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命娘》 第1章 败名儿 为什么会输啊。 雨炮仗似的,下得噼里啪啦响。柳今一披着袯襫[1],伏在地上,如同庙中塑像,一动不动。 归心伏在边上说:“凡兵之败道有六。” “你别说了,我知道后半句。”柳今一眼珠子不转,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皆将之过[2]。” 归心道:“你老这样也不成事,要不算了吧,起来洗把脸,把这些事都忘了,去好好过日子行吗?” “我是将你是兵,听我的还是听你的?”柳今一抬起两指,“嘘。” 归心偏不,兀自说:“我跟了你六七年,还不知道你底细?咱们以前都是北边逃荒来的臭要饭的,也算我倒霉,偏偏做了你的兵,满岜州打听一圈,廖帅手底下就数你最没出息。” 柳今一不服:“你说这话干吗?我好歹也赢过。” “这你也好意思提,算来算去你就赢过那一场。”归心翻过身,枕着手臂,“赢一场算什么?说起来还不够人家笑的。岜北十三营,个个诨号震天响,唯独你柳今一是窝囊鬼,败了一场又一场。” “我就这怂鸟样,”柳今一胡乱擦脸,雨在她的斗笠前挂成帘,“谁打仗是奔着输去的?我也想赢。” 归心道:“这话不如别说,听了更觉得可怜啊。” 深秋寒重,四处皆是枯黄颓败之色,重云压顶,远远有几只老鸹在盘旋。傍黑儿的天地间凄清萧瑟,雨瓢泼,柳今一伏了半晌,伏到手脚都快泡发了,总算听到一丁点儿马铃声。 “叮当、叮当。” 这马铃声就如钢针,一下下刺在她耳里,引得她浑身上下抽皮扒筋般的疼。 来了。 泥窝子先震动起来,接着是荒草丛生的原野。咚、咚!蹄声纷沓,有轻有重。轻的是开路的先锋骑兵,这一批都配备着皮甲和双弯刀,一个赛一个的膘肥体壮。重的是运粮牛车,因为沉,车轱辘都陷在泥泞里,全靠人围在跟前又推又拽。 柳今一道:“这批粮是我们的,必须缴回来,不然雪还没下我们全得饿死。” 柳今一道:“我离帐前对廖娘立了生死状,这场仗要是再输了,我们十三营就地解散。只要进了这片地,我要他们知道谁是岜北的祖奶奶!” 柳今一道:“等这队先锋骑兵过了绊马绳,你和我直接冲那秃头丘八的脸。马上打不过他们,我不信马下还打不过。” 马铃和蹄声渐近,夹杂着戎白人的呼喝。他们近几年入关的次数多了,也会讲些许岜州话,因此在用马鞭驱使运粮人的时候,隐约能听到“快点”、“找死”等大显话。 柳今一屏住呼吸,透过荒草,看着先锋骑兵过了界。绊马绳起了头,将冲在最前面的骑兵绊得人仰马翻,后面的没防备,一时间刹不住马,也跟着撞在一起。 “熏梅抄后,归心跟着我,”柳今一深吸气,猛地扯掉身上的袯襫,爬了起来,“今晚就吃这盘饺子!” 她冲下坡,一个秃头丘八认出她。柳今一个头儿算高挑,但是比不了骑马的戎白人,因此她两步踩住半坡上的石头,直接借力跃出去—— 戒刀在半空出鞘,劈开暴雨,划破了戎白人的面皮和胸膛。血立时喷出,飙溅上柳今一的半身。 “嘭!” 尸体栽倒,骏马受惊扬蹄,戎白人的队伍全乱了。柳今一率先冲入人群,大家都是肉体凡胎,落了地的戎白人她不怕。两刀捅一个,反手再削头,血下得比雨还猛。 叮当,叮当。 柳今一每杀一个,马铃就响一下,好似是替她计数的。她一路杀到队尾,手不知道为什么抖得很厉害,戒刀滑掉了几次,她捡了又捡,终于回过味来。 她没兵啊。 柳今一回头,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她喊:“归心。” 雨扇在她脸上。 柳今一喃喃:“喂。” 远处,又是马铃声,柳今一循声看去,发现所有人都在另一头。无数的戎白人冲出来,马蹄人足如潮水,从她面前踏过去。 “柳今一!” 有人在喊她,她抬脚,靴子却陷进了泥泞里,拔得很艰难。 “团素的援军在哪儿?!” 柳今一呆呆地望着那头,斗笠不知何时裂开了,满头的血往下淌,糊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还能看清,重围里的是归心。 我不知道。 柳今一仓皇地摸向戒刀,但是刀卷了,已经废了。 无妨。柳今一嘴唇翕动,一脚深一脚浅地朝那头走。无妨,我还有一把,都别慌,我使双刀的。 走太慢了,柳今一就用跑,靴袜里尽是泥,像是有一万只手抱住她的小腿。她几乎要跌倒,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然而山坡太多了,跑过一个,又有一个,根本到不了那头。 “赢一场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真以为自己是将星下凡、天授奇才了嘛!后来怎么样啊?瞧瞧吧,这满地狼藉收拾不出一具全尸!” 我还有一把刀没用。 “行军露了形迹,叫人家反将一军,给里里外外杀了个精光。岜北十三营从没打过这么憋屈的仗!” 我还有一把刀。 “廖娘拔擢你做将,你配吗?整日戴着狻猊牌招摇过市,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柳今一啊!” 我没用。 “岜北十三营的一营一队都募征不易,你一送就送掉了两县一营。你对得起廖帅吗?这个冬不用过了,大伙儿全等着饿死吧!” 柳今一不知道自己是几时跪下的,她贴着地面,像是要把她的兵、她的人都从土里扣出来。她赤手刨土,挖一半,发现挖的是自己的血肉。另一个她躺在地上,马革裹尸,和大家一起战死了。 为什么会输啊。 死掉的柳今一撩起眼皮,冷冷地说:“你自个儿心里清楚,输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你。你既非将才也非福星,早几年走了狗屎运,以为自己真有本事,其实你最名不副实,臭皮囊里装着的真草包。人家说的话一句不错,你啊,真是没用。” 柳今一额头顶着泥窝子,半张脸都埋在里面。血从鼻子往里呛,她闭着眼,重复道。 是我。 是我真没用。 “把你的令牌交还总备司,从此——” 我是天底下最大的废物是垃圾是腌臜废材是讨饭的贱胚子还是北边来的轻狂烂骨头! “卸甲除名,逐出狻猊。” 哗啦—— 一盆冷水泼在脸上,柳今一醒了。