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长生仙族从五行山喂猴开始》
第1章 山下压个猴
第1章 山下压个猴
两界村。
朝晖微曦,跌进村头老柳树那几根枝丫里,鸡鸣声不惊人,只唤醒了山腰的薄雾。
村子最东头,姜义家那座小院子。
土坯墙斑驳,木门板歪着倚,几缕炊烟带着野香,自锅灶里袅袅腾起,在低低的屋脊上打着卷儿。
不大,也不阔,倒是拾掇得利索。
清晨的阳光正好,一家四口,皆在院中舒臂抬拳,动作规整。
虎、鹿、熊、猿、鸟……
姜义招式缓缓,身法不紧不慢,一股子沉稳味儿。
妻子柳秀莲,在旁边引着两个娃儿,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个头都不高,出招却极认真。
小拳头挥出去有模有样,只是那扑熊的架势,怎么看怎么像在抢馒头,倒叫人忍俊不禁。
院外忽传笑语,脚步声踏着晨光而来。
几条汉子,背着弓,提着刀,兴冲冲路过篱笆,看样子是要上山。
春耕一过,正是农闲。
村里这帮青壮,往往三五成群往山里扎,打打野味,寻些草药,补贴家用,也当活动筋骨。
有人远远朝院里招呼,声音带着山野的爽朗:
“姜老弟,春耕完了,山里正闹腾,要不要一道走走?”
姜义拳已收,站在晨光中,脸上泛着刚练完拳的舒坦笑意,不浓不淡。
摇了摇头,道:“不了,家里还有点事儿。”
那几人听罢,也不以为意,一个咧嘴笑了,另一个抬了抬刀,照旧往山道上走去。
姜义站着,看他们背影隐入林间,眼神平静如旧。
回头时,见那肉嘟嘟的小儿子还在熊扑,只是扑得东倒西歪,虎虎生风。
惹得他嘴角一扬,又带出一丝笑意,不说话,却分外温和。
晨练完了,回屋歇口气。
桌上碗筷已摆好,锅里热气翻腾,腾得整间屋子都带了点温润。
每人面前,一只冒着香气的鸡蛋,黄澄澄地卧在碗边,看着就惹人咽口水。
村里人家,要顿顿有蛋,已算奢侈,旁人见了,少不得要说一句“败家”。
可姜义在这一项上,素来舍得。
这年月,肉是年节才有的奢念,奶更是听说多,见得少。
唯独这鸡蛋,若养得勤些,倒能日日见着,是难得的正经油水。
一家人吃饭,不急不缓,筷子轻碰,咯哒作响。
饭后碗筷收了,柳秀莲挽起袖子,去了灶屋,一边择菜洗涮,一边锅碗瓢盆撞得叮叮当当。
姜义则扛了那把老锄头,出了院门。
晨光未散,泥土新翻,脚底踩着的田埂还有点潮气。
不急不缓地走着,像是散心,顺便带上锄头意思意思。
几亩薄地,在村东头山角,庄稼才起苗,倒是那些野草,绿得精神,摇头晃脑地争地盘。
姜义抡起锄头,随手翻了几下泥,根须带着湿土一并挑起。
动作不快,心也不急。
这点地不值当拼命,侍弄得勤快些,便是了。
不过半日功夫,额角已沁出细汗。
他收了锄,顺田埂踱了几步,寻块树荫,背靠着田坎一坐。
身子才刚挨上地,整个人便懒散下来,像猫卧檐下。
若只看此刻田埂上的光景,怕是路过的,也要轻声感慨一句:“真清闲哪。”
可真说起,姜义这人,倒不是那等贪图清福的性子。
田垄十亩,稻苗正齐,风过时翻卷如浪,层层迭迭,一直铺展到远处的山脚下。
这全是姜义一锄头一锄头,从荒地里硬生生刨出来的。
早些年,那地里石头比泥多,锄头下去“哐”地一声,震得虎口发麻。
姜义咬着牙,没吭声,日复一日地干,也就这么一寸寸开出了绿意来。
这会儿坐在树荫下,眼望远处自家屋檐下,柳秀莲正撩了袖子在菜篮里翻拣。
小儿子却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鸡叫,一边学一边疯跑,把鸡窝搅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里透出几分热闹。
姜义看着这番景致,嘴角兀自翘了翘,没笑出声,只是目光一软,思绪悄悄飘远了些。
算算日子,来到这方天地,竟也十年有余。
当初不过是连夜赶方案时,没忍住眼皮一沉。
下一刻醒来,竟躺在这异乡山脚,衣不蔽体,亲旧皆无,连口干粮也寻不到。
那时候,也曾茫然。
幸好这村里人心不坏,东家一口饭,西家一勺粥,算是把这条命吊了回来。
姜义沉了三日,终是接受了现实。
于是抄起锄头,从这片连野狗都不愿待的荒坡上动手。
肩挑手刨,筑土垒墙,头顶烈日,脚踏泥水,也未曾吭声。
几年光景,愣是凿出十亩良田,盖起三间瓦屋。
虽不敢说富贵,却也风雨不惊,有锅有灶。
再往后,有了柳秀莲,有了那两个哇哇乱叫的小崽子。
也就算是在这异乡里,彻底扎了根了。
姜义那份心性,便也在不声不响间,变了个模样。
村里那些青壮,再兴冲冲招呼他上山。
姜义便只笑,不语,笑里透着点敷衍。
不是怕吃苦,是怕出岔子。
或许真是死过一回,晓得那生离死别是如何个冷与苦。
屋里一口热灶,两张稚气小脸,个个是牵心挂念。
这柴米油盐得来不易,便更不舍得沾染半分不确定的风浪。
地里劳作,也没了年轻时的那股拼命劲头。
锄头抡得松了,步子也缓了,只求一个稳字当头。
庄稼年年种,地也年年翻,可筋骨只有一副,得好生养着。
留得住身子,才守得住这屋檐下的灯火,才能多听些孩童夜啼与鸡犬声交错,才配得起那碗晨粥夜饭,一家四口围着炉火的安稳日子。
好在这两界村偏僻,静得像是被尘世忘了一笔。
没有吏役催粮征赋,也没有市侩跑来掏银子换命债,只偶尔山风掠过屋角,带点野草气。
姜义便守着这十亩薄田,顺着时节播种收割。
鸡鸭一群,时不时下个蛋,给饭锅添些颜色。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也算稳当。
正自神游天外,一阵山风扑面,带着点泥土热气,也裹了股饭菜的香。
姜义抬头一瞧,柳秀莲正沿着田埂行来,手上端着个粗瓷大碗。
脚下走得稳妥,水灵灵的眼里含着嗔,一丝浅笑却藏不住自家人的心疼。
“我说你倒好,坐在这儿打坐成仙呢?这庄稼是你盯两眼,它就自己拔腿蹿起来了不成?”
她将碗递过来,手腕一转,那点笑意也跟着绿豆汤的热气一道,扑了个满面。
姜义接了过来,汤是新熬的,清清亮亮,解暑得紧。
仰头海饮一口,忍不住长吁一声,像把肚皮里那点暑热一并散了出去。
“这会儿倒也不急……娃儿们呢?小的我才听见撵鸡撵得正欢,大的那一个,又不知野到哪儿去了。”
“还能去哪儿?八成又蹿后山去了。”
柳秀莲说着,已接了锄头过去,弯下腰轻轻落锄,话里却带着点拗不过的笑意:
“那孩子啊,打小就跟那座山犯冲似的,偏生一根筋,扯都扯不住。”
姜义听罢,眉间微动,心头稍怔。
那座后山……
村里的老人每每提起,眼睛总要亮一下。
都说那地方,早先是没有山的。
某一日半夜,天上劈下个闷雷,连着三响,地皮跟着一颤。
等天一亮,原先平坦的荒地上,竟冒出座山来。
初时村里也不忌讳,胆大的、眼热的,提着刀背着篓,便兴冲冲地往里头钻。
可那山,怪得很。
路是有路,只是走不到深处。
进去三五里,转着转着,就又回到山脚下,仿佛整座山都在兜圈子。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往里头去,只成了村里小儿夜哭时的唬人话头。
自家这十亩薄田,正贴着那座后山的山根儿。
姜义年少时气盛,也不是没动过心思。
那会儿胳膊硬、腰板直,又无亲无故,胆子比现在肥出一圈。
有两回鼓起劲,提着干粮就往山里钻。
结果跟村里人说的差不离。
一脚踏进去,便像踩进了浆糊,天是灰的,树是歪的,前后左右都没个章法。
兜来转去,绕了一大圈,最终却又摸回了自家地头。
身上多了满腿蚊包,裤脚里抖出一把草籽,别说神仙草药,连个蘑菇都没瞧见。
从那以后,也便歇了心思,只将地开垦到山根下,再不往里头多撬一锄。
话才说到这,田埂那头忽地一晃。
草丛里蹿出道小小的影子,跟炸窝的兔子似的,一边飞跑一边喊:
“爹!娘!”
来得急,喊得响,带起一溜灰尘。
正是姜家大儿子姜明,乳名小宝,年方五岁,个子虽小,嗓门却响亮得很。
只见他小脸晒得通红,额头汗珠直淌,可那双眼睛,亮得跟刚打磨过的铜铃似的。
“爹!娘!我刚才,我刚才在后山里头,瞧见了一座……一座好怪的山!”
他一口气没喘匀,嗓子里还带着点颤。
柳秀莲赶紧迎上去,拽住他给擦汗,一边笑着哄:
“怪山?日头底下疯跑多了,是不是把眼珠子晒了?”
“真的!”
小宝急得直跺脚,手心攥得紧紧的,脸更红了。
“就在后山最里头!那山、那山长得跟个手一样!五根指头,直挺挺地立着!底下还压着一只大猢狲!”
柳秀莲一听,扑哧笑了,手还不忘揉揉他脑袋,嘴里调侃道:
“压个猴儿?怎么,那猴儿还能翻跟头,会念经不成?”
“可大一只了!”
小宝越说越急,手张得老开,两边扑腾扑腾地比划:
“毛脸,雷公嘴的,就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瞧着我……就像、就像要哭了似的!”
“行了行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柳秀莲轻拍了他脑袋,语气松松的,显然没太放在心上。
只当小儿撒欢撒得狠了,编出点稀奇古怪来哄人。
可姜义手中那碗绿豆汤,却在将送至嘴边时,骤然顿了顿。
目光垂下来,落在小宝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
那双眼睛里,分明没有半点胡诌的浮光。
那是真撞了稀奇的眼神,像只野猫头回看见天火,惊着了,又舍不得躲。
五根指头似的山……压着毛脸的猢狲……
姜义脑中一闪,喉结微动。
那呼之欲出的名字,终究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未发出半分声响。
(本章完)
第2章 你这气喘得不对
第2章 你这气喘得不对
此后几日,光景一如往昔。
日头照旧从东边爬上来,晚霞也照旧在西头铺成片红锦。
只是姜明这小子,跟后山仿佛结了缘,一有空,脚板就往那边发痒。
家里馍馍、果子,去得飞快。
明里嘴上嚼着,暗里揣进了衣兜,转个眼工夫,就跟长翅膀似的没了影。
姜义起了疑,趁着一日薄暮,悄悄跟着那道小身影,想探个究竟。
怎奈脚刚踏进山口,眼前便起了雾气,不浓不淡,正好够糊住眼。
林子里路虽还在,可前后左右,全没了头绪。
转了一大圈,最后还是湿着鞋、裹着泥巴,原路摸了出来。
姜义站在山脚,心下便有了些揣摩。
兴许,那山不是任谁都能进去的。
得是心性纯粹、不带半分营求的娃儿,方能瞧见里头的端倪。
既如此,姜义也就按下不表。
回到家里,连婆娘那头,也只作不知,闭口不提。
日子照旧是田埂上的清风,灶台上的炊烟,一丝一缕,悠悠哉哉地晃过去。
夜饭过后,歇息片刻,院子里透着菜叶子清香。
姜义便如往常,取出笔墨纸砚,教那两个半大的小子识字。
墨是村里老李家磨的,纸也寻常货,但在这昏黄的灯下,倒也透出几分岁月的旧意。
桌边小手握笔,笨得紧,像捏着只不听话的鸡毛掸子。
笔尖在纸上划来划去,歪歪扭扭的,像田埂边新抽的野草,东一撮西一撮,半点不服帖。
可姜义瞧着,却眼里含笑,仿佛那歪字,是比田里的麦苗还要新鲜的盼头。
认字这桩事,向来带着点枯味。
墨香也好,灯影也罢,落在孩子眼里,总不及院子里的泥巴来得有趣。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小儿子姜亮就有些坐不住了。
小身子往椅背上一歪,声音软软糯糯,腻得像锅边挂的米粥皮:
“爹!不写了,讲个故事嘛……”
那语气带着点撒娇,又带点谋略,小眼珠转得飞快,算盘珠子似的,打的可精明。
大儿子姜明倒不作声,只悄悄抬起头来,眼神里已藏了几分亮光。
姜义见了,嘴角的笑便慢慢漾开了。
把笔搁下,又将柳秀莲唤过来,一家四口,就围着灯火坐下了。
风吹不散这盏灯,倒更添几分暖意。
清咳一声,像是调调嗓子,又像是把这一天的尘气理了理,便讲开了。
“话说有个樵夫,在山里打柴,迷了路,见两位老人对弈……”
声音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带着点乡间的朴实,又带点说书人的韵脚。
每夜讲一二个小故事,早就是姜家日常。
姜义前世今生,肚里倒也不缺闲谈奇谭。
只是今儿个说的,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总绕不开“长生”二字,绕不开那“误入”的桥段。
哪个樵夫误入桃源,回头尘世已变;
哪个书生夜半走岔,竟得仙人传艺一诀。
说得漫不经心,像路边捡来的话头儿。
小的那个听到一半,小手还搭在桌边,已歪在娘怀里打了呼。
啪嗒掉了根笔,也不惊醒,嘴角牵着点梦里也舍不得的笑。
可姜明却不同。
他那双眼越听越亮,里头像是盛着一团未点透的火。
姜义看在眼里,心下微动。
这火若真能烧进山里去,照出点什么来,那也算是缘法。
只是,他知道得清楚。
那山,最忌心有执念,最怕人带“求”字进去。
你求它,它就藏着,你忘了,它反倒拽你一把。
所以他不说破,不逼迫。
只是在这讲故事的夜里,在这灯火人间的温软处,轻轻地、慢慢地,往那孩子心里埋一粒种子。
种子是不知道结果的,只管埋下,等着它自己发芽。
若生出奇异草,自是天缘;
若落成一场空梦,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守着这屋里的人,安稳过了此生,也未尝不是福分。
光阴素来不急不缓,像田里的水,一天天流过。
转眼便过了秋分。
田里稻谷熟透,金黄一片,风一过,一浪浪地铺将过去,直铺到那山脚下,熠熠生光。
两个小家伙,也跟地里的稻子似的,说高就高了,身量都蹿了一截。
大儿子姜明,已过六岁的坎儿,站那儿不动时,已隐隐有几分少年模样了。
虽还未收声变调,可眼神里已有些小大人的沉静,偶尔一望,倒也颇有他爹年轻时候的几分影子。
这日午后,柳秀莲从村里纳了鞋底,一脚土一脚尘地跨进门。
人未到,唠嗑声倒先进了屋:
“你说,小宝也不小了,是不是该送去私塾坐坐啦?”
姜义正蹲灶前翻柴,听她一说,手里那根木柴顿了一下,没吭声。
村里那私塾,自是有的。
夫子是个老秀才,早些年在外头也混过两笔,年纪上来,便回村养老教书。
识文断字是会的,只是水平么,也就那样了,算不得真有大学问。
姜义打心底觉得,老秀才那点文章,怕还不如他讲得细致。
可他那一肚子学问,夹着前尘旧忆,有些更深的道理,也不好贸然道出。
再者,私塾求学,念书识字,本也是这人世俗世里,一份该有的光景。
不该让孩子提早走偏了。
想着想着,姜义把那根柴放稳了,起身拍了拍手,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送孩子上私塾,自也得准备点礼数。
这叫“束脩”。
讲好听了是礼物,讲俗了就是交学费。
不管是油盐鸡蛋,还是整扇猪腿,反正得有点表示。
姜义翻了翻鸡窝,挑了一只精神头足的老母鸡。
又从鸡圈角落,摸出二十来个圆溜溜的鸡蛋,一并装进篮子里。
鸡在篮底扑棱扑棱叫,鸡蛋在上头哐哐直响,一篮子热闹。
父子俩便提着这份礼,去了村尾的私塾。
老夫子正晒太阳打盹,听见门响,抬头一看是鸡蛋和鸡,再一看是人。
也不含糊,须一捻,笑得满脸皱纹开:
“啧啧,好徒弟,好束脩。”
这弟子便收下了。
按着村里的老例,除了这初见的束脩,日后每个时节,还得送二十斤粮食过去,算是学资。
姜义回来后,便没再歇着。
稻田已是一片金黄,风一吹,翻起层层稻浪,像谁在田头铺了金箔。
扛起镰刀,马不停蹄地下了地。
秋日阳光虽不毒,却也不饶人,晒得人皮肤发紧。
姜义弓着腰,臂膀起落,一刀接一刀。
依着往年惯例,稻子收完,便要放下活计歇一歇。
歇地也歇人,让那翻过一季的泥土喘口气,顺带叫自个儿也松松筋骨。
可姜义今年没歇。
紧跟着,地里就种上了豆苗。
地未凉,人未缓,锄头便已翻起头来。
姜义不是个榨地力的主儿,可眼下这家底子,实在松不得。
姜明隔三差五往后山跑,嘴刁了,饭量也蹿上去了,家里的存粮下得飞快。
再加上私塾的束脩学资,又是一笔,眼看着便有些吃紧了。
姜义没多言,只是手中的镰刀和锄头,舞得比往年俐落了几分。
这日午后,忙完一阵,他才直起腰来,双手撑膝,在田埂边喘得像拉风箱。
汗水从额角淌下,顺着脸颊、脖子,一路滑进衣襟,混着泥味与稻香。
这时候,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姜明散了学回来,小心翼翼地沿着田埂走着,手里捧着个粗瓷大碗,里头是凉过的白开水。
孩子脚步轻,小脸晒得有点黑,可那眼神仍亮得像秋水。
“爹,喝水。”
他仰起头,把碗递过来。
姜义接了,仰脖一口灌下,凉水冲喉,透心透骨地舒坦。
长长吐出一口气,才觉腰也松了些。
正想笑着抬手去揉儿子的脑袋,却见那孩子仰着头,一双眼亮亮的,直勾勾地看着他。
接着,那孩子忽然开了口,声音软里带直,稚气中却透出股说不上来的认真:
“爹……你这气喘得,不对。”
(本章完)
第3章 家有喜事
第3章 家有喜事
姜义一怔,碗还捏在手心,水已喝尽,凉意却还在唇边打着转。
“不对?”
他复述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迟疑,眉眼间隐着几分古怪。
喘息已缓,低头望向自家大儿。
只觉那小脸黑里透红,眼睛亮得过分,像雨后擦净的墨玉。
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抬手揉了揉那脑袋,手下是夏末秋初的软发,带着点草香和晒了一日的余温。
语气半是打趣,半是哄弄:
“那小宝且给爹讲讲,怎么个喘气法才叫对?”
哪料姜明板着脸,一副正经模样,便那样直挺挺站着,张口便道:
“须得先吐浊,再吸清。鼻入口闭,意咽丹田。”
说着,那小手还比划起来,神情认真得像模像样,比平日里学狗刨还更有板有眼。
“舌顶上颚,闭气合齿,收视返听……气要出入丹田,心领其气,气随其心。”
“吸气时念沉丹田,呼气则意神外放,谓之心息相依。”
小嘴一板一眼,说得头头是道。
又讲起“吸长呼短”、“太和之气润丹田”。
连声调都带出几分讲堂气派,活像个老修行。
姜义听着,眉毛微挑,只觉不对劲儿了。
这一番话……不大像他那儿子自己憋出来的。
倒像是哪儿听了个章法,再死记硬背下来,念给他听。
姜义神情微顿,笑意收了几分,神色却认真了起来。
随那小家伙教的法子,缓缓调息,鼻息如丝,出入之间,有若风穿密林,水拍浅滩。
说不上哪处有异象,可胸中那点子疲乏与积郁,却真真散了些。
这气一顺,人也舒坦了。
连那晒得人睁不开眼的秋阳,也不再叫人困乏。
喝干了碗中余水,姜义摸了摸儿子的头,让他回去做功课。
自个儿则匆匆把田里剩下那点杂活拾掇了,寻了个树荫,撩开衣襟坐下。
低头专心,静静照着那一呼一吸,细细调理。
这一坐,便是小半个下午。
再起身时,只觉身子轻了几分,腿脚也利落了。
连身上常年农作的那股疲劲儿,也像是给卸了下来。
晚上回家,夜饭照旧是粗茶淡饭。
只是吃过之后,姜义却没像往常那般,催两个小子翻书磨笔。
反倒一挥手,把他们赶回屋里歇息。
次日清早,柳秀莲早早起了身。
脸上却没带惯常的疲色,反倒多了几分红润。
像是山里头刚采下的桃子,被露水洗过,闪着细腻的光。
饭桌上,姜义面前的粗瓷碗里,多盛了一枚黄澄澄的煮鸡蛋。
圆滚滚地卧在稀饭旁边,像是专门为谁备下的赏赐。
日子似水,潺潺淌过,眼一眨,已是两月开外。
秋意正浓,山头的枫叶红了一茬又一茬。
田里那片豆子,也结了满满当当的荚儿,风一吹,哗啦啦响。
姜义还是照旧,一天到晚混在地里,锄头在手,脚踏泥泞。
只是如今多了个新规矩。
农忙歇脚时,必寻个僻静地头,照着姜明那套呼吸法子,一丝不苟地调理起来。
没见得返老还童,倒也真养了点精气神儿。
晨起眼不涩了,干活腰也利索了,连眼角那几道风霜印子,也似乎淡了些。
寻着空闲,便将这呼吸的法子,悄悄传给了柳秀莲与小儿子。
没讲得太玄,只说是个“好习惯”,活络气血,比吃鸡蛋顶用。
这说法,在姜家也不稀奇。
姜义素来主意多,一会儿编个故事唬孩子,一会儿早晨练个四不像的拳脚,还取了个名儿,叫“五禽戏”。
柳秀莲听得多了,早见怪不怪,便也跟着练了两日。
练没几回。
这日清早,一家人照旧围着饭桌。
热气里飘着豆腐汤的香味,碗边摆着咸菜和两个煮鸡蛋。
柳秀莲夹了口菜,刚送至嘴边,忽地一顿,脸色微变。
紧接着便放下筷子,掩着嘴转身跑到墙边,“呕”的一声,扶着墙干呕起来。
两个小子吓了一跳,筷子也顾不得放了,齐齐望过去,一脸慌张。
倒是姜义,身为当家的,气定神闲得多。
赶忙起身过去,伸手扶住妻子的肩膀,手势轻柔,语气温和,眼神里却泛着几分笃定。
两个孩子凑过来,探头探脑,一脸紧张。
姜义瞧着妻子的模样,心头已隐隐有了数。
却也没急着说破,只摆摆手,把两个小子哄了回去:
“你娘吃了凉的,歇会儿就好。”
小孩子信得过爹,便也没再闹腾。
只是回到桌边,一边吃着饭,一边回头张望,眼神里满是担心。
墙边,柳秀莲缓了片刻,脸色微白,呼吸却慢慢匀了。
早饭草草吃了些,碗一撂,姜义便扶着柳秀莲,往村里的郎中铺子去了。
郎中姓李,个子不高,瘦得像根枯柴,山羊胡子精精神神。
平日说话嬉皮笑脸,像谁家串门的老亲戚,见谁都能唠两句闲篇。
但真到了瞧病抓脉的当口,那一双干巴巴的手却稳得很。
药铺子不大,屋里堆着一股子浓重的药草味,夹着艾烟的呛意,像是把山头老林子搬了进来。
鼻子稍灵些的,头一遭进来准得打个喷嚏。
李老头一边捻着胡子,一边招呼人坐下,说话仍旧吊儿郎当:
“咋的,咱弟妹近日吃不下饭?”
话是玩笑,手上的动作却不含糊,三指搭上脉门,片刻不动。
不多时,那张满是风霜的老脸竟绽开了似的笑意,须发都抖了三抖。
“喜脉!哎呀,大喜啊!”
他边说边乐,声音透着一股掩不住的热闹劲儿。
姜义早有几分猜测,此时听了,也不由得嘴角一扬,颇有几分得意。
两口子坐下听嘱咐,无非是少操劳、多歇息,再开上几味安胎的药材,调理着吃。
姜义点头应着,付了药钱,谢过老郎中,扶着柳秀莲出了门。
回到家里,门才一推开,两个小子便扑将上来,眼巴巴地望着爹娘。
姜义一笑,将那桩天大的喜事一说,两小只顿时炸了锅。
“我要弟弟!”小的喊。
“我要妹妹!”大的不让。
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欢天喜地,屋檐下的麻雀都被吵得扑棱棱飞了两只。
姜义站在屋中,听着儿子的吵闹声,心里那股子得意泛得正欢,仿佛连屋檐都被点上了喜气。
柳秀莲坐在床沿,望着面前这热闹场景,嘴角也带了笑。
只是那笑意里,藏着一丝淡淡的忧色。
这等关头,姜义的眼神自然落在妻子身上,分毫不差。
两口子过日子过得久了,许多话不用说,心里早有数。
轻轻走近,动作里带着些刻意放缓的温柔,像是怕惊了什么。
伸手将柳秀莲揽进怀里,鼻息在她鬓边,语声低低:
“地里的活都完了,秋豆也种得干净,不用再惦记。”
话说一半,顿了顿,又续上一句,语气却淡淡的,如同家常:
“我寻思着,明日起,就去把山脚那片荒地翻出来。虽种不了粮,但果树也好,药材也罢,种下去,总归有个盼头。”
柳秀莲听了这话,抬头看他一眼,眼神里藏着心疼,也藏着些不舍。
姜义笑了笑,抬手轻轻捋了捋她鬓边的发丝,动作轻得像春天拂柳。
他知道她心疼人,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白得的福,孩子来了,是缘分,也是担子。
姜义并不觉得重。
自个本就不是那等怕吃苦的人。
先前种地歇得多,不过是心系养身,不愿把一副骨头熬得干巴巴。
如今得了那呼吸的巧门,气血足了,筋骨硬了,力气也跟着结实起来。
干起活来,比早年年轻时还舒坦几分。
多做一点,担一点,自然也是应当的。
(本章完)
第4章 开荒种树
第4章 开荒种树
山脚下那片缓坡,乱石嶙嶙地横着。
草也长得不老实,不是荆棘便是野藤,寻常人看了一眼都要绕开。
姜义却盯上了这块地。
坡地虽荒,翻出来种些果子、草药,只要能结出果,那就是个盼头。
开荒,可不是村头翻地种菜那等轻省事。
一锄头下去,泥里夹着砂,砂下压着石,年年岁岁埋着的老顽石,个个不肯动窝。
姜义赤着上身,汗水沿着脊梁淌得欢快,裤腰早湿得能拧出水来。
锄头起落,声声沉闷,偶尔磕着硬茬子,便见火星崩跳,虎口震得发麻。
他却不吭声,只埋头干活。
把翻出来的泥块细细打散,再一块块拣出那些混在土里的石头,扔到地头去。
小的拳头大,大的能抵半个身子,堆着堆着,就在坡地上砌起了一道矮墙。
土要翻得深,石头要拣得净,再将那土一寸一寸翻得蓬松。
这般活计,光听就觉得腰酸背痛。
要不是姜义底子好,再加上那口呼吸法在暗中支着劲,怕是三天便得躺倒。
大儿早去了塾馆,摇头晃脑地读圣贤书去了。
小儿呢,起初还跟在屁股后头,学着模样拣了几块石头,嘴里“爹爹我来帮你”喊得响亮。
不过半晌,热劲过去,耐性也散得一干二净,早跑得不知哪儿疯去了。
地头只留下几块歪歪斜斜的“战果”,权当纪念。
柳秀莲远远看着,心头发酸,忍不住也想凑过来搭把手。
蹲身拣块石头,或是扶一扶锄头柄,刚伸手,便被姜义一眼瞪回去。
语气不重,却不容置疑:“去去去,好好坐着歇着。”
她晓得自家男人性子,拗不过他,也只得寻个稍平的地方坐下。
只在姜义歇下喘口气时,便递上碗凉白水,或是用袖子替他拭汗。
姜义接了水,仰头一饮而尽,再抹一把嘴角的水渍,咧嘴冲她笑了笑。
也没多言,只将空碗递回了去。
抄起锄头,继续对着那片不通人情理的坡地,一锄头一锄头地砍下去。
那条弯弯绕绕的小路尽头,晃晃悠悠走出两道影子。
一个大些,背了个洗得发白的书袋,步子稳重,倒像个小先生。
另一个小些,蹦蹦跳跳的,活像只毛没长齐的小兔崽子,前脚着地,后脚就翘。
是姜明散学回来了,身后拖着自家的小泥猴儿姜亮。
姜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地头,把书袋往地上一放,朝他爹点了点头,转头瞄向那个甩都甩不脱的弟弟。
这小祖宗平日里只认娘亲,爹还得哄着说话,别人甭提了,十头牛都拉不动。
可偏生就听哥哥的话,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叫他坐下,他便像生了根似的。
姜明没多言语,只是抬手一指。
那边是堆着的石头,这边是地里冒头的杂草。
姜亮立马收了身上的那点猴性,低头乖乖去拣石头拔草。
兄弟两个,一个拎着石块,脚步还没石块稳当;
另一个撅着屁股,呲牙咧嘴去拔地里的藤草。
这点碎活儿,讲真也帮不上几两力气,不过是让地头干净些,让姜义少弯两回腰。
可看着俩儿子,一个当头领路,一个亦步亦趋,兜兜转转地在这荒地上忙活。
姜义心头那团子沉得发硬的疲乏,也真就让这点吵嚷动静冲淡了些。
这一忙,就是半个月光景。
肩膀酸得像灌了铅,手掌上的茧起了又磨,磨了又起。
可到底是把那块满是乱石的缓坡,磕磕绊绊地整出了二三亩地模样。
土不算好,刨出来的石头比土还多,好在还算干燥松散。
比不得山下的熟田,但也勉强能栽些耐活的作物,不至于白出力。
坡旁还有好大一片乱石荒地。
只是姜义这回没急,锄头往旁一搁,反倒悠哉坐下歇气。
其实心里早打定了主意。
自那呼吸法子真应了验,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硬朗。
姜义便寻思着,要在这块荒坡上种些果树。
自家人吃些,余下的拿去集上换几个钱,小宝也能顺手带些,给山里那位送去。
种果树是个细活,育苗移栽,得拣着天时地利。
眼下已近深秋,尚算不冷不热,树根落土肯扎,也有工夫缓苗成活。
再晚些,冷风一来,霜下三分地,土地冻得跟铁板似的,哪怕栽棵仙桃进去,也未必活得过初雪。
趁着这股子劲,得把这事利索办了。
姜义拍了拍腿,站起身,扛着锄头往自家院里去。
没多时,便从鸡窝里揪出一只毛色油亮的老母鸡。
那鸡也老成,被拎着脚吊在手上,竟也不扑腾,只“咯咯”叫了两声,像是认了命般。
姜义拎着鸡,脚步不快不慢,一路晃去了村西头。
村西头住着个于大爷,是种果树的一把好手,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
胖墩墩的身量,正靠在自家院里,坐在藤椅上眯着眼打盹,嘴角还挂着点笑。
姜义拎着老母鸡晃悠悠进了院。
鸡不闹,人也不慌,才迈进门槛,于大爷那眯成一条缝的眼就睁开了。
瞧见鸡先是一愣,随即乐得眼角挤成了:
“哎哟,姜家小子,今儿个吹的是哪门子的风,把这下蛋的都吹来了?”
姜义嘿一笑,也不绕弯子,把鸡往地上一放:
“听说您家的果树,年年结得跟小娃娃拳头似的,我寻思着这鸡啊,换您几句经,算是拜个山头。”
村子不大,一锄头响声都能从东头传到西头。
姜义这半月里在山脚下翻地的动静,村里早传得人尽皆知。
于大爷一听,更乐了,屁股一抬就站了起来,连声道:
“好事儿,好事儿!种果子是正道,咱村儿要是多几家种,到了秋天热热闹闹。”
说着,拉了姜义的胳膊就往后院走,一边絮絮叨叨起来:
“种果子这事儿,可不是刨坑埋苗那么简单。得看土,得瞧光,还得问问风是打哪边刮来的。”
“你瞧我这片地,土松、背风、朝阳,种桃种梨最合适,那果子结得,又甜又水灵。”
说着,还不忘指指树上几颗没摘干净的桃梨,神情带着几分自豪。
可话锋一转,于大爷的笑意就有点意味深长了:
“你那地儿……我听说了,坡陡土硬,石头多。要说种桃种梨,怕是得多费些劲。不如……种些别的?”
“柿子呀,核桃呀,那些不挑地。或者山楂、石榴,也热闹,看着喜庆。”
姜义听着,脸上笑着,心里倒也了然。
大爷这番话,热心是真的。
可那推的果树,偏偏也都是自家种得少、卖得少的。
这是既想帮衬,又怕日后集市上桃梨满篓堆,他自家的就不够香了。
人活着嘛,总得靠手艺糊口。
这点防备心,算不得歹意,顶多是一点自保的机巧。
(本章完)
第5章 收了黄豆,杀了年猪
第5章 收了黄豆,杀了年猪
姜义也不点破,面上笑意不减,顺着话茬接了下去:
“大爷说得在理,我那地头儿,确实不比您这块宝地,也就是农闲寻点事儿做,图个热闹罢了。”
“干脆就听您的,每样都捡点儿,回去种上,瞧瞧哪个肯长,哪个争气。”
这话一出口,于大爷心里那根弦也就松了。
姜家开垦那点坡地,拢共巴掌大一块,七拼八凑还要掰成几份,真结了果,也翻不出多大浪来。
那张圆脸笑得更开了,捻着下巴那几根倔强的胡子,说道:
“哎,就得这么着!图个稀罕,换换口味,这日子才不干巴。”
说着脚下生风,亲自领着姜义往果园深处走,一边走,一边嘴里叨个不停。
这棵树枝头做接穗好,那棵根扎得稳,移栽活得快;
哪种砧木嫁接不掉头,哪种枝条接了愈口快……一张嘴如同决堤的闸口,止都止不住。
于大爷是真有两把刷子,也是真肯教,手把手地带。
连那树苗底下的根须怎么舒展开,往哪头摆,都掐着姜义的手指头亲自演一遍,生怕他弄岔了。
“根须可别一团糟,得像猪鬃刷子似的,朝四面八方舒展开,那才吃得着土。”
姜义也不含糊,听得极是仔细,点头点得像鸡啄米,三不五时还抛个问题过去。
这一问不要紧,反倒把于大爷的兴头给勾得更高了。
唾沫星子都飙出两尺远,手舞足蹈,比划得满天飞。
就这么一老一少,一讲一听,在果树林里头转悠了半个下午。
于大爷是个实诚人,也不藏私,一路上眼挑手拣,替姜义细细寻了不少好苗。
根须舒展,枝条带劲,一看便是有活气的主儿。
眼见得斜阳沉山,天光将暮。
姜义婉言推了于大爷留饭的好意。
拎着沉甸甸一捆果苗,匆匆赶回自家那块刚翻出的坡地。
趁着这一股热乎劲儿,撸起袖子,把树苗一棵棵地安插进土里,动作轻得跟捧着初生的婴儿似的。
枝要舒,根要展,土得松软。
手上忙得飞快,脚下却分毫不乱。
又把早先沤好的腐肥,细细堆在树根处,再盖上一层薄土,拍得服服帖帖。
这一通活儿忙完,天已彻底黑了。
山风拂面,带着股土腥草湿的味儿。
两个小的早被柳秀莲哄去歇下了,屋里连打哈欠的声音都不带。
她却还未睡,手里捧着盏油灯,一步步地跟在身侧,帮着照明。
那灯火摇啊摇,把影子拖在土坡上,一时长,一时短。
姜义收了锄头,直起腰来,腰背有些发僵,心头却觉松快了不少。
顺势回头,看了妻子一眼。
烛光与月色迭在一块儿,把她那张清清秀秀的面孔映得暖洋洋的。
眼里带光,神色柔和,像谁家的画儿里走出来似的。
也不知是那口呼吸法真有些门道,还是这一夜折腾得心头熨帖了。
姜义只觉越看越顺眼,越看越觉着好看。
……
果树落了土,山下那片黄豆也熬到了头。
地里一根根枯黄的豆杆挺着,风一吹,哗啦啦响,像是在催促着收割。
姜义也不怠慢,挽起袖子,蹲在地头儿,一茬茬地收豆。
豆荚啪一声掰开,颗粒饱满的黄豆跳出来,落在盆底,沙沙作响,听着就叫人心头舒坦。
这一阵忙完,倒是难得清闲些了。
地得歇口气,人也该喘喘。
今年黄豆结得尤其好,个头足,分量重,掰出来的豆子沉甸甸的。
足足装了十三个麻袋,堆在院子里,像座敦实的豆山。
姜义挑了十袋,卖给村头那家豆腐坊。
豆价比米贱些,拢共卖了一千二百钱,沉甸甸地坠在袖兜里。
余下三四百斤,就当作存粮,为来年添些底气,顺带还能抵老大的塾馆学资。
眼瞧着年节将近,村里性急的人家,已早早张罗起杀年猪。
姜义也照例去了,帮着摁猪。
这摁猪的活计,可不只是力气活,讲究稳、讲究快,还得胆大心细。
年猪个头不小,二三百斤重,嚎起来跟炸窝似的,没两把刷子,压都压不住。
姜义身子骨硬实,一贯是摁后腿的主力。
左右一抱,双膀一撑,猪再折腾,也给死死摁住了。
等猪倒了,灶也起了,一锅热气腾腾的肉便请上了桌。
这是村里的老规矩,出了力,就有肉吃。
姜义也不客气,酒肉沾唇,饱餐一顿。
临走时,还挑了一只猪后蹄,肥瘦匀停。
那家人推来推去不肯收钱,姜义也不磨叽,摸出一把铜板,啪地拍在门槛上,脆生生响了一声。
人却扛着蹄子,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第二日清晨,天才蒙亮,寒意扑脸。
姜义难得清闲一回,倒起得比鸡早。
一头扎进厨房,从柳秀莲手里把锅铲“抢”了过来,难得当回掌勺大将。
一只油光水亮的猪后蹄,两把头天新剥回的黄豆,洗净了,一起扔进铁锅里。
再舀一勺村里自酿的黄酒,酒色微黄,米香浓郁,里头带着点老窖子气。
才一倾下去,锅里便“哧啦”一声,香气如烟似雾,从锅沿溢出,在屋梁下兜了个圈子。
姜义眯着眼,闻了口气,点头称妙。
锅盖一盖,文火慢炖。
没一会儿,汤气里夹着肉香与黄豆的甜香,轻飘飘地在屋里打转,熏得人心痒。
灶前那俩小子,早蹲成了两尊土地神,眼巴巴盯着锅盖,时不时咽一口唾沫。
柳秀莲在一旁整理冬衣,缝缝补补,忙得不紧不慢。
看着灶前笨手笨脚的丈夫,与两个垂涎三尺的儿子,眼里尽是笑。
冬一入了节,天也短了,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里晃着。
衣裳添厚了,手脚也懒了些,生出几分惰气。
姜义每日只上坡地巡视一圈,踩着霜打枯草,走得不疾不徐。
路边的果树苗立在那里,枝条稚嫩,颇有几分倔强。
见有枯枝,便随手折了,有死苗,便挽起袖子补上。
虽说是头一回种树,可到底是用了心的,又得了于大爷真传。
这一年头场雪落下,坡地上的果苗竟活了七八成,远比原先估着的强。
姜义站在雪地中,看那一株株枝条在寒风里挺着,不禁也嘴角一翘,心头升起股子得意。
(本章完)
第6章 塾里有猪
第6章 塾里有猪
年关一近,村里那股子热闹劲儿,便一日紧似一日。
空气里散着腌肉的香、灶火的热,连村头巷村的寒暄,都透着股烟火味。
柳秀莲的肚子日见鼓胀,走起路来像是揣了个瓷罐子。
姜义将家中粗细活计,一股脑全揽了下来。
劈柴、担水,偶尔还粗手粗脚地浆洗衣裳。
不过手脚终归生疏,洗出来的衣裳总比原先多几道褶,少几分干净。
柳秀莲看着不恼,只抿嘴笑,笑得姜义耳朵红了,心里却暖乎。
有时两人并肩晒腌肉,理年货,多是些碎碎念念的年节琐事。
忙里偷闲,姜义便趁她歇息时,把耳朵轻轻贴在那圆滚滚的肚子上,听里头动静。
或是拉着院里那两个闹翻天的小崽子,打闹一阵,笑骂几句。
吵吵闹闹里,也觉着年味儿浓了三分。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姜义慢慢觉出些异样。
打闹间,大儿子姜明扑上来时,竟带着股子压得动人的冲劲儿。
明明只是六七岁的小崽儿,骨头还没长齐,身板也不壮。
可那一下扑得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那劲道沉实得古怪,不像小孩,倒像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
姜义心里头一动,也说不清是那呼吸法起了作用,还是这小子在后山里,又得了什么际遇。
不过这事看着没什么坏处,筋骨强些,总比瘦弱要强。
姜义不好过问,也不打算细究。
正所谓水自有道,有时山多便作瀑,有时静深便成潭,不如随它流去。
心念不过是一闪,面上仍不动声色,照旧与那俩小子闹成一团。
嬉笑间鸡飞狗跳,倒叫屋外的鸡也不安生,扑棱扑棱地上了树。
……
这一日,姜义没去坡上巡地,窝在院子里清闲得很。
一手捏着硫,一手搓着炭,膝头放着半张破纸。
塾馆还有两日就放年假,姜义却早早应承下了,要做个响头大的炮仗,保管比村口大牛家的响。
院里火药味渐浓,灶房里也香气正酽。
柳秀莲拎着个勺子,在锅边守着,挺着肚子也不肯歇,偏说这年节的炸货不能假人之手。
油温几成、裹粉厚薄,一点也马虎不得,差一线,酥肉就腻了。
姜义伸过头去想帮一手,被她瞪了回来,说他一双手粗得像锄头,别把年味炸成年灾。
只得讪讪退回去,捻了撮硝粉,继续鼓捣炮仗。
正忙得欢,一阵吵嚷忽地从村头塾馆的方向传来,像是谁家豁出命在喊。
没多会儿,院外就冒出村头牛婶的声音,喘得跟拉风箱似的,话里头带着股子惊慌。
“姜老弟,快些快些!塾馆那儿闯进来头野猪,可了不得啦!”
她人还未见着,嗓子已经炸开了。
“你家那明小子……哎哟,他……”
话只说到半截,后头全被她那口急火燎的气给吞了,连喘带咳。
姜义听得面色一变,顾不得细问,脚下“啪”地一声蹬地,人已经蹿了出去。
塾馆门口,早已围满了人,老的少的,探头探脑的。
有娘儿们在边上哭着唤娃儿名字,带着哭腔。
也有汉子夹在人堆里,伸长脖子往里瞅自家娃。
空气里混着尘土、汗味,还有野猪身上那股子腥臊气。
门前几张板凳歪歪倒倒,像是谁落荒而逃时踢翻的,摔得四仰八叉。
姜义皱了皱眉,脚下加劲儿,硬生生挤进人堆里。
屋里头,一头半人高的野猪,正被几个壮汉死死按住。
四蹄乱蹬,嘴里嘶吼着,身上还带着几道擦伤,看着像是在院里折腾过一场。
姜义满腔的急,奔着屋里头四下寻人。
好容易在讲案旁的角落里,瞧见了熟悉的一团身影。
自家那小子,正与夫子蹲在一块。
衣裳有些凌乱,像是被撕扯过,露出的肩头淤青了一块,瞧着有些吓人。
姜义眼皮直跳,但总算没少胳膊断腿,还算是囫囵身子。
那位岑夫子,一脸惊魂未散,额头上汗水都快能拧出一缸。
却还守着姜明不放,一会儿捏捏腿肚,一会儿按按臂膀,眉眼间满是打量与琢磨。
瞧那模样,与其说在查伤,倒像是在盘玩哪门宝贝。
姜义几步挤过人群,走到了儿子身边。
上下寻摸一遍,确认无甚大碍,才算把一口气吐了干净。
耳边人声乱哄哄的,却也不难拣出几句来听。
说是这头野猪不知怎的,从山上拱进村来,嗅着味儿便钻了进塾馆。
一群娃儿哪见过这阵仗,顿时鸡飞狗跳、哭声四起,倒把那野畜生给激得更疯了,在屋里横冲直撞。
村子不比外头,有点力气的男娃,都早早拉出去干活了。
岑夫子年纪一大把,腿脚早不利落,靠他护全场,未免也强人所难。
偏就在这节骨眼上,姜明那小子蹦了出来。
二话不说,便跟那野猪周旋起来,左闪右挪,竟生生缠了那畜生一阵。
这才给村里的壮汉们,争来了赶到的空当。
待野猪被五大绑、死死摁下,屋里人才缓过劲来。
一个两个都凑上前,纷纷向姜明道谢。
说这小子是条汉子,有胆有识,将来前途准不小。
还有人拍着姜义的肩,笑他教子有方。
姜义却没吱声,脸上不见喜色,只一双眼牢牢盯着那块淤青。
心头七上八下,琢磨着回家后,该先夸他胆气过人,还是先骂他个不知死活、瞎逞能。
那一头,岑夫子还在上下打量,盯着姜明跟挑骡挑马似的。
眼里头毫不遮掩惊异与爱惜,嘴里还低声念叨着:
“好筋骨……真个好苗子,埋没了,埋没了啊……”
姜义听得真真切切,耳朵动了动,脸上却没什么波澜。
当即客气告辞,把那小子从夫子身旁拉了过来,先一步奔了趟李郎中的药铺。
李郎中还是那副熟门熟路的模样,眼也不抬,手下不停。
上下捏按了一遍,边捏边夸,说这小子皮实,骨头硬,是跌不坏的。
说罢开了壶药酒,是活血祛瘀的方子。
姜义这才放了心,牵着儿子往回走。
冬日天短,阳光斜斜落在路上,碎碎地铺成一层金。
姜义一路沉吟,心头琢磨着到底怎么开口。
终究还是先抬了抬眼,语气淡淡道:
“今儿做得不错,没慌神,也没退缩,是个顶得住事的汉子。”
姜明听了,眼睛登时亮了,嘴里忙不迭应着:“爹,我记着呢!”
姜义话头一转,又道:
“但你记好了,今儿这事算是运气好。以后再碰上这种玩命的事,能躲就躲,躲不过,也得先护着自己。”
姜明嘴上还是应得响,脑袋点得像捣蒜。
姜义却瞧见他眼神飘来飘去,嘴角还隐着点得意的笑。
那模样儿,怕是夸听进去了,训话就未必。
姜义也明白这半大孩子的性子,也不多说,只叹了口气。
回到家中,柳秀莲早已候在门口,一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来。
姜义只笑说:“没事,塾馆里闹出头野猪,他一慌跌了跤,擦了点皮。”
柳秀莲一听,心弦绷紧的那一截才松下来。
待看清儿子只是肩头乌青,果然没大碍,这才皱着眉头嗔他一声:
“毛手毛脚的,净惹事。”
说着小心抹起药来,手法虽轻,心疼却藏不住。
姜明嘴上喊疼,眼里却还藏着几分刚才被夸奖后的得意,眉角都快扬上天去。
姜义瞧着那模样,哑然失笑,只背着手出了屋,继续摆弄起炮仗来。
(本章完)
第7章 教头相人
第7章 教头相人
这年过年,村东头姜家的炮仗,响得格外威风。
“呯呯啪啪”一通乱响,把半个村子都惊得一颤,连屋脊上的瓦都抖了三抖,差点蹦下来凑热闹。
两个娃儿一左一右,腰杆挺得笔直,脑袋昂得高高的。
像两只打了胜仗的公鸡,走哪儿都自带锣鼓声势。
转过年来,家里那小儿子姜亮也五岁整了。
在姜义时紧时松的盯梢下,那套呼吸法早练得驾轻就熟,呼则如丝,吸若游云,清气徐来,浊气暗走。
小身板日见结实,奔起来带风,手脚一甩,竟有了几分力道。
就是一碰上书本,眼皮子立马耷拉下去,像是被人点了睡穴。
可一听姜义说起奇闻怪谈,又立马两眼放光,蹦起来跟猴儿似的,连炕都不沾。
柳秀莲的身子,也是一日沉似一日。
胎儿已有六七个月,肚子圆得像角落里头的老南瓜。
家中活计早撂下了,哪怕屋后鸡窝倒了,也只是吩咐一声,从不亲自动手。
偶有不适,也不再走动,只唤李郎中过来诊一诊。
姜义那头,地里的活儿也没真撂下,但耕得稀疏多了。
再不敢像先前那样,一早出门,日头落了才回来。
现下种的一茬春麦,也是捡着种,够吃便罢。
来时他是孤身一人,柳家爹娘也走得早。
如今屋里头这仨,个个都是心头肉,怎能不上心。
虽无亲戚可倚,好在村里人情未冷。
年一过,那些个大娘大婶,就像约好了似的,个个端着针线箩筐,搬着小凳,就往姜家院里聚。
嘴上说是秀莲身子沉,不常出门,少了她这张嘴,少了几分热闹气儿。
实则也是帮衬着,搭把手,照看几分。
怪的是,往年一过正月十五,那塾馆便该开门纳童,可今年却硬生生闭着门。
姜义背了二十斤黄豆,领着大儿子姜明兴冲冲过去,结果只换来一鼻子灰。
岑夫子家那口子探头出来,说夫子去了城里。
至于几时回来,她也说不上来,只模糊道“兴许快了”。
姜义也没真放在心上,只将那袋子黄豆往门里一撂。
带着儿子原路返回,放他自个儿撒欢去。
心里有数,自家这儿子学东西,倒也不是非要坐在案几后头。
果不其然,才刚在地头理完一片麦苗,回来瞧秀莲安不安生,院里便不见了那小子的踪影。
灶头上,早起蒸的白馒头少了俩,碗沿还沾着点腊汁。
昨儿于家大婶来看秀莲,带来的那篮子红樱桃,此刻也瘪了小半。
屋里头,柳秀莲靠在躺椅上,几位婶子围着她说着闲话,东家长西家短。
小儿姜亮蹲在院角,端着碗清水。
指头蘸湿了在地上画圈,将那些爬行的蚂蚁一只只困进去,玩得不亦乐乎。
姜义望着这一幕,心里头不由轻叹。
说来他是巴不得那大儿子上山时,能带着弟弟一道。
可这半年多来,还真没瞧见过这般场面。
倒也不疑他兄弟情淡。
只觉那小子心里,大概也有点顾虑,或另有些不愿说的原由。
这事嘛,问也问不出个明白,更是强求不得。
又过了几日,那位岑夫子终于踏着晨雾回了村,身后还跟着个中年汉子。
约莫四十上下,身形挺直如标枪,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直裰,系着条宽布腰带。
袖口微卷,露出一截前臂,皮肉紧致,筋脉隐现。
分明是久在军伍里泡出来的底子。
两人一前一后,脚底不停,穿村而过,径直奔着东头姜家院子来了。
院里,姜义正带着两个儿子比划着五禽戏,一招一式半生不熟,却也能唬住个不懂行的。
三人皆出了身细汗,小儿姜亮嚷着口渴,撒着小短腿往屋里冲,眼看就要抱着水缸猛灌。
姜义刚想开口,叮嘱莫要喝凉水。
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岑夫子那带着几分得意、几分急切的声音:
“姜家后生,老夫今日可是给你寻了桩大机缘!”
