她真的靠那一筐茉莉挣到了钱,早早便把自己这个妹妹崇拜上了,殷勤地跟着她上了后山。 常安脑子聪明灵光,不一会儿便把选取花苞的技巧学了个熟练。有了帮手之后,这干活的辛劳自然减轻不少,不多时,兄妹二人便背着满满两筐洁白的茉莉花瓣下山来。 昨日去县城里采购了不少必要的物资,这次常瑛可做的范围便扩大不少,不必再局限于简单的香帕与团扇。 细细分出掩藏在花苞中的茉莉花籽投入小小的石磨,反复碾碎四五遍之后再细细筛过。待其阴干之后,加以简单调制封入木匣,便制成了那色泽洁白自然,细腻无暇的茉莉香粉。用以镇静养颜,调理排毒都是极好。 还有昨日在那杂货铺子里重金求购的一小陶罐茶籽油,打开便闻到一股清香悠远的独特味道,与那淡雅皎洁的茉莉相得益彰。 择取去尽枝叶的待开花苞之后稍稍阴干,略略研成粗末,投入微微起沸的茶籽油之中一同熬制。静置微凉,投入其余作配的枣枝与荷叶,密封后窖藏。 一日三次的搅拌至三十次之后,用以乌发的茉莉头油即成。昔日王侯之家里那些鬓发如云的如花美眷,要想墨发乌亮香滑,不染尘垢,便少不了这乌发香油。 并上裁制熏制帕子的功夫,常家上前都忙得不行。 吴氏为了早早赶制出足够的帕子,更是不分昼夜地在针下熬花了眼。 好不容易把一脸困倦的吴氏劝走,常瑛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加快了不少。 那方石磨虽小,可为了把那茉莉花籽研磨出最为细腻自然的效果,她特地给磨盘之上放了重物加压。前前后后的磨了一天,她的手臂实在是累得不轻。 抬头拭汗的功夫,一双手忽然递了个陶碗过来,悄没声地要她捧住。 抬手把人赶走去做轻省些的活计之后,赵恪挽起袖子,接替了常瑛未尽的研磨工作。 他此举倒也不是为了旁的,只因这制香方子的来源,旁人或许不清楚,但他却知道这是常瑛自己的际遇,与他这个幌子没有半分关系。 故而这些日子以来,他有意避开香料配制的关键活计,只一味地寻些并不关键的粗活做,即使常瑛并不在意隐藏自己的手艺。 炎炎夏日里,少年埋头使唤这那一方小磨,神情是一贯的专注。好似他手里并不是这等粗笨吃力的活计,而是不染纤尘的书卷一般。 不论身处何地,所做何事,他似乎是一贯如此的澄澈。 * 静静等待劳动成果收获的时日里,常父常母第一次做这种此前从未接触过的活计,难免忧心结果不如意。只有一个常瑛老神在在,带着对她莫名信任的常安快乐干饭。 待到十日之后,那窖藏了许久的茉莉头油与香粉香帕尽数取出,迎风送来的馥郁香气惹得众人忍不住贪婪的吸了口气,心上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一家子脸的笑意都如风一般散开,挑了个晴好的日子,便由三个孩子背着进了城。 这次需要出售的东西不少,常瑛倒也不再吝啬,大方地掏出了六文钱,坐上那吱呀吱呀的牛车赶去了松阳县城。 这次三人前来,她心里头自然有着新的盘算。 西市多是叫卖家中出产的乡下农户去处,相应地,来来往往的路人兜里自然不宽裕。爱香的多,能拿出钱来的却少。那日她与赵恪能把帕子买个干净,未尝没有运气的功劳。 而东市却大为不同,有着妙仪坊、如意楼等等许多专门出售脂粉香料的铺子,城中富裕的人家也多在此处出没。若是能说动掌柜寄售他们这次带来的头油与香粉,他们才算是把这条制香挣钱的路子走宽了些。 第 9 章 心下打定了主意之后,常瑛并不迟疑。 交待常安带着价格便宜一些的帕子与香扇在西市叫卖之后,她带着其余的物件,与赵恪一起直奔东市。 妙仪坊与如意楼分别坐落于东市的一条长街之上,明里暗里的竞争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前些年松阳县城里也不过是区区住了四十几坊人家,用得起好香料的人家不多。 只是近年获封食邑在此的高阳县主嗜好这些风雅之事,导致这两所香料铺子为了县主府邸的生意险些没有抢破头。 可惜妙仪坊不愧为百年老字号,在城中的口碑渐渐压下了如意楼,急得如意楼的大掌柜这些日子里寝食难安。 二人登门之际,恰恰好看到那留着两撇山羊胡子的大掌柜正在叉着腰训徒弟。看背影倒是颇有气势,可是一转身,险些没有把常瑛逗得笑出声来。 无他,只因这些日子日日焦心,这位掌柜的嘴角竟生生长出一圈大燎泡,疼得他时不时倒吸一口凉气,连带得心情也十分不妙。 “二位小友,来此所为何事啊?”回身见门外站得是两个穷酸的半大孩子,他顿时没了亲自招待的兴致,挥手示意伙计上前。 “掌柜留步。”常瑛没等机会错失,迅速张口喊住了他,“我等乡野之民,偶有几张长辈传下来的方子。” “不知您可有兴趣一观咱们带过来的头油香帕等物?” “嗯?”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虽然止住了步子,但明显对这件事情兴趣不大。 一是常赵二人的打扮实在不像什么有底蕴的人家,二是这姑娘话里头的并没有售卖香方的意思。 需知一家香铺的立身之本就是香方。有了香方,头油香帕等物自可源源不断的熏制售卖,算不得什么稀奇玩意儿。 常瑛不卑不亢地走近了两步,没有着急把自家制成的物件拿出来。她明白,如意楼的掌柜迎来送往地见过不少人,瞧不上她一个乡野丫头也不奇怪。 “我观掌柜的面色,似乎近些日子难以安枕。” “若是方便,不如采用黄连、栀子、防风与蔓荆子清热泻火,降逆和中,以为疏散之法。” 此话入耳,中年掌柜的神色里的漫不经心渐渐散去,那撇山羊胡子也正色起来:“姑娘年纪不大,竟然也懂药性?” 行医与制香都是极其闭塞的学问,多为父子口口相传,不愿落入外人手中。这姑娘开口便敢为他的病症开方,难道还真有些本事不成? “得家中长辈教导过一二罢了。”常瑛三言两语地掠过他的问题,并没有过多卖弄。 制香一道免不了要调和诸多药材,前世自己被痴迷香料的师父一手带大,自然有所涉猎。为这上焦内热的小毛病开上一副方子,倒也不成问题。 这下倒是让山羊胡子的掌柜一下子闪出些希冀来,亲自让了站在店内的二人走进内室。 抬手挥退前来斟茶倒水的伙计,徐掌柜正襟危坐,带着期待地朝眼前的小姑娘开口:“不知小友带来的是什么香?可否交给鄙人一观?” 坐在一侧的赵恪探寻地偏头望常瑛,得到她肯定的点头之后,这才撩开那口箩筐,依次拿出里头的物件,工工整整地摆在了桌上。 徐掌柜也算半个香道行家,闻到这格外柔和馥郁的茉莉香气早就耐不住爱香之心,急忙净了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一黑陶小罐,揭开了上头的木塞。 这黑陶小罐里,装得正是那脂吸了整整十日的茉莉头油。原本清新透亮的茶籽油中静静悬浮着皎洁的茉莉花瓣,几乎把那抹茉莉的幽香与宜人的草木芬芳糅为一体。 甫一开盖,小小的一方茶室里顿时盈满清雅悠远的花香。虽久久不散,却毫不刺鼻。正是多一份则重,少一份则薄,把制香的均衡调和之道,拿捏了个分毫不差。 他不禁捻一捻自己的山羊胡子,依依不舍地把桌上的几件物什瞧了个遍,眼睛越来越亮。 这香不同于如今松阳县盛行的厚重富丽之气,却别有一番高洁不群的气质。 若是如意楼中能多了这样的香方,他哪里还用发愁添不上新意。 徐掌柜心头的盘算打得噼啪作响,面上却不肯露出半分。 上上下下扫视了两个半大孩子半晌之后,他总算开了金口:“这头油香粉香质尚可,可惜只添了一味不值钱的茉莉做主料,在店中可买不上什么好价……” 二人并非稚子,自然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无非是瞧着常赵二人年岁不大,穿着打扮又不像是见过什么世面,便变着法子朝二人压价。 “咳……”常瑛不动声色地清咳一声,倒也没有废话,上手一件件地把桌上的物件收了起来。 她看着瘦弱,却生了一副怪力,徐掌柜抬手想拦,竟然没拦住。 “小友,小友……你还没问价,不能着急走啊……”如意楼与妙仪坊已经争得不可开交,临街见到对家徐掌柜是恨不得扑棱着翅膀啄他们。如今好容易遇到了一味颇为出彩的茉莉香,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见常瑛动作不停,他只得换了个人,开始对着赵恪念叨:“小郎君,且说个价吧。若是一时不成,咱们大可以再做商量……” 白净的少年脸色有些不好,沉沉地抿了唇,抬手隔住他拉扯常瑛的动作。 “这、这……”徐掌柜怎么不知自己被两个孩子摆了一道,可惜生意场上的商户天生逐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他终于是松了口: “这样吧,小友先出个价给我听听便是。” 他能如此轻易地妥协,未尝没有如今妙仪坊势大的缘故。常瑛见目的达到自然停了手,开口便抛出一个让徐掌柜吓一跳的条件:“我家原意,本为出价寄售在此。” “这怎么使得!”徐掌柜吃了一惊,气得胡子乱翘,眼睛也瞪了起来,“小友,满松阳县里,谁家也没有这样的卖法。” “这么说,掌柜还是不愿意?” 徐掌柜狠狠咽了咽口水,一脸肉疼道:“寻常乌发香油不过四五十钱一罐,香粉利更是薄。小友的香却是不错,我便再添一些,涨上两成,如何?” “至于这寄售,是万万行不通啊。” 对面绷着脸的小姑娘松了松眉心,却再次摇头。 侧方的赵恪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的那抹狡黠,心中自然明悟了她的打算。 