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罪案调查组·2》 一 一 天刚蒙蒙亮,面色憔悴的隗国安已经蹲坐在售楼部前,一口一口地抽着闷烟。他右手紧紧地攥着一张圆形纸片,手心流出的汗渍把纸片上的数字浸染得无法辨认。好在他前面的妇女一直念叨着8号,他才知晓手里的顺序是9号。 隗国安今年五十有四,老婆祁梅小他4岁,没有稳定工作,在他们结婚的头十年,家里所有开销,全靠他一人勉强支撑。雪上加霜的是,两人的父母陆续患上了重病,打从他改行当了警察,便开始不断地连轴值班,可以说,在家里头几乎见不到他的影子。而妻子祁梅为了在医院照顾四老,也时常有家不归,说是家,其实对夫妻俩来说,更像个摆设。聚少离多的生活,导致隗国安三十多岁才有了儿子隗阳。 在派出所做了一辈子民警,隗国安经常嘲笑自己碌碌无为,唯独这个儿子是他人生的骄傲。 六年前,隗阳以绝对的高分考进了一所名列前茅的985院校,四年后,他回到省城,在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工作,随他而来的还有他的大学同学兼女友林晓晓。大学期间,两人已经有了四年的感情基础,工作稳定后,隗阳自然而然地就有了先成家再立业的打算。 既然父母健在,那么儿子成家的前提必须要有个自己的小窝,但省城动辄几万元一平方米的房价让隗国安无力承担,他也劝过儿子,希望儿子能趁年轻多打拼一番事业,感情稳定的情况下,婚姻大事也不急于一时。 隗阳生在这个家庭,怎么会不知道父母的难处?之后也就没听他提起,直到有一天,隗国安发现妻子在卧室独自抹泪,他这才知道儿子的处境…… 大年二十八,隗阳打来电话,说大年三十加班,要初六以后才能回家团聚。 祁梅寻思距离省城也不过百十公里,为了让儿子在年关吃到“家的味道”,她精心准备了最拿手的豆圆和炸鱼,亲自给儿子送了过去。可刚走到儿子租住的小区,她就撞见了这辈子永远无法释怀的一幕—— 单元楼前,隗阳卑躬屈膝,林晓晓站在他身边不停安慰着,另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妇女则双手掐腰地说道:“隗阳,我也知道你是个上进的孩子,但也希望你能理解作为母亲的苦衷。我含辛茹苦将晓晓养大,付出毕生心血,她本来可以在北京有一份体面的生活,但为了你,她毅然决然来到这座毫无发展的城市。阿姨也不阻止你们谈恋爱,可作为过来人,阿姨还是要把丑话说在前面。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没有经济基础的婚姻不会长久,阿姨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不会拿晓晓的青春去赌你的未来是否成功,如果你真爱晓晓,就要想尽一切办法给她一个家,而不是让她一辈子租住在这堆满垃圾的破小区里!还有一句话,阿姨不知道说出来到底对不对,近的咱不说,就算百万年前的远古社会,也只有强者才配有交配权!” 祁梅认出她就是林晓晓的母亲楚丽,在儿子的手机里,祁梅见过未来亲家的照片,也听说过这位女强人的种种事迹。 楚丽早年离异,独自一人把林晓晓带大。虽说家里没男人,但她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给女儿撑起了一个未来。两人素未谋面,但祁梅却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女人,她也曾多次想拜访一下亲家母,但都被儿子以各种理由拒绝。 此情此景就在眼前,祁梅哪儿能猜不出?儿子的闪烁其词,无非因为没有房子,女友的母亲对他万分不满,所以不敢让两方家长碰面,怕引发矛盾罢了。 都是为人父母,换位思考,祁梅完全能体会楚丽的心情。可看着脸憋得通红的隗阳,她也感到万分难堪!她低头,看着竹筐中摞得整整齐齐的豆圆和炸鱼,突然觉得,这些精心烹饪的食材是那么廉价,虽然用尽心思,可在亲家母面前,房子才是儿子抬起头的底气。 她曾在书上看过这么一句话:“父母的高度决定子女的高度!”偏偏她和丈夫都是平凡家庭出身,可怜儿子虽然优秀,但对于儿子的未来,他们却帮不上任何忙。祁梅也没办法责怪隗国安,她没有收入,赡养四老已挤干了丈夫的全部收入。若不是为了多拿点加班工资,隗国安也不会一辈子趴在派出所不挪窝了。可几百万的房价,每天都在以惊人的速度上涨,他俩就算不吃不喝,也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这样下去,儿子永远不会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靠着一个月仅一万元的薪水,就算儿子再省吃俭用,没个几十年,也攒不到首付。 祁梅没敢走过去,带着东西回了家。可是她却不停地想着儿子无能为力的表情,大年三十的晚上,她对着满桌残羹冷炙泣不成声…… 隗国安逼着祁梅道出实情,他这才知道,儿子要买房,并不是想给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为了留住爱人,儿子已无路可走,他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到父母身上。 屋外爆竹连连,到处充满喜庆的节日气氛,可隗国安却把自己关在屋中,彻夜未眠。 回头看看这些年,不管在谁面前,儿子都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他下定了决心,房子一定要买,不管怎样,他也要让儿子抬头挺胸一次! 早上7点,在售楼部门前蹲了一夜的隗国安,拨通了儿子的手机,电话那边声音嘈杂,时不时还会传来公交车报站的声响,他看了下时间,推算儿子应该刚上早班车。 隗阳有些惊讶,父亲最近被调进了什么专案组,从那以后,就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个时间来电,很是少见。“爸,你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你在八里庙站下,然后来滟澜山售楼部一趟。” 隗阳狐疑。“爸,我这着急上班呢,去那儿干什么?” 隗国安不快地命令道:“臭小子别废话,我手机快没电了,你抓紧点时间,9点钟就开盘,赶紧过来!” 话还没说完,隗国安那部充话费送的手机就自动熄了屏。他捏了捏手中的号牌,像个参加面试的学生,紧张又兴奋地向前张望。 晟地滟澜山是帝铂集团旗下的楼盘,地理位置优越,还是重点学区,房源十分抢手。他翻遍了所有楼盘信息,也只有这个盘可以打出五星好评。要是按正常渠道,他绝对拿不到号头,好在有嬴亮的师兄韩阳出面协调,他才能如愿以偿,可以说隗国安对韩阳是感恩戴德也不为过了! 半小时后,隗阳背着单肩包一路小跑着挤进人群。隗国安站在台阶上踮起脚四处张望,当望见一身黑色运动装的儿子时,他卖力地挥动起双手。 “这里,这里!” 隗阳寻声跑了过来,喘着气说:“爸,你在这儿干什么?” 隗国安把手一背,故意把号牌藏在身后。“嗯!我儿子最近瞧着精神了不少!是不是又加薪了?” 父子俩感情一直很好,隗阳笑着挠头。“还行,手头的项目做完,估计会升一级!不过薪水也加不了多少!” 隗国安眼神柔和了许多。“晓晓……最近怎么样?” “也还行。爸,你和妈照顾好自己身体就行,不用担心我们,其实结婚的事,我俩准备再往后放一放!”隗阳搓搓手,脸上有几分尴尬。 隗国安立马打断:“不能放,绝对不能放!咱不能让人丫头等太久不是?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他把那张已褪色的号牌塞进儿子手里。 “这个是?”卡片做得有些粗糙,隗阳似乎猜到了是什么,但又不敢确定。 隗国安竖起大拇哥朝着身后指了指:“滟澜山小区的号头,第9号!” 隗阳大惊失色:“不是,爸!你手里拿的真是滟澜山的号头?这可是……可是有钱都搞不到啊!这还很靠前呢!” 隗国安左右看看,附在儿子耳边小声说:“千真万确,我可是专门托人从总公司找的关系,要不然以这个盘的位置,我就是排一年也排不到!” 看着父亲一脸认真,隗阳依旧将信将疑:“爸,你没拿我寻开心吧?咱家哪儿来的首付钱?” 隗国安咂了一下舌:“这你就别管了,我好不容易从专案组请几天假,特意回来给你办这个事,我哪儿有工夫瞎扯,我问你,爸给你选的楼盘满意不?” 隗阳连连点头。“满意,能不满意吗?省城的黄金地段,我和晓晓都来看过好几次了!” 隗国安笑嘻嘻道:“那就行了,我那个熟人还给我们打了个折!总价便宜了十多万呢!我相中了一套90平方米的,三楼东户,采光极佳,以后我的胖孙子啊,绝对不会缺钙!” 听着父亲滔滔不绝,隗阳把他拉到一边:“爸,我和晓晓现在手头还没有多少余钱,这首付怎么也得八九十万吧……” 隗国安拍拍儿子的肩,“这个不用你操心,咱先把房子定下来。一个月后我就把首付给你补齐。剩下的房款用你和晓晓的公积金也差不多能应付,这房产证就写你和晓晓的名字,就这么定了。” 隗阳有些不可思议:“爸,你从哪儿弄这么多钱?那是八九十万,不是八九十元,你一个公务员哪儿来那么多钱……” “你放心,你老爸是警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老爸也不瞒你了,最近有个大买主看上了老爸的画,他准备把我的画都包圆了,钱的事不是问题,你就放心地花吧!” 听到这里,隗阳瞬间卸下了心理负担,他一把抱住父亲,兴奋地喊道:“谢谢老爸!谢谢老爸!” 开了后门的结果就是万事顺利,隗阳如愿选到了心仪的楼层。可就在售楼小姐打印合同的间隙,吕瀚海扶着门框,气喘吁吁走进了售楼部。 “老鬼,我可算找到你了!你手机怎么又关机了?” 隗国安一脸不悦地说:“当着孩子的面,能不能不要喊我外号?” 隗阳很识大体,发现是父亲的同事,他主动伸出了右手:“叔,您好!” 吕瀚海笑眯眯地迎了上去,握着手就胡诌上了。“乖乖,大侄子真是一表人才,跟他爸比,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别扯那些没用的!”隗国安一把将他薅到一边,小声道,“找我干吗?又来活儿了?” 吕瀚海有些无奈。“不然呢?我用这么着急吗?人都到齐了,就差您老先生一个人了!” 隗国安有些烦躁地问:“又是什么案子?” 吕瀚海两手一摊,“我就一司机,你问我就是问错了人了。不过展护卫可是下了口谕,让你立刻回专案组,估计吧,怎么也得是个大案子!” 隗国安捶了吕瀚海一记,不爽道:“再大的案子也要等我把这桩事办完!我昨天在这儿猫了一整夜,就是为了给孩子买套房!总得让我看着事情办成吧!” 吕瀚海怎么会不知道给儿子买房是头等大事?他也是一乐。“老鬼爷们儿,我精神上支持你,什么案子不案子的,大侄子的事最重要,我就权当展护卫在放屁,你忙你的,不碍事,我在一边候着,一会儿车开快点就行。” “隗先生,您的手续办好了,请这边刷卡!”售楼人员朝他们走了过来。 吕瀚海戳了一下身边闷闷不乐的隗国安。“老鬼,是不是找你的!” 他一抬头,对方已把无线pos机拿到了跟前。“先刷10万定金,麻烦一下,您的卡。” 隗国安从贴身口袋中取出银行卡,递给对方。售楼小姐操作娴熟,三下两下,就打出两张pos单。其中一张由购房者留存,另外一张签名后交给房产公司入账。 手续办妥,隗国安把缠得严严实实的资料袋递给儿子,这才出门上了吕瀚海的帕萨特。 他把座椅调到最低,一个“葛优躺”靠在了椅背上,舒坦地伸直腰板:“唉!终于了结了一桩心事!” 吕瀚海把着方向盘,笑道:“你们搞艺术的是不是都喜欢给自己起个艺名!” 隗国安突然有些紧张。“艺名?什么艺名?” “我刚刚看你在pos单上签的是隗磊!傀儡,这个名字不错!” 隗国安哈哈一笑:“你的眼还真尖!” 吕瀚海瞥他一眼:“我说老鬼,我可没有故意窥探你的隐私!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不算啥隐私,你的字写那么大,眼不瞎的都能看到!” 相处了这么久,隗国安完全相信吕瀚海不是故意的,于是拿出早就掰好的说辞:“隗磊是我远方堂兄,你大侄子要买房,我就从他那儿借了点!” 吕瀚海笑着说:“稀罕了,借钱我见的多了,能把银行卡都借出去的,我还是头一回见!你们这亲戚感情够好啊!” 隗国安说:“这年头关系好,除了老婆不能借,就没啥不能借的!” 吕瀚海一乐,来了劲儿。“哎,你别说,我还真听说过借老婆的!” “快说来听听,怎么个借法!”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我记得最少该有十多年了,要说那也真是一桩奇谈……” 二 二 长达三小时的车程,在吕瀚海胡吹乱嗙中很快结束。 帕萨特刚停稳,隗国安就一路小跑直奔会议室。推开厚重的隔音门,一股热浪袭面而来,他看向投影仪……看来这玩意儿已运行了很长时间。 “展队,我这手机突然没电了,不是故意关机的……”隗国安满脸赔笑。 展峰举手打断他,“没关系,这次是现存案件,没那么强的时效性。鬼叔你坐下,我们开始吧!” 隗国安歉意地冲大家点点头,找了个靠桌角的位置坐了下来! “鬼叔,你不在的时候,我和思琪办理了交接手续,专案组已确定接手这起案件,你有没有问题?”展峰又看看隗国安。 隗国安心事已了,现在做什么都爽快,当即笑道:“没问题,我绝对服从组织安排!” “行,那我们现在开始。”展峰让莫思琪把全国地图打在投影幕布上。 地图被放大后,九个蓝色光点在上面不停地闪烁。 “本案是一起系列杀人案,每个点,代表一个案发地!凶手杀完人后,将尸体装入油桶中抛尸路边,作案对象均为男性。从1991年6月至1996年7月,凶手横跨九个省市作案九起。” 莫思琪介绍说:“本案案发后没有及时并案侦查,原因有二:一是由于当年条件落后,消息闭塞;二是受害人的身份迟迟无法核实。而且当年案发后,无人报警,派出所也未收到任何失踪人口的消息,尸体被发现后,警方用尽千方百计,都核实不了死者的身份。” “后期是通过全国y库比对上的吗?”展峰已有了答案。 “没错。起先,办案单位只能将死者面部照片、生物检材逐级报送至公安部物证中心,后来dna技术与人脸识别技术趋于成熟,大部分死者的身份才依靠y基因得以核实,就算是这样,至今还有一人的尸源仍未查清。” 隗国安很是迷惑:“我有点闹不明白,如果一起两起没有报案还能理解,怎么可能发生了九起都没有报警记录?” 司徒蓝嫣举手说:“这个案子我提前看过卷宗,因为死者身份都很特殊!” “身份?什么身份?” “被核实的八个人,均有盗窃前科!” 隗国安皱眉沉吟起来:“专杀小偷?有意思,难不成凶手看武侠小说看多了,在替天行道?” 司徒蓝嫣点点头:“对系列杀人案,国外有很多可以参照的案例。国外专家研究认为,系列杀人可分四种类型,本案嫌疑人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使用相同的作案手段,侵害明确的作案目标,属于典型的使命型。这类凶犯坚信,在他们的一生中,担负着消灭某类人群的使命。” “还有这种科学解释?”隗国安有些惊讶,心理学不是他的领域,这个概念多少让他觉得新鲜。 “犯罪行为是犯罪心理的外化,每种犯罪心理都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形成,它或多或少都与社会、家庭、学校、人格创伤等因素有关。凶手专门针对有盗窃前科的人员下手,具有很明显的报复性。我推测,他的动机有可能来自某种社会矛盾,而这种矛盾并未得到公正地解决,长期压抑的心理积怨是导致案件发生的关键!” 司徒蓝嫣说话期间,隗国安也迅速翻完了卷宗,他小声嘀咕了句:“原来这群货都是油耗子!” “鬼叔,您刚才说什么?”司徒蓝嫣看向他。 隗国安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啊!蓝嫣,我不是故意打断的,只是刚才翻看卷宗时,发现死者的前科都是盗窃柴油,一不小心说秃噜了嘴,你继续,我都听着呢!” 司徒蓝嫣灿烂一笑。“没关系的鬼叔,我说的都是理论性的,实践经验还是您最丰富。这么说,您是不是以前接触过油耗子?扫一眼就知道他们怎么回事了?” 隗国安放下卷宗,喝了口茶,这才老神在在地说道:“我当片警那会儿,辖区有个停车场,曾经接到过货车柴油被盗的报警。这帮人吧,一到晚上就开着小轿车悄悄接近目标,趁司机熟睡,他们就撬开油箱盖,用便携式抽油机将油箱抽干!要是熟练工下手,几分钟就能抽走好几百升!因他们都是在夜间作案,所以司机都戏称他们为油耗子。” 司徒蓝嫣想了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倒是挺贴切的。” 隗国安突然想起什么:“哎?刚才你不是说,作案动机来自某种社会矛盾吗?你们说,这事,会不会是货车司机干的?” “可能性很大!案发地分布多个省市,凶手必须驾车才可完成如此远距离的抛尸行为。装尸油桶尺寸较大,轿车无法承载,符合条件的只有货车!”展峰展示了一下装尸的油桶,看向隗国安,“鬼叔真是一语中的,看来廉颇未老啊!” 进组这么久,隗国安还是第一次主动分析案情,展峰这话里有话,隗国安哪里会不明白,立马笑着打起哈哈。 “哈哈哈,好说好说,光看卷宗就有了眉目,看来是个好兆头啊!” 三 三 每月8号是乐购超市雷打不动的折扣日,到这一天,超市会被挤得水泄不通。展峰最不喜欢凑热闹,他之所以此时来购物,完全是因为距离出勤的时间就剩下不到24小时,他逼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挤进人群! 展峰走到货柜前,把货架上仅剩的六大包成人纸尿布放进购物车。他还想买些熟食当晚餐,可当看到人头攒动的情形,他立刻放弃了这个念头。等待结账的人群把他远远甩在后面,排队的他只能掏出耳机,无限循环一首李宗盛的《爱的代价》。 展峰记得,第一次听这首歌时,还是在十五年前某个雨夜。那时刚从警校毕业的他,独自一人走在幽深的弄堂里,长期对尼古丁的依赖,让他不自主地走到了一家小店旁边,想要买一包烟。 货柜里侧的,是一位身穿校服的高中生。做生意的家庭都是这样,他上学时也常为母亲搭把手炒炒海鲜。 玻璃柜中整齐摆放着各式烟卷,他扫视一眼,用手指在柜面上戳了戳:“来包红双喜。”他的动作幅度很大,可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伸头瞧了瞧,他发现男孩正沉醉在磁带随身听里。 他用手在男孩面前挥了挥,示意要买一包香烟。男孩迅速拔掉耳机:“不好意思老板,您要哪一种?” “红双喜,一包。” 弄堂内人迹寥寥,随身听歌声微弱,传出的那几句歌词却瞬间戳中了他的心……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都难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永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她……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她/偶尔难免会惦记着她/就当她是个老朋友吧/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 “您好,7元! “老板,7元! “老板?” 展峰发了呆,男孩一再呼唤,他才回过神。付完钱,他指了指随身听:“麻烦问下,什么歌?” “李宗盛的《爱的代价》,”少年说,“挺好听的。” 从那天开始,这首歌便陪着展峰无限循环了十五年。 ………… 也不知听了多久,排在他前面的顾客相继走出了超市,直到收银员开口叫人,他才意识到,已经排到他了…… 走出感应区,饥肠辘辘的展峰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来到电梯门前,他突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展峰回过头,看见身穿百褶裙,一副青春靓丽模样的唐紫倩走了过来。她好奇地盯着那几包成人尿不湿:“买这么多,家里有老人要照顾?” 展峰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气氛很是尴尬,唐紫倩识趣地岔开话题:“买这么多不好拿,我来帮你!”说着她把手包甩上肩,很自然地拿过两包,“还挺沉,你的车停在哪里?” 展峰硬着头皮道:“地下车库!” 唐紫倩立马往前走。“走,我帮你拎过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唐紫倩都走远了好几米,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站着干吗?走?!” “哦,来了!”展峰只好定了定神,一路把她带到了自己的吉姆尼前。 “好漂亮的小越野!”唐紫倩看见车子眼睛一亮,“咦?改过?” “自己改的,”展峰打开后备厢,“来,把东西给我就行。” “我说……你这后备厢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都是些什么?”在展峰面前,唐紫倩侧头看了一下敞开口的塑料袋,立刻眉头皱成个川字,“怎么都是挂面和方便面,你天天就吃这个?” “咕咕咕……”一提到吃,展峰的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唐紫倩忽闪着眼睛,扑哧一笑:“你是不是饿了?” 展峰正好转移话题,老实地回答:“嗯,中午没来得及吃饭。” “刚好,我也没吃,我请客!想吃啥?”唐紫倩笑容满面地看着他关上后备厢。 展峰觉得总算逃过一番解释,心情放松下来,微微笑道:“看在你帮我拿东西的分儿上,这顿饭应该我请才对,你想吃啥?” 谁请客对唐紫倩来说都无所谓,关键是和展峰单独在一起,这才是她最想要的结果。生怕展峰反悔似的,她拉开车门一头钻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对窗外的展峰说:“我随便啊,你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唐紫倩说完,目光闪烁地盯着展峰的脸,似乎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 展峰沉思片刻:“我知道有家苍蝇馆子味道很不错,就是卫生条件差了点,你介意吗?” 唐紫倩摇摇头:“不介意,你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我都听你的!” 展峰可不是个木头疙瘩,他心里对唐紫倩最多只有些好感,距离男女朋友还差十万八千里,虽然能感觉到唐紫倩的目光有些灼热,但展峰并没有打算给多余的回应。 吉姆尼的越野性能很棒,在高低不平的柏油路上行驶,丝毫感觉不到丁点颠簸。 车窗外路灯逐渐变得稀少,展峰瞥了一眼还在听广播的唐紫倩,看她好奇地望着路边,展峰微微一笑,心道:“看来心思倒是挺单纯的……” 望着远处闪烁的led灯牌,唐紫倩问道:“是那家许氏餐馆吗?” 展峰放慢了车速。“对,就是那家!” “真偏僻,可门口停了这么多车!看来味道一定很好!”唐紫倩评价道。 “没错,通常这个点很难订到位置。” “没关系,我们可以等一会儿!”唐紫倩看看展峰,她不介意在车里多待会儿。 展峰把车停稳,解开安全带。“不用等,餐馆有个不对外的包间,我们可以在那儿吃。” “你和老板很熟?” “几十年的老交情了。” 推开车门,一股浓重的油烟味就扑鼻而来,展峰有些担心唐紫倩无法适应这种环境,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对方一眼。出乎他意料的是,唐紫倩的脸上竟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愉悦表情。 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的男子发现了他们,笑着迎上来。“峰子!” “许叔!”展峰挥手示意。 “你可好久没来了!” “最近有些忙!”两人快速地拥抱了一下。 “上次和你妈通了个电话,说你又回去上班了?” “是,回去好几个月了。” “就是,早该回去了,你瞧瞧我,自从你婶去世后,我都忙得跟孙子似的,你有那么好的工作,不上班可惜了。” 两人寒暄时,唐紫倩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出声,直到展峰拍拍肚子道明来意时,许叔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人。 他朝唐紫倩瞅了一眼,小声问:“这是……女朋友?” “不,普通朋友。”展峰有些无奈地笑笑。 许叔颇有深意地“哦”了一声。展峰生怕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连忙问:“后堂还有什么菜?” “吃辣吗?” “可以!” “我又没问你,我说人家小姑娘!” 唐紫倩是展峰的常客,她的口味展峰当然知晓。“她也吃辣,正常放就行!” 许叔神秘一笑。“人家的口味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普通朋友呢!行,那我就看着安排了,去楼上等着吧,一会儿就好!” 有些事着实是越描越黑,尤其像他这种大龄未婚青年,很难一两句话解释清楚,展峰放弃解释,招呼唐紫倩上了二楼,许叔动作麻利地端了三个热菜和一碗清汤挂面。唐紫倩看着那碗没有油花的清水面:“你口味这么清淡?” 展峰解释说:“也不是,我晚上习惯吃这个。睡觉会舒服一点。” “这面除了清汤什么都没有,难不成是秘制的?不行,我要尝尝!”唐紫倩舀了一勺面汤送进口中,“咦——就是白水煮面!连盐都没放!这怎么吃?” 展峰从口袋中掏出个纸包,打开后,是一小撮盐巴,他捏了些放入碗中。“要等盐化开,面才可以吃。”他说。 “为什么要这样?”唐紫倩无语地问。 唐紫倩的问话在展峰脑海里不停地重复。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 ………… 这句话仿佛是打开时光机的钥匙,让展峰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幕。 盛夏夜晚虫鸣四起,微弱的烛光在四合院中摇摇曳曳,展峰聚拢双手护住烛光,稍有微风就可能吹灭脆弱的光芒。就算是根火柴,对眼前这个破败不堪的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开支。 烛光下,他把书提前翻到了今天刚学的位置,他的对面,还有一本课本,牛皮纸封皮上,用楷书工整地写着“代数”“林婉”。为了省时间,展峰拿出红笔,在课本上画出了需要讲解的知识点,不一会儿,他身后的脚步声逐渐清晰,生得十分俊俏的女孩从黑暗中走出,她把一碗清水面放在展峰面前:“家里就这个,你凑合吃一点吧。” 那天下午有一节体育课,由于运动过量,晚上他刚翻开书本,便饥饿难耐。林婉听到了展峰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声,她连忙去厨房给他下了一碗清水面。在林婉的一再坚持下,展峰不好推辞,夹起一撮面条送入口中。而就在此时,展峰突然如时间静止般停住了动作。 “怎么了?”林婉问。 “你好像忘记放盐了。” “哦对,我们家都是先煮面,后放盐!”林婉说完从围裙中掏出一小袋盐巴,接着她捏了几粒粗盐,撒在碗中。 “等盐化开,面才可以吃。”她说。 “为什么要这样?”他不解地问…… 回忆与现实在此刻突然重合,又回到了唐紫倩刚提出的那个问题…… “林婉”和展峰异口同声地说:“因为这样可以省盐!” 四 四 晚饭过后,餐馆里已没有几个食客。许叔点了支烟,靠在门口小憩,展峰从他身后走了过来。 “吃完了?”许叔挥去面前的烟雾。 “吃完了。”展峰点点头。 “你朋友呢?” “在楼上喝茶。” 许叔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把烟扔在地上,踩灭了。展峰见他这样,心里有数,果然,许叔指了指饭店旁边的弄堂。“那边没人,咱们去那里说。” 展峰跟在他身后,到了弄堂里,许叔停下脚步。“林婉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 “这都二十多年了,她一个小丫头,能躲到哪里去?”许叔回过头看他。 一听到“林婉”,展峰的心情就无比沉重:“从我开始做警察到现在,我就一直在找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杳无音信。” 许叔的眼神黯淡下来,“你说……我是说假如……林婉会不会已经……” 展峰明白他的意思,“就算死了,最起码也要有具尸首吧!” 许叔叹口气道:“唉!你婶在世的时候,最惦记的就是她。” “我知道,当年要不是你和婶子帮忙,林婉可能连学费都交不起。” 许叔扔掉烟头,狠狠地啐了口唾沫:“话又说回来,就算林婉杀了人,我觉得也情有可原,那个王八蛋简直畜生不如!” 展峰的目光在夜色里闪闪发亮。“其实我也很想搞清楚,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叔不是滋味地缓缓抬头看看展峰,“峰子,你现在是警察,叔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觉得恶人就是罪该万死!林婉虽然杀了人,可她也是被逼无奈的,你说,这件事她到底错在哪里?那个人不该死吗?落到你们警察手里,林婉到头来还是要判死刑。” 这个问题也让展峰手足无措,他的内心同样焦灼。如果纯粹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考虑,他是很想知道林婉的下落的,可面对现实,他更希望林婉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也许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看着食客三三两两结伴而出,许叔又折回店里忙了起来。想起唐紫倩还在二楼,展峰上了楼,可是让他感到疑惑的是,包间里并没有人。只是餐桌上有一张铺开的餐巾纸,上面写着:“有事先走,谢谢款待!”展峰怎么琢磨怎么觉得这句话说得有些过于生分,本想打个电话问一问,是否是自己招待不周,可翻开通讯录,他才恍然意识到,他压根儿就没有唐紫倩的号码。由于那些悲伤的过去,展峰的社交面很窄,工作以外,他一般不会主动索要别人的联系方式。他站在那里盯着手机,有些愣怔。他为什么会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有她的号码?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错觉,似乎已不止一次发生在他与唐紫倩之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与人完全陌生,却似曾相识的情况吗? 吉姆尼在康安家园的小路上颠簸,回到住处一打开房门,展峰又闻到一股难以忍受的骚臭味。 打开灯,一楼卧室的门虚掩着,屋内传来微弱的呼吸声。展峰走到门口,弯腰将大包的东西放在门外,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一只手突然从门缝中伸出,包裹被用力拽了进去。 门内响起愤怒如野兽一般的咆哮,夹杂着一点哭泣的声音。 “我讨厌这种味道,为什么,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他们,是他们害了我,我杀了他们,有什么不对?你说,到底有什么不对?” 屋里,浸满尿液的西装裤扔在地上。高天宇舔着干裂的嘴唇在屋内来回踱步,此时的他,下身只包裹着一条尿不湿。 展峰皱起眉头,“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安静一点,有人听见对你不好。” 高天宇一拳打在木门上,“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为什么你们要逼我,我现在像条狗一样被拴在这栋房子里,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清除那些人渣有什么错?法律?呵呵呵,我知道你又要说这两个字了……” 高天宇背对着门缝站在漏进来的光芒里,微微侧头,眼里露出狼一般的凶光。 “展峰,别跟我说什么法律!法律永远做不到真正的公平,在我的世界里,公平就是以牙还牙!” 听了这番话,展峰又想起了林婉,他没有反驳高天宇的话,而是在门口安静地站了片刻。 “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对的,你随时可以离开。你清楚,我手里现在还没有可以定你罪的证据。如果你告诉我的那些经历是真的,那些人曾经那样对待你,我不会逼你留下……” “可我要你抓到那个站在幕后的人。”高天宇恶狠狠地说,“我要抓住他,杀了他。就像他害死了那些警察一样,我要撕裂他。” “……前提是,我能抓到他。”展峰冷冷地提醒。 “是我跟你,没有我,你抓不到他。”门缝里的高天宇强调。 “没错,是我们。”展峰迟疑片刻,最后还是附和了高天宇。 展峰抬起眼,发现高天宇突然把脸贴在门缝,他朝他伸出猩红的舌头,沙哑地对他说:“展峰,我发现,你开始变了……” 五 五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让吕瀚海起大早赶到专案中心,除了钱,那就只剩下食堂的免费早餐了。 二十个鸡蛋加一碗卤煮,这是他每天的必点“曲目”。酒足饭饱后,吕瀚海揉着肚子,站在门口等他的老搭档隗国安。闲来无事,他四处瞅了瞅,围墙上“公平正义”四个大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道九,想什么呢?”隗国安走了过来。 “我能想什么。” “嘿!我可都注意你老半天了。” 吕瀚海本想打个哈哈,可转念一想,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个把小时,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他问:“哎,我说老鬼,你年纪大,走的路比我过的桥都多,你觉得这世上有没有绝对的公平正义?” 隗国安被问得语塞,他哪儿能想到,平时嬉皮笑脸的吕瀚海,能问出这么有深度的问题。一时之间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反而几天前的那一幕,在他脑海中突然被再度勾起。 ………… 深夜里,美术学院的教学楼内隗国安拨通了那个电话。 “类似的十几幅画都微信发给你了,你不是想要其中的六幅吗?我想好了,我可以把它们都卖给你,但是我急需用钱,要加价!” “哦?你要加多少?”对方的声音听起来颇有兴趣。 “每张加5万,一共90万。我也不是想狮子大开口,就是孩子要结婚,买房就得这个价。” 对方沉吟片刻,“可以,怎么交易?” “先付10万订金,验完货后再付余款。钱还是打到隗磊的那张卡上!” “没问题!” 挂断电话,隗国安却感觉有些忐忑,他知道这是一步险棋,如果这些画里的秘密被发现,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可他别无选择,为了儿子跟女友不劳燕分飞,他也只能铤而走险。 ………… “喂,老鬼,想什么呢?”吕瀚海的嚷嚷声惊醒了他。 “没,没什么!”他表情不自然地随口敷衍。 “得得得,不难为你了,就你那学历,解释这么深奥的问题,确实有些难度!”吕瀚海说着,从他手里抢走烟卷,“抠门,两个人才掏一支!” 隗国安无语。“说我抠,你哪回买过烟?” 吕瀚海已经美滋滋地点上了。“谁让你是正规编制,干一样的活儿,你一个月的工资是我的两倍还拐弯,你不买谁买?” 隗国安好笑道:“少跟我哭穷,你额外的奖金也不少。” 吕瀚海不以为然。“我这是辛苦钱,你那可是旱涝保收!” 两人叼着烟卷,你一言我一语走到外勤车前,才发现其他人早已坐在车上了。吕瀚海连忙丢掉烟卷,提前半小时把车开出了专案中心。 按照案发时间顺序,他们的第一站是zj省的闪洲市。 出发前一天,展峰通过公安部与当地市局取得了联系,本案由分管刑侦的大队长古军负责接待,案件相关的物证,都已准备就绪。 碰面后,古军把专案组领进物证室,在一个专门的保管柜中,展峰取到了油桶、衣物、绳索、柴油等一系列物证。办理完交接手续,展峰说:“能不能请古队给带个路,我们想去案发现场实地看一看。” “咱们可是心有灵犀了。”古军笑道,“我都升到了大队长,这心里却始终放不下这起没破的案子,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提出一起去现场再看一次。” 吕瀚海被丢在了市局的营房里休息,古军亲自驾车,载着专案组四人驶往案发现场。 古大队一边开车一边说:“我们市地处南方,是国内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大部分货物都走水运,除非外来车辆,否则很少会有人走公路。咱们要去的那条省道,一天也跑不了几辆车。” 专案组除了吕瀚海外,最喜欢唠嗑的人莫过于隗国安了,其他人还没开口,他主动接过了话:“古队,能不能说一下当年案发时的情况?” 古军叹气道:“唉!我上班三十多年了,经手了无数个案子,唯独这起案子成了我的心病啊!” 车厢内,大家安静地倾听着古军的讲述。 “1991年6月16日,早上7点我刚到单位,就看到有位放羊老伯蹲在派出所门口。我看他脸色发青,急忙上前询问,他告诉我,早上放羊时,在草地里发现了一个铁皮柴油桶,桶上到处是凹陷,像被撞过很多次。 “他猜油桶可能是从公路上滚落到这儿的。看没人要,他就准备拉回家卖点钱。铁桶很沉,老伯以为里面还装着油,就欣喜若狂,用尽力气把油桶翻了个个。他说桶盖上拧了很多铁丝,老伯砸断铁丝,掀开桶盖,发现里面居然是一具男性尸体,吓个半死,就赶紧过来报案了。 “赶到现场以后,我们搜遍了死者全身,可没找到任何可以查明尸源的线索。那时条件有限,报纸、广播、电视台,一切能利用的手段我们都用了,可忙活了大半年,也没找到线索。” 隗国安说:“确实,哪儿像现在到处都是监控。