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厨》
第1章 要债
第1章 要债
春寒料峭。
刚过辰时,太阳被厚重云层遮得严实,半分也不露,天空阴沉得厉害。
二月的京城,积雪才化,又下起了春雪,冻得路边猫狗的叫声都恹恹的。
宋妙弯着腰,冒雪从井里打了半桶水。
雪粒子飘进她的衣襟里,冰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低头正要洗漱,就看到木桶半满的水面上浮现出的那张脸。
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鼻子冻得发红,面容憔悴,双目又红又肿。
虽如此,这脸只有巴掌大,五官精致,姝丽难掩。
好熟悉。
熟悉又陌生。
分明是她的脸,但又不应该是她的脸。
这具身体也叫宋妙,亲娘前几年难产走了,本有个长兄,去岁跟着夫子北上游学,一行十余人在河间遇匪,只逃回来两个书童报丧。
她那亲爹原是入赘的,入门就改了宋姓,人称宋大郎。
宋家祖辈有个院子,前头开食肆,后头住人,两进四间,并不算大,位置也只是在朱雀门外,还是酸枣巷尾巴,但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却也算得上殷实。
奈何妻、子一死,宋大郎这个当爹的就像笼子里的鸟儿入了林一般,食肆也不管了,漫把家财当水洒,先还只是在外头吃喝玩乐,后来染上了赌瘾,不过一两年功夫,家里东西当的当,卖的卖,生意一落千丈。
正月里,大半夜的,他落了汴河,等到给管河漕的埽兵破开冰凌捞上来,人都冻硬了。
仵作验尸,说是失足溺水而亡。
宋大郎还停着灵,就有地痞拿着张房屋买卖文书堵了灵堂——原来他赌上了头,把宋家祖产贱价抵卖出去,买主趁机雇了人上门来收房。
地痞们在灵堂大闹一场,原身靠着里正说和,才勉强把收房的期限宽限了一个月。
但地痞们才走,其余债主得了信,一个两个都跟着上门催债。
另还有店中雇佣、伙计,因要不到工钱,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把铺子里能看的桌椅家具,干货细软等等卷走充数。
原身年前才满了十四,自小当做掌上明珠来养,因本有个兄长,也不用她支应门户,又打小说了一门亲,未婚夫家里虽落魄些,那公公却是个私塾的教书先生。
此时士农工商,士人高居上首,宋家也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仅送儿子进学,还给女儿也只学些诗书女红,预备将来能得夫家高看一眼。
但宋母没了之后,未婚夫家就有些摆脸色,等兄长遇难的消息一传回来,更是连走动也无,再到知道宋大郎落了水,房产又被押卖,立时上门退了亲。
原身也没有经过什么事,短短三两年功夫,亲娘、兄长、亲爹先后去世,还没能喘口气,又遇得未婚夫退亲,跟天塌了也没什么区别,如何受得了,当晚就寻了短见。
等再睁眼时候,此“宋妙”就变成了数十年前平阳山上的彼“宋妙”。
同名、同姓、同一张脸。
如今脑子里两人的记忆、情感相融汇,一时之间,宋妙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但如论是谁,能死里得生都是万分侥幸。
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井水从地下起来,还带着一点温度,她洗漱完,还没来得及把脸上水珠擦干,就听到外头传来“砰砰砰”的拍门声,很急,很重,又有人隔门急促叫道:“宋小娘子!”
匆匆用木簪挽了个髻,宋妙穿过后院,去前堂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看着年纪挺大了,须发斑白,背有些驼,女的则是三四十岁,膀大腰圆,眉头紧皱。
一进门,两人就不约而同地四下打量起来。
宋妙也跟着他们的目光看了一圈。
前头本来是食肆,但此刻堂中空荡荡的,先前的东西被搬走了十之八九,只有地上物品久放形成的灰尘印记,三两张破烂桌椅,零星垃圾杂物。
门口处摆着一个灶台,上头剩些破锅烂盆,连碗都只有带着缺口裂纹。
二人的脸色几乎是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那老汉回转过头,盯着宋妙道:“宋小娘子,你不认得我,我是蔡家鱼坊的,你爹去年的账该给结了吧?一共三十六贯五十九文,零头我也不要了,给个三十六贯就成。”
“宋小娘子,你家的连着一季的肉钱都没给了,九十七贯,我家小本生意,经不起拖。”那妇人跟着道,还从怀里拿出了账册。
老汉连忙也从袖子里取出一把货单来,急急道:“先结我的!我的在这里!”
宋妙把两人手里的账接了过来,稍稍翻了几页。
账自然是真的,没有讹她。
只是有点太急了。
时下的食肆一般都有上门供货的菜肉档子,订好契约,按时结账。
宋家同这两家商定的本是半年一结,算算时间,至少还有两个多月才到账期。
但眼下出了这么大的事,谁又能坐得住呢?
事实上,这几天来催债的人络绎不绝,这两笔银钱在里头根本算不了什么。
宋妙合上手中的账册,抬头道:“拖欠这许多时日,实在抱歉,二位的账,我一定会尽快结清的,只是你们也瞧见了,如今家里这个样子……能不能行个方便,再宽限些日子?”
那老汉立刻就瞪起了眼睛:“我们小买卖人,一年到头不过挣点辛苦钱,我家都要没米下锅了,怎么宽限——宋小娘子,我不为难你,你也别为难我!今日这个账,你死也好,活也好,都得给我结清楚了!”
那妇人也高声道:“这都宽限好几个月了,还要怎么宽限?”
她说着,作势就要去拉宋妙的衣服,道:“结不了账,咱们就去衙门见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只看官老爷怎么给我判!”
宋妙不退反进,迎着上前一步,把手伸了出去。
那妇人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
“就算见了官,我家也变不出钱的。”宋妙搭着妇人的手,叹道,“况且,哪怕把我卖了,您又能分到几个钱?”
对方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
去年南边洪灾,数十万流民北上,为了有口饭吃,卖儿鬻女的遍地都是,甚至还有不要钱,只求给自己孩子一口饭吃的。
倒是那老汉犹豫一下,盯着宋妙的脸又看了半晌,道:“不是说……城东那个吴员外答应了给你还债吗?便是他不成,凭你的相貌,小甜水巷里头必定也有愿意开个大价钱的脂粉楼子。”
应该是个短篇,轻松种田向,调剂一下心情,顺利的话三四十万字就完结(我这次一定能控制住不往里面乱加新线)。
依旧是被写烂的老梗,集齐所有经典狗血老套元素,只讲几个小故事,随看随弃也不会揪心,写完就拉倒。
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最后,温馨提示:超级大架空,不要带脑子看哦。
(本章完)
第2章 手艺
第2章 手艺
听到“吴员外”三个字,宋妙立刻就沉下了脸。
原身被逼到如此境地,这一位所谓的吴员外也是结结实实出了一份力的。
宋大郎昨天一早出殡,“宋妙”前脚刚回家门,后脚食肆里雇的一个老管事就上了门。
这人话里话外只说心疼老主顾家的一根独苗,因知宋小娘子娇养长大,也没个糊口生计,正好城东有个吴员外,身家很是富贵,光是马行街就有七八个铺面,更有田产无数。
只可惜他正头娘子身体不好,只生得一个女儿,想要儿子,偏抬了好几房妾都无所出,便一心要出来寻一房良籍美妾,最好是个识文断字的,将来也能帮着打理生意。
寻来访去,正好问到那管事头上。
管事的在宋家多年,见过宋小娘子相貌,只觉这条件乃是照着她的模样画出来的,便和那员外说了,今日出殡的时候,员外正巧路过,看了一眼,果然十分满意,当即让他来说合。
因知宋家欠了许多债,他允诺不会亏待,打算等出了正月,就拿轿子抬了人回去,这边一入门,那边便帮着把欠账给还了,就当是身价钱。
昔日帮雇,如今挟势欺压,宋小娘子如同遭了晴天霹雳,想要拒绝,前头都是堵门的债主,转眼到了日子又要被撵出宅子去,连立锥之地也无。
可要是答应,日后受了主家主母磋磨,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无法可想,进退不能,又逢未婚夫家前来退婚,最后才不得不一条白绫挂上了梁。
要不是她实在虚弱,踢不翻垫脚的椅子……
想到这里,宋妙声音都冷了,只道:“叔,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真到了那一天,只能拿命来抵了。”
她话说得决绝,一抬头,颈项间一圈显眼的淤痕,青中透着紫,反而把两人唬得不敢动弹。
他们要的是钱,真把人逼死了,鸡飞蛋打,一个子都落不下来。
宋妙见状,立即又道:“我有手有脚,识文断字,又有一手厨艺,二位不如通融通融,明日我便推车上街卖些吃食,间或也去人家中帮厨,等得了银米,按月还钱——短则两年,长则三五年,总有偿清那一天!”
老汉冷笑,道:“厨艺?什么厨艺?你以为做饭只是拿个锅铲随便捣鼓两下吗?满大街都是卖吃食的,你往日养在家里,怕是连米面都分不清,拿什么和别人争?想得倒是简单!”
说不如做。
宋妙也不去辩解,只是转身走向了门口灶台处,翻捡起各色东西来。
灶上没有油,也没有面,多半是被人拿走了,但地上还有半锅昨日办白事剩的米饭,一边的筐子被锅盖挡着,侥幸漏下,里头躺了几颗发蔫的菘菜,几个皱巴巴的萝卜,一指大小的老姜,又有几个鸡蛋。
另外还在灶台一角捡到两朵掉落的香菇,半个打破的盐罐子——罐子里头剩一层黏得死死的底盐。
倒也勉强能凑出一顿来。
她转头问道:“二位想来还没吃早饭吧?”
两人都没有吭声。
“那不如稍坐片刻,正好看看我的手艺。”
不等二人拒绝,宋妙便先弯腰开了灶门。
灶里还留了昨日的一点火星,又有几根烧过的柴。
她添柴拢火,等那火燃起来了,开始刷锅洗碗,洗净了菘菜和萝卜,又盛了半碗水把香菇泡上。
此时锅已经烧热了。
宋妙四下扫了一圈,其余能用的东西再没找到,只有昨日宋大郎出殡时候的供品没被人拿走——没钱买三牲,甚至鸡都没有一只,只有半条水煮的猪肉。
宋大郎死得不吉利,这半条又是供品,还是囊膪。
囊膪是母猪的乳部,肥、松,切不动,煮不烂,咬不动,质地最下等。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才没人愿意要。
砧板上只有一把缺了一半柄的刀,宋妙也不挑,将那囊膪斩成小块扔进锅里,加了一点水,又拍了那块老姜进去。
前堂的灶先前是煮面用的,灶深,火大,很快锅里水被烧干,慢慢渗出了猪油。
等油炼得七七八八了,她盛出一碗,就着锅里热油倒了大半碗打散的鸡蛋液下去。
“刺啦”的一声,鸡蛋液下锅的一瞬间就在油里膨胀开来,鼓起了一个个大泡,等宋妙给它一翻身,背面已经煎得黄澄澄的,带一点点恰到好处的焦色。
浓浓的煎鸡蛋香和猪油香四溢。
鱼坊的老汉和肉行的妇人站在一旁,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口水。
边灶里烧的水此时也已经开了,宋妙飞快地盛了几碗倒进锅里。
滚烫的开水和油脂相撞,几乎瞬间就滚出了半锅白汤。
她下了盐,任由那汤自己滚着,拧干香菇,也不去蒂,只将那香菇伞肉切成薄片,又把菇蒂切成细丝。
香菇、菘菜先后下了锅,虽然量少,却也努力贡献出了自己的一点点力,为这一锅汤又添了三分香气与颜色。
等到汤被盛出来,已经是一锅奶白,那又香又浓的样子,任谁都看不出来只是两个鸡蛋滚的。
宋妙洗了锅,重新下油,把剩下的米饭倒了大半进去。
随着“撕啦啦”的声响不绝,她轻轻压动米饭,慢慢翻炒,见锅中冒烟,油温重新上来,才往里头加了一点底盐。
猛火热灶,不用多久,米饭就被炒得在锅中跳动起来,带着满满的香味。
鸡蛋只有三个,她打散了最后的一个浇在米饭上,让蛋液和炒饭细细混合,又不断快速翻炒。
蛋液吸水,也吸油,不多时锅里裹了蛋液的米饭就变成了黄色,粒粒分明。
……
不到一炷香功夫,老汉与妇人面前就摆了一饭一汤。
两人不用宋妙交代,很自觉地去拿了碗筷,尝到第一口之后,顾不得滚烫,都大口大口扒起饭来。
无它,太香了。
猪油炒的饭,又加了鸡蛋,还是猛火炒出来,热腾腾的带着火燎的镬气,本来就很难不好吃,更何况两人又饿着肚子,再何况宋妙这样的手艺。
那妇人吃完一碗,还想再添,却发现自己慢了一步,最后半碗炒饭竟是被一旁的老汉盛走了。
她一时气急,想要骂人,忽然反应过来,忙去抢着盛汤。
“咕嘟”一声,随着第一口汤从她的喉咙滑进了肚子,叫她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
香、浓,其中又夹着香菇特有的香气,很难形容的滋味,不同于鱼汤,也不同于鸡汤,虽然用材简单,味道却不简单。
大冷的天,饿着肚子冒着雪走了这一路,能坐下来喝一口这个汤,实在是太舒服了。
她喝了汤,又吃菜。
煎蛋松、香,吃的时候还带有一点咀嚼感,菘菜已经煮透,却是软的,间或咬到香菇,伞肉软、肥,菇柄带着韧度,更有菇类独特的香,三者都因为久煮吸足了汤汁——那汤本就浓香——更显得味美。
两人几乎是争着把剩下的一点汤分了。
(本章完)
第3章 说服
第3章 说服
那老汉捧着抢来的汤,一边慢慢喝,一边走向灶台边的宋妙,嘴里却道:“只是做一顿饭,就要这么多柴禾和油,又用三个蛋,哪有这么做生意的——宋小娘子,你这么搞,能得多少利?几时才能把债还清?”
尝了宋妙做的饭,他的嘴巴虽然还是硬,语气却是一下子就软了,转眼就从“你以为做饭只是拿个锅铲随便捣鼓两下吗?”“拿什么和别人争?”变成了“能得多少利?”“几时才能把债还清?”。
宋妙没有回答,只从热锅里盛出一小勺米粒,问道:“来一点?”
老汉愣了一下,道:“这是什么?”
他嘴上问着,手已经像是有自己的脑子一样伸了出去。
米粒倒进汤里,发出“滋滋”的声音。
老汉定睛一看,是一小抓猪油爆出来的炒米,金灿灿,香喷喷的,已经酥了。
天气冷,他是干力气活的,分外喜欢油腻。
那汤已经味浓,只是菘菜、煎蛋、香菇都吸油,此时加进炒米,油脂一下子迸发出来,星星点点飘在汤面上。
这汤变得更香、更浓、口感更有层次,吃一口泡了汤的炒米,酥香,松脆,却不硬,哪怕他牙口已经不怎么好了,咬起来也全不费劲。
老汉一下子就被这一口吃的给堵了嘴巴,再顾不得说话。
真香啊。
时下女厨娘十分常见,要是有个出色手艺,被大户人家开出高价邀回府里做饭的比比皆是,有时候遇上操持宴席的机会,做出什么厉害的好菜给雇主家长了脸,还常常另有赏赐。
宋妙这个手艺,只用寻常食材都都能做得如此好吃,就算一时不能进那些个高门大户,出去支个摊子也能立足。
便是债还得慢些,也再没其他办法了。
宋大郎死了,他一个卖鱼的,只是想要回自己的本钱,倒不是真的那么狠心,不管是逼良为娼,还是真的把人逼死,都不是什么好事——就算不怕夜间做梦,也怕白日里被人指指点点。
这把年纪了,总要积点阴德才好。
一顿饭吃完,连宋妙备来给他们解腻清口白萝卜丝都没用上,老汉和那妇人就也再不提什么“吴员外”“李员外”,态度也缓和下来。
口说无凭,见墙上还有半张被撕剩的画幅,宋妙取了下来,寻了竿账房的烂笔头立下两张字据,说明父债子偿,自己承了宋大郎债务,预备按月还钱,几年付清云云。
没有印泥,她就用锅底墨按了手印。
目送饭饱汤足的二人离开,宋妙才关上了大门。
想要靠卖吃食赚钱,自然是要细细斟酌思量。
她吃了饭,把家里上上下下搜了一圈,清点出自己能用得上的家当。
东西都被各色人等拿得差不多了,只是后头院子里的石磨实在太大太重,搬不走,另在地窖中竟还有一个推车,车上两袋米,好几包豆子,一缸油,两个蒸锅,几口破锅,若干破烂碗筷。
也不知这些都是谁搜罗起来想要带走,最后却落下来了。
米是糯米,豆子有绿豆、红豆、大豆,油就是寻常的菜籽油。
原身手上还有不到三贯钱,乃是这几日邻里故旧上门吊唁所送。
背着太多债,连祖宅都要丢了,宋妙不敢有片刻耽搁,见外头风雪渐停,忙把钱收好,只随身带了几十个铜板就出了门。
宋家的食肆在酸枣巷尾,再往里走百余步就是一所书院后门,此时两扇后门板关得紧紧的,门环都有点发锈。
宋妙知道这书院乃是原身的长兄从前读书的地方,名唤“南麓”,占地不小,为开朝时候名儒方大家所创,曾经请过不少大儒来讲课,名噪一时。
如今的南麓书院虽然大不如前,总算底子还在,约有学生百人,另还有前来游学听讲的,并若干书童仆从,先生教授,林林总总,加起来少说也有三四百人。
平心而论,宋家食肆的位置并不怎么好。
朱雀门乃是内外城相隔,酸枣巷算不上繁华,宋家食肆又是在巷子尾,这些年全靠着南麓书院的客源才能发家。
但自打去年年初书院换了个山长,从前的好日子就再也没有了。
那山长极重风纪,认定书院近两届科考成绩大不如前乃是因为院中学生来去自如,致使纪律松弛,人心涣散,便改了规章,把书院前后两道门都关了,学生没有凭条,一律不能随意进出。
一年过去,书院学生们学业有没有进益尚未知晓,酸枣巷尾的几间铺子却都支撑不下去了。
宋家食肆自不必说,对面还有一个兼卖笔墨纸砚的书铺,去年三四月间就关了门,随后闲置了几个月,卖了出去,眼下虽然没有重新开业,但时常有人日夜进出。
宋妙看了看对面那宅子,只见门外灯笼也没有一个,可门环磨得光亮,地面薄薄的一层积雪被踩得半化,黑乎乎的,显然是频繁有人进出。
此时宅子大门半掩,里头隐隐约约传出呼喝声。
大清早的,天气又冷,路上连个行人也无,这宅子里却人声不断,宋妙不免多看了一眼。
只她还不曾看到什么,半掩的门内一道衣服的影子闪过,“砰”的一声就从里头关上了。
宋妙顿时更觉得奇怪了。
但她这会没有功夫去多管闲事,转身往外走去。
沿途只零星见到几个摊子,不过是卖些炊饼、面汤、馄饨的,生意也寻常,但一走到州桥附近,往来行人陡然变多,摊子也多了起来,走不了几步就有人叫卖。
宋妙看着众人做生意,慢慢就对此时的物价更清晰了些。
因见一路好几个人挑担推车往一个方向走,都是卖早食的样子,她便跟在后头,走了小一刻钟,果然见他们行到一处地方,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是个巷子的拐角里。
天色尚早,那拐角内已经支了不少摊子,但都生意不错,摊摊都围了不少客人,还有客人不断在催促的。
“快些!就要敲钟了!”
“昨儿说了要肉馒头,结果你给的全是饴馅的,大早上吃饴,不够人腻的!害得我挨了公子好一顿排揎,今天怎么都不能拿错了,要羊肉馅的!”
“给我来一碗面,少给热汤,多来两片肉——我就在这里吃,吃了就走!对了,里头别加芫荽,芫荽味道太冲,昨日我一张口,险些把夫子熏到!”
“客官,今早面卖得快,已经卖完了,不如来碗馄饨?”
“不要馄饨,你这馄饨吃不饱的,我上回买了一大碗,当时饱了,回去才过一个多时辰,肚子里头就咕噜咕噜叫!”
新来的摊主们一到,立刻就有人从馄饨摊位上围了过来,不少客人还抱怨他们来得太慢。
宋妙站了一会,发现这些客人或是书生打扮,或是仆从穿着,人还越聚越多,基本都是从巷子里出来。
她循着方向走进去,就见巷子里左右两堵墙,墙体一高一矮,矮墙远处一道小门半开着,陆陆续续有人从里头出来,高墙沿路都没有看到门,但在墙根处种了不少低矮灌木。
宋妙沿墙根走着,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低低人声。
“哎!别挤!谁踹我屁股!”
“快些,我好像看到邓夫子过来了!”
“快快,别被他瞧见,要是为了口早饭被逮住就太不值得了!”
宋妙几步走近,就见前方一处灌木丛后的墙体被掏出一个大大的洞,洞中透着光,从里头一会钻出一个头,一会又钻出一个头来。
这个汤算是龙虾贵妃泡饭的超超超超低配版,想吃原版的如果去广州,可以尝尝利苑的,它家做这个汤比较出名(就是价格太不可爱)。大家如果实在有清贫如我的,建议不如在家自己做,这个菜下限很高,可以用普通的虾替换龙虾,食材在这里了,基本有手就不会翻车。
(本章完)
第4章 出摊
第4章 出摊
在巷子里结结实实守了一天,宋妙算是大概搞清楚了其中的情况。
原来这巷子与朱雀巷仅有一巷之隔,那高低两堵墙,左边低的是太学同国子学,右边高的就是宋家食肆后头的南麓书院。
太学与国子学同归国子监管辖,加起来足有上千学生,但并不要求学生住宿,也不会强行锁门,此刻从那扇小门里出来的就是太学生。
南麓书院却不一样,学生必须住宿,也不能随意进出。
太学和南麓书院都设有膳房,但都是大锅饭,来来去去都是那些个菜色,再好吃也吃腻了,更何况厨子手艺都不算出挑——出挑的谁会来这里。
学生虽然自古就是天底下最容易敷衍的食客,可要是有得选,谁不想吃点新鲜口味?
太学的学生还罢,找时间出来觅食就好,只可怜了南麓书院的学生,一季只有三天假,想出来还要拿批条。
管得这么严格,学子们除却在心里骂几句山长老匹夫,自然也要江河堵塞,自寻出路——于是就在隐秘处挖了几个狗洞,从里头钻出来,或去买吃的,或去偷偷玩乐。
不过对宋妙而言,太学加上南麓书院足有一二千人,哪怕只有十之二三出来买吃的,也能撑得起这一条巷子的生意了。
她在朱雀门附近逛了半天,再没找到比那条巷子更合适的位置,考虑到家里有的食材,盘算一番,便初步敲定好这一阵子应该卖什么,也不做耽搁,很快就四处采买起来。
忙碌一夜,次日一早,赶在天亮之前,宋妙就推着车往巷子外走去。
她气力小,走走停停,等到了那巷子里已经是接近辰时。
这日依旧天气不好,风雪交加的。
宋妙寻了个合适的空地,便把摊子支了起来。
她左右两边一个是卖面的,一个是卖小糕的,都忙着做生意,暂时没空搭理她。
宋妙也不着急,就着车上的炉子暖手。
刚暖了没一会,她就见有个书生模样的人走了过来,那人不着急买东西,而是认真打量她挂在推车前方的招牌。
***
时下把没馅的叫炊饼,有馅的叫馒头。
程子坚是出来买羊肉馒头的。
作为太学的外舍生,由于每月的私试在即,他已经连着许多天伏案苦学了。
为了省下排队的时间,他最近都是一次买上一二十个炊饼,饿的时候啃一个。
膳房做炊饼用的都是便宜面粉,也不知道放了几年,刚出锅的时候还能吃吃,可只要一冷,嚼的时候那股子霉味就老是往鼻子里窜。
忍了几天,他实在受不了了。
想着后门那条食巷离得最近,其中好像有一家卖馒头的,样式挺多,那肉虽然给得省,总归比太学自己的膳房大方,还多少有点滋味。
不过爱吃那家羊肉馒头的人挺多,去得晚了还抢不到,他要的多,不好叫同窗帮着带,干脆自己买算了。
一早出了后门,他目的明确,很快就买好了馒头,算了算数量,只觉囤了这许多,哪怕半夜饿了都不慌,心中十分满意,提着个食盒正要打道回府,然而没走几步,就见到路边一辆推车上的招牌。
是个木牌,牌子还挺大,上书“宋记豆蓉糯米饭”一竖黑字,字下面又用朱砂写着“软糯”、“咸香”、“饱腹”、“便携”等等小字,边上还特地说明“糯米胀肚”“切勿贪食”——这一道说明专用红圈重重迭迭圈了三个圆,一圈比一圈大,煞有其事的模样。
黑字是馆阁体,红字却是隶书。
好漂亮一笔字,写的都有模有样,尤其那隶书,笔画间十分有灵气。
程子坚不由自主就站住了,等欣赏了一阵那字,方才抬头,正要问话,见得大锅后的摊主相貌,却是不由得一愣。
好个标志的小娘子,一身洗得十分干净的素服,又用布包着头,看着很是清爽。
虽然瘦得下巴尖尖,但一张脸白白净净,五官生得极漂亮,实在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程子坚本来就有点犹豫的步伐一下子就顿住了,这才打眼去看那摊子模样,见支着的推车上不过摆了一个大蒸笼,一口锅,另有些碗盏,便问道:“你这……绿豆蓉糯米饭长什么样子?多大一份的?”
宋妙见有客人过来,忙往蒸笼处靠了靠,指着前头摆的两个碗道:“按碗算,大碗一份八文,小碗五文。”
又道:“也可单加咸鸭蛋,一文半个。”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面前的大蒸笼盖揭挪开去。
“哗”的一下,白茫茫、热腾腾的蒸汽和着一股香味就从蒸锅里冒了出来。
那香味像粽子,又不同于粽子,是糯米制品独有的味道,闻着很舒服。
白汽扑面,程子坚下意识闭上眼睛后退了一步,却又不禁深深吸了两口气。
好香。
等他重新睁开眼睛,就见到面前满满一大蒸笼的糯米饭,米粒松软晶莹,一粒挨着一粒,当中点缀了不少佐料。
白雾蒸腾着,看不太清楚其中到底添了有什么,但被香味勾引着,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京城乃是中原之地,多爱面食,程子坚却是打江南西路进京求学的,自小吃米比吃面更多,他闻着这味道,脑子里已经想起进京前长姐给自己做的粽子。
糯米饱腹,吃这个岂不比吃那羊肉馒头更省事?
况且羊肉冷了,冻出白油来便要发膻——早知如此,就不买这么多羊肉馒头了。
他算了算价钱,又看了看那摊主先前指着的小碗和大碗,当即便道:“给我……给我来两碗小……两碗大的吧!”
宋妙应了,手中取了张干荷叶放在碗底垫着,一面用勺子给他盛糯米饭,一面指着一旁两排大竹筒,问道:“公子有什么不吃的吗?”
程子坚定睛去看,竹筒里装着东西他大多认得,白萝卜丁、酸豇豆丁,半个半个切开的流油咸蛋、茱萸碎……
但也有他不认得的。
“这几个是什么?”他指了几个竹筒,好奇问道。
宋妙便一样一样给他解释:“黄的是绿豆蓉,去了皮,蒸熟过筛,里面没有加调味,吃起来只有绿豆清香。”
“这个是酥炸脆面,调了鸡蛋面糊炸的,带一点咸香……”
“这是从蜀地做法的萝卜干碎,用来调味的。”
听到这里,程子坚果断道:“我都要,一碗加半个咸鸭蛋!”
他一说完,就见那摊主一层糯米饭、一层薄薄绿豆蓉、一层各色佐料反复堆迭,足足迭了三回,又把半个咸蛋挖出来压进中间,足叫那有人拳头大的碗都鼓成了小山模样,方才停手,又朝上头淋了两小勺料汁。
等她盛好了两碗,用荷叶迭包好,还抬起头,笑盈盈问他:“糯米容易积食,最好趁热吃,我家也有消气理中的陈皮绿豆汤饮子,三文一竹筒,公子要不要尝一尝?”
大家如果有多余的推荐票什么的,可以扔一点给小妙吗?负债小妙,在线求票。
(本章完)
第5章 失算
第5章 失算
程子坚提着食盒走在路上。
那食盒沉甸甸的,里头装了十来个羊肉馒头,两荷叶包糯米饭,两竹筒的陈皮绿豆汤饮子。
一面走,他脑子里一面不断回想起方才闻到的香味,和那小娘子的介绍。
眼见前头角落处有几张石凳,他忍不住快走几步占了一张坐下,打开食盒盖子,取了一包糯米饭出来。
干荷叶本来就自带一股子淡淡的香味,此时一打开,那清新之气和熟糯米的香气就直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小娘子还配了两双竹签子,程子坚却顾不上用,背对道路,拿头对着墙,用手捧着那荷叶包,大大的一口,从上到下咬了下去。
糯米饭一入口,程子坚就不禁眯起了眼睛。
他这一口实在大,每一层都咬到了,细细咀嚼,除了糯米特有的香、糯、软,另又吃到了混在其中的香菇丁、萝卜干、白萝卜丁、酸豇豆丁、咸蛋黄,还有那被小娘子称为“酥炸脆面”的东西。
香菇口味自不必说,萝卜干脆韧,酸豇豆咸酸,里头好似还有切成极小极小颗粒的腊肠丁,不是往日吃到的纯咸口,松熏香气之外,又有明显的甜味,酥脆炸面犹如点睛一般,一口下去,酥、脆,带着猪油油脂特有的厚重,如若单吃,必定发腻,可其中又混着那小娘子说的绿豆蓉。
绿豆去了皮,想来是很细致地蒸煮过筛,才叫它成为眼下这样一层浅黄色的蓉状,细腻、香滑,只带着淡淡的绿豆香,没有一点豆腥气,裹在酥脆炸面上,混在糯米饭里,和其他配料完全是相辅相成。
最最惊喜的是其中的白萝卜丁,腌制成酸甜口,酸大过甜,口口爽脆,解腻无比。
这些已经十分出挑,另还有一样最最特别,就是那裹得十分均匀的料汁。
实在不晓得那小娘子怎么调的料汁,其中带一点点辛辣味,却不冲鼻,咸、鲜、香,一丝丝甜,难以形容,但靠这一勺料汁,简直把这一份糯米饭升华了一样。
左右无人,程子坚饿了一晚上,也顾不得形象,此时简直狼吞虎咽。
他又着急吃,又想多嚼两口细细品品那滋味,虽只是一碗糯米饭,吃着吃着,就算在心里不住劝自己注意食礼,不能食之过快,做那饿死鬼模样,可不过眨眼功夫,已经将一整包糯米饭吃完了,右手忍不住又伸向了食盒,朝另一个荷叶包探了过去。
但一碰到那温热的荷叶包,程子坚便觉不对起来。
不行!
一下子吃完,中午吃什么?
看着食盒中一个个羊肉包子,还冒着热气,香也是香的——一早起来时候他还十分期待——但比起方才所吃的糯米饭,那香味一下子就褪了色,暗淡了似的。
实在很难比啊。
羊肉包子吃过许多次了,一点都不新鲜了。
但糯米饭配料实在丰富,样样搭配都恰到好处,又香,又糯,又好吃,况且自己又是南人——南人爱吃米食多过面食,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只是眼下时辰不早,想要回去再多买两份已经来不及了,况且羊肉馒头买都买了,要是不吃掉,实在浪费。
心中泛着嘀咕,程子坚也不舍得再吃那糯米饭。
糯食饱腹,一碗下肚,此刻肠胃已经填了个六七分饱,正是能再吃,可不吃也已经够了的程度,索性便取了那竹筒,开盖之后,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润嗓子。
那小娘子说这东西叫陈皮绿豆饮子,但喝着陈皮味并不太重,而是先尝到淡淡的绿豆汤甜味,慢慢才从舌根处返上来陈皮香气。
程子坚本来不是很喜欢陈皮那股子味道,尝了这饮子,却也觉得不错,口感整体都很清,可并不寡淡,吃到最后,才发现竹筒最底下沉淀着一层绿豆沙。
他连忙晃了晃那竹筒,把底子都给吃了。
汤足饭饱,程子坚不由自主打了个饱嗝,实在心情舒畅,想到接下来要背的书都没有那么痛苦了。
只是本来时间就有点仓促,半路吃了饭,就来不及把食盒放回学舍。
他提着食盒直接去了学斋,刚一进门,还未落座,就有两个相熟的同窗围了上来。
“子坚,听说你去食巷买吃的了!”
“子坚兄,好兄弟!今儿太冷,小弟早上没起来,挪点吃的给我!”
程子坚囊中虽然不丰,对朋友却一向并不小气,当即应了,刚想打趣几句,就听后头有人叫他,转头一看,竟是夫子。
他忙回身行了个礼。
那夫子点了点头,也不进来,只站在门口道:“你出来一下。”
程子坚不敢耽搁,忙把那食盒递给同窗,自己匆匆跟上。
两人进了一旁的厢房。
去到隔间,那夫子取了程子坚昨日文章出来,认真指点了几句,又叫他对着批注,回去认真改了再交上来。
程子坚应了话,刚退出隔间,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等他快步回到学斋,还没来得及进门,听得里头一阵鼓噪声,迈步进去,果见自己书桌处围了数人。
又见自己邻桌也探头过去自己书桌处,朝着自己方才提回来的食盒伸手叫道:“什么东西,怪香的,叫我也吃一口!”
几个人聚在一齐吵吵嚷嚷。
“我怎么从前没见食巷里有这东西卖,子坚是去哪里弄来的?怪好吃的!”
“还有没有?再给我分点!”
“没了没了!就一份,都不够我们两个塞牙缝的,食盒里还有羊肉馒头,你要是饿了,自己拿去!”
“日日吃着羊肉馒头,也不差这一顿!再给我一口这个,是糯米饭吧?怎么吃着不像平常做法。”
“就是!那么大一份,你们两能吃多少,快,我也要!”
程子坚心中顿时凉了半截,知道自己那爱饭是没保住了,一时只有后悔——不过两份,又不是吃不下了!早晓得方才一口气把糯米饭吃完就好了!
此时有眼尖的看到他进来,已是大声叫道:“子坚回来了!”
于是一群人又追着他问了起来。
“子坚,你这东西哪里来的?”
“多少钱?”
“怪好吃的,眼下还有没有得卖?”
小妙想要票,又不好意思问大家讨,我说我来帮她开口,碗在这里了,朋友们如果有多余的票的话,给她一张压压碗底吧~
(本章完)
第6章 夺食
第6章 夺食
程子坚这里不过损失了一碗糯米饭,一巷之隔的南麓书院中,一个带着一整篮宋记糯米饭的学生跑了一路,还没来得及进学斋,就被学谕叫住了。
那学生原还把竹篮摆在前头,想着挡一挡,未曾想被那学谕点道:“那篮子里是什么?打开看看。”
等篮子打开了,里头一包又一包迭放的荷叶包装得满满当当,根本无处藏。
“哪里来的?”学谕厉声喝问,“有批条没有?”
“我……学生……学生自己吃的……”
那学谕冷哼一声,道:“山长三番几次说了没有批条,不许随意进出,你们只当做耳旁风吗?”
又道:“篮子留下,午间下了课,自己来找我认罚。”
那学生垂头丧气,只好应了。
学谕提起竹篮,只觉颇重,等回到后头,见已经临近敲钟,忙把那篮子随手一放,便匆匆出门巡视去了。
他才巡到半途,谁知竟遇到学正为了要紧事来找,等到忙完已经过了晌午,正要回去办公的屋舍,才转过弯,就见前方不远处一个学生探头探脑,走近一看,正是早上被自己缴了一竹篮荷叶包的那个。
这学谕素来为人严厉,哪里看得惯,登时黑着脸道:“进就进,出就出,素日仪礼都白学了吗?何故做出这般猥琐踟蹰仪态?!”
那学生吓了一跳,连忙回身行礼。
学谕几步上前,正要再教训几句,余光却瞥见门内好几个同僚围在一起,个个手中捧着一只打开的荷叶包,正埋头苦吃——众人一旁桌上摆着自己从那学生手上收缴回来的竹篮——原本满满当当的篮子,此刻里头已经空空如也。
他一愣,不自觉转头回看那学生。
对方忙束手垂头,一副不敢与他对视模样。
而吃着东西的众人听到外头声音,已经纷纷抬头,见是他,个个都有些不好意思。
其中一人讪讪笑道:“是老沈啊,今日天冷,没成想就起得晚了,山长又要一早集会,我们几个都没来得及去饭斋,回来见你这里摆着个篮子,又看你半日不回来,便自作主张……”
往日这沈学谕提回来的十有八九都是学生从外头偷买吃食,既然收缴上来,总不能扔了罢?
须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大家帮着消化消化,分而食之,已经成了习惯,常常不问自取,也都不以为意,只是今日见他脸色不太好,只好解释找补一句。
学谕乃是登州人,身形魁梧。
他站在前头,把后头的学生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人起了头,其他人没瞧见后边学生,也忙跟着接话。
“你别说,老沈这吃的叫什么?味道不错啊。”
“说你没见识了吧!糯米饭都没见过?”
“谁没见过糯米饭啊!只这跟平日里吃的模样、味道都不同——你吃过这样式的?”
“这样式的没吃过,不过城西有一家店也是卖糯米饭的,听说是铺主是个桂州人,前次我路过去买来尝了,虽不如这滋味好,也颇有吃头——老沈,你这哪里得的?”
“确实滋味挺好,不想一气把老沈的东西给尽吃了,几钱?我们把钱给你?”
沈学谕只觉尴尬,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倒是他后头那学生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悄悄探出一点头来,小声道:“是外头食巷买的……”
诸人见后头钻出一个学生头,尽皆一怔。
那学生又道:“是个小娘子推车来卖,挂了个‘宋记’的招牌,叫什么‘绿豆蓉糯米饭’。”
学生顿了顿,又道:“五文钱一小碗,八文钱一大碗,这些都是加了一整个咸鸭蛋的,咸鸭蛋个个流黄油——这样一碗足十文,小娘子说,糯米不可多食,不然积食胀气,另还给配了陈皮绿豆沙饮子,三文一竹筒,饮子同糯米饭我都尝了,怪香哩……”
他说着,不禁咽了口口水,眼睛直直盯着众人手中糯米饭。
也不知是其人怨念太过强烈,还是什么缘故,诸人竟是从他表情里看出几分被口中夺食的痛惜情绪。
***
宋妙却不知道自己卖的糯米饭在南麓书院同太学中都有了一点小小的名声。
学生多,东西再难吃也不会太愁卖。
她辰时初到的,今日只是试水,便只备了三十份陈皮绿豆沙饮子,一大锅糯米饭,结果不过半个时辰就卖得干干净净。
本来都是生客,但有不少个生客买了边走边吃,没走多远就吃完了,又倒回来再补,还问她明日几时到,叫她明天务必再来,订着要多买几份。
生意做得顺利,宋妙也放心了些,收拾了东西便推着车往回走。
早上来的时候天色尚黑,行人极少,此时太阳已出,沿街做生意的也陆续开门,她推车而过,不少人投来注目,更有前两日上门吊唁过宋大郎的邻里熟人跟着打招呼。
宋妙只笑着与众人寒暄,间或遇得有来多问几句的,便把自己卖的东西逐一回复,又说改日给他们也送一份过来。
左右邻舍都知道她境地艰难,哪里敢应,个个都说要拿钱来买不提。
不过短短半天功夫,宋家那个小女儿一大早推车去卖吃食的消息,就在酸枣巷里传了个遍。
再说宋妙回了家,先盘点一番今日所得,陈皮绿豆饮子三十筒,总共得钱九十文,糯米饭并加的咸鸭蛋卖了六百零三文,加起来一共六百九十三文。
此时大魏铜钱“省陌”,一贯钱仅有七百七十文,按着今日售卖情况,明日便是翻上三倍数量也不愁卖,那一天能得钱近三贯。
听起来好像不少,但是糯米一向比大米价贵,其余佐料虽然廉价,可有几样都要用油炸或者炒制,油、柴也是成本。
算起来一小份虽然卖五文,平摊下来,成本倒是足要一文二厘还有多,这买卖虽然能做,却也只是能做而已,并不怎么划算。
此时是趁着家中有现成糯米,又兼这东西做起来相对简单,出品也方便,才先拿来过渡,若再考虑利润,还得多做些其他品类才行。
不过算过了钱,宋妙心中总算踏实了不少。
她休息了片刻,就起身去洗净双手。
这两日不断有人上门讨债,总不能见一个做一次饭菜。
在旁人看来,她是个未及笄的孤女,从来也没什么厉害地方,说话自然没人听。
那谁说话众人肯听呢?
思来想去,说话有分量,此刻可能愿意说话的,就只剩当日为她说话,争取到多几天时间的里正了。
求人帮忙,自然要有所诚心。
她昨晚就泡好了一锅红豆,出门前特地在上头拿蒸笼架了两抓红枣,一道煮开后就关了灶门,任余火加热,此刻拿筷子挑了两粒出来捏了捏,果然已经煮的软烂。
宋妙也不浪费,连着皮拿石臼磨捣了些熟红豆,过滤残水之后回锅下油,与去皮去芯的枣泥一道炒干,才取出来揉搓成型,另又取了早间剩的绿豆蓉来。
(本章完)
第7章 福糕
第7章 福糕
两样食材制好之后,被她摆在了案板上。
左边是红豆枣泥,右边是去了皮的绿豆泥,一红一黄,红的色深,黄的色浅。
她打算用来做个福糕。
福糕也叫鸿福齐天糕。
但不管“福”也好,“鸿福齐天”也罢,不过讨个口彩,其实只是中间有个“福”字的红豆枣泥绿豆糕。
这糕点材料简单,做法也不算难,只是水磨工夫,有些耗脑力不说,又十分讲究材料配比跟动手的速度。
因豆沙一晃动就容易松散,要放猪油、饴帮助成型,但油这两样东西放多了容易油腻,放少了又不能起作用。
而动作一慢,手掌温热就会让猪油同饴半融化,更不好塑性。
幸而宋妙往日常做这个,十分熟手,一应动作有条不紊的——饶是如此,等她把不同的条、片状材料按次序拼在一处,也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
一时样样弄好,她又用熟炒糯米粉和着才买回来的一点酥酪揉匀,擀成极薄极薄的一片裹在最外层。
于是所有的材料拼成了一条四四方方、一寸长宽的条状。
她也不用刀,只取了极细的麻绳来,将那条状糕体勒开,均匀切割成一指高的片块状,又用铺了油纸的食盒小心装好,复才简单收拾好各色东西,提这食盒出门。
正锁门时候,宋妙就听到后头不远不近的位置传来一阵拍门声,回头一看,乃是对面那书铺门口站了个人。
那人拍了没一会,书铺里头就有人隔门问道:“谁?”
“是我,孙二。”
外头这人话音刚落,随着“吱呀”一声,那门悄悄开了一个小缝,自称孙二的人就从缝隙里钻了进去。
很快,那门“咣当”一下又关上了。
门开的时候,隐隐约约还传来宅子里喧哗声、吆喝声。
宋妙皱了皱眉,依旧没有理会,锁好门就往外走。
她一路问人,走了好一会才转进了里正家所在的巷子里,寻了上头挂了个“孙”字灯笼的人家,轻轻敲了敲门。
孙家家宅的门户并不深,不多时就有人在里头应门,叫道:“谁啊,门没锁,进来就是了!”
宋妙却不进去,只隔门应道:“我姓宋,是酸枣巷宋家食肆的女儿,今日来寻孙里正,不好进门,劳烦出来一个人。”
不多时,里头就出来一个中年妇人。
这妇人方圆脸,五官都大,叫人看着就觉得她性情爽利。
她开门见到宋妙,先是一愣,复才笑道:“原来是宋小娘子,今日衙门巡铺有事交代,一大早就把我家老孙叫去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回来,不如进来坐着等等?”
宋妙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左臂上的白布条,道:“婶子多礼了,我热孝在身,就不进去了。”
说着又把手中食盒递了过去,道:“这一向多得孙里正照顾,我也没什么能当答谢的,得闲自己做了些点心过来,只是寻常吃食,虽说不怎么拿得出手,到底是一番心意,给婶子您家里头吃个意思。”
那妇人接过食盒,脸上的笑一下子就真诚了不少,又往一旁让,道:“你年纪不大,怎么这么讲礼数的,咱们家不讲究那些东西,大冷的天,看你冻得脸都红了,快进来坐坐,喝杯茶再走。”
时下有种说法,家中如若有遇白事的,亲眷一个月内不好去其他人家里做客,以免晦气。
宋妙本就打定了主意,只极力推拒。
她今次来找孙里正,原还有事相商,此时见其不在家,便也不多耽搁,只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告辞了。
回家路上,宋妙特意绕了路,本想买一本《魏刑统》,结果一连问了好几间书铺,竟都没有现成的。
倒是有个伙计道:“刑统书在外头一向少有人买的,朝廷做了重定,自会重新往下发新的,你若得空,不如去大理寺、提刑司左近看看,说不得那一片的书铺里会有卖。”
因看她一身寒素,布衫简陋,这伙计又好心指点道:“若是不急要,你给个百八十文的定钱,我帮着从外头进一套回来也行,不过这书从来都是官制,定价贵得很,一般都要两贯起。”
宋妙一听到这价格,心里已经暗暗叫苦。
她此刻全副身家也不过只得几贯钱,还要买做生意的食材,真要都拿去买了书,怕是摊子都支不起来了,是以也不敢再说什么预定的话,道谢之后,老老实实往外走了。
***
此时此刻,叫苦的却又不止宋妙一人。
孙家。
宋妙前脚刚走,孙里正后脚就进了门。
他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对着妻子道:“你去跟老二媳妇说说,叫她好生管管,不能再给老二见天的往外头跑了——李都头今日特地敲打我,说是前次搜检,在赌坊见到老二躲在桌子底下,若不是我这张老脸还有几分薄面,当场便把他捉了。”
孙妻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收了起来,皱眉道:“我一个做嫂子的,怎么好去管弟妹?况且老二那个样子,素来不着家,剩得老二媳妇管老又管小的,还能怎么说?”
“她便是管了,老二肯听吗?”
她顿了顿,又道:“叫我说句不敬的话,老二有今天,都是叔叔婶婶给纵出来的,你也是,他在外头闯了祸,你见天给他擦屁股,倒不如真给衙门捉进去关上三年五载,吃点苦头,说不得还知道改了……”
孙里正听得烦躁,摆了摆手,道:“若不是叔叔婶婶打小养我,我早饿死了,哪有今天?真叫老二进了牢里,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哪有脸去见他们!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孙妻挨了排揎,火气也上来了,道:“他爹娘都不管,你指望他媳妇管,他媳妇生了他还是养了他?你要说自己说去,我是说不出口!”
孙里正哪里又不知道妻子说得有道理,只是他心中烦闷,也只好低着头叹气,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来,递了过去,道:“你看看这个!”
孙妻接过,问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识字——这是什么?”
孙里正没好气地道:“是什么?是老二的欠条!加起来八百九十贯!他真是出息了!这么大一笔银钱,卖了他也还不起!”
多谢书友160527062718113亲送我的桃扇,谢谢洛顷亲给我的平安符^_^
感谢大家给我的留言,送我的月票和推荐票。
(本章完)
第8章 精巧
第8章 精巧
孙妻是家中老幺,娘家京城人氏,姓朱,世代都是屠户。
屠户这行当只是说出去粗了些,好像没那么体面,日子其实挺丰足,也算是有些见识。
即便如此,听得八百九十贯这个数字,她拿着纸的手也有些发颤起来,忙道:“怎么欠这么多?什么时候欠的?”
此时最讲究同气连枝,况且丈夫又是叔叔婶婶养大的,感情深厚,怎么可能不管?
可这么大一笔钱,谁又能管得动?
孙里正道:“我知道个屁!早上回来,我遇到廖倾脚手下的人,特特送来这两张欠条,又跟我问好,说前几日酸枣巷宋家的事情多有我在里头出力,是来道谢的。”
朱氏听得奇怪,问道:“宋家的事情,同那廖倾脚有什么关系?”
孙里正冷笑道:“我也是才知道,宋家对面那个书铺原是他买下来的,只是挂在旁人头上。”
“今次宋大郎赌输了铺子,那买家自己虽没露头,我托人去问了,又是挂在廖倾脚小妾的弟弟名头下。”
又道:“那廖倾脚叫人来说,城西有个吴员外——他娘奶了贵人那个,看上了那宋家小娘子,只是姑娘家面皮薄,一时想不明白,叫我得了机会,也帮着劝说几句……”
朱氏脸都黑了,骂道:“什么一时想不明白,这个廖倾脚,宋家也没得罪他,怎么就要把人往死里逼!那吴员外都五十好几了,左一房右一房的小妾,还日日在小甜水巷里头找新人,听说他喝了酒就打人,府上都横着抬出来好几个了,若不是仗着他亲娘奶过贵人,但凡京都府衙正经追究起来,早够他喝一壶的!”
又问道:“他爹,那你怎么办?”
她说到此处,指了指桌上摆的一个食盒,道:“说起宋家,方才他家那小娘子还来了,长得跟朵儿似的,人又知礼,说是身上戴孝不好进门,给你送了自己做的点心过来道谢。”
又道:“早间隔壁婆子来同我说闲话,说是天还没亮,就见那宋小娘子推了车出去卖吃食,小小年纪,怪可怜的。”
孙里正听得烦躁,道:“天下可怜人还少了?我一个里正,又不是当官的,廖倾脚手下恁许多人,个个挑粪担尿的,真得罪了他,一人一桶粪水都能把我给浇死,只有他拿捏我的份,我能怎么着!”
他摸了摸肚子,道:“一大早的就出门给老二收拾烂摊子,连早饭都没吃一口——锅里有什么剩的?先拿来给我。”
朱氏哪里看不出来丈夫这是在借故撒气,却也只好道:“还有早间买的肉馒头同豆浆饮子,我给你热热去。”
说着就往后头去了。
孙里正一人留在屋中,坐着坐着,烦闷之余,因一上午来来回回,只觉肚子饿得难受,抬头一看,就见桌上放着那宋小娘子送来的食盒。
他随手打开,暗想:我也不爱吃什么点啊心啊的,拿来先垫吧垫吧算了。
但那食盒盖子一开,他才扫了一眼,手就顿住了,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又凑近了去看。
只见里头那糕点不过寸许见方,外头极薄的一层,几乎透明,当中黄底红心,枣红色被黄色簇拥其中,居然凑出了一个“福”字。
孙里正也颇识得几个字,只觉得这个福字比平日里所见更为顺眼。
他本以为这字是用什么颜色印上去的,但拈起来一个掰开一看,竟是就整个嵌在里头,当真不知如何做到的。
见得这东西如此精致,孙里正动作都放轻了。
他小心送进嘴里,嚼了两口,吃出那外头一层薄皮极柔软,带着一点糯的口感,里头黄色底子竟不明白什么味道,淡淡甜香,带着一点奶香。
其中那红色的“福”字味道最厚重,但也并不腻人,吃着有些像红豆沙,又不只是红豆沙,豆子磨得十分细腻,偏又不至于黏住上牙膛,里头不知添了什么进去,更为顺、柔、香、甜。
往日在外头买的红豆糕也好,红豆沙也罢,抑或是红豆粥,若是加多了饴,就容易腻喉,要是没加够,又总有一股子豆腥味,可面前这红豆馅调得竟无一点豆腥气。
或者说哪怕有,单凭孙里正的舌头,也实在吃不出来。
在他看来,这糕点半点也不腻口,外头皮不带甜味,黄色馅只有淡淡甜味,里头红色馅最甜,但又甜得刚刚好。
哪怕孙里正从来不爱点心,不知不觉,一块接一块——他自觉是在认真研究,好弄明白这东西如何能嵌进一个“福”字在里头的,可捏起来一个,没怎么研究一会,便下了肚,复又捏起来另一个……
等到朱氏进屋的时候,就见那食盒已经空了大半。
她忙把豆浆同一碗馒头端到桌上,道:“你也是的,一路大把的食肆食摊,肚子饿了不晓得吃了再回来?”
又道:“从前叫你吃点心你总说不喜欢,看来只是不饿,眼下真饿了,竟比我吃得还多——不嫌腻么?”
听得妻子这么说,孙里正也有点不好意思,把手里最后一块糕点吃完,就去拿了个馒头。
那馒头一看就是巷子头铺子里买的,味道只是寻常,胜在舍得放料。
他这一回拿的不巧也是红豆馅,一口下去,油腻的甜味就齁了他一嗓子,不得已只好灌了几口豆浆饮子——又是甜的,虽然舍得下豆子,喝着并不寡淡,可那一股子豆腥气着实有点明显。
奇了怪了,往日里喝得也好好的,没觉得有什么啊!
孙里正只好又寻了个渗油的鹅鸭馒头,勉强送了几口。
他其实刚才吃点心都已经吃饱了,此刻只好拿着馒头,向妻子道:“这宋小娘子手艺不错啊,我吃着同外头点心铺子卖的全不是一个东西,也不知叫什么,难为她做得这么精细——你也尝一个?”
朱氏随口应了一声,拿了一块,见得上头“福”字,也笑了笑,道:“好彩头,这是印上去的吧?”
可等她一口咬下去,忍不住就“咦”了一声。
这么说福糕,大家可能比较难有画面感。
不过北方肯定有不少吃过福字饺或者福字馒头的朋友,一般是用红曲米染色,跟拼积木一样把不同色块的面团拼在一起,颜色拼接,切出来横截面上的就是福字啦。
福字饺更难一点,一般会拼两个福字,这样包出来的饺子两边肚子都有福字。
这些主要还是吃个好兆头,做起来挺费事的,要说味道,其实跟普通的差别不太大。
(本章完)
第9章 帮忙
第9章 帮忙
这福字,竟是嵌在里头的!
或者说,是里头的馅心组成了一个福字。
如此精巧,任谁第一回见的时候都要多看两眼!
这点心表的皮是糯的,因为特别薄的一层,所以并不粘牙,可以轻易咬断开来。
里头馅心层次分明,各有各的味道,但那味道搭在一起,又很和谐,轻、甜,偏偏又没有那么甜,叫人总忍不住想再多吃一点。
朱氏一吃就没能停下来,连着品了三四个,忍不住赞道:“想不到宋家的小娘子还有这手艺,我看都能同得仙居的八仙糕比一比了!”
听到“得仙居”三个字,孙里正却是嗤道:“你也太抬举她了,得仙居是什么档次?她一个丫头片子。”
朱氏哼了一声,道:“那你别吃啊!跟我抢什么——这一盒都快给你吃完了!”
孙里正一下子就闭了嘴。
朱氏又道:“要是给你选,得仙居买的和宋小娘子做的,你要哪个?”
孙里正安静了一下,忍不住嘟哝道:“那还是选宋家的吧,得仙居多贵啊!”
况且得仙居的东西他也吃过,好吃自然是好吃的,可再好吃的点心也只是点心,吃了又不能上天。
真要选,他好像倒是更愿意吃这福字糕。
也不腻,又新巧,还有好兆头。
朱氏哪里看不出丈夫嘴硬,只懒得跟他争,想了想,忽然问道:“这宋小娘子能把‘福’字嵌进去,能不能嵌其他字的?”
孙里正愣了下,问道:“嵌什么字?嵌来做什么?”
朱氏道:“嵌个‘寿’字成不成的?李都头他老娘不是马上就要过寿吗?虽说这会子顶着风口,他不敢出头,但咱们送个点心、衣服什么的,总不为过吧?”
孙里正一下子就意动起来。
前一向京都府衙换了个左右军巡判官,这职位是分管治安、刑讯、羁押、逮捕一应事宜的。
此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管束得甚严,一时之间,手下连宴请都不敢张扬,那李都头自然也早早放出话来,不许众人上门送礼。
可两家一向亲近,这个时候要是一点表示都没有,又显得太生分了。
朱氏又道:“我前头已经叫二丫头做了抹额和鞋,又裁了两身衣裳,到时候再搭几盒果子点心也就差不离了——与其去外头买,不如找这宋小娘子帮着做,东西又漂亮,味道又好,也算是照顾她一个孤女。”
她见丈夫还在犹豫,便道:“我看她今日像是有正事找你的样子,左右她明早还要上街摆摊,你顺路寻着说一声就是了,真有什么不打紧的,搭手就帮了。”
孙里正叹了口气,道:“我难道真是那等没良心的?只我这般上门去,若她求我帮着想办法留住那祖屋,或者帮忙躲那吴员外,又要怎么回?怎么帮?”
又道:“你以为廖倾脚今次真的是来谢我的?这是在点我呢!”
朱氏顿时闭了嘴。
廖倾脚同他手下这几年专揽了朱雀门左近的粪水。
粪水只是听着腌臜而已,其中不知多少得利,想要在这样的行当里立足,自然已经打通了各处关系,又收拢了一批地痞才占稳的地盘,更何况后头还有那吴员外撑腰。
她虽然可怜那宋家小娘子,却并不想摊半点浑水,要是因为好心,白白搭进去自己一家,那才是真正麻烦。
孙里正看了一眼桌上那食盒,最后道:“罢了,这两天事忙,得空路过时她人若是还在,我就去问一声,能帮得上就帮,帮不上……唉,也只能算是她命不好。”
还是那句话。
这世上,命不好的人难道还少了?
***
宋妙看不到孙里正家中这许多情况。
因那枣泥红豆沙弄起来耗时得很,单做个福糕实在太不划算,故而她早上一口气做了不少馅料,还剩了大半,回家时便顺路买了些糜子面同黍子面,准备带着做黄馍馍。
黄馍馍做法并不难,麻烦就麻烦在那馅心,眼下馅心既然已经是现成的,只要配好了各类面的比例,随便一团,连褶子都不用捏,上汽一蒸就好。
只是她总觉得南麓书院同太学里的师生多半更乐意吃咸口,尤其带肉的,这黄馍馍却是纯正甜口,恐怕未必合他们胃口。
不过也不打紧,实在不好卖,回来时绕往保康门方向多走几步,东边那一片有不少绣坊、布行。
绣坊、布行附近自然多有绣娘,她们往往拖家带口,有老有小。
黄馍馍既不油腻,也不沾手,口感松软,不管绣娘们也好,老人、小孩也罢,正合用来做早食,想来不会太难卖。
她奔波半日,回来之后连片刻都没休息,就忙着备料,好容易弄得七七八八,天色就已经尽黑,感觉只囫囵眯了一下眼,就不得不起床了。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风雪已经停了,桔红太阳顶在院子一角,露出小小半轮头顶来,倒是十分可爱。
宋妙站在院子里洗漱,一边看那太阳,一边深深吸一口气,只觉鼻、肺都被冰凉的空气洗干净了一样,
今天天气甚好,她按着昨天的时辰出门,等到了食巷,里头已经人流如织,原先那位置早另有一家卖松糕的占了。
这地方本就是先到先得,她便推车往里又走了一段,重新寻了个空地。
刚停下车,还没来得及支起摊子,宋妙就听得前头有人叫道:“来了来了!是那个小娘子罢?她来了!”
她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三三两两站着不少学子,原本还只站着,见到自己看他们,竟是个个眼睛放光,扑也似的跑了过来。
“那小娘子,你这是卖糯米饭的吗?”
“宋小娘子!我昨儿就订了五份大的糯米饭,还有那陈皮绿豆饮子也要了五份,我也不要你的竹筒,今日自己拿壶来装!”
“哎哎,懂不懂先来后到!我先来的!”
“我昨儿都订好了!着急回去上课呢!”
“谁不着急上课?就你急?排队!排队!你哪儿来的?学没学过礼啊!”
“你才哪儿来的!我是人老客了!”
“人刚开摊一天,哪来什么新客老客,老客就不用排队了吗?后边去!”
十几个学子,都是青壮年,一围上来,免不得你推我搡的,一下子就擦出了火药味。
眼见围着这许多人,把往来路道都要挡住了,宋妙扫了一眼,忙对站在最当头的青年道:“劳烦公子,能帮我一个忙吗?我送您一套早饭?”
(本章完)
第10章 野葱
第10章 野葱
那学生被宋妙问到头上,也不管那所谓的一套早饭里头究竟有些什么,就已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宋妙简单做了几句交代。
对方立刻应了,仗着自己块头大,轻易就挤出了人群,站在一旁叫道:“昨天订了东西的排过来!”
哗啦啦的,一下子站出来五六个人。
那学生站到了推车后,打开宋妙所指的小蒸锅,里头迭得满满当当,都是提前装好糯米饭的荷叶包。
他问了众人所订分量,帮着一一递送、收钱。
另一边,宋妙动作本来就快,此刻更是三下五除二,盛饭盛得手都要出残影了。
没用多久,场面就恢复了秩序。
趁着个空隙,宋妙飞快用荷叶包了两个黄馍馍,又拿了现成的糯米饭一大份,和着一竹筒饮子,递给那人道:“多谢帮忙,眼下人少了些,我已经能够应付——公子上课去罢,耽搁你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
那学生却是连忙摆手,道:“这哪好意思!”
说着从钱袋里按数数了钱出来,扔到宋妙的钱筐里,抱着那许多东西,拔腿就跑了。
宋妙拦之不及,只好暂且罢了,预备将来再去道谢。
她今日分明准备的量已经翻了近两倍,但卖得却更快,后头那排的队虽不至于越来越长,但也简直跟没动过一样。
有些人甚至都不知道这里卖的是什么——有个学生等排到跟前了,见到那蒸笼,才惊讶地道:“哇,原来你家是卖糯米饭的啊!”
他高高兴兴买了两大份糯米饭走,还捎上了两个黄馍馍。
宋妙原本还担心那黄馍馍无人问津,不想竟也早早就卖了个干净。
等到样样卖完,她终于松了口气,倚在推车边上歇息了一会,低头一看,只见到蒸笼和大锅都空荡荡的,一时只觉疲倦又满足,正准备收拾东西,才发现自己竟然连招牌都没来得及挂出去,忍不住也好笑起来。
她收拾妥当,方才要走,却听后头一人叫她道:“那小娘子,请先留步。”
她转头一看,乃是恰才给自己帮忙的那个学生,便笑应道:“今日劳烦公子了,还未来得及请问姓名,改日自当答谢,却不晓得有什么见教?”
那学生才醒悟过来,忙站住了行礼,又道:“小子姓程,小字子坚。”
原来正是昨日被同窗抢了爱饭的程子坚。
宋妙也道:“小女姓宋,便是酸枣巷里头宋家食肆的女儿。”
程子坚竖起耳朵听完,上前几步,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今日小娘子卖的那黄炊饼——是叫黄馍馍罢?不知是哪里的吃食?”
宋妙便道:“乃是西北饮食,不过京城口味与关中颇有差别,我便改了些做法,并不是正宗黄馍馍——公子可是吃了有什么不好?”
程子坚急忙摆手,道:“没有,没有的事!”
又问道:“那明日还有没有这黄馍馍的?若有,我想订上四个,再要两份糯米饭,两份陈皮绿豆饮子。”
宋妙一怔,答道:“这东西实在有些费事,今日也是机缘巧合,明天应当不会做了——公子要是喜欢,改日得闲,必定给您留上几个,如何?”
听到“改日”二字,程子坚的脸上不免有些失望之色。
宋妙察言观色,复又问道:“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程子坚犹豫了一下,道:“也不是,只我明日有事要麻烦一位同窗,也不好空手上门,听闻他是关中人,正巧今日吃了这黄馍馍,觉得挺合适的,就想预订几个。”
他迟疑道:“宋小娘子,我若多给二十文,却不晓得……”
宋妙摇头道:“这倒不是钱的问题——京城西北人甚多,可卖黄馍馍的却极少,并不是没有人想买,只是做起来实在耗时耗力,所得却又不丰多,故而大家不愿卖罢了。”
但宋妙要在这里做长久生意,还另有打算,欲要借力,将来多有相求时候,自然想跟学生们打好交道。
况且这两天接触下来,她对程子坚印象非常不错,觉得此人是个值得相交的。
她想了想,做黄馍馍只是麻烦些,并没什么大问题,便道:“罢了,既是公子需要,再备一些也无妨——这单我接下了。”
程子坚的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道:“那怎么好意思,不如我多给小娘子……”
他想要多报些数,奈何囊中羞涩,实在又报不出什么大数,一时更尴尬了。
倒是宋妙忽的心念一动,道:“也不用多给,这些个黄馍馍只当我送给公子的……”
“那怎么行!”
“也不是白送。”宋妙道,“我有一桩事情,正想要请托公子帮忙——不知您可认识谁人手中有《魏刑统》?若有,能不能借来给我用几天?”
借书而已,程子坚自觉并不困难,当即应下,又道:“我手头没有,不过那些个上舍生常常同大理寺、提刑司打纸上官司,他们必定有,我明日去找的正好是一位上舍生,待我看看能不能顺手借了过来!”
***
几个黄馍馍就解决了个大问题,双方都高高兴兴的。
不过只拿几个黄馍馍,一点子糯米饭同两筒饮子去送人,还要搭着帮自己求书——这可是能省下两贯钱的买卖——宋妙总觉得这礼还是有些太单薄了。
回到家中,她先把明日要用的各色豆子泡上,拾掇好一应物什,便再度出门采买。
天气一暖,行人就多了起来。
有挑夫在街边叫卖野菜。
宋妙上前一看,竟是两筐野葱。
初春的野葱,价格自然是不便宜的。
只她见那葱翠绿可爱,还带着露水,十分新鲜,又想起了明日程子坚送礼事。
因知那人乃是关中来的,想到自己的书多半还要落在此处,她便有心多尽些力,此时挑了一把小葱,路过肉铺,又买了一块羊腿肉并一块梅头肉,另又沿路买了些零碎配料。
回到家中,她先把该备的东西备上,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外头打更声才落,正是寅时,宋妙这便爬将起来,洗漱过后,一一收拾。
她今日要做的东西虽多,但前一晚已经把能提前备的料都备好了,倒也胸有成竹,不多时就把糯米饭做好了蒸上,又补了一应佐料,复才去安排程子坚的礼。
多谢ske48_kino酱、三于1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么么哒:)
今天也是努力出门摆摊挣钱的小妙,可太穷啦!大家方便的话,不如扔几张多余的票给她?
(本章完)
第11章 敲门
第11章 敲门
对关中学子来说,黄馍馍自然也是好的,可要是能有肉,必定更好。
除却黄馍馍,她准备也做些羊肉馒头。
时下羊肉价贵,比起猪肉、牛肉馒头,也更拿得出手。
宋妙取了各色食材出来,将羊腿、猪腿肉俱分为两半,一半切成指盖大的小块,一半剁成肉糜,又把胡萝卜切短丝,胡葱同小葱切小段。
等样样备好了,她却不着急拌馅,只切了一点肥猪肉下来和姜一起炼猪油,就着猪油锅下了一半处理好的羊肉和猪肉。
肉一入锅,猛火香煎,那香味根本无处躲。
厨子不偷,五谷不丰。
宋妙一边煎一边调味,才下了盐,就被那香味激得忍不住拿锅铲挑了一块羊肉出来,用筷子搛了去尝,只觉肉给油爆得刚刚好,肥瘦也好,外皮半焦,里头柔嫩,一往下咬,肉汁就在嘴里爆开,实在香得厉害,不禁又尝了一块猪肉。
这回吃到的这块猪肉却很瘦,但又因为瘦,煎得更焦香,竟有了一点带脆感的外壳。
宋妙吃得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这样好的肉,本味就已经很香,此时要是能用紫苏叶子或是极嫩的菘菜叶子一裹,能吃蒜的加两小片蒜,配点腌酸萝卜……
肉汁香、油脂香,萝卜酸、蒜片辣,俱都解腻,紫苏、菘菜叶子一个奇香,一个脆嫩,若不是此时她的荷包实在买不起胡椒,能再有一点胡椒提味的话……
宋妙不敢再想,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把程子坚要送的礼给吃了。
她忙又下了一半胡萝卜丝,等炒得断生,就都盛出来,此时才开始真正调馅。
食物千人千味,尤其羊肉馒头这种极常见的主食,更是家家有自己做法,谁也不能说谁的更好吃。
宋妙的做法,是讲究生、熟相合,羊、猪并用。
只取一半猪羊肉去炒,一来炒出香味,二来丰富口感,当然,还有一点,就是羊肉太贵,和些猪肉进去,荷包没那么痛。
胡萝卜亦然。
胡萝卜颜色本就漂亮,一过油,那红黄色便融在油里似的,自带甜味和漂亮颜色,但也要留一半生的解腻留形,免得一做搅拌,就没了模样。
当然,也少不得用葱姜椒水混匀进去去腥味。
等她把各色肉和佐菜都拌好,才揭开一旁的大锅上的盖子。
里头是两个大盆,都是昨晚发的面团,一盆是糜子面,一盆是寻常面团,因天气冷,面发得慢,此时去看,正正合适。
宋妙分好剂子,就开始包馒头。
她不做小馒头,捏出来的都有成人拳头大,也不追求过分皮薄,却十分讲究馅厚,等到包好,包子上的十八个褶子像收拢的瓣一般,个个漂漂亮亮躺在锅里。
包好了羊肉馒头,又包黄馍馍。
黄馍馍馅心不像羊肉馒头需要现调,以免久放容易出水,只是枣泥红豆馅,仗着天气冷,睡前就备好了,此时没一会就团得妥妥当当。
等两样东西做好,她检查了一遍各色备料,见时辰差不多了,把蒸笼分别放在一旁的两只小锅上,又将小锅架上推车上的炉子,这就出发了。
今日她到得颇早,可一到地方,程子坚竟已站在巷口等着,见她的车来,急急迎了上来。
宋妙冲他点了点头,笑道:“公子别急,已经做好了。”
果然等支好摊子,揭开那两个小锅锅盖,里头蒸汽一涌而出,而随着蒸汽一道涌出的,是难以描述的香味——一路过来,羊肉馒头和黄馍馍都已经蒸好了。
为免串味,她特地分了两小锅。
肉馒头的香味跟糯米饭的香味全不一样,羊肉味道何其霸道,爱的人谓之香,不爱的人谓之膻,谁也躲不开。
不过此处是在京城,不是南边,对这羊肉还是爱的人更多,再兼里头又加了胡葱、小葱,此时一开盖,香得直冲人天灵盖,离得近的人都看了过来。
有几个人已经预备排队买糯米饭,自然也人人引颈,其中一个更是顾不得热气,忍不住把头探进蒸汽里,急急问道:“宋小娘子,这是羊肉馒头罢?怎么这么香?你也卖馒头了吗!几文一个的??”
一面说,一面已经开始咽起口水来。
宋妙趁着蒸汽还未散尽,忙把羊肉馒头和黄馍馍分别捡进两个食盒里,递给一旁程子坚,朝前头那问话的学生笑道:“我不卖馒头,若想吃羊肉馒头,那边婶子自有馒头卖,昨儿我尝了,皮薄馅大,滋味甚好!”
说完,特地朝程子坚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快走。
做生意最忌讳做绝。
这一条食巷里的大家一向相安无事,各卖各的,她来时便特地选过品,只怕与旁人重了引起纷争,眼下自然一口拒绝。
程子坚也不傻,提着两个食盒,飞快地走了。
这一回宋妙备的份量甚多,足足三大锅糯米饭,另又有八十份陈皮绿豆饮,竟是又不到半个时辰,就全部卖完了。
饶是如此,依旧有没买到的人前来抱怨,叫她明日多做些。
宋妙忙得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闻言只笑笑,说自己人小力薄,做不来那许多。
这话一出,她很明显地察觉到周围几家摊主都看了过来,只佯装不知。
算上今天,宋妙其实不过出了三天摊,但一日比一日卖得多。
平日里时常会出来买早餐的学生就是那么多,她卖得多了,自然有人卖得少。
好在她每天控制着量,卖完就走,绝不贪多,这才不至于对其他人的生意影响太大。
程子坚提着两只食盒,绕进了内舍生的学斋。
距离敲钟还早,里头已经只有两人,一人坐在角落,手不释卷,头也不抬头,另还有一人在整理桌案。
他虽然在太学读了两年书,却是头一回进内舍,此时轻轻敲了敲门,见里头无人理会,只得上前寻了那整理桌面的,小声问道:“敢问兄台……此处可有一位唤作蔡秀的?”
那人回转过头,道:“我就是。”
此人身量颇高,生得一幅好相貌,因穿着玄色锦袍,衬得面皮更白,神态风流,俨然世家子弟,一身风范。
感谢水袖繁亲送我的平安符^_^
多谢追读、评论和投票的大家~
(本章完)
第12章 浆糊
第12章 浆糊
程子坚忙行礼道:“蔡兄,久仰大名!我是外舍的程子坚,陈夫子介绍我来此处……”
那蔡秀一愣,想了想,复才恍然道:“是子坚啊!为了公试文章来的罢?”
程子坚点了点头。
他到底有些拘谨,在心中给自己鼓了半天劲,才道:“听闻兄台乃是关中人,小弟特地备了些关中饮食过来,只一顿早饭,实在不成敬意……”
一面说,一面把手里提的食盒递了过去,
那蔡秀接过他手中食盒,随手放在一旁桌上,却是叹了口气,道:“子坚,说起这事,实在抱歉得很,我昨日口快,夫子一问,也没多想就答应了,回来才记起来前次去赴文会时候,已是把文章给了永安伯家的二公子。”
“子坚,你若不介意,不妨下次再来。”
程子坚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
公试就在眼前,如若考好了,或能升入上舍,如若考不好,三年期满,他便要回乡了。
他今次请托了先生,本是想借这一位才子蔡秀的文章功课来好生钻研一番,临阵磨枪,不亮也光。
眼下对方说下次再来,下次又是哪一次,哪一日?
但人家理由合理,态度和气,如何好再追问。
程子坚心中苦涩,也只好连连摇头道:“没事,那就下回再来叨扰蔡兄。”
这程子坚素来就是个面皮极薄的人,一朝被拒,若是放在往常,早已万分不好意思,草草就告辞了,下回也不会再来,今日却不知哪里来的执念,想着方才自己在食巷里做的应允,硬着头皮又道:“只是,在下另还有一桩不情之请——不知蔡兄手中可有《魏刑统》,要是方便,能不能借用几天?”
“这点小事,自然没问题。”蔡秀立刻就道。
程子坚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听对方又道:“不过那书我经久不用,已经放回家中,恐怕还要回去取——你改日一并来拿就是。”
又是改日。
明明蔡秀答应得十分爽快,可不知道为什么,程子坚就难受得很,迟疑着道:“竟是这般麻烦,那……还是罢了?”
蔡秀只笑说无事,连称抱歉,却也没有坚持,道:“今日实在不巧,本该留你坐坐,只我一会还要去赴一场文会,改日得闲,你我再好生相交一番!”
程子坚也不是不识趣的,见他事忙,便也只能匆匆告辞了。
他今日兴冲冲而来,却一件事情都没有办成,又想到公试就在眼前,脑子里实在有些恍惚,出门之后,本也不熟路,竟走错了方向,往这学舍后头而去。
等走到死路,他才反应过来,忙又回身,不妨正回到窗下时候,竟听得屋中蔡秀说话声。
“正言,你当真不去?今日文会可是请了曹、魏两位先生一道过来。”
程子坚听得“曹、魏两位先生”这句话,足下一顿,暗想,不会是曹介和魏得甫两位先生吧?
下个月是邓祭酒的七十大寿,不少门生都进京为他贺寿,象山书院的曹介和魏得甫也在其列。
这二人可都是当世名儒,若能得了他们青眼,随便一人点拨点拨,必定有所助益,也怨不得这蔡秀这般上心了。
他心中艳羡不已。
可是还没等他艳羡完,就听到里头有人回道:“我不去,你自己去就是了。”
语气颇为冷淡。
程子坚震惊得脚步都迈不动了。
蔡秀在屋中又道:“我这两天多半是不回来了,你既不去,这人送了些吃食……”
“口腹之事,便不用预我的了。”
“也是,正言你一惯不爱这些,只我时间赶不及了,若有人来,你帮着我分给旁人吃了,若无人来,扔了便是。”
“本还想说借献佛,拿这早饭请你帮一帮忙,虽你不要,但若是先生问起……还请正言帮着担待几句!”
那蔡秀说完,手中抱着一个竹笼,也不知里头装着什么,脚步匆忙地出门而去。
剩得程子坚站在原地,见得蔡秀背影远远离开,脑子里只有方才其人所说“扔了”二字,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家世代务农,自小父母双亡,剩的几亩薄田为了供他读书早已卖尽了,考上太学后进京的盘缠还是长姐帮人浆洗衣服凑出来的,入学之后一日不敢放纵,从来能省则省。
旁人吃食肆,他一日三顿不是吃膳房,就是吃食摊,炊饼馒头冷淘面轮着吃,连多喝一竹筒陈皮绿豆饮子都要算着。
今日这黄馍馍在旁人看来或许不得台面,却也是他一番心意,为了这个,昨日宁愿少吃一顿,也要多凑出些银钱请那小娘子帮忙。
送出去的礼,当然是随收礼人处置,这没什么好说的。
可为什么要糟践粮食?
须知这蔡秀,也是田亩寒门出身啊!
若不是听得夫子说这蔡秀为人慷慨和善,谦逊多礼,自己又如何好意思上门?
也不知是年前收到长姐的信,得知姐夫病故,叫他这一向心里都忐忑;还是公试在即,叫他紧张难受;抑或是答应了那小娘子的忙却帮不上;再或是觉得自己可怜可悲,旁人全不放在心上的几个馍馍馒头,他竟如此小气。程子坚一时情绪难以自抑,竟是不由自主,迈步便朝那学斋中走去。
他用力敲了敲门。
学斋中只有一人,便是被那蔡秀称为“正言”的,此刻正在角落看书,听得声音,已是抬起头来。
程子坚直直走向对方。
读书多年,基本的礼度他不会忘记,先行了一礼,复才指着一旁的桌案上摆的食盒,道:“这位……兄台,因知蔡兄是关中人,我特地托人帮忙做了这一盒黄馍馍,厨家好心,怕我出手单薄,漏夜又帮着做了羊肉馒头,用的都是好食材……”
“虽说已是送出去的东西,但……能不能行个方便,不要把这样吃食扔了,兄台若能帮着吃了自然最好,要是不愿,宁可送与旁人,总不要浪费……”
他说着说着,不知何时,鼻子一酸,眼泪竟是再控制不住往下流,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本章完)
第13章 充饥
第13章 充饥
程子坚涕泗横流,哭到后头,已经忘我。
他或许不是在哭那几个馒头同馍馍,而是借着这个机会在哭自己。
若有个大夫在这里,多半能看出这是郁结于心,一朝得了机会,终于抒发。
倒是对面那人见他哭,也不劝说,只任他原地哭。
程子坚哭了好一会,情绪过去,也自觉尴尬,老大没意思起来,忙用袖子把眼泪鼻涕一抹,拱了拱手,道:“对不住,我失礼了……”
对方没有理会,却是忽然问道:“程子坚?”
程子坚点了点头。
“你是外舍生?哪一年入的学?”
程子坚老实答了。
那人看了看他,又问籍贯、出身。
程子坚此时脑子已经不会动,全然问什么,答什么,哪怕对方没有问的,不知为何,也全数托盘而出,自己如何家贫,从乡野之地如何闻鸡起舞,日夜苦学,好容易进了太学,可怎样苦读都不能得大进益,心中苦闷难当,前途一片渺茫,可后退又全无旁路。
对方听完,却道:“你能考入太学,比起旁人已经胜过不只一筹,怎么还做出这样自怜自轻样子?那许多书,又是读到哪里去了?”
说完,从一旁桌上取出一迭东西,掷到他面前桌上,道:“公试文章,拿去看罢——只旁人文章,你光看不写,光写不学,又有什么助益。”
面前忽然扔过来一迭文章,程子坚人都愣了,也不知怎么反应,但还是下意识伸手去接。
接过之后,他正要低头去看,就听对方又问道:“你入学已经两年有余,竟还要借《魏刑统》么?为什么背不下来?”
