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兽》 第一章 这几年我经常失眠,用不着医生诊断我也知道为什么,工作忙,压力大,饮食作息都不健康,能让我勉强睡个囫囵觉的,除了药,只有酒。 昨天的庆功宴喝大了,家都不知道怎么回的,倒是睡了个昏天暗地的好觉,也没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一个纠缠磕绊了三年的官司终于落幕,我们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客户非常高兴,可以说是高兴疯了,开了一瓶在拍卖会上收的大摩,那是我这辈子喝过最贵的酒,当然,比起我们为客户争取到的经济利益,它就不值一提了。 我抻了抻腰身,感觉顺着脊柱一路往下,没有一处不疼的,以前通宵加班第二天一杯咖啡就能撑过去,现在……虚岁四十了,功能性的衰退显然无法避免。 我起来洗了把脸,镜子中的男人面容浮肿,一脸疲态,可只要一想到我打的那场漂亮的胜仗,和即将入账的真金白银,这双拉满血丝的眼睛里顿时就凝起几分骄狂。 我走出卧室,打算去找点吃的。 妻子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面80寸的大电视里歌舞升平,但她只低头看着手里的小屏幕。 听到动静,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表情无波无澜,但微蹙的眉还没来得及展开,她同时站了起来,用那一贯温和的声音问我:“是不是饿了?” “饿了,给我随便弄点什么吧。”我打着哈欠坐在大理石岛台前的高脚椅上,拿出手机查阅睡觉时错过的信息。 一千多条未读,大多来自工作群,还有一些朋友的祝贺,几个客户的咨询,和女朋友的关心。 挑拣重要的回完,我就切到了股票界面。 不一会儿,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面放到了眼前,筷子和勺子也冲着我的方向摆好,妻子在对面坐了下来。 她有话要说。 我低头吃面,没给她跟我眼神接触的机会,反正她跟我说话,三句不离钱。想象着她在寻找开口的切入点,但我却一直不抬头,她的窘迫稍微抵消了我的不快。 “老公。”她还是开口了。 “嗯。” “我想给楠楠换个补习班,李颖妈妈给我推荐了一个科大的讲师,她们不少人去试听了,都说这个老师讲得更好,而且离咱们家更近。” “好啊。” “但是费用比之前贵一些。” 我抬起头,扫了妻子一眼,看到她明显局促地挪了下屁股:“你定吧。” “好。”妻子又道,“老公,上次给我爸换的药挺有用的,白细胞明显下降了。” 我心里一阵厌烦:“下降了是不是就不用吃了?” “还得继续吃。” “要吃多久?”我放下手机,用尽量平稳的口气说,“那药一个月六千多。” 妻子绞住了手指,小声说:“医生说一直吃,就能控制住指标。” “一直吃。”我加重语气念出这三个字,然后嗤笑出声。 “老公……” 我站起身:“我洗个澡,然后去事务所,你让老万来接我,再给我找套衣服吧。” “好的。”妻子也跟着站了起来,“还有,你上次不是说想吃老家那个老字号的酱板鸭,那个寄过来就不新鲜了,正好我有朋友今天的飞机飞过来,我让她带了两只。” 我疑惑地反问:“我说过吗?” 妻子愣了一下:“就前两天。可能你吃了药,忘了?” 我点点头:“确实有点想了。” 当我洗完澡出来,看到床上摆着妻子给我准备好的西装。我们已经分居好几年了,除了家务相关的事,她不会进我房间,而我更是几乎没去过她的房间,有什么事,我在客厅喊一声她就会出现。 妻子作为一个妻子,大体是合格的。 我换上衣服,下了楼,司机正在楼下等着。他比我小几岁,矮胖,形象不大好,但特别会来事儿,一见我就堆起笑:“陈博士,感觉怎么样,酒醒了没?” 每当有人叫我陈总或陈律师时,我都会微笑着纠正对方,我喜欢别人叫我陈博士,这会让我少些铜臭味和攻击性,同时“博士”两个字可以在别人心里锚定几个关键字:专业、学识、牛逼。 “脑袋疼着呢。”我苦笑道,“昨晚我怎么回来的?喝断片儿了。” “您助理帮我把您弄车上的,真是,跟了您好几年,很少见您断片儿。” “昨儿太高兴了,还喝了好酒,晚上睡得也沉,挺值。” 司机笑着附和,同时说了些恭喜的话。 事务所今天的气氛很好,赢了这场官司,不少人都在等着发奖金。我的合伙人正在办公区跟大家商量今年年会去哪儿开,见我来了,把我也拉进了讨论里。 我坐进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刚好到了午饭时间,秘书把外卖送了进来,我边吃着饭,才想起来女朋友的微信还没回,便给她打了个语音,小姑娘明显有些不高兴,我搪塞说睡到中午才醒,耐着性子哄了几句。 正聊着,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喂,老刘。”我接了电话,顺势靠近椅子里,刚才一口吃得急了,赶紧顺了顺气。 来电的朋友是我的大学室友,当年我们一起上警校,毕业之后,他去做了警察,我去考了司法,如今各自都混得不错,偶尔我还要找他帮帮忙,平时有时间也会一起喝酒。 “老陈,你在哪儿呢?” “办公室呢,怎么了?”朋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我察觉到一丝异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我这边有个事儿,你得过来一趟。” “什么事儿啊。” “你先过来,咱们当面说。” 我们俩可太熟了,往常联系少不了互相怼两句,朋友突然这么严肃,让我的心跟着沉了一下,这必然是出了什么事。我做这个行当,处理的就是纠纷,纠纷升级成暴力是时有发生的,我第一个想法就是哪个案子的委托人出事儿了。 果不其然,朋友给了我一个医院的地址。我有所顾虑,没让司机送,自己开车去了。 到了医院,朋友一个人来接的我,他带的几个小警察等在大门外,没有靠近,但都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我一眼,再匆匆挪开。 我愈发觉得事情不简单:“老刘,怎么回事?” 朋友揽住我的肩膀,深吸一口气,他的面容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深沉:“老陈,我接下来跟你说的事,我希望你抗住。” “操,怎么了呀。”我顿时浑身发毛,还企图用玩笑缓和气氛,“你可他妈别吓唬我啊。” “我正经的。”朋友的手很有劲儿,捏得我肩膀疼,他脸上的肌肉几经颤动,难以启齿的模样,但还是凭着专业素养,不带感情地对我说,“你弟弟出事儿。” 我呆住了。 朋友喟叹一声:“老陈,咱们这个交情,我是……” “出什么事儿了。”我冷静地问道。 朋友口吻艰涩地说:“让你来医院,是来认人的。” 我张了张嘴,感觉牙齿在打颤,一时手脚冰凉,大脑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我已经认出来了,但是得家属确认。” 我慢慢扭过头,用一种不可思议地语气问:“他死了?” 朋友的表情尴尬又为难。 我觉得脑子里乱成了一团,这个消息简直像天外陨石,在这个与往常并无二致的普普通通的午后,一下子把我砸懵了。 我弟弟死了?! 我在原地僵立了许久,才开口道:“怎么死的?” “被杀害的,尸……人是今天早上发现的。” 我一把抓住了朋友的胳膊,五指紧紧收拢:“带我去看看。” 朋友似乎是怕我晕倒一样,也紧紧扶住我的肩膀,我们俩就用一种滑稽的姿势走到了停尸房。 倒不是没见过死人,虽然我代理的主要是经济纠纷,但好歹当年是警校的优秀毕业生,新鲜的都见过,可是面对这样可怖的死相出现在最熟悉的人的脸上,我还是腿肚子发软,打起了寒颤。 我弟弟的脸上没有伤,有的只是死前极度的绝望和惊恐,我想象不出来,一个人死前看到了什么,才会在最后时刻定格一张这样狰狞扭曲的脸。 其实我很多次希望这个废物去死,因为他活着也只会拖累我,找我要钱,让我在外人面前丢脸,但毕竟是亲弟弟,倒也没希望他死得这么惨。在我给他编排过的死法里,喝酒喝死应该是最顺理成章、最省时省力的。 朋友递给我一支烟:“这里不让抽,就来一口吧。” 我推开他的手,用那只手抓住盖在弟弟身上的白布,而那只被推开的手又反扣住了我的手腕,朋友对着我摇了摇头。 我迟疑一下,放下了白布:“怎么死的。” “被捅了七刀,大出血。” “谁干的。”我也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要是朋友知道,早抓人了。 “你一会儿跟我回趟局里,帮我梳理下他的社会关系吧。” “他的社会关系……”我缓缓说道,“吃喝嫖赌他占全了,跟他结仇的,我真未必数得过来。” 朋友拍拍我的肩膀:“节哀。走吧。” 第二章 我弟弟死于三天前的午夜,身体里的酒精含量超过了80毫克,是在醉酒后被杀害的,没有反抗痕迹。尸体在一个停工工地的排水沟里被发现,但这不是案发地,只是抛尸地。 更多的线索还要等待进一步尸检。 朋友说让我帮他梳理弟弟的社会关系,算是给我面子,也是一种变相的安抚,其实他就是找我来录口供的,一个人被杀了,自然是身边和他有矛盾的人最有嫌疑。 朋友不仅知道我和弟弟积怨已久,还帮我处理过他嫖娼、打架被拘留的破事儿,这个时候怀疑我,合乎情理,但我难免怒火中烧。 这个废物,就算死了也能继续给我找麻烦。 “那天晚上你在哪儿?” “跟朋友在酒店打牌,晚了就住在酒店了。”我在路上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撒谎是不行的,现在满街监控,只能尽量模糊。 那天晚上,我确实在酒店,只不过是和女友在一起。我想妻子知道女友的存在,但她是个有脑子的女人,可以装作不知道。而朋友和我、和妻子都是大学同学,我自家的事并不想让外人知晓,尤其不该以这种难堪的方式被迫暴露。 旁边的年轻警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我的发言。 “有人可以证实吗。”朋友又问。 我皱起眉,然后低下头,故意沉重地换了一口气,显示出愠怒又隐忍的模样。 朋友也有些尴尬。我们二十年交情,互相帮过忙、欠过情,他还两次跟我借过钱,如今坐在审讯室,他是警察,我是嫌疑人,虽然我们彼此都知道这是必要流程,但人情上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我要的就是这一点点过意不去。 “老陈,不好意思,我也替你难受,但咱们就是这么办案的,我……” 我摆着手打断他道:“你放心,我完全理解。家里突然出这么个事,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跟我妈说。”我低着头,再次换气,声音微微发颤,“情绪难免有点问题,你别介意。” “要不咱们歇一歇。” “不用,赶紧录完吧。”我抹了一把脸,看向了旁边的小警察。 朋友扭头道:“你去,给他倒杯茶。” 小警察出去后,我看着朋友的眼睛,非常诚挚地说:“我那天跟朋友打牌,打的是有点大,但我们纯粹就是玩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如果去求证,我这关系基本就完了。能不能……你跟酒店调个监控,能证明我那天晚上都在酒店,天亮了才离开,有我的不在场证明就行了。” 我警惕性一向很高,开房登记的只有我一个人,女友和我既不是一个时间去的,也不是一个时间走的,只要不深究,这件事就能瞒过去。 朋友盯着我的眼睛,他的瞳眸又深又黑,像是两汪不见光的泉水,记得当年在警校,这小子长了一张娃娃脸,鹿一样的大眼仁,是学校里出名的帅哥,二十年岁月磋磨,半耷拉的眼皮子底下,是一个资深刑警队长仿佛能穿透一切的锋锐目光。绝大多数人,坐在审讯室,看到警徽,再被这样的眼睛盯着,心防就足够崩塌了,有几个敢撒谎的。 但我很擅长撒谎,我可以在任何时候的任何场合对任何人撒谎。 况且,严格来说我的话不算谎言,那天晚上我确实和我女友在酒店打牌了,模糊事件、避重就轻、转移焦点,我只是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因此我眼神坚定,心率平稳,甚至敢上测谎仪。 朋友点点头:“可以。” 我松了口气:“兄弟,谢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弟弟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18号,我妈过生日,我们在福寿楼开了个包厢吃饭,之后这一月都没见面。” “有联系吗?” “有。”我尽量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以免出现提到他时生理性的厌烦,“我忘了哪天了,得翻翻手机,他喝多了,给我打电话,说自己新交了女朋友,要结婚,让我给他解决房子。” “女朋友?”朋友记了下来,“你看看手机,是哪天。” 我翻了下通话记录:“4号晚上10点半。” “这个女朋友,你有更多信息吗?” “没有,谁知道他嫖的哪个鸡,不是第一次了,没人当回事,他就是找各种借口跟我要钱罢了。” “好。你弟弟都跟哪些人有经济纠纷,哪些人有矛盾,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任何细节都不要漏。” 我深吸一口气:“他欠过一个姓吴的三万块赌债……” 我循着记忆的脉络,尽力寻找有用的线索。有捅死他的动机的人着实不少,有好几次我都想弄死他,七刀,草率的抛尸,极可能是没有预谋的激情犯罪,那么范围还能再扩大点儿。 我足足说了一个小时,连以前在老家和他打过架的隔壁邻居都提了。 说完之后,我喝了一大杯水,搓了搓发木的腮帮子,沉声道:“老刘,这案子就靠你了,我弟弟是个混蛋,但我得给老太太一个交代。” “你放心,我们一定全力以赴,我跟很多受害人家属都说过这句话,没有一句是空的,尤其是对你。” 朋友看着我的眼神十分坚毅,但丝毫不能平复我心中的糟乱,毕竟抓到了凶手,人死也不能复活,我他妈要怎么跟老太太开这个口?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的头愈发胀痛,好像昨晚的酒浩浩荡荡地反扑了回来。 我在吃治疗失眠的药,是不该喝酒的,我也确实比以前少喝了很多,但应酬的时候真是没办法。因为焦虑而失眠,吃药让我的记忆力下降,睡着了也时常躁动多梦,喝酒能让我睡着,但会和药物一起谋杀我更多脑细胞,给我一个头疼烦躁的白天,工作效率下降,更加焦虑,这简直是一个无解的死亡闭环。我就像一个被困在山洞里的人,面对着眼前的几条岔路,我知道大概率它们都不是活路,但总得拣一条走,最后殊途同归。 回到家,妻子正在整理刚洗干净的女儿的衣服,她很惊讶:“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用食指硬邦邦的关节发狠地顶太阳穴,头疼缓解不了,但可以转移。 “老公,你怎么了?”妻子一定是被我的脸色吓到了,给我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坐在旁边,她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老三死了。”我咬字清晰得堪比ai。 妻子愣了几秒,她那懵了的样子一定和我在医院听到这消息时如出一辙。 “死了,被人捅死的,捅了七刀。” 妻子捂住了嘴,惊恐地说:“怎么……谁干的,老三他……” “谁知道他惹了多少人。”我恶狠狠地说,“我现在怎么跟我妈说。” 妻子以手捂着胸口,吞吐几次调整着呼吸。 在长达五分钟的时间里,我们俩沉默以对。 “要不,先别告诉妈。”妻子轻声说,“妈最近血压有点高。老三消失几个月去躲债都是很常见的事儿,等妈身体好点再说?” 我沉重地垂首:“我也是这么想的,起码,先抓到凶手。” “有什么线索吗?” “现在还没有,我刚录了口供。”我看向妻子,“最近老三联系过你没有。” “他前几天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什么……说你答应给他钱,让我催你。” “放他妈屁。”我道,“几号打的?” 妻子拿出手机给我看,同样是4号,但通话时间比打给我的那通早了一个多小时。 “他当时喝酒了吗?” 妻子回忆了一下:“喝了,但应该不多。” “都说什么了。” “他说你亲口答应给他钱,让他能开个铺面,带他一起做生意,他还要和女朋友结婚什么的。”妻子皱起眉,“他嘴里没几句靠谱的,我也没仔细听。” “他也和我说了,警察现在在找这个所谓的‘女朋友’。” “他还……”妻子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疑惑中夹杂些厌恶。 “怎么。” “提到什么……‘二哥’,说是他二哥要给他钱。”妻子回避我的目光,快速说完,好像这句话是飞到手上的苍蝇,急于甩脱。 我的表情僵了一下,胡乱骂了一句:“他神经病,喝酒喝得脑子都成渣了。”我也同样不想去看妻子的脸,我起身往卧室走去:“我头疼,去躺一会儿。” 妻子低头继续整理衣服。 “二哥”这个“人”,算是我们婚姻中的一个标的物,在此之前的漫漫十年,我们像绝大多数中年夫妇一样,被漫长光阴和生活琐碎消磨得毫无激情,相看无趣,但因为利益绑定而过着不咸不淡、不好不坏的生活。之后我们撕下了隐忍和伪装,令蓄积已久的情绪从一个破绽里泄漏了出来,其实这是个意外,是一次冲动,但也是我长久的不满被反复压抑,最后内压过高导致爆炸的一个必然结果。 事后再想补救为时过晚——已经彻底扩散了。 第三章 弟弟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外人,家门不幸,他死得丢人,说出去我更丢人。 但我常给朋友发微信询问进展。警方正在对他近半年接触过的人逐一排查,已经带回了几个有嫌疑的去录口供。 朋友也给了我详细的尸检结果,最致命的一刀扎在腹部主动脉上,失血量不会低于1000ml,这种大出血没有得到急救的话,几分钟人就没了。这七刀捅的很杂乱,深浅不一,最后两刀入刀较浅且有偏斜,应该是累了,可以判断凶手行凶时情绪很激动,从下刀位置和血液喷溅在衣物上的痕迹判断,弟弟被杀时是坐着的,因此难以判断凶手的身高。 朋友初步判断,凶手很可能是弟弟的熟人,甚至俩人可能是一起喝的酒,弟弟对凶手既无防备,也因为酒精无力反抗,凶手与弟弟早有矛盾,那天醉酒之后也许发生口角,矛盾升级,激情杀人,种种迹象都显示凶手并无预谋,尤其是那草率的、容易被发现的抛尸地,足以说明凶手当时的内心有多么慌乱。 这与我的判断完全一致。捅人是非常累的,腹部有脂肪有肌肉有肋骨,造成这样的伤害并不简单,多半是含恨带怨,才会一刀接着一刀地去解恨。 朋友正从三个方向着重调查,一是盘查社会关系,二是调查通讯记录和经济往来,三是寻找案发地点和运尸载具。可以看出他对这个案子非常上心。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依旧没有决定性的进展,我对快速破案不再抱希望。 而我的失眠和多梦又严重了些,甚至几次梦到弟弟,在梦里,他满身是血,形容可怖,就像他活着的时候那样对我纠缠不休,好像我活该要对他的人生负责。 几次从噩梦中醒来,我都恍若隔世。令我痛恨的是,他死了,我心中的厌恶和愤懑却并没有因此而消失。 从小到大,因为母亲的偏爱,我事事忍他、让他,我冷眼旁观着母亲把他宠成一个窝囊废,看着他好吃懒做,不学无术,逐渐沾染各种恶习。我以为养废了他就是对他、对母亲最大的惩罚,没想到这个废物最后成了我的负担。 凭什么,就因为我是他哥哥?! 不过,每当亲戚拿我们比较时,每当母亲因为他闯的祸伤心痛苦时,却也别有一番报复的快感。这么多年都是我养着他,无论是出于亲情、出于伦理、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我养着他,一边咒他早点死,一边养着他。 可是他已经死透了,为什么我还是不能解脱?! 昨夜我又梦到了他,他的面目越来越模糊,我在梦里已经不认识他,只知道他是个会吸我血的鬼,于是我不停地逃、不停地逃,拼了命要摆脱他。 醒来后,一整个白天都在头疼和郁卒中度过。 我实在烦闷,下了班,便让司机送我去找女友。 她住在我给她租的高级公寓里,离我的事务所不远。这公寓原本交付的装修风格是法式,硬是被她塞进了许多所谓北欧风的软装,显得不伦不类,不过我当这里是酒店,碍不到我的眼。 女友是舞蹈学院的学生,今年才二十岁,年轻,貌美,乖巧,来自四五线小城,养这样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省钱又省心。 这段时间因为弟弟出事,我很少联系她,她略有些小情绪,但在看到我给她新买的手机后,立刻又笑逐颜开。 女友精心做了一桌我爱吃的饭菜,饭后又陪我看球赛。她心思细腻,看出我情绪低落,便黏在我怀里撒娇、逗我开心,像个无害的小宠物。 没有人不喜欢被讨好,哪怕是收费的——我觉得这是好事,对于一个律师来说,免费的馈赠我首先怀疑是陷阱。 但我想她同时也是喜欢我、崇拜我的,我有学识、有事业、有钱,又没有发福。 趁女友去洗澡,我偷偷吃了颗药,这几年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到我这个年纪的兄弟,大多状况都不怎么样,只是谁也不会率先承认,一聊起来还在吹牛逼。 我想一个男人最大的豁达,就是敢大方承认自己不行了,那一刻人就会卸下欲望的枷锁,摆脱基因的裹挟,轻装通向生命的更高境界。 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吃了药竟也没反应。医生说过,我治疗失眠的药物不会影响性功能——失眠症本身才影响。 看着眼前香软白嫩的年轻女孩儿,我急出了汗,不是因为能看不能碰,而是怕被她发现。 幸好,幸好女友今天也没有那个兴致,她趴在我怀里,用手指抚弄我腹部的一道疤。 那是个陈年旧疤,陈到什么程度呢——跟我一个岁数。 “这得多少年,疤才会这么细这么淡啊。”她说。 “我小的时候,你想想多少年了。”我温柔地抚着她柔顺的长发。 女友顿了顿:“如果刨腹产的话,差不多也是这个位置吧。” “嗯。”我还在因为吃药也不管用这个事实而担惊受怕,没在意她说了什么。 “听说顺产特别特别疼,我想刨腹产,但是刨腹产会留疤……” “……嗯?” 女友坐了起来,半忐忑半期许地望着我,她深吸一口气:“老公,我有宝宝了。” 我脑袋一阵发热。 不等我开口,她又说:“是个男孩儿,我找人测了dna了。” 我推开她,瞪着眼睛看她。 她被我的反应吓到了,更加紧张,用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楚楚可怜地望着我,小声嗫嚅着:“你不是一直想要儿子吗。” 我冷静下来,此刻的心情实在是五味俱全,难以形容,我问道:“真的吗?” “真的,才刚查出来。”女友的眼睛微微泛红,音调发颤,“你不高兴吗,你不想要吗。” 我把她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说:“不是,我只是太惊讶了,我的情况你也知道……你别着急,让我想想好吗。” 不管怎么样,先安抚住她。 女友小声啜泣:“老公,我很想和你有个宝宝。” “乖,你让我冷静一下。”我安慰了她一会儿,便借口去抽烟,躲进了浴室。 我洗了把脸,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眼神一片茫然,视线顺着赤裸的上身下移,落在了那道又白又细的疤上。 但凡见过这道疤并问过的人,会得到我统一的答案——小时候做的手术。 确实是手术,确实在差不多刨腹产的位置,因为这就是一场刨腹产手术留下的疤,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 我“生”下过一个“人”,我的双胞胎弟弟。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孪生弟弟,大人告诉我,他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他有名字,他有坟墓,他还进了族谱。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直到母亲告诉我,这个弟弟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那其实是一个寄生胎,医学上叫做“遗漏孪生症”,发病率只有五十万分之一。 在我还不足月的时候,就做了一场险些要我命的手术,从我肚子里取出了那个已经稍微成型,有头颅、躯干和四肢的死胎。 这件事我是前几年知道的,契机是我弟弟欠了二十万的高利贷——在我已经多次给他还债之后。我气疯了,打得他满脸是血,我当着母亲的面歇斯底里地吼着再也不会管他,哪怕他被人剁碎了我都不会再管他。 母亲被逼的没办法了,哭着对我说了一段她藏了大半辈子的事。 当年我做完手术后,一直体弱多病,常年往医院跑,一个只有二十天的婴儿就做了开腹手术,身子骨之差可想而知。在我三岁那年,又生了一场大病,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 爷爷找来隔壁村很有声望的土菩萨,想为我祈福。土菩萨只看了我一眼,就说我占了别人的命宫,娘胎里就带凶煞,那孩子生不算生、死不算死,没有走正道生出来,死了也投不了胎,所以一直跟着我,早晚会把我折磨死,就算我死了,他还会继续祸害我家。 我家人吓得半死,求土菩萨为我解这一难。 土菩萨说我抢了人家的命,怎么都不可能彻底化解,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家造的孽,还需我家偿。首先我们要给那孩子取名字、立碑做坟、写进族谱,然后这孩子必须重新投到我家,我家要好吃好喝伺候着,补偿他,只要对他好,我们家就可以相安无事。 于是在土菩萨的“帮助”下,我妈生了我弟弟。 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浑身发冷,不是害怕,而是恶心,由衷地恶心。 我的老家极其迷信,他们相信土菩萨说的每一句话,他们认为这个弟弟就是那个寄生胎的转世,所以从小对他娇生惯养、百依百顺。 可我不信,我一个法学博士,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怎么可能相信这些邪乎的东西。 但我家人深信不疑,因为那个土菩萨根本不知道我出生时发生的事,却一眼看出有个婴儿跟着我,还因为自从我妈怀了我弟弟,我的身体就真的逐渐好了起来。 于是我和那个寄生胎,在家人口中、在族谱里,就变成了一对共生的双胞胎兄弟。我不想承认,那只是一个失败的、长错了位置的受精卵,在物竞天择的繁衍系统里没能存活下来,他注定要被淘汰,管我什么事? 然而我没有办法,在母亲一再地洗脑下,我心里不是一点怀疑都没有,母亲让我养着弟弟,说这是我欠“他”的,只有好好养着他,我们一家才能平安。 我不信,但我屈服了。 第四章 当我从浴室出来,女友缩着肩膀,将身体蜷在被子里,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有一种无声的易碎感,很能激起男人的怜惜。 我对她的评价介乎于聪明与蠢之间,她聪明在令我不屑的地方,她很擅长利用自己的优势——年轻、貌美、乖巧——针对目标群体换取自己无法创造的价值,她蠢就蠢在她自己无法创造价值,不读书,不进取,不依附别人就活不下去。不过我可以理解她,我和她一样来自没有资源和背景的小地方,越是贫瘠的土地,想要活下去就需要拥有更多的生存智慧,比如依附。 我并不想要这样一个女人生的儿子,尽管我确实想要个儿子。 没有儿子是我和妻子之间一个显性矛盾,事实上,这并不是最主要的矛盾,只能算之一,但以此作为外层涂装,可以掩盖我内心深处更多的愤懑和屈辱,毕竟如果我只是一个重男轻女的男人,就可以嫁祸给家乡的传统糟粕,胜过被指责为一个忘恩负义、喜新厌旧、自私薄情的人。 不过在短暂的权衡后,我还是决定让她生下来,我的年龄让我有紧迫感,这是一个很合适的时机。 我上床抱住了她,温柔地安慰她:“你确定是男孩儿吗?” 她连忙点头。 “你找谁测的?国内不允许性别鉴定的。” “我同学的亲戚,花了点钱……”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估计你也找不到特别靠谱的地方,这毕竟是违法的。我来安排吧,你再测一次,咱们稳妥一点,好不好?”这个孩子的出生会给我带来不少麻烦,我必须确保这真的是个儿子,并且真的是我的。 她轻蹙着眉:“老公,你不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但是我信不过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拿自己的职业和未来冒险的人,乖,这件事交给我,这样咱们都安心,好吗?” 她听话地点了点头。 我很快就通过自己的人脉网找到了一个朋友的朋友,约好了周末带女友过去。 周五晚上,我回家吃饭。我平时应酬多,即便没有应酬,也会创造应酬,尽量不在家吃,而每周五女儿会从寄宿学校回来,周末两天她都要去上各种课,一家三口一起吃顿饭,成了我们夫妻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女儿捧着手机在打游戏,见到我也只是抬头叫了声“爸”,我随口问她在学校怎么样,她也随口回答都挺好的。 女儿正直青春期,我完全搞不懂十几岁的女孩子脑子里都想些什么,我们平时见面少、交流少,她怕我,我对她了解也不多,甚至忘了她现在到底上几年级。但我为她铺好了未来的路,也会给她备一些嫁妆,总归是我的骨血,感情是有的,不会太亏待她,可惜只是个女儿,终究要成外姓人。 如果我有了儿子,一切就会不一样。想到女友肚子里的孩子,我心头有些雀跃,尽管为了这个孩子我要面对一系列接踵而来的麻烦,但值得。 我偷偷看了一眼正在低头吃饭的妻子,她发丝有些凌乱,眉眼间的纹路里藏着道道岁月赋予的疲倦,居家服上沾了一点油渍,应该是刚从厨房带出来的。 如果让我选的话,我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是婚生子,可惜妻子不可能了。 与妻子走到今天这步,我是有些后悔的,虽然后悔是无用的。 当年我拼命追求妻子,不仅仅因为她是本地人,是厅长的独生女,还因为她高挑曼妙,白皙秀美,是个男人见了都不免心动,在学校里也曾是风靡一时的美人,我真的爱过她,我们也曾有过如胶似漆的热恋。 我也曾想,如果当时我没说那句话,如今或许会不一样。 不过,现状也算不错,至少她把我、把女儿、把我妈都照顾得挺好,而我也没亏待她家。当年她家是帮过我,但后来她爸生病,家里不行了,这些年可都是靠我,她自己心里也清楚。我在外有自由,在家有地位,除了工作其他都不用操心,一个男人能活到这个程度,可以说是相当舒爽了。 等我再有了儿子,就完满了。 恍惚间,我顺着漆黑的公路一直走、一直走,很遥远的前方,一点萤火依稀可见,但我走了很久还是无法企及。我有些着急了,那萤火是在指引我,还是逃避我? 我失去了耐性,加快脚步,甚至逐渐跑了起来,我伸出手,去够那细小的光点,但它每每从我指缝间漏过,我气急败坏。随着我越跑越快,我发现我的影子因为追不上我的速度而被甩在了后面,很快与我的身体分离了,我吃惊地回头去看,我的影子也做出伸手去抓的动作,两条腿也飞快地交替着。 我在追光,我的影子在追我。 我的影子越落越远,它边追边喊着“等等我”…… 我害怕了,拼命地跑。 “等等我啊,救救我啊,不要丢下我啊——”影子哀嚎着,声音越来越凄厉,越来越尖锐。 我再次回头,见我的影子从中间裂缝了,有什么东西如蛇蜕般正在褪去影子浓黑的外衣,那是一个人,一个赤身裸体的人,他没有任何毛发,皮肤皱巴着,眼睛还无法睁开,带着一身红白掺杂的恶心粘液,从包裹他的影衣里爬了出来,肚脐上还拖拽着一条长长的肉条…… 他张开了嘴,他甚至没有牙,用空洞洞的嘴发出诡吊的呼唤:“大哥……救救我啊……大哥……” 他长着与我一模一样的脸! “大哥……别丢下我……你别想丢下我……永远……不能丢下我……” 如同在悬崖边上一脚踩空,我在极度的惊恐中猛然睁开了眼睛。 在我无法用感知去度量的时间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我僵硬地坐在床上,等待意识和官能重回我的躯壳。 良久,我缓过一口气,人也从浑沌中醒了过来。 我又做噩梦了。在被失眠症折磨的这些年里,噩梦成了我的一部分,相对应的是我在清醒的白日也不断经历着生活的各种磋磨,这给我一种荒诞的启迪,好像我的白天和黑夜上演着两出不同的故事,相同的是主角都在搏斗,都在冒险,都在挣扎,所以我并不因噩梦而过于忧心,比起现实中尝不尽的人生之苦,梦终究只是梦。 但最近的梦越来越让我害怕了,因为它们围绕着我非正常死亡的弟弟,愈发地具象化。 出事之后,我梦到过弟弟两到三次,我的病本来就容易忧虑和燥郁,做噩梦也正常,但唯有这一次,我十分确定梦里的不是我弟弟,而是我,尽管我们长得有七分相象,但那个、那个“东西”,是我。 或者说,或者说不是我,而可能是…… 我不敢再往下想,伴随着生理性的反胃,我身上流了很多汗,被褥都是潮的,我想起来洗个澡,但双腿发软,几乎没有力气撑起身体。 我缓了几口气,才挪到床边,在我的一只脚将要落地时,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黢黑的、浓稠的、模糊又膨胀的,我的心狠狠一紧,几乎是本能地缩回了脚。 黑暗中,我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像两只虚张声势的兽,互相咆哮着想要吓退对方,最后却发现彼此的恐惧同宗同源,只能一同驯顺地沉寂于长夜。 由于晚上没休息好,白天我比约定时间迟了快一个小时,才到了我约好的私立医院。 女友早早已经等在那里,正在和我朋友给我找的医生聊天。 医生当着我的面给女友抽了血,送去检测。趁着女友上厕所,我问起了做亲子鉴定的事。 医生说道:“白总在电话里跟我说了,说你想确定这孩子与你的亲子关系,这个可以做是可以做,但现在太早,最少也得等孕十周,为了婴儿的健康,建议是十六周之后,做羊水穿刺。”他顿了顿,“这得孕母签字同意。” 我皱起眉:“就没有别的不让她知道的办法吗?” 医生苦笑着摇头:“一般都是生下来再做。” 看来亲子鉴定只能等孩子出生了,如果孩子万一真的不是我的,那我也落得轻松,谅她既没胆子耍我,也没本事赖上我。 “她现在怀了多久了?” “得根据性生活和月经时间去倒推。” 正巧女友回来了,医生便与她一起推算起怀孕的时间。 “我是10号测的,例假最后一次是……嗯,往后推几个星期,那就是……” 女友和医生对了半天,她才确定地说:“那就是七周了。” “七周。”我点点头,确实还太小。 “是啊。”女友笑看了我一眼,“应该就是14号那天……”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猛地扭头看向她。 女友被吓了一跳。 “你说哪天?!”我瞪直了眼睛,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吓人,就连一旁的医生身体都下意识地往后仰去。 “14号……”女友惊惶地看着我,不明白自己说错了哪句话,“就是那天在温泉酒店啊,难道你忘了吗?” 我感到一股寒意瞬间侵入骨髓。 我怎么会忘,14号晚上,我弟弟死的那天晚上,我的女人怀了我的孩子。 第五章 我和女友大吵了一架,在我要她打掉孩子之后。 女友平时是有些怕我的,不满的时候只有小情绪,从不会歇斯底里的哭闹,但这次不一样,我软硬兼施,道理、哄骗、补偿、威胁,轮番试过,但她怎么都不松口,坚持要生下来。 