当年查线索,全靠群众,只要有一个知情人不愿配合,就有可能改变整个侦查方向。” 古军感慨道:“可不是嘛!本案一没目击证人,二连死者是谁都搞不清楚。以那时的条件,根本连个抓手都没有。” 他说着把车停在了应急车道上:“我们到了!” 展峰下了车,站在中心现场环视四周。 “南北走向的双向四车道,水泥路面,可见少许坑洼及柏油补丁痕迹。跟高速公路不同的是,省道限速,车辆行驶缓慢,路中没有修建护栏。省道以西为庄稼地,东侧是一片树林。”展峰走向东边,对比平板电脑上当时的照片,“1991年案发时,公路两旁除了杂草什么都看不见。装尸的油桶是在东侧被发现的。”展峰继续来到路边,“二十八年前,两侧都是荒地,抛尸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凶手只会根据行车方向决定抛尸方位。所以,他应该是由南向北行驶。” 展峰让嬴亮测量了一下,路边防撞护栏高约80厘米,对比当年方位照,护栏材质有所变化,但高度差不多保持不变。 “护栏的顶部并没有脱漆痕迹,”展峰注意到原始现场局部照上的细节,“抛尸时,装尸的油桶未与护栏发生接触。” “死者重78公斤,空桶重21公斤,两者加在一起,接近200斤,能把这么重的东西,抓举到80厘米的高度,没有一定的体力,绝对做不到。”司徒蓝嫣说着来到展峰身边。 走到护栏跟前,展峰仔细观察了一下东侧的地形,坡度很陡,几乎垂直于地面,这或许也是要将护栏修得如此之高的原因。 “假设以抛尸处为a点,垂直于地面处为b点,发现尸体处为c点,将三点相连,可画出一个模糊的直角三角形。”展峰迅速用手在现场照片上画出三角形,“参照当年测量的数值:ab高约为3.1米,bc长约为6.7米。” 展峰回头对嬴亮招招手。“你从车上找一件重物,用全力扔出去。” 嬴亮二话没说,举起5公斤的车载灭火器,扔出近8米远。要知道,嬴亮除了吃饭睡觉,所有时间都泡在健身房里,连吕瀚海给他起的外号都叫“肌肉亮”,他上肢肌群的爆发力非一般人可以比拟,然而与柴油桶重量相差二十倍的灭火器也只能丢出这么远。 展峰沉吟片刻问:“100公斤的东西能举起来这样扔吗?” “恐怕办不到。”嬴亮坦言。 展峰在平板电脑上列出了一个物理学模型。他把凶手的抛尸动作,拟化成一个类似于标枪的抛射体运动。这样就可以引用力学、空气动力学以及运动生理学的理论进行分析。据抛物线方程,可以推导出抛射体(柴油桶)的射程(bc长)。即 公式中重力加速度(g)是一个常数,所以柴油桶飞行的距离(bc)主要取决于油桶出手时的初速度(v)和出手角度(a)。 从公式中可以得知,如果抛射角度不变,初速度v越大,bc就越远。人体肌肉发力时,必须作用在柴油桶的运动方向上,只有使力作用的距离长、时间短,才能提升油桶的出手速度。这就要求,凶手的体力不光要好,还要有一定的臂长,而臂长又和身高成正比,相同条件下,出手点越高,投掷距离也就越远。 已知本案的抛掷距离(直角三角形bc边的边长),展峰只要再测出地斜角的角度(直角三角形底角),就可以算出油桶的出手高度h,用h减去公路至地面的垂直距离3.1米,算出的结果便是凶手的大致身高。 分析完出手速度v,再看出手角度a。 公式带入的是sin2a。那么角度a是不是越大就越好?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参照sin值对照表[1],从表中可以很容易地看出,sin2a要想为最大值,那么角2a的度数以接近90°最佳,这样一来,出手角度要保持在45°左右,才能得到最远的抛距。 [1] sin0°=0;sin30°=1/2;sin45°=/2;sin60°=/2;sin90°=1;sin120°=/2;sin135°=/2;sin150°=1/2;sin180°=0;sin210°=-1/2;sin225°=-/2;sin240°=-/2;sin270°=-1;sin300°=-/2;sin315°=-/2;sin330°=-1/2;sin360°=0。 为了求证物理模型的准确性,展峰决定做一次侦查实验。他从市局特警支队抽调身高在一米八五至一米九零、身体素质过硬的特战民警参与其中。经多番抛掷实验,展峰摇头。“助跑投掷不太可能实现。” “这是怎么确定的?”古军好奇地问。 “理由有三:一是抛尸点发生在公路旁,并未安装路灯,助跑存在一定的危险性;二是在助跑的过程中,会在地面留下堆土痕迹,现场并未发现;三是助跑时,可增加出手速度,这样抛掷距离,会远大于实际测算距离。” 展峰继续讲解说:“排除了这个重要干扰因素,得出的结论与实际就不会有太大偏差,可以算出凶手的身高范围……” 又是一番计算,最终展峰给出凶手的身高范围在一米八五至一米九零之间,最多不会超过一米九五。 古军作为当年的办案民警,也曾提出过嫌疑人身高可能在一米八以上,但那都是经验之谈,像展峰这样又是列公式又是做实验,完全科学地得到结果,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厉害啊!”古军忍不住说。 随着科技发展及民警个人学识提高,公安局的执法办案部门,正迎来一场颠覆性的变革,以古军为代表的老一辈经验派,正在逐步被年轻的实力派所取代。技侦、网侦、大数据、物联网,已成为侦查办案的核心手段,而熟练运用这些技术的,正是展峰、嬴亮这个年龄段的新生力量。 六 六 返回市局,展峰开始了第一步工作:虚拟解剖。 外部电源连接完毕,他将尸检报告上的数据输入系统,在调整好相应的“尸体模版”后,“解剖”正式开始。 ai波波的语声记录也在同步进行。 第一名死者叫邢旭,男,1970年6月出生,被害时21岁。尸长168厘米,短发,面部完好,上身穿白色t恤,下身着黑色短裤,内有蓝色四角内裤,赤脚,未见鞋帽。口袋中无随身财物及身份证件。 尸体被发现时,面部朝下,轻度腐败,有少量蛆虫附着,尸斑沉于下肢部位,暗紫红色,指压轻度褪色,从尸体状态来看,死者被装入油桶时,关节弯曲度尚可,未产生尸僵。怀疑刚死不久后,就被塞进了油桶中。 颅骨完好,硬脑膜及蛛网膜下腔也未发现出血点,可排除钝器击打致死的可能,喉腔声门未见水肿,舌骨、甲状软骨均完整,亦可以排除扼死可能。 眼球、眼睑有点状出血;气管、支气管见内有血性泡沫,无异物;心包液体清亮,心脏大小外观未见异常,心脏瓣膜见出血点,心腔内血液呈流动状。 肝脏、肾脏呈淤血状;腹腔内各器官未见异常;胃内有少许食糜,黏膜完整无充血。肺叶间胸膜下有溺死斑。常规毒物检验未检出一氧化碳、酒精、氢化物、安眠药、毒鼠强。 综合判断,为机械性窒息死亡。 分析尸温,得出准确死亡时间为当日凌晨1时许。 尸体发现之初,是被凶手从腰部对折强行塞入桶内。取出尸体。可见尸表及衣物附着大量橘黄色油状物,经检测为柴油,该样本标记为1号,已提取保存。 柴油桶为300升非标准规格,外沿高1100毫米,内沿高1060毫米,直径600毫米,为方便搬运,上下盖周围各有20毫米高的棱边;油桶上盖边缘被人为剪开,凶手在高出的棱边上,钻出十个直径为4毫米的小孔;孔间距极为精准,长60毫米;每个孔内都被穿入了内径2毫米的钢丝。抛尸时,凶手会用管钳将钢丝拧紧,封紧桶盖。 解剖完毕,展峰抬起头来,缓步向后靠去。他倚在冰冷的车壁上,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沉思…… 七 七 市局招待所内。 吕瀚海正坐在床头嗑着瓜子,隗国安则倚在沙发上摆弄工夫茶。吕瀚海对自己的定位相当准确,他的本职工作就是一司机,让他干额外的工作也行,必须给钱,不给钱坚决不多做一点事情。而习惯了碌碌无为的隗国安,则无论发生什么案件,都是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作为半路出家的刑事相貌学专家,也着实不是案件的所有环节都需要他出场。考虑到他一把年纪,他还是喜欢抽空享受“佛系”生活。 墙壁上的液晶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档综艺节目叫《xx有新人》。上半场,吕瀚海还看得津津有味,可到了下半场,一对自称xx大学的博士夫妻上场后,他大骂了一声就再没看下去的欲望。 隗国安将紫砂壶中的茶水倒入杯中,好奇道:“怎么看个电视都那么大气性!” “没办法,傻子太多。”说着吕瀚海把瓜子壳一丢,毫不见外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嗯,不错!好茶!” “你个小兔崽子,我泡了半天的茶呢!”隗国安生气地说。 “哎哎哎,我说老鬼,注意说话的态度,还说我,我看你气性也不小!不就一杯茶吗?再泡一壶就是!” “小罐茶,贵得很,我就带了一罐!” “你呀你,真是抠门到家了!” 隗国安愤愤地拿起木勺把茶渣归拢归拢,准备再用一泡。脾气相投的两人闲来无事最喜欢打打嘴仗,就在吕瀚海刚想把战斗升级找找乐子时,一个电话打破了他所有的好心情。 号码呼入时,手机已自动识别出对方是友邦家和医院的固定电话。通话内容总结起来就两个字:续费。吕瀚海脸上古井无波,可心里却掀起了滔天狂澜。 隗国安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他还没来得及问明缘由,六神无主的吕瀚海已经冲出了门外。他还是第一次见吕瀚海如此紧张,就在他左思右想要不要追出门时,展峰打来电话,让他在十分钟内到市局会议室集合。隗国安转念一想:“道九是展队的人,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展队不会不知情,既然他还能通知开会,就说明不是大事。” 想通了的隗国安折回卫生间,用发胶将仅剩的几根头发理了理,走出了房间。 该案的第一次专案会就在市局的秘密会议室召开,展峰把“虚拟解剖”的情况分五点做了简单的介绍。 “第一点,当年的法医在邢旭的口鼻内提取到大量柴油,而气管腔溺液量较少,解剖至胃部,没有发现溺液,死者溺亡时应该是头部向下,受重力的影响,柴油无法进入气管腔及胃内,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展峰出示了尸体照片,青灰色的尸体躺在解剖台上,尸表的痕迹清晰可见。 “第二点与第一点相互印证,死者脚踝、双手手腕有三道勒痕并伴有皮下出血,他曾被人拴住脚踝倒吊过,从测量勒痕的宽度得出,凶手使用的是5毫米规格的尼龙绳。 “第三点,死者的气管腔内没见异物,可能是吸入柴油后,因为重力又倒流了出来。装尸油桶里,只提取到少量柴油,杀人跟抛尸使用的可能不是同一个油桶。” “第四点,”展峰放大尸斑部分,“暗紫红色尸斑,跟机械性窒息死亡相同,体内氧利用不足,血液中含有较多的氧合血红蛋白,透过皮肤就呈现出鲜红色尸斑,死亡时间久一些以后,就会变成比较深的暗紫红色,准确的死因是干性溺死。 “第五点,大家可以注意到,尸体无明显体外伤,在溺死过程中,死者没进行反抗。与此同时,又伴有表皮出血、血性泡沫等生前反应。他很可能是在昏迷的状态下被杀的。常规毒物检验,没有发现其体内含有致昏、致迷类药物,排除这类原因的话,他之所以昏迷只可能是外力作用。常见的做法,就是击打脑干和颈椎。” “综上所述,我用动画重建了作案过程。”说完展峰把一段模拟动画打在了投影仪上。 画面中,被标注成“凶手”的模型人正在用绳索捆住另一个标注为“邢旭”的模型人。当“邢旭”手脚被完全捆绑后,“凶手”将其倒吊起来。 “邢旭”的上半身很快没入油桶之中,待“邢旭”完全没有了生命体征,“凶手”又将尸体装入事先准备好的“钢丝油桶”,桶盖被管钳拧紧后,油桶连同尸体被扔到了公路边。 动画播完,嬴亮第一个举手示意:“在格斗术中,击打脑干和颈椎是可以使人昏迷,但力道稍微把握不稳,就有可能一击致命。以我多年的实战经验,这种力道极难掌控,若不经过专业训练,也就两个结果,要么下手轻,被害人呼叫反抗,要么下手重,直接就劈死了对方。” 隗国安意会:“亮子,你的意思是说,凶手还练过格斗?” 嬴亮摇摇头:“现如今的格斗技术还是以健体强身为主,实战性很弱,不管多系统的训练,都不会用到这一招的。” “那你的意思是?” 嬴亮想了想,笃定道:“凶手会功夫!” “功夫?” “对,我的格斗教练告诉我,功夫创立之初,练习的就是杀人技,既分高下也决生死,凶手能把力道拿捏得如此精准,这人绝对有习武的经历!” 隗国安缓缓点头。“习武之人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没有一定的毅力,很难坚持下来。难怪他能把油桶扔那么远!” 司徒蓝嫣轻咳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鬼叔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从心理学上分析,一个人的外在行为,其实是内在心理的展现。每个人在做任何事之前都有他的动机。单就习武这件事来看,我觉得他的动机可能有两种,第一是被动性,来自父母或外界的引导;第二是主动性,为了达成自身的某种诉求。凶手专门为了作案去习武的可能性很小,而且临时学习不能保证起效。那么他习武的真正诱因应该是来自外界。本案发生在1991年,若是刚成年就作案,那他可能生于20世纪70年代,甚至更早。” “20世纪70年代?这能推断出什么?”嬴亮越听越糊涂,不过也不怪他,心理学相关的知识比较庞杂,往往跟社会学、历史学、人类学交叉,不是嬴亮这样单线条的人能够搞得清楚的。 “1966~1976年这十年间,全国正在经历一场变革。在那个历史背景下,他还能一门心思地习武,说明他的生活环境较为封闭,与外界交流存在屏障。”司徒蓝嫣起身,摊开九张油桶照片,油桶均被打开,里面露出受害人的尸体,“我翻看了九起案件的卷宗,凶手把尸体装入油桶后进行抛尸,作案手段干净利落,极少在现场留下物证,可见他有典型的反社会人格障碍。这个类型的心理障碍是一种持续的行为模式,主要表现为:对他人权利的蔑视和侵害,具有高度攻击性,相对缺乏羞惭感与道德感。这种人不会把杀人行为看成罪恶,他们心里反而会认为,所有被害者其实才是罪恶的化身。” “处刑人……”爱看欧美剧的嬴亮喃喃地说出一个时髦的词。 “不错,他应该是觉得自己在对坏人处刑。九个人都被吊起活活溺死,作案手段有强烈的仪式感。仪式感是人表达内心情感最直接的方式,它会让看似普通的事情变得不寻常。他杀人时的仪式感,其实就是内心犯罪动机的一种固化和升华。固化,来自他内心对这些人做的坏事的仇恨;而升华,则是他给杀人行为套上的一层华丽外衣。”司徒蓝嫣俏丽的脸上似乎笼罩了一层浅浅的阴霾,双眸中闪烁着兴味盎然的光。 “他在狩猎这个类型的人?”展峰问道。 “对,一旦有了犯罪冲动,凶手所针对的就是某个特定群体中的不特定人。也就是说,被害的九人,极有可能在生活中跟凶手无任何交集,杀他们,完全是凶手的一种情感宣泄。这个人,应该是个性格孤僻内向的人。” “可以做出侧写吗?”展峰看向司徒蓝嫣,后者点了点头。 “孤僻、内向的性格,又与童年的经历有很大关系。20世纪70年代之前,计划生育尚未实行,按照中国人多生孩子多条出路的传统观念,那时的家庭几乎都会要三四个孩子。如果他在童年有兄弟姐妹的陪伴,绝对不会出现孤僻的性格。我怀疑,他可能是家中的独子。” “那可真少见。”隗国安说,“一般至少生两个吧!” “可能是穷,也可能缺少再次生育的条件。比如说,父母无生育能力、单亲、被寄养、失去双亲……结合凶手的性格特征,我更偏向于他可能生活在一个不健全的家庭中。” 八 八 自从进了组,司徒蓝嫣的侧写能力就有了质的飞越,她这番分析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展峰调出现场照片,投影后说道:“尸体被整个塞入油桶中。完成这一步的前提是,关节灵活,还没有产生尸僵;尸斑沉积于下肢部位,这是由于油桶滚落时,倾斜于地面,使下肢处于低位,血管中的血液因重力向下渗透所形成。结合这两点,不难看出,凶手这边杀完人,那边就选择抛尸。” “展队,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在现场附近作案?”嬴亮问。 “要满足公路杀人的条件,那他必须要有一辆车。”司徒蓝嫣很快接上。 嬴亮看向师姐,目光有些仰慕之意:“能吊起死者,这个车还要足够大!” 隗国安摸摸光头,“光大还不行,为了不引起来往车辆的注意,还要有一定的封闭性。” 突然,三人互相看看,异口同声地说道:“厢式货车!” “没错,我查询了相关资料,1991年前后,常见的厢式货车主要有四种。”展峰用投影展示出四种不同规格的车辆:一、载重量为1.5吨的。车厢尺寸为长4.2米,宽1.8米,高1.75米。二、载重量为2吨的。车厢尺寸为长4.2米,宽1.8米,高1.85米。三、载重量为3吨的。车厢尺寸为长5.8米,宽2.1米,高2.2米。四、载重量为5吨的。车厢尺寸为长7.4米,宽2.2米,高2.2米。 “死者身高一米六八,算上吊绳的放余量,那么货车的厢体高度最少要在2米以上,也就是说,凶手驾驶的厢式货车最低载重为3吨。” 画面上,四辆车去掉两辆,放大其中载重量为3吨和5吨的。 嬴亮看着两辆车:“能横跨九省作案,不用猜都知道,这家伙是个司机。” 隗国安补充道:“能跑这么多地方,说明还是个长途司机。据我所知,为了增加运输利润,保证24小时营运,一辆货车通常都要配备两个或两个以上驾驶员,难不成,本案凶手还不止一个?” “单看一起,还不好下结论,只有把全部现场勘查完,或许才会有定论。”展峰做出结语。 九 九 专案会持续了两个多小时,隗国安返回宾馆时,吕瀚海的房间仍是冷烟冒凉气,鬼都没有一个。他掏出手机拨打对方的电话,出乎意料的是,听筒中传出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道九今天有些不对劲啊!不好,出大事了!”有些不祥的预感,隗国安收起房卡转头走向电梯间。 就在他焦急地按着向下按钮时,吕瀚海竟从对面电梯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哎,老鬼,你去哪里?”吕瀚海抬头打了个招呼。 隗国安猛地一转身,惊讶道:“道九?你一下午去哪儿了?” 吕瀚海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仍有些湿漉漉的头发:“出市局大门往右拐,有家中医馆,好像叫什么宝芝林,那里的老师傅手法真不错!” “什么?敢情这老半天,你理疗去了?”隗国安嘴角抽搐。 “还顺便做了中医推拿,松松骨!”吕瀚海伸了个懒腰。 隗国安有些不悦起来。“哎,我说道九,你可真不够意思,出去潇洒也不带着我!” 吕瀚海掏出棉签塞入耳朵,边走边搅,时不时还露出享受的表情:“你这个抠门鬼,现在说我不够意思,下午泡茶只泡一杯你咋不说?” “哎,道九,你要说这事,咱还真得说道说道,泡茶前,我是不是问你喝不喝?你说不喝。泡完后你二话不说,端起来就给一口闷了,我说啥了?是不是啥都没说?咱要讲道理嘛,对不对!” 出去浪了一圈的吕瀚海似乎心情不错,他一把搂过隗国安。“你瞧瞧,你瞧瞧,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咱俩谁跟谁,走,晚上啤酒小龙虾我请,你敞开了吃,敞开了喝,咱俩干他个不醉不归!” 隗国安太了解吕瀚海的性格了,在吕瀚海那里,请客和买单是两码事。 “还不醉不归,我看你就是欠展队收拾,不去。” “实不相瞒,你们的老大展峰,对我来说,最多就是个五品带刀护卫,我收拾他还差不多!” 隗国安见他又要开始满嘴跑火车,没好气地摆摆手。“得得得,不跟你瞎掰扯了。下午刚开完专案会,展队让我通知你明早8点准时出发去第二个现场,你赶紧回房休息去吧!”说完,隗国安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掏出房卡,刷开了自己的房门。 咣当一声,关门声把吕瀚海吓了个激灵。他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刚才的谈笑风生,早已经换成了肃穆的表情,他捏捏手,渗出的汗早就把手心打湿了。 吕瀚海看了一眼走廊上的视频监控。在监控传输的另一头,一位中年男子正与他隔屏对视,看着一分为九的液晶显示器上吕瀚海难看的脸色,男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十 十 展峰的办公室位于专案中心的西南角,与之相连的是三间只有拥有最高级权限才可以进入的软包房。几间房共通的走廊被一道厚约2厘米的磨砂玻璃门阻隔,专案中心除展峰外其他人都无权进入。 嬴亮一直想弄清楚展峰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他找了许多理由,一有空就猫在玻璃门前东张西望,就连内勤莫思琪都察觉到了异样。 “嬴亮,你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哪儿有,我是想找展队汇报些情况,来了好几次,人都不在。” “展队?他上午就走了。” “走了?从哪里走的?”嬴亮一听大为惊讶。 莫思琪指着他身后的磨砂玻璃门解释说:“后面有个通道,只有有高级权限的人才可以进入。展队上午10点钟就从内部通道离开了。” “通道另一端在哪里?” “没进去过,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曾问过一次展队,他告诉我说,从这里可以进入驻军的某个秘密基地。整个中心只有他有权限进入。” “搞这么神秘?还秘密基地?”嬴亮满脸郁结。 “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些事还是少问的好。”见他一副小孩样儿,莫思琪不由得端起架子。 “对对对,莫姐教训得是,既然展队不在,那我就不等了,下班了,回见。”嬴亮可不想吃这位的教训,赶紧找个理由溜掉。 “回见。” 对在大是大非上可以信任的人,嬴亮倒不会过分地去追究某些隐秘。专案中心为什么只有展峰一人有权限进入秘密基地?他进入秘密基地到底要干些什么?嬴亮想不通也不会去问,或者说,不敢去问——毕竟在警察队伍里,上下级之间的界限还是很分明的。 ………… 嬴亮并不知道,此时的展峰早已驾车回到了康安家园的住处。才短短几日,上次闹得颇为难看的两人竟又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商议起来。展峰把老烟枪的笔录节选递给对面的男人。“你怎么看?” 高天宇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没过多久就用指节敲了敲笔录道:“截至目前,你们办理的案件中,有三人接到了类似的短信,对我来说样本已经够了,我现在已经可以开始下一步的分析工作。” “你要怎么突破?” 高天宇把笔录放在桌上。“你把我需要的东西准备好,我会告诉你结果,你不需要知道过程。” 展峰从包内取出一台没有任何标识的笔记本电脑。“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高天宇刚想伸手去接,展峰把手一抬,让对方扑了个空。 高天宇眯起眼,目光危险。“什么意思?” 展峰微笑着说:“别以为我不清楚,你可是门萨会员,计算机专业的高才生,我就这么把电脑交给你,说不定你就会拿去做坏事。” 高天宇眉毛一挑。“你知道得还不少。” 展峰坐直了身体,双目直视前方。“别忘了,你是鼠,我是猫,想查你,并不困难。” 高天宇突然被这句话给逗乐了,“哈哈,好吧!除了我公开的身份,你还查到了什么?” 展峰并没有说话,对这个家伙展开的全面盘查,结果就是他理所当然地没有查到任何其他有用的东西。 高天宇温和地笑着,再次把手伸到展峰面前,“给我,你可以说说你的条件。” 展峰缓缓地把电脑交到了他手里。“电脑已加密,你的每一步操作,后台都会有记录,如果有情况不及时告诉我,你我的交易即刻终止。” 高天宇抓住电脑一端。“我不喜欢你对我说话的态度,但你得清楚,我还是希望你我的交易可以顺利进行。” 他凝视着展峰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毕竟,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像我一样想要抓住他的人。” 十一 十一 第二天下午,专案中心会议室,五人落了座,吕瀚海完全没想到自己能够在这里“c位出道”。给专案组开了大半年车,他还是第一次特许进入中心内部,虽然他一直都对门内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可这次他却无心欣赏。因为展峰带他进来之前什么也没有告诉他,这导致他此刻的心情就像是被抓进派出所一样复杂。他左瞅瞅右瞧瞧,有些坐立不安。“这都进来老半天了,你们究竟要干啥,倒是说话啊?” 嬴亮跟他向来是水火不容,司徒蓝嫣这时候绝不会多话,隗国安倒是想讲两句,也不知从何说起,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展峰,见他一直盯着吕瀚海,沉默不语。 吕瀚海心里头毛毛地说:“展护卫,你又在搞什么鬼?” 展峰终于开口:“问你一件事。” 吕瀚海声音都颤了:“什么事?” “我记得你当年摆摊算命时,好像跟我说过不少江湖行当,你还记不记得这事?” 吕瀚海一愣:“就这事?” 展峰点头。“就这事。” 吕瀚海长舒一口气,得意爬上脸庞。“咳,我以为什么事呢,搞得我心慌意乱的。如果你们是问这事可就问对人了,江湖儿女,吃百家饭长大,不瞒各位,还没有我不知道的江湖行当。” 展峰眉毛一挑。“哦?真的假的?” 吕瀚海颇有些不服气:“咱俩在一起搭档这么久,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你就问吧。” 展峰敲敲桌子。“这可是个偏门。” “偏门?” “对。” “说来听听。” “荣行。” 吕瀚海一惊:“荣行?你是说绺子门?” “没错,因为牵扯到一个案件,我们需要知道关于荣行的所有细节,越细越好。” 吕瀚海嘿嘿一笑,笑得别提多赖皮了。“展护卫,我也不瞒你,当年我混江湖时认识不少绺子门的朋友,他们的底细我是一清二楚,想知道也可以,不过这咨询费……” 吕瀚海搓搓手指。 展峰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最多1000,多了没有,你要不说我们自己去网上查。” 吕瀚海一拍桌子。“得,给你打个五折,1000就1000。你们让我从哪儿说起?” “这么贵,当然从头说起了,有多细,就说多细。” “得嘞!知道了。” 吕瀚海不假思索,张口就来:“要介绍绺子门,我要先给各位免费普及一下江湖常识。从年代算起,咱们认知的江湖可分为三个阶段:古江湖、近江湖及现江湖。清末之前的江湖门派,我称为古江湖。从清末到20世纪90年代初,为近江湖。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就叫作现江湖。 “古江湖年代久远,规矩繁多,暂且按下不表。现江湖无规无矩,也可以一笔带过。要想彻底搞清绺子门,那必须要在近江湖上费些笔墨。咱们把时间往前拉上一百多年,那个时候没有商业区、没有电影院,商人为了聚拢人气,只有唯一一条途径,跟长春会合作。最早的长春会是济南的说书艺人组织,光绪三十年(1905年)就有了,会长为杜泰海、石玉泉二位长者。后来经过发展,长春会逐渐演变成一个艺人管理的互助组织,说白了,就是一个行会协调组织。举个例子,几个商家看中一片地,要想把这里盘活聚拢人气,他们就会联系长春会,由他们出面邀请各类行当进驻。 “那个时候,江湖上共有八大门。分别是:惊、疲、飘、册、风、火、爵、要。惊门,是江湖八大门之首,主要是研究吉凶祸福,为人指点迷津。如今看相算命的都算惊门中人。惊门始祖是伏羲跟周文王,传说伏羲画八卦、文王演周易。惊门典籍为《易经》,江湖八大门以惊门为首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它研究的是天道变化。惊门一旦精通,则其他七门皆可触类旁通。我自己就是惊门中人。 “疲门,讲究的是行医济世之道。这里的行医不只包括江湖游医,也包括坐堂医生,甚至还包括古代的巫祝等,只要是给人看病,皆归疲门。疲门的祖师爷有两位,医圣张仲景跟药王孙思邈。飘门,讲究的是云游求学之道。飘门的祖师爷是孔子孔圣人。而时至今日,江湖杂耍卖艺、登台现演的,甚至烟花妓女,都自称飘门中人。册门,讲究的是考证今古之学。册门的祖师爷是司马迁。那些倒腾真假古董的、卖春宫的、经营字画的,甚至盗墓的都自称是册门中人。风门,研究的是天下地理山川。风门的祖师爷据说是郭璞,如今的风水先生、阴阳宅地师,皆是风门中人。火门,讲究的是各种养生之术。火门的祖师爷是葛洪葛天师,经典包括《抱朴子》《参同契》等。什么炼丹术、炼金术、房中术都是火门江湖人的把戏。爵门,讲究的是为官之道。传说爵门的祖师爷是鬼谷先生,传统爵门其实讲的是纵横之术。自近代以来,买官卖官的把戏,包括打着官方名号诈骗,也算是爵门的江湖术。要门,讲究的是落魄之道。近代以来,打莲花落要饭的,吃大户打秋风的,装作僧尼化缘骗人的,甚至下蒙汗药的,都可算要门中人。说书人在故事结尾会向听众要润喉钱,在古人看来,这般开口要赏的跟叫花子无异,所以说书人也是要门子弟。 “由此八门演变而来的还有江湖生意八门,分别为:金、皮、彩、挂、平、团、调、柳。金门做的是相面、算卦、八字命理等占卜生意,分为哑金、嘴子金、戗金、袋子金等很多门类。皮门是卖药的总称,很多人又管这行叫‘挑汉儿的’。主要卖的是一些日常药,像咳嗽药、膏药、牙疼药、大力丸、仁丹等。彩门做的是变戏法的行当。就像常见的吞剑、喷火、踩高跷,都属这一门。挂门是和武术有关的行当,常见的有武师、镖师。平门是指评书,那些当街唱大鼓的、打竹板的、敲醒木的归这一门。团门是相声。江湖艺人调侃叫‘团春’,也叫‘臭春’。个人说的相声叫‘单春’,两个人对逗叫‘双春’。用幔帐围起,看不见人,隔着幔帐听的叫‘暗春’。调门是指那些看花柳病兼卖大烟的野大夫。柳门从事的是曲艺、戏曲行当。 “除此之外,江湖八门为总纲,生意八门则为‘明当’。想当年明当中人,不亚于现在的明星大腕,只要从事一门就有了吃饭的本事,就算是点黑痣、卖狗皮膏药的,都有严格的师承。 “常言道,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人就是江湖。既然有正经做买卖的,那也少不了捞偏门的行当。随之形成的被称为‘小八门’,有的地方也叫‘暗八门’。他们分别是:蜂、麻、燕、雀、花、兰、葛、荣。蜂道,指的是那种有组织的多人骗子集团。麻道指的是单枪匹马的骗子手,多装扮成和尚、道士、隐逸高人,凭一己之力骗取他人钱财。燕道指的是利用女色行骗的女性。行骗者多为年轻貌美的女性,有的是一个人,有的扮成姐妹,有的扮成母女,不一而足。雀道指的是专业的犯罪团伙,往往是一个家庭的整体成员,长期在某个地区或者某个领域行骗。花道指的是耍钱的职业赌徒,专以赌钱谋生,有师承,有传授,会使腥儿(出老千)。兰道指的是绿林响马。响马和土匪略有不同。一群穷人聚啸山林就是土匪。绿林响马也有师承、有传授、有武艺,还要有江湖经验。用现在的话说,职业化的程度要比土匪高一些。葛道是凭借武功从事非法营生的,也叫‘吃葛念的’。过去江湖杀手、打手,打家劫舍的独行强盗,甚至到挑把汉(卖壮阳药)的,都可以归入葛家门。荣道指的是以行窃为生的行当,也叫绺子门或镊子把,不过他们还是最喜欢称自己为荣行。” 隗国安最喜欢这些八卦,听得如痴如醉,上赶子问道:“荣行有什么讲究?” 吕瀚海手在桌上写了写:“荣的繁体字是‘榮’,上面是两个火,中间一宝盖,下面是一木,木旺火,意为火中取宝。玩的就是技术。荣行的老大,称为老荣,行窃的帮众叫作绺子,分管绺子的叫瓢把子。根据行窃的方式不同,绺子门还有分工,比如,在车马轮船上行窃的叫‘吃飞轮’;偷熟人钱的叫‘吃朋友钱’;白天不做活,专在夜里偷的叫‘吃黑钱’;专在白天偷,晚上睡觉的,叫‘吃白钱’;在集市、庙会人员密集区干活的,叫‘吃攒子钱’;早年还有专吃珠宝店、绸缎店、银行银号的高级绺子,叫‘吃高买’。” 隗国安见缝插针地问:“于黑你知不知道?” 吕瀚海有些意外。“哟呵,老鬼,你还知道于黑?” 隗国安嘿嘿一笑:“也就随口一问。” 吕瀚海正色一笑:“于黑是绺子门技术最高的侠盗,具有极高的江湖威望,举个不恰当的比方,在绺子门里,到了于黑一级,基本上就摸到了这行的天花板。” 隗国安又问:“苏秦背剑的技术你听过没?” 吕瀚海摆摆手。“听过是听过,但那东西都是传言,我至今还没见谁使过。” 展峰却问:“除此之外,关于荣行,你还知道什么?” 吕瀚海用手指了指展峰。“还是你最鸡贼。我刚才说的那些,百度上都能查到,另外,我还知道一些百度上查不到的。” 嬴亮感到好奇。“查不到的?那是什么?” 吕瀚海一笑:“荣行的春点。” 已经听着迷的隗国安,赶忙问:“啥是春点?难不成是绝活?” 吕瀚海神秘一笑:“比绝活还绝活。江湖有这么一句话,能给十吊钱,不把艺来传;宁给一锭金,不舍一句春。电影《林海雪原》估计你们都看过,杨子荣口里说的‘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就是东北土匪行的春点,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每个行当的黑话。旧社会混江湖,不论哪行,必须要先学会春点,春点分为两种,一种是江湖间通用的,名叫‘总春’,另外还有各行不外传的‘行春’。 “行走江湖,熟记春点是必备技能。打比方说,a地的绺子到b地行窃,不懂春点,极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要是懂得荣行的行春,那就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假如遇到难处,荣行之人或许还会慷慨解囊。如果说总春是基础,那么行春更像是撒手锏。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要不是行内之内,切不可把行春外传,否则会引来全行的追杀。”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吕瀚海一拍胸脯。“九爷我本是惊门中人,论江湖排名,忝列首席,小小一个荣行,不敢造次,他们的行春就是捧到我面前,我都不带看的!要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再说两个小时也说不完。简单点讲,就是当年我和荣行的一个老荣有些交情,我帮他解开了心结,他就跟我聊了聊他们的行规。” 隗国安跟听相声似的追上了:“九爷,快说说荣行的行春。” 吕瀚海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摇头晃脑地说起来:“各行的行春其实都是从总春演变而来,懂得总春,行春记起来就很容易。荣行的行春只有一篇,共1454个词。举几个简单点的例子,他们管钱财叫‘拖儿’;偷窃成功,叫“得拖儿”;没得手叫‘折拖儿’;行窃时被发现,叫‘掏响’;管便衣警察叫‘老便’;管被逮了叫‘掉脚’;管百叫‘杵’,千叫‘槽’,万叫‘坎’。要是遇到荣行之人,我跟他对上几句行春,多少都会给些薄面。” 了解了荣行的大致情况后,隗国安又找到了一个兴趣点:“九爷,盗术七十二铃是啥,跟我们讲讲呗。” 吕瀚海给他个拇指。“单说七十二铃并不准确,它的全称叫‘二十四响、七十二铃’。各地荣行都会设行走堂和功夫堂两个堂口,功夫堂教人盗术,行走堂带人行窃。功夫堂在教学时,会摆上一个穿衣的木人桩,木人桩全身共钉七十二点,每一点会拴一个铃铛。初级学员,要从‘一响三铃’开始训练。这一响三铃就是在木人桩的衣服口袋里,放入一个拖儿,并拴三个铃铛,学员在取拖儿时,要保证三个铃铛不能出声,才算过关。通常荣行最低级的绺子,都要达到‘两响六铃’才能行窃。历史上比较出名的义盗,河北省沧州‘燕子李三’,也不过‘十八响、五十四铃’。能达到‘二十四响、七十二铃’的,估计也只存在于天桥说书人的故事里。我反正是没见过。” 吕瀚海说得口干舌燥,他看向展峰。“荣行在小八门里,都只排最末,能说的我都说了,差不多就这些,待会儿咨询费是支付宝,还是微信转账?” 展峰微微一笑,瞅向了其他人。“你们觉得怎么样?” 司徒蓝嫣第一个表态道:“我觉得九爷可以胜任,我现在没有一点意见。” 展峰看向嬴亮。“你呢?” 嬴亮摊开手。“从头到尾我也没有反对过吧!” 他又侧头瞟了隗国安一眼。“鬼叔,你觉得呢?” 隗国安抿着嘴点头。“如鱼得水,九爷出手,那就如虎添翼啊!” 四人中数老鬼最鸡贼,见他乐得跟菊花似的一准没有好事,吕瀚海已觉察到自己被套路了,可他暂时还没看明白这套拴在哪里。 吕瀚海大急,拍桌子就起了身。“展护卫,你又要搞什么鬼?我可告诉你,1000元最低了,你可别黑我的咨询费!” 他三句不离钱的本性展峰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俗话说,是人都有弱点,就看给的价码够不够,对吕瀚海来说,政策、法律那一套根本行不通,要想请他出山,除了钱别无他物。 展峰伸出五根手指。“九爷,我这有5万元,你想不想赚?” 吕瀚海傻了眼。“多少?” 展峰重复一遍:“5万!” 吕瀚海看看展峰。“确定不是日元、韩元、越南盾!” “人民币!” 吕瀚海吞了口唾沫:“什么活儿能给5万!” 展峰让他坐下,才继续说:“除此之外,你出勤时我还会给你做补助,餐费100元,交通费80元,住宿费350元,加班费240元,合计每天770元。” 吕瀚海听得哈喇子乱淌。“得,展护卫,开这么优厚的条件,你准备让我干啥,给个痛快话吧!” 展峰伸手拍拍他。“去荣行,做个卧底。” 十二 十二 两星期后,ts市第一看守所。 戴着手铐的吕瀚海,被两名干警从门外一直架到门内的收押室。 看守所的值班民警年纪不大,最多三十岁出头,见吕瀚海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猛地一拍桌子。“搞什么,给我严肃点!” 吕瀚海满脸堆笑。“警官,您消消气,不是我嬉皮笑脸,是我爹妈就给我生了这副容貌!” 值班民警寒着脸道:“呦呵,嘴还挺贫,行!可以!你放心,晚上我给你安排个舒服点的号房,好好治治你这毛病!” 吕瀚海也不示弱,不爽道:“警官,怕让你失望了,今晚我还真不能陪您。” 值班民警把笔一摔,怒视着吕瀚海。“怎么个意思?” 吕瀚海指了指肚子。“一不小心,吞了个刀片。” 