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剧透先登基》 第1章 乱世的开端,从死一个皇帝开始 头好疼…… 疼死了! 疼得让人骤然从昏昏梦境里半醒了过来。 周围的声音都像是变了调子,一股脑地钻入耳朵里。 她明明想要试图伸手去捂住耳朵,让那种沉沉欲坠的头疼强行遏制住,却被人钳制住了双手,竟没能将手抬起来。 紧接着便是头皮都被人揪了两下,牵拉着像是要将头发都给扯下来。 “嘶——”她不由发出了一声痛呼。 却并未让动手的人有半点的犹豫与怜惜。 在险些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里,有人死死地用布帛勒住了她的腰身,又是狠狠地一拉。 她极力想要去辨认那些声音。 只听到了一阵阵越来越清晰的呼喊声:“太子妃,太子妃——” “啊!” 王神爱终于彻底醒了过来。 …… 眼前的烛火被摇晃得明明灭灭,投照在宫室内墙上,像是鬼魅张牙舞爪的身影,自高处俯瞰着要将她吞没下去。 面前的宫人正在为她围上杂裾,系上束带,为了更显腰肢纤细,衣衫缥缈,又加重了力道。 头顶的高髻垂髾早已梳拢完毕,只剩了最后一步的妆点。 另一旁的宫人手捧金嵌松石步摇冠静候在旁,被烛光照出了冠冕之上的一点宝玉明光。 另一人捧着宝蓝色的外披,已自另一头行来。 王神爱绷住了呼吸。 眼前一张张面容涂抹得煞白,在她依然不甚清晰的视线中走来走去,让她只觉自己犹在梦中。 但也正是这一刹的清醒,让她忽然意识到,她在闭上眼睛前看到的种种,都不是她的错觉,也没有因为她试图重新睡去,就让她回到原来的世界。 她睁开眼睛,竟然还是这个陌生的世界,也昭示着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她确实穿越了,还是穿到了一个与她同名同姓的姑娘身上。 但这个同样名叫王神爱的姑娘今年只有十三岁,就已有了一个极为尊贵的身份。 “太子妃,您是不是魇着了?” 一张涂抹着“小红春”的嘴张张合合,凑到了她的近前。 王神爱直到此刻方能从宫人的手里挣了出来,揉了揉依然发疼的额角。 她微不可闻地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以尽可能从容的语气开口:“无事,做了个噩梦。今日……” 她朝着半开的窗扇往外看去,轻嘶了一声,“今日为何这样早!” 从“王神爱”的记忆中,她知道,如今正值九月。 九月的建康,虽是已入深秋,但仍可算气候宜人。以她太子妃的身份,起身向长辈问安的时候,晨光已染白了天边,绝不像是此刻一般黢黑。 殿内是宫灯交织,殿外便是一道道火烛风灯飞快地挪移,透过宫墙也能看到一片明火,但头顶夜幕依旧深沉,让它们烧不破这片死气沉沉的天穹。 这绝不是个该当起身的时候。 王神爱看去的方向,那个宫人的嘴唇一个哆嗦,“外头——外头出事了。” 她低头看了眼那个被打理到一丝不苟的系带,只觉荒谬绝伦。 谁家出事了是这样的?还有闲情逸致将衣衫穿戴得如此细致! 可当她被宫人领着行到殿外之时,见到其余匆匆行来的后妃宫人时,才发觉这好像并非特例。 宫室的银楹金柱,被灯烛照亮出富贵逼人的颜色,又与这彩縧碧裙之上的金玉饰物交相辉映,四处望去的景象里,哪里见得到一点狼狈。 王神爱终于又多了一分穿越到此的实感。 这里已不是她穿越前的二十一世纪,而是东晋! 一个历史上记载不多的王朝,却崇尚从火场中走出来,都要行止风流、仪态从容。 那也难怪都已说了“出事”,宫人在将她从被褥中薅出来后,还有这样的本事,飞快地为她上妆打扮。 可饶是王神爱在快步出殿的时候,已将“东晋”“起义”“宫变”“皇帝人人做”这些词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做好了随时逃难的准备,也没料到,当她抬头朝着依然黑沉的天穹望去,竟然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星月都已黯淡了下去,只剩下了一片蓝到发黑的苍穹。 这片苍穹之上却不是空无一物。 漆瓦金铛间露出的一片夜空中,翻卷的墨云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聚集在了一起,越是彼此靠近,也就越像是被泼染上了雪色,汇聚成了一个巨大的长方形。 对于来自后世的王神爱来说,这毫无疑问就是一个屏幕的形状。 但对于今时的人来说,太史局中研究星象历法的官员,都已惶恐不知所措地盯着那空中的巨幕,仿佛是绞尽了脑汁,也得想出个解释星象的理由。 更为惊人的是,那片在夜空中发白的方形巨幕,像是吸尽了天上的光亮,忽然缓缓亮了起来。 王神爱瞪大了眼睛。 因为她看到,在那“屏幕”之上,从左上角徐徐铺开到右下角的边框,像极了她穿越之前常用的某个视频网站,只是有些许微妙的不同。而在那亮起的屏幕中央,赫然多出了一个人,顶着个挡脸特效。 在那个人影出现的瞬间,当即就有一个个跪倒的声音从她的周围响了起来,仿佛是将眼前天幕上的人当成了神仙。 在这些声音里,有一个人的表现便格外醒目。 “好——好玩!”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脸兴奋,眉眼间的困顿一扫而空,望着天上的人影手舞足蹈,还重重地拍了两下手。 仿佛格外高兴,有人大晚上把他喊了起来,能让他看到这样的一幕。 若不是宫人已噤若寒蝉,跪倒了一片,谁也不怀疑,这少年敢让人搬个梯子,让他上高处去看。 相比于其他人等的穿戴齐整,这少年更是个异类。只因此刻他的身上,还斜披着一件冬日的斗篷。 他却丝毫不觉这有何不妥,依然两眼放光地看向那天幕。 服侍他的宫人都快哭出来了,“……太子!” 别闹了…… 若是得罪了神仙,就算是太子也讨不了好,更别说,这名为司马德宗的少年,是个寒暑不分的傻子! 要不是因为他是皇长子,前面又有弱智皇长子登基的先例,这太子的位置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太子!”又有人压低了嗓子试图提醒。 司马德宗浑然不觉。 恰在此时,天幕之上的人影出了声,完全盖过了那宫人的声音,吸引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也让其他人暂时顾不得去提醒太子行为无礼。 【优站的小夥伴们大家好,最近几期的盘点历史播放量不高,原谅我来蹭个热度,冷饭热炒,再给大家盘一盘结束南北朝乱世的永安大帝。】 【我都把蹭热度说在最前面了,那就不许骂我了。这个视频如有说错,欢迎在弹幕和评论区指正。】 “这……这是什么东西!”一声惊呼在人群中传了出来,又飞快地被人一把按倒在地。 这天幕之上的神仙说话,哪里是他们能够打断的。 他们甚至没法听懂这人说出的有一些话,更不知道她说的什么“历史播放量”什么“蹭热度”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那“永安大帝”是什么人物。 只能眼看着这天幕上滚动着他们不认得的字样,唯独“神仙”说出的话,能被转化成他们听得懂的腔调。 听,先听下去再说。 神仙的话,自然有神仙的道理。就算乍听起来像是个说书先生,那也是神仙里的说书。 只听天幕上的人继续说道: 【盘点永安大帝的视频很多,但大多数都是从挟天子以制群臣开始的,我不一样,为了凑时长,我决定把时间线往前推一推,来说明,永安大帝能在这样的局面上脱颖而出,到底有多不容易。】 【话不多说,让我们进入正题。这个视频,我将把永安大帝的人生划分为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叫做——黎明之前。】 天幕上的人影忽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四个放大在黑底之上的赤金大字。 约莫正是“黎明之前”四个字。 下一刻,人群中传出了一声惊呼。 在那四字之后,画面没有切回到那个“说书人”,而是切到了一幕俯瞰。 高阁佛寺之下,密密匝匝的江南屋舍,被簇拥在江流环抱的城墙之间,在云卷云舒与日升月浮之下,交错着光影。 这是—— “建康城!” 这是他们所在的建康城。 仿佛只有仙人和飞鸟的视角,才能以这样的角度,将建康城尽收眼底。 以至于当屏幕上的声音重新响起的时候,此地宫人团簇,却已又回归到了鸦雀无声的状态。 【黎明之前,也就是永安大帝以政治家的身份登上舞台之前,一个皇位交替时代变化的关键时候。】 【有人说,东晋孝武皇帝去世,他的儿子——一个寒暑不分的傻子皇帝登基,是天下祸乱的开端。但也有人说,这正是乱世出明君的契机。也就是因为这个特殊的皇帝,永安大帝才被人骂了十多年的挟天子以制群臣。】 【但不管怎麽说,一千多年来,无人不夸永安大帝慧眼识才、统兵有方,扫平南北、与民休息,终成永安盛世。】 【让我们姑且抛开后面的一切不谈,回到孝武皇帝去世的时候,来看看那个时候的时局。】 【翻开历史书,这一天是被严格地记录在册的。】 一行字出现在了屏幕上,像是流动的云彩浮现在了建康城上,伴随着“说书人”的声音—— 【太元二十一年九月庚申日。】 第2章 侄儿与叔叔,都不是个东西 皇帝死了。 陛下他驾崩了! 王神爱被推搡着站到太极殿前的时候,只觉所有的一切都透着草台班子的荒唐,但怎麽说呢…… 先前她眼前的东西,都好像还与她隔着一层迷雾,现在却已云开雾散,被张贵人的那一把火给全烧了干净。 或许现在,她才真正头脑清醒了。 …… 掣灯而立的宫人环绕着整座太极殿。 “孝武皇帝”司马曜的遗体被草率地打理了一番,套上了外衣,停在了大殿之上。 弑君的张贵人则仍是披头散发地被带来了此地。 她好像已经疯了,根本不在意自己此刻还有没有昔日宠妃的体面,只痴痴发笑。 王神爱的目光有一瞬与她相会,像是看见了一片黑沉的泥潭。 但下一刻,这双眼睛就已经闭了起来,因为一个蒲扇一般的巴掌狠狠地打在了她的脸上,直接将她打倒在地。 那个忽然冲出来的高壮身影,更是直接压在了张贵人的身上。 “你为什么要杀我的儿子!他是皇帝,是你的丈夫!” 来人本就面色黢黑,此刻怒气上头、血色满面,看起来更显可怖得多,若非通身罗绮,头戴金玉,险些要被人以为是何处的昆仑奴跑了出来。 张贵人一把拨开了她的手,仰天大笑,却一个字也没回答。 那黑壮的巴掌险些就要再次打在她的脸上,却有一只手抢先一步握住了对方的手臂,“母亲!” 说话之人先前带人闯入张贵人的寝宫,此刻站于首位,俨然一副位高权重的模样。这一句“母亲”更是说明了他的身份。 他是皇帝的亲弟弟,会稽王司马道子。 “还不让人将太后搀扶起来!”那人转头喝道,又小声朝着面前的贵妇低语,“此时不宜喧闹。” 不知道是头顶的天幕仍在出声,还是因为儿子的提醒,太后慢慢地站了起来,恍惚地被会稽王和宫人一起搀扶到了一边。 王神爱也终于能看清了这位太后的模样。 传闻这位太后早年间乃是绣坊宫人出身,因被相士看中,成为皇帝的嫔妃,又因儿子登基,才有了今日尊崇的地位,确不似通常意义上的“太后”。 她本就生得人高马大,若是一通痛打下去,张贵人就算不死,也得打出个重伤,幸好被那死皇帝的同胞兄弟拉住了。现在坐在一边,慢慢恢复了平静。 此地的宫人与先一步抵达的朝臣眼观鼻,鼻观心,各自默不作声,权当没看到这样的一幕。 还有些人干脆把目光转向了王神爱的这一头。 如果说,那边的太后痛打嫔妃,王爷前去拉架,像是个笑话,这头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少年的相貌还算周正,但此刻父亲死了,也不见他的脸上有半分哀恸,反而扯着他那冬日披风晃荡,分明就是个傻子。 倒是那位出身琅琊王氏的太子妃,还能算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 可在今日的这出惊变面前,她什么也做不了,也不过是个此地的一个看客。 大多数人是这样想的,便也没人瞧见,在进入太极殿前,她已朝着自己的贴身宫人吩咐了两句,让她离开了这里。 而现在,乍见司马曜去世,时局混乱,她人虽年幼,也并未露出失态的表现,而是继续听着天幕之上的解说。 从发现皇帝被张贵人所杀到现在,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那天幕的解说,也才刚分享完史书上对张贵人弑君的记载和评价,以及关于司马曜之死的种种阴谋论猜测。 这麽一来,站在太后身边的司马道子脸色就不太好。 因为这其中一条推断,是说他不满于皇兄当着皇帝,傻子侄儿也能当太子,所以策划了一出宠妃杀人,以便给自己谋夺更大的权力。 太后先前还想去扇张贵人的巴掌,现在也不免用怀疑的眼光,看向了自己的另外一个儿子。 司马道子环顾四周,怒目圆睁:“镇定些!谁知这是神迹,还是什么惩罚。” 一些细碎的议论声,都暂时停了下来。 天幕的声音也终于盖过了所有。 【好了,姑且抛开这些阴谋不谈,说回正题。皇帝死了,很多问题就接踵而来地浮出了水面。】 【这是一个放了谁在这里都会感觉到绝望的时代背景。很不巧,永安大帝就托生在这个时局下。】 【首先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由谁来继位。】 【其他的可以不管,皇位总是最重要的吧。】 【然后就出现了一个最大的笑话。先帝,已经被宠妃捂死了,死因能列入皇帝笑话集锦,和掉茅坑里还有被饿死的比个高低。他的长子,还是已经被封为太子的长子,居然是个傻子。】 【史书上说他口吃,不太会说话,起居都需要宫人服侍,否则就会四季不分,举止无当。从后面的种种表现来看,这不是一句夸张的说法。嗯,他是真的傻。】 【一个傻子,怎麽能当皇帝呢?】 “唰”的一下,所有人都看向了司马德宗。 比起死了父亲,说不定还是现在的情况更让他有反应一些。 但他显然不能理解,这些人到底为什么要看向他,反而觉得厌烦,已死死地皱起了眉头。 若不是会说话会动的天幕,对这傻太子来说,还算是个新鲜有趣的玩意,说不定他早已暴躁得想要打人了。 “……是啊,傻子怎麽能当皇帝呢?”司马道子低声自语。 天幕上的“神仙”先前说,那位永安大帝正是因为司马德宗的痴傻,才有了挟天子以制群臣的本事。 若是这位大帝出自他们司马氏还好,若不是,那麽要破解这个局面,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一个智力正常的皇帝上位。 可他又转念一想,不对啊! 他先前怂恿兄长沉迷酒色,将权力交到他的手里,也并不在乎兄长选了一个傻子当继承人,正是因为他知道,倘若司马德宗当上了皇帝,他作为皇叔,能够继续执掌大权,奉天子以令不臣。 等等,要是这样说的话—— 一想到这种惊人的可能性,会稽王司马道子的呼吸都比先前急促了几分。 若不是还有头顶的声音响彻大殿内外,他此刻的异常动静,恐怕早已被人发现了。 【傻子肯定不能当皇帝啊,但凡是个明君,都能肯定地做出这个回答。】天幕里的女声充满了嘲讽。【但晋朝的历史给出了答案,他们还真觉得傻子能当皇帝。不仅可以,还是两次!】 【众所周知,晋朝分为西晋和东晋,可同样以东西分隔的大汉,从西汉到东汉都是大一统王朝,从西晋变成东晋的晋朝,却是因为西晋末年发生了“八王之乱”与匈奴内侵,不得不逃亡向南方,在建康,也就是现在的金陵,重新创建了东晋政权,变成了偏安一隅的南方王朝。】 政权降级了。 【很巧的是,西晋的武帝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傻子儿子,东晋的武帝也在意外身死后,会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傻儿子。】 【很难说这个频繁出傻子太子的情况,是不是和司马氏违背了洛水之盟有关,竟让这个家族统治天下的百多年间频频闹出笑话,简直像是遭了报应。】 【但不管怎麽说,东晋政权在南方成立的八十多年后,他们终于又要噩梦一般地迎来第二位傻子皇帝。让我们为他们鼓掌!】 王神爱看着屏幕上绽开的烟花特效,忍不住嘴角一抽。 包括那洛水之盟和傻子诅咒,听起来也像个地狱笑话。 可在短暂的一笑过后,她又不由心中泛起了嘀咕。 因为与原身同名的缘故,她曾经了解过这个同名之人的经历。 若是历史按照正常的顺序发展,在东晋灭亡之后,要到将近二百年后,才会有人统一天下,结束南北乱世,而不是如天幕中人所说,很快就能出现一个永安大帝,像是一个天降猛人,扫荡平定了南北,提前结束了中原的混战。 看过不少穿越小说的她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个能人异士穿越到了这个时代,用后世的眼光招兵买马,达成了这一成就。 真是如此的话,作为傻子皇帝的准皇后,她的处境简直再危险不过。 一个傀儡皇帝的皇后,最好的结果也就是病逝。 更何况,原身的母亲出自司马氏,乃是皇室公主,以至于她的身份固然高贵,却同时流着士族与皇室的血。 对于想要改天换日的人来说,没有任何必要因为同样的身份,就留下她的性命。 又或者,是历史因为某些原因出现了改变,让原本距离成功很近的人达成了心愿。 但那也依然不会改变她面对的危险处境。 甚至……甚至就算是现在,她的境遇也极为堪忧。 谁都听得出来,天幕上的人觉得傻子继位这件事有多可笑。那麽—— 为什么不干脆将危机扼杀在摇篮当中呢。 礼崩乐坏的王朝,妃嫔都不在乎杀皇帝了,朝臣怎麽会介意杀一个可能会亡国的太子与太子妃! 她必须想出自保的办法,光靠着先前让人去做的那件事,还远远不够。 天幕仍在娓娓道来: 【这个时候就有人要问了,为什么非要选择一个傻子当皇帝呢?】 【嫡长子继承制度不是非要严格遵守的,尤其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若要尽快抹平先帝被宠妃所杀的影响,让朝政回到正常的状态,最合适的办法,莫过于选一个合适的皇帝。】 第3章 我们杀了他吧 一方,是太后与会稽王司马道子。 一方,便是太子、太子妃,以及二皇子。 司马道子忍不住暗骂了一声,为何兄长当年要成全姐姐司马道福的愿望,强行逼迫琅琊王氏的大才子王献之与妻子郗道茂和离,将司马道福嫁给王献之,才有了今日的王神爱。 东晋皇室从东渡定都到重建王朝,都离不开琅琊王氏的相助,甚至于在民间都有了一种传言,叫做“王与马共天下”。 王,是世家琅琊王氏的王。 马,是司马氏的马。 就像此刻,同时出自琅琊王氏与皇室的太子妃王神爱,就要比他身边的太后李陵容说话有分量得多。 …… 也因为,她话说得有理。 司马道子侧耳去听,便能听见人群中的议论。 “……陛下的死都被天幕说中了。” “这等神迹,怎麽看也不像是什么恶作剧。” “若是天幕所言不虚的话,二皇子也会成为皇帝,谁知道是不是那位永安大帝。” “是极是极。” 司马道子还能代替已死的司马曜独揽大权呢,二皇子再长上几岁,怎麽就不能挟那傻子皇兄,干出一番大事? 听来都觉合情合理。 虽然此刻,他还抓着王神爱的衣袖,活像是个没断奶的孩子,若没有表姐顶在前面,怕是连抬头去看天幕的勇气都没有。 反倒是那位虽有恐惧仍挺直了腰板的太子妃,看起来更像个人物。 但司马氏当年能结束三国分立,成为最后的胜利者,谁又知道,二皇子会不会也只是需要时间来打磨,迟早也能独当一面呢? 先将人接到此地,保卫他的安全,无疑很有必要。 司马道子牙关紧咬,明知此刻王神爱的发难是让他的处境雪上加霜,仍是气力一松,隐约后退了一步。 王神爱那只藏在衣袖中的手,也终于缓缓地松开。 夜风吹过带着薄汗的掌心,泛起了一层冷意。 她穿越之前,也只是个普通的打工人,最多就是多看了几本史书,忽然莫名其妙地穿越,还是穿到这个以荒诞著称的时代,简直是天降灾祸。 现在还多出了一个天幕,宣告着这个时代,又多出了额外的变量。 乱世之中,就算是个家世寻常的平民都要操心未来,更别说是她所处的位置。 若是条件允许的话,她真想干脆和张贵人一般,直接发疯算了,能创死一个是一个。 可她还想活下去,也想看看有没有回去的可能,就得抓住每一个机会。 幸好,这第一步,看起来她是走对了。 在须臾的对峙间,天幕的过场动画也已放到了尾声。 北方的铁骑沉沉覆压而来,南方正值生死存亡,也不敢稍有懈怠。 饶是众人都知道这场战役的结果,仍旧在这样的图景面前喘不过气。 再加上太子妃和会稽王的对峙,更显殿前局势紧张。 倒是天幕的声音依然平稳。 【司马曜这个皇帝死得如此不体面,却得到了孝武这个谥号,就是因为这场战役。当然,打仗这种事情,和他这个皇帝没什么关系,全靠他运气好,在位期间连续刷新出了几个保皇党,还都是能人。】 【琅琊王氏就不提了,东晋皇室都是被他们扶上去的,没必要跟司马氏对着干。要不是后来被永安大帝举起屠刀,连杀了大半,估计还能平稳交接到下一个朝代,继续当他们的顶级名流世家。】 征虏将军王珣恰在现场,骤然听到这样一句,不由瞳孔一震,险些将手中的佩剑松开落地。 啊?什么叫做永安大帝举起屠刀,把琅琊王氏杀了大半? 这说的是人话? 作为王氏如今在朝堂上的代表人物,王珣不仅有那个征虏将军的名号,还担任着尚书左仆射的官职,又挂名着太子詹事的职位,与未来皇帝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如果说王神爱是琅琊王氏与司马氏在后宫沟通的桥梁,那麽他王珣就是前朝的领袖。 这句天幕的剧透,对他来说尤为重要。 可这天幕上的神仙显然不打算偏题,现在就将琅琊王氏的命运给他解说一二,已继续说了下去。 【另外的两个关键人物,一个叫桓冲,一个叫谢安。】 【司马曜继位的时候,东晋皇室的皇权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时候,时任大司马的桓温明确表露了不臣之心,随时能取而代之。反正司马氏能背叛他们曾经的陛下当皇帝,桓家为什么不行呢?】 【可桓家出现了桓冲这个异类,他虽然出身桓氏,却只想做皇室的纯臣,并不想谋逆,在桓温被拖死之后,更是将手中的一部分军权移交给了谢安,与他配合完成了东晋对北方的防线。】 【淝水之战中,桓冲守着荆州,将桓氏所有的异议全部压了下来,主动从西线、中线率先北伐,牵制住了北方的大量秦军,给谢安和谢玄争取到了从东线反击的机会。】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配合。最终的结果,是大秦天王苻坚意图一鼓作气吞并东晋,却在淝水之战中惨败,投鞭断流的梦想破灭,不得不仓皇逃走,手下的各方部族也都趁此机会发起了反叛,就连他本人也在两年后被叛将杀死。】 【这一战,注定要记载在东晋史册最为辉煌的一页上。他们不仅达成了以少胜多的辉煌战绩,保全了岌岌可危的疆土,还在谢安与谢玄的带领下,一举将南北分界线,从原本的长江淮河一带,向北推进到了黄河。若是东晋国力再昌盛一些,兴复中原、还于旧都的梦想,或许没有那麽遥远。】 【但很可惜,就在这个时候,桓冲死了,原本能作为桓氏与司马氏之间缓冲的桥梁断了。】 【谢安也死了。他原本准备和谢玄一起稳守黄河防线,等到北方内乱结束,各自消耗掉实力之后,再图谋继续北上。然而他的身体已经支持不住了,在被迫折返后不久,就病死了。】 【他在世的时候,致力于平衡皇室与世家门阀的权力,出于忠诚,他在死前做出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他要将手中的权力交还给皇室。】 天幕之上的皇宫里歌舞升平。 外面陈郡谢氏的白幡高挂,丝毫也没有影响到此地欢愉的气氛。 虽然那个端坐在上首的人,和现在停在殿中的尸体长得并不一样,但谁都能看得出,这正是代表着司马曜。 他与身着王爷服饰的男人把酒同乐,惬意地赏阅着建康歌舞,在宴席之上,随意地就将谢安交上来的权力移交给了会稽王司马道子。 司马道子接过权力,乐呵呵地找上了自己的同党,制定了接下来的计划。 天幕的语气都冷了下来。【这司马道子很快,就以征战太久作为借口,将谢玄从前线调了回来。谢玄但凡真有不臣之心,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的底气,就应该拒不交兵,继续坐镇北方。但他没有,而是从前线返回,交出了兵权,在悲愤之下染病而亡,死时,年仅四十六岁。】 天幕之下已是一片沉默。 当年作为谢氏掌权人与门阀代表的谢安、谢玄,怀揣着收复北方的想法走上了战场,和桓氏的合作也趋于正轨,却因主事之人过世,后方有人添乱,终于功败垂成。 在今日的得过且过中,依然有人在遗憾当年。更有仁人志士,痛恨自己当年为何没有多争取一下,帮助谢氏抗衡来自朝廷的阻力。 国仇家恨面前,司马曜过世的惶恐,甚至在这一刻都消失无踪。 【要我说,司马曜应该挨三巴掌,司马道子更是十巴掌都不够。】 【也难怪永安大帝刚刚掌权不久,就设计擒拿、然后下令车裂了司马道子,把他和他的附庸杀了个干干净净,就为了防止后方还有人下绊子,影响将来的北伐大业。对此我只想说——干得漂亮!】 “……!”司马道子脸色木然,一瞬不眨地盯着天幕,希冀于自己听到的只是个错觉。 但他早已全神贯注地盯着上头的信息,又怎麽可能听错! 他听到的噩耗,就是天幕说的事情。 他不仅已明确了,自己并不是那个能够平定天下的永安大帝,反而是那个混蛋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家夥是杀星转世吗?”司马道子咬牙低语。 琅琊王氏这样的顶级门阀也杀,他这个皇室要员更是得了车裂的下场,这样的人凭什么得到旁人的拥戴,坐稳天下共主的位置! 他必须尽快找出对方的身份,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别管他做了什么,他一个当朝皇帝的亲弟弟,难道还不能做些自己想要做的事吗? 更何况,从世家门阀手里收回皇权,原本就是历代东晋君主的夙愿,别以为他不知道,皇兄表面上沉迷酒色,实际上在将权力交给他的时候,就已经希望看到这一幕。 哪里只是他的问题!他也只能算是顺势而为罢了。 总算他还有几分仅剩的威严,怒视着周遭,将那些打量的视线都给瞪了回去。 但征虏将军王珣眼尖地留意到,沉沉夜色包裹的这片明光中,司马道子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宝剑。他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皮肉早已松弛,依靠着这样的紧绷,方才显示出一点青筋凸起的发力。 天幕还一点都没有放过司马道子的意思。 【有人就要说了,世家大族的权力太大没什么好处,司马道子做的有些事情出发点是对的。我只想说,建议他不要出发。】 【他总领军事,担任徐州、扬州刺史后,不仅将自己的封户改到了五万九千户,以皇帝之下第一人自居,还重用王国宝、赵牙、茹千秋这些奸佞小人,鱼肉百姓,无恶不为。】 第4章 我绝不相信这个天……来人! 听到“保命”二字,王珣的眉心便不由一抖,“你已相信天幕所言为真?” “算不上相信与否,只是就事论事。”王神爱回他,“人人都知,若说陈郡谢氏讲求芝兰玉树、生于庭阶,是清净无为,任其繁盛,我琅琊王氏便是狡兔三窟、善处兴废,非要周全通达,八方结交。” “若有人代司马氏称王,谢氏或许能够保全下来,王氏却未必。” “倘若,这新君嫉恶如仇,赏罚分明,有清平天下之志,我看琅琊王氏的历来行事,大约并不讨好。族叔以为呢?” 王珣:“……” 见他久久未有回应,王神爱清了清喉咙,些微提高了一点音量,“——族叔?” 王珣如梦初醒,应了一声,“是……你这话说得在理。” 不知道算不算是巧合,王神爱提到的“善处兴废”四字,被旁人用来形容琅琊王氏的一位重要人物。 此人与从兄一并,扶持司马睿登上东晋皇帝的宝座,一生立功无数,在死后得到了“文献”的谥号,葬礼规模也与霍光等同,名为王导。 也是,王珣的祖父。 王珣入仕后,为了尽快崭露头角,曾在大司马桓温帐下效力,为他处理营中军机要务。桓温死后,他辗转平叛作战,得到了司马曜的赏识一路高升,以处变圆滑的手段站稳了脚跟,说是在脾性上与祖父相似也并不为过。 王神爱的一句话看似只在分析王氏的未来,却又何尝不是痛击他的要害! 圆润油滑的态度,在有些时候是好事,在有些时候……比如这一看就是天下有变的时候,却未必了。 遇上一位杀性重,或者疑心病重的君主,更是灾难。 王珣想到这里,又多看了王神爱一眼。 她轻淡如水墨的眉眼,像极了她的父亲王献之。也不免让他想到,昔年家中着火,旁人都已急急忙忙地逃了出去,倒是王献之神色坦然,不慌不忙地喊来了仆人,从容走出,引为士林美谈。 但她办事之果决,又分明更像她那个……若有想要便势必得到的母亲。 “族叔,”王神爱加重了一点语气,提醒道,“给你犹豫的时间可没有那麽多。” 王珣转头,就见司马道子已将心腹传唤到了面前。 司马道子俨然已经意识到了,若是他不想如天幕预言所说的那样,被那位永安大帝五马分尸,他就必须尽快自救。 哪怕因为天幕的影响,他的威望已遭到了空前的削减,他也绝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他是上一位天子的弟弟,司马氏的会稽王,不是什么人的鱼肉! 司马道子本就不算个蠢人,在生死存亡的危机面前,脑子转得比平时还要快多了。 他朝着心腹吩咐:“传讯堂邑太守、魏郡太守,再将骠骑谘议参军找来。” 天幕中提到,他重用奸佞,放任手下的王国宝、赵牙、茹千秋等人为祸,若是他遭到了处决,这些人也决计讨不了好。 得尽快通知他们。 这三人中,王国宝虽是谢安的女婿,却因品行不端,深受谢安厌恶,为了功名投靠到了他的门下。 赵牙原本是个唱戏的优伶,茹千秋原本是个抓捕盗贼的小吏,因为深谙贿赂的门道,讨得他的欢心,才在朝廷里做了大官。 他们三个只能依靠于他,现在也理当和他站在一边,对抗那未知的风险。 愚民里,也势必有人弄不明白天幕在说什么,会因为他那摄政大臣的身份,听从他的指挥。 这,便是他对抗天幕预言的底气。 还有…… 他直到此时才将天幕梳理了一番,意识到了另外一路可能的同盟者,在人群中找起了一个人的踪影。 不! 或许,用“可能的同盟者”来形容他,还没那麽恰当。 那些听他指挥的鹰犬,充其量就是他用来保命的挡箭牌,这位,才是他若想打一场翻身仗的真正助力。 王珣家世不凡,又是武将,虽未站在明灯照耀之下,仍比一般人看起来出挑醒目得多。 司马道子忍不住又在心中骂骂咧咧了一阵,只因他瞧见,他那意味深长、充满友好的一眼,竟抛给了一个瞎子看! 王珣早已从王神爱的身边离开,退回了原地,此刻“聚精会神”地看着天幕,仿佛唯恐错过其中的任何一条消息。 【概括一下此时的永安大帝,在己方阵营里,真就没什么能看的。】 【荒唐被杀的昏君,痴傻无能的接替者,祸国乱民的宗室,野心勃勃的世家,窃取军权的尼僧,待价而沽的军队,还有一个破碎又无奈的永安大帝……噗,原谅我用一下破碎这个词。】 【有研究过永安大帝历史的朋友们应该都知道,早年间出土过一卷永安大帝的手札,据说是永安早年间的日记,一共三十七篇,其中有二十篇的结尾是——我要裂开了。】 【可以说是很绝望了。】 司马道子沉浸着思考要如何拉拢王珣,显然不能理解到这句话里的信息,王神爱却是眼神一震。 她越发可以确定,这位创下丰功伟业的永安大帝,应当正如她先前的其中一个揣测,是一位从后世而来的穿越者! 只是不知道,对方此时到底是什么身份,才能走到“挟天子”的这一步上。 这并不容易办到。 但就算在这条推测上,有了一个相对明确的答案,王神爱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徒然等待天幕告知对方的身份。 她想活命,只能依托于仅有的信息与此刻的身份,行动得比别人更快。 不能指望别人向着她伸手。 “表姐……”司马德文讷讷开口。 “怎麽了?”王神爱压下了眼中的风起云涌,努力摆出了一副“慈祥和蔼”的长姐面貌。 以司马德文的年龄,还远不能理解何为变脸。 面对这道近在咫尺的目光,他低头看了一会儿脚尖,憋出了一句话,“我……我想去看看父亲。” “先再等等好吗?”王神爱指了指一旁的傻太子,“长幼有序,你皇兄拜祭过了父皇后,你才能过去。” “可是——” 可是司马德文觉得,兄长一点都没有要上前去拜祭的意思啊! 他都不一定理解父亲已经死了这件事。 宫人倒是尽职尽责,还为那恼人的傻太子端上了夜宵。 他便将那披风往地上一铺,坐在了上头,大快朵颐了起来。 有食物填塞肚腹,司马德宗的耐心又重新找了回来,饶有兴致地听着天幕上的神仙叽里呱啦。 顺便欣赏一番,天幕下的人哭的哭笑的笑,还有一众呆若木鸡,是何等模样。 怎麽看,都比平时有趣得多。 要是司马曜能看到这一幕,估计得被气活过来。 但反正,让这傻儿子当太子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没什么好怪别人的。 司马德文沉默了片刻,也只能选择接受现实,瑟缩着站在了一边。 王神爱应付完了这兄弟俩,捏了捏指尖,强行驱散了脑海中本就不多的困意,认真地捕捉着天幕上的每一句话。 只因这紧随而来的,依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可在这个时期,危机并不仅仅来自于境内。黎明之前的黑暗,包裹的是对永安大帝来说的整片华夏大陆。真正的危险,还在北方。】 【大秦天王苻坚南下侵略的美梦,被桓冲、谢安与谢玄联手击碎,前秦政权四分五裂。热闹的事情就来了——】 【他一度掳掠为男宠的慕容冲举兵反叛,登基称帝后攻破长安。】 【他的部将、羌族首领姚苌将其杀死,而后称帝。】 【他的部将、前燕宗室慕容垂逃回故地,复国称王。】 【鲜卑贵族首领拓跋圭也趁机复国称王。】 【……】 天幕的地图上,五颜六色的图块相继亮起,互相倾轧,有的甚至以极快的速度消失。 【人人都主打一个信条——只要胆子大,就敢当皇帝。如果当不了皇帝,那就当个王。】 【经由十几年的北方混战,最终剩下了由姚苌创建的后秦,由慕容垂创建的后燕,以及由拓跋圭创建的北魏。】 【当然,在那个时期,他们还是各自称呼自己为秦国、燕国和魏国,带上南方的晋国,分布于甘陇地带的西秦与凉国,姑且可以上演一出简略版的六国争霸。】 【这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或者说唯一值得注意的胜利者,就是魏国和它的创建者拓跋圭。】 【让我们记住这个名字。】 【在永安大帝的日志中有这样的一句话:当年创建晋朝的司马氏,是从曹魏的手里夺得了大权,现在,有一个也叫魏王的家夥前来讨债,成为南方朝廷最大的对手,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宿命呢?】 【曹操泉下有知,也应该觉得欣慰,说不定就跟刘邦听说有匈奴人给自己取国名叫汉一样欣慰。】 天幕之下,一根原本在轻叩座椅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手指的主人生着一张典型的鲜卑人面容。 十年的魏王生涯,让这张因风吹日晒而稍显沧桑的面容,有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哪怕魏王拓跋圭今年,也才只有二十六岁。 他眼皮轻掀,黑沉的眼神里,闪过了鹰隼一般的锐利。“崔卿,这不是一句夸奖吧?” 被点名的崔宏愣在了当场:“……啊。” 这话他没法接。 魏国乃是名副其实的番邦政权,但他这个黄门侍郎,却是中原地区清河崔氏的名门正宗,曹魏司空崔林的六世孙,是刚刚被拓跋圭抢来的臣子。 若论对文学的研究,他远在拓跋圭之上,当然听得出,这话绝对在内涵。 第5章 想借皇叔头颅一用 “事涉生死,无论信与不信,总要将危险扼杀的。” 拓跋圭摆了摆手,眼中的决绝一览无余。 扈从哪里还敢再有犹豫,前去请人的脚步就差没直接跑起来。 这位魏国大王执政十年间杀伐无数,威望甚高。昔日被燕国威逼的阴影,也已经彻底从魏国的头上抹去。 毫无疑问,只要击败慕容宝的残部,拓跋圭便有从称王向称帝迈出一步的机会。 别说只是将两个王子带到他的面前,疑似要提前处决了—— 昔日他将自己的亲弟弟派遣出使,被敌军扣留,导致王太后担忧儿子生死、忧郁而死,相当于是逼死了自己的母亲,不是也没人胆敢议论半分吗? 崔宏本就是降臣,是因魏国有意草创典章制度才留在此地,更没什么可说的。 随驾的两位夫人和她们的儿子,便用最快的速度被带到了御前。 五岁的拓跋嗣被母亲牵在手里,身旁那位衣着华贵的妇人脚步轻快,神色飞扬,正是王宫中执掌内政的刘夫人。 还没等拓跋圭开口,她已胆大地迎了上去,“大王不会真信了这天幕中所言吧?阿嗣固然年幼,已看得出是个孝顺孩子,只会如我兄长一般为大王征东征南,哪会做出不利于大王的事。” 拓跋圭洞察敏锐,怎会看不到,刘夫人看似明媚的笑容之下,是她握住拓跋嗣的那只手,远比平日里用力得多。 鬓角也有一点濡湿,并不只是因为赶路匆匆所致。 她在恐惧,却不敢真表现出来。 拓跋圭一把揽住了她的肩膀,低眸看了眼自己的长子,“他若有你半分胆量,我说不定还真能相信,他将来敢干出弑父的举动。” 一听这话,刘夫人当即莞尔,推了推他的胸膛:“是您说的,让他启蒙识字时多学些儒家经典,怎麽还怪上他了。” 拓跋圭不置可否,目光却已从长子拓跋嗣挪到了远处的另一对母子身上。 垂手而立的贺夫人已沉默地向他行了个礼,便再未出声。 但她就算一言未发,也美得像是一朵盛放的芙蕖,又因神情冷淡,恍若花枝在晨时着一层薄霜。 哪怕是今日,拓跋圭也毫不后悔,当年顶着母亲的劝阻,也要杀掉贺夫人的丈夫,将她抢入自己的帐中。 “你怎麽看天幕上说的那句话?” 贺夫人缓缓抬眸,神情无悲无喜:“若我是您,必定要做两件事。” 这似乎又是一个让拓跋圭没有想到的答案,“说来听听。” 贺夫人答道:“杀了我与绍儿,对外宣称,我对王上逼死我姐姐、打散贺兰部落心怀有怨。绍儿不满三岁,我便已向他灌输复仇的想法,为大王所识破,只能一并处死。” “另一件,便是令刘夫人再铸金人,若能成功,即刻立为王后,将拓跋嗣定为王储。王上乃是欲谋天下之人,功绩也已因天幕传扬四海,万万不可无后,还请三思。” 刘夫人脸上的笑容都被震得凝固在了当场。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从贺夫人的口中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贺夫人不仅是拓跋圭的嫔妃,也是拓跋圭的姨母。她说自己对姐姐之死心怀不满,说的正是那死去不满一年的太后。 这个理由当真站得住脚。 若是拓跋圭当真如她所说,先杀贺夫人与拓跋绍,再立刘夫人与拓跋嗣,不仅能即刻洗脱天幕的死亡预言,也依然保有长子作为继承人。 贺兰部早已被拓跋圭打服,除了投向燕国的少部分人外,余下的已不敢再有反叛之心,就算是杀了贺夫人与拓跋绍,也不会改变他们的立场。 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可这也意味着,她将杀死自己的刀,就这样递到了拓跋圭的手里。 拓跋圭松开了刘夫人肩头的那只手,大步走到了贺夫人的面前。哪怕是近距离间的四目相对,她的眼神也依然平静得不可思议。 在片刻的沉默后,拓跋圭吐出了一句话,“很可惜,你不是我。” 贺夫人也不必揣度他会怎麽做。 他抬手吩咐,“将二位夫人和王子都送回去。” 这个“送回去”的说法,应当还有随后的控制与监视,但已足够让刘夫人的眼中闪过了欣喜若狂,与如释重负。 她抓着拓跋嗣的手,一步步地朝外走去,心中满是对贺夫人的感激。 若没有她那句置之死地的回应,谁也无法知道,拓跋圭最终会做出一个什么决定。 就像此刻,她明明已在向外走出,仍觉有一道锋利的目光,停在她牵着拓跋嗣的那只手上。 从崔宏的角度,倒是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拓跋圭素来酷烈的神情里,掺杂着一缕说不出的怀念。 若是崔宏未曾记错,拓跋圭年幼时随同母亲寄人篱下,还是在母亲的掩护下得以出逃,又借助着母族势力崛起。 可这份支持与柔情,在部落统一的博弈中没有任何一点必要。 无论是亲族还是母亲,都是他随时可以牺牲掉的东西。因为他绝不允许自己,被任何东西牵绊住手脚,多出一个弱点。 这种极端的行事风格,或许真会如同天幕所说,终有一日遭到反噬。 但现在,他只是又下达了一道命令:“处死慕容氏的俘虏,也包括……慕容夫人。” 贺娀的脚步一顿,方才继续往前走去。 数月前,拓跋圭趁着慕容垂病故发起反攻,夺回平城,俘虏了不少慕容氏的族人,其中也包括了慕容宝的女儿。 拓跋圭便将她纳入了后宫之中。 今日她选择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给自己争出了一条生路,却还是没能阻止拓跋圭举起屠刀,务必要给他自己一个交代。 她甚至不敢断定,拓跋圭今日的网开一面到底能持续多久。 “阿娘,你怎麽哭了……” 贺娀连忙憋回了眼泪,又快速用衣袖在脸上擦拭了两下,故作镇定地朝着怀中的儿子回道:“不,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懵懂的稚童根本无法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在不必面对拓跋圭时,她先前平静的表象都已重新摇摇欲坠。 “……你父王刻薄寡恩,你我难有活路,我们还得想办法逃出去。” 天幕中说,南方会出一位永安大帝,在拓跋圭死后北上讨伐,荡平中原,或许,她的生路就在南方。 可出逃的机会,又在哪里呢? …… 【如果再将对霸主的定义放得宽松一些,这个时期的北方还有几位潜力股。】 【比如说,有人继承父亲遗志,先是依靠着秘不发丧,混淆敌军的判断,而后以大将军身份发起反击,又从羌人中选出了擅长军事的将领坐镇上邦,预备夺取陇西。】 【比如说,当年拓跋圭屠戮匈奴铁弗部,却漏掉了一个年幼的孩子,让这个孩子有机会凭借着自己的相貌,当了敌国大将的女婿,自此扶摇直上,在杀了自己的岳父后拥兵建国。】 【当然,这些都是后面的事情,姑且在此不予赘述。】 【毋庸置疑的是,匈奴、羌人、鲜卑、氐族都有尚武之风,这一阶段还陆续涌现了不少用兵奇才。这些人也早已不再满足于来中原劫掠一番,就回去继续逐水草而居,而是试图从中原的文化中,汲取到立足于此的力量,将国变成真正的国。】 【这就显得南方的权斗在这个时期下显得更为可笑!以永和士人为代表的东晋清谈风尚,也尤为不合时宜。】 【黎明之前,或许并不仅仅是永安大帝此时的处境,也是汉人统治下的国家所面对的处境。】 【能否打破黎明,从黑夜转入白昼,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这就进入到了第二个篇章。】 天幕上的建康城图卷上打出了一行新的标题。 【制衡之时】。 …… 【众所周知,永安大帝本人的带兵作战能力,只能说是那个时代的平均水平。虽然这一点已经非常不简单,但确实还够不上名将这个称呼,比起效忠于大帝的刘大将军,更是差了不少。】 【可若论理政水平、统筹后方、治理民生、决断治国方略,看看这表现吧,不仅在制衡中求生,还能厮杀出一条血路,嗯……不夸张地说,把当时代的那几位称王称帝的加在一起,都能被永安暴打。】 【这个时期的永安大帝其实还没有真正走上权力宝座,就已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如何摆脱世家与皇权的围困,如何借助宗教与皇权的制衡另立新规,如何调度出一支属于自己的队伍,又要如何面对近在咫尺的种种危机,永安大帝拿出的都是一份教科书级别的答卷。】 【三次险些致命的危机,非但没有将永安大帝的征程扼杀在摇篮中,反而给出了一个个掰手腕的机会,令曾经不服从的人俯首效力,直到坐稳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可以真正大展拳脚办事。】 【这一段的种种博弈,比起同时期的女婿杀岳父,儿子杀父亲,也都要精彩太多了。】 【让我们姑且撇开某些感情纠葛的传闻,单纯以评估政治交锋的眼光,来分析这一段历史。】 【为……了避免又有人说……大帝的无脑吹,我……】 王神爱正听得聚精会神,就见那天幕上赫然像是信号中断一般,闪过了一片的雪花,接连错乱卡壳了一阵的视频画面。随后,那画面不仅没能恢复过来,还就这麽彻底消失了。 倒是那展开在空中的天幕还未彻底消失,一片空茫茫的黑色,取代了原本彩色视频的位置。 “……!” 若不是还需保持太子妃的形象,免得被人发觉她已不是原主,王神爱险些要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变跳起来。 第6章 我愿竭力一试 借他头颅……一用? 头若是没了,人还能活吗? 司马道子瞳孔一缩,“你要杀我?” “你怎麽敢!” 就算天幕已向世人告知,他这个会稽王从陛下手中篡夺权柄,做了不少为非作歹之事,为新君所不容,他也万万没想到,率先向他动手的,竟然会是王神爱这个太子妃。 此刻率先出声的人是她,而不是王珣,也让司马道子近乎本能地意识到—— 真正做出这个杀人决定的,应当还是王神爱。 这个年不过十三的孩子! 他声色骤厉,“太子妃莫不是觉得,拿着我的头颅,便能向那位永安大帝递交投名状?琅琊王氏早与我司马氏根深蒂固地捆绑在了一起,若晋朝倒塌,你们也……” “谁说我们就一定要给你们陪葬?”王神爱抢先一步反问,打断了司马道子的话。 “皇叔啊皇叔,你确实是宗室里的中流砥柱,但你别忘了,天幕的出现,对于那位未来的永安大帝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 “琅琊王氏此刻抉择分明,算不上见风使舵,甚至还有可能是雪中送炭,不是吗?” 王珣没有吭声,却在一旁点了点头。 看看司马道子这还没确定目标,就已想要乱杀一气的表现吧。 那恐怕不会是个例。 永安大帝身份一旦曝光,遇到的危险也不会比现在更少。 倘若琅琊王氏愿意赌一把,先争出个表现来,往后若是再有图谋,甚至是对那位永安大帝倒戈一击,都要容易得多。 正如王神爱所说,现在不是他们可以讲求圆滑,一动不动的时候。 杀了司马道子,利远远大于弊! “您已失了最重要的天命,便不必挣扎了。”王神爱声音淡淡,却在这话说完的下一刻抬起了手来。 她已懒得再听司马道子的废话。 既是留他无用,杀了便是。 王珣调来的弓弩手,都是琅琊王氏的亲卫,对于东晋皇室的敬畏本就少之又少,更别说是眼前这位会稽王。 王神爱抬手的刹那,十数支羽箭便已离弦而出。 箭矢破空的劲响中,一个声音戛然而止。“你不能——” 不,没有什么不能的。 司马道子瞪大了眼睛。 他的胸口与额前,箭矢的尖端已然没入,只剩下了翎羽在外颤动。 所有的质疑与反抗都已在此刻化为灰烬,随风而去。 司马道子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也已飞快地离他远去,让他无法分清,到底是天幕所说的五马分尸更为惨烈,还是此刻的死亡更为窝囊。 但毫无疑问,他先前的求生与安排,都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他的尸体也在断气之前,便轰然倒在了地上。 此时,距离“孝武皇帝”司马曜的过世,还不足半日。 王神爱仰头,费力地将视线从眼前血腥的场面,转移到头顶的画栋架梁之上,但那种刺鼻的血腥味依然难以避免地涌入她的鼻腔。 先前司马曜被张贵人捂死,还被夜色遮掩了大半,哪似此刻,死人的场景就这样直白地呈现在她的面前,还是由她所发起的。 若不是她从昨夜到现在半点吃食都未用,只怕早已被恶心地吐了出来。 可指尖抵住掌心的刺痛又在反复提醒她,起码在此时,她不能露出任何一点破绽,打断她自己的求生之路。 不能! 她脸上仍旧是先前的淡漠,背着手、屏住呼吸走出了这间大殿,直到面前场景变成了殿外的花园,方觉呼吸顺畅了不少。 又听到身后,已有脚步声跟了上来。 是王珣的声音。“太子妃觉得,要如天幕所说,将司马道子五马分尸吗?” 王神爱惊愕回头:“族叔竟如此心狠手辣?” 王珣哽住了一瞬:“……” 不是!率先想要杀司马道子的是王神爱,又不是他,他充其量就是觉得要干就干个彻底,这“心狠手辣”四字从何而来! 最……最多就是顺应一下时势而已。 何况,王神爱不是提醒他了吗?圆滑手腕在这个时候不仅不好用,还该彻底摒弃才好。 王神爱深吸了一口气:“不必了,让人将会稽王的头颅取来就好,我另有用处。此外,劳烦族叔再去做两件事。” 王珣点头:“你说。” 这一夜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纵然司马道子伏诛,也让他只觉一阵无力与疲惫,更让他……哪怕明知自己一个做长辈的,该当自己动脑,还是听从了王神爱的安排,甚至越看越觉她可信。 这种微妙的变化,他也说不上来是好是坏,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先前司马道子说,他已让人去刺杀刘牢之。无论他到底是不是天幕中提及的刘大将军,劳烦族叔都尽量救上一救,或许于我们有大用。” “另外,司马道子虽死,他的同党却还活在人世,必须尽快调兵前来支持。” 今日派上用场听从调派的,约莫只有二三百之数,还远远不够掌握住建康城上下。 危机随时可能再度袭来。 她可不想杀了一个司马道子,转头就自己也丢了性命。 呼吸间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终于被庭中的秋风彻底冲散,王神爱闭上了眼睛,脸颊因唇齿咬合短暂地一颤,待到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已恢复了平静。“这两件事,就全拜托族叔了。我——” “我现在还得去见一个人。” 一个在宫中看似没什么话语权,现在司马道子死了,却反而重要起来的人。 …… “砰——” 李陵容一把打翻了面前的檀木锦盒,蹬蹬后退了数步。 锦盒之中的那颗人头,就这样骨碌碌地滚了出来,在宫殿的地毯上染出了一条血色。 她难以置信地瞪圆了双眼,视线在地上的人头和面前的王神爱脸上来回逡巡,险些被那强烈的晕眩感夺去了神志,直接倒地昏过去。 殿中宫人的尖叫声几乎要刺破她的耳膜,让她战栗着意识到,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并不是她的幻觉。 “你杀了他……” 李陵容的神志在告诉她,她应该像先前冲上去扇打张贵人一般,将眼前的这个凶手打翻在地,可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和无措,又让她的脚底像是和地面黏在了一起,难以挪动半步。 只有一句脱口而出的惊喝:“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王神爱抬眸,两行清泪已从她的脸上滑落了下来。 李陵容:“……?” 等等,杀人的是她,她哭什么! 这句质问都还没从喉咙口发出,面前这个稚气的太子妃已用袖子抹起了眼泪,哭得更加厉害,仿佛死了亲人的,不是眼前的太后李陵容,而是她自己。 王神爱努力吞咽了一下,但一想到自己此刻的麻烦处境,眼泪便流得更凶了,开口的声音也满是委屈:“是我想要杀他吗?天幕如此,皇叔他迟早是个死,还不如死得更有价值一些。” “你……” 她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顶回了李陵容本要出口的话:“太后是从贫苦人里出来的,那您该当知道,这天幕所说扩散于四海,到底会激起怎样的民怨沸腾,先帝又会变成怎样的笑话!” 李陵容愣在了当场。 她不像是那些世家贵女,没读过多少书,完全是因为运气太好,又生下了这两个儿子,才能过上安稳日子。 可她知道一件事,正如王谢堂前飞燕,从不飞入寻常百姓家一样,她那个执掌大权的王爷儿子,也从不将百姓放在眼里。 淝水之战后,朝廷陆续收回了一些地方,也将流寓州郡扩展出了数个,但这些地方的人,并未重新组织土断,将户籍登记在册,反而大半变成了司马道子的私产…… 有些东西,还被这个儿子以吹嘘的语气在她的面前说起过。 若是天幕不将这些东西说出来也就罢了,可现在……现在不一样了! 王神爱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说服太后,又像是在说服痛下杀手的自己:“他总是要死的。区别也不过是由谁杀死而已。” “可你为何——” “太后娘娘,”王神爱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字字恳切,“您已没了儿子,难道还想要没有孙子吗?一个必死之人,能换来太子和二皇子的存活,有何不可!” “要我说,不如干脆对外放出消息,就说先帝还未被张贵人杀死之时,就已因会稽王犯上作乱被杀,经由一夜鏖战,叛党终于伏诛,说出去的话也好听得多。” 李陵容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不曾想到,王神爱还能说出这样的一句来。 她不敢去看地上那颗鲜血已冷的头颅,避开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太子妃,“然后呢?元显怎麽办?” 司马元显,会稽王司马道子的儿子,那也是她的孙子! 王神爱站在太子妃的立场上,要保全太子与二皇子,这很合乎逻辑,在那句“他迟早要死”面前,司马道子的死也变成了水到渠成,可司马元显呢? 难道她一夜之间接连死了两个儿子,现在还要再死一个孙子不成! 不能怪她有所偏私。比起痴傻的司马德宗和怯懦的司马德文,司马元显当真能称一句聪慧过人、志气果锐,是个俊才人物。 万一…… “太后,可他一定不是未来的永安大帝!”王神爱的一盆冷水朝着李陵容的头上浇了下来。 “如果他是的话,天幕上的神仙不会将皇叔骂成这个样子,更不会说,他屡次给永安大帝找麻烦。” “二皇子都比他有可能是那个未来的天下共主!” 第7章 调兵与杀人,都要够快 她来一试? 在血色的震撼面前,李陵容甚至没能想起来,王神爱刚以太子妃身份被接入宫中的时候,到底是何模样。 她此刻面颊泪痕未干,神情却异乎寻常的坚毅,已足够将先前的种种全部推翻。 “可我能信你吗?”李陵容近乎喃喃地发问。 她能相信王神爱的判断,相信她的立场吗? 司马曜在世的时候,曾经和她说过几句话。 他说,对于王、谢世家来说,君轻臣贵的现状,已足够让他们满意,所以他们没有这个必要再去僭越。 在某些时候,他们的掌控欲,其实也是对皇室的保护。 虽然任何一个实权皇帝都无法容忍这样的处境,但若是老的老,小的小,傻的傻,这就已经再无所谓了。 那麽毫无疑问,当李陵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中已经有一个答案了。 她除了相信对方,又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呢? 至于儿子被杀的仇…… …… 王珣在门外等候良久,突听门扇发出了一声开启的吱呀声响,下一刻就见到,王神爱带着两份下拉条走了出来。 他顿时松了口气,快步迎了上去。 太后的体格相比太子妃,那可不是高壮一点点。 他起先就担心,太后会不会在见到另一个儿子的脑袋时,直接选择殴打太子妃。 偏偏王神爱要以尊敬太后为名,自己亲自走进去,与 亲身入虎xue也没什么区别。 “……族叔?” 王珣神色一振,收回了遐思,“太后如何说?” 王神爱晃了晃手中的懿旨,“还能怎麽说?我在去找太后之前就已和你说了,我是去以理服人的。” 以,理,服,人。 王珣沉默了片刻,不知道为何她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四个字。 若是杀了人家的儿子,再去指挥人家做事,也叫以理服人的话,这世上只怕没人敢说自己是暴力行事了! 只是如今局势紧迫,由不得他再在这件事上深究。 王珣平复了无语的心情,转而问道:“为何有两封旨意?” 一封不必多说,是为了调度北府军前来护驾。 这也是王神爱在问询过他能掌握多少兵力后,做出的决定。 门阀藏匿隐户、豢养私兵盛行,但若要真论起作战的实力,首推还是北府军,再便是由桓氏栽培出的那支荆州军。 后者不必指望,前者仍算在朝廷的统治之下。 北府军啊…… 昔日晋朝衣冠南渡,随同流亡南下的百姓,并不是人人都能入江东腹地享清福,而是以流民的形式聚集在广陵和京口。 其中身强力壮、骁勇善战的,便被遴选出了一支军队,因京口又名北府,故而得名北府军。 京口距离建康不足一百五十里,调兵来援,就距离上来说,也是恰到好处。 只是这份调令,不适合由琅琊王氏发出,还需由皇帝或者太后征调,才算一个名正言顺。 王神爱也旋即将其中一张交到了王珣的手中,证实了他的判断。 “我向太后建议,为防天幕再度出现,带来意料之外的消息,不如暂且效仿后秦的姚兴,太子先不登基,诏令正常发出。同时令二皇子领大将军之职……” “他从未掌兵,如何能当这个大将军?”王珣质疑道,又自己飞快地想通了。 无论如何,天幕所致,司马德宗是个白痴的消息已被告知天下,大有可能难以如愿登基。反而是二皇子司马德文因那句“先后当上皇帝”,还有问鼎皇位的机会。 先从大将军做起,便是个最好的过渡。 倘若永安大帝并不是他,废掉一个不知兵事的将军,也比废掉一个太子容易得多。 “族叔放心,这兵权暂时还在我们手里。” 她迫切地需要拿到一份保命筹码,不会为人作嫁。 “太后也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希望我能从北府军中单独挑选出一支精锐,一旦皇宫有变,必须护持她们逃离皇宫,寻得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我已做主,先答应了。” 王珣点头,面上不见多少波澜,心中却又是一阵五味杂陈。 王神爱在危机面前的表现越是出色,他也就越是担忧。 在有这样一位出色的后辈挡在前头的情况下,琅琊王氏仍旧遭到了灭顶之灾,那位永安大帝到底该有多强啊? 偏偏解说的画面虽已消失,天幕仍旧悬挂在天穹上,像是在提醒他,还有一把大刀,随时会劈在他的头顶,夺走他和族人的性命。 王神爱的声音将他重新拉回了眼前,“另一道旨意,是宣调司马元显还朝,接替他父亲的位置。” 她扯了扯嘴角,客套地微笑:“又要劳烦族叔了,在宫门前提前做好准备。既要杀人,就务必斩草除根!” 在穿越之前,她一个在红旗下长大的人,何曾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将这“斩草除根”四个字说得如此顺口。 王珣不知她此刻所想,只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你这都是和谁学的?” 这可真是好毒辣的手段啊! …… 王神爱的推断一点没错。 当司马道子的令牌随同口信一并,被送到司马元显面前的时候,年仅十五岁的会稽王世子并未即刻听宣动身,而是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的那方令牌。 他的指腹摩挲着上头的纹样,眼中流露出了一抹深思。 夜间的天幕景象,他被扈从唤醒后看得分明,不敢错过只言片语,也将其中对于司马道子的谴责,听得清清楚楚。 值此情境,纵然他父亲在朝堂上执掌大权,此时也难保不会落入危险之中。 最合适的应对之法,就是让早慧的司马元显留在宫外作为接应,同时也能让宫中之人投鼠忌器。 其实不该在这个时候,让他也一并进宫的。 但当太后的懿旨在半日后抵达他面前的时候,他起先的种种怀疑,都先被抛去了脑后。 “世子真要动身入宫?”他的侍从紧跟着他的脚步出行,却也免不了担心地发问。 司马元显翻身上马,一把扯紧了缰绳,回头答道:“太后向来喜欢我,多过喜欢我那两个堂兄弟,有这份亲笔懿旨在,料来局面和我想的有些不同。” “父王的处境或许危险,但有太后护子心切,在旁斡旋,仍有商榷的余地,由我接替父王的位置,也是一种办法。” 天幕可还没有骂到他的头上。 他也自有一份底气敢说,若是让他来接掌朝政,怎麽都要比司马德宗和司马德文这对兄弟好得多。 父亲不便再出面,就让他这个有本事的儿子来做好了。 他高呼一声:“走!” 这一个斩钉截铁的话,决定了他和随从的去留。 急促的铁蹄,也将这位会稽王世子以最快的速度带入了宫中。 守卫宫门的士卒检阅了他手中的太后懿旨,并未多问,就已对他放行。 司马元显快速地扫视了一圈宫门周遭的景象,微不可见地放松了几分。 并未发现此地有人埋伏,要对他不利,也没发现守门的士卒对他的态度有任何的异样。 好得很! 他缓缓策马向前,并未选择下马而走,却已将手中的缰绳松开了少许,不再是随时都让前列士卒掩护他撤退的做派。 直到坐骑穿过了云龙门,越过散骑省,便是太后宫时,司马元显方才翻身落地,摆出了一副好儿孙的样子。 他也随即看到,一名宫女脚步匆匆,从北面行来,手中捧着一份太后懿旨,像是要去另一头传召。在见到这一行全副武装的人后,她面色一白,强打着精神向他问了声好,停都不停地继续向前奔去。 宫中此刻的紧绷氛围不言而喻。 也不知道他父亲现在怎样了。 司马元显再不多疑,对着身旁的数名将领抬手示意,自己当先一步顺着宫中甬道走去。 可也就是在他迈出这一步的刹那,一支破空的重型弩箭赫然自远处突然飞来,裹挟着蓄势待发的狠劲。 “嗖”的一声。 他尚未来得及躲避的刹那,那支重箭便已贯穿了他的胸膛。 司马元显瞪大了眼睛,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抬眼更是骇然地看到,一片飞羽毫无留手地砸了下来,密密匝匝地覆盖了他眼前的天穹。 那是一片早已准备好的伏击,也等在了他最不设防的时候。 无论是他,还是与他一起前来的人,在这样的箭雨面前,都绝无生还的机会! 他怎麽也没想到,他们走了进来,就再走不出去了。 那太后的邀约,确实是给他的定心丸,却也更是一道索命符! …… 随着司马元显的尸体倒了下去,随着数十名侍从的尸体相继倒下,巷道之中的砖石上很快浸染了一层血色。 今日秋风正盛,也将这股血气在宫闱内苑吹开。 以至于当王神爱推开面前的这扇宫门之时,竟有片刻难以分辨,鼻息间的血腥味,到底是从殿外飘来的,还是屋中残存。 她定了定心神,朝着殿中看去,就见在殿中一角的壁柱旁,以镣铐栓系着一个身影。 有趣的是,倘若全当这镣铐并不存在,那斜靠着的身影未免过于惬意了些,浑然不似置身禁锢之中。 依然披散的乌发之下,那张眉眼昳丽的脸,也只是略显苍白失神,与这殿中的阴影相得益彰,透着一种魔性的美丽。 “张贵人。” 或许是已渐渐从先前杀死皇帝的疯劲中恢复了过来,听到这句轻唤,张贵人抬起了原本垂落的眼神,在黑沉的双瞳里闪过一抹讶异。 第8章 谁是未来的刘大将军 张贵人听了便笑:“我只是不想因失宠而死,你也大可不必将我想得如此高尚。” 世家贵女可以曲水流觞,以絮咏雪,她会什么?她只会描眉唱曲而已。 杀死司马曜,更是个天大的意外。 “那你在动手杀人前,想过自己脱身的办法吗?” 张贵人手腕上的镣铐,因她抬手去理鬓发的动作,发出了一声轻响。“……想过。” 此时此地,只有她和王神爱两个人,她没有任何必要在这件事上说谎。 “我当然想过。” 她眼神有一瞬的缥缈:“杀了皇帝而死,和他将我弃如敝屣而后杀死,对我这等庸俗之人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倘能苟活,谁不想活着呢?” “是啊,”王神爱幽幽赞道,“能活着,当然是活着更好。” 张贵人又投去了奇怪的一眼,“你这人可真有趣。我以为你们这些士人出身的,起码也要将死有重于泰山挂在嘴边,怎麽就你将想活命说得那麽直白。” “现在好像是我在问你问题。”王神爱提醒道。 张贵人嗤笑了一声:“有些话,我不说你也知道。朝堂局势如此,总有人是巴不得先帝赶紧去死的,我命如草芥,死与活对有些人来说无关痛痒,他反而还该谢谢我,做了他本想做的事情,不必非要杀我。” “何况,自得先帝恩宠到如今,我也攒了不少金银财货,拿去疏通疏通门路,让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走也不难。只是我没想到……” 她没想到,会突然出现天幕这个东西。 不仅堵死了她的路,也堵死了有些人的路。 所以当她被拖到殿前的时候,一句话都懒得多说,只是发笑。 死就死了,能得到史书上的弑君记载,或许也不算白来世间一趟。 张贵人转回了话题:“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要救我。总不能是看我行事大胆,想要拉拢于我吧?” 她一边说,一边自己先被逗笑了。 却见她面前这张素淡稚气的脸上,不见任何调笑的意思:“我看起来,不像是来招贤的吗?” “……”张贵人觉得自己可能没有睡醒,要不然,她怎麽会听到招贤这两个字。 但在刹那的惊愕过后,她又难以避免地在想,这天幕,或许也没有她想的那麽坏。 为了抗衡天幕上广而告之的“未来”,人的命数恰恰有了额外的可能。 比如,她面前本该循规蹈矩当上皇后的王神爱。 比如…… ------ 少年一把拽出了命中臂膀的那支利箭,快速以手中烫过的银刀剔去了箭伤周遭的坏肉,自腰间的包裹里翻出了伤药,朝着伤口上抖了上去。 他深邃而俊俏的眉眼,顿时被剧痛刺激得皱成了一团,额角也泛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但他依然咬紧着牙关,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包扎完了伤口后,更是快速将此地留下的东西填埋干净,而后动身继续行路。 逃亡仓促间,他也忍不住又骂了一声—— “这该死的天幕!” 五年前,拓跋圭向匈奴铁弗部落用兵,几乎屠灭全族,只剩他因为在外狩猎,有幸摆脱了魏国骑兵。 一开始,他先投向了临近的部落,发觉对方有将他交出去讨好拓跋圭的想法后,他便继续走上了自己的流亡之路,最终在秦国大将没奕于的麾下找到了个谋生的职务。 五年之间,为了将来有杀回故地的希望,他压制着自己骨血里的好战与残酷,装成了个谦恭有礼的年轻小将,一步步得到了没奕于的信任。 半月前,没奕于还透露出了一个意思。他并不在乎这个少年的来历如何、家世如何,看在他“性辩慧,美风仪”的份上,准备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再进一步地栽培他。 然而短短数日之后,天幕就来了。 天幕上的神仙说什么来着? 哦。说他这个匈奴铁弗部落的余孽,会凭借着自己的相貌,当上秦国大将的女婿,自此扶摇直上,结果非但没给他的岳父带来好结果,反而杀了岳父而后拥兵建国。 换了他是没奕于,也得先把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给宰了。 名为“勃勃”的匈奴少年夺路而逃,身中一箭,才总算冲出了包围圈。 现在只剩下了一个问题,他该往哪里去? 北方已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慕容垂病逝后,魏国拓跋圭的声威与日俱增。这位亲自统兵、有虎视天下野心的霸主,不会接受他的投诚,只会将当年没完成的灭族达成圆满。他若到了魏国的地盘上,非死不可。 他那个“岳父”和岳父上头的国主,同样不愿意要一个天幕钦定的叛逆者。 再往西北去的凉国,看似还能割据一方,但以勃勃所见,也不过是秋日的鸣蝉,离死只差一步。他去了那里,运气不好就会被当做礼物送出去,运气好也只是多活几年而已。 一想到这里,他不由望着前方的滔滔江水,陷入了沉思。 黄河水里,曾经被拓跋圭投入了他铁弗部落子弟宗党五千余人,每当他经过的时候,都能闻到肠胃翻腾的血腥味。 头顶遥遥悬挂于天边的天幕,明明并不算巨大,却像是一座遮天蔽日的牢笼,非要将他逼入浑浊泥水之中溺毙才好。 但又在这忽然之间,一种奇怪的想法在他的头脑中冒了出来,明明异想天开到了极点,却又越演越盛,直到侵占了他全部的思绪。 像是一瞬间挣脱出了面前江流里的漩涡。 “……我也姓刘啊?” 他没记错的话,天幕还有一句话,说的是—— 【效忠于永安大帝的刘大将军。】 所以他为什么不能是这个“刘大将军”! 他们匈奴人昔年畏惧汉朝的威仪,知道汉家文化深入人心,以“刘”为姓,也包括一度创建起刘汉(汉赵)政权的刘渊。 他是刘渊的同族,当然也姓“刘”! 天幕只说他会谋杀岳父,篡权自立,但没有说,当那位能够平定南北的永安大帝挥兵北上的时候,他作为一位独立政权的国君,到底是在铁蹄之下被杀,还是干脆解散政权,向对方投诚。 反正在他们匈奴人的观念里,当不下去首领了,就去当别人的将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多正常的事。 万一,他就是那个能替永安大帝继续北上,攻破魏国的刘大将军呢? 或者,就算他不是,在天幕再次出现,将信息都披露出来前,他能不能凭借着自己的本领,让别人觉得,他就是那个“刘大将军”呢? 刘勃勃对于自己有多少本事心知肚明,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得到“岳父”的青眼。 这让他对于执行这个南下的计划,越发有了信心。 …… 当追兵顺着线索追来的时候,只在黄河北岸看到了一些零散的木头,那个被追杀的匈奴少年早已拼尽全力,涉江而去了。 …… 而在此时,另一个侥幸逃命的人,已站到了王神爱的面前。 年近四旬的刘牢之正如司马道子所怀疑的那样,极有可能就是天幕所指的刘大将军。 他面色泛着一层鲜明的紫赤之色,眼如鹰隼,胡髯虬须,加之体格健硕,性情沉稳,一看便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才。 也难怪昔年他被招募入北府军后,很快便脱颖而出,凭借战功升迁,甚至封侯。 只可惜,他在面对慕容垂这位老将的时候,他大败了一场,还救援失败了一场…… 此刻他身上已无官职与爵位,只有一身昔日戎马留下的痕迹,以及先前与人交手留下的伤势。 他朝着王神爱便是一个抱拳叩拜的重礼,语气无比郑重:“草民多谢太子妃救命之恩。” 刘牢之虽长于尚武世家,但自谢玄病逝后,他就已少了后台,再经由罢官风波,变作了白身,与乡野村夫也没什么区别。 最多比别人多长几分力气而已。 他又怎麽会想到,在看到天幕的时候,他都没这个胆子把自己和“刘大将军”联系在一起,会稽王司马道子居然这麽看得起他! 要不是太子妃与王珣联手诛杀司马道子,又恰好从他口中获知了此事,当即派人来援,他的性命早已丢了。 他不在乎王神爱此举,是不是为了多处下网,给天幕中预告会遭到惨祸的王氏查找保命之法,他只在乎这个结果—— 他和他全家的性命都是太子妃救的。 既有恩,便该报。 王神爱伸手将他搀扶了起来,开口问道:“我听族叔说,当年燕国慕容氏进攻廪丘,高平太守徐含远发信告急,刘将军发觉敌我悬殊,最终没有出兵救援,以守城为先。这才被以怯弱畏敌的罪名被罢官?” 刘牢之愣了一愣,沉声点头,“是!” 这是个事实,他没法否认。 所以,就算他不知道王神爱为何忽然提到这一句,他也没有其他的回答。 但他顺着托举的力道抬眼,就对上了一张清淡的笑容,不似问罪的样子。 “那麽敢问刘将军,若是再度让你领兵,你能洗脱这个怯战的罪名吗?” 刘牢之的双耳一阵轰鸣,在跟着王神爱的脚步向外走去的时候,险些以为自己行走在云端。 可他身上的剑伤还在泛着刺痛,提醒他昨日的险死还生,他也没有听错。 当他顺着王神爱的手向着远处看去,更是看到了一片熟悉的军服,熟悉的战旗,和熟悉的列阵号角! 那是从京口调来的北府军,只比刘牢之早到两日,驻扎在了皇城脚下。 王神爱望着那片招展的旗幡,徐徐道:“司马道子与司马元显父子虽已伏诛,但与他们合谋的王国宝、赵牙等人仍在外领兵,怀有异心,急需北府军前去讨伐。天幕一出,各方动荡,桓氏至今还未入朝请见,恐怕也是居心不轨,需有精兵护持皇城。” 第9章 坏了,反贼竟是我自己 “寄奴?” “是寄住的寄。”刘裕向着面前的贵人解释。 从身份上来说,他只是个“小卒”,需要经过孙无终的引荐,才能走到有地位的人面前,但他今年,其实已过了三十岁。 一个出身底层的人,哪怕是在北府军中,也需要花费这样多的时间,才能站到人前,这便是今日的现状。 好在,刘裕不是个喜欢自怨自艾的人,以他今时的年龄,也已可以坦然地提及往事。 “家母诞下我后不久,就因产后疾病而死,我……父亲无力负担养育一个孩子,想将我丢了,是姨母垂怜,将我接到家中抚养,便起了个寄奴的小名。” “原是如此。”王神爱若有所思。 寄奴啊…… 她也只是恍惚了一瞬,就道:“那就你了。” 孙无终面颊一抽:“就……就这麽定了?” 他是在推荐人选的时候,拿出了他认为最合适的答案,但也不能这麽草率吧? 王神爱道:“我让你筹备精兵,你没有上来便排出二百个人,而是说明日午时前选完人,可见你这将军当得并不轻率。” “再看这位刘司马,一看便知在习武事上未曾懈怠,还目光清正,为人沉稳,也不怵提及家世过往,是个实诚的好兵,这卫队统领的位置他自然能做。怎麽?反而是你这个举荐之人少了些胆量?” 孙无终猛地一个点头:“您说得不错,他能不能扛起重任,您一试就知。” 王神爱拊掌,“这才像是要上战场的人该说的话。” “刘将军——” 刘牢之立刻上前。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当“刘将军”三字从王神爱口中说出的时候,同在此地的孙无终和刘裕,都朝着他投来了一个羡慕至极的眼神。 刘牢之却莫名一阵后背发凉。 王神爱道:“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别忘了我先前与你说的话。” 朝廷如今内忧外患,司马道子父子的部从兵进建康,会不会退兵还是未知数。 无论先前,刘牢之到底是在评估战局还是当真怯战,现在都必须拿出强硬的做派来。 兵权,她已经交给他了,但愿别让她失望。 刘牢之连忙行礼应道:“请太子妃放心。” 他起身就见,太子妃已缓步走下了城楼。 若只看她的仪态与身形,同另一侧的北府军几乎形成了两个极端。 东晋皇室的奢靡之风、魏晋士人的衣袂飘逸,在她的衣着上依然有着极为鲜明的体现。 可奇怪的是,眼见刘裕跟上了王神爱的脚步,他甚至觉得,还是太子妃的背影更为高大一些。 仿佛,在重新走入宫城的那一刻,扛起了建康气运。 …… “北府军中将士每日军粮几何?” 刘裕讶异了一瞬,就见王神爱已回过了头来,又问了一次,“你是北府军中出来的,算算年纪也在其中时日不短,这几年间,北府军中将士每日军粮几何?” 刘裕答道:“非战时一日约莫三升,战时略逊于五升。” “这食粮……似乎大有不足?”王神爱略一思量,得出了结论。 刘裕的目光一闪,并未答话,但已给出了默认的答案。 不过他这沉默,也因太子妃这句快速得出的判断。 晋朝皇室并未东渡的时候,还闹出过何不食肉糜的笑话,再加上近年间北府军的粮饷大大削减,刘裕险些以为,上头的人都不知道寻常士卒该吃多少饭了。 王神爱道:“我前日翻起了晋朝先祖的手札,提到昔日高祖宣皇帝与诸葛孔明交战时的情形,其中说到,若在军中日食三升,都是病人的表现了。如今征调北府军护驾,总不能让他们吃不饱饭。” “明日选出的亲卫,更要另行训练,配备精甲,不求以一当十,也得有胜过三五好手的本事,更不能短了吃用。” 刘裕提醒道:“先时有朝中敕令,自司徒以下,不可多于日廪七升。” “这规矩是谁定的?”王神爱冷嗤一声。 刘裕哑然:“……会稽王。” 司马道子定的。 行了,他好像不用多说了。 王神爱:“他人都已经死了,这条规矩就自此作废了吧。北府军和亲卫的米粮,我来想这个办法。” 次日被召集入宫的北府军精锐本以为,被遴选为内宫亲卫,是要填补宿卫军的空缺,但因多年间积弱,还得与朝廷里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宗室打交道,算不上什么好差使。 哪知道刚来报道,便已从刘裕这里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亲卫军每十日给米一斛(一日十升),几乎是先前的翻倍。 旬日休假,若并未犯错,还可将部分米粮换成肉蛋荤腥。 精兵甲胄也已从府库中调来,供给他们随时取用。 他们先前的颓丧之气当即一扫而空。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让人吃饱饭更能令人精神振奋!这是一条最为直白的道理。 虽然不知道太子妃是如何办到的,但听她的吩咐总没什么错。 数日后到访的王珣,却是看着那些分发出去的军粮眼皮直跳:“你哪儿来的钱买这些粮食?” 王神爱虽然从太后这里得到了一份懿旨,但并不代表,她真能用太子妃的权力征调国库。 这些增补给士卒,用于收买人心的军粮,都是她自己出的! 要这麽说的话,那些得到了好处的士卒,也不算感谢错了人。 王神爱将手中的书翻过了一页,像是浑然没听出王珣话中的质疑,平心静气地答道:“你要说,这是张贵人对我保住了她性命的感谢也行,算是她给我的贿赂也行。若无天幕,这笔重礼大概是要落到司马道子手里的,现在归我,也能保她一命,有何不可?” 张贵人当了起码十年的宠妃,又不是个毫无心计的人,积攒下来的钱财不在少数。起码帮王神爱维系住亲卫队半年以上的米粮,再给北府军一点好处,并不难办到。 王珣抽了一口冷气,“你收她的东西?” “有何问题?”王神爱终于将目光从眼前的书页上挪开,看向了王珣。 “啪”的一声,她手中的书卷不轻不重地压在了桌上。 王珣立时对上了一双冷淡的眼睛。 “别以为我这几日没怎麽在人前露面,就不知道你们在私底下都说了些什么。” “司马道子父子的私产,比之皇帝也不差多少,由谁去查抄,如何查抄,让你们废了不少脑子吧?现在都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我若是等着这笔钱财充盈国库,再经过层层审核,分发到我这个太子妃的手里,早已让那些士卒饿死了!” “还是说,族叔觉得,我该等琅琊王氏的赠予?你们商量出,要如何避过未来的死劫了吗?” 王珣一噎:“……我已将你当日说的话转告了族中,但王氏家风根深蒂固,要改变处世之道,不是一日之功。” 