我不信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女孩儿有什么母性本能,只是她来自底层的生存智慧告诉她,这是她改变自己和全家命运的最佳捷径。 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在明知道这个孩子是我期待已久的男孩儿之后,还要她打掉,更无法理解我前后态度的两极反转,而我不能说出真正的原因,那个荒诞的原因。 我在母亲面前无数次对那个故事极尽鄙夷,在自己心里也一遍遍否认与排斥,我能活下来靠的是现代医学昌明,我能过上富贵日子是因为我从不停歇地学习和奋斗,跟一个死胎有什么关系?!什么命宫,什么转世,这一切论调都让我恶心透顶,那个好吃懒做的废物也让我恶心透顶。 然而,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不如想象中坚定,我一面说着不信,一面又抱有畏惧之心,至少当我需要为这个不停供养废物弟弟的憋屈人生找一个心理平衡时,只能拿这个劝自己,这样反复暗示,不信也信了。 当我知道女友腹中的孩子的生与弟弟的死在平行时间内交汇时,我对这个未出世的儿子不再有任何期待,只剩下深深的厌恶和恐惧。我想到那个梦,那个“东西”一直跟着我,如影随形地跟着我,难道、难道真像土菩萨说的,“他”要生生死死对我纠缠不休?! 我以后还会有儿子的,一定会有的,但绝对不能是这一个! 微信里不停出现女友的信息轰炸,我看到那些大长串的语音就头疼,一个都不想听。 我打算冷静两天再去和她谈,我不信我这个能在法庭上压制无数对手的金牌律师,搞定不了一个黄毛丫头。解决问题的关键还是在钱,这个孩子给了她获取长期利益的希望,但越是没钱的人,越难延迟满足,越难拒绝短期诱惑,至少她不具备那样的品质,否则我们之间就不会有交集。 希望她不要狮子大开口。 我用指关节顶着胀痛的太阳穴,心中对弟弟的恨意愈发浓烈,如果没有他,我人生的痛苦至少可以减少一半,最恨的是他就算死了还不放过我。 如果能早点抓到凶手,他是不是至少能从我的梦里滚出去?思及此,我马上掏出手机给朋友打了个电话,这些天朋友没有联系我,我知道案件多半还是没什么进展,但我不死心。 我约朋友出来喝酒,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约在一个私人会所,这里有我的股份,比较隐秘,我常在这儿招待人。 朋友迟到了快一个小时,他进门时风尘仆仆,满脸倦容,那种疲态我一点都不陌生,是长期的睡眠不足。 “不好意思啊,临时有事要处理。” “没事儿,知道你忙。” 中国警力缺口非常大,警察的忙,是真的能把人熬干的,还捞不到什么钱。我当初考警校是因为家里穷,警校不要学费,毕业了,首都也许留不下,但回我们那个小地方能保证分配。可我这个人,天生就有一股要出头的劲儿,尤其是见识了大城市的繁华后,我知道我当时的那条路,就算走通了也不过是个累死累活的穷警察,所以拼了命的学习,硬是拼了个出人头地。 二十年过去,当年我们那一批同学,一多半都转行了,混的最好的应该就是我和朋友,我名利双收,朋友仕途光明。 朋友刚坐下,就拦住了我要给他倒酒的手:“我等下还有事儿,还得开车,今天真不能喝。” “都这么晚了,喝完回家睡觉啊。” 朋友苦笑:“回家?我都快一个星期没回家了,最近又出个大案子,上面催得紧,我恨不得住单位了。” “那也不能不回家啊,单位怎么睡。” “对付呗。”朋友的目光有一瞬的失神,“反正家里也没人。” 我想安慰几句,却一时词穷。 朋友前几年离婚了,老婆带着孩子走了,说是受不了他常年不顾家,他是个挺有情义的人,财产大部分都给了老婆,结果沦落到父亲生病还要跟我借钱。 我跟朋友是截然不同的人,他身上有一种理想主义者的气息,年轻时候的热血和正义感到了中年只会显得不合时宜,可他依然故我,我对他的人格既欣赏又不屑,但又被这些自己不具备的品质吸引着,这么多年来,他是唯一一个就算我用不上也愿意交朋友的人。 “你这么搞身体受不了啊。”我让服务生给他倒了杯水。 “有什么办法。”朋友道,“还说我,你最近失眠好点没有?” 我摇头叹气:“自从我弟弟出事,越来越严重了。我上周见医生,加了药量,然后总做梦,真的没一天能睡好觉。” “那你还喝。” 我晃了晃手中的威士忌,沉沉地说:“喝醉了不做梦。” 朋友也跟着叹了口气:“我今天过来,也是想跟你说你弟弟的事。” 我迫切地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根据我的经验,这不像个特别难办的案子,但是非常奇怪,我花了大量精力排查他的社会关系,把他可能接触的人都找到了,但那些人最后竟然全都排除了嫌疑。” “找到案发地点了吗,运尸载具呢?” “这方面倒是有一点进展。根据最后一次见他的人的口供,以及我们找到的他最后的监控画面,按照时间和沿途地点进行了交叉排查,详细细节就不说了,总之,我怀疑案发时他和凶手都在车上。” 我惊讶地说:“他在车上被捅死,又被那辆车运去工地?” 朋友点点头:“根据这个怀疑,我们又回去找证据,最后在他身上找到了一点不属于他衣服的皮屑和纤维,因为抛尸地很脏,还下过雨,现场痕迹基本被毁,乱七八糟的东西非常多,如果不特意去找,就会忽略。” “可能是刀子扎到车座靠背留下的?” “有可能,我们正在检测,看能不能顺着这点线索缩小车的品牌和型号范围。” 我沉默片刻,然后灌了一口酒:“好歹有进展。” “希望这就是我们的突破口。”朋友十指交叠,轻轻地抓握,他凝眸看着我,“还有一件事。” “你说。” “你不该对我撒谎。”朋友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峻。 我怔了怔,刚想开口,朋友又道:“你那天在酒店,是和女人在一起。” 我头皮一紧,故作轻松地笑道:“我也不算撒谎吧,这不是挺尴尬的,我只是……” “你只是给我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撒谎,但也没说实话。”朋友的眉毛挑起,嘴角抽了抽,明显是在压抑怒气,“老陈,我不管你做律师的时候怎么耍你的聪明才智,但在办案的时候,你必须放下我们的交情,那天我们的身份是警察和嫌疑人,你用这种自以为是的话术,很可能给自己惹来更多麻烦!” 我心里也毛了,但不敢发火,只能赔笑:“对不起,我的错,刘大队长,我当时就是觉得挺尴尬的,不想让你知道,我欠考虑了。”朋友查了我,也是,以他缜密的性格,又怎么会漏过我这个明显有作案嫌疑的嫌疑人。 朋友沉声道:“我也有问题,我当时也该放下我们的交情。” “老刘,你别生气,我想你就是要一个不在场证明嘛,其他细节可有可无,是我轻率了。”我直视着朋友的眼睛,坦诚地说,“怀疑是一个警察的本能,我完全理解,但我想最终结果你也知道了。实话实说,我这辈子确实是无数次想弄死我弟弟,但我不可能真的动手,你了解我,我做事从来算好利害关系,怎么会为了他搭上自己一辈子。” 朋友浅浅地换了一口气,望进我眼底又问道:“那女的,怎么回事?” “嘿,夜场过来的,别问了。” “老陈……”朋友欲言又止,“咱们二十年朋友,我才跟你说这话,嫂子挺好的,有个家不容易,图一时爽快真不值当。” 我被朋友说的脸上发烫,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臊的。我爸死的早,没想到人到中年、有头有脸,还会被人像训儿子一样教育,我一边在心里暗骂朋友,一边强压着火、虚着气,含糊地小声说:“我明白。” 气氛一度很僵硬。 朋友举起手里的水杯:“我得走了,案子有什么事我随时跟你说。” 我也抬手,两只水晶杯碰撞,“叮”地一声脆响伴着屋内的轻音乐荡在耳边,我们就在余音缭绕中四目相交,猝然间,我回想起上学时的第一次射击训练,“砰”地一声巨响,我心脏狂跳,惊吓又亢奋,转头看向一旁的朋友,我们同样四目相交,后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的靶子——谁输谁赢? 第六章 我现在竟连酒量也不行了。 朋友走后,我在医嘱和无梦到天亮的诱惑间挣扎了一下,还是给自己满了一杯又一杯,想要逃避的回忆实在太多,只有醉酒和睡眠能将我从一团乱麻中短暂地抽离。可惜我很快就吐了,喝不下去了,年轻的时候可以一晚上赶三个局,现在是喝多喝少各有各的难受。 我让司机送我回家。 一上车,司机就将解酒药和水递给我:“陈博士,您还好吧?吃点药吧。” 我摆摆手:“不至于,没喝太多,走吧。” “刚刚徐小姐给我打电话了。” 我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她干嘛?” “她问我您在哪儿,说给您打电话您不接,好像急着找您。” 我把女友电话屏蔽了,她自然找不到我,这个蠢货明不明白什么叫“冷静两天”。 司机又忙道:“您放心,我说今天休班我不知道。” 我心头冒火:“以后她的电话你不需要接,什么东西。” “明白。” 我拿起手机,看着对话框上的未读数字还在往上涨,简直烦不胜烦。 我回到家时,还不算太晚,令我意外的是,女儿居然还在家。今天是周一,她通常一早就会被司机送去学校,周五晚上才回来。 “你怎么在家?”我不解地问道。 “今天是姥爷的生日,我和妈妈晚上陪姥爷去吃饭了。”女儿也有些疑惑,“我昨天不是和你说了吗,你忘了?” 我愣了愣,忍不住搜索了一下记忆。昨天我起来晚了,赶着去医院,和妻子、女儿匆匆吃了个早餐,好像没说上几句话。由于那个梦又一次毁了我的睡眠,我早上醒来后浑浑噩噩,现在连吃了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自然也不记得女儿说过什么。 我知道我的记忆正在受损,我已经努力将有限的脑力用在工作上,确保重要的事情不遗漏、不出错,加上我有助理有秘书,事务所又有完善的运行机制,所以目前没有影响到工作,生活上健忘就健忘了,还好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你姥爷身体怎么样了?”我随口问道。 “不太好。”女儿说,“比上次还瘦了,吃的也很少。”她用清亮的眼睛看着我,有些失落地说,“爸爸,姥爷的病是不是治不好呀。” 妻子拍了拍女儿的背:“好了,很晚了,去睡觉吧,你明早还要回学校。” 女儿还想说什么,但在妻子眼神的暗示下,还是起身回自己房间了。 我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扔在了沙发上,妻子便拿起来抖了抖,挂在玄关处的衣架上,然后又给我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轻声说:“少喝点吧,你还在吃药呢。” 我喝了口水,问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不是说那个靶向药挺有用的吗。” 我对妻子的父亲,一直用“他”来指代,只要在相关语境之下,妻子总能马上知道我是在说那个“他”。 我一辈子只叫过他一次“爸”,就是我们结婚时,当着所有亲友宾客的面儿敬茶改口,而只是那一次,他也只是碍于面子回应了。 他一直都看不上我,觉得我一万个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确实,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写着“前程”的空头支票。可惜风水轮转,我已经平步青云,而他如今只是个病恹恹的、乏人问津的老头,还要靠我负担高昂的医药费。 被自己曾经瞧不起的女婿养着是什么滋味儿呢?我一边希望他早死,给我省点钱,一边又希望他在病痛和屈辱中活得久一些,把我所有的愤恨和不甘都一点一滴还给他。 “还可以。”妻子道,“指标控制住之后,其实已经比以前吃的多了,精神也好了不少。” “那就好,药贵是贵,有用就行。”我看到妻子的面色明显黯然了几分。其实我提这个并不是为了让她难受,至少这次不是,对比哭闹不止的女友,素来恬静沉稳的妻子今天显得格外顺眼。 暖橘色的灯光落在她额前的碎发上,仿佛为她秀雅的面容添了一层毛茸茸的滤镜,她整个人就像温柔的化身。 我发现自己许久没有仔细看过妻子了。她年轻的时候真好看,细白的皮肤,浓黑的长发,高挑窈窕的身段,那时候不知道多少小伙子对她蠢蠢欲动。到了这个年纪,依然保养得很好,可惜,怎么也无法和青春靓丽的女孩子相比了。 我吃完药,去洗了个澡,然后平躺在床上,等待我的药替我完成一件我从一出生就会,如今却基本丧失了自主的功能——睡觉。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醒的。 当我在吵闹和摇晃中被强行拖出睡眠状态,我感到天旋地转,就像一个人在失重状态下没完没了地翻滚。花了很长的时间,我才找回自己的重心,这个过程又像荡来荡去的钟摆终于在阴力的作用下趋于静止。 我“睁开”其实本就睁着的眼睛,看到了妻子惊恐万状的脸。 屋内光线刺眼,但我的动物本能告诉我这不是自然光,而是环境光,现在天还没亮。 妻子急道:“你怎么了?你要干什么呀!” 我茫然地看着妻子。 妻子用手在我眼前使劲晃了几下,大声叫我的名字:“你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 我也想知道怎么了。 我刚想问问怎么了,就发现自己没盖被子,身上穿着的不是睡前刚换上的真丝睡衣,而是我的休闲西裤和夹克外套。 我更加不知所措,就像一个人睡了一觉发现过了三年一样茫然。我开口道:“怎么了?” 妻子瞪大眼睛看着我:“你、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我转头去找手机,“我怎么穿着衣服?现在几点了?天亮了吗?” 妻子的脸色愈发沉了下去,她的嘴唇微颤,眼神写满担忧。 我找到手机,仔细核对日期和时间,现在是凌晨四点多,我才睡了四个多小时,天没有亮,我也没有换衣服和大半夜被妻子从床上摇醒的理由。 所以,怎么了? 妻子倒吸一口气,颤声说:“你真的不记得了?你……你这是梦游了吗。” “我干什么了。”我压下内心的惊惧,尽量平静地问。 “你刚刚突然闯进女儿的房间,把她吓坏了。” 我不敢置信地看看妻子,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老公,你到底怎么了。”妻子蹙着眉,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自从老三出事以后,你的失眠好像更严重了,现在还梦游?” 我狠狠搓了搓自己的头发:“我都干什么了?” “女儿说,你突然打开门进了她房间,好像没看到她似的,就往屋里走,她吓醒了,以为家里进贼了,一叫,你就跑了。”妻子重重换了一口气,连呼吸都在颤抖,“我也以为家里进贼了,结果一看,家里哪儿都好好的,就你房间门开着,穿着衣服倒在床上。” 我呆怔地看着面前的墙,久久没有回神。 我梦游了?我在梦里自己穿上了衣服,闯进了女儿的房间,又被女儿的惊叫吓得跑了回来?! 过多的信息一下子涌进脑海,让我本就混沌的思维更加拥堵不堪,简直到了要宕机的程度。 妻子沉声道:“你明天再去看看医生吧,这个药,有这种副作用吗?” 我摇了摇头:“我去看看她。” “你别去了,她吓坏了,不敢自己睡,在我屋呢,我再跟她说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床:“我去看看她。” 女儿的房间门大敞着,灯也开着,妻子的房间也一样。我在妻子的床上找到了瑟缩在被子里的女儿,她看到我的时候有些犹豫,有点害怕又不该害怕的那种犹豫。 “爸爸。”她小声唤道。 “爸爸吓到你了。”我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头。心中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担忧,我没想到失眠症会给我的生活带来这么多难以预料的麻烦,这一刻我开始认真考虑医生最初的建议——降低工作强度。 “你梦游了吗。”她说,“你怎么会梦游呢,好吓人啊。” “我也不知道。”我叹了口气,“刚刚是怎么回事?我进你房间之后干什么了吗,说什么了吗。” 她摇摇头:“你就,进来之后就往里走,我觉比较轻,一下子就醒了,吓死我了。然后我一叫,你就跑了,然后妈妈就来了。” “你知道爸爸这一年多一直在吃治疗失眠的药吧。” “知道。” “可能是那个药有点副作用吧。”我安抚她道,“一定是我迫不及待想去事务所了,你看,爸爸多敬业。” 她噗嗤一下笑了:“大半夜都想着工作,工作狂。” 我又揉了一把小姑娘软绒绒的头发:“让妈妈陪你睡吧,明天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跟老师请一天假。” 我起身离开,跟错肩而过的妻子互相点了点头。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神经质地拧了两道门锁。可想到这锁是为了防外面的人进来,并不能阻止我出去,顿时泄气了。 我瘫坐在床上,心里纷乱不已。现在是不可能再睡得着了,又要睁着眼睛煎熬到天亮,这个过程有多么折磨人,我已经领教了许许多多个夜晚。 我拿起被我攥得全是汗的手机,打开微信,发现最新的一条信息依然是来自女友的,时间是半夜两点多,不必打开对话框,一行文字清晰可见:我想和我爸妈商量一下。 第七章 女友的父母我虽没见过,但在他们的视频通话中被迫打了个照面。当时女友非要拉我入镜,我心里十分恼火,只是忍到她结束通话才发出来,自那之后她就不敢再试图让我和她父母建立什么联系。 沾染上那种社会底层只会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我自己家的烂摊子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女友的这句话让我联想了许多难堪的画面,比如他父母会不会跑过来跟我闹,跟我要钱,如果我没有满足他们的贪欲,会不会跑去我的事务所甚至我家,反正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对我声誉和商誉的损失是难以估量的。我做律师这些年见识了太多人性的本元面目,人为了利益丧心病狂到什么程度都不值得惊讶。 我在脑海中快速预演了如果事态发展到最糟糕的境地,我该怎么收拾她,法律在我手里是一柄颇顺手的枪,即便是跟了我二十年的结发妻子,我都能让她净身出户,何况是一个黄毛丫头。 不过,在那之前,还是要尝试用最小代价去处理。 我先给她回了个电话,听着她哭哭啼啼一番,耐着性子安慰几句,让她先不要跟父母说,我们当面谈。 我去找她,带着新买的名牌包,但她丝毫没有往日的兴奋,只是用肿得厉害的眼睛看着我。文艺作品里总爱描写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会格外清亮动人,不会的,眼泪会让结膜充血、结缔组织疏松肿胀、毛细血管扩张形成黑眼圈,让人看起来目光浑浊,颓废又丧气。 我在眼前的人身上寻不到半点从前的可爱,只有厌烦,但我还是竭力安抚她,给我的行为找了几个合理的理由,也分析了打掉这个孩子对还在上学的她同样利大于弊,最后承诺给她买台车。 我的逻辑无懈可击,这是我温和且低成本的plan a,如果她还不识相,我的plan b是假意妥协让她留下,再想办法让她流产。 甚至想到能够真正亲手杀掉那“东西”,我心中隐隐还有一丝兴奋。 什么寄生胎,什么命宫,在那个废物弟弟死的那一刻,这一切就该结束了,或者我亲手让它结束。 女友似乎也被我说动了,但她犹豫很久,还是说道:“我想和我爸妈商量一下。” 我心头火气:“你已经是成年人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跟你爸妈商量什么?” “我爸妈……”女友红着眼睛看了我一眼,“这么大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决定。我爸妈觉得女孩儿不用读太多书,终究是要嫁人的,我、我不知道,我下定不了决心,要不你和他们谈吧。” 我想是我低估了女友的智商,她权衡不了眼前的一台车和肚子里的未来支票哪个更划算,她也说不过我,但她会寻找外援,她知道自己的父母尽管没有学识,却有着底层的生存智慧和来自市井的厚脸皮,这些都是极强悍的武器。 我只好把怒意隐藏在面皮之下,用缓兵之计,说再让我考虑考虑这个孩子的去留。 必须想个别的办法,一个更好的办法。或许就该用plan b,三个月内流产是很寻常的事,把药掺在食物里,实操起来应该不难,这就是她自找的吧,是“它”,自找的…… 为了稳住女友,我晚上留宿她的公寓。 闹了这几天,女友想讨好我,主动爬到我身上,卖力地想要调动我的情绪,可我怎么弄都没反应。我再难堪,也只能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借口自己太累了。 女友也顺势给我台阶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经有两三个月硬不起来了。说实话我也没那个心情,这段时间又累又糟心,我最最渴望的是一次良好的睡眠,只有被失眠症折磨过的人,才能明白那是怎样一种煎熬,如果让我在睡觉和睡人之间单选一,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但操蛋的现实是我两样都不行。 我依然靠药物入睡。这一觉睡得很沉,也没有做梦,最难得的是,睡眠时间很长,我甚至没有听到手机闹钟响,醒来时都十点了。 女友不在家,应该是去学校了。炉子上有她留给我的已经凉了的烧麦,我用微波炉热了一下,草草吃了,就赶去了事务所,今天还有个重要的会。 大概是昨天的安抚起了作用,女友除了早上提醒我记得吃早餐外,一上午都没烦我。 我手头的一个案子,本来应该要下判决了,最近听到内部风声,可能要上审委会,那是我们极力想要避免的,昨晚充足的睡眠让我有不错的精力来商议这件事怎么处理,我已经许久没有感到身体这么轻松了。 晚上应酬完回到家,已经很晚了,见女友还没有给我发信息,我有些意外,便主动关心了她两句,这几天必须稳住她,给自己一个做决策的时间。 我没等她回我微信,洗了个澡打算睡觉,可刚躺在床上,我就不由地想起那天梦游闯入女儿房间的事,顿时有些心绪难安。 我犹豫再三,下了床,好几年来,主动敲开了妻子的房门。 妻子是惊讶的,反射性地问道:“你饿了吗?” 我顿时心中一暖,仿佛突然开了窍,体会到了所谓老夫老妻的温情。不过这感觉只是稍纵即逝,横在我们之间的,还是多年来化不开的距离,我说:“不是,我有点担心我再梦游,吓到你,你晚上把门锁上吧。” “好。”妻子皱眉道,“你去看医生了吗?怎么回事啊。” “还没倒出空,估计看了也没用。”我扫了一眼宽敞的客厅,当初买这栋房子,就是看中它客厅的大面宽,气派十足,但是不开灯的时候,它漆黑且空旷,妻子卧室散发出来的光源无法照耀到那么大的面积,有一片始终笼罩在绝对的黑暗中,沉默地存在着,仿佛能吞噬所有的光,包括逡巡而去的目光,我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赶紧转过脸来,“咱们家大门的钥匙在哪儿?我想把大门从里面反锁了,我怕我梦游了跑出去。” “也是,太危险了。”妻子顺了顺头发,“我找找,应该在电视柜里,你先睡吧。” 回到卧房后,我还是不放心,卧室门无法反锁,我便将床尾凳搬到门边堵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次梦游,我对下一次感到深深地恐惧,自己的身体突然脱离自我意识的掌控去做出意想不到的事,这太瘆人了。 我不禁想起那些关于梦游的恐怖故事,那天我去女儿的房间是想做什么?如果我在梦游中伤害了她该怎么办? 我决定明天就去看医生,尽管我对结果感到悲观。 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要花一些时间处理手机里的消息,公务的、客户的、朋友的,当然也有女友的,她主动说想要冷静几天,暂时也不会告诉父母,看来前天的谈话——主要是我承诺的一台车——起到了作用,要是她最终决定打掉,那再好不过。 在事务所午休过后,司机送我去见我的医生。 我在车上接到了一个我十分不想接的电话,来自母亲的。 果然,她开始质疑弟弟的下落。 我用与平时无两的不耐烦口吻说:“他还能去哪儿,躲债去了呗。” “这都快三个月了,他都没给我打个电话发个信息,电话也一直关机,平时怎么也会联系我一下的。”母亲忧虑地说,“他也没联系你吗?他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他那个电话肯定不用了,这次不知道又欠了多少钱,都不敢跟我说了吧。”我冷笑一声,“你放心吧,他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早晚会回来求我给他还钱的。” 母亲重重叹了口气:“儿啊,他再不对,也是你唯一的弟弟,你也不能不管他,就当……”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别说了。”我将拳头攥得咯咯响,“从小到大,我哪次没管他。” 母亲沉默了几秒,哀声道:“可是,妈总觉得,这一劫他没那么容易过去,你知道吗,我那天梦到他了,那梦太吓人了,我都忘了,就记得他在梦里……反正是出事了。” “梦都是反的,别想了,他过段时间就回来了。” 医生见我的第一眼,就摇头叹气:“你感觉怎么样?” 我苦笑:“你应该看得出来吧。” “坐吧。” 医生是我自己潜伏在病友群里,看到别人推荐找到的,我不敢托自己的关系找名医,尽管我知道医生有职业操守,但我的职业习惯是“不禅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人”,我不让医生知道我的身份,也就避免了我的秘密在交际圈泄露的风险。 医生不仅为我治疗失眠,还是我的心理医生,毕竟心理问题是失眠的一大病因。 我把自己窝在那把很舒服的沙发椅里,开门见山地说:“我现在多了两个新的问题,一个是我性功能障碍了,一个是我开始梦游了。” 第八章 我和医生聊了两个小时,又做了些检查。 医生的诊断与我自己的想法差不多,梦游是很难确定病因的,我治疗失眠的苯二氮?类镇静药物和抗抑郁药物本身都对梦游症有治疗效果,目前只是初次发现这种现象,未必是常态,正常健康的人也有梦游的可能,所以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而我的勃起障碍跟药物有一定关系,毕竟镇静类药物会降低神经系统的兴奋,但主要原因还是长期失眠造成的内分泌紊乱和精神压力,医生安慰我,睡眠症好转之后性功能也会有所恢复的。 我对此持悲观的态度,但我也没有过多的担心,因为现在最让我痛苦的是睡不好觉,相较之下,能不能硬还算个屁呢。 看完医生之后的那几天,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睡得还可以,既不需要辗转到深夜,也没有做噩梦。只有一天起床之后,我发现我搬过去堵门的床尾凳被挪开了,门也只是虚掩着,在跟妻子确认后,我并没有做什么能惊动她的事,但显然我的梦游并非是偶发事件。 趁着精力尚可,我处理了很多工作,还因为一个实习律师材料写得太烂而发了一顿脾气。 忙了几天,我突然发现,女友最近过于安静了。平时她是从早到晚要给我发微信,可最近的几条信息,都是半夜发的,虽然她以前也喜欢熬夜,但这样的交流频率是从前没有过的。这实在反常,她到底在酝酿什么,难道是打算拖着? 我给她打了个电话,但是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这个时间,也许是在练舞,练舞的时候是不准带手机的。 下午还有事情忙,我转头就把她忘了,直到晚上应酬完回到家,才想起看看手机,发现她还是没有回我,于是又打了两通电话,依然是没人接,微信对话框也暂停在我的询问上。 我心中愈发感到蹊跷,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偷偷跑回老家了,我决定明天去找她。 第二天早上,我吃完早餐,回卧室换好衣服,顺便拿我公司一个账户的密码器。这个密码器是授权用的,另外一个经办用的在财务手里,只有通过我这个密码器的授权,钱才能从账户里转出去。每个月的15号是发工资的日子,这一天我都会把密码器带去事务所,统一处理,其他账户的支出由另外的合伙人管理,大概只有我天生疑心病重,非要把它放在自己家的保险柜里。 我打开保险柜,却诧然看到一样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一个粉红色的硅胶制品。 这东西让我十分眼熟,当我伸手摸到它的瞬间,我通过熟悉的触感确定了它是什么东西,以及它属于谁。 这是女友的手机,套着一个幼稚的手机壳。 轻飘飘的东西,我的手却抖了起来。 我轻触屏幕,屏幕立刻亮起,手机被解除了密码,直接进入了系统界面。我又用颤抖的手指点开了她有许多未读信息的微信。 排在前面的联系人有她的父母、老师、同学、朋友,当然还有我。我点开自己的对话框,按下语音键,松手,发送,那条没有声音的语音信息实时出现在了我的手机里。 我的脑内像是被按了大摆钟,咣咣作响的同时晃得我眼前都花了,巨大的恐惧如阴影中伸出来的手,一把攫住了我的咽喉,残忍的是它既不放手,也不收紧,还余我一丝喘息的能力,耐心品尝着我的挣扎和煎熬。 我抓握着手机,夺门而出。妻子惊呼一声,与我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 司机正在车里看手机,我跑过去猛敲了两下他的车窗,示意他下车。 司机吓了一跳,连忙下车,以为是自己没能下来给我开车门,犯错了,刚要道歉,就被我拽到一边:“我用车,今天你休息吧。”我关上车门,想了想又降下车窗,“老万,我老婆要是问起来,一切如常。” “明白,明白。”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女友的公寓。半小时的车程,足够我冷静下来了,但是输入密码的时候还是错了两次。 在几个红灯的间隙,我翻了女友这几天的全部信息往来,对象虽然是不同的人,但对话的用意都是为了解释自己为什么不上课或不回信息,且所有的信息都是半夜发的。 她对老师请假,对同学说家里有事,对朋友说心情不好想自己消化几天,对父母说要准备一个比赛最近特别忙,甚至为了增加可信度,她给父母还发了几条语音,语音的内容都很简单且短,底噪偏高还有奇怪的回声,仔细分辨,就能猜出是她将从前发给别人的语音转录来的,这种粗陋的手段只能骗骗对电子产品非常不熟悉的人。 这一切的目的,似乎都是为了掩盖一件事。一件我不敢想的事。 如果她仅仅只是想躲起来,也可以解释这些信息,但解释不了她的手机为什么会在我卧室的保险柜里。 她的手机,在我的保险柜里,它是怎么、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保险柜的?这几天回信息的人又是谁?! 任何一个问题深究下去,都足够将我的情绪推向崩溃。 但我现在必须鼓起勇气推开眼前这扇门。 “涟涟?”我叫她的名字,叫了好几声,没有回应。 我一眼扫过客厅,没看出什么异样,便想去看看她的行李箱还在不在,却在靠近卧室时,鼻息嗅到了一股腐臭味,是那种肉类暴露在常温环境下变质后散发出来的恶臭。 我的神经猛然绷紧,头皮也跟着炸了开来。 从我站的位置走到卧室,一共走了十四步,每一步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一生中再没有哪条路,走得如此恐惧与艰辛,因为我知道,我或许是在走向我从这一刻开始失控的命运。 短短十四步,我用这颗称得上聪明的大脑,在竭力寻找一个可能,一个与所有证据指向的那个可能背道而驰的可能,一个我能够全身而退的可能。但是随着我的靠近,随着腐臭味愈发浓郁,随着这气味的来源被我锁定为眼前的衣柜,我的大脑穷尽计算,也再找不到一个可供我逃避的可能。 在我面前触手可及的,它岂止是一扇柜门,它是我的命运之门,是恐惧与噩梦的具象体,是光明与黑暗的界碑,是欲望与罪恶的潘多拉魔盒。 是否打开它,是我介于人上人和阶下囚的薛定谔的量子叠加态。 但我只能打开它。 我打开了它。 恶臭如泄洪般扑了出来,那种臭是腥馊的、湿黏的、稠密的,闻到的那一刻只让人痛恨嗅觉器官的存在,要虹吸一般承担所有的恐怖袭击。 没有侥幸也没有“可能”,我的信念在看到女友尸体的那一刻崩塌了,我打开了一扇门,许多扇门就在我眼前活生生地关闭了。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坐倒在床上,安静地看着她。 她活着的时候青春靓丽,任何人见了都会欣赏她的美,她死后全身青黑、浮肿、溃烂、恶臭,脖子上有明显的紫红勒痕,肚子被一横一竖两道长长的刀痕剖开,脏器乱七八糟的,像是被挑拣了一遍又草草塞了回去。 我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这一刻我甚至希望恐惧可以杀了我,这样我就不用面对往后的所有痛苦。 我不怕死人,也不怕鬼,或许只要给我一个足够充分的动机,我甚至不怕杀人,我怕的是我在梦游中掐死了枕边人,清理所有的痕迹并将她的尸体藏在床边的衣柜里,做好早餐还不忘提醒我记得吃,拿着她的手机带回家锁在保险柜,半夜发信息向所有人伪造她还活着的假象。 而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不,这不是梦游,没有人在梦游时能有如此强悍的行动力和清晰的逻辑思维能力! 在我入睡以后,有“人”在我的身体里醒来。 第九章 我用发软的两条腿走回客厅,找了一瓶酒,但打开瓶盖后,又放了回去,我想到我要自己开车离开,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来过这里。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用,小区有监控。 作为警校毕业生,作为律师,哪怕作为一个只是看过几部犯罪剧的普通人,对办案流程和刑侦技术稍微有点了解,就知道警察只要发现了这具尸体,马上就能锁定我这个重大嫌疑人,再调查一下我们之间的通讯、金钱往来、现场,以及案发时我就在这里,动机和证据链就都完整了,我百口莫辩。谁会相信一个人在“梦游”中杀人? 就算警察只是发现她失踪了,也会很快查到我身上,这件事我怎么都撇不清关系。 一想到自己会变成刑事罪犯,而且是死刑,绝望就压得我快要窒息。 我又回到了卧室,看着还窝在衣柜里的恶臭尸身,心底不再有愧疚,只剩下憎恶,她也好,弟弟也好,活着给我找麻烦,死了也要给我找麻烦,我该怎么办才能全身而退! 我缓步走到衣柜前,嗅觉官能被迫适应了这可怕的腐臭味,我仔细端详起她。 她脖子上的勒痕已经发黑,随着皮肉的腐烂有组织液渗出,干涸后黏连在一起,像是某种神秘的宗教图腾,她下腹处的十字型开口更令人毛骨悚然,内脏似被淘了一遍,要在她肚子里翻找什么。 我大学时候学的东西确实忘了不少,但基本的知识还在。稍微检查破口,我确定了落刀的位置正在她的子宫,然后向上划到了大约胰腺的位置,横的开口也在肚脐下方,夜晚的“我”显然就是冲着她子宫里的东西去的。 孕七八周的胎儿也就一颗花生大小,但是体节已经分化,能够看出头和躯干了,如果一定要找,或许能找到,那么,“我”找到了吗,“我”将她开肠破肚,就是为了取出那个胎儿吗。“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因为“我”害怕这个胎儿是那个寄生胎的转世再转世?难道,“我”已经对那个迷信畏惧到这个程度,不惜杀人剖尸?! 我去厨房找到一个洗碗手套,将手伸进了她肚子的烂肉里。