她抬手擦了把脸,静了须臾,忽然朝旁边扭头,笑一笑:“今日这么大的火气,洗脚水也泼我?” 送饭的娘子平素喜欢跟她贫嘴,今日却敛着手,不敢乱答话。门边站着个人,硬邦邦地说:“柳今一,酒醒没有?堂上有请。” “好事不叫我,叫我没好事。”柳今一摸向腰侧,原本佩刀的地方放着酒葫芦,“既然是请,就该差人来抬我吧。” 那人稍稍侧身,还真有几个皂役鱼贯而入。他们二话不说,将柳今一的双臂拿了,直接拖出门。 外头秋阳高照,满院的黄叶打着旋儿。柳今一歪着头避开阳光,由人拖过洞门,被丢到了阶下。 “‘戒刀杀尽不平人[3],廖帅座下第一瘟。”有人在阶上踱步,打量着柳今一,“久仰时纯将军的败兵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个废材样儿。思老点名要她与你同理此事,团素,不如就由我做主,把她宰了,再寻个理由搪塞过去,免得你办差不便,再受她牵连。” 柳今一只听见“团素”两个字,她向后仰头,目光晃过青天白云,落在一张脸上。 那张脸的主人眉眼冷诮,也瞧着她。两个人目光一对,对方像是瞧见了什么脏东西,微微拧眉。 “宰不宰她,”代晓月语气刻薄,“都没什么要紧的。人只要废了,跟埋在土里也没区别。” “那要不这样,”柳今一笑嘻嘻,倒看着她,“代团素,你把我埋这里,自己去办那什么鸟差,酬金我不要,送你做棺材本儿。” 秋风吹过,两个人的目光俱有恨色。 第2章 无人使 尤秋问坐在主位,把茶喝了一盏又一盏,咂咂嘴:“团素,挨班儿算,我只是县里头的吏目,从九品上不得台面,没道理与你在这儿平起平坐,可是思老把差事交代下来,我也没办法,只能督促着你们办。你既然不肯宰了她,那就使唤她嘛!” “我什么人,能使唤动她?”代晓月拨着茶沫,身子半斜,“柳今一的架子比天大么,好赖话也听不懂,使唤她不如使唤门口的骡子,骡子起码还知道东南西北。” “你早说啊,东南西北我分得比骡子清。”柳今一坐另一头,把信笺撕了,揉成几个小纸团,“你看好,这是东,这是南。” 她按照方向丢着小纸团,轮到最后一个,偏要丢到自己的脚边。 “至于这,”柳今一要笑不笑的,盯着代晓月,“这是你代团素最瞧不上的北。” “你可不要误会,我瞧不上的是人,”代晓月稳稳喝茶,眼皮子都没抬,“跟北没关系。” “拿着狻猊牌讲话也硬气,”柳今一单手支头,“不过那牌上还沾着我的血,你擦干净了吗?” “白醋皂荚马毛刷,”代晓月慢条斯理,“你放心,别说是血,就是你手摸过的、碰过的边角,我都刷得一干二净,半点味道也没有。” 她茶喝完了,把空盏一推,懒得再跟柳今一打嘴仗,只对尤秋问说:“你从捕厅调几个老实的杂役给我,我今晚就去看看什么名堂。” 尤秋问就等着这句话呢,他把手一摊,道:“团素,不是我为难你,而是实在对不住,眼下别说衙门里该有的杂役皂班,就是平时协办拿人的快手民壮也是一个都没有。” 代晓月又拧起眉。 尤秋问在怀里摸了半天,没找着东西,又摸袖子,总算掏出张皱巴巴的纸。他抖开纸,指给代晓月看:“你瞧吧,这是十五日前从州府衙门直下的文书调令,岜州府下十六个县,除了去年……” 他瞟柳今一一眼,捋了两下胡子,斟词酌句:“除了去年丢掉的薄风、常雾两县,余下十四县,连同各县底下的乡镇庄子,人都征去运粮了。” 柳今一问:“哪儿又在打仗?” “酒喝懵了吧,”代晓月眼皮微跳,斜乜向她,“这话你也问的出口。” “我撤了令牌,早就不干你们那行儿,如今只算个流寓岜州的亡命徒。”柳今一垂手,指尖从空空的腰侧荡过去,挂到了椅背上,“谁跟谁打仗,谁输谁又赢,该我知道吗?” 尤秋问说:“这话倒不假,出了咱们岜州,外头还是爷们说得算。像你这样的女人,出去又没有令牌,迟早要给别地衙门捉了,按流匪强盗或是淫媒巫婆问罪。” 他一个糟老头,生有名户有籍,根本体会不到女人立足的难处,但是他说到了一个关键,那就是整个大显,只有岜州府境内能看到女人出门办差,甚至打仗带兵。 这不是因为皇恩浩荡,而是因为岜州府境内有个女人,天下敬她的都要叫她一声“廖帅”,更亲近的都要叫她“廖娘”。 什么是娘,有再造之恩的就是娘。没有廖娘,就没有狻猊军,没有廖娘,就没有岜北十三营。出了京都过九门,岜州府在全境排末尾,从前这里还有个赤练关,没破的时候有卫所驻兵,结果有一年戎白人打过来,当时还号称岜北第一卫的赤练军裤子都来不及穿,就被戎白弯刀屠了个精光。 廖娘大名廖祈福,据说那年隆冬,廖祈福在薄风、常雾和霖雨三县集结人手,组建了后来名震关内的狻猊军。这支军队一开始就百来人,连一个营都凑不齐,谁也没把它放心上,直到第一封捷报传入州府,赶着马车着急跑路的肥官知州一拍大腿,连夜写折子投递给上头的通判。 等兵部接到信儿,已经是数月以后的事了,大伙儿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大显自乌金十年以后,军备凋敝,一茬儿又一茬儿的老将不是斩首就是抄家,现在终于碰见个天赐将星,就盼着廖祈福能收复赤练关,于是封赏像雪花片一般往岜州府飘。一群官老爷涌到营内,等门开了,又都傻眼了。 任他们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廖祈福是个女人,因为是女人,所以封赏不作数。从此以后,狻猊军的处境不尴不尬,日子也比其他卫兵、镇军要难过很多。赢不赢先不论,月钱打赏一概没有,屯田耕地自行开辟,反正军饷轮不到,粮食从不给。 要不是如此,柳今一何至于为了一口粮去跟戎白人拼命?她们的粮除去荒地开垦,就只能靠岜北八个县来凑,但是各县又受州府衙门管辖,每年每季的银粮火耗、苛捐杂税纷乱重叠,老百姓自己都吃不上饭,又哪有多余的粮给她们? 打仗么,说来说去总绕不开三件事,那就是粮、粮、粮! 柳今一从前没犯事的时候,经常跟代晓月出来讨饭,不过不是在街上讨,而是去各个衙门打秋风。 代晓月是名门之后,没来岜北前爷舅都是有头脸的文人,所以她做不来,也低不下头,只有柳今一是要饭出身,进了衙门逮着人就说:给点吧,两口也行,赶明儿你家房子要是着火漏水,尽管招呼我,我带人给你补! 次数多了,各个衙门一见到代晓月就关门,怕的就是她后边跟着的难缠鬼,以前她俩不说形影不离,但好歹也算肝胆相照,是姐妹,更是发了誓的同道人。 