王神爱没吭声。 王珣却觉得,这不是接受了他给出的解释,而是干脆懒得说话。 当日宫变之时,甚至是次日杀死司马道子时,王神爱身上满是命不由己的惶惑,如今…… 她还恪守着太子妃的“本分”,除了手握一支私兵、铲除朝堂祸患之外,没有做出多余的事情,却像是在平静而孱弱的外表之下,蛰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随时都会如岩浆喷涌而出。 但再看去,又分明还是先前模样,只是从抻直的脖颈到抬高的下 颌线里,都透露着——失望。 她很失望。 “这件事,我会……” “太子妃!”刘裕忽然自外间匆匆行来,打断了王珣的话。“刘将军截获了一封密报,让我先送来给您过目。” 眼见王珣也在此地,这位“沉稳”的亲卫首领立刻端正地站定在了一边,再未多说一个字。 王珣却很难不瞪大了眼睛,试图理解方才由刘裕说出的话。 什么叫做,刘将军截获了一封密报,先送给太子妃过目? 这才过了几日! 王神爱目不斜视,从刘裕的手中接过了这封军情密报,拆开阅览了起来。 王珣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已听到了王神爱皱眉急道:“出事了。” 他脸色一变:“什么出事了?” 王神爱语气沉沉:“荆州出事了!” 朝廷的秩序还未因皇位交接,被重新确立起来,天幕已经带来了额外的影响。 …… 东晋的兵马,除了北府军这支特殊的兵力外,其他的地方兵马,大多由门阀士族掌握。 东渡之后,中央军队的实力出现了惊人的跌落,也让朝廷对于地方兵马的依赖越来越重。 当门阀在地方扎根,这支地方军就与门阀之间,形成了门生故吏的紧密联系。就算朝廷再想更换统帅,也很难真正将兵权收回。 荆州军长久处在桓氏的统领下,虽然因桓冲过世而被改换了将领,但依然与桓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今的荆州刺史名为殷仲堪,是因门荫入仕,又得到了先帝的信任,让他破格出任。 偏偏殷仲堪其人,确不太适合做一方封疆大吏。 他虽然事必躬亲,质朴节俭,但没什么决断的本事,难成建树。 然而荆州这几年间气候不大寻常,连年遭受水旱之祸,有一年更是有蜀地洪水流入荆州,荆州这头却没能提前做好堤坝的防护,被冲毁了数千户人家。 统御兵马的事情,更是和处理民生大事如出一辙。 此次天幕陡降,天子身死,殷仲堪也即刻慌了神。 第10章 死人是没法给自己辩解的 王神爱怎麽也没想到,她在这儿为了迎接永安大帝的改朝换代,只想先拥有一份立身之本,都快愁得要脱发了。 结果,那个被天幕上说得举世无双、能按着乱世之中一众猛人暴打的永安大帝,竟然不是旁人。 她才是这个自己要找的人! 若是此刻没有旁人在她的身边,她非得指着自己问一句—— 谁?我吗? 但奇怪的是,在这片刻的愕然与思绪混乱过后,她的脑海中只是疑惑,竟不曾跳出一个想法,叫做“我配不配”。 她来自于后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中,都有那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而她穿越到如今,也才不到半月,带着的依然是后世的时代烙印。 从那个光怪陆离的夜晚到今日,她看到的也都是东晋乱世当中的荒唐与混乱。 都说时势造英雄。 倘若……倘若她真的有这个本事收复山河,挥师北上,提前二百年结束中原的战乱,她根本无需逃避。 她虽算不上熟知历史,但也敢想敢做,总比这个时代下不少人格都不健全的皇帝强上太多。 那麽—— 为什么不能是她!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她只担心一件最为要紧的事情。 天幕的存在固然神异,但从司马道子父子、桓玄、王珣等人的表现来看,还远不到将其奉为圭臬。 南方是这样,北方恐怕更是这样。 有能力淩驾于皇权之上的,仍旧希望享有特权。自认有本事当上皇帝的,仍旧有着一个皇帝梦。 除非天幕后续的解说,能让人切身感受到永安大帝荡平南北的本事,否则,一旦暴露出了她的名字,她随时都有可能遭遇灭顶之灾。 那司马氏篡夺曹魏的皇权,简直是开了个天大的好头,让皇权与天命之间再没有了那麽强的关联。 更别说,她还是个女子! 这才是更为要命的地方。 两汉虽有太后摄政,但就算是有帝王之姿的吕雉与邓绥,也都没有从太后跳到皇帝的位置上,她却要来开这个先河,遇到的阻力不言而喻。 那也无怪天幕说,她会挟天子以令群臣长达十余年。 就算因为前人造成的认知,再加上那句琅琊王氏被屠戮大半,让她目前绝不可能出现在王珣的怀疑名单里,这种好运到底能够持续多久,她也不敢做出定论。 她不能永远走在危险的钢索之上,必须随时做好发生意外的准备。 万一天幕下一刻就报出她的名字,琅琊王氏现在就能站到她的对立面去。 “这字……倒是好字。” 王珣不知道王神爱此刻所想,已认真地端详起了天幕上的那幅字样,唯恐错过半点线索。 都说字如其人,怎麽也能看出些东西。 但图上字形简略,字体……也与“二王”所写的楷书不大一样,论起笔画,要更显端庄浑厚一些。 又大约是因为这四字,困扰着彼时的永安大帝,正是抒发心中情绪所写,还有些潦草肆意。 王珣翻遍了自己的记忆,也没找出自己的记忆里,有谁的字是和上头的示例沾边的。 转头去看王神爱,就见她的脸上也有几分迷茫。 她轻声喃喃:“族叔,您说什么样的人,会明明饱读诗书,也更喜欢用简化字呢?” 这话可把王珣给问倒了。 从天幕中说永安大帝读书不少来看,这个行为绝不是因为刚刚习字,记不住笔画,而是…… 一个做事极有自己想法、甚至有些独断的人才会有的表现? 笔画少,写得就快,也更显果断实用。其中还有一个简化字,应当是新创。 他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身在荆州的桓玄。 可还没等他将这个结论说出口,就听到天幕上说道: 【权从何来?这是身处建康漩涡中的永安大帝日思夜想的问题。】 【司马曜被敲定了“孝武皇帝”的谥号,以最快的速度入土为安,以图尽快将皇室丑闻翻篇。司马道子本就执掌有朝政大权,即刻扶持傻子太子司马德宗继位,也就是后来的晋安帝。】 【傻子无法处理朝政事务,中央的军政大权,就全部落到了司马道子的手里。】 【同时,司马道子十五岁的儿子司马元显被调入朝中,协助父亲主持朝政……】 王珣一边嘀咕了一句“这父子俩都已成死人了,可见天幕也能改变”,一边又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判断—— 若这永安大帝此刻身在建康的话,毫无疑问,他不会是桓玄。 当然,早在天幕上的“权从何来”四字出现时,远在荆州的桓玄就已颇为怅惘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 “不是我。” 那位永安大帝不是他。 因为那不是他的字。 桓玄摩挲着手中那把染血的长剑,缓缓发出了一句遗憾的感慨。 他形貌瑰奇,称得上一句风神疏朗,自前几日杀死荆州刺史殷仲堪,假传他的命令夺取荆州军以来,他觉得自己一日比一日地理解—— 父亲当年明明和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一样,已经站在了门阀的最高处,为何还要更进一步,试图谋划天子之位。 人呐,一旦得到了权力,品尝到了这种滋味,就很难再将它从自己的手里放下,甚至还会想要将其抓得更紧一些,绝不让旁人夺走。 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天下的主宰者。 “将军会因为这一点,后悔自己先前的举动吗?” 桓玄瞥了身旁那位留着长髯的老友一眼:“你说呢?我是桓家的人。” 桓氏以军功起家,学不来琅琊王氏的那一套。 早年间琅琊王氏还未发家的时候,作为王氏崛起的重要人物,王祥在打出了“卧冰求鲤”的孝顺招牌后,还能避世隐居二三十年待价而沽,换来一经入仕便即刻高升的待遇。又借着站定司马家的立场,保住了王氏随后的地位。 正是因为这位先导者的所作所为,琅琊王氏这百年间多是应时而动,审时度势,宁可慢半步起手,换取后来居上。 可他们大约是忘了,现在的琅琊王氏子弟多是些拿不出手的玩意,没有几个人能做到王祥、王导这些人的明断局势、果敢下注! 在天幕带来的巨变面前,生死攸关,犹豫就会落后。 他一点也不后悔先前的决断! 起码现在,他有兵权在手,便绝不会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 可比天幕中说到的永安大帝,要有底气得多。 瞧瞧这小可怜在建康城里过的是什么担惊受怕的日子吧—— 【司马道子父子相比起同时期的一些人,唯独还能称得上是长处的一点是,他们并不滥杀,没像是一度侵占长安的慕容冲一般,在夺取大权后大开杀戒。但永安大帝此刻的处境,依然能称得上是一句如履薄冰。】 【此前几乎没有离开过建康城,意味着,永安没有经历过多少风雨,却要在这一夕之间的身份转变中,面对第一重致命的威胁。】 【按照晋书记载,司马元显入京后不久,就被司马道子授予了侍中的官职,加征虏将军号,一时之间风头无两。这当然是一个不合规矩的委任,但皇帝是傻子,朝政权力也是先帝给司马道子的,朝臣除非起兵反叛,否则没有立场驱逐这对父子。】 【侍中——更是一个很微妙的官职。】 朝堂上的老油条反应得很快。 天幕的解释也紧随而来。 【何为侍中?在永安大帝进行官职改革之前,侍中负责的是陪在皇帝身边出谋划策,权力巅峰时堪比宰相。】 【当然,司马道子给自己最器重的儿子安排这个官职,不是为了给他上来就赋予宰相的权力,而是为了让他在自己看顾不到的时候“陪伴”在皇帝身边,作为一双名正言顺监视的眼睛。】 【正是凭借着这个职位,司马元显自此横行无忌,可以肆意地出入皇城内外,还笼络了一批部将,肆无忌惮地在建康城中招摇。】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上了永安。】 天幕之下顿时响起了一阵抽气声。 惊得众人彼此面面相觑,方才确定自己不曾听错了话。 【永安大帝身份特殊,司马道子巴不得让人当个吉祥物,能不说话就别说话,谁知道自己的儿子突然来了这麽一出,当即大怒。但作为一个“合格”的父亲,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训斥他的儿子,而是觉得,永安接近司马元显势必另有居心,想要折腾出什么事端来。】 【他思前想后,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以免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很不巧,因为这对父子的争执声音有点大,被一个宫人听到了,这宫人又恰好与永安的母亲有故交,竟将这个消息送了出去。】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在第一步就已经出现了天大的问题。】 “真是荒唐!”王神爱面色凛然,突然开了口。 先前的天幕解说时间,已足够将身在建康的宗室与朝臣聚集在太极殿前,一如之前获知司马曜死讯的时候一样。 太子妃这一出声,便显得尤其醒目,让周遭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我说错了吗?”王神爱坦然地迎接着这些扫视过来的视线,“前有苻坚和慕容冲的例子,司马元显还敢有此心思,再如何聪慧,也不是成大事之人!” “我若是他,必定尽快启用朝中贤才,挽回一些名声,否则按此行事,怎能不惹来四方非议、天下动乱!” 第11章 好大一个“惊喜”啊 【以永安这个时候的身份,很难让人想到,会这麽快确定下来“要杀就杀两个”,也以最快的速度执行了下去。】 【目标,还是会稽王与会稽王世子。】 王珣和下方的其他朝臣真是恨不得,头顶的天幕能有个拖拉进度的按钮,让他们尽快获知,到底谁才是那个永安大帝。 天幕屡次提到的“身份特殊”“这个时候的身份”,对于天幕上的神仙来说,似乎是一个默认皆知的东西,可他们这些人不知道啊! 每次听到这种模棱两可的信息,他们就一阵抓心挠肺的难受。 按理来说,这样的形容,在这建康城中符合标准的绝不会太多。 光是能够接触到中央人物、读书不少,就能筛选掉相当一部分人。 可为什么!他们这些人自诩有才,竟没能找出一个可以映射的人选! 让他们猜很有意思吗? 可惜他们的这些抱怨,注定是没法让发出视频的人看到的。 在天幕透露的历史里,司马元显并没有如现在这样,因太后宣调的懿旨被骗入宫中,遭到了伏击被杀,而是光荣地当上了侍中,在建康横行无忌,但也终于惹上了一个硬茬。 【这个时候的永安大帝注定了没法招募兵马。好在,一个聪明人在身不由己时,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事,比如说,挑起内乱,借力打力。】 【有两个人,在这个时候,进入了永安的视野。一个叫支妙音,一个叫王恭。】 【先来说说王恭这个人。】 【他虽然姓王,但出自太原王氏,而不是琅琊王氏。提到太原王氏,有记忆力好的观众应该想起来了,在介绍司马曜的妃嫔时,曾经出现过这四个字。】 【对,司马曜已故的皇后王法慧,就是这个“王”。王恭,正是王法慧的兄长。】 【王恭这个人长得好,气质也好,按照魏晋名士的品评标准,他能进前列,一度因为喜欢穿着鹤氅赏雪,被人误认为神仙中人。】 【当然,他被永安格外看重,并不只是因为他的长相气度,而是因为,他的手中有兵权。】 【司马曜这个人,算是东晋少有的实权皇帝,所以他一边放浪形骸,沉迷酒色,为了更好地享乐,将权力下放给了会稽王,一边也知道,应该要对他进行制衡,就将外地的兵马交到了王恭的手上。】 【会让他做出这个选择,主要还是因为,王恭和司马道子之间有矛盾。】 【王恭的兵权到了什么程度呢?】 【司马曜死在太元二十一年,将时间往前推六年,早在太元十五年的时候,王恭就已经担任着前将军的官职,都督兖州、青州、幽州、并州、徐州和扬州的军事。当然,考虑到这里面的一部分地盘被外族侵占,并不属于这个时候的南方王朝,在王恭身上最有分量的官职,是兖州刺史和青州刺史。同时,司马曜还赐予了他符节,让他假节镇守。】 【到了司马曜过世的时候,他依然手握重兵,坐镇在外。】 【要是换了永安在这个位置,估计笑都能笑醒了。谁拿到了这种权力,只有别人怕他的份……】 天幕之下的王神爱还真是满脸的羡慕。 要不是拿到了太后懿旨,北府军不会听从她的调派。就连那二百直系精兵,也是因近日的待遇,才算是她的人马。 可看看这位王将军…… 反正是比王珣的兵权大了不止一点。 王珣微妙地感觉到了一道嫌弃的目光,转头去看,又什么都没瞧见,只看到众人全神贯注望向天幕的动作。 【据说早年间,司马曜还打算让王恭同时出任荆州刺史,要是这麽做的话,就是彻底的外州包围中央了。】 【这麽一搞,司马道子直接慌了,必须要打消司马曜的这个计划。传闻,另外还有一个人也对这个委任大不满意,正是将荆州作为大本营的桓玄。】 【这一条的可信度有多高不好说,因为仅限于记载在比丘尼传中,被一笔带过。毕竟,在荆州刺史官职被确定的那一年,桓玄才刚刚踏入仕途,应该没有那麽快确认,他在几年内就要重新夺回荆州军的掌控权。当然,作为将来险些效仿他父亲称帝的胆大权臣,桓玄可能也确实有这样的觉悟。】 【但很可惜,司马道子一定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桓玄也可能有过发言,最终都没改变司马曜的想法。于是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提到支妙音这个人了。】 【司马曜是个很信奉佛教的人,对尼僧尤为亲昵,甚至不仅仅是让这些僧人出入宫门讲经,还让这些人牵涉到了政治当中。其中最受司马曜信赖的,就是支妙音。】 【这个时期的比丘尼,大多出自世家大族,有文化可能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长处,如支妙音,就是“谈论属文,雅有才致”,难怪后来会被永安大帝派去修编战乱中散落的文集。更重要的是,这些人还在与上层人物的接触中表达自己的政见,对朝堂局势大有影响。】 【为了成功阻止王恭再多领一州的兵马,司马道子也不得不将赌注押在支妙音的身上。他带了一笔不菲的财富贿赂这位简静寺住持,请求她在皇帝面前多说几句话。】 【最终各方发力的结果,就是一位“弱才”,当时任职黄门侍郎的殷仲堪,被任命为了荆州刺史。】 “难怪……”王神爱听到这里,不由有几分唏嘘。 “难怪什么?” 王神爱环顾了一圈四周,想起来先前那封被截获的军报,只传到了她的手上,并未让其他朝臣知晓,便趁着天幕的转场间隙,简短地交代了两句。 她的难怪二字是在说,难怪荆州易主得如此容易。 正因为荆州刺史殷仲堪是个“弱才”,才会如此轻易地被桓玄所拿捏,又因为殷仲堪没能在荆州军中树立起足够的,才会让桓玄敢大着胆子将他杀死。 废物当然死得快! 朝臣顿时面面相觑。 他们也不知道该感慨的是,荆州出了这样大的一件事情,疑似昔年桓温旧事卷土重来,还是应该感慨,太子妃的消息比他们还灵通。 但这该找谁说理去? 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 【……总之,被永安看中的两个人,一个是先帝在位时备受倚重的比丘尼,背后有一张千丝万缕的关系网,一个是先帝心腹,仍旧手握重兵在外。】 【但比丘尼就是比丘尼,并不是朝臣,在司马道子父子掌权后,更是被驱逐回了简静寺。】 【王恭手握重兵,但也只是在入拜山陵的时候感慨一句栋梁仍新,却见亡国之兆,暗指司马道子等人祸国,仍旧驻守在外。】 【永安大帝思前想后,觉得这两方,正是最适合用来杀死司马道子父子的两把刀。】 王神爱心中腹诽,倘若天幕未曾出现,王珣没有成为她的助力,她的首选,或许还真如天幕所说,就是这两个人。 支妙音显然不是一个讲求清净无为的方外之人,而是希望借助于宗教,获得等同于朝臣的地位,甚至得到更多的东西。 皇位更替之后的失权,对她来说就尤为可怕。 而王恭既能说出对司马道子的谴责,当有除贼之心,只是不知是不是缺了些决断,竟迟迟没有应对。 不如从中添一把火! 当火烧建康的时候,又有谁还有空管她呢? …… 【永安大帝的处境虽然堪忧,但先前能有人告密,现在也有少许心腹可用,即刻展开了行动。】 【行动的第一步,是让司马元显在恭维奉承话的挑唆,和五石散的助力之下,将一批财货据为己有。】 【以他彼时的地位,在建康做出这等行径,一点也不奇怪。但好巧不巧,他劫走的那部分财货,原本是简静寺的供奉。】 先帝在世时,对简静寺可以说是有求必应,用于供奉祭祀的礼器贡品数不胜数,金银财货更是从未断绝,到了“富倾都邑”的地步。 简静寺中明明只有门徒百余人,车马也过了百辆。 前阵子王神爱翻阅宫中账册的时候,都大觉惊愕。 要不是张贵人给她提供了第一批军需钱粮,她都怀疑,自己会带着北府兵上门抢劫。 司马元显是抢对人了! 但对于简静寺住持支妙音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皇帝换了人,她先前与司马道子的交情却没有换来任何的好处,反而遭到了打压。当年司马道子给她送的礼,就这麽被他儿子以另一种方式抢了回去。 这都叫什么事? 她的信众早前就告诉过她一条奇怪的流言,说是司马道子对她早就心存不满,生怕别人再提及,自己早年间还要依靠一个女人来说好话。 如今看似还未发作,谁知道往后会如何呢?现在赶上了司马元显的劫掠行径,可算是应验了。 【……这位比丘尼当年能长袖善舞,得到司马曜全心的信赖,手腕与眼力自然不差。她思前想后都觉得,若是继续让司马道子父子执掌朝政,总有一日她损失的不只是寺中供奉,而是更多的东西。】 【倘若司马道子有心僭越称帝,取代侄子的位置,她早年间的相助,非但不会是她的福祉,反而是一道催命符。与其如此,还不如引王恭进京清君侧,让她往后从那个傻子皇帝那里谋些好处。】 王珣小退了两步到了王神爱的身边,低声问道:“需要将简静寺控制起来吗?” 支妙音手段非同小可,又由天幕认证,和永安大帝的人有过往来,或许能借此找到永安的线索。 却见王神爱摇了摇头:“先看下去。别好处没得到,已步天幕上司马道子覆辙了。” 王珣可真是该积极的时候不积极,不该积极的时候瞎着急,都没她这个处境危险的人沉得住气。 第12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对世家彻底失望了……”王珣口中自语,神色中是掩饰不住的慌乱。 他已经理解,琅琊王氏后来的灭族之祸,其中有一部分,到底从何而来。 若是没有世家的劝说与制衡,王恭在有人做内应的情况下,势必能攻入建康,将司马道子从掌权的位置上踢下来。就算皇帝还是个傻子,群臣一心,永安又有心报国,总比所谓的“内外制衡”好得多。 可现在呢? 当王恭退兵之后,司马道子也能有余力收拾那些“内应”,永安作为幕后黑手,势必要面对天大的麻烦。 是世家将他逼迫至此! 他将来得势掌权,怎能不报复回去。 司马道子得了车裂的结局,王珣又会如何? 眼见王神爱看向了他,王珣连忙辩解:“天幕上的情形说得简略,或许还另有隐情。” 王神爱努力克制住了自己唇边的一颤,低声道:“族叔,这话您不该跟我解释,该跟朝臣还有百姓解释。” 隐情?他有什么隐情!若是按照天幕所说,他当时都不在建康,是在王恭的军中…… 若非她此刻还需隐藏身份,是真想掰开王珣的脑子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想想先前她召集了北府军,也没从琅琊王氏那里得到军粮支持,又好像完全能理解这些人的想法。 世家的傲慢啊。 只有巴掌甩到了脸上,刀扎在了身上,才会感觉到疼痛。 就像现在,先前王珣还因诛杀司马道子,在众人面前挺着胸膛,现在却是半垂着头,只抬起一双眼睛,快速打量了一圈周围,不出意外地对上了几张欲言又止的脸,而后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又瞧向了眼前。 他挤出了一句话:“太子妃聪慧,可有办法凭借天幕所说,找出那位永安大帝?” “……族叔。”王神爱轻叹一声,提醒道,“恕我直言,现在谁都可以去干这个杀人灭口的事情,唯独你不行。您没听天幕说吗?永安大帝亲自体察百姓疾苦,真将永安二字落实到民间,虽还没说到她到底做了些什么,但在外头,怕是已有些声望了。” 百姓比朝臣更觉天幕是神迹,这是不争的事实。 王珣却是被天幕盖章了,一度站在永安的对立面。 若是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地查找永安下落,旁人是会觉得,他如今知错能改,打算向对方表态以示忠心,还是会觉得,他恼羞成怒,意欲杀人泄愤呢? 还是后者的可能更大吧。 琅琊王氏要名声清白,就绝不会允许王珣做出这样的事来。 王珣想跳脚:“谁说我是要灭口的?我只是,想先知道是何人,方能对症下药……” 倘若此人已因天幕的缘故逃出了建康,趁势而起,再不能轻易消灭,他也只能先为自己多找些保命的筹码了。 再说了,天幕上的永安大帝还未除掉司马道子,只暂时解除了一个麻烦,天幕之下,司马道子父子却已伏诛,其中有他一份功劳。那位永安大帝若是个胸襟开阔之人,也不该将未发生的事情怪责在他的头上。 且慢!说到保命…… 他用只有他和王神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您先前向太后建议,为防天幕有变,太子暂不登基,也是为了防止,二皇子才是那位天命帝王。但如今,天幕始终不曾透露出永安大帝的身份,反而说了些对我们不利的话,可否……改一改策略?” 王神爱若有所思,已猜到了王珣的意思,却还是问道:“族叔此话何解?” 王珣道:“让太子尽快登基,放出消息招揽贤才!” 他语气急促,任谁都能听得出迫切:“永安并未起势,司马氏仍是正统,他若不想发起叛乱,大可以入朝为臣。太子痴傻,您有急智,不如临朝摄政,借机聚拢兵权,以庇护王氏上下。” 现在兵权是因太后懿旨,才暂时落到太子妃的手里,还是不够安全,倒不如再进一步。 让王神爱做这个皇后,还是实权皇后! 王神爱当即摇头:“这算盘打得太响了,建康朝堂上的不是蠢人,怎麽会看不出,族叔推动此事为的是什么?” 若不是她已知道,自己就是那位永安大帝,都要为自己叫屈。 从太子妃变成皇后,在将来有人改朝换代的时候,危险系数何止翻倍。 他是为了保命,完全没给她留后路啊。 “可此事是能争取的。”王珣咬牙回道。“他们是晋朝的臣子!” 何况,放眼朝堂,自九品中正制实行后,世家与黔首的差距越拉越大,再经由衣冠南渡,能站在朝堂上、站到天子面前的,有几个不是世家出身? 永安对世家的失望,难道只是对王氏吗?不是的,他们一个也别想逃掉。 他没有任何一刻要比现在庆幸,王神爱的身上还有晋朝皇室血脉,这让她代行天子权柄之事,远没有那麽困难。 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他只是要将其摊牌得更早一些,又有什么错。 王神爱的指尖缓缓离开了被戳疼的掌心,明明对于王珣此刻的“知情识趣”很是满意,还是犹豫道:“……让我再想想吧。” 王珣真想问一句,她先前决断分明,无论是请来二皇子,还是意图诛杀司马道子,都比旁人反应得更快,为何偏要在此事上拖沓! 但见她已重新凝视着天幕,面色肃然,不像是放弃挣扎的样子,王珣又振作起了精神。 他也终于从先前的恍惚中聚拢了神思,让天幕上的声音钻入他的耳朵。 【……】 【事实上,王恭撤走之后,处境最危险的人还不是永安大帝,而是支妙音。】 【王恭的撤兵,在这一番运作之下,变成了清君侧成功后的顺利班师,自然也不必再拿着司马元显的脑袋当个信物。念在司马道子痛失爱子的份上,把头还他了。】 是了! 远在简静寺的支妙音顿时意识到了这话的意思。 香烟袅袅中的佛寺清修,与头顶天幕上的朝堂厮杀,似乎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东西。但当这位年岁刚过四旬的住持抬眸上望的时候,被天光映亮的,却是一双并不安分的眼睛。 “住持……” “不必担心。”支妙音语气和缓,“他们自己的麻烦都没理清楚,动刀动不到我的头上。没有这个道理,要拿未发生的事情来砍当下的脑袋。” 但就算话是这麽说,她还是忍不住为那个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王恭要归还司马元显的脑袋,就不可能只是还一个头而已,一定还会将她派去的使者一并还给司马道子。 在他看来,这就是抬一抬手的小事,对于失去司马曜庇护的简静寺,却是一场灭顶之灾。 这让支妙音无法将视线从天幕上挪开,看看那个自己到底是如何逃过的死劫,还能在后来被派遣去修编文书,也看看…… 那位充当幕后推手的永安大帝面对这样的情形,又会做出什么应对。 【……不得不说,就算是与永安大帝为敌的桓玄,也说不出对方几句坏话,最多就是到了地下,还得控诉一下自己死得太惨。当立场相同的时候,永安就是一位最好的合作夥伴。】 【对此刘大将军肯定是很有话说的。毕竟军功这麽高的将领,最后还能和君王做到君臣相得、两不相疑,直到高寿善终,可以说是极为难得了。】 【至于支妙音,她虽然现在还不算是大帝的部下,但她被迫入局,充当了大帝的一把刀,还帮忙杀了司马元显,怎麽都算半个自己人。所以身临危境时,也没落入孤军奋战的境地。】 【这既是有恩必报,也算是大帝在无人可用的情况下,看中了支妙音的能力和她背后的人力,提前递出了一份邀约。】 【总之,还没等司马道子从送人头的使者那里问出点东西,他就被一件天大的麻烦事给缠上了,再没有多余的心情管其他的。】 【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惊变。就在王恭撤兵的当晚,帝后二人投缳自尽了。】 天幕之下,太极殿前,朝臣惊恐的表情活像是在彼此照镜子。 投缳?什么投缳? 谁投缳上吊了??? 【虽然恰好有宫人得到了某种提醒,在合适的时候经过,将人救了下来,并未真送了性命,但对司马道子来说,这简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他刚用一套说辞劝走了王恭,让他不要真混成了反贼,要考虑考虑攻破建康城造成的影响,结果王恭是走了,皇帝也差点死了,这什么意思?】 【司马道子吓都要被吓死了!】 【但凡这消息被传出去,天下文人……不,应该说是天下但凡会点文本的人,都要对他口诛笔伐。忠于晋朝的会骂他,不忠于晋朝的更要骂他。】 【比如桓玄这位投机主义者,就在知道了这件事后,就写了一篇相当出名的讨贼檄文,痛斥司马道子作为臣子不守臣纲,险些逼死皇帝。】 桓玄眯了眯眼睛。他虽然不知道何为“投机主义者”,但他听得懂天幕的意思。 换了是现在的他,在知道朝中权臣逼杀皇帝的事后,也势必会做出应对。如此好的讨伐名分,他不接住才是愚蠢。 可一想到这个把柄是由一个更有野心的人策划着递给他的,还会在未来将他置于死地,他就像是吞了只苍蝇,说不出的难受。 【要知道,那个时候的投缳自杀,恶劣影响要比现在还大得多。先前已经说过了,司马曜是个佛教信徒,一些佛教经义早已广播宫中,在当时的说法里,其中有一条,叫做自杀者下辈子不能再成为人身。】1 第13章 欲效黄巾旧事 天幕星火映照在了王神爱的眼睛里。 她说出这句话的刹那,自王珣的视角中,充斥着求生的孤注一掷。 嗯,怎麽不是求生呢? 按照王珣的理解,永安大帝还混在建康众人当中不知身份,但可以确定的是,他那一手因势利导,引起鹬蚌相争的本领着实高强,这样的人已可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偏偏,他还足够心狠手辣。 晋朝的皇帝皇后算什么?在必要的时候,也不过是他用来制造舆论的工具。 看看天幕上说的好了。 投缳自尽是被宫人发现,这才并未送命,可万一晚了一些抵达,岂不是就变成真死了? 王珣自己解释不清,他为什么会建议王恭撤兵,这个时候也相当“公平”地没问,王神爱为何有可能被永安所骗,做出这种傻事。 反正现在纠正过来也不迟! 他也已经听到了王神爱的下一句话:“如今没有司马道子摄政,皇后的权力比天幕上所说更大。若……若能尽快收拢权柄,总不至于沦为他人棋子!” “可眼下有天幕在前,又正值乱局,光凭我一人力主太子登基,还远远不够,还请族叔为我从中斡旋。” 她的态度很明确了。 她答应王珣的建议,来做这个皇后! 王珣生怕她后悔,忙道:“好……好!你能想通就好。” 不论天幕接下来给出何种消息,这次又会持续多久才消失,这个方向暂时定下,王神爱也愿意配合,总归让他稍觉安心。 只是他思忖片刻,又多说了一句:“若此事顺遂,还有一事需由你来留意。” “族叔是说天幕提到的那句——宫中来的军师?” 王珣赞道:“正是!”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尤其是王神爱这种应变极快的聪明人。 若是逮不到永安,先抓住那个奉命行事的军师总没错。 这次还多了个修饰,叫做“来自宫中”。 皇后统领六宫,要排查人选,比任何人都方便得多。 王神爱微微蹙眉:“可天幕说,此人化名姜定,却没提到他的真名,盘查起来不大容易……” 王珣这会儿的脑子倒是转得比先前快一些,答道:“姓氏为大,先找姜姓之人吧。只是自永嘉南渡后,宫中人员驳杂,往后几代也常常疏漏刊载来历,宫中传唤的姓氏未必还是本姓,按照祖籍来找吧。我未记错的话,姜姓大多分布在川陇一带与山东一带。” “我明白了。”王神爱郑重应道,显然已将此事放在了心上,口中又把“姜定”二字轻声念了几遍。 王珣却并未看到,这个名字反复咀嚼中,竟让王神爱的脸上,多出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姜定啊…… 来到这陌生的东晋时期还没多久,王神爱能接触到的人和名字,对比于整座皇宫,整个建康都还太少了。 但好巧不巧,她还真认识一个与“姜定”二字有关的人。 “姜”这个字啊,不仅作为姓氏常见,还经常作为晋朝女子名字中的一个字。 所以她知道的那个人,不叫“姜定”,而叫“定姜”。 …… 张贵人望着天幕,就陷入了沉思。 这两个熟悉的字让她难免有些恍惚。那是她的名字颠倒过来。 但她再是胆大,也真不敢将自己和“军师”二字联系在一起。 她被人骂过妖妃祸水,连先帝都是她杀的,简直可以将这个称号坐实了,和“军师”有个什么关系! 总不能真因为当日太子妃的一句“招贤”,就有了这等错误的认知。 可“支妙音”这个名字,又很难不让她的那个想法,在被压下去后,很快如同浮木弹回了水面。 她是司马曜的宠妃,支妙音是司马曜在佛教尼僧中最信赖的人。 十年间,两人打过不少的交道,虽称不上一句知交,但在天幕提及支妙音让人杀死司马元显的时候,易位而处,她完全能理解支妙音的想法。 所以她也有一种近乎直觉的揣测,当宫中动乱,无人有空顾及简静寺的时候,支妙音或许会如天幕所说的那样,快速自混乱的建康抽身,带着信徒一并撤离,却不该去什么钱塘! 支妙音向来知道,要如何背靠大树发展宗教,借着这面旗幡谋利晋身,那麽在逃出建康后,理当前往荆州,为桓玄送去一份建康动乱背后的情报,给自己换一个避风港。 除非,那位名为“姜定”的军师和她有旧,也有这个本事说服她。 要按这麽说的话,先前那个乍听起来荒谬的猜测,又好像没有那麽荒谬。 可是—— “这真的有可能吗?” …… 【为什么说永安大帝对世家彻底失望?因为接下来的那条路,从一开始就与世家背道而驰。】 【永安让军师带往钱塘的任务,也好像是在呼应那一次次留在竹简、留在纸上的问题——权从何来。】 王神爱盯着那再度浮现出来的四个字。 经由先前的变故,再加上那赌命之举,这四个字里已隐有泣血叩问的意思。 所以,和其他想要继续从字迹中辨认永安身份的人不同,她已猜到了另一个自己的想法。 这个答案,对于后世的人来说其实没有那麽难想。 不过,若是没有王恭的那一出退兵,或许也不会被这样快摆上前台。 时势—— 这就是时势! 她心中沉沉,天幕上的声音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东晋时期,因为九品中正制的缘故,士人都被按照“家世”,包括祖父父亲的官职、姻亲的家世,以及“状”,也就是本人的才能道德,分成了九品,作为吏部选官的一项重要凭证。】 【但越到后来,这个考评标准里,家世占据的分量就越重,以至于寒门无贵子,变成了天下普遍的情况。能在朝堂上立足的人才,能出任州郡长官的英杰,也普遍出自门阀之家。】 【永安最开始的目的,是尽快结束东晋的内乱,停止国中内耗,所以不得不接受一个观念,那就是依靠士族的力量。可也就是这些高门贵胄,在讨伐司马道子的表现中,给出了一记迎头痛击。】 她的第一个计划破碎了。 又或许,这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被敲打醒来了而已。 【从这里就能看出,永安好像天生就适合帝王这个位置。在这个打击面前,这位未来的皇帝不仅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应对,将盟友送出建康,还制定出了一条与先前迥然有别的方针。】 【建康风云动乱,永安却已将目光投向了东南,对“权从何来”这个问题,给出了一个新的答案,也给后世的变革起义,做出了一个开天辟地的示范。】 【古有陈胜吴广起义,有黄巾起义,虽然都在轰轰烈烈地揭竿而起后不久,就被镇压了下去,但它们一经发起,就能在极短时间内号召起以万为计数的人,是不是也代表着民心所向呢?】 【只是因为时代的局限性,让这些起义先一步败给了内部的秩序崩乱,又没能得到机会先将武装发展起来,以至于一旦败退,就极为惨烈。】 【但也幸好,有陈胜吴广发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呐喊,有张角发出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号召,才让永安大帝的这个改变,不是无根浮萍,而是星火再现,落在了这片南方土地上,作为一次崭新的尝试。看看若是再试一次的话,到底能不能改变这个格局,以民意对抗门阀,自下而上改变南方的局面。】 【当然,要想让星火燎原,远远没有那麽简单,首先就要有让它燃烧的土地。东晋王朝,有没有这样的地方呢?】 【答案是,有!】 天幕上慢慢浮现出了一张地图,裂变成了数个州郡的图块。 东南的一角从黑白的颜色中跳脱了出来,变成了醒目的一片。 天幕之下,负责统领太子妃亲卫的刘裕望着这张地图,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心口燥热了起来。 相比于那些此刻各自色变的世家高官,他这个出身贫苦之家的士卒,好像更能体会到那句“自下而上”的震撼。 幼年险些饿死的经历,更是让他更能明白“民意”二字。 他甚至还不知道那位永安大帝到底想要尝试什么,就已将脖颈抻得更直了些,像是希望更贴近天幕一些,就能更快一步看到后面的发展。 天幕的声音还是同步传达到每一个人面前。 【建康以北的豫州等地,在王恭兵马的监管下,往西的荆州,很快会被崛起的桓玄所把控,那麽东南方向呢?】 【这里是江东世家林立的地方,就连琅琊王氏支持司马氏南渡、在建康定国之后,都在积极查找与江东世家联姻的机会,以便笼络他们。那些从北方南渡而来的士族,也大多选择将庄园修建在了此地。】 【换句话说,这是南北士族的庄园田宅最为集中的地方。】 乍看起来,这里一片繁茂景象,山林水泽风光优美。 然而在荣华之下…… 【数千亩的庄园土地,将此地百姓的农田都给侵占去了,却只需要上交极少的税赋,将剩余的负担压在其余百姓的身上。二十年,十年,甚至是更短的时间,这些百姓就会不堪重负,一部分沦为奴隶佃客,一部分逃入山中聚集成屯。】 【人难道不会反抗吗?当然会!】 【还像是宿命的缘分,这里的人信奉五斗米教。】 【虽然这个宗教已经和黄巾起义时有些不同,不仅是百姓信奉五斗米教,官员也信,其中就包括王羲之的二儿子王凝之。作为天师道领袖之一的钱塘杜子恭,以及他的传人孙泰,也早混成了官员的座上宾客。】 第14章 反贼诞生第一步 寥寥七字,还是拿在剪影中的“文弱书生”手中,却俨然有着重逾千斤的分量,还透着冲天的杀气。 若世家无用,反受其累,不如顺应民心,举兵起义,将世家公卿的骨头踩碎在建康城的长街之上! 这便是未来的永安大帝给出的答案。 …… 王珣骤然拔高了音量,急前两步:“他怎麽敢!想要靠着那些愚民与道士,就想要颠覆王权!” 这话一出,全场的目标再度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不过,王神爱在旁绝没有看错,那些先前带着审视与嘲弄的眼神,都已变成了同仇敌忾。 就算没有王珣,同在此地的谢重、庾楷、司马尚之等人也一定会说出这样的话。 一句“天街踏尽公卿骨”,成功将先前只有王氏在水里的情况,变成了全员无一幸免。 谁还有空去管王珣之前的丢脸。 要管也得管管那个疯子。 永安他怎麽敢! 他不需要遵守这个世道争权夺利的规矩吗? 若不是现在不知道这位永安大帝的身份,王珣怎麽也得提着自己的宝剑,去捅对方两下,而不是被一句话激怒。 “用一群不知所谓的江东庶民,与朝廷的正规军相抗……” 王珣刚说到这里,就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 他回头就见,是王神爱令宫人做出了这举动。 她轻轻摇了摇头,面露劝阻之意,又伸手指了指天幕。 虽并未开口,已足够王珣明白她的意思。 再如何不敢相信,起码天幕已经讲得很明白了。 永安大帝是这一场乱斗中,被天幕盖棺定论的胜利者。 天幕说过,这个阶段永安遭遇过三次致命危机,此刻确实是只出现了第一次,还有未知的另外两次。 但既能在余下的两次危机过后挟天子摄政,只怕那个自下而上发动起义的路子,最终还是被走成功了。 王珣在这个时候叫唤有什么用?只会显得他沉不住气,过于气急败坏了些。 王珣:“……” 王神爱这一个动作,比说话还伤人。 偏偏因为永安这个疯子的行事过于骇人,让他愈发确信,将王神爱推举上位的计划,才是自救的重要一环,他还不敢有任何的不满。 他也随即听到了王神爱略显忧心的低语:“族叔还是先沉心静气听下去。倘若此刻东南有变,投向永安,还有桓玄在荆州窥伺,对建康没什么好处。提前失态只会让敌人看个笑话。” 天幕比任何广而告 之的传檄张贴,都要有效太多了。 若说先前还只是一句笼统的概述,未必能让人看明白永安的立场,对于天幕之下的百姓也没有那麽多实感,现在这一句东南星火、欲效黄巾,便是彻底与晋朝的上层割席,投向了百姓的这头。 对于那些只识得些许个字的黔首来说,用简化字记叙的永安大帝,好像也天然要距离他们更近一些。 此刻天幕之下的世家公卿,是越发迫切地想要找到这个家夥,那麽,江东百姓又会如何看待那位意欲带领他们走出困境的君主呢? 王珣极力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下了沸腾的情绪:“不错……你说得没错。此人确然是敌非友,还是个大敌。” 只希望他此刻为了避祸先藏匿了起来,无法抢占先手,或许也正是天幕对他们这些人的优待。 那个家夥最好是藏好一些,若是被他找到—— …… “若是这麽轻易就被人挖出身份除掉,可对不起我这数日间星夜不停地赶路啊……”刘勃勃卧倒在草丛里,定定地看向头顶的天幕。 他先前虽已渡过了黄河,将追兵甩在后头,但一日不抵建康,投效到明主麾下,他便一日算不得安全。 就连入夜之后,他也休息得极不安稳。 反而是此刻躺卧在草间,这匈奴少年的筋骨才终于舒展了开来,有了喘息的机会。因为他知道,天幕巨变在前,就算是在田间劳作的老农,都得放下手中的锄镐去听去看,哪里有空来管他这个逃亡之人。 他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腿侧,方觉一阵疲累胀痛涌了上来。 但相比于身体上的劳累,胸腔里奔涌的热血流窜过那颗野心勃勃的心脏,让他另一手依然稳稳地握住了身边的匕首。 “天街踏尽公卿骨……”他喃喃重复着这句诗,眼神愈来愈亮,“好句,当真好句!也好一个永安大帝!” 他南下投奔的时候还有些担心,若是那位永安大帝听那名号便是个仁君,又有南方士族那些个文绉绉的毛病,到底能不能接纳他这样的人。 天幕却告诉他,这是个极有血性的杀神,还是意欲血洗建康的狠人,比起他们北人的骁勇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怎能不在顷刻间让他好感倍增。 天幕也告诉他,这位明君自己的征战水平居于中流,但对于战功赫赫的刘大将军并未生疑,反而给对方诸般恩赏,让其高寿善终,堪称君臣佳话。 世家怎麽想,他管不着,说不定他看到那些耽误事的家夥,也就是一刀劈了。 他只知道—— 别管有没有其他刘大将军,现在,他要来争这个刘大将军位置了! 但愿,永安大帝在世家的群狼环伺当中,能活得久一些! …… 天幕之下人心各异。 王珣等人与刘勃勃大约最能代表正反极端。 桓玄则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天幕,试图从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中窥探得“永安”的身份。 毕竟上头也说了,他将来会死在永安的手里。 北方的拓跋圭已提前知道自己将来会死在儿子的手里,提前对此做出了防备,自觉倘若不出意外的话,会对上那位永安大帝。 倘若在被天幕这样播报的情况下,他还能杀出一条血路来,他拓跋圭也将遭遇平生最大的挑战。 都说知己知彼,他又怎能错漏天幕上的一字半句。 …… 【这可能是支妙音听过的最为大胆的一句话。】 【天街踏尽公卿骨!】 【张角没做到这一步,让洛阳被黄巾席卷,二百年后的钱塘,却有人提出了这样的宏愿。】 【姜定又告诉她,如果她还觉得暂时做不出决定,不信那个人会变成胜利者的话,不如再看一看,东南吴会之地,接下来的发展是否会遵照着预测来走。】 【换了谁在支妙音的位置上,都得被这种局势发展打懵了。】 【按照她后来修编的《比丘尼传》所写,在遭到了这等“惊吓”后,姜定只对她提出了一个请求——】 【要看好戏,总该付点门票的,反正她从简静寺中带出来的钱财够多,不如拨拢些钱财作为支持。】 【结果,就演变成了史书上的“妙音见大有可为,倾付家资”。】 支妙音先前还镇定自若的表情,顿时就扭曲了。 等等,什么叫做“倾付家资”? 她自认多年修身养性,又能在权势漩涡中心谋算人心,已是万事不惊,然而这接连几个惊天消息发生在天幕中的她身上,好像有再好的养气功夫都没用。 若不是还想看看天命何方,她高低得把某位“故交”给举报了。 只能强行将注意力转回了天幕之上。 【随后,姜定拜访了一个人。】 【既要效仿黄巾,聚拢东南流民难民,总得需要一个本地的领头人。这个人最好是本就怀有异心,还在当地有着极高的名望。】 【这个人选,其实我们在先前已经提到过了。】 【“三吴”一带的天师道领袖,原本是钱塘杜子恭,但他死得要比司马曜更早,这个时候,他的道统与名望都已经传到了一个叫孙泰的人这里。】 【更准确的说,孙泰其实并不属于平民行列,叫“寒门”要更为合适得多。他的家族也是在永嘉南渡后,才从琅琊迁移到吴郡,但很可惜,传到太元年间,只剩下叔侄二人还有些名气,这个名气,还是拜师杜子恭得来的。直到杜子恭身死,孙泰才算真正迎来了转机。】 【他继承杜子恭道法,受人尊敬,不仅百姓会因为天师道信仰向他定期送来瓜果甘露,以及其他孝敬的礼物,黄门郎孔道、鄱阳太守桓放之等人也对他礼遇有加。】 “嘶——” 远在吴郡钱塘道场中的孙泰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跳了起来。 他先前听到那七个字的时候,还觉大为痛快,仿佛早年间被世家门阀之见打压的郁气,都已一扫而空。 但是这事若是摊在他的头上,还是被天幕堂而皇之地宣告了出来,那就一点也不妙了! 他一边让人小心出门打探官府的行动,一边又死死地盯着天幕。 不对劲,这很不对劲。 他与那什么“姜定”一点私交都没有,那人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来,他凭什么要听对方的? 没有道理! 想到这儿,孙泰又放缓了呼吸,心中暗忖,这或许只是个失败的尝试而已。 可他又不免在想,倘若世道真如天幕所说,在司马曜死后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 【这里又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 【支妙音觉得,虽然吴会百姓遭遇种种压迫,也有一个相对统一的信仰,可细看孙泰此人的行事作风,一看就不像是能够被轻易驱使的,拜访他有什么用?】 【姜定却告诉她,按照永安大帝给出的计划,这一次拜访本来就不是要让孙泰臣服的,这也根本不可能做到。】 【要达成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孙泰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来到了这里,也有人看好他,能带领天师道弟子做出一番大事。】 第15章 请谢夫人入朝助你 造反了…… 他怎麽就造反了! 孙泰呆愣了一刹,一个箭步冲出了门。 让侄儿孙恩直呼,叔叔这几年间习武健体效果着实不错,腿脚如此灵便。 “见了鬼了!”孙泰一边跑一边骂骂咧咧,“这是个什么该死的天幕。凭什么最应该说出来是谁的永安大帝,那是半个字都没提到他的名字,上来就说我要造反。” 孙恩想了想,还是接上了话:“许是因为,为尊者讳?” “为……为尊者讳?”孙泰差点咬到舌头。 谁教孙恩把这个词用在这里的,这解释他一点也不接受! “还有,在天幕提到的时间在线,那位永安大帝还没造反,甚至他现在连部将都没几个。说不定这会儿,您还比他更像个人物呢?” 孙泰不想说话了。 他现在格外后悔,到底为什么要给孙恩起一个表字,叫做“灵秀”。 人长得灵不灵秀姑且两说,反正说出来的话,就没有一句他想听的。 他干脆飞起一脚,将孙恩踹向了一个方向,“速速喊上咱们的人,事发仓促,来不及收拾细软了,立刻往码头赶。” 钱塘江奔流入海,为吴越地带的贼寇躲避官府缉拿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去处,那就是往海外去,直奔海外岛屿。 晋朝自顾不暇,也没这麽多人力来缉捕要犯,总算还给他留出了一条活路。他还走得脱,只要速度够快。 瞧瞧这天幕不给他留余地到了什么地步,头顶上的声音宛若一道催命符。 别管这是不是在夸他,都太要命了! 【孙泰的起义,看起来像是一时头脑发热,一瞧见晋祚将尽,就带着全家资产踏上了战场,但其实未必。】 【姜定先找上过他,让他知道,连建康城中的贵人都已将目光投向了他,这提醒了他,就算真要做大事,也不能毫无章法。】 【所以在调集部下起兵之后,他先选择的进攻方向,是会稽。】 【这并不仅仅是因为钱塘距离会稽不远,也因为,时任会稽内史的王凝之也是天师道的忠诚信徒,和孙泰打过不少交道。】 【他怎麽也想不到,明明前几日还能给他讲授道法的人,怎麽现在就挥兵前来了呢?大家明明都是好朋友好道友啊,怎麽就变成这样了呢?】 【从起义之后要先立足的角度来说,孙泰的选择一点也没错。】 【要打,就先打最不设防的敌人。】 “来人!”王凝之匆匆起身,向外喝道。 作为王羲之的二儿子,王凝之上不如兄长王玄之,下不如弟弟王献之、王徽之,可说是众多兄弟中最为平庸的一个。 好在他出身琅琊王氏,自有九品中正制为他的升官助力,怎麽也能在会稽郡内史的位置上安度晚年。 ——在晋朝,内史等同于太守,是一郡之地的父母官。 哪知道这天幕一出,将他平静的生活顿时化为了泡影。 先是那句“天街踏尽公卿骨”,后是什么天师道谋逆起兵,俨然是将他当作了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然而还没等他迈步出去,背后就已传来了一个严肃的女声:“站住!” 王凝之回身,缓缓喊了句“夫人”。 来人身着一件暗红间青的宝花锦纹上襦,下着一条忍冬纹裙带的间裙,鬓边泛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徐步朝他行来。 女子人已老去了,眼睛却没老,仍是一双碧清妙目,映衬着眼尾的细纹也只像是泛起的水波,因水波摇曳,又多出了几分秋风过境的肃杀。 “你要去做什么?” 这还用问? “自然是去布兵拿人了。”王凝之连忙回道。 幸有天幕提前揭露孙泰的谋逆恶行,让他来得及立刻去捉拿此贼。以防此人逃窜,他的动作自然是越快越好。想来是他比孙泰虔诚,才有了今日的福报,该当尽早应对。 谢道韫眼帘一抬:“布兵?布你那鬼神之兵吗?” 她眼瞳之中一点极深的颜色,刺得王凝之别开了脸。“自然不……” “你此刻动手得快,有什么用!”谢道韫打断了他的话,“没了孙泰还可以有孙恩,或者是有张泰李泰之流。江东三吴之地能出谋逆起义之兵,问题怎会只在孙泰,还不如先听下去。贼寇杀之不尽,民怨早已沸腾,唯有对症下药,才有扭转局面的办法。” 王凝之讷讷应道:“夫人这话在理,可若是让孙泰跑了,朝廷问责起来,也不好交代。” 谢道韫没再说话,只淡淡看了眼院中的天师道法器。 他若真怕什么朝廷问责不好交代,还会正事不做、尽问鬼神吗? …… 【要说这位会稽内史王凝之,那可真是个天才——不是褒义的那种。】 【其他人收到大军压境的消息,怎麽也该全城戒严,加强戍卫,若是城中兵力不足,就立刻调兵支持。】 【他不一样,他干了件绝无仅有的事情。】 【王凝之不仅没加强守备的兵力,还在孙泰的大军朝着会稽逼近的时候,跪在道室内念咒。他底下的属官都要急疯了,结果这位神人来了句,我已向天师道的大仙请示了,借调了几万鬼兵,在每个关卡要塞驻扎,敌军不过几千乌合之众,根本不足为惧。】1 【这很难评。】 【他到底还记不记得,他对面的孙泰才是天师道的领袖,比起他这个半道入门还只能算半吊子的,人家孙泰好歹会几个糊弄人的花招呢。】 【用天师道的鬼兵,对天师道的首领,这种东西都被王凝之拿出来了。】 【王羲之一世英名,就败在了这个儿子的手里。】 【毫无疑问,他这种只能骗骗自己的鬼神伎俩,当然起不了任何的效果!还让孙泰高呼了一句天命在我,便带着自己的信众攻破了城关,把王凝之和他的四个儿子一并宰了,死得那叫一个草率。】 建康皇城之中。 王珣表情呆滞地朝着天幕上看去,只希望自己并没有听到这样的一段话。但他并没有耳背,将那一番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凝之他到底在干什么! 琅琊王氏的名声,本就在先前遭到了一记重创,眼下又是危机临头,结果将视角切到吴会之地,王凝之此人又拿出了这样的表现。 信仰宗教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士人之中和王凝之一般信仰天师道的,也并不是没有,但何曾有人像是王凝之一般,干出这等荒诞不经的事情! 鬼兵守城,好一个鬼兵守城! 他真是死也死得应当。哦……他不仅是自己死了,还连累死了自己的几个儿子,真是个好父亲。 “听闻早年间谢夫人对王内史有一句评价,说是本家之中,长辈有谢无奕、谢安石,兄弟中有谢长度、谢幼度,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这等废物,属实是所嫁非人。原本以为还只是句笑谈,想不到……” 想不到原是真的。 “你也不必在这时候挖苦讥笑!”王珣转头怒道,“你又好到哪里去?” 那位年约三十的将领抱臂站在一角。 作为司马氏的宗亲,司马道子的谘议参军,司马尚之刚刚被调回建康,就已被严格监管了起来,以防生变。 但因他和司马元显的情况不同,又确有领兵才能,并未连带被杀。 此刻也正有了出言讽刺王珣的机会。 司马尚之耸了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 【王谢两家地位斐然,但到了王朝末路之时,好像所有的钟灵毓秀之气都集中到了女子身上。在孙泰攻破会稽之时,相比于王凝之的滑稽可笑,谢道韫无疑是撑起了最后的门庭。】 【孙泰破城,听闻贼兵已至,谢道韫举措自若,抽刀出门,杀死了数名贼寇方才被擒。就算被押解到了孙泰面前,也依然不显失态,怀抱外孙怒斥贼兵——事涉王门,何关他族?若要滥杀无辜,那就先杀了她。】 【孙泰与孙恩都被谢道韫的表现所折服,将她和外孙一并送走,未曾加害……】 王珣刚听到这里,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道轻声问询:“以族叔看来,若是令谢夫人取代王凝之的位置,会稽可能守住?” “……”这话王珣答不上来。 他也觉得,王神爱的称呼有些诡异。她瞧不上王凝之的表现,对自己的亲伯父,也直呼其名,而对谢道韫,明明可以称呼为伯母拉近关系,竟只用了一个“谢夫人”的称呼。 王珣犹豫了片刻,答道:“谢令姜有诗才、擅书法、有气节,但未曾涉足政事,且年事已高,应当无法担负守城之职。” 王神爱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可若真如天幕中所说,王谢余晖,应在了女子身上,总不能再令谢夫人屈居东南,为家中琐事所困。” 王凝之的可笑,总不是只表现在敌军攻城这等要害关头吧?想必平日里,也不见多少拿得出手的政绩。 天幕都已说到了这个地步,还要让他继续拖累谢道韫吗? 这次王珣回答得倒很快:“我即刻去信,让人将谢夫人请入朝中,协助于你!” 第16章 好一个忠臣良将啊 “那就有劳族叔了。” 王珣刚才说的,倒还像句人话。 王神爱“诚恳”地道谢了一声,又已将目光转回了天幕。 在这天幕短暂的过场里,她还来不及去想,等到谢道韫真如王珣所说来到建康后,该当如何一并应对眼前的危局。 总之,先将人捞到自己麾下总没错。 天幕一出,局面注定再不能按照原本的轨迹发展,她也不能完全依赖于自己的历史知识,只能尽可能地抓住一切助力,收拢可能投诚的人才。 还必须在天幕有指向于她的迹象前,便先将其他人的注意力引开。 而现在,虽然暂时达成了一个目标,她还有更多需要关注的东西。 她相信,另一个自己让人前往钱塘,绝不只是为了提前逼反孙泰而已。 若要在东南占据民心、揭竿而起,光靠着孙泰这草率的表现,远远不够。 那未经驯化的天师道,也暂时用不得! 果然,她随即就听天幕说道,在孙泰等人在会稽和钱塘都站稳脚跟、准备向下一处进发的同时,姜定也用从支妙音那里获得的钱财,加上她自己带来的财货,买下了一间寺院,用于收容兵匪交战之中的流民。 官兵忙着剿匪,孙泰忙着叛乱,压根没人有多余的工夫管到这里,竟是在半月间聚集起了大几百人,有了暂时将兵灾阻挡在外的资本。 与此同时,建康这头也有了异动。 【彼时的司马道子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劝退王恭又已让他耗费了不少心力,骤然听闻东南叛乱的消息,便再度失去了方寸。】 【永安大帝抓住了这个时机,对他给出了数条建议。】 “司马道子先前不是还想杀人吗?怎麽现在还敢听他说的话?”朝臣之中有人出声问道。 王神爱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这些人又不知道,永安大帝的真实身份就是皇后。 经由她带着皇帝一并上吊找死的那一出,天幕剧情里的司马道子当然不敢再动手,以防被人抓住把柄,这才给了王神爱再度开口的机会。 但若永安是个另外身份的人,司马道子大权在握,劝退王恭之后还没能抓住支妙音,就应该转头宰了永安,用“他”给自己儿子殉葬。 说不定这还是司马元显死前的愿望呢。 而不是…… “许是病急乱投医了吧,司马道子若真有本事应对大局,先前也不会重用王国宝、赵牙这些人。”王神爱语气淡淡。 王珣恍然:“是这个道理。” 像是在呼应着王神爱的话,天幕中的女声继续说道: 【这数条建议,被司马道子视为救命稻草,拿来和自己的属官讨论,竟是采取了大半。】 天幕之下的众人面色古怪了一阵,只觉这位永安大帝的周旋功夫当真了得。 可往后听下去,他们又不得不承认,换了是他们在司马道子的位置上,表现也不会比他好多少。 【比如说,让人给王珣送个礼,请他做个说客,劝说王恭率领兵马南下平叛,让这两方彼此消耗兵力。王恭仍被忠君的名声所困,必定不会拒绝。】 王珣:“……” 【但为了防止王恭吞并了起义军后兵马过盛,反过来再度威逼建康,还请再做两件事。】 【一件,是以庾楷为后军,负责在后方督辖,如有异变,可以尽快来报。】 【一件,是给王恭军中司马暗中送去一份拉拢的信。】 【这位因讨伐司马道子才被破格启用的将领,就是彼时还未转投永安的刘牢之。】 【永安打听到,王恭看似兵马强盛,自己带兵的能力却并不太强,当日兵临城下,有一军的军容格外严整,但在撤军谢恩之时,却不见随同。甚至在撤兵之后,王恭还对刘牢之以伯乐自居,觉得他也不过是个只知行军打仗的武夫,很是慢待。】 【这样的两个人,今日看来关系尚可,往后必生龃龉,或许有拉拢过来的机会。】 【任何一位将领需要的,绝不仅仅是地位,还有认可。在这一点上,士族的身份固然是一条攀云梯,他们的傲慢,却也随时会变成一把砍断长梯的斧头。】 天幕之下有多少将领听进去了这句话不好说,反正被点名的这位,已在面上露出了几分怔然。 认可啊…… 这话说来容易,能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呢? 眼前倒是还有一位,正是派人将他救下,又对他委以重任的太子妃。可惜一旦晋朝走向灭亡,太子妃也终难保全。 他还是得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等等,天幕是不是说,他原本会转投永安? …… 【永安大帝还建议,同时再做一件事。】 【王恭的兵马去平叛了,司马道子还派人去督军,建康势必要比先前空虚,是不是该当再让一人提防荆州的动静呢?】 【在建康与荆州之间,必须再派一人坐镇,此人最好还有足够的名望,或者说是名分,能够让荆州这边师出无名。】 【这个人选,最后被敲定为出身宗室的司马尚之。】 【明面上看起来,谁都得说,这是一番极其稳妥的计划。要是不知道先前建康的惊变都是被永安一手挑起的,恐怕还要恭喜司马道子,得到了一个处变不惊、办事周全的幕僚。】 【但东南那边,姜定仍在代表永安观望局势,建康这边,也没司马道子想得这麽太平。或者说,是荆州这一路,情况和司马道子预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听到这里,桓玄眼皮一跳,一种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下一刻,便听天幕说道: 【就在司马道子执行着调兵计划的同时,永安抽刀割破了那位傻子皇帝的手,写出了一封入京勤王的血诏,以衣带诏的方式送去了荆州,让人交到桓玄的手中。】 【这是一道,让桓玄能名正言顺起兵,直接杀死司马尚之的诏书!】 衣带诏的分量毋庸置疑。 对于意图在乱局中脱颖而出的桓玄来说,起兵之时的“大义”也尤为重要。 否则天幕中的他,不会在听闻司马道子险些逼死帝后的消息后,发出声讨的檄文。 可一想到那位永安大帝的种种操作,桓玄便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份血诏,当作是一份厚礼。 他死死地盯着天幕,意图将那位未来会杀死他的人看得更清楚些。 【……】 【不过这里,又有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血,是皇帝的血,如果别人不信的话,永安还能捋起傻子皇帝的衣袖给别人看看刀伤。字,却是永安写的字,众所周知,傻子皇帝也写不出这麽条理分明的诏书。】 【那麽——桓玄入京,到底救的是哪个驾?】 【未来楚王因谋逆罪名被永安亲征围杀,却在悼词里,被永安说成是名副其实的救驾第一人,好像一点也没错。】 “啪”的一声。 长史卞范之朝着桓玄看去,就见他已一把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热汤自碎瓷的缝隙中迸溅而出,混杂着一缕淡淡的血痕,却不见桓玄的脸上有半分吃痛的神色。 他紧绷着面颊,缓缓吐出了两个字:“……楚王?” “您没听错。”卞范之答道。 也不能怪桓玄如此失态,先前那一句话里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自汉代规定异姓不可封王以来,魏晋也沿用着这个规定,为何他能被封楚王? 又为何从楚王,落到了因谋逆罪名被处死的地步! 这其中必定有不少蹊跷,也势必与那位永安大帝有关。 他也更不能理解,就算只是出于体面,或者是想要挖苦于他的目的,永安为何要说,他是救驾第一人…… 这里面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是他在天幕的只言片语中想不明白的。 他清楚自己的性情,知道倘若有朝一日,他能站到昔日父亲桓温所在的位置,便绝不会满足于区区一个楚王的头衔。一旦距离皇位只差一步,他不会如同父亲一般犹豫不决,竟被谢安拖死。 那麽,他是怎麽被骗到这一步的? 卞范之提醒道:“如今一切还未发生,永安大帝应当也暂时不敢冒头,朝廷那边为了提防那位,或许还不会计较您杀死殷仲堪之事。局势都已大改,不必纠结于未发生的事情。” 桓玄没有即刻作答,只是任由扈从走上前来,为他处理好了手上的伤势。 但就算他不说,卞范之也很清楚,桓玄并没有将他的话全部听进去。 头顶的阴云一日不除,他就一日无法安寝。 而现在,随着天幕的一步步推进,这团阴云反而更加浓重了些。 “永安到底是谁呢?” 桓玄捏了捏刚被包扎好的指尖,眼中闪过了一抹厉色。 他忽然有些后悔,为何晚了几年才踏足仕途,又尽快借故前来荆州上任,以至于他对建康城中的才俊了解不深,竟很难在仓促间想到映射这种作风的人选。 奇怪的是,这个人的身份居然能让他相信,那封血诏在最开始,并不是一把双刃剑,也不是为了将他骗入牢笼之中。 这很不寻常。 再看永安其人—— 杀了人还要给死人戴高帽,周旋于各方之间却能全身而退,出身不会太低却对世家有这样果决的态度,应当是文臣、却对武将有一份罕见的共情…… 真是好矛盾,也好神秘的一个人! 【这是永安距离死亡最近的第二次,但好在,这一次大帝没有选错帮手。】 【桓玄这个人,和王恭不一样。他被大帝评价为“其性果决,至于狂狡”,面对这样好的机会,只与幕僚一并商议了半日,就已定下了出兵的计划,也绝不可能与王恭一样,被轻易地骗回去。】 第17章 诸位可愿与我同行 北方的平城内。 拓跋圭当即放肆地笑了出来。 “忠臣,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忠臣!” 一个按照天幕所说,能在拿到衣带诏后、将其朝着更利己方向利用的人,会是个忠臣才怪。 “其性果决,至于狂狡”,也不是一句对合格忠臣的点评。 更不会有人忘记,桓玄的父亲桓温是何等地位,桓玄怎麽会甘心裹足不前,重蹈覆辙? 当年的门阀势力,还有谢安等人支撑,如今却正值衰微之时,无论是王珣、王恭、王凝之还是庾楷、谢重、谢琰等人,都难当大任,本是对桓玄来说最好的机会。 也别忘了,皇帝是个傻子! 可他上来便掉进了顺着永安所愿行事的轨道里,直到身死都被视为“永安的忠臣”,听起来就像是个天大的笑话。 不过拓跋圭脸上的笑容也只持续了片刻,就已消隐了下去。 桓玄的表现,不能说是平庸,只能说,他恰好遇上了一个可怕的对手。 光是那句“天街踏尽公卿骨”就不难看出,永安对于天下局势的野心,远比桓玄要大得多。 不,不仅仅是桓玄。 他昔年弱小之时,也曾用过借势而起的办法,但与永安相比,还差了些境界。 更麻烦的是,这甚至不是一个只会权谋的对手。 “天幕说,永安的领兵能力只算中流,你们以为呢?” 下方一个年轻将领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应答便先开了口:“以臣看来,眼力在战局中极是重要。” “是啊,眼力……”拓跋圭低声自语,望向天幕的目光中又多出了几分忌惮。 永安指挥兵马的能力如何姑且不论,他先分化了司马道子的兵力,又为桓玄制造了进攻的机会,再给自己选择了一条最合适的退路,在身临绝境的情况下,竟然没有走错半步。 能被他看上的将领,背后有这样一位君主把控方向,何止是相互叠加这麽简单。 拓跋圭也毫不怀疑,因为天幕屡次提及了永安对于将领的态度,那麽别管世家如何,起码—— 某些刘姓将领对于这位明君的忠心,已在无形之中生长起来了。 这将会是他最有利的保命符。 而对于有心扫平天下的拓跋圭来说,又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那麽他的行动,也不能慢了。 …… 天幕的讲解仍在继续,平城之中就已有了一阵阵脚步匆匆。 贺夫人身在被严格监管的“囚牢”之中也能听到,在距离宫室仅有一步之遥的巷道中,响过了一阵披甲士卒快步走过的动静。 甲胄起落时发出的碰撞,伴随着武器拖拽过地面的声响,紧凑得让人心惊。 “阿娘……”年幼的拓跋绍仰头看向了母亲,恐惧地将手中的衣角攥得更紧了一些。 近来发生的种种,对于一个只有三岁的孩子来说,也确实是太过艰险了。 贺娀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他的肩膀:“别怕,外头应该是要调兵进攻慕容氏。” 她其实并不能将全盘局势看懂,也看不明白南方众人之间的勾心斗角。 但她知道,那位永安大帝能成为最后的赢家,绝不只是因为运气好而已。 对方的崛起之路不比她此刻的处境好到哪里去,却依然杀出了一条血路,越是盘点详解,带给拓跋圭的压力也就越大。 为了防止南方因为永安大帝过早统一,进入战备状态,拓跋圭向燕国发起进攻的速度,也必须更快。 拓跋圭是精明果断的雄主,制定作战方针向来很快。 他先前处死了慕容氏的俘虏,既安抚了国中上下,也昭告着他不打算和逃亡中的慕容宝虚与委蛇。 既然如此,尽快进攻,就是最好的选择! 她甚至怀疑,拓跋圭会再度御驾亲征,以实际达成的战绩,去对抗天命的预言。 等等,若是如此的话…… 拓跋绍疑惑地瞧见母亲掰开了他的手,快步走到了院子的另一头,以摘下的发钗叩击了三下墙壁。 有外头的士卒走动声作为遮掩,院外戍守的士卒并未留意到这里的动静。 但在院墙另一侧的人,本就紧绷着精神,一听到这异常的响动,即刻腰杆一动,靠向了院墙的这头。 拓跋绍咬着手指,听到院墙的缝隙间,一个声音被压得很轻传了过来。 好像……是刘夫人的声音。 “你寻我有何事?” “你想不想从这里出去?”贺娀同样轻声细语,“继续被大王监视、关押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道。国中之人若知道,阿嗣作为长子遭到了这样的对待,往后于他声望有损。不如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解决眼下的困境。” “怎麽,你有办法?” 贺夫人的声音清冷,听在刘夫人的耳中,便多了些沉稳,在此时更显动人。 刘夫人自己都没察觉,她的语气里天然有了信赖。 “算不上是办法。但你先前说,阿嗣近来学习儒家经典,尊奉孝悌之道,大王也没打消怀疑之心。为何不试试我的法子。”贺娀徐徐说道。 刘夫人没有即刻回答,但此刻的沉默,已代表了她的某种态度。 贺娀继续说道:“大王若是御驾亲征,平城守卫必然不如先前严紧……” “你想做什么!”刘夫人声音一抬,又飞快地捂住了嘴,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是在何种处境之下。 “我没想做什么,我也不打算引敌来袭,我只是希望你帮我一把,让我逃离此地。”贺娀轻叹道,“这对你对我都是好事。我想去南方找一条生路,而你……” “我若带着绍儿逃了,你说,天幕提及的谋杀大王之人,到底会是谁呢?或者,这个人是谁,对他来说更有意义?” 剩下两个儿子,拓跋圭还可以杀死慕容夫人,将罪名先归在一个连影子都看不见的孩子身上,再将另外两个儿子关押起来,静待抉择之时。 但若只剩下了一个,他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拓跋嗣必须在拓跋圭意图扫平北方的征程里,以“继承人”的身份出现在人前。 刘夫人需要做的,只是稍微搭一把手而已。 “我也不需要事事都由你安排,只是要请你兄长帮忙……” “你不必多说了,我帮你!”刘夫人打断了对方的话,又朝着墙壁贴近了一些,用比先前急促的语气问道,“你想什么时候走?” “若是大王出兵讨伐慕容宝之事不假,那就越快越好!” 贺娀靠着院墙,像是一株藏匿在墙根阴影之下的兰花,虚弱得仍旧需要托举与依靠,却在日光偏落在院中一角的刹那,自抬起的眼中,流转着一抹坚定的明光。 姐姐已经死了,她并不想步上后尘,所以她和绍儿都必须走! 天幕上的声音,也让她在仓促间做出的决定,再不剩一点犹豫。 …… 【司马道子翻云弄雨,将晋朝的朝纲又败坏了大半,现在也终于迎来了他的恶果。】 【他的兄长司马曜死在了宠妃的手里,总算还留了个全尸,也在先前被以皇帝之礼大葬,定下了“孝武”的谥号。司马道子却是被押上了刑台,以五马分尸之刑给他犯下的种种错误一个交代。】 【但凡攻入建康的人不是桓玄,而是一个比桓玄更为年长稳重的人,或者是一个对晋朝皇室还有一些尊重的人,他都不可能真拿到这个结局。说桓玄是永安大帝的忠臣,一点也不过分。】 【事实上,这位的退场,对于桓玄来说的意义,也远没有对于永安来说的意义大。】 【据说司马道子死时,前来围观的百姓相当多。建康百姓对于皇室统治下的乌烟瘴气早已怨怒多时,终于有了发泄出来的机会。而这份功劳,先被归于提出肃清朝纲建议的永安。】 【会稽王一死,他先前制定的诸多朝堂规章,也可以推翻重来,正是从头划定的好时候。相比于桓玄,永安在这方面的天分高了太多,也就有了继续发展话语权的机会。】 【与此同时,永安还将迎来第三份收获。】 …… 【石头城下两路军队交锋的时候,东南方向的反叛军也迎来了南下的王恭。】 【很可惜,王凝之无法用鬼兵戍守会稽,孙泰也没这个本事用鬼兵壮大势力。】 【在正规军的围剿之下,孙泰的天师道起义遭到了近乎致命的打击。】 【他起先攻破会稽的时候有多顺遂,现在就有多麽狼狈。】 【孙泰断了一条臂膀,险些死去。若非孙恩拼死相救,又凭借着天师道早年间用来糊弄人的医术,给他处理好了伤势,他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又幸好,在逃亡的路上,他遇上了一支特殊的队伍,为他掩藏了行迹,助力他混迹在难民之中,被一步步转移到了佛寺之内。】 【在这里,孙泰遇到了一个先前见过的人,正是挑起他举兵反叛念头的“书生”姜定。】 二人再度相见。 这大概,是对孙泰来说最尴尬的时候。 【他要是赢了,还有这个资格嘲笑姜定作为一个外来人,根本无权指挥他们天师道。但他输了,还是靠着对方救下了性命,就显得自己格外可笑。】 【然而这位从建康来的书生没有怪责于他,只是很平静地向他伸出了手,发出了一个问题——】 【“你现在愿意,好好听我说话了吗?”】 …… 天幕中显示出了一幅奇异的剪影。 在那“书生”俯身的人影背后,还有着一道模糊的影子,似是遥遥指代着身在建康的永安,也在同时朝着孙泰和孙恩伸出了手。 第18章 我是来拜见明君的 这真是一句看似寻常,但一想到背后含义,便觉振聋发聩的问话。 【你们现在愿意随我一起,掀起颠覆王朝的狂澜吗?】 颠覆王朝,颠覆王朝啊! 孙泰本已坐上了意欲流亡海外的船只,以防自己会被官府缉拿,现在也忍不住在逃亡途中,又往天幕上多看了几眼。 他也难以避免地在想,若是他真的置身于这样兵败如山倒的处境,又被人问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会如何作答呢? “……您先前不是还说这天幕该死吗?” 孙泰一把拍开了孙恩凑过来的脸,意识到自己一边想,一边也将这个问题给问了出来。“那是另外的问题。” 掀起一个时代的狂澜,更甚者,要击沉世家的大船,对他这等出身的人来说,有着前所未有的吸引力。 若不是被人提前通报,说不定天幕之下的他,在时机允许的情况下也会这麽做。 而现在,在天幕的剧透下,他也算是认清了现实。 自己或许有带人揭竿而起的勇气,却显然没有映射的本事,那麽跟随一位有本事统一天下的明君,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他蹲在船头,又朝着退后几步的孙恩招了招手,等人凑近了,这才神神秘秘地小声道:“你说,天幕说到了这个地步,这位永安大帝还能不能顺利掌权?” 孙恩狐疑:“……您想做什么?” 孙泰拈着胡须:“你看,我们天师道的教义,立志扫除妖魔,救护生民,如今大业未成,便要逃奔海外避难,说出去都是给师门蒙羞。建康城里的世家子弟要麽是些天天玩弄权术、眼睛朝天的家夥,要麽就是耽于享乐、鱼肉百姓的混账,总该被从高处拽下来,看看人间是什么样子。” “……”他一边说,一边手痒得很,又一巴掌呼了过去,“你这是个什么眼神?” 孙恩发出细若蚊蚋的声音:“觉得这话不像您说的。” 他也很怀疑,孙泰是不是因为天幕告知的断臂,才会由踹改打,以证明现在和天幕说的并不相同。 比如他的手就还好好的。 孙恩犹豫了一下,又问:“您不会真觉得,跟着永安大帝大有可为吧?” “也说不上来,你就当是修道者的直觉好了。”孙泰语气一抬,“要不然——咱们来打个赌怎麽样?” 没等孙恩回话,孙泰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咱俩有多少本事,外人不知道,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吗?信徒固然不少,但眼界大多不高,也就是个逮住机会就起兵作乱的贼首。跟着明主,总比终有一日兵败找死要好。” “若是在这等危局之中,那位永安大帝还能站稳脚跟,前来招募我等为他效力,我们便是顺应天命而为,又有何妨呢?” 孙恩轻咦了一声,“您的意思是,让他一边躲避世家的追杀,一边从海上把我们找到?” 哇,听起来都不像是诚心投靠的。 他的心思太过真实地反映在了脸上,孙泰顿时怒道:“我当然会留下线索的。难道要我们上赶着前往建康,去自投罗网吗!天幕说我们杀了王凝之和他四个儿子,就算这人是个蠢蛋,你看看他背后的王家怎麽想。” 何况,现在的建康城正值风雨飘摇,何来他们的容身之地。 此刻能做的,也只是在海外尽快找到个根据地,将他们最虔诚的教众给接来,多聚集些人手在这里以便自保。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到天幕仿佛在应和着他的话说道: 【这场足以刊加载史册的邀约,以天师道向永安投诚作为结果。】 【孙泰的这个选择,也成功将自己从草莽向着革命军的方向,走出了第一步。】 【革命军,是永安给他们重新起的名字。】 【因伤重在身,他暂时将指挥的权柄交给了自己的侄子孙恩,由孙恩配合姜定,收拢败退的天师道余众,退向了海岛蛰伏,在海外创建了光明岛基地。】 【按照永安大帝后来的说法,聚沙成塔,积水成渊,一把现在还太钝的刀也终有打磨锋利的一天,暂时的退避也只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以崭新的面貌卷土重来……】 孙泰一把握住了孙恩的胳臂,“你听到了没?” 孙恩龇牙咧嘴:“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天幕和那位永安大帝都很看好您呢!” 所以能不能不要抓着他那麽紧。 当然,叔叔的激动他能理解。 