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何总被大佬创飞(无限 NP)》 北荒1970(一) 【欢迎玩家参与本次副本‘北荒1970’。本副本为多人对抗模式,仅排名前三的队伍获得下一轮挑战资格。组队人数:2-4人。请玩家依据相同编号即刻组队。】 雌雄莫辨的电子音在空旷的会议厅内回荡,余音未散,二十多道身影的头顶便齐刷刷浮现出各自的数字编号。 惨白的灯光下,人群骚动。一个顶着猩红数字“6”的青年,目光如探照灯般穿透人群,精准地锁定了李良宵——她头顶的数字“6”是醒目的白色。 环顾四周,大多数玩家的编号是白色,少数泛着幽绿,而刺目的红色,仅此一位。 青年动了。 他像一头锁定目标的猎豹,分开攒动的人流,径直走向李良宵。那股无形的、极具侵略性的气势迫得李良宵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心头警铃微震: 这人,绝对不好惹! 他身形异常高大挺拔,宽肩收束于紧窄的腰线,黑色紧身长袖下,虬结的肌肉线条随着步伐起伏,仿佛蕴藏着随时能爆发的原始力量。这显然是常年高强度锤炼的成果。 他的面容同样极具冲击力:冷白皮衬着凌厉的骨相,长眉斜飞入鬓,一双本该显得锋利的丹凤眼,此刻却因染上几分玩味的笑意而柔和下来。 骨节分明的手伸到李良宵面前,嗓音带着一丝戏谑:“你好,野猫。” 李良宵反应极快,压下心头的警惕,伸手相握。掌心传来的触感果然如她所料:干燥、炽热、带着常年握持武器磨砺出的粗糙厚茧。 【恭喜玩家‘性感小野猫’和玩家‘无敌大姬霸’组队成功。】 冰冷的机械音同时在两人脑海中炸响。空气瞬间凝固。两人表情微妙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气氛尴尬得能抠出三室一厅。 野猫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尤其在她小腹处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要不……就叫你‘大姬霸’?这名字……啧,气势磅礴啊。” “呵呵……您开心就好。”李良宵嘴角抽动,努力维持着假笑,“不过,我更想听您这把好听的嗓子,叫我‘kiki’。” 不久前,那条如同跗骨之蛆的“须弥之境挑战赛”邀请短信,强行绑架了她的手机: 【你是否为错失时代风口而扼腕?是否因世界资源被少数人垄断而愤懑?是否对这个阶层固化日益严重的世界感到窒息?】 【亲爱的朋友,无需绝望!“须弥之境挑战赛”为你敞开登顶金字塔之巅的通路!输入昵称完成注册,无尽须弥世界的奇珍异宝,等你来取!】 这该死的“流氓短信”如同最顽固的病毒。拒绝注册?手机屏幕便死死卡在游戏邀请页面上,无法熄灭,无法关机。更诡异的是,整整三天三夜的持续亮屏,电量竟纹丝不动,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要么屈服,要么僵持到底。 三天里,李良宵从最初的嗤之以鼻,到半信半疑,再到最终认命般地自我攻略:如果这游戏是真的,那竞争早已悄然开始。 想到此,她的心跳像失控的引擎,轰鸣着加速。屏幕上冰冷的注册倒计时,无情地印证了“须弥之境”的强制性——被选中的玩家,似乎只能遵守它的铁律。 凭空响起的提示音,瞬间浇灭了她心中那点微弱的兴奋火苗。 【玩家‘无敌大姬霸’注册完成。首轮副本‘北荒1970’(等级e)将于3天后开启。请做好准备。】 取这个沙雕网名,本意是为了恶心那些弹窗流氓游戏的官方,万万没想到,最后恶心的竟是自己。她郁卒地得出结论:弹窗广告,果然是她命中的克星。 在等待副本降临的日子里,她试图搜索“须弥之境”的蛛丝马迹,结果不出所料——国内网络被严格限流。最终在外网犄角旮旯找到些语焉不详、讳莫如深的资料。 这足以证明,这游戏已存在许久。若它刚刚现世,那些追逐流量的“数字生命”们,早就把它炒得沸反盈天了。 “野猫先生,”李良宵试探着问,“这昵称……后期能改吗?” “你觉得呢?”野猫收起玩笑的神色,目光变得锐利而审视,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看似人畜无害的小队友。 女孩约莫一米六七,一身利落的灰色冲锋衣,高马尾,厚重的黑框眼镜下是一张白里透红、带着点婴儿肥的脸,气质却落落大方,眼神里透着远超年龄的冷静与主见。 “不知道。”李良宵坦然摇头,神情自若,“我推测,达到某种特定条件后,应该有机会。” “嗯,”野猫点头,音量陡然提高,清晰地传入在场所有竖起耳朵的玩家耳中, “白色,新玩家;绿色,至多参与过一次中级副本或两次低级副本;至于红色嘛……” 北荒1970(二)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青年身上,空气中弥漫着对新信息的渴望。 老玩家掌握着规则,新玩家则处于天然的劣势,但没人敢轻易上前招惹这个看起来不好惹的硬茬。 “至于红色嘛……”野猫拉长了调子,忽地凑近李良宵耳边。她身体瞬间绷紧,强忍着没躲开。 只听他压低的声音带着恶劣的笑意响起: “自然是给队友增加副本难度的彩蛋。还有,想问什么直接点,别跟我绕弯子。” 李良宵瞳孔微张,瞪着野猫那张写满“恶作剧得逞”的脸。虽然早有预料,她还是不死心地追问: “风险提高我认了……但作为队友,您总该提供点……小小的帮助吧?” 野猫摇摇头,一脸遗憾:“抱歉,并不会哦。副本里的竞争,可是相当残酷的。” 李良宵长长地、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好吧。无论如何,需要我配合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悬着的心,终于死得透透的。道理她懂,人家凭什么帮你?就凭是队友?别天真了! 就在这时,一个顶着白色数字“0”的少年穿过人群,走到他们面前。 来人叫徐松元,和李良宵就读于同一所高中。至于具体年级,她不清楚。两人曾在一次知识竞赛上交锋,李良宵摘得桂冠,徐松元屈居第二。加上他那张足以担任校园偶像剧男主角的脸,李良宵对他印象还算深刻。 会议厅里总共21人,分为七组。大概是看到李良宵这队只有两人,徐松元才动了加入的心思。 野猫显然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他直截了当地点明了新老玩家组队会导致副本难度升级的利害关系,并冷酷地声明:“我不会提供额外帮助或经验指导,你想清楚。” 然而,徐松元眼神坚定,依旧坚持加入。 李良宵心里明白,野猫在队伍中占据着绝对的主导权,他完全可以自行决定徐松元的去留。但出乎意料地,野猫还是将她拉到一边,低声征询意见。 两人靠得极近,野猫那“社交距离是什么?能吃吗?”的毛病又犯了,温热的气息再次拂过李良宵的耳廓。她内心翻了个白眼,几乎可以确定:这家伙要么神经大条到离谱,要么就是故意的。 “姬霸,你怎么看?”他问得无比自然。 行吧,他这么叫,一定有他的道理,李良宵强行给自己洗脑。“我没意见。野猫先生决定就好,我无条件支持。” “认识的?”野猫的八卦雷达瞬间启动,眼神在两人之间逡巡。 “就……打过几次照面而已。”李良宵回答得滴水不漏。 “呵,”野猫不满地轻哼一声,“滑头。”既没承认认识,也没说不认识。这小鬼的油滑劲儿,也不知道跟谁学的。那小子明显是冲着她来的,看她的眼神都拉丝儿……啧,恋爱的酸腐气!野猫忍不住恶寒地抖了抖肩膀。 李良宵瞥了他一眼,默默又拉开了一点距离。 “经过我们内部‘激烈’的讨论,”野猫转向徐松元,一本正经地伸出手,“欢迎加入。” “谢谢!”徐松元眼中满是感激,迅速握了一下野猫的手。 【玩家性感小野猫,玩家无敌大姬霸,玩家元宵,组队成功!】 “啊…这?”徐松元看着脑海中的提示,又看看野猫和李良宵,表情瞬间裂开。 野猫努力绷着脸,肩膀可疑地耸动,好心地为徐松元解惑:“我是‘野猫’,”他抬手指向旁边一脸生无可恋、嘴角微微抽搐的李良宵,“这位是‘姬霸’。名字取得相当……有想法。只希望咱们姬霸同学在副本里别碰上熟人,不然容易当场社死。” 李良宵这时才恍然大悟:野猫刚才特意问她意见,原来是给她留最后一丝尊严!她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对着徐松元脱口而出:“要不……你叫我‘霸霸’?” “啊?!”徐松元瞬间石化,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这……这不太好吧?!” 一旁的野猫再也忍不住,闷笑出声,肩膀剧烈抖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笑出内伤。 李良宵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子,赶紧找补:“呵呵呵……烂玩笑,别介意,别介意。” 【所有小队集结完毕!玩家即将进入副本!倒计时:10、9、8……】 冰冷的电子音如同丧钟敲响。当最后一个数字“1”落下—— 呜——呜——呜——!!! 刺耳欲聋、撕心裂肺的防空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在会议厅炸开!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恐慌如电流般在空气中噼啪作响。 下一秒! 嗡—— 一片纯粹到令人目盲的惨白光芒,猛地从会议厅中央爆发,如同超新星膨胀,瞬间吞噬了所有身影! 视野被彻底剥夺,意识像断线的风筝,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拖拽着,沉入无边的黑暗深渊。 北荒1970(三) 刺骨的寒风和剧烈的颠簸将李良宵硬生生摇醒。 意识回笼的瞬间,冰冷的触感透过厚实的棉裤直刺皮肤。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辆老式拖拉机的露天车厢里,身下是硌人的木板。 柴油发动机“突突突”地咆哮着,带着整个车厢和车厢里的人,在崎岖的冻土路上蹦跶,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震出来。 她身边挤着几个同样装扮的女生:臃肿的狗皮帽,厚实到几乎看不出身形的棉袄或军大衣,笨重的棉胶鞋,还有统一配发的厚棉手套。其中两人脸上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双疲惫的眼睛。 李良宵的心猛地一沉——队友野猫和徐松元不见了踪影。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开局就分散?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同志们!欢迎来到北荒1970生存竞技场!】 那雌雄莫辨、此刻却激情澎湃到有些浮夸的电子音,毫无预兆地在二十一名玩家脑海中炸响! 李良宵被惊得一个激灵,差点从车厢边缘弹出去。她强作镇定,眼角的余光迅速扫过身边几个女生。她们似乎毫无异样,依旧被颠簸折磨得东倒西歪,表情麻木。 但,李良宵仍保持警惕——这些“同伴”里,说不定就潜藏着和她一样的玩家。 【你们是21名被选召的‘知识青年’,肩负着建设边疆、锤炼意志的崇高使命!但记住——这不是夏令营,而是生死场!】 冰冷的机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煽动性。 【你们为何而来?因为时代需要!城市需要!贫下中农需要!】 【在这片荒原上,你们将用汗水书写青春,用铁锹劈开冻土,用团结对抗大烟炮(暴风雪)!】 积分排名制: 每日黄昏,系统公布七队积分排名。仅排名前三的队伍,全员获得下一轮副本入场券。 积分获取途径 1.任务成就: 完成每日生产任务(如抢收粮食、修建水渠)。 2.事件触发: 发掘并解决隐藏事件(如揭露阴谋、化解危机)。 积分用途: 1.兑换生存物资(食物、燃料、药品)。 2.解锁特殊技能(需谨慎选择)。 3.保住你的命! 淘汰规则: 最终结算日,总积分前三队伍的9人,获得晋级资格。淘汰者将被抹除记忆,永久滞留70年代,成为副本npc。每日重复抢收、挖渠、挨饿的无尽轮回。 警告: 若最终存活人数不足9人,空缺名额由淘汰者中“积分最高者”递补——但下轮副本全员难度将大幅提升。 记住:积分是剑,团结是盾,而背叛——是活到最后的捷径。 【现在,握紧你们的镰刀,面对霜雪、狼群、还有比狼更狠的队友吧!】 【北荒1970,180天生存倒计时——现在开始!(注:180天内玩家人数不足9人时,副本将提前结束,存活玩家可直接开启下一轮副本。)】 【友情提示:今夜最低气温-30c,建议抱紧队友取暖,或者……抢他们的棉袄。】 那句轻飘飘的“180天内玩家不足9人时”,李良宵升起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什么情况下,玩家人数才会不足9人呢? 拖拉机一个急转弯,视野豁然开朗。灰蒙蒙的天空下,鹅毛大雪无声飘落,道路两侧是被冰雪覆盖的连绵群山,如同沉默的白色巨兽,投下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玩家落点分散……是为了防止开局自相残杀?还是……为了增加“意外”死亡的概率?副本里的死亡,是真的死亡吗? 李良宵两条眉毛快揪到了一块儿。 要是野猫在就好了,至少能套点情报……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指望那个看起来就靠不住的家伙?她可不敢拿小命去赌人性。 越往深山进发,空气越发稀薄冰冷,道路也愈发狭窄险峻。两侧的山峰越来越高,原始森林的阴影浓得化不开,只有拖拉机那单调的“突突”声,在死寂的山谷间回荡。 不知颠簸了多久,就在李良宵感觉自己快散架时,目的地终于到了。 眼前是一大片被人工强行开辟出来的空旷雪原。场地尽头,停驻着十几辆解放牌卡车,车厢里堆满了粗壮的原木。 雪地上,更多的原木堆积如山。穿着臃肿棉衣的工农兵们,如同忙碌的蚁群,在极寒中沉默地劳作着,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雾。 李良宵跟着其他人跳下拖拉机,双脚深深陷进及膝的积雪里,冰冷刺骨。 一瞬间的恍惚袭来——这一切真实得可怕,却又荒诞得如同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那几个同车的女生迅速聚拢在一起,跺着脚哈着气,互相说笑着取暖,努力活动冻僵的肢体。李良宵被彻底排除在这个小圈子之外。车上那种微妙的排斥感此刻已清晰无误。 不过,这正中她下怀——远离这些“熟人”,反而降低了暴露身份的风险。 一个裹着洗得发白的军大衣、戴着同样旧军帽的中年男人步履匆匆地朝她们走来。他身材瘦高,动作干练,眉宇间带着一股急迫。 “我是鹤原三分场副场长谢光辉,欢迎你们到来。”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女生中一个圆脸、看起来年纪稍长的姑娘立刻挺直腰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谢场长!二师十六团七连女排二班知青向您报到!我是班长张小兰!” “王桂兰向您报到!” “陈秀芳向您报到!” …… 二班的女知青们依次响亮地报上姓名,唯独李良宵沉默地站在雪地里,像个突兀的局外人。 谢光辉的目光扫过来,最终锁定在她身上。他觑起眼睛,神情严肃地上下打量。 其他女知青也齐刷刷地看向她,眼神里混杂着不解、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北荒1970(四) 李良宵心头警铃大作。 于是,她急中生智——后退一步,装作脚底打滑,身体一个趔趄,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后摔倒。 “卟——!” 一声闷响,伴随着雪粉飞溅,她整个人毫无形象地四仰八叉摔进了厚厚的雪堆里,狗皮帽都歪到了一边,狼狈又滑稽。 “噗嗤……”不知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 “真该儿!”一个细小的声音嘀咕着,带着明显的鄙夷。 没有人上前扶她。 谢光辉的眉头瞬间拧成了川字,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狠狠瞪了一眼班长张小兰。 张小兰立刻收敛了脸上残余的笑意。到底是班长,她很快领会了领导的不悦,尽管满脸不情愿,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上前,伸出手: “李明月,快起来吧。” 就在张小兰的手即将碰到她胳膊时,李良宵却猛地一挥手,狠狠将她推开。 “我不需要你虚假的仁慈。”她坐在地上,仰着头,声音带着被羞辱般的愤怒。 张小兰猝不及防,“哎呦”一声惊呼,也结结实实地摔坐在了雪地上。她瞪大了眼睛,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脸上写满了震惊和受伤。 “班长!” “李明月你干什么!” 女知青们惊呼着,七手八脚地赶紧把张小兰搀扶起来。 王桂兰像头被激怒的母狮,怒视着李良宵: “李明月!你发什么疯!赶紧给班长道歉!” 李良宵依旧坐在冰冷的雪地里,扬起下巴,小脸绷得紧紧的,写满了倔强和不忿,嘟囔道: “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道歉。” 她猛地转过脸,直直看向被众人簇拥的张小兰,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张小兰就是带头孤立我的!” 寒风将她脸颊、鼻尖、嘴唇都冻得通红,此刻因激动更是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像白瓷上晕开的胭脂。 本就精致脱俗的五官,在这份“楚楚可怜”的映衬下,竟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尤其那双璀璨清澈的、湿漉漉的、仿佛盛满了委屈和控诉的眼睛,无声地指责着张小兰——仿佛错的人不是她,而是整个世界。 张小兰没见过这样的李明月。李明月向来高高在上,正如明月高不可攀、遥不可及。自然,这明月洒下来的光辉,从未在她身上停留过,哪怕一刻。 眼前的,绝对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一双眼睛,或许被泪水洗涤,它才显得分外动人…… 张小兰心头触电般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大步。 “不……我没有……”她低下头,避开那灼人的视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李明月!你不要脸!”王桂兰一点就炸,看到张小兰受委屈,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旁边人死死拉着,她就要冲上去动手了,“你少在这儿装可怜!” “桂兰,你冷静点!别冲动……” “是啊,跟这种人犯不着……” 李良宵的肩膀微微瑟缩了一下,似乎被王桂兰的凶悍吓到了,没敢再火上浇油地说出“有本事打死我”这种找死的话。 看来她这个角色“李明月”,是真的挺招人恨的。 但戏还没演完,火候还差一点。 她使劲咬了下自己的下嘴唇,真疼!借着这股劲儿,她用力眨了下眼,两颗晶莹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 她慌忙用手背去擦,仿佛怕眼泪在脸上冻成冰,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抛出了那句酝酿已久的台词: “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 那小模样,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张小兰看着,心头又莫名颤了一下,她闭上眼睛,强忍心中那股想冲上前去把她扶起来的冲动。 “你少给我装!”王桂兰果然如李良宵所料,精准地咬钩了。她气得脸都红了,指着李良宵的鼻子骂道: “你做的那些腌臜事还少吗?我们为什么这样对你,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还真没点ac中间数。李良宵在心里飞快地翻了个白眼,精准吐槽。 她的大脑高速运转着。 副本给她安排的身份“李明月”,显然是响应“上山下乡”号召的知识青年。要么是插队知青,要么是兵团知青。 插队知青,条件一般比较艰苦,和公社社员一样挣的是工分,一个工分只有几分钱。 被分配到农村插队,家庭成分多少有问题,也有思想觉悟高的,主动申请到条件最艰苦的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相比于插队知青,兵团知青的待遇就好多了,至少吃饱是没问题的,挣的是工资,每个月至少三十块钱。 但要经过严格地政审,身体条件差的不要,家庭成分不好的不要,也有例外情况,比如有特殊技能的人才可能被破格录取。 从谢光辉的身份和张小兰的“女排二班”编制来看,她们属于兵团知青,这说明“李明月”的家庭成分应该没问题。 排除了家庭成分这个高压线,被如此排挤的原因,要么是性格极度不合群,要么就是……真的做了什么严重得罪小团体、甚至触碰底线的事情。 目前看,是性格不合群?傲慢?但从这些npc的反应来看,仅仅是傲慢似乎不至于招致如此强烈的敌意和鄙夷。“腌臜事”……王桂兰脱口而出的这个词,分量可不轻。 凛冽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楞场堆积如山的原木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李良宵倔强地撇过头,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嘟囔道: “我做了什么我?可别是想栽赃陷害我……” “死鸭子嘴硬!”王桂兰气得牙都快咬碎了,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顿地说: “好!好得很!李明月,今天我们就跟你好好掰扯掰扯,让大家伙都听听,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北荒1970(五) “够了!” 一声厉喝陡然响起。 谢光辉瘦高身影如同一杆标枪,插进李良宵和围拢的女知青之间。 他眉头紧锁,堆迭的哀与愁,浓重得如同北荒终年不化的雪。 冷冷的目光扫过众人,寒冷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 刚才还群情激愤的女知青们顿时噤若寒蝉,纷纷低头或移开视线,只剩呼啸的风声在楞场上空盘旋。 那目光最终牢牢钉在李良宵身上,他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十足的讽刺: “还没吵够的,出列。我这就让全场停工,围过来,都来听听,见识见识咱们七连女知青吵架的‘风采’。让你们吵个够!” 唉!就差临门一脚…… 李良宵神情愈苦涩,内心充斥着懊恼与不甘。眼看就要从这群愤怒的npc里捞出关键信息,摸清“李明月”的底细和“罪名”,偏偏被这半路杀出的谢副场长搅了局。 她正暗骂着,谢光辉已疾步走到面前,他身上劣质的卷烟味混杂着松脂气息,霸道地直往她鼻腔里钻。 不等她反应,一只粗糙的大手如同铁钳,猛地抓住她的胳膊,粗暴地将她从雪地里整个儿提溜起来。动作之大,让她一个趔趄。 双脚离地又落下的失重感让李良宵心口一窒。谢光辉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声音毫无波澜:“没摔到哪吧?” 这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走流程。 “没。”李良宵避开他那审视的目光,强压下心头的反感和一丝不安,闷声应道。 她立刻用力挣脱开他的手,仿佛被烫到,迅速弯腰拍打棉裤上沾满的雪粒,脚下不动声色地后挪,拉开距离。 谢光辉不再看她,转而面向噤声的女知青们,斩钉截铁地下令:“你们,都过来,给她道歉!”手指明确地指向李良宵。 这句话如同冷水泼进油锅。 “凭啥呀?!”王桂兰第一个炸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凭啥给她道歉?