柳今一望着屏风,忽然上了脾气:“怎么呢,我还出不了岜州是吧?没人告密谁知道我是哪个臭要饭的。” “告密”两个字太刺耳,代晓月冷笑:“输了就怪天怪地怪别人,一天到晚尽觉得是别人在害你。不干这行儿就算了,做人连自省也学不会。” 柳今一道:“你想要的是我自省吗?你想要的是我给你磕头认错,非得让我把心掏出来,你才肯信我一句话。” 代晓月说:“嘴上功夫都用来对付别人了,对自己倒很留情,要是输一场认个错就行,那天底下还要衙门管事干吗?大伙儿只要会磕头就都太平了!” 柳今一唰地站起身,跟前的茶盏翻倒,茶水淌得到处都是。她瞧着代晓月,紧了紧咬住的牙,却一句话也没有再驳。 尤秋问从前没跟这俩人打过交道,他能补吏目这个缺,一是因为县里头实在没人了,二是因为他跟竺思老沾亲带故,不然就凭他胡子拉碴、土埋半截儿的样子,根本够不着这个从九品末流。 “你还真是瘟神性子,一点就着!但是你坐下,我这还有思老的谆嘱没说完呢。”尤秋问把那张皱巴纸提高,“你刚不是问哪儿在打仗吗?我告诉你,是无骨河东边!” 无骨河是三州河,从岜州府起头,经过朝州府,尾巴落在狐州府。它的东边是三喜峰,连着大片山岭,因为不在边界上,州府境内又穷得很,每年征粮也征不出多少,所以比岜州府还不起眼,只在附近留了三百个狐狸卫,带一个把总看守。 “那旮旯角狗都不去,”柳今一扶正茶盏,“过了三喜峰就是平远侯的护东卫,护东卫总兵六万人,个个全副武装有刀有马。不过三喜峰还有驻扎在朝州府的狐狸卫,只要下道令,他们当晚就能沿河东渡。这次闹事的是土匪还是起义军?首领糊涂了吧,那儿怎么打都是条死路。” 代晓月忽然出声:“是女人。” 柳今一愣神,转过头,重新看着她。 代晓月仍然坐在椅子上,敛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你也知道狐州府穷,前年闹灾,他们境内二十来个县饿死了几万人,原本该筹粮赈灾,再免几成粮税,但是不巧,当时正逢护东卫用兵,于是又对狐州府强行征粮。粮肯定是没有,没有粮,地方官的绩效考核就过不去,有几个知县被逼急了,干脆跳河自尽,这是有良心的,好歹不威逼百姓,但是剩余的不要死,不要死就只能继续逼催百姓。一场征粮下来,州府境内的青壮男丁不是被抓就是跑了,剩下的女人也没活路。” 她说到这就打住了,原因无他,剩下的话她说不了。 岜州府境内说是有廖帅坐镇,女人当差打仗都司空见惯了,可是为什么好端端的,狻猊军只有“岜北十三营”呢?难道是因为岜州府没有南部吗?个中原由显而易见。 廖祈福是一枝独秀,从前女人无反军,天下人都催着女人争做节妇烈女,只要死了男人,不管嫁没嫁的都得跳井、上吊来自表贞洁清白。如今有了狻猊军,大伙儿都知道活不了还能抄东西干一场。 尤秋问说:“原本依着京里的意思,这仗要你们狻猊军去打。万岁爷金口玉言,说廖帅是个忠君爱民的好女子,和那些泼皮村妇不是一回事,但是架不住各道督官上奏嘛,都说是廖帅起了个坏头,害得全天下的女人都不安分,要是让你们去打,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大事,于是先撤了廖帅的狻猊正印,叫她进京待几日,陪那些金枝玉叶的老太后、老太妃说说话。” “这什么时候的事?”柳今一手又荡向腰侧,这真是个坏习惯。她唇线抿紧,半晌挤出笑:“我成日酒喝得烂醉,居然一点消息也没听到。” “三个月前的事,”代晓月向后靠,望着门外,“廖娘已经进京三个月了。” 柳今一沉默片刻,又说:“既然不准狻猊军去,那最后派的是哪一卫?” 尤秋问点了点纸:“上面写着哪,正是平远侯的护东卫!” 平远侯韩啸最不守规矩,又杀人如麻,他征粮逼死了狐州府的知县,这是小事,顶多挨几本参,因为地方最不缺小官,死几个知县怎么了?人家可是天潢贵胄,就算告到御前,也是两杯酒的事。 第3章 大差事 无人理会,尤秋问把袖子一提,又嚷一声:“尤风雨,你听着没有?叫你进来!” 老半天,廊子底下才传来脚步声,来人似乎没有穿好鞋,走路踢踢踏踏的,很不利落。须臾后,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从门边冒出头:“老爹,你找我啊?” 尤秋问拎鹌鹑似的,把女孩儿拎进门,对桌前的两个人说:“这就是我那侄女,大名尤风雨。哎呀,这小孩说来也是个苦命人,她亲老爹是我的胞弟,很不成器的一个混账羔子。当年戎白人杀入关,吵着要屠村,乡里乡亲都躲去了林子里,她老爹趁乱到人家家里顺手牵羊,结果被戎白人逮了个正着。本来杀了他也算干净了事,谁知他贪生怕死,给戎白人带路抓乡亲。” 柳今一道:“嚯。” 那女孩儿还是个黄毛丫头,穿着套浆洗发白的旧衣裳,一脸迷糊相。手里抄着把炒黄豆,边听尤秋问说话,边“咯嘣咯嘣”嚼个不停。 “后来戎白人走了,他老爹那个没骨头的也叫人给砸死了。我看她没爹没娘,在村里也活不下去,就给抱回来了。”尤秋问说完,伸手把女孩儿头上胡乱插着的鸡毛杂草都给摘了,“出来见人你也不拾掇拾掇,别吃了!瞧瞧这两位,都是你最喜欢的狻猊军。” 尤风雨迷瞪瞪的,把柳今一和代晓月挨个打量一圈,仰头回道:“真的假的?老爹,她们长的跟那墨画片上的不一样……” “那墨画片上画得都不准!”尤秋问把女孩儿往前推,“怎么样?两位,别看这小丫头片子一脸迷糊相,真到紧要关头,她也是个鬼精灵,保不准儿就有用得上她的时候。” 代晓月拧眉是常态,她本要拒绝,却听柳今一说:“什么墨画片,拿来给我看看。” 尤秋问赶忙道:“尤风雨,把你那些画纸片都拿上,一会儿给时纯将军看个够。” 他交付了侄女,又着人备好席面,说是给代晓月接风洗尘。按朝廷规制,席面得有酒有肉,但是岜州府全是穷衙门,两碗粗米配腌菜,吃不饱再来俩蒸饼,凑合一下就行了。 等出了衙门,大路朝两头,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柳今一迈腿就走,走了片刻,又倒回来,向衙门里喊:“尤老头——” 究竟办什么差,始终没跟她说啊! “嘭!” 衙门关了门,把灯也给熄了。柳今一弯腰扣门缝,从漏风的地方喊:“喂,你是不是年纪大了,事儿都记得颠三倒四,最要紧的偏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差?” “你问团素,我早跟她说过了。”