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后捡到了当朝太上皇》 第1章 前朝余孽 景和…… 景和十年冬,天生异象,突降雪灾,自淮河两岸,到北境琼州,百姓为其所累,数月之内,民不聊生。 浑仪监观星宿不利,七杀贪狼光芒大盛,实乃杀孽反噬的征兆。 流言蜚语喧嚣尘上,人人都说是太上皇登基后行事暴虐残酷不仁,才招致如此大祸。 于是群臣上奏,请太上皇下罪己诏,以平天怒。以左都御史为首的一干人等,于金銮殿上撞柱死谏,请太上皇禅位于少帝。 太上皇称病推诿,迟迟不肯下诏罪己,又将少帝幽禁宣庆殿,非旨不得出。 随后一纸诏书,抄家落狱流放,御史台十不存一。 一时间朝野惶惶,暗潮涌动。 * 琼州,大雪封山,官道上冰层十里绵延不绝。 一片苍茫的白色中,穹顶鎏金的马车停在荒山脚下,止步不前。 风声呼啸,卷起阵阵雪雾直往人脸上扑。 驾车的人抬眼看看前方茫茫山路,片刻后,他放下手中的赶车的马鞭,转身向车内跪拜,“陛下,大雪封山,怕是没法再往前了。” 特地挑高音量的话语艰难地传进马车内,一只冷白的手掀开锦缎狐裘制成的帘子,车内的人并未多言,动作略显沉重,另一只手中拿着明黄色的卷轴,欲要走出。 驾车的福海立刻手脚并用地滚下去,正习惯性地准备跪在冰冷的雪地上给贵人垫脚,就听对方冷斥一声,“让开。” 福海一手已经探进雪地,冻了个透心凉,却还能条件反射地从前头捞了个轿凳来替自己。 身形颀长的男人穿了一身月牙白的锦袍,长发松散束着,在风中凌乱飘飞,本是温润如玉的长相,却面无表情,几分戾气萦绕在眉宇间。 男人踩着轿凳下了马车,几步的路,刺骨的冷意已经瞬间侵袭而上,俊美的脸上半点血色也无。 他一双凤眸向前方的琼山望,连绵不绝的山脉此刻已被雪色连成一线,看不见尽头在哪。 琼山山脉乃是琼州府的一道天险,琼州府便在最南端。 若无大雪,今日就能赶到琼州府。 然而大梁疆域之内,琼州灾情最重,这条通往州府的官道起码要三五月才能修整完毕。 罢了。就在这里吧。 他将手里的明黄卷轴扔向福海,刚刚写成,字迹潦草随意,动作像是随手丢弃废纸。 福海手忙脚乱地接住那诏书,入手顿觉重若千钧,语无伦次:“陛下,再往前走山路难行,山野之中地势复杂,护卫恐怕不能及时跟上,身后还有追兵,陛下何必独自……” 穿着锦袍的男人蹙眉瞥了他一眼,似乎在嫌弃他聒噪。 福海声音减弱,神色犹带不解。 如今朝中局势混乱,某些少帝的党羽早已耐不住性子,銮驾刚出王都,便有死士跟了上来。 可陛下却一直不曾下令将身后的尾巴清缴干净…… 思及此,福海心中一股荒谬的恐惧从心底蔓延上来。 “传孤口谕,全体羽林卫,务必将诏书护送回宣庆殿。”男人掩唇轻咳几声,他侧了侧头,视线并无落点,手向前伸,精准握住缰绳,解开活结,翻身上马。 福海骇然色变,却根本不敢阻拦,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已然明白了什么,深深俯首拜别。 数月以来,朝堂上争议不断,山雨欲来风满楼,似乎昭示着太上皇的帝王宝座已然岌岌可危。 但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本该在宣庆殿处理政事的太上皇本人,早已离开国都。 琼州,数月来流言蜚语的源头,也是太上皇十年前的起兵之地。 或许也将是埋骨之地。 低温,大雪,深山,追兵重重,进了那苍白一色中,神仙难救。 他额头埋进雪中,喉头哽咽,语调像浸了血似的嘶哑,热泪滴落进雪层里消失不见。 “微臣恭送陛下,望陛下心愿得偿。” ——也愿苍天得见,让圣意有所转圜。 “回吧。” 风声里传来一句嘶哑淡漠的回音。 * 风雪已停,寒意尚在。 琼山镇某村,一破败的土地神庙中,主殿放着一个破败生锈的铜钟,殿内四处透风,茅草叶子跟着风雪乱飞,底下是大片的草垫子,用麻绳略一捆绑,便能让一群人挤挤挨挨坐在上面,侧耳倾听。 殿内仅有的一方矮桌前,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一身长衫,外挂一层灰扑扑的绒袄,看着老态龙钟,视线却十分精明锐利,说话时中气十足。 “今日末尾,仍然是说文解字……” 显然,这是偏僻村落里的一个简单的私塾,从地点到人员构成,都充斥着下九流的不着调。 啊不,是不拘小节。 矮桌前的老者侃侃而谈,“炀,炙燥也。多为炽热之意,与火有关。当然,也有其他释义……”1 这自然的停顿和凌厉的视线顿时让底下的人变成苦瓜脸,知道夫子又要抓人考学问了。 老者的目光在面前年龄跌宕起伏的脸上一一扫过,并迅速落在最外侧一个侧靠在石柱上、翘着二郎腿的少年身上。 头上的粗麻帽子被一拳兽皮围着,这在偏僻的村落里是个稀罕物件,看着就十分暖和,戴帽子的人将帽檐下拉遮住了上半张脸,自然上弯的薄唇在冷风里勉强有点血色。 少年睡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估计就算这头顶上的铜钟响三响,也不耽误这人会周公。 还没等他开口唤这位从不肯认真听课的庸才,边上便有另一人已然开口抢答。 “我看过半本周史残卷,上面写了有位暴君,谥号为‘炀’……” 白胡子的夫子面皮一抽,似乎知道这小少年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阻止,便见那小少年摇头晃脑脱口而出。 “炀帝做过许多天怒人怨的暴行,所以这个字,应还有残酷不仁之意。” 如今是大梁景和十年,前朝为应,再往前是大周,大周朝有位少帝尚武,生性暴躁,少年继位便成了被后人唾骂的暴君。 更重要的是,少帝之所以是少帝,就是因为他继位不到两年就崩逝了,青年早亡,就好像遭了天谴一样。 “这寓意也太差了,青年早亡……等给我家幺儿起名可要避开这个字才好。”一个青年皱着眉头说道。 “是啊是啊,简直是在咒人早死。” “不过肯定也不会有人给孩子用这种字取名吧?‘炀’,多晦气……” 说话声被寒风呼啸着打散,落在半梦半醒的人耳朵里,就变成了零散的字符,拼拼凑凑,瞬间就变了意味。 “青……起名……炀……晦气……” ——应青炀刚刚从周公那里散会,意识迷蒙还未睁眼,就听见有人在骂他晦气。 他还没搞清楚状况,但脑子里已经本能地冒出了一句:你礼貌吗? 应青炀睁开眼时,只觉得被一通老拳打的浑身酸痛,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福报让他在那龇牙咧嘴了半天。 原本少年英气、潇洒俊朗的一张面孔,硬生生变得有些滑稽。 应青炀长这么大就没被人当面戳过脊梁骨,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准备在人群中寻找罪魁祸首,不讹上个十文八文简直对不起他这个暴脾气。 “阁下贵姓?我倒要看看你的名字有多好听。” 一句阴阳怪气还没说出口,应青炀一抬眼就对上矮桌前夫子的视线,瞬间底气泄了一半,一股心虚顿时油然而生。 他轻咳了一声,视线游移。 面前这位姜允之姜老先生是这小村落里唯一一位有学问的夫子,亦是应青炀的启蒙老师,更是与他生活多年的长辈。 当然,姜允之更喜欢称自己为太傅。 姜太傅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里开私学,收点束脩补贴家用,应青炀每次都被拎过来听学。 这次来东镇小村之前,为了多要一点银钱,他对姜太傅谄媚了半天,吹得天花乱坠什么夫子真有才华,什么古往今来真圣贤之类的话都说出来了,又多次保证一定会认真听学,这才多讨了几枚铜板。 原本铁公鸡似的姜太傅也抵挡不住他的糖衣炮弹,勉强答应了他的请求。 然而应青炀刚在这破学堂里坐下没多久,听着姜太傅嘴里冒出来冗长的“之乎者也”,没坚持多久就呼呼大睡起来,冷冽的风雪也抵挡不住一个人想要入睡的心。 天地良心,应青炀是真的有下定决心好好听学,但他这人属实混不吝。 从他五岁开蒙,姜太傅开始教他读圣贤书,一直到现在快要及冠,一天不落日日讲学,仍是没能成才。 让他讲些溜须拍马的小人言语那是张口就来,一问什么诗经策论治国之策那是一窍不通。 圣贤书也未必教得出圣贤,应青炀用他十几年的读书生涯诠释了这一真理。 不过,他的真理在太傅那里都是歪理。 单论听学这事,大概是觉得自己理亏,应青炀就有些怵他,这会儿听学听到周公那里被太傅当场抓包,半点气焰也无。 然而他这幅怂巴巴的样子落到姜允之眼中,就是被方才那番“炀”字晦气的说辞戳到了痛处。 应青炀的名字,是姜太傅不愿提及,十几年来也少有人唤过的禁忌。 方才他本想阻止,但还是慢了一步。 姜允之的白胡子抖动两下,慢慢吐出了一句:“……解得不错,今日讲学到此为止。” 突然逃过一劫的应青炀瞪圆了眼睛,没想到就这样被轻轻放过。 他抬眸看去,透过漏了一半的屋顶望见一角破落的天空,想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起。 第2章 灭神之策 应青炀…… 应青炀自己都觉得这番慷慨陈词十分能触动人心,任谁听了不得怔愣片刻,为他生来不公的命运惋惜半秒,并在他特地找好角度的精致侧颜下沉醉一分。 然而教导他多年,姜太傅早已习惯自己这位学生,大应仅剩的一位皇子是个什么货色。 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便快、狠、准地抓住了应青炀从桌子底下伸向那摞铜板的手。 应青炀嘴边的笑意僵住了,原本在眼中即将滑过的欣喜也慢慢变质成了尴尬,心道一声遗憾。 果然这招对太傅没有半点用处。 应青炀是姜太傅一手带大,他眼珠子一转,姜太傅就知道这臭小子没憋什么好屁。 如果放在前朝皇宫,姜太傅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太傅,有把小殿下培养成明君的重任。 但很显然,如今大应的唯一一位皇子殿下,是个胸无大志、身无大德的庸才。 年近及冠,文不成武不就,既不谦逊,也不慈悲,在琼州最偏远的地方野蛮生长至今,身上仅存的、还算得上清贵的地方便是那出众的容色,一眼就看得出不该属于这冷冽无情的北境。 抛去这天生的皮相,应青炀唯有嘴上功夫了得,总能把一点小事夸大得天花乱坠,几句话就能哄得人被他的思路蒙骗,只要他想,没有他诓骗不到的人。 偏偏每次都能说得入情入理,让听者为之动容,也只有姜太傅一人算得上“慧眼识珠”,能看清应青炀那一肚子歪门邪道。 姜允之纵横官场二十几年,一双慧眼阅人无数,早就看出应青炀的秉性。 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论起生于皇室的归宿,应青炀便更适合做个闲散王爷享福,什么黎民苍生,在这位眼里留不下半点痕迹,甚至比不过从村口乞丐那里诓来的半只叫花鸡。 可惜所谓的大应,也只有这一位硕果仅存的皇室子弟,几个自国都城破时匆匆出逃的前朝旧臣,以及几乎在这十几年间消耗殆尽的金银细软、奇珍异宝。 生不逢时,身不由己。 姜太傅在心里叹息一声。 应青炀自然不知道自家太傅心中所想,自认天衣无缝的计策被太傅一眼看穿,他多少觉得有点没脸。 “哎,这天也太冷了,冷得我手抖,哈哈哈……”应青炀欲盖弥彰地找补了一句。 “嗯——”姜太傅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拎住他的手缓缓远离桌上的银钱,面上看起来竟是半点没被方才那番卖惨影响到,“殿下是得好好暖暖。” 说着把边上刚刚收上来的一块兽皮扔进应青炀手里。 “咳,钱财乃身外之物,还是这点东西更合我意。”应青炀摸着那块鹿皮爱不释手,啧啧称奇,“琼山里都见不到成色这么好的鹿皮,也不知道这小村子里怎么这般卧虎藏龙?” 此地距离琼山山脉还有一段距离,沿途除了几个驿站和一个商贸集镇,便没什么人烟。 他们的住处在琼山脚下,人迹罕至,破败的村落里只有几家打猎为生的农户,除此之外,就是他们这群不速之客。 十九年前大应都城沦陷时,应青炀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忠于皇室的旧臣将他从皇宫的大火中救出,东躲西藏,最后到了琼山山脉里最不起眼的一处荒山。 应青炀方才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以他的身份,在如今的大梁疆土上,但凡被人察觉,不仅自身难保,牵涉之人一概不能幸免。 被身份所累,自小到大,前朝老臣们都不敢带他去人多的地方,等他年岁见长,从皇宫里收拾出来的那些金银用得见底,不得已出来讲学的姜太傅才为了让这人多做学问带上他。 可惜,收效甚微。 