若是平白便报出一个高价,那徐掌柜久经沙场,自然有一百种法子杀价。可若是一开始便提出只寄售在此,如意楼便赚不到什么钱,徐掌柜情急之下,接受这“折中之道”的高价,自然容易不少。 双方你来我往地争执了几回,徐掌柜一拍桌子,终于咬牙定下了价格,屈从于常瑛那寸土不让的几文钱。 那箩筐里的乌发香油添做七十文买了出去,小小木匣里的香粉也叫出了三十文,余者香帕香扇虽少一些,可满打满算下来,倒也差强人意。 仔仔细细把那四百二十文钱数了一遍之后,小姑娘高高兴兴地把铜钱塞给赵恪收着,朝徐掌柜笑弯了眼:“多谢您照顾生意。” 她此番开颜一笑,倒与方才那冷面模样判若两人。 山羊胡子的老头虽说有些肉疼,可是想想这姑娘应下了此后的香粉头油只供如意楼,便也多了几分如愿,陪着笑送了二人出去。 外头的天色尚早,常瑛也不急着去寻常安。 如今她手里的钱比着上次多了不少,又有了如意楼这一条生财之路,自然多了几分从容,拉着赵恪便进了上次的布匹庄。 难得上次的伙计还记得他们,热络地迎了上来:“姑娘,您又来了?” 常瑛心头一直惦记着前些日子吴氏小心翼翼地捧着帕子的模样,瞧得她心底一阵泛酸。这次手上的银钱宽裕一些,便特特地登上了布匹庄,打算好生裁一块布,给十来年没添过衣衫的吴氏裁一件新衣。 布匹庄子的种类自然繁多,常瑛挑了半晌瞧上不少,难以割爱。 思及家中那人人补丁摞补丁的衣衫,索性也不再纠结,一气裁了三十尺尺纹色简单的崭新棉布。除却要裁出帕子与扇面的布料,还打算给家中的六口人一人裁制一件单衣。 手中的银钱一气出了二百余文,可常瑛却觉得值得。如今常家上下穷得凑不起第二件衣衫,若是能人人添上一件新衣,好歹能够避免衣物洗了之后却没得穿的窘境。 复而又就近割了五斤肥瘦相间的臀尖肉,并上油盐酱醋和制乌发香油必须的茶籽油,再次数出去小两百个铜钱。 捏捏自己瘪下来的荷包,再瞧瞧身后肩扛手提、大包小包的赵恪,常瑛总算是停了手,前去与西市的兄长会合。 常安虽说机灵,可到底是第一次承担这样的活计。西市鱼龙混杂,饶是常瑛,一时也猜不出这个哥哥的情况如何。 怀揣着一抹担忧快步走到西市的摊位前,二人倒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第 10 章 她这位二哥哥叼着狗尾巴草,笑嘻嘻地蹲在临近摊子前,跟那卖鱼的老翁搭话。 常安眼神极好,远远地便瞧见妹妹带着赵恪过来,急冲冲地冲他们挥舞着手臂,示意自己在这。 瞧见他眉飞色舞的模样不像是遇到什么难事,常瑛略略放心,走到近前问他今日买帕子的情况。 他年纪不大,若是在前世,不过还是一个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若是今日帕子香扇买得不好,倒也在常瑛的心理预期之内,算不得什么。 可常安悄摸摸递过来的钱串一入手,那沉甸甸的分量倒叫常瑛忍不住挑眉。 粗粗一数,竟又二百枚之多。 “这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后生机灵着呢。”旁边与常安聊了半晌的老翁显然极喜欢这个后生,特地开口夸了他一遍,“他那张嘴跟抹了蜜似的,一开口便不愁东西卖不出去……” 正在抽条的半大小子不好意思地挠头,笑得好似甜瓜一般。 这倒是出乎常瑛的意料,难道她这个二哥,还天生有这做生意的本事不成? 若真是这样,那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田间的劳作到底辛苦,常父与吴氏年纪不大,腰腿却都有些不好。她私心里,是再不愿家中人那般受累。 捏了捏手中那沉甸甸的一串钱,再瞧瞧争相帮她背着重物的两个半大少年,常瑛心中舒畅,只觉那盛夏的暑气都没那么磨人起来。 此次寻得了较为稳定的挣钱路子,前来的三人心情俱是大好。 收拾好那小小的一方摊位之后,自然少不了在西市寻些吃食。 红糖枣糕,桂花糖酥、还有那金灿灿的油炸芝麻饼……个个的香味都飘散的老远,勾得人垂涎欲滴。 因着开在西市,大多价格不贵。十几个铜板洒下去,便能换得沉甸甸一包。 故而三人收手之际,并上买的布匹粮油,险些拿不下。 照旧坐着晃晃悠悠的牛车回村之时,自然免不了被闲得发慌的村人瞧稀奇。 留着鼻涕的孩子们吵吵嚷嚷地跟在三人屁股后面,热心的婶子抛下手里的饭碗,抬手便不容拒绝地把那大包小包接过来。 “阿瑛啊,怎么买了那么多东西?” “我的个娘咧,你这丫头,不逢年过节的,咋还割了这么老大一块肉?” “就是啊阿瑛,你爹娘为了给你看病可不容易,咱可不能乱花钱……” “你懂什么。我瞧常家丫头的模样,是挣到了大钱?” 常瑛艰难地从小朋友的环绕中伸出一只手,给他们各自塞上了一把糕点,可算打发了这群小皮猴儿,这才抽出功夫来,一一应答这些热心的婶子。 她们虽行事大大咧咧,可个个都是淳朴人。纵使瞧着常家姑娘小子这大包小包的眼热,可也是发自内心的为常家高兴。 热热闹闹地相送到了常家门口,吴氏听见声音开门迎人,也是被这浩浩荡荡的声势吓了一跳。 “阿瑛?”她急忙接过女儿背上的箩筐,顺带把那几位送上门的婶子迎进来。 众人七嘴八舌地围绕着三个孩子盘问,恨不得把那赚钱的门路刨根问底。 依照与常瑛的约定,赵恪自然免不了站出来应答此事,一气推到了去世许久的赵夫子身上。 乡野之民对于科考读书的人多有一种先天的敬畏,听说常家是得了赵夫子遗卷之内的香方,倒也无人怀疑。 一时之间啧啧称赞之声不绝于耳,只恨自家为何没有碰上这样的好运气。 常父与吴氏都不是小家子气的人,一一答谢了这些送上门来的婶子之后,又各自分了些新买的糕饼,道是承蒙众人昔日关照。 高矮胖瘦的妇人们喜滋滋地接了,谁让这糕饼也是个新鲜物事呢,她们家的崽子们早就馋掉了牙。 所谓吃人嘴短,常父常母的为人处世又叫人挑不出毛病,常家村的许多人心下便也服气常家挣到了些银子,心中那一丝隐秘的嫉妒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消散了。 毕竟,谁叫赵家的两间破屋走水之后,除了常父常母,他们谁也没敢开口收留赵家那个孤苦伶仃的孩子。 见寻上门来的众人渐渐散去,吴氏摸了一把额间的汗珠,可算松了一口气。 三人背回来的那些布料米面,早被那些婶子们翻来覆去瞧了个干净,一时之间散落地满地皆是。 吴氏一惯节俭,瞧着也难免有些心疼,小心翼翼地将那厚厚的一卷布折好之后,珍重地打算放进自己那口陪嫁的樟木箱子里。 看样子是打算拿这布匹压箱底,并不舍得穿上身。 常瑛把她的动作瞧在眼里,掏出身上的余钱归拢归拢之后,悄悄地跟上了她娘,献宝似的把那一摞铜钱捧到了吴氏跟前。 “哎呦……”吴氏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自家丫头竟然还能拿出这么些钱。 “娘,你听我说。”常瑛把钱塞进她的手里,一脸严肃,“县城如意楼的徐掌柜答应了我,此后每过旬日便可收购咱们的香品。” “这次也不过是开始罢了,今后我一定会赚到更多的银钱。还有大哥二哥与赵家兄长,咱们家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 “这布匹我特地裁回来给咱们做衣服的,娘若是肯信我,就把这布做了衣衫好不好?” “阿瑛……”吴氏被小女儿这一番话说得心中泛酸,忍不住抬头轻揉着小姑娘毛绒绒的脑袋。 她这个小闺女打小便是个听话的孩子,万事总是不哭不闹,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窝在常父的怀里,好似个雪团儿一般。 可惜常家家贫,三个孩子的衣服总是缝缝补补。瞧见别家小闺女的新衣裳,哪里会有小姑娘不羡慕的呢? 可惜啊,自己这个当娘的没有本事,如今倒是阿瑛先给爹娘张罗起新衣来了。 酸涩之余,仔细瞧瞧姑娘这段时间添了些肉的脸蛋,她又忍不住骄傲起来。 素日温和的眉目褪去了昔日的苦色,整个人都好似年轻了几岁。 * 捡到赵家小子的常家挣了钱的消息一时间成了常家村里最大的稀奇事,茶余饭后总被村民们挂在嘴边。不过一日之间,便传遍了这小小的村落。想来不久之后,怕是连外村人都知道了。 不过外头怎么说,常家人倒也不在意,谁叫阿瑛花钱阔绰,生生割了五斤上好的臀尖肉呢? 生怕天气炎热存不住,吴氏顾不得天色将晚,打算将那肉好生处理一番,制成熏肉。 小小的灶间之内烟熏火燎,一家老小齐齐上阵忙活起来。 可惜常瑛皱着眉头学习了半晌,也没透过那滚滚的浓烟瞧出个所以然。 她天生具备厨房杀手属性,前世与自己那个同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师父相依为命。经济拮据之时,二人都没少吃那半生不熟的自制饭菜,勉强维生。 久而久之,她也接受了自己在厨艺一途毫无天分的事实,安心躺平等吃。 吴氏本想好生教导她一番,见闺女那兴致缺缺、笨手笨脚的模样索性放弃,该为培养那埋头干活的乖巧赵恪。 自家败落之后,赵恪他爹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读书人。方才十岁的小赵恪无奈,只得撸起了学子青衫的宽袍大袖,早早地成为了赵家顶门立户的掌勺人。 