这语气,仿佛挑中了状元郎似的。
姜义自是连忙迎出去,一边擦汗一边堆笑。
姜明一见夫子,立马背挺得笔直,脸上那点吊儿郎当的劲儿也没了。
岑夫子不等寒暄,便拉过那中年汉子,语气郑重其事:
“这位,是县里县尉司的林教头。”
说罢,看姜义一脸茫然,又补了一句:
“县尉司,那是县衙里专管武备的衙门。职责之一,便是寻摸些筋骨好的苗子,带去司里调教。”
说着话,眼睛在姜明身上打转,连连点头:
“老夫这趟进城,便是专为此事。特地请了这位旧识来一趟,好好看看你家大儿子。”
姜义这才回过味来,心里却并不轻松,脸上浮出点说不清的神色。
像是早有预感,又像有什么不便言说。
不等他张口,那位林教头已踏前一步。
这人站在日头底下,一身沉气,犹如老树盘根,眼神不动声色里,透着把人看穿的劲儿。
“县尉司,是县衙武备要地。”
目光如刀,先从姜明的肩膀扫到脚踝,又慢慢收回,淡声道:
“凡是被选中的少年,训得好,日后在县衙谋个差使不难。”
“若有出息,更可荐送府衙,甚至去洛阳,进京营、入禁军,前程自不待言。”
这番话说得周全,想来那教头心里,已有七八分相中。
至于那番前程似锦的描绘,怕是他自个儿也觉着虚。
姜明这身板,这骨架,搁在寻常县里,已算出挑。
可到底是乡下出身,粗粝泥土里滚大的孩子。
哪比得上那些世家子弟,从小丹药灌喂,药浴调理,一日三炖两蒸,练的是拳脚,养的却是气血。
更不提那种生来带玉、啼哭带香的贵胄,还未落地便有人推拿捏骨,从娘胎里就开始打熬底子。
但话说回来,哪怕不谈进京入营,只要能在县衙谋个差事,领俸养家。
于农家子弟而言,也算是头顶换星斗,足踏官道石,称得起一声“改命”了。
姜义回头看了儿子一眼。
姜明不知是觉察了父亲目光,还是那林教头眼神太过逼人。
往爹身后缩了缩,小小一颗脑袋,却摇得分外坚定。
林教头并不动气,这样的场面见多了。
小娃儿嘛,不晓事理才是常情。
只要家里大人点头,人拎回司里,有的是法子打熬性子,教养成材。
他只是望向姜义,等一个明白人做个明白决定。
姜义见儿子拒得干脆,心里虽有起伏,却并不意外,当即开口,言语不疾不徐:
“多谢夫子与教头厚爱,只是犬子年幼顽劣,恐难堪大用,怕是辱了贵司清誉。”
这话说得稳妥,却也分明是拒了。
(本章完)
第8章 桩功一卷
第8章 桩功一卷
林教头神色未动,眼底却暗了几分。
娃儿不懂事也就罢了,大人竟也这般糊涂。
这院中光景,柴门破瓦,一眼便瞧出捉襟见肘。
眼下这等机缘,白白拱手,岂不是抱着金山啃糠咽菜。
怒其不争,哀其自误。
岑夫子在旁,见气氛微僵,连忙咳了一声,上前打圆场。
笑语盈盈,说些“千载一时”、“祖坟冒烟”之类的吉话。
可姜义仍是摇头,辞得客气,只说孩子年纪小,娘亲身子虚,实在离不得。
林教头也不是个上赶着求人情的,见这等油盐不进,只淡了脸色,抱拳便作别。
衣袖一振,便要抽身。
恰在此时,屋里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只见姜家小儿姜亮,一手端着只粗瓷碗儿,碗中袅着缕缕热气。
脚步轻轻,神情郑重,先递给爹爹,又小心送到哥哥手里。
林教头原也无甚在意,眼角一瞥,目光却在那孩子身上定住了。
筋骨匀净,气色通红。
虽不比姜明那般壮实,却胜在年纪更幼,骨节未合,正是打熬身子的好时候。
稍加点拨,将来未必不能出得县衙,去州府闯出一片名堂。
他眼神一转,原本淡去的脸色,竟又多了几分耐心。
当下蹲身下来,压低了声音,和煦问道:
“小哥儿,想不想跟叔叔去县城学本事、练拳脚?”
姜亮闻言,只先抬头看了看爹。
姜义没说话,只垂着眼,神情淡淡地瞧着他,既不拦,也不催促。
小儿想了想,低声问了一句:
“去了县城,还要念书不?”
姜义听了这句,也不由苦笑,摇头不语。
心道这小子,嘴上不提,那堆书本纸墨,心里头倒是怕得紧。
林教头一听这话,眉头微挑,知是有戏,便笑着顺水推舟:
“书自然还是要念的,不过轻松得很。三日练拳,一日念书,再歇上一日。”
说着眼一眯,像是故意引诱:
“歇那一日,有司里的贴补,可以去城里耍,街口摆摊的人、葫芦,爱吃几个吃几个。”
堂堂县尉司,可不是哪家乡下武馆,那是官里衙门,铁打的营生。
一旦入了门,吃穿用度不愁,拳脚有人带,纸墨有人教。
月月还有些零碎贴补,够小娃儿买零嘴打牙祭的。
姜亮听得眼睛亮了。
手里还捧着那碗热水,仰着头巴巴望向爹爹,眼神里一汪水意。
姜义瞧着小儿子那一脸期冀,一时也有些踟蹰。
这孩子打小最怕认字抄书,一沾纸墨便打瞌睡。
真要读书,只怕不是那块料。
依了他性子,习武倒是一条出路。
况且这般好机会,放在外头,多少人家打断骨头都求不来。
只是眼下年纪还小,牙都没换齐,真去了县里,挨得住那等折腾?
林教头衙里打滚多年,姜义那点心思,自然一眼便瞧得透。
“这小子底子不差,是棵好苗子,不过年纪到底还嫩了点。”
神色不动,语声却略带几分笃定:
“按司里规矩,也得再等上一两年,等骨架定稳了,再入正科不迟。”
这话一出,姜义心里倒松了口气。
再等个一两年,也就六七岁的光景了。
算算前世体校里,差不离也就这个岁数。
点了点头,权且应下,却也没把话说死。
这半大小子,三日两头便是个新念头,今儿兴许说得好好的,明日指不定便要哭鼻子找娘了。
林教头见了姜义点头,便也随之颔首。
手往怀里一探,摸出本薄薄的册子,封皮早褪了色,边角还卷着些旧痕。
“这是司里发的桩功入门。”
林教头将册子递过去:
“并非什么压箱底的秘笈,只是个打根基的法子。司里新收的小子,人手一本。”
又道:
“你回去照着上头的样子教教,这娃儿年纪小,正好先养养底子,免得将来练拳岔了劲儿。”
他随手翻了几页,指尖在那册子后头一段停了停:
“这后面,还附了几方药浴的方子。若是手头宽裕,熬几回,浸一浸,也算给筋骨打打底。”
说到这儿,他忽然斜了眼,望向姜明那边,语气略顿:
“你那大些的娃儿……也别急着撂下。这两年里,劝上一劝,到时兄弟俩一道入司,也好彼此照应。”
姜义将那书册接了,指下粗糙发潮,翻开来,纸页微黏,像旧年拣出的老卷。
抬手作了个揖,算是郑重谢过,只回道:
“他那头,我自会再劝劝。只是总归得他自己愿意,强求不得。”
林教头听罢,只淡淡颔首,未再开口。
身形一转,袍角轻拂过尘土,步子迈得沉稳,就这般去了。
院中一时无声,岑夫子在旁立了片刻。
目光落在姜明脸上,又移向姜义,终是一声轻叹。
“明日塾馆开学,莫忘了时辰。”
话头至此,衣袖一拂,也自去了。
姜义立在院中,望着那两个身影远去,才折身入屋。
拨了火,灶上便升起烟火气,热锅里滚着粥。
一面唤着娃儿,一面自个儿盛了一碗,便挨着桌边坐下。
那本旧书搁在手边,纸角卷翘,封页斑驳。
页上画着几式站桩,姿势古拙,旁边寥寥几句注解,讲的是扎根立势、调息吐纳的门道。
说不上玄妙,却也扎实。
到底是衙门里流出来的真章,比自个那半熟半瞎编的五禽戏,终归多几分正经。
饭后,把地头活计拾掇停当,又折回屋来。
柳秀莲尚在榻上歇着,姜义便守在一旁,卷了袖子,照着图谱演起式来。
先是扎马,步子放得略低,腿一时就酸得发颤,站得有些摇晃。
又试了几招行气运力的法门,讲究个沉肩坠肘、裹气归腹。
一招一式,缓缓行来,不求快,只求稳。
这副身子骨,自然不比小伙子利索。
幸得前些时日练了些呼吸吐纳,好歹不至一动就抽筋。
咬咬牙,也便撑了下来。
当爹的,总得先摸明白这桩功的门路,改日教那两个小子时,才不至露怯。
至于那几方药浴的法子,参芪归术,煎煮火候,还分什么阴阳寒热、补泻虚实。
瞧得姜义脑仁发胀。
还是等哪日地头闲些,再去寻李郎中讨教一二。
(本章完)
第9章 爹爹不是这样教的!
第9章 爹爹不是这样教的!
清晨微凉,院中笼着一层薄光。
姜义只穿了件单衫,脚下扎着马步,依着那本旧册上的图谱,一招一式舒展开来。
动作虽不快,却稳当得紧,透着几分较真儿的劲头。
身旁两个小子也在跟着比划。
姜明年纪大些,姿势拘谨,胳膊绷得像木棍,时不时抬眼瞄他爹。
姜亮还小,腿短重心浮,刚站没两下就晃晃悠悠,像只学走路的小狗仔。
姜义也不多言。
见大儿肩膀耸着,便上前虚按一把,示意他沉肩坠肘。
小儿的马步歪得厉害,便蹲下身去,轻轻扶了扶。
动作极是耐心。
柳秀莲倚在门边看着。
想着前几日,丈夫偷着在屋里练功,动作笨拙得叫人不忍看。
此刻教起娃儿来,却是一板一眼,倒也像回事儿了。
忍不住掩唇一笑,眉眼弯弯。
这边还未笑完,院外便传来脚步声,节奏不急,却有几分熟门熟路。
李郎中来了,肩上斜挎着药箱,跨进门来时,鞋底拍得尘响清脆。
姜义连汗都顾不上拭,便招呼两个小子继续练着,自己赶忙迎上,将人请进屋里。
李郎中今日话不多,放下药箱便坐,径直伸手替柳秀莲诊脉。
指腹搭上腕脉,眼一闭,神情便沉静下来。
片刻之后,轻轻点头,语气平平:
“脉象沉稳,胎气也安,无甚大碍。”
说罢,照例又写了几剂汤药,固本安胎。
姜义听着这话,心里也跟着踏实几分。
李郎中从药箱里摸出几包药料,低头清点。
姜义便将秀莲扶回屋中歇息,门扉掩了半扇。
出来时,灶上水已热,茶末儿是头几日晒干的新货。
寻了个粗瓷碗泡上,亲自递到李郎中手边。
桌上那本旧书还在,姜义信手一捞,翻到最后几页,双手递了过去。
“李老哥眼力老道,医术也扎实。”
语声不高,带着几分探意。
“我也不晓得这玩意靠不靠谱,还得劳您帮忙瞧一眼。”
李郎中接了过来,半眯着眼看了几行,手指顺着颔下的山羊胡一捋。
脸上没什么多余神色,读完才慢悠悠道:
“是官里头出的方子,求的就是个中正平和,配得规矩,也算妥帖。”
语气温温吞吞,说到这儿顿了一下。
目光从纸页上移开,落在姜义脸上,微有些神采:
“不过啊,药方归药方,真要抓药、煎汤、入浴……里头的水路深着呢。”
他伸出一根指头,在那纸页上点了点:
“就说这一味‘玄参’吧。地里种的,山里野的,一年两年的,还是老药铺里二十年的陈货,这价钱能差出三五倍去。”
“而这东西讲究个搭配,主药若是用了好的,旁的几味就不能用次货。全换成老料,这一锅汤下去,便都是银子熬的。”
他喝了口热茶,慢慢咂摸了下,补了句:
“不是说不能用,但真要用得恰当,得量着家底来。人补得住,银子也得撑得起。”
姜义听罢,嘴角一牵,笑里透着点儿打探的意思:
“那……要是挑些价钱宽和些的,大概得几何银子?”
李郎中心里自是有数,面上分毫不露,仍垂眼望着那纸页。
像是把那几味药材,一根一根在心里头细细算过。
沉吟片刻,才开了口,语声还是那般不紧不慢:
“铺子里有些陈年药材,底子我晓得,便按进价给你算。”
说着伸手在纸页上一点:“只这几味,得从外头采进来,价格便要高些。”
“这般搭着算,一副药……五百钱上下吧。”
他顿了顿,又道:“省着些泡,也能敷用两三回。”
姜义听了,心里虽早有数,嘴角还是忍不住抖了下。
五百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寻常一季黄豆下去,也就挣这么两副药钱。
武道这玩意,果然不是穷人家的行当,穷文富武,不是白说的。
家中虽还攒了几个活钱,可三娃眼看就要出世,怎能不留些做底。
思忖一回,面上却看不出半点波澜,只笑着点头:
“李老哥,那便先来一副,我回头试试药性。”
李郎中晓得他性子,也不劝,也不问,只颔首应了。
将那几味安胎药摆在桌上,又说药浴那头调好便送过来,拎起药箱,便出了门去。
门外阳光斜斜照进来,照得药纸上的墨迹微微泛青。
姜义看着那药方,一时怔怔出神,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往后几日,日头依旧东升西落,光景寻常。
只是姜家院里的清晨,换了种模样。
先前那舒舒缓缓的五禽戏,如今叫县尉司的桩功架子给替了去。
姿势古拙,讲究根盘气沉,练起来倒也板正,就是少了些闲趣。
地里春麦落籽将毕,姜明散了学,一下子没了束缚,又成了后山常客。
山林草莽,一眨眼就没了人影,倒叫他娘念叨了几句。
这一日,姜义守着灶台,给秀莲煎药。
在屋里正忙得起劲,便叫姜明领着弟弟在院里练功,权当看着点小的。
谁料没过一炷香,就听院子里起了争执。
声音不高,调子却倔。
细听之下,便是姜亮那小奶音在嚷:
“不对!不对!爹爹教的不是这样!你错啦!”
小儿手脚乱舞,指着哥哥的腿,又去扯他的胳膊,急得额头见汗。
那架势,仿佛他爹教下的几式桩功,是天底下最不能错的规矩。
姜明却不吃那套,声音低低的,却透着少年人那股子轴劲:
“才没有,我这样才对!你别瞎说!”
他站得笔直,双脚生根似的,任弟弟怎么掰都不肯动。
眼底还闪着点儿不耐,像是看不惯弟弟太死板,不知活变。
灶上火头正紧,药汤快沸了,姜义皱了下眉,撂了勺子便出了屋。
见两个小子脸都憋红了,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互嚷。
也不发火,抬手止住了两人:
“得了,都别吵。”
他袖子一挽,扫了两眼场子,淡淡道:
“来,把那桩功从头到尾练一遍,让爹爹看看,谁对谁错。”
两人听了姜义的话,倒也不再争嘴,乖乖在院中各自摆开了架势。
这姿势一摆,真章便显了出来。
姜亮那小子,一板一眼,死守规矩,动作规整得紧。
几可对照书页描下来,说是铜模铁范也不为过,分明是姜义手把手捏出来的。
反倒是姜明这头,看着还是那桩功的底子,可一招一式,却叫人瞧出些不同。
不再是书上那种古板的死架子,脚步一转,肩肘一沉,多了几分圆活之气。
隐隐带着股猿形的灵巧劲,倒像是五禽戏里那点轻灵意儿,被他偷融了进来。
动势流畅,起落自然,架势之间看似无意,却内含机锋。
与弟弟那板正沉稳的模样,恰成对照。
(本章完)
第10章 药浴炼体
第10章 药浴炼体
姜义立在一旁,眉眼低垂,神色不动,眼底却悄悄亮了一线。
心头已有了数。
俯身摸了摸小儿那颗热腾腾的脑袋,手掌下尽是倔强与汗珠。
语气温温的,话却落得笃定:
“亮儿莫急……怕是爹爹教错了。往后啊,就跟着你哥哥,好生学去。”
姜亮小脸涨得通红,小嘴撇了撇,仍觉哪里不服气。
可见爹爹都这么说了,哥哥又在旁边忍着笑,终是没再犟嘴。
姜明一听这话,神气里立马拱出几分得意。
不过也知轻重,忙清了清嗓子,把那份神气硬生生咽了回去。
随即板起脸,端着架势,一板一眼地领着弟弟重练那桩法。
姜义没回屋,就在廊下负手而立。
眼看着大儿子那一招一式,倒真是越瞧越顺眼。
节节有法,动静有致。
桩势里头那股活气,硬是把书册上那一身死板给压了下去。
随手捏了个桩式,跟着比划两下。
只觉那气行得更顺,骨节间也松了不少。
不知不觉便出了神,只听院里两个小子低声嘀咕、你来我往。
正看得入神,屋里却忽地“咚”地一响,像是哪样东西跳了锅。
紧跟着,便是柳秀莲一声惊呼。
气急中,又带着几分哭笑不得的恼意:
“药!药汤溢出来了!”
……
两日后,李郎中如约而至,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药包。
药材分量十足,另还塞了根山参过来,色泽温润,看那须根与皮色,少说也有五六年光景。
若是摆在集上,怎么也得卖个二三十钱。
李郎中将药包往桌上一放,顺手把那山参塞到姜义手里,口中絮叨着:
“这参不值甚,送你的……浸汤药之前,记得先用这参炖只老母鸡,药效才顶得上。”
话说得轻描淡写,末了拍拍衣襟,脚下却快得很,拐个弯儿便没了影。
姜义接过参,也不多话。
当日便动了手,灶火一起,药香随之而起。
药材分作两份,两口锅一字排开,火苗舔得锅底作响。
药气渐浓,辛香扑鼻,那股子草药的气息,叫人嗅着都觉心头发热。
又去鸡笼里逮了只老母鸡,刨水杀净,与那根山参一并丢进小灶炖着。
等到锅中汤水翻滚,屋里已是一片温润香气。
药香肉香交织着,将那山里的湿寒一层层逼散开去。
足足熬了两个时辰,药汤已是浓得发黑,泛着深褐,里头气息辛辣中带着股子醇厚。
姜义早备好了两个大木桶,将那药汤倒入,热气腾腾,蒸得人面上发潮。
两个小子听唤而来,脱了衣裳,抖抖索索地下了汤桶。
才一坐进去,脸就红了,小汗珠一颗颗冒出来,眼角直颤。
这药劲儿着实不轻。
不是那种肤浅的暖,而是由里至外,像有火苗子在骨头缝里头游走。
姜义坐在一旁,袖子挽着,目光静静落在两兄弟身上。
两个小子倒也争气,咬牙不吭,谁都不肯先出水,活像是比着谁泡得久。
直泡到汤药凉了下来,水面不再起雾,身子也不再发烫,这才起身擦干。
一起身,只觉体内燥得厉害。
仿佛有股子什么在骨缝里窜,鼓胀得难受,不吐不快。
这情形,书册上早有言明。
药浴之后,须即刻打桩炼化。
这等药劲,不炼便乱,炼得好,才算吃得下、化得开。
姜义倒不慌,叫两个小子赶紧穿好衣裳,赤着脚下了廊,立在院中各自扎起桩架。
夜色沉沉,月光落在青石板上,映得人影斑驳摇动。
桩功与药浴,记在同一册子上,本就是相辅相成。
以桩炼药,借药养桩。
两个小子自从练了呼吸法,身子骨早结实得不像话。
如今药力催发,骨中似有风雷翻滚,一桩一式打将出来,虎虎生风。
先前还有点儿稚气的架势,如今一落定,竟多了几分沉稳劲道。
好在姜家院子偏着,离村头远。
便是邻里听着了声响,也只当是哪家的狗夜里疯了。
两个小子浑然不觉,一板一眼打着桩,汗水从鼻尖滴到石板上,打出一圈圈水印。
那药劲如江潮涌动,化作热气逼开毛孔,连呼吸都带了几分药香。
这一通折腾,竟一直折腾到月上中天,夜露都打在檐角了,院里才算是慢慢安静下来。
两个小子瘫在地上,背脊贴着石板,直喘得像风箱似的,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响。
幸好李郎中早留了话,那锅山参炖老鸡,一直在灶上咕嘟着。
姜义一掀锅盖,热气扑面而来,那香味里头裹着药意,钻进鼻子,直叫人牙关发软。
连忙舀了两大碗出来。
两个小子连烫都顾不得,端起碗就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筷子戳得碗底直响,鸡肉还没嚼几下就吞了,连骨头都想拿来磨牙。
待得碗底朝天,肚子也鼓了,这才打着饱嗝瘫在小椅上。
吃饱喝足,困意也随之袭来。
两小子一头钻进屋,连床褥都没理,身子一倒,便鼾声起伏,睡得那叫一个死。
姜义却没急着睡。
只将那凉透的两桶药汤,寻了只大锅,一股脑全倒了进去。
灶下添柴,火苗蹿得老高,那锅药汤便“咕咚咕咚”地响了起来。
两桶熬成一桶的量,汤色也由深褐转作墨黑,浓得像要滴下来,药味扑鼻,透着股子狠劲儿。
姜义瞧着,也不多想。
衣裳一脱,身子往下一沉,整个人没入药汤。
刹那间,只觉万针穿骨,寸寸火烫。
药力直往骨髓里头钻,一股燥热从五脏六腑升起,直冲脑门,仿佛连魂儿都要被蒸出壳来。
可这疼与热之间,却又藏着一股子扎实稳重的劲道。
姜义咬牙,一声不吭,闭目坐定。
直到桶中的药汤渐渐冷了下去,热气散尽,凉意爬上皮肤,体内翻涌的燥热才慢慢压了下去。
姜义从桶中起身,穿了衣裳,在院中踩定步子,照着从大儿子那琢磨来的桩架,扎了个马步。
沉肩坠肘、挺脊沉腰,行似伏猿,意却不躁,偏有种借力沉劲的路数。
一招一式舒展开来,呼吸随之绵长。
体内那团未曾彻底化开的药劲,被这套桩功慢慢牵引着,一寸寸沉入筋骨血肉。
原本翻涌如潮的鼓胀,被那一股柔中带刚的劲力,引得顺流归海,暗暗扎进四肢百骸之中。
热意褪了,身体却似乎轻了些许,骨头缝儿都透着清爽。
每一寸皮肉仿佛都比昨日更实在些,连筋骨里头都透着点密实的劲儿。
(本章完)
第11章 五亩药地
第11章 五亩药地
这一桩练到拂晓,天光已露出鱼肚白,整个院子都染上一层灰白。
山风顺着山脊吹下来,掠过树梢,枝叶微颤。
姜义这才缓缓收势,吐出一口又热又长的气。
手脚一松,通体皆暖,连那骨缝间的寒气都跟着散了。
回到灶边,将昨夜剩下的参鸡汤热了热。
鸡肉嚼得干净,连锅底那几根山参须子,也一股脑嚼碎咽下,满嘴回甘。
肚里一暖,身子也踏实几分。
屋里头,母子仨睡得正沉,连呼吸声都透着安生。
姜义没去惊动,只轻手轻脚地转了回去,进了那间空屋。
脚刚沾上床榻,人便像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地睡了下去。
再醒来时,日头已偏西了。
姜义翻身坐起,揉了揉眼,只觉浑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轻快。
不是那种睡足了的慵懒,而是筋骨皮肉里都松活开来,连骨头都像重新长了一遍似的。
推门出屋,院子里静悄悄的。
姜明不见了,想来是去了塾馆背书。
倒是小儿姜亮,小小的身子踮着脚尖,咿咿呀呀地收拾着桌上的残碗旧盘,动作虽笨,却一板一眼。
柳秀莲坐在凳上,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眼带笑意,一手扶着儿子,一手教他拿稳碗筷。
姜义站在门口,望着这一幕,心里软了几分。
他冲妻子笑了笑,带着些歉意的意味。
柳秀莲也笑了,眉眼温温的,不言不语。
两人并无言语,那份默契却落在眼底。
姜义没去打扰小儿子练手,只一转身,脚下无声,去了灶房。
寻了木盆,将那药桶里凉透的汤水尽数倒空。
只剩下一锅湿漉漉的药渣,黑乎乎的,瞧着像是熬剩的墨渣。
挽起袖子,手一伸,将那些稀黏的残渣一把把捞了出来,拧得干巴巴的,铺在案上。
取了斧头,劈成碎末,又细细剁了数十刀。
拌上切好的菜叶,揉得匀匀的,端到鸡笼前一撒。
那一群老母鸡一见动静,便咕咕叫着冲了上来,啄得欢实,没个客气。
鸡不识药理,嘴巴却精,晓得这玩意好。
想来这一顿下肚,毛都得亮三分,连蛋也多下一颗。
这一锅药,五百大钱买下的,说便宜不便宜。
如今也算物尽其用,半分没浪费。
收拾停当,姜义草草吃了点食。
村里几位爱凑热闹的大娘大婶,已掐着时辰来了。
照旧端着针线箩筐,坐在屋檐下说长道短。
姜义也不多话,只寻了个竹筐,抓了几把自家晒的生,一人递了一撮,算是招呼打到。
也不作陪,扛了把锄头,连衣裳都懒得换,便自顾自往山脚下去了。
春麦抽了芽,地头已是一片青蒙蒙的,风一吹,泛起层绿浪。
姜义却闲不住。
这几日桩功也练了,药浴也泡了,身子里憋着一股子力气,不使出来,骨头缝都痒得慌。
便又盯上了山脚那片乱石荒地。
地方还是那块地方,又硬又野。
可人已非昔日。
这阵子桩法炼熟了,呼吸法也成了本能,连睡觉都带着股悠长匀稳。
昨夜那锅药汤一烫,再把改良后的桩架一打,里外炼得透透的。
这副身子骨,已不似寻常农人。
如今刨起地来,又快又猛。
一锄下去,劲儿自脚底透起,穿过腰脊,像刀切豆腐一般。
连那冻得结实的土疙瘩,也“喀啦”一声散了架。
碰上半人高的石头,也只需把底下掘松,身子一沉、腰间一提,那石头便“咕噜噜”地滚出去三尺远。
开荒的速度,自不是当初比得了。
汗是出了些,却不粘不腻。
哪还像先前那般,锄头刨一阵就气喘吁吁、面红耳赤。
只觉体内那股子劲儿,一用便来,越使越顺,越使越带劲儿。
半月不闲,光是那山脚下的缓坡地,就一锄一锄地抡出了五六亩来。
这回却没种果树。
姜义琢磨了几天,便去寻了李郎中。
两人一人搬了张小马扎,坐在药铺后院。
一边喝茶,一边对着几本发黄的药草图册,低声合计了起来。
选的药材,都是些寻常草根。
什么荆芥、柴胡、透骨草、伸筋藤……
说不上名贵,胜在不挑地、好生养。
在姜义眼里,这些才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泡药浴少不得它们,强筋活血、舒筋通络,全指着这点草头。
李郎中一边捻着胡须,一边从后屋里,翻出了些存下的种子。
拢了小半包出来,嘴里还不忘嘱咐几句:
“这柴胡喜旱不喜涝,那透骨草最好薄土疏松,莫跟山菜挤一块儿种……”
姜义听得认真,连连点头。
收种子时跟捧金豆子似的,生怕撒出去一颗。
回到坡地上,趁着春土还带着点湿气,把那些种子一一分了类,照着地势种下去。
不紧不慢,手脚利索。
这些草药瞧着不起眼,真要是长得好,自家药浴便不缺底料。
余下的那些,李郎中也早拍了胸脯,说是按市价全收。
一通忙活下来,惊蛰也悄没声地翻了篇儿。
山里的草木都像洗了个早澡,透着股子嫩生生的绿意,风一吹,还带点清甜。
柳秀莲这会儿,肚子已是圆滚滚的。
走起路来像拎着个小瓮,瞧着便知里头那位小祖宗,怕是早就翻了好几个筋斗。
日头足了,随时都有可能登场。
姜义心里有数,老早便挑了只膘肥体壮的老母鸡,提溜着去了村尾大牛他奶家。
牛家婶子是村里出了名的老稳婆,年岁虽高,手脚却利索,接生的事儿上,从没出过岔子。
姜明、姜亮两兄弟,都是从她手底下出来的。
眼下瞧了瞧那只鸡,又瞧了瞧姜义脸上那份掩不住的焦灼。
嘴角抿着笑,拍了拍他胳膊,说:
“行了,知道你紧张。我这半月哪儿也不去,就等你家那口子一声吆喝。”
一句话说得瓷实,姜义这才松了口气。
回到家中,把锄头靠在墙边,山脚的地也不去了,专心在家伺候着。
两个小子也懂事,在家里时,连说话都压低了声儿,蹑手蹑脚地走路。
生怕吵着屋里待产的娘亲,和还在肚子里的弟弟或妹妹。
(本章完)
第12章 喜得一女
第12章 喜得一女
姜家院子里,难得清静下来。
连那几只整天叫唤的老母鸡,也像晓得事似的,咕咕哝哝两声,便安分回窝去了。
不过几日功夫,柳秀莲那边便有了动静。
先是腰间一阵阵地紧,再慢慢绷到小腹,坠坠的,带着些钝痛,人也跟着沉了下来。
姜义一瞧,便知是时候了。
虽是第三胎了,该见的场面也都见过,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忍不住脚底发虚。
连声说了句“快”,让姜明去村尾报信。
牛家婶子果然没让人等,背着接生的那口黑木箱子,一路风似地赶了来。
一进门,打量了柳秀莲几眼,点头道:
“胎动了,快了。你家这胎啊,来得稳当。”
她年纪虽大,手脚却不慌。
指挥起人来不急不躁,麻利得很。
前头两个小子都生得顺,这回也没出岔子。
屋里传来柳秀莲低低的喘声,像压着痛忍着,一声都舍不得叫高。
再听那牛家婶子叮咛着:“再一口气……好,再一口气……”
接着,忽地便响起一声清亮的啼哭。
像院里早春第一只破壳的小雀,脆生生的,把天都叫亮了半分。
牛家婶子抱着那小小一团、红扑扑的婴儿出了屋。
脸上带着笑,眉眼都舒展开来:
“母女平安,是个闺女,随她娘,模样乖巧,带着福相呢。”
姜义站在门口,望着那团皱皱小肉,心头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咚”地落了地。
也不知是风暖了,还是心热了,只觉身子一松,脸上泛起笑来。
初听牛家婶子说,这闺女生得活泼带劲,将来身子骨结实,少病少灾。
姜义只当是稳婆惯常的吉言,图个口彩吉利。
面上应着,心里却没太当回事。
毕竟那才刚生出来的婴儿,软得像未蒸熟的白面馍,哪儿瞧得出什么劲头来。
可真等他接过来,手臂一沉,倒是愣了一愣。
这小家伙瞧着轻飘飘的,实则一身筋骨藏着力道。
手脚蹬得飞快,小拳头握得紧紧的,一边蹬还一边哇哇叫。
声音虽细,却透着一股清亮不散的韧劲儿。
姜义心头不由一动。
这可不是头一回当爹了,前头两个儿子刚出生时啥模样,闭着眼都能想起来。
那是真软,是真虚,是真一点劲儿都没。
如今这一比,便知不同。
脸上还挂着老父亲的平静与深沉,心里却早打起了鼓。
这丫头,怎地像是带了把子力气来投胎的。
细一琢磨,才隐隐找着点眉目。
自这娃儿刚怀上起,柳秀莲便在自己指点下,日日练那门呼吸之法。
起初也只想着调养一番。
谁料这门功夫,越练越见奇处。
柳秀莲的身子,一日比一日结实,没了往日那股虚乏气,连面色都红润了不少。
这回临产,比起前两胎,简直轻省得不像话。
想来这孩子在娘胎里,便日日随着娘亲一呼一吸,耳濡目染,胎息相连。
这般日夜熏着,人还未落地,骨头却先强了。
这一通念头翻来覆去地转,姜义心头也不觉热了几分。
若那呼吸法真有此般玄妙,连娘胎里的小儿,都能受润泽、改体质。
那若是自牙牙学语起,便跟着练。
不论筋骨,还是气息,岂不是从根上就扎实了。
如此再传下去,等小女儿长大成亲,生出外孙,那资质又得拔高一筹……
屋檐滴水,代代相承。
照此推想,一家子往下数,生出来的怕不是个个虎背熊腰,天生异禀。
这念头乍一想,有些玄乎。
可落到姜义心头,却不觉荒唐,反倒觉出一丝念想来。
正神游八百里开外,怀里那小丫头一扭,小脚一蹬。
牛家婶子在一旁看不过眼了,咳了一声,道:
“莫光顾着傻乐,娃儿有了,该起个名儿了,别叫得不亲不熟的。”
姜义一愣,回了点神。
自家不讲究什么辈分字派,也轮不到文绉绉地翻谱系、起堂号。
只图个响亮吉利。
左右看着这丫头,生来便活泼有力,哭声也亮,叫人听着精神。
再瞧瞧家里那两个哥哥,一个明,一个亮,心下便有了主意。
“就叫‘姜曦’吧。”
一门三字,皆带光辉,也算是个吉利名儿。
名字落定,院里暖风拂面,小鸡在墙角扑棱着翅膀跳高,柳枝抽新,山色也都柔和了几分。
姜义低头瞧着怀里那一小团,红扑扑的,皱巴巴的。
偏她还蹬着腿,不服气似的,哼哼唧唧,要挣不挣地拱来拱去。
眼角不觉弯了,笑意自心底泛起,连带着屋里阴影都明亮了些。
从柜子底下摸出个油纸包来,是早先就备好的喜钱,实打实二百文,红纸包着,压手又喜气。
塞到牛家婶子手里,这是喜钱,老稳婆自不推辞,只笑着收了。
又说了几句“福星临门”、“旺家兴户”的吉利话,背上木箱子便走了。
人一走,屋里便只剩自家人。
床上柳秀莲还没起得来,靠着枕头歇着,面色微白,却神情安然。
见他望来,还轻轻一笑,像春风拂过桃枝,柔得紧。
那头厢,小婴儿裹在襁褓里。
踢踢小腿,手指头蜷着,嘴角还挂着点奶泡,模样滑稽又叫人心疼。
家里添丁,总得熬些日子的。
前头两个儿子,可是把柳秀莲折腾得脱了形,姜义自己也瘦成了柴火棍儿。
好在如今身子练得扎实了些,底子在,熬夜也熬得起。
只是夜里睡不塌实,得有人守着。
娃一哭,鸡都还没打鸣,人就得爬起来哄。
姜义看着秀莲,心头只想着,这回出月子后,那桩功也得传她。
呼吸法养里,桩功练外。
一个管气血,一个打筋骨,一并练了,才算真把这身子底子打牢了。
再去找李郎中,开副温温补补的药浴方子。
一家子轮着泡,泡得筋骨松活、五脏调和、百病不生。
念头转到这儿,姜义却忍不住心头一沉。
药浴的药材,练桩功的补食,哪个都不是便宜货。
家里余钱眼看着见底了。
秀莲坐月子的补汤补药,鸡鸭鱼肉,那是半点也省不得的,落了病根就是一辈子的事。
再说还有这刚出生的小丫头,吃穿用度,从头到脚,哪样不是钱。
姜义摸了摸那一小团的脑袋,软软的,热热的。
“搞钱啊……”
他轻声叹了口气。
前世也好,今世也罢,终归还是逃不过这两个字。
(本章完)
第13章 钢叉一副,百二十斤
第13章 钢叉一副,百二十斤
添了娃,日子便被琐事儿填得满当。
姜义一边照料榻上还带几分虚弱的柳秀莲,一边又得哄着襁褓里,那团软绵绵的小丫头。
换尿布,拍嗝哄睡,嘴里念叨些不成调子的曲儿。
偶一不合她心意,便撇着嘴哼哼唧唧,哭也不像哭,闹也不像闹,把姜义绕得团团转。
更有那一茬接一茬的乡邻熟人,不等请帖贴出去,已有人登门道喜。
村里人讲究个“添丁纳喜”,谁家娃儿落地,总得来走一遭。
来的多是年纪大些的婆子,或是往来熟稔的汉子,一个个拎着礼,踏着笑。
老鸡老鸭油光锃亮,新鲜鸡蛋装了满篮。
还有刚从集上扯来的布料,说是给娃儿缝衣裳的,也给秀莲添身宽衣。
都是乡里的老规矩,姜义也不推辞,笑着一一接过。
口中连声道谢,末了还不忘打个招呼:
“等满了月,诸位可得再来坐坐,喝杯酒,吃顿热乎饭。”
日子便这么一日推一日地过去了。
到了月余,柳秀莲出了月子,脸上褪了憔悴,气色红润,说话中气也足了些。
人一精神,手脚便也麻利,洗衣做饭、喂鸡拣蛋,转眼便将家里拾掇得妥妥帖帖。
姜义看着她腰身利落地往灶前一站,翻锅的架势都透着一股精气神,心里才真正松了口气。
转眼,小丫头的满月宴便到了。
这等喜事,在村里算头等大事,自是没人会缺席。
一早起,姜义家的院子就热闹开了。
左一撮右一撮的,男男女女都往里挤,嘴里喊着“恭喜”,脚下踢得鸡毛乱飞。
桌上肉香四溢,杯中酒意正浓。
男人们围着一圈,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笑声不绝。
女人们则坐在廊下,说着娃儿,说着柴米油盐,哪家的鸡下得勤,谁家的汉子又贪杯。
席间本是些地头收成、牛瘦马肥的闲话,不知怎么着,一拐弯便扯到了山里去。
春光正好,山色葱茏,那些常年上山的老猎户,便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
野兔这时候肥了,獾子皮油得能照人,正是打猎的好时节。
更别说那些带露的草药,头一茬刚冒出来,谁脚快谁先得,晒干了拎去集上,也能换几个钱。
众人喝着酒,瞅着身板日渐精壮的姜义,揽着膀子,邀他一道上山去。
“这不刚添了个小的,秀莲身子还没完全利索,娃儿又是离不得人……”
姜义举杯笑应,话却说得温和:
“这阵子先顾家,等家里稳当些,再说。”
众人听了,俱都点头,连声笑道:
“说得是,说得是,这小丫头才是金疙瘩。”
其实从姜曦呱呱坠地那天起,家里那点积蓄眼见着见了底,姜义心里头,便动过念头了。
打猎、采药,上山走一遭,这在村里不稀罕,是条贴补家用的路子。
他如今身子骨硬朗,呼吸法、桩功也不是白练的,扛山猪、撵野兔倒不在话下。
豺狼虎豹这些个大家伙,真要碰上,拼是拼不过,跑总还跑得动。
可仔细掂量了一番,终究还是歇了心思。
五指山,两界村。
依着前世记忆,这地方可不是什么安生地儿。
山里藏着的,不只是毛皮光亮的野物。
还有通了灵智的山野精怪,乃至于腾云驾雾的妖物。
这些玩意儿,姜义没亲眼见过。
可越是不曾见着的东西,越让人发怵。
姜义偶尔也会思量。
这两界村,怎么就能在这等妖山脚下,安安稳稳过了几十年,风平浪静,鸡犬无惊。
越是想不明白,他越不敢乱来。
如今家里刚添了口小的,嗷嗷待哺,秀莲身子也还虚着。
这时候要真在山里折了,或者少条胳膊断条腿,家里这摊子事,可真不晓得如何收拾。
满月的热闹散了,村子便又落回那份静。
正是农闲时节,田里没几桩急事。
那些坐不住的青壮,三五一伙地钻进山林里去了。
姜家地里头,那点春麦长得精神。
三亩果林、五亩药草,春光底下也都吐绿翻新。
每日浇浇水,除除草,不了多少心思。
可姜义也没真闲着。
眼看柳秀莲身子骨恢复了些,便一头扎进桩功的传授上。
教得耐心,招式拆得细。
口头话不多,手上却时时扶正她的姿势,让她体会那股从脚底生起、顺脊椎直上的气力。
柳秀莲倒也不是笨的,虽慢些,姿势也略嫌软,但站上几炷香功夫,肩背间竟也有几分沉稳劲儿。
这一日,教完桩功,又去地头转了圈,看着山风吹麦浪,心下有些闲气浮起。
回院靠着屋墙坐下,掰着指头盘算,该往何处去寻些营生。
山脚下那片荒地,已开垦得七七八八,能种的都种上了。
再往上,便是正儿八经的后山了。
那地方古怪,树长得密,风透着阴,进去一炷香,人就觉着犯困,头也昏,不是个正经去处。
至于村里那点零碎地头,也都早有了主儿,打不得什么主意。
地,是扩不成了。
接下来,要么下笨功夫,深耕细作,把那几亩坡地好好拾掇。
要么,就得琢磨些旁的营生。
比如村里常说的,熬、煮盐,或是酿酒的手艺。
只是那等细作活儿,姜义一个前世搞土木、今生抡锄头的主儿,听起来就两眼一抹黑。
正盘着心思琢磨法子。
院外忽地传来一声招呼,嗓音里带着老实巴交的厚劲儿:
“姜老弟,在家歇着呢?”
姜义一听,不用看也知道,准是村头那位唐铁匠。
这位打小就在村里敲打农具,谁家锄头断了、犁头缺了,十有八九都得找他。
姜义种地那股子猛劲儿,锄头耗得飞快,自然少不得与他打交道。
熟人见面,自然不拘礼。
姜义抹了把手,从院里迎出来,笑着把人让进了院。
老唐也是爽快人,先寒暄两句,问了问新添的娃儿,又夸姜家那几亩田,打理得像模像样。
待见姜义这会儿确实没事干。
他这才咳了一声,搓了搓那双满是老茧、指缝带锈的铁匠手,脸上带了点实诚劲儿。
“老弟,不瞒你说,今儿来,是想托你帮个忙。”
他这话说得直,声也粗,一听就是平日吼着炉火喊出来的嗓子。
“接了桩大活儿,要几样趁手家伙什。料子沉,活计重,扛起来真是够呛。”
他说着说着,目光往村子西边一撇,语气里便多了几分无奈:
“你也知道,村里那帮后生,眼下农闲,全钻山里头了……”
“寻思来寻思去,这村里论把子力气,真还就你姜老弟靠得住。”
言下之意,是瞧上了姜义这副扎实身板。
姜义心头轻轻一动。
正愁家里缺些贴补,不想这活计自己找上门来了。
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稳妥起见,还是得先问问清楚。
“不知是打些什么物件儿,怎的就要老哥这般费劲儿了?”
姜义眼神里带着探询。
老唐向来不藏掖,一听便乐得开口,说得倒也爽快:
“是村外山里头,刘家庄子托我打的。”
他说着,声音低了几分,往前凑了半步:
“刘家老爷子点名要的,钢叉一副,打足一百二十斤,实打实的硬家伙。”
(本章完)
第14章 锻铁成钢
第14章 锻铁成钢
“一百二十斤?”
话音落下,连风也跟着怔了一拍。
刘家庄子,这个名儿,姜义不是头一回听。
早些时候,村里人零零碎碎提过几句,说是住在前山林子深处。
不上两界村的村册,在村里也无亲故。
平日极少露面,最多托人买些柴米油盐。
姜义那时也只是听听,未曾上心。
如今再听唐铁匠提起这号人家,又点名要打一副一百二十斤的钢叉。
心里那几根久不搭界的弦,便像被人轻轻一拨,咯噔一声,竟都连上了。
这分量的家伙什,赶獾打兔显然用不上,寻常野猪也不配。
姜义眼皮低垂,嘴角仍挂着笑,心里却已有了几分底细。
只是眼下余钱见底,也顾不得想东想西。
有活干,总归比没得干强。
“成啊。”
姜义笑着点头,语气轻快:
“唐大哥尽管吩咐,用得着我这把力气,吭一声便是。”
说罢便起了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
转头进屋,与柳秀莲低声说了句:
“去铺子里搭把手,不耽搁。”
柳秀莲点了点头,眉眼安静。
姜义便随着唐铁匠出了院,沿着村道往东头走。
才到村头那口老水井旁,便闻见一股焦煤混着铁锈的味儿。
那铺子不大,门敞着,里头黑黢黢的,却被一炉子火撑着,红光跳跃,映得四壁时明时暗。
唐铁匠一脚迈进去,整个人像换了层皮。
平日里的憨厚劲儿不见了,眉梢眼角都藏着火星子。
手上没停,先往炉膛里添了几块上好的焦炭,又猛地拉动了风箱。
那炉火便呼啦一声蹿了上来。
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堆黑沉沉的铁料,声如锤响:
“老弟,眼下要打的,就是这几块坯子。”
姜义不言声,只点了点头,撸起袖子,跟着他一块儿搬铁。
那几块铁坯,黑得发亮,分量沉得吓人。
两人合力,将其中一块塞进炉膛。
只听“哧啦”一声,那铁被火一吞,不多时,就烧得通体通红,亮得扎眼。
连带炉边的空气都扭曲起来,连呼吸都带着烫。
唐铁匠抄起一对长钳,姜义也提了另一头。
两人动作熟稔,将那截红得发亮的铁块从炉里夹出,落在砧上。
火星四溅间,唐铁匠已经换了锤,中锤在手,便是一番敲打。
节奏极快,不带一丝拖泥带水,铿锵作响,锤锤带着章法。
接下来,便轮到姜义出力了。
抄起另一把长钳,稳稳地扣住铁坯一端,防着那东西在锤下乱窜。
唐铁匠吆喝一声,姜义便照着号子起锤,沉着一口气,抡起那柄大得不像话的铁锤。
砰!
一声闷响,像是擂鼓。
火星迸裂,带着焦铁的气味窜进鼻子,“嗤啦嗤啦”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一锤接一锤,既不能太快,怕炸了纹理,也不能太慢,失了火候。
于是便只有均匀地砸,稳稳地砸,把一腔力气,一丝不剩地送进那块红得发亮的铁里。
那铁坯在锤下缓缓延展、变形。
唐铁匠时不时停了,略一打量,又“哐啷”一声,把铁坯重新推进炉膛,继续烧。
一火接一火,一锤接一锤。
每一次入炉,不为旁的,只为把那铁烧透、烧匀。
把里头的杂质,一丝一缕地逼出来,只余下最刚劲的铁质。
姜义不言不语,只在那铁火之间,一锤又一锤地砸。
没过多久,衣裳便湿了个透,贴在身上,胳膊也酸麻起来。
但锤是不能停的,停了便乱,节奏便断。
就这么一路从晨头砸到日落,铺子外头的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
到得日头偏西,才算勉强收了尾。
一整日,只打成一块。
唐铁匠见他略显疲色,倒也没催,只是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掐着指头算帐:
“这坯子原是生铁,重五十斤,经得五火十炼,打净了渣,才算成了十炼钢,净重不过十五斤。”
他顿了顿,拍了拍手上黑灰,语气里透着几分得意:
“这东西,难是难,贵也是真贵。一斤十炼钢,市价便要五百钱。”
说着便咧了咧嘴。
“光这一百二十斤锻钢,论料论工,起码就得六七十两银子。”
姜义闻言,心下暗点头。
唐铁匠没得说错,这买卖,的确是个大活儿。
一天下来,浑身像是被拆了又拼,姜义脚步虚浮地回了家。
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响,一口气扫了三大碗白米饭,吃得肚圆,才歇了筷。
临歇下前,还不忘叮嘱秀莲:
“明儿早些煮几个鸡蛋,再炖点骨汤,得好生补补。”
说完也不寒暄,衣裳一脱,往塌上一倒,呼吸法便自运转开来。
像是把全身筋骨,泡在一汪温热的泉水里,酸痛也便一丝一缕地化了开去。
自那日起,往后半月,姜义日日都往唐家铁匠铺里跑。
晨起一碗骨汤、两个鸡蛋下肚,便开始抡锤。
那柄大锤到了姜义手里,倒像生了性子,虎虎生风,起落之间带着鼓风破空的响。
起初唐铁匠还时不时偷个懒,想着这后生不晓得省力,怕是三日便垮。
谁知几天下来,姜义非但没喘,反倒愈发得劲儿。
唐铁匠瞧在眼里,也不由啧啧称奇:
“这身子骨,结实得跟牛犊子似的,早几年入了我这行,当个百炼工匠也不是妄想!”
姜义听罢,只笑不语,将袖子一挽,锤又落下。
生铁一块接一块,轮番进了炉膛,又从炉膛里翻腾着红光出来。
经姜义火锤百炼,化作一寸寸通透精钢。
再由唐铁匠出手,一点点打成钢叉的雏形。
待到钢叉初成,摆在铺子中央。
半丈长,儿臂粗,冷光森然,沉得像一块铁墓碑。
姜义望着这东西,心里到底还是有些犯嘀咕。
这么个玩意儿,寻常人别说使了,光是抬起来都够呛。
说是兵器,倒更像是镇宅的家伙事儿。
又或是那种供在庙里,挡煞压邪的镇器。
姜义试着握住叉柄,两臂发力,方才将其慢慢举起。
勉强能抡动,却远谈不上“使”。
这等分量,寻常练家子也得打怵,能用它对敌的,非蛮牛即怪物。
而那刘家庄子,敢独居于深山,如今又要定制这般兵器。
镇山太保,果真非比寻常。
(本章完)
第15章 小赚一笔
第15章 小赚一笔
钢叉锻成后,过了三天,刘家庄子便遣了人来取。
来的是两个仆从,衣着素净,神色木讷,走起路来没一点响动。
两人倒也干脆,不声不响地围着那钢叉转了一圈,试了试分量与手感,便放下一袋沉甸甸的钱袋。
合力将那半丈钢叉抬了出去,顺着山道,一声不响地走了。
等人影没入远山,唐铁匠才弯着腰,从炉边捞出一个小巧些的钱袋。
拍了拍灰,放在那只大袋子旁头。
那是刘家头里付的定金。
两只钱袋并排摊在地上,银光闪闪,白得晃人眼。
唐铁匠索性在地上盘腿坐了,抹了把额头的汗,搓了搓粗手上的老茧,便开始盘账。
“一共是一百五十两。”
他低着头,眼皮也不抬。
“刨去六十两的生铁炭料钱,剩下九十。兄弟你这回出了大力,我不给你说空话,分你两成。”
说着,从钱堆里拨出一十八两,推到姜义面前。
这份子,在村里头可不算少。
寻常做帮工的,一天能有百八十钱,就谢天谢地了。
可这回姜义不是寻常,他那膀子头一挥,几百锤砸下去,顶得上仨壮劳力。
姜义嘴上客套几句,心里也知唐铁匠这回挣得实在,没再多推,银子实打实地落了荷包。
“回头还有这等差事,唐大哥可别忘了叫我。”
笑着抛下一句,拍了拍膝头的灰,便转身往家里赶。
这一趟,不上山、不涉险,全凭一身筋骨,便挣了十八两白的银子。
换作在地里刨食,只怕得刨上两三年,还不定能凑出这么多。
姜义低头看了眼腰间的布袋,抬手轻轻一拍,眼角带着几分笑意。
这年头,手里有门硬手艺的匠人,过得确实比庄稼人体面些。
不过转念一想,这等大活,三五年也未必来一桩,也就不那么得意了。
一路拐回家门,把银子取给秀莲看了,仍旧收进老地方,压得妥妥当当。
歇了一口气,脚底还热,索性又出门,往李郎中的药铺去了。
李郎中正打盹,听得脚步声,一抬头,见是他来,也不多问。
“还是上回那副药,只是这回火候要慢些,药性温和些,别太冲。”
姜义说得简洁,李郎中便只捻了捻胡子,点头应下。
上回进的药还有余,不消久候,转眼就包好了。
临走前,姜义随口又问了句:
“婴孩也能泡的药浴,可有方子?”