应青炀天生喜欢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琼州毗邻边境,广开市集,见得世面多了,想要的便也多了。 姜太傅有意遏制应青炀的购买欲,这几年对银钱上的管束极为严苛。 饶是小殿下在其他同僚眼中如珠如宝,姜允之也仍是那个铁面无私的太傅。 这会儿给了应青炀一张鹿皮,便把之前说好的铜板讨回来几枚。 少年揉搓着手里的鹿皮皱眉,似乎在思考哪个决定更划算。 应青炀数了数手里的铜板,长吁短叹地塞进了荷包里。 有了方才那一遭,老爷子也不愿他插手帮忙,生怕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口粮就被这混小子摸了去。 应青炀是个闲不住的,只好背着手在殿内溜达了几圈,等自家太傅整理束脩。 他站到破旧、只剩下一半的神像面前,上下打量,动手动脚。 石像应当是被人横刀劈断的,还用铁杵之类的东西砸过,碎得乱七八糟,头颅一分为二,裂开的两半张脸稍显古怪,半哭半笑,半面哀恸,半面慈悲。 应青炀觉得这旧物有些稀奇。 就连殿内的陈设,灯台、香炉、横木乃至殿门,都留下了长刀劈砍的痕迹。 风霜的痕迹让这石像看起来分外破旧,应青炀矮身伸手,边缘一碰,碎屑便窸窸窣窣地往下掉。 他还没怎么动作,就听身后的姜太傅斥他几句:“混小子!停手!也不怕忌讳!” 应青炀灰溜溜地缩回手,兀自辩解一句,“这石像看着挺稀奇……” 转而又理直气壮:“您方才还说我的名字没有晦气的意思,怎么到了神像这就又忌讳起来了……” “您都敢在这儿开私学了,还怕什么神仙……” 姜太傅把东西收进包袱装好,回头剜了应青炀一眼,难得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他只催促应青炀拿好自己的东西,该返程回山了。 应青炀从大殿后面牵出小驴车,两人架着驴车,顺着村镇之间的小路返程,一直到远离村子不见行人,姜太傅才捋了捋花白的长胡子,语气沉沉地开口:“那店里的神像叫悲喜像,是曾经被大肆供养祭拜的神像之一,最兴盛的时候,大应一半的百姓都在供奉他的神像……” 就跟所有神教都会有稀奇古怪的故事一样,悲喜像也不例外,姜太傅说话文绉绉的,关于这段来历讲得十分冗长,应青炀简单概括一下,就是只要经历过大悲或大喜之人入殿祈祷跪拜,一切所求皆能如愿。 邪教。应青炀在心里怒斥一句。 然而敬神拜神的旧俗根植于这片土地,自大周开始,到大应兴盛至顶峰,虽然遵循着盛极必衰的原则自新朝迅速败落,但改朝换代不过十年,迷信星宿八卦乃至巫蛊神明的思想早就在百姓心中根深蒂固,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前朝大应时常有神官入仕,更有甚者封侯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种狂热的推崇往前追溯,得从大应开国说起。 当时诸国混战,各方势力此消彼长,应青炀的太祖也是自立为王的一支,由于在行军打仗上有些天资,一时间风头无两,不可避免地被合纵连横,差点被多方合围葬身蜀地。 侥幸逃脱之后,只剩千余兵士,弹尽粮绝。 穷途末路之时,应青炀的太祖到一土地神庙参拜,随后天生异象,白日里惊雷劈裂了神庙主殿,大地崩裂,砖土之下金银财宝无数。 应青炀的太祖凭借“神赐”,东山再起,随后越战越勇统一各方势力,建立新朝。 大应灭亡之前,这是百姓们津津乐道的一件奇闻,正是应运而生,所以应青炀的太祖改姓为“应”,新朝也定名为“应朝”,以期诸神庇佑,福泽绵延。 应青炀也认同这一点。 果真是应天感召,天要他灭亡,便崩解得一干二净,片刻都没耽误。 更滑稽的是,如今应青炀作为唯一的血脉,却是个从不将神明之说放在眼里的逆行者。 而如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仍然有拜神的习惯,有陈珂一般的旧俗,最多最多,只是对神明少了一份敬意,多了一份漠视。 姜允之也不能免俗,他亦不是不敬神明的人,只是在吃饱饭和为看不见摸不着的各路神仙上供之间,十分理智的选择了前者。 像应青炀一般心底完全没有神明之说的人,大抵只有一人。 耳闻已久,缘悭一面。 应青炀有一瞬间微不可查的走神。 好在姜太傅是个一开始讲学就收不住的人,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说着说着,他的科普小课堂就变了味道,他道:“那人当年灭神之策一出,若非有三十万大军作为底牌,大梁早在立朝第三年就再度沦陷于战火。” “就算如今神教十不存一,也仍是大患。” “急功近利,刚愎自用,这种人怎么能堪当大任。” 姜太傅讲出了火气,须发都略微抖动。 紧接着就是一通关于某人登基十年来治国之策的贬损。 应青炀原本还饶有兴致地听着,等到听见那个有特殊意义的“那人”,表情顿时扭曲成了苦瓜。 姜太傅口中的“那人”,即是如今大梁的太上皇,也是老臣们口中,应青炀的死敌。 若想复国,大梁的君主就是他们必须杀死的对象。 而应青炀这位前朝余孽,也是大梁君主的隐患。 身份与立场对立,听起来他们之间,注定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细数新朝历史,从大应亡国,到多方混战群雄逐鹿,再到当今大梁太上皇扫除障碍建立新朝,立新法新策,知人善用,手段强硬,三年内就已经让这片土地恢复生机。 三年之后,太上皇的治国之策逐渐有些激进,姜太傅所说的灭神之策正是其中之一。 太上皇不信神明,强硬命令手下大军,将大梁境内的所有神殿一一毁坏,历时两年,雷霆手段拔除毒瘤。 第3章 荒山枯坟 应青炀这一…… 应青炀这一扬鞭,小毛驴就撒开了蹄子奔跑,没出去多远就踩到了积雪下的冰层,差点把驴车上的一老一小摔个人仰马翻。 姜太傅不带脏字地把应青炀骂了个狗血淋头。 应青炀自知理亏,没和自家太傅逞什么口舌之快。 只是暗中腹诽,琼州这种偏僻的地界,什么消息想要从京城传过来,起码也要一两月,这还必须得是闹得举国皆知的大事才行。 至于他们所在的荒山一带,消息就更加闭塞了,人烟稀少得连官道上都没什么行人,只偶尔有运送粮草的押运车经过,往琼山重镇去。 但姜允之仍然能从那口耳相传的只言片语中,揣摩出最近的朝堂局势,足不出户便能看透时局大事,姜太傅堪称智多近妖,其他旧臣经常念叨,说着要不是没等到一位贤主,姜允之必定青史留名。 本可以让自己青史留名的姜太傅却从来没有离开荒山的打算,应青炀有时觉得,他碎碎念似的说出一些针砭时弊的论断,只不过是为了给后面对大梁太上皇的攻讦做铺垫。 看起来比起运用自己的为官之道,姜允之更偏向于用自己斐然的文采把太上皇唾骂的一文不值。 应青炀偶尔有劝他投靠大梁的打算,最终也会因为姜允之那满嘴对太上皇的不敬之语而作罢。 当然了,他严重怀疑自家太傅只是脾气爆、嘴巴毒,对所有人都是无差别攻击。 听着一连串训斥的皇子殿下如是想道。 就这么把太傅的训斥声当唱词听,应青炀一路悠然地驾车。 两人回山的路上经过一个商贸市集,苟且偷生的这些年里,一些必备的物品基本上都是从这里采购。 姜太傅作为掌管财政大权的人,往往在外出时承担购买必需品的重任。 应青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负责往车上搬运物资。 这次回山前,两人斥巨资添置了一些冬被,这次的雪灾来势汹汹,大雪持续这么久,仍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他们居住的村子虽然在山脚的背风处,但一层层的积雪覆盖叠加,寒意入骨,一眼茫茫白色,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在风雪中沉眠。 每年的冬季,这片北境的群山都会悄无声息地埋葬许多人。他们只能艰难自保,祈祷自己不会成为荒野上的一座孤坟。 除了冬被还有御寒的衣物,越往北的地方越荒凉,成衣的价格也极其昂贵,这么多年,他们一般是买些半成品自己制衣,若非逢年过节,不会花大价钱去成衣铺。 姜太傅受的束脩里,粮食占大多数,这次也算是免了一部分花销。 再度启程时两人大包小裹,几乎把驴车都塞满了。 在雪地中跋涉许久,驾轻就熟地避开难走的路段,才终于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到了荒山脚下。 从村口往里望去,几座破败的小屋零散地散落在山脚下,袅袅炊烟缓慢升腾,在彻骨的寒意里,半路便迅速销声匿迹。 应青炀远远便看到村口处杵了个人,上半身落了些雪,看得到一小片莹白,混在脏脏的袄子表面,远远看去跟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 他向那人扬了扬手里的马鞭,那人才终于动了,行动间雪花簌簌向下落。 “少爷!”那青年由远及近跑来,越靠近越看得出他长得高壮,皮肤黝黑间混着被风雪摧残出的粗糙,长相带着点异域风情,一看就知道有外族血统。 只不过神情有些直愣,有种单纯的傻气。 这孩子是多年前逃跑途中,姜允之捡回来的弃婴,认了姜太傅为义父。 因为肤色深被姜太傅选了个“墨”字做名,全名姜墨,现在是应青炀的好友兼护卫,放在皇室规矩里,要叫一声伴读。 可惜这位伴读比应青炀这个混不吝还差劲,完全没有一点读书治学的天赋,每次听太傅讲学都比应青炀更早入睡,属实是伴读随正主了。 但好在这家伙身板一直不错,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到了这个年岁,已经一只手就能把一个成年人拎起来。 驴车行驶到村口停下,应青炀如释重负地把鞭子扔进那人手里,“阿墨!快!这天寒地冻的,快扶先生下来,把东西帮忙搬回主院里。我先回院子里等你。” 阿墨接过鞭子,认真点头,“好的公子。” 鉴于这人脑袋不大灵光,姜允之从一开始就让他称呼应青炀为“公子”,以防哪天在外面说漏了嘴,招来杀身之祸。 这话一说完,只见姜太傅鹰隼一样的视线闪电般地扎在应青炀的背上,仍是让已经稍有青年身量的人打了个寒颤。 不管年岁涨了多少,太傅的威压倒是不减当年。 然而应青炀要是真的会怕,就不会养成现在这幅脾性。 坐在车上的太傅看着他跑走的背影爆喝一声:“臭小子!先把用剩下的铜板还来!让我对对账!” 姜允之就知道这小子不闹幺蛾子就难受,虽然每次出去他都看不住对方,不知道那些铜板到底是以何种方式离开应青炀的荷包,但只要瘪了一点,姜太傅就能发现。 这下车就跑的举动肯定是心虚! 应青炀听到太傅愤怒的声音,脚下的步子顿时又加快了。 他伸手摸了摸怀里的一个小布包,嘴角上扬,珍惜地又往里藏了藏。 ——能还回去才有鬼!他又不是个傻的。 手里那堆铜板已经挥霍一空,他哪来的钱再拿去给太傅查账! 反正村里的旧臣们除了太傅之外都不会和他计较这些小事,进了村就是善哉善哉! 应青炀脚底像抹了油似的溜得很快。 徒留身后的姜太傅和阿墨展开一场驴唇不对马嘴、酣畅淋漓的交谈。 姜太傅急得直拍阿墨的肩膀,“我让你去抓他,来扶我做什么!我还没老到连下马车都需要人扶!” 阿墨蹙眉,表情明显不认同,“这是公子的吩咐。” “小兔崽子!现在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松手!” “听的。”阿墨说完,手还铁钳一般按在姜太傅边上,沉默半响才疑惑地憋出一句:“不是您说的,要以公子的命令为先。” 姜允之差点被自己的木头义子气了个仰倒。 “逆子!!逆子!!” 这边两人还在纠缠,那边应青炀已经一溜烟地进了村。 隆冬时节的寒意逼得人不敢出屋,屋子再破败,也总能带来点温度。 村子里除了偶尔几声犬吠,就只剩下搬运木柴,和斧头劈砍的声音。 正是飘着炊烟的屋院内,两个中年男子正在劈柴,然后储存到柴房里,留着过冬用。 “风叔!雷叔!忙着呢?”应青炀隔着屋院的木栅栏和两人打了个招呼,“先生请你们过去帮忙搬东西呢。” “殿下回来了?今日听学如何?”拿着斧头的男子将工具放下,拍了拍手里的木屑准备去村口帮忙。 应青炀挠了挠头,“马马虎虎。” “唉,要我说姜大人就是太心急,我们殿下还小呢。虽说我也对殿下有信心,但成大事也不急于这一时啊。”另一人这样说道,随后叮嘱他:“殿下,主屋那边已经烧了炉火,觉得冷就再喊我添材。” 应青炀囫囵点头,每次听到这种哄小孩的话他都忍不住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只有三岁半。 不过他从不会说扫兴的话,只道:“那肯定的,风叔你知道我最怕冷了!” 