谢副场长,您是不知道,她做的糟心事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就因为她——” 她激动地指向李良宵,眼看就要爆出关键猛料。 “王桂兰!”谢光辉厉声打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向前一步,无形的压迫感让王桂兰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首先,你们排挤、孤立自己的革命战友,搞小团体,搞变相的阶级对立那一套!这是严重的错误思想!其次,你们的行为严重破坏了队伍的团结性!一个队伍,心不齐,劲儿不往一处使,成什么了?一盘散沙!你们是光荣的兵团战士,不是乌合之众!没有一点组织性、纪律性,成何体统!” 他环视众人,目光严厉,“就凭这两条,让你们道歉,冤枉你们了吗?!” “谢副场长,”班长张小兰适时站了出来,声音带着刻意的平静和圆融。 “主要责任在我没带好队伍。我代表她们向李明月同志道歉,行吗?”她试图递出台阶。 不行!”谢光辉断然拒绝,甚至没看张小兰一眼,他的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不服气的女知青们。 “集体错误,就要集体承担!谁不肯道歉,现在,立刻,给我绕楞场跑十圈!清醒清醒脑子!” 他口中的楞场,正是她们脚下这片被积雪覆盖、堆满了粗大原木的空旷场地,足有四五个晒谷场那么大,在冰天雪地里跑起来绝非易事。 按理说,张小兰递出的台阶正是息事宁人的好机会。但谢光辉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 事情一旦被他“上纲上线”提到了破坏团结、缺乏纪律性的高度,就不可能再轻描淡写地揭过。 李良宵冷眼看着。她比谁都清楚,谢光辉此刻强压着众人给她道歉,根本不是为了她好,不过是在借题发挥,用她这个“受害者”当靶子,来树立他副场长的绝对权威。 这非但不会改善她的处境,反而像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只会更加激化她与二班女知青之间的矛盾,让她彻底成为众矢之的。 “跑就跑!不跑的是孬种!”王桂兰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了,她怨恨地剜了李良宵一眼。她猛地一跺脚,踢开脚下的积雪,梗着脖子就真要往楞场边缘冲去。 她这破罐破摔的领头姿态极具煽动性,其他女知青即使心里不情愿,此刻也被架了上去,互相看了一眼,咬咬牙,也准备跟着跑。 “领头寻衅滋事的,跑二十圈。”谢光辉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矛头直指王桂兰,惩罚瞬间翻倍。 “等等!”就在王桂兰要迈开步子的瞬间,张小兰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班长的威严,“都停下!” 准备起跑的女知青们被定在原地,困惑又委屈地看向她。 北荒1970(六) 张小兰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仿佛要将刺骨的寒意和心中的憋闷一同压下。 她挺直被沉重棉衣包裹的腰背,目光迎向谢光辉:“谢副场长,我有话要说。” 她向前一步,积雪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您这样处理,真能解决问题吗?强迫道歉只会让矛盾更深!我们是七连的兵,论处罚也轮不到您一个农场副场长来直接处置,这是我们二班内部矛盾。等这次‘伐木’任务结束,我会原原本本向连里汇报二班间的小摩擦,具体如何处理,全由连指挥部定夺!犯不着您操心。” 她特意加重了“小摩擦”三个字。 女知青们紧绷如弓弦的情绪,被张小兰这番掷地有声的话悄然松解,不少人脸上掠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看向班长的眼神充满了感激,恨不得当场鼓起掌来。 李良宵也不由得多看了张小兰一眼,不愧是当班长的,关键时刻,手腕和担当都不缺。 “我们舟车劳顿,从七连赶了大半天路到您这伐木点。”张小兰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异常坚定有力,巧妙地避开了“处罚”这个火药桶,将话题引向迫在眉睫的现实。 “您不给我们七连的战士一口热水暖暖身子也就算了,这天色都快抹黑了。” 她抬眼望了望铅灰色、不断压低的天空。 “您还不赶紧给我们安排住处?谢副厂长,您这伐木点,不会艰苦到连我们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吧?” 谢光辉冷漠麻木的面孔,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扫过众人打了胜仗般的笑脸,最后在李良宵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停顿了两秒,最终落在张小兰身上。 紧锁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嘴角甚至扯出一个称得上“和蔼”的笑容,变脸之快,令人咋舌: “瞧你们这么一闹腾,我都把正事给忘了。”他摆摆手,仿佛之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经张班长这一提醒,我可算想起来了。” 这陡然的转变让女知青们面面相觑,松一口气的同时,只觉得他那笑容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瘆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 “您请说。这雪,真要下大了。”张小兰温声催促,目光再次投向天际。 雪粒子不再是飘落,而是如密集的白色弹幕般,被狂风裹挟着,猛烈地抽打在她们脸上、身上,发出沙沙的急响。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远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她们必须尽快安顿下来。 “情况是这样。”谢光辉又恢复了最初的麻木冷淡,语调平板无波,“这边帐篷数量有限,你们班……”他伸出冻得发红的手指,挨个点过去: “1、2、3……9,一共九个人。需要两人一组,安排到不同的营帐去。你们来得晚,位置紧张,其中有些人……可能得男女混住。” “男女混住?!”如同平地惊雷,女知青们瞬间炸开了锅,再也无法保持安静,惊呼声和焦急的议论嗡嗡响起,脸上写满了震惊、抗拒和不安。在这冰天雪地的艰苦环境里,这无疑是对她们心理防线的又一重巨大冲击。 “安静!”张小兰低喝一声,压下骚动。她自己的脸色也难看至极,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 但作为班长,她深知抱怨无用,只能接受现实。 “自行组队吧,这天……真不早了,抓紧时间安顿下来,别冻坏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女知青们立刻行动起来,迅速寻找自己信任的伙伴。王桂兰几乎是扑过去紧紧搂住张小兰的胳膊,声音带着后怕和亲昵: “班长,我跟你一块儿!我哪儿也不去!” 很快,除了李良宵,其他人都找到了伴。她孤零零站在风雪边缘,像只被遗弃的可怜小狗。张小兰犹豫片刻,开口道: “李明月,你跟我们一块儿。” 王桂兰立刻像被踩了尾巴,尖声反对: “班长!我不同意!凭什么要跟她……” “那你去和小玲、芳芳一块儿。”张小兰不容置疑地打断她,语气带着安抚,却也透着一丝不容商量的强硬。她轻轻拍了拍王桂兰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 “都是一个班的知青,我做班长的,总不能让她一个人落了单。这让别的班怎么看我们二班?让我怎么跟刘指导员交代?桂兰,别让我为难,好吗?”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带着恳求。 “……好吧。”王桂兰不甘心地狠狠跺了跺脚,积雪被她踩出一个深坑。她瞪了李良宵一眼,这才气鼓鼓地跑向已经组好队的小玲和芳芳。 “……谢谢。”李良宵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种别扭的生疏感。这声“谢”字,被她演得格外沉重。 “先别急着谢我,”张小兰面无表情,语气恢复了班长的严厉,“回七连后,给我写份检讨,要求一千字。深刻反省你今天的行为!” 说完,不再看她,避开瘟神似的转身大步走向停在不远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拖拉机车厢,去取自己的行李。 就这么讨厌她?李良宵无辜的眨眨眼,跟在张小兰身后。 风雪更急了,雪片打着旋儿扑在脸上,冰冷刺骨。谢光辉抬手指向楞场边缘一条被踩得泥泞模糊、蜿蜒向上的小径,声音穿透风雪: “帐篷在山上。顺着这条道上去。动作快点!” 众人抬头望去。小径尽头,一片被雪松林半掩的山坡上,几顶灰绿色的帆布帐篷如同匍匐在雪地里的巨兽,在愈发昏暗的天色和狂舞的雪幕中若隐若现。风拉扯着帐篷的帆布,发出沉闷的呜咽。 那里,将是她们今晚抵御严寒的唯一庇护所,也可能酝酿着新的、未知的风暴。 女知青们纷纷背起沉重的行李卷,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那条通往未知宿处的、湿滑冰冷的上山路。 李良宵默默地跟在队伍最后,身影很快被漫天的风雪吞没。 北荒1970(七) 张小兰和李良宵杵在“八号帐篷”前,像两尊冻僵的雪人。 北风打着旋儿呼啸,卷着雪沫子直往领口里钻,隐约还能听见帐篷里几个男青年压低了嗓门的嗡嗡声。 张小兰深吸一口能把肺管子都冻住的冷气,猛地一掀那扇厚重的帆布帘子。 一股浓烈的混合气味劈头盖脸扑了上来——劣质烟草的呛辣、霉烂棉絮的腐朽,还裹挟着铁锈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松脂味儿,直冲脑门。 帐篷里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唯一的光源是中央矮柱子上挂着的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左摇右晃,被门缝钻进来的风撩拨得躁动起来。 光影在粗糙的帆布墙壁上疯狂扭动、拉长、纠缠,上演着一幕群魔乱舞的皮影戏。 三名盘腿坐在铺上正低声交谈的男青年,起初只当是哪个晚归的宿友,连眼皮都懒得抬。 直到其中一个无意间瞥了一眼,眼珠子瞬间定住,嘴巴微张,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观”——掀开帘子的,竟是个脸蛋圆润、眉眼清秀的姑娘! “看啥呢?眼珠子掉地上了?”旁边一个戴眼镜的青年被他呆愣的样子逗乐了,顺着他的目光扭头望去,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他扶了扶眼镜,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迟疑: “你…找谁?” “十六团七连的。”张小兰脸绷得像块石头,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谢副场长让我们住这儿。” “啥玩意儿?!”三个男知青惊得差点从铺上弹起来。 他们飞快地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写满了同一个疑问: 谢光辉那老小子是喝多了还是被狼撵了?居然把个姑娘塞进他们这个纯正的“和尚庙”? “是、的。”张小兰又深吸一口气,努力把心底翻涌的不耐烦压下去,解释道: “他说我们来晚了,营地紧张,只能男女混住。劳驾各位,赶紧给我们腾俩地儿出来,我俩都快冻成冰溜子了。” 她的目光扫过帐篷内部。 左右两边是简陋的通铺,粗砺的原木搭成架子,上面铺着木板和一层厚厚的、颜色发暗的干草。 左边铺上早已躺了好几个男知青,裹着颜色可疑、仿佛能独立行走的棉被,鼾声此起彼伏,高低错落。 右边铺上空着一小块区域,可怜兮兮地被几个鼓鼓囊囊的行李卷和一堆不知从哪淘换来的、带着泥土的山货霸占着。 中间过道窄得只能侧身过,堆满了沾满泥雪的破棉胶鞋、鼓鼓囊囊的工具袋、还有几个坑坑洼洼的铝饭盒,活像个垃圾堆儿。 看着这满屋子的邋遢景象,三个男知青脸上难得地浮起一丝臊意。平时大老爷们儿混在一起,谁也没觉得有啥不妥,可此刻被一个姑娘家如此“点破”,那点不修边幅的豪迈瞬间化作了尴尬。 “咳…你们…稍等会儿啊!” 三人像是接到了紧急集合令,立刻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动作幅度之大,直接惊扰了旁边铺上的男知青。 那哥们儿不满地嘟囔了一句:“闹啥妖呢……还、让、不让……睡了……”尾音含糊地消失在下一个震天响的呼噜里。 一阵叮叮咣咣、鸡飞狗跳之后,总算在右边铺的尽头,勉强清出了两个仅容“侧身平躺”的铺位。 “快进来吧,七连的战友!冻坏了吧?你们也是知青?咱仨是八连的,京市来的,我叫王许,老高二。”戴眼镜的青年,也就是王许,热情地招呼着,目光在张小兰身上好奇地打转。 “张小兰,哈市知青。”张小兰回答得简洁利落。她闷着头,弯腰,吭哧吭哧地拖起自己那个捆得结结实实、形似巨型炸药包的行李卷,另一只手还拎着沉重的铺盖卷。她哑着嗓子,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李良宵甩出一句: “跟上。” 李良宵用力抖掉帽子和肩上的积雪,像个移动的小雪山,背着同样不轻的行李卷,艰难地跟在张小兰身后,挤进了这个气味和视觉都极具冲击力的空间。 北荒1970(八) 就在李良宵踏入帐篷、微微抬起脸的那一瞬间——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三个男青年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眼里的惊讶迅速被另一种更明亮的光彩取代。 她那过分精致的五官和略显苍白脆弱的气质,与这粗粝、昏暗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戏剧性反差。 王许张着嘴,旁边一个哥们儿手里刚捡起的破鞋“啪嗒”一声掉回地上,还有一个直接忘了呼吸——仿佛这个逼仄、灰暗、充满雄性荷尔蒙的空间,被突然投入了一颗明珠,瞬间被她的存在点亮了。 张小兰立刻不满地皱紧眉头,像只护崽的母鸡,侧身试图挡住那几道过于灼热的视线。可惜她个子比李良宵矮了整整一头,效果约等于无。 她索性放弃,把自己的“炸药包”往通铺上用力一丢,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靠里、紧挨着某个不知名男知青铺位的位置,对李良宵说: “我睡里边,你睡外边。” 腾出来的“床位”窄得可怜。两人的铺盖卷刚放上去,空间立刻宣告饱和,预示着未来睡觉时“亲密无间、人贴人”的必然局面。身下的木板冰凉梆硬,手按上去,下面的干草立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张小兰三下五除二解开行李绳,抽出褥子,“唰啦”一声抖开,精准地铺在干草上,接着又“哗”地一下抖开被子,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旁边的李良宵笨拙地模仿着,动作慢得像在拆解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三个回过神来的男知青立刻抢着要帮忙: “我来我来!” “小心点!” “铺盖给我!” 然而,张小兰已经一把接过李良宵手里的褥子,带着点“嫌弃你们碍事”的劲头,三下两下就给她铺得平平整整,抖被子的动作幅度之大,几乎要把棉被的被角扇到对面男知青的脸上去。 “谢谢啊,班长。”李良宵心里莫名一暖,低声道谢。 “谢什么,我嫌你太慢了,耽误我闭眼的时间。”张小兰看也没看她,一边说一边迅速脱掉笨重的棉胶鞋和狗皮帽子,动作快得带风,“哧溜”一下就钻进了自己刚铺好的、还带着寒气的新被窝里。 她把被子拉到下巴,只露出半张紧绷的脸,“时间不早了,赶紧睡。” 躺下的那一刻,李良宵敏锐地察觉到张小兰的呼吸似乎刻意放轻了。 两人隔着各自厚厚的棉被紧紧相贴着,几乎没有缝隙。 借着昏暗摇曳的灯光,李良宵的余光瞥见了张小兰那似乎被冻得通红的耳朵,在散落的碎发下格外显眼。 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艰难地在狭窄的空间里翻了个身,面朝冰冷的帆布墙壁,又努力往里缩了缩,试图拉开一点点距离,声音带着点试探的可怜: “班长……我冷……你能……靠我近点儿吗?” 身后沉默了半晌。就在李良宵以为对方根本懒得搭理自己时,才感觉到张小兰极其不情愿地、带着点僵硬地挪动身体,贴上了她的后背。 张小兰的呼吸似乎比刚才急促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紊乱。估计是嫌她烦吧……李良宵无奈地眨眨眼睛。 然而,想入睡谈何容易? 帐篷外,北风像一群饿狼在嚎叫撕扯帆布;帐篷内,三重奏般的呼噜声此起彼伏,身下的木板随着翻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头顶的帆布篷顶被风拉扯得发出沉闷的“嘭嘭”声;偶尔,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远处似乎还飘来几声凄厉悠长的狼嚎…… 各种声音在李良宵耳边交织,实在她不堪其扰。 更糟糕的是,喉咙干得冒烟。 她摸索着从自己的行李卷里掏出个搪瓷缸。借着昏暗摇曳的灯光一看,缸子里剩的那点水,早就冻成了实心冰坨。硬邦邦,沉甸甸,敲上去当当响的。她绝望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生理上的窒息感也随之而来。 身上这件又厚又重、散发着浓烈樟脑丸和尘土混合气息的军绿色棉大衣,加上那床仿佛灌了铅的厚棉被,裹在身上像被压了座五指山,沉得她喘不上气,翻个身都费劲儿。 最要命的是没有火炕,整个帐篷里弥漫着一种渗入骨髓的阴冷潮湿,寒气无孔不入。 【哈~早上好,亲爱的姬霸。想必这北荒的第一夜,过得相当……温暖舒适吧?】 一个熟悉的、带着点刚睡醒般慵懒的电子音,毫无预兆地在李良宵脑海里响起。 【您的新手任务‘北荒伐木工’已激活。目标:七日内,砍伐100棵符合标准的落叶松或红松。奖励:10积分。失败惩罚:未知(微笑.jpg)。倒计时开始:6天23小时59分。祝您在今日黄昏排名赛中取得一个好名次……姬霸,祝你伐木愉快哟~wink.jpg。】 李良宵:“……” 还别说,这系统的小嘴儿跟抹了砒霜一样儿,挺毒的! 一百棵?!正当她是人形电锯? 来的时候她可是见着了,这片原始森林里的松树,棵棵都跟擎天柱似的拔地而起,树皮粗粝如铠甲,材质坚硬似铁。 那直径看着都超过了半米,有些巨无霸甚至超过一米。光是看着就让人腿肚子转筋,更别说上手砍了。 一个老手伐木工一天能放倒十几棵都算顶天了! 让李良宵这种连行李卷都拆不利索、斧头和电锯都没摸过的副本新玩家,在这种动不动就零下20c、30c的极端环境下,七天内砍伐一百棵巨松? 这已经不是任务了,这简直是拿她的命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要是能重来,她能拒绝跟野猫组队吗!? 李良宵只觉得一股郁气直冲脑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轻、极冷的“呵呵…”。 果然,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确实是会笑的。 那是一种混合了荒谬感、挫败感与尖锐讽刺的苦笑。 北荒1970(九)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李良宵的意识在寒冷、疲惫和烦躁中沉浮,几乎要溺毙时—— “呜——呜——呜——!!!” 三声短促的起床号突然响彻这片林海雪原。号声尖划破冻硬的空气,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无论昨夜做的是美梦还是噩梦的青年,此刻都得被这号声从被窝里拽出来。 李良宵懵懵地撑起身子,棉被上结着薄薄一层白霜。她整宿没睡,脑袋发胀得像灌满了冰水,好在四肢还算灵活。 就在这时,一个顶着鸡窝头的青年像弹簧般弹坐起来。眼睛还死死闭着,嘴唇却率先开合,吼出不成调的句子: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 起初含混不清,越唱越嘶吼,越唱越滚烫。帐篷里像被点燃了引信,青年们接二连三地从铺位上腾起身子,汇入这突如其来的声浪: “听!风在呼啸军号响——” “听!革命歌声多嘹亮——” “同志们整齐步伐——” “奔向祖国的边疆——” …… 冰冷凝固的空气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狂热的歌声硬生生震开了一道口子,音浪在帐篷里横冲直撞。 李良宵惊奇地看着他们特殊的起床方式,被他们的歌声所感染,她长长的舒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这才缓和了些儿。 张小兰睡眼惺忪地支起半个身子,朝着旁边模糊的人影含糊喊道:“李明月……起了……”话尾拖出一个长长的、带着颤音的哈欠。 ——歌声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按了暂停键,戛然而止! 帐篷里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前一秒还激情澎湃的男知青们,瞌睡虫被这声“李明月”彻底吓飞,一个个瞪圆了眼睛,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悚,聚焦在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帐篷里的两个嫩生生姑娘身上。 领头唱歌的鸡窝头,眼神在张小兰、李良宵和周围熟悉的、同样懵逼的兄弟之间来回扫射,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昨晚梦游跑错了帐篷。 熟悉的糙脸、熟悉的破被子——让他松了一口气。 不是自己走错了,那就是—— “你……你俩咋回事?!”鸡窝头的声音带着一丝恼怒和极度的震惊,语气绝对称不上友好,“咋跑我们帐篷来了?!” “啥咋回事啊?”张小兰揉着酸涩的眼睛,不耐烦地顶了回去,“有问题问谢光辉去呗!你以为我俩稀罕跟你们挤一块儿?” 她扭头发现“李明月”还裹着被子,二话不说,伸手就去扒拉那床冻得梆硬的棉被,声音却莫名软了几分:“快起了,李明月!就半小时,洗脸吃饭!” “班长,我在这儿。”李良宵的声音轻飘飘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张小兰猛地一僵,循声扭头,正对上李良宵忍俊不禁、微微弯起的眼睛。 而她的手,还尴尬地扯着旁边铺位上那位陌生男知青的被子。 经她这么一折腾,那睡神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茫然地看着这位认错人的陌生姑娘。 “!!!”张小兰触电般缩回手,整个人彻底清醒了,脸上飞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窘迫红晕。 “延锋!”王许一看气氛不对,赶紧跳出来打圆场,顶着那头堪比鸡窝的乱发,试图扮演和事佬: “她俩是七连来支援咱们伐木的战友,昨夜才到。营地帐篷都塞满了,就咱们这儿勉强还能塞俩人,谢场长……咳,也是没办法。” 他边说边努力整理自己乱翘的头发,目光却像黏在了李良宵身上,咧开嘴露出一个自以为风流倜傥、实则因为鸡窝头而效果打折的“迷人”笑容,“来来,给大伙儿介绍一下。” 他指向一脸不爽的张小兰,“这位是张小兰班长。” 接着,手指转向李良宵,音量陡然拔高,带着点刻意的隆重,“这位是——李明月同志!” 张小兰连眼皮都懒得抬,自顾自跳下通铺,动作麻利地套上笨重的棉胶鞋,把狗皮帽用力扣在头上,裹紧军大衣,把自己“武装”地严严实实的。 李良宵也有样学样,穿戴整齐,乖巧的站在张小兰身后。 