这好像越发证明,他们先前被点明了身份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甚至这个逃亡出海的举动,竟也和天幕说的发展,在冥冥之中契合了。 明明这些人此刻是连细软都没收拾多少,就已坐上了船,说不出的狼狈,现在竟宛若一群从地里捡到了金子的农人,笑得很有久贫乍富的得意。 好在他们又总算想到,自己还在逃亡路上,这才重新抄起了船桨,向着前头等待的大船划去。 反倒是身在荆州手握大军的桓玄,还有太极殿前的一众朝臣,望向天幕,都是说不出的凝重。 【这个时候,永安大帝距离权倾天下的状态还很远,但手中已有了三把刀的雏形。】 【一把,是先前借助司马道子之手去接触的军队。永安的目标一直很明确,那就是从世家的缝隙里啃下一块属于自己的骨头,作为立身之本。所以最开始投效过来的,也都是别人看不上的将领。这些人的本事未必就弱,只是少了出身而已。】 【一把,是由东南流民所组成的底层队伍。之所以说这把刀的主体是流民而不是天师道,并不只是因为作为佛教徒的支妙音也参与了这次渡海行动,而是因为这支队伍的内核,从一开始,就是百姓的反抗与宣战,而不是宗教。】 【最后一把,是桓玄。】 【研究晋末乱世的学者一致认为,就算永安不向桓玄送出那封衣带诏血书,靠着挑唆司马道子和王恭血拼,也迟早能够坐在上风。所以调度桓玄前来建康,冒着险些被司马道子围杀在石头城的风险,绝不只是为了脱困,而是因为,桓玄比司马道子更适合置身于中央。】 【这三把刀——】 “一把刀是稳住局势的定海神针,一把刀要重新打磨,以便将来削去盘根错节的陈陋弊病,一把刀,则是要率先一步砍去分支,将腐朽的主干推向烈火烹油……” 王神爱越听心中越是明朗。 或许因为,天幕之上的那个“永安大帝”也是自己,虽然经历不同,但最基本的想法,其实都是在同样的成长背景里催生出来的。 所以只需要这几句提点,便足以让她明白,天幕提及的那个阶段,其背后到底是怎样的用意。 这样说来,桓玄的野心与果决,甚至是他性格里潜藏的暴戾与贪婪,都变成了他最大的优点。 “原来如此……”她有些恍惚地轻声喃喃。 但下一刻,她又忽然目光一凛,愕然地向着天幕望去。 她先前有片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竟然并未察觉到,头顶天幕的声音忽然停下了。 若非她的自言自语极其轻声,竟险些要被人听到那段分析。 “……!” 怎麽又来了! 那天幕的画面,好像又是连接失灵的样子,忽然卡壳在了那里,动也不动,急得人直想上天给它摇晃两下,以便重新启动。 紧接着,又是那一片出现过的雪花乱码,然后消失在了当场。 它甚至没有说完这个视频的第二部 分“制衡之时”,就这麽不见了! “那永安大帝的第三次死劫还没说呢……”方才还眼巴巴望天的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了一声不满的质问。 就是啊。 王神爱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就算这一次视频播放的时间确实要比先前更长,但断联断在这个地方,哪里是人该干的事情! 可她一面应和着这些人的躁动,一面又忍不住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若不是她此刻有何异动过于醒目,她其实早该给自己选择一个更适合逃跑的位置,而不是站在这麽中央的地方。 思维的盲区,让这些世家公卿还没将“永安大帝”联想到她的身上,但天幕上每一个透露出来的消息,其实都在将永安大帝的身份范围一步步缩小。 若是忽然说出一个家世或者性别的特征,保管下一步就要锁定到她的身上,那可就不是她先前几句插科打诨能岔得开的了。 这些人既因司马曜之死,相信天幕有可能句句属实,又打心眼里不愿意接受那个结果,更想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一旦她的身份暴露,何止九死一生而已! 现在天幕停下,先前说出的消息却仍在发酵,对于她来说,才算是最有利的状态。 她刚平复下跳得过快的心脏,就已听到了堂前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诸位……对那孙泰和支妙音如何看?” 他话刚问出了口,就已听到了另一头有人答道:“还能怎麽看?孙泰聚众造反,逼杀州府官员,此等刁民自然该当拿下。支妙音……” 嘶,这位还真有点难办了。 说她在建康城中犯了杀人案吧,那也只是天幕上的播报,并没有真正发生过。何况她也算是被永安所骗,就连最开始的想法,也只是希望通过杀了司马元显表明立场,将王恭请来建康主持大局。 说她和贼匪勾结吧,那同样也只是天幕上的播报。若是没听错的话,她的钱财都被那位化名姜定的军师骗了个干净,还不知道是不是被裹挟着一并造反的。 出家之前的支妙音怎麽也得算是世家贵女,和他们这些人的身份相比,也不差到哪里去。再如何“六根清净”,那也是自己人。 第19章 皇帝登基,皇后临朝 张定姜知道这个答案:没有了。 不可能会有的! 甚至在天幕出现之前,张定姜这个名字,也早已被掩盖在了“张贵人”这个封号之下,几乎不曾被人所提及。更何况,是以“姜定”这个新的名字,活跃在一个本不该有她参与的政治舞台上! 一个宫中妃嫔,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在皇帝死后,在清冷孤僻的院落里了却残生。而不是还能另外开启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 可她……她从来不是一个甘于平淡的女人啊。 既入宫中,她就要永不消退的盛宠。既有另一条路,她也想走得轰轰烈烈一些! “起来说话。” “不,先让我说完。”张定姜的手指颤抖了一瞬,又重新握紧了王神爱的手。 “若是天幕没有告诉我,我还有机会走上这样一条精彩绝伦的路,我可能已经知足了。皇帝都死在我手里,还有什么更辉煌的时刻呢?但是那个声音告诉我,不是的!” 还有人会将她领到另一条更为特别的路上,作为她的指引者与明君。 又怎能不让她在思绪翻腾间,将杀死司马曜,从先前的“人生结局”,变成一座可以翻越过去的分水岭。 “我当然可以像有些人一样,不将天幕说的东西当真,逃避开了杀死皇帝的罪责后,自此隐匿于世。但有人说,我能站到那样一个位置上,掀开这一线天光——” “我怎麽都想试一试!” 她也格外庆幸地看到,一个能在天幕的讲述里变成乱世明君的人,不会因为眼前的千难万险就逃避。 从王神爱的眼神里,她就没有看到任何一点后退的意思。 在这对视中,她孤注一掷找上门来的身影,就倒映在那双眼睛里,像是除了语言,还有另一种方式在剖白此刻的心迹。 她的君主啊,其实已经给出了一个答案。 一个足够明确的答案! 王神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就算,这条路会比天幕上说的,还要更加难走?” 张定姜回答得不带一点犹豫:“我若是瞻前顾后,怕死贪生,就不会来找你了。非要说的话,我也只有一个问题了。” 她终于顺着那双手的牵拉力量站了起来,用颇为“无助”的语气说道:“我没给反贼当过军师,也不知道什么叫革命军。而且,我看天幕说的军师,恐怕更像联系人,或者说是永安陛下的使者。您一定得教我!” 一个年约三十的长辈,对着一个才只有十三岁的晚辈,发出这等“菜菜,捞捞”的求救,确实挺不对劲的。 但她面前的,是天幕钦定的帝王,就算是生而知之、有圣人之风也不奇怪,那她这个请教—— 就只是识时务而已! 她有什么必要为此而不好意思呢?该说就得说。 王神爱无奈一笑,总觉得她接下来的生活,会比想象中还要精彩得多。 对第一个真正投效于她的人,她也该当多一点耐心。 “我会掩饰你在宫中的行迹,先替我办两件事吧。” “一件事在宫内就能解决,另一件事,得出宫去办。” …… 天幕时隔多日亮起来,丢下了那样多的大消息又再一次沉寂了下去,对于建康城的百姓来说,却很难有什么大反应。 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余粮还是只够打半碗麦饭。 搬迁也是不可能搬迁的。 永嘉之乱的例子在前,让人不必怀疑一个事实。跟着皇室跑的人,总比后面才往南来的人更能保命。 住在建康内外的人,也比住在流寓郡县(侨置郡县)的,过得像个正常人。 天幕提到的永安大帝,还有此刻的局势,确实是给生活在混沌之中的人揭开了一层纱幔,让他们看到,那些“风流洒脱”的士人背后其实也满是滑稽,也让他们看到,晋朝政权也已处在摇摇欲坠之中。 但当朝廷对外昭告,太子司马德宗将要继承皇位的时候,他们也最多就是发出一声“哦”的回应,表示自己听到了这个“大消息”。 然后在关上门来闲谈的时候多说一句:“真是天幕里提到的那个傻子皇帝登基吗?” 哇,居然真的让傻子当皇帝! 皇室果然和他们这些平民百姓不一样,一点也不担心傻子会守不住家业。 仅此而已。 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两条消息,却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出现在了这些闭上门来的交谈中。 一条是说,天幕骂了司马氏的皇帝混账,又没说到皇后身上。太子司马德宗确实没有理政的能力,但并不代表皇后不行。 就像百姓家中,男主人当不起这个家,女主人也照样可以支撑门户。 若是只因一些毫无根据的话,就否定了皇权的统治,放任各方野心之辈前来谋权篡位,反倒是令天下大乱,也要让百姓面临颠沛流离之苦。 要是皇后能当大任,主持政务,直到将皇权顺利地交接到下一位皇帝的手中,也未必就会出现天幕上所说的大祸。 看看吧,颠倒朝纲、肆意妄为的司马道子也早已被问罪伏诛了。 为何不能仅是以天幕所说为诫,重新开辟一片格局呢? ——这些消息,当然是由王珣等人放出来的,为的正是给皇后摄政一事造势。 “那永安大帝呢?”腰裹兽皮的褐衣少年发问。 与他同行进京的老者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可不敢提这些!你没听他们说吗?褚家就是因为疑似与那位有关,在天幕消失的当夜就遭到了灭口,若非皇后赶到及时,一个活口都留不下来。” “听说……褚家的三姑娘被皇后接入了宫中教养,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倒是那褚府门前有烧纸祭灵的痕迹,说不准是那位的手笔。也不知道,唉……不知道他现在藏起来是福是祸。” 少年不屑地笑道:“是福是祸我不知道,有些人未战先怯,我却是看出来了。” 眼见那老翁又想让他闭嘴,刘勃勃总算止住了话茬。 他半靠着柴车,口中喃喃,仍觉自己有两个问题没有想通。 按说褚家的事情,正如他先前说的那样,是将有些人未战先怯的丑恶嘴脸暴露在了人前。 对于读书不多的百姓来说,或许不会介意那麽多,对于他这等聪明人来说,却着实是在自曝其短,让人好生鄙夷。 那也该当将此事藏好了,而不是任由一些传言没被捂住,自此发散了开来。 除非,有人在小心地渗透传播这个消息,以便让世家的根基愈发动摇。 还有一个问题,怎麽哪里都有这个皇后的事情啊…… 但听天幕之中所说,她又好像只是个随波逐流的受害者。 刘勃勃朝着远处的宫城看去,正见一片灿金带红的朝霞铺了半边天空,仿佛半张振开的火凤羽翼,贴缀在飞檐之上。 丝丝缕缕的金晖就从那霞光中穿出,下映满城秋色,竟恍然觉得其中有一派朝气蓬勃,不似天幕所说的乌烟瘴气。 毫无疑问,这是一片与北国截然不同的风光,也因即将到来的皇帝登基,乃是这南方风云聚散的中心。 他先一步来到了这里,却好像不知道该当从何处下手,只能下意识地看向了权力的中心。 因为帝位的变更,因为天幕的消息,很快也会有更多的人朝着这边而来。在找到那位永安大帝之前,他得先为自己找到一个立身之所。 而不是在这里卖柴! “哎,下来下来。”老翁一把打醒了他逸散的神思,“下来跑两步,别光让我这个老头子推车。快要起风了,柴火不愁卖,但咱们的动作可得快一点……” 刘勃勃轻啧了一声,扫去了面上的疑虑:“是啊,要起风了。” …… 西北的风吹向建康。 风中传来了征伐的号角。 早在拓跋圭攻下平城之时,他便已令手下的两名将领秘密重新开凿井陉要径,以便率领大军避开慕容氏的耳目,出其不意地进攻中山。 如今道路并未彻底打通,但也所差不多。 魏王亲征的指令下达的同时,他手下的大将于栗磾已率先一步出兵,去破开最后的关隘,昭告着这场发起仓促的战争寄予着多大的希望,也绝不容有失。 看看他们的对手好了。 慕容氏失去了慕容垂这位老将,余下的人里虽也有将领之才,但在迅速崛起的北魏铁骑面前,依然难以接续往日荣光。 拓跋圭也早不是那个还需要依靠母族提携,依靠慕容氏撑腰的年轻人,果断朝着他一统北方的霸业又迈出了一步! 但也就是在拓跋圭带兵亲征的次日,那本该平静的平城之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里出现了一起趁势而起的动乱,疑似是贺兰部落的人所为。 但动手的,并不是拓跋圭早已赋闲在家的舅舅贺讷,而是那位已经投靠慕容氏的舅舅贺染干。更准确的说,是他留在平城的内应。 因扑灭及时,这场动乱并未造成多少死伤,却将两个人从“囹圄”之中解救了出来。 正是贺夫人与她年幼的儿子。 狂风自后方推着马匹前进,也将贺娀披着的斗篷吹得直往前飘,几乎将她怀中那个三岁孩子的身体完全笼罩在了当中。 不知道是因为先前交战所带来的恐惧,还是冷风呼啸带来的寒意,当马蹄踏碎枯草上的寒霜,发出了一声嘎吱声响之际,拓跋绍打了个哆嗦,将自己藏得更深了些。 贺娀却不敢停下,紧紧拽着缰绳朝前奔去。 她看似柔弱,却怎麽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姑娘,驾驭起骏马来也是驾轻就熟。 第20章 什么叫以战养战啊 “陛下万年——” “国祚万年!” …… 智力堪忧的司马德宗一定无法理解,这个山呼万岁的场面,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晋朝社稷衰微,但还没到亡国的地步,他身为东晋皇帝,既有被人挟持以令群臣的价值,本就意味着“皇帝”的地位。 或者说,是“皇帝”二字的价值。 可惜啊—— 可惜他是个傻子! 天幕上会动的图画又没了,他的行动范围遭到了限制,先前都不太管他的太子妃还不许他动弹,连着瞪了他好几眼,无一不让他觉得烦心。 登基典礼刚刚结束,王神爱松开了手,司马德宗便如蒙大赦,找自己熟悉的宫人去了。 像是唯恐自己走慢了一步,又会被抓个正着。 王神爱没有去管他的可笑行径,而是起驾回宫,在卸下了繁琐的钗环华服之后,坐在燃香的桌案前,打开了面前的两只檀木盒。 左边的盒中,装着一枚金螭虎纽的白色玉玺,形制比右边的那枚碧色玉玺小上一轮。 而那碧色玉玺四寸见方的玺身之上,雕刻盘旋的图案也与前者不同,不是金螭,而是交汇的五龙。 王神爱只犹豫了一瞬,便已将手伸向了右边的那枚。 将其从盒中取出,她便更能清楚地瞧见,在碧色玉玺的一角曾经有过磕碰的痕迹,只是后来被人用黄金补全了那缺损的一角,才勉强看起来还是完整的。 她小心地将其颠倒过来,就瞧见,在这分量不小的碧色玉玺底下,雕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昭示着皇权的正统,右侧,则被人以另一种文本草率地多刻了“天命石氏”四个字,于是用一条系带遮掩了起来。 一枚玉玺之上,杂糅着青玉、黄金与系带,怎麽看都少了几分庄重。 但毫无疑问,这就是那枚从秦朝时候打造出来、传到如今的传国玉玺! 西晋年间,因司马氏的皇帝曾被北方胡人政权俘虏,玉玺也先后转手于前赵、后赵以及冉魏各个政权之间,直到四五十年前,才因冉魏向东晋的求援,作为交易的筹码被迎回建康。 而另一旁那枚白玉玺引,就是皇后的凤印。 新帝登基,原本该当是传国玉玺归皇帝,凤印归于皇后才对。 但想想司马德宗这情况,谁也无法保证,他拿到了玉玺会不会拿来砸蚯蚓压虫子,让玉玺上再多一个缺角,还不如…… 还不如由皇后来拿呢。 “玉玺啊……”王神爱低声自语,信手扯过了一旁的印泥与纸张,将玉玺先后盖在了上头。 这个一角有缺的轮廓伴随着上头的篆字,就这样留在了面前的白纸上。 红白分明的对照,仿佛正是今日红日之下众人高呼的景象,鲜艳得有些刺目。 将玺印握在手中,五龙交纽抵住掌心的感觉也太过奇特,以至于她还手握着玉玺顿了一顿,方才将它放回到了先前的檀木盒中。 她看着那枚玉玺留下的红印,又愣神了一阵。 直到殿外的风声拍门,才像是打破了什么东西,让她又猛地一个机灵清醒了过来,飞快地将那张印有玉玺的纸张撕成了碎片,丢进了一旁的纸篓之中。 “呼——”王神爱长出了一口气。 她那双先前有一瞬恍惚的眼睛,也已重新回到了清明。 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又如何! 北方后赵的石勒覆灭前赵,得到了这枚传国玉玺,出于昭示正统的目的,便在玉玺上加刻了“天命石氏”这四个字,但依然不能改变,后赵国祚仅仅持续了三十二年就已灭亡。 这是不争的事实。 随后,东晋将玉玺迎回,以示天命归晋,还不是到今日由一个痴傻的皇帝坐在皇位上,又有天幕宣告着即将灭国的结局。 这东西从来证明不了所谓的正统,证明不了地位。 若是手握玉玺便已忘乎所以,今日听到朝臣高呼便真以为胜券在握,那她与石勒等人又有何区别! 天幕还不知会在何时重启,她必须调整心态,凭借着皇后临朝的权柄,尽快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越快越好! …… “天子登基,依照常例,该当宣告大赦天下,依先例减免徭役税赋……” “且慢!” 礼官刚刚念到这里,就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了一声轻斥,立刻止住了声音。 想到司马德宗登基前,皇后曾干出过当庭剑指庾楷这样的事情,礼官一个微不可见的哆嗦,恭敬问道:“不知皇后殿下有何异议。” 王神爱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朝着朝堂上的一个角落问道:“右将军,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被她称为“右将军”的中年男子出列道:“敢不从命。” 此人名为谢琰,乃是昔日太保谢安的次子,谢玄的从弟,也是即将抵达建康的谢道韫的从弟,如今官至右将军。在朝堂之上,也称得上是一位重臣。 王神爱问:“距离庚戌土断,已有多少年了?” 谢琰微微一愣,这才答道:“若从开始算起,三十二年。” 何为“土断”,正是昔日东晋朝廷在桓温等人的主持下,将北方流亡至侨置州郡的百姓从士族的田园中清算出来,严厉清查户口,将其登记在册,成为“晋朝的百姓”。 这是一项极为浩大的工程,就连他的父亲谢安,也曾参与过这次“土断”。 在这一通雷厉风行的清扫之下,东晋朝廷的户口大量增加,朝廷一度运转不灵的财政也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 同样是因为这次土断,北府军才有了组建的资本,成为日后参与淝水之战的中流砥柱。 也难怪在听到“土断”二字时,谢琰也免不了恍惚了一阵。 “原来已经有三十二年了,比我年龄的两倍都多……”王神爱缓缓感慨。 谢琰嘴角一抽,只觉这话说得极其不对劲。 原本乍听起来还没那麽久的三十二年,经由这样的表述,竟像是已经过去了两辈子。 谁让眼前的皇后,年仅十三岁。 王神爱可不管他在想什么,继续说道:“这麽多年过去,故态复燃的情况,诸位应当屡见不鲜。兵役人口不足、朝廷租赋混乱,比起庚戌土断之前还要糟糕。流民人口都被窝藏起来了,人治重于法治,就算大赦天下,真赦免到人了吗!” “右将军,请你回答我。” 被再度专门点名的谢琰哭笑不得。 这位小皇后坐在朝堂之上,凭借着有别于常人的气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玩过家家的戏码。 但上来就问出这等尖锐的问题,换了是谁也会觉得,她实在像是个愣头青。 分明还是个孩子。 谢琰的余光扫向了一旁的王珣,却颇为意外地看到,在他的脸上写着不容错认的惊愕,像是也没想到,王神爱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他还以为……这是琅琊王氏商量好的事情呢。 王凝之因为天幕的缘故丢了不少脸,正好依靠“土断”这样的大任,找回些脸面与实权来。 原来不是。 谢琰一念辗转,却不影响他拱手回道:“民生军政崩乱,并不只是土断结束日久的缘故,也是司马道子荒唐行事所致。还是说……皇后觉得,比起大赦天下,还是再行一次土断,作为新帝登基的第一道诏令最好?” “那倒不是。”王神爱回答得果断。 谢琰又被噎了个正着,竟不知该不该感慨,王神爱在不按常理出牌这件事上,着实很有本事。 王神爱说得坦然:“人人都知道,当年桓温大司马手段了得,威势逼人,庚戌土断也几乎用了十年的时间。如今外有强敌,内不安定,上有天幕,下有怨声,我们何来十年可用!” “我也不过是想说……” 她的语气忽然温和了下来:“大赦天下固然是个常例,也算是显示君主的恩德,但既然以如今的情形,难以惠及更多的百姓,为什么不换一种办法呢?要安民心,当然要行之有效才好。” 谢琰点了点头,先前悬起的心快速落了下来。 原来是要说这个。 这听起来就合适多了。 也怪他被那天幕说的永安大帝吓着了,看谁都像激进派。 “土断”这东西吧,不能说不是个好政策,就是太得罪人,容易让本就风声鹤唳的各方世家直接进入一级戒备状态。 现在敌人还没找到是谁,就先往同盟身上捅一刀,谁听了都得说不像样! 要是动刀的还是自己人,那就更不像样了。 他道:“那麽皇后殿下是什么想法?” 王神爱抬了抬手,示意宫人将一沓名册递到了谢琰的面前。“右将军和左将军不一样,您是认真领过兵的人,连令尊都说,您有统军治国之才,那麽应当知道这条军规。” 王珣捂住了脸,发出了一声轻嘶,不知道王神爱这又是在搞什么,一句“右将军和左将军不一样”,便成功往王凝之的脸上又踩了一脚。 但肉眼可见,谢琰对王神爱的态度更显亲近了些。“哪条军规?” “亡叛连坐的军规。”王神爱答道。 谢琰神情一凛。 同在此地的刘裕、刘牢之等人也是一惊。 “兵士叛逃的情况,这几年间不在少数。朝廷统兵无方,兵吏减少,竟沦落到征发承担赋役的编户百姓补充兵力。若只是如此也就算了,还将叛逃连坐弄得愈发严苛,这是什么道理?” “一个士卒逃跑了,就要从他的家中补充兵员。一家人逃跑了,就要从他们的亲戚旁支里补充士卒。甚至是扩大到一个人逃跑了,就要将整个村子的人全填进来。是我说的这样没错吧?” 第21章 出征人选与时机 由谁来领兵出征? 朝臣彼此看了一眼,都没在仓促之间给出一个答案。 诚然,那个询问陛下是否认可的过程,好像是敷衍且草率了一点,有一个瞬间还让人觉得,是皇后在扮演一出独角戏。 但想到皇帝的情况,又还勉强能接受。 最多就是……现在得正经一些。 既要打王恭,还要打一场速战速决的仗,还是要拿出个章程。 …… 谢琰感觉有数道目光都先投到了他的身上,便先开了口:“王恭逆贼虽没什么对敌履历,但他手握重兵,手下也有诸多可用的副将,领兵之人需有破阵先登之勇,打他个措手不及。” 对于谢琰上来就是一句上道的“王恭逆贼”,王神爱强忍住了想笑的冲动,转而问道:“那以右将军看来,何人可用?” 谢琰朝前一步,仪态大方:“臣请领兵一战!” 也别怪他来抢这个立功扬名的机会。 天幕对比了孙泰叛乱中王凝之和谢道韫的表现,固然是给他们陈郡谢氏保住了颜面,却也让他不敢苟同,所谓王谢余晖都已落在了女人的身上! 他有领兵之才,又恰逢这等天赐良机,正可给王恭以迎头痛击。 若是此战得胜,不仅一部分军权可以名正言顺地重新回到谢氏的手中,也能以更好的状态防备天幕的预言。 他那志在必得的神情表露得过于明显,以至于同在朝堂之上的庾楷刹那间意识到了他的想法,也一步出列:“臣也请战!” 像是为了加强他领兵的说服力,庾楷又道:“臣早年间接兄长之职,接任豫州刺史,于历阳陈兵备战,专门训有一支精兵,可顺江而下,直走京口,与王恭逆贼交手。” 上首的皇后顿时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目光往复于二人之间,仿佛对于决定由谁为将这件事很是为难。 殊不知王神爱此刻想的是: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是一点都没错。 这群该死的玩意! 司马曜在世时,极力要将兵权从谢家手中夺回,他也确实成功扭转了局面,但看谢琰此时说话的底气就知道,谢家领兵的傲气仍在,只怕……兵马也在。 至于庾楷,那更是装都不装了。 什么“接兄长之职,接任豫州刺史”,换一个说法就是,他的兄长死了,豫州刺史的位置不想转手旁人,就来了一个弟弟接任,完全将官员选举任职当成了个笑话。 不仅官职上把“豫州刺史”变成了家族传承,还在历阳准备了一支精兵,随时可以调度。 要不然怎麽会在天幕中提到,他给司马道子提建议,司马道子愿意倾听呢。 若不是当日他被王神爱拔剑相对的表现吓到了,还该硬气得多! 在这两人的请战面前,王珣都显得少了些底气,更别说是和他们之间隔着地位差别的刘牢之。 倘若王神爱想让自己看中的人担任主将,还得翻过眼前这两座大山呢…… 她先转向了谢琰,道:“不瞒右将军,我另有一事想要请您相助,也非您不可。” 谢琰忙道:“臣不敢。” “没有什么敢与不敢的。”王神爱幽幽一叹,“我既是相信将军的本事,也算是图个吉兆,所以有此一请。” “此次征讨王恭,再如何来去迅疾,有若雷霆,也需一月半月,荆州的桓玄同为逆贼,能因天幕所说除掉殷刺史,自领荆州兵,必定不会错过建康有变的大好时机。倘若他要做永安的忠臣良将,趁着我们进攻王恭之时挥兵东来,攻破建康,该当如何是好?” 他们要面对的,可还有一个敌人呢。 还是一个,出手异常果决的敌人。 “那……” 谢琰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已被王神爱打断了。 “昔日令尊东山再起,于朝野危难之时牵制桓温,对阵苻坚,挽我晋朝局势于危难之间,如今桓温之子若有卷土重来之心,也正该由谢将军再现先辈之风,将他拦截在荆州境内。不知——” 王神爱目光殷切,“右将军可愿担此重任?” “……”右将军有点懵。 谢安能牵制桓温,于是得出结论,谢安的儿子能打赢桓温的儿子。怎麽说呢,乍听起来有那麽少许道理,但不多。 可他率先一步请求进攻王恭,是当之无愧的请战第一人,若是直接说没有十足的把握打赢桓玄,等于是在打自己的脸! 先前的议事中,王神爱也已数次用“右将军”的名号,将他高高捧起,更让他此刻骑虎难下。 除了答应,竟好像没有第二种结果。 他瞥了眼庾楷,将心一横:“臣愿往!但仍需一路助力。” 王神爱莞尔:“请右将军说来,是要何人与你一并出征?” “不。”谢琰答道,“臣想请庾将军将历阳精兵借我一用!” 他解释:“历阳位处荆州与建康之间,若要抽调历阳水师前去讨伐王恭逆贼,往来传讯反而贻误战机,还不如借我守关,以防备荆州军攻来,还请庾将军割爱。” 庾楷原本就指望靠着此战洗脱自己身上的骂名,也扭转一下先前接连被王神爱呛声的窝囊形象,一听这“割爱”请托,当即就怒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近调兵的意思。”谢琰答道,“我又没说,借了你的兵,便要让你当个光杆将军留守建康城中。你若自诩有训练精兵的本事,统领先前调来的北府军又有何妨?你庾大将军坐镇中央,刘……” 谢琰忽然止住了话茬。 他原本要说,由刘牢之出任副将。却又忽然想到,刘牢之此人在天幕中提到过,在原本的事态发展里,会投靠向永安大帝,也没被天幕准确说明,到底是不是那位“刘大将军”。 若是让他出战,谁知道会不会带来什么负面的影响。 这也不是他可以信口决定的东西。 但也就是在他迟疑不言时,王神爱已接上了话:“以刘将军的本事,只戍卫皇城,还是大材小用了。不如便由庾将军挂帅,由刘将军出任副将,明日便点兵出征,速胜王恭,二位以为如何?” 庾楷虽然有些暗恼自己的精锐得暂借给谢琰,若能攻破王恭部从,能做的事情便少了些,可一想到,这个主将的身份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身上,这点怨气又飞快被他抛在了脑后。 这份委任,或许也该说,是王神爱表示出的“和好”意图。 他抱拳道:“愿遵皇后殿下旨意。” 刘牢之更是没什么不可的。 他的地位因天幕宣告而有些尴尬,也便是皇后在此主持大局,才能让他仍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副将便副将,能出战就是天大的好事。 或许唯独对此安排有些不满的,也就只有王珣了。 他不理解,无论是挂帅奇袭,还是屯兵戒备,都是真正的实权大任,为何要被王神爱交到外人的手中。 “那麽族叔觉得,我王氏上下谁人可担此大任?”王神爱瞥了他一眼。 王珣还没开口,王神爱已又道:“您也不必自荐了,建康局势复杂,还需族叔在旁为我筹划。不如趁着此次出兵,您好生盘算一番族中的可用之人,也好在随后派上用场。” 她提醒:“可千万别再出左将军这样的人了。” 这“左将军”三字被王神爱咬得极重,王珣顿时面露羞赧。“……是。” 要是再出一个王凝之,他们琅琊王氏的脸,可就全部丢完了! 王神爱和缓了语气:“您也不必太过担心,刘牢之刘将军也算是我们提拔上来的,他若赢了,也是我们受益,并未把军权全盘交出去,不是吗?” 是,这话说得在理。 王珣抱着并未全然平复的疑惑,最终还是选择暂时告退。 却不知在他的背后,王神爱虽没再骂他一句“鼠目寸光的玩意”,也在顷刻间将客套从脸上撤了下去,让这张仍算稚气的脸上多出了几分阴沉的杀意。 不过这表情好像并不适合一个“不得不摄政”的皇后,很快便已消隐了下去。 她挂着轻快的笑容,转头朝着后方的刘裕问道:“先前朝堂上没法发问,现在问也不迟。德舆,你老实告诉我,你想领兵吗?” 刘裕一惊:“我的责任是护卫殿下的安全。” 干一件事就得做好一件事,也是他向来的准则,更是他这样的人生存的道理。 王神爱却并不满意这个答案:“若是抛开这件事不管,遵从你的本心,你想领兵上战场吗?” 这也不算是个太奇怪的问题。 假如没有她组建近卫的需求,刘裕此刻仍在孙无终帐下做司马,该当跟着刘牢之一并出战。 不错,近卫的训练只是小场面,但已足够让王神爱看出,刘裕不是等闲之才,只要给他作战的机会,越是乱世,他也越有出头的机会。 说他只会循规蹈矩,跟从部队行事,那更是个笑话。要真是个憨货,他连被孙无终举荐的机会都没有。 看出了王神爱眼中的认真,刘裕不敢犹豫,朗声答道:“当然想!” 不想当将领的士卒,绝不会是个好士卒,他也不会例外。 若是换一个权贵在他面前问出这个问题,他未必会给出同样的答复。 可皇后殿下不仅对他有提携器重之恩,更是在今日朝堂上提出了废除连坐的政令,令人……心悦诚服! “好!”王神爱赞道,“那就带上几个人,去打断庾楷的腿!” 刘裕僵在了原地:“……啊?” 第22章 那是永安大帝的字 王恭的手突然一抖,本该将灯花剪去的手歪了一下,险些被重新燃起的烛火给烫着。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才,他心慌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他绝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即将发生在他的头上。 参军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本在汇报军中账目情况的声音一停:“您怎麽了。” 王恭没有隐藏的意思,“我有些心乱……” 他看了一阵眼前的灯花跳动,忽然又问:“你说,新皇登基,我们却留守此地,拒不入朝拜见亲贺,真的无妨吗?” 参军回道:“这不是先前已决定了的事情吗?如今的陛下并不是先帝,对您没有多少倚重的心思。” ——一个傻子皇帝,可能都分不清什么叫做倚重,就更不用说了。 若是早逝的王皇后有孩子,还当上皇帝,他们自然不必那麽被动。可现在的天子,并不是王恭的外甥,问题就大了。 他劝道:“咱们若是入朝,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若留在此地屯兵,那便是保有一份安身立命的本钱,朝廷也要拉拢于您。这是完全不同的处境。” “可若是这样,人人都要说,我王恭名为晋臣,实为反贼。先帝在时便已包藏祸心,如今皇位更叠,便再不隐藏此心,仰仗兵马之利,拒不听从皇命……” 参军何澹之嘴角动了动,很想拆开王恭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 都这种时候了,当然是地位和性命更加重要。看看那位永安大帝,他若是顾忌名声的话,根本不可能干出挟天子的事情,那也就注定没法成功了。 有这个例子在前,王恭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难怪会为“忠臣”之名所累,做出天幕提及的蠢事! 在办事的态度上,果然还是昔年曾为旧识的桓玄更对他的胃口一些。 何澹之一边腹诽,一边也飞快地打断了王恭的话:“这有何难呢?您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不就行了?我看领兵在外收复失地,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两年前,北方的燕国和魏国之间已生裂隙,快速崛起的魏国占据了燕国绝大部分的注意,但就算如此,燕国战将不少,还是分出了一只手来暴打了南方的东晋。 领兵作战的,是彼时的燕国国主慕容垂的三儿子慕容农。 此人先破廪丘、阳城,杀死了东平太守韦简,迫使高平、泰山、琅琊等郡的守军都弃城而走,又继续出兵,夺取了临淄。 刘牢之就是因为这一仗救援不及,才被罢官在家的。 若不是当年十一月,慕容农就因北方战事有变,被急召而回,恐怕还能继续再打下去。 如今慕容垂已死,眼看慕容氏的残部还要迎来拓跋圭的铁骑威慑,再没有一点多余的人手能用于戍守南方战线,他们晋朝这边,是不是可以趁机出兵夺回失地呢? 敌军势弱,这仗好打,却有一个足够好听而正义的名头,用来敷衍朝中,那更是绰绰有余! 这话听在王恭耳中,别提多有说服力了,就连眼神都比先前清亮不少。 是了,这样一来,他就是因为开疆拓土、收复失地,这才不得不继续把持住军权,暂时驻兵在外! 这个理由摆在前头,若是皇帝想要将他调回,反而是皇帝不懂事。不仅能说服别人,更能说服他自己。 王恭觉得,自己今夜能睡个好觉了。 …… 但在这个夜晚,有些踌躇满志的人注定睡不好觉。 刘裕认真地擦拭着手中的刀剑,将弓弩箭矢全部细心地检查了一番,随后才从随军的箱笼里,翻出了那件由皇后在出征前所赠的犀皮两当铠。 他真正参与的上一场战事,已是十几年前的淝水之战,但那个时候的他,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因家贫而入伍,不过是个随波逐流的小卒,每日担心的事情,不是何时能将北方的敌人打退,而是明日还能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随后零散的南北作战,对他来说更像是训练弓马技艺的场合,而不是真正的出战。 直到今日,直到今日! 他换上了战甲的内衬,套上了两当铠,在握住一旁的长槊时,臂膀的发力让他本就紧实的肌肉与铠甲愈发贴合。再将兜鍪一戴,推门而出时,让前来寻他的孙无终暗叫了一声好。 孙无终原本想如同先前一般一拳打在对方的肩膀上,喊一声“寄奴果然是个好小子”,又想到刘裕此行还顶着监军的名头,是代表皇后而来,将手收了回来。 嗨,也算他运气好,先前举荐的时候只是顺水推舟,哪知道他如此争气。 但孙无终的手还没收回去,就已被刘裕一把抓住,锤在了左肩头,“不是你说的,我们北府军不讲究这个。” 孙无终一愣,又哈哈笑道:“是了,不讲究这个!还是你小子上道。” 他忽然压低了语气:“庾楷那儿子庾鸿,对你负责先头进攻这件事很不满意,方才又去找刘将军了一次。军令肯定是不会变更的,这点你大可以放心,但这小子家世背景太好,我怕他日后找你麻烦。” 刘裕点头,以示自己知道了。 若让孙无终说的话,皇宫的风水还挺养人的,刘裕这些人近来吃得饱,不仅是面上血气旺盛,就连说话时候的底气都比先前多了不少。 瞧瞧这一身行头和沉稳的做派,站出去谁都得说,真是好一个威武不凡的刘将军。 就是好像这个称呼有哪里不对…… 但孙无终向来不喜欢多想,给自己找不痛快,又飞快地将这点微妙的情绪抛到了脑后。 他也更不会想到,这会儿刘裕在想的是—— 他连当爹的庾楷都打了,难道还会怕当儿子的庾鸿?大不了就是再打一次,还能在军营重地打得更为理直气壮。 也是皇后殿下那不走寻常路的法子,让他经由了那一出后,好像突然就彻底打碎了对士族的敬畏。 套上麻袋,看不见那衣冠楚楚的外表后,这些人叫得比他们这些底层人还要惨烈得多。 若真要找他麻烦,那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再说了,不是还有皇后为他撑腰吗? 他要做的,只是打出合格的战绩而已! …… 天色未明,已有一支精骑避开了王恭等人的耳目,绕行到了王恭大营的北方。 王恭可从没想过,他会这样快地迎来朝廷的讨伐。 他住在军营而非城中,也只是觉得人多的地方让他更有安全感。 天幕之中所说的种种让他常觉惶恐,生怕自己也变成“天街踏尽公卿骨”的骨头一员。 更不知道下一次天幕又会在什么时候出现,爆出什么更为惊人的消息。 有士卒庇护,有战马宝刀在侧,又有一个尽力维系的忠君爱国之名,别人要想对他动手,怎麽也要掂量掂量。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 既要如同手下的参军所建议的那样“收复失地”,他还能本着就近的原则,将更多的北府兵调到自己的手下。 到了那个时候,确实是只有朝廷听他话的份。 但也就是在突然之间,他的美梦忽然被一阵尖锐的声音惊醒。 北方的战鼓不绝于耳,强硬地挤入了他仍旧混沌的头脑中。 等等……北方? 王恭猛地惊醒了过来。 身在军中的本能,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套上了一旁的铠甲与头盔,也就是在这时,他的部将一把掀开了帘帐,向他急报:“北面有人攻入了军营!” 王恭猛地抓住了他的手,“有多少人?” “分不清,”部将也懵得很,“晨雾未散……” 能见度太低了,根本看不清! “只知道北方烟尘大作,领头的还是一员猛将,已带精锐先至,杀穿了北方的鹿砦壕沟,烧了三座望楼,让营中大乱。” 王恭倒抽了一口冷气,怎麽会这麽快! 他确实算不得是个老成的将领,但也知道什么叫做有样学样。 营中有营,队中有队的布置,都是严格遵照部队留下的先例。明岗暗哨的巡逻人数,他也从没有因为处境安全就削减。 还有北方的那道壕沟木栅,乃是专门为了防止两年前的情况出现,让驻扎在京口的北府军来修的,除了几道出入的门户,敌军必须要携带越壕器械才能翻越。 可若真这麽做了,发出的动静绝不会小,立时就能让他的人到岗戍卫。 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难道是慕容氏被拓跋圭扫荡得太狠,不得不孤注一掷南下进攻,谋夺一块地盘吗?这才不顾一切地全力进攻? 一想到这里,再想到北人军队向来的行事作风,王恭疾步出帐,被晨间的风吹得头上冷汗止不住发凉。 “立刻调兵,在军营中段阻拦敌军战马,全力反击。” 若真是燕国残部南下,这些人也不过是选了个合适的交战时机而已,还不是一群丧家之犬! 他怎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就彻底打乱了阵脚。 那战鼓声声,也不像是燕国的信号。 总之,他这头的兵力又不少,怕他们作甚! 可这道匆匆拉起的防线还未能发挥作用,一个噩耗就已传入了王恭的耳中。 敌方的破阵比他预计得还要更快,就好像—— 就好像对于军营格外熟悉! 怎麽会不熟悉呢? 刘裕快马疾驰,一槊挑翻了前方的守兵,耳廓微动。 那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感觉。他听得到援军即将到来的声音,但同时在他脑中出现的,还有敌军与他之间的距离,和中间的一道道路障。 第23章 我何惧于养虎为患 不是因为字有缺笔,而是字形风格,都足以让桓玄做出这个判断。 这就是永安大帝的字。 不会有其他的可能! …… 方今品评书法的风气盛行,当日天幕上展现永安大帝手书的时候,王珣的第一反应是“字如其人”,今日桓玄乍见此信,也是同样的反应。 但该说不说,这字端庄稳重,一点也不像是会说出“天街踏尽公卿骨”的人应有的性情。 桓玄心中思量,这会不会是永安习惯性披着的圆滑伪装。可惜,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也还是难以揣度出对方的身份。 “……他真是好大的胆子,一点也不怕我顺藤摸瓜,从你这里查下去,告发到朝廷,让他们将永安揪出来。” 那女尼没有回话。 “行。”桓玄自己都要被气笑了。 在对方的沉默中,他自己其实已经有一个答案—— 是,他不会告密的。 或者说,他还有一种近乎直觉的预感,从这女尼的身上打听不到多少与永安有关的事情,这二者之间也大有可能不是直接联系。 那他的告密,除了平白给自己惹出麻烦以外,没有任何一点用处。 还不如…… 好好看这封信呢。 锦书墨字,运笔沉稳,看得出写信之人的认真。 甚至让收到此信的人,都有一种无端生出的与有荣焉。 “……”桓玄眉峰一颤,深觉自己根本不该有这样的表现,继续看了下去。 但不看也就罢了,刚看数行,他便陡然意识到,永安和他先前接触过的任何一人,都大不相同! 他本以为,自己就算收到了永安的书信,也会看到对于天幕提及的楚王封号以及他被杀一事的解释,再不济,也是为了收服他这个曾经的手下,于信中拿出驯服的手段,给出未来的承诺。 可这封信,却是一封切身站在他视角上的分析。 仿佛此刻信中人的身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未来上司,而是他的朋友。 不,更准确的说,是他的谋臣。 永安说:“君为良才,愿为将军筹谋,特送上中下三策,请君品评。” 他听不听的无所谓,反正我就是来给你出个主意的。 桓玄已暂时顾不上那个送信人了。他倒要好好看看,对方能给他提出什么样的三条建议。 永安说,下策,便是归顺朝廷。 天幕所说的永安大帝还未现身,朝廷上的世家势力防备起“永安”,远胜过防备桓玄这个逆贼。 近来,朝廷也是宁可先进攻京口以东的王恭,夺回由先帝分散出去的兵权,也不对桓玄这个更为明目张胆的人动手。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他若是在这个时候投向朝廷,不仅不会被人计较他先前杀死殷仲堪的悖逆,反而会被厚礼相迎。 天幕往后如何说,都不重要。 他与朝臣抱团,以士族累世积淀,训练出数支强兵,足以趁着北方彼此吞并的间隙武装南北防线。 长江天险在前,苻坚率领十余万铁骑南下,也终究折戟沉沙,现在的拓跋圭比起苻坚,还差了太远,更难以做到大举挥兵南下。 起码在桓玄有生之年,他都能以“晋臣”的身份,充当拦截北方铁骑的中流砥柱。若是有朝一日病故,朝廷还要如同他父亲桓温当年身死时候那样,追赠他为丞相,奖励他一个上谥,再以霍光旧例举行丧仪,赠予九旈鸾辂、黄屋左纛。 好,真是臣子之中的第一流! 但同时 ,他也需要面对一个难题。 他在朝野之中的声望远不如他父亲当年。在他的手中,也没有一份“辅政”大权。 名分不足,就容易为人所制。 若是世家门阀有心对他动手,他就是“卸磨杀驴”里的那个驴。 必要时,需效仿桓温当年所为,虽敬奉天子,但该不入朝的时候就不入朝。 “呵,这确实是下策。” 若是操作得宜,确实能给他换来桓温当年的地位。但向朝廷俯首这个举动,本身就是在为自己戴上一层枷锁。 而枷锁一旦戴上,就不是那麽容易去掉的。 他没有父亲那样的好耐性,不喜欢这样虚与委蛇。 所以,桓玄不曾在这一条的末尾有片刻停留,就已往下看去。 只见随后写道,中策,便是归降永安。 “……”桓玄绷着嘴角,险些蹦出一句“图穷匕见”的吐槽来。 但往后一看就见,这里写着,人的性情与志趣,往往不是那麽容易改变的。 就算有天幕的提醒在前,该找死的人还是会花样找死,该聚在一起的人,还是会因为同样的目标而携手。 换句话说,天幕上的桓玄桓将军愿意为永安所用,直到一个登基一个为楚王,想必如今也能彼此欣赏投契。当然,也会同样走向陌路,反目成仇。 这条中策,就是让桓玄投效永安,一旦得到楚王的位置,便即刻急流勇退,以免重蹈韩信覆辙。 到时候,名也有了,命也有了。 至于为何只是个中策,桓玄自己心里清楚。 他不会接受这一条的。 在这句太过真实而直白的分析面前,桓玄大概很难不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永安大帝多出了几分好感。 一个真诚的上位者,不会让人有多讨厌。 可惜……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他叹了口气,对于接下来的上策多了些期待。 ——虽然这份期待,就如先前的“与有荣焉”一般,是根本不该有的东西。 永安的第一句,更是直接点明了他的心思。 他说,桓玄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在,他进退两难,却对谁来说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忠臣。 永安所面对的,不过是非生即死,要不要拼一把大的。 桓玄却很特别。从下策与中策中足以看出,他做不好一个臣子。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换一条路呢? 比如,另起炉竈。 天下之大,国度林立。淝水之战苻坚战败后,北方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十一年前,羌族的姚苌绞杀了自己的旧主苻坚,于次年称帝,定都关中。 三年前,姚苌病逝。 为了避免姚苌的死讯传出带来动乱,他的儿子姚兴选择秘不发丧,自领大将军号,击退了来袭的敌军。同时启用了诸多能臣武将,夺取了河东,又密谋两路分兵,向东将势力扩展到洛阳,向西北,将势力扩展到陇西。 当然,相较而言,姚兴的目光还是更多地聚焦在陇西,意图攻破后凉。 而荆州北上便是洛阳,若要图谋进取,桓玄的机会比姚兴大得多。 姚兴的秦国与拓跋圭的魏国之间必有一战。 桓玄的荆州兵以逸待劳,未必不能寻求时机,入主关中。 至于荆州兵马人力物力尚且不足的情况,倒也好解决。 朝廷攻伐王恭的同时,令谢琰领历阳兵马坐镇要冲,阻拦桓玄的战船东进。但此人心高气傲,办事激进,与历阳旧部之间必有摩擦,不如将他击败,给朝廷施压。 若能得到一笔军资,他便允诺转道图谋北上,再不东进。 到了那个时候,朝廷还要称将军一句北伐英雄呢。 路,也就走宽了。 臣还是臣,却不是逆臣,还是随时可以自立门户的臣子。 这才是对桓玄来说的“上策”。 他猛地转头朝着那女尼问道:“他是不是已在朝中有了谏言的机会?” 若非如此,永安必定不敢断言,他出兵讨伐谢琰,最终的结果是与朝廷讲条件。以士族的自大,他们恐怕还敢再派人前来。 女尼很是诚恳地摇头:“我不知道。” 她回答得太过老实,让桓玄无从怀疑这是一句假话。 这也不是在敷衍他。 他将锦书缓缓收起在了手中,眼神里风云变幻,忽然目光一厉,问道:“可他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坏了! 一旁的卞范之顿觉不妙。 桓玄问出这句话,根本不像是对永安的质疑,反而像是听取了他信中的建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是一条对永安不太有利的建议。 看来稍后,他还得帮桓玄一并筹划一二,看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幸好永安本人不在此地,也没法乘胜追击,继续击破桓玄的防线。 哪知道,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养虎为患?”那女尼低声重复了一遍。 桓玄面色紧绷,意识到,这是一句与先前都有别的答案。 下一刻,他就看到那女尼从腰间的行囊里翻出了一只锦囊,从中取过了一张纸条,朝着他递了过来。 桓玄犹豫了一瞬,还是将纸条展开在了面前。 只见其上,以稍显龙飞凤舞的字迹写道:“足下有君王之心,却无君王之姿。” 那永安又何惧于养虎为患! 她在先前的锦书中,确实是站在桓玄的立场,为他提出了上中下三策。无论是从他此刻的条件,还是他本人的脾性来说,上策正是他唯一的生路。 也是唯一一条让他有机会实现桓氏夙愿的路。 但对于王神爱来说,桓玄成长起来又如何呢? 他有君王之心,却无君王之姿,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将来需要讨伐的诸侯而已。 到时候战场上见真招就是了。 将桓玄放出去撕扯北方战场,也未必不能让她看到新的机会。 不,甚至该说,这怎麽会是养虎为患呢? 这明明是她在养家里那几只猛虎的同时,又给野外的那只丢了些口粮,让它去把周围的其他饿狼给吃了。 仅此而已。 第24章 大军班师与历阳之变 孙恩人都要傻了。 此次募兵,募招的是皇后亲兵,其实算不上是朝廷的正规兵马。不知道为何能有五六千人来抢这两千人的位置,已很不寻常。 他在这人挤人的地方,上来就险些暴露身份,更是运气不佳。 现在怎麽还能遇到更倒霉的事情? 都说皇后殿下代行天子权柄,既需筹划用兵之事,为北府军筹措军粮,又需处理朝堂政务,将各地因天幕造成的乱象镇压下去,应当日理万机、格外忙碌才是。等亲兵选拔完毕再来审查也不迟,怎麽就…… “怎麽就亲自来了这里,还盯上我了呢?” “……那还不是因为你那句话。”刘勃勃忍不住回道。 对他来说,能尽快见到主事之人,当然是莫大的好事。但今日这情况有些不对。 他旁边这个疑似出自天师道的家夥,万一在贵人面前暴露了身份,就麻烦了。这家夥死不要紧,若是在死前将他给攀咬出来怎麽办? 再者,他与别人说“他有后台”说得有底气,但他到底是被王珣举荐来的。 别以为他没从当日王珣遇袭的表现后看出,皇后和王珣看起来并非一条心。 他还没靠着自己的本事站稳脚跟,就被带到了皇后面前,未必是一件好事。 果然,当他和孙恩一并被带到王神爱面前的时候,他瞧见一名抱着名册的士卒快步走到了皇后殿下的身边,低语了两句。 随即就见,皇后扭头看向了他,清淡的眸光里流露出了几分兴味与打量。 “早前左仆射在城中遇袭,是你救了他?” 刘勃勃行礼道:“不敢言救,只是恰好路过,将为祸的贼人惊走而已。” 人都是他趁机安排的,看到他来了能不走吗? 王神爱唇角闪过了一缕笑意:“那也是你的本事。听说你也姓刘?” 刘勃勃原本已平静下来的心情,不知道为何又突然忐忑了起来。明明眼前的皇后比他的年纪还要小几岁,身上也并无沙场征伐之气,就是无端从那个“也”字里,听到了些令人发憷的意思。 他定了定心神,答道:“草民祖上有匈奴血统,昔日匈奴向往汉家文化,多有取汉姓为刘的,也将这个姓氏传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王神爱点头。 身旁的士卒指向了名册里的另外一条,让她忽然转向了孙恩,奇道:“你也恰好姓刘?” 孙恩心中暗骂了一句,这还不是因为他没法用“孙恩”这个本名,干脆随手抓了个可用的身份。回道:“草民有幸,乃是大汉高祖皇帝之弟,楚元王刘交的第二十一世孙收养的嗣子的儿子,故而姓刘。” “……”王神爱努力绷住了嘴角,才没因为这句话直接笑出来。 这个姓氏追溯,听起来比中山靖王之后还要不靠谱得多,也亏他能说得出来。 不过这也得怪天幕,非得说什么刘大将军。别看刘牢之和刘裕已经领兵在外,天幕之下的百姓里仍有不少人抱着平地飞升的心愿。 此次报名募兵的五六千人里,竟有足足两千人姓刘! 查验户籍就会发现,这其中有大半是改了姓氏的。 可流寓州的户口登记不严,隐户有缺漏上报,有一些也确实查不出来。 朝廷凭什么说他们不姓刘呢? 就如眼前的“刘恩”,他说自己有籍贯证明,可实则有部分模糊,报出个二十三世孙的身份,也没人能即刻抓出漏洞。 就当都姓刘好了,反正也没什么不好的。 王神爱转念一想,便不打算深究了,问道:“先前我听你高呼了那一句,怎麽想的?” 孙恩答道:“此次既是皇后殿下募兵,我等便为皇后效力,有什么不对吗?” “不,当然对。” 要的就是这样的态度!要不然她怎麽会觉得这两人很有悟性呢。 不过更准确的说,她也一眼瞧见,在这众多应募招前来的人里,这两人宛然鹤立鸡群,和其他人等不是一个水平的。 尤其是这位自称有匈奴血统的“刘勃”,绝不只是因为扛着柴火兜售养成的体格,更像是精通骑射的人方能有的表现。若是将他放到刘裕的身边,一点也不违和。 这人的来历,必定不简单! 王神爱话锋一转:“有此见识已不容易,两位看来也非拳脚无力之人,不知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话音未落,孙恩已下意识地往刘勃勃瞥了一眼,心中暗自估量,若是皇后说要让他们两人打一架以决定谁能胜出,他到底能在这小子面前撑过几招。 哪知道他还没想出个名堂,就听王神爱道:“若是让你们领三五百人,要如何将他们训练成一支精兵?” “就从……从你开始吧。”她伸手一指,率先指向了刘勃勃。 刘勃勃回答得不假思索:“既要精兵,便需以一当十。三五百人里,有精兵之能的至多五十。先辨士卒长短,取长为精,其余人等各归其位,负责游击扰敌,两翼戍防,押解辎重,刻录战功等等。以战养战,让强者愈强……” “你说的是北方的养兵方式吧。”王神爱莞尔,“但你这精者愈精,以战养战的法子也不算错。你呢?” 孙恩吞咽了一下,没敢说自己其实没领过兵,不知道应该从何讲起。 他倒是听出来了,那个匈奴血统的小子好像真的领过兵,说起话来一股子杀人也不过如此的味道。还好先前他察觉到了对方的把柄,才没当场和人打起来。 眼见王神爱看向自己格外认真,孙恩连忙一个机灵,答道:“首先该给他们确立一个口号。精兵未成精兵前,便需确保他们将来绝不会叛变。比如——效忠皇后殿下!” 他们传教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先把口号打出去,将人引来到自己这里再说。 就像早年间太平道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王神爱无奈:“你不要在这里光顾着讨好我,说说后面的。” 孙恩嗫嚅了片刻,忽然说得顺溜了起来:“然后便是统领这一支精兵的将领,要能有镇压众人的本事,让军队先做到令行禁止。” ——比如他和叔叔,就经常玩点变戏法的花样,显示出一点和常人不同的神异之处。这样下面的信徒就听话多了。 “再需给下面的士卒制定循序渐进的目标,一边练兵一边让他们明白,自己今日的待遇是比旁人更好的,为此该当更加勤勉。” ——天师道混在一众其他派系的道教、佛教还有一些沿海的小教派中,要想立足,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诛杀异己”。这个诛杀倒不是非要杀人,主要还是要让信徒从对比中确立信心。 那麽引申到带兵上应该也是一样的。 叔叔给他取的表字“灵秀”,果然一点都没错。 他真是个举一反三的天才! 刘勃勃忍不住轻嗤了一声,张口反驳道:“你这不是光让士卒一股脑跟着你跑吗?但战场又不是街头打架,把人数压上去就完事了!” 主帅光顾着树立精神信仰了,结果自己带错了方向,手下的人该找谁说理去?不分主次的队伍,遇到敌军围剿,处境是最艰难的,连逃都逃不走。 这话孙恩就很不爱听:“那你这法子也有问题。若是真能以战养战,士卒里最差的也能分到一口肉吃,倒也无妨。若是接连打输,好东西还是聚集在那五十人身上,你看下面的人要不要闹起来。” 刘勃勃额角一跳:“我又没说,我只有这几句约束部下的办法!” “你……” “好了!”王神爱一句清喝,打断了两人的争执。“你们也别在这里争了。” 她转头看向了那边的募兵候选,拍了板:“等这两千人都选出来,你们各领二百人,我给你们……” 王神爱的余光扫过了头顶的天幕,眼中闪过了片刻的忧思,说出的话里却不见任何端倪,“我给你们十日的时间训练士卒,十日之后,在校场上比试一番高低!” 就这样吧。 谁胜谁负都不重要,能选出可用之才更为重要。 刘勃勃和孙恩也不瞪着对方了,抱拳应道:“谨遵皇后殿下旨意。” 又听王神爱一边将名册交还给旁边的士卒,一边道:“今日落选的人,为他们提供一顿饭食再回去。但若遴选之时发生争端,务必严正处理。” 二人当即站直了身子。 皇后这句话说的可不仅仅是那些候选人,更是在点他们呢…… 这一次,算是他们运气好,因为他们的谈吐表现确实与其他人不同,这才高抬贵手。 下一次,或许就不是这麽简单的破格提拔了。 想到这里,刘勃勃率先一步朝着孙恩拱手道:“先前得罪了。” 他本就生得漂亮,又习惯于压抑着自己的仇恨,摆出一副迷惑人的做派,如今终于找到了落脚处,这种先前的“好品质”便已重新浮出了水面。 打眼望去,还真有一番统帅的气度。 他也已经先退让了,越发让人无从生气。 孙恩扯了扯嘴角,应声:“好说,好说……” 他现在越发不敢确定,自己今日的遭遇到底是福是祸了。 更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凭借着混入皇城之举,找到那位永安大帝。 他叔叔孙泰可还在海岛上等着呢! 还有个麻烦事啊。 若是天幕很快就会再度出现,直接叫破永安大帝的身份,以他现在拿到的二百人,估计来不及将人救出去吧…… …… 第25章 我不赎将,只赎兵 先前迎接刘牢之等将领凯旋的热浪,顿时遇上了一场堪比秋霜的寒意,不得不被终止在了当场。 但大概谁也不能因此谴责皇后殿下。 …… “我让谢将军负责西路战线的时候,说的是什么?” 朝堂之上,王神爱一把将手中的战报攥得更紧了些,谁都能看出她此刻的怒火上涌。“我让他提防桓玄进攻!” 就连举例的时候,她说的也是,当年谢安拖死了桓温,让他无法篡位。谢琰也该当如同一块坚固的壁垒,挡住桓玄野心勃勃东进的脚步! 这就是他该当担负起的责任。 可谢琰干的是什么事? “谢瑗度他糊涂啊……”朝堂之上响起了几声感慨。 又有一种古怪的氛围笼罩了上来,让此地暂时恢复了肃静。 王珣别过眼,以余光往斜后方看去,惊见今日的朝堂上赫然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陈郡谢氏所出,曾为琅琊王家妇又与王凝之和离的,谢道韫。 皇后因局势特殊临朝摄政,出现在了朝堂上,在本朝以前也有先例。但谢道韫呢? 他说是和王神爱说,让谢道韫“入朝”助她,却不是真要让谢道韫成为位列朝堂的臣子,怎麽就忽然走到这一步了呢? 可在这一念之间,王珣又忽然在想,便是他此刻提及谢道韫不该在此,也一定会有人与他呛声。 不是皇后,而是谢氏与谢家的门生! 谢安谢玄死后,陈郡谢氏的地位一落千丈,虽仍有与谢玄同辈的谢琰等人支撑门庭,但已远不能和当年相比。现在谢琰战败被俘,若没有身为姐姐的谢道韫在朝廷上守住一个位置,只怕他们的处境会越发艰难。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呢。 皇后器重谢夫人的见识与胆魄,愿意给她,给谢氏一个机会。 就是谢琰有点惨呐。 被桓玄这个小辈俘虏已是窝囊透顶,现在还要被人当庭再度宣传一次,他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王神爱揉了揉额角,一副战报不堪卒读的样子,将它丢给了一旁的宫人。“念给他们听听。” 她都懒得说。 只听战报上说道,谢琰刚到历阳,就在兵权交接上闹出了不少矛盾。也就是靠着他姓谢,又有右将军的官职,才将部分争端给压了下来。 这还不算最大的问题。反正历阳守军这麽多年间,已有了自己的一套守城巡防的秩序,谢琰在那头当好主心骨就行。 他别的没有,当将领的底气和自信是肯定有的。 结果,谢琰非要再闹出点其他的动静来。 他眼见桓玄陈兵江上,却似乎因为天幕所说犹豫不决,不知该当前进还是后退,导致战船军容不整,便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看看吧,桓玄那边,一派刚刚出兵就要撤回荆州的士气不振,怎能怪他有心进取。 谢琰他要趁着桓玄小儿掌兵不久,心神不定,给他一个真正的教训! 只能说,想法很美好——如果谢琰手下的兵将全是他的人,或者桓玄真如他看到的那样,是个举棋不定的将领。 现实很残忍。 历阳守军对谢琰的决定多次劝阻无果,还是被他以右将军的身份勒令出征,结果就这样掉进了桓玄谋划的陷阱当中。 在水战上,荆州兵的优势太大了。他们还配上了一位懂得如何领兵的将军。 结果不必多说了。桓玄一战得手。 谢琰和与他同行的儿子谢肇都被桓玄俘虏。与他同行的士卒死伤不少,余下的也被战船所俘。 “那桓玄逆贼现在是何意思?”有人问道。 王神爱冷然:“逆贼?他可不觉得自己是逆贼!他竟对外说,他屯兵荆州以东,几乎越境,并不是对朝廷存有异心,而是忠臣的进退两难。” 这人真是个人才!她送过去的那封信里,可不是这麽跟他说的。 被桓玄一通修改,反而让他更多了些“大义凛然”。 “他说,他想做晋朝的忠臣,若非如此,天幕中也不会接到那封衣带血书。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看到,永安更有明君之相,于是转投,做了那新朝的忠臣,只是因为君臣决裂,才被后世史书误解。” “他不知道到底该做谁的忠臣,便做出了一个决定。在天幕告知他原委之前,他要以荆州兵重建牵制北方的防线,伺机在北方乱斗中谋求北伐的机会。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谢琰打来了。” 好委屈好无辜的一个桓大将军啊…… 王珣听到这里,哪还顾得上计较谢道韫是不是破格出现在朝堂上,只觉得自己像是因为桓玄的这句话吞了一只苍蝇,吐不得咽不得。 桓玄和谢琰的交手,若不是前者的诱敌之策,他今天就把头搁这里了! “……那现在他想和朝廷谈什么条件?” 王神爱叹了口气:“他说,他不打算和朝廷撕破脸皮,谢琰落到他的手里,他不会杀人的。但若直接将人放了,他怕和永安那头没法交代。” 王珣:“……” “他还说,我们能以谢琰为将,可见朝堂上有多少尸位素餐之人,也难怪要被永安推翻。若不图谋变革,现在只是他俘虏了谢琰,将来如何就不好说了。” 王神爱说起这些来毫无心理负担,甚至很想知道,等将来他知道了谁是永安大帝后,再看这封信,会是什么感受。 但此时此刻,先郁闷的肯定不是桓玄,而是眼前这些家夥。堂上众人都活像是挨了一记狠狠的巴掌。 先前谢琰请战的时候,他们可从没想过,会带来这样的一个结果。 王神爱接着说道:“他说,放了谢琰可以,但他有心北伐,兴复旧都,驱逐胡虏,光靠着荆州一地的支持绝不够用。临近荆州的蜀地虽归附晋朝,可氐人大多有自立之心,也靠不住。所以——” “他要用谢琰,换米粮三十万石,盐一万石。用谢肇换米粮十万石,盐三千石。” “他疯了!”庾鸿脱口而出。 四十万石的军粮和一万多石的盐,足够万人精兵吃五年! 荆州驻兵名义上有三四万之多,实际上也就在万人上下。 五年的口粮,换回谢琰谢肇父子,简直是个天大的亏本买卖。 偏偏,话还被桓玄说得体面。 他反晋朝了吗?没有。是谢琰觉得他领兵在外,有谋反之心,率先对他动了手。先前荆州刺史殷仲堪被他杀死,也完全可以说是对方治理不当,激起民怨,由他暂代。 有王凝之的先例在前,这种说法完全说得通。死人也没有这个本事开口辩驳。 他因为那句“忠臣”的调侃,和永安敌对了吗?好像也没有。永安有北伐之心,他已预备先行探路去了。 若是把这封战报上的消息传至民间,早已入土的桓温估计都要被洗白一点名声。 好一位忠臣良将啊! “行了,请诸位说说自己的看法吧。”王神爱说道。 最大的问题就是,该当以何种态度对待桓玄,又要不要将谢琰赎回来。 文臣还在犹豫,或者说,他们已被谢琰的操作给气得头疼。 将人赎回来吧,总觉得太亏。不将人赎回来吧,人家好歹算是士族领袖之一呢,就这麽留在敌营里着实不妥。 倒是武将先出了声。 刘牢之一步上前,抱拳应道:“殿下无需顺着桓玄小儿的话!若要救回谢将军,还有一个办法。臣请战荆州,击退桓玄!” 有他开了个头,当即有人接上了话:“臣也请战!” “臣也可!” 打就是了。 不错,桓玄给了这个赎回的条件,他们就一定要接吗?为何不能走出一条新的路,比如—— 直接趁着桓玄在等朝廷回应的时候,快速出兵讨伐,给他一个迎头痛击! 可在这片热烈的请战浪潮面前,也就只有那个傻子皇帝起哄一般叫嚷了两声,真正主持大局的皇后殿下仍是面沉如水。 “胡闹!荆州上流形胜,地广兵强,和王恭部众大不相同。在座诸位有谁和荆州兵真正交过手?” 没有,一个都没有!那还说什么呢? “我让你们剪除王恭逆贼,收回兵权,令朝廷有人可用,是因为王恭兵马就驻扎在京口附近,他会如何应对,诸位心知肚明。” “可荆州呢?诸位最好也别忘了,晋朝何以能抗衡北方,是因为扬越为根本,荆楚为辅佐,荆扬一体,战线方成。局势未明之时,先让荆州扬州彼此攻讦,若是能够速战速决,一战定乾坤也就算了,若是打出一场旷日持久之战,该当如何?” 近来北方有战报传来,拓跋圭已越过了太行山,向慕容宝发起了进攻,看起来是给南方收拾内乱提供了时间。 但北方又不只有拓跋圭的魏国和慕容宝的燕国,还有姚兴的秦国呢。 若给桓玄以喘息之机,他忠臣也不装了,直接和姚兴联手,又该如何? “谢琰身负世家傲慢,冲动激进,导致今日之败,你们也不动脑子吗?” 刘牢之低下了头。 他必须承认,皇后说的一点都没错。荆州军和王恭的部从不一样,真要打起来,一定是一场硬仗。 可一想到,本该能让他扬名于建康的班师典礼,就这样被谢琰和桓玄一战给打断,反而是桓玄的“条件”先于他的战果陈于朝堂,他便满肚子的不忿:“难道就这样将东西给他,只为了赎回谢将军?” 若不是谢琰出身高,让人需要讲求礼数,他连一句“谢将军”都懒得叫。 第26章 事情是怎麽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少习弓马?” 贺娀紧绷着心弦,只觉躲在身后的拓跋绍也加重了呼吸。 但她此刻已无夺路而逃的机会,便无从对自己做出的这个选择反悔。 年少的贵人一手扶着车驾,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你的骑术我见到了,弓能到什么水平?” 贺娀答道:“十年前,百步之内,弩箭必中。若给我半月时间,不说恢复到从前,七成以上绝无问题。” 王神爱笑了:“那你随我来吧。” 贺娀:“……?” 哎等等,这个过程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她本以为,自己还需要再解释一番,到底为何有这个十年前后的差异,怎麽也得编造一个能糊弄得过去的借口,却没想到,皇后殿下好像根本没那麽在意这件事。 她答应得太过痛快,竟让贺娀觉得自己像是出现了幻听。 可她的掌心还有缰绳勒出的深痕,连日的奔波与紧张,更是让她濒临虚脱,越是这样的时候,她的头脑也越是清醒。 那句“随我来吧”,就是她得到的答复。 她也随即看到,贵人掀帘而回的动作忽然一顿,转头看向了远处的长街拐角,“将那些鬼鬼祟祟的人全给我拿下!若不能拿出个理由,以意图行刺皇后与朝廷重臣论处!” …… “听说殿下前几日又抓了个谢家的人?”王珣努力让自己用尽可能寻常的语气发问。 “怎麽了?”王神爱反问得理所当然。 王珣有点心梗:“……” 按说,王神爱作为世家的门面登上皇后之位,他们是该当从中受益的。 甚至于,一开始也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才将王神爱扶持上去。 可为什么,民心确实是在向着有利于晋朝统治的方向发展,除非爬进百姓的床底下,否则已听不到几句与天幕有关的话,世家的人手却是一削再削。 王珣还没来得及开口,王神爱已抢白:“他不该抓吗?如今舆论正不利于谢家,我甚至不好开口,让人答应桓玄的条件,将谢琰给赎回来,现在用赎回士卒的说法拖延了时间,再有谢夫人出使从中斡旋,只盼结果能让谢氏满意。可瞧瞧那谢家子做的是个什么事!” “天幕所言,已至危急存亡之秋,他竟还有闲情逸致强抢民女——” “真厉害呐。” 王珣又沉默了。 这句“真厉害”到底是夸奖还是挖苦,简直再明白不过。 “可……” “可什么?”王神爱眉眼一厉,“也就是那位贺夫人知晓何为体面,才没将人的罪行抖落出来。明明是慌不择路撞到了我面前,还知道谎称是为了自荐来当女兵,这才在我面前展现了骑术。” “别说什么既然贺娀给了台阶下,我就应该放过那个始作俑者!对于建康城中的大多数人来说,是姓谢的人作恶,还是姓王的人作恶,根本没有区别。我可不希望,我在这里苦心孤诣维护秩序、谋求生路,他却在自毁根基,平添祸乱。” “族叔,我想你听过一句话的,”王神爱语重心长,一时之间竟令王珣有点恍惚,到底谁才是长辈,“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若没有这样的属于底层人的愤怒,何来“天街踏尽公卿骨”! 王珣打了个哆嗦,仿佛也想到了自己先前挨的那顿打。他近来与庾氏交过底,他们声称并不是自己做的事情。那当日的遇袭,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百姓里向往永安取代世家掌权的人,先朝着他发起了攻击。 当日还算是运气好的,有人将他救了下来,若是运气不好呢。 “有些话我也不想全说出来,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王神爱轻叹,很有些心累,“总之等我顺着贺娀的建议,将女兵组建起来,谢家再将人赎出来吧。” 至于什么时候才叫“将女兵组建起来”,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她也不算骗人对吧。 反正眼前的王珣就已经被忽悠得找不着北了,只怕还能帮她做个说客呢。 另一句话也已传入了王珣的耳中:“先前我为两人定了十日之期,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有领兵之能,此事关乎我等将来的安全,不知族叔愿不愿意随我一并前去做个见证?说来也是好笑,这两人都自称姓刘。” 也不知道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对王珣来说更有吸引力,什么谢氏子,当即被他抛去了脑后,“愿与殿下同往!” 当王神爱领着王珣抵达校场的时候,孙恩与刘勃勃早已各自带队站在一旁了。 为了区分两方,一方衣褐,一方衣青,经由十日的共同吃住与训练,乍看起来已有了些默契与气势。其中最为出挑的,大约还是两方为首的人。 王神爱朝着同在此地的刘裕颔了颔首,示意他看清楚底下那两人的表现,便抬起了手。 令旗挥动的刹那,两方人马霎时“出笼”,朝着对方奔了过去。 一方的方阵比起另一方齐整些,另一方则很明显地摆出了军队攻坚的架势。一时之间校场之上呼声震天。 只有看台上的一个声音仍旧跳出了底下的喧闹:“你觉得谁会赢下这一场?” 贺娀回头,忽然对上了王神爱的眼神。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她对王珣的提问,而是对她的。 她此刻已换上了一身劲装皮甲,腰佩长剑,面上的擦伤已上了药,只剩一道浅淡的痕迹,看起来确像个乍看柔弱实则暗藏玄机的护卫,不复先前亡命的狼狈。但这句话问她,是不是…… “你不是想做斗魁卫的首领吗?这个问题总不能回答不上来吧。”1 贺娀抿唇,又认真端详了一番下头的阵型,“青衣的那方。” “说说想法。” “褐衣的那方若要取胜,必要人多,二百人还太少了,反倒是另一方,用的是攻敌弱处、擒贼先擒王的路数。” 王 神爱没说对还是不对,又追问:“那若是让你领兵,又该如何呢?” 贺娀只思量了须臾,就道:“与敌周旋,静待一击得手的时机。” 王神爱明白了:“也就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2 刘裕猛地回头,惊愕地看向了上首的王神爱,没料到会从皇后殿下的口中,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王神爱眼帘一抬:“看我做什么?看校场上!” 贺娀的猜测并没有出错。 青衣一方,也就是“刘勃”统领的队伍,很快就已占据了上风。 如果说,“刘恩”确实靠着自己的传教洗脑功夫,让分拨到他手下的士卒成为了拱卫他的力量,也能听令行事,但在另一方的精兵破阵面前,还是显得狼狈了些。 确如贺娀所说,如果人更多的话,约莫还能形成席卷的狂潮,现在却只能节节败退,直到被刘勃勃亲自带着那三十人的精锐擒获。 但颇有意思的是,当王神爱从看台上走下来,到了这群人面前的时候,“刘恩”都还没开口呢,就已有人先为他打抱不平起来了。 总之,不是他们这边的刘将军指挥不力,是他们辜负了对方的信任。他们的错啊…… “噗……”王神爱有点想笑,但还是板着脸问道,“若真是作战失利,难道也要这样为你们的将领找借口?” 团队氛围建设得不错,可光有向心力又不够。 “还有你,你也别得意。” 刘勃勃挨了一记冷眼,顿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垂首恭听。 “这已经是一场点到即止的比斗,你这边还能受伤二十人,你可真有本事。” 刘勃勃:“……” 这不能怪他!他也不知道,这些前来应征入伍的建康人和北国草原上的壮丁尚不能比,按照他的法子来进攻,当然难免有受伤。 但不管怎麽说,他还是赢了不是吗? 这句结论简直过于直白地写在了他的脸上,让人真想感慨一句,果然是无知无畏的年轻人。 “德舆怎麽看?”王神爱问道。 刘裕答道:“两人都是人才。不过一个还需要磨炼,另一个……恕臣冒昧品评,他好像不适合作为独领一军的将领,反而更适合另外一个位置。” 但刘裕也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个什么位置,只模糊觉得,那大约是个统筹军中士气与教化的位置。3 可怎麽说呢,在如今的军队配置里,其实是没有这个位置的。 将领之下,只有朝廷派遣过来督辖的监军,负责出谋划策的参军、主簿等,再便是下面的校尉、百夫长、火长了。 与孙恩的表现,好像都不那麽契合。 但只让他做个寻常的百千人领队,又过于屈才了。 孙恩迷茫地指了指自己,不知道眼下算是个什么结果。 若是他直接被从将领的候选里剔除了出去,他还得高兴一下。这样他就能继续在皇后的卫队中做个合格的混子,而后查找永安大帝的下落。 若是他有幸被选中做个将领,虽然有点意外,但也总归是件好事。将来永安举事,他就能和叔叔里应外合,打个措手不及。 现在这个不上不下的情况,算是怎麽回事? “他在夸你呢,别这麽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王神爱调侃道。“你先跟着刘勃吧,他为主你为副,他负责制订训练计划,你负责传递你那个忠诚口号,就是你先前回答我的那句。” 孙恩疑惑:“……那句真有那麽有用?” 他瞎答的。 王神爱答道:“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的。我看你很适合这个位置,你也一定行。” 她虽没那麽精通历史,只粗略知道几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但在识人这块,总算在穿越前还有一些经验。 第27章 天幕重启,怀疑的阴云 发展到了……今日的这样。 看似又回到了先帝在时的各方制衡,实则已是截然不同的一副模样。 他因腿伤暂时告别朝堂,都已是这其中最不值得去说的一条。 建康城中的守军,原本由世家门阀与会稽王司马道子各掌一半,或者说是由后者占据上风。然而会稽王被以谋逆罪名诛杀后,这部分庇护皇城的军权竟没有落到他们这些人的手里,已完全被皇后借助北府军的助力掌握。 又因她额外募招的两千亲卫,变成了城内两千听命于皇后的人,城外五千听命于“皇后”名号的人。 何来其他人的位置! 不仅如此,就连朝堂之上,昔日司马道子的从属已被清算大半,空出来的位置也没见被其他人填上,而是以等待天幕重启随时应变为由,继续保持着空缺。 自王珣变成了皇后的应声筒,谢琰被桓玄俘虏,他则因这种奇怪的原因需要暂歇后,朝堂上更是变成了皇后的一言堂。 至于皇帝?一个傻子除了发出一个“好”字,还有什么额外的用处吗? ——如果这也算是发表想法的话。 以至于就连建康城中的百姓都知道,近来政令悉出皇后之手,看似扭转过来了少许对于永安的期待,却又何尝不是将这种期待,转嫁到了皇后的头上。 这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失权。 唯一能称得上是找回世家脸面的,竟只剩了一个谢道韫。 自建康顺长江水道而上,直抵历阳,再入荆扬交界,以船行匆匆,也不过是一两日的光景。 谢道韫会见桓玄的结果,在她出行的三日后便已传入了建康。 一句“谢琰有操守之愧,谢氏仍不负昔年壮志”,一句“赎兵不赎将”,成功用谢安谢玄等人留在百姓心中的印象,以及皇后大义凛然的态度,扭转了桓玄先前占据上风的舆论。 再加上,年逾五十的谢道韫孤身出使,并未有救援谢琰之意,只为商谈联手北伐一事,反而让桓玄将她亲自礼送出境,变成了一段佳话。 