她的脏器软烂得像豆腐,一碰就掉,一挖就是洞,隔着手套也能清晰感觉到那稠密的触感,和组织液带来的湿黏感,加之搅动腐肉散发出来的更加浓郁的臭味,我的胃里开始翻涌。我用另一只手捏住鼻子,强迫自己翻开她的子宫,但随着尸体腐烂,脂肪自溶,这些曾经有弹性的脏器如今只能算得上是肉糜,几乎不成型,我也不是法医,已经看不出什么东西了。 我再也忍不住,转身跪在地上,“哇”地一下吐了出来。我把早餐、隔夜饭都吐了干净,甚至吐出了黄胆汁,我吐到汗如雨下、浑身虚脱,倒在了地上,任脸上、身上沾着恶心的秽物,却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旁边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我慢慢转过脸,是女友被调了静音的手机,此时有电话进来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颤抖地拿起她的手机,来电显示是她父亲。 我不敢接,也不敢挂,就那么捧着它,像捧着个正在倒数的手雷。 电话平息了,又再次响起,连打了三次,对面才作罢。 我坐靠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机,看着她狰狞的尸体,静默许久后,我似乎也“看”到了此时那个恐惧的、窝囊的、绝望的自己,我将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地从泥潭中拔了出来。 我不能就这么认了,我奋斗了半辈子,出卖健康和灵魂,才挣来了这些身家和地位,我还没享受够,不能栽在这儿。 她失踪的事早晚会被发现,但只要拖得久一点,警察再找不到尸体,就算查到我有嫌疑也无法给我定罪。我现在要做三件事,第一,尽量掩盖她已经死亡的事实,拖得越久越好,第二,把尸体处理掉,第三,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嫌疑。 我的大脑飞速思考着,大学时拿到的多门刑侦专业课高分,和多年职业生涯赋予我对法条的熟知,让我很快就理清了现状,想出了对策,一套完整的计划在脑海里成型了。 我在厨房里找到一次性桌布,将女友的尸体层层裹起来,塞进了她的行李箱,还好现在是秋天,若是高温的盛夏,这屋里的味道早已经把邻居或物业召来了。我又把衣柜里沾了血黏了肉的衣物都收拾起来,装进垃圾袋。 我印象中她有一个像光剑一样的道具灯,是用来拍照的时候补光的,能变幻好几种颜色,我在客厅找到了它,调出紫光模式,然后将卧室的遮光窗帘完全合拢,门关闭,在一片黑暗中,用紫光扫过衣柜,照出了大量土棕色的血迹。血迹还没有清理,大部分肉眼可见,而有些喷溅的太轻微,只有在紫光灯下才能看到,我需要知道大概的喷溅范围,不能有遗漏,一会儿用消毒水清洗过后,紫光就照不出来了。 我换了身衣服,带上手套,用漂白剂大范围的擦拭血迹,忙完这些,已经是下午。 擦完卧室,我想去测一测客厅和厨房,但这两个地方做不到完全黑暗,只能等天黑。于是我换回来时穿的衣服,仔细列了一张购物单,带上墨镜,出了门。 我先去了物业办公室,说我有个快递没收到,快递员跟我扯皮,我要查监控。 安全部门对小区的监控保留时间要求是一个月,但很少有物业能做到,因为硬盘太贵。 果然,这个小区的监控只保留两周,也就是说,如果我能保证女友在两周内不引起警方的调查,警方就不能掌握我出入过这里的证据。 得到答案后,我开车离开,按照我的购物清单去买东西,遮挡住脸,只拿现金交易。 返回女友家,我拿出从农药化肥店买的edta二钠,将我用漂白剂清理过的地方再清洗一遍。家用消毒水里的次氯酸钠只能破坏dna和血清蛋白,暂时躲过紫光或者鲁米诺试剂,但是等它几天时间风干了,干扰消失了,还是能测出血迹,这时候要用edta二钠螯合掉铁离子,再拿清水冲洗,就能彻底抹除这里曾经有过大量人血的痕迹。 仅仅是清洗完卧室,已经是半夜,我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 我吃了几块饼干果腹,休息片刻,就继续干活儿。我拿着紫光灯从卧室往外走,很快就找到了血液的痕迹——在地上。血迹串连成一条通往厨房的动线,我顺着它的引导走到厨房,在紫光灯的照射下,那些被“我”清理过的痕迹显出四处分布的幽森的光斑,冰箱、流理台、灶台、橱柜、垃圾桶,一丛丛,一簇簇,一点点,犹如飘摇的鬼火…… 我仿佛看到一个黑黢黢的影子,拿着滴血的刀,从卧室出来,穿过客厅走到厨房,将什么东西扔进了垃圾桶,然后若无其事地从冰箱里拿出速冻烧麦,从橱柜里拿出蒸笼和盘子,经过流理台,放上炉灶,为我准备醒来后的早餐。炉灶上逐渐升腾起蒸汽,而衣柜里那个年轻女孩刚刚被剖开的腹腔,也还在散发着生命最后的余温。 我身体的每一根寒毛都竖了起来。我拿着紫光灯,走到了垃圾桶前,踩下了盖板。 里面是一些常规的垃圾,和凶器——一把厨房用的尖刀。我捡起刀,发现刀下面还有一样东西,一只手套,是我用来掏过女友脏器的那副手套的另外半只。 手套上全是血,但不是抓握过刀具的血液分布,而是深入过脏器,经过翻搅、摸索、挑拣过后留下的正反两面满满的血——这只手套跟我戴的那只做过一模一样的事。只是我的那只在一堆腐肉中什么都没找到,那它呢?它是否找到了那个寄生胎?如果它找到了,已经成型的胎儿又去了哪儿? 我把整个垃圾桶都倒出来,一眼尽收的那点垃圾我反复翻了四五遍,在确定没有之后,我又疯了一样将全屋所有地方翻找了几遍,却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当我决定抛尸,让所有人永远都找不到她的时候,她尸体的一部分却被黑夜的“我”藏了起来,在一个我根本不知道的地方,那东西带着她和我的dna,一旦出现,就拥有着可以让一切崩坏的力量! 我怒急攻心,狠狠捶了几下大理石台面,喉咙里发出压抑地低吼。 “我”会把那东西藏在哪儿?如果它不在这个公寓里,那就是被“我”带走了,“我”把手机锁在保险柜里,是为了晚上能够用它回复亲友,可那东西有什么用,女友人都死了,“我”为什么还要执着于一个胚胎?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平静下来,然后平静地将厨房的血迹也处理完,用紫光灯照射整个公寓,确定没有遗漏之后,在夜色的遮掩下,将装有女友尸体的行李箱和收拾出来带有证据的垃圾,用桌布做了隔离处理后,都搬到了我的车上。 第十章 妻子早已经习惯了我彻夜不归,从不过问,但我半夜回来却是比较少见的。我一路蹑手蹑脚地进了屋,换下衣物和鞋,回卧室洗澡。我本应该在女友家洗,但为了抹除我在那个公寓里的痕迹,我把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都一并处理掉了。 我身上漂白剂的味道实在刺鼻,甚至将我从女友身上沾惹来的尸臭味都给掩盖了,我倒了半瓶沐浴露,用浴球使劲刷过全身的皮肤,将完好的皮肉搓得通红,却仍觉得有什么脏东西附着在身上,无论怎么也洗不去。 因为有一个完全不受我控制的人格,藏在意识里,藏在灵魂里,藏在梦里。 这个澡我足足洗了一个钟头,这一天的体力消耗太大了,我疲倦到大脑发晕,双腿直打颤。医生一直建议我多多运动,促进睡眠,但我工作太忙,应酬太多,很难抽出时间,现在我感觉自己倒头就能睡,看来医生说的很对。 不借助药物和酒就能入眠,明明是我梦寐以求的,但我此时却不敢睡觉。 如果我睡着了,“我”会做什么? 曾经令我最渴望的睡眠,此时却让我避之不及。 洗完澡,我不敢沾床,就在卧室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我”会把那个胚胎藏在哪儿?更让我不安的是,“我”为什么要把那东西取走? 很快地,我想到了家里的冰箱。 我轻脚走到厨房,将冷冻柜打开,一层一层地找,冰箱里堆满了各种肉类、速冻食品和女儿的冰淇淋,我不得不将每一层前面的东西都拿出来,就连角落里裹满白霜的不明物体也要仔细看看。 突然,眼前一片大亮,我本能地捂住了无法适应光线的眼睛。 只听妻子在身后轻颤着叫了一句:“老公?” 我放下手,见妻子双臂环胸,戒备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她的脚甚至又往后踩了一步,似乎随时准备逃跑。 我看了看满地的冻肉,如梦初醒一般:“我、我饿了,找点吃的。” 妻子的表情狐疑又紧张:“你现在……醒着吗。”这一地狼藉让我的借口显得牵强。 “我醒着,没梦游。”我几乎是抢着回道。 妻子捂着胸口,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半夜就听着家里有动静……你又睡不着?” “嗯。”我站了起来,其实疲乏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精神却还在抗拒入睡。 “我给你弄点吃的吧。” 妻子将我翻出来的东西一样样往冰箱里归位,当她一手拿着速冻馄饨,一手拿着速冻烧麦刚要张嘴问我时,我心里顿时惶恐:“不要烧麦。” 馄饨很快就煮好了,我坐在椅子里,看着妻子将它端到我面前,再轻轻放下一双筷子一个勺。 这碗馄饨打了个蛋花做汤底,金黄的丝绒和白嫩的面圆温情地融合,热腾腾地飘散出香气,从三鲜馅儿里煮出来的油星均匀铺散,在灯光的照射下点点生辉。我还没吃,胃里却觉得暖融融的。 妻子坐在我对面,浅蹙着眉看着我。 或许是因为遇到事儿了,大事儿,我从未这么庆幸妻子在我身边,在我正历经人生的至暗时刻,屋子里有一个家人,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安慰。我也第一次后悔和女友的关系,如果我没有让自己的生活越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低头吃着馄饨,却忍不住回想我和妻子二十年婚姻,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其实深浅不一的矛盾从我们结婚前就存在了,比如我的自卑与自傲,原生家庭的拖累,她父亲对我的鄙夷和不认可,在我们的境遇和实力反转之后我心态的剧变。 这些矛盾都在老丈人因病退休,妻子生下女儿就无法再怀孕后逐渐凸显,有那么几年,我们争吵不断。 不过,夫妻本就是利益绑定、荣辱与共的,在家庭、子女、财产的裹挟下必须尽力向现实归拢,向矛盾妥协,维系家庭的正常生产经营,某种意义上讲,夫妻,尤其是有孩子的原配夫妻,从领证的那一刻起,就是一种共生关系,后代就是他们无法分割的固定资产。所以即便我对妻子已经没有感情,却从未想过分开,妻子年轻时也有过心气儿,但这些年也意识到了共生关系的存在,变得平和,家里也就越来越和谐。 我现在想把整个人蜷缩回让我感到安全的地方——家。 我低声说了句“谢谢”。 妻子愣了一下,显得很是无措。 我放下筷子,握住了她的手:“我太累了,还好有你操持家里,你也辛苦了。” 妻子的嘴唇嚅动着,眼圈渐渐有些泛红,她慢慢回握住我的手:“这也是我的家,应该的。” 我们握着彼此的手,似乎找回了一些当年热恋时的悸动。我置身于一手打拼来的豪宅,看着眼前温润贤惠的妻子,想到我们漂亮优秀的女儿,暗暗在心中发誓,绝不让这个家坍塌,绝不让一个外人毁了我,这一难关我一定会度过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第二天司机来找我,我谎称车撞到了,送去了4s店,其实是我昨天处理了尸体和垃圾,还没来得及清洗后备箱,这几天只能先开妻子的车。 妻子的车从颜色到内饰都太女性化了,车里还有一些女儿的东西,空间也比较小,我坐着不太舒服。尤其是在昨天忙了一个白天又一夜没合眼之后,我很想在车上补个觉,但脊椎没有好的支撑,也睡不着。 司机见我在后座不停变换坐姿,说道:“陈博士,要不要跟王律师借一下车?他全家度假去了,下个月才回来呢。” “不用麻烦了,几天就修好了。” “好的。” “对了,提醒你一件事。” “您说。” “我和那女的早断了,以前以后都没关系。” “明白,您根本不认识她。” 我满意地点点头。我这个司机有些滑头,有些势利,但车开得好,会看眼色会说话,跟了我这些年,已是我的心腹,我有把握,就算警察问到他头上,他都会装傻,倒不是因为忠诚,而是我给钱多。 我在我的办公室里补了觉,在我找到解决那个“我”的办法之前,我可能每天都要在公共场合睡觉,避免晚上独处,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稍微安全些,至少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应该是无法乱来的吧。 我找了很多资料,还买了一些书,想要研究双重人格。我不敢去看心理医生,害怕在治疗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法律有规定,医生虽然有责任保护病人的隐私,但是如果发现刑事案件的痕迹是必须报警的,这是我不能承担的风险。 但是我越研究、越失望。双重人格这种心理疾病,整个医学界都没有统一的治疗方案,治愈的可能性很低,有时候那个人格只是沉睡了,未必是根除,永远像个定时炸弹一样存在于我的意识里,即便有可能痊愈,也不是我自己能完成的。必须由专业的精神医生进行心理治疗和干预,要了解病因病史,要了解我,还要了解另外一个“我”,总之,需要提取记忆,需要催眠,还需要配合药物甚至是仪器,这其中任何一项我都做不到。 就算我现在掩盖了女友的死,暂时躲过了法律的制裁,我怎么保证这个人格不会再做出什么无法收拾的事,难道我再也不能正常的睡觉,难道我余生都要活在这种极端的恐惧中?! 思来想去,目前唯一还可能自救的办法,就是出国治疗。不,考虑到语言环境和距离,不需要出国,我应该去香港或者台湾,再考虑到引渡法,香港也排除了,一旦女友的死查到了我,只有在台湾我不会被抓回来。现在最坏的情况,只有跑了。 有了这个想法,我很果断地决定转移一部分资产去台湾,固定资产不好处理,且会引人注意,大额资金出境也会被监管,所以短时间内,我最多只能带走几百万。但这也够了,我一是为了治病,二是为了留后路,如果运气足够好,女友的死石沉大海,查不到我头上,我还可以回来。 打定主意后,我开始做一系列的准备。这或许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但我绝不会让一个看不见的“人”,摆弄我的命运。 第十一章 我花了两个晚上,才把我的车清理好,其实当时抛尸的时候,我已经用一次性桌布把那个装尸体的行李箱缠得滴水不漏,用紫光灯照了好几遍,也没有渗血,我洗了四遍,哪怕清洁液的味道直呛鼻子,我依然觉得整个车都是那股挥之不去的尸臭味。 或许是我神经质了,但我知道自己必须换车,往后每一天坐在这辆车里,想着后备厢曾经装过我亲手杀死的人的腐烂的尸体,都令我毛骨悚然。 但现在把它卖掉不是个好时机,容易引起怀疑,怎么也要等风头过了。然而我也不想再坐妻子的车,我每天都盼着坐车的那点时间补个觉,可她的车空间小,香味过重,放着一堆女儿的玩偶,我坐着难受,况且她要接孩子,没车也不方便,我让司机调了公司的行政车,暂时给我代步。 女友的手机我也一并处理掉了,在彻底销毁前,我拟她的语气给她父母发了微信,说自己下周回家,这段时间非常忙,暂时不联系,一切等回家后向他们解释,并且转了些钱。我知道她父母早晚会发现女儿失踪了,一旦调查起来,也早晚会查到我头上,我能争取的就是“晚”,越晚查到越好,越晚找到尸体越好,越晚,就越难取证,没有足够的证据,就算我有嫌疑有动机,也极难定罪。最好的结果是警察一辈子都找不到她的尸体,让案子变成悬案。 我也向事务所请了病假,这段时间谁都看出我状态不好,但作为合伙人,我不可能完全放下工作,只是减少坐班。现在我真正要忙的,是想办法把钱转去台湾,一旦我判断出形势危急,离开是最后的退路。 正当我和一个懂行的朋友商量怎么将大额资金弄出去时,母亲的电话突然打了进来,我看到来电显示便开始烦躁。不知母亲是不是真的心有所感,这段时间她不时打电话来催促我去找弟弟,我越是拖延她越是着急,我的神经已经紧绷到极致,怕面对她会控制不住情绪,根本不敢去见她,最后我心生一计,说让妻子带着孙女去看她,这才又一次搪塞了过去,我也好趁着妻子不在,处理一些共同财产。 晚些时候,我给朋友打电话,想询问案件的进展,但朋友没有接电话,过了一会儿,回了个信息:开会。 自上次不欢而散,这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联络,我也知道案子肯定是阻塞着,不然我早接到消息了。事到如今,我也不在乎别人是怎么死的,我只想知道自己能不能绝处逢生。 妻子听到我的要求后,脸色沉了下来,明显不情愿。她们的婆媳关系一直不好,一个在城里长大的干部子女和一个农村来的文盲老太太,岂能相融,何况母亲过度偏心弟弟,又对她不能生儿子满口埋怨,早年她爸还是厅长的时候,母亲收敛着,现在家里家外都靠我,她在母亲那里没少受气。 但妻子这些年温驯许多,不情愿也没有拒绝,只是担心地说:“妈那里有点远,我和女儿可能要留一晚过夜,你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吧。” 妻子担忧的显然是我梦游症的问题,我说道:“没问题,我会把门都反锁的,这几天我应该没发作。” “你那是没发作,还是不敢睡觉啊。”妻子叹了口气,“老万说你都在车上睡,在办公室睡。” 我苦笑:“你们不在我反而安心一点,至少不会吓到你们,希望医生开的药有用吧。明天让老万送你们去,你跟他说一声。” “不用了。”妻子道,“我自己开车就行。” “四五个小时呢,养司机就是要用的。给妈多买点东西,安抚她一下。”我顿了顿,盯着妻子的眼睛,“千万别说漏嘴了。” 妻子走后,我翻出她的护照,扫描给了代理人,代理人会帮我们做一些假的投资,夫妻两个人可以带出去更多钱,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我只能向她坦白,看在孩子和财产的份儿上,她应该会帮我。 我在梳理财产的时候,猛然想起一件事,女友曾提过,每月十号,也就是下周一,是她交房租的日子,我送她礼物和给她钱从不留可追溯的痕迹,都是现金,女友还颇为感动,觉得我在保护她,其实我是保护自己,作为一个律师,我岂能留下对自己不利的婚外情证据。房子是她自己找的,房租也是她自己交的,迟个几天交租问题不大,但时间久了房东不可能不催。 百密一疏,我竟现在才想起来,要查到房主信息不难,但我无法伪装成女友去交租,费了半天周章,依然留有漏洞,我气得心肺要炸开一般,只感到头晕目眩。 我摇晃着身体躺倒在沙发上,决定先睡一觉。我太累了,极度缺乏的睡眠和极度焦虑的情绪,这一刻猝死也不意外,睡一觉,大脑机能运转正常了,再去思考对策。 此时正是大白天,我躺在阳光普照的客厅,看着窗外寸土寸金的高层美景,没有一个因素适合睡眠,偏偏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是最合适睡眠的环境——我只敢在这个时候睡觉。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没有做梦,超负荷的身体也有所缓解,我还躺在自己家的沙发上,哪里也没去,我睡了“安全”的一觉,这让我大大松了口气。落地窗外,城市灯火斑斓,高架桥上蜿蜒的车队链成一条发光的龙,一路串联起万千浮华。这是整个城市最好的夜景之一,是二十万一平米,是二十年没有喘息的奋斗,只有我知道自己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才能在这里从容地看夜景,我宁愿从高台一跃而下,也不愿意走下低处。 我呆呆地看了很久。 回过神来,我在茶几上摸索手机,没找到,便起身去打开了灯。 我明明记得睡前我随手把手机放在了茶几上,视线扫过去却没看到,沙发上也没有,地上也没有,我疑惑地围着沙发找了一圈,又去书桌上找,依然没找到。我的心脏开始敲起了鼓点子,我返回客厅,用座机打手机,铃声很快响起,不远不近,从厨房的方向传来。 我扔下话筒,走到了厨房。 我的手机正躺在炉灶旁边,屏幕一闪一闪,我走了过去,拿起手机的同时,也感受到炉灶上放着的蒸锅是温的,刚刚从睡眠里得到的能量好像在这一瞬间跑光了,我浑身冰冷,颤抖着掀起锅盖,里面赫然躺着四个蒸熟的烧麦,和那天在女友家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身体摇晃着,一手撑住了流理台。 那烧麦是老家一个老店做的,我从小喜欢吃,做了电商品牌后,我家里和女友公寓的冰箱里都屯着几盒,知道我喜欢吃这个的,只有最亲近的人。 我心脏鼓噪不已,恐惧如影随形,我低下头大口换气,手机却在识别到我的脸后自动解锁了,我的手机壁纸一直是出厂默认那一款,此时却被换成了一行字:别担心,我会保护你。 我狠狠捶在坚硬的大理石上,将那冒着热气的蒸锅扫到地上,对着空荡荡的厨房歇斯底里地吼道:“滚!滚!滚!滚出我的身体,滚——” 我吼得大脑缺氧,很快就没了力气,踉跄着跌坐在地上,抓起手机想摔,却又怕耽误事,恨意和恐惧像两道绳索,要合力将我绞杀。 “他”想干什么,“他”居然试图和我联系?!如果不是“他”杀了女友,我何至于落到这种绝境,如果“他”不在我体内而在我眼前,我会毫不犹豫手刃“他”,只要能保全自己。 我恨不能把心挖出来只要能抹除“他”的存在! 突然,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是朋友的电话。 我抖着手抹掉脸上不知是汗是泪的湿润,用力深呼吸,但是接通电话的那一声“喂”,还是带了点颤音。 一个刑警大队长是何等的敏锐:“老陈,你怎么了?” “哦,刚睡醒,吃药吃的,下午睡着了。”我抱住脑袋,闷声说。 “哎,你这个病……那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你要是不舒服就明天吧。” “怎么了?你说吧,是我弟弟的案子有线索了?” “算,也不算……”朋友道,“你要是现在没事,我让人去接你,接你来我这里一趟。” 一听说要去公安局,我就哆嗦了一下,我身上背着命案,哪里能像平时处理工作一般坦然地进出执法部门,可不去更惹人怀疑,我反问道:“老刘,到底怎么了,你这样我有点紧张。” “你来了咱们再聊吧,还是需要你配合一些调查。”朋友意识到什么,马上打了个补丁,“我说让人去接你你别多想啊,我是怕你身体不舒服开不了车,没有别的意思。我看侄女儿发的朋友圈,你司机送她们去看你妈了。” 再是心虚,我也不敢表现出来:“对,老太太成天念叨让我找老三,我让她们回去陪陪她。没事,我自己去就行。” “行,我等你。” ==== 继续把这个短篇写完,还是缘更,这文不长,争取早点写完~ 第十二章 坐在那儿听完朋友的表述,我们看着对方的眼睛,我突然想起索尔仁尼琴关于说谎的那一段经典名言:他知道我知道他在说谎,我也知道他知道我知道他在说谎。 朋友说,因为上级要求他尽快侦破前段时间那个引爆舆情的杀妻案,老三的案子他不得已暂时交给同事,同事在梳理案卷的时候对我产生了重大怀疑,因为同事在经过实地走访,发现那家酒店是可以通过温泉区的监控死角暂时离开的,而抛尸地离酒店不远,因此要重新调查我。经过朋友的沟通,还是由他来审问我,希望我配合。 我认为就是朋友在怀疑我,那个所谓的同事不过是人情的挡箭牌。 如果没有发生女友的事,我一定可以云淡风轻地面对朋友,大度地对他谨慎办案、严肃执法表示理解和敬佩,但我现在满腔戾气,怨恨他枉顾二十年交情,在我已经有了不在场证明的情况下还要找我麻烦,毕竟我没杀老三我不怕他查,但我杀了女友,我给不了他另一个证人。我知道这个时候有过激的情绪更容易引起怀疑,但一个人在被冤枉时表达愤怒也合情合理,我暗自调节着情绪,决定适度地“生气”。 朋友也沉着脸:“老陈,我也没有办法,只能请你配合了。” 我拔高音量:“什么监控死角,你让他给我看看,把我躲开监控进出酒店的动线图画一份,这又不是演电视剧,我还提前踩好点、掐着时间跑出去酒店,先把我弟弟灌醉,然后杀完抛尸最后处理完车再跑回来,这现实吗?你们自己之前也判断出那是激情杀人,是没有预谋的,这不矛盾吗!”说完我拍了下桌子。 朋友点头:“我也觉得有很多不合理,但排查了一圈,很多嫌疑人都有铁一样无法推翻的不在场证明,案子就卡在这儿了。你有警校毕业的背景,现在又是律师,这代表着很强的反侦察和钻法条漏洞的能力,我们又是同学朋友,如果我坚持不让他们查,反而有包庇的嫌疑,我也很为难。” 我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老刘,你们想怎么样。我好几天没睡觉了,就今天下午眯了一会儿,我现在这个身体,哪天猝死了也不奇怪,我要是有力气这么折腾着杀人,那证明我能活到这案子开庭,说不定还是个好事儿。” “你别这么说,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朋友也跟着叹气,“只要你把那天的女伴叫来录个口供,坐实你的不在场证明,在没有新证据的前提下,他们肯定没有说辞了,我也好交代。” 如我所料,我满不在乎地说:“夜场叫来的,我上哪儿找去。” “通过什么途径叫来的,有没有联系方式,或者转账记录。” “老刘,我是干什么的,怎么可能留转账记录。”我不耐烦地说,“那天晚上,我在v廊请一些客户喝酒,我跟经理很熟,每次去他会给我安排好,那天晚上女的很多,我当时喝多了,司机给我在旁边酒店开了房,我让她直接去房间找我,说实话,她长什么样我都不记得。” “经理的联系方式你有吧。” 我掏出手机,犹豫了。 朋友看出我的顾虑:“你放心,我们只查命案,其他的不管。” 我当着朋友的面给经理打了个电话,开着免提,问他那天跟我去酒店的是谁,最高明的谎言要掺杂在真话里,经理那天确实安排了不少女人陪客户,但他并不知道谁跟我去了酒店,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是真糊涂,所以我们的对话无懈可击,最后我要他把那天来过的女人发个照片看看。 他发来了一些照片,朋友按照监控截图一个个比对,监控上面目模糊,姑娘们美颜后的照片与本人相差过大,一时无法确认,朋友又问了我她的年龄和体貌特征,我“勉强记得”是二十来岁,黑长发,中等身材,漂亮。最后,朋友要走了经理的电话,他要继续查,就必须以警察的身份去查,经理肯定是能不配合就不配合,且夜场姑娘流动性很大,也不是在一家店坐班,最后对不上号、找不到人都很正常。 做完笔录,朋友亲自把我送到了大门口,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些歉疚地说:“老陈,不好意思,我坐在这个位置,有很多不得已。” “明白。”我摆摆手,“我就是有点烦,主要是失眠对情绪影响大,我没怪你。再说,我知道自己的清白,不怕你们查,为了能尽快找到真凶,我愿意配合。” 朋友看着我,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他很快说道:“你放心,那个杀妻案已经抓着人了,我接下来肯定全力以赴,找到杀害你弟弟的凶手!” 我打车回到家,身心俱疲,但情绪已经冷静了下来。我把厨房收拾了,去洗了澡、刮了胡子,晚饭的时候,妻子打来视频电话,母亲因为见到了孙女,看上去心情不错,我和她聊了几句,她也没有再追问老三的事,许是妻子已经安抚过她。 我平时不爱和这些妇孺唠家长里短,但今天这通电话我打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妻子说女儿该睡觉了。 挂掉电话,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我感到无边地孤冷与恐惧,我不敢睡觉,也不敢随便出门,在自己家里尚且没有安全感,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供我容身? 熬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司机把妻子和女儿送了回来。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出门,其实是想在车上补觉,万一我睡着后有什么诡异的举动,司机是男人能制止我,而且他嘴严,不会把这些事说出去。 我在车上睡了三个多小时,这对我来说已经很不容易。 回到家正赶上晚饭,妻子准备了很多我和女儿爱吃的菜,女儿说着学校的趣事,妻子聊着升学的选择,我边吃边跟着讨论,这是一顿很普通的家庭晚餐,却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温馨氛围,看着妻女平和的笑颜,我更坚定了要守护这一切的信念。 女儿入睡后,妻子很意外地敲响了我的房门。我们分居好几年了,她除了打扫几乎不进我房间,即便是这个暧昧的时段,我也不会认为她有什么夫妻之间的想法,自从知道她无法再怀孕后,我们对彼此都冷淡了。 所以她定然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 她犹犹豫豫,面有难色。 “怎么了?是不是这次回去,老太太跟你说了什么?” “……嗯。” “她要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多担待些,她年纪大了,因为老三的事她心情也不好。” 妻子低垂着眉眼,淡淡地说:“妈这次倒没说什么我不爱听的,她看到女儿也挺高兴的,但是她……我总觉得她感觉到什么了。” “感觉到‘什么’?” “关于老三。”妻子缓缓抬头,目光深深地望着我,“她说她这几个月心神不宁,以前老三也总惹事,但这一次她的感觉特别强烈,她说自己很害怕,我一直劝她、安慰她,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 “再这么下去恐怕也很难瞒得住了。”我烦躁地说,“但是我就算要告诉她,也得有个交代啊,凶手一直没抓到,案子现在也卡住了。” “没有什么进展吗?你问老刘了吗?” “我隔三差五就问,没有。” 妻子抿了抿唇:“有一件事,我想了一路要不要告诉你。” “什么事?”我的眉心突然跳了两下,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妻子的表情透出几分焦虑和惶恐:“妈一直说要去找那个土菩萨算一算老三的情况。” 我怔了怔,只觉身体里涌入一股寒意。 “我怕那土菩萨说什么邪门的东西刺激到她,没办法,我说我去。” “你去了!”我控制不住地吼了一声。 妻子吓了一跳,畏惧地看着我。 我狠狠搓了几下短短的发茬:“你去了?”我整颗心都悬吊了起来,好像随时会急速坠落。 妻子点点头:“我不去,妈肯定要去,那还不如我去,回来编些东西哄哄她。” “那老妖婆子居然还他妈活着。”我咬着牙,“她说了什么。” “我、我们都是上过大学的人,我也知道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不可信,但是老三这个事,我心里实在觉得很不舒服。”妻子的额上泌出了细汗,脸色也变得苍白,“我见了土菩萨,先问她记不记得你们家,她记性很好,说都记得,还反问我那个‘孩子’在你们家养的好不好,又说听说你飞黄腾达了,应该是养得不错。” 我握紧了拳头:“然后呢。” “我当然不会把老三的事告诉她,我就问她,如果真像她说的那样,有一天老三死了怎么办,她说……”妻子慢慢抱住胳膊,清瘦的身体微微抖着,声音也发颤,“她说,那‘孩子’会一直跟着你们家的人,老三不在了,就会换一个人。” 我跌坐在了床上,头皮都炸开了。 第十三章 妻子的叹息声愈发沉重:“我昨天一晚上没睡好,到现在还觉得瘆得慌,这东西,信不信的都让人难受,我又想到老三不在了,万一,万一……” 这“万一”两个字后面,跟着无数让妻子难以启齿又无法回避的想象。当年我和母亲大发雷霆,母亲不得已将这荒诞的往事告诉我们时,我们嘴上都说不信,心里都在发毛,从那以后妻子不再因为老三惹祸、借钱而跟我争吵,但再也不让女儿靠近老三,全因为中国人有句谚语——宁可信其有——像自己给自己套的紧箍咒。 如今老三死了,“那东西”会去哪里?妻子想到了和我一样的问题,说母亲想去找土菩萨不过是托词,实际上她也在惴惴不安。倘若她知道自老三死后,在我身上发生了多少可怕的事,一定会带着女儿跑,毕竟如果她选择相信土菩萨,“他”就可能附身到任何一个陈家人身上。 附身…… 我突然瞪圆了眼睛,僵直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彻骨之寒瞬间遍布全身,从脚底板到头发丝,每一寸都针刺般地痛麻,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毛骨悚然”。 老三死了,“他”去了哪里?我以为“他”去了女友的肚子里,所以无论如何我不能留下那个我一直想要的儿子,可也许,也许那个不停在梦中追赶我、深眠之后在我的身体里苏醒的另一个人格,才是“他”! 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想过?我最为依仗的聪明灵活的脑子,怎么会顺不出这条逻辑线路,不过是我的潜意识在回避,回避这个足以击垮我的幻想——那个东西,那个寄生胎,那个被我抢了命宫的死婴,附到了我身上。 我感到我的身体有万千蚁附,我恶心得想吐! “老公,你、你没事吧。”妻子紧张地扶住我的肩膀摇晃,她看着我的表情惊恐万状。 我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脆亮的大耳光。 妻子吓得后退两步,她一手抵着门,随时准备跑出去,我想当我“梦游”的时候,她是不是也这样看着我,在她眼里,那个半夜到处晃荡,甚至可能威胁女儿安全的梦游症,让她必须防备我。 我大声说道:“这些魂呀鬼呀的东西,只有那些文盲老太太会信,你想什么呢!”我吼得中气十足,比起呵斥妻子,我更想说服我自己,以及用洪声震慑我体内的东西。 妻子怔愣着点了一下头,目光游移着,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我管着老三那个废物,是因为我们是亲兄弟,跟一个寄生胎有什么关系!现在他死了,大家都解脱了。” 妻子嗫嚅道:“嗯,我也不信的。” 早年如果我这样呵责妻子,她一定会跟我吵闹,她是从小被宠着的独生女,做不来委曲求全的小女人,但自从岳父生病,需要我负担高昂的医疗费后,她就按照我的期望变得越来越乖顺。可此时此刻,我竟希望她也高声驳斥我,我希望有一个人,他/她又与我很亲近,又让我忌惮,我迫切想要有什么人或物能让我体内的“他”害怕,和我害怕“他”一样害怕。 可现实是,我一个人沉默地吞下所有恐惧和灾难,徘徊在情绪崩溃的边缘试图把一切拉回正轨。 我抱住脑袋,粗鲁地搓了几下头发:“去睡吧。” 妻子半秒都没有犹豫,转身就跑了。 当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又有些后悔,我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此时此刻却像回到孩童时候,不想一个人面对黑夜。 夜里有怪物,正在一口一口咀嚼着我。 我在朋友的帮助下,通过一些途径,将一笔钱转到了台湾,并把自己所有的出境手续都更新了,还购买了一张国外航司的无限制机票,可以让我在任何紧急的时候安排最近的航班离境。我多次建立模型分析,从警方和律师的角度反复论证,女友的失踪案早晚会查到我头上,但搜证和定罪难度极大,只要找不到女友的尸体,我大概率可以扛过去。就算全世界都知道是我干的,没有证据我也能全身而退,若把法律当一件趁手的工具,运用起来自有玄妙之处。 在我休假的这些天,不少工作都已经推掉或交由下属处理,但也有些重要的会议不得不参加,不然同事会觉得我太过反常。 司机接我时,开的是公司的行政车,车内已经换上了高档的真皮座垫和我惯用的木调车香,放好了我常喝的品牌的苏打水,这辆车的后排没有充电口,司机就准备了更长的充电线。