这倒不是临时起意。
他那小闺女姜曦,自娘胎里,便随她娘吐纳行功。
真论起根骨资质,怕是姜家下一代里头,最扎实的一个。
李郎中听了,拈须一笑,却摇了摇头。
“这事儿听倒听过,只是我这等手艺,配不出来。”
说着,又叹了一句:
“况且是药三分毒,能给不足岁的娃儿用,还不留后患的药材,价自然也不低。”
“没个几十上百两,想都别想。”
姜义点点头,也没甚失望,倒像早有预料。
只是顺手从柜上又添了一株老山参,搭着药包一并付了钱,转身出了门。
肩头一拎,脚底生风,回到家中便开火熬药。
汤锅咕嘟咕嘟,滚了两个时辰,药香漫了整间屋子。
照旧分作两桶,一桶给两个小子挤着泡,一桶留在自家卧房。
这回兄弟俩同蹲一桶,虽有些挤,倒也热闹。
姜明泡得脑袋冒汗,还想东问西问几句,被姜义一句话堵回去,只好噤声。
安顿妥当,姜义回到卧房,随手将门栓上。
夫妻俩对视一眼,便心领神会,眼下正是熬炼筋骨的好时机。
不消片刻,药劲化开,两间屋里便都闹腾起来。
翌日天光微亮,一家四个竟都精神十足。
尤其秀莲那张脸,仿佛抹了层晨露,月子里压下的疲惫一扫而空,走起路来都透着风声。
若非乡间邻里,知她已是仨孩儿娘,怕还要误作哪家初嫁的新妇。
姜义昨日也细问过李郎中。
这药浴中正平和,最宜打根基、养精神。
常泡虽不能立见奇效,却胜在绵长深厚。
半月一次,最是正法。
一包药五百文,一个月两次,算上山参鸡汤钱,也才一两银子出头。
以往或许还得掂量掂量。
如今姜义手头宽裕,便也干脆爽利,直接定下了半年的药量。
吃过早饭,姜义便照旧出了门。
打算往田埂上走走,看看那片麦苗的长势。
昨夜落了些露,阳光一照,叶尖儿还挂着晶光。
可没走出多远,脚下忽然慢了。
村里这气氛,怪得很。
静得有些出奇,连鸡鸣都轻,狗也不吠了。
姜义心头一动,随手拉住个路过的汉子问了声。
对方压低了嗓门,只回了五个字:
“山上出事了。”
细问之下,才知是上山打猎的几个青壮,栽了跟头。
一死,两伤。
这几人姜义也认得,都是村里数得出名号的“老把式”。
常年走山打林,什么阵仗没见过。
寻常的虎豹豺狼,哪怕真撞上了,凭他们几个的身手,就算宰不得,也该能全身而退。
这回却折了仨,实在不对劲。
姜义脚下一顿,那田间的事便顾不得了。
转身回屋,换了件素净的灰衣,便往出事那户人家去了。
那门口,素缟已经挂起,风一吹,晃悠悠地飘着。
院里院外都是人,有帮忙张罗的,有默默递茶送水的,忙里忙外,倒也不乱。
只是说话的声儿都低,像生怕惊着什么。
姜义没挤进去,就那般静静站着。
不用开口,耳边已尽是低低嗡嗡的议论。
只听得一句接一句,便拼起了个大概。
说是那几人上山打猎,远远瞧见一头大野牛,膘肥体壮,四蹄带风。
几个老把式眼一亮,当场便认定是笔横财。
野牛性烈,缠斗了大半个时辰,才勉强困住,眼瞧着就要成事。
哪知这时,忽喇一声草响,从林子里窜出头吊睛白额虎,身后还跟着头黑毛大熊。
几人见状,自知牛是保不住了,索性撒手认栽,想着让那虎熊斗个你死我活,说不得还能伺机收尾。
偏偏邪门就在这处。
那一虎一熊,竟瞧也不瞧那牛一眼,径直调转头来,齐齐奔着人杀将过来。
这光景……几人哪曾见过。
往常山里头,不管虎熊豺狼,见着人多都晓得避让几分。
如今倒好,像是认准了他们几个,咬也要咬死,追也要追尽。
几人且战且退,挡得一时,挡不了久。
饶是些打惯山林的,还是折了一个,伤了两个,才连滚带爬退下了山来。
说来也怪,几人一路滚到两界村前山口。
那虎熊却忽地止步,不再追赶,只回身去了。
若非如此,这回怕不止是一个人没了。
(本章完)
第16章 孵了两窝鸡
第16章 孵了两窝鸡
姜义站在一旁,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眉头不觉又紧了几分。
虎、熊,还有那头野牛……越听越觉得耳熟。
嘴上没吭声,心里却已隐隐起了点波澜。
一时倒也说不清,是该庆幸自个儿没跟着上山,还是替折损的乡邻叹口气。
心头沉了几分,对那片苍莽林野,也不由添了几分忌惮。
在那家搭了把手,帮着理了些事,直到日头斜了,才转身回了家。
才拐进院门,便见柳秀莲弯着腰,正喂鸡。
一只脚踏着石阶,手里端着个木盆,里头是细细切碎的菜叶,拌着昨夜熬过的药渣,黑黢黢一盆。
看着不甚好闻,鸡笼里却抢得欢。
见他回来,秀莲便笑,笑得眉眼都活泛了些:
“我正寻思着呢,趁这早春还没完,再孵两窝小鸡出来。”
近来家里桩功练得勤,药浴也泡得足,补得多,用得也快。
老母鸡紧巴,鸡蛋也跟着不够分了。
更何况照着丈夫的说法,日后这般光景,只怕是长着呢。
自然得早打算,多备几只鸡崽,省得哪日捉襟见肘,连只鸡都撵不出来。
姜义听着,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养鸡这档子事儿,听来寻常,其实里头讲究也不少。
这年月,也无什么便宜饲料。
寻常人家都打紧着过日子,别说是农户,就是大户人家,也舍不得把好粮食往鸡嘴里送。
养鸡养得起,全靠平日里省出来的边角料。
菜帮子、瓜皮果核,或是碾米磨面的谷糠麸皮。
一担谷糠,担去了集上,也能换仨瓜俩枣。
自家如今添了那三亩果林、五亩药地。
旁的不说,烂叶子、落果子,药藤药渣什么的,也够喂上一窝鸡了。
这么一算,倒真是时候拓宽些鸡窝,多养几只鸡崽。
想着这些,姜义跨了门槛,才踏进院子,就听得前头一阵哼哼哈哈。
两个小子,正你一拳我一腿地滚作一团。
小的那个脸红脖子粗,一副“我今日定要扬眉吐气”的架势。
大的则嘴角含笑,显然只是陪着玩,劲使得不轻不重,刚好够弟弟捣鼓。
说到底是练过桩功的,心里拿捏得准,手上也有分寸。
直到眼角瞥见爹爹踏进门槛,那股藏在骨子里的警觉劲儿才悄悄上来了。
手上轻轻一松,不动声色地漏了个空档。
姜亮哪肯放过,欢呼一声如小鸡啄米,猛扑上去,终于把他哥掀了个底朝天。
一番得手,小脸笑得像刚拐到吃似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欢喜得紧。
姜义立在院中,瞧着他们这一场较量收了尾,才温声唤道:
“过来。”
两个小子应声奔近,脸上的喜气还没褪净,脚底都像还带着余兴。
姜义低头看着他们,眼神是温的,语气却带着几分郑重:
“往后前山能走,后山也成。除此之外,村外的地儿,没我应允不许乱跑。”
两个孩子平日虽顽,却也不是不晓事的。
见爹爹神色难得严肃,笑意立马收了,乖乖点头,一声不吭地应了。
翌日一早,天还未大亮,姜义便随了乡邻,再去那户人家吊唁。
白幡垂垂,素缟随风飘着。
院里哭声断断续续,混着山头吹下来的冷风,叫人只觉胸口闷得慌。
照例提了筐鸡蛋,又去瞧了瞧那两个还躺着的。
一个手臂吊在胸前,动不得弹指;
一个腿缠得严严实实,脸色发白,眼底还挂着没散尽的惊魂。
姜义也不多话,寒暄几句,留了东西,做完了礼数,便转身回家。
走在路上,阳光渐盛,照得野草泛起点点新绿。
心头那点阴影,也叫这暖意熨得淡了几分。
日子再难,也得往下过。
家里头,秀莲早将要用的零碎物什,拾掇得七七八八。
鸡蛋也一颗颗过了日头,捧在手心,对着光细细照过。
得是里头显出个黑点儿的,才是正经能孵出小鸡的种蛋。
笼里剩下那几只老母鸡,性子都还安稳,不打架,也不啄窝,挺省心。
姜义站在鸡圈边,眼珠一转,从中挑了两只最肥实的。
一手一个,毛顺得发亮,捧在怀里沉甸甸的,爪子抓着实,鸡眼还滴溜溜地转,活头十足。
看那光景,怕不是药渣子真起了点作用。
灶房一侧,角落里正好有个背风处,干燥又暖和。
动手搭了两个窝棚,底下铺上厚厚一层干软草。
又用手压实了些,收拢成个圆乎乎的小窝,松软不散,能聚住热气。
鸡蛋也早数好了,每窝十五枚。
老一辈传下来的讲究,“抱单不抱双”,图个吉利气儿。
那母鸡似也晓事,一落草窝便身子一沉,慢悠悠地将一窝的蛋,用翅膀拢了个严丝合缝。
旋即扭了扭脖子,寻了个最合身的姿势,稳稳当当坐定下来。
羽毛蓬松,气定神闲,只偶尔窝里传出几声含混咕哝。
转眼两月光景。
自打那桩邪门事起,村里那些个青壮便老实了不少。
个个只敢在山脚转悠,远远见着林子深处,也自觉绕着走。
倒是村头村尾热闹起来,鸡鸣犬吠,娃娃哭笑,东一嗓子西一吼,倒添了几分人气儿。
只是少了山里的进项,账本翻开,家家日子都紧了几扣,柴米油盐都得细细地抠。
唯独姜家,近来却是添了两窝闹腾货。
那毛茸茸的小鸡崽,黄不拉几的,跟撒了把豆子似的,满院子乱窜。
扑棱着小翅膀,一会儿啄草根,一会儿踩菜苗,跟屋里头那小闺女扯着嗓门比谁能吵。
姜曦才满四月,身子骨却结实得很,量起来将近两尺。
翻身挥拳,像模像样,一哭一闹,能把整张床吱哑得响三响。
屋外那十亩地,春麦已抽了穗,远远望去,一片青里透金。
风一拂,便起了层层波浪,粼粼洒洒,瞧着便是好年景的苗头。
姜义这日歇了口气,便慢悠悠在村里转起圈来。
前头凑个热闹,后头打听打听粮价。
一路走一路掂量,下一茬地里种点啥。
日子嘛,靠的就是一个“算”字,算盘珠子不响,家底迟早见底。
才从豆腐铺子里探完黄豆行情,脚尖刚迈出门槛,冷不丁迎面撞上牛家婶子。
这婆子向来脚底抹油,走得飞快,嗓门也大得吓人。
身后还带着俩人,一路风风火火地朝这边赶来。
那俩人衣裳素净,脸上没啥表情,木头疙瘩似的。
姜义眼皮一抬,心头已认了出来。
正是前些日子,来村里取钢叉的那两个仆从,刘家庄子里头的。
只见两人听着牛家婶子吩咐,低头在村口转来转去,张罗着采买东西。
姜义眼尖,一扫便瞧了个七七八八。
红枣黄芪、鸡蛋老姜,还有几匹软和的布头,多半是做襁褓的料子。
这都是女人坐月子、养小崽子的用物。
姜义心头微微一动。
看来那刘家庄子,也是好事将近,要添丁进口了。
(本章完)
第17章 山不养鸡,鸡自来也
第17章 山不养鸡,鸡自来也
转眼又是半年光景。
姜家那块地头,春麦早收入仓。
金浪归垛,剩下一地秸杆,也被鸡崽翻来覆去啄了个干净。
地翻过,又下了晚稻,如今已拔节齐行,田畦间一片嫩绿,风一过,层层泛起波光。
山脚那块果林药地,也没叫人失望。
果枝舒展,药藤缠绕。
尤其那几株于家果园移来的杏树、枣树,原就是半大不小的苗子,如今已窜得有人高。
瞧这长势,翻过年头,怕就得挂果招鸟。
鸡窝那厢也热闹。
半年前孵的两窝小鸡,毛脱了、翅开了,个个活蹦乱跳,长得规规整整。
几只长得快的,已然开始下蛋,正好接了笼里那几只老母鸡的活儿。
鸡生蛋,蛋又生鸡,日子也就这般,一圈圈地转,没个停。
大儿如今满了七岁,小的也奔六去了。
瞧着不显壮,可骨头架子结实,气力比村里同岁的娃娃多出一截。
偏生又皮实能跑,早成了塾馆孩子王。
若不是姜义勒得紧,隔三差五就得有婆子登门告状。
屋里那小闺女姜曦,也比寻常娃儿长得快些。
四个月便晓得翻身爬地,手脚并用地往前蹭,像只毛茸茸的小兽儿。
六个月时,已会扶着桌脚踉跄而立,站得东倒西歪,偏又爱笑,摔了也不哭。
如今才十月光景,已能撒开手站一小阵,颤巍巍地迈那蹒跚小步,神气得很。
嘴里咿呀学语,虽词不成句,但腔调里已带出些许认人分物的模样来。
也不知是女儿心思细,还是天生伶俐,叫人一逗,就眉眼弯弯,笑出两个小酒窝。
这当口,姜家两口子却暗地里较着劲。
每日里,只要得空,便你一句“爹”、我一声“娘”地往她耳边念。
先前两个小子,姜明先叫了“爹”,姜亮头一个却喊的是“娘”。
如今这第三个,两口子谁也不肯落下风。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仿佛一切都朝着稳妥里走。
可姜义心头,也并非全然轻快。
旁的暂且不提,光是屋里那几张嘴,就越发地敞开了。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虽说家里两个小子,还未到“半大”的年纪。
可每日里一趟桩功练下来,那耗的可不是水气,是米饭。
一顿饭,两碗米起步,还得就菜,得配汤。
就连他与秀莲两个,如今身子也越炼越结实,精气神涨了,胃口也跟着提了两成。
光是吃些谷饭粗粮,姜义倒也不犯难。
十亩薄田,春夏秋三茬,也能养活一家老小。
不过是多操点心,少赚点银,日子还过得去。
可练武这桩事,耗得不止是力气。
尤其那两个小子,早晨饭刚下肚,一套桩功打完,肚子便又咕咕叫个不停。
恨不得能把米缸翻了天,翻箱倒柜地寻摸吃食。
姜义初时还纳了闷,寻思是不是娃儿肚里养了虫,特地拎着人跑了一趟李郎中家。
李郎中性子淡淡,说话也淡,捻着胡须慢悠悠道:
“习武之人,气血一耗,哪能靠谷米菜蔬来填?光粗粮顶不住,要长筋生骨,总得添点肉。”
一句话,把姜义说得没了脾气。
从那日起,饭锅里便又添了两个鸡蛋。
村里哪家宰猪剐羊、得了山货,也都咬牙买些回来。
可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治得了一时,治不得长久。
说到底,这年月也不兴家家杀猪、户户摆席。
更何况出了事后,村里上山打猎的人也少了许多。
偶有胆大的,最多也只敢在山边转悠,深林子里一脚不踏。
前山被扫过几遍,猎物也就愈发稀了。
这般日子一天天地过,年后攒下的那点碎银,如今也快见了底。
这一日,日头正好,晒得人骨头都松了些。
姜义坐在院中,手里篾条翻飞,编着个新筐,动作熟稔,不紧不慢。
正编得顺手,却听得脚步扑腾。
一抬眼,就见姜明散了学归来。
书包往桌上一撂,身子一扭,便要往后山蹿去。
“站住。”
姜义眉梢未挑,声音倒先沉了三分。
那小子一听这语气,腿脚一顿,回过头来,脸上挂着三分讪意,七分疑惑。
“兜里揣的什么?”
姜义眼神扫过他那鼓鼓囊囊的衣袋,声音更冷了几分。
姜明磨蹭了半晌,眼见瞒不过,只得乖乖地把兜里东西掏了出来。
两只红苹果,两个黄梨,还有一只圆滚滚的柿子,色泽鲜润,一看便知是好果。
姜义脸色沉了下来。
自家果树离挂果还早得很,家里近来也没添过这些玩意。
若是自家的东西带上山去,倒也不妨。
可若是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那可不是一巴掌能解决的事。
“哪来的?”
姜义语气更冷,像冬日井水,结着霜。
姜明一听这动静,立马急了,连忙摆手解释:
“爹爹,这不是偷来的!”
说得飞快,像是生怕慢了就得挨揍。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爹爹讲过的,我可都记着呢!”
“道是道,果是果。”
姜义语气依旧不松:
“你这果儿,是从哪儿‘取’的?”
姜明挠了挠脑袋,扭捏一阵,才闷声道:
“反正不是偷的抢的,是……是于小东孝敬……送给我的。”
“于小东?”
“嗯,就是村西头于大爷的那个孙子。他今年才进塾馆,比我小一岁呢。”
说到这儿,那小子挺了挺胸膛,话音也跟着硬了些:
“我教了他两招,他就天天摘些果子来给我。正所谓通赢典当,调剂天下,则兼容万物!”
也不知从哪本通志里学来的,读得四平八稳,还挺有板有眼。
姜义脸色难辨,刚想再说点什么。
那小子却早已转身,一溜烟儿窜进了后山。
步子轻巧,影子一闪,便没入那片绿意里。
姜义站在院里,也只得轻轻摇了摇头。
这小崽子,如今仗着一身桩功,早在塾馆里混出了些名头。
教那帮“小弟”两招猫步狗腿,哄回些果子零嘴,倒也不算出奇。
这般作为,虽不上台面,可到底比偷鸡摸狗强些。
姜义心头虽有些无奈,也不好真拦着。
索性不再多想,只将筐子放在脚边,顺势抬眼,朝着后山那头望去。
那片山地,山珍野味少见,却也是草深林密。
越是少人踏足,草木越是疯长,一茬赶一茬地抢光争雨。
姜义也不是没动过念头。
前几月,春雨一过,嫩芽抽条,绿得像抹了油。
姜义在院前踱了几步,寻思着若能割些嫩草回家,喂鸡添食,也能省下几捧细糠。
当日午后就背了筐子,扛了镰刀,照着那条山道走了进去。
依旧是一脚踏进去,便觉眼前树影幢幢,脚下路转峰回,转眼便辨不出东南西北。
在林子里晃了大半日,折腾了两三个时辰,才背着一筐子杂草,跌跌撞撞摸回了山脚。
这一遭,不说别的,光那效率,便已叫他彻底死了心。
可如今眼见那山头,一年比一年绿,草木长得比人还欢。
心里头又开始蠢蠢欲动。
这山林是有些邪门。
可这些年里,也没真听说出过什么祸事。
无非是人进去之后,稀里糊涂地晃悠一圈,绕着绕着又绕出来了。
可要是人不进去呢?
姜义站在院里,望着那绿得发亮的山脚,忽地心头一动。
横竖会绕回山脚,牲口总不讲道理,迷了也不怕。
把那一窝成天叽叽喳喳的母鸡,往林子里一赶,岂不是连草带虫自己寻了去?
(本章完)
第18章 靠山吃山
第18章 靠山吃山
姜义越琢磨,越觉得这事有理。
撵鸡上山,不劳人手,不误农时。
鸡吃得欢,家里还能省几瓢细粮,简直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说干就干,掀帘出屋,径直去了鸡笼。
寻摸了半圈,挑出一只精神头儿足的老母鸡。
翎毛油亮,眼神剔透,只今早喂过一顿,肚皮瘪得还有点怨气。
姜义掂了掂分量,点点头,抱着就往后山去了。
到了山口,也不扭捏,抬手一抛。
那鸡在半空中扑棱两下,翅膀一展,咕咕叫着便钻进了草丛。
初时还能听见几声“咯咯哒”,转眼便没了影儿,像被那山林一口吞了似的,动静全无。
姜义倒也镇定,自家田坎上寻了块石头,拍了拍衣襟坐下。
一边运转那口老气长存的呼吸法门,一边不声不响地盯着山口,眼都不眨。
一直守到天色暗了半边。
这头,姜明先晃下了山。
远远瞧见自家爹爹横在那头坐着,直愣愣地盯着山口,心里一个激灵,登时冒了冷汗。
只当是爹气还没消,专在这儿候着自己秋后算账。
于是一步三探,期期艾艾地挪了过去。
已在脑中演练好了,被打屁股该怎么嚷,才能尽快将娘亲唤过来。
谁知姜义只是挥了挥手,语气平平:
“回屋吃饭。”
姜明心下一松,像蒙了大赦。
虽搞不清爹在这儿蹲着看什么,可见没火气,顿时撒了腿往屋里奔。
屋里柳秀莲早就喊了两嗓子饭,见姜义杵那儿跟木头似的不动,只得让姜亮捧了碗饭送过去。
姜义接过饭碗,一边刨饭,一边继续盯着那片静悄悄的山林。
终于,就在碗里饭菜见了底的时候。
“咯咯哒。”
一声鸡鸣,从山口方向模模糊糊地飘了过来,带着股子熟悉的调门儿。
紧接着,那只老母鸡便晃晃悠悠地从草丛里探了头出来。
步子稳,翎毛顺,嘴里还啄着点草根虫子,一边吃一边踱,像是刚从谁家菜园子遛了一圈。
神色间半点风浪未见,压根不知方才去了个什么地界。
姜义一见老母鸡踱了出来,立马将碗筷一搁。
三两步迎上去,伸手就将那只鸡抱了起来。
掂了掂分量,又捏了捏肚皮。
鼓鼓囊囊,毛色油亮,眼神安定。
姜义心头顿时一喜,眼角都浮了光。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雾气还没褪净。
就顶着柳秀莲狐疑的眼神,把半窝子鸡撵出了门。
老母鸡、小公鸡,一窝窝咕咕哒哒,跌跌撞撞地朝后山去了。
一入山口,便没了影。
到了傍晚,那群鸡又一个个晃悠着,从林子里踱了出来。
肚皮圆得像挂了个小鼓,毛顺翎亮,精神得很。
姜义站在田坎上瞧着,一边数鸡,一边点头。
此后几日,又试了几回。
依旧风平浪静,无甚异样。
于是干脆利落,不再留手,把鸡笼里那些会跳会飞的,全数赶了进山。
回头就在屋后开地打桩,盖新鸡笼,腾地孵蛋,盘算着下一窝出来也能赶紧跟上。
不光如此,姜义心头一热,索性直奔村里,四下打听。
哪家有刚落地的牛犊子,谁那儿出了几只羊羔崽儿。
只要能养,他全收,价钱好说!
没几日,便折腾回两头牛,两只羊,一批鸡崽,连窝棚也在自家屋后搭了起来。
几天下来,鸡叫牛哞,满院子都是草料味,活脱脱一副“后山牧场”模样。
这村儿不大,动静传得也快。
鸡多了,牛叫了,羊也咩咩叫了起来,左邻右舍哪能没瞧见。
有人起了疑心,有人打起了算盘,背地里议论纷纷。
这姜小子,是疯了还是发了?
姜义从未打算藏着掖着,更不想拦人。
这后山又不是他家的,村里谁爱去谁去。
他不过是起了个早,抢了个头罢了。
打那日起,每日天还没亮,鸡鸣三遍还差两声。
姜义便揉着眼角,披衣起身,赶着鸡鸭牛羊往后山送。
那些禽畜也乖得很,不用棍子撵,摇头晃脑,沿着那一条条小路,自个儿就钻进了林子。
午后日斜,山口又是一阵“咯咯哒”“哞哞哞”。
鸡也归了,牛也回了,一个个毛顺翎亮、精神头十足。
这般周而复始,转眼便过了小半月。
姜家院子偏,又靠着后山。
可这村子也不大,左邻右舍一个哈欠都能传三家,何况是鸡飞牛跳这般热闹。
起先还有人说他发疯。
后头一看这鸡的毛色,那牛的膘劲,再看看院子里新搭的棚子、新垒的鸡窝,再也坐不住了。
便有三三两两的人,打着“串门”的旗号,时不时溜到姜家地头上转。
有的拿茶叶来换鸡蛋,有的拎着自家不下蛋的老母鸡,嘴上说是问病,眼光却在姜家院子里打转。
姜义看得清楚,也不藏着掖着。
有人问起,他便随口一说。
鸡鸭牛羊上山吃草吃虫,晚上自己就下山了,不费米粮不误工夫。
只是话说得清楚明白:
“后山的路,谁都能走。可这山里头有没有邪气,我可不敢打包票。是福是祸,得自个儿掂量。”
年景不好,米贵草苦,家家都在算计着,怎么省下一口细粮。
只要能不饿着肚子,脸皮厚点也认了。
话才传开没几日,便有胆大的,赶着一窝咕咕哝哝的鸭子,直奔后山而去。
鸭子走路本就急躁,这一群更是风风火火。
姜义在地头瞧见了,不但没拦,反倒笑呵呵地挽起袖子,帮人拍着巴掌赶了几只脱队的。
转头便搬出竹篾绳索,忙不迭地在自家田埂两边围起栏来。
不是防贼,是防那群还没进山,就先在他田里开席的鸭子。
鸭子们倒也争气,进山一晌午,出山便各个毛亮眼活,摇摇晃晃地一路回了家。
瞧着一个个膘肥体壮,肚子撑得圆滚滚的。
有人蹚过了浑水,满村子人心就都活了。
鸡鸭鹅狗、牛羊猪马,凡是腿脚能动的,全让人撵着往林子里挤。
连张屠户家的老黑猪,也被他女儿拿着搓衣棍,敲着屁股赶进去了。
姜义眼瞅着这山路都快堵成集市,便也不含糊,索性给自家牲口一一做了记号。
有的耳朵剪了口子,有的腿上缠了红绸子,免得日后分不清。
那后山究竟有多深,谁也说不准。
姜义只晓得,每回进山,眼前的路都不一样,有时左绕右拐,有时笔直冲坡。
但不论从哪条道,转到最后,总还是稀里糊涂地回了山脚。
再过几日,村里怕是半数的鸡鸭牛羊,都哒哒咯咯地奔山口去。
可日子一久,那些牲口出来的时候,肚子却没先前那么圆了。
众人心里都明白。
这片山林再深,也终究有个尽头。
草料再多,也架不住这么多张嘴一块嚼。
都是乡里乡亲,谁都不是头一回过日子,便默契地把各自的牲口数减了,轮着上山。
谁家真要一股脑儿全赶上去,私下里少不了被人戳脊梁骨,说句吃相难看。
姜义自然也跟着识趣,每日只赶一半上山,剩下的便在院里喂些谷糠菜叶。
虽粗陋了点,好歹也填得肚子。
粗粗一算,自家养的牲口,比旧年翻了一番,耗费却没见如何增加。
这山林分来的恩惠,不啻于老天爷撒下的一瓢甘露。
村里人不再崩得死紧,饭桌上也多了荤腥,家家檐下笑声也多了些。
更要紧的是,村里牲口多了,肉也就没那般值钱了。
姜义再去买肉,价钱眼见着落了些不说。
那些记着带路之恩的乡邻,宰了鸡杀了猪,见他来了,嘴里死活不肯收钱。
最后实在推辞不过,钱是收了,也得往他筐里多捡块肉。
(本章完)
第19章 游子当行
第19章 游子当行
村里牲口渐渐多了,肉价也塌了些,不似往年那般金贵。
姜家的饭桌,便跟着阔绰了些。
虽谈不上顿顿带荤,餐餐见肉,倒也隔日能补上一回油水。
清早一锅瘦肉粥,汤汤水水熬得香,傍晚一碗骨头汤,锅底咕嘟得正欢。
两个小子吃得筋骨见长,一时之间,连桩架也扎得硬实了不少。
往日一趟没完就叫饿。
如今撑个三五回才肯歇,额角汗珠滚得快掉进眼里,也咬着牙不肯松。
那小闺女也会走路了,脚底还虚,东倒西歪,扑腾得跟只毛团子似的。
某个阳光极好的晌午,院子里风暖如酥,飘过来一阵晒衣裳的香气。
小子俩围着妹妹转圈,嘴里叽叽咕咕,念着不知从哪学来的哄人话。
忽然,那小家伙歪歪头,嘴角一翘,软软糯糯地蹦出个音来:
“哥!”
一声轻得似有似无,偏叫人心都跟着酥了。
两小子当即乐得前仰后合,眼睛眯得像串榆钱儿。
柳秀莲倚在屋檐下,手里托着晒干的衣裳,唇边也挂着淡淡的笑,眼底却似有一丝不甘。
姜义瞧见,心里一动,便笑嘻嘻地凑过去,凑到她耳边,轻声嘟囔一句:
“娘子莫急……不如,再生一个?”
这话说得极轻,却分明钻进了她耳根。
柳秀莲没回头,只手一抖,把衣裳拍得哗啦作响。
年关一过,光景就这么翻了章。
姜家添了口人,屋里屋外也多了些烟火气。
年节那几日,院中比往年更闹腾。
娃儿们追着跑,小狗撵着鸡,笑声踩着爆竹响。
大人们也不催不赶地收拾锅碗炉灶,一片喜气蒸腾。
年味儿未散,塾馆的岑夫子就来了。
还是那副模样,清瘦如竹,眼里挂着点书生气,衣袍虽洗得发白,却一点不显寒酸。
落座后,并不多寒暄,只言简意赅地道明来意。
县里的林教头,托他捎话。
问问姜家,孩子去县尉司习武的事,究竟思量得如何了。
姜亮转过年便满六岁,脚步也站稳了,正是立根打底的时候。
林教头嘴上虽说“不急”,等个一年两年也无妨。
可那话里,总藏着点催促的味道,像是怕这苗子给耽搁了。
柳秀莲立在屋梁下,衣袖里拢着手,眼神却落在儿子身上。
她不言语,只站在姜义身侧,仿佛那口气一吐,便要送儿子远走。
姜义俯下身,蹲得与儿子平视,语声低缓,认认真真问他:
“你自己,怎么想的?”
小儿垂着眼,眼底却藏着火星似的光。
林教头说他是块好料子,将来能练成真功夫。
这话一年过去,仍旧在他心头亮着。
只是他一抬头,看见娘亲眼角那道淡淡的褶子。
嗓子里便像塞了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不出口,偏又不舍得不说。
岑夫子倒是个明白人,话头一转,不动声色,捻着胡子道:
“这年纪,倒也耽误不得,是该早些做个抉择。”
顿了顿,又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
“反正啊,岁数到了,若不往县里去,留在村里,也该送来塾馆,跟着老夫读些圣贤书了。”
听着是规规矩矩的师道话。
姜明当年,便是这年纪进的塾馆。
姜亮却不同,一听“塾馆”二字,脸色就有点发蔫,仿佛书声里藏着鬼。
他天生坐不住,最怕那些读书认字的日子。
听了岑夫子这话,身子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姜义瞧得出来,拍拍儿子的背。
“照你心里想的来。”
也不替他说话,只是温声鼓励:
“旁人说什么,都不紧要。”
小儿抿了抿唇,眼里那点光却越亮。
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语气稚嫩,却一板一眼,仿佛誓词:
“我要去县里学武艺,长大了,保护爹、娘,还有妹妹。”
这句话,像是早藏在心里许久了,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认真。
话一出口,事情便算定了。
岑夫子微微颔首,面色不动,眼里却多了点满意。
说这便回信林教头,叫姜家开始做些准备,改日林教头自会亲来接人。
说完起身,走到门槛边时,忽又像是随口一提,却带着几分无奈道:
“这几日啊……你也再劝劝姜明那小子。”
话音不重,却分明带着点师者的无奈。
姜义笑着应了,话里却不置可否,只亲自送他出门,目送那清瘦身影走出院子。
岑夫子走后,院里便静了。
风拂过屋檐,吹得青瓦也沉默。
柳秀莲没说什么,只拢了拢袖子,转身进了灶房。
里头没一会儿便亮起火光,锅勺碰响,柴火跳着。
这一晚的饭香,比年节时还丰盛些。
夜更深了,村里早熄了灯。
姜家屋里,一盏小小的油灯还亮着,灯影细碎,投在墙上。
柳秀莲伏在桌边,手里一针一线地缝着衣裳。
布是过年时剩下的好料子,本想攒着等闺女再大些,今晚却也尽数裁了。
姜义也没言语,坐在一旁,抱着不肯安分的小闺女,轻声哼着调子哄她入睡。
手上倒没闲着,时而递剪子,时而帮着把线理顺,不说话,却在场。
灯火晃悠着,一家三口的影子落在墙上,长长地斜拉出去。
翌日清早,天边才泛出鱼肚白,晨雾还挂在屋檐和草尖上。
姜义披衣起身,照旧赶了半群牲口上山放养。
回来时,天光才亮透,院子里已响起了扎桩的脚步声。
姜明今日显得格外认真,对着弟弟那不太规整的步子,耐着性子一遍遍纠正。
平日里兄弟俩打闹惯了,这会儿却像是长兄如父,话里话外都带着点交托的意味。
“桩下得稳,拳才有劲。别想着哨,先把根扎住了。”
姜亮倒听得分明,一脸兴冲冲地照做,嘴上还不忘热闹:
“哥,等我去了县城,节假回来给你带人!还有那种黏牙的葫芦,特长的!”
声音稚气未脱,眼里却亮得像刚升起来的日头。
对他来说,县城只是一座巨大的果铺子,既新奇又甜,满满都是未曾见过的好。
不过几日光景,县里的林教头便跨进了村口。
脚步快得紧,风尘未拭,径直往姜家院子而来。
刚踏进门,还没来得及歇口气,眼睛便落在了院中两个扎桩的身影上。
兄弟俩一个高些、一个瘦些,桩稳步沉,腰背如松,气息内敛,看着就叫人心头一顿。
林教头眼皮一跳,再细看几眼,竟有些不信自个儿的眼。
一年前瞧着这兄弟俩,骨骼清奇,确是块练武的好料子。
不过那时候说他们有望入州府,也只是场漂亮话,当不得真。
可眼下这情形……
一年下来,没进武馆、没吃药膳,也没跟什么高人学拳。
不过是在院里苦练桩功,半月浸一趟便宜药浴。
竟能把一副骨头架子,养得筋肉贴骨、气息凝定。
比起县里那些吃得好、练得早、人伺候人的大户子弟,竟还要结实舒展几分。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本章完)
第20章 好大一株何首乌
第20章 好大一株何首乌
林教头站在院中,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脸上却仍是老神在在,只抬眼扫了一眼,淡淡道:
“长得周正,练得也比我料的快些。”
说得平平,可心头已打了好几轮鼓。
这若是进了县尉司,照这势头再打磨两年。
指不定真能摸上州府那道槛儿。
这等天赋,当真是老天赏饭吃,偏就落在这家子身上了。
他又哪里晓得,姜家那套呼吸法本就来历不凡。
那门桩功,也早被后山那位改过,已非凡品。
若不是家底紧巴巴,只能泡最便宜的药草汤,肉菜也不过刚稳当了几个月。
这一身筋骨,怕是还能再上一筹。
这一回,姜家两口子格外客气,连声把人迎进屋去。
柳秀莲拿出平日里舍不得喝的好茶,一边沏水,一边打着寒暄。
姜义这边也不含糊。
见两小子在屋里忙着收拾行李,便悄没声地把手探进怀里,摸出块银锭子,往教头袖中一塞。
年前收仓的春麦秋稻,一茬茬卖了。
又狠心割了几只老母鸡,卖了头半大牛犊子,才东拼西凑出这十两整银。
林教头却并不接话,神色自若,只将那银锭子轻轻一推,推得干净利落。
抬手端起茶碗,低头抿了一口,神情安闲。
姜义见状,只得赔笑,又劝了一句:
“也不是别的意思,教头替亮儿收着。娃儿远去了,身上有点傍身的,心里也踏实。”
林教头将茶碗放下,手指抹了抹杯沿,淡淡道:
“吃穿用度,司里有规矩,发下来便是齐全的,不上外头的银钱。”
顿了顿,又不急不缓地补了一句:
“娃儿揣着钱多了,容易心野。想着吃的玩的,不想着练功,坏事。”
说得轻描淡写,却不容置疑。
姜义忙不迭点头,连连称是,只是脸上还有几分尴尬。
那锭银子不收也不是,收了又觉得不安生。
“这钱你留好,山里头虽不比县里,可有时也能寻着几样年头久、药性正的好玩意儿。”
正进退两难,林教头便又开了口,给他递了个台阶:
“若有缘碰上,便先买下,搁着等娃儿回来,吃也罢,泡也罢,总能补些筋骨。”
姜义这才当真了然,教头不是做戏,也不是端架子。
屋里那头传来脚步声,他也不再多劝,只悄悄把银子收回袖里。
闲话几句家常,日头已上三竿。
山路几十里,弯弯绕绕,再不动身,只怕赶不上集上通往县城的马车。
临别前,林教头又问了一遍:
“你家大儿子真不去?”
话问得轻,眼神里却藏着几分惋惜。
这样少见的好苗子,不带走,总归可惜了些。
可人各有志,强留不得。
得了确切答复,也只点点头,不再多言。
一家子送到村口。
柳秀莲牵着姜亮,脚步慢得仿佛那路再长,也舍不得踏出一步。
姜义抱着小闺女,走在后头,默默地望着儿子背影,肩膀不宽,却挺得直。
路边有乡邻见着,不免停了脚步,打从心底羡慕得很,连声夸着:
“姜家这对儿夫妻,真是教子有方。”
“亮娃儿这前程,可是开了光的!”
说得热闹,仿佛已经瞧见他在县城里穿上官袍,腰间佩刀,一脸英气地从街上走过。
送到村口,山风轻晃,树影婆娑。
再往前,就是那条弯弯的山道,一眼望不到头。
林教头领着姜亮,渐行渐远,最终隐没在那山影重重之中。
柳秀莲眯了眼,像是风迷了,也像是忍着不让泪下来。
姜义悄悄伸手握住她的,手心微凉,指尖却紧了紧。
回头望了一眼家门,又望了一眼山道,终究还是转身往回走。
说到底,这一步,虽有不舍,却也迈得踏实。
亮儿不爱读书,性子野得很,偏又练得下一身苦功。
如今能进县尉司,既是他心里向往的,又是条正路,何尝不是天大的好命。
最要紧的是,这条路不家里一文。
吃的、住的、药浴、肉食……样样管够。
这在山里,已是说梦都不敢想的事。
省下这一笔,正好腾出手来,好生打磨姜明、姜曦这两个的根基。
娃儿多了,不是每一个都能给到最好,但至少,不能让哪个落了下风。
姜义懂得舍与得。
一家人围炉吃饭是福,可儿子出息了,顶天立地站出去,也是福。
这福气,不能拦,也拦不住。
回到屋里,先哄定了柳秀莲那点子不舍情绪。
姜义这才揣着十两银锭,转身出了门,往李郎中的药铺去了。
先前便问过一回,意欲给小闺女调个身子,养养底子。
可李郎中当时却是摆手,说娃娃不到岁,他那点手艺,开不得方子,吃不准。
如今姜曦已满一岁,会走能喊,也算是跨过了头关。
虽说药浴还是早了点,可打打底子、温补筋骨,终归是早动念头早得益。
银子在手,便该在刀刃上。
刚到药铺外头,便见门前立着两道身影,衣着素净,站得笔挺。
也算半拉熟人,正是刘家庄上的那两个仆从。
脸上没什么神色,只静静候在门边。
姜义不甚在意,点了点头,算是照了个面,就自个儿推门进了铺子。
他与李郎中是旧识,又在山脚下合伙种药,彼此知根知底,自无旁人那般生分。
药铺里一如既往,热气腾腾,药香裹着些苦意,直往鼻子里钻,呛得人忍不住打喷嚏。
李郎中正伏在柜台后头,一手持杵,一手扣着药臼,咚咚地捣着什么药料。
听见动静,眼皮一抬,瞧见是姜义来了,便低头继续忙手上的活。
嘴里嗯了一声,不咸不淡,算是招呼。
姜义往前凑了几步,眼神不动声色地在案头药材上扫了一圈。
虽是个半路出家的药农,眼力倒不算太差,干的湿的,色正色偏,也认得个七七八八。
一样样分辨过去,倒与自家调配的药浴方子,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药材品相更好,纹理紧致,气味也顺,一看便是上等货色。
姜义也不知刘家庄子靠什么营生,心里头不免泛起几分艳羡。
这时李郎中手里的活计也差不多了。
药杵在臼中顿了最后几下,声响一收,铺子里顿时静了几分。
只见他弯下腰,从墙角那只看着寻常的竹篓里,捧出一样物什。
通体乌黑,根须粗壮的一大株何首乌,静静躺在手中。
比起姜义平日见的小家伙,简直像换了个物种。
根须上还挂着几抹未干的山泥,像是才从林子里刨出来的。
姜义虽不是行家,一眼也瞧出这玩意不凡。
只轻轻吸了口药气,便觉胸中通畅,神清气爽。
(本章完)
第21章 药须子
第21章 药须子
“别瞧了,是人家自带的药材。”
李郎中眼皮都懒得抬,声气温吞。
话说得轻,却早把姜义那点念头瞟了个通透。
一手缠着药须,慢条斯理地捻着,续道:
“别说是自个儿要用的,就是愿意卖,咱们这等门户,也砸不起这银子。”
姜义心里自是明白。
这等年份、这般成色的药材,本就有市无价。
遇上急需的买主,多少银子都肯给。
李郎中又随口一提:
“刘家庄子上,添了个小少爷,说是这方子,便是给他配的。”
姜义闻言,眉眼顿紧。
刘家添丁他早听说,掐指算算,比自家闺女还小些月份。
到底是忍不住了,开口道:
“你先不是说,小娃儿脉象浮沉不定,轻易不敢下方子?再说了……”
说到这,目光又落回案上。
药材俱是些年份老、药性重的行货。
“别说娃儿。”
姜义轻皱眉头,语气也缓了些:
“便是个骨血未稳的大人,只怕也得补得鼻血长流。”
李郎中咧嘴一笑,嘴角挂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体质这玩意儿,岂是一概而论。”
话甫落,又像觉着这说法有点飘,眉梢一挑,复道:
“再说了,这方子可不是我开的,人家点了名要啥,我照单抓药便是,吃出点什么来,也不赖我。”
这番话说得爽利,倒也撇得干脆。
姜义自然无话。
只是眼光还盯在那株何首乌上头。
根须粗壮,色泽乌亮,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生气。
微微嗅鼻,吸了两口药气,只觉鼻腔发热,喉咙也跟着滚了滚。
这劲道,怕是比吃两个土鸡蛋还顶用些。
李郎中瞥见他那副模样,不由轻哼一声,嘴角翘了翘。
一摆衣袖,从柜后溜达出来。
脚下不紧不慢,走至门边,冲着外头那两人喊了句:
“这株药,是全须全尾地切?还是掐头去尾的来?”
门外两名仆从对望一眼,脸上显是有些不明所以。
李郎中也不催,只随手把那株何首乌举了举,道:
“全须全尾切,是整料下锅,能多匀出两剂来,省料,却也分了劲道。”
他话音一顿,手指微勾,点了点药材中段那节:
“掐头去尾,只取精华,药是少了些,效却是实打实的。”
这话一落,外头那高个儿便不假思索地开了口,语气干脆利落:
“掐头去尾。”
话里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
刘家虽非顶富,可山里打得来的好物,药也好、骨也罢,从不吝着用。
自家少爷吃的,自然是拣最好的来。
“好嘞。”
李郎中应得不轻不重,语气里透着点散淡。
可嘴角那点笑意却是绷不住,仿佛早料到如此。
他转身回了铺里,步子看着慢条斯理。
姜义离得近,瞧得清楚,那老头子眼底,透着精明得很的光。
回到柜后,药刀便抄在手中,手起刀落,欻欻两声,干脆利落。
首乌的一头一尾,就这么被各削下了足有一成。
姜义在旁看着,只觉眼皮跟着跳了两下。
这刀下得,也忒狠了些。
药铺门敞着,门外那两个仆从,却半点异色都无。
刘家的规矩,素来是拣精的来用。
掐头去尾也好,切金剖玉也罢,只要药性到位,分量如何不打紧。
李郎中一边切药,一边嘴角带着点闲气儿。
手脚麻利得很,不过片刻,整株首乌便被拾掇清爽,按量称好,混入药方,又一并递了出去。
送走那两人,他这才拍拍手,悠然回身,斜睨了姜义一眼:
“你今儿个来,是瞧药,还是瞧人?”
姜义嘿嘿一笑,也不绕弯子,拱手道:
“曦哥儿快满一岁了,想着配点温补汤药,打打底子。”
李郎中点点头,语气闲闲的:
“温和点的,自也无妨。”
话才出口,眼光却落向柜台角。
盯着那一撮切剩的边角料瞧了片刻,忽又笑道:
“你今儿个,还真是来着了。”
他也不细说,只自顾自扯过一张草纸,动手将那些散落的药根碎渣拢做一堆。
嘴上不闲着,边捏边道:
“别看是些边边角角,归拢归拢也不差。”
“说是渣子,可都是从好料上切下来的,火性、药力可还正着呢。”
他手指拨了拨,像在玩什么宝贝,语气半真半假地道:
“这点玩意儿,换个人来,没个十两八两,我连看都不让看。”
说着眼珠一转,谈笑般抛下一句:
“今儿药钱人家都付了,你要是真想要……给个三两手工钱,这堆都归你。”
这话说得不急不缓,口气倒像真给了姜义天大的便宜。
姜义听着,自是心里有数。
自家那点家底,原是吃不起这等金贵药材的。
可再看那堆边料,切口新鲜,气味沉实,比起市面上卖的正经药,也不见得差多少。
这门道他是懂的,自然不作推辞,拱手一笑:
“那就多谢老哥仗义。”
一边谢过,一边又顺口添了几副家中常用的药浴方子。
李郎中将药渣子包好,又回头望了眼削剩下的两截何首乌。
一头一尾,像两块糙皮脑门子,各吊着一撮老长的须根,风一吹还微微晃着。
走了两步凑过去,弯腰揪了三根药须。
回柜前掂了掂,又瞧了眼药包里的分量。
低头想了想,还是挑出来一根,搁在旁边。
剩下两根须子剁得细细的,拢进药包里,嘴上还念念有词:
“不是我老李吝啬,是这药火重得狠,你家那小娃儿,用多了受不起。”
姜义在旁只听不言,手也不伸,只眼角瞟着那一根被放回去的药须,神情不动。
李郎中将药包包好,手里却还拎着那根落单的药须。
看了姜义一眼,似是想递过去,又觉着一根须子,实在寒碜,拿不出手。
略一思忖,索性转身又去案边,把那一头一尾上的十来根须子,一股脑全给揪了下来。
何首乌霎时只剩两个光溜溜的疤瘌头,立在那儿,像被狗啃过的大黑萝卜。
“这方子,可以反复煎。”
李郎中说着,又取了张草纸,将那一捧药须仔细包好,边包边叮嘱:
“头一锅煎完,把渣子滤净晒干,回头再添上一根须子,就又能熬一回。”
说到这儿顿了顿,忽又咧嘴笑道:
“至于煎过的药须子,扔了可惜,丢锅里炖只鸡,一根够一锅汤。”
“就是别给你家奶娃儿吃,小闺女喝口汤也就行了。”
姜义自头到尾,一句话没说,只在一旁站着。
瞧着李郎中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拉扯。
小老头这脾气,姜义不是头一日才晓得。
一来是要面子,嘴硬心软,最怕人笑他抠门儿;
二来嘛,也是这回着实捡了个大便宜,便是多剁两根药须,也不觉得心疼。
飞来的便宜财,给起来就是痛快,心里头一点也不咯应。
(本章完)
第22章 翻地深耕
第22章 翻地深耕
姜义谢过了李郎中。
揣着找补回来的碎银,拎着一包金贵的“药渣边角”,回了自家小院。
依着嘱咐,寻了块干净纱布,将那一包药渣仔细裹了,缠得结实。
投进锅里,添了水,用文火慢慢熬起来。
这法子讲究个“温养”,不能一上来就把药劲榨干。
姜义守在灶前,眼瞧着汤色从清亮渐渐转作浅褐,便赶紧撤了火。
将那药包小心捞起来,挂在灶边通风处阴干。
等到药汤放凉了些,柳秀莲那边也收拾妥当,小心地抱着小姜曦进了灶房。
屋子里炭火微熏,汤香盈盈。
柳秀莲取了块新绢布,在药汤里轻轻浸了,又拧得半干。
一点点在小闺女身上擦拭,连脚丫子缝都不落下,仔细得很。
娃儿骨头还嫩,这等方子得温吞着来,先熏蒸擦拭几日,免得药性过猛,伤了底子。
小丫头浑身抹得棕黄,像是刚从稀罐子里捞出来。
可她倒也不嫌,精神得很,眼珠溜溜乱转,小手小脚扑腾得欢快。
一直折腾到月爬中天,才在她娘怀里哼哼唧唧地打了个哈欠,歪着脑袋,迷迷糊糊睡去。
姜义一直守在榻边,生怕药性使错了劲儿,闹出幺蛾子。
见女儿睡得安稳,呼吸细匀,并无什么异样,这才轻轻地吁了口气。
心中暗自思忖,自家这闺女,的确不是寻常胚子,小小年纪,筋骨就硬朗得紧。
看来下回熬药,可以再加些药劲进去。
如此一想,心里不由得生出点自豪劲儿。
此后半月,姜义又照着那法子,连着熬了三回药汤,一次比一次熬得浓。
见闺女受得住药劲,脸色红润,精神头也好,活蹦乱跳的。
这才往那药包中,小心翼翼地添了根首乌须子。
不过下手仍是克制,汤水不敢熬太浓,只求个稳字当头。
药渣滤净,汤色浅褐,盛在木桶里,一股子热气腾腾往上冒。
小姜曦第一次真正浸身汤中,初时不大适应,手脚乱蹬,嘴里咿咿呀呀直嚷。
柳秀莲一边轻声哄着,一边用手托着她的小背,温温柔柔地抚着。
姜义则在旁边拿了个拨浪鼓,咚咚敲着。
唬她说这鼓里头住着药仙儿,乖乖泡完澡,夜里就能梦见神仙姐姐送吃。
小丫头果真信了,眼睛眨巴几下,竟也不闹了,窝在汤水里咕咚咕咚玩泡泡。
柳秀莲依旧守着女儿,细心地照看。
姜义则早把那根何首乌须子挑了出来,拣去老皮,切成三截,顺手扔进了灶上的锅里。
锅里早备好一只老母鸡,膘肥体壮,油黄的鸡皮紧实得很。
等到汤色熬得正好,那三截药须也炖得酥烂。
锅盖一揭,那股药香便呛得人眼皮直跳,和着鸡油味往屋子里钻。
光是那一根须子,就比先前用山参炖的,味道更冲、更烈。
姜家三口,一人分了一截。
药须入口,苦意隐隐,不烈,却滞在舌根,有股说不清的味儿。
嚼碎了咽下,便觉腹中涌上一股热潮,似春雷滚动。
轰轰一响,便朝四肢百骸散去,热得人耳根发红,眼眶都蒙了层薄雾。
姜明吃得快,鸡汤还没顾上喝完,已觉浑身燥热得难受,手心脚底都在冒汗。
也不多话,撂了碗,径自冲到院里扎桩去了。
姜义夫妻也吃得不慢,药汤在体内烧着,连碗筷也没顾得上收,径直回了卧房。
这一夜,姜家屋里屋外,皆是药香蒸腾,勤练桩功不歇。
第二日清早,天光才亮,姜义便醒了。
只觉身上透着一股子使不完的劲儿,连骨节都轻了几分。
洗了把脸,先赶着牲口上了后山。
又拐了个弯,绕去自家的果林和药地转上一圈。
几株杏树枝头已挂了小果,绿豆般大小,绿中带青,颤颤地被风摇着。
枣树也开了,簇簇团团,倒是惹得蜜蜂不嫌早,嗡嗡地围着打转。
姜义踮脚看了看,嘴角微挑。
虽说是头年挂果,于大爷早叮嘱过,头茬果没什么好吃头,酸得能拧人眉毛。
但他心里到底是欢喜的。
又往药地走了几步,地里一派生机。
几样生得快的药苗已探出头来,叶子青翠,苞饱满,勉强算是能采了。
不过药材讲究根深龄久,年头越长,药性越足,卖相也越体面。
眼下家里不缺吃穿,姜义便也不急,任它们在地里舒坦地长。
山下那十亩地,此刻倒是撂下来了。
去年为了家里生计,一年三茬,硬是把地力榨得干干净净。
如今家底回了点气,无论如何也该让地歇歇了。
只是姜义身上这股子劲不找处散,心里就像猫挠似的,闲不下来。
山上山下瞧了一眼,索性一咬牙,回家拎了锄头和竹筐,走到田边就动了手。
地不种也得养着,干脆将那十亩地来个深翻。
锄头一下一下抡下去,挖得足足两尺深,把底下湿润肥沃的黑泥翻了出来。
又一筐一筐装了,挑上坡去,慢慢地往山脚那片薄地上铺。
地头深翻过一遭,田力缓得快,也回得透。
坡地上新铺一层黑土,细润松软,往后风吹日晒、水润根养,也能熬成一方好地。
这些道理,说起来不稀奇,村里种过庄稼的,哪个都晓得。
只是晓得归晓得,真能腾出手脚干这活的,终归没几个。
光十亩地要翻两尺,那就是桩大活。
寻常得唤上三五个壮劳力,再牵几头牛,一铲一犁,慢慢磨去半个月。
村里劳力好找,牛却未必得空,就算都凑齐了,粮钱草料也不是个小数目。
还得挑在农闲时分,不能误了来年的种。
换作旁人,十有八九是能省则省,地力差些便差些,将就着过罢了。
但姜义不一样。
这阵子他血气翻涌,筋骨舒展,整个人像是炉子里点了火,浑身燥热,闲一刻都难受。
一人扛起锄头,比那耕牛还利索些。
这一日翻地翻到日头偏西,姜义却觉出不对来。
这锄头刃儿太小,往下砸着不顺手,力气没处使。
想了想,干脆跑了趟唐家铁铺,定做了柄新锄。
锄刃宽过一尺,刃长两尺半,掂在手中沉甸甸的。
寻常农户甭说挥起来。
光是想砸进地里,都得把锄头放平了,再找块石头“咣咣咣”地拍,勉强能吃进土层。
可到了姜义手里。
双手一握,锄头扬起落下,黑泥翻飞如浪,深两尺的地面,翻得就像掀豆腐皮儿。
这等场面,怕是几头耕牛也赶不上。
偏巧有乡邻赶着牲口路过,远远望了一眼,脚步就顿住了。
初是惊,继而便是羡。
看那翻过的土地,一锄下去两尺多,黑得发亮,疏松见水气。
这一茬庄稼种下去,怕不是长得拔节响。
消息传得飞快。
才过两日,便有一户乡邻,拎着个白瓷点心盒登门,只说给孩子尝尝鲜。
寒暄不过两句,那人就把话头一拐,绕到了正事上:
“我家后头那块荒地啊,也想深翻一回……”
不等姜义应声,便笑眯眯自顾说道:
“工钱好说,绝不让你吃亏。”
姜义听着,倒也笑了。
先前还愁自家地太小,一身力气没处使。
如今倒好,活计自己找上门来了。
(本章完)
第23章 虎骨渣子
第23章 虎骨渣子
姜义了些时日,将自家那十亩地翻了一遍。
这头得了空,又一头扎进两界村的整地风潮里去。
两界村是夹在山沟里的村子。
哪家哪户,都有几亩年年踩、年年硬的板结荒土,打锄头下去都能蹦回手背来。
以往也有心改。
可动辄请牛请人、管水管饭的,折腾下来不说,地还不一定翻得松快。
算来算去,实在不划算。
这回倒好,姜义一个人顶了三五个,翻得比牛还快,村里哪家能不眼热。
姜义闲着也是闲着,身上那股子药劲儿憋着,躺着反倒难受。
况且左邻右舍都来登门,三句两句的,也不好撇脸推人。
有人给现钱,有人抱来膘肥的鸡鸭,还有熏得亮油的腊肉、山里采来的野参黄精。
更有那敞快的,搬来两坛埋了十年的陈酿。
姜义也不挑拣,更不问贵贱,照单全收下了。
两个月光景下来,收了不少好东西,全折成现钱,也能值个十两八两。
只是姜义心里明白,翻地这活儿虽好,三五年一回也就够了,到底不是个长久营生。
村里那几块地还没翻完,又有乡邻寻上门来。
一手牵着半大不小的崽儿,一手提着鸡鸭腊肉、药材点心,堆了满满一门槛,说是拜师礼。
姜家练桩习武、药浴打熬的事,从来也没藏着掖着,在村里不是秘密。
只不过以往都当是些强身健体的偏方,图个乐子看看便罢。
直到姜亮那小子被领去县里,听说在衙门里得了差事。
再眼见姜义锄头一抡,翻地如飞,那膂力摆在眼前,真真不是常人能比。
这才有人琢磨出了味儿。
原来这练武,不光是拳脚把式。
连这土里刨食的营生,也能比旁人硬气几分。
自然就有人动了心思,想着把自家娃儿送来姜家,讨个门路。
姜义站在门口,瞧着那一堆礼数,说不动心是假的。
只是心念一闪,又压了下去。
那门调息吐纳的呼吸法,还有改良过后的桩功,自家人练便也罢了,擅传出去,难免犯忌。
再者,也不想让姜明年纪轻轻,就陷进这些事里头。
便一一婉言谢了。
到后来上门的人愈发多,嘴也愈杂,挡不住那股子热乎劲儿。
姜义拗不过,只得去了趟塾馆,寻了岑夫子。
两人说长话短之后,便将林教头当年留下的那门桩功,挑了出来,传将出去。
绝口不提收徒之事,只说是强身健骨、舒筋活血的法子。
自那桩功传开,村里便起了股习武的风潮。
哪家屋后的空坪、谁家篱边的晒谷场,眼下都成了“武场”。
半大不小的崽儿们扎着马步、抡拳蹬腿,神情认真得很。
最欢喜的,却要数李郎中。
药铺里这阵子,可真算得上日进斗金。
前脚一个问药浴怎么煎,后脚一个扯着嗓子要跌打膏药。
李郎中忙得脚不沾地,人前人后转个不停,却是乐得见牙不见眼,嘴里直哼小曲。
日子便这么一晃,天也渐渐转暖,清明节眼看便到。
清明是大节,山头得祭祖,县尉司也要放假。
照日子推算,再过几天,姜亮那小子也该回来了。
柳秀莲早早便张罗起来,左一碗鸡汤,右一碟腊肉。
恨不得把这些时日少吃的、没吃的,全给小儿子补回来。
姜义也想着,托人去集上带些果点心。
可转念又想,小儿在县里见了“世面”。
集上那些黏糊糊的麦芽、皱巴巴的糍粑,怕是入不得小儿法眼。
正琢磨着呢,院外忽传来脚步声,踏在青砖上,脆生生的。
却是李郎中,难得自个儿登门来了。
手里拎着个麻袋,看着不大,却沉甸甸的。
姜义眼尖,隐约瞧见袋底渗出些暗红,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姜老弟!”