应青炀的住处在主屋,是村落里最大的一栋土房,其余人的住所众星拱月地围绕在主屋周围,当初在安家的时候是为了安全考虑,后来也一直没有改过。 据说最初从国都出逃的队伍浩浩荡荡,足有几百人,但这一路上死的死伤的伤,到荒山落脚时只剩下不足百人,带出来的金银细软本就不多,也没能撑上几年。 而近二十年间,寿终正寝、意外亡故的也有不少,到了今年,村里的前朝旧臣们只剩下十几人。 十几个年头过去,再高贵的人也会在入不敷出的日常里变成凡人,这些前朝旧臣是,应青炀也是。 很难想象在这种生活堪称贫寒的时候,这些人仍然保持着对应青炀这位前朝遗孤的尊重和爱戴,甚至宠溺得有些过了头。 正是因为感受到的善意太多,应青炀才每每都在努力回应,做得到的,做不到的,他都竭尽所能。 两个中年男子笑着点头应声。 应青炀转头进了主屋,犹如狂风过境一般在屋子里东走走西窜窜,把自己带回来的东西小心收进墙壁夹层,在偏院拿了自己的弓箭背在身上,又从灶台上摸了一小把坚果,这才全副武装出门。 他要进山,看看能不能打到什么猎物作为过冬的存粮。 目前这个温度和雪层厚度还能去试试运气,到了冬月里再想去,就只是单纯的送死了。 就算称呼得再高贵,被照顾的再细致,应青炀的自我定位也从来不是什么皇室遗孤天横贵胄,他不过是一个生长在荒山的普通人,每一天都在努力地活着。 每一天都像太阳一样燃烧。 应青炀从市集上买到了想要的东西,这会儿心情正好,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出了大院,偏院的婶子一看就知道他要进山,稍微推开了点门缝,放高了音量叮嘱他:“山里不安全,别走得太深,早些回来!” “知道了!”应青炀向身后摆了摆手。 走之前他悄悄去了村里的窝棚,窝棚底下养了几头毛驴,最边上还有一匹独占了大半个窝棚的黑马,看见应青炀的身影走近,黑马晃了晃尾巴,缓缓向他走来,只是动作却有些蹒跚。 第4章 琼山坠梦 如今大雪连绵不绝,应青…… 如今大雪连绵不绝,应青炀估摸着这是今年最后一次来扫墓。 启程前往秘密基地之前,他回身看了一眼这一片坟冢。 若是与前朝皇室毫无瓜葛,他们本可以正大光明地活在阳光下,可以魂归故里,被亲朋好友时刻惦念、祭拜。 而非在这荒山里,愤恨不甘地死去、无人知晓地长眠。 * 应青炀沿着羊肠小路向上,极有技巧地分辨出容易滑坡的位置,小心地避开,看起来已经是个进山打猎的好手了。 琼山一带最厉害的猎户都未必有这么一手老练的本事。 越往深处走,树木愈发高大,盘根错节的老树一排排伫立,枝桠向外延伸,偶尔有雪堆从枝头砸下来,在寂静的山林里分外明显。 深林里的老树模样都很相似,再熟悉地形的猎人,进来也容易迷失方向。 应青炀早早在沿途的树干上做了标记,沿着标记一路向前就能到达目的地。 但他的秘密基地也很好认,隔着很远向前望去,就能看到一片十分奇异的景致。 只见前方的高树之间,麻绳编织成的巨大细网悬挂在半空,网的四角连在树干上,缠了几圈打了死结以作加固。 巨网一层叠着一层,从树干上人力所能到达的高处,到距离地面半尺的距离,约莫二十几张,以花瓣绽开的形状布局延展,看起来非常壮观。 从巨网边上向上望去,才能发现这里其实是另一座高山的底部,盘山道从另一侧蜿蜒向上,在最高处的拐点,是岩石被横刀劈断一般垂直的悬崖,分外陡峭险峻。 这山崖底下的层层麻绳巨网,是应青炀花了很长的时间,耗费很多私房钱,才自己搭完的缓冲装置。 而这样的布置还不止一处,沿着这处断崖,约莫有七八处。 应青炀动作灵巧地攀上了一棵高树,向巨网中间眺望,并没有发现有下塌的弧度,看起来没有东西坠落在上面。 “今天也没有吗……”他有些失望地喃喃自语。 应青炀为什么在这里费力做这些事,当然是有原因的。 进山之前应青炀喂的那只瘸腿马黑影,就是从这里捡回去的宝贝。 黑影原本是一匹战马,应青炀捡到它的时候,它身上还有精良的鞍鞯,蹄铁看上去也是精心制作,品相也十分出挑,一看就不像是小地方的马场能养出来的。 黑影这种高规格的战马,也是不会出现在寻常人家的,大梁在这方面的管控极为严苛,为了避免底下的人养私兵,再把大梁推回到当初各方割据的状态里。 大概是因为太上皇就是从北境起兵,见识过胡人的骑兵有多凶悍,所以在自己训练出一队南征北战的边疆军骑兵营之后,也会忌惮有人效仿。 应青炀当时就猜到,黑影大概是朝廷的车队里出来的。 琼州这个地方本就是穷山恶水,到了边境地带民风更是剽悍,琼山一带时常有人落草为寇,气焰嚣张的时候,甚至连大梁朝廷运送军粮的车队都敢劫。 黑影估摸着也是受了迫害,从行军的队伍里脱离出来的,战马受惊逃窜的事情并不罕见,只不过不少骑兵会用哨子将马匹唤回。 显然这只马并没有,应青炀猜测它的前任主人很可能也已经在暴动中殒命。 黑影离开大部队之后不知道怎么进了山,徘徊奔走,又在悬崖边上失足坠落。 战马壮实,从悬崖坠落的时间又是夏季,老树茂密的枝叶成为了最好的天然缓冲带,以至于战马跌落崖底时还有气。 应青炀倒是看过许多兽医方向的书籍,可惜空有理论知识,实践是半点没有,他草草给黑影做了包扎,满心可惜地将战马拖回山下后,才发现这家伙还顽强地活着。 他喂养了几天,战马的情况慢慢转好,只不过摔断的后腿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留下了跛脚的毛病。 应青炀喜欢马,尤其是战马,看起来威风凛凛,特别丰神俊逸。 或许这样形容马匹有些过火,但应青炀真是喜欢得有点入魔。 有了先例之后,就一直在想能不能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才在这里精心布置了装置,并且尽量增加了巨网的层数,还在每层铺上了枯叶和杂草。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应青炀还是这样做了,毕竟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缘分天降的时候可是不会管对错的。 按理说最近的雪灾如此严重,低温环境和被冰雪覆盖的官道,发生马匹受惊的概率应该加大了才对,但始终没有应青炀期待的惊喜发生。 “可惜了。”应青炀又嘟囔一句,挨个巡视自己的救援装置,没有一个有被动过的迹象。 应青炀歇了心思,想去前段时间打到野鹿的地方碰碰运气。 拍了拍身上的落雪,他正欲转身离开,却听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大块的落雪掉落下来,紧接着是一阵破空声。 应青炀抬眸向上望去,只见一个黑点在视野里迅速放大,然后是翻飞的白色衣袍,一直到和第一层巨网接触被稍稍缓冲一刻,他才看得真切,随即瞳孔骤然紧缩。 原因无他,那竟是个人!——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袍,长发凌乱翻飞,无知无觉也毫无反应坠落的人! 下一秒,那人坠落在巨网之上,层层向下,和树干的缠绕连接处被这股重量一一扯断,速度极快,荡起一片茫茫雪雾。 应青炀瞳孔骤然紧缩。 雪花在他眼前飞舞,视线朦胧迷幻,重物坠落在地,掀起的气流吹乱他额角的发丝,他却半点没有受惊,下意识地上前几步,看清了巨网中间,被麻绳包裹缠绕的人。 白衣凌乱,长发四散,皮肤苍白中透露出一股泛着死气的灰败,左边小腿有一部分不自然的扭曲。他衣襟敞开,从胸口向上赤裸,突起的喉结附近有一条树枝留下的刮伤,再往上,左边额头血肉模糊,鲜红的血液从颊侧滑落,衬得那姣好的容颜越发显出一种极为荒诞、濒死的美感。 倏忽间,应青炀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陡然变了调子。 这一刻,恰如谪仙入世,惊梦坠网。 * 约莫半天之前,江枕玉孤身一人策马进了琼山山脉。 他本不是琼山人,他生在江南,长在国都,这北境边疆,本与他极不相称,甚至格格不入。 只不过国都城破的那一天,他是唯一一个被救走的幸运儿,驻守琼州的叔父带他来了这里,随后的事情,史书工笔,说得清楚。 江枕玉不怎么喜欢回忆这段漫长的经历,即便那几乎占据他活过的一半人生。 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江枕玉是那个执笔人,马车驶出国都之后,他便已经让中书令将属于自己的结局写在还未封卷的起居注里。 属于太上皇的车架进入北境,消失在茫茫十万大山中。 或生或死,皆无所谓。 而他此刻的这幅尊荣,也实在不像一个手掌大权的帝王。 他长发凌乱,形容凄惨,肩膀一道箭伤,最外边的白色锦袍上血迹斑斑,他被那黏腻的触感所扰,索性一解衣带,将脏了的衣袍丢弃在路边。 单薄的里衣顷刻间便被寒风穿透,冷意直往骨血里窜。 从伤口浸入的毒素让他有些顿感,因而没有被隆冬的寒意阻碍脚步。 血腥味从顺着风雪飘来,他身后的那条盘山道上,倒着追杀而来的一小队死士。 弓箭的破空声惊了马,抢夺过来杀敌的长刀被他随手丢弃,仅靠双脚和逐渐扩散的毒素,想来他已经走不出这片群山。 求生是人的一种本能,显然,江枕玉也不例外。 从国都派来的这些死士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狠厉,仅有羽林卫一半的水准。 不出所料。 事情没有脱离他的掌控,他却并没有什么欣喜的情绪。 他观察了一下地形才决定了自己前进的方向,如果他没记错,从这片山崖顶部,能遥遥望见官道,以及远方尽头的琼山镇。 江枕玉没在雪地中跋涉多久,便觉得视线模糊,估摸着毒素已然迫近肺腑。 但他脚步未停,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他甚少有这种不需要仔细思考的时候。 离开国都之前,唯二知道他计划的两人都表达了强烈的反对,福海甚至在大雪里长跪不起,双手生了冻疮也执意想求他收回成命。 毕竟孤身犯险这种事,不是一位帝王该做的。 但是何必。 江枕玉这样想。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帝王将相、贵族官宦、平民百姓,每个人都是时代里一个渺小的砂砾,只能被命运的洪流裹挟。 他从来都不是例外。 江枕玉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眼前模糊一片,只有大片贴合在一起的色块。 大概是毒药的作用,他脑子里一会儿想到国都的局势,一会儿想到肆虐的雪灾,一会儿想到臣下激烈的质问…… 不知道多久之后,江枕玉觉得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大,随后脚下一空,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落。 然而死亡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袭来,浑身犹如被鞭挞一般的钝痛,十足的酷刑,但头部的撞击让他无法清晰分辨自己的处境,很快便陷入了沉眠之中。 丧失意识之前,他听见靠近的脚步声,以及焦急的询问声:“喂,醒醒!听得到我说话吗?别睡!” 或许是本能,江枕玉极力挥开了伸过来的手。 ……放肆。 第5章 生来反骨 应青炀哪想到…… 应青炀哪想到一语成谶,临走前在太傅嘟囔的几句玩笑话,现在似乎成了真。 这种荒山野地里居然也能真的让他捡到一个大活人。 这坠落在巨网上的人看起来已经有气出没气进,寒冬里穿得这样单薄,皮肤和肌肉都十分僵硬,那带着不详的灰败笼罩着全身,嘴唇还泛着点青紫,倒像是中了毒。 要不是血液从他的伤口处蔓延开来,应青炀估计会觉得这人已经死了。 应青炀同情心迅速泛滥。 他盯着男人俊美的脸看了两秒,当即决定救人。 和这人长什么样子没关系。关键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麻绳上前,不由得夸赞自己,这巨网做得真够结实柔软,否则这人早没命了。 应青炀好不容易在这个濒死的男人面前蹲下身,伸手探他的鼻息。 ——还有气! 也不知道这人是以什么样的姿势摔下来的,除了额头上的伤口,整张脸几乎没什么伤痕,俊美的五官清晰可见。 应青炀目光在对方的脸上游移片刻,似是在打量,随后又立即撇开视线,觉得自己这番行径多少有点趁人之危。 咳。 这么一个长相出挑的人,不是什么谪仙,也应当是世家子弟,救他一命肯定不亏。 这不就是之前说的,网到金子了吗! 虽说他们这些前朝人士,一直在避免和外面的人接触,新朝初立十年,但凡上了点年纪的人都经历过前朝末年以及多方割据、民不聊生的混乱时代。 