自从我把自己的车扔在4s店,又嫌妻子的车坐着不舒服后,就调了行政车来暂用,司机一向细心周全,快速改善了车内的环境和舒适度。 我感到非常满意,夸赞了他几句,并暗示他今年会有丰厚的奖金,一方面奖赏他的能力,一方面也是对我和女友的过往的封口费。 司机心领神会,连连道谢。后又问道:“对了陈博士,4s店给我打电话了,说您的车的选配件已经到了,今天就可以安装完,我明天把车提回来?” 我心里暗骂4s店的业务员,明明当时特意说了要联系我,不要联系我司机,结果还是打了第一顺位联系人的电话,我说道:“不是说那个配件要从欧洲调货吗,怎么这么快。” “他说怕您着急,正好上海有一个别的客户订的,加紧给您调来了。”司机笑着说,“这小子挺会来事儿。” 我快速想了个借口:“先别提,我是故意把车放那儿的。”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用求解的表情。 “我有个经济纠纷,最近不想让人看到我开好车。” 司机点点头:“明白。” 上午开完会,我在办公室吃了顿工作简餐,并补了个觉。 在恐惧入睡、且严重缺乏睡眠的情况下,我一旦睡着很容易进入深眠,直到我被人从沙发上摇醒,都要花好几分钟的时间找回神智。 司机担忧地看着我:“陈博士,您喝点水。” 我紧闭着眼睛,用力甩了甩脑袋,看看司机,又看看站在一旁的我的实习生助理,发懵地接过司机手里的水杯,喝了一口。 “您多久没睡觉了,在家完全睡不着吗?” “怎么了?”我看了看窗外,顿时恼怒起来,天明明亮着,显然我也没睡多久,为什么要进来打扰我。 “有人找您,打您的内线电话一直没人接,就只好进您办公室了。”助理解释道。 “什么人找,不是说了我要休息吗!”我不耐烦地喝道。 司机靠近我耳边,轻声说:“可能是周小姐的亲戚。刚刚都在前台拍桌子了,您还是见一面吧。” “哪个周……”我僵了一下,与司机交换了一个眼神,我抓着盖在身上的薄毯,感觉手在发抖,“人在哪儿呢。” “在会议室,您是过去,还是让他来这里?”司机 “让他过来。” 一见到来人,我就知道司机是如何猜测出他是女友的亲戚了。廉价的衣着,被生活磋磨得不轻的脸,因为处于格格不入的环境而不停转悠的眼珠子,有三分神似的容貌,以及,同样的口音。 他看着我,眼睛还在转,神态是又卑又亢:“你、你就是陈律师。” “请问你是哪位,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笑着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先坐下吧。” 他对我的友善感到不适:“我是周涟涟老家的堂哥。” “哦。”我故意重复了一遍女友的名字,做出不大熟悉的模样,我心脏发紧,但面沉如水,“怎么称呼?在哪里高就?” 堂哥依次回答了我的问题,并在交谈中让我快速了解了我所面临的麻烦。 这个堂哥就在附近的城市卖门窗,女友的父母联系不上女友,委托堂哥先去学校看看,在得知女友请了假,已经很多天不在学校后,便根据女友之前说过的信息找上了我的律所。 尽管我三令五申不准她向家人朋友透露我们的关系,但哪里拦得住她急于炫耀的心。 堂哥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多年打工的经验让他颇“懂事”,他在外面并没有说出找我的真正目的,生怕得罪了我,断了妹妹的财路,但从他的言辞中,我得知女友的父母心急如焚,如果在我这里要不到人,就会亲自从老家过来,并且报警。 我凝视着这个又黑又瘦的年轻人,我知道我站在危若累卵的城墙上,随时会崩塌,但他的出现分明是命运向我冲锋的鼓擂,也是我开启毁灭倒计时的丧钟。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森冷的声音:杀了他。 我吓得坐直了身体,我能清晰感觉到冷汗顺着脊柱缓降。 堂哥也局促起来:“我们也是没办法才来找你,涟涟到底去哪儿了?她要是跟你在一起,她爸妈也就能放心了……” 我不知道那个声音究竟是我的心声,还是…… 其实是谁发出的又有什么区别,重要的是这个念头产生了,或许在女友死活不肯打掉孩子的时候,我也产生过希望这对大小麻烦一起消失的念头,于是便有了后面的杀戮。如今堂哥的出现亦是一个大麻烦,因为小区保存监控录像的十四天期限还没过,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女友失踪了。可这不代表我要杀人。 我在内心吼道:“疯子,蠢货,他死了还有她的父母,这件事早晚瞒不住,难道你能杀光天下人!不要杀人,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制造更多问题!” 第十四章 快速权衡过后,我决定先稳住他:“其实涟涟前段时间做了个小手术,她不想让家人朋友知道,心情也不好,现在正在休养呢。” “什么手术?她生啥病了?” 这一句话,试探出了堂哥并不知道女友怀孕的事,她未来得及和父母说,我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有一个好消息了。 我做出无奈的表情:“没生病,她一直想做个高鼻子。”我拿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我一直不同意她做,她背着我去做,结果给人忽悠了,效果不太好,她天天哭,也不愿意见人,也不敢让你们知道。” 堂哥狐疑看了我两秒,正要开口,我又说道:“她现在恢复得差不多了,说过几天要回老家呢。” “是,我婶儿说了,涟涟说过几天回去,但是一直打不通电话,也联系不上,让人着急啊。”堂哥忍不住站了起来,“老板,要不你让涟涟打个电话” 我摆摆手:“她说她怕听到亲人的声音就要哭,她前段时间连我都不想见,又哭又闹的,成天说自己什么毁容了,其实哪有那么严重。” “那让她给我打个电话行不行,我也好跟他爸妈交代。” 我皱着眉叹了口气:“她成天闹情绪,我也很累,这几天都没去看她,说实话,我真哄不了了,让她自己冷静几天吧。”我站起身,“你稍等。” 我打开保险柜的指纹锁,并故意侧了侧身,让他看到这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摞摞钞票,我拿出了两捆。 我走到堂哥身边,抓住他粗糙的手,将那两万块钱放到了他手心,诚挚地说:“我和涟涟之间感情很深,她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你来一趟不容易,这就当个差旅费。”我见他要推脱,紧紧握着他的手,“我本来应该请你吃顿饭,但我最近严重失眠,在吃药,食欲很差,也没精神。你留个电话给我,你回去也帮我劝劝涟涟的父母,她很快就会回家的。” 堂哥低头看了看钱,羞赧地笑了一下:“这怎么好意思。” “你千万别见外。” 堂哥又假意推辞几句,然后喜滋滋地收下了钱,喜滋滋地走了。 人一走,我就把司机喊进办公室,我知道是司机发现不对劲儿,及时稳住了人,没让他在办公区域瞎说。 我夸了司机几句,司机也很高兴:“还好是让我碰到了。您放心,外面都以为是哪个案子相关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就好。”我点了根烟,烦躁地抽上两口,我的思绪比那蜿蜒的烟雾更加缭乱,我抬头看了司机一眼,司机虽然不问,但一定好奇我和女友怎么了,当触碰上我的眼神,司机又非常聪明地避开了,并打算告辞。 “等等。”我叫住他。我想万一有一天警察查到我头上,司机能为我保守多少秘密?我不知道,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陈博士。” “那女的太能闹了,我把她打发了。你跟保安部也通个气儿,这人以后再来的话,先礼后兵,别再让他进来。” “明白。” 此人的到来让我睡意全无,我闷头抽了三根烟,鼓起勇气给朋友打了个电话,询问他有没有找到那天在酒店陪我的女人。朋友很失望地说没找到,经理是能敷衍就敷衍,那天来过包厢的几个姑娘都问了,前后比对了十来个人,最后一个个排除。 朋友说完之后,沉闷地说:“就好像那个女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我的心脏实打实地“咯噔”了一下:“我那天喝多了,是真记不清了,也许是别的包厢的窜过来的?而且他们一听说你是警察,也不会认真配合你。” 朋友沉默了。 “怎么,你那同事还是不死心?”我嗤笑一声。 “老陈,你不要觉得这件事是小事,如果你……” “‘小事’?”我瞬间拔高了音量,“全世界就我最他妈不可能觉得这是‘小事’,我弟弟死了抓不着人,我成嫌疑人了,我能觉得这是‘小事’?”我的怒意就像突然被满足了燃烧要素,瞬间点着。 “不至于,老陈……” “我比任何人都想抓到凶手,我他妈……”情绪汹涌而至,酸意直冲鼻息,突然就哽噎了。我想到我这段时间承受的一切,想到我可能滑落深渊的未来,眼泪这个在我的认知里已经快要失去的东西,竟然就这么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朋友显然震惊了,他几时见过我这样,迭声道:“不至于不至于,哎我操,不至于用这个词,你先别激动。” 我捂着眼睛,慢慢把身体窝进沙发,小声说:“老刘,我真的太累了。” 听筒里传来朋友的叹息。 趁着天还没黑,我去了老三去世那晚我和女友住过的酒店。这家酒店我住过多次,它离我的事务所和我常常组局请客的餐厅、夜总会都很近,有时候应酬晚了就睡这儿。 今天这通电话提醒了我,这确实不是“小事”,我必须重视起来,我最害怕的就是他们顺藤摸瓜查到女友,无论如何,我必须确保女友住的小区那十四天的监控留存过期之前,不能出事。 我走到前台。 “先生,您办理入住吗。” “对,我想住我上次住的那个客房,带私人温泉那个。” “房号是多少您记得吗。” “不记得了,帮我查查。”我把身份证递过去。 服务员查了一下:“先上,这个1004已经有客人入住了,给您换到隔壁……” “我就要住这间。” 服务员愣了一下:“先生,隔壁房型和服务完全一样,且位置更好,欣赏景观的角度更大。” “我就要住1004。”我平静地说,“这个房间有我和分手的恋人的回忆,我想缅怀一下。你可以虽然找个理由,维修之类的,给1004的客人升级最好的套房,钱我出。” “这……您也可以等客人退房,我为您保留。” “不,就今天。”我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通讯录,然后给她晃了一下,“这个是你们老板黄总吧,这点小事我欠他个人情不值当,你就帮我个忙吧,如果1004的客人不愿意,我就放弃。” 服务员不敢拿主意,叫来了值班经理,在我的不依不饶下,他们还是照办了。 一个小时后,我走进了还没来得及打扫的房间,关上了门。 一些回忆的片段涌入脑海。那天我喝了酒,但不多,我只是不想回家,面对又大又空的房子和形如室友的妻子。我已经让司机通知女友过来,我只需要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喝点醒酒茶,没过多久,鲜活、美丽、香软、温顺的肉体就会投入我的怀抱,卖力地讨好我。 钱真是个魔性的东西,它能买来这么多好东西,也会带来可怕的灾难。 现实很快将我从幻象中拽了回来,我站在床前,眼前回闪已经变成一摊烂肉的女友,还哪里能再回忆风花雪月。我现在要做的是回忆那天的一些时间节点,然后看看他们所谓的监控死角和离开酒店的动线,自己给自己捋这个不在场证明,倘若警察那边还是抓着这事不放,我也好有个应对的准备。 我从书桌上拿过纸笔,边回忆边写,我和女友分别到这里的时间,我们先喝了点酒,然后打了会儿牌,一起泡了温泉、做爱、冲澡,半夜又叫了宵夜和酒。 宵夜是几点?酒店那里应该有这个消费时间,一会儿走的时候问问,服务生送宵夜时是我开的门,如果对方记得,也可以作为证据。 吃完宵夜歇了一会儿,我就吃了安眠药,我睡的时候女友还在玩儿手机,年轻人一向睡得晚。 之后我一觉到天亮,女友有早课,清晨就走了,我中午才离开酒店。 时间线顺了,我又打开落地窗,去看私人温泉。酒店营销的所谓私汤,其实就是一个独立泡池,四周只有竹木类的植物做隔断,这里是一楼,从这里确实可以离开房间,而不必经过有监控的走廊。 我试着从隔断的空隙钻了出去,有点挤,但不难。出去之后是一些灌木,距离酒店内的步道只有几米之遥,客人在私汤里大声点说话,路过的都能听到。 我开始找监控。 这家酒店的绿化很出名,在市里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种这么大面积的植物,营造度假村的氛围、显得很豪奢,而在这种树木繁多的户外,确实会产生很多天眼所不及的地方,而且为了保护一楼客人的隐私,靠近私汤的地方都是没有监控的。 此时天恰好黑了,我发现只要我不走步道,贴着靠近私汤的绿化穿行,利用植物遮挡,尽量避开监控,再加上黑夜的掩护,或给自己做伪装、变装,真的可以很隐蔽的离开酒店。 我不确定我这条动线是否真的能让我在天眼里完全消失,但至少提供了很大的可能性,而警察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放不下对我的怀疑! 第十五章 回到家时,我感到异常疲倦,但想到开门就要面对女儿,只能强打起精神。 此时的我格外需要温馨的家庭氛围来注入强心剂,让我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得以喘息,然而当我打开门,却并没有看到妻女围在饭桌前等我的画面。 “女儿呢?”我问正在开放厨房收拾碗筷的妻子。 妻子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她下周要演话剧,这周不回家了,留在学校排练。我昨天不是和你说了吗。” 我皱起眉,在记忆中完全检索不出这条信息,但我吃药吃的记忆力下降,忘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老公,你吃晚饭了吗?”妻子道,“我以为你不回来吃了,我就自己吃了。” “吃过了。”我没精打采地往卧室走去,在酒店的绿化里蹭了不少灰,我想赶快洗个澡。 “老公。”妻子叫住了我,“女儿最近又要排话剧,又要准备考试,我想这段时间就不接她回家了,让她暂时住她外公那里吧,离学校近。” 我转过身:“她一周就回一次家,能耽误什么。” “那里也清净,也有保姆照顾。”妻子神态疲倦,口吻也有几分敷衍。 “你爸一个病人不够她照顾?还能照顾好学生?”我皱眉看着妻子,“是女儿说要去的?” 妻子低垂下眉眼,沉吟了几秒钟:“你昨天晚上又梦游了,你自己知道吗。” 我僵住了。 “说过什么事你转头就忘,每天脸色都很差,就算女儿回来了,你也不怎么说话,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妻子倒吸一口气,“其实上次你闯进她房间,她就有点害怕你,再加上你这段时间状态不好,你没发现她现在在躲着你吗。” 我咬了咬牙:“我天天吃药,不吃药睡不着,睡着了不是噩梦就是梦游,我状态能好吗!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先把女儿送你爸那儿去,是不是你也要搬回娘家?!” 妻子的脸色变了,我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气氛一时陷入了低压的沉默。 在我们近二十年的婚姻中,年轻气盛时总有些小打小闹,从前吵架的时候,都是妻子让我滚出去,因为婚房是她爸出的钱,写的是她的名字,若不是我们结婚时感情好,恐怕女儿都会跟她们家姓。唯独那一次,最激烈、最具破坏力、最摧枯拉朽的那一次争吵,我说出了那句让我追悔莫及的话。 唯独那一次,她没有赶我走,而是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后来我登门道歉,解释忏悔,终于把她们接了回来,日子也渐渐恢复了平静,但我们彼此心里都很清楚,那句话点燃了这段婚姻中囤积的所有矛盾,曾经有多少甜蜜爱恋、海誓山盟,也已经付之一炬,从灰烬中扒拉出来的,是两个疲惫又虚伪的中年人,在被契约捆绑的合作关系里麻木地履行着彼此的责任与义务。 妻子冷冷地说:“我是为了女儿好。”她转身离去。 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间,愤然摔上了门。 当我洗完澡,人也冷静了下来。我想以我现在的状况,把女儿暂时送走是有道理的。那个人格不受我控制,“他”已经干出了那么惊骇的事,谁能保证“他”不会再次伤害我身边的人,现在回想起“他”那天晚上闯入女儿房间,我都后怕,“他”究竟想干什么?无论如何,“他”,不是,我,应该远离女儿。 或许妻子也该回娘家住一段时间,从安全考虑,或许她已经有这样的想法,刚才又呛了两句,她更有理由了。但我这时候不能让她走,我不敢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房子、面对无垠的黑暗,我意识到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她。 犹豫了半天,我披上睡衣,敲开了她的房门,温声说道:“咱们聊聊吧。” 妻子有些意外,她下意识地脚往前迈,打算去客厅,但我却往里走,不着痕迹地将她挡了回去,于是我走进了她的房间。 我轻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是怕我再梦游,会……吓到女儿。”我不敢用“伤”这个字,这个字让我害怕。 妻子点点头,表情有几分委屈。 “其实我也担心。这样也好,我休息一段时间,好好吃药,好好治疗。”我抹了一把脸,疲倦地说,“会好的。” 会好的。 我只能如此安抚自己。 妻子低着头,突然,肩膀起伏了两下,眼角泛出零星泪光。 “老婆……” 妻子双手托着腮,用小拇指不着痕迹地抹掉眼泪,但泪腺还是不受控制地向外溢出莹透的悲伤,她干脆别过了脸去,沉默地流泪。 我的心脏轻颤起来。 她从前就爱这样哭,安静又隐忍,绝不会吵闹,我也曾经一见到她的眼泪就慌张心疼,使尽浑身解数也要哄她开心。我曾经那么爱她,第一次见她,她高挑窈窕、面若桃花,我心中生出从未有过的妄念,知道她是厅长的女儿,我又自卑又加倍渴望,得到允许拉她手的那一刻,卑微的穷小子感受到了拥有全世界的满足,和她拿到小红本的那一天,我发下重誓要给她最好的生活。 二十年岁月磋磨,我们之间却变成了这副模样。这世上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人生是条一路向前的单行道,看不到别的选择会有怎样的风景,也走不了回头路。 妻子的眼泪勾起了我无数的回忆和心悸,我发现其实她并没有变老很多,她依然高挑窈窕,温婉优雅,顾盼之间,依稀是年轻时清丽可人的模样。 我曾经欣赏的那些她的优点,从容、自信、独立、有原则、有主见,那些只有在爱与物质都富足的环境下才能培养出来的品质,在婚后也并未消失,她没有变,变的是我,我不再是借钱读书的小镇青年,不再是结婚买房只能象征性地出三万块,半辈子看老丈人脸色的上门女婿。 可我都变了,她凭什么不变?当我的收入水涨船高,家庭权力就开始向我倾斜,当她的父亲因病退休,旧有的权力结构被彻底颠覆,地位反转之下,她的原则主见都成了不识抬举的挑衅,针一样刺痛我的自尊,撕开我多年难愈的疤。 当然,她没做好,但她也算不得错。我知道,所有的道理我都知道,可每每品尝她和她爸的憋屈痛苦,我多年来的憋屈痛苦就能减缓一分,我上瘾了一样停不下来。 尽管此时此刻,我无比后悔在这段婚姻的几个重要节点上,都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但让我从来一遍,结局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只有此时此刻,愧疚也好,顿悟也罢,我后悔了,我看着她微微抽动的薄削的肩膀,和那水光扑朔的眼眸,我一把将她抱进了怀中。 她还是那么瘦,看着个子高,但骨量小,柔软的肢体会顺势偎进我怀中,发丝的清香隐隐飘入鼻息,她微微抬头,明眸闪烁着,不自在里透出几分羞怯,一如当年我第一次抱她。 我心中一半是许久未有的怜惜,一半是将她留在家中陪我的打算,于是更紧地拥着她,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知道你不容易。” 妻子的眼泪落得更凶了,她也抱住了我的腰,抽泣道:“我真的很担心你,也担心孩子,你这段时间瘦了好多,我真的害怕……” 我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我知道,我生病了,我也没办法,家里家外都多亏有你。” “你还要吃多久的药?我看着你一天比一天憔悴,记性一天比一天差。”妻子呜咽着,“家里又发生这么多可怕的事,你要是倒了,我可怎么办,女儿怎么办。” 妻子这番话提醒着我身为男人、身为一家之主的担当,没错,我不能倒,绝不能倒,我的事业,我的家庭,我的老婆孩子,岂能被一个短命的贱人毁了。我无限温柔地安慰着妻子:“别怕,你放心,我不是一直撑着这个家,什么时候让你们操心了,我的病会好的,就算我现在退休了,这辈子赚的也够花了,是不是?不要害怕。” 我心中暗暗起誓,如果能度过这次难关,我再也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安稳和睦地度过后半生,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我与妻子沉疴已久的感情,竟在这一刻破冰了。我们对彼此都有过怨恨,也都有过无数次想要分开的冲动,但到底是结发夫妻,从婚姻开始的那一刻起,就建立了盘根错节的共生的利益关系,孕育出了女儿这个共有权利的产品,是一生都无法斩断的纠缠。 我亲吻妻子,妻子也紧张地回应着我,一对中年夫妇想要焕发年轻时的真情,唯有共同历个劫。 第十六章 一觉醒来之后的哪种疲倦感,我早已经习惯了,自从这两年开始吃治疗失眠的药物,我的睡眠就不再是机体功能的固定维护,而是单纯让我活下去的手段,就好像吃满汉全席和馒头就水,同样能饱,体验却是天差地别。 我每每庆幸自己能睡着,却体会不到睡眠的舒服和快乐,尤其是当我入梦后,我的噩梦也即将开启。 而今日苏醒之后的感觉,跟往常又有些不同,好像格外累一些,也格外安稳一些,也许是因为我昨晚睡在妻子的房间。 我已经注意到屋内陈设和床品软硬的不同,那熟悉的玫瑰香氛和软得要把人陷进去的床垫,都与我自己的生活环境迥异,尽管这两个房间仅隔着几步之遥,却是长达六年分居的距离。 我坐了起来,身边的位置微微塌陷,余温尚在,连床单的褶皱都蕴着温情,妻子此时应该在厨房准备早餐。恍然间我们好像回到了新婚时,虽然那套婚房远不及现在的住所气派,但在那小房子里,我曾经体会过圆满。 正沉溺于回忆中,妻子推门进来了,一见我就展露许久未见的笑颜:“醒了,正想叫你吃饭呢。” 我也跟着笑了:“几点了,感觉睡了很久。” “都十点多了。”妻子走过来,坐到了床边,她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摸我的脸,但几年的生疏并非一夜可以抹平,她不自在地挽了一下头发,然后把手放在了我的手上,“你睡得好吗。” 妻子的眼睛很亮,充满期待,我不忍让她失望:“好,很久没睡这么好了,特别解乏。” 妻子莞尔一笑,小声说:“是不是真累着了。”语调带了几分促狭。 我有些不解:“嗯?” 妻子的羽睫扑扇了两下,神色间莫名地凝了一丝娇羞,握着我的手也收紧了:“你昨晚上就跟年轻的时候一样……” 我心中一惊,但很快控制住表情,仔细分辨着妻子的神情和言语未尽的意思,好像除了做爱,没有别的解释了,可我分明很久都硬不起来了。 我赶紧回忆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哪怕记性再差,也不可能连这档子事都忘了吧。明明我安慰完妻子,就相拥入眠,妻子确实有那个意思,我也因让她空窗多年而有歉疚,可我心有余力不足,别说没吃药,就算提前吃了药,也未必行,我只好假装不懂她的暗示,哄着她睡下了。 难道,难道我又行了?!我低头看了一眼胯间,心头大喜,这恐怕是这段时间唯一的好事了。我和妻子感情的复苏,我“小兄弟”的复苏,或许就是一切灾难要过去的好征兆。 妻子继续暧昧低语:“半夜睡得好好的,你非要折腾,吓人家一跳。” 我背脊一寒,感觉兜头一盆冷水倒了下来,我猛地抓住了妻子的手。 半夜?! 妻子口中的人根本不是我,难怪我没有任何记忆,在我沉睡的时候,那个醒来的“他”居然和我的妻子—— “啊!”妻子痛叫了一下。 我连忙松开手。 妻子嗔怪道:“轻一点嘛。”她重新拉起我的手,笑目含情,“走了,吃饭去。” 我浑身僵硬地被她从床上拽起来,离开房间时,我扭头看了一眼凌乱的被褥,想着昨晚上在这里上演的一场交欢,是我的妻子和住在我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人,所有妻子给予的高评价,给的都他妈不是我,而是那个该死的怪胎。 我这具步入中年、被压力和病痛压得机能老化的身体,却在“他”的操控下焕发年轻男人的活力,我为自己找回了男性尊严的喜悦持续了还不到一分钟,就再度被狠狠地踩烂。 “他”不仅杀了我的女友,毁了我的人生,抢夺我的身体,还睡了我的老婆! 憋屈,恶心,愤怒,惊悚,各种情绪糅杂,冲击着我的心脏,我感觉心肺都要爆炸了。 一夜间,我的心境起起伏伏犹如山峦,峰谷皆不平,看着妻子温声细语的与我说话,回忆从前,想把好不容易破开的冰层凿得更大,让阳光彻底透进来,我很想配合她,男人就算在外面找十个八个女人,也无一不想稳住家里这个,可我如何看她都别扭,心中满是愤懑,有种被戴了绿帽子的耻辱感。 她真的认不出朝夕相处二十年的男人吗,“他”真的那么厉害?“他”分明是故意在羞辱我,“他”还想用我的身体干出多少让我恶心的事?! “老公?”妻子见我在发呆,“你不想去吗?” “去哪里?”我拽回注意力。 “去欧洲呀,你现在在休假,孩子也快放寒假了,我们一家人一起出去玩玩儿,散散心,好不好?” 我灵机一动:“好啊,不过别去欧洲了,女儿小学就去过一次,我现在很容易疲劳,不想飞太远。” “那你想去哪里?”妻子笑着说,“其实去哪里都可以。” “去台湾吧,你们还没去过吧。” 妻子似乎觉得一个小岛不足以支撑一个假期,刚想反问,我又说:“再去东南亚国家转转,别太远就行。” 妻子欣然应和。 吃完饭,我以处理工作为由躲回了自己的房间,才感到能顺畅地喘一口气,再看着妻子的脸,我恐怕会心生厌恶,尽管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当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打开手机,情绪却再度被推到刀尖上。我赫然发现手机壁纸又被换了,是一句留言:我说过我会帮你。 “艹你妈的!艹你妈的!”我低声咒骂。 “他”随时都在监视着我,“他”既知道我做了什么,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因为“他”就住在我身体里,住在我脑海里。巨大的危机感像无形之手,狠狠扼住我的咽喉,“他”真的以为自己在帮我?不,“他”知道如何挑起我的怒火,把我一步步推向绝境,或许“他”在报复我,报复我在娘胎里就抢了“他”的命,“他”更想取代我,用我的身体去过“他”想过的人生。 我就算毁灭自己的身体,也绝不会让“他”得逞! 我注意到那张壁纸其实是手机自带的记事本的截图,我打开记事本,果然看到那条留言,我在下面写道:你不是在帮我,你在害我,你害我变成杀人犯,别再出来捣乱,我完蛋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又写下一大堆泄愤的脏话,但最后都删掉了,只保留了第一句。 “他”想和我建立沟通,好,如“他”所愿,身为一个律师,我非常明白,哪怕是婴儿咿咿呀呀的音符,都在表达需求,每一个人说每一句话,背后都是其当下或往后的需求,就让我见识见识,“他”到底想要什么! 我人生中最煎熬的十四天终于结束了,过了今天,女友小区的监控录像将被新的内容覆盖,再也没有证据证明我出入过那里。女友的失踪也磕磕绊绊地瞒到了现在,而我抛尸的地方极为隐蔽,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发现,我最大的危机眼看就要过去了。 可就在当天下午,原定来接我去看医生的司机突然失联了。司机做事非常稳妥,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既没有迟到过,更不可能无故旷工,我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接连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却都没有人应答。 过了两个小时,司机回了电话,我气急败坏地吼道:“怎么回事,你他妈……” “陈博士。”医生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慌,“我刚才被警察带走了,让我配合调查。” 我瞬间熄了火,声音止不住地颤起来:“调查,什么。” 司机倒吸了一口气:“问我您弟弟遇害那天晚上的事,比如您什么时候、在哪些地方用了车,和谁见过面,说过什么话,问那天在ktv和后来去酒店的事,还问起……”司机似乎是想到电话有可能被监听,压低声音道,“她。” 我慢慢地弯下腰,身体像痉挛了一样不停地发抖,恐惧啃噬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不过您放心,我没说什么,咱们那天行程很正常,您弟弟的事怎么会怀疑到您头上。” “别在电话里说了。”我沉声道,“在哪儿,我去找你。”现在司机还能为我瞒着,是他根本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倘若他知道女友死了,除了我还能怀疑谁,到那个时候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月万把块的工资包庇杀人犯。 “好。”司机说了一个地址。 第十七章 去见司机的路上,我想了很多。 我知道自己本性冷酷自私,但绝不是天生的恶人,当遇到麻烦时,游走在法律边缘已经是我的底线,我从未想过突破它,可“他”用我的身体杀了女友,踏碎了这道底线,让我一路滑落到深渊。 触底之后,人好像就变得无所顾忌了。比如这一路上,我反复思考权衡,也想不出比让司机消失更好的解决问题的方法,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念头是我自己产生的,还是“他”在操控我——“他”先操控我的身体,现在又想操控我的心。 我想过给司机一笔钱让他回老家,我甚至带上了钱,可一旦女友失踪被发现,司机作为我最贴身的人,一定会被盘问,哪怕司机主观上不想卖我,一个普通人也不可能挨得过警察的审讯,我也想过向司机坦白,以足够大的利益诱惑他帮我,提前串好口供,为我做不在场证明,但人性难测,他有几分胆量又有几分忠诚? 这些办法都险象环生,可杀了司机就能解决问题吗,我在心里对着“他”呐喊。弟弟的案子还没有眉目,又有女友和司机牵扯进来,我身边人接二连三出事,警察又不是傻子,一定会掘地三尺找到让我伏法的证据。 不行,不能让一个只会基于本能行事的鬼胎操控我,我有脑子,绝不做不计后果的蠢事。 如何才能让司机不把我供出去,同时抹去我与女友案失踪的关联?我不想把司机牵扯其中,可他已经被牵扯。 我看着车窗外不断掠向身后的风景,一个计划在脑中悄然成型。司机是唯一知道我和女友关系的人——妻子与同事或许知道女友的存在,但并未见过——我做事一向严谨,不会轻易授人以柄。司机多次接送女友,为女友办事,用自己的卡为女友消费,大数据时代这些都可以查到,他们之间的关联早已建立,只要我运作的巧妙,再给他编一个兽欲上头失手杀人的动机,就能把女友的死嫁祸到他身上,至少可以干扰警方,给我充分的时间洗脱自己或逃跑。 想到这一计,我对司机生出了负罪感,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与司机碰面后,我先尽量消除他的顾虑,把事情描画得清淡一些,那晚是他送我去酒店,第二天又是他接我,他还知道女友整晚陪着我,不可能怀疑我和老三的死有什么关系,所以在面对警察时,在这一点上他的回答肯定没问题,因为只需要说实话,他的顾虑在女友身上。 司机再次强调:“我没提周小姐的事,我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个您放心。” 我赞赏地说:“你做得对,我不能再和她有什么牵扯了,她胃口太大了,我怕她要到闹到我家、闹到事务所。” 司机皱起眉:“上次她老家亲戚找过来,是不是她指使的?” “我本来想给了她钱,冷她一段时间,结果她不死心。”我叹了口气,“警察那边如果再找你,你还是说不知道,警察确认不了人。” “我明白。” “她的事儿,你帮我处理一下吧。”我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手提袋,“你代我去她住的地方,劝劝她别闹了,她要是吃软不吃硬,我有的是手段,让她好自为之。” 司机接过袋子,看了看里面的钱,眼睛亮了一下。我为了准备跑路,这段时间陆续换了不少现金和黄金出来。 “这里有二十五,二十个给她,五个你留下。”我拍拍司机的肩膀,压低声音说,“小姑娘适当吓唬一下也可以,不能再让她得寸进尺了。” 司机推辞道:“陈博士您客气了,给您办事是我分内的,这不合适。” 我们拉扯了两句,他也就顺势收下了,但他也有犹豫:“万一这也搞不定她呢。” “我还有办法收拾她,先礼后兵吧,她公寓地址你知道,门的密码是567202,她今天应该在家,你直接去找她。” 司机紧紧捏着那一袋子沉甸甸的钞票:“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劝她。” 与司机分开后,我去了事务所,打开工作邮箱,从行政每个月固定会发给我的考勤记录里,找到司机的信息。司机每一次用车前后,都要填写车辆使用单,接送谁、去了哪里、时长、公里数、加多少油,一一写清楚。 我在电脑上拉了一张excel表格,把这半个月司机所有的工作时间和地点都填进去,我要给他找一个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作案时间”。 司机是独居,老婆孩子都在老家,在这里朋友不多,为了省钱也极少社交,保险起见,我还是排除了他下班较早有可能跟朋友吃饭的情况,寻找那种我在应酬的中途他有几小时的自由支配时间,或者送我回家已经很晚,他只能回去睡觉的时段,再结合女友失踪的时间,终于找到了三个备选,这三个时间都在我把车送去4s店前的三天内。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司机的电话,说他敲了半天门没人开,就用密码进去了,但女友并不在家,而且感觉家里好几天都没人,门上还贴着房东催房租的字条。 我便让他先把钱拿回去,我联系上女友再说。此时的我,正驱车前往司机的出租屋,我要去踩个点。 我知道这个计划只能干扰警察一时,毕竟漏洞太多经不起推敲,我最后的手段是让司机“畏罪自杀”,以求死无对证,如果这些挣扎都挽救不了败局,我便只好舍弃一切逃跑。 时间卡得十分紧凑,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了女友堂哥的电话,他大声质问我女友到底在哪里,怎么还不联系她父母,她父母急坏了,等不下去了,坚持要报警。 我担心他录音,用巧妙的话术回避那天说过自己和女友有联系的事,但我依然试图拖延,暗示他们家不要把事情闹大,不然女友以后在学校就没法见人了。 