民警被这句话弄得猝不及防,他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负责投送的两位办案人。 让吕瀚海卧底入监这件事,只有极少的人知道,办案人并不知情,其中一名反扒民警气呼呼地说:“这家伙扒窃时被我们捉了个现行,他没有前科,没想到还是个老手,我都没发现他是怎么把刀片吞进肚子的。” 值班民警上下打量吕瀚海。“吞了刀片,还讪皮讪脸的,会不会是诓你们的?” 办案人头疼地从包里掏出一张x光片。“去医院查了,确实有!” 吕瀚海颇感得意地对民警说:“劳烦您给开个不适合关押的证明。回去,还要麻烦他们给变个保(取保候审)。” 值班民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哟呵,业务挺熟啊!” 吕瀚海揉了揉肚子,故作不舒服。“您还真得快点,回头我还要去趟医院,这万一刀片把肠子给划了,麻烦的不还是你们?我这人一人做事一人当,绝对不给政府添麻烦,毕竟花的都是纳税人的钱嘛!” 值班民警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乖乖地拿着体检单去找领导汇报。 按照看守所的收押程序,嫌疑人在被抓获后,24小时内就要投送到看守所。投送前,还要对嫌疑人的身体状况进行检查,对于一些重大疾病或不适宜关押的情况,看守所在确诊后,会出具一个不适宜关押的证明。 办案人拿着这个证明回到单位,则会变更强制措施。 在实际的办案中,有些犯罪分子为了逃避打击,不想被限制人身自由,选择吞食异物来躲避拘留的不在少数。 目前一些经济发达地区,为了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纷纷出资建立公安医院。不过遗憾的是,ts市并没有建立配套机构,吕瀚海最终还是需要由办案单位带回。 因为他无犯罪前科,且有看守所的证明,符合取保候审条件,经反扒大队大队长冯磊审批,吕瀚海在交纳了5000元保证金后,被立刻释放。 十三 十三 临近深夜,位于市郊的德馨茶楼依旧灯火通明。门口候车的出租车司机,把唯一一条用来进出的水泥小道围堵得水泄不通。大厅内的木质舞台上,一位民间艺人正在表演京东大鼓《罗成算卦》,台下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嗑着瓜子、品着大碗茶,听得津津有味。 茶楼老板名叫刘天昊,眼下已是年过花甲,因为性格凶狠好斗,年轻时被人戳瞎了右眼,后得了一个“独眼”的绰号。德馨茶楼是他从父辈手中接掌,通体木质结构,真正的百年老店。 茶馆分三层,一楼为戏台,供客人品茶看戏。二楼为包间,正对戏台,视线开阔,早前用来接待达官贵人,现如今则成了男女青年幽会的最佳场所,虽然包间的最低消费水涨船高,可这里仍旧是一屋难求。三层是客房,始建之初是给江湖艺人歇脚之用,并不对外营业。独眼接手后,规矩保留至今,只要前来的客人,能对上几句春点就可上三楼议事,其他闲杂人等一律不给入内。 茶馆每天都会网罗江湖艺人在这里献艺,相声、评书、大鼓、木偶戏、皮影之类,只要有人捧,德馨楼会毫不吝啬地给艺人提供平台。早年,茶馆、戏园那都是江湖艺人最为密集的地方,就好比现如今的明星剧院,能张罗这种场所的,无一不是江湖中人。 独眼的祖辈出生柳门,从事的是曲艺、戏曲行当。漂泊大半辈子才积攒了德馨楼这份家业。到了独眼这一代,依旧把江湖规矩奉为做人之根本,可独眼的下一代,几乎没人再关心什么规矩、章法了。 往前推个十年,德馨楼的生意用惨不忍睹形容也不为过。要不是父亲临终前有过交代,独眼真想舍掉这份家业干点别的。从蚀本经营到盆满钵溢,独眼万分感激一个团体——德云社。可以说,是这个相声团体让全国的年轻人重新接受传统艺术。那些十年前等米下锅的名角儿、名腕儿,如今又在德馨楼找回了当年的风采。戏台上的艺人通常只有上台钟,并无下台点,要是观众捧,老艺人可以返场十余次。独眼喜欢热闹,只要观众不散,后厨的茶壶会始终冒着烟。 今儿周五,独眼特意请了团(相声)、平(评书)、柳(戏曲)的三大名角儿镇场子,有好些人驱车几百公里,就是为了听几句原汁原味的老腔调。照今儿这情况发展下去,估计又是凌晨才会打烊。 独眼命伙计在炉里又加了几块煤糊,自己则坐在门口惬意地哼着《穆桂英挂帅》。 老烟枪带着吕瀚海摸黑走了过来。“今儿生意不错啊!” 独眼寻声望去,见是老烟枪,他满脸堆笑。“还行,凑合吃饭!” 老烟枪形容诡谲。“豹头到了没?” 独眼指了指三楼亮灯的房间。 就在这时,默不作声的吕瀚海也走出了黑暗,茶楼门口的灯箱照清了他的脸。 独眼见了陌生人有些警惕。“他是谁?” 老烟枪冷哼一声:“圈(juàn)外的绺子,借瓢饮水。” 独眼知道老烟枪是荣行中人,按理说,做正经生意的正八门,和这些捞偏门的外八门应该不会有什么交集,然而事实绝非如此。试想,你经营一家茶馆,前来光顾的客人三天两头被偷,生意能不能经营下去?要想避免这种情况,不管是正八门还是外八门,都要寻一个相处之道。这就是独眼明知老烟枪做的是荣行,还要以礼相待的原因。 自古以来,偏门议事从来都是闹中取静,茶馆、戏园都为上选,要是遇到官府查办,嘈杂的人群可谓天然的屏障。德馨茶楼的三层,每天都有人群上上下下,和荣行打交道时间长了,独眼也听得懂几句行春。 “圈外”代表外地,“借瓢饮水”则是来找口饭吃。老烟枪大致的意思是,吕瀚海是外地荣行的帮众,想在这里寻条谋生的路子。 正八门和外八门不同,前者干的是正当生意,天下之大全凭本事吃饭。而后者则对地域界限划分相当明确。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讲究,虽说都是荣行,但里头规矩仍有差异。只要越了界,这口饭也不是谁想吃就能吃得上的。往深了说,要是吕瀚海是警方派来的卧底,一旦出现纰漏,整个荣行都要受牵连。所以,一般圈外的绺子,几乎融不进当地的荣行。 独眼也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要是没的商量,老烟枪不会把人带到茶楼,从他愤恨的表情不难看出,这事定有别的隐情。 豹头是这一片荣行的瓢把子,除老烟枪这种老绺可以相见,一般人还真难请得动他。荣行内部的事,他从不多问,但没搞清楚吕瀚海是何方神圣之前,他也不敢轻易得罪。见老烟枪掐着烟卷拂袖登楼,独眼走到吕瀚海跟前,微微欠身。“爷,要不里面雅座喝口茶?我请您!” 吕瀚海从小就跟着养父行走江湖,这规矩自然是烂熟于胸,只见他左手搭于右手之上,掌心向内,掌面横立,右脚后撤,行了一个拜礼。别看这细微的动作,却让独眼很是受用。早年,江湖中人两两相迎都会行礼。普通照面,行拱手礼;表示尊重,行作揖礼;只有晚辈遇见长辈或德高望重者,才会行拜礼。 吕瀚海今年三十出头,独眼六十有二,虽说从年纪上独眼足以称得上长辈,但在江湖中并不是年纪大就一定辈分长。独眼师从的柳门,在生意八门中,也只是个小行当,相比之下,荣行要比他们吃得开。举个例子,荣行有个规矩,得拖儿后,三日内不能出手。要是被盗者为达官贵人或商户宗亲,只要托中间人找来,绺子都要把财物如数奉还。因为这个,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给荣行三分薄面。 放在早前,不管独眼年纪多大,见到吕瀚海这种荣行的绺子,他其实都要绕道而行。现如今对方竟给他行此大礼,独眼当然受宠若惊。 “哎呀,礼重了,礼重了!”独眼慌忙把吕瀚海搀起,“兄弟要是不嫌弃,到我屋里,我给你泡一杯上好的碧螺春。” 吕瀚海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客气地回了句:“谢您了!” 德馨楼虽是木质结构,但木头跟木头还是有较大的差别的。别看茶楼外表有些破败,仿似山中禅庙,可它里面用的却是地地道道的红木。 红木作为家具首选材质,具有纹理细、香味浓、韧性好、油性高、保存时间长的特点。生意不景气的那几年,就有不少人找到独眼,想把这里买回去拆珠串儿卖,给出的价格也是令人咂舌,可他愣是熬住了没下手。 老烟枪上楼时的步子有些急切,但脚掌挤压布鞋底传来的敦实感,让他觉得,登楼的木梯竟比水泥台阶还要坚固。 一层、二层不时有伙计来来往往,可到了三层上头,周围就突然没了喧嚣。茶楼的建筑式样呈塔状,底层面积最大,到了顶层,只有四个包间。为了区分,独眼在每间房门口,分别悬挂了“东”“南”“西”“北”四个木牌。 长期受尼古丁的残害,老烟枪蹬了几十级台阶,就累得气喘吁吁,他抱着楼梯拐角的球形扶手歇了好一会儿,才朝北间走去。 推门一看,屋里头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八仙椅前沿边溜唇品着花盖大碗茶,可能是茶水温度过高,那人品茶时嘴里不停地发出“呲溜,呲溜”的声响。男人身穿一套颇具中国风的蓝灰色亚麻唐装,左手两颗品相上好的“狮子头”,如卫星绕轨道般毫无阻力地交替旋转。 老烟枪习惯性地把头伸向门外,左右望了望。 “四哥,不用那么小心,快把茶给饮了,都凉了。”男人撸起袖子,把茶碗推到八仙桌的正北角。 老烟枪瞥了一眼那人手腕上的豹子文身,顿了几秒后,他又把茶碗挪到了正南的位置。“好汉不提当年勇,江湖再无聂老四,你还是跟其他人一样,喊我老烟枪吧。” 豹头似乎极不喜欢他这种说话态度,但也只是微微皱眉,就很快恢复了亲切。“四哥,到底怎么个情况?说说看?” 老烟枪把一碗茶灌个通透,抹了一把嘴角的水渍。“十多天前咱们那片来了个三十多岁的男的,绰号道九,圈外荣行中人。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取了拖儿。都是出生于绺子门,我也知道他这么做是在叫拖,于是我就上前打探了下情况。他说他原本是hn市荣行的片儿隼,这些年城市发展迅速,当地公安局在全市范围安装了人脸识别监控,反扒大队还花高价购进了无人机进行巡查。荣行的老荣、大执事、堂主们年事已高,毫无威望,底下的瓢把子各自为政,他们那里的荣行早已名存实亡,所以就想着来我们这四线城市寻条出路。” 豹头闻言长叹一声:“咱这行也算是夕阳产业,别的不说,现在老人小孩都会用微信、支付宝。搞来搞去弄的都是手机,更要命的,现在手机还都带定位系统,稍有不慎就会被追踪,咱们本行的兄弟都快没得饭吃了,万一咱放了这个口,圈外的绺子都来投奔,又怎么办?” 老烟枪也很发愁。“我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当时就没答应。可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加了锁。” 豹头把茶碗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拍,动了杀念。“什么意思?是吃定我们了?!” 老烟枪摇了摇头。“不一定,我倒是觉得,他似乎真是走投无路。” “哦?何以见得。” 老烟枪把头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你知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式加的锁?” “什么方式?” 老烟枪咂舌:“他吞了个刀片!现在还没排出来呢!” 豹头一听,也是眉心一紧。“这么有牙口?” “可不是!所以我觉得他这么做,并不是对我们荣行不敬,应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豹头在屋里绕了两圈。“不过仔细想想也有可能,现在大城市的荣行灭的灭、散的散,也只有四五线城市还勉强有条活路,别的不说,就咱们行也是岌岌可危。” “是啊,年轻的绺子太浮躁,根本静不下来心,有的连六铃的功夫都没有,就开始想着靠这行发财。” 豹头停下来看着老烟枪道:“四哥,那你是什么意思?” “以冯大眼儿的作风,这人能离开我们市的可能性不大,我看他有两把刷子,不就想把他喊上来,咱们实测一下到底功夫怎么样,再做决定?” 豹头考虑片刻。“也好,再怎么说,都干一个行当,要是真有两把刷子,当朋友总比当敌人要强。” 老烟枪手指下面。“人就在楼下,要不现在就带上来?” 豹头道了句“可以”,接着从包中取出一副仿真硅胶面具贴于脸部,前后不到一分钟,他已换了一副模样。 这是早年江湖中人惯用的伎俩,名叫易容。江湖中精于此道的为疲门,美其名曰,专为脸部有胎记、烧伤、烫伤的病人定制,以修整其容貌。实际上,作为从事正行的疲门已把它当成了吸金的手段。正所谓,名门正派也不保有伪君子,邪魔外道也并不是都为恶人。 据坊间传闻,人皮面具并不是真用人皮,而是选自未出栏的猪崽取皮制坯,然后再根据定制人的肤色染色,最终再依脸形轮廓剪裁成模,一副易容面具,需要经几十道工序方可完成,绝不是普通老百姓可以消费的物件。 如今电商飞速发展,影视、医疗、娱乐行业对易容面具的需求量很大,这也催生了相关产业的发展。普通人花个千把元,就能网购到一副极为逼真的硅胶面具,只要不近距离观察,绝对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几分钟后,门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豹头把茶碗挪到正北,坐上了主位。推开厚重的木门,老烟枪迈着大步走了进去,吕瀚海则主动立于门前,微微欠身,并没有挪动半步。豹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觉得对方有些江湖风范,现在的年轻人,还能如此懂规矩,并不多见,这一点,也让豹头颇感欣慰。 豹头开口道:“你叫道九?” 吕瀚海回答得字正腔圆:“正是!” 豹头又问:“师从何门?” 吕瀚海冲天一抱拳。“恩师乃荣行大执事,绰号‘千手佛’,十七响、五十一铃。” 豹头有些诧异。“你恩师居然有五十一铃?此话当真?” 老烟枪对吕瀚海的真实情况并不了解,他只是听冯磊说,对方对荣行的情况了如指掌,具体“指掌”到什么程度,他并没细问。 他和吕瀚海只是私下里见了一面,对了几句行春,他自称可以达到六铃的级别。 老烟枪也觉得,能找到熟悉规矩的人已着实不易,如果再要求苛刻些,这活儿就没人再能胜任,所以他也就没在意太多。上楼前,老烟枪曾叮嘱过吕瀚海,让他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要说,只要他的盗术能勉强达到六铃,这关就能顺顺利利地闯过去。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吕瀚海竟然张口就来了个十七响、五十一铃。什么概念?比传说中的燕子李三也就低一个级别,这牛吹的,老烟枪都不知道该怎么圆。 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豹头听得是真真切切,而且从他的表情看,豹头已把兴趣点放在了这个上面。老烟枪气得牙根紧咬,盯着吕瀚海暗自埋怨:“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吕瀚海没时间关心老烟枪心中到底有何想法,他把头略微抬起,直视豹头的双目,很肯定地回了一个字:“是!” 在语言表达中,越是简洁,越有杀伤力,在这一瞬间,就连老烟枪似乎都觉得吕瀚海绝没有打什么诳语。他心头泛起了嘀咕道:“莫非还真有两把刷子?” 豹头客气了许多。“那,敢问小兄弟,你是什么级别?” 吕瀚海不假思索回道:“十珠!” 老烟枪被惊得手一哆嗦。在荣行,绺子们行窃常用的工具就是镊子,为了训练夹功,除拿铃外,荣行还有另一种考核,名叫“取珠”。做法是把20颗直径2毫米的圆珠放在一个平盘中,随着平盘的匀速摇晃,圆珠会顺着盘边滚落,训练者要在圆珠全部滚落之前,用镊子在空中尽可能多地把珠子夹住。如果说,把传统的拿铃比作高考,那么取珠就相当于考研。前者类似于海选,后者更偏向专业。要想练好取珠,拿铃是基础,只有手法快而稳,才可以在取珠时做到精而准。 如果只有六铃的基础,别说十珠,就是连一珠都很难办到。以此类推,若吕瀚海所言非虚,那他最少也是三十铃以上。能在三十多岁练到三十铃,就好比上了清华少年班,绝非一般人可以做到。这要是放在师承极严的早年,兴许会有那么一个两个可以办到,但放到现在,绝没有年轻人吃得了这个苦。别说是老烟枪了,就算换成任何一个稍微懂行的人,都不可能相信。 老烟枪点了一支烟,稍微定了定心神,他望着吕瀚海,语气严厉:“十珠!你能达到十珠?兄弟,你可想好了再说!” 吕瀚海面露谦逊。“发挥不好是十珠。” “咳咳咳!”豹头被刚喝进的一口茶水呛得半天缓不过劲来,“你,你,你说什么?发挥不好是十珠,那你发挥好是多少?” 吕瀚海腼腆一笑。“最好成绩,十六珠!” 老烟枪已有些听不下去了,要不是看在冯磊的面子上,他早就没有了耐心:“喂,小伙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别人不知情,作为在荣行待了几十年的老绺,老烟枪自然晓得里头的利害关系。豹头虽只是片区瓢把子,但他跟狗五是拜把兄弟,也是大执事的嫡系。当下老荣卧病在床,整个行都是大执事在掌管,这也是老烟枪把豹头请来的原因,只要他拍板,吕瀚海打入荣行这事基本上是铁板钉钉。可江湖中人有个忌讳:你可以没有能力,但绝不能乱打诳语!按照老烟枪的构想,只要吕瀚海能勉强到六铃,豹头这边他再游说游说,任务就可圆满完成。他哪里料到,吕瀚海这么节外生枝,整出一大堆有的没的。因为之前两人并没有对过头,所以接下来怎么演,他也一下子没了章法。 其实吕瀚海这么做,绝不是什么疯狂之举。临来前,他跟展峰曾私下里密谋过,当展峰告诉他来龙去脉后,吕瀚海觉得不能只单单做个底层的绺子,否则工作会很被动。 荣行的层级跟层级间都是单线联系,想要面对面见到高层,入伙前的考验,是唯一一次机会,如果这次把握不住,就算他后期再怎么努力,也只是个跟在片儿隼后面行窃、按月交贡数的绺子。作为卧底,必须要把握正邪之间的平衡,虽说展峰给他安排了数十个生面孔,作为他行窃的对象,可万一目标用完依旧没能吸引高层的注意,接下来的戏又该怎么演? 所以吕瀚海这次只能破釜沉舟,必须抓住机会,一鸣惊人。 吕瀚海不是荣行之人,可他打小并没有少听关于荣行的种种,尤其是拿铃和取珠两种考核方法,他也是颇感新奇。因为拿铃需要木人桩,道具极为复杂,所以他闲来无事时,曾悄悄尝试过取珠。 他的养父师从惊门,靠云游算命、为人指点迷津谋生。他打小就跟在养父身后,举旗行脚(卖脚力)。惊门作为正八门之首,规矩相当讲究,无论室外风力怎样,举旗时绝不能有任何偏斜。 这是一件极为考验腕力的活儿,尤其是开张做买卖时,吕瀚海要站在一旁,举旗到收摊。潜移默化中,他其实已掌握了取珠里头的一门技法——控力。 手稳、力匀,是取珠的基础,而此法要想成功,最难的一点就是细微观察及反应速度。 惊门中人在指点迷津前,第一步就要通体打量对方的衣着、长相、言谈、举止,在相面时,甚至连对方脸上的一颗麻点,都要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以说,细微观察是惊门谋生的重要手段,吕瀚海打小就精通于此。而说起反应速度,这还要归因于他养父卧病的那几十年…… 年少时的吕瀚海,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为了能填饱肚子,给养父攒钱买药,他是什么苦活累活都做过。眼看正道混不下去,他脑子里打起了歪主意。每当养父睡下,他就悄悄用筷子、绿豆当道具,在隔壁练习取珠。他深知养父是个刚正不阿之人,所以这事只能背着他悄悄进行。夜晚,他不敢开灯,只借着窗外的月光勉强练习。他没见过荣行的人怎么取珠,只是在照葫芦画瓢,殊不知,简陋的环境,已把取珠的难度呈几何式增加。 当他的成绩稳定在十珠时,吕瀚海觉得时机成熟,就在他满心欢喜,想着要出去捞偏门时,这事被他养父知晓,养父以死相逼并命他发下毒誓,才使得他没走上歪路。 后来逐渐长大的吕瀚海,回忆起这件事时,仍心有余悸。如果年少时,他真的去行窃,就等于上了一条永不靠岸的贼船,锋芒正露的他,最终下场无外乎两种:被荣行的人清理,或被公安局请去吃牢饭。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这都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打消了念头的吕瀚海,后来只是把取珠当成一种消遣的把戏,一个人无聊时就拿出来戏玩一会儿,解解闷。正是有了这个筹码,他在展峰那儿又多混了2万元佣金。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要想赚到钱,这活儿必须要干得漂漂亮亮。 为了防止被人看出破绽,吕瀚海故意把这事隐瞒,以求达到逼真的效果,老烟枪的震怒以及豹头的惊讶,其实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其实里面的利害关系,他也是一清二楚。 面对老烟枪的质疑,他丝毫没有退让,语气强硬地说:“要是二位不信,可当场测试。” 豹头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马加重了语气:“行,你说怎么测。” “取筷子、绿豆即可。” 面具下的豹头,早已激动得无以复加。“什么?你要用绿豆?” 吕瀚海点头道:“正是。” 豹头之所以吃惊,是因为荣行在训练取珠时,用的都是打磨过的珍珠球,这种球无论是质量、体积几乎都大差不差。 当盘子匀速转动时,珍珠球抛出的时间间隔、落地速度也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如果把球换成不规整的绿豆,谁都无法预测,绿豆是何时坠落,一次抛出几颗。如此一来,难度又将增加。然而豹头不知道的是,吕瀚海从小玩取珠时,就没按套路出过牌。他是把铁盘钻孔,粘在一个电池马达上完成的道具。机器跟人工不同,它会因为电量的多少改变旋转速度,所以他早就习惯了这种非常规状态。 当年豹头未出师时,也曾在功夫堂练过取珠,遗憾的是就连行走堂的堂主都在五珠以下,他教的学员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90%的绺子出师时也未能拿到一珠。吕瀚海自诩可以拿十珠,豹头怎能不惊讶,他慌忙招呼老烟枪到后厨取筷子、绿豆。为了真切地感受吕瀚海到底有几把刷子,豹头今晚亲自上阵托盘,老烟枪则在一旁盯珠。 取珠的过程很简单,只要在圆珠飞出盘边时,用筷子夹住再快速松开即可。待盘中圆珠全部飞离,共夹住几颗,就是几珠。来时,展峰给吕瀚海做过测试,平均成绩都在十二珠上下。所以面对豹头的考验,吕瀚海显得相当从容不迫。 准备就绪后,豹头把绿豆放入盘中,五指托举盘底,大喊一声“来了”,他手中的平盘开始很有规律地转动起来。 吕瀚海集中精力,把目光对准盘中蓄势待发的绿豆,很快,在离心力的作用下,第一颗绿豆快速飞出。 说时迟、那时快,他反转手腕,第一颗被他稳稳夹住。间隔大约五秒,第二颗受力飞出,依旧没有逃脱。 在这个过程中,托盘者和取珠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存在体力上的消耗,所以越往后,难度越大。不过好在吕瀚海事先灌了一打红牛,当晚发挥稳定,取珠成绩最后定位在了十三颗。 十四 十四 吕瀚海的剑走偏锋,成功吸引了荣行高层的注意。离开德馨茶楼没几日,老烟枪就接到传话,让他带着吕瀚海到菩提庙参拜。 菩提庙只是建筑结构跟庙相似,并不是真正的庙宇,它是荣行在牛家山的一处秘密据点。面积不大,只有200多平方米,高达3米的院墙,把三间嵌有琉璃瓦的挑高建筑包围在里头。红色铁门的两侧,一左一右分别用黑色草书写着“菩”“提”二字。菩提庙藏于竹林深处,只有一条狭窄的石板路可以通行,倘若对牛家山不够熟悉,要想摸到这里还要费些工夫。要不是当年狗五失踪,荣行很多人压根儿就不知道菩提庙的存在。老烟枪来过这里两次,都是由大执事召集,讨论怎么找寻狗五等六人的下落。这回前来,他只能猜到是和吕瀚海有关,但具体商议什么事,他心里也没个谱。 牛家山地处偏僻,位于两市交界处,山阴的部分属ts市,再翻个山头就到了别市的地盘。沿着人工石阶上到第四层盘山公路,竹林深处的小道就探出头来。两人一前一后,刚踩到第三级石板,一位手持扫把的老者就自上而下迎了过来。 老者问:“脚力何方?” 老烟枪答:“面菩提。” 老者又问:“谁跟之言?” 老烟枪答:“亲普堂。” 两人对的是行春,吕瀚海大致明白里头的意思,翻译成白话就是说:“准备去哪里?”“准备去菩提庙。”“谁让你们上来的?”“荣行的堂主邀我们前来。”老者见老烟枪答上了暗语,就拿着扫把站在一边让出了大半石板路。 来到庙门,跨过半米高的青石门槛,院里三人早已等候多时了。里头的一人,吕瀚海前两日已交过手,他正是老烟枪的顶头上司,片区瓢把子豹头。另外两人他不熟悉,但从豹头颇为恭敬的态度分析,他们应该是行走堂跟功夫堂的堂主。来到几人面前,不等说话,里头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面带笑容地说:“老四来了。” 老烟枪微微点头站到一边。“人我带过来了。” 吕瀚海先是对几人行了拜礼,接着开始用余光上下打量。刚才开口的那位,身高不到一米七,说话时脸部僵硬,明显也没有以真面目示人,他右手的拇指跟食指可见多处泛黄老茧,这是长时间持镊子所留下的职业特征。 绺子门里,身材越是高大越容易被人盯梢,相反那些身材矮小身手灵活者,却容易得手,因为这个,他推断这人应该是功夫堂的堂主。而站在此人身边的另一名男子,从他进门时就一直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盯他不放,想要把他看穿一般。带人外出行窃,最重要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用猜,这人应是出自行走堂。 吕瀚海礼毕,三人也抱拳回礼。 站在主位的男子客气地开了口道:“你的情况我已听说,自我介绍下,我叫金手,身边这位绰号双鹰,我们的身份想必你已知晓。目前有几个问题,还希望九兄弟解答。” 当对方称呼他为“九兄弟”时,吕瀚海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江湖之中,越是客气,就越暗藏杀机。好在吕瀚海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面不改色微微欠身。“请堂主明示。” “你是用什么方法加的锁(取保候审)?” 吕瀚海一笑。“刀片。” “什么刀片?” 吕瀚海道:“特制刀片。” “怎么特制?” “以蜡为原料,加入几味特殊药剂熬制成液,把刀片放入,静置化膜,就可吞入腹中。x光机看不出任何异常,但刀片封口,不会对胃肠造成伤害,吞进后嚼入韭菜,就能在一天之内排出来。” 金手挑眉。“你会熬制?” 吕瀚海点点头。“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金手神色微微严肃。“你师从何人?” 吕瀚海一拱手。“已仙逝,只留得‘千手佛’的名号在世。” 金手又说:“听豹头说,你可取得十三珠。” 吕瀚海摇头。“不准确,十到十六珠之间,视情况而定。” 金手面露狐疑。“既然技法如此炉火纯青,为什么屈居我们这个四线城市?” 不得不说吕瀚海押题绝对是一把好手,金手所问的问题都在他的考虑范围内,所以他回答得从容不迫,丝毫没有停顿:“恩师虽曾一再叮嘱不可外传,但既然来到贵地,我认为还是要坦诚相待,实不相瞒,我来这儿,是为了帮助恩师完成遗愿。” 金手犹豫了一会儿,转而问道:“不知能不能透露是什么遗愿?” “是帮恩师寻一位亲人,目前只知住在本市,其他信息暂且不详。” 听到吕瀚海这么一说,金手终于打消了心头的疑虑。 江湖中人多以四海为家,若到情深之处,总会控制不住。影视剧中常有一个梗,“我是xx失散多年的骨肉”,这在江湖中确实普遍存在,绝非一句玩笑话。临终前托付弟子寻亲,也是合情合理。 有句话说得好,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见吕瀚海说半句留半句,金手也不好再往深了问。而就在这时,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双鹰开了口:“不知几人拜于恩师门下?” 吕瀚海又一拱手。“恩师一生共收徒十余人。” “老人家只把这事嘱托于你一人?” “正是!” 双鹰眼前一亮。“难道说九兄弟别有过人之处?” 吕瀚海又一抱拳。“既然话已说开,我也不瞒各位,恩师仙逝前,我曾是行内法堂的堂主!” 众人面面相觑。“你们行还设有法堂?” 几人如此惊讶也在吕瀚海意料之中,按照普通荣行的架构,通常不会分设法堂。 因为法堂主要职责有两个:一是研究相关法律,为帮众规避风险;二是监督帮众,看是不是存在违反帮规的行为。前者需要学识,后者需要胆识。法堂的堂主,必须能文能武,且刚正不阿。 法堂在正八门,其实是普遍存在的堂口,然而在外八门,却是一个争议的存在。凡是靠捞偏门过活的人,没有几个能真正守得住规矩。如果设立法堂,就等于制造了一个矛盾机构。所以,绝大多数荣行并不设立此堂。但只要哪地的荣行设立了法堂,足以说明一点,该行在当地一定颇具实力。如果说,这次行动中,吕瀚海是一名实力派演员,那么在他幕后的展峰,就是一个神机妙算的编剧,其实这些天他所表演的一切,全都在按展峰构想的剧本进行,能把如此大的一盘棋下得滴水不漏,就连吕瀚海都觉得他着实有点深不可测。 关于法堂的故事,展峰也早已编好,面对疑问,吕瀚海解释说:“我们hn市临江,地理环境复杂,旧社会时,有几位瓢把子就在局子里当差,为了方便对接,就加设法堂,一直保留到今。” 金手竖起大拇指,羡慕道:“贵行真是齐聚能人异士,竟把买卖做到了衙门里,佩服,佩服!” 吕瀚海苦笑:“再精明的老鼠,也斗不过猫,不,确切地说,是机器猫。我们hn市所有闹市区,都安装了人脸识别摄像头,挂上号的兄弟只要进入视线范围就会报警,根本没办法下手。就算带上面具也没用,街边到处是警察,只要发现可疑人员就会上前盘查,内外夹击,简直把我们逼上了绝路。” 金手长叹一口气:“是啊,咱们这夕阳行业,也只能在夹缝里求生存。” 吕瀚海借此机会,连续三次抱拳。“二位堂主,今日在下已把全部实情相告,为了完成恩师遗愿,还请列位容我逗留此地,我会按本行的规矩行事。” 金手表示理解地扶他一把。“我这儿没有问题,豹头,双鹰,老四,你们呢?” 豹头点头道:“既然堂主都已发话,那就留在我的盘口。” 老烟枪笑道:“我没话语权,但我有个要求,让道九跟着我,说不定还能学上两招。” 豹头收了一员猛将,心中自然欢喜,笑着应了下来:“也好,四哥是老江湖,你俩搭档,肯定把冯大眼儿给逼疯!” 气氛好不容易有些活跃,不苟言笑的双鹰又问了句题外话:“道九,你告诉我,进门前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这一点展峰的剧本并没有进行设计,但处处留心的吕瀚海却早就看了个真切。“门口房梁上设有机关,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应是三把弓弩!” 双鹰大惊。“自打进门我就一直盯着你,你没有抬头是怎么发现暗器的?” 吕瀚海微微侧身,45°指向地面,三个反光点刚好钉在门前。“是光线让你露出了破绽!” 十五 十五 吕瀚海这步棋,走得是有惊无险。一天后,在ts市的安全屋里,他跟展峰碰了面。他的身上藏了一颗高清米粒摄像头,因为内存有限,隔一段时间就要备份一次。展峰在拷贝视频时,吕瀚海又习惯性地抱怨起来。 “这活儿真没法干,你回头看看在菩提庙的那段,一进门就有三把弓弩对着我,要不是九爷我脑子灵光,估计这回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展峰微微一笑。“怎么,又想加钱?” 吕瀚海觍着脸说:“这么危险的活儿,我觉得加点钱,一点也不过分。” 展峰也不拒绝:“你想加多少?” 吕瀚海眼珠一转:“我觉得,怎么也要2万吧。” 展峰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吕瀚海自知理亏:“得得得,看在长期合作的分儿上,给你打个对折,1万,1万怎么样?” 展峰只顾摆弄电脑,依旧沉默不语。 吕瀚海绕到他面前蹲下:“你堂堂的专案组组长,不会这么小气吧,1万元都拿不出来?那这么的,整个吉利数,6000,6000总该行了吧!” 见视频已拷贝100%,展峰把内存空间格式化后道:“看过《水浒传》吗?” 吕瀚海不解,“单田芳的评书倒是听完了。” 展峰看看他,“梁山一百单八将,上山前都能称霸一方,你可见谁敢反宋江?” 吕瀚海醒悟过来,叫道:“哎,我说展护卫,你什么意思?准备过河拆桥了是不是?” 展峰把米粒摄像机交还到他手中,“再加2000,我私人掏腰包,权当给九爷一点精神损失费行吗?” 吕瀚海大翻白眼,“去你的吧,给公家办事,你自己掏钱算怎么回事,得得得,算老子倒霉,我不要了!” 展峰平静地说:“其实我也就这么一说。” 吕瀚海一愣,旋即大怒:“哎,你妹的,撩我呢是吧!” “不扯别的了,你觉得双鹰最后问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吕瀚海随手拿起一个苹果,瘫坐在沙发上,“还能什么意思,试探我呗!” 展峰盯着显示屏,“没有那么简单。从视频上能看出,双鹰极具观察力,当你说出凭反光看到暗器时,他的眼神突然一惊,显然他也没有想到。” 吕瀚海把苹果啃出一个iphone的logo,慢悠悠说:“那又怎么样?” “贼帮帮主卧床,手握大权的是大执事,豹头是大执事的嫡系,你刚一出现豹头就把金手、双鹰两位堂主请出,显然,他们应该站在同一条权力链上。从两名堂主的言谈举止分析,金手是理论派,而双鹰更像是实践派。现实情况,实践派可以给贼帮带来收益,想必双鹰的话,在帮里更有分量。能看出他对你很有兴趣,我觉得接下来的故事会按照b计划进行!” 吕瀚海边听边琢磨细节,遇到切合之处,他还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哎,我说展护卫,有一点我还是想不通。” “哪一点?” “为什么咱干的事,不能向那个冯队长公开,他可是报案者,连他也要防着?” 展峰想了想,解释说:“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们作为执行者,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十六 十六 二人分开之后,展峰马不停蹄赶回了专案组中心,吕瀚海提供的视频,必须进行更多的处理。展峰要做的是把视频中的声纹抽离,给视频中的帮派成员建立声纹样本。人的容貌再怎么遮盖,他的声纹也会始终保持不变。 在未来的抓捕中,只要比对声纹就可以把每个人对号入座,做到绝对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而隗国安要做的,是把视频放大,观察面部特征,用他的话来说,这些人虽都戴着面具,但并不怎么影响他画像。 第一,识别长相靠的是五官,就算对方戴着面具,他耳朵、眼睛、鼻子、嘴巴,都裸露在外。 第二,他们的面具,都是依照自己的脸形定制,不可能国字脸用一个瓜子脸的面具。所以面具的轮廓,实际上就是他们脸形的轮廓。 第三,人在对话、做出神态、拟出表情时,需要整个面部肌肉共同协调才可完成,只要视频足够清晰,把人像放大仔细观察,足可以找到肌肉发力点,尤其是眉毛的位置最显而易见。 综上所述,知道了脸的轮廓、五官的位置,要画出大致容貌,对隗国安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 等画像定稿后,会录入人脸识别系统。接下来就是嬴亮要做的——找出跟画像相似度较高的常住人口逐一分析。对于那些没有正经工作,又不乏收入来源的人重点跟进。如果可以直接锁定目标,则由展峰调度,指派异地公安暗中前往调查。 司徒蓝嫣作为犯罪心理行为分析专家,她的任务就是通过观察神态、动作、语气,来分门别类地给每人做一个心理行为侧写。例如豹头,他喜欢文玩,不管跟谁说话时,都惯用赐教、奉陪、劳驾、高见等客套用语。性格温和,不毛不躁。符合长期经商者的特征。 豹头在整个交谈中,左手的两颗核桃一直在不停交替旋转,不难看出,他已养成了这种习惯,也就是说,他所做的生意不需要他亲力亲为。 几段视频中,他的衣着未变,皮鞋跟裤脚上尘土并不明显。说明他的经商地不在人流密集区。老烟枪给他打电话不久,豹头就赶到了德馨茶楼,而且没有驾车。 所以,司徒蓝嫣给出的结论是,豹头可能在距离茶楼不远的郊区开了一家商铺做掩护。 十七 十七 接下来的几天里,剧情并没有按照展峰料想的那样发展,吕瀚海每天不是跟在老烟枪身后干活,就是偶尔走个街、串个巷,寻找一下恩师的后裔。眼看提前准备的群演(被盗目标)就要被洗劫一空,主演开始有些坐不住了。不过编剧倒是稳坐钓鱼台,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当六十名群演消耗掉五十二人时,吕瀚海果真收到了豹头的传话。 这次约见的地方名叫孔宗祠。早前是某村孔姓家族的宗族祠堂,后来因为政府规划,村子集体搬迁,这里就被废弃了。再建工程则因为相关领导落马,也烂了尾。村子的主干道,是一条残破不堪的石渣路,汽车底盘不高到一定程度,都不敢轻易在这里行驶,老烟枪跟吕瀚海是被一辆柴油三轮车接到村里的。 祠堂面积看上去比菩提庙大上一圈,整体结构类似于《破冰行动》中的林氏祠堂。一路上,老烟枪介绍起这个烂尾村,这里就是功夫堂训练学员的地方。 来到祠堂门前,豹头已在门口等候。吕瀚海用询问的目光望去,豹头会意地说了一句“大执事要见你”,随后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吕瀚海先是有些兴奋,而后又有些恐慌。他兴奋的是,这一切竟然都没有逃过展峰的预测。可转念一想,这么大一盘棋,都被展峰下得稳稳当当,要是他那点隐秘被展峰看出些破绽的话,也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他虽嘴上不,可心里跟明镜似的,论破案能力,专案组四人是各有千秋,可论城府,最没脑子的是嬴亮,接着是他的师姐司徒蓝嫣,隗国安看似整天无所事事,但吕瀚海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小瞧他,把这个很有经验的老鬼头排在了第二。