他救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回去多少有些危险。 但这人目前的情况,要么是被人暗算推落山崖像治他于死地,要么是自己了无生机一心求死。 应青炀压根就没想过会不会有隐藏身份卧底的打算,他们这破地方算那根葱,值得人冒着生命危险前来卧底。 况且这么一张脸,实在让人一见就生出点怜悯之心,一看就是人品贵重的君子。 不会对他们这些苟活于世的人有什么威胁。 和这人这张天仙似的脸也没有半点关系。 ——绝对没有。 应青炀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 “喂,醒醒!听得到我说话吗?别睡!” 应青炀有些焦急,他把自己外边的袄子脱下来给对方盖上,试图维持住体温。 这种气温下,体温快速流失,这样下去对方本来就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很快就会停止。 不幸中的万幸大概是,这种状态也延缓了对方体内的毒素蔓延,真的到了回天乏术的时候,估摸着流出来的血都要红到发黑了。 应青炀刚刚盖好袄子,却没想到这人还残存着一点意识,抬手挥开了他的手。 被拍开的应青炀顿时一愣。 明明这人一句话都没说,应青炀却偏偏感受到了一种推据,一种毫不留恋人世间的冷漠。 他盯着那张毫无生气、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的脸庞,心里却霎时一股无名火起,方才心里的几番念头全在这一瞬间炸成烟花抛在脑后。 真以为他爱救人?他可不是什么菩萨一样的大善人,说他是大恶人还差不多。 火气上头,他那点天生的反骨又上来了,他开始小声嘟囔:“你说不救就不救?我发现的人,自然是我说了算!” “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还不是得任我为所欲为。” “你死什么死,回去治好了还要赔我那些网呢!” “和你说话呢!别睡!听见了吗!” 应青炀都算不清自己准备那些网花了多少铜板,这么多年累计起来,总归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记到账本上会让他肉痛 所以他从来都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什么事情想做就做了,当下快乐就好,何必事后纠结,再来找自己的麻烦,那不是自己为难自己吗。 退一步来说,这人现在欠了他的债,让这债主在这里死了,那他找谁还钱! 即便嘴上说得愤恨,应青炀动作间却很轻柔,生怕手劲儿一大,就把这快要融入冰雪中的人弄碎了。 这具快要腐朽的残躯,估计已经受不得半点折腾。 这处山崖远离官道,难以想象这人是怎么拖着这样的身体走到这里,又跌落在应青炀面前。 应青炀粗略给这人把了脉,检查了一下外伤。 他和村子里的前朝太医学过一点医术。 不过他这人一向如此,什么事情都三分钟热度,什么技能都想学一学,但都学不精,全是半吊子。 这会儿也只能判断出这人毒入肺腑,气血不足,身上外伤颇多,一时间让他有些无法下手。 天寒地冻的,面对这样棘手的情况,应青炀硬生生出了点冷汗。 应青炀到四周找了几块表面光滑的木头,把这人的伤腿简单地固定了一下。 随后扔了平日里十分爱惜的弓箭和箭筒,尽量避开对方的外伤,把人小心翼翼地背到背上。 瞬间笼罩在脊背上的重量却让他有些惊讶。 方才他打量过,这人身量起码也有九尺,比寻常的成年男子还要略高些,体重却有些轻得有些过分。 应青炀用地上崩开散落的麻绳把这人固定在自己背上。 外伤事小,万一他背着这人一个脱力,两人一起从山路上滚下去,那可真就要一尸两命了。 准备妥当之后,应青炀运了运气,心底庆幸他每日不思听学,虽也不爱学武,但日日进山,还是练了一副好体格。 下山的时候应青炀不能原路返回,那段崎岖的山路他一个人走走还行,此时背了个濒死的人,再走就是单纯送死。 应青炀选了一条较为平稳的山路,因为把袄子给男人穿着,前一段路他因为寒冷走得有些僵硬。 半刻钟后便好了不少,身体因为运动而微微发热。 的确是感觉不到冷了,但这条山路会教训每一个嘴硬的人。 走到半程时应青炀就感受到了疲惫感。 应青炀头一次有些后悔,自己把秘密基地选在了这么高的地方,以至于这段下山的路如此漫长。 而背上的男人无知无觉,头埋在他颈间,微弱的呼吸让他偶尔怀疑对方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苍茫一色的白,万籁俱寂里,只有应青炀自己的脚步声。 他没由来的有些心慌,于是有些不管不顾,边走边和自己背上唯一的同伴聊天。 “你倒是轻松了,眼睛一闭就把事情都交给我解决。” 应青炀险险避开一块凸起的岩石。 “你跳下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别人的死活?” 应青炀被突然蹿出来的松鼠吓了一跳。 “你吃什么长大的,个子长这么高,你说你这腿要是少一节,是不是还能轻上十几斤?” 应青炀越走越觉得自己的怨气比鬼重。 “兄弟……记得赔我钱啊……” 来时飞檐走壁,一个人无拘无束脚步轻快。 走时步履蹒跚,背着个快要断气的人差点倒在雪中。 到山脚的时候应青炀累得快要断气,看到村里那一抹炊烟,顿时热泪盈眶。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像是快累死的野狗,在村口有些崩溃、但仍旧控制着音量地喊了一句:“阿墨——!!!” 小山一样健壮的青年正接替风叔雷叔的位置在偏院劈柴,他天生耳力异于常人,此刻眉梢微动,确认了是自家公子的声音,立刻把手里的斧子一扔,脚步极快地走了出去。 阿墨看见背着个人的应青炀时,对方已然紧锁眉头、大汗淋漓,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语速极快地叮嘱:“叫孙大夫来主屋,避开其他人,再拿两床厚被子,烧些热水,快去!!!” 阿墨本想接替自家公子背人,毕竟自家公子一看就累得不轻。 但应青炀知道背上的人经不得折腾,索性准备救人救到底,一口气把人偷运回主屋去。 阿墨应了一声,转了方向又往孙大夫的住处去了。 应青炀把人背到了主屋,安置在他的榻上。 他伸手探了下男人的鼻息,指尖轻微的温热刺得他冻僵的手指有些发麻。 应青炀都不由得感慨这人实在是命硬。 他迅速矮身蹲下,打开地下的一个暗格,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瓷瓶。 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有些颤抖,蹙着眉把瓷瓶倒过来,仅剩的一颗黑色药丸掉进他的掌心。 应青炀附身捏住男人的下颚,触手已经感觉不到冷意,他把药丸强硬塞进男人嘴里。 药丸不大,滑进唇舌间,引起的异物感却让濒死的人有了反应。 应青炀当机立断捂住男人的口鼻。 空气逐渐稀薄,男人胸腔猛地起伏,喉结微微滚动,猝不及防便把药丸吞了下去。 应青炀下手快,放得更快,只听见男人极其细微地咳了两声,他心里莫名的心虚感再度浮了上来。 时间已至傍晚,夕阳的光晕透过小小的一扇窗子落进屋内,轻洒在男人身上,将他面上的死气一扫而空。 好像这人终于从鬼门关边上,回到人世间徘徊。 应青炀全程紧张提着的一颗心终于稍稍回落,然而人一旦放松下来,积累的疲劳就会瞬间上涌。 他骤然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了榻边。 阿墨恰巧在这时推门走进来,见到应青炀这幅样子,好悬没把手里的一小盆热水给摔地上。 跟在后面的孙大夫第一眼都没看到榻上的人,被应青炀这惊天动地的一跪吓得魂都飞了。 第6章 明媒正娶 孙大夫快…… 孙大夫快步走到近前,抓向应青炀的手腕就要给他把脉。 应青炀猛地一缩手,撑着榻边艰难地站了起来。 “人命关天啊!!先看他!!” 孙大夫年近古稀,腿脚不太利索,眼神也不大好用,方才也只能看到应青炀跪下的动作,根本没注意其他的。 此刻经应青炀一提醒,才发现殿下榻上还有个生死不知的人。 听见小殿下中气十足的吼声,便知道并无大碍。 他摸了摸花白的胡子,也不急了,施施然在榻边坐下,伸手漫不经心地捉住那人的一截腕子,动作随意地搭脉。 孙大夫是大应皇宫里跟出来的太医,医术出神入化,有时候不需要搭脉就能一眼看出人的病症来。 这几年眼神不太好了,便只能返璞归真。 这些年荒山里众人的大病小灾都是他治好的。 只不过这人脾气不太好,不太愿意给应青炀之外的人诊病。 应青炀看得倒吸一口冷气,他好不容易把人背回来,别被孙大夫给扯断气了。 “轻点!轻点!” 孙大夫摇摇头,语气慢悠悠的,“殿下莫急,老夫的医术殿下你是知道的,当年你出生后就被确诊是个痴儿,全靠老夫给你治好……” 应青炀点头应声,直夸孙大夫厉害。 孙大夫或者说孙太医,这辈子最值得称颂的事迹,就是把被无数名医确诊为痴儿的小皇子治好了。 因此经常把这件事挂在嘴边,并且居功自傲,觉得自己生来是要为皇室诊脉的,对其他人多少有些爱答不理。 应青炀起身去拿巾帕,用热水沾湿了准备 阿墨见状立刻道:“少爷,我来吧。” 应青炀摆了摆手,拒绝道:“免了吧,你那手劲儿,别把他天灵盖给按碎了。” 到时候一命呜呼,他这一遭的苦都白吃了。 阿墨眼神发直,似乎没听懂这句调侃,只知道自家公子不想他上手,于是退后两步呆立在一边,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的局促感。 应青炀只好招呼这呆子把他柜子里的棉被抱出来,好给榻上的男人盖上保暖。 他自己则用温热的巾帕给男人擦拭脸上的血迹和脏污。 刚擦了没两下,就听边上的孙大夫“嘶”的一声,随即摇摇头,“救不了,殿下,找个地方挖个坑埋了吧。” 应青炀原本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听见这句话,差点手一抖,把巾帕整个糊到男人脸上。 “……您说笑呢吧?” 听到应青炀质疑他的医术,孙大夫轻哼一声,道:“这人不但有些陈珂顽疾,又寒气入体,加上多处外伤,最重要的是毒入肺腑,能留这口气到现在已经是命格极硬了……等到,毒素侵入心脉,必死无疑。” 孙大夫说着说着就有些感慨,“折腾成这样还不死,说不清是他幸运还是不幸啊。” 肉体被病痛折磨,迟迟得不到解脱,这样的苟延残喘,多活一秒都是受罪。 应青炀在他的长篇大论里抓到了重点,“也就是说,只要能给他解毒,以您老人家的医术,肯定能给他治好吧?” 说这话时,他掌心一片湿濡,握紧了手里的巾帕。 孙大夫摇头晃脑,语气骄傲:“那是自然,也不看看老夫是谁,当年你……” 知道他又要絮叨陈年往事,应青炀连忙打断:“解毒丹肯定可以救他,药方需要您斟酌,库房里还有颗老参,先拿来吊命……” 最后半句,他是对边上放下棉被的阿墨说的。 孙大夫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解毒丹这种珍贵的东西哪是能随便用的,那是专门留给皇室子弟保命用的,殿下您手里也就只剩下那么一颗而已。” 应青炀目光游移,想到了那颗早就被他硬喂下去的解毒丹,大脑前所未有地飞速运转,灵光一闪之后,他斩钉截铁道:“那我就娶他!现在就立婚书!” “您和各位长辈不是一直埋怨我这个年级了还不娶妻……不是,纳妃吗?现在就纳!” “我对他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非卿不娶!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只要他是我的皇子妃,解毒丹不就能给他用了?” 一连串的话震得屋内的其余两人半天没有给出反应。 孙大夫显然被他这一连串惊天地、泣鬼神的表白给惊到了,平日里眯缝起来的小眼睛都瞪大了。 想他们小皇子从开蒙以来,就没说过这么一连串文绉绉的话,此刻居然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捡回来的人,这般含情脉脉。 也不怪孙大夫讶异,应青炀十四五岁的时候,村里的人就张罗着给小殿下纳妾。 因着觉得不能草率定下大应未来的皇后,又不想委屈了小殿下,于是只说纳妾。 只是应青炀一直拒绝,理由就一个:丑。 拒绝了附近镇上好几个村花,哪怕有的对应青炀一见倾心,应青炀本人都如避蛇蝎。 