尤秋问把漏风的地方堵上,“阿弥陀佛,你们是真能吃,一顿就吃光了老头子三天的口粮……赶紧走吧,差没办完就先别来了!” 里头再没回音,柳今一只好跟着代晓月,那尤风雨就跟着她。三个人一条线,在月下还连起来了。 “什么差还要藏着,”柳今一拽代晓月的衣袖,“你一句话交代给我不就完了?” 代晓月仪态极佳,背挺得溜直,走前面头也不回。 柳今一问:“是捉人还是拿贼?” 代晓月冷冷道:“放开我的袖子。” 柳今一又问:“是要账还是催粮?” 代晓月还是冷冷:“放开。” 柳今一说:“再不济就是处理见不得光的事,要杀人还是要藏尸?” 代晓月面朝前方,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嘲讽:“出了狻猊没人管,你也无法无天了,现在连杀人越货这种勾当也能挂在嘴边。” “我不仅挂在嘴边,我还干这些勾当。”柳今一步履轻快,“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人、什么事不便处理,也可以找我,价钱好谈。” 代晓月猛地止住脚步,侧过身来。她瞧着就不好惹,又爱冷言冷语,如今立在月下,神情更是冷肃凛然:“那么脏的活儿你都干,你是真的没出息。” 柳今一酒困,耷拉着眼皮,很没精神,笑说:“是,我是没出息。这事你不就早就明白了吗?” 代晓月道:“我只知道你没出息,没料到你还没脸皮。” “哈哈,”柳今一高兴起来,“等明早天亮了,你说不定还会发现我没心肝儿。咱们真是好姐妹,时见时新!” 代晓逼近一步:“你高兴什么,你睡得着吗?你闭上眼不会听见归心的喊声吗?仗打输了,廉耻也丢了!” “那话怎么说来着,”柳今一做沉思状,想了一会儿,仍旧笑道,“贱骨头是吧。你说的嘛,我是个贱骨头。” 代晓月倏地扯回袖子,瞧也不想再瞧她一眼,径直往前走。柳今一走两步,发现尤风雨在学她,扯着她的袖子亦步亦随。 柳今一说:“你……” “陈书吏家的娘子死了,”尤风雨冷不丁地开口,她嘴里还咬着炒黄豆,梦游似的,“那娘子人可温柔了,常给我们弄汤饼吃。她死了我老伤心呢,连着哭了好几天。” 柳今一思量这就是她要办的差,于是放慢脚步,问:“她怎么样,被人害死的吗?” “她娘家人说是陈书吏逼死的,”尤风雨吃完炒黄豆,又从兜里抓出一把,接着咯嘣,“他们把尸体抬上衙门,要陈书吏赔钱,说什么一尸两命。” 柳今一说:“那姓陈的赔了?” 尤风雨道:“没赔,大伙儿都说‘天下女人谁不生孩子,偏她跨不过那道鬼门关,死了也不能怪相公’。你来得晚,没见到他们一群人在堂上扯皮的样子,后来陈书吏又哭又叫的,说他娘子与人通奸,怀的就不是他的孩子,早应该让娘家赔他钱。” “你那句鸟毛话就别记了。”柳今一呼噜了下尤风雨的小黄毛,接着问,“既然闹上了公堂,县太爷总要有个说法。后来怎么样?” 尤风雨说:“后来还真让陈书吏逮着个奸夫,捆到堂上对峙,两家人又吵了一通,惹得十里八乡都凑到衙门口看热闹。那娘子的尸体就一直停放在堂上,没几日都臭了,最后还是县太爷做主,把人先安顿下葬,再将奸夫给溺死在野地里,然后把陈书吏和娘家人各打了十大板。” 柳今一脚一停:“这不是结案了吗?” “是啊,结案了,我老爹说判得很好,两不得罪。”尤风雨松开柳今一的袖子,超过她,也不等人,走到代晓月后面继续抓袖子,“那娘子的娘家也是县上的大户,姓南宫。你天亮了去打听一圈,大伙儿都说南宫家的老爷是个大好人,一有个灾啊祸啊的,他都会开仓赈济邻里乡亲,不过以后不会啦。” 柳今一慢慢跟着:“怎么呢?难不成他因为女儿死了,又被那陈书吏毁了名声,所以和县衙门不对付,从此以后再也不行善救人了?” “他死了。”这次是代晓月在说话,她一边上阶,一边沉声道,“这案子了结后没多久,南宫家就在夜里遭逢十几个土匪洗劫,钱财粮食没了不说,连南宫老爷也被人砍死了。” 尤风雨点一点头,似乎觉得还不够完整,又补两句:“砍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我老爹看过尸体,说若不是有滔天的仇,绝砍不成那个样子。” 柳今一问:“这南宫家住城郊啊?” 代晓月说:“住城内。” 柳今一道:“那晚是在过节还是在打仗?” “没过节也没打仗,就一普通夜晚。”尤风雨摸兜,“那天我的鸡崽子快死了,我把它抱上床捂了半宿也没救回来。要是在打仗,我就睡地窖里了。” 柳今一停在阶下,手搭着栏杆,斜过半身指向衙门的方向:“两个县门夜里上锁,不运军粮,又没修筑要务的时候,不说皂役班差,就是替补的快手民壮也会轮流防守。” 她换个方向,又指向县城墙:“出了这里,不管往东还是往西,每隔三里就会有一个哨所防卫,只要有风吹草动,半个时辰内必有狻猊军赶到。” 月色泠泠,代晓月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 果然,柳今一把手一合,拍了个响:“敢问什么土匪,能飞过哨所,穿过县门,悄无声息地直捣黄龙?叫你老爹直接抓那陈书吏不就得了。” “世上就你最聪明,”代晓月终于停下了,她回首,居高临下,“那陈书吏次日卯时,就在城隍庙前被捕了。不过很不巧,他被捕的时候浑身赤裸,倒吊在庙中神像上。尤秋问撬开死人的嘴,发现他的舌头早已尽根被割,即使做鬼也说不出话。” 柳今一在半空嗅了嗅:“一股水很深的味道。” “这事原不该我管,但是我欠思老一个人情,她受尤秋问所托,想弄明白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代晓月目光驱赶,“至于你,是思老顺带给我的包袱。” “做包袱可是要人背的。”柳今一顿了顿,“这会儿问已经晚了,这差事的酬金有多少?” 代晓月微勾唇角,露出个冷笑:“你的酬金不是我的棺材吗?出了县门走两步,正停放在第十二营里呢。” “欸,凭我们的姐妹情谊,那算我送你的,不用谢。”柳今一竖起两指,“酬金我不要,但我要问思老要两样东西。” 代晓月说:“哦?” 柳今一道:“第一,我要思老把我的刀还我,没有刀我办不了事。第二,我还要思老帮我找一把刀。” 代晓月眼神不变,难得提问:“什么刀?” 