程子坚被问得背脊发寒,只觉比起被先生检查时候刚好问到自己半点不会的东西还要紧张、难过。
但他脑子毕竟没有全部糊掉,忽的又想转过来——学中甚时说了要背《魏刑统》?先生也没说啊!考试也不考啊!
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他心中嘀咕,对方又道:“太学生不背刑统,将来如何弹劾朝廷蠹禄?如何论政?如何议事?得了官,又如何掌刑名?你要是得了功名,就这般去给人做父母官?”
“刑统不背,倒有心思在这里想这些有得没的。”
程子坚此时眼睛里已经没了眼泪,那眼泪仿佛化作了额头的汗。
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自怜自艾确实好像有些多余,还可笑。
“我虽有《魏刑统》,其中自家批注妄言太多,不能给你,你既有心进学,我便指给一条路——书阁二楼丁字房,雨字架的第四层就有《建隆重定刑统》,此本为最新,你找个时间去抄两天书,岂不比借了去看来得有用?”
又问道:“记住了吗?”
程子坚忙不迭点头。
那人又道:“那你复述一遍,是哪一年间重定的刑统?在哪一楼哪一架?”
程子坚浑身汗毛直竖。
他哪里想到当场就要再考。
但他到底是自抚州州学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杀上京城的,自然不可能真是个傻子,竭力想了想,当即回道:“建隆年间重定的,藏于书阁二楼丁字房,云……不,雨字架,对,雨字架四层……”
听到他回复,那人到底点了头。
程子坚得他点头,莫名竟有一种被先生肯定的感觉,松了一口大气,莫名又有些高兴。
“我不擅文字,你若愿意,倒是可以给你看看笔仗。”那人转头看了看漏刻,道,“还有半个时辰敲钟。”
他一指前方一处空桌,道:“那处有纸笔,且去写一篇策问小论来,至于题目……”
面前就有纸,这人低下头提笔沾墨,随手写了一个题目,递给程子坚,才又道:“这个题——也不用写长,拟了开头、结尾,再把框架搭好就行,以时为计,等我……”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打开桌上一个带盖的碗,道:“等我吃完早饭,就来验看。”
此人行事、语气、分派,实在过分强势,没有给程子坚一点选择的余地。
然而更神奇的是,程子坚这样敏感羞讷的人,竟全无半点不舒服的感觉,只有踌躇满怀的感激,一心想要好好表现,千万不要叫他失望。
公考在即,大家不是忙于自己查缺补漏,就是像蔡秀那般,努力在各种文会中寻找机会。
谁的时间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帮人指点文章从不是省心省力的事。
扪心自问,此刻叫程子坚给人指点,若非极为亲近,他心里也是要摇摇摆摆,不甚愿意的。
程子坚接过题目,并没有半点迟疑,道了谢,就要上前,只路过时候,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偷偷看了那碗一眼。
却见那人打开的碗盖中不是什么别的吃食,竟只一碗像米饭一般的粥。
初春之际,早晚寒冷,那粥本来就非常稠,久放不吃,此时已经凝结成了固状。
程子坚一下子就想起了断齑画粥的故事。
他不禁打量了对方一眼,却是愣了一下。
好俊朗相貌!
只是那双眉如剑,双目如漆,眉眼生得实在过分锋利,叫人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他一身寻常襕衫,以程子坚眼力,辨别不出料子贵贱,却觉得那衣服浆洗得十分干净,穿在其身上,清清爽爽的,又平整,又合身,就是比平常人穿的要好看许多。
布衣自然是比不上锦袍的。
但不知为何,程子坚总觉得这人要比方才锦袍加身,面如敷粉的蔡秀要更有气度。
——如此人物,竟和希文先生一样,家贫到要喝冷粥的境地吗?
自己一个外舍生,靠着太学每月补贴,都还能吃的起饭,他能与蔡秀同斋而学,又这般才华,必定是内舍生,不当如此啊!
虽不知缘故,程子坚还是再看不下去,把桌上那食盒挪了过来,道:“兄台是吃不惯羊肉么?这里也有绿豆蓉糯米饭,还有黄馍馍……”
对方也不用佐菜,拿了筷子正要吃粥,抬头看向程子坚,见他盯着自己碗,又絮絮叨叨,便回道:“我从不好口腹之欲,饮食不过拿来充饥,只图方便,并不在意其余。”
(本章完)
第14章 催促
第14章 催促
听得此人如是说,程子坚更是来了劲。
须知,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他忙把那食盒又向前推了推,后退几步,行了个大礼,问道:“兄台如此照拂于我,难道连这一点吃食都不肯接受吗?”
那人见他行事,也不啰嗦,伸手就把食盒接了。
程子坚怕他不吃,又站了一会,等着他打开食盒盖子,复才再一躬身,去往前头坐下,仔细看那人写在纸上题目。
是讲耕牛的。
大魏禁杀耕牛,牛非老、病、伤至不能耕作,又经官员查验确实,得到许可的,不能擅杀买卖,但只要有钱,市面上的牛肉却并不难找到。
不仅如此,还有专卖牛肉馒头、牛肉油饼、牛肉汤等等饮食的店面,只是往往挂个其他羊肉、鸡肉招牌罢了。
都说挂羊头,卖狗肉,此时却是挂羊头,卖牛肉。
前几年有官员为人收买,私下发放杀牛许可,才被朝廷查处,可换了新官上任没多久,又被人举报收受贿赂,纵容屠户随意杀牛。
民间偷牛、私下杀牛的,更是屡见不鲜。
题问,为何耕牛禁杀令禁而不止。
这题目乍看并不算难,可程子坚才要下笔,就觉得不管从哪里切入,都很难写出彩来,好像写来写去,都只能从严刑强令出发,再在民间多做告示,一应办法,都是此时正在做着的。
可做了这许久,也不见作用啊!
他搜肠刮肚一番,拟了几个方向,俱不满意,正发愁间,就闻到后头一股子香气飘了过来。
好熟悉的香。
方才在食巷里,那宋小娘子揭开蒸笼的时候他就闻到过。
是羊肉馒头!
白白胖胖的羊肉馒头,褶子捏得整整齐齐,十分好看,其中还有一个馒头被那宋小娘子用筷子夹起来时候,下头正有红红的油润颜色渗透出来……
是肉汁吧?
那么香的肉汁,那么漂亮的颜色,那馅该得有多好吃啊!
程子坚不敢再去回忆。
他早上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吃早饭,提着食盒跑这一路,早已饿得不行,此时又闻着这味道,口水当真是不能自控,不住分泌。
除此之外,他的肚子还一直叫,“咕……”“咕~~~~”“咕!!!”的,音调各不相同,一声响过一声,简直同打鼓一样。
眼下这学斋里头只有两个人,本就安静,只有极轻微的碗筷碰撞声,和翻动书页声,一时之间,程子坚的肚子叫声根本无法掩饰。
他想要聚集精神,可口水和心思根本不听使唤,正尴尬间,就见后头那人走了过来,把食盒放一旁的桌案上,道:“先吃早饭吧。”
程子坚有些发窘,忙道:“不用了,等我写……”
他话音未落,那肚子又极长地叫了一声。
那人也没有劝说,只用食盒里的竹签扎了一个羊肉馒头递过来。
程子坚咽了口口水,拒绝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实在太饿,才接过竹签,已经对着那馒头就手一口咬了下去。
这馒头带着腾腾热气,比起寻常馒头更软,外头那层面皮并不薄,因此更能吃到面皮本身的香,不是老面的层层分明,没有嚼头,而是十分柔软、蓬松、轻盈,很轻松就咬到了里头的馅。
才咬到馅,程子坚就“嘶”了一声——原来是里头的肉汁漏了出来,烫到了他的舌头。
好烫!可是也好香!
羊肉同猪肉用猪油大火煎过,表皮的焦香混着里头的肉汁,胡萝卜和胡葱的甜,野葱的葱香,那野葱特地保留了长段的葱白,一旦咬到稍微大一点的葱白段,就能尝到一点葱呛味。
葱呛味十分精神,同羊肉简直搭得正正好,又解腻,又提味,再嚼着嚼着,还咬到一点脆感,咯吱咯吱的,时隐时现,仔细一看,原来是剁碎的木耳。
程子坚张着嘴巴往外头呼了好几口气,给嘴巴里的食物散热,一面吹,一面又受不了那香味的诱惑,忍不住囫囵吞进去。
饿的时候吃什么都香,吃这热乎乎的羊肉馒头,更是简直是香得他想要用脚去跺地。
馅的味道调得也好,鲜香之外,隐隐有椒香气,可一点都不麻,存在得恰到好处。
里头的肉还有成块的,成块的肉香味极浓,一咬一口肉汁,而剁碎成团的肉里头混着胡萝卜和胡葱的甜味与汤汁,各有各的吃头,简直是满口流油,满口都香。
拳头大的一个羊肉馒头,程子坚只分做五六口就吃了个干净,咽下去之后,下意识又看向那食盒——食盒盖子还开着。
再一抬头,那“正言”也正吃羊肉馒头。
他吃得很沉默,也不看书了,只一边吃,一边盯着馒头里头的肉馅,脸上好似也没有什么表情,但程子坚总觉得他咀嚼的时候好像格外细致,看肉馅的神情甚至都有点专注,比起方才考教自己的时候,眉眼间好似都不一样了,颇为舒展的模样。
对方好似察觉到程子坚视线,抬眸看了看,又用竹签扎了一个黄馍馍出来递给他。
比起黄馍馍,程子坚其实还更想吃羊肉馒头——他自觉再来十个八个也能吃得下,但得人送到面前了,怎么好意思拒绝。
黄馍馍自然也是好吃的,若非好吃,他昨日也不会特地回去找那宋小娘子预定——香喷喷的红豆枣泥馅,吃着沙沙的,面体松软,但又还保留了一点粗糙感,因为这一点粗糙,使得谷物特有的香味更浓。
香、微甜。
红豆沙介乎与粗与细之间,因知道里头有枣泥,他细细品,果然吃出红枣的香甜,嚼着嚼着,豆类、谷物、枣子的滋味很好的和在了一起,使得糜子面的微微粗糙都成了一种独特风味。
即便程子坚不是关中人,也觉得这黄馍馍很值得一吃。
但他几口吃完黄馍馍,忍不住又想去看那羊肉馒头。
这一回,那人从食盒里取了个荷叶包出来,摆在桌上,然后就“嗒”的一声,把食盒盖了起来,又收到了身后。
“时辰不早了。”他催促道。
程子坚连忙收了心,三口两口吃完糯米饭,就老老实实开始撰写自己的文章开头。
或许是这一顿香喷喷早饭给的助力,他吃饱之后,虽不至于文思如泉涌,却也顺了许多,赶着写完了开头和框架,只结尾收得匆忙了些,放下笔,吹了吹半干的墨痕,恭恭敬敬递给了对方。
(本章完)
第15章 大黄
第15章 大黄
程子坚递过文章,就老老实实立在一旁,也不敢坐,如同面见先生一般束手低头。
对方也不同他客气,随手取了笔来,一边看,一边在纸上勾勾划划,一时批完,抬头看了看漏刻,把那文章放在程子坚面前桌案上,道:“还有一刻钟敲钟,你若着急,拿了回去再看。”
程子坚哪里等得及回去,已是急不可耐地双手取来看起了纸上的批注。
和他想象的全不一样,里头并没有多少关于自己文字、框架上的点评,反而多半都是针对文章中的观点的分析。
哪一个观点可用,哪一个观点不可用,为什么可用,为什么又不可用,如若要用,又可以从哪几个方向往下写。
程子坚仔细看完一遍,顿时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分明是他自己的观点,可他写的时候,其实也有些犹豫,一不晓得如何取舍,二不晓得如何深入。
得了这正言的指点,当真是切中要害,他顺着往下想,本来不通的路,一下子就通了。
更叫他惊喜的是,这些内容明明白白就是自己脑子里所想,只是先前不知道为什么,难以提炼、表述,对方如此一整理,犹如把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线团捋了一遍,一下子就条分缕析了。
等他回去再改,改出来的完完全全就是自己的东西。
教法可能没有优劣,但一定有适合或是不适合。
虽然这样想有些不好,可程子坚总隐隐觉得,这正言的指教方式,可能比学中的夫子更适合自己……
程子坚只觉心头火热,不禁向前几步,再度躬身一礼,复才问道:“今日多得指点,等我回去就把这文章重新写来——大恩难言谢,却不晓得兄台尊姓大名?”
对面人道:“我姓韩。”
他说完,却是一指角落漏刻,又道:“快敲钟了——你还不快跑?”
程子坚随他所指去看,果然距离敲钟已经不够盏茶功夫。
他唬了一跳,此时再顾不得去想什么名字,忙行了一礼,道一声谢,抱了先前这正言扔给自己的文章,另又有方才自己所写,注有其人批注文章,撒腿就跑。
一路如同飞奔一般,等程子坚好容易跑到外舍学斋,方才坐到自己位子上,外头敲钟声便响了起来。
他喉咙里又干又涩,简直同刀割似的,脑子还有些发懵,缓了好一会,听得进门的夫子已经开始讲课,才慢慢去拿书。
只那书才拿到一半,他忽的反应过来。
姓韩。
韩正言。
他犹如脑壳被皮筋弹了一下,险些站起身来,好容易控制住自己,手忙脚乱又去翻刚才带回来的那韩正言文章,低头去看,却见最右题目之后,便是作者姓名。
分明是最常见的馆阁体,可这一笔写得就是与众不同,笔画更正、更硬,仿若自有风骨。
姓名只有两个字。
韩砺。
把这名字看了好几遍,程子坚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他竟然就是韩砺。
须知这几年间,太学有四个人最为出色,莫说京中学子都人人尽知,便是他还在抚州时候,都听先生提起过几人名字,还私下传抄过众人文章。
这四人分别是韩砺、孔复扬、窦应昌和蔡秀。
其中韩砺居于首位。
韩砺,字正言。
正言二字,乃是已故儒学大家傅汣亲自为他取的。
此人经义纯熟,诗文俱佳,尤其文章自有风格,大别于旁人,但和他文章一样出名的,还有他的脾气。
耿介,孤傲,见得不惯,便要出言。
他分明只是个太学生,却也正因为仗着自己只是个太学生,在朝中比不少御史存在感还要强——无他,太能骂了。
去岁年末接连大雪,京畿两地冻死了不少流民,他去了一趟,回来就写了文章,也不说流民多惨,先说曹相公之子养了只斗鸡,名唤大黄。
他夸那大黄如何如何神俊,如何如何厉害,从鸡冠到羽毛再到爪子全数夸了一遍,又夸它住的地方怎样豪华,吃的东西何等精细,几人伺候,几人梳毛,几人给它剥菜心——每一颗只要其中最嫩的两片叶子。
夸完曹相公家的斗鸡,他文锋一转,又说起了祥符县某某老妪养的土狗,名字也叫大黄。
老妪丈夫亡故,儿女没了,只剩一个四岁的孙女。
她每日除却看顾孙女,又兼做些零散活计,剩余时间就是照料精心十来只鸡,一旦攒够了鸡蛋,就上街卖了换钱糊口。
那狗主职看家,副职陪小主人,饥一顿,饱一顿,样子瘦小,瘸一条腿——是为护小主人被桌子压断的,又脱毛掉须。
谁成想有一日,鸡和狗都被人半夜偷了去。
老妪哭于里正,里正求于村正,最后却是从北上的流民中把贼人捉了出来。
贼人偷鸡不为吃,一心要养,那狗却已经在锅里。
老妪带着鸡和一锅狗回了家,可惜那些母鸡受了惊,再不能下蛋,最后只好拿去当肉鸡低价卖了给人。
而小孙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终日哭闹,只要大黄。
老妪含泪看向锅里。
写到最后,他其实也没有半句评价,只感慨那大黄若有灵智,再有来生,也不知是愿意再回原主人当狗,还是愿做曹家的鸡。
不过它哪又有得选呢?
今次负责抚流民的,正是曹相公举荐,那官员日前才上了书,言称流民有所住,有所食,秩序井然,与当地人秋毫无犯。
这篇文章一出,先是在太学学生中流传,不过几日,街头巷尾人人都晓得祥符县有一条叫大黄的狗,曹相公家有一只叫大黄的鸡。
百姓莫不叹一句黄狗忠义,再骂一句黄鸡好命。
至于其余多少评论,尽在文章之外,人口之中了。
转天,文章就摆上了天子案头。
那日散朝之后,接着就是垂拱殿议事,事情议完,将散未散之际,天子当着两府重臣的面,忽的对曹相公问道:“听说曹卿有个幼子,喜好斗鸡?”
曹相公多年累功,其人地位自然不会因为儿子养了一只鸡,自己举荐错了一个人就受到影响。
但自此之后,政敌常用此事来做攻讦。
他为表自清,自请罚俸,主动提出贬黜了那名负责抚流民的门生,好一阵子都韬光养晦,对家中子女更是严加管教,唯恐再惹出什么祸事来。
而这,也不过是韩砺的诸多骂绩之一。
多谢书友20200119065256035亲送我的香囊^_^
感谢黄色天蝎宫亲亲给我的平安符=3=
(本章完)
第16章 上新
第16章 上新
次日一早,推车而来的宋妙就在食巷口见到了等候许久的程子坚。
对方迎上来叫道:“宋小娘子!”
宋妙见他神色激动,笑着问道:“程公子,昨日事情可还顺利?”
程子坚嘿嘿憨笑,只会点头,左右看了看,见无人离得近,便低声问道:“多谢,多谢!你昨日那羊肉馒头实在味美,帮了我的大忙!”
他顿了顿,复又问道:“只有一桩,不晓得那刑统书,小娘子是为谁人来借的?”
宋妙回道:“不为旁人,乃是借来自己看的。”
“很着急吗?”
宋妙并不犹豫,当即便道:“若能尽快,其实是越快越好。”
见她要得这样着急,程子坚也变了脸色,问道:“好端端的,宋小娘子怎么要借刑统书?可是遇得什么难事?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宋妙行事不喜欢遮遮掩掩,便道:“我也不瞒程公子,我家住在酸枣巷尾,原有个食肆,只是最近出了些坏事,若能从律法中寻条出路,当然最好。”
又笑道:“公子愿意出力帮着借一套刑统来,便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她口中说着,见程子坚发着怔,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又问道:“是不是这书不好借,叫公子为难了?如若不方便,不如……”
但宋妙话未说完,程子坚已经反应过来,连连摆手道:“没有的事!那书虽说暂未借到手上,但已经有门路了,只是还要稍等几天,等我拿到了就给你送来!”
宋妙待要再问,他把钱一扔,开箱拿了自己早早定好的三份糯米饭就匆匆告辞了。
见人跑得这样快,宋妙也有些无奈。
她总觉得其中或许别有内情,但一时也没有办法,只得把此事暂放一放,先去支摊位。
才把推车立稳,宋妙还没来得及挂招牌,边上等候的学生们就围了上来。
当头那个冲得最快,点好东西之后,趁着宋妙盛饭的时候问道:“宋小娘子,昨日我闻到那羊肉馒头香味,实在招人——你怎的不做了来卖?”
宋妙笑答道:“做起来费事,羊肉也贵……”
那人看了一眼不远处卖馒头的摊主,把自己日常在那买的,同昨日闻到味道两相一对比,登时摇了摇头,叹一口气,道:“若不能做馒头卖,还有没有什么旁的东西的?我虽囊中羞涩,要是小娘子这里卖肉食,再如何也要省上两顿的钱,来打一回牙祭的!”
这人话音未落,后头已经有一个人钻出头来,插嘴道:“昨儿我也闻到了,那味道香得咧!便是不好做羊肉,做鹅肉、鸡鸭肉的也好啊!多有点荤肉,便是卖得贵些也不打紧……”
但也有没有闻到那羊肉馒头香气的,听到这话,在后头已经抗议起来:“喂喂,你管人家小娘子卖什么!你吃腻了糯米饭,我可没吃腻——你有钱自去食肆里点鸡点鸭,把糯米饭让给我们就是!”
“正是!正是!羊肉恁贵,我吃小娘子这糯米饭就顶顶好,价钱也合适,天天吃都不腻的!”
有人看那钻出来的头眼熟,忽的问道:“兀那小子,你不是国子学的么?你来食巷凑什么热闹,要什么肉吃!回去吃你家厨娘做的好菜去!”
“国子学的?”
“还真是国子学的!”
“国子学的在这里啰嗦什么?要是到时候小娘子当真只顾着做肉馒头,顾不上糯米饭,看我不告诉你们学正去!”
原来此时国子学和太学虽然都归国子监管辖,也挨着在一处授课,学生来源却不相同。
与来自各州各县,全靠自家本事考上来的太学生们不一样,国子学都是京朝七品以上官员子弟,几乎个个能靠荫庇得官,上学不过应个景罢了,其中还有不少纨绔膏粱,和太学生们自然是两看不惯。
那国子学的被人一顿挤兑,立时急得回头嚷道:“吵什么吵,你们太学生就只会告状吗?学正才不会管这些!”
但他见后头人多,自己却势单力薄,到底还是老老实实缩回队列里,再不吱声。
等他排到前头,一口气买了五份糯米饭,付钱时特地压低声音同宋妙道:“宋小娘子,你回去做些肉馒头来呀,我给你买,便是定价二十、三十文一个也不怕的!”
他个头不高,看着仍是一脸的孩子气,一边说话,一边眼睛滴溜溜转,还偷偷去看后头,唯恐被人发现。
宋妙颇为好笑,也低声同他道:“馒头不好做,不过过几天可能会卖些别的吃食,这一回的肉会放得多些。”
“这可是你说的啊!不许骗人啊!”
那国子学学生顿时笑咧了嘴,再三叮嘱着,还要说话,忽的察觉到后头人对自己怒目而视,一瘪嘴,抱着五份荷叶包跑了。
***
今日又是半个时辰不到,就全数卖了个干净。
不少没买到的客人怨声载道,纷纷催促宋摊主明日多做些。
宋妙一一笑应。
她在这里出了几天摊,已经攒下了些熟客,此时好几个人围着推车,各自提起需求来。
有人要宋妙晚些再出摊,不然自己总赶不上的,有人却要她早些出摊,好叫自己早来就早买了,免得卡在这不尴不尬的时候要排老久的队。
有人说昨日的陈皮绿豆饮子不够甜,但马上又有人叫道:“哪里不够甜了?依我看,已是十分甜了——宋小娘子,不如做些咸汤,大早上的,这甜丝丝的饮子吃了沾喉咙。”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说着,险些为了要甜还是要咸吵起来,若不是敲钟在即,当真恨不得当场打一架,仿佛谁赢了就能证明谁的口味更好吃一般。
宋妙不敢再做停留,劝散了一干人等,自己也撤摊走了。
回到家后,她只稍事休息就重新上了街。
即便众人不催促,她也在盘算着做些新的东西卖。
绿豆蓉糯米饭自然是好的,但一份只能卖个五文八文,单价实在太低,自己此时满头都是债,十分需要搭些得利高的来帮衬。
况且那陈皮绿豆饮子再如何少也还是甜口,大早上的,若是长久的吃,确实更合添点肉,配些咸口汤水以供挑选。
她原想着做羊杂汤,但一返一往耽搁了半日,等去到肉坊的时候,羊杂早早就被订完了——时下羊价甚贵,但羊杂总算是稍微平价些,拿来熬汤,汤白味美,惠而不费,不少食肆都用其招徕生意。
一个小摆摊的,没有提前订,自然抢不过那些个大食肆,羊杂汤是没得做了。
她想了想,索性只割了些羊肉,就转去了猪肉档。
猪肉的价钱就合适多了。
宋妙买了两大根筒骨,半扇通排,请摊主帮着剁好,又配了些肉,就算荤的备齐了。
春菜才出,坊子里但凡带点绿色的菜都贵得厉害,她只问了几家,就被价钱吓了出去,转到前天买野葱的那条街上,果然角落里有几个挑夫正摆了地摊叫卖。
宋妙走近一看,有卖雷笋的,有卖荠菜、菘菜的,还有卖野葱和青蒜的,虽说也不便宜,比起坊子里的到底平价了些,便挑拣着买了十来根短肥的笋,选了几把荠菜,又带着买了些葱。
多谢书友20170222134110318亲、madoka1013亲送我的香囊嘿嘿=3=
谢谢miya爱古言亲送我的平安符两枚,黄色天蝎宫亲给我的平安符一只:)
(本章完)
第17章 帮忙
第17章 帮忙
背着装得满满当当的竹篓回了家,宋妙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收拾出来,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竟是孙里正的妻子朱氏。
宋妙忙同对方打了个招呼,又将人往里让。
朱氏摇了摇头,只站在门口说话,道:“我家里还有事,就不多坐了。”
她说着把手中提的食盒递了过来,笑道:“我还怕你不在家——前日有个去广南行商的亲戚送了我两篓子山货,说是上好的容县山药、荔浦芋头,你也晓得的,我那家里不过几口人,哪里吃得完,正好拿一点子过来给你。”
宋妙伸手去接,果然一大盒子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七八斤,连忙道谢。
朱氏又道:“你先别着急谢我,我今次是有事相求。”
她三言两语把来意说了,原是家中有个长辈将要做寿,计划送些糕点过去做礼,因吃了宋妙前次送的福字糕,觉得味道十分好,意头也好,想请她帮着做些“福”字、“寿”字、“吉”字的,问能不能做,又问价钱。
宋妙一口就应了,笑道:“不值什么钱,只做起来麻烦些,不过这东西放久了就不新鲜,婶子看看是想哪个吉日要,我当天一早做了送到府上。”
说着又一举那食盒,道:“况且眼下山药、芋头这样难得,便是有钱也未必能买到的,我已是占尽便宜了,怎么还好意思收钱。”
她这话倒不是客气。
容县、荔浦都在广南西路,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崇山峻岭的,地方又十分偏僻,这淮山同芋头保存、运送起来多有不便,此时又已经开春,委实算不得十分当季,价钱就更不便宜了。
况且孙里正帮了她良多,断没有做几样糕点就要收钱的道理。
朱氏却道:“一码还一码,你这样,我下回哪里还好意思来叫你帮忙。”
又道:“不收钱,我就不要你做了。”
说着一迭声催宋妙报价。
宋妙见她十分坚持,便按食材折算报了本钱。
朱氏道:“罢了,今日就占你这个便宜——不过依我看,你整日在那太学边上卖早饭,生意虽然不差,得的钱却不多,倒不如去卖糕点。”
她把当日那福糕味道赞了又赞,复又道:“老孙一回家就吃了大半,剩下的我拿个小碟子装了端出来待客,吃的人没有一个不夸一句精巧,又夸滋味好的!”
宋妙选在太学门口摆摊,自然有自己的意图。
况且那福字糕做起来十分费事,拿来摆摊,价格定高了不好卖,定低了不划算。
但朱氏毕竟好心提议,她自然不会拂了对方好意,只笑着应了几句。
朱氏又寒暄了一会,复才问道:“前次你过来是不是找老孙有事的?他这一向太忙,抽不出空来,我既上门,便顺着问一句。”
虽只打了两回交道,宋妙已经看出来了面前这一位至少可以当孙里正的半个家,便痛痛快快把自己的请托说了。
得知宋妙想要按月还钱给那些个债主,前次上门,本来是打算请自己丈夫帮着出面说合的,朱氏实在吃惊。
她没有一口答应,却也没有拒绝,只忍不住道:“我回去就同他说——果然人不可貌相,你也忒咬牙争气了!”
说着就问宋妙拿了给债主们写好的契书。
临到走了,朱氏却是忽然问道:“你家中还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亲朋旧故的?”
宋妙一怔。
朱氏道:“你生得这样好,自己持身又正,只到底家里人丁太单薄了些,容易被人惦记,白天还罢了,若是晚上有人敲门,你一个在家,轻易不要应才是。”
“你家在京城有些年头了,枝枝脉脉上摸一遍,说不定就摸出个有能耐的。”
她说到此处,语气也意味深长起来,又道:“此时也不要讲究什么面子了,请托过来帮一帮,我那当家的毕竟只是里正,说话也没什么分量,便是他愿意出头,只要旁的人强力些,一下子把他给压住了。”
宋妙自然听出了她的意思,忙道谢不提。
那朱氏犹豫了一下,又道:“我记得你还有一门亲,是姓林的吧?若是那家义气,你也别太拧巴……”
“已经没有了。”宋妙答道。
朱氏本还要劝,听得宋妙这一句,实在意外,顿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赶着亲家停灵的时候上门退亲,这种举动,不管谁听了都要皱眉,林家自诩诗书传家,一向要脸,自然不会拿出去张扬。
至于原来的宋妙,都投缳了,又上哪里说去?
而今的宋妙醒来之后,日日忙着赚钱还债,又想着如何才能保住自家宅子,若非朱氏提起,都快忘了自己曾经还有这样一门亲事,便叫退亲的事至今也没什么人知道。
只是不少邻里近来私下议论,都说宋家结的这门亲不大划算。
那家人姓林,新进入京不过几年,本也没什么身家,况且京都居,大不易,刚来时侯好长一段时间都借住在寺庙,颇吃了不少苦头。
丢东少西,被知客冷言冷语还在其次,他家一女一子,长女当时将笄之年,有些容貌,寺庙里人多眼杂的,她莫说洗漱,便是如厕都不方便。
幸而儿子林熠文读书上有些天分,又得父亲狠抓,很快考取了南麓书院。
宋妙的兄长与其同斋而学,只觉这同窗文才不错,人也勤奋,又同情他家中贫寒,因那宋家食肆就在书院边上,时常把人带回家吃饭。
一来二去,宋母也觉得这少年郎相貌、谈吐都好,便生了结亲的意思。
宋家殷实,也不打算靠女儿攀什么亲,因看好林熠文前程,并不介意林家清贫。
林家家贫,又是新来初到,也很愿意有个当地人家帮衬,况且此时宋家虽只是商户,但宋妙那长兄书读得很不错,未必没有机会谋个前程。
两边一拍即合,互相来往了一阵,便订了亲。
结亲之后,宋母给亲家寻了个合适的住处,又帮着林夫子到处推荐,总算招够了学生,开了个私塾,日子慢慢才好起来。
多谢黄色天蝎宫亲送我的两枚平安符=3=
在考虑要不要调一下更新时间,调到早上十一点左右怎么样?
今天可能会加更,但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写完,大家中午来看吧?
(本章完)
第18章 可惜
第18章 可惜
至于后头隔三差五,宋家逢年过节自有厚礼,甚至林家女儿出嫁时候也出了大力就更不必说了。
左右邻居把两家前后行事看在眼中,又见宋妙从前娇养,如今却是孤身一人推车卖食,而林家除了停灵那一日来过一回,后头连面也不露,自然不胜唏嘘。
可再如何唏嘘,也是谁也没想到,林家连宋大郎出殡的日子都不等,早已退了亲。
此时,朱氏乍然得知,也是吃了一惊,却不好多问,安慰几句,便告了辞。
送走朱氏,回想对方所说,宋妙也只能叹气。
宋家本就是多年前从外州逃疫来京的,老家亲故死的死,断的断,早没了什么宗族亲眷在。
至于宋大郎,且不说入赘女婿,便是有本家在,遇得这样事也多半不会搭手,更何况他当初一副好身材相貌,若非没了家底长辈,又哪里会入赘。
只要还有半分办法,原身也不会……
不过如今朱氏忽然前来提醒,宋妙猜想多半是那吴员外处有了什么动静。
对方不动,她一时也不好应付,倒有些被动。
她原就想着明日同那程子坚商量一番,要是有什么不便,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可以另寻它法,再找一本《魏刑统》回来就是,此时这心思就更急了,索性把买回来的菜放在一边,点数起这几天赚的银钱来。
因绿豆蓉糯米饭主料本是家中就有的,费全在其余佐料和柴禾,所耗成本并不多,加上原本一点子余钱,一算下来,倒也存了小五贯钱。
再过一二天,应当还能有更多,实在逼得急了,咬咬牙自己买一套也不是不行。
看着这几条穿好的铜钱,伸手一提,沉甸甸的,宋妙总算稍稍放下些心来。
她安排好明日要做的事,简单吃了一顿,才去洗漱休息。
做早饭生意,少不得日夜颠倒。
今日要做新的吃食,头一回尝试这样大的量,宋妙只怕估不准时间,次日一早刚过寅时就起来了。
她先把火点了,驾轻就熟地将糯米饭蒸上。
糯米饭一上蒸笼,宋妙这边就可以腾出手来开始干别的。
她洗净了筒骨和通排,和姜入了锅,等到水开了一会,撇了浮沫就关上灶门,任那小火慢慢烧着。
为了不和食巷里其他摊主卖的吃食相撞,宋妙考虑了两天,还是决定做羊肉捎卖。
前几日她上街时候见过有小贩兜子的,形状与捎卖有些相似,只味道不甚相同。
捎卖又叫烧麦,有一种说法是广南、江南几地茶肆里捎着卖因而得名,也有一种说法,则说它形似纱帽,取个谐音。
但更往北走,尤其出了塞,还一种羊肉烧麦,滋味一样很好。
宋妙今次打算南北两种烧麦都做,肉馅的分做香葱羊肉和香葱猪肉,素馅的就调个荠菜春笋豆腐干。
两者口味差别大,前者解馋,后者解腻。
寻常食肆做香葱肉馅,一般都是直接用生葱生肉,但宋妙喜欢添一点炸葱与生葱混合,再调进去一勺葱油以增其香。
而今虽说是做学生生意,她也不愿意敷衍,此时下了菜籽油,等油温慢慢起来,先下了姜片和蒜瓣,就自锅边滑了一大把洗净滤干的小葱葱白进去。
葱白切的段,又从当中开了半,还带着一丝丝没有抖干净的水和中间的葱汁,才下锅,就开始噼里啪啦的响。
宋妙也没有放纵它们乱叫,用长筷子将其轻轻压动,让葱白段充分浸油。
很快,葱味被热油激发,香气慢慢就浓了起来。
葱白炸得只半干,宋妙又下了葱叶。
葱叶下锅,趁着油温下降,她顺手又扔了几颗椒进去提味去腻。
虽是小火,没多久,葱叶、葱白都已经炸得刚刚好,赶在葱叶、葱白还保有一点本色,宋妙便将其捞了出来在碗中控干。
小葱离锅,没一会就脆了。
她用筷子夹了两根送进嘴里,火候没有炸过,小葱酥、香,一点苦味都没有,只有葱香和油香在嘴里,清清楚楚,干净利落。
要是此时不用出摊,而是可以做些面条,碗底配一勺猪油,下两勺自制的鲜酱油和一点醋,用这葱油一拌……
细细的面条一出锅,马上就坐它进碗里滚上几圈,此时面条自身的滚热完全足以把猪油化开,每一根面都能裹满葱油和料汁,吃一口,光靠想象,宋妙仿佛都能感受到那个味道。
到时候面条裹着猪油香、葱油浓香、酱油香,另还有不可或缺的提味醋香,一咬下去,面香味把所有香味融合,那味道……
都可以给嘴里那口面封个皇帝当来谢它……
宋妙自认能吃下两大碗!
可惜人不能只顾吃,还要赚钱……
宋妙叹着气,把葱油盛出来,开始和面。
羊肉、猪肉烧麦的皮要特别薄,同纸一般,但又绝不能破,不然一旦肉汁流出来,品相、味道都会大打折扣。
为了这薄且韧的皮,宋妙今日特地用的开水烫面。
而荠菜春笋豆腐干烧麦的皮又要薄而软,为了蒸出来能看得到里头的馅,她用的温水来和,面粉之外,又加了一点澄面。
等到面皮分别和好,放在一旁醒着,宋妙又开始调馅。
荠菜添一点油焯水,水一滚,就要捞起来过冷水,拧干之后再切碎,以保其翠嫩。
豆腐干切成丁,压得稍碎以便入味,另有那泡好的木耳切成末,两者用清油一炒,烟火气刚起就要出锅。
笋剥了壳也要焯水,焯水之后切丁,这一回却是用猪油炒。
素笋荤油,最为鲜香,自带山野滋味。
素馅做好,宋妙也不着急拌,只等最后再下盐,又去做荤馅。
荤馅里的羊肉不能剁得太碎,她是用切的,切成大小相仿的肉粒。
猪肉却是剁的,做成肉糜状。
与上回做羊肉馒头一般,这次的肉也是各分一半,生熟并用。
一早上切切炒炒,煎煎炸炸的,总算一应馅料都调好,最后下了盐和其余调料,这才开始包了起来。
做烧麦不用捏褶子,只要把擀好又揉出荷叶边的皮放在掌心,将馅料往中间一按,虎口一收,边就出来了,也不用封口,算是简便不少。
宋妙是算着配的面皮和馅料,等到包完,每一样都用得刚刚好,不多也不少。
等烧麦做完放进蒸锅,此时糯米饭已经蒸好,再去看汤,也已经炖得功夫十足。
出门之前,宋妙洗了两个白萝卜切成薄片放进汤里,又下了盐,这才推车而出。
萝卜排骨汤应该最好要放胡椒的,但是胡椒太贵,小妙又太穷,只能用椒了。
明天的更新应该就会调整到中午,大家晚上不要等哦。
(本章完)
第19章 嘴贱
第19章 嘴贱
宋妙今天做的品类多了好几样,耗时久了,到那食巷的时辰自然就比平日里晚了不少。
这一回,她没有在巷子口看到程子坚,却在前两天自己惯常摆摊的地方,见到不少眼熟的学生。
要知道,出摊的位置也是有讲究的。
前两天她来得早,占的地方自然就好。
所谓好,是指距离南麓书院的狗洞、太学的后门都较近,方便他们找寻。
今日来得晚,宋妙本以为要另寻位置,谁知才刚走进食巷,不知谁人叫了一声“来了”,原本三三两两或正互相闲谈,或在低头看小抄的学生们就都刷刷刷地抬起头来。
没等宋妙反应过来,众人已经眼睛发光地次第叫了起来。
“宋小娘子,来这里!”
“这里!这里!位置都给你占好了!”
“今日是不是能配咸汤的?”
“咸汤可以配,原本那陈皮绿豆饮子也不能不做啊——我还答应给人带两份回去!”
“宋小娘子,今天有没有做多点糯米饭啊!昨天我买两份回去,本想留一份中午吃的,被个损货强抢了去,他一吃就说今日也要来买,只是这人起不来这么早——能不能给他留三两份的?我替人带得多,拿不下他的份了!”
诸人七嘴八舌的,一面说,一面还有人殷勤地迎上来,主动帮着宋妙支摊子。
等那蒸笼的盖子一揭开,烧麦香气四溢,本来还在吵吵嚷嚷的学生们一下子就闭了嘴,好一会儿没人说话,便是左右两家离得近的摊主,一个在收钱,一个在炸油条的,此时也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半晌,方才有后头的人嚷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什么这么香?
自然是葱香和肉香。
宋妙把招牌挂出去,指着上头同众人道:“今日添了香葱羊肉、香葱猪肉烧麦,另又有荠菜春笋豆腐干烧麦,都按个卖,也有排骨清汤,诸位若有喜欢吃肉、吃咸汤的,可以点这几样试试味道。”
香葱羊肉烧麦一个五文,四个十九文,香葱猪肉烧麦两个七文,四个十三文,另有那芥菜春笋豆腐干烧麦虽没有肉,此时荠菜春笋都才出,贵得很,最后也同猪肉卖一样的价。
至于排骨清汤,八文一竹筒,每竹筒里头都是三块排骨,七八片萝卜。
几样新做的吃食价格订的都偏高,实在是成本也高——肉贵,香葱同一应春菜也贵。
宋妙本来还有些担心学生们对这些个定价会有意见,正要解释几句本钱,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排在第一的学生已经迅速对着招牌点了单。
“羊肉、猪肉烧麦我都要,各要四个,还要两份排骨汤,两份糯米饭!”
此人一面说着话,说到一半,一面还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咬着牙从荷包里掏钱,掏到一半,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又道:“那……素烧麦也给我四个吧!”
说着拆了手中钱线,数够了数,把一小串铜钱放到了宋妙收钱的小盘子里。
宋妙忙给他盛糯米饭,又取了荷叶来装烧麦,装好之后,做了个掂的动作,示意对方拿的时候小心点,解释道:“烧麦皮薄汤多,若是不嫌麻烦,公子最好仔细些,不要压着了,不然里头汤漏出来就可惜了。”
那人忙点头,学着宋妙的样子,那手势却更小心翼翼。
他托着好几个荷叶包,又把那竹筒的吊绳挂在手腕上,连脚步都比平日里放轻了不少,一边走,一边还对后头的人叫道:“来来来,兄台,诸位兄台,让让让让,请给在下腾个道,不要碰到我,不要弄翻了我的羊肉烧麦!”
后头的人少不得发笑。
刚好有认识的人也在排着,就势笑话他道:“吃个早饭罢了,用得着这么战战兢兢的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抱着的是你祖上传家宝呢!”
那人抬起头来,瞪了同窗一眼,伸出腿去,正要拐对方一脚踢,可刚一抬腿,手上就一晃,吓得他忙止住了脚势,急急收了回来,生怕影响到自己手上娇弱烧卖。
他此时也只好恨恨然道:“且叫我等着机会看你有没有传家宝!”
那同窗哈哈哈的,笑得弓腰,险些打跌。
然而很快排到了这同窗。
当轮到这同窗自己站在蒸笼面前,真正直面那香气,又亲眼看着宋妙用筷子从锅里轻轻搛起一个又一个的羊肉烧麦的时候,此人脸上的笑,慢慢就褪了下去。
此消而彼长。
他心里的忐忑,同着嘴里的口水,却是一齐慢慢变多了起来。
真特么香啊!
这香葱羊肉和香葱猪肉的味道,也太蛮横,太不讲道理了吧!!
尤其羊肉、猪肉烧麦的皮薄得过分,跟宣纸好似也不差多少。
那敞开小口的烧麦褶子细细密密,跟一朵半绽放的儿似的,十分好看。
面皮一薄,蒸熟之后简直是半透明,几乎已经可以看得到里头饱满的肉馅——成块的、成粒的羊肉,间夹着些许葱段,可能是炒过,还能见到羊肉表皮的焦色,也不知怎么就这么馋人。
那肉被烧麦皮托着,被蒸出来的、正晃动的汤汁浸润着,颤巍巍的。
这样的香葱肉烧麦,他都不敢想吃到嘴里时自己会有多快活!
虽说十分明白这宋小娘子动作已经极轻了,这同窗还是不禁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出气大了,把宋摊主给吓着,最后惊坏了自己的烧麦。
等那荷叶包到了他手上的时候,此人不由自主的也变得束手束脚起来。
他轻轻托着荷叶包,脚步变慢,步伐变小,手也不敢用大力,一转过身,就对着后头人小声道:“诸位兄台,兄台,能不能给在下腾个道,不要撞坏了我的羊肉烧麦啊……”
然而走着走着,没几步,他忽觉面前一人挡道,抬头才要说话,就见那刚被自己调侃过“抱传家宝”的同窗站在跟前,正托着几个荷叶包,嘲讽地看着自己。
“先还说我,我这点子东西,哪比得上兄弟你祖上的传家之物宝贝啊!”
此人挨了一记回旋镖,却是嘿嘿嘿嘿直笑,然而手中有了吃的,想着那香味,只觉面子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忙道:“我嘴贱,我嘴贱!”
没多久,太学同南麓书院里就多了不少手里托着荷叶包,弓腰低头的学生,个个连路都不大会走的样子。
其中以那南麓书院的学生们最为可怜,拿着烧麦不好钻狗洞不说,好容易钻过去了,还要小心地查看风声,以免一不留神,就被学谕们抓个正着。
多谢miya爱古言亲送我的香囊,ske48_kino酱亲送我的平安符=3=
(本章完)
第20章 翻倍
第20章 翻倍
今天多了好几样新的吃食,竟然也没能撑过半个时辰。
眼见样样所剩无多,宋妙忙盘了一下数,又问了前面几人要买的量,便同后头排队的人说了一声,叫他们不要再排,吃旁的去。
如此做法,却是招来怨声一片。
“宋小娘子,你的心这么硬的么?铁匠都打不出来这么冷这么硬一颗心罢!”
“早说了要多做点,怎的,我的钱就不是钱,就没他们前头的人那么香?你真不要挣了么?!”
“相貌生得再好,心肠也不能如此之狠,做事也不能恁的没交代吧?”
“我已是大半年没吃到荠菜春笋了,山长又管得严,轻易出不得书院门,今日听人说有这馅的,鞋子都来不及穿好就跑过来了,方才都已经看好蒸笼里有一只长得十分像我的——诸位排在前头的好人,就留两个给我罢!”
“留给我!我可是一大早就来排队了!”
排在前头几个却是暗暗偷笑,还有给宋妙说话的。
“谁让你来这么晚的?我可是卯时一过就起来了!”
“就是,晓不晓得什么叫‘起得早中早,才有烧麦吃’!”
“你们多是太学生罢?没办法了,谁叫你们太学生命好,上课晚,也无人催叫,不像我们南麓,过了卯时就敲钟,天杀的,山长还时不时亲自来喊床,比鸡叫得还响还早还难听,根本不让人睡的!”
虽说要讲究尊师重道,可自古学生私下痛骂师长,那是惯有的事。
这人本来是骂,但骂着骂着,等他把那装着香喷喷烧麦的荷叶包接到手上,忽然之间,对那往日常常被自己抱怨的严苛山长都多了许多分的理解……
早起好哇。
不早起,哪有这样好东西吃。
要知道,一想到这是从太学生手里抢来的,那香气好像一下子就更浓了哩!
太学和南麓相隔这样近,对彼此的情况自然都多有了解。
太学生们也听说过对面那一位去年新来的徐山长诸多事迹,从前议论起来,同情之余,自然少不得生出一点“还是我们太学好”的心态,然而今日眼睁睁看着最后几份糯米饭、烧麦、排骨汤被南麓人全数买走,甚至连陈皮绿豆饮子都不给他们留一份,心里顿时都有些微妙起来。
不太对哇……
怎么自己的不用早起,从前是大优势,大欢喜,到了今日,反而成为劣势了?
徐山长还是管得太不够严了!
竟叫你们还能一个个钻狗洞出来跟我们抢吃的!!
然而众人除了抱怨,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好反复叮嘱宋摊主明日必须多做些,否则……否则自己就只能再早点爬起来了!
这大冷天的,太不人道了!
宋妙也只能嘴上答应。
等一干人等尽数散了,宋妙望着太学后门的方向,兀自看了好一会。
她本意是要等程子坚,但又等了片刻,依旧不见人来,只好慢慢收拾摊位。
正归拢招牌,她忽听得一阵快跑声由远而近,是靴子哒哒哒踏地声音,那声音很快到得自己跟前。
宋妙抬头一看,不是程子坚,却是昨日那要吃肉的学生。
此人身上虽然穿着太学生惯穿的衣衫,但那靴子却是皮制,质地极好,手工也极好,此时吭哧吭哧跑到跟前了,叫道:“宋小娘子……我……我来晚了,我那肉呢!”
宋妙没料到自己有心栽不发,倒是等到了这一位,看他这着急模样,当也是个爱吃的,便安慰道:“不巧,公子来晚,已是卖尽了——不如明日再来,给你留一份?”
那人的脸顿时垮得厉害,嘟哝道:“昨儿说好过几日,怎的今日就有新的?我好容易才脱了……”
他说到此处,忽的发现宋妙正在上盖的大蒸笼里头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忙叫道:“且住,宋摊主,你漏了,那是不是还有几个烧麦的??”
宋妙只得道:“是给旁人留了几个,也不多……”
“可你不是都要走了——那人还没来拿么?若他不来,是不是能让给我的?”
宋妙也有些犹豫。
程子坚其实并没有订烧麦,只是预定了三份糯米饭。
这些烧麦是她想着作为答谢的。
对方虽然暂时没能帮自己借到书,但一看就不是敷衍的样子,必定使过力了,纵使事情未谐,她想着也要道个谢才好。
只是本来约好了时间,他迟了许久都不出现,是遇到什么意外么?
对面那小少年却是十分醒目,见状立时就道:“我多给……我多给一倍的钱,小娘子就卖给我罢!要是那原来买主来了,我再白补他一份旁的吃食,定不叫这人吃了亏去!”
宋妙迟疑了一下,顺势便问道:“小公子虽是国子学的,晓不晓得他们太学生这两日可有什么要紧事?”
对方登时乐了,笑道:“太学啊!他们过几日就要公试哩!那人必定来不了了——多半忙着背书,早忘了这里还订了吃的!”
说着就把什么是公试向宋妙简单解释了一遍。
因知程子坚是外舍生,考试不过,说不得就要退回原籍,宋妙也知此时十分要紧。
她本来是给程子坚留了糯米饭,又留了烧麦各四只,排骨汤两份,特地还带了个食盒出来,眼下便想,若是对方来不及出来,或可分几样给面前这人,请他帮着带进去,顺便也同程子坚说一声,不必再分心管什么借书的事,只安心备考就是。
打定了主意,宋妙抬头又看了看太学后门方向,本只是下意识一眼,才要说话,却不想正当此时,那门口一人从中闪出。
那人跑出门几步,停下来喘了口气,也顾不得擦汗,只小心卷了卷手中一册书卷,又眯着眼睛四处逡巡,正好见到抬头的宋妙,登时一喜,忙朝此处飞奔而来。
宋妙的摊位与彼处距离不远,尚能看清此人模样——衣衫皱巴巴的,头上裹巾也有些歪,双眼发红,眼圈泛着青色,半边脸上还有久趴的红痕尚未消去。
——正是那程子坚。
她立时松了口气,忙指着来人方向同那小少年道:“实在抱歉,公子,那人已是来了!”
“明日,公子明日若还想吃,我必定给留上一份!”
对方的眉毛都耷拉下来,“喔”了一声,让到一边,却是仍不肯走,只等着程子坚跑到跟前。
多谢书友20200119065256035亲给我的香囊=3=
(本章完)
第21章 潦草
第21章 潦草
程子坚一路跑得甚急,好容易到了地方,才喘两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此人便已经上前叫道:“兄台!”
“兄台订这许多东西,又是糯米饭,又是香葱羊肉烧麦,又是荠菜春笋烧麦,又是排骨清汤的,吃得完么?”
他很是操心的模样,也不嫌啰嗦,把那许多吃食名字一样一样细细数出来,可惜数到一半,眼神都饿了,尤其说到那香葱羊肉烧麦的时候,忍不住连咽了两次口水,倒叫这关心的目的显得过分明显了。
“一大早的,撑着肚子就不好了——不如分卖一半给我,我给你多一倍价钱,另还补你些旁的吃食——你看边上那羊肉馒头怎么样?里头羊肉很不少,味道也不差的!”
程子坚昨儿白日读了一天书,写改了两篇文稿,晚上又熬了一个整夜,此时脑子都是乱的,只茫然看那人,呆愣愣的,心中暗想:烧麦?什么烧麦?
只他又不笨,转头看见宋妙手中半收起来的招牌,见上头“羊肉烧麦”、“排骨清汤”等等字眼,便晓得这是宋摊主新上的吃食了。
而宋妙见他看过来,只把那大蒸笼的盖子重新挪开,冲着里头十来个烧麦示意,笑道:“这些个给程公子留的。”
程子坚顿时心头一暖。
宋妙虽然没有明说,他却明白这多半是为了答谢自己帮忙去借书的赠礼。
程子坚下意识上前两步。
方才走近,随着宋妙揭盖的动作,蒸笼里头香味慢慢飘出来,他的口水也身不由己地涌了出来。
这个香味……
真可怕,怎么好像比前一日的羊肉馒头还要更香!
馒头包得严严实实,里头的香气再如何都隔了一层,如何能同半敞开的香葱羊肉烧麦香味相提并论。
如果说在场的人比一场赛,就比谁最晓得这个东西有多好吃,恐怕无人能够打得赢程子坚。
毕竟只有他真正吃过宋妙做的葱香羊肉馅,最有资格说话。
当然,此刻他也是被馋得厉害的一个。
“兄台!行个方便,就让一半给我罢!”
另还有一个同样馋得厉害的——那学生闻到味道,又看到那儿似的一个个烧麦,更是眼睛都快挪不开了,此时就要吃到的冲动简直达到了顶峰,伸手就摘下了腰间的荷包,道:“我再添一倍钱成不成的?”
这几日食巷里的“宋记绿豆蓉糯米饭”在太学里已是得了不小名声,甚至有些阔绰学生,或因懒得排队,或因买不到,又想跟风试试,便加个一文两文的向旁人去买。
不过像此人一样,一下子连翻两倍出价,复还添补些旁的吃食的,确实是独一份,简直像在脸上写着四个大字——“快来宰我”。
程子坚虽然囊中羞涩,却是个老实人,实在做不出这种事。
况且他在太学几年,见得此人做派,便知他多半是国子学的官员子弟,只怕引来什么麻烦,不单自己,便是宋妙也要受到牵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都是同窗……”
他看了看那蒸锅里的烧麦,狠了狠心,道:“这位兄弟,若是放在平日,在下忍忍嘴馋也就罢了,可今日实在想拿这烧麦去给人做答谢,不好分一半给你,我也不收你什么高价钱,原价一样让你一个,大家都尝尝味道,你把钱给宋小娘子就行,如何?”
那人愣了一下,此时才抬起头来,认真打量了一下程子坚,应道:“那就多谢兄台了!”
他从袖中拿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小篮子,递给宋妙道:“宋小娘子,请装这里头。”
拿到那篮子,便是宋妙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好似是极薄的篾片编成,外头还用木炭烫出了麻姑献寿的图案,做得十分精致,连那麻姑表情都惟妙惟肖,拎在手中,轻飘飘的,但一打开盖子,便见得里头竟又有一层铜制的平底器皿,最上横穿着一条光滑圆杠,不管外头怎么甩动,这里头器皿都不会翻转,仍是稳稳当当。
——有了这样精巧篮子,就算是南麓书院的学生钻狗洞都不怕烧麦汤汁撒了罢?
那人也有点得意,笑道:“我听说拿这烧麦要十分小心,特使人找了个好用篮子出来!”
等宋妙按着数给他各分了一份,此人接在手上,复又从荷包里取出一小片银叶子来,放在那摊位上的托盘里,对程子坚道:“今日多谢你让给我好吃的,这个给你同宋摊主分了!”
又昂首挺胸道:“我姓何,家中行七,这两年都在国子学进学,你若有事,只管进来找何七就是!”
说完,却又转向宋妙,央求道:“宋小娘子,你可千万要记得我哇!何七,何小七!明日不管有什么好吃的,务必样样都要给我留一大套,要是旁人都吃到了,独我一个吃不到,我是晚上睡梦都要惦记的!”
他性格很是生动,一下装相,一下又耍赖,却并不讨嫌,反而有些可爱。
宋妙笑应了,等这何七走了,正要同程子坚分银叶子,后者却连连摆手,颇为忿忿地道:“这怎么成,我一点力都没有出,还白拿你这许多吃食,若是再来分银钱,那成什么样子了?那些个圣贤书岂不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那银叶子约莫也就小半两,换成铜钱三四百文,虽然不少,却也不至于推来推去。
宋妙便也不同他啰嗦,只道:“那我就都收了,当做订钱——这个月公子只管来我这里取早饭便是。”
这一回程子坚却满口答应,又在心中暗想:到时候我把银钱扔你钱箱里,难道你还能不做生意,跑来追我?
宋妙却不知道对方想法,她拿食盒把留的一应东西装了,递了过去,道:“我才晓得原来过几日就是太学公试,这考试极为紧要,我那书公子不用再理,且安心温书,我自会……”
但她话才说到一半,程子坚却像是被点醒了似的,先接过食盒放到一边,就同献宝一般,把手中抓了许久的一卷书摊开,举到了宋妙面前,笑道:“宋小娘子,你看这是什么?”
宋妙定睛一看。
那书封面处几个大字,正正就是《建隆重订魏刑统》。
“你只管看去——不是同旁人借的,乃是我等自家抄的,此物就送你了,不过费些纸墨,也不值钱,只是字有些潦草,你千万不要嫌弃才好!”
(本章完)
第22章 改换
第22章 改换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明又一村。
宋妙简直喜出望外,连忙双手将书接过。
但她只稍微翻了几页,就觉出不对。
这书册甚厚,甚至都难以卷束起来,打开扉页,单是目录便有十二篇卷,二百一十三门,其后又有作为解释的律疏、令、式、格、敕,小字细细密密,就算程子坚三头六臂,也难在这一天之内抄出来。
而越往后翻,便见字迹各不相同。
想着方才对方所说“我等”,又见这书卷,宋妙连忙道谢之余,不免问道:“公子是还搭了自家人情,请托了旁人帮着抄书吗?我……实在是不知当要如何道谢才好了!”
“没有,没有!”那程子坚踌躇片刻,面上有些歉意,“也算不上什么请托,只我未得允许,不小心把宋摊主家中事情说了出去,抱歉得很……”
原来他昨日得知是宋妙自己着急要看那刑统书,又知道她家中有了坏事,虽说不好意思当面细问,回去之后,却偷偷寻了家在京城的同窗打听。
宋大郎落水的事情本来就闹得甚大,那宋家食肆紧挨着南麓书院,知道的人并不少,从前南麓书院夫子同学生在河间遇匪,更是沸沸扬扬,京中书院人尽皆知。
那同窗听着耳熟,趁着中午休息,回家便做打探。
偏偏廖倾脚一心想要逼迫宋妙就范,已是安排手下在外头传开不少说法,又搬出那吴员外,只说这大户好心,要帮着宋小娘子还钱,给她一个去处,等将来一顶小轿抬回家去,吃香的,喝辣的,好处享用不尽。
此人家中距离酸枣巷并不远,只稍稍一问,便样样都打听到了,当场便来了气。
等他回得太学,把听来的话一学,简直越说越气,声音自然越说越大。
斋中同窗听得动静,少不得围过来。
太学生多是青年学子,血脉正热,脊骨更硬,哪里听得了这样豪强欺压百姓的?
况且逼的还是个小娘子,那小娘子前头长兄又是隔壁南麓书院学生——听那姓名,好似曾经有点子文名,又惨死他乡——打到自己头上来了,物伤其类,哪个能坐得住?
再等从程子坚口中得知,这小娘子竟就是这几日在食巷里卖宋记绿豆蓉糯米饭那一个——那饭可真好吃——简直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当即便要帮忙。
有说要去找学正、夫子的,有说那食肆必定是被人强买,买卖多半不能成立,不如去找京都府衙状告的,又有说那宋大郎死得蹊跷,当去翻查原先仵作验尸档案的。
程子坚只得把宋妙请托说了,因未曾得到原主同意,也不晓得她什么意思,等抄完书,送出来时候再问。
诸人正热血上涌。
有那翻过《魏刑统》的,就说书中许多内容,程子坚你一个人去抄,抄到何时才能抄完,怕是那小娘子眼泪都要流干了,到时候谁人来给我们做糯米饭吃?
于是一干人等一簇而至,去得书楼之中借了书下来,把线拆开,一人分一些,又有人出去呼朋唤友。
这样热血行事,学生一听,当真仁、义俱全,颇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慨然之风,哪有不来,一时人越叫越多,险些那书楼里的桌椅都坐不下了。
七手八脚,果然众人拾柴火焰高,很快便抄了个囫囵。
只等到天黑,还剩一些内容,程子坚怕人多生事,忙把众人撵走,自抄到天明将将抄完不提。
他此时把众人建议一学,复又道:“我等都是好意,虽没多少能耐,却都有心帮忙,宋小娘子……”
宋妙忙郑重行礼,却是道:“我家情况邻里尽知,并不怕外传,诸君自然都是好意,只事情颇有些麻烦,我得先弄个清楚,用不了多久,必定会有想诸位帮忙的地方,眼下……实在不知道如何道谢才是!”
又对程子坚再三拜谢。
那程子坚却是让到一旁,忙做回礼,道:“都是大家一齐抄的,也不只我一人,况且若非宋小娘子……”
意外认得那韩砺,又得其指点,程子坚昨日就已十分激动,早想与人说,但又怕同窗听了,一个两个跑去找,反而招得其人厌烦自己,此时遇得宋妙,只觉实在是个十分合适分享人选,便絮絮叨叨说了事情经过,又道:“若非小娘子那羊肉馒头,若非给小娘子借书,我如何能遇得这样好事?”
“我才改了文章,正愁今日上门不好空手,谁成想宋小娘子竟给我把好礼都备下了!宋小摊主,你当真我的大贵人是也!”
他煞有其事的,还在文绉绉拽句子。
宋妙却是若有所思。
她听那韩砺所为,心中微动,便又问了几句。
程子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得了韩砺援手,对此人当真好感十足,将其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又道:“果然世上三人成虎,外头都传此人不好说话,我只觉此人当行正义,颇有古燕赵慷慨之风,倒比旁的只会嘴上说话人不知好上多少!”
此时若满分只得十分,程子坚当真要给那韩砺打上一万分——多余的九千九百九十分算是他私心为其死命补上的添头。
言随心动。
宋妙看他行状,又知自己手中成书也靠了那韩砺指点,除却许多学生,少不得给他也多几分感谢。
一时两人话别,宋妙收了摊,推车回家,等收拾好一应东西,也不着急出门采买,却是把那新得的书给取了出来,对着目录仔细查阅。
八十年间,《魏刑统》重订过一回,但基本的法理逻辑却仍然延续,调整的只是细枝末节。
宋妙先看户婚律,复又看贼盗律,最后看杂律。
她记得宋母亡故之后,有一日宋大郎同长兄大吵过一架。
随后,宋大郎趁着儿子去书院,带着户籍书偷偷溜出去了一趟,还叫女儿帮着打掩护。
原身经事太少,对父亲信任太重,自然没有多想,但宋妙来后,总觉得不对。
宋大郎过了头七,按理当去衙门销户,她却没有着急,而是先把户籍翻了出来。
果然,按那户籍书,宋大郎早已就偷偷改回了原姓,也去衙门换过文书。
可恶,明明已经努力在赶了,可为什么现在文里还没能吃上一口烧麦!!!我气!
(本章完)
第23章 客气
第23章 客气
宋大郎或许不知道,宋家长兄北上游学之前,曾经给过原主一份契书,叫她好生保存。
契书乃是宋家祖父母还在时所订,当时耋老、里正、乡绅俱有见证,宋家所有财产,将来只归宋姓子嗣所有。
宋大郎进了宋家门,改了宋姓,自然就能分钱产。
可他如今改回了原姓,再非从前承宗嗣子,又如何分产?
他改姓在前,宋家长兄身故在后,若按律法,户籍书上姓氏更换那一日起,所有宋家钱物,都与他无关,先是宋家兄妹所有,而今当是宋妙一人所有。
东西都不是他的,他怎么卖呢?
那买卖文书,自然就不再成立。
只是此时盯上宋家产业的,显然不是寻常人,律法在其面前,多半无用。
但无论如何,确定了自己是有法为凭,宋妙后续行事也终于有了倚仗。
虽说仍有那宋大郎留下的许多债务在身,毕竟正经买卖,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但只要能保住宋家祖屋,其余都是小事了。
一切都可以再从长计议。
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因手头没有书签,便取了几根竹签子来,夹在最重要那几页书中。
***
宋妙此处长舒一口气,两条街之外的太学里,程子坚却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眼见前方就是上舍学斋,程子坚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抱着自己改好的文章,原本还步履匆匆,此时却是一下子定住了脚。
刚刚有风,还挺大。
风一吹,拂过食盒,带出里头香味,隐隐约约,欲说还休。
他方才是闻到过这个味道的,此时只一点,就已经激起了十分回忆,迟疑一下,忍不住寻了个角落,把文章放到一边,偷偷挪开了一角食盒盖子。
他先看到的是荠菜春笋豆腐干子烧麦。
与羊肉、猪肉烧麦不同,这素烧麦没有竖起来、跟瓣一般的面皮,却有荷叶似的,薄如蝉翼的涟漪褶子。
褶子贴着里头的馅,晶莹剔透的,露出其中翠绿颜色,间夹春笋丁、豆腐干子粒、木耳末点缀,正冒着白汽。
初春之时,程子坚一个江南西路上来的抚州人,如何能拒绝得了这股子春味?
他忍不住探出了罪恶的手,用竹签小心夹起了一只素烧麦。
荠菜从来自有一股独特清香,竹笋又有山野香,豆腐干子有豆香,当中好像滴了一丢丢椒油,那油椒味并不呛,却把所有香味逐一诱发。
刚打开食盒的时候,香葱羊肉、香葱猪肉的味道实在太烈,叫人根本无心关注其余,此刻把这素烧麦单独捞了出来,那林间清气就再无遮拦。
程子坚再咽了一口口水,心中忍不住生出一个念头:宋小娘子给我留了各色烧麦共九只,可九这个数字,乃是单数,拿来送礼,是不是不太好啊?
不如我吃掉一只,正正八只。
八乃双数,八方来福,更为吉利。
吉利的数字,正合送给韩兄台这样的好人!
他如此想着,犹如得了特赦一般,一刻也不能再忍,立时把那素烧麦送进了嘴边,极俭省地咬了一口。
素烧麦本来就不大,他再如何节省,一口也已经咬了一半。
程子坚本想慢慢吃,可刚咬下去,里头一汪汁水就从那极薄的皮里淌了出来。
烫的。
又烫又鲜!
荠菜是真正头茬,茎叶嫩得很,带一点点似冲非冲的味道,很提香;竹笋又脆又鲜,自有独特的甜;豆腐干子压得半扁,有了缝隙孔洞,足以吸收里头汤汁,豆香融合一切香味,又被其他香味压住,一会吃得出来,一会吃不出来,顽皮得很。
再偶尔嚼到脆滑的木耳末,另有那面皮薄、软、柔、润,包裹在外,存在感并不强,却又不可或缺……
一大早的,能吃上这样的素烧麦,肠胃都舒服了……
程子坚极珍惜吃完,口甜心苦,只觉那瘾一下子就被吊了起来,难受得不行。
他伸手去提食盒,本来就要继续往前走,可提着提着,那手根本不能自控,便把食盒提到了面前。
——这样小一个荠菜春笋豆腐干子烧麦,根本就只是开胃而已啊!
宋小娘子这九只烧麦,不同品种各有三只,自己吃掉了一只,若给那韩兄台问起来,怎么其余两种都是三只,唯有素馅的只有两只怎的办?
不如……
……
……
等程子坚终于踏进内舍的时候,那食盒中比起刚出发时候,已经悄悄地轻了不少。
他肚子里填了些熟客——糯米饭,又添了些生客——三色烧麦各一只,虽然还馋得不行,但终于是饱了,
衣食足而知荣辱。
肚子一饱,程子坚的愧疚之意,也越发的重了起来,再不敢去看那排骨清汤同其余烧麦,一边咽口水,一边强迫自己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这一回走到先前那内舍学斋,他探头朝里看了看,角落的位置却是空荡荡的,并不见韩砺身影,倒是进门不远处另有一人正站着整理桌案上文章。
此人听得动静,回过头来一看,面上顿露惊讶之色,叫道:“子坚?”
原来竟又是那蔡秀。
也不知道是不是程子坚的眼,他总觉得对方身上锦袍已经有些发皱,一说话,口中还隐隐带着酒味。
蔡秀把手中文章卷起,小心放到一旁,复才转过身来,问道:“你今日是来寻书,还是来取文章的?你且放心,此事我不会忘记,等哪一日寻个时间回了家,便给你把那书翻出来。”
又道:“只那文章就实在无能为力了,也不知永安伯家什么时候才会还回来,又不好催,你若着急,不如再问问旁人,免得最后误了事。”
程子坚连忙摇头,道:“没有,在下没有来催蔡兄的意思,实不相瞒……”
他刚要把来意说明,蔡秀扫过来一眼,正看到食盒,却是笑道:“子坚实在客气了,回回来都带礼,正好我今早实在匆忙,赶不上吃东西,得你这早饭,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蔡秀口中说着,迎上前来几步,就要来接那食盒。
(本章完)
第24章 学我
第24章 学我
程子坚紧张极了,几乎是下意识把食盒往后头一藏。
若是旁的东西,他碍于面皮,或许就只能将错就错,任由对方占了这便宜去。
但这可是宋小娘子做的吃食!
早间那国子学何七开价数倍来买,他都没有舍得让出去,本是一心要作礼赠给韩砺的——一会还要麻烦对方帮自己再看看改过的文章。
如何能给这蔡秀给吃了!
他藏好了食盒,也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难看,虽是十分尴尬,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道:“这……这是给韩兄备的早饭——他昨日见我可怜,指点良多,我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干脆奉上些吃食,算是答谢了。”
蔡秀一愣,问道:“韩兄?哪个韩兄?”
得知程子坚口中的韩兄竟是韩砺后,他哑然失笑,道:“正言昨日曾指点与你?你怕不是弄错人了吧?”
又道:“他从不是主动搭手于人的性格,你真不是把旁人同他混淆了?”
见程子坚十分确认,他便道:“不过他这人有个怪癖,早上一向只吃稠粥,谓之方便,你若是真要给他送这些个早饭,全然明珠暗投,他眼睛都不带多扫一下的。”
“你真个有心,且暂放在这里,若他肯要,我就帮你送了。”
蔡秀风度翩翩,言语可亲,说的其实也大差不差。
可程子坚是见过韩砺吃羊肉馒头的,后来自己告辞的时候,对方也没说把那食盒给退回来——既是收了第一次,如何不能收第二次了?
“我且等一等吧,就不劳烦蔡兄了,正好还有文章想请韩兄帮着掌一眼。”
蔡秀被拂了面子,却只呵呵笑,并不以为忤的样子,只是听到程子坚带了文章过来,复又道:“他这人脾气古怪,最怕麻烦,嘴上也不饶人,你一会要是听了他冷言冷语,不要介怀才好——正言性情率直,不怎么通人情,心却是好的。”
程子坚十分不同意,想要反驳,偏又不知从哪里着手,急得脸都有点发红起来。
正说话间,一人推门而入。
那人一抬眼,先同蔡秀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等见得里头程子坚,却是皱眉道:“只是改一篇文章,用得着一天么?竟是现在才来。”
程子坚原本被蔡秀搞得七上八下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下来。
他生怕在这韩兄心中留下懒惰、推诿的印象,忙道:“我昨日去书楼抄那建隆刑统书去了,耽搁了些时辰,这才来晚了。”
说着,又急急把那食盒送了过去,道:“韩兄还未来得及吃早饭罢?”
韩砺却不接,只对着一旁桌案扬了扬下巴,道:“放着吧——你文章呢?先看了再说。”
程子坚连忙双手递过自己文章。
那韩砺顺手接过,低头就看了起来,扫完一遍,回到自己桌前,全无谦虚意思,直接用小笔点了朱砂,就在那原文上批改起来。
倒是蔡秀收拾好桌案,忽然问道:“正言,你那冷粥还吃不吃的?”
“今早先不吃了,你若要吃,拿去便是,不用还了。”
蔡秀顿时一噎,笑道:“那倒不必,我不像你,我早上是吃惯了热食的。”
“知道了,你要去膳房是吧?要是回来晚了,我自会帮着向先生解释,不用担心。”
那韩砺头也不抬,只在程子坚文章上圈圈改改。
蔡秀哪里想到,从前日日吃冷粥的同窗,居然有被人用脸把冷屁股贴热的一日,竟是堕落了,还护起食来。
他有心再提一句那食盒,想要分一杯羹,到底要脸,又觉老大没意思,索性出得门去。
程子坚忐忑而立,心中都是自己文章写得如何,只盯着韩砺,也无心去理会旁人。
倒是韩砺抬头看了看蔡秀出去的身影,复才继续。
一时改完,他把那文章递回给程子坚,又道:“其余都是小事,只有一点要十分注意,平日里文章也就罢了,策问乃是问策,你既是给了对策,怎的还如此心虚?或可,或能,或得,或有——你一个对策者时时‘或’,要我取策者怎么办?便是想要用你,见你这样没有底气,也不敢用了。”
程子坚忙把此项记下,回头再看一遍自己文章,果然正合那韩砺所说,一时有些丧气,道:“文乃心声,实在我没甚底气,行文时候,也不敢笃定。”
“你这样性格,光读书是不会有底气的。”
“你文章写得犹豫,是因为你所知太浅,不多经多历,就算你有几分文笔,日日只在学斋里伏案苦读,学看他人文章,能学得多少见地?”
“纸上所得,写出来终究也只是官面文章——你我一样田亩出身,原比起那等世家贵族子弟更懂酸苦味道,整日只对着几个字雕琢来雕琢去,又能顶什么用?难道就能把茅房里的轮回五谷雕成金子?”
程子坚听得呆住。
他那心如同被猫抓一般,忍不住躬身问道:“那……若是兄台来写,会如何宣谕教化百姓?”
韩砺不答,而是反问道:“百姓为什么要人教化?”
程子坚懵了一下。
“上好健牛,一斤生肉一二百文也打不住——你也是百姓,你吃得起吗?”
程子坚一个月补贴不过数百文,吃饭都要算着来,听到一斤好肉都要一二百文,一颗禁不起吓的贫苦之心都跟着微微颤抖起来,忙不迭摇头。
“那谁人能吃得起?”
谁人吃得起?
自然是奢遮权贵,豪强大户,另有一干跟风人物。
韩砺冷笑道:“活牛价格不过十贯钱一头,宰杀成肉,一牛得肉二三百斤,一斤可卖百文,私宰的健牛要价还能更高,其中利差多少,是人都会算——得利这么多,叫人怎么能忍?”
“便是孔子再世,也未必能斗得过他这孔方兄弟,有什么好教化的——等查得清楚谁常吃私宰牛肉,我骂谁就是了。”
“管不了卖的,我还骂不了买的吗?”
程子坚一时目瞪口呆。
那韩砺看他表情,却是正色道:“你听过就罢了,不要学我。”
感谢书友20170222134110318亲送我的香囊一只,平安符一枚=3=
谢谢黄色天蝎宫亲给我挂的平安符,么么哒:)
(本章完)
第25章 柚子
第25章 柚子
哪怕韩砺不特地交代这一句,程子坚也是绝不敢学他的。
骂人也要讲究天赋。
骂得不好,骂不到点子上,不仅得不到名声,还容易引来一身骚。
程子坚自认只是个寻常人,只适合老老实实走他的寻常路。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韩砺生出佩服之心。
拿到了批改后的文章,又听了对方许多指点,程子坚也不好意思再做耽搁。
临走之时,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指了指被自己放在一旁的食盒,道:“韩兄,里头除却糯米饭,还有新做的烧麦,又配了排骨清汤……”
他说到此处,只觉嘴里已经分泌出口水,好悬说话时候留意了些,不至于当面流出来。
“最好……最好要趁热吃,千万别给忙忘了。”
韩砺正要点头,忽然愣了一下,问道:“不是羊肉馒头么?”
他说完这话,似是自觉失言,复又道:“多谢你特地给我带许多早饭来,只下次不用这么麻烦了——我自备有吃食。”
但程子坚也是吃过那羊肉馒头的,哪里不晓得对方哪一句是真心,哪一句是客气,忙道:“那烧麦也有香葱羊肉同香葱猪肉馅,不比羊肉馒头逊色半分——昨日那馒头乃是厨家特地做的,平日里没有,我已是同她说好了,下回若再做,务必给我留上一些,到时候再给韩兄来送。”
又道:“韩兄那粥平日里也能吃,我又不是时时来的,一点吃食,就当换换口味,不值什么。”
韩砺皱着眉,几次想要张口,半晌,还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来,只把手伸进桌案下的书洞里,叮铃咣啷扯出来一串钱,递与程子坚,道:“也不好白吃你的——别推了,你一个月才得几文补贴。”
他脸一板,程子坚就再不敢拒绝,老老实实把那钱收了,心中已经有些淌泪——收了钱,不就变成是买卖了吗?
他还想今后借着送早饭多多亲近,才好拉关系的啊!
也不知是不是看他哭丧着一张脸,那韩砺又指了指角落处一个布袋,道:“你日日送东西来,也不好总是空手回去,那处有些柚子,我嫌剥皮去籽麻烦得很,不愿吃,你装些走,再放就要坏了。”
程子坚过去一看,果然彼处那大布袋靠墙角贴着,袋口大开,露出里头黄滚滚一个个极大柚子来,少说也有一二十个。
抚州也产柚子,虽比不得桂州沙田柚名气,味道却不差。
程子坚家里就有一株柚子树,他自小吃过不少,对这东西并不陌生,知道一开春,柚子就不禁放,按着韩砺懒惰于吃的脾气,说不定真要坏了,于是也不啰嗦,拿一旁绳兜装了两兜,一兜足有五六个,吊在手里,复又取了上回的空食盒,这才告辞而去。
回到学斋,他先杀了一个柚子来试,除却皮厚,那肉清甜可口的,味道倒是很不赖,便特地寻了个干净布袋,单装了六个出来。
***
而另一头,那何七早已提着小小的篮子回到了国子学。
他去时一路快跑,回来也走得甚急,早已口渴,一进得学斋,也顾不得旁的,随手放了篮子,先开了那竹筒就要喝汤。
然则宋妙那汤锅一路都有火垫着,本就滚烫,何七跑得又快,汤水装在竹筒里,其实没有晾凉多少,此时没有防备,一大口吞下去,直接被烫得“吷”的一声叫了出来,呛得一脸并半个衣襟都是汤。
他烫得舌头生疼,又嫌身上脏,因屋内无人,也无清水,只好急忙往外去寻水源。
含了会冷水,又擦了擦前襟脏污,何七仍觉浑身不自在,但一心惦记着那烧麦,只得匆匆先回了学斋,预备把好容易得来的早饭给吃了,再叫人来帮忙换一身衣裳。
然则这一回刚一推门,何七就发现有些不对劲。
怎么这么香!
好像……是香葱羊肉的味道……
可他的篮子明明是盖上的!
等他疾步迈进,果然见得自己放篮子的桌案前站着一人,手里还捧着那糯米饭,一口又一口,吃得正香。
“王庚!!!”
何七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里,几乎是跑也似的过去。
被他称作王庚的是个十五六岁少年,穿着一身锦袍,本来睡眼惺忪,听得这一声叫嚷,手险些都抱不稳荷叶包,忙回头看了看,道:“一大早的,你叫这么大声做什么,唬我一大跳,先生又还没来!”
说着又举了举手里的糯米饭,道:“这就是他们传得神乎其神的宋记糯米饭?果然他们太学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我尝着也就这样,虽说味道还不错,却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复又指了指那打开的篮子,道:“倒是这下了葱的羊肉兜子,同放了豆腐干子的素兜子有些吃头——你哪里得来的,难得还想着我。”
何七本来还抱着一线希望,等走近了,见那篮子盖开着,一颗心早凉得不行,都能同早间汴河水最上面结得一层冰比一比冷,再听王庚点评烧麦,简直人都要碎了。
他咬牙道:“什么兜子,这是我好容易得来的烧麦同糯米饭!!我排了两日队!!姓王的,你晓不晓得什么叫不问自取为之贼的!!”
他一面叫,一面委屈得眼眶都红了,不多时,眼泪简直都要掉下来。
且说这何七在国子学中年龄本来最小,家中长辈又常常娇惯,倒叫他养成了个惹不得的性子。
学斋上下知道他脾气,又兼此人平日里十分疏阔,爱玩爱闹,闹过就罢,也不记仇,人缘竟还不错。
这王庚见状,当真吓得不行,口中道:“我看你放我桌上,以为特地给我带的……”
又道:“平日里我们也是随意吃,不见你计较……”
他说着,因见何七瞪自己,哪还敢再辩白,忙把那篮子递了过去,小心陪道:“还有,还有一只,像是猪肉馅的……”
因嫌那猪肉贱,比不上羊肉香,他就没吃,此时却不敢把这理由说出来,又道:“是哪家的?我这就叫人去买个百八十个的回来,必定组一群人偷偷给你望风,不叫你家里晓得你又在外头偷吃……”
“买个屁,那摊主今日都收摊了!”何七忍不住爆了粗。
“啊……”王庚绞尽脑汁,忙又道,“不过几只烧麦,难道只那一家会做,我这就安排人回家里现做了送来,今日必定让你吃上!”