加之他天生颖悟,行事专注聪敏,即使是庖厨小事,竟也做得似模似样,一时之间荣升吴氏喜爱排行榜第一名。 一旁抱着糕点吃吃喝喝的常瑛倒也不在乎,悠哉游哉地坐在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下乘凉。 眼下日子渐渐到了六月,小院里的那颗石榴树前些日子见了雨水,一改往日蔫头蔫脑的模样。一夜之间竟开了不少色泽娇艳的花苞,一簇簇地挤在碧油油的枝头,衬得这常见的田家树木越发枝繁叶茂,正是个纳凉解暑的好去处。 可惜,差上一点凉津津的果子…… 清甜润肺的梨子,爽脆酸甜的苹果,又或者是那晶莹剔透的葡萄…… 越想越馋之下,她索性闭眼,给自己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出乎意料的是,干燥酷热的暑气之中似乎真的悄悄透过来一丝果子芬芳的香气,叫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犯馋而产生了错觉。 小姑娘悄悄地睁开一只眼睛,看清眼前的物件之后,一双小猫似的瞳孔顿时瞪得溜圆。她的面前,真的出现了一篮子澄黄饱满的野杏。 提着那野杏子过来的正是赵恪,却不知为何,脸色有些不大好。 有了常瑛偷懒在先,吴氏自然不忍心一直让他留在闷热的灶间。恰巧邻居刘家婶子家的小子送来一篮小野杏,正正好打发了赵恪出去。 常瑛无知无觉,兀自抱着那一篮“及时雨”一般的杏子吃得上头。本想大方地分给赵恪,却不想这人对这甘美多汁的杏子态度冷漠,身体力行地拒绝了她。 小姑娘挑眉,自然觉察到他有些不对,随即停了手,拿那双通透明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垂在身侧的手指无声地紧了紧,正在抽条的少年身形笔直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轻声开口道:“今日自城中回来,难免惹眼了些。” “村中长辈虽多无恶意,可到底要提防些许有心人。” 君子最为忌讳交浅言深,他碍于自己孑然一身的身份,本也不该多说。可是三年前赵家败落的事情犹然在目,他又亲眼瞧着常家从前的万般不易。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遵从本心。 话虽隐晦,可常瑛到底是亲眼同他一起瞧见过赵家那两间破屋被焚毁的模样,自然明白他所指的是谁。 郑家发家之后,在此经营数辈。早就习惯了作威作福的日子,若是得知前些日子打了自家脸面的常家越过越好,怎么能忍得住不捣鬼? 可惜常瑛早不是从前那个稚子。就算郑家不跳出来作死,她心中也没有忘记原身被郑老爷逼死,赵恪因为郑家的报复险些丧命的旧仇。 第 11 章 目光灼灼的小姑娘索性放下了那篮野杏,改为站起来拍拍赵恪的肩,不无安慰地给他顺了顺毛:“放心,我的刀可没忘记日日打磨。” 她比赵恪小上些许,前些日子又病了一场,近来虽长了些肉,可身量到底比不上高瘦的少年。如此踮脚强充小大人的模样,瞧来倒有几分好笑。 赵恪的眉心无声地跳动了一下,眼底翻涌的深色却忽地放松起来,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小姑娘一道烟儿似的溜进灶间偷吃。 那一篮没吃完的野杏到底受了冷落,孤零零地躺在石榴树荫下。 * 忙活至深夜之后,喷香金黄的熏肉总算安安分分地躺进了锅底,即将在那小小火苗的舔舐之下,悄悄地发生蜕变。 到了第二日揭开封印的锅盖,一股翻涌了许久的烟火气伴着油脂的香味一气冲出来,勾得人腿脚都要酥掉。 吴氏顾不得烫,眉开眼笑地把那肉拿出来封好,放在廊下接受阳光的洗礼。 也怪不得她开心,今日一大早便有同村的婶子前来传话,道是她儿子常平得了师傅几天假,过几日便要回家来。 这位大哥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却因常家家贫,四年前便被常父常母送到了镇上做学徒,一年四季也没有几天的功夫在家。 又因着他那师傅严厉,并不许人前去探望,细细算起来,吴氏已经数月没有见过大儿子一面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如今想起来当年儿子离家的模样犹然揪心,如今知晓儿子要回来,可不是要高兴得睡不着了吗? 想来如今家中的情况好些,平儿难得回来,总要吃好睡好。思及此处,吴氏倒也不再心疼那捆衣料,比划了半晌想要给即将回来的儿子备上一件新衣。 昨日常瑛回来便被村中的婶子们围了三圈,今日一大早想要上常家大门寻稀奇的人便更多了,与吴氏私交颇好的刘家婶子自然也在其列。 见着吴氏打算裁衣,撸起了袖子便要帮忙。 她针线上的细致功夫虽然比不上吴氏,但胜在干活麻利,一双手极为勤快。 有了刘家婶子的帮忙,这琐碎的工作自然省心不少,吴氏见状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直道今日要不许刘婶子走,要留她吃饭。 众妇人嘻嘻哈哈地笑闹一阵,也都不再拘束,身上空闲的不少人都穿针引线,热情地留在了常家帮忙。 农家的朴实热情叫常瑛颇感意外,好奇地观望着这些妇人们手脚飞快地裁布描样子,把一枚小小的缝衣针使得熟稔无比。 眼下囿于条件简陋,人力不足,她所调制的香料都颇为简单。 奈何采香、分拣、熬制、萃取、调制、窖藏……这许多工序已经叫常家上下分身乏术。 要想进一步扩大规模提高利润,或是复刻前世常氏一族传承下来的那些繁琐香方,她是免不了要招些人力,趁着秋意未凉,抓紧时间贮藏原料,增加出品。 如此来看,常家村里的妇人们倒是极为合适。 她们大都是自小在农家长大,不仅做力气活有把子力气,如针线之类的精巧活计同样精通,是再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常家院中的妇人们对这个小丫头的主意浑然不知,偶尔抬头嬉闹之余,个个飞针走线,动作飞快,那几件单衣不多时便有了雏形。 到了第三日午间,细细锁边挽线之后,一家子崭新的衣衫终于做好。 小姑娘捧着那细细密密的针脚,笑得眉眼弯弯好似月牙。 这几件衣服显然是下了功夫所做,虽然出自不同人之手,却都是难得的走线工整,制式方正。抖散在阳光之下,满是清香宜人的皂角香气。 喜得常安一拿到手,便急匆匆地上了身,眉开眼笑地在吴氏身前打了个转,向吴氏讨夸赞。想来要是他有尾巴,这会儿定然高高地翘了起来。 常瑛不动声色地把自己那得意忘形的二哥挤开,撒娇似得拉着爹娘的手,央求他们换上新衣瞧瞧。 常父一贯寡言,高高大大的一个中年汉子此时倒有些不好意思,半推半就地被含笑的吴氏拉去换上了新衣,临走前还不忘叮嘱赵恪也穿上。 受着热热闹闹的气氛所感染,当少年老成的赵恪被常瑛强行比划了半晌之后,竟也默默接受了这份来之不易的礼物,红着一张脸上了身。 精心挑选的衣料配上吴氏精巧的手艺,出来的效果自然差不了。 常父与两个少年身上俱是染制均匀的墨灰色,衣襟处镶嵌了耐磨又相宜的玄青压襟。吴氏则是选取了端庄又不失温柔的檀色,衬得整个人好似春风拂面。 “恪儿该穿长衫才好呢……”吴氏眼神欣慰地打量了一圈赵恪,抬手去给长高了不少的少年整了整衣领,语气忽地惋惜起来。 少年笔挺的脊背僵直了一瞬,“吴姨,我没有这个意思……” “好孩子,倘若咱们家能好起来,你又何苦被埋没?” 世人皆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纵使赵家败落了,赵恪亦是书香人家的子弟,怎么能不想要登临天子明堂的殊荣呢? 赵恪明洁澄澈的眸子静默地垂下,似乎生出了些许翳色。唇瓣轻轻颤动了几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瞧见他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吴氏自然心疼,有些怨自己多嘴一提。只好轻轻拍拍他的肩头,就此把这话题岔开来去。 常瑛眨眨眼睛,自然把他这异样的神色收入眼底。 与赵恪相处在同一个屋檐之下久了便会发现,他们一家其实对这个少年的过往知之甚少。 譬如赵家为何败落、赵夫子为何带着独子前来这乡野之地生活、乃至于他为何心志消沉,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便苛疾缠身,不治而死? 压下这许许多多的疑问,她抬手塞给犹自沉默的赵恪一个白面馒头,又把那香气扑鼻的熏肉朝他跟前推了推,另辟蹊径地鼓励他重新振作。 虽不晓得前因种种,但是不论是那日赵恪于后山毫不犹豫地救她,还是这些日子以来他言行举止透出来的品格气度,都让常瑛觉得,他是可信之人。 若有一日他想说,那自己自然愿意听,若他始终不愿意提及,常家犹然把他当作一份子。 小姑娘那身柔柔的鹅黄衣衫颜色极好,配上她那双圆溜溜好似小猫的眼睛,总让人联想到某种眼神湿漉漉的毛茸茸幼崽,时而奶凶奶凶地龇牙,尝到满意的食物又满足地眯起眼睛一脸餍足。 少年低头躲过她的眼神,却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馒头,眼底留存的翳色渐渐散开。