应青炀当时只摇头晃脑地说,他此生只会明媒正娶一人,与他的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没想到随便在外面捡了个人,就瞬间和神仙动了凡心一样,纳妃的话都说出来了。 还别说,孙大夫虽然老眼昏花,当刚刚瞥那一眼,的确看得出床榻上的是个美人。 只是身材似乎不怎么样…… 而且他把脉的时候也能顺便摸骨,这人年纪似是也稍大了点。 孙大夫仍有些犹豫,觉得这将死之人实在不是殿下的良配,还要白白浪费一颗解毒丹,怎么想怎么不划算。 然而应青炀等得了,病榻上的人可等不了。 应青炀没给孙大夫思考的时间,舌灿莲花,开始忽悠:“解毒丹的事情先不提,您得先给他开个方子吊住命才有考虑的时间啊,您也不希望我不明不白地痛失所爱吧?您要是担心太傅那边有意见,没关系!我会去说的。” 话有些道理,“但……”孙大夫刚要说话,应青炀的劝说又从四面八方堵了上来。 “您想啊,您要是救了他,那以后的功绩就又多了一件,救了皇妃啊!您是皇子皇妃的救命恩人,说出去那多有面子!” “可是……” “还是您老的医术连个吊命的方子都开不出来?那不能够!” “确实……” “您要是可惜库房里那颗老参,等开了春,我带着他一起去山上捡去!挑大个的捡!肯定比现在这颗更大!更好!您老要多少都行,我肯定不说一个‘不’字!” 孙大夫的思路一路被应青炀带着走,到了这最后一句,不开方子的话已经说不出口了。 似乎,大概,确实,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地方。 “这方子嘛……就先用老参做主药,其余的……”他回头想招呼阿墨去把自己那装草药的大药箱拿来,就见阿墨已经提着自己的药箱子进来了,顶上还放着从库房里摸出来的那颗老参。 明显是应青炀提前给了这人指示。 孙大夫顿了一下,坚持地把方子说完,见阿墨已经翻了药箱把相对应的药材捡出来,那种不自然的感觉才反扑上来,“这……” 孙大夫心里那点被忽悠了的感觉还没上来,质疑的话也没说出口,就听那边的应青炀又开始长吁短叹。 “我的皇妃怎么这么命苦,腿还伤了,这以后要是跛了脚、不良于行,多丢我皇室的脸面。” 应青炀这辈子就没这么不要脸过,自认为王室子弟这种话,他从会开口说话时就从未说过,这一会儿的功夫把未来十几年的脸皮一股脑都扔了出去。 豁出去了,反正没人知道。 趁着孙大夫还没有反应过来床榻上是个男人,先把方子套出来再说!兵贵神速,兵不厌诈,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孙大夫被一句“皇室脸面”给震住了,没说话,只走上前来探了探男人腿部的伤,“不严重,只是需要及时正骨,她从山崖掉下来的?没摔断腿也真是命大。” 应青炀心说,那是,也不看看他布置那些巨网废了多少铜板,真金白玉地砸下去,总要能听到个响。 孙大夫语气略有些沉重,“不过老朽已经接近半瞎,正筋骨这种事没什么把握,殿下眼下恐怕只能自己动手了。” 应青炀顿时紧张得脊背绷直,当初他捡到黑影那天,孙大夫刚好出村问诊,他只能自己动手,结果看看现在黑影的后腿就可见一斑。 即便后来跟着孙大夫也看过几次正骨的动作,真到了自己要做的时候,实在是没什么把握。 别紧张,你看过那么多医书,只是失手了一次,这次绝对不会了。应青炀给自己打气。 但……万一此刻出了什么差错,这人就算能救活,也会留下跛脚的毛病。 应青炀非常清楚,和几千年后的未来不同,在这个时代,跛脚是个会伴随终生、十分严重的毛病,足以让一些心怀抱负的人见惯人情冷暖,甚至心生死志。 不良于行可是会影响生活,还会影响仕途。 在大应皇室规矩里,身有疾者甚至不可继位…… 应青炀猛地摇了摇头,把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甩出去,做了几个深呼吸。 孙大夫的手放到应青炀的肩膀上,道:“别紧张,老朽给殿下把关,动作和力道稍慢些,一次不行就多几次。” 应青炀点点头。 他憋着一口气,从男人小腿弯处向下摸去。 他虽然紧张,但下手并不犹豫,快狠准,只听清脆的一声响,原本不自然扭曲的小腿已经恢复原状。 应青炀侧开半步,孙大夫沿着探下手去再度摸骨,连连点头,“不错。” 第7章 皇室秘辛 应青炀当…… 应青炀当然不知道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他坐在床榻边上,双手无意识交握在一起,眼睛盯着男人泛着青紫的唇,他不知道那颗解毒丹是否真的能奏效。 大应皇室的秘宝,每位宗室子弟能得到一小瓶,传闻中能解百毒,是前朝不知道哪一年一个云游方士进献的药方。 应青炀没用过这东西,也没什么机会用,这会儿更没觉得可惜。 他脑子里还下意识回想看到男人的第一眼。 便忍不住开始思考这人究竟怎么会在冬日里,以这样一种模样坠落悬崖。 他天生脑子活泛,大概也是因为身体疲惫到了极点,这回儿天马行空的怪异思想在脑子里乱飞,上蹿下跳,东一个想法西一个想法。 就如同一开始的猜测的那样,要么被人所害,要么自己求死。 可是什么样的仇家能做到这种程度?又是下毒又是逼他穿着单薄走进风雪中。 然而就算应青炀再没见识,男人身上那件里衣的质感也不像是沦亡之人能穿的。 那便是他自己求死。 但应青炀想不明白。 他即便在最底层、最无人问津的地方,再艰难,也要畅快地活。 所以他不懂。 好奇心一旦在心底滋生,便像野草一样飞速蔓延生长,以至于应青炀无意识地将自己疑问说出了口,“他什么时候能醒?” 他实在太好奇对方的经历,想亲耳听到对方诉说的声音。 想问问他究竟是谁,想听听他从哪里来,想知道琼州之外是何光景,想见见这个他重活一世还没来得及好好品味过的时代。 “就算服了解毒丹,起码也得个几天吧?”孙大夫拿了个小马扎坐在架起的炉灶边。 北境这边一到冬日便是彻骨严寒,灶台一般都架在屋子里,和内室只隔了一道墙,烧起来之后能顺便暖了屋子。 孙大夫正守着自己的药罐子煎药,添柴火的动作却有些磨磨蹭蹭。 他心说没有解毒丹,这人连半个时辰都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别到时候浪费了他的药材,那可都是前一年辛辛苦苦采的,他半点都不舍得糟践。 应青炀背后没长眼睛,自然不知道身后的孙大夫在摸鱼。 孙大夫虽然方才同意了,但他委实不太相信姜允之会由着小殿下乱来。 他老神在在地摸了摸胡子,心说不出一刻钟,姜允之肯定要就要冲进来把小殿下数落一通。 没想到半天过去了,他煎好的药都进了哪位未来皇子妃的嘴里,而且喝一半吐一半,给孙大夫心疼坏了。 就这,姜太傅还连个影都没见到,让他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人呢? * 荒山下的这个小村落说大也大,大到能容下他们这么多前朝流落至此的孤魂野鬼。 说小也小,小到应青炀捡了个什么东西回来的事,根本连半个时辰都瞒不过,就传到了主管荒山“大权”的姜太傅耳朵里。 只不过话刚传到他这里时,说的是:“殿下不知道又从山里捡了个什么东西回来,比当初把那瘸腿马带回来的时候还要紧张呢。” 姜云之整日奔波劳累,又知道应青炀有这个捡东西的毛病,就没准备搭理,自己躺在榻上小憩一会儿。 没想到等他一觉醒来,消息已经迅速变成了:“殿下捡回来个人,并且一见钟情准备纳对方为妃。” 姜允之:“?” 刚从同僚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姜太傅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他推开门准备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就被冷风糊了一脸,顿时打了个机灵。 姜太傅缩回房里,一边穿袄子嘴里就一边蹦出了一连串的,“胡闹!成何体统!这小子一天不闹点事就皮痒!” “你们好好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刻聚集在姜太傅屋子里的,是仅剩的几位前朝旧臣,也算是荒山的主心骨了。 季成风,陈雷,大应皇室御前侍卫,逃出国都时,护着一行人的主力军,时年四十二岁。因是武人,身强体壮,一直是村里的重要劳动力。 沈怀远,原礼部尚书,七十八岁高龄,是荒山的大长辈,如今耳背得厉害,脑子也不大清醒了,但好在身体还算硬朗。 沈朗,沈老爷子的亲孙,三十九岁,世家出身,科举入世,就任于工部,大应灭国前一年的探花郎,如今早已将诗文策论忘在脑后,是自学成才的裁缝,负责全村人的衣物裁剪。 季成风学过点木匠手艺,给沈怀远做了个轮椅,沈朗每日推着老爷子出来晒太阳。 其余人,皆是当年的随行宫人、各家的奴仆,知根知底,这些年虽然一同生活,但到底没那么亲厚。 一路奔逃,加之落脚的地界堪称山穷水尽,死去的人太多太多。 后来为了避免横生枝节,他们也甚少和外界人接触,也无亲眷,说是快要孤独终老也差不离。 冬日里他们一般不出门,谁让这次的事情闹得太大,一听到消息就往主屋赶去。 但应青炀让阿墨守在门前,谁都不让进,一个个的只能转头聚到姜允之这里来,硬生生把小憩休息的姜允之叫醒了。 于是变成了现下这幅样子。 季成风挠挠头,“殿下那网子居然真能有用,我一直觉得就是瞎胡闹,也是命大,这都能活下来。” 沈朗倒是不在意这些,只觉得殿下愿意成家立业是好事,“原本觉得殿下一直不娶妻是怕扎我们这些老光棍的心,没想到是没遇上看对眼的。只是纳妃是不是有些过了?如此草率,怕是于大计无益啊。” 沈怀远没什么反应,大概是根本没搞清楚怎么回事,老爷子低垂着头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陈雷没什么心眼,憨厚笑笑,道:“殿下就是喜欢长得漂亮的,我刚刚问过阿墨,据说是个顶好看的大美人。” “你们不记得了?殿下小时候第一次出荒山,在镇上看到个美人画像,非要买下来,太傅不让,殿下回来头一次闹了脾气。” “有这事?你记性倒好。”姜允之穿好袄子,有点阴阳怪气地怼了一句。 他都快人老成精了,哪能看不出来面前这几位是在给应青炀说好话呢。 应青炀从小就嘴甜,他们这些人不成家也少与外界接触,把小殿下从小拉扯到大,早就待他比亲生的还亲。 也就姜允之没被这小子迷惑住,还能狠下心来管教,甚至偶尔还动点棍棒教育。 应青炀这次做的事委实不太妥当,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带个陌生人回来终究是个隐患。 沈朗轻叹一口气,“太傅,这些年我们活得谨慎,在外界人眼中,你我已经是被放了牌位的死人,大应五皇子更是已死在国都的那场大火中……” 一个毁灭的王朝,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其实很快便会被人们遗忘在记忆深处。 实际上几年前想让应青炀娶亲时,他们就做好了融入人海的打算。 只是应青炀自己拒绝了。 “待我去看了再说!”姜允之愣是没有松口,脸色沉沉,整理好衣服,大踏步出了屋子。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片刻也只得跟上。 姜允之只是本能的觉得不太对劲。 什么一见钟情想要纳妃,听起来像是应青炀闯了什么大祸,随口扯出来遮掩的借口。 姜允之倒要去探个究竟。 一想到应青炀对那瘸腿马百般呵护的样子,姜云之就气得牙齿打颤,和见到自家小辈做些纨绔子弟行径一样恼怒。 他双眼喷火的样子显然连在当门神的姜墨也没法招架,被姜太傅盯了两眼就不自觉退了两步。 姜允之推门而入,向屋内扫视一眼,便先看到坐在榻边的应青炀,正低着头向床上那人额头凑去。 他怒目圆睁,暴喝一声:“臭小子!!做什么无礼之事呢!!趁人之危岂是君子所为!!” 这惊天动地的一句把应青炀吓了一跳,他一脸茫然地回头。 跟在姜允之身后的几人也没搞清楚状况,以为要起冲突,纷纷上来阻拦。 “太傅!太傅!殿下想娶就让他娶吧!” “反正早晚要睡一张床榻的人,随他去吧!” “多做几身衣服的事!太傅别动怒!” 听听,听听,这偏架拉的,姜允之双拳难敌四手,站在原地不得寸进。 应青炀这才发觉,自己的动作在外人看来有些歧义。 他抬起双手,满面无辜,“天地良心,我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发高热了,手太凉,感觉不出来。况且孙大夫还在呢,哪会有什么事。” 额头贴额头就准多了。 要怪就怪他生了一双含情眼,侧面看起来倒真像是含情脉脉准备轻薄他人一般。 姜允之也是气糊涂了,听了这话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个人。 