柳今一抬起眸,眼底有点点狠色:“一把菜刀。” 第4章 有贼子 尤风雨站中间,上看看,下瞧瞧,见她两个都不吭声,怪好奇的:“菜刀有什么稀罕?县里头就有卖的,老样式、新模子,要什么样有什么样。” 柳今一摇头,又嘻皮笑脸:“新的不行,我要找的那把必须是旧的。” “思老走私人门路把你放进来,你还有要求,”代晓月早转回头,“办不了事就接着去要饭,缺你一个正圆满。” 她刚刚走了半晌,这会儿正停在一处府宅角门前,说完也不等柳今一上来,直接抬手叩门,还没响两下,就有人来应门。 “吱呀。” 门半掩着,透出些许昏黄的光。一个素服小丫鬟细声问:“是尤老爷请来的军娘娘吗?” 代晓月答了是,从怀里拿出文书,请那小丫鬟核验身份。小丫鬟借着灯笼的光,瞧见文书上头盖有衙门章子,方才容她们进去。 一行人入了内,穿堂过亭。柳今一走马观花,看宅檐廊下都挂着素白的灯笼,寥寥守着几个粗使的婆子丫鬟,俱是丧服未除,神情惨淡的样子。 因是深秋,院内的海棠颓败,零零散散横着几丛杂枝。树木掉了叶儿,也都蔫头耷脑的。 小丫鬟寡言少语,把她们带到一处堂前,早有个姐姐守在门口,见她们来,忙上前迎道:“刚才从衙门得了信,说两位军娘娘要来办差,仓促间也没来得及筹备酒饭……” 代晓月打头,自然由她开口:“不忙事,我们在衙门里都用过了。夫人歇了吗?叨扰她了,为这差事还得问她几句话。” 那姐姐飞快打量她,眼风跟着掠过后头的柳今一,笑笑说:“夫人早盼着你们来呢,两位先请吧。” 说罢,回身掀了帘子,又引着她们往里走。 堂内一股药味,隐隐听见几声咳嗽。几个丫鬟端着盆,挨次儿朝她们行礼。这堂内不如外边光鲜,桌椅灯罩俱是旧样式,墙上还贴了两幅画,分别是“骚客寻梅”和“猛虎下山”。 南宫夫人就坐在那幅“猛虎”底下,看见她们进来,正要招呼,又掩着帕咳了几下。她瘦得厉害,低头咳嗽时,那画里的老虎就直勾勾地盯着柳今一,气势很猛,恰逢堂内烛光昏暗,恍惚间像是要破画而出了! 呼! 窗外吹了阵风,檐下的灯笼都在乱晃。柳今一目光慢移,从画中的老虎往下,正正好落在南宫夫人的脸上。 “现在世道乱,虽说有狻猊军守在外头,但架不住人心险恶,也是我们家时运不济,挨过了戎白人的弯刀,却没挨过自己人的作弄。”南宫夫人面容清癯,一边招呼她们落座,一边叹气,“我们家老爷最是忠厚良善,平日茹素问佛,连只蚂蚁也不肯踩,谁曾想……” 她说到动情处,从丫鬟手里接过新帕子,揩起眼角。 “到底是世事难料……要说那陈书吏,原本是攀不起我们家的,他一个衙门胥吏,既没功名又没家世,成日跟一群讼棍老爹打交道,浑身铜臭,眼里只瞅得见几个子儿的蝇头小利,最是卑鄙狡诈。这样的人怎好做女儿良配?”南宫夫人偏过头,渐渐呜咽起来,“可偏偏我们家老爷相中他,非说他有胆识骨气……这下好了,坏了我们家几十年的名望不说,连带着女儿和老爷一块儿没了。” 刚才掀帘子的姐姐也擦起眼睛,忍着泪连忙劝夫人:“干娘,不好再哭了,再哭下去这双眼睛哪里受得了?青妹那样孝顺的人,要是见着你为她伤心成这样,在天有灵也要跟着流泪。” 这场面实在悲楚,纵使是外人,也要忍不住宽慰几句,可偏偏坐跟前的是代晓月,她天生一张冷脸,眉尖刚刚蹙起来,小腿就让柳今一踢了踢。 “我……”代晓月语结,憋了半天,才磕磕绊绊地说,“必定会彻查此案……绝不让南宫老爷和南宫小姐平白遭难。” 那姐姐说:“为着军娘娘这句话,不枉我们等这半个月。可惜那狼心狗肺的贼人已死,即使把他挖出来千刀万剐,也难消我等心头之恨!” 柳今一思量片刻,忽然道:“这不妨事,他死了,他家里人不还在吗?这人在堂上毁谤南宫小姐,事后又差人扮作土匪前来行凶,真是目无王法。依我看,夫人也不必对他的家人客气,以牙还牙嘛!” 她说完,满堂的人都瞧着她,一个个瞪大眼、张着嘴。代晓月也瞪着眼,挤出一句:“你……你在说什么混账话!” “我是话混账,他是事混账,这怎么比得上?”柳今一起身,晃到那两幅画前,“他两腿一蹬倒是轻松,可怜你们孤女寡母。这事要做也简单,夫人只要给我几两银子,我趁夜就去杀他满门。” 南宫夫人捂着胸口,似乎心悸难平:“他虽混账,但祸不及家人……” “他把你女儿好好一个温柔娘子说成了通奸恶妇,”柳今一背着的手捏着指节,发出“咔咔”响,“夫人,这怎么好忍?” 那姐姐说:“他那些浑话传出去也无人信……” “好姐姐,你可知道众口铄金?一句话只要传三遍,假的也能成真,况且这陈书吏当时戏做得很全。”柳今一侧身,微微笑,“他不是专程找了个男人,将其硬说成奸夫?” 那姐姐道:“哪有什么奸夫!那男人原是我家老爷的贴身小厮,平日里见都见不到青妹。陈书吏心胸狭隘,整日拈酸吃醋的,就爱用这些事情刁难青妹。” “你说的我都信,可惜县太爷是个糊涂鬼,他当时急匆匆判了案子,把那小厮溺死在野外,搞得现在死无对证。”柳今一长叹,“我来的路上打听了一圈,外头的话都很难听,说什么的都有。夫人,真的不再考虑考虑?我干这行儿是出了名的利落,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冤有头债有主,坏事的是陈书吏,不至于杀他家人。况且青儿在世的时候,心就很善,见不得别人杀生。”南宫夫人挪开手,端起茶来。她望着茶沫,收拾起些许情绪,对柳今一温言说:“好姑娘,你是侠义心,但若是为了我们这档子事毁了前程,那也太不值当了。如今陈书吏既然已经遭了报应,我也想就此放下。” 那姐姐在旁说:“阿弥陀佛。干娘,就是这么个理,人还是要望前看。” 柳今一很诧异似的:“我怎么听两位话里意思,这陈书吏是别人杀的?” 那两人一齐看向她,连带着满堂的丫鬟也都看过来,堂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灯烛在摇曳。那画里的猛虎双目幽幽,一晃眼,却是南宫夫人在缓缓笑。 “唉,”南宫夫人将攥着帕子的手打开,她的手骨节分明,也没有茧子,是一双弄花逗鸟、养尊处优的手,“说句心里话,姑娘,我倒是想亲手杀了那贼子,可惜我是个老妇,捉只鸡都费力,哪里又能杀人呢?” “我倒是有些力气,”那姐姐用帕子半掩着脸,也看着柳今一,“可惜当夜贼人来得突然,把老爷砍成那个样子,一院子的姑娘丫头都吓得魂飞魄散,连我也厥过去两次,等再醒过来,就听闻陈书吏已经死了。” 