桓玄也愿意让步,他索要的北伐军粮,在一月之内送达即可。 于是,历阳守军在谢道韫的据理力争之下,先被放出了一部分,随她一并回到了历阳。 不仅如此,谢道韫并未还朝,而是坐镇历阳,作为朝廷的使者拿出必欲赎人的态度,同时稳定荆扬边境军心,宛然有了昔日谢氏东山再起、拒敌于外的气度。 可难道,庾楷该为了谢道韫这番不卑不亢、能担大任的表现而感到高兴吗? 他从那建康城头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时,正瞧见了一队新应招而来的士卒手执长戟快步跑过,和他这个腿脚不灵便的人简直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不仅如此,他还听到,那个为首的小子正在带着后头的士卒背诵所谓的“效忠皇后、稳固军心”的章程。 皇后越权,皇后越权啊! “你莫要告诉我,你真的觉得,你的这位好族侄,能在今日的局面下,将各方事态都朝着有利于她的方向拨动,居然会在天幕所说的那个发展中,被永安这麽轻易地拿捏为人质,挂到皇宫的横梁上。” 王珣人还走在路上,就被庾楷请到了面前,都还没喘过气来呢,便听到了这样的一句。 他眉头一皱:“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庾楷先前瞻前顾后,但此刻局面都已变成了这样,他若还不开窍,也算是枉费在朝中混的这些年了。“你告诉我,当日让司马德宗尽快登基,由皇后掌权,到底是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我的。” 王珣只用了两个字,就将庾楷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质问情绪,直接掉回到了谷底。 “话不是这样答的。”庾楷咬牙切齿,“就凭你能建议王恭退兵的脑子,你能想到速战速决解决司马道子,能想到借着褚秀之被杀的事情当庭立威?你要有这本事,你早就当上三公了!” 王珣:“……” 兄弟,这话说得伤人了一点吧。 “还有,别怪我没提醒你。”庾楷又道,“若是皇后真的敬重你这位族叔,怎麽也该将一部分人手交给你,好来个宫外宫内的守望相助,可她这麽做了吗?” 显然也没有。比起王珣,说不定还是刘裕这个才认识不久的人,甚至是刘恩、刘勃、贺娀这些刚被遴选出来的卫队首领,更让她安心得多。 王珣更沉默了。但这一次,他脸上已隐约出现了几分狐疑。 是啊,当日是被王神爱用观看亲卫选拔一事分散了注意,以至于他没将那些问题问出口,可实际上,他心中有多少未能解决的疑惑,他心知肚明。 “她对你不仅没有多少尊重,还一步步推着你往前走,却让你以为,是你在逼迫她坐上皇后的位置,你说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保不准这位皇后殿下,和那位永安大帝乃是共谋。” “这不可能!”王珣脱口而出,“她是王家的人,若与永安有旧,为何永安要诛杀王氏。” “恕我冒昧问一句,王家的背景对她来说有那麽重要吗?或者说,你们给了她足够的家族归属感吗?” 庾楷话音刚落,从王珣的脸色里就能猜出答案:“只怕没有吧。十三岁便入宫嫁给一个痴傻的太子,若无今日所表现出的掌权才能,只有被一并挟持作傀儡而已。王献之与司马道福相继死后,皇后的名字起码有五六年没怎麽在小辈口中出现过,你还觉得你们对她不薄?” “天幕也说了,永安先前是将希望寄托在世家能人身上的,恐怕皇后也在等待你与王恭一并攻入建康,击败司马道子,然而你们做出的决定却是退兵。你猜猜看,永安对世家失望的同时,你那个好族侄是什么想法。” “她心气、本事都是天下一流,只杀一半我看都是宽容了!” 王珣喃喃:“……所以这就完全能够解释得通,为何天幕会说,永安能在宫中出入,也能在王恭来袭时,站在城头这种特殊的位置观看。” 庾楷冷笑:“呵,你总算聪明了一回。” 王珣顺着这个可怕的想法继续往下推,牙关打颤了一下:“那她将支妙音接入宫中,很有可能也不是为了借此寻访永安的踪迹,而是为了保护这位永安的部将……” 坏了,顺着这个想法往下推,很多事情都变成了细思极恐。 王珣活像是溺水的人自欺欺人一般抓住一根稻草:“可你没有证据!” 在王神爱平日里往来的人里推断,根本看不到任何一个疑似永安的人。 按说到了今日这样的局面,倘若王神爱有心与永安再度联手共创盛世,现在也早该从她周围找到一个可疑的人。 “你是说没找到永安这个证据?”庾楷无语,“我该说你傻还是该说你什么好呢?有褚秀之这个例子在前,她怎麽可能让人这麽早暴露出来。皇帝与琅琊王都还在呢,我们又不是不能打出清君侧的名头,让她这个皇后干不下去。”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就是世家! 甚至如果不是司马曜的父辈和他这一辈都是子嗣单薄,他们能拉起来当招牌的,还会更多! “好,就算我猜错了,皇后不是与永安合谋,永安杀王氏也是出于其他目的,她也真的是因为危机临头才忽然觉悟,有了今日这样的卓越表现,你也最好别傻到被她卖了还得替人数钱……” “你放心吧,她对王氏是什么心思,我会努力看清楚的。”王珣像是被霜打过一般,萎靡地答道。 他得仔细地盯着王神爱的下一步举动,只希望不要真如庾楷的怀疑一般,是一场从头到尾的阴谋。 他明明还记得她下令诛杀司马道子时的不适,在听到天幕所提及的危机时表现出了惊恐,也记得她的字字句句礼数周全,怎麽就变成了今日这样呢? 但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当夜幕降临之时,他便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了过来。 他匆匆披衣起身,行出门外,便被一片兵甲的寒光闪了眼睛。 “这是在做什么!” “皇后有令,请将军入宫。”为首之人答道,又伸手指了指头顶,“天幕有重启迹象,请朝臣尽快入宫,以便议事。” 王珣当即抬头上望。 半月有余不曾有动静的天幕,都快成为建康城顶上的装饰品了。习惯了天上有这个东西,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此刻,这张屏幕出现了和前几日不同的变化。 作为“边框”的墨云再度翻滚了起来,黑的愈黑,白的也就愈白,在中央的那一片便慢慢发亮了起来,在夜空下显得格外分明。 宛然是要再度亮起来的迹象。 与其等到天幕真正重新启动之后,再由专人去将朝臣从宫外请来宫中一并观看,还不如由皇后先一步将人邀请入宫呢。 可王珣的头脑因为突然被唤醒有些昏沉,天幕的再度出现也让他一阵恍惚,总算还是在迈步的前一刻,想到了先前庾楷说的话。 他停了下来,问道:“若是天幕直到早晨才真正重启,是不是去得太早了些?朝臣之中年事已高的也不在少数,恐怕于身体无益。” “那您的意思是,让殿下在宫中先备好太医?” 王珣:“……” 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想说……” 他刚刚开了个头,就见有一小卒从门外匆匆跑入,凑到领头之人耳边说了两句什么,这才退开。 王珣随即就听对方说道:“劳烦将军带上几个得力护卫吧。先前另一队人去请庾将军的时候,他说担心皇后亲卫训练未久,若遇变故派不上用场,让他伤上加伤,想带十余亲卫同行。皇后宽宥,没计较他话中无礼,反而让诸位入宫前都带好人手,以免有人将过错推诿到这些保家卫国的忠臣身上。” 第28章 天幕:神爱世人 王珣回答不上来。 在越来越多的巧合面前,他很难再像先前那般,近乎天真地相信,王神爱就是琅琊王氏的救星,是他们面对永安大帝铁血手腕的绝地反击。 “这恐怕不是一个巧合……” 所以,先前他才回答不上来一个问题—— 为什么在有这样一位出色的后辈挡在前头的情况下,琅琊王氏仍旧遭到了灭顶之灾,那位永安大帝到底该有多强啊? 只有王神爱也站在了永安的那头,才会有这样的“巧合”,与这样难以挣脱的困境! 这种困境,让他只是现在想到,就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心涌起,仿佛要将他冻在当场,一步也迈不得。 但在这刹那之间,王珣又说不出的庆幸。 他没有即刻挪动脚步,冲到王神爱的面前,对她发出质问,也就意味着,他还可以暂时装作并未发现。起码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下,一点也不适合他说出这样的话。 周遭的亲卫是由皇后重新遴选,恐怕还没听懂他的据理力争,就已经将他杀死在了当场。 且看看…… 且先看看后头的情况。 王珣头一次觉得,天幕的声音不是在给他带来新的打击,而是在给他重新注入温度,让他终于能重新抬起手来,取过了面前提神的茗茶,将其一饮而尽。 就听天幕继续说道—— 【事实证明,永安的判断一点也没有错。王恭表面上挂着起码六州兵马的统领权,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可以担负大任的将领。】 天幕下的众人齐齐点头,这个消息,不需要天幕说他们也知道了。 他们也总算找回了点天幕在上预言未来所摧毁的优越感。 看,我们比天幕的声音还提前一步知道这事呢。 皇后殿下作为晋朝发号施令的人,也已发现了这一点。 就是有点可惜,王恭自己没法看到这一幕,知道他还要因为这种方式再被宣传一回。 【……不过桓玄的表现比起永安所提议的,可能还要更加强势一点。】 【他并未选择直接拉拢有倒戈迹象的刘牢之,而是令堂兄桓石康领兵一路,由卞范之从旁辅佐,大张旗鼓地向王恭进军,自己则另率一路兵马同时出发。此时的王恭,刚刚经历南方攻破起义军的大胜,已被冲昏了头脑,一心想要立下更大的功劳,又见桓玄带精兵急袭而来,决定亲率大军前来阻截。】 【但同时,他又并不想放过平定另外一路的功绩。所以他直接拒绝了刘牢之请战的邀约,将这份重任交到了自己的儿子王愔之的手里。】 【当然,他也没蠢钝到觉得王愔之能力克强敌的程度,而是通过王珣联系上了一个人,叫做王廞(xin),乃是王珣的堂兄弟。此人在这一年里,正因母丧而辞官卸任,但因他长居于吴郡,在此地很有声望,也正是通过这位琅琊王氏的“大才”,王恭与吴郡豪强虞啸父搭上了线。】 虞啸父刚还在骂永安把他列入抢夺名单第一条,现在顿时沉默了。 按照天幕的发展,好像要不要将他单独列出来抢夺,都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反正他已经是和王恭绑在一条船上的人了。 难道当时他就这麽看好王恭? 不应该啊…… 但一边否定,他一边又觉得,自己心中或许是知道一个答案的。江东士族虽然一直没能在朝中占据一个主导性的地位,但吴会之地供给建康所需,一旦举事,对于只有荆州作为后盾的桓玄来说,是绝对灾难性的打击。 他们的傲慢,一点也不比北方士族少多少。 这才是为何,明明刘牢之是代表朝中前来收缴“赎金”,他的第一反应仍旧是将人拒之门外。 恐怕按照他的想法,这一战桓玄必败无疑。 只要主帅不办蠢事。仅此而已。 【局势就很明了了。王恭亲自迎战桓玄,由王愔之、王廞以及吴郡豪强组成的队伍迎战另一路。至于北府军将领刘牢之?他负责在后方压阵,以防止销声匿迹的天师道部众卷土重来。】 【很明显,这是一个闲职。】 【但这个时候,王恭的这两路人马没人会在意他的声音。因为吴郡豪强的这一路,很快击退了桓石康的大部队,迫使他们退到了大江以北暂时结营。王恭的这一路虽与桓玄相持不下,但也隐占上风。】 【以至于王恭在这个时候做出了一个很错误的决定,那就是请王廞先回去继续服丧。】 【好天才的一个决定啊……也就是王恭这种“忠臣”,还能将话说得冠冕堂皇——战功我是不会少给你算的,你现在回家,往后盘算起来你也没丢了孝名。】 【但凡王廞是王珣一样的人,可能就真这麽干了,反正这会儿王珣身上还挂着个琅琊水陆军事的名号,若真的举事成功,谁也不会少了他们琅琊王氏的功劳,偏偏王廞他是个奇葩。】 【琅琊王氏除了王凝之这麽个鬼才之外,居然还能再出一个杀才,也是很有光宗耀祖的奔头了。】 “等等,王凝之的鬼才是用鬼神御敌,那王廞的杀才是什么?”天幕之下当即有人忍不住发问。 王珣:“……”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词。 至于那个“光宗耀祖”,听起来更像是个阴阳怪气的笑话。 【王廞的杀才表现在哪里呢?他起兵后不久,还没真正与桓氏的人交手,就已在吴会之地大肆屠戮异己,还干上了瘾头,顺便享受一把掠夺来的富贵,什么守丧啊孝道的全被他丢在了脑后,至于退兵,那更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 【永安都要直呼一句,我还没让桓玄开始这个趁着兵乱诛杀江东士族的计划,你怎麽就先把我想做的事情干了呢?】 听到这里,王神爱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可能就是琅琊王氏的“一脉相承”吧。只不过,王廞的刀是往外对准别人的,她这个盗版王氏的,是把刀对准了士族自己人。 可在短暂的笑过后,王神爱的神情又愈发冰冷了起来。 东南联军还没有取得真正的胜利,就已经乌烟瘴气到了这个地步,还觉此事乃是稀松平常,足以再一次证明,这个时代已经腐朽到了何种地步。 不以开天辟地的手腕,从下到上梳理一通,如何能见青天白日! 【……王愔之没有统御兵马的魄力,王廞又是这种做派,再加上一个煽风点火的豪强虞氏,这支队伍看似还能迫使敌军逃遁,实际上早已溃败到根上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桓石康的队伍席卷而来。】 【是胜是败,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王愔之被俘,王廞在乱军之中被杀,虞啸父被部从护送匆匆逃窜,却被后头紧追不放的荆州军一路追到了庄园中,顺理成章地从中搜刮出了大批财货与隐户,这才砍掉了虞啸父的脑袋。】 “……什么顺理成章,这是强抢!”虞啸父骂出了声。 “父亲……”他儿子小声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提醒他向周围看去。 周遭的扈从虽然乍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总有几个藏不住心思的。 有天幕在上,他们难免会想:虞啸父能与王廞这样的人混到一处,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呢? 与其等到他惹来这样大的麻烦,让敌军攻破庄园,还不如现在就交出一些东西,以保太平呢…… 否则,被砍掉脑袋的,又何止是虞啸父一人。 也何止是虞氏一家! 【王恭匆匆从另一路退兵,意图联合刘牢之一并整顿兵马、重新御敌,按照他的想法,先前的军心有变,大多是王廞搞出来的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他又何曾想到,刘牢之经历了数次失望,并不是非要为他效力的。】 【桓玄与永安已经占据了上风,本可以借势平定东南,顺手将北府军中的将领也杀死,换上他们的人,却仍旧给他发来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招降书,还带上了天子印玺,作为官方的凭证,他真的没有任何必要再给王恭办事。】 【什么王恭王大将军?那是逆贼王恭!他刘牢之要回去吃皇粮去啦!】 刘牢之:“……” 喂!虽然这是一个很识时务的决定,但为什么从天幕这里说出来,就是有种嘲讽的感觉。 明明先前已说了,他刘牢之最终还是慧眼识珠,选择了投靠永安…… 他也只能安慰自己,或许也只是天幕习惯了用这种诙谐的语气来说话吧。还不如继续听下去呢。 【刘牢之的倒戈,变成了压垮王恭的最后一根稻草。】 【桓玄的兵马还在不疾不徐地前进,刘牢之就已经将五花大绑的王恭送到了桓玄的面前。再加上了另一路取得的战果,桓玄已经除掉了江东最有可能阻止他行动的势力,随后——】 【江东士族以虞氏为起点,遭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洗劫。】 【之前的晋朝对于江东士族的态度,大多是画饼拉拢,加上关键时候的冷暴力,现在可好,遇到了个野路子的桓玄,直接遭到了近乎灭顶的打击。】 【当然,如果说桓玄他是个野路子的话,指挥他实操的永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比他还是个野路子。我们纵观历史,虽然能从后世的朝代里看到永安当年带领百姓起义的影子,但在永安之前,其实没有任何一个真正可以参考的案例。陈胜吴广的起义和黄巾起义都远没有永安走得远,也不像永安一样,做到了从上到下和从下到上的两路会合。】 【这位先驱者摸索到了桓玄这个“得力干将”,用他,走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这个时候就要有人问了,不是还有永安的第三次死劫吗?别急,很快就来了。】 第29章 请他给朕一个答案 “嗒”。 鲜血无声,而杀人有声。 “嗒”。 又一滴血从剑上滚落了下来。 也让一种难以宣之于口的惊恐,在一瞬间席卷了此地。 …… 明明今日,在场诸位都是前来听天幕所说,希望能够继续挽救晋朝而来的,甚至皇后殿下还为他们提供了更方便观看的座位,怎麽就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 皇帝和琅琊王都被割破了喉咙,鲜血很快从他们的身下沁出了一片。 灯火照亮了那片血腥的暗红色,也照亮了它们缓缓向外扩散的轮廓,像是一片要朝着殿前众人扑来的血海。 当海浪沉沉覆压下来的时候,便有座中一人忽然像是被什么力量推了起来,发出了一声惊呼:“你杀了陛下!” 她怎麽敢! 有这一个声音的带头,其余像是被人按下暂停键的人,都骤然挣脱了束缚。 然而在他们来得及发声之前,先有一个声音从上首传了出来。 王神爱眼尾一抬,朝着这史官问道:“那又如何呢?” 若非天幕已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她只能走出这一步,她何至于非要在还未彻底适应这个时代的懵懂之中,就提剑杀了这个傻子皇帝! 她一度觉得,自己也只是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一员,但在这个妖鬼横行的世道里,若是非要有人来做这个肃清秩序的救世主,她也未尝不能一试。 她垂眸又看了眼剑上的血色,目光又忽然刺向了远处的人:“天幕说,我会是未来的永安大帝,以史官笔法,今日该当如何记载?” 史官面色一颤,一句话脱口而出:“皇帝……杀了皇帝。” “好!这有什么问题?” 皇帝杀了皇帝! 这是什么很不正常的事情吗?前者还是一个被天幕盖章为明君的皇帝。 史官的年岁已高,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可你现在还是皇后!” 是被先帝定下的太子妃,因司马德宗继位而变成的皇后。皇后杀了皇帝,便是这天下最是悖逆的事情。 王神爱却冷笑了一声:“古之大礼,以天地君亲师为序,上天属意我不做这个皇后,而要做一位人君,我遵从天道指示,有何不可!” “这天幕又何曾避讳于此事。” 听听天幕上说的好了。 【曲辕犁、运河复闸、筒车……都像是在最需要它们的年代应运而生,驻扎在了这片久经磨难的土地上。】 【古有嫘祖教民育蚕,治丝茧以供衣服,“母仪天下”这四个字的分量,原本就并不只是这麽简单。而到了永安这里,民生困苦,贵胄无能,胡虏南侵,光靠着所谓的皇后之名,已无法实现她的宏愿,那只能在一段求生与审视之后,做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 【她不要做东晋的皇后“王神爱”了。】 【再度回看最开始时候的局面——荒唐被杀的昏君,痴傻无能的接替者,祸国乱民的宗室,野心勃勃的世家……还有一个破碎又无奈的永安大帝。】 【她说自己要裂开了,可能并不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无助。也是因为,另外的一个她,要从那个接受着琅琊王氏教育长成的自己里跳出来。】 【从后人的眼光里,已经很难确定永安大帝当时在想什么。只能提供一种可能的猜测。】 【另外一个她在想,凭什么从始皇帝确立了“皇帝”之名后,只出现过男性帝王,就连被太史公列入本纪的吕后也只是“后”,而不能成为皇帝。凭什么她一个聪慧无双,绝路中杀出一个生路的人,要摆出一副为司马道子、为桓玄筹谋的样子,还挨了这一剑,又凭什么,还得为那个寒暑都不分的傻子支撑晋朝的门面。】 【世家没有给她任何的支撑,反而在不断地给她表演,什么叫做每天的下限还可以更低一点。她又凭什么还要因为亲缘的束缚,继续做这个皇后!】 【若她生而不凡,为何不能将秩序用鲜血打破,然后重新塑造呢?】 【每一个问题,都在先前的推动局势阶段中产生,也促成了在那两个三年计划提出后,一件对于晋朝而言极为特殊的事情——】 【傻子皇帝司马德宗驾崩了。由他的亲弟弟司马德文继承皇位。】 【永安的身份从皇后暂时变成了太后,因为相比于皇后,太后能做的事情其实还要更多一些。】 【桓玄说不定还觉得,这是永安在为先前那句“共犯”再往前走出一步呢?可实际上,她已将他视为“对手”了。】 【竞争皇位的对手。】 【……】 堂前众人倒是很想在这个时候去看一眼太后李陵容是何想法。但她先前已因自己做不来事,将权力移交给了“皇后”,现在只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有当场晕过去,都已算是她的身体健壮。 他们只是终于在此刻恍然,为何先前天幕会说,已故的陈归女有两个儿子,还都当上了皇帝。原来是这样啊。 因为前一个皇帝被自己的皇后杀了,和他的父亲在某种意义上殊途同归,而后一个皇帝,便被这位弑君的皇后推到了前台,成为了一个更为合格的替代品。 他比傻子皇帝好就好在,他会跟桓玄呛声,但不会和利益统一的太后对着干,甚至会支持太后的举动。 天幕中勾勒出的那位永安大帝,仿佛就这样又一次和殿前的这位皇后融为一体…… 她面上不辨喜怒,只挥出了这最为重要的一剑! 可若让王神爱自己说的话,她此刻紧绷的面色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天幕的过分脑补。倒也不必对她的那句“我要裂开”有这种多余的解释。 但也多谢天幕的存在,和它争取出的关键时间…… “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王神爱朝着史官问道。 天幕这样说了,皇帝也已经死了,若是再想要用皇后的名分来禁锢住她,便是一件绝无可能的事情。 要说,还是换一种说法吧。 “怎麽没有话说!”史官还没有开口,一个声音仿佛强打起精神,从座位间扬起,“若如天幕所说,晋朝王祚未尽!” 天幕不是说了吗?对照看来,现在还没到王神爱将它取而代之的时候。 “王祚未尽?”王神爱饶有兴致地重复了这最后四字,朝着说话之人看去。“王珣,你说出这话的时候,不觉得好笑吗?” 王珣面色一厉,“如何好笑了!” 从王神爱口中蹦出的那声“王珣”,已彻底打破了族叔和族侄之间的“和睦”关系,俨然是连最基本的一点体面都保持不住了。 也强行将他从先前那种试图逃避的状态里抓了出来,提醒着他面对这个最残酷的现实。 琅琊王氏遭到的灭族之祸,是成为永安大帝的王神爱朝着自己的族人举起了屠刀,而不是她先前所说的,因为王氏处事圆滑,遭到了新君的猜忌。 这是一位完全背离了自己的家族,背叛了自己阶层的皇帝!她也不在乎杀死自己的族人,杀死所谓的宗亲。 谁能想到啊…… “晋朝王祚未尽,那麽这个王业,是落在已经死了的司马德宗身上,还是同样已经死了的司马德文身上?” 王神爱一边说,一边朝着一旁的贺娀投去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别人在震惊她的身份,她又何尝想到,在她不打算计较贺娀母子的来历过往后,居然能换回一个如此聪敏果决的手下! 在旁人都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就已反应过来,为何王神爱要抽剑杀死司马德宗,还以最快的速度帮她解决了一个隐患,同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样的部将,得之我幸啊! 王神爱提剑往前走了两步,“死人必定是无法承载天命的,那麽换一个人选吧。出身宗室的人里,能继承皇位的也不多了。多亏有你王珣相助,先前杀死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才会如此容易,更应该感谢你王氏的私兵,这两人的家眷都已经被剿灭完了。算一算,在这建康城里还能算得上是继承人候选的——” 司马尚之瞪大了眼睛,看到王神爱就这样将剑指向了—— 他! “谯王,你怎麽说?” 司马尚之:“……!” 他能怎麽说?他先前一派毫无所谓的样子,完全是因为上头有皇帝皇后顶着,便是真到了改朝换代之时,若要显示对前朝的仁德,像是他这种还算有本事但没干什么大事的宗室,最有活命的机会。 但他怎麽也没想到,王神爱杀戮的剑锋会忽然指向他。 他又没有当皇帝的心思,关他什么事。 司马尚之算半个武将,又坐得远,几乎是即刻便做出了一个闯出殿去的举动。 然而他刚向外冲去,就被门口的士卒阻拦了下来。 这些士卒也被天幕上的惊天消息震在了当场,但总算还记得自己在为谁效力,眼见司马尚之有奔逃出去的打算,还是先将人拦住了。 “你们放肆!” “他们放不放肆,不是你说了算的。”另外的一道声音忽然从殿外传来,带来了与她同行的一众脚步声。 相比起守在门边的士卒,新来的这一批动作要淩厉果断得多。 司马尚之几次挣脱无果,就已被这一众士卒押解到了殿前。 殿上的明火刺得他眼睛生疼,让他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却也正对上了另一道施施然入殿的身影。 下一刻,他更是看到了于他而言异常震惊的一幕。 张贵人因先帝被杀的缘故,已有多时不曾出现在人前,也毫不让人奇怪,为何她比先前衣着朴素。 第30章 将领与帝王的眼界区别 请他,给朕一个答案…… 明明天幕在上仍在出声,堂前众人却觉这句话竟像是回音未尽,又在耳中回荡了一次,震得人不知道该说出什么话来。 热血已尽,司马氏三人的头颅不消花费多少功夫就能砍下来,所以这不是最让人震惊的事情,而是王神爱的那个称呼。 朕! 是“朕”而不是我。 古来太后执政,也有自称为朕的先例。但对一个刚刚亲手弑君、自称将要应承天命的人来说,这个“朕”字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的解释。 那是帝王的自称! 在天幕的预言面前,她已不带一点犹豫地领受了天命帝王的预言,走出了登基前的第一步。今日堂上有此自称,也正代表着,史官所说的“皇帝杀了皇帝”,绝非一句错误的记载。 “陛下……”张定姜望着那道毅然的身影,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她选择在此时前来,喊出那句微臣拜见陛下,好像正是在等这样的一句回应。 鲲鹏扶摇,不必非要在风势最为鼎盛的时候,只需要好风送行,便能扶摇千里。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能真如天幕所说,带她看到一片崭新的天地。 在这样的一句自称面前,好像都已没人来得及关心关心桓玄了。 陛下的这句话,何止是一句对今日种种的盖棺定论,也是要将桓玄架在火上烤啊。 他要不要选择做这个忠臣呢?局势大概没有多少给他选择的余地。 张定姜与支妙音是知道内情的。 若是他想要为晋朝发声,那就带上司马氏皇帝的头颅鼓舞士气,带上反对王神爱登基的王珣联系世家,向建康发兵好了。但这正如当日王神爱给他送去的建议书所言,乃是一条毋庸置疑的下策。 若是他想要做新朝的忠臣,那就领受这份“北伐后患已除”的好意,去为朝廷开疆拓土去吧。 至于桓玄难不难受,那是另外的事情。 反正,好像无论是天幕之上的桓玄,还是天幕之下的桓玄,都被永安玩弄于股掌之中。 哪怕那三颗人头都还在脖子上,没真正砍下来,王珣也只是面如金纸地强撑在座位上,她们已可以预料到,等桓玄收到这份厚礼的时候,会是何种惊骇。 而其他人,就算少知道了一些,总是知道桓玄上表朝廷那封书信的。两相对照之下,只觉他真是提前一步将自己给坑死了。 孙恩一个激灵,终于想起来什么,飞快地跑到一边弄来了绳索,手脚麻利地将王珣给捆了起来。 先前表现的机会他错过了,被刘勃勃抢了先,现在陛下要当场来一出大义灭亲,他可不能落在后头。 刘勃勃刚要伸手搭一把力,就见孙恩已绑出了个不太寻常的结。 “你这……” “结实吧!保管让他逃不掉。这还是我来建康之前那阵跟船夫学的……” 孙恩刚说到这里,忽然自觉失言,当即闭上了嘴。却没留意到王神爱已若有所思地朝着他多看了一眼,愈发确定了先前的判断。 也幸而有天幕在上的声音,才没让更多的人将注意放在孙恩的身上。 【对于永安提出的这两条建议,桓玄答应得挺痛快的。】 【永安都为了他把皇帝杀了,坐实了共犯的身份,还因为他先前莫名其妙的猜疑挨了一剑,现在还没养好,他有什么好在细枝末节处抓着不放呢?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何况,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借着之前江东世家做出的刺杀恶行发挥,扫清扬州境内的地方武装。】 【或许有人会说,这件事对于桓玄来说有点吃力不讨好。因为这个时期,盛行的士族庄园经济和寺院经济已经形成了体系,就连朝廷变更税收制度、定期执行土断,都很难避开它们的影响力。之前遭到的刺杀,其实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但正如他遭到刺杀时落入圈套的表现一样,桓玄这个人,不仅有一颗想要当皇帝的心,还有一个最为显著的缺点,那就是贪。】 【永安给他指明的方向里,有一条最为明确的话,说的是借他人之财以肥自己。之前在江东打的这一轮仗,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收到了足够的好处,谁知道不是啊,这些世家都藏得深着呢!他们还有钱布陷阱搞刺杀呢。】 【那还等什么呢?继续抢吧。】 “……”桓玄已经不想说话了。 从卞范之的视角看,这位桓氏接班人、大将军的脸上,充满了一种自暴自弃的绝望。 也不知道天幕上的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就因为永安是个女子,还看似在他的掌握之中,就将对方的威胁抛在了脑后,放任自己继续充当着对方最好的工具。 对于天幕上的永安来说,身在海外的天师道起义军还远远派不上用场,桓玄显然是一把更为趁手的刀。 这把刀固然先伤了自己,但她有多痛,带给她敌人的,就将是数倍于她的痛楚。 她或许有亏,但最终的赢家一定会是她。 再配合先前天幕提到过的“天街踏尽公卿骨”宏愿,桓玄的作用已经…… 越来越分明了。 难怪是“楚王”啊。 …… 【但离开建康的桓玄没想到,或者说,协助永安筹办亲蚕礼的官员也没想到,在亲蚕礼上会先闹出这样的一件事。】 【依照惯例,这场亲蚕礼设置在了建康的郊外田野之中,农畜都被清理出了现场,但就是有一头雪白的牛走近了祭台,后头还拖着一支特殊的犁。】 【这件事后面另有发展,姑且不在这个时候说,对于这个时候的建康百姓来说,他们有如看到了一场神迹。】 【皇帝虽死,国中先后经历了数场动乱,现在的建康还是暂时安定了下来,又有太后走访城中,为民生考量,不仅要在春耕时节分发良种,保障这一年的收成,还在蚕桑祭祀的祈福中,换来了一份天降福泽。】 【白色在古代,代表着祥瑞。比如白狼,对于现代人来说,只是动物园走一趟而已,在古代人眼中,就是圣明神武的君王才能看见的东西。白色的鹿更是神仙坐骑,见到它需要莫大的福缘。那麽顺理成章的,白牛也是吉兆。】 【而在白牛后头拖拽的东西,才是重头戏。】 【这个特殊的犁,就是曲辕犁。】 原本已聚集在宫城之前的百姓,都因这一句安静了下来,屏气凝神地朝着天幕之上看去。 犁铧这种东西,对于手握宝剑的将领来说,对于何不食肉糜的贵族来说,可能什么也不是,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吃饭的重要工具。 对于这些百姓来说,天幕提及的“这件事后面另有发展”,已快速地掠过了他们的脑海,只剩下了永安祈福,天降祥瑞,还带来了新的农具这件事。 …… 【那个时代的犁,和曲辕犁有很大的区别。在晋朝之前,已经有了一版定形的方案,叫做长直辕犁。在翻土提高产量上,长直辕犁已经要比其他工具强上很多,但还是有诸多缺陷,比如说起土费力、效率低下、不够灵活。对于吃饱饭都很难的百姓来说,这种缺陷肯定不能叫缺陷,在春耕之前,他们就会租赁来耕牛与长犁,将土地翻腾过一遍。】 【而白牛祥瑞带来的曲辕犁,是与先前有别的构造。为什么说它是应运而生呢?有三个很重要的原因。】 【其一,日薄西山的东晋王朝占据了扬、荆、江、广、交、豫、徐、宁八州,外加上数个侨州,但真正作为内核地带的,只有荆州和扬州。学过地理的都知道,这个地方的气候,让田地以水田居多。水田面积小,就需要耕具更为灵活。曲辕犁轻巧便捷,犁身还能在推土时摆动,无疑是最契合此地的农具。】 【但这又引发了另外的一个问题……】 “农具变好了,受益的未必是真正的农人啊。” 【农具改进,肥的是谁的田呢?】 王神爱的感慨,几乎是与天幕的这句话同时出口。 刘裕负剑而入,本想向她报备城中的数处“火起”已被扑灭,便听到了这样的一句,又驻足在了当场。 这句感慨说出来,竟如同不假思索,让人不必怀疑这是不是一句心里话。 宫外那些为请愿而来的百姓,并没有护错人。 也便是这一停,让他瞧见了这太极殿前异常惊人的一幕。 死去的皇帝与亲王,被缚的世家高官,以及,视觉中心那轮冉冉升起的旭日。 刘裕瞳孔一缩,不知自己究竟错过了多少剧情,才让殿前变成了这个样子!明明才只是这样短的时间而已。 但想来,宫外因那句“神爱世人”而有所异动,在宫中又如何有可能毫无波折,便能令众人归心。 皇后……不,应该说是永安陛下能够把控住此地的局面,非见血不可! 杀人势在必行,但如何杀人才能有此刻的情形,又是另外的一门学问。 危机临头,也正见何人方有帝王之姿。 在这短短的一息之间,刘裕来不及多想,已解剑而跪,口称了一句“陛下”。 【……这就该提到它适合于在此时出现的第二个原因。】 【先前就已经说了,士族庄园经济和寺院经济已经形成了体系,为了防止地方积蓄的武装力量对南渡而来的王朝造成覆灭的危机,东晋朝廷甚至提出了一项政策,用来保障士族权贵的利益,叫做给客制度。】 【顾名思义,在这个制度下,有品级的官员可以名正言顺地荫庇流民,将他们变成自己的佃客,就是给客制度里的“客”。】 第31章 神龙开道,群鲤随行 唯才是举—— 唯才是举啊! 上一个说出这句“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的人,是魏武帝曹操。 但在他的晚年,为了治理北方打下来的基业,就已有所让步,到了曹丕之时,更是对世家做出了妥协。九品中正制之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成为了常态。更不必说司马氏篡权之后…… 且看今日的南方朝廷是何种风貌也就是了。 按说这句话,已如“洛水之盟”一般,少了几分信誉,但看看说出这话的人吧。 若天幕所说是真,这位未来的永安大帝是一个连世家亲眷都敢杀的人,是一个连黄巾军当年旧事都敢做的人,谁又会怀疑从她口中说出的公平? 再看近日间她以皇后身份做出的决策,看似还在与世家虚与委蛇,实则早已对他们削了一刀又一刀,也将实权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仿佛冥冥之中,正是要与天幕相应,就更让人相信,那句“唯才是举”也能是真的。 所以也别管天幕所说,到底是不是他们连编都不敢编写的故事了,倘若朝野上下都能被肃清一通,将会空出多少位置? 那正是他们这些人的机遇! 这又怎能不让人热血沸腾。 再看天幕之上提到的一个个名字,有的他们或有耳闻,有的便是干脆听都没听过,还有的还是野路子出身,愈发证明了一点:这唯才是举,乃是不拘性别,不拘年龄,但凡有才能与长处,都可到永安陛下的面前一展拳脚。 …… “道和,这天幕说的是不是你?” 刘穆之忽然被同伴推了一下,方从呆呆望着天幕的恍神中醒转了过来,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他摇头:“我也不知道。” 若天幕所说寒门也可凭才学得到重用的话,他或许也真在其列。按照祖籍来算,他乃是昔日汉高帝刘邦庶长子刘肥的后代。 可就像孙恩借用的那个身份充满了往脸上贴金的意味,这个所谓的刘肥后代,真实性就很有待考量。 起码在刘穆之有记忆以来,他便居住在京口巷陌之间,与寻常人家无异。 或许唯独有些区别的是,他家总算还能供应得起些许笔墨,让他有识字学文的机会,又因天资聪颖,通读尚书左传之书。待得长成后,又得到了朝廷那位建武将军江敳的赏识,在军中做了一位主簿。 若是天幕说到的名字,是什么刘大、刘富,或许还有太多重名的可能,但“刘穆之”,却并不是一个很大众的名字啊……再加上了京口这个限定,就更加不是。 “你说,户部尚书是什么官职?”刘穆之面露思索。 尚书好说,自昔年汉武帝以少府尚书处理政务起,“尚书令”慢慢发展起了权力,又为了遏制尚书令独大,实行分曹治事。到了曹魏之时,定为吏部、左民、客曹、五兵、度支五曹,沿用至今。 这个户部尚书约莫就是类似于这样的官职。 而“户部”……户,即民户,许是与天幕提及的隐户入籍、土地赋税有关? 要这麽说的话,应当与度支曹尚书有些相似。 但想来是因新朝需有一套重新运作的选官方案,在官职体系与名称上都有了不小的改动。 他一边想,一边口中喃喃,忽觉自己又被推了一下。“你呀……现在是关心户部尚书是何官职的时候吗?我若是你,便即刻动身往建康去,说你就是那个刘穆之。你信不信,先前天幕未报出刘大将军名字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前去冒领,现在有了明确的三个字,同名同姓的必定有人动了心思,可又有几人能如你这般?” 别看主簿只是个小官职,放在刘穆之这样出身的人身上,已不寻常了。 若能一步登天,岂不更好? 刘穆之却伸手,将同伴按了下来:“若是所谓的刘穆之慕名来投,便能即刻备受重用,于真正有才能的人来说,不是宣扬唯才是举的千金买马骨,而是偏听盲从。” 他望了眼天幕,微微叹了口气。这既像是提早宣告了未来,又让人总想怀疑,未来已多变量,未必就会再如它所说的那样发展。 他也更不希望,所谓的君臣携手,是因为这样的上天宣告。 事已变,人又会如何呢? “莫急,你我且静观其变吧。” 几乎是在同时,天幕之下的另一处,也已有人闭门,谢绝了邻人的劝说。 “世上叫陶渊明的人何其之多,也未必就是我这个山居闲人。”他望着眼前陈设简陋却不淩乱的小屋,听到屋外有人远去的脚步,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 想他曾祖父那一辈,也算是东晋朝廷上力挽狂澜的人物,但到了他这一辈,自父亲在他八岁那年去世后,日子便每况愈下,至于贫寒。 也便是先人留下的儒家经典,诗典名篇还能用于研习,不至于沦落到成为白丁的地步。 可好像他陶渊明就是见不得那官场上的乌烟瘴气,宁可继续安享清贫,也懒得去争什么官阶。几年前,他做过一阵州中祭酒,没几日便受不了辞官跑了,去岁州里又征辟他做主簿,他还是给拒了。 唉,天幕所说,他在什么兰台省里编写教材,听来似是个好差事,可若仍是吏治如此,让人恨不得避世入桃源绝境,又何必非要自找不痛快呢。 该听该看的也不是天幕如此,而是随后的柴桑如何、扬州如何、天下如何。 月满空山,人声鸟语寂寥。 陶渊明干脆和衣躺在了窗边的床榻上,继续听着头顶天幕的声音。 …… 【毫无疑问,对于彼时的永安来说,就算已从皇后变成了太后,能招到麾下的人依然相当有限。】 【在这个时期,有才学的人分成了两类。一类,就如同早年间的谢安一般,选择了寄情山水,做一位隐逸之人。当然,谢安的隐居属于是大多数人学不来的那种,别人的隐居种地可能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他的隐居就是“朝乐朗日,啸歌丘林。夕玩望舒,入室鸣琴。”——有钱没钱,一目了然。】 【另一类,就是在各方势力之间周旋的人,他们要为自己的胸襟抱负,查找一个合适的买主。】 【但问题来了,投效明主的人其实要比居处山林隐逸的人更多,奈何在这一部分人的眼里,永安甚至不是一个选择。可能新被扶持上位的小皇帝司马德文,都更像是一个有可能的明主。】 【直到蚕桑祭祀之后,才终于有人看到了永安大帝的特殊。也因永安亲临京口,让刘穆之有幸,与她有了一段交谈。】 【刘穆之也是个胆大的家夥,或者说,在这个时代,胆子不大的也活不下来。他上来就问了永安一个问题,您从原本为人筹谋,变成走向前台,是打算自己拉起旗号了吗?】 “……!” 刘穆之无语地看着眼前的朋友刚刚消停了动作,现在又伸手将他的脸揉搓了一通,仿佛想要看清楚,这个平日里让人觉得温和敦厚的人,到底为何会有这样的胆子。 “这种话你都敢问?” 万一永安与桓玄的关系尚可,或者起码现在还要保持和睦的关系,即刻就能将这个说出此话的人解决了,免得他将闲话给传开了。 “有什么不敢问的?”刘穆之粗略一想都能猜到,自己到底为什么这麽大胆。 若是永安彼时只是主持祭祀而已,迹象还没这麽明确。 可再配合上祥瑞出世、收拢民心,就完全不同了。 再假如,他又能比别人更快越过那个女子不可称帝的固有印象,会得出这种结果,有什么奇怪的呢? 在这个混乱的世道里,若不能得遇明主,所有人也不过是早死与晚死的区别。倘若他能得到一个答案,却也因此而死,那也总算是做了个明白人。 “真有肚量的明主不会因为这个问题杀我。”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永安没因为这个问题生气,反而是问,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有异心的?】 【刘穆之说,从您先用佯装上吊逼迫司马道子收手,又手握皇帝退守石头城的时候。但是没想到,那个时候她选择的还是引桓玄入朝,让对方摆出了侵吞山河的气势,而不是自己压过桓玄的锋芒。】 【可近来再看桓玄行事带来的结果,他又隐约有些明白这个选择的意义了。】 【毫无疑问,这对君臣的交流,一开始就很有“判头”,谁做了告密者,另一个都得完蛋。刘穆之也并不像是谢道韫和姜定这样的情况,只有永安能让他跻身高位,但在这段交流中,他其实已经无声地站了队。】 【因为他的下一个问题就是:您凭什么觉得,当您有争霸天下的野心后,能让人才归附于您?】 【再如何唯才是举,能为身陷底层泥淖的人才看到希望,那也得让人觉得有跟随的信心才行啊。】 【估计按照刘穆之的想法,要是当时有个喇叭,能宣扬一下女子执政也能成事就好了。】 【这不是一句嫌弃,而是一句为君主的考量。结果,永安给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回答。】 天幕之上的剪影,像是夕阳下的京口。 两道身影逆着江流的方向沿岸行走。 解说的女声仿佛也正与永安的身份相合,让这段从她口中复述的话,在这一片粼粼金光中,竟像是当时的永安对着刘穆之说出。 “我们从你这个姓氏说起吧,你觉得刘邦的家乡沛县大吗?” “沛县不算小,但不是都城,比不得建康大。可就是这小小一个沛县,涌现了多少助力于刘邦起事的人才?萧何,沛县的县丞,曹参,沛县管监狱的,夏侯婴,就是个赶车的,樊哙,沛县杀猪的……这些人都为大汉开国创建了不世功勋,成为朝廷重臣,为什么?难道真是沛县这地方曾经天降福运,风水格外的好吗?我觉得不是。” 第32章 行动派VS行动派 【万家斜照外,千古大江流。】 【后世的诗人词人途经京口,也就是后来被永安大帝改名的“镇江”,常有题字赋诗之举,让望江楼上全是文人墨客的大作。题字的内容,也基本逃不开这对君臣在此地的对话。】 “是啊,谁能不抒发两句感慨呢……” 天幕之下,众人唏嘘。 明明他们并非那段对话的参与者,只是因头顶的图卷,才沉浸式地置身其中,也觉一种涌动在血脉里的力量,让那句临江发愿,几乎变成了响起在他们耳边的声音。那麽换了是谁,也得对此抒发两句感慨的。 臣子何幸,能遇上这样的一位君王。 或许他们当中还有人对于天幕所说的未来将信将疑,也觉那字字句句中,透露着鲜明异常的人格魅力,与这浑浊世道里的一位位君主有着天壤之别。 又倘若永安真能如天幕所说,完成统一天下的重任,那麽这京口之地,就等同于是北伐的起点,更让这段对于未来天下的构想,有了非比寻常的意义。 一时之间,另一种想法在人群中油然而生。 “若我也是刘穆之就好了……” 反正永安大帝都说了,她需要的是能及时站定立场,与她早日起步同行的追随者,叫不叫刘穆之都无所谓嘛。 经由先前种种,永安的形象已跃然于天幕之上。那样一位圣明果决,心系百姓,能令各方人才一展抱负的君王,身边的任何一个空位都将因天幕的宣传变得弥足珍贵! “若是——” 【根据两年前的史料汇总,有好事人对望江楼赋诗做出过统计,其中有超七成的诗歌是怀古,还怀的是这段往事。比较有意思的,是数量占比在第二位的主题。】 【永安大帝在晚年写的一句话,导致了这个类型诗词的层出不穷。她说,身逢乱世,若常觉迷茫,那就先将目标定得长远一些,说不定人也活得长久了。】 【这个时期,因为战争、生活条件艰苦、卫生状况堪忧、疾病护理不当,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五岁,而这一年的刘穆之,已经三十八岁了。】 【永安倒是年纪很小,只有十四五岁,但因为先前重伤过一次,看起来也不算身体康健。】 【但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一个超长待机,在打完天下后还将君王政令一步步推广,完成了一项又一项的改革,彻底洗脱了乱世给这片土地带来的阴霾,才在朝臣与百姓的痛哭中殡天。一个“改乱章,布平道,威令一施,内外从禁”,梳拢流民税法高强度执法,导致五十岁后动辄抱病,但在众多医疗好手的助力下,又活了三十多年。】 【于是永安执政中期,这对君臣经常做的事情,就是一个抱病吐血严刑峻法,一个打出心疼臣子的招牌温柔关切,红脸白脸配合完了,其他人都还在茫然,事情已经干完了。】 【在刘穆之真的重病到了不治的地步,最终撒手人寰时,国土高速扩张的时期正式结束,包括外族归化入籍的,国境内的人口刚刚好到达一亿。像是一种近乎宿命的回应,让这位陪伴永安走过将近五十年岁月的老臣,终于可以安详地闭上自己的眼睛。】 【再配合永安晚年的那句话,一点也不奇怪,望江楼会变成许愿圣地。】 【永安和刘穆之君臣已经证明了,只要本事大,许个宏大一点的愿望说不定还能长命呢。】 【那就来许愿吧!】 【西汉名将霍去病只是因为名字带个“去病”,都能在大年初一被人排长队摸雕像了,更别说这对愿望成真的君臣。】 【只能说,幸好大部分许愿的人,拥有的文化水平还不足以让他们把愿望变成诗词,要不然应该在诗词占比里还会更高一点。】 【……当然,我也属于写不来的那一类,不然我高低要去许愿个暴富发财。】 天幕之下笑倒了一片。 这还真是和第一类的望江流怀古,在诗词主题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拓跋圭耳闻天幕所说,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按照这条命运的发展,他这位能被永安视为对手的魏王,会因为某种原因,死在自己的儿子手里。而寿命极长的永安不仅在聚集了元从班底后,凭借革命军掀翻了牵绊南方发展的世家宗族势力,完成了改朝换代的壮举,还统一了天下。 毫无疑问,鲜卑拓跋氏也一定处在天幕所说的“归化外族”当中。 几十年的时间,或许还不足以让他们完全忘记自己是什么人,忘记曾经的魏国,但再有几十年,一百年,曾经属于鲜卑族的烙印,就有可能会被彻底抹去了,反而是永安征伐天下人口为己用的目标,会因心愿达成而代代传扬—— 拓跋圭他又怎能笑得出来! “相比于永安,我的优势在哪里呢?” “先前天幕有一句话没说错,虽说前有东吴,后有晋朝南迁,但南方成体系的漕运航线发展水平,一直不如北方,骑兵的数量也远远不如北方。若要奔赴前线作战,南方的调兵远比北方困难。”崔宏为他分析道。 拓跋圭冷笑了一声:“若是如你所说,苻坚又为何会输呢?” 崔宏没有一点犹豫:“因为兵无战心,民不忠君,我昔日为秦国官员,看得到此战之前朝野上下是何种士气低迷。您会犯这样的错误吗?” “不会!”拓跋圭的两个字说出,字字斩钉截铁。 当然不会!借着军营之中的火光,崔宏清楚地看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幕的影响,这位年轻的魏王鬓边竟生出了两缕白发,但此刻他的目光却比先前更显明利。 “不仅不会,我还会抓住咱们的优势。” 在天幕的助力下,永安从皇后变成皇帝的速度,恐怕会更快,投奔向她的人才也会更多。但毫无疑问,这也意味着,她也没有天幕历史上说的时间去清扫境内的桎梏,也没有那麽多的时间让她的元从成长起来。 而他的队伍却已在他称王的十年间成了体系。正如先前他与崔宏所说的那样,只要他击败慕容氏,便敢在北方称帝。 他忽然朝着身旁的将领问道:“你们说,现在慕容宝在做什么?” 将领望了望天,答案已在不言之中。 跟他们一样看天幕呢。 拓跋圭咬牙冷笑:“我看他不仅在看天幕,结束之后他们也一定会夜不安寝,商议天幕所说的东西……” 他好歹还能让天幕说,是一个需要记住的名字,慕容宝呢?只是一个在作战中表现得极为可笑的庸主而已! “恐怕他会觉得我也是如此,但……朕偏偏不能遂了天幕与慕容宝的愿!” 他转头厉声吩咐:“让人记录下天幕所说的每一个字,我不要有任何一句的遗漏。” 别管这天幕接下来还有多少东西要说,统统记录下来! 若是天幕很快会再度中止,那也无妨。 “其余众人——堵上耳朵,将你们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敌人,出兵!能取慕容宝首级者,封万户侯,为我大魏不世之功臣!” 他们距离中山原本就只有一步之遥,再听天幕说下去,谁知道会不会突然来上一句话,让士气彻底崩塌。 他要与永安相争,所有的一切都创建在他能统一北方的基础上! 拓跋圭当先一步翻上了马背,一勒缰绳:“走!” 号令既下,军营之中很快有了奔马踢踏的动静。 对于北方的游牧民族来说,就算是从睡梦中醒来进入战备,都必须快之又快,更别说是此时。 当先的骑兵越过营地藩篱间的行军路时,戍卫在营门边的士卒都能看到,骑兵已纷纷堵上了耳朵,只留下了专门刺探敌情的人留意动静,竟让月色中滚动的天幕变得有若不复存在。 只有雪亮的刀锋,穿行过了带霜的原野,向着远处的城池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快得惊人的行军,仿佛在以另一种方式,呼应着天幕上加快的节奏。 …… 【总之,不管后头如何,永安大帝终于得到了一位长于民生内政、精于统筹管理的臣子。所谓术业有专攻,有了刘穆之,在这个万事萌芽之时,什么都要好做多了。】 【君臣之间的第一次配合,也正式开始。】 【人数当然没有刘穆之说的“当您有民百人,我就为您管理好百人”这麽可怜,这第一批能够调度的,是三万人。】 【理由很充分。疏通河道的工程量看似不大,但一段段合计下来,又格外惊人。建造复闸更是需要壮劳力。幸好,先前桓玄“清理”出了三十万人,再加上聚集在流寓州的流民,外加京口北府军,能够凑齐这个人数。】 【这一批人,也被按照萌芽过渡阶段的三长制,做出了划分层级的管理。】 【以五家为一邻,设置一位邻长,以五邻为一里,设置一位里长,以五里为一党,设置一位党长。这就是三长制的第一阶段。】 【那麽一定会有人问了,之前说的是劳工三万人,还包含了征发入伍的兵员,怎麽就包含“家”这个概念了呢。因为在选人之初,永安就制定了一个选人的标准,此次修筑复闸,入选的人中以成家的优先,以住所临近江淮运河线的优先。包括侨户“白籍”,也要优先选择成家的。】 【很快我们就可以看到,这个选人标准,并不仅仅是为了让永安将纳入计划中的人口扩张到十余万,而是为了更好地借题发挥。】 【因为清洗江东世家,加上铲除了司马道子,这个时候朝廷的经济还是相对宽裕的,而为了尽快铺就粮道,无论是司马德文还是桓玄,都没卡着永安的财政需求。有钱可拿,就让这一次征发劳工,相对而言是个美差。再加上这次的工程不在拓宽延长运河,主要还是在创建堤坝以及两道闸门之间水道的维护,没有那麽危险,就更让人趋之若鹜。】 第33章 四野之声,皆有所应 她甚至不愿意等到第二日! ——此等雷厉风行的做派,才是更让庾楷感到绝望的地方。 先前在皇后位置上时,她还愿意有商有量的,虽然决断分明,但总没同他们这些人撕破脸皮,现在便已彻底抛开了曾经的规则,在另外的一片棋盘上厮杀。 看看吧,新招募来的皇后亲卫,以“刘恩”和“刘勃”为首宣誓了效忠。 建康驻扎的北府军将领刘裕,更是出人意料地成了天幕钦定的“刘大将军”,更没有了反水的可能。 朝代一经敲定,晋朝基业便是即刻付之东流。 他们这些人,纵然没有因为天幕所说的事情,即刻就变成新君的眼中钉,难道就能讨得了好吗? 今夜的变故太多,饶是庾楷自觉没有脆弱到这个份上,也因这突如其来的血气上涌,直接晕了过去,又旋即被一阵猛掐人中的动作给惊醒了过来。 恰恰听到了上首的一句:“殿前失仪,将人拿下关押处置。” 一口郁气还卡在喉咙口,未能释放出来,庾楷惊得没能当即说出话来,倒是庾鸿此刻终于意识到了,王神爱确实不如他先前那般心大想的无害,不让他参与真正的要务也正是在提防于他们,甚至父亲先前被人打断了腿,也极有可能正是她令人所为,匆匆出了声:“我父亲并非殿前失仪,他……” “他只是觉得,朝代更替乃是大事,不宜在今日轻率定夺!” 这话出口,庾鸿的声音终于顺了些:“天幕尚未告知新朝名号,为何要在此时议定。倘若——” “为什么不能即刻定夺?”王神爱打断了他的话。“天幕是天幕,人间是人间。晋朝王业已尽,新朝是何名字都不要紧,只要万象更新,翻过新篇,便是天大的好事!如今局势已变不假,但晋廷仍在之时的陈腐弊病,难道会因天幕有所疏漏未提,便不复存在吗!” “下一次天幕出现还不知要在何时,难道要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直到人事蹉跎,万般成空吗?那天幕又为何要提前告知我们未来!” 庾鸿:“可……” “可什么?我敢以女子身份称帝,便已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又何惧于再抢先一步。若我真如你们所说,要等天幕定了新朝名号,这才顺势取名,那难道将来遴 选人才,也要等到天幕一个个报出,将来有意北伐,重定中原,也要等到天幕告知时机吗?笑话!” 这掷地有声的两个字,狠狠地砸在了庾楷庾鸿的脸上,以及殿上本有心拖延的人脸上。 “不错!”刘裕已从先前被天幕告知地位的错愕中回过了神来。 不知是不是因当日统兵得胜创建的自信,又或许是因为今日的时局下合该如此,他已飞快接受了自己能当大任的评判,发出了一句对主君的响应。 “天幕提到,北方的魏、燕之争,会因昔日魏王在参合陂的屠杀陷入僵局,反而令秦国姚兴寻到可乘之机,此次必然有变。战场如此,国与国之间的抗争如此,如何能拖延!” 张定姜随即接上:“我等请陛下速决!” 正如王神爱选择启用刘裕,选择将她吸纳为手下,都不是因为天幕这麽说了她才做,张定姜近乎执拗地相信,此刻的陛下与天幕中的永安在名号的抉择上,应当也能得出一个同样的答案。 就算真的在后面的天幕中被告知不同,她们连弑君篡位这样的事情都做了,难道……难道还闯不过这样的难关吗! 庾鸿惨白着一张脸,听到一个又一个声音在殿前的各个角落响起,汇聚成了同样的一个声音—— “请陛下速决!” “请陛下速决!” “——速决!” 完了,全完了……庾鸿颤抖着牙关想着。 下一刻他便已被侍卫按在了地上,巨大的力道根本不给他以挣脱的机会,险些将他的面皮与地面摩擦出个好歹来。 但他和父亲昔日的同僚不敢在此时站出来触这个霉头,就连上首的王神爱也没将注意力再分给这些跳梁小丑。 她目光一转,问道:“若按照寻常议定国号的标准,朕该如何考量?” 史官“啊”了一声,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被点名。 他都还没从那句“皇帝杀了皇帝”中缓过神来,怎麽就突然挨了这样一句发问。 他迟疑了一下,答道:“大多是按起家之地,官职册封之地的渊源而来,或如大汉高皇帝一般,因汉中王而称汉,或如昔日东吴一般,与春秋强国同名。遵循此理,您曾为……” 他卡壳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好像并不应该说,您曾为晋朝皇后,以晋朝中央之地乃是荆扬二州,可用楚、吴、越等为号。 还是换一种吧。 “也可追溯祖籍所在……” 他刚下意识地想要说出这句,又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什么追溯祖籍所在,别看王神爱出自琅琊王氏,该按祖籍琅琊来算。姑且不论天幕提及的琅琊王氏灭族之祸,就算是现在,王珣也眼看就要性命不保了。 明明已是深秋时节,史官的头上还是冒出了一片冷汗。坏了,好像这些都不适用于眼前的这位。 “支支吾吾的做什么!”孙恩看不下去了,直接在旁插了话。“陛下乃是头一位被天幕这般夸赞的明君,怎能按照你这些陈旧老套的说法。要我看,就该另辟蹊径。” “何为蹊径?”王神爱问道。 孙恩估摸着,或许他今日有此表现,随后再同陛下谈及身份也要好说得多,连忙答道:“正如天幕所言,陛下与我等乃是神龙开道,群鲤随行,便如启明星一般,在天亮之前指示东方。那又何妨以启或者明为号。” 若是孙泰身在此地,恐怕要气个半死。凭什么孙恩在他面前,总是来上一出直戳肺管子,到了王神爱面前,竟还说得像句人话。 或者说可能还不止是一句人话而已,这两个字都听来颇有几分道理。 就连王神爱也有稍纵即逝的愣神。“明吗……?” “明”字,日月为明,也是同样由南向北的王朝,或许也算是某种宿命的缘分。 但她心中就是有一种直觉。 当天幕上的那个她经历了那三次险死还生的磨难,需要经历三年有余的蛰伏与十余年的挟天子,才能终于挣脱全部枷锁的时候,她与此刻这个锐意进取的自己,在心态上必然大有区别。 启明也好,华夏也好,都不是最为契合的名号。 王神爱微微仰头,望向那片已经黯淡下去的天幕,仿佛还能隔空见到另外一个自己。 另外一个她所经历的,远比自己要更多,但又有着先前二十多年同样的经历,让她还能模糊地感觉到,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字。 她忽然振声:“取纸笔来。” 不必再令众人商议了,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个浮现在她心中的答案,已经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当她握笔在手的时候,只深吸了一口气,便已笔走龙蛇地写了下去。 捧来笔墨的贺娀比其余众人先一步看到了这个字,略有几分迷茫地望向了提起笔来的王神爱。 古文之中的这个字,上如飞鸟,下有一心,如今已演变为了更显横平竖直的状态,书写在王神爱的笔下,也更显浑厚大气,也是一个,先前未曾被她料想到的字。 那张写有墨字的大纸也随着王神爱微微颔首,被展示在了殿前。 一时之间,与贺娀有相同疑惑的不在少数。这是…… 然而下一刻,王神爱的解释便已传入了他们的耳中:“世道如此,庶人无声。这天下若要变上一变,有些东西总是要有人来做的。” “新朝名号,就取一个应(应)字吧。不是昔日周王室分封的应国,不是顺天应命,方能得道,而是——” 沉寂的夜色里,这句毫无转圜也无犹豫的话,浑似一把利刃劈开了天边的浓雾。“朕愿四野之声,皆有所应!” 皆有所应。 那是四野之声,黔首庶民之声,在魏晋的风。流避世、朱门酒肉之下蛰伏的那些声音,都能得到一句真正的回应。 是困缚在洪流之中挣扎求生的声音,难以上达天听,便传入永安的耳中,得到她的回应。 是北方已不闻王师的遗民,遥隔数十年的呼唤,重新得到一句回应。 也是…… 纵然道阻且长,但当那个自己与现在的自己,都选择彻底摈弃士族的支持,走上这条征伐之路的时候,选择将初心写在朝代名号之中,总能回望来路,看到一步步攀升而上的轨迹,看到自己的所为绝非白费! 这就是那个“应”字。也好一个应字。 朝臣无声。 但这个字落下的那一刻,已无法细数,震动了多少人的心扉。 …… 当王神爱踏入寝殿之中的时候,太极殿前的血腥气味,只剩了衣袖上沾染的那一道。其余的,都已被吹散在了夜风之中。 她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种脱力,让她还未走回到床榻边,就已坐在一旁的矮几上,垂首将脸埋在了手心里。 殿内只有滴漏有节律的声音,轻轻地扩散开一圈涟漪。 但水声里,却有一点濡湿的触感,从她的指尖传来,然后慢慢地顺着手指流到掌心。她哭了。 今夜惊变连连。 外人看来,她是早有预谋杀死司马德宗的悖逆者,是早与张定姜、贺娀等人密谋篡位的野心家,只消天幕一提到那句身份,便会即刻跳反。他们看到的,也是她字字犀利淩迫群臣、乃至于史官的决绝,是她决定国号的毫不拖泥带水,是她下令砍下司马氏三人头颅,作为今夜观看天幕的终结。 第34章 这个试卷它真的没问题吗? 只为——崭新的应朝。 …… “今日的早朝比往日真是晚了不少。” 城墙下听令的士卒朝着远处的军营撤去,城头旗帜已新,余下的人群也自然可以退去。 朝臣之中有人听了听城中的动静,发觉并无百姓为改朝换代守节痛哭之事,便知这建康城已是彻底成为了应朝的王都,也只能状似闲谈地说出了这样一句。 然而他刚刚行下城关,预备上轿往太极殿去参与朝会,便被一列精兵拦了下来。 年不满二十、一派胡儿样貌的卫队首领,更是一个抬眸,便让人将他的扈从给拖了下去。 谢重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勃勃答道:“陛下有令,请各位暂归府中,明日齐聚御史台参与一场考核,如未通过便自此罢官。所以今日的朝会,就先取消了。” “这……” 刘勃勃半点没给他面子:“足下无需多言。天幕一出,天下有才学之士不知多少有心来朝堂上谋个前途,何愁朝堂空虚。不过是念在诸位尚未犯事,又稍比别人多认识些字的份上,才多给了个考评通过即可留下的机会而已。谢长史,请吧。” 谢重刚想出言辩驳,倘若他是什么只比别人多认得几个字,面前的胡儿又算什么东西,却见另一头,有人的待遇比他还不如,竟是直接被应帝亲卫直接拖走的! 是“拖”而不是“请”,昔日士族脸面经此一遭,可算是被落了个干净。 他当即就要上前:“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刘勃勃一把按住了他,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神情:“有过即惩,有何问题?诸位还当自己是晋朝老臣,可以继续尸位素餐、永享安乐不成?这两人,一个昨夜去信称病辞官的车武子,希望他当年能大骂司马道子,如今也能来骂一骂陛下,另一位就更有意思了,他想偷偷传信于武陵王与梁王,你说——” “他们该不该拿下?” 昨夜庭上,司马尚之被刘勃勃所杀,此刻血痕已擦洗干净,在他略显阴鸷的眉眼中,却仿佛仍残留着血气。 谢重原本就不是什么强硬派,连忙讪笑点头:“该,当然应该。” 他连忙转头往府中走,仍觉刘勃勃的目光盯着他,如芒在背,不免心中惶惶。 虽同样姓谢,也出自陈郡那个谢氏,但他的兵权与谢琰可没法比,地位更没法比。 要不然,他也不会各方下注。一边自己做着司马道子的属官,一边又将女儿嫁给了王恭的儿子。谁知道王恭死了,司马道子也死了,反而是王神爱在谁都没想到的情况下登上了皇位。 都说鸡蛋别放进同一个篮子里,他是这样做的,结果全翻了。 现在君不像君,臣也不像臣,竟还要先参加什么考核,这都叫个什么事! 也不知道那考核究竟难不难,又要考些什么…… 王神爱远远望着这一通或是拖下去关押,或是被禁足在府中的有序分流场面,唇角冷意更甚:“我以前觉得,一个人当上了皇帝,就算事业达到了巅峰……” 如果这是一本小说的话,距离完结也不远了。 谁知道在这个时代,完全不是这样。 与她同行的张定姜听到了这句低语,接道:“所以才会有这麽多人,当上了皇帝便觉权势在手,正当鼎盛,诸事放任不管,只想安居太平,司马曜便是这个先例。” 王神爱愣了一下,忽然噗嗤一笑:“不,我不是在说这个意思……” 她们两人说的,完全就不是一回事。 “罢了!不管这些了,总之,应朝名号虽定,建康民心在望,但也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方才一路往东南一路往西的两路人马,只是为了先去通传最重要的两个人,其他的令使也将尽快上路。 “天幕已告知了世人,我会取晋而代之,大可不必让消息慢慢扩散至全境。即刻令人告知各地官员,若有不认应朝的,一律拿下法办。如有态度模棱两可的,也即刻拿下!如有在当地行事无度的,同样查办。” 张定姜拧了拧眉头,略有几分担忧:“那您不怕他们看到朝廷兵力不足,趁机联结起事,威逼建康?” 王神爱答道:“担心,但我知道几个事实。譬如说,你以为像是会稽内史王凝之这样的人会有多少?” 能做到太守位置的,在汉朝时候能打的可不少,若不然也弄不出群雄割据的局面,可到了如今,有多少人是因为家世的缘故才坐上这个位置,大家心知肚明。 朝堂格局颠覆后,既然朝廷官员里会有谢重这样的畏惧强权之人,在地方上也绝不会少。 “其二,”王神爱继续说道,“各州除却地方私兵、世家私兵之外,有大半兵权调度的权柄和兵符,在一个人的手上。” “王恭!”张定姜目光一亮。 但这个人已经死了! 陛下未曾拔剑弑君、改朝换代时,就已先将王恭拿下了。由他掌管的兵符都已被送回了朝中。 昔日晋武帝司马曜将这些兵符交给王恭,是希望他领兵在外钳制住司马道子,谁知道却恰恰方便了王神爱。 应朝已立,王神爱不会认前朝的兵符,这些兵马都会尽快被她重新收编,她要的,只是不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拿着兵符调派士卒,让他们被迫去做晋朝遗民与忠臣! 起码建康周遭,能以最快的速度形成一条缓冲带,拱卫帝都的安全。 “他给我们省了不少事。随后便是第三点,”王神爱道,“就算还有人不仅有统兵的才能,也能在收到消息后,在距离建康够远的地方聚集起一路兵马,他也不会即刻发兵的。” “他们都很清楚,我若要速速树立应朝,必定会先拿一方开刀,杀鸡儆猴,谁先动手,谁就是那个用来测试朝廷能耐的试金石。这种事情,当然是由别人来做最好。” 张定姜若有所思:“可若是人人都这样想,岂不是给了您逐个击破的机会?” 王神爱:“所以更准确地说,这是当下的想法,只要他们等到了两个人的态度,就会很快做出决定。” 随行在侧的刘裕收到了王神爱的目光,当即接道: “一位,应当是益州刺史毛璩。此人昔日曾为谢安幕僚,参与过淝水之战,追击秦国兵马,因战功先后当上了梁郡内史、益州刺史。晋朝对于蜀地的治理一向懈怠,但与蜀中氐人达成了盟约,可以调度一部分兵马。毛璩此人又与梁王司马珍之交好,也就是昨夜有人试图传信联系的那位。” “另一位,就是桓玄了。荆州兵强盛有目共睹,又处在南方全境的中段,他的态度最有影响力。” “不错。”王神爱点了点头,“若是这两人联手,发兵东进,对我们来说也是莫大的威胁。” “所以桓玄先要收到您送去的一份重礼。”张定姜恍然。 她本没接触过多少行军打仗的事情,完全是在这些临时的商讨中硬学,能跟上讨论的节奏就已很好。 此刻望见王神爱投来的认可眼神,顿觉精神振奋,也当即大胆问道:“我能不能这样理解,这份礼物能不能逼迫桓玄站在我们这边,其实没有这麽重要,只要益州刺史在获知建康变故的同时,也知道了桓玄这边的事情,不会即刻与他联手,您的计划就已达成一半了?” “不完全是。”王神爱拍了拍“军师”的肩膀,“看问题要往更全面一点的方向看,晚些和灵媛一起来上课。” “德舆——”安排完了张定姜接下来的任务,她又转向了刘裕,“你觉得呢?” 刘裕沉吟片刻,答道:“益州这个地方,南方朝廷不管,但北方朝廷一直是很想要的。只要从关中进入益州,就有了挥兵顺江而下进攻大江以南的战机。昔日苻坚南下,淝水之战惨败后,北方应该对此更有兴趣。但先前,关中一直在内乱,没有这个机会,现在却未必。” “益州兵马若是心狠一些,为了报复您覆灭晋朝一事,干脆投向北方,也不无可能。但桓玄先打出了忠君,或者说是忠诚于南方汉人王朝的招牌,又收到了这份重礼让他表态,不管结果如何,有一个态度一定不会变,否则他会失去荆州的军心,那就是——不能北投。” “如此一来,益州联系北方一事,也必然投鼠忌器。” 若是真这样做了,他们不仅无法与荆州联手,反而会遭到桓玄的进攻。 “正是!”王神爱颔首,“咱们南方自己的事情,先关上门来解决。是晋朝还是应朝,辨出个分晓,再来对外。你听明白了吗?” 张定姜飞快地点头。 “有这两方制衡在,我也能先分出些心思,干些其他的事情了。” “比如明日给那些官员的考核?”褚灵媛小声插话。 王神爱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不是,这事其实没你想的麻烦。我是说,我近期能够抽空往京口走一趟了。快要入冬了,总得先让北府军过个好年吧。这里的有些秩序得换一换了。” 京口这地方啊,有个对于大部分大一统王朝来说都没法理解的东西。 永嘉之乱后,晋朝从北往南迁移,到了今日的这片地界,徐州、青州已是敌占区了,但又有曾经属于徐州、青州的百姓流徙南下来到了这里。朝廷没有将他们纳入南方各州的户口中,而是为了让州名还保持着原本的数量,说出去仍有十多个大州,在京口成立了“南徐州”,在广陵成立了“南青州”。 至于幽州冀州这种百姓南迁较少的,就在“南徐州”“南青州”的边上,放一个流寓郡,用的还是幽州冀州郡县的名字。 第35章 有人举刀易,有人举刀难 谢重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走出的考场。 外头的秋风一吹,让他已被汗打湿的官服里一阵发凉,整个人都跟着打了个哆嗦。 他下意识地去看从这考场中走出的同僚,发觉个个都如自己一般浑似劫后余生,连带着脚步也有些虚浮。 那显然不是因为昨日都在熬夜苦读,而是因为……因为这该死的试卷! 可奇怪的是,这样一张诡异的试卷,本该让朝臣聚集在一起同仇敌忾,对出题的王神爱在背后蛐蛐两句,却也只是各自颔首致意,打过了招呼,便已各自散去。仿佛在彼此之间,还有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谢重也并未去找朝堂上的好友,问询对方最终在白纸上写了什么,只张望了一圈周围,试图去查找某个导致他心神不定的罪魁祸首,却随即得知—— “他先被关回牢里去了。陛下说,若是他答得好,才能将他放出来。” 谢重:“……” 什么叫答得好? 写得快,还迫使考场中人一并早早动笔吗? 那他可答得太好了。 他憋着一肚子的惊惧、猜疑以及怒火退出了御史台,走回了家中。然而刚一迈入府门,又是额角一跳:“逆女,你在做什么!” 只见庭院之中,他那株平日里最爱的绿梅,正被谢月镜指挥着家丁连根掘起,他那夫人在旁试图劝阻,却被人隔开在了一边。 谢大小姐昔日乃是贵女典范,如今却绞断了两缕头发,换了一身利落的衣衫,此刻污泥在手,宛然一个—— “为何行此泼妇之举!” 谢重三步并作两步,挤了过去,暴怒呵斥,却骤然对上了谢月镜冷然的眼神:“泼妇?当年不是您将我嫁去王家的吗?王恭戍守在外,儿子儿媳相从,往来于军营中,自然不能沾您这文墨家风。” “家风”两个字,被谢月镜念得极重,又伴随了一声冷笑。 “这家风我可学不来。两头下注,两头皆空,还美其名曰处处不争,与人为善,如今一面亲自下场考试,一面又在家中以绿梅自比,追忆旧主。好事都被您占尽了,却也不看看今日是何局面!” 她将头一转,又吩咐了起来:“挖,给我挖快一点。他想死,我们可不想死。” 谢重哆嗦着手,指着他那个与出嫁时性格大异的女儿,却愣是没能说出话来。 王恭被朝廷派兵处死后,家中女眷与幼儿都被送回了汴京。 谢重起先怜悯女儿守寡,却不料她只是坐在院中看了一阵子天幕,就成了现在这个不知尊卑的样子。 他那株养了十余年的绿梅刚被掘倒,就变成了一根根劈开的“柴火”,谢月镜甚至亲自持刀上去劈了一记,这才拎着那柴刀看向父亲,一脸坦然的模样,仿佛正是要坐实那“泼妇”二字。 “怎麽,今日的考题如此之难,竟让您脱力到教训女儿都教训不了了?” 呦,看起来可真是狼狈啊,一点也不像平日里的谢重。 在谢府之中有一瞬的安静,旋即又爆发出来了一声怒喝。“逆女!” 谢月镜耸了耸肩,一把将柴刀丢在了一边,伸手扶了扶鬓边的白花,便已施施然走回了屋中,徒留谢重在庭院中,对着那树根被拔起之后的坑洞发呆。 他今日的答卷,怎麽说呢…… …… “这人真是与谢夫人出自同宗吗?为何……”褚灵媛欲言又止,将谢重的答卷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还是没能从其中看出半个字的文采,只看到了满纸求生欲。 什么叫做为自己开脱,她算是见识到了。 王神爱眼帘都未抬,“他算是谢夫人的堂侄,自然是同宗。至于他写的内容,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先前褚灵媛拿到白纸的时候,就已奇了一回,也得到了王神爱的解释。 在这样一个刚刚改朝换代的场合,白纸这东西啊,可要比任何一份有字的考卷都要有效得多。 就如对同一本书,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解读一样,一张皇帝给臣子发出的白纸考卷,对于每一个“聪明人”来说,大概都有着不同的意思,也正是这些人心性与本事的写照。 再加上,庾鸿被她从监牢中放了出来,要求阅卷即答,锁链声制造出的压力下,人心也就在笔下更显真实了。 她朝着褚灵媛抬了抬手:“你来看。” “此次考卷合计三百七十六份,其中白卷十二张,余下的已分作了几类。这三十五张,和谢重的情况是一样的。” 这些人说的好听,是处事圆滑,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实际上更应该说,是当了墙头草还想往脸上贴金。 他们说自己之前如何如何反对司马道子和王恭等人的执政想法,认为在新朝应当有所改变,实际上便是在说,自己之前的随波逐流,也都不过是无奈之举。 这等试图把自己洗白又不想在答卷中表露太多立场的行径,那叫一个文人的春秋笔法。可惜啊,这种装无辜的手段,还是太低级了。 桓玄的无辜都比他们高级一点。 褚灵媛嫌弃地朝着这一沓考卷瞥了一眼:“您打算怎麽处理他们?” 王神爱莞尔:“你看他们说什么?说先前因司马道子专横,不敢有谏,只盼望能在时移世易中,对其潜移默化影响,那就把这些答卷贴司马道子坟头好了,再让这些人去守墓。死人专横不了,也没法跳出来杀人,请他们继续守节去吧。至于我……朕会虚心纳谏,吸取前人教训的。” 褚灵媛唇角动了动,挤出了一句回复:“啊……陛下高明。” 好高明啊。 完了,她已经能想到,这个批复被宣读在朝堂上的时候,会是何种可笑的场面了。她为陛下近臣,还得一本正经不苟言笑,这太难了! 难怪天幕说,她见多了朝堂风云,大有成长。 苍天啊,原来是这样成长的。 她清咳了一声,转而问道:“那这一沓呢?” 王神爱道:“胡言乱语一气,虽比交白卷的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直接撤去官职,顺便查办一下先前有无渎职之举。若有异议,直接将考卷贴出去。” 褚灵媛飞快地提笔记下,又将目光转向了第三叠。 王神爱翻了个白眼:“全是歌功颂德的,拿出去修订成册,誊抄几份,给抱病不来考试的人人送一份。被气死了是活该,被气活了就自行打一架,之后我不希望听到建康城里有反映射朝的声音。但写出这些的人……” 她眉头一挑,毫不犹豫地决定了去处:“安排去闲职上。” 明知道改朝换代,还是这种乱世之中的改朝换代后,君主必然更需要一批实干家,还能写出这种东西,可见是被九品中正制的选官给惯坏了。还真以为天幕吹她,她在现在也想继续听?开什么玩笑! 她一个提刀砍世家都不说二话的皇帝,还能真想看到这些不合时宜的吹捧? 看不清局面的人,也别占着这种好位置了。先滚去闲职上养老,再找个由头让他们告老吧。 “剩下的两类……”王神爱托腮沉吟了片刻,斟酌了一下语句,“对外就说,他们都对新朝卓有贡献。” “可是……”褚灵媛眨了眨眼睛,自觉自己若是未看错的话,这两类人所写的答案其实截然不同。 一类是真在认真答题的,比如被王神爱放在最上头的答卷,出自一位名叫吴隐之的官员之手,说的是陛下登基欲先定荆扬之后,南边的广州该当如何治理,称得上是一句有理有据。此人先前在外做过内史,有治理一地的经验,卷面也整洁漂亮,可说是今次考核中的独一份。 而另一类怎麽说呢,比起考试,更像是在告状的。什么某某官员对新朝不满,私下联系过人,什么某某官员与在外的梁王、武陵王有姻亲联系,或有意打开建康城门,什么某某官员有贪贿前科,望陛下用之谨慎,还有什么某某官员先前在理政中办过错案,并未记录在册…… 褚灵媛一口气吃瓜吃了个饱,都有点噎着了。 “他们不是在做贡献吗?”王神爱一本正经地发问,“这官场也不是非黑即白,总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 这种有攻击性又私德有亏的人,可要比谢重这样的人好用太多了。只要别真将他们放在涉及国家根本、民生要害的地方,就是最好用的剔骨刀啊。 “至于另一边真在提建议,希望改变现状的,将意见集成成册,不必标注各项提议由谁提出,明日朝堂上人手一份,逐一商议。” “对了。”王神爱忽而语气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给车武子也送一份。” 车武子,原名车胤,正是她确定了国号的那夜,有人暗中联系,希望能出来骂一骂人的硬骨头。 算起来,这位老臣年少贫寒无名时,还有一个传扬于后世的故事,正是囊萤映雪里的“囊萤”取光。 “替我问一问他,三百七十六份答卷中,仅有八十余份在谈国事,竟还有凭空揣测、胡乱妄言的,这就是有些人心中应当延续国祚的晋朝吗?” 他一个昔年连蜡烛都买不起的读书人,难道就是要为这样的时代守节吗? 请他表个态吧。 作为——某一类人的表率。 见褚灵媛一脸叹服,却并未如她所说尽快行动起来,王神爱便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了!”褚灵媛如梦初醒,抱着那几沓试卷就要走,又突然停住了脚步,脸色有些复杂,像是梦呓一般开口:“我就是忽然觉得……原来,官员也不过如此。” 第36章 请问这算杀皇亲国戚吗? 这真是一场要命而艰难的抉择。 桓玄的脑海中几乎在一瞬间,就已闪过了无数个想法。 他试图逃避、犹豫、等待时机再来解决的问题,在他猝不及防间,已推到了他的面前。 若是…… 若是天幕不曾告知永安的厉害,他或许早就已经自立门户了! 又或者,天幕没有说起他的结局以及那些渊源,他可能也不会那麽纠结。 他敢说,被点明身份的刘大将军因为那个君臣相得的善终结局,一定不会迟疑到底要不要效忠永安,可他不一样啊。 在天幕所提及的剧情里,他是因身负篡位称帝之心,才被永安所利用,还极有可能是让她无法长期亲临前线的元凶。 就算永安是一位绝不满足于偏安,甚至心怀天下的帝王,她能容得下一个有称帝野心的人吗? 就算今日暂时达成了一方投诚的结局,将来又真的不会落到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吗? “楚王”走向了死路,今日的桓玄还不知当会如何。 所以,这当然不是一句张一张口就能给出的答案! “桓将军要听听老身的建议吗?”谢道韫忽然又开了口。 桓玄哑着嗓子:“……说实话,我现在并不太想听到建议两个字,但既是谢夫人所言,听上一听也无妨。” 谢道韫问道:“桓将军有没有想过,为何陛下能这样快称帝?您手握荆州兵在外,周围的士卒都只知有桓氏不知有晋,若论称帝的条件,好像还是您这边更好些。” 桓玄指尖一颤,指节上那枚先前被撤下,又重新戴了回去的扳指,也在他的眸光中一闪。 若是将他置身于王神爱所在的环境,要突然从天幕暴露身份的危机中逃脱出来,都已很不容易,更别说是称帝。 哪怕天幕给出了正统且明君的评判,也需要绝对的底气与天大的魄力,才能走出这样的一步! 甚至他敢断言,说出这句话的谢道韫也对此大为震惊。 只是相比于他仍在犹豫,谢道韫已接下了那个历阳内史的官职,进而被委派为前来商议的使臣。 一想到这里,桓玄的呼吸便不如先前稳健,连带着指尖也紧扣着腰间的佩刀:“你是在说,我的能力不如她。”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谢道韫从容回道。 她眉眼与发间的风霜之色,让这句不带一点估量意思的话,说出来竟像一位年长者在陈述人生道理。 桓玄的心又是一沉。 “先前有人代表永安来给我提了三条建议,也额外告诉了我一个道理,是她的使臣先找到了我,代表我慢了。今日又是谢夫人先以新朝官员的身份,带来了先帝和宗亲的头颅,我还是慢了……” 他喉咙动了动,像是试图再平复下几分心绪,但还是失败了,“但慢了也未必就是输家!” “不错!”王珣挣扎着高喝,“桓将军可知道,现在天下有多少人在等着你的态度,若能以荆楚之兵联合巴蜀,上通梁国,浩荡东进,建康兵马未盛,绝无法匹敌。将军要称帝也好,要扶持梁王登基也罢,总好过屈从于一个女人手下,还是一个极有可能要杀死你的女人!” “你说完了吗?”谢道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不等王珣答话,就已有人在谢道韫的眼神示意下,一把勒住了王珣的脖子,将一层层布条裹上了他的嘴,让他除了奋力地发出几声呜咽,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桓玄沉默地看着这一出,总觉得这条还在蹦跶的死鱼完全可以早点就被谢道韫封口,但非要等他说出这句话才得来这样的待遇,应当是给他看的。 “谢夫人是什么意思?” 谢道韫转回了视线:“天幕说,陛下对桓将军的评判,是其性果决,那麽做个决定应当没这麽难。公平起见,我将另外的一条路也放在您的面前。” 桓玄自嘲一笑:“我现在倒是觉得,其性果决,至于狂狡,是一句讽刺。所谓本性猖狂,小事速决,大事难定,是不是这样?” 谢道韫都无语了一瞬:“……” 倒也不用因为接连的打击,就对自己的定位如此明确。 但在片刻的语塞后,她又已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有些决定,一旦做出,剩下的路也就走顺了,比如今日,将军要把刀对准谁。恕我直言,您先前以为永安陛下还要蛰伏,所以拿出的是一套两面逢源的说辞,今日却不行。” 桓玄垂眸笑道:“我以为你会劝我,未来的剑斩不了今日的人,永安不会因天幕所言怪我,打消我的戒心。” 谢道韫眼尾的细纹微微泛起了一层涟漪:“可陛下是君,你是臣。” 她是君,他是臣! 这是如今的事实。 若是两方势力交锋,一方有意吞并另一方,当然可以用这样的话。可一位君王向着臣子索要一个答案,为何要如此? “与其说什么不必以天幕为罪名,不如只说一句眼前,您是要做一时之笑柄,还是要搏一搏一世之荣耀?” 战船之上有片刻的沉寂。 只有呼啸的秋风吹鼓旗幡,像是在江上敲响了战鼓。 卞范之在不远处看着桓玄,总觉得这张年轻的面容像是一块被冻结起来的雕塑,显得异常的冷硬。 在这须臾之间,根本瞧不见多少挣扎抉择的神情出现在桓玄的脸上。 只有一道暗火,随着他重新抬头,燃烧在 了那双眼睛里。 “谢夫人是与我父亲同一个时期的人,那麽应当听过他说的一句话——” 一句,相当有名的话。 桓玄一字字斩钉截铁地出口,“他说,大丈夫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吗?” 所以,该做一些让自己不后悔,也足够轰轰烈烈的大事的。 王珣忽然停下了挣扎,目光愈发殷切地朝着桓玄看去,仿佛比先前更为清晰地在桓玄身上看到了自己求生的希望。 若以桓温自比,桓玄便绝不应该屈居于人下! 王珣也无比欣慰地看到,桓玄在说出这话的下一刻,随即拔刀出鞘,一步向前。 秋风掠过了谢夫人梳理齐整的鬓发,将那一缕白霜映照在刀面之上。 那一抹迅疾的冷光就这样擦了过去,不带半分犹豫。 然后—— “你!” 王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眼前,一声变调的惊呼从他残破的喉咙中溢出,又被堵塞在了口中的布条之上。 只因一把利刃悍然贯穿了他的咽喉,将他脸上扭曲的惊喜统统定格在了当场。 而刀的另一端,就握在桓玄的手中。 像是唯恐这一刀还无法取掉眼前人的性命,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将刀身一并往前推了一步。 血色从被割开的喉管中喷溅出来,染红了桓玄的半边面容与衣衫,以至于他自己也像是在这举刀的刹那,被劈开成了两半。 不仅仅是王珣在这一刀中丧命而已。 也是桓玄被这一刀命中了要害。 “……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呵。”桓玄苦笑了一声,另一手也猛地握住了刀柄。 他重重地喘息了一声。 双手交握,本该让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持刀稳定,却仍有一瞬的颤抖。 但仅仅是一瞬而已。 桓玄的右手被左手相助着发力,让刀狠狠地一抬一扯,就这样一刀削去王珣的首级。 王珣已经说不了话了,因为那颗饱含失望与惊惧的人头彻底落了地。 桓玄没有回头,望着在面前滚开作一串的血色,朝着谢道韫缓缓发问:“谢夫人先前说要给我一个建议,那容我多问一句,与巴蜀联手,与梁王联手,是因得手而流芳后世,还是因功败而遗臭万年?” “将军已经知道这个答案了又何必问我,是庸庸碌碌而已。”谢道韫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 打从一开始,对于桓玄来说,投效晋朝就是下下之策,更何况是联合宗室反叛。或许能掀起一时的风浪,但若只能算是家门之中的内乱,被评价为一句庸庸碌碌又有何妨呢? 他咬着牙,终于挤出了一句话:“……好。那麽看来,我没做错决定。” 这不是桓玄第一次杀人,但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在杀人之后,他居然需要花费这样大的力气,才能将自己的手重新抬起来。 甚至正是那把先前做出决定时沉重的刀,在此刻完成了枭首的重任后,仍旧如此沉重,直接将他拉拽着跪倒在了地上。 而他所朝向的,正是建康所在的东方。 “是流芳百世也好,是遗臭万年也罢,桓玄……” “愿为陛下鹰犬。” …… 他注定不可能会是一个走正常路数的朝臣。 从出身到兵权到天幕陈说,再到这个已经翻天覆地的背景,都让他做不了一个寻常的臣子。 比起朝臣,他好像更像一个“共犯”。 杀死王珣的这一刀,劈碎了他妄图继承父亲遗志的骄傲,也像是在向远在建康的君主投诚,表示愿意为她作刀,斩除琅琊王氏余孽。 她大可不必为这些事情烦忧,因为自会有他这样的人愿意解决这些东西。 可一想到“共犯”这两个字,他又难免想到天幕了。 这个词,在天幕上也曾出现过,但那个时候,是尚且势弱的永安为了借助他的力量,在明面上以杀死司马德宗作为把柄,证明自己是他的共犯,而现在,是他亲手杀了王珣,以证明自己是永安的共犯。 颠倒过来的认知,无路可走的抉择,都在一步步印证着当日使者送来的那张纸条。 第37章 朕非言而无信之人 孙恩是真的有点懵。 按说,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这等混乱的局面下,若没什么本事,还不如老老实实待着对吧?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对于王凝之来说,更是如此。 以他的身份,若是不出来蹦跶,自此安心闭门,就按他这天幕所说的无能模样,或许无论是陛下还是谢夫人,都会权当没有这个人。 他为何偏要逞强呢! 还一逞强就逞了个大的,脑袋都被人砍下来了。 张定姜垂头扶额,令人难以瞧见她的唇角有短暂地上扬,才缓缓压下,做出了一派沉思的样子,“……你还记不记得天幕说过一句话。” “哪句?”孙恩问道。 “那日堂上,人人都为那句神爱世人而震惊,却忘了前头还有一句,说陛下自己都不喜欢这个姓氏,甚至在未来,给自己的姓氏额外找了个出处。” 孙恩顿时眼睛亮了:“你的意思是——既然陛下要为姓氏另找说法,那王凝之就与她没有亲戚关系!” “何止没有!”张定姜笃定异常,“他不遵朝廷号令,意图阻止刘将军平叛,便是乱臣贼子!” 她以前光知道抢先动手,现在跟着陛下学了两招。 一招叫从全局考虑,所以没跟孙恩直接往海外去寻人,而是先召集人手做点事情。 一招叫先把黑锅甩到别人头上。在陛下面前可以认罪,但现在带兵在外,不管怎麽说,问题都是别人的。 她理直气壮:“陛下登基的消息已传至阳羡,必定也会往会稽钱塘一带传。明知此事,还知王珣因悖逆获罪,仍要举兵起事,死了也是白死!” “说不定……咱们临时号召百姓为助力的罪名,都比杀了王凝之的罪名要大。” 孙恩下意识地点头:“正是如此。” 张定姜宽慰道:“你若仍是不放心,不如将功折罪如何?” 她指了指吴郡的方向,这个建议不言而喻。 何为将功折罪,自然是在击退了吴郡豪强的援兵之后,继续支持刘牢之了。 孙恩忙问:“那咱们下一步该怎麽做?” 张定姜脸色一沉:“带兵的事你问我作甚,要如何打,是你孙将军的事情。我已为你指明方向了,你总不能就只负责喊个口号吧。” 孙恩对上了那双似有嫌弃的眼睛,想都不想地作答:“自然不是!” 也对,接下来就该是他的事了,若要在陛下麾下站稳脚跟,可不能只靠着一点天师道的老本。反正还有军师在旁,真出了什么事,也能及时提点他的。 孙恩思量了片刻,高声吩咐:“来一队会稽守军,仍打着内史旗号,往虞氏庄园去,若得到接应就即刻放火,余下的人随我走,咱们另打一路,把——” 他望着王凝之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先前还说着因杀皇亲国戚的惶恐,现在却下了令,“将他的脑袋挂在旗杆上,也好叫众贼人看清楚些!” 孙恩搓了搓手,朝着张定姜问道:“军师,你看这样如何?” 张定姜总不能说,陛下还没教到这里,她也不知道,只道:“先这样吧。” 孙恩大喜。别管“先这样吧”到底是不是一句类似于有待改进的评价,现在算是通过了就行。他们即刻行动! 吴郡的世家豪强何曾见过这样的野路子啊…… 虞氏自庄园望楼上瞧见了会稽援兵,知道是自己的求援生了效,但为防不测,比如王凝之要倒戈攻伐,仍关着内围的门,开了一条支路作为接应。 哪知道这些人竟也不在乎有没有达成深入敌营的战果,便已各自散开放火,而后冲出了庄园。 几乎在同时,孙恩带着他那支人手,杀奔了吴郡朱氏的田宅。 就算将会稽投奔来的军队收编在内,这支队伍看起来也像是乌合之众。若是用来反叛的话,真就一点也不奇怪会被人轻易击败。 但偏偏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会稽内史王凝之的人头,昭示着南方援军已然断绝的事实。 再看远处虞氏庄园的方向,还升起了一片熊熊烈火,像极了征兵再来的刘牢之已攻破了虞家的防线,随时都能作为这一路人马的接应。 朱氏庄园之中人心大乱,又如何还能凭借着世家相护而继续扎根驻守。 更别说,在这紧要交战的当口,自孙恩的后头还传来了一阵支持进军的战鼓。 未过多久,便有一列骑兵与冲杀在前的孙恩会合在了一处。 来人自报家门,名唤孙无终,正是刘牢之手下的副将。 “刘将军已趁势发起了向虞氏的进攻,为防足下这一路有变,命我前来支持。”孙无终在一片混战中勒马,向着孙恩高呼。 孙恩的回答被吞没在了人群当中。 自孙无终的视角所见,只看到孙恩被一众天师道信徒簇拥,就这样碾向了意图撤离的朱氏族长。 庄园私兵士气已去,这些响应永安陛下的革命军却是正当锐气,在这此消彼长中,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他所说的,好像只是为他们敲一曲胜利的战鼓而已。好像……是这样没错。 “将军这麽说就错了。”张定姜在收拾战局时踏入此间,就听到了这两个姓孙的认起了兄弟,随后就是孙无终发出了这样一句感慨。“您若不来,我与小孙将军带的便是民兵,您这鼓一敲,就成官兵了。” 对外还能说,是刘牢之苦于平叛兵力不足,临时请他们二人募招当地的有识之士,分兵而动。 还能给陛下省不少事呢。 孙恩却不高兴了:“为何他一来,我就成小孙将军了?” 他负责擒获了朱氏族长,痛痛快快地带人打了一场胜仗,一洗先前在建康被刘勃勃打败的苦闷,结果打完就发现自己被降级了。 孙无终笑哈哈打了个圆场:“行了,都是孙将军。陛下的刘将军多不胜数,咱们多几个孙将军又怎麽了?” 总之,能取得胜利就好。 朱、虞二家相继告破,意味着吴郡试图掀起的抗衡永安“大业”已再无希望。 就算即刻偃旗息鼓,能凭借着吴会之地的名声暂且保全,等到陛下继续稳住国中局势,也没他们好果子吃。 反而是他们这些从龙之臣,自有鱼跃龙门的机会。 孙无终瞧了眼被捆起来的朱氏族长,说道:“先前陛下登基的诏令抵达阳羡时,还另给了我们一条旨意。如有必要,不必顾虑身份,杀鸡儆猴就是。刘将军的意思是——” “这位就和那位吴郡内史一并处置了吧。” 一个是前朝官员,一个是前朝官员的盟友,杀了,正好震慑一番江东世家! …… 桓玄还在担心由谁来接替他料理江东乱局,却不知因天幕而打开新世界大门的可不在少数。为了向陛下证明自己才是忠臣的将领,并无底蕴的将领又怎麽会怕做出此等凶人行径。 而他此刻,则正在卸甲入京的路上。 深秋寂寥,在这建康城外的原野上,粮食都已收尽,只剩了一片光秃。 他抬眼自车窗向外,瞧见沿道一列丧葬队伍,一片白幡经幢,更显气氛悲凉。 也不知道又是哪家在这入秋时节死了人,在此时出殡。阵仗倒是还不小。 桓玄本打算放下车帘,再闭目养神一阵,以备入京之后与那位陛下交锋,却又忽然之间停住了目光。 只因他赫然看到,在那一行人中,竟有数个于他而言有些熟悉的面容。 那是…… 他刚要喊人停车,意图下车相问,却见谢道韫所乘的那座马车已在前方掉头,正拦在了他与那一众人之间。 谢道韫掀开车帘,抢先一步温声问道:“桓将军是想问,那些人明明并未出自同一家,为何要一并护灵出城?” “正是。”桓玄还想问,为何这些人中,不乏有人面色死灰,如丧考妣,俨然比死了亲人还要悲痛。 就听谢道韫答道:“昨夜京中有急书送来,正可为将军解惑。数日前,陛下为肃清朝堂秩序,给京中官员出了一份考题。题上无字,唯有白纸一张,只望京官能够畅所欲言、各抒己见。新朝初立,正是百废待兴之时,但凡身怀长策,便可大有所为,想来陛下也是用心良苦,才出了这样一份考题。” 桓玄:“……是极。” 他口中称是,心中却已腹诽连连。按照朝堂官员的凡事多想惯例,这白纸考题可要远比有明确详尽题目的,难回答太多了!换了是他都不知道怎麽写。 “那这些人呢?” 谢道韫答道:“他们所写尽是些模棱两可的答案,陛下见他们仍有心为前朝守节,其中还不乏司马道子的属官,念在这情分上便不逼迫他们在应朝为官了,为他们在司马道子墓前结庐修舍,以全君臣主仆之情。” “啊……”桓玄轻讶了一声,又觉自己此刻的表情过于精彩,多补了一句,“还是陛下考虑周到。” 那可真是太周到了! 他从人群中瞧见谢重一脸绝望、难以置信的表情,完全可以想到,当这条诏令被宣读出来的时候,会是何种样子。 两头都想要讨好的人,在那位雷厉风行的陛下面前,真是一点也得不到好处,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什么为司马道子守灵,以全忠义,还不如说,是被直接从建康的官员中踢了出去,再无回来的机会。 偏偏,谁也说不出永安半句不是。 可桓玄再一想,又觉自己的脸也仿佛挨了一记巴掌。这所谓的犹豫不决、两面逢源,既是在说这些过去的京官,又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 桓玄的牙关紧咬,长出了一口气,方才让面色看起来正常了许多:“那其余人等呢?” 第38章 人有难算之风云 不能自立门户……它算一种惩罚吗? 桓玄被王神爱扶起的时候,有些恍惚地在想。 这句话太过于轻描淡写了! 他先是起兵杀了殷仲堪,又被天幕曝光了那麽多未来做的事,与屡次鞭尸无异,建康百姓乃至于天下人看他,或许都会多一份偏见。 可在真正受到过伤害、如今也要费心劝服他的王神爱这里,却只得到了这样一句简单的限制。 哪怕余光瞧见,那头研究耕作农具的众人并未看向这头,他依然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陛下就不怕,对我轻拿轻放,有损自己的威严吗?” “你是说,一个谋朝篡位之人,最需要将上下清洗一番。” 桓玄下颌微紧:“……是。” “可这件事我不是已经做了吗?”王神爱莞尔,“以王珣、谢琰为代表的官员被杀,其余朝堂命官分门别类,这是其一,至于其二。” 她松开了桓玄的手,负手顺着田埂而前,见桓玄跟了上来方才说道:“将军来得迟,还是吴会的战报先送入了建康,我也不妨转达一二。吴郡虞氏、朱氏要员都被诛杀,搜捕出隐户逾三千人,以主家谋逆、隐户入籍告终。会稽内史王凝之不思反省,明知能力不足也拒不辞官,反而在听闻朕登基的消息后,意图举兵反叛,同样被诛杀,落得一个枭首示众的结果。” “征讨王凝之的将领孙恩虽有擅作决断,募招百姓入伍充军之过,但事急从权,及时拦阻会稽叛军,仍按官升一等嘉奖。那麽,将军怎麽看那头的情况?” 桓玄沉默徐行。 天幕的历史上,江东世家是因他的动手遭到上下清洗,而现在有了另外一个更为直接的动手理由:皇帝已经换了,他们能不能接受,不能接受,那就是一个“死”字。 这显然不是一位会被士族舆论捆缚手脚的帝王。 她明明出奇的年轻,却也出奇的强硬。 “……陛下是说,我未与您拔刀相向,自然不必获罪。” 他动不了手,无法悍然攻破建康,选择悖逆天幕而行,又恰恰是王神爱一步步算计、威逼利诱的结果。 一个已经落在掌心的猎物,确实不必非要将他掐死。 多让人唏嘘的一个答案…… 可下一刻,他便瞧见王神爱回过了头来。 那抹坦荡的目光中,正映照着一个迷茫之人的身影,让他的思绪忽然凝固在了深海当中。 “是啊,杀了你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呢?”王神爱自问自答,“能用好你,才叫本事。” 甚至天下人都会看到,连桓玄这样贪婪又有野心的人,尚且能在永安手下得到委任,昭示着她有这个信心与能力,压住一个意欲称帝的人,也看到她虽有铁血手腕但仍有容人之量,何乐而不为呢? 又倘若桓玄是个如王恭一般带兵无能之人,能让战事速定,倘若这孱弱的南方王朝不是只有千万人口,倘若北方的拓跋圭没有虎视天下的野心,她当然更愿意将对方打服!可是,不能! 但好在,现在的结果也足够令人满意。 …… “我看,距离陛下让他归心,应该已经不远了。” 王神爱脱下了身上的披风,令宫人挂去了一边,自泛着热气的铜盆中洗净了手,方才坐在了临窗的桌案之后。 糊着窗纸的木格间透出了一块块的日光,方块之上,正是一尊烫茶的热壶,正冒着驱散秋凉的热力。 白雾之后的女子应邀而来,早已垂手端坐许久。 自她所在的位置,透过半启的窗扇,其实能瞧见远处田埂上的情形,只是听不见王神爱与桓玄之间具体说了些什么。 不过,从王神爱的表情来看,她的判断应该没错。 “能有今日,也要多亏谢内史的助力。”王神爱答道,“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有些引导至关重要。” 看看,谢道韫就是对桓玄来说,多好的一位领路人。 谢道韫听得有些想笑:“天幕说,但凡换一个年长一些的人在桓玄这个位置上,司马道子都不至于落个车裂的结局,您便已经顺势称他为年轻人了吗?” 王神爱理直气壮:“我觉得我比他成熟得多。” 就算按照穿越前的年龄,她充其量就是跟桓玄差不多的年龄,那也一点都不妨碍她说出这句话来。 虽然以她现在的身量和年纪,是滑稽了一点。 隔着茶烟袅袅,她抬眸与对面的谢道韫相视,忽而同时笑了出来。 一如先前对于土断之事,有些话不必多说,如今也有些东西,对于“成熟”的政客来说,尽在不言之中。 比如说,王神爱大可不必解释自己为何要决定当堂杀死皇帝,直接选在羽翼未丰的时候谋朝篡位,也不必解释这个抉择到底是在何时真正做出的。 比如说,谢道韫也大可不必多说,她在历阳接到那份官职委任的时候是何想法,在决定让桓玄杀死谢琰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 明明距离她们成为君臣还没有多久,却已有默契摆在眼前了。 因为,嗯……成熟的政客。 “陛下确实比他老辣得多。”谢道韫赞道,“我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若是遗憾现在才掌权的话,倒也不迟,反而是谢内史明明有斡旋四方的才能,先前却只能困于宅舍之间,是真的遗憾。” “我不是遗憾这个。”谢道韫轻轻摇了摇头,“王凝之的死讯您已让人告知于我,我也只觉他死得可笑,而非可惜,又为何还要回头去看从前。我是在遗憾,先前身在历阳,未能亲自听您说到那句话。” 她的目光有些悠远:“那句——愿四野之声,皆有所应。” 光是在信中看到这寥寥数句,知晓陛下为何要将国号敲定为“应”,都让人明明置身深秋,仍觉一阵说不出的热血沸腾。 她一个只闻转达的人是这样,彼时身在现场的人,是不是无比庆幸,自己能够亲自听到一句划时代的口号。 当谢道韫决定效忠,在王神爱这里实现自己抱负的时候,其他的有些东西就没那麽重要了,唯独这句,确实令人可惜…… 她怎麽就错过了呢? 就如同,登山错过了日出,是一样的遗憾。 在这彼此的对视中,王神爱看得明白这话中的潜台词,但比起再表演一通,以满足臣子的心愿,她沉吟了须臾,还是答道:“会再次听到的,我希望,是在我更有资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 次日的建康城中,一行车马在卫队的护送下徐徐行出。 斗大的“应”字绣于红旗之上,随同在六骏大驾两侧,昭示着此刻出宫之人的身份。 “这是——陛下出行!” 建康城中攒动的人头里,忽然冒出了一声惊呼,像是立时发出了一个召集的信号,让周遭的人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着车驾方向挤来。 当日建康城头的“阅兵”,对于大多数城中百姓来说无缘得见,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到陛下的那句发愿,随后种种诏令也是自宫中发出,直到此刻方见到她以皇帝的身份出行。 与此同时,也有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响了起来。 “陛下怎麽突然要离开建康?” 被问的人瞥了眼说话人的身份,当即翻了个白眼:“是你啊,你不是先前瞧不起陛下,说还得是——永、安、大帝直接对着世家开刀吗?” “……少把那两个字念得这麽重,我现在知道两个是同一个人了。说得好像你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又往前挤了挤,瞧见前方有位相熟的胥吏,当即目光一亮。 又忽然想起,对方因先前认真在答卷上写了些谏言,连升了两级,身份已有不同,还是将手在衣侧又抹了抹,方才探了过去,问询今日是何情况。 那人不太意外,答道:“你说这次出巡?是这样的。因桓将军入朝请罪,建康暂时不会进入战备状态,陛下便决定,先往京口走一趟。此地先有王恭叛军逃窜过来,后有侨民因改朝换代而惊忧,还是个沿江重镇,北府兵的驻扎地,必须确保不会发生动乱。” “陛下也有意改一改此地郡治划分冗余的乱象,让此地百姓与兵员安心过冬,便将朝政暂时委托于谢内史,继续整理官员去留,另派刘将军坐镇,把守城关,自己带着亲卫与刚回朝的楚侯先离开建康。” “啊……原是这样。”问话之人喃喃,望向远行的车驾,不免又多出了几分敬佩。 在这等局势未定的时候离开建康,将朝政委托于旁人之手,显然需要莫大的勇气。可在这秩序齐整的队伍中,他们这些建康人又好像还听到了另外的一个声音。 那并不仅仅是勇气而已,也是信任。 她相信建康的百姓会因她表现出的态度与能力,在这个依然局势紧迫的关头,坚定地站在她的这一边,不会让别人谋夺走她的位置。 “对了,你知道吗?”那胥吏推了推发愣的人,“或许明年春耕,咱们就能用上那曲辕犁了!” 这个消息,显然不是一个不小心的说漏嘴,而是一个用于稳定民心的信号。 当王神爱掀开车帘朝后回望的时候,已能听到身后的建康城中接连响起了几声欢呼,像是在为她送行。 这沸腾热闹的声音一时之间惊起鸟鹊无数,变成了一种热烈的回应。 当然,此刻在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热闹的动静。 “您问京口那边的情况,可算是问对人了!”眉色粗重的小姑娘扬眉就笑,愈发显得神采飞扬,简直再合适不过她名字里的那个“明”字。 第39章 草民,刘穆之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他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 就是不反,他也得反了!否则小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只是谯纵又忽然觉得,当他被松开捆绑,由侯晖和杨昧推出营帐,面对外头那些声音的时候,在他的心中又升起了一种隐秘的喜悦。 不错,固然他是为人所胁迫的一方,但这些蜀中氐人依然需要借助他的名号来向毛刺史发起进攻,又何尝不是对他的看重,昭示着他的重要性。 面对眼前这一片高呼的蜀人,谯纵低声朝着杨昧问道:“蜀中防守严密,兵力也大多掌握在毛璩的手中,咱们直接杀奔回来,恐怕无法成事,你是如何想的?” 杨昧答道:“这一点您大可不必担心,我们虽没读过多少兵书,但也知道什么叫做以卵击石。您忘了吗?您受刺史委任,顺涪江而下,前往江陵,但在沿途还会经过一个地方,叫做涪城。” 驻扎在涪城的不是别人,正是毛刺史的亲弟弟毛瑾。 先解决掉毛刺史的一路助力,也立一立他们这路军队的名号,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谯纵面上仍有被胁迫行动的惶惶,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好。” 驻守涪城的毛瑾原本得到了兄长的快信,让他相助于谯纵带兵进发,却不料当谯纵抵达的时候,他见到的竟不是前往荆州夺城的军队,而是一支已然倒戈的叛军! 毛瑾根本还没来得及让部从设防,拦阻这路叛军,就已被斩杀于当场。 唯有零星的亲卫在混战中得以逃脱,将谯纵与侯、杨二人的反叛消息送到了成都。 毛璩毛刺史大惊,从略城庄园的汤池中仓皇起身:“你说谯纵反了?” 怎麽会这样!他怎能造反! 谯纵向来行事谨慎,为人恭顺,再加上他阖族都在巴西地界,是土生土长的益州人,根本不愁他会卸任脱逃、一去不回。若非如此,毛璩又怎麽会放心将这个适合甩锅的领兵职务交给谯纵。 但他怎麽也没料到,谯纵会反,还直接杀了他的兄弟,抢夺了兵马,现在又要掉头往成都打来。真是反了天了! “不仅反了……”报信的亲卫回道,“他还自称秦州刺史,要讨伐您这位益州刺史。” 毛璩恨得咬牙切齿,万没料到,在天幕之外,还能出现这样的一出。 “当先领兵的是谁?” “谯纵麾下校尉侯晖,与谯纵的胞弟谯明子。” 没有时间给毛璩犹豫了,他当即轻车简从,自略城赶回成都,点出了七千精兵。其中三千人交由他的另一位参军王琼率领,而另一路四千人,则交给他的另一位兄弟在后压阵,以防这参军反叛的事情会再一次发生。 幸好,随后传来的是一个对他来说极好的消息。 他交给谯纵带领的,原本就算不上蜀中真正的精锐。毕竟于毛刺史而言,更重要的还是保住他在蜀地的富贵,而不是帮助司马氏复国。 所以王琼刚一领兵与侯晖在广汉相遇,就以势如破竹之势击退了对方。侯晖战败退往绵竹。 有毛璩的调派,王琼很快在绵竹附近又补充了千人兵力,意图将侯晖困杀在那头。 …… “谯刺史,咱们是不是该走下一步棋了?”杨昧提醒道。 谯纵点头:“我已让明子设伏于二道,就等王琼追兵赶来了。侯校尉引敌军入陷阱,该当记他一个首功。” 杨昧沉默了良久:“不……还是该归功于您指挥有方。” 毛璩没想到谯纵会反,他又何曾想到,明明谯纵是被他和侯晖胁迫起兵的,这次行动的主导权本应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却不料仅仅过了数日,局势就已经出现了变化。 让他恨不得高声问一句,到底是谁胁迫谁造反的! 先是谯纵以需要确保自己这个“吉祥物首领”的安全为由,希望由自己的弟弟领少量兵马,参与前线的战斗。 后是他提出,氐人士卒其实并不希望陷入与同胞的长久争斗,不如利用毛璩对他们的小看,先败上一场,将人引入圈套里,也能减少他们这边的兵力消耗。 这都是有理有据的建议。 可随后的发展,便完全不受他和侯晖的控制了。 士卒之中当然有人知道,侯晖的战败是为了达成诱敌的目的,然而也有相当多的人只看到了事实—— 侯晖在王琼的进攻中败退下来,被迫退守绵竹。 所幸有领着一路偏师的谯明子救援有方,将王琼击败。 若非毛璩兄弟的后路援兵还在,王琼几乎要身陷重围,被人杀死在当场。 但就算如此,王琼的这一路将近四千人也是死伤惨重,被俘虏者千人。 这一支队伍被谯明子完全收编,成为了谯纵攻向成都的中坚力量。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因谯纵参军多年,在军中不乏知交好友,有一位名叫李腾的官员,竟在谯明子领兵前来的时候,为他们打开了成都的门户,把他们放了进来。 毛璩、王琼等人逃窜不及,被领兵前来的谯明子砍掉了脑袋。 距离谯纵反叛不足十日,这位被兵谏上位的将军就已施施然踏入了成都的大门,做出了第一条指示:“即刻让人带兵驻守白帝城,以防应军自荆州方向来袭,对了……” 他转向了杨昧,“你们先前说,要尊我为什么?” 杨昧:“……成都王。” 谯纵衣袖一扫,“好,那就成都王。” 唉,时势如此,他也只能做这个割据蜀中的成都王啊。 …… “老板,再来一碗!”铁瓮桥边的摊位前,响起了一声高呼。 刘义明两眼发亮地盯着那头大锅中泛起的热气,又忽然意识到,改换了衣着的陛下就坐在自己的身边,连忙清了清喉咙,努力摆出了一点矜持的模样。 眼见她这表现,褚灵媛用汤勺舀起豆粥的动作都停了一下,以掩盖唇边的笑意。 王神爱扶额:“不必这麽小心,咱们是出来体察民生的,你处处顾虑着我,还不是要让人看出不寻常来。再说了,你是武将,又在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些也无妨。” 在她的面前也摆着一碗胡汤,汤中只见一小块羊排,其余尽是浓厚浑浊的汤汁。 虽说吃不吃香菜大约是能争议千年的问题,但对于如今这等香料昂贵、饮食大多清淡的环境……怎麽说呢,如胡汤这般又是大葱又是香菜又是盐油重料的食物,兼具驱寒功效与重口味为一身,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会大受欢迎。 褚灵媛仍有些不解,抿了口豆粥后,向刘明义问道:“我方才见那卖汤的老翁加了半锅的水下去,这后一锅的肉味必然单薄不少,为何还能卖出这样高的价格?” 刘明义捧着新的一碗暖手,“这年头何止是吃口肉食不易,吃口热的都不容易。他卖的哪只是汤,还是那木柴钱。” 多正常的事儿。 她小口地喝了那层带着油花的汤面,浓眉都随之舒展了开来,顶着面上的热力朝着王神爱问:“陛……您说,何时军营之中也能随时喝上一口热的?” 王神爱怔然了一瞬,“柴火不足确是大问题。” 她光想着要给士卒提供足量的食物,倒是忘了如今木炭柴火价格奇高的问题了。正是因柴火不足,想要让士卒免喝生水避免感染,都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情,更别说是让士卒从热饭中得到满足感。 第一个跳入她脑海中的想法,便是用其他能源来取代木柴,但立刻就有一盆冷水浇了上来。 煤炭资源向来是在北方分布更多,在南方不仅稀缺还难以开采。再加上人口不足,是她早已知道的问题,更让此路走不通。 还得想些其他的办法。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一声碗碎的大动静。 “啪”的一声。 王神爱循声抬头,就见一张大桌随即被人抬手掀起。那桌子之后的壮汉一声怒喝,便朝着面前的另一人扑了过去。 也不知道这两方先前是起了何种口角,那另一人先摔的碗,自然也不是什么善茬,直接一个拳头回了过去。 “啊——”人群中顿时传来了一声惊呼。 那两人避开了地上的碎片,已扭打在了一起。 眼看着远处的数人来不及避让,眼看就要被牵扯进战局,王神爱出声:“拦住他们!” 刘义明当即一口闷完了碗中的汤,抽刀便上,与同行的刘勃勃一人一个,“按”住了那殴打起来的两方。 但那两方简直是莽夫行径,其中一方又是力大,虽拦得很快,另一人的头上还是已见了红,血止不住地往下流,坐在了地上嚷嚷着要见官。 动手的人也不觉得犯怵,当即张口就骂了起来。 一时之间,动口叫骂的声音取代了打砸的动静,吵闹成了一片,比这市井的叫卖还高声了不止一倍。 刘义明听了两句,绷着一张脸走回到了王神爱的身边:“麻烦大了。” 褚灵媛不解:“只是打架斗殴的事情而已,怎麽就麻烦大了?” 见被她问询的王神爱正专注地盯着那头,邻桌有一位面貌温和的文士答道:“这两人一个是晋陵郡的黄籍,一个是南徐州的白籍,还是徐州琅琊名流的佃户,方才一阵打砸,还有一人被牵连了进来,那人是领的南中山郡的侨籍。若要见官,就得等这三方的胥吏都来了,才能办事。” “……三方?就京口这地方?” 他答道:“对,这就是规矩。” 褚灵媛头一次离开建康,只知道朝堂上会有多方势力不同的声音,却不知道这京城之外的地方,就只是打个架的事情,居然需要联系三方官员。 第40章 天幕重启:帝王的对视 这是什么有缘的君臣相见…… 王神爱都忍不住想要感慨。 那头的官员才慢吞吞地来了第二路,距离“解决”当下的斗殴事件仍差最后一路见证者,充分昭示了何为义明所说的“麻烦大了”,她这边却是进度飞速地见到了此来京口最该见到的人。 就仿佛,名不副实的官员仍沉浸在旧王朝的慢节奏里,大应的股肱栋梁,却都正待鱼跃龙门,便早已走出了新的步调,只需要一个出门就能达成君臣相知,立刻上岗。 刘穆之。 好啊。 天幕说,刘穆之会是她未来的户部尚书,也是绝佳的内政辅臣! 她虽不好确认,现年三十八岁的刘穆之到底能否在她麾下,发挥出天幕提及的能力,却可以从方才的短暂交谈中确认一点—— 他的胆子不小,阅历不少,也有这个胆色与她同路,这就够了! …… “起来吧,先瞧瞧那边的情况。”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 若是寻常人,要麽认不出她的身份,要麽不敢回答她先前的那句话,再或者,也不如刘穆之此刻的反应灵巧。 他已飞快地起身落座,浑似先前叩首的人不是他。 幸而这集市之中人员驳杂,留意到这头异动的不多。就算真有,也只当刘穆之是在向眼前这位侍卫随行的富家千金请罪,而不是一位臣子有意向君王献上忠诚。 也就是褚灵媛又往她这头靠了靠,像是唯恐自己先前努力学习的表现还是被刘穆之比了下去,在陛下面前丢了脸面。 待得姗姗来迟的第三位胥吏抵达,距离先前的斗殴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这事儿不好办啊。”他咋了咋舌,瞧着已让人来止血包扎过伤口的佃户,转头问道,“知会典虞丞了吗?” 后头跟着的小吏答道:“已让人去说了……” “这有什么不好办的!若不是他先出言侮辱,说我一身军伍习气,抢了他的好位置,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何至于与他动手,让他知道什么才叫军伍习气!打了他这一下要几钱?我赔给他就是。” 那打赢了的壮汉冷嗤一声,“再说了,难道他就没动手吗?只不过是没打过我而已……别说得好像有多无辜一样。律令规定,我二人都该受笞刑,至多就是我比他多打几杖,我挨得住。” “话可不是这样说的。”最先到来的那位官吏一边剔牙,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你说他挑衅你,谁听到了?” “与我同桌的人都听到了!” 官吏一笑:“他们与你是同乡,与这位受害的佃户并非同籍,总有偏帮之嫌,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与典虞丞有仇呢?” “什么同乡不同乡的,在同一条街上吃饭的人,与我们各不相熟,为何要偏帮!” “话可以这样说没错,规矩还是要按照规矩来的。你是晋陵户籍,与他不同。” “黄籍白籍……好好好,又是这该死的户籍!”壮汉愤愤地朝着这群官吏瞪去,却觉自己看向的好像是几个木头人。 于他们而言,这种闹事的情况显然并不少见。平日里的闲杂事端,于他们而言说不定还是公务之间的休息。等人到齐的时候可以闲来吃喝,再然后,便是所谓的“按规矩办事”。 壮汉绷着个脸:“那你们说,该怎麽办吧!” “你先出手伤人,自然是你的错。他是典虞丞的佃客,受了伤耽误了工期,又是大错,哪只笞刑二十就够了的。”“南徐州”的那位官员说得顺口极了。 忽见远处一位身着长衫的男子快步跑了过来,附耳过去说了些什么。 这官吏眉头一皱:“不是说近来他要少出风头吗?怎麽还要重惩立威?别忘了,前两日已有消息,陛下行将抵达京口……” 长衫男子白眼:“又没让你们额外给什么优待,不过是想让京口之人知道,琅琊王氏可还没倒台呢,少因为那些事情,平白找我们的麻烦。” “那……” “你放心吧,这种小事又不会传到陛下耳中。最多就是让这些人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罢了。你别忘了,你这个官是怎麽做上的。” 那官吏听到最后一句,原本散漫的神情顿时收了起来,与另外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便已伸手朝着那壮汉一指:“先将他拿下,依法严办!” “等等……”那挨打的男人眼见这突如其来的一出,连忙开口,“只是口角之争,何至于要严办。” 没这个必要啊!但他的声音刚刚发出,便已被淹没在了衙差拿人的动静里,甚至被人随即钳制住了手脚,以防他在此添乱。 在这混乱之中,他的目光与那头的壮汉有短暂的交汇。两人先前还是针尖对麦芒,现在却已各自从对方的眼神中瞧出了慌乱。 尤其是那头上带伤的男人。明明,被严办的人不是他,反而该说他是被庇护的一方,但他的脸上不见任何一点喜色。 他能感觉得到!在这三方官吏会面的短暂交流与做出定论之间,所谓的事实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就连他这个“受害者”也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人是他的主家,而他充其量也就是个有所归属的物品而已。 与他起冲突的人……不是因为打了人而要遭到惩戒,是因为他打碎了贵人的器物,于是要被拿办作为一个典型,用来震慑旁人! 那壮汉虽没听清楚长衫男人和官员之间的咬耳朵,但也隐约猜到了什么,当即一声怒喝,奋起挣脱了抓住他的两名衙役,猛地撞开了一张木桌,朝着一个方向奔逃了出去。 被驳了面子的官吏顿时怒喝:“拒捕而逃,罪加一等,还不将人拿下。” 可下一刻,逃命的刁民还未抓住,他就见到一柄长刀拦在了他的从吏跟前,将那壮汉挡在了后头。一道阴狠凶悍的目光也已紧紧盯住了他。从吏骇了一跳,脚步也随之一停,这抓捕的场面静止了下来。 不等他再度开口,已有一只手搭在了那年轻人的肩头,示意他退开两步。 在这年轻人的后头,正露出了一张淡漠而肃杀的面容,“那麽官吏不通律令,又该当罪加几等呢?” “我大应初立,律法仍从泰始律,看来这其中,还有令人依照人情严办这一条?” 官吏刚欲出言,忽然被另一道力量猛地拉拽了下去,回头就见那晋陵郡的官员面色煞白,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你做什——” 等等!他循着对方的目光看去,惊见在那远处的街道上,起先还在信步而行的路人,都像是突然之间更换了一副面孔,凶神恶煞地朝着他们看来,以至于一时之间,先前喧闹的街道,都在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不对,这很不对…… 他的目光终于从那凶悍少年的脸上向着对方的腰间转移,赫然瞧见,在对方的腰上还挂着一块极有标志性的玉牌,而那正是宫中禁军的标志! 再看那一看便知身份不凡的年轻姑娘,他骤然思绪一空,因恍然意识到对方是谁,而被震在了当场。 “这个问题需要朕问第二次吗?官员不通律令,罪加几等?” 罪加几等?这一个“朕”字砸了下来,都险些让那跪地的官员当场晕过去。 就连那壮汉也忽然一个腿软。他先前光是想着,那头的几人身佩武器,来头必然不小,又在此地等了这许久,仿佛要将这个热闹看到底,不像是与那几名官吏同流合污的样子,却也完全没想到,那竟会是当今陛下。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场面,只觉今日事态的每一步发展,都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可也正是因陛下的这句出声,让他险死还生。 “忘了,这个问题我看不能只是问你们——刘校尉。” 刘勃勃当即应声。 “去将他们说的典虞丞请过来。”王神爱负手朝着那三方官吏逡巡了一圈,冷声道,“诸位先前不急着办差,非要等到人来齐了再做事,耽误了大半个时辰也无所谓,想来更不会介意再多等一会儿吧?” 跪地的官员讷讷出声:“……是。” 这个“一会儿”,还真就只是一会儿而已。 刘勃勃听得明白,陛下的那个“请”字里,带着多少怒火,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带着随行的士卒直接将人拖了过来。 这位典虞丞刚被擒获的时候还在骂骂咧咧,在听到了陛下有召后,便已木楞楞如一条死鱼,面色青白地被刘勃勃拽到了这街摊之上。 被甩下马来的时候,他更是踉跄了一步,直接跪在了地上。 王神爱已重新坐回到了先前的位置上,不疾不徐地抬眸,将对方面上的慌乱一览无余:“可不可以给我一个解释,什么叫做严惩法办,借着此事敲打旁人,知道你地位依旧?还有,什么叫做,晋陵黄籍出身,说是出身军伍又已不在军中,大可随便拿捏,闹不出什么风浪。” 她将手中的杯子往桌面上一敲,被拖来的典虞丞便又是一抖,“这侨民聚居之地的法令,就是被你们这麽用的?更可笑的还有你这个官职!” “典虞典虞,便是督办采捕山泽野物之事,近来将要入冬封山,你本该在何处?为何是从你庄园之中将你抓出来的。” “陛下……”那典虞丞膝行两步,似是想要为自己辩解,却被一道冷厉的目光震得冻结在了当场,连忙停住了动作。 忽听王神爱语气柔和下来了几分,问道:“你是琅琊王氏的人?” 典虞丞目光一亮,“正……正是!” 他虽与眼前这位陛下的亲缘关系不大近,但横竖也还能顶着个琅琊王氏的名头。他又不像是王珣、王凝之一般,对她登基表达了反对,上来就已称呼了“陛下”二字,固然算不上宗亲,也该稍得几分优待才对。就算先前诚然做错了事,也不必那般严厉。 第41章 决战类人生物之巅 【这个应字啊,是这浑浊的世道之中,民声无应,自我倾听。】 【大应未来的国号,也是自此而来。】 对上了,全对上了! 天幕之下,大应朝臣望向天幕的眼神,有多少道是如释重负,惊喜万分地亮了起来,便有多少 道是忽然暗沉了下去。 先前王神爱毫不停歇,在弑君篡位后选择不再等待天幕所说,就已议定国号,即刻登基,在一些仍不愿相信王朝更叠的朝臣看来,简直是在自取灭亡。 倘若她今日决定的国号与天幕所说的不同,哪怕先前已被报出了名字,又怎知不会折损威望。话说的好听,实际上能不能真如她想的那样发展,就真不好说了。 她毕竟是一位根基浅薄的帝王! 可今日……今日天幕刚刚重启,便已将这个国号宣读了出来,作为对天幕之下立国定号之人的回应,仿佛是一记重重的巴掌,扇在了这些意图看热闹的人脸上。 比如此刻正在为司马道子“守灵”的谢重,就两眼发直地朝着天幕看去。 他因答卷表现不当而被褫夺官职、送离建康的时候,心中仍有一线微弱的希冀,希望王神爱的激烈冒进会给她带来麻烦,那麽他们这些人也就有了聚集起来反抗的机会。可现在…… “怎麽会这样呢?”他失神地喃喃,像是照镜子一般,从周围的人脸上看到了与自己此刻相同的神色。 全完了……全完了! 有这句天幕上下呼应在,永安本就攥取在手的民心将会更为稳固。 更可怕的是,她那句“朕愿四野之声,皆有所应”,原本也只是传入建康百姓的耳中,传到原本隶属于晋朝的领土上,现在因天幕投照,便能越过眼前的长江,越过更远处的黄河,抵达北方的疆土。 人力的声音所不能抵达的距离,就这样被一种超自然的方式拉近了。 那些人相不相信不要紧,起码他们听到了。 就连站在拓跋圭身后的崔浩,都有刹那的恍神。只是想到那位永安大帝对于世家的打压,才渐渐找回了神思镇定下来,唯余黄河之前的一声叹息。 …… 【其实,如果永安将这句话早说一些,可能完全没有这样的效果。但对于收到这个问题的刘裕来说,正是合适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这位本该位居深宫的皇后,先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发展当上了太后,而后在京口做出了这一系列脚踏实地的建设大事。】 【那麽这句展望,就是出自一位将“人”放在心口、忧国忧民之人的嘴里。】 【洛阳的百姓还会梦见王师北定中原吗?】 【若不在此时做出回应,会不会等到再想打回去的时候,别人就已再不相信了呢……】 【刘德舆,未来的刘大将军刘裕给出了答案——】 【若您有征伐天下之心,臣愿为您先给北方送去一个答案。】 【姚兴趁着拓跋圭纠缠于北方战事无暇顾及,出兵向西进发,弘农告急,洛阳有变,当皇帝的司马德文与权臣桓玄都没空管那头的情况,或者是懒得去管这鸡肋一般的地方,那就由我们来管!】 【刘穆之看出了永安的野心,刘裕也不例外,而正因这句表态的话,这位至关重要的武将选择了效忠。】 刘裕抓握缰绳的手都险些因此一抖。 天幕的轨迹和现在的发展看似不同,却又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竟让人在这错位而一致中,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潮澎湃。 但一想到他距离那个往北方打去的刘大将军还有莫大的距离,刘裕当即心神一定,朝着前方指挥道:“动作快一些,别耽误了陛下的要事。” 在他的面前,一众本该身着华服的人因一封突如其来的诏令,被捆缚了起来,被迫向着北方移动。 他们本该因王神爱登基,成为当今皇帝的宗室,却不仅没额外得到富贵,还被强行征调往琅琊戍守于乱战之地。 琅琊王氏何曾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当年永嘉之乱、衣冠南渡,正是王敦、王导等人扶持着司马氏登基,也是他们王氏与江东世家交涉,确保了朝廷的利益,于是多年间声名不衰。 “琅琊王氏”的“琅琊”二字,昭示着他们北方士族的尊贵身份,是郡望所在,怎就—— 怎就被断章取义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就在方才,还有人在人群中说,陛下行此自断根基之举,等同于开罪天下士族,就算先前已有大半世家因她手握兵权而暂时屈服,现在也势必要对王氏遭遇种种而感同身受,毅然揭竿而起。 却不料这天幕所说的国号竟又为她送上了一份厚礼,昭示着何为天命正统! 那他们此刻就算真掀起了反抗,又真能起到多少效果呢? 在愈发凝聚的民心面前,他们的部从佃户都未必会听他们的…… 人群中忽然奔出了个身影,冲到了刘裕的马前,若非他勒马及时,险些能将人直接撞出去。这人也随即被监守的士卒按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 那人抬起了头,顾不得散发的不体面,高声喊道:“敢问刘大将军,陛下可有明言,若我自此不是琅琊王氏之人,愿不称郡望,迁徙荆州,或是广州,可还需要往琅琊戍边!” 刘裕答道:“自是不必。” 他抬了抬下颌,向着一旁的士卒吩咐:“为他松绑。” 给这个愿意做出取舍的聪明人松绑! 陛下的来信中说,她不在乎这些人是暂时愿意舍弃郡望的称谓,暗中仍在蛰伏,还是真要只当个姓王的普通人。反正,当他们被拆散向各处后,多过几代,也就再难名正言顺地追根溯源了。 而在此期间,新的州郡名字早已重新敲定,土断被彻底执行,整个新朝的发展已步入正轨,还怕他们做什么集合篡权的勾当吗? 在此之前,她也会让寒门黔首中,有更多的人才站到台前的。 这第一刀砍向了琅琊王氏,确是一场借题发挥的豪赌,也因打着“铲除宗室”的名号,能将麻烦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借此观望其他几家的表现。 幸好,她赌对了! 天幕的一句“大应”,给了她继续执行此事、压制住动乱的底气。 当然,就算没有这句话,她也并不会怕面对紧随而来的挑战! 刘裕一边听着周遭嘈杂的声音,一边往天幕上看去,不得不感慨,如今的局面虽是步步险境,需要每一步都走得更快更稳,但相比于天幕上的步步为营,此刻军政大权总还是握在手中的。 天幕之上的陛下和他这位臣子,面对的是何等艰难的局面啊…… 可就算如此,她依然给出了那样的发愿,也因他刘裕的认同,做出了下一步的行动。 【刘裕的认可,对当时的永安来说,是一记至关重要的强心针。】 【当然,问题也有很多。比如说,刘裕长期征战的地方就是京口和京口往北的豫州,作战的规模也不大,要突然调往关中,他的作战经验够不够?】 【永安刚刚在京口以修建堤坝水渠为名,组建了一支初具雏形的军队不假,但这支军队的根基因拖家带口,还是在扬州的。这些人可能愿意为了一口稳定的饭,为了永安拿出的农业革新技术,听从她的号令,却并不会为了所谓的响应洛阳百姓的呼声,就背井离乡、转战他处。】 【此外,在皇帝和权臣都不想打的情况下,她一个太后想打有什么用?本来皇帝就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对她多少有了些提防的想法,若是真由她这麽明确地提出要守卫洛阳,还要借机谋夺军权,这个怀疑就会继续被扩大了。】 【不仅是目前仍算盟友的皇帝,桓玄也得再怀疑她一回。先前就已捅了一刀,估计桓玄也不会介意再多捅一刀,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中。】 “……臣不敢!”随队在后的桓玄当场就跪了下来。 王神爱笑了笑,转头去将人扶了起来,“朕都已经说了,往事无需多提,天幕上的事情也已经翻篇,何必行此重礼。” “我看这天幕要说的东西还很多,难道你接下来要次次都跪吗?” 桓玄闷声称了句“是”。 陛下是没说什么,奈何头顶天幕的声音,仿佛是对他的再次公开处刑—— 【所以最后,永安做出了一个决定。洛阳,要保,但必须迂回着来保。她刚刚募招到手的新兵,也不适合远距离调度,从扬州奔向洛阳作战。若是洛阳真的无法保全,会落入姚兴的手中,这次行动起码有一个目的要达成,那就是给刘裕查找实战的机会。】 【她的起步局面太难了,现在好不容易拿到了一位天赋型将领的效忠,必须让他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 【要如何争取这个实战机会呢?反正和司马德文说肯定没什么用,还容易暴露她的底牌,她干脆以谋士的身份去见了一趟桓玄。】 【虽然那个只会说好的傻子皇帝被杀了,这不是还有个容易拿捏的桓玄吗?】 【她是这样与桓玄说的——】 【将军若真有取代司马氏之心,有些态度就要表露得更明确一些。铲除江东世家积聚军资,让军心向着您还远远不够,民心也是很重要的一环。洛阳丢地失人,百姓或许会谴责皇帝无为,但也一定会将一部分罪责怪到您的头上。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表现出您比晋朝皇帝更为高瞻远瞩。】 【桓玄就问了,他现在江东的事情还没办完,若是调兵往洛阳,万一这边出现反扑呢?还有,洛阳毕竟距离建康太远,他调兵走了,万一小皇帝在背后搞事,切断了他的后路,又该怎麽办呢?】 第42章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收到礼物的姚兴何止是掀了桌子,更是暴怒之下决定御驾亲征。】 【这个时候的姚兴原本在做什么呢?】 【他在天水巡视。】 【就在两年前,秦国兵马攻占了成纪、上邽,直到天水,在稳定了关中后,向外迈出了扩展的重要一步。】 【有意思的是,相比于慕容氏、拓跋氏的亲缘淡薄,相比于他父亲的甩锅死人,让兄长背罪名,姚兴在这方面表现得非常体面。他知道自己的亲叔叔姚硕德有将帅之才,甚至能说得上是全才,就直接敕封他为秦州牧、东羌校尉,令他领重兵坐镇上邽,作为夺取陇西的首席指挥官。】 【此次巡视天水,可以视为他往前线走一趟,由叔父向他汇报战事情况。】 【这对叔侄的和睦对于北方胡人来说极为罕见。姚硕德在外征战,姚兴对他信任有加,不仅为了他的战功大赦天下,还始终对他以家人之礼而非君臣之礼相待。姚硕德也有幸并未见到秦国的覆灭,病故于任上,得到了一个陇西恭王的谥号。】 【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到当时的场面。年轻有为的皇帝彻底稳住了关中,亲自莅临北方据点视察,叔侄二人联手,场面非常好看。】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送来了一件铁制裤衩,作为自己即将前来征讨的礼物。】 【姚兴哪还顾得上什么陇西不陇西的,也顾不上昔日苻宏是不是他的太子主君,带上另一位叔父姚绪,就杀向弘农了。】 天幕之下,姚兴努力将自己稍显狰狞的面容复原,深吸了一口气。 这提前告知的消息,对他来说也不算全是祸事。比如叔父姚硕德,因这句家人之礼、追谥陇西恭王,就大概不会在他最为艰难的时候抛弃他。 何况,正如他先前所说的那样,秦国境内又不是直到天幕这麽说了,方才知道他父亲当年干的那些好事。 甚至天幕都没说,姚苌当年险胜苻登一场,毛皇后力战良久仍寡不敌众被俘,他那脑子有病的父亲还想让对方当妃子,结果被痛骂一顿,只能将人拉出去砍了。 天幕也没说,他父亲当年在军中立苻坚塑像的时候,还敢拿龙骧将军这个名号出来说事呢。 怎麽说的来着?哦,“陛下命臣以龙骧建业,臣敢违之?” ——我杀了你不要紧,总之,你对我有期待,我现在还要继续打天下呢。 姚兴头疼死了! 他完全可以理解,天幕上的那个自己到底为何会暴怒到这个地步。 他夙兴夜寐,勤勤恳恳地拉拢人才、培养将领,正是为了一个目的。有人在私底下议论先帝的旧事,无妨,嘴长在别人的身上,可若是要拿这些破事作为武器来攻击他?对不起,他不想听! 他不仅要御驾亲征,还要将这个送礼的人给淩迟了! 只是…… 他凝眸朝着天幕之上看去,总觉仍有一个疑问未能解决。 …… “你是这样的人吗?” 这句突如其来的发问突然打断了天幕下另外一人的沉思。 江州的官舍内,苻宏猛地回过神来。 就听到姐姐苻晏又问了一遍:“你是会想出这种办法的人吗?” 苻宏:“……不是。” 天幕说,这是他为了向姚兴报复,先送去了一份直击要害的礼物,成功将姚兴从另一头的前线逼回,甚至让对方心智大乱,做出了一个有悖于他原本计划的行动。 可苻宏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父亲苻坚在世时,因时常要亲自领兵作战,他从十几岁起,便多以太子身份监国,由王猛、李威等人辅佐,学习为政之道。 不要看王猛名字很猛就觉得他学的也是刚猛之道啊…… 总之,苻宏虽是氐人,但父亲有心汉化胡人,达成中原一统,他自年少时期所学的,可都是儒家经典以及周礼典仪,怎麽会提出一个这麽——剑走偏锋的招数啊? 甚至相比他这位曾经的太子,他姐姐苻晏都要强硬得多。 当年他自长安溃逃,试图向姐夫杨壁求助,被拒之门外,是姐姐毅然抛下了丈夫孩子,领着一队人马与他同行南下,终于在南方寻到了立足之地。 他再如何突生急智,也不是…… “阿姊,你说朝廷会如何看待天幕说的这一段?”苻宏忽然面色一变,想到了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 他们被安置于偏远之地,此前的应朝取代晋朝,与他们扯不上关系,也没人想到,要让这两个身份特殊的人前往朝中表态。 再加上上面还有个桓玄顶着,就更安稳了。 可现在,桓玄已被大应陛下说服,往朝中请罪去了,就在这关键的时候,天幕忽然扯到了他的名字,好像不是他继续自保的好迹象。 苻晏也是眉头一皱:“先听下去。” 她直觉,这份礼物另有玄机。 【……弘农守军迎来了气势汹汹的秦国大军。幸而先前就已得到了接应撤离的消息,提早一步撤向了洛阳方向。】 【姚兴本想在弘农得胜后大加震慑,没想到先扑了个空。又在随后得知,苻宏已领兵星夜疾驰,抵达了洛阳以西的函谷关。】 【作为洛阳八关之一,守住了这里,也就等同于守住了洛阳的门户。】 【拉满仇恨的一路,配上了一个还算坚固的城关,什么意思?】 【姚兴不仅在理政上的水平不低,也因早年间的征战,颇具战略水平,与他同行的叔父也忽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路诱饵。但因为苻宏的身份和副将刘裕之间差别太大,再加上苻宏声讨姚兴名正言顺,竟然让人忘记了这一点。】 【但此刻,姚兴已经带领前军杀向了函谷关。】 【也就是在此时,发生了新安之战。】 “新安……” 这个地方啊。 天幕之下不少人发出了短暂的唏嘘。 【新安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应该并不陌生。在这里,项羽曾经坑杀过向他投降的二十万秦卒,应朝中期的诗人还留下过一句“愁云终古在,鬼灿至今明”,在此时同样如此。万人坑杀之地的土地上,入夜之时仍可见磷火,也是一处知名的古战场。】 【作为抵达函谷关前的最后一处重镇,军事天赋很高的晋王姚绪并没有对手下的士卒松懈于管辖,甚至应该说,他还专门让人在行军时放慢了速度,并提醒前军,不可因苻宏的举动丧失理智。】 【此时距离姚苌之死还不足五年,秦国的家底也因为和苻登的十年纠葛并不丰厚,经不起太多的变量。】 【但很遗憾,如果说姚绪是天才的话,刘裕就只能用鬼才来形容了。】 【我们历数永安大帝麾下的将领,楚王桓玄的定位比较特殊姑且不说,就说说永安登基后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的其他人,其实个人特质都非常鲜明。】 【刘义明是个非常典型的攻坚手,酷爱仰仗着自身武力直接莽穿战线,而且明明是个南方人,一到北方居然活像自带定位系统,逮着喜欢玩诱敌深入的北方机动部队就是一阵有效追击。】 【孙恩前期算是听从永安和军师指挥的政委,后期也算是想明白了,以他的本领不适合打大规模战斗,但小范围的游击战,因为上下消息传递得快,反而是他的强项。】 【檀道济作战很稳,在南北战线拉锯中经常被放在最关键的固守重镇。】 【至于苻晏,她早年间的经历,让她在受到年龄限制、无法本人单兵作战的情况下,依然酷爱于锤砧战术,在布阵上非常老辣。】 【作为大将军的刘裕,反而在这种个人特质上并不太鲜明,但恰恰是这种不鲜明,造就了他全方位的强。永安大帝形容他,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一点,真的完全没错。】 【新安之战,就是最好的证明。】 刘义明目光炯炯地望向天幕,眼中一片火热。 相比于什么父亲“全方位的强”,更让她在意的是,在这一个个人名的历数之中,她居然被排在了第一个,更是被告知了她的优势所在。 可若不是陛下有了遴选女兵的举措,若不是陛下将她从京口接来,又倘若不是陛下为她更改了名字,让她随同着一并进学,此刻世上只会有一个走街串巷、目不识丁的刘兴弟,而不会有一个刘义明。 汉武帝有霍去病,那永安陛下有刘义明,好像一点也不奇怪。 “先少想这麽多。”王神爱忽然回头,从刘义明精彩变幻的脸色中完全能读出她心中所想,忍不住开了口,“就算真能在北方轻易认路,也得先能做个南方的校尉再说。” “……是!”刘义明连忙板正了身形,但嘴角仍旧止不住地有些上扬。 还是被同行的谢月镜白了一眼,才终于将沸腾的情绪平静了下来。 “你当心一些,天幕提前告知对你来说未必是好事。”谢月镜低声说道,“个人特质鲜明,也就意味着北方的强敌也能对你做出相应的防备,你若想要达成映射的战功,恐怕会更为艰难。” 反而是刘裕因为这种模糊的说法,其实很难让人对症下药。 这对于刘义明来说,既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有可能被提前放到战场上历练,也还有 一种可能,会是过刚易折的困厄处境。 “你说得对,多谢。”刘义明同样低声地回复,向谢月镜表达了感谢。 她随即朝着王神爱的方向看去,发觉陛下除了让人记下了檀道济和苻晏的名字外,并未因为手下人才济济而表现出多少喜色,反而更显凝重了些。 第43章 姚兴的反击 太快了,永安的动作太快了…… 查找一个同时代最显著的标杆,就是拓跋圭。 此人已算北方新近崛起的枭雄,可即便是他,还抓住了前秦四分五裂的关键时候称王,也比此时的永安大了三岁。 更何况,永安连所谓的挟天子,又或者是退一步称王的过程都懒得等,直接选择了称帝。 可这样激进的手段,居然没有让这个崭新的大应被人扼杀在萌芽之中,而是稳稳当当地立在了长江以南,距离永安近一些的政敌竟没一个能对她造成威胁。 她就这样跳过了被天幕大书特书的各方制衡、低调发展的过程,仿佛真应了天幕所说的“天命帝王”。 莫非真有人生而知之不成? 否则要如何解释,她在先前的背景下长到十三岁,面对天幕这有利有弊的信息,竟然没被那些心有不甘的士族所杀,反而一把抓住了优势登基称帝! 姚兴既为天幕提到的过往而头疼,也为这样一位劲敌而头疼。 天幕所说的,到底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已经发生的,才是迫在眉睫的大事。 “陛下,若按上面所说,您……” 您的情况没有那麽糟。 姚兴背负的东西太多,但幸好他是个极有手段也愿意听人建议的君主。就如那天幕讲到的一样,他一面整顿了兵马,击溃了父亲生前的大敌苻登,一面也深知光靠着武力不足以让一个势力立足。 律学的学堂正是他在去岁创建起来的东西,为的就是匡正麾下的秩序。 他们羌人之前不遵法令,以为自己还能保留游牧劫掠的习惯,必须要做出改变。 在这一点上,姚兴超乎寻常的冷静。 甚至天幕的下一句,依然是对姚兴的夸赞。 【这个时期的姚兴还有一点足以拉踩他的不少同行,那就是军纪。举个例子——】 【在史称后秦的“秦国”立足于关中前,这里曾被复国西燕的慕容冲占领过。】 【慕容冲登基的年龄和姚兴相差不多,但在他称帝后,几乎没有任何一条值得称道的举措,非常符合大多数胡人政权所带来的刻板印象。因律法不明,他对内赏罚由心,政令紊乱,因军纪不严,他对外为政残暴,祸乱民生。尤其是后者,直接导致了关中百姓的灾难。】 【史书上称,慕容冲“毒暴关中,人皆流散,道路断绝,千里无烟”,看似寥寥十六个字,实际上对于史官的精简记载来说,已经是极度惨烈的局面。大灾之后民不聊生尸横遍野的场面,在史书上都只记载“岁大饥,人相食”这六个字,那请问,“毒暴关中”“千里无烟”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这就是纵兵劫掠的结果。】 【姚兴呢?他不仅在文治上值得称道,在军纪上也很有水平。】 【君王选对了合适的将领,加上厉行汉家礼法,促成了秦军的高素质。要抢就抢敌对方军队的东西,比如征讨乞伏部落,收获了战马六万,但沿途不得有私自掠夺的行径。】 【虽然这是后来才发生的事情,但在姚兴吃了这个惨痛的败仗后,为了进一步安定军心维系军纪,他还提出了一条相当重要的举措,放在当时的胡人君主里也非常罕见。】 【他说,如果秦国的将士有父母去世的情况,只要你们不是戍守在边疆险要的地方,都可以回家奔丧,等到了丧期结束再回来。——当然,这个丧期肯定不是什么守孝三年,主要是给他们处理家事的时间。甚至如果即将要打仗但还没有打仗,家中有了丧事,也可以给你百日的假期。】 【只有一种情况,是被律法严格不许的,那就是戍守边关,将有战役,但被调度来接应的人还没到,就着急赶回去奔丧擅自离开的,这在姚兴让人制定的律法里,属于“弃官”,一定要严格处罚。】 【很合理,非常的合理!这人合理得跟他爹都不在一个图层了。】 【中原文化里非常重要的孝道,变成了秦国律法中一条人性化的规定,并不仅仅是在培养秦军的素质,也让关中多次置身水火的百姓有了向秦国投诚,甚至是到姚兴麾下参军的想法。】 【因战败而基业四分五裂的苻坚可能都不会想到,姚苌杀死了他,姚苌的儿子姚兴,居然是他昔日部将里将他理念践行最好的人。】 关中的百姓怔怔地听着天幕所说,相比于洛阳的百姓,神情里更有几分麻木。 姚兴登基不久,诸多政令其实还未能遍及关中。对于滞留关中备受磨难的汉民而言,躲藏才是生活的常态。 原本苻坚在位时,他们短暂地过了些安稳的日子,但频繁的战乱很快又已毁掉了这里。 多难啊。 秦岭的荒土间,一个声音颤抖着响起。 “长安大街,夹树杨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英彦云集,诲我萌黎……”1 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忽然抓住了妇人的衣袖,“阿娘,你在唱什么?” 面容枯槁的妇人痴痴地望着天幕,并未低头,“我啊,在唱以前的长安。” 就在十多年前的长安。 可战火重启,让长安的秩序在一夜间崩塌。仓皇逃窜的百姓又哪里跑得过后头骑马的凶蛮,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也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为上头的皇帝所驱策。 躲藏于山林荒野间的百姓数不胜数,因无田无地,只能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天幕所说的永安,于她们而言,其实仍在天边。也不知道当她来到关中的时候,她们这些命若蜉蝣的人又还有没有活在世上。 反而是秦国的国君姚兴,虽然有一位极其不靠谱的父亲,但从他当下的行事来看,竟也能算得上是一位圣明之君。 若是等不到永安统一天下的那一天,其实在这位秦君的任下生活,也并没有那麽糟糕。对她们这些只需要生存的人来说,所谓的庶民黔首都可入朝为官,根本就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什么女子为官为将,更是天边的浮云。 若非前有秦汉,将大一统的观念塞进了她们的脑子,知道唯有统一局面才能高速发展,恐怕在此刻还会有人在想—— 为什么这世上非要有战争呢? 各自为政不好吗? 朝臣宽慰姚兴,他的局面没那麽糟糕,其实一点也没说错。 姚苌的那点破事,包括他先前为了与苻登交战穷兵黩武,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在位的是姚兴! 或许洛阳的百姓因为回归汉人王朝统治的想法,加上永安说救就救的表现,会更倾向于大应那头,此刻也近乎渴望地等待着那位不世明君的到来,但长安的百姓可未必啊。 能多活一日,对于有些人来说,都已是天大的恩赐。 所以,天幕宣扬永安麾下将领强横的同时,既让姚兴深感压力,却也给他留下了一条生路。 …… 【那麽就一定有人会问了,姚兴比之永安差在了哪里?为什么他在文治上的本领相当高,表现也很出彩,不能变成第二个苻坚统一北方,然后向南去打。要知道,一直以来,都是北方往南方更好打的。】 【永安接下的烂摊子就有一个非常好的对照组——三国时期的孙吴。世家势力挟制皇权,长江既是天险,也是让人固步自封的屏障。】 【可为什么,最后的胜利者会是永安?】 【拿这个时期的永安和姚兴对比,除了永安的基建水平比姚兴高而且稳当,而且比他更明白如何让百姓吃饱饭,其实没有拉开太大的差距。甚至因为身份和性别的限制,她都没法当上皇帝,让一部分政令真正推行开来,只能一步步地往前试探,拓展自己所能掌控的范围。】 【姚兴的秦国也没有那麽多所谓的阶级和士族的东西,更不用像永安一样,借助农民起义的力量,给新王朝犁一遍土。】 【看看吧,姚兴原本可以直接从零建设的,条件舒服太多了。经过了他击溃苻登的一战,知道姚苌在位期间有多荒唐的士卒也很愿意听从姚兴的指令,更因为这个人性化的回家奔丧,他们会对明君感恩戴德。】 【为什么,他不能成功?】 【光看洛阳之战中双方的表现,是不足以下一个定论的。每个开国之君都打过败仗,只是损失多少的区别而已,就连永安自己也有过试错。所以姚兴吐血而归,完全不足以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在永安这个可怕敌人的敦促下,姚兴的头脑才能保持高强度的运转,让他直接就清醒了。】 【一个清醒的敌人,远比一个混沌的敌人可怕得多。】 【但从后面的种种发展来看,这个问题其实一点也不难回答,那就是眼界。】 姚兴抬手止住了朝臣的劝慰,自一旁的文官手中取来了笔墨。 先前一番关于新安之战与洛阳之战的陈述,让他的信心都一度在混乱的思绪里崩塌,甚至问自己,若是永安真有此等神异之能,他到底还要不要非得与对方作对。 但一想到对方麾下,有苻坚的女儿苻晏,甚至可能还有苻宏,他就知道,相比于被攻入关中后仍有保命的机会,更大的可能还是一个死字! 他不能有任何一点侥幸的想法。 既然如此,他也只有在这条君王之路上走到底。 或许是因为先前继承父亲基业走到今天实属不易,姚兴此刻虽仍咬牙见血,可一双眼睛已更显清明,也试图从天幕对他的评判里,查找到新的转机。 “眼界吗……” 【眼界,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 第44章 谁比我们更熟悉关中? 姚兴绝不是在一时激愤之下做出的决定。 天幕说他的眼界狭窄,也没真让他被打倒而丧失理智。 和他同堂的朝臣,也都在姚兴说出这话的同时,思考起了他这麽操作的可能性。 可行吗? 当然可行! 永安刚刚登基,国境之内司马氏宗族的力量尚未肃清,还需要时间平衡朝局。桓玄也只是刚刚向她投降而已,南方军队的掌控权没有全部落到她的手中。 这就意味着,她现在所处的局面,和天幕之中的完全不一样! 当时的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发兵,现在却未必。 洛阳和建康的距离太远,是不争的事实,提早被牵扯进洛阳战局中,极有可能是在揠苗助长! 可若是这位深谙主次、明辨局势的帝王知道自己不该发兵驰援,保住岌岌可危的洛阳,那麽天幕先前对她有多高的评价,她在随后得到的反噬,也就会有多麽惊人!百姓哪里会知道什么该与不该,他们只会知道,永安没那麽神妙非凡。 “左仆射,你说的没错,局面没有那麽坏。”姚兴慢慢收起了笑意,更像天幕到来前那位仁厚稳健的君主,可对于相熟之人来说,他此刻的决定里,自有一种不容辩驳的孤注一掷。“我相信拓跋圭也知道,如果让局面继续向着永安有利的方向发展,他和我都将再无翻身机会。别忘了,永安可不是那位大秦天王,会对胡人异族包容有加。” 羌人自陇西高原上下来,拓跋鲜卑自草原南下,谁想被从中原的富庶土地上赶走?想都不要想! “包括蜀中的发展,应当也与天幕所说不同了?你们说,谯纵会怎麽选呢?” 天幕说,当他姚兴和拓跋圭起了争端的时候,再难向蜀中提供支持,恰恰给了永安以攻入蜀地的机会。 可别忘了,若是他手中这封战报所言无误的话,谯纵立国,可 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必须杀死效忠晋朝的刺史,不愿与永安开战,更是因为从这里的士卒到他这位成都王本人,都只想保持蜀中割据在外的状态。 那麽想必,他也不会介意和他们联手,对永安做出些限制。 尚书左仆射尹纬俯首而拜:“陛下圣明。您民心未失,军心也未失,仍有与群雄逐鹿的机会。” 若是现在就放弃,向永安称臣,那才真是要叫堂上众人失望了! …… 几乎是在同时,北方的拓跋圭也望着天幕,深刻的眉眼间掠过了一缕暗芒。 天幕说,他和永安都在国与国之间的主次关系上处理得很妥当,这当然是一句对他大局观的夸奖,但他也并未忘记,早在天幕开始不久,就已有一句话,说他死于自己的亲生儿子之手,让永安大帝北伐之时,遗憾于没能和他正面交手。 而姚兴就更好笑了,因为这荒唐而狭窄的眼界,他甚至在最一开始的局势里,都没被列为永安的对手。 唯独证明他实力不低的,是天幕提到,入主关中之战,永安亲自莅临前线。 可因为天幕直接将永安的军事实力定在了“中流”,这场亲自坐镇,恐怕会被相当多的人认为,政治意义远胜过军事意义。 但拓跋圭没错过那段对于姚兴救火举措的陈述。 相比于姚苌的疯癫,姚兴的理政能力简直合格太多。 “你怎麽看?”拓跋圭向崔浩问道。 崔浩沉吟须臾,答道:“天幕提及的联姻……” “那是没发生的事情,我不会在意。”拓跋圭回答得相当果断。 崔浩笑了:“那麽我建议您——尽快与姚兴联手。” 天幕重启之前,他们君臣还在说,拓跋圭此时不适合定都于邺城前线,因为他的条件不足以支撑他越过黄河,可若是眼看着对面的永安继续发展,任凭对方在天幕送来的天命与民心中成长,又绝不是拓跋圭希望看到的。 既然越不过黄河,那就换一种方式打乱对方的阵脚行不行呢? 比如说,以姚兴为主,以他们为辅,在洛阳给永安制造一个不得不来的陷阱。 崔浩继续说道:“只要姚兴不是个傻子,现在就投奔永安而去,当个庸庸碌碌的刺史,还有可能被事后清算,他就一定会反击。而恰好,咱们还有多余的人手可用。” 一批人马留在了黄河边界,一批往龙城方向去,继续搜捕慕容旧部,一批跟随拓跋圭凯旋回到平城,准备称帝事宜,也等待北方的后备力量南下。他的内部,远不像永安一般,还有诸多桎梏,完全有腾出一只手来支持的条件。 甚至,若是洛阳局面有变,从平城向洛阳支持,远比消息往来于洛阳和建康之间要容易得多! 拓跋圭颔首:“你替我往关中走一趟吧。” 