不过这些人在展峰面前,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别的不说,就拿案件分析来举例,有好多次,吕瀚海都发现展峰其实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但他就是闷不出声,很有耐心地等其他人说完。这说明什么?说明就算他已经知道结果的事情,他还要再求证一遍,争取做到细节上无任何瑕疵。吕瀚海在这样的人眼皮底下捞食吃,不恐慌就见了鬼了。 老烟枪见他神态有些不自然,用手拍了拍吕瀚海的肩膀。“不用担心,大执事找你有其他的事。” 吕瀚海回过神来,假装轻松。“我还以为我坏了行里的规矩,大执事要拿我是问呢。” 豹头搭腔:“你一个星期,完成了普通绺子三个月的贡数,这效率不得不服。” 吕瀚海说:“瓢把子,实不相瞒,我那是为了早点完成任务,好腾出时间去找恩师的亲人。” 豹头笑道:“四哥跟我说了,理解,理解。” 吕瀚海有些歉意。“是不是因为我频繁得拖儿,报案的太多,大执事这次要怪罪下来?” 豹头思索了一会儿,摇头说:“我们区最近报案的是不少,但九兄弟每次得拖儿,选的位置都不错,基本上没给冯大眼儿留下什么证据,你放心,大执事不会因为这个而怪罪。” 三人正说着,一位身穿工装服的男子从祠堂的石碑后走出,那人也戴着一副面具,发质乌黑油光,身高不足一米七五,但行步如风,一看就是练家子。那人一抱拳道:“刚干完活儿,还没来得及换身行头,请九兄弟见谅。” 按照江湖规矩,在不知对方名号前,只需以礼还礼。四人中,老烟枪职位最低,待吕瀚海行礼结束后他介绍道:“这位是我们行的大执事,江湖雅号‘浪得龙’。” 吕瀚海再次抱拳。“小弟道九,见过大执事。” “不用这么客气,我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九兄弟的情况,我也听他们说了,尤其是行走堂的堂主双鹰,对你是赞赏有加啊。” “各位荣行的兄弟过奖了。” “听说九兄弟是受恩师之托,来我市寻亲?” 吕瀚海连忙正色道:“正是!” 浪得龙不客气地问:“按理说这种小事,跟我们言语一声,我们一般不会拒绝,干吗要去局子里加了个锁(取保候审)?” 吕瀚海叹了口气:“回大执事,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线索有限也不知要在贵地耽搁多久,我又行踪不定,找不了固定工作谋生,只能借瓢饮水。为了不跟贵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才出此下策。” 浪得龙了然地点点头。“可你加了锁,在局子里就等于上了榜,说不定哪天就会收进号子,这事你怎么解决?” 吕瀚海早就对这个问题胸有成竹。“不打紧,我事先已考虑周全,我那天取的拖儿,是一部老款华为手机,就算送到物价局估价也不会超过500元,达不到量刑标准。另外我没有犯罪前科,正常情况下案子走不到检法部门。最多一年后脱了锁(解除取保候审),就不再有人追究。” 俗话说不怕流氓胆子大,就怕流氓有文化,扒窃作为盗窃罪的一种,在定罪量刑上,仍是以物品价值为准。除有价证券外,被盗物品的价值高低,都要参照物价局给出的价格认定报告。别说老款手机,就算是刚出的新款,只要使用过,就会存在折旧费。正如买车的人都喜欢说这样一句话“新车开出4s店,总价就要少一半”,一部旧手机的估值会远低于市场价。要是估出的价值,达不到量刑的标准,取保候审到期解除后,案件的刑事程序就圆满结束了。 浪得龙作为荣行的大执事,相关法律自然也懂一些,不过用这招下套,他也是想都未曾想过,见吕瀚海能如此从容应对,浪得龙心里对他又增加了几分信任。“不愧是法堂堂主,能想到这种方法,在下也是佩服。” 吕瀚海连称不敢。“大执事言重了,我是逼不得已使出的小手段。” 浪得龙捋着下巴上的短须,正纠结着该怎么开口,吕瀚海主动迎了句:“不知大执事今日召我来所为何事?” 浪得龙喜得无可不可,连忙说:“哦,是这样的,九兄弟初来乍到,可能对我们行的情况尚不了解,我想劳烦兄弟帮个忙,事成之后,必重金酬谢。” 吕瀚海脸色微变。“能劳烦大执事出面,怕不是什么简单的活儿吧?” 浪得龙重重地一声叹息:“鄙人膝下有一独子,名叫狗五,于多年前失踪,至今杳无音信,跟他一同失踪的,还有行里的另外五名绺子,我想劳请九兄弟帮个忙,找寻一下他们的下落。” 吕瀚海沉默良久,然后问:“失踪了多久?” “2000年前后,算起来,已十九年有余。” “这么久没有下落,难不成是得罪了什么人?” 浪得龙面色沉痛。“实不相瞒,二十多年前我刚当大执事那会儿,行里有一男一女两个绺子不守规矩,被我执行了行规,里头叫小白的女绺子被失手打死,另外一个叫串子的绺子逃了。听行里的其他兄弟说,串子走时留下一句话,要报复我们整个荣行。起先我也没当一回事,直到狗五和其他五人失踪,我们才感觉串子可能真的回来了。” “最后一个人失踪,是在什么时候?” 浪得龙想了想。“2003年前后。” 吕瀚海皱起眉来。“那也过去了将近十六年,如果是报复,串子为什么这些年都没有再动手?” “自从接连几人出事,行里也多次强调了行规,兴许是跟这个有关。” 吕瀚海又问:“咱们行,有没有人在局子里当差?” “没有。” “就是说,这么久也没有公家介入?” “不是没有,据老烟枪说,市局反扒大队的大队长冯磊这些年都在调查这事,可至今也没有什么头绪。” “他们都没办法,你们为什么要找我?” 浪得龙目露无奈。“一来,考虑到串子是荣行出身,行事方法多少还会依照些江湖规矩,让不懂规矩的差官(警察)去查,可能一辈子都查不到头绪。这二来,九兄弟是生面孔,又是荣行不可多得的青年英杰,查起来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我思来想去,九兄弟是当之无二的人选。” 吕瀚海又抱了拳。“大执事,您真是高看我了,事隔这么久,我怕是难以胜任啊!” 浪得龙貌似早就料到他会拒绝,一再解释:“我也知道这事的难处,我不求九兄弟能查个水落石出,我只求能把我儿的尸骨找回,待我老死之年把我爷俩葬在一起,了却我一个心愿。” “大执事,我……” 浪得龙举手打断。“九兄弟,你不用这么早拒绝我,你回去仔细想想,如果想通了,就告诉老烟枪,我不勉强。” 吕瀚海抱拳目送浪得龙离开了祠堂。 临走前,豹头补了一句话:“劳烦九兄弟,一定要好好考虑这事。”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吕瀚海竟在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威胁的味道。 ………… 回到住处,憋了半天的吕瀚海急忙问:“老烟枪,豹头刚才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老烟枪龇牙说:“九爷,你可能不知道大执事的手段。” 吕瀚海眉毛一挑。“哦?怎么说?”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笑面虎,只要你想在本地混,这件事你必须答应,没有商量的余地。” 吕瀚海眯着眼说:“假如我不答应,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老烟枪笑得很有深意道:“九爷,姜还是老的辣,聊个题外话,你知道我们行养了多少要死不活的病绺吗?” “这是行内机密,我怎么可能知道?” 老烟枪伸出一把手。“不下五十个!” 吕瀚海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我去,你们是做荣行的,还是开慈善会的!” 老烟枪感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行里白养这么多病绺,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拿出去当炮灰的。如果荣行想除掉谁,会直接派出病绺,就算是被警察抓到,病绺也不敢把荣行给供出来,只能独自扛包,这就是咱们行病绺的最终归宿!” 吕瀚海一惊。“难不成,我不答应,还会性命不保?” 老烟枪摇头。“也不一定,不管怎么说,病绺也是咱行里的人,谁还没个老弱病残的那一天,如果总拿病绺开刀,会引起行里人的不满。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最近干活干这么勤,我敢打赌,你得的拖儿估计全在大执事那里,只要你不答应,靠这些赃物把你送进局子蹲个十年八年的,不费吹灰之力!” 吕瀚海心里一惊,老子可真是百密一疏了。还好老烟枪并不知道,他偷的那些人,都是展峰事先安排好的群演,不过回头想想,这招釜底抽薪确实狠,难怪他的养父说,偏门是条不归路,一旦着了道,不死也残废。 吕瀚海庆幸当年迷途知返,否则自个儿能不能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都很难说。 见他不说话,老烟枪掐灭烟卷。“瞧你那担心的样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本来就在欲拒还迎,既然大执事已上了钩,是时候做个顺水人情了!” 吕瀚海表情严肃地说:“还不行!” “还不行?你可别挑战他们的耐心!否则,他们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你误会了,我不是不答应,是还需要谈个条件!” “条件?什么条件?” “你给我带个话,我要50坎(坎是数词,代表万的意思。50万元)!” “50坎,会不会太多了?” “你就说这些钱不用直接给我,待我找到恩师亲人下落,荣行出面,把钱转到亲人账面上就行!” “果然是老江湖,打得一手重情重义的好牌。这样大执事肯定会对你更加放心!” 十八 十八 按照展峰的计划,本案一共分为四个阶段。 万事开头难,这第一个阶段,也是最难的一个阶段,稍有差池,就会满盘皆输。为此,展峰以不变应万变,共准备了a、b、c三套方案。a方案是失败后怎么撤回,c方案是遇到意外后怎么应急,只有b方案,才是最顺的剧本大纲。好在有惊无险,故事暂时还没有偏离轨道。 迈过第一道坎,就等于彻底地拉开了这出戏的序幕,算上被打死的小白,已知剧情中就涉及了七条人命,至于贼帮里还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展峰是铁了心要一竿子捅到底。阶段性的胜利让展峰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在吕瀚海准备介入狗五失踪案期间,他应高天宇的要求,回了一趟罗湖市为他增补物资。算一算,自从上次那顿晚饭后,展峰已有很长时间未跟唐紫倩碰面了。安顿好高天宇,他就有些迫不及待地驱车前往古城街。 下午3点,头顶的日头像个高瓦数的灯泡,烤得行人四处躲藏,他坐在车中,望着对面那副led拼成的招牌。受内外光线的影响,他只能勉强看到紧靠玻璃幕墙的方桌上,依旧摆放着那张预定三角牌。展峰下意识地打开手机,他又一次意识到,他并没有唐紫倩的号码,这种错觉,在他的脑海里,已不知出现了多少次。明明感觉一见如故,却硬处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他打定主意,这次就算是被印上撩妹的标签,他也必须要留个联系方式了。 把吉姆尼熄了火,展峰径直朝咖啡屋走了过去。虽说他一再放慢脚步,可不到10米的距离,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想出索要号码的理由。 “不行就一边喝咖啡一边找机会。”他在心里嘀咕起来。 咖啡屋的进口,是一扇配有球形锁的玻璃门,因为玻璃上贴了许多卡通图案的贴纸,所以展峰并没有注意到屋内的情况。直到他试图转动门锁,锁舌发出咔咔咔的响声时,他才意识到咖啡屋今天打烊了。他后退一步,看到门锁上挂了一个长方形小黑板,上面写着:今日暂停营业。6月13日。 展峰一眼就认出了唐紫倩的字体,然而让他疑惑的是,今天是6月20日,也就是说,咖啡屋已停业了八天。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些担心,本能地拿起手机,拨通了嬴亮的电话。 嬴亮道:“展队,什么情况?” 直到听到嬴亮的声音,他才觉得这个电话打得有些唐突,“我想……” 私查公民个人信息,是违反原则的事,展峰“我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嬴亮是个急性子。“你想啥,你倒是说啊!” 短短一句话工夫,展峰已经恢复了以往的镇定。“没什么,就这样吧!” 挂断电话,他恋恋不舍地朝屋内又望了望,确定没人后,他略带遗憾地朝吉姆尼走去。然而展峰并不知晓,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屋后的摄像头突然改变了方向。跟此连接的线路一直通到咖啡屋的二楼。 唐紫倩坐在几块大屏幕前,仔细观察着展峰的一举一动。她身旁一副萝莉装扮的年轻女子,正叼着棒棒糖不停地敲击键盘。在输入了几段执行代码后,萝莉把口中的糖取出,半开玩笑地说道:“唐总,你的男朋友终于来找你了!我还以为他把你给忘了呢!” 唐紫倩微微一笑:“我很了解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萝莉连连点头。“确实,我们唐总看上的人,怎么可能是一般人。” 不得不说,这个马屁拍得唐紫倩心里相当舒坦。“就冲你这句话,这个月给你加10万元奖金。” 萝莉比画了一个“耶”的手势。“最近刚好看中了一套gothic lolita(哥特萝莉,某少女装品牌),9.8万。” 唐紫倩敲了一下电脑屏。“别整天想着买买买,坐标分析出来了吗?” 萝莉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执行结果,“3553,2877,6645”,数字代码又被复制粘贴到另外一个软件中,敲击回车,“康安家园”四个字,显示在了结果栏中。 十九 十九 三日后,吕瀚海总算接受委托,开始介入绺子失踪事件的调查。 大执事为此还专门召集全市的瓢把子、片儿隼在一起开了个会,要求无论吕瀚海到哪个片区,都要全力配合。如此大的阵势,吕瀚海当然不能放过,他很谦卑地走到每位瓢把子跟前,一一抱拳行礼。之后这段视频,又被他加价2000,传给了展峰。 打进荣行内部后,调查起来就顺畅了很多。六人具体的失踪时间和地点在极短的时间内有了反馈。 “狗五”大名闪阳成,于2000年3月7日晚7点左右,在塔山区人民公园附近失踪。 “卡子门”大名陈果,于2000年10月4日晚8点左右,在塔山区洞泉美食街附近失踪。 “二蛤蟆”大名文雨泽,于2001年4月5日晚7点左右,在果山区第三人民医院附近失踪。 “水猴子”大名刁学民,于2001年11月3日晚10点左右,在牛家山区步行街附近失踪。 “丑娃”大名贺超,于2002年8月5日晚8点左右,在田边区坡子街附近失踪。 “癞麻”大名达伟,于2003年4月8日晚7点左右,在塔山区体育馆附近失踪。 中心会议室里,专案组成员正在仔细地浏览吕瀚海拍回的现场视频。展峰在投影上把ts市的地图放大,六个不停闪烁的红色光点被标注在地图上。 “ts市共有九区三县,六人失踪的地点都位于市中心的四个行政区。”说着,他用激光笔把四块区域沿着土地界限框在一起,画出的图形,刚好是一个不规整的田字!论面积,这四块地方的总和还不足该市的一个县。 嬴亮把几人的信息输入系统进行检索,他发现除了狗五和水猴子,其他四人都有盗窃前科,有的甚至是多次进宫。 司徒蓝嫣端详了一会儿,接着开口说:“田字区域的左上角是塔山区,右上角是果山区,左下角是牛家山区,右下角是田边区。一般来说凶手通常会选择自己熟悉的区域作案,那么可以间接说明,他可能就生活在这一片。我们按时间顺序再捋一下。2000年,在塔山区作案两次,接着在果山区、牛家山区、田边区各作案一次,最后2003年又回到塔山区作案一次。连起来,刚好是一个顺时针的路线。六次作案,三次都在塔山区,看来,他对这个区最为熟悉。我怀疑,凶手落脚点会不会就在这个区。” 展峰肯定她的猜想。“确实存在可能性。” 司徒蓝嫣又说:“失踪者都是贼帮的底层帮众,平时并没有跟人结怨,凶手在选择作案目标时,具有随机性。贼帮的帮众众多,他能准确地认出,说明相互间有一定的熟识度。尤其是狗五,他是大执事的儿子,通常不出来行窃,凶手把他作为第一个目标,可能跟猜测的一样,是内部人作案。还有,作案时间。他基本是选在晚7点到8点下手,挑选的路段还都在闹市区,该时段的人流最为密集,也是贼最忙碌的时刻。当一个人高度集中干某事时,就会不自主地忽略外部环境。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危险的地方,恰巧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嬴亮若有所思。“师姐,这么看,凶手是串子无疑了!” “我个人偏向这个结论。” 展峰追问:“还有没有?” 她摇了摇头算作回答,展峰又望向嬴亮跟隗国安,得到的答案依旧是没办法下手。 展峰沉吟了一会儿,“看完视频后,我觉得本案还有几处疑点。” 嬴亮有些迷惑,“什么疑点?” “我们都有些先入为主。我认可蓝嫣的部分推断,凶手居住在塔山区的可能性较大。然而疑点就此产生。我看过反扒大队从2000年至今的打击战果。其中有80%的扒手,都是在这四个区内被抓。作为主城区所在地,贼帮的帮众较为集中。如果串子一直生活在塔山区,为什么这么久没被发现。” 嬴亮觉得他考虑得过分细致,反驳道:“这帮人都会易容,戴个面具不就完事了。” 一旁的隗国安却摇摇头。“正是因为贼帮有戴面具的习惯,所以串子才不可能戴,否则一定会被识破。况且认出一个人,不一定要看面相,身高、体态、声音、走路姿势,都能作为甄别的依据。” 嬴亮挑眉道:“展队,那您的意思,不是串子作的案?” “暂不能排除他的嫌疑,可能还有同伙也说不定。” “对对对,同谋在明,他在暗,一样可以把案子做了!” 展峰继续说:“按贼帮的规矩,不管在何时行窃,都有片儿隼在外围把风,稍有风吹草动,都会被发现,凶手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个活人带离现场的?” 众人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有司徒蓝嫣意识到了什么。“在扒手行窃时,片儿隼的主要职责就是在第一时间转移赃物,所以每个扒手的所在位置、是不是得手,其实都在片儿隼的严密监控之下,凶手就算是行内之人,也不可能傻到在这个时候下手。要是扒窃结束则另当别论。” 展峰说:“在复杂的外界环境中,要不被人发觉,除非自投罗网!” 司徒蓝嫣道:“如果凶手真是在守株待兔,那被害人的失踪时间也很值得探讨。” 展峰点点头。“没错,六人的失踪时间,分别是2000年3月7日晚7点左右、2000年10月4日晚8点左右、2001年4月5日晚7点左右、2001年11月3日晚10点左右、2002年8月5日晚8点左右、2003年4月8日晚7点左右。按照季节划分,春季、冬季都在晚7点案发,夏季是在8点,只有秋季那天是10点。我认为,那天应该是个特例。” 二十 二十 孔宗祠议事厅内,吕瀚海把六名失踪者的顶头片儿隼全部召集了过来。老烟枪按照他的指示,还专门抱了一块黑板,用来解析案情。 跟专案组寥寥几人相比,祠堂里可就热闹了许多。坐于首位的是大执事浪得龙,紧挨在他身边的则是行走堂堂主双鹰、功夫堂堂主金手。位于第二排的是瓢把子豹头,第三排则是各辖区的总区瓢把子和片儿隼,围在一边没有位置的,还有前来看热闹的片区瓢把子。吕瀚海粗略地数了一下,有近20人围观他今晚的表演。 等大执事发话后,祠堂内终于安静下来。吕瀚海命老烟枪站于黑板旁,他自己则按照展峰发来的会议纪要侃侃而谈。要知道,荣行这帮人可都是没有文化的大老粗,当听到什么犯罪心理、作案动机这些高大上的名词时,一个个都快把耳朵给竖直了! “高人!” “牛x!” “这他妈是狄仁杰转世啊!” 类似的赞誉声时不时地传入他的耳朵,吕瀚海心里那叫一个美。不过他并没有得意忘形,作为一名实力派演员,接下来的故事还要跟着剧本走。 老烟枪按照指示,打开了城市地图。吕瀚海则用红色粉笔,把四块区域画在了黑板上。当分析到塔山区可能是串子的落脚点时,浪得龙把当区的瓢把子喊了出来。 吕瀚海问:“你是不是知道串子长什么样?” 瓢把子大叫:“我知道!” “那这些年,你有没有见过串子?” “我们区每个角落都有行里的兄弟,串子要是在我们区落脚,不可能没有发现。” 吕瀚海想了想:“那只有一种可能,串子有同伙。” 此言一出,祠堂中顿时骚乱起来:“这家伙还有同伙?” 吕瀚海甩开剧本,自作主张地发散了一下:“你们想,串子在荣行待这么长时间,认识他的人有多少?他怎么可能自己出来作案?再者,要是案子都是他干的,那为什么只做六起?显而易见,估计是他同伙出事了。” 这话一出,祠堂里又是一阵骚乱。 “太对了!” “九兄弟分析得在理!” “高,实在是高!” 当祠堂重新安静下来后,吕瀚海又对展峰比较关心的问题做了提问。 “六人中,有三人在7点失踪、两人8点失踪,一人在10点失踪,咱们行交头(交接班)的时间是不是在七八点钟?” 里头有人回答:“没错。春冬时是在晚7点,夏秋是在晚8点。” 吕瀚海追问:“能不能说得具体一些?” “还是我来说吧!”豹头自告奋勇,“咱们市是一个劳务输出型城市,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靠各种代工。因为很多工厂中午不下班,工人为了解决一天所需,一定会带些现金在身上。荣行做活儿的最佳时间,就是在工人上下班的路上。所以,在工厂区取拖儿的绺子,都分早晚班。早班是在6点到8点之间;晚班则在下午5点到7点。因为工厂会根据季节调整上下班时间。夏秋季,白天较长,容易犯困,中午就会推迟一小时上班,咱们行也会与时俱进,跟着推迟一小时。只要到了点,不管今晚得不得拖儿,都会收工。” “那贵行跟我们行还有些区别,我们是不得拖儿,不撒手。” “要细水长流啊,不能杀鸡取卵。” 吕瀚海奉承了几句,然后又问:“咱们行的绺子收工后都是怎么离开?有没有统一的脚力(交通工具)?” 豹头哈哈一笑:“原地解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呗!” 吕瀚海只得把目光扫向人群:“水猴子是2001年11月3日晚10点左右,在牛家山区步行街附近失踪的,这个消息是谁提供的?” 一个片儿隼举起手。“是我!” “时间是不是准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就是这个点,至于他什么时候失踪的,我不清楚。” “你把当时的情况说一下。” 片儿隼回忆道:“当年我和水猴子是兄弟档。那天晚上,我俩取了一个大拖儿,那人的皮夹子里足足有八个槽(槽是数词,代表千的意思),上了贡数,我俩每人分得两槽。水猴子好酒,有了钱就要往酒吧里钻。我俩在步行街mix酒吧从晚上七点半一直喝到半夜。因为我不胜酒力,被陪酒小姐抬到包间里睡着了,起来时她还非说我干了她,让我掏200元,才让我走的人。我以为是水猴子安排的,就没当回事。付完钱,我问小姐我兄弟去哪儿了。她说,水猴子晚上10点就走了,具体去哪里没说。只是让她陪好我,钱不会少她一分。” 吕瀚海问:“水猴子是怎么走的?和谁一起走的?” 片儿隼想了想,“当晚去喝酒时,就我和水猴子。他是怎么走的,和谁一起走的,我不知情。” 吕瀚海又问:“陪酒小姐现在还能联系得到吗?” 片儿隼左右看看,干笑道:“这么久了,早他妈回家找老实人接盘去了。” 这句调侃惹得众贼哄堂大笑,却又断了线索。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吕瀚海又遵照展峰的要求,对每一位提供线索的帮众进行单独询问,这场跟贼同聚的案情分析会一直进行到后半夜,帮众才纷纷散去。 二十一 二十一 深夜,相关视频通过加密的方式传回了专案中心。 专案组成员浏览完毕,展峰说:“跟我们的猜测差不多。除水猴子外,其他五人都是在收工后失踪的。我认为,就算是脱离了片儿隼的视线,要想在闹市区把一个活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走,也是难度很大的一件事。” 嬴亮边翻看上次的会议纪要边小声琢磨:“被害人自投罗网,凶手守株待兔。怎么能做到呢?” 隗国安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还用琢磨,小偷下班也要回家啊!” 嬴亮终于转过了弯。“出租车,鬼叔,你是说凶手是出租车驾驶员?” 隗国安心思多,他不想喧宾夺主,转脸看向了展峰。展峰会意地从电脑中调出了一份2000年的《市场星报》电子版:“狗五失踪时,ts市的出租车行业并不发达,拼车现象严重。你们说,一个贼会不会选择跟几个人拼车?万一被认出,岂不是难逃一劫?” 嬴亮怪道:“不是出租车,那还能是什么?” 展峰把报纸上的黑白照片放大,一辆用三轮摩托车改造的出行工具隐约露出,报纸的标题赫然写着:“城市地鳖虫肇事逃逸,致一死两伤!” 展峰道:“我咨询过冯大队,从1996年到2005年,这种不挂牌照的地鳖虫,是市民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一车只拉一到两个人,按距离长短喊价,到地付钱。因为造价较低,又可以在街头巷尾穿梭,在很长一段时间,它几乎抢走了市内短途的全部客源。而出租车大多聚集在火车站、汽车站,靠拉长途赚钱。两者间分工明确,互不干涉。六名失踪者的住处离他们行窃的地方都在5公里之内,选择地鳖虫出行的可能性很大。” 司徒蓝嫣补充说:“我小时候也坐过这种地鳖虫,我们那儿叫拐的(di),它的随意性很强,有些司机遇到老人不拉,遇到拿重物的不拉,遇到三人以上的不拉。凶手要是可以认出荣行帮众,那么他对作案目标就有主观选择权。” “没错。先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再剖析作案手段。”展峰把六人的常住地用蓝色光点标注在地图上。随后,他又用线条把失踪地跟居住地相连。 画出六根黄线后,他说:“贼帮有个规矩,在扒窃结束后,一定要返回住处换身行头,再出门消费。多数帮众,都是按帮规行事,只有少数人不以为意。水猴子就是个代表。我怀疑,除水猴子外,其他五人可能都是在回家的途中遭遇不测。 “我用专业版的google earth(谷歌地图),调出了2000年到2003年期间四个行政区的卫星地图。作为主城区,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这里就非常繁华。去掉水猴子这个特例,其他人回家的线路都要经过闹市,途中作案的可能性不大。那么,留给凶手唯一的作案机会,就是在他们下车付款时。 “无独有偶,几人都住在城中村的出租屋内。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的巷道,是最佳的作案地。而付钱的过程不会超过一分钟,凶手究竟使用了什么方法,可以把被害人瞬间制服?锐器的话,会在现场留下大量血迹,增加报案的风险。钝器击打不准,会遭到剧烈反抗。都不是上上之选,究竟他使用的是什么工具,还有待咱们进一步查明。” “这桩案子凶手是为了复仇,选择目标存在随机性质。由于个体差异,在作案难度上也会有高低之分。所以,他不可能每一次都会成功,必定有失手的时候。”司徒蓝嫣说,“我看,可以试着让道九召集帮众,让他们回忆一下,是不是存在类似的情况。” 二十二 二十二 孔宗祠内,贼帮的第二次内部分析会,依旧是人山人海,甚至因为吕瀚海的“专业”,这次比上次来的人又多了不少。 吕瀚海拿着十几张《市场星报》装模作样地开始分析。当说到“得拖儿后,要回去换身行头”这条帮规时,就有不少人当场应和。 甚至有人还以身献法,说自己当年就是没有注意,让被害人认出衣着,后来老就(便衣警察)在拉面馆把他抓了个正着。好在他及时把拖儿给转移了,否则当天准要进宫喝凉茶。 吕瀚海随口哇啦了些“行走江湖,讲的就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之类的场面话。见大执事频频点头,他又连忙顺便奉承了一番。 插曲之后,就是本晚的压轴戏了。 吕瀚海先是在脑子里把专案组的推论形成了画面,然后再声情并茂地用江湖粗语描述出来。毕竟这帮捞偏门的,都是大老粗,三句不离生殖器,要是跟他们咬文嚼字,反而会引起猜忌。和刚才不同的是,当他把凶手的作案时间、地点、大致手段说出来时,祠堂内居然鸦雀无声,没有一人搭腔。 出现这种情况,也在吕瀚海意料之中。毕竟出来混的,都讲究个面子,谁都不会主动承认自己栽过跟头。不过这都不是最主要的。要知道失踪的帮众里,还有一位是大执事的独子。稍微对狗五有所了解的人,心里都清楚,他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帮二代。这位从行走堂毕业时,只勉强到五铃。狗五平时虽然极少行窃,但他却有一个爱好,每当绺子们收工时,他就会随机选一个片区,找片儿隼敲诈些钱财,片儿隼看在大执事的面子上,还不能不给。 这钱来得容易,花得也比较随意。狗五好赌,平时在街边玩个掷硬币的老虎机都能输掉上千块。只要哪个片儿隼被他盯上,少则大几百,多则上千。如果碰上当天出活不景气,片儿隼和绺子们白忙活不说,还要自掏腰包驱走瘟神。 当得知狗五失踪时,其实贼帮的大多数人,心里都在暗自庆幸,甚至有几个长期被敲诈、敢怒不敢言的绺子还去酒店包了个包厢,庆祝了一番。现在大执事寻了个高人重新调查狗五失踪之事,就算有人知道些情况,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坦言相告,也有可能压根儿就不想相告。 浪得龙作为贼帮最高的权力领袖,他当然知道手下的弟兄在想什么,狗五平时的所作所为,他也不是不清楚。当初狗五失踪时,他就曾怀疑是不是帮内起了内鬼。好在经过一番调查,基本排除了这种可能。狗五是他行走江湖时,跟一名风月女子所生,当年孩子呱呱坠地时,他还没有抚养能力,于是他就把孩子托付给了一位亲友。再次把狗五领回时,他已年满6周岁。他虽知狗五生性顽劣,但出于父亲对儿子的愧疚,他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可他哪儿会料到,现在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工夫,祠堂内依旧肃然无声。浪得龙把手中折扇置于一边,接着缓缓起身面朝众贼。他长叹一口气,目光从右到左,从左到右扫视一圈,见人群中有几位不敢正视,他心里已有了答案。 浪得龙突然双手一抱拳,朝诸位深鞠一躬。此举惹得身旁的两位堂主唰地起了身。“大执事,您这是?” 浪得龙压了压手,示意众人不要慌乱,待两位堂主重新坐下后,浪得龙才道:“这些年,我也知道我这个儿子是个什么货色,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归一句话,是我浪得龙教子无方。至于那些年被他敲诈过的兄弟,我深表歉意。你们背地里的议论,其实我多少都有听说,但我并不怪罪各位,毕竟那都是狗五咎由自取。 “只是犬子失踪这么多年,生还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了。我呢,也到了入土的年纪。不瞒各位,鄙人后半生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找到狗五的尸骨,好让我们爷俩在下面团聚。我知道大家有些担心,但念在人已失踪近二十年的分儿上,请大家不计前嫌帮我一把,浪得龙在这里给大家鞠躬致谢了。” 见了这一幕,就算再铁石心肠,也会被父子情深所感化。 就在浪得龙鞠躬礼毕,还要再次鞠躬时,人群中有人大喊:“我知道些情况!” 浪得龙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他就是刚才那位眼神飘忽不定,现如今塔山区的瓢把子,绰号“鬼挠人”。 浪得龙冲他一抱拳:“谢谢兄弟,还要劳请兄弟把当时的具体情况仔细回忆回忆。” 鬼挠人抱拳回礼:“大执事放心,我知道的一定一个字不落地说出来。” 浪得龙侧目看了一眼吕瀚海,示意把鬼挠人请出人群,来到吕瀚海跟前坐了下来。 吕瀚海看着多少有些不自在的鬼挠人,问道:“你先笼统地把情况说一遍如何,我之后再问细节。” 鬼挠人点头道:“你不说地鳖虫,其实我还想不起这事。我之所以对此记忆犹新,是因为那名司机在巷子里给我下了套。” “哦?什么时候?” 鬼挠人伸出手指数了数:“2000年的夏天,具体几月份我记不清了。我记得那天我在袜厂附近的美食街取拖儿,八点钟收工时,附近只有一辆地鳖虫在等活儿……” ………… 2000年的袜厂美食街,晚8点15分。鬼挠人把最后一件拖儿交给片儿隼后,来到一辆红色地鳖虫前,准备上车走人。 ts市位于南方,气候炎热,夏季可从5月份一直持续到11月底,要是哪年老天爷耍耍性子,12月穿短褂,也不足为奇。然而让鬼挠人有些警惕的是,在气候如此炎热之际,看来不到30岁的男司机竟还穿着长袖长裤,戴着口罩。 “您这是,有病?”鬼挠人上下一打眼,嘴里问道。 那司机倒也没什么犹豫地回答:“穿长衫是为了防晒,戴口罩防风沙。跑活儿,伤不起。” 鬼挠人靠捞偏门吃饭,这些说辞虽能勉强说过去,但他还是起了疑心。不过想想他本人就住在闹市区,这一路人来人往,就算对方是个走邪道的,也未必拿自己下手。 他上了车,谈好4元把他送到6公里外的耙子巷。 耙子巷是ts市有名的城中村,由一条主巷带九条岔巷构成,因为它形状像猪八戒的九齿钉耙,所以得名耙子巷。这里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它是本市最大的古玩跳蚤市场,每天下午3点到6点,这里都聚集着大量前来捡漏的市民。6点以后,巷里头就如同清空后的大肠,瞬间疏通起来。 本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态度,鬼挠人从不在自家门口行窃,这里认识他的人也不多。那天夜里鬼挠人本想在巷口下车,然而“热心”的司机却把人一直送到了巷子中段。 那时候没有微信、支付宝,买卖交易还都靠现金,临下车前,鬼挠人从车厢通风孔递过去10元纸币,司机在兜里不停地翻零钱找补。 他不是第一次坐地鳖虫,这种车市里叫价基本都在4元左右,司机们为了赶时间,都会提前备好零钱,手脚麻利的人找零只要几秒。今晚的司机却前后磨叽了一分多钟还没找出钱来。 一路上鬼挠人多次试探过司机,比如,聊一些他之前是做什么的、现在住在哪儿、家里有几个孩子之类的家常。可是这个司机却对此很是反感,要么不说,要么就随口应付两句。 鬼挠人见巷内乌漆麻黑又没几个人影,心里自然越发起疑,但他仗着胆大心细,却没有撒腿就跑。就在这时,他突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再抬头时对方已捂住了他的口鼻。鬼挠人奋力反抗,引得路人跑了过来。 对方见事不妙上车就逃,鬼挠人本想追,可扶墙走了没几步,就瘫软在地不省人事了。 等路人照顾着他清醒过来,鬼挠人很肯定自己是遭了麻抢(麻醉抢劫),因为是荣行中人,中了别人的招会令人耻笑,所以他一直没有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在鬼挠人说完后,还有两人跳出来说有类似的遭遇。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得到几人的回忆,交叉对比之后,吕瀚海捋清了对方的一些信息。 凶手是个男人,作案时应该不到30岁,本地口音、短发,习惯穿长袖、长褂,带一副白色棉纱口罩。麻抢时手上还戴一副很厚的乳胶手套,颜色不详。他驾驶的地鳖虫通体红色,跟大多数地鳖虫造型无异,看不出什么区别。 二十三 二十三 “带有刺激性气味”“能在瞬间把人迷晕”,在常见的吸入式迷药中,只有乙醚可以办到。也正是因为乙醚的麻醉性较强,所以无论何时,使用上都受国家严格管控。 乙醚是无色透明的液体,有特殊刺激气味,极易挥发,它的蒸气重于空气,在空气的作用下,能氧化成过氧化物、醛和乙酸。一旦暴露于光线下,氧化速度会急剧增加。 通过三名亲历者的说辞,不难推断出凶手作案时,必然随身带着乙醚。但是在高温条件下就算把盖子拧死,乙醚也会快速散失。如果他手里头没有大量的乙醚,是不可能选择这种作案方式的。 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在2000年到2003年这四年间,凶手又是通过什么方式搞到了如此巨量的乙醚的呢? 很多人都看过一部关于小偷的电影,叫《天下无贼》。剧中有一句经典台词:“我最烦你们这些打劫的,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虽说有些五十步笑百步,但事实情况的确是这样。不管是正八门还是外八门,都以明目劫财为不齿。什么是明目劫财?也就是常见的抢夺、拦路抢劫、持械抢劫、灌药抢劫之类的犯罪。这些方式被列为江湖下三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所以就算在乱世,也很难自成体系,更不会有师传。顶多就是几个臭味相投的人结为团伙占个山头,也没啥规矩可言。 既然抢劫者没有固定组织,那就不可能有相应的行当为他提供资源。吕瀚海把乙醚来源之事讲给浪得龙后,这位就几乎倾尽了全行之力,在市内打探起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贼帮作为本地偏门最大的帮派,其实力不容小觑,平时那些跟贼帮井水不犯河水的抢劫团伙只要被贼帮撞见,免不了一顿严刑拷打。就连经常在厕所门板上张贴出售枪支、迷药广告的小瘪三也被抓得干干净净。由于贼帮倾巢出动,一时间竟搞得全市治安环境一片大好起来。 穷尽一切办法,吕瀚海总算收到了大执事的反馈。 首先,乙醚这个玩意儿是违禁品,一般的化工店都是订单式销售,没有购买资质,没人敢卖。 其次,市场上也有人用冒用他人资质的方法购买,但价格很高,通常都被一些私立医院买去做麻药。尤其是一些专门靠堕胎发家的妇产科医院,用量很大。