何七闹了一阵脾气,也自觉丢脸,晓得是自己把篮子放错了位置,怪不得旁人,但那难受劲怎么都过不去。
幸而他心中还惦记烧麦,虽仅剩一只,但依旧担心凉了后会减少风味,便无暇理会旁的,忙将那篮子接到面前。
因眼泪发咸发苦,又与鼻腔、口腔相通,他深怕影响了味道,忙把眼泪擦干净,又喝了几口水清口,“哼”了一声,到底迁怒还在,道:“我难道是没吃过东西的人?若不是这摊主……罢了,不跟你计较,你懂个屁。”
他骂完之后,小心捧着最后一只烧麦,送入口中。
多谢卿眉瘦亲亲给我的平安符:)
(本章完)
第26章 香口
第26章 香口
没有在饿着肚子的一大早吃过比例恰好、熟度合宜香葱猪肉馅的人,很难想象这种味道。
猪肉不同羊肉,没有羊肉那股浓郁的香,也不如羊肉那样紧实,可它肉质更嫩,味道也更柔和。
换言之,它不会抢味。
如果说香葱羊肉馅里是葱为辅,帮着激发羊肉的香气,另还能解腻,那在这香葱猪肉馅里头,香葱与猪就是相得益彰,互为辅佐。
葱白的熟度是带一点点呛辣的,正好提鲜,葱青熟透了,与猪肉肉糜混在一起,十分均匀、贴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烧麦皮实在是薄,却韧,包着丰盈的汁水——野葱贡献出了自己葱香,煎爆过的猪肉付出所有肉香。
那前腿肉三肥七瘦,肉质更为细腻,肉味更足,偏偏又因为带着筋膜,自有嚼劲,其中油脂感的一点点腻口很好的给葱味包裹住。
一口下去,还有些微烫嘴的汤汁几乎是爆开在何七嘴里的。
甘甜、鲜香的一汪汤汁,是香葱和猪肉共同努力的结果。
何七先是快快地嚼,因为还有些烫,不多时,就变成慢慢地嚼,唯恐囫囵吞了下去,浪费这样好滋味。
但再如何细嚼慢咽,那香葱猪肉烧麦毕竟只有一个,很快就已经被他吃得干净。
别说意犹未尽,连打个底都没能做到。
一时之间,何七看向王庚的眼神里埋怨的意味更重了。
后者只好装死,忙把那竹筒送了过来。
何七接过,先还有点担心再被烫到,只敢小心地喝了一口汤。
竹筒里的排骨清汤已经洒了一些,又敞开许久,此时温度正好。
他喝了一小口,一尝到味道,很快又喝一大口。
汤很清淡,但是并不寡淡。
骨汤清透,萝卜切成片,片片都只有一分厚,但毕竟是最后下,吃着还有带着一点口感,不至于入口即化。
因为形状还在,尚未煮得过透,白萝卜自身的味道也就保留得更好,一咬下去,清、甜,萝卜味还解了骨头熬出来的浮油。
汤上面撒了些小葱,清新的骨汤肉香、萝卜清香之外,又多了淡淡的新鲜葱香。
汤的咸味其实并不十分够,口味是偏淡的,但缺的这一点盐,正好叫人一口气喝完一整竹筒汤也不会觉得口中发渴。
其实就是个日常的炖汤,但因为调味、搭配都恰恰好,喝起来就格外清淡、舒服。
这汤完完全全就是跟糯米饭,尤其跟那羊肉香葱、猪肉香葱、荠菜笋丁豆腐干子烧麦搭配的!
香葱羊肉、香葱猪肉味道浓郁,吃完之后,正好拿这汤清口。
可何七自己只吃了一个猪肉香葱烧麦,又清什么口呢?
那王庚又如何会看不到来对面人谴责的眼神,忙躲了出去,也不敢撂下这事不管,只得去得后门。
还没到地方,他就觉得路上越发地暗,像是要变天的样子。
等到得门口处,外头已经呼呼刮起风来,似乎立刻就有雨雪要下。
门外正围着不少书童,其中两个乃是一惯跟着王庚的从人,来给自家少爷送早饭的,此时见他出来,忙上得前去。
王庚接了早饭,却不着急走。
他没有搬何七的名字,只说自己今日吃到一种吃食,长得同兜子差不多,品种是两荤一素,荤的是什么馅料,素的又是什么馅料,主要是什么调味,吃着什么味道,怎么怎么鲜香,皮分别又是什么口感,如何如何薄,说着说着,竟把自己也说馋了,回味起方才吃的两只烧麦,居然有些理解起何七的心情来。
等把那烧麦模样形容好了,又说糯米饭,如何软糯,如何咸香,里头配了什么丰富佐料,其中有炸过的增香,有咸酸的解腻,又有那绿豆蓉……
说完之后,他又觉得那糯米饭好似当真是有点东西的,并非自己原本想的那样简单。
一样样报完,王庚复才吩咐道:“请母亲安排厨房照着做些送过来,我要拿来招呼朋友——最迟今晚就要,不要拖,我都答应下来了!”
两个侍从听他说了这一堆,虽食材没有一样是贵的,但总感觉做起来并不简单,哪里还敢耽搁,连忙赶着回府报信去了。
除了寻常厨班,王家还养了好几个老厨子,手艺都不错,见得侍从匆匆而去,王庚的心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只等着晚上家中送了吃食来,最好比今日自己吃的更好吃几分,才能算得上是给那何七赔礼。
***
此处的王庚安排走了从人,酸枣巷里的宋妙却迎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她原本都要出门采买了,不想外头天低云厚,没一会,已是呼呼刮起大风来。
因怕半路遇得下雨下雪,她便改了计划,生好火,慢慢做起糯米饭里的酥脆炸面来。
这个东西有些耗时,但又不能一气做太多,否则放得久了,容易变味起哈,故而宋妙都是每天现做。
才炸了一盆,她就听到有人敲门,出去一应,竟是那孙里正。
对方显然是冒风而来,半白的胡须都被吹得乱了。
宋妙见状,忙打了个招呼,又把人往里让,要给他倒茶。
孙里正也不讲究那些个红白忌讳,迈步就进了门,先把宋妙拦了,稍稍寒暄两句,便道:“昨日我那婆娘回来,给了我不少契纸,说你一个小姑娘,十分争气,我一看,果然争气,就捡着熟悉的名字把这些个契书送了过去,他们看我老脸,多少肯听几句,也没什么二话,送完之后,还剩这些……”
他一面说,一面递过来一迭文书。
“剩的这些个人,一则我并不怎么相熟,二则离得也远,我一个里正,没什么权势,遇得生人就说不上话,前两日那廖倾脚还使人来找我,说是得了个什么员外吩咐,特来叫我少多管闲事。”
“娃子,我给你交个底,后头事,不是我不帮,实在帮不上,你若有办法,赶紧使,不要拖——我晓得你这几日在太学那头卖早饭,卖得也好,有个几年,说不准真能债给还了,只旁人未必给你这个机会。”
宋妙接回来那些个文书,剩得倒也不太多,不过七八份,数额有大有小。
她心中有了数,更晓得孙里正夫妇能反复来提这一句醒,便是十分好意,自是不住道谢。
且说那孙里正送完文书立时要走,宋妙苦留无用,然则对方一要出门,外头风声不停,另又添了雨声——竟是下起雨夹雪来。
风雨甚大,孙里正又没有带伞,这一回却是真个走不了了。
宋妙便搬了凳子出来,请他在堂中坐着等,又倒了茶水,送了些炒米、酥脆炸面之类的小食过来。
孙里正倒是没有推拒,坐下吃了起来,又问些衣食难处的话。
宋妙应了几句,却是忽然道:“上回婶子来,只说您二位都挺喜欢吃香口的。”
孙里正便道:“是有这回事——我吃着你这些个炸裹子就很有滋味。”
宋妙起身看了看天气,道:“昨日婶子送了许多芋头山药来,我正要回礼,只还来不及,今日既是孙叔来了,趁着等天晴,我一并做了,给捎回去,岂不是好?”
孙里正自然连忙拒绝。
宋妙只笑道:“本也是在炸东西,油是现成的,其余都是借佛献佛身……”
她说着,果然去后头搬了油锅出来。
前灶还有余火,添了柴,一开灶门,不多时就燃了起来。
趁着火慢慢烧,宋妙也不用旁的东西,只把朱氏送的芋头取了两个出来。
好肥好肥的一章啊!!!
说起烧麦,如果有朋友到内蒙玩,又遇到季节,可以尝尝当地的沙葱羊肉、沙葱猪肉烧麦。
沙葱也叫蒙古韭,实心,基本没有葱辣味,但是更有葱香,脆、嫩,像韭菜也像葱,跟羊肉一搭,有很独特的风味。
不过,私以为东西北的馆子整体上都会稍微口重一点,如果是口轻的朋友,可能会觉得调味过咸,也可能吃不惯这个味道,虽然但是,还是很值得尝试一下,拓宽一下舌头的见闻。
(本章完)
第27章 反沙
第27章 反沙
世上最香口的东西,自然莫过于炸物。
取了芋头,趁着削皮的时间,宋妙问道:“孙叔是不是不爱吃甜口?”
孙里正先还拒绝,见宋妙执意要做,便指了指一旁桌上的炸裹子,道:“我吃这些个就是——你婶子爱吃甜口,你照她的口味做罢,不然你做了咸的,等带回去,她肯定又要啰嗦。”
宋妙忍不住翘起了嘴角,笑道:“那便做些甜口的给您带回去。”
说话的功夫,她已经将那芋头削切好,分散着下了油锅。
没多久,满屋子都是炸芋头的香气。
孙里正本还在吃炸裹子,此时也忍不住去看向那锅里。
宋妙察觉到他的视线,便从锅里先捞出一个薄薄的饼状东西,沥干油,用个小碗装了,又取了干净筷子来,一并送到孙里正面前小破几子上,笑道:“刚出锅,还有点烫,孙叔先吃着玩——这是咸口的炸芋头丝饼。”
刚出油锅的炸物,一放下来,那油香和炸芋头香就已经开始往鼻子里冲,哪个人能拒绝?
孙里正反正是拒绝不了。
他“嗯”了一声,拿起筷子,夹着那饼看了一眼——芋头丝切得很细,分明地伏在早已炸透的面糊上,已经炸得香酥。
一口下去,烫烫的,咸香口,先是吃到芋头的嘎嘣酥,后是面糊的酥脆,油脂香极浓,时不时还能吃到一点椒末,不至于麻舌头,却很增味,配上葱香,口感更为丰富。
孙里正吃得人嘶嘶呼呼吹气,又等不及冷——炸物就是吃这一口才离火的热,要是凉了,那好吃就要减少三五成都不止。
油炸吃食,复炸之后油度本来就会减轻不少,况且这炸饼只有掌腹大小,孙里正三口两口就吃完了,根本来不及腻,只觉得刚起了瘾,后头就没了。
他心中十分想再要一个,只不好开口,索性站了起来,做一副去灶台边想给宋妙打下手的模样,预备看看有没有剩余材料,能不能择机再做讨要。
但才一走过去,宋妙就递过来一只碗,笑道:“早上剩的纯骨,我添了些萝卜熬了熬,倒是萝卜味大过肉味,正好给叔用来下火。”
“不用,不用,我就只吃了一个炸饼罢了!”
孙里正借机摇头,只是那一句“多吃两个才好下火哩”已经话到嘴边,一则觉得过于刻意,过于不要脸,二则又闻到那萝卜汤的清甜味,到底还是咽了回去,只把碗接过,又开始喝起汤来。
而此时的宋妙已经炸好了芋头,开始熬浆。
孙里正本来还在喝汤,闻到那特殊香味,忍不住看向锅里寻个究竟,刚定睛,就见宋妙一手倒芋头条,另一只手锅铲快速翻炒,好像是一瞬间,又好像炒了足有一二十下,锅里的浆跟变戏法似的,一瞬间就结成了白色的霜,混着橙黄色的不知道什么碎末,并翠绿的香葱粒,十分均匀地裹在了芋头条表面。
孙里正看得眼睛都瞪大了,问道:“这是什么吃法?”
“叫反沙芋头。”宋妙解释道,“也是广南吃食,松口得很,老人小孩都能吃,只是凉了后不如热的好吃——孙叔虽不爱吃甜口,这倒不太甜,尝尝?”
她说着,果然用锅铲铲了几块,送到孙里正面前。
孙里正忙把余汤喝尽,用空碗接了那反沙芋头,夹了便吃。
还没送入口中,他就闻到了很特殊的一股子香气,先是野葱的香和清冽的柑橘类油皮香——仔细看了看,竟是香橼橘黄色的皮切成极细的小粒,其中又有不可忽视的炸芋头香,还有丝丝香甜味。
等咬一口,芋头本来自身带的甜味很淡,芋头外那一层霜已经形成了薄而均匀的壳,遇齿就碎,破开得毫不费力,咬进去之后,只有香绵的口感。
里头的芋头炸得很好,松而不硬,特别化口,绵、软、粉、香,完美地呈现了荔浦芋头应有的口感。
这东西香喷喷的,一吃就根本停不下来。
孙里正吃着吃着,等到那碗见了底,才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比起方才那芋头丝炸饼,这甜口的反沙芋头,怎的好像更好吃一样?
明明是一样的芋头,这几日家里用来蒸了吃,煮了吃,其实吃的时候已是觉得味道很不错了。
然而跟今日在这宋小娘子处吃到的一比,虽不能说是糟蹋东西,但确实……
自己家里的那些个荔浦芋头,好似……有那么一丢丢……死而不得其所哇!!
***
雨雪稍小了一点,孙里正就急匆匆告辞了。
他手里提着食盒——原是自家前日送来的,这会子完璧归赵不说,还盛了大半盒刚出锅不久的反沙芋头,提在手中,沉甸甸的,叫他心中都有些高兴。
好吃的东西,再重,提着也是不觉得沉的。
更何况分量有这么许多,他走上个百十来步,就敢偷偷抽一条出来吃——左右家里并不太远,哪怕敞开肚皮地吃,到家时候也不至于剩得太少太难看。
边走边吃,孙里正低着头,也顾不上怎么看路,直到颈项间冷不丁冰了一下,抬头一看,雨雪居然又大了起来。
不远处正好有个汤面馆子,他忙快走几步,进去躲避。
附近几条街都是邻里,尤其是那等做买卖的,哪有不认得孙里正,少不得同他问好,又招呼他坐。
眼见那雨雪比起先前才下时候还要大,一时半会不像能停的样子,孙里正索性便点了壶热茶,就着反沙芋头,慢慢悠悠吃了起来。
清茶解腻,芋头香甜,别提多惬意了。
然而才就了半盏茶,只听外头一阵热闹,帘子一掀,进来几个人。
众人服色制式相同:短衣塞着腰,裤管结了束——原是巡铺里的巡兵。
孙里正自然个个认得,忙起身同他们打招呼,又向当头那一个问道:“又雨又雪的,这鬼天气,你们怎么跑出来了?”
诸人口里各自招呼,顺势在孙里正边上一桌坐了。
多谢黄色天蝎宫亲送给小七的烧麦纹香囊和平安符各一只,感谢miya爱古言亲给我的香囊^_^
谢谢天空一样自由亲给我的平安符,么么哒=3=
(本章完)
第28章 旧事
第28章 旧事
麻烦朋友们刷新一下书架,上章后半段补了一点内容,可能得辛苦往前翻几页,不然会接不上。
看到评论提醒,回头对了下,昨天的更新确实做饭写得太细节了,比例有点失衡,就删掉了一些,但不影响剧情,前半段不用重看哈~
俺头一回写美食文,有点拿不准度,做法有时候会写太细,辛苦大家看到过了就提醒一下,我会估摸要不要调整的^_^
***
当头那个先让手下点茶,见左右都是自己人,复才低声回道:“别提了,跑了一大早上——前一阵子元宵,城里头有多乱你是晓得的,走丢了百十来个人,多是妇孺,找到今日也没几个寻回来的,上头恼得厉害,州衙里换了好几个官了,而今那推官又是新上任,催着我们要个结果——去哪里找结果给他看?”
“都过去十来二十天了,走丢的人说不得早卖出京城去了,也没办法,出来四处搜搜,越性也抓抓赌,总不好空手回去,免得又被都头排揎!”
又问道:“这不早不午的,你怎么在这?”
京中年年上元节都走丢不少人,孙里正自然知道,先跟着唏嘘一番,等后头听到抓赌二字,忽的想起家中那二弟。
他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只想着把关系拉近些,因默默点了一圈人头——寥寥几个,并不多,便一咬牙,道:“前次酸枣巷不是有个人落水没了么?我看他家只剩个孝女,就帮着说了几句话,那小娘子倒有良心,特做了些吃食来谢——弟兄几个尝尝?”
都是从天没亮就跑到现在的大老粗,个个饿着肚子,也不跟他客气,道了谢,夸一句“老孙仗义”,就开始纷纷往食盒里伸手。
还没等孙里正想好怎么把那食盒收回来,才不至于过分小气,那门口处帘子一掀,哗啦啦一下子,又涌进来十来个同样装束的巡兵。
众人左右看了一圈,见得同伴,已是往此处走来,还有那性格活泛的,离着好几步就笑道:“吃什么呢?这么香?”
***
等到雨雪终于停了,孙里正同一众巡兵从铺子里走出的时候,原本沉甸甸的食盒,已经变得空空如也。
想也知道,抓赌又怎么可能只出这么三五丁人?自然是要两队人马打底。
——三十来个汉子,哪怕一人只两口,多少好东西能禁得起他们吃?
然而食盒都打开了,孙里正又岂能小气?只得在心里流着眼泪,面上还要殷勤周到,直劝大家吃,又说没关系。
这会子还有几个巡兵吃上了瘾,跑过来打听,问他哪里能买到。
孙里正刚要回答,就听得身旁两人低声交谈。
“前头那个,你看像不像早上那桥头赌坊子里跑脱的?”
“是有点像——狗崽子看到我们了——他掉头了,他要跑!”
孙里正一抬头,果见前头不远处一人正好转头,快步往回走。
他看对方身形、体态都有点眼熟,心中顿时一紧。
几个巡兵甚至不用对视,也不用说话,已经不约而同地一齐追了上去,又叫道:“前头那小子,就你,别跑!给我站住!”
一群才掀帘子出来的也立时就跟了上去,但没多久,又都回来了,狠狠啐道:“小子跑得跟狗似的,倒还挺快!”
“下回再给我逮到,看不把他腿给打折了!”
孙里正也不敢多做停留,匆匆找个借口告辞了。
他也不先回家,而是路上买了些果子点心,去了半条街外的叔婶家里。
一进门,他先叫“老二”。
但孙二并不在家,只有孙里正的婶婶带着两个小的孙辈在。
“那不争气的自打过了元宵就再没着家了,因怕出事,昨儿早他媳妇同他爹分头都出去找了,因晓得你忙,怕你急,就没敢说,想着要是过两天还找不到再说。”
生得这样儿子,一个月里没几天是着家的,那婶娘也没奈何,虽也着急,却已经有些习惯。
孙里正总疑心方才自己看到的就是孙二,生怕弟弟真给抓了。
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跟老人抱怨,此时只好道:“这是什么话,还是得早早交代我一声,说不得就找到了——若是耽搁久了,真出事就麻烦了。”
等一出门,他就又各处打点,找了一圈,也没得到什么消息。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另一头,宋妙送走了孙里正,又把家中杂事理了个七七八八,见天上雨雪渐收,明日不像还有坏天气的样子,便背了个篓子上街采买。
这回她补够了一应材料,正要回家,就见朱雀城门边上围了不少人,都在看榜上贴的告示。
她走得近了,听得前头有人道:“怎么这人像瞧着怪眼熟的,先前不是贴过吗?今日又贴?是个什么意思?”
又有人凑到前头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道:“就是一个人!是先前州北瓦子走丢的那个女子,今次赏钱加了,谁能帮着找到人,能得百贯赏钱。”
一听这个数字,人群中顿时喧闹起来,个个议论纷纷。
宋妙也抬头看了看那画像,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此人,便要转身离开,却听不远处有个婆子道:“说什么走丢,依我看,必定是被拍子的给拍了去,元宵到今日都多久了?衙门搜检也没搜到,怕是早被卖到外地,莫说百贯,就算给个千贯也未必能找到。”
“去年有个宗亲家走丢了女儿,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日也是到处搜检,可到了如今都没找回来。”
“年年元宵都丢那许多人,能找回来几个的?”
“也未必,听说这回走丢的是个绣娘。”
说话的人语气里带着几分神秘:“我那表外甥的外侄儿是在曹尚书门下做事的,听说今次走丢的正给曹家做嫁衣,偏那日身上还带着曹家女儿的霞帔——下个月就是婚期,这会子把嫁衣丢了,而今还是那绣坊自己找,暂时找不到,到得最后,肯定要报给主人家听的,他们当官的找人,说不得比宗室家好找!”
“那绣坊另寻几个绣娘赶赶工不成么?”
“不成,走丢的那个用的什么技法,叫什么割什么丝的,精细得很,十天半个月的连根毛都赶不出来——若叫你衣服正面同个凤凰似的,一转身,背面变成猴子屁股了——你受得了?”
有个识货的忽然就插口问道:“是不是刻丝?”
前头说话那个愣了下,道:“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听到此处,宋妙一下子就站定了,寻了个空位,又仔细去看那告示。
告示上写得十分详细,只说某某绣坊走丢一人,姓沈,人称荇娘,苏州人氏,又说了身量,走丢时候穿的什么衣裳,另还有年龄、相貌、特征,最后还附上一份画像,并用红字标明赏钱。
看到沈荇娘三个字,又想起方才众人所说刻丝,宋妙再也走不动路。
她想起了平阳山上的旧事。
(本章完)
第29章 毛病
第29章 毛病
她从小就好高骛远,又贪得无厌,偏还三心两意,往往一时喜欢玩这个,一时又喜欢玩那个。
但不管喜欢什么,家人都极力支持。
也不记得是几岁的时候,有一阵子,她喜欢上了绣。
刚绣出一片扁扁的绿叶子,大伯伯就夸了又夸,说她天赋超群,将来必能成个天下知名的绣娘,青史留痕。
等二娘子回来得见,更是抱着那叶子看了又看,说要装起来挂在自己床头,又一迭声催着人出去给她找师父。
大伯伯就说,既然请了,一定要请个缂丝师父,什么“一寸缂丝一寸金”,要学就学最顶级的。
隔壁沈家的叔叔们隔天就下了山。
他们兵分两路,大的去了定州,请回来一个老绣娘,擅绣福寿吉祥图样;小的去了苏州,请回来一位年轻的绣娘子,善绣鸟虫鱼。
她学了半年,其实不过刚入了个门,但小孩子没定性,她又尤甚,很快就不爱对着针针线线,耍起了赖。
自己家养大的孩子,再臭也是香的。
三娘子就骂二娘子,说她挑也不会挑,本来女红就难,缂丝又是难中之难,说不得要一辈子把人绑缚在织机前,要是孩子喜欢就算了,可她这样性子,怎么能如此束缚。
又骂大伯伯脑子有包,从前给人画饼画出毛病了,自己家的孩子,最要紧就是健康,只要能平安长大,顺遂轻松一辈子,比旁的不知道强多少倍,真要青史留名,你自己跳了墨缸,再到纸上滚名字去,别嚯嚯小孩。
山上自然没有人会舍得强逼她吃苦,便由着她撂开手,又喜欢别的去了。
但请来的师父并没有辞去。
定州的老绣娘没有子嗣,随着年纪越大,眼、腰都越发不好,比起回乡看侄儿一家的脸色吃饭,更喜欢山上的日子,便在此处安住了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教,又给众人做些衣衫。
而苏州的绣娘则是同请她上山的沈叔叔处出了感情。
他们两人成了亲,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单名一个荇字——这个荇字还是宋妙从盒子里拈出来的名字。
可惜小荇没养住,三岁的时候就夭折了。
后来大伯伯出了事,大家匆忙下山,沈叔叔夫妻二人也在其列,只说安定好之后,立时就写信报平安。
但自己等了许多日子,也没有等到信,就……
宋妙忍不住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来到此处不过几天而已,这一双原身本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已经添了不少干活的痕迹。
而其中右手大拇指指跟的位置,有一颗小小的痣。
痣的颜色、大小,都同原来自己手上的那一枚毫无二致。
眼下的“宋妙”,同数十年前平阳山上的“宋妙”,简直有着同一具身体,可分明又不是同一个人。
但此时这个走丢的绣娘也姓沈,也是江南东路人,叫荇娘,也擅缂丝。
她会不会跟沈叔叔一家有什么关系呢?
宋妙不知道,但只要能找回来一点山上的消息,她都想要试试。
此时,边上的那个妇人已经又有话说。
她唾沫横飞:“这个什么刻丝本来会的人就不多,那绣娘本是江南东路来的,世世代代都做织做绣,偏她这一支手艺最出众,尤其走丢这一位,说是去外地拜了个师傅,学了十来年才学会,比起教她的做得还好,织的凤凰啊、鸟啊、蝶啊,都跟活了一样,看着会飞似的!”
“偏那日她好容易做完,带着要去绣坊交差,谁想到,竟连人带东西一起丢了!”
一时又有人好奇问道:“你方才说她给曹尚书家女儿做霞帔,是哪个曹尚书啊?”
“礼部那个,这可是穿紫袍、配玉带真人物!”
一下子,在场人人笑了起来。
“要是吏部尚书家女儿的霞帔丢了,说不定能找回来,这礼部……清水衙门,难说啊!”
宋妙又站了一会,听着众人议论,眼见再无什么有用消息,便又仔细记了告示上内容,复才打道回府。
她一路走,一路在仔细思索方才知道的沈荇娘情况。
京都府衙出动人手都找了许多回,绣坊也一直在找,还张榜悬赏,但都没有消息,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无钱无人,也无甚身份势力,自然不可能那么简单就有结果。
她虽然急,却不忙。
此时暂无头绪不说,凡事也有先有后。
救人先救己。
眼下自己都尚在泥菩萨过河,当要努力自保,先把身上背的麻烦解决了,才好腾出手来,再看其余。
***
此时此刻,同样着急的却是不只宋妙一人。
国子学中,那学生王庚好容易等来了从人送来的食盒,打开一看,里头果然都是热乎乎的兜子,长得跟早上的烧麦颇为相似,其中也是香葱羊肉、香葱猪肉、荠菜竹笋豆腐干子三色品种,都香味十足,便终于松了口气,满意地笑了起来。
他先夹起了一只香葱羊肉的。
但刚吃出味道,王庚就忍不住皱了皱眉。
香葱羊肉的馅,自然不会难吃,但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他总觉得这东西比起早上吃的,逊色了不只一筹。
王庚不是厨子,分辨不出来所谓生熟肉混馅和普通生肉馅相比的优势,但他吃得出早上的更香、更鲜,连葱味都更新鲜、提神似的。
不独如此,早上那外皮实在漂亮,薄薄的,果然一朵小小儿。
此刻食盒里的兜子也努力捏成了儿,但那瓣怎么看怎么不如早上的漂亮、轻盈——一嚼,果然皮厚了些。
调味也没有那么合适,好像咸了一点。
一桩一桩的,其实都是细节,但吃进去,就变成差了不少。
不过无论如何,如果满分十分,这羊肉香葱馅的兜子少说也有个七分。
但等他再夹了一只荠菜竹笋豆腐干烧麦的,还没送入口中,脸上的笑意就有点维持不住了。
皮确实很薄,但只是夹起来这会的功夫,居然已经破了,幸而底没破。
然而一吃,王庚就觉得底那破不破意义都不大了。
——居然添了荤油,汤汁都有些油腻腻的。
这素烧麦就是吃这一口清野味道,添进去多多荤油,还加了不知道什么调料,把那清爽感觉破坏了不少。
要是没吃早上的烧麦,他可能都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可眼下一对比,甚至都有些不好意思拿给何七去赔礼。
但这并不能怪王家的厨子。
须知已经转述又转述,他们不是亲眼所见,又没有吃过,怎么知道早上的烧麦是怎么一回事?
况且王庚又不是厨子,他的形容多半带着个人喜好,厨子们只好乱猜——若叫他们按着自己的做法发挥,必定能好吃上不少。
此时犹如一道命题作文,出题者偏还给了自以为是的文字解析,其中全是自己瞎想,学生们看了,当真有还不如没有,自然是怎么答怎么偏题。
但毕竟送都送来了,王庚还是把这食盒提回了学斋,只一边提,心中一边忐忑——自己吃了都觉得不怎么满意,等进了何七那张刁嘴,还不晓得会挑出多少毛病来。
多谢miya爱古言亲给我的香囊一只,平安符两枚^_^
感谢麦兜爱小嘟亲送我的香囊,书友20201004200215127给我的平安符=3=
(本章完)
第30章 建议
第30章 建议
不过这一次王庚属实是多虑了。
他回到学斋之中,发现竟不见那何七影子。
因心中实在有些七上八下,王庚索性将一个食盒摆在堂中,叫众人都来试味。
此时正是两课之间,哪怕国子学中人人不缺这一口吃的,听他把早上事情说了,知道这是给何七赔礼,也都愿意过来凑点热闹。
很快,就有人做出了点评。
“皮厚了。”
“味道也不够好。”
“完犊子了,是不是送过来的时间太久了?我吃着这皮不对劲。”
有刚回来的人不知道始末,听说这些个吃食是王庚带回来的,众人尽在挑挑拣拣,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尝了一个,还给他捧场道:“兜子不就是这个味道,你们还想怎的?白吃白喝,还挑上了?”
然而等得知这是王庚吃了何七的东西,此时特地拿来给他倒赔的,此人立刻就变了脸,道:“那不成,这东西入不得小七的眼。”
又同王庚道:“我教你个乖,那外头食巷有个摊贩,挂个‘宋记’招牌的,每天早上卖绿豆蓉糯米饭,那摊主今早新出了几样烧麦,跟兜子差不离,皮却薄许多,味道十分好,你叫两个小厮明日早早去排队,多买些回来,小七肯定不会再怪你——今早还是我同他说,他才跑去买的哩。”
此人把话说完,再一抬头,却见王庚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变了,看着怪咬牙切齿的。
***
次日天边方才蒙蒙亮,宋妙就出了摊。
不管外头多少乱七八糟的事,食巷里依旧是热热闹闹的。
今日她特地来得早了些,想着不要叫那些个学生空等太久。
果然到得地方,自己惯常摆摊的位置处只零零星星站了几个人,并不多。
但还没等宋妙松一口气,才一走近,就见在地上摆满了长长的一排东西。
有陶壶、食盒、竹篮、竹篓,甚至还有木匣、藤筐等等,只要能装东西的,大大小小,排成蜿蜒的一条线,虽不至于挡路,却着实瞩目。
看到她的推车,有人已经驾轻就熟地叫嚷起来——“宋小娘子来啦!”
一时之间,呼啦啦几下,从后头墙边、角落里,还有不知什么地方,立时涌出来一群人,另还有刚从太学后门、南麓书院墙角钻出来的,见得此处场景,连忙拔腿狂奔,急忙跑来。
很快,地上排的器皿旁边差不多就都有了主人。
宋妙看得咋舌。
原来还能用这些个东西来帮着排队,排得还挺有秩序。
但后边来的就没那么轻松了,少不得往前挤。
比肩继踵之下,有人叫道:“慢些!别挤,别挤到人!搞出动静来叫学谕晓得就麻烦了!”
——这个一看就是南麓书院的。
人这么多,宋妙又一次甚至来不及挂招牌,就开始卖起来。
她很快察觉到今天的客人买的分量都比往常要多,而且要多出很不少。
糯米饭几乎都是人手五份八份的买,烧麦也是一要就是二三十个。
甚至连排骨清汤同陈皮绿豆饮子都有一要要十份的。
如此一来,她准备的货根本撑不住多久。
后头排队的学生也很快察觉到了这个趋势,忍不住大声抱怨起来。
“都什么人啊!一买买这么多,都给你们买完了我们吃什么!”
“就是!就是!别是倒买倒卖的罢?”
“分明读了圣贤书,怎的做出这样斯文扫地事!”
此时正付钱那一个确实买得多,一时缩头缩尾的,一句话也不敢说。
然而轮到下一个,同样买的也不少。
此人脾气大些,被骂了也不忍着,回头应道:“我又不是不给钱!大家凭本事早起,凭本事排队,你们要是排在前头,能一口气把宋小娘子的摊子给买空了,我保证一句话不啰嗦!”
这话自然犹如火上浇油。
“这是什么话!我怎么见你不像学生?”
“你是哪里来的?”
被人这么问,此人的口气倒是软了不少,道:“学不学生的,我买给学生吃的,有什么不行?难道不是学生就不能买吃食了?”
眼见后头越发沸反盈天,宋妙自然做不到视而不见,忙把手头速度加快,又请众人各让三分。
但这总归只治标不治本。
若是遇到寻常摊贩,多半并不介意一人买多份,毕竟都是一样的价钱,能卖得快些,还能省些功夫。
但宋妙并不然。
她选在这个位置做买卖,赚钱当然是重要的,但却也不单是为了钱,更希望尽快在这太学同南麓书院的学生当中打出一个名头来,叫多数人有个好印象。
这个印象,当然不能因为些微小节给破坏了。
趁了个空隙,她把那招牌翻转过来,在背面用炭灰写上“一人三份,请勿多买”几个字,挂好之后,又同后头排队的客人交代,只说明日起一应在售吃食一人便只能各买三份,后续再看情况决定要不要更改,请大家回去多多帮着跟其他同窗传一传,免得明日白跑。
宋妙如此做法,且不管究竟有没有用,态度是摆在这里了。
学生们也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她的诚意,少不得夸一句宋摊主行事仗义,甚至还有在后头鼓掌喝彩的。
宋妙微觉尴尬,但又有些很难形容的满足感。
不管最初的目的是什么,自己做的东西能得到这许多人认可,她又怎么可能会不高兴。
尤其后头不少来买吃食的客人一边点单、付账,一边还不忘夸她。
有说那排骨清汤喝着暖胃又不腻的,有喜欢那新出的烧麦的——其中以香葱羊肉人气最高、香葱猪肉次之,素烧麦的追随者虽少,但声音十分大,表白的话也特别多,足见喜欢的人特别喜欢,品类虽不够十分大众,光靠那一小撮簇拥,也不至于叫它受到冷落。
另还有认定了糯米饭,直说自己每日都要吃,一天不吃就想得慌的,再有衷情于陈皮绿豆饮子,求她务必不要下架,最好天天都做的。
但不管众人的口味、爱好,几乎个个都继续催她下回多做点,现在的分量太少了,来的稍微迟一点就买不到。
等卖到最后,样样东西都清空了,趁着收拾摊子的时候,不少客人跟前一天一样,依旧不肯走,只围着她说闲话。
有个人见宋妙从头忙到尾,十分辛苦,便问道:“宋小娘子家里有没有谁人可以帮着搭一把手的?这许多事,一人如何做得过来?”
(本章完)
第31章 吃痛
第31章 吃痛
宋妙道:“家人都不在了,只剩我一个,没有人能够搭手。”
场中顿时沉默,不少人对那问话者怒目而视。
边上又有一个客人提议道:“不如雇上一两个人来帮忙……”
宋妙道:“多谢,其实是个好法子,只我身上还背着许多债务,当要先按时还上一阵子,叫债主们放心些,再看后续好不好雇人。”
试想,你尚欠着一屁股债呢,有钱竟不还,还去雇人,虽然心里知道这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但哪个小债主能愿意?
自然是——我管你去死,先把钱还我再说。
此话一出,众人再度沉默,又想问,又不好问,少不得还去瞪建议雇人那一个。
此时,另又有一人问道:“宋小娘子,听说你家原是酸枣巷尾那宋记食肆,却不知是真是假的?”
宋妙点头应道:“正是,此事不假的。”
听得她这样回答,问话的人顿时来了精神,道:“既如此,宋小娘子何必要日日推车来此处摆摊?倒不如把家中食肆经营起来,除却早饭,中午、晚饭也可以做的嘛!我等必定多多过去捧场!”
“正是,小娘子这样手艺,随便在野地里拔几根草,必定都能做出许多好吃的来,何必局限于在此处摆摊卖早饭?你明明家中有个现成食肆——那酸枣巷尾虽是偏了些,离我们倒也不远,出个后门就到了,还挺方便的哩!嘿嘿!”
此人一“嘿”完,边上就跟着许多个人一齐点头“嘿嘿”。
此时大魏不少地方还是一日两顿,但京中繁华,几乎家家都是一日三餐,这人提议倒是合理得很。
但他话音刚落,几个友人还在一齐“嘿嘿”,边上已是有不少人横眉骂他们。
“喂,那几个厮,南麓书院的吧?做人不要做绝了!你们书院后门都是锁的,此时叫宋小娘子不要来摆摊,她那厨艺做给谁人吃去?!天天开着门拍蚊子么?!”
场中南麓书院的人也不少,很快就拉成了一派,帮着方才那人说话。
“人家都有食肆在,现成的门户,不开食肆,天天推这车过来,又要往,又要返的,不累么?”
“就是!就是!宋小娘子,你只管在家开你的食肆,只要开了门,保你客人不少一个,日日都能坐满——光我们南麓书院的学生都能给你塞满了!”
太学生们顿时也按捺不住了,唯恐宋妙当真回去开家中食肆,连忙反驳。
“坐什么满?狗洞子里能钻几个人出来?小心被你们学谕知道了,把这些个洞一堵,甭管今日说得嘴再响,到时候还不是只能老老实实吃膳房去!”
“就是,你们可以吃膳房,叫人家宋小娘子怎的办?”
“宋小娘子,你可千万别听这些个厮在此处瞎说,这摊还是得出的,南麓靠不住……”
“你说谁靠不住!”
“就说你们钻狗洞的了,怎么的?!”
眼见众人又要吵起来,宋妙忙又去拦阻,道:“多谢诸位好意,食肆暂时是不会开的,摊是一定会出的——时辰不早,还是早些回去上学罢!”
听到她这样回答,太学生们顿时松了口气,南麓书院的学生们却是仍旧不放弃,忙问道:“做什么不好开?是有什么难处么?要不要我们帮忙的?”
按照宋妙先前计划,并不打算这么早将家中情况合盘托出于众人面前。
但她既然被问到了头上,自然也不会隐瞒,便只简单提了一句父亲好赌,家中祖产因此出了些争端,若是事情不顺,恐怕最多就在这一二月间,自家房产就要拱手让人。
她也不叫众人帮忙,更不多说,提过就罢,只催着他们回去上课。
可妙龄少女,容貌生得又姣好,还有这样一手厨艺,本就很容易叫人生出好奇来。
众人日日吃她做的,怎么可能不怀几分好感,几分探究?
此时听到她家中祖产有事,却不见她把事情说明,当真犹如大夏天的抱来一只冰水湃透的西瓜,方才破开,只听轻轻的“嘭”一声,那瓜遇刀自裂,裂声清脆,皮薄、肉红,敞口处瓜肉纹理极漂亮,连汁水都少流出来,熟得也好,瓜香甚甜,但刚要吃,嘴巴恰才凑近,那瓜就被人抱走了——如何不叫人扼腕!
但瓜不就我,我难道不能去就瓜?
世人都说女子凑在一处,就爱闲话,其实男子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众人当面不好问,老实各自散去,至于回去之后,如何互相交头接耳,你问他,他问他,他又问他的一通胡乱到处打听,就是另一回事了。
***
而宋妙劝走了众人,却不着急先回去,又稍等了一会。
她今日东西卖得太快,时辰未到,还有几个预订的客人没有来拿。
正慢慢收拾摊位,她就看到程子坚的头从太学后门处冒了出来。
见到宋记已经收得七七八八的摊位,他显然有些着急,先还一路小跑,没跑几步,那脚步又放慢,老老实实走了过来。
宋妙这才发现他手上还提着一个大大的布袋。
那袋子一看就很重,他先还单手提,后边索性双手抱在了肚子前边。
等走得近了,程子坚旁的不管,叫一声“宋小娘子”,就把手里头那布袋搭在了推车边上,解开系紧的绳子,打开个袋子口,将里头东西敞开来给宋妙看。
他欢欢喜喜道:“昨日得了好些个柚子,我已是试了,滋味挺好,特地送几个来给宋摊主吃!”
那柚子很大一个,黄朴朴的,只几个就把一只布袋塞得满满当当。
宋妙吃了一惊,道:“这么多?怎么好意思……”
“不是我的,我只借献佛!”
程子坚忙把昨日事情说了,又笑道:“若非你接连帮我准备,又是羊肉馒头,又是烧麦的,我得不到这几个柚子,更不能得这日日去请教的机会!”
又道:“这柚子说是我送来给你,其实不过物归原主而已——分明你拿那烧麦、糯米饭、汤饮同韩兄换的!”
宋妙一时好笑,也不同他争,只在推车上腾出个地方放柚子。
因那程子坚帮着把那沉甸甸袋子搬来提去的,一二十斤东西,少不得出一头汗,忙用袖子去擦,只是才一擦,不知怎的,却是“嘶”的一声,做出龇牙咧嘴吃痛模样。
多谢书友20201004200215127、miya爱古言两位亲送我的两枚平安符各两枚=3=
感谢sdapx123亲给我挂的平安符一枚^_^
然后,各位食友们,明天就要上架啦~
上架以后,我会保二争四,每天努力更新两千字,争取更新四千字,不太能加更——实在更不粗来哇……
本文首发起点,欢迎食友们多来起点跟我玩呀!
另外,这就是个种田文,吃吃喝喝,骂骂咧咧,不会有什么太跌宕起伏的情节,主打一个下饭,还请不要对剧情抱有太多期待。
还是那句话,希望大家都看得开心。
最后,养文的朋友们,文很肥了,会倒v,可以杀了,再不杀前文就要收费了,快来杀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可恶喊得再大声你们又看不到……
补:沟通出了点意外,一不小心提前上架了,救命我有点猝不及防一点准备都没有,今天只能单更,明天再双更啊对不住大家啊啊啊啊啊啊
(本章完)
第32章 帮忙(二合一)
第32章 帮忙(二合一)
宋妙不免问道:“怎么了?”
程子坚只好把遮着下巴的手挪开,不甚好意思地道:“就是个面疱——实在有碍观瞻,本想挡着点,不要恶了小娘子。”
宋妙才发现原来他那下巴处高高地鼓起来一颗黄豆大的面疱,又红又肿,一看就很痛的样子。
“是不是这两日吃了羊肉馒头同羊肉烧麦,上火了?”她问道。
程子坚忙给心爱的羊肉伸冤,道:“没有的事!前些天宋摊主还没来的时候就开始痛了,想必是我惦记着公考在即,肝火旺盛,才早早长出这样东西来!”
又道:“不单我一个,学中这一向不少人都长面疱——宋小娘子,我这面疱同那羊肉一点关碍都没有,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就不再做啊!”
见他这样,宋妙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笑笑便罢。
收了柚子,又给程子坚装好了食盒,她便问对方前两日帮自己抄书的的学生大概有多少人。
程子坚回忆了一下,道:“一二十个不止的,具体多少,实在不记得了,有些抄得多些,有些抄到一半就有事先走了,却是不好算——怎么了?”
“那书我十分着急用,多亏得了他们帮忙,才能拿到手这样快……”
宋妙话未说完,程子坚已经猜到她的意思,急得连连摆手,道:“他们都是自家主动来帮忙,你不用管的!况且此事即便要还,也是我的人情,宋摊主若要自家出面,就是打我的脸了!”
宋妙却是摇头,道:“本就是帮我,怎么又变成公子自己人情了?况且我同公子这样,双方有来有往,已是十分信任,人情尽可以拖欠,也无所谓还不还了,旁人却不然。”
“我也没旁的东西好送,便想着做些吃食来当答谢,又不是什么贵重的——况且我家中那样情况,旁人不知道,程公子难道不知?”
“今日道了谢,说不得哪一天,还有再要麻烦他们帮忙的时候。”
宋妙并非客套。
她来此处出摊,自然是存了借力打力之心。
但是比起方才主动要帮忙的学生——他们固然是好心,到底只是一时起意,并不知道后头还有那样多麻烦。
而这些个帮她抄过书的对宋家情况已经有了初步了解,又有程子坚这个熟人作为桥梁,从诸人着手,自然更为合宜。
宋妙说得这样明白,程子坚自然就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况且他听得“十分信任”“无所谓还不还”“旁人”等等言语,心里当真如同三伏天吃了冰西瓜一般舒服,暗想:正是了,我同宋摊主之间信任,岂是他人能比的。
他认真回忆了一番,道:“想来应当有个二十五六个吧,但实际抄得多的最多也就十三四人——若要个确数,最好还是等我回去仔细问一问。”
“也不用等,我看那书中字迹,除却程公子抄写最多,不计在内,应当共有十三个抄得较多,其他再少的就不好计,不过也没关系,我按三十五来计数,预多不预少,够不够的?”
“足足够了!肯定多了!”程子坚立刻应道。
宋妙便道:“那还得劳烦程公子帮个忙,同他们知会一声,就说我有心送些吃食进去,明日早饭、午饭都包了,请他们留着肚子——只我不好进门,早上还好,二三人足以,中午说不得还得出来四五个人帮忙搬抬进去,不知有没有人愿意,好不好安排出人手的?”
“什么有没有,愿不愿意!有宋摊主的吃食,别说四五人,哪怕十四五人他们也要争着抢着来!”
但程子坚一边大包大揽,一边又有些担忧,问道:“你早上还要出摊,中午又要做答谢的饭菜,只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要不要帮手的?或是我们几个去你家食肆搬回来也好,省得你来来回回的!”
既是答谢,哪有要恩人自己去家里取的,宋妙摇头笑道:“都是些简单东西,不费什么力气。”
两人就此说定了时辰,约着就在此处碰面。
说话间,其余几个订了东西的人先后来取,最后只剩一套,却是昨日那何七订的。
见约好的时辰已经过了,宋妙今日还有许多东西要提前预备,也不想等太久,只得请托程子坚帮着捎进去国子学,若是实在找不到何七本人,便由他自家吃了算了。
***
推车回到家中,宋妙把车上东西该洗的洗,该收拾的收拾,等清理得七七八八了,留在车上的就是那一布袋柚子。
她倒出来在地上一看,一共六个,个个都大,此时也没空去吃,便先将其滚在一旁角落,自己则是坐了下来,慢慢想明天怎么安排。
早上本就要出摊,要是还再做别的必定十分仓促,忙中容易出错,宋妙也不打算太折腾,最后决定明天多做些糯米饭、烧麦,再每人配个汤就好——而今她的糯米饭同烧麦在太学中也有了些名气,学生们哪怕早早出来排队都不一定能买得到,拿来做回礼,想来并不会太过寒碜。
至于午饭,还是要稍微像样点才行。
给这个年纪的学生送道谢餐,其中自然是不能少了肉的。
羊肉、鸡鸭鹅肉都太贵,价格最合适的,就只剩下猪肉。
她平常收摊回来时辰已经不算早,想要在个把时辰里做出三十来个人的饭菜,只能提前预备。
宋妙心中有了方向,去到坊子之后,直奔猪肉档。
她打算做猪脚饭。
这东西只要提前卤透,并不怕放。
到时候煮好了米饭,将卤好的猪脚切分好,往饭上一码,再配些绿叶菜,半个一个的卤蛋,一勺酸菜,拿卤汁一浇,虽然成本不高,但有肉、有菜、有蛋,学生很难会不喜欢……吧?
找了好几个档口,宋妙才买齐了四对猪脚、四对猪手。
猪生四蹄,前头两只蹄子叫猪手,后头两只蹄子叫猪脚,看着好似都是猪蹄子,其实口感、肉质相差不少。
前蹄猪手因承担着猪身上最多的活动量,肉质更紧致,肥瘦更合宜。
跟前蹄相比,后蹄行动、承力都更少,这就意味着它的肉更肥,筋膜更分散,肉质虽不如前肘紧实,好在久煮不烂,也不容易发柴。
取靠近猪大腿那一节,往往肉最多,取靠近猪蹄子那一节,往往胶质最多,多是皮,并非肥肉,十分有吃头。
而在猪蹄子和猪大腿之间的一段中小腿,因在四趾中间,带着蹄筋,谓之四点金,有筋、带肉、不肥、不瘦,炖煮之后又软又糯,又最容易吸收卤汁味道,乃是猪蹄中的猪蹄,猪之精华所在。
买好了猪蹄、猪肉,又捎了两块猪皮,和着宰好的整鸡、半边老鸭、猪大骨这些个肉类一起装进竹篓里,刚背上,宋妙就觉得自己被压得整个人凭空矮了一节似的。
她不敢耽搁,生怕在外头耽搁得再久些,被这山一样的食材压习惯了,日后可能再难长高。
买好了肉类,少不得去买配菜。
宋妙本来想做个三白汤,一来下火,二来清口,但在菜坊里逛了一圈,刚买好了萝卜,就见到不远处有个档口在卖芥菜。
芥菜清火,正合程子坚一众上火人不说,添点荤肉进去,比起三白汤来,味道也会更丰富些,想来那些个太学生们会喜欢。
宋妙便临时换了主意,买了些芥菜。
回家之前,她还特地绕去广南货行里,省着买了几只鲽鱼干同比目鱼鲞,另有冬菜跟薄腐皮。
终于所有东西都买齐了,一到家,宋妙旁的不管,先开始做卤汤——这东西耗时最久,但却是最最重要。
只要卤汤味道对了,莫说猪脚,扔双草鞋底进去都能就着那卤汁味道吃一碗饭。
都是新鲜骨肉,焯水便少了肉味,她洗净之后,直接下了锅,拿整鸡一只、老鸭半只、猪骨数根,剃干净的猪皮两块,又有大海鱼,南姜来慢慢吊汤。
这汤要靠小火慢耗,一时半会急不来。
宋妙便搬了张椅子在灶边一边小憩,一边看火。
她忙了半夜一早上,往返奔波,说不累是假的。
一个人出摊,又要做,又要卖,还要采买,间或还要上些新鲜吃食,或是你情我礼,真的有点忙不过来。
但若要按着今日那学生提议的雇人,人却不是那么好雇的。
自己本就是孤身一个,若是雇个年纪小的,一团孩子气,未必能帮得上什么忙,找个熟手的,也要预防给对方拿捏。
不过眼下还太穷,负债又太多,远远没有到可以考虑雇人的程度。
宋妙只把此事暂且挂着,预备来日有了条件再做考虑。
她断断续续补了几个小鸡啄米一般的鸡仔觉,又起来把明日糯米饭要用的材料给备好了,慢悠悠炸了七八只肉卷章——这是用来配猪脚饭的,乃是用后腿肉剁成肉糜,和了冬菜、炸蒜一应佐料均匀涂在薄腐皮上卷起,过油炸制,谓之卷章。
因宋妙不甚喜欢那老卤蛋味道,更爱吃嫩的,便煮了三四十个鸡蛋,一半六分熟,一半七分熟。
趁着手头一应材料都有,尤其那葱油十分难得——是用胡葱,芫荽、大葱、小葱,蒜头慢火炸的,比起从前,又添了几样,其中之香,难以言喻。
她把葱油熬好后,剩下的炸料用纱布包了大部分去卤猪蹄,此时还有一点剩的,正好用来做个酱蛋。
把鸡蛋剥了皮,泡在料水里,宋妙拿生熟佐料相搭,特特下了多多茱萸来提辣,便盖上盖子,叫其慢慢入味。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发暗,太阳都要落山了,那汤终于功夫到了。
加了鱼干来吊的汤,味道和只加鸡鸭猪的肉汤风味是全不相同的。
哪怕不开盖,屋中也能闻到极浓的香味。
鱼干自有一股海味,闻不惯的会觉得极腥,但久熬之后,汤底的味道会丰富不止一筹,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鲜。
闻到味道对了,宋妙又将各色佐料小火焙香。
香料价贵,以她此时的财力,其实配不太齐,但草果、椒、香叶、陈皮、甘草等等,却是价格寻常,已是足以拿来将就将就。
她制好料,放入一只细纱袋里,拿刀背敲碎,拿水泡了泡去苦,和着早早备好的葱油,再下了酱油一应调料。
猪蹄早已请那摊主大火烧过皮,此时用力刮洗干净,一并下入,由它小火慢卤。
卤东西最是麻烦,前期准备十分繁琐不说,好容易卤汤弄好了,仍旧要看火。
但好处是,卤汤一旦做好,只要后续能保存妥当,会越放越香,能用很久。
把旁的事情都干得七七八八了,猪蹄也就卤的差不离了。
等不及明日,难得做这样麻烦东西,宋妙先拿刀切了几块肉下来——根本不费力,那肉遇刀就自己投降了,稍稍吹了几口气,她便近水楼台先得月,第一个试起味道来。
肉正烫,冒着热气,已经卤的很透,拿筷子一碰,稍微收不住力,就已经戳了进去。
一进嘴,果然口感软糯之极,连那瘦肉也全然不柴,一抿就烂了开来。
那卤汁味道也是意料之中的香,同肉香结合在一起,咀嚼时候,其中浓郁,哪怕是宋妙自己亲手做的,都忍不住要微笑。
她来不及配旁的,就着这几块肉,把日间回来时候顺手买的一只炊饼吃了个干净。
从白天忙到夜晚,终于是样样都准备好了,只等来日。
***
次日又是凌晨就起。
蒸好了糯米饭,又将包好的各色烧麦上了锅,盛好汤饮,宋妙终于出了门。
今日备的分量尤其多,推车就特别重,哪怕她出门早,推一阵,停一阵,到地方时候,也已经比平日晚了。
此时那食巷门口已是有了不少望风的人,见得她的推车,有人拔腿就往回跑,像是去给谁人报信的,另有两人却是赶忙上前来相迎,自告奋勇帮着她推车。
宋妙连忙道谢,只说不用。
那两人积极得很,其中有一个急得就要上手,还不忘解释道:“宋小娘子,我们是程子坚喊过来给你帮忙的——不是那等排不到位置抢着插队的!”
宋妙顿时反应过来,这是自己昨日同程子坚商量好,安排过来取早饭的。
她便笑道:“原是好心帮我抄书的恩公——怎的不见程公子?且稍待一下,等我找个地方支了摊子,便把东西给你们。”
边上另一人已是一手扶上了宋妙的推车,一面帮着使力,一面道:“子坚跟着去借筐了,还要一会才能来,宋摊主怎好这么客气,你不要我们搭手,我们又怎么好意思吃你的糯米饭?”
“正是,正是!若只抄几个字,就能得这许多好东西吃,未免也太轻易了——好歹也是读书人,没有那么不要脸的!”方才头一个说话的人半抢半劝地夺过了宋妙手里的推车把手。
因怕两人争抢,最后把推车给推翻了,那才叫一个弄巧成拙,宋妙只得让到一边也扶住车身,由他掌着方向。
说话间,已是到了食巷里。
多谢书城书友20230113841063亲送我的灵感之光=3=
感觉好像真的有接到一点点呢,这是一个大肥章,哈哈~
以后如果来得及我尽量都两更合一,合章看起来可能会方便些。
感谢订阅、投票、追读、评论的大家,谢谢谢谢!
(本章完)
第33章 难得(二合一)
第33章 难得(二合一)
当此之时,宋妙惯常摆摊的位置前,地上已经排成了一队半的模样。
所谓一队半,其中半队是人,一队却是食盒等等器具——原来有些人一直在等,有些人等得不耐,已经走开,只用器具代替自己排队,有些人走开太久,因怕错过,复又回来,就站在食盒等等器具旁边。
而随着宋妙等人到达,众人十分自觉地让开地方给那推车进去,就像神仙大刀劈海浪一般丝滑,口中一个两个不住叫嚷“宋小娘子”“小娘子今日来得怎么恁晚”“宋摊主早呀,今日备了多少货”“我排在此处能不能买到”“是不是今日开始就不准多买了”……
顿时吵吵嚷嚷,犹如一群野鸭子抢食,嘎嘎嘎嘎,个个凑头过来,问好的问好,问话的问话,又有许多才得了消息的,从后头匆匆跑回来,预备站到自己原本位置上的。
更有本来没有排队的,忍不住挤上来,或想插队,或想问话,或者两者俱都有之。
一眼扫过去,那场面当真是颇为混乱,前几日的热闹情况端的小巫见大巫。
见得这样多的人一涌而至,宋妙实在是有些惊到了。
糯米饭确实味道挺好,烧麦也好吃,可再怎么也不过是个早食而已,怎么就引得这么多人来排队?
她却不晓得,人本就有从众心理,南麓书院同太学算起来少说也有二三千号学生,宋记食摊一天加起来才备那么二三百份的吃食,吃过的人其实只是极小一部分——毕竟不少客人反复回购,无形中又挤掉了其他新人想要尝鲜的机会。
如此,名声传得越大,感兴趣的人就越多,偏又买不到,自然越发吊人胃口,人人想要来尝一口。
尤其她昨日传出话去,说今日起一人限买三份,更成为一个噱头,反而引得更多人感兴趣了。
此为事后分析,宋妙当场自然反应不过来这么及时,只好匆忙支了摊子,便开始卖。
也幸好有程子坚的同窗过来搭手,两个学生一个帮着盛汤、收钱,一个帮着到后头维持秩序,虽是头一天来帮忙,刚开始有些生疏,但很快就上了手。
三个人干活,速度比起前几天快了不止一筹,没用多久,所有吃食就卖得一空。
有那些个没买到的,又是恼,又是气,急急来问宋妙明日出摊时间——这又怎么能预料得到?
宋妙只好按着往日时间说了,又说不能十分确定,只是差不离。
一群人正围着,那程子坚终于从太学后门出来了。
他还有个同伴,两人左右各出一只手,共抬着一个竹筐,各自又背了一个竹篓,到得宋妙面前,一齐行礼。
宋妙忙也回礼,笑着寒暄几句,复又向众人郑重施礼道谢,只说答谢前日帮着抄书。
几个学生不敢提宋家食肆同宋大郎的事,只好满口“没有没有”“客气客气”,又有些扭捏。
宋妙也不耽搁他们,见那竹筐很大,便指了指推车上两个大蒸笼,道:“糯米饭已经盛好了,都在这里头,我听说程公子去借筐了,也就没有单装那些个烧麦——倒不如把蒸笼直接带走,省得挪来挪去的,等中午我再来取就是,却不晓得行不行?”
众人听着,果然上前搬那蒸笼,等试着放进竹筐里,大小正正好。
另又有一锅陈皮绿豆饮子,一锅萝卜排骨清汤,刚好两个竹篓,一个装一锅,十分合适。
终于一应东西装好了,程子坚首先上前,转头先看看后头几个同窗,见众人都点头,才从肩上卸下来一个小布袋子,递给宋妙,道:“宋摊主,这是我等一齐出的……”
那袋子沉坠坠的,卸下来时候,里头发出重重的金属碰撞声,一听就晓得是成串的钱。
没等他把话说完,宋妙就后退了一步,正色道:“当真不必。”
边上一个学生忙道:“没有多给一文,只是按着价钱来的!”
宋妙更退一步,道:“说好了今日两顿是由我请的,诸位这般见外,我日后有事,又怎么好意思再来相求?”
那几人见宋妙如此坚持,只得互相对视,又去看程子坚,拿眼神催他。
程子坚无法,正要上前再劝,然则几人在此处嘀嘀咕咕,后头本来围着的那许多人或许听不到,却看得到。
这样大的两只蒸笼,里头不晓得有多少烧麦,多少糯米饭,又有那许多饮子,眼见竟是由一拨人全数带走,他们买不到的如何能忍。
有人立刻就大声控诉道:“宋摊主,不是说好了今日开始,一人只能买三份的吗?怎么他们就可以一气买这许多?若是要够多少成批卖,你说个数出来,我们难道凑不齐了??”
“不是说卖完了吗?怎么还有这许多?宋小娘子平日里最讲究公正,怎的今日竟叫他们插队?忒没天理了罢!”
“正是,正是!真个气煞我也!”
宋妙忙对那程子坚一干人等道:“当真不要给,再给这里就要造反啦!”
一面说着,一面催他们走,复又上前同众人解释,只道是拜托了他们帮抄书,一夜抄了一本,帮了自己的大忙,今次特地回礼答谢的,并非买卖,乃是专程预留,也不占每日售卖份额。
众人听得只抄点子书,居然能得这样多好东西,一个两个简直眼睛都要瞪红了,忙问什么书。
宋妙答了。
于是愈发沸反盈天。
“就一本《魏刑统》?还是这许多人一起抄的?宋小娘子你为什么不早说呀!我手头有啊,我借给你,十年八年都不用还的,做什么要他们的!”
“谁不会抄书啊!日后有这等好事,能不能提前通知一声,怎的能给他们抢了去,也忒不公平了吧!!”
“正是,正是!真个气煞我也!”
这个被气煞了两回的人嘴上气完,人已经站到了前头,抖了抖衣袖,正了正身,清嗓道:“宋小娘子也过分厚道了,小娘子,你且记一记我这一张脸,我在太学内舍,我姓张……”
——竟是已经先自我介绍起来姓名、籍贯、来历。
“下回再有这等好事,千万记得来寻我内舍张某人!”
宋妙啼笑皆非,只好答应了。
诸人虽然嘴上抱怨,心底里却是没甚毛病可以挑的。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正乃天底下十分美好事,是为君子所求。
这抄书在他们看来是滴水,糯米饭同烧麦于嘴馋得不行的学生们来说,也已经勉强称得上是涌泉了。
于是嘀嘀咕咕,众目睽睽,只看着程子坚四人昂首挺胸,得意非常,抬竹筐的抬竹筐,背竹篓的背竹篓,往太学后门而入,心中不知如何羡慕,回去之后,自是又一通大肆宣扬。
***
且说程子坚等人取了早饭,送到学斋之中,早有一屋子人嗷嗷待哺,见得几人搬抬进来,简直一拥而上。
食物的分量其实是绰绰有余的,早点过人数,个个都知道,但吃东西本就是抢着吃才更有味道,尤其那蒸笼一打开,香葱猪羊肉烧麦的香气根本叫人无处可逃,如何能忍。
没多久,堂中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无,只有吞咽声、咀嚼声,呼噜噜喝汤声,人人都顾着低头吃自己的,舍不得浪费时间张口说话,唯恐少吃了一口,只时不时有人从喉鼻处发出满足而快乐的呜叹声。
众人在此处吃得欢,个个抢着吃那肉烧麦,唯有程子坚只吃了几个烧卖过嘴瘾,就匆匆先把糯米饭吞垫了,又喝了几口汤——那汤也不敢多喝,唯恐一会要跑茅房。
一时吃完,他特地又留出一套早饭——乃是给那何七的。
昨日送早饭时,对方并不在学中,听说是家中有事,告假回去了,也不晓得要回去多久。
虽说宋小娘子交代过,人若不在,自己可以尽吃,程子坚依旧有些过意不去,今日便多留一套,以防万一。
收好了姓何的早饭,程子坚又去洗手洗脸,重整衣衫。
等样样打理妥当,他小心折好自己昨日新写的文章,收在怀里,又单取了一份早饭,拿食盒装了,急急送去上舍。
到得地方,果然那韩砺已经早在学斋当中。
程子坚轻车熟路地敲门而入,问好之后,先放好食盒,才把自己新改的文章呈了过去。
那韩砺也不啰嗦,收了他的食盒并文章,随手写了几个题目,把纸分别团了,道:“你捻一个,捻中哪个写哪个——今次只用搭框架,我吃了早饭就来看。”
程子坚应了是,伸出手去,在几个纸团间犹犹豫豫的,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韩兄,我能不能……都写的?”
那韩砺看了看他,道:“本事不大,人倒挺贪。”
明明被骂,但几天下来,或许是同对方熟了,也知道他的脾气同本事,程子坚莫说不觉得尴尬,甚至连一点羞臊都无。
他壮了壮胆,解释道:“过不了几天就要公试了,我想着就算是临时抱佛脚,如果不用力些,那佛都不晓得脚上是我在抱他……”
那韩砺听他这般说,扫了一眼才接到手上的文章,想了想,道:“捻两个吧,再多你那脑子就不够用了,还是要腾些时间给经义——这三年也不知你怎么读的,刑统背不了就算了,经义不过考那十来本书,竟也……”
他顿了顿,到底没有再说。
饶是程子坚这两日脸皮已经磨得比往日厚上不止一筹,此刻也不好意思起来,只心里忍不住想:满下舍个个都背不了那十多本书,莫说下舍,便是内舍生又有几个能背?
——况且那只是十多本吗?多少注解,多少释义?
我若能背,我早改名韩砺了,做什么还要当这个程子坚?
然而不管心里怎么想,他还是老老实实捻了两个,也不敢再贪,就到前头写起文章来。
程子坚并不以急智见长,虽只是写个框架,两篇文章也了他小半个时辰。
期间韩砺两次过来敲他桌面,以示催促,等收到了文章,用笔蘸了朱砂逐一批改,改完之后,扔回给他,却是皱眉道:“太慢了——你并不是写不快,先前一半的时间,你只在纸上不知所云,后头我去敲了桌,倒是逼出来了,还有几点能用的。”
说着,他指着那草稿上字迹,问道:“写这些时候,你在想什么?”
程子坚回忆一番,便把自己心路历程说了,先想着从某某观点切入,要举什么例,后来又觉得那例子不甚合适,想要换一个,可时间早来不及了,只好又用先前那一个例子,因怕说不清自己意图,便又引经据典了一番,帮着佐证云云。
韩砺道:“你写得太啰嗦了。”
他想了想,道:“策问怕长不怕短,你看流传至今的,有哪一篇是长的?以你我能力,所谓策问,不过喊几句好听难听话罢了,你喊得短些,铿锵有力些,言辞分明些,倒还容易叫人留有印象,篇幅太长,又爱废话,谁要看?”
程子坚忙道:“我自小凑惯了字数,不知不觉就啰嗦起来了,等我回去再设法改正。”
韩砺沉吟几息,在桌案上取了一本书,翻了翻,取了纸笔过来誊抄了页码,递给程子坚,道:“你且回去对这几篇文章,每段只用最简练的词句,看能缩成什么样子——明日拿来我看。”
又指着他那文章,道:“文章除却要改,行文也要简洁些,不要怕短,你先写短了,我再教你写长。”
程子坚立在原地,一时除却多谢,已是实在无话可说,简直恨不得粉身碎骨以报。
他喉咙哽了好一会,才晓得道:“韩兄,我实不知怎么谢才好……中午……中午有饭,你千万记得留着肚子等我来送……”
又把宋妙事情三言两语简单说了。
韩砺这才晓得原来自己这几天所吃早饭,都是食巷里头一名摊主所做。
而对方今日早上、中午特地做了吃食来道谢,乃是因为答谢自己指引的《魏刑统》位置,另有其余人帮着抄写书稿。
听完这一番介绍,韩砺也不问为什么一个摊主会用到《魏刑统》,但也不拒绝这一顿送上嘴的吃食,只是道:“既是以此谋生的摊主,断没有白吃她的道理,你帮我把账给付了。”
程子坚有心多说几句宋摊主,见对方不感兴趣,只好闭了嘴,见时辰不早,连忙拿上文章告辞了。
***
且不说此处程子坚脚步匆匆往学斋赶,外舍的一间教舍之外,也有一人行色匆匆,等到了地方,门也不敲,只隔门喊一声“老段”,一面叫,一面推门就进。
进得里头,那被他称作“老段”的正坐在案前批阅学生文章,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此时听得动静,头也不抬,只回道:“没看我正忙着——做什么?你这就批完了?”
来人一口应道:“批完了。”
一边说,一边竟是又忍不住笑了两声。
听他说话语气十分不对,反应更是奇怪,那老段终于抬起了头,道:“虽说这一回外舍生交的文章有些过分勉强,却也不至于把你看出毛病吧?”
来人哈哈直笑,把手头一篇文章递了过去,道:“你且别管旁的,先看这个文章——难得,难得,铁树开了!外舍学生里头终于也有开窍的了!”
多谢madoka1013小兔亲送我的和氏璧,爱心形的,已经仔细收好啦,么么哒:)
谢谢黄色天蝎宫、miya爱古言两位亲给我挂的香囊,是桂味的,应该是这次降温前被骗出来杀新鲜桂,很香=3=
感谢b?useye亲送我的平安符,大家一起平平安安^_^
(本章完)
第34章 耽搁
第34章 耽搁
段夫子将信将疑,放下手中羊毫,把那文章接过,口中却是道:“大早上的,你莫非没睡醒——不会是在耍我吧?”
要知道,太学生有外、内、上舍之分,唯成绩是论,但负责授业的夫子分得并没有那么清楚。
教外舍的同时也会教内舍,教内舍的,或许也在教上舍。
还有运气既好又不好,被分去教国子学的——国子学学生最为难教,倒不是资质差,而是很有些仗着自己将来能靠荫庇得官,根本懒得理会夫子教导的风气。
想想也是,国子学的学生家里随便拎一个长辈出来,说不得就是有品阶的高官,服朱服紫,呼风唤雨的,跟这些个天天教书授课的夫子比起来,对比何等强烈。
官朝子弟们纵使嘴巴上再如何说要尊师重道,心里又怎可能没有自己的一番计较?
太学倒是好教很多,学生最为听话。
但学生们从各地州县选拔而来,质量自然层次不齐。
一年一考,一月一评,只要真有能力的早已升到上舍,哪怕逊色几分,也能到内舍,一直滞留在外舍的,水平相较而言,实在是次了太多。
段夫子与面前这一位同教外、内舍的几个学斋,两边虽说课业进度相同,可每回收上来的作业,质量简直天差地别。
前两日批的是内舍生,文章总有一二可取之处,他们批阅时并不觉得辛苦。
但是自昨晚开始,终于轮到了外舍文章,虽不至于狗屁不通——能考入太学的,怎么都比寻常士子出挑——可在他们这些见惯了好货色的老道眼光下,却实在难看得很。
二人座位相邻,批改时候,彼此你方唉罢我再叹。
段夫子甚至觉得,每回改完外舍作业,自己的皱纹都要多长几条——无它,眉毛皱久了,那左近皮肉定了型,只以为自己天生就是要皱巴巴的。
因累累如此,时间久了,已经叫他对外舍学生的水平生出成见来,此时甚至觉得对方要给自己喂一篇大毒文章。
“你先看,先看,啰嗦什么!”
来人催道。
段夫子犹犹豫豫,先扫了一眼那最右的学生名字。
“是程子坚啊……”
他心中稍微有些奇怪。
这个学生他印象很深。
家贫,很努力,也有些记性,只可惜没有文气。
文气是一种玄而又玄的天赋,尤其是在策问上。
同样的内容,同样的观点,有些人写出来平平淡淡,只叫人觉得那文章是在浪费笔墨,只合拿来点火烧,但有些人写出来就是好,就是令人信服,就是让人觉得他说的都特别有道理,如果不听,简直天理难容。
程子坚的经义不算差,差在策问。
他的文章特点是平淡。
写得很辛苦,很多,但看完之后,好像又什么都没有看,叫人直打哈欠。
遇到这种学生,段夫子是头疼的。
如果是优缺点并具,他可以让人扬长避短,可程子坚的文章无功无过,根本无从改进。
偏偏他又很上进,很勤勉。
眼看此人连着两年考核都不过,今次是第三年了,再不过就要遣回原籍,但文章上还是没有什么进益,他们这些个夫子心中也难受得很。
前几日,他实在看不下去,还把此人带去给了陈夫子,请对方帮着指导一番。
陈夫子先后为两任天子经筵,年纪已经大了,身体也不怎么好,早已致仕,但如今的国子监祭酒邓琮与其乃是同门,几次三番诚意邀请。
陈夫子推辞不过,应了,只偶尔给内舍学生上上课,上课时甚至都有不少夫子去旁听。
他学问甚高,脾气也好,是个难得的老好人。
段夫子自己还有课,把人带过去就走了,并没有多做逗留,自然不知道后续情况,只晓得那程子坚隔天还暗暗送来一些家乡的干白莲做答谢,连名字都不肯留,随后愈发日夜苦学了。
但满打满算,也不过几天而已,难道真有这么大进步?
他带着狐疑,看起了手中文章。
题目平平无奇,但刚看了个开头,段夫子忍不住就“咦”了一声,道:“奇怪。”
对面那夫子忍不住笑,只频频抚须,一面抚,一面盯着段夫子脸上表情看,跟等看戏似的。
而段夫子连道了两声“奇怪”,忽然就闭了嘴,继续往下看了起来。
文章很好,写得很顺,难得的是,居然很有说服力。
他一口气看完了,看完之后,忍不住点头赞同其中观点。
但点完头,他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又回头把那文章仔细看了一遍,继而一言不发,去柜子里把前一向收上来,还没来得及发回的学生文章取了出来,找到了程子坚的,把两篇放在一起对比。
文风、文字都没有变,文章确实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前后水准简直天差地别。
“怎会如此!进步也太大了!”
但他仔细再看第三回的时候,已经察觉了变化。
并非没有变,其实变了很多,改了行文的顺序,改了论述的手法,如今的文字变得很诚恳,很平实,让人觉得哪怕其中的论点有些缺疏,也不必过分苛责。
“这是怎么做到的!”
段夫子不禁感慨。
他的两道眉毛又深深地皱了起来,今次已经可以夹死苍蝇。
对面的夫子哈哈大笑,道:“看你这傻乎乎的样子,平日里还总说自己比我会教学生——总算遇到你也搞不会的了吧!”
段夫子却无暇跟他东拉西扯,起身出门,去大路边等了一会,随手抓过来一只路过的学生,吩咐道:“帮我去一趟外舍丁斋,把那程子坚快快叫来!”
***
程子坚到得很快。
他手里提着空空的食盒,还没来得及进学斋,就被远远迎过来的学生给逮住了。
“段夫子叫你,很急!”对方带着同窗间特有的互通有无,好心提醒,“我看他脸色不怎么好看,你快去,别耽搁!”
程子坚心中惴惴不安,连食盒都不放了,快快跑去了教舍。
一进门,两位夫子坐在位置上,俱都捧着文章——那文章有些眼熟,咦,怎么好像都是自己的?
他心中更为不安了,忙走上前几步,先行礼问好。
“子坚来了。”段夫子却是和气得很,一点都不见半点“脸色不怎么好看”的样子,道,“你新写的文章我看了,写得不错,颇有进步——陈夫子是怎么教你的?”
他说前几句的时候,还从从容容,但刚夸完,话音未落,就忍不住挪了挪椅子靠得近了,又急急追问起来。
程子坚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听得这样一问,登时一愣,问道:“什么陈夫子?”
“这孩子,怎么尽犯傻——你文章有了进益,难道不是陈夫子教的?”
程子坚这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多谢夫子关照,陈夫子给学生看了看文章,只说冰冻三尺,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好,叫我多看多写,特地还给学生引荐了一位内舍生,叫我去借他的文章回来作为参考。”
“就只是看了文章?”
“哪一位内舍生?”
段夫子同身旁的夫子都不敢置信,几乎是同时发出不同的疑问。
“不是,不是!”程子坚连连摆手,“还要改,要写——陈夫子好心引荐的是蔡秀,但蔡公子说他文章已经借出去了,要过一阵子才能拿回来,我最后借的是韩砺韩兄的文稿,他帮我出题又改文章,这几日已经改了许多回了,又给我布置了些功课……”
他说着说着,也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先生夸我今次文章有进益,其实学生也是取巧了——这题目前日韩兄才出了给我写,我改了两回才能成文,并不是真正水准。”
无论蔡秀还是韩砺,在太学里都是自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段夫子二人面面相觑,哪里想得到这学生还有如此际遇。
虽搞不懂其中缘故,段夫子还是当机立断,道:“他给你出题,还给你改了文章?你还有他的文稿?都拿来我看看!”
等拿到了程子坚几版文稿,其上还有韩砺批注,另又有他本身文章,段夫子便出了个题,也不叫那程子坚回去上课了,只让他坐在隔间,照着自己新出的题目立时写一篇文章。
隔开了程子坚,两个夫子凑着脑袋,对那许多文章、批注研究了许久,都有些相顾无言。
半晌,还是段夫子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文章写不过一个学生就算了,怎的当夫子也当不过他!”
另一人倒是看得开些,道:“这有什么好比的,乌鹊台上那许多御史都骂不过他,学生教学生,想来更晓得要怎么教——既然有这样好事,不如请他过来,给其余人也看一看?总不好厚此薄彼。”
段夫子也很是赞同。
于是等程子坚文章写好,两人看了,虽比方才那一篇差了不少,但较之从前,提升实在良多——这般进展,反而让他们放下一颗已经真正动了的心来。
两人也不耽搁,带着程子坚就一同去找陈夫子。
陈夫子正喝着茶慢慢批改文章,见得三人敲门进来,还有些吃惊。
段夫子当先上前,也不敢立刻就提要求,只先把程子坚进步夸了一遍,又夸陈夫子:“子坚能有今日进步,还要多亏先生引荐!学生之间互相帮扶,果然比我们这些老朽有用许多。”
陈夫子听得不住捋须,笑道:“这关我什么事?我不过同那蔡秀打了个招呼,你们直接谢他去就是了。”
段夫子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没有把话说清,忙道:“不是蔡秀,是韩砺,子坚是借的韩砺文章,又有他帮着又改又教的……”
陈夫子抬起头,眼神一时都有些茫然,道:“谁?”
听得段夫子等人再三确认是韩砺,他哈哈一笑,道:“你们必定是弄错了,正言那性子最怕麻烦,我平日里喊他帮着整理文稿,他都推三阻四的,邓琮让他写范文,也是从来叫之不动,怎么可能这样好说话……”
然而等那满是批注的文章终于凑到他面前,他看了又看,眼见上头字迹、语气如此熟悉,分明就是那韩砺韩正言所写,终于再不能自欺欺人,却是忍不住问道:“你们试了什么招数,才把他哄得这般服服帖帖的?”
一时之间,段夫子二人俱都看向程子坚。
见得两人动作,陈夫子也跟着看了过去。
被三个老夫子眼神直勾勾盯着的程子坚,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好险没有后退,只好小声道:“也没什么,就,可能是韩兄见我实在可怜,又见我实在殷勤——对!对!我日日代买了宋摊主的糯米饭同烧麦给韩兄做早饭……想是那早饭实在好吃……”
他一连三个实在,一个比一个离谱,堂中三人自然是一个都不会相信。
尤其那陈夫子,眼睛里的怀疑简直要化为一把利剑,扎到程子坚嘴巴里,把那撒谎的嘴给封住了。
程子坚急得不行,忽然想起来什么,忙道:“今日也有糯米饭同烧麦,学生送一份过来,先生们尝一尝便知究竟。”
他说完,行一个礼,转头便出了教舍,差点没把鞋都跑掉了,不多时,果然回得学斋,左右一问,三十余套早饭,已是被二十多号人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有剩,连那装汤的锅都跟洗过一样,哪里还有什么糯米饭跟烧卖。
幸而还有存货——他只好把那一份本来要留给何七的早饭急匆匆送了过来。
三名夫子先只觉得荒谬,可当打开那食盒,闻到里头味道,本是万分的不以为然,此时却不约而同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念头。
耽误了这一阵,来来回回的,糯米饭和烧麦都已经有些微凉了,味道自然不如刚出锅时候,但一进嘴里,依旧是叫人忍不住直点头。
段夫子二人本还想着尊老,但吃着吃着,一套早饭,如何够三个人?
“先生,糯食涨肚,您年纪大了,肠胃受不住,不如还是少吃些……”
段夫子一半是好心,一半是私心,想把那被陈夫子尝着尝着就护在面前的糯米饭挪出来。
“别动,别动!”陈夫子急得胡子都吹了起来,“我牙口不好,正合吃这个!”
“那什么……那什么烧麦也给我各留一些!”陈夫子护了这个,不忘霸那个,霸好之后,语气都有些恶狠狠起来,“叫我尝尝正言那混小子平日里都吃什么——他平日里还说自己不好饮食,原来全是骗人的,吃的这样好,竟也不晓得想着我!”