学业固然能起到一点震慑作用,但堂哥说她父母已经从老家赶来,今天见不到人,明天就报警。 我听着他急躁又混乱的表达,始终沉稳的应对,哪怕内心已经汹涌不堪。我悄悄拉开门缝,见妻子正在客厅与女儿视频通话,母女俩愉快地讨论着寒假出游的行程,岳父的声音不时传来,我已许久未见他,想来他被病痛折磨得不轻,以前声调高昂、铿锵有力,一听就是当惯了领导的人,现在只是个帮女儿看孩子的老头。 此前每每想到岳父如今的处境,我都幸灾乐祸,然而被命运之手反复磋磨的我,看着黑暗一步步向自己压迫而来,我还未必有比他好的结局。 让我恐惧的那一天还是来了。 女友的父母报警后,警察第二天就通知我去协助调查。打电话的是个年轻警察,警方可能暂时还没有立案,我的电话都是女友父母给的,在他们还没有把女友的案子和老三的案子联系到一起前,我决定先发制人。 我酝酿了一下情绪,给朋友打了个电话,但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发现自己并不需要什么铺垫和伪装,我突然间声泪俱下,恐惧令我狠狠地颤抖,我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朋友吓了一跳:“老陈?老陈是你吗?” 我捂着眼睛,大口喘气:“兄弟,救救……我吧,我快不行了。” “你怎么了,你在哪儿?现在有危险吗!” “我在家,不是……”我再次深呼吸,仍旧战栗不止,“我要跟你说一件事,不,很多事,我实在撑不住了。” 朋友沉默了几秒,他或许以为我是要坦白自己杀了亲弟弟,他岂会知道我的故事比那更乖张? 听筒里传来他稳健的声音:“你说,我听着。” 他肯定已经打开了录音设备,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必须慎之又慎,而我必须装出情绪崩溃之下的混乱,又不能出现一个字的逻辑互斥。 “我、我从哪儿说起。”我又哭出了声来。 朋友安静地等待着。 “我没杀老三,老三的案子真跟我没关系,但是那个女的,那个女的……”我抽泣道,“是我女朋友。” “那天在酒店陪你的女人,你是认识的。”朋友的语气很稳,显然早就知道我撒谎。 “是,她跟了我半年了,是x大舞蹈系的学生。我之前不说,是怕你嫂子知道,我想能瞒过去就瞒过去,但后来不敢说,是因为……”我惊恐地说,“她失踪了,很可能人已经不在了。” 朋友呼吸一紧:“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昨天她父母报警了,在桥梁路派出所,刚刚警察打电话让我去协助调查,我知道这事儿瞒不下去了,我可能也完了。”我呜咽道,“老刘,我是不是真完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失踪的,谁干的,你做了什么,你知道多少!” “是……我司机。” 第十八章 “我跟她最后一次联系是上个月22号,最后一次见是17号,之后就怎么都联系不上了。”我颓丧地坐在朋友面前,憔悴蜡黄的脸、布满红血丝的眼白和青紫的下眼睑,我或许需要编台词,但我的“妆造”绝对真实。 “你去找过她没有。” “去她家找过,去她学校打听过,都找不到人。”我麻木地盯着地面,“其实我有预感,很早就有预感。” “什么预感。” “他们俩有事儿。”我粗鲁地揉着眼睛,“老万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他一个人在这边,我刚和小周好的时候,老万老盯着她看,被我警告过一次。但我平时忙,没什么时间陪她,她要逛街,出去玩儿,还有搬家办事儿什么的,我都让老万跟着她,我和她不能留下消费记录,所以都是现金或者刷老万的卡,说实话,老万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可能比我还多。有几次我提醒老万,花钱的时候悠着点儿,别太惯着她,结果每次账单都不少,我就感觉……感觉他他妈的拿我的钱讨好我的女人,他们俩在合起伙来宰我。” “你觉得他们有肉体关系吗。” “我怀疑有。前段时间,她怀孕了。” 朋友眯起眼睛。 “我当时带她去我一个朋友那儿检查,你知道,我一直想要个儿子,但我当时真的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我的种,医生说,还要好几周才能做亲子鉴定,而且要做什么羊水穿刺,必须孕母本人同意,我心里没底,我和她商量,如果鉴定后是我的孩子,就生,她却不同意,跟我哭,说我不信任她。” “然后呢。” “我肯定更怀疑呀,就让她干脆打掉吧,其实我吓唬她的,你知道我多想要个儿子,这事儿都快成我心病了。我想让她冷静几天,她就同意做鉴定了,结果她失联了。” “这期间你的司机有什么异常。” “心神不宁,他平时开车挺小心的,有一天接我上班,一条路差点追尾两次。还有一天我让他去小周的公寓看看,他找了个借口不肯去,过了两三天吧,就说我的车有个配件要换,非要送回4s店,其实那个换不换都不影响,但还是把车送去了,到现在都没取,好像是那个配件没到?我这段时间身体很差,没精力管这些,最近都用我老婆的车或者公司的行政车。” “仅凭这些你为什么会判断周小姐失踪,是老万干的?如果你怀疑她的人身安全,为什么不早点报警。” 我露出痛苦的表情:“最近他开始暗示我,说自己能联系上小周,但小周要和我分手,要休学回老家,跟我拿一笔钱,以后就再也不会给我添麻烦了。他没明说,我也不敢问,我知道这事不简单,我几次提出要见小周,或者通个电话也好,他都找借口,后来态度越来越急躁,几乎是威胁我给钱。前几天,小周老家的堂哥找到我事务所,他好像认识一样,在前台就把人截下来了,直接带进我办公室,当她堂哥说小周父母联系不上她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出事了。” “而你依然选择不报警,也没有和老万对峙。” “我不敢!”我低吼一声,颤抖着说,“我不敢问啊老刘,我怎么问,问他是不是杀人了?!小周出事了,你们查到我身上,我能脱得了干系吗,我的家庭肯定毁了,事业也完了,闹不好还要……”我抱住脑袋,哽咽道,“我也慌了,我只好给了他钱,二十五万。” 朋友抿着唇,紧握着拳头,额上青筋都出来了,他憋了半天,咬牙道:“你糊涂!” 我瞪着一双红肿的泪眼看着朋友:“我该怎么办。” 朋友铁青着脸坐在桌子的那一头,面色变幻不定,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这短短的几分钟,一定有万千种矛盾复杂的思绪在他脑海中闪过,任何一个人也无法在如此紧迫的时间内处理这么庞大的信息。 我也埋着头,回溯自己刚刚说过的每一句话,有没有逻辑漏洞,我坐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说的每一句话,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被高清摄像机完整收录,这个时候的一点点失误,都可能给我带来灭顶之灾。 这时,朋友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走出了审讯室。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表情恢复了平静,用那双又深又黑的眼睛凝视着我:“初步估计周涟涟已经失踪超过半个月,目前你和老万都是重点嫌疑人,你录完口供签完字可以先回家,但警方的电话你要随时接听,警方的要求你要立刻配合。” “我明白。老万呢?” “他快到了。”朋友依然盯着我,直勾勾地,“咱们都知道规矩,虽然证据不足,但我想扣你也有办法扣你,你身为诉讼律师,你想走也有能力走出去,咱们二十年交情,别硬碰硬,我放你回家,你老老实实的,原则上哪里都不能去,一定要出门提前报备。” 我双手合十,卑微地拜了拜:“我哪里也不去,呃,但是我得看医生。” “有人会‘陪’你去。” 我站起身,走到朋友身边,低声哀求:“帮帮我。” 背对着监控,朋友那张刑警大队长的冷面融化了些许,他放缓声音说:“只要你是真的清白,我一定给你清白。” 警校生的背景和二十年律师生涯,让我对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早有预判,我在走一局极险的棋,这局棋的最关键就是女友的尸体。只要警方找不到女友的尸体,就没有定我罪的关键证据,我或许会失去事业、名声和婚姻,但能保住自由和多年奋斗成果,而这已经是我能够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好的胜局——丢车保帅。 希望司机这枚棋能为我多拖延一些时间。 当妻子看到我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体贴地为我倒了杯热水,她以为我今天去看医生了,她静静地等着我告诉她医生对我的“审判”,可她不知道,她即将等来的是我的“自首”。 我低着头、佝偻着腰,我知道我蜷缩在沙发里的样子一点都不威风,既不是撑起这个家的丈夫和父亲,也不是在业内叱咤风云的金牌律师,我是一条被追到巷尾的狗,拼了命的讨饶,也不知道老天爷能不能给我留一口气。 妻子等待许久,终于忍不住了,她握住我的手,柔声道:“医生怎么说?你不要害怕,不管怎么样我都陪着你。” 深深的愧疚剜凿着我的良知,我缓缓抬起头,看着温婉动人的妻子,红了眼圈。我很后悔,后悔年轻时意气用事,把对出身的屈辱和对岳父的怨气报复到婚姻里,我虽然恨我的岳父,恨他瞧不起我,羞辱我,连他对我那不情不愿的提携都让我咬牙切齿,但妻子何辜呢,她在最好的年纪愿意嫁给一无所有的我。 而我却对她说那样一句话。 当年妻子生女儿时难产,身体大损,好几年才调养过来,却怎么都无法再怀孕,第四次试管失败后,妻子不愿意再遭这个罪,岳父破口大骂我没有良心,我实在不甘,我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打拼出一番天地,没有儿子我毕生的努力要留给谁?跟着女儿送给外姓人? 彼时,我们的婚姻已经被争吵、埋怨、指责、诉苦和翻旧账塞满,互相觉得对方面目可憎,无法理喻,一点点小事都能成为燎原的火星,离婚也不过就是一个决心的事儿。恰逢老三又因为赌债惹祸,妻子抓着这点大作文章——我们也像两个赌徒,只不过手里的筹码是对方在婚姻中的有缺,她出一张“我为你生孩子差点死在手术台上”,我出一张“我在外当牛做马你在家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博的是一个毫无意义却不遗余力要争取的“究竟谁更对不起谁”。 原生家庭的贫穷、粗蛮和不体面,是我一生无法弥合的伤痕,无论我穿着多贵的定制西装、坐着多豪华的车,人人尊称我一声“陈博士”,只要老三一出现,就会提醒我和我身边的所有人,我来自和他一样的社会底层,所以当时我恼羞成怒,那些拳脚宣泄的不止是对老三的愤怒,更是来自妻子的羞辱,进而引发母亲迫不得已说出了有关那个寄生胎的往事。 这件事令我们都感到由衷的恶心,我的原生家庭在丑陋之上竟然还多了阴邪,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不能再让妻子拥有更多“筹码”,我如此聪明,思维敏捷,我竟从这样恶心不堪的故事里提炼出了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我对妻子极尽嘲讽地说——“连我都生的出儿子”。 第十九章 其实我当时说完就后悔了,考虑到多年夫妻情分,连我这样凉薄之人也觉得这句话太恶毒。我赔礼道歉、登门谢罪,好不容易把妻子从娘家哄了回来,但自那之后,我们就开始了分居,连争吵也不再需要,只是为了年幼的女儿选择稳定的生活,曾经从校园到婚礼,曾经同心同床,如今同一屋檐也只有冷漠与疏离。 时隔多年我再次为那句话道歉,妻子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感动或委屈,而是惊讶,她木楞地看了我好半天,才讷讷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因为我要做一个铺垫,为我即将向她坦白的婚外情。我确实有些无耻,但如果将无耻当做达成目的的手段,就不必为此施以道德的度量衡,没有什么比结果更重要。 “因为我后悔,太多太多事,这么多年,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我满脸悲怮和悔恨,“我当年做错了很多事,说错了很多话,然后就好像、就好像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一步错,步步错,一直错到今天,我觉得太对不起你和女儿了。” 妻子垂眸看着地面,嘴唇轻轻嚅动着,好像要张嘴,但又在迟疑。我偷偷用余光去瞄她,也无法从她轻描淡写的眉看出几分情绪。 “对不起,这些年我一直很愧疚,我总想起当年我们有多相爱、多幸福,可一回到现实,现实太冰冷了,其实很多次我想和你聊聊,想一起想想办法,我不希望我们这样,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妻子缓缓开口:“都过去了,年轻的时候,我也有不成熟的地方,我爸脾气也不好……咱们都这个年纪了,女儿也大了,只要以后我们好好过,都还不算晚。” “不,还没有过去。”我握住了妻子的手,鼓起勇气看着她的眼睛,“我也想要一切都回到从前,我和你,还有我们的女儿,一家三口幸福地在一起。可是我现在太煎熬了,太痛苦了,我睡不好觉,每天都承受着精神上的折磨,我必须向你坦白。” 妻子看着我,她的眼睛像两湾潭水,又深又宁静,似乎并不会因为我几句话而被搅动,而是可以宽怀地包罗一切,无论我倾倒进去什么不堪之物,她轻声问我:“坦白什么?你怎么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知道我要说什么,在女友之前,我也有过一些逢场作戏,但没有固定的关系,因为那不符合我的利益,直到女友的出现,她太美、太乖、太灵秀,且年轻愚蠢,让我觉得可以掌控,我头脑一热,下面一硬,就生出了圈养的念头。妻子或许对莺莺燕燕们没有证据,但长达半年多的时间我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她不大可能全无察觉,只是彼此心照不宣。我希望她是知道的,这样她就早有心理预期,可以降低我们之间的冲突成本,但妻子很聪明,她就算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愧疚感在婚内权力斗争中是一柄攻城略地的利器。 我在心里预演了将要发生的事,我坦白、忏悔、道歉、承诺、割地赔款,她发火、怒骂、诉苦、痛哭、接受补偿,然后我们一起来想怎么度过此劫,毕竟夫妻是利益共同体。 我声泪俱下地说出我一时鬼迷心窍被女友诱惑,我早就后悔了但不敢轻易提分手,怕女友年轻气盛伤害这个家,于是减少见面,尽量让司机去陪她,结果俩人搞到了一起,又不知道因为什么事生变,司机很可能已经把女友杀了并勒索我,现在警察查到了我头上。 我的剧本走了一半,妻子却并未配合我,她沉默了,沉默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不看我,不听我的询问也不理会我的悔恨,只是沉默。 我半软着身体跪在了地毯上,用手抱住她的膝盖,仰头看着她哀求道:“老婆,你说句话,我知道错了,我这段时间真的想死,想了无数次,可我舍不得你和女儿。” 突然,“啪”地一声巨响,我半边脸都麻了,脑仁嗡嗡地响,半天都没回过神来。我没想到妻子打人这么疼,这么大的劲儿,好像用了毕生蓄积的力气。 妻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她面色之阴鸷,目光之冷冽,令人生畏,我见过她的娇羞和爱慕,见过她的控诉和眼泪,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妻子,我瞪大眼睛看着她。 “你让我说什么,你都玩儿出人命了,才想到我和女儿?!” 我嘴唇抖了抖,这次轮到我说不出话来。 妻子咬牙切齿地说:“你现在唯一需要想的,是怎么不让我的女儿有一个劳改犯父亲!” 我突然觉得自己摇尾乞怜的样子太傻逼了,我需要妻子的原谅吗,不需要,我需要的是她帮我,妻子需要我的忏悔吗,不需要,她需要我守护这个家的共同利益——财产和名誉,我抹了一把脸,急得嘴直哆嗦:“我我我想办法,老刘也会帮我的,真到了万不得已,我会出去……避避风头。” 妻子狠狠剜了我一眼,起身就走。 “你去哪儿?” “我要一个人静一静。”妻子走到卧房门口,当她推门进屋时,突然顿住了脚步,她回头看着我,似乎笑了一下,眉峰微挑,但目光一片肃杀之色,“我也跟别的男人搞过。” 我愣了好久。 我吃了治疗失眠的药,躺在床上依旧失眠。 我的思绪就像一团纠缠的毛线球,繁杂、凌乱,让我燥郁难安。 我一会儿想起妻子那轻蔑地、带着丝丝恨意地“我也跟别的男人搞过”,一会儿想起女友腐烂的脸和被挖了个大洞的肚子。被老婆戴绿帽子本是一个男人的至高耻辱,可我连怒气都提不起来,其实当我知道“他”用我的身体和我老婆做爱时,我就已经有了被背叛的感觉,如今反倒麻木了,甚至觉得这样多少弭平了我的愧疚感。 我一遍遍地看手机,也不知道自己希望收到什么消息,或者不收到什么消息,但等了很久,什么也没有。 我忙的时候每天微信几百条未读,但自从我开始休病假,同事和客户都体贴地很少来打扰我,原本我以为离开我事务所会难以运转,可事实摆在眼前,他们的工作生活如常,并不那么需要我,只有我在自己的世界里经历着天翻地覆。 我也没有收到来自朋友的任何消息,这个时间,恐怕还在审讯司机,凭着司机给女友的那些消费记录和转账,他是不可能像我这样暂时回家的,我很庆幸多年职业生涯的敏感,让我在与女友的相处中尽可能少留对我不利的证据,虽然很麻烦,那时候完全是出于对婚姻财产的保护,没想到现在可能保我命。 我估计警察最迟明天早上就会去女友的公寓调查,尽管那个房子我已经清理了好几遍,但喷溅的血迹是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的,然而我并不担心,哪怕整个屋子全是化学剂,哪怕他们检测到了女友的dna,只要无法证明她失去了足以威胁生命的血量,就无法证明她死了。 我握着手机,突然想到什么,打开了记事本。 我给“他”留言的那个文件,果然显示有更新,我轻轻点开了它。 “你应该感谢我,她活着比她死了更麻烦。我不想要废物的身体,也不想要婴儿的身体,我想要你的,你本来就是我的,你享受的是本该属于我的一切,现在你该还给我了。” 我握紧了手机,将那短短几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渐渐地,仿佛有洪声自九霄外直入脑髓,一声比一声嘹亮。我一直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做这些事的动机,“ta”反复说是在“帮我”,“他”为什么帮我,我以为“他”和我利益一致,因为我们现在共享一具身体,这是我一厢情愿,“他”不是“帮我”,我宁愿赔掉裤子都不想背上杀人的麻烦,“他”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不想投胎到她肚子里!所以“他”要解决掉女友这个麻烦,“他”甚至对女友的堂哥和司机都动过杀心,“他”真正想要的一如“他”所说——是我,不是一个未出世的婴儿,也不是一个烂酒烂赌的废物…… 突然,我浑身一激灵,头皮都麻了,呼吸变得轻浅而急促,我一个人关在卧室里,却心虚地环顾四周,生怕有人看见我此时的所思所想,我的手指轻颤着,在记事本上留下一行字:老三是谁杀的? 第二十章 我被迫去回想几个月前的那个晚上,我和女友在酒店快活,而老三在雨夜中被捅死的那个晚上。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我跟老三的死会有什么关系,可是看着“他”给我留下的这些森冷诡吊的文字,我无法不去怀疑,这一切都是“他”预谋好的——“他”想寄生到我身上。 老三的案子迟迟没有进展,前期的线索都中断了,所以朋友才会根据动机推断又反查到我身上,一定要确定我那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明是否属实,而我的证词无懈可击,因为从我的角度,我当然不是凶手,可是,那天我去酒店实地考察过,我是有趁着女友醉酒熟睡、绕开监控离开酒店的条件的,无论这种做法听起来多么荒谬,但只要有实施的可能,警察就不会放弃追查,所以我才一直没有被排除嫌疑。 但我在逻辑上还是不相信“他”用我的身体杀死了老三,因为这件事里有太多矛盾,绕开监控离开酒店是个有预谋的行为,带着刀也是有预谋的行为,但在难以清理血迹的车内杀人和毫无章法的抛尸,又像是没有预谋的激情杀人,整个案子中所有的细节都值得推敲,它们可以反映犯案者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心理,这种介于有预谋和没有预谋之间的作案方式,太不合理了。可是我又想,如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哪一件是合理的,甚至已经超过了科学可以解释的范畴,我又怎么能用人类的常理和逻辑去判断一个……一个称不上是什么的鬼东西。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他”杀了老三吗?如果是又如何呢,多一条人命少一条人命,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反正我早就想让那个拖累我的废物早点去死,或许“他”是唯一能够直视我的内心,把我的恶与欲无限放大,甚至疯狂地去执行的人吧。 我拉开床头柜,里面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十几种不同的药物,我每天都要吃下好多粒,换取我从出生开始就自动拥有、如今却几近丧失的生理功能——睡眠。 吃完药,我闭上眼睛,等待自己进入睡梦中,自从意识到“他”的存在后,我惧怕入睡,我常常撑着大半夜不睡,等白天去办公室补觉,实在没办法要一个人睡时,也是胆战心惊,生怕“他”做什么出格的事,这还是第一次,我希望早点和“他”在梦中交换主导意识,我希望当我再次醒来,能在手机上看到“他”回答我的问题。 我睡到半夜醒了过来,靠药物获得的睡眠,代价就是醒来后会头晕眼胀,浑身骨头酸痛。我不应该这么快醒的,至少该睡到清晨,妈的,难道我的药又要增加剂量了?再这么下去,我不用等待法律的审判,先把自己吃死了。 我浑噩地下了床,突然,耳中传来一些奇怪地窸窣声,在夜深人静空荡荡的公寓里显得格外诡异。我去摸索床头灯的开关,却于黑暗中发现门缝里漏进来一层极浅淡的光晕,这么晚了,谁在客厅?但这又不太像客厅灯,水晶大吊灯加上射灯,光线是很亮的,这个光太小、太暗了。 我好奇地推开门,发现光源是从不远处的妻子的卧室散发而来——那奇怪的响动也是。 我第一反应就是,谁在妻子的房间? 我勃然大怒,想到妻子用那充满蔑视又快意的眼神看着我,告诉我她也和别的男人搞过,想到我们多年分居后重新睡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她就和那不人不鬼的东西春宵一度,她早就给我戴了绿帽子,现在又把人领回家?这个贱人,一定是为了报复我,一定是为了恶心我! 我满脸狰狞,一步步朝妻子的卧室走去,我的脚步很轻,可我分明听到“咚、咚、咚”的声响,那是我剧烈的心跳。 伴随着身体的接近,我的官能开始敏锐地捕捉到更多信息,我闻到一丝腥臭的气味,像是血,我看到妻子敞开的门内有人影缓动,我分辨出那窸窣之声,很像是人在咀嚼…… 恐惧像蛰伏于走廊深处的黑暗,正向我快速蔓延而来,笼罩在我头顶,攫住我的心脏,让我的步履开始迟疑,感知危险的生物本能大声告诫我不要再往前走了,可我的两条腿好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操控着,颤抖却又坚定地走进了妻子的卧室。 我看到。 我看到如地狱般恐怖的一幕。 一具半腐的尸体躺在妻子的床上,她面若肿泡、浑身溃烂,身上各处淌着浆黄色的组织液和紫黑色的血迹,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宫腔的位置被利器以十字型划开,肉糜一般软烂的内脏稀稀拉拉地流出来,而此时,一个人,一个男人,背对着我坐在女友的尸体旁,用手在她的宫腔里翻搅着、寻找着。 我大口大口呼吸,死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男人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脸来,他用那张我看了四十年的再熟悉不过的脸,冰冷地看着我,然后,轻轻一笑,唇形嚅动,无声地说道:“我们是共生的。” 我们是共生的。 我们是共生的。 我们是共生的。 诅咒般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越来越响亮,我尖利地喊了一声,凶猛地扑上去,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嘶吼着:“去死吧,去死吧——” 尖叫、挣扎、厮打,我像守护领地的老狮王,面对入侵者的挑战,决心殊死一搏,我宁肯战死,也绝不把我的一切让给“他”! 突然,我的脸上传来剧痛,一阵眩晕之下,我那模糊黯淡的视界里竟逐渐扩散进光,我听到微弱的呼喊声,更清晰地感知到与我对抗的生理力量。 我猛然“睁开”眼睛,眼前的画面就像被遥控器切换,从黑暗、血腥、可怖的地狱变成了暖色调的卧房,只是此时屋内一片狼藉,床单被褥皱成一团,床头柜上的东西被洗漱扫落,妻子瘫软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她头发蓬乱,双目圆瞪,眼底爬满了红血丝,一张脸惨白如纸,脖子上有道道青紫色的勒痕,失禁的尿液染透了睡裙和床褥,空气中散发着尴尬的骚味。 我眼角有血留下,疼痛让我无法再正常地撑开眼皮,但我还是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一片狼藉的妻子,浑身剧烈颤抖着。 我差点把妻子掐死! 妻子缓过神来,惊恐万状地瞪着我,拖着瘫软的身体往床里挪,像是躲避恶鬼罗刹。 “我……”我想解释,可该如何解释? 我终于确信,我所有阴暗的情绪都会被“他”无限放大,每个人心中都有邪念,只是大多停留在幻想阶段,可“他”却会去实施,究竟是“他”触发了我的恶,亦或“他”就是恶本身?!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哑声说:“我、我梦游了,我不知道……” 妻子的表情还是像见了鬼,非常小声地哀求:“你先出去好吗。”她的口吻中甚至不敢有一丝指责的意味,生怕激怒我。 “那不是我。”我求救一般看着妻子,“真的不是我。”这一刻我真的很想把一切和盘托出,一个人孤独地背负着如此荒诞又恐怖的故事,我已经到了承受的临界点。可妻子会相信吗,她会不会觉得我吃药吃傻了、吃疯了?我又该如何形容我的遭遇,人格分裂了?精神错乱了?被鬼附身了? 或许我真的疯了,或许这一切都是我长期缺乏睡眠所产生的幻觉,或许只要我能好好睡一觉,老三没有死,女友没有死,我身体里也没有寄居着恶鬼。 妻子却看不见我的求救,显然她才是那个想大声喊救命的人,她瑟缩着:“老公,求你了,先回房间,好吗。” 我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我看着妻子从床上跳下来,狠狠撞上门并反锁。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走进浴室,看着被妻子抠的血肉模糊的眼角,我能感知到疼痛,疼痛是人体对内里病变和外界伤害的提醒,但对于我来说,疼痛好像没有意义了,我不想处理,甚至觉得如果能感染死了,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我看到床头上放着的手机,我拿起它,打开记事本,“他”果然回复了我:你不是一直希望他死吗。 我扔下手机,软倒在床上。眼前全是“他”对我说的那句话——我们是共生的。 共生?不,你是寄生的,你是一个寄生胎,你是一个该死的寄生的恶鬼! 我心中迸发出一个想法,杀死寄居者的唯一办法,是杀死宿主。 如果我死了,“他”是不是就能彻底消失。 第二十一章 我听到关门声,显然是妻子出去了,大半夜的她会去哪里,医院?还是回我岳父那儿? 我有些担心她,但我不能跟上去,这个时候她最害怕见到的就是我。其实我很想问问她,在我被“他”操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他”有没有说什么,但妻子会相信这么荒诞的故事吗。 我很绝望,现在我不禁见不到女儿,妻子也不敢和我住在一起了,或许很快我连家都不能住,而是要去拘留所,与其失去自由,失去财富地位名誉,不如亲手终止这一切,当我想到自我了结时,我并不因自己的懦弱而愤怒,只体会到报复“他”的快感。 “他”让我堕落,我可以选择一起毁灭。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天快亮了,我的手机响了,是朋友打来的。 朋友的口吻气急败坏:“发生什么事了,你动嫂子干什么!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到底还想搞出多少事!” 我懵了几秒:“她报警了?” “她没报警,她在医院,她什么都不肯说,你们到底怎么了!” “哪个医院?”我从床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你到小区门口,我的人在。” 去医院的路上,我知道了来龙去脉。妻子半夜想叫车去医院,被守在小区门口监视我的警察发现了,通知了朋友,朋友赶去医院,以为我家暴了妻子。 我赶到医院,还没来得及了解妻子的情况,就挨了岳父一个大嘴巴子,要不是朋友拦着,岳父还想上来打我。 我摸着胀到发麻的脸,看着眼前削瘦蜡黄的岳父,不无讽刺地想,一个月几万的进口药确实管用,这癌症晚期的老头居然还这么有劲儿。我年轻的时候对他又恨又怕,他早年当兵,长得人高马大,妻子高挑窈窕的体型就遗传自他,转业之后一路干到正厅级,为人刻板严肃,对我诸多挑剔,现在却要靠我的钱吊着命,一定很憋屈吧。 比我当初做上门女婿还憋屈吧。 岳父指着我的鼻子大骂,要不是朋友拦着,他会冲上来继续打我。 妻子脸色苍白的躲在后面,眼睛已经哭红了,她脖子上的勒痕呈紫红色,太显眼了,面对一屋子针刺般地目光,我无法解释,无可辩驳。 妻子站起来,挽住了岳父的胳膊,小声说:“爸,别这样,我说了他是梦游了。” “梦游?梦游!”岳父显然不信。 “他是梦游了,好几次了,我把孩子送去你那儿,也是怕他梦游吓到她。” 我也跟着拼命点头。 朋友劝了两句,让自己的属下照顾好妻子,把我拉出了病房,他看着我血糊糊的眼皮,神情很复杂:“你先去处理一下伤。” “没事。”我麻木地感觉不到疼。 “走。”朋友把我拽到急诊室。 “梦游?”朋友跟岳父一样,对这个解释不太相信。 我点点头:“不止一次了。” “跟你吃的药有关吗?” “可能吧,我吃的药有很多副作用。”我苦笑,“但不吃就睡不着觉,后果更严重。” 朋友紧皱着眉:“你还吓过侄女儿?” “我有一次半夜跑到她房间里,她一叫,我就跑了,后来还有几次。”我低着头,“这次我做了个梦,梦到一个……鬼,我就想掐死那个鬼,没想到……”我也后怕极了,倘若妻子没有拼命反抗,我没有及时醒过来,那会是什么后果?我到现在都手指酸软,仿佛还能想起拼命勒紧她脖子时那种绵软皮肉下喉道软骨和筋膜的阻力,只要两三分钟,妻子就会窒息死亡,而我将永堕无间地狱。 我一时竟分辨不出,是我真的做梦时受到了刺激,还是“他”感受到我的妒意和愤恨,想要伤害妻子,不管是哪个原因,我都已经快要疯了。 朋友抓了抓头:“这个实在是超出我的认知范围了,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梦游症的成因有很多,很难判断,也很难治疗。”看着朋友复杂的脸色,我有种向他坦白一切的冲动,我已经到了承担的极限,他信不信,我都不想再一个人背负,坐牢还是挨枪子,难道会比现在更痛苦? 但我还是忍住了,我舍不下,无论是我的事业、我的地位还是我的命。 朋友说道:“我托人给你找省医院的专家吧。” “要做鉴定吗?”我脱口而出。 朋友愣了一下:“不是,嫂子应该没打算报案吧。”他凝视着我,“你想做精神鉴定?” 我背脊一寒,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这种没有造成很大损害、且没有人报案的夫妻矛盾,最多也就是调解和行政处罚,涉及犯罪才需要精神鉴定,朋友那么敏锐,会不会察觉到什么?我必须马上、立刻想出一个合理的借口,我摇头:“我以为是她和你说的。” “她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我叹了口气,愧疚地说:“这件事是我对不起她。但是我们最近……家里发生了很多事,其实我们已经分居了,想着等女儿高考完了再考虑离的问题,然后司机那个事儿,她也知道了,我就怕她想借机要我做精神鉴定,以后离婚的时候是个把柄。” 朋友微微眯起眼睛。 “可能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这也是职业习惯,做律师的,总忍不住怀疑别人。” 朋友不客气地说:“你确实不地道,要不是我们值班警察发现了她,她根本没打算把事情闹开,刚刚也拦着她爸了。老刘,嫂子是真心想和你好好过的,当年有多少男同学想追她,她那么好的条件偏偏嫁给你了,你现在是有钱了,但也不能忘了少年夫妻情啊。” 我低着头,看似惭愧,实则是不想被他看到我的表情,我在心中冷笑,当年追妻子的人确实很多,但她还是选了我,那自然是因为我有本事,并非我自负,除了拖累人的原生家庭,我样样优秀,事实也证明她没有看错,我绝对是那一届同学里混得最好的。我想起来,朋友当年也是一见妻子就献殷勤,血气方刚的年纪,谁不是天天脑子里想女人,但还是我赢了。 朋友又说:“我说给你找专家是想帮你治病。” 我苦笑一声:“治失眠的药我吃了十八个月,吃得我没有药就睡不着,吃出了梦游症,我已经不抱希望能治好什么了。” “你不试试好医生怎么知道。” 我摇头:“司机那边怎么样了?” 朋友的表情有一些变化,但很难形容:“目前从他手机里查到一些金钱往来,明天一早我们会去银行和营业厅再调取一些资料。”朋友看了看四下无人,就在医院禁止吸烟的标识下点了根烟,“但他说这些都是你指使的,他和周小姐私下没有接触,也不知道周小姐已经失踪了,包括那些钱,也是你让他送给周小姐的。” “他当然会这么说。” “目前因为那些金钱往来,他的嫌疑确实很大,明天我们会围绕她展开调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嘛。”朋友轻轻吐了口烟圈,一双精明又犀利的眼睛淡然地看着我,“说实话,我从警二十年,看人很准,我觉得这个老万,挺怂的,不像有杀人的胆子。” 面对朋友的试探,我表现得很镇定:“看人我不敢说,我只能说说我对他的印象,精明,势利,会来事儿,贪财,好色。我也希望他没有杀人的胆子,如果涟……周小姐还活着,那对所有人来说都是解脱。” “老陈,我提醒你,你也是重要嫌疑人,按理说今天不止会扣他,也会扣你,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回家吧。” 