赵延锋看着张小兰那副“生人勿近”的冷脸,又瞥了眼王许那副对着李明月“开屏”的傻样,叹了口气,决定递个台阶:“王许,你带几个人,去食堂给两位女……女同志打点热水回来洗脸。” “班长我去!” “我去我去!” “我也去!” 平时为了多赖五分钟床,脸都能不洗的懒汉们,此刻争先恐后地蹦起来。 赵延锋看着这群荷尔蒙上头的家伙,没好气地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去去去!都去!平时咋没见你们对咱连女同志这么积极?” 那冻得像根冰棍的毛巾,被放进白气蒸腾的脸盆里,过了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软塌下去。 李良宵抿着唇,盯着那盆热水,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眉宇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你还好吗?李明月。”张小兰第一个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 李良宵轻轻摇头,勉强对张小兰扯出一个极其脆弱的笑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带着一种易碎的美感。 “我……我就是觉得,这么珍贵的热水,是拿来喝的,给我们擦脸……太浪费了。” 当然,她在撒谎。 真相是——当她的手指浸入那温热的水中时,她看清了那双手。修长,白皙,骨节匀称,带着一种与这粗粝环境格格不入的精致美感。 这双手,不属于系统捏造的躯壳“李明月”,这是她李良宵自己的手,她是以本体进入了这个副本! 所以,副本中的死亡,意味着真正的、彻底的消亡! 野猫说过,副本内竞争极为残酷。她早该想到的,不该心存侥幸地把它当作“过家家”。 “能被你拿来擦脸,是这热水的荣幸!”王许不知何时凑了过来,适时插话,脸上堆满殷勤的笑。 张小兰狠狠瞪了他一眼,眼里写着“哪儿都有你!”的厌烦。她转回头,对李良宵说:“你要是不舒服,我替你向谢光辉请假,你今天就在帐篷里好好休息。” “不用了班长,我可以的。”李良宵轻轻摇头,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看着张小兰关切的眼神,突然抓住她的手: “班长,谢谢你不计前嫌关心我。以前是我错了,害了二班,我真心道歉。昨晚反省过了,原谅不原谅都行,我会用行动改过。”她语速很快,带着决心,说完迅速拧干毛巾,胡乱擦脸。 张小兰呆呆看着被李良宵抓过的手,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然后抓起铺上的棉手套,边戴上手套边说道: “我是班长,关心你是应该的。你的道歉我接受了,至于其他人接不接受,我可管不着。既然你身体没有大碍,那快吃早餐去,我先去看看其他人咋样了。” 说完拔腿就跑,好像后边有狼撵她似的。 北荒1970(十) “食堂”是另一顶稍大的帐篷,烟雾缭绕,气味混杂。 所谓的早餐,是每人一碗能照见人影、稀得几乎全是水的玉米糊糊,外加一小块黑黢黢、散发着可疑酸味的窝窝头,以及几根颜色暗沉腌咸菜梗。 李良宵抬头看看张小兰和其他人,都面无表情地吞咽着,仿佛吃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东西。 她勉强咬了一口窝窝头,粗糙的颗粒感刮过口腔,那股酸腐味直窜脑门,胃里一阵翻腾。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就着还冒着白气的糊糊一鼓作气往下咽。 她艰难地完成了在这个副本世界里的第一顿饭。滋味谈不上美妙,倒像被强行灌了一剂“忆苦思甜”的药。 “哔——哔哔哔——!” 集合号声急促响起。众人撂下碗筷,匆忙涌向楞场中央的空地。 谢光辉那瘦高身影早已背着手杵在那里,他眉尾耷拉,眉头紧蹙,带着大家熟悉的“苦相”,觑眼扫过迅速集结的队伍。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谢光辉声音不高,却清晰贯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看看你们,蔫头耷脑,像什么样子。这里是北荒,是战场,不是让你们来当少爷小姐享清福的。” 他目光定格于七连女排二班所在方向。“特别是昨天新来的某个队伍。”他点名批评,毫不留情。 “队伍松松垮垮,思想麻痹大意,孤立战友,顶撞上级!哪有一点兵团战士的样子?倒像是街边撒泼打滚的市井泼妇。给我记牢了,你们是来建设边疆的,不是来搞小资产阶级那一套情调的,再有下次……” 他故意拖长尾音,那未尽的威胁比说出口更具震慑力。 谢光辉虽没指名道姓,但每一句都让二班女知青脸色更白一分,尤其是张小兰,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 他目光扫向全体,宣布:“今天任务是抢运楞场东区积雪下的原木。十人一组,男女搭配。名单如下——” 他掏出一个笔记本,开始点名。 当念到“伐木组”时,李良宵的心猛地一跳。 “伐木组:赵延锋、陈同安、王许、张小兰、王桂兰、李明月……”他报出十个名字,男女各半。 李良宵敏锐地捕捉到谢光辉念她名字时,那目光中一闪而过的、难以捉摸的审视。心中不免疑惑:二十一名玩家,似乎没这号人啊?或许就单纯看她不顺眼? 王桂兰听到自己和李良宵分在一组,尤其还是伐木这种重体力活,脸瞬间垮了下来,冲着李良宵,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看口型分明是“扫把星”。 李良宵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无声回了句“傻波一”。 “报告!”张小兰突然出列。 谢光辉眉头一皱:“讲!” “报告谢副场长,伐木任务繁重,我请求调整!李明月昨天摔伤,身体可能不适,伐木过于危险,我建议她加入运木组。”张小兰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为队员争取权益的坚决。 此言一出,二班女生们都愣住了。班长以前不是最讨厌李明月的吗?这李明月给班长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主动帮她说话了。 王桂兰脸色瞬间阴沉。她攥紧拳头,肩膀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她感觉遭到了赤裸裸的背叛——张小兰背叛了自己,背叛了整个二班。 明明她王桂兰也在伐木组的名单上,为什么班长不替她说话调换,反倒去帮李明月那个祸害?她也配?! 李良宵心头一暖,她知道张小兰的良苦用心,但作为二班公认的“老鼠屎”,搞这种特殊化,无异于火上浇油。 果然,谢光辉露出一个细微、带讥诮的冷笑。 “摔伤?”他拖长调子,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李良宵身上,带着探究。 “我看李明月同志精神头不错嘛。昨天摔一跤就干不了重活了?革命青年这点苦都吃不了?张小兰,你是班长,更要一碗水端平,不能搞特殊照顾,伐木任务缺人手,李明月同志看着身板结实,我看正好。”他刻意加重“结实”二字,完全无视张小兰的请求。 原来班长是在使“捧杀”计,想让李明月在众人面前难堪出丑。二班女生们恍然大悟,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王桂兰更是差点没憋住笑出声,看向李良宵的眼神充满赤裸裸的幸灾乐祸。她就知道,班长怎么可能跟李明月这种人好?她不配! 张小兰眉头紧锁,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谢光辉挥手打断,像赶苍蝇似的。 “就这么定了。各组立刻去领工具,立刻行动,天黑前任务完不成,全组受罚,一个都别想跑。” 人群轰然散开,奔向堆放工具的木棚。张小兰快步走到李良宵身边,压低声音,带着明显的不忿和担忧: “这姓谢的摆明了是在针对我们!你跟紧我,千万别逞强,身体有任何不对劲,立刻告诉我。待会儿,你就负责清理清理积雪和枝桠……” “不,班长。”李良宵抬起头,迎上张小兰略带惊讶的目光。她眼神里透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 “我要伐木。我说过要改过自新的,为了二班,也为了班长你,我得抢着干最苦最累的活儿,这才叫表明决心。”为了那该死的积分,冲了! “呵,就你——”王桂兰一脸不屑,像看什么稀罕物件似的,把李良宵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啧啧两声,讥讽道: “你要是真为二班着想啊,赶紧给你家里写封信,求你爹把你调到别的连队去呗!还‘我要伐木’?”她浮夸地模仿着李良宵的语气,做了个极其嫌弃的鬼脸,“木伐你还差不多!一天天的,资本家小姐做派……” “够了,桂兰。”张小兰当即出言打断,一步挡在李良宵身前。 “都是一个班的。李明月昨晚已经向我深刻检讨,保证洗心革面,改过自新。我们不能因为她犯过错误,就放弃她。相反,正因为她犯过错误,一旦她真的被改造好了,才更有说服力,更有意义。” “七连二班的!还在那儿磨蹭什么呢?嘀嘀咕咕!”远处,谢光辉探着头往这边张望,声音透着不耐烦。 “报告场长!探讨伐木要领!”张小兰声音洪亮回应。 “班长,你怎么能……”王桂兰被噎得够呛,知道张小兰是在说瞎话,可一时又找不到词反驳,只能狠狠瞪了李良宵一眼,气呼呼地一跺脚,扭头走了。 北荒1970(十一) 寒风裹挟着细雪掠过雪原,两架爬犁“吱呀”破开齐膝厚雪,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划出两道蜿蜒辙痕。 李良宵、张小兰、王桂兰蜷缩在厚实的毛毡里,赵延锋和王许弓着背,肩头勒着粗绳,深一脚浅一脚地拖拽着爬犁,厚实的棉胶鞋踩进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每一次拔脚都带起一片雪沫。 “知道为啥都在大冬天伐木不?”王许喘着粗气,头也不回地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 知道!”王桂兰抢答,下巴抬得老高,“修战备公路,木头缺口大着呢!” 王许晃了晃脑袋,后脑勺对着她:“不对。” “冬天冷得邪乎,得备足了柴火烧炕取暖呗!”王桂兰不服气地补充。 “沾点边儿,不全对。”王许依旧摇头,步伐没停。 “那你说为啥!”王桂兰的声音拔高了。 “这个…我倒是听说过一点。”李良宵轻声接话,几道目光瞬间聚拢过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颊边冻出的红晕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清透,倒真像雪地里的精灵。 “冬天地冻得结实,运木头方便。夏天雨水多,地烂成泥塘,车轮陷进去就难办了。再者,冬天树里水汽少,伐下来的木头不易烂,不长虫不发霉,耐储存,也更结实耐用” 说得好!”王许猛地喝彩,要不是肩上还勒着绳,看他那架势恨不得当场鼓掌,“不愧是李明月同志,有见识。” “切!”王桂兰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你们是不知道——”她刚想抖落点什么,胳膊就被旁边的张小兰暗暗按住。王桂兰喉头滚了滚,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对了,明月,”王许像是没看见这暗涌,扭过头,目光在李良宵脸上打了个转,带着点好奇,“听你说话斯斯文文的,是沪市来的知青吧? 李良宵心头咯噔了一下,脸上那点腼腆的笑意,甚至还更温煦了些。 “……我既然选择了当一名光荣的北荒兵团战士,早就把根扎在这儿了。建设北荒,就是我的使命。所以啊,”她微微扬起脸,一字一句清晰道,“我现在,就是北荒的女儿。” 她话音刚落,前面那架爬犁上的知青们嘹亮的歌声就穿透寒风传了过来—— “团结就是力量——” “团结就是力量——” “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 “咱们也唱!”张小兰突然扬声提议,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股子锐气,“跟他们比比,看谁的嗓门亮堂!” 李良宵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目露感激。她明白,张小兰又不动声色地帮她解了围。同时又觉得奇怪……这班长,不会一直盯着自己吧?还有,李明月这身份,终究是把悬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斩落下来。得尽快摸清底细,把这隐患拆了。 “团结就是力量——!”赵延锋几乎是吼出来的,声如洪钟,中气十足,一出口就压过了前头领唱的女知青。 前面爬犁上的知青们纷纷回头,惊讶地看着赵延锋,随即像是被激起了火气,歌声陡然拔高了一个调门,吼得脖子上青筋都暴起,非要在这冰天雪地里分出个高下。 后面连李良宵也被拉着加入这场“比赛”。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她唱的调子跑得七扭八歪,惹来一阵哄堂大笑。她索性豁出去,把声音放得更开,不管不顾地吼起来,越吼越起劲儿。 他们洪亮而快活的歌声,洋溢着青春的热血,在空旷的雪原上、在寂静的林海间,激荡着,流淌着。 爬犁碾过最后一道雪坎,原始森林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巨松如青铜铸剑般直插云霄,顶着厚重的雪冠,树皮皲裂处凝着冰棱,在天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积雪没至膝盖,踩下去便发出“咔嚓”的脆响,冻硬的雪壳下是半尺厚的松软新雪,每走一步都像踩进棉花堆里又被冰碴子硌脚。 “瞧见没?”赵延锋喘着粗气,拉爬犁的绳索深深勒进他厚棉衣下的肩膀。 “林子里画红漆的都是勘察队标好的‘成材’。直径超五十公分,树身笔直没虫眼,树梢分叉不超过三个——缺一条都算废木,砍了也不计入任务量。”他指向右侧一棵树干粗如碾盘的红松,树皮上三道平行红漆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醒目,“就那棵,够你们仨砍半晌的。” 终于,爬犁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雪地停下。 王桂兰跳爬犁时差点栽进雪坑,她拍打棉裤上的雪沫,瞥见李良宵扶着爬犁沿小心翼翼往下蹭,立刻嗤笑出声: “哟,李明月同志的细皮嫩肉可别被冻裂了,这雪地可比不得你们家暖炕头。” 李良宵学着王桂兰腔调,反讽道: “哟,王桂兰同志刚刚不是差点摔个狗啃屎嘛,怎地,早上没吃饱,要来雪地里刨屎吃?” “你……”王桂兰指着李良宵,气得面红耳赤,一时间竟找不到话不到反驳,最后只能挤出一句,“你粗俗!” 李良宵没理会王桂兰,跟上张小兰等人,来到先前老职工搭好的工具棚。 北荒1970(十二) 棚子是原木搭的,里面堆放伐木工具: 一把沉重的、沾着油污和木屑的油锯,几把长柄伐木斧,锋利的双人锯,砍刀,扒雪用的铁扒子,粗壮的撬棍,几副防止木屑飞溅的简陋护目镜,旁边还有成捆的麻绳和一把磨损严重的木制标尺…… 赵延锋拍了拍油锯冰冷的机身,“家伙事儿都在这儿了。伐木不是抡斧子就完事儿,讲究着呢。先从东区开始砍,老陈他们指不定已经开干了,废话不多说,干活去儿!” 说着,他提起一麻袋工具和油锯,目光扫过三个女知青,“待会儿进林子,都给我把护目镜戴上,谁要是被飞溅的木屑崩了眼,别怪我没提醒。” 踩进伐木区时,李良宵的棉胶鞋已被雪水浸透,寒气顺着裤管往上爬。 赵延锋在前方用脚趟出条雪道,忽然停在一棵被红漆标记的红松前,“第一步,先清场。王桂兰,张小兰,用扒子把这树根周围的雪扒开,清出至少两步远的空地,别让雪绊了脚。”然后指着树旁那堆残留的树枝,“李明月,你去把那堆枝拖远点,别碍事。” 张小兰和王桂兰立刻拿起铁扒子,开始奋力清理树根周围的积雪。李良宵则走向那堆冻得梆硬的枝桠,费力地拖拽。 赵延锋拣起一把伐木斧,掂量了一下,斧刃在雪光下闪过一道冷芒,“磨刀不误砍柴工。王许,磨斧头。” 王许应了一声,接过斧头,从麻袋里找出磨刀石,舀了点雪水淋上,开始“嚓嚓嚓”地打磨斧刃。赵延锋自己也蹲下身,熟练地摆弄起油锯,检查链条松紧,拧开油箱盖,将混合油“咕嘟咕嘟”灌进去。 王许抹了把额头的细汗,双手在厚棉衣襟上随意蹭了蹭,冲三个姑娘咧嘴一笑,露出点幸灾乐祸: “去年有个知青没磨斧头,一斧子砍进树缝里,拽的时候把自己胳膊扯脱臼了。” “对。”赵延锋从工具包里掏出三副护目镜,随手扔给她们。“所以,下斧的时候,刀刃得快,不然砍树里拔不出来。还得盯着树倒的方向,不然被砸着连个全尸都找不着。树快倒时,须得拿出你们方才唱歌的嗓子喊——”他猛地吸足一口气,胸腔鼓起,一声惊雷般的吼声冲破林间寂静: “顺——山——倒——喽——!” 声浪滚滚,几只寒鸦惊叫着扑棱棱飞远。 “这叫‘喊山’。”王许把护目镜扣在自己厚厚的眼镜上,眼睛显得更小了,“为了给周围的人预警。这树砸下来,跟拍死个蚊子似的轻巧,要命的。” 赵延锋利落地脱下臃肿的棉衣,上身只剩一件洗得发白、浆得硬挺的旧衬衣。 紧绷的布料下,鼓胀的胸肌轮廓清晰可见。他利落地将衬衣袖子高高撸起,露出修长健美、青筋虬结的小臂。 冰冷的空气里,他挺拔的身姿、冷峻的侧脸、沉稳的气质,散发着迷人的雄性张力。 王桂兰看得眼睛发直,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脸颊腾起两团可疑的红晕。 至于另外两位?心思都在别处——李良宵专注地紧盯油锯,张小兰则掂量着手里的长斧,眼角的余光却悄悄落在李良宵身上。 准备工作就绪。赵延锋和王许一左一右站到巨大红松前。 “看好了。”赵延锋沉腰坐马,双手紧握斧柄,深吸一口气,猛地抡圆了臂膀。沉重的斧头带着破风声,“噗”一声闷响,深深楔入坚韧的松木,木屑应声飞溅。 他动作连贯,拔斧、抡起、再劈。每一斧都精准地落在预定的位置,力道沉猛,节奏稳定。 粗粝树皮在他斧下被层层剥开,露出里面浅黄色的木质。 王许则用手锯配合,在更高处锯着上锯口,锯齿与木头摩擦发出刺耳的“滋啦”声,细碎的木屑簌簌落下。 两人配合默契,动作干净利落,很快就在粗壮的树干上开出了一个明显的楔形缺口。汗水从他们额角渗出,在寒风中迅速凝结成细小的冰珠。 “换大家伙!”赵延锋放下斧头,示意王许。王许立刻启动油锯。一阵艰难的“突突”闷响后,“嗡——!!!”轰鸣猛然炸响,惊得树冠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油锯前端飞速旋转的链条化作一片模糊的银光,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 赵延锋稳稳地扶住油锯把手,将咆哮的锯链稳稳压进刚才斧劈出的下锯口深处。 坚硬的松木在高速链条面前如同纸张般被轻易切开,大块的木屑和油脂混合物被狂暴地抛甩出来。 他神情专注,手臂上的肌肉贲张,身体微微前倾,对抗着油锯巨大的后坐力。 王许则在他身后,用撬棍插入上锯口,随着锯口加深,有节奏地用力撬动,调整着树倒的方向。 整个伐木过程持续了漫长的二十多分钟,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机油味和松脂香。 巨大的红松开始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嘎吱……”呻吟,树冠开始微微倾斜。 “顺——山——倒——喽——”赵延锋和王许同时扯着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吼声在林海雪原间回荡。 轰隆隆—— 伴随着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巨响和漫天飞溅的雪雾冰晶,那棵擎天巨柱般的红松,带着千钧之势,朝着预定的方向轰然倒下。 沉重的树身砸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尘土雪沫弥漫中,李良宵看着那倒下的巨树留下的巨大树桩和狼藉的现场,心脏狂跳。这就是她的任务目标?一百棵? 北荒1970(十三) “张班长、王桂兰,你们负责清理枝桠和积雪。李明月,”他顿了顿,瞥了眼李良宵弱质纤纤的身影,“你跟着她们,清理小枝桠,把锯口附近的雪扫干净。” “赵班长,”李良宵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想试试油锯。”她的目光落在油锯那冰冷的链条上。 赵延锋正往链条上抹机油,闻言斜睨她一眼,喉间发出“嗤”的声响: “这家伙儿咬起人来比狼还狠。去年三连有个知青逞能,锯条崩了,半边眉毛都给削没了。” “不行!”张小兰也立刻出声反对,一把丢下扒子冲到李良宵身边,抓住她胳膊,眉头紧蹙,带着不赞同。 “这东西不是闹着玩的,劲儿大得很,没经验的人根本控制不住,甩出去能要命。别逞能,你干好分配的任务就行。” “班长,”王桂兰抱着胳膊嗤笑一声,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你就让她试试呗,今早她可是信誓旦旦表过决心的,你得给她一个洗心革面,改过自新的机会,给咱们树立榜样呢。”她将张小兰早上那番大义凛然的“瞎话”悉数奉还。 没想到这次的“助攻”竟来自王桂兰,李良宵心里暗乐。 “是啊,班长。”她刻意放柔了嗓音,带上一丝撒娇的意味,“我得做出点成绩来,才能让那些乱嚼舌根的闭上狗嘴。” “李明月,”王桂兰像被踩了尾巴,猛地丢下扒子,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手指几乎戳到李良宵鼻尖,“你说谁是狗?!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李良宵像受惊的小鹿般,一下子躲到张小兰身后,委屈巴巴地告状:“班长,你看她,凶我,我好怕……” “咳咳!”就在张小兰左右为难之际,王许清了清嗓子,赶紧出来打圆场: “张班长,既然明月同志思想觉悟这么高,咱不能打击积极性,对吧?你就让她试试。再说了,”他转向正专注抹机油的赵延锋,“有延锋这样的老把式儿在跟前盯着,能出啥岔子?”他拔高声量喊道:“对吧,延锋!?” 赵延锋绷紧下颌线,一个凌厉的眼刀甩过来。 王许赶紧挤出个讨好的笑容,连连挤眉弄眼:兄弟,帮帮忙,算我欠你的。 “李明月,”赵延锋轻叹了口气,终于丢开沾满油污的抹布,勉强松了口,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一棵未标记的红松,那树干约莫三十公分粗。 “先用斧头练手,把下口的楔子砍出来。至于油锯,等你把楔子砍利索了再说。” 他目光扫过众人,没好气地喝道:“都杵着干嘛?干活去!今天指标七棵红松,完不成任务,都等着回去挨训!” 王桂兰和张小兰各自捡起扒子,闷头清理树根附近的积雪,两人都赌着气,谁也不搭理谁。 赵延锋把长柄斧“咣当”一声杵在李良宵面前的雪地里。“照着树根往上一点,斜着往里砍,我看看你的架势。” 李良宵没说话,默默拔出沉甸甸的伐木斧。学着赵延锋刚才的样子,沉腰坐马,双手紧握斧柄。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抡起斧头—— “哚!” 斧刃砍在冻得梆硬的树干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她双臂发麻,虎口生疼,斧头差点脱手,她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她咬紧牙关,调整姿势,再次挥动。 “哚!”“哚!”“哚!”…… 每一下沉重的劈砍落下,她心里都要狠狠咒骂一句: 该死的积分! 该死的系统! 该死的任务! 当然,挨骂的还有那个导致副本难度飙升的罪魁祸首——该死的野猫先生。 单调而沉闷的伐木声在林间单调地回响,夹杂着她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她的动作生涩僵硬,落点散乱,效率低得可怜。汗水迅速濡湿额发,转瞬又寒风冻成细小冰珠,挂在发梢。 张小兰皱着眉,几次想上前帮忙或制止,都被王桂兰那不满又带着受伤的眼神无声地挡了回去。 不远处,赵延锋和王许早已启动油锯,对付另一棵大树。油锯狂暴的轰鸣声与她这边单调乏力的斧砍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半个多小时过去了。 