一边的孙大夫正在翻自己的药箱,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地喃喃:“不对啊,就算这人再命硬,没有解毒丹,这会儿早该一命呜呼了,怎么还活着呢?难不成我这箱子里有什么不得了的药材……?” 嗯?中毒?解毒丹? 电光火石之间,姜允之便想明白这小子为什么突然嚷嚷着一见钟情要娶亲纳妃,感情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原本平复下来的火气“刷”地又起来了,“好你个臭小子,你把解毒丹给这来历不明的人吃了!?” 边上的季成风和陈雷一边拦一边小声蛐蛐,“那玩意儿真有用吗?” “皇室秘辛,我哪里知道?” 应青炀想过自家太傅会数落他,但委实没想过对方反应会这么大。 第8章 断袖之癖 应…… 应青炀的话脱口而出之后,才发觉自己说了些什么不得了的。 虽说好南风不是什么稀奇事,尤其是从前大应的王公贵族,甚至以此当做附庸风雅的标志。 但他们从来没想过,应青炀会有断袖之癖,完全没有一点点苗头。 嘶……莫不是因为荒山里没几个女眷,所以才……? 见他如此口不择言,姜允之反而不急了,他把愣在自己面前的两座小山推开,理了理袖口,看起来还是从前那副稳如泰山、处变不惊的样子。 当然,方才也是那一时的火气上了头,以为应青炀已经被美色迷惑,到了连他往日的叮嘱都不顾的地步。 “你是真断袖还是单纯想救人?为君者确实应有悲悯之心,救人之事没有错处。你错在太过鲁莽,你知道自己的身份,有没有想过万一此人动机不纯,你将村里这些人的性命至于何地?” 应青炀正色道:“自然是想过的。这人在雪灾这么严重的时候,穿着单薄、身中剧毒,定然是被人陷害。他伤得很重,而且已经开始发高热,能不能熬过今天还是未知数。” “如果他能活下来,只要不和他透露我们的身份,就算他之后想离开,也不会有大碍。” 应青炀解释完这些,他又察言观色,见太傅神情并未松动,便又撇了撇嘴,小声道:“而且,您前些日子也说了,我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琼山的。如果连着这点风险都不能承担,那还是在琼州守一辈子更安全。” 姜允之眉毛抽了抽,就知道自己想说教,也会被应青炀那一张利嘴堵回来。 既然知道应青炀心中有数,事情也已成定局,也的确没什么可数落的。 应青炀虽然不是个做明君的料,起码本性不坏,也并不蠢笨,至少足够让他好好活着。 姜允之沉声道:“你已经做了决定,就不要后悔。那枚解毒丹,代表的是一条命。或许是你的,也许是其他人,但现在,多说无益,你已经选择了将活着的机会留给一个陌生人。” “如此,便没有后悔的余地。” 姜太傅的话掷地有声,应青炀难得怔愣一瞬,总觉得太傅话中还有其他意思,但他却抓不到其中深意。 应青炀道:“太傅说的有理,但事在人为,解毒丹既然不是万能的,又怎知下一次有所求时会发挥作用?杞人忧天的事,我向来不做。” 说着,他的语气已经恢复了一惯的漫不经心。 姜允之嗤笑一声,“总说大话,你要是真的有那个决心,不让那解毒丹白费了才是真的。” 应青炀连连点头,转而又道:“当然,我说的断袖之癖也是真的,天生的,说不定是祖上就有这种倾向?所以什么纳妃的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应青炀是天生的断袖,他上辈子就已经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了,所以在前朝旧臣们让他娶妻纳妃时才会百般推诿。 既然知道自己喜欢男人,他就不可能昧着良心去白白耽误一个女子的大好年华,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女子地位本就低微的时代。 现在一劳永逸,最好把以后的可能性直接从源头上掐灭。 原本就皱着眉,忧心忡忡的各位旧臣们,此刻眉毛拧紧,仿佛要夹死一只蚊子。 陈雷和季成风小声交流。 “没听说过大应哪位先皇有断袖之癖啊……?” “不过太祖有过男宠也是真的……你忘了吗之前有传闻说清澜行宫里曾经挂着张美人图,似乎就是个男人的。” 沈朗大概是唯一一个觉得没什么所谓的人,甚至还有点庆幸:“那也不错,毕竟我可不太会裁制女子的衣物,平常给各位婶子做点简单地还行,皇子妃可就不能这么敷衍了事了……这下方便许多。” 很显然前任探花郎已经在这十几年的生活中被打磨成了一个成熟的裁缝。 而唯一可能有意见的是身为前任礼部尚书的沈老爷子,可惜天气实在寒冷,沈朗没敢带着老爷子风里来雪里去,人现在在姜太傅的屋子里睡得正香。 听见几人对话的姜允之面皮一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旧事,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只冷冷刺了一句:“随你,你娶那匹跛脚马都不会有人反对。” 应青炀:“……”嘿,您嘴巴多毒啊。 他往边上让了让,示意众人看他身后榻上,虽然狼狈,但仍见姿容华光的男人。 刚刚自爆性取向的皇子殿下笑嘻嘻地:“所以我未来的皇子妃,肯定有资格用我们库房里的药材存货的吧?” 库房里的药材说不上多,但和其他寻常农户家里的储藏比起来,肯定还是更富裕的。 毕竟他们就靠在琼山脚下,琼山山脉连绵不绝,森林茂密,药草资源也很丰富,是众人的一项重要收入来源。 很明显,这个刚刚被救下的未来皇子妃还处在危险当中,肯定要像无底洞一样花费不少草药,就这样,还不一定能救得活。 到时候把库房掏空了……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不决,最终将目光落在了管钱的姜太傅头上。 “想救?”姜允之问。 “想!”应青炀眼前一亮,听自家太傅的语气就知道这事情有门! 姜允之露出得逞的笑意,道:“那就写吧。” 嗯?应青炀顿时眼神迷茫,“写什么?” “婚书。”姜允之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妙极,“既然说要娶人家,起码给出点诚意,你虽肚子里没攒下几滴墨水,但一篇婚书而已,总能磨得出来。” 应青炀人都傻了。 他觉得有些荒谬,他的举动是阳谋,而太傅明知道所谓的皇子妃只是个救人的借口,偏生还要那这件事做由头来罚他做学问。 他匪夷所思,严重怀疑这只是自家太傅在作弄他,明知道他不喜欢听学,才用这种办法折磨他。 当然,只用这点小事就能换到库房里药草的使用权,这对应青炀来说已经是个很划算的买卖了。 见应青炀表情错愕,姜允之也不怕他不答应,大概太久没见到这小子憋屈的样子,这会儿他莫名有了种从前在太学给一众皇子讲论诗文时的快意:“那便写吧,你的皇子妃醒来之前,把婚书交给我。” “我当证婚人。”姜允之一甩袖子,抬脚就走,铁了心想给这个擅做主张的小子一点教训。 不痛不痒,但说不准会有点膈应。 姜太傅已然看开了,对付应青炀这么个油盐不进的家伙,能让对方觉得不舒服就代表他取得阶段性胜利。 应青炀只能一脸丧气地把各位长辈送出门,走在最后的沈朗一脸唏嘘地拍了拍他的肩,“加油,殿下。还得劳烦殿下给未来的皇子妃量一下尺寸,方便之后裁衣。” “多谢沈叔。” 应青炀愁眉苦脸地缩回主屋,走到榻边,孙大夫正在给榻上的人把脉,表情有些凝重,“殿下,还是发了高热……恕老夫直言,今晚若是不退,怕是要不好。” 早前便说过,这人寒气入体,毒入肺腑,又有多处外伤,想救活没那么容易,这会儿虽然解毒丹发挥了功效,可与之相对的,寒气侵蚀五脏,高热一烧起来,不及时降下去,就算醒了也很有可能有损神志。 应青炀神情凝重,“还得劳烦您了,事急从权,还望您不要放在心上。” 孙大夫瞥他一眼,道:“总归不是老夫能管得了的,你们这些皇室中人都是这样自说自话自作主张,哪里管过我们这些治病的是什么想法。” 孙大夫言语间似乎有些抱怨,大概是想起了从前在大应皇室那里受的鸟气,这会儿把苦水倒到了应青炀身上。 一开口就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应青炀也不恼,点头赔笑。 孙大夫给榻上的人又开了副方子,准备在应青炀这里守一夜,救人救到底,不管这人最后是睁了眼还是咽了气,他都得看着。 然而孙老爷子年事已高,应青炀哪敢让人受这个罪,便和孙大夫问了注意事项,让对方回去休息,他自己来守夜。 孙大夫原本还不肯,应青炀只得神神秘秘地开口:“您听没听过一个说法,久病之人会爱上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那他肯定得看到我才行啊。” 孙大夫:“……殿下也不必说这么恶心的话来劝老夫,老夫走就是了,他快咽气的时候,记得叫老夫来看。” 应青炀扬唇一笑:“那估计不行了,我肯定得让他亲自给您道谢才行。” “你想得倒不错……”孙大夫嘀嘀咕咕,留下药草和药罐,带着自己的药箱,被阿墨搀着送回了住处。 众人陆续离开,屋子里只剩下应青炀自己。 他忙忙碌碌,把药煎上,试了试床上人的体温,蹙着眉掖了掖被角,随后把小马扎拿到床边,从自己简陋的书桌上拿来最次等的宣纸和笔墨。 应青炀一边看着榻上人的侧脸出神,手上一边研了些墨,放下砚台和磨条之后就开始咬笔头。 他愁得不行,和从前每次被太傅考学问的时候还不太一样,总有种如坐针毡,若是下笔随便写几句混不吝的,榻上这人就会坐起身,用奇怪且疑惑的表情打量他。 这是人写出来的东西? 毕竟这人看着就长了一张很会风花雪月、吟词念诗的脸。 应青炀一挑眉,漫不经心地想。 看什么看,还真等着他写出些什么肝肠寸断的东西来恶心对方吗? 反正又看不到,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应青炀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视线在这人的侧脸上滑过,鬓角一丝残留的血迹,让他无端想起今日在崖底看到这人的第一眼。 第9章 交颈而眠 …… 一件事情一旦开了头,便离成功不远了。 刚好,应青炀在信口胡说这件事上显然是有点心得的。 落笔之后,他又洋洋洒洒写了一整张宣纸,甭管内容如何,起码字数看起来十分有诚意,收尾的时候还不忘在落款写上自己的大名,龙飞凤舞,分外嚣张。 通篇狗啃字,在宣纸上一会儿挤挤挨挨,一会儿好像嫌弃彼此一般离得八丈远,根本看不清内容,唯有最下面的落款,“应青炀”三个字看得出点认真,像模像样,仿佛是换了个人来写。 甚至笔画之间,看得出点姜允之的字形来。 姜太傅曾经以一手风骨卓绝的狂草闻名国都,应青炀半点没得到真传,他是纯草,潦草的草,简直把“敷衍”两个字浸到墨水里去了。 他的字在读书人看来可以说是不堪入目,姜太傅曾经辣评,若是应青炀是寻常白丁,想要科举入仕途,起码也要因为字被耗上三五年。 这还是在他真的满腹经纶的情况下,实际上姜允之是想说,应青炀基本就告别仕途了。 应青炀当时一听就老大不乐意,倒不是没有自知之明,只是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论点太过武断,他就觉得三百六十行,哪一个都比当个读书人有趣多了。 随后被一心匡扶大应的姜太傅拿着扫帚追了满村,跑了多个来回,愣是骨头硬,半点没服软。 应青炀一惯如此,按理说姜太傅日日讲学,就是个榆木脑袋也该有些长进,然而他十几年里一直吊儿郎当的模样,就和这山野里任何一个农户家的少年郎没有什么两样。 是他自己不想做学问,念叨些“之乎者也”,讲些所谓的治国之策、谈史论证。 姜允之想灌输给他的东西,应青炀半点都没学到。 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写好自己的名字,也勉强算一件。 应青炀拿起宣纸欣赏一番,随后毫不心疼地折起来,随手扔在桌上,打算敷衍给太傅交差。 笑话,太傅说让他写他就乖乖写吗,那是太傅的心腹会做的事,不是他这个心腹大患该做的。 应青炀回身又坐回小马扎上,一抬眼就看到男人昏睡中蹙起的眉,仿佛对他那一通乱写很不满意。 他顿时乐了,一双多情眼微微上挑,在刚刚点燃的油灯下有种说不清的狡黠,像是偷了腥的猫。 伸着爪子一点点数落道:“你自己算算现在欠我多少了?我的网子、我的衣服、我的床榻、我的弓……” 说到这,应青炀缓缓瞪大眼睛,猛地一拍大腿,“靠!!我的小老婆被我扔在雪地里了。” 这一声喊脱口而出,守在门边的阿墨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公子还要纳妾?” “纳什么纳!