剩得程子坚一人站在一旁,端的有些瑟瑟发抖。
他一来担心自己会不会给韩兄惹了麻烦,二来又有些着急——在此处耽搁太久,要是来不及去取那宋小娘子送的午饭怎么办?
(本章完)
第35章 羡慕
第35章 羡慕
事实证明,哪怕程子坚真的来迟了,也不影响其余人对宋摊主午饭的时刻记挂。
夫子一下课,六七个早早抢到去帮着搬抬的学生就冲着出了学斋。
“子坚怎么还不回来?可不好晚了!”
“那宋小娘子家在酸枣巷尾,隔着老长两条街,怎好叫她一人推车过来?”
“别等他了吧?”
“那谁人带路?”
“他不也没去过?难道他识得路了?左右不就是酸枣巷尾巴,南麓书院后门,到了地方打听就是,就一条巷子,能有多难找?”
几人很快拿定了主意,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太学后门,一路往酸枣巷方向而去。
到底是隔着两条街,饶是他们连奔带跑,也了两炷香功夫才见到前方那“宋记食肆”的招牌。
招牌本来烫金,而今那金漆早掉得干干净净,木头半歪着,连字都看不甚清。
但几个学生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个上头,只盯着那南麓书院后门同宋记食肆的距离算了又算。
“南麓的人这是什么运气,怪不得总想叫宋摊主回来继续开食肆,也忒近了吧!”
“你看那几丛木挡着的,一看就是个狗洞,到时候钻出来钻进去的,多方便!”
“要不是我们跑得快,一来一回都得快半个时辰,若要再吃饭——吃得慢些,怕是都赶不及上课。”
“还是太远,不能叫她回来开这个食肆,不然我们吃什么?”
有人很快想到了损招。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咱们也钻他们南麓的狗洞,那就只要穿过他们书院就能来能回的!”
“那得要躲他们学谕。”
“南麓的都能躲得了,我们怎么不能躲了?反正又不认得,就算抓了也拿我们没办法!”
“噫……”
“还得是你啊!”
“你们就说这法子好不好吧!当真食肆重开了,你们钻不钻的?”
“若是宋小娘子要开食肆,我必定是要支持的——午饭晚饭是有人管了!”
“俺也一样!”
一群人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宋家食肆门口,个个刚才还在研究怎么钻狗洞,此时就变成了扭扭捏捏,连门都不好意思上前拍的斯文学子。
宋妙已经备好了其余饭菜,此时正在里头做料汁。
再如何卤也还是猪脚,多少有点肥,除却浓香的卤汁,她还单配了一个蒜泥茱萸白醋汁拿来解腻。
那蒜泥泡过水,去了蒜臭味,食之不用担心冲人,白醋一泡,又有茱萸,拿来沾肉,吃上一整只猪蹄子也不会腻,老猪看到了都要跑远点。
正拿盖碗装盛,就听得外头敲门声,宋妙应门一看,却见门口腼腼腆腆,站着六七个学生。
“宋小娘子,程子坚在夫子处有事,一时来不了,我等怕你一人搬抬不动……”当头那一个早上也搬过糯米饭,眼熟得很,此时束手束脚地道,“却不晓得能帮着做些什么?”
宋妙笑着让众人进来,道:“已是备好了,一会到得太学的后门口,我只现滚个汤就好。”
对方却道:“哪里这么麻烦,不要汤也行,实在要汤,此处就做了,我们一起抬走,宋摊主也不用再来回跑!”
其余人纷纷附和。
“是菜汤,现滚才好吃,不然叶子就要黄了。”宋妙解释道,“况且我本也要出去采买,顺路的事,不差这一会。”
她既是这么说,众人虽不好意思,却也更不愿意拒绝,一时被指引着,搬东西的搬东西,抬东西的抬东西,又有推车的,一行人出了门。
众人拾柴火焰高,况且青年学子旁的没有,力气却管够,哪怕不够了,那一颗好吃的心早已很快把用掉的力气补上了十成十。
到了太学后门,推车一停,趁着众人往下卸东西,宋妙却先把那小炉子的灶门给开了。
那炉子上一直坐着一锅水,此时她将其挪开,另放了一口大汤锅上去,下了底油和姜片一起炒咸鸭蛋黄。
离得远,本来生咸鸭蛋黄是闻不到味道的,可备不住宋妙用锅铲戳成小块,还拿油来炒,一口气炒了许多个。
咸鸭蛋黄用油来香爆,比起鸡蛋香味,另又有一种更浓郁的咸鲜,姜去了它的腥味,仿佛是浓缩了蛋黄的精华,那盐水泡本来把精华提炼又提炼,压进了咸鸭蛋黄里,而今过油,香味慢慢就从那深锅底窜上来,初时还好,越来越香,越来越浓。
左右正在抬锅的学生都忍不住看过来,问道:“宋小娘子,这是什么汤?”
“咸鸭蛋生滚芥菜汤。”宋妙道,“清火用的——听程公子说,诸位近来多有上火。”
又道:“可能有人觉得芥菜青苦,不怎么吃得惯,只当药来吃就是。”
她一面说着,见那咸蛋黄已经炒得差不离,便又把早已洗净掰好的芥菜下入锅中,简单翻炒一会,才将开水倒入。
本就是开水,入锅没一会就滚了,把那炒出黄油的咸鸭蛋黄滚出其中滋味来,汤水很快就变成乳黄色。
宋妙此时才将切片的猪大展肉慢慢下入,也不等变色,就把余下的咸鸭蛋白倒了进去,连盐都不再需要,那咸鸭蛋白已经足够调味了,又用余温来熟里头的菜跟肉。
汤一滚,颜色反而由乳黄转清。
她用布包住了两边锅把手,让开一旁,道:“小心些,这汤好了,只是锅太热,不要烫了手。”
顿时又有两个学生一边道谢,上前把那汤锅抬走,走时还不忘腾出一只手,回头冲宋妙挥了又挥。
眼见所有吃食都搬得七七八八了,还剩得方才那领头学生陪在一旁,无事可做,宋妙便把推车上一个食盒提了出来,递给对方,道:“是醋酸萝卜脆,解腻用的——到底这饭有点肥腻。”
那学生拿到手上,又惊又喜,问道:“是不是糯米饭里的萝卜脆?”
“味道是一样的,只是切得更大块,我用白醋同绵白腌了两天,很入味了,只今次下的茱萸更多,吃起来有些辣,不晓得你们有没有不吃辣的。”
“都吃!都吃!”这学生也不去问,已经先拍着胸脯打包票起来,左右看了看,见无眼熟人在旁,先向宋妙道谢行礼,复又道,“等我们吃完了,晚上便把这些个锅给你送回去。”
一时二人话别。
那学生提着食盒就要转身,却是借着转身时候做掩饰,趁宋妙不备,从身后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布袋子,“咣当”一下,扔到那推车上,复又拔腿就往太学后门跑去,边跑边回头看,嚷道:“宋小娘子快些收好了,你若不收,将来我们怎么好意思再去讨吃讨喝!”
得了程子坚强行扔钱的前车之鉴,宋妙其实已经有些预感,奈何对方动作实在鬼祟,况且那推车又大,死物还不会躲,根本没办法防备。
她追了几步,索性也懒得再追,把那布袋收好,叹一口气,又有些好笑,只慢慢推车回家去了。
***
提着一食盒醋酸萝卜脆,王畅跑得肺都跟着喘,一回头,见那宋小娘子没能追上来,终于才敢慢慢停了下来。
他站着休息了片刻,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却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跑得嘴巴里又干又渴的。
他看向了手里的食盒。
王畅很喜欢吃宋记糯米饭里的醋酸白萝卜,跟其他地方吃到的味道都不一样,非常脆,酸甜度特别好,六五酸,三五甜,还带着辣味。
可惜配的数量不多。
早上尝到那个味道的时候,他几乎是数着数着吃的。
但眼下,这里有一整盒!
他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盯着,偷偷打开了食盒。
白醋腌白萝卜的清新醋酸味一下子就钻进了他的鼻腔,简直醒鼻。
里头的萝卜块切成扫帚头的样子,竖着一道道切断到底,更容易入味,又留了一点尾巴用以保持形状不散,泡在醋汁里,白生生,水润润的,一看就很脆,一闻就很好吃。
食盒里还贴心地配了一把竹签!
——这谁还能忍啊!
王畅再无迟疑,立刻用竹签扎了一块起来,送进了嘴里。
一尝到味道,他的嘴里就被酸辣刺激得不断分泌口水,简直自控不住地拼命乱嚼。
但越嚼,口水就越多。
好脆啊!
真他娘的脆啊!
宋小娘子没有骗他,是跟糯米饭里醋酸萝卜粒一样的味道,也是他最喜欢的酸甜比例。
不同的是,这回的白萝卜切得足有半只巴掌大一块,完整地保留了白萝卜自身的脆爽。
白萝卜没有削皮,带皮的部分还有一点点韧,但只要牙齿稍微用一丢丢力穿透下去,就咬到嫩肉,极脆,脆到上下牙齿一碰就会直接破开到底,白萝卜肉呱呱呱地响。
咬开以后,里头被白醋浸透的味道就在嘴巴里滚来滚去,汁水四溢。
萝卜自带的辣青味已经一点都没有了,只有被醋酸和着撩拨起来的柔和,酸甜脆爽辣,实在文字、语言都无法表述,唯有亲口吃了,才能感受其中滋味。
那么大一块的醋酸白萝卜,王畅一连吃了五六块,简直吃上了瘾。
他其实有一点怕辣,那辣味很有存在感,辣得人斯哈斯哈,再多一点就受不了了,但不够这个度又总缺一点什么。
醋酸白萝卜是不饱肚子的,还特别开胃。
他越吃越饿,再如何舍不得,想到前头的还在等着自己的饭菜,到底用尽全身力气,把那食盒盖上,一边急急吸那被辣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鼻涕,一边匆匆去追同伴。
这个时候,距离太学下课已经过了不短的时间,道路上行人正多。
学生们吃饭一向最为积极,人群中不少人已经吃完,刚从膳房里出来,也有才用自带的饭盅装了饭菜,预备回学斋去吃的。
众人本来自己走自己的路,谁曾想走着走着,就从道路前方拐角处忽然冒出来几道人影。
其中两人抬竹筐,两人搬汤锅,另两人各提一口深锅,又有随后追来的一个人捧一个食盒。
如此阵仗,引得人人侧目。
有人见到里头有相熟的,上前叫住,问道:“你们这是哪里来的好东西?里头都是些什么?”
有好事不秀于人前,何如锦衣夜行?
或许有些大智慧的人做得到,但被问话的人显然不行。
此人正提锅,很有些得意地答道:“宋记糯米饭的摊主做的——她说要答谢我们帮着抄书哩!”
又道:“我也还没吃,一会才知道什么东西——只听说是猪脚饭。”
一时人群中大躁。
早上那宋小娘子给抄书公们赠糯米饭同烧卖的时候,其实已经引起过不少人围观,更有许多议论。
只是那些东西到底是能在摊位上买得到的,虽然要早早去排队,再如何羡慕,嘴上酸几句运气好也就算了。
谁知道,这会子居然得寸进尺,没完没了了!
猪脚饭啊!
听名字都晓得肯定不会不好吃,偏那小娘子又不卖,想吃都找不到地方买。
抄本书而已,至于吗!
我也能抄啊!
众人又是气,又是好奇。
本就下了课,人人都闲着。
人一闲,就爱看热闹,吃饱了的闲人尤甚。
不少人立时就跟了上去,想看看那所谓猪脚饭同外边其他人卖的卤猪脚有什么区别,只当多走几步消消食。
又有抱着自己饭盅本要回学斋的,因是同一条路,虽非故意,也跟着缀在了后头。
一时几人身后跟了长长的不成队列的人群。
诸人也不去理会,各自搬抬着东西。
一进学斋,里头留守的人见到他们,早已望眼欲穿,忙冲上前来相迎,连道辛苦,又指引中间腾空了桌椅的位置让把吃食放过去。
等到食盒盖子、锅盖、碗盖等等一一掀开,屋子里简直同炸了锅似的,众人几乎扑也似的围了上去。
到底王畅肚子里装够了醋酸白萝卜,生出一二分愧疚心,忙叫道:“别急,子坚还没回来!”
“给他留几份。”
“留几份出来就是,不好等他,不然饭菜都要凉了,如何对得起宋小娘子辛苦!”
“就是,就是,宋摊主特地在门口滚的汤,只为那叶子不至于黄,万不可辜负了她这样好心!”
众人口中说着话,手上一点也没停,早把大锅里一个又一个的极大荷叶包抢到了手上,等不及一点,匆匆已经打开。
(本章完)
第36章 要紧
第36章 要紧
王畅肚子里尽是醋酸萝卜,那胃早被开得恨不得吃下一头牛,此时见旁人都抢,哪里肯让,忙也捧了一个荷叶包过来。
干荷叶本来是有淡淡清香味的,可刚被打开,清香味就给里头的猪脚饭香压得再不见踪影。
荷叶包得很松,并没有压到里面的饭菜。
米饭热腾腾的,很松散的样子,被浇了小半边卤汁,顶着一角酸腌菜,边上还卧一只剥了皮,带着淡淡酱油色的鸡蛋——都正冒着热气。
卤成琥珀色的猪脚码在其上,已经去了骨,只剩下肥瘦相间的猪脚肉——那肉必定是小火慢卤而成,肉眼可见的软糯,靠着一层薄薄的猪皮很勉强地维持住了肥肉的一点形状,趴在瘦肉上。
瘦肉则是已经变得酥烂,筷子轻轻一触,就坍塌成一丝一条的。
卤汁的醇厚和猪脚的肥润混合在一起,是一种勾魂的香,一旦钻进人的鼻腔,就能立刻把肚子里的馋虫全给勾出来。
王畅的手都馋得有些发抖,狠狠地抄起筷子,夹了一大块肉,半裹着饭就想要往嘴里塞。
那荷叶包里的猪脚肉也跟着他发抖的手而颤抖,红琥珀一般的猪皮带着肉微微晃动,啪的一下,掉回了荷叶上——太酥烂了,不用点巧劲,根本夹不起来。
他急得不行,忙把嘴巴凑到荷叶包面前,裹着肉,朝嘴里扒了一大口带着肉,混了卤汁的饭。
好香!
贼香!
王畅狠命嚼了几下,简直不舍得咽下去——卤汁太香醇,但完全没有盖过猪脚的肉香味。
猪脚皮是软糯的,带着一点胶质感,里头的肥肉软烂,瘦肉酥嫩,真正做到了带着油香、肉香和卤香在嘴里化开。
猪脚肥的部分丰盈,瘦的部分柔嫩,要是吃到蹄筋,又带着些微韧劲,三者裹着米饭——米饭的香味完全没有被这肉香和卤香给夺走。
米粒是细长的,干身、松散,一点都不会黏在一起,嚼着的时候米香味并不过分浓,不抢味——本也抢不走味,并非粘裹,而是很好地吸附了猪脚的油润和卤汁的香,但又从容地保持住了每一粒米饭中间自己的稻米香味。
另还有那酸腌菜,咸中带一点酸,添加了两分风味,去油、解腻,丰富口感。
一切都配合得刚刚好。
只有一点不好。
这猪脚饭像是有自己想法一样,根本不受王畅指挥,在他嘴里只打了几个滚,就飞快地滑进了喉咙里,又落进了肠肚里。
明明饭菜加起来已经是很大的一份,可王畅总觉得自己其实好像根本就没有吃几口。
等他反应过来,那荷叶包里就只剩下一只蛋,另还有几口漏网白饭,并两块三角豆腐干。
他夹了那蛋咬了一口——又软又嫩,蛋白已经熟好,蛋黄却是刚刚凝固,最中间还有一丢丢半流不流黄的柔软状态,微微咸,蛋香很足,竟然还神奇地带着葱香味,又自带微微的辣味。
——煮的鸡蛋竟然也能这么好吃?!
王畅人吃着吃着,人都有些犯起傻来。
我是谁?
我在哪?
哪里来的这样幸福日子?
明天还能吃到吗?能不能天天吃到?
一屋子的人都在吃,速度还都极快,个个连头也不抬。
这样的反应,却把跟过来围观的人给急得不行。
“好香啊。”
“你们这些个家伙怎么光顾着吃,全都不说话啊!”
“怎么样,说说啊,好不好吃?”
“说几个字呗?说几个词呗?哎!是要急死我!”
“也忒香了,娘嘞,那猪脚看着就馋人,有没有得剩啊?哥们几个卖一份给我呗!”
有人索性进得里头,找上了自己认识的人,问道:“怎么样?是什么味道的?外头有没有哪里能买得到?有个五六分像就成——这可太香了,馋得我哟!”
被找到头上的学生嘴里嚼着饭,好不容易噫噫呜呜咽下去了,方才道:“香!我没见识,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等我吃到了哪家差不离的再告诉你!”
我去!
等你吃到!
等你去外头吃到?那岂不是黄菜都凉了!
看热闹的人们本来个个望着他,竖起耳朵都在认真听呢,谁知竟然得了这样一个答案,纷纷嘘他。
这人也不介意,只嘿嘿笑,不过见朋友站在边上,又想走,又不舍得走,时不时偷偷盯着自己的饭,又不好意思这么不礼貌地直直看,装着不在意地撇过头样子,想到两人从前交情,心一狠,下了老大决心,把手中荷叶包转了个方向,道:“这个位置我没怎么动,你要不嫌弃……”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补了一个特定的前缀,才继续问道:“你要不嫌弃,小小来尝一口?”
那友人倒是要脸,好悬没有一口答应,只客气道:“这,这……不大好吧?”
“啰嗦什么,肉都要凉了,快吃啊!”
“上!上!”
“就是,你不吃我帮你吃!”
“你这么不好意思,我却好意思,你且让开,让我来!”
边上那些个看热闹的再看不下去,纷纷叫嚷。
那让饭的学子也笑骂道:“装什么装,你要是真不吃,我可就不让了!”
说着把手里竹筷调转一个头,递了过去。
这友人嘻嘻嘻嘻的,脸都要笑烂了,忙一把抢过筷子,道:“好兄弟,我就知道你我感情非同一般!日后且看老弟我怎么待你!”
说着,他到底也晓得做人,不敢多捞那猪脚肉,只扒拉了一小方皮肉相连的位置,又拨了一点子酸腌菜,终于吃进嘴里,嚼着嚼着,当真是肉眼可见的整张脸都亮了。
看热闹的一众人里本有吃饱的,此时也被看饿了,更有那等还没吃的,原只是路过时候顺便上瞄一眼,手中还捧着饭盅呢,也被馋得不行,等不及回去自家学斋,只好当场开了盖吃起来。
只是自己那膳房敷衍应付出来的饭菜,跟这屋子里香得气人,看得馋人的猪脚饭实在很难比,才吃两口,就都只觉得手中饭菜干巴巴,寡淡淡的,一点滋味都没有了。
可怜这些个学生一面吃,一面只得拿学斋里头猪脚饭的香味来下饭,一时也不知道是赚到了,还是亏大了。
学斋里众人吃得欢天喜地,上舍的教舍之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先前几位夫子吃过糯米饭,又吃了烧麦,但三个人分一套,根本连个底都垫不了,如何过瘾?
少不得个个向程子坚打听哪里来的。
当他们得知是食巷里挂“宋记”招牌的摊主每日售卖,清早才有,还要排队去抢,今日早没了,这才各自偃旗息鼓,没奈何起来。
“子坚这个,确实是取了巧,旁人也效仿不来——那韩砺只一个肚子,总不好人人去送吃食,他也吃不下啊!”
段夫子的语气里颇有些发酸。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自己也当了这许多年夫子,可谓兢兢业业,十分为学生着想了,怎么那么多人里,就没有一个会送这么好吃的糯米饭、烧麦给他做早饭?
尝个鲜也好啊!
也罢,传得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个做夫子的收受学生贿赂,私底下有所偏倚。
他只得另辟蹊径,换个角度自己安慰自己。
而陈夫子却没有这么多讲究,还特地又问了程子坚是哪一个“宋”,一般什么时辰出摊,居然就着现成的纸笔写了下来,见屋中几人都看着自己,复才理直气壮地道:“我年纪大了,容易忘事。”
此事揭过,段夫子等两人忙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不住游说,想要请陈夫子出面,劝服那韩砺互助友爱,帮着下舍学生看看文章,实在不行,都是学子,不好说做教课,便是多多来做交流也好。
那陈夫子却是道:“若是旁人,我倒是可以说一说,只是正言手头事多,人又是有自己想法的,我也不好做他的主……”
程子坚在一旁听着,也觉得那韩兄十分厌烦琐碎事,不会愿意揽下这个活。
但段夫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劝了半日,嘴唇都要说破了,不住拿学生课业来说事。
眼见那陈夫子口风渐渐松了,程子坚心中却是渐渐开始忐忑起来。
人都有私心,他自然也不例外——若是陈夫子当真去劝说,韩兄又推却不过,答应了,会不会觉得是自己这个多事的得了好还卖乖,惹出来的麻烦啊?
若韩兄没答应,会不会得罪夫子?
那自己岂不是罪过更大了?
而且早间明明都说好,请韩兄留肚,要送饭菜过去,夫子们到现在还不放自己走,要是叫人一直饿着肚子等,觉得是他程子坚言而无信怎么办?
况且自己不带队,同窗们说不得还在等着,难道真叫宋小娘子一人推着那样重的车过来?
这如何好意思?
程子坚一向是个老实人,在夫子们面前,哪怕有了屁都要硬憋回去,免得放出声音来,此时心里无数个担忧,早已愁肠百结,却也不敢插话,只是不住往门口看,又去偷偷踮脚看角落里漏刻。
正当此时,下课的钟终于敲响。
劝了许久的段夫子二人这才反应过来。
另一名夫子道:“正好下课,想来都饿了,先生不如把那韩砺喊来,咱们去外头寻个食肆,我与老段做东,先生您上座,一道请那韩砺吃饭,只要上了饭桌,一切都好商量嘛!”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眼见推脱不过,陈夫子只好应了。
那夫子一转头,却是看到一旁的程子坚,道:“程子坚也一起来吧。”
程子坚一颗心还没来得及放回肚子里,就又被高高地捏了起来。
他忙摆手,道:“不……不必了吧!”
段夫子却是道:“那韩砺帮你这许多,你来做个陪是很应当的,况且一桌子菜肉,光凭我们三个老头子,能吃多少?还得靠你们年轻人。”
程子坚哪里看不出来这是自家夫子有心照顾,一来在陈夫子面前混个脸熟,二来也体恤他家贫,给他打打牙祭。
这是要是放在平常,他再如何也要去的,偏生遇到今天。
夫子这样好心,程子坚也不能再藏着掖着。
他老实道:“实在今日有些不巧——学生说好了要给韩兄送午饭……”
三名夫子尽皆一愣,纷纷看他。
“也是宋摊主做的,是猪脚饭,听说还要配汤……”
程子坚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
公试在即,一堆子学生不好好温书,半夜通宵去抄《魏刑统》,其中还多是下舍生,虽然出自好心,到底不务正业,一旦交代出来,少不得要被教训一通。
但他实在想得太多了。
夫子们一听得这猪脚饭同烧麦、糯米饭都出自同一人之手,全都来了兴趣,根本没工夫去深究为什么会有猪脚饭。
尤其那陈夫子,眼睛噌的就亮了起来,道:“猪脚饭啊?做了多少份?有没有多的?”
但他眼睛里的光慢慢又暗了下去,道:“我牙口不好,也不晓得那猪脚炖得烂不烂的——你们年轻人,想来是喜欢吃嚼头的,估计有点硬吧?”
“先生若咬不动,我来帮着分吃了。”另外那名夫子已经不提什么去外头找食肆、设宴等等话语,只接话道。
陈夫子听得这话,却是急得不行,忙道:“不用,不用你帮!若是咬不动,我就,我就拿刀切了块,整个囫囵吞进去,尝个味道也好!”
说完这话,他自家都笑了起来。
段夫子便道:“难得先生想吃——子坚去帮着问问,看那猪脚饭有没有多的。”
说着忙给程子坚使眼色,一边使,一边自己也忍不住咽口水。
程子坚心中暗暗叫苦。
都是自家先生,如何能怠慢?
况且段夫子这样相帮自己,另有陈夫子如此名声,这般好人,今次本就是为了学生们学业想方设法,便是说与同窗们听,也不好拒绝的。
幸而昨日那宋小娘子说会做个三十五份,算一算人头,还是能勉强供上这三位祖宗。
但他也不敢打包票,便道:“应该是有,只不晓得有多少……我先去看看,若有多的,就一起给送来?”
“快去!快去!”三位夫子几乎异口同声。
那陈夫子说完,忽然反应过来,道:“把正言那一份也一道送过来这里吧。”
说着急急打铃。
不多时,便进来一个人。
“小尤啊,你去一趟上舍,就说我这里有事,让正言来一下。”
那被称为小尤的人先应了,顿了顿,见屋中这许多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问道:“却不晓得先生有什么事?师叔近来事多,若是不说清楚,恐怕他……”
陈夫子笑骂道:“你先说我有急事找他,他若不肯来,你再说他那午饭送来我这里了,叫他过来吃——我倒要看看在这小子心里,究竟是我说的话分量重些,还是午饭要紧些!”
感谢书友20250308195026824、书友20170222134110318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各两枚,二二他妈给我挂的平安符一枚=3=
今天稍微晚了一点,希望没有耽搁大家吃饭,明天尽量准时^_^
(本章完)
第37章 无奈(三合一,给madoka1013的加更)
第37章 无奈(三合一,给madoka1013的加更)
程子坚与那小尤乃是前后脚出的门。
他才走几步,因记挂着韩砺,忍不住停住了脚步,转身等那小尤上来,行了一礼,方才问道:“敢问兄台,若是韩兄当真有要紧事来不了,陈夫子……会不会怪罪于他啊?”
小尤见他这样郑重,原还以为是要做什么,听得这一句发问,顿时就笑了,道:“不会,你放心吧,莫说先生一向好说话,便是不好说话,也轻易拿捏不动……”
说到这里,他仿佛是察觉到不对,立时住了嘴,又岔开话题道:“你一个人去取饭么?拿得下?要不要我叫个人给你去帮忙的?”
程子坚急忙摆手拒绝。
开什么玩笑,叫人帮忙,到时候怎么谢?
难道要拿饭来谢?
要是剩的猪脚饭不够,说不得自己那一份都要咬牙让出来,怎么再生出另一份给那帮忙拿饭的?
他不敢再啰嗦,忙行礼道谢跑了,跟被狗撵似的回了学斋,正要找人一道去抬猪脚饭,还没进门,就见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不知多少学生,个个往里头张望。
程子坚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容易扒拉开人群进得门去,就闻到堂中未散去的卤香与肉香,又见里头一群人挤在中间,不知在抢什么,还有人拦着道:“不要抢,不要抢!好歹都是太学生,礼都白学了吗?!”
“外头这许多都是同窗,别叫人看了笑话去!”
有人便道:“别急,都让开,我来分!”
众人这才不情不愿地让开了些。
此人果然分了起来。
人太挤,看不到都在分些什么,只不住有人说话。
“怎么他那一块好像大点?”
“瞎说,分明你这一块厚点!”
“你那块是中间的位置,中间位置比头头尾尾更好吃!”
“我也想要中间!”
“我要那一块,头头那里,头头埂啾。”
“怎么好像头头是要大一点,那我也想要那块头头的位置……”
“唉!怎么能给他不给我啊?”
听着众人争执得莫名其妙,程子坚更茫然了,忙走进其中,问道:“这是在分什么?”
他一出现,一应人都叫了起来。
“子坚!你可算回来了!”
“子坚哪里去了?给你留了,赶紧吃,不然猪脚饭都要凉了!”这说话的人说着说着,又咽了口口水。
另又有人欢欣雀跃,道:“子坚,这儿还有一锅,王畅说要等你回来才晓得怎么分!”
“对,对!等你老久了!段夫子留你做什么?没事吧——这锅怎么分啊?”
活了这么久,在太学读了快三年书了,程子坚头一回有一种被万人簇拥的感觉,仿佛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什么振臂一呼,人人纳头便拜的人物,没有他,太学都得散!
他被人拥到中间,这才发现众人在分的是居然是一食盒醋酸白萝卜。
而那一只被人人期待的锅也一人传一人地递了进来,打开一看,里头层层迭迭,一个压着一个,都是拳头大的猪蹄胫骨位置。
这肉还带着骨头,卤得极透,又极香,让人一看就流口水。
程子坚立时就反应过来,这是宋妙先前同自己交代的“四点金”,数量极少。
他忙从袖子里掏了写好的名单出来,道:“宋摊主说了,这是四点金,一头猪只得两个,便是放宽些也只有四个,实在不够分,我想着分给抄书抄得最多的十四人——行不行的?”
如此按劳力来分,自然谁人都没话说。
于是程子坚照那名单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人上来捞一只。
那四点金一个又一个颤巍巍地从锅里被提出来,外层全是胶质,连皮带肉,琥珀色尤其深,香味更浓,尤其还带骨,光靠看着就有一种大口豪横吃肉的快感。
旁的人只好在边上眼馋。
有人后悔道:“早晓得我多抄几个字了,那日回去也没干什么别的,光睡觉了——觉哪天不能睡!”
也有人唉声叹气,道:“我倒不是为了这四点金,我那字又好看又工整,可惜抄得不够多,若是抄得多些,宋摊主说不得能记住,将来也好在她面前混个脸熟!”
一时屋内、屋外,人人都嘘他。
等到分完,只剩四点金两只。
程子坚便特地说明,其中一只是自己的,另一只是宋小娘子交代过,给上舍里头帮了大忙的某人的。
众人全都没有意见。
分完四点金,又分剩下来的猪脚饭。
宋妙原本做了三十五份,众人一人一份,已经吃掉二十五份,此时还剩十份——然而几乎人人都还能再吃,此时个个眼巴巴看着程子坚。
程子坚无法,却是从中先取了五份出来,只说夫子们知道了,特地讨要几份,不好拒绝,另又有自己的,其余五份,大家一道分了便是。
他交代完,忙取了食盒装饭,又去装汤饮,终于装好,立即一路小跑往教舍而去。
程子坚一走,余下众人看着屋中剩下的醋酸白萝卜同五份猪脚饭,只安静几息,复又嘈杂起来。
“剩下的猪脚饭怎么分?”
“平分吧?”
“怎么平分?有些肥,有些瘦的,里头豆腐皮干子也不够分,蛋也不够分,切开大小不一样怎么办?”
王畅看不下去,况且又有些心虚,忙道:“都是学过礼的,不要这么计较嘛!只要咱们跟宋小娘子打好关系,将来还愁没有这些个好东西吃?”
然而人群中却又一人叫道:“我不单学过大小礼,我还学过晏子,二桃杀三士!”
一时哄堂大笑。
***
下舍之中还在笑闹着分东西,程子坚已经吭哧吭哧提着两个大大的食盒回了上舍教舍。
一进门,他就见韩砺站在堂中,正同几位夫子说话。
“我手头还有不少事在做,一时腾不出空闲来,况且要我去讲学,难道不怕带歪了旁人?”
他拒绝得如此干脆,屋中段夫子二人都有些意外。
程子坚听到这话,心中一惊,那脚都不敢再迈进去,只在门口站着。
另一名夫子赶忙去看陈夫子,见后者没有说话,忙又道:“正言何必自谦,我看过你给程子坚批注的文章,其中入木三分,又一针见血,比起我同老段不知高明多少……”
韩砺摇头,却半点没有自谦,而是道:“我这批法也不是人人适合,话说得本就难听,一篇文章还要一改二改三改的,数易其稿,有几个能受得住?换一个人,早已心气都散完了,必定敷衍。”
“我这许些个力气,也是看他程子坚吃得了苦,耐得住性子,还一片痴心——下舍诸人,是不是个个都能这么改也全无怨言的?”
段夫子二人原本十分兴冲冲,听得他这么说,各自去看手中程子坚文章,竟是不敢搭话。
韩砺也不全是托词。
程子坚的文稿,有一篇足足写了六稿,还是在两天之内改的。
其中改动之大,跟重写也没什么区别了。
不管写出来是什么样,这么肯吃苦,有几个学生能做到?
段夫子设身处地想了下,只觉得自己都未必能做到,更不敢帮自己学生打包票了。
而程子坚站在门口,听得韩砺这般说,鼻腔发酸,眼睛发胀,脚下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原来在韩兄眼中,自己竟然还有这么些可取之处的么?!
韩砺等了片刻,见段夫子二人不说话,复又道:“我是不会追着人喂饭的,我出一分力,就要学的人至少出十分力,不然凭什么劳动我?”
段夫子二人更不敢出声了。
程子坚远远站着,又有些得意,暗想:是哩,我已是所有力都出了,但……怎么好像还赶不上韩兄一点?
只是他看着面前场景,又有些恍惚——怎么好像调转了身份一般,韩兄同段夫子二人说话,倒像是夫子训学生似的。
说到此处,韩砺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在下虽不合适,倒有一个建议——上舍生里学问做得能过眼的,倒也还有几个,不如问一问他们要不要给同窗们讲学,这样好事,互利互助,必定有人喜欢。”
他一面说,一面去看陈夫子。
陈夫子咳了咳,立时接了话,忙道:“正言说得也有道理,他眼下还在整理先生手稿,一时也腾不出这许多空来,况且正言文章,向来不好效仿,更无从学起,倒不如换一换人选,我看小孔就挺适合的,文风平正,人也和气。”
他一说小孔,众人都知这说的是太学四子中的孔复礼了。
听到这里,段夫子已是转了念头,也觉得这话十分有道理,忙又道:“我看那蔡秀文章也很不错,文采飞扬,人也玲珑剔透,口才了得,能不能请他也帮一帮忙的?”
陈夫子看了他一眼,过了一息,才道:“你看上蔡秀了啊,也行,一会我找他来问问就是。”
说完,又去问韩砺,道:“你看蔡秀如何?”
站在门口的程子坚心中一突,回忆起自己与那蔡秀接触情况,其实许多话想说,却又不好说,忙也跟着去看韩砺。
韩砺道:“这样难得机会,说得好了,少不得扬名,蔡秀学问做得不算差,又擅言辞,今次有几位先生相邀,必定会好生准备,以其才华,不至于在同窗面前失了水准,是个好人选。”
陈夫子当即便拍了板,对着段夫子二人道:“你们且去挑,挑中哪个,我自帮着打招呼就是。”
以他面子,只要说出了口,除了某些人,等闲不会有学生会拒绝。
段夫子二人忙不迭道谢。
而那韩砺早转头见得门口程子坚,问道:“在那站着做什么?”
一时场中其余三人俱都回头,见程子坚手中提的食盒,哪里不晓得这是猪脚饭来了,忙让开位置,纷纷问话。
“有得多吗?”
“多几份?够不够我们几个?”
“要是真个不够,正言那一份归在我这里就是!”陈夫子招着手,又十分积极地把自家面前桌案清出空位来放饭菜。
“够的,尽够的!”程子坚不敢去看韩砺,忙将手中食盒放下,一一捧出里头猪脚饭到诸人各自面前,“今日运气好,宋摊主多做了些。”
他分完饭,又分汤、分竹筷,然而分到后头,剩下两个竹叶包,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两只四点金,却不知道如何分。
程子坚抬头看着场中四人,脑子哪里还够用,一下子连头皮都发麻了。
自己肯定是没有份了的,可韩兄必须要吃到哇!
另还有陈夫子,岂能不给他?
可要是给了韩兄,段夫子二人怎么办?
哪怕他们说不要,难道真能不给?
但他在此处半天不动,已是被刚接过猪脚饭的段夫子盯上,问道:“子坚,怎么了?”
程子坚不得不道:“还有两只四点金……”
段夫子虽不知道四点金什么意思,但见得那荷叶包里拳头大一只的猪胫骨,并那皮肉油光发亮的诱人模样,也能猜到是个难得的好东西。
他怕程子坚为难,道:“只有两只啊?那正好,你们两个学生吃了就是。”
但这话一出,程子坚更为难了。
韩砺却道:“拿来给我。”
他说着站起身来,径直去得一旁一组木柜面前,拉出边上一个木屉,从中取了把小刀,又绕去一旁提了个水壶倒水出来清洗那刀。
——熟门熟路,俨然在自己家。
而那陈夫子视若无睹,只忙着开竹筒盖,摆荷叶包,又拿帕子擦那竹筷,口中则道:“我不等你们了,我可先吃了!”
一面说,果然他眼睛里只有面前猪脚饭,嘴巴已是咧得老开:“哎呀,这猪蹄,炖得真烂糊呀!”
他先还拿筷子夹,后来发现根本没法把肉、饭一起夹起来,急得不行,回头催道:“正言,正言,快!快把我吃饭的碗拿来。”
等得了碗,就着那荷叶包整个放进碗里,三口两口,已经往嘴里送起饭来。
他一边吃,脸上笑意收都收不起来,复还摇头晃脑,吃得又急又慢的。
急,是着急想多吃几口,慢,则是不舍得咽得太快。
一时段夫子二人也再忍不住,也跟着捧起荷叶包吃起饭来。
屋中很快也被那卤香味和肉香味给占满了。
程子坚原本还想帮忙,正要上前,见那韩砺摇头,只好又坐回位子上,老老实实吃起饭来。
他坐立难安,其实想要放一点心思在几位夫子身上,但刚尝了一口,先是吃到软糯的猪皮胶质感,继而是肥而不腻、香得不行的猪脚肉,肥、瘦间夹,卤香销魂,那脑子根本不由自己控制,全然都在手中饭里了,连头都很难抬起来。
才吃两口,就见手里荷叶包上被放下来四分之一只四点金——那四点金正好四根骨,被韩砺用刀一只一分为四,程子坚得到了较大的一根。
吃得正欢的陈夫子却是得了三根,一时脸上老皱纹都要笑成一朵菊了,忙道:“我一人分这么多?不好吧?”
然而口中这么说着,那手早已诚实得很,撕下一角荷叶,隔着荷叶把着骨头,一整个直接塞进了嘴巴里。
那四点金几乎是一层厚皮,全为胶质,卤得连最里头的骨头都香得不行,更何况是肉。
带骨头的皮肉与纯肉相比,又是另一种妙处。
更嫩滑,更细腻。
陈夫子哪怕不用牙齿,全靠嘴巴,都能把那皮肉撸得干净,只觉得满嘴都是油香、肉香、皮香、卤香,完全不腻,但里头胶质却又几乎把他上下嘴唇都黏住,咀嚼起来,一种极浓稠的香味。
他吃得只会叹息,当真要舍不得咽下去了。
四点金只有一份,吃完就没了,他最后吸了吸那骨头里的骨髓,方才罢休。
陈夫子有些惆怅,见碗里的肉都被自己吃得七七八八,也舍不得一口气全给吞了,只挑拣了一块三角状的豆腐干和圆形的看不出什么做的肉片,本没有抱什么期待,然则刚一夹起来,就见那豆腐干里头很迅速地被挤出了许多卤汁,渗透到米饭上。
这豆腐干里也吸饱汤汁,但味道较为清淡,还浇了一点很醒神的醋味。
那醋味不同于其他醋,更香,带着明显的蒜香,偏又不冲,也没有蒜臭,整个和着米饭、肉片在嘴里咀嚼,又是另一种吃头。
最要紧的是,他全都咬得动!!
年过七旬,陈夫子的胃口依旧很好。
他是第一个把所有饭菜一扫而空的,连一粒米饭都没有剩下。
吃完之后,其实真的饱了,抱着那竹筒本想捡几片叶子吃吃就罢了,谁晓得那芥菜煮得十分软嫩,只带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苦味,那丝味道被咸鸭蛋黄的咸香一压就不见了。
猪肉片很嫩,并不费牙口,汤饮更是清爽,又有芥菜特有清香,把他嘴巴整个清了一遍。
跟猪脚饭,简直不要太搭。
几人先后吃完,半晌,那段夫子忽然问道:“子坚,这宋摊主明日还做不做猪脚饭的?”
程子坚摇头道:“只一个人,应该来不及做吧?”
一时屋中不约而同发出惋惜的声音。
陈夫子道:“明日要是见得她,你同她说说嘛,我也找人同她说说,便是自己来不及送,我们去取也可以的。”
“正是!”段夫子顿时振奋起来,“我们派人去一道取回来也可以啊!”
又气道:“若能有这样好饭,上课都有精神多了,膳房里每日都给我们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难吃也就罢了,还不干净——前次我吃完,半天跑了七八次……”
他说到此处,忽觉不雅,才又慢慢住了嘴。
饭既吃完,事情也商定妥当,两名夫子也没有理由在留下,只等陈夫子打过招呼,就去安排上舍生来外舍分享心得事宜。
两人既走,程子坚自然要跟着走,只他走之前,忍不住去看韩砺,几次想要解释,又不知怎么说话,更觉时机、场合都不妥。
而后者那汤竟然还未吃完,此刻把竹筒抱在手中,慢慢去喝,见程子坚模样,开口便道:“看什么?你文章改完了?”
程子坚心中一惊,继而大定,忙道:“没有,没有!我这就回去改!”
说完,他又朝着屋中胡乱行了礼,高高兴兴出了门。
一时屋中只剩陈、韩二人。
陈夫子见人都走得干净,脸上笑意才渐渐收了起来,无奈问道:“正言,你明知去下舍讲学是个得名的好机会,为什么不肯答应?”
“我要这种名声做什么?”韩砺好笑,“士林间名声好了,交往就多,日后有人攀亲带故找上门来,岂不是连骂人都要看情面?”
“倒不如有个恶名,叫人人都远着点,以此自广,将来才好做事。”
“你踏踏实实的,步步平升,过不得二三十年,一样能入堂进院,何必走这样捷径?”
“我踏踏实实,还要过个几十年才能入堂进院,但只一个人,又能做多少事?”韩砺耐着性子答道。
“以我如今名声,将来入了朝,再骂几年,谁人不忌惮三分?但凡能有小半人被骂得行事警醒些,其中好处,便不知胜过我一个人苦干多少了——既有捷径,为何不走?”
陈夫子劝不动他,反而有些被说得心中动摇起来,只好又道:“等你入了堂、进了院,自有门下,众人群策群力,一同做事,难道不好?”
韩砺却是不以为然,道:“曹相公门下又如何?以他能耐,尚不能洞察,我难道又能好到哪里去?”
又道:“况且只要冒了头,必有人来做招徕,党党派派的,啰嗦得很,当今正是壮年,又要脸面,我做个诤臣不会吃亏,真有将来,再择其他道路就是。”
“世上事情,哪有这么简单!”陈夫子骂了一句,“我说不过你,你只小心点,省着点人得罪,免得我这把骨头走不动路了,还要去捞你!”
韩砺哈哈一笑,却道:“师兄放心,真有那一日,我怎么也要得罪个大的,免得丢了你的脸面!”
说完,他把屋中东西收拾了,又将那陈夫子饭碗洗干净放得回去,抱着那装了芥菜咸鸭蛋汤的竹筒,慢悠悠走了。
陈夫子无法,见他走远,方才捋须笑骂道:“小兔崽子,这一肚子心眼,都算计谁呢!”
且不说此处陈夫子十分无奈,一墙之隔的南麓书院中,林熠文却是无奈又烦躁。
不好意思今天更晚了……主要是昨晚手滑,刚好翻到枝枝跟李训中期谈恋爱的章节,看得我一直姨母笑,脸都要笑烂了,一口气看了好多章,跟评论里的大家一起围观他们谈了好久的恋爱,看到走剧情了才弃文,结果没顾上码字,小妙这里就晚了orz
不过今天的更新包含了加更哦,六千字大章,快夸我!
多谢小兔的和氏璧,下次不许再来!用力谴责!
(本章完)
第38章 主意
第38章 主意
自从换了山长,南麓书院的风纪就抓得十分严格。
此时钟声未响,距离上课还有一会,但学斋里唯恐迟到而受罚的学生们已经坐得满满当当。
趁着夫子没来,虽有温书的,更多却是说起了闲话。
“听说了吗?中午卖糯米饭的宋摊主又给那些个太学生送吃食了!”
“听说?我可是亲眼瞧见了!我中午钻出去买饭,后半截身子还在书院里头呢,就见那些个太学生两个两个,抬着好些东西进去——还是他们太学生命好,这样光明正大吃外食,也不会被人抓的!”
“那你瞧见吃的什么了吗?”
“盖着盖子呢,看得见什么?不过我倒是见得那宋小娘子拿炉子炒咸鸭蛋黄,怪香的,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此人语气中尽是向往,又道:“这种好事,怎么就轮不到我们南麓呢!一样是学生,命怎么差这么多!”
“我知道!是猪脚饭!”一旁有人插了嘴,“中午我有个同乡过来送东西,他看着了,学给我听,说是香得不行,但凡路过的都围在门口看热闹,有人当场出二百文要买一份,没人理他。”
“那猪脚饭这么贵的么?”
“国子学的,有的是钱!”
“那本来多少钱一份?”
“这是送的,又不卖,多少钱都买不到——说是他们给帮了大忙,宋摊主才这样又送早饭,又送午饭的。”
“帮了大忙?”立时有知道来龙去脉的不高兴了,“不就是抄本《魏刑统》么,这叫什么帮大忙?太学生要不要脸的!若找我们,不用送这许多东西,一样给她抄得妥妥当当!”
听得是抄《魏刑统》,又有那不晓得内情的好奇问道:“而今连在食巷做买卖的摊主也识字了么?要《魏刑统》做什么?”
“听说是家里遭了难,正设法保家产。”
“你们不知道吗?那宋摊主就是宋淮舟的妹妹啊!”
“啊?”
“啊!”
一时之间,本来吵吵嚷嚷的学斋顿时雅雀无声,个个看了过来。
“是去年去河间游学,最后遇得匪徒那个宋淮舟么?”
“就是他。”
“他家不是开食肆的么?好似家里只一个妹妹,平日里说起来都跟个宝贝一样,怎么如今要来食巷门口摆摊?”
“前一阵汴河捞起来一个人,你们知道的吧?就是那宋淮舟的父亲,而今家里只剩那妹妹一个了,听说欠了好些债,连那食肆也卖出去了。”
“要是宋淮舟的妹妹,不是说老早就结了亲么?眼下正是用得着的时候,那夫家不出面?”
“只是订亲,又没成亲,遇得这样事情,必定是那夫家退避三舍了,不然怎么会叫她一个姑娘家这么辛苦?”有人便做推测。
“正是这个道理,而今世道,全朝钱、权二字去看,便是成了亲一样能和离,宋家人财两空,早不同往常啦!”
“虽说如此,总要有信义二字吧?哪怕婚事不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旧人遭难,多少搭扶一把,这样袖手旁观,真个是冷血了。”
“咳咳。”
“少说两句。”
“许是帮了,只是没有说出来。”
边上忽然有人去拉此人的袖子,又有人三句两句岔开话题。
“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吗?”
说话人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然而很快有人靠近他耳朵,不知说了什么,此人“啊”了一声,却是转头看向角落里的林熠文。
不多时,满屋子的人交头接耳之后,纷纷也跟着偷偷看向林熠文。
林熠文本就坐在后方,又是角落,要看他的话,大半数的人都要回头,动作幅度还大,根本藏不住。
尤其本来屋子里吵吵嚷嚷,说什么的都有,此时上课钟声还没响,整个学斋都已经渐渐安静下来。
那跟林熠文同桌而坐的学生头也不敢抬,只低头做看书的样子,然则那书半天也没有翻一页。
林熠文低头坐着,又是烦躁,又是恼怒。
这上课前的短短片刻,对于他来说,简直像是过了一甲子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等到夫子进了门,开始讲课,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总觉得所有人都在偷偷窥视自己,又私下不知道说什么小话。
终于课毕,他找上了夫子,只说自己腹泻得厉害,要出书院去看大夫。
这学生一向听话,学问做得也好,夫子自然不会为难,痛快地开了批条,又叫他好生看诊,不要耽误了。
林熠文自然没有什么腹痛,而是匆忙回了家。
家里只有林母,见儿子回来的突然,先还吓了一跳,得知没有什么大事,方才高兴起来,倒了茶过来,又道:“怎么不早说一声,难得回来,我去给你添两个好菜!”
林熠文忙把母亲拉住,犹豫了一下,问道:“娘,我们同那宋家的婚事,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已经退得干净,庚帖都拿回来了——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
“当真没有法子了吗?我看宋家从前也帮过我们不少,况且,她……性情温顺,相貌也生得好,其实也没什么错……”
林熠文话音刚落,却听得门口处一人重重推门进来,道:“她生在宋家,有那样一个爹,这就是最大的错!”
——竟是林父回来了。
他脸色十分不好看,盯着儿子问道:“今日也不是休沐,你回来做什么?怎么回来的?”
林熠文支吾几句。
林父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道:“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的说?你不交代,我就去问你们夫子了!”
林熠文唬了一跳,忙道:“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告了假出来一趟,一会就回去了。”
林父冷哼一声,道:“为了个女子,都学会骗老子了——你连个功名都没有,还有闲心想女人?等将来蟾宫折桂,大把好女儿争着抢着要嫁进咱们家,你就这点眼界,盯着个商户的女儿?”
林熠文一肚子的委屈,此时终于压抑不住,尽数说了出来,道:“我与宋姑娘原本就有婚约,而今她家遭了事,婚事说退就退,给旁人知道,又会怎么说我?”
“你不说,旁人怎么会知道?”林父只以为儿子是在找理由,不悦地道。
“她而今在南麓书院外头摆摊卖吃食,人人看在眼里,怎么会不知道!”
听到此处,林父也有些意外,忙问道:“她去找你了?”
“那倒没有。”林熠文的声音低了下去。
这些日子宋记糯米饭的名头越来越大,他先还一点没有多想,直到那抄书的事情慢慢传开,宋摊主的身世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他偶然听闻,才晓得传说中的宋摊主,竟是自己的前未婚妻,简直如同遭了晴天霹雳。
他本以为是冲自己来的,然而等了又等,也不见那宋妙来找,连一口糯米饭跟烧麦都没吃到。
一时都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了。
林父这才松了口气,道:“她一个女子,此事宣扬出去,有害而无利,你只要不露面,不多事,她又进不得书院,慢慢也就过去了,也没人会揪着不放的。”
又道:“将来得了功名,更没人会在意了——此事当真要怪,只能怪宋家人自己不争气,这种人家,谁敢往来?”
他说到此处,已是颇为恼火,看着妻子道:“早知如此,当日就不该同宋家结亲,我原就不是很满意,到底是个商户,要不是当时实在窘迫,你又一味劝说,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林母只觉委屈,道:“当日连饭都要吃不上了,若不是宋家……”
她话说到一半,见丈夫那脸上表情跟要吃人似的,再不敢继续,而是低声嘀咕:“当日你也是同意了的,又说那宋淮舟大有前途,虽是个商户,若考出个进士,两家也算是堪配……”
“我哪里晓得他这般短命?!人都死了,你说这个!”林父恼羞成怒。
他转头一看,见林熠文魂不守舍的样子,又是气,又是恼,到底心疼儿子,道:“宋大赌博成性,便是他不死,我也要给你退亲的,况且当日宋大娘子同宋淮舟一前一后死的这么近,实在不吉利,此时宋大也没了,还不晓得是不是那宋家女儿八字硬,克死了一大家子,谁人敢赌?”
又道:“你只读你的书,书读好了,什么都有了,至于旁人风言风语,且不说此刻还没有,便是有,认真辨一辨,也是我们占理!”
说到此处,复又一喝,道:“今日就罢了,下回若给我晓得你还为这点小事,从书院里跑得出来,且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林夫子做先生久矣,自小对儿子那是教尺、教具说用就用,从来不犹豫的,严父如此,此刻稍一板脸,言语严厉几分,林熠文便再不敢说什么。
一家三口吃了饭,林父便把人往书院赶。
倒是林母借着送人的当口,安慰儿子道:“我知道你心里头过不去,只我不好出面,等你姐姐改日回来,我叫她去一趟宋家,多多少少送几个钱,也算是个心意。”
又叹一口气,道:“我原也很中意这女儿家,奈何她命不好,与你有缘无分。”
林熠文回来路上已是把无数心思想尽了,方才当着父亲的面不敢说,此时对着母亲,却是自在许多,只道:“娘,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你且看行不行的。”
他犹豫一下,问道:“宋家虽说不好了,却与那宋妹妹没甚关系,我同她相识这几年,再称不上青梅竹马,也不能就这般冷眼看着——娘,你说,我把她纳进来做妾怎么样?”
“若是进了我们家的门,女儿家嫁了人,也算是有了夫家倚仗,我们自也尽了心意,旁人再没甚好说的。”
林母愣了一下,迟疑道:“你爹才说她命硬,你这不是……”
“娶妻自然怕这个,纳妾又哪有这许多讲究?”林熠文此刻已是变成了个有主意的人,“只怕爹他又有说法,娘,你先帮着劝一劝,看看他怎么说?”
“宋家而今欠那许多债,我们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了——真纳进来,家里哪有钱替她还?”
宋摊主那许多传闻,林熠文便是不打听,光坐着也能听到同窗们议论,自然知道那买卖文书有问题,未必不能有转圜余地,忙道:“听说那宅子买卖另还有说法,若是能保住,把房产一卖,想来便是还不上债,也差不了许多。”
他顿一顿,又道:“便是剩那么一点,正好今年我也要考太学,多少有几个补贴,分一点出来帮着还一还也就是了。”
“况且从前不晓得,而今才知道,宋妹妹竟也有个好手艺,光是靠做糯米饭、烧麦兜子这等吃食去食巷里卖,就有不少生意,想来她自家也能带着还,这样左右一凑,倒也不是承受不住。”
见儿子考虑得这样多,林母哪里不晓得他的心思,也不去想那宋妙到底愿不愿意——都到这个份上了,又能有什么选,只道:“你别急,我也心疼这姑娘,若能进我们家的门自然是好,待我去探了你爹的口风再说。”
又道:“你还是好生读书,旁的都是小事,不要为这等耽搁了学业。”
同母亲交了底,林熠文的心也算放下了一半。
宋家的事情发生得突然,他在书院读书,得到家里人通知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其后所有交涉、退亲,都是父母做主,也没能做什么反应,更没来得及与那宋妹妹见上一面。
而今既然有了解决办法,也该同她说一声,叫她高兴高兴。
他离开家之后,也不着急从正门回书院,而是转去了酸枣巷。
因怕被人瞧见,林熠文走路时候少不得稍作遮掩,然而才走到巷子中间,就见得前头不少人抬锅的抬锅,提盒的提盒,看那些人打扮,倒像是太学生。
果然走得近了,就听众人议论“猪脚饭”“糯米饭”等等,又有讨论那宋家产业这般贱卖,按律作不作数的,还有那宋大郎乃是入赘,不晓得能不能做主发卖等等——一看就是去找宋妙的。
虽不晓得众人为何而来,林熠文却不愿同他们撞在一起,见众人已是寻到宋家食肆门口,也不靠近,只在宋家对面找了个遮掩的角落站着,观望等待。
宋妙却不晓得后头有这许多事。
她今日忙了一天,颇为劳累,下午回来先备了些食材,便补了一觉,方才睡醒,还有些发懵呢,就听得门外一群人轮番叫门。
声音客客气气,欢欢喜喜的,一听就晓得是那群猪脚饭太学生。
多谢书城的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小小心意两枚=3=(让我来猜一猜,蛋蛋是没有蛋的公猫对吗?)
感谢黄色天蝎宫亲给小七的猪脚饭味香囊,我已经看着他佩上了,他说挂着这个更馋了^_^
(本章完)
第39章 毛病
第39章 毛病
宋妙一打开大门,只见七八个学生,个个提盒带锅的,隔开几步,规规矩矩站在外头。
中午已经来过一回,诸人此时再来,虽不至于到老马识途地步,却已经没了头一回的局促,尤其又吃了猪脚饭,喝了芥菜咸蛋汤,已是把自己当做一家人似的,见了宋妙,张口便喊。
这个道:“宋小娘子,这食盒放哪里的好?”
那个道:“宋摊主,这锅我们洗了三四回,很是干净了,给你送到哪个位置去?”
又有人道:“宋小娘子,蒸笼我们洗晾了半天,只这天气阴,还有些水汽不干,要不要放在哪里倒扣?”
人人殷勤得不行。
宋妙忙让众人进来,请他们帮着把锅碗盆笼各归各位。
一时东西收拾妥当,那程子坚跟王畅各提一兜子东西,当先站了出来。
程子坚捧着手里兜子送到宋妙面前,道:“也不好空手来,路上见有人挑担卖早桃,时辰不早了,他急着出城,不用讨价还价,自己就报了个五文一斤,好便宜!我们干脆包了圆,给宋摊主送来尝鲜——他切了一个给我们吃,味道还挺甜!”
宋妙见那兜子十分大,乃是草绳编的,里头怕不得有五六斤一袋,如此一算,两袋加起来少说也有十斤,忙道:“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我留几个出来,其余你们带回去吧?”
一时后头所有学生都跳了起来。
“慢慢吃啊!”
“这算什么多!”
“就是!这才几个!我前儿温书,边看边吃橘子,一天便把五斤橘子吃了个干净——宋小娘子每日做这么多好吃的,肯定费力又费脑子,几斤桃子,不在话下,三两天就吃完了!”
“哪有送来的东西,还要带回去的道理!”
“宋摊主不给我们面子!”
眼见这群人嘴巴不但能吃,还一个比一个会说,宋妙只好收了,道了谢,又请他们留下来喝口茶再走。
因堂中像样桌椅早被人搬抬走了,只剩几张破烂货,根本凑不齐这许多人用的,她便取了几个蒲团来放在地上,请众人坐了,搬了张歪条凳出来摆在中间当桌子,又问道:“诸位吃了晚饭没有?”
一干人等尽皆应是。
“吃了。”
“吃了才来的!”
有人趁机抱怨道:“中午还能有宋摊主做的猪脚饭,吃得我脚都要翘,下午就沦落到吃膳房,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不用三十年,只两个时辰就河东河西了,我等实在可怜!”
“是哩,宋小娘子什么时候才能午饭、晚饭一齐做了来卖啊?早些做了,咱们也有东西可吃,不至于这样惨!”
“正是,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从前日日吃膳房,难吃也就难吃了,眼下吃过了这样好东西,实在过不下去那等苦日子!”
宋妙听得直笑,漫应几句,才端了热茶、点心出来。
她前两日做了些裹子,下午想着猪脚饭学生们要来送锅碗等物,只怕不够招待,顺手又炸了些五香蚕豆,此时拿碟子盛了几盘,一并端了出来放在条凳上。
才一放下,她便想到程子坚说的上火,此时去看,果然对方那下巴上面疱还没有消,又看其余人,零星也有两三个脸上长面疱的,便指着那几碟子道:“这小食乃是香口炸物,十分上火,大家要是肝肺火燥,千万不要贪嘴,吃别的就是。”
说着把方才那兜子里的早桃倒了出来——桃子不大,长得有青有红,但是以青白为主。
她选了些稍红的,洗了一小筐出来,又拿了几把小刀方便众人削皮。
因见人多,七八个青年,正是比牛还能吃的时候,这点东西多半不够,宋妙便从墙角地上推过来前日程子坚送的柚子。
柚子很大一个,她拿刀在外皮处纵横打了个十字口,破开一看——果然皮厚。
众人见她开柚子,先还说不用,等她打好十字刀,发现柚子命已是无可挽回,便忙接过来帮着去皮,掰开成片柚子肉各自分发。
除却柚子,也有好几个人吃那春桃,只是不愿麻烦,没有一个愿意削皮的,个个连皮啃。
没一会,吃柚子的还在吃柚子,吃桃子的却都不怎么吃了。
有皱着眉毛把那桃子拿在手上,又去喝茶吃炸裹子的,有皱着脸把那桃子放在面前条凳上,再去拿柚子吃的。
宋妙看在眼里,正觉奇怪,才要问话,却听边上那程子坚已是道:“宋小娘子,咱们帮着抄了书,又吃了你的猪脚饭,早是自己人了,你若有什么事情要帮忙的,只管说,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一时边上人人响应,你拍胸膛,我点头的。
宋妙道了谢,复才道:“眼下暂时不用帮忙,但等上一二十天,无论事情进展,必定有要拜托诸位的地方,正好那时候也考完公试了,且看谁人方便腾得出手来的,顺便搭上一把就是,也不用特别强求,只希望不要给大家添太多麻烦才好。”
少年热血,正是激昂年纪,此时听得宋妙说话,如此一个大方敞亮,得人喜欢的小娘子,两边又是糯米饭、烧麦、猪脚饭的过硬交情,她家还是那样凄惨可怜遭遇,当真有种自己只要自己出手,就是在解危救难的感觉。
众人顿时英雄豪杰之气打心头涌出,只恨不得当下就能帮她做些事情,自然纷纷答应。
宋妙少不得又郑重道谢。
她同众人闲话几句,因见有几人装茶水的竹筒中已经快见了底,便取了茶壶给他们添茶,再转回到后头去加热水。
然则她却不知道,自己一走,前头原本正襟危坐,看着十分斯文客气的众学生就立时变了一张脸,纷纷抢也似的冲着条凳上的东西伸手。
“你跟我抢什么!你那不是吃着柚子么?”
“柚子是柚子,什么时候不能吃?况且吃了柚子就不能吃旁的了吗?!方才宋小娘子一端出来我就看上那一碟子蚕豆了,只恨我坐得太远,只闻到香味,不好意思伸手去拿,你别挡着,趁人没回来,叫我先抓一把!”
“那是什么,是不是米?你们别抢那么快啊啊啊,给我留一块!”
堂中已是乱作一团。
程子坚深知此时讲礼是吃不到东西的,忙也去抢了两块米过来,还记得分给坐得最远的一名同窗。
那同窗犹犹豫豫接过,道:“我不怎么爱吃甜的,掰一小块尝尝就算了。”
他如此一说,边上好几个人的手都伸了过去,纷纷道:“你不要给我啊!”
此人果然用手一掰,只轻轻一蹦,就掰了一小截下来往嘴里送,另一只手拿着剩下大半块米,正要送出去。
另几人抢着去接,却不防此人嘴里才嚼了两下,那手却是忽然顿住,竟是又收了回去,道:“居然不怎么甜,还挺好吃的,子坚好意,我还是生受了,就不让给你们了。”
那几人的手都伸过去半晌了,累得够呛,各自还险些在空中打了一架,谁料得竟是这样结果,恨不得再伸长些,给这人一拳,叫他知道什么叫出尔反尔的下场。
程子坚也在吃米。
米在京中其实是常见的吃食,不少铺子都在卖,多有添核桃的、芝麻的,但宋小娘子做的只有米,并没有加旁的东西。
她把那米炸得刚刚好,也不油,又香又酥,嚼起来咯咯的,但是并不会粘牙。
米本来就自带有一点谷物的甜味,如今里头另添了一层饴兑着绵白熬的稀。
稀混匀在炸米上头,极薄的一层,几乎没有半分存在感,那淡淡的甜味正好吊出来炸米的米甜,又有极零星的一点点桂干洒在上头,时不时给一点香。
香甜、酥松,也不会刮到上牙膛,就是米真正该有的味道跟口感。
“也不知道宋小娘子卖不卖这米的——要是下午肚子饿的时候,拿一盏茶来配着吃,再有个太阳晒一晒,背书都没那么辛苦了!”
那方才说自己不爱甜的学生吃着吃着,忽然发出了感慨。
程子坚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但他的笑声并没有人听见,更没有人理会。
堂中“咯嘣”“咯嘣”的声音不断,是众人在吃蚕豆。
油锅刚炸出来不到半个时辰的五香蚕豆,刚好凉透,那酥脆更是彻底。
蚕豆香已经被热油给锁死进了那一层外壳中,五香味则是完全渗进了进去,嚼两下,咸香微辣,又带着蚕豆本身淡淡的甜,很自然。
扔一颗进嘴里,并不硬,而是嘎嘣脆。
嚼着嚼着,又香又酥,滋味回味都十足,只是有一点点费牙口。
但满屋子的青年,谁人都不缺牙口,一时你嚼我也嚼,吃着吃着,根本停不下来,竟是一起用牙齿合奏了一首嘎嘣嘎嘣的曲子。
小零嘴根本不经吃,不过一会,就被分得七七八八,剩下一小抓,好几个人盯着,已是互相攻讦起来。
“你还吃!你都吃了好多了!”
“我没有!王畅才吃得多!”
眼见自己被祸水东引,那王畅气得不行:“我就吃了一把!”
“宋小娘子都说了,你们肝肺有火的不要吃,不然更要上火了,你吃那清火的柚子去,要不就去喝茶!”
竟然还把宋妙抬出来了。
王畅下意识把额上幞头往下扯了扯,挡住那两颗发红的面疱。
被幞头一压,面疱自然是微微发痛起来,他恼羞成怒道:“你才上火!没得吃的人才上火!”
几大碟子的香口小食,宋妙刚离开的时候还是差不多满满当当,等她添了热水回来,已经连一点底子都不剩。
她端着茶壶,还想给众人斟茶,就见堂中众学生已经个个站了起来,见她出来,竟是准备告辞。
不独如此,那程子坚同王畅还把那剩下的一大袋子的早春桃子给拎在了手里,只剩两个最红的在筐里。
“宋摊主一人也吃不完这许多,不如拿两个试试味道就算了。”
原本强要她留下的桃子的众人也换了一个说法。
“正是,桃子吃了伤胃!”
“我们人多,不够吃,还是我们带回去吧!”
一边说,一边还有人躲躲藏藏的,把手背在身后——原是有些才吃了两口的桃子不好留下,只能随身带着,拿在手上。
宋妙洗的时候就觉得这桃子不对,过分硬,也不像很熟的样子,方才看众人吃,又见眼下反应,更是得了证实,笑问道:“是不是不怎么好吃?”
她一面说,已是从筐中取了个桃子,用刀切了一小片尝味道。
果然没熟。
非常酸,酸中还带着涩。
诸学生想拦来着,来不及,见她吃了,各自尴尬。
那程子坚尤为羞臊,道:“唉,是我们上了大当,也不知怎的,当时吃的时候甜得很,等买回来,这桃子酸得都咽不下去!”
“这贩子,好不讲究!倒叫我们丢脸!”
“宋摊主快别吃了,小心倒了牙。”
有人还把筐里剩的另一个也拿了起来,想要带走。
宋妙笑道:“没事,都留给我吧,我拿来制一制就能吃了,这样重,你们带回去也难拿得很。”
又道:“等做好了,给你们送一点尝尝味道。”
听她这么说,诸学生虽是仍有些不好意思,却哪里还有二话,一面好奇这酸桃子能做什么吃的,一面已经快快把那早桃卸了下来。
见桌上一应小食都空了,宋妙笑着又道:“大家带着东西来,也不好空手走,稍坐一坐,我给你们装点五香蚕豆同米回去,如何?”
众人嘴上个个说“不用”“不用麻烦”“哪里好意思”,那脚下却像生了根似的,没有一个动的。
且不说此处众学生等着宋妙去拿各色炸裹子,林熠文躲在角落里远远站了半日,脚都发酸发胀了,也不见人出来,只听着屋子里头时不时传出来笑声、说话声,心里实在颇为不悦,只等人一走,就要进门。
而就在此时,更远处,隔着一条街,临着蔡河的一间院子里,却有一人匆匆进了门,急急回报。
“廖当家的,幸而有当家的你提醒,叫我等好生盯着——那酸枣巷家的宋家女儿果真不消停,听说这一向都在外头摆摊卖早食,还同各家债主都说了,要分月分年慢慢还钱,这也就算了,竟是到处去找律找法的,好似要寻出当日同宋大郎买卖文书的错!”
被称作廖当家的那人身形魁梧,一张国字脸,四十上下年纪,光就这么看着相貌,便叫人觉得他是个精干人物。
此时听得手下回禀,他倒是很拿得住,先问道:“当日那文书,你们做得有没有毛病的?”
多谢b?useye亲送我的平安符=3=
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十緈镭菋导灬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
菋导亲的名字怪可爱的,就是有点难打,我弄了蛮久才填上来,但好像还是错了一个字,不知道怎么修改了qaq
(本章完)
第40章 关门
第40章 关门
“文书?”
回话的手下神色间有点慌张,张着嘴巴回忆好一会,方才低声道:“当日急得很,因想着那宋大郎人都死了,家里只剩一个没成人的女儿,多半也闹腾不出什么水,就使了几个钱在街上找人写的的文书,若说有没有毛病,应当是没有……没有的吧?”
那廖当家的不满地瞪了手下一眼,道:“跟你们说过多少回了,这种事情一点懒都偷不得,那日要是老实去找个讼师,今天又哪里会怕漏出尾巴来?!”
手下连忙低头,一句话都不敢说,然而心里却是不怎么服气的。
上头一句话,下边就要跑断腿。
当家的开口就说去找讼师,可讼师哪里是那么容易找的?
两片嘴巴一张一闭,不过就是换回来几张写了字的纸,三两吊钱就没了。
可去街上随便寻个算命的,给个四五十文,用不了半天功夫就能帮着把文书做得妥妥帖帖,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虽说这些钱只要开了口,当家的最后都会给回来,可总得自己先垫出去。
今日三两贯,明日三两贯,日子还过不过啦?
况且有时候那点子钱,说少也不少,可说多又不算多,根本不好意思时时问,拖得久了,常常都有不了了之的。
白垫几十文出去也就算了,真要自己掏个三两贯……
妈的,晚上睡觉时都要心口疼!
这样的话,手下自然不敢当着当家的面直说。
而那廖当家的当年虽也是从最底下爬上来,到底爬上来已经有些年头了,而今坐的位置早不一样,自然也没精力为手下人考虑太多。
他想了想,吩咐道:“拿那文书找个讼师给看看,要是不行,赶紧把该改的改了,该补的补了——前日吴员外还使人来催,叫我快些把那家小娘子给送过去,不要在这个时候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手下心中顿时暗暗叫苦。
又是讼师。
找讼师看文书也不是白看的,少不得又要掏钱。
但这回是他自己手尾没收拾干净,也不敢啰嗦,只问道:“当家的,那……宋家那里,还要不要管的?”
又道:“宋家女儿日日都去南麓书院同太学门口摆摊卖吃食,听说生意还顶好,那些个学生本来就不挑嘴,狗屎都能吃得香,天天排成大长队,要是文书里真有毛病,给她找到个把学生帮着看出来了……”
“那你自己说说怎么办?”
这手下便道:“不过是个丫头片子,眼下以为自己什么排场,不如我带人去吓一吓,把她摊子掀了,看她还在这里啰啰嗦嗦的!真他妈活得不耐烦了!”
然则他这个“了”字方才落音,就感觉面前忽然来了一阵风,还没能反应过来,“啪”的一下,清脆的声音挟着痛意,一个在他耳朵边上,一个在他脸上,几乎是同时炸开。
——竟是那廖当家的一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廖当家的不愧是倾脚头出身,挑担、搬桶多了,掌心都是老茧,一时没把住力气,巴掌扇在这手下脸上,也已经将其扇得眼前直冒金星。
“我看你才是活得不耐烦了!”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你都知道天天排长队,还要去当面掀她的摊子,是怕闹得不够大么?前日才交代过,衙门换了新的推官,眼下还没打点妥当,行事最好仔细些,你们就给我这样仔细?”
那手下捂着脸,只好道:“那……那便由她?”
“你是傻子吗?!”廖当家的恨铁不成钢,“她一家住在酸枣巷里头,终日也只有一个人,对面又是我们的地盘,真要教训,点数两个弟兄,这会子就去了,还得等到明天?”
又喝道:“这还要我来教?!”
那手下忙称是不停,扶着脸就跑了出去。
此人去得外头,头又痛、脸又痛,痛是其次,被扇耳光时候好似还见得门外有道人影,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会不会把自己挨打事情说出去,到时候面子又往哪里搁,如何带手下。
他心中恨恨,却也不做耽搁,拿水泼了两下脸——当真龇牙咧嘴,嘴里都出血了——方才去得后院,果然点数了几个兄弟,足足四个大汉,已经很成气势。
等把事情交代清楚,弟兄们个个没有二话,立马应了,趁着天色还没黑,赶在运送粪水前的时间,一起往酸枣巷而去。
手下既走,廖当家的也没有闲着。
朱雀门这一片那么多挑粪担尿的倾脚头,自打前一任当家的伤病走了,后头儿子太小,接不住,多少人想要抢这块肥肉?
然则只他一个爬上来了。
能爬得上来,除却自己能耐,其中自然也少不得背后吴员外的搭手。
可这个搭手又岂是能白得的?
廖当家的脏得了手,还跟得紧事情。
这也是吴员外愿意用他的原因。
且不提宋家的宅子位置,光是这样一笔资产,他就不可能只叫一个人盯着,此时唤来了另一名手下,问道:“前次我叫你去抻一抻管酸枣巷那孙里正——现下什么情况了?”
那手下忙道:“他倒是没怎么闲着,前一阵同宋家那女儿来往了几次,两边送吃送喝的,听说还出面帮着跟那些个宋家的债主说和,叫他们宽限些日子,容着慢慢还钱。”
廖当家的听得十分不悦,道:“给脸还不要脸了!”
又问道:“他那兄弟——叫孙二那个,怎么样了?”
“吊得紧着,撒了钩他都要追上来咬,如今正赌上瘾头,当家的且放心,脱不了!”
廖当家的这才点了点头,道:“拿捏一下那孙二,叫那孙里正好好去顾顾自己家,别整日闲出屁来多管事!”
那手下应了,却不着急出门,而是去一旁提了壶过来,帮着斟茶。
廖当家的见状,便把背往后头交椅靠了靠,眯了会眼睛。
或许是这一向事情有些多了,不如往常能顾得周全,他总觉得不顺心。
酸枣巷的宋家宅子本来应该是个轻轻松松的差事,赌鬼爹都死了,剩个女儿,女儿甚至都没成人,按理还不是想怎么搓,就怎么搓?
偏偏这个当口,府衙换了个新推官。
因怕惹眼,毕竟路子还没走顺,手头做的又不是能见光的事,他也不想闹得太大,顺水推舟就给了个把月光景,叫那宋小娘子认清一下世道行情,等她后头认命进了吴家,就算妥了。
怎么就这一点空档,还能给她折腾出这些个鸟事?
正想着,却听那手下小心问道:“当家的,方才是刁子错了什么事吗?”
廖当家的一愣,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巴掌多半是给人看了去。
如此非打即骂的,从前也就罢了,而今爬到这个位置,倒不好还做这种不体面的事,叫人看了,觉得自己这个老大心胸小。
他有点后悔起来,闭着眼睛,也不回答。
那手下不敢再问,忙退了出去。
等人走了,廖当家的才又另叫人进来,吩咐道:“去领个五百钱,等刁子回来了给他,就说今晚弟兄们辛苦了,喊他带着人出去吃喝一顿好的。”
而另一头,宋家食肆中,宋妙拿油纸、干荷叶分别包好了些成块的米、五香蚕豆,给众人作为回礼,又送出门外几步,惜别一番,待人都走了,方才回身。
她收拾了堂中东西,正要去关正门,却听门后不远处竟有人说话。
“宋妹妹。”
一面说,那人已经几步走近,就到了面前。
宋妙一抬头,只见两三步开外,一个弱冠青年正看着自己。
那人面白身长,相貌端正——正是原身那前未婚夫林熠文。
他看了好一会,神情怔怔的,叹道:“妹妹怎么清减憔悴成这样,我看着……着实心中不是个滋味……”
见得此人,宋妙不免皱了眉,一声不吭,就要关门。
大魏本就不怎么讲究男女大妨,况且宋家商户浅闺,宋淮舟同林熠文又是同窗,两家订亲之前,林熠文就常来宋家蹭饭吃,同原身见过的次数并不少。
前两年,原身由兄长带着,还跟林熠文一同去逛过元宵灯、踏过青。
少男少女,青春少艾,本就有婚约,互相之间又怎么可能没有好感?
那宋妙投缳如此之快,除却当真再无路可走,林家退亲时候,林熠文这个一向温言切切的未婚夫连一点面也不露,一点音讯都无也是一个原因。
莫说从前还有婚约,哪怕是左邻右舍,泛泛之交,得知宋家遭了这样大的难,都会上门来慰问两句,烧一炷香。
可原本还想共白首的夫婿,竟是如此冷血冷情,对亲故不在,家人俱无的少女来说,打击着实不小。
宋妙承了原身记忆,对这前未婚夫半点也不愿搭理,只当他是个死人。
然而门没来得及关上,林熠文急急几步踏过来,已是慌忙拿手挡住,问道:“你是在怪我吗?”
他张口便是解释:“我一直在书院里头读书,等得了消息,早已晚了,况且伯父欠了那许多钱,宅子也抵卖了,我纵有心,实在无力,又怕来得此处,反叫你生出惭愧……”
又道:“当日上门退亲,当真与我一点不相干,我今日为了你,特地找先生批了条出来,已是同娘说明白了,请她好生劝一劝父亲,仍叫你我共续良缘。”
“我今明两年就要考太学,到时候少不得自有补贴,每月分你一半,等把这房舍卖出去,债还清了,你也莫要出去再摆什么摊,卖什么吃食,实在辛苦不说,同那些个学生来来往往,光天化日的,也不好看。”
“倒不如在家里帮着做些吃食,每日送来予我——从前竟不知你还有这样手艺。”
“只是你如今身份,两家也不再合适结亲,恐怕要受些委屈,未必还能做妻……”
宋妙忍耐半晌,先还怕伤了此人的手要惹麻烦,如今越听越不像,气极反笑,隔半道门冷声道:“婚事早退得干净,你再啰嗦,休怪我不客气了。”
林熠文听得宋妙开口,却哪里把她说的当回事,只以为这是忧心将来事,忙又道:“你放心,便是将来娶妻,哪里又能抵得你我缘分,我心中必定仍是以你为主,不会厚此薄彼……
宋妙再听不下去,手上使力,半身把那门往前一压。
林熠文全无半点防备,那手夹在门中间,被压得痛楚难当,“嗷”的一声,已是惨叫出声,慌忙叫道:“撒手,撒手!”
那门应声而松。
林熠文心中才松了一口气,来不及去擦眼泪鼻涕,只以为这是宋妹妹心中还有自己,正要埋怨几句。
宋妙见他张嘴,已是不愿再听半个字,敞开大门,抄起一旁那顶门棍,伸手就往林熠文身上招呼。
后者唬了一跳,躲之不及,抱头鼠窜。
宋妙撵了两步,也懒得在此人身上浪费力气,只扬声道:“你再敢来,还敢在外头胡乱说话,不要怪我见一次打一次。”
又骂道:“滚!”
她说着把那顶门棍虚空挥了两下,方才回身关了门。
林熠文本是来诉衷情的,原以为最多遇得哭哭啼啼,安慰劝说几句,哪里晓得宋妙竟是如此狠心对待自己。
他胳膊还痛,见那门“砰”的一声从里头关上,此时躲在角落里,竟是半晌没能反应过来。
但站了片刻,回想起方才宋妙粉面含怒,冷言冷语,他只觉这未婚妻今日模样,比起从前所见,竟是更为灵动逼人,反叫他心神荡漾起来。
林熠文摸了摸胳膊,忍了忍疼,就要上前再去敲门。
但还没来得及从角落里走出来,他就听得后头道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另还有说话声。
“是前头那一间吧?宋记食肆,别认错了。”
“是,我上回跟着来过一回。”
“关着门,也不知道那娘们肯不肯应的。”
“要是不肯,把门撞开了就是——你当自己来做客的?”
“最好是个懂事的,也叫我们省点力气。”
“你想怎的?当家的交代过,不要伤了脸,也别想着占什么便宜——这是早有贵人看上的!”