她们坐在幽光里,或揩泪,或扭身。代晓月这才发现,丫鬟们都戴着白花,她们素面朝天,一张脸叠着一张脸,像是从一个瓷胎里捏出来的。 哎呀,哎呀。 她们相互依偎,都瞧着外来的这三个人,在烛光里齐声说:“可惜,可惜,那报应来得真是早啊。” 南宫夫人悲恸忧郁,陪她们说完话,就已是体力难**姐姐服侍她睡下,又同柳今一三人一块儿出来。 “军娘娘方便就叫我罗姐儿,”那姐姐从小丫鬟手里接过灯笼,“我原是常雾县人,三岁的时候叫爹娘卖给牙婆,皇天保佑,让我进了这南宫家,碰到老爷夫人这样好的主子。” 她还要带她们去看南宫老爷遇害的地方,因此一边说话,一边引路:“青妹小我十来岁,也算是我陪着长大的。两位军娘娘是在外头见过大世面的人,不怕你们笑话,我就没见过比青妹更温柔体贴的女儿。她还是个粉团儿的时候,夫人就爱得不行,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罗姐儿说到这里,又含起泪,她看着前头,恨道:“要不是那畜生……” 前头两排白灯笼整整齐齐,把一处回廊照得惨白。她别过头匆匆擦了泪,又扭回来说:“就是这儿了,两位瞧瞧吧。” 代晓月看着那回廊:“在这里?” 罗姐儿道:“可不是。那晚贼人分三路进来,有一伙人先扮作更夫,敲响前门,说想讨碗水喝。守门的婆子是个本分人,哪知道人心会那么坏?刚把门打开,就挨了几巴掌,她跟对方撕扯起来,吵嚷声惊动了外院的杂役,大伙儿一窝蜂都去堵门,正中了人家的计。” 她说着,把灯笼挑向一角的洞门:“还有一伙人是从这头的角门进来的,当时我家还在丧中,丫鬟婆子轮番值夜,都累得不行,一打盹儿的功夫,就都被人给拿下了。院里喊叫乱糟糟的,我听着不对,赶忙披衣出来——我平时是伺候干娘的,就住在老爷夫人旁边的厢房,不出来还好,一出来真是惊了一跳!” 柳今一说:“第三伙人已经进来了?” 罗姐儿点头:“飞檐走壁!他们从墙头翻进来的,还打翻了丫鬟的灯笼,一下子走了水。我一见火就怕得不行,连忙去敲夫人的门,门没关,夫人披衣冲过来,对我说老爷、老爷!我这才知道,老爷当时已经出去了。我一面差人扑火,一面扶着夫人走,我们刚过那洞门,就看见老爷伏在这廊子里,已经没气了。” 第5章 胆小鬼 陈书吏其实不叫陈书吏,“书吏”是州县衙门内负责统筹杂税、草拟文书以及料理公务的胥员,通常由粗通文墨,身家清白的本籍人士出任,似官非官[1]。 “既然他是书吏,那大约就是咱们寄云县的本地人了?”柳今一不知从哪儿折了根草芯,在拇指上绕圈,“二十以上,会读会写,还能得南宫老爷青眼,在咱们这儿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里也勉强够得上‘青年才俊’四个字了。” “那你可小看他了,”代晓月领路,“这人自幼丧父,原本也是个读书人,可惜苦读数年,却不是个考状元的料。” 她说到这里,停顿须臾。 柳今一没有插话,她知道她,原本也是读过书开过蒙的,可惜是个女儿——真是欠|干的贼老天!好没道理的一句话。若不是这狗爹养的世道伦理逼的,代晓月也不会跑到岜州府来参军。 “他考不上,也不想白读这一肚子的书,索性砸锅卖铁,使了点银钱,托他娘舅的门路,到衙门里做个书吏。”代晓月抱起手臂,“所谓‘官有调迁而吏无变更[2]’,你别小看他,他在寄云县办差的时间,可比前两任县太爷还要久。要不是突然死了,年底筹办军粮还要跟他打交道。” “这么能熬,”柳今一竖起拇指,“我以为他是个‘才俊’,结果他是个‘老爹’啊。” 乡里人分不清衙门差员的大小品阶,只要见到催征收粮、吆五喝六的官府门人,都要尊称一句老爹。 代晓月跟柳今一做了几年的姐妹,哪里听不出她的嘲讽?但是不怪柳今一先入为主,地方衙门最贪的往往不是正儿八经的县太爷,而是下头办差的胥吏衙役,他们能耐起来连州府县官都能摆治,更不要说平头百姓了。 “他确有过人之处。”代晓月沉吟片刻,接着说,“来之前我打听过了,寻常书吏办差都要收的纸笔费、讼状费,他一概不要,不仅不要,碰见前来衙门申冤的乡亲穷困,他还会资助人家几个钱。这人和南宫老爷一样,在县上名声极好。” 柳今一说:“一窝歹竹里总能出几颗好笋,但是他一个书吏,家境贫寒,又不贪财,光靠朝廷发的那点薪金,能不能养活自己都要另说,居然还能接济别人?” 代晓月道:“他会读书,又放得下身段,早几年就在县里卖文卖画。据说文章诗词写得一般,画却画得很不错,邻近几个县的乡绅财主都会来买。” 柳今一听到画,就不由得想到方才在南宫家里见到的那两幅,说:“这下好了,又有骨气又有才名,难怪南宫老爷欣赏他,连女儿也要许配给他。” 代晓月道:“因为他名声好,所以有不少人专程从村子庄子里过来,找他写诉状。他和南宫小姐成婚以后,更是一毫不取。” 柳今一说:“好啊。” 代晓月睨她一眼:“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柳今一哈哈:“我要说什么?” 代晓月道:“你要说他攀了门好亲事,傍上个有钱岳丈。” “你骂别人都很客气,只有骂我最不客气。”柳今一悠悠,“我是想说这案子很有意思,死的两个都是高风亮节的好人。寄云县少了他们,就像天少了云、地少了土,亏大了。” “你也知道,”代晓月冷脸说,“岜州府其实乱得很,因为赤练关破了,境内如今盗匪流窜。我们狻猊军要屯田要守备还要巡边,没有廖娘坐镇,跟南边那群——” 柳今一接道:“那群王八羔子,混账丘八。” “……周旋费心费力。”代晓月说,“这次若不是思老求情,我绝不会插手地方案子。” 衙门有衙门的差使,军卫有军卫的章程。代晓月有狻猊牌,是岜北十三参将之一,在没有朝廷明确指令下,插手地方案子容易惹祸。她们和岜北八县的关系实在复杂,有廖帅的时候是一码事,没有廖帅的时候又是一码事。 代晓月这次孤身前来,正是不想引人注目。思老之所以会抓柳今一陪同,也是因为柳今一身份特别,她卸了甲、撤了牌,不算狻猊军中人,有什么事代晓月不便出头,可以让她办。换句话说,这事要办得不顺,柳今一就是个口实,可以拿去给代晓月开脱。 物尽其用。