送信多慢啊,直接让他看好的新臣子去和姚兴当面谈吧。 南方的朝臣被天幕点名,势必会提前来到永安的面前,在这乱局之中得到磨合的机会,他虽还未听到崔浩的名字,但这年轻人拿出的表现,值得他也给对方一个历练的场合。 先前他想让崔浩尽快用学识帮他确立北魏的礼法秩序,但回平城后有崔宏挑大梁,崔浩暂时去做些别的也无妨。 见崔浩略有怔愣地定在了原地,拓跋圭又重复了一次:“去关中之后,也替我看清楚,姚兴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 …… 【相比于姚兴,无论是拓跋圭还是永安,在国政外交的关系把握,在借力打力的军事调度上,都要清醒无数倍……】 【永安不用多说,姑且提两句拓跋圭。这个时期,任何一方势力接壤的“敌方”都很多,并不仅仅是姚兴的关中会面对这样的局面。拓跋圭这边,除了和晋朝南北对望,和邻居秦国多有摩擦,东北方向还有死而不僵的燕国,北方也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路草原势力,名叫柔然。】 【但拓跋圭从来没让自己陷入过四面开战的局面中。】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的邦交政策都是给南方施压,左手打秦国右手打燕国,对北方保持警戒,用鲜卑与柔然的部落内斗,拖延柔然统一漠北草原的脚步。】 【到了柔然汗国创建时,燕国已几乎被他彻底消灭,重新创建的北燕也已经和慕容氏称不上有什么关系,乃是慕容氏的汉人朝臣所建,地理偏僻,国力不盛,只能自守苟安。】 【于是拓跋圭又改变了策略,空出一只手来暴打了北方柔然一顿,反而延后了覆灭燕国的脚步。】 【这条决策也是对的,直到北魏在大应北伐的推进中覆灭,柔然汗国都没能从后方对北魏造成任何威胁。】 【对秦国,他也一直都是以威慑、联合策略为主,随着永安的不断崛起,谁是他真正的敌人,他非常清楚。】 【但很遗憾,这位根本没能活到继续调整下一步战略的时候。】 拓跋圭冲着崔浩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管其他,先去准备出使相关事宜,自己则已面色冷然地盯着天幕。 好像都不需要所谓的直觉预警,他就能听得出来,这天幕要说的,正是他的死因! 但不论这个死因于他而言会造成何种影响,总不会比姚兴那坑儿子的老爹姚苌更离谱了,否则早将他提到前面说了,又怎会只说什么“陋习”。 一想到这里,拓跋圭虽是暗暗捏紧了拳头,却也并未将心悬上了喉咙口,只是颇觉好笑地看了眼后方的朝臣,见其中有人似乎想将手举起捂住耳朵,又唯恐这掩耳盗铃的举动太过显眼,犹豫着将手放了下来。 他冷嗤了一声:“要听就听,我还会熏聋了你们的耳朵不成?” 后方众人稍松了一口气,就听天幕之上说道—— 【拓跋圭这个人,早年间的崛起和母族息息相关。但他天生就适合于处在统治者的地位,包括十六岁称王也能很好地反应这一点。于是相应的,他的亲缘关系就非常淡薄。】 【当然,我们不能完全从后世的角度,以及华夏礼法的一些观念去评价拓跋圭的行为,他与母族的一部分争斗,也是因为他人太年轻,谁都觉得自己该占有更大的权力。但无论是能随意将兄弟送到敌方当人质,毫不顾虑对方的生死,还是放任母亲忧愤而死,都可以看到他的冷漠。】 【这种冷漠对于他果断剪除母族势力,将权力彻底收回他的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魏国的发展来看,拓跋圭的做法也不算错。但在他称帝后回头反思自己的崛起时,这种性格促成他做出了一个特殊的决定。】 【他既怀念于母亲当年对他的舍身相救,又觉得这种感情羁绊非常容易造成母族势力壮大,进而对君主本身形成影响,甚至可能会因母亲更想要让小儿子兄终弟及,影响到皇位向子嗣传承。于是,他出台了一条特殊的规定,也就是那条被永安称为陋习的规定,叫做子贵母死。】 【他为自己的这条陋习找到了根源,正是当年汉朝的孝武皇帝立刘弗陵为太子,同时处死了刘弗陵的母亲鈎弋夫人,可他忘记了一件事,汉武帝立太子的时候,太子尚且年幼,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在那条规定被确立的时候,都已经十几岁了。】 刘夫人愕然地望着天幕,面色一片惨白。 自贺夫人从魏国脱逃后,拓跋圭为了安定民心,确保自己作为君主仍有继承人在膝下,从征伐前线传回了一个消息,正式将她和拓跋嗣从禁闭中放了出来。 可她怎麽也没想到,造成拓跋圭身死的,居然会是这样的一条规则。 “阿娘……”拓跋嗣站在她的身边,仰着一张稚气的面容,满是担忧。 第45章 兵家必争之地 这个家,已经毁在了敌人的手中,也成了只在梦中才能神游的故土。 但昔日,苻宏曾以太子身份监国坐镇关中,对此地自上而下都是万分的熟悉。 苻晏随同前夫驻守秦岭要冲,对于关中周遭的戍防,也要比旁人清楚。 “倘若天幕之上,你能被当做一个进攻的幌子,如今亦可假戏真做,向永安陛下求一个机会。” “可是……”苻宏下意识出口,却又忽然瞧见了姐姐鬓边的白发,目光一阵刺痛,“阿姊,我们没有试错的机会了。” 她一定要想清楚才好。 当年他们仓皇奔逃,在脱离关中一带后才收到消息。 何止是父亲苻坚被叛将姚苌困死在了山中,落得一个缢杀的结果,当时与父亲同行的,还有妹妹苻宝和苻锦。父亲不忍她们落入羌人手中遭到折辱,便抢先一步杀了她们。再加上先前混战中已故的兄弟,多撑了一年的庶长兄苻丕,他们已没有其他兄弟姊妹了。1 母亲也已在抵达东晋的三年后过世,于苻宏而言,在这世上只剩了他们姐弟相依为命。 当姚兴击败苻登,随后登基继位的消息传来,阿姊虽未明言,但苻宏曾见过一张染血的绢帕。 可仇恨归仇恨,他们总要先顾着自己的性命…… 他不希望这次的冒进,换来的是全军覆没的结果。 苻晏的眸光一颤:“但你有没有想过,有天幕在上,天下归于一统的脚步一定会加快。难道我们还能乘桴浮于海,像是天师道的那些人一样逃吗?” 他们未必能等到这样一条生路的。 “姑且当作咱们真能避世在外,等到天下安定之日,被天幕提及的三方,谁在皇帝的位置上对我们最合适?” “姚兴必然不成。他虽不像他那个荒唐的父亲一样,净干些让人取笑的事情,但眼界狭隘,谁知等到再年长十岁后又会干什么。姚苌不也是先明后庸吗!” “拓跋圭也不成。他固然要比姚兴更有远见卓识,但一个服食寒食散到精神错乱的君王,要麽偏激,要麽就是自制力不足。父亲当年那等魄力,又有丞相相助,仍难以弥合五胡,促成汉化,他恐怕也做不到!” “还不如相信永安大帝真能如天幕所说,成就不世伟业,让天下重归一统呢!上面有一位仁君,总比是一位暴君好得多。” 苻宏被苻晏这一连串的话给问倒了,“……可这世上真有这样完美无缺的人吗?所谓的圣明君主,又真能如天幕所吹捧的那样吗?别忘了,你我还是氐人出身。” 苻晏的笑意苦涩,却在那张略显沧桑的面容里,似有一种藏匿的尖锐,“那又如何?这已是我们唯一能抓住的契机!” 庸庸碌碌而死,不是大秦天王后裔该做的事情。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跳入苻晏脑海中的,是先前天幕说的一句话。 她说,【这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是神龙开道,群鲤随行,于惊涛骇浪中直至龙门。】 那麽,当她苻晏经历了高楼崩塌,困于浅滩后,永安的出现,是不是正在带领着她重新起行、越过龙门呢? 从永安大帝比起天幕仍要更显果决的行事,和她招降桓玄的行动来看,她没那麽严格遵循天幕的发展,所以苻晏也不能等着永安因为天幕所说前来招募将领。 谁是君谁是臣,已清楚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也合该由她先往前走一步。 苻宏又郑重地看了她一眼,蓦地一记点头:“好,我与阿姊同去!” …… 在他们姐弟的交流间,天幕已说完了永安在颍川一带的募兵。 这场募兵有一部分原因,还是为了继续填补洛阳各个要冲的人手,避免刚刚被保住的洛阳重新落到胡人的手里。 幸好,洛阳八关虽在战乱中有所损毁,但经由过修葺仍能使用。 昔日汉末动乱,董卓带兵霸占洛阳,各路诸侯因地势所限不易强攻,如今也是同样。 此地距离建康确实有些距离,但既已扛住了姚兴的第一轮进攻,拓跋圭又恰在此时分身乏术,仍有自保之力。 长江黄河之间的缓冲地带,虽一直是东晋王朝弃而不顾的地方,但人心思汉,乃是千百年间的传统,并未真正被动摇。当洛阳之战取胜,汝颍周遭响应募兵的流民不在少数。 这些人一部分驻扎往洛阳,另一部分则归并进了还朝的队伍中。 毫无疑问,天幕上永安的这一系列操作,已让她和桓玄就这样撕破了脸,打破了先前彼此谋划的和睦局面。 此时的募兵,也比先前在扬州修水渠的时候更为明目张胆得多。 翻译过来只有一个意思:谁要当你的谋士啊!我现在单干了! 【对于永安来说,她是迈出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第一步,但对桓玄来说,他就是吃了一个相当要命的亏。】 【当年他的父亲桓温为何不能登基称帝?归根到底还是声望二字。】 【桓玄有野心,有条件,同样欠缺了声望。】 【这个声望,不是说他诛杀了司马道子,在扬州打击豪强、努力“耕地”就够的,还需要真正的战功才行,否则压不住其余世家的声音。】 【战功从哪里来?看桓温的操作就知道了,北伐!】 【按照桓玄被永安忽悠的情况来看,当时的他肯定是这麽想的,目前不是北伐的契机,要先在内部积攒军资(抄家),打通境内的南北粮道(修建水渠堤坝河闸),然后才是领兵北上,这场洛阳之战痛打姚兴的战争,完全是在计划之外的东西。】 【谁知道,就是这场计划之外的战争赢得相当漂亮,让刘裕刘大将军即刻就脱离了北府军中一统领的低微身份,也让永安直接把桓玄这个工具人一脚踹开。】 【桓玄一怒之下,发出了两条指令。】 【一般来说,将领在怒火冲天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都不太靠谱,比如之前姚兴打向洛阳就挺愤怒的,桓玄惨遭欺骗——或者可能说玩弄更合适一点,生气很合理,但随后的行动,他是应该再深思熟虑一些的。】 【可惜,当时的桓大将军肯定听不进去。】 【总算他还记得不能让外人,比如说刚败退回关中的姚兴看个笑话,只是以清剿荆州境内暴民、迎接永安还朝为由,征调了两路势力夹击刘裕。】 【一路从蜀中发兵,自西向东。】 【一路从江州出发,自东向西。】 “比姚兴看起来稳重一些?”王神爱调侃了一句。 桓玄:“……陛下还是不必拿我开玩笑了。” 听天幕这语气就知道,他的这个夹击计划必定没有成功,说不定还搞出事端了。 果然,他随后就听到,天幕说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桓玄的这个安排要远比姚兴重视刘裕,但实际上,这个夹击并没有形成。】 【从蜀中方向进发的一路,就闹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原本留守蜀中的刺史毛璩,其实对什么司马道子祸乱朝堂、桓玄出兵清剿之类的事情没什么兴趣,他就只想在蜀中当他的土皇帝而已。但他能压制住蜀中的兵马,靠的还是有皇帝授官这个名头,所以东晋朝廷让他出兵,对他有所安排,他也不能当做没听见。】 【决定稍微意思一下的毛刺史派出了自己手下的谯纵,甚至没舍得派出最为拥戴他的那一批人手,而是将一批疏于训练的氐兵交给了谯纵。】 【意思很明显,人,我已经派了,你桓玄肯定找不出我的错处来,大不了就是你来蜀中找我的麻烦。】 【结果,就是这用来打发桓玄的队伍里出了事!】 【蜀中的氐人其实还没听说刘裕的战绩,他们只是单纯地不想离开故土,被人呼来喝去地调派到其他地方作战。那麽他们就会想,凭什么你毛刺史让我们去,我们就得去呢?该改一改规矩了。】 【氐人趁着夜色聚众商议,决定将领兵的谯纵推举为他们的首领,杀回成都去,把毛刺史就给解决了。只要上面没有了发号施令的人,不就可以继续过他们的安稳生活了吗?】 【这出兵谏,很好地掩盖了谯纵可能藏匿已久的野心。他在“被迫”起兵后的种种表现,包括如何给自己的亲属争夺兵权,如何诱骗成都守军进入圈套,都不像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反而更像一位希望割据一方、称王称帝的人。】 【估计将他挟持起兵的人也没想到,他会这麽快就解决了毛刺史,甚至凭借着攻破成都的种种表现,一举树立了在军中的威严,顺理成章地坐上了成都王的位置,创建了我先前提到过的谯蜀。】 【桓玄希望倚仗的第一路兵马就这样夭折了,还夭折得无比戏剧性。】 【而蜀中易主后,谯纵就这样登上了这片混乱的政治舞台。】 侯晖与杨昧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五味杂陈。 听到这一段与现实相互映照的发展,他们既有庆幸又有无奈。 庆幸的是,这天幕说出这段的时间没有那麽早,而是在他们已经完成了谋逆的大事之后。否则,要是毛刺史还活着,必定会让人尽快将他们这些人锁拿归案,哪还会给他们以诱敌深入、逐个击破的机会。 而无奈的是,若是早点听到天幕所说,他们一定不会选择拥护谯纵起兵。 虽然为了彰显他与毛璩的不同,为了表现对于氐人势力的拉拢,在谯纵自领成都王,创建蜀国后,给他们这两位起兵的重要拥护者委任了高官职位,但算起来,他们能掌握住的兵权反而变少了。 他们也没有听漏天幕说的消息。 第46章 愿为陛下开道 作为洛阳通向南部诸州的要冲,伊阙关本为兵家必争之地。 但洛阳多年荒废,又与各方接邻,随时都有可能遭到进攻,与其费心把守这鸡肋之地,还不如将它舍弃。 于是,就连伊阙关也已有多时不曾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桓玄提到伊阙关的时候,在场众人还有片刻的恍惚,才反应过来它在何处。 “当时臣一边防备,一边也觉陛下所言大有道理……” 桓玄有片刻的语塞,总觉得这话说出来大不对劲,但既已开口,又被周围之人注视着,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正如陛下所言,当时我与其在意您的身份,操心天幕影响下您与晋朝皇室之间的争斗,还不如另辟蹊径,自立门户。” 所以这一队人马,准确地说,不是在谢道韫前来和谈后才派出去的,是在他进攻谢琰得手后,就已从麾下分拨了出去。既要自立门户,当然得早些出发抢占先机。 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已近洛阳了。 王神爱追问道:“领军之人是谁,带了多少人手?” 桓玄答道:“统兵的是臣堂兄桓谦,他素来为人方正沉稳,卓有才干雅量,在众多桓氏子弟中也算出色。此次探查前路,臣给了他千余兵卒随行……” 他小心地观望了一番王神爱的脸色:“此举不妥?” 他都没敢说,先前被建康那边屡次传来的惊人消息所扰,他差点忘了自己还派出去过这一路人了。要不是王神爱忽然发问,他还真想不起来。 王神爱沉吟须臾,答道:“算不上妥与不妥,若是奔着先前的目的,这决定不算错,只是现在……或许派不上大用处。” 这位先前备受天幕夸赞的永安陛下不见喜色,反而愈显面沉如水。 她转头问道:“诸位觉得,蜀中现在是何情况?” 贺娀接道:“陛下先前希望在桓将军调离荆州后,蜀中的晋朝残部能与宗室联手图谋荆州,进而被一网打尽,但若天幕所言,蜀中氐人兵马是这等想法,恐怕益州易主……会比天幕的进度更快!” “不错,”王神爱认可这个判断,“就算还没发生天幕所说的事情,毛璩也还未被下属所害,两方也一定会争斗起来,相比于后来者,还是蜀中本地势力更为根深蒂固,取胜的应当也是他们。” “他们非但不可能在铲除了毛璩后投向我们,反而很有可能变成一路祸患。” “再看北方——” 她语气淡淡,听不出多少喜怒,“天幕提到了朕的执政方略,要的是汉胡融合,人才齐聚,但这句话说出来,最多也就是让原本摇摆不定的人有可能投向于我,而不会让有心一争的人就此罢手!” “他们若要逐鹿天下,取代苻坚成为北方的霸主,甚至再进一步成为天下共主,就一定要先解决掉这个最大的敌人。” 解决掉她! 四面环视,皆是敌人,这便是应朝的处境。 “若我是姚兴,若我是拓跋圭,若我是侥幸提前达成天幕所说种种的谯纵,我一定要想办法与人联手,给“永安”制造麻烦。如今各方边境模糊,在守住地理要冲与都城之余,辖境往外扩展多少,都是虚报,寻常的攻城略地未必能造成多大的影响,只有直击要害,方有破局的可能。” “楚侯,这个要害,会是哪里?” 再度被点名的桓玄心头一颤,只好恭敬回道:“若是不知道陛下对宗族是这等态度,或许会是琅琊,但结合天幕所说与臣所见——” 再加上王神爱先前的那个问题,已没有第二个答案了。 “洛阳!” 最有可能的,就是洛阳。 可是,应朝继承的是晋朝基业,保持着以荆州-扬州为内核的疆域与驻兵防线,以长江作为当下最具效力的天险屏障,和洛阳完全是脱节的。 若是拓跋圭与姚兴真有明主之才,愿意尽快联手,他们要取洛阳远比王神爱容易太多。 就连桓玄在问出下一句话的时候,语气里也多出了几分不确定:“您要驰援洛阳?” 若要保住天幕所说永安大帝的名望,驰援洛阳是必然。可这也等同于是在用自己的短处去碰对方的长处啊…… 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就算陛下选择暂时避开锋芒,舍弃洛阳,他们这些朝臣也不会有任何一点异议,毕竟,国祚初立,还是以这种方式创建起来,走出的每一步都需要格外小心。 洛阳便是那鞭长莫及之地,何苦非要勉力去保。 桓玄也忽然明白了,为何陛下会说,桓谦派不上大用处。 不错,桓谦他为人方正谨慎,在作为探路前军的时候,便不会错过细枝末节,也能看清楚局势,将其完完整整地汇报到桓玄面前。这样的性格放在官场上也不容易出错。 但他缺了应变之能,在这个时候恰恰是一个要命的短板! 然而还不等桓玄为桓谦这个堂兄捏一把冷汗,便忽听一个声音响起在了他的面前:“不是出兵驰援,是朕要亲自往洛阳走一趟。” “陛下!”从后方的人群中当即响起了一声惊呼。 王神爱的声音已抢先一步,压住了后方的质疑。 桓玄的呼吸一紧,便见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臂膀,勒令他看向了一双跳动着暗火的眼睛。 明明若以身量来算,他才是更高的一方,因为眼前的陛下终究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人,可这一双眼睛,依然像是正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楚侯,朕有事相托。” 一口缓和窒息感的呼吸,慢慢接续在了他的咽喉之中,可直到此刻,桓玄仍觉喉中发堵。 面前之人没有问他,到底有没有痛改前非,只是一如先前见他时候一样的轻描淡写。反而是他,因天幕停在了他受封楚王、骄矜自满的模样才缓缓停下,让他不免扪心自问间,觉得自己若论心性,恐怕还远不如姚兴。 这种对比,更是让人心中复杂,也说不出其他多余的话来。“……您请吩咐。” “朕不知道这个决定有没有错,但求一个无愧于心。所以现在,我要你替我杀两个人。” …… 桓玄纵马疾驰。 将要入冬的烈风吹得人一阵唇齿发寒,再被灌入咽喉之间,更觉干涩发痒。 但对于星夜赶路的桓玄来说,这恰恰能让他先前驳杂混乱的思绪沉浸下来,用更为冷静的心态指挥好随后的行动。 在半日之前,他仍坐在自京口起行的航船上,与一封送往建康的诏令同行。 陛下用人无疑,请刘穆之即刻入朝,随同谢道韫一并为她把持住建康局势。 先前已经由考试遴选出的合格京官,再行提拔,各司其职,务必确保境内百姓过冬无虞。 同时她还给刘穆之下了一个格外棘手的任务。 自司马道子专权以来,建康朝廷的财政收支便记载得格外混乱。先前她只是让人粗略查验了一番,再用抄家所得临时填补了一番,现在总算有好用的人才接手详查了,那又何必要管她在不在,直接查吧!也正好用来给谢道韫和刘穆之立威了。 若是刘穆之那边缺人的话,大可不必担心。 看看支妙音先前经办佛寺的敛财能力就知道,她手底下在这方面的熟练工不少,那麽,能用的全给用上! …… 他也曾与一封从蜀中经过荆州,本要送来京口的战事急报擦肩而过。 在那封战报中写的情况,与天幕所说,与陛下所猜测的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蜀中的毛璩预备响应梁王来信的邀约,趁着桓玄不在荆州,发起联手反击。 谁知道,蜀中士卒不愿离开故土,挟持谯纵反叛,这反叛的结果,便是毛璩在成都攻破后为谯纵等人所杀。蜀中不遵圣谕,彻底独立,有了那谯蜀的国号和成都王的自称。 谯纵想必也是知道,蜀汉当年能借助天险,与曹魏拉锯良久,如今天下局势更为混乱,永安也未和其他敌人分出胜负,那麽,他偏安一隅所能维系的时间也就更久,甚至还有机会在旁窥伺、渔翁得利。 这也意味着,益州已经彻底脱离了朝廷的掌控。 …… 不过,这个消息并没有让桓玄回头,而是在江船逆流疾行后,自一处码头换回了奔马,又从零星的数匹,变成了一片踏碎夜色的激烈声响。 自与他同行的卞范之看去,只能瞧见自家将军远比先前沉肃的眉眼。重新在他眼底浮动的信心,又让他前倾纵马的动作里,有着越发分明的势在必得。 望见远处依稀可见的一点明光,桓玄忽然勒住了缰绳,朝着后方随行的士卒抬起了手,“记住我先前说的话吗?” 众人无声,只齐齐点了头,以表应和。 “好!”桓玄深吸了一口气。 “出兵!” 寒冬的困意,对于这支被匆匆聚来的队伍来说,好像早已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因为只要一低头,下颌就能贴到冰冷的甲胄,被这温度给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何况,此刻他们奉命而来,但求速胜,是为永安陛下清剿叛贼,又怎能不热血沸腾! 奔腾的马蹄几乎在一瞬间打破了前方的宁静。 正举着烛火端详地图的男人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大惊,连忙出营而望。 却见不知何时,在距离营地数百米外的地方,已有摇动的旗幡包围而来。 他也骤然发觉,那奔行的骑兵因震响大地而昭示着存在感,却也只是后来的助力,甚至可以说,只是用于追击的人马而已,真正的敌人,早已抢先一步得到了桓玄的敕令,从南方包围上来。 第47章 向关中而来的使者 远处的船只已经停在了那头,像是一层将要翻涌而起的潮水。 而在这所有的船只之前,正是这一把忽然绽放的尖刀。 王神爱自船头俯瞰,忽然理解了为何天幕会说,苻晏这位将领酷爱锤砧战术。 在今时,其实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定义何为“锤砧”战术,但顾名思义,这是在用一部分较弱的兵力作为砧板吸引牵制敌人,而用另一部分精锐(多为机动性较强的骑兵)作为锤子,向敌人的要害发起打击。 若按天幕所说,苻晏真正上战场的时候,体力已不足以支撑她冲杀到前线,那麽作为“砧板”的诱饵,那支较弱的兵力,恰恰是由她自己统领的。 这是一位极具眼光的勇将啊…… “你就不怕我因你擅自调兵惩处于你?” 苻晏刚被接到船上,就听到了这样的一句。 她目光微凛,见王神爱面露几分欣赏,眼神中也少有锐利,便知这不是一句怪罪,而是一句考验式的问题。 答得如何,或许就决定了她之后能得到怎样的委任。 她不疾不徐地答道:“陛下令桓玄先行,正要让南方众人知晓,您离开建康,亲自出行,并非被迫以身犯险,而是明君所至众人开道,臣只为应召而来,为何是擅自调兵。” “况且——”她负甲挺身而立,因北人血统,更可见身量不低,“如今要与北方相斗,争的便是时机。相比于未长成的将领,臣以为陛下会更青睐于我。” 后头隐约传来了点声音。 但这并不妨碍此刻船上,唯有两人的声音最为鲜明。 王神爱问道:“你能做什么?” 苻晏答道:“起码,能与陛下重叙天幕所说的君臣缘分,也能为陛下开一条通往关中的路!” 这彼此对望的君臣,人还在江州境内,在这南方的大江之上,心却好像已经随同这句话,被托举到了更远的地方。 不过可惜,船队以及陆上的军队都还需要行路的时间,无法随同这宏愿一并一跃千里抵达关中。 倒是有一人先自邺城乘舟,顺流而上,如同在战乱中冒险行船的商贾一般,向着司隶方向而去。 沿途之间,战火已燃。 姚兴自关中方向起兵,以极快的速度攻破了华山,抢占了崤函道在华阴方向的入口。 昔日的东晋朝廷虽对司隶方向疏于管辖,但仍在这些关卡郡县设置了太守,驻扎有少量兵马。 可惜,姚兴动手太快,根本没给这些人以反击的机会。 华山太守董迈的头颅,被羌人示威一般挂在了军旗之前。 关中大军便这样越过华山一带,进而向弘农方向进发。 华山太守的遭遇警告了弘农太守,就算有天幕在上宣传,对于这些羌人来说,永安依然是他们的敌人,是他们要拼力战胜的对象。 他若指望对方认清所谓天命,还不如指望自己的城关能坚固一些。 幸好,弘农郡扼守三门峡要冲,弘农太守陶促退居焦城,在姚兴汹汹来袭的进攻面前,还能勉力支撑。 但当他望向下方黑压压的兵马时,心中只剩一片惨淡与恐慌。 “太守,咱们……守得住这城吗?”满身披挂的士卒向着长官问道。 陶促恍惚着答道:“……就算不能,也得能啊。” 光是看着先前华山那头传来的战报,加上此刻城下羌人兵马的叫嚷,再是不通军事的人也能看出,姚兴攻向洛阳的心思有多麽迫切。为了震慑洛阳,他此刻也更想要用强硬的手段攻城。 这与天幕所提及的,完全是不同的发展! 在那个不同的故事里,姚兴起先并未将进攻洛阳视为自己最大的目标,所以让陶促还能有余力传讯洛阳,进而向建康求援,最终得到了永安的援助。 可今日不同! 黑云压城城欲摧,在这可怕的怒浪面前,仿佛他只要有稍一口气松懈,便会被吞没得渣也不剩! “洛阳方向……还没消息吗?”陶促苦涩地朝着下属发问。 但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羌人精锐包围了焦城,若非三门峡段水路险要,不能放任任何一座城池在敌军手中,凭借他们的人数早可以继续东进,而不是在这里非要破城不可。 也正是这个包围,让陶促不仅需要昼夜不歇地戍防于城头,防止城关被攻破,还无法收到外界的消息。 倘若洛阳方向真有援军消息传来,那也只会是他看到了援军,没有其他的可能,又怎会是从下属的口中听闻! 他费力地将目光从城下移回城内,看到了一张张不知是因寒风还是恐惧同样失去血色的面孔,只能极力安慰道:“今日的情况,总不会……再比天幕上更糟糕了。” 可这句安慰,在底下一声高过一声的叫阵呼喝面前,又显得何其单薄无力。 只是他从城头看不到,当那位邺城来客抵达姚兴军中,从营中走过的时候,却仍能看到,这场出兵对于关中士卒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冬日,原本就不是一个适合于进军的时候。 以游牧民族的习性来说,这个时节他们早已完成了对外的劫掠,回到了诸如河湟谷地、漠北某处山谷这样的避风之所,等到寒冬过去再行图谋。 自羌人占据关中以来,这个相对气候和暖的地方,于他们而言便是一处安乐窝。 这次突如其来的进军,既是为了打破既定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在打破他们先前的作战习惯。 北有中条山,南有秦岭,按说北部的朔风应当已被拦截在了这条崤函道外,可当人身在其中的时候,只觉猛烈的穿堂风裹挟着江中潮冷的水汽铺面而来。 崔浩又扯紧了身上的风氅,方才躬身,自掀起一角的帘帐中穿过,抵达了姚兴的面前。 军帐之中炭火正旺,与外头苦于天寒的士卒处境大不 相同。崔浩他先前被寒风冻得有些干涩的喉咙里,也终于呼出了一口热气。 他恭敬地朝着姚兴行了个礼,口称了一声“秦王”。 行礼问好之间,他也不忘以余光打量了一番上首的姚兴。 拓跋圭不信天命,也因永安的表现不敢轻信天幕的判断,让他在抵达此地后好好看看姚兴是什么样的人。这一点,崔浩牢记在心。 在他的视线中,彤彤明火将姚兴略显深刻的眉眼照得有些模糊,以至于乍看起来,更有几分温和从容的姿态,也难怪会有人说,姚兴这人的有些表现像极了大秦天王苻坚,可他能如此果断地向洛阳发起进攻,这军营之中也是血气不减,又让人何敢小觑于他! “你说你是——” “清河崔氏,崔浩。” “清河崔氏……”姚兴玩味地端详了一番下方的年轻人,“魏王选了一个有意思的使者。” 崔浩迎着他的目光,坦坦荡荡:“不是魏王,是魏帝。” 姚兴面色一变,骤然意识到,面前的崔浩固然年轻,但他背后那位不满三十的主君会派遣他前来,可不是向外示怯的! 他也毫不犹豫地就向姚兴告知了这个大消息—— 魏王拓跋圭,预备称帝! 姚兴沉声问道:“他是要你来告诉我,他已决心绝不向永安屈服,继续与对方为敌?还是要借你之口来向我挑衅,让我向他俯首称臣?” “都不是。”崔浩答道,“陛下希望借我,向秦王传递三个信号。” 三个信号? 姚兴眼眸微眯,“让我先猜猜吧,第一个,便是如你一般的北方士族,虽为汉人,仍愿听从他拓跋圭的指挥。” 崔浩:“正是。但这并不是因为永安对士族无有好感,促成了我们的倒戈。而是因为我们看得到,魏帝陛下有统一北方的潜质,也有理政治世的本领。” 姚兴轻嗤了一声。别以为他听不出来,这崔浩将话说得体面,实际上还不是在说,他不如拓跋圭多了去了,所以只有拓跋圭能统一北方。一边说着不是让他俯首向北,话中暗藏的又仍是这个意思。 不过,他能请来的只是西凉朔儒,而拓跋圭竟能令清河崔氏子弟作为使者,确是赢面不小! “其二……”姚兴顿了顿,说道,“他在北方战场已取胜,有了余力向我发起联合。” 崔浩点头称“是”,“魏帝陛下已攻灭邺城,连杀慕容宝和其兄弟数人,余下的慕容德、慕容熙等人不足为虑,如今陛下虽有心先回平城登基,但永安毕竟是大敌,还是该当与秦王商议一番联手拒敌之事。” 先打永安,随后他们再来决出胜负。 ——这便是拓跋圭让崔浩前来的意思。 以姚兴看来,这崔浩倒委实是个聪明人,半个字也没提到天幕,以免戳人痛脚,不像那蜀中方向赶来的两个使者,上来就是一句“秦王可愿如天幕一般与蜀中结盟”,真是对得起他对蜀中那群氐人的印象。 等等,说到蜀中氐人…… 姚兴疑惑:“你说拓跋圭他攻灭了邺城,你是从邺城来的?” “不错。” 姚兴:“那你似乎来晚了吧。” 从蜀中到关中的道路,虽因当年蜀魏交战被拓宽良多,但仍不是一条好走的道路,就算是日夜不休快马赶路,也起码需要十日。 可从邺城到此地,几乎全程都是水路,就算要越过前方的交战局域需要多加小心,对崔浩来说,充其量也就需要五日而已。这还是往多了算的。 那麽为何,崔浩会比蜀中的使者来得还要晚? 崔浩答道:“这便是魏帝陛下希望我向您转达的第三件事。您迅速起兵,能称一句杀伐果决,但千万别落入了已知的圈套里。” 第48章 崔浩:? 下一步该做什么? 崔浩的眉头动了动:“将人杀了也就杀了,不必非要拎着头颅过来。” 桓谦的脑袋沾染着沙尘与鲜血,但仍能从皮相看出,这是一位身份不低的贵族,若非如此,崔浩也不必对他中道拦截,防止这一路洛阳方向折返的报信之人,破坏他接下来的计划。 眼见这样一颗头颅被人这般轻慢对待,崔浩总有几分说不出的别扭。 就仿佛倘若自己有朝一日受难,也会是这般模样。 那为首的羌人却浑然未觉,崔浩已在心中暗骂了他一句莽夫。 “您不在乎这个,咱们可得在乎,算战功的!” 他将头颅往后一丢,由旁人接住在了手里,向崔浩继续道:“不过听说汉人已换了个战功的算法,依照耳朵来计数,可要我说,哪有人头摆在阵前有威慑力。” 崔浩打断:“此次立功的机会不少,不差这一个脑袋,速速收拾战场,随后还有要事待做!” 那群杀人之后更显躁动的羌人总算转了头,听从崔先生的指挥,将这群死去士卒的铠甲扒下了几件,将人拖去了隐蔽处掩埋。 地面的血痕与马蹄印记,也很快被沙尘掩埋了过去。 崔浩居高临下望着这一片,心中暗觉庆幸,这一路报信的人马出动不多,他这边的疾行前军依然有人数优势。否则以他这补给不足,后军未到的情况,若是遇到应朝的大军,还真有些麻烦。 只是不知,身在洛阳主持大局的是何许人也,竟连一路往南传讯的也看来身份不凡。 若不是…… 若非姚兴此人真如天幕所说,在军事政务上都主打一个能人上岗,绝不死抓,他绝难这样快地寻到一个独领一军的机会,也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但愿他的速度够快,能为那位秦王,也为魏帝拓跋圭抢先一步攻破洛阳! “崔先生……” 崔浩伸手指向了队伍中两名姚兴麾下的汉人军官,“换上他们的衣服,先试试,能否骗开伊阙关,若不能,那便传讯北面的魏军,南北夹击,速破洛阳!” “我们走!” 崔浩一声令下,骑兵顿时随他动了起来。 当这一众奔马离去的时候,官道之上已难看出此地先前发生了什么,唯有先前有人落马倒地的地方,沁入沙尘的血色在愈发寒冷的温度里凝固成了血块。风沙吹起后,依稀能见下头的暗红。 空气中也还隐约有些未褪的血腥气味,让两匹轻骑途经此地的时候,忽然下意识地勒住缰绳,停下了前行的脚步。 二人彼此对视了一眼。 先前做过斥候的经历,让这两名信使都有所警觉,也即刻朝着周遭搜索了开来。 两日之后,桓玄先行开道的大军便忽见两名信使匆匆折返,飞奔到了这位主将跟前。 “何事惊慌!”桓玄眉眼一沉,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下一刻,其中一位信使将一枚玉珏朝着他递了过来。 这玉珏入手温润,足以见得是一块上等的好玉,可在此刻已摔得几乎四分五裂,像是被人狠狠地掼入了草垛之间,方才未曾彻底摔碎。 玉珏之上,一抹刺目的血色以指印的形式,留在了那个刻字之上。 桓玄的手也随之有一刹的颤抖,因为他已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个什么字。 “桓”…… 龙亢桓氏的桓。 信使低头闷声奏报:“我等寻到了宜阳侯的遗体,却……却未寻到他的头颅。请将军治罪。” 治罪?谁会在这个时候治这种罪。 “能否看出——是谁动的手。”桓玄咬牙切齿地发问。 宜阳侯,宜阳侯! 那是桓谦的封爵! 桓玄怎麽也没想到,他本该在洛阳和这位先行一步的堂兄见面,却已在半道上收到了他的死讯。 在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之中,他费力地攥紧了手中的玉珏,听着信使奏报,倘若伤口形制与箭矢门类判断无误的话,动手的必定是羌人。 无人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何会在这个将入荆州的地方动起手来,也无人知道,桓谦为何会只带这些下属,于是遭到了劫杀,自前线传来的这出意外消息只能让桓玄确认—— 姚兴的行动远比他们想的更快,洛阳的局势也远比他们想的要麻烦得多。 陛下预备亲征洛阳,由他前来荆州开道,调度此地军粮作为后援,已是雷厉风行的决断,但在这天幕影响之下,有些人的行动同样很快。 洛阳距离关中更近,也变成了一个最大的限制! 桓玄对于桓谦的实力还是有数的,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已然死在了敌军的手中,给了他当头一棒。 “将军……” 身旁的副将一声轻呼,方才让桓玄察觉到,他的唇齿之间已有几分血腥味。 看向周遭,一张张士卒的面容俱是愤慨躁动之色。 “将军,宜阳侯被杀,还死无全尸,咱们得报仇啊!” “不错!如何能让羌胡如此嚣张!” “将军,咱们速速前行吧。” “若是赶路得快,或许还能追上这夥凶蛮贼子……” “都先给我住口。”桓玄按刀而视,一声怒喝喝止了周遭的声音。 在骤然听闻桓谦死讯的刹那,桓玄的第一反应正是带领这些士卒速向洛阳方向赶去,为桓谦报仇。 龙亢桓氏这数年间固然地位不如昔日,也绝不容人如此折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他当然得带兵北上,追上这夥凶徒。 可在这刹那之间,他又忽然瞧见了周遭士卒因连日赶路而疲惫的面容。 纵然先前攻破司马遵叔侄的一战,他们这边有着近乎压倒性的优势,但无可否认的是,但凡交战,就一定是一件体力活。 为陛下开道,调度周遭郡县的粮草,更是让这一众骑兵往复奔走,连日之间少有休息。 这不是个适合于追击的好时候。 他也更无法确认…… “你担心洛阳已经失守?”刘裕率领一路轻骑追赶上来的时候,从桓玄的口中听到了这出意外,一边看着桓谦让人向南送来的洛阳情形奏报,一边开口问道。 桓玄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是。” 桓谦为何会带领百余人向南撤离,一个很好的解释就是,洛阳已经被强攻之下落入敌手,凭借桓谦手中的兵力无法守住城关,不得不先带着一部分人手撤退离开。 可也正是在这南下撤离的途中,他遭到了羌人的围攻,最终还是没能逃出生天,就这样丢了性命。 刘裕拧着眉头,又朝着桓玄瞧了一眼:“楚侯,恕我冒昧多问一句,你是否因天幕所说,丢了不少信心?” 桓玄勃然:“……你什么意思!” 他确是因天幕的屡次公开处刑,在陛下面前总觉抬不起头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丢了气性。 刘裕先前负责押解琅琊王氏之人,是因陛下决意亲征才被临时调来,另领一军前来查探前线军情,此刻所带的部从比他还要少得多,有什么资格这麽说他! 哦……或许还真的有。 因为他是陛下的刘大将军,是天幕中提及的洛阳之战里那位股肱之臣。 刘裕冷然答道:“看那位已故桓将军的文书奏报,他在洛阳的种种安排都极为妥帖,倘若如他所说,洛阳民心向着陛下,再如何危险,也不至于在三两日间局势翻覆!” “再若是他如奏报之中所说,不忍百姓伤怀,干脆冒认了陛下臣属的身份,乃是一位心向百姓的将领,又怎会如此带兵南逃,如斥候所言,并未有多少交战的伤势便已被杀。” “我看——” 以他行军打仗的经验来看,桓谦之死不是桓玄所想的那样。现在的犹豫不前,反而是给了羌人机会! “你只需要考虑一个问题,对面的目的是什么,我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刘裕字字笃定。 桓玄的目光里,迷茫之色骤然褪去了不少,变得明亮坚定了起来,“他们要夺洛阳,而我们要救洛阳。” 若为抢夺震慑,根本无需将桓谦的尸体掩埋起来。 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摆在路上,让永安知道,纵然天命好像是向着她这边的,他们这些人也依然有翻盘的机会。比如洛阳,就已先被姚兴掌握在了手中。 比起不确定能不能做到的引敌入套,在洛阳设伏,这个震慑的效果,才足以动摇军心和民心! 除非,洛阳还没易主! 他们是走的另外的路抵达此地,也只是用偷袭的办法,恰好撞上了南下的桓谦。 “陛下让我们星夜兼程赶来,不是被敌军虚晃一枪震慑在这里的。”刘裕说道,“桓将军,咱们一面需将此地情形送往陛下处,另一面也需先行动起来。” 兵贵神速,等到真让敌军得手了才赶到,那就是真的来不及了。 桓玄只思考了片刻,便道:“我同族被杀,难免思虑不周,我将荆州军借你指挥,合你我二人之力即刻北上!” 刘裕抬手止住了他,“不,我们还是得分开走。纵然洛阳应当未失,但已过去两日有余,伊阙关是何情况谁也不敢断言,倘若羌人分兵一路镇守伊阙关,凭借地势之利将你我拦截在外,进而北上进攻洛阳,我们行军再快又有何用?” “不如由我北上追击这一路,你绕行洛阳东面关卡轘辕关!”他翻了翻桓谦奏报,指向了这一行:“若此处所写无误,有桓氏部从驻扎,他们一定认得你!” 倘若羌人已突破洛阳八关,威逼洛阳城下,还已抢夺洛阳外围屏障的所有权,那麽从侧翼进攻,就显得尤为重要。 第49章 属于小人物的洛阳 不,好像说那是密集的箭雨,并不确切。 那其中的数支单薄孱弱得在飞射而出后不久,便已坠落在了地上,仿佛是用的木枝在其中凑数。 唯有几支劲镞混杂在当中,准确无误地射中了那当先发话之人。 “嗖——” 出手的老兵先前还因寒冷在这风中颤抖,现在握弓的手却是无比的稳当。 弓弦绷紧后松开的那一声砰响里,他已足以断定此箭能否击中目标。 果然,下方的仓皇躲避根本没能逃开这辛辣的一箭,一声惨叫摔下了马去。 “……当反贼就是这样的,没事的没事的,天塌了上面还有桓将军顶着呢。”他一边飞快地从手边的箭囊中,抽出了为数不多的又一支新箭,一边在心中朝着下头的人说了一句抱歉。 他也没办法啊,立场不同,只能这样了。 可就是在他意图第二次瞄准的刹那,他忽然瞧见,那下方的一众骑兵里,闪过了数张并非汉人的面容。 “……” 那绝不能用淝水之战后,南方俘虏了不少胡人来解释! 不仅如此,他听到了远处有人用他不认识的语言,发出了一声尖锐的信号。 不对——这很不对! 就在第二支利箭命中一人的刹那,自远处扬起了一片烟尘。 一支足有千余人的队伍就这样朝着这伊阙关杀奔而来。 老兵瞪大了眼睛,险些因手上的动作一颤,将长弓都给惊得甩出去。 “是胡人。” “胡人来了!” 他曾与北方胡人交过手,又怎会认不出,那正是对方骑兵的模样。 就算看起来不如中原骑兵出现时齐整,但因捕猎生存所需,他们的骑御姿态在随性之中,也是最适合他们发起进攻的样子! 毫无疑问,那是羌人从南面杀来了。 可怎麽会有羌人呢? 先行的骑兵只在前列发出了一轮向伊阙关上的箭雨,见守关士卒尽数退到了女墙与望楼之后,便已散开后撤,退向了射程之外,只循环朝着城头引弓搭箭,压制住城头的反击。 后方在崔浩指挥之下拼凑而起的巢车,已在身着铁甲的步兵推动下,朝着伊阙关前行来。 中原战乱,自荆州往洛阳一带驻防不当,恰恰给了崔浩在这沿途中调整军容的机会。 他虽意外于骗开城关的计划,竟会如此轻易地告破,但这位年轻的谋士已先后在拓跋圭与姚兴的面前立下了军令状,并未被轻易打倒。 他也绝不容许自己在这些临时听令的下属面前露怯。 骗不开伊阙关是吗?那就打好了! 关上的守军人数不多,箭矢无力,仅仅是靠着作为龙门山和香山阙口的地势,才拦阻住了他们的去路,可人数的优势在他们这一边,要想破关仅仅是时间问题而已。 一旦伊阙关告破,洛阳八关自内而外被击破的速度便会快得惊人。 何况,洛阳因弘农战况,还未能全线守备。 他看到了。自伊阙关以南沿途所见,也未有大批兵马进驻的迹象! 崔浩眉眼间凝结着一层冷意:“全力破关!” “是!” 城头的守军被箭矢压制,转而以高抛箭回应。 以弓箭的重量,确能做到砸落伤人。 他人在远处也能瞧见,有数匹马上的羌人被一箭砸中摔落下马。 但以箭矢的数目来看,前来城头驻守的士卒虽有增多,但还远不到能阻止他们前进的地步。 只要巢车能顶住戍守的防御,撑到伊阙关下,凭借羌人的勇武,足以打上关去。 城头的守军自屏障后窥探下方的动静,心中再度一沉。 此时此刻,就算是先前还在想什么“上面有桓谦桓玄顶着”,也只剩下了交战的本能。他们甚至不敢细想,羌人到底是如何绕到的南方,又有没有与南下传讯的桓谦有过交手。 越想越容易引发恐慌的。 那当先动手的老兵已小心地挪了位置,选择弃弓而向远处的弩箭台而去。 外头攻城的动静,也已让先前轮换休息的其余人等尽数抵达自己的位置。 扛住敌军的进攻,才是最关键的事情。 一名年轻的士卒匆匆跑下了关隘的高墙,抱来了这伊阙关中存放不多的薪柴,堆进了那临时搭建的烽火台。 一团裹挟着黑烟的烈火,顿时冲天而起。 像是在响应着这处“烽火”,在更为靠近洛阳的一里外,一处“烽火”也随即烧向了空中。 崔浩瞳孔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自己的身后看去,唯恐在那个方向也会随即升起一团用于传讯的烽火,将南方的大应兵马领到此处。 幸好这种再度出乎意料的情况并未发生,只有前方的伊阙关,像是笼罩在了一层黑烟当中。自关上的反击来看,那里依然没有添加多少守军,却又好像因那黑烟的存在,凭空多出了不少勇气。 “督办洛阳防守的人到底是谁呢?”崔浩低声问道。 可惜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先前的那一队汉人已被他带领的羌人杀了干净,也就自然不会有人告诉他,那个地位最高的领头之 人正是洛阳防线的缔造者,哪怕已然身死,也给崔浩制造了天大的麻烦。 说不定他将桓谦的头颅丢向伊阙关,还能让关上大乱,但还有一种可能,是让这些人对于关下的羌人更为仇视,誓死也要为桓将军守住此地。 他能看见的只是狼烟高升入空,将此地遇袭的消息传向洛阳,作为最为有效快速的示警。 身在洛阳的桓谦副将却是眼皮一跳,当即走上了城头朝着远处张望,确认自己并未看错后,匆匆地走下宫城高地,向着城外驻扎的军营奔去。 这里不仅有随同桓谦前来的荆州兵,还有响应募招前来的洛阳百姓。 一见副将到来,三言两语的声音顿时挤入了他的耳中。 “将军,这是发生了何事?” “……为何是南边点起了烽火?” “那边不应该是大应兵马所在吗?” “将军……咱们现在该做什么?” 副将哪里知道那麽多。他只知道,桓谦为了节省人力重添加设的烽火台必定有其作用,现在烽火示警,总是要有所行动的。 可倘若南面的敌人是永安,他们遵照着桓氏的立场奋力抵抗,被洛阳的百姓知晓,绝不是一件好事! 恐怕他们当场就要倒戈了。 或许,人真的是要在困境之中才最能激发急智,这副将灵光一闪,硬着头皮答道:“南边的司马氏叛臣必定知晓了洛阳至关重要,选择起兵来围,真是太不要脸了!好一群欺善怕恶的贼子!” 反正桓家之前就想篡司马氏的皇位,他骂得顺口极了。 他顺便还能顺着这些洛阳百姓的想法,痛骂一番司马家明明收回了洛阳,却从不当这里是自己的地盘。 只不过…… 这副将说到最后,忍不住挠头,他隐约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火了。 周围那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睛,宛然是在表态,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便能随同他一起,将什么意图复辟的司马氏众人打飞脑袋。 他连忙清了清嗓子,肃然道:“劳烦诸位向四方通传,身在洛阳一带的大应子民为防遭到战祸袭扰,尽数退到洛水以北。” 他伸手指了指位处洛阳以南的洛水,语气恳切。 人尽皆知,这洛阳城虽经历了数次修缮,但真正有高墙耸立的地方,乃是洛阳宫城皇城所在,其余的地方有郭而无墙,能算作南面防守的,只有这条洛水。 现在再如何已失什么神圣地位,总算还有几分防守的用途。 沿着洛水南北分布有不少郭区房舍,其中大半已因战乱和废弃坍圮,但仍有不少百姓为了取水便捷住在这里。 现在战乱将至,必须退到洛水以北去。这也是桓谦在临走前对他们的交代。 “将军……” “诸位守好此地就是。”副将挤出了人群,回头朝着众人拱手,“南边的事情交给我们,若是我们没能回来,请静候大应陛下援军就是!” 自洛阳众人的视角,只见这随后翻身上马的副将一脸的欲言又止,仿佛仍有话想说,但也只是召集了麾下士卒,便匆匆向烽火发出的方向赶去。 却不知这欲言又止,哪里是不愿将此地百姓牵扯入战祸之中,根本就是担心再撑下去,就要露馅了! “这就是王师的风度啊……”人群中不知是谁当先发出了一句感慨。 想想先前桓谦在洛阳的表现,众人更是彼此相望连连点头。 一批批原本散落在河南郭区之中的人,快速收拾了行囊,迁移到了河北。 洛水之前的河桥被快速地收起,也有戍卒站定在了简单修缮过的箭塔之上。 可对于洛阳来说,麻烦显然还并未结束。 就在那位副将离开洛阳的半日之后,自北面的邙山之间忽然燃起了另外的一道黑烟,从北面向着洛阳传递出了一个信号—— 北面也有敌袭! 然而因兵力分散,又是南面险情先至,此刻的洛阳城中竟已无一位站得出来的主持者。 一时之间,又有一层新的阴云笼罩在了这片废墟之上。 苍天呐。 刚刚将家当搬运到洛水以北的人下意识地朝着北面看去,就瞧见在那宫墙之后徐徐升起的黑烟。因近处房屋的阻隔,那黑烟竟像是燃起在宫墙之中,依稀又是一次火烧洛阳的惨剧。 墙在烧,山在烧,天也在烧。 这场面曾经出现在祖辈的陈说中,出现在一部分人的亲身经历里,又与眼前的情景再度重合在了一起。 仿佛对于这烈火来说,洛阳百姓的一生,都只不过是一页单薄的纸,可以轻易地燃烧作灰烬,成为火中的一跳明光便消失不见。 第50章 洛水之前,却月阵 谁都可以乱。 在这个分秒必争的时候,谁都可以应时而动,轻骑急行,去做更多的尝试,以抗衡敌军的应变,唯独王神爱必须稳住。 动与静之间的平衡,还把握在她的手中。 或许唯有她袖中攥紧的掌心里那一层冷汗,才昭示着她说出这句话有多艰难。 守在岸边的吏员对上了一双黑得发沉的眼睛。 “令荆州官员来见我。” “……是,是!”他垂头应声,连忙躬身退去,掉头就向着远处跑去。 因这句命令,荆州各地,尤其是长江以北诸郡县的官员,都以最快的速度被征调到了此地。 荆州官员本没想过会这麽快见到这位大应陛下。 虽已听闻,朝中官员迎来过一场考核,将诸多要员一一清扫出朝堂,但也只是让他们觉得,陛下要先解决完扬州内部的事情,再将手伸向荆州。 甚至,若不是桓玄选择向王神爱投降,他们都未必会称呼她一句“陛下”。 但这场从荆州北上洛阳的交战,却令他们提前要面对永安的审视。 “前头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 身在官员队列中的殷仲文打了个寒噤。 不只是他,在他周围的人都能瞧见,陛下专门朝着他看了一眼,其中警告的意味格外重。 殷仲文下意识地低下了脑袋。 他怎麽会不知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前任荆州刺史殷仲堪是他的堂兄。他当年能够入仕,还是因为殷仲堪的举荐,但就是在桓玄先前谋夺荆州、杀死殷仲堪的悖逆大举中,他因自己的夫人出自桓氏,果断地将自己的堂兄给卖了,和桓玄站在了一头。 倘若桓玄真能成事,成为天下之主,他的这个行径也只能说是抉择分明,大义灭亲,偏偏…… “但今日荆州粮道务必畅通,大军出行一应所需,除却扬州调度之外,荆州境内也不容有失,可能做到?” 殷仲文连忙接道:“能,当然能!臣就算掘地三尺,也必将一应军粮与粮车筹备妥当。” 他身旁的卞范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当日桓将军启程建康之时,殷仲文便将千金财产埋藏在了地下,唯恐遭到灭族查抄之祸。自桓将军折返,为陛下开道的消息传来,他又埋了一批先前收受的贿赂。 若要供应大军所需,光凭荆州府库之中的银钱必然不够,那可不就得“掘地三尺”? 这都不是一句夸张的说法,而是一句写实!与不打自招有什么分别。 若非陛下确实预备前事不究,已问起了先前桓玄领兵进攻司马遵叔侄的情况,谁知道殷仲文还能说出一句什么东西来。 卞范之收回了思绪,仔细听着王神爱随后的吩咐。 只听她从容不迫地将荆州的官员分成了四批。 一批继续处理先前荆州边境的战事影响。 司马遵的旧部,等同于是一块堵塞在荆州到洛阳路上的绊脚石,自被铲除后,荆豫一带再无人胆敢提及司马二字。 但因先前的交战,仍有流民迁徙避祸,需要尽快安置。 随后的三批,全是为了构建荆州境内粮道而设。 “从建康到南郡全是水路,我已将此事交托给建康那头的官员,诸位不必多管,但随后的这一路,还是由诸位熟悉荆州情况的好手来办。” “从南郡押运向洛阳?” “不。”王神爱回道,“从南郡到襄阳,从襄阳到南阳,从南阳到洛阳,一共三段。哪一路的运送纰漏最多,哪一路的运送最为周全,待此间事了,朕自有评说。” “诸位,”她面色沉静,竟让人险些忘记这位陛下的年纪,“且去办事吧。” 卞范之混在人群之中,跟着这些各有所想的官员离开了此地。 他先前遗憾于桓玄尚未与对方宣战,便已放弃了自己的大业。 但今日瞧见王神爱举重若轻的杀鸡儆猴与促成官员竞争,他又必须承认,若是将桓玄放在王神爱的位置上,绝不可能比她做得更好。 荆州因桓玄往复一场而浮躁的气氛,也在朝廷大军抵达、陛下亲临之际,骤然沉静了下来。 荆州士族相比于北方贵族以及江东世家来说,或许还是叫“豪强”更为合适,在这位陛下酷烈果决的作风面前,应当暂时也没人打算冒头,去试一试她的刀够不够锋利,能不能在抵达洛阳前先斩了他们的脑袋。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后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卞范之讶异回头,心中猛地一跳。只因他瞧见,跑上前来的竟是个宫中的小黄门,还上来就是一句“陛下有请”。 他重新回到了王神爱的面前,忐忑地估量了一番自己可能会面临的困境。 便听到了一句不辨喜怒的问话:“听说,你是桓玄的谋士?” 卞范之答道:“正是。” 王神爱:“久闻你识悟聪敏,多得赞誉,若为参军,应当也有随机应变之能?” 卞范之有些不明白王神爱的意思,忽见她伸手指了指一旁,“我有一路兵马临时到任,尚缺一位参军,请你暂任两月。” 说话间,苻晏已朝着他拱了拱手:“请先生随我来。” 卞范之:“……” 等一下!他在这三言两语之间便被决定了去处,根本没给他一点反应的时间啊。 再等听闻苻晏的身份,卞范之愈发觉得自己是从一条贼船踏上了另一条贼船。 可惜如今这决定权又不在他手里,桓玄也已往洛阳去了,更不能将他捞回去。 他也最多就是苦中作乐地想一想,比起“掘地三尺”的殷仲文,他的处境已算不错了…… 是——吧? …… 或许他也暂时顾不上所谓的前途了。 自前线传来的消息并不容乐观。 桓谦为胡人所杀,未能南下报信,让人除却那封早几日传回的奏报外,再难了解洛阳的情况。 洛阳以西诸县的情况,更是一个未知数。 桓玄与刘裕会合后再度分兵,由桓玄转道向东,赶赴轘辕关,刘裕则整顿兵马后继续向伊阙关推进。 但当他抵达伊阙关时,此地……此地已然被攻破。 羌人在此地的折损不小,险关之下留下了众多羌人的尸体。 只不过,从此地行军的痕迹来看,另有一路数千人的兵马从后方填补了这个损失。 斥候大略探查出了羌人的行路轨迹。 桓谦没能发觉他们的到来,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伏杀,还真不能怪他大意。 幸好,羌人显然也没料到,朝廷的兵马会来得这麽快,留下驻守伊阙关的人手并不算多。刘裕重新夺回伊阙关的损失,远比这些羌人小得多。 “但伊阙关告破,羌人攻入洛阳八关之内,必是一场天大的祸事。” 王神爱朝着军帐中逡巡一眼,只觉一阵低气压已经笼罩在了此间。 天幕拿姚苌的旧事说道,虽对姚兴多有夸赞,但随后对于他眼界的评说,无疑是让人没将这位秦王当作大敌。 可从伊阙关一度丢失的情况看,姚兴的速度已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好一位秦王。 他们当然可以给自己找理由,说什么这是因为姚兴距离洛阳最近,但这世上从来都只认结果,不认过程,也只有输家与赢家的区别。 “那又如何呢?”王神爱一把将手中的军报扣在了桌案之上,“我相信我派出的将领,不会给我一张空白的答卷。既然伊阙关重回我手,那也必能将八关之内的贼寇重新驱赶出去。” “就算先前是鞭长莫及,现在也得稳扎稳打地推进向前!” “伊阙关的守军已经告诉那些羌人了,”灯光在她的眼睛里闪动了一瞬,“大应,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 此刻的崔浩就是这样想的。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他所统领的羌人精兵有着十倍于伊阙关守军的人数,纵然关卡地势险要,要想攻克也不会有多艰难。 可事实告诉他,这些守关的士卒有着异乎寻常的固执,根本不像是那些能够轻易放弃前线阵地的晋朝官员所能拿出的表现。 仿佛随着应帝登基,中原人一度因永嘉南渡而放弃的骨气,又已重新扎根在了此地! 点燃在伊阙关上的烽火也显然起到了效果。 在城关被破之前,守关的士卒一度发起过一场远比先前凶悍强势的反击,让羌人不得不丢下了数十具尸体,将攻城的巢车也先撤回。 直到人数优势已彻底盖过了地势之利,崔浩方才真正突入关内。 可当他纵马向洛阳方向迈进的时候,仍觉一阵说不出的心有余悸。 兵法这东西果然是死的,实战之中的变量和人心的力量能起到的效果当真可怕,也让他忽然有些纠结,自己先前向秦王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做错。 经由伊阙关一战,他麾下的羌人愈发躁动,让他这位军师像是拉着一条随时都会断裂的缰绳。 他已从临近的几名羌人将领脸上看到了一个信号—— 倘若杀入洛阳,必定要在此地大杀一番! 可若他们真这麽做了,固然能将永安的名声往地上踩,又何尝不是在激起南人的奋起反抗! 崔浩不敢多想,分出了一批人手往函谷关方向去,用于接应秦王的兵马,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众人往洛阳方向速速赶去。 可还未至洛阳,他便遇上了另外的一路敌军。 相比于先前守关的将领,这一路敌军才真有了正规军的风范。 第51章 弧形战车阵的妙用 这个声音,并不只是从那居中指挥的将领口中发出,而是伴随着江河奔流的响动,发出在一个又一个戍卫于此的士卒口中。 就算后半句稍显错杂而模糊,前半句总是清楚的。 “永安陛下将领刘裕——” 已至此地。 在前方的羌人之中,顿时发出了一阵骚动。 刘裕?哪个刘裕? 那天幕之中也不知说的是何种语言,或者是用了什么仙术,竟能让天幕之下的所有人都听明白她的意思。对于永安大帝麾下的将领刘裕,他们自然听清楚了那个名字。 现在军中只要有一人听懂了对面的话,便足以将“刘裕到来”变成传遍此间的信号。 永安的刘大将军,刘裕! 姚兴与拓跋圭都选择在此时发起向中原的进攻,预备尽快打下洛阳,正是想要赌一赌,刘裕等将领还未能被永安启用,也比不上天幕提及的那样实力强劲,那就自然不会有羌人在新安的战败。可为何—— 为何他会来得这样快! 崔浩想过,洛阳此刻能有将领戍防,或许是永安对于此地早有图谋,又或者是此地的守将对于晋朝多有不满,在听到天幕所说后就即刻倒戈。 却没有想过,当他越过了这一次次出乎意料的拦截,即将入主洛阳的时候,遭到的拦截不是来自于别人,而是刘裕。 那个被天幕盖章为“全方面强”的刘裕! …… 刘裕将手中的槊刀握得更紧了些。 先声夺人,并不足以让敌军退避。 与其说是在吓退敌军,不如说,是为了让己方更有信心而已。 算起来,他也仅仅比对面早到一日而已,根本来不及组织起能够力破敌军的防守,但让他倍感动容的是,这里的百姓的表现远超他的想象。 这些生活在战事缓冲地带的百姓已有了对于未来的期望,也并不打算麻木地等待战事分出一个结果。 他们有的已赶赴北面的战场,留在此地的,也在忙着翻找能用于作战的武器。 刘裕抵达时,身边的兵卒数量绝不算多,沿途赶路的疲惫更是让他们看起来少了些气势,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带来了“永安将至”的消息,让洛阳的军民一心变成了一种让人热血沸腾的力量。 他只有一个问题回答不上来。 有人在问:“桓谦桓将军去哪儿了……” 就当他,已与这支队伍同在了吧。 …… 恰在此地,对面的羌兵动了。 他们听到了自己的军师崔先生的声音:“刘裕到不了此地,速攻侧翼,先擒此将者,必有重赏!诸位远道而来,不正待此刻吗!” “崔先生说的是。” 崔浩面沉如水。 事实上,以崔浩的眼光看得清楚,负责在洛阳摆阵戍防的将领,就算不是刘裕,也必然不会相差太多。摆在他眼前的阵仗已足以证明,此地的将领不是庸才。但这件事,对于气势低迷、只剩杀心的羌人来说,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反而是这句“刘裕没到,有人冒认”,才是一句最能说服他们的话。 崔浩也要赌一把,在这等一看就是拼凑出来的队伍里,有着不容忽视的弱点,正能让他在强攻之中找到破局的机会! 羌人呼和而上。 “杀!杀!杀!” 崔浩的这句话有若一支强心针,让当先纵马杀奔而动的羌兵有如利剑出鞘,向着那些简陋的战车杀去。 但当羌人有所动作的同时,在他们面前的队伍也已有了变化。 “圆”,变得更紧凑了。 弧形的战车屏障,对于骑兵冲阵来说,原本就是最为有利的防守。 哪怕此“战车”远不及青铜战车坚固,但在其周遭的长盾已能勉强做出弥补。 当他们在指挥中,向着遭到冲击的方向收缩起来,更是如此。 “吁——” 眼尖的羌人骑兵还能瞧见,在那一面面被招呼出来的盾牌上,还带着锈蚀残破的痕迹,但这丝毫也不会影响,当车与盾阻挡在前的时候,依然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壁垒! 盾牌之后的长槊,更像是突然长出的倒刺,就这样朝着战马的腿脚劈砍而来。 战车随之而动,强硬地迫使战马进退艰难。 在这一瞬间减慢的速度里,后方的弓箭终于离弦而出。 嗖嗖箭鸣。 只听羌人队伍中传来了一声声惨叫,接连有十余人中箭摔下马来。 刘裕的脸上却不见喜色。 但无论是他还是麾下的士卒都很清楚,若是提早一步对着羌人放箭,绝难达到这样的命中,他们的弓箭配给也不支持他们这样浪费。 此刻的这一轮射箭,已是最好的结果。 倒下的羌人更是阻挡了后方的奔马行进。 一匹载人的奔马在缰绳的拉拽下匆匆止步,却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被一支急速飞来的箭矢贯穿了头颅。 马背上的羌人直接被掀翻了下去,传入人耳中的便不只有马嘶,还有一声骨头断裂的声响。 第二轮从盾车之后发出的箭矢,已至面前。 但也几乎就在同时—— 自羌兵那头也已放出了一轮快箭。 饶是有战车与盾牌的阻挡,依然有箭矢自缝隙间飞入,扎中后头的士卒。 且行且射的羌兵技艺娴熟得惊人,是汉人骑兵无法理解的轻松。 他们像是越过了捕猎之时拦路的荆棘丛,向着后方的猎物露出了锋利的爪牙。 “啊——”负责推行战车的士卒本就已被重甲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此刻抬头,便见一名羌人将领持盾扫开了箭矢,连人带马朝着这头砸了下来。 然而先落下来的,不是这羌人横扫而来的刀,而是一杆枪阻挡在了前方。 弧形战阵之后的一队队精兵动了起来。 羌人骑兵满心以为,他们即将从侧翼撕开一个缺口,却见缺口之后出现的,不是破绽所在,而是一把藏匿在后的尖枪! 崔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战局。 这些突然出手的骑兵,有一部分和先前阻拦他的兵马颇为相似,还有一部分,更像是他有所听闻却并未交过手的北府兵。 若是以一对一,他们不是羌人的对手,但在这个战场之上,他们在圆弧之内灵活调度,却变成了难以轻易拔除的尖刺。 头一个冲破战车拦截的羌兵已双目无神地倒了下去。 在他的身上,两把长刀被先后拔出,毫无停留地朝着下一个撞开盾牌的羌兵袭去。 一蓬热血顿时又泼洒在了战场之上。 灵活的后方骑兵一经得手即刻便退,迎接羌兵的,已变成了一排长枪。 没人会在意,长枪之中是不是还带有几把什么钉耙、镰刀之类的东西,因为此刻,骑兵最引以为傲的冲击力,已在接连几次的阻挡中所剩无几,他们也只是比面前的人坐得高一些而已,又如何能挡得住这样的反击。 后方的羌兵倒是收到了崔浩的军令,在外圈急速奔行转向,预备从另一处豁口杀入。 但这兵车组成的弧面上,内圈的距离总归是要比外圈更短的。 甚至当他们勉强撞开了一辆战车,接连砍杀了数名洛阳守军后,面对的已是另外一把凶悍的刀。 “杀!”刘裕一马当 先,奋力斩落了一名羌人骑兵的头颅。 他本就是北府军中一员虎士,若没有点力气,以他这样的出身,哪来的机遇出头人地。 此刻他手上青筋直突,一阵暴起的发力,一改先前只步阵指挥的模样,又已朝着另一人砍杀了过去。 被临时调入军中的洛阳百姓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们先前单是因为“刘裕”的名字决定听从他的安排,也看到了他在条件有限的情况如何快速安插完毕了各方人手,但先前他满面疲态,还常有沉默,总让人觉得与天幕所说对不上号。 可在此刻,当战阵动起来的时候,当他自己亲自举起了刀,所有的评价都已全部重新翻篇。 随着刘裕的那一个“杀”字,更多的声音环绕着这座弧形长弓,化作激昂的战意,向着前方的羌人对手压了过去。 “杀!杀!杀!” 一名羌人士卒紧跟着前方同族的脚步,向着一处豁口杀奔而去,却忽然发觉,前方的战车好像动了起来。 却不是因为他在向着那个方向靠近,而确确实实是—— 是战车动了起来。 崔浩厉声喝道:“退!” 他看到了,刘裕的防守军阵又变了。 当羌人兵马接连破阵受阻之际,刘裕亲自带领精兵发起了反击。 这座圆弧车阵之中,只有几辆是真正的兵车,也恰到好处地方便了他此刻的行动。 战车与持盾的兵卒随同刘裕冲杀的脚步,向着愈发靠近的羌人大军横撞而来,让本就经历过一次前后切分的羌人尽数警觉了起来。 但还没来得及等他们瓦解这横亘出来的障碍,一根根木器铁器便已如标枪一般,从这个散开的阙口处掼来,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箭雨,响应着刘裕的进攻。 崔浩的这个“退”字当然喊慢了。 对于同族接连被杀、已深陷战场的羌人来说,这个“退”字也起不到任何一点作用! 反而是变动的战车,就这样配合着刘裕主力的进攻,彻底破坏了对面骑兵的强势冲撞。 不,不对,还是有骑兵一举冲过战车、枪兵、弩兵,顶着伤势几乎杀到了洛水河边,但在同时,也有一双极力维系着稳定的手,站在飘动的河船上拉开了弓,让一支利箭从敌人无法抵达的后方发出,射穿了他的胸膛。 那个先前被破开的缺口,又已被重新填补了回来。 第52章 就从此地出发 这不是垂死挣扎,而是事实。 但他也明白一个道理,在此之前,不能让公孙兰和刘裕交手,平白再折损人手了! …… 公孙兰一手捂着仍在作痛的伤口,眼神晦暗。 他与崔浩共事不久,就连崔浩的父亲崔宏,也算不得拓跋圭的旧部。崔宏总算还占着些年龄的优势,到了崔浩这里,连最后的一点优势也不剩了。 就算不管年龄只论实力好了。 他们鲜卑人向来只臣服于强者,那麽刚吃了败仗的崔浩也不能算。 他是真不觉得,自己有这个必要听崔浩的安排。 什么暂避锋芒等待援军,盘踞山口严防敌军,都没这样的必要,大可直接攻向洛阳就是。 “那些愚民就是死得少了,等咱们再拼一场,难道还打不灭他们的反心吗?他们迟早得知道,比起那天幕所说的永安,还是魏帝陛下的本事更胜一筹。” 崔浩扬眉便问:“咱们先前希望以姚兴那一路缓进吸引视线,自南北夹击的目的达成了吗?你这一路的损失,是我们先前预料到的吗?” 邙山一带就算有人派兵驻守,也绝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全民皆兵! 公孙兰嘟囔:“……这只是意外。” “好,那我们不谈意外,只谈事实。”崔浩说话间,向一旁的士卒示意,借来了一支短杆。 公孙兰皱着眉头,瞧见对方在沙地上写写画画。 起先他还有些不以为意,但细看下来便发觉,这是崔浩在复盘他先前遭遇的战事。 洛水之前的兵车阵仗被他绘制在了泥沙之上,将刘裕的步阵与变阵,展现在了公孙兰的面前。 “你告诉我,遇到这样一个对手,你要怎麽打!” 崔浩抬眼道:“你可别跟我说,洛阳城北他没法摆出这阵仗。” 能组织起这样一出防守的人,必然能做到因地制宜,另设玄机。 公孙兰没有作答,但他既未呛声,崔浩也不难读出其中的意思。 他已认可了崔浩的判断。 这位年轻的北朝谋士重新向目光落在了面前的沙地之上,“我认这一场奇袭洛阳的仗,是我输给了刘裕,但我不认决定洛阳归属之争,我已输了!” “你说吧,咱们现在该怎麽做。”公孙兰问道,“光只是背靠山势,结营驻守?” 等援军到了非得笑话死他。 崔浩答道:“派一路人马,去探查函谷关的动向,援助我调往那头的人手。若能顺利传讯秦王,接应那头的大军尽快入关,咱们这一路——” “也没白费!” …… 崔浩的这一出行动当然算不得白费。 突如其来的南面攻势,让公孙兰自北面的突入远比预计的顺利。 这一路羌人虽被刘裕成功击退,甚至是几近于剿灭,但当这位不负天幕夸赞的将领站在洛水前清算损失的时候,先前短暂浮现在他脸上的如释重负,又已再度消失不见。 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羌人骑兵的优势,确实是因他的筹划布置,被削弱到了最低。但这些跟随崔浩出行的羌兵,本就是能够快速越过熊耳山的精锐,在阵型大乱后的围杀中,也表现出了非比寻常的杀伤力。 “将军已经做得够好了,若是兵车能再坚固些,兵器甲胄也能再精良些……” 刘裕叹了口气:“这种话就不必说了。难道如同洛水之前这样的地形,也是能够随意寻到的吗?” 战争向来容不得假设。 他已经该当庆幸。天幕拉稳了洛阳的民心,稳固了军心,让士卒伤亡往往容易造成的逃亡溃散,并未出现在他这头,这才能够一举击退崔浩。 但他麾下的精锐千余人,此刻已有将近三成负伤,余下的也大多疲累,短时间内再难重现先前的成功。 不只是体力的问题,急行军的速度说来很快,可补给永远是最大的问题。 军粮不够了! “这群羌人也没带多少军粮。”桓玄翻身下马,朝着刘裕所在的方向走来,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疲惫。“抓了个还能喘气的问过,说是他们的崔先生告诉他们,到了洛阳就能得到补给,再不然,等姚兴攻入关中,也能给他们重赏。” 他向来高傲的脸色都垮了下来,“就搜到些肉脯干饼,分你六成?” 刘裕:“……” 这比对半分多出来的一成,貌似得算是桓玄向他的致谢。 对于这位出身高门的楚侯来说,向陛下之外的人低头还真挺不容易的。 不过—— “先不必分得这麽清楚,后头的麻烦还不少呢。”刘裕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方才说的那个崔先生,是什么来头?” 依照先前羌人遁逃的情况看,这位崔先生极有可能就在逃走的人当中,他不能不问这一句。 桓玄答道:“清河崔氏出身的士族高门子弟,拓跋圭的臣子,被派遣往关中游说姚兴,才有了这一出绕路奇袭。对了,还有个不太好的消息,若是这位崔先生所说消息无误的话,拓跋圭已折返平城称帝。” 刘裕没太惊讶:“若要集合北方之力向陛下宣战,拓跋圭称帝势在必行。” 他只是有些遗憾,崔浩身为士族子弟,不轻易以身犯险,果然还是常态。先前的混战中,他也没头脑发热,直接冲到最前头来,否则哪还能给他逃命的机会! 至于崔浩的身份,看起来也代表了某种信号。但陛下既在一开始就没打算采取妥协的办法,现在应当也不会在乎这一批站到对立面的人。 “还有,”桓玄道,“在我出兵拦截他们之前,他们已分出一路人马往函谷关去了。” 这句话才是真让刘裕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抵洛阳时已问过,函谷关方向的守军比伊阙关多,但也只有三百余人。若是守关外,还能拖延少许时日,等到洛阳方向增兵支持,若是从关内有人奇袭——”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不妙的神色。 偏偏羌人先行,凭借他们的马速追不上对面,倘若贸然派人前往,谁知道是能与函谷关中守军配合剿灭这一路敌人,还是平白送了性命。 在兵力匮乏的情况下,每一个行动都要慎之又慎。 尤其是,在交战之前,北面已有狼烟燃起。 他派向北边的斥候还未回报,但谁知道稍后带回的会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刘裕刚要再度开口,忽听远处传来了几声呼喊。 “刘将军——” “……将军!” 他连忙循声回头,就见一众百人自北边赶来。 除却两名斥候在前,其余的应当都是洛阳的百姓。 其中有几位还在他先前的军阵中担了个职位,身上的甲胄都未脱下来,搀扶着满身尘土与血污的数人走来。后头簇拥着的,便是小睡了半夜缓过些精神来的其余人等。 刘裕疾行两步迎上前去:“北边的情况如何了?” “咱们没能拦住他们,但也没叫他们好过!” 开口的妇人说话间轻嘶了一声,让人方才从那张有些泼辣劲的脸上挪开,瞧见她的臂膀上中了一支流矢。再是身形瘦弱,估计是洛阳缺粮所致,也瞧得出是一名壮士。 “那队人已越过了孟津,也穿过邙山来了。可恨这邙山秃得很,没多少能拦路的木石之物。” 她一说话,后头的人也跟着苦笑:“这能怪山吗?但凡山上还有颗草,都得被咱们薅回来烧了或者吃了。” “我什么时候说这是怪山了?”她白了后头一眼,“要不是邙山,咱们能找到这样多趁手的兵器?” 府库里的刀兵,早在七八十年前就被攻入洛阳的汉赵将军抢完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不上,虽然出于破坏司马家龙脉的想法,崇阳太阳二陵中的史册书本被全部毁坏,但还留下了一些陪葬的土俑与刀兵,勉强能派上用场。 三十多年前,又有一批盗墓贼光顾了崇阳陵,因不易转手的缘故,也没冲着这一批兵刃下手。 刘裕吃惊地听着面前的你一言我一语。 一个说什么山石开采不易,还是墓碑好用。 一个说棺材板坚固,若是能从中对半制成盾牌应当也不错。 再一个便说,这武器只能当墓中陪葬果然是有缘故的,接连坏了好几把,不过从山头丢下去,还能造成些杀伤。 他后退了一步,朝着桓玄问道:“崇阳陵是谁的墓地?” 桓玄言简意赅:“……司马昭。之前被盗墓贼光顾的时候,晋朝只派了些人来简单修缮过,坍塌的墓室都没重修,最多就是宗室穿了几天白衣,以表哀悼。” 刘裕:“……” 他的沉默终于被前头说话的人留意到了,议论的声音也终于停了下来。“刘将军是觉得我们做的太出格了吗?” 可若不是有人相逼,他们何至于到今日的地步! 没人不想活得堂堂正正,怎麽到了他们这里,就这麽难呢…… 在掘开第一个陵墓的时候,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出这一步,直到血色迸溅在敌人头上的那一刻,他们身体里的鲜血,好像才重新流动了起来。 死人总是不如活人重要的,那荒唐可笑的前朝皇帝,也早没了让他们敬畏的力量。 她眼睁睁地瞧着那墓碑砸下去,碑铭上不认识的字都碎裂了开来,但还砸碎了个鲜卑人的脑袋。 这真是一副叫人永生铭记的画面! 他们莽莽撞撞、前仆后继地朝着邙山行去,死了不少人,但敌军也休想轻而易举地杀向洛阳,把他们变成战利品。 第53章 “桓” 顺着王神爱伸手指去的方向看,在那个方向,从此地到距离前线交战的弘农,还有起码四百里之遥,算上其中的山势起伏,若要行军前往,便是与中军完全脱节。 苻晏也不曾料到,会从王神爱的口中说出这句话来。 但当“关中你比我要熟”这七个字传入耳中的刹那,在苻晏大脑的片刻轰鸣间,她听不见那些回荡的质疑,也在顷刻间,便将自己率众投诚时日尚短的话全部吞了回去。 “臣必须向陛下承认,这一条路,我没走过。”她的呼吸重新回归平静,郑重地说道。 “所以呢?” 苻晏答道:“但寇可行此道,臣也可!” 这就是她的答案!以她的履历,也确实能将身在关中的羌人说成是贼寇,更让这句话里,平白多出了一缕铿然的杀气。 “那就去吧。不过——” 王神爱权衡了一番麾下部将,“我只能分拨给你千人,算上你本部的兵马,合计三千有余。这三千人占不了关中,要如何让他们发挥出最大的效果,你自行评判决定。” “还有,卞范之做你的参军是我的决定,但那是因为你军中缺人,并不代表你在审时度势出兵的时候一定要听他的想法。谁是将领谁是谋士,你自己清楚。” “是!”苻晏应了声,便匆匆调拨马头,向着后方行去。 在这一众行军的队列中,三千转道的士卒只引起了片刻的侧目,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应字王旗之下的那道身影依然沉稳地望向北面,压住了众多想要迫切知道洛阳局势的疑惑。 像是有一个无声的答案已蔓延在了众人之中:倘若洛阳当真沦陷敌手,以这样一支并未透支的军队,足以将它重新夺回来。 “你屁股底下着火了?”谢月镜瞥了眼一旁的刘义明。 但先给她以回应的不是刘义明,而是檀道济投来了一道疑惑的目光,仿佛大觉困惑,这位谢氏出身的姑娘居然这麽快就已混出了军中风范。 刘义明连忙坐了个端正,“谁着火了,我就是羡慕,羡慕你懂吗?我也想寻个历练的机会。” 这一路上她虽然也没闲着,但干的大多是什么查探路况,清点军资,整肃军容,带队守夜这样的事情。 原本大家都是这样被陛下按着打磨耐心,顺便操练一番骑射技艺与武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眼见苻晏来得更晚,却已早一步得到了特殊的委任,刘义明立时就坐不住了。 就是让她先往伊阙关方向赶去,为陛下开道也好啊。 她眼巴巴地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就听陛下转头下的第二条命令依然与她无关,而是让檀凭之去见她。 作为被天幕点名的“倒霉蛋”,檀凭之在军中的地位多少有点尴尬,尤其是因陛下专门将檀道济接到了身边亲卫中栽培,更是让他常觉窘迫。 但此刻抵达御前,檀凭之深吸了一口气,又已恢复了镇定。 王神爱道:“我分你三千兵马,自此刻疾行,驰援洛阳,如遇洛阳百姓,即刻令人高呼,大应陛下将至,能否做到?” 檀凭之目光一凛:“能!” “若遇交战,见到刘德舆之前,你自行决断,见到人后你听他号令。” “还有——” 檀凭之正要转头行动,忽听王神爱又补充道:“将檀道济带上,那几个小将也带上。” “不必将他们当做天幕之中的什么厉害人物,就当是参与驰援的小卒,明白我的意思吗?” 檀凭之低声:“这会不会……” 不,就算只是这样,已足够让刘义明惊喜万分了。 可在这机会临门,雀跃着想要即刻起行时,刘义明的脸上反而多了几分冷静。 这几日间与士卒往来,她何其清楚地看到,自己先前混迹市井的经历,让她在来到陛下身边后,对于军中的常识仍多有缺漏。要变成一把足够锋利的尖刀,不是只有一腔勇武便够了的! 那麽,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看到更多的东西。 