那些深埋心底的怨恨与不甘再次平静下来,澄明的心境彷佛拨云见日,又重新明朗起来。 山重水复之际得到了常家庇护,或许命运倒也没有这般爱捉弄人。 * 夜色静悄悄地笼罩了这小小的村落,用过夕食的常瑛跟着吴氏穿过曲折的泥土路,敲开了邻居刘家嫂子的门。 她没有忘记这几日盘算了许久的雇人制香之事,思来想去,最为合适的便是邻居刘家婶子。 且不说刘婶子与吴氏本就关系不错,单论手脚麻利的程度,也是众多妇人里出了名的。 加之她品行端正,行事风风火火又磊落,在常瑛心中自然当得起这份活计。 听了吴氏笑着说完来意,正在灶间洗刷的刘婶子急急忙忙地冲出来,一张脸上又是喜悦又是不敢置信:“元娘?你说什么?” “实在是家中有些忙不开,特地来请婶子过去帮忙。”常瑛再次开口讲了一遍,“一日十文钱,不知您可腾得出空闲?” “有的!有的!”刘婶子连连点头,“眼下秋收刚过,怎么能没功夫呢?” 顿了顿之后,妇人却有些迟疑:“……可咱们做了多少年的邻居,若是有难处需要帮忙,说一声就是了。出些不值钱的力气罢了,我怎么能收你家的工钱呢?” 她虽高兴,却没有一口应下。 前几日留在常家给吴氏裁衣搭把手,不过是顺手为之,从来也没想过要什么报酬。如今常家特地上门要给她工钱,倒叫她不好意思起来。 “嫂子,可不敢这样说。”吴氏拉着她的手,“制香的路数多呢,且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我们特地来请你,怎么能不给银钱呢?” “退一万步说,你家小子也渐渐大了。”她瞧一眼跟在刘嫂子之后的半大小子,“娶妻的银钱可要备着了呢。” 刘家小子被她这一打趣儿,脸颊上顿时飞出一道红扑扑的云。一时之间也不敢站在此处,一道烟儿溜了去。 刘婶子笑骂儿子两句,心里的坎儿总算放下,便也顺水推舟地应下了吴氏的邀。 一连敲了几家婶子的门过后,人手不够这个难事总算暂时解决。常瑛在心中巴拉巴拉敲了半天算盘,终于带着笑入了眠。 次日天光蒙蒙亮,不论高矮胖瘦的妇人们纷纷结伴寻上门来,有些忐忑地敲开了常家的门。 采花制香这样精细风雅的活计,她们也只偶尔在戏文里听见过。而自己这做惯了粗活的手可糙得很,能把这种事情干好吗? 第 12 章 “婶子,不要害怕。”常瑛忍着笑朝一脸紧张的妇人们示范,“咱们的活计并不难。” 眼下最需人力的,是上山采集鲜花与筛选品相较好的花苞。只要稍加练习,都极易上手。 因着妇人们皆是初学,常瑛只是择取了数种正值花期,又颇为常见的几种制香原料。 刘婶子们背着自家的箩筐,踮着脚听她辨认花草,生怕错过半分。 “此处树皮灰白且光滑的,是鸡舌香。花期多在四月,眼下已然开败。我们便只要它那红棕色的果实便好。” “白芷长肌肤,润泽颜色,可做面脂,婶子们采摘时要小心,莫要被其叶片上的锯齿划伤了手。” “那株叶片细长,花序穗状的是雀头香,其子似羊枣,咱们采得之后还须炒制,得了干货才可入香。” “还有最为常见的蔷薇,豆蔻……” …… 小姑娘人不大,讲起这些繁杂的花草却是条条是道,如数家珍,听得众人大开眼界,怎么也没想到,这往日瞧起来平平无奇的荒山之上竟然有着这样的宝贝。 她们平日里也算是妇人里头的机灵人,如今不过被那常家丫头领着在后山上走了一圈,这脑子竟觉得有些不够使。 索性她们人不少,一人记上几种,互相讲解之下,竟也学了个七七八八,试探性地采了些许花材拿给常瑛看,竟也都做的不错。 小姑娘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方才还不敢下手的妇人们这会儿动作渐渐快起来,也是松了一口气。 待天色将晚,从结伴自下山来的妇人们个个满载而归,半人高的藤编箩筐里琳琅满目,满满皆是新采下来的入香花草。 常瑛略略核验之后,爽快地取了早早备好的钱吊子,给这些婶子一人数了十个小钱。 这些被汗水浸湿了后背的妇人们激动地眼都亮了,你推我我推你的忸怩一阵之后,终于站出来,伸出那粗粝的手指接了钱。 些许性子弱得这会儿竟有些红了眼,惹得与她相好的同伴急忙安慰:“喜鹊,咱们这挣得了银钱,你可别哭啊?” “嫂子,我知道……”名唤“喜鹊”的年轻妇人悄悄拭泪,又露出一个笑来。 她家男人不争气,婆婆也偏心,些许小事总也少不了明里暗里的克扣讥讽她。天知道她每每一闭眼,想得便是若自己能挣上银钱,不必看婆婆脸色便好了。 众人多多少少也知道她家那爱作妖的婆婆,一时间多少有些同病相怜。 在这穷乡僻壤哦里,为媳为母,谁每天不为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发愁呢?年纪轻时要受婆婆磋磨,好容易熬成了半老徐娘,又要发愁儿女。碰上灾年便更别提了,碗里的稀粥都没有着落。 可是如今便不同了。 农闲时给常家侍弄一天花草便是十文钱,便是一月只可做上十天,一年下来也有一两银。省着些花,那可足够一家子的吃喝嚼用啊。 想起家中那些馋荤腥馋掉牙的小崽子,她们的脸上实在忍不住,挂上了笑意。 如今若论谁最盼着常家制香挣钱,可非她们莫属。 连连道谢地回到自家之后,常家招工的消息再次迅速传遍了这小小的村落。与上次当个新鲜热闹来瞧不同,听说这次有了钱拿,一双双眼睛耳朵都恨不得黏在常家身上。连带着刘嫂子她们,出门都难免听到几句酸话。 最后还是常瑛站出来放出消息,道是若自家制香的生意能做起来,往后还要再寻些帮工,众人心中的不平这才渐渐散了。一族上下难得齐心起来,一同盼着常家这门生计能够持久。 在源源不断草木花材被妇人们日复一日地背入常家之后,整个常家的小院里便盈满了馥郁的香气,直直飘散到数里之远,惹得外村人都忍不住驻足观看。 等到十日之后,与徐掌柜约定交货的日子一到,常瑛还没出门,一大早便看到辆挂着如意楼标记的青篷马车悠悠地驶来,引得村人纷纷好奇。 马车还未行至常家门口,留着两撇山羊胡子的徐掌柜迫不及待地撩起车帘跳下来,热情地朝着一脸懵的小姑娘打招呼:“常姑娘,多日不见,您可好呀?” “咳……”常瑛眨眨眼睛,终于回神,“好是好。不过……徐掌柜您怎么亲自来了?” 不是说好了每过十日,便由常家把出品的香料给如意楼送去吗? “姑娘,我早便盼着您来。这日子到了是再也等不得了,一早便上门来拜访。” 上次常赵二人带着茉莉香粉与乌发头油登门,他觉得此香别致,便试探性地留在了如意楼上。没想到短短几日过去,那为数不多的头油香粉便被抢购一空。甚至还有不少手慢了的贵客特地留话,要徐掌柜下次给自己留着。 他高兴之余,却也忍不住直擦冷汗。那日与那个小姑娘不过是口头约定,人家若是不再愿意供货给如意楼,那自家的口碑还要不要了? 喜忧参半之下,他好容易熬过到了约定的日子,这便不顾身份地亲自上门,决意好说歹说都要与常瑛签下一份足以依凭的契约。 看着这山羊胡子的老头谨慎地从怀中掏出来一张早早备好的契约,常瑛倒忍不住一笑,依言抬手接过,仔仔细细地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之后,自觉不错,便也没有拿乔,爽快地在那契纸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徐掌柜急忙接过来,瞧见那上头规整稳健的“常瑛”二字之后,对这个小姑娘越发刮目相看了几分。 不说她年纪小小一身制香的手艺不输于经年老者,单说她能行医识字,便也了不得。 毕竟这一手方正稳健,法度兼备的清楷二字,都瞧得出她有些功底。 他的态度再次谨慎了两分,吩咐伙计进门取走早早备好的香料之后,立刻殷切地为常瑛算出了账目。 “容臭避味的鸡舌香香囊二十只,折作四百文;润泽肌肤的白芷面脂十匣,折作三百文;还有那理气顺经的雀头香篆,折作两百文;再并上咱们上次便有的茉莉香帕香扇等,一共合一两二钱银子……” 经年的老掌柜手下算盘如飞,没一会儿便劈里啪啦地算出了数目,心满意足地数出银子送到常瑛手中,登上那辆青蓬马车轻快地离开。 此番有了新进的货品,又提前把那小祖宗给稳住了,他如意楼何愁不能在妙仪坊面前扬眉吐气啊…… 目送这那辆马车离开,方才还屏息静气的村人们顿时像炸了锅的蚂蚱一般,盯着常瑛手中那块明晃晃的银角子倒吸一口凉气。 “孩儿娘,你快掐我一把,方才那位老爷,给了阿瑛多少钱?” “切,没见过世面的,给的哪里是铜钱,分明是银子啊……” “我的个天呐,不过是几盒小玩意儿,竟然值白花.花的一两银子!” …… 众人受到的刺激不小,齐齐盼着自己能在常家领一份工。而已经在常家做了几日活计的刘婶子等人,这些日子每每回去便能带回家十个铜板。久而久之,她们识得的数字都要不够用了,在家中说话自然添了几分分量。 到了七月流火的时节,为了及时在天气转冷、百花枯萎之前贮藏足够一冬使用的原料,常家便又不得不招收了不少临时帮工。照旧一日十文钱的待遇,却引得常家人的村人们争相报名,连带着往年求之不得的做郑家佃农的人都少了不少。 人人为这新活路高兴之下,却有一人恨不把一口银牙咬碎。 这些日子每每听见常家挣了不少银钱的消息,都让郑地主恨得牙根儿痒痒。碍于自己在常家宗祠里被迫立下的保证,他一忍再忍才没有对常家动手。 可令他再也无法接受的是,常家制香招工一事,却切切实实地影响到了自家发财的路子。 原本郑地主一向是仗着自家有钱,每每在灾年买田置地,来年又给贫无立锥之地的农户们佃出去。