李郎中人还没进院门,话音未落,笑意已先到了脸上:
“上回那包何首乌须子,用完没啊?”
姜义忙将人迎进来,嘴里却含糊道:
“没呢,哪用得着那般快,就我家这点底子,还剩大半袋哩。”
他自不会说,家里那两个小的,嚼药跟喝水似的,劲头下得快得很。
李郎中眼中没半分惊讶,反倒笑得更欢了,嘴角都快咧到鬓角:
“没用完好,没用完好……那可金贵得很,可别糟蹋了。”
说着,他拍拍手里的麻袋,神色便神秘起来:
“我这趟啊,可不是空着手来的,给你送桩真东西来搭料。”
姜义闻言挑了挑眉,也不多问,转身斟茶递上,只随口回一句:
“哦?你老哥送来的,那想来错不了。”
李郎中也不打哑谜,抬手掀开麻袋口一角。
里头立时涌出股血腥气,腥得不恶,却带着几分未散的凶意。
姜义探头看了眼,瞧着只是些碎骨头渣子。
断口处刀痕新鲜,骨头泛着黄赤色,一时也认不出是啥门道。
“正儿八经的虎骨,新鲜的!”
李郎中压着声,颇有几分得意道:
“寻常药材靠年份,这东西却是讲个‘鲜’字,越新,药劲越霸道。”
姜义盯着那袋碎骨头渣子,瞧了片刻,心里其实已有了数。
边角料,骨渣子,不是整块。
十有八九又是刘家庄子的货。
李郎中嘴边依旧带笑,说得煞有介事:
“这等好物一到手,我第一个就想到你姜老弟,一点风都没往外透。”
姜义听着,脸上带笑,心头却是了然。
这等猛药,寻常人哪里受得住。
如今这两界村,要说谁能把这东西熬了吃了,不出岔子的,恐怕也真没第二户人家。
这半袋骨头渣子,要是不趁热卖给自家。
就得扛着走几十里山路,去集上碰运气。
运气不好,多放两天,血气散了,药劲淡了,也就叫不上价了。
姜义脸上半分没露声色,仍是举着茶盏,缓缓道了句:
“咱这小门小户的,哪里用得起这般宝药。”
这话里虽带些杀价心思,倒也是句实话。
新鲜虎骨,哪怕不是整副,也得论百两起价。
眼前这小半袋碎渣,也得值个小几十两。
姜家近些日子虽说宽裕了几分,也不至于为这么点骨头,把家底全砸进去。
(本章完)
第24章 大洪长拳
第24章 大洪长拳
李郎中对姜家底细,自然是一清二楚。
面上并不着急,只笑得一脸熟络,话头拐得极顺:
“咱们谁跟谁,还扯钱字,忒见外了不是?”
说着,便抬手指了指山脚那头的药园子,语气像在说自家地里种的豆角:
“你那五亩药,不是正长着呢嘛。”
姜义心下登时明了,却不作声,只端着茶盏,听他把后话讲完。
“这样吧,半袋虎骨,就算你二十两,先记在账上。”
李郎中捏着指头盘了盘,道:
“日后我若缺药,去你那园子里采了,在账上折价,抵了便是。”
这算盘打得,连姜家那几垄还没起头的药苗子,都给惦记上了。
这价倒也不算离谱,李郎中显然心里有数。
虎骨虽是好物,可这等碎渣子,一时半会儿也真不易寻着买主。
姜义心下,倒是隐隐有些意动。
几株尚未成材的药苗,换一批即刻能用上的虎骨药材,也算是划得来。
亮小子眼看就要回家了,若能趁着这会儿,好好把身子骨打实了。
回头真个选进州府,那便又是一番造化。
在娃儿的前程面前,这点子账,也就不足为道了。
见姜义神色松动,李郎中眼皮都不带抬一下,又顺势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来。
“这虎骨打底,加两根首乌须子,再添上我这一味秘制辅料……”
他话音压得低了些,姿态却更殷勤了几分。
“这可就是一副正经的锻体汤药,不是炖鸡炖鸭那点架子。”
说罢,还朝姜义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这料子,可是不轻易外传的。你我交情,这一份,算我搭你了。”
姜义心里自是清楚,李郎中这人,买卖斤两掂得极准。
既肯“搭”这一份,又推到面前来了。
索性笑笑,将那虎骨和油纸包一并收了。
又隔了两日。
午时的山路,薄雾才散。
一道小小的身影,便随着于大爷那辆吱吱呀呀的牛车,晃悠悠地回了村。
姜家人早早便候在村口,目光沿着山道,一寸寸地往前蹭。
牛车还未停稳,姜亮那小子便身子一撑,从车板上麻利地窜了下来。
柳秀莲眼眶红了,快步上前,一手扶着他肩膀,一手摸着脸颊,前后左右打量。
见他虽黑了些,却壮了不少,心下便踏实了。
姜义也朝于大爷拱了拱手,几句寒暄后,领着一家人慢慢往家里走。
回到院里,姜亮顾不得歇气。
先是将背上的包袱解下,跪坐在地,一件件往外掏东西。
给爹爹的,是双新做的布鞋,鞋底扎实,鞋面干净,针脚细得很。
给娘亲,是一盒胭脂,虽是县城里头最便宜的款式,却也颜色正、香味足。
给大哥,带了人和葫芦,一根红彤彤的,一根卷着芝麻亮晶晶。
最后,他又摸出个人,另一只手捏着个布老虎,凑到小妹跟前,一晃一晃地逗她玩。
小小的眉眼里,满是得意与疼爱。
饭菜早已摆好,碗筷齐整,一家人围着饭桌坐下,吃了顿妥妥帖帖的团圆饭。
姜亮边嚼边说,嘴上叼着鸡腿,手里还比划着。
一会儿说县尉司的大堂高得能挂风。
一会儿讲练功场上有人练功走火,裤裆着了火,吓得满场乱窜。
讲的自然都是些趣事。
姜义心里却明白,半大娃儿孤身在外,哪能尽是风光。
无非是拣些好听的,不想家里人跟着操心。
姜义不点破,只端着碗静静听着,偶尔应一声,神情倒比往日还更认真几分。
柳秀莲筷子就没停过,一边听着,一边往儿子碗里添肉,没一会儿便堆成了个小山包。
吃过饭,柳秀莲收拾灶间去了。
姜亮憋了一肚子劲儿,当场便在院子里摆开架势。
说要给爹爹大哥瞧瞧,在县尉司里学的“正经拳脚”。
只见他步扎得稳,拳打得响,一套大洪长拳舞得虎虎生风,胳膊腿子有模有样。
比起离家前那副小鸡仔模样,倒真有了点少年样。
收势时,脚跟一并,手抱拳,脸不红、气不喘,站得笔挺,那口行气之法,也没落下。
姜义与姜明站在一旁,头一点一点,嘴里随口夸了几句。
姜亮毕竟年纪小,那几句夸词一入耳,脸上笑意便忍不住地往外冒。
说着说着,扯着爹爹大哥的袖子,就要一块儿练。
大洪长拳名头虽响,据传乃上古所遗,但流传甚广,也不是啥稀罕玩意儿。
只是初学之时,得有行家在旁瞧着,免得劲路偏了。
对这等正经拳脚,姜义也不是没兴趣,只是眼下却忙开口推了:
“你大哥年纪轻、骨头活,跟你学着正好。”
话虽简单,心里却是有数的。
亮小子这一趟回来,除去来回折腾,能在家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就三天。
姜义虽说苦练不辍,可再怎么练,毕竟岁数摆在那儿。
论悟性、记性,还有筋骨的顺畅程度,拍马也赶不上眼前这两个小的。
与其抢着学个囫囵。
倒不如放手让姜明先学明白,日后自己再跟着来,也落得个稳妥。
再说了,姜义还有要紧事。
得赶着将那锅虎骨首乌汤熬起来。
这汤药说不上复杂,料子也不多。
可那虎骨,要熬透了药性,着实是个水磨的活计,一点火候也马虎不得。
姜义将新买的陶罐拎出来,捡了几块最大最硬的骨头渣子投进去,添足了山泉水,稳稳坐上炉灶。
这汤得先文火煎上一整日一整夜。
等骨中髓气出尽了,再往里添首乌须子、辅料诸般才成。
屋里炉火红旺,药香渐浓,屋外拳声连连,吆喝不绝。
听在耳里,倒像是旧年间的光景,又活了过来。
兄弟两个在院里你来我往,直练到夜深时分。
姜明那一套拳,到底是底子好、又有人带,虽不见神采飞扬,也算勉强有了章法。
姜义守着炉子没动,直到深夜,柳秀莲出来接了班,才揉揉眼角起身歇去。
次日一早,姜义醒得晚了些,已不见了姜明踪影。
院里只余姜亮牵着小妹的手,一板一眼地比划着拳式。
那小闺女才快一岁半,眼下已能听懂几句大人话头,说不上伶俐,却机灵得很。
这两月里,药浴不断,筋骨练得结实得吓人。
小拳头一砸,连床板都给磕出个坑来。
如今再有大娘婶子来串门闲坐,姜义都不敢轻易让人抱娃。
生怕这小祖宗一个闹腾,给大娘砸出好歹来。
灶房里,那陶罐仍在咕嘟咕嘟地响。
熬得剩半锅汤汁,已泛起赤黄,带了几分浓烈的骨腥气。
直到近晌,姜义才将几味辅药一并投进去,盖好盖子,继续慢熬。
这时院门响动,姜明回了。
一身露水气,鞋底还挂着点草叶。
看那方向,显然不是去塾馆念书,倒像是翻去了后山。
(本章完)
第25章 返回县尉司
第25章 返回县尉司
姜明一进院门,饭也顾不得扒两口,抓着弟弟的袖子就往屋里钻。
只道昨日那几招还差了点火候,手里痒得不行。
姜亮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学拳原就在院里,日头宽阔,风也透气,怎就非要挤进那小屋?
不过他自小便听惯了大哥的话,虽觉古怪,脚下到底也没停,悄悄跟了进去。
不多时,屋中隐隐传来拳风呼喝之声,起起落落,时快时慢。
也不知是小的教大的,还是大的指点小的。
动静里听不出章法,只觉一屋子的认真。
姜义这头,仍在灶房守着那口炉子。
隔窗往屋里瞥了一眼,眉梢眼角似笑非笑,却也没开口,只慢悠悠地续着火。
这一熬,便熬到日头坠尽,暮色压山。
陶罐里的汤药,已只剩两碗来量。
琥珀色的汁水泛着微光,香气不似寻常药膳,也非寻常汤骨。
里头隐隐透出股子筋骨劲儿,混着点草药气,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但闻着,便觉心头一热,骨缝里也像要动弹起来。
屋里的拳声也早歇了。
两个娃儿坐在院门边上,一边小声议论着拳路手势,一边耐心候着。
火候到了,姜义轻轻一颔首,伸手将炉火熄了。
先取了一大碗,满满当当盛得周正。
又将锅底那点剩汤,分了三小碗出来。
这才抬手唤人。
“都进来吧,汤熬好了。”
姜亮一听,立马蹦了起来,姜明紧随其后,哥俩进屋,脚步轻快得很。
姜义将那一大碗递给了小儿子,又将一小碗递给了姜明。
余下两碗,自己与秀莲分了去。
这回下锅的,是半袋子虎骨里几块最大的骨渣子。
李郎中说得清楚,这物件儿新鲜,一旦熬开,便放不得久。
大儿日后还有,这头回汤头,自然得紧着小的多喝几口。
姜亮端着碗,低头一瞧,那汤色金黄泛红,粘稠如膏。
鼻子一凑过去,药香里竟带着点子骨香肉气,不似寻常汤药。
忍不住问:“爹,这是什么汤啊?”
姜义被问得高兴,顿时挺了挺腰板,语气里多了几分得意:
“你且听着,这可是新鲜虎骨熬的,佐了李郎中家的秘方,又添了一味千年首乌……”
他说到这儿,语气一顿,像是故意留个响头,等着人反应。
“千年?”
姜亮一听,眼睛都圆了。
“最少也得几百年!”
姜义语气一定,手往后一背,神情笃定得仿佛自己亲手在深山老林里挖出来的似的。
姜亮听得嘴都合不拢了。
他在县尉司也算见过世面,知道些锻体汤药的行情。
这等汤药,怕是那几位出身显赫的大户子弟,都未必能喝上一回。
如今自家,竟是用大碗装着,热气腾腾地端了出来。
一口未喝,心头倒先热了。
“什么千年首乌……不过些药须子罢了。”
姜明在旁听着,不由笑了,撇撇嘴便揭了老爹的老底:
“那虎骨,也就是劈剩下来的骨头渣子,连狗都嫌硬,尽是些边角料里的边角料。”
说罢,端起自己那小碗,压根不带看一眼,仰头就是一口灌了下去。
想着在弟弟面前摆些范头,这口喝得有些豪气。
谁知刚一落肚,脸上立马腾起红晕,像憋了股火气,直冲天灵盖。
一声不吭,转身便往院里冲,一出门就胡乱打起拳来。
拳风猎猎,步踏如雷,看那架势,活像头灌了酒的疯牛。
姜亮在后头一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小心地抿了一口自己那碗,甫一入口,只觉热浪翻涌,心口如炭烫。
脸也刷地红了,再不敢怠慢,忙跟着出了门。
院里头,兄弟俩一个在前头打得呼呼生风,一个紧跟着摆开架势,照着拳路一路追打上去。
姜义守在灶房,透过半扇门望出去。
只觉这俩小子打得欢,乍一看,跟昨儿还差不多。
可细细瞧着,却又多了股子说不出的狠劲。
可到底眼力有限,瞧不出个究竟来,只觉那拳头落下去,像比昨日沉了三分。
姜亮那边正打着,眼角余光一瞥,只见大哥脸上的红意还在。
显是那一口汤药的劲头还未散尽。
心头一转,当即踏出一步,冲进了拳势之中。
姜明下意识出手,两人拳来脚往,转眼便斗了个你来我往。
姜亮在县尉司混了几个月,练拳之外,和人对打是家常便饭。
此刻手脚翻飞,招招逼近,竟是一点不让。
两人拳风交错,踢打碰撞,登时便在这小小院里掀起阵阵风声。
姜明那股子药劲,也算是被这一通狠打逼了出来,面上的红意渐退,气息也跟着顺了几分。
等这股劲顺过来,他那身子骨里头的力气,竟是隐隐有些拔高的意味。
打着打着,拳上力道便更沉了。
姜亮心里一惊,知大哥本就底子硬,这一口汤药又果真见效,自己若再缠斗,只怕吃亏。
一个滑步,便抽身撤了出去。
径直转身,跑回灶房,端起自个那大碗,学着哥哥模样,也是一口灌了下去。
这才抹了把嘴,再度杀入场中。
一来一回,兄弟两个你追我打,拳风不断,竟打得难舍难分起来。
直似那灶火里的药汤,越熬越浓,越斗越烈。
姜义这副老胳膊老腿,也没练过什么正经拳脚。
自是不敢像两个小子那般,凭着股药劲去硬冲硬撞。
只取了双筷子,小心蘸了点汤药在嘴里,抿得极轻,生怕哪点火气烧着了五脏六腑。
那药力一入肚,果真腾地便有了些热意往上冒。
他也不慌,赶紧在院角里站好马步,摆开那一门桩功,一点点把药劲从四肢百骸里揉开。
头一桩炼化得顺了,觉着劲道尚可忍耐,才又小抿一口,半分不敢贪多。
说到底,他也不是想去闯江湖、打生打死。
人到这把年纪,图个强身健体、腿脚利落,便是极好的了。
一家人闷在小院里头,这般勤苦了两日。
才算是将那一锅虎骨首乌汤的劲气,七七八八地炼化了去。
这世上最短的,偏是团圆时光。
鸡还未打鸣,天还黑着,院外头便响起牛车辘辘的声响,吱呀一声,拐到了院门前。
依旧是于大爷家的老牛,拉着那辆运果子的车板,绕了些道,专程来接姜亮。
姜亮肩上挎着包袱,里头是娘亲晒的肉干、果干。
利落翻身,登上了于大爷的牛车。
在果筐间寻了个空隙,往里一窝,抱膝坐下。
朝着院门口的家人洒脱一挥手,没再多言语。
牛车吱吱呀呀地拐了出去,顺着山道,晃晃悠悠地出了村。
一路颠着,慢腾腾地走了两个时辰,才算在日头升高之前,赶到两界村五十里外的两山集。
于大爷将车拉到舆站前头,眼见着姜亮上了去县城的马车。
这才一摆缰绳,赶着老牛去集上摆摊了。
马车比牛车快些,可也快得有限。
一路又颠了几晌,日头从东山爬上西梁,姜亮这才踏进陇山县城的城门。
车钱付了,一掸袍角,脚下不停,顺着熟门熟路,径直往县尉司而去。
(本章完)
第26章 分拨分房
第26章 分拨分房
姜亮抬脚跨进县尉司大门,脚下尘未落,鼻中却已闻得一股子人气儿。
里头人影幢幢,热烘烘地挤了一院,粗衣短褂的少年们或倚或坐,打着呵欠,嚼着嘴边闲话。
多是乡下来的,眉眼里还挂着未退的青涩。
至于那帮县里出身的,往往要等明日辰光,才肯晃晃悠悠来点卯。
姜亮扫了眼人堆,眼神一挑,从里头挑出几张熟脸,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嘴角一弯,算作打了个照面。
不多话,弯腰解下背上鼓囊囊的包袱,手一探,翻出几包风干的肉、渍的果。
也不计多寡,抓一把就往相熟的少年手里塞。
旁人也有备而来,掏出些自家的干饼、萝卜干、糙馍馍,一股脑儿摆了出来。
几个少年围作一团,你一口,我一嘴,扯着嗓子谈笑,倒也冲淡了那点离家的愁绪。
正笑嚷得起劲。
忽有个消息灵通的,望着姜亮,嘴角一咧,语调悠悠:
“往后呀,怕是没这般闲福咯。”
此话一出,众人吃嚼的手脚都慢了几分。
几个凑得近的,咂了咂嘴,低声问:
“这话怎讲?”
那人不忙答,先抬手抹了抹嘴角的油光,才慢悠悠开了腔:
“听我家老子说的,每年清明一过,司里新进的武生,总要分作三拨,各自操练,不走一条路。”
他爹也是从这县尉司里出身的。
年轻时也曾踢过腿、扎过马,只可惜悟性差了几分,拳脚上没拧出什么名堂。
后来被拨去下头镇子,做了个亭长,勉强糊了口饭。
也因如此,他在这群乡下小子里,倒算是见过几分世面的,那点消息,听得也比别人灵光。
见众人都竖起了耳朵,他清了清嗓子,往下说:
“这第一拨啊,自然是最好的苗子,筋骨硬、拳脚利,吃的是好料,操的是硬功,专门养着为州府的选拔打底子。”
他一边说,眼神不着痕迹地瞥了姜亮一眼,目光里几分艳羡,几分认命。
“第二拨嘛。”
他话锋一转,语气也轻了些。
“拳脚虽不顶尖,好歹底子扎实,学些拘人拿贼,查案问口的本事,日后混个捕快、牢守,干的也是县里头的差事。”
说着,他挪了下屁股,压低了声音,像是说起哪门旧账。
“至于那第三拨……”
他摇了摇头,嘴角一挑,笑里透了点调侃:
“就是我爹那路人了,鸡毛蒜皮的把式,练来练去,就为了回村当个里正、亭长,管些催粮抓丁、鸡飞狗跳的乡下事。”
众人听得默了一默,也不知是被将来敲了心思,还是那口干饼子噎得不好咽了。
“咱们这堆人里头,怕也就亮小子,有那么点子机会,被挑进头拨里头去。”
那人说着,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
终又落在姜亮身上,语气里带着三分感慨、七分服气。
此话一出,四下顿时静了静,继而便是几声应和。
城里的公子与乡下的庄稼伢子,自打进门那日起,底子便不一样。
那些大户人家的,几岁就有人伺候着喝药汤、熬骨血、练拳桩,名师在旁,错一招就是一板尺。
至于他们这帮泥腿子,能吃饱已是福气,只有锄头耍得溜。
这底子一比,自然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也就是姜亮,骨相好、天分高,靠着一口死劲儿硬是追了上来。
才练了几月,竟已能与那些大户子弟对上几招,不落下风,倒叫人都刮了眼。
众人心里怎想不好说,面上却都露了几分佩服。
姜亮只一笑,懒得接话,只道:
“还说不准呢,况且都是一个院里头练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多走动便是。”
县尉司的衙房里,窗纸透亮,茶烟袅袅。
几位司吏与教头正围坐一处,桌上摊着一本新誊好的名册。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有的皱眉叹气,有的却眉眼含笑。
清明一过,新进来的这一拨武生,就得分拨分房、分教分带了。
虽是官衙编制,可这教头的拳脚、司吏的笔墨,总归也不是无底的缸。
说到底,资源有限,人情不缺。
分谁多、分谁少,得讲个理,也得讲个“礼”。
这会儿围着桌子嘀咕的,便是这档口的要紧事了。
“刘家捐了三封银,还附了块地契,说给司里扩个院子。”
“李家昨儿,又托了府上那位表姑爷来说情……”
“韩家的那小子虽不中用,可听说他伯伯前些时节,给县尊送了副青玉双环……”
消息在茶盏与袖口间传递,唇角一翘一落间,几页名册上的名字,便跟着起了浮沉。
有的打的是旧交的牌,有的递的是实在的货,各有门路,各显手段。
至于名册上的结果,也早就七七八八定下了。
照例,排在前头的,多半是县中几家大户的子弟。
倒也不全是徇私。
这些个大户子弟,自小就喝药汤熬筋骨,练拳脚跟喝粥一样顺溜,拳理听得懂,招式也打得起。
确比农家子弟强上一筹,这是实情。
此刻衙房里,最惹眼的一摊子争议,落在了那叫姜亮的少年身上。
林教头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正同旁几位争得厉害,语气不急,却句句顶人。
他执意要将姜亮划进那第一拨里头,旁人却纷纷摇头,脸上笑得圆滑,嘴里含糊其词。
拐着弯儿劝他缓一缓、退一步。
这些个少年平日里的出拳落脚、桩步身形,哪一个底子虚、哪一个骨头硬,在座几位哪会不知。
若只论拳脚本事,那小子确有几分看头。
桩步扎得死,气息沉得住,拳法练了两月,就追着大户人家的二少爷满场跑。
这等进境,说句不中听的,不是寻常农家小子该有的模样。
若叫那姜亮进头一拨,也并非无据可依。
可偏偏这名额就这么多,进一个,就得挤一个。
那几个原定的少年,或是县丞家的外甥,或是哪家员外的嫡孙,连县尉本人,都曾委婉提过一两句。
况且在家中打过底子,至少在眼下这个阶段,不比那农家小子差。
偏偏林教头不吃这一套。
在他看来,姜亮这小子,没吃过汤药,也没师父带着。
凭着桩功一点点熬上来,能与那些喂着药泡大的少爷,对练不落下风。
这不是多了一筹,是根子上就不一样。
“要真论搏州府的选拔,我看这小子,比那些咬着银勺子出身的,更有气血、更有命数。”
一番话说得声调不高,却重得像块石头,搁在众人心上不大舒服。
议论声越起越高,茶水续了三轮,笔都快摁断了,话还没个着落。
这时门帘一掀,有人进来,递上封信纸。
司吏接过,扫了一眼,嘴角一动,没多说什么,提笔在名册上一勾。
又一个名字,就此沉下。
那第一拨的空位,如今只剩最后一个。
(本章完)
第27章 拳已入门
第27章 拳已入门
清晨的县尉司,天色才亮,院中便已人声杂沓。
少年们照旧排得整整齐齐,列着桩步,一通早课扎得有板有眼。
教头喝令如旧,拳风掌影在晨光中起起落落,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
没人提起“分拨”二字,仿佛昨日那场衙房里的吵嚷,不过是几声风声水响。
只是那几位教头,往常只在阴影处瞧一眼的。
此刻却轮番转着圈儿巡视,眼角余光,时不时便往某处一瞥。
那处,正是姜亮立着的地方。
他今儿的对手,是个叫李文轩的。
身量颀长,面白无须,一身缎面短衫在晨风里微微泛光。
脚下那双云纹靴,市面上少说也得十两银子。
是县里李家嫡房的三少,家世、名声、资历都挑不出错。
两人对立而站,谁也不曾先动,拳未出,气先沉。
林教头站在不远处,背挺得直,脸上皱纹沉得像刻刀划出来似的。
他手垂在身侧,一只拳头握得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昨日在司中据理力争,一通拍案,一通冷眼,到头来,也不过争得这一场比试。
打一场,由众位教头评定最后一个名额。
林教头慢慢将目光移向后方阁楼。
那处高檐朱栏之中,虽瞧不见人影,却不难猜出谁正坐在其中。
那位田县丞,大约正与县尉大人一边饮茶,一边望着自家外甥。
今日的风,从阁楼上头吹下来,冷得有点分量。
教头们不语,脚下却各自挪了挪站位,目光更分明了几分。
姜亮却是浑然未觉。
只当是平日里的对练,一如往常。
脚下站定,吐了口气,气息沉入丹田,双肩微沉,臂似垂柳,腰如拧索,拳式缓缓铺开。
对面那李文轩,却不大自在。
拳没动,心里头先乱了。
他今儿一大早便得了消息,纸上虽只寥寥几字,分量却重得很。
县丞舅舅话说得不重,意思却透得通透。
这一场,必须拿下,拿得干脆漂亮,莫出岔子。
出门前,家里更是连个犹豫的余地都不给。
一把将气血丸塞进他嘴里,没等他嚼,就让人灌了口热水咽下去。
药是好药,可吃得却堵心。
李文轩站在那儿,心头七上八下。
拳攥了又松,松了又紧,眼底露出些犹疑来。
他自问真才实学,未必胜得了这乡下来的姜亮。
若真有那等硬实力,以他这般家世,哪还用得着靠“争”。
昨儿那份名册,早该写上他的名字了。
教头一声令下,二人便交上手。
心里有事,拳头就难稳。
李文轩体内药力翻腾,气血如沸,小臂都微微发胀,却始终打不出那一记破釜沉舟的狠招。
反观姜亮,呼吸悠长,周身肌肉微颤如鼓线振鸣。
他心里正有一股火在憋着。
回家这一趟,爹爹不知从哪儿淘来一锅虎骨首乌汤,药力雄浑。
他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直至今日,气血尚未炼尽,正愁没个出口。
更妙的是,大哥还将他一套拳法精修重定,删了几处拳绣腿的架势,添上几笔巧劲儿。
这一身力气,这一身拳头,正巴不得有个像样的对手试试水。
才过了三五招,李文轩便觉不对。
拳头一触,那股子劲儿就不对,沉得像压了块石头。
招式也不再是死拳头,反倒像变了一人,招里带着活,活里藏着巧。
李文轩心头一紧,拳上却不敢再留,只当对方也使了些怪招儿。
一念至此,倒也释然些许。
心气一顺,那枚气血丸的劲儿也全散了开来。
筋骨如鼓胀,气血如潮涌,拳势霎时便重了几分,周身上下,全力以赴。
只是越打,他眉头皱得越紧。
气力上,两人差得不多,纵有药助,也未见能压过对方半分。
可那拳路,分明是一样的拳法,却越斗越怪。
一开始还只道是扎实圆融。
可越打,那股连绵不绝的巧劲儿,总能从他脚底盘起、肩肘挑开,打得他招招落空、步步退让。
远处的林教头瞧着,眼皮不自觉跳了跳。
他是练家子,自然看得出来,姜亮那拳,比先前灵动不止一筹。
气力能靠药灌出来,拳法却不是能强拧出来的。
这小子,是真入门了。
李文轩没能撑过几招。
拳脚一交代,便知大势已去,倒也干脆,拱手退了。
嘴上没多说,脸上却不见太多不忿,反倒像松了口气。
已然尽了全力,输了也不冤,心里头,倒比赢了还舒坦几分。
场边一众教头,却个个皱眉。
胜负分明,拳上不藏泥沙,自是无话可说。
可那楼上,可还坐着田县丞大人。
正不知该如何开口时,背后一声温润笑语,替他们解了围:
“好!英雄出少年呐。如此英才,真真是我陇山县之福!”
声音一落,众人忙转头看去。
只见两道身影,缓缓从后阁走下。
衣履整齐,气度雍容,正是陇山县县尉与田县丞。
开口之人,便是田县丞本人。
他笑意温和,面上尽是和煦欣赏,话语中不吝夸奖:
“年轻有为,好骨头,好拳势,将来有望州府选拔……可得好生练着。”
说罢,轻轻拍了拍姜亮的肩,毫无架子,丝毫不见一丝恼怒之色。
场中众教头对视一眼,原本绷紧的肩背,也跟着松了下来。
林教头站在一旁,脸色也缓了些,暗自庆幸。
好在胜得干脆。
但凡二人势均力敌,或是姜亮稍胜一筹,还不知是番怎样场景。
县丞大人虽保不住外甥,却保住了场面。
又说了几句鼓励少年、期许未来的官话,才侧身让开了位置。
县尉大人这才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从袖中抽出一卷名册,展开来,高声朗诵。
念至头拨之列,“姜亮”二字清清楚楚,落在最后。
县尉接着说了几句“县尉司不分彼此、皆为栋梁”的老生常谈,声调洪亮,语气却平平。
话说到此处,该唱的也唱了,该念的也念了,便与县丞并肩去了。
二人一走,场中才真正松了口气。
有人笑出声,有人低着头,手指无声地碾着衣角。
几个跟姜亮素来亲厚的小子围了上来,笑骂着捶他肩膀,嘴里嚷嚷着“请”。
笑声里,李文轩走了过来,神色温和,脸上没半分怨气,朝姜亮正正拱了拱手。
又有几个排进头拨的大户子弟,也踱了过来,含笑点头,说些“日后关照”之类的客套话。
林教头站在一旁,袖手不语,神情温厚,像是个局外人。
直到众人散得差不多,他才转身进了偏房。
翻出纸笔,一笔一划。
封好信,用麻绳系了,唤人递去驿站,送往两界村。
(本章完)
第28章 自立门派,镇帮绝学
第28章 自立门派,镇帮绝学
那封信送到岑夫子手上,正是学馆散学的时辰。
一群小书童吵吵嚷嚷往外跑,岑夫子却背着手,笑意堆在脸上。
脚下生风,顺着村路,径直往姜家去了。
姜义夫妇接了信,展阅在斜阳下,只看得眉头舒展,连连点头。
嘴里自是少不了一番言谢,称那林教头教得好,岑夫子荐得巧,尽是些知礼识体的好话。
岑夫子坐在堂中,捻着胡须,脸上笑意不断。
只是闲话没说几句,话头一转,忽地落到了姜家那位大儿身上。
岑夫子的笑容,便像潮水退了几分,只剩余波未平。
自那门桩功在村中传开,塾馆里习武的小子越发多了起来。
姜明本就有些底子,如今又多学了门正经拳法,自然成了塾馆里的焦点。
每日展露拳脚不说,还拉了村里一帮男娃,自起山头,自封帮主,名曰“古今帮”。
还分了堂口、设了护法,讲起江湖规矩来,眉飞色舞,煞有介事。
塾馆自此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岑夫子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手里茶盏轻轻一放,发出声脆响。
姜义听着,心头倒先浮起几分忍不住的笑意。
想他自己,若在那年纪得了这等身手,恐怕也比姜明好不到哪儿去,帮主不敢当,护法总是要做的。
可夫子在前,当爹的总不能同流合污。
只得收敛了神色,板起脸来应了句:
“夫子教诲得是,回头就训那小子一顿,叫他收一收。”
说完,起身出了院门,去鸡圈里逮了只肥硕的老母鸡,羽毛光亮,啼声洪亮。
提回来绑了双脚,双手递与夫子,口中只道:
“多劳夫子引荐,又劳烦今儿走这一趟,家中也无旁物,权作一番心意。”
岑夫子连连摆手,却也未曾推得太紧,笑着收下。
直到把夫子送出门,院里只剩夫妻二人,姜义才松了口气。
待到姜明一回家,屁股还没坐热,先挨了一顿训。
“习武原也无妨,嬉闹且罢,但不可乱了学堂规矩。”
姜义坐在堂屋正中,神色不动,语声却低沉如鼓:
“欺人更断不可行,若是仗着几分拳脚便目中无人,那便不是练武,是养祸根。”
这一番说得不轻不重,倒比火气来得更叫人心虚。
姜明在外头是个闹腾鬼,在家中却素来怕老爹。
此时只低着头,两只手藏在袖子里搅来搅去,嘴里含混应了两声。
姜义瞧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头那点气倒也去了七七八八。
“行了,罚也罚过,训也训完。”
顿了顿,忽地话锋一转,脱下外袍,袖子一挽,走到了院中。
“那门拳法既然学得了,来,演一趟我瞧瞧。”
姜明一听,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两圈。
“咳咳,爹爹有所不知……我这拳法,可不是寻常路数。”
只见他轻咳一声,站起身来,抬手理了理衣襟,嘴里却正经八百道:
“这是‘古今帮’的镇帮绝学,非堂主以上,不得私授。孩儿虽是帮主,也得守规矩不是?”
姜义听着,先是一愣,旋即眼角抽了抽,目光一沉,手下意识往腰间一摸。
只可惜,今儿腰带软趴趴的。
于是转身,步伐平稳,径直往灶房寻那火钳去了。
……
自那日后,姜义寻了些空闲,便在小院里拉着柳秀莲,一招一式地抻筋拔骨。
那门拳法倒也不玄,起手收式,皆是寻常路数,指点着打上几趟,也就算是入了门。
拳架虽拙,架势却正,落步起身间自有一股子沉稳气象。
只是姜义练得入门,便愈发笃定。
大儿教给自己这一套拳,与那日小儿演练的几招,分明路数大异,其间改动不少。
小闺女姜曦也不甘寂寞,见爹娘舞拳,摇摇晃晃地凑了上来。
才堪堪一岁半,腿脚都还打着飘。
却偏要学大人模样,挥着小胳膊小腿,嘴里咿咿呀呀,煞是认真。
反正气势先摆出来了。
姜义见她这模样,倒也乐得应承,索性有意无意地,引着她纳气调息。
打桩练拳还早了些,但这呼吸法门,却可早些养成本能,也能多落几分底子。
家中汤药也没断过。
余下那点虎骨渣子、首乌须子,翻出来又熬了几回。
虽不若头锅浓烈,但借着拳法炼化药劲,却比先前那桩功更显效用。
几碗汤药下来,姜义只觉气息转畅,浑身有劲,瞧着竟也似年轻了几岁。
院外那十亩田地,原已深翻一遍,又养了小半年地力,这会儿种下了晚稻,长势瞧着喜人。
每日晨起,赶牲口上山,挑水浇苗。
午后院里练拳,喝碗汤药,听小闺女哼哼两声。
日子过得清淡,却也沉稳。
唯一叫姜义犯难的,倒是那位李郎中,近来来得越发勤了。
想那刘家庄子,养育后人确是极尽心力。
自打那娃儿足岁,各种天材地宝、灵药兽骨,流水一般地用着。
李郎中跟着沾光,那些个药材须子、兽骨渣子,甭管见过没见过的,都紧着往姜家院里送。
姜义推说囊中羞涩,李郎中却连连摆手:
“都在账上记着,你五亩药田的出息,咱细水长流,终归不差。”
起初几回,姜义还会摸出算盘,算算自家地里那几味药材,能抵几帖药账。
只怕哪日李郎中药未兑尽,人却先归山了。
可后来账本越记越厚,索性心也大了。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只要是能用得上的,来者不拒,统统收下。
李郎中笑呵呵,也不计较,抄起药箱转身就走。
还是后来从岑夫子口中,才略略听出些端倪来。
李郎中虽未明言,心思却未必在那点银钱上。
毕竟姜家小儿子,在县城得了重用、前途无量的风声,早经岑夫子之口泄了出去。
银钱债,好歹能算清楚。
可人情债,就未必算得净了。
姜义听罢,一时只觉哭笑不得。
自家那小儿才六七岁,裤腰带还系不牢,连他爹都没指望着呢,怎的旁人先惦记上了?
不过念头归念头,日子还得过。
自那日起,李郎中再登门送药,姜义倒也不推辞,只是挑着些立时见效、用得上的收下。
只将那一笔债务,控在自家能偿还的范畴内。
感谢阿莉埃蒂、卖报的粉刷匠、穹翥的打赏。
祝各位读者老爷长生不死,夜夜笙歌!
(本章完)
第29章 万兽夜哭
第29章 万兽夜哭
光阴潺潺,转眼又是半年光景。
姜义把那十亩秋稻收了,晾干装囤,一地金黄换作了豆苗,地头也清清爽爽起来。
这半年光景,小闺女姜曦已能跌跌撞撞地跑上几步。
嘴里也会蹦些“要抱抱”、“吃果果”的话来,奶音软糯,听得人心都要化。
那套呼吸法,也早练作了本能。
哪怕夜里睡得正香,气息一吸一吐间,也有几分绵长模样。
如今家中药膳、药浴,分例里也有她一份。
只是姜义和柳秀莲下手都格外仔细,药材虽好,也不敢多放。
生怕药劲冲了女娃的身子,惹出什么不妥来。
村子还是老样子。
天一亮,锄头碰着地,锅灶响着勺,炊烟一缕一缕,像村人性子一般安稳。
只是这安稳,在前山那头,近来却起了点细细的波纹。
要说还是那桩陈年旧事。
两年前,虎熊伤人,闹得两界村人心惶惶。
自那之后,村里猎户、采药人,便只守着前山那片不深的林子转悠。
打些野鸡兔子,采点蘑菇野果,也勉强算得几分进项,贴补家用罢了。
可这两月不大对劲。
有几个常去林边的汉子回来嚷嚷,说见了些新鲜兽迹。
不是脚印,就是尿痕,腥气冲鼻,像是猛兽的。
有人还赌咒发誓,说瞧见树皮上有抓痕,深得吓人。
这些年头,山里静得有些久了,连野狗都稀罕得很。
今儿个忽然冒出这点动静,自然叫人心里发毛。
日子一晃,林子边上的痕迹愈发频了。
不再是远远一瞥的惊鸿影,倒像是有胆子大的家伙,在试着摸底儿。
它不急不躁,循着前山那片灌木稀疏处,一步一步地蹭将过来,连脚印都比先前沉了几分。
两界村里,见着动静的人渐多,议论也渐杂,村中光景便分了两派。
一派欢喜,一派发愁。
高兴的,都是些年纪偏大的老猎户。
这两年吃了闲饭,弓弦上落了灰,刀背都钝出毛边来,心里早就憋得发霉。
虽说也有人嘴上说“退隐江湖”,可真叫他们老老实实种地,半日便挠头抓耳。
可要让他们回深山打猛虎,心里头也犯怵。
谁都记得那年虎熊闹事,牌位都还摆在祠堂里呢。
如今倒好,山里野物自己送上门来,瞧着分量还不轻,自然是眼都红了。
一个个把压箱底的猎弓猎刀翻了出来,打油的打油,磨刃的磨刃。
但也有些稳重的庄户人家,面上虽不言,心头却压着块石。
他们瞧着那野兽的动向,只觉不安。
那些东西不像是乱窜,而是有章法地摸进来,像是在划地盘。
照这架势,迟早要贴到村边,甚至拱进村里来。
“管它什么畜生。”
一个老猎户摩挲着弓背,虎口厚茧发亮,眼角还吊着点笑:
“老虎也罢,狗熊也好,只要敢踏进两界村一步,那就是盘肉!”
只是老猎户们的弓弦还没拉紧,山上就先出了岔子。
出事的是刘家婶子,寻常日子里最会钻林子的一个妇人。
她有个老窝子,在前山坡下一片阴湿地,每隔些时日就会长出一窝菌子,鲜嫩得很。
这地方不算深,她去了几十回,从无闪失,脚底下的路都踩出了印。
谁承想这回撞见了狼。
不是野狗,不是黄鼠狼,是正儿八经的灰背狼,瘦得露骨,眼睛却亮得瘆人。
狭路相逢,婶子一时不慎,被咬了一口,庆幸伤口不深,人也逃了出来。
只是那狼……咬了一下,却没追,反倒自个儿抽身跑了,溜得比谁都快。
刘家婶子爬回山口,脸色煞白,把这事一说,村子里顿时炸了锅。
原本嗓门最大的几位老猎户,这回也没了动静。
手中弓箭悄悄收了起来,刀子也不磨了。
倒不是怕狼。
换作寻常,那点体格的畜生,三五条命也不够他们分的。
可它咬了却不追,像是心里头算着账,知道进退。
这就不一样了。
不是野兽,是开了点灵光的精物。
何况两年前,那桩子虎熊伤人,至今还让人背后发毛。
有人将两件事掐指一算,忽而觉得,这林子怕是出事了。
不是一头两头野兽变得古怪,而是整片山林的气息都变了。
兽若开智,迟早便成妖。
那时可就不是“猎”与“被猎”的事了。
有那胆小的,家底单薄的,心里一发虚,便悄悄打起了包袱。
有的托亲戚,有的问路子,打算搬出这口祖宅祖地,去外头碰碰运气。
人心惶惶中过了两日,日头都晒不出暖气,连狗都蔫了,鸡也不打鸣。
直到这一夜,月黑风也高。
前山林子里,忽地炸起一阵狼嚎虎啸。
初时还只是远远几声,转瞬便成了万兽夜哭。
狼嗥虎啸,狐叫熊吼,夹杂成一锅乱粥,直响得山都发颤,云都卷起。
声声凄厉,听着像是满山野兽在死斗,痛也痛得发疯,恨也恨得钻骨。
一夜未歇,吼声不绝于耳。
村里人家都点了灯,睡是没人睡的,只敢缩在被窝里竖着耳朵听,连小孩都不敢哭。
半夜时,姜义隔着几条山沟,都能闻见那股腥气,好似血水里泡了风,顺着树梢往村里吹来。
等天一亮,果然应验了。
山风吹来,村头田尾,皆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冲得人直想呕。
几个平日胆子不小的青壮悄悄结伴,拿了猎刀棍棒,一路探着往山上走。
没一会儿,便见有人连滚带爬地跑回来,肩头扛着半扇染血的狼尸。
一边往自家跑,一边高声嚷:
“山上……山上死了一片,全是野兽尸体!”
后头也有人跟着回来,脸色有些惨白,怀里野猪却抱得结实。
村里不信邪的见状,也跟着一脚踏进了林子。
走得远了,才发现,那人说得一点不假。
自前山起,沿着林缘一路往深处望去,遍地横尸。
虎有之,狼有之,豹子、野猪、狐狸、兔子,甚至还有几只刺猬,大的小的,一样不落。
血水渗进泥土,染红了地皮,林叶都像被熏过似的,带着股血腥气。
死状各异,有的腹破肠流,有的四肢翻折,却都死得极利索。
接下来,便是轰轰烈烈的“收山货”时节了。
原先那些个死守家门的村民,眼见着左家扛下一头小野猪,右家拉回两条狸子,顿时眼红。
这可是天上掉下的现成儿,皮毛筋骨皆能卖钱,腌一腌熏一熏,还能管过个冬天。
于是也顾不得害怕了,家家户户人声鼎沸。
拖儿带女,提刀拿绳,个个像赶集似的往山上奔,脸上再不见惶恐。
姜义站在村口。
看着平日杀鸡都捂眼的牛家大妹子,一手提一只光皮油亮的狐狸,脚步生风,嘴角含笑地下了山。
这才压了压跃跃欲试的姜明,叫他在家看好小妹,转身与柳秀莲一道,上了山。
(本章完)
第30章 镇山
第30章 镇山
山路上人头攒动,嘴也没闲着,东一句西一语,传得神乎其神。
有说是仙人过境,顺手清了这山中祸患;
也有说是山神发怒,震慑了野兽邪灵;
更有那好编故事的,说是那年留下的虎熊夫妻,这会儿发了性儿,要替山林正名,清理门户了。
一桩事,三百嘴,个个说得煞有介事。
姜义倒是瞧出了些不对。
那一路脚印与血迹,倒不是全来自那些横尸遍野的野兽。
有几道痕,落得深沉,步幅悠长,方向却是往刘家庄子那边延伸。
眼皮一跳,心头已然有了几分轮廓。
记忆中那位“镇山太保”,可不是庙里泥塑的纸老虎,自有其威慑范围,守土一方。
两年前那桩人命,是猎户主动杀进深山,死了算命数,怪不得旁人。
可这两月情形不同。
野兽不安分,一点点往前山探,步子不急,却踩得稳。
尤其是那头疑似通了灵的灰狼,竟敢在前山范围内伤了人,这便是踩了线、犯了禁。
于是才有了这雷霆一击,一夜清山,杀得个干干净净,血肉横陈,以儆效尤。
姜义思绪翻涌,避开了正热火朝天收尸割肉的人群,独自往林中稍深处走了走。
没多远便瞧见一头野猪,足有牛犊子大小,横七竖八地瘫在地上。
身上干干净净,唯腹腔中段破了个洞,贯穿前后,粗有儿臂。
伤口边缘平整,像是被什么精铁之物一力贯穿,连挣扎都没来得及。
姜义站着,没说话,脑海里却浮出那柄百二十斤的钢叉。
盯着那口子看了半晌,眼神一敛,心中更确信了几分。
也不客气,上前蹲了个马步,双臂一使劲,便将那头野猪扛上了肩。
那野猪皮厚骨重,倒是十成十的山货分量,放山几年,筋腱油脂都养足了。
柳秀莲则跟着几个相熟的村妇,绕远了些,去寻那皮毛小巧、搬运省力的兔狐之类。
正热火朝天地分拣着,山林中却忽然传来几声惊叫。
“呀!”