不过但凡懂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乙醚的麻醉性强,万一流出,后果不堪设想。那些本身就踩红线的私立医院不敢再生是非,他们对乙醚的监管甚至比公立医院还要严格。 再次,车站码头张贴的小广告,80%为诈骗电话,只要打过去对方会以先打保证金,再打邮寄费的方式逐步给你下套,直到你发觉被骗为止。被害人本身买的就是违禁品,所以只能自认倒霉。 这帮人玩的就是一招黑吃黑。还有20%确实可以搞到迷药,但只是三唑仑这种饮入式迷药。乙醚这类具有刺激性气味,又不好保存的吸入式迷药,几乎没有销售渠道。 源头无法查清,专案组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下手。不过每到关键时刻,展峰总能找到常人无法发现的突破口。在详细分析受害人的资料时,他发现六人中有三人是在塔山区直接失踪,另外三人在塔山区有扒窃前科。无独有偶,那三名幸免于难者也都是在塔山区被抢。九人都跟塔山区有关,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或许凶手选择的目标看似随机,其实不然。 吕瀚海带着展峰的问题,来到塔山区总瓢把子跟前。 据瓢把子介绍,为了避免常在一个地区扒窃被人认出,每隔一段时间各片区的帮众会交换扒窃场所,这个事由片儿隼和区瓢把子自行商议决定,只要按时上交每月的贡数,上层很少会去在意这些细节。因为塔山、果山、田边、牛家山四个区挨在一起,所以帮众间经常“交流”。失踪的那六人,除狗五外,其他几人最早都是塔山区的绺子。 展峰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可是贼帮那么大,他为什么只选择塔山区的帮众下手呢?只有一种可能,凶手只对塔山区的绺子面熟。也就是说,凶手的活动范围其实就在塔山区之内。 有人难免要问,这一点之前早有推测了不是吗?然而“推测”和“确定”在办案中,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没有切实的证据前的一切推论都只是推论,不能作为着手调查的依据。尤其本案还比较特殊,稍有差池就会满盘皆输,所以就算是展峰,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那么定下塔山区的意义又在哪儿? 塔山区并不是ts市的商业中心,甚至说它是个次中心都很勉强。行政区的经济来源,其实都是靠厂区贡献的税收。和其他城市一样,2010年后,塔山区的全称被更改为经济技术开发区,简称经开区。因为该区只是多数人的工作地,并不是生活起居地,所以医院、学校这种配套设施并不完善。 搞清这一点,专案组有了一个猜想。既然乙醚无法购买,凶手会不会通过非常规手段取得,比如说盗窃? 嬴亮翻阅了从1990年到2000年十年内的报警记录,尤其是医院、化工企业这种可能接触到乙醚的单位。吕瀚海这边也把重心放在了塔山区。为了鼓励帮众勇于提供线索,大执事还开出了20万的悬红。有首歌唱得好:“都说钱是王八蛋,可它长得是真好看。”没有悬红时,多数帮众也只是例行去下祠堂,装装样子走走过场,可一听有20万,有不少人私下里联系吕瀚海提供情报。可让他感到头疼的是,很多情报都带上了听说、传言之类的模糊字眼,这么一来99%的情报要么查而不实,要么就没办法可查。 一轮“海选”,吕瀚海这边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而嬴亮那边也是同样的结果,别说是塔山区,就是全市十年时间里也没有任何关于乙醚失窃的报案。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展峰的判断可能有所失误时,他依旧固执地把目标对准了塔山区唯一一家公立医院——塔山第二人民医院。 2000年前后,乙醚作为吸入式麻醉剂,仍被广泛地运用在医学手术上。而吸入式麻醉剂,是针对学龄前儿童使用的一种辅助小、风险低的麻醉方式。除配有专业麻醉师的公立医院外,社区诊所可不敢轻易尝试。谈到公立,就不得不说到另外一个名词——内部消化。因为公立医院存在编制体系、主要责任、次要责任、领导责任等一系列奖惩措施,所以,出了事情只要没造成严重后果,个别领导会极力消除影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进行内部消化。 这种情况是不是存在?展峰看来这个可能性很大,而他又为什么可以这么确定呢?因为他调阅了该医院在1998年到2003年,院长郝振兴执政时的医闹卷宗。这位郝院长的处事理念就是“控制事态、规避责任、消除影响”。在那段时间发生在医院的四起医闹事件中,明明有一起过错并不在医院,可他最终还是选择赔钱了事。 “我看可以把医院的资料档案调取,核对乙醚的用量。”得知展峰的看法,嬴亮迅速提出了方案。 “不成,这是无用功。”隗国安反对道,“医院属卫生局管辖,内部设有专门对医院监管的执法大队。就算乙醚当真是从医院流出,该销毁的证据,绝对不会保留。往小了说,这是关乎医院声誉,往大了说,这可是直接决定了领导的乌纱帽还能不能戴下去。” “那要怎么办?”嬴亮有些暴躁地反问,“就这么算了?” “倒也未必,医院这条路走不通,可以从供货商那里找找突破口。要是医院乙醚的平均用量是每月十瓶,某段时间用量突然增加的话,这就很能说明问题。” 隗国安的思路虽然没错,但嬴亮还是担心:“事情过去了近二十年,这些资料是不是保存,我看很难吧!” 隗国安鸡贼一笑,信心满满:“只要医院分管后勤的领导还健在,这些资料就一定能找得到。” 二十四 二十四 展峰这边暂时断了线,吕瀚海那边却是一刻都不能停。在没有剧本的前提下,他只能顺着自己的思路边走边看了。既然专案组已笃定问题就出在塔山区第二人民医院,那他也只能把宝全部押在这里。 在展峰着手调查的日子里,他跟老烟枪没事就在医院溜达。不知大家发现没有,在中国凡是带个“二”字的,好像实力都不尽如人意。比如教育系统,“xx第一中学”可能就要比“xx第二中学”更受人待见,中国人骨子里,似乎有凡事都要争第一的情结。当然,也会有例外的情况。然而,塔山区第二人民医院并不是这个例外。别的不说,光那几栋年久失修的大楼就能看出些端倪。 据常在那里扒窃的绺子说,平时来这里治病的多是周边郊区的农民,真有了大病还要转到第一人民医院救治。从乡下来的病人一般身上都没多少钱财,平时能整个千儿八百的就是运气很好了。 吕瀚海貌似随口问起,有没有谁破过纪录时,其中一名年纪稍大的绺子,满脸自豪地说他曾在一天晚上扒过足足一坎(一万元)。吕瀚海是打心眼里恶心这些医院的扒手,他们偷的都是救命钱,干的也是伤天害理的事。通过这些天的接触他看清了一个现实,狗永远改不了吃屎,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绺子用江湖侠士包装自己,其实私下里干的都是一些生儿子没屁眼的缺德事。不过,作为一名优秀的实力派演员,心里头反感也不能表现出来。 吕瀚海故作兴趣盎然地起哄:“快,给我们说说。” 绺子也不避讳,张口就来:“说起来,这还是一九九几年的事。” 吕瀚海惊道:“一九九几年?那时候的钱可是钱!” 绺子一脸自傲。“那可不,那时候的一万元,都能买一套像样的三居室了。” 见对方如此絮叨,吕瀚海没有了耐心,他敷衍了一句:“对对对,您快说说。” 绺子突然一拍大腿,着实把吕瀚海惊了一跳。 “我想起来了,是澳门回归,1999年底的事。” 绺子点了支烟,猛嘬一口:“我记得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当月的贡数还没交够,于是我就跟片儿隼商量晚上出来干几次夜活。片儿隼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我本想着去住院部溜几个包,把钱填平就得了,可没承想住院大楼太小,哪儿哪儿睡的都是人,根本没法下手。折腾了好几天没得一个拖儿。 “就在我心灰意冷之际,一天夜里药房门口排起了长龙,我假装病人问怎么回事,排队的人告诉我,拿药的大夫溜号了联系不到人。病人嘴里说的那个大夫我认识,常年上晚班酒鬼一个。每天清早交班后,都会去门口的馆子干掉半斤二锅头,然后晕晕乎乎地骑车离开。他能溜号我一点都不稀奇。我还知道他犯过很多错误,光拿错药就不知道多少次,不过听说院长是他亲戚,只要没闹出人命人家都能捂得下来。 “我在药房大厅转悠了二十分钟,里面的人也越挤越多。就在这时,一哥们儿夹着皮包走了进来,我见他胳膊挤得通红就知道包里有货。在医院跟了他半天,终于让我得了一把拖儿,牛皮纸里头可是严严实实包了整整一万元。” 吕瀚海对绺子的“丰功伟绩”丝毫不感兴趣,他更加关心那名值夜班的药房大夫。 “您刚才说的那名大夫,现在还在医院吗?” “早不在了。我还打听过,听人说值班离岗是原则性问题,没人敢保他就给开了。” “现在药房的值班大夫是谁?” “一个老女人,我曾被她逮过一次,不过有惊无险,对方没有报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吕瀚海茅塞顿开,他想既然医院曾经有一名如此不靠谱的药房大夫,那么乙醚会不会是从他手里弄丢的呢?这问题吕瀚海找了大执事,在贼帮,只有底层的绺子才会去盗窃,熬出头的高层,都有各自的职业伪装,对大执事来说,动用人际关系打听一个人,不是多大难事。就在当天下午,那名被辞退的医生信息就有了着落。与此同时,专案组成员也联系上了至今还给医院供货的医药代表,巧合的是,两拨人都把矛头对准了一个人,郝院长的小舅子,绺子们口中的酒鬼医生——翟国庆。 翟国庆生于1970年10月1日,被医院辞退后在牛家山区开了一家药房,靠着他姐夫这棵大树,生意做得是如鱼得水。 虽说案件有了新的进展,但一个问题却摆在了专案组面前。翟国庆到底是吕瀚海出面询问,还是通过警方途径来解决。在这个问题上,专案组成员的态度又产生了分歧。嬴亮坚持依法办事,但是这样吕瀚海必定暴露。可让贼帮出面,难免会做一些出格的行为。思来想去,猴精的隗国安给了一条折中策略,他让吕瀚海派贼帮成员轮番到翟国庆经营的药房购买药品,然后随便找个理由进行举报。 出了事,翟国庆一定会找他姐夫商议对策,以他姐夫的性格,肯定又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时让吕瀚海出面跟他谈条件,只要不说出乙醚的事就继续举报,直到对方认为止。 二十五 二十五 要不吕瀚海怎么把隗国安排在专案组城府榜第二位呢?这种阴招,就连自诩一肚子坏水的他,也是一时半会儿琢磨不出来的。 不得不说,在法治逐步健全的中国,这招有奇效,接连投诉了几次,翟国庆也隐约感觉到有人在做他的结子。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翟国庆是个直性子,喜欢开门见山。他托人带话给吕瀚海,如果是恶意竞争,怕是找错了对手。如果只是求财,那就开个价。吕瀚海觉得时机已成熟,就在茶楼摆了龙门阵,等着翟国庆上钩。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翟国庆如此够种,居然单刀赴会。相比之下,他带了四个“保镖”,倒是显得有些太小心翼翼了。 翟国庆一米八五左右,光头,戴一副椭圆形金丝眼镜,浑身上下都是一线品牌,尤其是他那条硕大的lv皮带,晃得吕瀚海差点睁不开眼。再看看吕瀚海等人身上的地摊货,没等开口,从气势上就已输了一半。 翟国庆把他鼓鼓囊囊的lv手包往茶桌上一拍,跷起二郎腿,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吕瀚海。 “这都是跟着你混的?” 吕瀚海微微一笑,也不回答。社会上流行一句顺口溜,叫“软的怕硬的,硬的怕穷的,穷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不要钱的”。而吕瀚海素来是既不要脸也不要钱,翟国庆自然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硬骨头。 翟国庆是个急性子,见吕瀚海皮笑肉不笑,直接从包里取出2万元现金,扔在桌子上道:“瞧哥几个也不像是同行,只要你们觉得这事可以到此为止,我也不废话,钱你们收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吕瀚海双手压着桌角,俯身探过头去威胁道:“翟老板,要是放在旧社会,你最多是个疲门的伙计,按行规,你连和我平起平坐的资格都没有。” 翟国庆眼角猛地一抽,能道出“疲门”,足以说明对方并不是为钱而来。他做药品生意这么多年,时常也跟一些老中医唠唠家常,关于江湖八大门的传言他也没少听说。再次扫视对方时,他居然从吕瀚海身上察觉到了一丝杀气。 “你,你,你们什么意思?” 吕瀚海直起身子。“没有什么意思!” 翟国庆眼珠子转了转,突然认了:“我翟某开门做的是正经生意,并没有得罪各位的地方吧?” 吕瀚海眼睛微闭,优哉游哉地也跷起二郎腿:“你是没有,可你二十年前干的一件事,可是让我们损失惨重啊!” 此言一出,翟国庆傻了眼:“二十年前?什么事?我怎么没有印象?” 吕瀚海拿起锉刀,漫不经心地磨着指甲盖:“哎呀,翟老板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好,在下就给翟总提个醒,当年你在塔山区第二人民医院当大夫时,是不是弄丢了几大瓶乙醚啊!” 听到“乙醚”俩字,翟国庆竟吓得浑身颤抖,当年要不是他疏忽大意,绝对不可能犯下这么要命的错误。乙醚是什么东西他比谁都清楚,拿走这个,除了作奸犯科别无他用。虽说他姐夫当年为了自保把他开除了事,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事在他这里可是一直如鲠在喉。 吕瀚海的一番话,就像是引线点燃了他心中那颗定时炸弹,要是他到今天还是一事无成,也不会表现得这么害怕。可现在的他已身价千万,他姐夫也当上了第一人民医院的院长。要是因为他的闪失造成严重后果,不光他要吃不完兜着走,就连他姐夫也难辞其咎。 到这会儿翟国庆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架子,他起身抱拳连连作揖,哀求道:“各位好汉,你们要多少钱尽管开口,只要不把这件事捅出去,我翟某都认了!” 吕瀚海摆摆手,故作大度:“翟老板多虑了,我们江湖中人有江湖中人的规矩,冤有头,债有主,我们绝对不会为难翟老板。” 翟国庆突然愣了几秒,在确定自己没听错后,他的腰完全弓成了90°:“谢谢各位好汉,谢谢各位好汉!” 吕瀚海把刚沏好的茶推到他的面前:“你的疏忽我们可以既往不咎,但那几瓶乙醚被谁拿了去,我想翟老板不会完全不知情吧。” 翟国庆盯着面前的茶水,半天没有动静。他也是个明白人,只要端起这茶碗,就等于默认了这事,可他担心的是一旦说出来,多半会拔出萝卜带出什么别的泥。纠结之中,吕瀚海却给他吃了颗定心丸:“翟老板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今儿收了你这2万元,就当交个朋友,只要你肯说,我保证你和你姐夫没有后顾之忧。” 一听对方要收钱,翟国庆心里立马顺畅了很多。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只要收了钱,其实就等于给他递了个话把子,彼此都能安心。其实他也明白,今天这阵势,说也要说,不说也要说,对方拿了钱,就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当然他也不敢保证对方不会出尔反尔,不过也算有个心理安慰了。 翟国庆终于端起水杯,一饮而尽:“我不敢保证,只是怀疑,可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了。” 吕瀚海来了精神。“谁?” “我以前在县医院认识的保安,吴培根。” “为什么觉得是他?” “我刚参加工作时,是在华强县人民医院,吴培根在医院当保安,因为投缘,我俩关系处得一直不错。他当年还是我们医院的明星保安。” “明星保安?” “对。他抓贼不要命,有一次在抓贼的时候还把对方给砸死了,公安局经调查,发现他是正当防卫,他也因为这个名声大噪,还上了报纸的头版头条。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后来也正是因为抓贼,他吃了两年牢饭。” “这又是为什么?” “捉贼要捉赃。他只是怀疑对方是贼,并没有搜到东西,结果还把人打伤了,对方反咬一口,警察就把他给抓了。” “后来呢?” “再后来,他出狱后来找我,我那时通过姐夫的关系,调到了市里的塔山区二院。因为他有案底也不好找工作,于是我就建议他买个地鳖虫糊个口,等手头宽裕了再想想办法。那时他兜里没钱,还是我给他拿的车钱。吴培根打小从农村出来,很能吃苦,出狱后没到一年的时间,就把我的账给还清了,他还在塔山区买了间老房子落脚。 “二院就诊病人不多,一到晚上十一二点,吴培根收班时,就会到我那儿喝两口。他没事就跟我唠唠今天发生的趣事,我没事就跟他讲讲医院里发生的种种。反正就是在一起吹吹牛。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医院有位病人从住院部大楼跳了下来,当场摔成了烂泥。警察调查,说是因为救命钱被小偷给摸了去。 “我和吴培根聊到这事时,他情绪相当激动,当场就把酒菜桌给掀了,还说什么这些小偷都该死!我知道他的过去,只当是戳到了他的痛处借酒发疯。好在第二天,他就跟个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我也就没在意。 “约莫过了半个月,我发现药房的乙醚少了四大瓶。我想来想去,只有可能是吴培根干的。我的酒量没他好,喝多了喜欢躺一会儿,每回都是他把餐桌收拾干净悄悄离开。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干这事。乙醚是违禁药,丢了可是大事故,发现东西没了,我跑到他家里询问,可不管我怎么逼问他就是不承认,而且他还对天发誓不是他偷的。 “我一想也对,他偷这玩意儿干吗,一不能吃二不能喝的。从他家回来时,我就把这事告诉了姐夫,姐夫大发雷霆,担心迟早有一天纸包不住火,于是找了个理由把我开了,就算以后有人找后手,也不能算他不作为。 “从我被辞退后,我和吴培根就几乎断了联系,其间我还去他家找过他几次,可他就是找各种理由不想跟我见面。事后我越想越不对劲,如果这事不是他干的,那他干啥躲着我?可本就是死无对证的事,我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吕瀚海听完,心中可谓五味杂陈,他身后的绺子表情也是相当精彩,大约了解了情况,他又追问:“吴培根住在哪里?” “塔山区明祥街山猫胡同8号。” 二十六 二十六 如果今天来的就只有吕瀚海一人,剩下的事倒是好办,可闹心的是,他后头还有四个跟屁虫,刚才翟国庆所说的一切,他们几人也听了个一字不落。 吕瀚海并没有想到翟国庆能交代得这么彻底,他本想第一次先拿下对方的态度,第二次攻他心计。可现在完全跟预料不一样了。浪得龙思子心切,有了吴培根这条线索,他一定会紧咬不放。况且翟国庆交代的都比较重要。 首先,吴培根曾因为贼坐过牢,对贼有恨。其次,他就是一个地鳖虫司机。 不难看出,吴培根跟狗五等人的失踪绝脱不了干系。可是现在必须要搞清楚一点,吴培根到底是自己单干,还是跟串子暗中勾结作案。可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以贼帮一贯的做事手段,只要抓到了吴培根,他不死也会被搞成残废。如果说展峰订制的剧本演的是《无间道》,那么再这样发展下去,很快就要变成《古惑仔之只手遮天》了。 吕瀚海借着尿遁的机会给展峰拨了个电话。电话那边,展峰也有些进退两难。 从开始就是一道命题作文,不管是冯磊还是贼帮,都提前设定了一个串子复仇的情景。而调查中,展峰也在反复推敲该假设是不是成立。他原本的计划只要确定凶手是串子,冯磊就以吕瀚海在取保候审期间需要询问为由,把他传唤到反扒大队,来个金蝉脱壳,可意想不到的是半路又杀出了个吴培根。情急之下展峰决定走一步险棋。由吕瀚海先拖住大执事,最好能游说报案处理这事;而他则带着专案组成员,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吴培根住处,看是不是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在旧社会,要是江湖之事让官差插手,绝对会让人笑掉大牙,可现在跟以往不同,借力打力的事,贼帮也干过不止一次,用举报的方法逼出翟国庆,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所以展峰让吕瀚海去游说,倒也并不算有多离谱。 ………… 当天夜里,大执事浪得龙,金手、双鹰两位堂主,以及各行政区的总瓢把子,都因为这事坐在了一起。在此之前,老烟枪和吕瀚海已悄没声儿地去打探了一头,明祥街山猫胡同8号并无人居住,越过墙头,只有一辆锈迹斑斑的地鳖虫停于院中,墙角的杂草已一人多高,完全一副破败模样。狗五失踪这么多年,这是浪得龙第一次锁定凶手,为了替儿报仇,他每走一步都必须小心谨慎,他心里清楚成败在此一举。议事开始之前,吕瀚海以退为进,并没对接下来怎么查发表任何观点。虽说在本案上,他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他并不是贼帮中人。按江湖规矩,涉及他帮内部重大决策,外人最好不要指手画脚。 为了避嫌,吕瀚海很识趣地蹲在院中,惬意地抽着老烟枪自己卷的无嘴纸烟。在外人看来,他的好心情可能是得益于给大执事挖出了凶手,只有他本人知道,这份愉悦,其实是来自他预测的会议结果。这段日子相处,吕瀚海切身体会到,贼帮成员看似众多,其实就是一盘散沙。尤其是在大规模去寻找乙醚源头之后,吕瀚海顺便听到了许多风言风语。 贼取的是不义之财,花起来肆无忌惮,尤其是年轻帮众最讲究及时行乐,他们心里清楚,就算有再多的存款,万一哪天进了号子也得全部充公。所以绝大多数的贼都是吃了今天,不讲明天。浪得龙为了他儿子的事,多次动用全帮的力量,很多人长时间没有开工。别的片区不说,就连吕瀚海自己的片区,都有不少人带话过来,让他做做表面工作得了,别耽误他们养家糊口。现如今狗五的事已有了眉目,接下来无外两条路:第一,再次动用贼帮的力量,去寻吴培根的下落;第二,特事特办,交给专门的人去做。 以40岁为分水岭,40岁以上的人比较重视江湖规矩,40岁以下的后辈,则以利字当先。祠堂里的两拨人一定会因为这个吵得不可开交。鹬蚌相争必有一伤,贼帮讲规矩的那些老古董都是靠年轻人养活,之所以两拨人还能坐在一起,其实就因为抹不开面儿。 吕瀚海觉得,就算展峰不把贼帮一锅端了,他们也撑不了几年。据说,现在就有总瓢把子不按时交贡、独占山头的情况。总之,吕瀚海觉得年轻的帮众一定会胜出。浪得龙要想不把矛盾激化,最终也会选择妥协。 报警,就是眼下要抓到凶手的唯一出路。 二十七 二十七 第六支烟抽完,老烟枪从祠堂中走了出来,吕瀚海把剩下的两支往兜里一揣,起身迎了上去。他关切地问道:“商议出结果没有?” 老烟枪情绪低落地摇摇头。“没有。” 从他的反应,吕瀚海马上看出他绝对也是守旧的江湖派。 “哎呀,这可就难办了,眼下要确定是不是串子在捣鬼,就必须找到吴培根。” “是这么个理。对了,大执事让我请你进去。”老烟枪抬起头。 吕瀚海佯装不解。“让我进去做什么?” “吴培根这条线索,是你查出来的,大伙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吕瀚海摆摆手:“这可使不得。你们行内部讨论半天也没个结果,我一外人说什么都容易得罪人,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说话时他故意提高嗓门,祠堂内的众人只要耳不聋,应该都听到了这头的动静。 老烟枪被说得哑口无言,里边的大执事浪得龙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按理说,吕瀚海已帮了大忙,再把黑锅甩给他未免有些太不讲究。不过理虽是这么个理,可浪得龙还是想听听他的建议。为了打消顾虑,浪得龙干脆走出来,把他带进了隔壁的空房。 刚一踏进门,浪得龙就双手抱拳致歉:“道九兄弟,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因为思儿心切,刚才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吕瀚海也不敢端着,连忙抱拳还礼:“我理解大执事的心情,只不过有些事我确实不适合掺和。” 浪得龙眼中失望之情一闪而过:“道九兄弟说得对,只不过行里都是些粗人,接下来该怎么办都没个准信,我还是想听听兄弟的意见,你放心,一定不让你难做。” 话说开了,吕瀚海不能再欲擒故纵,他在屋内来回踱步,一副摇摆不定的模样。 浪得龙看出些端倪来。“道九兄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吕瀚海时而点头,时而又摇头。 浪得龙看不明白了。“你这是?” 吕瀚海清咳一声:“就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就你我二人,什么都当讲,但说无妨。” 吕瀚海咬牙跺脚。“行,既然大执事没拿我当外人,那我就实话实说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还是不想掺和到这件事里来。” 浪得龙有些不悦,“都到这个份儿上了,道九兄弟还瞒着就不对了吧!” 吕瀚海解释:“其实是说出来我怕伤了和气,但眼下大执事都这么说了,我也只好不吐不快。实不相瞒,我在调查狗五这件事时,就有不少行内的兄弟带话给我,意思是让我消停消停。” 浪得龙闻言并没如何诧异,显然他一定也知道了些什么。他拍了拍吕瀚海的肩膀说:“我理解兄弟的难处,是我做事不周了。” 吕瀚海不以为意地摇头道:“大执事,现在吴培根这条线已经摸出,我怀疑他可能就是串子的帮手,只要能找到他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把吴培根给找出来。” 吕瀚海却说:“大执事,事可不能这么做。” “怎么,难不成到嘴边的肉,还要让他给飞了?” “作为父亲替儿寻仇,当然是天经地义。可您作为一行之主,也要照顾到兄弟们的利益。我觉得,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才是上上之选。” 浪得龙想了想,却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点子,连忙问:“道九兄弟,有何高见?” 吕瀚海摸摸下巴道:“我听老烟枪说,市局反扒大队的冯大眼儿这些年也在查这事?” “没错。不过他就是个废物,这么多年也没查出一点头绪。” 吕瀚海神秘一笑:“有时候……废物也是可以利用的。” “兄弟,你的意思?” “我们可以报警!” 浪得龙一下瞪大了眼。“你说什么?报警?” “对。现在警察的破案手段很先进,我们完全可以把接下来的烂摊子甩给警察。如果是吴培根和串子把行里的六个兄弟灭了口,那他们两个绝对够枪毙一百回的。反正他俩横竖都是死,为什么要脏了咱们的手?” 浪得龙有些犹豫,吕瀚海继续说:“我知道大执事在顾忌什么,你完全不必担心有损荣行的声誉。这件事可以由我去操作。” 浪得龙又是一惊。“你去?你并不是我行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吕瀚海微微一笑。“走报警这条路,其实是一石二鸟,不光是荣行,最重要的是,还可以帮我自己解个围。” 浪得龙迷惑了。“帮你解围?此话怎讲?” “大执事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小弟现在可不是清白之身,我把这条线索检举给冯大眼儿,好歹立个头功,也能换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 听吕瀚海这么说,浪得龙一下醒悟过来,释怀地大笑:“哈哈哈,道九兄弟所言极是啊,那咱们客套话也不必多说,就麻烦兄弟你亲自走一趟,事成之后,鄙人必定会有重谢!” 二十八 二十八 老烟枪得知大执事同意报警时,着实一惊,这位大执事到底有多固执,老烟枪可是深有体会,要不是当年他执意要对小白和串子执行行规,也不可能出现串子寻仇这档子糟心事了。老烟枪当然知道,把锅甩给警察是最省时省力的结果,可之前任凭帮里百十号弟兄出言相劝,大执事就是执意不从。没想到僵局居然被吕瀚海给打破了。 老烟枪自然是询问了详细经过,吕瀚海也一五一十坦诚相告,为了显摆自己的能耐,他还把欲擒故纵的一套想法和盘托出。老烟枪听后佩服得那叫一个五体投地再加三叩首。 展峰等人刚准备摸黑上吴培根住处探查一番,吕瀚海那边就带着线索前来报案了。在一番假模假样的受理后,专案组换上了刑警队的制服,光明正大地出勘到了现场。 吴培根的住处,是一座坐南朝北的小型四合院。面积不大,拢共也就百十平方米。院子呈长方形,用红砖围砌而成。 一条30厘米宽的砖石小路把院子一分为二,左边打有水泥地平,专供停车用。右边则种植少许青椒、茄子,俨然一个小型菜园。不过长时间无人打理,园地里早已经是杂草丛生。砖石路正对着一间瓦房。屋内被砖墙分成三个区域,中间是待客的堂屋,左手边是卧室,而右手边则堆砌着少量杂物。烧锅做饭的厨房建在菜园东侧。拉屎撒尿的茅房则在停车位的西方。 嬴亮对吴培根做了详细的研判,关于他的最后一条记录还是出狱后的落户(上户口)信息。换言之,其间有十多年他都是处于人间蒸发的状态。带着疑问,展峰仔细观察着院里的一草一木,试图在里面找到答案。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世界上任何坚固的东西都经不起时间的磋磨。暴露在风雨中的地鳖虫,就如同受热熔化的泥塑,轮胎、车斗和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副垂死的模样。展峰手持高倍放大镜,像个研究壁画的考古专家,不放过车上的任何一个细节。 “手刹车未拉,墙面有被撞痕迹,看来走时很匆忙。” 司徒蓝嫣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她用金属锤敲了几下墙面,发出当啷当啷的脆响。 “砖石很坚硬,能把墙面撞碎,说明他的大脑当时正处于失控的状态,如此伴随内心的多为恐惧、紧张。他之后再未作案,难不成是事情败露了?” “可能性很大。”说着展峰掀开坐垫内仓,在里面找到了盛装乙醚的空瓶、口罩、手套、方形锤。 乙醚已完全挥发,标签纸被撕毁。口罩是市面常见的厚制棉纱款,可见少量褐色喷溅血点散落分布。手套分为三种:黄色乳胶手套、白色棉布手套以及掌心粘有蓝色硅胶的粗线手套。三副手套上肉眼都能发现大量血液残留。这些物品中最值得注意的,还是那把木柄方形锤。它比木工砸钉用的锤头要大,但手柄却短上许多。展峰推测,凶手应是在打铁锤的基础上做过改动。据杠杆原理,木柄越长,越发省力,凶手反其道而行之,只有一种可能,他在挥舞锤子时受到了空间限制。无独有偶,展峰在锤面上除了发现血痕,还找到了少量骨片。 凶手显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作案过程,整个过程基本已经可以重建了:凶手先用乙醚把对方迷晕,然后把被害人带离现场,接着在地鳖虫狭小的空间内,用锤子把对方杀害并抛尸。从座位仓找到的带血物证不难推测,凶手是在作完第六起案子后发生了变故,才会仓皇逃离。而这么一来,车厢其实就是一个尘封二十年的原始现场。 经测量,车厢高122厘米,长143厘米,宽97厘米,铁皮材质,外表涂有红色油漆,靠近驾驶室的位置,有一正方形透气孔,尾部被割成一道双开门,门的正上方有一拉绳暗锁,轻推可自动上锁,到站后下拉锁环,就可打开。车厢左右两边安装有两块供人乘坐的木板,为了提高舒适度,每块木板上都包有软包。因为地鳖虫是自掏腰包改装而成,所以并没有统一的规格。吴培根这辆车,明显属低配版。所谓的软包,只不过是一块裁剪而成的海绵而已。因为长时间被人乘坐,海绵上布满了黑乎乎的污垢。用刀沿海绵层横向切断,红褐色的血液浸染霍然现出原形。 专案组用了四个小时才把现场清理完毕,接下来展峰还要对所提物证进行分类检验。在确定嫌疑人之前,吕瀚海这位实力派影帝也只能先回贼帮等待消息了。 二十九 二十九 本案目前已经处在半公开的阶段,市局抽调不少精兵强将,好协助展峰完成物证检验工作。 案件碰头会在24小时后就开始了,除了914专案组成员,展峰没有邀请任何人参加。展峰习惯先听取他人意见,而第一个发言的大多是嬴亮。 “我在屋内找到了吴培根的身份证,到期时间为2008年,也就是说,在他作案期间,该身份证仍在有效期范围。查询关于此证的所有轨迹,并没有发现他曾跟谁结伴住过酒店或乘坐过火车。如果他真和串子结伙作案,为什么两人无一点交集?” 司徒蓝嫣本对此也有疑问,既然嬴亮开了个头,她就顺带发表了自己的观点:“我观察了吴培根的日常家居摆设。厨房落满油污,只有一人的碗筷;室内物品摆放凌乱;杂物间墙根下,堆砌有近百个白酒瓶;尤其是卧室床头前,还有半箱未打开的瓶装白酒。种种细节可以看出,他是长期处在一个靠酒精麻痹自己的颓废状态。颓废是一种意志消沉、精神萎靡的内心反映。形成条件因人而异。心理学上做过一项调查,男性颓废的根源多来自婚姻家庭和生存压力。前者暂且不说,我们重点来分析后者。 “常见的生存压力多表现为生理疾病压力、经济压力、精神状态压力。在面对压力时,能够自我控制,有条不紊,即所谓的因势利导,只有少数人可以做到,绝大多数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压力,并不能做到合理调整心态。 “我看了吴培根的资料,他只有小学文化,应聘到县医院当保安,因为跟窃贼殊死搏斗,上了报纸的头版头条,所以才被医院评为明星保安。在众人的关注下,他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从而在认知上会本能地给自己套上一层光环效应。他内心情感也会因为这个达到一个顶点。为了使光环永远保持亮度,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抓贼。 “在没有正确引导的情况下,他其实是进入了一个急功近利的阶段。不巧的是,悲剧突然发生,他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入狱两年。因为抓贼这同一件事,走了两个极端,这种心理落差是造成他颓废、逃避现实的主要原因。吴培根刑满释放后,好友翟国庆慷慨解囊,他找到了一丝慰藉,这也是他不管多晚收工,都要去医院找翟国庆喝两杯的缘由。 “事实上他内心的主导情绪还是悲观跟落寞。离开翟国庆回到家中,他还是只能靠酒精才能睡着。友情作为调和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起到了安抚作用。但随后发生的医院坠楼事件,是他情绪突然爆发的诱因。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是极大的心理刺激,以至于他可以放弃友情,去药房偷乙醚。 “在翟国庆发现乙醚失窃后,两人因为这个闹僵,悲观情绪唯一的调和剂也荡然无存。在心理暗示逐渐加重后,他把所有的消极情绪全部施加在了窃贼身上,以致发展到需要杀死对方才可以解恨的程度。从以上心理活动看,吴培根有充足的作案动机和作案条件。那么我们再接着分析下本案的作案人到底有几个。串子是贼,而吴培根的杀人动机,是源于对贼的恨!两人水火不容,我看他俩不可能在一起合作。” 嬴亮假设说:“如果串子隐瞒自己的身份呢?” 司徒蓝嫣道:“任何合作都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如果吴培根对串子不了解,他怎么敢跟对方联合起来干杀人的勾当?串子是江湖中人,必定会保留一些江湖人的作风,接触时间长了,吴培根不会发现不了猫腻。我认为这是一个矛盾命题,假设并不成立。另外,吴培根的作案诱因就是心理落差跟负面情绪无法宣泄,如果他有一个能要好到‘一起杀人’的朋友,那么他作案的可能性反而会大大降低。所以我认为,本案是吴培根一人作案,串子并没有参与。” 展峰连连点头。“凶手驾车随机等候目标,然后用乙醚迷晕,在车厢内把对方杀死,最后抛尸。整个过程一人足以完成。另外,我在杂物间内发现了一把铁锹,锹面附着大量泥土,锹把残留血痕。吴培根作完案后,应该是把尸体掩埋在了某个地方。这种处理方式,需要大量体力,要是有帮手他不可能一人完成。所以,我也认为本案没有第二人参与。” 嬴亮为难地说:“本以为串子和狗五是一起案子,没想到到头来,还八竿子打不到一边!” 展峰却说:“也不能就这么肯定。” 嬴亮有些好奇,“哦?难道真有关系?” “暂时还不清楚,但我始终感觉事有蹊跷。” “什么蹊跷,展队你快说说看。”嬴亮急不可耐地问。 展峰把铁锹的照片打到投影上:“这是一把专门用来挖坑的尖头铁锹,锹柄加锹面总长155厘米,比地鳖虫的厢体还要长12厘米;为了不让铁锹露出,在携带时,只能把铁锹沿长方体对角线斜放,车厢要处于空厢状态。也就是说,凶手在把目标迷晕后,会先回趟家,带走挖坑工具,然后再进行埋尸。既然要回家,那在院中杀人要比在室外稳妥,因为这个,再次重建作案过程就是:等候目标——迷晕——带回家中杀死——取铁锹埋尸。从院子中留下的物证不难看出,他是在做完最后一起案子后,仓皇而逃。问题可能是出在了埋尸环节。” 司徒蓝嫣秀眉一挑:“难道说,凶手埋尸时被发现了?” “对!而且发现尸体的并不是警察,否则他会直接弃车逃逸。他敢把车骑回家,说明他清楚,就算被发现,仍有一段缓冲时间。可让我感到奇怪的是,2003年以来,本市无一起命案积案,也就是说,那个人并没有报案。 “还有,在检验铁锹上的泥土样本时,我发现了大量草木灰成分。巧合的是,最后一案发生在2003年4月8日,是清明节过后的第三天。清明祭祖焚烧的黄纸,是草木灰主要的来源方式。我怀疑,凶手把尸体埋在了墓地附近。 “2003年,本市墓地还没什么规划,只要是个山头,都能葬人。