她一挥马鞭,跟上了檀凭之的脚步。 王神爱看着他们的背影,下达了对于中军的指令,“走!” 前锋已去,她也不能落后太多! …… “你说什么?” 崔浩一把自信使的手中接过了信函,匆匆看过了其上的内容。 那头公孙兰正收兵而回,望见了崔浩脸上异样的神情,问道:“发生了何事?” 他脸上的神情并不好看。 接连数日之间,南面的大应兵马正式打出了刘大将军与楚侯的旗号,不断向北方发起进攻。 明明对方的人数不足,军备更是不足,但因那等悍然不惧的架势,竟屡次给他们造成麻烦。 崔浩原本另有安排,试图查找到突破的契机,都被对面这样的先手给打乱了阵脚。 细算起来,其实每一次的进攻都是对面的损失更大,可对于军中的这些士卒来说,他们感觉到的又是另一种情况。强硬的一方,总是会让人觉得更占优势的。 公孙兰还不知道他带出来的这些兵吗! 他们恐怕都已在心中腹诽,上头的将军是不是偷偷处理掉了一些尸体,专骗不会算数的人呢。 要是大应那头的损失真有那麽大,他们还会这麽凶悍地屡次发起进攻? 现在一看崔浩是这等表现,公孙兰的脸色也就更不好看。 坏了,该不会陛下来信,让他们即刻撤兵吧? 仗已打到了这个份上,此刻撤兵,不仅意味着对于永安的声望全无损害,先前的努力也都白费了。 他一边这麽想,一边也问了出来。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崔浩沉声答道:“陛下预备暂缓平城的登基典仪,先往洛阳方向来。” “你说什么?!”公孙兰顿时发出了和崔浩一样的疑问。 崔浩的目光有刹那的闪烁,但一时之间也分不出来,这到底是因他连日间被洛阳这头的战局困扰,还是另外的缘故。“信上就是这麽说的。” “可这……”公孙兰不明白拓跋圭的想法,“难道陛下是想在洛阳登基不成?” 他作为激进派,倒是不介意陛下这样做,但朝堂上那些官员反对陛下在邺城称帝的时候,已将理由说得很明显了。魏国只能暂时以平城为都城,否则便会与鲜卑部在草原上的后盾脱节,对于陛下来说有弊无利! 以拓跋圭的表现来看,他也已经认可了这一点,不该反悔才对。 “陛下说,他是因我们在第一封奏报中提到的洛阳设防,才改变的主意,担心战局有变,所以转道调兵。从我们后面送去的战报看,他的这个决定并没有错。所以——” “陛下已至晋城。不过,他不打算亲自南下,而是会在此处坐镇,另派于栗磾将军前来,不日便可抵达洛阳,请将军速派人前往孟津接应。” 公孙兰:“……你好像不太高兴。” “那你又为何不悦呢?”崔浩沉默了须臾,忽然反问。 “我可没有不高兴。”公孙兰嘴硬,“咱们在此地寸功未立,被迫驻守邙山,有后援来协助进攻本就是应该的。至于陛下亲征,在数日行程之外坐镇,更是为我方助长士气而已!你难道不希望看到陛下领头所指,前方无不拜服吗?” 崔浩牙关收紧,答道:“可我既怕陛下的想法太小了,也怕他的想法太大了。” 若只为助力姚兴攻破洛阳,击碎永安的明君光环,拓跋圭没有任何必要来前线,除非是天幕对他的打压,连带着那个他会被儿子杀死的预言,都让他的精神高度紧张。当听到洛阳有人提前布防的消息后,他便难以再用平常心推进这称帝大业。必须等到此间事了,才敢往前一步。 ——这就是想法太小了。 但相比这种紧张,崔浩更怕的是想法太大。 倘若陛下并不满足于向北退往平城,也后悔了先前商议的进攻洛阳主次之分,打算在这华夏古都完成登基仪式,再回北方去,对魏国来说同样不是一件好事! 称帝一事,除非如同永安一般占尽天时地利,否则还是该当徐徐图之。放在自己能掌握住的地盘上,面对的敌人也会少一些。而不是直接就放到了让天下人瞩目的位置。 他崔浩已看到了被天幕逼迫向前,以至于揠苗助长的坏处,又怎麽会希望,自己的君主也是这样的情况。 “算了,现在多想无益,”公孙兰一声叹气,打断了崔浩的话,“什么想法太大太小,我不是你们这种读书人,我听不明白,总之,有后援到来,我们必须击退洛阳的大应兵马,就是这麽简单!不能让陛下觉得我们不堪重负!” “是,你说得对。”崔浩一把将书信塞回了袖中,刚要抬脚往一个方向走去,又忽然顿住了脚步,“等等!” “怎麽了?” 崔浩眼神微变:“你我可能被应军骗了!” 拓跋圭将至的急报,像是一盆冷水忽然浇在了他的头上,既让他觉得天幕造成的恶劣影响已蛰伏在了魏国的前路上,又让他不免重新审视了一次当下的局面,这一看便察觉出了异常。 “你觉得应军近日的屡次强攻,想要将我们从邙山驱逐出去,是正常的。” “对。”公孙兰不明就里地答道。 多正常啊。要不是应军自上而下都是这样的强硬做派,他怎麽会在山中就遭到一堆洛阳百姓的袭击。 “错了!”崔浩面色凝重,“倘若忽略掉最开始的这一出,正常的两军交锋中,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一方明知无法达成目标,也要不断强势进攻?” 第54章 陛下到了! “怎麽会这麽快?” 桓玄匆匆向那头传讯的士卒走去,就听到了一个噩耗。 “敌军自孟津方向增兵了。” 不仅如此,这批增兵而来的军队在与前头的兵马会合后,连一点稍事停留的时间都没留下,就已即刻自邙山另一条山道杀奔洛阳而来。 桓玄紧抿着唇:“……还是瞒不住了!” 对面行动如此之快,显然并不只是因为援军抵达,也因为这糊弄人的障眼法,还是被看穿了。 但好在,算算时间,刘裕应当已在函谷关下,若是没出什么岔子,凭他的本事足以将函谷关夺回。 那这浑水摸鱼的伎俩,就没白用! 只是这洛阳方向—— …… “我是真搞不懂你们怎麽回事,若我在这儿,哪容对面这般放肆!”身着精甲的将领手持一把漆黑的长槊,朝着洛阳指去,扬声喝道:“儿郎们,随我杀穿此地,速克洛阳!” 跟随这位于栗磾将军前来的,都是魏国精锐啊。 后方的拓跋圭留驻晋城,未出太行山陉口,但要越过河东抵达此地,也只需数日而已,更是让这群随同御驾出征的士卒热血沸腾。 此刻听从将军号令,发出了一声声响彻山谷的呼和,便有前军当先,朝着南面杀去。 唯有落在后面的公孙兰与崔浩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于栗磾显然不能理解他们先前的种种遭遇,在听说洛阳空虚的现状后,便觉还是他们两人不够大胆。 既然进攻洛阳是拓跋圭想要达成的事情,姚兴又还并未被接应入关,这攻城的主次关系变上一变,又有何妨? 当年的前赵皇帝刘曜都能杀入洛阳,掘了司马氏的皇陵,魏王是要称帝的,部将却还要被拦截在邙山山口吗? 天大的笑话! 于将军虽把崔浩的警告也放在了心上,但这路援军自邙山和洛阳交接的隘口杀出时,自洛阳宫城的城头望去,仍觉看到的像是一幅悍匪出山的场面。 可当人数够多的时候,这悍匪出山,也就变成了一片压向洛阳的黑潮。 崔浩并未随军,而是登上了邙山,以居高临下的视角向着那头看去,以便看清大略的战况。 这座昔日的古都早已失去了昔日的荣光。 不止是当日刚刚抵达时从南方洛水所见,北面更是一片荒芜。 旧日林园一度让皇城的城墙延伸到与邙山交接的位置,现在这一片城墙早已被当年的匈奴入侵给拆毁,变成了一片聚集的民舍。 又因先前数次的魏、应交锋,几乎已变成了废墟。 此刻于栗磾领兵速攻,便如潮水上岸一般,迅疾地涌过了这些残垣。 只有一方的喊杀声如雷震耳,另一边则像是已将城中百姓都接应进了宫城之中,安静得只能听见宫城城头守军匆匆就位的响动。 一蓬箭雨朝着这迅速推进向城下的兵马袭来,却只在撞上了先头的盾壁后发出了几声响动,便已无力地坠落了下来。 于栗磾哈哈一笑:“这就是你这守城的本事吗?” 恐怕还得人数翻个倍才能造成什么杀伤。 换成了他们这边汹汹来袭,便是对面龟缩于宫城之内了。 他抬手向后方吩咐:“攻城!” 洛阳的宫城城墙,仍遵照着旧时的规则,在相隔百步的距离,有用于弓弩手射箭呼应的“马面”,曾经坍塌下去的豁口也已被修缮过,勉强还能看出是一圈城池,但正如他先前所感慨的那样—— 人太少了! 人数一少,诸多守城方的优势都发挥不出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众多步兵立刻顺着城墙摆开阵仗,后方也仍有兵马自邙山山道中行出,向着他所在的方向靠近。 众多士卒陈列在了这面前的宫墙,与后方已无法围合的皇城城墙之间,向着面前这座单薄的城关蓄势待发。 可也就是在此时,惊变陡生。 只剩一线的古城墙上爬满了青苔,变成了零碎的高墙,仿佛还能让人依稀看到昔日洛阳的恢弘壮大。谁也不会觉得,它还能被称一句城墙,能起到围合的效果。 就是在此时,那片残破的城墙上忽然架起了数十支长弓以及数架弩机,忽然朝着前方的魏军射来。 抵御守城方进攻的盾牌,早已因守军龟缩的表现被调向了那一头,如何能在仓促间防得住这一波的箭矢来袭。 于栗磾愕然回头,就见一支支利箭自后方贯穿了他的士卒,令后排的兵卒倒下了一片。 “把那群人给我逮下来!”他额角青筋一跳,号令脱口而出。 骑兵立时游弋包抄了上去,朝着那一方的城头发起了反击。 本就是断壁残垣的城头少有掩体,根本无法与等闲城墙相比,非要说的话也只能算是个望楼。 这一通回射,迅速地压制住了对方的火力,更是大大减少了己方在随后两波箭雨之中的伤亡。 但好像这一批弓弩本就不是为了和人打拉锯战。 几乎就是在那一众骑兵将至城下的时候,他们便已抓着城上绳索跳了下来,遁逃向了远处的民居废墟。 跑得最慢的两人倒是被魏军斩在了马下,可其余的几人对于这片地形出奇的熟悉,只一个眨眼间便已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必定是躲在了什么地方。 但在这片巨大的郭区废墟之中,要想将人找出来,又谈何容易呢? “都给我先回来!”于栗磾咬牙朝着宫城城头望去,只见其中一片马面之后,隐约能见一个甲胄加身的将领身影,仿佛是在看着他们这边的情况。 明明还相隔着一段距离,他依然觉得,自己能从对方的无声号令里,看出一种对远来敌军的嘲讽。 “别管其余的人,只管拿下这座宫城!” 守城的将领一倒,应朝的兵马被斩杀,其他的残兵败将,根本不足为虑! 那些追击出去的骑兵顿时勒马止步,重新回到了大军之中。 后方的废墟里顿时传来了几声遗憾的叹息。 敌军来得仓促,除了护城壕沟之前的鹿角木外,根本没来得及放上多少檑具、拒马枪之类的东西,也只能将少许陷阱布置在了城外,姑且算是洛阳的百姓在此群策群力,可或许是因公孙兰在崂山之中吃了个大亏,也将经验告知了先到的援军,竟未能起到什么效果。 但也无妨,因为就在此刻,从崔浩所在的方向俯视,他忽然看到一个方向动了起来。 “不好!”他一声疾呼,可这声音既无法传递到魏军的耳中,也就还是那发出动静的一方更快一些! 一支绝不逊于敌军骑兵多少的队伍,忽然自一方不甚明显的城外院落中冲出,向着魏军后方一队徐徐前进的兵马冲了过去,来得极快。 桓玄握紧了手中的长刀,面容生寒,但更为凛冽的,还是他向前方挥出的一刀。 这突如其来的骑兵撞向了未及防守的步兵,直接撞出了个各处翻仰的混乱场面,而紧随桓玄这一路行动的骑兵,一队人已向侧翼举起了盾牌,招架住了试图射来拦路的箭矢,一队则举起了火把或是刀兵,向着这一众步兵护送的炮车袭去。 木石垮塌,发出了巨大的动静,泼了油而迅速燃起的烈火,更是在一刹间,将其中最大的一辆炮车烧了起来。 桓玄不曾回头,便已调转马头,向着北面冲出了一段,随后绕向了宫城的西面。 暴怒的于将军试图让轻骑出动,追上这横空杀出的偷袭者,却因慢了一步,骑兵还被步兵阻挡了去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桓玄等人越过了壕沟,自前头放下的吊桥,进入了其中一扇还未被彻底包围的城门。 追击的骑兵收势不及,非但没能阻挡城门的关闭,反而被城头早已待命的弓箭射了个正着,更有太过接近城墙的,被那一桶滚水浇了个正着,在惊慌失措中滚入了壕沟,挂在了沟中的鹿角木上。 但对魏军这一路来说最大的损失,绝不是这些骑兵,而是…… “你们需要多久才能将炮车复原?”于栗磾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洛阳宫城的门户禁闭、弓兵就位,完全误导了他的判断。然而洛阳守军拿出来的攻势依然很凶,只是换了一种凶悍的表现方式而已! 燃起的火势因扑灭及时,其实并没有扩散开来,也没有将用于攻城的器械彻底烧毁,但其中几根关键的枢纽起火,足以让这东西暂时派不上用场。 一架炮车需要四十人拉拽,其重要性可想而知,但现在—— 现在还得花费不少的时间来修缮! 那被问询的工匠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小声答道:“最快的话,也要两日。” 军中没有那麽多备用的木料,这座洛阳城中能顶用的木头也并不太多。 周遭的民舍多用的是几年便长出的木材,草草搭一处容身之所,这种木头怎能用来负担炮车的发力,将大几十斤的石块砸到百丈之外! “好,两日就两日,尽快把东西修好。”于栗磾冷声答道。 他知道这个时候急是无用的,也知道,当对手用于拖延时间的花招起到了作用,他更应该冷静下来,那便绝不该拿工匠撒火。 可一想到他先前还在信誓旦旦地意欲攻破洛阳,现在就已被两个意外打乱了阵脚,他就头疼得要命。 再看城关之上,先前带领骑兵冲阵的将领已站到了“马面”之后。 到底是相隔着距离,否则他该当看到,桓玄在得手之后也不见喜色,而是愈发凝重地看着城下的情况。 第55章 民心如火,候君久矣 纷至沓来的马蹄声和远远传来的甲胄震动声,都让本已神志混沌的桓玄迅速清醒了过来。 这不是他在濒死之际的幻听,而是真正呈现在他面前的事实! 大应的援军到了。 这路气势非凡的援军在抵达的第一时间,就已拿出了先声夺人的架势,给他们这些洛阳的守军撕开了一条生路。尤其是给他,带来了一条生路。 “桓将军当心!” 敌军的怔愣之间,一只手从后方伸出,拼力将落马的桓玄拉拽了上来。 但这还未结束。 “大应陛下已至洛阳”八个字,对于已燃起生机的洛阳百姓来说,是一句比什么都要重要的口号。 那位敌军将领的战马被杀,行将倒下去的刹那,有两名与桓玄同行的士卒不知道是何来的力气,竟是奋力地扑了上去,一左一右地抱住了这试图坐稳的将军。 周遭的魏军还未能反应过来这惊变,便让于栗磾没能在第一时间扬起他那杆黑槊。 桓玄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来的力气,就好像自己也已成为了这洛阳百姓的一员,被重新灌入了生机,当即一把抓起了那救援士卒马侧的弓弩,强忍着胸口撕裂的剧痛,扣动了弩机。 弩箭离弦而出,随同一支再度砸下来的抓枪,一前一后地击中了那动弹不得的将领。 那黑甲黑槊的于将军一声惨叫,黑槊已脱手而出,连带着悲鸣未歇的战马一并翻倒了下来。 一名抱住他的荆州兵早已满面鲜血,但在倒地的刹那,一把挂在他腰间的短刀已被他毅然拔出,扎进了于栗磾的咽喉。 鲜血喷溅了出来。 同是仰天而倒,桓玄已面色惨白地回到了马背之上,他却只能自咽喉之间发出一阵不成语调的嘶鸣,朝着死路又迈进了一步。 那把赖以成名的黑槊更是在下一刻,便已落到了一名小将的手中。 他圆睁着眼睛,又被一匹快马踩在了下头,彻底断绝了呼吸。 他不明白,为什么……桓玄的运气会有这样的好啊。 但这个问题,在场之中没人能给他答案。 因为这不该用运气,用天命来形容。 倘若不是行军的进程一直牢牢掌控在后方大应陛下的手中,这路抵达的援军绝不可能像此刻这般士气饱满,精神抖擞,和攻城两日未歇的鲜卑兵马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照。 又倘若,不是桓玄毅然要再次打乱他们攻城的节奏,选择向着此地发起偷袭,远来的援军也无法瞧见这一处乱象,呼喊着口号就向此地杀来。 再倘若…… 倘若不是王神爱确如天幕所说,没有放弃这片土地,又何来这样决绝的反击! 这是注定的结局。在拓跋圭停在了晋城,而王神爱依然在向洛阳前进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好槊刀!”刘义明一把抓稳了那杆黑槊,提刀斩向了两名试图抢回于将军的鲜卑士卒。 不知是不是因她天生力大的缘故,这沉重的槊刀握在手中,仍有回转自如之感。 这一砍,直接将那两人一并扫下了马。 火光与月光之中,初次真正经历战场的刘小将军看到了敌军眼中的神色。 那是一种血性与野蛮都已压制不住的—— 恐惧! 鲜卑人也在畏惧! 他们杀奔来洛阳的时候,已因先前数十年的经验,将南人视作了软骨头,可在此刻,当洛阳守军与后方的援军会合到一起时,他们也在恐惧! 这告诉着她,鲜卑人的槊刀,不是只有草原豪杰才能挥动的神兵! 在这一刻,亲自杀人的不适已被另一种更为激荡的情绪压了下去,又被后头的另一种声音催化作了继续向前的力量。 “贼将已死,尔等授首领死!” 后方,檀道济一声高呼。 先前还在喊着陛下已至的士卒,顿时心领神会,喊出了在交战中更为有用的一句。 “贼将已死,尔等授首领死!” “贼将已死——” 援军宛若长虹的士气,裹挟着这一路精兵,继续冲入了敌军的城下大营。 檀凭之麻木地催动着马匹,不知道该不该说,他从未觉得自己这个将领当得如此无用。因为他完全就是被此刻一浪高过一浪的士气推动着向前,作为一个“陛下亲自委任”的标志物。他是被裹挟在浪潮当中的。 他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慨,明明天幕中说,檀道济是陛下麾下的稳健之人,但随着他喊出这一句来,哪里还能看到什么稳健之态,根本就是也已化作了一杆利刃,向着夜幕里溃逃的敌军劈砍了过去。 可又好像,每个人的行动都再正常不过。 他们只是在此时举起自己的武器,将那些本不该来到此地的敌人驱逐出境,仅此而已。 哪怕最开始,桓玄杀入的“薄弱点”仅仅是崔浩给他设置的陷阱,但现在,随着悍将于栗磾之死,这里已真正成为了敌军的薄弱点。 水波是如何扩散的,恐慌就是如何从这一角扩散了出去。 又像是在呼应着这头的声音,在那洛阳宫城的城头,本已疲累饥饿的洛阳百姓,用自己全身的力气,发出了呐喊。 喊吧,喊得再大声一些,将这防守战开始到现在积蓄的怒火与压抑,全都喊出来! “陛下已至——” “贼将已死——” …… “他们的人没有那麽多!”崔浩试图凭借自己的听力,在两方交战的声音中做出一个判断,他得出的,也是一个完全有利于他们的结论。 但下一刻,他便已因公孙兰的命令,被人护送着向外逃去。 “那又如何呢?”公孙兰咬牙切齿,极力调动起一批精卫,以相对有序的方式发出撤离此地的信号。 作为比崔浩更懂何为战场的将领,公孙兰当然看得出来,敌军大约有多少人。 倘若他们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甚至有机会将他们全给拿下。 但偏偏他们来的时间如此之巧,正响应了桓玄的进攻,这突如其来的异动,更是让于栗磾先送了性命。 任何一场仗,在先丢了士气的情况下,都没法打了。 “崔先生没听到吗?”公孙兰问道,“营啸了!” 鲜卑人也是人,不是真的毫不畏惧死亡的战斗工具。 当阵亡达到一定数目,局势太过不利,营地之中也会出现营啸,也会出现溃逃。 在这仓促之间,他们没法告诉在场的所有人,所谓的大应援军可能和他们这边的人数相差不多,甚至还要更少,也没法让士卒明白,所谓的大应陛下抵达洛阳,可能依然是一句假话,只是让先头部队夺回士气而已。 还不如先退回邙山再做图谋。 但在刚刚下令撤退后不久,公孙兰又忽然有些后悔,他好像更应该亲率一路精兵击溃敌军中的一员,将气势重新燃起在鲜卑人当中。 因为总会有人还在缠斗之中,无法尽快接收到他的信号。 在那些人看来,他不是在审时度势之下暂且退避,而是因于将军之死,选择了落荒而逃。 他甚至已经听到了远处敌军新的一句呼喊—— “贼兵逃了!” “他们逃了!” 什么穷寇莫追,在这些吃得饱、休息得好、军备也充裕的士卒这里,显然是并不存在的,他们只知道,当他们代表着陛下亲自来到此地的时候,就要打出王师抵达洛阳的气势。 桓玄还需要为援军的抵达拖延时间,他们却不必! 夜幕的笼罩,让身在洛阳城头的守城百姓不能完全看清下头的情况。 那声期待已久的呼喊,更是让他们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 但他们看得清下方的火光在动,从遥遥自南方亮起的星星点点,变成了连缀成片,向北方烧去! 那是援军和他们出城的精兵一并,向着被迫逃窜的敌兵,露出了凶牙。 虽然时而会有火光停下,像是在小范围的战场上,两方交战在了一起,甚至有数盏火光熄灭了下去,但更多的还是烧向远处的群山。 “咱们……” “咱们也去!”一个声音果断地打破了这城头的片刻沉寂,“若是在城下的交锋,我们派不上用场,但要去山中拦截溃逃的敌军,总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他们先前,不是已经干过这样的事情了吗?现在也不过是换一个形式而已。 像是响应着她的声音,另一个方向有人喊了出来:“不错!我就说咱们守城的东西太少,怎麽打都不趁手,还是该回到那头山中,去叫那些逃兵看看本事!” “走!走!” “等等,这会儿不用听桓将军的了……?” 有个声音刚发出来,就已被人捂住了嘴:“陛下的援军到了,桓将军不是最大的官了,不必非要听他的。” 若是让领兵逃亡之中的公孙兰见到这样的一幕必定要说,洛阳的百姓啊—— 他们又疯了。 按说人的腿脚是追不上鲜卑兵马的,但檀凭之所率的精兵直接越过了后方的乱军,将大半鲜卑兵马都截断了去路,留在了战场上。 公孙兰不得不带领一路兵马前来支持,又与他们缠斗在了一起,反而给了洛阳百姓继续在山中高处查找进攻机会的时间。 还有,在这座偌大的邙山之中,也有人因先前被魏军追击,没能撤回洛阳城中,就在山岭里查找了个躲藏的地方。 现在,他们眼见敌军溃败的队伍经过眼前,虽还不知洛阳那头发生了何种情况,却也知道—— 他们的机会到了! 第56章 完了,全完了 明明旗帜飘扬在推进的军伍之中,当自上而下向着那头看去的时候,还有大半士卒的脸被遮挡在了旗帜后头,在洛阳城头的小姑娘就是觉得,有那样一道特殊的目光,远远地投向了这头。 相比于夜间出现的那一路援军,这支更像徐徐推进的队伍,有着更庞大的规模,更为肃然的军容,比起支持洛阳的急行军,更像是…… 像是真正的王师! 自她出生于洛阳到如今,她其实从没见过所谓的天家军队,可在这一个照面,就是有一个近乎直觉的声音在告诉她这个猜测。 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战栗,在这一瞬间席卷了全身。 昨夜她听到了援军的声音,说的是什么来着? 陛下来了!陛下已到洛阳! 在她险些挪不开脚步的痴痴注视之中,那条黑色的人潮停住了脚步,只有黄屋赤旗之下的一支队伍在簇拥之中继续向前行来,停在了洛水之前重新搭建的河桥前头。 这更近的距离之下,她能看到的景象也就更为清楚了些。 在那里,有一道身披玄色大氅的身影遥遥伸手,指向了城头,像是在向身边人做出示意。背后的旗帜之上,比起将领的“应”字军旗,赫然多出了一道金光麟麟的龙纹! 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拔腿就向着城下跑去。 一边跑一边扯开了嗓子: “陛下——陛下来了!” …… 而在此刻,王神爱坐在马背上,望着眼前的景象不免有些出神。 在现代的时候,她旅游途经过河南洛阳,也曾在虎牢关前打卡留念,但相隔一千七百年的时间,这座都城展现在她面前的样子,与她印象里的样子何止是天差地别。 这里也看不出任何一点早年曾为国都的繁华。 相比于“洛阳”,称呼此地为“战场”更合适得多。 昨夜檀凭之仓促渡河,搭建起了一座能令骑兵临时通行的河桥,取代了那座为了防守而斩断的桥梁,倒是与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极为契合了。 再看远处,经由数日的攻城战,新鲜的交战痕迹覆盖在了老旧的焚烧印痕之上,更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斑驳。 “陛下……” “走吧。” 王神爱翻身下马,当先一步走过了河桥。 昨夜奔马的痕迹,在这清晨时分变成了一层薄霜,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城下。被日光一照,竟像是一条灿金色的走道。 战事稍歇,也让洛阳周遭暂时趋于沉寂,唯有远处的邙山之中还能听到些许响动,远远向着这个方向传来。 但眼见这样的景象,她的心中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 战争之中,人命如草芥。就算赢下了这场洛阳之战,又是用多少人命填补出来的呢? “——陛下!” “永安陛下……” 王神爱猛地收回了心中的哀叹,朝着前方看去。 一声声的呼喊从洛阳的方向传了过来。 她抬眼去看,就见从那洛阳宫城的方向,有数十道身影朝着她这头急切地奔来,跑得毫无一点秩序。这些人又像是被某种力量抵住了奔行前进的势头,一步步地放慢了脚步,最后,在距离她约莫五丈的位置停了下来。 这些蓬头垢面的战士还未彻底从守城的职责中脱离出来,因奔行仓促,手中还拿着简陋的武器,但随同王神爱来到此地的士卒不会因为这样的失礼,将他们拦截下来,对王神爱来说,这也远比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更令人动容。 “你们……” 王神爱心中一痛,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久等了。 这一双双饱含期许的眼睛,没有因为这句简单的话而消退热情,反而更亮了起来。 在他们听着天幕诉说的构想之中,永安陛下应当还要比现在见到的模样再魁梧一些,再高大一些,但这道披裹在大氅之中的单薄身影背靠千军、背靠洛水站在此地的时候,所有的想象都变得没那麽重要。 他们在等的,也正是这样的一位帝王。 她可以年轻,可以孱弱,但一定有一双将洛阳、将天下放进去的眼睛。 “陛下——” 一个声音轻轻地响起在了人群当中,“您怎麽就不能早一些出生呢?” 他们怎麽会怪陛下来晚了,更不觉得她有必要为让人久等而致歉! 他们只是在想,为什么陛下不能早点出生呢?这样,这个令人绝望的世道就能早些赢来转机了。 …… 虽然从桓玄口中说出的话,又是完全相反的。 他被人搀扶着前来迎接的时候,忍不住奇道:“陛下似乎来得有些快。” 王神爱略感无语:“我来晚点就可以给你收尸了。” 这可是她登基之后第一个敕封爵位的官员,别管是不是为了拉拢荆州军,总之从名义上来说就是这麽回事,要是在洛阳之战中便以身殉国,说出去总有些不太吉利。 按照医官的说法,桓玄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摔断了两根肋骨,还中了一箭,但凡那箭射偏一些,他就可以去找他爹桓温聊天了。 桓玄面色依然惨淡,强打着精神回道:“臣不是想说这个,是想说……” “行了,你还是先回去养伤吧。”王神爱开口打断了桓玄的话。 她猜到桓玄要说什么了,无非就是说,她在后方压阵,带着大军行进,和檀凭之这一路援军抵达洛阳的时间不应该只相差一夜,确实是快了,还快了不少。 但这问题问出来,她要不要面子的? 难不成让她说,理智告诉她,应该要徐徐前进,作为主心骨稳住中军,先前她也是这样做的。 但当越过伊阙关的时候,一种无名的怒火和冲动就这样涌上了她的心头,让她做出了全军加速行进的指令。 天幕之下,人人都有求生之举,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凭什么这份重压,又要落到本就饱经苦难的洛阳百姓身上呢? 既然有人非要用侵吞洛阳来向天幕、向世人证明,这个乱世该当结束在他的手里,那也别怪她怀着一腔激烈的情绪,势必要给这些人一个深刻的教训! 她先前行到洛水前的时候,还有片刻的惶恐,担心自己会不会不敢看到那些洛阳百姓的目光。 但在真正见到的时候,她又意识到,从建康到洛阳,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心存敬畏之心,也恰恰代表,她这个“应”字的国号没有取错。 桓玄似有所感,朝着她俯首行礼:“臣还没到彻底休息下来养伤的时候,洛阳战况还需向陛下秉明。” 这一次,王神爱没调侃他了,也没劝阻他的想法:“好!王师既至,绝不叫洛阳百姓空等失望,但在此地重建秩序之前,还要再做一件事——” 洛阳城前,王神爱掷地有声:“想要闯入洛阳的,都要他们有来无回,打出我大应的气势来!” …… 这“有来无回”的其中一个最好证明,就已经送到了崔浩的面前。 因他到底只是个文士,被人提前一步护送北逃,崔浩并未遭到公孙兰所遇的劫杀,但就算如此,他脸上已再看不到一点当日面见姚兴时候的从容。 不仅如此,有一道几乎见骨的伤痕穿过了他的右脸,让他的一只眼睛看着前方已有些重影,正是从战场中撤离时所挨的重击。 但对此刻的他来说,自己的伤势显然是最无暇顾及的东西。 公孙兰的遗体在前,周遭一圈魏军都已将目光投向了他,急需他做出一个决定。 于将军死了,公孙将军死了,此刻军中地位最高的正是临时被加官的崔浩。 若不是此刻局势危急,他们是真的很想说,崔浩这年轻人没到担负重任的地步,也难怪在决策军机的时候比不上对面。 可偏偏他们现在只能听他的。 崔浩怎会看不出他们心中所想,但也只能死死地咬着牙关,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但凡应朝援军能晚来一些,今日的结果都会是洛阳守将被引入陷阱中杀死,洛阳士气大减,宫城被他们攻破。 奈何棋差一招,让援兵先到,所有的结果就都变了! 退出洛阳,甚至是直接越过黄河,回到北岸去,好像是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但别忘了,孟津能被列为洛阳八关之一,可不仅仅是因为它是北面重要渡口,也因为敌军不易泅渡抵达此地! 倘若放弃了这处关隘,退回河东去,先前一番谋划所做出的努力,可就全都白费了。 “报——” 崔浩还没纠结出个结果,便忽有一骑自前方的战场飞奔向他。 那仓皇逃来的士卒语不成声:“应军……应军又增兵了!” 昨夜抵达的援军确如崔浩所说的那样,完全是依靠着杀对了地方,才让人觉得人数不少,到了天明之后就已见了分晓。 可架不住鲜卑士卒损兵折将,完全乱了分寸,就算发现了这个事实,也难以造成什么有效的还击。 现在崔浩统兵整顿,虽做不到如刘裕一般在黄河前结阵以待,总能靠着破釜沉舟的决定稳住阵地。 这条突如其来的消息却打碎了他这条去路。 “增兵了……” 再结合昨夜军中呼喊的口号,他不得不做一个最坏的打算! “即刻渡河,烧毁岸边剩下的船只,我们撤回河东去!”崔浩匆匆下达了命令。 “崔先生——” 崔浩厉声:“别说了,再不走,就真要全军覆没了。” 拓跋圭能延后登基计划,从平城南下坐镇晋城,等待他们这边的消息,那位永安陛下应当也有魄力,亲自向前线压境。 倘若那句大应陛下已到的口号,不只是为了振奋士气而已,那麽她很有可能已经到了。 第57章 吐血了 陶促只能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 洛阳一丢,就算永安陛下当真有心重现天幕上说的景象,也绝难让人信服。 失去了洛阳这块跳板,弘农郡就彻底被隔绝在了朝廷能救援的作用域之外。 一种浑身无力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他险些没能听到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直到模糊地听到了一句话: “太守,咱们逃吧。” “逃?能逃哪里去?”陶太守满面苦涩。 守城多时,承担戍防的将士还能多分到些吃食,余下的便真是仅限于活着而已,但也仅限于再坚持半月。 难道他就这样只带着士卒逃走,留下这些城中百姓在此受难吗? 又或者,不管他们会不会在这寒冬天气里因困厄而死,也要在秦军向东撤离后,一并向南越过秦岭去? 真当人人都是铁打的不成! 他有一瞬间,几乎想要直接抓起眼前的佩剑,直接抹向自己的脖子,也好过在姚兴凯旋后,死得更加难看。但偏偏又有一种近乎奢求的希冀,让他并未选择就这样放弃。 “或许……或许还有机会的,是吗?” 姚兴没有在一开始就选择长驱直入,就说明,洛阳那头的情况没那麽简单。这段争取出来的时间里,还能否发生转机呢? 就算总归是要死的,那也得死个明白! 陶促做出了决定:“我们不走,就守在此地!” …… 相比于陶促的视死如归,心情沉重,姚兴就真可以说,冬日风急,也挡不住他的春风得意。 倒是同行的姚绪提醒了一句,让他在动身后不久找回了冷静。 “若按崔浩所说,拓跋圭已在北方称帝,此次攻伐洛阳,必定不希望功劳全在大王身上。我们必须做好还会与魏军交锋的准备。” 姚兴的眼神冷了下来:“你说的没错,崔浩再如何是个人才,那也是拓跋圭手下的人才,不是我的人才。” 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比如说—— “或许魏军只会给我们一个函谷关,又或者,当洛阳战事完毕,他们连函谷关都不会给我们留下,要独自占据这个通往南方的枢纽。” 姚兴说话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报。 他格外庆幸,在派遣那一路精兵跟随崔浩行动的时候,在这其中安插了数名直系心腹,也对他们额外给出了一道号令。 若是由他们自己人主导,完成了占领函谷关的大任,在送来弘农的战报中,就带上特殊的军令标记。 这是他没告诉崔浩的东西,而很妙的是,这封信上有! 在他夺取函谷关后,拓跋圭想将他一脚踢开,就没那麽容易了。 在大军向函谷关推进的途中,当先向那头探路的斥候也在随后向他报喜,在函谷关上插着的,确实是秦军的旗帜,他前去叫关,也已得到了“自己人”的答复。 这条明确的喜讯,让姚兴再无一点犹豫,向着函谷关方向大举推进。 却不知,那当先送向弘农的报信,确是出自他的心腹。函谷关也确实一度落在秦军手中。然而仅仅在两日后,函谷关的归属就已发生了转变。 信是真的。 事实却已不若信中所说。 那里现在已经是刘裕的地盘了。 也就在洛阳战况有变,崔浩领兵北逃的同时,王神爱自洛阳下令,调度自荆州方向推进的援兵前往函谷关方向接应。 在姚兴抵达之前,反而是这一批人当先一步与刘裕会合,让大应驻扎在这座要冲的兵力发生了质的飞跃。 而在关上,那些代表秦军身份的旗帜依然没有撤换下来,只等着那一路远来的客人。 “来了!” 他们来了。 刘裕目光冷然地向西望去,忽然见到了远处传回的一个信号,在一瞬间从懒散的休憩状态回到了浑身紧绷。 接应的人手抵达后,他终于能稍稍缓一口气,已完成了快速的休整,让那双藏匿在望楼后头的眼睛锐利如猛禽,闪过了一缕精光。 瑟瑟冬风之中,秦军的前队已抵达了关下。 先行一步在前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国的晋王姚绪。 他领兵在前,缓缓抬头上望,就见关上探出了一张典型的羌人面孔。 在远远瞧见他后,那张脸上顿时冒出了惊喜之色,却还未及说话,便已在一瞬间消失在了城头。 姚绪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但转念又想,这些士卒能到此地,必定经历了连日的恶战,必定连日忧困,军粮不足,见到王师抵达,怎能不觉惊喜呢? 还没等他多想,前方的关卡大门徐徐开启,一名穿着甲胄的小卒匆匆向他所在的方向跑来,熟练地向他禀报了关内的情况。 “洛阳那头的情况呢?” 小卒摇头:“已有多时没有消息传来了。我们自夺取伊阙关后,便与崔先生分开走了。其实我们也觉得有些奇怪,可我们为了夺关已死伤过半,为防函谷关有失,动也不敢动。” 姚绪会意,称赞了一句:“你们做得对。” 反正秦军大军已至,除非拓跋圭即刻就要与他们撕破脸皮,还已提前在洛阳设伏,否则一定是从近距离的关中调兵的秦国更占便宜。待入关后再往洛阳派遣人手探查就是。 他一边策马随同这领路的士卒向函谷关方向前进,一边闲谈似地问道:“我听你的口音,好像有些……” 那士卒尴尬地答道:“您就别拿这事寻我的玩笑了,小人乃是羌氐混血,幼年时是按氐人说话的,现在已努力在学了。” 姚绪笑了笑:“哦,这也怪不得你。” 北方多年混战,羌人曾为氐人效力,现在又自己当家做主,有血统混杂之事,实为人之常情,又怎能觉得是士卒的问题。 顾念洛阳情况,姚绪再未多问,领着前军便行入了关内。 为首的千余人等徐徐前行,因姚绪治军甚严,几乎无人东张西望。 至多就是在途经关下的时候,有几位从未抵达此地的士卒望着这座宏伟而特殊的险关,露出了几声惊叹。 “不必急于现在去看,往后,这不会是困住秦军脚步的关卡。”姚绪一夹马腹,为了让后军尽快赶上,径直加快了速度。 同行的士卒也连忙加快了脚步,随同他一道继续往东而去。 然而就在姚绪行出函谷关这座“小城”数十步,下意识地又回头望去一眼的时候,他竟见到,方才那个为他领路的小卒已回到了城关之上,俯首向这边看来的目光里,哪里还能瞧见任何一点尊敬,只剩下了一片赤裸裸的仇恨。 不好! 姚绪心中的警报顿时拉响了起来。 行军作战多年的本能,让他在第一时间朝着军中喝道:“全军戒备,严防关上!” 在喊出这一句的刹那,他也突然意识到了另外的一处异常。 就算那小卒说,羌兵在攻陷函谷关的时候损失惨重,但这函谷关中,也还是太过安静了! 安静到,比起是军纪严明,唯恐秦王责罚,不如说更像是有人设下了埋伏。 可他现在才发现,显然已经太晚了。 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两声一前一后的城门闭锁之声,忽然从后方传来。 秦军向洛阳方向推进的队伍,顿时被切割成了三段。 姚绪面色骤变,却不得不承认,敌军的动作远比他快得多。 因为就在城门落锁的刹那,在函谷关两道城门之间,已响起了一阵阵箭矢急出的声响,伴随着一方的呼和喊杀与另一方的骇然惨叫。 “救命!” “姚将军!” “啊——” 敌袭——毫无疑问的敌袭! 在这仓促之间,姚绪等人无有攻城器械,根本无法轻易突破城关大门,只能眼睁睁地听着恰好行到两道城门之间的士卒被射杀殆尽。 “你们!” “呜——”一声嘹亮的号角忽然自城头吹响,盖过了姚绪的惊呼,也让他再无暇往后看去。 因为就在这个信号发出的同时,在前方忽然杀出了一行来势汹汹的敌军。 姚绪一声怒骂,却也不敢耽搁,匆匆向自己视线所及的秦军下达了指令。 可是,这又怎麽来得及呢? 崤函道狭窄,秦军的阵仗根本难以铺开,在越过了函谷关后仍是如此,根本不是一个迎敌军队应有的表现,反观对面,却是有若尖矢直刺而来,正杀向了惶惑之中的秦军! 那为首当先的小将手持一杆黑槊,在秦军之中一番扫视,便已将目光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将他选定为了自己的目标。 马如流星飒沓,槊如黑风怒号,明明骑马挥动重兵的动作仍旧有些生涩,但惊人的杀意与冲劲在这一个照面间,足以弥补她所有的不足。 当黑槊斩落的刹那,姚绪已来不及去躲,更无处可躲! …… “前头是什么情况!” 姚兴望着前头突如其来的混乱怒喝出声。 自他所在的位置,恰恰因道路曲折,又有山石阻挡,无法看到函谷关下的情况。 他也理所当然地看不到,在那城关落下、城门闭锁的刹那,本该入关跟上前头队伍的士卒是何等的惊讶。 他也更看不到,当弓弩手将箭矢朝着中段的士卒发出进攻的时候,在函谷关当先那方门楼上的弩箭,也已朝着城下毫不设防的士卒发出了淩厉的袭击。 羌兵之中,能立时躲闪的寥寥可数。 更多的,还是在这近距离的乱箭之中倒了下去。 “敌袭——有敌……” 喊话之人捂着咽喉倒了下去。 这句突然中断的惊呼,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已点燃了秦军的恐惧。 但这狭窄的入关之路,却又仿佛在一开始就从后方断绝了他们的生路。 第58章 “鬼兵突击” 明明这一次,他并非意气用事,甚至与北方的魏国发起了结盟,一致向永安进攻,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遭到了挑衅,又被一个彼时尚且无名的将领击败更惨,还是抱着势在必得的 心态发兵,却被阻拦在一步之遥更惨呢? 好像不用多说了。 “大王!” 一张张焦急的脸围了上来。 姚兴素来沉稳。就连姚苌突然病逝,秦国大业尽数压在他的身上,都未能将他打倒,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呕血,已然是一出天大的祸事。 在姚绪突然被杀的噩耗面前,姚兴更不能倒下! “……我无事!”姚兴强撑着聚拢了精神,一把抓握住了姚硕德的手,重新站稳了身子。 只是当目光再度对向姚绪的头颅之时,他的脑袋里依然像是有一把钝刀正在反复切割。 可他又绝不想要就这麽倒下去,被人“护送”回关中长安。 “传令下去,全军就地扎营,各方严守!” 在未弄清楚状况之前,他不能退,也不能平白成全了永安的名声。 这句不退的号令很快经由传讯的兵卒通报了全营,在羌人好战的氛围之下,先前关下的混乱已被重新压了下去。 “皇叔……” “臣在。” “去办两件事。”姚兴低声说道,“派遣斥候,探查洛阳情况,我更要知道,崔浩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精神恍惚,却也没听错,方才那名为刘义明的小将喊出的一句话,叫什么“礼尚往来”! 必定是洛阳先出现了什么情况,才会有这样的一句。 倘若永安那边也蒙受了不小的损失,他也总归能让军中上下得到几分安慰。更重要的还是确定他这头下一步的行动,不能白白挨打却什么也不做。 “也让人往河东去,我要知道拓跋圭那头的情况。” “是。” 姚兴接过了一旁的绢帕,擦过了唇边的血痕,又平复了一阵呼吸,这才重新开口,“崇弟。” “阿兄。”秦国大司马姚崇俯身在了姚兴的身边。 “你去做另一件事。” 他眼中闪过了一道冷光,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一段话。 …… 巡夜的士卒朝着中军营帐又看了眼。 自姚兴下令扎营之后,那头已有一阵子没有动静了,只有医官被急召入内,对陛下蓦然咳血的身体细心诊治。 可也说不好这种安静是不是也算有利。起码他们不必因刚来就走,引得军心大乱,更不必顶着各种猜疑,直接朝着函谷关方向再度进攻。 “喂,你怎麽看那个永安……”身旁一并巡夜的士卒忽然推了推他,问道。 先前那人一骇,不知道这人怎麽有胆子,问出这麽一句话来。 他险些要以为,这是对方被函谷关前的那一出给吓破了胆子,准备听从天幕所说,投奔到应朝永安那边去,但又忽然想到,对方是大司马的亲卫,在众多士卒中的待遇分属第一流,怎麽会轻易做出这样的决定。 士卒讷讷回道:“还能怎麽看,反正是要打的。” 最多就是感慨一句,对面真有神机妙算之能,竟然把大将刘裕早早地安排到了函谷关来,让他们撞上了一块铁板,真是越想越要叹气。 或许先前大王就不该相信那位魏国使者的话,宁可多遭一些损失,也要尽快向洛阳进发,反而不会像此刻一般被动。 “当然要打!”那问话的士卒语气激动,又仿佛意识到了正当巡夜之中,不能闹出太大的动静,重新压低了声音,“你想想晋王的下场。” “若按天幕所说,他本该被刘裕俘虏,送到永安的身边,还参与了什么曲水流觞宴,现在却被当场格杀在函谷关中,分明是要告诉我们,他们对秦人的态度哪会因为天幕中说的就有改变,不如尽快纠正这个错误。” “啊……” “你别那麽惊讶,以我看,倘若咱们战败,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为秦王而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士卒信誓旦旦,“秦王都没退,咱们怕什么呢!” “你这话,说的有些在理。” 虽然对敌军的恐惧仍未因白日的那一出而彻底消退,但姚绪之死,经由这些话术的引导,确实变成了胡汉对立的基调,让军中原本还在流传的一些闲言碎语,也暂时被生死危机所取代。 这个“定论”,经由两日的发酵,很快变成了一种并不放到台面上来的共识。 姚兴听着姚崇向他的奏报,一口闷下了汤药,总算觉得胸口的火灼感淡下去了不少,也终于能暂且躺下安寝。 先前他又赶了一天的路,让伤势险些恶化下去,直到现在才有了休息养伤的机会。 可很遗憾的是,这显然不会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秦王的使者与哨探正在月色里赶路。 另外还有一行人,也在快速地前进。 为了避免马蹄声在山谷中回荡得太远,这一路兵马早早地便用羊皮布帛之物包裹起了马蹄,直到抵达秦军驻扎的渑池一带。 说来也是好笑,从函谷关后撤最近的地方,正在新安。 但出于对天幕的敬畏,以免重蹈新安惨败,姚兴一边坚决了不会退兵的底线,一边还是往渑池方向撤离了一段距离。 怎麽说呢…… 当那一队突如其来的精兵杀向大营的时候,渑池与新安并无什么区别。 姚兴几乎是被人直接从被褥中抓出来的。 一阵晕眩的虚弱之中,他甚至没能分清,到底是谁给他披上了外衣,将他扶上了战车,直到周围的一面面盾牌砸在地上,伴随着发出的数道巨响,变成了一道坚固的防守,这才彻底将他弄醒了过来。 当他抬眼向着战车之外看去的时候,看到的也已是一副火光中的混乱场面。 他一把抓过了最近的士卒:“怎麽回事,不是说让你们严防吗?” 士卒满脸慌张:“是……是严防了啊!可敌军不是从东面来的,是从西边过来的。” 是从对他们来说极为安全的关中方向来的! 这又要让他们如何去防,如何能想到去防? 敌军来得太过突然了。 姚兴顿时变色,却不只是因为士卒的答复,也是因为他眼前见到的场面。 渑池不似新安一般,多年前的战场遗骸让此地的夜间还有鬼火粼粼,但在这片被间歇照亮的战场上,姚兴看到的却是一片如同“见鬼了”的场面。 此刻自营地的一头杀入,又行将向另一头杀出的骑兵,分明是秦国的兵马。 秦。 不是他们姚家的那个“秦”,而是被他们篡夺来国号,原本属于苻氏的那个“秦”! 氐人披挂纵马,仰仗着先决之利,向着先遭遇函谷关一败的秦军,就这样举起了屠刀。 若非姚兴下意识地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臂,被手臂上的疼痛提醒着自己,他现在并不在梦中,他险些要以为,这是一支鬼兵浩浩荡荡地闯入了军营。 他眼前所见,也正是他父亲在生前的最后时刻见到的画面。 军队的制式、行动的迅猛,都与他当年随同父亲效力于前秦之时所见,并没有太多的区别,唯独变的,只是—— 是领军之人。 姚兴朝着火光最盛处极力张望,看见姚硕德整顿起来的兵马拦截向了敌军的主力,在突然因交手而减速甚至是停顿的敌军阵营里,他模糊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虽然这张脸已因十年过去变得比先前沧桑,但轮廓依稀未变,足以让姚兴将她辨认出来。 她并未亲自与姚硕德交手,便已随同那鬼魅一般的部从向远处撤离。 只丢下了一句话:“苻氏后人,向秦王讨还一笔旧债!” 她出声的同时,她的部将也将这个声音带向了更远的地方。 “苻氏后人,向秦王讨还一笔旧债!” ——讨还一笔旧债。 “拦住她!”姚兴一边喝道,一边死死地握住了战车的扶手,面上只剩了彻骨的寒意。 什么旧债? 自然是羌人投奔前秦备受优待,又在前秦的战车垮塌后,终于决定背叛旧主自立门户的旧债。 是他父亲姚苌受封龙骧将军,竟未在自立秦王后抛弃这个称号,依然“不忘旧主”的旧债。 是他姚兴曾为太子苻宏的陪读,却对着继承前秦基业的苻登等人举起屠刀的旧债。 此秦非彼秦,在这片关中土地上,秦人的讨债顺理成章。 可是…… 现在已没有了苻坚,没有了那个秦国,也不该有所谓的债务了! 他姚兴能击败苻登,坐稳秦王的位置,更不会像是他的父亲一样,对旧主还有这种扭曲的怀念。 他只是不明白,对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就连姚兴都险些将这一路精锐当作鬼兵突击营地,更何况是军中的老兵。 军营四处的混乱,可不仅仅是因为他们遭到了这样的一场夜袭,也是因为四处都有人下意识跪下的求饶,有因惧怕鬼神索命而发出的惊呼,有被那句讨债说辞吓得魂不守舍的惨叫。 这些声音和刀兵混合在一处,真是说不出的可笑。 “她是从哪里来的?” 有那麽一个瞬间,姚兴将怀疑的目标放在了杨壁的身上。 前秦顺阳公主苻晏的夫君,曾负责看守秦岭要塞,却在苻坚败亡后,选择了投靠姚氏,任凭妻子统领一批亲卫,追随苻宏而去。而他自己,则在姚兴的麾下继续步步高升。 可他转念又打消了这个猜测。姑且不说杨壁近来的表现如何,就说他坐镇的地方,也不足以让苻晏完成这场奇袭。 第59章 人定胜天 “你说什么?” “焦城已空,城中之人都已撤走了。” 秦军出兵华山之时,弘农地界上愿意听从“朝廷”调令的,都已前往了焦城,守卫这道洛阳之前的落后防线。 姚兴意在震慑世人,给南方朝廷一个血的教训,一旦自前线撤回,绝不会放过他们。 可现在,人已没了,就仿佛一个蓄力已久的重击打了个空。 不,不仅是打空而已。 姚兴摆了摆手,示意士卒赶紧把面前那尊塑像拖走,砸了也好,找个地方埋了也罢,反正别让他看到这东西了。 他又不是他爹,还需要在落败之后向大秦天王祈愿,希望能够得到庇护。 姚硕德刚要跪下,就被姚兴拦在了当场:“你别请罪了,这次的事怪不了你,要怪就怪——” “战局瞬息万变,我不该相信所谓的省力计划,更不应该小看了永安!” 一个能顶着世家的压力,用这样的身份上台的人,当然不会被敌军的联手吓退,更不会放弃主动出击。 她只会更快,而不会被天幕拖慢脚步。 是他的错。不仅错信了崔浩,错信了自己,也看错了永安。 “其实……”姚硕德思量片刻,说道,“这群向南撤离的弘农百姓走不了太快,咱们若是单独派遣出一路追兵,是来得及追上的。” 人数多了,还不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就很难隐藏住行进的轨迹,姚硕德给出的也是一句中肯的判断。 但姚兴只是垂着眼睛,冷笑了一声:“有意义吗?去听听军中说的什么!” 他接过秦国大任也没几年,军中多的是人记得那出鬼兵突击,还被天幕和苻晏各自提醒了一次。 他去追击这逃亡的陶促等人有什么意思? 别人只会觉得,他是如他父亲当年一般,陷入了与另一路“秦军”彼此消耗的魔障之中。 在这样一个天下相争,时不我待的关键时候,这种消耗只会显得主次不分。 他不能犯天幕上说过的错。 他也不敢断定,苻晏统兵来袭,带来的还都是旧日部从,能不能凭借着对关中的了解,在追击中完成一通反打。 那就只会让他的声望再遭到一次重创。 他不能! 姚兴咽下了喉咙里的血沫:“等!等那两路查探消息的人回来,是进是退即刻决断。” 但或许,就算不等来那份情报,他的心中也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倘若苻晏能在永安的支持下发动偏师进攻,应朝的兵力将会比他估量的充裕太多。 洛阳,应该已经在永安手中了。他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 “永安陛下真已亲自到洛阳了?” “你现在再重新确认,是不是有点太迟了。”苻晏颇为无奈地回道。 面前的这位陶太守真瘦弱啊,瘦得像是能被一阵风吹走,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昨夜他藏匿于山中,远远看着秦军大营的起火与动乱,直像是要将那一团团的烈火都给倒映在眼中。 也正是这一场对秦军的还击,给他本已飘忽的脚步,注入了扎根在地的力量。 他颤抖着嘴唇:“我就是问问,再问问。” 其实他若不信这一句的话,大可不必在听到援兵报信后,就已跟随撤离。确实也只是再确认一次而已。 苻晏没在意他失态的表现,只道:“别问了,赶紧让你的人把粮食分发下去。先前你说我们要和姚兴交手,拒绝的理由还算充裕,现在仗已打完,别在这里逞强,反而拖慢了行程。” “你们……” 苻晏沉声答道:“我也很想领着这些人不管不顾地杀到姚兴的面前,但他军队虽败,人心却没散,不会给我机会直接砍下他的脑袋。出兵袭扰还成,打穿敌营一定做不到。” 她若真如此托大,与自取灭亡有何不同。 “这场交锋到此为止,我也不算全无收获。” 她说话间,朝着同行的士卒看了一眼,原本冷硬的神色缓缓融化,流露出了一抹春水破冰的笑意。 她收获的东西,不仅仅是对自己实力的证明。 当年他们被迫自关中逃难而走,渡过黄河寄人篱下,已没想过还有回来的可能,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重新上战场。 这种缓缓走向死亡的沉。沦,是最可怕的东西。但在昨夜的那一场厮杀中,曾经丢弃的信心又已被找了回来。 不过这一次,他们不仅仅是苻氏后人,是前秦旧部,也是永安陛下最为虔诚的拥戴者! 她转向了陶促:“我希望你们能够理解,陛下此次驰援洛阳已是个艰难的决定,兵力最多稳固在函谷关,我接下来的任务,是将你们送至豫州或是荆州。” “不,”陶促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当然理解这个决定,但我想,倘若陛下能守住洛阳的话,我们会更愿意留在那里。” 直到——能够重回弘农! “那就劳烦陶太守亲自去与陛下说了。等诸位用过饭食后,我等即刻出发!” “好……好!”陶促这一次,终于感觉到了一种安心的饥饿。 再看那些席地而坐的身影,他努力抬头看了看天,这才憋回了眼眶里的热意。 他没做错这个等待的决定。 可同样是等待,拓跋圭就显然没收到他期望的好消息。 那只因发力而紧绷的手指一点点地收紧,直到一声遽然发出的碎裂之声,从他的指尖发了出来。正是他一把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在这张因眉眼深刻而愈显阴鸷的脸上,蛰伏的怒火几乎要跳动着窜出皮囊,却还是强行压抑了下来,盯着眼前撤回的崔浩开了口:“将你从邺城出发后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和我说一次。” 他要听到的,不是公孙兰和于栗磾被杀这样简单的答案,是从崔浩动身起行之后的全部! 其中的一些,他大略能从崔浩送往北面的战报中获知一二,让他先前有继续向南推进的想法。但想到他先前已派出了援兵,最终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可就是这一等,等出了这样天大的损失! 魏国根基不深,他崛起于草原,有先辈留下的福泽,但归根到底,能成为魏王还是依靠着自己的打拼,和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所以,别管这折损的将领是不是稍显年轻,对他来说都是股肱之将。 为什么有这样的两个人,再加上崔浩在旁辅佐,竟然连等待援军都做不到呢! 他不想听到所谓的永安一来,四方避让,他要听到真正的原因。 崔浩能感觉到,当拓跋圭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营帐中的数道目光都以近乎看死人的方式看着他。倘若目光能够杀人的话,他现在早就已经躺在了地下。 但他既然没被当即处死,便已知道陛下的态度了。 他完全没去看一旁忧心忡忡的父亲是何种神色,只朝着拓跋圭答道:“是。” 他当即说起了自己第一次途经洛阳时的见闻,说起了他在弘农见到的姚兴,说起了他在伊阙关外杀死的汉人将领,说起了夺取伊阙关的不易,说起了那一路在他抵达洛阳前的援军,说起了洛水之前的那场惨败,以及随后的会合、等待以及再度失败。 拓跋圭的神情越听越是凝重。 在崔浩的话中,真正让他在意的其实只有三点。 永安从建康转道洛阳的速度非常之快,代表这位年纪不到他一半的应朝皇帝真是个天生的皇帝,能在登基的短短一两个月内抓稳军权,压住朝堂上的异议,也绝不会惧怕挑战,选择亲临前线。 按说有这样脾性的人,在先前做太子妃的时候不该籍籍无名才对。就算不因才华扬名,也该有贾南风的征兆。 但没有! 她仿佛是因天幕的出现才横空出世,也一次次打破了世人的认知。 其二,刘裕等永安麾下将领的实力,比起天幕所说,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为麻烦的是,一方面因天幕所说的“善终”结局,他们对永安的忠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置立起来,另一方面,永安似乎对他们也足够放心,才有了这样的各显神通。 其三,也是拓跋圭最觉棘手的一点。 在天幕出现之前,从来没人觉得,洛阳会是一块难啃的骨头,甚至觉得,这只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这样一群早已被各方放弃的人,在一朝反击之时,竟能军民上下扎手到这个地步! 这到底该说,是天幕给了他们近乎神迹的力量,还是该说,他们只是一直以来都被小看了! 倘若有这样改变的,并不只是洛阳一地的百姓而已,还有那些曾经偏安于江南的南方庶民,他的希望又在何处呢? 诚然,天下作物之中的大多数,都要更适合于生长在黄河流域,植物更喜黑土,更能繁衍壮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让北方人口远远多于南方。就算曾有永嘉南渡,真正能够有条件活着来到南方的还是少数。 从物质地理条件上来看,优势依然在拓跋圭这头。但洛阳易主啊…… 这一遭过后,原本住在交战缓冲区的那些人,会自发地向哪个方向移动呢? 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营帐中传来了一声粗蛮的声音:“什么瞻前顾后的,要我说,从此地发兵洛阳,正能打对面一个措手不及,最好能将那永安给直接俘虏,让她知道,这前线不是能随便前来的地方——” “闭嘴!”拓跋圭冷冷地瞪了说话的将领一眼,“你是力能扛鼎还是撒豆成兵?敢说出这样的大话来。” 若真要继续进攻洛阳,怎麽说也要从后方继续增兵。 第60章 一射之地 朔风北来,愈加刺骨。 黄河水畔也更显肃杀,正是一番百草摧折的景象。 王神爱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四个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字。 “人定胜天……” “对,人定胜天。”王神爱答道,“战事上往往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将天时排在首位,天地人三才之中,也是天字在前,但我始终觉得,人定要比天命更为重要。” “人,才是做事的主体,就像天幕之下人心各异,而非随波逐流,这就是人定。” “但是,不是说皇帝就是天子吗?”年轻的姑娘发问。 洛阳的百姓已很久没有提到过皇权,但百姓接受统治的数百年间,已经形成了一个近乎顽固的认知,那就是皇帝和百姓是不一样的。他秉承天命而生,有上天的运道庇护,所以有的能起于微末,有的能得到天时相助,这就是天道之子。 就像眼前的这位陛下,也能得到天幕这种形式的支持,为她提供越权自立的机会,为她铺平一部分的前路,这就是她们这些人完全无法想象的东西。 可她在此刻,竟然并不是在洛阳强化自己天命所钟的形象,而是说出了一句“人定胜天”。 “倘若我此刻坐守建康,洛阳就能被天幕包裹,御敌于外吗?难道会有流星从天而降,将那姚兴拓跋圭砸死,宣告天命归属吗?”王神爱莞尔,问出了一个让人也忍俊不禁的问题。 “……应该不能吧?”她们这些洛阳百姓选择向敌军反击的时候,可没敢做这麽大的梦。 “倘若我不动手弑君,亲自覆灭晋朝,不手握军权,让无人敢动,难道司马氏就会自己将头颅奉上,让我改朝换代吗?” 她又摇了摇头。也不会。 王神爱叹了口气:“姚兴、拓跋圭会发兵洛阳,蜀中谯纵自立,建康世家仍不安分,这就是争权夺利之心,它不是所谓天命能够强行扭转的东西。有权有势的人是这样,天下百姓更是这样,人若没了主动争取的心,又怎麽能叫做人呢?” “你看,天幕向你们告知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但真正决定了你们行动的,仍然是发生在此地的变化。” 这年轻的姑娘怔怔地听着,见眼前这位更为年轻的君主伸手抚过了那张碑铭的设计图,指尖从一个名字上掠过。 “有些时候,在大势面前,人力真的是很渺小的东西,就算是出自权贵之家,也有可能在意外面前失去生命。明天与意外到底哪一个先来,其实谁也不知道。” “您是说——桓将军?” “是他,也不是他。”王神爱道,“你就当,我是在说一个普遍的情况好了。” 在这块碑铭之上,让雕刻的工匠和洛阳百姓都有些意外的是,桓谦的名字并没有被放在最前头,而是依照姓氏笔画 ,被放在了遵照排序应该位列的地方。 他既是这其中最特殊的一个,又好像并不是。 他是拦截敌军的铁壁里的一员,为洛阳得以保全做出了至关重要的贡献。 王神爱也已说了下去:“但在大势向人碾压而来的时候,人能做出的改变又何其可观呢?洛阳的每一个反抗举动都是有意义的,因为只有人会想到,要将手中一切可用的东西都派上用场,改变当下的情况。” “若没有桓谦增兵驻守八关,若没有弘农方向仍有人在据守城关,无论是姚兴还是拓跋圭都早已入主洛阳。要不是你们用自己的办法让公孙兰损兵折将,他也不会被迫据守邙山,让刘将军有支持函谷关的机会。” “在尘埃落定之前,好像洛阳已被天命抛弃,天幕的宣称反而加快了此地的遭灾,但你们没认命,这就是人定胜天。” “所以我或许并不喜欢庶民黔首这样的名号,更喜欢一个词,叫做人民。民首先都是一个个人,有自己想法的人,随后才是什么人的部将,什么地方的一员。” “我不会怪责你们将邙山墓葬用于戍防,也并不是因为他们都是前朝的宗室,映射朝来说该当踩在脚下,而是因为,他们与你们没什么不同。” 她面前的姑娘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堵。 “人”吗…… 那头的工匠已完成了书丹的步骤,一个个人名用浸润了朱砂染料的笔细致地写在这块人民纪念碑上,像是一行行的鲜血。 现在正有工匠拿起雕刻的工具,将它遵照着笔画雕凿。 扑簌簌的石粉随着工具的推敲起落而被震开,经风一吹,便飞扬在了空中,留下石碑上出现的一个个字样。 竟让人无端觉得,这河边长风吹起的,何止是石碑上的石屑,也是洛阳百姓心上的尘土。 她有些想要张口发问,若是陛下将这句话对外说出,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个人定胜天的道理,对于皇权来说,是不是一种根本性的破坏。会不会让一部分人觉得,这皇帝也不是非她不可,反而会给她带来额外的麻烦。 但有一个答案又已在顷刻间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若是王神爱在意这个的话,就不会选择将洛阳守卫战的战功分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也不会有天幕之上,她一手操纵着天师道起义军,变成一把扎向权贵的利刃,更不会有那一句“天街踏尽公卿骨”! 那些人可是居于海岛,被她传授了预备造反的技巧啊……又怎麽知道,不会有人用同样的方法来造她的反呢? 不,不必在意这些的。 就算陛下这样说了,她此刻也依然没觉得,陛下身上的光环有半分削减,反而更觉得,她们先前的抗争应战,简直是最为正确的决定。 因为她们等来的,是一个将她们视为“人”的领袖。 “你说我这算不算在偷懒?”王神爱忽然促狭一笑。 “……啊?”她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何陛下会说出这一句来。 “不是吗?”王神爱道,“人定胜天,也就是说,哪怕洛阳已不复早年间的都城景象,变成了一片废墟,依靠着群众的人力也能把它重建起来。虽然从关中到河南一带都是旱蝗高发地带,这几年间的收成堪忧,依靠人力也能重新开凿水渠,引河灌溉,将土地重新翻整起来。这片已成荒土不见绿植的邙山,也能重新遍布树木。” “……啊。” 这好难啊,听起来都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挺好用的口号,是不是?”王神爱问道。 “陛下不必这样自谦。”她先前的语塞很快被吞咽了回去,将话说出了口,“先前我们守洛阳的时候,也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最终的结果又证明,当有信念的时候,不可也会变成可行。重建洛阳听来艰难,但是现在已不必怀疑能不能等到王师支持,声音能不能传入您的耳中,好像又没有那麽难了。” 她越说越是目光炯炯,也并未发现,她此刻的目光像极了一个时候,正是她先前弯弓搭箭,射死公孙兰的那一刻! 这份信念,也已作为洛阳百姓的代表,呈现在了王神爱的面前。 她脸上用于缓和神色的笑容已稍稍收敛了几分,眉眼间只剩了作为把持大局之人的端正,“要让不可能变成可能,要让洛阳重回繁华,依然道阻且长,要让天下重归一统,让各方安定,不是夺回洛阳扭转局面就够了的。就算如此,你们也愿意与我同行?” 工匠有节奏的雕刻声,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心口。 一个声音也吐字清晰地从面前这位守卫洛阳的功臣口中发出,“我想为陛下的这句话,给自己取一个名字。” 洛阳百姓多不识字,生下的孩子在这战乱之中不易存活,便大多只留个序齿,或是起一个贱名好养活。 “我姓陈,原本叫陈三娘,但现在——我想取个名字,叫陈希。” 希望的希。 既是人定胜天,总能看到新的希望。 这不仅仅是她的答案。 当陛下选择舍弃过往的规则,向她们这些“人民”伸出手来的时候,就该当得到更多的声音给出这样的答案。 不过现在当先抵达她面前的,除了陈希的回复,还有一个声音。 “陛下,前线有变——” 一匹快马自北方疾驰而来。 陈希连忙退到了一边,让这位信使在翻身下马后匆匆几步行到了王神爱的面前,快速地禀告道:“拓跋圭已自晋城动身南下。” 王神爱冷声问道:“带了多少兵马?” “一万有余。” “你怎麽看?” 陈希讶异地指了指自己,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被王神爱抛给了她。 但有先前的那段对话,她也只是又紧张地将手握起了一下,就已答道:“我不知道晋城在哪个位置,但一万多人……是不是不足以攻城?” “何止是不足以攻城,在我们夺回孟津之后,他连河都过不来。” 陈希脱口而出:“那他是来做什么的?” 王神爱笑了笑:“可能是来踏青郊游的吧。” 陈希:“……” 眼前这片凛冬景象里,哪里能看到什么好景象。频频战祸,四野之间不见一点绿色,也无踏青可言。 相比于踏青,恐怕更像是来与陛下交锋的。 然而当陛下站在这里的时候,那种敌军将至的压力,又被一只无形的手顶了起来,让她忽然又有了张弓搭箭的跃跃欲试。有了后勤补给,好像不需要一支箭都要打磨那麽长的时候了。 这表情太过直白地呈现在了她的脸上,王神爱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回洛阳一趟,帮我去随军的亲卫队里喊一个人过来,顺便让她带上自己吃饭立功的家夥。” 陈希忙问:“那您呢?” 王神爱抬眼看了看面前:“等这块碑铭立好,我自会后撤的。” 第61章 天幕重启,邺城大火 “大王……” 拓跋圭抿唇,目光肃然。 贺娀,或者说按照贺兰部落的说法,也可以叫做贺兰娀,会投靠到永安那头,既在意料之外,又正在情理之中。 若按天幕所说,她会因不愿就死,选择与儿子联手,完成弑君的重任。她也理当选择抗争命运,不愿因拓跋圭的怀疑而身陷险境。 她只能走,而她唯一的生路就在南方,在永安那里。 可让拓跋圭不曾料到的是,她选择的不是接受对方的庇护,不是和天幕一样,让儿子来当这把杀人的利刃,而是亲自握住了武器,用这一支向他射来的箭,昭告着自己的决断!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贺夫人,只有贺将军!只有永安的部将。 “不必提醒我,”拓跋圭朝着近侍抬手示意,打断了对方本要出口的话,“你,去将那两支箭取过来。” 侍从愣了一下,还是抄起了盾牌,快速行至箭矢落地的位置,将那两支箭捞了回来,递交到拓跋圭的面前。“回禀大王,这箭上并无信笺。” 所以这也不是两支用于传信的箭。 “我知道。”拓跋圭伸手接过了箭,端详了片刻,又将其递交到了一旁的将领手中,“看看这个。” 左将军李栗将其接了过去,神情也凝固在了当场,“这箭头,不是南方惯用的冶炼手法吧?” 拓跋氏正式立国,虽是在淝水之战后,崛起于南北交战最为频繁的那段时日之后,但对于南方的军备器械也并非全无所知。 昔日晋朝的兵刃与箭头大多为黑银之色,可眼前的这一枚,却稍显发青。 若观其锋利程度,竟还胜过先前接触到的南方箭矢不少。 拓跋圭抬眸:“你再看她用的武器呢?” 发出这两支箭的武器此刻被她挎在手边,看似只是一张三尺来长的弓,但以这一箭二百多步后入地的穿透力,比起弓,更有可能的还是弩! 一把拓跋圭没见过的弩! 这让他不得不做出一个猜测,这两支警告一般的箭矢,到底是在向他宣告,天幕剧透将会弑君的贺兰氏与拓跋绍,已经成为了永安的部将,或许将来也有这个机会取下他的首级,还是在告诉他,永安带来的改变绝不只是民心而已,除了天幕提及的农具,还有在争霸天下之中最为重要的武器。 “大王不可轻率。”李栗已经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呵,连你都这麽说。” 作为跟随拓跋圭从贺兰部落起事的二十一比特从之一,李栗凭借着自己的统兵能力深得拓跋圭的器重,但此人向来心高气傲,甚至有时在拓跋圭面前也不太礼貌。 连他都难得没用随意的语气说话,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拓跋圭握住了这支冰冷的箭头,再度对上了远处的那片船帆。 却听不到那头传来任何一句威胁或者嘲讽的话,只有江流滔滔,伴随着烈风卷过耳畔的呼啸,作为两方之间交流的声音。 他不得不承认,天幕对永安的赞赏吹捧,确有其凭据。 这是一个太过可怕的对手。 提前十多年的登基,也没让她露出什么破绽,反而是不疾不徐地越境河东,留下了那块令人如鲠在喉的碑铭,又在退到江上后,用那个最为特殊的人,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崔浩所说的弱点,或许没有一条从真正意义上能够限制住她的脚步。只有在战场上正面击败这个对手,才能赢得胜利,而不能指望内乱让应朝四分五裂。 但这个正面战场,不在此地,不在洛阳! “取酒来。” 当即有士卒手捧一坛烈酒送到了拓跋圭的身边。 他一把摘下了自己的头盔,拍开了酒坛,将酒水尽数倒在了头盔之中,朝着远处河对岸能看到的一线邙山举了起来,随后将它倾倒在了地上,像是在表达着他对阵亡于洛阳的魏国士卒的祭奠。 做完这一切,拓跋圭挎着那满是酒味的头盔,最后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一勒缰绳喝道:“我们走!” 来了又走,像是只为了这样远远向洛阳方向看一眼,向永安看一眼,与被人吓退的,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可对于素来强硬而果决的拓跋圭来说,这不是一个他无法接受的决定。 至于要如何重新创建他在部将之中的,要如何继续他的称帝大业,他自有打算。 随军的士卒一向很清楚,在拓跋圭亲自领兵的时候,不必质疑他的决定,沉默着迈开了脚步。 他们心中是如何想的不重要,起码从王神爱所在的方向看去,魏军的撤离和落荒而逃没有半点关系,而是一种绝对有序的撤兵。 倘若她贪功冒进一些,选择在此时向魏军的后方发起突袭,出事的大概率会是她。 不过怎麽说呢,她也没打算在这个时候和拓跋圭分出高下来。 她只是收回了远眺的目光,问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贺娀又有片刻的沉默,才回:“我在想,原来他也会惧怕。” “你这话说得有些奇怪,行事过于出格的本质一定是惧怕,起码从天幕中所说就能看出,他有畏惧的东西。” “不……天幕上说的,和真正看到他后退,感觉是不一样的。”贺娀的眼神里隐约有火光迸现,“也是我第一次正面看到,他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霸主。” 洛阳战局与这支恰到好处的利箭,能够将拓跋圭逼退回到太行山以北的地方,那麽当这支箭真正射向拓跋圭,射向魏国士卒的时候,她有底气相信,那会带来更多的改变! ——这是在她与拓跋圭“重逢”时,从来没想到的收获。 “可惜还是太便宜他了。”贺娀冷声说道,“函谷关那边有刘将军主持,崤函道的特色又便于发起追击,秦国那边若真大张旗鼓地向洛阳迫近,就算不死也得脱一层皮,拓跋圭却因南北之间有黄河界限得以逃脱……” “他现在必定要庆幸了,损失的这两路人马对他来说,还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贺娀既然出自拓跋圭的母族,对他麾下的部落与人员构成,都能说出些门道来。公孙兰和于栗磾身死,对拓跋圭来说虽是不小的损失,但依然能在三两月间恢复过来。 再加上慕容氏败落,拓跋氏成为北方唯一的胜利者,要填补先前交战的损失并不算难。 “便宜他了!”贺娀颇为气闷地说道。 在那张乍看起来柔弱而沉静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道更为清晰的杀意。 显然还有些郁闷,为何拓跋圭不能再大胆一些,往河边多走几步,试一试她的弓弩能不能取他性命。 “那就姑且让他便宜一阵吧,我们还要做好自己的事呢。” 王神爱抬手下令,这些陈列于河中的渡船立刻调转了船头,向着孟津的方向行去。 今日用于恫吓拓跋圭的弓弩与箭矢,都是成立斗魁卫后的试验品,远远没到量产的地步。洛阳的重建、应朝的内部秩序整顿,还有荆州官员的战后清算,没有一个可以轻易完成,全都是她即将面对的大工程。哪有那麽多空闲去管,拓跋圭到底是如何训诫士卒、如何补充兵力的。 就在昨日,函谷关方向已经送来了最新的战报,那位秦王姚兴会做出何种反应,也是她需要仔细观望的事情。 拓跋圭这边…… 下一次,必定要给他一场更大的打击! …… 在此刻,无论是调头折返的拓跋圭还是退回洛阳的王神爱都没想到,这场交锋居然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因为就在此刻,这条南北边界上还有一处仍在交手。 “将军——” “不能再追了!” 后方士卒的声音刚一发出,就已被扑面而来的风给吞没了下去,以至于并未传入前方那人的耳中,就已被吹没了踪影。 那当先带头追击的将领,倘若细看便会发现,在五官中依稀能见到一些拓跋圭的影子,只是年纪比他小上几岁,又因少了几分上位者的气势,故而显得更为稚气。 但若细算起来的话,他比拓跋圭也小不了两岁。 同是拓跋圭元从,他和李栗一样,很早就跟堂兄拓跋圭起事,先后承担过出使、征战、屯田的大任,而这一次,他要担负起的责任是—— 戍守邺城。 拓跋圭退回平城,选择在更接近魏国腹地的位置登基,并不代表他要放弃太行山以东的这片土地。恰恰相反,因为在他看来,等到自己地位稳固之后,迟早还要回到此地,便留下了器重的堂弟拓跋仪在此坐镇,把守南北战线。 等到时机合适,他便会重新回到这里。 在最开始的这数日里,拓跋仪做得都相当出色。 他虽然身材魁梧,但不是个只知鲁莽的人。堂兄已经做完了悬首震慑的要事,也派出了一路军队往西北去剿灭后患,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清扫战场,对当地百姓释放魏军善意的信号。 小范围的作战交锋之中,他也占据着绝对的上风,让慕容氏苟延残喘的势力几乎彻底没有了声音。 说“几乎”而不是“全部”,就是因为,他此刻追击的这一路人马。 为首之人名为慕容德,乃是前燕文明皇帝的小儿子,后燕皇帝慕容垂的弟弟,也就是已被杀死的慕容宝几兄弟的叔叔。 他的母族乃是辽东公孙氏,但在邺城被破后,他竟然没选择向辽东遁逃,而是就地隐藏了起来。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为安全,这麽一来,他竟然真躲过了拓跋圭的第一轮搜捕。 第62章 天幕:糊名考试应运而生 拓跋仪被俘,邺城被烧的重礼! …… 驻守在邺城北方的另外一位魏国将领王建,其实已在赶来的路上。 他在收到拓跋仪南下追击的消息时就已直觉不妙,当即带兵前来。本是想着,倘若不能劝阻拓跋仪的这次行动,也起码能够从旁策应。 却不料,拓跋仪出事得远比他想的还要更快。 擒获敌军的刘勃勃也比寻常将领更有破格的胆量。 现在,清醒过来的刘勃勃领兵退去,让循着火光追来的王建只能看到河上隐没于视线里的江舟,又哪里还能追到这一路越境的敌军。 “将军,幸亏咱们走得快,否则还真要被人包抄上来了。”士卒扯了扯自己临时换上的戎服,仍觉从流民变成军队中的一员有些不适应,但还是忍不住夸赞道。“现在可好,他只能看着咱们的背影发呆了。” “那倒未必。”刘勃勃严肃地答道。 “啊?”士卒不明白,将军接下来要担心的是什么。 却见这毕竟还是个年轻人的小将军促狭一笑:“他不是还可以看看天幕解闷吗?” “……” 嗯……真有道理啊。 可王建王将军——他难道会觉得这东西真能解闷吗? 在本就无力追击的郁闷中,重新出现的天幕简直像是另外一道凭空出现的绊脚石。 他也不敢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错过天幕上的信息,能不能如同当日拓跋圭带领他们进攻燕国时候那样,毅然堵住了耳朵无视画面,发起一场重要的战事。 