声破寂静,惊起枝头群鸟。
姜义猛地转头,只见那边一群妇人阵脚大乱。
一头尚未断气的灰狼,从死兽堆中陡然跃起,獠牙毕露,血迹斑斑,状若疯魔。
妇人们惊叫着四散奔逃,有的急得滚倒在地,场面一时狼奔豕突。
姜义心头一紧,正要扔下猪尸冲过去。
却见柳秀莲竟未逃。
她虽脸色发白,眼神却静得出奇,像是早在心里走过了这一遭。
只是轻轻一吸气,脚步一沉,迎着那狼抬手就是一拳。
拳出如矢,带着股凝练下盘的沉劲,结结实实砸在那伤狼腰腹之间。
那畜生来势汹汹,去时却如破布袋,被生生打得倒飞出去。
撞断两棵小树,扑通落地,抽搐两下,没了声息。
姜义眼见如此,这才将紧绷的气口缓缓吐出。
自己倒是太紧张了,关心则乱,眼没看准。
柳秀莲虽心性平和,不爱逞强斗狠。
但这些年家中药膳不缺、拳法不断,日日跟着一家人打底子,早早便脱了凡胎。
这狼且不说带了伤,就算气力全盛,也未必讨得了好去。
“柳家的好身手!”
“啧,这拳头也忒硬了!”
“我滴个娘咧,那狼就这么叫她一拳打没了!”
几位回过神的妇人围着柳秀莲,又惊又喜,嘴里七嘴八舌。
柳秀莲却只笑笑,低头抖了抖袖口上的狼血,不说话。
姜义站在一旁,也跟着笑了笑,没接话。
只是默默将肩上野猪换了边,等着柳秀莲收拾完,这才结伴下山。
自那日后,两界村便像是忽然从苦日子里熬出了头。
日日炊烟带肉香,连狗都养得比人精贵。
拾来的野兽尸首,大小不一,却都是山中真货,皮毛、筋骨、内脏,一样一样都能换钱。
有人腌肉,有人熬汤,有人请亲戚来家吃肉宴。
家里多腌些肉,不光能过个肥年,连明年种地都底气足三分。
而就在众人沉浸于天降喜事时,有人发现了不对劲。
常年上山采药打猎的几个老把式,回村来嚷道:
“山里的野兽毒虫,退了!整整退了二十里!”
这话听着稀奇,可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头头是道。
据他们说,那片前山,现下静得出奇,连蛇都不见一条,野兔都不敢撒欢儿。
全像被什么东西“镇”住了。
“这是山神显灵啦!”
有人一拍大腿,声如洪钟:
“神灵动怒,清了那帮畜生的根!”
一句话说得众人点头如捣蒜。
两界村从此封为神佑之地,天赐福荫。
原先那些打算搬出去的人家,这会儿全偃旗息鼓。
开始打听山神庙的香钱,该烧几文才算敬重。
于是,短短数日,山神庙那头香火鼎盛。
一天一堆纸钱,一夜一捧香烛,烧得庙里的泥塑神像都泛出红光来。
姜义却是心头一凛。
这一回,真叫见了世面。
镇山太保的手段,不鸣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
一夜之间,杀得二十里山林血流成河,虎啸狼嗥俱成绝响。
杀得禽兽胆寒股栗,四散奔逃,不敢靠近。
这才叫“镇山”,这才配得上“太保”二字。
姜义垂眼望着自家拳头,骨节分明,虎口有茧。
平日里拳拳到肉,自觉也算有了几分根基。
可如今细细一比,那点本事放在这等人物面前,只怕连个水都翻不起来。
山风一过,腥气散了。
日子看起来,竟又回了平常。
只是这一场风波之后,村里最奇妙的变化,不在山神庙里,也不在锅灶炊烟中。
而是在那一众孩童身上。
确切地说,是姜明的“古今帮”。
那日山上,柳秀莲一拳打飞恶狼的场面,可是有不少妇人瞧见。
回了村,这些眼见耳听的妇人嘴上没个把门的,说起来便没了谱。
“秀莲那拳头,呦,那叫一个虎虎生风!”
“那狼飞得跟长了翅膀似的,‘咻’地一声就没影了!”
“她身上有功德光哩!怕不是哪位下凡的女将军!”
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村里小孩听了都不敢打呼噜。
本是夸柳秀莲,偏生村人思路清奇,一绕就绕到了姜明头上。
姜义不收徒,这是早摆明了的事,任你怎么磨也不肯松口。
可姜明那古今帮,却没这般多规矩。
先前几个因姜明扰乱学堂,颇有微词的娃儿家长,这会儿态度大变。
亲自上阵,给自家娃儿兜里塞果子、塞点心,让娃儿去古今帮“投诚”。
只盼哄得帮主高兴,指点个一招半式。
姜明哪见过这阵仗。
一时间连腰板都硬了,开口闭口都带上了“帮规”二字,恨不得在门口挂块木牌写上:
“古今帮新招弟子,限十岁以下,瓜子果桃优先。”
(本章完)
第31章 两界村自己的帮!
第31章 两界村自己的帮!
光景如梭,转眼两个春秋过去。
又是一年纳新时节。
塾馆门前,晨光清浅,新柳初绽。
一群六七岁的新学子,拖着书包似的小竹筐,排排站着,眼里尽是稚气与新鲜。
古今帮早早蹲点,旗号一扯,宣传摊儿一摆,鼓儿也敲上了。
“古今帮,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入帮有,迟者无份!”
几个老帮众在旁扯着嗓子叫喊,那气势,比庙会还热闹。
“古今帮?啥玩意儿?”
有新来的学子歪着脑袋,一脸不解。
“就是姜明那厮鼓捣出来的。”
旁边稍大的孩子撇了撇嘴,手里攥着个人儿,语气不屑。
“听说他娘两年前一拳打死了只狼,吹得神乎其神的,谁晓得是真是假?兴许是他娘夜里梦见的。”
那年柳秀莲拳打野狼的事,早已被时光磨去了锋芒。
有些孩子没听过,有些听家里说过,也只当是爹娘胡诌的故事。
可姜明却半点不慌,甚至嘴角一勾,抬了抬下巴。
“你们要看真本事?行。”
他说罢,朝学堂门口招了招手。
不多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便从门后探了头出来。
似只嗅风的小鹿,小步儿一挪,蹬蹬地跑了过来。
却是他那小妹姜曦。
如今才四岁,个头只到桌沿,模样却惹人怜爱。
脸蛋粉团,眼睛圆得像两颗水洗葡萄,一动不动盯着你看。
走起路来骨头都软,带着一点的晃劲儿。
小手一伸,竟然还学着哥哥模样,拱了拱手:
“古今帮姜曦,见过各位哥哥姐姐。”
声音奶得滴水,却字字清楚,像是专程背过,末了还带个俏皮的小鞠躬。
姜明一指自家小妹,神情正经里透着一股得意,又故作轻描淡写,道:
“诸位新来的同窗,睁大眼睛瞧好了,这位,就是我古今帮年纪最小、实力最弱的帮众。”
这话说得不紧不慢,句尾还特意顿了顿,让人听着不禁心头一咯噔。
见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神色半信半疑,便又清了清嗓子,把声调提了提:
“谁要是能赢了她,帮主之位我拱手相让,此后帮里的零嘴,也全归你管!”
此言一出,学堂前顿时炸了锅。
掌管零嘴,这可是重权啊!
至于那“帮主”是干啥的,虽还不甚明白,但这称呼听着就带风。
人群里站着个新学子,模样比同龄孩子高上半头,骨架子也扎实些。
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打量那正蹲在地上捉蚂蚁的小姑娘。
他爹教过,习武嘛,要筋壮骨结实,肚皮能扛棍子,胳膊能挑水桶。
眼前这奶娃娃似的小女娃,胖嘟嘟,软绵绵,一脸懵懂劲儿。
那孩子心念一动,胆气也随之浮了上来。
往前踏了一步,摆了个自以为威风凛凛的架势。
姜曦一愣,小眼睛扑闪扑闪,像是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歪着头打量这位“大个子哥哥”,也不晓得他想干嘛。
高壮孩见她傻呆呆不动弹,心里更有了底气,咧嘴一笑,便伸手想推她一把。
哪知手才伸到一半,那小姑娘却本能地抬了下小胳膊,轻轻一挡。
明明是婴儿肥的胳膊,却只觉一股不讲理的力道涌来,胳膊根发麻,双脚一飘,天旋地转。
“哎呀!”
眼前一,屁股先着地,摔了个结结实实,扬起一小片灰尘。
他倒在地上,眼珠子还在转,一时懵了半晌。
疼是其次,脸上更火辣辣的。
被个奶娃娃当众推翻,今儿这脸,算是挂树杈上晾干了。
偏四周那些新学子不懂给人留脸面,笑得前仰后合,叽叽喳喳。
那高壮小子咬着牙想哭,眼眶红了,却又死撑着不肯掉泪。
只把嘴角撇得能挂油瓶,半天没蹦出一句话。
姜明眼尖手快,见机便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蹿了出来,一把将自家小妹揽住。
眉飞色舞,神情郑重得仿佛在庙前念榜,开口便是一嗓子:
“都瞧见没?两个月之前,她跟你们一样,只会撒娇要求抱抱!”
语气抑扬顿挫,字字带劲,带了点鼓声锣响的味道:
“两个月之后,你们将和她一样,轻松推倒比自己壮两圈的大个子!”
说罢,他一甩头,不大的个子此刻显得有点巍峨:
“古今帮!两界村自己的帮!”
声音不高,却叫人听了不由得心头一振。
话音落地。
那群新来的小毛头,一个个望着姜曦那软乎乎的小身板,再看看地上还揉着屁股的高壮男孩。
眼神顿时变了。
古今帮招新,声势浩大,果真旗开得胜。
姜明捧着一手的瓜果点心,笑得合不拢嘴。
后头跟着个蹦蹦跳跳的小尾巴,正是自家小妹姜曦。
两人一路晃晃悠悠,出了学堂,穿过村口,来到自家田坎边。
那田头的麦苗长得极好,绿油油一片,风一吹,摇曳生姿,煞是养眼。
这块地年年深耕细作,产量足足比旁人家高出三成,走过路过的都得忍不住多看一眼。
姜明只将怀里的一小包点心掏出来,塞到妹妹怀里,顺嘴哄了句:
“拿着先回家,哥哥还有事。”
姜曦捧着那点零嘴,小脸仰起,明显有些不情愿。
可姜明已抱紧那一大堆“帮费”,一转身便骨碌滚向了后山。
姜曦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手里那点寡淡果子,掂了掂分量。
再瞧瞧哥哥远去的背影,小脸一皱,小嘴一嘟,一步一挪,踏着不甘的节拍,往家走去。
院子里阳光正好,谷子摊了一地,金灿灿的。
姜义蹲着翻谷,手里一把木耙子,正推得起劲。
抬眼一瞧,却见小女儿耷拉着脑袋往回走,手里捏着点什么,小脸写着委屈。
心头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也不多问,只笑着迎了上去,将小姑娘轻轻一抱,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温温柔柔:
“曦曦乖,晚上给咱曦曦加块肉。”
姜明那小子在学堂里鼓捣帮派,哄些零嘴回来,姜义早摸得门清。
可你情我愿,不偷不抢,童叟无欺。
更何况他自己也吃不了多少,大头都往后山送了去,孝敬那位“古今帮开山祖师”。
若非那位传下的法门,姜家哪来这般好光景。
多送些吃食,也算有情有义,报偿几分。
姜义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本章完)
第32章 偷果贼
第32章 偷果贼
这两年光景,姜家日子,确实越过越顺。
地里庄稼长得喜人,绿浪翻滚,麦穗饱满得像要把秆子压弯。
山脚那几亩地,果树一年比一年挂得多,桃李争妍,香气盈枝。
药材也渐渐老成,越养越值钱。
那是一地的银子,是姜家过日子的底气。
家里人更是身子骨结实,鲜少染病落疾。
尤其是那小闺女姜曦,从小根骨就好,又是药膳药浴双管齐下。
功法早早打底,如今举手投足间,已隐隐带了几分武者气息。
再过个一两年,只怕连她娘柳秀莲,也未必是她对手了。
至于那小儿子姜亮,更是在县尉司混得风生水起。
那股子扎实劲头,在一众靠门第出身的大户子弟中,也混出些名声来。
眼下姜义最大的烦恼,倒不是田里收成,而是家中所用那副药浴方子。
五百文一剂,早些年用起来,热气一冲,浑身舒泰,连走路都轻快三分。
可如今一家老小功底渐厚,那汤药的劲头却似乎淡了几分。
泡起来跟洗热水澡差不多,顶多驱个寒,醒个神。
呼吸法与练桩打拳,也是差不多光景。
如今拳脚也熟了,桩也扎稳了,气也沉得住了,却像撞着个无形的瓶颈,憋着不上不下。
强身健体,自是不在话下。
可真要说什么“延年益寿”,那就有点痴人说梦了。
姜义如今这副身量,猎刀一挂,弓箭一背,上山碰上只熊瞎子,也未必打不过。
可一想到那年山上见着的惨烈景象,那气势,那场面……又难免心生几分向往。
姜义不是贪得无厌的人。
日子过到这份儿上,衣食无忧,儿女争气,身子硬朗,也算是羡煞邻里。
但心底那点念想,始终像老井里的月,不照人,却撩人心。
思绪还没落定,小闺女姜曦已蹬蹬跑出了门。
这等年纪的娃儿,家里待不住。
两只小胖腿撒欢似的,直奔后山脚下,自家那块果园子去了。
八成是嘴馋了,想瞧瞧有没有哪颗果儿挂了红边,解解馋虫。
哪知甫一靠近园边,便瞧见那篱笆外正有人转悠。
是个瘦瘦小小的男娃儿,瞧着年纪和她差不多,眼珠子滴溜乱转地往里望。
姜曦那护食的脾气当即就上来了。
自家的园子,自家的果,哪容外人伸头张望?
于是小人儿一抿嘴,圆脸一绷,鼓着腮帮子就冲了过去。
边跑还边嘟囔,一副要与人兴师问罪的模样。
那少年倒也干净,衣裳洗得发白,但穿得利落。
眉眼分明,骨架清俊,乍看不像村里的娃儿。
只是听着背后动静,却似全然不理。
仍旧踮脚探头地往果园子里张望,神色认真。
姜曦一见他不理,更来气了。
当即冲到近前,小手一伸,就要将那“贼心不死”的小子推将出去。
哪知一交手,那少年倒不是省油的灯。
他身子虽瘦,脚下却稳,身形一错,竟轻巧避了开去,顺势一拨,反倒卸了她的力气。
两人你一招我一试,虽无章法,却自有来去。
你推我一下,我挡你一手,你追我退,不过几个起落,却已过了七八合。
巧就巧在,这一来一往,竟谁也奈何不得谁。
你推不动我,我拦不住你。
两个小小人儿,最后站定对望,眼里都带了几分诧异。
这乡野村边,没成想还藏着个对手。
那少年似是不欲多纠缠,身子一侧,脚步轻灵,竟往园子边缘绕了开去。
神色虽倔,却隐有避让之意。
姜曦仍在身后嚷着,声音虽奶,却气势汹汹,要拦他半步不得靠近果树。
两人僵在那儿,正斗着小性子,后头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入山脚,衣着素净,神情冷淡,俱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那少年一见,身形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懊恼,轻轻一泄,就软了气。
不待人近,便往后一退,与那两人会了头,三人一言不发,转身径自下山去了。
姜曦这才收了势,双手叉腰站在园边。
盯着那几人背影走远,才扭头望了眼自家果树。
树好,果也好,未曾被偷,方才放下心来。
随手摘了几个还挂着青皮的果子,抱在怀里,边走边咬,酸得她一皱眉,仍舍不得扔。
这时身后一阵草响,大哥姜明从山道钻了出来,手上已空空如也。
姜曦眨了眨眼,嘴角一抿,脸上浮起一丝小小的狡黠。
从怀里摸出个果子,拍了拍毛茸茸的果皮,递到哥哥跟前。
眨巴着眼,一双眸子亮晶晶,滴溜溜地盯着他看。
姜明哪还不晓得这小丫头的心思。
嘴里不说,手上却老实,接过果子,一口咬下去。
才嚼两下,脸就皱成了团,眉眼都快拧到一块儿去了。
他嘴里嘟囔,语气里却藏不住笑。
姜曦笑得前仰后合,小身子一颤一颤的,乐开了。
兄妹二人打打闹闹,慢悠悠往家中去了。
到了傍晚,灶间炊烟袅袅,一家人围坐饭桌,其乐融融。
姜曦正坐在小板凳上,眉飞色舞地讲着今天在果园如何识贼、如何拦贼,又如何吓跑了贼。
手脚并用,比划得像模像样,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
“他一看见我,就吓得逃了!”
小圆脸涨得通红,写满了得意。
姜义听罢,只笑笑,未多置评。
这两界村巴掌大点地方,来来往往皆是熟脸,哪家娃嘴馋,摸进果园偷个果子,哪能较起真来。
倒是柳秀莲听得有趣,伸手给女儿夹了个鸡腿,笑吟吟道:
“咱们曦曦,真厉害。”
次日清晨,天边刚露鱼肚白,村子已是动了静。
鸡鸭牛羊,一并出笼,咕咕哒哒。
村人打着哈欠,牵了牲口,扛了草叉,照例往后山赶。
鸡鸭散养,牛羊撒欢,一路穿过姜家那片果园。
一边啃草刨地,一边给地里留下些“肥礼”。
这般白得的肥料,姜义倒也乐得其成。
只是地面日日踩实,三五日就得松一松。
可今儿这群鸡鸭里,混了个不属畜生类的。
一个少年,猫着腰,步子极轻,头埋得低低的,仿佛怕被人认出似的。
眼看着他快摸进果园,前头却唰地蹿出道影子。
姜曦双手叉腰,小模样正经得很,站在小路当中。
小鼻子一哼,奶声奶气里透出几分“果然如此”的傲气:
“我就知道,你这贼心没死透!”
她小手一指,仰着头,学大人训人那一套,却又词不达意:
“还想浑水……想混鸡鸭摸果子!”
(本章完)
第33章 留下买路钱
第33章 留下买路钱
两个娃儿在小道上对峙,山风吹得草叶哗啦啦响,场面一时僵着。
少年看着眼前这小小的“守园太保”,一身圆墩墩的架势摆得分明,一时也有些无奈。
他皱了皱眉,声音不大,却也认真:
“我不是来偷果子的,只是想翻过这园子,上后边那座山去。”
姜曦却不吃这一套,小嘴一撅,腮帮子鼓鼓的。
后山那地方,荒得很,路歪坡斜,草高虫多,压根不像是人该走的地方。
除了她那个脑袋有点不太灵光的大哥,时不时往里头钻,也就没别人多瞧一眼。
她也曾尾随过哥哥一次,结果刚进林子没几步,人就跟丢了。
绕来绕去转了半天,才不知怎地转了出来,一通蚊虫叮咬,挠得连觉都睡不好。
打那以后,后山在她心里便跟“妖林禁地”差不离了。
眼前这少年,说进园子是为了上山,她才不信。
少年眼看说不通,也不好真个硬闯。
打不打得过先不论。
单是“偷果被堵”的名头,就足以让他颜面扫地。
眼珠子转了转,有了主意:
“这样吧,我用自家的果子换你条道,包是你没吃过的,可好?”
这话一出,姜曦倒是犹豫了。
回头看看自家园子里,那一颗颗青果还吊着呢,酸得能把牙根收拾干净。
再看看少年那副郑重模样,也不像是糊弄人。
“换也不是不行。”
她小脑袋一点,一副认真谈买卖的架势。
“可得挑我没吃过的,酸了、苦了、涩的全不成!”
少年听罢,眉眼弯了弯:
“那是自然。”
次日清早,山雾未散,果园边却已有人影交汇。
两个小娃相对站着,一如昨日,仿佛约好了般。
少年手里捧着个拳头大的果子,青皮里隐着点黄,形状歪歪斜斜。
瞧着不像熟透的模样,倒也生得怪趣。
姜曦靠近了细细一嗅,没什么果香,反倒透着一股凉意,像是有股山风吹进鼻腔。
当即撅了撅嘴,显然不甚满意。
她口味简单,就喜欢甜得发腻那种。
但话说出去总是要算数的,虽嫌弃归嫌弃,却也没反悔。
把手一挥,颇有几分掌柜风范:
“行吧,过你的路。”
少年冲她一点头,脚底一滑,身子一转,便跟那山道的晨雾融在了一处,一晃不见了。
姜曦低头看着那古怪果子,捧着慢悠悠往家走。
进门时,姜义正蹲在院里挑拣药材,药筐边堆着些刚晒开的黄芩与川贝,满院子都是草药清香。
听见声响,一抬眼,先是随意扫了一眼。
等目光落到那果子上,手指顿了一下,脸色也微不可察地收了收。
目光一凝,又凑近了些。
“曦曦,这果子哪来的?”
姜曦一边用袖子擦手,一边满不在乎道:
“昨天那个贼娃送的,说拿来换过路。”
姜义没立刻作声,指腹缓缓抚过果皮,心里却已起了波澜。
他这些年种药卖药,与李郎中打了不少交道,寻常草果早就瞧得透熟,一眼就认出这东西来路不凡。
这哪是吃食果子?分明是山中罕见的玉清果。
生于峭壁石隙,得山风晨露养着,年年不一定有,味虽淡,却有凝神静气之效。
只这模样放在药铺里,少说得卖上十几两银子,还不一定买得到。
姜义神色凝了几分,问得细了些。
听完小闺女三言两语的转述,心里那点疑云越发坐实了几分。
这果子,可不是村里娃娃能摘来的玩意儿。
沉吟片刻,索性将玉清果小心裹好,挑了个洁净药包包着,拎上便往村头去了。
李郎中常年为刘家庄子配药,与那边多少有些交情,或许能从中联络一二。
还未走到药铺,远远便瞧见李郎中从村口转出,身旁跟着两个穿灰布短褂的庄仆,眉眼间尽是焦躁神色。
姜义迎上前,将那枚玉清果托在手心,举着递了过去,语气平静:
“我家那小的瞧见,说那位少爷今早进了村里后山。”
两名仆从闻言,相视一眼,神情缓了几分,却也不见多惊讶。
看模样,倒是知道那后山藏着些古怪,只是不妨性命。
二人听过缘由,其中一人言道,既是自家少爷所赠,断无收回之理。
说着谢过姜义几句,便与李郎中一同往山脚下守着去了。
姜义也跟了上去,低头理了理袖口,靠着棵槐树静候。
目光落在那片浓绿起伏的林间,不知怎的,心头竟隐隐拢了些不安。
虽不好与人言,但心底那点小心思,终归不愿有旁人能见着山下那位。
日头悠悠往西偏,天光一点点染成赤金,云霞翻卷如火,山风吹来带着草木的湿气。
鸡鸭牛羊陆续从山道深处涌将出来,吵吵嚷嚷踩得落叶乱飞。
那少年的身影,方才从雾色深处缓缓走出。
衣衫上沾了些泥草,袖口撕破一角,两条胳膊让蚊虫叮得满是疙瘩。
脸上灰扑扑的,眼神却有些空茫,好像魂还落在林子里,一时找不回身在哪儿。
姜义望着,心底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退后半步,让出路来。
那两名仆从快步迎上,将人接了过去,搀扶着往庄子方向走。
姜义没再作声,只把那枚玉清果从药包里取出,递给李郎中,语气平和:
“这玩意儿你识得,抵些药材钱,该多少你算。”
李郎中接过,也不客气,拈着果子看了两眼,眯眼笑道:
“这‘偷果贼’,瞧着不比你家那丫头省心。”
姜义只淡淡一笑,没应声。
眼角余光还落在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上,神色里不知藏着几分沉,几分轻。
原以为这事儿便该作结,不过是两个娃儿之间的小打小闹。
谁料不过几日,小闺女又捧着颗怪模怪样的果子,乐颠颠地跑进门来。
这回倒换了模样,外皮看着平平无奇,倒也光滑圆润。
只一凑近,便闻见一股腻得发甜的香气。
姜义皱了皱眉头,问了来路。
果不其然,又是那刘家庄子的少爷,递过来的“买路钱”。
那小子,虽说上回吃了个哑巴亏,倒也没灰了心气,今儿更是备了礼物,再度探路。
姜义眼神一敛,将那果子在手心掂了掂,色泽饱满,香味浓郁,瞧着不是凡品。
心中已是泛起些不自在来。
一回两回,还能当是娃儿玩闹。
这等好物,再送来几回,倒真叫自家果园成了拦路收贡的地界。
当即沉了脸色,先将姜曦好生训了一通。
“什么都能要?你当自个儿是山神庙的菩萨不成?”
小姑娘被唬了一跳,鼓着腮帮子不敢言语,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儿,偏还巴巴望着那果子。
姜义也不由叹了口气,拿起果子,牵了闺女的手,一路往山脚去了。
这事儿得尽早说清楚。
在山脚等了些时候,那少年尚未下山,倒先等来了两位客人。
一位是李郎中,另一位却是生面孔。
一身精悍的猎装,肩背分明,步子沉稳,站在那儿,仿佛树根扎了地气,风来不动分毫。
(本章完)
第34章 性命双全
第34章 性命双全
李郎中远远见了姜义,快步迎上来,引着那人说道:
“这位,是前山刘家庄子的刘庄主。”
姜义心头微沉,面上却稳得极,揪过身旁的姜曦,先行低头拱手:
“犬女顽皮,唐突贵公子,还望见谅。这后山本就无人管束,谁上谁下,也说不得是非。”
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枚香气浓得发腻的果子递了过去,想把这桩买卖干净了断。
哪知那位刘庄主却未接果子,只是低头望向姜曦。
目光不动,神情倒像在看一件稀罕物什,眼里隐着三分惊讶,七分欣赏。
姜曦被盯得心里发毛,悄悄躲到爹爹身后,只露半张脸出来,乌溜溜的眼珠警觉得很。
刘庄主这才察觉失礼,轻咳一声,拱手笑道:
“姜兄教女有方,令爱天资不俗,筋骨匀称,气息沉稳,是练武的好苗子。”
姜义听了,却只拢着手笑笑,语气平淡:
“乡下娃儿,淘气得紧,也就些老法子熬身子,谈不得教养。”
那刘庄主闻言,笑而不语,只是眉角动了动,显是不信。
他也是听自家娃儿说起,说这村里有个小丫头,打起架来不输他半分,今日特来一观。
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寻常。
论筋骨,自是强不过自家儿子。
可那一身气息绵长,不显不露,却透着股子沉凝安稳。
若非天生,便是以上乘吐纳之法打过底子。
“令爱这命功根基,扎得极稳,天分亦极难得。”
刘庄主话头一转,忽道:
“若能再得一门修性之法,日后成就……怕是不低。”
“修性?”
姜义听得一怔,眉峰微蹙,眼中掠过一抹困惑。
他所知的,不过是些熬汤洗澡、草药炖膳的老法子。
顶多叫娃儿筋骨强健些,天冷不咳嗽,天热不长疖,便也心安。
刘庄主见状,倒不觉意外。
这等乡野小地,能识得“命功”二字的,已是万中无一,更何况“修性”之说。
他又看了姜曦一眼。
那孩子个头不高,鬓边还扎着草绳,神情却静定如水,骨里头有一股说不出的沉韵。
他自问见多识广,此刻却也生出几分惜才的心思。
既在此等人,刘庄主也不急,缓缓开口,如与旧友闲话家常。
“姜兄适才提及的家传土法子,不论是药浴、拳脚、桩功,还是那些呼吸吐纳之术,皆属命功。”
他声音温和,却自带几分讲道之意:
“命功者,练的是精气神三宝,精足则体强,气满则行稳,神旺则志坚。”
说到此处,眼神落向远山,语气也添了三分悠远。
“命功练至极致,便是江湖中顶顶的高手。精神如松,气血如潮,一人能挡十人,裂石断金,皆不为奇。”
这番话落入耳中,姜义心头不免轻轻一震。
他这一身筋骨,上山斗豺搏熊,已觉行至极限。
至于“裂石断金”四字,他连想都不敢多想一下,更遑论以一抵十。
可听刘庄主口气,那等能耐,竟还只是起点。
“不过是凡俗极处罢了。”
刘庄主收回远山的目光,语气平淡,眼神却幽深几分。
“若真要迈过这等极限,求那常人难得之力,延年益寿,甚至腾云驾雾、踏风而行……”
他语气轻描淡写,话里却隐着风雷:“便需修‘性’。”
“修性?”
姜义下意识地重复一遍,声音里带了点迟疑,又像是将那两个字细细咂摸,想嚼烂了咽下去。
刘庄主点头,语气温和,如在说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事。
“性功修心,炼意,养神。”
“求的是神明清照,内外通灵。心不动,意不乱,神则明。”
他顿了顿,再次看向姜曦。
那孩子站在爹爹身边,肩头还落着一片叶子。
神色倒极平常,只是气息深沉,仿佛一眼望不到底。
“命是根骨,性是灵台。命成则强,性圆则通。”
刘庄主眼中泛出些光,语气却仍淡淡的:
“得此二者,性命两全,方能炼精化气……自此凡俗不扰,身心皆脱。”
说到最后,语声虽轻,却似藏着一股幽幽回音,飘在山脚林间,也落在姜义心头,久久不散。
姜义未语,神情半隐在暮色里。
刘庄主见状,语气愈发低缓,徐徐道来:
“祖上有训,性功之法,不得轻传外人。”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语气一转:
“不过早年在外闯荡,也捡了些旁门左道的小术,倒无甚忌讳。”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来。
纸页泛黄,封角磨旧,一看便是年头不浅的物什。
“这一门坐忘论,并非什么高深功诀,不过些静心安神的门径。”
他将册子递了过来,语气平和如水:
“若能静坐参悟,心神调定,也算是踏进了‘修性’的门槛。”
话至此处,眸光微动,又看向那条蜿蜒通往后山的山道。
“子安那小子,性子犟得很,怕是日后少不了往这山里钻。”
他转眸望来,目光沉稳,带几分托付之意:
“姜兄常在山下走动,若哪日撞见,还请多担待照看些。”
他又看了看手中那本册子,笑道:
“这坐忘论,便权作这番托付的还礼吧。”
姜义不答,低头凝思片刻。
心中自是晓得,这不过是递个台阶。
眼角余光瞥向身后的姜曦。
那小丫头正捏着衣角,小心地站着,眼神一跳一跳地落在两人之间,似懂非懂。
再抬眼,刘庄主仍在等他答话,神色坦然,并无半分催逼。
姜义心头一松,终是伸手接过那本薄册,沉声应下:
“也罢,本就住在这山脚头上,多看着几眼也就是了。”
接过册子,姜义指尖拂过那泛黄的封皮,沉吟片刻,忽又随口问道:
“听庄主方才语气,似也留心过这后山?莫非这山里……真有些古怪不成?”
话问得不重,却藏了几分探意。
刘庄主闻言,目光顺着山道淡淡一瞥,神情波澜不兴。
“是否古怪,不曾细究,也不想究。”
语气平淡,带着种拂尘不染的淡漠。
“我刘家自有职责,脚下的路还未踏尽,哪顾得上山外之山、事外之事。”
他顿了顿,像是顺带提了句:
“那小子不过贪一时新奇,碰几回壁,也就歇了心。”
姜义听罢,不由暗暗颔首。
看来这位镇山太保,也非尽知山中事。
(本章完)
第35章 百兵之首
第35章 百兵之首
又是等到红霞收尽,天光尽退,那刘家少爷才自山道上晃晃悠悠地现了身影。
神色仍是迷里迷糊,魂儿至今还没全数捡回。
一眼望去,浑身沾的是山雾,眼底却没个实景。
待得他与庄主碰头,一行人说不几句,便急匆匆出村去了。
姜义才拉了自家小闺女,慢条斯理地踱回家去。
饭后灯亮,姜义这才从怀里掏出那本薄薄的册子。
坐忘论。
纸页干燥泛黄,墨迹陈旧,翻起来有股淡淡的书霉味儿。
倒不像镇上那种新印的吉祥册子,更像从哪位老道的枕头底下摸出来的。
他满心好奇,翻开第一页,靠着灯火细细去读。
字倒认得,连起来却似懂非懂,像隔了重重山水,总也瞧不真切。
一会儿“心猿意马”,一会儿“湛然常寂”,翻着翻着,又来句“气定神闲,形神俱妙”。
看得他额头发紧,眼皮发烫,脑子里像缠了个没头没尾的麻团。
再翻几页,手一松,头一歪,就伏在桌上睡了去,书册摊开,正好遮住了半边脸。
往后几日,也都是这般光景。
白日劳作归家,夜里灯下一坐,他便拈着那册子,一页一页地读。
可无论如何专心、如何捏鼻搓眉,字一入眼,困意便如潮水拍岸,挡都挡不住。
不过一炷香功夫,便又沉沉伏案,鼾声细细。
家中旁人看着好奇,也跟着翻了几页。
不出几息,或是打哈欠,或是犯晕,皆如中了催眠咒法,没一个能扛得住的。
唯有小丫头姜曦,拿起翻了几眼,撇嘴扔下,说句“无趣”,就蹦跶着出门去了。
于是,这本被刘庄主说得极玄,似能“修性启慧”的坐忘论,在姜家却成了夜间安神的头等良方。
读它者皆眠,翻它者皆静,真要说起来,倒也有几分“心静意定”的功效。
还没捣鼓出个头绪来,一晃到了岁末年初的光景。
村里杀猪宰羊的刀声此起彼伏,热腾腾的肉香在风里打旋,仿佛连屋瓦都熏出了几分年味儿。
这日午后,牛车咿呀入村,姜亮从车上跳了下来。
马上就满九岁了,个头比前些时候拔高了一大截,胳膊腿也结实了,走路带风。
常年在外头风吹日晒,皮肤晒得发亮,是种山石打磨出来的古铜,粗里带光,干净利索。
一身精气神比牛还饱满,周身有种拔节生芽的劲儿。
背着个小包袱,脚步轻快,眼神里带着光亮。
一进门,就跟往年一样,手头不阔,心思却细,给家里人都带了点小玩意儿。
小妹抢得最快,是个红纸糊的风车。
一拿到手就笑得见牙不见眼,捏着小胖腿在院子里跑得团团转,嘴里喊着风来了、风来了。
柳秀莲接过一方帕子,是针脚密实的江南货,颜色素净。
没说什么,只是嘴角含着一丝淡笑,转身就进了灶房,锅碗碰响,一道道菜香不多时便弥散开来。
姜亮这才凑到爹爹和大哥身边,县尉司里练出的那股硬劲儿,一时也卸了去大半。
在旁人眼里他已算沉稳,在家人面前,却不觉收了锋芒,眼里添了几分亲热。
说了些县里的见闻,又提起自个儿练拳的心得,眉眼里多了几分认真。
“再有一年,便是州府大考。”
他轻声说着,语气虽淡,眼神却透着几分沉沉的压迫。
“司里头说,我们这一拨的根骨已打得差不多,是该琢磨趁手兵刃的时候了。”
姜亮练功肯下死劲,可骨子里却不是个独断的性子。
遇上这等要紧事,总少不得要听听爹爹与大哥的主意。
挑选兵刃,乃是大事,岂能随便。
姜义尚未开口。
一旁的姜明却抢了先,几乎不带犹豫,话出口便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那股爽利:
“这还用想?棍乃百兵之首,选棍!”
这话一出,姜义与姜亮便一齐看了过来。
姜义心头一动,却也没说话,只眼角微挑,似笑非笑。
姜亮倒是没琢磨太多,从小大哥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况且棍为百兵之长,攻守皆宜,扎实妥当,也挑不出毛病来。
就这样,这一门大事,也便算是定下了。
姜义缓声问道:“这兵刃,是县尉司里发,还是得自个儿备着?”
“发是发的,不过也就个样子货,凑合能用。”
姜亮应道:“司里那些子弟,大多是自家另备。”
他身边一水儿是县里有根基的大户子弟,嘴刁眼高,瞧不得司里那点寻常家什,也不奇怪。
姜义听罢,只点了点头,没多言。
饭过晌午,天光正好,姜义便带着两个儿子,一路踱往村西头的唐家铁铺。
姜亮这身子骨,早不是几年前那副模样了。
寻常木棍怕是两下就能打散,得那两头铁箍的长棍,才耐得住他折腾。
唐家铁铺还是老模样,屋不大,门敞着,黑里透光,一股火燎烟熏的味儿扑鼻而来。
姜义寻着唐铁匠,打了声招呼,寒暄了几句家常,便开门见山道了来意。
唐铁匠是个利索人,嘴里叼着根烟杆子,眉一挑,手一拍胸口,笑呵呵道:
“行,包在我身上,二郎要棍,咱就打根结实顺手的。”
说着,便带父子三人进铺里挑料子。
打棍的料倒省事,要韧性,要不震手,白蜡木总归是个稳当选择。
可到了挑箍头那几块铜铁时,姜明却在那儿皱起了眉头。
这块嫌太软,那块嫌太重,还有几块色泽不顺眼,说不上哪不对劲,总之就是不合心意。
挑来拣去,犹豫不决。
姜明忽地一拍脑门,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儿:
“我上回在后山,瞧见一块废铁腚子,颜色怪得很,不知还在不在。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人已蹿出铺子,一溜烟奔向村口,背影消失得快似一阵风。
姜义也不拦他,只叮嘱唐铁匠:“木料先备着。”
这一等,竟等到日头西斜,炊烟起处,天光也沉了几分。
唐铁匠正揉着老腰准备收摊,就见姜明气喘吁吁地抱着个东西跑回来。
怀里托着的,竟是一块不知打哪儿拾来的大青瓦,瓦片表面赫然附着一滩铜色金属。
那色泽倒还透着几分光亮,偏那形状……扭扭曲曲,疙里疙瘩,像极了某种冷却后的呕吐物。
姜义瞧着那东西,眉头直跳,心头有些发寒。
这滩玩意儿,莫不真是从哪个胃里现吐出来的?
感谢罗浮之猪、迅雷和我的打赏。
祝各位读者老爷长生不死,夜夜笙歌!
(本章完)
第36章 棍有什么好练的
第36章 棍有什么好练的
唐铁匠眼尖,一瞧那铜色便精神一振,两眼放光,伸手一把抢了过去。
掌心里细细摩挲,指节在铜片上轻轻敲了敲,只听得“叮”的一声,清亮得很。
“好铜,真是好铜!听这响儿,透亮!”
唐铁匠啧啧两声,撸起袖子,笑得跟拾着金子似的,连那团古怪模样都不嫌了。
“虽说不多,但拿来箍条趁手的棍,倒正合适。”
言语间早已开始比画,铜环箍在哪头、箍几道、留多少空,心里头早打起了稿。
等把尺寸样式一一交代妥当,姜义父子这才告了辞,慢悠悠往回走。
夜饭后,姜义又将那本坐忘论摸了出来,对着灯火翻了半页,眉头却是越皱越深。
字认得,句子也通,可一合起来,便如对天书。
看了一会儿,心头烦闷,索性一叹,将书一推,淡淡道:
“你瞧瞧,兴许你比爹开窍。”
姜亮是块练武的料,筋骨是活的,脑子却不爱在纸上绕弯。
今日又是一路颠簸,牛车坐得人脑仁发涨。
这会儿接过书本,刚瞧见“气定神闲”四字,眼皮便开始打架。
再瞧一眼“湛然常寂”,脑袋便一点一下,往桌上歪了去。
不消几息,便已伏案而眠,呼吸绵长,神情安详。
姜义一旁瞧着,哭笑不得,只得将书轻轻抽回来。
心想这玩意儿别的不说,单是“助眠安神”一项,倒是老少咸宜,妙得很。
随手收拾停当,回屋躺下,灯火一暗,也不知又翻了几页,便也沉沉睡去。
次日清早,姜家小院便热闹开了。
一家子难得团圆,老规矩却从不撂荒,扎桩的扎桩,打拳的打拳。
晨光才探过屋脊,院中已是一片吐纳之声。
风穿枝头,鸟在瓦上叫,配着那呼吸起落,倒也齐整得紧。
桩功刚收,姜亮那股子气还没散尽。
眼里亮晶晶的,脚下一晃,便拐着弯儿蹿到他大哥跟前。
嘴上不吭声,身子却早摆开了个起手式。
县尉司里学了些章法,手上刚沾着点边儿,心里就发痒,巴不得寻个识货的掂掂斤两。
姜明也不推辞,笑着点头,抖抖手腕,赤手空拳应了上去。
还是那趟长拳的底子,打出去却是两副模样。
姜亮出手沉稳了些,架势板正,收得住,发得开,像模像样地透出点官家路数。
姜明则打得潇洒,脚底下仿佛踩着风,拳来拳去随心所欲,神色清闲,身子灵动得像是风筝拴在云上。
一来一回间,打得拳风猎猎,衣襟微动,拳脚虽未交实,却自有几分针锋相对的味道。
姜义靠墙立着,未出声,只是静静看。
一边看着小儿那股子认真的倔劲儿,一边又瞧着大儿脸上那点藏不住的游刃有余。
眼角微动,心里却在默算,要是自个儿上去,也不知胜算几何。
正打得起劲,拳风未歇,也未分出个高下,便听得院门外一嗓子粗亮的吆喝响起:
“姜家二郎!棍来了!”
二人一听,双双收招,循声望去。
只见唐铁匠挑着一根白蜡木棍进了院来。
七尺来长,身如直龙,两端箍着三道铜环,暖光隐隐,沉稳不浮。
朝阳刚起,那铜箍一照阳光,竟仿佛从棍身里透出光来,沉静中带着一股子气派。
唐铁匠一边擦着通红的眼,一边笑得眉眼开,喘口气道:
“昨夜盯了一宿,这料子不寻常,越敲越舍不得下锤。”
姜义听了,自是心知肚明。
面上却只笑了笑,让小儿接了棍,顺手又添了些银子,转头看向姜亮:
“将来在外头打得出名堂了,记得跟人说,是你唐叔亲手打的。”
唐铁匠一听,笑声更响了:“得嘞,有你这句话,今儿这钱我都不好意思收!”
几句寒暄,说笑着送走了唐铁匠。
院中才清净下来,姜亮便眼里冒光。
将那根新打的棍子抱在怀里,先是看,像是端详一件宝贝。
再是掂,棍身沉稳,手感恰到好处,不飘不坠。
试着舞了两下,虽未真个习过棍法,手上倒自带几分狠劲。
一棍抡开,风声呜呜直响,棍影一荡,架势虽野,神采却足,竟也有些模样。
胡乱耍了几圈,姜亮把棍子往掌中一转,唰地递给他爹。
“爹,您瞧瞧。”
姜义接了棍,手却下意识避开铜箍,只捏住那截白蜡木的中段。
轻轻一掂,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微微一喜。
说不出哪儿好,只觉得这棍子分量沉实、脉络顺手,一握便叫人安心。
姜亮也不耽搁,转身便凑到大哥身边,低声问道:
“大哥,这棍法……有什么门道不?”
他记着上回大哥随口指点几句拳路,自己拿去县尉司里一亮相,立马叫人刮目。
自那过后,他对大哥便更信几分。
姜明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唇角一勾,笑得云淡风轻:
“棍啊?有啥门道?不过是力气沉些,挥得快些罢了。”
话是轻飘飘的,说完却似漫不经心地一转话头:
“倒是在古今帮里,和几位堂主护法‘参悟武学’时,闲着没事,琢磨出一套玩意儿。”
顿了顿,他嘴角一挑,笑意里透着几分自个儿都不信的调侃:
“打起来好不好使另说,架势倒是极好看的。”
说着便迈上一步,从姜义手里将那根新铸的长棍接了过来。
棍才入手,整个人的气场骤然一变。
原本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这一刻却仿佛骨子里什么东西被唤了出来。
只见他腕一抖,肘一摆,棍身陡然灵动起来。
抖、缠、崩、扫,四式如东风解冻、水波初起。
转瞬间便盘出一圈棍影,风声呼呼,响在院中,好似山雨欲来。
那棍翻飞,却不拖泥带水,架势不多不少,节奏不紧不慢。
看似随意一劈,却劈得正中重心,像是信手一转,却转得圆润通透。
阳光洒落,棍头铜箍随着动作起落,光里带影,影中藏势,活像金龙翻浪,目不暇接。
这哪里是乡下小子能闷头琢磨出来的架势?
那股子劲道,那一招一式的章法,分明是下过苦功、得过正传,且是真正打进骨头里的。
姜义站在一旁,瞧得竟有些出神,眼底浮出几分难得的亮色。
他知大儿向来沉稳,话不多,脾气也沉得住。
可到底在那后山里练了些什么、练到哪一步。
他这个当爹的,其实心里也没个准数。
只这一趟棍下去,却叫他瞧出了点门道。
心里欣慰,面上却板不住,笑纹偷偷爬上眼角。
还不等出声,姜亮倒先忍不住了,呼地扑上去,一边嚷嚷一边抢棍:
“大哥你教我!我也要练这套!”
小妹姜曦也不甘示弱,捡了根细柴棍,学着模样在旁边“咻咻”挥舞,嘴里还配音效。
一家子围在院里,前后乱窜,倒是闹腾得紧。
(本章完)
第37章 上中下三乘
第37章 上中下三乘
转眼便到年节。
姜家小院里炉火正红,萝卜炖得烂熟,豆腐煎得金黄。
爆竹响过,一家子也就着热汤热饭,闹闹哄哄地过了个团圆年。
年味还在锅里翻腾,姜亮已是坐不住了。
整日就缠上他大哥,嘴里嚷着那套“里胡哨”的棍法非得学个门清。
姜明也不藏私,耐着性子,慢条斯理地拆招。
教着教着,还得侧身去闪他那小妹一棍。
姜曦不知从哪儿折了根细柴棍,模样学得有板有眼,嘴里还不忘“咻咻咻”地配着声响。
棍下风声飒飒,连鸡都吓得蹿上了墙头。
院中三人一圈圈转,棍影飞舞,鸡飞狗跳,好一幅年节图景。
至于姜义这边,日子也没闲着。
每当闲下来,总要取出那本坐忘论,翻上几页,权当消遣。
说来也怪,这小册子倒挺有意思,瞧不出什么高深义理,偏偏催眠得紧。
才翻两页,眼皮就开始打架,脑袋跟着打转,没一会儿人就歪倒去了。
这一歪,睡得倒香,醒来气色红润了些,心也不再那么浮。
久而久之,姜义竟也翻出了些门道。
起先不过撑上两三页,脑袋就东倒西歪,如今却能勉强撑到第四页,连眉头都舒展了不少。
他这才心里打起鼓来,寻思着这玩意儿,兴许压根就不是叫人看懂的。
不是叫人去悟什么玄之又玄的天机大道,而是故意把字写得绕,把理讲得糊涂。
叫你一边看,一边心头发麻,念头打结,直到全乱了套、搅成一团浆糊。
念头一乱,人便空了。
人一空,心也就静了。
大儿子姜明看在眼里,也不知心里绕了哪道弯。
忽有一日,从塾馆抱回来几本旧经书,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足有巴掌厚,封皮早干得起皮儿,一碰就掉屑,书页间还夹着几张不知哪年哪代的墨迹残笺。
“与经籍同研,或许能更快参出坐忘论的门道。”
姜明说得云淡风轻,神色还带着那么点“授人以渔”的架势。
姜义瞧着面前这几块“砖头”,喉头一紧,咕嘟咽下一口唾沫,像是先润润胆子。
但念着自家儿子这份心意,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手指颤颤地抽出一本来翻。
才翻几页,那纸上字迹密密麻麻,拧作一团,瞧得人眼皮发跳,脑壳发涨。
偏生姜明这时又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
“这只是开蒙。若觉有用,我再去将夫子那几百本典籍一并搬回来。”
这话一出,姜义手一抖,书页“哗啦”一响,险些没当场打上自己鼻梁。
方才好不容易鼓起的那点子劲儿,唰地一下,全给拍没了。
三本五本,咬咬牙也许还能啃个大意。
真要几百本厚砖头往屋里堆,怕是没悟着“性功”,倒先修成了“目疾”。
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可没那般多闲工夫去耗。
默默地把那本书轻轻合上,指尖一抹浮尘,不再多想。
又过了几日,家中药材见了底,姜义拎着药篮子,踱去了李郎中的药铺。
才踏进门,就见刘庄主早已在里头候着。
身前搁着个老药罐,一纸药方压在罐盖上,字迹龙飞凤舞。
两人打了个照面,彼此拱了拱手,寒暄几句。
话头刚暖,姜义便顺着话茬,把这几日心头那点子疑惑,绕着弯儿问了出来。
刘庄主捋了捋胡须,嘴角一弯,语气却温吞如茶:
“姜兄这番体悟,倒也不差。”
他说着把药方往旁一放,语调一松:
“这坐忘论,原就不是什么正经八百的传世法诀。”
“要较起真儿来,连‘功’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一门助人安神静气的小术。”
他见姜义神色认真,眉心藏着探问的劲儿,便也来了些兴致。
拂了拂袖,慢条斯理地摆起了道来:
“修性之法,往上说,也分个上中下三乘。”
刘庄主说得慢,语气却和风细雨:
“最下乘的,就是这类坐忘论,走个小道,不求甚解,只讲‘心静’二字。”
说着说着,他话头一顿,笑里多了点儿意有所指的味道:
“小道嘛,终究是不入流。心是静了,可那一步‘意定’的门槛,未免底气不足……真要往前跨,还得换条正路。”
姜义听得入神,心头却悄悄起了些波澜。
“那中乘之法呢?”
刘庄主一听这问,嘴角一翘,笑意也更深了几分:
“中乘的,就是那种祖上传下的家传功法,不巧,不偷步,一笔一划地打熬,一锤一凿地磨练。”
“走得虽慢,却踏实。悟性若还成,几十年下去,也能把‘意定’这一境熬出来。”
说到这,他眉头一蹙,语气也随之收了几分:
“可要再往上一步,去登那‘心境神明’之境……”
他略一顿,目光往药铺墙头那幅发黄的黄帝内经图上一扫,眼神一深,轻轻叹道:
“那便不是凭根骨、吃得苦就能蹚得过的路了。悟性、机缘、天时地利……一样都少不得。”
姜义听着,竟不觉出了神。
这“修性”一道,听着不惊不险,走起来却比打熬筋骨、苦练拳脚还要艰辛几分。
说到此处,刘庄主语声一顿,拂袖轻言:
“那等最上乘的法子,说起来反倒是返璞归真。”
他说得不紧不慢,像是从哪本落灰的老书里抖落出一行旧字来。
“既不避世,也不离尘。须得将这世上流传的经书典籍,儒也罢,道也好,佛门清修亦可。统统翻过来细细研读,从那书海浩渺里,摸出一条明心见性的路。”
话中听不出半点激昂,像是唠家常。
“说来这法子最简单,不炼气,不打坐,不闭关锁庙,只教人读书、悟理、明心、见性。”
他说着说着,忽而轻笑,语气微带些自揶:
“只不过啊……这简单的事,做起来最是难。”
“三教典籍合起来,何止千卷万卷?光是通读一遍,就得熬上三五寒暑,更别说通悟个中道理。”
“就算真有那等大悟性、大定力的人,铁了心埋进书堆里,百十年不抬头……怕也是道心未圆,身骨先朽。”
说到这里,他眸光一缓,神情倒也无波,似笑非笑:
“所以啊,这条路听着最道心通透,实则最是无情。”
“不光要悟性、耐性极佳。最要紧的,还得碰上那等三教通才的前辈高人,愿意把道理掰开揉碎,一点点传你、教你。”
他抬指轻抹鬓边,语气不急不缓:
“数十年如一日,不厌其烦,才或许……能成个半子。”
(本章完)
第38章 坐忘心静(求月票!)