一年到头丝毫不用劳作,便得了田间的六七成粮食。 附近几个庄子中被他磋磨的农户们谁不暗地里戳他的脊梁骨,奈何郑地主无法无天惯了,掐准了农户们的命脉,并不在乎这些小事。 奈何常家一招工,许多人家有了新的活路,便再也不肯按照原来的价格佃郑家的地,白白被郑地主如此酷烈的盘剥。 眼看自家在常家村的土地佃不出去,他可不得在家中暴跳如雷。 对着在家中干活的老妈子一通发作之后,他好歹暂时理顺了这口气,静静坐在屋子里思量主意。 扶危济困或许他郑老爷不行,可欺压乡民他总是个中行家。 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之后,他一个人悄没声地揭开了自己的钱匣子,对着里头那一堆银灿灿的物事笑得志得意满。 郑氏宗族里多有与他家同气连枝之辈,若是他纠结乡民,带着银钱前去强买强卖,那常家的小丫头片子又能如何? 第 13 章 银钱催使之下,倒真叫他募得不少愿意同去壮其声势的同族之人。一群人起了个大早,拿起自家做农活用的家伙什,便一路雄赳赳地朝常家村的方向去。 一入常家村的地界,那乌泱泱的一片人头倒还真够唬人,吓得村口放牛的鼻涕娃娃哇哇大哭。 纳凉的老翁急忙上前护住孩子,瞧见对方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一时之间灵机一动,扯开嗓子便喊:“来人呐,郑家村来闹事啦——” 农闲之后常家村中的闲人自然多起来,正愁着无事可以打发时间。血气方刚的年轻汉子们听见这话自然坐不住,赤着膀子就三三两两地往外冲。 以至于郑地主还没走到常家门口,便被常氏的族人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走在前头的郑地主看着汉子们手上拿着这棍棒,气势难免一虚。他也没想到,如今常瑛家中的制香手艺,那可是全村的希望,不少人家为了在常家寻一份工那可是挤破了头。村人们本就对郑家人没什么好感,如今听闻郑地主要来强抢香方,怎么肯让他如意? 故而前来出上一份力的族人是源源不断,好似百川汇流,争相朝此处赶来。甚至常瑛听见动静,依旧是挤了半天才从人群中挤出来。 为首的几个中年汉子见着她来,急忙着急地一皱眉:“阿瑛,这种闹事的人交给叔就行了。你小孩子家家的,快躲开,免得受了伤……” 身着鹅黄衣衫的小姑娘不慌不忙地弯起眼睛一笑,谢过了这群热心的叔伯:“阿叔不必为我担心,既然人家已经找上了门,总得叫我听听来人何意?” 她的肤色最近养回来了不少,由内而外地透出白皙红润。原本尖得可怜的下巴也添了些许圆润,更好似一个瓷娃娃一般,瞧起来万般无害。 可惜她背在身上的那把大柴刀,到底让躲在人群中的常大牛忍不住一缩脑袋,心中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这个小魔星那日一刀把他劈晕的惨痛。 有了上次的教训,他受够了连日以来都在村子里人人喊打的日子,而今如何敢出头道出那小魔星的真面目?只得做出一副鹌鹑模样,听那郑地主扬声开口。 “诸位,我郑家来此,并不是想要闹事。”郑地主不敢再朝前走,只得盯紧了眼前的小姑娘,生怕她跑了一般,“正相反,我是来跟你们做生意。” “听闻常家在赵秀才的遗卷中寻到了一则香方,这样吧,我出十两银子,你把香方卖与我郑家经营可好?” 嘶——十两银! 在场的许多村人并不识数,只晓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数目,听见这番话吓得一时间不敢作声。 “郑老爷好算盘。”众人纷纷匿声之际,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自身后传出,引得一颗颗脑袋齐刷刷地回望。 少年隽秀如竹的身影拨开人群,渐渐显出身影来。 出声之人,正是赵恪。 身姿笔挺的少年抬步上前,不慌不忙地扬声与郑地主对上:“如意楼的徐掌柜每过旬日便来收一次货,一次便是一两银。如此算下来不过百日,常家便可挣得十两银。如此长久下去,必能造福一族。您如今张口便做贱价强买了去,岂不是仗势欺人?” 少年清朗的声音字字清楚明白,三言两语之间便把利害挑明,让方才一下子被十两雪花银镇住的众人再次恢复了清醒。 是啊,留住香方,不仅常家区区百日便可挣得十两钱,村中族人亦可通过在常家做工挣上一笔钱补贴家用。若是被那郑地主买了过去,岂不是又断了大家一条活路,此后又要敢怒不敢言地受他盘剥? “阿瑛,不能卖啊……” “是啊常家丫头,他家分明不安好心!” “对对对,你不要怕,叔伯们必定护着你……” 沸沸扬扬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众人纷纷把目光集中在小姑娘的脸上,生怕她一时害怕,答应了郑地主这个恶霸。 随着郑地主前来的几个郑氏族人瞧见这场面早生退意,纷纷缩在郑地主身后偷偷拭汗。 若不是为了郑家几个钱,谁肯来丢这一趟脸? 眼看事情的发展越发出乎意料,还没等常瑛开口,常家各支的村人便自发地团结在了一起,瞪着眼睛要把郑地主赶出去。 小姑娘无奈地摊手,对着脸色奇差的郑地主挑眉:“您也瞧见了,而今不是我一人不愿卖这方子,而是我常氏全族都指着这方子谋生。” “若您肯好商好量地走,我们自是欢送,若是您要强买强卖……”她缓缓抽出背上那把宽柄柴刀,刺目的寒光照得郑地主眼前一花,“我们亦有刀枪棍棒相迎。” 身后的常家族人适时地齐齐进了一步,两方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到了极点。 “……五叔,咱们走罢……”郑氏的青年们本就不占理,又到了别人家的地界,实在是不想为了郑地主惹出大是非,与郑地主稍稍亲近些的子侄们便忍不住悄声提醒。 郑地主气得脸上的肥肉都扭曲了,狰狞着一张发福过度的脸,表情恨不得一口把那常家丫头给吃了。 若是平日里他哪能忍得下这口气,早就把桌上的物件摔个粉碎才解气。可他不傻,环视一圈齐心协力的常家人,也知道此事闹下去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只得狠狠地一甩袖子,抬手挤开围观的人群,头也不回地朝着郑家村的方向去了。 身后层层叠叠的常氏族人发出一阵阵胜利的欢呼,惹得匆匆赶过来的里长郑武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七月微凉的天气里他仍旧跑得满脸是汗,总算在一场冲突消弭的尾巴上赶到了现场。 乍一眼瞧见的,就是人群中央那拿着一把大柴刀的常家姑娘。 小姑娘瘦瘦弱弱,身量未足,竟也被逼得不得不拿起了刀? 常武顿时生气起来,来不及喘匀呼吸便上前询问这姑娘可有吓着:“阿瑛,郑地主来闹事,你可有吃亏?” “放心吧武叔,没呢。”小姑娘回以他乖巧的一笑,“有诸位叔伯护着,再凶的豺狼也不敢生什么事端。” “好好好……”常武连声称好,欣慰地拍了拍几个后生的肩,“你们做得对,我常氏不愿惹事,可也从不怕事。” 汉子们大多不善言辞,少有听过这般的夸奖,纷纷不好意思地挠起头来。 他们自发而来,事情了结之后也不求什么回报,在常瑛的连声道谢声中纷纷散去,好似骄傲的大公鸡一般。 有了今日这等与郑扒皮斗智斗勇的事情可以夸口,他们能足足地跟婆娘孩子讲上三年! 眼看人群纷纷离去,原本热热闹闹地小径之上只剩下常瑛与赵恪两个半大孩子,常武便也不再多说,拍拍衣襟就要送二人回家。 常家那破旧的院门显然形同虚设,隔着那稀稀拉拉的篱笆墙便能瞧见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 常瑛上前一步开了门,把这位有些呆怔的长辈让进去,借着倒水的机会打断了他的若有所思:“武叔,你在看什么呢?” “额……没什么……”常武干咳一声,随即问道,“你家爹娘呢?” “阿爹与二哥前去县城缴纳税粮,阿娘跟着刘婶子她们去了后山抢收花材。武叔,有什么不妥之处吗?”小姑娘有些奇怪。 夏收之后农家晒好粮食总要分出二成押去县城,充作每年赋税。常家因为制香耽搁了不少日子,实在是不能再拖,今日一大早常父便早早带着常安去了县城。 至于吴氏便更不用多说,自家好容易得了个挣钱的路子,她是恨不得日夜都待在山上,多采些蔷薇白芷之流。 “那么说,家中便只剩了你一个小丫头跟赵家小子?”常武继续问道。 “嗯嗯,许是那郑家也知晓了这个空子,特地今日上门来堵我……”她虽活了两世,却于某些事情之上生来迟钝,即使常武问到了此处,常瑛满脑子能联想到的,也就是今日同郑地主打架一事。 倒是她身侧一直安静无声的赵恪一下便听出了常武这话的关窍,他抬眼扫过正在一心抱着她那把宝贝柴刀仔细擦拭的常瑛,眸中忽地闪过一丝无奈。 千百句可以解释的话在脑中飞快地游走了一圈,可不知是被什么无名的思绪绊住了脚,少年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了沉默。 “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常武喃喃地感叹道,原本铁面的汉子却有些失落起来。 