这是思老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要不是参透了这层,柳今一也不会提那两个要求,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趁着还能被用,能换一点是一点。 万一思老一拍脑门,真把刀还她了呢? 柳今一料想代晓月不知道,她了解她,骨头硬得要命,要是知道自己是来给她做靶子的,见面的时候就会把自己扔出去。互不相欠就是代晓月对她的方式。 孤家寡人啦。 柳今一扯动嘴角,半是自嘲,又笑:“你误会我了,我不是要指责你只管这种案子,而是真觉得这案子有意思。陈书吏那么好,对素不相识的苦命人都很慈悲心肠,怎么偏偏对自己的娘子和岳丈那么狠?我的确想说他攀了门好亲事,因为一个人要想在这里做好笋,光凭自己那点骨气也不够用,只要落到豺狼窝里,一样会被人嚼得粉碎。这人要是没有南宫家给他背书,他靠什么熬走两任知县?” 周围的蚊蝇鼠蟑都在贪,就陈书吏不贪,这样的好名声,谁听了不恨得牙痒?只怕心里都盼着他早点死,可是他怎么样,他不仅好好送走了两位县太爷,还钉子似的留在衙门里。 代晓月道:“我说过,他确有过人之处。” 柳今一说:“原来你这句话不是在夸他啊。” 她两个边谈话边走,等到陈书吏家的时候,已经快卯时了。 陈书吏的院子坐落在衙门后街,得进巷子,在最里头。院门口挤着一棵歪脖子槐树,冷夜里看,半死不活的枝干都像吊死鬼。 代晓月叩门,没人响应。柳今一仰头打量一圈,说:“大白灯笼还没撤,里边有人住。” 代晓月又叩门,那“笃笃”声在夤夜里颇为刺耳。柳今一把脸凑门洞上:“叨——” 她话只说了一半,因为那门洞里有只眼睛,正不声不响地盯着她们呢! 柳今一往后一蹿,冷汗都出来了。她不怕鬼,战场上什么鬼见不到?吓人的是稀松平常的地方忽然冒出来个鬼。 “里里里……”她左抓代晓月,右拎尤风雨,把自己夹起来,“里边有人啊!” “是有人,他家还住着个老舅爷呢。”尤风雨打量她,女孩儿目光复杂,“你这么大的人还怕鬼?” 柳今一道:“我不怕鬼。” 尤风雨埋怨:“难怪排末尾,胆子太小了,我一抽墨画片就是你!” 柳今一说:“到底什么是墨画片!抽到我怎么了?我不怕鬼!” 代晓月把她的手强行扒拉开,朝那门洞里一看,面不改色:“老人家,怎么不声不响的?我们是衙门派来办差的。你方便就开个门,我们问几句话就走。” 门里“咔哒”一声,起了门闩。一个独眼老头颤巍巍地挪门,招呼她们:“来、来……里头……里头坐。” 代晓月刚跨进门,腰就被抱住了。她眼皮跳了跳:“松手!” 柳今一说:“你朝上看!” 代晓月抬头,见门檐底下捆着个破布娃娃,正面朝下,悬在头顶。那麻绳搓的脸上还点了两道腮红,眼珠子被扣掉了一只,剩下的那个歪挂着,也命不久矣的样子。 尤风雨道:“这是辟邪的,我也有一个,晚上睡觉能抱着。” 柳今一说:“你这么有胆气!” 尤风雨跨过门槛:“我那个也是南宫小姐做的,她说了,不凶点怎么吓退邪祟呢?” 她又回头,这回柳今一看清了,女孩儿学着代晓月蹙眉,很不赞成地瞧着她:“柳时纯,你不要以貌取娃娃。” 这是她头一次叫柳今一,还不叫名,非叫她的字。这字也有来头,跟代晓月的团素一样,都是廖帅起的。 柳今一来不及回肠百转,代晓月已经硬拖着她往里走。 院里没什么可怕的,就是种着棵腊梅,不知道是不是被屋檐和槐树给压的,瘦瘦矮矮,歪在墙角,一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模样,看着一点也不凛然。 那独眼老头掌着个油灯,一步三喘地穿过满地的纸钱,催着她们:“进……进进屋,外头谈……谈不得……” 他佝偻着身躯,爬上阶,从腰间拉出一串钥匙,颤抖着手把锁打开了。 吱呀。 门半敞,里头也点着两个油灯,但是太暗了,只能隐隐看见一个庞然的轮廓。那独眼老头咂吧两下嘴:“你们问……问他。” 一股恶臭扑鼻。 那屋里摆着的不是旁物,正是陈书吏还没合盖的棺材。半个月,尸体既没有入土,也没有处理,不用走近,光靠闻就已经能猜到烂成什么样子了。 尤风雨低低“呕”了两下,就要吐。柳今一眼疾手快,拎着她的后领和后腰带,让她面朝下。她稀里哗啦,把一路上吃的炒黄豆全吐了。 “不用谢。”柳今一松开一只手,捂着鼻子,歪过头,由衷地说,“这位究竟是陈书吏的老舅爷还是阎王爷?” 代晓月扯出帕子,掩住口鼻入内,将尸体打量了一会儿,出来道:“可惜了。” 柳今一说:“当时没验尸吗?” 代晓月道:“当然验了,但是县内穷,没有正经仵作,都是临时拉来稳婆草草验的。” 县下乡里识字的人都很少,论经验,稳婆不一定就不如仵作,但是这几年岜北厉害的稳婆都去投奔狻猊军了,再不成就是去州府城里讨活儿干,留下来的皆是些没有验尸经历,或者专门给人接生的姨婆奶奶。 “早知道有今天,”柳今一把尤风雨提回来,“当初的仵作堂我也该去听一听。” 代晓月说:“归心爱听就行了,你有她——” 她忽然没了声音。 柳今一像是没听见,问那独眼老头:“他舅爷,人死了怎么还不下葬?你把他放正屋,自己又睡哪儿?” 第6章 要不是 铜钱纸片飞一脸,柳今一道:“你这就有些突然了。” 她浑然不觉得丢面子,仍旧嘻皮笑脸的,弯腰拾铜钱。那些小纸画掉在地上,她索性蹲下去,一边捡,一边对那老头说:“没你事儿,你接着讲。” 尤风雨道:“他只会放屁!” “小丫头片子不学好,这么点大就臭老狗、臭老狗的叫,老头子哪句话是胡说!”老头用独眼乜着尤风雨,“那南宫青是不是三天两头就往家里跑?我也不怕丢丑,你们天亮了去左邻右舍打听打听,都是这个话!” “回家就是有姘头?那你还天天上门打秋风呢!你是什么?你就是个臭老狗!”尤风雨这会儿一点也不迷糊了,伶牙俐齿,手指都要戳到老头眼窝子里了,“你还偷衙门里的碗筷,被我老爹抓了个正着!你这个老贼公、无赖货!你凭什么说娘子是贱人?你才是贱人,你们全家都是贱人!” 这下轮到柳今一瞪大眼睛:“你个小迷糊这么会骂。” 那老头一口气哽在胸口,仓促应战:“你……你含血喷人!我要去问问尤吏目,为什么要教你这个小畜生污蔑好人!天啊……大伙儿都瞧瞧吧!我家平白遭难,死了人还不够,还要让我一个老头子受这样的屈辱!” “我骂你关我老爹屁事,你当街撒尿的时候我都没骂你老爹!”尤风雨越战越勇,嘴皮子上下合动,“我是小畜生,你是什么?不知羞的老怂蛋!我就不准你在这里胡咧咧!