第38章 坐忘心静(求月票!)
姜义听得出神,良久才轻轻一点头。
心头却不由得浮起几日前,姜明从塾馆里抱回的那一摞旧书。
瞧那架势,倒正暗合了刘庄主口中,那条最最艰难,也最最上乘的修性路数……
正思量着,药铺内帘一挑,李郎中拎着几包药材出来,递与刘庄主。
刘庄主颔首而去,姜义这才转过身,冲着李郎中道:
“老规矩,还是那方药浴,来几包。”
话头一顿,又笑着补了一句:
“在不加钱的份上,劲儿给我加到最烈。”
这方子用得久了,药性也淡了些,可胜在便宜。
自家在李郎中这儿还挂着一沓账,写得比药方都密。
省一点是一点,讲不得虚名体面。
拎了药包回家,洗净泥尘,收拾停当。
夜里灯下闲来无事,那本坐忘论又被翻了出来。
自家这等门第,这等光景,能讨得一线旁门,初窥“修性”之道,已是老天爷赏饭吃。
一步登天的念头不敢有。
管它是不是大道,先练着瞧着,走一步算一步,再图他法也不迟。
姜义寻来纸笔,耐着性子,一笔一划,半页一歇,将那本坐忘论细细誊了一份。
等墨迹晾干,递给了院里舞棍的小儿姜亮。
“若有闲心,翻翻也无妨,兴许能养神静气。”
也没说得太高深,只点到为止。
看着儿子那双只认刀枪拳脚、不爱字纸笔的眼睛,顿了顿,笑着补道:
“若实在瞧不进去,也不打紧。”
“就当是个助眠的小方子,睡踏实了,精神头也足了,练武才更有劲儿。”
姜亮接过那册子,在手里掂了掂,眼中竟真透出几分好奇来。
翻过正月,寒气犹存,春却已悄悄爬上枝头,风里透着股子青绿。
姜家那口小院里,姜亮依旧照例舞他那套“架子”棍法。
棍起棍落,招式虽青涩,气势倒已端得起。
错也错得整齐,至少打得起架子了,虽不中,亦不远矣。
再算算时日,该是去县里报到了。
临行前,这小子浑身都是劲,话说得比风还响,非说这回要杀入上游,不搏个名头不罢休。
他虽有呼吸法做底子,桩功也扎得结实,筋骨灵活,动作有样。
可到底不是那帮县城里的富家子,日日药膳,月月请师。
虽说不至垫底,但真要论起名次来,也不过是勉强混个中游。
送走这聒噪的,院子里顿时清静了许多,日子也就跟着缓下来。
该干活的干活,该读书的读书。
至于那小的,照旧撒着欢儿,满村乱窜。
姜义如今筋骨扎实,种十亩地轻巧得很。
山脚下那片果林与药田,也多是顺着时节,偶尔洒点水,锄几把草,便能靠着树荫晒个懒觉。
空下来的时候,心思便落在那本坐忘论上。
说是研读,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悟道参禅,大多时候不过是强打精神,眼皮沉了又撑开,一页页硬啃。
日子久了,倒也不知是书里真有几分门道,还是人真困到极处,反叫脑子清净了些。
姜义竟在那昏昏欲睡里,慢慢摸出些“心静”的门径来。
不算开窍,更谈不上明性。
只是那些浮躁念头,一天天地淡了,心头清了些。
那边厢,刘家那小子倒也犯倔,隔三差五就往后山钻,像是撞了南墙还嫌不够疼。
每回回来,都是一副魂儿飘着的模样,脚踩实地,眼却不知落在了哪片天上。
在两界村人眼里,这刘家小子是跟姜家那大儿一样,着了邪了。
时间一长,村子里便起了些风言风语,半真半假,说得煞有其事。
有老妪摇着头,声音压得低低的,道那后山里头,八成是藏着只狐狸精。
不吃鸡不啄鸭,专吸少年精气,越嫩越爱,越倔越迷。
姜家大儿、刘家小子,全像是叫那精怪抽了魂儿,眼神都发飘。
这话一传开,村里几户有儿有孙的,顿时绷紧了神经。
孩子们被看得紧了,连那山脚下的水塘都不许靠,说是怕滑脚,实则怕走丢了魂。
姜义自是不怵,收了刘庄主一门坐忘论,前言既出,总得照看着几分。
偶尔得了空,便也会走到山脚下,倚在自家果园前头,一边翻着那本册子,一边望着远山静坐。
姜曦如今这岁数,正是爱跟脚的时候。
一见爹要出门,便死皮赖脸地黏上来,非要一道去果园。
偶尔带了娘亲新蒸的米糕,或是顺手从自家果林里摘了熟透的果子,那小手便攥得死紧。
姜义见了,便得适时当回严父,语气温温的,话里却藏了三分不容商量:
“看见刘家弟弟没?去,分些给他。”
姜曦一听,嘴巴一瘪,小脸写满了不乐意。
可到底拗不过爹。
只好扭扭捏捏地从掌心里,挑出几个最小的果子,或者米糕边边角角,掰下一块最不齐整的。
刘家那头,家风素来端正,教出来的少年也懂事。
隔几日再来,总会带些回礼。
不是细细做的点心,就是自家晒的果脯,一小包包得板板正正。
这头送一口,那头还一块,一来一回,两家娃娃也就混得熟了。
若说真有多少情分,倒也未必,大半还得靠姜曦那副藏不住嘴馋的模样吊着。
小孩子的心思,最是直来直去。
自家东西吃久了,再好也淡了味儿。
可别人家的,总带着点稀奇的香气,怎么吃怎么新鲜。
转眼数月过去,山下那片田,绿意翻过,眼下又慢慢泛了黄。
姜义这边,还是和那本坐忘论较着劲。
日子一天天熬着,书也一页页啃着,起初是死撑,如今倒熬出点门道来。
再摊开那册子,已能一口气翻过大半。
眼皮虽还沉,可也没了当初一碰就犯困的劲头。
更妙的是,如今就算合了书册,只消在脑海里寻一寻那拗口的字句,心神便能慢慢收拢。
那些蹦跳纷杂的念头,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摁住了,从四面八方挤作一团,再一点点归于寂然。
于是整个人也就静下来了。
不是那种坐在茶盏边、装模作样的“静”,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定。
这一静,再运那呼吸法,打起那桩拳来,竟觉前所未有地顺手。
气不散,力不飘,一桩一势都落得结实沉稳。
虽说离刘庄主口中那“心静无我”的境地,还隔着几座山。
可眼下实打实的进益,已是不小的收获。
性命双修,果然不是虚话。
既是管用,姜义饭后茶余,也唤着家里人一道试试。
柳秀莲向来信丈夫的话,平日里劳作忙完,便也捧起书册翻几页,权当歇气养神。
至于那两个小的,倒是练得毛毛躁躁,不甚上心。
感谢我快被蚊子咬死了的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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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39章 幻阴草 抓猪鼻
第39章 幻阴草 抓猪鼻
这日清晨,姜义照例挑了两桶水,往山脚那片果林浇去。
初夏时节,林子里透着股子新意,枝头泛绿,脚下松软,空气中都是湿湿的泥香。
闺女姜曦也在,正满园乱蹿,也不知在扑什么,一蹦三尺高。
姜义低头浇水,刚浇到第三棵杏树,就见林边来了几人。
前头是刘庄主,后头是他那儿子,肩背挺直,眼里藏光。
再后,是那两个仆从,手里抬着一大捆细丝线,细得几乎看不出,却隐隐透着股子坚韧劲儿。
招呼打过,刘庄主只一指,那瘦高个的仆从便上前,手脚利索地将丝线一头绑在少爷腰间。
“我琢磨出个法子……”
那少年神色昂然,一边抹着鼻子,一边冲姜曦道:
“用丝线标记路径,走过哪儿,就打个结,下回再来,瞧见有结的,便绕开。”
“走得次数多了,错的总能错完一轮。余下那条,自是通往深处的路!”
语气说得笃定,像真摸着了什么天机。
话一落,便头也不回地扎进林里去了。
刘庄主望着那背影,走上前来与姜义说话,语气温温的,脸上却挂着点尴尬笑意。
“这孩子,认死理,拦也拦不住。”
姜义听罢,只转头瞧了眼自家那闺女,正蹲着跟蝴蝶耗上了,伸手捏脚,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
两位当爹的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一笑,什么也没说,倒像什么都说了。
那头两个仆从正忙着放线,穿林引路,一板一眼。
姜义这边,仍是埋头浇水,肩不晃、气不乱,桶水一倾,浇得均匀妥帖。
刘庄主却没去看那林子,也没理那根丝线,只把目光落在姜义身上。
一动一静里,细细打量了片刻。
才几月不见,这位嘴上说着只会点土法子熬身的农夫,气息却又沉了几分。
连那双眼睛,也比从前更稳了些,像是修性这一路数,也熬出了点火候。
当初只顾着盯那丫头古怪,如今看来,只怕这一家子,水都不浅。
他略偏了下头,望向那疯玩的小丫头。
仍是那副白白胖胖的模样,满脸天真,气息却绵长得出奇。
若说天赋,倒真是极好的胚子。
只可惜,在筋骨打磨这一块,确是落了自家娃儿一程。
也难怪,姜家日子紧巴,药膳不常、师承无靠,全靠那一口气撑着。
刘庄主心头微叹,眼神微凝,像是落进了什么深思里。
等姜义把那片林子浇完,刘庄主这才拢着袖子,又慢悠悠踱过来。
先是笑着闲扯两句,说些坐忘论的心得,讲得不深,只似随口一提。
又问了问地里今年的收成,语气松垮,像真只是随意唠嗑。
说着说着,话头一拐,忽地问道:
“姜兄可曾听过‘幻阴草’?”
姜义面上不动,只轻轻摇了摇头。
刘庄主也不见失望,依旧笑着,语声平平道:
“听名便知,致幻,且阴寒。寻常人避之不及,但若是修性之人,倒可借此稳神定魄,磨心炼意。”
“家中好几道祖传方子,都少不得此物。”
他顿了一下,眉头微敛,语气里多出几分惋惜:
“可惜这草难种。阴气重,没点筋骨底子的人,靠近都得头昏发寒。”
“更麻烦的是那致幻之性,心神不静者,一碰便神游物外,连姓甚名谁都说不出个准话来。”
说罢,他轻轻叹息一声:
“每回要用,都得遣人去东头几处州县采买,一来一回折腾不说,那草源还断断续续的,不稳当。”
说到这,他抬头望了姜义一眼,眼底光影微微动了动。
“瞧姜兄这身板筋骨,加之这几月来,心神沉凝不少,说不定,能合这草的性子。”
话未挑明,意思却已送到案头。
姜义没急着接话,手中木桶刚好放下,水珠顺着指节滴进泥地,渗得极慢。
他站了会儿,像是衡量,又像是把方才那几句闲谈,从头到尾细细翻了一遍。
心里却隐隐泛出个念头。
这位刘庄主,当初传那一篇坐忘论,莫不是从那时起,就打着这般主意?
刘庄主见他神色间有些踟蹰,也不催,只笑着补了句:
“若姜兄应下,这地的改法我来操持,种子也自备。种不出来,算我赔;种出来了,按市价收,分毫不少。”
说得极爽快,仿佛只当是结个顺水人情。
可姜义听着,却微微蹙眉。
那幻阴草既如此要紧,他刘家又有地,有法,有种,何苦绕个弯子来托我?
念头才起,刘庄主那头像也看出些端倪,笑意不改,又轻飘飘补了一句:
“姜兄若真种得出,自家倒也能使些。那几道老方虽不便外传,可若是调成成品,便就无妨,权当抵些药草钱。”
话说得不咸不淡,既无催逼,也无遮掩。
姜义听至此处,心头微动。
自家那几个娃儿,始终看不进那册子。
若真能得些药石补助,也未尝不是正道。
况且不论前世记忆,还是今生见闻,这刘家庄子虽透些隐秘,却不似歹门邪道。
思量片刻,虽仍存几分疑窦,终究轻轻颔首,应了下来。
另一头,那丝线仍一段段地吐着,纤长柔韧,贴着草梢林脚,拖出一道道细线般的光泽。
姜义这边,浇水的活计早做完了,肩头的水痕也干了一半。
也不急着回,只负手立在树旁,一面歇气,一面观那刘家小子能转出个什么名堂。
兴致一来,偶尔也与刘庄主东一句西一句,问些“幻阴草”的种法、药性。
天光慢慢偏西,云霞从浅白烧到殷红,暮色一抹,山林的影子便拖长了,风也凉了几分。
这时才见那刘家小子一身汗气,从林子里蹿将出来,气喘吁吁。
几人连忙迎上前,仔细一看,脸色却各有不同。
只见那本应留在林中的丝线,早已绕过少年脚踝,一圈圈缠着,末端垂在脚边,随他脚步一荡一荡。
竟是全数带了出来。
山里头原拟留下的路径印记,如今连影儿也无。
刘庄主先是一怔,随即轻轻摇头,低笑出声,也未真放在心上。
一旁仆从你望我、我望你,不敢作声。
倒是姜义,看得最是坦然,神色一点没变。
姜曦则似寻见了机会,这会儿两步蹿上前。
趁那位刘家弟弟还没缓过神,猛地抬手按住鼻头,手指一捏一拨,笑嘻嘻喊了句:
“猪鼻子!被我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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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40章 引寒脉 种寒草
第40章 引寒脉 种寒草
次日清晨,天光才泛得透亮,姜家小院里已传出阵阵踏地之声。
姜义正自桩中走转,一步一顿,气沉丹田,步稳如磐。
桩功未歇,院外早有人候着了。
昨日来过的刘家仆从,一身青衣,肩背挺直。
左手一个包袱,右手也一个包袱,鼓囊囊地拎着,站在门边不言不动。
一左一右,双眼微垂,笔挺地杵着,倒像两尊新塑的门神。
姜义桩功走完,将一口浊气缓缓吐尽,抬手拎了帕子,拭了拭掌心的汗,才摇手打开院门。
门“呀”地一响,那两人便一齐躬身:
“奉庄主之命,前来为姜家主料理药田。”
声音平平,不高不低,听不出半点情绪。
姜义也不多话,只点了点头,带着他们绕过鸡棚菜畦,直往院后山脚边行去。
那处地块约摸半亩有余,平日里只种些自家吃的瓜果菜蔬。
昨日已说妥,先拿来试种幻阴草。
此草性子阴邪,寒气入骨,凡体难近。
而这地头远离村道,荒僻清幽,倒也合适。
二人到了地头,却并不急着翻土种苗,先是蹲下身,将手中包裹一解,摸出个古怪器物来。
瞧着像是两根铜棍,以一只活扣扣连在一处,长不过尺余,拿在手里晃来晃去,发出轻轻的铜响。
稍高那位仆从将其握在手中,神情肃然,缓步走到地头,一步三分稳。
那铜棍在他掌中轻轻摆动,忽左忽右,像是活物,在探寻地下某种气息。
姜义站在一旁看着,虽不识来历,却也摸出几分门道。
那不是寻龙点穴的风水术,更像是以器测地、辨地脉流向的世家术士路数。
果然不过片刻,那铜器在空中忽地一沉,发出一声轻颤的“嗡”响,悬在半空,不再晃动。
高个仆从手腕一抖,顺势将铜器插入泥中,活扣正好咬住地面一寸。
地脉既定,二人也不言声,只从另一包袱中又摸出几枚古铜钱,乌漆发黯,薄薄一片。
随之又拎出巴掌大的小木槌,一人一把,不急不慢地围着那铜器转起圈来。
步伐不快,节奏也不甚工整,仿佛不是按阵图在行,更像是跟着什么看不见的节拍在绕行。
木槌敲地,咚咚作响,声不大,却隐有回音。
姜义站在边上,眉头微蹙。
他听不懂节奏背后的讲究,但只觉空气一丝丝地冷下来。
那寒意像是从脚下升起,丝丝缕缕,绕着脚腕往上钻。
像是这片寻常菜地底下,真有什么东西,在缓缓醒转。
周遭不知何时静了,连枝头的鸟雀都收了声。
只余那咚咚的敲地声,在空寂里一声一声敲着。
二人神色也凝了几分,眼底多出几分肃然,对望一眼,微微颔首,这才齐齐收了手。
敲击声一止,脚下动静也随之沉寂下来。
只是那股透骨的寒意,却并未散去,仍似轻纱般裹着那小小一片泥地。
地势既定,阵脚已稳,那高个仆从迈步上前,拱手一礼,低声道:
“地成了。寒脉已引,往后便是透骨的寒窝子,最是合那草的脾气。”
话音未落,他已从一旁挑了把寻常锄头出来,锈迹斑斑,木柄被磨得发亮。
可他手一握柄,身子微沉,脚下略一错步,整个人的气势便变了。
锄头落下,不见用力,也无声响,却像顺着泥土的筋络斜斜切入。
一锄下去,只闻一声极轻的“呲啦”,泥土已被暗劲揉散了,松松散散地翻作一团。
动作不急不缓,看似轻敲慢打,实则效率惊人。
盏茶功夫不到,这半亩地已翻得齐整如新,泥土松得像絮。
连带着地下的石砾、草根都被巧妙避开,露出一层潮润的黑土。
姜义站在一旁,面色如常,心头却不免微紧。
他这些年靠桩功熬打,力气练出来了,种地的活计做得顺手,自忖在村里翻土最快、整地得实。
可眼下这人,不过随手一锄,便叫他心头泛起一股莫名的挫败感。
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早知刘家庄子不简单,可也没料到,连派来种地的仆从,都是这般手眼。
另一人此时也不曾闲着,早已从包袱里捧出个小布袋来。
袋口一翻,露出一把细细小小的种子。
漆黑如墨,却隐隐泛着光,乍一看像夜空碎星,再细瞧,却又像极了磨得极圆的砂铁珠。
幽幽地沉着气,透着几分不凡。
那人随手一抓,指尖略一顿,眉角微蹙,显是那寒意透骨。
但也不吭声,只将袖子一挽,俯身下地,静静地撒了起来。
撒得极规矩,粒粒分明,像按着尺子来排的。
等那星子似的种子都安然落入土中,二人又低声交代起些要紧的讲究。
诸如“此草喜阴畏阳、遇水则寒、忌烈日,不耐风霜”之类,一句一句说得分明。
姜义在旁听着,频频点头,虽是头一回听闻这许多古怪的草性,却也不敢大意。
说完这些,那两人又从包里摸出几样小物什,说是专为他留的。
一副麻布手套,线结粗密,掌心贴着层淡青皮革,摸上去硬得发脆。
说是能隔那草种的阴寒,用来锄草拢枝,最是妥帖。
又是一把小剪子,刃口青亮如水,说是修枝专用,不伤根脉,剪下即止,草息不乱。
这些东西一一交代明白,姜义心下已觉分量不轻。
便依着乡俗,执意要留两人吃口饭,再送只老母鸡作谢。
谁知那两人只是拱手一礼,嘴里道了句:“庄主有嘱,不敢多留。”
说罢便转身离去,脚步稳稳,连头也不回一下。
姜义站在原地,望着那两道身影转过村口小径,身子还没动,心思却微微一震。
这刘家庄子托人种草,原当是件寻常差事,谁料倒弄得这般排场。
拔脉勘地、翻土下种,连避寒的手套、修枝的小剪都备得妥妥帖帖。
这份殷勤,倒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慢慢扶住锄头,目光落在脚下那片刚翻得松软的泥畦上。
心头暗暗把家里那几样能惹人惦记的东西,从头到脚盘了一遍。
一张磕磕碰碰的八仙桌,两件洗得泛白的粗布衣,几口破瓮,几只捡药渣吃大的老母鸡……
一样一样数将下来,也没瞧出哪件值当刘庄主这般兴师动众。
念头转到这儿,心口忽地一跳,
要说真有什么宝贝……那岂不是……
姜义神色微敛,目光不自觉地往屋后一撇。
莫非,那位庄主,瞧上的,是自家那丫头?
(本章完)
第41章 阴寒锻体
第41章 阴寒锻体
目送那两道笔挺的身影转过村口小径,姜义这才低头,掂了掂手里的麻布手套与那把小剪子。
手套扎实,小剪寒亮,倒是件件都不含糊。
回院里挑了两桶水,肩上一扛,再往院后那片新翻的半亩地走去。
脚才一踏进地头,寒气便扑面而来。
不是那种冬日里风刀割面、冷得直脖子的寒,而是一种阴冷。
带着点湿、带着点滞,连空气都压了几分。
眼下分明是初夏,可这块地里头,却像陷进了一小方幽谷寒潭,连阳光都照不透。
刘家人交代过,那种子金贵得紧,不能像平常浇菜那般端桶泼下去,得细水慢渗。
姜义只得半蹲下身,手捧着水,一点点沿着泥垄轻轻浇灌。
手还没贴近泥面,那股寒意便已攀上指尖,冷得人关节生硬。
忙戴上那副麻布手套,掌心那层淡青皮革倒真有几分门道,寒气隔了大半。
可那股子阴森劲儿,依旧会沿着衣袖缝子、肌理气孔一点点往里钻,冷得叫人连心窝子都发紧。
不过还好,这会儿还只是草种,刘家人说的“致幻”之事倒还未显形。
姜义浇完水,拍了拍腿上的尘土,慢悠悠地往院里折返。
说来也怪,才出那片泥地没多远,不过十来步,浸骨的寒意便被拦在身后,一丝半缕也追不上来。
阳光还是那样暖,鸡在墙角咯咯地叫,菜畦里的叶子软绵绵地耷拉着,像啥都没发生过。
刘家这引地脉寒气的手段,说是鬼斧神工,半分也没夸张。
姜义寻了个院角向阳处,沉下心神,缓缓摆出桩功架势。
气息吐纳间,也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几分韧劲。
一股热意自丹田升起,如泉水汩汩,沿着经络缓缓游走,筋脉微热,血气亦随之鼓荡而起。
先前渗进体内的阴寒,被这股内火一寸寸、一丝丝地逼了出来,像是旧雪逢春,不声不响地消着、散着。
不多时,额头已沁出细汗,继而掌心、背心,全身上下都冒着股热气。
直到体内再无那股滞涩之意,姜义才慢慢收功。
睁眼望向庭前日头下的一草一木,长长吐出一口白雾般的浊气。
心里暗暗琢磨,寻常人若是不知深浅,在那片地边上站上半柱香,怕不是骨头都得叫那寒气泡得发酥。
就更别提翻土撒种了。
这活计,模样是农事,实则却像在修行,动动手脚都得拼着底子和根骨。
歇了片刻,拾起几根木桩和半捆竹篾,又拎着锤子往那片地头去了。
地边一桩桩打下,竹篾也一根根穿好,不多时,便围出一道不高不矮的小篱笆。
虽说这地方平素没人来,可多些规矩总归无害。
顺着日子往后走,日头一日比一日毒。
连村头老狗都吊着舌头,瘫在地上喘气,眼珠子转也懒得转,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柴垛底下不出来。
可偏偏,姜家院后的那半亩地,却自有一番清凉世界。
四周篱笆围着,静悄悄的,不见人来,不闻鸟过。
只有那股若有似无的阴寒,自泥土里弥漫开来,仿佛一口幽深井。
幻阴草的种子依旧没个动静,埋在土里头,半点芽意不露,像是忘了生长这回事。
可姜家这头,却过得比往年都舒坦几分。
寻常人不敢靠近那片地,嫌它冷得渗骨。
姜家几口人都有些根底,倒觉着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地。
这酷夏里,只消往地头一站,寒气就从脚底往上钻。
比那井水泡脚还解暑,连热毒都像被拔去了七八成。
只不过,这凉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凉得太狠,透得太深。
挨得久了,骨头缝儿都跟着打颤,仿佛那股子寒意能顺着脊梁骨一路爬进心肺。
这时候便需得活动活动了,打打桩功、走走拳路,把那潜进身子的寒气逼出去才算安稳。
一来二去,姜义倒琢磨出些门道。
这般练法,比平日里空对空的吐纳来得实在。
那寒气就像是一味入体的药引,虽冷得发狠,却逼得气血流转得快,功法走得深,桩势也更有沉劲。
练着练着,他竟发觉自己对那桩功的体悟,比以往深了不止一层。
于是,姜家每日清晨练功的地方,也悄悄地,从院里挪到了这寒气森森的地头边。
最有趣的是姜曦那丫头,以往桩功总要偷个懒,动不动喊累、喊渴,打个桩能歪三分。
如今到了这地界,想偷懒也没门儿。
阴寒无处不在,一分懈怠,寒气便如千百细针往骨子里钻,把人冻得直打哆嗦。
这时不打桩还真不行,不活动起来,怕是连手指头都要冻得发青。
于是姜曦也只得卯着劲儿练,打得拳起桩沉。
连一向松松垮垮的步子,都多了几分正经味道。
这一日,天还是那副德性,日头毒得像发了疯,地皮都快晒化了,连天边的云都像被烤皱了似的。
姜义却安安稳稳地,蹲在院后那片寒地里避暑。
戴着那副麻布手套,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土,动作慢悠悠的,像是给自个儿解闷儿。
地底寒气阵阵,隔着手套也透得上来,冰冰凉凉的,叫人心头一松。
正无事打发光阴,忽听得“呼”的一声,一道人影像野兔子似的蹿了进来。
正是大儿子姜明,背上还篓着些什物,一边跑一边喊:
“爹爹!帮我照看一下今儿收的帮费!”
竹篓在背上哗啦啦响,姜明也不细说,到了地头便把篓子往地上一撂。
话音未落,人已经踩着步子往院外飞奔,连气都没喘一口。
姜义望着他那背影摇了摇头,没搭话,只弯腰拾起竹篓看了一眼。
篓里是几个大西瓜,圆滚滚的,皮子油亮,瞧着像是头茬刚摘的。
姜义横竖闲得无事,手脚麻利地刨了个坑,把竹篓连瓜一块儿埋了进去,只留个边沿露在外头。
这片地寒气森森,正好拿来镇瓜,比起冰窖也不遑多让。
不过一盏茶工夫,瓜皮上便起了层薄霜,透着股说不出的清凉气儿。
没一会儿,姜明又领了两个瘦猴似的小子回来。
三人都一副热得快化了的模样,脸上却吊着几分藏不住的兴头。
那俩小子一进院就东张西望,目光绕着篱笆打转,像是听说过什么稀罕事。
姜明却不多言,径自蹲到寒地边,从坑里捧出几个带霜的西瓜,手脚麻利地捧给二人,嘴里吩咐道:
“拿去给大伙分了吃。”
两个小子抱了瓜,身子凉得一激灵,欢天喜地地跑了,步子飞快。
等人走远了,姜明才把最大的一个瓜递到姜义手里,眉开眼笑,语气里带着几分邀功:
“爹,这个留着,晚上和娘、妹妹分着吃。”
说完,自己便抱着最后一个瓜,转身一溜烟又蹿去了后山。
(本章完)
第42章 一朝开窍
第42章 一朝开窍
姜义低头瞧着手里的西瓜,只觉冰凉透骨,自掌心一路沁进了心窝。
入夜时分,手起刀落,瓜皮“咔嚓”一声脆响,瓜瓤带着一丝寒意。
入口甜糯中透着股沁人心脾的凉,直叫人打个寒战,再顺势舒了口气。
自那日起,姜家果园里的桃李杏果,只要摘下,少不得得往那片寒地里一丢,凉透了再说。
两界村就这么丁点地方,姜义也懒得背人。
半篓透心凉的西瓜一分出去,那“寒地藏瓜”的事儿,便悄没声地在村里传开了。
有那嘴头子利落的乡邻,假借来串门说闲话,其实眼睛早就溜到了篱笆里。
姜义也不恼,乐呵呵地往前山一指,说是刘家庄子养的地。
自家不过是离得近,顺手照看罢了。
这话一出口,倒也真有七八分人信了。
刘家那一门素来神神秘秘,说是他们鼓捣出的玩意儿,村里人倒也信得。
这会儿就有人嘴快,笑嘻嘻打趣道:
“姜老弟,这大热天的,咱们能不能也进去你家寒窟里凉快凉快?”
姜义闻言,只笑不语,半晌才慢悠悠道了句:
“这地头寒得邪门,不是个避暑的地儿。底子浅些的,寒气一入骨,回去得抱炉子坐三天。”
话音一落,那人脸色顿时蔫巴下去。
姜义见了,也不想拒得太干脆,想了想,又笑着补了句:
“人进去不妥,可若是拿些果子透透凉,倒是没什么妨碍。谁家想吃口冰瓜冰李的,只管拿来便是。”
此言一落,众人果真来了些兴头。
不到半日,便见有人巴巴儿地提来一篓新摘的油桃,红彤彤地挂着水气。
乡邻们见了,也纷纷效仿,挑了自家地头的瓜果梨桃送来,倒像是赶什么节似的。
姜义也不推辞,索性卷起袖子,在那寒地边缘,挖了一溜土坑。
深浅得当,大小正好能嵌进村里常用的竹篓。
瓜果一放进去,半个时辰不到,再掀开那盖儿,皮上便泛起细密的凉气。
咬上一口,凉意从牙根直透心头,甜得微微发颤,冷得爽快彻骨。
乡亲们来取瓜果,心里也有数。
提了自家那份,必然在地头留几样,说是“给姜家娃儿尝尝鲜”。
来来往往不过数日,姜家屋里竟堆出一派果摊子的阵势。
这边杏儿满篮,那边李子压筐,还有不知哪家试种的脆枣,嚼着嘎嘣脆响。
原先最馋果子的姜曦丫头,如今也学得挑剔了。
动不动就撅着嘴嫌这个酸、那个涩,只挑那又甜又凉的入口。
姜明倒还是老样子,书一落学,便拎着半篓半篓的瓜果,往后山蹿去。
一家人吃得敞亮,连院子里的鸡也沾了不少光。
那些皮磕了的,熟得过头的瓜果,统统成了鸡窝里的零嘴。
那寒地里一片幻阴草,还不知何时才肯冒芽,倒先替姜家攒出一季吃不完的果子来。
日子像流水一般静静淌过,姜明也跨过了十一岁的槛儿。
个头蹿高了不少,胳膊腿都结实了几分。
每日依旧忙着那古今帮的事,带着村里一群半大不小的娃儿,或扎马步,或踢腿拉筋。
淘来的零嘴吃食,算是帮费,一收拢,便神神秘秘地往后山送去。
日子久了,村里人家也就习惯了。
旁的不提,光说这两界村的半大小子们,个个身体骨头,确是硬朗了不少。
这一日,日头正好。
姜义搬了条小凳,坐在院里树荫下,手里握着块油石,慢条斯理地打磨着镰刀。
门口忽地一响,眼皮一抬,却见那位岑夫子不请自来。
姜义连忙搁下镰刀,起身迎着,将人请进屋里,顺手沏了一壶新茶。
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沉了几分。
这位夫子素来不兴闲走动,无事不上门。
怕不是姜明那小子,又在塾馆里闹出什么乱子来了。
哪知岑夫子刚一落座,便笑呵呵地捻了捻颏下三缕短须,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开口便道:
“今日来,并非为别事,只是想与你说说,你家那姜明近来,倒真像是开了窍的模样。”
“课上所讲,不但背得滚瓜烂熟,连那经义典章,也颇能说出些子丑寅卯来。”
语气里,不光是惊喜,竟还有点小得意:
“老夫原道他只是筋骨硬朗些,不成想,脑子也不算顽钝。书里乾坤,他倒也瞧出了几分路数。”
姜义听罢,手上一顿,茶壶没提稳,盖儿都歪了半边。
心头却是暗暗犯起嘀咕。
自家那大儿,他还能不清楚?
虽不至一见书本就打起呼噜,也谈不上什么饱读诗书的命骨。
更别提什么“开了窍”了。
“姜明那孩子,近来当真透出些灵气来。”
岑夫子瞧他脸上半信不信,端了茶盏轻啜一口,嘴角却压不住笑意,语气里也带着几分难得的赞许:
“这般才气,若能出得这村去,往县里、甚至州府的学馆里走上一遭,得几位名师点拨,按着规矩打磨些年光……”
“将来说不得,真有望察举茂才、荐为贤良,在仕途上行一步正道,搏个锦绣前程。”
说着,他将茶盏轻轻搁回案上,手指轻弹了下盖沿,叹息一声,语中忽转了调:
“若是困在两界村这巴掌地儿,教个书、识个字还成,若真谈前程,未免埋了这块好苗子。”
姜义静静听着,未言一语。
茂才、贤良,那可是朝廷选士、正经仕途上的名分。
若搁在旁人家,听得这一番话,怕不是当场就热了眼眶。
转身就想抬脚进县、进府,拜名师、赶时会,恨不得即刻就把那“功名”二字往身上绣。
可姜义心里明白,那孩子在后山的际遇,比功名强上十倍百倍。
因此他既没眉飞色舞地应下,也没露出半点迟疑,只是把茶盏放回桌沿,语气淡淡道:
“这事儿,还得瞧那小子自个儿的意思。他要不愿,强扭的瓜不甜,反坏了根骨。”
话音刚落,院门那头“吱呀”一响,姜明晃晃悠悠踱了进来。
手里不知哪儿摸了根歪七扭八的树枝,走得慢吞吞,却劈劈啪啪地比划着,一副兴头正劲的模样。
见着夫子,这才收了动作,把树枝往背后一藏。
姜义也不绕圈子,把今天岑夫子上门的原由一五一十说了,言下之意,也不掖着。
那孩子听着,低着头,指头在树枝上头转着,像猫儿闲时拨线团。
听完了,也不见抬头,只是指尖一顿,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不去。”
(本章完)
第43章 幻草炼心
第43章 幻草炼心
方才那满脸春风的喜色,被屋里那小子一声“不去”打得干干净净,像江面起了风,连茶水都失了温。
岑夫子身子一正,似是要起身追问,喉头微动,眼里尚有话未尽。
姜义却探手虚虚一拦,指节轻轻扣着桌面,语气仍旧不紧不慢:
“夫子莫急。少年心性,如野草闲竹,长自有其势。强按了去,反伤根骨。”
言中虽有无奈,语下却是分明的坚决。
说罢,随手拎起桌边那只竹编果篮,往前推了推,神情笑道:
“这些鲜果,都是我那小子摘的。夫子带回去,给嫂夫人和小辈们尝尝,也权作孝敬。”
声调平和,话里有三分客气,七分送客。
岑夫子那一口气,就像堵在了胸口,进退不得。
眼角一挑,看向姜义,仿佛要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点什么玄虚来。
可终究是没瞧出个什么。
只一声轻哼,不知是苦笑,还是叹气,袖子一拂,带着几分恼、几分倦,便起身而去。
步履匆匆,在门口那块磴石差点绊了一跤,竟没回头。
那只果篮便那么静静搁在桌边,几只黄桃躺在里头,皮色泛光,像是听得懂人言似的,也沉默着。
目送那位岑夫子拂袖而去,背影里满是惋惜与不解,姜义才慢吞吞回了屋。
院里日头正好,亮得不刺,落在姜明身上。
他还杵在原地,背着手,像个有心事的小书生,却偏偏藏着那截歪歪扭扭的树枝,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姜义走上前来,伸手替他把领子理了理,也不绕圈子,语气温温的:
“武不练,书不念,你倒说说,打算在这世道里学个啥?”
姜明见夫子已去,心下略松,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那点狡黠藏都藏不住。
他往前一步,凑得近了些,低着嗓子说话,声音里透着点父子间才有的亲昵与讨好:
“学什么不打紧,书里那点章句,不比村头人情热闹;拳脚功夫嘛……还不是爹教得最顺手。”
说到这儿,眨了眨眼,笑意漾上脸角,又往前凑了一寸:
“最要紧的,是能守着爹娘,不离远。”
话音刚落,柳秀莲恰从灶房出来,袖口还带着点锅烟气。
听见这话,她脚下一顿,眼角一下就红了。
也不管手上还沾着葱姜蒜,腰里一摸,把钱袋子往姜义手里一塞,嘴里念叨着:
“你听听你听听,这还是你儿子不?明儿你带着他们兄妹俩去赶集,爱吃什么买什么,娘不眨眼!”
姜义接了钱袋,手指一沉,心头却没真信这一通鬼话,更不信这小子一夜开了窍。
八成是后山那位,或闲得发慌,又或近来果子吃得欢,才动了传艺的念头。
想起那日刘庄主唏嘘着提起的“最上乘修性之法”,心头微微一动。
却也不多说,只把钱袋揣进怀里,低低笑了声:
“好,依你。”
目光不经意似的,朝着后山那头,扫了一眼。
日子一晃又是一茬,盛夏的火气刚退了边儿,清秋的凉意便悄没声地上了场。
晨起露重,傍晚多风。
那片寒地里的草种,在姜义连日精心照料下,终于露了点眉眼。
不是寻常庄稼该有的嫩绿,反倒透出几分森森的白,像是雪下凿出的骨茬。
一根根,冷不丁从土里拱了出来,软弱却分明扎实。
如今那地方一脚踏进去,眼前景物便隐隐晃悠,像是酒后回光。
耳边更像有人低语唤名,明明四下无人,偏觉着身后有影。
念头无端生长,心头浮浮沉沉,阴寒更是直钻骨缝,冷得连牙都打战。
幻阴草的名头,果然不假,致幻、伤神,寒气逼人。
幸亏姜义这半年咬着牙,没断了那卷坐忘论的修行。
如今闭起眼来,七成篇章能一气念过,神思不乱,心如古井,波澜不兴。
念头一收,人便稳如老树盘根,任你风吹草动,他自岿然不动。
寒地再邪,也奈他不得。
柳秀莲虽不比姜义那般根基厚实,倒也不曾偷懒。
每日睡前,都与丈夫一同背诵经句,一句句念得慢归慢,却从不间断。
如今一脚踏进那片地儿,手脚活动着,心里却默诵着,字句不断流,也能撑得片刻。
勉强练完一套桩功,便得赶紧出来喘口气。
偶尔也能搭把手,递个农具、拎桶水洒洒苗,算是帮着姜义打个下手。
时间一长,还是得坐回屋檐底下歇歇。
姜明也不爱看那册子,但有经书典籍打底,倒与娘亲大差不差。
入得地头,也须得打迭精神,口中念念有词才能勉强站稳。
唯有那小丫头姜曦,平日里精滑得紧,不肯下半分苦功。
直到姜义将晨练桩功的地界,一步步往寒地里搬。
左右推脱不过去,逼得紧了,才总算把一套桩功练得像点样子。
可那本坐忘论,仍是碰都不愿碰一下。
姜义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只在寒地正中,选了个地势稍低处,默不作声地挖了口寒窖。
嘴上说句冷藏保鲜,把家里那点吃食,尤其是小丫头眼巴巴念着的块零嘴,全给搬了进去。
规矩也一并立下了,嘴馋可以,得自个儿进去拿,谁都不准代劳。
小丫头撅着嘴拗了几天,撒娇撒到爹这儿没戏,求到娘那儿也只得了句“你爹说了算”。
找大哥更是白搭,姜明每天塾馆后山两头打转,自个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理她。
磨了几日没法子,终究还是认了命。
抱着那本嫌弃了不知多少回的坐忘论,一页页翻了起来。
这丫头虽不肯吃苦,天赋却实打实地摆着。
才不过半月光景,便已能顶着寒地里那股子迷魂的邪劲儿,歪歪斜斜地摸到寒窖边,捞出两块来。
回来时脸冻得通红,嘴角却甜得发光。
姜义看着,也不说话,只在心里记了笔账。
幻阴草一日比一日茂盛,那致幻的邪气也会随之水涨船高。
如今能走到窖口,来日便得走得更稳、心更静,才摸得着甜头。
让这心性跟着草苗一同生长,不急不躁,倒也正合了个循序渐进的理儿。
(本章完)
第44章 东边来的和尚
第44章 东边来的和尚
一晃又是两月,天气已凉透了骨,眼瞧着深秋将尽。
寒地里那一片白森森的幻阴草,也不声不响地蹿出了半尺高,根根立着。
姜义每日里围着那地打转,晨昏不误,伺弄得勤,倒也真瞧出了些门道来。
这草怪得很,阳光越烈,它越怯生,盛夏时还只藏在地皮底下喘气。
如今风一凉,倒抖擞着劲儿往外钻,个顶个地精神。
心里正打着算盘,要是过了这一整冬,还能再疯长一茬,那可真是……
念头还没打完,院门那头就响了。
来人径直进了院子,正是刘家庄子上的两个仆从,打过几回照面,也算是熟脸了。
也不废话,打了个招呼,二人就先蹲到寒地边儿上去瞧。
瞧了片刻,其中一个抬手指了指地里白得扎眼的草苗,这才开口:
“庄子里急着用,得先割两垄回去。”
拢共半亩多地,分了十垄,割两垄,倒也不多。
这幻阴草倒也没个实打实的熟成规矩,长出来就是能用。
只是年头久了,药力会更厚些,价码便也跟着水涨船高。
姜义听着,只点了点头,便挽起了袖子,从屋角摸出那双捱了汗渍的麻布手套。
三人利索动身,从靠外那头开始割。
草茎脆嫩,刀锋一过便倒,只要不惧寒气,割起来倒是省事。
割过也无需补种,只要不伤根,还能接着长新苗。
只是再长出来的,便又是新年头,药性得从头算起。
姜义收了最后一把草,抬眼望着那寒地深处的白意,指尖还带着些凉。
那两个庄子里的仆从也不怕寒,蹲在地头儿麻利地扎草,一捆一捆缚得结实。
末了还掂了掂分量,互相对了个眼色。
高个那人道:“这两垄,按半年草算,市面上的价儿,大概能值五十两。”
姜义听了,心里暗暗一哆嗦。
他虽早知这草金贵,可听着那“五十两”三个字,还是忍不住在心头咋舌。
这才小半年光景,地头草就能卖个整银?
不过念头一转,刘家庄子里用副虎骨,动辄就是数百两,还没算上辅料。
五十两草价,搁人家眼里,也就是地头上拍掉的泥巴罢了。
那高个仆从瞧他没吭声,手已往腰间探,似是要掏银子来。
“等等。”
谁料姜义却忽然伸手拦了。
说着,指了指那堆扎好的草捆,语气里带了点笑:
“银子就不必了,能不能换点别的?比如说……药材?”
说得轻描淡写,神情却颇认真。
姜家如今这光景,要使银钱,大头都在那些个药草上头。
银子虽好,可无论是去集上,还是在李郎中那药铺,只要过遍手,总得叫人刮层油水去。
何况刘家庄子里的货,外头钱也未必买得到。
倒不如就地换料,怎么算都合算得紧。
那高个仆从听了,倒也没摆什么为难的脸色,只微微一颔首,语气温和得很:
“自然使得。只要不是庄子里紧着用的,姜家主尽管开口。”
话头甫落,便顺势问道:
“敢问姜家主,想换些什么药材?”
姜义听罢,却是一怔。
家中常用的那几味药,他倒背如流,可真要挑出个门道、列张单子,却一时半会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想了想,眉头便拢起了几分。
那高个的见他神色,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索性爽快补了一句:
“若是姜家主方便,不妨随我们回庄子一趟。库房就在后头,您亲自看看,挑合用的拿便是。”
姜义听得眉眼一松,自是连连点头应下。
亲自去库里拣,倒是省心了。
也不耽搁,赶忙回屋搁下那把还带着草汁的镰刀,换了身干净布衫,便随那二人往前山方向行去。
三人循着山路往前头走,林风穿枝作响,脚下黄叶翻飞。
刘家庄子,姜义虽早有耳闻,也在远处林梢间眺过几回,可终究没走得这般近。
今儿个一走近了,倒是有些意外。
庄子四周不过几圈夯土墙,屋瓦斜斜地探出头来,格局并不气派,也无甚雕梁画栋的模样。
没有想象中那般神秘森严,倒像个老实本分的农户宅院,藏在山脚里头。
还未靠近庄墙,忽隐隐听得一阵细细的诵经声。
念得慢,断得稳,还夹着几声木鱼敲击,“咚咚”作响。
再近几步,鼻尖便闻出一股子味道。
是油烛混着焚香的气息,古旧而又沉重。
姜义闻着,心头一动,才要开口,那高个的仆从已抢先答了:
“姜家主是闻着香火气了罢?前儿个庄主巡山,在林子深处撞着个和尚,正被只吊睛白虎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庄主搭箭如风,一箭封喉,把那畜生收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
姜义听着,心头却是猛地一跳。
这般情景,这般说法,怎听着有些耳熟?
但转念一想,眉头又微微一蹙。
不对,日子对不上。
面上却并不显,只顺手掸了掸袖子上的落叶,静静听着。
几人穿过庄门,绕过影壁,香火气与诵经声俱是更浓。
那仆从脚步不慢,话却没落下:
“那和尚说他打东边来,要往西去求经。”
姜义脚下微顿,眼皮轻跳了跳。
往西求经?
从这前山西去,那不正得经过自家门前、再绕过后山?
“那和尚倒也识趣,歇了一宿,吃了顿素饭,说不能白欠这份人情,执意要做场法事谢恩。”
那仆从领着姜义绕过一处院角,避了那边法会的热闹,自顾往库房方向走,一边还道:
“庄主本也不在意,但拗不过他这份诚意,便由他去了。”
语气里七分随意,三分不以为然。
姜义听着,心里翻了几个念头,想细问却终究没问,拢了拢衣襟,只当风大。
说话间,三人已行至库房门口。
那高个儿的仆从领着路,径直一把推门进去。
门轴“吱呀”一声响,尘气扑面,里头光线昏黄,却并不闭塞。
也不多话,熟门熟路地拐了个弯,引着姜义往最里头去。
靠东墙那一溜地方,堆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各色药材。
姜义一眼瞧去,不由在心里“啧”了声。
这一堆那一堆的,也不知藏了多少名目。
只看那泛着光的老参,须发俱全,形如虬龙,年份怕是不浅;
还有一旁几枚巴掌大的灵芝,通体紫红,带着股子压人的药气,似能透入骨缝。
还有些草根树皮,姜义也叫不出名头,颜色各异,气味各生,像是山里刚刨出来的。
可偏偏这些宝贝般的东西,就这么大咧咧地摊着堆着。
没个柜子,没个签条,连麻袋都没扎紧几口。
若非亲眼所见,哪像是千金难买的灵物?
倒像是寻常人家灶屋里,堆着待烧的柴禾。
感谢请你吃法棍的打赏。
祝各位读者老爷长生不死,夜夜笙歌!
(本章完)
第45章 一路往西
第45章 一路往西
姜义站在那儿,鼻尖绕着药香,一波未散,一波又起,扑得脑门发清,神也跟着透了透。
庄子里的人,对这堆药草却是随意得很,摆法儿松,眼神也松,像极了老庄头晒谷子。
姜义虽只晓些粗浅药理,可瞧得久了,也能分出些个好歹。
再有两个仆从在旁叨叨介绍,倒也不难拣出几样趁手的。
捡的都是些温养筋骨、蕴炼精气神的好货,寻常市面上打灯笼都难找。
那二人瞧着分量,说是换得公道,值五十两出头。
姜义却清楚,自己这回占了点便宜。
那药材的色泽、气息,份量俱全,单说那一枝血参,光年份便压得人心头发热。
可在这庄子里,怕也就算个寻常架势。
也不矫情,只点点头,将草药一样样细细包好,动作极轻,像怕惊了灵气似的。
出了库房,依着来路往外走。
木鱼声与经文仍在耳畔悠悠缠绕,如同山风,拂不散也挥不去。
走着走着,姜义忽然似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句:
“你家庄主,可是常入山中?”