说话间,四五个大汉已是从后头走了出来,缠头绑脚,气势汹汹,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林熠文听得他们说话,哪里还猜不到这是奔宋妙去的。
他心中一突,本来已经踏出半步的脚,一下子又收了回去,也不敢再上前,只仍旧躲在角落,探头去看。
而巷子口,同样与这几个倾脚头擦身而过的,还有手里提着米、五香蚕豆的程子坚、王畅等太学生一行。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落水者两位亲送我的码字神器各一把=3=
感谢书城墨在角落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么么哒:)
(本章完)
第41章 惊惶
第41章 惊惶
酸枣巷的路本就不算宽,七八个学生,虽然不是一字排开,却也占了大半的地方。
见得对面来了不少大汉,有两三人还特地侧身让开了位置。
迎面来的人却没理会他们,直直走了过去,其中一人重重擦到了最靠边的王畅肩膀上。
王畅吃疼,“哎唷”一声,转过头去,本以为会有人道歉,却不想后边连个回头的都没有,竟还听得一声“啧”的嫌弃,眨眼就走得远了。
边上几名同窗看在眼里,自然恼火,少不得抱怨。
“什么人呢!”
“怎的这么不讲道理!”
也有人劝道:“罢了,多半是得了疯病的,别理他。”
王畅有些悻悻然,忍着气往前走了一段,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怪,那肩膀越发疼痛,尤其脑子里那一声“啧”回荡不绝,人也越想越气,返身就去追。
一旁的同窗叫他不住,忙跟了两个上去。
然则没一会,三人里头就回来了一人,还是跑着回来的。
“出什么事了?”
“莫不是打起来了?”
“可别闹事,给学正晓得了就麻烦了!”
“不是!不是!”那跑回来的人竭力喘了两口气,急急道,“好似是群捣子泼皮,找宋摊主麻烦的!”
“方才王畅正要找他们说理,我们跟着上去,谁成想听着前头说话,只说要去砸宋家的门,叫宋摊主早些把屋子给让出来!”
此人如此一学,众人如何能不怒。
“上回宋小娘子不是说了,已是同那强买的人谈妥了,再等一个月再搬的吗?”
“怎的还出尔反尔?”
“且不说那买卖文书有没有毛病,便是没有毛病,眼下那宅子里头只一个小娘子在,又不曾过户,仍旧姓宋,大半夜的,总不能擅闯民宅罢?”
“走,看看去!别叫宋摊主给人欺负了!”
也不用人劝,几个人几乎是同时转了身,追了上去。
宋家食肆里,宋妙撵跑了那林熠文,立时就把门关了。
她虽觉此人晦气,却也不把他当回事,只认先前乃是诈尸,撵走了,只要今后那嘴巴安静了,也就当他又死回地底下了。
天色将晚,屋子里已经看不得十分清楚,宋妙便点了油灯,预备去洗方才招待众人用的盘盏。
然则她刚走过去,就见那筐中扔了几个划了十字剖开的柚子皮瓤,果然如程子坚先前交代,个个皮瓤都很厚。
想到方才程子坚同王畅等人脸上面疱,又见如今还剩这许多柚子皮瓤,宋妙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京中人爱吃柚子肉,却少有人知道柚子皮瓤也是个好东西,清热、润肺、下火、去燥,只要处理得好,味道也很不错。
这些个皮瓤又厚又大,扔掉实在太可惜,她打算拿来做柚子皮酿。
柚子皮酿是广南两路人冬日里常做的吃食,除却处理那柚子皮麻烦些,其余都不算什么。
说做就做。
趁着皮瓤刚剖出来,还没来得及干,宋妙拿刀将外头那一层带油的黄皮削得干干净净,又把那削好的柚子皮切成三角块状,从三角皮瓤侧方较长的横截面中开了一道深口——这是塞肉的地方,口开得越深,能装酿的肉就越多。
才削好了没两片,她就听得外头有人拍门。
那拍门声“砰砰砰”的,声势很吓人。
宋妙先还以为是林熠文又来了,但稍稍辨认了一会,就觉得不太对。
果然,门外的人拍了半日,不见有人来应,已是隔门叫嚷道:“宋家的,欠债还钱!这房子已是卖出去了,还赖住着,要不要脸的!?”
又有人踢门叫道:“开门!该嫁人嫁人,该搬走搬走,别杵着了!”
“这屋子早换了主人,你不走,我们就要赶了!”
“不开门,我们就撞门!”
说着,外头果然有人对着大门又踢又撞。
宋家食肆的大门已经百十来年了,中间没有更换过,方才宋妙又只是随手一关,本还打算出去,故而门闩只浅浅一插,哪里经得起被这样踢撞,没一会,已经有些摇摇晃晃。
天色将晚,听外头动静,少说也有好几个男子,宋妙只一人在家,并不愿意将人放进来。
但看这些人的语气、行事,并不像只是来走过场的,未必肯轻易放弃。
她犹豫了一下,在灶台上扫了一圈,伸手掂起来一把长柄菜刀。
这菜刀是她才买不久的,刀锋很利,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菜刀一入手,宋妙心里便有了两分底气。
她并不去应门,而是后退几步,择了个堂中的位置。
方才站定,就听“嗙”的一声,果然那大门先前没有关得十分稳,门栓被连番用力,已经给撞开。
两个撞门壮汉没有料到,同时打了个趔趄,栽进了屋子里,扶着地,好险没摔。
宋妙还没来得及说话,后头已经又进来几人,也没给她一点反应的功夫,其中一人已经张口道:“我还以为没人——宋小娘子这不是在家吗!难道装了傻,这卖了的屋子还要死占着,不肯还给买家不成??”
此人正是那廖当家的手下刁子。
他挨了打,本就不忿,一肚子火想要找人泄愤,方才又在门口被拦了半日,那火更是燃得厉害,此时一进门,见得宋妙站在堂中,又道:“你不说话,是个什么意思?”
宋家食肆里头的东西早给人搬得七七八八了,宋妙来后,也没钱多做添补,但为了出摊,这几天陆陆续续还是买了不少蒸笼、炉子、大锅等物。
进门靠左墙就是两个贴墙灶,灶台上摆着不少炊具。
刁子一进门,抬手就打翻了灶台上两只空蒸笼,又把宋妙削了一半皮的柚子给掀翻在地。
白生生的柚子皮瓤肉一下子滚脏了。
他复又走进来几步,伸脚一踢,把靠墙的一口锅“咣当”一声,踢得反扣倒地。
有他带头,其余人也纷纷有样学样,预备找东西打砸。
宋妙那持刀手本来罩在袖子里,此时见状,慢慢抬起,扬声问道:“诸位夜入人家,是不怕死的吗?”
她声音很稳,拿惯了刀的手也很稳,几名倾脚头先还不当回事,等见得那手中菜刀,再如何觉得双方男女身形悬殊,力量有别,看着那油灯下反光的刀锋,也有些心颤起来。
一时一个两个都止住了脚步。
宋妙也不理旁人,只盯着领头那一个,问道:“诸位哪里来的人?无故夜入人家,按律,笞四十,主人当场格杀毋论——你们是不知道吗?”
她一面说,一面向前一步,声音反而低了,手持菜刀,举在前方,却是一分也不颤。
“诸位定然是想,我一个女子,力气有限,也杀不动人,举刀不过吓唬而已——我杀不死,难道砍不伤?”
“我砍不了三个五个,砍一个两个总砍得动吧——砍不断手脚,砍脸、砍眼睛,难道也砍不了?”
“只不晓得是谁人运气不好,要做那瞎眼、断手之人——不过只要先上来一个,等我手里这刀砍出去了,就再没有了旁的倚仗,诸位尽可以杀剐,倒也不怕。”
她说着说着,越走越往前。
然而门口方才撞门的也好、打砸的也罢,随她动作,无不退后。
没错,只要她手里的刀砍出去了,就再没有办法,几个大男人,一扑上前,随便都能把人给废了。
可谁人先来顶着这把刀砍呢?
刀剑无眼。
这明晃晃的菜刀,眼睛更是没地方可以长。
众人一边后退,一边忍不住互相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熟悉的心虚。
——哪个孙子去挨这一刀都可以,反正不能是我!
乱拳打死老师傅。
手中持刀,三岁小儿也能伤到八尺壮汉。
都是有家有口的,便是下头没有小,上头哪还能没有老呢?
但这宋家的丫头,可是真真正正的光棍一条啊!
众人不敢动作,场面僵持了好一会。
其余人倒还罢了,那刁子本就为首,又领了廖当家的差事,今次原是来将功补过,心中自然最为焦急。
他连连用眼神催促了左右手下好几回,然而只要瞥见他看过来,诸人或低头躲闪,或一脸无辜,甚至还有让到一旁,一副腾个位置方便当头的他先上的模样。
刁子无法,暗骂一声,张口却软了下来,道:“小娘子何必动刀动铁的,你又不是无处可去,城西那样大户,一顶软轿进得门去,吃香喝辣,到时候说不得还要倒回头来谢我们!”
口中说着,作势就要朝前扑去。
他这势做得十分明显,本就是做个恐吓动作,只盼能把那宋妙给吓退,其实并不敢真正上前。
宋妙手中刀剁惯了禽兽肉,此刻对上人,心知如若让,将来后患无穷,却是掌着刀,连颤抖都没有一下,迎面便上。
倾脚头们见状,哗啦一下,左右已经四散躲开,只怕碰到那刀锋。
那刁子见得宋妙动作,心中哪有不慌,脚下一软,就要后退,却不防后头突然扑上来一人,将他重重往前压在地上。
刁子全无防备,唬了一跳。
到底他是挑夫出身,手粗脚壮,打惯了架,这下忍着疼,翻身一滚,就将身后人压在地上,也没看清究竟长个什么模样,只晓得是个男子,举拳就朝其脸上砸。
——还没砸到,身后竟又有数人扑来。
后头一人抱他左手,一人扯他右手,另有一人拖曳他那腰背,居然硬生生把他脱离地面。
刁子一人被三人制住,也不知其中有无刀械,如何能不惊,口中骂道:“是哪个狗娘养的!”
又叫道:“兄弟们!”
其实不用他叫,其余几个倾脚头已经扑了过来,正要动拳动脚,就听屋外一人叫道:“有人夜闯民宅——宋小娘子家遭了盗匪,快去报官!快去报官!”
众人一吓,纷纷抬头的抬头,回头的回头,便是那被三人压住的刁子也死命顶着脑袋朝外头看。
——原是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站在门口。
此时天色虽暗,屋内点着灯,正照他们的脸,把那些脸上青涩的惊慌失措照得明明白白。
而其中一人瞪大了眼睛,开口就是大叫,道:“快把门锁了,留着人——我跑得快,我去找巡铺!”
另有一人也叫道:“我去报官!”
两人说着,几乎是同时转身,撒腿便朝巷子外跑。
一边跑,其中一人一边还不忘回身叫道:“快关门,快关门!”
这一切都发生得实在太快,倾脚头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而宋妙手中刀还未斩出去,见得学生们这般行径,又看闹事者反应,心中立时有了谱。
眼下跑了两个走,屋内不过六个学生,真的打起来,其实是比不过这些卖惯了力气的大汉,把他们弄恼了,下了狠手,说不得就要吃大亏。
最近的巡铺距离此处也有三条街,一来一回,黄菜都凉了。
至于报官——天都要黑了,虽不至于无人理会,但此处无死无伤的,哪怕来了,多半也只是应个卯而已。
况且当日仵作替宋大郎验尸,只摸两下眼睛,就把结果出得那样快,后头站着的人又怎么可能在衙门里没有一二门路?
但太学生在外头打架斗殴,哪怕是路见不平,声张正义,总归错了纪律,要是给学正拿来说事,便是最后搞清楚了没甚要紧的,其中纠缠,也是麻烦。
拖得久了,要是有一点擦碰,耽误了就在眼前的公试,到头来还是己方吃亏。
但倾脚头们却不晓得这一群学生投鼠忌器。
倒不如先把人吓走,自己只要有了今日把柄,日后就方便借之行事了。
宋妙忙给站在后头扯着刁子的程子坚使眼色。
程子坚瞪着眼睛,只顾卖力,唯恐自己这里出了破绽,见宋妙看过来,张口便道:“宋摊主放心,我们已是捉死此人了!”
宋妙无法,转头又看向地面。
地上原被刁子压着的也是个学生,是那王畅。
王畅却是机灵太多,见宋妙拿手比肩膀,立时会意,右手扶肩,栽倒在地,已经“哎唷”“哎唷”地叫唤不停。
宋妙便把手中菜刀换到左手,匆忙蹲在地上,右手似是无意,抽了帕子往那刁子踢翻的锅底一抹,擦了一片黑,悄无声息地便把那帕子塞进了王畅手里。
王畅捉着帕子,把衣襟扯开,朝肩膀处一捂,口中已是惨叫:“我手断了!快去报官!快去见医!”
众人个个看过来,只见昏黄灯火之下,那露出来肩头果然一片淤黑,俨然要废了。
几个倾脚头本要去救人,又有要去打架的,见得如此场景,人都愣了,纷纷去看刁子。
刁子哪怕刚才被人扑倒在地时候,心中都没有此刻惊惶。
娘的。
这学生怎么皮这么脆!
他压根没怎么使力啊!
不会真断了手吧?
不会运气这么不好,真打残了个太学生吧?
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孟婆,来瓶敌敌畏两位亲送我的码字神器各一把=3=
多谢书城落水者亲给我小小心意一枚:)
(本章完)
第42章 芋头
第42章 芋头
此时此刻,堂中的太学生们多少有些担心——要是事情闹到学正耳中,总归是个麻烦。
但刁子等人却更怕闹得大了,引得衙门过来。
来的是巡捕还好,附近的巡捕不少都是熟人,哪怕不认识,只要提起廖当家的,多少要给几分薄面。
但学生眼睛瞎,要是见人就叫,最后招来的是城中巡兵,自己一行被当众捉回衙门去,一旦下了狱,哪怕最后能捞出来,也不好跟当家的交代。
倾脚头们心中本来就已经十分犹豫,尤其那刁子更为忐忑,此刻见得地上王畅肩膀淤黑,惨叫凄厉,哪里还敢再等。
刁子虽被三人拉扯着,已是感觉到诸人经验不足,力道早渐渐放松,尤其此时扯手、拿腰的二人都松了手,纷纷只顾着去看地上王畅伤势,倒叫他觑了空隙,用力一个挣扎,便往边上脱开身去。
一脱开身,他一手扶着地,张嘴就对宋妙叫嚣道:“小娘们,这回算你运气好,走着瞧吧!今日有人来救,难道日日还有人来救你?!”
一边说,一边扒着门槛跟大门,攀爬着站了起来,因未能站稳,险些滚出门去,又不忘回头叫道:“哥几个,走!”
几名倾脚头一个也不敢耽搁,急忙跟了出去。
一行人匆匆往外跑,头也不敢回。
食肆之中,程子坚还想去追,却被一旁同窗拉住。
他一时急得不行,跺脚道:“不拦着人,等他们晚上再来怎么办?!此刻我们还在,晚间可就只有宋摊主一个了!”
“让他们走吧。”宋妙忙拿话哄他,“闹了这一回,想必他们这几日都不敢再来了。”
投鼠忌器。
真要再拦,倾脚头都是吃力气饭的,发狠打起来,把这些个学生伤了怎么办?
地上那王畅又趴了一会,见再无反复,一骨碌就爬了起来。
他叫也不叫了,肩膀也不捂了,还跟着其余几个同窗偷偷伸头出去看,一边看,一边回头同宋妙道:“说是这么说,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宋摊主,不若我们一道去报官吧?”
宋妙却是摇了摇头,先问道:“王公子肩上伤势要不要紧的?”
王畅嘿嘿一笑,道:“哪有什么伤!不过就是路上被他撞了一下,早没事了,我只怕他们真打,又怕把这房舍打砸坏了,才装个样子吓吓他们罢了。”
他一面说,一面活动肩膀、胳膊,果然全无异常。
宋妙这才放下心来,复又问道:“咱们公试是哪一天?”
程子坚脱口便道:“十五。”
他话一出口,便见左右人瞪自己,当即反应过来,忙道:“不打紧的,考试的功夫本来就是要在平常,这都临到头上了,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也没什么大用。”
又道:“宋摊主这里却不同,还是一道去报了官安心些。”
宋妙没有当即回答,而是在心中算了算时间。
今日已经十二了,距离公试,不过还有两天功夫,一年一考,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个最最要紧的时候再把人卷进来。
她见耽搁这一会,外头天色更暗,忙道:“太迟了,此刻去报官,也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弄好,大晚上的,来来回回,实在不便,我自己明天再去就是。”
说着,她后退几步,向众人行了个大礼,再度郑重道谢,最后道:“今日多亏各位,不然还不晓得怎么收场!”
这一回,不用程子坚开口,边上早有学生插嘴道:“宋摊主,我们这可是猪脚饭的交情!哪有那么多谢的话来说!”
“就是!就是!又吃早饭,又吃午饭的,得亏了宋摊主才能吃这么好,今日不过撵几个人走,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
“等宋摊主报了官,若是有官府要人作见证,切记得来找我啊!不是我吹,在场的没有一个比得上我嘴巴子能说!”却是王畅在此处自我吹嘘起来。
一时左右人都嘘他。
“我看你不是能说,你是脸皮厚!”
“给你起个名字,叫王不要脸好了!”
“宋摊主找我,我看着比王畅靠谱多了!”
众人便在此处个个争起先来。
那程子坚插不上嘴,只好道:“正是,若有什么事,宋摊主也不要考虑那么多,千万来叫我们!”
又有人提议道:“其实最好还是雇个人,眼下那些个泼皮正盯着,宋摊主只一个人住,总归叫人提着心。”
宋妙叹一口气,道:“我也想,只人不是那么好找的,且再看吧。”
寻常人,若是个熟手,哪个不是已经拖家带口,谁人肯跟你一道住?
要是找个年纪小的,未必能帮得上手不说,真遇得麻烦,自己一个人好跑,多一个小的,还得担心她。
再一说,仓促之间想要雇人,少不得去找中人。
三教九流,自有同一条道走。
附近的中人,哪个不认识那群倾脚头?
要是推荐过来的人被人买通,或是受人胁迫,半夜把门开了,自己就是有脚也跑不了那么快。
再者又是卖的吃食,要是来人在饮食中动点什么手脚……
不过当着众人的面,她自然不好细说,徒增烦恼,只答应下来,复又道:“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我明天得去衙门报官,因怕来不及,早上就不出摊了。”
再道:“劳烦大家,回去要是方便,也帮我同旁人说一声,省得明早有人白跑。”
众人方才还热热闹闹,你一言,我一语的,听得宋妙这一句,一下子就安静下来,竟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半晌,还是程子坚“哦”了一声,其余人方才“啊”“喔”“嗷哦”“噢”地跟着答应。
其中失望、惋惜情绪,只靠几个语气词就已经表露得明明白白。
答应了几声,总算有人回过神来,急忙找补。
“那当然,今日遇得这种泼皮,实在吓人得很,宋摊主休息两天,不要着急出摊!”
“就是就是!不急,不急!咱们后头有得是长久好东西吃,不差这一天两天,把事情解决了是正经。”
“有事只管找我们!”
“放心罢,咱们回去就说,大家必定都十分体谅——只怪那群捣子泼皮,迟早要遭大报应!”
众人郑重安慰了几句,临到走了,那王畅忽然惊道:“我那五香蚕豆呢!”
说着,他急忙回头到处去找。
好几个人找了半日,最后在门边找到了——那荷叶包不小心散开一角,滚出去十来颗蚕豆。
“不是叫你放好吗!!”
“急着打架,哪里顾得了这么多——我分明记得仔细放地上了的!”
“仔细放,能放洒出来?”
宋妙送了几步,方才回屋,在里头听得众人互相埋怨,忙出来问道:“是弄脏了吗?我这还有,不要吃坏肚子了。”
然则她话一出口,几人顿时急了,你一颗,我一颗地捡了起来。
那程子坚则是挡着众人捡蚕豆的样子,回身应道:“没事,没事。”
众人捡好了东西,急匆匆告辞了。
一边走,一边互相通气。
这个道:“我这两颗没看出来脏。”
哪个道:“我这个也没脏,本就是干炸的,只有些灰,吹一吹就干净了。”
“才撒出来没一会呢,香着呢,怎么会脏!不超过一刻钟,都不算沾到了脏东西!”
众人在此处交流脏还是不脏的心得,走到巷子口,却见角落处站着两人——原是先前一个说要去报官,一个说要去报巡铺的,其实一个都没去。
见他们出来,两人方才迎了上来上来,问清楚事情结果,俱都松了口气。
“我看那群捣子丧门星一样跑出来,就猜到没事了。”
“只到底要不要先去报官啊?”
“宋小娘子说不用了,她明日自己去——今晚不去也好,不然现在去报官,不知道要耽搁多久,肯定会误了回学斋的时辰,要是被学正抓到,就麻烦了。”
一干人等说着,脚下不停,匆匆往回赶。
学生们平日里天天都只埋头苦学,日子实在无趣,今晚发生这许多事,当真过分新鲜,又过分刺激。
诸人回得学中,一个个心情都无法平复,少不得拿出去与同窗、同舍、同学传扬,又把明日宋摊主不能出摊,要去衙门报官的事情推而广之。
太学生义气救孤女,智勇斗泼皮,如此豪杰英雄事,又兼王畅等人一百二十分的自吹自擂,如何不引得无数人来听?
而听完之后,得知明日没有糯米饭同烧麦吃,众人连听故事的心思都没了,只跟着痛骂那群泼皮。
等他们回得自家学斋,少不得又添油加醋,一说二道三播四传谣,传到后头,已经传成了王畅一人高举板凳,某某扛起铁锅,另又有谁谁谁使顶门棍,几人一齐吓跑了二三十个泼皮大汉。
***
太学同南麓书院离得如此之近,王畅等人又那般卖力,自自然然的,当天晚上就把酸枣巷发生的事情传了过去。
南麓书院的学生们对王畅等人义勇之举半点不感兴趣,只是得知明日宋小娘子明日不出摊,纷纷怨声载道,急忙互相通传。
不过仍旧有人不信。
“是不是骗人的?”
“太学生起不来,排队排不过我们,抢糯米饭跟烧麦抢不过我们,如今居然开始使阴招了??”
这话一出,许多本来没有多想的人,一下子也跟着生出狐疑来。
“他们太学生输不起也是有的!我们若是信以为真,明日全不去排队,宋摊主的早饭,岂不是都给他们买光了?”
“左右都要早起,也都要买吃的,我早去一会等一等,若是等到了,就赶紧回来告诉你们一声。”
“罢了,我也去,不用你告诉了。”
一群人疑神疑鬼,说个不停,已经早早逃了回来,此时坐在角落的林熠文听得这许多消息,却是魂不守舍。
他先前见来了那许多泼皮大汉,在宋家里头又吵又闹,又打又砸的,另又有那宋妙说那什么拿刀砍杀话语,实在心惊胆战。
但这毕竟是宋家事情,他也不好上前插手。
况且他今次乃是拿了批条出来,说去看大夫,要是在此处伤了碰了,或是事情闹大了,被学谕晓得,再转回去告诉父亲……
林熠文甚至都不敢往下想。
但他到底还有几分良知在,也没有立时就逃,本想等那群泼皮走了,再去看看里头什么情况,谁知就见那群太学生去而复返,与泼皮们撞个正着。
不多时,就跑了两个学生,说要报官、报巡捕。
见这样形势,林熠文也不敢再留,生怕自己被当做闹事的一道捉起来,也顾不得后续再去安慰什么宋妹妹,同她细诉什么衷肠,忙趁人不察,掉头跑回了书院。
晚上学斋里众人各自温书习课,林熠文却是心不在焉,挂着那酸枣巷中宋家食肆事。
此时听得消息,旁人只以为是谣言,他却晓得其中虽有夸大,事情却不假。
晓得没有闹大,泼皮也都跑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一面自觉情厚,一面不自觉回想起方才隔着墙,远远听到那宋妙在食肆中说话,冷言冷语,持刀执坚的,心中隐隐又有些发痒起来。
——从前的宋妹妹自然是好的,娴静淑雅,但又总叫他觉得有那么一丝平淡。
如今遭了难,反而如同玫瑰徘徊带刺,更有芬芳,想要护,都要小心那刺扎手,叫他心头发虚之余,又有些心头发热起来。
只是纳回家的事一时不好定,而今人人看他,好似都带着奇怪打量,也不知是自己多想,还是果真后头许多议论,实在烦人得很。
***
今夜突发意外,送走程子坚一行后,宋妙自然不能干坐着。
她在食巷中摆了许多天的摊,已经积攒了一些食客,明日不去,又有程子坚等人帮着宣扬,想来多多少少会有那么一些人议论。
这些议论,这些好心学生的善意怜悯之心,将来也是她的倚仗之一。
但这毕竟不能真正得用。
想要自救,先也要叫后头那许多人知道,自己不是好拿捏的。
既然今日敢夜闯民宅,明日她就敢去报官。
再如何私下包庇,这毕竟是天子脚下,又有许多太学生亲眼目睹,等到事情真正闹大,下头干脏活的不怕,上头当官的难道也会不怕?
不过报官之前,她也得去告诉孙里正一声,再说清今日泼皮上门的事,请对方也有个准备,免得被牵连。
另还有明日虽不出摊,今日王畅、程子坚等人如此卖力,总要表些心意,一则道谢,二则公试在即,就当给他们加个餐,补一补也好。
因不想他们来来回回送锅送盆的浪费时间,又考虑到学生谗油水,宋妙有心只做一道压桌的肉菜,另添一道开胃的小食就差不离了。
把那脏了的柚子皮洗干净,又削切好另几个,她一边将那柚子皮焯水,一边思考。
做什么呢?
正想着,她一抬头,就见地上篮子里装着许多个芋头——乃是前次孙里正那妻子朱氏送来的,只用了一个做那反沙芋头,其余仍旧晾放着。
多谢卿眉瘦亲给小七的送的香囊,香囊里的米他已经偷吃光啦~
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送我小小心意五枚,书城落水者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谢谢两位亲:)
(本章完)
第43章 嘴贱
第43章 嘴贱
她上回尝过味道,确实是顶好的荔浦芋头。
开了春,芋头自然也不禁放,最好快些吃掉。
既如此,不如拿芋头跟肉做个菜。
考虑到成本合适,再要吃起来方便,不用吐骨头去壳什么的,猪依旧是最好的一个选择。
猪肉、芋头。
宋妙想到了一个南边年节时候的压桌菜:芋头扣肉。
这个菜的食材特别重要,先要选好肉,最好是真正五肉,肥、瘦、肥、瘦层层交迭,至少也要有五层,才有脸自称为五。
再要挑好芋头,上选自然是荔浦芋头。
还要配一个极香的料汁——里头顶顶要紧是料汁里要下一料广南腐乳。
此时大魏各地都有腐乳,但广南的腐乳味道却与别地味道不同,块状更小,质地软滑,表面酵出一层半透明的胶状——这一层奇香,里头则是咸香而不齁,鲜味十足,回味绵长。
有了这三样,再把握好火候,便能做得十分出彩。
虽只是添菜,定了大菜,这扣肉里头五到底是有些肥腻,当还要加一个解腻佐菜。
正好今次学生们送来了两袋桃子,酸是酸,但也有好处,非常脆,而且是硬脆。
后院现成就种了一角紫苏,另又有一片薄荷,天一暖,满地都茎叶乱爬,叶子虽然又小又嫩,香味比不上夏天时候,但也勉强已经能用了。
桃子、紫苏都有,只要补点仔姜,就能做桃子紫苏姜,酸甜开胃,微微辣,丝丝咸,脆生生,正好佐饭。
得了这两个添菜,哪怕太学的膳房实在敷衍,他们应当也是能送进去两碗大饭,几只炊饼,足可以吃得饱,又吃得好的,不至于太亏待了。
计划妥当,宋妙顺手就把那酸桃子给洗净切了片,又下盐去先腌着,再去得后院,薅了一大片紫苏,把成形的叶片都摘了下来,拿水洗了晾放。
趁着天色还有些半明,她取了灯笼,预备出门买些仔姜回来。
然则刚锁好门,还没走几步,宋妙就见得对面迎过来两个人。
那两人一前一后,各走各的,互相也不搭话,但听得宋妙关门动静,又见她提了灯笼走来,顿时便似老鼠见了猫似的,纷纷躲到路边,唯恐真正打上照面。
天色半黑,自然是看不太清对面人相貌的,只能勉强辨认出是两个男子,不知年龄。
这两人一个中等身量,另一个却很瘦,也很矮。
两人穿着都寻常。
宋妙只扫了一眼,没有盯看对方的脸,提着灯笼就走了。
她走了挺远,才听得二人在后头敲门,又低声说话,像是在自报姓名。
敲的是宋家对面那扇门。
方才家里吵了半天,又打又闹的,对面那宅子却全无反应,大门也关得死紧,此时二人去拍门,声音不大,动作也小,却是一下子就敲开了,很快闪了进去。
那门立时又关了。
宋妙回头,又看了那门一眼,心中暗暗又算了时辰。
早、晚她都撞到过人进去了。
但这些个大白天,却几乎没见过那屋子里进出过人。
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难道有后门?还是尽躲着人了?
正想着,她已是出了巷子,又走了一条街,到了大街街口。
此时自然正事要紧。
天都暗了,菜坊也未必还开,幸而街口有一户人家是专卖各色酸腌菜的。
宋妙上前一问,果然这铺子里仍有新鲜仔姜,便加了几个钱,买了几大块。
等她返身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尽黑。
对面那宅子暗黑一片,远远望去,一点灯火也无,好似没有住人一般,但是走得近了,靠近大门处仔细去听,里头吵闹声起起伏伏,不绝于耳。
宋妙没有在门口多做停留,确认妥当,就回了家,这一次却是仔细锁了门,又把那推车拉过来堵在门后,再支好了顶门棍。
来回这一趟,那桃子已经被盐杀出了不少水,这水乃是桃水,桃香十足,正正好用,趁着此时,把那晾干的紫苏叶切分几下,又把新买的仔姜切了片,两者合在一起拧皱出汁——那汁深紫红色,足有小半盆——再一闻,盆中都是紫苏香气,另又有嫩姜香味。
和着这汁水,搭了白醋、浙醋、绵白进去,同桃子片拌匀了泡着,盖了盖防虫蚁,便不用再管,只等明日就是。
当夜,宋妙没有回房休息,而是拖了一张瘸了一脚的藤椅出来,把那椅子脚垫好,铺了褥子,直接睡在的正堂——那菜刀架就放在一旁地上,如若有事,立时就能伸手取刀。
所幸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宋妙就出门去了肉坊。
她找了好几个肉档,趁着时间早,挑出了今日肉坊里最漂亮的半扇五肉。
这是下五,位于猪的肚腹,比之一般只有三层的上五层次更多,比例也更好,虽达不到十层,也有肥瘦足足八层,拿手一按,柔软、弹性十足,哪怕不弄什么复杂做法,白水煮了拿去蘸酱都会好吃。
带着这五肉,路上又去南北货铺里补了些调料,宋妙就回了家。
做这样大菜是急不得的,她开了两口灶,一口烧油锅,一口却拿来灼猪五的皮——再好的猪,若是不处理好外皮,多少都会有丝丝腥臊味,只是要看吃的人有没有厉害舌头能尝出来。
灼猪皮她用的柴火炭,烧灼得黑乎乎的,烧好洗净之后,又放姜葱椒水来煮透。
这一边水煮着猪五,那一边油也热得差不多了,她削了芋头皮,将那大芋头一分为二,切成三分厚的片,下油锅慢慢炸了起来。
四五个大芋头,用了半个多时辰才炸好,此时已经满屋都香。
那芋头片晾放了一会,外层切得最薄的一些已经有点凉了,拿铲子轻轻碰一下,便刮刮地响,不用去吃,都能看出那脆感,和着香味,根本就是引人犯错。
宋妙也是人,自然也忍不住要犯错。
她先偷了一片芋头边角料,果然又香又脆,油香带着芋头香,外头酥脆,里头喷香——只到底是边角料,吃不出多少粉糯,仍有不足,便又偷了两片中间最粉糯的拿去沾绵白。
这一回沾了白的炸芋头片香中带甜,又绵又粉,哪怕不拿来当菜,但凡多来几个小孩,都能把这一盆给当零嘴抢光。
炸好了芋头,五肉也煮好了,少不得擦干净水,给皮扎了洞,再擦盐抹醋的来炸肉。
抹了醋,那肉皮就容易开。
大五,炸的时间自然长,等到复炸两回,终于炸透,那猪皮已经金黄,起了大大油泡,又开了,拿刀一刮,声音酥硬,简直香极——趁着这热,立时就浸进去先前煮肉水中泡虎皮。
等那肉泡好切片,与早前炸好的芋头片一道拌了料汁——这料汁主料是广南西路的腐乳同腐乳汁,又有酱油料酒,另放各色香料、调料,最后,按着宋妙自己的口味,还添了几颗腌渍酸梅肉同腌渍黄皮果肉丰富口感。
腌了小半个时辰,估计着料汁浸透了味,她才一片芋头一片炸五肉片地相扣起来,把盆中食材码进大碗中。
用的碗也有讲究,最好深浅合宜,口不要太大,最下方平垫一对芋头肉,其余都竖着摆放。
等一应码好,大半扇猪五,配着五个大芋头,总共做出来十一碗。
将剩下的料汁腾挪着淋入碗中,上汽一蒸,这才终于算是忙完了。
碗多料多,蒸也蒸得久,蒸煮时候,那腐乳香混着芋头同肉香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简直可以用魅惑二字来形容,惑得人口水直流。
见得时辰差不多了,宋妙方才取了两个大食盒,一只竹篓出来。
那食盒乃是时下食肆中惯用外送饭菜的,下层放炭,上层放菜,中间有铜相隔,可以拿来保温。
十一碗芋头,宋妙留了一碗最合眼缘的自己吃,另两碗预备送去孙里正家中,其余都给太学生们填肚子。
八大碗芋头扣肉,看起来好像真的有些多——这菜到底是扎实,又不下饭,一个人其实吃不了多少,八个学生,哪怕加上先前那些帮着抄书的,也不过二十来人,又还有膳房里头的饭菜,一个人吃上三五对芋头扣肉顶天了,说不得最后还有剩。
不过眼下天气并不热,隔餐也不怕,到了晚上那一顿,拿来隔水一蒸——或是懒得蒸,仍旧放回这食盒里头,补点炭进去保着温热,下午照样好吃。
分派妥当芋头扣肉,宋妙才把紫苏桃子姜抱了出来,一掀盖子,那紫苏和着仔姜的味道已经扑面而来,但桃香和着酸甜味道混在其中,仍旧十分明显。
她拿勺子分出来一碗,还不忘记给自己留些最最精华的酸甜桃子原汁,复才把这一盆放到篮子里,又重新盖好。
此时时辰尚早,但算上往返时间,却是刚刚好。
宋妙提着两个大食盒,背着一只竹篓就出了门。
虽然有盖,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那香味自己长了腿,会从盖子里头透出来,抑或是放进去的时候不小心洒出来些微汤汁,宋妙总觉得那芋头扣肉的香味老跟着自己。
而她一路走,眼下正是人来人往时候,也老有路过的停住脚步,嗅了又嗅,疑惑地左右去看。
还有人向同行人问得出声来:“你闻到了吗?什么东西这么香?”
宋妙听得他们问话,好险偷笑出声来,也不敢答话,忙加快脚步,先往孙里正家过去。
到了地头,她把食盒、竹篓都卸下来放到大门一旁,腾出了竹篓,取了一碗芋头扣肉放进去,才提着那竹篓去敲门。
孙家,在外头跑了两天的孙里正这天清早才回来。
他补了一觉,肚子就饿得不行了,起来便找朱氏,问道:“家里有什么吃的没有?”
这不早不晚时候,朱氏道:“早上煮了芋头,还有昨晚剩的油饼,我拿盏茶来给你送了吃。”
又问道:“我看你累,也没好多问——怎么样,老二找到了没有?”
孙里正皱着眉头道:“有人说昨晚在城西螺蛳寺的小赌坊里头见着他了,我去抓,也没抓着,说是刚走了,不过总算有了音讯。”
朱氏冷笑道:“要我看,也不用去抓,等输尽了,自己就跑回来了。”
孙里正心中烦闷,忍不住先骂了一句,道:“怎么不赌死在外头算了!”
又牙痒痒道:“等再敢回来,我必定跟叔叔婶婶把话撂明白了,把人锁在屋子里,再不给他出去——多少家底都不够败的!”
这样的话,朱氏听过不晓得多少次,也懒得搭理,去端了芋头跟油饼出来,又倒了茶,就要去忙别的。
而那孙里正嘴上再骂,到底是松了口气——知道人是囫囵的,又有了消息,想必这两天就能逮回来了。
他心头松了,人也来了精神,等收拾好出来,见的桌上芋头同油饼,先拿了芋头剥皮来吃。
正宗的荔浦芋头,哪怕只用水煮也是好吃的,但到底有些单调,还有些发干,噎着嗓子。
用水送了几口,孙里正就忍不住了,对妻子道:“咱们这芋头也可以试试旁的做法啊,水煮可惜了了,先前你拿来焖的排骨就不错。”
朱氏瞪他:“谁家日日吃排骨!”
“也可以煮肉嘛!”
“哪有那闲工夫,老娘一会子还要去铺子里看账——你要吃自己煮!”
孙里正被骂得缩头,仍不放弃,一拍脑袋,自自然然就想起上回吃的宋妙手炒反沙芋头来,又道:“前日我去找那宋家丫头,她拿过了油的芋头条跟一起炒,做个什么叫反沙芋头的,味道更是顶顶好,又香又甜,你不是最喜欢这个口味吗?哪天得了空,咱们也照着做来吃怎么样?”
“什么反沙芋头?”朱氏诧异。
“前次那个啊,你忘了啊?我拿食盒装回来那一回,那宋小娘子问要什么口味,因你喜欢甜口,我还特地同她说要做甜的!”
孙里正懵了一下,急着邀起功来,说着说着,忽然想起来什么不对,那声音早慢慢小了下去。
糟糕!
他这两日忙昏了头,一时记岔了,竟是错了口——那日碰得一群巡兵,本是要带回来给妻子的反沙芋头,早给旁人吃光了……
本来不说也没事,瞒过去就是,今日竟还自己嘴贱!
孙里正心头发慌,忙拿话来敷衍。
然而朱氏又不是傻的,多年夫妻,三言两语,就把背后实情给问了出来。
她倒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只是见丈夫这缩头缩脑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人家宋小娘子特地做给我吃的,你倒是借献佛,送给旁人去了——我是没脸再去讨要,你怎么送出去的,怎么自己做出来一份一模一样的!”
孙里正哪里敢应,正嘿嘿笑呢,就听得外头有人叫门。
得那一道声音,他也来不及辨认是谁的,俨然如同瞌睡遇到枕头,心头狂喜,忙道:“夫人坐着,我去应门,我去应门!”
多谢书友20220916074852062亲送我的两只香囊,书友20211005072629096、miya爱古言亲送我的香囊各一只=3=
感谢我家猫咪叫蛋蛋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谢谢亲^_^
(本章完)
第44章 不必
第44章 不必
“吃你的吧!平日里正经有事的时候只知道躲,这会子倒是装起相来了!”
朱氏没好气地啐了他一口,自去应门。
等一开门,见到外头宋妙,她也颇为意外,招呼道:“是宋小娘子!今天竟有空过来?”
又让道:“快进来坐坐!”
宋妙忙推辞道:“我还有事,就不多打搅了。”
说着把那竹篓提了起来,送到朱氏面前,笑道:“前次婶子送我许多荔浦芋头,实在好东西,我拿来做了些芋头扣肉,正好送两碗过了,也叫婶子尝尝我这手艺。”
“这如何使得!”朱氏连忙客气道,“怪不得我方才一开门,就闻到一股子香味,还想问是哪里来的,谁成想竟是你做的好菜!”
一边说着“如何使得”,那手一边已经伸进去竹篓里要捧碗。
宋妙忙把那竹篓挪开一点,道:“烫手得很!婶子提着篓子走就好。”
又问道:“不晓得孙叔今日在不在家的?”
“在家,在家。”朱氏转头就朝着屋里叫,“老孙!”
不多时,孙里正一边擦嘴,一边走了出来,见了人,也是一愣。
宋妙少不得打了招呼,又把昨夜一群倾脚头夜闯民宅事向夫妻二人说了,复才道:“因出了这样大的事,还把来我家中送还东西的一名太学生打伤了,另有两位也擦伤了,昨夜太晚,不好行事,今日却不能不去报官。”
“去之前,想着还是要来说一声,一则二位帮我许多,未必没有惹了他们眼,如今知道了那等倾脚头所做所为,好歹有个提防,二则也是想问问,我去报官,妥不妥当?”
所谓里正衙前。
里正这个身份常要跟衙门打交道,除却帮着管些户籍徭役赋税事,街巷治安也是可以问一句的。
听得宋妙这般说,孙里正顿时变了脸色。
一旁的朱氏更是立时嚷道:“好狗胆!不要命了!叫你孙叔同你一道去衙门报官——你年纪轻,不晓得,阎王易见,小鬼难缠,那些个胥吏最最见人下菜碟,见你一个小娘子上门,估计只几句话就把你打发了。”
又一迭声催孙里正。
孙里正皱着眉头,却是不去接话。
宋妙见他反应,笑道:“不必!我先去报官,若是不妥当,再来请叔帮忙打听打听,免得两人一齐上门,把牌都打尽了,等要想回旋时候就麻烦了。”
她说着行了一礼,正要告辞,就听那孙里正道:“你且先去巡铺报官,只怕他们未必愿意搭理——便是我跟着,也好不到哪里去。”
又道:“罢了,你先去,不管成与不成,都来找我,我先去同那些个巡兵说说,请他们白天黑夜的多往酸枣巷走几圈,虽不能顶什么大用,也好过没有了。”
宋妙本只是来应个道,谁知竟有这样意外之喜,连忙道谢。
谢完,告辞之前,她又指着那竹篓同朱氏道:“家中若只两三口人,中午尽可以不用做肉——这菜此时还是热的,拿锅温着,等要吃的时候用个宽边半深口的碗倒扣在这菜上头,翻一个身出来,就能吃了。”
这是广南菜,朱氏一个京城人,虽从小坐拥无数肥猪,却也当真没有吃过。
听她形容了一回,朱氏只觉稀奇,又问了些怎么“倒扣”、怎么翻身”的细节,才让人走了。
人一走,门一关,朱氏那笑容才收了起来,对着丈夫道:“你要是做人情,尽可以跟着那宋小娘子去衙门,如今又要自己贴补人情去找巡兵,又叫她自己去报官,好没意思。”
“你懂什么!”这回轮到孙里正瞪起了眼,“我若去报官,不是给廖倾脚他们看得眼恨?”
“这群疯子,都敢夜闯民宅了,我有家有口的,哪里敢去惹?”
“只那宋小娘子也实在造孽,人又是个好的,到底过意不去,自家搭些人情,也算得个心安了。”
“况且这几个来回,都吃她不少东西了——这篓子里装的是什么?怪香哩!”
朱氏一把将丈夫伸过来扒拉的手打掉,骂道:“你管这是什么,又不是给你吃的!你倒是先将那反沙芋头做出来赔给我再来说旁的!”
***
且不说这一头宋妙一大早起来买菜、做菜,又给孙里正家打招呼,另一头,太学与南麓书院之间的食巷里,宋妙惯在的摊位前,也是一大早便已经排了不短队。
不过比起前几天,今天的人实在是肉眼可见的少了许多。
尤其过了宋摊主往日常出摊的时间,见她还不来,等候的人就更少了,倒是挤了许多在巷子口,伸长了脖子等。
傻傻排了半日队,终于有人道:“怕是真不来了——那传言莫不是真的?”
“真不真,假不假,都已经等到这个时辰了,也不差再多一会了,说不得你们前脚刚走,宋小娘子后脚就来了!”有人仍旧心怀希冀。
“别傻了,都散了吧,昨晚人家太学就传开了,都说宋小娘子今日要去衙门报官——她家昨日被一干泼皮强闯,好险有人帮着撵走了。”
“我也听说了,好似说是咱们南麓的同窗帮着撵走的!”
“我听得也是这个说法,只那太学生不要脸,把我们的功劳揽到自己身上,还在外头宣扬!”
“青天白日的,谁人敢擅闯民宅?”
“一群捣子混混呗,前次宋小娘子还在灵堂守孝时候,这拨人就上门打砸过一回了,今次是听得她在咱们这生意好,人缘也好,怕被我们揪出错来。”
“我听得宋小娘子前次请人帮着抄《魏刑统》来着,她家那宅子当日订的文书就有毛病,估计是想着从律法中找些倚仗——那些抄书的人还得了好香的猪脚饭吃,天杀的好运!什么时候也轮到我来抄一回!”
有人提议道:“什么时候律学再开?不如同那宋小娘子说了,把文书拿着,咱们一道请律学中的先生帮着掌一眼?说不得就能帮上忙了!”
“你傻的!”边上有人骂他,“律学临着太学,里头的先生也是同那些个太学生更熟悉些,你巴巴凑上前,还不晓得这人情最后给谁领了!”
“我有个舅舅是讼师,也不晓得能不能顶用。”
“可能未必顶用,不过多少也可以帮着看一眼——咱们回去问问,谁人还认识哪个得用的。”
一时边上有个人道:“我有个族叔在大理寺,不过只是主簿……”
“主簿也好啊!到底是在大理寺,刑统、断判都熟悉,你下回得了机会,赶紧同宋小娘子说一声,也不要你那族叔做别的,只帮着看看文书,问问案情,说不得她也会领这个情的——咱族叔好不好说话的?”
“是这个道理!若能把那宅子保下来,食肆一开,咱们见天就能从后门钻出去吃好吃的,想买糯米饭买糯米饭,想买烧麦买烧麦,或许还能吃到那猪脚饭——到时候哪还有太学那帮子人什么事!”
一时之间,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俱都嘿嘿笑,不用人再说,各自已经在脑海里想到将来画面,犹如老鼠偷到了油似的,贼眉贼眼,叽叽吱吱。
不过再怎么想得好,眼见宋摊主迟迟不来,众人自然知道那去报官是真的,今日不会再有糯米饭同烧麦吃了,少不得叹息一番,在食巷里随意买了几样将就吃吃,也就回去了。
然而更多的人自昨晚知道了宋小娘子今天不出摊,便也懒得再出门——尤其那等太学生只还两天就要公试,当真是闻鸡起舞、见缝插针,便只在膳房里头胡乱对付些罢了。
太学生本就数量最多,如此一来,倒叫这食巷比起往日空了不止三五分。
原来在宋妙摊子旁边的是个卖鸡丝面的,他见从前这个时候早已卖得七七八八了,今日居然才卖了不到一半,而且出来的学生越来越少,心中直犯愁,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鸡丝面摊主转头去看右边那卖馒头的,问道:“段婆子,你今天生意怎么样了?”
那段婆子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卖,听得他问,也不着急答话,只把面前那蒸笼盖子一掀,“呶”了一声,道:“你自己看罢!”
鸡丝面摊主看过去,见卖了一半多,便道:“比我好了!我这剩下许多面,又有汤,还不晓得怎么办。”
又叹道:“怪事!自从来了那宋记卖糯米饭的,她生意好,我这倒也没差,还比起前两年还能多卖了些,怎么今天她没来,按理正该生意更好,反而卖不动了!”
段婆子道:“你这么年轻眼睛也没看明白,倒来问我一个老的?”
又道:“你也不会数一数,这一向出来的学生比从前多了多少?往日不出来吃的,而今为了她那一口糯米饭同烧麦,也要出来排队,因买不到她的,人都出来了,自然就买我们的了!”
“不过算算日子,也就这两天那些个太学生要公试了,未必有功夫再出来,我估摸着明日说不得也得少做些,不然生意不好,还要去外头街巷兜一圈叫卖,累不死我这把老骨头……”
她说着说着,也烦了起来,骂道:“也不晓得是哪些泼皮,倒是叫那宋小娘子家里那点子事情快些解决了才好,不然今日不来,明日不来的,我们还怎么做生意!”
那鸡丝面摊主道:“我原以为你卖炊饼,她卖烧麦同糯米饭,多少有些冲撞,会不喜欢她来哩——说起来宋记那几样东西看着也不难,她生意这么好,你不眼红?怎么不学了来?”
段婆子扫了他一眼,道:“你这后生,好没意思,你怎么不学?”
“我只卖我的面,我学不会那个!”
“我自卖我的炊饼,都这把年纪了,学不动那些。”
说完,段婆子转过头,再不理对方。
天天看那宋小娘子的摊位排长队,若说不眼红,又怎么可能。
她早偷偷叫人帮着买过那糯米饭同烧麦,确实好吃,回去也学着做了。
忒麻烦!
绿豆蓉每日要蒸煮,里头东西又要炸,又要腌——她去买了现成的回来,味道差大了去。
最麻烦是里头那个料汁,也不知道怎么配的,必定有秘方,她试了好几回,试不出来。
没了那料汁,糯米饭就只是寻常糯米饭,只要是吃过了宋记的,一口就能比出区别来。
要是只卖寻常糯米饭,还不如卖她的炊饼馒头,在这里出摊许多年,也有了些名声,再不能同那宋小娘子比,糊口是没问题的。
至于烧麦,用的全是好肉好葱,做法也麻烦,若要跟着卖,还得再添一个人帮手——这又得多多少成本?
更莫说,尝过一回,若不是自己也要做生意,她都想日日排队去买宋记的吃哩!
还是那句话,费劲扒拉的,没有金刚钻,又何必去揽那个瓷器活?
宋妙的食摊红火,多的是段婆子这样的人,试过之后,自知不行,便老实把脚缩了回去,但总有头硬的,偏要来碰一碰壁,此是后话,暂时按下不表。
再说太学里头,那膳房哪里料到一夜之间,自己莫名就得了学生们青眼,一大早的,个个打饭的木窗口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比起平日里,这天多了少说也有三四百号人。
没过多久,一应吃食都卖得干干净净。
几个厨子来不及揉面做什么炊饼馒头,忙拿大锅煮起了疙瘩汤,再有现摊大饼的,先把人应付走了再说。
好容易忙完了,几人终于瘫下来,都觉得奇怪。
“这场面,也没个防备,一下子说来就来,吓死个人!”
“往年公试也没这么多人啊!”
“后天才公试,还没到日子呢!”
“是不是这几日换了个调味,做的那羊肉馒头、猪肉馒头味道好,叫学生们一传十,十传百,个个赶着来吃我们手艺了?”
然而能来太学找饭吃的厨子,厨艺自然好不哪里去,平常做的东西味道也就那样,今日这样仓促,又是大锅,更难把控。
与此同时,膳房里给学生们坐的桌椅上,不少人对着面前的疙瘩汤、饼子、馒头,吃得唉声叹气。
尤为伤心的,自然是吃惯了宋妙糯米饭同烧麦的一干人等。
“说是羊肉馒头,里头羊肉都没几块的!”
“你好歹有肉馒头,我这饼子盐都不匀的,外边焦了,里头还不熟!”
“这些个食材,要是给宋小娘子,还不知能做出什么好吃的来……”
“王畅,你那疙瘩汤怎么样……”
王畅把疙瘩汤往对面一推:“你尝尝吧,我是吃不下——往常好歹能入口,今日怎么做出这个奇怪味道!”
又愁眉苦脸道:“还不晓得中午怎么办,昨日我们还有猪脚饭吃,今天就变成这个待遇,果然天将降大任,必先饿其体肤么?”
正发愁呢,边上有那等昨日在门口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行人吃了半天猪脚饭、醋酸白萝卜的好事者在边上打趣。
“哟!今儿怎么不吃糯米饭啦?”
“中午还有没有猪脚饭的?”
“不会要跟我们一起吃膳房吧?”
“这样难吃,怎么不跟宋摊主说一声?”
众人听得心酸,只好把人撵走。
“去!一边去!”
“喝你的疙瘩汤!”
不过他们的心酸,不过为着吃不到宋小娘子的糯米饭并烧麦。
更为心酸的,却是程子坚。
——今日宋小娘子去报官,不出摊,糯米饭同烧麦都没了,但韩兄这里却不能不顾。
他只好在食巷其他摊子上买了些吃食来。
刚把文章接到手中,程子坚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上头批注,就听得对面人道:“你吃早饭了吗?”
他下意识道:“吃过了。”
极难得的,韩砺把那食盒推了回来:“后天就公试了,你多吃点。”
程子坚仍有些发懵,把那食盒打开,只见里头自己在食巷中买的羊肉馒头、红豆馒头都还动都没动,只取走了一个鸭鹅馒头。
另有那竹筒里的豆浆饮子也还剩大半——不过倒了几口进一旁杯子里。
而那韩砺顿了顿,已是又道:“我先前说过,本也不好那等饮食之事,你也不必每天都送早饭过来。”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送我的五枚小小心意,谢谢亲亲,不必每天送东西给我呀,我会努力更新的=3=
(本章完)
第45章 妥了
第45章 妥了
提着仍旧很满的食盒,带着批注了红字的文章,程子坚不知所措地走出了上舍学斋。
劝了好几回,也没能把这食盒送出去,他着实是困惑。
刚认识韩砺的时候,对方就说过从不好饮食之事。
但在自己力劝之下,韩兄还是收了那烧麦、糯米饭,另还有黄馍馍。
此后每每来送早饭,就再也没有被拒绝过,甚至昨天中午才吃了那猪脚饭,韩兄还特地嘱咐自己记得给钱。
另还有,先前放在自己这里的那贯钱,也压根没有用完啊!
怎么一夜之间说不要,就不要了?
既如此,钱要退吗?
他搞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心中七上八下。
韩兄说不用每日送吃食过来,可他没有了这个由头,难道空着手来请对方帮自己批改文章,再问许多问题?
如此厚颜无耻的事,程子坚当真做不到。
何况,这个“不必每天”,是每天都不必,还是不必每一天?
当着韩砺的面,程子坚不敢细问,深怕对方一句“每一天都不必”说出来,就再也没有回旋余地。
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回了外舍的学斋。
公试在即,时辰虽然还早,屋舍里却已经坐了不少人。
程子坚已经吃过了,况且他昨晚、今早都吃的馒头,实在不想留到午饭再吃,便把那食盒放到桌上,寻几个走得近的同窗问道:“吃了没?我这里多买了些馒头,另还有豆浆饮子。”
不多时,就有没买早饭的人围了过来,把那馒头、豆浆各分了,又要给钱。
程子坚忙说不用,道:“不过几个馒头,两筒豆浆饮子,有什么好给的!”
众人便道:“那中午大家伙点几个菜,一起吃就算了——子坚不用出,就当早上这顿还的。”
太学生凑一桌点菜吃饭,能吃到多几个不同的菜色,钱也不多两个,是很常见的做法。
有来有往的事情,程子坚也没有拒绝。
然而边上已经有同窗问道:“今天中午连你们都要吃膳房了吗?宋小娘子甚时再做猪脚饭?子坚,记得帮我订上一份啊!”
程子坚无奈。
其余人吃馒头也吃得垂头丧气的。
“凉了。”
“羊肉冷得结油了,有点膻——宋摊主做的烧麦也用羊肉,就不会结油,也不会膻!”
有那看不下去的人道:“你哪一回买宋记的烧麦能等到它冷到结油了?不半路吃光就不错了!还结油!”
“这红豆馒头也不中吃,豆子粒都没煮透的,甜得也不好,腻腻的,不如前次宋小娘子做的黄馍馍!”
“你们这几个,吃人家子坚的,还在这里挑三拣四!”
“唉,哪里是说子坚的不是了!”
“真不是那个意思!”
程子坚早上吃的时候馒头还是热的,虽说觉得比不上宋记的吃食良多,但也不至于不能吃,然而此时见得众人反应,忽然隐隐醒悟过来。
——宋记的糯米饭也好,烧麦也好,哪怕是汤,都一直是烫的,几乎是一离汽就进了食盒,自己趁热送去韩兄手上。
今日买的馒头,那馒头才拿到就已经是温的,送到韩兄那的时候,估摸着也凉了七八分。
从前吃宋记,吃这许多回了,韩兄也不见说什么,都是默默吃,吃得干干净净。
今日就只是换一家,立时就“不必每天来送”,几乎全须全尾地剩回来给他。
难道,是吃食的问题?
但韩兄分明说自己“从不好饮食之道”啊!
程子坚不能确定。
他恨不得立时去要两份烧麦过来试一试,奈何宋小娘子这报官也不晓得要报多久,只盼明天能回来,叫自己吃也好,学也好,讨好韩兄也好,都有个盼头。
上课的时间自然过得很快,没多久,早上的课就结束了。
钟声一响,满屋子的学生都往膳房方向冲。
王畅同另一个腿长跑得最快,回头先道:“我们两去寻几个好菜买,你们几个后头排着买饭买馒头饼子——记得留个人占位子。”
跑着跑着就没影了。
其余人自然也急急跟上。
然而王畅二人跑得已经这样快,也没能买到什么好菜。
几个食盘放在中间,盛着七八个菜。
大锅菜,还是给学生吃的,自然是煮熟了就好。
一个水哒哒的焖冬瓜,一个没几片肉的白萝卜猪肉片,一个酸腌菜炖肉——这个已经是看上去最有吃头的,但肉也瞧不出来是什么肉,哪个位置,只叫人觉干巴巴的。
另还有五份蒸蛋,那蛋老了,下头全是孔洞。
最大的肉菜是四份凑成一盘的酱烧排骨,里头一半多脊骨跟排骨尾巴,没几块肉多的……
等去买饭买饼的回来,见得着一桌子菜,脸都苦了。
“后天就公试了,膳房就给我们吃这些啊?”
“诚心饿死人么?”
“罢了,多少拿那酸腌菜咽几口饭跟饼子,下午还上课。”
“都没油水,吃再多也饿得快!”
“管膳房的莫不是邓祭酒的亲戚?”
“噤声,若不是就算了,若真是,小心给你穿小鞋!”
一干人等哈哈哈地苦中作乐了几句,分了一轮菜,才慢吞吞吃了起来,委实吃得难受,个个抱怨,拿那抱怨声下饭。
正边说边吃,一旁有一行熟人路过,都笑着问道:“你们怎么今日没有猪脚饭吃,也来吃膳房了?”
膳房里人很多,其实吵得很,嗡嗡嗡嗡的,这些个人为了叫众人听清楚话,少不得把声音叫大些,一时左右都听见了,纷纷看过来。
昨日程子坚一众人实在出尽了风头,旁人都没有的猪脚饭,只他们有,王畅等人又得瑟,把那猪脚饭味道夸了又夸,晚上还出了个智勇斗泼皮的故事,自然叫人忍不住来打趣。
于是膳房里听到这话的其余人,见得中间那一桌坐的几乎都是昨天吃猪脚饭的学生,便是不知道的,左右人一说,也俱都跟着哄笑起来。
程子坚还没什么,那王畅却是个要面子的,心中暗骂:说一次说两次还要说三次,怎么人人都来说!没完没了了!
他没奈何,扭头道:“笑什么笑!大家一起吃膳房,都难吃,大哥别笑二哥!”
于是那哄笑声更大了。
正笑着呢,就见得一人一路小跑着进来,在膳房里左右张望,很快见得站着的王畅,远远叫道:“王畅!你瞧见子坚了吗?!”
“这不是子坚?”王畅指了指身旁,又叫道,“子坚,有人找你。”
背对着大门的程子坚跟着回头,见到人,也站了起来,正要问话,就听对方跑得直喘气,撑着膝盖喘了一会,才道:“外头……外头那宋摊主……宋小娘子找你,让你喊个人跟着一道出去……”
说着,他那气才喘匀似的,嘿嘿道:“我陪你去吧?怎么样?”
听得“宋小娘子”“宋摊主”两个称呼,莫说在这一桌子人,便是在场中不少太学生看来,都是跟“有好吃的”四个字连在一起的。
一时人人竖起了耳朵。
程子坚愣了下,一边跨出了条凳,一边还问道:“宋摊主有说什么事么?”
“没说,只叫你若有带边的碗盘,留七八个出来有用。”
听得宋小娘子,再听得碗盘二字,满桌子、满堂的人,谁能不知道这是又有吃的了。
于是边上人人都凑了过来,尤其方才问“你们今日怎么没有猪脚饭吃”的那几个,因离得最近,凑得也最快,个个嘴里都开始自荐起来。
“子坚!且看我这胳膊,我陪你去,一样都不要你拿,我都拿了!”
“好子坚,你我往日交情如何?我陪你去得了,别看其他人!”
程子坚忙道:“不必,不必,王兄同我去就是。”
说着就去看王畅。
王畅早不用他叫,已经跟着蹦跶出了条凳,此时把嘴一抹,洋洋得意,笑道:“不用你们,我跟去足够了!我这胳膊,打得了泼皮,提得了好吃的,用不上别个!你们且吃膳房吧!我去拎好吃的了!”
左近人听得都想打他。
但也有些为了口吃的,能忍辱负重的,笑嘻嘻同他道:“王兄,我跟着你去拎东西呗——后天就公试了,还不晓得宋摊主今日送什么来,若是太重,你这胳膊但凡累了一点,发一点酸,写字时候歪上分毫,岂不是得不偿失?”
“正是,畅哥,我帮你去呗,保准不叫你出力,也不要你给什么——宋小娘子送来的必定有多,你分几口我尝尝味道就是!”
众人半开玩笑半当真,王畅自是笑骂:“去,一边去!我们自家都不一定够吃!”
一边说,一边跟程子坚二人一路奔着跑着跟那传信人走了。
正门外,宋妙提着两个大食盒,其中一个上头还压了个带盖的盆,刚出来的时候就觉得颇重,走了这一路,更是胳膊都有些发酸,只好走走停停。
从孙家出发,太学后门就离得远了些,她今日来的正门。
终于到了地方,又寻了人帮着进太学里头报信,宋妙才松了口气。
她本来站在正门边上,但里头学生出出进进,见得她,十个有八个都要上来打招呼。
“宋小娘子!竟是你!今早你不出摊,叫我们个个吃膳房——忒难吃!”
“宋摊主怎么在这?可是要来正门摆摊了?好香!中午有甚好吃的卖?”
“宋摊主好哇,宋摊主怎么来了?什么这么香?有事要帮忙吗?”
“宋小娘子明日出摊不?明后天必须多做点糯米饭,后天就公试啦!”
“报官了吗?若是不成,明早同我们说啊,我们跟你一道过去!”
众人说着,又个个都去看她前头摆着的食盒。
宋妙一一答了,只觉自己跟那三四月间开放的玉津园里头金毛狮子、大象似的,被人看问个不停,实在有些不自在,只好又提起东西,想要寻个角落里不惹眼的位置。
她在这里找地方,门中却有一人走了出来。
此人本在门口等着,听得众人说话,“宋摊主”“糯米饭”“烧麦”等等言语,转身又见得宋妙提着食盒,心中顿时有了猜测,才要上前去问,却见不远处迎面来了两人。
因有正事,他不敢节外生枝,忙上前相迎,行了礼,称呼道:“曹先生、魏先生!二位一路来得可好?”
“是小尤啊?怎么今日竟是你来?”
“正是这个话,我们都来惯了,本也是太学出去的,很不用你们费工夫来接。”
“先生一向身体如何?”
两边寒暄着,少不得往里头走。
小尤其实很有心去问那“宋小娘子”一声,到底觉得如此行为对两位先生太过无礼,只好忍了,但他刚走没几步,就见迎面跑来三人。
这三人脚下不停,简直同飞也似的快,临到门口了,才渐渐慢了下来。
而落在最后那一个,竟是很有些眼熟,乃是昨日才见过的程子坚。
那程子坚自也看到了对面小尤,忙停步行礼。
小尤笑着冲他拱了拱手,等错身过去了,脚下慢走了几步,又回头来看。
门口处,程子坚三人扫看了一圈,终于见着了角落里宋妙,并那两个大食盒,忙迎了上去。
“这么重!宋小娘子怎么不早说一声!”
“一个人提这么远!”
“哎,不是说今天要去报官吗?怎么还做这些个东西!”
“不要这么客气,倒叫我们一点不好意思了!”
宋妙笑道:“一会才去报官,趁着早,做些吃的送来,也不是什么,不过两个添菜,只当给昨日诸位压压惊。”
她指了指地上食盒、食盆,把里头东西都说了,又道:“那紫苏桃子姜大家随意分,不过佐餐解腻小食,但那芋头扣肉一共八碗,却有两碗是单给程公子的,一碗单给王公子的,其余才拿来大家分吃。”
王畅听得自己也有单独的,哪里不晓得是昨晚那黑肩膀换来的好处,一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忙道谢。
宋妙复又道:“这食盒且放着,今晚不用送回来啦,要是衙门里头没甚大事,我明天仍旧出摊,明早拿来给我就行——后天公试,切莫耽搁了温书的功夫,倒叫我心里不安。”
说着又向那报信的学生行礼道谢,复才道:“劳烦公子跑这两趟,若不嫌弃,也一起尝尝我做的这芋头扣肉?只到底是广南做法,不晓得你吃不吃得惯。”
那人早主动帮着抱起了紫苏桃子姜的食盆,哪怕隔着盆、隔着食盒,都已经闻到了香味,此时礼不好还,忙又把盆放回地面,行了礼,咧嘴笑道:“吃得惯!吃得惯!哪有吃不惯的!我这腿生来就是跑的,倒是我要多谢宋摊主叫我沾光才是!”
三人各提、抱东西,欢欢喜喜跟宋妙辞别,虽那食盒、食盆其实不轻,跑得比来时居然也不慢了几分。
而那小尤听得动静,见这三人抱着食盒狂奔,脸上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妥了!
他领了先生差事,今日拿着写了“宋记糯米饭”的纸,一大早在那食巷里问了又问,本以为很容易就能把一应吃食买个遍,叫先生吃个畅快。
谁成想,竟只得了一个“宋小娘子今日不出摊”的回答。
回去之后,先生虽未责怪,但那唉声叹气的模样,却叫他心中实在惭愧。
——学问不能做得叫先生满意就算了,怎么连买点吃的都买不到?也太无用了。
但没有早饭,眼下,午饭不是有吃的来了?
有了那程子坚的,难道少得了韩砺的?
有了韩砺的,只要自己回去一说,还怕先生不去拿脸换吃食回来?
多谢书友20211005072629096亲送我的香囊^_^
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3=
明天,明天一定吃上!
(本章完)
第46章 您猜
第46章 您猜
程子坚却不知道,自己份内的芋头扣肉还在食盒里睡得好好的,就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但他一路闻着那扣肉香味,不知咽了多少口水,心中却另升起一个念头。
美食当然重要,但自己的文章、近在眼前的公试,更远的前途却更为重要。
还是要再试一试。
眼见前头就是学斋,他忽然叫住了王畅二人,道:“等我一下,我要送一碗芋头扣肉给别人。”
等回学斋取了食盒回来,他先捧出来一碗芋头扣肉,又用小碗装了紫苏桃子姜,就同王畅道:“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最近好友从上舍借了文章回来,又时常去向人请教的事,王畅自然是知道的,也不奇怪,一口应了。
三人兵分两路,程子坚那一头先不提,王畅与那报信人狂奔而行,终于到得膳房。
他本以为一桌子都是人,往返这许久,必定已经把饭菜解决得差不离,然而等抱着食盒、食盆进去,回得先前桌子,那一桌饭、菜,竟是没怎么动。
“你们怎么不吃?都凉了!”
王畅惊讶极了。
“这话说的,难道只剩些残羹冷饭给你们两个?”
“等你们呢!说好一起吃的,我们怎么能人不齐就先吃了!”
“就是!”
“人都齐了再吃!”
另还有人问道:“子坚呢?”
王畅便道:“送吃的去了,还要一会才回来——要等他吗?”
一时刚刚都说“人都齐了再吃”的众人立刻变了脸:“怎么又是他拖后腿!”
“上回猪脚饭也是他!”
“同上回一样,留些给他就是!”
“这一次宋摊主送了什么好东西来?可不要放凉了,差了口味!”
连话术都同上一回差不离。
这一桌子本来就多是前一晚给宋妙送锅盆的,只有两人没来,众人请了吃饱的同窗回去帮着叫一声,若不来也不怕,多留一份就是。
等准备妥当,清出位置,刚一打开食盒,就有人激动得直搓手,叫道:“这回是什么?怎么比上次那猪脚饭还香!”
又凑过去看。
“说是芋头扣肉。”王畅把方才从宋妙口中听来的话学了一遍,“广南西路的吃食,里头下了豆腐乳——宋小娘子还怕我们吃不惯。”
“宋小娘子也太小看我们了!”
“只要是宋摊主做的,样样我都吃得惯!”
众人口中呼和着,又个个去看那打开的食盒。
王畅把他们的头一个个拍开,道:“别挡着,宋小娘子说了这扣肉要先翻身。”
又问道:“碗呢?”
因有先前来送信那人提醒过,众人早凑了八九个敞口碗,此时忙递了一个过来。
王畅伸手接来,将其倒扣在本来装着芋头扣肉的碗上,快快地给原本的碗翻转了一个身。
那芋头扣肉一下子就反扣着转移到了新碗里头。
只是到底王畅头一回操作,不怎么熟练,还是撒了些汤汁出来。
翻身之后,原本芋头扣肉的底部,贴着深碗的部分变成了而今的外头,原本的外头,也就是平平的碗口部分,也成了平整的垫底地基。
于是平整的芋头扣肉,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圆圆拱起的小山形状,又饱满,又漂亮。
芋头片和五肉片层层迭迭,原本是在碗底,自然饱浸料汁,此时翻了个身,变成外头的光鲜模样,还把那料汁的香气又扑腾出来,哪怕人隔得再远,也得被这香味给捉住鼻子。
那五肉片煮过再炸,逼出了油腻,炸过再浸冷水,原本又酥又硬,鼓着金黄色大泡的猪皮遇冷收缩,形成极漂亮的黄澄澄虎皮纹。
此时表层虎皮纹沟壑纵横,不知贪了多少料汁进去,正油光发亮,红亮中透着焦黄,看一眼,就叫人流口水。
料汁里本来最重要的一味就是腐乳。
桂州腐乳,奇香,味醇,那香气也好,滋味也好,都很独特,但凡闻过、尝过的人,都绝不会忘记。
而没有尝过的人,一旦闻得那味道,便如同鱼儿被那长长鱼线、鱼钩给钓住了嘴巴,哪怕离得再远,也只好老实游回身。
于是这桌旁,又里里外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垫着脚想要看里头。
都是同窗,先前王畅等人那般得瑟,早已引来众怒,此刻根本也顾不得礼貌不礼貌,都要来瞪一眼。
况且宋小娘子做的吃食,大家伙已经公认哪怕自己吃不到,香味也是太学共享的,全无盯看别人吃饭的不自在。
桌子最里层,王畅才给一碗扣肉翻了身,这碗刚放到桌上,七八双筷子就探了进去。
他忙叫道:“宋小娘子说了,一次要吃两片——一片芋头,一片扣肉合在一起这么吃,最好不要只吃一样!尤其不要只抢芋头吃!”
一边叫,一边顾不得再去给其他的碗翻身,自己也急急抓了筷子去夹。
有人边抢边笑道:“这样好肉,哪有人只抢芋头吃,怕不是你故意瞎掰出来,好给自己留肉吃的!”
此人说着,也不知是故意,还是碰巧,他夹起来时候,那扣肉是整块起来了,芋头却被那筷子给夹断了——于是只得半片芋头配一片扣肉。
他根本不以为然,寡着肚子,正等着吃肉呢,便把那芋头扣肉往嘴里送,但才咬了一口,手都抖了,急忙把手中筷子挤回去筷子林中抢位置,又矮着头几乎贴到桌子上——这样才能有一点视线——大声问道:“我先前不小心夹断了半块芋头,我芋头哪里去了——谁错夹走了我的芋头!”
然而根本没人理他。
个个不是忙着吃,就是忙着抢。
王畅好容易抢出来了一对芋头扣肉,其中那芋头却也只有大半片。
没办法,碗里都是筷子,这芋头又不知为什么,过分软,稍微一个用力不对,就会被碰掉。
王畅是馋肉的。
学生哪有不馋肉。
虽然亲耳听到过宋妙说,还是反复说过这芋头扣肉里芋头比肉更好吃,他心里并不十分信,只暗想:多半宋小娘子吃过的好东西太多了,又是个年轻小娘子,那胃小,吃两口肉就吃不动了,才会说出这样奇谈怪论来。
芋头怎么可能比肉好吃?!
你是根本不晓得我们这种嘴里寡淡久了的人得吃多少肉进去,才能填个底罢!
故而那芋头扣肉一进碗,他当先就吃了一大口肉。
五肉滚水里来,滚油里去,复又进冷河,泡了半日料汁,料汁是精心调配,继而再长时间蒸煮,肥肉里头的油脂部分已经逐渐被蒸汽熏煮垮散,融进下头瘦肉里,只剩得异常软糯口感。
瘦肉本就不柴——五肉,还是八层的上品下五,根本没机会给它柴,但凡多一点干柴都算对不起那头肥猪——如今融和了这许多油脂,更是只有肉香、料汁香跟那一点吃口。
全靠那一点瘦肉吃口接着,这肉片才不至于散垮,但也已经软塌塌的,挂在筷子上,如同一个“冂”字形状耷拉着,从上头慢慢滴下来带着油香的料汁。
那料汁当中桂州白腐乳乃是主料,又有各色酱、料作为辅,是一种极醇厚的香,又奇又正。
奇就奇在它不同于其余所有调料,自有一种馥郁酵香,鲜美异常,正就正在这香味又是从世人常吃的食物中来,风味独特,却并不怪异,鲜与美都很长在时人舌尖上。
先腌制、后蒸煮,料汁味道早已进得每一丝、每一分肉当中。
滋味是咸中带一点点甜,那甜有存在感,但并不抢地方,很适中,另还有酱鲜味,根本不挑人的口味——只要生了条正常舌头,就很难不喜欢。
纯肉,八层夹五,嚼的时候几乎根本不用牙齿,入口囫囵几下就带着油脂香、肉香、腐乳香、酱香,另还有最后一丝丝酒香回味——又因刚从带着炭保温的食盒里拿出来,同刚蒸出来时候也没甚区别,热烫烫的——在人嘴里打着架。
王畅一边吃,一边往外呼热气,吃到那美好滋味,忍不住从鼻腔里发出说不上来的腔鸣声,吃得当真恨不得要当场骂街。
你们广南人,也太不地道了吧!
有这样好吃的,怎么不早点拿来京里宣扬一番!
倒叫我这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被衬得好没见识似的!
可我他娘是真吃过好东西的啊!
王畅吃得有点耳朵都飞走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边上人在找被“谁错夹走了”的芋头,再一低头,见得自己碗里芋头,心中忽然突突了一下。
——这肉已经如此之香,可宋小娘子却再三嘱咐自己不要只吃芋头……
难道?
他忙咽下嘴里的肉,尝了一口芋头。
芋头果然很难夹,最后只夹起了一小块。
那芋头炸过再蒸,蒸得又久,原本外层香酥的脆皮都已经变得软糯无比,因被料汁同五肉的油脂渗得极透,已经由炸出来的微黄色,变为了较深的棕黄色。
吃进嘴里,最外层由于被蒸汽反复熏蒸,吸了水汽、香气,已经投了降,早没了原本的模样,而是被蒸成看上去像是铺了一层均匀而湿的厚粉,口感竟是沙沙的,甚至称不上沙,介乎于沙与绵之间,是真真正正的入口即化。
这一层芋头本身的味道已经非常之淡,只成为一个承载肉香与腐乳香的材料,咸甜适中,极香无比。
可一旦咬下去,中间的芋头却是粉糯的、绵密的,也蒸透了,也吸饱了腐乳料汁与油脂,但因夹在最中间,到底不如外层被渗得那样透,还很好的保住了芋头自身的口感与香味。
荔浦芋头不同于其余槟榔芋,质地极细腻,本身又自带天然的甜味,那甜味是甘甜,自身的清香又持久不散,与腐乳香、肉香抗衡,竟也丝毫不输。
于是嚼着嚼着,芋头带着极透的五肉香与油脂香,又有腐乳料香,更有自己特有的芋头香,层次感十足,吃到最后,那自身的甘甜味道又回返出来,又沙又绵,又鲜又香。
——竟是真的比肉还好吃!
王畅只吃了一口就反应过来的事情,其余人又不是没长嘴巴,如何会不知,于是个个去抢芋头,跟打架似的。
但一碗扣肉才多大啊,这里一桌子八九个人,一人夹一对,就已经差不多见了底。
很快筷子就在空碗里打架。
众人不住催王畅。
“吃完了,快,再来一碗!”
“老王别顾吃,宋小娘子一共做了有多少碗,够不够我们吃的?”
“多少碗都不够吧——我觉得我一个人就能吃十碗!”——这是个吹牛皮不打草稿的。
“你还想一次就把这个吃完了?蠢材啊!多少要留着点给晚上那顿,不然晚上吃什么?”
“正是,中午吃了这扣肉,晚上你难道吃得下膳房?!”
“除却留了给子坚他们的,咱们赶紧看看其余能有多少剩,全都拿出来再说!”
王畅被催得头皮发麻。
边上看热闹的人见得此处好像有机会,也都凑了过来。
“宋小娘子做了多少碗?报个价,分一碗给我们啊!”
“这什么香?怎么香得这么离谱的?你们倒是别顾着吃,快说说什么味道啊!”
“昨日那猪脚饭只你们有得吃,今日这什么扣肉,怎么也只你们有得吃?不过抄个书,打个泼皮,宁有种乎!?”
一时围观的人人一边咽口水,一边笑,虽自己吃不到,也帮着催王畅。
王畅被催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转头啊啊叫道:“别催,别催,手抖!别叫我洒了汤出来。”
他就是个活泛性子,交游倒是挺广,在场十个里头有五六个都认得他,此时也不见外,催骂的有,打趣的也有。
“你倒是快点啊,只拿个菜出来,还磨磨唧唧的!”
有站在后头的熟人忍不住啐道:“拿个菜还手抖,叫我来,现给你吃干净咯,看你还有什么汤撒!”
桌上的人一边催王畅,一边又护他,唯恐真的手抖把汤汁洒了出来,叫声此起彼伏。
“别急!”
“稳着点,别撒了料汁!”
“你让开点,别挡着王畅那胳膊肘!”
“我会了,王畅不行,叫我来,我看会了!我来给这芋头扣肉碗翻身!”
然而此人话音刚落,眼见新的一碗已经摆在桌上,早忘了自己说的“叫我来”三个字,抄起筷子,已是立时就去抢了起来。
这一头,膳房里头乱哄哄的,许多人自己饭也不吃了,都去看王畅等这一桌子抢芋头扣肉吃。
而另一头,刚把曹、魏两位夫子带到教舍的小尤,一安排了人上茶,就钻进了里间去请陈夫子。
刚进门,他就见得里头除却夫子,另还有一人,倒也不奇怪,只行礼叫道:“邓祭酒。”
邓祭酒正喝着茶同陈夫子说话,看到小尤进来,笑呵呵点了点头,问道:“老曹他们来了?”
得了肯定答复,他便一起身,让到一侧,对那陈夫子道:“师兄,您先请。”
陈夫子本来都要应了,然而一抬头,见得对面小尤冲自己使眼色,那刚抬起来一点的屁股却是一下子又坐了回去,摆了摆手,道:“你先去招呼他们,我收拾收拾再来。”
人老了,那三急都比旁人频繁些,邓祭酒也不意外,果然答应着先走了。
那小尤自然不着急跟上,而是快快凑到了桌边,对那陈夫子低声道:“先生,早间那宋小娘子没出摊,咱们没能吃上好东西,但是方才——您猜我方才在门口遇到谁了?”
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三枚小小心意^_^
多谢天空一样自由亲送我的平安符一枚=3=
(本章完)
第47章 提篮
第47章 提篮
陈夫子出来的时候,邓祭酒与曹介、魏得甫二人已经聊了有一会了,此时连忙一道起身相迎。
眼见曹、魏二人恭恭敬敬向自己行大礼,陈夫子却是摆了摆手,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在京中东一个文会,西一个酒宴的,应酬赶都赶不完,倒是抽得出空上门来找我,到底做什么?”