李良宵才在树根处勉强砍出一个歪歪扭扭、深度不足的浅楔口。 她双手掌心火辣辣地疼,水泡估计早已磨破;胸脯因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每一次吐纳都喷出大团白雾;过分白皙的脸颊因用力过度和寒冷泛起病态的红晕;身体摇摇晃晃,全靠一股狠劲强撑着。 北荒1970(十四) 赵延锋停下轰鸣的油锯,走过来瞥了一眼那惨不忍睹的楔口,又看了看李良宵那双几乎握不住斧柄、正微微颤抖的手,眼神复杂。 他终于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别折磨树了,过来。” 李良宵如蒙大赦,脱力般松开斧柄,双手仿佛已不是自己的。 赵延锋示意王许也停下。他拖过那台油锯,动作熟练地检查油料、关闭风门。“看好,我只教一遍。”他的语气依旧冷硬,但动作明显放慢了速度。 “这是油门扳机,管转速。这是启动绳拉手,拉之前确保风门关着。这是链条刹车,紧急时用膝盖顶这儿,”他加重语气,“链条转起来比刀子快十倍,碰到哪儿,哪儿就没了!”他把操作位置让出来,“来,左手死劲儿按紧这儿,右手用力拉启动绳。把刚才砍树的劲儿使出来!” 李良宵生疏地模仿着。第一次用力拉绳,油锯只是“吭哧”一声闷响,纹丝不动。虎口的剧痛让她差点松手。 “先缓一下,再使点劲儿。”赵延锋难得提醒了一句。 李良宵的力气大半都耗在跟那棵顽树较劲上了,确实没缓过来。她大口喘着粗气,歇了好一会儿,总算攒起点力气,憋足一股狠劲,猛地一拉—— 油锯终于“突突……”低鸣起来,机身在她手中剧烈地颤抖,整个人就被反震得往后趔趄,油锯差点脱手。 “抱稳,别松。”赵延锋眼疾手快,一双骨节分明、沾着油污的大手猛地覆上她的手背,死死按在油锯的握把和后扶手上,强行稳住了即将失控的油锯。 他几乎半环抱着她,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挡在她身后,隔绝了部分寒风,也带来了强烈压迫感和一股机油、汗味混合的气息。 他低沉的声音紧贴着她耳畔响起,盖过了油锯的轰鸣,“好,稳住,对准切口。轻轻给油,锯片平行推进。别歪,感受它的力量。” 在他的强制引导下,李良宵颤抖着双手,将锯链抵近她之前用斧头砍出的浅坑。 高速旋转的锯齿接触到木质纤维的瞬间,发出“嗞——!!!”的尖啸。木屑狂喷而出,蹦弹在护目镜上,强大的后坐力依旧存在,但被赵延强有力的大手死死压制着。 “看好树纹,往右侧斜着下锯,这样树才不会往回倒。”赵延锋引导继续。李良宵屏住呼吸,神情专注,她能感觉到锯链切割木头时的阻力,每往前推进一寸,手臂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吱嘎——咔嚓嚓——!” 随着锯齿的深入,树干内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突然,一声清晰的、预示着断裂的脆响传来。 “停油!后退!”赵延锋低吼,同时猛地抽出油锯,带着李良宵向后急撤。 几乎就在他们后退的瞬间,那棵饱经折磨的松树发出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庞大的树冠猛地一晃,带着漫天积雪,朝着预定的方向轰然倾倒。 “轰隆——!!!” 大地仿佛都震颤了一下,积雪被砸起数米高,白茫茫一片。 成功了? 然而,期待中的系统提示声并未响起——意味着,这棵树,不合格! 李良宵绷着脸看着倒下的巨树,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手臂的酸麻和虎口的刺痛依旧清晰。 “哼,走了狗屎运。”王桂兰撇撇嘴,看着赵延锋几乎半抱着李良宵教她操作的姿势,心里那股酸水直往上冒,“赵班长,你也太偏心了吧?光教她,我也要学油锯。” 赵延锋正清理着油锯链条,闻言头也不抬,“王许,你教她。看好,别出事。” “啊?我?”王许苦着脸,看看王桂兰,又看看赵延锋冷峻凌厉的侧颜,只好硬着头皮接过赵延锋递来的油锯。 “王桂兰同志,来来,我教你,咱也挑棵细点的……” 接下来的操作远不如刚才顺利。王桂兰上手时全无李良宵的谨慎和听指挥,带着一股莽撞的争强好胜。在王许心惊胆战的指导下,油锯几次险象环生,差点失控甩出,链条还卡在木头里一次,气得王许直跳脚,两人吵吵嚷嚷,效率反而更低。 祸不单行。他们手中的油锯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咔咔”声,转速骤降,接着“噗嗤”一声,彻底熄火了。 “妈的,又趴窝了!”王许咒骂一声,泄愤似的将沉重的油锯重重顿在雪地上。 赵延锋皱着眉头走过来,蹲下身,熟练地拆开空气滤清器和火花塞盖子。他抠出火花塞,用冻得通红的指头蹭了蹭乌黑的电极,又拧开化油器底部的放油螺丝,流出的汽油颜色发暗,明显带着杂质。 他麻利地清理滤芯、刮除火花塞积碳、调整间隙,一边对旁边围观的三个姑娘讲解: “在北荒用这家伙儿,得勤检查,空气滤芯半天就得清一次,火花塞常备几个好的,油滤要干净,启动前捂热化油器,不然它分分钟给你撂挑子。”他像个经验极其丰富的老师傅,给学生们现场教学。 修理花了近二十分钟。期间,另外四人已经默默开始清理之前倒下的几棵树的枝桠。沉重的枝干在雪地里拖动,耗费着巨大的体力。 油锯修好后,赵延锋又带上王许憋着一股劲儿,效率全开,又合力放倒了另外两棵直径超过六十公分的巨大红松。 随后,五个人一起动手,斧劈、锯拉,清理着堆积如山的枝桠。斧刃劈砍木头的闷响、手锯拉扯的嘶嘶声、沉重的喘息、以及王许偶尔逗趣的声音,交织在林间。 清理完毕,赵延锋拿出皮卷尺抛给王许,让张小兰协助量好每段原木的长度,再用红油漆在截断处做好标记。他自己则去把爬犁拉过来。 众人合力,用撬棍将被油锯截断的几段粗大原木艰难地滚上爬犁架,再用粗麻绳死死捆扎结实。 “你们仨先歇会儿,喝口水。”赵延锋抹了把额头的汗,招呼王许,“我俩先拉一趟去集材点。” 两人一前一后,弓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拉着沉重的爬犁,在及膝深的积雪中艰难前行,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蜿蜒的辙印。 北荒1970(十五) 天空蓝得透亮,像刚洗过的玻璃,不见一丝云絮。 一轮巨大的太阳悬在东南方,光芒有些刺眼,边缘晕开一圈朦胧的白炽光晕。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给雪原镀上了一层耀眼的、近乎晃眼的白金。 赵延锋和王许弓着背,正奋力拖拽着满载原木的爬犁,在及膝的深雪中跋涉。每一次沉重脚步落下,都伴随着“咯吱——噗嗤”的闷响,积雪被压实又陷落,溅起细碎雪沫。 赵延锋眯起眼,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太阳。光线太强了,白晃晃的一片,刺得他眼底发酸,视野里瞬间留下跳跃的、晃动的光斑。他猛地偏过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延锋,快看!”王许突然压低了声音惊呼,脚步也慢了下来,兴奋地指向右侧松林边缘的一片灌木丛,“狐狸,是只火狐狸!” 延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大约几十米开外,一只毛色火红的赤狐正从灌木丛里探出头来。 它似乎刚在雪地里觅食,尖尖的吻部沾着几点雪沫,蓬松的大尾巴在雪地上扫出一道浅痕,那身皮毛在强烈的阳光下红得耀眼,仿佛一团跳跃的火焰。 它机警地立着耳朵,黑亮的眼珠朝他们这边飞快地瞥了一眼,随即一甩尾巴,几个灵巧的起伏跳跃,便无声无息地钻入了覆雪的松林深处。 “嘿,跑得真快!”王许咂咂嘴,目光还追随着狐狸消失的方向,脸上带着点意犹未尽的笑意。 他忽然用手肘捅了捅旁边沉默的赵延锋,语气带着促狭:“哎,延锋,你瞧刚才那小狐狸,那机灵劲儿,那傲气模样……啧,像不像一个人?” 赵延锋没吭声,只是沉默地再次绷紧了肩上的绳索,身体前倾,拖动沉重的爬犁。脚下的积雪再次发出沉闷而吃力的挤压声。 王许自顾自地嘿嘿笑起来,拉长了调子: “像不像——李明月?”他挤眉弄眼,“那小模样,那眼神儿,溜得比狐狸还快!” 赵延锋脚步顿了一下,偏头看了王许一眼。 经他这么一说,刚才那狐狸警觉中带着一丝狡黠、溜走时又异常灵巧的姿态,竟真和“李明月”某些瞬间的神态微妙地重合起来。 他鼻子里哼出一股短促的白气,算是默认了王许的联想。 “咱俩头回下副本子那会儿,是不是也跟她一样,兵荒马乱的?眼里那点小算计,藏都藏不住。”王许回忆起第一次做任务的时候,笑着调侃,声音里带着丝幸灾乐祸的兴奋: “还‘北荒的女儿’?噗…也就糊弄糊弄王桂兰那种傻妞儿。我估摸着她还没弄清‘李明月’这个身份的底细呢。你说她能通过这个新手副本吗?” 赵延锋脚下步伐未停,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雪地反射出的、细碎跳跃的刺眼光点。 “‘北荒1970’本质是个筛选新人的e级副本,核心要求只是生存30天,完成定额的任务,就能顺利通关。”他抿了抿冻得发紫的嘴唇,沉吟道:“前提是,她自己不作死,安分点,活下去不难。” “可总有意外呀。”王许皱起眉头,说出自己的担忧:“她那模样太扎眼了,容易被某些心怀不轨的人盯上。” “然后呢?”赵延锋抬眼瞅他。王许一抬屁股,赵延锋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了。 果然,王许脸上堆起那种赵延锋再熟悉不过的、带着点痴迷的傻笑,“延锋,兄弟儿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我对这‘李明月’……真是一见钟情了!我想帮她一把……” 他神情陶醉,仿佛陷入了美妙的幻境,“见到她的第一眼,我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收起你那点花花肠子。”赵延锋嗤笑出声,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多情种,你这‘一见钟情’的毛病,在‘须境’里都犯几回了?从玩家到原住民,哪个你没‘钟情’过。帮她一把?省省吧。这种e级新手村,能掀多大风浪。” “别耽误了正事。”赵延锋的声音陡然转冷,“还有,别忘了‘须境’的规则,同情心泛滥只会害死你自己。”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声音带着一贯的冷硬,“那‘李明月’不像个蠢的,你能帮她几回?‘须境’的残酷……你已深有体会,困难最终还得她自己扛。” 王许张了张嘴,最终悻悻地闭上了,只是不甘心地又回头望了一眼狐狸消失的松林方向,低声嘟囔了一句:“可这次真不一样……” 阳光依旧明媚,却驱不散两人之间骤然沉凝的气氛,只剩下爬犁碾过深雪的“咯吱”声,单调地回荡在寂静而耀眼的林间。 北荒1970(十六) 集材点是片被积雪覆盖的凹地,四周用原木桩圈出简易边界,中央堆积的原木已垒成小山,底部垫着防潮的厚木板,几面褪色的红旗插在雪堆里,旗角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这里是伐木区的枢纽,每日收工前,各伐木组得把砍伐的原木运抵此处,再由运木班拉往营地附近的楞场。 赵延锋、王许刚把爬犁上的几段红松原木卸下,堆放到指定区域,还没来得及喘匀气,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混合着沉闷的马蹄踏雪声,便由远及近地传来。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架套板车从松林里驶了出来。 拉车的是一匹枣红色公马,鬃毛上结满冰棱,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碗口大的马蹄铁踏在冻硬的雪壳上,发出“哒哒”的闷响,溅起细碎的雪沫。 驾车的知青裹着件翻毛羊皮袄,狗皮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眉眼,露出的脸颊冻得通红。他手里的鞭杆随意晃悠着,鞭梢却像长了眼,精准地避开了马耳。 “嘿,赵班长,王许!够麻利啊,这就堆满一车了?”驾车知青扯开嗓子喊,声音带着北方汉子特有的敞亮,“今儿晌午放倒几棵了?” “三棵红松,够你们拉两趟的。”王许扶了扶被风吹歪的狗皮帽,嬉皮笑脸地打趣:“还是你们运木班轻巧,套板车可比咱们这破爬犁省劲儿多了。” “轻巧?”知青猛地勒住马缰,跳下车时板车跟着一阵摇晃。 他没好气地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瞬间冻成冰碴,“昨儿个张老三的车轴断了,在雪窝子里修到天亮!你瞅瞅这马——”他心疼地拍了拍马脖子,枣红马顺从地低下头,鼻孔里喷出大团大团的白雾,“累得喷气儿都带白沫了。” 王许凑过去想摸马屁股,被马不耐烦地甩尾巴挡开。 “行啦行啦,知道你们辛苦。”他促狭一笑,手在棉袄兜里摸索半天,“等着啊,给你们带了好玩意儿,替我好好犒劳犒劳运木班的弟兄。” 驾车知青以为他要掏烟,连忙搓着手,堆起笑,客套话都涌到嘴边了,却见王许掏出俩冻得梆硬的窝窝头,脸上憋着坏笑:“掰碎了,一人一口啊。不够,我这还有!” 知青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正要破口大骂,王许这才慢悠悠掏出半包压扁的烟卷,在他眼前得意地晃了晃,“嘿嘿,拿错了,拿错了。” “好小子!蔫坏!”知青笑骂一句,毫不客气地一把夺过烟,宝贝似的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兜,还按了按,生怕王许反悔。 寒暄间,赵延锋早已抄起撬棍,弓着腰,奋力将刚从爬犁卸下的粗大原木段往板车上滚。 沉重的木头砸在车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震得整个车架嘎吱作响。 王许和知青见状,赶紧上前搭手。 三人喊着号子,撬棍深深插进雪地,合力将一根根原木段滚上板车架,再用粗麻绳交叉捆紧,勒得木头吱呀作响。 待板车堆得真如一座颤巍巍的小山,运木知青甩了个清脆的响鞭,冲两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走了啊!忙活一晌午了,你俩也赶紧回窝棚歇着,灌碗热糊糊,暖暖肠子。” 套板车碾着雪辙远去,枣红马的铃铛声渐渐模糊在松林深处,只留下两道深色的车辙在雪地上蜿蜒。 王许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爬犁杆上,大口喘着粗气,喷出的白雾拉得老长。 他缓了好一阵,才从兜里摸出个梆硬的窝窝头,狠狠咬了一口,冻得直咧嘴,含糊不清地问: “延锋,你说……那人真会出现吗?” 赵延锋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仰起头,阳光将他冷峻的侧脸轮廓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却化不开眉宇间的凝重。 “变数太大,”赵延锋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确信的犹疑,“约定的时间还没到……我们再等等。” 他眼角余光瞥见王许那副懒散模样,又沉声补了一句,“打起精神。来的……还不知是人是鬼。谨慎些总归没错。” 王许撇撇嘴,艰难地咽下嘴里碎成冰碴的窝窝头,嘟囔道: “谨慎,谨慎,谨慎!要我说,谨慎就该在商城交易,而不是跑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副本来喝西北风。” “富贵险中求。”赵延锋叹了口气。 他知道王许心里窝着火,怪自己“棒打了他和李明月这对八字都没一撇的‘苦命鸳鸯’”。 两人不再言语。耳边只剩下北风撕扯着红旗发出的“哗啦”声。 咔嚓—— 一声极轻微的、枯枝断裂的脆响,突兀地从集材点边缘、雪松林的墨绿阴影里传来。 来了?! 赵延锋和王许瞬间如临大敌,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眼神交汇,既有期待这可能是接头人的紧张,更有面对未知危险的警惕。 北荒1970(十七) 只见一道身影拨开低垂的松枝,从雪松林的墨色阴影里缓缓走出。 几乎同时,细碎的雪花也紧跟着飘落下来,稀稀落落地点缀着沉寂的雪原。 来人是个老猎户打扮。头戴一顶破旧的狗皮帽,身上裹着件看不出原色的老羊皮袄,腰间用草绳胡乱系着,斜挎着一杆老旧的单筒猎枪。 他身形佝偻,步履却异常沉稳,踩进深雪里几乎悄无声息,像一头在雪原上游弋多年的老狼。 赵延锋与王许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赵延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往前踏出一步,别扭地清了清嗓子,抛出接头暗号: “你……你看我的新发型帅吗?” 老猎户脸上先是掠过一丝茫然,目光随即落在他那鸡窝般支棱乱翘的头发上,眼神瞬间变得古怪至极,最终化为一种看傻子似的怜悯,混杂着深深的嫌弃。 他朝雪地啐了口唾沫,脚下却陡然加快,径直从两人身侧掠过,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更幽深的松林。 “哎?不是……这……嘛玩意儿?”王许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老猎户的身影被翻涌的雪雾吞没,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枚“武器”——冻得梆硬的窝窝头。 “蠢货!”赵延锋脸上掠过一丝窘迫,低声咒骂。这骂不是冲着老猎户,而是冲自己——太心急了,该先确认身份再对暗号。 “叮铃——叮铃——” 就在这时,另一个方向的风雪深处,传来了清脆的铃铛声与沉重的蹄音。 一头异常高大的驯鹿踏雪而来,鹿角如古木枝杈般雄伟,覆盖着绒绒的薄雪,蹄铁踏碎冰壳,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鹿腹两侧,用草绳悬吊着两只刚咽气不久、皮毛上似乎还蒸腾着微弱热气的狍子。狍子垂下的脖颈处,暗红的血迹已然凝结成冰,无声昭示着猎手的精准与冷酷。 鹿背上,稳稳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狍皮缝制的长袍,外罩鹿皮坎肩,腰间束着皮带,挂着猎刀和皮囊。脚上是厚实的兽皮靴。 及腰的墨色长发在寒风中肆意飞舞,发间卷着细碎的雪片,头上戴着狍头皮帽,帽子上还保留着狍子的耳朵和角,帽檐下,露出一张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年轻脸庞——那是一种糅合了极致艳丽与锋利的美,美得极具侵略性,甚至模糊了性别界限——冶艳如沁血玫瑰,冷冽似锋利剑刃。 王许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如擂鼓般在胸腔里狂跳,手上的窝窝头“噗”一声掉在脚边的雪里。 赵延锋余光瞥见王许那副魂飞天外的模样,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妈的,又“钟情”上了! 驯鹿在两人十几步外停驻,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雾。那年轻人翻身下鹿,动作轻盈矫捷,落地无声,仿佛一头优雅而充满力量的雪豹。 年轻人身量极高,挺拔如雪松,冷白的皮肤在风雪中几乎透明,偏偏唇色是极艳的红。 他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漂亮的丹凤眼弯成月牙,流转着慵懒又危险的光彩,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促狭和戏谑,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赵延锋和王许两人如临大敌的窘态。 他慢悠悠地踱步上前,姿态闲适,如同在自家庭院散步。 然而,那看似随意的每一步落下,靴底踩压积雪发出的“咯吱”声,都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仿佛周遭的空气都因他的存在而变得粘稠凝滞。 赵延锋觉得呼吸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本能地感到了巨大的威胁——这年轻人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是历经无数生死磨砺、真正立于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才有的强大与漠然。 眼前此人,毋容置疑,正是他们要交易的对象——ID为“不爱吃肉的汉尼拔”的须境玩家! 年轻人在赵延锋面前几步远站定,目光随意地扫过一旁仍呈痴汉状的王许,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慵懒瞬间褪去,流露出冰冷嗜血的危险光芒。 赵延锋心下一紧,毫不客气地狠狠踹了王许一脚。 “哎哟!你——”王许被踹得一个趔趄,吃痛惊呼,刚想破口大骂,却猛地对上了年轻人居高临下、含着笑意的目光。 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像一把淬毒的寒刃,冰冷刃尖仿佛已死死抵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所有声音都卡在嗓子眼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年轻人满意地收回视线,转向赵延锋。 王许如蒙大赦,猛地向后踉跄一大步,腿肚子不受控制地打颤——这哪是什么高贵美丽的神祇?这分明是只披着绝美人皮的可怕怪物! “咳,”年轻人清了清嗓子,又向前从容地踏出两步,靴子踩雪的“咯吱”声清晰得令人心悸。 他目光落在赵延锋那头乱发上,模仿着刚才赵延锋那别扭的语气,拖长了调子,字正腔圆地接上了暗号: “村口王师傅烫的头,当然——帅!” 尾音上扬,带着十足的调侃。 北荒1970(18) “东西呢?”年轻人开门见山,嗓音切入寒风间隙。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赵延锋并未因对方对上了暗号而放松警惕,神经反而绷得更紧,心头掠过一丝对眼前这位过分强大交易对象的忌惮——趋利避害是动物的本能,谨慎点总没有错。 “好说。”年轻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话音落下,他笑容未收,人却像被抽走灵魂般直挺挺地定在原地,如同一具凝固的蜡像。 这诡异的状态仅维持了一瞬,快得让赵延锋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转过去了。”年轻人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许,但那笑意却丝毫未及眼底,冰冷的眼神像某种呲着獠牙的凶兽,无声地传递着浓烈的警告——但凡赵延锋敢动半点歪心思,那利齿便会毫不犹豫地咬断他的脖颈,撕碎他的血肉。 一旁的王许看得心惊肉跳,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赵延锋喉结滚动,强作镇定地调出系统面板。几乎同时,冰冷的提示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叮!玩家‘性感小野猫’,向您发起一笔转账:2000积分点数,请注意查收。” 玩家……性感小野猫!? 赵延锋嘴角一抽,脸上强装的镇定差点像脆弱的薄瓷片般片片碎裂——这id抽象得令人发指,与眼前这位危险神秘的家伙形成巨大反差。 那种违和感,简直如同一个两百斤的彪形大汉捏着嗓子自称“小甜甜”。 是“不爱吃肉的汉尼拔”改了id?还是交易对象被掉了包?既然积分点数已安全到账,赵延锋决定按下心中的疑虑,不再深究。 他迅速瞥了一眼余额面板:2010.36积分点数。 2000点,对他们这种没有依附任何大型势力的“散户”玩家来说,确实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之所以选择铤而走险在“北荒1970”线下交易,原因之一是为了避开须境交易商城那高达20%的佣金抽成;其二,则是想趁机结识一下那位名家排行榜第200位的大佬——“不爱吃肉的汉尼拔”。 