他早就喜爱常家这个小辈的机灵聪慧,私心里总想着把这姑娘许给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做媳妇,没想到就赵家那小子下山来月余的功夫,便得了常家夫妇的默认? 家中无人的时刻,也放心得留了这两个孩子单独在家? “唉……迟了迟了……”黑面汉子也没了心情喝完那杯水,一边感叹着一边推门离去。 常瑛:……??? 她一头雾水地转过脸向赵恪寻求解惑,却被对方四两拨千斤地避开,从头到脚都显示着无辜。 第 14 章 也是怪她到底对此地的风俗教条了解不深,若是换了旁人必能明白,常武这是心下默认了常父常母愿意留了赵恪做女婿。 当世理学森严,男女大防深入士族之心。纵使常家村这样的穷乡僻壤,未曾婚配的男女们也对彼此私下相见多有避讳。似常家这般坦荡,多半是已许婚配之人,没有这般忌讳。 感叹归感叹,常武也不是那般爱嚼舌根的妇人,回到家中训了自己那憨玩的小子一顿之后,心中总算痛快了不少,跟谁也没有提及此事。 倒是他家那小儿子平白挨了老爹一顿骂,当即苦了脸,提着自己新捉的那一串蛐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七月初七,本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可在常家,却为着另一桩相聚忙活开了。 早早便托人带口信要回家来的常平,今日总算被师傅给了三日假。一身粗布短打的身影伴着暮色,出现在了常家村的小道上。 吴氏本在灶间忙活,听见小童跑过来嚷起“阿平哥哥回来了!”,顿时扔下了手中的烧火棍,穿着围裙便朝村口跑。 常瑛也被她娘这股子激动感染起来,利落地丢下了手中的茉莉花粉,也跑去村口看她那素未蒙面的大哥。 常平做学徒一去便是四年,回家的日子寥寥无几。她也只记得自己这个大哥性子憨厚良善,每每回家都要给小妹带上一块桂花糕,一脸笑意地看着她高高兴兴地捧着礼物同常安显摆。 远远瞧见那熟悉的身影与她的记忆渐渐重叠起来,常瑛倒有些忐忑上前,只仰头望着大哥的身影愣神。 一股熟悉的桂花香味悠悠袭来,呆怔的小姑娘怀里忽地被塞进了一个油纸包。 已经长成的少年个子高高,身材不算壮实,一双眼睛却亮,笑盈盈地对着妹妹:“哝,还是你的桂花糕。” 吴氏欣慰地看着一双儿女,打趣女儿道:“阿瑛,你不是素来最盼着大哥给你带桂花糕吗?这许久不见他,想必馋虫都勾出来了,还不快尝尝?” 小姑娘依言揭开那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那香甜松软的桂花糕。 甜丝丝的味道伴着桂花那清甜的香气,彷佛能甜到人心里去。 她的记忆彷佛又回到从前,她那不着调的师父前去琼州寻香,一去三月未归,把当时那个九岁的女娃娃独自一人留在了常家旧宅。 适时她胆子不大,心惊胆颤地过了几日之后,到底没忍住千里之外朝师父哭诉。那人只好安慰她,道是回来之后一定给她带礼物。 可没想到三个月过去,师父倒是喜滋滋地背了一大包沉香木回来,却根本没想起来所谓礼物那回事。 常瑛自小懂事,并不像寻常小儿一般哭闹,可到底把这件事埋在了心中。如今瞧见常平那块风雨不落的桂花糕,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泛上来,让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眶,隐去眼底那丝泪光。 也好,师父去后,她孑然一身承担起常氏百年的制香基业,多年以来别无半个亲朋。如今却得了这般全心全意记挂着她的亲人,必然不能辜负。 小姑娘并不舍得一气吃完,珍重地把那块桂花糕收起,成了缀在娘亲与大哥身后的小尾巴,一路托着腮看吴氏拉着常平换新衣。 常平无奈地抬高了手任吴氏摆弄,瞧见那衣衫崭新的料子忍不住皱起了眉:“阿娘,妹妹的病不好容易好了,何必破费给我裁衣裳?” 他人在县城,日日都要忙活着在师傅的铺子里做工,过得闭塞。每日一身疲倦之下,并不知晓家中今日发生了何事。 但是依照自己长至十六岁的记忆,他们家中不说揭不开锅,也不富裕到能裁新衣吧? 吴氏也不忙着解释,瞧着大儿子那副怀疑人生的神情笑弯了腰。还好常安没这样卖关子的心思,一气给大哥倒了个干净:“大哥,咱们家如今可不一样了。赵家的阿恪赠予了小妹几张香方,连如意楼的大掌柜都巴巴地上门来收购呢……” “什么?”听这个弟弟讲完原委,常平却越发觉得自己尚在梦中。 这一年三十两银子的进账,便是他那经营一辈子铺子的师傅都未必能做到,而自己那个小妹妹,待在家中,便有人把这么一大笔银子送上门? “如意楼是松阳最气派的两座香料铺子之一,便是县主都有光顾。流连在富家的夫人小姐里,每月的赚头不知道有多少,大哥不必觉得夸张。”小姑娘面色毫无得色,丝毫没有被这一时的银钱迷住了眼。 “小妹,多挣些银钱是好,可也要爱惜身子,你病才刚好,好好养身要紧。”少年肩膀渐渐宽厚,手掌因为常年劳作而生了一层粗糙的老茧,抚在常瑛发顶的感觉让人极为安心。 小姑娘轻轻点头,微不可闻地道了一声好,只觉得自己捧着的那块桂花糕热腾腾,暖人得紧。 见妹妹乖乖应下,常平总算满意地放过了她,转而关心起赵恪:“阿恪,先前赵夫子在时,便有教导我跟二弟识字的恩情。如今香方珍贵,你却愿意赠与我们,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旁的空话我不多说,但若是家中有了余钱,一定不负夫子的遗愿,送你回学堂念书。” 他神色严肃,显然没有半丝玩笑的意味,而是真真正正地把这件事情放在了心里。 作为家中的长子,他的想法与这些日子悄悄为赵恪存钱的常父常母不谋而合。可区别于常父常母对读书一事的本能敬重,他却是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了识字念书的好处。 且不说封侯拜相出仕入阁这样遥不可及的事情,便是他在县城做一个小小的学徒,都因为跟这赵夫子念过两天书,被师傅高看两眼。还有铺子里的那位账房先生,也是因为能写会算在东家面前挺直了腰杆。 瞳色漆黑的少年静静听他说完,唇边牵起一抹笑意,恰似冰雪消弭、暖意融融的春江河畔。 他明白常家众人是真真切切地为他好,想要为自己某一条出路,与记忆中那些纷纷想要上前撕咬父亲的豺狼毫不相同。 可惜,他是再也不必废这笔银钱了…… “大哥,父亲去世之前,我也念过几日书。待得年纪稍长一些,便可以去镇上觅一份账房差事。”赵恪轻轻摇头,“无需再另外破费。” “什么!”常平显然有些出乎意料,“你今岁尚不满十三,便已经开蒙结束了?” “是,父亲三岁便为我开蒙,家中败落之前已进学六年。”为了让这位难得归家的大哥安心,他第一次主动谈及了从前旧事。 “你……阿恪……你是明珠蒙尘啊……” 他师傅聘来的那位账房先生年轻时也曾科考过,便常常那这些陈年旧事在跑堂的小伙计之间夸口。 据他所说,圣人亦是年十又五方才志学,而今的学子多十二三岁入学,十五六岁能把四书五经读个明白便是不错。 赵恪三岁便有定性念书习字,一坚持便是六年,若是生在富贵人家里,不知道该有多好的前程! 叹息归叹息,他不过也只是一个小小的跑堂学徒,哪里能想到金榜题名那么远?心下唯有越发坚定地想要给这孩子攒钱,有了银钱,方才好说。 三日的时光眨眼逝去,常瑛难得天不亮便起身,小尾巴似得跟在常平身后,想要借着前去县城采购香料的机会送一送常平。 吴氏本担心大儿子的师傅不好相与,生怕闺女贸然相送惹得人家掌柜不快。可得了常瑛再三保证不会被铺子掌柜瞧见之后,也只得同意她与赵恪一同前去。 牛车吱呀吱呀地转动了近两个时辰之后,赶车的老翁长吁一声,停在了不远处的城门跟儿上。 两个半大孩子悄悄缀在常平身后,直到常平熟练地沿着东市的长街进入一间挂着货铺招牌的杂货铺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第 15 章 方才偶然瞥见一眼的掌柜见着常平虽板着脸瞧不出什么表情,可也不似凶恶之人,大哥留在此处常瑛便还算心安。 小姑娘摸摸怀中的钱袋,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铺子,与赵恪慢吞吞地登上了一家药材铺子的大门。 随着如意楼的供货需求越来越大,以及常家村后山应季的花木愈来愈少,如从前那般仅仅制作几种原料极为简单的香品已然是不能长久的。 居安思危之下,她除却送一送大哥之外,今日还特地带了银钱,打算前去药材铺子买上几种可以入香的急需药材。 自然,她也不指望这小小县城的药材铺子中应有尽有,采购了几种较为常见的辛夷、茯苓、甘松之后。小姑娘脚底转了个弯,直奔如意楼而去。 她上门来的极为突然,店中当值的伙计并不识得她的面孔,见着有客人上门,急忙甩去脸上的困意,热情招待起来:“姑娘,可有想要的香品,小的拿给您瞧瞧?” 常瑛不动声色:“近日新上的白芷面脂和雀头香篆可有?” “哎呦,您可是个中行家呀。”伙计倒也不奇怪有人来问这几种香,牟足了力气吹捧这姑娘,“这两种香品皆是我们掌柜寻大师制得,如今松阳县城的不少太太小姐们都念着呢。” “哦?那作价几何?” “白芷面脂诚惠一百三十文,上好的雀头香篆也不过是二百文。