那高个儿的闻言,脚下略顿了顿,面上闪过些许得意,却还撑着谦虚的架子,道:
“也谈不上常去……不过是闲来无事,入林采采药,赶赶野兽,护些行人。”
“若遇着个落单的,也不甚麻烦,顺手拎出山来便是。”
听他说得这般云淡风轻,姜义也就不再多问。
药材揣在怀里,转身下山,径直往村口那间老药铺去了。
这趟在庄子里拣的,虽是难得的主材,药力沉雄,可终归只是根骨。
孤木不林,还得些旁枝侧叶作佐使,才好入方。
药铺门口挂着串风铃,风一吹,响得清脆。
姜义推门而入,李郎中正埋首拨弄药秤,那秤砣一点一点地蹭着铜杆。
听动静抬了抬眼,本也没放在心上。
可等瞧见姜义手里包着的几味药材搁到柜上,脸上原本那副端方沉静的神色,竟也起了点儿波澜。
姜义也不多言,指了指药材,语气平静道:
“劳烦李老哥搭个眼,再配些辅料。要最好的,不必省,都记在账上。”
这话一出口,李郎中手里的药秤竟也跟着顿了顿。
眉梢一挑,目光落在姜义脸上,像是想从他神色里寻点端倪。
可姜义却站得安安稳稳,手往柜上一搭,神情温温吞吞,眼里不带一星波澜。
往年家里光景不好,手头绷着,只能凑合着买点市面常货。
可眼下不同了。
那半亩幻阴草打了底,今日割的两垄苗子,才不过半年份,便值五十两现银。
若是熬到老成,那价钱,可真是不敢细算。
一想到这,眼前这铺子里陈列得整整齐齐的药材,便也只是寻常货色,算不得什么高价了。
更何况,日子掐指一算,离小儿去州府应选,也不过数月了。
这事搁谁家,都是天塌地陷的大事,自然得早些张罗。
这时候自是顾不得省钱了。
李郎中素来识货,也乐得有人出手阔绰。
听姜义一句话没绕弯子地开了口,他也不推辞,手脚麻利地开了那口常年落锁的柜子。
翻出几味平日不露面的好药,连标都没贴,只凭鼻子认得。
几副药材包好,账本上也跟着添了几笔分量不轻的记挂。
可姜义面上不显,只一手拎了药包,步子比来时都带了点晃荡的轻快,一路悠哉回了屋。
心里也跟着松了几分,反倒盘算起家里那十亩薄田来,还有山脚下那几块碎地……
若都换上这等金贵草种,说不得过几年,庄户人家的模样也能换换了。
脑海里浮出那刘家庄子库房中景象。
各式灵药堆得像柴火,随手往地上一摊,那味儿却是呛人得紧。
若是自家娃儿能这般用药砸出来,日后真出了点名堂,未必就比那镇山太保差了。
第二日天色才亮个轮廓,晨光未透骨,四野还裹着夜气,冷飕飕的。
姜义早起惯了,赶着家里牲口往后山放草,脚下还沾着些未干的露水。
回了屋,正要领着一家子下寒地练桩。
那院前的村道上,却忽然走来一溜人影。
站住脚抬头望去,却是刘家庄子里的人打头领着。
中间那一个有些生面,一身褪了色的僧袍洗得发白,形容清癯,肩上挎着个布袋,步子不急不缓。
姜义一瞧,心头微动。
想来,这便是前两日刘庄主从山中救下的那位取经人了。
这和尚倒也稀奇,路不挑远近,只认前缘,说是从东边来,要一路往西。
姜义眼下瞧见真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一行人正往后山方向去,姜明小子也不安分,凑上前来,小声唤了声爹。
两人对了个眼色,脚下便也跟了过去。
靠得近了些,便听得刘庄主正在一片好声好气地劝:
“前方山路难走,不如庄子里安排车马,自北头绕去,虽远些,总归安稳。”
那和尚却只是合掌一礼,话说得不紧不慢:
“路该怎么走,自有定数。”
语气平平淡淡,听着却不容置喙:
“缘该我走的,便是火坑也能踏过;不是我走的,绕一百里,也终归要退回来。”
姜义听着这话,不觉轻咂了下舌,斜眼看那和尚一步步往前走,心中却也隐隐起了几分敬意。
说话间,那一行人已至姜家院前。
姜义见状,忙上前几步,拱手作揖,打了个照面。
那僧人也不多言,只合十还礼,面上神色平静如水,看不出喜怒。
姜义眼风一扫,肘尖轻轻抵了抵身旁的姜明。
姜明心领神会,脚下“咯哒”一声便飞快往屋里窜。
不一时,手里已捧了几样粗点心,些许瓜果饼子。
那僧人也不推辞,接过食物,再合十一礼,低声道了句“福”。
又转身朝众人一礼,便迈上了那条通往后山的羊肠小道。
神色依旧无悲无喜,脚步却稳得很,像是早知此路要走,走多远,也不回头。
前路难料,后山林深雾重,连风都带着点说不清的古怪,倒也不是寻常人爱去的地界。
于是众人便止步山外,只目送那道身影,一步一印,踏入林风之间。
不多时,便见他背影在山雾中一点一点隐去,如落纸入水,渐无声息。
(本章完)
第46章 缘起未盛,果自难结
第46章 缘起未盛,果自难结
山中林深,径曲风幽。
那僧人的身影不过一转弯,便没入雾气深处,如石沉水,半点不见了。
可山脚下这几位,却没人急着转身。
俱都杵在原地,望着那条蜿蜒的山道,像是盼着什么从林中再走出来似的。
尤其姜明与那刘家少爷,眼神专注,姿态各异。
一个紧盯不语,一个若有所思,瞧着倒像是各怀盘算。
终是姜义先开了口,笑着上前几步,拱了拱手,道:
“刘庄主身手不凡,心地也好,能在那深山林里搭救苦行之人,实属难得。”
刘庄主闻言,只摆了摆手,唇角一挑,笑道:
“举手之劳,谈不上什么大德。左右是山中闲步,碰上了便出个手,权当替自家积点阴功,图个好梦。”
这话说得淡淡的,像是真不当回事。
见他并无要走的意思,姜义也不急,索性随口搭了几句。
“以刘庄主这份身手,若是出了山,在外头混个功名富贵,怕也是手到擒来。”
语气里带了点试探,也确是有些好奇。
刘庄主仍是笑,语声平平:
“功名富贵,不过过眼云烟,家中也不是没享过。如今想来,倒是这山野清净些,日子自在,才合心意。”
说罢,他不等姜义再追问,便自个儿一拐话头,道:
“倒是昨日姜兄送来的那几株幻阴草,成色极好,一瞧便知是用心养出来的。”
“等这几味药制好了,也送几份回来,算是庄子里的一点心意。”
姜义见他不愿多言,便也识趣地收了话头。
语气一转,仍扯回了药材上:
“姜某没什么别的营生,种地倒还算熟门熟路。若庄主还有什么稀罕草药想种,倒也不妨交托试试。”
这话说得客气,也带着些诚意。
刘庄主闻言,眉头略一蹙,像是认真思忖了一瞬,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
“庄里寻常药材不缺,缺的那些,姜兄眼下的底子,怕是还种不来。”
“那幻阴草,也是因它性状稀罕,恰好合了些门槛,这才托你一回。”
姜义心头不免泛起点失落,嘴角却半分不显,只轻轻一点头,神情如常。
刘庄主见他这般沉得住气,倒也多说了两句:
“不过,若是姜兄往前再迈一步,踏入精满、气足的境地,那倒真有几味药材,可托你家去栽种了。”
精满、气足、神旺,是命功圆融的三条路,姜义早已知晓。
这命功一道,倒比性功灵活得多。
精、气、神三者虽说讲究圆满,却不拘先后,只看根基所向。
寻常人多半从精力起步,一步步锤炼上去。
可姜家有些不同。
后山那一门吐纳之法,练得早,根打得稳,偏是在“气”这一道,走得快些、深些。
姜义听着,只轻轻点头,心底细细记了下来。
两人都没急着走,索性就在山脚下支了脚,半倚着柴垛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说的是修行,讲的是草药,话头起起落落,没个正形。
偶尔姜义问些法门上的事,刘庄主也不藏私,三言两语地点拨一二。
说着说着,话题又拐去种药的门道。
讲些土壤风水、时令节气,也讲哪种草药喜阴,哪种得见日光才生。
有时话说累了,倒也说些养儿育女的家常……
姜明坐在一旁,连学堂都没去,听得津津有味,姜义也没催,只当让他长点见识。
那边厢,姜曦总算在娘亲指点下勉强站完一套桩功,汗涔涔地跑了过来,扑进人堆里。
不多时便与刘家那小子闹作一团,你追我赶,扑打翻滚,鸡飞狗跳倒也热闹。
众人看着娃娃打闹,脸上带着点笑,眼角余光却总不由自主地往后山瞥……
山道蜿蜒,林风悠悠,那僧人进去一上午了,却不见影儿归来。
晌午就在姜家打发了,粗茶淡饭,两个菜,一锅热腾腾的杂粮饭,倒也吃得有滋有味。
这一日便这么在山脚耗着,从日头慢慢爬上头顶,又一点点斜下去,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一直等到村里那些牲口都悠悠然从后山转出来,连山风都吹得慢了,还是没见那僧人回来。
在场这两家人,对这后山的性子都多少摸得些门道。
虽说山里时有阴晴不定,但寻常人进去,总归也有个时辰准点转出来。
如今一整天没见人影,倒像是应了那僧人所言。
该走的路,走就是了,走不走得出来,也都随缘。
几人站在山脚,脸上神色各异,一时间却谁也不出声。
刘庄主倒是仍旧不慌不忙,站那儿掸了掸袖子,神情里看不出半点挂怀。
他家那小子却不一样。
原先打那几回空手出山回来,已然打起退堂鼓了。
如今眼瞅着这位僧人,一声不响地真个走进山去再没回来,眼珠子一下子活泛了,脸上神色也亮了几分。
姜明眼巴巴地望着山道尽头,眼睛里写满了“想进去看看”,嘴上却没敢出声,怕被爹一眼瞪回屋。
姜义这边,倒是安安静静站着,脸上带着点若有所思的神色。
那僧人未曾绕回来,但这山,终究也没有塌。
看来那僧人确有些机缘,可要说真有大造化,真能取什么“经”,怕还差那么一口气。
缘起未盛,果自难结。
山未开,天未动,天命之外,皆是人事。
姜义心头微动,却也没说出来,只抬头望了望那山雾正浓处,轻轻地叹了口气。
刘庄主冲姜义拱了拱手,权作告辞。
脚下才刚迈出几步,那刘家小子便蹦跳着追了上去,嘴里叽叽喳喳,隐约听得是要学什么佛法。
姜义在后头看着,摇头轻笑了声,也没说破。
自家那俩娃儿一左一右,牵了回家。
进屋后没耽搁,直接从拽出早就分拣好的药材,一边生火,一边提水,手脚麻利得很。
这回药材备得足,药材分门别类,谁吃哪样、何时吃、怎么吃,心下早就有了数。
今日在山脚听刘庄主一席话,原先有些糊涂处,这下也明白了几分。
尤其是听得修至精满、气足的境界,方能有新的药材可种,姜义心里满是干劲。
后山传下的那套呼吸法虽好,却急不得,如今得先补足根基才是正道。
一把黑鳞子根投进那只老药罐中。
这是极其难得的益精之物,传说生于旧矿残渣之上,性温不燥,最宜初补之时。
药罐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汤水由清转浑,泛着点金黄中带褐的色泽。
一股药香混着山野清气,袅袅而起,先钻进鼻尖,再溜进心头。
姜义站在火前,袖子挽到臂肘,脸上被火光映得微红,眼神却不自觉地透着几分期待与倔强。
感谢随遇而安91的打赏。
祝各位读者老爷长生不死,夜夜笙歌!
(本章完)
第47章 养精蓄锐,修性之方
第47章 养精蓄锐,修性之方
清晨寒意犹在,薄霜未化,姜家院里却早已动了身。
一家子人齐齐收了桩功,脚步未乱,呼吸绵长。
吐出的热气在半空一团团聚了又散,像是旧炉上飘出的汤雾。
推门入屋,暖意扑面而来,脚底也像踏实了几分。
桌上那锅粥早已熬得软糯黏滑,色泽金黄,热气腾腾地直往鼻子里钻,勾得人舌根发痒,肚腹起鸣。
寻常人家喝这黄精粥,图个滋补养身、润燥生津。
但姜家的这锅,可不是光靠黄精打底那么简单。
里头加了黑鳞子根,又佐以数味偏门药材,小火慢熬了整宿,一锅药气粥香,交织成味,才端上桌来。
光是靠近闻上一闻,便觉一股精气从鼻腔直冲脑门,叫人精神一震。
若是根骨浅薄之人,怕是要当场喷出鼻血,再来个七窍冒热气。
这等粥,只姜家这样有底子、练了些年功夫的身子骨,才吃得下,也吃得出味儿来。
碟中卧着几枚鸡蛋,外表圆润饱满,壳色沉凝温润,泛着点药香。
这蛋不寻常,出自姜家后院那一窝“药鸡”。
四年前小闺女呱呱坠地时,正好孵出来两窝鸡仔,自那时起便跟着喝药渣长大。
日日吃补,年年啼得嘹亮,毛羽油光锃亮,身形雄健。
姜义起初只是惜物,后来越看越觉得这鸡不凡,便留了下来不宰也不卖,只取其蛋,自家慢慢吃。
眼下四年光景过去,这蛋里头早就不是寻常蛋黄蛋白那么简单,带着一股说不清的生机与劲道。
虽谈不上灵丹妙药,可也不比寻常药膳差了。
一碗粥下肚,暖气直通四肢百骸,姜义顺手扛了锄头,慢悠悠地踱去了田头。
脚步稳,神色松,像是散步多于劳作的庄户闲人。
垄间土松,便随手拨了拨,禾苗间有杂草冒头,便蹲下身,一茎一叶地细细拔除。
偶尔绕到果树底下,仰头望一望枝桠,顺手掐去两三根乱枝,也不多想,修修剪剪,全凭心意。
这一身力气,这些年不是白打桩练拳的,做起粗活儿来倒也轻省。
就这么晃悠着干到日头爬上天顶,才拍了拍手上尘土,回屋用了午饭。
饭后,也不忙别的,只翻出那本泛黄了边角的坐忘论,倚着榻角,随手翻读几页。
经文晦涩如云烟,句中之意却似隐有金光一线,非得静气凝神方能捉得。
姜义倒也不强求,读得困了,便就着经卷,微微阖目,打个小盹。
这一觉不深,却也不浅,迷迷糊糊地过了大半个时辰,醒时神清气爽,犹如秋水照人。
起身后,先去了后院那一片寒地。
寒意未散,地气沉凝,正合练桩。
扎了个桩子,寒气透骨,却也正叫筋骨拉得更紧、更韧。
练得满头是汗,呼吸吐纳之间,自有气血缓缓复苏,精力重聚。
歇一歇,再练拳。
拳出如风,收若藏锋,不快不慢,一式一式,皆是落得稳当。
桩功、吐纳、拳法,如此三轮,打的是周身通畅,心头安稳。
待到收势站定,天边早已染上一抹昏黄暮色。
屋里传来锅碗瓢盆相碰的细响,姜曦在喊娘,姜明已在院门口探头。
晚饭的热气,就这么从屋里一丝丝飘出来,混着炊烟与药香。
屋里暖意融融,一碗金黄的黄精粥下肚,浑身像是被春阳晒过。
闲下来,姜义便靠着炕头,给屋里那两个小的说些稀奇古怪的野史趣闻。
讲那会飞的神人、不死的药草,讲得眉飞色舞,唬得娃娃们眼珠都不眨一下。
讲累了,又拿出竹简木牌,教那小闺女识字。
一笔一划教得细致,小姑娘念得磕磕绊绊,却也认真得紧。
等夜彻底沉下来,两个娃儿睡了,姜义才重新翻出那本坐忘论。
这回可没了午后那般随性懒散,而是强撑着眼皮,一字一句地往下读。
忍着困意,翻得密密匝匝,一口气扫过了大半书页。
直到最后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才将书一合,沉沉睡去。
这日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过去了。
不见风浪,也无波澜。
可姜义却觉着,自己仿佛在一日日的打磨与喂养中,渐渐补足了那点儿亏空。
身体不再疲乏空虚,精神也像棵枝条,慢慢抽芽舒展。
心头那点压着的焦虑与无名火气,也在这一锅粥、一页经、一桩拳里,被消融得七七八八。
整个人都沉了下来,稳了下来。
这般变化,并非姜义一人独有。
一家子过日子,起得早了、睡得稳了,吃饭准了、说话慢了,连屋里头的气都不一样了。
几天下来,竟都有了些精气神。
这条路,还是那日与刘庄主闲话时听来的些门道。
刘庄主说得直白。
精力这一桩,不比打拳抡铁,靠的不是一口气拼命往外耗,而是个“养”字当头。
说来也不玄,无非三桩寻常事。
吃得好,歇得足,睡得稳。
肚里不空,心里不乱,自然精力充沛,通体安泰。
这日里,刚收了碗筷,还未起身,院门就被叩了两下。
出门迎去,正是刘家庄子里的高个仆从,来送那日应下的修性丹药。
丹药分两样,一黑一白,各装在小瓷瓶里,瓶口还封着封泥。
那仆从说了,白的那颗温润,能静心安神,助人凝神守意,省得胡思乱想。
黑的却是烈药,服下后幻象纷呈,轻者心有所感,重则梦魇缠身。
这两味若能合用,一明一暗,可助人窥得心境门槛。
姜义道了声谢,收下丹瓶,在手里轻轻掂了掂。
目光却不在药上,而是不动声色地掠过了桌边坐着的一家子。
大的小的各做各事,说话的说话,写字的写字,连呼吸声都透着一股子悠长安稳。
瞧着这一幕,姜义不动声色地将两瓶药收了起来,并未分发。
他心头有数,自家这般过日子,起得早睡得稳,吃得好心不烦,哪还急着靠药催。
若真说有个该用药的,怕还是那小儿子姜亮。
心浮气躁,坐不住、静不下,一本书翻到第二页就要打哈欠。
日子就这么滴滴答答地流着,一天掺进一天,不知不觉,又到了年节将近。
那离了家许久的小儿子,还是在年前赶了回来。
乘着那辆熟悉的破牛车,吱呀呀地晃着,一路风尘仆仆,晃到了村口。
(本章完)
第48章 二郎归家
第48章 二郎归家
少年背着一根长棍,自村口走来。
身形挺拔,脚步里带着风,日头照在他身上,透出一股子精神劲儿。
才走到院外,那门口便“嗖”地蹿出一道小小的身影,箭似地扑了上来。
却是自家那小丫头姜曦。
“二哥……二哥!”
喊得脆生生的,嘴角扬着笑,脚底带着风。
可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却不住地往二哥身后那只包袱上偷瞄。
这阵仗,这热情,倒也不全是奔着那心心念念的二哥来的。
姜亮见了,笑意便从眼底漾上脸来,伸手把她的小脑袋揉得乱糟糟的。
顺手便从包袱里头摸出个人,晶莹剔透,还带着一丝甜腻的香。
小丫头得了宝,喜滋滋地接了。
一手拉着二哥,一边欢快地跳着脚,兄妹两个便一头钻进了院子。
屋里头,爹娘早听了动静出来了。
与父母见了礼,姜亮却没闲着,眼珠子四下乱转,屋里屋外地探头探脑,一副心急模样。
“你哥还在学堂上没散。”
姜义心下明了,道得云淡风轻。
少年脸上不免露出些失望,嗯了一声,转身进了屋,才歇了一小会儿,便又坐不住了。
长棍往肩头一提,出得院门,脚步一拧,身子已然跃入空地,唰唰唰几下,便耍将起来。
棍起风生,破空如割,少年腰脊如松,手脚沉稳,虽未至尽善,却已透出几分狠劲来。
想来那州府大选将至,心里难免悬着事。
檐下,姜义负手而立,静静看着。
只见那少年招招式式,较之离家之时,竟已有了脱胎换骨之感。
筋骨扎实了,气息也凝了些,颇有点模样了。
而屋里头,柳秀莲却顾不上这些。
不知何时,早已蹲在柜角,翻出了那几包攒下的药材。
手上忙着拣洗,嘴里还嘟囔着:
“回来了就好,该好好补补。”
说罢便风风火火钻进灶间,锅碗瓢盆响作一团。
等到姜明书院归来,院中那条棍还翻得正快。
姜亮见着大哥,眼睛登时亮了。
棍往肩上一扛,几步凑上来,张口便请教。
话没寒暄,语气却火急火燎,全无遮掩。
一个问得带劲,一个答得从容。
你一式我一招,拆得仔细,说得明白,棍影之间,便已聊上了瘾,旁人早给忘了。
姜义素日里醉心养身炼性,对这打打杀杀的棍法并不如何上心,此时也不好插嘴。
索性倚着门框笑看,手一背,悄摸摸把小闺女搁桌上那半块人拈了来,细细地咂摸着,满嘴甜。
到了晚间开饭,桌上看着不似往年般大鱼大肉,油四溅,却处处藏着门道。
黄精粥金黄浓稠,添了黑鳞子根,隐隐泛着股药香。
陈年血参煨的老母鸡,汤色醇厚,未入口,光是那股香,就已令人胸口发暖,精神提振。
连那鸡蛋,都圆润饱满,剥开来热气腾腾,带着一股不寻常的生气。
姜亮望着这一桌,眼里闪过一抹讶色,似是乍然不认得了这饭菜,也不认得这家风。
离家不过数月,怎地屋里竟像是换了模样?
姜明见弟弟神色,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笑道:
“家里变化大着呢,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外头长进。”
姜义听得,也不说话,只望着小儿子那张写满惊诧的脸,心中忽地泛起一股说不出的得意。
药酒暖腹,面上红润几分,眼角眉梢,也尽是欢喜。
席间,姜义与柳秀莲你一筷、我一勺,两个儿子的碗里堆得跟小山似的,
姜亮吃得嘴角带油,一边笑着摇头推辞:“够了够了,真够了。”
话虽说得乖巧,筷子却压根儿没停。
姜明到底老成些,埋头扒饭,神情自若,倒是那咀嚼的节奏,比平日里快了不止一筹。
唯有那小闺女姜曦,小鼻子一皱,嫌那黄精粥、血参汤药味冲得很。
扒拉了几筷清炒青菜权当交差,便跳下凳去寻她的人玩意儿,惹得满桌人都笑了。
这一顿,滋补得近乎过头。
兄弟两个吃得额头见汗,皆觉腹中微热,浑身血气似在翻腾,连眉眼都透出几分兴奋来。
眼神一对,话未出口,那点心照不宣的默契便自然生出。
一个抹嘴起身,一个提棍挽袖,出了门,直奔院外空地,气势汹汹。
拳脚先行,起手便是一轮硬碰硬。
拳风猎猎,脚步生风,打得干净利落、虎虎生风,几招下来,薄汗便已从额角沁了出来。
热势未退,二人又各寻了根趁手的木棍,翻腕抡圆,再战一场。
棍影交错,起落之间,响起“砰砰”几声钝响。
夜静风寒,这动静听来竟格外清脆,叫人不由精神一振。
姜义立在檐下,手背在身后,望着这两个身影一腾一跃,光影在灯火与月色中交错不休。
他不动声色,只觉胸口一片安稳。
那一刻,他忽地有些明白了。
自个那点功夫,怕是真赶不上这两个小子了。
可心头并无酸意,反倒像春风吹过老树枝头,一股暖意徐徐升起。
只是,这兄弟俩的长进,也非一路平并。
往年看他们交手,大儿子姜明总是气定神闲,像是闲庭遛狗,逗着弟弟练手。
今夜却不然。
虽说姜明还是略胜一筹,但架势却不复当年那般闲庭信步,几个回合下来,额角也沁出了汗。
原本那股从容的劲儿,竟也叫弟弟压着逼出几分真火来。
想来也不难猜。
小儿子姜亮自去了县尉司,一门心思扑在筋骨武技上,巴不得连睡觉都打着桩。
虽说规矩上写着“练三日武,读一日书”。
可听他自己嘀咕,自打州府大选提上了日程,教书的夫子不是病了就是出门喝喜酒。
满堂大字没了踪影,空出来的时辰,自然就给那帮教头们塞了个满当。
反倒是姜明,虽也不落修行,却不是单靠拳脚走路。
练功之外,还得啃经读典、谈经论道,昼夜打熬,未必就轻松几分。
如此一来,光在拳脚一途比进境,自是弟弟追得紧了些。
不过姜义看在眼里,心中却不带半点计较。
大道万千,有人一步一印走得稳,有人风风火火奔得快,还有人迷迷糊糊撞上机缘。
各人的命,各人的脚力,不必强求齐整,也不必争个输赢。
(本章完)
第49章 扰不得神
第49章 扰不得神
这一打,竟打到了月上中天。
拳风棍影,在冷月下翻腾起落,拍得地上一道道灰影荡漾开去。
少年人骨血正新鲜,越打越起劲儿,步子带风,棍声震耳。
离得老远,都能听见那一阵阵“砰砰”声,仿佛夜里闷雷起。
姜义起初还站在檐下。
心想着等这小儿子撒完了野,便将那本坐忘论抽出来,考一考他静功是否见长。
可眼前这阵仗,别说收势,怕是打一轮还不解气,得续上一场方才舒坦。
他便笑了笑,摇摇头。
也不催,自顾自转身回了屋,披衣歇息去了。
这一夜无话。
翌日天未全亮,东山顶才泛出一缕薄白,淡淡地铺了半边天。
姜家院里便热闹起来,锅碗声、井水声,还有谁打了个呵欠,轻轻一咳,那点人气就有了。
姜亮这一觉睡得通透,醒来只觉周身筋骨松快。
翻身披衣,刚要在院中摆开一个起手式,手还未举高,身子却忽地一顿。
只见爹娘拉着小妹,后头还跟着大哥,一个个脚下轻,神情也静,竟悄没声地绕出院门。
姜亮愣了下,也没开口问,心头一动,便快步跟了上去。
转过院墙,踏入那片地界,脚下一滞,眼前一幕,让他险些认不出来。
这一方坡地,原是家里养菜种瓜的地界,葱韭菜,茄子萝卜。
可如今再瞧。
整块地翻得干净利落,连泥土都泛着股冷意,种的却是满眼森白的植株,笔挺如枪,齐整如戟。
那东西约摸一尺高,茎叶间透着病人般的灰白,风一吹,竟还发出细细的响声。
四周围了道粗木篱笆,钉得极实,连个破口也寻不见,倒像是怕什么东西从里头逃出去似的。
姜亮脚下一顿,盯着地里那些森森白植,心头竟涌起几分说不出的怪意。
可眼看爹娘牵着小妹,大哥走在后头,都是熟门熟路的模样,连个眼神都不带犹疑的。
他也就收了那点狐疑,把心一横,抬脚跟着迈了进去。
才一入那片地头,冷风便像水一样贴了上来,直往骨缝里钻,冻得他浑身一紧,背脊发直。
姜亮打了个寒噤,汗毛“刷”地立起。
可他到底是习武多年,骨里筋里都生了劲道,呼吸一收,步子一沉,身子便稳了。
丹田中昨夜补得发热的药膳,此刻也像被唤醒了似的。
化作一缕暖流缓缓涌起,在胸腹间游走,把那股入体的寒意压了下去。
他才觉着人缓过来,还未开口问上一句,眼前忽地一。
天地似被人捏住了边角,轻轻一扭。
四下的光影全跟着晃了几分,地里那些森白植株,竟像忽然活了,枝叶簌簌作响。
仿佛百十只手一齐伸展开来,在空中纠缠翻舞。
耳边也跟着响起些动静,不似风,不似语,却像有人伏在耳边说话。
声声呢喃,句句听不清,却偏生扰得人心神不宁。
姜义自踏入这片寒地起,目光便没离过小儿子半寸。
此刻见他立在那儿,眼神渐渐虚了,脸上神情一阵阵变幻,嘴角还跟着抽了几下。
便知那幻象起了作祟。
倒也不急着上前,只负手凑了几步,远远立着,神色悠闲。
昨夜原就打算,考考这小子修性到哪一步,结果一场比武打得兴起,正事忘了。
这会儿倒省事,这地里头的幻觉,正好省了不少口舌。
这幻阴草一到冬日,越冷越精神,根里头生的阴寒之气,裹着一股子不清不楚的幻力,专往人心头里钻。
姜亮站在那儿,姿势还算板得住,比起未曾修行的俗人,自是结实多了。
可这幻象来得急、来得猛,他那点静功底子显然还嫩着,火候没到。
只一会儿,脸就涨得通红,眼紧闭着,嘴巴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咕哝起来。
看这模样,进了县尉司后,多半是翻过坐忘论的,只是翻得怕也不太勤快。
姜义看着他挣扎得差不多了,知道再拖下去,怕是要真叫那阴气钻了魂。
也就不再客气,脚下一迈,伸手一拎,像捡柴火似的把儿子扛上了肩,利落得很,转身出了寒地。
姜亮到底年纪轻,筋骨里那把火还旺着,又只站了片刻,尚未真陷进去。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他便悠悠转醒,眼皮一颤,睁眼时正对上父亲那张熟得不能再熟的脸。
姜义还是那副神色,嘴角吊着一丝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再往远处一瞧,后头那片寒地里,人都还在。
大哥、娘亲、小妹,一个个端着模样,有的扎马步,有的凝神收气,还有的边练边偷眼往这边瞧。
小妹最没个正形,一边张望,一边咯咯地乐,显然是把他方才那点失态瞧了个清清楚楚。
姜亮本就面皮薄,这会儿哪还绷得住。
脸上腾地冒出一层红,直红到脖子根,心里别提多别扭。
姜义见他这模样,也不去揭破,只在一旁闲闲道了句:
“别急着臊,咱家里头,哪一个不是这般过来的?你哥头回进去,可比你还哨,叫得跟猫抓了似的。”
这话倒是让姜亮心里踏实了些,脸上的窘意也跟着消散了大半,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笑。
姜义却不歇,仍慢悠悠道着。
说那心静如水、神凝如镜,于练武大有裨益,日后若要更进一步,这门性功,不可偏废。
姜亮听得认真,点头如捣蒜,拍胸许诺:
“爹,您放心!从今日起,那册子我日日读、时时想,晚上梦里都要背它两章!”
姜义闻言点了点头,倒也没多说,只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来。
拔开塞子,一股清香便飘了出来。
倒出一粒药丸,色白如雪,圆润光滑,隐隐透着些灵气波动。
也不多言,手一递,示意小儿服下。
姜亮素来信他爹,这种时候也不多问,接过来便一口吞了。
那药丸入口即化,先是一丝甜,继而泛起清凉,很快顺着喉咙沉入丹田。
“再进去试一试。”
姜义道,语气淡淡,手一指寒地:
“这回若能守得住神,自会见得不同。”
姜亮心里虽还发虚,但毕竟是练家子,又得了爹爹的吩咐,胆气便硬了几分。
他试着踏入寒地边缘,脚一迈进去,那股熟悉的寒意便扑了个满怀。
紧跟着脑中一阵晕眩,仿佛又有无形之物欲牵他入梦。
可还不等幻象铺开,丹田里那股清凉忽地变了势,化作一道轻灵之气,仿佛山泉入壑,轰然涌向头顶。
只觉脑中一清,那些扭曲的光影顿时淡了不少,虽仍迷离,却已扰不得神。
姜亮心头一震,登时明白,那粒药丸绝非凡品。
这时候再不敢耽搁,趁着神明未散,立马扎下马步,在寒地边沿挥拳起桩,招式沉稳,气息绵长。
感谢鱼骨图鱼、随遇而安91的打赏。
祝各位读者老爷长生不死,夜夜笙歌!
ps.因为小女儿名字被喷麻了,暂定改为姜曦。
一次性改太多章节会被审核,只能每天改几章,望见谅……
(本章完)
第50章 一念心静
第50章 一念心静
一家子在晨光里头练得满身微汗,鸡鸣犬吠间,各自收了功。
姜亮却还意犹未尽,拳劲未散,便没歇下。
一时舞拳,一时耍棍,招式舒缓,步法沉稳,看似随意,实则分寸拿捏得极细。
寒意仍浓,幻象偶尔浮现,影影绰绰,似人似鬼。
但得那清灵之气护着,又将心思一寸寸收敛归元,竟觉那股扰人的幻境也变得淡远起来。
越练越稳,越练越静,心底像被谁拂了一拂,泛出一池秋水。
这一练,竟是小半个辰光。
直到日头升得老高,阳光把寒地照得森森发白,姜亮才觉浑身乏了。
也不强撑,慢吞吞出了那片地,一路溜回屋里,连鞋都没脱,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得极沉。
梦也没有一个,仿佛连日来奔波的疲累、心头那点不安,都在这一宿之间,被悄悄捻去。
再醒来时,窗外日色正浓。
打个哈欠坐起,只觉精神饱满,四肢百骸透着说不出的舒畅。
连眼神都沉了几分,不再一味炽盛,倒多出几分内敛来。
这人一精神了,心性就闲不住。
稍稍梳洗过后,姜亮便又寻了他哥姜明,意欲再切磋一场。
这一番出手,已不同于昨夜。
少了些横冲直撞的蛮力,多了几分藏锋纳势的章法。
招式虽还是那些招式,可拳与拳之间,隐隐已有了心念转折的气息,动静之间,初窥门径。
姜义立在檐下,手背负着,眼中含笑,不言不语地望着院中那场拳脚。
那点悠然笑意,眼下愈发深了。
他当然晓得,那小子此刻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心静了,念明了,许多招式便不再是凭力气和本能硬撑,而是有了章法,有了选择。
思绪一清,动作一缓,看招应势之间,便多出些余裕,也多出些精妙。
这份妙处,说破了俗气,只有亲身走过,方知其中玄妙。
若非自身体会过此等奥妙。
又怎会在眼下这紧要关头,拦下小儿子的拳脚打熬,非要他上功夫,咂摸那静心修性的味道。
筋骨是基石,神思是舵。
这一外一内,向来缺一不可。
兄弟两个在院中战得酣畅淋漓,虽说是切磋,出招却毫不含糊。
拳来棍往之间,半点不输真刀实枪的过招。
等到打完收势,浑身汗如雨下,屋里那头早就有了动静。
药膳的香气袅袅飘出,药浴也热得正好。
所用的料,全是从刘家庄子里头换来的好货,药劲醇厚,火候也足。
姜义早都盘算好了。
趁着年节小儿子回家,要把这些年在外头少吃了的,全数补回来。
只盼着他能把身子打磨到最好、心气调理得最稳,去应那一场州府大选。
接下来的几日,姜亮便像是给人扔进了一口温火慢炖的大药锅里。
清早一睁眼,先吞一粒清灵丹药,未等药力散开,脚底已踏进那片森白如雪的幻阴草地。
寒气透骨,幻象缭绕,他却不躲不避,一拳一棍打得认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白日里,药膳汤水日日新鲜,都是按着他身子里的底子精调细配的,喝得人头顶都冒热气。
夜里再泡那药浴,一身酸胀便化作气血翻腾,浑身上下像被人从内里洗剥了一遍。
这般内外兼修、心身并炼的法子,落到他这副少年筋骨上,效果自然立见。
不过几日光景,那身板眼看着又拔高了些,肩膀也沉稳了些,筋骨似是拉开了。
眼神里那股年少的锋锐,也似被药汤与幻境打磨过,藏进了眼底,不再浮在脸上。
步子落下去,比往日更稳,也更沉。
只是,这年最先冒头开的,却并不是那一头热气蒸腾的小子。
倒是那素日里最像无事人、连练拳都像在散步的姜义,先一步悄然破了关。
入了年节,家家户户早已热闹起来,鞭炮接连炸响,火光映得半边天红彤彤的。
可姜义不在外头凑热闹,只在屋里坐着,膝上搁着那本早已翻得毛边的坐忘论。
那册子看着不厚,实则沉得很,压得眼皮直打架,脑中昏沉如雾。
他就那么枯坐着,没点香、没燃灯,也无旁人相伴。
唯有一股不肯认输的执拗,支撑着他把那最后一页翻过。
恰在那震天的炮响之中,不知哪一刻起,耳边的喧嚣忽地远了,像是被谁隔在了几重山水之外。
心头的种种念头,过往未了的、眼下放不下的、将来盼不来的,也一并退去,潮水般,散得干净。
那一点残念,如石投湖,唰地坠下去,水面却不泛半点涟漪。
耳边依旧是噼里啪啦的响,眼前火光闪烁,可他的心里却像洗过一回,澄澈清明,静若止水。
那是一种不用旁人说、不靠法子撑的“静”。
不是忍,不是假寐,而是连“静”这个念头都已消散后的境地。
这一刻,姜义心下澄明,无须旁人佐证,便已知道,这便是刘庄主提及的“心静”之境了。
在这般心境中,连天地似乎都慢了半拍。
体内气机流转,原本难以察觉,此刻却清如山泉,涓涓穿行于经络之间,一寸一寸,皆有回响。
呼吸微动,那气机便随之一涨一缩,如潮涌海落,有序有节。
耳里听得清清楚楚,屋里头家人们的呼吸,一道道浮沉交错,轻缓而安稳。
连脉搏的强弱快慢,也如编钟敲击,有条不紊。
院中雪落,原本悄无声息,如今竟似能听得见那雪沾地的轻响,细若蚊吟,却又不容忽视。
仿佛世间的一切,都被抽去了浮华,褪去了喧哗,露出里头那副真正的面孔。
五感不再拘于表面,像是探入了一处更深远的所在,从一个冷静抽离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人间。
也正是在这刹那,姜义才忽然想起。
当年初次与刘庄主照面,那人只轻轻扫了他一眼,便言“气息沉稳”四字。
他当时只当是客套,如今却晓得,那不是说笑。
人在这般状态中,谁气沉如山、谁脉息浮虚、谁藏忧念、谁染病气……
果真是一目了然,瞧得透亮。
虽说大年初一,理该是合家团圆、歇息纳福的日子。
可姜家院里,天才蒙蒙亮,便又响起了气息鼓荡之声,隐隐有如潮起风生。
这门修行,在姜家门下,可从来不认节令,也不挑晴雨。
姜义踏入了那片森白的寒地。
只是这一回,他却并未即刻动身,只负手而立,站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
一念心静,目光便如秋水澄明,似能穿透血肉皮囊,直视筋骨气息。
一家子人,各自在寒气中苦练。
气机运行的走势、筋骨发力的微滞,尽数落入他眼底,如观掌纹。
“姜明,肘胯带劲,别光拿胳膊死抡。”
静立片刻,忽而开口:
“姜亮,呼吸乱了,急不得,先稳住节奏。”
“姜曦,下盘飘得像猫跳河,腰腹绷紧些,别光装样子。”
声音不重,却似铁锥钉木,一句一个要害。
他话音一落,场中三人纷纷转头,满眼诧异。
往常哪见过老爹这般指点?
可这惊讶归惊讶,却也不得不服。
平日练拳总觉别扭却说不上来的结滞处,经老爹轻轻一点,竟像是气血豁然开阖,浑身舒坦。
众人连忙照着他的话调整动作,一时之间,拳桩沉稳,步法齐整,练得比往日都更认真几分。
就这么一路练到天大亮,那片寒地里白气氤氲、雪草微晃,一家人的动作却愈发利落老成。
夜里吃过药膳,又在药浴里泡了个通透。
兄弟俩筋骨舒展,身上余力未消,便出了院门,在外头那片空地上又斗起了手。
拳脚翻飞,声声破风,打得雪尘四起,寒气也被逼退了三分。
姜义没坐屋里喝茶了,倒也破天荒地站得近了些,背着手,眯着眼,在一旁静静瞧着。
两兄弟你来我往,打得正酣。
他却只是淡淡开了口:
“姜明,拳太急了,没蓄住劲,虚招多,真力少。”
“姜亮,你这防守不对,拳没打到,心先乱了半拍,空门敞着,换个狠人,早吃亏了。”
一句话出,兄弟俩动作都是一顿。
原本你攻我守、势均力敌,一听这话,却仿佛心头那盏灯被人挑亮了。
果真!
明明自己以为已打得极顺,细一回想,刚才那几招,竟真有些地方发力浮飘、防守迟缓。
兄弟俩对视一眼,眼里皆有一丝难掩的惊异。
这些年,两人切磋不知凡几,彼此招数都能背出来。
却从未有哪一次,能被人一语道破其内疏漏,还说得这般贴骨入理。
他们本以为自己在父亲眼里,早是能独当一面的年纪。
却不想这老爹瞧着懒洋洋的,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回了原形。
一时间,院外无声,唯雪声簌簌落地。
兄弟二人转过身来。
望着姜义的眼神里,除了惊诧,竟添了几分少年时才有的那股敬畏之色。
姜义心头顿时一阵受用,仿佛冬日泡茶时那第一缕蒸汽,暖得正好。
说来也是,这两个小子近几年一天天往上窜。
尤其拳脚上头,已不是当年穿开裆裤、跟在屁股后头叫爹的年纪了。
如今真要动起手来,自己也未必讨得了好去。
身为人父,瞧着他们长进,自然是欣喜的,满心欢喜都来不及。
可欣喜之外,总也难免有几分隐隐的落寞。
想教,却无从教起。
想指点,却也只能说些泛泛而谈。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如今倒好,踏入了“心静”之境。
感官通透,眼里那些细枝末节、拳脚发力的瑕疵,皆如雪地里落笔,一清二楚。
这一来,既能指出他们功夫上的破绽,真真切切地帮上忙。
也能好好抖一抖身为老爹的威风,让这两个皮猴子明白,老子终究是老子。
姜义脸上那点一贯的笑意,也悄悄浓了几分,悠然里多了点藏不住的得意。
此章三千来字,姑且权当是作者加了半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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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么哒。
(本章完)
第51章 读书嚼文,气息沉稳
第51章 读书嚼文,气息沉稳
在老爹不时点拨几句、大哥也肯低头陪练的日子里,姜亮的拳法棍法,蹭蹭往上冒尖儿。
每日里打熬筋骨,气血流畅得仿佛能听见涌动的响声,念头也清明得很,起落自如。
倒是姜义自己,头几日还觉新鲜,指点起来得心应手。
可渐渐的,这舒坦竟也有些淡了,心里头有些空落落的。
往常夜里睡前,总要翻几页《坐忘论》。
一页一页读下去,便觉心境一点点起了变化,那份“今日胜昨日”的安稳感,踏实得很。
如今心境是真静了,躺下便睡着,倒没得半点波澜。
可也正因此,那种日日添柴火、点点看火苗往上蹿的感觉,却没了影儿。
心头空落落的,总觉少了点什么。
姜义晓得,这便是心静了,意却未定。
坐忘论本就是捷径小道,能助人心静,却无意定之功。
心头这念头闪过,再瞧那桌角,目光忽地一顿。
那儿歪歪斜斜地搁着几本旧书,纸页发黄,边角翘起。
是头些年大儿姜明从学堂里顺回来,说是开蒙用的。
当初说是或许对修性有助,拿回来就堆那儿了。
这会儿细一想,那小子恐怕从那时起,便已晓得什么叫“坐忘是下乘,定意乃上阶”了。
当年姜义翻了几页,脑子就像被灌了铅,胀得厉害。
心里也就认了命,自觉没那根筋头,悟性不够,精力更差,索性撂一边吃灰去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
一念既静,心底不再翻江倒海,精气神也胜从前数倍。
姜义心念微动,便将那本旧书重新翻了出来,轻轻拂去尘土,拇指一掀,翻开第一页。
书页还是那副模样,字句依旧板滞古奥,摆在眼前,叫人脑仁有些发疼。
但如今心静如水,眼中不生波澜,倒也能一字一句看下去,不觉枯燥,亦无困意。
只不过,心静虽贵,终究不是开悟,更谈不上什么“无师自通”。
姜义虽能读进去,字是认得的,句子也能断,但真意仍是雾里看,隐隐绰绰,似懂非懂。
每一句都要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咂摸,方能模糊勾勒出个大概。
还得提防是不是自己瞎蒙出来的,走了歪路还不自知。
看到这儿,姜义心里便明白了。
当初刘庄主提起这“上乘修性之法”时,为何脸上带着那种又无奈又无语的神色。
这条路,若无高人指点,靠自个儿一头扎进书堆里啃,想真有所得,怕不是得啃上几十上百年。
而且稍有错漏,便是走火入岔。
哪怕只是错了一字一意,怕也得付出几个月、甚至几年苦功来填坑补漏。
能不能补得回来,还在两说。
这条道,说是康庄大道,实则悬崖栈道,非是寻常凡夫能走得通的。
可话又说回来,虽苦虽涩,姜义合上书时,却觉心头那点空落感,也不知不觉淡了几分。
看来这读书嚼文,虽未必解渴,却能压住虚火,教人心里踏实。
姜义坐在那儿,望着泛黄的书封,忽而嘴角微微一挑。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那小儿子也迈过这“心静”的门槛。
不知会不会也能改了那一读书就犯困的老毛病?
日子就在这样静水流深里,一点点地淌过去。
姜义一念既静,心神澄明,连屋里几人的气息流转,也仿佛听得分明。
谁昨夜睡得香,谁这几日精力不济,胸腔间那点气血起落,都像拂面春风般,轻轻吹到他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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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的底子都在悄悄打厚了,那精气神瞧着,比起年前,活泛了不止一筹。
尤以大儿姜明最是明显,那身子里蕴着一股藏不住的劲儿,若说是一池泉水,如今已隐隐要涨出堤坝了。
直到这一日清晨,天还没亮透,一家子老规矩,照旧披着寒意下地晨练。
姜义站在一旁,瞧着大儿在地头打拳。
忽而神色一动,只觉那孩子气息陡然一变,沉凝如水,幽深似井。
呼吸间已无分明顿挫,也无气声杂响。
仿佛一条首尾相接的溪流,在躯壳中蜿蜒盘走,温润却不间断。
“气足了。”
姜义脑中浮现出刘庄主讲“命功三项”时,随口点出的寥寥几句。
当初听着玄而又玄,如今却是亲眼所见,亲身所感,才晓得那是种什么光景。
大儿起步早,那门呼吸法最早练起,这些年下来,一日不落,打熬得极是扎实。
更别说后山那位,说不得还能点拨几句。
有此成就,倒也自然。
这小子本就精力最盛,若不是近些年钻进书堆里,兴许这精满气足之境,早在年前便破了。
不过命功三项,讲的是“精”“气”“神”,一层深过一层,一步紧接一步。
那“神旺”二字,偏又最是玄妙。
连刘庄主当初说起,都有些支吾其词。
只道若能参透修性之法,或许易有所得。
偏偏姜家这大儿,选的又是那条最慢、最苦、最不讨巧的路子。
咬文嚼字、磨砖成镜,若真要见点成色,还不知要几年几月。
晨练一毕,身上那点热气还吊着没散,人却已迈步进屋,进了饭堂。
桌上早摆好了粥碗小菜,热腾腾的雾气往上冒,带着一股药膳特有的香,温厚沉稳。
一家人落座,筷子碰碗的声响轻微,话却不多。
这会儿姜明却放下筷子,主动开了口:
“爹,前些时候和刘庄主说起的那事,就是加种些稀罕药材……后来有消息了吗?”
这话一出,姜义手里捧着的粥碗,轻轻一顿,几乎不可察。
那日山脚下,刘庄主确是提过。
说是凡金贵药材,多有灵性,寻常凡躯之人根本养不住。
非得修至精满气足的地步,才堪一试,不然徒糟蹋了天地造化,也活不出个苗头来。
当时姜明没插嘴,安安静静站在一边听着。
如今看来,怕是那时起便放进了心里。
这孩子如今气息沉稳,精气汇聚,已离“精满气足”不远。
怕也是觉着时候差不多到了,想要替家里分担一分。
姜义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只觉这好大儿,果然是没白养活。
当下便笑着应了句:
“记着呢。等下回刘家庄子来收幻阴草,我就仔细问问,看有哪些稀罕苗子,须得精气调和才能培植。”
姜明轻轻应了一声,带着点少年才会有的郑重期盼。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声音不高,眼里却亮晶晶的:
“爹爹也仔细问问……那些稀罕药材里头,可有果树一类,长出来能吃的、味道好点的那种。要是能种,就多种点。”
感谢随遇而安91、yuxian的打赏。
祝各位读者老爷长生不死,夜夜笙歌!
(本章完)
第52章 交友 做客
第52章 交友 做客
团圆的日子,总嫌过得太快。
转眼间,小儿姜亮便满了十岁,年假也熬到了尾巴尖儿上。
眼见着,又到了去县尉司报到的时辰。
姜义这几日看他气色红润,眼里那股神采,也比年前回来时更沉稳了些。
虽有不舍,倒也多了几分放心。
饭后闲坐,随口问了问州府大选的日子。
心里打着盘算,那时或能带上一家老小,去给这小子打打气。
哪知姜亮听罢,却是连连摆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神情里带着股少见的认真。
说是怕一家人都去了,他心里惦记着,反倒绑了手脚,放不开劲儿。
姜义听罢,只是笑笑,倒也不强求。
只是从怀里摸出个小玉瓶,塞进了他手里。
玉瓶温润,小巧一只,刚好握在掌心里,入手却微凉。
“里头是几粒激发潜力的丹丸。”
姜义语气随意,似不甚在意:
“平时揣着也无妨,不急用。真要到了迈不过去的坎儿,再瞧着使不使。”
这几粒丹,是他早在刘家庄子里挑药时,就悄悄为这一日备下的。
姜亮捏着玉瓶,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望了望老爹。
视线掠过院子角落,落在探头探脑的大哥小妹身上。
没说话,只是郑重地将玉瓶收入怀中,重重点了点头。
拎了包裹,背脊挺得笔直,像个小小的大人。
与爹娘兄妹一一作别,最后挥了挥手,转身跳上于大爷家新换的牛车。
车轱辘吱呀吱呀地响着,沿着出村的小路缓缓滚远。
出了村,牛车慢吞吞地晃了小半日,晃到集市边,才换上一辆趿拉马蹄的旧马车。
虽说脚程快了些,可也直到日头西斜,才堪堪摸进了陇山县地界。
天边霞光还未收尽,县尉司那座灰扑扑的衙门就静静杵在眼前,门楼陈旧,却自有股子威严。
姜亮背了包袱,脚下微一顿,正要抬步迈过门槛。
行李还未放稳,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已快步迎上来。
笑容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不是旁人,正是县丞家的外甥。
瞧李文轩这架势,八成是特地在门口候着的。
两人不打不相识。
在司里那场对练后,李文轩常三天两头地往姜亮这边跑,张口闭口“姜兄长”、“姜兄短”的。
嘴上甜,手也不空。
不是带汤,就是捧点家中补气的吃食,说是自家熬的,要与姜兄一同分个润养。
久而久之,两人来往倒也渐熟,谈不上生死与共,却也有了几分交情。
“姜兄总算回来了!我就猜着是今日!”
李文轩笑嘻嘻地凑上来,拍了拍姜亮肩膀:
“家里正巧熬了首乌乌鸡汤,走走走,先去暖一碗,也让我舅舅瞧瞧,我这几日练的新招子像不像个样儿!”
嘴里一串串的,手上也没歇着,话音未落便一把拽住姜亮胳膊,半推半拉地往外拖。
瞧这动作,半点不生分,显然也不是头一回了。
姜亮让他拽着走了几步,低头看了眼自己那包袱,略一沉吟,也就没再挣。
其实在一年前,两人虽说往来不断,却也谈不上亲厚。
尤其是姜亮拳法日精,身板一日比一日扎实,武艺的差距也拉开了。
起初还能你来我往地过几招,后来多是姜亮单方面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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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轩也自知差得远了,渐渐不提“切磋”二字。
直到去年休假归来,姜亮带了根箍着铜环的大棍子,一出手,便惊了县尉司一众新丁老兵。
那趟棍法,出得奇巧,收得凌厉,眼见为实,众人只觉气势如龙、招式如画。
李文轩自那日起,待他的神色便更恭敬几分,殷勤也添了几分热络。
三天两头请他去家里坐坐,饭桌上从不缺药膳汤水。
首乌炖鸡、当归羊肉,说是补气补血,全不打马虎眼。
姜亮起初还有些别扭,推说不便,话里话外都带着点客气。
可那李家上上下下,待人是真热络。
尤其是李文轩那舅舅,堂堂县丞,居然也常出现在饭桌上,谈吐不俗,面色温和,竟也没什么官架子。
不说权势,不提门第,更多是随口提点小辈几句,说得风轻云淡,倒也不觉拘谨。
李家人总说文轩这小子气血大长,全仗着姜亮指点得法,逢年过节都不忘提这一茬儿。
来得多了,姜亮也便习惯了这般往来。
想着大哥在村里头,弄了个古今帮,也常教人些拳脚功夫。
他也就不藏私,除了那门呼吸法和棍法,其余的桩功拳路,一一指点,只当投桃报李。
唯一让姜亮觉着有些头疼、甚至犯难的。
是李文轩近半年来,找自己讨教时,总爱带上他那姐姐。
年长二人一岁,听说是李家的掌上明珠,自小养得温润周正。
性子也确实温和,说话轻声细语,一双眼还带着些笑意,看着倒也顺眼。
可惜不是块练武的料。
桩功学了个把月,站着还歪歪斜斜的。
招式一练更是四不像,手脚各奔前程,步子虚得像踩在上。
姜亮每回陪她练拳,神经都绷得比擂台还紧。
怕自己一不小心招式稍快了半寸、力道重了半分,伤了她分毫。
拳也不好抡,脚也不敢踢,动一动都得预判三分,退一步还得留神她绊了自己。
那叫一个拘束,真忒不舒展,忒不利索。
李家府邸,不在县城最热闹的街口,倒也占了块幽静地儿。
门口不摆牌匾,不挂字画,一进门,却是一股书卷夹着药香的气儿扑鼻而来。
前厅那头隐约有仆妇走动,偶尔一声锅盖响,便带出一缕浓郁的香气,药味、肉香一并扑来。
姜亮跟着李文轩进屋,打了声招呼。
李父李母俱是温和模样,眼角眉梢都笑得客气,不多寒暄,礼数恰好。
不过几句家常,便摆摆手道:
“孩儿们自去后头玩吧,汤还得些火候。”
李文轩得了这话,一把扯了姜亮就往后头走,还边走边念叨:
“我姐今儿歇着,可还想着要向你请教几招呢。”
姜亮听着这话,脚步就有些发虚。
李家后院曲径通幽,池水潺潺,假山点缀。
转过一道廊墙,果见那空地上站着个人影。
是一道清瘦的身形,衣衫素净,长发束成一束低髻,正专心致志地舞着一条三尺短鞭。
招式看着是招式,步伐也跟得上来,只是劲道太轻,手脚太柔。
鞭子甩出去,风没起半点,倒先把自己衣角带得飘飘悠悠。
(本章完)
第53章 州府都教
第53章 州府都教
那道清瘦身影见他们转过回廊,手中鞭便是一收。
回首望来,眉眼含笑,迎上前来。
“小姜师父,你可算来了!”
李文雅声音细细柔柔的,尾音拖得温软,倒像是在嗔他来得太迟。
手中鞭子尚未完全收势,已迫不及待地递过柄头:
“我这鞭子使来使去,总觉着少了股劲儿,劳烦小姜师父瞧瞧,可是我使岔了力道?”