眼下看来,这算盘怕是要落空。 查看余额的同时,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名家排行榜。“不爱吃肉的汉尼拔”的名字依然在列,id并未更改。这证实了他的猜测:交易对象确实被掉了包。 而这位“性感小野猫”的排名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高,只是勉强挤在名家榜的末流,排名第998位,随时有被其他玩家挤下去的风险。 连名家榜末流的玩家都恐怖如斯……赵延锋心头凛然,不敢想象榜前那些大佬的实力究竟会恐怖到何种地步。 一股强烈的向往在他心底滋生,尽管他自己的排名还在六位数开外,距离名家榜遥不可及。 交易似乎进行得很顺利。 性感小野猫验完货,满意地将东西收进道具栏。“下回碰到这种好东西,随时联系‘不爱吃肉的汉尼拔’那家伙。” 他漂亮的丹凤眼弯了弯,语气亲切随和,看起来如沐春风,竟让人产生“这人很好相处”的错觉。 随后,他哼着不知名小调儿,踱到驯鹿旁,“唰”地拔出腰间的猎刀。寒光一闪,一条肥硕的狍子后腿已被利落地卸下,被他随手抛向赵延锋,“见面礼。” 赵延锋稳稳接住。冰冷的肉块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新鲜的血腥气和一股野性的膻味,直往鼻腔里钻。 “算了,送佛送到西。”年轻人略一思忖,又从鹿身上的皮囊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丢过去,“盐巴、花椒面儿,烤的时候撒点,香得很。” 赵延锋有些受宠若惊,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嘴唇动了动,挤出两个字:“多谢。” 年轻人没再言语,只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那头驯鹿温顺地迈开步子,驮着剩余的狍子肉和它那神秘的主人,踏着厚厚的积雪,身影很快融入了风雪弥漫的松林深处,只留下一串深深的蹄印,迅速被飞雪覆盖。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王许才长长地、颤抖着呼出一口白气,后背的棉衣竟已被冷汗洇湿了一片。 “吓死老子了……”他声音发飘,捂着狂跳不止的胸口,一阵阵后怕袭来。还没等他彻底喘匀这口气,一条系统提示突兀地弹出: “您订阅的须弥之境交易商城拍卖频道,拍品已更新,请查阅。” 王许本没当回事,反正也买不起。但出于好奇,他还是点开了界面。这一看,差点没当场背过气去—— “我靠!奸商!”他破口大骂,急吼吼地冲赵延锋叫道,“你tm快看看商城拍卖……” 赵延锋正小心翼翼地将狍子腿安置在爬犁上,闻言动作一顿。他放好东西,迅速将意识切入交易商城。 最新的拍品列表中,赫然陈列着他们刚刚交易给“性感小野猫”的物品:一台核动力人形机甲。最低竞拍价显示为10000积分点数,此刻已有36名玩家在激烈竞价,人数仍在不断攀升。 那是他和王许耗费了小半年心血,几乎掏空了所有积蓄购买稀有材料和工具,窝在一个租来的低级安全区工坊里,没日没夜地研究、拆解、焊接、调试……才最终修复成功的机甲。 他甚至为它取了个名字——【猎隼】。 那可恶的家伙居然连名字都没改,还堂而皇之地沿用他取的名字。 “妈的!”赵延锋目眦欲裂,攥紧的拳头狠狠砸在爬犁的木架上。他死死盯着那半条狍子腿,仿佛要把它盯穿。最终,他颤抖着抓起那冰冷的肉块,泄愤似地狠狠摔向雪地! “哎哎哎……”王许连忙扑上去阻拦,“气归气,别拿食物撒气啊!” 北荒1970(19) 赵延锋和王许拖着爬犁,吭哧吭哧回到伐木点旁的工棚时,两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你俩可算回来了!”张小兰一瞅见他们,肩膀明显一松。她放下手里刚抱的新柴,用力拍了拍沾满雪沫的棉手套,皱着眉问:“咋去那么长时间?出啥事儿了?” “让狼撵了?”王桂兰也停下手中的活计,投来疑惑的目光。 “可不是嘛,”王许脸上立刻堆起夸张的表情,手舞足蹈地模仿着: “一条大尾巴狼,龇着牙,咧着嘴,追着两头傻狍子上蹿下跳,咱俩费了老大功夫,才帮那大尾巴狼逮住它们,这不就耽搁了嘛。临走前,那大尾巴狼为了感谢咱俩,还特大方地送了咱半条狍子腿呢!” “我信你?”王桂兰翻了个白眼,嘴角撇得老高,一副“谁信谁是傻子”的神情。 “别不信呀!真有狍子腿,喏,看!”王许侧身一让,指着爬犁里那条肥硕、覆盖着暗红色皮毛的狍子后腿。 “真有肉!?”王桂兰和张小兰果真瞧见了狍子腿,两人眼睛“唰”地亮了起来,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渴望。 除了过年过节能沾点荤腥,平时肚子里全是糊糊咸菜,想到待会儿就能美美地啃上一顿肉,那滋味光是想想就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赵延锋像是被那“肉”字刺了一下,眼神阴沉地扫过狍子腿,又落在王许身上,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拿走。” 王许脸上的嘚瑟劲儿一收,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条价值“八千点数”的宝贝狍子腿。 赵延锋则不再理会众人,一个人闷头拉起空爬犁,脚步沉重地走向伐木点深处的那片松林。那背影,像是被风雪压弯了脊梁。 “赵班长他……这是咋了”王桂兰看着赵延锋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压低声音问王许。 “唉——”王许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也压低了嗓门,煞有介事地说: “赵班长他……心善啊!看着那傻狍子被打死,心里头难受,这不,躲清静为它默哀呢,你们可别去打扰他。” 话音未落,赵延锋脚步猛地一顿,倏然回头,隔着风雪,一记冰冷的眼刀“嗖”地直直甩向王。 “王许!舌头不想要了?”他声音不大,却警告意味十足。 “哎哟喂!还惦记上我舌头了?”王许佯装被吓了一大跳,夸张地拍着胸口,脸上却忍不住地要笑出声来。 他紧紧搂着那条狍子腿,脚底像抹了油,“门儿都没有!”话音未落,人已哧溜一下钻回了工棚。 工棚里,李良宵正蹲在一个用几块石头垒成的简易火塘边看火。一口铁锅里,玉米糊糊正咕嘟咕嘟翻滚着粘稠的气泡,散发出一股混合着焦糊味的谷物暖香。 “明月!明月!快看!”王许献宝似的冲进来,将那条狍子腿高高举到李良宵面前,肉块几乎要蹭到她的鼻尖,“延锋拿‘宝贝’换的,专门给咱们女知青补身子,瞧瞧,多肥!” 他那没心没肺得意的模样,若是赵延锋在场,估计能给他气得喷出一口老血。 李良宵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一串响亮的“咕噜噜”声,她面不改色,仿佛那声音与她无关,眼睛只盯着狍子腿问:“这要怎么吃?” “这……”王许的兴奋劲儿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抓瞎。他下意识地挠了挠乱蓬蓬的鸡窝头,犯难地看着三位姑娘,“这玩意儿……咋弄啊?烤?煮?” 他手忙脚乱地从棉袄兜里掏出个小油纸包,“喏,调料,好像是盐巴和花椒面儿。”随手把它放在旁边的木墩上。 “真周到,居然还准备了调料,那就烤呗!”王桂兰也凑了过来,看着那狍子腿,不自觉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脑海里早已浮现出烤得金黄流油、滋滋作响的画面,仿佛已经闻到了那诱人的焦香。 “但……我不会弄这个。”王许老实承认,带着点遗憾。 张小兰和王桂兰也摇摇头。王桂兰更是盯着狍子腿,小声嘟囔:“弄坏了,糟蹋粮食多可惜,这可是肉啊……” 王许更愁了,他眼巴巴地看着狍子腿,又看看三位姑娘,忽然一拍大腿: “哎!这事儿还得赵班长来!要不你们去请他回来?有你们出面,他肯定……” 几乎是王许话音刚落下—— “咔嚓嚓——嘎吱——”一连串令人牙酸的木材撕裂声骤然传来。 几人循声望去,离工棚不远的地方,一棵巨大的红松,裹挟着漫天雪雾冰晶,正朝着预定的方向轰然倒塌,沉重的树身“砰”地一声砸在厚厚的积雪上,激起一片雪浪,震得工棚顶的积雪都簌簌落下。 张小兰和王桂兰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地道:“要去你去!” 开什么玩笑,她们方才可是瞧见了,赵延锋那脸色,黑得能刮下二两锅底灰,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她们可不想去触那个霉头。 “我可不想被他当树砍了。”王桂兰心有余悸地小声补了一句。 北荒1970(20) “我来吧。” 就在这时,李良宵缓缓站直了身子,平静地拍了拍手上沾的灰烬,径直从王许手里夺过那条沉甸甸的狍子腿。 “你?” “能行吗?” 王许和张小兰都带着明显的怀疑看向她。 王桂兰撇着嘴,眼神挑剔地上下扫视着李良宵:“哟,李大小姐还会这个?可别又是为了表现自己,瞎逞能吧?这肉多金贵啊,经不起你糟蹋!别到时候烤成炭,喂狗……都嫌……” 她突然意识到这“狗”似乎意有所指,声音戛然而止,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堪。 李良宵无视王桂兰的聒噪,扫了眼工具堆,眉头微蹙,犯了难。她转头问王许:“有没有锋利点的小刀?” “我找找哈。”王许往兜里掏了掏,竟真摸出一把来。 李良宵接过小刀,抱着狍子腿走到工棚门口光线好些的地方,蹲下身,把狍子腿放在一块干净的大木墩上。 她先用小刀仔细刮掉腿毛上残留的冰碴和浮雪,接着,一手按住腿骨关节处,一手握着小刀,刀尖顺着腿骨与筋肉连接的缝隙切入,筋肉和筋膜被利落地剔开、分离,露出里面粉红色的腿肉和光洁的腿骨。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看得旁边的张小兰眼神发亮、王桂兰目瞪口呆,连王许都忘了贫嘴。 “班长,麻烦找六根结实的木棍,”李良宵停下动作,抬手比划,“大概这么长,这么粗。”她目光转向王许,“王许,去削根穿腿用的根子。” 两人连忙应声,各自忙活去了。王桂兰嘴上嫌弃,身体却诚实地往火塘里添了几根木柴。 李良宵继续用刀尖在剔好的腿肉厚实处,利落地划下几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好让滋味渗入,烤得通透。 “这里数你力气大,”她把处理好的狍子腿递给王许,“穿腿这活儿就交给你了。” “保证完成任务。”王许嘿嘿一笑,接过狍子腿掂了掂,将木棍尖端对准狍腿预留的孔洞,用力一捅,稳稳将整条狍子腿穿了起来。 李良宵拿过那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果然是粗盐粒和磨得不算细的花椒粉。 她捻起一小撮盐,均匀细致地涂抹在腿肉的每一寸表面,尤其在那几道划开的刀口里也仔细揉搓进去。花椒粉则被她小心地撒在肉厚和油脂多的地方。 这时,张小兰也找来了六根粗壮的木段。她和王桂兰按李良宵指示,在火塘边清出片空地,用木段搭成两个稳固的三角支架,顶端交叉处用麻绳草草捆牢固定。 火塘里的明火已经熄灭,剩下的是烧得正旺、红彤彤的松木炭,散发着持久的热力。 李良宵和王许合力将穿着狍子腿的巨大“肉串”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架在了两个木架上。高度正好,肥厚的腿肉悬在通红的炭火上方。她指挥王许匀速转动木棍,让狍子腿均匀受热。 张小兰和王桂兰搬来木墩让两人坐下,自己也挪了木墩围在火塘边,伸出冻僵的双手烤火。 “王许,这狍子腿到底咋来的?”王桂兰虽听他说是“大尾巴狼”送的,却压根不信,李良宵和张小兰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王许的脸被炭火映得通红,正用小树枝拨弄炭块,让热量更集中。他眼睛盯着狍腿——下方涌上的热浪烤干了表面凝结的水珠,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一个鄂伦春族的年轻人送的。”他略作沉吟,抬眼冲三位姑娘神秘一笑:“你们是不知道啊,那年轻人骑着威风凛凛的驯鹿踏雪而来,跟天神下凡似的。那模样生得……啧,皮肤白得像新雪,嘴唇艳得像北荒的野百合,眼睛嘛……” 他声音渐低,兴致缺缺,似乎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脸色有些难看,“美是美极了,就是眼神冷得像刀子,瞧得人直打哆嗦。” “切,瞧你那没出息样儿。”王桂兰撅噘嘴,不服气地一指挨着张小兰坐的李良宵,“能有她好看?” 王许看着李良宵过分漂亮却青涩稚嫩的小脸,总觉得她还差了些东西——缺了“大尾巴狼”身上那股从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凶悍与强大实力带来的自信。 他摇了摇头,中肯道:“不在一个级别,没法儿比。” 王桂兰一听,咯咯笑起来。张小兰则不满地瞪着王许,仿佛自己坚守的真理被践踏。 “一个男人,一个姑娘,咋比嘛!”王许没好气地斜了王桂兰一眼,转而冲始终置身事外的李良宵讨好一笑,“况且,在我心里,明月可比那人好看一万倍不止。” 李良宵没理会王许的奉承,对那骑鹿的年轻人也毫无兴趣。 她从王许手里接过穿肉的木根,稳稳转动,调整着狍子腿的角度,确保每一面都受热均匀,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且得心应手的事情。 渐渐地,那深红色的肌肉纤维开始收紧、变色,从边缘泛起诱人的浅金色。油脂开始从肌理间一点点渗出,汇聚成晶莹的小珠,然后不堪重负地滴落下去—— “滋啦——!” 油脂正好砸在下方一块烧红的炭块上,瞬间腾起一小股带着浓郁肉香的青烟。 这声音如同一个信号,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油脂开始渗出、滴落,此起彼伏的“滋啦”声在工棚里响起,伴随着松木炭火特有的清香,一股浓烈的烤肉香气瞬间充盈几人的鼻腔。 北荒1970(21) 王许忍不住往前凑了凑,鼻子用力嗅着那勾人的香气,嘴里喃喃:“香……真他娘的香……” 张小兰和王桂兰的目光也牢牢黏在烤腿上,鼻翼微微翕动,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喉咙里同样发出细微的吞咽声。 “这快好了吧?”王桂兰咽了口唾沫,忍不住问。 “看样子,快了。”李良宵平静的声音与油脂滴落的“滋啦”声、松木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同时响起。 王桂兰瞪了她一眼,嘴巴撅得老高,那神情仿佛在说“谁问你了”。 与此同时,在雪花纷飞的伐木点上,赵延锋正和一棵粗壮的红松“较劲”,那动作透着一股狠劲儿,仿佛跟这棵树有不共戴天之仇。 “轰——咔!嚓嚓嚓——!” 又一棵巨松在他凶狠的操控下轰然倒塌,溅起漫天雪尘,地皮都仿佛颤了颤。 赵延锋停下油锯,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雪水,胸膛微微起伏。他下意识回头望向工棚方向。 工棚顶上那根简陋的烟囱里,正袅袅升起一缕淡青色的炊烟。那烟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单薄,却顽强向上飘散,带着一种与冰天雪地格格不入的、抚慰人心的烟火气。 他的视线在那冒着炊烟的木屋上停留了几秒,仿佛瞧见几人烤肉的情景。冷峻的脸上难得地松动,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转回头,再次启动油锯,走向下一棵树。 狍子腿已被烤得通体呈现出诱人的金棕色,边缘微焦卷曲,肥厚处滋滋作响,油脂丰沛得仿佛随时要爆开。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花椒的辛香与松木的烟熏气,瞬时间霸占了所有人的嗅觉。 李良宵用小刀在最厚实、色泽最漂亮处轻轻一划,割下一小块外焦里嫩的烤肉。她小心吹了吹,递到张小兰嘴边:“班长,你先尝尝熟了没?小心烫。” 张小兰顿了顿,素净的小脸被炭火映得通红。她抿抿嘴,伸手接过那块冒着热气的肉,顾不上烫,直接塞进嘴里。 “唔!”滚烫的肉块入口,烫得她嘶哈一声,眼底泛起水光,滚烫的肉汁在口中迸溅,她却舍不得吐,一边哈气一边囫囵咀嚼,脸上是极致的满足与惊艳,眼睛幸福地眯成缝,连连点头:“熟…熟了!好七(吃)!太好七(吃)了!” “明月,我的?我的呢?”王许急得直跳脚,眼巴巴盯着李良宵手里的刀。 李良宵笑着又割下一块更大的肉。 “好明月,快喂我!”王许见状,立刻张大嘴凑过去:“啊——” “想吃自己割去!”张小兰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李良宵刚割下的肉,顺手把刚才削棍子用的那把砍柴刀塞到王许手里,没好气地说。 “哎!张小兰你咋还护食呢……”王许看着手里的破柴刀,再看看架子上喷香的烤肉,气得干瞪眼,却也只得认命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明月,你也快尝尝。”张小兰把手里那块肉递给李良宵,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由衷的赞叹和分享的喜悦。 李良宵微微倾身,用嘴轻轻叼过张小兰手里的肉,冰凉柔软的嘴唇不经意间掠过她的指尖。 张小兰呼吸一滞,只觉一股热浪直冲大脑,脸颊滚烫,脑袋晕乎乎的。 李良宵取下嘴边的肉,又吹了吹热气,小心地咬下一口。 焦脆的外皮裹挟着炭火的焦香,内里的肉质出乎意料的细嫩多汁。粗盐的咸鲜完美地烘托出狍子肉特有的野性甘美,花椒的微麻恰到好处地点缀其间,解腻提香。 她如猫儿般满足地眯了眯眼,由衷赞道:“嗯,确实不错!” “班长,我也要。”王桂兰立刻抗议。 张小兰如梦初醒,连忙割下大大一块肉,塞到王桂兰伸过来的手里,“给…你也尝尝。” “唔……嘶哈!”王桂兰赶忙将整块肉塞进嘴里,结果被烫得一个激灵,倒抽冷气直跺脚。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张小兰看她鼓着腮帮子、狼吞虎咽的滑稽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滚烫、浓郁的肉香瞬间充满口腔,王桂兰的眼睛也忍不住满足地眯了起来,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试图挽回面子:“…嗯…也就…凑合吧…不算太难吃……” 几人围坐在暖烘烘的火塘边,就着重新热好、冒着白气的玉米糊糊,大口撕咬着喷香的烤肉。 工棚里弥漫着食物温暖香气和满足的咀嚼声,与外面呼啸的风雪和远处不时传来的、赵延锋伐倒巨树发出的“轰隆”巨响形成了鲜明对比。 张小兰喝了一口暖融融的糊糊解腻,望着远处松林中时不时轰然倒塌的巨树身影,忍不住疑惑:“赵班长不饿吗?都放倒好几棵了。” 王许正奋力对付一块带筋的肉,闻言含糊道:“饿?他那股劲儿,估计把树当仇人了。没事,待会儿我给他送点热糊糊和肉过去,省得他饿晕在雪地里,还得我们抬回来。” 李良宵小口喝着糊糊,目光却投向远处被赵延锋“糟蹋”的松林,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浓浓的羡慕与向往。 啧啧!若她也能有赵延锋那身力气和手段儿,系统任务……还真就小菜一碟了。 北荒1970(22) 一棵、两棵、三棵……巨大的红松接二连三轰然倒塌,“轰隆隆——”的巨响震得火塘边啃肉的几人面面相觑。 “他……他这是要把整个林子都砍平了?”王桂兰咽下最后一口肉,望着远处不断倒下的树影,目瞪口呆。 张小兰瞥了眼工棚外空地上堆着的几棵刚运回的原木,又看看赵延锋新放倒、躺在雪地里的巨树,心头一紧: “坏了!这雪没停的意思,再不把他先前砍的树清出来,全得让雪埋了。” 王许哀嚎一声,手里的骨头“啪嗒”掉进火塘,溅起几点火星。 “得!早知道就不给他送吃的了,还让他越砍越来劲了。” 几人再也顾不上回味狍子肉的鲜美,手忙脚乱地套上棉手套,抓起铁扒子、斧头、撬棍,冲向那片被赵延锋“糟蹋”的松林。 积雪更深了,几乎没到大腿根。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过去,开始抢救那些正被飞雪迅速掩埋的巨树。 赵延锋无视几人幽怨的眼神,面无表情地甩过来一句:“狍子肉香吧?几位都吃饱喝足了吧?那就——赶紧干活!” 话音未落,他已抄起长柄斧,走到一棵倒伏的巨树旁,抡圆了胳膊,“哚哚哚”地劈砍粗壮枝桠。动作利落得近乎凶狠,斧刃破风声听得人后颈发凉。 王许认命地挥斧清理枝桠,李良宵、张小兰和王桂兰则合力拖拽较小的枝干,试图清出通道方便后续搬运主材。 就在这兵荒马乱的抢救行动刚过半时—— “哎哟!”王桂兰突然捂住肚子,脸色一变,眉头紧紧皱起。 “桂兰,咋了?”旁边的张小兰忙问。 王桂兰没答话,脸色越来越白,额角渗出冷汗,她丢开手里的树枝,声音带上了哭腔:“不行……我……我得去……” 话音未落,她已夹紧双腿,以一种极其别扭又迅捷的姿势,慌不择路地朝远处的松林深处冲去,好几次差点栽进雪窝里。 其余人都愣住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张小兰也跟着“哎呦”一声,脸色一白,弯下腰双手捂住肚子:“坏了!我……我也……!”她顾不上许多,也以一种狼狈不堪的姿态,提着棉裤就往另一个方向的雪堆后面狂奔。 雪林里,徒留赵延锋、王许和李良宵三人,以及两串仓惶逃窜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脚印。 “噗……”王许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得,这下真成‘拉后腿’了。” “估计是吃坏肚子了。”李良宵白了王许一眼,声音里透着担忧。 接下来,张小兰和王桂兰每隔十几二十分钟就要上演一次“雪地狂奔”。每次回来时,两人都脸色惨白,脚步虚浮,嘴唇哆嗦,一副元气大伤的模样。刚拿起工具象征性地干两下,肚子又是一阵闹腾,立刻又捂着肚子冲向雪林深处。 “我……我不行了……腿软……”王桂兰又一次从雪松林深处扶着腰挪回来,没骨头似的倚着旁边的树干,有气无力地瞪着李良宵、王许和赵延锋,眼里充满了疑惑与控诉: “为……为啥…你们仨……都没事?!那肉……那肉是不是有毒啊?就……就毒我们俩!”她越想越觉得是李良宵搞的鬼,目光不善地盯着李良宵。 赵延锋停下斧头,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言简意赅地吐出真相:“油水太大。你们肠胃太久没沾荤腥,受不了。” 王许一边奋力劈砍着一根粗枝桠,一边喘着粗气补充:“对,就是吃‘顶’了。”他指了指自己、赵延锋,“咱哥俩偶尔能……呃,弄点小野味打打牙祭,肠胃习惯了。眼下兵团食堂那清汤寡水的,猛地来这么一顿油水足的,可不就闹肚子了嘛。” 王桂兰怀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李良宵身上:“那她呢?她也吃了吧?她怎么没事?”她可记得李良宵也吃了肉的! 李良宵正埋头拖拽一大片覆雪的枝桠,闻言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得像在说雪还在下:“我吃得少。” 她确实吃得比其余几位克制,斯文秀气的吃相还遭到了王桂兰的嘲讽。 王桂兰将信将疑,可肚子又是一阵咕噜翻腾,“哎呦”一声,也顾不上深究,再次夹紧双腿,跌跌撞撞地朝她的“老地方”奔去。 五人小队,实际能劳动的仅剩三人。他们还得兼顾一部分本该由张小兰和王桂兰负责的清理工作。 面对某人发泄情绪制造的“树山”,三人累得汗流浃背,棉袄里层都湿透了,寒风一吹,那滋味说不出的酸爽。 雪还在下,眼看着几棵位置靠外的树已经被新雪埋了小半。 就在几人分身乏术,感觉今天的任务量铁定完不成时,远处传来一阵人声和踩雪的咯吱声。 北荒1970(23) “赵班长!你们这边动静够吓人的。” 陈同安带着他们伐木小队的五个知青,扛着工具,深一脚浅一脚地赶了过来。他们是被赵延锋这边连续不断的“轰隆”倒塌声和油锯的轰鸣吸引过来的。 看到援兵,王许差点激动得哭出来:“陈哥,救命啊!赵班长他……被油锯上身……砍疯了,我们实在弄不过来了!” 看到雪地上堆成小山的等着清理的红松,以及两位脸色发青、腿软得跟面条似的女知青,人手明显不足的样子,陈同安立刻明白了。 “好家伙,老赵你这是要把整片林子都搬空啊?别愣着了,搭把手!再不弄,雪全给埋了!”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张小兰和王桂兰几乎要喜极而泣。 多亏了陈同安小队的及时援手,七八个人一起动手,斧劈、锯拉、扒雪、测量、标记、滚木……效率倍增。终于在收工的哨声响起时,勉强将赵延锋砍倒的所有原木都从积雪里抢了出来,做好了标记,堆放在相对避风的区域。 所有人都累得几乎散架。汗水早已浸透又冻硬了棉袄内衬,手脚冻得麻木,脸上沾满了木屑、雪沫和松针,狼狈不堪。 李良宵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掌心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她她靠在冰冷的爬犁边缘,眯起干涩的眼睛,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雪峰,脸上愁云密布——就算有外援,七天砍一百棵的任务也如同天方夜谭。光是砍倒就需要大量体力,更别说清雪、截段、运输,每一个环节都需要人力和时间。 “今天大家伙都辛苦了。”赵延锋喘匀了气,指了指空着的爬犁架,对三位女知青说:“你们仨,上去吧。”他除了被汗水打湿的样子稍显狼狈,精神头依然十足。 张小兰和王桂兰几乎是被架上爬犁的,王桂兰一躺下就闭上了眼睛,嘴里喃喃着:“唉,可惜了……多好的狍子肉啊……” 王许喘着粗气,刚想也爬上爬犁,却被赵延锋一个眼刀瞪了回去:“你拉爬犁。” 王许伸出去的腿僵在半空,悻悻地缩了回来,认命地抓起拖拽爬犁的粗麻绳套在自己肩上,嘴里小声嘟囔着:“就知道使唤我……也不看看是谁哐哐砍了一堆树,把咱们当牛马使……” 赵延锋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走到爬犁前方,也套上了另一根绳索。他用力一拽,沉重的爬犁开始缓缓移动。 李良宵最后一个爬上爬犁,她累极了,连和张小兰她们挤在一起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找了个相对舒服的角落,靠着冰冷的木架,闭上了眼睛。 夕阳最后的余晖温柔地洒在她精致的侧颜上,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和冻得微红的脸颊上。 她微微蹙着眉,即使在闭目养神,眉宇间也笼罩着化不开的倦怠和忧虑,像一尊在风雪中疲惫不堪却依旧美丽的玉雕。 爬犁在深雪中艰难跋涉。张小兰和王桂兰已昏昏沉沉,王许在前头哼哧哼哧拉纤,无暇他顾。只有赵延锋,在某个奋力拖拽的间隙,微微侧过头,目光不经意地掠过爬犁角落。 恰好瞥见李良宵沐浴在夕阳金辉下的睡颜。那暖光仿佛给这尊易碎的瓷人镀上了一层金边,与她白天表现出的倔强、冷静自持截然不同,此刻显露出一种毫无防备的脆弱感,在这残酷的雪原背景下,显得格外不真实。 赵延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峻。 他转回头,颈侧青筋微现,更加用力地收紧肩上的绳索。 不多时,李良宵等候多时的系统电子音,终于在她脑海里响起,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腔调: “北荒1970,首日黄昏积分排名,新鲜出炉。快来看看谁在砥砺前行,谁在……呃,躺平摸鱼?” 紧接着,一个半透明的、闪烁着白光的排行榜虚影,强行在她意识中展开: 第1名:玩家“石榴籽”(队伍:站住别跑),积分:8点(完成一次隐藏事件:修补破损的引水渠) 第2名:玩家“疯狂的牛马”(队伍:干活自备粮草),积分:5点(超额完成挑粪任务) 第3名:玩家…… 名单一路向下滚动。 … … 第19名:玩家“性感小野猫”(队伍:?),积分:0点 第20名:玩家“元宵”(队伍:?),积分:0点 第21名:玩家“无敌大姬霸”(队伍:?),积分:0点 虽然李良宵已做好自己会垫底的心理准备,但全组垫底是她没想到的。一种火烧眉毛般的急迫感在她心底燃起,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汹涌的挫败感,像被雪埋的树干般沉重——七天一百棵树,这任务怎么可能完得成!? “很好,第一天大家整整齐齐,一个没少。”系统的声音带着一丝荒谬的“欣慰”,在每位玩家(除了某些开了屏蔽的刺头)脑海里回荡,“再接再厉,希望各位……都能有个‘美好’的未来。” “晚安各位,明天见……”系统拖出一个长长哈欠,声音轻的如同呓语。 北荒1970(24) 雪又下了一夜,新雪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将帐篷掩埋了大半。 匆匆吃过早餐,集结训话完毕,赵延锋和王许又如同勤恳的老黄牛般拉着叁位姑娘,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伐木点开工。 赵延锋接过王许磨好的长斧,大步走向一棵标记了红漆的红松,靴底碾碎冻雪发出 “咯吱咯吱” 的脆响。 李良宵见状,赶忙放下手中的铁扒子,小跑着跟了上去。 赵延锋听见动静回头瞥见是她,脚步一顿,脸上掠过一丝疑惑,刚想开口,却被李良宵抢了先。 她仰起脸,露出个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浓密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冰晶:“赵班长,我向你学习一下砍树的技巧。”说着,她的目光落在赵延锋手中握着的长斧上,“我看您使斧头,模样板正,砍得又快。我想学……” 声音越说越轻,眼尾却偷偷往上挑,像只讨食的小兽。 赵延锋喉结滚动,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就在李良宵嘴角发僵,快要维持不住假面时,他终于有了动作。 他斜睨了李良宵一眼,将长斧猛地插在积雪里,发出 “噗” 的一声闷响。随后,他弯腰在雪地里折断一根冻得脆硬的树枝,蹲下身,在雪地上认真地画出一个标准的树干截面。 李明月赶紧在他对面蹲下,看着雪地上的圆由衷赞道:“赵班长,你这画得真圆啊。” “还真是,圆!”张小兰也凑了过来,挨着李明月,手撑着膝盖半蹲着,目光却落在李明月的侧脸上。 赵延锋头也不抬,树枝敲着雪地上的年轮纹路:“木头纹路有讲究。红松年轮像水波纹,下斧要顺着纹路斜切。”他突然起身,雪沫子从裤管簌簌落下,抄起斧头瞥了李良宵一眼:“跟上,实操。” 李明月跟着赵延锋,张小兰默默缀在后边。叁人停在一棵标记好的红松前,赵延锋将长斧递向李明月。 李良宵深吸一口气,握紧斧柄,侧身站定,沉腰坐马,双腿微分,重心下沉,架势摆得有模有样,显然私下没少琢磨。 “不错,比昨天有进步。”赵延锋沉吟着点头。 话音未落,他毫无预兆地一步上前,大手直接覆在了李良宵紧握斧柄的双手之上。 李良宵身体蓦地一僵,眼神瞬间锐利起来。赵延锋结实的手臂从后方环过她的身体,几乎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这姿势实在太过亲密。她下意识地身体前倾,试图隔开自己后背与他胸膛的紧密相贴。 “赵延锋!”张小兰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碍眼,声音陡然拔高,“教就教,靠这么近做什么?” 赵延锋置若罔闻,冰冷的唇瓣几乎贴上李良宵的耳廓:“沉腰,不是挺肚子。” 说话间,他的膝盖在李良宵腿弯处不轻不重地一顶,迫使她调整站姿。她的后腰瞬间紧贴住他结实的小腹,隔着厚厚的棉袄,都能感受到那股灼热力道。 “放松点,感受发力。”赵延锋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指导意味,气息拂过她的耳际,“跟着我的力走。” 不等李良宵反应,赵延锋的双手猛地发力,带动着她的手臂,将长斧高高抡起,低喝道:“看好了!” 下劈的瞬间,他的胸膛几乎将她整个裹住,破空声在耳边呼啸,斧刃精准嵌进树干的纹路里,木屑飞溅在两人交迭的手背上,带着树木特有的清香。 “感觉到了吗?力要沉,要透进去!”赵延锋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紧贴着她后背的胸膛微微震动。 他并未立刻拔斧,而是就着这个姿势,握着她的手,手腕轻轻一拧,让她感受斧刃咬合木头的深度和角度。“拔的时候,手腕这样用点巧劲,别硬拽。” 他带着她的手,稳稳拔出斧头。紧接着,再次抡起,落下。 “哚!” “哚!” 一下,又一下。每一次落点都精准地劈在前一斧的切口附近,层层深入。 李良宵感觉自己像片在风中凌乱飞舞的雪花,完全被他的力量和节奏所主导,但脑海中,伐木的要领也渐渐清晰起来。 一旁的张小兰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李良宵那纤细的身影在赵延锋的衬托下,竟显得格外……般配? 她咬咬牙,强忍住上前分开两人的冲动,上前一步说道:“赵班长,我看李明月也学会了,是吧明月?” “是的,赵班长,谢谢你的指导……” 李良宵知道张小兰在帮她解围,便顺着话往下说,边说边要挣脱开赵延锋,还扭头想看他的反应,结果鼻尖 “咚” 地撞上对方紧绷的下巴。 道歉刚要脱口而出,王许和王桂兰不知道何时围了上来。 “可以啊,赵大班长,”王许收起一贯的嬉皮笑脸,嘴角噙着一抹讥诮的冷笑,话里夹枪带棒,“这都手把手、心贴心、脸贴脸地教上了?这传道授业解惑的方式,够‘深入’哈。知道的你是在伐木,不知道的,还当是搁这儿调情呢!” 李良宵已成功从赵延锋怀里挣脱出来,迅速与他拉开安全的社交距离。张小兰立刻一脸担忧地搂住她的手臂。 “她想学,我就教,有问题吗。”赵延锋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的天气。 “那咋不见你这样教我,还有她……”王许指向张小兰,激动地说:“是你让我不要多管闲事的…你看看自己做了啥好事……” 王许作为赵延锋为数不多的朋友,对他实在了解,他看李良宵的眼神,明显不对路。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李良宵觉得这事因自己而起,正想开口缓和气氛,替赵延锋解释几句——他除了贴得近,确实并无其他逾矩行为。 “嗤!”王桂兰的冷笑抢先一步插了进来。她双手抱臂,斜睨着李良宵,脸上写满了鄙夷和不屑。 “我看有些人根本就不是来伐木的,是来学怎么往男人怀里钻的吧?仗着有张狐媚子脸,就知道使这种下作手段!真不要脸!” 她转而望向赵延锋,态度稍微好了一点,好心提醒:“赵班长可别被她这副柔柔弱弱的假象给骗了,你们是不知道,她在七连——” “桂兰!” 张小兰厉声喝止,眼神示意王桂兰不要再说下去。 “班长,我知道你是为了咱二班的名声着想。你想说,都是一个班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撕破脸皮总归不好看……对吧?”王桂兰瞥了张小兰一眼,勾起一抹讥笑,这些大话、空话可都是跟张小兰学的。 昨天她算是看出点名堂来了,她的好班长,现在一颗心都扑向李明月了。真不知道李明月给她灌了啥迷魂汤。 随即,她眼睛直勾勾地黏在赵延锋那张俊朗却冷硬的脸上,看得赵延锋不适地皱紧了眉头,“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八连这两位男同志,”她意有所指,“被她蒙蔽了!” “别说了,桂兰!”张小兰作势就要上前阻拦。 “班长,”李良宵却伸手拉住了她,声音异常平静,“让她说。” “可是……”张小兰眼神闪烁,底气明显不足,似乎想极力掩盖什么。 “没事,身正不怕影斜。”李良宵微微一笑,只是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 这两人一个急着抖落、一个急着掩盖,恰恰说明关于“李明月”的罪名存在蹊跷。 北荒1970(25) senianchi.com 王桂兰得到了“许可”,她挺直腰板,仿佛站在道德制高点,声音带点揭露秘密的满足: “那我就让两位听听!几个月前,咱七连有两个男知青,一个叫曾浩,一个叫何鸣,为了争她李明月,闹得人尽皆知……” 随着王桂兰添油加醋的讲述,一幕悲剧仿佛在几人眼前铺开—— 去年冬天,也是这样的天气,只是雪下得更稠,把晒谷场的木栅栏压得咯吱作响。何鸣和曾浩就是在那样的雪天里,从称兄道弟的伙伴,变成了红着眼的对头。 起因,谁都心知肚明,是李明月。 那姑娘像一株不该长在北荒冻土上的白蔷薇,眉眼精致得过分,性子却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河。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硬是被她穿出几分格格不入的清贵。 何鸣是京市来的,带着城里人的活络,变着法儿给她捎些稀罕物件——晒干的野山菌,或是从京城带来的精致雪花膏;曾浩则是个闷葫芦,只会埋头做事,半夜蹲在柴房给她劈够半月的柴火,或是趁她不留意,悄悄修好漏风的窗棂。 没人知道这较劲是怎么变味的。直到春汛来临,融雪汇成的河水涨得发凶,浑黄的浪头拍打着河里的卵石,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那天,何鸣和曾浩在河埂上吵了起来,声音被风声和水声吞了去,只余下肢体的推搡。混乱中,曾浩的手失了轻重,何鸣直直坠进洪流。冰碴子混着浪花翻涌,连一声呼救都没来得及浮出水面,人就没影了。 消息传回七连时,整个连队都像被冻住了。 很快,关于何鸣的背景传开了——有人说他父亲是部委里的干部,有人说他舅舅管着半个东北的铁路,版本越来越多,却都指向一个事实:这不是个能随便打发的角色。 团里的调查队来了三拨,绿皮吉普车在雪地里轧出深深的辙印。最后定论下来,是斗殴过失致死。 曾浩被铐走那天,棉裤上还沾着河泥,冻成了硬块,在雪地上拖出两道黑痕。有人说他进了看守所就没再完整地出来过,那身蛮力在真正的硬茬面前,连半点水花也掀不起来。 李明月成了这场悲剧里最尴尬的存在。她没动手,没挑唆,多数时候对两人的示好都视而不见,却逃不开祸根的标签。七连的风言风语,像北荒开春化冻时节的泥泞,又冷又黏,沾在她身上甩不掉。 说她嫌贫爱富,故意吊着两人;说她仗着父亲是大官,不把乡下知青放在眼里;说她根本就是个狐狸精,专会勾男人的魂。 这些话,没人敢当着她的面说。她依旧穿着笔挺的工装,梳着两条黑得发亮的麻花辫,只是眉间的冷意更重了,像结了层化不开的冰。记住网站不丢失:huanhaor.com 直到某天,何鸣的哥哥何启突然出现在七连——没人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竟从城里调到这苦寒的北荒。 平静被彻底打破。李明月挑水的木桶总在半路裂开,晒在绳上的被单会半夜掉进雪堆,连吃饭的搪瓷缸都莫名多了几个豁口。何启看她的眼神,像条藏不住獠牙的疯狗,藏在巡逻的队伍里,躲在食堂的柱子后,无处不在。 恰逢八连来借调知青支援冬季伐木,那片被大雪覆盖的原始森林,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抡斧头磨出血泡的苦役,谁都避之不及。可李明月却攥着申请书找到了指导员,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决绝:让我去,干什么都行。 于是,在一个雪粒子打脸的清晨,她背着比别人更沉的行李卷,登上了开往八连伐木点的拖拉机。车轮碾过冻土的声音,沉闷而固执,像极了她那段被流言和敌意追着跑的日子,纵然艰难,却只能往前。 王许和赵延锋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心思活络的何鸣?闷头苦干的曾浩?这俩争风吃醋的原型,听着怎么……如此耳熟? 末了,王桂兰盯着张小兰,嘴角咧开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 “这可是班长亲口跟我们说的。那天在河边,她亲眼看见曾浩和何鸣为了李明月吵得脸红脖子粗,曾浩失手把何鸣推进河里了。班长,这话是不是你说的?你赶紧跟八连的两位同志说说,我冤没冤枉她!” “我……我……”张小兰双肩剧烈颤抖,脸色惨白如纸,一颗心早已沉入谷底,连抬头看一眼李良宵脸上反应的勇气都丧失殆尽…… 完了!她想,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 以前,李明月在她心里是什么样呢? 是月亮。是悬于高空的、落了层薄雪的月亮。美得让人不敢直视,也遥远得触不可及。那双眼睛,总是淡淡的,带着点疏离的雾气,仿佛世间万物都入不了她的眼。当然,也包括她张小兰——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姑娘。 她像一粒微尘,仰望着那轮明月,心里却不知何时,悄然滋生出一股阴暗的、连她自己都唾弃的念头: 她想把月亮拉下来。想看看那层清冷孤傲的壳子被敲碎后,里面究竟是什么。 所以那天,在冰冷的河边,当曾浩和何鸣推搡争执、何鸣失足落水的瞬间,她鬼使神差地,对着闻声赶来的人群,撒了谎:“我听见了…他们吵得很凶…是为了…李明月…” 既然大家背后都在议论李明月作风有问题,她不过是添了把柴,让火烧得更旺些罢了。 正如她所愿,所有人看向李明月的目光都带上了鄙夷与讳莫如深地打量,她被整个团体孤立;可她万万没料到,这谎言竟招来了何启那条疯狗。他看李明月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处处刁难,用粗鄙不堪的言语肆意羞辱,逼得李明月几乎无处容身。 她看着李明月日渐苍白消瘦,看着她眼底偶尔泄露的疲惫和隐忍……她动摇了。这样做,对吗?这就是她想看到的吗?张小兰无数次在心底诘问自己! 直到前两天,她亲眼看见李明月在雪地里摔倒,四仰八叉,狗皮帽歪斜,狼狈不堪。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像破碎的琉璃。那一刻,张小兰的心猛地一揪,一股陌生的酸涩和怜惜涌了上来——她哭了?原来她也会哭?摔得……很疼吗? 但与此同时,心底最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阴暗的得意也随之升起——她终于看到那轮高悬的月亮坠落了,是因为她吗? 更可怕的是,从那一刻起,一种更陌生的、让她心慌意乱的情愫开始疯狂滋长。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李明月的身影。 看她笨拙地砍树,掌心磨出血泡,她会心疼;看她被王桂兰刁难,她会愤怒地想冲上去;看她对自己露出依赖和感激的眼神,心底会涌起一种隐秘的、近乎战栗的满足。 她也越来越渴望李明月的目光——那双美丽的眼睛偶尔掠过她,哪怕只是无意的一瞥,都能让她心跳如鼓,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恐惧——这隐秘的情愫越是清晰,她对那个谎言的恐惧就越是深重。 她怕李明月知道真相,怕那好不容易落在自己身上的、微弱的光彻底熄灭。她贪婪地渴望着李明月能继续依赖她、靠近她,哪怕只是像昨夜那样,僵硬地贴着她汲取一点暖意…… 怎么办!?她好像真的……恋上了这抹光。好怕……真的好怕失去。 北荒1970(26) 李良宵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虽然摸清了“李明月”的底细,心里却像堵了团湿棉花,闷得发沉,压抑得透不过气。 无论在哪个世界,过于出众的皮囊,在缺乏足够力量庇护时,本身就是一种原罪。它会引来贪婪、觊觎,也会招致嫉妒、污蔑。 尤其是在这个封闭、压抑、充满窥探与恶意揣测的环境里,它的存在就成了某些人投射欲望的载体,他们企图将高高在上的“明月”玷污,拉入与自己同等的泥沼里。 李明月的遭遇,不过是无数类似悲剧的一个缩影。 她理解李明月的孤傲,那或许是她脆弱的保护色,如同带刺的玫瑰,可那几根小刺,又怎能阻挡有心之人的觊觎?幸而还有那高干背景作为最后的护盾,否则李明月的处境只怕更加不堪。 张小兰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抬头看李良宵,以为会撞见愤怒、唾弃、厌恶的神情,可什么都没有——李良宵平静得像一个局外人,只是碰巧路过围观一场热闹,即便她自己就是那场热闹的中心。 “明月,我错了……我错了!”她死死搂住李良宵的胳膊,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哭腔里满是绝望,“明月,我真的错了,求你原谅我……” 李良宵没有回答,试图抽回胳膊,却被张小兰搂得更紧。她只能一根根掰开张小兰紧扣的手指,冲她摇了摇头。她不是原主李明月,原谅或不原谅,轮不到她来定夺,也轮不到她来评判。 “我要去砍树了,班长!”李良宵的语气带着疏离,毅然挣脱开,断了两人之间那点微弱的羁绊。 说完,她转身,径直走向刚才赵延锋示范的那棵红松。弯腰,一把抄起插在雪地里的长柄伐木斧,走到树干前,侧身,沉腰,学着赵延锋的架势,双手紧握斧柄,高高抡起—— “哚!” 管他什么张明月、李明月,她连自己能否顺利熬过这个副本都还是个未知数,有那闲工夫操心,倒不如多砍几棵树来的实在。 自那天王桂兰揭穿真相后,张小兰和李良宵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薄膜,像结了冰的河面,看得见底下的暗流涌动,却怎么也触碰不到,更遑论打破。 李良宵依旧会叫张小兰“班长”,语气礼貌周到,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却再无之前的亲近依赖。两人就像一部精密机器上的两个齿轮,循着既定的轨迹精确运转,齿牙交错间只有冰冷的咬合,再无多余的摩擦与交集。 张小兰几次想找机会道歉,可每次对上李良宵那双平静又疏离的眼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李良宵的身影越来越远,心中苦涩难当。 如今,李良宵一门心思全扑在了砍树上。 “角度再偏两指,顺着年轮走。”赵延锋的声音从叁步外传来,他正蹲在雪地里检查油锯链条,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迅速消散。 李良宵依言调整站姿,再下一斧时,斧刃嵌入的深度果然深了半寸。木屑飞溅,像细小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又瞬间被寒风卷走。 她从最初握斧都打颤,到如今能稳稳控制油锯,甚至能独立处理油路堵塞、链条卡壳等小故障。进步之快,连赵延锋都有些意外。 “试试启动。”赵延锋起身踢了踢李良宵脚边调修好的油锯,语气平淡。 李良宵放下斧头,喘匀气蹲下身,先捂了捂冰冷的化油器,再拉动启动绳。“突突”两声闷响后,油锯轰然运转起来,链条转动平稳,没有丝毫卡顿。她抬眼看向赵延锋,眼里难得有了点笑意——那是掌握新技能的欣喜。 “啧啧,怠速调得不错,这油锯玩得比王许那小子溜多了。”赵延锋抬手将油锯关了,冲旁边的王许咂嘴。 王许蹲在地上削着木楔,闻言翻了个白眼:“我这是给新人机会,懂不懂?再说了,我这细皮嫩肉的,哪经得起那油锯天天震?”话虽如此,他眼里却满是对李良宵的赞赏。 李良宵对此毫无察觉,只当是前辈对后辈的照顾。她正利落地拆卸下空气滤芯重新检查,鼻尖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了细霜。 王桂兰在一旁撇嘴,酸溜溜地说:“有些人就是聪明,学什么都快,哪像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 赵延锋和王许对视一眼,互相勾唇一笑,眼底却掠过一丝复杂。 张小兰看着李良宵调修油锯时微微绷紧的侧脸和专注的眼神,心情复杂。既为她的进步感到高兴,又隐隐有些失落——这轮明月如今焕发的光彩,愈发耀眼、迷人,但已与自己无关。 北荒1970(27) 连队破天荒给知青们放了一天假,紧绷了快一个月的神经总算能松缓片刻,连天儿都难得放晴了。 王许搓着冻得通红的耳朵,忽然往赵延锋身边凑了凑,哈着白气提议:“干啃窝头啃得嗓子眼儿冒烟,听说县城国营饭店的溜肉片儿一绝!咱去开开荤?” 话音刚落,他飞快扫了眼四周——帐篷外的雪地上除了几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再无旁人。他压低嗓子,声音紧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 “通道坐标在西南方老林子,五天后开启。