但考虑到地鳖虫的最大行驶公里数,主城区范围内牛家山是凶手的唯一选择。牛家山位于塔山区的正南方,处在两市的交界处,距吴培根住处直线距离约50公里。地鳖虫满速前进四十分钟才能到达。墓地白天都看不见几个人影,到了晚上更是人迹罕至。 “那么我们的问题就来了。凶手在夜晚埋尸的时候,会被什么样的人发现?退一万步说,在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就算是凶手被发现,他的反应也未免太强烈了些,不是吗?” 司徒蓝嫣表示赞同,“展队说得没错。凶手杀人时戴了口罩,那他在埋尸时不会不戴。就算被发现,对方也不可能看清凶手的长相。另外,他驾驶的地鳖虫并没有特殊标记,属于扎进人堆就无法辨认的那种。他应该完全不用担心自己会暴露。凶手仓皇逃离的恐惧并不是源于警方,否则他首先要做的是清理作案工具,逃避打击。如果把警方排除,那么能威胁他生命的,就只剩下贼帮了!” 三十 三十 随着专案会的深入,本案的细节也逐渐清晰起来。 展峰又陆续出示了几份dna报告。经比对,在吴培根家中提取的生物样本,跟贼帮最后一名被害人癞麻完全吻合。这至少证明了狗五等六人的失踪,跟他绝对脱不了干系。有了实质性的证据,抓捕吴培根就显得迫在眉睫。可让嬴亮头疼的是,吴培根这人已销声匿迹十六年,要想找到下落何其困难。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打破僵局的却是会上一直没有开口的隗国安。在现场勘查时,就他没有什么实际的工作,出于好奇,他从里屋跑到外屋来回看了看,这让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堂屋里,有一张长约一米五的长条桌紧靠北墙。本来这种摆设并没有什么稀奇,可是受吕瀚海影响,每当遇到老式家具,隗国安都习惯近距离观察观察,倒不是为了查案,纯粹就是看看是不是红木或黄花梨。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在研究木料材质的过程中,他竟无意间发现桌面上有星星点点火烧痕迹,痕迹附近散落有一小撮稻米。再往白墙上看,又能发现泛黄的烟痕。痕迹呈大写的v字形,中间有大片留白。从留白的面积可以判断,这里明显曾悬挂过一个相框。按照当地风俗,只有拜祭有养育之恩的长辈才会在香炉中放入稻米。凶手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还不忘带走香炉和遗照,那么这个人到底和凶手是什么关系? 为了搞清这一点,展峰找到了吴培根曾经的好友,那位弄丢乙醚的药房老板翟国庆。据他的说法,吴培根很少提及他的家世,从认识他那天起他就一个人。吴培根的住处他曾去过几次,也留意到了堂屋的香炉。他只能回忆起照片上是位老妇,但他并没有询问吴培根跟逝者的关系。他隐约记得,有一次在上香时,吴培根喃喃自语,称逝者为“陶奶”。 “他在逃跑时,没有带走身份证,说明证件对他的用处不大。虽说那时候火车、汽车还没有实名制,但外出务工,必须出示证件。既然不带,表明他有一个可以给他提供生活来源的地方。”司徒蓝嫣说道。 “20世纪初,跑路的人有两种选择:要么去大城市,要么就选择偏远农村。吴培根自知大城市贼帮活跃,选择前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农村多为同姓宗族关系,外人很难长住,除非有亲戚投靠。”隗国安也补充了自己的看法。 为了溯源,专案组干脆把吴培根的户籍档案全部找了出来,在翻阅纸质档案时,司徒蓝嫣发现了一张手写的火化证。该证是吴培根迁户时提供的,内容为证实原户主已死亡,无法到派出所办理分户手续。火化证上的逝者信息,终于让专案组发现了端倪。 死者名叫陶华芝,1929年8月1日生,病逝,火化日期为1993年3月6日,享年65岁,在落款的位置,隐约可以看到一行小字:大桥县殡仪馆。 ………… ts市九区三县,这个面积较小的大桥县最为偏僻,被一条柳平河隔绝,早年县里的居民进趟城,要摆渡四十分钟,时至今日,那里车辆通行还要依靠渡船运载过河。因为出行不就,为了方便居民,县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医院、学校、火葬场等公共基础设施十分完善。 1993年陶华芝去世时,计算机还没普及,对于早年销户的居民,户籍系统查不到任何信息。好在大桥县殡仪馆每年火化的逝者并不多,档案室内保存着建馆以来的所有资料,专案组从这里得到了一个模糊的地址——大桥县陶圩村。 一波三折后,该村的老村长陶士德总算给专案组提供了些线索。 陶士德说:“陶华芝和我平辈,比我大10岁。她丈夫死得早,两人一直没有孩子。当年有人劝她改嫁,可她就是不肯,守了大半辈子寡。培根是从十里开外的吴家庄讨来的。据说,孩子生父从外地拐了个女子当媳妇,女子给她生下一子后,卷了家里所有的钱跑了。孩子生父因为这个犯了神经,把孩子一丢也跑了。那个年代没有计划生育,家家户户都五六个,负担都不轻。这个孩子只能先寄住在村长家里。当年,我去乡里开会时,村长见人就问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好给孩子讨条生路。我回村后就找了陶华芝,她满口答应要养这个孩子。抱回来时孩子已上了户口,所以名字这些年就没有改,一直叫吴培根。” 展峰问道:“陶华芝去世后,吴培根有没有回过村子?尤其是在2003年前后。” 陶士德想了想,说:“回来过,还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就再没见过。” 嬴亮问:“去哪里了知不知道?” “不是很清楚。” “他外地还有没有亲戚可以投奔?” “他哪儿来的亲戚……哦,对了,我想起一件事。” 嬴亮忙问:“什么事?” 陶士德回忆说:“俺们村有一位跟培根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出车祸去世了,户口一直没注销。他们家跟陶华芝是亲戚,按辈分培根跟小伙还是表兄弟,培根临走时,说他准备外出打工,可他的身份证弄丢了,补办需要很长时间,就拿走了小伙的身份证。我是听人闲聊时说的,我当时还怀疑培根会不会犯事了。” 嬴亮心中一紧,“小伙叫什么?” “陶鑫,他父亲叫陶启运,按辈分还得管我叫叔。” 结束问话,嬴亮迅速核实了陶鑫的身份信息,不出他们所料,直到上个月,这个“已死之人”竟然还能查到相关物流信息。 “这下可算找到你了。”嬴亮一乐——地址俱在,这家伙就是瓮中之鳖。 三十一 三十一 冒用身份的吴培根在睡梦中被带回了刑警支队。他生于1975年,虽说只有四十多岁,但看上去比药房老板翟国庆还苍老许多。据说这些年,他全靠在建筑工地出苦力谋生。因为酗酒的恶习,他有钱就买酒,无钱才出工,过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日子。当民警冲进他的住所,把他抓获时,他还在醉生梦死,稍微清醒后才恍然若失起来,明显知道警察找他是为了什么事。 这桩案子的线索明面上是由反扒大队挖出,实际却是914专案组掌握的。跟刑警支队办理好交接手续之后,第一次审讯由专案组进行。这些年展峰可谓阅人无数,对吴培根这种作案手法并不高明的嫌疑人,根本不用大费周章,只需要开门见山就可攻破他的心理防线。 在出示了相关物证后,吴培根基本默认了这事。 展峰看着低头不语的吴培根道:“跑了这么多年,你也算是够本了,那就说说吧。” 吴培根挺了挺佝偻的身子,冷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帮贼这么没出息,折腾了十多年,到头来居然选择了报警。” “果然是你,”展峰道,“你当年仓皇逃回老家,是不是因为贼帮的人发现了你?” “我怀疑是,但也不敢确定。” “为什么是怀疑?” “因为那人见着面生。” “你对贼帮的了解有多少?” 吴培根呵呵一笑:“自从陶奶的救命钱被偷后,我这辈子就跟贼杠上了,这些年他们折了这么多人在我手里,你说呢?” “好好回答,你说的救命钱的事情,到底发生在哪一年?” 吴培根想都没想便答:“1993年3月。” 说完他就面露恨色,显然对他来说,这件事的发生,在他的人生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 展峰让他缓了口气,这才问:“仔细说说具体情况。” 回忆起当年,吴培根仍有些无法压抑哀伤:“你们去找过村长,从他那里应该了解到了我的身世。我从小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要不是陶奶收养我,说不定我根本就活不到现在。 “陶奶为人和善,从不跟人争执,可是这年头好人没好报啊。陶奶五十多岁时,就隐约感觉身体不舒服,可那时我还小,带着我这个拖油瓶,她只能吃点廉价的药片死撑。每回陶奶捂着肚子疼得死去活来时,我都会请乡里的赤脚医生,可医生问起她的病情时,她老是敷衍了事。最后一次给陶奶医治时,医生丢下一句话,我到现在也忘不了。医生说,有病不瞒医,瞒医害自己。医生早就看出了陶奶病情在加重,可她自己又何尝不知。她要是在医院住下,我这张嘴要去哪儿吃饭? “1993年2月底,我刚满18岁,当天我正在喂猪,陶奶的老毛病又犯了,我见她这回有些不对劲,就坚持带她去县医院。她怕花钱执意不去,可那时我长大了,她拗不过我,就只好去了。那天,冰天雪地,河面结了厚冰,没有渡船,我推着架子车从河上硬是蹚了过去。经华强县医院诊断,陶奶患的是慢性胰腺炎,不过因为久拖不治病情加重,必须抓紧凑钱做手术,没有钱就只能保守治疗,那就是等死。 “我从小和陶奶相依为命,粮食只够糊口,在我16岁时,我们祖孙俩才咬着牙,用多年的存款买了两头猪崽。陶奶还盼着猪生猪、崽生崽,等我到了娶妻的年纪把它们给卖了,给我成个家。陶奶在病床上疼得快说不出话,我临走前还拉着我的手叮嘱我说,她救不过来就不救了,让我一定不要把猪崽卖了。 “陶奶对我有养育之恩,做人要知恩图报,我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罪,我嘴上答应了她,回村里,就把猪全卖给了邻村的屠夫。因为等钱救命,几头猪才卖了1500元,刚够手术费。 “得了钱后,我就急忙往医院跑,可紧赶慢赶还是晚上才到。我是直奔收费窗口,收费处的人告诉我,需要医生开单据才可以收费。于是我又掉头去找医生。跑到医务室,医生又告诉我值班主任正在上手术,让我等一等。就这样,我从上到下把医院跑了个遍,后来实在跑不动了,我干脆就坐在手术室门前硬等。 “这时,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孩,走到我跟前问这问那,我本就是个热心肠,没怎么多考虑,就帮她一一解答。可能是我说话太投入,等我回过神来,一位跟她年纪相仿的男孩,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这男孩刚走不久,跟我搭话的女孩也借故离开了。 “起先我并没想那么多,就盼着医生从手术室里赶快出来,可后来一琢磨有些不对劲。手术室在三楼,一楼大厅就有坐班医生,这个女孩为什么要在手术室门口问这问那?想到这儿,我突然感觉全身的寒毛都奓开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一摸口袋,果不其然,装钱的信封没了。那可是陶奶的救命钱,我跟疯子似的满大楼找那一男一女,可嗓子喊哑了眼泪哭干了,也没见到对方的人影。没钱手术,陶奶被我接回家保守治疗,半个多月她就咽了气。 “把陶奶安葬后,我心里实在过不去这个坎,于是那段时间我跟着了魔一样,天天在华强县医院门口守着,我心里暗自发誓,只要让我发现那两个小偷,我一定要把他俩碎尸万段。蹲了有个把星期,医院里有位年纪大的领导注意到了我,就上前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在抓小偷。那人觉得新鲜,就问了我缘故,我一个农村娃没经历过社会,那人问什么我就说什么。聊完后,他问我愿不愿意留在医院当保安,包吃住,一个月100。这样就能天天留在医院里抓贼。我起先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那人告诉我,他是医院里的领导,注意我很长时间了,只要我愿意就能留下来。 “那时我已做好跟小偷死磕的准备,就算不给钱我也愿意干,何况还有工资。就这样,我成了县医院的一名保安。医院里算上我,只有三名保安,我年纪最小,其他两人都已五十多岁,他俩平时只负责巡巡逻,抓贼的事,就基本落在了我头上。在医院上班不到一个月,我抓了五个小偷,到后来发展到只要我当班,就没有小偷敢在医院行窃的地步。” 展峰听完这些,又问:“你和翟国庆是怎么认识的?” 吴培根抬起的头有些颤抖,明显是长期酗酒引起的中毒症状:“我在医院当保安时,他也在医院上班,我当年还救过他的命。” 展峰讶异道:“救过他的命?” 吴培根肯定地说:“对!这事也跟一个小偷有关。我记得那时他刚分到县医院不久,他母亲来医院看病,钱被扒手给扒了,他发现了那个扒手,紧跟着就追了出去。翟国庆年轻气盛,把小偷逼进了一个死胡同。就在这时,对方掏出了一把刀要跟翟国庆死磕,还好我及时赶到,否则他可能就性命不保了。 “我们当时手无寸铁,虽然占了上风,我也只能先放对方一马,在小偷跑出巷子后,我从路边抓了一块砖头,又追了上去。对方体力不支,没跑几步就停了下来。我告诉他只要把钱留下,我不会为难他,可他死活不同意,拿刀就朝我捅了过来。 “既然对方要跟我玩命,我当然不能心软了,我就把手里的砖头扔了过去,正好砸中了他的脑前门。看他踉踉跄跄还没倒,我又搬了块更大的石头。我从小干农活,手劲本身就大,那个小偷就被我当场砸死了。附近的围观群众看见杀人,就报了警,警察经调查,判我是正当防卫,没有追究我的责任。医院知道这事后奖励了我1000元。事情传开来,我还上了报纸。从那以后,我和翟国庆就成了铁哥们儿。”吴培根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向往当时的春风得意,咧嘴露出了笑容。 “后来你因为故意伤害罪入狱,又是怎么回事?” “唉!”吴培根闻言长叹一声,“因为那次受关注后,我有些膨胀,抓起贼来更不要命。那天,我在医院值班,看见有个人在大楼里鬼鬼祟祟。此人我很面熟,他绝对来过不止一次。我一眼就判定,他是个扒手。于是在他准备下手时,我喝止住了他。他见到我拔腿就跑,我跟在后面追,跑出医院后,对方被我逼得停了下来。我让他把东西交出来,他却矢口否认,说自己没有行窃。我觉得他在我值班时偷东西是完全不给我面子,一拳就抡了过去。对方毫无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两颗门牙被我打掉了。那小偷疼得在地上打滚,我也没管这么多,上去搜了身,确实也没搜到东西。见他那样,我就又给了他一拳,好让他长长记性。可我没料到,晚上辖区派出所的刘所长就让我去配合调查。 “因为抓贼的事,我跟刘所长有些交情,到了所里我才知道那小偷把我给告了,说我是故意伤害。捉贼捉赃,我抓他时他还没有下手,从法律上讲不构成犯罪。倒霉的是我打他时,有不少人在场。所长说牙齿打掉构成轻伤害。要是对方不同意调解,我只能进去吃牢饭。 “我是华强县的反扒之星,就算让我牢底坐穿,我也不会跟一个贼和解。刘所长苦口婆心劝我半天,他甚至都说到要自掏腰包赔给对方去解决这事了,我还是油盐不进,死活不同意调解。再说了,对方的态度也很坚决,不管给多少钱这事都没完,除非我进去吃牢饭。我起初觉得,小毛贼还挺有骨气,后来刘所长告诉我,这可能就是扒手专门给我下的套。我仔细一琢磨也后悔了,要不是太冲动,也不会这样被人揪住把柄。刘所长对我是仁至义尽了,他也得按法律程序办事,我不怪他。后来那小偷被鉴定为轻伤二级,我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 “在监狱服刑期间,我遇到了好几个扒手,他们都是被我亲手送进来的。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他们怎么可能放过我,我在牢里的日子可不好过啊!出狱后这帮人还扬言要报复我,说实话,我不进号子还不知道,我们市的扒手远比我想得多太多,而且他们组织严密,就凭我一个人,抓到老死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出狱后,我是真怕了这帮贼人对我打击报复,所以我也就不敢在华强县再待下去了。走投无路,我只能去投奔翟国庆,他当时调到了塔山区第二人民医院,他的姐夫还是那个医院的院长。我想着能不能托他的关系,在医院当一名保安。可塔山二院是公立医院,我有犯罪前科不符合规定。实在没有办法,翟国庆借给我些钱,改了个地鳖虫在市区载客。 “虽说华强县跟塔山区有近百公里的距离,但我也不敢保证,那边的贼和这边的贼不是属于同一个团伙。于是不管是白天黑夜,我都戴着口罩,生怕被那些贼认出来。在监狱那两年,贼帮的人合伙折磨我,不让我睡觉,只要狱警不在就对我拳脚相加,确实把我给搞怕了,甚至都有了心理阴影。我为什么爱喝酒?一到了晚上不喝醉根本睡不着。好在每天晚上收车后,我都能和翟国庆喝几盅、聊两句,否则我感觉撑不了多久就会崩溃的。 “这样的日子约莫过了一年。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去找翟国庆喝酒,喝酒时,我看到有几位警察提着箱子在医院大楼里上上下下。我问翟国庆发生了什么事,他告诉我,白天有一名病人,因为救命钱被扒手给扒了去,想不开从楼上跳下来摔死了。死的是个女人,膝下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据说这笔钱也是东拼西凑才借到的,现在钱没了,她也不想再拖累家人,就选择了轻生。 “听翟国庆说完,我就像是发了疯一样。陶奶的遭遇、那两年在监狱受过的虐待,还有出狱后饱受的折磨,一股脑地都涌了上来。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无论翟国庆怎么劝我都听不进去,回家后我只有一个念头,与其这么苟且偷生,倒不如跟这群贼鱼死网破算了。杀念挥之不去,我琢磨过很多杀贼的方法,我还知道药房中存有乙醚。后来我趁翟国庆酒醉时把乙醚全给偷了去。我清楚这样做会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可我没有回头路。后来听说,翟国庆因为这事被单位开除,我也很自责,但我只能把这份愧疚转化为我杀贼的力量。 “在塔山区的这段时间,我在各种场合见过不少扒手,凭我暗中观察,他们行窃有一定的规律。夏天只要到晚上8点,扒手们就会收工,冬天提前一个小时。摸清门道,我就开着车守株待兔,只要有扒手上钩我就先用乙醚把他们迷晕,然后回家里用锤子砸死他们,最后拿着铁锹去牛家山山沟里埋尸。 “杀第一个人时,我还很紧张,之后隔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下手。我也在观察这帮贼会不会报案。可前后等了大半年,他们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我用了两年多的时间连杀了五个贼,可就在处理最后一具尸体时,我被发现了。那天夜里我把人敲死后,像往常一样把尸体运到牛家山,刚把土封上时,我突然听到树林里有动静。动静虽小,但我100%可以确定那是人的脚步声。” 展峰有些好奇,“你是依据什么判断的?” 吴培根说:“还不是在监狱服刑时,被那帮贼给逼出来的毛病,要想不被打,耳朵就要灵光。尤其是脚步声,我分得最清楚。” 吴培根又说:“我当时假装没听见,悄悄地在树林里躲了起来。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我看见一个男人扛着锹在挖尸体。我被吓得毛骨悚然,那么黑的天我连他的长相都看不清,他却能准确地找到埋尸位置,这人绝对在暗中观察了我很久。我憋着气不敢发出动静,直到那人把尸体扛走后,我慌忙用锹挖开了另外五处埋尸点,这不挖不要紧,一挖我的心瞬间掉进了冰窟窿,之前我埋的所有尸体都不翼而飞了。事情败露,我知道塔山区不能再待了,在不确定对方是不是跟踪我的前提下,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家,取了些钱先逃回老家避难。我还以为贼帮这么多年没找我,这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这帮孙子居然会报警抓人。” 吴培根说到这里,抬起脸目光炯炯地看向展峰。 “我知道我死定了,为了报仇干了这种事,法律不会放过我的,可是警官你知道吗?我现在一点都不后悔。” 说完,吴培根低下头,手脚继续轻轻地颤抖起来。 “反正没有陶奶……我早就死了……”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彻底融在了空气里。 三十二 三十二 审讯结束了,但仍然有几个问题需要专案组尽快搞清楚:一、当年在华强县医院,偷走吴培根财物那一男一女俩小偷是谁?二、被吴培根打死的小偷跟贼帮有无关联?三、贼帮里到底有没有人去挖过狗五等人的尸体? 孔氏宗祠里,吕瀚海受命把疑问扔给了大执事和贼帮的所有帮众。 得知杀人凶手被抓获,浪得龙的态度却有些诡异起来。他双手插兜,背对吕瀚海。“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当年在华强县医院扒窃吴培根救命钱的,正是我们行的小白和串子。第二个问题,吴培根打死的扒手,并不是我行中人。第三个问题,我现在已不奢求找到我儿的尸体。所以是谁挖走的,我也不想再追究。我这么说,你满不满意,吕警官?” 当听到“警官”二字,吕瀚海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他故作镇定道:“大执事,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什么吕警官?大家把话说开好不好?” 浪得龙回头一笑,摆手道:“来人呀,把他的衣服给我扒开!” 几人上前把吕瀚海给控制住,从吕瀚海靠里背心中搜出了微摄装置。看见这个玩意儿,浪得龙怒不可遏,一巴掌甩在吕瀚海的脸上,打得他嘴角渗出血水:“妈拉个巴子的,还好我们都戴着面具,不然这次真要被你们警察给一锅端了。” 见大执事动了手,旁边的帮众也不客气地朝着吕瀚海就招呼过去。吕瀚海被打得无力反击,他只能趴在地上蜷缩着,用力吸出了早就藏在牙缝中的玻璃管。 “啪嗒”一声,玻璃管被咬碎,几十公里外,展峰面前的信号器发出刺耳的轰鸣声。 ………… 一个半月前,专案中心内。 展峰用手掌筋脉网打开了那扇嬴亮一直好奇的玻璃门。此时,戴着头套的吕瀚海在展峰“直行”“左拐”“直行”的指令下,走到了尽头。“咚”的一声撞到了金属板后,他才往后退了几步。因为事先约定不能发出任何声响,他揉了揉脑门,心里把展峰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伴着嘀嘀嘀密码输入声,金属门吐着气压,缓缓打开了来。 吕瀚海早有灵性地判断出,这里绝不是一般人可以进入的区域。摘掉头套,还未来得及观察周围,他身边那个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就已做好了准备。吕瀚海有些慌张:“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接下来,我们要在你的牙齿中钻孔,并植入一个微型玻璃管,一旦有生命危险,把玻璃管咬碎,我们就能收到你发出的消息。” 吕瀚海一听要在牙齿中打洞,脑海中瞬间浮现了“以后会不会蛀牙”“老了能不能啃骨头”之类的疑问。就在他想趁机再敲展峰一笔时,工作人员已经麻溜地把针头刺入了他的颈动脉。 吕瀚海只来得及说了句“你……大……爷……的……”,就一头栽倒在地。 麻药瞬间就起了作用,在展峰的帮助下,工作人员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把事情搞定了。 吕瀚海醒来时生米已煮成熟饭,他就是再想敲竹杠也没什么筹码,这个救命装置,也就成了他俩不对外公开的秘密。 三十三 三十三 这些天的辛苦,专案组总算是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可找到杀人凶手吴培根后,他们还有一个更为艰巨的任务——铲除贼帮。 展峰让隗国安把贼帮画像交给冯磊,由他联系刑警支队,利用天眼监控系统进行布控,只要确定某人跟贼帮有联络就马上记录在案。嬴亮和司徒蓝嫣则根据刑警支队反馈的信息,对疑似人员展开更为细致的分析研判,划分人员层级,为最后全盘收网做准备。 要不是跟吴培根周旋了一天一夜,展峰此时一定会跟联合专案组奋战在一起,可他刚回到宾馆准备休息,就收到了吕瀚海的求救信号。展峰先是拨打了对方的手机,响了几次却无人接听。当他准备再次拨打时,电话回了过来。说话的不是吕瀚海,而是冯磊的线人,老烟枪。 电话中老烟枪告诉他,吕瀚海并无大碍,只是和别人拌了几句嘴,现在正在孔宗祠里发飙。 展峰对老烟枪的话并没有怀疑。当展峰提出是不是方便跟吕瀚海见面时,老烟枪却说宗祠附近眼线多,要见面等回到住处再说。如果说老烟枪顺口就答应了展峰的要求,他或许会觉得事有蹊跷,但老烟枪所说的似乎跟平时无异,他也就放下了心来。 吴培根虽被抓获,但挖走尸体的是谁?串子又在哪里?这些事情都还没有着落,也就是说,吕瀚海目前暂时还不可以轻易暴露。 在安装求救信号器时,工作人员就曾告诉过吕瀚海,绝对不能用左边的后槽牙咀嚼硬物,否则很容易触发报警。在还没有判明是不是意外触发前,展峰决定先见到人再说。他跟老烟枪约定,半个小时后和吕瀚海在住处见。 宗祠里头,吕瀚海被绑在柱子上,从额头滴下的血液把他的视线染成一片殷红。他努力睁开双眼,看向平时跟他嬉笑怒骂的老烟枪,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位警方线人会把他往死里整。 老烟枪跟展峰的对话,吕瀚海听得一清二楚,他试图喊出声音,可他伤势太重,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老烟枪挂断电话,跟大执事耳语几句。堂主双鹰冲祠堂内黑压压的人群使了个眼色,几名精壮男子立马走出人群。老烟枪回头看了一眼吕瀚海,语气冰冷地说:“别着急,我们马上就把你的主子给带过来。” 三十四 三十四 展峰赶到吕瀚海的住处时,屋里头亮着灯,见老烟枪在门口,展峰连忙问:“道九呢?” 老烟枪指指屋内。“跟人拌了几句嘴,晚上不痛快,喝大了,躺着呢!” 展峰一晚上没睡,但他的警觉性比普通人还是强许多,他微微眯眼反问:“道九晚上喝酒了?” 老烟枪也是老江湖,意识到展峰必然察觉了什么,他不给展峰反应机会,从兜里掏出高压电枪就朝他戳了过去。展峰被瞬间击倒,埋伏在院中的帮众一股脑上前摁住了他。 再次清醒时,展峰发现自己被绑在了祠堂的一根木桩上。浪得龙使了个眼色,帮众举起一盆冷水朝他泼了过去。水里加有冰块,激得展峰打了个哆嗦。他看见绑在对面的吕瀚海已被打得奄奄一息,身上加装的高清微摄装置被踩得稀烂,扔在脚边。明明已经身在危境,展峰的头脑却冷静得可怕。他历来如此,越是危险的时候越是镇定…… 高天宇曾经说过,倘若展峰像他一样想要杀人的话,必然能够因为这种镇定而不留下丝毫痕迹。当时展峰只觉得是无稽之谈,然而现在,道九和他的生命正在遭遇最大危机,他才意识到,或许高天宇的看法,从来都是对的。 数十名帮众齐刷刷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杀意。展峰却视若无睹,目光都集中在气息奄奄的吕瀚海身上。“道九!”他冷不丁地大喊了一声。 吕瀚海的胸腔被勒得太紧,只能吃力地回了句:“展……护……卫,咱俩……今天……算是……栽……在……这儿了。” 几年前,吕瀚海因为惹怒了当地的社会大哥被多人围殴,还好展峰路过帮他解围,才保住了一条小命。事后,展峰打算把他送到大医院医治,但为了省钱,吕瀚海坚持要去小诊所。就在展峰怀疑伤势严重的他能不能保住一命时,他居然在一星期不到的时间里又变得活蹦乱跳起来。原来,吕瀚海在混社会时经常受伤,因为没钱医治只能硬扛,长年累月反复,他的自我恢复能力早已变得有些异于常人。看吕瀚海还能开口说话,展峰也就稍稍地放下了心。 浪得龙把老烟枪喊到一边,指着展峰问:“搜身了没有?” “里外全都翻遍了,只有三部手机。” 浪得龙挥挥手,老烟枪识趣地退到一边。“你就是这次行动的指挥?怎么的,还想把我们荣行一网打尽?” 展峰没有接腔,而是突然蹦出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密语。 就在浪得龙纳闷之际,展峰竟然双目微闭,低头不语。 “这家伙是不是被吓傻了啊?”一位帮众的调侃顿时引来哄堂大笑。 然而,谁也不知道,展峰的耳蜗里还放置了一个需要声纹才能开启的通话设备,他说的那句密语,就是开启通话的声纹解锁码。 这个装置只能定向接听,电话那头不是别人,就是一直寄宿在他家中的高天宇。 高天宇这个人,有着出色的电脑技术,而两人虽说是不折不扣的死对头,恨不得对方马上在自己面前咽气,可与此同时,在某个时间节点到来之前,他们也不得不保证对方能够好好活下去,所以彼此身上都有某种装置,专门用来作为彼此生命危急时的最后一道防线。身陷桎梏,展峰也只能把生的希望押在这位“房客”的身上了。 出于谨慎,高天宇有个习惯,在接听电话时,只要对方不开口,他会永远保持沉默。当展峰听到了“嘀”的一声响,就知道那边高天宇已按下了接听键。 就在众贼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处置二人时,展峰突然抬头,大声说:“你们把我关在宗祠里头,就不怕市局反扒大队的冯磊大队长找过来吗?” 众贼一听,笑得更是前仰后合。 堂主双鹰一脸不屑地说:“你放心,把你们两个处理掉,就轮到冯大眼儿的死期了。” 听到这里,展峰耳中“嘀”的一声,高天宇终止了通话。展峰外出办案期间,回过康安家园两次,对于案件细节展峰没有吐露半个字,但对高天宇这种高智商的人而言,刚才展峰那句话的信息已经足够了。 一分钟后,高天宇已经用网络电话联系上了冯磊匿名报案。得知展峰被绑架,冯磊难以置信,就在他想联系老烟枪询问情况时,司徒蓝嫣一把将他拦了下来。来不及跟冯磊解释太多,司徒蓝嫣让嬴亮先打头阵迅速展开追踪,她随后联系市局调集特警前去增援,反扒大队民警全部留在楼里不准参加这次行动…… 此时的展峰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望向浪得龙,淡定地说:“这位,能不能做个交易?” 浪得龙轻蔑地看了展峰一眼。“都死到临头了,还要跟我谈条件?” 展峰凝视着他,“十分钟前,我已查出了一些关于你的信息,你要不要听听?” 浪得龙目露寒光,意识到这个警察是在指他的社会身份:“你在威胁我?” 展峰笑了笑,笑容看起来很自信:“我现在是一条死鱼,能有什么威胁?” 浪得龙双手一拍:“那好,我倒要听听,你想跟我做什么交易!” “放了吕瀚海,我的命留在这里。他不是警察,只是我花钱雇来的外人,念在他跟你们同道,又帮你找到了杀害狗五凶手的分儿上,放他一条生路。” 浪得龙看看吕瀚海,皱眉道:“这就是你的条件?” 展峰点点头。“对!” 浪得龙眯起眼睛:“也不是不行,但你拿什么来跟我交换?” 展峰凝视这人的双眼,不忙不乱地说:“这次行动是异地用警,我在这里有一个安全屋,里面放置了本案的所有资料,现在这份资料还没有上交,只要你放了吕瀚海,我就把地址告诉你们,资料拿走,我死了,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你的真面目。如果你不放了他,你猜这个安全屋里的东西,警方会不会拿到手。” 浪得龙闻言眼角一抽,“我凭什么相信你?” 展峰看向老烟枪,“有他在,他知道得最清楚。” 浪得龙目光一聚,瞪得老烟枪打了个冷战:“聂老四,有安全屋这事,你怎么没说?” 老烟枪慌忙解释:“我就听冯大眼儿提过一次,没有确定的事,我也不能随便说啊。” 浪得龙转过身看向展峰:“都这个时候,还不忘保护手下,我很欣赏你的为人。要不是你是警,我是贼,我觉得咱俩兴许还能成为朋友,不过很遗憾,你偏偏给自己寻了条死路。你说得没错,道九确实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但身为江湖中人不讲江湖道义,死罪可免,活罪却是难逃。我可以答应你不伤他性命,但为了防止他日后乱说,我要留下他的双手和舌头。” 展峰见最后一个筹码也没能起到效果,只能歉意地看向吕瀚海,“道九,对不住了!这次,是我害了你!” 其实展峰能说出刚才那些话,吕瀚海很是感激涕零,他也知道展峰尽了力,甚至都打算替他一死,更知道今天这个坎自己很难迈得过去。彻底的绝望,却让吕瀚海有些轻松起来,他勉强扯出个似哭非哭的笑容:“展护卫,我道九浑浑噩噩过了一辈子,也没干过啥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今儿命数到这儿,怪不得任何人。你也犯不着替我求情,这帮人嘴里说什么江湖道义,实际上都是些不择手段的虎豹豺狼。浪得龙,有种就给我个痛快,等到了下面,我兄弟也好有个伴。” 浪得龙冷哼一声:“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硬骨头。道九,你以为这是在拍电视剧?行,既然你嘴不,那我今天谁的面子都不给,保证让你死个痛快!” “吕瀚海!”展峰终于有些生气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犯什么浑!” 吕瀚海也不理他,闭上眼睛挺起胸膛:“来啊老烟枪,看在相处的情分上,往心脏上扎,千万别来第二刀,老子怕疼!” 浪得龙把半臂长的三棱刺刀递给老烟枪:“今儿这两个人就交给你了!” 可能是因为吕瀚海刚才那句话对老烟枪有些触动,他看看吕瀚海,却手握刺刀,走到了展峰面前。 祠堂外院落寂静无声,沉默带着某种死亡的意味。 “或许,终于可以就此解脱了……”这样想着,展峰嘴角竟然有了一抹笑意。 老烟枪的刺刀高高举起,望着展峰诡异的笑容,他手一哆嗦,刀尖竟从心脏滑向下方。 “噗!”刀柄刺入腹部的那一刻发出了一声闷响。 身后的吕瀚海挣扎着嘶喊:“展峰!展峰!展峰!” 老烟枪微微一惊,拔出刺刀,帮众们屏息凝视,等待着老烟枪那致命的第二刀。 生死存亡之时,房檐上射出的一发子弹,穿透了老烟枪持刀的右手。刺刀应声落地,老烟枪抱着手大叫着缩成了一团。功夫堂的金手反应最为迅速,手持双刀刹那间挡在了浪得龙身前。 见展峰的腹部血流如注,房檐上的嬴亮已然红了眼,他手握微冲对着祠堂地面就是一顿扫射,子弹溅起的火花,逼得众人连连后退。 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条例》,在嫌疑人没有武力升级的情况下,嬴亮不得持枪伤害对方性命。我国对枪械管理非常严格,帮众使用的是冷兵器,因为这个,就算嬴亮恨不得杀死这些人,他也不能违反原则。所幸在火力完全压制住的情况下,帮众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态度,开始抱头鼠窜起来。 嬴亮端着枪,朝展峰和吕瀚海的方向快速移动,众帮众跟嬴亮就像是磁极相斥,他走到哪里,这帮人就反方向退到哪里。大部队没有赶来前,嬴亮必须时刻保持警惕,确定人群中无人持械,他掏出匕首割开了捆绑吕瀚海的绳索。挣脱后的吕瀚海连滚带爬地跑到展峰身边,嬴亮端着枪给他打起掩护,展峰脱离束缚的一瞬间,便直挺挺地栽倒在地,这猛烈的撞击让他腹部的伤口又喷出了一股鲜血。 吕瀚海使劲打了他两耳光:“展峰,你醒醒,千万不能睡!展峰!” 嬴亮的目光始终不离准心缺口,大喊道:“道九,这里有我,你快把展队带走!快点!再迟展队就没命了!” 吕瀚海长这么大,从没这么惊慌,他神经质地重复道:“不会没命的,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嬴亮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他现在手里只有一个弹夹,刚才那一通扫射已用光了大半子弹,这个祠堂中有上百号人,万一对方以死相搏,只怕还没等大部队赶来,他们三个就要交待在这里。 嬴亮怒吼:“道九,你听我说。” 吕瀚海猛地看向他,醒过神来:“听,听你说,我在听你说,你说,你快说!” “你先给展队止血,然后把他平着抱出去!快点!” 吕瀚海连忙把上衣撕扯成条绑在展峰的伤口上,接着他抱起展峰,吃力地往院外走去。 “展护卫,你听我说,你可不能睡!”吕瀚海喃喃地说着。 因为失血过多,展峰面色苍白,他只能强忍着不适挤出一丝笑容。 “王八蛋,还有脸笑,今天九死一生,你他妈得给我加钱!”吕瀚海气得恨不得咬他一口。 看吕瀚海快要走出院子,嬴亮放下枪口,转身就朝门口的方向跑去。宗祠建在破旧村庄里头,只有一条狭窄的泥巴路供人进出,就算大部队赶来,所有车辆也只能停在一公里外的“村村通”上。此时已是深夜,没有路灯,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宗祠作为贼帮议事地,众贼进这里不带枪械理所应当,可出了祠堂,谁也不敢保证他们不会拿出什么凶器来。虽说制式枪支不好买,可仿制枪在国内也有它自己的销路。村子里横七竖八地停放着多辆摩托车,这些车上有没有枪,嬴亮完全不能预测。这种敌暗我明的危机情况下,只要对方有一把枪,他们三个人就是必死无疑之局。 吕瀚海早就受了重伤,喘气时都带着一股血腥味。他双手死命地拽着展峰的衣物,奋力抱着他往前挪。可是泥巴路足足有一公里远,就算是不负重的情况下,普通人也要走上十多分钟。 在排除危险之前,嬴亮也不敢把枪交给吕瀚海,万一交接的一瞬间被灵活的贼帮人偷袭,结果不堪设想,所以只能是吕瀚海往前挪一步,嬴亮持枪往后退一步。 从踏出祠堂到现在,已过去了五分多钟,除了微弱的呼吸声,吕瀚海已感觉不到展峰的任何反应。他的手腕一直顶着展峰腹部的伤口,时不时涌出的一股温热告诉他,展峰的五脏六腑可能都已被戳穿流血,他能不能活下来,就得看他的命到底硬不硬了。 “展护卫,你大爷的,瞧把你舒服的,不能睡,给老子醒过来!” 