我点点头。 一是没有关键证据,朋友可以为我说话,暂时放我回家,同时找警察监视我,二是因为我是律师,还是业内出了名的难缠,如果拘留我,我较起真儿来,他们也怕惹麻烦。 “但明天就不一定了。”朋友快速地、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然后把烟头摁灭在了窗台上,“我明天会亲自去她的公寓和学校,希望能找到跟司机有关的证据。” 我悄悄握紧了拳头,明天他们会带技术去勘察现场,我那种粗糙的处理手段是逃不过他们先进的仪器的,但粗糙归粗糙,已经最大程度破坏了血液的残留,我有自信他们是无法单从现场证明女友已经遇害的。 这时,一个小警察走了过来,示意妻子在叫我。 我调整了一下表情,返回了病房。我看着妻子包着纱布的脖子,妻子看着我贴着纱布的眼眶。 岳父坐在一旁,冰冷地瞪着我,那眼神跟看仇人无异。 妻子的第一句话是:“我没报警。” “我知道。” 然后我们又四目相顾,无言以对。 岳父大约刚刚被劝下去了,现在又忍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你听着,别看我现在这样了,你敢欺负我女儿,我他妈照样弄死你,反正我没几天好活了,我一定带上你!” 第二十二章 我恶狠狠地看了岳父一眼,最终闭紧了嘴没有说话,转身就要走,妻子在背后叫住我:“等一下。” 我停在门口,却不想回头。 妻子走过来,示意我们去走廊说,不让岳父听见。 我们走出去,关上了病房门。 妻子压低声音道:“老公,我打算暂时搬去我爸那儿住,女儿想我了,她也快期末考了,需要我照顾。”她的语气听起来平平寂寂,完全没有情绪,就像……宣判,对,法官在对被告进行宣判,不带情绪、不失公正的宣判。 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说“好”。 “家里没有人照顾你,我也不放心,要不然,你去私立医院住一段时间吧。” 我沉声说道:“不用,我没事。” “你现在不仅有事,而且越来越严重了。”妻子双臂环胸,裹紧披肩的同时也抱紧了自己,“我不知道你怎么了,‘梦游’时候的你,就像换了一个人,太可怕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杀了我。”她盯着我的眼睛,明显瑟缩了一下。 “……对不起。” “为什么。”妻子颤声道,“你为什么突然来我房间,为什么突然想掐死我。” “我梦游。” “别再说梦游了!”妻子突然激动地喊了一声,她马上意识到什么,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又低声说,“人在无意识时的行为,一定是有意识时行为的影射。” “我梦游。”我只能麻木地重复这句话。 妻子沉默了片刻,说道:“你恨我吗。” 我努力抬起耷拉着的眼皮,看着她的眼睛,她问的每一句话,我都难以回答,脑中闪过无数次自己在法庭上的英姿,我常常堵得对手无言以对,何曾想我也有这一天。 妻子叫了一声我的全名,很冷漠地说着状似还关心我的话:“我太害怕了,这样下去,你也有可能伤害自己,听我的吧,去医院吧。女儿一直想回家,但我不敢让她回来,也不敢跟她说你的情况,就当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你去接受更好的治疗吧。”她顿了顿,续道:“如果你治不好,我们就真的走到头了。” 我生出巨大的无力感,换走以前妻子说这句话——实际在我们矛盾最激烈的时候,她说过很多次,但我都嗤之以鼻,因为我知道她要依靠我,但现在形势变了,我成了那个好像被全世界抛弃的人,我不想再被家庭抛弃,可我这张能言善辩的嘴,却不知道怎么为自己的辩护。心中有万般悲怮,我嘴唇嚅动着,挣扎着说道:“如果我说,不是梦游呢。”倘若谁能治好我,我又怎么会不想求生。 “什么?” “我不知道,我可能……更严重。” “什么意思?” 我闭上眼睛,尝试梳理出清晰的语言,让聆听者能更快了解,但我做不到,最后我说:“你还记得你上次带着女儿回老家,那个土菩萨说的话吗。” 妻子的脸上浮现疑惑:“什么意思?” 我呢喃道:“老三死了,老三死了,所以……” 妻子的眼神依然是迷茫的。 我不指望任何人相信我,所以也不需要反复解释:“我是病了,但医生医不了。” 妻子突然瞪大眼睛,因恐惧而发出尖细的气音:“你、你该不会是想说,你不会……” 我点点头:“如果你想帮我,代我回一趟老家吧,警察现在盯着我,我哪儿也不能去。” 妻子揪紧了衣前襟,咬着嘴唇,生硬地点了一下头。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当穿过医院大堂时,正好碰到朋友:“老陈你去哪儿!” “回家。” “你可别乱跑啊。” 我把朋友的声音远远抛在身后,跑到停车场,开着车迅速离开了医院。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我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但看了半天后视镜,凌晨四点的街道上空无一车,显然是自己的心理作用,随即我意识到,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来自内里,来自我的潜意识,来自“他”对我无时无刻、深入灵魂的凝望。 我好想把自己的身体用刀剖开,将“他”拽出来。 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 我的车速越来越快,我死死踩下油门的那一刻有种全然豁出去的快意,但当时速飙过200公里,整台车身都开始漂,好像随时会被抛出去时,生物本能的恐惧唤醒了我的神智,我慢慢踩下油门,停在了路边。 我落下车窗,初冬的寒气瞬间灌进车内,为我滚烫的大脑降了温。 我想,明天朋友会查到什么,司机会供出什么,我还有几天的自由? 我想,倘若躲不掉也跑不掉,精神分裂能否成为我脱罪或减刑的借口? 我想,坐牢和住精神病院究竟哪个相对舒服点? 我想,那个土菩萨会不会有办法救我? 我想活,我想死。 我还是想活。 我驱车驰骋在黑夜里,分别找到了三家24小时药店和一家便利店,买了些东西,然后来到了司机的出租屋。这个房子是公司给他租的,地段非常好,离我家和事务所都不远,但房龄超过35年,但凡有点能力改善环境的本地人早就不住这儿了,于是此地汇集着三教九流,小区可以用脏乱差形容。 我把车停在街对面的小巷子里,带着东西步行走进小区,穿过形同虚设的门岗,越过三五一群刚喝完酒的醉汉,穿行在密集的筒子楼之间。 我在那些一楼住户晒的衣服里挑选了一下,找了两条不太旧、款式又像年轻女孩儿穿的内裤,塞进了兜里。我不担心监控或保安,这里设施又老又破,摄像头有限,物业都未必有人值班。 还好我记忆力好,找到了司机的住处,他那个30平的小一居在二楼,而且没封防盗网,我顺着空调外机,没费什么力气就爬了上去。 我一推窗户,果然没锁,司机早出晚归,几乎就把这里当旅馆,而且他一个单身男人,屋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自然也就不具备什么防范意识,主要是没必要。 我把我买来的东西——紧急避孕药、壮阳药、验孕棒、廉价避孕套、舞蹈生常备的跌打损伤药和一个牌子的葡萄软糖,模拟着司机的生活习惯,放在他房间各处,并弄成开封过或使用过的模样,又把那两条粉色的内裤放在了他的衣物间,做这些都是为了造成女友曾经来过这里的假象,有些东西,警察会在她学校的储物柜和公寓里发现一样的。 在这个过程里,我发现我没找到给司机的那袋子钱,显然他也觉得这个小偷频频出没的地方实在不安全,不敢把那么多钱放在这儿,那他会放在哪儿呢?存起来了?反正,越是藏着越显得可疑,这是件好事儿。 做完这些,我又环顾这个破旧的小出租屋,司机在过着一种“极简”的生活,所有的物品都是能省则省,没有任何非必要的家具或电器,以至于这么小的房子还显得空荡荡,他老婆不上班,老家三个孩子全靠他养,经济压力很大,跟了我这么多年,做事谨小慎微,从不出错。我也不想陷害他,谁叫他偏偏合适,谁叫我走投无路。 我离开这里,回了家。 路过妻子房间时,那一屋子的狼藉和点点血迹,刺痛我的双眼,我用力关上了门。 我又走进女儿的房间,看着桌子上她的照片,她的书和课本,她的玩具,她各式各样漂亮的小裙子,她虽然不是我想要的孩子,但毕竟是自己的血脉,也疼宠了这么多年,原本我对她是没有期待的,可现实是我很可能这辈子只有她一个孩子了,就突然格外地想念她。 可惜再见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拿起一张全家福,回到了自己房间,把它放进行李箱里,再收拾几件衣服和日用品,几瓶好酒,并塞上我所有的病例,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一大清早,朋友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没接,我正在医院做检查。 我们全家都有高端医疗保险,可以随时随地住进全国最好、最贵的私立医院,我之所以不在这里治疗失眠,是因为从事律师这么多年,有太多害怕别人知道的秘密,哪怕是心理医生,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想怎么保全自己。 医疗费有保险公司赔付,医院当然是什么贵给我搞什么,当天上午就给我来了一套全身体检,并通过昂贵医疗的体系,给我约到了普通人排队三个月都未必能挂上号的国内最好的精神科专家。 我在像酒店客房一样的病房里休息时,拿出一瓶酒,先干了半瓶,不出意外的,朋友打来了第五通电话,这回我接了,面对他的咆哮,我半醉半醒地说:“我在医院。” 电话那头果然沉默了。 第二十三章 护士带着我的检查报告敲响我的房门,看到我醉醺醺的样子,愣了好几秒:“陈博士,您这是、您怎么能在这里喝酒呢。” “又不是抽烟,也没碍着别人嘛。”我用一个四仰八叉的姿势半卧在床上,拿着酒瓶子时不时灌一口,看上去一定很十分不雅。 “您刚做完体检,您还吃着各种药,都是不能喝酒的。”护士赶紧过来,想接手我的酒瓶子。 我不给她。 护士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能来这种顶级私立医院看病的,都是体面又惜命的,怎么都不可能在病房里喝大酒,护士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 实际上我确实在寻找一种发疯的感觉,我为人过于理性,如果不喝酒,一会儿朋友到了我很难演好一场大戏。 “您这样真的不行。”护士有些着急,“您不看看自己的体检报告吗。” 我冷笑一声:“得癌了嘛?” “那倒不是,但您长期服用镇静类药物,对身心健康都是严重的负担,不知道您之前是在哪个医疗机构接受的治疗?这个药量让我们的医生感到很担忧,治疗方案也有问题,当然我们不是说您之前服用的药不对,但我们希望能通过重新评估您的病情,制定更好的治疗方案。” 我接过我的报告,但没有看,其实不用她说我也知道自己的大概情况。律师从业二十年,我得罪了不少人,事务所同期在处理的案子和接触的客户实在太多太多,我一开始并没有把失眠当做什么大病,所以找了个私立医院想低调治疗,避免让我的那些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看到我的弱点,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当我想寻求更好的医疗资源时,又出了这些事,为了对抗失去意识后被“他”操控的无力感和精神压力,我的用药量早已经超过了医嘱,形成了依赖。 任何一个人但凡经历了又想睡着又不想睡着的折磨,都会变成废人。 我麻木地点点头:“好。” “那您别喝了。”护士小心翼翼地再次伸出手,想接过我的酒瓶,“您休息一下,明天……” 我的眼皮凶狠地往上一挑,热臭的酒气里夹杂着杀气:“别管我!” 护士吓了一跳,她为难地摇摇头,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我握着酒瓶子,摇晃着去了洗手间,哼着不着调的调子,撒了泡尿,当我的余光从镜子前扫过时,分明感觉到镜子也有什么东西在聚光。 我慢慢挪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头发油腻蓬乱,面部浮肿疲倦,眼眶骨上压着一块渗血的纱布,眼肿如蛙,一条缝都睁不开,所有的视觉功能都集中到了另一只眼睛上,它的眼皮松弛,半耷拉着,白眼仁上遍布血丝,瞳光直愣愣、冷冰冰,浑浊的像一桶泔水,面部所有的肌肉走势都在往下垮,附着的肥肉就像刚刚化冻的奶油,脸上唯一一点血色是酒精刺激出的红。 我二十年前不长这样,是个斯文白净的帅小伙,我两年前也不长这样,尽管人到中年,那也是衣着谈吐都起范儿的精英律师。然后我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丑态毕现的酒鬼。 突然,镜子里那丑陋油腻的臭酒鬼,对着我笑了一下。 我的心脏仿佛遭了一下猛击。我伸出手,去摸自己的嘴角,镜子里的“他”也做着一样的东西,同时还在笑着。 我颤抖的手指指着镜中的“他”:“你……你……” “他”也指着我,“他”继续笑,笑的越来越大,越来越猖狂,“他”让我变得如此落魄和痛苦,还放肆嘲笑我的落魄和痛苦,“他”阴魂不散,“他”如疽附骨,“他”住在我的身体里,啃食着我的灵魂,把我的人生一点点吞进“他”的肚子里,报复我抢了“他”的命宫! “别笑了。”我颤抖着说。 “哈哈哈哈,你看看你,你看看自己啊,哈哈哈哈——” “别笑了!别笑了!”我歇斯底里地喉道,“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逼死我你也活不了!” “那你死吧。”“他”阴戾地笑着,“你这硬不起来的一摊朽肉,哪比得上你女儿年轻健康的身体。” “啊啊啊啊——”我狂吼着抡起酒瓶子,将面前的镜子砸了个粉碎。 两个人把我拖出了卫生间。从防滑瓷砖到木地板、再到长绒地毯、最后我被七手八脚地抬到了床上。 我不知道自己在卫生间的硬瓷砖上躺了多久,尽管冬天开着暖气,我还是感觉半边身体都麻了,可能是冻的也可能是压的,我就以他们把我放下的姿势歪栽着,目光直愣愣地看着雪白的床单。 我听到细微的叹气声:“他现在什么情况。”朋友问。 医生答道:“他长期服用过量的镇静类药物,身体和精神都严重受损,据他自己的描述,我们怀疑他已经有精神分裂的征兆,还需要进一步的检查。” “他昨天看着还……”朋友大概是想说“正常”,但又觉得我早已经不“正常”。 医生拿出小手电,扒开我的眼皮,在强光的刺激下,我狠狠抖了一下,猛地打开他的手,大叫道:“你干什么,别靠近我!你别过来!” “陈博士,你别紧张,我是姜医生。” “老陈……” 我费力地往床里缩去,谨慎地环视病房内的四人——朋友、医生、护士还有我的合伙人。 合伙人走到我身边,神色忧虑:“唉,老陈,你的情况已经这么严重了,怎么才告诉我们啊。” 我紧张地环顾四周,眼珠子满屋乱瞟,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你们看到‘他’了吗。”“他”在镜子里。 “‘他’?”护士的眼神变得古怪。 “‘他’刚刚就在这里,在……在洗手间。”我指着被我弄得一片狼藉的洗手间,“‘他’在镜子里,‘他’笑话我。”我把镜子砸了,如果‘他’现在不在镜子里了,不,‘他’一直都不在镜子里,‘他’在我身体里啊! 朋友脸色发青:“老陈,你怎么了,‘他’是谁,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别问了,不要刺激他。”医生悄声说,“给他倒杯水。” 护士给我打了杯温水,轻声细语地说:“您喝点水。” 我接过水,慢吞吞地喝了半杯。我现在的感受很奇怪,好像真的有两个人格在面对外界的刺激,一个发疯,因为恐惧和绝望,一个假装发疯,为了在恐惧和绝望中挣扎求生,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疯还是装的疯,但我知道在外人眼里,我已经疯了。 而我还能思考。 在我喝水的这一分钟里,病房内死一般地静默。我开始思考合伙人为什么在这里,对了,是我叫他来的,在我还清醒的时候,我告诉他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我牵扯进了一桩命案,好消息是我可能成神经病了。我的合伙人也是鼎鼎有名的大律师,不像我这种半路出家,他是从司法系统里出来的正规军,专门做刑辩,我不需要说太多,他知道怎么帮我。 走到这一步,我基本上已经放弃跑路了,以我现在的状况,很可能客死他乡,我也不敢一个人面对漫漫长夜中剖开我的皮肉来到人间作恶的鬼。 我又思考朋友为什么在这里,这个时间,现场勘查部门已经去过女友的公寓并且带回了证据,如果朋友催得紧,很多结果已经出来了,他来质问我。所以我现在还不能“清醒”。 朋友双臂环胸站在一旁,几部踱步想走过来,又无奈摇头,他道:“医生,护士,我什么时候能和他谈话?” “刘队。”合伙人指了指我,“你也看到老陈现在的情况了,等他休息一下,看看明天能不能沟通吧。” “吴律师,现在已经不是我能说了算了,他的司机提供了一段车载监控的录音,我的同事也从失踪的周小姐的公寓里提取到了一些关键证据,这些已经足够拘留他了。” “首先,我的当事……”合伙人看到朋友脸色一变,立刻意识到现在使用“当事人”这个词,会把朋友推到我们的对立面,他放软了口吻,“刘队,今天已经很晚了,你们就是下逮捕令,能不能等明天上班时间,主要是老陈现在这个样子,你把他带回去也没用,是不是也得综合一下医生的意见。” 朋友看向医生,医生答道:“他现在是无法配合调查的,如果让他继续受刺激,很可能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朋友皱起眉,如果医生认为病人不适合被拘役和审讯,他们是必须将专业意见纳入考虑的,他凝视了我半天,沉声道:“医生,这位病人现在涉嫌一桩失踪案,我们正在全力寻找一名年轻女性的下落,她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请你务必尽快让他恢复到清醒的状态,这非常非常重要。” 医生点点头:“我们会尽力。” 第二十四章 当病房内只剩下我和合伙人时,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哥,救救我,你得救救我。” 合伙人大惊失色:“老弟,你这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我环顾四周,又往他身后左右探头,我知道我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神经质,但那种被时时窥视着的感觉并不是我的幻觉,而是真的。我把合伙人拉近点,悄声道:“警察那边怎么样?司机提供了什么录音?”我就知道司机一定会找机会留一点我的把柄,被司机阴了的老板多了去了,正是因为太亲近了,才什么秘密都藏不住,我已经算小心的了。 “我打听了一下,大概就是你和那女的打电话,吵了起来,你让她打掉孩子之类的,老刘只肯说这么多,至于他们还有没有更多证据,恐怕你要进去之后才知道。”合伙人面色沉重地看着我,他也神经质地看了看左右,然后拿出手机打了一行字,把屏幕怼到我脸前,上面写着:是不是你干的? 我仰头看着合伙人,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像条路边乞怜的狗,我不敢说是,也不敢否认。 合伙人闭上了眼睛,大大地喘了一口气,他一只手颤抖着从兜里掏出烟,也不顾医院禁止吸烟的规定,默默走到了窗边。 我整个人瘫在床上。 病房里静默许久,合伙人花了很长时间抽完这一根烟,走回到我身边,他是个性格十分冷静的人,这一点我们很像,合作这么多年,哪怕是就一件事发生大的分歧时,我们也能平心静气地沟通,但我相信如果他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此时此刻也会被打垮。但此时此刻,他的冷静能够给予我最需要的安全感,他说:“你有抑郁症、失眠症、梦游症,长期服用过量镇静类药物,今年又接连遭受到事业不顺、岳父患癌、弟弟遇害、婚姻危机,所以出现了精神分裂的症状,对吗。” 我用力点头。 合伙人看了看表:“一会儿我让医生给你出具健康状况不适宜收押的意见,明天我先送你去公安局,然后尽快给你申请三甲医院的精神鉴定,顺利的话,72小时内可以取保候审,但那之后可能需要你在警方指定的医院接受治疗,我会尽量争取让你留在这个医院。” “好。”我指了指我的行李箱,“那里面有我所有的诊疗记录和处方单。” 合伙人颔首表示明白我的意思:“必要的话,我会给你申请医疗损害鉴定。” 我再次拉住合伙人的胳膊:“哥,这一关我要是能过去,你就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不说什么下辈子做牛做马,我这辈子就会好好报答你!” 合伙人拍拍我的肩膀:“咱们这么多年合作,一起风里雨里拼出来,早就跟家人一样了,我们的事务所能帮那么多人,必须也能帮自己人。” 我激动得眼含泪花,紧紧握着他的手,到了这境地,也只有合伙人还有可能救我了。 合伙人又叹了口气:“你想清楚了,真的走了这一步,后果……” 我当然知道我要面临什么,就算我逃脱了法律的制裁,我的事业和名誉也毁了,还有可能被关进精神病院。或许我在刚出事的时候就该跑,可跑了就是最好的选择吗,我抱着侥幸心理,还想垂死挣扎,我舍不下半生打拼来的一切,我短时间内只能带出去一点点钱,我害怕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会更痛苦绝望,说白了,让我重选一次,我也未必舍得走,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只要有希望,我就要挣扎。 我听得出来,合伙人未尽的话里,有让我考虑无罪辩护的意思,但他对我做了什么、处境如何、有多少筹码几乎不清楚,当我用肯定的目光看着他并点头的时候,他也只能失望地叹气,并黯然地跟着点头。 “之后的很多事需要配偶配合,弟妹那边……” “你直接跟她联系就行。” 第二天,我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和棉质拖鞋,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主动去了公安局报道。现在刚刚入冬,还没有那么冷,我的装扮和潦草的头发、惨白的脸色,都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病人,而且看起来病的不轻。 这个所我来过很多次,大多是为了处理公事,再加上和朋友的私人关系,我和不少警察都认识,他们见过很多次我从迈巴赫上下来,穿着zegna三件套西装,走路带风、巧舌如莲的模样,如今这个沉疴落魄的中年男人,他们怕是认不出了吧。 如今我还在乎什么面子,我可以在公安局大厅里装疯卖傻,只要能达到我的目的,现在我需要这副病人的形象。 朋友见到我,脸色极其难看,有种邪火无处发的憋闷感。 合伙人很客气地说:“刘队,人我送来了,根据医生的意见,一次审讯时间最好不要超过一小时,给他准备一杯温水,同时关注一下病人的情绪。” 朋友生硬地说:“知道了。” 我被警察搀扶进审讯室,落座之后,我裹紧羽绒服,一副畏冷的样子。 “屋里暖气挺足的,你这样会闷到的。”朋友说,同时递给我一杯热水。 “我刚从外面进来,缓一缓。”我轻声说。 “好,你觉得可以了咱们就开始。”朋友和两个警察坐在我对面。 我喝了口水:“没事,开始吧。” 由于女友失踪案和弟弟的案子有关联,上面非常重视,所有的搜证和检验都走得最快的流程,短短两天时间,警察已经搜查过女友的公寓和宿舍,走访了女友的老师和同学,对司机的个人背景和社会关系也进行了调查,当然,也去过了司机的出租屋,但警察并不会告诉我他们从司机那里找到了什么。 根据实验室来的数据,女友的卧室里检测出了血迹,但由于绝大部分血蛋白已经被化学剂彻底破坏,仅仅是确定dna的环节就困难重重,尽管现在已经证实那是女友的血,可是能够被搜集到的血量极少,根本无法确定她已经遇害。 当朋友说完这些时,对面三人的眼神都冷冰冰的,我可以想象,他们面对着一整个衣柜的试剂反应,明知道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曾经死在这里,但大量的化学剂改变了血的性质,无法从科学上认定它们全部都是血,从而无法在法律上成为证据,所有人都知道是事实却不能被有效论证的愤怒和无奈,全都写在这三个警察的脸上。 我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地说:“所以,她应该已经死了。” “无法确定。”朋友说,“只要还有生还的希望,我们警方肯定要不遗余力地去寻找她。但是从你的判断,你倾向于她已经死了?” “难道从你们的判断不是吗。”我叹了口气,“我没想到老万没读过什么书,却知道怎么处理血迹。” “你仍然认为是你的司机干的。” “当然,他暗示过我,而且他和周小姐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他还勒索我的钱,这些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你说的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关于他和周小姐之间的转账记录,他也坚称是你授意的,因为你不想留下婚外情的证据。” “我不否认有部分是这样,但我和小周之间大多是现金往来,我作为律师,当然知道最安全的是现金,而不是通过自己的私人司机代付,其中有很多交易,都是他们之间私下的,我完全不知情,至于他勒索我钱,那笔钱找到了吗,他藏在了什么地方?” 警察对视了一眼,朋友说:“这个你不需要知道,对于他的嫌疑我们当然会继续追踪,但眼下我们认为你的嫌疑更大。在他提供的行车记录仪的录音里,你和周小姐发生严重争执,你要求她打掉孩子,她不肯,有没有这件事?” 我点头。 “你因为周小姐不肯打掉孩子,害怕她威胁你的家庭和事业,将她杀害,这个动机,远比你一个人声称司机因情杀害周小姐,更站得住脚吧!”朋友厉声道,他看着我的眼神犀利又尖刻,且眼底蕴藏着很深的怒火。 我明白,朋友觉得我耍了他,甚至因为我们的私情而害他受到领导和同事的质疑,在诸多证据面前,我变成了最有嫌疑的杀人犯,朋友的仕途都可能被我影响,这个时候,他必须秉公办案给所有人看。 我低着头,慢腾腾地脱掉了羽绒服,擦了一下额上的汗,苦笑一声说:“换做以前,我肯定能跟你们好好分析分析,但我现在记忆力严重衰退,思维能力也很差,脑子都转不过弯儿来,我只能说我知道的。” “就是让你说你知道的,你不要扯别的,不需要你分析什么,分析是我们的工作,你只要如实回答。”一名警察严肃说道。 我点头。 “我知道你以前是律师,但是在法律面前,你不要妄图投机取巧,你任何一句谎言都是在搬石砸脚。”警察在桌上铺开很多文字和照片资料,都是案件相关的:“就从你和周小姐相识说起吧。” 第二十五章 警察会问我什么,而我会如何回答,我已经提前预演了很多很多遍,我反复寻找其中的逻辑漏洞,优化我的应对内容和面部表情,以求尽可能少犯错。有过警校生和律师的双重背景,我相信我的表现比绝大部分人都好很多,但我和警察之间的信息差是无法弥补的,比如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掌握了多少、多深,我也不知道司机的真实状况,所以碰到没什么把握的问题,我就会在不撒谎的前提下含糊过去,当我实在无法回答的时候,我就开始装病。 我不断地假装神经紧张、情绪激动、身体超负荷等,来中断审讯。很多时候在你来我往的言语中,寻求答案的人思路会越来越清晰,回答问题的人则容易越来越疲倦,让嫌疑人疲倦进而说漏嘴,同时伴随愤怒、恫吓、谴责、质疑,以造成心理威压,都是他们常用的审讯策略,何况他们有三个人,而我孤军奋战,我不能在他们占尽主场优势的情况下还给他们那么多时间,我不断出状况打断他们的思路,最后成功激怒了他们。 当一个年轻警察开始拍桌子的时候,我就“受到刺激”,开始发抖、结巴、语无伦次。 几人脸色发青,只好停止审讯。 不管他们相不相信这番表演,我有医院的证明,我有近二十个月的诊疗和用药记录,我病的合情合理。他们也害怕真的出事,只好把我送回了医院。 那天晚上,妻子来看了看我,给我带些换洗的衣服和日用品。起初她只是安静地帮我规整个人物品,我们谁都没先开口,直到她似乎要走的时候,我才说:“明天带女儿来看看我吧。”假如我被刑拘,在拘留和搜证阶段,除了律师我就谁都不能见了,这个过程很可能要几个月至一两年。 妻子点点头:“好。” 我又说:“你怎么和她说的?” “我……”妻子慢吞吞地说,“我还没说,没想好怎么开口。” “那让我和她解释吧。”我看向妻子,“接下来我有很多事需要你帮我。” “我知道。” “你全力配合我的律师,照顾好女儿,然后这两天你回趟老家。”我沉声道,“你跟我妈说,我遇到点事,但很快就能出来。然后你去找那个土菩萨,务必让她给一个破解的办法。” 妻子摇着头,愁容满面:“我不知道怎么跟妈说,老三的事已经快要瞒不住了,这时候你再出事,我说什么她都不会信的。” “那也没有办法,现在顾不了她了。”我冷冷地说,“如果她一直问,你就把老三的事告诉她吧。”我想象中母亲知道老三早已经遇害时,一定会哭天抢地,我担心她的身体是否能抗住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可又觉得很解气,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三十多年来对老三无底线的溺爱和纵容让我深深痛恨。 妻子犹豫着走到我身边,用一种探究的目光仔细打量着我:“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什么?” 妻子叹了口气:“这是咱们家遇到的最大的危机,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的生活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女儿也是,她一定会受到非常非常大的影响,她还那么小……”她倒吸一口气,“我也想帮你,我们的缘分其实早就到头了,只是我不愿意相信罢了,但我还希望女儿能有一个体面的父亲,一个完整的家,她是我们都想保护的人,对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眯起眼睛看着妻子。 “我想说什么?!”妻子突然颤抖起来,她高声道,“你不觉得一切很荒谬吗,你说的这些话谁会相信!什么、什么寄生胎,什么先在老三身体里,老三死了就来找你了,然后他还趁着你睡觉的时候干了很多事!如果你是个旁观者,你会信吗!” “你他妈是旁观者吗!”我也吼道,“当初我妈说出这件事的时候,你不也在场?” “她一个不识字的农村老太太,她什么不信!你让我怎么信!这些事很可能只是你睡眠不足,或者吃药吃多了产生的幻觉,是癔症,或者,或者……”妻子咬着牙,“或者你没跟我说实话。” 妻子是我唯一坦白的人,而这种坦白果不其然遭到了彻头彻尾的质疑,没错,这一切很荒谬,我也知道说出来几乎没人会信,可我依然渴望我的结发妻子能相信,毕竟她知道我们家的秘密,她和“他”有最直接的接触,她也是此时此刻我最需要的帮手,可她不相信我,没有人会相信我,没有人相信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这让我愤怒而绝望。 我在这个世界难道真的孤立无援吗! 我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以为我没怀疑过、没挣扎过吗,我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把自己置于绝境,都是‘他’干的!” “你、你可能是精神分裂。”妻子摇着头,显然她还怀疑是我在演戏。 “对了,他还‘干’过你。”我的脸都扭曲了,跟我此时的心态一样扭曲,“那天晚上,不是我,是‘他’。” 妻子瞪着我,瞠目欲裂,她一时恐惧至极,又好像马上要吐出来,她的脸也扭曲了,她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怕她不相信,我指着自己的裤裆说:“这玩意儿早就起不来了,吃药都起不来,不信你试试。唯一接触过‘他’的只有你,你自己想想,我们像一个人吗。” 妻子突然尖叫了一声,她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狠狠朝我扔了过来。 水杯摔在了我身后的墙上,应声碎裂。 妻子短促而凄厉地吼了好几声,我十分明白那种无处发泄的恶心和憋闷是什么滋味儿,我想不仅我疯了,妻子也要疯了。 她叫着我的名字破口大骂:“去死吧,你们都去死吧!” 我为不止我一人承受这些而幸灾乐祸,但我也怕她不帮我,我马上软了下来:“老婆,救救我吧,如果你不救我,那东西就要找我们的女儿,真的,不管真的假的,宁可信其有,你得救救我和女儿啊!” 这时,闻声赶来的护士闯进病房,看到我们对峙的样子,还没来得及问,妻子已经夺门而出。 第二天,医院为我从公立医院请来的专家到了,警方原本不肯让我在这里接受检查和鉴定,但专家说这里的部分设备比三甲医院还好,效率也更高,最重要的是这个专家是国内精神科的权威,多次与公安部合作,没有包庇我的可能,他们才同意。 通过多项检查,专家给出的意见和私立医院的医生一样,认为我的身体状况不适宜收押,但精神鉴定不会很快出结果,他对我体内的药物成分提出很多质疑,认为我用药过度,如果不是我自己乱吃药或者擅自加大服用量的话,他就要怀疑之前给我诊疗的医生的专业水平了。 我只能坦诚,我确实有擅自加量,尤其是女友出事以后,精神压力太大,有一段时间我必须服用更多药才能睡得着,后来我又不敢自己睡觉,只能选择在我认为安全的地方,比如办公室、会所、车后座睡觉,作息完全紊乱,然后吃更多药。而且,我还吃过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几种治疗失眠的药。我病急乱投医的时候,连自己都记不清到底吃了什么、吃了多少。 专家听得直皱眉:“你体内的药物反应太大了,这么吃身体不出问题才怪呢,我粗看了一遍你的诊疗记录,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有些私立医院的医生会为了赚钱,给患者推荐在国内没有标的进口药从中牟利,如果有这种情况,希望你如实告诉我。” 我摇摇头:“我吃过朋友推荐的药,自己买的,那个医生没推荐过。” “都有哪些药,我建议你列一个单子,把你吃过的所有药,和每天的用量写下来。” “很长的外文,我现在想不起来,我得想办法查。这一年多我吃过不下二十种药,家里、办公室、车里都有药,我现在记性特别差,一时真的想不起来我吃过的每一种和用量。” “你必须尽量想起来,这对于你的鉴定和后续的治疗,都很重要。” 我搓着头发:“万一想不起来呢,别说这些了,我连刚发生的事都会忘,我的梦游症和精神分裂,都是因为吃这些药吗。” “药物可能导致你的大脑发生质变,进而引发各种精神类病症,我刚跟警察和你的妻子都聊过,你的问题很复杂,毕竟还涉及刑事案件,我要和同事讨论一下,你也尽快把药物名单提供给我吧。” “好。”我看着专家,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会对我催眠什么的吗?” “目前没有这个打算,我们还是倾向于给出有客观图像和数据的鉴定结果。”