你先前买的那保命玩意儿能退了,‘蛀虫’的价格比官方便宜了至少一半。我早说过,这种E级副本,对咱们还造不成威胁。待会儿——” “开荤!?” 王桂兰的大嗓门从老远插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三个二班的女知青,明显有事相求。 待一行人走到二人面前,王桂兰眼睛发亮,追问王许:“你们是要去县城?捎上咱几个呗!正好去县里供销社瞧瞧。” 三个姑娘挨着王桂兰站成一排,大棉袄子裹得像粽子,眼神里又盼又怯,脚在雪地上碾出细碎的咯吱声,生怕遭了拒绝。 王许“咳”了声,朝地上努了努嘴。 赵延锋正蹲在那儿,手里攥着块粗布,一下下擦着棉胶鞋上的冰泥,侧脸线条冷硬,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模样。 恰在这时,“哗啦”一声,帐篷的帘子被掀开,李良宵钻了出来,睡眼惺忪的,眼下还有淡淡的青影。 见外头站了这么多人,她愣了愣,捂嘴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早上好啊,各位。” 其实日头早过了晌午,食堂已升起了中午的炊烟。 二班那几个姑娘瞧见她,脸上的热乎瞬间褪了大半,眼神躲躲闪闪的。王桂兰更是把脸往围巾里埋了埋,眼睛里透着股憋屈。 自从“李明月”来了这伐木点,跟换了个人似的,先前那股子清高劲儿没了,反倒跟泼皮无赖似的油盐不进,越发难缠。 王许眼睛却亮了,几步凑到李良宵跟前,眉梢眼角都带着笑:“哟呵!您老可算醒啦,肚子空不空?” 这些天抡斧头、撬木头,体力消耗大,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上睡过头没赶上早饭,李良宵又懒得啃冻窝头,老实点头:“有点。” “那正好!”王许搓着手,开始循循善诱:“咱去县城国营饭店,保准能让您吃上肉!那溜肉片儿,切得薄如纸,裹着芡汁儿,一口下去……”他咂咂嘴,仿佛已经尝到了滋味。 李良宵被勾出馋虫,喉咙不自觉地滚了一下。 上次吃肉,还是那顿“烤狍子腿”,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想来简直恍如隔世。她总算明白张小兰她们盯着肉时为何会眼冒青光了。 “你请客就去。”她干脆道。 “包在我身上!”王许拍着胸脯保证,转头冲赵延锋扬下巴:“劳驾赵大班长,跑趟运木班借辆套板车?这冰天雪地的,走着去,怕是到了县城,人都冻成冰棍了。对吧,明月?” “对……吧!”李良宵心领神会地附和。 赵延锋擦鞋的手顿了顿,给王许甩了个眼刀子。他“噌”地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雪沫,转身就往运木班的方向走去,背影挺得笔直。 ““瞧见没?我的话可不好使,”王许拎起地上赵延锋刚清理的那只棉胶鞋,冲二班几个女知青得意地晃了晃,“多亏明月出马。你们啊,得谢谢人家!” 那几个女知青你看我,我看你,嘴巴张了又合,像是被冻住了嗓子,半天没挤出一个字,神情尴尬又别扭。 李良宵瞧着她们那模样,都替她们觉得憋得慌,摆摆手:“行了,该干嘛干嘛去。” 几人肩膀一松,低着头快步溜走。王桂兰还不服气,边走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哼!小人得志……” 李良宵目光落在王许拎着的那只棉胶鞋上。鞋帮磨损的样子,鞋头沾着的那点熟悉的机油污渍……越瞅越不对劲。 等等,那好像……是她的鞋!? 不多时,赵延锋就牵着一辆套板马车候在了楞场集训的空地上。 拉车的是一匹棕黑色的骟马,体型敦实,毛色在冬日阳光下泛着油光,鼻孔喷着大团白气,马脖子上挂着一串黄铜铃铛,会随着步伐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车板是厚实原木拼成,边缘磨得圆滑,沾着干涸的泥雪。 这车还是跟上次在集材点碰头那哥们借的,王许那半包卷烟的交情,倒是在这儿续上了。 以王桂兰为首的二班女知青和李良宵、张小兰三人急匆匆往这边赶。泾渭分明的两个小团体,中间隔了层无形的膜。 显然,王桂兰不知跟二班女知青嚼了什么舌根,继李良宵之后,张小兰也成了被排挤的对象,两人就这么被二班“除名”了。她们甚至私下商量着换班长,想让王桂兰取而代之。 赵延锋见人齐了,抬手拍了拍马脖子,掌心落下的地方,马毛温顺地贴了贴皮肤。他自己则跨上车辕坐定,手里的鞭杆轻轻搭在膝头。 王许率先跳上车板,木板发出一声“吱呀”。“快上来快上来,位置宽敞着呢!”他说着,伸手把李良宵和张小兰挨个拽了上去。 二班的几个女知青互相搀扶着,裹紧臃肿的棉衣,笨拙地往车板上爬,棉裤蹭过木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车板随着重量猛地往下一沉,发出“嘎吱——”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快被压散架了。 “坐稳了。”赵延锋淡淡说了句,手里的鞭杆轻轻往马背上一扬。棕马打了个响鼻,迈开沉稳的步子。 铃铛声“叮铃铃”地响,车轮碾过冻土上的冰碴,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两种声音交织着,载着一车各怀心思的年轻人,朝着县城的方向缓缓驶去。 车后扬起的雪尘,很快又被寒风抚平,仿佛从未留下过痕迹。 北荒1970(28) 县城比想象中热闹。土路被轧得结实,两旁是土坯墙的平房,墙头探出几棵白杨树,枝桠上挂着的残雪冻成冰串,风一吹叮当作响。 街角邮电局门口,两个穿军大衣的人正对着黑板上的电报价目表指指点点;供销社的木门“吱呀”作响,门口堆着半人高的煤块,几个妇女拎着布兜子出来,嘴里念叨着“肥皂又限购了”。 墙上刷着“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红漆剥落处露出灰砖,风吹过,贴在砖缝里的边角纸哗哗作响。 马车在一处还算齐整的院落前停下,门楣上挂着“人民饭店”的木招牌,漆色斑驳。 掀开厚重的棉门帘,一股混杂着油烟、炖肉和劣质烟草的热气“呼”地涌出来,扑得人鼻尖发潮。 屋里光线昏黄,几张油腻发亮的木桌配着条凳,墙上贴着领袖像和“为人民服务”的标语,底下钉块小黑板,用白粉笔写着“今日供应:红烧肉、炒鸡蛋、白菜豆腐”,字迹被热气熏得有些发虚。 套白围裙的服务员正用抹布转圈擦桌子,见人进来,眼皮懒懒抬了抬:“几位?里边坐。”目光却在李良宵脸上多打了个转。 赵延锋不动声色往前半步,将李良宵挡在身后,隔绝了服务员好事地打量。 一行人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刚坐下,王许就拍着胸脯喊:“大兄弟,来三份溜肉片!” “没有!”服务员拉着脸没好气地扬下巴,指了指小黑板,“瞧清楚,有的都在这儿了。” “呀,明月你看……”王许略带歉意地转向李良宵,“没赶上溜肉片,要不咱吃红烧肉?” 行,就吃这个!”李良宵爽快应下,目光已经瞟向黑板上的“红烧肉”三个字。 “那来三个红烧肉,两个炒鸡蛋,一个白菜炖豆腐,包子馒头各来一屉,再给每人上碗带汤的面!” “红烧肉每桌限购一份。”服务员抱着胳膊站在桌旁,眼皮都没抬。 几人面面相觑,一份红烧肉哪够塞牙缝啊? 王许看向王桂兰几个,扬了扬下巴:“你们几位挪隔壁桌去,咱分两桌点。” 王桂兰假装没听到,稳坐如山。几个姑娘有些犹豫,脸上挂不住,显然没死乞白赖蹭饭的意思。 “咋啦?还怕给你许哥吃穷啦?”王许从棉袄内兜掏出一沓票子“啪”地拍桌上,花花绿绿的票证里夹着几百块钱,粮票、肉票、副食品票样样齐全,甚至混着几张稀罕的工业券。 “都敞开肚子吃,咱不差这个!” 姑娘们眼睛瞬间亮了,脸上绽开笑容。王桂兰率先起身往隔壁桌挪,“既然王许同志都开口了,咱就不客气了。” 菜上得快。粗瓷碗里红烧肉的油光锃亮,酱汤裹着肥瘦相间的肉块;炒鸡蛋金黄带焦边,葱花碎混着油香直钻鼻孔;白菜豆腐炖得软烂,豆腐在汤里浮着;面是筋道的手擀面,盛在粗瓷海碗里,透亮的淡黄色汤头飘着葱花和肉末臊子;刚蒸好的包子馒头冒着白汽,麦香混着肉馅香缠在一块儿。 “嘿!这肉看着就地道!”王许往前凑了凑,率先动筷,夹了块肥瘦匀称的红烧肉就往李良宵碗里送,“给,您先尝尝?” 红烧肉刚入口,肥肉的油香先漫开来,酱甜裹着肉香在舌尖打转,瘦肉吸足了汤汁,嚼着绵密不柴。 李良宵由衷竖起大拇指:“这肉炖得透,肥肉入口就化了,一点不腻,酱香味全浸到瘦肉里去了,带点回甘,掌勺的师傅真地道。” 这话一出,其他人纷纷伸筷,嘴里发出满足的喟叹。 “呵,果真地道!” “色香味俱全,确实不错。” 一服务员在旁抱着胳膊,嘴角偷偷勾了勾,比自己被夸还得意。 期间,张小兰和赵延锋都抢着给李良宵夹菜。 “别光顾着吃肉,这白菜炖得软和,尝尝。” “明月…你…吃点鸡蛋。” 王桂兰冷眼瞅着这一幕,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扭头跟旁边二班的女知青交头接耳,不知又在嚼什么舌根,真是有吃的都堵不上那张嘴。 见大伙儿吃得差不多了,王许将筷子往桌上一撂,脸上难得没了嬉笑,透着一股沉重: “过些天……我得请假回趟家。家里……有亲人生病了,情况不太好。啥时候能回来……真说不准。” 赵延锋也停了筷子,看着吃得精光的碗碟,声音低沉:“我也接到通知,过几天去地区农机修配厂支援。那边几台进口机器坏了,点名要我去。” “哟,这是吃散伙饭呢?”王桂兰的声音不合时宜插进来,带着点幸灾乐祸。 李良宵猛地回头,眼神冷厉又凶狠,像头被惹恼的小兽,死死盯住王桂兰,发出无声的警告。 王桂兰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随即意识到露了怯,霍然起身瞪回去,虚张声势:“瞅啥瞅!” 她扫过李良宵几人,冷哼:“早该散了!成天围着一个人转,我都替你们臊得慌——贱不贱呐!” “是挺贱的。”王许慢悠悠掏了掏耳朵,意有所指,“您啊,大人有大量,别跟咱们一般见识。屈尊跟‘贱人’同桌吃饭,真是委屈您了。不是还要去供销社?赶紧去吧,别耽误了。” 王桂兰脸青一阵白一阵,被堵得哑口无言。她狠狠瞪了王许一眼,抓起桌上剩的白面馒头往兜里揣,跺着脚喊:“走!” 二班那几个女知青巴不得远离这是非之地,连句客套话都没给请客的王许留下,低着头匆匆跟了出去。 北荒1970(29) 李良宵说不难过是假的。 这一个月相处下来,王许更符合她心目中哥哥的形象。他看似没心没肺、插科打诨没个正形,可偏偏总在她被系统任务压得喘不过气、心情跌入谷底时,用不着调的笑话给予情绪价值。 赵延锋更不必说。雪林里伐木时的默默托举,营地生活中润物细无声的关照,撇开某些莫名举动,他就像个诲人不倦的师父,指导的同时,还得帮着处理生活上的难题。 若非有他们一路相助与指点,那伐木任务,绝不会如此顺遂。 眼下要分开,就她这九死一生的处境,不知此生是否还有再见的机会。 张小兰看着三人间弥漫的沉重气氛,心里也跟着发堵。实在不明白,这不过是暂时的离别,怎么就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她强打起精神,试图缓和气氛:“咋啦?一个个苦大仇深拉着张脸?都是一个兵团的兄弟姐妹,天南地北聚到北荒是缘分。要真有心,等任务结束,回七连、八连,或者去地区,总还是能见着的呀!” 王许立即顺坡下驴,违心地大声附和:“对呀!对呀!小兰班长说得对!瞧你沉张脸,都快赶上我们延锋了,咋地,就这么舍不得你许哥呀?”他故意用肩膀撞了撞赵延锋,试图活跃气氛。 李良宵没说话,只是瘪了瘪嘴,猛地别过脸去,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眼里打转的泪花。 王许瞧见她那强忍泪意的侧脸,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凑过去:“哎哟!我的好明月,祖宗诶!你可别哭呀!你这一哭,我心都碎了!” 他求助似的看向赵延锋,声音都带了点急,“延锋,你看这……要不……我迟点回去?”那语气,竟真带了几分犹豫。 张小兰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替李良宵抹眼泪,指尖刚动,却见赵延锋已经抢先一步。 他从棉袄内袋里抽出条迭得方正的帕子,递了过去。自从那次李良宵修油锯蹭了满脸油污后,他身上就总会备着这么一条干净帕子,带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北荒松林般冷冽又沉稳的雪松气息。 相处这些日子,大家多少摸清了李良宵的性子。 她努力、聪明、懂事,骨子里却透着一股要强到近乎执拗的狠劲儿,轻易不肯向人展露真实的脆弱。 她习惯把真实的情绪藏在礼貌疏离的外壳下,别人走不进去,她自己也似乎困在里面。可一旦她向你流露出真实的自己,那便是她真正接纳了你,把你划进了“自己人”的圈子。 王许声音放得更轻了,带着哄劝:“明月,别难过了。这样,咱们去相馆照相留念好不好?等你想咱们了,就把照片掏出来看看。许哥保证,照片洗出来,一定把我最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一面给你留着。” “你们俩的事耽误不得,该早点去。”李良宵用手帕在按了按眼睛,声音闷闷的:“这地风大,沙子进眼睛了。” 付了饭钱,王许拽住收拾碗筷的服务员,递了支烟:“大兄弟,问个事儿,这县城除了国营照相馆,还有没私营的?” 服务员叼着烟斜睨他:“你开啥玩笑呢?这年头啥不是公家的?” “咱是兵团的,”王许压低声音,指了指李良宵几人,“革命战友,过些天要分别了,想拍张照留个念想。可国营相馆那效率,少说等一个月,咱想两三天就拿到。” 服务员眼睛一转,目光在李良宵身上打了个圈,忽然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笑:“这不巧了!相馆照相的师傅是我二舅。只要这姑娘肯给相馆拍几组样板照,你再报我刘建军的名字,一周之内拿相片,保准没问题。” 照相馆藏在县城主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年月,照相对普通老百姓来说还是件稀罕事,来的多是追逐新鲜的年轻人,或是有些家底的人家。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显影药水、陈年木头和灰尘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室内光线比外面更暗,一盏蒙着灰尘的白炽灯悬在屋顶,勉强照亮一方天地。 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样板照:穿军装的男女并肩而立,背景是“农业学大寨”的标语;戴红领巾的孩子举着语录,笑得露出豁牙。 最里头的黑布罩着一台老式座机相机,镜头像只圆睁的眼,对着屋子中央的红绒布布景。 照相的老师傅正用麂皮擦镜头,抬头瞧见李良宵,眼睛倏地亮了——这姑娘眉眼精绝,皮肤在北荒的寒风里竟还白里透红,活像朵绽在雪峰之巅的青莲。再瞥见赵延锋,老师傅更乐了,这小伙子身姿板正,眉眼冷峻,往那儿一站,自带股凛然英气。 王许上前,堆着笑报了饭馆服务员“刘建军”的名字,又说明了来意。 刘建军是我外甥!”老师傅惊喜地一拍大腿,他直指李良宵和赵延锋;“只要这俩娃配合我拍几张样片,别说两三天拿相片,加急费都免了!” 众人赶紧整理着装。张小兰帮李良宵把帽子扶正,赵延锋拽了拽棉袄下摆,王许则偷偷把头发揉得更蓬松些。 “先拍集体照!”老师傅搬来木凳,“后边俩小伙站着,前边俩姑娘蹲下!” 赵延锋和王许往后退了半步,肩并肩站定。李良宵和张小兰蹲在前头,冰凉的地面透过棉裤往上渗。赵延锋却忍不住嘴角微勾——王许正偷偷往他身后缩,脚尖踮着,想显得自己高点。 “咔嚓!”镁光灯骤然亮起,带起一团硫磺味的白烟,瞬间将四人的身影定格在底片上。 接着拍三人照。李良宵站中间,王许往她左边一靠,胳膊差点搭到她肩上,被赵延锋不动声色地撞开。赵延锋站在右边,离李良宵半尺远,却在老师傅喊“靠近点”时,极轻微地往她那边倾了倾身。 “明月……”张小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祈求,“能……能跟我单独照一张吗?” 这一个月来,张小兰小心翼翼的靠近、欲言又止的关切、以及那直白得近乎灼热的目光,李良宵再迟钝也能感觉得到。只是,对于这份异常的情愫,她只能装作浑然不知。 此刻看着张小兰恳切的眼神,李良宵沉默了一瞬,还是点了点头:“好。” 两人并肩站在红绒布前,张小兰挨得李良宵极近,手臂几乎贴在一起。她努力挺直背,绽放出羞涩又满足的笑容。李良宵则站得笔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随后,李良宵又单独和王许照了一张。王许收敛了嬉皮笑脸,站得端正了些,看向镜头的眼神里带着少有的认真和不舍。 最后,老师傅从里屋翻出两套军装,递过来:“换这个试试,今年新到的样式,拍出来精神。” 军装是的确良的,洗得泛白,却浆得笔挺。李良宵换上时,腰带系得紧了些,衬得腰肢更细;赵延锋穿上则像量身定做,肩章虽旧,却衬得他眉眼愈发锐利。 “啧,比制片厂的演员还俊!”老师傅咂着嘴,忽然凑近赵延锋,压低声音,“要不……拍张结婚照?就当给相馆添张新片,保准好看!” 李良宵正理着军衣领子,闻言随口应:“行啊。” 赵延锋却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抬头,耳梢瞬间爬满红,连呼吸都急了半拍。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老师傅推着往布景前站:“愣着干啥?姑娘都没害羞,你个小伙子害啥臊!” “赵班长,你脸咋红了?冻着了?”王许故意大声问,被赵延锋一记凌厉的眼刀瞪了回去。 张小兰别过脸去,眼角微微泛红,指尖用力掐着棉袄袖口,指节都泛了白。 李良宵还以为赵延锋是抹不开面子,主动往他身边站了站:“快点拍吧,拍完好赶路。” 赵延锋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胳膊,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他的手很烫,隔着军装布料,李良宵都能感觉到那热度。 “看镜头!笑一个!” 李良宵抬头,正对上赵延锋的眼。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片阴影,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慌乱,像偷吃食物被主人抓了现行的大狗。 “咔嚓!” 镁光灯再亮时,李良宵好像听见赵延锋的心跳声,咚咚咚,比红松轰然倒地时还响…… 北荒1970(30) 与此同时…… 王桂兰自顾自地往前走,再回头时,身后早已没了二班那三个女知青的身影。 她像只没头苍蝇在街巷里乱窜,不知怎的就拐进了一条阴暗的窄巷子。 巷子两侧是斑驳的土坯墙,墙根堆着冻硬的煤渣和脏污的冰雪,散发着一股腐臭的寒气。风从巷口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碎纸,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暗处哭。 只见两个年轻人缩在墙根下,其中一个裹着件臃肿的黑棉袄,围巾拉得老高,蒙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另一个穿得单薄,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拉链没拉严实,露出里面几本书的脊背——没有封面,纸页泛黄发脆,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这几本……真是好不容易才弄来的,”黑棉袄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警惕,“都是以前的旧货,你确定真要?” “少废话,”单薄青年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塞过去,“上次说好的价。” “藏严实点!让人抓着,咱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黑棉袄掂了掂手里的钱票,起身准备离开,一抬头却骇然发现巷口不知何时站了个人,吓得他一个趔趄,待看清是个年轻姑娘,才松了口气,随即恼羞成怒。 “你他娘的杵那儿干啥呢!哎呦喂,吓死老子了!”黑棉袄破口大骂。 王桂兰不知哪来的勇气,许是刚才在饭馆吃了哑巴亏,心里憋着团火,竟半点不怵。 “你们在交易‘资封修’的毒草吧?被发现可要脱层皮的!” 黑棉袄和抱布包的青年对视一眼,眼露凶光,脚底下悄悄挪了挪,做好随时撒腿就跑的架势。 “给我一本,今天的事我就当没看见。”王桂兰理所当然地伸出手,“不然,我现在就喊人。要是惊动革委会,那后果……”她故意拖长尾音,眼里闪着算计的光。 两人自然明白她未尽之言里的威胁。单薄青年啐了口唾沫,低声骂了句“晦气”,飞快从布包抽出最薄的一本,甩至她脚边。 王桂兰捡起书,飞快翻开。瞥见里面的内容时,她呼吸猛地一滞,像被人掐住了喉咙。她慌张地瞥了四下一眼,颤抖着将书塞进棉袄最里层。 再抬眼时,巷子里空荡荡的,那两个交易的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桂兰带着后怕出了巷子,正好与二班的几位女知青碰头。她们立即凑上来: “桂兰,你上哪去了?” “咋了?脸色那么白?” “没事,”王桂兰摆摆手,强作镇定,声音还有些发虚,“就是……走累了。这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得赶紧到马车那集合。” 几人走到照相馆附近时,正好碰见李良宵一行人有说有笑地从里面出来。老师傅还热情地送到门口,嘴里念叨着:“放心吧,洗好了让伙计给你们捎到营地去。” 王桂兰一眼就看到他们间那融洽氛围,再想到自己刚才的担惊受怕,一股邪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她几步冲上前,劈头盖脸地质问:“你们照相了?是不是?!” 王许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觉得她纯属没事找事:“废话!不然跑相馆来吃饭啊?您请?” 这时,老师傅乐呵呵地帮腔:“是啊,几位兵团的小战友,情深义重,过些天就要各奔前程啦,这不就照相,互相留个想念嘛。” “留个想念?”王桂兰的声量陡然拔高,像抓住了什么错处,“好啊!你们拍照,你们互相留念,那我呢?!我也是伐木小队的一员!” 她将矛头直指李良宵,像找到了泄洪口:“是不是因为我跟她李明月不对付,你们才故意不捎上我的?你们怎么能这样啊!” “赵班长!”她转而看向赵延锋,声音带着哭腔,眼眶红红地试图博取同情,“我也要照相,我要跟你照一张合照!” 赵延锋面露难色,眉头皱得像是吞了只苍蝇。 “赵班长!你倒是说句话呀,赵班长!”王许还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故意拱火。 老师傅人老成精,一眼就看出这几个人之间关系紧张,立即笑呵呵地打圆场,也是不想惹麻烦:“哎哟,这位女同志消消气。真不凑巧,照相机底子用完了。您改天来,老头子给您好好照几张,保准比他们的都精神!” 赵延锋暗中踩了王许一脚,又瞥了眼天色,声音沉冷:“时间不早了,雪路难行,得尽早赶回去。再耽搁,天黑了林子里不安全,说不定真会遇上出来觅食的熊瞎子或者狼群。” “熊瞎子?狼?!”二班那几个女知青一听,脸都吓白了。她们立刻七嘴八舌地围上来劝王桂兰: “桂兰姐,算了算了,老师傅都说没底片了。” “就是,天快黑了,太危险了!” “改天吧,改天我们陪你一起来照!” “是啊,别耽误大家回去了……” 王桂兰哪里是执着于照相?她不过是借题发挥,想缓解心里那股子因禁书而起的惊骇罢了。 那书果真是“毒草”,可越毒越好。 她看着李良宵转身离去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阴狠的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赵延锋正要挥动马鞭,准备赶回营地时,街道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和呵斥声: “走!老实点!” “低头!不许乱看!” 北荒1970(31) “走!老实点!” “低头!不许乱看!” 只见一队戴着“县革委会”袖章的人,押着一个年轻人走过来。 那年轻人几乎不成人形。身上一件单薄破旧的棉衣,棉絮绽出,沾满污垢。