曹介忙陪笑道:“先生这话却是羞煞学生了,弟子进京拜见先生,本就当是首要,只是前几……”
他还要再解释,陈夫子却是叹了口气,道:“你若无事,只是上门应个景,那就算应过了,若是有事,又不说,还在此处啰啰嗦嗦,我可是要走了。”
坐在一旁的邓祭酒哈哈笑道:“老曹、得甫,你二人还是老实交代吧!”
曹介于魏得甫二人无奈地对视了一眼,方才由后者道:“先生,也不瞒着先生,今次进京,除却为邓兄贺寿,还有一个差事——朝中有意重修《籍古录》,李参政报了学生二人名字,明日就要陛见,到时见得天子,要是没个章程,不好说话。”
陈夫子听到此处,点了点头,道:“这是个大事,你二人好生准备,不要应付了事。”
曹介见他这个态度,神情顿时轻松了不少,接话道:“修书这个事,耗时耗力,但最麻烦的却是在人力不足身上。”
翰林院才几个人?哪怕把吏员算上,也是数得过来的,哪里修得了那许多书。
按照惯例,谁人负责修书,谁人就负责选定成员——其中大部分都是从学生里头选,哪怕不能做正文编修,选些文段,抄抄写写,也是一把好苦力。
陈夫子顿时笑了起来,问道:“是要人?你们象山书院没有人吗?”
“书院里自然也要带些人来,能参与其中,着实也算是个荣耀,若非层层选拔,想要来都不能得入。”魏得甫道,“但旁人不知道,先生修过多少书,自然门清——若无能力、文才,便是来一万个也只是添头,并无大用处,只合帮着做些杂事。”
曹介也跟着捧道:“人才还要看太学,况且我二人多年在外,对京中也不熟悉,若有一两个人能帮着提纲挈领,带一带外头来的学生,当真是事半功倍,故而只好来找先生了。”
陈夫子倒也不反对,指了指一旁邓祭酒,道:“你们要人,怎么放着这个现成的钟不打,倒是来等我这个铸钟了?”
邓祭酒笑道:“旁人我已是应了,随他们挑选就是,一则能叫学生磨一磨性子,二则这样机会也不是时时都有——只他们还盯着一个,我却不敢答应,只好让他们自己来问师兄。”
曹介立马就道:“先生,有一人我与得甫看中久矣,那韩砺……”
“正言不行!”
听得“韩砺”二字,陈夫子一反先前笑呵呵模样,顿时急了眼,一口就回绝了。
只是拒绝之后,他似乎也意识到有些说不过去,复又道:“一去修书,便是数以年计,正言手头事情甚多,不能走开这样久。”
魏得甫却是道:“先生有所不知,今次学生入京,听说翰林院中也在筹谋修《燕书》,早有人提议韩砺,只等递了章程,便要下调令——既然都要修书,与其给那些个生人做嫁衣,不如来帮学生,怎么都是自家人,也不会贪了他功劳……”
“此事我已是有所耳闻,自会安排。”陈夫子道,“你二人若有什么事,找我便是,难道我还比不得他?”
场中一时沉默。
谁人敢说比不得?
可谁特么有事又敢来找您老人家?
倒是邓祭酒见状,看了看时辰,道:“此事容后再说,都午时过半了,你们肚子不饿,我却是饿了,我在外头仙鹤居治了一桌饭菜,先去吃饭。”
又道:“师兄,不如把正言也叫上?也问问他自己意思。”
陈夫子当先便站起身来,却是道:“我今日午饭吃得早,已是饱了,你们去吃,其余事情等下午再说。”
说着看向一旁小尤,道:“你去找一趟正言,就说他邓师兄要请曹介、魏得甫两位吃饭,邀他作陪,问他来不来。”
话音未落,已是一溜烟出得屋子,脚步十分矫健,半分看不出来是个七旬老头。
屋中曹介感慨道:“老早就听说先生对这小师弟十分看护,只以为夸大,如今来看,传言哪里有半分夸大,只有不足。”
邓祭酒却是笑道:“师兄还不算什么了,傅先生在时……罢了,不说这个。”
又道:“既如此,稍坐一坐,等正言来了再说。”
三人重新落座,却不知道那陈夫子一出屋子,先打发那小尤道:“你去我书斋,把桌上那个木匣子拿来,我先在正言那等你——你快些!”
他说着,三步并两步,火急火燎地去了上舍学斋。
此时早已下课,屋中其余人早吃饭去了,走进去一看,却是果然那韩砺还在,只是在一旁盆中洗手。
陈夫子在各张桌上看了一圈,不见食盒,但再走近几步,就闻到一股香味,那香着实熟悉,叫他口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咽了口口水,又清了清嗓子,陈夫子方才叫道:“正言!”
韩砺正擦手,听得动静,回身一看,愣了愣,见左右并无旁人,便问道:“师兄怎么来了?”
陈夫子先叹一口气,道:“叫你平日里行事仔细点,不要胡乱得罪人——眼下好了,连翰林院都来抓壮丁了,也不晓得得了谁的授意!”
他把今日曹介、魏得甫的来意说了,再把翰林院修《燕书》的事情说了,又道:“你要不要去的?”
“修书谁不能修,还是前朝史书,叫我去做什么?”韩砺皱了皱眉,“繁琐得很,不要喊我。”
陈夫子笑骂了一句,又道:“你师兄我当年修了多少书?先生不也修了许多年?怎么到你身上,就不能喊了?”
“旁人跟师兄能比吗?师兄你当年修的是什么书,先生又修的是什么书?”韩砺笑了笑,却是上前拖了张椅子请陈夫子坐下,复才又道,“况且我也在整理先生文书,非经年累月,不能得些许进度,哪里分得开神?”
听得师弟这一番先踩后拉,虽然十分直白,却因这直白,更把陈夫子捧得舒舒服服的。
他忍不住笑着捋了捋须,方才道:“这话,你同我说可以,拿去同旁人说,却是不好交代的。”
一个是朝廷立档的公事,一个是自家师门私事。
虽说以傅汣名望、成就,想要在朝廷中立档为其整理生前文字也不难,但对于其人弟子来说,自然不愿意自家一亩三分地的事被外人插手。
只是这样情况,便叫这理由不成其为合适的理由了。
正说话间,忽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却是小尤一头汗地跑了过来。
“小尤。”
陈夫子冲着来人招了招手。
等接了对方送来的木匣子,他一打开,里头却是厚厚的一迭文书。
把那些个文书一张一张摆在面前的桌案上,陈夫子方才对着韩砺道:“你先前风头出得多,总有三部五司的来发借函,只被我同师弟压着——你看看,自己选个合适地方,先躲一躲,挂个名也好,等这事情过了再说。”
太学一向是有发头陀寺,无官御史台。
自先皇改制,上舍生每三年另有一场内试,只要通过了,不用参与科举也能得官,只是官职、差遣各有不同罢了。
自此,这个部,那个司的,更把眼睛盯了上来。
左右将来都是同僚,晚点干活,不如早点干活,借调太学生,连一分银钱都不用给。
而对于学生来说,早些去往各处有司下头待一待,既能更通庶务,多学多看,也能晓得哪个地方好,哪个地方不好,也算是个好机缘。
只是这借调往往范围极小,也需要太学出面作保,以保证学生品行、能力,以免出什么纰漏,像韩砺这般学方不曾出面,已经被外头这个讨、那个要的,确实个例。
韩砺上前看那桌上文书,倒是惊讶起来,道:“这么多?他们竟不怕被我在外头乱说吗?”
“总有不信邪的。”陈夫子笑道,“况且进去就签了文书,不能把具体事项在外头说,另还有,多半都以为你是不认识才好骂,早早相识、相熟,也算有个防备,说不得能有几分面子。”
“难道我只会举具体事来骂,才会骂吗?世间骂法何其多。”韩砺摇了摇头,只觉好笑。
陈夫子也笑,只道:“还不是曹相公误人,多半是你那黄狗叫人记得深。”
“都做官了,还会如此轻信于人?我却不信,其中多半有诈。”
韩砺一边说着,一边在里头挑挑拣拣,不一会,从中捡出一份来,道:“就这个吧——我收拾一下手里东西,这两日就去报道。”
陈夫子凑过去看了一眼。
“京都府衙啊。”他点了点头,“也好,小秦前一阵子还来找我,只说上元节那几日京中案件骤升,他又是新来,颇有些无从下手,偏生上头又给了时限,再拖下去,就要移交提刑司了。”
他说着,神情间很有些与有荣焉的自得:“他知道你从前跟着傅严在任上搭过两年手,于刑狱上头很得力,想请你去帮忙,来了几次,我都给推了。”
“今日你选了京都府衙,且别急,我一会使人叫他来,秦家富贵,正好我前儿摔了笔洗——不从他那榨几个好的出来,我就不姓陈!”
韩砺道:“去了京都府衙,未必分到他那里。”
“我已是卖了大面子,这还讨不到,那就是他的手段不行了。”陈夫子只呵呵笑。
正事说完了,他眼珠子一转,却是又道,“正言,你邓师兄中午设宴曹介、魏得甫两个吃饭,喊你去作陪——这两位远道而来,好歹给个面子,你去陪一顿?”
韩砺犹豫了一下,才道:“改日吧——过两天不就是师兄寿辰?寿宴之上,有的是拜见机会,师兄设宴,多半不是仙鹤居,就是会才楼,来来往往都是熟人,被看见了不好。”
“你还怕被人看见?”陈夫子顿时急了,“我看你是藏着好东西,只想自己吃独食!”
韩砺一愣。
“你还装傻,我都闻到了——要不是那豆腐乳那么香,我曾吃过这味道,晓得是什么东西,都要给你瞒过去了!”
陈夫子一边说,一边已经站了起来,又是踮脚,又是下蹲,到处找东西。
韩砺无奈道:“你是说程子坚送来的添菜?我刚拿炉子热了早上的粥饭,还没来得及看,也没吃——师兄若要,就给你分一份回去?”
“什么分一份回去!你那粥饭有多的么?我就在这里吃。”
他说着,转过头对小尤道:“你再跑一趟,跟邓琦说一声,就说正言也吃过了——这说法不好,罢了,就说……就说我忘了正言手头有要紧事,一时走不开,叫他们自家去吃饭就是——说完了,再去把我屋里头饭拿来,快去!”
一时说完,眼见小尤应了,只声音颇有些有气无力,一面走,一面还回头,陈夫子人老成精,如何不知道什么缘故,立时就道:“放心,既有我的,必定给你留一口!”
小尤顿时笑逐颜开,拔腿跑了。
他回得地方,果然把话跟邓祭酒等人学了。
曹介便道:“既如此,小尤一起来吧?”
小尤忙道:“不可,不可,先生那里片刻离不得人,不如我去上舍找几个学生……”
“那倒不必。”三人几乎立刻摆了手。
眼见小尤匆匆出门,曹介却道:“到底不甚甘心,唉……”
魏得甫也跟着叹气,却是转头同邓祭酒道:“邓兄,不如我等去找一找那韩砺,若不得他一句拒绝,我等心中总是不平。”
邓琦劝了几句,见无果,只好应了,走在前头,又随手抓了只学生带路。
等一行人到得韩砺所在学斋,还没进门,便闻得一阵奇香,又有里头说话声。
“这样好东西,你竟不晓得想着我!我这样牙口,正合吃这个芋头扣肉——那宋摊主必定是为我量身做的!”
“先前跟着先生被贬荆州时候,城中有个厨子就是桂州的,会做这扣肉,当时就觉得好吃,本以为再难遇到,谁知今日又有如此运道——竟比少时吃到的还要好吃!”
“师兄,你只吃芋头扣肉就好,这桃子同姜都硬……”
“桃子跟姜硬怎么了?我不能尝那味道的吗?我不能抿一抿,吞进去吗?况且还有紫苏,里头紫苏更香,也入味,我如何不能吃了?”
“况且这紫苏桃子姜这样紫,紫色把红色都给压了,都说恶紫夺朱,我吃了他,才叫邪不能压正!”
“你这粥饭倒挺好,很合吃,下回教一教小尤,叫他也学一学。”
——这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分明是那早前声称自己已经吃饱了的陈夫子,而另一个,则是那据传“有要紧事”的韩砺。
这所谓“要紧事”,难道就是躲着吃饭吗?
三人一时面面相觑,忙走入学斋,就见那陈夫子坐在桌案后,嘴里还咬着一块芋头扣肉,那肉很快被吞到胡子里的嘴中,嚼嚼嚼,那胡子一动一动,一副又急又很欢喜的样子。
***
太学里头的有缘人都吃到了宋妙做的芋头扣肉,宋妙自己却没空吃。
她送完吃的,径直就去了朱雀门的巡铺。
巡铺里自有当班的巡捕,得知昨晚有泼皮夜闯民宅,先是吃了一惊,等晓得户主没有受伤,便又坐回了交椅上,再等得知有太学生伤了,复又坐直起身,忙问宋妙详情。
宋妙虽不晓得众人身份,却把所见倾脚头们的相貌、身量、穿着,另有自己推测都说了。
她记性绝佳,说得实在详尽,一共几人,分别什么年纪,什么相貌,谁人脸上哪里有黑痣,哪一个有麻子,谁人耳朵招风,谁人高低肩,只要说了话,分别是什么口音,俱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那巡捕记着记着,忍不住道:“小娘子好记性!”
然而当听到宋妙描述其中一人时候,这巡捕手中的笔杆一下子就动得慢了。
等一应记好,此人便道:“我等已经收到了,只毕竟人力有限,查访起来,也要时间,况且若要指证,不能光凭小娘子一家之言,还得再找些人证。”
又反复问宋妙那些个太学生身份,是在下、内、上哪一舍,姓甚名谁,籍贯哪里,家住何处。
宋妙一应推说不知,只说要回去再问。
这人便又把昨夜细节反复来问。
中午进的巡铺门,两个巡捕轮番换着来问话,直直耽搁到下午,申时过了,才算把这案子报完。
宋妙却是并不奇怪。
这本也在意料之中。
她甚至觉得当自己形容那几人相貌的时候,对面巡捕已经晓得正主是谁了,不过在拖时间而已。
等出了巡铺的门,她没有耽搁,转头又去了京都府衙。
这一回是要查对宋家宅子的地契、房契存档,另有是否有人交来房屋买卖定帖、正契。
办差的吏员道:“此事要提前登名——明天名额已经满了,你后天再来吧。”
宋妙应了,道了谢,又问了具体时辰。
等她走出门,还没走远,就听得屋子里两名吏员在说话。
“听说昨日府尹来了,把左右巡院几个官人,另有好几名判官都叫了过去,个个出来时候,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什么风把府尹都给吹来了——不过今年确实比往年都乱,上元节人丢得也多,不是说还走丢了个绣娘,带着顶难得的绣样在身上。”
“好似是崔尚书女儿的嫁衣吧?”
“州桥那样地方,竟也能走丢。”
“我听有勾押官说,走的是条小径,隔着汴河,对面就是大相国寺,穿过去是保康门。”
宋妙一下子就不着急走了,站定听了一会,等两人转去说其他的了,方才离开。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去了州桥,找个铁匠铺子买了柄剔骨刀,又要了个软夹篮装好,出来后,也不用问路,径直朝大相国寺方向而去。
走不了多远,她就寻到了两名吏员说的地方,想着两人对话,同当日见的悬赏文书,索性在街上走了一遍。
此地本来十分繁华,但是按照二人所说,那沈荇娘走的并非大道,而是小径。
宋妙走第一遍的时候还没看见,等来回反复找了两趟,才在一棵大树、一间小屋旁找到了那条小径。
眼下天色已经有点晚了,不过路上的行人并不少,她身上带着新买的剔骨刀,心中很有些底气,迈步就走了进去。
岔道并不短,走了一刻钟有余才到底,左右并无人家,全是墙,岔出去就是保康门瓦子。
保康门瓦子绣坊云集,宋妙找了好一会,才看到了那间“云香绣坊”。
天色不早,绣坊已经关门了,门外依旧还贴着沈荇娘的悬赏告示。
她上前仔细看了看,左右又走了一圈,复又原路返回,到了州桥边上,这一回却是择大道走去了那绣坊。
走大道却只了一刻钟。
走小径反而要一刻钟还有余。
黑天昏地的,小径也没有灯,但大路两旁店铺、食肆林立。
那沈荇娘为什么要走小径?
因为那天是元宵,大路都是人?
可那小径真的很狭窄,两人并行都难。
按照悬赏告示中说的,其人手里拖一个破轮车,天又黑,穿的也寻常,并无头饰,也无装扮,除此之外,还根本看不清楚相貌——不太像是见色起意。
但如果不是偶然,难道是刻意?
宋妙假比自己是歹人,谁又会大半夜的,大冷的天,一直在这小道里守着?
万一没人来呢?
万一来的来的人不合适呢?
正思索着,她站在原地,却听得后头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人出声道:“那女子,你在此处反复流连,是要做什么?”
宋妙一愣,回头去看,就见后头站着两个男人。
说话的人站在左边,穿着青布襕衫,身量很高,身形偏瘦,天半黑了,看不太清脸。
傍晚时分,此处还丢过人,宋妙自然警惕非常,后退两步,一手已经伸向手中提篮。
提篮里装了剔骨刀。
她还没有说话,另一人已经“嚓”的一下,燃了火引,点亮了手中的灯笼,却是向前,道:“你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此人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摸出一个牌子来,举到那灯笼旁给宋妙去看,再道:“京都府衙在此处办案,你若不说,我就要叫巡捕来了。”
宋妙听得对方自报家门,手中没有放开那刀柄,却是上前一步,认真辨认了一下腰牌。
她看不太出真伪,但走得近了,已经看到那持牌人脚下穿的乃是官靴,身上穿的锦袍——灯笼光照之下,那锦袍光泽甚好,上头又有云纹、竹纹图样,精致非常,隐隐还有熏香味道。
宋妙见惯了香,一闻就知道这是合香,里头添了水沉。
水沉价贵,想必没有哪个歹人都有钱都拿水沉熏锦袍了,还要亲自假扮官差。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三枚=3=
这章三更合一,有加更,加更是答谢大家的月票和打赏,特别是猫咪亲,真的不需要每天都给我送礼物,谢谢谢谢哈。
大家的建议都有收到哦,我会尽力平衡美食的篇幅,如果平衡的不好,让喜欢美食的朋友没有吃好,让喜欢剧情的朋友觉得拖沓,是我能力的问题。
希望朋友们什么想法直接跟我提就好,我对你们真金白银的订阅负责,大家互相之间就不需要负责了,和和气气的,快快乐乐的~
(本章完)
第48章 官差
第48章 官差
见是正经官差,宋妙便答道:“我姓宋,家住朱雀门酸枣巷,听说此处上元节丢了人,正好路过,觉得罕有,就来看一眼。”
这理由实在坦荡,好似合理,但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听得那拿着腰牌的官差更为狐疑,问道:“我看你来来回回好几趟了,只是因为稀罕?”
她应了声是。
对面人便把手中灯笼举高,借那光,朝着宋妙上下打量了一下,复才道:“天都黑了,你也知道此处才走丢了人,不要在外头耽搁,赶紧回家!”
说着,他停顿了片刻,又道:“我在后边送你出去。”
宋妙微微一怔,听出来对面人口中说的这个“送”字警示意味颇浓,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押送。
她顿时反应过来。
傍晚昏暗时分,自己在案发之处几次往返,多半是被对方当成与案子有牵扯的人了。
但还没等她回答,对面人便再做迟疑模样,转头向着身旁道:“韩兄,天黑夜半,若只我一个去送,到底不甚妥当——怕是还得劳烦你陪我走一遭。”
他顿一顿,复又道:“幸好那酸枣巷距离太学也不远,等这一桩事情办完,我就跟你一道回去,同太学学正解释——不想今日耽搁至此,误了你回返时辰。”
边上被称为韩兄的人点头应道:“本就分内,不必多说。”
而宋妙听得“太学”二字,又听后头说学正,借那灯笼烛光再去看左边人,果然那襕衫制式实在眼熟,哪里还不晓得此人身份。
——原来是太学生啊。
都是太学生了,哪怕今晚有些误解,将来也不怕找不到人帮着搭桥解释。
那就算是半个自己人了。
既是自己人,便不算押送,可以当成护送。
宋妙一下子调转了思路,心中一松,原本那一点子被“送”的不自在,很快便散去了,也不多做言语,只道:“既如此,那便劳烦官爷了。”
一边说,行了一礼,竟是施施然当先而行。
而后头,那锦袍人哪里想到宋妙说走就走,全无寻常人被官府中人严厉以对的紧张,一边奇怪,一边别扭,却是赶忙举了灯笼跟上,也不靠得很近,只不远不近缀着,又同身旁人说话。
“韩兄,你看这女子行径可疑,理由也十分牵强,会不会与此案有所牵扯?”
那襕衫学生摇头道:“不好说,不过她应当的确是临时起意而来。”
如若程子坚在此处,一眼就能认出,这韩兄正是自己日日拿早饭、好菜去喂,只求早日喂熟的韩砺。
而那锦袍人听得韩砺说话,奇道:“这又是怎么说?我怎的没看出来?”
“你我亲眼见得这女子过来,那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她身上并没有带一点照明东西,要不是对此处十分熟悉,住得又近,如何方便行动。”
“但她自称家住酸枣巷,况且方才往返之间,对路径也陌生得很,不像是早有谋划。”
锦袍人却是很快提问:“她不是有个篮子?或许里头装着照明之物?”
韩砺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间说不上来什么意味,倒把对方看得有些心头发虚起来。
“秦纵,你去过铁匠铺子么?”
这叫做秦纵的锦袍人愣了愣:“这……倒是没有去过……”
“那也怪不得你了——我猜她那篮子里头不是照明之物,十有八九,乃是利器,是或不是,一会问一问便知端底。”
正说话间,二人已是跟着走到了州桥大路之上。
秦纵听得一惊,连声音都低了三分,忙问道:“随身携带利器,那此女岂不是嫌疑更大?!”
一边问,一边抬头去看。
而就当此时,宋妙也正回头来看。
此处店铺甚多,灯火甚明,但她站在背光之处,看不清脸,只看得清动作——那右手分明还搭在左边挽的软夹篮里。
秦纵心头一跳,足下一停,下意识已经伸手去摸后腰护身短刃。
然而边上的韩砺看着他手中动作,只无奈问道:“秦兄说你一心上进,不求做官,只想做些实事,已经在左右军巡院当了三个月的差,很是勤勉——你平日里都学的什么?”
秦纵哪里听不出来那话中好歹。
他手还扶在短刃上,一时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不过仗着脸皮本来也厚,半点也不尴尬的,只道:“我在军巡院里头帮着捉了不少人,看他们办了几个案子,整理了十来份宗卷,又把衙门上下都混熟了——这算不算学了点东西?”
一边说,他那声音一边发虚,显然自己也察觉出不甚拿得出手,忙又道:“韩兄,我二人算不算旧识?明日你来衙中,要是四哥叫你选人,看在往日交情份上,也不好略过我去罢?”
“那左右军巡院里头个个都是人精,四哥虽是判官,毕竟刚才上任不久,下头人也没有全然用顺手,反不如我白纸一张好用,随你怎么画!”
“他一早便吩咐我好好听凭你分派,这就是指定了我来跟你意思——你知道的吧?这点面子,你要给他的吧?”
那韩砺并不答话。
秦纵心头顿时更虚了,忙问道:“我听四哥说,咱们先生最近不小心坏了个笔洗?我那有上好的……”
韩砺却是叹了一口气,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又催道:“走吧。”
秦纵这才回神,忙跟着回头再看前方,却见那女子不知何时,居然也已经跟着停了下来,正站到一旁。
她身材纤秾合度,亭亭而立,举止间很有些林下风气,与这周边市井味道一撞,反而更为突出,引得路过人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秦纵的错觉,他好似看到了对方在叹气,一边叹,一边还看向自己方向,再又看向前方道路。
莫名的,他总觉得这叹气的感觉十分相似。
——自己好像刚刚才被叹过,此时再又被叹似的,俨然受到了催促。
这是都觉得他跟得太慢吗?
秦纵连忙快走了几步跟上。
宋妙正侧身回头。
路上有一横出招牌挡着,看不清太学生“韩兄”的相貌,但那官差站在后头,却正当烛光,被照得十分清楚。
是个弱冠青年。
他相貌寻常,但一身打扮十分精心,锦袍颜色与常见的玄色、藏青色不同,而是更浅的一种青,头上倒是老实用了木冠来束,但那木冠上竟还两边镂空雕纹,很是雅致。
至于腰间配玉,很像和田玉,光泽、油润都极好。
——哪里来的这样有钱官差?
站了几息,见后头人快步跟上了,宋妙方才继续前行。
她掐着点,还赶去坊子里取了提前预定的肉和菜。
走了好一阵子,终于回到酸枣巷。
因有两人护送,其中一人还半知根底,她倒觉得比独自回家还要轻松放心许多,等进了巷子尾,开了门,又去点灯烛。
而此时跟着进了巷子尾的秦纵才要向前,却被一旁韩砺伸手拦住。
他一愣,转头问道:“韩兄?”
“走吧。”
秦纵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忙又问道:“咱们不用去问几句话吗?先前你不是也说,还不晓得这女子究竟有没有牵连……”
韩砺指了指那门头招牌,道:“不用问了,我知道此人。”
屋子里点了灯,那灯还特地拿张歪凳子放在门口,一副给二人指路模样,而秦纵手上又有灯笼。
借着这两处灯光,隐约能看出招牌上“宋记食肆”几个大字。
其实刚进这酸枣巷,走到一半,看到后头南麓书院的后墙,韩砺心中便有了些猜测。
等见到这招牌,再看到堂屋中摆的推车,推车一旁挂的木牌上“宋记绿豆蓉糯米饭”“宋记羊肉烧麦”等等字样,心中更是了悟。
——原来竟是这一家。
倒也不算远。
“是个有手艺的厨家,在附近很有名气,便是有事,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他向秦纵多解释了两句,“大半夜的,那屋中只一个女子,你我两个不好再进门。”
又道:“明早我再来问就是。”
秦纵忙道:“怎好这样麻烦韩兄?那我明早同你一道来问?”
又笑道:“说起厨家,我家有好几个厨子,手艺都很拿得出手——韩兄既然来了京都府衙,也不用吃那公厨,只把我家厨子手艺尝个遍就是!”
说着打蛇随棍上,立刻就道:“不如明早就尝尝?刚请了个北面厨子,做的笋泼面很有吃头——韩兄是关中人吧?”
韩砺却是摇了摇头,道:“我早上已是有了吃的,不必了。”
秦纵一时失望,忙又同他搭话,说些有的没的,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回而行,没走两步,就见那韩砺忽然停步回头。
他忙也跟着回头,由大门望进去,就见那宋家食肆里头,自己跟了一路的小娘子正从那软夹篮里取出来一把尖刀。
那刀倒不算大,尖头窄身,十分新。
她取了刀,拿在手上试了下刀锋,又拿盆中水擦洗几下,复才搭到一旁挨着墙边的木架上——那木架上已是插了大大小小三四柄刀具,打此处看过去,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还泛着亮光,与那灶台浑然一体,倒是和谐得很。
秦纵心中又是叹,又是服,转头正要去夸一声“韩兄好推断”,却见身旁那韩兄却是并没有去看那宋家方向,那回身、回头竟是朝着另一边,看向右面另一处宅子。
“怎么了?”他已经钻到嘴边的马屁一下子就咽了回去,忙问道。
“噤声。”
秦纵忙闭了嘴,等了片刻,就听那韩砺又问道:“听到了吗?”
秦纵一愣,这才侧耳去听,又往右前方有了两步,果然隐隐约约,听得右边那宅子里头些许嘈杂声。
“是有些声音。”他顿时警惕起来,扶了墙,高高一跃,去看里头动静。
“黑乎乎的,没有点灯,看不到。”他道。
韩砺看了看对面紧闭的南麓书院后门,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宋记食肆,复才对那秦纵道:“盯一下这个宅子,不要声张,明天仔细查查再说。”
秦纵到底跟着跑了三两个月的腿,已是感觉到这宅子有些不对,心中竟是激动大过其余,只暗想:难道今次竟是真由我亲自摸出一个什么东西来?只求快快做出功劳,好叫四哥对我刮目相看!
他一面想,一面已经立刻点头,道:“好!好!韩兄,我明日便来查这宅子!”
“明日?”
韩砺挑了挑眉,问道:“你在左右军巡院都待了三个月,还没有人跟你说过‘盯一下’是什么意思吗?”
秦纵脸上的激动慢慢就收了起来,半晌,方才咽了口口水,问道:“韩兄的意思,莫不是……今晚就,就要盯起来?”
韩砺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道:“既然觉得不对,要盯着,当然就得一直盯着——你若有人手,一前一后守着,若无人手,自己守着,但这不过是我随口一说,并不勉强,你若盯不住,回家便是。”
秦纵心中凉了半截,忙道:“那我……那我先送韩兄回去?”
“我手中还有京都府衙的调令,足够应付学正,几时回去都行,不用你送。”
韩砺轻轻巧巧把他打发开去,复又道:“你若不会盯,既有厉害厨子,好生备了夜宵、早饭,恭敬些,去请个把老道巡检带着,能省不少力气——你一向机敏,为人处世,不用旁人来教。”
这一句夸,把秦纵那心一下子又夸了起来,只是眼见韩砺就这般向前而行,忙上前问道:“那韩兄……你是个什么安排?”
韩砺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我只是个太学生,借调到京都府衙搭把手,报到也是明日生效,自然是要回太学。”
“我也没在左右军巡院待过,没跟过京城的案子,没理过宗卷,不曾捉过人,更不会盯人。”
韩砺顿了顿,心情很不错的样子:“我先走了,若是回得迟,只怕要打搅同舍休息。”
语毕,果然拱一拱手,笑着大步走了。
剩得秦纵一人站在原地,心中凉飕飕,只觉风一吹,自己整个人都发起虚来。
他出身富贵,虽说要来京都府衙做“实事”,不过跑上跑下,吃吃喝喝,混个脸熟罢了,其余人便有事情,也不敢十分放心交过来。
秦纵又不傻,哪里不晓得众人心思。
他口中说要做事,其实做什么,怎么做,心里根本没个计较,自小也没吃过什么苦,眼下被晾在此处,傻傻发了一会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劲,回头再看那右边黑洞洞宅子一眼,一咬牙,匆匆出得这酸枣巷。
走到繁华处,寻了个能看到酸枣巷口的酒肆,秦纵就在门口捡了张桌子落座。
他点了几样小菜,复才摸出一抓钱来,推与那跑堂。
“帮我寻个腿脚快,嘴巴紧的去一趟浚仪桥街里巷的秦宅报信,让来两个人到此处找我,再叫家里备些宵夜、早饭,都要上好的。”
那跑堂一口应了,忙去门口叫人。
***
此处秦纵一人独坐在门口,头一回当头做事,也不知怎么做,做了究竟有无用。
他坐久了,不敢喝酒,只好拿茶来灌,只是喝多了要小解,又怕自己错过什么人,又不甚清楚自己要怎么盯,只觉等得都要枯了,也不见人来,心中烦得不行。
而另一头,前一晚才带着几名兄弟跑出酸枣巷的刁子,却是更为烦躁。
“那小娘子真去巡铺了?!其余些个学生去了没有?”他听得手下回话,连坐都坐不住了,噌的一下站起来问道。
那手下忙道:“马巡捕也没有说太多,多半学生是没有去的——他只交代酸枣巷有个小娘子去报,说昨日有人夜闯民宅,伤了几个太学生,又把犯事的相貌、口音一应说得清楚。”
“他一听那形容,就晓得是我们几个,忙使人来报个信,叫我们想想办法,把此事了了,不要闹大。”
“刁哥……咱们要不要跟廖当家的说一声?”这手下也有些拿不准。
“说个屁,昨儿当家的还给了几百钱吃酒,夸咱们事情办得好,你今天就去打他的脸——你要死,自家死,不要带累我!”
刁子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们昨日差事办砸了,又怕当真伤了那几个太学生,更怕巡兵上门。
但等了一晚上,没见到什么动静,直到听得望风的说学生们早回去了,不像受了重伤模样,方才松了口气。
因捅了篓子,还想补救,自然不敢跟上头说。
谁知一回去,账房便拿了钱给他,说当家的奖赏,请他们兄弟几个吃酒。
——如此一来,就更不能说了。
正没头绪,门口又有一个撞了进来,急忙道:“刁哥,你叫我看着那宋家娘们,我一路跟着——她今日去了巡铺报官,又去了府衙,要查宋家宅子契书!”
刁子脑子里头“嗡”的一下就响了起来。
他觉得事情有点大,但又不晓得到底有多大,不过更觉此时肯定不能跟上头交代,忙把昨晚几个手下全数叫来,将事情说了一遍,又问道:“如今这么个情况,你们都想想招,出出主意,不然事到临头,不但我有麻烦,大家伙一个都逃不掉!”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果然有个倾脚头想出了办法。
“刁哥,咱们怕,难道她不怕?她一个小娘们,多半怕得夜间都不敢睡觉!今日去投报衙门,也是求个心安——既如此,不如就从衙门入手,且拖一拖,叫她知道报官也没甚用处,反而惹了麻烦在身,多半日后就不敢再折腾了。”
“正好把她拖住了,叫她没空去查那契书,咱们也看看怎么好赶紧找人回补。”
刁子只觉甚是有道理,便问道:“这能怎么拖?”
“这好办啊!”那倾脚头一拍大腿,“咱们一事也不去烦二主——使些银钱,请那马巡捕帮帮忙,也不要他出面,只叫手底下出几个人把那小娘们请去巡铺里。”
“她不是去太学门口摆摊的吗?那就一早请她去巡铺,等她东西做好了,也不给卖,堵着门口就把人带走,带去衙门问到下午再放回来,到时候做的吃食也坏了,人也没处讲理去——这不是你自家报的官,巡捕们做事有交代,才帮你跟得这样紧,对不对?”
“折腾几天,废几天生意,她又不傻,自然就晓得掂量掂量了。”
一时之间,满屋子都应和声。
那刁子听着,也觉哪里都挑不出毛病,十分高明,把这手下赞了又赞,果然一狠心,连夜悄悄凑了钱去买通那马巡捕。
***
宋妙自然不知道背后发生的这许多事。
她收拾好东西,本以为后头跟的人会进门问话,都已经准备好茶水,然而半日不见人来,便出得门去——却只见两个一前一后离开背影。
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真的只是送自己回家吗?
她只觉纳罕,却也没空多做理会,把那油灯收了回屋,关紧大门,便开始准备匆匆明日出摊的各种材料。
今天回来得迟,忙到很晚才把该备的备好。
她这夜仍旧睡在的正堂,到点起来,又忙了一大早,终于收拾得七七八八,才一开门,却见门外站着几个巡捕,登时一愣。
几人像是等了有一会了,见她开门,当头那个上前道:“是酸枣巷子宋家食肆的宋小娘子吧?昨日是不是你来报的巡铺,说前儿有人夜闯民宅?”
昨日不来,今日才来,还是一大早过来。
见得眼前情况,宋妙便知其中有些不对。
但她面不改色,笑着回了一礼,道:“正是。”
又道:“多劳几位官爷上门,只我眼下还要去出摊,恐怕没有多少功夫招待——却不晓得几位今日有何贵干?要是方便,能不能稍晚些许,等我事情办完?”
前头那巡捕皱眉道:“早上排了你这里,其余时间自然排了其他地方,今日你等,明日他等,我们怎么办差?”
又道:“等我们查一查屋中情况,你便跟我们一起回巡铺,有些话要问,你答得快,自然能回来得快。”
宋妙顿知端底。
她也不再推那车,更不找理由拖延拒绝,而是径直后退,把门让开,请众人进来。
几个巡捕在里头走了一圈,发现一点痕迹也找不到,俱都皱眉,道:“你收拾得这样干净,根本看不出有没有人夜闯,只好全凭口供,还要有人证——到时候耽搁得更久。”
宋妙应了,却是道:“既如此,恐怕一两个时辰未必回来,我这准备的糯米饭不要紧,下午也能寻个码头去卖,只可惜了里头羊肉香葱烧麦、猪肉香葱烧麦,另还有荠菜笋丁豆腐干子馅的——这几样焖得久了,葱、叶就黄了,实在可惜——几位这样一大早出来当差,想必没有吃早饭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那蒸笼打开。
香葱肉烧麦的味道,连何七这样见惯美食的公子哥都扛不住,几个饿着肚子,天没亮就被上头叫起来安排差事的巡捕怎么能扛得住。
几个人接连咽口水。
宋妙取了荷叶,问道:“肉烧麦一个还挺大的,有谁吃不完六个吗?有人不爱吃葱么?或是有人不吃荠菜?”
都当巡捕了,天天日晒雨淋的,三顿能不能凑口吃的都未必,谁还有资格挑爱不爱吃?
“另还有陈皮绿豆饮子,很下火,或是萝卜排骨清汤,早上吃,也很舒服——几位自家取用,我就不帮忙了。”
宋妙一面说,一面指着一旁的蒸锅。
那当头巡铺一面咽口水,一面觉得不对,道:“哎,也不好耽搁太久。”
宋妙笑道:“这样早,便是衙门都没有开始当差吧?皇帝都不差饿兵,难道巡捕就不能吃个饱饭再干活吗?”
这话说得,叫后头巡捕们个个眼睛都看向了当头的。
人心向背,当头那个哪里还说得出不字。
但他到底把得住些,复又问道:“我们毕竟是官差,不好白吃白拿你的,叫人知道,报到上头就麻烦了——你这烧麦怎么卖的?”
当头的话一说完,后头个个巡捕都松了口气,纷纷跟着问话。
“在这里吃好了,快些吃——小娘子你也吃了再去,问话一向问得久,说不得中午都不好出来。”
“我爱吃羊肉馅的,我看这馅挺足,先给我来八个羊肉香葱烧麦。”
“早上我要喝咸汤——哪个是装萝卜排骨清汤的?”
“一共多少钱?”
“不是说还有糯米饭?什么叫绿豆蓉糯米饭?能不能给我也来一份的?”
于是几个上门的巡捕,差事没有办,人也还没带走,就已经纷纷往袖中、兜中、荷包中一通乱掏,急着要付钱买起烧麦、糯米饭来,唯恐自己慢了,就要落到最后。
多谢miya爱古言亲送我的香囊,美丽大富婆、书友20240702125440715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
感谢书城芙软软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我家猫咪叫蛋蛋、云云海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3=
今天三更,有加更。
明天的更新可能会到下午或者晚上,不确定,明天应该就是正常更,不出意外不会有加更了。
(本章完)
第49章 巧合
第49章 巧合
此时的宋家,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不为过,连多几张椅子都不好找。
宋妙便像前次招待程子坚一行似的,拿了条凳当桌子,又用蒲团给他们垫着。
扎扎实实的香葱肉烧麦,几乎个个巡捕都是八个打底的吃,有更喜欢羊肉的,有更喜欢猪肉的,素烧麦却少人问津。
而自从其中一人尝了糯米饭之后,其余人也都纷纷跟着要吃。
一应东西加起来,宋妙只象征性地收了些钱。
巡捕们自然不傻,若是放在平时,估计半推半就地就受了这个好意。
但是诸人在朱雀门当差,酸枣巷的宋家才死了个人,还是落水死的,巡铺里头自然多多少少都有耳闻,知道这一家只剩个孤女,无依无靠的,只毕竟没有接触过。
然而今日亲自来到,又亲眼见得宋家陈设这样简陋,孤零零小娘子一大早的忙来忙去,心里都有些不舒服。
人心都是肉长的。
众人个个要按着那招牌上的数给钱。
宋妙只好搭送了汤饮。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吃得七七八八了,那当头者打着饱嗝,站起身来抖了抖袖子,抹了抹嘴,却是朝着宋妙道:“你说你,分明看着是个伶俐人,怎么一会聪明,一会蠢笨的,报官就报官,做什么一直催,还用那些个太学生做由头拿架子,上头怕惹事,都来逼催我们,只好一大早来找你。”
“也不是有意为难,只巡铺里头就是这个章程,排好的东西,不能瞎改——可惜了你做的这样好吃烧麦,只怕要放坏了去。”
宋妙哪里催过?
不过她也不反驳,只笑笑,道:“左右回来也不好卖了——不晓得巡铺里头有多少官爷?有没有公厨的?”
“不过是个当牛做马的巡捕,哪里有什么公厨,又不是衙门,个个那样好命!”后头有个巡捕哼了一声。
宋妙便道:“既如此,我拿个食盒装些烧麦带去巡铺里头,与其放坏了,不如叫诸位官爷送给其余人做早饭吃,自己饿了也能拿来垫一垫肚子,算是物尽其用。”
她这样客气体贴,几个巡捕更不好意思了。
若不是今次乃是上峰特地交代的差事,众人不好打折扣,那当头的几乎想要自己做主,叫这宋小娘子卖完了再上门来——左右就是问些话,暂缓一缓也无妨。
不过也不是不能在中间行个方便。
他想了想,问道:“你这烧麦拢共多少个的?”
宋妙报了个数。
“有点少啊——糯米饭有多少碗?”
宋妙又说了。
此人便道:“既如此,也不用装了,整个带走就是。”
他一面说着,一面对着身旁人道:“今日不是说要来几队巡兵吗?早上我出来时候,听得上头在催人去叫东院快些来几个人,要去给那些个巡兵买早饭——这样仓促,估计未必能买得到,你回去问一嘴巴,要是没买好,这里也差不多尽够了,叫管帐的按数来结就是了。”
后头有个巡捕听得这话,却是不怎么高兴,哼了一声,道:“怎么,我们都自己吃自己,吃了这么多年,也没谁来管过,而今外头猛的来人,上头倒是照顾得殷勤,狗舔腚都没这么着急的!”
那当头的无奈,回头斥道:“你少说几句,这会子是在外头!”
那人方才不说话了。
当头的便又问宋妙道:“你这里能出个买卖单子的吧?”
宋家怎么说开食肆的,又怎么可能会没有。
而边上那领了命的巡捕都要走了,临了忽然回头问道:“要是东院里头的人早买好了怎么办?”
那当头的犹豫一下,转头看了看宋妙,又看宋家屋中情况,叹了口气,道:“买好了就买好了,有什么怎么办。”
说着又回头对宋妙道:“若是卖不了,你这些个吃食放在巡铺后院,等我们把话问完,再拿出去卖,也省得再回来一趟。”
竟是想得十分周全。
宋妙连忙道谢,一时跟着推车而出,复又锁门。
一行人往巡铺方向而去。
虽只是耽搁了个吃早饭的功夫,但这会子酸枣巷里头同外头大路已经有了些行人。
宋妙一个小娘子,推个摊车,边上站着几个大老爷们巡捕,看着又像押送,又不像,引人不少路人来看。
更有那些个邻居,或忧心宋妙卷进什么事情,或担心牵连自己,不少都上来问话。
宋妙便一一答了,只把家里前日有人夜闯事情说了,又说自己报过里正,问众人知不知道,请他们各自小心,再说早上巡铺来找,因东西来不及卖,必定要放坏,幸而巡捕们好心,她要推去巡铺里头暂先放着。
她话说得好听,巡捕们自然不会拦着。
于是没一会,满街都知道宋家前日被贼人夜闯,有巡捕今日上了门。
此事其实也怪那收了刁子重金的马巡捕。
此人事前不明说其中缘故,只把前日事情掐头去尾说了,叫手下一大早把宋妙带过去,别叫她再去太学门口摆摊,撺掇那些个学生来闹事。
他自以为只要交代了做什么,怎么做便能万事大吉,这就怨不得下头人领会错意思,按着自己的做法来办了——难道不是只要不去太学门口摆摊就行?
就如同那廖倾脚似的,不为手下着想,只以为事事简单,一句话轻轻松松就分派下去,总以为轻易得很,其实下头自有想法,自有苦处,当然就拿小几十文的街头摊子,去替换要价昂贵的讼师了。
由古到今,多少事情坏在、好在最下头真正干活的小人物身上?
酸枣巷距离朱雀门的巡铺并不怎么近,车推到后头,几个巡捕看不过眼,还有自己上手来帮忙的。
等到了地方,倒是运气很好,那巡铺里头东院的人还没来得及买到这许多早饭,正发愁,得知有人帮着解决了,当真是谢天谢地,问了价钱,便催着宋妙送过去。
几个巡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做不见,也不阻拦。
宋妙就带着几个差役,把糯米饭一一分份装了,才叫他们分批送去,特还留了些吃食给其余巡捕做人情,又同那管账的人说明,若是不能入账也没关系,这些是她单送给巡铺里头诸位官爷的。
一大早的,一干人等在此处分早饭,巡铺后院实在香得不行,有那等早来的,都过来围观,听得有自己的份,俱都虎视眈眈。
巡铺里头管账的都是都头心腹,晓得这是收拢人心的机会,却也不傻,当即道:“才吃几个钱,便是巡铺里头没这个份例,咱们都头自家都能把钱给掏了——不过就是请兄弟们吃个早饭,怎么要用摊主自家填补,算上!一起算上!”
说着按数开了白条,叫宋妙月后再拿买卖单子来结账。
做官府生意,自古结账时都是要拖的,倒也不稀奇,虽说麻烦些,但比起东西焖坏在家里,实在好的太多了。
可以说,今早虽说是巡捕们突然上门,杀了个措手不及,但仔细来看,宋妙却是没有耽误什么,甚至连车都有了人帮着推。
等一推车东西都分发得干净,她才回了厢房,给早上几个巡捕问话。
这一回,她刚一坐下,就有了昨天坐了半日都没有的茶水。
***
且不说宋妙在此处跟人一问一答,太学食巷里头,昨日干等了一天,今日再等一天的众学生,简直是忍无可忍。
“不是说只昨天一天不来吗?”
“你看那不是程子坚?既然那几个吃猪脚饭、芋头扣肉的都来等着,那今日宋小娘子必定就会来出摊。”
“早过了从前时辰了。”
“是不是起迟了?”
“唉,就该早点睡嘛,起得迟了,倒叫我们早起的也要白等这许久!”
“你怪宋摊主做甚,难道不是那些个泼皮的祸?吓得人晚上不好睡。”
“都这个时辰,不会又出事了吧?”
“难道又遇得泼皮?”
众人议论纷纷,甚至有心急的,已经过去找程子坚等人问话。
“你们同宋摊主相熟,知不知道今天来不来的?”
程子坚正奇怪,等得已是有些着急,便同边上人道:“谁人跑得快,不如一道去酸枣巷看看?”
王畅跟边上一个学生仗着腿长,当先就跑了。
程子坚则是把本来预备归还的食盒给旁人帮着拿了,自己快步跟在后头。
他紧赶慢赶,刚要进酸枣巷,却见前方半道上,王畅二人站在道路一旁的食摊上跟人说话,忙跟了过去。
刚一靠近,就听那摊主指了个方向,道:“一大早就被巡捕带往巡铺去了。”
又问道:“你们是太学生吧?找她做什么?”
王畅机灵,却不多说,只道:“我们在宋摊主那订了吃食,看她一直不来,着急得很!”
这摊主便道:“那不好了,我看今次三四个巡捕上门逮她,连着车都搜带走了,不像有好事——宋家这一向麻烦事情都多,为了那宅子,闹了好几回了,前日还有几个泼皮半夜上门麻烦,你们若要订早饭,下回不如来我这里,我这豆腐脑子、油炸面饼子也味道顶好的,买个把尝尝?”
听他不说好话,几人都不愿理会,敷衍两声,忙走了,往前又寻了一家问。
然而这一家却也看到宋家食肆的女儿连着推车一起被带走,但再多问,也不清楚原因。
一时三人都变了脸色,忙往一旁寻个僻静处说话。
那王畅道:“怎么办?也不晓得什么事,若是不好,我们去闹有没有用的?”
边上学生道:“你怎么闹?明天就公试了,一个不好,全捉进去,试都不好考。”
“或许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去问问话?”这学生往好处去想。
但才想了一会,他又自己推翻了,摇头道:“那也不会把车都押带走,押着车,必定就不会是好事。”
又道:“不如报夫子吧?”
程子坚摇头道:“不好报,说什么——门口宋摊主被巡捕捉走了?夫子才不会管这个。”
“那些个泼皮如此猖狂,若不是我们上门……”此人说着说着,也接不下去了。
不是身在其中,旁人谁又会多管闲事?
况且真个去找夫子,夫子少不得要问为什么会要上门,又闹出了什么事,到得最后,还要吃亏。
“找了夫子又有什么用,夫子难道能在巡铺里说得上话?便是能,也不会肯为了宋小娘子费人费力的。”王畅也摇头,“倒不如问问学生里头有谁人说得上话的,或许哪家一个亲戚、一个朋友搭把手,就能把事情给弄明白了。”
“太学不好说,国子学里头肯定有能帮上忙的。”这学生也道。
程子坚正绞尽脑汁,听得这话,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他忙道:“我认得一个国子学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搭得上手——小鲁,你跑得快,你去一趟国子学,只说要找何七,跟他说清楚宋小娘子的事情,问他能不能帮得上忙!”
又对王畅道:“你认得人多,你回去问问看谁能帮着打听到消息。”
他给自己也安排了事:“我去上舍,也找一找人,只不晓得有没有用。”
这样分派,自然只能说是尽力,把死马当作活马医,其实也没其他办法。
三人忙往回跑。
王、鲁二人腿快,程子坚却是腿慢,自恨得不行,因正是早饭的点,路边摊子上排队很长,也顾不得买,一咬牙,索性直接去了上舍学斋。
他如今已是熟门熟路,一进门,却见那韩砺不跟往日那样坐着看书,而是在站桌前收拾东西,边上放着个大书箱,不像在整理桌案,倒像是要搬腾地方的模样。
程子坚心中一紧,忙上前叫了一声。
那韩砺回头,见是他,也不意外,只交代道:“我接了京都府衙调函,今日就去报到,明日起就不在学中,正好明日就是公试,你也不必再来送早饭——我出门吃就是。”
说着,又递过来一张纸,道:“等公试完了,我不在时候,你照着上头安排温书作文,我回来要看。”
他前一句才说的时候,不过呼吸功夫,程子坚的手脚、后背都起了冷汗,一颗心更是犹如被人拿手紧攥住,正往地上狠狠一砸。
然而还没及地,他忽又听得那韩砺后头一句话,却是那颗心落地时候被一片厚厚轻轻兜住,还咕噜咕噜打了两个轻飘飘的滚。
他手也不冷了,脚也不冷了,忙上前接过纸,连忙道谢,又实在心虚,道:“若是过不得公试,说不得就要遣返还乡,到时候却辜负了韩兄这许多心血……”
程子坚话音未落,就见对面那韩砺眉头已经皱起。
“给你看了这许多文章,改也改了多次,策问也看过了,要是连个公试也过不了,将来你也不用再来见我了,你有那个脸,我却没那个脸。”
说着,又道:“昨日让你改的文章呢?”
程子坚连忙上前,刚掏了袖中文章递上去,猛地反应过来,忙道:“韩兄,今日在下来得急,没有买到早饭……”
韩砺才接了那文章,听得这话,立刻抬了头。
程子坚连忙又道:“实不相瞒,先前跟韩兄提过一两次,这一向早饭、添菜,都是食巷里一位宋摊主帮着做的……”
他把宋大郎落水、宋家负债、宅子另卖,另又有前日被泼皮夜闯家门等等事情,快快说了一遍,最后道:“今日本来说好了要出摊,我常年都给韩兄订着她家烧麦、糯米饭,另有汤饮,谁知半路去被巡铺连人带着推车一并押走,也不晓得什么情况。”
“我听人说巡铺拿人都粗鲁得很,一个小娘子被捉进去,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出来,会不会遭罪,因这些日子来往很多,她对我们甚是照顾,吃喝上精心得很,我虽有心要帮忙,只一个学生,又不晓得怎么做,实在着急。”
“趁着眼下,正好来问问韩兄,我们能不能使个什么法子,同那朱雀门的巡铺通上气的?便是不能把人放出来,先搞清楚是个什么事,或是能在里头帮着照管一下也好。”
韩砺听到此处,却是微微皱眉,问道:“是酸枣巷尾,那宋家食肆的摊主?”
程子坚连忙点头。
“确定巡铺带走的,不是巡兵、府衙之流?你没有弄错?”
程子坚忙道:“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是巡铺里的巡捕带走的,没有弄错。”
韩砺面露诧异之色,拿了笔,在那文章上飞快写了几行字,口中却是不停,又问道:“你原是怎么打算?”
程子坚有些窘迫,道:“原是想厚颜,看看能不能请陈夫子出面,去那巡铺里头打个招呼?”
他也不是没有认真思考过的。
陈夫子好说话的名声在外,又不怎么在意规矩,况且看他前次吃那猪脚饭时候,也对宋摊主做的东西十分喜欢,说不定会愿意帮忙。
然而话音才落,他就见对面人摇了摇头,道:“哪里要这么折腾。”
那韩砺一面说,一面把手里文章递了过来,站起身来,却是指了指后头桌案、木箱,道:“你在此处帮我把桌子收一收,也不用整理,全数放进箱子里就是,收完就回去上课吧。”
又道:“这篇文章好好改,改完叫夫子给你看。”
说着,拂了拂袖口,一副就要往外走的模样。
程子坚接了文章,忙问道:“那宋摊主……”
“我去看一眼,你不用管了,明日上考场仔细些,字写快些——你动作还是太慢。”
一面说着,他一面往外走了。
而神奇的是,随着这一句“你不用管了”,那程子坚一路所有的忐忑焦急,竟是一瞬间,全部飞走了似的。
本来也没能耐管,韩兄连相公、皇亲都敢骂,既然都说要去看,那自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程子坚忙把那文章上批的文字草草看了一遍,收进怀里,老老实实洗干净笔,仔细收好桌上书册、文章,一时竟还有些窃喜。
——韩兄竟叫我来给他收书收文,想来已是很信得过我了吧?
***
这一头,程子坚欢欢喜喜整理文章,另一头,刚走出太学,韩砺就碰到了匆匆而来的秦纵。
秦纵熬了一夜,眼圈有些发青,此时见到韩砺,忙道:“韩兄,我请了两位巡检提带,又叫了当地里正过来帮着认人,已是在那酸枣巷口守了许久,只一晚上,就十来个不住在巷子里头的人进去……”
说到此处,他也有些得意起来,正还要再说,却听对面那韩砺道:“宋家食肆的那女子被巡铺带走了,你知道吗?”
秦纵“啊”了一声。
说来也是巧合。
守了一晚上,先还能有个茶肆坐着,后头茶肆关门了,自然只好临街找了间客栈,大家轮着下去盯看。
他困顿得很,见天亮了,忍不住睡了一觉,正好错过宋妙同一干巡捕出来。
其余巡检都只顾着盯进出行人,宋妙一个小娘子,生得干干净净,推着食车,旁边还站着几个巡捕,一问,又是酸枣巷住户,每日出摊做生意的,哪里会多想——哪怕多想,也是看到了那招牌,好奇什么是绿豆蓉糯米饭,那香葱肉烧麦又是什么滋味。
于是,眼皮子都快睁不开的秦纵,那心脏本就因为没睡好,跳得快,此刻更是几乎要蹦跶出来。
“带走了?哪里的巡铺?”
“你守了一晚上,正该我来问你,你反来问我,我却不会答了。”
韩砺一边说着,脚下不停,已是径直那朱雀门巡铺方向走去。
秦纵又困又饿,脑子里正一片混沌,原还想请这韩兄吃个早饭,此刻哪里还有心思,又不敢多问,又不敢多说,只连忙跟上。
而朱雀门的巡铺里,宋妙答了一会子话,那巡捕头子便回来了,道:“本想去问一句上头,谁知有急差出去了,竟没找着人,说是要到明日才回来,既如此,你先回去,若有事,我们再去找你。”
又道:“你若回去,这几天就不要再到那太学门口摆摊,免得我们不好跟上峰交代。”
边上另一个巡捕则是道:“你把车推来我们这里,兄弟们吃了你那烧麦、糯米饭,都说味道好,你到后巷,不要去前巷,免得叫人看了招眼,这几日先来我们这里卖。”
宋妙承了人的情,自然不会叫人为难,忙点了头,又道:“我每日除却出去买菜,另有些杂事,一般都在家,若有事,诸位官爷上门来找我就是。”
说完,她客客气气道了谢,推车走了。
出了巡铺大门,宋妙虽不知道后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清楚日后必定还有反复,只慢慢想着要如何应对。
正走着,只见前方有个挑夫挑着担,正沿路叫卖春菜。
这挑夫不像是专做买卖的小贩,倒很像自种自卖的农人,担子上摆出来的东西数量都不多,但是品种很杂。
一小捧枸杞芽,几把子莴笋叶尖,韭菜倒是很多,只是都生得可怜巴巴的,看着不怎么精神,另还有萝卜、菘菜等等。
宋妙喜欢那枸杞芽头生得很嫩,叶子也很漂亮,便停了推车,问了价,一并买了。
那挑夫一边给她找大叶子来包,一边又问:“其他还要不要?菘菜要不要?韭菜要不要?我这都是自家地里种的,十分水灵……”
眼见宋妙俱都摇头,他犹不肯放弃,又问道:“我这还有笋,小娘子要不要笋?”
一边说,一边把那竹筐盖子挪开。
下头全是小笋。
不同于寻常雷笋,这笋细细一根,笋壳棕褐色的也有,红褐色的也有,绒毛细细的,哪怕大的也只有大拇指粗,有些长的足有两掌长,有些短的只得一掌长。
“我这是好笋,旁人不认识,都嫌小,其实拿水一焯,一样好吃!”
说着又拿手掐笋尾巴给宋妙看:“很嫩,小娘子,你看,这笋早上才掰的,很嫩!”
多谢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四枚:)
今天也是三更的量哦~
明天才有菜吃,运气好的人有嫩笋吃。
(本章完)
第50章 熟人
第50章 熟人
宋妙接过那挑夫递过来的笋,就着对方原本掐的位置也试了一下。
确实很嫩。
眼下春笋正当季,做素烧麦也要用,况且看这小笋形状、大小,很适合做笋酿。
这是一道她自小就喜欢的菜,但新鲜笋季候短暂,笋酿工序又有些费事,她已经有一阵子没吃到了。
这几天状况频发,宋妙甚觉辛苦,虽然麻烦,还是打算拿爱吃的来给自己补一补。
她翻了翻了一下那竹筐里的小笋,看着多,其实加起来拢共也就十斤出头,于是同这挑夫谈了价钱,把这一竹筐全买了。
爱吃笋的人都知道,一斤冬笋三两肉,春笋好些,但能得个半斤就偷笑了。
这一竹筐,去掉明日烧麦里用的,剩下的估计也就够她吃个两顿。
买好了小笋同枸杞叶,宋妙也懒得先回去放推车,索性带着车去了坊子里,再买了要用的肉、菜,复才回家。
但刚走到半路,就听得前方一阵急促马蹄声,又有人吆喝着让路。
此处道路不宽,推车又占地方,宋妙自知碍事,忙去看路,想要提前让开。
对面那骑马的也早早看到此处推车,先放慢了速度,等走得近了,那马上人却是“咦”了一声,忽然叫道:“宋摊主!”
声音惊喜极了。
宋妙抬头去看,只见那当头马背上果然是个熟人——竟是何七。
一大早的,好好一个学生不上课,怎么在这里当街跑马?
她有些吃惊,也回了个招呼。
而见得宋妙,何七脸上已是露出笑容来,马也不骑了,立时就翻身下来,问道:“宋摊主怎么在这里?没事吧?”
宋妙听他话中有话,更为奇怪,答道:“我没事,正要回家——但何公子怎么这么问?”
何七听得她没事,才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笑着道:“你今天早上不出摊,太学里头都传开了,说你被好几个巡捕连人带车一并押走了,又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被押,因怕你在巡铺里头受人欺负,那程子坚就叫人来找我。”
“我正好请了几天假在家,得了消息,担心你出事,顺便过来看看。”
他轻描淡写几句话,宋妙却晓得其中哪有这么简单,连忙道谢,又道:“何公子特地请的假,我这里却又麻烦你跑出来,只怕耽误了你正经事。”
又道:“只是遇到些小麻烦,已经解决了,公子且先去忙,等我将来有了机会,再来好好答谢!”
何七嘻嘻笑道:“我能有什么正经事,不过就是家里一点乱七八糟事,早办完了,不然也不好出来。”
他这一行总共四骑,另有三骑跟着,此时都下马跟了过来。
何七便把马儿缰绳随手给了一人,又同那人道:“你回去跟那太学下舍的程子坚说一声,我见到宋摊主了,全须全尾的,一会就送她回家,叫他们放心好了!”
宋妙忙又道:“若是方便,劳烦小哥也帮带个话,因我这几日有些事,暂时不好去食巷出摊了,请他们也知道一声,不要跑空。”
那随从拿了缰绳,一口应了,骑马便跑。
等人走了,宋妙便跟何七道:“何公子当真不用送,就算你家里事情办完了,也还要回去上课,哪里好在这里耽搁。”
何七嘻嘻嘻地笑,道:“好容易请了假,我还要在家里住几天,等他们考完公试了才回去上课。”
宋妙听得一愣,隐隐有个猜测,又不敢问。
那何七也不用她问,自己就交代了,摸了摸鼻子,见左右跟得不紧,压低声音道:“我借机逃考试呢!”
很是得意模样。
说完,他又摸着肚子去看那宋妙推着的车上蒸笼,问道:“宋摊主这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我正饿,没吃早饭哩!”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主动上前去抢那推车杆子,再道:“我来给你推车,你帮我拿些吃的出来,好不好的?”
宋妙忙拦道:“都卖完啦!”
她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又道:“前头有一间卖鸡丝面的,听说味道很不错,我带何公子去尝尝?”
何七听完,皱着眉毛想了半日,先不理会什么鸡不鸡丝面的,只问道:“要不要我回去找找人,想个什么办法,跟那巡铺里的都头打个招呼?”
宋妙与这何七相交并不怎么深,况且听他语气,又看他一向言行,家世虽好,却并不像自己能做主的,便不愿麻烦对方。
她摇头笑道:“今日那几位巡捕已是邀我到他们后巷出摊,况且等太学公试考完,就是放假,食巷那里本也有两天空档,我先换个地方出摊,后续再说。”
“那群混子都敢闯民宅了,背后多半还有倚仗,你这麻烦,只怕还没能解决。”何七却是替她着急,“况且这会子让你去出摊的只是些寻常巡捕,说话不一定管用,哪天上头来个人又不叫你去了,你怎么办?”
“再一说,要是为了故意骗你,让你先跟我们这群人先断了开去,日后再出什么事都没人知道,岂不是随意他们拿捏了?”
何七一通分析,最后得出了结论:“这几天就算了,左右我也还在家,吃不……咳,等过几天考完试,你还是回咱们后头食巷摆摊的好!”
人与人相交,其实心里是有好坏感觉的。
宋妙并不觉得那几个巡捕是为了算计自己,也没有这个必要——真想做什么,多的是其他办法。
但这何七毕竟是好心,说得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她顺着应了。
说话间,已是到了那鸡丝面馆。
宋妙便指向右前方的铺子,道:“呶,就是那间,今日我做东,请何公子吃个鸡丝面,如何?”
何七顺着指点看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又转头来看宋妙,欲言又止。
“是不喜欢吃面么?”宋妙也回过味来,“那何公子有什么想吃的?可惜此时不早不午,恐怕许多饭馆没开,不然可以找个好馆子点几个菜。”
那何七听到此处,再忍不住了,道:“外头做的有什么好吃!我是不好意思提——宋摊主家中不拘有什么吃的,随便给我对付两口就行!”
“我听王庚派来的人说,这几天我告假在家,你给留的烧麦同糯米饭,我都没能吃上!难受死了!”
又道:“另他们又有什么猪脚饭,又有什么芋头扣肉,也全没我的份!求也没地求,找又没处找!”
他怨声连篇,说到后头,嘴巴都瘪起来了。
宋妙忍俊不禁,笑道:“我做自然最简单,只是回去还要走一段,再要做吃的,又时间,只怕公子要饿得难受。”
“哪里就饿得死我了!”何七急急表态。
“那想吃点什么?”
“随便有什么,我就吃什么!哪有白吃还要挑拣的!”
那何七又抱怨道:“家里这几日趁着我回去,净拿鸡鹅羊肉来填,腻得很,偏管厨房的得了祖母吩咐,又怕我生燥,多是用来蒸煮,浪费了好肉,吃得我半点没胃口——我那肝肺好端端的,哪里又有什么火燥了!”
虽然是这么说,宋妙自然不可能胡乱拿什么现成吃食打发。
她想了想,饭是来不及煮了,费时得很,炊饼馒头更久。
至于面,方才那何七不愿吃面,虽不知道是真不想吃,还是不想吃外头做的。
眼见远处有个米粉铺子,宋妙便问道:“我给何公子炒个粉吃怎么样?下猪油,和着瘦肉丝,拿大火香香的炒,配些菘菜嫩芯头。”
又道:“我给你用圆细粉炒,多添茱萸,辣辣的,吃着就不那么油腻了,再搭个春笋,春笋正合炒蛋,佐个滚汤,虽然简慢了些,胜在快——可惜没有胡椒,不然炒蛋更香。”
她一边说,何七一边吞口水,忙道:“都好,都好!哪里简慢了!听着就香!”
听到没有胡椒,他急得险些跳起来,又道:“我家有啊!”
说着连忙转头,跟身后跟着的人交代:“东枝,你马骑得快些,快回去给我寻些胡椒来!快去!快去!”
那人忙应了,果然上马掉了个头,快快打马跑了。
等人走远了,那何七忽然跌足道:“是我蠢了!早晓得多交代他几句,叫他带些旁的食材、佐料来!”
饶是宋妙早晓得这何七特别好吃,还是被他这样雷厉风行给惊到了,忙拦道:“不用,旁的东西家里都有。”
两人便走边说,不过聊些闲话。
何七年纪不大,性格活泼得很,偏偏教养又很好,说话、行事都很懂得分寸。
他抢不到宋妙的车把手,还殷殷勤勤在一旁搭着推车身。
到了那米粉铺子处,宋妙买了些已经煮泡过的生粉。
她特地选粗细适中的圆粉,因估不准那何七食量,特地多要了两份。
等回了酸枣巷,宋妙开了门,停好推车,那何七还没进门,却是在外头踌躇了片刻。
他带了三个人来,已经被打发走了两个,此时只剩一个。
“北枝。”他趁着宋妙走开,忙把那从人叫来,“我头一回上宋摊主的门,却不好空手,你去外头看着买些合用的东西来。”
那北枝忙应了,寻了个地方栓了何七的马,立时就骑着自己的马跑了。
等宋妙拿了凳子出来,就见外头只剩何七一个。
她也没有多问,只端了茶,又拿些油炸裹子出来。
何七接了茶,却不肯吃东西。
“我不饿,我能忍!”他信誓旦旦,“我这肚子要留着空吃宋摊主炒的粉!”
因见宋妙正收拾食材,又凑上前去,道:“我也来搭把手——我做点什么?”
宋妙便拿了个小竹篮子出来,请他帮着剥笋。
因料定他多半不会,还特地示范了两次。
何七果然没干过这个活,但看了两遍,也就会了,剥得虽慢,却很干净。
他剥好一根,特地拿去给宋妙看,问道:“怎么样?没错吧?”
等得了宋妙点头,他越发兴致勃勃,茶也不喝了,只低着头去剥笋。
宋妙见他有了玩的,便不再理会,自行忙活起来。
她先开了灶门烧了火,把那细粉用清水冲洗几回,等到再洗不出一点浑浊,才拿竹筛晾着,又取了各色食材来。
前腿肉要瘦不要肥,切成丝,胡萝卜、胡葱、榨菜也切丝,却要比猪腿肉更细半分,姜、蒜、小葱切末,再有菘菜,洗净之后,果然摘了中间最嫩的芯出来。
等配菜都妥当了,她又取了四个鸡蛋出来拿筷子搅散了。
此时再去看何七,不过剥了七八根小笋而已。
宋妙就过去搭了一把手,凑了十来根,差不多也就是一盘菜的量。
此时火已经烧大,两口灶,左边的水都开了。
她将那小笋焯了一会盐水,过了冷河,拿刀背一拍,快快切成扁小的粒段,也由它晾着,此时先也不炒,转头去看何七,道:“也不缺那一点胡椒——不如先吃了垫垫肚子?”
何七已经饿得在喝茶,此时也忍不下去,忙点头道:“改天得了机会,再来吃加了胡椒的……”
宋妙得他这一句,立时就把猪油下了锅。
热锅,温油,先炒姜蒜末,炒出味来就铲走,再下多多茱萸碎。
茱萸味辛、辣,很快就呛出辣辣的油道来——此时下肉丝,只等稍一变色,又把胡萝卜丝、胡葱丝倒进去,再加了一丢丢底盐调味。
几样菜切的粗细各有讲究,都还只三成熟,宋妙又把滤干的圆细粉下了锅,再补盐同酱油调味。
她左手一边往锅里逐样添菜、粉,右手那锅铲一点都不带停的,因是大灶,不能颠锅,便只不断翻炒。
炒粉也好、面也好,饭也好,最要紧是火猛、手快。
只有翻炒得足够快,受热才会均匀,才能叫那调料彻底入味,也能更好的锁住食物的香气。
灶此时正热,大猛火,宋妙又下了足油,那猪油香里混着茱萸辣呛的味道,又有猪肉香气、胡葱香气,再有炒米粉的香气——那米粉被热油一逼,混着其余食材,在锅里不断滋滋作响,真个香得不行,锅气十足。
她特地那把粉炒得有一点点焦,那焦是刚刚好的状态,又有酱油,使得那味道极香,尤其猛火炒出来的米粉完全把猪油、酱料给吸裹住,再得茱萸辛辣味提吊着,当真又呛又辣又香。
炒这样一锅其实根本没用多少时间,只是说几句话的功夫,但此时满屋子都已经是炒粉香味,并那油烟味。
连宋妙都被呛得往后躲了一下,那何七不退开就算了,反而吞着口水急急地围到了灶台边上,忍不住呼道:“这也忒香了!”
香得他犯迷糊。
但迷糊的人没站一会,也被呛得直咳嗽。
宋妙忙下了半铲葱,稍稍又翻炒两下,就给盛到了盘子里,递给何七,打发他道:“你先吃这个。”
何七捧了那盘子,激动得不行,却还晓得问:“宋摊主不吃么?”
“我吃过了,此时不饿,你吃你的。”宋妙说着,又给他递了双筷子。
炒粉盛出来,那锅里干干净净的,并没有多出来的油,也没有糊底。
宋妙洗了锅,就着这一口灶又下了油,拿热锅冷油炒那晾得半干的小笋粒。
小笋晾放的时间不够,还带着水汽,在锅里啪啪作响,炒了一会才把那水分炒干,但一炒干,那笋香就慢慢上来了。
宋妙下了一点点盐,炒匀了,便把那小笋粒给盛出来,就势倒进鸡蛋液里,搅拌几下,等那锅中油温上来,立时就再下了锅。
搅散的鸡蛋液,极热的油锅,那鸡蛋液遇了热油,一下子就膨胀开来,带着煎鸡蛋的香气,嘶啦啦作响。
笋的份量并不少,与那鸡蛋液是五五对分,又先用油炒过,已经炒出笋本身自带的香味,此时被热油一煎,本来半收的香味再次冒了出来。
鸡蛋煎得焦黄,又用的猪油,那香味自然很浓厚,但鸡蛋的香是柔和的香,那油炒小笋的香又是清香,跟方才火燎火烧的茱萸炒米粉全不一样,更家常,却又同样很诱人。
鸡蛋小笋粒煎香了两面,宋妙用锅铲一分为六,又拼回原样装进了盘子里。
此时边上那口锅里的水也开了,她先下油跟盐,复才把洗干净的枸杞芽头给放了进去,刚刚煮软,就将汤给盛了出来。
一旁那何七端了炒粉过去,虽然饿得不行,竟还忍住了不吃,特又自己寻了个盘子洗干净,刚把那炒粉分了一小份出来,宋妙就拿托盘托着菜、汤过来。
他笑着指了指分出来的一小盘,道:“这炒粉太香了!我想怎么着也不能自己全给独吞了,要分些出来给宋摊主也尝尝味道。”
话音还没落,等他见得那摆在面前的托盘,眼睛都发光了。
是一盘跟十五月亮一般圆的小笋粒煎鸡蛋,金灿灿,焦焦黄,中间露出不少小笋粒,笋尖白,笋中黄,笋尾嫩嫩的青色,都带着煎过的油亮和微微焦色,色、香俱全,让人一看就食欲大开。
另有一碗枸杞芽头汤,一点荤腥也没有,甚至油都是清油,简直就是山野枝头的味道——茱萸炒粉、小笋粒煎蛋味道都厚,这枸杞芽头汤是用来清火解腻的。
宋妙笑道:“何公子先吃吧,我当真不饿,若是吃不完,就先放着。”
得了她这一句,何七已经一刻都不能再等,抄起筷子,就夹起了一口炒粉送往嘴里。
多谢黄色天蝎宫、miya爱古言两位亲送我的香囊,美丽大富婆亲给我的平安符=3=
感谢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三枚^_^
谢谢大家的月票和推荐票,感谢大家的评论和章评哦,或许没有逐条回复,但是每条都有看,是码字最好的陪伴,么么哒~
最后,我虽然每天一更,但是我每更都是大合章,足足四千大好几百,最近连着几天都是六千,今天也有五千多字!!!请食友们请明察秋毫啊!!!我真的更很多很勤奋啊啊啊啊啊啊!!!
(本章完)
第51章 厚礼
第51章 厚礼
猛火急炒出来的米粉,只放了一会,还热气腾腾的,发着烫。
何七呼了两口气,急急吃了一口。
香。
是猪油香气混着大米米粉的香,带着一点点刚好的焦香味,喷喷香,咀嚼的时候,镬气和着香气死命往人嘴里、鼻腔里钻。
当真是香得身边死个人都不会知道。
下够了猪油,那米粉炒得就足够油润,但不知道为什么,吃起来又有一种很干爽的感觉,清清爽爽的,一点都不黏糊。
那粉宋妙特地选的圆细粉,在煮泡时候软化得就很均匀,因它比寻常扁粉更细,炒的时候猪油也好、调料也好,都能裹得更好,又不容易粘连在一起。
她反复淘洗过,那米粉被洗得极清爽,又甩滤干了水,大火炒制,叫那米粉自有一种“干身”的感觉,但吃起来又很有油香。
此时何七才嚼了几下,很神奇的,那炒粉自己就顺着喉咙滑了进去。
吞咽的时候,镬气和香味就更浓厚了,简直像在嘴巴、喉咙里头迷了路,怎么都走不出去似的。
他一句话也来不及说,眼皮子都来不及抬,立刻又夹了一大筷子米粉。
宋妙切配菜的时候自有讲究,虽说几乎都是切丝,但大小不一,下锅有先后,这就保证了熟度。
猪肉丝是炒透了的,带着焦,外焦层使得肉香味更明显,胡萝卜丝跟胡葱丝则是刚刚断生,吃起来还有些硬,另还有菘菜心,炒得很柔嫩。
肉有肉香,菜则是很清爽。
翻炒得足够快,足够勤,米粉和配菜就混合得足够均匀。
何七一大筷子吃进去,这一回本来想的是要细细咀嚼,慢慢品尝,但是没能多嚼几口,那米粉又自家长了腿似的,滑进了肚子。
米粉带着浓郁的米香,焦香油滑,猪肉丝带着肉香,最为有嚼头,吃起来有一点韧度,胡萝卜清甜,带着微微脆硬,胡葱香甜,偶然一两下会吃到榨菜丝,咸咸的、脆脆的,嚼到菘菜芯的时候软嫩生生,有着嫩菜叶子自带的菜甜。
但后头这些都只是点缀,只是丰富口感层次,最主要的味道还是炒粉的米香,焦香,没有一样能盖得过它去。
吃第一口的时候,何七只顾着吃那炒粉香味去了,只觉得好像这一盘子味道格外浓厚,香得也特别,还没等分辨出来特别在哪里,等第二口咽进去,嘴里忽然火辣辣的就炸开来。
多多的茱萸,叫这一盘子炒粉辛辣十足,给的辣是后劲。
辣能提香,能解油腻,能开胃。
何七是祖母带大,自小跟着吃蒸煮之物,哪怕大鱼大肉,调味也是清淡口,着实不是特别能吃辣。
但这是辣的。
刚好辣在舌头上,辣得他胃口大开,斯哈斯哈的,只觉那炒粉有了这辣更香了,但那辣味和着香味叫他眼泪都要流出来,却又忍不住急急再夹一口。
茱萸的辣度刚好踩着他能接受的点,可以让舌头吃出米粉、猪肉丝、胡萝卜丝、菘菜心等等的味道,但存在感着实又很强。
何七吃得停不下来的同时,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好香,好好吃,但是为什么这么辣?
继而又是另一个念头。
——为什么我这么弱,这么不能吃辣!
他辣得直犯迷糊,忙夹了一筷子枸杞芽头,吹了吹,一口就吃了。
枸杞芽是有一点苦味的,一个芽尖只带几片极嫩的叶子,吃着微微苦,微微凉,苦后又有微微甜,回甘,特别清爽。
一下子就洗干净了舌头上的辣。
宋妙见他辣到了,便把那一盘子小笋粒煎蛋推了过去,道:“吃这个,解解辣。”
何七忙夹了一块。
小笋粒煎蛋也特别香!
蛋煎得焦黄,尤其是最外层和边角的位置,焦得几乎有一点脆,热乎乎的,哪怕里头也不是那种煎得很嫩的蛋,而是颇有些嚼口,因为煎得透,鸡蛋本身的一点腥味被去得很干净,只有厚重的煎鸡蛋香。
一口下去,就吃到了小笋粒。
小笋粒的数量很多,在煎鸡蛋里分得并不均匀,几乎是这边集中的一团,那边松散的一团,但不管从哪里咬,都能吃到。
何七咬到的一团小笋粒,很脆,特别鲜,微甜,带着山林竹叶清香,脆嫩的,脆脆的口感都有。
因它混在煎鸡蛋里头,吃起来既能尝到竹笋的清甜,又能吃到煎鸡蛋的厚重,另有猪油的香,几样结合在一起,因有猪油,又是香煎,是绝不清淡的,但是得了那笋,又带来很清新的口感。
笋的鲜味永远都是最突出的,鲜、嫩、清清甜,那甜后甚至还能有回甘,不管跟什么食材搭在一起,它都能吸收对方的味道,却又保持住自己的味道。
笋脆甜、蛋焦香。
何七就这样一块小笋煎蛋,几口炒粉,两筷子枸杞芽,来回交错,忙得不行。
等他终于反应过来,就发现面前的炒粉已经被自己一扫而空,一碗枸杞芽汤也喝尽了,只剩一小块小笋煎鸡蛋。
再转头去看,方才分出来的一小盘炒粉竟也空了,这才隐隐约约记起来,刚刚正忙着吃的时候,好像那宋摊主把那一盘也重新拨回了自己的碗里。
他一时尴尬起来,脸都红了,道:“怎么……怎么都给我吃了!”
宋妙笑道:“我一个做菜的,做的东西有人爱吃,难道不好?若是剩了没人吃,我才要难过。”
何七也好哄,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忙道:“真好吃!很好吃!”
又夸那炒粉香,又夸那汤清,又夸那枸杞芽头嫩,再夸那小笋煎蛋鲜。
夸了一通,眼睛不自觉就看向了面前那盘子里还剩一小块小笋粒煎鸡蛋——他虽然饱了,但完全还能再吃,犹豫一下,手中筷子不由自主就伸了出去,又去看宋妙,刚要问话,就听得外头一阵马蹄声,又有吁吁的勒马声,不一会,就见一人左右手各提一个大篮子走了进来。
何七忙向宋妙解释:“是北枝,打小陪着我的。”
那北枝也伶俐,因手上提了东西,不好行礼,就只向宋妙躬了躬身,道:“宋摊主,我家公子吩咐小的去带些东西来——头一回上门,没个准备,要是东西备得不好,只怪小的办事不周,却不是我们公子心意不到!”