姜亮接过那条鞭子,手里轻轻掂了掂,分量不过半斤,鞭身倒挺顺手。
只是太软了些,怕是风都搅不起来。
抬眼看她,李文雅站得笔直,神情认真。
握惯了针线的双手,此刻却绷得有些发死,可见是真下了番苦功。
姜亮不多言,上前一步,指尖轻点鞭梢,又在她腕间触了一下。
“劲儿别浮,从腰腹拧出来,往脚底沉。”
言罢,便将鞭子递回。
李文雅依言再舞,这一回果然不同。
鞭梢破空,一声轻微的“哧啦”,虽弱,却有了股子真劲儿。
她眼睛一亮,又甩了两下,鞭影轻巧灵动,虽谈不上威猛,倒也比方才利落得多。
抬头望来时,笑意漫上眉梢,眼中光彩流转:
“果真不一样!小姜师父这一指点,胜过我枯练月余。”
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欣喜。
正说着,院门那头传来脚步声,一深一浅,两道人影缓步而入。
行在前头的,瞧着是个中年人,气度透着股子雍容,衣裳倒也寻常。
眉眼间含着笑意,温和里藏不住几分历练后的持重。
正是李文轩口中的舅舅,陇山县的田县丞。
他迈入院中,步子不停,一双眼却已无声无息地扫了个遍。
而他身后那人,瞧着身量不高,面貌也寻常,不似什么豪杰之士。
可偏偏,步子一落地,竟似无声无息,却叫人觉得这院中多出了一份重量。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那双眼,淡淡一扫,像风过院落,无声却凉。
文轩、文雅见了,赶紧迎上前去。
文轩一边唤着“舅舅”,一边眼神探向那陌生人问:“这位是?”
文雅则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舅舅安好。”
兄妹俩分立左右,姿态恭谨。
姜亮也跟着上前一步,垂首拱手,声音沉静:“见过县丞大人。”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那陌生人瞥去。
才一触碰,便觉那人如沉铁压脉,叫人不由自主绷紧了腰背。
田县丞见几人礼数周全,面上笑意更盛。
“这位,是州里都尉府武备司的洪都教。”
他抬手指了指身侧那位气息沉稳的中年人:
“旧年故人,今日恰巧路过陇山,我请他来府里叙叙旧,顺道尝碗家常饭。”
话说得轻巧,姜亮却听得心头一震。
州府武备司的都教,那可不就是州府大选的考官?
能出入府台衙署、评品英才,哪怕是放在州城,也是个掷地有声的人物。
心念电转,却不露声色,只是微一躬身,默然致意。
田县丞也不看他,只转头对李文轩笑道:
“你前日还说,学了些新把式,今日机会难得,洪都教在此,好好演上一趟,也听听高人指点。”
李文轩闻言,眼中已藏不住那股子雀跃,忙不迭地应了声:
“是!”
说着便走入院中空地,拢袖摆步,张弓搭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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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套拳,在姜亮指点下改了许多,已不再拘于县尉司那套死板架子。
添了几分锋芒,去了些繁复,看着倒也有模有样。
洪都教在一旁立着,双手拢在袖中,神色淡淡,似看山看水,不起波澜。
等李文轩打完,才微微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喜怒:
“拳路不错,架势扎实。”
说完,又略略提了几句破绽之处,言语不多,却字字中肯,一听便知不是拳绣腿出身的。
“文轩这套拳,还是姜小兄弟替他理过些路数。底子总归浅些,便是打得勤,也还差点章法。”
田县丞这时才似不经意地转头看向姜亮,笑道:
“不如劳烦姜小兄弟亲自打一遍,也好让洪都教见识见识,这拳法本来个中味道。”
话虽谦和,眼神却带着几分笃定,颇有几分推姜亮入场之意。
洪都教听罢,没说话,只静静望来,眼中不见情绪。
李文轩站在一旁,忙不迭地给姜亮递了个眼色,眼神中透着几分紧张。
姜亮心中已然明白,今日这一场,可不是简简单单“瞧拳”。
这时也不敢怠慢,向前一步,拱手一礼,语声低而稳:
“献丑了。”
话一落音,拳已起势。
牵着还是那套长拳的底子,可在姜亮手下,却有几分不一样。
势不猛,却步步有力;招不,却转折如意。
起落之间,刚中带柔,收放得宜,几记直拳甩出,拳风低响,打得廊下风灯微摇。
洪都教那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神,这才有了一丝变化。
等姜亮一套拳打完,收势而立,气息绵长,竟没半点急促。
洪都教面色如常,只是目光在他身上凝了几息。
“这拳……”
洪都教终于开口,语调微缓:
“改得有些意思,化直为曲,借势行巧,虚实之间,倒像是入了法门的。”
说到这儿,他语声一顿,目光落在姜亮脸上,带着几分好奇:
“这拳路,是谁替你改的?”
姜亮略一抱拳,答得不急不慢:
“回洪都教,是家中大哥替晚辈琢磨的。”
这话一出,洪都教原本淡定的神色,忽地沉了半分。
他盯着姜亮的脸看了片刻,没再细问,只点了点头,不言而喻。
田县丞眼角一挑,趁着方才那股子余味,笑着又添了一句:
“姜小兄弟不光拳脚使得,那一手棍法,才更是有模有样。”
洪都教微微一侧首,目光扫过,朝姜亮略抬下巴。
神色仍淡,意思却已了然。
姜亮心领神会,赶紧拱手应下。
方才被文轩扯来府里,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回县尉司,倒也恰好派上了用场。
也不多言,快步绕出后院,去了外头取那根长棍。
不过几息光景,便见他转回院中。
那棍子看着寻常,白蜡木打磨,上下箍着三圈黄铜。
丢在寻常武库里,怕也没人多看一眼。
可就这么一根,方在他手中一立,那洪都教原本游离的目光便凝住了。
只一眼,他那素来平稳如古井的眼神,竟起了细微的波纹。
眼角轻微一挑,似惊非惊,像极了瞧见什么稀罕物,无声地,咂了下舌。
(本章完)
第54章 七成
第54章 七成
姜亮并未察觉洪都教眼中那细微的波澜。
他只站在院中,长吐了口气,
双手一紧,握住棍身,低头抱拳,身子一俯,便把那杆棍子舞将起来。
风自棍中生。
初时不过一式平挥,似无锋意,可转瞬之间,便如江上初潮,势涌声紧,一发不可收。
既有横扫之威,亦藏绕指之巧,似随手一挑便断人生机。
可那巧劲儿里,偏生又藏了几记杀招,一招发出,力沉如山,叫人连闪避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院中诸人皆屏息静气。
直到姜亮最后一式收招,双手将棍轻轻一顿,身子如松般立定。
气息绵长,不显半分急促,身形也未见丝毫疲态,唯额角泛着一层微汗。
棍身静静杵在地上,院子里也随之归于沉寂。
洪都教的目光,始终落在那杆棍子上,像是要从那斑驳木纹里,看出点什么来。
半晌,他才缓缓抬眼,望向姜亮。
那目光里,已没了先前的波澜不惊。
似要开口,却终只轻轻点了点头,淡声说道:
“筋骨不错,气息沉稳……这棍路子野,却收得住,妙。”
言语寥寥,可院中诸人一听,心下皆明,这评价,已是极高了。
正此时,有仆妇脚步轻柔,近前低语禀道:
“大人,饭席已备妥。”
田县丞手一抬:
“知道了。让小的们先去用饭罢。我与洪都教,单独小酌几杯。”
李文轩姐弟与姜亮自是听出话外之音,应了声“是”,齐齐行礼,知趣地退出院外。
待三人身影隐入院门,田县丞方收了面上笑意,微侧过头,看向一旁的洪都教。
洪都教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眼神却落在院中那片尘土未定的地方。
像是还在回味方才那一趟棍法。
良久,他只是点了点头,将方才那句评价又说了一遍:
“筋骨好,气息匀,棍法不俗。”
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分笃定。
田县丞闻言,心下那根弦便松了几分。
脸上也随之换上从容之色,径直道:
“洪兄以目力称准,既能说得上‘不俗’二字,那这小子三月后的州府大选,你看,可有几分把握?”
洪都教闻言,一时间却未应声。
“这等事,未上场,不好妄断。真打起来,还得看心性、胆气……”
片刻后,他才慢悠悠地开口:“不过,单论这身底子,已属上乘。若不出意外,七成。”
这话不轻不重,却比旁人百句夸赞都来得实在。
田县丞听入耳中,眼角眉梢立时添了几分颜色。
“这小子是哪家子弟?”
洪都教淡声问,语气里带着点探究:“竟能让田兄这般上心,连我都专程请来?”
“唉,洪兄这话说的,还真怕你笑话。”
田县丞闻言,却苦笑了一下,抬手轻轻一摆:
“自家姐姐,就这么一双儿女。那外甥,你也瞧见了,文不成,武就那般。我这做舅舅的,总不能护他一辈子。”
他语气轻慢,像是随口拉着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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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娃儿不顶事,就只能从外婿上下功夫了。寻常人家配不上,家世太强的,又怕将来吃干抹净,养出个白眼狼来。”
这话一出,洪都教眉头未动,眼中却有了些许笑意。
不是取笑,而是听出了点味来。
田县丞却已接着往下说,不疾不徐,仿佛胸中早有丘壑:
“这小子,家世清白,身后也没甚靠山。底子好,人瞧着也稳实。若是趁早结个善缘,将来若真出了头,对李家也算个倚靠。”
他说得诚恳,神色却不动声色。
“成则成,不成也无妨。只是我不通武艺,怕看走了眼。”
他说到这儿,才又抬头望向洪都教,眼神中多了几分分寸拿捏的意思:
“可若等他到了州府,真要在大选里露了面,那榜下捉婿的,可就不止我这一家了。到那时,我这个小小县丞,怕是不太够瞧了。”
他顿了顿,嘴角一扬,像是自嘲似的:“所以啊,才厚着脸皮,邀洪兄提早掌掌眼。”
洪都教听完这番话,眉眼却并未舒展,反倒透着几分古怪。
他沉吟片刻,方才开口:
“若论根骨,那小子确是上乘。骨架周正,脉息沉稳,将来若肯下苦,也未尝没有前程。”
话锋一转,语气却缓了下来:
“但若说他出身寒微、乡野孤身、全无背景……”
他轻轻摇头,似笑了一下,目中却无半分笑意:“我看,却未必。”
田县丞闻言,先是一怔,旋即站直了几分,面上浮出几分不解,也带了些警惕。
“哦?”
他放缓语气,抱拳微一作揖:“请世兄明言。”
洪都教这才低声道:“那小子先前用的那根棍子,乍一看粗陋无奇,实则不然。”
说到这儿,他眼中微光一闪,却未看向田县丞:
“那棍两头的铜箍,样式旧、打磨细,却并非寻常货色。”
田县丞一听,嘴巴微张,像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如何识得这等门道。
那棍子在他眼里不过是件趁手的家伙,充其量瞧着重了点,扎实罢了。
洪都教仿佛瞧出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只继续说道:
“若单是那对铜箍,也还能说是机缘巧合,或是旧物遗落,被他捡着了。但更要紧的,是那一套棍法。”
他眼神微敛:
“我虽瞧不出具体门道,却知那绝非寻常武馆能教得出的,更非县尉司那帮教头所能指点。”
他语气不紧不慢,字里行间却隐隐透着凝重:
“那路子,若说无名无姓、从草根里练出来,恕我直言,绝无可能。”
田县丞的神色,渐渐沉了几分。
他毕竟不是练家子,平日里武事不过是耳边风。
偶尔去县尉司走动,那几个相熟的教头,说起姜亮来,口风倒是齐整,都道这小子天赋异禀,是块打熬得出的好料子。
却从未提过棍法如何精妙、铜箍有何异常。
可凭洪都教这般身份见识,亲口点出,断不至于空穴来风。
田县丞心下微动,嘴上却只低声回道:“这……倒是我先前失察了。”
洪都教见他沉吟,也不催促,话锋便也缓了下来:
“娃儿不错,根骨是好的,练法也正,性子也不见浮躁。早些打好关系,将来未必不是桩好事。”
田县丞闻言,轻轻颔首,眸中神色一时未明。
院外风吹竹影,淡影斜斜,一时无话。
(本章完)
第55章 养精丹
第55章 养精丹
饭毕,天色已暮。
那药膳入腹,姜亮只觉丹田一热,熨帖五脏,再由毛孔散出。
一口气呼出去,都带着股子从里透外的劲儿。
饭后消食,便在院中与李文轩搭了几手,指掌间云淡风轻,点到即止,未曾激起半点尘埃。
练罢稍歇,有晚风拂面,恰好将那一身热意带散,月色未上,残霞犹挂檐角。
李文轩站在那处槐影下,静了一会儿,忽而叹了口气,道:
“州府大选,三年了,陇山县一个名额都没沾上。”
他声音不高,像是怕惊动了谁,目光却还落在天边那道浅金残晖上,眼中有点难言的惆怅。
“我舅舅……近来笑模样都少了。”
州府大选,非是县尉司一家之事,关乎的是整个陇山县的脸面。
县丞虽不执掌刀兵,然一县主官,年年都得往州府呈表。
回回都无人上榜,饶是面皮再厚的,也得觉着脸上烫得慌。
更别说那位田大人,素来最讲“声望”二字。
气氛一时有些低了,饭后的舒坦也淡了不少。
姜亮静静听着,未言语,只抬手抹了把额头未干的汗,神色也略沉。
李文轩身子微侧,目光落定在姜亮面上,方才那点子散漫,一下聚拢起来。
他稍顿了顿,才低笑道:
“姜兄,说句你莫见怪的话……”
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只说给两人之间,眼底的光亮轻轻一闪:
“这一回,陇山县的脸面,怕是得压在你一人身上了。”
语气轻得像片羽毛,却沉得像块石头。
他盯着姜亮,又加了句:
“州府大选,你……可得卯足了劲才成。”
姜亮闻言,只是一哂,拱手道:
“李兄谬赞了。司里几位师兄,个个都是好手,我不过是沾个末席罢了。”
话音沉稳,听不出半点急躁,自有股从容。
嘴上这般说,心头却飞快地过了盘算。
若论纯粹的筋骨力道,自己不过堪堪比肩,要说那点子出挑,还得靠手上这门棍法。
但这次回乡,苦练修性法门,爹留下的丹药,已去了大半瓶,那门坐忘论,也日日不辍地练着。
虽未至“一念不起、纤尘不染”的境界,可心神确是比往昔澄明了数倍。
真要放开手脚出招,凭这股子清明劲儿,当有七分把握,不落下风。
只是这州府大选,毕竟非同儿戏。
能站上场面的,哪个不是郡县里拔尖的人物。
更有那凉州几家正经世家,随便拎出一个,背后都带着山一样的底蕴。
陇山县这些所谓的“大家子弟”,跟真正的世家相比,隔着的何止一条江河。
那是娘胎里就注定了的距离。
自己下过的苦功,自问不比谁少。
可心里也清楚,真若撞上哪家世家子弟,又恰好也修过性命双修的法门……
那便不是靠一口气、一套棍法能填平的了。
正思忖间,李文轩忽地顿住步子,像是想起桩事。
他转过身,望着姜亮,开口道:
“姜兄在此稍候,我去去便回。”
话音未落,已转入后院,行色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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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过多久,便又折身而返,手中多了一物。
是个素白的小瓷瓶,掌心大小,瓶口封得严实,瞧着是经年未曾动用。
李文轩行至近前,神色有些不自在,他掂了掂手中的瓶子,低声道:
“这是当年我初进县尉司那阵,舅舅亲手给的,说是留着州府大选时再用……”
话至此处,他自己倒先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只可惜我不中用,连个参选资格都没混上。这一瓶东西,也就一直压在箱底落灰。”
姜亮听着,心里已隐隐明白几分,却没出声,只看他。
果然,李文轩将瓷瓶往他怀里一塞,动作利索得像怕他反悔。
“这东西搁在我这,也是明珠蒙尘,姜兄收着罢。”
他话一落,又像怕姜亮推辞,忙补了一句:
“不是单为你一个人收着的。这是为我舅舅,也为陇山县的脸面。”
“胡说!”
话音未落,一道清朗声先一步落在耳畔。
却是李文雅不知何时,已立在两人侧旁。
眸光微微皱起,带了几分责怪,径直落在李文轩身上。
“这种话岂能乱说?平白给小姜师父压上这等重担,像什么样子!”
李文轩被她一眼瞧来,脸上神色一僵,顿时没了声音。
李文雅不待回应,迈步上前,臂膀一伸,那瓷瓶便干净利落地到了她手中。
不曾递出,只将那瓶子直直按入姜亮的掌心。
“小姜师父莫听他胡言乱语。什么劳什子县丞舅舅,什么陇山县脸面,先且抛一旁去罢。”
她笑得灿然,手却依旧不肯松开瓷瓶,扣在姜亮掌心,好似怕他再推辞。
“这一粒,算是姐姐给你的拜师礼。别嫌我这弟子底子浅,便不收下。”
笑意爽朗,眼底却藏着一抹不容置疑的认真。
姜亮感受着掌心的温润细滑,瓷瓶虽小,却沉甸甸地压着一份份量。
抬眼望去,李文轩眼中藏着释然,也多了几分期许,李文雅的眸光澄澈,实诚得让人难以拒绝。
再想起离家时,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抱负与誓言……
终究没有再推辞,只是轻轻颔首。
李文轩见他接了过去,面上稍稍松了松。
声音也跟着缓下,缓缓道来这药丸的来历与门道。
“此物非市井凡胎随手搓弄的草药丸子,乃是正经丹师,按着丹谱,一步一趋炼成的精粹。”
“这药……唔,姑且叫它‘养精丹’好了。”
“里头无一不是滋补筋骨、凝练气血的精华药材。”
他指了指瓶子,话里藏着讲究,接着叮嘱道:
“服用之法,须含于舌下。借着运功时那股子气血鼓荡,缓缓化开,丝丝缕缕渗入筋骨脉络。”
“急不得,要耗上一两个月的苦功,方能将其吃透,彻底化为己用,气血清净,不留半点杂质。”
姜亮只静静听着,未曾出声,将那番话字字句句,都收入了心底。
瞧着天光已尽,便不多留,辞别后,取了行囊,径直回了县尉司。
这一拨武生,多是县里有些根底人家的子弟,各自都有宅院安置。
唯他一人,是正经从乡下泥土里刨出来的,倒显得有些扎眼。
好在县司周全,给他单独拨了一间屋子,清静利于操练,也不致纷扰。
(本章完)
第56章 春信已足
第56章 春信已足
夜色已深,姜亮也不多想,便自囊中取出那枚丹药。
借着昏黄烛火,细看之下。
那药丸不过拇指大小,色泽润泽如玉,似有极淡的流光隐隐闪过,缕缕药香,不浓不烈,只缠绕在鼻尖。
轻轻含于舌下,入口即化,无半点辛辣冲撞,只化作一股极缓极绵长的暖流。
悄无声息地渗入五脏六腑,沿着经脉骨髓,缓缓舒展,仿佛能听到那细微的滋养声。
方才运功耗散的气血,似是被顷刻补足,更有盈余,在体内缓缓流淌。
筋骨暖洋洋的,宛如浸在良药汤中,连精神也为之一振。
隐隐约约,那股药力正默默滋养着身子,似要将多年积攒的暗疾淤堵,一并冲散开去。
心念微动,忆起李文轩所言。
丹药需借气血运转,方能炼化。
目光落在身旁那杆老棍上,他所习的棍法,正是以刚猛大开见长,最能激荡气血。
当下不再迟疑,抄起棍子便在房中挥舞开来。
棍风呼啸,卷动屋内空气,那股暖流也随之奔腾翻涌,气血暗涨。
只听得筋骨深处,隐隐传来低沉的鸣响,仿佛在贪婪地吸收着那股药力。
这一练,直到东方透出微白。
一夜未曾合眼,姜亮却无半点倦意,精神反比平日更觉清爽。
体内气血如潮,精力充盈得无处安放。
但也知物极必反的道理,如此药力激荡,若不知收敛,恐反伤根基,留下暗疾。
便不曾起身,只轻轻转了个身子,回到床榻上。
双手交迭覆于小腹,心神渐渐平静,依老爹传授的《坐忘论》法门,默默内观,细细梳理体内那股涌动的药力。
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随着内息渐平,舌下那股药力也随之缓下,却未曾断绝。
仍如一道绵长暖流,静静滋养着骨肉精气,无声无息,绵绵不绝。
这一觉睡得极沉,再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晨光透过窗纸,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光影。
院外练武场,早已呼喝声起,闹得沸反盈天。
他未曾去点卯,也无人过来催促半句。
只起身舒展,一探精神,非但未减,反更添了几分饱满之意。
体内那股绵长暖流仍在缓缓游走,筋骨温煦,似浸在暖汤之中,舒泰惬意。
不禁暗自感叹,此物果真非凡。
姜亮迅速起身,直奔膳房。
风卷残云般扫下十余个肉包,将一夜耗损的精气迅速补回。
拎起那杆斑驳老棍,径直投向练武场。
与人交手,气血激荡更甚独自苦练,也更有助于舌下那点药力的化开。
他扫了一眼场中,寻了个平日里惯常搭手的对手。
也不多言,抱拳,微颔首,便上前立定了。
对方是县尉司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使得一杆长枪,招式沉稳老练。
往日里,他仗着筋骨扎实,姜亮则凭着气息绵长与棍法变化。
两人缠斗,互有胜负,难言高下。
可今日一上手,局面已悄然不同。
长枪如龙,直取面门。
姜亮身子微侧,手中长棍斜递。
非是硬挡,亦非是架开,却是顺势一引,将那枪势巧巧带偏。
棍身微颤,化作一道难辨的残影,疾点对方手腕要害。
枪手反应不慢,急收枪尖,点在地面,借力后退半步。
姜亮却不容他喘息,步步紧逼。
棍势如潮,一波迭着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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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而大开大合,力道沉雄如山,时而游龙缠绕,专寻关节筋骨的空当。
动作沉稳,气息却绵长得不见丝毫滞碍。
招招狠辣,却又藏着一股子冷静的章法。
力道尽数用在关键处,丝毫不曾浪费,余势收得干脆利落。
那枪手使尽浑身解数,只觉对面滴水不漏,气息悠长得骇人。
不过短短几个回合,便被逼入了窘境,只能勉强招架,再无半点反击的余地。
姜亮这一趟归家,先是药膳药浴滋养了筋骨皮肉,再是舌下那枚丹药,日日不辍地温养着精气神。
论起筋骨根底,他已悄然追平,甚至隐隐有超越之势。
如今不仅底子硬朗,气息更趋沉凝,棍法也愈发精妙。
更要紧的是,出招间带着那份冷静和章法,这份优势,已着实不小。
正觉舌下那点丹药随着激斗,化开的速度加快。
偏偏对手撑不过几招便已险象环生,眼见胜负立判,心底难免生出几分未尽兴的念头。
正盘算着如何收尾,或是添几分火候,身后忽传一声赞语:
“打得不错!”
正是林教头。
话音未落,又紧接着一句,带着不容回避的劲道:
“小心了!”
姜亮只觉身后风声骤紧,一股子凌厉劲风扑面而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棍一挡,角度刁钻,借着那股撞击之力顺势抽身侧让。
站稳身形,抬眼望去,却见林教头不知何时已手提长棍,遥遥指向他,脸上带着几分考校的笑意。
姜亮心神一凛,眼底掠过一丝亮光。
这与方才那点到即止的切磋,全然不是一回事!
不多话,手中长棍一沉,全身劲力贯注,径直迎了上去。
林教头乃是炼精圆满的老练家子,功底深厚。
姜亮虽全力以赴,也清楚自己远非其对手。
然而,林教头此番却并非意在将他击溃。
口中未多点拨,却刻意压低了速度与力道。
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般“喂”了过来,引他出招,逼他应对。
这番前所未有的激斗,姜亮只觉体内气血如沸,筋骨似被烈火灼烤。
舌下那点丹药药力仿佛寻到了引子,瞬间被点燃,化作一股狂暴的暖流,疯狂渗透周身筋骨。
力量源源不绝地涌出,越战越是精神饱满,棍势也愈发凌厉,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锋芒。
偏偏脑中思绪异常清明,仿佛能看透林教头每一招变化,预判其后续。
可身体的反应,却总比那转动的念头慢上半拍,未能完全跟上。
自这日林教头亲手喂了几招后,姜亮在练武场上的日子,便换了番光景。
对手不再是尚带几分青涩的同辈。
而是换作了司里那几位目光如炬、功底深厚的老教头。
林教头的沉,钱教头的快,孙教头的刁……几位老练家子,轮番上阵。
不问胜负,只管压他气力、逼他手法,狠得像是在打铁。
姜亮便在这等猛火急锤下,被一层一层炼去浮躁,炼去粗浅。
舌下那粒“养精丹”,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打磨中,悄无声息地化了开去。
那股绵长暖流,被拳劲棍势逼着,一丝一缕地渗入骨节脏腑,渗得极深。
筋骨间的低鸣渐歇,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沉凝、内敛,却又蓄势待发的劲道。
苦练不知时日过。
场外薄雪不知何时化了,檐下新绿悄悄探头。
院中那几位教头眼中的考校之色,已化作了隐隐的期许。
一晃神,春信已足,也到了该起身赶往凉州府的时辰。
(本章完)
第57章 直入三甲
第57章 直入三甲
春光正好,杏新绽,风一吹,粉瓣便在道旁飞作雪。
陇山县尉司一行早早整了行囊,由县尉大人亲自带队,往凉州府启程去了。
行程不快也不慢,官道两旁的风景从田舍桑麻,渐渐变作天阔地远的模样。
几日光景,凉州府的城轮便远远现了形。
那城墙比陇山高了两丈,街道宽得能并排跑上四驾马车,人来车往,一派繁华。
一行人没多耽搁,县尉挥了挥手,径直领着众人去了兵备司衙门。
这回州府大选,大抵也便设在这里了。
衙门口早已挤满了人,马蹄声混着吆喝声、人语声,从各郡县赶来的队伍一个接一个报到。
有人衣衫光鲜,束带玉佩,眼神淡淡,显是出身不凡;
有人短打利落,步伐沉稳,气息沉凝,看着像是山林里泡出来的。
彼此打量间,眼中都藏着点东西,既不热络,也不疏远。
老县尉将名册呈上,与兵备道那头的文书打了几句官面话。
换来一纸凭证,便领着人进了临时安排的住处。
那院子不大,收拾得倒也干净。
只是一群少年挤进来,热气腾腾,说话笑闹一多,便也显得嘈杂了些。
饭是有的,清粥咸菜,不算丰盛,好歹不饿肚皮。
各家早在州府里寻了门路,这头刚拎进一壶鹿茸汤,那头便有人递了整篮子老山参。
姜亮却是两手空空。
一来囊中羞涩,二来他也向来没这般精细惯了。
原想着就混口粥,躲个清静,谁料午后还没到,门外就来了人。
李文轩领着小厮,笑容规规矩矩,手里捧着膳盒。
说是陪姐姐来州里探望大姑,顺道想起了姜兄,就劳烦厨房熬了点汤药。
膳盒是紫檀的,盖子揭开,药香扑鼻。
里头几道小菜,药膳一盅,色泽温润,汤水微泛金光。
姜亮看了一眼,没多寒暄,只点点头,道了句“考完再聚”,便伸手接了过来。
三日转眼而过,便到了那场州府大选的初筛。
场子设在兵备道衙后的演武场,地面铺着细沙,四野宽敞,阳光落下,有些刺眼。
姜亮随众排队入场。
先由衙役一一搜检身上物什,丹药、符箓、护身小物,皆要除净,防的是有人作弊。
才过了这一关,便见眼前岔出两道。
一道正正当当,细沙铺路,直通前方演武大场,人声鼎沸,显是条走得最稳的阳关道;
另一道,却用墨色布幔围着,起伏隐隐,里头看不真切。
道口立着一名中年官吏,身形消瘦,鬓角微霜,面上没什么起伏,只淡淡道了句:
“心境沉稳者,可走小道。若能通过,直入三甲。”
声音不大,却不知怎地,飘得极远,一下便压住了场子。
众人一听,先是怔了怔,旋即议论四起,嗡嗡如蜂。
有人低声猜测,有人踮脚张望,也有人摇头轻笑,道是“虚张声势”“多半考个胆量”。
毕竟那三甲虽是最低,也算踏进门槛,有了州府的名头。
人群方自迟疑,有几人已缓缓走出。
衣冠整肃,佩玉束带,举止间带着几分与年纪不相称的沉稳。
有人认出,那是凉州几家世家子弟。
那几人径自走至布幔前,掀起一角,头也不回地入了其中。
布幔轻摆,像是水波收涟,也不知里头是何等景象。
等了许久,里头也不见响动。
人群中便有些躁动了。
终于,有一人按捺不住。
那少年衣着不俗,靴尖锃亮,面上带着股不服输的倔强。
抿了抿唇角,像下了决心,朝那布幔走去。
临入前还回头望了一眼,眼里不知是斗志,还是虚张声势的鼓气。
众人看着他撩帘而入,场中一时静了下来。
不到半盏茶,便听里头“叮铃咣当”一阵响,像是陶瓷摔碎,又像有人失足踉跄。
声响仓皇,不多时,布幔一掀,那少年已被人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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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沾着泥渍,发鬓散乱,神情木然,双目无光,似是魂魄未归。
看这模样,就是不耽搁今日大选,状态也要大打折扣了。
场中登时一静。
原本跃跃欲试的几个,悄悄把脚收了回去。
大多数人也不再迟疑,纷纷朝大道那头去了。
嘴上虽有些许嘀咕,说什么“虚头巴脑”“权贵后门”,可脚下倒是格外利索。
布幔仍在微微晃着,像是无事发生,又像是在等下一个。
只余极少数人,还立在原地。
目光落在那条小道上,或疑,或思,或隐隐跃动。
姜亮也在其中。
那官吏一提“心境沉稳”,他便留了意。
自己在心静一道上,说不上出挑。
但这些日子《坐忘论》没少翻,静心丹也吃得勤,又在那幻阴草地里磨了半月。
虽及不上老爹,但若论起这年纪里的同辈人,也好歹算得上一桩“沉稳”。
心里已有了几分猜测,便没再犹豫。
朝同行几人一抱拳,笑得温和,又不甚郑重,便自顾撩了布幔,迈步而入。
布幔一掀,寒意便扑了个满怀。
眩晕也来了,仿佛忽然换了天地,脚底轻飘飘的。
姜亮却不慌,呼吸一调,脚步一沉,筋骨绷紧如弓,心念凝如铁。
寒意碰上他,像扑了堵墙,晃了晃,又被慢慢推了回去。
眩晕也只是拂了拂皮毛,便再难近他心神。
待眼前景象稍定,才看清这条小道的真面目。
路不算窄,却颇为幽深。
每隔数丈,便置一陶盆。
里头种的草,通体森白,叶片尖瘦,形似枯骨,草心泛着点青灰,正吐着丝丝寒气。
姜亮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幻阴草。
这东西,他熟得很。
眼下这些草,不论年份还是数目,都比他自家那一畦菜园子里差得远了。
这等阵仗,对他而言,只算得上是温习旧课。
但对未修过性的寻常人,却是实打实的挑战。
姜亮一步步往前走,心里却已将这条小道看了个七七八八。
这并非众人口中的权贵捷径。
这布幔之下,藏着的是另一重筛选。
专为筛选修性的苗子。
能从这里走过去的,大致也就两类人。
一类是性命双修,年纪轻轻便把气血与心神都练到一处,那是有底蕴、有本事的。
另一类就更稀罕了。
未修先稳,天生心神坚韧,不惧幻象,堪称是修性的异种,老天爷赏饭吃。
这两种人,不管是哪一种,放在州府里,都是上乘的好苗子。
三甲直入,倒也不是破格,而是识货。
想明白这一层,姜亮脚步不免沉了几分。
方才小道口,那几位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走得极稳当。
想来也是早早接触过性命双修之道的。
直入三甲,也只能算是进了门。
接下来的比试,怕是未必占得了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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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各位读者老爷长生不死,夜夜笙歌!
(本章完)
第58章 胜在一静
第58章 胜在一静
姜亮缓步踏出布幔,那点阴寒与眩晕,早被他心神封死,连个浪都没翻起。
眼前景象豁然一变,不是演武场,而是一处幽静小院。
院里人不多,寥寥几位,皆是先他一步走了这条小道的少年郎。
个个衣衫笔挺,玉带束腰,谈吐之间带着股子清贵之气,三三两两围着低声交谈。
姜亮一踏进来,众人目光便齐刷刷扫了过来。
那眼神,倒不咄咄逼人,却也透着几分揣度。
像是平日里见惯了圈里人,突然瞧见个陌生面孔,倒要猜一猜是哪路出身,怎的这些年都未打过照面。
不过眼下还在选拔场上,谁也没急着上前攀谈。
姜亮也乐得清净,只抬眼往外头瞧了瞧。
透过那道掩着藤枝的院墙缝隙,能看见演武场上人头攒动,一众考生在骄阳下挣命。
有人抬着沉石锁,脖子上青筋绷得如绳;
有人走那梅桩,一步三晃,汗珠直滚;
也有在练拳走刀的,动作虽快,眼神却藏不住慌。
这边小院里却清风徐徐,落叶无声,一静一动间,自成天地。
姜亮挑了处角落,背靠着墙根坐下,闭目调息,心气沉稳。
日头爬过中天,热浪扑人,演武场上的初筛才算熬到了个头。
外头那批从大道闯出来的佼佼者,总算被领了进来,与这间清静小院里的“走小道”诸人会合。
这一批人,一个个汗湿衣背,身上带着股烈火烘炉里炼出来的热气,脚步都透着沉。
目光扫过院中这些神色从容、衣角不乱的世家子弟,眼里一半是过关的自得,一半却藏着火头。
像是被硬打磨过的刀刃,亮,也狠。
人群中,那位洪都教也跟着进来了。
身形干练,眼光如电,一踏进院门便四下张望,似是在找谁。
片刻后,视线定住在角落那人身上。
姜亮。
仍旧闭目靠墙而坐,神色安宁。
洪都教瞧见他,眼神便是一顿,眉梢微挑,脸上掠过一丝古怪。
既有惊讶,也有几分若有所悟的意味。
早前田县丞托了情,叫他在大选中照应这少年几分。
他也寻过,可愣是没在演武场上找着这人。
原来这小子压根没走那条热闹路,竟是从小道进来的。
心下微一沉吟,便更坐实了心中猜测。
这姜亮,定不是寻常农户人家。
这份心性、这点底子……藏得也太深了些。
洪都教暗暗叹了口气,瞧田老头那副样子,竟还真捡了个宝回来。
目光一转,忽地想到家中那位侄女,倒也尚未许配人……
眼看人到齐了,洪都教才一拂衣袖,神色已归于惯常的精悍与沉稳。
目光一扫,场中这些少年,无论是从烈日下闯出的,还是从那条阴寒小道里走来的。
俱是凉州这一轮大选里,拣出来的尖儿。
他拱手一礼,声音朗朗,带着股军伍出身特有的劲儿:
“恭喜各位,过了头一关,便算是入了门。”
一席话听着喜气,实则不甚热络。
紧接着语气一顿,眼中掠过一丝锋芒:
“接下来,才是真刀真枪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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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落如钉,几位官吏已将规矩念得明明白白。
抽签排阵,多番对战,不设冗规,亦不看胜负。
由诸位考官当场评议,择优定入二甲。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眼神瞬间更亮。
三甲毕竟只是搏了个州府出身,前景未明。
可若能挤进二甲,那便是半条腿踏入仕途。
人群里,有人拽了拽衣袖,有人偷偷把腰带系紧了两圈,院中那股静气顿时紧了几分。
抽签在小院中进行,签子一落,空气里便浮起点刀光剑影的气味儿。
而外头演武场上,也早有人搭好了擂台。
三座高台并列,皆是黄布围顶,赤石铺面,远看便带着几分肃杀。
围观之人,也比先前多了许多。
除了州府调来的各地官吏、带队前来的县尉们,还有些衣着考究的男男女女。
那衣料剪裁,一看便是世家门第的货色,不是亲戚便是门客,一个赛一个眼神锐利。
他们不叫好,也不喝倒彩,只扫一眼,便心知谁是骡子谁是马。
看台上风声微起,场下气氛却沉得发紧。
少年们各自静坐,暗中蓄力,只待鼓声一起,便各显神通。
姜亮抽的签头不差,第一场对上的,是个郡里来的少年郎。
人未上台,剑先出鞘,那柄长剑一抖,寒光便窜出尺许。
瞧着是走的快狠灵动一路,架势不小,叫台下围观的几个公子哥都眯了眼。
擂台之上,两人抱拳为礼。
裁判一声“开始”,那少年便似脱弦之矢。
脚下一点,整个人疾掠而来,剑光一绕三折,寒芒直逼咽喉。
姜亮却不慌,脚步微挪,长棍一横,那一棍说快不快,偏偏把对方那股子凌厉一架,全卸了下去。
快剑三招急攻,尽数撞在这道棍影上,劈啪作响,却如雨打瓦檐,只见声势,不伤屋脊。
台下看热闹的人不少,却听得一个老江湖低声啧叹:
“好一手沉棍,看似守拙,实则把住了节奏。”
姜亮稳如磐石,手中棍子似慢实快。
每一次招架都恰到好处,既不退也不进,只等那边气机一乱,自己便可发力。
果不其然,那少年初时攻得飞快,可死招练得太熟,样虽多,套路里却透着股子匠气。
十来招后,剑势一缓,凌厉中便露了虚浮。
姜亮心神沉定,此刻看对面一身都是破绽。
眼皮一抬,体内那股子劲力自丹田直冲臂膀,棍势登时一变,由守转攻,直点对方肘膝肩腕诸处要关。
那少年只觉眼前棍影重重,变招未成便被封死一线。
转瞬数合,终是一个没守住,肩头“嗒”地一声中了一棍。
这一棍不重,却极准,点得他肩膀一麻,险些连剑都握不住,退后三步,脸色青白,额角见汗。
他也爽快,知不是敌手,怕坏了筋骨,忙拱手认输,退下擂台。
脸上虽有几分不甘,却也带着点佩服之意。
姜亮收棍,淡淡道:
“承让。”
心中却是明了,此番胜得不算侥幸,二人骨力相当,输赢只在一个“静”字。
(本章完)
第59章 三筷点将
第59章 三筷点将
后头几场,可就没先前那般舒坦了。
姜亮对上的,一个个都是州府世家的子弟。
背挺肩沉,脚尖内扣,连站姿都带着股子“从小练”的味道。
姜亮心里有数,真要论出身,这些人怕是娘胎里便在药汤子里泡大,牙牙学语时就有人在旁教呼吸吐纳。
筋骨打得早,底子打得死,拳脚一动,便自带三分杀气,连一招一式里都透着从容与沉稳。
再看他们出手,哪怕是临敌对招,眼里也无惧意,反倒多几分冷静与算计。
显然都有些修性功底。
姜亮硬接几轮,便知不好。
虽说这段时日吃了不少丹药药膳,筋骨的确精进。
可差的不是表面那点力气,是人家从小一点点打下去的底。
棍子舞得再快,也比不过人家骨头里那份沉实。
一时间便落了下风,只得死守,凭那一手精妙棍法拆招见巧,看着着实有些狼狈。
好在他也不是毫无优势。
那套呼吸法温养心神,最要紧的不是提气,而是藏神。
气绵则神定,神定则不慌,便是失了先机,也不至于一泻千里。
姜亮守得极稳,不求功,只守拙。
遇上出手不急的,姜亮便拖。
凭一口绵长气息,拖得那人略现疲态,再寻破绽以棍入隙,稳妥能赢个七八分。
可若撞上那等狠辣急攻、猛冲猛打的人物,那便只能硬挡,气都顾不上顺。
棍法再精,也架不住这般“横推一路”的蛮牛之势。
姜亮吃不住便不逞强,棍子一收,抱拳一礼,退得痛快。
台下看官初见时还有些错愕。
台上考官却有人点头道:
“这小子识得局势,不肯当那个硬扛到底的冤种。”
至于说赢的那人,也未必就强过前头那些慢打的。
交手这事,本就如棋有克。
有时气势压人,有时招式相冲,有时只是一念不宁,便致满盘皆输。
几场打下来,姜亮胜负参半,脸上神色却无甚起伏。
胜负原也不是这场比试的唯一。
在场那几位考官,才是真正的“对手”。
看的不是台上谁胜谁败,而是筋骨底子、出手心性、破局的气度。
数场打完,尘埃落定。
衣襟早湿了又干,干了又皱。
有人拧袖子拧得咯吱响,有人抱着兵器木头似的发呆,还有几个仰头灌水灌得呛了,咳得满脸通红。
不多时,洪都教翻出一卷名册,站在台前。
“二甲名单,十五人,董翰、乐楷……”
一个个名字落地,四下倒也寂静。
那几个先前走“小道捷径”的子弟,如今一个不少,全数在列。
可这一回,场中却没人再吭声。
拳脚见真章,擂台上打得清楚。
谁是泥里来、火里过的,谁只是空架子,人人心里早有了数。
姜亮也听了,神色未动,眼底略松。
听得念名的众人,随后被引入武备司深处,往一处幽静小院去。
绿荫遮顶,水声淙淙,仿佛连空气里都缓了几分。
头一次没人想着提气运功,只是放松地歇了口气。
过得片刻,才有人出声,嗓子里还带着沙哑:
“洪都教……接下来还要比吗?”
语气不敢太冲,问得小心。
洪都教瞧了他一眼,语气却比方才温和了些,不再如初见那般冷铁似的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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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松点。后头没有了。”
话一说完,众人反倒更疑惑了,面面相觑。
有人忍不住,又问了句:
“可不比,怎定一甲?一甲多少名额,总得个数吧?”
这才是最紧要的事。
二甲虽好,也不过是州府名册上的一行字。
一甲才真是千里挑一、官身在望的金印门票。
洪都教听罢,只是笑了笑。
“一甲之事,与你们无关。”
他顿了顿,语气松中带硬:
“不比也能选,选不选,多少个,全凭心意。”
这话听得众人愣了半晌。
有人若有所思,有人轻轻皱眉,姜亮却只是低头拧了拧袖角,没说什么。
到了那院外,洪都教脸上的笑意已收了个干净,只余了规矩与恭敬。
他朝门内一拱手,声音压得低低的,连背脊都比先前弯了几分:
“大人,这便是本次凉州大选,挑出来的人。”
院门“吱呀”一响,推开一线。
门里头,一个中年汉子正坐在石桌旁吃饭。
身上穿着寻常短打,鬓发松散,只随手挽了个髻,拿双筷子,埋头对着一碗菜饭吃得起劲。
打眼一瞧,活脱脱一个街口厢汉。
可不知怎的,站在那儿,竟叫人不敢轻声出气。
洪都教立在一旁,垂着手,低声道:
“这位便是武备司的武备校尉大人。”
众少年忙着齐齐见礼,虽说心里都有些狐疑这位大人的“做派”,却没一个敢露出半分轻慢。
那汉子吃完最后一口,才擦了擦嘴,慢吞吞起了身,连筷子都没放下。
他踏出门槛,脚步不快,神色随意。
眼神却像是扫货似的,自人群头顶拂过。
明明没什么实打实的动作,姜亮却觉那目光像针,刺进了骨头缝里。
倒像极了前些日子归家时,被老爹在窗缝里盯住时的情形。
心中一凛,气息不自觉地缓缓运起,绵延不绝,心神也跟着沉了下来。
那位武备校尉踱到院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抬了抬手中那双油亮的筷子,指着空中虚点几下。
“这个,筋骨最盛。”
筷子一点,落在一个臂膀粗壮、胸阔腰圆的少年身前。
“这个,气息最沉。”
又一点,恰是此刻屏息敛神、不动如山的姜亮。
“还有这个,心神最稳。”
第三点,落在那神色内敛、目光静定的一位少年眉间。
三指落定,他连筷子都未放下,转身便进了门,连句解释都不带留。
饭菜香气再次飘出,门也“吱呀”一声关得利落。
留下众人站在院中,大气不敢喘,仿佛方才那几下不是筷子,是点将。
从郡县拼杀上来的少年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是迷茫,一时低声议论纷起。
“这是……点人头?”
“怎么不比了?凭这几下筷子就定一甲?”
声音虽低,眼里的疑惑却是藏不住的。
倒是那些世家子弟,一个个沉着脸,目光微动,心中却早已翻过几道弯,各有盘算。
洪都教这时回身站定,望着那三人。
面色郑重,语声不高,却一句一句地落进众人耳中:
“董翰,姜亮,马睿渊,为本次凉州大选,一甲。”
(本章完)
第60章 婚约在身
第60章 婚约在身
方才那股气场一散,院外便只剩下风声。
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也觉察出了场中众人的沉寂。
少年们心头空落落的,方才那点困惑,还挂在脸上,没来得及收。
洪都教领着人往回走,步子不快,像是特意放缓了些。
说话便也不像先前那般生硬,语气里添了几分耐性:
“你们可知,这三甲、二甲与一甲,到底差在哪儿?”
有人摇头,有人低声琢磨,终归没人敢回。
洪都教也不催,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响了几下,才自顾自道:
“三甲与二甲,都是进武备司学艺,只是将来出路不一样,学的东西也有些轻重之分。”
在场之人皆搏进二甲,他话也说得直白些。
这话一出,众人略略点头。
但紧接着一句,却让不少人耳根微微一跳:
“可这一甲,便不同了。虽也在武备司,却能得校尉大人亲自指点。”
此言一落,少年们面上的困惑便散了大半,眉眼间多了几分明悟。
这些少年,不是县里郡里的大户人家,便是世家子弟,多少知晓些官场里头的弯弯绕绕。
这一甲之名,说是州府选士,实则是那位校尉大人亲自点兵。
日后得了出身,自也尽归其麾下。
难怪全凭他一人点头,也不再考校、不再比试。
只凭那筷子一挥,便定了心腹三人。
一想到这层,众人看向那三人的眼神就更微妙了。
那眼神里有佩服、有羡慕,也藏着几分难言的滋味。
尤其是几个止步二甲的世家子弟。
此刻瞧着那个名不见经传、甚至来得有些突兀的姜亮,眼神便变得更深了些。
回了先前那处院子,一进门便是墨香扑鼻,几案排开,纸笔早备妥。
这边厢写名字画押,忙着登名造册;
那边厢金底红字的榜文还未干透,已有差人提着糨糊,一路小跑,往武备司门前张贴去了。
人名登完,洪都教袖子一甩,道声:
“散了罢,各自回去庆贺。三日后记得来点卯,莫误了正事。”
少年们如潮水般涌出衙门口,在那熙熙攘攘的人头里寻觅亲朋。
或是振臂高呼,或是悄声禀报,总归一个个喜气洋洋。
姜亮却走得不疾不徐,由着人流推着往前。
脚刚要迈出门槛,便见一道身影风风火火迎了上来。
是陇山县那位老县尉。
人未至,声先到,那一脸不敢置信的喜色,早从皱纹里溢出来了。
一把拉住姜亮,嘴角咧得几乎到耳后根,像是老槐树开了,笑中带颤,话也带颤:
“姜亮!你、你……一甲!是一甲啊!”
声音里有点破音,那喜色几乎压不住,连袖子都跟着抖了几下。
州府大选的名次,于他这个偏远小县的老胥吏来说,可比年关账簿还紧要几分。
在陇山县熬了十年,前头送来的人,也就零零碎碎蹭进过几回三甲。
二甲是仰望,一甲是传说。
如今,竟真让他遇上了。
那可是州府世家子弟都要争得头破血流的位子。
能得一个回来,别说县尉,连衙门后头做账的都得多分一份赏。
老县尉嘴里说着“没白熬、没白熬”。
手却已拍上了姜亮的肩膀,一下两下,像拍出块宝贝来:
“好小子!给咱们陇山县争了脸面,争了大脸面!”
姜亮听罢,也轻笑着一点头,嘴里应一声“嗯”。
院角处还站着几位同样来自陇山县的少年,一个个脸色有些难看。
榜上无名,本就打击不小,偏生今日艳阳正盛,连晒都晒得人有些心烦。
众人一同跨出门槛。
武备司前头早已人声鼎沸,哭的、笑的、叹气的,三声一处响,热闹得跟市口开棚一样。
姜亮方走出两步,一股人潮便扑面而来。
有的瞧着像走镖坐馆的,有的穿着绸缎似管家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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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各举着些东西,脸上堆着笑,七嘴八舌围了上来。
“这位小哥可是陇山县的姜亮?面善得紧呐!”
“在下家主乃是凉州城中盐行的老号,久闻小哥文武双全,愿献薄礼,请往寒舍一叙……”
“小哥可是尚未婚配?我家小姐年方二七,生得极好,琴棋书画皆通,愿结百年之好……”
说话的、递东西的、打招呼的,口沫横飞。
这凉州府里世家权贵多,自也不缺消息灵通之人。
州府大选一出榜,这些人早已嗅出机会,寻那能攀的、好捞的、还未被人认领的“香饽饽”。
姜亮这一甲之名落下,身后既无倚仗,身份又干净。
既能招婿,也好拉拢,自是眼下最为抢手。
一时间,诸般喧哗、百般好意,遮不住那股子急功近利的热切,七嘴八舌地一股脑砸将下来。
姜亮面上不显,脚下却已稍稍慢了半步,眼里一丝难色悄然闪过。
正这时,只见人群中猛地挤进一道身影。
一边招手安抚人群,一边朝姜亮挤眉弄眼。
正是李文轩。
毕竟是有些功底的,一上前便站稳了身子,衣摆还未落定,口中已然扬声:
“诸位诸位……且慢,且听我一言!”
他嗓音清亮,语调抑扬顿挫,竟真生生将那片闹哄哄的嘈杂压了下去三分。
众人一怔,便见他脸上挂着一副为难神色,却还硬撑着三分礼数,拱手一圈,道:
“诸位的好意,姜兄自是心领,只是……”
他眼波一扫,略作停顿,见众人正好奇得很,才轻轻摇头,语气里夹着点叹气:
“只是啊,怕是白忙活一场了。”
话音未落,四下已是一片愣神。
李文轩见势正好,便顺势往后一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
“姜兄他,与我家姐姐,早有婚约在身。”
此话一出,场中便静了小半息。
众人循着那手一瞥,只见人群之外,果然停着一辆雕马车。
车前那少女立得端正,身量纤秀,衣衫素雅,鬓边一朵白蔷微晃,恰好衬着脸颊那点羞红。
此刻却也不避不躲,只是一双眼静静望来,眼神温婉,面上含羞,倒真像那么一回事。
李文轩趁众人打量之际,悄悄朝姜亮递了个眼色。
姜亮眼下也不多话,只轻轻一点头,算是认了这场假戏。
脚下则不动声色,随他向外挪去。
周遭人等虽有些可惜,却到底不便再缠。
那些本举着名帖、提着礼盒、递着画像的,此时也只好讪讪收了回去。
人潮终归散了些许,姜亮与李文轩好歹得了空隙,几经挤拱,这才出了那团人涡,快步登上那辆马车。
帘子一掀,入得厢中,姜亮长出一口气,手掌拍了拍胸口,低声道:
“李兄机敏,脱身有方,实乃救命之恩。”
李文轩听他一夸,脸上顿时一股得意劲儿。
刚要开口,谁知旁边一只绣鞋毫不留情地落下,正正地踩在他脚背上。
一声轻呼,瞪眼回头看人。
却见李文雅面色通红,低垂着头,连耳根都染上了霞色。
李文轩被她那一瞪,登时收了声,讪讪揉着脚面,不敢再放肆。
车厢中,一时竟静了下来。
只余帘外车轮滚动,窗下影影绰绰。
李文雅坐在一旁,红晕尚未褪尽,却也不说话,只垂眸低坐,手指轻轻拢着衣角。
李文轩装聋作哑,只顾看窗外,不敢吭声。
姜亮倒是脸色平静,琢磨着三日不够返家,怎么也得给爹娘捎个信去。
马车一路颠颠簸簸,载着一车未曾出口的心思,慢悠悠地往前驶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