头发凌乱地贴在青紫肿胀的脸上,嘴角裂开,渗着暗红的血丝,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条缝。 他佝偻着腰,步履蹒跚,被身后的人粗暴推搡着,踉踉跄跄,仿佛下一瞬就会栽倒在地。 周遭行人神情漠然、麻木,对此景象无动于衷。在这年月,这样的场景,早已稀松平常。 然而,李良宵的瞳孔却骤然紧缩,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认出了那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身影。 竟是徐松元!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套着板车的马匹并未停步,在赵延锋的驱赶下,保持着速度,径直从这支“红袖章”队伍旁驶过。 就在两方错身而过的刹那,徐松元下意识地抬起了滞涩疼痛的头颅。板车上那张一闪而过的脸,在恍惚中透着一丝熟悉。 他努力聚焦视线,想看清那张异常漂亮却写满惊骇的面孔,脑中混沌地搜寻着与之相关的记忆。 她是谁? ……怎么像是快哭了? 还有…… 他自己……又是谁? 板车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徐松元终究没能想起那张脸,疲惫与剧痛重新攫住了他,他无力地垂下头,任由那些人架着胳膊,近乎拖拽地踉跄前行…… 隔日,玩家积分排名公布。 李良宵的ID排在倒数第二,倒数第一是积分0点的野猫。 而徐松元的副本ID——“元宵”,赫然出现在冰冷的灰色名单上: 玩家“元宵”,状态:永久下线。下线原因:反动罪,执行枪决。 徐松元……死了!? 坐在爬犁上的李良宵,心脏仿佛被这则消息狠狠击中。一阵钝痛自心口迅速蔓延,四肢瞬间麻木,如同千万只蚂蚁在皮下噬咬、爬行。 以往,灰色名单上的ID,对玩家而言,或许只是一个抽象的字符,一个关于死亡的冰冷概念,最多引发人人自危的恐慌以及对死亡的厌恶。 见得多了,难免麻木,觉得那不过是一串串即将被遗忘的字符,即使每个字符背后,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这一次,死亡不再是遥远的概念。它是具体的、活生生的、她所熟悉的——徐松元。 她甚至亲眼目睹了他走向死亡的最后一程。 昨天……如果她能勇敢地站出来?或者,哪怕只是冒险把他拉上马车……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悔恨与无力感如浪潮般袭来,她猛地捂住胸口,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明月你咋了!”一旁的张小兰见状,焦急万分地凑上前去,一时情急没留意,竟将旁边的王桂兰挤下了爬犁。 “哎哟!”王桂兰整个人栽进厚厚的积雪里,恼羞成怒地骂道:“张小兰!你瞎了眼呀?” 无人理会她的叫骂,任她陷在雪窝里。另外叁人此刻都围在李良宵身边,手忙脚乱地询问安慰。王桂兰瞬间被巨大的委屈淹没,放声嚎哭起来。 王许皱眉,瞥了张小兰一眼,语带不满:“张班长,瞧你干的好事!还不赶紧把王同志扶起来?” 张小兰的手还搭在李良宵背上安抚,闻言一阵心虚,看看雪地里狼狈的王桂兰,又看看眼前伤心欲绝的李良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俩离得近些,顺手扶一把的事。”她下意识地推脱。 王许顿时语塞。 好在赵延锋已经行动起来,伸手去拉王桂兰。 王桂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下子扑进赵延锋怀里,八爪鱼般死死扒住,任凭赵延锋怎么拉扯也挣不开,只能僵硬地站着,任由她把鼻涕眼泪全蹭在自己胸前,一脸生无可恋。 王许瞧着这滑稽又混乱的一幕,又好气又好笑。 连沉浸在悲痛中的李良宵都暂时忘了流泪,呆呆地望着雪地里纠缠成一团的赵延锋和王桂兰。 见李良宵似乎从悲伤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赵延锋暗自松了口气。 他和王许早就察觉到李良宵的不对劲——似乎就是从昨天在县城撞见那个被“红袖章”押解的少年开始的。 起初他们只当她是被那血腥残忍的场面吓到了,因此他特意加快了马车,迅速离开县城。 今天伐木时,李良宵抡斧头那股发狠的劲儿,差点崩裂了虎口。 现在,结合她的崩溃,他们基本可以确定:昨天那少年,定是她认识的玩家,而且那倒霉蛋,多半是“寄了”。 作为参与过形形色色副本的老玩家,他们自然知道黄昏时分是系统公布玩家成绩的固定时间。 他和王许暂时还不想向李良宵透露老玩家的身份,此刻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让她自己慢慢消化这份沉重的冲击。 毕竟,谁不是这样,一步步熬过来的呢? 北荒1970(32) 叁天后,相馆老师傅的徒弟顶着风雪,真把洗好的照片送到了营地。 照片分装在四个牛皮纸信封里,每个信封上都用工整娟秀的小楷写着名字:张小兰、李明月、王许、赵延锋。 那笔锋一看就是练过的,透着股沉静的书卷气。 工棚里难得的休息间隙,几人围着火塘,拆开了各自的信封。 王桂兰凑过来想瞧个热闹,却被张小兰不动声色地挡了挡,只能站在圈外眼巴巴瞅着,眼里的光暗了暗。 赵延锋的信封比旁人的厚一倍,王许手痒,伸着头笑:“赵大班长,你这信封里藏啥宝贝了?给兄弟开开眼呗。” 赵延锋眼疾手快地将信封一把塞进棉袄内袋,“没什么好看的。” “一个个咋都跟狗一样护食呢。”王许悻悻地收回手,嘟囔了一句。 李良宵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手里的照片。 王桂兰眼尖,隔着人缝瞥见了那张李良宵与赵延锋的“结婚”样板照——照片上两人穿着笔挺的军装,一个冷峻英挺,一个精致脱俗,竟有种说不出的般配。 她的后槽牙咬得咯吱响,心里像被打翻的醋坛子,酸水顺着喉咙往眼眶里涌。 凭啥好事都轮着她李明月?在七连时这样,到了八连还是这样!她猛地别过脸,嘴角却突然勾起一抹冷笑,眼神里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王桂兰就找连长请了病假,说是肚子疼得直不起腰,得在营帐里歇着。 其他人照常上工,营地顿时空了大半,只剩风吹过帆布的簌簌声。 日头爬到头顶时,王桂兰悄悄溜出了自己的营帐。她裹紧了棉袄,缩着脖子往八号营帐挪,脚步放得极轻,跟做贼似的。 营地里空荡荡的,只有巡逻的哨兵隔老远晃一下,她瞅准空隙,猫着腰钻进了八号营帐。 营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目标明确,直奔李良宵的铺位,哆嗦着从棉袄最里层掏出那本用油布小心包裹的“禁书”,内页充斥着晦涩的哲学思辨和被认为“反动”的言论。 她紧张地回头张望了好几圈,确认无人后,飞快掀开李良宵铺位上的褥子,将书塞到最底下,又小心地抚平褶皱,力求不露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刚想松口气,后颈突然一凉,仿佛有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正凝视着她。 王桂兰咽了口唾沫,喉咙发紧,慢慢转过头—— 营帐里空荡荡的,除了通铺上的破棉被和简陋的行李,什么都没有。 那注视就像幻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可王桂兰却吓得汗毛倒竖、双腿打颤。 她再也待不下去了,连滚带爬地扑到营帐门口,掀帘子时还差点被绊倒,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棉袄都跑歪了,说不清是天冷得打摆子,还是吓的。 赵延锋几人顶着风雪回到营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他们又冷又饿,只想赶紧去食堂灌碗热糊糊,然后钻被窝里取暖。 李良宵正低头用力拍打棉袄上的积雪,一个八连的男知青就板着脸,径直走到她面前,语气冷硬:“李明月,跟我去趟指挥部营帐。” 几人面面相觑,王许拍着肩上的雪沫子问:“兄弟,这是咋了?出啥事了?” 那男同志眉头皱得更紧,态度愈发强硬:“机密。不该问的别问,赶紧走!” 王许与赵延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不对劲。 王许还想追问,李良宵飞快冲他摇了摇头,眼尾扫过赵延锋紧绷的侧脸:“说不定是家里捎信了,我去去就回。”说完抬脚就要走。 “等等。”赵延锋喊住她。 他从内袋掏出一枚造形奇特的物件,材质似铜非铜,带着岁月侵蚀的暗沉光泽,上面刻着繁复难辨的符文,中间镶嵌着一颗小小的、黯淡无光的黑色石头,用一根磨损得发亮的皮绳系着。 “给,”他将东西塞进李良宵手里,沉声道:“市里淘来的护身符,说是能保平安。贴身放好,千万别摘下来。我和王许待会儿就得走了……一点小心意,留个念想……” 王许看到那玩意儿,眼睛都瞪圆了。 他咬咬牙,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也伸手在棉兜里掏了掏,竟摸出一条朴素的银链子。 链坠是一枚造型古拙的银质指环,指环表面没有任何花纹,只有一层温润的包浆,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代的简约时尚? “明月,这个你也拿着。”王许挤开赵延锋,不由分说地把银链子塞到李良宵另一只手里,“贴身收好,关键时候能……呃,带来点好运气!” 他含糊地说着,突然张开双臂,眼里闪着点玩笑般的认真,“临走前,我能有幸得到这位美丽女士的一个拥抱吗?” “当然。” 李良宵微微一笑,扑进王许怀里。他轻轻拥着她,手掌在她后背拍了两下,声音放得很柔:“女士,有缘再见。” 一旁的赵延锋看着王许送出的那枚指环,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北荒1970(33) 李良宵郑重地将护身符挂在脖子上塞进衣领,又将指环项链戴好,同样藏进衣服里。 她抬起头,对两人露出一个尽可能明媚却难掩忧虑的笑容: “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关照。你俩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吧,别耽搁了。” 旁边的男同志早已不耐烦,用力跺了跺脚上的雪:“磨磨蹭蹭干啥?!赶紧走!” “走了。”李良宵不再犹豫,跟着那男同志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愈发浓重的风雪里,棉胶鞋深深陷入积雪。 王许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风:“不知道啥时候能再见到……” 赵延锋皱着眉,低声道:“走吧。最后一天了,不会有事的。” 他心中默算,“北荒1970”的生存时限是叁十天,今天刚好到期。几个小时而已,能出什么岔子? 张小兰显然没明白赵延锋的话外音。 她上前一步,视线却紧紧追随着李良宵远去的方向,语速飞快,带着焦灼: “赵班长,王许,我就不送你们了。我这心呐,从昨天起就七上八下的没安稳过,总觉得要出事,我得跟过去瞧瞧!” 话音未落,她便急匆匆地朝着指挥部营帐的方向追去。 “哎……”王许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咂咂嘴,“这张小兰,净说些不吉利的。” 指挥部营帐门口挂着块褪色的红布,李良宵跟着那男同志走到门口,对方掀了帘子:“进去吧。” 李良宵看着那道帘子,心里莫名发慌,像是有啥不好的事在里头等着。 雪似乎越下越大了,寒风呼啸着撞在帐篷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快点!”男同志不耐烦地催促,用力推了她一把。 李良宵一个趔趄,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钻了进去。 营帐内光线异常昏暗,只有一盏马灯搁在中央的木桌上,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谢光辉坐在桌子后面,那张惯常麻木苦相的脸,正盯着桌面上摊开的一本没了封面的旧书。 忽然,他嘴唇机械地开合,如同卡壳的留声机,一字一顿地磨出声音: “王桂兰同志,实名举报你,私藏、传播反动书籍。性质极端恶劣,证据确凿。” 站在他身旁的王桂兰,脸色是一种死人才有的、毫无生气的灰败,像蒙了一层的纸灰。 她圆睁着双眼,眼珠却空洞得吓人,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某个虚空,瞳孔涣散得没有一丝光亮,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更可怕的是,她的胸口没有丝毫起伏——根本就是一具尸体! 王桂兰死了吗!? 李良宵猛地捂住嘴,将几乎冲破喉咙的尖叫死死堵住。 她脸上血色尽褪,呼吸急促,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下意识地连连后退。 “是的,谢场长。”毫无起伏的声音,从王桂兰的腹部位置传出,她的嘴唇纹丝未动。 “我实名举报李明月私藏资封修毒草、勾引男同志,与同营帐的赵延锋、王许乱搞男女关系,还有……还有张小兰也跟李明月有……不正当关系。” 死人怎么可能说话?李良宵不可置信地看着王桂兰,心底的恐惧如海啸般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理智。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李明月同志,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谢光辉如生锈的齿轮,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总是耷拉着的眼皮掀起,眼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片浑浊的红,像是盯上猎物的嗜血凶兽。 这视线冰冷,黏腻,那浓浓的恶意如有实质,甚至还掺杂了一丝兴奋…… 李良宵可以确定,谢光辉正是这些日子里暗中窥视她的可怕生物。 直觉告诉她,这玩意儿压根不是人! 此刻,李良宵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跑! 可关键时刻,腿脚却灌了铅般不听使唤,如同在噩梦的沼泽里泥足深陷。 营帐外偷听的张小兰再也沉不住气。王桂兰怎么敢说这种污蔑人的话。 她心里又气又急,一半是为李良宵被泼脏水,一半是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被摆到明面上。 “报告谢场长,七连女排二班班长张小兰,有要事向您汇报!” 遭了!李良宵心里“咯噔”一下。 是张小兰!她来干嘛? 别进来!快跑啊! 眼泪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她想喊“别进来”,身体却动弹不得,更别说发出半点声音,只能绝望地看着谢光辉的嘴角勾起个僵硬的弧度,挤出两个单调的音节。 “进来。” 帐帘“哗啦”一声被掀开,张小兰带着外面的风雪和一股决然气息闯了进来。 她脸上还带着对李良宵的关切和一丝准备汇报什么的郑重,视线急切地扫向帐篷内,想要第一时间找到李良宵的身影。 她的目光甚至还没来得及聚焦在李良宵布满泪痕的脸上,更没看清谢光辉和王桂兰的异状—— 唰!!! 一道雪亮的、快到超越视觉捕捉极限的残影,毫无征兆地从谢光辉的方向袭出。 那残影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准确无误地掠过张小兰藏在棉衣领子下的脖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张小兰脸上急切和担忧的表情瞬间定格,随即被一片茫然所取代。 她似乎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视野突然变得开阔,然后……天旋地转。 噗嗤——! 温热的、带着浓烈锈腥味的液体从她无头的脖颈断口处狂喷而出,溅了距离最近的李良宵满头满脸。 浓稠、滚烫的血液糊住了她的眼睛,顺着脸颊滑落,带来令人几欲作呕的黏腻感。 咕噜噜…… 一颗头颅滚落在李良宵的脚边,正是张小兰! 她圆睁的双眼依旧残留着茫然和一丝未散尽的关切,仿佛至死都没能理解这突如其来的终结。 失去了头颅的身体在原地僵直了一瞬,然后像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积木,轰然倒塌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声重物落地的闷响。鲜血迅速在身下蔓延开来,但很快被冻成暗红色的冰晶。 就在张小兰身体倒地的瞬间,李良宵脑海里突然响起系统刺耳的警报: “哔——!哔——!哔——!” “警告!副本异常!” “检测到异常入侵!” “请玩家紧急避险!” 北荒1970(34)有一点点重口 “李明月同志,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李明月同志,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李明月同志,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 谢光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潮水般灌入李良宵的耳朵。 那音调,越往后越是急促,恰似被按下了失控的加速键,原本的音色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尖锐且扭曲的非人之声,这声浪竟强势地盖过了系统急促的警示。 李良宵的视野里一片猩红。视线所及的一切都在扭曲、变形。她看着张小兰那颗孤零零的头颅,只觉得头疼欲裂,天旋地转。 她神情呆滞,嘴唇颤抖着,从牙缝间挤出两个比微弱呼吸还要轻的字: “死了……” 话音未落,脑海便被一阵剧烈的 “嗡鸣” 声彻底占据。 嗡—— 这记嗡鸣如同一个冰冷的重启按钮,让过度负荷、几近崩溃的大脑重新艰难运转。 李良宵勉强抓回一丝理智,强打起精神,用力眨了眨酸胀的眼睛,奋力挣扎,试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万幸,她终于摆脱了那如同陷入梦魇般的桎梏。 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冷凝的血水和眼泪,心底只剩下一个念头——紧急避险! 然而,就在她有所动作之前,谢光辉已然先一步展开行动。 只见他缓缓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来,起身的瞬间,全身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爆响。嘴唇却依旧在机械地、不知疲倦地开合: “李明月同志,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那执拗的模样,活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不达目的永不罢休的机器。 “妈的!” 李良宵从牙缝中恶狠狠地挤出一句咒骂,肾上腺素再次狂飙,每一个毛孔都像是拉响了警报。 她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巨大潜能,不顾一切地转身,朝着营帐门口全力冲去。 唰! 谢光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瞬间消失,下一秒,便以非人的速度瞬移到了李良宵身前,死死堵住了那近在咫尺的出口。 李良宵的瞳孔瞬间急剧收缩,大脑刹那间一片空白,一时间竟完全不知所措。 等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谢光辉已然近在咫尺,两人之间仅仅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谢光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双目一片猩红,清晰地映照出她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他脸上的表情如同凝固的蜡像,僵硬而诡异,嘴里仍在无休止地念叨着那句: “李明月同志,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交代不了一点! 李良宵银牙一咬,心下一横,眼神陡然变得像被逼到绝境的狼崽子般凶狠。她猛地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朝着谢光辉推去。 然而,谢光辉的身体却坚硬得如同铜墙铁壁,这全力的一推,他竟连一丝一毫都没有挪动! 李良宵心头一凛,顾不上多想,当机立断扭身就朝另一个方向奔逃。 可当她转身的刹那,一张灰败如纸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正是王桂兰!那双空洞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死死地凝视着她。 紧接着—— 刺啦——! 一声,布料被撕裂的突兀声响骤然响起。伴随着这声响,王桂兰身上的棉衣瞬间炸裂开来,棉絮、碎布片如同败絮般纷纷扬扬落下。 赤身裸体的王桂兰,肚子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隆起,眨眼间便鼓胀如怀胎十月的孕妇。 那隆起的肚皮下,分明有东西在疯狂地蠕动。肚子越鼓越大,肚皮也被撑得越来越薄,紧绷得如同一个吹胀到极限、随时会爆裂的气球! 李良宵头皮一阵发麻,胃里翻江倒海,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心头。她下意识连连后退,慌乱中,脚下猛地被什么东西一绊,呼吸骤然停滞——根本不用低头看,单凭那触感,她就知道那是什么——张小兰的人头! 此时,王桂兰的肚子鼓胀到了极限,仅剩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皮膜,青紫色的血管在皮下盘成网。 紧接着,肚皮下赫然浮现出一双手的清晰轮廓,从手掌的大小来判断,应是一双成年男性的手掌。那双手影影绰绰,在薄皮下不安分地扭动着,好似急于挣脱这束缚。 突然,那双手从内往外猛地发力,狠狠地撑开王桂兰的肚皮。 噗嗤! 乌黑的血水掺杂着碎肉,从被生生撑破的裂口处喷涌而出,溅落在四周的地面上,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呕——!!!” 李良宵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场景,她猛地弯腰,双手紧紧捂着肚子,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止不住地连连干呕,最终只吐出一小滩酸涩的苦水。 一双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率先从那血肉模糊的裂口处缓缓伸了出来,手套上还沾染着斑驳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诡异的光。 然后,这双手猛地抓住裂口边缘,向外狠狠一撕。 嘶啦——! 王桂兰的身体,竟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 鲜血、脏器、破碎的肉块……如同爆炸般飞溅开来,泼洒得遍地都是。 那双手保持着撕裂的姿势停在半空,它周围的空间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开始剧烈地扭曲、波动、变形。 一个男人的身影,侧着身,从那扭曲的空间罅隙里,缓缓地、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