你再敢乱讲娘子一句不好,我就戳瞎你另一只眼睛!” 那老头“嗬、嗬”粗喘,气得面红脖子粗:“好……好啊!真是世道变了,一个个不好好待在家里学规矩,净出来满嘴喷粪……要反了天了你们……” 他骂不过尤风雨,两腿一蹬滑坐到地上,扯着短褂放声嚎啕:“大伙儿听听啊!我侄儿尸骨未寒,衙门就差人来作践我,非得把人全逼死了才痛快!” 尤风雨像个奓毛的小斗鸡,把眉毛一竖:“我打你……” 柳今一抱住女孩儿的双腿,站起身,对那老头说:“还有什么事儿能说?你再说点!这小丫头你也认得,一会儿要真戳了你的眼睛,又是门官司。她老爹穷得叮当响,赔不了你半个子儿,你和她闹什么?都是亏本买卖。” 尤风雨被她扛在肩头:“你还听他胡说!” 那老头大哭:“南宫家平日花银子海得很,又买婆子又包楼,就对小六是个铁公鸡!那南宫老爷自己请人吃山珍海味,却不准小六出去跟人吃酒。小六好不容易卖画赚得几个钱,回来也要被南宫青搜|**净,苦啊!都以为他有个阔岳丈,谁知道他日子过得比以前还拮据!” 尤风雨说:“呸!分明是你在偷娘子的嫁妆!” 那老头道:“我侄儿顶天立地的一个人……” “我没说是陈书吏偷的,我说是你偷的!”尤风雨拽着柳今一的衣裳,“陈书吏一住衙门,你就往这里跑,娘子看你是个老人,待你很客气——你这个老滑头,装得真像啊!连我也以为你是个半聋半瞎的可怜人。” 那老头说:“小畜生又污蔑我,我那时不在这院子里住,每回饿极了上门,也只是吃两口饭就走,哪有机会偷她嫁妆。” 尤风雨道:“你既然不在这院子里住,干吗把娘子回家的日子记那么清楚?他们吵嘴打架你都知道,你住人家床底吗?” 她本是出于讥讽才这么说的,怎料那老头大惊失色:“你胡讲话!我一个做舅爷的,趴侄儿床底干什么?那南宫青每日洒扫一丝不苟的……” 他老猢猕似的,从地上爬起来就跑!柳今一早有准备,伸脚一绊,又让他滚回地上。谁知这老头含胸一滚,居然还是个会把式的! 柳今一劈手拎住老头的后领子,猛力一拽:“老头,起来说话嘛!” 刺啦。 老头的短褂顿时脱身,人像金蝉脱壳,直扑向台阶。他到底上了年纪,只是这么一个来回,已经虚汗淋漓:“他是我侄儿,南宫青是我侄媳,目下两个人都死了,房子钱财合该孝敬我!当年若不是我向衙门引荐,小六可就要回乡里种田。” 他爬过正屋的门槛,扭头急声说:“你瞧瞧这尸体,多亏有我守着,不然早叫人丢到野外喂狗,我待他有大恩哪!偷嫁妆更是没影的事!我只拿了南宫青一只镯子,还没来得及去当呢!要不是他两个死了,我迟早要跟他们说——” 他冤没喊完,斜角上的棺材盖忽然动了。柳今一道:“滚!” 老头分不清这是怎么个“滚”,头还没转回去,迎面就挨了柳今一一脚,他滚到边上,“哇”地吐出酸水。 柳今一已经跨进门,那棺材盖“轰隆”地翻起来,直直砸向老头!她伸臂一拦—— 好他大爷的沉! “团素!”柳今一半肩上还扛着尤风雨,拦棺材盖的那只手臂微沉,“棺材后头,窗子底下!” 侧面一阵风,代晓月直接破窗而入。雪白的月光照身上,直刃的环首刀寒光乍现,她头都没有低,反握着刀把,朝下一掷! “嘭!” 刀锋斜钉入地面,浓腥喷溅,潜伏在窗下的人未及反应,一颗脑袋就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这么臭,”代晓月拔起刀,嫌恶地看向棺材,“你们脏不脏。” 藏在棺材后的人当机立断,一掌拍在棺材盖上,让其飞撞向她二人。代晓月扶盖,那人趁机撞破后窗,翻进沉沉夜色中。 “点子太背,”柳今一把尤风雨抛给代晓月,“捕猎我在行。” 代晓月抱住女孩儿,见柳今一翻窗追出去,突然跟着追了两步,探身喊道:“刀!” 柳今一没刀! 那人翻身上了墙,民巷逼仄,他连跃两个胡同,在屋顶跑起来。 哐当,哐当。 这人忽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牌子的碰撞声。他朝下一看,脚边的屋檐上居然扒上了一双手! “招呼还没打完,”柳今一倏地攀上来,像是伏夜的豹,“快问问我是谁。” 那人脚下被勾住,朝前扑出去,但他不是独眼老头,只见他双臂一展,立刻撑住了自己。 风!: 这人侧滚,躲开柳今一落下的脚。瓦片“哗啦啦”地滚落,被柳今一踏碎好几片,他刚想爬起身—— “哐啷!” 这人滚出数尺,腹部剧痛,没料到自己会被踹得这么狠!他扶住小腹,来不及缓解疼痛,就先爬起来。 柳今一俯身捡起瓦片:“你一声不吭是怕自己叫得太响吗?” 那人心脏狂跳,迈腿飞奔,柳今一在追他,那“哐当、哐当”的怪声阴魂不散。很快,他感觉柳今一就在背后,影子飞渡在屋顶,他忍不住回过头。 柳今一抛起瓦片,那人下意识侧头闪避。 就等这一下! 柳今一一拳穿过瓦片,猛击在他脸颊上。他吃痛,趔趄两步,抱住柳今一的手臂,整个身体侧过来,要把柳今一过肩摔下去。 但是他踩空了。 两个人滑下屋顶,瓦片乱掉,枝桠拍打在脸上。柳今一拧住他的领口,几拳砸在他的面门上。 那人脑子嗡嗡,手不自觉,在自己腰间乱摸,似乎在找东西。 “找刀吗?这不是巧了,”柳今一说,“我也爱这么摸。” 那人被打得眼前昏花:“你既然也干这行,该知道规矩,落人手里就是哑巴,谁也别想从我这儿套到话!” 柳今一拖过他半身,抓起他的头发,朝着边上的青石板就是两下! 那人说:“你要不直接杀了我——” “都是一个行当里的,”柳今一提起他的脑袋,砸下去,又提起来,“说这话也太见外了,什么杀不杀的,我就问一句话。” 那人口鼻嘴脸都是血,他抬手扒住柳今一的手臂,忽地露出个笑:“真以为是你拳头硬?出了那扇窗我就吞了药,要不是……” 柳今一再砸下去,这一下比前几次都狠,磕得他头骨欲裂。 血从这人的嘴里往外挤,淌到前襟上都是,他大约四十来岁,双目微凸,瞪着柳今一,强撑着说:“……没带刀……就凭你……” 哐当。 柳今一身上的怪音又响起来,这下他总算看清了,是牌子,七八个骨牌错落分挂在柳今一的身上,上面似乎都刻着字。 这人含糊地说:“狮……” “不然怎么说巧呢,”柳今一摁住他的脑袋,略过他最后这句,垂眸瞧他,笑说,“要不是我没也带刀,就凭你,翻不出那扇窗。” 最后一次撞得顶响亮,青石板上溅出半尺的血。远远的,公鸡开始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