宋妙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无奈地看着何七道:“何公子只是来吃个便饭,若说不周,当是我招待不周才对,况且今日你特地来援手,我都还没有答谢……”
何七就嘻嘻地笑,道:“我又不是白送的——还指望日后常常来这里偷摸好吃的哩!”
他左右看了看,想要指挥北枝寻张桌子把那两个竹篮放下来,却不想看了一圈,堂中也没什么桌子,椅子都没多一张。
宋妙便取了条凳过来,请那北枝暂且放着。
何七问道:“有些什么?”
北枝把那两个篮子外头盖的布分别掀开,一个里头全是果子干货,其中大个大个的鸭梨最多,其余又有些李子、林檎、几个酸木瓜,并核桃、莲子、榧子、榛子、松子拿布袋半裹着敞在里头。
另一个篮子却是一方整条的火腿,不算大,但是形状很漂亮。
除却火腿,那篮子里还有一个大竹筒。
许多东西,也亏得他带回来。
北枝把那竹筒提了出来放着,解释道:“小的看外头有人卖牛羊乳,带了一筒回来。”
这礼不可谓不厚了。
宋妙叹一口气,道:“何公子这样重的礼,我怎么好收?”
她是真的觉得过了,心里并不怎么踏实。
何七看买的都是吃的,本来还觉得挺好,但他很敏锐,虽只听了宋妙一句话,立时就察觉到这并不是在假客气。
何家生来富贵,他一时之间,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只好笑道:“不重!等我时不时来吃一顿,早把本吃回来啦!”
礼都送到家里了,总不能退回去,况且又是下头人帮着买的,若是推辞过了,只怕还要带累旁人。
宋妙便道了谢,把礼接了,又道:“下回千万不要这样,不然我日后要怎么回礼?”
何七忙应了。
那北枝又笑道:“还有一样。”
他说着,返身出去,回来时候就带了一把。
是茉莉。
这枝一看就是刚摘下来不久的,枝叶都很水灵,大半都是骨朵,小半已经微开,刚一拿进屋,就带来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
他拿进来,却不先给宋妙,而是递给了何七。
何七立刻接过,笑着送到宋妙面前,道:“好应景!正好给宋摊主熏屋子!”
时人爱,春天人人簪,拿做礼,并不怎么稀奇。
宋妙一时没有多想季候,只以为茉莉常见,顺手就接了过来,夸道:“好香的茉莉!”
她笑着道了谢,因家里早没了像样瓶子,便取了一旁的竹筒,预备盛水来插。
然则还没等她去盛水,就听外头竟是又有马车声,又有人拦阻声,兵荒马乱一般,不过眨眼功夫,一颗小小的头就从右边门口探了进来。
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头上扎着左右各两个小髻,小髻上环两串珍珠,珍珠小小的,但不是寻常白珠,而是淡粉色,个头很均匀。
她头发很细,有一点稀,偏黄,脸也有点瘦,气色不怎么好,但是眼睛骨碌碌的,一看就很机灵。
这小女孩拿眼睛小心在屋子里扫了一圈,见得北枝,眼睛一亮,再看到何七,一下子就笑起来,叫道:“七哥哥!”
她一边唤着,一边跑进来。
幸而宋家的门槛不高,并没有把她绊到。
但何七还是唬了一跳,忙赶过去把人拉住,问道:“你怎么来了?有谁跟着?”
那小女孩笑呵呵的,抱着何七的袍子,不去管别的,却是从他腿旁又把脑袋探了出来,去看宋妙。
她看一眼宋妙,似乎是有点害羞,把头缩了回去,没一会,再探了出来,不好意思地半躲着笑了笑。
何七笑话她道:“你个窝里横,平常人人说话都要插嘴,眼下倒是不说话了。”
他又转头向宋妙介绍道:“宋摊主,这是我姨母家的妹妹。”
小女孩立刻就又把脑袋伸出来了,插嘴学舌道:“宋摊主,我姓贺,我是珠姐儿!”
简直不要太可爱。
只要不用自己带,自己管,这么乖的别人家的小孩,真的很讨人喜欢。
宋妙被她逗得忍不住微笑起来,也跟着打招呼道:“珠姐儿你好,我是宋妙。”
珠姐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叫道:“妙姐姐!”
何七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道:“别叫姐姐名字。”
珠姐儿“喔”了一声,立刻改了口,叫道:“宋摊主,姐姐!”
一边说,一边却盯着宋妙手上拿的茉莉。
小女孩见着,哪里会有不喜欢的。
看她那眼巴巴的样子,宋妙便挑了一枝开得最好的送过去。
珠姐儿先没敢接。
宋妙就半蹲下身去,给她簪在耳边。
珠姐儿道了谢,立刻摸着头笑,笑着又撒开捉着何七袍子的手,站出来几步,在空地上原地转圈圈,要请宋妙看她头上的和身上的小裙子转出来的圆圈圈。
然而她没转两圈,忽的停了下来,眼睛又看上了边上那盘子里剩下的一小块小笋粒煎鸡蛋,看着看着,就走到了盘子边,也不说话,只抬头看宋妙,问道:“鸡蛋没吃完,是姐姐家的鸡蛋吗?不会要丢掉吧?”
何七笑骂道:“家里难道短你吃的了?”
当着外人,珠姐儿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没一会,就又道:“都说不消化,样样不叫我吃!”
又反驳道:“七哥哥家里也没短吃的,你也天天跑出去乱吃,上回三姨还说你在家不吃饭,早上偷偷溜出去外头吃好吃的!”
兄妹两个互相攻击了一番,何七无法,道:“这鸡蛋是宋摊主做的,我正吃着,还没来得及吃完,有些凉了,你别贪嘴。”
但后头这句话已经晚了。
听得是他正吃的,那珠姐儿立刻就拿了那筷子,还晓得倒转一边去夹剩下的煎蛋。
放了不多久,那小笋粒煎蛋还有些温热,香味仍旧很浓。
珠姐儿看着年纪小,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抢时间,吃东西却快得很,等何七跑去拦,早三口两口把那煎蛋给吃光了,腮帮子塞得满满的,嚼嚼嚼,又两眼放光看着宋妙。
刚吃好,她迈着短腿就往宋妙边上靠,夸道:“姐姐做的煎蛋好好吃!好香!真好吃呀!姐姐吃了吗?姐姐是不是也还想吃呀?”
她正撒着娇,门外匆忙跑进来两个人,却是个婆子同丫鬟。
两人见得珠姐儿,又看到何七,一副松了口大气的样子,因见有外人,又不好说话,只忙上前行礼。
因何七问话,那婆子便道:“姐儿本来要去找田家小娘子玩耍,走到半路,见到北枝,硬要跟过来……”
多谢黄色天蝎宫亲送给小七的香囊,美丽大富婆亲给我的平安符:)
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四枚小小心意,我甜甜*亲送我的小小心意^_^
(本章完)
第52章 斡旋
第52章 斡旋
何七转头去看珠姐儿。
后者只装作什么都没瞧见,仍旧眼巴巴去看宋妙,又把腰间的一个小荷包解了下来,捧给宋妙道:“姐姐,我拿这个跟你换煎鸡蛋吃好不好?”
那荷包连小孩拳头大都没有,上边却用金丝线绣着蜻蜓立带露荷,又有池塘、成片荷叶、亭台,甚至还有两句诗,精致极了,用的又是上好的绢布。
先不论里头装了什么,光这绣工,买上百个鸡蛋都够了。
宋妙还来不及推拒,后头跟来的一个丫鬟已是吓了一跳,道:“姐儿脾胃不好,可不兴乱吃东西!”
这话音刚落,珠姐儿眼睛眨巴眨巴的,眼泪立刻落了下来,嘴巴一张,开始哇哇地哭,又叫“七哥哥”。
何七忙对那丫鬟道:“吃个把鸡蛋不要紧,若是回家姨母问起来,你就说我在边上看着,我叫吃的!”
那丫头还要说话,先前回话的嬷嬷忙道:“没事,我同七爷都在呢,你那兄弟刚从马车上跌下来摔破了脚,动也动不了,我在车厢里头找跌打药找了半日,也没找着,你先回去看看吧!”
边上果然有两个小丫头去拉她,硬要带她出门。
这丫鬟无法,只好去了,一边走,嘴里念念叨叨,一边还回头来看宋妙,又看门内摆设,还盯着宋家食肆的招牌看。
她一走,珠姐儿的眼泪跟变戏法似的,说收就收,连擦都懒得擦,只把那荷包递高了些,催着宋妙收。
宋妙不敢应,先去看何七,见后者无奈地点了点头,方才笑着把那珠姐儿的手合上,推了回去,道:“只是个煎蛋,不用拿东西来换啦,我请咱们珠姐儿吃。”
她说着,果然取了只鸡蛋来敲进碗里打散。
因见那珠姐儿不住去摸那鬓间插的茉莉,她便问道:“给珠姐儿拿茉莉炒个鸡蛋吃好不好?香乎乎的。”
珠姐儿一时激动得不行,嘴里叽叽喳喳问话,先问茉莉怎么炒,再问吃了会不会变成茉莉仙女一样身上香乎乎。
何七忙把她牵到一旁,教道:“你别乱动,吵着宋摊主煎蛋,小心那儿就不香了。”
珠姐儿一下子就闭了嘴,抓着那小荷包,很紧张的样子。
宋妙摘了些茉莉下来,去了蕊、托、蒂,只留保留茉莉形状的瓣部分,拿盐水轻轻一焯,跟鸡蛋液一拌,正好有北枝带回来的牛乳,特地又加了一小勺进去,热锅热油,快快地推了两面。
她这一回用的是素油,翻炒得很轻,鸡蛋一凝固,就盛了出来,等送到珠姐儿面前,就是一小盘带着茉莉清香,又有淡淡奶香的嫩炒鸡蛋。
珠姐儿捧着盘子,不住夸“好香”“喜欢茉莉”“儿好漂亮”,欢天喜地道了谢,坐到了何七旁边的蒲团上。
何七逗她道:“给七哥哥吃一口?”
她犹豫了一会,很为难的样子,最后当真拿筷子让了一口出去。
而何七竟然并不是说笑,果然拿桌上盘子接了妹妹这一口吃食。
兄妹两个排排坐着吃茉莉炒蛋。
这一回的炒蛋跟先前的小笋粒煎鸡蛋不同,炒得非常蓬松,比起何七从前吃过的所有炒蛋都要更嫩,更滑,鸡蛋香当中又带着淡淡的牛乳香味,还有茉莉香气。
很新鲜的味道,很舒服的口感。
一口根本连塞牙缝都不够!
他忍不住看向了妹妹碗里,问道:“珠姐儿吃得完吗?一会去田家做客,是不是要留你饭的?要不要哥哥帮忙?”
珠姐儿飞快地用行动告诉他,自己也根本不够吃——她扒完最后一口煎鸡蛋,亮出了光秃秃的碗底,瞪了何七一眼,把那碗放下,就又对宋妙夸个不停,只说自己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炒蛋,日后天天都要让家里人用茉莉给自己炒。
夸完,她还要跟宋妙聊天,问她做的菜怎么可以这么好吃,又问除了茉莉,是不是还可以拿其他炒蛋,什么时候炒,炒的时候自己能不能还来玩。
她问得乖,宋妙就逐一回答,数了许多,因见这小孩竟在认真记的样子,最后笑道:“其实还有一样叫金雀的,也很适合炒蛋,这瓣很甜,萼还有一点脆脆的,但只在滇地有,京城轻易吃不到。”
珠姐儿听得出神,问道:“金雀,长什么样子?”
宋妙形容给她听,最后道:“我也只凑巧吃过几次,确实味道与众不同。”
小孩子问话,宋妙答话,何七在一旁耐心听着,也不插嘴,等她们聊完了,才找了个理由,牵着妹妹告辞了。
当着珠姐儿的面,他不敢多说话,只出门时,拼命给宋妙使眼色,目光不舍地看着地上竹篮里装的笋,另还有一盆子虽不认得是什么,正用水泡着的食材。
屋子里还有一点烟熏火燎的味道没有散去,送走了兄妹二人,大白天的,宋妙也没有着急关门。
她取了那小笋过来慢慢剥皮,又拿了粗针在那些个剥好的笋身上竖着对穿戳划了一二十下,打算给自己做笋酿。
那柚子皮也泡得太久,正好一起酿了。
且不说宋妙在此处做这两个功夫菜,另一头,韩砺同秦纵绕路而行,先回了酸枣巷口,等问了还守在这里的人,果然都说早上有几个巡捕带着个推车的小娘子出来。
得知被带走的那小娘子与自己盯着的屋子乃是对面而住,被秦纵请来的巡检顿时也急了,忙道:“别小看那些个泼皮地痞,巡铺里头人多口杂,只要使足了钱,未必不能帮着通气。”
又对那秦纵道:“你昨晚露了身份,要是那小娘子叫巡铺里头问出话来,给对门有了提防,就不好抓了。”
那秦纵先被韩砺连番问话,心中虽是发虚,但他忙了一晚上,自觉没有犯错,到底有些委屈,眼下见这巡检也如是说,顿时慌了,唯恐做了白功,自己就催着要往巡铺赶。
为了图快,他还特地召来个附近当差的巡兵,抄的近道。
然而等几人到得地方,本还以为要费一番力气才能打听到消息,结果问的头一个人就知道所谓的“酸枣巷摊主”。
“是不是那卖糯米饭、烧麦的宋小娘子?”
被问话的巡捕一下子就警惕起来,见了秦纵亮出来的腰牌,仍不放心,问道:“你们是京都府衙的?找她做什么?她是犯了什么事么?那事要不要紧?”
他话里话外,竟是十分关切的样子。
也是凑巧,此人便是早上那名当头的巡捕。
等得知是太学生们见早饭迟迟不来,又打听到摊主被巡捕带走,十分忧心,寻了京都府衙来看,他复才松了口气,把事情半藏半露的说了,只说是昨日宋小娘子上门报官,今日乃是请她来问话的。
最后又道:“宋摊主一个大活人,摊子自然也是活的,哪里生意好做,就去哪里摆摊,不一定要拘束在太学门口的嘛!”
再道:“譬如今日,她那吃食在我们这就卖得好好的——眼下人已是回去了,只问了几句话,再没旁的。”
又问几人同太学生是有什么关系。
知道那宋小娘子没事,已是回了家,一行人也没有多说,告辞走了。
一出门,秦纵就道:“那巡捕说的虽不至于全是真话,却也有几分可信,看来今次同那对门关系应当不大。”
韩砺没有说话。
一旁那巡检却是听不下去了,道:“你也忒想得简单,他这鬼话,只信三分都嫌多——寻常人上门报官,没死没伤,东西都没丢一件,巡铺里头过个十年八年都不会有人管,这一回要不是后头有人使了劲,怎么可能会一大早的上门去捉人?”
秦纵顿时醒悟,却是忍不住又问道:“可他们捉了人,很快又放了,又没为难,还把人卖的吃食都买了,这是图的什么?”
那巡检便道:“把人捉到巡铺,难道还不算是为难?不过这么早就放人走,确实奇怪,只怕是那小娘子有几分手段。”
又道:“左右也要上门去,一会问问就知道了。”
说到此处,一直默不作声的韩砺却是忽然道:“或许没那许多原因,不过就是她做的糯米饭同烧麦确实好吃而已。”
秦纵奇怪地“啊?”了一声。
边上那巡检却是笑,上下打量了韩砺一眼,道:“我昨晚听得秦纵提起来,才晓得韩小兄弟就是前次骂曹相公家斗鸡那个,你那故事讲得我媳妇听了都很生气——既是在太学书读得这么好,文章也写得好,这样能干,正该去御史台才对,你怎么跑来咱们京都府衙了?”
又道:“左右巡院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平日里不过抓几个小贼,逮几个罪犯,一年到头,大案子都没两个,就是有,最后也落不到我们手里,都给提刑司接了去了。”
他说着说着,语气里渐渐就多了几分说不上来的味道:“咱们这些个打杂的,再苦再累,做再多都没人看到,哪里比得了你们会弄笔杆子的,说几句话,轻轻松松,屁股都不带挪一下,城里城外,个个都传,连皇上都要把那几个字放面前看了又看的。”
秦纵先还没觉得有什么,等听到后头,发觉不对,已经不好再去拦。
他一向见着韩砺脾气,知道这是个一点委屈都不肯受的人,要是当面翻脸,此人嘴巴,谁人说得过?
但这巡检又确实有几分本事,只脾气太犟直了些,又要面子,不然也不会这许多年仍旧是个巡检,怎么都爬不上去。
他还指望学几招呢,要是韩兄把这真干活的给骂跑了,还得再找旁人,岂不麻烦?
尴尬之余,秦纵忙劝道:“辛巡检,韩兄可不单是文笔了得,他从前在……”
“你是说,他从前也跟着外州的官员做过两年事吧?”辛巡检哈哈笑,“我知道,人还没报到呢,秦判官早早就交代了,说这新来的韩砺不是寻常太学生,叫下头不要随意使唤,若他有事,叫到头上,也不要推脱,多去搭几把手。”
他说着说着,笑得就更讽刺了:“外州同京城能比吗?外州一年才几个闲杂毛贼,京城一天都多少繁琐案子?”
“我在州衙里也当了二十几年差了,头一回听说调个学生过来,不给我们使唤,还要我们倒给使唤的——只怕我当差的时候,还有人在娘胎里没生出来呢!”
“我脾气不好,有什么话当面就说,不会背地里搞阴私。”他搭着腰间的配棍,“今日虽出来,却不是为了什么三瓜两枣的好处,只不过听说那宅子确实有问题,才来的。”
“想要支使我,可不是靠着会写几个轻轻巧巧的字就能行。”
他把话说完,只拿一双眼睛斜视一旁韩砺。
秦纵暗叫不好,忙上前一步,就要挡在二人中间。
然而与他想象的全不一样,那韩砺并没有一点生气的模样,而是道:“是辛奉辛巡检吧?”
“怎的,还要记了我的名字,去找秦官人告状?”
辛奉冷哼一声:“你只管去告,也不打听打听,我老辛怕过哪个官人?哪怕京都府尹来了……”
他顿了顿,还要再说,却听对面韩砺已是又道:“我晓得辛巡检姓名跟许多事迹,昨日上门时候,秦官人单独介绍过一番,只说左右巡院中许多巡检,唯有辛巡检心思最细,能力最强,做事也最踏实,最为不怕苦,也从不畏难。”
韩砺几个“最”字说完,辛奉的脚步都慢了不少,还把身体微微侧转,由原本的斜视,转成了正视,又轻轻地“哼”了一声,道:“你不用在这里说我好话……”
“癸辛三年正月的时候,有贼人蒙面成伙夜抢民宅,最后还伤了主人家性命,旁人多查无果,只辛巡检一人日夜不休,元宵都不过了,追了足足八天,最后把人堵在祥符县。”
“巡检只身领着两个县中差役,对上七八名悍匪,拼着被砍两刀也寸步不让,若非如此勇谋两全,最后又如何能把贼人留住,等到后头官差来援,使得贼匪束手就擒,受害人沉冤得雪?”
“这样功劳,岂是韩某轻轻巧巧写几个字就能及的?”
眼见面前人将自己最为骄傲事迹慢慢道来,其中又捧又夸,虽是直白,却是正正搔到自家痒处,辛奉只觉不但心头发痒,便是喉咙也痒了起来。
他轻轻地咳了两声,道:“那许多年前事情,还有什么好说的,而今还不是只当个下头巡检……”
然而到底忍不住把胸挺了挺。
韩砺又道:“秦官人特地嘱咐过,叫我到衙门以后,有事无事多多向辛巡检请教,不要怕丢脸面,巡检虽然脾气直了些,为人却正……”
“我跟着师长在外头游学几年,纵使见过旁人办案,到底经验浅薄,只因做了几篇文章,得了点名声,但此时年少,将来路长,今日既是借调而来,却也想着能学着诸位真正做点事,不要荒度了时日。”
“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韩某厚颜,虽冒昧些,却只怕还得劳烦辛巡检日后好生指教。”
他一面说,一面拱了拱手,作为行礼。
辛巡检唬得连忙放开手里配棍,也站定了,学着躬身拱了拱手。
他拱完手,心中却是止不住地犯嘀咕。
——这措大,怕不是拿话哄我的吧?哄得还这样好听,谁能顶得住?
然而嘀咕完,他忍不住又想:便是哄我,他初来乍到,哪里晓得我这许多事迹?怕真个是秦判官特地介绍的。
再想:原来这上头也晓得我老辛能耐,但是为什么总不升我?
还想:他方才许多话说得如此郑重其事,确实听得出很是尊重于我,我做什么同一个学生计较?人家文章写得那样好,到底是耍笔杆子厉害的,不光会骂曹相公,还会夸人,都这样夸我了,我便是托他一把,将来也只有好,没有坏的,刚刚做什么那么嘴贱?
他想这许多,到底尴尬,干咳几下,道:“韩小兄弟,我老辛说话直了些,并不是针对于你,你若有心要学,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找我,要搭手的,也只喊一声,便是不会,我们带得几回,你这样聪明,也尽会了!”
转变这样快,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道:“我去前头看看。”
眼见那辛奉果然快走几步,到了前头,正看得目瞪口呆的秦纵却是忍不住转头问道:“韩兄,你何时这样好脾气,又如此会夸人?怎的从未这样对过我?”
又问道:“我竟不晓得辛巡检还有这样故事,四哥他怎的不同我说?”
“你若去捉几个贼匪回来,再被贼人砍两刀,我也对你这样好脾气。”韩砺淡淡道,“做事的就是做事的,他许多血汗,岂是白流?”
正说话间,那辛奉却是去而复返,颇为尴尬模样,先冲着秦纵笑了笑,踌躇两下,同韩砺道:“韩兄弟,借一步说话。”
韩砺一口应了,果然两人走到一旁。
“韩小兄弟,秦判官还说了我什么?有没有说我老辛哪里做得不好,又有哪里做得好?”
鼓了半天的勇气,辛奉终究是问出了口。
摸爬滚打几十年,还只是个巡检,说不想升官,又怎么可能?
已是丢过脸了,他也不怕再丢一回,左右只是个借调的,况且平日里骂的不是相公,就是皇亲,想来也不会跟自己一般计较!
此处韩、辛二人单独说话,却只剩秦纵一个人孤单而行,跟在后头,一时脑子里只有茫然。
——好端端的,人都是自己请来的,看着还都不好说话,眼看要吵起来了,先还想着自己要劝一回架,显出提纲挈领,居中斡旋的能力,怎么到了最后,好像没自己什么事了,倒像他们才是一家的?
你们才认识多久?才说几句话啊喂!
谢谢美丽大富婆、书友20250308195026824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3=
感谢书城我甜甜*亲给我的小小心意:)
(本章完)
第53章 叨扰
第53章 叨扰
秦纵只好一人独行,眼睁睁看着。
也不知两人在前头到底聊了些什么,等他们再回来时候,那辛奉对着韩砺便再无先前半点不满,已是变得十分和气不提,还时不时主动说些缉贼、讯问时候趣事。
而那韩砺并非唯唯诺诺,也不一味附和,竟还同对方说得有来有往。
他偶有几句称赞,或是几句问话,秦纵在一旁听着,只觉得那称赞也无甚稀奇,至于问话,也不知道究竟特别在哪一处,但每每出口,总能叫那辛奉高兴起来,唾沫横飞,说出更多细节,兴致也更为高昂。
我也夸过,我也问过,为什么先前我夸时候,你不甚在意,我问时候,你只随口解答,全不见如此激动?
难道姓韩的拍的马屁,就能比我姓秦的更香一点?
另有,韩兄,从前你对着我四哥,好歹也是个京官,对着那许多先生、大儒,另还有不少官员,都是有品有级的,连话都懒得多一句,无事时候不肯主动上前就算了,哪怕有事,也常常借口躲避,不愿搭理。
怎么到了这里,竟是如此好说话,好客气,能夸人了?
秦纵听了许久,也没听出那韩砺说的比自己先前说的好在哪里,当真百思不得其解。
甚至走到后半段路,那辛奉竟还倒夸起韩砺来。
“我本以为那秦判官只是说些夸大场面话,没想到韩小兄弟当真是在下头做过的,听你说话,没少吃苦头吧?连限期缉拿里头罚俸、斩期一应事情都懂。”
“若早晓得是这样,刚刚我老辛何必又说那许多混话,真个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
韩砺就细细致致地跟他聊,又做谦逊。
“外州毕竟不比京城,还是好过太多了,提刑司一年也就下来巡那么几回,也未必会被抽检到头上,京都府衙却不然,离得最近,随意来个官说几句话,要抽查旧案、巡查旧档,便是首当其冲。”
“手里堆着不知道多少急案子,苦主还在外头催等着,赶在头上,做都做不完,谁家档案能时时、样样齐整?”
“少不得又是底下人白日干活,把原本晚上时间挪出来伏案。”
“上头只会给几句敦促,遇到好的,还能体恤几分,遇到不好的,连消渴饮子也没一杯就罢了,做官的不帮着手下梳理流程,减少麻烦,还要骂你平日里做事不周到,不晓得时时留痕,步步留档。”
辛奉听得,当真是如遇知音,立刻附和起来,开始数落起前头某一任军巡判官。
就这般一路聊,一路快行,等到了酸枣巷,那辛奉连“韩兄弟”也不再叫,已是正言、正言地喊了起来。
一时到了宋家食肆,因见那门半开着,辛奉当先上前,敲了敲门,张口问道:“此处可有一个宋家小娘子?”
他口中问着,一抬头,看到正在堂前灶边剥笋的宋妙,却是愣了一下,后一句话竟是有一会子没能说出来,心中只想:好个俏丽的小娘子。
都说想要俏,一身孝。
过了头七,宋妙虽说没有再着大孝,依旧是一身素服麻杉。
少女身形,十个有八个都是窈窕的,她相貌生得又非常好,正低头干活,目光很是专注。
看在那辛奉眼中,只觉得这女子鼻梁秀挺,五官精致,脸也是小小的,看着又安静,又娴雅。
她那双手很纤细,青葱一样,只有些微新鲜的干活痕迹,此时擎着同样细细长长的笋,去起笋壳来,明明看着不疾不徐,但速度却是很快,动作流畅又干净。
旁人一眼望过去,若不是仔细分辨,根本不会觉得这是在剥笋,而是在做什么风雅之事,譬如烹茶、焚香、绘画。
虽然要是叫宋妙自己来说,她只认定剥笋比旁的琴棋书画之流,要风雅得多了——那笋吸尽山间云雾灵气,经历洗切烹饪,进得人肚子,再重新归于土地山川,此等天地轮回,难道不高、不雅?
而此时的宋妙听得敲门声,又有人问话,只觉微微奇怪,停了手中动作,回道:“我就是,不知有何见教?”
她说着,抬头看向门口。
那门只开了两扇,外头站着两个男子,当头那个四十来岁,不高,但是很壮,后头那个倒是眼熟得很——原是昨晚“护送”自己回来的官差,正看着自己的脸,颇有些意外的样子。
问话的正是那中年人,一边问,先也是看宋妙的脸,但只看了一会,就挪开了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这个屋子,像是在巡视什么。
“我是京都府衙的巡检,姓辛。”
辛奉从袖中掏出一个腰牌,给宋妙看了看,复才踏进屋子里。
宋妙放下手里细笋,迎上去两步,叫了一声辛巡检以示客气,复又自报家门。
辛奉进了门,也不啰嗦,当头就问:“宋小娘子,今天一大早你被朱雀门巡铺叫了去,是个什么缘故?他们在巡铺里头问了些什么?”
又问:“听说你这屋子前日被人夜闯,又是个什么情况?”
宋妙便把一应事情先后说了。
辛奉一边听,一边打量了一圈食肆的正堂。
他见得里头陈设,又见门口处那两口灶台并上头放的一应东西,另又有一台停在堂屋的摆摊推车,本来听了秦纵形容生出的两分怀疑,已是消散了七七八八。
而一旁秦纵听完宋妙答话,却是仍觉奇怪,问道:“你家里才遭了贼人夜闯,竟还有闲心去州桥看热闹?”
“那一位绣娘子走丢,绣坊开出百贯赏银,我家中欠债累累,见了大额赏钱,如何能不心动?”宋妙答道。
明明只是寻常回答,莫名的,秦纵就觉得自己被噎了一下。
正说话间,宋妙一抬头,却见门口处又进来一人。
那人生得俊朗非常,眉眼尤其锋利,目光很正,身量很高,身形颀长,穿的还是一身士子间常见的青布襕衫的,见得宋妙当面,微微一怔,复才行了一礼,道:“宋小娘子。”
宋妙回了一礼。
对方便道:“在下韩砺,在辛巡检手下做事,昨夜来时见对面那宅子里头有些奇怪动静,想来烦问一句——宋小娘子对门而住,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原来是韩公子。”宋妙应了一声,干脆道,“有的,往日我没有留意,但自元宵以来,我夜间晚睡,白日早起,听得对门晚上常有嘈杂人声,出入时候,也时不时在巷子里遇见生人。”
这话一出,不但韩砺,便是正看食肆墙壁、墙角的辛奉也蓦地转过头来,望向宋妙。
不用诸人发问,宋妙已是又道:“前日有人夜闯我家,我心中害怕,连着两晚在堂中卧睡,夜夜听得对面有叫、应门声,多时有二十余次,少的那一晚也有十余次。”
她又把当日亲眼得见“孙二”进门的情景形容了一遍。
这一回,便是那秦纵也激动起来,急问道:“对门这么奇怪,你怎么不去报官?”
宋妙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我家有人夜闯,巡铺也只问我话,不去抓闯屋的贼人,我怕得半夜都要睡堂屋了,还去报官?还请官爷教我,当要怎么个报法?”
秦纵再一回沉默,只觉此女相貌虽然生得好看,嘴巴却尖,麻烦的是,说得好像还有几分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宋妙没有再理他,又把这几日记下来的遇到生人的时间,另有去敲门的人的相貌、身材、年龄、穿着一一道来。
十一个人,她逐个描述,说得很笃定,并没有半分犹豫。
那辛巡检听了几句,先还只是听,到得后头,表情越发郑重起来,尤其听到其中几个人描述时候,还会时不时打断宋妙,问她那几人细节。
而随着宋妙更详细的叙述,辛奉再无半点疑虑。
那几人特征甚是明显,乃是常跟巡捕、衙门打交道的偷盗好赌之流,也有抢过、伤过人的,牢里不知进出几回了,早在他心中挂上了号牌,一听就辨认了出来。
认出了这几人,对门的嫌疑已是再洗不掉,旁的不说,一个赌窝是跑不脱了。
这样大的一个宅子,最后能挖出多少人呢?
都是一窝子,没道理这只是老鼠,那只就能变成猫。
凡事只要沾了赌,少不得要色、命俱全。
眼下京都府衙被上头催逼得紧,上元节丢了许多人,大多都没着找回来,正讨要了巡兵帮忙,一同搜检。
辛奉是多年的老巡检了,知道走丢这许多时日,很难再能找回,若是能抓个赌窝出来,再拔带起点东西,也算是有个交代。
一时之间,辛奉心中这小娘子说的话一下子就重要起来,忍不住夸道:“要是人人都似宋小娘子这样机敏、这样记性,我等当差的抓贼讨恶,不知轻松多少。”
他只恨自己来得急,没个准备,忙转头问秦纵道:“你可有带纸笔在身上?”
秦纵摇头。
谁人出门办差,好带这个?
辛巡检只好又道:“可惜眼下没带纸笔,一会可能还要小娘子再说一遍。”
宋妙正要点头,却听一旁韩砺道:“无妨,我正记着。”
说着,果然将先前宋妙说的话一一复述,竟无一字差池。
说完,他又道:“等我回去誊写下来,再请宋小娘子来过目就好。”
辛巡检一时发愣,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再看向秦纵时候,见得对方傻愣愣眼睛,忍不住就有点嫌弃起来。
他又就着对门情况问了许多话。
宋妙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问到后头,辛巡检对这小娘子当真是分外满意。
观察人、事,都很细致,记性尤佳,最要紧一点,自己问的,她立时就能知道重点在哪里,回答起来没有废话,还会举一反三。
“小娘子这屋子是个什么布局,可有后门的?”他忍不住问道。
“边堂有个放东西的杂间,后头有个院子,后院有门,门外有条小道,通往外街正道,只是路有点远,要绕一绕。”
宋妙当即答道,一面说,一面引领众人往右边边堂走。
果然掀开一旁的帘子,堂屋右边有个不大的房间,只是空着,没有东西放,但对外有个木窗,窗户虽然不大,稍稍找个角度,就能清楚看到对面那宅子正门。
看完边堂,宋妙又带着往二进后院走。
后头院子挺大,二进一共四间屋子,左右各两间,其中一间是大厨房,除了灶台,其余所有东西,连锅都被搬空了。
另外三间乃是住人的,虽关着门,那窗纸早已破败,从空烂的洞看进去,里头连多余的家具都没有,只一间铺有薄薄被褥。
院中有一口井,还有一口大石磨,另有些做糯米饭、出摊用的器具,此外再无其余,连张椅子都没有。
原本种的草早死的七七八八,宋妙来后,已经全数清理掉了,只有些命硬的薄荷、紫苏欢天喜地到处乱爬,各自雄踞一方。
明明是挺可怜一个院子,但宋妙打扫得仔细,看起来很是干净,又因那薄荷、紫苏,甚至还有了几分生机勃勃。
她带着人看了后院的门,另还有出去的道路。
辛奉一路走,一路看,看到最后,便道:“宋小娘子,我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
他话还没说出口,宋妙便笑道:“辛巡检若是想要征用我这屋子,只管用就是,衙门当差,本就是为着我们百姓办事,因前日贼人夜闯,我一个人夜间都不敢安睡,眼下有了官爷守堂,再不会怕的。”
见她如此回复,辛奉更满意了。
他脑子里忍不住就生出一个念头。
——这宋家小娘子,当真是个妙人!
宋妙顿了顿,却是又道:“只有一桩事,我家中欠债良多,我每天是要去出摊卖早饭的,另还要去做些采买,不晓得有没有什么忌讳?”
虽说已是对这小娘子十分信任,到底正在当差,辛奉这几十年的老巡检自然不是白做的,并不敢轻忽,只怕其中会出纰漏。
他问道:“你去哪里出摊?”
“这两日打算去朱雀门巡铺后头的巷子,过几天,若是方便,我仍旧想回太学后头的食巷。”
辛奉算了算,只觉得抓个赌窝而已,其实用不了几天,便道:“我叫个人跟着你。”
又问:“今日就要去采买吗?”
“今天的食材已经买回来的,只我下午有事,要去一趟京都府衙。”
此事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宋妙直接就道:“有人拿了买卖文书上门,说我爹死前贱价卖了家中宅子,我想去查查契书存档。”
辛奉犹豫了一下。
今日来得仓促,他手下也没带几个人,街头是要盯着的,后巷也要熟手盯着,至于这韩砺,虽是新来,交谈一路,如何不晓得他是个有能耐,会干活的,自然不好支使他去做这些杂事。
看来看去,他免不得就转头去看秦纵。
秦纵一心要要出个大脸,如何肯做这样全无用处的事,忙道:“要不叫小左去?”
“小左正看着巷子口,不好走开。”辛奉皱了皱眉。
秦纵实在不肯,正要说话,却听一直跟在一旁的韩砺道:“我去吧。”
他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很自然地道:“我今日本来也要去府衙报到,若是宋摊主不嫌弃,就顺着跟你去那户档司看看。”
又问道:“原是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午后就出发。”宋妙道。
她看了看天色,道:“正好快是吃午饭的时候了,诸位既要在此处当差,我做几个菜作为招待,如何?”
辛奉两眼都见着宋家这样穷,如何敢应,忙道:“不必,不必!”
那秦纵更是道:“小娘子不必做了,你自己也不用做,我叫人去外头买一桌饭菜来——这几日你跟我们一道吃就好!”
宋妙笑道:“食材都买回来,正要吃个新鲜,其中有一味笋,已是剥好了,正要做笋酿,中午不吃,下午要长成竹子了。”
秦纵富贵出身,这两日已是吃够了苦,如何肯在饮食上再委屈自己。
他看那辛奉神情间颇为犹豫,生怕对方被说动,忙道:“那小娘子今日自家吃,不必管我们。”
又急急转向辛巡检,道:“辛哥,今次是我请您过来,各位兄弟一应吃喝,都有我来请!一会就去酒楼子定上几桌,把一日三顿都包了。”
然而他话音才落,就见一旁那韩砺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自里头取出一块银子,当着二人的面,竟是就这般堂而皇之地递了过去给那宋小娘子。
“若是宋摊主方便,那便叨扰了,我来搭个伙。”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慕言-,ann_ac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3=
感谢美丽大富婆亲送我的平安符:)
(本章完)
第54章 桌椅
第54章 桌椅
宋妙见韩砺将手中银子递到自己面前,却不去接,而是后退半步,摆手道:“难得有客远道而来,我一个主人家,本来就应当好生款待,况且来客还是韩公子,就更不能收了。”
这话一出,屋中三人俱都一愣。
那秦纵忍不住问道:“原来你认识韩兄啊?”
宋妙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道:“虽未曾谋面,却是久闻大名。”
一旁的辛奉一哂,笑道:“京城里头的人,很少会有不知道正言的吧,他那鸡狗故事写得恁好,连我媳妇都听过他姓名。”
同样一句话,辛奉此时说,同先前半路时说,明明说法仿佛,其中情绪,却是变了一个大样。
此刻的辛奉,言语之间好似那韩砺姓名为人所知,于他也有关系一般,竟有几分骄傲。
宋妙便笑道:“是却也不是,韩公子文章自然出名,我而今答谢,却不是因为他文章。”
又向着韩砺问道:“韩公子可是在太学上舍存心斋中就读?可认识下舍程子坚?”
韩砺早已了然,点头应是。
宋妙再后退两步,却是认认真真行了一礼。
她道:“还未谢过韩公子指点,若非如此,我如何能及时拿到那《建隆详订魏刑统》?”
韩砺却是摇头,道:“我当时并不知道是宋小娘子所需,只以为那程子坚自家要用,不过片言指点,借、抄俱是程子坚设法完成,宋摊主不必如此客气。”
“若说道谢,子坚连日送了许多早饭、添菜过来,都是宋摊主一力而为,样样滋味甚好,便是夫子们也常常惦记——当是我要道谢才是。”
他说完,复还一礼。
两人在这里你一礼,我一礼,边上二人虽然不清楚因果,听到此处,如何还会不知道果然有旧。
而宋妙早让到一边,不去受韩砺的礼,又转头向那辛奉解释起自己要借刑统书的来龙去脉。
她三言两语,虽说得简单,但宋家情况如此,她又是孤身女子,谁人不会帮着把故事补完整?说不得还要再添些凄惨上去。
连太学生们都晓得她日子难过,更何况见过世情的辛巡检了。
辛奉本就对宋妙颇有好感,一时更为可怜,便赞道:“这些个学生倒是挺仗义,做了件好事。”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缠着的大半吊钱来,递给宋妙,道:“既如此,我也同正言一般,在宋小娘子这里搭个伙吧。”
他如此做法,宋妙如何看不出来是在有意帮衬自己。
她退让道:“辛巡检在此处守夜,于我也是帮助,况且还是韩公子同行,我若收了这银子,日后如果再有事情相求,如何好意思?”
又笑道:“几顿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诸位再如此客气,就是小瞧于我了。”
那秦纵干等一旁,早已急得不行,抢着道:“既是有这样缘分,便也不要见外了——宋小娘子,你那什么笋的菜照旧做,其余东西,却不用再管。”
又摩拳擦掌,道:“我使人去买了饭菜回来,你那一道两道便做为添菜,如此,你这好心,我等已是领了,我的好意,诸位兄弟也一般领了,如何?”
他要请客笼络衙门上下之心,当真是浓得全然溢于言表。
一时辛奉也做附和,又同秦纵交代道:“仔细些,进出都从后院走,不要给人看出什么来。”
见得如此,宋妙便也应了。
因想着今晚众人要在此处过夜,她便带着打开另外两间屋子指给众人。
其中一间原是宋父宋母住的,里头东西也早被搬运一空,只剩得一张床。
另一间本是长兄宋淮舟居住,当中却堆放许多杂物,多是缺胳膊少腿的桌椅,还有几个坏了的柜子,因实在破烂,追债时候也无人去拿,宋妙又暂时没空处理这许多大件,便仍旧放着。
“只两间空房有床,里头并无铺盖,诸位若是不忌讳,我便收拾出来。”宋妙道。
辛巡检一口便道:“平日里出去办差,有时候连个遮风挡雨地方都没有,坟头都睡过,怕什么忌讳!”
说着,转向韩砺道:“正言,午后你同宋小娘子回衙门报到,顺便也同秦判官说一说此处情况,叫他安排人看着挪些好手过来,咱们这两日彻夜盯看,少不得要轮换,后续案子要是大的,还要再调人来。”
又道:“叫他们带着两副铺盖过来,也不用多,没多少功夫给人睡的。”
见他在这里分派事情,宋妙便不多听,特地退出门去,往前堂走。
但刚出得中门,就听门口马蹄声,只见一人一手提篮,站在门外,颇有些手足无措模样,见得宋妙出来,松了口大气,叫道:“可是宋小娘子?”
又道:“小人是东枝,我家公子交代去取胡椒过来……”
宋妙一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方才那何七急着把珠姐儿带走,多半是早忘了这里还有一个落下的人,倒叫他扑了个空。
她道:“因有急事,何公子先走了,这胡椒也不需要再用了,还请带回去就是。”
东枝忙道:“公子特地吩咐是拿给宋小娘子的,自然要交到小娘子手中,要是再带回去,实在不好交差。”
他见一旁条凳上摆着两个篮子,忙把自己手中篮子也放了过去,道:“都是些厨房里常用的辛香料,不能久放,还请小娘子早些用了,免得失了味道。”
一边说,像是怕宋妙不收似的,急急往外跑。
宋妙也没有去追,左右追上也无用,况且先前何七那许多礼都收了,不再差这些,只想着等下回再来,给他多做几个菜算了。
她掀开那篮子上盖的布一看,只见里头不少瓷瓶,瓶身上都写了名字,胡椒、椒、桂皮、香叶等等不算,另还有两瓶子芥末籽,一小布兜新鲜山葵根。
其余还罢了,那胡椒、山葵根俱都价贵,尤其后者,有钱都不好买。
山葵根不能久放,但那胡椒只要保存好了,留个一年半载都不会变质。
宋妙把其余香料仔细收好,又将一张干净布打湿了,裹住那些个山葵根,寻个坛子盖好,计划若是这几日那何七再上门来,就给他用了,若不上门,后续再看。
她这里才把东西收拾好,就又听得外头赶车声,抬头一看,却是北枝同东枝一道去而复返。
“宋小娘子。”
先说话的乃是北枝,他笑呵呵指了指后头一辆骡车:“公子说等他收了假,总有要来吃饭时候,便叫小的备了一套桌椅过来,摆在堂中,宋小娘子也好用,他也得了便宜。”
宋妙一愣,出门去看,果然那骡车上是一张方长桌,三对六把椅子,是为一套。
桌子也好,椅子也罢,材料、做工都极好,她虽未仔细辨认,也能依稀看出乃是檀香木所制。
檀香木自古便是奢侈木料,尤其当今太后十分喜欢,起居坐卧家具,多用檀香木,世人逐之,更把那价钱推高许多。
这样一套,配上那做工,想也知道价值不菲。
宋妙想了想,问道:“看着像是檀香木的,不知我猜得对不对?”
北枝笑应道:“宋小娘子好眼光!”
然而宋妙听了,却是摇头,只道:“旁的东西还罢,这檀香木桌椅却是不能收了。”
她解释道:“我家中负债甚多,债主既多且杂,不好放这贵重家私,若被人搬走了如何是好?”
北枝没有反驳那家私贵重的说法,只笑了笑,道:“谁敢抢我家公子东西?宋小娘子放心,真个被抢走了,有的是人治他!”
“便是不抢走,打砸坏了也可惜,况且我家如此景况,摆着这样贵重家私,叫人看了,并不合适。”
这一回,宋妙却是坚辞。
她一身是债,总有上门讨要的债主,又有左右邻里偶尔过来,叫人看了如何解释?
再推说是客人送来自己坐的,也总让人听了觉得勉强。
都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孙里正好容易帮着跟那许多债主说和好了,缓些时日分期还钱,要是自己胡乱折腾,旁人看了,便是嘴上不说,心里如何会不犯嘀咕?
欠了大钱,领了旁人的情,就要老实点摆出个姿态,虽不至于到日日吃糠咽菜地步,总不能说不过去吧?
再一说,按着何七眼下做派,今日送桌椅,明日说不得就要送餐具,长此以往,还不晓得把这屋子布置成什么模样。
于他只是随口一说,九牛一毛,其实好意,于自己却未必合适。
眼见宋妙这般坚持,又听她解释一回,东枝、北枝二人对视一眼,十分为难模样。
宋妙便道:“两位还请收回去吧,若是何公子问起来,就把我方才难处转述给他,他至情至性,不用多说,自然懂了。”
那二人只好告辞走了。
而等宋妙转身回屋,就见得后头辛、韩二人站在中门一旁角落处。
见东、北二枝走了,那辛奉方才站了出来,问道:“那何公子是哪个?”
“是一名国子学的学生。”
宋妙便把跟何七相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又道:“何公子人很好,很仗义,也很爱吃。”
辛奉一听就知道这必定是哪家贵人子弟,本也只是确认一声,见与此案无关,便不再多疑,只道:“我认识城南几个匠人,常有做坏了的家具桌椅,等此案结了,带你去看看,若有合适的,捡几张回来,给几文钱意思意思就行。”
宋妙听着,心中却没有当真。
她是见过人做家具的,平阳山上的徐叔叔一家就是墨门出生,因无子嗣,却又喜欢小孩,常给自己做些小巧东西来玩。
只有核桃大小,随便翻动几下,就能改变模样的桌椅,会动的小木人,可以拼凑、拆解的小木屋,另还有她坐上去,按个机关,手握着地方慢慢旋转就能够自己往前走,向一旁转弯的小马。
看得多了,她就知道对工匠而言,哪有什么做坏的东西,哪怕哪里错了,稍改一改,又能是好东西了,便是不好改,折价拿去卖钱,也大把人想要。
辛巡检口中“给几文钱意思意思”,想来就是他出面子,对方给面子。
这个面子,宋妙眼下是不好意思去沾光的。
她只笑了笑,道了谢。
眼见那三人在屋子先去了正堂的杂间研究木窗位置,另有晚上安排,宋妙便没再去打扰,只低头做事。
春笋不离根长得快,离了根,老得快。
从前有个粗俗说法,春天时候,千万不要在竹林里出恭,否则很可能你特地找的是一块平坦地面,蹲下去时候地也是平的,可那五谷还没来得及从肚子轮回出外头来呢,你那屁股就被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笋给戳了。
此时也只多耽搁了一会,宋妙就觉得手里的细笋,比起早上给何七做小笋粒煎鸡蛋时候要硬了些。
幸而笋酿这东西,嫩有嫩的吃头,硬也有硬的吃头。
她把笋都切成指长的段,前后留了笋节头,都用粗针划穿了竖道,大的笋段划多些道,小的笋段就划少些道,又把那泡换了许多道水的柚子皮尽数拧干,才来剁馅。
此时手头没有马蹄,宋妙便将就着换了泡发的木耳同香菇。
前腿肉三分肥,七分瘦,剁成肉糜后分为两份,一份和着木耳再剁匀了,一份和着香菇剁匀。
剁好调味,前者只下一点盐,后者除却盐,又轻轻拌进去一小角豆腐乳,这就算肉馅都调好了。
笋是划好了道的,用手指把两头往中间轻轻一按,当中就变成灯笼模样,中空,正好把肉塞进去,做好之后,笋段的中间就胖胖地鼓了起来。
而那柚子皮早早就切了口,拧干水之后,那切开的深口也正好酿进去肉馅。
两道都是家常菜,除却费点时间,做起来都不难。
一时酿好,宋妙也不再等,立时开了灶门添柴。
因知那秦纵要去酒楼里订菜,以他行事,想来点的多是大鱼大肉,她既是做添菜,自然是以清淡为主,也算给诸人解腻。
这般想着,那柚子皮酿她便不拿肉汤来煮,只取了个碗来,将剩下的香菇肉糜薄薄一层垫在最底下,又把做好的柚子皮酿摆放上去,肉馅朝上,上汽一蒸,便不再去管。
多谢b?useye、美丽大富婆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
感谢书城鹿鹿的存在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3=
(本章完)
第55章 疑心
第55章 疑心
宋妙刚把那柚子皮酿蒸上一会,后院里酒楼的饭菜就提回来了。
她只叫众人先吃,不用等自己,然而没过多久,却见辛巡检走了过来。
“后头有好几个朱雀门的巡兵,还有一个里正,你要是走得开,就来认识一下。”
宋妙孤身一人在此处住着,若能认识几个附近巡兵,还有京都府衙的官差帮着介绍,将来遇到什么事情,得个熟人,至少不至于两眼一摸黑。
辛巡检这样好意,她当然不会拒绝,忙跟着去了后院。
后院里头正当中的位置摆了一张大桌。
那桌子乃是宋妙从长兄宋淮舟屋中清理出来的桌面,缺了一角,搭在两张条凳上头,勉强垫平,暂且用着。
此时桌边坐着十人,都拿蒲团垫坐,韩、秦两个不必理会,另还有四个巡兵,三个衙役,再兼一个里正——那里正十分眼熟。
“孙里正。”宋妙打了个招呼。
孙里正忙应了一声。
辛巡检也不意外二人认识,上前便道:“这屋子乃是宋小娘子出借给我们的,今次多亏了她帮忙,咱们才得个落脚地方——小娘子一个女娃,日后要是有事,哥几个帮着照料着点。”
一时几个巡兵、衙役们纷纷拍着胸脯应是,又自报姓名。
那孙里正最后应了,又道:“这是小的本分,不消说!”
宋妙便道:“我一向多得孙里正照拂,街坊邻里都知道他从来尽职,前几日还送了不少吃食过来。”
她一面说,一面看向韩砺,道:“前次那芋头扣肉,就是用孙里正送的芋头做的。”
韩砺一怔,笑着冲孙里正拱了拱手。
后者忙回礼道:“不过几个芋头!”
但他嘴巴已经笑咧开了。
这可是当着京都府衙巡检,另有太学上舍学生的面给自己长脸!
前者正是自己上头直管,后者将来更是前途无量,若是能因此记住自己名字,熟悉自家相貌,说不得什么时候,随便一句话,便能顶他跑断腿了!
那几个芋头,送得可真值得!
一时打过招呼,众人皆让地方,宋妙却道:“诸位先吃,我前头还有两个添菜,一会就来。”
“这许多菜,哪里吃得完!”有个衙役道,“秦兄弟买了这一桌子,吃也吃不尽,宋小娘子别忙活了!”
那秦纵忙道:“晚上还有!已经定好了,大家只管放开了吃,管饱!管好!”
又指那桌面对宋妙道:“小娘子那菜熟了就赶紧来,这里许多东西,晚上你就不必做了!”
宋妙顺着去看,果然一桌子都是大菜。
整的烧鸡三只、糟鸭一只、八宝鸭一只、卤鹅半片,其中还捎带一副卤鹅肠同鹅心、烧鱼一条,主食有成盆的韭叶饼、肉馒头,一大盘八宝饭,另还有茱萸炖豆腐羹,油焖笋,韭菜拌炒黄豆芽一盘,再兼三两个凉菜。
一桌子这许多菜,都要摆不下,有两个肉是放地上的,当真是丰盛非常了。
她笑应了,道:“我很快就来。”
说着正要走,只被一旁那韩砺叫住,取了荷叶,给她折了一只烧鸡腿下来,放到空碗里递过去,道:“趁着热,宋摊主先吃一口垫着。”
宋妙顺势接过,道了谢,复才往前头去。
秦纵的饭菜取来得这样快,自然不可能全部都是现做的。
宋妙是厨子心态,到了正堂,也不着急吃,先看那烧鸡腿。
还热的,闻着也挺香,表皮也是油亮的,但是咬一口,已经不复脆了,韧且硬,入嘴一口的肥油,明明是鸡腿,应当口感最好,肉质最嫩的位置,吃起来竟然有一点塞牙。
调味并不差,香料是给足的,只是表皮过咸,内里又不够入味,想来是腌料调得不够好,腌制得也不够久。
酒楼饭点前先做一批东西,做好先放着,见有人买再拿出来,这是寻常做法。
如果卖得快,或是客人赶上烧鸡刚出炉的时候,吃起来自然样样都好,可要是像秦纵这样去得不逢时,本就放了一会,取来路上又闷了许久,再吃的时候往往就差了不止那么一点意思了。
宋妙吃着吃着,忍不住叹一口气。
韩公子是好意,但这鸡腿挺大,着实有些占她的肚子,今天难得做一次笋酿,本来还打算多吃几口的。
大肥鸡,皮肉之间都是肥油,烧过之后,久放自然回油,吃起来难免油腻。
宋妙一时吃完,拿水送了两口,连忙开了灶门,打算赶紧把那笋酿做了清清肠肚。
这回依旧是热锅冷油,无需旁的东西,直接把那笋酿摆下去,用小火慢煎定型。
等煎香了,她又下了调好的酱油同豆腐乳水进去焖着。
因要把那腐乳香味焖进去,收汁还得一点时间,但边上那柚子皮酿已是蒸透了,宋妙便先端了出去。
***
后院里,秦纵捡几个菜吃了几口,便觉得不太对劲,忙道:“这家酒楼,味道不怎么样啊!”
又道:“也是我心急,因怕兄弟们肚子饿,交代下头找一家做得快的,也不知道谁人办的差,晚上再不点这家了!”
巡兵们忙捧他道:“这还不好吃?”
“都是扎扎实实的肉,香得很!”
“秦兄弟嘴巴刁,我们这些个大老粗,哪里有这许多讲究!”
便是那辛奉也道:“很可以了!肉也足,味道也好!”
秦纵口中谦让着,人却是殷勤地站了起来,因怕众人不好意思夹菜,便自己给他们分,这个掰一个腿,那个夹一个翅膀,另又分鱼肉,再把那八宝饭、肉馒头分到各人碗里。
然而分到那韩砺面前的时候,对方却拿手把碗挡着,摇头道:“你分你的,不用管我。”
“韩兄不吃吗?”秦纵有些吃惊,“是不是不对胃口?”
韩砺道:“吃的。”
说着,他又把那手挪开,让秦纵看里头。
碗里有一筷子韭菜炒黄豆芽,又有一块油焖笋,一块鹅肉。
“再添点!这哪里够吃!”
秦纵张罗着就要给他碗里放鹅腿,然而那肉都没来得及送过去,就见那韩砺又把手盖在碗上了,只道:“我等一等宋小娘子的菜。”
这一回,秦纵竟是从那韩兄的声音里听出来一点无奈。
当着众人的面,秦纵不好苦劝,心中却想:今日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从前都说韩兄嘴毒,人也不好说话,可他对着辛巡检,那叫一个和气善谈,没一会就处得跟两兄弟似的,眼下对着这宋小娘子,又如此体贴,还怕她做的东西没人捧场,饿着肚子也要等!
怎么对着我,就从没有这样好脸?
哪怕对着四哥,也只是泛泛。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他这般想着,手里却也没耽搁,忙又给下一个分肉。
但没分几个,等到那孙里正面前的时候,对方却也忙站起来道:“多谢秦兄弟,不必,不必,我已经吃了一个烧鸡腿了,又吃了许多鸭鹅肉,这腿给旁的兄弟分吧!”
秦纵往他碗边一看,果然有一根吃干净的鸡腿骨,又有些骨头,但比起桌上其余人,那骨头就太少了。
“旁人也有,先把好肉吃了!”他只以为这人不好意思多吃,笑着就上前。
孙里正不是韩砺,对着秦纵的强卖不好推辞,只得接了,然而他哪怕十分努力,笑容中仍旧还有几分难以掩饰的勉强。
一旁自然就有同他相熟的巡兵看出来了,开玩笑道:“老孙,什么时候学会跟弟兄们客气了?从前一桌抢肉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让来让去啊!”
一边又道:“这么好的鸡腿你不吃,那就给我吃!”
说着,这巡兵作势就要去抢。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孙里正不但不躲,还迎了上来,主动把那碗里的鸡腿给让了出去,口中道:“真不是装相,老孙我今日早饭吃得晚,肚子不饿,装不下这许多肉。”
那巡兵本只是做戏,哪里想到竟是捞到了一个鸡腿,但毕竟好肉,便道:“那我可不客气了!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我一个里正,只是认认人,不比兄弟们跑来跑去的,饿得快!”
孙里正呵呵笑,一边笑,再一抬头,就见宋妙端着托盘从后头走出来,立时把面前一盘子烧鸡往边上几个巡兵面前挪,又道:“都是正经好肉,秦兄弟这样好意,大家得多吃点!”
眼见宋妙走得近了,孙里正忙高高举起右手,叫一声“宋小娘子”。
等宋妙看了过来,他又用手指着自己面前道:“宋小娘子,那菜放这里吧,这里有个空位!”
然而他话音刚落,却见对面的韩砺站了起来,道:“放我这里好了,端来端去的,麻烦得很。”
口中说着,竟是主动把面前的盘子、碟子都挪开,还把一盘鱼送到了孙里正面前。
看着跟前翻着鼓鼓白眼看向自己的鱼头,孙里正只好接过、心中唯有失望,却又不好争,只得暗叹:这韩公子,到底是个读书人,做事讲究,半点不拿架子,还如此勤力。
可这勤力,也未免太不是时候了!
他忍不住看向那宋妙放下来的菜。
是个大盘子,里头排得整整齐齐,侧放着许多酿菜。
那酿菜中间的馅不晓得是什么肉,外头也看不出是什么食材包着,淡淡棕黄色,看着平平无奇,但刚一放到桌上,那一股子腐乳香气,就已经冒了出来。
“这是柚子皮酿,我看秦公子请的这一桌肉菜扎实得很,便酿了这个给诸位清肠肚的。”宋妙笑着道,“做了挺多,要是吃不完也不打紧,放到晚上更入味。”
她放下菜盘,又回前堂去看自己的笋酿。
满桌子都是菜,碗里又被秦纵给塞满了,这柚子皮酿端了上来,众人一时还没顾得上去管。
但也有早早就等着的。
宋妙前脚刚走,闻到那熟悉的腐乳香,桌上的孙里正已是蠢蠢欲动起来,手立时就抄上了筷子。
他尝过好几回宋小娘子手艺,晓得自她手下出来的东西,没有不好吃的,尤其上次那芋头扣肉,当真是吃完之后,唇齿留香,反复回味,夫妻两个为了抢最后一块芋头,简直要打起来。
眼下这菜也有腐乳香,还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他与那柚子皮酿隔得甚远,手不够长,忙站起身来去夹,又用碗去盛,一口气夹了好几个进碗里,方才坐下。
前头吃了烧鸡腿,又每个肉、菜都吃了几筷子,再一个肉馒头下去,孙里正的肚子已经半饱了。
一得知宋妙也做了菜,他就再没怎么吃,特地留的一点空。
但刚咬了一口那柚子皮酿,孙里正忍不住就暗暗叫了一声不好。
空留少了!
宋小娘子没有骗人,说是清肠肚的菜,还真是清肠肚。
一入口,他本来要咬,但是还没来得及咬,一泡汤汁就直接在嘴里化开了。
很鲜甜。
那汤汁是清甜的猪肉清汤味道,刚咽进喉咙里,就返上来柚子的清香,但那香味并不是浓香,而是很清新的柚子瓤肉香气。
等他再嚼几口,就发现柚子皮瓤已经非常软,完全不需要牙齿。
柚子皮削去了外层黄皮,焯过水再拧干,又泡换过好几回的水,早把本来的苦涩味去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柚子皮瓤的清香。
这皮瓤特别能吸水,中间酿了猪肉香菇馅,又坐在猪肉香菇肉饼上头同蒸,完全把猪肉的肉汁、肉香并香菇独特的香味都吸了进去,不用咬就是满口汁水,再一咬,近乎入口就化的柚子皮混着香菇猪肉馅就在那满口的汤汁里一起游泳。
柚子皮清香,香菇猪肉馅鲜甜,其中又有豆腐乳独特的香味,清爽极了。
有这个菜放在面前,拿十只烧鸡,再加十条焖鱼,他都不肯换的!
孙里正吃了一个,又吃一个,一眨眼就把碗里的柚子皮酿吃了个见底。
这东西,随随便便就全部吸溜进去了,怎么都吃不腻的。
他忍不住又站了起来重新去补。
补菜的自然不止孙里正一个。
韩砺也正吃着。
他吃得不快,但一直没有停过,几乎是半碗半碗的补。
而且他还有一个好处,那盘柚子皮酿就摆在面前,夹也好夹,几乎是一不留神,满满的一盘,就被他吃掉了一个角。
两人各吃各的,偶尔夹菜时候对上眼神,很有默契地都不说话,只把目光挪开。
没一会,那一盘端上来的摆成o型柚子皮酿,对称的地方就凹了两个角进去。
韩砺的动作很隐蔽,孙里正这一站又一站的,却太过明显,很快就引起了身旁人的注意。
“老孙吃什么呢?不是说不饿吗?”
“哎唷我去,空着一块地方,都你吃的?”
孙里正忙着吃,只陪笑,半晌才把嘴巴腾空了,抽空道:“秦兄弟大气,买这许多肉,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吃顶了,先来吃点清肠肚的。”
这话也只好骗骗小孩子了。
清肠肚,清进去这许多菜?我怕你是填肠肚吧?
问话的两人起了疑心,各自也跟着夹了一个进碗里。
很快,这两人也不再说话,开始一个又一个往自己碗里夹柚子皮酿。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四枚,芙软软送我的小小心意三枚,么么哒=3=
(本章完)
第56章 出门
第56章 出门
如果说只有两个人同时夹一盘菜,还没有那么明显的话,当这个人数翻了一倍,变成了四个,就很引人注意了。
一时之间,除却正忙着给众人倒饮子,劝菜的秦纵,其余人都忍不住跟着看向了那一盘柚子皮酿。
很快,盘子里就又多了两双好奇的新筷子。
新筷子的两位主人一边夹柚子皮酿,一边还笑着打趣。
“吃菜就吃菜,怎么一个两个只顾着吃,都不说话了?”
“这一桌子菜,你们也别光捡着一盘下手啊!”
然而随着他们夹的柚子皮酿被送入嘴里,两人的声音就像被封住了似的,再也没有发出来过,那手却跟打了鸡血一样,飞快地朝柚子皮酿的盘子里伸了又伸。
慢慢的,本来吵吵嚷嚷的一桌子,竟是慢慢安静下来。
秦纵刚倒完一圈饮子,正拍辛巡检马屁,请对方这一回多多带契,谁知说着说着,院子里竟是只有自己的声音,另还有碗筷碰撞声,尴尬之余,也有些奇怪。
他转头一看,却见满桌子人,除却韩砺同左右三两个人,其余都是站着的,一边站,一边还捧着碗朝桌上伸筷子。
而此时,桌上终于再开始有人说话了。
“哎,你夹菜就夹菜,别挡着我的筷子啊!”
“老丁!老丁!!你那手往前头过去些,留几个后边的给我,不然我夹不到了!”
至于吗?
他吩咐过,每个菜都至少有两盘啊,怎么会夹不到?
秦纵只觉奇怪,忙走过来,正要招呼,却见桌上那孙里正一抬头,眼睛唰地一亮,对着前堂方向挥手叫道:“宋小娘子来了——咱们挪一挪,这里空个位置给她坐。”
孙里正一边说,一边就要往边上挤,妄图腾出个位置来。
其余正抢着夹菜的人里头有一两个反应快的,已是道:“不用,不用坐你那,我们这里有空位。”
又有更机灵的,也跟着抢道:“宋小娘子坐这边,他们那有桌角,不好坐,我这里才宽敞!”
然而这些人都慢了一步。
只见距离中门最近的座位上,那韩砺也施施然站了起来,转过身对着那宋小娘子招呼了一声,又指着自己面前桌上摆的另一副碗筷,道:“宋摊主坐这里吧,碗筷已是备好了,我给你早留了些干净菜,正好趁热吃。”
一边说,一边竟是仗着地利,就这般从从容容伸出手去,接过了那宋小娘子手中菜盘,顺势放到了自己面前。
而那处桌面,不知何时已经被他腾空了一块地方,正正好放那盘子还有多余!
我去!
凡事可一不可二。
第一盘柚子皮酿的时候,你这般做法旁人看不懂,第二盘菜,你还来,就太明显了吧!
一时之间,桌上好几个人看向那韩砺的眼神都不对了。
至于孙里正,更是忽然反应过来似的。
方才落座的时候,众人纷纷谦让,本来都请那韩公子到辛巡检身旁上座,但对方坚辞不要,最后择了个背对前堂的位置,距离中门最近的位置,坐在了巡兵当中。
隐隐约约,他脑子里就多了一个念头。
——娘的,到底是太学生,为了一口吃的,走一步看三步,真他妈能耐!
怨不得你们日后能当官哩!
而那韩砺仿佛也知道自己惹了众怒一般,那菜盘一放到桌上,先取了给宋妙留的筷子给她碗里夹了三四个笋酿,复才把那整盘给端了起来,一桌子一个个让过去。
他这样做法,如此敞亮,旁人自然无话可说。
但一大盘笋酿,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拿了,其余人还没拿,自然不好意思夹太多,一时一盘子转了一圈,收回来时候,还有半盘。
算到底,还是离得最近的人,能捞到最多吃!
孙里正已经不要脸了,盘子送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一口气夹了五个笋酿。
好别致的做法。
笋芯酿了肉馅到其中,鼓鼓的,酱汁油亮,顺着那被划开许多道的笋身慢慢地往下淌,酱香和着笋香直往外冒。
这谁能忍啊!
他第一口就咬了大半个。
咬下去,先吃到极鲜的笋,继而又咬到里头丰腴的木耳丁猪肉馅,咸鲜口带着一丝丝甜,那甜有猪肉本身的肉味,当中更有小笋的鲜甜,带着山野气淌到了他的舌头上。
简直像是一口春天在舌头上打滚。
笋身被划了七八下,本来就特别容易入味,先煎后焖,猪肉的肉香味都已经煮得渗透进去了。
笋酿不像柚子皮酿那样一口一泡汤汁,它的汁水较少,但是滋味更浓。
笋尖脆嫩,笋身脆生生,里头的肉馅非常新鲜,没有一点猪的杂味,只有肉香,嚼着嚼着,一会是笋的鲜甜压着肉香,一会是肉香又冷不丁冒出来,再一会又咬到脆脆的木耳丁,口感层次很丰富,但笋永远占着头筹。
桌上也有一道酒楼里做的油焖笋,不能说那油焖笋不好吃,但跟这少有人吃过,滋味实在出挑的笋酿比起来,当真是一下子就弱了。
但像孙里正这样目的明确,又不要脸的,席间还是少数。
众人夹了笋,少不得先夸赞一番厨子。
“笋居然还能这么做。”
“真新鲜!”
“小娘子好巧的手!”
“一看就好吃!”
“闻着真香!”
夸完之后,又忙请宋妙坐。
一桌子不是官差,就是巡兵里正,说不得还要商量怎么轮值,怎么盯梢。
宋妙自然不会这么没有眼力见。
她捧了那碗,谢过了韩砺,又同众人招呼一声,道:“我去前头吃,若有谁人来敲门,也好去应。”
诸人也不好留,只忙着要给她加菜。
宋妙便笑道:“我锅里留了菜,拿个饼子就够了。”
说着果然要了两个韭叶饼走。
如果是方才,众人必定要给她添肉、夹菜,但听得她锅里留了菜,想到那柚子皮酿味道,诸人个个手都不动了——是要这一桌子菜,还是要那柚子皮酿同笋酿?
柚子皮同笋可都是时令菜,柚子皮酿味道已是那般出挑,想也知道那笋酿必定也是一道美食!
而这一桌子寻常菜肉,什么时候不能吃?
傻子都会选啊!
***
厨子一走,剩下的一桌人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去吃碗里分到的笋酿。
都生了舌头,能分辨好坏的自然不止孙里正一个。
很快,不知哪一个起的头忽然站了起来,于是乎,唰地一下,简直满桌子人都站了起来。
众人虎视眈眈,都盯着那一盘笋酿,完全就是眨眼之间,一堆筷子便争先恐后地往那盘子里探。
局促方寸之地,少不得筷子撞上筷子,甚至还有两三个人不巧抢到了同一个笋酿上,或是有看中了,却是扑了个空,被人抢走的。
也有那等聪明的,见自己的手插不进去,便拐一个弯,去夹一旁的柚子皮酿。
那秦纵手里还举着竹筒,眼见这一桌人如此动作,甚至有点看呆了。
——方才那样好肉,好菜,巡兵、差役们个个十分拘束,还要自己一个一个人地去分,怎么到了此刻,就全不一样了?
不过两个菜,看着是别致新奇了些,但也不至于这样吧?
一个两个,都没吃过好东西吗?
见得众人如此反应,那辛奉却是问也不问,也不再去听那秦纵说什么场面话,马上也跟着抓起了筷子,往那盘子里抢去。
他是常年在外头跑的,办差做事时候,根本顾不上讲究什么上下尊卑,职级高低,至于吃饭,那更是谁手快,就算谁的,此时仗着自己胳膊粗长,一把就抢了三个笋酿回来。
到底是白得了秦纵这一桌子菜,他还晓得看顾几分,让了一个笋酿进对方碗里后,一边往自己嘴里送,一边道:“哥今天就先教你一个乖,抢着吃的全是好东西,都说这宋……”
只那“宋”字才出口,笋酿已经进了嘴巴,尝到滋味,辛奉连话也顾不上跟秦纵再说,转头张口便叫道:“一桌子好菜,你们抢什么!这许多鸡鸭鹅的,多吃点肉啊!”
一边喊,他那手里筷子一边往笋酿的盘子里插队。
那些个巡兵们还会让让,衙门出来的差役却全不当回事,只跟着叫嚷:“奉哥,我奉哥,咱们一桌吃饭的兄弟,可不兴来这个!”
又有人把他筷子往边上架,叫道:“当上峰的,跟咱们下头抢什么!”
抢着吃的东西,自然格外有滋味。
众人前头已经吃了许多肉、菜,此时得了宋妙这两个酿菜,都深恨自己先前手快,此时胃小。
但到底僧多粥少,没一会,柚子皮酿跟笋酿都被抢得干干净净,尤其那垫在柚子皮酿下面的薄薄肉饼,因吸收了柚子皮瓤的清新味道,格外清甜,那汤汁更是吃得人肠肚熨帖。
“要是有口米饭就好了……”
不知谁感慨了一句。
这人方才感慨完,袖口就被边上的人用力扯了扯。
此人一愣,转头一看,就见隔壁人冲着自己使眼色。
他顿时醒悟过来。
秦公子这样大方,一群人白吃白喝,哪里好东挑西拣?
这人甚时后悔,正要找补,不想就听得边上有人附和。
“有个蒸包子、炊饼子也好,不带馅的,才好吃这柚子皮酿、笋酿本味!”
他一惊,转过头去,正要提醒,打眼一看那附和自己的人的相貌,登时愣住。
——竟然就是那秦纵秦公子本人!
秦纵附和完,看着自己碗中剩的卤鹅,只觉那鹅肉比起先前更为干巴巴,卤得也不够透,滋味实在寻常,一时居然有些食不知味起来。
他颇为后悔。
“寻常酒楼的厨子,当真没有她这一手,早晓得!唉!”
“早晓得这宋小娘子竟有这样好手艺,做的这样新鲜菜色,我何必叫她不必再做,跟我们一道吃什么酒楼!”
席间渐渐沉默,应和也不是,不应和又昧良心。
倒是最后那韩砺道:“我等十好几人,宋摊主也要出摊,又要采买,未必有空做这许多人吃食。”
这话却也颇有道理。
一桌子又悻悻然起来。
有人提议道:“不如咱们凑个份子,叫那宋小娘子自家做什么,也给咱们做一份,像今日这样,当个添菜?”
辛奉却是往那人头上扫了一把,呸道:“你是来吃饭,还是来当差的?!”
然而呸完,到底忍不住也跟着叹了口气。
由奢入俭难啊!
平日里有这样一桌子好东西吃,偷笑都来不及了,今日有了对比,居然觉得这样好菜也黯淡了。
***
一桌人吃过饭,安排好了轮换,少不得各归各位,此刻就开始盯梢、看管起来。
有那分到前头正堂杂间去盯看的,到得前堂,还要抽空去夸宋妙,又赞她手艺好,又问她那柚子皮酿、笋酿是怎么做的。
另还有人可惜。
“唉,前头吃那许多柚子,皮都是扔了的,谁晓得这玩意做菜这样好吃,浪费了好东西!”
但等宋妙把步骤一样样拆解给他们听,问话人的眉头就皱个不停了。
“这样麻烦,又要焯水,又要换水,又要剁肉,又要酿……”
宋妙便笑道:“其实就是家常菜,应当有不少南人都会做。”
“这样好吃的菜,为什么酒楼不卖?”
“还是麻烦,本也只是寻常食材,要是价钱定高了,没人愿意吃,价钱定低了,又不划算做——这两样都是要现做的,费功夫得很,又不能久放,尤其那柚子皮酿,皮要至少头一天就焯水换泡,但多泡一两天,又容易发臭,要是备了没人点,就浪费了。”
她解释了一番。
但越解释,众人越馋。
好吃的东西,自然想顿顿都吃,可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好憋在肚子里,互相看了又看,只等对方说。
宋妙却没有想那么多。
她收拾了灶台,便回后院去找那韩砺。
后者正同孙里正说话。
那孙里正一面听,一面点头,还时不时拍着胸脯,见到宋妙过来,笑着打了个招呼,方才让开,自后院小道出门去了。
宋妙也不多问,上得前去,同那韩砺商定好了时辰。
对方便同辛奉、秦纵两个,因三人本是从酸枣巷前头来的,装作一副查问完毕的模样,又一道原路回去了。
韩砺三人一走,对面那原本安安静静宅子,过了盏茶功夫,便隐隐又有嘈杂声音传出。
宋妙见那边厢中有人守着,便也不去多管,自回屋中取了本来房契、地契出来,用纸笔抄了文字,又放回原处,只把那抄本贴身收好,看着天色出了门。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3=
(本章完)
第57章 请教
第57章 请教
是不是渠道的朋友看不到作者有话说呀。
食友们明鉴哇!我虽然每天更一章,但我的字数都是两更的,多的时候甚至三更都有呀!!看看字数,食友们看看字数o(╥﹏╥)o
***
宋家食肆里的众人各有安排,而几条街外,那朱雀门巡铺中却又是另一番情况。
马巡捕带着人在外头搜检了半日,终于躲懒回来。
他收了那刁子银钱,竟还是个有始有终的,一回到,便叫了当班巡捕过来问道:“那宋家食肆的小娘子叫来了吗?话问得怎么样了?”
当头这巡捕吃不准上头意思,便道:“一早就按着您的安排叫来了,在她家大门口截住的,只是那食肆边上就是个书院,也不知怎的,今日竟是有学生从里头出来,因怕来往人多,这小娘子吵嚷,我们便不敢强逼,索性把她跟着推车一道捎带来了。”
马巡捕也没理会这些个细处,但听得书院二字,心头一紧,忙问道:“没给那些个太学生瞧见吧?”
“瞧是没瞧见……”那巡捕说着说着,犹豫了一下,复才道,“只到底想问问,这宋小娘子事情,大不大的?”
马巡捕自然不会把后头情况跟下边交代,只问道:“怎么了?”
“今日我们几个把宋家小娘子带回来,才问了几句话,那些个太学生便找上门来了。”
“胡闹!”
马巡捕一下子就拍起了桌子。
“既是没被瞧见,怎么会找上门来?这些个学生仗着自己会写几个字,整天管这个,吆喝那个的——巡铺办事,难道还由得着他们多嘴?!”
他骂了几句,到底紧张,忙又问道:“人呢?来了多少人?闹大了吗?打发走没?不行的话,看能不能同那太学学正通告一声,请人出面帮着压一压!”
这当头巡捕便道:“说是在她那订了早饭,半日没有送到,才找上门来。”
又道:“没有闹大,只来了一个,但他带了京都府衙的人上来。”
马巡捕的眉毛忽然抖了抖,声音一下子就低了许多,问道:“是府衙里什么人?”
“我也不认识,只给看了左右军巡院的腰牌,又自说姓秦,叫秦纵。”
马巡捕忙问来人相貌,复又问对方态度。
得知一共来了三个人,竟有两个官差,还都是太学生请来的,其中一个姓秦的还穿了官靴,一身气派,马巡捕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巡捕察言观色,劝道:“我看那领头的不像是个寻常官差,多半有些职位在身,那些个太学生本就麻烦得很,就算自己没什么本事,谁晓得这个师长,那个朋友会不会认得什么达官显贵?”
又道:“前一向不是有个姓韩的学生,王公大臣,说骂就骂的,咱们这丁点大的地方,要不是真有必要,是不是别跟他们对上的好?”
“我本就是为他们着想,不想给他们惹事!”马巡捕恼道,“就怕那些个学生见了个小娘子就走不动道,个个学着好汉帮忙出头,把小事闹成大事,才要把人叫来!”
“那京都府衙来人也不像好惹的,我后头去问,好似府衙新上任了个判官也姓秦。”
“小娘子着实生得俏,只怕哪个学生看上了,托亲求友搭个手也是有的,我怕她乱说话,也不好逼得狠了,正巧今日巡兵上门,后院一气把那摊子上的东西全买了,还叫她日后来咱们后巷摆摊,免得跟那些个学生凑一堆——马头,你看如何?”
马巡捕听得“秦判官”三个字,心中已是一紧。
若非那刁子钱实在给得多,要不是知道当真只是个孤女,没甚倚仗,他怎么可能为了几个钱,轻易搭这个手?
眼下既然发觉不对,他立刻就转了口风,道:“学生脾气也难惹!既然京都府衙都上门了,那小娘子本也没什么,只要不出去瞎说话,便由她去吧!”
轻轻巧巧,就把这事揭过了。
等把人一打发走,这马巡捕仍觉不对,又另寻了个人来问,果然与前头这巡捕所说差不离。
他转头便出了朱雀门,去得州桥方向,找了个熟人探话,只问那新来的秦判官可有带什么人一道上任。
那熟人同他老交情,想了想,道:“是带了几个人,不过也没甚要紧——府衙里头杂事成堆,他才那几丁人,顶什么用?还不是得指望我们这些个老人。”
马巡捕又问他晓不晓得秦判官带来的人都安排进了哪里,都是什么来历。
“这我就不清楚了。”那熟人道,“不过里头有一个年轻人也姓秦,叫什么秦纵,也不知同秦判官什么关系,安排去了左右军巡院,听说还是个公子哥,出手顶阔绰的,前次请喝饮子,都请到我这二门外的头上了。”
马巡捕一时手都抖了,谢过了熟人,当即回头。
他脚步匆匆,立刻让人把那刁子叫了出来,将那沉甸甸一方布包的银饼还了回去,也不说旁的,只说最近巡铺里头事情多,巡兵来来往往,上头也盯得紧,自己抽不出手来,这个忙就帮不了了。
退回去了银饼,马巡捕一下子就松了口气,回得朱雀门巡铺,又把先前那当班巡捕喊了过来,吩咐道:“罢了,我也是好心没好报,要是那宋家食肆的小娘子想到太学门口摆摊,仍旧叫她去吧,也别管了,这些个学生,沾不得一点!”