从战术上讲,嬴亮希望吕瀚海赶紧闭嘴,可望着看不到头的泥巴路,他知道再这么磨蹭下去,展峰必死无疑。嬴亮顾不上这么多,终于把微冲递给吕瀚海:“展队给我,你来断后!” 吕瀚海接过枪。“肌肉亮,不管咱们平时有什么恩怨,今天一定要把展峰从鬼门关给拉回来!我求你了!” 嬴亮双眼微红地说:“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吕瀚海看过一部叫《战狼2》的电影,他记得里面有这么一段独白:在战场上,一旦战友把枪交给你,那就意味着他们把身家性命全押在了你的身上。 在贼帮潜伏了这么长时间,吕瀚海心里清楚,瓢把子身上都有枪。在祠堂中无人反击,是因为浪得龙规定议事时不得携带枪支。毕竟荣行都是些不守规矩的贼人,万一擦枪走火后果不堪设想。现在众贼早就出了祠堂,要是有人伏击,他们三个人没有一个能走出这个村子。吕瀚海不懂战术,但舍生忘死的江湖故事他倒听说过不少。为了给展峰争取活命的机会,他只能视死若归,把自己变成肉盾遮住二人了。 见嬴亮已抱起展峰朝前方跑去,他站在原地扣动扳机,打出了第一梭子弹。 “砰砰砰”,身后三声短促的回击,惊出嬴亮一身冷汗。他从声音就可以听出,对方使用的是仿五四式手枪,他不知道吕瀚海有没有中弹,此时的他只能抱起展峰拼命地离吕瀚海远一些,再远一些。 “笃笃笃笃笃……”没过多久,吕瀚海又开枪了。 他刚刚暴露位置不久,又来一波无疑是在玩命了。跟嬴亮推测的一样,吕瀚海第二次开枪后,反击的枪声明显比之前密集了许多。泥巴路上没有掩体,要想躲避子弹,就只能趴在田埂上。从贼帮的火力判断,他们是想限制吕瀚海的行动,等众贼把吕瀚海团团围住时,再一举拿下。这也就是说,如果在这之前大部队还没赶来,吕瀚海必死无疑! 虽说专案组属公安部直属,但调用大批警力仍然需要层层汇报,在得到指令后,还要集结调度。这也是司徒蓝嫣要让嬴亮先赶过来的缘故。嬴亮受过严格的特战训练,反应迅速身手敏捷。他从市局出发到把展峰救出,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要知道这是单兵作战的极限时间,等群体集结不知要慢上多久。 司徒蓝嫣和隗国安都经历过大场面,嬴亮刚走没多久,他们就第一时间把值班特警拉上了车,为了预防有人受伤,隗国安未雨绸缪,在出发前还拨打了急救电话。 就在嬴亮还差50米就要到达村村通主干道时,他的耳机里传来嘈杂的响声。 “喂,嬴亮!喂,嬴亮!” 嬴亮顿时大喜:“师姐,沿着水泥路往前开,你马上就能看到我!” “情况怎么样!” “展队快不行了,吕瀚海在后面,有人持枪围他!” 通话内容,隗国安听得是清清楚楚,情急之中坐在副驾驶的他对着司机骂道:“还磨叽什么,快加油门!快加油门啊!” 特警司机反应迅速,油门踏板被一脚踩死,轮胎快速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声响。 “师姐,师姐!” “我在!” “我还有20米,你们加快点速度,展队快撑不住了!” 司徒蓝嫣难得地骂道:“说什么破嘴话,一定能撑得住!” 四周一片黑暗,隗国安的脸快贴在了挡风玻璃上,用他灵敏的视觉观察着周遭。 “笃笃笃笃笃……” “前面有枪声!”隗国安大叫起来。 特警把近光改成了远光,高瓦数的汽车大灯,把水泥路照成了一片白昼。 嬴亮终于跑到了路边,隗国安第一时间发现了他:“快停车!” 刺耳的刹车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嬴亮来不及解释,拉开车门把展峰塞了进去:“师姐,鬼叔,听我说,快把展队送到医院,吕瀚海还在里面,给我一把枪我要回去救他!” 特警从车上拿了一把微冲扔过去:“兄弟快去,增援马上就到!” 嬴亮单手接过:“兄弟,这里危险,你们赶紧掉头,救人要紧,这里交给我!”嬴亮说完不管其他人有什么反应,转身冲进了村庄! 此时子弹已经打完,吕瀚海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趴在地上等死。他耳朵贴近地面,听到了逐渐清晰的脚步声。孤立无援的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被贼帮的子弹射死。 “笃笃笃笃笃……” 突然射来一梭子弹,让形成包围之势的众贼慌乱起来。 嬴亮大喊:“贼帮的人你们听着,我们是特警支队,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赶紧缴械投降!” “笃笃笃笃笃……”说完又是一梭子弹。 嬴亮说话时虽故意改变了嗓音,但吕瀚海还是能听出来他是在唱空城计。本来只有一把微冲,现在又多出一把,此刻众贼不得不考虑起一个哲学问题:“是生存,还是毁灭!” 嬴亮打完第一枪,又快速地闪到另一边,开了第二枪。因为两次开枪之间间隔较短,这样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集体开火的假象。不得不说这招有奇效,原本距离吕瀚海不到10米的众贼在听到多次枪响后,发动摩托车四处逃窜起来——毕竟谁也不敢挑战还有子弹的微冲和特警。 展峰被抬上了救护车,大部队终于在这一刻集结,因为抓捕条件不成熟,90%的贼帮帮众,还是在当晚逃脱了追捕。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老烟枪那一刀并没捅到要害,经过近十个小时的手术,展峰总算挺过了这一关。而吕瀚海果真是个打不死的小强,才住院三天就满血复活了。公安部直属专案组组长差点被江湖帮派捅死,这不管放在哪里都不是一件小事。刑侦局局长亲自下发密电,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把贼帮连根铲除。 在时机成熟的前提下,省厅联合市局异地调用千余名警力,对贼帮成员展开地毯式的抓捕。冯磊的线人,一手造成这个结果的老烟枪被定为头号人物,列在了抓捕名单首位。 三十五 三十五 针对贼帮,当地市局也开展过大大小小十余次行动,但每回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效果不佳。况且贼帮高层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他们也从不担心自己会暴露。 狼来了的故事听多了,贼帮成员早已麻木。他们并不知道,这次警方做了充分的准备,多数贼帮高层都在这次行动中落网…… 当得知老烟枪也一起被抓获,冯磊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直接跑到了办案区。 “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告诉我!” 他的咆哮声引来了不少民警围观,愤怒中他一脚踢在审讯室的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他从里面反锁,任凭支队长怎么拍打他就是不开门。 审讯室里,只剩下冯磊跟老烟枪两个人。 “说话!你他妈的给我说话,为什么要这么做?”冯磊双眼充血地盯紧了老烟枪。 老烟枪猛地一抬头。“好,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为了救你一命!” 冯磊抓起他的衣领。“动手杀人是为了救我?我看你是救你自己还差不多!” 老烟枪呵呵一笑:“有些话,我不说,你永远不会明白!” 冯磊把他往后一推,用手指着他。“好,我今天给你机会,你要不给我说清楚,我冯磊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老烟枪眼神中掠过一丝悲哀。“小白是我杀的!” 冯磊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老烟枪一字一顿:“我说,当年,小白是我杀的!” 冯磊惊讶道:“你杀的?那这些年你……” “没错,这些年我骗了你,也骗了贼帮!” “骗了贼帮?你到底在说什么?” “现在荣行被一锅端,总算也了却了我一个心愿,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大半辈子了,今天就是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 冯磊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得站在他面前,沉默地听他把话说完。 “我姓聂,江湖绰号聂老四。年轻时是老荣手下的绺子,行里功夫堂的金手、行走堂的双鹰,都是我的晚辈。 “我们行的老荣和大执事是师兄弟,他们是从师父手里接掌的荣行。两人同处一门,但面和心不合。老荣讲究江湖道义,而大执事不择手段。双方明争暗斗多年后,老荣突发疾病卧床不起。明眼人都知道,肯定是大执事搞的鬼,可顾忌大执事的身份,没人敢指手画脚,包括我在内。 “就在大执事独揽大权的关键时刻,小白和串子两个绺子坏了规矩,大执事为了立威,要对两个人执行行规。他知道我是老荣的嫡系,为了拖我下水,就命我把二人打死埋在牛家山。大执事一向心狠手辣,我胆敢不从,下一个死的肯定就是我!我没的选,只能照做。那天夜里,我在后山挖好土坑,四个绺子把小白和串子带了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用铁锹打死了小白。 “串子见小白已死,拼命反抗,情急之下我一锹铲向了他的脚掌。当天陪我去的,都是些刚入行的绺子,没见过这种血腥场面。当我抡起铁锹准备把串子拍死时,四个绺子因为害怕躲到了一边。就在这时,串子突然挣脱,跑进了山林中。围观绺子不敢去追,我也就放弃了赶尽杀绝的念头,毕竟在我眼里他们都是晚辈,我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于是我对着山林喊了一句:‘跑了就别再回来,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回来后,大执事也没怪罪,毕竟跑了一个绺子对贼帮也构不成威胁。况且他的目的就是握住我一个把柄,好让我乖乖给他当条狗。那天以后,我整日做噩梦,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小白披头散发过来索命。为了寻一丝安宁,我悄悄上山给小白修了座坟,只要有空,我都会给她烧些元宝纸钱。 “大执事上任后,把我从瓢把子贬成了绺子。墙倒众人推,当年行里处得不错的兄弟都开始疏远我。巨大的心理落差,加上小白的死,让我染上了毒品。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吸毒才可以让我忘掉那些烦心事。我先是口服,后来发展到注射,因为吸毒,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为了交足贡数,我还要继续行窃,在夹包时经常手抖,后来才会被你抓了好几次。 “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所以我就有了另外一个打算。荣行有个规矩,只要查出绝症,就可以成为病绺,不需要按月交贡。为了苟且偷生,我决定作贱自己,加大毒品剂量。也就在那天晚上,犯了毒瘾的我在路边的角落给自己来了一针。我并不知道增加剂量会带来什么后果,当毒品注入血管的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心脏都要爆开了。当时我身旁还有几个行里的绺子在看热闹,不管我怎么呼救,他们就是对我不闻不问,甚至还有人说风凉话。好在你那天发现了我,把我送到医院,还垫付了几千元的医药费,才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荣行的绺子最恨的就是你,我也一样。可我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能把我当个人看的,也只有你冯大眼儿。江湖人,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你救了我的命。虽然后来出院后,你把我送到了强戒所,可那也是为了我好。戒毒期间,你来看过我六回,当然,我也知道你带有目的,可不管怎么说也是真心实意,总比行里的那些伪君子强上百倍。在出所前的一个月,你说要发展我当线人,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毕竟我也盼着有一天,荣行能彻底完蛋。 “接着没过多久,狗五失踪,大执事为了找到儿子的下落,把荣行搅得鸡犬不宁,然而更为严重的是,荣行几年里又接连失踪了五个绺子。这时有人传言,是串子前来复仇,大执事听了风言风语后本想干掉我。可我告诉他,小白是我打死的,串子真来复仇我刚好可以当个诱饵。大执事一听有道理,就放了我一马。 “死里逃生,我对荣行厌恶到了极致,我开始疯狂给你提供消息,行里经常出去干活的绺子,那段时间被你抓了个光。很多瓢把子对你产生了极度的不满,有的人甚至提出找个病绺把你杀了,以绝后患。事实上,他们也付诸了行动,要不是你命大压根儿活不到现在。 “我感觉照这么下去,绝对不是个办法,大执事做事不择手段,要是我不做点什么,哪天他脑子一热,绝对会有一帮人把你撕成碎片。所以我就设计让你把我抓进去蹲两天,出来后我就跑去找大执事,说你们反扒大队正在调查狗五失踪的事,而且还将其列为市局一号案。没过多久,你也在绺子最多的地方贴出了告示,悬赏一万元征求线索。大执事信以为真,就下令不准动你。 “后来,你告诉了我关于凤娟那些事,我见缝插针地又转到了大执事耳朵里。在得知你找串子也是掺杂私情时,大执事就如同吃了颗定心丸,很有耐心地等你这边的消息。其实只有你我知道,要想找到串子何其困难。 “大执事年事已高,也逐渐没了耐心。你不知道,他已放出话,要是在今年年底,你还没有查到关于狗五的消息,那么他们就会选一名病绺把你除掉。而这个被选出的病绺就是我!只剩下最后一年,到时候要么你死,要么咱俩一起死。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苦口婆心逼着你去找公安部的专案组,希望他们能够介入调查。 “也是百费周折,你终于把专案组给请了来。不得不说,他们确实有两把刷子,前后也就一两个月,就把这个案子查得水落石出。杀害狗五的凶手被找到,尸体下落不明。大执事虽有不甘,但考虑到荣行的发展,他也不得不就此作罢。 “这时金三儿提出要把你干掉,斩草除根。这个提议所有人都赞成,大执事命我在这个月的月底,找机会把你杀了,如果我搞不定他就派别人前往。虽说到现在也没查清串子到底在哪儿,不过就算他活着,也不可能对你造成什么威胁。眼看只有二十天的时间,要想把贼帮给灭了,保住你的命,我只能把专案组拖下水,把事情闹大!我的想法很简单,杀掉展峰和吕瀚海,这样公安部一定会把板子打在荣行身上,有了公安部的力度,就算荣行不死也得残废。到时他们自顾不暇,就不会有人再找你的麻烦。我知道这件事要追查起来,我肯定难免一死,不过,要是能用我的命换你的命,我没有怨言!你是个警察,但这世上也只有你是真心对我!就算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 彻底说完,老烟枪笑着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看着怅然若失的冯磊。“大眼儿,我很高兴能让你继续活下去,还有,看到贼帮彻底完蛋。”他说,“别纠结,以后就让你信奉的法律来收拾我吧!” 三十六 三十六 ts市第一人民医院单人病房内。公安部刑侦局局长周礼前脚刚离开,冯磊就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房门。 见来的人是他,第一个跳脚的就是恢复没多久的吕瀚海:“冯大眼儿,你他妈还好意思来!就是因为你,我和展护卫差点死在那里!” 冯磊被这么一骂,提着的水果篮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躺在病床上的展峰连忙给了冯磊一个台阶下。“道九!这事不全怪冯大队!” 吕瀚海怒道:“怎么能不怪他?我问你,冯大眼儿,你是不是眼瞎,找了个白眼狼当线人!” 冯磊本就不善言辞,他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一个劲儿给人鞠躬道歉。 就连一向善解人意的隗国安对这事也颇有看法,不过看着冯磊如此低声下气,他又有些于心不忍,他起身把吕瀚海拉到一边劝道:“行了,道九,少说两句,只要大家都没事就好!” 吕瀚海还想多骂几声,展峰制止了他,还让其他人一起退出了病房。 展峰的气色恢复了不少,他拍了拍床边的板凳让冯磊坐下。“冯大队,你不用太自责,这件事跟你无关。” 展峰越是这么说,冯磊越是感觉有些无地自容。 展峰笑笑。“实不相瞒,其实我们早就看出老烟枪有问题了。” 冯磊大吃一惊:“什么?早就看出来了?我怎么没有发现?” 展峰说:“我们专案组的司徒蓝嫣是心理行为侧写的专家,从道九拍摄的第一条视频中她就分析出,老烟枪看人的眼神有问题,她怀疑老烟枪会倒戈。我也同意她的看法,不过我认为,贼帮的最终目的是找到串子,在发现这个人之前,老烟枪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动作。可人算不如天算,这次的事情是我判断失误,用道九的话来说,可能我命中该有此劫,怪不得别人。” 冯磊充满愧疚地搓着大手:“我也是刚知道,老烟枪这么做,实际上是为了保我一命!” 展峰奇怪道:“哦?这又从何说起?” 冯磊从包里取出笔录递给他道:“你看完就知道了!” 展峰双手接过笔录迅速地看了一遍,然后抬眼看向冯磊:“凤娟?串子?私事?这些是……” 冯磊局促地说:“对不起展队,关于串子,我还向你隐瞒了一件事。” 展峰放下笔录,已猜到了大概。“冯队,你至今未婚,难不成凤娟是你的……” 冯磊点头。“没错,她是我的未婚妻!” “她跟串子有什么关系?” 冯磊沉默片刻,选择了又一次揭开心底的伤疤。病房里,冯磊轻声说:“凤娟住在我隔壁村。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算得上青梅竹马。在懵懂的年纪,我们就私订了终身。我俩都出生在农村,经济条件并不是很好,长大以后我父亲托熟人送我去参了军,凤娟则跟着她表姐去城里打工。我俩约定等我退伍回来,就娶她过门。 “我参军的地方在新疆建设兵团,因为距离太远,参军的那几年,我就没回过家。那几年发生的事情,直到凤娟死后,我才知道。凤娟的表姐叫祁美玉,在城里最大的星光饭店当领班。她为人八面玲珑,很会来事儿,凤娟的很多亲戚都是靠她在城里找到了活计。为了能在城里找份工作,凤娟在父母的劝说下,去城里投奔了她。祁美玉见凤娟有些姿色,就把她留在饭店里当了个服务员。 “当年,星光饭店是我们市消费最高的场所,能去那里吃饭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很多客人,就算是饭店老板也得罪不起。为了能留住回头客,饭店老板会选一些年轻漂亮的服务员站包间。凤娟就是其中之一。别说以前,就算是现在,客人喝多了调戏服务员的事也屡见不鲜。凤娟被一名叫刘鹏喜的煤老板看中,只要来饭店吃饭他都会点名让凤娟在一旁伺候……” 说着,冯磊眼中浮起一层雾气…… 三十七 三十七 1990年,星光饭店,888包间。 “来来来,都给我满上!” “我说刘总,今儿什么事这么高兴,说出来让大伙也沾沾喜气!” 刘鹏喜举起手中的茅台,给自己斟了一杯:“刚拿了一个矿,今晚准备见见血光!”说话间,他还时不时地朝正在换骨碟的凤娟瞟上几眼。刚踏入社会的凤娟不知刘鹏喜什么意思,她还在饭桌前傻傻地忙活着布菜。聚餐的人却都看懂了里头的深意,一个个发出淫邪的笑声。 20世纪90年代初,挖矿还都要依靠人力,当时科技并不发达,大小矿难时有发生,那时的煤老板都迷信一件事,在开矿前破个处见见血光,就能消灾避难。明眼人都已看出,刘鹏喜今晚的目标就是这位包间里的小服务员,凤娟。 酒足饭饱后,聚餐的食客们很识趣地离开,整个包间就只剩下刘鹏喜和凤娟两人。按照规定,只要包间里还有人,不管等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撤台。凤娟住的是员工宿舍,就在饭店的楼后,所以只要刘鹏喜不吱声,她绝不会主动催促。已经喝得五迷三道的刘鹏喜动了邪念。他趁凤娟不注意,起身把包间门反锁,接着一把把凤娟推进了厕所。她哪里会想到,对方敢在饭店里做出这种事情,当她想反抗时裤子已被扒了下来。 “救命,救命!”凤娟绝望呼喊,可无论她怎么挣扎,力量的悬殊让她没有一点还手的余地。得手后的刘鹏喜,从兜里掏出1000元甩在了凤娟脸上:“钱你拿着,不要耍花招,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刘鹏喜提上裤子,在水池边冲了冲手,哼着小曲儿惬意地拉开了包间门。 随着门“砰”的一声被关上,魂不附体的凤娟才回过神来。惊惧、愤怒在这一刻突然爆发,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屈辱,“啊”的一声尖叫起来!刺耳的喊叫,惊动了在走廊中迎来送往的祁美玉。她快步冲向包间,看见表妹凤娟衣不遮体,坐在卫生间的地面上。祁美玉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事情了。她镇定地反手把包间门锁好,假装关心地问道:“凤娟,这是……” 受尽委屈的凤娟一下扑进了她怀里:“姐,我刚才被刘鹏喜那个王八蛋给糟蹋了!” 刘鹏喜是什么人,市长的亲外甥,当地有名的煤老板,腰缠万贯。别说祁美玉一个小小的领班,就是饭店老板来了,也要对他点头哈腰。从星光饭店开业至今,他就是这里的常客,当然,被他糟蹋的服务员也不在少数。当刘鹏喜点名要凤娟站包时,祁美玉就感觉迟早会出事,可她人微言轻只能任他乱来。事情已出,后悔也无济于事,目前解决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报警,二是私了。报警刘鹏喜免不了牢狱之灾,到时候不光她要下岗,就连这饭店也得关门大吉。思来想去,祁美玉还是觉得与其跟他鱼死网破,还不如去给表妹争取些实惠的好。她知道表妹的软肋就是远在新疆当兵的未婚夫冯磊,于是祁美玉把凤娟的衣服整理干净,开始了一场宫心计式的说服。 “凤娟,表姐给你做主,你觉得这件事该怎么处理你才满意!” 凤娟吓得浑身哆嗦,她显然还没有从刚才发生的可怕经历中走出来。 祁美玉主动把她搂入怀中,安抚了几句。“不用担心,一会儿表姐就带你去派出所,报警抓这个王八蛋!” 听表姐这么说,凤娟反而有些担忧起来。“去派出所?” 祁美玉假装咬牙切齿。“对,敢欺负我表妹咱们必须报警!” 凤娟更犹豫了,“表姐,我……” 祁美玉说:“你不用担心,有我在,姐给你做主!就算守一辈子寡,咱也要跟这个王八蛋死磕到底,你放心,没男人要你,姐养你!”说完就要拉着凤娟往门外走。 祁美玉说得痛快,可落在凤娟心里却是字字诛心,她跟冯磊已私订终身,假如报了警让冯磊知道这事,到时又该怎么收场。想到这儿,凤娟打起了退堂鼓。 祁美玉佯装用力拉了几下,凤娟坐在板凳上就是纹丝不动。“坐着干吗,走,姐带你去派出所!” 凤娟已不知该怎么是好,哀哀道:“表姐,我……” “你是不是在担心,如果报警了,冯磊会知道这件事?” 凤娟点了点头。 祁美玉皱起眉头,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如果报警,就会有人来饭店调查,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人知道,派出所那边也会有案底。看热闹的人都不嫌事大,万一传出个风言风语,确实不好办!” 此言一出,凤娟彻底心灰意冷。 “要么这么的吧,考虑到你和冯磊还有婚约,这警我们就暂时不报了,不过你放心,姐一定给你讨个说法。” 来城里打工,表姐就是她的主心骨,既然表姐拿了主意,凤娟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三十八 三十八 下班后,祁美玉直奔刘鹏喜的住处——集美花园小区8栋3单元102室。她之所以能摸得这么清楚,主要还是因为她已不止一次为这种事讨要说法了。 刘鹏喜打开房门,见来的是她,嘁了一声,没好气地让祁美玉进来。“怎么又是你!” 祁美玉双手掐腰。“刘总,你这次过分了,凤娟可是我亲表妹,她还不到20岁,你就这么把她糟蹋了?” 祁美玉是星光饭店的领班,这些年她也没少帮刘鹏喜在类似的事上擦屁股。刘鹏喜多少也念她些情分,见她这次动了真怒,刘鹏喜也觉得事情做得有些过了。“美玉,你可别骗我,凤娟真是你的表妹?” 祁美玉怒气横生:“我要是骗人,我他妈出门被车撞死!我是带她来城里打工的,你这么搞,我怎么向她家里人交代!” 酒醒了七七八八,刘鹏喜把祁美玉请进客厅,自己点了支烟抽了起来。“那你说怎么办?难不成要报警抓我?” “这点你放心,有我在,绝对不会让她去报警。我现在头疼的是,怎么向我未来的妹夫交代!” “凤娟结婚了?” “还没有,但有了婚约。” 刘鹏喜有些担心地说:“你妹夫也在城里?” “那倒没有,他在外地当兵。” “那不就结了,你不说,我不说,她不说,谁知道这事!” “你不知道,我那个妹夫脾气大得很,万一要让他知道,他绝对会跟你拼命!” 刘鹏喜脸一横。“当我是吓大的,跟我拼命?我倒看看他有没有这个种!” “有没有种,这都是后话,现在要从根本上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 “那你说说看,该怎么解决?” 祁美玉翘起兰花指,往刘鹏喜身边坐了坐:“刘总,我问你,你觉得我表妹怎么样?” 刘鹏喜淫笑了一声:“不错,是我喜欢的类型!” 祁美玉柔声说道:“既然你喜欢,我做个主,你就把她给包了呗!反正你这么大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刘鹏喜嘿嘿一笑:“你这个表姐真有意思,把自己表妹往火坑里推!” “我这活儿当然不能白干,我亲弟弟现在还没个正经事儿干,刘总能不能托托关系,给他找份像样的工作。你可不知道,现在年轻女孩都势利眼,男的要没有一份好工作,连个对象都找不到!” 刘鹏喜左手不停地在祁美玉身上游走:“那,你想给你弟弟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祁美玉把头靠在了对方肩膀上,“刘总出马,那怎么也得是国企正式工吧!” 祁美玉的长相并不出众,可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刘鹏喜那颗放荡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这样,我给他安排到矿务局怎么样?我哥在那里当局长,暗箱操作个编制也不是什么难事!” 祁美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矿务局是个好单位,那就麻烦刘总了。” 刘鹏喜起身把门锁死,猴急地搓了搓手,“你看这天也不早了,不如你就别回去了!” 祁美玉心领神会,抛了个媚眼,走向洗手间。“等着,我先去洗个澡!” 三十九 三十九 当天夜里,凤娟把自己闷在被窝中哭成了泪人,她哪里会料到,她最信赖的表姐竟然把她当成了交换的筹码。 第二天一早,彻夜未眠的她,被祁美玉喊到了办公室。 “表姐,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祁美玉见她双眼红肿,从包里拿出了2000元。“这是我找那个王八蛋给你要的,你拿着!” 凤娟双手缩进怀中。“不,我不要钱!” 不管她怎么抗拒,祁美玉还是执意把钱塞进了她的口袋:“你是不是傻!你一不报警,二不要钱,难不成就白便宜那个王八蛋了?你听姐一句劝!等冯磊当兵回来,你俩还要回到那鸟不拉屎的农村?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俩将来的孩子考虑考虑。现在受点委屈,那是为将来打基础。这年头,只要有了钱腰杆就能挺得直直的!孩子就不会重蹈咱们的覆辙。” 祁美玉这番话,不光是就事论事,还有些有感而发。想起多年前,独自一人背井离乡,到现如今在城里站稳脚跟,很难想象没权势、没背景、没长相的她经历了多少磨难。前来投奔她的亲戚,开窍的都在城里谋了份不错的差事,不开窍的骂骂咧咧打道回府,又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凤娟跟祁美玉是没出五服的亲戚,逢年过节都要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有这份亲缘关系在,凤娟自然不会对表姐有任何戒心,见她真情流露,凤娟似乎也认可了这番话。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烦恼,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活法。风波过后,凤娟依旧在表姐的安排下穿梭于各个包间。刘鹏喜则隔三岔五带些狐朋狗友前来消遣。跟以往不同的是,刘鹏喜对凤娟的态度有了极大的改观,他不像以前那样趁着凤娟倒酒的机会动手动脚,也不会当着众人说那些不堪入耳的荤段子。反而要是有食客出言不逊,刘鹏喜还会当众制止,完全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这些日子,祁美玉只要有空,就会带着凤娟穿梭于各大商场,甚至还会见机行事给她灌输金钱至上的价值观。没有经受过物质诱惑的凤娟,在心态上,比刚出村时有了很大的改观。随着刘鹏喜点包次数的增加,凤娟对他的恨意,也在每月攀升的奖金中逐渐冲淡。 刘鹏喜之前习惯了霸王硬上弓,当他首次尝试姜太公钓鱼时,竟尝到了另一番风味。 见时机成熟,祁美玉在凤娟生日那天,让刘鹏喜订下包房,买了99朵玫瑰花给她一个惊喜。凤娟不是一个物质的女孩,或者说,还没有成为一个物质的女孩,一个别人吃饭,她站桌角的农村丫头,从未想过会有哪个人能花如此重金,给自己办一场生日晚宴。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凤娟不知所措,就在她准备夺门而出时,被恰好赶来的祁美玉一把又推了进去。 祁美玉说:“不开心的事,咱就不提了。刘总那天酒喝多了,做了些出格的事情,他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两个月刘总的变化,你也看在眼里。今晚,趁着你过生日,刘总专门腾出时间给你赔个不是,你今晚无论怎么,也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 凤娟涨红着脸,不知该怎么搭话:“表姐,我……” “你什么你,我要是跟你一样年轻漂亮,我还天天钻包间,陪这个陪那个?别的不说,刘总能如此用心,也是给足了咱姐俩的面子,你可不能不懂事!” 这段时间,凤娟可没少听表姐吹嘘刘总,尤其是当听到他有军方的人脉时,凤娟竟暗自庆幸当时没有跟他闹翻,否则冯磊转业都会是个问题。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凤娟没有退路,只得按照表姐的要求,战战兢兢地坐在了位子上。 见表妹落座,祁美玉像煞有介事地坐在两人中间当起了红娘,她端起酒杯,先是敬刘鹏喜一杯,接着又和凤娟一饮而尽。 凤娟虽不胜酒力,可她架不住表姐一句又一句的客套话,什么“不会喝酒,前途没有,一喝九两,重点培养”,什么“酒逢知己千杯少,能喝多少是多少”,什么“相聚都是知心友,必须喝俩舒心酒”。 来星光饭店这么久,凤娟还是第一次见表姐这么放得开,为了不扫她的兴,三人推杯换盏,两斤白酒被喝得七七八八。不省人事的凤娟终于羊入虎口,和上次在饭店不同的是,这次的战场转移到了刘鹏喜的住处。 凤娟醒来后的歇斯底里,也完全在祁美玉的意料之中。按照计划,她早早地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她制胜的砝码是:冯磊和人民币。祁美玉拍着胸脯向凤娟保证,只要冯磊退伍,她跟刘鹏喜的关系就一刀两断,而在这期间,刘鹏喜每月会给她3000元作为补偿。在那个鸡蛋只卖两分钱的年代,3000元足够普通家庭一年的开销。况且刘鹏喜整日奔波于大小矿井之间,也并不是天天在家。凤娟经不起表姐的蛊惑,也就半推半就应了下来。 那天之后,凤娟就搬出宿舍住进了集美花园,祁美玉的弟弟也如愿进入了矿务局工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凤娟搞到手后,刘鹏喜很快就没有了新鲜感,每每从矿上回来他都要在凤娟身上使劲发泄一番,那种心态,就像是要把花出去的钱再挣回来一样。 起初的几个月,刘鹏喜还比较信守承诺,到了月底就把3000元现金交到凤娟手上。可没过多久,他就换了一种方式,他给凤娟办了张存折,以工作忙没时间取款为由,把钱直接转到存折中。这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可当凤娟取款时才知道,这张存折必须刘鹏喜到场确认,才可以把钱提走。凤娟有些担心,只得求表姐帮忙。在解决了弟弟的大事后,祁美玉似乎对表妹已没有了热情,当听说了表妹的担忧后,祁美玉竟觉得她有些小肚鸡肠:“刘总每年花在星光饭店里的钱最少有十来万,他怎么会克扣你那点小钱,这要是传出去他的脸往哪里搁,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他要是敢赖账姐去帮你要!”听表姐这么一说,凤娟也只能作罢。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直到两年后的一封来信终于在水面上掀起了波澜。信是冯磊所寄,内容很短,除了表达思念还传递了一个信息,半年后他就要转业回家。回想着这些年经受的种种,凤娟对冯磊除了愧疚还是愧疚,她虽在肉体上背叛了冯磊,但在情感上她始终如一。她做好了打算,只要冯磊转业,她就带着钱和冯磊远走高飞,永远不再回这个伤心地。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连她自己都不会想到,几月后她就要跟冯磊彻底阴阳相隔。 1993年,元宵节刚过没一个月,凤娟拿着存折要求刘鹏喜取钱,并约定双方从此一刀两断。要是一千两千,刘鹏喜连眼都不会眨一下,可这积少成多,一下拿出6万元,他多少还是有些肉疼。 那段日子,刘鹏喜不是借故去矿井,就是想方设法出差,凤娟看出对方想要耍赖,就以死相逼,写下诉状用报警威胁。刘鹏喜没想到凤娟如此难缠,只得作罢,乖乖地把钱取出,放在了家中的保险箱内。平时习惯了大额现金交易的他,并没有想到会被贼给盯上。当他大摇大摆地把一摞现金拎在手上时,一男一女两个小偷悄悄尾随,来到了集美花园的住处。现金锁入保险箱后,刘鹏喜驱车赶到星光饭店,他把余额为零的存折及保险箱钥匙交到凤娟手上,并要求凤娟在三天内搬离集美花园,两人从此分道扬镳。 凤娟本想立刻把钱取出,可不巧的是那晚饭店被人包了一场喜宴,没有同事可以替她。她只能耐着性子等客人散去,才急匆匆往回赶。 打开房门时,屋内的场景让她彻底傻了眼:卧室的保险柜被撬开,各种文件、合同散落一地,客厅的防盗窗也被剪断了两根,窗沿下的几滴血迹一直延伸到小区的水泥路上。她的第一个反应并不是家中被盗,她觉得这是刘鹏喜为了不给钱设下的一个局。 凤娟一气之下冲到刘鹏喜另一个情人家中,把正在鱼水之欢的他拽回住处。见各种重要文件被撕扯一地,恼羞成怒的刘鹏喜非但没有同情,反而把凤娟按在屋内暴打了一顿。在撕扯中,刘鹏喜未满足的兽欲瞬间燃起,像第一次一样,他又把凤娟拖进卫生间,强行跟她发生了关系。 辖区派出所赶到集美花园时,现场已被完全破坏,因为条件限制,负责勘查的技术员,除了提取到残缺的指纹、鞋印和血迹外,并没有其他发现。 失窃的几万元,对刘鹏喜来说并不算什么,可那却是凤娟最后的希望。在刘鹏喜逼迫她搬离的最后一天,凤娟写了一份报案材料交到派出所,绝望的她则带着屈辱、懊悔跟不甘,选择在刘鹏喜的住处上吊自杀。 一星期后,刘鹏喜因为涉嫌强奸罪,被依法刑事拘留。然而,刘鹏喜的伏法,并没办法让凤娟再回到这个人世间。 四十 四十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病房中,冯磊拿出那张跟凤娟的合影,泪如泉涌。 展峰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他坐在病床上看着冯磊,却突然想起了林婉,那个他做梦都想见到的姑娘。十几年过去,他却连对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如果她死了,自己也会像现在的冯磊一样吗?会哭得如此伤心欲绝吗?或者会,又或者不会。在见到林婉之前,一切都只有假设,没有答案。 良久之后,冯磊终于停止了哭泣,展峰也从回忆中醒来。冯磊继续说:“我刚转业回来,就得知了凤娟的死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现实,我发疯似的去找寻真相,在我的逼问下,祁美玉告诉了我实情。刘鹏喜虽然可恨,但要不是那个小偷,凤娟绝对不会白白葬送性命。我不能让她含冤而死,我一定要亲手抓到那个窃贼。转业时我本可以去工厂上班,但我毅然决然去派出所当了一名协警,后来通过考试我顺利进入了反扒大队。我在凤娟的坟前发过誓,只要那个贼一天没有抓到,我冯磊这辈子就要和所有的贼死磕到底。 “当年,我拿着现场的那半枚指纹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没有一枚可以比中,送到公安部的血液样本,过去多年,也没有任何信息。直到我发展老烟枪为我的线人后,我才得知,去集美花园盗窃的是一男一女两个窃贼,女的叫小白,男的叫串子。他们都是贼帮帮众,因为触犯了帮规,小白被打死,串子在逃。要不是因为凤娟,狗五失不失踪我压根儿不会关心,把你害成这样都是我的私心,我也想开了,串子找不找到对我来说不重要,只要展队你能没事,让我死也愿意。” 