专家又加了一句,“但也不完全排除使用这种手段,要看情况。” 第二十六章 “他”一直跟着我,无论我去到哪里,无论我做什么,“他”是我甩不脱的影子,一直、一直跟着我。 我朝着空气拳打脚踢,我大声谩骂、诅咒,我发足狂奔,我跑累了瘫倒在地上,我抓起手边可以抓到的一切仍向“他”,可是没有用啊,“他”一直、一直跟着我,如疽附骨,如影随形。 “放过我吧。”我哀求道。 “你占了我的命宫,还给我。” “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他”不断欺近,“他”从黑暗中走来,不,是黑暗向“他”身后退却,“他”生于黑暗,融于黑暗,“他”就是黑暗本身。 “他”张开漆黑的大口,要将我吞噬殆尽! 我猛然睁开眼睛,幽暗的月光下,镜子反射出深沉的银芒,一双森冷又怨毒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凄厉的瞳光像要化作有形之物向我扑来! 我尖叫一声,踉跄着后退,直到后背顶上了坚硬的瓷砖,撞得我肩胛生痛。 “他”来了,“他”追来了!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慌不择路,在黑暗中摸索着周围,想要寻找不阻拦我逃离这里的出口,我一边大叫一边逃。 终于,我脚下一空,摔了出去,我连滚带爬地往后退,黑暗中伸出一双漆黑的手,尖长的指甲如钩,朝我的脚踝伸去。 “回来吧,回来吧,与我合为一体吧,我们本就是一体啊,我们本就是一个人啊。” 耳边回荡着幽灵般的呢喃。 “不要,救命啊,救命啊,放过我,放过我吧,啊啊啊啊啊——” “回来吧,回来吧,我们是共生,我们是一体,我们共生,我们共生,我们共生。” “别过来,别过来!”我疯狂地往后爬,直爬到墙角,无路可退。 眼前突然射入金色的亮光,那双手快速地消退了,一个白色衣服的人跑了过来,她圣洁的像一道光,比什么都明亮,她握住我的肩膀:“陈博士,陈博士,你冷静,没事了。” 我看清护士的脸,我惊恐地大吼:“‘他’来了,‘他’又来了,镜子,‘他’从镜子里来,‘他’要索我的命,快关上门,快啊!” 很多人陆续跑了进来,不仅有穿着白大褂的,还有穿着警服的,我听到有人说“把镜子拆了,别装镜子了”,我听到有人说“深呼吸、深呼吸”,我听到有人说“准备镇静剂”。 随后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碰触到了柔软温暖的东西,眼前不断有光影闪烁,有人脸攒动,但都很模糊,还有许多杂乱的声音,我无法分辨其中的意思,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安全了吗,“他”会不会杀了我。 “你昨晚又梦游了。”合伙人双手插兜,凝重地说。 我呆滞地看着雪白的床单,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不是梦游。” “嗯?” “‘他’来找我了。”我的身体狠狠抖了一下。 “老陈……”合伙人看着我的样子,欲言又止,最后重重叹了口气,“现在就我们俩人,你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 我从床头柜上拿起便签本。 合伙人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一时看不清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有什么玄机,他凑近了,大惊失色。 那张纸上满满地写着——我们共生。 虽然很多地方的笔触有明显的抖动,但我依然认得出自己的字。 我的手机已经被警方扣了,否则这些字也会出现在我的记事本里,或者屏保上。 “这、这是……” “是‘他’给我的留言。”我颤声说,“我摆脱不了‘他’。我清醒的时候,也希望自己是装的,可我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我害怕睡觉,‘他’会趁我睡觉的时候出来。” 合伙人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他的表情十分复杂,很难说他是在害怕这个像疯子一样的我,还是在害怕我口中的那个“他”。 良久,合伙人才说:“老陈,我没想到你病得这么重。” 合伙人不相信“他”的存在,只当我是精神分裂了,我明白。 “我也不知道你这个状态,我们还能不能沟通。” 我又静默良久,才把脸埋进双手的掌心,狠狠搓了搓,勉强找回一些神智:“我吃了药了,现在精神还可以,你说吧。” 合伙人拉了张椅子坐在我身边:“现在有一个对我们很不利的消息。” “嗯。”我无动于衷,现在有什么消息对我会有利呢。如果不是身体状况差,我此刻会在拘留所,而不是医院,门外就是看守我的警察,我一路向着深渊快速滑落。 “司机聘了个律师。”合伙人说出了一个名字。 我惊讶地看着他:“什么?” 合伙人提到的名字我们都十分熟悉,那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多年来两个律所明争暗斗,在一块固定大小的蛋糕里抢夺着各种资源,那个人,根本不是一个司机负担的起的。 “怎么会找他……难道是他听到消息了想搞我?” “我也想过这种可能,所以动用人脉查了一下,但他们律所今年效益不好,他不太像是会为了私人恩怨做白工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听说司机的家属是付了钱的。” “这个消息你敢确定吗?他怎么付得起,难道他把我给的钱拿来付律师费了?”我又马上否决了,“不可能,那笔钱他不可能用,也没法用。”即便用了,区区二十五万杯水车薪。 “我还在确认,他们毕竟是咱们的竞品,不好查。但我会尽力,这件事绝对不简单。”合伙人眯起眼睛,“这是一个公诉案件,就算把你送进去,司机也拿不到好处,可以说这个活儿毫无油水,越是这样,越显得奇怪。” “太奇怪了。”我心中敲响了一声警钟。司机为什么聘请那么昂贵的律师?谁都想在出事的时候找最好的律师,这无可厚非,但我们这个级别的法律服务,要价是业内顶级的,而且正如合伙人所说,这是个公诉案件,赢了官司也没什么钱,分成模式也行不通,除了有人给律师付了高昂的律师费,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目的是什么?我和合伙人对视一眼,显然都想到了一起——我太强势了,如果司机不具备能与我分庭抗礼的司法资源和运用法律工具的能力,他就会趋于劣势,我就有可能踩着他脱身。 说来说去,还是冲着我来的。 “你昨天的审讯怎么样?” “应该没什么漏洞。”我疲倦地揉着太阳穴,我感觉眼压过高,整颗脑袋都在发胀,“但是继续下去我也扛不住。” “能回避就回避,医院那边我正在做工作,你可能没法待在这里,但有九成把握不用进拘留所。”合伙人面色凝重,“但如果司机在他们的引导下补充了新证据,这个案子就变得更加复杂了,我们很可能要转变策略。” 合伙人指的转变策略,是从无罪辩护变成有罪辩护,这是两套完全不同的思路,在这场博弈中,就看几方的筹码能堆到什么程度。 “你还是尽快查查,究竟是谁想搞我,看能不能先用我们的办法解决。”如果真的是竞争对手想趁机踩死我,那或许可以通过让利来处理,我们以前有过不少对抗,私人恩怨肯定是有的,至于有没有上升到你死我活的程度,我和他的体感不一样,毕竟我赢得多。 “我明白,但如果不是他呢,如果另有其人呢。”合伙人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在一个准则上是有共识的,那就是所有关系都是利益关系,你真正要思考的是,这件事里谁能获利。” “……” 合伙人把椅子往床边拽了拽,但他依然觉得离我不够近,他站了起来,双手撑着床,侵入我的生物安全距离,打破我的心理防线,在我来不及思考对策的情况下凝视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我不需要你发誓,我只要你明白,现在只有我能帮你,如果你对我都不说实话,你后半辈子就完了。”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对你说的是实话,我的病不是装的,我真的有双重人格,‘他’会做一些我无法控制的事。” 合伙人慢慢垂下了肩膀,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才低声说道:“最快今天,最迟明天,警方会确定你能不能取保候审,现在警察想让你住在看守所,有医生监控,我在极力争取保外监视居住,这个结果最终要看医生的鉴定,我们赢面大一些。如果一旦你要去看守所,你知道怎么做吧。” 我点头,我现在发疯自残还需要演吗,只要睡一觉就能召唤恶魔。 “这里的环境我不太信任,等确定你的居住地后,我们花半天时间,你把发生的所有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第二十七章 我得到了一些坏消息和一些好消息,坏消息是我正式被刑拘了,司机正在不停地往外倒对我不利的信息,他跟了我多年,知道我太多事,好消息是我可以在警方指定的三甲医院进行监视居住,虽然环境远比不上私立医院,但总比拘留所好,而司机也并不好过,他给女友的消费记录和在他出租屋里搜出来的与女友有关的物品,都让他有口难辩,同时他还做了一件蠢事,那就是把我给他的二十五万存进了他老妈的账户,银行卡在他自己手里,他或许是有私吞的念头,或许是不敢放在出租屋,无论如何,此举都像在隐匿非法收入。 我庆幸自己选了一个最好栽赃的人,同时在审讯的时候有意在时间线上用了一些蒙太奇的手法,引导警察去怀疑几个女友失踪的时间段,由于我对司机用车时间和他生活规律的了解,那几个时间段他几乎都拿不出不在场证明,而我正好相反,都在不在场证明。 找不到女友的尸体,加上小区那14天自动抹去没有痕迹的监控,让警察无法判断女友出事的正确时间,就让他们去查吧,去猜吧,去找吧,我制造的线索越繁多,他们破案的难度越大,再加上合伙人高超的业务能力,我依然有希望脱身。 现在最大的不安因素,反而来自于竞争对手,究竟是谁给司机出了律师费,想要与我的整个事务所对抗?如果竞争对手真的对我恨之入骨,倒贴也要让我万劫不复?我甚至已经开始回忆从业二十年我得罪过的那些人,真要数的话,一时还数不过来。 我换医院的那天,妻子带着女儿来了。 这是短期内我最后一次见她们娘俩,正式刑拘后,我除了律师就不能再见到别人,家人朋友的信息也只能通过律师传达,我将在此与妻女告别。 女儿看到我暴瘦二十斤后的病态模样,一下子红了眼睛,扑到床前,问着“爸爸你怎么了”。 女儿平素与我不亲近,主要是我要求高又控制欲强,她怕我,我也不知道如何与青春期的少女相处,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所以也鲜少有感情外露的时刻。 当我颤抖着抱住她的时候,脑海中回忆起了许许多多的画面,她出生时我心中不免失望,但也有初为人父的雀跃和紧张,我两手小心翼翼地承托起她又轻又小的身体,她是个懵懂脆弱的小动物,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后代,是我百分之百的责任,可又想到妻子难产,险些死在手术床上,恐怕无法再生二胎,而她偏偏不是我想要的儿子,心情分外复杂。还有她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回光返照般涌入脑海,不知为何,我有种以后再也见不到她的恐惧。 我摸着她的头,哽咽道:“爸爸生病了,需要离开一段时间治病。” 女儿泪眼婆娑:“那你能好吗,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能去看你吗。” 每一个问题都像尖刀凌迟着我的心,我抹掉快要脱框的眼泪:“我一定会好的,你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爸爸过段时间就能回来了。” 妻子也在一旁掉眼泪,她心疼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低声说:“爸爸会好起来的。” 就在我与妻女做艰难的道别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叫着,下一秒就推开了门。 我惊讶地看着那个歇斯底里的老太太,正是我的母亲。 “儿子!”母亲一把推开护士要来搀扶或阻拦她的手,“我都说了我儿子在这儿,谁敢拦我!” 一屋子人都呆住了,显然没有任何人预料到她的到来。 警察听到骚动也赶了过来,合伙人不希望警察吓到女儿,低声解释了几句,把警察请了出去。 “妈!”我和妻子异口同声地叫道,“你怎么来了?!” “我儿子这样了你还瞒我!”母亲指着妻子叫道,“你瞒着我干什么!” 我忙道:“妈,是我不让她说的。”我拼命给母亲使眼色,示意她这里又有外人又有外孙女。 母亲红着眼睛看着我:“儿啊,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呀。” 妻子解释道:“妈,我们是担心您的身体,才暂时不告诉您的。” “难道你们能瞒到我死吗。”母亲又激动起来。 我只好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下我和母亲。 母亲流着眼泪,磕磕巴巴地问我是不是老三早就出事了,我这几天编故事骗人,编得心力憔悴,此时一句谎话都不想说,干脆承认了。 母亲痛哭失声,我麻木地看着她,假意安慰几句,但心里只觉得吵,希望她别嚎了。 好半天,母亲哭声渐弱,看上去似乎是有些缺氧了,她整个人软塌塌地坐在椅子里,抱着水杯沉默了。 “你怎么来了。”我问。 “前天我打你电话不通,就打给你媳妇儿,她说你不舒服正在修养,我要来看你,她怎么都不让,含含糊糊的,听着就不对劲儿,我就干脆让你舅家的女婿送我来找你。”她在这里住过两次院,我们全家人看病都在这个医院,找到这里并不难。 “妈,我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我想着该如何向她说明,或者说,从哪里开始。 “我知道。”母亲的眼睛灰蒙蒙的,“我去找过土菩萨。” 我一惊。 “上次你媳妇儿回来看我,就去找过土菩萨,她没告诉我,但土菩萨过后自己找到我,那时候我就猜到老三可能出事了。” “她说什么了!” “她说……”母亲抱住胳膊,眼中满是恐惧,“她说她当年设的局要破了,我们陈家要有大灾祸,全都给她说中了。”母亲哀嚎道,“我到底造了什么孽,我的两个儿子啊。” 我紧紧握住了拳头:“那、那她有没有破解的办法。” 母亲低着头,肩膀明显地抽动起来。 “妈,老三没了,我也大难临头了,现在有什么办法能救咱们家,别管是什么怪力乱神,你就说吧。” 母亲摇着头,用那双苍老又哀怨的眼睛看着我,原本已经浑浊的晶状体,再覆了一层泪液后更显模糊,她似是在看我,又似是已经透过我看着别的什么:“她说,没有什么好办法,我们陈家欠了‘他’,‘他’必须俯在陈家人身上,老三没了,那‘他’是不是……”母亲的目光愈发恐惧,声音颤抖不止,“土菩萨说, ‘他’肯定在跟着你。” 我的情绪瞬间崩塌,我抱住了脑袋,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拼命点头。 母亲吓得脸色煞白,好像马上要撅过去,她扑到我身上,死死抓着我的胳膊:“儿啊,妈只剩你了,老陈家只剩你了,你可不能毁了呀。” 我也抱住母亲,哀求道:“妈,我怎么办,‘他’一直跟着我, ‘他’不放过我啊,‘他’要报复我,‘他’要索我的命,救救我吧!”终于有一个人能明白我的处境,体会我的恐惧,相信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诡秘,我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半辈子看不起自己没受过什么教育的父母,从前也对这些封建迷信的言论嗤之以鼻,可我现在信了,我不敢不信,只要能救我,只要能把‘他’驱逐出我的身体,我什么都愿意信,什么都愿意做。 母亲咬着乌紫色的嘴唇,遍布沟壑的老脸扭曲成一个无法形容的表情,她揪住我的脖领子,指甲几乎陷进我的肉里,明明施力的是她,但她却好像在挣扎、在对抗。 最终,母亲低下头,她抚摸我的脸颊,擦掉我的汗水和泪水,就像小时候那样,她颤巍巍地说:“老陈家没人了,我生不了了,你媳妇儿也生不了了,只有你,和……” 我怔住了。 母亲瘪着嘴,显然接下去的话她难以说出口,但她还是一咬牙,快速说道:“我生下老三后,是土菩萨做的法,把‘他’引到老三身上。我来之前,找她问了,孩子没成人,天眼还没闭,只要再做一次法,就能把‘他’引过去。” 母亲不敢提女儿的名字,我也不敢,哪怕只是把这个念头说出来,也要承受巨大的负罪感,那可是我的亲生女儿啊!可我看着母亲逐渐坚定的眼神,一时竟茫然了。 母亲低低啜泣了两声,又粗鲁地抹掉鼻涕眼泪:“你别怪妈狠心,我就你这一个儿子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也不活了,再说,就算引到她身上,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老三不也好吃好喝的活了三十多年。” 我们都知道这个想法是多么牵强,光是看看我现在瘦脱了形的模样,再想想老三那不堪的一生,就知道‘他’会给宿主带去怎样的灾祸。 母亲见我不吭声,闷着哭腔说:“那怎么办啊,那你说怎么救你呀。儿啊,那是我亲孙女,我能不心疼吗,可我更心疼你,你想想,你好了,才能好好照顾她长大成人,再说,你好了,以后、以后还有机会……”母亲憋了半天,心一横说道,“再生啊!” 我闭上了眼睛,女儿是我唯一的骨肉,我怎么会不爱她,可是我要死了呀,无论是被‘他’折磨死,还是被法律审判,总之如果不能摆脱‘他’,我就没几天好活了。 或许这是唯一能救我的办法了。 第二十八章 我被安置在了监护医院,这家医院不止我一个取保候审的病人,便于公安管理。 和装修豪华、设备先进、医护人员耐心温柔的私立医院相比,这里的环境天差地别,我好像一下子从五星级酒店坠落到了老破小出租屋。 剥落的墙皮,皲裂的门窗框和脏兮兮的地砖缝,简陋的铁架子床和有着不明污渍的床褥,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儿,让我在被关进这里的第一秒,就感到压抑和焦虑。更别提面容麻木、眼神冷漠的医护人员,看我就像看一头牲口,或者说从头至尾没有正眼看过我。 我没有手机,除了送饭送药和检查,也见不到其他人,窗户外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唯一打发时间的方式只有看书,我让合伙人送来许多法律类的书籍,我要从里面钻研救命之道。 仅仅过了几个小时,我就憋得浑身难受,心烦意乱,我通过监护警察要求见我的律师。可合伙人迟迟不来,我好像从未如此渴望见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这只是我被监视居住的第一天,我难以想象,一旦我被收押,甚至判刑,那漫长的、绝望的时光要如何熬过。 直到晚上,合伙人给我打来电话,警察转接给我,我抓着话筒犹如救命稻草,连珠炮一样问:“你下午怎么不来,不是说要来聊案子吗,你在哪儿呢?” “我在处理你家的事呢。”合伙人的声音很疲惫,他叹气道,“你妈说要带侄女回去祭祖,给你祈福,弟妹不同意,说孩子马上要考试了,天又冷,俩人吵起来了,你妈就跑事务所来让我给她做主。” 我倒吸一口气,光是听着也知道合伙人此时多么地焦头烂额:“现在怎么样?” “我先把老太太安顿在酒店,明天再和弟妹沟通一下,你怎么看?”合伙人说道,“这个时候确实不好带孩子回去啊,马上就期末考了,考完试就放假了,不差这几天。” 我支吾了几声,只好说:“是啊,考完试吧。” “那我明天劝劝老太太,先把她送回去,等我处理完了再去找你。” 我又陷入了焦灼地等待,等待黑夜的降临,等待黑夜的过去。我的人生好像被昼与夜割据,只有一半属于我,另一半,则被“他”窃夺,睡不着令我痛苦万分,可睡着之后发生的事又令我惊恐万状。 为了避免“他”出现,我向医生讨要强力的镇定药物,但这里不是私立医院,不但预算有限,所有的用药都会被核查,医生很干脆地拒绝了我,认为我不符合用药标准,无论我如何形容我“梦游症”的可怕。 我在恐惧中昏睡,又在恐惧中醒来——伴随着碎了一地的镜子和窗户,我甚至分不清,那个在半梦半醒中爆发出破坏欲的,到底是“他”,还是我,我好像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不想看到镜子,哪怕是能够反射人影的脏兮兮的窗户,“他”会窥探我、监视我,然后来找我。 我被两个人摁在地上,听到警察气急败坏地对医护说:“我都说了他会砸镜子。” 腊月的寒意透过防盗网不断地涌进屋内,我的脸和腹部贴着热到发烫的瓷砖,后背却被刺骨的冷风凌虐,我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他们听不懂,我也听不懂。我的灵魂好像从这具身体里分离了,我冷静地看着这个发疯的精神病人,我知道现在占据它的另有其人,而我只有在天光明亮的白日,才能获得短暂的清醒和主控权。 好困啊,好累啊,我真的很想睡觉,可我不敢,于是我拼命挣扎,大叫、大哭、大骂,最终,我如愿以偿地被注射了镇定剂。在浑浑噩噩之间,我依稀看到两个工人提着木板条进来,叮叮咣咣地将窗户封死。 再次醒来,狭小的单人病房内昏昏暗暗,最大的光源来自于高高的固定扇玻璃——那里我砸不到,而可以开合的窗户已经被木条封死,偶尔有寒风从缝隙中漏入,并不冷,但我的心在发冷。 我压抑地用头抵着墙,罚站一样杵了许久,然后一下一下地撞了起来,让疼痛给予我清醒,现在对抗“他”或许已经不是首要任务,过量的神经类药物让我的意识变得越来越浑噩、迟钝,我从前热爱思考、擅长思考,可现在思考对于我来说十分吃力,我难以集中精力,几页书都看不进去,保持清醒,调动大脑,才是我现在最大的难题。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我的意识就像陷入了沼泽,缓慢地、缓慢地下沉,再这么下去,我会不会变成精神病院里那些像被抽空了魂魄的病患,丧尸一样麻木地“活着”? 就在我越撞越用力的时候,警察突然打开了病房门,他吃惊地看着我,马上冲上来把我拉开,接着就要喊医生,我怕他升级对我的羁押方式,轻轻握住我的手腕,表现出正常人一样的冷静:“我没事,头有点疼而已。” 警察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我没用力,就是想清醒一点。” 警察犹豫了一下:“你的律师来了。” “快让他进来。”我的眼睛亮了起来。 合伙人的到来让我的精神好了不少,期待,是人精神的强力剂。 合伙人看着我的额头:“你昨晚磕着了?” 我摸了摸红肿的额角,懒得解释这是刚刚自己磕的。 “你昨晚的情况医生跟我说了。”合伙人叹气,“你现在不用药的话,每个晚上都会发作吗。” “可能吧。”我无力地靠在床上。 合伙人拿出一份文件:“医生刚刚看了你入院的检查结果,又结合你之前的一些医疗数据,说你体内的精神类药物严重超标,所以他昨天晚上不想给你注射,如果你再发生暴力行为,他可能就要采取限制措施了。” 我的脸上闪过惧意:“不要,绝对不行。”这一方小小的病房,已经是我仅剩的自由。 “你不要紧张,只在你睡觉的时候绑着,你醒来不是很正常吗,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 我激动地说:“给我吃药不就行了吗,我不想被绑着。” “还用药,你真想变成傻子呀,医生也不会同意的。” 我沉默了。 合伙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另外,医生还提出了一些疑问。” “你说。” “他查看了你提供的所有医疗记录,认为你的药物反应不正常,我跟他说你有一段时间滥用药物,他想要更具体的东西,比如哪些药物,什么时间,用量多少,越具体越好。” “前面那个专家也让我提供,但是我想不起来了,跨度太长,十几个月呢,而且我在这里面,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查不了任何购买记录。” 合伙人思索片刻:“你在哪个渠道买的,什么时间段,把账号密码告诉我,我去查。” “查这些有什么用呢,吃都吃了,它们对我大脑的损毁是不可逆的,我现在懒得去想怎么治疗,我只想怎么脱身。” “既然医生要,我们就配合。”合伙人很坚持,“我帮你查,你现在就写吧。” 我只好把我能记得的都写了下来。 写完后,合伙人打开笔记本:“我们从头梳理一下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吧,你要巨细无遗地告诉我。” 我踌躇了一下,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我的生活从哪一天开始脱轨的?或许就是从老三被杀开始吧,于是我便从接到朋友的那个认尸电话开始说起。 可当我刚刚说到女友怀孕,警察带着合伙人的电话敲开了门,他告诉合伙人,有人不停地打电话,打了十几个,可能是有急事,合伙人便出去接电话。 过了几分钟,合伙人匆匆忙忙地跑回来,他快速说道:“妈的出事了!老太太把孩子从寄宿学校骗走了,弟妹要急疯了,现在正开着车往你老家赶呢。” 我瞪大眼睛看着合伙人。 “老太太肯定是带孩子回老家祭祖了,你们家祖坟在哪里?弟妹说你知道。” 我张了张嘴,我知道母亲要做什么,却没想到她如此决绝和极端,我一时无法思考,大脑呈现短暂地空白,一颗心简直扭曲成了麻绳。 “快说啊,到底在哪儿!” “我……”我抱住了脑袋,痛苦,绝望,愧疚,私心,人性,兽性,神性,都在我灵魂中交缠争斗,我小声嗫嚅着,“我忘了。” “什么?”合伙人没听清。 女儿,爸爸对不起你,可是爸爸走投无路了。 “我……想不起来了。” 第二十九章 从京城开车到我老家,需要四、五个小时,我以为他们追到老家,再找到母亲和女儿,至少也是明天的事了,但我在半夜就接到了合伙人的电话。 这种时间,值班警察会允许合伙人与我通话,一定是出了大事,我想去拿手机,警察抓住我抖得不行的手摁了下去,打开了免提。 “怎么了。”我颤声问。 合伙人的呼吸声透出几分迟疑:“老陈,你冷静点听我说。” 我倒吸一口气,勉力把乱蓬蓬的心跳压下去:“你说。” “孩子没事。”合伙人先说了他认为我最关心的事,“弟妹和你岳父追到老家,和老太太起了冲突,动手了,老太太从三楼摔了下来。” “……” “现在她在icu,昏迷不醒,情况很不乐观。” 我咬着牙,握着拳,身体再次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身的戾气无处发泄,我狠狠锤了两下门框,哑着嗓子低吼了两声。我愤怒,可我不知道这愤怒具体是冲着谁。 “我跟医生沟通过了,如果她伤情稳定了可以转到京城,但是否转院以及怎么治疗,都得你决定,她没有其他监护人了。”合伙人叹道,“但现在的情况,也可能撑不到转院。” “……谁干的。”我不禁恨他们害了母亲,更恨他们破坏了母亲的计划,那是唯一可能救我的希望啊! “你岳父。”合伙人沉声道,“现在人是拘留了,但是他的情况,我估计最后不会起诉。” 综合岳父的年龄、病情、以及当时的情况,首先无法认定他有主观恶意,毕竟是母亲骗走孩子在先,其次考虑到他的身体可能撑不到诉讼,即便最终能认定是刑责,根据我们的经验,也就是个缓刑。 我以为听到这里,已经能让我对岳父的恨意达到一个新的峰值,而合伙人接下来的话,更让我的心脏几乎要炸开。 “不过,我有一个意外收获。”合伙人压低了声音,但他轻咳两声,想起来警察此时肯定就在旁边,又恢复了正常音量,“在他犯了事,心急如焚联系律师的时候,虽然背着我,但我还是很巧妙地发现了,你猜他们联系的是谁?” 合伙人的话非常隐晦,只有我们彼此听得懂,我身躯大震,如雷贯体。 合伙人在暗示我,岳父联系的是我们的竞争对手,也就是说,在背后出资给司机聘请大律师的正是岳父?! “我会向法院申请一个临时探视,让你能去看老太太,但你要有最坏的心理准备。”合伙人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这几天,你好好想想吧。” 合伙人的话让我彻夜难眠。 我并不应该感到意外,岳父有足够的动机害我,当我失去民事行为能力,我的所有财产,我毕生拼搏所换来的一切,都将由他的女儿支配。 那么妻子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她知不知情? 她怎么可能不知情。 恐怕岳父把母亲推下楼都是顺势而为,这样一来,没有任何人可以和她争夺财产。 我感到彻骨的寒意,二十年结发夫妻,也许正在谋划着怎么让我身陷囹圄,独吞我的一切。 噩梦做了这么久,这一刻恐怕是我这段时间最清醒的时候,清醒的可怕,我开始回溯我和妻子、和岳父的点滴,我想要通过我们之间长期拉锯的爱与狠、恩与仇,换算出他们究竟是不是真的能狠毒到这个地步,可这真的能判断吗? 人性不可估量。 走到今天这步,我可以依仗的人不多了,我以为妻子会救我,看在当年我们那么相爱,看在二十年夫妻情分,看在我们共同的孩子的份儿上,我指望她救我。 我怎么会指望她救我?她恨我呀! 她恨我指责她生不出儿子,恨我对她冷漠,恨我在外面找女人,对了,她还说她也和别的男人搞过,说不定她早就和那个姘夫谋划着怎么害我了! 可是,可是,她也爱过我啊。 我们当年,就在不远处的那所校园里,真真切切的爱过彼此,那时候许下的每一句天长地久的承诺,都发自我肺腑。我有再多的不是,我也让她和女儿过着优越的生活,养着她重病的父母,她怎么能不念一点情意?! 当我被恶鬼拖进黑暗,向我的亲人伸出手时,他们或许就在暗处冷眼旁观。 我痛苦地蜷缩起来。我是否身在地狱,否则怎会冷彻骨髓。 当我再一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医生警告过我,如果我的暴力行为升级,医院也不得不将限制措施升级。 这一次很可怕,因为我不记得我干了什么,当我分裂成两个人格时,有时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和“他”对话或抗争,哪怕是在很抽象的梦境里,也能区分出“我”和“他”,可有时我会失去意识,这个时候“他”可能会控制我的身体去做失控的事,比如掐死女友,比如试图掐死妻子。 我顿时浑身冒冷汗,不知道自己又干了什么,昨晚那通电话后,我的精神确实大受刺激,可我已经被关起来了,我又能伤害谁? 我…… 我感觉到疼痛,尤其是肩膀和胸肋,像是被砸散了架又拼凑在一起,伴随着呼吸传来一波波剧痛。 我挣扎着想起来查看自己,可我被束缚带捆着,我试图大喊,刚叫了一声,肋骨的疼痛就让我直抽气,我左右寻觅,想找到解脱之法,最后发现其实我手边就有一个呼叫铃。 一个护士进来了,我刚入院的时候也是她负责交接,那个时候她看我的眼神冷漠麻木,现在那双小眼睛里总算有了情绪,是厌烦和戒备。 “为什么绑着我。”我咬牙问道。 “你昨晚拼命撞墙,自己不记得了?” 我摇头:“给我松开,好疼。” “肩膀差点脱臼了,当然疼。”护士低头看着我,“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当然!”我观察护士的眼睛里,戒备越来越强烈,又加重语气,“我白天是正常的。” “晚上呢。”护士给我解开束缚带,心有余悸地说,“你晚上像个恶鬼。” 我沉默,晚上的恶鬼不是我,但“他”住在我的身体里。 敲门声响起,推门进来的人,竟是朋友。 朋友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抿起唇,眼中的情绪很复杂,我知道的外貌变化很大,恐怕已经不成人样,我们毕竟二十多年的交情,哪怕他怨我连累他的仕途,看到我这样也该于心不忍吧。 我惨笑了一下:“刘大队长这么忙, 还有空亲自审犯人。” 朋友在我的病床边坐下了,他用眼神示意护士离开,并开始低头翻起手上的资料。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俩人时,还有长达数分钟的沉默相伴。 朋友终于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轻声说:“你对这个医院有印象吗?” 这个问题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这个医院,离咱们学校不远。” 我猛然想起,读警校的时候,我们宿舍的几个兄弟,曾经在教学楼顶玩儿沙盘演练,这个医院就在我们视线能及的范围内,曾经被我们模拟成一个匪窝。谁能想到若干年后,它真的成了收押重病犯人的地方。 然而朋友提起这个,重点又岂会是医院,他勾起我记忆中最鲜活的画面,那是我们都回不去的意气风发和青春年少。 我突然就红了眼圈。 朋友粗糙的手紧紧握着那支细细的圆珠笔,这个时候若他说一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大概能赋予这一刻伤痛文艺片的光辉,但这是现实,不是戏,现实中千锤百炼的刑警大队长,没有多余的煽情,他很快就整肃好情绪的裂缝,摆正了彼此警察和疑犯的身份,他说:“我今天没带别人来,只有你和我,你这个人戒心很强,我希望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能敞开了跟我说。” 我嘲弄道:“你拿着录音笔,我能怎么敞开。” “我说不录音,你会信吗。”朋友把录音笔打开,“这是程序,你也知道的。” “我知道,按照程序,你现在是不是恨不得我赶紧判了。” “前几天我确实有些恨你,你知不知道你弟弟那个案子,我对你那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明放水的事,可能让我再也不能往上走了,我和你的私人关系已经影响了我在领导和同事面前的公正度,我是花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上面,让我继续办这个案子。”朋友平静地看着我,“你知道我是怎么说服他们的吗。” 我也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你以同期第一的成绩从警校毕业,自学通过司法考试,一步步成为顶级大律师,你有经验,有脑子,有钱,能从诉方和辩方两个角度全盘为自己开脱,甚至弄出一个摘不干净的司机给自己背黑锅,留下一堆几乎没有破绽的口供。”朋友微眯起眼睛,“我对他们说,你狡猾至极,可我认识你二十年,只有我了解你。” “所以,你觉得你能攻破我。”我笑了笑,“想要戴罪立功。” “‘罪’谈不上,处分而已,大不了我仕途到此终结,但我必须亲手抓住你。”朋友的目光坚毅而犀利,“你利用了我,羞辱了我,耍了我,但我对你恨不起来,毕竟我们曾是兄弟,毕竟你在我最难的时候帮助过我,所以我更不能放任你逃脱法律的制裁。你或许依然会笑话我幼稚,但我现在依然认为,人应该干净的来,干净的走,你要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我慢慢摇了摇头:“你确实幼稚,但你不傻,你以为我不知道,能靠遵循规则活得体面,是最好的一条路吗,你以为我想让自己变成这样吗。” “老陈,对我说实话吧。” 第三十章 我想不起来妻子什么时候换了车上的座椅套,它们是基于女儿的品味选的,小的时候都是卡通图案,到她少女期时,开始出现毛绒和蕾丝元素。