姑娘,您可算是来着了……” “咳咳咳——” 一阵急促地咳嗽忽地打断伙计的滔滔不绝,他回身一看,正正好瞧见自家的大掌柜咳得脸红脖子粗,两只眼睛好似抽筋一般拼命眨动。 徐掌柜一口老血梗在喉间,仿佛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制止这个憨憨伙计: 别说了…… 伙计不解地停下了嘴,好歹顾忌着这份饭碗,没有继续踩着大掌柜的雷区反复横跳。 徐掌柜一张脸笑得僵硬,在伙计震惊地眼神中,带着些心虚朝那小姑娘一拱手,赔罪道:“我的小姑奶奶,您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为何要说?”常瑛恍若不解,没有接他的话茬,“我瞧着如意楼的伙计招待的极好,真不愧是全松阳首屈一指的香坊。” “您哪里的话。”徐掌柜自知理亏,“还是要感谢姑娘愿意解围,给如意楼添了不少新鲜玩意儿。” 他前去常家收购的白芷面脂不过十五文一匣,雀头香篆也只要二十文一方。而到了这如意楼,摇身一变,价格竟然差点翻了十倍! 若是这姑娘不知道还好说,可他万万没想到,人家竟然忽地找上了门,那么快便抓了个现成。 思及她那不饶人的性子,徐掌柜的两撇山羊胡子都要耷拉了下来,张口欲辩,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常瑛自觉到了火候,倒也没有进一步咄咄逼人。她虽然对如意楼这般压价进货高价售出的行为有所不满,却也早有预料。 因着她手中的银钱不过是区区几两银子,在徐掌柜面前着实不值得放在眼里。今日来此也并没有同如意楼决裂的意思,而是…… 看中了这间香铺之中的各色香材。 积年积累下来,如意楼的库房之中自然堆放了层层叠叠的箱笼。 徐掌柜不情愿地打开库房之外的铜锁之后,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烈的香材味道。 山羊胡子的老头心疼地心肝儿直颤,可自家理亏在前,又被人撞破在后,也只得忍痛答应了这丫头,许她得以在库房之中挑选三种香料。 小姑娘兜兜转转地谋划了半天,自然对自己所要选择的香料成竹在胸。自那琳琅满目的箱笼之中辨认了一番之后,准确地寻到了自己所需的香料。 分别是一块光滑细腻的白檀木,并上一块铜钱大小的麝香。 这两种香料别看个头不大,却是数一数二地难得。若非这姑娘极有分寸地只取少量,徐掌柜早就忍不住把人按住了。 正待他肉疼地不知常瑛还要再取什么名贵香料时,小姑娘却忽然被一包圆润润、胖乎乎的不知名种子吸引了注意。 徐掌柜见她拿起这个也算是松了一口气,急忙上前介绍道:“这是去岁随着漕帮带回来的一包种子,据传是来自西极之地,奈何问遍铺子中的老师傅也无人识得,便就此搁置下来。” “若是常姑娘喜欢,便拿去种着玩儿吧。” 这东西虽说是个稀奇玩意儿,奈何此地根本种不活,也瞧不出甚么入香价值,拿去打发她,徐掌柜可是一点也不心疼。 常瑛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圈,随手颠一颠那小小的一包种子,朝着徐掌柜笑道:“那成,我便选它。” 寻常人或许不知这是何物,可得益于前世见闻,她却十分肯定地知道,这是生长于万里之外的一种著名香材——乳香树。 前世便利的交通之下,要寻一棵正在产香的乳香树也是不易,没想到如今在这小小松阳,竟然意外得到了一包乳香种子。 小姑娘前世能守得十数年的寂寞坚守师父留下的常家传承,本就是视香如命之人,如今有希望通过着小小的一份种子采到那独一份的熏陆香,怎么能不叫她心喜呢? 匆匆抱着那三种来之不易的香料出门,小姑娘与山羊胡子的老头都像是怕对方反悔似的,一个想要快步离开,一个恨不得立刻把人送出去。 仓促之下难免出错,埋头行走的二人乍一抬眼,旁边湖绿衣衫的女子忽地冲上前来。常瑛躲无可躲,眼看便要一头与对方撞上。 她无可奈何地闭紧了眼,下意识地死死护住怀中的香料—— 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一双手及时地拖住她的胳膊,千钧一发之际把她拉了回来。 乍然落入视线的,是赵恪紧抿的唇角。 少年平素虽不喜多言,示人的面目倒也温和。可此时的脸上,却是添上了一抹少见的愠色。 上前一步把常瑛挡在身后,他墨色的眸子盯紧了眼前的绿罗裙女子。 那人十五六岁,双丫髻上的银饰亮闪闪地左右晃荡,却没有半丝想要为自己冲撞之举道歉的意思,反倒是自顾自地热络道:“小豆芽菜,是你啊!” 第 16 章 这番做派倒叫常瑛记起来,眼前这人是谁。 正是那日坐着青蓬马车招摇过市,买走了她最后两张茉莉香帕的女子。 她心下正诧异,却没想到方才一心把她送出门的徐掌柜冲着那姑娘谄媚一笑,乐呵呵地转了个方向热情招待人家起来:“绿芜姑娘,今日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那绿罗裙的姑娘显然极为熟练地晓得如何狐假虎威,抬着下巴道:“那自然是受了县主身旁几位姐姐的托,来如意楼寻些好香料。” “是是是,谁不知咱们绿芜姑娘眼光好……”山羊胡子的老头知道这姑娘的性子,弯着腰陪笑。 可惜绿芜显然是听惯了吹捧,连个话也没回他,反倒是再次冲着常瑛问道:“小丫头,本姑娘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答?” 二人你来我往的几句话,倒是让常瑛心下原本的猜测证实出来:这绿裙姑娘衣着打扮,果然是大户人家的丫头。 并且观其行事的张扬做派,出自食邑在此的高阳县主府倒也不足为奇。 她压下心中的思绪,低头答道:“民女得徐掌柜赏识,前来送香罢了。” “哦?”绿芜一张小嘴巴拉巴拉快得很,“那日瞧见你还是高高瘦瘦的两腿泥,不想这一两月的功夫竟也巴结上徐老头,出入起东市来了?” 她言语之间难免透露傲慢,与头上那以示身份的双丫髻极不相称。 可怜徐掌柜迎来送往几十年,一时竟也被她噎住,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常瑛从来都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主儿。此时不过是强行忍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却再也懒得回她的话。 “话说回来,上次本姑娘在西市买你家的茉莉帕子倒还算好用……”绿芜刻意地停顿了几下。 若是徐掌柜便早早揣摩了她的心意,忙不迭地送上了帕子孝敬这位姑娘,可惜常瑛懒得敷衍,拱一拱手只当是告辞:“谢姑娘夸奖,姑娘想要去买便是。” “你……!”眼睁睁地看着二人头也不回地走远,绿芜气得小脸一阵扭曲,还不知该如何在如意楼中发作。 可惜常瑛虽上次不愿理她,却绝不肯一而再地任由她狐假虎威。此时与赵恪并肩朝着常家村回去,早把绿芜抛在了脑后。 * 如意楼的青蓬马车照旧是十日一来,风雨不落地朝常家村跑。 常家的制香营生也做的愈发红火,眼看吴氏那藏钱的小匣子,都快要装不下那一串串的铜钱与银灿灿的银角子。 还是常瑛见着她娘捧着钱匣子发愁,这才寻了木匠来,给吴氏重新做了个大上几号的樟木匣子。又去县城唯一的一家钱庄,把那散碎银子与铜钱一并换成五两一个的银元宝才算完。 此时悄悄地捧出那红漆的樟木匣子一瞧,竟有了五个圆圆胖胖的小元宝,喜得吴氏捧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常瑛一边守着炉子等那香喷喷的烤红薯,一边思绪飞快地计算了一遍自家现有的银钱。 除开那五个小元宝不说,其余的散碎银子与铜钱合在一处,约莫值当十两银子。如此算来,自家这短短三个月,便攒了三十五两银。 眼下正是九月金秋,若是过几日便寻来村中的泥瓦匠给常家建新房,想必不等天气彻底入冬,自家便可以住上亮堂又暖和的青砖大瓦房,再也不用担忧这三间小茅屋会不会一觉醒来被风卷跑。 小姑娘越想越高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任由炉火把自己的小脸蛋烤得红扑扑。 寻常农家建房不过七八两银钱便足够,可常家憋着一口气要比照着里长家建起三进的青砖大瓦房,需要的银子自然要成倍翻涨,只怕要二十两勉强受住。 故而把这钱一气攒到了今天,终于能够动工了。 炉火中的红薯哔剥哔剥地响了两声,香甜的气息愈发浓烈,常瑛眸光一亮,灵巧地拿起棍子把那烤好的红薯拨出来,喜滋滋地捧出去找赵恪分。 没想到乍一出门,她灵敏的耳尖便捕捉到熟悉的车马声,如意楼那辆熟悉的青蓬马车一路顺着那枯黄的小径疾驰而来,颇有几分火烧屁股的姿态。 今日并非如意楼前来取货的日子…… 常瑛心下疑惑,随手把那热腾腾的烤红薯塞到赵恪手里,出门去迎那飞奔过来的马车。 车马带来的冲劲还没缓住,山羊胡子的老头便急冲冲地跳下来,看着常瑛的眼神彷佛是看到救星一般。 “常姑娘,老朽可算是找到你了!”他一边捂着自己险些被闪到的一把老腰,一边耷拉着一张满是褶子的脸,仿佛要哭出来。 “不好了,不好了,如意楼要遭难啊……”徐掌柜显然慌张得紧,六神无主起来。 “怎么回事?”常瑛皱眉,“你慢慢说。” “绿芜姑娘在县主府闯下大祸,如今正在如意楼哭闹不休呢!” 