我的心肝宝贝啊!!”应青炀在屋子里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 他两眼一闭就仿佛能看到自己的心肝宝贝正躺在雪地上受苦,他每月都要给箭身打上松油,很是爱护。 当时为了把这人背回来,他直接将东西扔进了雪里。 应青炀还没来得及叮嘱阿墨,让他去把自己的弓箭捡回来,就听床榻上的人剧烈地咳了两声。 他抬眼看去,见男人嘴角溢出少许黑紫色的鲜血,俊美而苍白的脸上,那股独属于死亡的灰败似乎又重新蔓延上来。 孙大夫临走的时候叮嘱过他,解毒丹发挥作用后会让男人把体内的毒血吐出来,加之寒气引起的高热,人会很受折磨。 应青炀脚步一停,拿了巾帕来到床榻边,给男人擦去嘴角的污血,血液堵在喉管里,让男人微不可查地咳了几声。 他下巴微抬,脖颈后仰,仿佛溺水的人面临濒死的境地,十足狼狈。 应青炀呼吸一紧,犹豫片刻后,他将男人扶起来,自己向后撤了少许,让男人的脊背靠在自己肩膀上,并把棉被抓上来,拢在两人身上。 随后用手掐住他的下颚,让他不至于被堵在喉咙里的污血生生呛死。 他凑在男人耳边小声蛐蛐,“好了,你现在还欠我一根沉香木,起码也得是个百年老树的才行……沉香木沉香木沉香木……” 仿佛要凭借这无休止的碎碎念,让睡梦中的男人记得还他报酬。 男人被他念叨得咳嗽声都几近于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嫌弃应青炀实在太吵。 当对方高大的身躯靠到他身上时,应青炀只觉得对方略高的体温隔着衣物传到他身上,莫名有些烫人。 倒是没感觉出什么重量,这人肩背轻薄得不像话,仿佛只有一身硬骨头支撑着残破的身体,只这一下就能让人把他脑补成糟了大罪被人迫害的清贵公子。 不过应青炀的脑回路显然和寻常人不太一样。 “嘶……”他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边上的阿墨歪头看他,问:“重?我来?” 应青炀语气沉沉,“这家伙腿比我命长啊。” 阿墨:“?” 阿墨的视线上下打量起床榻边,眼前的两人身形交叠在一起,那陌生男人侧着脑袋无知无觉地靠在自家少爷身上,两张同样俊美的脸几乎凑在一起,青丝纠缠,画面倒是很唯美。 但是和腿有什么关系? 应青炀纳了闷了,“我们都坐在榻上,他和我一样高,那他腿起码比我长了半寸啊?” 阿墨脑子笨,没怎么听懂,只是学着风叔平日里的念叨宽慰了一句,“殿下还在长身体。” 应青炀:“……”这话还不如不说。 他又往后退了些,脊背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从边上的铺盖里面摸出个展开的话本,一边给男人擦去淤血,一边抽空瞥两眼话本。 阿墨被他支使去煎药。 淤血吐了一阵,男人恢复平静,随之而来的是逐渐升高的体温。 应青炀把煎好的药汁给男人喂下去,喝一半吐一半,体温则完全没有降下来的趋势。 高热烧得男人神志不清,昏迷中呼吸急促,嘴边溢出一两句梦呓,应青炀没怎么听清,手按在男人腕间感受脉搏。 “fang……si……”嘶哑的声音从喉间滚落,原本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攥住应青炀的手腕,指甲掐进应青炀的皮肉里,随后做了个向外推据的动作。 应青炀忍着剧痛咬牙切齿,“有本事握住了就别松开,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把我也拽进阴曹地府去。” 死亡的阴影笼罩蔓延,主屋的油灯一直亮着,片刻未熄。 而姜允之的房间内,曾经的大应宰相站在窗前,听着窗外风雪呼号,仿佛天地在悲鸣。 这席卷而来的雪灾,让他心里不太安定,山雨欲来风满楼,龟缩在琼州的这些年,的确让他忘记了许多事情。 他目光幽深,耳畔是应青炀今日那一句“离开琼州”。 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年迈的老人脊背略有些佝偻,十几年苟且偷生的光阴在他身上具现化,终于在这一年这一天,这个冬夜,让他弯下了挺直了半辈子的腰。 “是该出去走走了……”苍老的声音带着不知名的意味,留下一声止不住的叹息。 * 翌日清晨,风雪来得快停得也快,像是爱变脸的孩子,全然不管他人的死活。 季成风和陈雷一大早便出门,清扫出了村里的主路,以防腿脚不灵便的踩进雪层里摔倒。 孙大夫背着手溜溜达达地来到主屋,看看情况。 他连药箱都没拿,对那人能熬过来没报什么希望,觉得还是收尸更快点,省得还要浪费他的那些宝贝药材。 孙大夫十分自信地推开门,力道不大,但一下就把门边的矮榻撞倒了,睡在上面守夜的阿墨摔到地上,一连滚了三下才停,满脸懵然地睁开眼睛。 孙大夫捋了捋胡子,“啧”了一声,“你这警惕心,还得练练。” 半点不提自己连门都不敲的事情。 阿墨耳朵是灵的,奈何和自家少爷守了一晚上,前前后后忙忙碌碌,睡得太沉。 昨夜应青炀用雪水和巾帕给男人擦拭额头、面颊、掌心,一整夜来来回回,这人的体温反反复复,凶险万分。 三更天的时候榻上的男人呼吸急促,几乎要被高热折磨到断气,阿墨连铁锹都拿好了,准备给人选个好地方安息。 但这男人实在命硬,被应青炀按在床上,不厌其烦地擦身降温,老参切了一半压在舌根下吊命,硬生生熬到了破晓。 孙大夫脚都跨进了门槛,才发现屋内出奇的安静,他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死了没?” 阿墨眼皮打架,道:“救活了……” 阿墨甚至觉得自家少爷和这人有仇,才会这么不遗余力地想要救下对方。 何苦呢,偏要强留这人在人世间,或许就这么闭眼去了,会更轻松一些。 不过这一夜受的苦,应青炀也跟着一起囫囵吞了。 应青炀从小到大都是有点执拗在身上的。 孙大夫顿时觉得纳闷:“没道理啊,就这人连药都只能吞一半的样子,根本熬不过来……” 阿墨模模糊糊地说:“少爷给他喂下去了。” “怎么喂的?” 阿墨没理解这个问题,“就,喂的?” 孙大夫摇摇头,自己在那嘟囔: “求生意志这么薄弱,命倒是很硬。这种人一般年轻的时候就会有点预兆,当年在国都的时候老夫就听同僚提起过,有个世家子弟为了救人身中数刀,几经昏厥,居然熬过来了……” 他那喜欢唠叨往事的毛病又犯了。 阿墨一边打哈欠一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第10章 一意孤行 这两句话振聋…… 这两句话振聋发聩,但榻上的人愣是一个都没醒。 那昏迷的人是因为刚刚脱离危险期,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应青炀则是因为昨夜睡得太晚,这回儿就算是地动山摇,他都不会睁眼。 可怜见的,从前总要睡到日上三竿还要补眠的人,熬过了一个难忍的长夜,孙大夫都忍不住一阵唏嘘。 他在榻边坐下,给榻上的两人挨个搭脉。 应青炀身体仍然健壮得和牛犊一样,只是睡眠不足有些虚亏,的确需要补眠。 另一人脉象紊乱,身体虚弱得随时都会毙命。解毒丹虽然用了,但似乎解得不是那么彻底,估摸着要暂时留下点后遗症。 孙大夫一阵牙酸,只觉得仿佛看见自己的一堆宝贝药材成了一坛子药渣。 他静悄悄地走出去,离开前还在盘算库房里的药材能不能撑到那人没有性命之忧。 孙大夫这样想着,脚下一转方向,便去了姜允之的住处,想报备一下这个悲伤的消息,顺便和太傅打一下皇子殿下的小报告。 就算早知道应青炀的性子,如果在富贵圈子里长大板上钉钉是个纨绔子弟,但真看到他肆无忌惮地和一个陌生男人同榻而眠,对孙大夫来说还是实在太有冲击力了。 孙大夫这才真的陡然有种自己养大的小白菜早就长歪了的沧桑感。 他长吁短叹地进了门。 姜太傅果然醒着,而且正站在桌前,桌面上铺着层层叠叠的宣纸,上面龙飞凤舞的是姜允之拿手的狂草。 砚台放在桌面一角当成了镇纸,姜太傅仍然反复点墨、笔走龙蛇,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 孙大夫有些讶异,姜允之已经许久不写字了。 宣纸在琼州这个荒凉地是稀罕物件,给应青炀用的都是咬咬牙忍痛买来的,姜允之本人舍不得用。 这些年村里境况不好,为了控制开销,他都是在泥地上用枝条随意书写。 姜允之年轻时原也是风雅之人,现在没那些讲究。 不知道这次洋洋洒洒一刻不停,究竟是何缘故。 孙大夫心觉好奇,低头看了一眼,奈何他也没什么学问,只看得出大概是什么经文,没什么稀奇的,姜允之从前就有抄经的习惯。 见到他走到近前,姜允之的手终于停下,悬停在纸张上方,一向极稳的手竟有些微不可查的发抖。 “主屋那边有消息了?”姜允之拿着笔,末端落下一大团墨迹,渗进驳杂的宣纸纸页中。 孙大夫点头,“醒了。你都不知道,我进去的时候殿下和那……睡在一床被子里,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知道了。”姜允之沉默半晌,哼笑一声,“随他去吧,这小子自己说了,人家要娶‘妻’,活到这个年岁,第一次有所求,哪有不满足的道理。” 孙大夫摇头晃脑,“什么娶妻,我看悬,这会儿是看上那副好皮囊,可我估摸着,那人得留下点后遗症。”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眼睛。 姜太傅看在眼里,收拾笔墨的动作一顿,摇摇头,道出一句感叹。 “时也。命也。” * 于是在姜太傅的默许下,库房里的药材流水一样送进了主屋。 应青炀活了快二十年,加上那不能和外人说道的前生,都是第一次做这种照顾人的活计。 他前世自幼体弱多病,也算是久病成良医,在照顾人这一方面非常有心得,所以精心护养着,病榻上的男人连恢复速度都比寻常人快上许多。 也得亏了跟在身边帮忙的是阿墨这个榆木脑袋,换了别人怕是要怀疑自家这混不吝的小殿下,是不是被哪路孤魂野鬼上了身。 即便如此,应青炀榻上那重伤之人,也昏睡了八九日的时间,才终于在第十日的早晨,有了一点将要苏醒的征兆。 彼时应青炀正坐在小马扎上,用石杵捣药,敲得框框作响,和窗外的风雪声一起混杂成了刺耳的噪音,仿佛在往人耳膜上凿钉子。 他心情不是很美妙,嘴里残留着米粥的淡香,混杂着浓郁的、独属于药材的苦味,直苦到人心坎里去了。 他嚼了几颗山枣干,都没能把那股子苦味压下去。 应青炀一度怀疑孙大夫使坏,在药方里加了太多味苦的药材,以至于让他这个味觉过于灵敏的人也跟着受罪。 捣药的动作里便多少掺杂了点怨气。 寒冬里,在琼州耀武扬威的大雪已然到了最嚣张的时候,呼号着吹得人不敢出屋,灶台上架着一口小砂锅,温好的粥在锅里小幅度咕噜出声。 要不是捣药的声音听起来太过凶残,简直称得上岁月静好。 江枕玉的意识就是在一声一声的敲击中被唤回来的。 昏睡已久的人大脑昏沉,还没办法理解现状,分不清自己在哪,脑子里最后的记忆是坠落山崖的失重感和随之而来的剧痛。 耳边的敲击声越来越清晰,很像不断落下的惊堂木,风雪哀哭,咕噜咕噜的声响混杂在一起,分外诡谲。 脱下外袍走向山崖时,江枕玉几乎笃定自己会死在皑皑白雪间,哪想到还会有再度睁眼的那一天。 五感渐渐回归,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四肢绵软无力,身上有多处外伤,最重要的是,他尽力睁开了双眼,入目一片黑暗。 残留在脑海里,那惊堂木落下似的余音让人神志不清。 他似是感慨地用微不可查的嘶哑声音说道:“这里是……阎王殿?” 应青炀耳力比不上阿墨,但他在这些天里,对榻上那人的反应极为敏锐,江枕玉苏醒前只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他便有所察觉。 他手上的活计没停,只抬眼看着床榻的方向,也一眼见到了男人失焦的双目。 那是一双瞳色略有些清浅的眼眸,像是上好的琥珀,却因为没有聚焦而显得十分暗淡。 应青炀无端生出了些联想。 据说瞳色浅的人会比寻常人更加畏光。 而此刻的风雪声中,床头的一盏油灯缓慢地燃烧,昏黄色的光芒照亮室内,看似柔和,离得近了倒觉得刺眼。 那双浅色的眸子似乎无意识地微微眯起。 应青炀心神微动,一个念头迅速从脑海中滑过。 不过在听到那句喃喃之后,应青炀立刻回过神来,哑然失笑,他一贯散漫,嘴里没个正形,“阴曹地府大概没有炉火和棉被,也没有床铺给你躺着。” “你是觉得自己像孤魂野鬼,还是觉得我是黑白无常牛头马面?” 这话出口时便带着点责怪。 入耳的声音清亮,尾调微微上挑,钩子似的在耳边轻轻剐蹭一下。 