我给妻子买的车也是百万级的,价值不菲的真皮座椅却要套上这么蠢的东西,我以前懒得理会,但被迫用她车的那段时间,这座椅套给我的体验很差,所以我后来又换了公司的行政车。 当我看着照片上熟悉的车内饰时,我好像血液被抽干了般浑身发冷。取掉座椅套的副驾靠背上,被扎了好几个血窟窿,真皮撕裂,海绵外翻出来,斑斑发黑的部分是凝结的血迹。 由于是隔着身体刺进去的,座椅破损的不严重,可一想到这里曾经上演过一场凶案,就让人不寒而栗。 我盯着照片怔了片刻,又猛然抬头看向朋友:“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是我干的?这是我老婆的车!” 这是她的车,难道是…… 可是妻子与弟弟平日少有交集,以他的劣迹斑斑,妻子对他自然满腹抱怨,但也不至于要杀他的地步,毕竟他坑的是我赚的钱,从感情和动机上来说,也是我更想弄死他。 无论如何,我无法想象妻子一个弱女子,会有胆量捅一个壮年男子七刀! “是你妻子在使用的车,但车在你公司名下。”朋友补充道,“而且,你有使用权。” “你们怎么查到的?那天晚上我确实在酒店,你查了她的不在场证明吗。” “我之前跟你提过,我们验尸时从伤口提取到了真皮和海绵材料,由于线索太少,只能用笨办法,一个品牌一个品牌地去对比,不停地缩小范围,最后,我们锁定了品牌、型号和批次,这个时候全市依然有四百多辆车符合,当我总览时,一眼就发现了这个熟悉的车牌号。” 我的思维还在高速运转,想要厘清这些错综复杂的线索,寻找对我有利的信息,尽管我意识到什么都对我不利,我问:“那她是如何回答你们的。” “你妻子说她完全不知情,座椅套是你的司机换的,司机负责你家里两辆车的日常维护,定期会给她更换,把脏的拿去清洗,她并没有在意,并且你弟弟遇害的那天晚上,她有不在场证明。” 我咬着牙:“那司机呢?” “他坦白,他早知道这件事,座椅套是你自己换的,但你让他隐瞒。后来你弟弟出事,他结合时间,有了怀疑,于是取下座椅套看了,他之前不敢说,是怕警察怀疑他是同党,你杀害女友,也是怕那天晚上你离开酒店去杀害你弟弟的事被泄露。那笔钱是你给他的封口费。” “放屁!”我暴起大吼,“胡说八道,他诬陷我!我没有换过什么座椅套,我没有杀我弟弟,我那天晚上喝多了睡死在酒店,怎么可能去杀人!” 朋友用那双锋锐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缓缓地点头:“这个反应很有意思。” “……什么?” “人在被诬陷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愤怒,因为他们坚信自己的清白,理直则气壮。在调查周小姐失踪案时,无论我们从什么角度审问你,你都很冷静,表现得滴水不露,可是刚刚,我同时提到两个受害人,你却只对你弟弟的案子反应强烈,因为被诬陷而暴怒。” 我身体的温度仿佛从头顶一路坠落至脚跟,然后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与朋友对视着,却逐渐心生惧意。 朋友继续说道:“以我的经验和直觉,加上手里的线索和证据,我倾向于你没有杀你弟弟,但你一定跟周小姐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我没有杀任何人,我反应强烈是因为那是我亲弟弟,杀自己的血亲,岂不是畜生。” “我们在酒店实地演练过,从你躲过监控从酒店离开,回家开车,然后接上你弟弟,杀完他到工地抛尸,清理车内,把车开回家,再赶回酒店的整个过程,不是说不可能,但操作起来有难度,而且至少需要三个小时。现在我们内部的意见有分歧,你帮我分析分析?”朋友挑了挑眉,“当年你的成绩可比我好。” 我没有说话,只是戒备地看着他。 “有人认为,这两起案子都是你干的,你都有足够的动机,你弟弟长期向你勒索钱财,你忍无可忍,周小姐是知情的,并且帮你完成了这个不在场证明,所以你后来才要杀她灭口。也有人认为,半夜从酒店离开去杀人,是预谋行为,可从杀人方式到抛尸方式,都显得很混乱,完全不像预谋犯罪,制造不在场证明也不需要这么复杂,而且从匕首捅进身体和座椅的力道来开,不像一个成年男子。还有人认为,这两种说法都有可取之处,只不过是你们夫妻合谋,故意让这个案子看起来混乱,是为了掩盖你警校毕业的专业反侦察背景。”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老婆一个人把他杀了,这难道不是最简单直接的可能?”我的脸因愤恨而扭曲,“她的不在场证明有多牢固?” “那天晚上她父亲住院,她在医院陪护了一夜,有她父亲和医护可以作证。” “她父亲的作证能算数吗,医护怎么作证,看了她一晚上?她半夜离开医院去杀人,难度比我离开酒店大吗?” “你说的这些我们当然都有考虑,可惜事情过去了大半年,监控之类的证据早都消失了,只有当天晚上她为她父亲签署的一些医疗知情书和缴费记录可以证明,你说得对,她的不在场证明也不够牢固,我们需要更多证据。”朋友耐心地看着我,他显然希望我为了自保供出更多对妻子不利的东西。 我却没有急着开口,我首先怀疑朋友是不是在给我下套,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度;其次开始妻子犯案的可能性,相比于我被“他”操控着去杀了弟弟,当然是妻子杀死弟弟的可行性更大,尽管我认为妻子动机不足、行动力不足,目前也没有更好的解释,反正不能是我,那么只能是她;最后思考司机为什么诬陷我,是他知道这件事后,灵机一动拿来对付我,还是岳父通过代理律师给他递了话。 我越想越觉得头疼,整个逻辑系统都快要爆炸了,唯一令我感到快意的是,我终于把所有人拖下水了,无论是朋友、司机、妻子还是岳父,所有人都和我一起陷入泥潭,这无尽的绝望终于不止自己品尝。 “我老婆一直对我弟弟非常不满,我们因为他吵了无数次架,如果没有他无止境地勒索我、拖累我、给我找麻烦,我们的夫妻关系不会变成这样,这个家也不会变成这样。她非常恨他,总是诅咒他不得好死,我只是没想到她敢杀人。”我沉声说,“我一直都觉得我弟弟的案子蹊跷,但如果是她激动之下把人杀了,一切就容易解释了。” “所以你认为是你妻子杀了你弟弟,她的不在场证明也是假的。” “对,显而易见,我弟弟有多混账,你也很清楚吧。”我笃定地说,“但我绝对没有杀他。” 朋友话锋一转,又问起了别的:“你母亲非常偏袒你弟弟,你觉得你岳父将她推下楼……” “他绝对是故意的!”我狠道,“他一直恨我、瞧不起我,更瞧不起我家人,他根本就是故意杀人。” 朋友点点头,他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然后又看向我:“我们复原了周小姐微信上大部分聊天记录,怀疑从某一个时间节点开始,回复她父母和朋友的人就不是她了,那个拿到她手机的人,一直伪装成她,编造她还活着的假象,可做这件事的人,有一个很大的疏漏。” 我的心脏猛烈收缩,其实后来我发现了这个漏洞,但我已经无法弥补了。 “那么多和她有联系的人中,只有你不关心她的行踪,没有给她发信息或打电话找她。” “因为我猜到她出事了,我从司机的言行中猜出来了。” “太笼统,我需要更细致的回答,比如,在上次审讯中,你给我们提供了几个司机比较可能犯案的时间点,我们调取了你公司的出车记录,和他个人的行程,发现这几个时间就像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一样,他都拿不出不在场证明。”朋友夸张地吸了吸鼻子,“阴谋的味道很浓,你觉得呢。” “刘队,你不觉得你的逻辑方式更阴谋论吗?他拿不出不在场证明,只能证明他可疑,而不是我可疑。” “这张是他的行程,这张是你的行程,在周小姐可能遇害的时间里,你们俩都没有不在场证明。”朋友拿出第三张纸,“这张是你和周小姐最后的聊天记录,在此之前的几天,周小姐每次都是半夜才回复你,你最后给她发的信息,询问她的情况,她没有回,之后你也再没有发过。正常来说,她的行迹如此诡异,你要么继续通过无线方式联络她,要么上门找她,所以,你上门找她了,对吗。” “没有。”我断然否决。 “你看清楚了,在你们最后对话结束的第二天,你再没有质疑过她的行踪,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已经知道了她的行踪,否则那么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你不着急?而这一天,司机在公司待了一天,因为你自己开车走了,没有用他!” 我感到后背已经淌下了汗,我故作疑惑地思索了起来:“那天……那天我在干什么?” “根据司机向行政部门提供的用车记录,那天一共增加了73公里的里程,你最好解释一下,你一天开了73公里,做了什么。”朋友的目光变得凶狠,“我不相信你会忘记。” 那天,我发现了女友的尸体,我去买了处理尸体需要的东西,然后开了很远的车到偏僻的地方抛尸。 第三十一章 母亲度过了危险期,转到了京城的医院,但由于颅脑损伤严重,一直昏迷不醒,很可能变成植物人。 合伙人的话里留了余地,但我觉得,“很可能”几乎就代表着“一定”,母亲有几种基础病,身体本来就很弱,这次只是暂时逃离了鬼门关,却还在门廊处徘徊,无法回到人间了。 我心里并无悲伤,只遗憾她没能完成她的计划,让我连最后得救的希望也破灭了。至于这个结局,也算她咎由自取。 我与合伙人几天不见,不知道是我的眼睛老了,还是他真的快速地老了,为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四处奔走,一定让他筋疲力尽。唯一的好消息是,我探视母亲的许可批下来了,今天下午就可以去看她,和医生沟通后续的治疗方案——或者放弃治疗。 他坐在我对面,时不时皱眉和揉眼睛,手边的保温杯打开,不是热水而是浓茶,他在检察院干了二十二年,又出来做事务所做的风生水起,经历的案子数不胜数,能从他嘴里得到“很棘手”这个评价,实属不易。 “是啊,确实棘手。”我把手伸进袖口,搓着又痒又痛的手腕。 “你的手怎么了?” 我把袖子撩起来,露出几道紫红色的勒痕:“我现在只能被绑着睡觉,不然就会自残。”我的眼睛失焦地看着地面,“‘他’出不去,也伤不到别人了,就开始伤我,‘他’不折磨死我不罢休。” 合伙人重重叹了一口气:“老陈,你要振作一些,事情又有了新的变化,这个案子诡异到……我感觉连我都被套进去了。” “什么意思?什么新的变化?” “老陈,你能对我说实话吗,算我求求你,如果你不对我说实话,这个情况我分析不了,这其中掺杂太多谎言和假象,我需要一些事实作为判断依据,否则假的只能推理出假的。” “我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说的当然是实话啊!”我急得声调都拔高了。 “你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他真不是我杀的,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他的死绝对与我无关。” “那你觉得是弟妹杀的吗。” “我也不知道,说实话我觉得她不至于,但是根据警察那边的证据,除了她还能是谁。” “那周小姐呢。”合伙人看着我的眼睛,“我需要细节。” 我颓然低下了头。我早已经向他承认我杀了女友,但是我第二人格干的,对于那些恐怖的细节我更不愿意提及。 律师和当事人之间,也存在着一场博弈。很多当事人,不,几乎所有当事人都会对代理律师撒谎,如果他们认为交代七分就能换来胜利,绝对不会交代八分,即便是交代出来的,也要经过一番粉饰,人性如此,没有人能全心信任一个陌生人,更没有人一开始就有勇气把自己的龌龊全盘托出。我做律师的时候,不仅要和诉方斗智斗勇,还要和当事人玩儿心眼,软硬兼施,连哄带诈加威胁,有时候当事人蠢坏到我想大嘴巴抽人。现在立场互换,我完全理解了当事人。 合伙人急得拍桌子:“没有时间了老陈!你现在脑子坏了,不清醒,你陷得太深了,你自己认为的真相未必是真相,告诉我吧,或许我能救你!” 我点点头:“好,好。” 我把我如何和女友起冲突、如何杀了女友、如何发现尸体、如何处理现场,又如何抛尸的全过程巨细无遗地告诉了他,但有一张王牌我到死都会攥在手里,那就是抛尸地。 合伙人听完之后,汗水把额发都浸湿了,看我的眼神好像也不一样了。 我却有种破罐子破摔的释然。 合伙人沉默了好半天,才给出一句评价:“找不到尸体,我们的胜算就很大。” “我也是这么判断的。”这张王牌决定着我的生死,只要它不出,我大概率不会输。 “这个故事很惊悚,但我觉得也有些值得怀疑的地方。” “你还怀疑我?” 合伙人摇摇头:“你说周小姐是被你掐死的,你袭击弟妹的时候也是掐她脖子,都是成年女人,她反抗了还把你打伤了,周小姐难道不会反抗吗。” “她当时在睡觉,就睡我身边,而我老婆是我闯进她房间,她肯定已经醒了。” “这个说法也有道理。”合伙人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你的身体里有另外一个人的?从‘他’半夜假装周小姐回复你的微信开始?” “差不多吧。”我想了想,“在那之前,我已经几次梦游,但我当时只单纯地以为是梦游。” “‘他’一开始只是暗暗行动,后来逐步升级,现在甚至开始攻击你自身,这跟你的精神和身体能量越来越弱有很大关系。”合伙人又思考了一会儿:“我现在也有点混乱,我把外面的最新进展告诉你,你听完之后或许能有启发。”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做好心理准备。” “你说。” “两件事,第一,你岳父突然向警方自首,说自己是杀害你弟弟的凶手。” 我瞪大眼睛。 “目前很多证据都指向弟妹,我听说警方正在申请逮捕令,然后你岳父就站出来了,承认那天晚上是他开车离开医院,约你弟弟见面谈话,愤怒之下将他杀害,原因是你弟弟多次骚扰你老婆。” 我大脑中一片空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对弟妹有骚扰行为吗?” “……我不知道。” “根据你岳父的供述,一切时间、细节、逻辑、证据链和动机都完全吻合。” 我慢慢弯下腰,双手捂住了脸。真的是他干的?很有可能,他更想捅死的人应该是我吧。可是……可是真相当真如此吗? “警察相信了?”我闷声问合伙人。 “你相信吗?”合伙人反问我。 我心中一片茫然。 “听听第二个信息吧。”合伙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综合了你的三份体检报告,一份是你主动入住私立医院时做的,一份是警察给你请权威精神科专家鉴定时做的,一份是你到这个医院时做的,加上你近期所有的诊疗记录,以及你提供的药物使用名单,然后我去找了两个人,最开始给你开药的医生和那个权威专家,我们分析完之后,有了一个很重要的发现。” “什么发现。”我缓缓抬起头。 “你身体比较大的药物反应,未必是来自于你乱吃的口服药,你两次在两个医院砸镜子,都被注射了镇定剂,注射镇定剂后的数值,和你进入私立医院时的那份体检报告里的数值比较接近,其他时间并没有这么高。” 我用充血胀痛的眼睛死死盯着合伙人:“你是说,我之前就被注射过镇定剂。” “不能确定,因为没有人能监测你在什么时间段到底吃了多少药,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但是从这些白纸黑字的数据里,我们分析出有这个可能。” 我整个胸腔都在颤动,这种颤动剧烈到逐渐产生了鸣震,让我的身体也跟着微微抽搐起来,我被一种无形的恐惧所笼罩,我想逃,可四肢百骸没有一处听我使唤。我好像被魇住了,被恶鬼的力量,被黑暗的诅咒。 “这只是我们的一个猜测,不能算作事实,但是,也不能放弃这个怀疑的方向。”合伙人沉声道,“毕竟,‘他’真的存在,且‘他’的存在超过了科学解释的范畴,‘他’在你失去意识的时候做了什么,无法想象。” 我抱着脑袋,用力摇晃了几下,然后慢慢歪栽到了地上,将整个人身体蜷缩起来。 心中有个声音在喊着“救救我”,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喊着“去死吧”。如果“他”能消失,我甚至愿意亲手把自己的脑袋敲碎、捣烂、挖空! “老陈,老陈。”合伙人扶起我,“我叫医生!”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用。” 合伙人惊讶地低头,正好对上我的眼睛,他吓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我仰头看着他,视线仿佛变得血红一片,没错,这就是我的世界,被鲜血、恐怖、绝望、黑暗和死亡笼罩的世界,我死死擒着他的胳膊不撒手:“不要叫医生,我要去看我妈,我要见……她。” 合伙人知道我口中的“她”,指的不是母亲。 第三十二章 (完结) 在见到妻子前,我想了很多很多,从事情的最开头想,从我接到那通让我去医院认尸的电话开始想。想妻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怎样的反应,她的惊愕有几分真实,后来的表现又有什么异常。 我竟发现妻子的表演天衣无缝,无论杀死弟弟的是她本人,还是岳父,她一定知情,她竟可以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不露出任何马脚,她真的是我记忆中的女人吗,是那个与我共度了二十年的、最亲近最熟悉的人吗。 可是,如果是她杀死弟弟,那么“他”应该知道,“他”为何不告诉我? 还有我体内的药物成分,如果真的有人有机会给我注射镇静剂,那么只可能是最亲近的人,可这种违禁药品,岂是轻易能得到,一旦掌握不好剂量,很容易就会把我弄死。 妻子和岳父在整个故事里究竟参与了什么,我心中有太多疑问,未知带来的恐惧蚕食着我的灵魂,我好像快要触及那片迷雾了,可迷雾背后的真相,我是否能够承受? 当合伙人陪着我来到医院时,朋友和妻子早已在病房前等候。 妻子穿着一身素黑,面容苍白,神色萎靡,眼神灰败而黯淡。我知道她不喜欢黑色,一直偏爱优雅贵气的浅色着装,这从头到脚的黑像是在提前过白事,毕竟她的结发丈夫和七十岁的老父亲都因涉嫌故意杀人被刑拘了,人生的至暗时刻不过如此。 我从走廊的一头缓缓走近,我们四目相接,有一刹那,眼前回闪出二十年前的画面,下了课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去找心爱的女孩的穷小子,也曾穿行这样长长的走廊,那时候一步三跃,轻快自如,浑然不知往后人生这条路,要遇多少不平。 如今我步履蹒跚,身体僵硬,变成一个病人,一个精神病人。 我走到房门前,向朋友展示我的手铐,以及手铐也根本遮不住的紫红色勒痕:“能不能给我解开一会儿。” 朋友的脸微微偏了偏,示意我这边有他的同事,他面无表情地说:“这是规定。” 我也不再有异议,又看向妻子:“女儿还好吗。” 妻子漠然地反问:“你真的在乎她好不好?” “我妈只是想让孩子给我祈福,那个老不死的杀人犯是真想要她命。”我咬牙切齿地说。 妻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 “好了,这不是你们处理家庭矛盾的时候。”朋友说道,“你可以探视你母亲十五分钟。” 合伙人在我身后小声说:“我会给你协调时间,你去吧。” 我看着朋友说道:“我希望我太太和我一起探视,这可能是我们家人最后一次团聚。” 妻子的胸口有明显的起伏。 朋友断然拒绝:“不行。” “作为交换,我会给你一个很重要的线索。”我小声说,“刘队,通融一下吧。” 我知道他们破案压力很大,很难拒绝这样的诱惑。 朋友和同事对视了一眼,他看了看表:“十五分钟,不要耍花样,我们会监控。” 来之前,我已经了解了母亲的情况,虽然她现在不需要住在无菌病房,但生命体征也只能靠仪器维持,几乎不可能再恢复意识,没有治疗的价值了。 当我看到像死了一样安静躺着的母亲,我的内心无波无澜,我已经决定签字拔管,用她来索要赔偿没有意义,岳父没几个钱,但却可以让他从伤人变成杀人,让他真正背上一条人命。 这种惩罚痛快多了。 我走到床边,摸了摸母亲的手,小声说:“妈,你走吧,不必留在人间受苦了,到了那边,或许能帮帮我。” 妻子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脸去看向窗外。 我伸出手,为母亲整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这一世母子情分,就只能到这里了。 我看着母亲苍老得像蜡像的脸,说道:“我们两家结一时亲缘,你爸杀了我弟弟,又杀了我妈,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病房内一片沉默,只有仪器在发出规律的声响。 我直起腰,转过身看向妻子。 妻子站在窗前,大片的背光让她的面容隐在暗处,眸光明明灭灭,藏着思绪万千。妻子突然笑了一下,她一手紧紧抓着挎包的肩带,手背上青筋暴起。 “为什么要杀老三,是他,还是你。” “我爸已经自首了。” “自首不代表就是他干的。”我向她走近一步,“为什么杀老三?” 妻子撩了一下头发,顺势低头掩饰那一刻的眼神,她用一种冷肃的叙事口吻,说出惊人之语:“他强奸我,四年,三次。” 我怔住了。 “他强奸我,然后威胁我,我为了女儿,为了我爸,为了脸面,忍了。”妻子微微低下头,露出一截雪白修长的脖子,那仪态优美而脆弱,像引颈就戮的猎物,可她的眉宇间有寒冰的气息,她面无表情地陈述着,“所以我……爸杀了他。” 我默默后退了一步,眼前的女人太陌生了,从眉眼、到神态、到气质,都太陌生了。妻子这样心高气傲,是如何在四年的时间里,把耻辱和痛恨埋藏在皮囊之下,如今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妻子反向我走近了一步:“他不该死吗。” 我的嘴唇微颤着,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你妈也一样该死。”妻子又走近一步,“我知道她把孩子拐走是想干什么,连自己的亲孙女都不放过。” 我心虚地后退一步:“她只是……” “你知道吗。”妻子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 “你知道,但你不在乎,反正你更想要儿子,留得青山在,你还在机会生儿子,对吧。”妻子眸中闪过凶光,她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咬牙切齿地说,“你更该死,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 我大为震撼,哪怕是我们争吵最为剧烈时,妻子所表达的情绪也是痛苦、不甘和委屈,我看到她的内核依然是在求救,求我理解她的痛苦,求我感恩她的付出,求我在乎她的需求,但我不能满足她,我必须让她歇斯底里,以便把婚变的责任掰成五五开。可现在妻子不是在求救,她单纯地输出着恨。 “你很惊讶吗,觉得我面目全非了?”妻子冷笑着说,“当年我为了生孩子差点死在手术台上,你却用那句‘我都生的出儿子’嘲讽我的时候,你在我心里就死了,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死了。” 我的心脏猛烈搏动着,这短短的几句对话和一场注视,就将我二十年来对妻子的印象颠覆了,那个温婉柔弱的女人竟有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面,她恋爱时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是那么简单易懂,却可以将这份怨恨隐藏这么多年?! 我有些慌了:“我、认错了,我也道歉了,也补偿你了,非要闹到这个地步吗,我们毕竟是结发夫妻啊。” “是啊,我们是结发夫妻。”妻子嘴角轻撇,面容有一丝狰狞,“我们成为夫妻的那一刻起,就是共生关系,你却防我跟防贼一样,想夺走属于我的东西,是谁先毁约?” 在走进这里以前,我依然不相信妻子敢拿起刀捅进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身体里,宁愿相信是病到要住院的岳父干的,可现在我犹豫了,我以为作为一个出色的供养者,妻子会对我别无选择地忠诚和依赖,妻子在我的规训下也配合地展示出隐忍和顺服,这是一个平衡的家庭状态,一个传统的雄雌关系,我是满意的,却没想到妻子是如此地、巨大地不满。 倘若从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生命中已然潜伏着妻子的恨,那么我的故事,可能从头到尾都藏着一条暗线。 妻子眼中的寒意令我毛骨悚然,这几个月噩梦般的经历在脑海中快速轮转,怀疑一旦产生,所有的节点都开始变得可疑,所有匪夷所思的、玄之又玄的诡事都有了新的拆解方式!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我瞪着妻子,瞠目欲裂:“我的检查报告里,镇静剂的药物反应超常,是不是……你干的。” 妻子无动于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忘了自己乱吃了多少安眠药?” 岳父的病需要长期使用药物镇痛,他最有可能偷偷获得这类药物! 他们杀了老三并企图嫁祸到我身上,那么,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女友的死…… 妻子知道我的一切,妻子与我住在一起,妻子掌握着我的生活节奏和作息习惯,她如果想要动手脚,她可以做很多、很多、很多事。 多到我无法想象,多到我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可以有她的谋划和参与。 可是,这不对,不对,女友是“他”杀的,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可是,可是“他”也承认老三是“他”杀的,难道“他”也会骗人? 人会撒谎,鬼也会撒谎吗,我该相信人,还是相信鬼。 我惶惶看着妻子,仿佛在看一个恶鬼,我开始语无伦次,被自己的臆想折磨得头痛欲裂:“不对,不可能,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谁,是你,还是‘他’,是谁……” “‘他’?”妻子发出嘲弄的笑声,“‘他’是你想象出来的。” “不对,‘他’就在我身体里,我见过‘他’,你也见过‘他’!” 妻子倾身向前,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是你赋予‘他’生命。” 我僵硬地看着妻子,我反复琢磨这句话,浓雾在我眼前慢慢散开,影影绰绰的诡秘依然试图迷惑我,但已经掩盖不住呼之欲出的真相。 妻子慢慢踱步到我身后,转身背对着监控摄像头,我也跟着转过来,面冲着她,看着她那柔润的唇轻吐,发出无声的几个字。 那双唇嚅动的形状给了我致命之击,我从中拼凑出足以彻底毁灭我的三个字——女友的藏尸地。 第三十三章 番外 再见 我知道她会来见我的,胜利者若不能尽情品尝胜利,则胜利也显得乏味。 我穿着医院灰白条纹的病号服,外面罩着一件深灰色、遍地起球的长毛衣,我现在很畏冷,吹一点风都觉得头疼,她穿着一套奶油色的裙装,剪裁合身、面料高档,颜色又很抬气质,搭配着低调闪烁的小颗珠宝,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阔太太。 我们坐在会客厅的角落里,同一时间,也有其他家属来探望病人,大家都默契地保持些距离。 她淡淡看着我,我以为我会看到挑衅或鄙夷,或者她良心发现,想起我们二十年夫妻,有一些同情怜悯,但我只感受到冷漠。 长期服药,让我的情绪波动非常平缓,哪怕是见到把我陷害至此的她,我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言行。 我们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过了良久,她先开口了:“你妈走了。” 我点点头,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在icu睡了大半年,说是活着,其实早已经死了。 “女儿考上一中了,成绩挺好的。” 我面无表情地说:“你爸呢。” 她的神色一滞,目光终于有了变化:“快不行了。” 岳父将弟弟的死和母亲的伤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但由于他身患绝症,最终检方决定不予起诉——他受不了羁押也活不到开庭。 “看你过得不错。”我扯了扯嘴角,慢慢握紧了拳头。我现在是一个犯了故意杀人罪的精神分裂患者,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出医院,我的股份、我的财产和我的后代都由她支配,她所做的一切都由那个将死的父亲顶罪,她是最后的赢家。 她不置可否,只是眉间并不舒展,沉默半晌,反问道:“你呢。” “你会在意我过得怎么样吗?”我也反问,“还是只是想看我的笑话?” “我想看你的笑话,不需要特意跑到这里来。”她轻轻将碎发挽到耳后,“我只是来告诉你你母亲和女儿的消息,我想你有权利知道。”她顿了顿,又说,“我也可以让医院转告你,是你一直坚持要见我。” “是啊,你不敢见我吗。”我微微倾身向前,盯进她的眼眸,“你心虚吗。” 她的眼神是麻木的:“你说哪件事?” “是啊,你为哪件事心虚?杀人?陷害亲夫?作伪证?让你爸顶罪?”我讽道,“哪件事呢?” 她脸色微变,但又很快恢复平静,她也凝视着我,突然换了个话头:“‘他’还在吗?” 这回轮到我变了脸,我无法控制地呲了呲牙,心中升腾起杀意,我和“他”在争夺这具身体的主导权,鲜少有意志统一的时刻,唯独在想要杀掉这个我曾经深爱过的女人这一点上,我们达成了共识。 可是我们丧失了那样的能力,我和“他”被困在一具无用的肉身,而这具肉身被困在牢笼。 她无意识地将身体往后倾了倾,但又很快从这开放式的环境里找回安全感。 “在。”我伸出手,无意识地比成手枪的姿势,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他’一直都在,‘他’会纠缠到我死,这也在你的计划中吗。” 她摇头:“这是我最没有预料到的,所以我也差点丧命,那天晚上,我真的差点被你……不,被‘他’掐死。”她显然心有余悸,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不在你的预料?”我恶狠狠地说,“是你、是你让‘他’出现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相信‘他’的存在,然后把我逼疯!” 妻子微微扬起精致的下颌,面色平平寂寂:“你叫我来的目的是指责我吗,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互相指责。” 我深吸一口气,肩膀垂了下来:“没错,不需要。”争论对错、恩怨和付出,本质上还是想解决问题,我们已经远远过了那个阶段,到了你死我活的憎恨。 只是我输了。 我说:“我有一些疑问。” “问吧。”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妻子沉吟片刻:“好几年前,当我发现如果和你离婚我什么都得不到,二十年夫妻你像防贼一样防着我时,我就已经对你死心了。但真正开始计划,是我杀了老三,跟我爸说我要去自首时,我爸不同意,然后我们想出了一个计划,疯狂又大胆的计划。”她抬起眼皮,直直地看着我,“为了女儿,我愿意铤而走险,赌一把。” “所以你们在我的车上和随身物品上安了追踪器和窃听器,给我注射药物,在我的手机里留言,为我制造假象,比如经常忘事、比如梦游,那天晚上闯入女儿房间的……” 她点头承认:“是我,我穿了你的衣服。” 妻子身材高挑,比我矮不了几厘米,女儿睡眼惺忪,又是黑夜,认错也很正常,不,她应该从头到尾都只看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当妻子喊着我的名字时,女儿才“确信”那个人影是我。 从结果往前倒推,所有的细节和铺垫,所有的暗示和陷阱,一环扣一环,都遵循着看似荒诞却又自恰的逻辑链,阴毒、狡诈且高明。 迷信事件和现实事件相互助推,把整个故事烘托出最诡吊可怖的氛围,让我在恐惧和绝望中崩溃,在崩溃中被轻易诱骗,他们通过一系列诡计对我进行强心理暗示,让我相信了他们想要让我相信的故事,相信“他”的存在,最后,“他”真的被我创造了出来。 医生说,寄生胎仅仅是一个稀少的医学现象,“他”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可是一切都晚了,在我的潜意识里,我越是相信“他”就越真实,“他”越真实我就越相信,哪怕如今我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他”却并没有消失。 我又问道:“那么,是谁杀了周涟涟。” 妻子的眼神突然变得空洞,瞳光闪烁起来。 “是谁用两只手握住了周涟涟的脖子,狠狠收紧,直到她窒息死亡。”我寒声道,“然后一刀刀剖开她的肚子,用手在她的子宫里翻来找去?” 妻子的肩膀颤了颤,面上闪过狰狞之色:“我不恨她,但她的死很关键,在整个计划中,这是击溃你心理防线最关键的一步。况且,她怀了你的孩子,会威胁到我的孩子。” “是你爸动的手。”岳父参加过越战,哪怕是癌症晚期,弄死一个八十多斤的女孩儿也轻而易举,“你们为了害我,杀她不够,还要辱尸,如果女儿知道你们做了什么,我就不是她人生中最大的耻辱了。” “她不会知道的。”妻子慢慢抱住了胳膊,“家里这么多的变故,她已经不能承受更多了。” “你就不怕遭报应。” 妻子眼神冰冷:“你也相信报应吗?” “我一个人都没杀,就遭到了这样的报应,那你的呢?”我突然笑了起来,胸腔不停地鸣震,震得我胸痛气短,可我还是在笑,“你害死了三个人,让自己的亲爹顶罪,你的报应呢?” 妻子端正了坐姿,苍白木然的脸色中带一丝献祭般的矜贵:“至少我的女儿是无辜的,夫妻一场,报应,我们一起担吧。”说完,她款款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初遇时,她带着满身阳光向我走来,那一幕和这一幕,都是我永生不忘的回忆,比起“他”,与我纠缠最深、互害最狠、撕裂起来最痛的共生关系,分明是婚姻。 不过,或许我很快就会忘掉了,因为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在我清醒时,我相信科学,相信医生的诊断,相信“他”只是我内心恐惧的映射而非真实,但当“他”的意识强势到盖过本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快要不存在了,而“他”生机勃勃,随时准备鸠占鹊巢。 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作为“他”的时间越来越多,或许有一天,我会消失,被“他”取而代之。 我只能在我清醒的时间写下我的故事,这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短暂又潦草的故事,我将找到机会把这个故事交给我的朋友,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刑警,他会相信一个出自精神病人之手的荒诞故事吗。 我不再渴求有人能拯救我,我只希望有人能相信我。 你会相信我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