他便只能站在黄河边徒然兴叹。 同样有些无心于看天幕,强打起精神来听的,正是此刻仍未从渑池撤离的秦军,尤其是那位又吐血了一次的秦王姚兴。 就在天幕重启之前不久,他已收到了从洛阳方向的急报。 一条,是由斥候告知了他洛阳各方关隘的情况。他的哨探无法知晓先前洛阳地界上是怎样的众志成城,又是以何种方式击退的敌军,但他已知道,洛阳的每一个入口都已重新把持在了应军的手中。 他若要查找机会再度扩张版图,这个机会一定不在洛阳。 函谷关易守难攻,秦军已在此地遭遇过一次重创,要想重振信心夺取此地,需要的何止是十倍百倍于关上的人力。 洛阳方面也不会再对秦兵行踪有所轻忽。 一步错,步步错!虽未落得满盘皆输,但已让他几乎断了一条臂膀。 姚绪已死,他除了厚葬叔叔、亲自祭奠之外,并无什么其他可以做的事情,连将人换回来的希望都没了…… 同行的姚硕德等人虽然没因此事怪他,可姚兴自己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而另一条消息,是从河东方向紧急传来的。 魏王拓跋圭这家夥,先前距离洛阳战场居然只有三日的行军路程,却直到自家大将的死讯传来,才动身抵达河东。 他也并未向洛阳发起进攻,而是与永安隔江对望后,就已领兵退去。 从理智上来说,姚兴认为,拓跋圭做出的这个决定一点也没错。在洛阳已成坚城的情况下,毫无节制地将兵力投入战场,只会落得一个惨败的结果。 但…… 拓跋圭这一走,洛阳就真是永安的天下了。 再看这片重新出现的天幕,姚兴又怎敢再将它当做是剧透永安弱点的利器,向它望去的目光里,都难免有几分失神。 若非秦军已因生死危机的舆论,重新恢复了战意,他此刻恐怕已经倒下去了。 姚兴揉了揉额角,向面前之人吩咐:“崇弟,将天幕说的都记下来。” 接连的打击,难免让他有些神志不清。他必须确保,在清醒的时候还能重新做一次判断。 姚崇看了一眼姚兴此刻疲累苍白的神色,不知道该不该感慨,幸好天幕是在之前提到的姚苌,而不是此时。就算说的是永安的功绩,也总好过再往姚兴身上捅一刀,是吧? …… 【以洛阳之战为分水岭,或者以桓玄受封楚王为分水岭,永安在政治与军事上的主动权都壮大了不少。】 【乍看起来,桓玄与永安的相争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手握荆州虎士的桓玄还拿到了楚王名号,但细看这个时期的一条条政令,起码有三成出自永安之手。】 【不要小瞧这个三成。因为这三成是明确的政令独出,甚至没有包括另外两位被影响发出的决策。】 【这就很了不得了。】 【不错,太后摄政是有先例的,比如说西汉时期的吕雉,比如说东汉幼儿园时期的那几位,但是权臣统领朝政、世家门阀势力坐大,和太后真正掌握大权一定是矛盾的。谁是主,谁是次,这其中是有门道的。】 【例如,历经六朝,三次临朝称制的褚太后,在位期间正值大司马桓温的时代,比起前面的几位太后,更像是拉出来维系政局稳定的招牌,而不是一位能够独自推行政令的国家主宰。】 【现在桓温之子桓玄步步紧逼,以护驾平叛之功受封楚王,却让太后抓住了政令独出的权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输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永安利用那个赌约,利用君臣之间微妙的关系,发起了一场特殊的考试。】 建康城中的官员顿时僵硬在了原地。 说到考试,没人比他们更熟悉了。 就在永安因战事缘故亲赴洛阳之前,在她往京口巡查之前,不是还给他们办过一场考核吗? 彼时看到 那张白卷的时候他们是何等忐忑的心思,到了现在也是记忆犹新啊…… 原来,天幕之上的他们也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情吗? 他们也正好听一听陛下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然而他们听下去之后,却又发觉那并不一样。 【这次考核的主题,一个是军略,一个是治政。】 【军略,说的是在洛阳被夺回之后,以洛阳、荆州为中心,除了晋朝之外,还有三方敌军势力接壤,要如何应对敌军联手,要如何处理战后关系,要如何确保战事再起后,洛阳不会在第一时间落入敌手,尽量将战场放在八关之外。】 【治政,说的是在已经诸事凋敝的洛阳要如何整顿民生,对于洛阳百姓和战后其余地方向南方投奔的百姓要如何安置户籍,人力要如何调派才不会让原本的荆扬系统缺人。】 【总的来说,围绕的主题都是洛阳。放到现代就是一个很典型的命题作文,请诸位就晋朝夺回洛阳一事,从政治或者军事的角度分析,提出自己的想法。】 【很正常的一个问题。】 【不正常的一点在于,考试的规则变了。】 规则变了? 官员面面相觑,不知道天幕上的永安又折腾出了什么花招。 这看起来就是一个简单的集思广益而已啊? 就听天幕说道:【这是一场糊名考试,同时面向了建康、京口、南郡、吴郡四地的官员和有志于参与考试的平民。】 【建康,晋朝国都所在。不用说了,这是士人最多的地方。】 【京口,流寓州最为密集的地方,北府军所在地。没有门路、没有背景的北方士人,基本上就住在这一带。】 【南郡,荆州向洛阳方向的门户,东汉时期名流聚集的地方。现在也是荆州一部分豪强的驻扎地,但早年间在此求学的学子后裔也有留在此地定居的。】 【吴郡,扬州江东世家的内核居住地之一,江南相对富庶的郡县,才被桓玄借平叛为名砍了一轮头铁的人。】 【而糊名,顾名思义就是将送上来的答卷进行糊封,确保阅卷的人无法看到考生的名字。】 【这四个考场选的很有意思,糊名的规则也非常有意思。】 【说考场选的有意思,是因为这个时期对于州郡之间的人口流动,没有那麽严格的规定,只有南北边界上逮得比较严,在这四个地方举办考核,能最大限度地包容境内的人口。】 【至于这个规则,在现在我们已经适应了封卷的环境下,听来还算习以为常,放在当时,就成了石破天惊的壮举,也在提出的第一时间,就遭到了一堆庸人的反驳。】 守墓的谢重刚刚将一句“糊名荒唐”说出了口,就被头顶这一句“庸人”的评判砸了下来,顿时像是吃了一只苍蝇一般。 闭上了嘴的同时,他的面颊蠕动一下,似是吞咽不得,更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再看周围与他有着同样反应的人,也都在一瞬间噤声,仿佛生怕自己已成了守灵人,还要被扣上一个庸人的帽子。 至多还有几个轻声的反对,混在了风里。 “……成何体统啊。” 是啊,成何体统!这俨然是一场完全打破了旧日规则的考试。 【在原本的九品中正制之下,评估人才的标准里,家世背景已经被提到了最前面,也占据了最重要的一部分。那麽在书写答卷的时候,姓氏、郡望、官职一定是要写在答卷人身份这里的。】 【这一糊掉,等于是立刻就将他们的身份给拉到了同一条起跑在线。】 【既得利益者肯定不高兴——这是损害了他们的名望。】 【虽然说,在举办这场考核的时候,太后的意思是,你觉得这问题没意思你也可以不来考,我没这个权力让你们所有人都要来各抒己见,也总有人是不擅长这类问题但能当个好官的,可架不住,世家之中也一定会有一些人希望在这个乱局中谋夺一份官职,必须要凭借参与考试出头,却少了原本最大的一个凭据。他们要不要反对呢?一定要的!】 【他们认为,这种糊名考法,一定会让一部分学识不足的人趁机浑水摸鱼,前来充数,这就平白给阅卷增加了工作量。】 第63章 天幕:实干家的垃圾分类学问 这天幕怎麽就光逮着他一个人薅啊…… 甚至都不是光提起他的问题了。 好不容易他在陛下麾下的群臣中,已凭借着战功,挽回了一点天幕造成的印象,眼看着洛阳百姓也将他当作并肩作战的同袍,这天幕再度出现,给他扣上了一个垃圾桶的帽子,他还出不出门了。 桓玄他还是要面子的! 一想到这个,桓玄就觉得自己先前那处箭伤又有崩裂的架势,牵连着心肝脾胃一并隐隐作痛。这养伤二字,还真不是一句随便提出来的借口。 因这疼痛,他的表情又有点扭曲了。 “楚侯,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陛下您不必说了。”桓玄努力答道,“臣就当楚侯与楚王不是同一个人吧。” 眼见接下来的公开处刑仍少不了,他总不能次次都想要逃避。 方今局势,魏国、秦国还有那自号谯蜀独自在外的蜀国都想利用天幕,获取他们这头的破绽,他若仍要立足于此,总该继续听下去。 何况,从他决定“不可自立”开始,就已走向了一条截然不同的前路啊…… 王神爱压了压唇角:“楚侯能想得明白就好。其实天幕也不算对你一味贬损,你这不是还做了我不方便做的事吗?” 什么通过撕试卷的威胁来推行糊名这种事情,换了她做,就没这麽好的效果了。 还得是桓玄啊。 那她也不必说什么,额外给楚侯改个名字这样的话了。 …… 【这两个“垃圾桶”的设置,显然很有用处。】 【众所周知,两次党锢之祸的影响,再加上三国两晋乱世,让士人出于自保的缘故,从早年间品评朝政的清议,转向了谈论哲理的清谈。但当这种避世清谈的风尚彻底形成后,当时的人就已不觉得这是避祸,反而以玄虚名理为佳。这很大程度上,对晋朝上至官员,下至寒门庶族,带来了一种非常负面的影响。】 【要风度不要性命,要故弄玄虚不要脚踏实地,说起实事来也要先绕上三圈,互相打个哑谜。有意思吗?他们是觉得很有意思的。】 【哪怕永安在出题之时已经非常明确地说了,我要的是解决洛阳问题的时务策,有相当一部分答卷仍走的是永和士人的清谈之风。】 【这些人完全没从永安的行事中看出来她的喜好,或者说,这些人就算看出来了,也没觉得自己经历这场考核后,会是以永安亲选之人的身份加入她这一方。所以他们仍然停留在旧日的规则之中。】 【可新朝已从那场曲水流觞宴中正式萌芽了,真正走上争霸之路的也不是楚王,那麽,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未来君主的喜好都看不明白,他还凭什么被称为人才呢?】 【永安的喜好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字,务实!】 【乱世之中,非务实不足以救世。】 【从她打破了晋朝偏安南方的局面,支持刘裕夺回洛阳开始,这个想法就已经对外表现出来了,她需要的是能够帮助她稳步向前,扫清弊病的智囊,是帮她斡旋争锋,沙场较量的悍将,是能够随同她一起摆脱过往身份影响,摆脱时代烙印,摆脱积弱朝廷那些冗杂弊病的革命同盟!】 【这些人,正如她先前和刘穆之交谈时所说的那样,可以不够特殊,可以不要张良韩信的本事,但一定要能跟上她的脚步,也一定要——】 【务实。】 【越要改变一个时代,越需要做事。】 【就像农人耕作,不能坐在田边,等着兔子撞上树桩,带来一顿肉食,不能等待天上总能在合适的时候落雨,给庄稼带来浇灌,现在都已到了这个时候,北方蓄势待发,谁给你的时间在这里哄抬名士身价,标榜所谓风流人物?】 【该醒醒了。】 【但很遗憾的是,除了像是刘裕、刘穆之这类相对出身底层的人,真正先一步醒悟过来的,反而是在此之前很难得到掌权机会的女人。诸如谢道韫、谢月镜、褚灵媛这样的人,在一张张试卷呈递到永安面前,看到她的脸色难看得像是风雨欲来时,看到了这个点燃起来的信号。】 【永安为什么要在乎这个信号先被谁发现?她需要的是有人可用,不是有男人可用。】 【还想当晋朝臣子,还在那里搞清谈的人,凭什么指望她会委以重任?】 【她很欣慰地听到,在批阅试卷的一众人里,出现了一个声音:太后殿下,我可以答一次这份考卷吗?】 【这是对于随后的女官入朝来说,至关重要的一步。】 天幕之下的众人呆呆地看着天幕,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当对此做出何等表示。 女子称帝本就是一件对他们来说从未经历过的事情,那麽随同永安称帝而来的女官呢,同样不在他们的想象之中! 可按照天幕所说的情况,这又哪里有让他们置喙的余地。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是一句自古以来的哲理名言。 春秋之时的楚灵王喜好细腰,何止是宫中的夫人为了迎合君王喜好,要保持腰身纤细,就连楚国的读书人和臣子都纷纷节食,每日少吃一顿饭,就为了达成同样的目的,让国君看到朝堂上的景象感到赏心悦目。 永安陛下只是喜欢务实救世,不喜欢清谈,已算明君喜好之中的第一流了,她有什么错呢? “荒唐,难道这成千上万份答卷中,就没有言辞在理的吗?”一名长衫文士怒气冲冲地看向天幕。“竟要让女……” 可他刚要再说,就已被一道道审视的目光冻结在了当场,“都被称为垃圾分类了,你觉得呢?那你倒是说说看,若真让你来答这个题目,你该怎麽说?” “我……”文士沉默了一下,拂袖而走,“前线战事结果未知,此刻说来有什么用。” 在这一时半刻之间,已经习惯了一种答题路数的人,怎麽可能轻易给出另一个方向的答案。这是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式的陋习。 他这一走,此地顿时发出了一阵笑声。 临街的一扇竹窗本是虚掩着,又有一道幕帘遮挡,便没人瞧见,在这半开的窗扇之后,已有一只手挑起了窗帘,向着下方望去,将底下一众人的神情看得清楚。 她看到,与其说这些人是在为永安陛下的女官入仕打抱不平,觉得这些女官确实有此机会走上政治舞台,还不如说,他们是在嫌弃,那些参与考试的人丢了他们的脸。 “你们说,陛下自洛阳折返后,会举办一次这样的考试吗?” 围观天幕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了一个声音。 这些先前没有入仕机会的人,不仅已经超越天幕一步,成为了应朝的臣子,不必做一次抉择,还已听到天幕提及了上位者的喜好。 那就等于是开卷答题,还指定了答题方向。 若是凭空出现一场什么糊名考试,还是由太后负责倡议举办的,他们可能会因多年间稳固的阶级界限,不敢走出一步,现在—— 可不会这样了! …… “崔卿现在还觉得,她会无人可用吗?”魏国的军营之中,拓跋圭短暂收回了向天幕看去的目光,向着崔浩发问。 退兵的几日间,崔浩在军中遭遇的白眼愈发多了。邺城之战中,崔浩带人活捉了慕容麟,还曾被军中士卒视为少年英雄,现在却有不少人,将对他的恶意表露在了台面上。 但拓跋圭也不得不承认,他一面觉得自己迟早也要摆脱对这些北方世家的依赖,一面又觉崔浩属实是个人物。 光看他此刻能不悲不喜地站在此地,品评天幕所说,就已是这世间多少人学不来的心态。 只是他终究还是年轻了些,也受限于他的出身,对于永安的评价不够客观。 崔浩的眸光沉沉,“臣有错。” 在听到永安启用识字女子的时候,他已猛地惊觉,自己先前说起拓跋圭优势的时候,到底漏掉了什么。永安的唯才是举,竟是不仅仅不限出身,不限年龄,还做到了不限性别。 能如苻登的毛皇后一般“壮勇善骑射”的女将,放在北人之中都并不多,更何况是能畅谈政令、主持局面的女官,放眼天下,更是凤毛麟角。 可若是对于一个崭新的,一切都在起步的王朝来说,要让她们从屋内走到堂前,将她们培养成栋梁之才,又好像确是一条可行之道。 也只有她们,会比任何人都坚定地站在永安的背后。 更为可怕的是,她们成功了! 那麽毫无疑问,他先前的说法,失之偏颇了。 但面对拓跋圭的问题,崔浩仍是回道:“永安在募招人才的局面上是利是弊,还是得看看她回到建康之后的行动,倘若她一味遵照天幕所说,再举行一次考试,恐怕会让一些本可以出头的人才,湮没在一众雷同的答卷中。” 拓跋圭笑了笑:“但你应该也明白了,我们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是。”崔浩回答得诚恳。 洛阳之战,秦国在争,魏国在变,他崔浩也已出了奇策,但应朝的反应也证明了,人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未知,永安也是天幕广而告之的明君统帅,不会坐以待毙,这才有了魏军秦军的惨败。 先得假定她能做到,在此基础上,才能提出映射的还击策略。 听听天幕接着说的是什么吧,说永安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一点也不过分。在这批参与考试的“人才们”同时面向皇帝、楚王和太后的时候,她依然拿到了最适合她的一批人手。 【皇帝有改变局面的想法,但天资受限。】 第64章 天幕:好像忘记了什么人 如何答题?当然是往务实、言之有物的方向答。 若是对洛阳局势知之甚少的,便往流寓州走一趟,寻来南渡后裔问询一二。 虽然这些人不可能亲自在洛阳住过,但或多或少,也从祖辈口中听到过一些东西。能多出些“论据”就是好事。 陛下有意取消流寓州郡的称呼,以新朝新州为其命名,想来等洛阳战局落定,此地也将有新的州府修建起来,空缺出来的官职不知凡几,正是他们这些人的机会。 “若是对长篇策论没什么把握,那就落实于一地一村,这洛阳八关之内,昔日京畿之地,人口百万,村镇接邻,总能找到个冷僻的角度特立独行。至于随后如何,且待在陛下面前露脸之后再说。” 这听起来像是个歪门邪道? 不不不。 要知道,读书多年仍旧一穷二白,只能依托于士族庄园而居的不在少数,要得到举官的机会,比登天还难,若真能切中陛下喜好,先从个小吏做起,总好过蹉跎岁月。 ——这该算是人群之中最为普遍的想法了。 再便是些家底殷实些的,已有了另外的算盘。 为人捉刀一事,在方今并不少见。难以跻身官场的人常有受高门雇佣,为即将踏入政坛的年轻人代笔成文,以便给这后生晚辈图个好名声。 现在陛下不爱空谈只爱时务策,大不了就是换一篇文章来默背就好。 只是洛阳那地方,属实是距离交战前线太近了,还不知道陛下此次支持能否将其保住,这样说来,再记一些诸如江南吴会的治理,官阶吏治的改动等等,或许更为合适。 还有一些人则是想到了另外的一条门路。 天幕说,陛下需要的是可用之人,甚至格外欣慰地看到,在批阅答卷之时,有识文断字的女子站出来,请求亲自作答,向陛下回应。那麽以陛下如今的地位,或许会扛着压力,也要让女官选拔步入正轨。 若是家中的男儿一时半刻之间还无法成才,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倒不如…… “你此次回去,就给茜娘再请个先生,让她用心备考。”有人说道。 就算没有女官选拔,若学问深厚,遇事裁决有度,这不是还有谢道韫这个案例在前可以作为参考吗? 像她一般能得陛下青眼,进而出仕,未尝不是一条门路。 先前他也不是没瞧见这情况,只是朝堂上官职空缺不少,迟早还有他们的机会。可这天下取士的消息一出,又要强行扭转过习性来,着实是难呐! 还不如看看家中女儿有无这个机会。 他刚叮嘱完了前来探问的仆从,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讥诮的冷笑。 被人逮住想要走不寻常的门路,本是让人有些赧然的。 可这男子回头就见,发出这声冷笑的不是别人,正是同在此地守墓的谢重,他刚有片刻尴尬的神色,顿时又变成了还回去的冷嘲。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有五子一女,可以各方下注的谢景重。”他拱了拱手,“您是不必如我这般叮嘱,令嫒都已在陛下身边了。” “……你!”谢重顿时额角一跳,面色难看了下去。 在这里的谁人不知,他和谢月镜眼下到底是何关系!就算谢月镜得势,也与他和他的那几个儿子没什么关系。 偏偏那先前说话之人无心同他纠缠,重新回到了位置上,向着天幕看去,继续听着这神迹阐述。 …… 【皇帝得到了自己的陪玩,得到了一批看似文采斐然、出口成章的士人,也从周围的声音里听到了兴复晋室的希望。多好啊。】 【他先前不得不向太后妥协、向桓玄妥协,拿出楚王这个封号,心中倍感憋闷,但现在,总算在周遭新人的言语中,找回了自信。】 【他也产生了一种很是错误的观念,觉得太后并没有把他当作是一个囚禁于深宫的傀儡,选择忘记太后之前几乎在京口另建“小朝廷”的事情。】 【桓玄则自认为拿到了进一步争权所需的各方面人才,同样向永安表达了善意。他的错误认知和皇帝稍有不同——】 【桓玄的想法是,永安的所作所为透露出了一个信号,南方内部会有政见分歧、谁主谁次的纠纷,但在同时还面对着蓄势待发的外敌,那麽在这个时候,就算她和桓玄不可能一个做谢安,一个做桓冲,有人先行放弃一些东西,但可以结成另一种攻守同盟的关系。】 【在这种联盟之下,对抗北方的大方向是一致的,要暂时遏制住士族犯蠢的行动是一致的,要尽可能地从朝野之间发掘出可用的人才,这一点上也是一致的。】 【现在各方分到了合适的人手,在正式撕破脸皮决出胜负之前,先要将该做的事情做完,免得被北方摘了桃子。】 【有些东西说起来很容易,但实际上消耗的时间并不短。】 【比如说,永安费力支持刘裕在洛阳应战姚兴,前后合计大约有半年之久。】 【再比如说,这场面向四郡的考核,从筹备到发出消息,就花费了三个多月,冬日不适于考试,最终选在了春日进行,也成为了春闱的由来。这大量的案卷经由妥善的密封送向建康,让阅卷官批改审核,又花了两个月。等到最后的各方瓜分人手完毕,是什么时候了呢?】 【是元熙,也就是司马德文第一个年号的第三年夏日。】 【对于永安来说,时间是很紧迫的东西,她来不及感慨时日匆匆,就已带着这一批新选出的官员折返了洛阳。】 【桓玄有楚王名号,镇得住后方的一些声音,包括她在之前统领亲兵在扬州开凿的运粮水道,也被楚王很好地保留了下来。】 【这让她能将更多的精力用在洛阳的重建上。】 【清理废墟,重建新屋自不必多说,继续营建北方的防线是第二件至关重要的事,第三件,就是此地的农耕。】 【民以食为天,这句话在任何时候都适用。】 【用现在的一些观念来揣测当时洛阳的情况,是很不合适的。洛阳经由数年的战乱,导致地广人稀,但并不代表当洛阳被保全后,这些无人占据的土地就能立刻变成肥田,让人在上头种出充裕的粮食。】 【经历过大规模旱灾、蝗灾、兵祸以及无序种植之后的土地,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来整顿恢复,达到正常耕地的标准。】 【更麻烦的是,从东汉到三国再到两晋,按照后世对于气象的划分,一直处在华夏有记载历史上的第二个小冰期,在此期间频繁出现旱霜连年,八月飞雪的情况,对于庄稼的种植也极为不利。】 【先前的统治者已经多次将这种气候反常、连年灾情的异样,归结到上天因某种原因降罪上,但永安显然不希望看到百姓继续持有这种认知,一旦天灾到来就等待朝廷请罪,放弃向天时发起反抗。尤其是对洛阳的这片土地来说,人的主观能动性必须被尽可能地发掘带动起来,才有可能挽回颓势。】 【她要发动的还不只是洛阳的遗民,还有接下来要被填到洛阳的人口。】 【得先让他们知道,洛阳没有因为战乱,被统治者抛弃的同时也被上天抛弃,才能办接下来的事情。】 【这种宣传是需要人手的,还是大量的人手进行潜移默化的宣传。】 【此外,洛阳的田地划分,不能完全照搬之前在修河道时用过的老办法。】 【三长制的层层管理,在这里依然可以继续沿用,现在上面还多出了一批新来的官员,被永安一个萝卜一个坑地种在了一个个合适的位置上。这里没有什么问题。】 【但均田制,需要变一变。】 【我们先前提到过,在元熙元年的尾声,均田制被从男子授田四十亩,女子授田取半,也就是二十亩,变成了女子授田二十五亩。现在在洛阳,这个数值又发生了改变。】 【元熙三年九月,洛阳发往建康的奏表中,提出了一条建议,或者说是要求。】 【八关之内,女子授田同男子,同为五十亩。】 “五十亩?” 洛阳的民众望着天幕,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抽气声。 别看先前洛阳没有明确的秩序划定,官员还早早跑回了建康,让此地简直像是一片由百姓自己治理的三不管地带,但每家每户种植的田地还是有限的。 他们会被其他的东西牵绊住手脚,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土地的耕作之中。 耕田的条件有限,工具也有限,让他们就算已将手脚并用,也至多在十亩田地上讨生活。 这个“五十亩”的提出,显然不仅仅是要将女子的待遇拉高上来,也释放着一个信号,那就是他们真能种这麽多的地。 “这就是永安陛下的本事吗……” …… 【永安的理由如下:】 【洛阳先前的战乱,以及迎战姚兴的战事,让此地有相当一部分的遗民的家庭中是缺少男户主的,这些人要如何愿意留在洛阳谋生,而不是变成流徙的难民?如果她们愿意留下来,在度过了朝廷优待洛阳的三年免税之后,她们要如何上缴税赋?】 【免税的政策,已经在流寓州的地界上证明了,不是一个可以长久持续的办法,反而会让一部分人落入更为困窘的境地。】 【那麽,不如按照她们的人数统一分地。】 【能不能开垦完这个面积的荒地,能不能将作物种下直到收获,那是她这位负责在前线坐镇的太后以及下面官员需要考虑的事情,不是约束百姓的理由!】 第65章 天幕:天街踏尽公卿骨 天幕之上的人像依然是以剪影的形式存在,像是被旷野之上的长风,将衣袖高高地吹起,也化作了一团跳动的火焰。 在火焰之中,正是那一张泛黄的手书纸卷,暴露出依然清晰的七个大字。 …… 【永安大帝的想法真的太过超前了。她出身士族门阀,却势必要斩断士族的根基,放在后世的教育普及、推行共产主义的环境下还算正常,放在那个时代就是异军突起。】 【就连尊奉永安之命,蛰伏在外将近三年的军师“姜定”,也忍不住在这个时候,向她重新确认。这句话,您希望它不是一句夸张的说法,而是写实?天街踏尽公卿骨的“骨”字,就是真的骨头?】 【永安回问她,你觉得这两年间,晋朝局势如何?】 【有永安从中斡旋,被释放出来的三十万隐户立足扬州,形成了一条特殊的居住带,拉动了一条贯穿扬州南北的后勤路线。】 【有她坚持之下的决定,晋朝出兵洛阳,保住了这个被秦国盯上的门户。】 【有被她挑唆的桓玄在东南大开杀戒,晋朝内部的贵胄人人自危,行事比起早年间收敛太多。】 【有这一批新的士人学子经由考核进入朝堂,她手下终于有人可用,那些凭借门荫入仕的老家夥们也开始担心,在永安和桓玄近乎酷烈的手段面前,他们头顶上的官帽会不会突然消失。朝堂之上沉闷如一团死水的气氛顿时大变。】 【北府军名义上暂时托庇于桓玄麾下,实际上已被她从底层深入,攥取出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势力。再加上苻晏的前秦旧部和洛阳新兵,谁若真将她当做是一个临危受命的太后,那就真是眼瞎了。】 【经由先前的阅卷,她还得到了一批特殊的,站在她身边的女官,也跟随她来到了洛阳历练。】 【她对此,仍不满意吗?】 天幕之下的众人已经知道了答案。 从王神爱抢先一步,跳过了天幕上的各方制衡、隐忍筹划环节,直接跳到了弑君篡位,从天幕钦定了永安大帝登基的结局,都能知道这个答案。 她不满意! 非常的不满意。 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注目下,天幕也是这样说的: 【非常的不满意!】 【她对自己的第一位忠臣回答,三年之间,你我都走出了很远,已再非笼中之鸟,而是扶摇直上的鲲鹏,现在低头去看,能不能给出一个答案,方今的局面,就该感到满意吗?】 【已经固化的阶级,已经被习以为常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会因为这一步两步的发展而改变,当国力仍需要被用在各方转圜、分兵压制的时候,永远不可能有北伐成功,天下一统的一天。】 【就算真的能暂时登临帝位,发号施令,像是汉武帝一样指挥贤臣良将发兵漠北,打出中原的威慑来,让北方的魏国燕国彻底变成过去,对于天下民生的损耗,也不是这个世道能够承担得起的!】 【唯有一个办法,将战乱平息的损失降到最低,让后面的政令都有办法推行下去,那就是——】 【不破不立。】 【若是不能自然而然地衍生出破局的机会,那就由她自己来,将这个破进行得更彻底一点!】 【这也是她最好的机会。】 【蜀中刚刚独立不久,谯纵虽然坐上了成都王的位置,但要分完内部的饼还需要一段时间。以氐人先前的表现,他们也不会越界出兵,除非真靠着那片天府之国,收获了远超过他们所能消耗的粮食,将胃口给壮大了。】 【以目前的天时来看,他们做不到这一点。】 【北方的魏国仍在和燕国余孽纠缠。他之前屠杀燕兵的负面影响太大了,再加上慕容氏的宗室人人都敢称帝,在慕容宝败亡之后,与拓跋圭做对的燕国甚至变成了两个。】 【一个仍旧是史称后燕的燕国,由慕容宝的长子慕容盛在平定了国中的朝臣作乱后,在龙城登基称帝。】 【一个是史称南燕的燕国,由慕容宝的叔叔慕容德在青州兖州一带所立。】 【除非拓跋圭能够解决掉这两个祸患,否则他没有任何机会在这个时候向南方的晋朝发起进攻。】 “慕容德?”刘勃勃凝眸,眼中掠过了一抹沉思。 这不就是他先前接应的那个逃亡过黄河来的家夥? 原来在天幕的那段发展里,他也是个皇帝。 身旁的士卒听到了他的这句嘟囔,连忙凑过来问道:“那我们是不是该将他杀了,好给陛下一个交代。” 听听天幕说的什么?慕容氏人人都敢称帝。从天幕提及的什么慕容冲、慕容垂、慕容宝、慕容德来看,还真是这样。这群人还真是有点登基癖…… 万一他被接过河来,还保留着家族本能,突然一下又想当皇帝了,陛下清算起来,还得连累到他们这些接应的人。这可不成! 要不还是杀了算了。 刘勃勃当即将脸一板:“这话不是你我可以议论的,交给陛下决定就好。”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绝不能让他的部将知道,他不仅来自匈奴,还有着一个天幕提及过的姓氏,叫做赫连,正是那位背叛姚兴、谋杀岳父的皇帝赫连勃勃。 否则,陛下或许有容人之心,这些听天幕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士卒,真有可能让他在睡梦中丢了脑袋! 这都叫个什么事…… …… 【秦国的姚兴经历了洛阳和新安之战的惨败,短时间内没有机会再图进犯。永安手握姚绪这个人质,也拿捏住了一个把柄,让姚兴起码需要再稳固一番自己的根基,才能无视叔叔的生死,向晋朝发起进攻。】 【再加上,永安本人此时不在建康,她认为需要保护一下的文化人,也都被丢去皇帝身边伴驾了……那麽,还有比眼前更好的动手时机吗?】 【唯独需要在意的只有一件事了。】 【有些时候,愚民之所以被称为愚民,不是没有道理的。当起义真正兴起的时候,真正受难的还有被裹挟其中被迫损失家园的百姓,在起义趋于无序的时候更容易变成这样。孙泰孙恩的队伍只经历了这三年不到的时间,到底能不能及时拉住缰绳?】 【孙泰自己当年其实尝到过己方秩序紊乱的苦果,但他或许在传教上很有一手,在统兵上的天赋并不算强。凭借孙恩和“姜定”,能不能管束住这壮大起来的革命军?】 【她还需要另外一道盾牌,来挡住有概率失控的浪潮。】 【不过对于定姜来说,她关心的可能是另外的两件事。】 【她问她未来的陛下,问她现在的明灯,如果这场壮举最终没有起到效果,或者造成的破坏力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她会不会后悔?】 【不会。这个答案从永安的口中说出来,应该没有犹豫。在先前的三年里,她也有过试错,有过失败,但很快就有新的举措被她提出,并没有将她打倒,现在也是一样。】 【所以更令人震惊的,是另一个问题的答复。】 【定姜问,若是将来有人知道,革命军从一开始就是听从您的号令,这个矛、盾彼此攻击,也是出自您的调派,让革命军归顺,成为真正的王师,也是您早已计划好的东西,会不会于您名声有损。】 【这会显得在计划之中的“民心归附”,更像是一场作秀。】 【永安的回答,在后面的发展中已经得到了证明。】 【她说,我为何要担心这个?不仅不会担心,在将来合适的时候,我会亲自告诉他们的,就像是在亲自告诉天下的所有人,要如何来发动一场起义。】 【暴政和昏庸世道之下的揭竿而起,不能按照孙泰之前的做法来执行,反而会一次次地消耗百姓反抗的决心,得按她这样来。】 【有军粮。有军队的规范。有明确的口号与信仰。还得有一个提前谋划好的起义背景,有一条顺利打向王都的路。】 【这才叫起义,而不叫反贼作乱。】 【若是将来有一天,她试图催生的新朝也会走到这一步,就按照她的这一套来吧。】 【不过,认真地说,如果国都不在建康而在北方的话,有些策略记得变一变,不能生搬硬套目前的这一出。】 【有这一句话,就足够将永安和在她之前的帝王彻底区分开来。】 “陛下……” “都这麽看着我做什么。”饶是王神爱自觉自己的脸皮够厚,要不然先前也没法在跳反前睁眼说瞎话,现在也觉自己有必要离开此地走走。 在她周围的一道道目光简直像是要将她给烤化了。 明明按照天幕所说,她比起当皇帝,更想做的是这个时代的领袖,也在一次次身不由己的推力中,走到了最高的位置,在场诸位倒是更将她当圣人看了。 其中最为炽烈的两道,无疑是来自于刘义明。 她又想到了自己先前耻于向陛下提起京口生活的那一幕,但现在……所有的疑虑惧怕都先经由那趟京口之行被打散,现在更是灰飞烟灭。 她没多少文化,不知道陛下这抢跑一步,会不会带来什么不妙的改变,但她可以断言,有这句话在,如她这样的人一定会与陛下站在一起。 …… 她是如此,建康城中的百姓也已一个个目光发直。 谁曾经听过这样的事情啊,当皇帝的人自己收编起义军,向着皇 城而来,用最为坚决而激烈的手段,踩碎当下的规则。 第66章 天幕之下的抉择 越是简单直白的字越有杀伤力。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杀”字! 和孙恩这种虽然出身永嘉南渡世族,但更应算作寒门中草莽之辈的人,更是没法讲什么道理。 建康已破,皇帝在手,那就遵照永安所言,杀个血流成河! …… 杀! …… 【世家门阀的关系脉络,将建康城中的上等士族拧在一起。永安身居其中,却又早早跳了出去,不在乎将这些腐朽沉疴连根拔起。】 【于她而言可用的人才大多不在建康,如有必要,家人也已被接到了正在重建之中的洛阳。】 【身在建康的百官贵胄并未察觉到此举的异常,反而觉得,舍弃长江天险庇护之下的帝都,去一个三方,甚至是四方势力交会之地的洛阳,真是一个太不明智的决定。】 【但现在,他们应该看到,到底是谁更危险了。】 喊杀的信号席卷建康。 天幕上下的对照,让身在建康的朝臣一个个汗毛倒竖,脊背生寒。 仿佛此刻正在被兵马践踏的,不是那段发展里的建康,而是他们所住的地方。 被下达格杀令的,也不是那一个时空的人,而是他们。 更令人煎熬的是,天幕可一点都没打算将这一段一笔带过,显然也知道,像是这样的重头戏,又怎麽能够轻易地一笔带过。 【建康的官员根本不知道,原本还算坚固的城墙,到底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就已被人攻破。】 【他们也不知道,自家的皇帝虽然不如前面的那位一般是个傻子,但干出来的事情论起破坏力,论起自掘坟墓的威力,还要比傻子厉害得多。】 【在混战的号角吹响在建康的时候,城中的百姓紧闭门户、瑟瑟发抖,却从残破的窗口看到外面一队精兵直向官员宅邸而去,目标从来不是他们。】 【他们的目标,是那些平日里拿尽了好处的官员,是那些朝代更替后仍能身居高位的人。】 【当然,有人也会反抗的。】 【这些官员之中,有人还算有先见之明,当孙恩起义的消息传到建康的时候,就已调来了自家私兵,守在了京中宅邸之内……】 “可要是真有先见之明,不是应该先撤离建康吗?”人群中有人忍不住问道。 换一个时间,尚且无人胆敢议论贵人,但当天幕呈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当场便有人回道:“他们傲慢惯了,哪会想到,民愤也能掀翻建康的城墙。”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各自点头。 是啊,这些人傲慢惯了,太傲慢了! 在这个时候他们想到的,也只是让家里人看到有人守在门口,能及时将消息通报到他们的面前,而不是彻底躲开此地。 他们还需要上朝,需要向皇帝禀告那些没甚要紧的消息,需要领着高人一等的俸禄,走过建康城中最为繁华的街道。 从未想过他们会如此刻一般—— 【这些私兵能拿出多少战斗力?】 【在革命军面前,他们的抵抗太过无力了。甚至这种无力还能用另一个理由来解释。听从贵族号令戍守的私兵,从这些反抗者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能走的另外一条路。】 他们为什么还非要做别人的刀别人的剑呢? 完全可以直接一个卧倒,等待着作为进攻方的革命军将他们按倒在地,将这些同样出身不高的私兵捆绑起来。随后,倒地的私兵向着被攻破的宅邸望去,就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府中做官的主人被拖拽了出来,再无什么火场之中也要衣着齐备的体面,就这样被拖到了这一夥兵卒的面前。 这会儿他们可说不出什么成何体统了。 天幕之下的官员两眼发直,听着天幕之上的声音说道: 【官员的脖子也没比平民的脖子生得坚固,多出一层钢铁的表皮来保护。】 【用一把刀就能轻松地砍断。】 【不过,在接受过永安远程培训的革命军这里,还有一套砍头前的标准流程。】 【怕死的官员不在少数,在这仓促之间,当发现自己无法走脱的时候,他们做出了一个保命的选择,那就是冒名顶替。用佃户、用私奴来冒充自己的,不在少数。】 【但革命军不是一支无序的起义队伍啊。】 【按照史书记载,被拖出来的官员很快会面对三道审核流程。】 【起义军翻开了名册,由认字的人校对府邸的名字、官员的官职,和府中搜索出来的官服印信对照,避免漏掉了哪一家。】 【这位官员会被与有记载的特征进行比照,先确认高矮胖瘦、面部特征没有问题,随后还会被检查双手。】 有人几乎是当场就跳了起来,摊开了自己那双富贵的手,也当即意识到了革命军此举的用意。 方今士人养尊处优,讲求一个名士风度,这双手不仅是少有接触重活的痕迹,还因傅粉的缘故,显得格外的白。 检查什么都没检查这双手来得有效。 至于为何要对照着朝中官员的名册…… 能住在建康城里的,和隐居养望就扯不上多大的关系,或多或少也要在朝中挂一个闲职。还有什么要比朝廷敕封官员的名册更能确保,此次举刀绝不会有漏网之鱼呢? 【第三轮检查,是府库。】 【有相当多的人会以为,这些人攻破建康,所为的也不过是一些财货而已,若能破财免灾,何乐而不为。可正是这查抄府库的过程,最能判断当先被拿下的,到底是不是府中的主人,这一户人又到底剥削了多少民脂民膏。】 【当最后一个装满财货的箱子落地的时候,也正是这户官员人头落地的时候。】 【太有纪律了。】 【在这套标准的流程之下,几乎没人能逃过革命军的搜捕。】 【建康的城门也早已被革命军把持,不给他们以闯出城去的机会,只能在混战中被俘。】 【让人冒名顶替的官员甚至先被拉到了建康的宫门之前,与他们同样怕死的皇帝陛下来个临别相见。】 【大家都是这样的,也不用死后还得互相嫌弃了。】 “噗……”明明是这麽严肃的场景,惊心动魄的场合,刘义明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见王神爱向她扫了眼,她又连忙立定站好,拿出了一副端正的姿态。“我就是觉得,革命军人还怪好的。” 为他们的陛下而死,死前还能与叫门的皇帝再见一面,怎麽不算是善终呢。 就是有点可惜了,司马德文已经在永安陛下夺位之时被贺将军所杀,没能看到这样的一幕。 桓玄总算没被作为这一段的主角,最多就是好像被人骗离了战场,这会儿也有了调侃的闲情逸致,问道:“那官员名册和官员特征,应当是陛下给出去的?” 真是一出天罗地网啊……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个时空到底是如何走向的末路,但从陛下周密的行事中,看出了些许端倪。 或许是因为他展露出了有意光复士族的迹象,对于陛下来说便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也正该引以为戒才是。 王神爱答道:“大概吧。” 但官员名册这种东西,又不是需要保密的文档,能拿到它的人多不胜数。 官员特征这种东西,也有可能是用其他方式拼凑出来的。 也不一定就是她给的。 要是在她给出了指导方针之后,下面的这些人还不能拿出一套解决问题的办法,提出完整的寻人方案,那也趁早不用干了。 而且非要说的话,对于当时身陷刀斧场的官员来说,她应该不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更容易遭到怀疑的是—— 【君臣见面,也无法挽回他们死亡的结局。】 【天街踏尽公卿骨,也必须以士族遭受绝对的重创作为收尾。】 【昔日曾为司马道子出谋划策的庾楷,凭借着出身庾氏的身份,在桓玄入主朝政,司马德文继位之后,仍旧得以保全性命。现在与他的长子庾鸿一并被杀。】 【陈郡谢氏出身的谢重试图将自己的其中一个儿子藏匿在仆从之中,却被不甘心遭遇不公对待的其他兄弟给供了出来,最终死了个整整齐齐。】 【侍中王桢之是书圣王羲之的孙子,王徽之的儿子,算起来与永安陛下乃是同辈人,她的堂兄,也被一刀枭首,没给留一条活路。】 【右将军谢琰原本不在建康,在发觉革命军的进攻突破了建康城墙后,为求救出家人冒险驰援。若说他这爱子之心,姑且还能称道一二,但他为官不能救民,为将不恤士卒,被俘得轻而易举,连带着建康城中的谢肇和谢峻一并被杀。】 …… 一个个名字被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报了出来。 比起先前那个“杀”字,更有了一种扑面而来的血腥。 这些人里,有的已经死了,比如之前丧命在桓玄手中的谢琰。 有的人已经不在建康,也失去了往日的高贵地位,比如被褫夺侍中身份的王桢之,现在应该已经抵达琅琊了,被迫住在这战乱前线。 还有的,倒是仍旧活着,只是活在监牢之中。 …… 天幕之上的建康,曾经流淌着脂粉的护城河水中,已经化作了一片血色,流入远处的大江之中。 庾楷听着外头传来的天幕声音,听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忽然耳朵一动。 他还听到,监牢一角的滴漏水声中,忽然多出了两道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便有两个身着狱卒衣衫的身影向着他的方向奔来。 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天幕之上,竟让这座监牢之中疏于管理,也让有人找到了这个探监的机会。 第67章 是进是退 “父亲——!” 庾鸿甚至不知道天幕到底是何时结束的,只知道自己的手好像悬空在这里许久,仍旧执拗地想要越过铁栏,去抓住那道已经死去的身影。 直到一只手猛地将他往后一拽:“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尽快离开此地——” 王愉的声音停住了。 鼻腔间闻到的血腥味让他看向了监牢的方向,也正好见到了牢中那个已经倒下的人,见到了庾楷闭上的一双眼睛。 他的脸上一阵颤抖:“……怎麽回事!” 这是怎麽回事? 王愉可以断言,庾楷已没了活命的可能,就算现在将神医带来,也绝没有将人救活的希望。 牢中发生这等惊变,能给出解释的,只有庾鸿而已。 他掰过了对方的脸,只见汹涌的泪水在这张苍白的脸上肆意奔流,竟让人一时之间忘记了他原本想要说的是什么。 “我没想过逼死他!”王愉失声惊呼。 他只是希望庾楷做出一个选择,和他们这些同样出身世家的人站到一起,将王神爱给打压下去。不是要让他在两厢抉择之下,选择自杀。 庾鸿的声音幽幽地在这监牢中响了起来:“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我父亲已答应与你一同起事了。” “那他……”王愉骤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愕地向着监牢中再度看去,但这一次,眼神之中已多出了几分敬佩。“他是!” 庾鸿:“他为你们提供了一个起事的理由。也为我……” 让他下定了决心,按照父亲所说的那样,选择投靠永安来谋求真正的生路。 让他失去了曾经和永安叫板的长辈,能以孤臣而非世家子的身份效力于永安麾下。 但这两条理由,都是绝不可能说出来给王愉听的。 庾鸿抬起袖子,一点点擦去了眼泪:“为我提供一个掌握庾氏的理由。先前为父亲效力的人因他身陷囹圄不敢擅动,现在,他们听我的。” 王愉的眼神一闪。 明明今日前来见庾楷这件事,他才是背后主使的人,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庾鸿抬眼看他,目光凛冽,竟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庾鸿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既要讨还公道,推翻应朝,总要再破釜沉舟一些,是吗?” “……是。”王 愉沉默了一瞬,方才给出了答案。 只是,庾楷向他们给出的这份投名状,未免太过沉重了! 他们又怎会因为庾鸿一度戴着镣铐上考场,仿佛在配合永安的行动,就对他有所怀疑呢? 他们从来都是一路的人,是利益与共的世家。 何必走到这一步! 现在庾楷一死,固然是为世家抱团取暖,向永安发起反击,提供了一个太好的理由,却也让他们这边失去了一位重要的成员啊。 他耳朵动了动。眼前的震撼场面没影响他听到,在外头传来了一声鸟叫,作为某种提醒的信号。 王愉连忙拉起了庾鸿向外走去:“我们不能让你父亲白死,当务之急,先让牢房之中的差役将他死讯上报,不要太早借题发挥,先趁着天幕结束,试探试探哪些人能为我们所用。先前被遣送去守灵,还被褫夺了官职的那些,应该都大有希望。” 蓦然间,王愉被手上的力道强行扣住,拉拽在了原地,没能继续往前走。 他一回头,就对上了牢房昏暗光线里,一张阴沉而严肃的脸。 庾鸿脸上的泪水已被擦拭去了大半,只剩下残余的泪痕,被石壁上的油灯映照出一线反光。 王愉曾经认识的庾鸿,是个能被人轻易说动,耍弄得团团转的人,要说本事或许有一点,心机是真没多少。但仿佛随着庾楷之死,庾鸿的心智突然就成熟了起来,与先前有着天壤之别。 庾鸿语气坚决:“……人多则口杂,一定要小心。” 王愉重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父亲白死的。” 世家之中的软骨头不少,他向来知道。 这些人中,必定有人被天幕上说的种种吓破了胆子,若是再被他们发现自己还有一条退路可走,反抗永安的想法就不会那麽激烈。 说不定,还会将他们这些有心做事的人当做立功的凭证,上报到永安那头。 他怎能成全这些人! 现在天幕已歇,他该继续行动起来了。 …… 此刻行动的,又何止是一个王愉。 往日建康入夜之后,因宵禁严格,加之灯烛昂贵,外围的百姓早早安歇,城中的富户则仍沉浸在歌舞之中。 然而今日,天幕的惊人消息让城中百姓难以入眠,仍在交流着这陛下亲自教导造反之事,反而是靠近宫城的这一片官员宅邸静得出奇。 但这种安静,又不是因为睡意。 各家各户看似是在遵守规则,紧闭了门户,实则更像是将所有的暗流激湍,都藏匿在了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陛下真是交托给我一份重任啊……” 谢道韫自宫城城头,向着这座沉寂下来的建康城望去。 城中人心各异,局势混乱,但从同行的褚灵媛与刘穆之看来,夜风只吹拂过了她梳理得宜的白发,却未将其吹乱分毫,一如她此刻依然平静的面容,只要看过去,就能让人的心神一并安定下来。 原本她们需要做的,只是当陛下亲自前往洛阳督战后,把控住朝堂局势,将后方的物资继续向前线调派。 在这一点上,刘穆之无愧于天幕所夸赞的那样精通内政后勤,将桩桩件件的事都解决得极为漂亮。 但现在局面有变,她们不得不将精力投入到另外一桩事情里。 “他们不会坐以待毙。”谢道韫可以很肯定地给出这个判断,“陛下不在建康,也一定会是他们抓住的机会。” 世家的“圆滑”大多表现在不涉及内核利益的时候。在这种时候,他们可以直接俯身便拜,另投山门,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往往不会受到朝代更替的影响,依然享有高高在上的地位。 但在生死难定的时候,他们一定会选择反,以保持住“门阀”的名号。 按照永安陛下这种杀法,他们连“门”都不剩了。 “那我们应该做什么,给他们下个套然后一网打尽吗?”褚灵媛问道。 谢道韫转头笑道:“你似乎比先前敢说了不少。” 褚灵媛承认得爽快:“是陛下教得好。您也教了我不少。” 接连的见闻一次又一次地打碎了她心中对官员的印象,那也不能怪她现在将这些人视为河鱼,觉得可以将他们诱骗入陷阱中一网打尽。 要说她们还真有这样的条件。谢道韫出自陈郡谢氏名门,她褚灵媛的这个褚虽已没落,仍在世家之列。 倘若她们表露出几分合作的态度,对于有些想要颠覆朝纲的人来说,无疑是意外之喜。 也正好趁此机会,将想要有小动作的人全部抓出来。 但她随即就听到了谢道韫的答复:“不必了。姑且不提,他们到底会不会相信,就算他们真的会相信,我们也不能这麽做。” “这是为何?”褚灵媛请教。 谢道韫解释道:“我们不仅要解决世家起势、意图颠覆朝纲的隐患,也要让百姓看到,建康永远是陛下的后盾,与前线的士卒同在。倘若今日我们可以为了蒙骗世家,摆出倒戈的样子,明日也能有人做出同样的事情,却是为了假戏真做,真的将都城献出去。我们可以做事灵活,但不是这样的灵活。这不是一个为陛下管好后方的人应有的举措。” 面对褚灵媛这样好学的晚辈,谢道韫在起先的严肃过后,又善意地劝慰道:“你的想法也是为陛下着想,只是不合时宜了一些。” “不错!”刘穆之在旁接话,“天幕告知的种种,让那些存有异样想法的人选择了动,我们恰恰要静,要让建康百姓看到应朝的稳健,直到陛下的战报返回建康。” 褚灵媛问:“那就什么也不做?” “当然不是。”谢道韫答道,“动还是要动一下的,还有个重任要交给你。” 褚灵媛:“我?” “别看了,就是你。现在朝野士族没这个本事飞奔到前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与道和身上。反而是你还能做些事情。” 留守在建康的臣子中,只有褚灵媛最是年轻。哪怕有同样年轻的陛下这个例子在,还是有不长眼睛的人将她忽略掉。 谢道韫:“陛下给了我一份诏令,若是情况危急,能将刘将军调度还朝。” “我要你带着军令往会稽走一趟,让驻扎在那头的刘将军按兵不动,由他的副将孙将军秘领偏师折返建康,等待随后的命令。” 她的声音始终沉稳,可在这一句里,又忽有一阵绽放的锋芒:“倘若建康有变,要如何指挥孙将军出兵,你自行斟酌。” 褚灵媛呆愣住了片刻。 她听得明白谢道韫的话:她往会稽走的这一趟,不仅仅是要将消息通传到位,也担负着决策的重任。若有必要,她也是一个发号施令的人。 “我……” “你不必有什么顾虑。”谢道韫道,“真到了建康有变的地步,也就是我与道和都暂时无法阻挡住世家反扑的脚步了,必须等到陛下自前线折返。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决策保守还是激进,情况也不会更坏了,是吗?” 褚灵媛的眼睛里,星光一阵震荡。 她望着谢道韫的殷切眼神,用那个仍显稚气的声音给出了一个坚定的答案:“我明白了。” 第68章 有时候也可以出其不意一点 拓跋圭从未觉得,要做出进军还是退兵的决定如此之难。 他向来擅长把握时机,无论是抓住时机进攻,还是等待敌军露出破绽,让他一击即中,在先前都有诸多的成功案例。 那麽面对眼前的局面,他也该当速做决定,到底是继续进军,还是干脆撤兵而返。 可他就算再不愿意承认也必须承认,天幕已经为那位永安大帝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让他在做出应对的时候束手束脚。 从理智上评判,他应该即刻进兵,赌一把大应对面的内乱,能拖垮王神爱的脚步。 但在天幕的影响下,所有的一切又变了。 拓跋圭向着与会众人看去,从他们的脸上不难看出一个答案,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想到,在这个时候,邺城那边还能出问题。 他们也无从知道,邺城被破,到底是一出意外还是有人预谋。 只有人在座中说道:“以邺城军情来看,东面战场必须增兵。那位奇袭邺城的将领是谁仍未可知,但因他缘故而活下来的慕容德不会善罢甘休。慕容氏与我们之间是灭国屠城的血海深仇,必定要杀到一方彻底亡败为止,现在慕容德越过大河得以脱逃,要麽借助应朝兵力重新北上,要麽求得一艘海船行往辽东,和龙城那头的慕容氏余孽会合,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对我们全占河北都没有好处。” “那洛阳这边……” 既然一方要增兵,这头就只能撤兵了。 这说话之人已隐约察觉到了,魏王有撤兵的意图。但这种决定说出在天幕之前,甚至已经预备执行,还能说是拓跋圭的魄力,说出在天幕之后,倒像是胆怯了,还不如由他这做臣子的来说。 可是,他这话说出来,却没有即刻得到其他人,尤其是魏王本人的回应。 他讪笑:“……臣也只是愚见,愚见而已。” 此地再度陷入了陷入僵局的死寂。 恐怕此刻已经折返回到大河以南的刘勃勃都没想到,他这次擅作主张的出兵,居然还能起到这样好的效果。 就仿佛是天幕之下的王神爱亲自统兵抵达洛阳,何止是快了他一步入主这座古都,表现出了惊人的决断力,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定神闲,能用邺城的那一把火,作为额外分出的一只手,向魏国扇来了重重的一个巴掌。 “不能退!”崔浩挣扎良久,眼中的眼神不住变幻,终于斩钉截铁地丢出了这三个字。 左将军李栗冷眼看他:“怎麽?你是想让大王再度选择向洛阳发兵,让你早日找回颜面?” 先是说陛下面对那位应帝有着一条条优势,又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点提议让陛下重新进军。说崔浩没有私心,谁信呐? 崔浩顶着一张因伤痕而不复儒雅的脸,面对李栗的质疑也岿然不动:“我敢这麽说,是因为我比你清楚,此刻的建康,此刻的江南会发生什么!” 崔宏动了动眉头,有心想劝阻儿子少说几句。但他投过去的眼神却显然没被崔浩接收到。 崔浩向前两步,拱手朝着拓跋圭行了个大礼,便转向了李栗慷慨陈词:“我们要赢对面,已输了天时地利,只能去争这个人和。它可以是洛阳百姓心向永安,也可以是后方建康政局混乱。有天幕所说的情况,建康官员、士族门阀或许有畏缩不前的,但一定有人敢挑起大梁去反,若你不信,我也可以拿我这颗项上人头来和你打这个赌!” “……那倒不必。”李栗嘟囔了一声,先前训斥崔浩的气势已低迷了不少。 崔浩转身,向拓跋圭说道:“臣先前就说,永安自毁根基,让琅琊王氏不再是她的依靠,那麽当她亲自前往洛阳的时候,建康的发展就很难尽在掌握,由皇帝的血亲把控。这个紧要关头,倘若洛阳战事久久没有平定,后方也就越容易失控。” 永安敢屯兵洛阳,同时迎战秦魏两国,肯定不可能靠的是洛阳本身的粮草库存,只能是依托于建康到荆州的大江运输,以及荆州继续推进的航运。 那如果,世家反抗永安的屠杀,夺回了建康,又会发生什么呢? 拓跋圭眸光微垂:“若是她在朝中的能臣真有手腕与忠心呢?” 崔浩答道:“永安继位不久就已亲征,来不及监督着杀光司马氏的所有人,这就是南方世家的机会。他们只需要有一个名头,就能聚集在一起,也远比永安的臣子有叫板的底气。两方至少也能相持不下,只需要大王再为他们——” “推一把手!” 这不是让他强行将人力用来投入攻破洛阳险关的战役之中,而是起码要对外展示出一个信号,这场争夺洛阳的战役还未结束。 若是南方士族要趁机做些什么,就一定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 “这老乌龟在搞什么东西?”刘义明皱着眉头,听着斥候送回来的战报。 按说她向北方出兵袭扰,只是为了干扰拓跋圭的判断,若是他有意拦阻陛下护送兖豫流民入洛,便由她先拖住对方的脚步。 寒冬腊月的天气,根本不适合大规模作战,也正合适她作为一路来去如风的偏师保全自家的队伍,顺便练一练本事。 若能趁着拓跋圭熬不住退兵,在后头给乌龟屁。股来上一刀,那就更有意思了。 谁知道她只小规模地和魏军交手过两次,就已发觉,原本后退往太行山方向的魏军又掉头重来了! “不是吧……他们要来送死?”刘义明自觉自己是个粗人,都做不出这麽草率的决定。听陛下还有天幕说,那拓跋圭怎麽都得算是个年少成名的明主,更不应该这麽荒唐。 “校尉,您还是先别担心他们是不是来送死了。”报信的小卒包裹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了一双眼睛,打断了刘义明的沉思,“先担心担心咱们要怎麽退吧。” 若是魏军再度南下,意图将战线重新推到以黄河为界。麻烦的就是他们了! 之前的两次交手一定已经让敌军注意到了这一支队伍,接下来不会只是小打小闹了。 魏国的战马精良,若是不及时撤离,被后方追上,没有什么好结果! 刘义明当即下令:“让一半人先走,回去给陛下报信,另外一半随我走。” 她退可以,也不是非要打出个将军的名头,才算对得起陛下的信任,但若是弄不明白魏军到底有多少人马要真正压向洛阳就走,洛阳这边就被动了。 “把好马留下,一人双骑,若要撤离也容易些。” 士卒当即跟随着刘义明展开了行动。 但当她试图绕后去窥探魏军行踪的时候却发觉,这件事远比她先前预想的要困难太多了! 此时黄河流域的风雪虽大,对于曾经生活在漠北草原上的鲜卑人来说,最多就只能算是寒冬之前的调剂,远比她那些勉强抗冻的士卒耐受得多。 不仅如此,他们一直在追踪刘义明的这一路应军,一点都没有将蚊子腿放走的意思。 “他们不是应该去打洛阳吗?”刘义明策马狂奔,心中的狐疑已越来越重,但还没绕过来那个弯,也就只是疑惑而已。 一支应该将重心全放在洛阳的兵马,为什么要用接近五倍的兵力来围剿她? 这绝不是因为她手中的黑槊是从鲜卑将领公孙兰的尸体上得来的,对于魏军来说,手持黑槊的刘义明就如同是拿着个斗牛的红布,向他们发出挑衅。 必然……不只是这样的原因。 那负责追踪一路的将领也不是等闲之辈,更是让她在两次一触即分的交战中吃了不小的亏。 若不是她以一支抓枪击断了来人的军旗,赢得了片刻的喘息机会,恐怕她和同行的士卒已经变成别人的俘虏了。 但当她回头向着身后看去,瞧见士卒各个疲惫的表情,心中又是五味杂陈。 她心中估量了一番敌军此刻大略的方位,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走!” …… “她往北边王屋山方向撤了?”李栗眼中闪过了一道凶光,又旋即变成了冷笑,“这和上门送死有什么区别!” 反正此次大王听从了崔浩的安排,只是做出了佯攻洛阳的表现,并不需要士卒真去查找黄河结冰的位置,意图渡过黄河强攻洛阳,也就自然不需要他们这些将领各自备战。 又因他和崔浩先前当面争执,拓跋圭干脆给李栗分了个清扫前路的任务。 按照李栗的想法,那支应朝的袭扰小队简直是撞到他面前来了! 找死得很。 那领头之人还拿着那支颇有名声的黑槊,仿佛是在说,他也会步上公孙兰的后尘,更是让李栗怒火中烧,恨不得直接追上这一队应军,将人尽数砍杀了事。 想不到现在,他们在这样局势危急的情况下,为了点军情连命都不要了,竟然没选择向南折返,而是继续北上,进入了太行山脉。 更出人意料的是,当他如同打猎一般慢慢向着那群“逃兵”逼近的时候,收到的消息,却是他们的战马已被四散放走,人则消失在了王屋山中。 这可更让李栗不明白了。 对于南方的军队来说,战马无疑是稀缺资源,若要尽快撤回就不能放走。 选择向北方逃窜,固然能暂时避开他们的追击,却也是进入了魏军戍守的范围,随时都有可能遇到另外的敌军。 除了找死,或者是认错了方向,没有任何的理由可以解释对方的行动。 “咱们还追吗?”士卒摸不着头脑,只能向主帅发问。 “这还怎麽追……”李栗阴沉着脸色,“让人把守好这一片,一旦对方重新出现,即刻通报于我。” 第69章 这个也行,那个也行 想到局势再度危急,也有柳暗花明之时。 想到,她刘义明也能熬过先前的苦寒,立下这样的大功了吗? …… 明明后方的火光已经很快消失在了山道的拐角,因周遭积雪的阻隔,无法蔓延到太远的地方,先前的战场也已经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刘义明的思绪仿佛还停留在后方的那一片天地上,想起那第一道火星在此地迸溅出来时的景象。 这真是好一把驱散了周身寒意的火。 在被陛下赐名,从京口街市中接到建康来之前,她从未发觉,原来做出决定,尤其是将领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会有这样迷人的体验。 熬过了先前的艰险,咬牙撑过去,也会是这样一种有如破茧的体验! 从魏军这里劫掠来的食物,让她和麾下的士卒都得以在脱离战场后饱餐一顿。 他们又稍事休整了一番,不敢让怠惰情绪霸占疲惫的身体,就已再度启程。 于他们而言,还有一项挑战,那就是—— 越过此刻盘踞在河东的魏军,回到洛阳去! 回到他们的“家”。 …… “也不知道后方的辎重什么时候到。”一名魏军又往避风的岗哨屏障中缩了缩,以免愈发加剧的朔风将人吹成了冰棍。 对于拓跋圭仍旧陈兵河东,威逼洛阳却又并不真正进攻的方略,军中大多并不理解,但他们已经习惯了听从拓跋圭的指令行事,怎敢提出异议。 最多就是在私底下巡防的时候说上两句,稍稍抱怨一二。 “这可真不是个过冬的好地方。听说洛阳那头群山环抱,能挡住不少风,比咱们那头的军营要暖和多了。” “行了行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咱们现在待的地方,总比漠北好吧。”另一人瞪了他一眼,“等粮草到了,说不定大王为了振奋士气,还会多让咱们饱餐几顿。” 他们对于粮草能否顺利抵达,全无一点担心。 哪怕魏国人口不足,押运粮草的这支队伍注定不会如南方一般庞大,他们也毫不担心这个。 北方的山西一带是他们的大后方,平城虽然一度被慕容垂攻破,但也早被夺回,慕容氏则反过来被打成了丧家之犬。自慕容垂死后,燕国再不能掀起风浪。 ——这可都是魏国士卒亲眼见到过的事实。 那麽对于士卒来说,只要还有吃用的东西,便无需担心驻留此地对军中士气的影响。 恰在此时,先前说话那人忽然耳朵一动:“你听!” 听什么?当然是听,在北面传来的一阵马蹄声。 他目光一亮:“咱们的人来了!” 另一人随同他匆匆踏出遮风的哨站,向着北方张望,神情里却仍有几分疑惑:“不对吧,押送粮草的队伍不必跑得这样急……” 发出来的应当不是这样的声音。 “或许是还有其他的调令呢。” 这又不是他们这些人该知道的事情。 “不对!” 另一位魏卒眼皮一跳,发出了一声惊呼。 他在战场上的时间远比同伴要多,此刻更是被一种本能的危机感占据了头脑,还未真正迎上去,就一把扯住了同伴,滚入了一旁覆盖积雪的凹坑之中,如不认真去看,几乎不可能发觉,此地还有这一方小岗哨。 “你……” 另一人被一口雪呛了个正着,刚要破口大骂,就见一行骑兵自他们的不远处掠过,僵住的身子顿时被同伴重新压了下去。他费力地从积雪的缝隙中望出去,惊见这夥骑兵竟然不是他们的人,而是一群汉人,为首的,还是一个手执黑槊的少年将军。 黑槊斜执,映照出一缕森寒的乌光,直入他们的眼底。 一时之间,从衣领之间灌入的积雪,都远远不如从脚底生出的一阵寒意。 黑槊这武器在他们之中本就出名,先前李栗将军为了追捕敌军,还将此事通报到了各方哨站,正是要让他们留意这一路人,他们又怎麽会分辨不出,来人到底是谁。 足足十多天没收到这一群人的消息,魏军都以为,他们已折在山中了,却没料到,他们竟然能活着出来,还……还从后方杀来了! 待马蹄声过去,那两名魏卒方才跌跌撞撞地从雪坑之中爬出,脸色像是裹了一层雪粉一般难看。 “咱们现在该怎麽办?” 被问的那人飞快答道:“你去循着他们的来路探查,看看后头的情况,我去将他们越境的消息报知下一处岗哨。” 他不能不怀疑,若是应军是从北方来的,他们的辎重粮草可能出事了! 方才仓皇之间并未看清,只有多年从军的本能告诉他,应军所骑乘的战马,好像是他们北人的! 糟糕透了。 “我……我立刻去!” 那士卒飞奔向了藏在隐秘处的坐骑,险些在上马时自己给自己绊倒了,又平复了一阵心情,方才坐稳了身子,纵马向着北方而去。 但他赶路中怀抱着的侥幸,终究还是被随后看到的场面击碎了。 当他折返南下,与自己的同伴会合时,带来的已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不好了。” 大事不妙了! “咱们的粮草全在半道上被烧了……战马能带走的被他们骑走了,带不走的就地杀了,还有咱们的军械,也被丢到山谷中。” 虽说还能捡回来,但这捡回来要花费多少人力,实在是不必多说。 此刻的气候,也一点都不适合做这样的事! 李栗的后槽牙已咬得有些发疼了。“烧烧烧,这些人除了会烧,到底还会点什么!” 邺城那边是一把火,这边的后方又是一把火。 应军还有完没完了。 可他骂归骂,心中又很清楚,水攻也好,火攻也罢,只要能够发挥出应有的效果,到底是用的哪种手段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应军的这一出,实在是……太要命了! 他平日里高傲万分,以魏王起事的元从亲信自居,此刻也不得不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跪倒在了拓跋圭的面前,费力地将当下的情况尽数告知了出来。 “所以你还是没能拦住他们?”拓跋圭捏紧了拳头,冷声发问。 “……是。”李栗低垂下了脑袋。 是他无能。 他在收到哨探的报信后,便已即刻展开了追捕,但对于那些应军来说,先前的种种磨难都度过了,现在有马有粮,还已回到了太行、王屋以南的地方,要绕路躲避追击远比先前方便得多,又怎会落入李栗的包围圈中。 他们连先前的战马劣势都没了! 当北方粮草被烧的消息传回的时候,他们已经再一次失去了刘义明等人的踪影。 拓跋圭的怒气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怒不可遏地一掌捶在了桌案之上。“粮草被烧,咱们先前的计划统统可以作废了。就算不想退兵,现在也只能退兵!” 没人能为这样的疏漏做出弥补,对面的永安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只剩下了一件事。 倘若永安要趁此机会向他进攻,他就算是拼着一口气,也要让对方知道,到底什么叫做穷寇莫追! …… 也就是在魏军上下整顿的时候,那位取代了公孙兰成为“黑槊将军”的小将已经自平阴渡河,越过邙山,回到了洛阳。 明明从马背上再度翻下,站稳在地的时候,她的腿脚都已有些失力的颤抖,一种力量仍旧支撑着刘义明昂首挺胸地站在这里,带回了这条让魏军大失方寸,也让洛阳这头欢欣鼓舞的消息。 她——把敌军的粮草烧啦! 这是她干的好事。 先前消失了那麽久,可不是因为她贪功冒进,被敌军逮了个正着,而是她机智勇敢地另走出了一条路,在避开敌军追击的时候还另有收获! “陛下!”刘义明仿佛归巢的鸟儿,凑到了王神爱的面前。 在平阴一带得到的接应,让她毫不怀疑,沿着黄河一路的防线都有陛下对她的关切和等待,她便也一个字都不想提到自己的伤势和这十多天里的苦难。只想问一个更有意义的问题。 “陛下!臣把乌龟的尾巴切了,现在是不是可以去打他了?” 也不知道凭着她这次的功劳,能不能让她独领一军,去追击那群魏军。 听到刘义明的询问,王神爱凝眸朝着北方望去,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冲昏了头脑。 要不要进攻,不是个可以轻易回答的问题。 拓跋圭曾经被慕容垂逼到了那个地步,也没被那位临死的老将一举攻破,足以见得,他不会是一个轻易被打倒的对手。 这一点,从他在天幕之下的应对也早已有所体现。 一个不愿意认命的人,一定有自己的坚持。 何况,她如今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在刘义明折返洛阳之前,各方关隘都已完成了最后的兵力募招,三日前,桓玄也已带着第一批流民抵达了虎牢关,正在向洛阳方向行来。 她驰援洛阳的目标已经达成,更重要的,是稳定自己的后方。 但若就这样放任拓跋圭离开,什么也不做,又未免太便宜他了。 “要打,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打。”王神爱开口答道,“除了再给拓跋圭送一份礼,咱们再做另一件事。” 她抬手朝着一旁的侍从示意,“稍后,朕会亲自手书一封,将它送出去,送到姚兴的手里。” 给秦王送信?刘义明有些迷茫。 只听王神爱继续说道:“就说,朕诚心邀请他,与朕一并,欣赏拓跋圭退兵!” 第70章 秦国赴约 总不能喊一句孙将军,姓孙的将领就全部同去吧,这多不像话。 “有何不可呢?”张定姜掀帘而入,“一位孙将军代表的是北府兵,是以北方南迁而来的侨民为根基逐渐形成的队伍。一位孙将军代表的是南方的天师道信众,世道多艰,他们只能求助于宗教作为精神依托。” “陛下亲自坐镇洛阳,以表收复北方的决心,侨民终有重归故土的希望,不必隔江兴叹,不必沦为富户佃农。天师道信众也自可不必以宗教信徒自称,在陛下治下谋求新生。如今南北合力,愿为陛下平定后方,有何不可!” 孙恩刚要开口,就被张定姜瞪了一眼,闭上了嘴。 他蓦然想起,在接上了叔叔孙泰,从海外折返的时候,军师曾经说过,天师道的信众组成的起义军要被改名为革命军,一定代表陛下的某种态度。 他们若想顺应大势,有些坚持尽早丢掉为好。 他心中一念转圜,再度开口的时候已变成了这样的话:“不错,此为南北合作,民心尽在陛下!” 好,好一个新口号,随后他就能重新教自己的部将。 这样一来,无论是他还是孙无终,都不必非要争出个高下来。 因为他们所代表的群体,都足够特殊! 相比于由其中一人领队前往,还不如来上一出通力合作。 “说个话,你怎麽想的?”他朝着孙无终喊道。 孙无终一拍大腿:“说得有理,不如同去!” 两人再度同时看向了褚灵媛,等她给个结果。 按说,将拿定主意的权力交给了一个尚且年少的姑娘,本是个看起来有些怪异的场面,但因上有那位陛下,又好像没那麽奇怪了。 褚灵媛也没多犹豫,当即答道:“那就请两位孙将军随我同去。只是这行军之事,不能打一开始就不辨主次,到了应战之时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她也不敢确定,随着天幕的结束,各方暗流涌动之间会爆发出怎样的危机。 眼下这二人还能拿出这通力合作的理由,若是真到了调兵的时候出现问题,这才是要命的事情。 “这还不容易吗?”张定姜笑道,“调兵的军令在你手中,你就当自己有两位副将,一个姓孙,另一个也姓孙,无论是合击还是分兵都好办。” “我……”褚灵媛险些脱口而出,她如何能当这个主将。但想到当日在建康宫城之上谢道韫的神情,又立刻改口,“那……劳烦你做我的军师了。” 这实在是一支太奇怪的队伍。起码从刘牢之多年领兵的经验看,还没遇到过这样的组合! 陛下的近侍作为标杆当了主将,按照天幕所说,她只是负责陛下身边诏令起草、传达的职务,现在却要拿定进攻与否、向何处进攻的主意。 前朝皇帝的宠妃当了军师,为她出谋划策。 北府军将领和天师道领袖各统一部分人马随行。 可在王恭、谢琰、王凝之等人尚且可以统领大军的荒唐世道里,谁又能说,这不是一路能够上阵杀敌的军队? 当他目送着这支军队向京口方向进发的时候,就觉得,这队伍之中那“南北合作”的口号,竟让这两方泾渭分明的队伍之间有了微妙的融合。 要不是那头让他按兵不动,镇守住东南,他还真想亲自去看看,这批人能拿出怎样的表现。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后方有个小卒匆匆奔来:“……将军!” 刘牢之回头,眉头一竖:“军营重地,怎能这般莽撞。” “将军!”那小卒跑得急,待到停下才喘了口气,“孙将军临到出发时,才把您的军粮搬走了一半,还将守粮仓的人一并带走了,咱们巡查过去才发觉这情况……可您先前不是只说,分他三成吗?” 刘牢之:“……?” 很好,他决定收回觉得那像是一支正经队伍的评价!这才几天,孙恩就把孙无终影响成这样,当上劫匪了! 小卒探过来:“将军,咱们要追讨回来吗?” “不追了!” 追什么追啊。 刘牢之无语地又往远处看了一眼,“他们要是办的差事对不起这多带走的粮草,待陛下折返之后我再上报。” 算起来也不能怪孙无终干出了这种事情。 他们在吴会一带的田庄里,真是收缴出了太多东西,也从没有如现在一般意识到,原来他们还可以打这样富裕的仗。 …… 相比之下,反而是洛阳这头虽然得到了后方来自荆州的补给,食物依然不算太充裕,在接应了东面越过虎牢关而来的流民后,更需要精打细算。 但应军已是这样,其余两方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哪一方都是被迫响应天幕带来的改变,向洛阳发兵,谁能将己方的后备资源跟上,谁的处境就会更为舒坦。 拓跋圭反应够快,也在抵达洛阳前完成了分兵的配合,可己方丢掉了夺取关隘的机会,再加上后方的粮草被烧毁,哪怕他已极力让人压住了消息,军中还是生出了一阵阵的闲言碎语。 北方的鲜卑部落本就各自为政,先前是靠着他足够强硬的手段和足够亮眼的战绩才将他们聚集在一起,现在非但称帝的计划遭到了破坏,他这个魏王的也一落千丈。 若要重新找回一方统帅的地位,必须尽快打出一场无可争议的胜利,还得处理好此次退兵之事。 至于姚兴那边…… 情况可能还要艰难一些。 “大王……” 姚兴捂着嘴,堵住了喉咙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仍有一层血腥味涌上来,让他伸手示意部将不必上前,又间隔了一会儿,方才开了口:“关中的奏表各位都看到了,有何想法?” 他们正在行军向关中方向撤回的路上。 这次没有突然杀出的一行敌军拦路,退兵的速度虽因天时被延缓,却也不至于遭到先前那样的打击,但…… 两封奏报一前一后地抵达姚兴的手中,让军中一度重新振作的士气再度跌向了谷底。 一条,是北方的魏国在洛阳战事受阻,眼看无法突破关隘,要如他们一般承受损失却无所得。 一条,是关中的噩耗。 关中的存粮经过先前历年的消耗原本就所存不多,幸而今冬落雪,气候也比往年稍好些,这一茬冬小麦的收成料来不差,还能填补上亏缺的府库。 但谁也没想到,当姚兴带兵离开关中之后,关中竟会突然遭到了来自西面的进攻。 出兵的人名为杨盛。 两年前,陇西王杨定接应前秦末帝,征讨乞伏部落不幸身死,因杨定无嗣,杨氏基业都落到了他的堂弟杨盛的手中。 这两年中,为了便于统治,杨盛一面与姚兴虚与委蛇,一面将仇池羌族分为二十部护军,以“护军”代替郡县,确保境内各方安定,竟也初见成效。 姚兴原本觉得,仇池羌族北面还有乞伏氏制衡,短时间内掀不起什么风浪,哪知道,杨盛竟会选择在此时出兵! 他 也没打算占据关中,而是严格遵循着游牧民族向来的惯例,抢完了就跑,抢了距离陇西最近的几个粮仓,带走了大批食粮后,便退了回去。 若是其他时候,他这麽干也就算了。等到春暖花开之时,姚兴必定要给他一个好看!但偏偏是此时! 原本就粮草不丰的秦军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损失。先前的兵败,也让姚兴不能随意大动干戈,必须经过深思熟虑。 他明明极力忍耐着自己的怒气,却还是收紧了手指,险些将那封奏报给揉捏成团。 苍白的面容间,也顿时闪过了一阵冷色。 杨盛他欺人太甚! 若说这不是因为天幕的影响,姚兴绝不相信。 只怕是他从天幕中听到了姚兴的短处,又看到姚兴大举调兵向洛阳进攻,这才有此一举。无论洛阳战况如何,他的这一行为都能给秦国捅上一刀。 他也确实成功了。 对于姚兴来说,放弃进攻洛阳,乃是权衡利弊之下迫不得已的举动,既然做出了这个选择,后方就绝不能乱,可现在,就被这一路贼兵给毁了! 姚硕德向他抱拳:“以臣之见,我们需要撤回先前驻扎在天水的兵力。” 姚兴:“……继续说。” 姚硕德:“将兵力从天水撤回,退出陇西战场,乞伏部落会明白您的意思,暂缓与秦国相争。乞伏氏与杨氏之间血海深仇,谁也不会让谁占了上风,乞伏干归不会放任杨盛得到了这一批军粮,安心发展内部。他们之间必有一战!” 姚兴眼尾一抬,语气仍有几分虚弱:“你是说,我们要暂时对敌军让步,换来他们的互相争斗,可你还记不记得,先前天幕说过一句话——” “她说我接连遭遇将领背叛,前有秃发傉檀背叛复国,后有赫连勃勃带走八千兵马,你听听这说的是什么意思?西方各部之间争斗多时,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是那天幕上的我太过天真,竟还想要将这些野心勃勃的人饲养成自己人。” “大王,您不可情绪过激……” “我知道。”姚兴抬手,阻拦了姚硕德的劝阻,“我还撑得住。我且问你,在我们从天水撤兵回去后,那乞伏部落的乞伏干归,到底是会觉得,我们在给他们让利,给他放出一条信道,吃下另一头的猎物,还是会觉得,占据关中的秦国也不过如此!你别忘了,他们也自称秦国。” 国号之争,更是不能退让半步。 就像,苻氏的秦国和姚氏的秦国,只能留下一个。这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姚硕德眼色一沉,郑重答道:“臣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所以臣要做的,是驱虎吞狼,坐收渔利。只等那两方为粮草分出个高下,便是我们进军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