江枕玉神志其实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伤势太重,过往的陈珂顽疾也跟着来势汹汹,这会儿能睁眼已经是勉强,根本没办法第一时间分辨自己的处境。 他思维凝滞了片刻,沉下心去感受周遭的环境,原本那略显可怖的声音被他一一辨明,短短几秒之间,便简单确认了自己的现状。 他此刻正躺在床榻上,身下垫了一层棉被,身上似乎被换了一身衣服,布料有些扎人,内层似乎加了棉絮,不太舒适,但胜在保暖。 江枕玉觉得全身都不听使唤,尤其是左小腿,没什么知觉,似乎还用夹板固定住了。 感官随之再向外延展,屋内略有些空旷,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砂锅里食物翻滚的声音混在一起,屋外是琼山山脉呼号着的风雪,似乎间或有东西被吹飞的声音响起。 由此判断,他目前所在的屋子,主人的生活十分清贫,就算没到家徒四壁的地步,也差不了太多。 起码江枕玉最难过的那几年,也没用过这么折磨人的布料。 而他目前所在的这栋房屋,唯一的优点便是不会四面漏风,不稳固得像是快要散了架。 江枕玉隐约记起自己从山崖上坠落,撞到了类似捕兽的陷阱上,巨网层层缓冲,让他勉强保住一条命。 江枕玉还记得昏迷前有人急匆匆地走到自己身边,想来便是那人救了他。 他亲自给自己计算的死局,居然在临门一脚的时候被人撞破。 江枕玉不明白,就算阴差阳错中他没有坠亡,深入肺腑的剧毒也早该要了他的性命。 这偶然救了他的人,居然还有本事解他的毒。 屋内短暂地寂静了一会儿。 应青炀已经放下石杵,拖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榻上的男人,十分有耐心地等待这人的回应。 数他直言,这人睁开眼的模样也和他想象中的一样,是个文人雅士谦谦君子的模样,想必在诗词歌赋上也是一把好手。 和应青炀这种写个婚书都要靠文抄公的人完全不一样。 但床榻上的人只是轻轻眨了眨眼,问:“你认识我?” 应青炀道:“山脚下是第一次见。” “你与我有仇怨?” “素未谋面,哪里来的仇怨?” “那我杀了你全家老小亲眷手足?” “并未。” 应青炀笃定的回应一出口,榻上的男人沉默片刻,语气淡漠,仿佛把自己的性命当成早该被抛却的东西。 他又问:“那你为何救我?” 杀了追兵之后他不曾回头,沉默地走进群山间,便代表着史官落笔,帝位正式更迭已成定局。 至于他自己,是生是死对他来说并无差别,活着凑合,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而现在他的处境,江枕玉再算无遗策,也想不到黄泉路上还能碰见个活阎王。 双目失明,不良于行,这样苟延残喘的后半生和死亡相比,当然是后者更合他的心意。 不管是何原因,他厌恶一切被挟制的境况,光是想象一下就让人作呕。 第11章 言之凿凿 长久的沉默之中…… 长久的沉默之中,足以让某些情绪发酵,也能让某些情绪逐渐平息。 两人都不是会意气用事,会被负面情绪所左右的人。 江枕玉一般不做无用之事,现在这样的情况,口舌之争并无半点用处,只是纯粹的情绪宣泄。 而很显然,他这位救命恩人很有惹毛他的本事。 应青炀便只是单纯的不在乎了,这世上少有事情能在他心里留下印迹,大多数都一笑置之,便断然抛却。 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潮水一般缓慢消退,并在应青炀的一个简单地动作之中彻底消弭于无形。 应青炀盯着自己的指尖,突然站起身,从自己的柜子里抽出一条干净的巾帕,折叠成一个长条,动作轻柔地盖到男人眼睛上。 他活得比较糙,屋子里可没有丝巾丝带之类女子才会用的东西,只能暂时拿这个给对方凑合一下。 不然再过一会儿,这光不知道会不会刺伤这双瞳色浅淡又有少许畏光的眼睛。 江枕玉:“?” 江枕玉起先还有些疑惑盖到他眼睛上的巾帕,但等到巾帕被泪水打湿,缓慢贴在皮肤上,异样的触感才让他察觉到不对劲。 他沉默一瞬,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细微的疼痛。 他的眼睛原本并不畏光,余毒未清给他带来的后遗症比想象中要更严重些。 应青炀其实有话想说,那句自然而然出现的调侃几乎到了嘴边。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特别漂亮?你去过琼州的商贸市集吗?北边有一种特殊的装饰品叫琉璃的,很像。” 他敢肯定这是句打心底里的夸赞,只是听起来略显轻浮,由他说出口大概会将那调侃的味道再加重几份,可以称之为调戏。 所以当他看到男人轻轻抿起的唇,从这个动作中感受到了少许不自在,大概是为了那打湿巾帕却不自知的生理泪水,和被破坏得所剩无几的君子风度。 应青炀莫名有种福至心灵的感觉,这话一旦说出口,原本缓和下来的气氛又要变得僵硬下来。 应青炀非常会把握分寸感,只要他上了心,只要他想。 于是他只是调整了一下巾帕的位置,什么都没有多说,便一伸手把自己的药坛子和石杵捞了过来,继续缓慢地处理药材。 孙大夫开的方子是很有效,可惜对他这个煎药的人来说不太友好,什么磨成粉磨、切碎、捣匀之类的小要求可太多了。 江枕玉大病初醒,实在没有太多精力和这人一一计较,那破天荒的一阵唇枪舌战,已经消耗掉了他的所有情绪。 于是他整个人缓慢沉郁下来,像是滚落的砂石,随着隆冬里的风雪,被沉默地包裹、覆盖,再不露出半点动摇。 江枕玉很疲惫,只觉得眼角酸涩冰凉,随时会再度陷入沉睡中。 然而边上那更近一步的捣药声一直响在耳边,让本来就神经敏感的男人难以真正入睡。 身体的疲惫感和神志的清醒完全相背离,简直是种折磨。 两人长久地不再言语,直到应青炀伸手掖了一下被子,抓着这捣药声的短暂停顿,江枕玉声音嘶哑地说:“你大可不必再看顾我,任我自生自灭还能及时止损。” “方才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你还想逃避责任呢?” 江枕玉蹙眉,“什么责任?” “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嫁给我抵债啊!”清亮的少年音把这流氓话说得理直气壮,没有半点羞耻感。 江枕玉一时语塞,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若是大加斥责的反对,似乎有些太把这堪称玩笑话的要求放在心上。 他也不可能真的点头同意这门名不正言不顺门不当户不对的荒唐婚事。 于是只又冷漠地刺了一句:“荒谬。”潜台词大概是还债的事情容后再议。 片刻后索性略微侧过头,就算眼睛看不到,也不想对着这人的方向平白惹了一身腥。 应青炀一点都没有自己似乎被讨厌了的自觉。 “啧啧啧……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就是想白嫖然后耍无赖,我虽然是个山里人,为人质朴又不贪财,你也不能这样对我吧?我只是不想人财两空,我有什么错?”他摇摇头,说话间尽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意味,仿佛被人玷污了清白还无处讨公道的良家妇男。 江枕玉额角的青筋直跳,实在不明白这人这张利嘴怎么能不加思索地说出这一连串的混账话来。 “银钱和药材g…我会想办法还你,那种荒唐事不要再提了。” 江枕玉抗拒之意十分明显。 “好想法,但驳回。”应青炀也说得十分果断,“你就不能行行好可怜可怜我,把自己赔给我吗?” 江枕玉:“……”很好。这人明显还在为了之前的事记仇,听着大概年岁不大,这般心性着实是有些幼稚得过了头。 江枕玉生平第一次不受控地在外人面前发泄情绪,就反被这般捉弄。 他并没有发现,他此刻心里除了些许不耐烦之外,竟也没什么额外的负面情绪。 应青炀是个倔脾气、硬骨头。偏要凑过来,捣完了药又去折腾炉火,端了碗温水过来,在江枕玉的拒绝下只是用巾帕沾水,给人润了下唇。 应青炀看了眼江枕玉微微湿润起来的唇瓣,没由来地有些耳热,下意识将视线移开。 行吧,反正这人总会喝的,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你好不容易醒了,左右睡不着,身体不适还不能下床,不和我聊天,难道不会觉得无聊吗?躺在床上有什么意思,刚才明明还那么有活力的……” 江枕玉并未说话,脸上的疲惫之色又多了几分。 应青炀在屋子里忙忙碌碌,将盛满粟米粥的砂锅从炉火架上拿下来,砂锅底带起来的一小片炭火迸溅到手背上,“嘶——好烫……” 江枕玉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这声音里的痛苦之色并未作伪。 然而应青炀半点没提,又自顾自地问:“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也知道我是个山里人,贱名好养活,村里人都叫我阿阳,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你呢?怎么称呼?你这样容色出众,名字肯定也很好听吧?” 榻上的男人似乎并不想搭理这个过分轻佻的人,可他刻在骨子里的礼貌让他无法干脆地保持沉默。 甚至有了点怼回去的念头,好在及时压了回去。 片刻后他才道:“姓江。” 应青炀往自己的碗里舀了一勺粥,听到这个姓氏时不由得挑了下眉。 “江”。不管是在大应还是新朝大梁,都是很平平无奇的姓氏,不但和皇亲国戚沾不上边,连尚存至今的世家大族里,也没有一个江家在。 孙大夫原本是宫廷御医见多识广,他原本根据男人那件月白色里衣的材质,推测男人要么是家世煊赫,要么是商贾巨富。 应青炀相信孙大夫不会看走眼。 此刻男人这番说法肯定有所隐瞒。 可以理解,他们之间差点成了结了梁子的陌生人,这会儿彼此都有所保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应青炀于是又问:“你多大?” “二十有九。” “那我得唤你一句江兄了。” “……江兄?”榻上的江枕玉在心里揣摩,又缓缓用带着点疑惑的语气江这两个字说出来。 应青炀顿时一哂,从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听出了少许嘲讽,“怎么?我听声音像是很年长的人吗?” 江枕玉的回应来得更快一些,“哦,你这般在意婚配之事,我还以为你年岁也不小了。” 半点没有朝气,十几岁的半大少年,整日想着婚丧嫁娶,像什么样子,可想而知这是个什么穷山恶水的地界。 江枕玉这些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没有一个应青炀这样的,圆滑乖张,漫不经心,仿佛不讲任何事情放在眼里,再恶毒的言语在他那里都能轻轻揭过。 应青炀顿时一愣,随后“噗嗤”一声,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是我说啊,江兄,你就这么在意要嫁给我的事?” 应青炀十分有自信地摸了摸下巴,信口胡说:“啧,那不是说明你还在心里思考过会不会成?没想到你那么看好我?那你且放心,我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在这里养活你还是没有问题的。” “我喜欢长得俊的,自然也是因为我长得就好看,随便找个人喜结连理也太吃亏了。放心,肯定能让江兄满意,我估摸着就算整个大梁,也不见得会有比我更好看的人。” 如果说前一句话还足以让听者升起一丝关于长相上的好奇,听到末尾是便只会觉得应青炀在吹牛,大放厥词。 反正他面前唯一的看客瞎了眼睛,没办法靠自己的判断,来给这番话分个对错。 江枕玉觉得这番谬论太过难听,多少有些强词夺理,一时间不知道先抓住哪句话开始讽刺。 从睁开眼和这人交谈到现在,那种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再度涌了上来。 这人还真是……没完没了。 江枕玉打心底里觉得疲惫,和此刻身体上的感觉达成了高调的一致。 如果在国都遇上这人,江枕玉的第一个想法估计就是让应青炀滚出去,离自己越远越好。 奈何寄人篱下,身不由己。 少年爽朗的笑声止息,见江枕玉并不应答,应青炀几步走回榻边坐下。 “看你这幅样子我就知道你不信。” 江枕玉:“……”那还用说。他已经当耳旁风过去听听就算了,何苦为难自己和对方挣个高低。 无用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