冯磊说着就要双膝跪地,展峰慌忙从床上起身,一把把他搀起来:“冯大队,言重了,我真的受不起!” 冯磊红了眼眶道:“要不是嬴亮反应快,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展队,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可我心里始终过不去这个坎。” 展峰笑道:“可能吉人自有天相,要不是命硬我都死好几回了,冯大队,您真不用太过自责。” 冯磊被重新扶到座位上坐稳,他双手来回搓着膝盖,仍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展峰考虑片刻后说:“冯队,这些天我躺在病床上,一直在考虑这个案子,我觉得事还没有完。” 冯磊知道展峰想说什么。半夜偷走尸体的到底是谁,至今还没有着落,可事情过去这么久,一没现场,二没旁证,要查清难比登天。因为这起案子差点搭进去半个专案组,别说没有线索,就算是有,也不可能再让展峰参与了。 “展队!你身体都这样了,可千万不能再跟进了,你要信得过我,剩下的事我来查!”冯磊紧张道。 展峰微微一笑:“你的身体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从我们专案组确定接手此案那天,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四十一 四十一 离展峰拆线还剩下不到一星期。专案组在病房内开了个小型会议,主要还是围绕老烟枪的口供,解决本案的最后几个疑问。 首先,小白是怎么被打死的,还需开棺验尸,确定致伤位置,看是不是跟老烟枪描述得一致;其次,找到当年在场的帮众,取得口供,完成整条证据链;最后,对贼帮成员彻底摸排,确定挖出六具尸体的是不是内部人员。 为防止现场被破坏,展峰再三叮嘱他未出院前,小白的坟墓暂时不得挖掘。另外两条线索,要在四天内见底。 贼帮覆灭后,唯一得空的就是吕瀚海,闲来无事的他和展峰请了几天假,他本想找个合适的借口,但展峰居然没有追问他的去向。要是放在以前,他绝对会率先选择小巴车,辗转多次,去到目的地。可这回他没了这个心思,一张机票直飞友邦家和医院。跟上回的飞扬跋扈相比,吕瀚海这次低调了许多,在办理会见手续时,病房的专属护士认出了他。因为曾经被吕瀚海骂出了病房,护士至今心有余悸。 见对方表情十分不自然,吕瀚海想起了数月前的那一幕。 “不好意思啊!上次!” 护士并没有想到吕瀚海的态度会如此谦逊,她撩起耳边的头发,礼貌性地回了一句:“没关系!” 吕瀚海长吁短叹,不舍地看向四周。护士也不知道,这位财大气粗的家属情绪为什么如此低落,手续办妥后,护士微微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病房的木门被推开,那张贴着“高护”标签的病床上,一位老者正呼吸均匀地躺在那里。吕瀚海怔怔地站在原地,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相反,他无论做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可此时此刻,他却变得那样犹豫不决。望着病床上日渐苍老的养父,他再次陷入了痛苦的回忆里。 吕瀚海打小不知道父母是谁,1岁到4岁间,他跟在一群乞丐身后到处讨饭,乞丐头子说,是他们从黄鼠狼嘴里把他救下,否则他早就被黄大仙拖进坟里,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乞丐头子还说他的父母真是心狠,把一个孩子活生生地扔进桥洞,要不是听到哭声估计撑不了两天。乞丐头子每说一句,周围的乞丐就跟着附和一句。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天真地认为,这帮乞丐就是他的再生父母。直到四年后,乞丐头子说大家都要吃不上饭了,必须选一个人出来卖惨,否则都要饿死。其他人明白他的意思,自打四年前,他们把吕瀚海从别家院子里偷出来,就做好了这个打算。 那天晚上,众乞丐把吕瀚海拖进巷子,准备敲断手脚,算命收摊的吕良白刚好从此路过。师从惊门的他,上前对了几句春点。了解到这些人是要门的下三流,专门打着乞丐的旗号,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吕良白心里清楚,今天要是走开,年幼的吕瀚海绝对躲不过此劫。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拿出全部家底,把吕瀚海给买了下来。 吕良白本想把孩子送回家,可那帮乞丐也忘了吕瀚海是从哪儿拐带来的,没得办法,他只能把孩子留在身边,保他有口饭吃。吕良白给孩子算了一卦,命中五行缺水,于是给他取名瀚海,平时唤作大海。因为受了惊,大海对吕良白始终保持警惕,直到一年后,他才改口叫他白爹。大海从5岁起正式拜入惊门,随养父摆摊算卦。吕良白的算卦跟街上半仙儿有着本质的区别。惊门作为八大门之首,要是只干些骗人的勾当,绝对坐不上老大的位置。现在那些推命理、测吉凶的算命人,完全是仗着惊门骗吃骗喝。这就和某企业产品畅销后,跟着就会出现一堆仿品的道理相同。像吕良白这种正统的惊门中人,其实就干两样事:帮活人解惑,让死人安眠。什么是解惑?何为安眠?要从头说起。 在旧社会,人们的受教育水平极低,很多人遇事后常不知所措,要是在街口、集市遇到摆摊算卦的,就会上前询问旦夕祸福。真正的惊门中人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会察言观色,懂指点迷津。不需对方开口,只观他面相、看他状态,心中就知他为什么人、为什么事而来。有人会怀疑哪儿有这么神,可里头的道道也不难理解。有两把刷子的惊门中人,就是个大侦探福尔摩斯,他可以根据人的长相、气质、衣着、细节特征,推断出你的职业、身份、经济条件之类的信息。 比如铁匠,他们在打铁时,高温铁珠会迸溅一身,那么在衣服上就会留下麻点状灼烧痕迹。再比如车夫,平时靠脚力吃饭,他们的小腿肌肉发达且虎口有较厚的老茧。达官贵人、庄稼汉,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特征;不同的阶级,也有不同的烦恼。寻常老百姓,多关心一天三餐、家庭琐事;有头有脸的人则喜欢追逐名利、询问前程。吕良白要做的,就是解决疑惑,疏导内心,使其精神愉悦,防止这些人误入歧途。 中国人,最看重的就是“生死”二字。解决了“生”的疑惑,还要让“死”的安眠。 古人认为,祖先要是葬在风水福地,可让子孙后代财丁两旺,世代昌盛。相反,若风水不佳,则会影响后人运势,断送子孙前程。所以自古以来,葬礼跟婚礼等同,被很多人视为人生大事。书中记载的风水术也叫堪舆术,它是对宅地、墓地的地脉、山形、水流、坐向的统称。术家认为,不论阳宅阴宅,风水的好坏,都关乎生人的吉凶休咎。 最早出现“风水”一词的文献,为旧题晋郭璞撰的《葬书》:“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后世术家兼作“堪舆”的代称。 早期的相地术,以观察地形为主,占卜吉凶为辅,到了汉代,受盛行的阴阳五行学说影响,把兴工动土的人事跟天体运行相联系,产生了黄道、太岁、月建等宜忌。中国古人很重视丧葬,从商王大墓就可窥视端倪,既然帝王将相都深信不疑,那普通百姓自然也照猫画虎。经几千年的传承,丧葬风水就形成了完整的理论体系。风水是不是就等于迷信,其实也不能一棍子打死。传统流传下来的东西,有很多都带有一定的唯心主义,风水有部分是迷信,但不能说全是迷信,仍要区别对待。 其实针对风水一说,近代科学家已给出了准确的定论。所谓风水,是人们认识自然、利用自然、顺乎自然、研究人跟自然间关系的一门学问。它的理论体系,实际上是追求人跟自然的和谐、融洽。往小了说,它是一门触类旁通的学问;往大了说,则可以上升到哲学层面。要想把这门手艺完全掌握,不下一番苦功夫,绝不会有什么成效。单从以上两点不难看出,惊门所研究的,其实就是生死轮回之道,它可排在八门之首。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水若深了,乌龟王八俱全。惊门中也有不择手段,坑蒙拐骗之辈。像吕良白这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老顽固,比大熊猫还要金贵。殊不知,他的正直却差点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事情发生在吕瀚海8岁那年,当天爷俩刚把摊子支上,就来了一位老者,他们想让吕良白给寻一块墓地。在付了订金后,爷俩跟随老者来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地界。吕良白拿出罗盘,开始分金定穴,老者却在一旁指指点点,时不时还提醒两句:哪儿哪儿在几百年前曾经有河,又哪儿哪儿在几百年前曾经有山。吕良白一听,就知此人动机不纯。就在他准备把订金退还,取消交易时,四名壮年男子,不知打哪儿蹿出来,把爷俩围了起来。吕良白一看几人打扮,就知道是江湖中人,对上春点后,他才晓得,这几人知道他精通堪舆之术,想让他帮忙寻个古墓。 挖坟掘墓,是极损阴德的一件事,吕良白曾在师父面前发过毒誓一辈子不会沾手偏门,否则以他的本事,随便倒个斗也吃穿不尽、享受不完。得知对方目的,吕良白自然是严词拒绝,几人见敬酒不吃就上了罚酒。他们当着吕瀚海的面,先是对吕良白拳脚相加,见他宁死不从后,有一人从路边的田埂上取出了洛阳铲。 在最后一次逼问遭到拒绝后,几人怒不可遏,举起洛阳铲,对着吕良白的后腰就是一顿猛铲。要不是吕瀚海哭喊着扑倒在养父身上,估计吕良白会被当场戳死。 那天下午,吕瀚海用他幼小的身躯,把奄奄一息的养父在地上拖行了好几公里,可能是命不该绝,有人顺着血迹发现了爷俩,在路人的帮助下吕良白才得以送医救治。医生告诉吕瀚海,他的养父腰椎受伤严重,不及时手术可能会终身瘫痪。虽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可让一个8岁的孩子到哪里去弄几千元手术费。爷俩摆摊算卦,时常青黄不接,吃了上顿没下顿,手头的余钱也就够买几粒药片。要不是医生可怜他们爷俩,吕良白连条裹伤口的纱布都用不起。了解了吕瀚海的情况,几位医生凑钱给吕良白做了保守治疗,脱离了生命危险之后,吕瀚海只得把养父拉回家中慢慢调养。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吕瀚海虽只有8岁,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为了凑到手术费,他多次要求养父交出那本视如珍宝的《古藏经》。这本书之所以珍贵,是因为上面记载了大量失传已久的奇门秘要,尤其是分金定穴、闻山辨龙之术,只要窥视一二就可断墓穴、寻龙脉。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养父非但不给,反而以死相逼,强迫他发下毒誓,永远不得步入偏门。 长时间以来,吕瀚海每每想起当年之事,就会心生怨恨,他觉得只要养父稍微开窍,日子也不至于落到这番田地。可话又说回来,若非养父一身浩然正气,他也不可能活到今天。吕瀚海觉得这辈子最难以释怀的,就是面对养父的病情无能为力。看着养父一天天命数将近,他心急如焚,所以只要有一丝希望能让养父重新站起,他都会不计后果不择手段。这也是他钻窟窿打洞,非得进入专案组的原因。然而多日前的一幕,又把他推向了抉择的深渊,和养父一样,他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展峰的舍命相救让他无以为报。面对两个愿为他豁出性命的人,他不愿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在后果没有来临前,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 伫立许久,吕良白从睡梦中醒来,当看清面前的人是吕瀚海时,他面带微笑,言语中透着慈爱:“大海来了。” 见养父正吃力地把自己撑起来,他慌忙上前阻止。“白爹,你别动,躺着就好。” 可能是吕瀚海很久没有这么称呼他,当听到“白爹”时,老人既惊又喜:“大海,你刚才喊我什么?” “白爹,我这次来,想和你商量件事。” “咱爷俩还商量啥,有什么你就直说。” 吕瀚海沉默片刻,开口道:“假如有一天,我把你从这里接出去,你会不会怪我?” 吕良白紧紧拉着他的手,“我在哪儿并不重要,要是没我儿的地方,对我来说,都不叫家。” 四十二 四十二 三天后,在展峰的一再要求下,主治医师同意为他办理出院手续。而在这段时间里,展峰提出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两个。 因为大执事浪得龙的粗暴掌权,贼帮上下都以他马首是瞻,没有人也不会有人敢背地里做偷尸藏尸的勾当,否则小白和串子就是前车之鉴。在老烟枪的帮助下,嬴亮找到打死小白时在场的其他帮众,基本还原了当时的情况,过程跟老烟枪的描述完全一致。 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只有口供并不能作为定案的依据,还必须要找到相关物证形成证据链。 刑事拘留有期限限制,老烟枪被关进看守所已有大半月,展峰要在提请逮捕前办完第三件事——开棺验尸。据老烟枪交代,小白的坟就在牛家山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没有立碑,只是在土堆前放了个黄盆。头几年的初一、十五,他还去烧烧黄纸,祭拜祭拜,可近些年因为时常进看守所、戒毒所,他也就忘了这事。不过好在坟包附近有棵歪脖子松,找到地方并不是难事。在办理了派出所指认手续后,老烟枪带着专案组来到了后山。然而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他口中描述的土堆,现在竟被彻头彻尾地修缮过,坟包前不光立了无字碑,周边还建起了一圈水泥矮墙。 嬴亮有些疑惑。“是不是这里?会不会你记错了?” 被这么一问,老烟枪也有些拿捏不准,他径直走到那棵盘旋而生的松树前,看到当年刻下的标记还在时,他十分肯定地回答:“没错,就是这里。不过……奇了怪了,是谁来修的坟?” 嬴亮不懂丧葬风俗,随口道:“立的是无字碑,说明对方也不知道里面埋的是谁,会不会是护林员干的?” 吕瀚海摇头。“绝不可能。” 鉴于两人在村庄里并肩玩命,嬴亮对他的态度也客气了许多:“道九,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首先,从经济角度上说,立个碑,修一圈矮墙,最少要花大几千元,除非有财政拨款,否则不会有人干这事。其次,这里可是埋人的坟包,活人本身就忌讳,不是熟人,可能连来都不会来。第三,你刚才有一点说得恰恰相反,立无字碑的人,绝对知道坟包里埋的是谁。” 吕瀚海在专案组待久了,说话都感染上了专案组的风格,遇到什么推断就上一二三。 喜欢野史的隗国安抢着问:“道九,快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咱们中国历史上有一位女皇帝叫武则天,她死后立的就是无字碑。民间有些人得知这事后争相效仿,时至今日有些地方的女子去世后还会立无字碑。所以我推断,立碑的人,至少知道坟包里埋的是名女子。” 老烟枪心里一沉:“难不成串子真回来了?” 嬴亮却是一乐:“最好是他,也省得我们跟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找。” ………… 再三确认后,展峰指挥专案组成员开始了今天的重头戏——挖坟。他之所以不让当地警方帮忙,主要是因为开棺验尸跟刨坟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土埋,是一种常见的抛尸方式,过程可分解为挖坑、放尸、掩埋三个步骤。因为需要耗费大量的体力,所以通常用此方式抛尸的以男性居多。 其实从三个步骤中,我们可以获得很多讯息。挖坑的深度,取决于作案时间的长短及嫌疑人对周围环境的熟悉程度。如果凶手对埋尸地很陌生,作案时又很匆忙,那么势必会出现浅坑浅埋的情况。反之又会是另外一种情形。再则根据尸体放置的方式,有时可推断出是不是熟人作案。比如,凶手跟死者若有情感关联,那么在摆放尸体时就不会那么随意,甚至有些人,还会在坑中撒些元宝纸钱等陪葬品。最后再说说掩埋。有的人就要问了,掩埋不就是用土给盖上,这有什么好分析的?其实不然,因为埋尸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防止别人发现,埋得越平整,越不起眼,实为最佳。而在这个过程中会有很多附加动作,如拍土、踩坑等。被翻上来的软土,一旦经过踩踏,很容易留下脚印。那些不讲究的嫌疑人,甚至有一边干活一边吐唾沫的习惯,如果观察足够仔细,类似现场还能提取到dna样本。所以在展峰这位物证鉴定高级工程师面前,开棺验尸是一项细致、耐心的工作,尤其是这种经历了十多年风吹日晒的现场,更要谨慎对待。 在他的指挥下,嬴亮、隗国安、吕瀚海三人配合度极高,要是换成旁人还真不能保证可以准确理解他的意思。 就在土堆刚刚清理一半时,专案组就有了重大发现。 在坟包的一圈,竟埋有六个陶罐。从陶罐的颜色、器型、釉面可判断为现代工艺,并不是陪葬。老烟枪也很迷惑,这些陶罐从何而来,为什么要埋在坟里,他也是一概不知。 展峰命专案组把陶罐取出,当他打开里头一个封盖时,多根未粉碎完全的指骨及长骨,让他眉头一紧。随后另外五个罐子也被全部打开,经确认,六个陶罐中盛装的,是未燃烧完全的人骨骨灰。每一罐内,都有个体特征较为明显的舌骨、尾椎骨、骶骨,甚至头盖骨。也就是说,每个陶罐,实际上装的是一个人的完整骨灰,六个陶罐,就是六条人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展峰把骨灰样本固定后,继续指挥挖掘工作,直到一副完整的人体骨架被取出,开棺验尸才算是告一段落。经老烟枪对死者衣着的辨认,确定这就是当年被他杀死的小白。“一具白骨,六个骨灰罐”,这种诡异的丧葬方式实属罕见。 吕瀚海在仔细观察了陶罐的埋藏方位后,给出了解释:“早在殷商时期,古人有一种相当残忍的丧葬制度,叫人殉人祭。西汉中期以后,人殉人祭作为一种社会制度被废除。但‘奴仆殉主、妻妾殉夫’被视为最高美德而长期残存,表彰烈女殉夫的事迹也是史不绝书。明代皇室甚至公开推行人殉制。尤其是少数民族,如汉时的匈奴、唐时的吐蕃,及入主中原前后的女真、蒙古族、满族之类。 “这种事情一直持续到康熙年间才得以彻底禁止。为什么这种愚昧的制度,会持续这么长时间?主要原因是各个阶层对人殉制度都有不同的理解。权高位重者希望死后仍能富贵荣华,所以需要大量奴仆随他而去。寻常百姓虽没人殉的条件,但也有自己的期望,由此演变出了杀鸡、宰羊等用牲畜陪葬的方法。在流传至今的各种说法中,有一种主流的迷信,认为有人含冤而死,魂魄不能转世投胎,如此一来,就需要用特殊方法镇魂,防止他魂飞魄散。这些方法千奇百怪,有配阴婚的,有用黑狗殉葬的,还有用胎死腹中的婴灵合葬的。我怀疑把陶罐埋进坟里的主要目的,可能就是镇魂。” 司徒蓝嫣频频点头:“道九的推测是正确的话,那么这个人完全知道小白的死因。当年在场的所有人,除了串子我们都取了口供。贼帮对这事也是严格保密。狗五等六人尸体被盗后,至今没有下落。我们刚好又发现了六人的骨灰,哪儿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师姐你是说,这一切都是串子干的?” “不排除这个可能。” 四十三 四十三 为了不打草惊蛇,展峰把尸骨连同骨灰取出,又命专案组把坟包复原。接下来就是紧张的检验分析工作。 首先要做的,就是验明小白的正身。在判断出尸骨的年龄、性别、身高、死因等种种结论后,小白被杀案,基本可以判断是老烟枪当年所为。重头戏则是要对六个陶罐中未焚烧完全的尸骨做dna检验。在实际的案例研究中,如火灾、爆炸、焚尸、交通事故、空难等现场,都会出现骨头被焚烧的情况,所以它一直是国内外法医学专家研究的重要课题。骨骼是组成脊椎动物内骨骼的坚硬器官,功能是运动、支撑和保护身体,它有良好的抗腐蚀作用,除非是经过高温煅烧导致完全炭化,否则仍可以检出dna结构。 而一旦尸体经过焚烧,高温会使得骨骼中的天然蛋白质受到影响,分子内部原有的特定构象发生改变,导致其性质和功能发生部分或全部丧失,从而导致dna的变性及大量聚合酶反应,进而影响到dna检验。骨骼被焚烧的程度越重,dna降解越加剧,大片段等位基因会因焚烧产生断裂,极易出现因为大片段等位基因丢失所造成的假纯合子现象。而在对焚烧后的骨骼进行检验之前,首先要了解其物理和化学特性。骨骼的主要成分是矿物质化的骨骼组织,其内部是坚硬的蜂巢状立体结构,有大量的钙盐沉积于细胞外基质,多以羟基磷灰石形式存在。 人体骨骼在经高温焚烧后,骨骼中的碳酸钙物质和磷酸钙物质会转化为氧化钙。此过程会使骨骼颜色发生改变。经法医学专家证实,骨骼的颜色与焚烧温度有一定的关联。一般情况下,当焚烧温度从100c增加至700c时,骨骼会由褐色逐渐变为深褐色、灰白色以及白色。 而随着焚烧温度的升高,骨细胞逐渐失去原有的多边形直到消失;在外界温度为400c时,细胞急剧减少,仅见少量细胞残骸;600c~1000c时,完全观察不到细胞结构。当温度升高到1000c~1200c时,骨骼会出现瓷化现象。 在检验骨灰样本前,展峰要先通过观察烧骨的外观颜色,判断灼烧温度,把那些受热不均匀,有可能残留骨细胞的样本取出,供dna检验之用。通过骨细胞dna检验证实了专案组的猜想,陶罐中被焚烧的六具尸体,正是失踪的狗五等六人。在检验的过程中,展峰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六具尸骨受热不均,有的骨骼出现了瓷化特征,而有的却只是略微变了些颜色。也就是说,这些尸体曾被分段焚烧。 什么是分段焚烧?也就是字面意思。殡仪馆在火化时,会把整具尸体推进焚尸炉中。这样尸骨受热均匀,骨灰的外观颜色接近。而不能一次性把尸体装入,需要多次加热的,被称为分段焚烧,过程多伴有分尸行为。 展峰判断,嫌疑人先是把死者的头部及四肢全部砍下,在火势最旺时,把最难处理的躯干塞入炉中,待内脏完全炭化后,再把剩余部位进行焚烧。样本中躯干骨都出现了瓷化及无机质熔化的情况。由此分析炉内最高温,接近1600c。一般殡仪馆火化尸体,仅需要八九百摄氏度即可,嫌疑人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把温度提高一倍呢?要知道,能达到如此高温,可不是光加燃料这么简单,必须要有相应的设备。到底是什么设备?展峰在检验陶罐前,并无准确答案。 接下来,就得说说第三件物证——陶罐。 陶罐是由土壤烧制形成。而土壤是地面岩石长期分化形成的产物,是一种复杂的微粒混合物,包括矿物质和有机质,具有一定的形态和理化生物性质。土壤的矿物质占土壤固体物质重量的95%~99%,以氧、硅、铝、铁、钙、镁、钠、钾、钛、碳等十几种元素为主。土壤中的有机物主要来源于动植物残体和分解物。这些有机物中碳、氧、氢占92%,而另外8%则是由硼、氮、硅、铝、磷、铜、锌、锰、钾、钙、镁等元素组成。因为每个地方的环境不同、动植物生长种类不同,所以土壤中所含元素的成分也明显不同。陶罐的主要成分为黏土,它是由长类岩石,经长期风化跟地质作用所形成的,一般取自土壤的心土层。心土层是指表土层以下50厘米深度的土层。含有的物质多来自表层土的淋溶跟淀积,矿物质和有机质含量相对稳定。在选取黏土后,陶罐要经过制坯、速烧、上釉、烧制等一系列工艺流程。在这个过程中,因为火窑的高温灼烧,水分和有机质会迅速分解,各组成部分发生化合、结晶、扩散、熔融等一系列的转变,最后成为具有一定颜色、致密坚硬、机械强度较高的陶罐。因为焙烧过程发生的主要是物理化学转变,黏土中的矿物质含量不会因为这个而发生变化。所以,只要把陶罐取样检验,就可得出矿物质含量表,以此为参照找当地地质部门协助,不难判断取土位置。 在取样时展峰发现,六个陶罐的抗压度极强,查阅资料后他才知道,在焙烧的过程中,1000c下,陶罐的抗压强度会比900c高出50%,也就是说温度跟抗压度呈正比。展峰买来市面上常见的陶罐做对比实验,经压力测试,他发现现场陶罐的焙烧温度要远远高于1200c。温度跟焚尸温度接近,展峰很自然地把两者联系在了一起。 “难道装骨灰的陶罐,是嫌疑人自己烧制的?” 带着这个疑问,他在比对显微镜上仔细观察罐底痕迹,不出所料,六个陶罐在制坯过程中,使用的是同一种模具。 要是咸菜坛,某人一次性买六个还好解释,骨灰坛批量购买的可能性较小。结合骨灰的焚烧特征,展峰断定嫌疑人有烧制骨灰坛的手艺,并可能以此为生。 四十四 四十四 专案组在地质部门的帮助下,发现取土位置在市郊的平顶山上。此地距市区百十公里,地理位置偏僻。偏到什么程度?早些年你要是拿着电话来回走动,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是长途加漫游。 平顶山的得名,完全是因为当地人对石材的过度开采,要不是十多年前政府紧急干预,这山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改名叫凹顶山了。山下有个小镇,因为谢姓家族在这里比较集中,所以名叫谢家集。集镇不大,常住户不足五万,外来人口较少,相对封闭。这里在工商部门备案的殡葬品经营户只有20家,且都分布在镇医院北侧的巷子内。 专案组几人分别冒充买家,从商户手中购得近十个骨灰坛,经罐底痕迹的比对,跟小白坟包内所埋的六个,出自同一模具。在购买的过程中,专案组还问到了一个细节,如今丧葬多使用骨灰盒,陶制的骨灰坛几乎没有什么市场,所以他们备货不多,每家商户最多一两个,还有部分商户压根儿连卖都不卖。在询问购货渠道时,众商户都说出了一个名:拐子六。 拐子六身高不到一米七,四十岁出头,左脚残疾,走路时一瘸一拐,又住六号巷,所以熟悉他的人都称他拐子六。很快,在当地警方的帮助下,拐子六在家中被警方擒获。通过dna比对,确定他就是十几年前集美花园入室盗窃案的嫌犯,死去小白的搭档,贼帮多年寻找的仇敌——串子。 ………… 冯磊得知串子落网后,他执意要参加审讯,展峰也很理解他的心情,就没有反对他加入。 这么大的专案,串子一直是个神秘的存在。在抓捕之前,每个人对他都有神化的一面。让众人大跌眼镜的是,眼前的串子狼狈得像个刚出煤窑的矿工,蓬头垢面衣不遮体,站在大街上,绝对会被误认是拾荒者。 串子没落户口,认了一个叫谢公磊的当地人为干爹,这些年,串子一直跟在干爹身后扎纸人、烧陶罐,靠吃死人饭过活。对于自己被抓,他好像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当展峰把证据一一拿出之后,串子相当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爽快到冯磊想要发难,都找不到任何理由。 “不绕弯子,你仔细说一下事情经过?” 串子端起水杯,猛灌了一大口:“我打小无父无母,从我记事起,我就在荣行,他们供我吃供我穿,到了年纪就开始训练盗术,学得差不多就要上街偷窃,按月上交贡钱。我和小白因为身世相同,就被分到了一起。按照荣行的规矩,不出意外小白以后就是我的媳妇,所以我们俩很快也就有了感情。 “到现在我都觉得,荣行的活儿,就算经过系统训练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我和小白就属于绺子中最拖后腿的那一对。因为技术不精,我俩时常交不上贡数,而且小白心肠太软,老的不偷小的不偷,慈眉善目的不偷,生活不易的不偷。时间一长,带我们的片儿隼意见很大。他说如果再交不齐贡数,就报到上面行规处置。我们这种情况会被剁去手指,逐出荣行。没有退路,我们只能硬着头皮不择手段。 “我记得,刚过完年不久,片儿隼带我们来医院行窃,是他给我们寻的目标。对方是一位十八九岁的青年,看起来应是家人患了重病,很着急。我和小白是打心眼里不想对他下手,可片儿隼一直盯着我俩,我们是偷也得偷,不偷也得偷。后来我们硬着头皮,在手术室门口得了拖儿。钱装在牛皮纸信封里,一共1500元。青年在发现救命钱被盗后,哭得伤心欲绝。我和小白于心不忍,就想着把钱给还回去。就在小白揣着钱准备返回手术室时,我们行的另一位绺子从小白身上把钱给盗了去。片儿隼知道这事后大发雷霆,说我们坏了规矩必须报告上面。我和小白苦苦哀求,希望能放我们一马,并发誓一定在一个月内,交齐所有贡数。说一千道一万,片儿隼看中的还是钱,我们交不齐他就要自掏腰包,在保证多交30%的贡数后,片儿隼暂且饶了我们一次。荣行底层的绺子,出门行窃都有各自的片区,要是越过界,也是违反行规。可片儿隼给我们下了最后通牒,我琢磨着只要能把钱弄到手,高层也不会说什么。可我哪里会想到,因为这事会把小白的命给送了。” 有人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可过了这么久,仍能感觉到串子的那份悲伤,只不过他把这份情感隐藏得恰到好处,外人无法窥探罢了。 他很快又点了一支烟,辛辣的尼古丁被带入肺中,串子继续开口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和小白躲在储蓄银行门口物色目标。发现有人取钱后,就跟在身后伺机下手。可接连蹲了好几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在我心灰意冷之时,一中年男子进入了我们的视线。我记得很清楚,那人手里拿着大哥大,胳肢窝夹着一捆钱,而且他就住在储蓄所不远的小区里。我们跟上去后发现,那人把钱放在家里后,直接出了门。确定屋内没人,我让小白望风,我进屋行窃。我记得房门是阴阳两道,外面是加明锁的栏杆门,内侧是一扇铁板防盗门。 “要想从门进去必须花些工夫,为了抓紧得拖儿,我绕到后窗,用小型液压钳把防盗网剪断,翻窗入室。在屋内找了一圈,我在衣柜中发现了一个老式保险柜。这种柜子看起来敦实,其实并不难打开。只要能透开第一道锁眼,剩下的只要一根铁丝。在行里我学过开锁,虽学艺不精,但开一般的锁还是绰绰有余。让我惊喜的是,那人只是随手把柜门关上,压根儿就没用钥匙上锁。我没费多大力气就给打开了。 “可就在我刚把钱取出时,小白就吹了求救口哨。听到哨声,我赶忙从窗子钻了出去,慌乱中我的右手被划伤,流了一地血。见到小白后,我才知道,抓我们的不是别人,是自己行里的绺子。这个区的片儿隼说我坏了规矩,盗的是他们的拖儿,而且还在现场留下了物证,到时候警察追查下来,他们担当不起,所以必须上报。 “大执事知道此事后,把我们的片儿隼也给叫了去,这时候没人再敢保我们,大执事给我们列了四宗罪名:一罪,不按时交贡数;二罪,得拖儿后反悔;三罪,跨片区行窃;四罪,给警察留了尾巴。大执事见我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命聂老四几人,把我俩带到后山。大执事当场并没有说怎么处置我们,我以为最多就打断胳膊腿儿,可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聂老四上来一锹,就把小白给活活打死了。 “见小白满头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直接被吓得尿了裤子,当我还在浑身哆嗦时,聂老四一锹铲在了我的脚面上。钻心的疼痛让我回过神来,我知道如果不跑,也会命丧黄泉,于是我忍着剧痛,跑进了山林。 “没跑几步,我就没有了行动能力,我本以为聂老四会追来,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冲山林里喊了句话,让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永远不要再回来。听他这么说,我知道他想放我一马,疼得快要昏厥的我,只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看着他们埋小白的尸体。聂老四走后,我在小白的坟前跪了一夜,我恨透了荣行,可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力回天。为了活下去,我只能远离城区,最后在谢家集遇到了干爹,跟在他身后讨口饭吃。” 冯磊听到这儿,主动起身给串子点了支烟卷。他跟串子的多年恩怨,也在这一刻完全化解。说白了,归根结底,一切的源头都在贼帮。要不是贼帮,串子和小白不会被迫跨区行窃,凤娟也不会想不开。 冯磊没有了凤娟,串子没有了小白。一正一邪的两位中年人,在这一刻竟是同命相怜。已然解开心结的冯磊默默走出审讯室,隗国安被换进来以后,讯问才继续进行了下去。 展峰问:“小白坟里埋的六个陶罐是怎么回事?” 串子说:“我干爹做的是死人生意,因为买卖,我经常半夜去牛家山偷偷帮人土葬。山里的哪块地风水好,哪块地适合埋人,我都摸得一清二楚。我是在一个十分偶然的机会,发现有人在后山预挖了个土坑。 “我以为是荣行又要执行行规,于是我猫在土坑附近想一探究竟。左等右等,一直等到晚上九十点钟,才发现有一男子把一具尸体扔进了土坑。尸体满头是血,一看就是被人害死的。男子看起来很面生,不像是贼帮中人,出于好奇,等那人走后,我就扒开了土堆。 “我这一看不要紧,没想到冤家路窄,坑里埋的竟是大执事的儿子狗五。我当时那叫一个痛快,要不是那人走得快,我真想给他磕几个响头以示谢意。不过高兴之余,我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土坑挖得太浅,一旦尸体腐败就很容易被发现。我寻思,既然那人帮我出了口恶气,那我也帮他一把。所以我把狗五的尸体挖出,带到了干爹的火窑。 “丧葬用的骨灰坛、灯油碗、过门盆都要烧制,干爹有这门手艺,就打了个火窑。我心里认为毁尸灭迹最好的方法,就是一把火烧成灰。为了帮人帮到底,我把狗五的尸体塞进了火窑,烧成的骨灰被我装到坛子中藏了起来。 “我原以为,这事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我再次去牛家山时,又在后山闻到了一股腐臭味。我上前查看,好家伙,那人又干死一个,还是贼帮的人。这时我可算明白了,那人是跟贼帮杠上了。我本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态度,把这具尸体也给烧了。 “从那天以后,我隔三岔五就会去牛家山看看,那人用了不到三年时间连杀六人,都是我帮着处理的尸体。不过后来不知怎的,很长时间那人都没有再犯案。我想,他可能是被抓了。 “我担心警察会找上门来,于是就琢磨怎么把六坛骨灰给处理掉,想来想去最一箭双雕的办法,就是给小白镇魂。我听干爹说过,含冤而死的人魂魄不能转世投胎,要是能跟他人合葬,方可镇住魂魄,防止魂飞魄散。 “我也曾想过,从诊所弄具未见光的婴灵给小白陪葬,可让我犯难的是,我本身就是个黑户,万一不小心诊所出了纰漏,警察顺藤摸瓜找到我,有些得不偿失。而手头的六坛骨灰,是镇魂的最佳器具,于是,我就把坛子埋进了小白的坟里。为了防止雨水把坛子给冲刷出来,我又在坟包周围修了一圈矮墙,并给小白立了一个无字碑。” 随着记录员敲下最后一行字,这起横跨二十余年,涉及一个帮派、七条人命的惊天大案,总算是成功告破,一切隐秘彻底大白于天下。 尾声 尾声 专案中心,秘密基地一号办公室内。 公安部刑侦局局长周礼坐在沙发上,单独听取展峰汇报。之所以搞得如此神秘,是因为这项工作,眼下只有他们两人知晓。 周局听完汇报,频频点头。“目前看来,你的思路是对的,要想搞清楚幕后那帮人的目的,必须放长线钓大鱼。也苦了你,足足演了两年的厨师。” 展峰不以为意。“我停薪留职这两年,幕后那帮人没有任何动作,说明他的关注点始终在案件上。至于是哪起案件,您心里有数吗?” 周局沉吟片刻,不敢确信地摇了摇头:“暂时还不好定论,不过既然他们关心的是案件,那我们不妨就多放几个烟雾弹,直到狐狸露出尾巴为止。” 展峰“嗯”了一声,认可了周局的提议。 周局看向展峰,“对了,目前咱们手里掌握了哪些情况?” “除了几条带有链接的信息,暂时还没有其他证据。短信,我已交给了技术部的人分析。” 周局问:“你家里的那位,目前怎样了?” 展峰想起高天宇,露出一点莫名笑意:“屋内安装了热力感应系统,只要他走出屋子,我们就能收到消息。他很狡猾,直到目前我也没找到能定他罪的证据。” 周局靠进沙发,“我也真是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找上你的门。” 展峰微垂下眼眸,“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高天宇是唯一接触过幕后那只手的人,或许从他身上,我们真能找到突破口。” 周局叹道:“虽说这人心狠手辣,这次却得亏有了他,否则你小子真是性命难保。我警告你,下次行动可长点心!” 展峰一笑:“知道了周局。” “加密电脑给他了?” “按照您的指示,早就给了。” “有没有监测到什么结果?” “暂时还没有反馈。” “千万小心,他可是把双刃剑,用不好就会伤到自己,你跟他往来,不能有片刻大意。” “明白了!周局。” 只是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嬴亮的说法。 警察与罪犯,真的会有相似之处吗…… 与此同时,罗湖市,康安家园,展峰自建房内。 高天宇躲在屋子拐角,双手不停地敲击着电脑键盘,当全屏被他写满密密麻麻的代码后,他舔着有些干裂的嘴唇,用小指轻触了一下回车键。 收到执行指令后的电脑突然黑屏,当主机发出“嘀”的一声响,屏幕又再次亮起。蓝色背景下,一行一行代码在飞速运行,高天宇摇晃着手中的红酒杯,惬意地品尝着从自己静脉血管放出的鲜血。 几分钟后代码执行完毕,“disengagement of defence(防御解除)”在屏幕正中不停闪烁。 高天宇仰头把杯中鲜血一口吞下,在他那宛若雕刻一般俊美的脸上,刺入骨髓般冰冷的微笑再次缓缓浮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