此事情急,徐掌柜焦急之下语速极快,好似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说了个干净。 那绿芜素来轻狂,虽对县主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巴结得紧,可到了底下难免受人吹捧,日复一日得飘飘然起来。 因着县主爱香,身边的几个丫头皆有样学样,也是日日熏香在身的爱俏之人。把守库房的几个丫头日子久了,便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竟指使绿芜这个轻狂丫头偷盗了一方县主库房之中深藏的香料。 却没想到时运不济,那香料用了小半匣子之后,经年不问这些旧香的县主便忽地吩咐丫头,要库房寻出来给她呈上去。 几人尽皆吓破了胆,慌张之下一气推到了绿芜身上,拿借口搪塞了县主几日之后,要绿芜出门想办法。 那姑娘也是眼睛都快哭瞎了,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半是威胁半是哀求地登上了如意楼的门,道是若徐掌柜帮她,必有重谢,若是不帮,府中她自有几个姐姐,能叫徐掌柜这如意楼再也开不下去。 如意楼是徐家传下来的祖业,是徐掌柜毕生心血所系。眼看着表面风光,其实在勋贵人家的眼中便好似一只蚂蚁一般,连家中得脸的一个大丫头都能给它毁灭性的打击。 常瑛轻松的面色缓缓落下去,神情凝固起来。 唇亡齿寒,徐掌柜这次要是遭了难,她家制香的产出便不得不停滞下来,她娘那些圆圆胖胖的小元宝估计也留不住了。 为今之际,只有设法补上那匣香料的亏空,应付过县主这次查问才好。 至于绿芜…… 小姑娘眸中寒光闪过,眉尾跳出一丝凶戾。 第 17 章 这香料的亏空也正是徐掌柜这次匆匆前来寻她的原因。山羊胡子的老头一早便问过了铺子里的几个老把式,都对这匣来自京中的香料束手无策。勉强制作出来,也与之大相径庭。 事急从权,常瑛当机立断地收拾了几件工具,准备随着徐掌柜去如意楼瞧上一瞧。 “阿瑛!”赵恪隐约把此事听了个大概,却极快地明白了此事的凶险。 若是复刻香料不成,高阳县主追查下来,常瑛岂不是也要被牵连? 他的下颌无意识地绷紧,白净地脸上难掩担忧之色。话虽未说出口,可眼底饱含的,分明是不愿她去的意思。 常瑛撩起车帘,却不容置疑地拒绝了他的请求,语气轻顿,只留下一句:“替我照顾好家中便是。” 那鸦青色的车帘没了支撑,抖了三抖之后终于落下,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里头那个小姑娘的身影。 驾车的伙计长吁一声,熟悉的青蓬马车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常家村的小路上。 赵恪不敢眨眼地注视着那辆马车化作一个墨色的小点,捏紧了拳头。 一回头,看到的是比徐掌柜还六神无主的一家人。 常安的脸上没了往日的笑色,常父常母更好似天塌了一般,只顾得眼巴巴地瞧着赵恪。 少年的肩头愈发沉甸甸,轻声安慰一遍要哭出来的吴氏之后,他迅速在家中交代妥帖,一头扎进赵夫子留下的那一摞旧物之中寻找了片刻,同样沿着那通往县城的小路匆匆而去。 * 却说如意楼那处,常瑛乍一进门,便瞧见内院之中绿芜神色呆怔地坐在锦凳之上,原本丰润的小脸之上满是泪痕。 常瑛无心瞧她那副样子,抬手便取了那匣子闯了大祸的香料来,拿小银勺取了些许放在鼻下仔细辨认。 绿芜张嘴欲语,却被徐掌柜一把按住,唯恐她惊扰了常瑛的思绪。 小银勺之中的粉末状香料呈现粗糙的灰褐色,看起来与如意楼中最为廉价的香粉有种莫名的类似。 可在坐的几人,谁也不敢小觑了它粗劣的外表。只因其香味之复杂幽深,即使经年存放,也好似春日里的娇嫩百花齐齐盛开一般,绽放着旺盛的生命力。 常瑛的眉头越锁越紧,但看外表,连她也对这怪异的香粉毫无头绪。只好拿指尖轻轻捻开其中细小的颗粒,一寸一寸地查看起来。 屋中的众人不自觉地摒住了呼吸,直到常瑛抬手要博山炉时,方才如梦初醒,着急忙慌地递了过去。 袅袅的轻烟缓缓自香炉的孔隙之中逸散出来,在空气中自由自在地打着卷上扬,又无声无息地隐去了身形,幻化出满室浓烈的花香。 沐浴在这徐徐的香气之中,众人皆觉得身轻体畅,可是偏偏说不清道不明那飘渺不定的味道。 常瑛静静闭上了眼睛,用因视觉闭塞而愈加通敏的嗅觉再次仔细查探了一番。 脑海中的千百种香料极快地掠过,她尝试着组了几种,却始终看不破其中的瓶颈。 不对,不对…… 此香气味如此复杂,绝对不是几种香材的简单调配! 失败了数次之后,一眨灵光好似电光石火一般自她心中闪过。 小姑娘猝地睁眼,急急地取来纸笔,与其上挥毫落墨,奋笔疾书起来。 【沉香二两、酒渍白檀二两、丁香二两、龙脑一分、麝香一分……】 最最重要的,是她斟酌了半晌,方才落笔的一味特殊材料。 ——降真香。 制香一道为防止香料气味驳杂污浊不好掌控,素来惯用初初加工过后的香材调制香料,以求香气自然纯净。可这匣子无名香料的制作者显然是个中大成,妙手偶得之间,便难住了一众老把式。 他在其中大胆使用了气味复杂成品降真香,偏偏又把分寸拿捏得极好,与其余几种天然香材搭配的浑然天成,让人丝毫瞧不出其中的关窍。 只一味加入未曾调配的天然香材,可不就是照猫画虎,总也不成吗? 徐掌柜难掩好奇地探头过来查看,瞧见着石破天惊地一味降真香顿时呆住,这些年在香料中打转的脑子一时之间竟也有些转不动。 以成香再入香谱,这能成吗? 常瑛没有着急朝他解释,取走徐掌柜寻来的材料之后,便埋头扎进了如意楼的制香作坊,手下的动作飞快。 除开方才提到的几种香材要细细研磨成粉之外,还需黄甘菊与玄参共同投入槐花蜜之中,隔水蒸煮半日。 滤去那软软发胀的香材之后,再取白梅二十个,焯入三遍滚水去除灰尘与杂质,放入熬制好的熟蜜之中研磨至米粒大小,拌入那久久等待的香末即成。 …… 待到她疲惫地捶着酸痛的腰出门,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徐掌柜打着一盏要死不活的风灯等在门口,等她等得望眼欲穿。 好容易见着了常瑛出门,他却有些近乡情更怯的意味,悄悄打量着这位姑娘的神色不敢上前。 “老徐,你这是什么表情?”重负卸下了一半,常瑛缓出一口气来,倒开始有了兴致去打趣这个山羊胡子的老头来。 “诶呦,我的小姑奶奶,我这不是千盼万盼地等着您出来嘛。”徐掌柜再次偷睨了一遍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那香……” 一方小巧的檀木盒子被常瑛自身后摸出来,随意地塞到了徐掌柜的手里。小姑娘挥挥手,深藏功与名地打算回去睡觉。 她年纪还小,若是睡眠不足,可是十分影响长个子。 徐掌柜捧着那新鲜出炉的盒子站在原地,一时间一双老手抖个不停。好容易打开那精巧的铜扣,一阵奇香扑鼻而来,正正好与那县主府的香料差不离! “常姑娘,常姑娘……”老头喜得山羊胡子都要翘起来,急忙快步上前,跟上常瑛的背影,想要把人留住:“多谢姑娘肯施予援手。” “今日天色已晚,您留在如意楼中住下可好?我这就命伙计收拾屋子!” 小姑娘抬头望了望那高悬的月色,眼下的时辰无疑不早。徐掌柜担惊受怕了一天,常瑛也实在不想再劳动这老头备上车送自己回去,便也应下。 在如意楼中和衣而卧,就此凑合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送去依照原样送去县主府满满一盒香料,绿芜抱着那盒子又哭又笑。 眼看日上竿头县主府那边依旧一片平静,如意楼中的众人总算是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正打算拴马备车送这常家的小姑奶奶回去之时,大开的门脸上忽地上门两个持刀壮汉。 二人尽皆穿着制式相同的利落缺胯袍,足蹬一双便于行走的皂色短靴,腰间跨着的长刀走动间便透出一股煞气,显然是见过血的私兵或是军吏。 见着来人直奔自己而来,如意楼中的客人纷纷做鸟兽散状,吓得徐掌柜险些没有两眼一翻晕过去。 可二人显然没有那么好打发,大步跨过来亮出一方黑漆漆的令牌之后,没什么感情道:“昨日制作香料送往县主府的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 18 章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首辅大人是我童养夫最新章节、首辅大人是我童养夫燕歌行、首辅大人是我童养夫全文阅读、首辅大人是我童养夫txt下载、首辅大人是我童养夫免费阅读、首辅大人是我童养夫 燕歌行 、、 第 19 章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首辅大人是我童养夫最新章节、首辅大人是我童养夫燕歌行、首辅大人是我童养夫全文阅读、首辅大人是我童养夫txt下载、首辅大人是我童养夫免费阅读、首辅大人是我童养夫 燕歌行 、、 第 20 章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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