那巡捕听得这话,却是“啊”了一声。
“既是摆摊,摆在哪里不都一样?”他竟是忍不住劝了起来,“今日本来都说好了,叫那小娘子来咱们后巷摆,许多兄弟都说她那糯米饭、烧麦做得好,依我看,也不必去管,依旧叫她来,先摆几天摊,说不定摆着摆着,她只觉咱们这里好,就不肯回太学了!”
“到时候,咱们也有好早饭吃,她也不去找麻烦,您也松一口气,岂不是好?”
这一番话说下来,那马巡捕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忍不住看了看对面手下,暗想:这人,到底帮我分忧,还是帮宋家女儿说话,嘴馋她那一口吃的?
***
朱雀门的马巡捕只要把银子退回去,就算是扔掉了烫手的山芋,一身轻松。
可抱着那沉甸甸银饼的刁子,犹如抱着一大捧烫手山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前次才被当家的指着鼻子骂了一通,他不敢再用那等俭省办法,只好请了讼师帮着理了当日的买卖文书,果然捉出里头许多问题,又发现那契书上不少疏漏。
找出了不妥,自然要改。
但这一回京都府衙里惯熟的胥吏却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八十贯。
本来漫天开价,坐地还钱,自己不过还个价,对方直接翻了脸,只嚷着“你别杵着,我不搭理你,喊你们廖当家的来说话”。
办不好差事,还要上头出面,刁子自然怕挨骂,还没来得及说,此刻又添了马巡捕推脱的事,更要命了。
他只好苦着脸,紧着肉,去找了廖当家的。
这一回,廖当家的没有扇他巴掌,一个反手,就着还发烫茶水往他脸上一泼,骂道:“废物!”
刁子被烫得脸都痛了,却不敢擦,只好半跪着陪笑道:“当家的消消气!消消气!小的也没料想到会变成这样——从前都好好的,今次本以为小娘子好拿捏,谁晓得……”
廖当家气得脸上的肉都抖,喝道:“驴都比你机灵!为了省那一丁点钱,你给我惹出多少麻烦?!”
又问道:“那现在是要怎么办?”
刁子的头皮都麻了,道:“最好……最好是重新做三份契书,房契、地契都要快快改名,另有那买卖文书,也要添盖上楼务司的印。”
“就这一点小事,刘二敢管咱们要一百二十贯钱。”
听得一百二十贯,廖当家的也有些意外,但很快就道:“不就是要钱吗,给他。”
刁子愣了,忙道:“当家的,真不是我小气,可要是开了这个口,一旦传了出去,将来再办其他事,岂不是人人都要比着这个来?”
又道:“况且今日您是没亲眼得见他那副嘴脸,叫小的滚就罢了,竟张口闭口就要当家的您亲去见他,也忒嚣张了!”
他还要再说,却听那廖当家的问道:“那你能办吗?”
“办什么?”
“给那契书改名字,添盖楼务司的印。”
刁子一下子就闭了嘴。
“你也知道自己办不了?现在知道办不了了?!早干嘛去了!”廖当家一边骂,忍不住一脚踹了过去。
刁子虽往后仰了仰头,没被那一脚踹实了,到底还是吃了半记,只觉得口脸剧痛,被踹踢出了一嘴的血,舌头一舔,门牙竟是都有些松了。
他唬了一跳,忙用舌头去舔,更觉松动,再不敢动。
“早叫你仔细些,不要不舍得钱!赶紧收拾了手尾,把那娘们送去吴员外府上才是正经,你再耽搁,看我不把你头拧下来当夜壶!”
“他刘二是打量那宅子往日值钱,也不看看从前什么样,现下什么样,如今没了学生,还值个屁的钱!若不是场子开在对面,不好躲,谁他妈希得理会!”
“要多少,都给他,等此事了了,看我怎么收拾!”
当家的发了话,刁子自然不敢再啰嗦,见对面人正在气头上,更不敢说什么太学生同马巡捕的事了,只好夹着尾巴,匆匆去找那京都府衙的刘二办事。
***
刁子忙着去京都府衙,宋妙也正在出发路上。
她才走出酸枣巷半条街,就见那韩砺坐在前头一间茶坊门口,面前摆了壶茶,手捧几页纸,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宋妙只当做没有瞧见,径直走出去一段路,回头一看,就见对方已是远远缀在自己后头。
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到了京都府衙。
韩砺自去报到,而楼务司中,那吏员核了宋妙姓名,叫她等着,去了后头库房,然而翻查半天,并未在对应架子上找到房契、地契,只觉奇怪,忙寻了管库人来问。
管库听得这话,也唬了一跳,忙去找了一同当班的。
对方知道是酸枣巷的宅子后,明显有些惊慌,只道:“早上好像刘哥说要查个东西,来领走了。”
都是衙门里头多年办事的,谁不知道其中必有内情。
那管库的有些不乐意了,道:“你我两个当班,他查东西,难道不用经我手的吗?也不用登记?”
又道:“眼下房主来了,怎么办吧?”
那搭头忙道:“放心,该是你那一份,跑不脱的,一会再说。”
又道:“我去催!”
一边说,一边飞快跑了。
吏员同管库等了半日,才等到那搭头同刘二匆匆赶了过来,果然带回来酸枣巷某某屋舍的房地契,另有房屋买卖定帖、正契。
管库的正要核验,却被边上那搭头一拉手,顿时了然,便只草草翻过一眼,也不多说,递还给了那来的吏员。
吏员取了文书,方才一走,那刘二便悄悄递给管库一个小布袋子,里头沉甸甸的。
管库打开一看,果然全是成贯的铜钱,满满一兜。
他默默收了,又问道:“今次是什么人,稳不稳妥的?别惹了麻烦上身。”
“我做事,你只放心就是。”刘二笑呵呵,“只改了个把名字,又添了几样文书,那家也没什么人了,差不多能算是无主的东西,其余也全部打点妥当了。”
***
前头,等了许久的宋妙,终于看到了家中宅子在衙门中存的档案。
除却房契、地契,竟是簇新的房屋买卖定帖、正契俱全。
如若按着这存档,如今酸枣巷的宅子,就已经不再姓宋了。
宋妙先不着急,只仔细去对那买卖文书。
卖家果然是为宋大郎,还有他的签书同按押的指印。
她随身就带有家中地契、房契抄本,另又抄有当日宋大郎改姓文书,里头文字,指印虽是依样画葫芦,空有个形貌,但此时取出来逐一核对,哪怕肉眼也能看出,实在是两模两样。
但如今宋大郎早死无对证,自然无法再拿文字、指印来举证。
不过也正因为宋大郎死无对证,使得这纸上还有另一样更明显的谬误。
宋妙的目光落到了那买卖文书最后。
彼处写的是这一份契约拟定的日子。
正月十八。
这日子宋妙记得实在太清楚。
既是宋大郎停灵的日子,也是一群地痞上门讨要宅子的日子。
而前一天,仵作才出了宋大郎失足落水而死的确验文书。
试问一个棺材里的死人,怎么还能买卖房产?
再一说,便是他自己掀开了棺材板,爬起来硬要卖,这房子此时屋主还是宋淮舟同宋妙二人,与他并无干系,也没有办法卖。
但能跟衙门胥吏讲通道理吗?
宋妙试了试。
“官爷。”她问,“我与我长兄是屋主,眼下并不知情,但宅子已经被变卖,请问能找谁人更正?”
那吏员皱眉道:“你说你是屋主,可有证据?”
宋妙取了那誊抄的副本给对方看,又解释了家中情况。
那吏员听完,果然将抄本扔了回来,道:“我这里只认衙门存档,至于你家中事情,买卖争端,却与我无关,要是不服,先找讼师上衙门打上一年半载官司,等赢了,拿了判书再来同我说话——其余解释,都不管用。”
说完,又催宋妙道:“你看完没有,要是看完了就别耽搁时间,后头还有大把人等着,这房契地契我要收起来了。”
他连着催了三四回,语气一次比一次难听。
从来都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宋妙所剩的时间不多,囊中羞涩,更不可能把指望放在打官司上。
按着她从前计划,此刻确认之后,等到太学公试结束,便要去找那些个太学生,托他们帮着打听这房屋之事,可有什么解决办法,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此处乃是借势,并不需要他们真正把事情解决。
那些个太学生也好,后头南麓书院的学生也罢,吃了这些个糯米饭、烧麦后,多有热心的,也有与她交好的,尤其程子坚等人,人品甚佳,哪怕并无权势,却不妨碍他们一腔热血和好心。
或许有人会去找朋友,找师长,找同门。
找的人多了,只要风声传得开来,就算是起了势,不怕背后的人不忌惮几分。
等她再攒点银钱,还可以再去买些文章——或许不用买,也有人会愿意主动帮忙写。
文章多了,街头巷尾议论多了,难道还怕上头不知道?
此处可是京城!
一篇文章,便能叫曹相公自请罚俸。
自己就算请不动那韩砺,有个十篇八篇的文章在外头传扬开来,只是要讨个公道,不至于那么难吧?
这是办法之一。
如若实在不行,她还有其余后手,只要一样样试,不怕最后闹不大。
左右她此刻才是真正光脚的,那等想要宅子,想要她人的,才是穿鞋的。
此时此刻,被那胥吏又催又撵,宋妙不慌也不忙。
文书既然有问题,那她一个孤女,什么都不懂,当然就得找人来请教!
太学生们正考试,本来是要等他们考完试再说的。
但眼下不是有一个不用考试的吗?
这一个中午才吃了她的柚子皮酿,笋酿,很是满意的样子,还客客气气,想要在她这里搭伙吃饭。
既然喜欢吃,那她可以多做。
喜欢酿菜对么?
随便什么落苏夹、藕夹、田螺酿、豆腐皮酿、瓠瓜酿,另还有那些个乱七八糟菜,等到了季节,都可以做嘛。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韩公子,吃了我的菜,问几个问题,不过分吧?
少不得就要从你开始请教啦。
(本章完)
第58章 霹雳
第58章 霹雳
后衙。
韩砺手持调函前去报到。
衙中吏员早得了交代,不敢怠慢,立刻将他带去了左右军巡院,准备面见右军巡判官秦解。
时值下午,甚是忙碌,秦解的公衙只半掩了门,不单里头有官差禀报事项,外头也有好几个人排着队。
那吏员犹豫了片刻,先请韩砺在外稍等,自己则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来了个生人,相貌、举止又如此出挑,前边排着的人本就干等,闲着无事,少不得回头来打量。
韩砺从不怕人看,便拱一拱手,当做行礼。
众人也做回礼,也有问他来历的。
等得知是借调而来的太学生,一干人等个个眼睛都亮了起来。
排在此处的,自然都是府衙里干活的。
京城人口百万之巨,每日光是偷盗、抢掠就不知凡几,至于其余民、刑事,更是数不胜数。
秦解身为右军巡判官,掌治安、逮捕、审讯、羁押等事,在其手下当差,也只好用“当牛做马”四字形容,活从来是干不完的。
但眼下,这里来了个白捡的太学生。
若能分到自己头上,哪怕帮不得什么大忙,便是只在衙门里补补档案,做做内务,跑跑腿,也能多个人用啊!
听他自称姓韩,名唤正言,有人就笑着过来搭话。
“小韩要来多久?不妨到我这看看,你来得正好,正是要整文正档时候,跟着理一理,能学不少东西。”
一旦有人开了口,边上便有要抢苦力的,忙问道:“正言,你是哪一斋的,在太学中主学的什么?算术如何?”
韩砺微笑道:“小子学得杂,与旁的门类相比,算学只是粗通。”
但那问话人根本也不在意他算学好不好,只是以此为借口而已,立时又道:“粗通也行,录司也正缺人,好几处监狱都要清点,检校库也正盘核去年公储钱,你可以来帮着打打下手嘛。”
但也有对太学有几分了解的,甚是奇怪,张口问道:“你是太学哪一舍的?我那妻弟也在太学读书,正要公试,今次要是考好了,便能内舍晋入上舍——这样要紧关头,你怎的不好生温书,反而被借调来府衙?”
又问:“你只今日来报到?日后还来不来的?”
这问题一抛出来,前头问话的好几个人都闭了嘴,只等韩砺回答。
京都府衙不是头一回借调学生了。
既借调过太学生,也借调过国子学学生。
如果借调到寻常背景的太学生,当然是可以随便使唤,但要是遇得一两个只是来镀个履历的,报到之后,平日里连面都不露,就十分讨嫌了。
韩砺还未答话,那半掩的门从内拉开,一人笑着走了出来,叫道:“正言,你来得正好,趁着郑官人在,我带你去见一见他。”
竟是那右军巡判官秦解。
他一边说着,见得外头排着的几个人,略作迟疑。
韩砺便道:“官人这里公务要紧,且先忙着,我的事也不急,一会再说。”
秦解也就没再推脱。
几个排着的连忙依次进去,该签字的签字,该说事的说事,一时说完,秦解便急急出来,带着韩砺就往外走。
签完字、说完事的差官们见得秦解这般态度,哪里还有看不明白的。
“这又是哪一位高门子弟?”
“好端端的,大把地方可以给他镀一身金,何必来府衙。”
“打府衙出去,听着像是真做了事的,估计以为比去礼部、宗正寺之流的好听吧?”
“必定又是报个到就走的,害我白高兴一场。”
那妻弟也在太学读书的哈哈一笑,道:“抢啊,刚刚还抢得起劲,现在你们怎么不抢了?这借调的太学生,便让给诸位吧。”
其余人立时跟着互相谦让起来。
这个说给你,那个说我不要给他,唯恐最后把这走关系的学生丢到自己手上,白占掉一个名额,将来不好再要人。
***
这里一众差官杞人忧天,那一头,秦解带着韩砺一路走,却是一路介绍起京都府衙中诸位官人情况来。
如今的京都府尹十天半个月都难得在衙门露一次面,不过是个挂名,负责公务的乃是权知京都府事郑伯潜。
“郑知府同曹相公是姻亲,他家女儿嫁给了曹相公的内侄。”
秦解意有所指地提醒了一句。
韩砺应了一声,并不以为意。
曹相公的枝脉在朝中多了去了,他才没有闲工夫去一个个理会。
他头一次撰文骂人时候,还时不时遇得有那借机说为难话,做为难事,想让他下不来台的,好以此谄媚贵人。
但他既然敢骂,又怎么会是听任人欺负的。
读这些年书,跟着先生游那些年学,又各处做过些事,个个以为他只会骂人?
抓了机会捉了错处,杀鸡儆猴几次,自然就会安静了。
秦解正说话,后头却是匆匆来了个差官,追到跟前,忙叫道:“秦官人,有一份文书要您签批。”
一边说,一边把文书同笔都递了过来。
秦解接过,翻看了两眼,本来要签,那手上却是忽然一顿,问道:“怎么只是查个宗卷,还要我签字了?”
那差官忙道:“架阁库那边说咱们近来调阅的宗卷太多,催得又急,他们忙不过来,以后要提前一天打个文书上去,由官人您批过了,他们逐层审批妥当,才好给我们去找。”
秦解皱了皱眉,问道:“那要批几天?”
“不好说,要是运气不好,批个两三天也是有的。”
秦解看了一眼身旁的韩砺,没有说话,只飞快把字签了,交还给那差官。
韩砺只做未闻。
两人很快到了权知京都府事郑伯潜的公衙外头。
见郑伯潜的过程非常顺利。
这一位郑知府多年为官,说话和和气气的,先夸韩砺学问,又夸他恩师,只说自己年轻时也曾得过傅老先生指点,受用良多,最后还叫他在此处多多发挥所长,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去找秦解,秦解解决不了的,就来找他。
一时客客气气见完,秦解才走出屋子没几步,就被那郑伯潜又叫了回去。
秦解匆匆返身,还不忘交代韩砺:“你在这里等一会。”
等进得里头,却听那郑伯潜道:“险些忘了一桩事——前日府尹来时特地催问了好几回,说是元宵节走丢那许多妇孺,连后廷都有所耳闻,太后连番过问,他也不好交代,你这里有什么进展没有?”
秦解道:“下官正请城内巡兵、巡铺一道四处搜查,又调用了许多得力巡检,只求早日能有好消息。”
郑伯潜皱了皱眉,叹了口气,道:“也不是我为难你,事情拖了这许久,若是再没个结果,我也没法交代——过几天就是寒食节,府尹必定会入宫,你自家看着时间。”
秦解只好诺诺连声。
郑伯潜又问了几桩事情,等差不多了,复才道:“秦判官初来乍到,自然是一心想要做事,但有时候既要注意进展,也要注意分寸,同僚之间,还要多多沟通,免得引得什么误会。”
他说到此处,还特地提点了一句,道:“我只白嘱咐一句,你不要多想。”
这一句,说了还不如不说。
秦解也是从州县一路爬上来的,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立时反应过来,试探着道:“是下官做事时候太急,有几回要查对档案定案,催得紧了些,架阁库里边人手不够,可能由此生了误会。”
郑伯潜没有否认,只又说了几句,才放他走了。
门没有关。
京中公衙的屋舍从来少有当权者愿意拨出公孥钱来修缮的——修好了,过不得两年,自己又要换个差遣,等于是拿自己任内的钱,便宜了继任者。
破门、木窗,哪里挡得了什么声音。
韩砺站在外头,哪怕不刻意去听,也把里头对话尽收耳中。
等见得那秦解出门,他装作无事发生,跟在了对方身旁,落后半步,同对方并肩而行。
秦解先说了几句衙门中事,见左右无人,便道:“正言,我也不瞒你,京都府衙中人事复杂,千头万绪,我而今手头得用的人不多,恨不得把他们一个掰成两个用。”
他顿一顿,又道:“难得你来了,不用我多说,你且看两天,哪里插得进去手,便从哪里着手,若有要我出面的地方,只管说就是。”
韩砺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秦解见他没有主动的意思,便又道:“自我来了,外头不说,便是府衙里头各处也流程不甚方便,我手头事多,实在腾不出功夫打理,你从前在潭州时候不是也给傅老先生搭过手,不妨来看一看?”
韩砺没有应,却是把那酸枣巷的事情简单说了,又说了辛奉的交代,最后道:“凡事有始有终,我先要把那一处案子跟完,再说其他。”
“一个赌坊,虽也算是个要案,可有辛奉带着人跟也就够了,你在那里做什么?难道还要一道去盯梢不成?”
秦解不解,只催道:“衙门里头的才是要紧事,那酸枣巷也只有一个案子,这里被人卡着流程,不知多少案子都推得慢了。”
韩砺不紧不慢,道:“世上哪有什么一蹴而就的事,自然要先做完一桩,再做一桩。”
又道:“我不过是个太学生,又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的,秦兄,你当真太看得起我了。”
他如此推脱,自然不是没有原因。
梳理流程,少不得先要了解流程。
要是按部就班,照着秦解的安排来做,光是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章程吃透,少说都要十天半个月,再要理顺,不知又要费多少功夫。
他借调而来,本就是为了躲那文字之事,自然不会主动跳这样的坑当牛做马。
蠢人才做蠢事。
秦解自己手软,要做蠢事也就算了,还想要轻轻巧巧几句话就把他叫动,未免也把他的劳力看得太便宜。
况且他虽然只来了半天不到,见微知著,已是足够看出这府衙中山头林立,便是把那所谓“流程”理得顺了,也未必有人肯听这一位秦官人的话。
两人一路走,那秦解一路劝。
等到了他的公衙,眼见劝不动,他只好道:“我其实已经安排了人在着手梳理府衙流程,想着今后办差能省点力气,缩短些时间,只到底干活的多是生手,做得甚慢,小半个月了,也没甚进展,正言,还是要你带一带。”
他说着,从桌上把下头整理出来的文书递给了韩砺。
韩砺接过,只简单翻了几份,便道:“他们再如何是生手,好歹已经来了几个月,我又如何比得过?”
秦解道:“以你才能,又何必推脱。”
“并非推脱,我只问,便是急切之间,做出来了个简单流程,这东西要各司各部相互配合,旁的部司肯听吗?”韩砺问道。
秦解道:“先做出来,自然就能拿去同郑官人提,若是连个章程都没有,怎么叫他们来听?”
“你做的,他们怎么肯听?若只是为了行事方便,节省时间,何必要费这样多功夫?你只叫那些部司自己去简化自己流程,岂不是更快?”
秦解叹一口气,道:“你怎么说起这样学生话了——我若能叫得动,何苦自己来做?”
他那语气里中,甚至有夏虫不可语冰的无奈。
韩砺看着他道:“客客气气地说,或许没人理会,行个霹雳手段,自然就叫得动了。”
秦解冷笑,道:“那我等你行给我看!”
但他到底也不能强按牛头喝水,最后也只得道:“我先点人给辛奉去盯那酸枣巷赌坊的案子,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你那一处有了结果,还是早些回来,多少也给搭个手。”
韩砺敷衍着应了,趁着他在此处安排,复又出了后衙,去往前衙。
***
宋妙在楼务司中耽搁了半天,等誊抄好了存档的契书副本出来,早过了和韩砺约定的时间。
她匆匆出来,果然见对方在原本商量好的地方站着,忙上前打了个招呼,又歉声道:“出了点意外,耽搁了不少时间,劳烦韩公子久等。”
韩砺便道:“不着急,衙门点人也要时间。”
又问道:“事情办妥了吗?”
宋妙正等他这一句。
她摇头道:“没有办妥,遇得一件奇事,楼务司的官爷叫我先去同买家商量,还说要是商量不好,就要上衙门打官司了。”
“幸而眼下有韩公子在此处,劳烦问一问,要是有那么一个人,他昨日死了,死得甚透,衙门已是出了验确文书,那这人死后签字画押的文书,算不算数的?”
明明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韩砺却是立刻反应过来,回道:“你家宅子买卖文书的日子不对?”
宋妙点了点头,先把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复又将自己誊抄的文书副本取了出来,一一指给韩砺看,最后道:“敢问韩公子,这官司若是打起来,我有几分胜算?能不能打?”
又道:“我听人提过,太学边上设有律学,常有先生前去讲课,韩公子可有熟人?若有,不知方不方便帮忙引荐一二?”
韩砺把那文书反复翻看,又问了许多问题。
宋妙一一答了。
韩砺想了想,道:“宋摊主若是信得过韩某,不妨把此事交由我来解决,快则三五日,慢则七八天,便会有个结果。”
宋妙听得一愣,复又一笑,道:“我若连韩公子都信不过,还有谁人人品能信?”
又道:“若能不打官司,当真谢天谢地——我家中境况,公子尽知,实在无钱,也没那功夫。”
说到此处,她双手合十,轻轻一拜做礼,复又问道:“大恩实在难言谢,韩公子帮着出这样大力,我当如何回报才好?”
韩砺闻言,却不说什么“事情还未办好”“犹未可知”“日后再说”等等话语,只答道:“若说回报,早上已是问了——宋摊主,我这几日借住舍下,想要搭个伙,也不用单做,只辛苦帮着添两个菜就好,不知方不方便的?”
这样好人要搭伙,这样好事,便是不方便也要方便,更何况只是举手之劳。
宋妙一口就应了。
而那韩砺拿了她手中各色文书抄本,只说自己要晚些回去,今晚不必备自己的饭菜,另给宋妙安排了一人跟着,自往后衙去了。
宋妙出了衙门,仰头一看,天边阴沉沉的,天色深暗,又渐渐起了风,像是将要有雨。
即便被冷风吹着,又见那天阴,她的心情却仍旧很好。
不过七八天,有什么不能等的?
哪怕这韩公子最后解决不了,原本的计划,仍旧可以用,并没有耽误一点。
但要是当真能解决,就是个大大的意外之喜。
宋妙往回走,一边朝路边看。
恩人虽然晚上不回来吃饭,但还是最好要做点什么,表表心意的吧?
然而她一路走,或许是天气不好,又大下午了,不少摊贩都急着收摊回家,也没见到什么东西好买,倒是路过粮铺的时候,见那门口正把木招牌往里头收。
宋妙一眼就看到了写在最后的莜麦和雀麦。
多谢一扇夜子亲送我的桃扇一把,黄色天蝎宫亲给我的香囊一枚,书友20210301105364913388送我的平安符一只:)
感谢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小小心意一枚,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三枚=3=
不好意思最近都有些晚。
(本章完)
第59章 懂事
第59章 懂事
家里这许多官差要日夜轮值,韩砺自然也身在其中。
要只是一天两天还好,时间长了,谁也挨不住。
宋妙原本想着,或许可以帮着做些零嘴。
可再一想,零嘴禁不住吃,况且当差的时候,也不怎么方便吃东西。
思来想去,倒是可以做一点提神的饮子。
单喝茶水太寡淡,还容易饿,那韩砺既是关中人,多半饮食喜好偏向陕关一地。
正好此刻见得这雀麦和莜麦,很适合做一个关中饮子,唤作甜胚子。
雀麦又叫燕麦,莜麦此时另有一个名字,唤作青稞。
青稞性平,味甘,可以健脾益气,燕麦则养肝明目,两者都是好东西。
以此为底,只要再添一点茶叶进去,就可以令人精神半天。
宋妙上前问了价。
价钱也很合适,尤其那燕麦,本是马匹嚼料之一,非常便宜。
这个成本,完全可以一次做多些,给早饭摊子也添一个甜味饮子。
她索性买了一大袋,提着回了家。
这一回刚进酸枣巷,天上便响起轰隆隆雷声,继而大雨如注。
随身没有带伞,宋妙只好扶着那一袋子粮食顶在头上,顶着顶着,忽然就想到小时候跟娘亲出去玩的场景。
当时本来是要到后山的荷塘找藕,母女两个下塘踩了一身泥,脏兮兮的,最后只摸出来几根断藕,仍觉好玩,看得跟宝贝一样,高兴得不行。
结果回家路上,路遇大雨,两人就回身摘了大大的荷叶,顶在头上遮雨。
娘亲调侃自己是泥猴子,又说她是小泥猴子,还说老天突然下这个雨,是特地来帮她们洗身上泥巴的。
往事如梦,历历在目,哪怕只是回想,依然很快乐。
娘亲喜欢吃藕,尤其喜欢那炸的莲藕肉丸子、醋溜藕尖,另还有藕夹并那排骨藕汤。
可惜现在还不是吃藕的季节,不然她想家时候,可以一样样做来。
藕丸子油香鲜甜,醋溜藕尖脆爽开胃,藕夹酥脆鲜香,排骨藕汤香浓粉面,俱能与天地父母尚飨。
想着从前事,宋妙的脚步却没有停,眼看宋家食肆就在前方,她才要掏钥匙,却见门口处有个妇人带着小孩,正在屋檐下躲雨。
见得宋妙回来,那妇人忙把坐着的女儿拉到一边,歉声道:“打扰小娘子了,等雨小一点,我们就走。”
听她口音,像是南边来的,此时满身都湿了,一头一脸也都是雨水,看着非常狼狈,衣服破旧,连那鞋子都脚趾头位置都穿了孔。
一旁那女儿只有四五岁模样,个头矮小,瘦巴巴的,头发特别稀疏,此时虽然是被母亲拉着,依旧很局促,垂着头不敢说话。
那妇人脚边放着一挑担子,不像是进城卖的东西,倒像是包袱细软。
宋妙便道:“没事,这里尽可以随便躲雨,不用着急走。”
她说着,便放下头上顶的袋子开了门,复又提了那袋子进去。
一人独居,又是正值天黑,若是平常,她可能还会多思量几分,但此时家中都是官差,并不需要担心安全。
宋妙先进得杂间,跟里头的巡兵轻声打了个招呼,复才出得正堂,捡了张条凳,开门出去,打算给那母女两人坐。
然而一出大门,却见那小女孩捧着双手站在门口,一副想要敲门,又不敢的样子。
宋妙便蹲下身子,轻声问道:“怎么啦?”
那小女孩仍旧不敢抬头,又不说话,只把手捧得更高了些,举到宋妙面前,又转头去看她娘。
边上那妇人道:“傻子,你自己说。”
小女孩吸吸怯怯好一会,方才又举高了手,对宋妙道:“给你的。”
宋妙一怔,伸了双手过去盛,却见手中竟是接到了半捧燕麦。
“刚才掉了在地上,我捡起来的。”那小女孩指了指地面,复又蹲了下去,在地上仔细地找。
宋妙回头一看,果然门后那装燕麦的布袋口子有些松了。
想来本就绑得不够紧,又被顶在头上一路,束口处已经开了,但她没有留意,放下来时候,不小心洒出来一小抓粮食。
此时那小女孩在地上又摸了片刻,再拾起来一二十颗燕麦,如珍似宝地举起来又要还给宋妙,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气,小声道:“这个雀麦,人也可以嚼着吃的,我路上捡来吃过。”
她一边说,一边竟是咽了口口水,看着手中燕麦,很是舍不得的样子,但到底还是送了出去。
那妇人听到这话,又见女儿反应,甚是尴尬,忙叫道:“小莲!”
小女孩缩了缩肩膀,怯怯一笑,跑了回去。
她的脸很瘦,几乎没有血色,嘴皮很干,一副很久没有吃饱的样子,但动作很乖,又试探又小心。
宋妙的心像被什么小动物轻轻地撞了一下。
太懂事了,让人心中生怜。
她道了谢,把那燕麦收回原本的布袋里,又将那条凳拿出去。
那妇人拉着女儿不住道谢,方才坐了。
见母女两个一身湿淋淋,宋妙便取了干净布巾出来给她们擦拭头发、衣服。
那妇人几乎是不停地道谢,却把那布巾推了回来,道:“不用了,我们娘两身上脏,别污了这样好的布。”
又道:“我也有,我也带了。”
说着从那挑担里取了粗布出来。
那粗布已经破成有些丝丝缕缕的,但洗得很干净。
她忍着尴尬,先给女儿擦了头、脸,又擦了衣服上的水,才给自己擦,快快擦完,复又向宋妙道谢,最后问道:“小娘子,这里是不是太学?我敲了半日门,不知道为什么,里头都没有人应。”
宋妙顿时反应过来,这母女两多半是走错路了,便答道:“这是南麓书院,平常后门是锁住的,不能进出,太学隔了一条街,要从这巷子出去……”
她给对方指了路,又多问了一句,道:“是来找人的吗?”
那妇人点了点头,道:“来投亲的。”
语毕,却是十分羞耻,一句也不愿多说的样子。
宋妙便没有再问,回去取了两竹筒淘米水,另还有一小盘炸裹子出来给她们吃喝。
母女俩坐到雨停了,那妇人又从挑担里取了布巾把条凳擦干净,给宋妙搬到门口,隔门冲她道谢,方才挑着担告辞。
等两人走远了,宋妙方才把门关了。
那两个竹筒也摆在条凳上,里头的淘米水已经喝得一滴都不剩,炸裹子却是吃得非常克制,几乎没怎么动。
宋妙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复才将东西全数收起来。
见她关了门,杂间轮值的巡兵便走了出来,道:“宋小娘子,后头给你留了饭,还热着。”
宋妙道了谢,正要去后院,却听得杂间里不知谁咳嗽了两声,这巡兵把手先去摸鼻子,又摸下巴,最后也跟着咳嗽了一声,方才问道:“宋小娘子,明日……明日你还做不做菜的啊?”
他说完,像是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忙道:“实在那外头做的,比起小娘子做的,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宋妙笑了笑,道:“我原是想添两个菜,也不好总白吃那秦官爷的,只是怕他以为我不给面子,不高兴。”
宋妙这话方才落音,就见一人几乎是从杂间里蹿了出来。
“我只是不好意思麻烦宋小娘子,哪里会不高兴!我高兴都来不及!”
却正是那秦纵。
他一边说,一边从腰间要取荷包,又道:“做饭又费时又费钱,我来补贴……”
宋妙忙往后退了一步,正要拒绝,那辛奉却从杂间走了出来,道:“你掏钱,宋小娘子怎么好收,不用你给,到时候按人头统了,到时候衙门一并来做结账就是。”
又对宋妙道:“小娘子也别推拒了,你不收钱,我们也不好意思吃,只怕传得出去,要被人戳脊梁骨。”
边上两人忙也附和,道:“衙门的钱,你有什么不好意思收的?”
既然如此,宋妙便应了。
两边就此说定,她每日视情况给众人做两个添菜,不拘肉菜,若是有事,提前打个招呼便是。
只此事定下,她本来答应那韩砺这几日搭伙作为答谢,眼下这答谢由衙门会了账,倒是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本来日后也要回报,此时也只能将来再看了。
一时吃过晚饭,宋妙便取了那燕麦、青稞出来。
进粮铺里的谷物本来就已经提前晾晒过,她简单洗了,拿水先泡着,正处理明日出摊食材,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此时天色已黑,官差都从后门走,本不应当有人从前门走,她正觉奇怪,还以为是那对母女回来了,就听得那敲门人道:“宋小娘子,是我,你朱婶子。”
宋妙一愣,开门一看,果然是朱氏。
朱氏拿了油伞,又背了个大大包袱在身后,笑呵呵的。
宋妙忙把人让了进来,问道:“大晚上的,婶子怎么来了?外头还下不下雨的?”
朱氏道:“一阵大一阵小的,不要紧。”
又笑道:“老孙说你这里才遭了贼人,一个人在家,多半要怕,叫我带了铺盖来陪你睡几晚上。”
她声音一惯中气十足,这一嗓子更是气血雄厚,叫得里里外外,都听得清楚。
宋妙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也笑着道:“婶子这样好意,我就承情了!”
一边说,一边把门关了。
等她一转身,就见朱氏在边上笑眯眯道:“我今晚同你睡。”
朱氏说完,又悄悄拉过她的手:“你孙叔得了人交代,说这里有官爷来办案,人挺多,还都是男的,你一个女子不甚方便,叫我来陪一陪。”
宋妙心头一暖,回挽了对方胳膊,轻声道了一声“多谢”,又把人引到后头院子里,开了自己房门,帮着摆了铺盖。
因见朱氏头发湿漉漉的,裙角、鞋子也湿了,忙拿了布来给对方擦,又问她冷不冷,要喝什么。
朱氏道:“你不用管我,只去忙你的。”
说着把她撵了出去,自收拾东西不提。
宋妙便也不啰嗦,返身正要回前堂,却是听得“阿嚏”的一声,原是朱氏在里头打了个喷嚏。
此时天气将将回暖,早晚偏凉,被雨一淋,最怕着凉。
其实最好喝点姜水,发一发汗,但晚上要是临睡前喝多了水,又容易起夜。
宋妙正想着,就见有人开了后院门,举着灯笼从外头进来。
好巧,是那孙里正。
她忙上前相迎,道了谢,又指着自己房间道:“婶子已是到了,多谢孙叔这般照顾我。”
孙里正笑道:“我哪里想得到这么仔细,是那韩公子晌午交代的。”
又道:“果然读书人,就是周到。”
说完,他问道:“家里来不来得及烧两锅热水的?方才雨大,有几个弟兄不好躲,都淋湿了。”
正说着,后头又陆陆续续进来两个人,果然浑身落汤鸡似的。
宋妙忙道:“灶上坐了热水,先拿来用了,我再补一点。”
她去前头烧水,一边烧,一边又起了口小锅,拍了姜,又丢了块黑进去。
巡兵、差役们要轮值,守前半夜的自然尽可以多喝点姜汤不打紧,轮后半夜的却不好喝。
发汗驱寒的东西,姜自然是上品,不好多喝水,那就做点旁的。
今日正好那北枝送了老一大竹筒牛乳来,牛乳不能久放,既如此,索性一起用了,同姜汁一起做个姜撞奶。
姜撞奶解表散寒,行血止咳,既不占肚子,也不全是汤汤水水的,正合她现在的要求,况且原料也简单,只姜、牛乳、绵白三样即可。
因那姜水要煮一会才出姜味,趁着空闲,宋妙取了几大块老姜出来削皮切末,用纱布包着拧出浓姜汁来,分到各个小碗里,又将绵白添进牛乳里头。
牛乳容易糊锅,她也没空时时搅动,便将其装进一个细长口的壶里隔水去蒸,蒸得透了,才又开盖。
等那牛乳温度稍降下,透过壶口,见得边缘处微微气泡,她便用布包着提了起来,高高抬起,冲着那些个装了浓姜汁的小碗高高浇撞进去,拿碗盖盖好,便去忙其他的了。
小半盏茶功夫过去,那姜水将将熬好。
此时朱氏换了身干净衣服鞋子,出来道:“你忙什么哩?我来搭把手!”
宋妙度那姜撞奶已经成了,便捧一碗给那朱氏,笑道:“没甚要忙的,正好做了个姜汁撞奶,婶子尝尝味道,可以驱寒。”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小碗的碗盖揭了开去,又取了一个瓷勺过来,随手放在碗中。
朱氏听说宋妙做了吃食,顿时满脸带笑,等接过那小碗,那嘴更是要笑咧开一般,只道:“我先喝了再来给你搭手!”
说着,不用宋妙招呼,自己就走到了一旁的条凳上,先松了松脖子,又左右松了松肩膀,最后抖了抖腿,方才咳嗽两声,端正坐了下来,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宋小娘子做的东西,当要好生地吃,不好马虎。”
宋妙听得直笑,道:“哪有这么玄乎,不过是个甜口小食而已!”
朱氏更高兴了:“我最好甜口!”
说着,她正要取了勺子去盛,却是忽然“啊”了一声。
那勺子并没有沉在碗底,而是很舒服地躺在了所谓的姜汁撞奶上,只稍稍陷了个薄薄的勺子底在其中——这奶,竟然是凝固起来的。
白瓷碗,白瓷勺子,姜汁撞奶也是乳白色的,像一方正合大小的羊脂白玉睡在瓷碗当中,表面光滑得跟铜镜似的,一点气泡、裂痕都没有,漂亮极了。
朱氏先前听得是姜汁撞奶,顾名思义,本以为是拿姜汁兑到牛乳之中,必定还是拿来喝的,此时实在有些意外,忍不住用勺子轻轻地挖了一勺。
很细嫩,几乎是勺子一碰,就破开来。
破开也不是完全成块的形状,而是先成块,不过几息功夫,就慢慢塌化下去,质地是细嫩的、柔软的,又介乎与凝固与半凝固之间。
光看着就很嫩滑。
这样嫩滑的一口,被朱氏狠狠地送进了嘴里。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送我的灵感之光一道,妄行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_^
谢谢潇湘书友835512亲送我的香袋一只,妃妃a亲给我的平安符一枚:)
感谢书友20250308195026824亲送我的平安符一枚=3=
谢谢大家送我的月票,推荐票,各种票票哦,也很高兴大家来评论区跟章末找我玩~么么哒
(本章完)
第60章 拖沓
第60章 拖沓
一入口,根本不用牙齿,连舌头抿都用不上,那一小勺姜汁撞奶就自己半化在了朱氏的嘴巴里。
她真真正正是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口感,比起豆腐还要嫩上许多倍,几乎是不成形状的,但又有半凝固的触感。
先尝到的是牛乳味和甜味。
牛乳味很浓,甜味也很明显,但她还没吞进喉咙,姜味就已经弥漫开来。
老姜本来很辛辣,但那辛辣眼下被牛乳包裹着,又有绵白的甜味压着,刺激舌头的辣味就变得极温和,偏又很醇厚,和着凝住的牛乳化在舌尖、舌根,浓、香、甜,却不腻。
姜辣味和甜牛乳的味道是互相交织,又互相中和的。
等咽进去肚子,那姜味又从胃里慢慢地烧了起来,带着暖洋洋的感觉,往四肢百骸走去。
朱氏一口接一口,先还认真想要慢点吃,慢慢品,吃着吃着,仿佛只尝出个滋味,那一个白瓷碗连碗底都被勺子给刮干净了,再无一点剩。
把那勺子在碗壁又用力旋刮了一圈,放在嘴里抿了半天,再抿不出什么滋味后,她才回过味来。
——这么小一碗,也太不禁吃了吧!
碗空了,嘴还馋着,胃也还能装,朱氏忍不住往灶台上看。
那里还摆了许多碗,长得跟自己手里的一模一样,还带着盖子!
应当还是满满当当,原生原煮,没有被吃空的吧?!
可朱氏毕竟不好意思再讨要,只得旁敲侧击道:“这姜汁撞奶当真好吃!我吃了,原本那脚冰凉,此刻已经暖和了半身!是怎么做的?等我回家也学了去!”
宋妙便把那做法同她说了,又道:“其实最好用水牛乳,不过京城难得水牛,寻常牛乳也足够用了,只要姜够老,那牛乳热得恰好,便能撞好。”
“那装牛乳的壶口要抬高些,最好壶嘴小一点,从高处撞进碗里,才好把那姜汁同牛乳冲均匀了,容易凝结。”
“若是凝不成,还有一个补救法子,你把蒸锅烧热,撤了柴禾,只留余火,将那姜撞奶隔水极小火蒸上个小一刻钟,也能再凝成酪状,一样好吃。”
朱氏仔细听了,那眼睛不自觉又斜到了灶台上的瓷盖碗上。
要是可以,真想再吃一碗……
她这念头正如同百爪挠心似的,眼见再难忍耐,才要张口,就见丈夫从后头走了出来。
孙里正才擦干净身上雨水,本是想要过来替班的,见得自家媳妇手中拿个碗坐着,好奇问道:“在这吃什么呢?怎么你还有独食了?”
宋妙笑道:“姜汁撞奶。”
又道:“我见大家淋了雨,便做了些姜汁撞奶,可以拿来祛寒,这是人头碗,个个都有份。”
说着,又指了指一旁的小锅,道:“还煮了一锅姜水,待会就放在灶上温着,诸位想喝的时候,自己随意来盛一碗就好,一样也是驱寒的。”
姜水人人喝过,但姜汁撞奶,孙里正还是头一回听到,忍不住问道:“这姜汁撞奶是什么东西?”
宋妙就给他捧了一碗。
他忙就要上前去接,还没走到跟前呢,忽然见得一双手插了上去,虎口夺食一般,飞也似的把那碗接走了。
孙里正一愣,抬头一看,就见朱氏双手捧碗,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老孙不爱吃甜的,这人头碗我帮他吃了!”
一边说,朱氏还指了指灶台上那一锅,对着宋妙道:“他喝那姜水就好!一会我给他盛!”
又道:“你且忙你的,不用管,这里交给我就是了!”
“谁说我不爱吃……”孙里正这一句话刚说到一半,那“甜”字都没来得及出口,就被朱氏的一双眼招子硬生生憋了回去,再不敢啰嗦,委委屈屈看着那一个碗改了姓,慢慢挪进了里间。
两口子打嘴仗,宋妙自然不会去掺和,只笑笑,自回后院忙去了。
她一走,那孙里正立刻又从里间跳了出来。
“你这娘们!”他忍不住小声骂道,“人家宋小娘子都说是人头碗,你吃了自己的不算,还要抢我的!”
“前次是谁抢了宋小娘子给我做的反沙芋头?害我一块都没吃到!我跟你说,这事没完,你不还,老娘记一辈子,时时要拿出来说的!”朱氏当场反击。
孙里正立时就熄了火,忙看了看杂间,低声道:“你小声点,官爷们都在里头呢!”
朱氏这才放过了,问了里头人数,拿托盘装了姜汁撞奶,叫丈夫送进去,又道:“等他们吃完了,你记得帮着收出来,别叫人家宋小娘子最后又要自己去收尾。”
孙里正叹着气,捧那托盘送了进去。
他进门先数人头,果然盘中一碗都没有多,心下一苦,但仍抱着侥幸问道:“宋小娘子做了些驱寒的东西,有姜水,没那么甜,还有一样放了老多的吃食——你们有谁不爱吃甜么?”
里头巡兵也好,衙役也好,中午都吃过宋妙做的菜,哪个不晓得她的手艺。
况且朱氏嗓门大,只隔一道帘子,什么都挡不住,个个听在耳朵里,都早等着呢,见孙里正进来,全冲他笑。
还有揶揄的。
“也就老孙你不爱吃甜,我们都爱吃!”
“就是!宋小娘子做的,甜的咸的,哪有不爱吃的,哪怕苦的,我都要尝尝!”
一边说着,几人也不用他分,主动上前,把各自份额的碗抢到手里。
比嫩豆腐还要细滑的姜撞奶,几个人一边吃,一边还要对那孙里正挤眉弄眼。
“哎呀我这大老粗,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光晓得好吃,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暖洋洋的,吃着怪舒服!”
“嫩嫩的,软和,辣乎乎,好吃!”
“冷风冷雨的,有地方坐着,还能吃这姜汁撞奶,这日子,啊哟,赛神仙!”
孙里正简直想捂了耳朵不去听,恨恨催道:“快吃你们的吧,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又道:“我且看你们能吃多久!”
小小一碗姜撞奶,自然吃不了几口,很快,几人就乐极生悲起来。
“怎么就给吃没了!”
“老孙,还有吗?再来一碗!”
孙里正骂道:“梦里还有,梦里一百碗都有!要真有多,我自家就吃了,还能在这里干瞪眼!?”
他说着,堵着气把那几个碗收了,刚走出来正堂几步,却见妻子自那条凳上站起来,又把手中碗递了过来。
孙里正将那托盘伸出去接,朱氏却不放上去,而是递到他面前,道:“拿着。”
“正忙呢,在外头你还要耍架子!”
孙里正无奈,到底腾出右手接了。
刚接过,他左手一轻,竟是朱氏把那托盘捧了过去。
而朱氏捧着托盘,就往后院走,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只道:“一会你自己洗自己那个碗!”
孙里正先还有些发傻,等一低头,见得那白瓷碗中的姜汁撞奶竟只吃了半边,一个白瓷勺子放在吃空的位置,另外半边凝白的酪状牛乳正在碗中巍巍发颤,嫩生生,带着牛乳香味同姜味,直往他鼻子里钻。
“啊呀!啊呀!”
孙里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啊呀了好几回。
“啊呀什么,还不快趁热吃!”
——却是那朱氏听到声音,回转过头,远远瞪了他一眼。
孙里正咧着嘴笑了好一会,拿起那勺子正要擓,忽然手里一顿,足下一转,快快闪进了杂间。
“宋小娘子手艺果然了得,这姜汁撞奶,好嫩和,甜丝丝的,吃着暖呼呼的,怪不得你们吃了还想吃!”
他一边吃,一边还要装作去看那窗户外对面宅子,在小小的杂间里换着位置,走来走去。
其余几个值夜的哪里想到一刀砍出去,竟还能砍回自己身上,烦得不行,个个撵他。
“去去去。”
“一边去!”
“当差呢,赶紧吃完了老实点干活!”
此处孙里正一口姜汁撞奶吃出一百二十个响声,惹得众人嫌烦暂且不提。
后院之中,宋妙备好了一应次日食材,又样样整理妥当,见得时辰已晚,又等了许久,仍不见那韩砺回来,只好睡下。
而京都府衙里,韩砺送走了宋妙,取了她留下来的许多抄本,又去找人借了架阁库、楼务司等等地方的管理章程。
他是秦解亲自领着去见郑知府的,不少人都看在眼里,自然不会为难,很痛快地就给找齐了。
把这些个东西仔细研究半日,韩砺方才去敲了秦解的门。
他进去之后,旁的不说,只问道:“以秦兄之能,进京任职虽然不久,衙门里头应当也已经找到几个得用的人了吧?能挪一两个出来吗?”
秦解一愣,继而大喜,问道:“正言这是终于想通,肯帮着我理那流程了?”
又道:“别说一两个,便是五个八个都管够——阿文带着几个小的正跟着,我叫他们过来,全听你安排。”
韩砺却是摇头:“我不要跟着你进来的,要的是衙门里头原本的积年老吏。”
他顿了顿,道:“我不管流程的事,只有些话要问。”
“你想做什么都行。”秦解一口应道,“你要人,我给你叫,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带着我的人一起用,军巡院里头那些个吏员都是老油条,催着不走,打着不动。”
韩砺哪里看不出对方的打算。
但他实在没那等闲工夫再帮秦家一个又一个带新人,便道:“那就不用旁人了,劳烦秦官人挪个把时辰给我——方便吗?”
秦解晓得他从不会无的放矢,应道:“你既开口了,再挪不出来也要挪的。”
又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韩砺道:“你整日催着我理流程,我叫你杀鸡儆猴,你只手软……”
“你当我是头回做官?”秦解摇头笑道,“正言,你不过借调而来,过一阵子,仍旧回你的太学读书,将来御史台、翰林院,随心所欲,进退自如。”
“我却是还有好几年要在这衙门任职,若是做得过了,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下头怎么看我?谁人肯给我做事?”
“先前已是抓了两拨人,但只教训了一回,其余同僚便来说和,我本不欲理会,郑知府又站出来打圆场,说这个,劝那个的。”
“京都府衙毕竟不同其余州县,随便一个吏员,背后都不知站着哪一个,我动得厉害了,自己还没坐稳,说不得就要惹上一身麻烦。”
韩砺听了这一番解释,却是无动于衷,语气平淡地道:“那你是选错了鸡,杀得也不对。”
秦解更好笑了。
年轻人往往意气风发,锋芒毕露,还不晓得敬畏,总以为天下之大,任由自己纵横,说话、行事,都想当然耳。
他是听不少长辈夸过这韩砺的,也见过此人做事,确实厉害,很有几分聪明。
但再如何聪明,毕竟初来乍到,人都还没认识两个。
这一回请他过来,是想借其能力,带一带下头年轻人的,谁料到,此时他竟是对自己这个两任转官,一步一步晋升进京的判官也指指点点起来了。
难道当真以为做事,同骂人一样简单?
不过到底算得上半个同门,又辈分甚高,哪怕为了陈夫子,也要给留了两分面子。
“那依正言之意,我这鸡要怎么挑,又要怎么杀?”秦解笑道。
韩砺先没有立刻回话。
他从前跟着先生四处游学,到得一地,先去书院,再去衙门,见过的人、事并不少,对秦解的态度实在太过熟悉。
但这一回跟以往不一样,他没有功夫慢慢来,也懒得慢慢来,本也只是为了借个刀而已——宋摊主那里还等着呢。
他想了想,慢条斯理地道:“我来给秦兄捉一只,你捏到手上,再看合不合适杀,如何?”
秦解自认是没有成本的,但还是觉得这韩砺跟印象中不太一样,跟想象的更不一样,有些不听使唤。
他先答应了,复又道:“要是不成,正言,你就不要再推脱,耐着性子帮我带一带人,理一理流程,如何?”
韩砺没有答应,只道:“快些吧,你再拖沓,今晚就捉不到了。”
秦解听得险些要为这年轻学生的天真笑出声来,到底努力忍住,按着那韩砺所言,叫人分别去请了三名架阁库里头积年的胥吏过来。
(本章完)
第61章 刀落
第61章 刀落
趁着等人过来的功夫,韩砺把宋家食肆房屋买卖的事情简单说了,又将那几份文书递了过去。
秦解为官几年,自然清楚衙门积弊,稍稍一翻那几样抄本,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他原本还半靠在椅背上,此刻却是一下子坐正了腰背,道:“是谁买通了人,做了篡改吧?”
但没一会,他就又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只是错了个日子,架阁库只要一句不小心,罚两个月俸就能敷衍过去,不然拿来做筏子,确实是个好由头。”
“不过不打紧,凡事既然有一,必定有二,我这就着人把这文书上签押的吏员都找出来,再翻查他们从前经手档案。”
说到此处,秦解已是精神为之一振:“一份可以敷衍,要是变成十份、二十份,莫说架阁库,就是郑知府也再难有话说!”
说着说着,秦解脸上的笑容连压都压不住。
架阁库一直都不肯给他面子。
不过是找几份文书,他们不是推这个,就是推那个。
下头人来抱怨过不知道多少回,他亲去提醒,对方管勾官全不当一回事不说,到得今天,甚至到了连查一点东西都要他亲自签字,还要提前数日申报,才肯帮着取档案的地步。
要是这样的为难都能忍,自己日后还怎么立威?
秦解本已是想着要找回场子来,只他在架层库中一个抓手也无,更不清楚其中运作,一时半会,没有合适的由头。
谁成想,眼下这由头竟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时之间,他看向韩砺的眼神都变了,忍不住道:“怨不得人人都夸正言你得力,你这眼睛,确实比旁人厉害不止一筹。”
话语之中的夸赞之意,比起先前,不知真诚多少倍。
而韩砺却是摇了摇头,道:“太慢了。”
“秦兄手下本就人手紧张,哪里有那许多闲工夫去翻查旧档。”
秦解皱眉道:“若不翻查旧档,搜集证据,如何能叫那管勾官服软?又如何能像你说的,叫他们自己梳理流程?”
“秦兄难道当真是要梳理什么流程?”韩砺没有再绕弯子,“此事本就不归左右军巡院管辖,秦兄执着于此,不过因为各处不听差遣而已。”
“只要捏住了辫子,杀够了鸡,旁人看在眼里,自然就会老老实实去开方便之门,至于其余所谓流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做得多了,手伸得长了,难道郑知府会同意?会高兴?”
他根本没有去理会秦解的面子。
而秦解尴尬之余,却也无法反驳,沉默了几息,方才再道:“但只错了一个日期,实在不够份量。”
“那便多找几个——既然知道这文书乃是伪造,难道会只有一个纰漏?”
“况且哪怕只有一个纰漏,难道不能借机生事?”
韩砺一面说,一面指了指桌上那宋家食肆地契住址:“这食肆正是今日辛巡检盯梢之处,若无意外,对面暗设赌坊一处。”
“秦兄既会做官,又岂能不会讲故事?赌徒之中,怎可能没有违法乱纪的?”
“那赌坊既然设在宋家食肆对面,此时又有伪造文书,为何不能是那食肆为歹人设计,想要设法夺了过去,以便隐匿赌坊?”
“今次元宵走丢人数众多,案子通天,虽一时半会不能破,难道不能拿来做筏子,做由头?”
“那赌坊里既有歹人,为何不能是这群歹人劫掠、拐抢的上元节观灯妇孺?”
“你只说盯上那赌坊久矣,此时怀疑歹人买通了官差,试图假借买卖房屋之名,隐匿自身,阻挡下头巡检办那元宵大案——这样罪名,难道架阁库的勾当官会不怕?”
“不用闹到郑知府面前,他自己就会好生掂量一番,若是闹得上去,就更好了,难道那架阁库经得起彻查?”
难得韩砺说这许多话,又怎会没有成效。
秦解听到此处,再无犹豫,当即拍板道:“那便依正言所说,我便拿这宋家食肆做由头!把那架阁库的尤管勾叫来!”
韩砺却是拦他道:“秦兄何必去找他,不能等他自来找你么?”
秦解还在琢磨这话中意思,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又有敲门声。
那韩砺一面先叫“请进”,一面却是向着他道:“官人且进去里头自忙公务,此处交由我来处置就是。”
说着已是站起身来,对着秦解做了个“请”的手势。
正当此时,门外人应声而入,带进来一名架阁库的老吏。
那老吏一进门,先向秦解行礼,叫一声秦判官,复又问道:“秦官人可是为了那档案查阅之事,把小的叫来?”
他不待秦解说话,忙又道:“此事已经请示过尤管勾,小的不过奉命行事,秦官人要是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妥,不妨同尤管勾商议,小的一个吏员,职位低微,却是没有说话的份。”
此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说话的份,话却是一句都没有少说,轻轻巧巧,就把事情全往上头推得干干净净。
饶是秦解见惯了胥吏手段,今日先被下头人下了脸,又给郑伯潜给敲打了一番,眼下还要给这他人手下的老吏当面敷衍,心头也不由得火起。
他自然不好跟个老吏计较。
可要是去找了对方所说的尤管勾,少不得又是一通扯皮,扯到后头,要不就是不了了之,要不就是闹大了,搞到郑伯潜面前,多半还是自己这个新来的吃亏,也只好“哼”了一声,暗暗记下此事。
而见得秦解没甚反应,一旁的韩砺不禁暗暗摇了摇头。
眼下秦解处处为人挟制,样样不好施展,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京都府衙人事复杂,但也有他行事过于优柔,瞻前顾后的缘故。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秦解前两次火没烧起来,有给同僚踩灭的,也又给郑伯潜这个知府劝着自己灭的。
但不管怎么灭,没烧起来就是没烧起来。
衙门里头胥吏哪个不是人精?
冷眼看下来,个个都晓得新来的秦判官说话做不得数。
既如此,就怪不得旁人使绊子了。
韩砺还要在这里待几个月,若想按着自己心意行事,自然不能任由后头站着的秦解腰板这么软。
他看了一眼秦解,复又请对方回里间办公,等人进去了,方才跟那胥吏确认了姓名,身份,最后道:“今日请你来,不是为了档案查阅签批之事。”
说着又道:“在下姓韩,表字正言,从太学借调而来,奉了秦官人之命,特来了解架阁库中档案入藏、查阅流程。”
那吏员听着,却是没有当回事。
自进了二月,这一位秦解秦判官手下的人就一直在各处了解情况,想要梳理流程。
但京都府衙里边光是自有章程的小衙门就有一二十个,再往下,胥吏不计其数,盘根错节。
几个初来乍到年轻人,哪怕只是熟悉各部司之间的关系,并各自负责的工作,都要费上不少功夫,想要梳理,谈何容易?
秦解一个小小的判官,真当自己是京都府尹了?
说一句难听的,就是京都府尹亲自来了,也得掂量几分,免得叫下头人生出不满。
他“哦”了一声,道:“你问吧。”
韩砺便请他坐了,又着人上茶,复才细致发问,先问架阁库归属哪一司,分管着哪些库,每一库构架编制多少人,再问现有多少人,岗位如何分配,职责如何。
那吏员不愧是在京都府衙多年,对上下情况了熟于心,一点也不慌忙,一一答了,其中有答得详细的,也有随意带过的。
韩砺便又把那几个被带过的问题拿出来再问。
他问得非常细致,譬如那某某司与某某司不是与某某年间合并了,又减了一员编制,为什么此时还有满员。
再问某某职责,原本不是应当归口某阁,什么现在又是分归某某处所管。
那吏员先还翘着二郎脚慢慢喝茶,一边喝,一边答,但眼见那韩正言一边问,一边还叫了个人在一旁用纸笔记录,心中忍不住打起鼓来。
“秦判官十分看重此事,为了有凭有据,人记毕竟不如笔记,还是写下来的为好。”
那韩正言解释完,又道:“不必担心,一会问完还会重新确认,确认之后,才会请你在上头签字。”
听得这一句,那吏员的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
架阁库不是左右军巡处,只是管管档案、文书、账册,哪里见识过这样审讯一样的做法。
偏偏秦解秦判官又在里间坐着,他连个告辞的由头都不好找,也不能寻人帮着回去报告一声。
因不知对方到底有什么目的,那些问题又实在针对性十足,这胥吏答到后头,脚也不翘了,茶也不喝了,正襟危坐,老实听,慢慢答,不敢丝毫分心,唯恐说错了什么,要给对方逮住把柄。
他总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年轻人,而是一个同样下头做过许多年事的胥吏。
一问一答,足足费了半个时辰。
眼见已经要收尾了,那胥吏听得对面那韩学生又问道:“你们楼务司平日里几人对外值守,几人守库?”
这一回,他回答起来就轻松多了。
楼务司原先只是管理官屋的,后来并入户曹,又分给了他们架阁库,眼下管着京城大小房屋产业文书档案。
但彼处只对外,并不对内,与左右军巡院几乎没有什么打交道的机会,自然也没有机会得罪,轮不到被当做小辫子来揪。
“平日里四人对外值守,两人守库。”
“若有百姓房屋买卖,前来报备,楼务司要几人确核?”
“一人确认,一人核对。”
“定契、房契、地契谁人出具?可有复核?可有签印?”
“俱有楼务司出具,一人出具,一人复核,俱有签名。”
“文书是否制式?”
“是为制式。”
“制式文书是为手抄,还是找坊子印制?”
“去找坊子印制,只有里头的房屋地址是我们后填进去的。”
“这文书是每年一印,还是用完再印?”
到了此处,这吏员却是笑了起来,道:“韩公子有所不知,府衙之中所有涉及银钱之事,都要招人‘买扑’,竞价之后,再做公示,一年一换,谁人都沾不得手。”
“这房屋产业文书也是如此,又因产业乃是民生大计,不得有半点马虎,故而印制时都有编号,领取之时也要登记,十分严格,旧的用完,才换新的。”
“那前一次换是什么时候?”
“这个月才换的。”此人道,“年年都是二三月间换的,去年文书用得快些,二月初就领完了,叫那新坊子加急印了出来,正是本人经手!”
“换了新印的文书之后,旧文书还会不会有剩?剩的文书又是否作效?”
那吏员听得韩砺发问,又特地强调了一遍,道:“架阁库上下做事一向按着规章来,楼务司自然也是,用完旧的,才用新的,份份都有登记,韩公子所说的这种行外做法,就不可能会发生。”
韩砺点了点头,着人请了对方去隔间核对方才记录的回答,又叫了下一个吏员进来。
这一回,他便不再问太多问题,三下五除二,只小一刻钟,就把要问的问完了,要点仍是楼务司文书更换情况,审核、确认责任归属。
一共找了三个吏员,逐一提问,等问到最后一个的时候,早到了下衙的时辰。
正当此时,果然外头一阵乱步声,又有嘈杂声,不多时,一人几乎是踢门进来的。
那人一进得里头,先四下扫了一圈,先见得对面韩砺,又见到背对自己的手下,也不向他们发问,更不答话,只大声叫嚷道:“秦解!秦判官!好个秦判官!出来!”
又喝道:“我听人说你扣了我的手下人半日不放——怎的,你要来抢我的管勾官去当?”
果然是那架阁库的尤管勾亲自来了!
秦解坐在内间半日,虽说韩砺叫他只办差就是,不必理会外头,可他虽然答应了,心中本来对借此事拿捏架阁库的做法并没有十足把握,听得外头一问一答,实在关心,如何能做得进其他事?
但他在外为官两任数载,见识自然不是下头几个门生晚辈及得上的,等听到一半,渐渐已是踏实了不少。
这韩砺,还是有点东西在身上的!
一样是问话,他就能问得又准、又狠。
光是今日那几个吏员的回答,只要把那文书好生研究一番,后续再下点功夫,必定能找出不少茬子来。
等到此时那尤管勾上门,他心中便全换了一个态度,变得踏实极了。
从里间走出来,秦解道:“尤官人来得正好,本官正有事要找你。”
他一边说,一边叫韩砺:“正言也进来一下。”
那尤管勾冷笑一声,道:“你扣了我的人,眼下竟还能这般理直气壮——若不给个好解释,我拼着这身官袍不要了,也得去郑知府面前讨个说法!”
说着踢凳摔门地进了里间。
然而一进去,等听得秦、韩二人把那酸枣巷的买卖文书抄本并房契、地契抄本一一摆到面前,又说了对门赌坊事,他那一脸的怒气,慢慢就收了起来。
当官的,下头人什么样子,他如何会不知。
他先还想要帮遮掩,道:“怕不是不小心写错了日子也是有的……”
秦解道:“若是写错了最好,若不是,元宵走失那许多人,郑知府催成什么样子,你也是知道的——我身上背着这样重的担,好容易有了点进展,若是当真被歹人买通了衙中吏员,又因此放走了贼人……”
“秦判官这话说不通吧?贼人明知宅子里有官差,跑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还要去买那个宅子的?”
那尤管勾一面质问,一面心中却也发慌,声音渐渐就小了下来。
一旁的韩砺冷眼看着,此时终于插了一嘴,道:“我等毕竟都不是歹人,谁又晓得歹人是怎么想的?况且此事如此之大,尤官人也不用跟秦判官分辨,方才不是说了要去找郑知府么,趁着人眼下还在,不如把文书带上,一道过去,看郑知府怎么说就是。”
他一提,秦解便应道:“正是,尤官人,走罢,你我一道去找郑知府。”
两人这话一出,那尤管勾顿时换了一张嘴脸,急忙拦道:“且住!且住!你我两人私下能解决的事,何必闹到郑知府面前去?若是当真跟贼人有关,闹得大了,把人走脱了,你我都逃不了干系!”
秦解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尤管勾如何不知道他在做戏,却又不得不陪着做下去,忙去看韩砺,道:“韩小兄弟,你也劝劝秦官人!”
韩砺道:“若不去找郑知府,此事当要如何解决?”
“把人找出来,问个清楚就是了!”
尤管勾说到这里,其实还抱有一两分侥幸,只盼这文书果然是抄写错了。
秦解带着韩砺并两名心腹,那尤管勾也带上了几名手下,一行人匆匆去往楼务司。
此刻过了时辰,那楼务司已经关门落锁了。
尤管勾一声令下,早有值班的跑了来帮着开门。
一时点了灯烛,自有人把那宋家食肆房产买卖文书、定契、房地契都取了出来。
韩砺在一旁道:“楼务司二月新换了房地契,那房地契可有空白文本?”
尤管勾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又吩咐人把新的空白文本拿了出来。
韩砺又道:“最好还要一份旧的。”
这一回,不用尤管勾吩咐,下头吏员就听从韩砺的指示去取了去岁的文书出来。
宋家食肆的档案摆在最左,今年的新空白文本摆在中间,去岁的摆在最右。
三份文书,左边、中间的分明一种制式、纸张,而最右的,却是另一种制式、纸张。
韩砺道:“那宋家食肆的卖家今年正月十六晚落的水,正月十七,衙门出了确验文书,这份买卖合同是正月十八签订。”
“哪怕是日期填错,本来应当是正月的日期,不小心写成了二月,却不晓得正月里这二月才印好的新文书又是哪里来的?”
他说着,又指中间那空白文本道:“楼务司是二月初换的新文本,按着方才几位差官所说,每一份文书领用都有登记,却不晓得这两份是谁人领用,登记的又是哪一处宅子?”
尤管勾黑着脸站在一旁,几乎是厉声向着自己手下喝道:“还不去查!”
又骂道:“秦判官过来,你们就干看着?茶也不会上两盅?!”
一面说,竟是亲自去一旁搬了椅子过来给秦解、韩砺二人坐,复又道:“秦兄稍安勿躁,此事是为兄的纰漏,必定给你一个交代,你我兄弟之间,不要外道!”
又夸韩砺道:“韩小兄弟,果然太学生就是不一般,书读得好,文章写得好,事情也这样会做!”
说着亲自捧了茶。
秦解接过茶,自己先不吃,却是转捧给了一旁的韩砺。
等他接过第二盏,也不急,也不催,却是细细地吃,慢慢地品,只觉来京都府衙好几个月了,哪怕家中带来的上等白茶,都没有此时这一盏好味道。
很快,去查档案的吏员就回来了。
“是刘劲领用、誊录,张吉复核,今日才领的!”
***
下了衙,刘劲请那搭档张吉找了间上等的酒楼,开了个包厢,点了一桌好菜。
那张吉笑道:“哟,今日是吹了什么风?”
刘劲笑道:“放心,有人请,不是我请!”
正说话间,却是小二领了一个人进来。
那人见得一桌子饭菜,眼角已经连打了好几个颤,方才上前道:“刘二哥,什么事这样着急忙慌地找我过来?”
等小二出去,那刘二才往桌上扔了两张纸,道:“你这文本里日期写得不对——楼务司跟其余衙门不同,正月十四已经关了,并不对外。”
“正月十四这日子若是填了,一旦被人查出来,我要遭大麻烦,我给你改了正月十八,你拿回去问问廖当家的看看成不成,若是不成也没办法,再要改,还得另掏一百贯。”
这段过渡情节有点无聊但又不能一笔带过,我干脆写完合并在一章发了,更得有点晚,不好意思。
感谢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我家猫咪叫蛋蛋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3=
谢谢美丽大富婆亲送我的平安符:)
(本章完)
第62章 站住
第62章 站住
“那你怎么不早说?!”刁子一听,简直要炸了起来,“正月十八不行!十四这日子是我们挑过的,你怎么能一句招呼都不打,说换就换?”
“吵吵什么,这会子不是在跟你说吗?”刘二把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又不是不能改,再改就是了!”
“那你还提什么钱?”
刘二冷笑:“旁人改一回文书,少说也要一百二十贯,我看在你们廖当家的面子上,还给免了二十贯,你倒是不识好歹起来了?”
刁子火气直冒。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饿死鬼投胎?
一百二十贯都喂不饱,还要再喂一百贯?怎么就撑不死你?!
他忍不住道:“分明是刘官爷你自家的错,怎么还要再给钱?”
“你是头一回跟衙门打交道么?元宵休沐,难道不知道?”刘二冷哼一声,“你要是不掏钱,别改就是了,又不是我逼着改。”
“你以为改文书简单?申领、登记、用印,哪里不用打点关系,那一百二十贯够干点什么?回回我都要往里头倒贴!”
刁子再也听不下去,啐了一口,道:“那就都别改,左右正月十八那姓宋的卖家已经在棺材里躺着了,一个死人还能签押,要是被人翻出来,我没好果子吃,你也一样逃不了干系!”
刘二本来还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听得这话,脸色却是不由得微微一变,复又冷笑道:“干我屁事,都别改就是,被捉出来,我最多一个行事不慎,罚一两个月银钱——也没几个。”
又道:“你们廖当家的见了我,都要称兄道弟,你倒好,还敢威胁老子!”
他一边说,却是一边抓了桌上茶盏,往刁子脸上一砸。
“砰啷”一声,那茶盏砸到往后躲的刁子身上,又滑落在地上,茶水、碎瓷片满地都是。
刁子一个吃痛,身上衣服湿了半边,一时简直要被气得发抖,几度想要上前扇对方一巴掌,到底没敢动,反而被这几句话一点,心中发起虚来。
胥吏手中捏着权,跟衙门沾着边,他一个倾脚头,在外头可以跟着同伙夜闯民宅,随意欺负一个孤女,自然有人也可以跟拿捏蚂蚁一样拿捏他。
刘二把那桌上文书往地上一掷,道:“只这几天选,正月十四到十六楼务司休沐三天,十七那天不是我当值,其余日子,都不是张兄复核——若要再往前,去年的档案已经封存,不拿千把贯出来改,不要想。”
他说着指了指一旁的张吉。
“今儿有客,刘爷我不跟你计较,回去找你们廖当家的挑个合适日子,拿一百贯来找我跪地讨饶,再啰嗦下去,就别怪我翻脸了!”
刁子只好忍气吞声捡了地上纸页,匆匆走了。
人一走,门一关,原本置身事外,一句话也没说的张吉忽然就变了脸,问道:“老二,怎么回事?怎么出得了这样纰漏?”
刘二全不复方才嚣张,忙安抚道:“老哥别急,左右那文书放在架阁库里头,平日里也没人去查,哪怕是查也未必就抽查到那一份头上,等人提了钱来,你我找个机会改了就是。”
张吉皱眉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下回还是仔细点,不然我再不敢给你搭这个手的!”
刘二忙给他敬酒,又夹菜,又是道歉,又是奉承,幸而两人关系紧密,又都是做惯这个事的,等一桌酒菜吃得七七八八,便和睦如初了。
酒好饭饱,两人各自回家。
那刘二刚拐进自家房屋的巷子,却见迎面走过来三个人。
“刘二!”
刘二先还唬了一跳,等带着醉眼认出对面两个是架阁库的吏员,另还有一个虽然不认识,但十分眼熟,像是左右军巡院的,方才打了招呼:“大晚上的,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
又问道:“到我家坐坐去?”
“坐个屁!头儿得了消息,明早上边要来查我们的档,要我们立时回去衙门,找你半天了,快走!”
一边说,三人当中一人开道,两人一个挟那刘二一边胳膊,几乎是把人架着走了。
出得巷子,外头居然还停了一辆马车。
刘二本也只是吃了四五分的酒,被人往车厢里一塞,早吓得醉意全无,等被拽着进了架阁库,见得里头灯火通明,尤管勾、秦解两位上官并数名差官都在其中,心中已是暗叫不好。
一时上得前去,那尤管勾也不啰嗦,指了指后头桌案,道:“刘劲,这是你经手的,说说什么情况吧。”
刘劲定睛一看,眼熟得很,却是自己早上才填好的那酸枣巷尾宋家食肆定契并房地契。
他哪里还会不晓得这是事发了,然则到底不知道究竟什么事,问题又出在哪里,只好装傻,道:“是小的经手,只不知道有什么问题?”
尤管勾骂道:“秦判官人在此处,你还想继续瞒骗?那卖家正月十七人已是死透了,你这定契日期写的十八,死人来找你签的文书吗?!”
刘劲连忙跪倒在地,道:“小的实在不知,怕是不小心写错的日子也是有的!”
到底是自己手下,但凡能护,尤管勾自然还是想要护着。
他问道:“你是被人收买,为人指使,还是被人胁迫?”
刘劲一惊,连忙道:“小的当真只是一时错手!”
他也是多年吏员,深知一旦认罪,只有重罚,反而如若一口咬定自己弄错,敷衍过去,过个一年半载,又是一条好汉。
两人在此处演戏,秦解看得耐心十足,全不着急,那韩砺却早不耐烦了。
他上前两步,把一份空白文书并宋家食肆定契扔到那刘劲面前,道:“二月才印出来的新文书,编号也是今日才领用,刘劲,你一月怎么错手?”
刘劲见得出来一个生面孔,也不知道是谁,可一旦听清楚对方话中意思,心头不由自主就是一凉。
伪造就是伪造,想做的天衣无缝,仓促之间,谈何容易?
只是他一向仗着此事无人追究,才大着胆子从中牟利而已。
还没等他想清楚应该如何撇清自己,韩砺已是厉声再问道:“刘劲,你不要执迷不悟,那宅子已是被左右军巡处盯上久矣,对面便是一处赌场,与上元节走失妇孺之事关联甚大。”
“你若不是被人收买,那就是参与其中——秦判官要拿你回去审讯,尤管勾不仅不会袒护,还会重罚,以儆效尤,免得叫你一头害群之马,坏了架阁库上下名声。”
韩砺此话一出,尤管勾也再不敢耽搁,立时跟着喝问道:“刘劲,还不快交代?!你自家要死就算了,难道还要把一库的人都拖下水吗?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妻儿父母想想!”
刘劲原只有三分怕,听到此处,尤其晓得那宅子后头竟有如此大事,而根本没有半个人知会自己,当真恨不得把那刁子和廖当家的全家祖坟都刨出来骂一遍。
他忙膝行向前两步,抓着尤管勾的袍子,叫道:“管勾!管勾!小的不曾参与其中,只是收了那朱雀门倾脚头廖当家的人情,因他说那宅子早买了,但还没来得及过户,钱也给了,谁知卖家竟投河死了,一时无法,不愿钱产两空,才叫小的帮忙!”
“钱在何处?”
“除却分掉的二十贯,其余都在小的位置上头!”
“原本的文书何在?”
“也在小的位置上头,锁在木屉之中——小的未曾敢动。”
他说到此处,已是眼泪鼻涕一把流,急急把腰间钥匙解了下来,捧给对面韩砺,又放声哭道:“小的当真只是收钱办事而已啊!”
早知如此,莫说一百二十贯,便是一千两百贯,他也决计不会插手啊!
***
凡事有一必有二。
酸枣巷的定契篡改自然不可能是个孤例。
捉出了这个例子,对那刘劲自然要仔细审问,不仅如此,他经手的所有文书都得详查一遍,另还有关乎廖当家的许多手尾也要细问。
韩砺本来要走,在得知那廖当家的短短一年之内,便改了十来个宅子的定契并买卖文书之后,直觉不对,立时便留下来同审,又让秦解叫了轮值的老练巡检过来。
此处京都府衙通宵办差,酸枣巷中,宋妙一觉睡醒,也没见到那韩砺回来。
她本来给对方留了一份姜汁撞奶温在锅里,但这吃食不能久放,不然会化,眼下不知人何时才来,又到底来不来,只好自己先代为享用了,才开始去蒸糯米饭、做烧麦,又煮那些个汤汤水水的。
按计划,今日是要到朱雀门巡铺后巷摆摊的。
等一应东西准备妥当,宋妙开了大门,刚把那摊车推了出去,就见不远处几人鬼鬼祟祟,躲在角落处盯着自己。
她觉得奇怪,转头去看,还没来得及看个清楚,就听叫声此起彼伏。
“宋小娘子!”
“宋摊主!”
“宋姑娘!”
声音都不大,但叫着叫着,就各处角落像地底下老鼠一般钻出许多人头来。
而随着叫声四起,人头乱冒,更有无数人从墙后、墙根、墙角,巷子尾等等地方跑了出来。
等人跑得近了,眼见他们个个穿着南麓书院的制式布衫,宋妙本来还有几分紧张的心,一下子放回了肚子里。
她把推车停下,站在原地等着,不得不被动欣赏了一番众人各不相同的跑姿。
有同手同脚的,有鞋子没穿稳,跑着跑着掉了一只,忙回头去捡,却又被后头缀着的人不小心一脚把地上落单的鞋踢开的。
有伸长脖子,学那老龟动作的,也有一马当先,步伐虽然不大,步频却极高,几乎看得到双腿重影的。
那双腿重影学生果然第一个跑到宋妙跟前,喘着气,扶着一旁的墙,急急问道:“宋……宋小娘子!你不是说今日不出摊了吗?!”
宋妙道:“因有些事,这两日不好去食巷出摊,我另寻了个地方卖早饭,等过几日就再回来。”
那人听了宋妙回话,一副吃了颗定心丸的样子,又道:“那就好!那就好!我们还以为……”
至于以为什么,他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忙道:“宋小娘子,且先卖给我几份再去出摊!”
他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钱,又报了数,要糯米饭、烧麦、竹筒饮子,样样都是顶格买。
而随着他掏钱的动作,后头的人早也跟了上来,不用宋妙交代,已是自己给自己管起纪律来。
“别吵吵,别吵吵!都排队!”
“别闹出动静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学谕就路过了!”
“小声点,都排成一条队,后头的先把钱算好,别耽搁时间!”
“谁去跟放风的说一声,叫仔细盯着点,就说咱们逮到宋小娘子人了!”
听得“逮到”二字,宋妙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真的是个贼。
但她动作也没有受到影响,一面快快包着糯米饭、烧麦,一面问道:“诸位怎么忽然晓得来这里找我?”
后头排队的人几乎是抢着答话。
“宋家食肆嘛,谁不知道!”
“我们又不是傻!”
“这样大一个洞,生来就是给我们钻出来买宋小娘子早饭的!”
“宋摊主莫要去出什么摊了,以后早上开了门,我们来买就是了!”
“就是!”
“太学的人净瞎传,还说宋小娘子因为那林……”
“咳咳。”
“咳!”
人群中安静了片刻,又立马有人接上,问道:“宋小娘子,眼下咱们这只几十号人,不用再限额买了吧?”
宋妙犹豫了一下,道:“虽是不用限额,但你们拿得动吗?”
后头众人果然交头接耳起来。
“应当不打紧吧?仔细点,拿得回去的。”
“还是小心些,要是遇得学谕,咱们手上东西拿太多,怕是连跑都不好跑。”
果然卖了约莫二三十个人,后头就有人传信出来。
“学谕朝后头来了,小心堵门,快跑!”
一巷子的人几乎是眨眼间就散得干干净净,一个接一个地从狗洞里又钻了回去。
宋妙竟有种“还能如此”“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也没有再等,推车就往外走。
一出酸枣巷,角落处就有个眼熟的巡兵穿了寻常服色,远远缀着。
宋妙得过辛巡检交代,知道这是安排来跟自己的,也不意外,只当对方不存在。
她在巷子尾卖了这一会,出门就晚了不少。
将“宋记绿豆蓉糯米饭”招牌挂在推车上,不用叫卖,宋妙一路走,一路就有行人同左近居民出来买。
买家虽然零星,但走走停停,停停卖卖,生意竟然也不错。
朱雀门的巡铺距离宋家足有三条街,宋妙刚拐了第一个弯,就听得前头有人大声呼道:“前头那个,那小娘子,给我站住!”
声音又凶又急。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芙软软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
(本章完)
第63章 蜂蜜
第63章 蜂蜜
宋妙抬头一看,嗖嗖嗖,迎面奔来好几个壮汉。
虽不知对方目的,但光天化日的,后头又有兵卫跟着,她倒也不怕,索性把摊子推到路边一处宽阔地方站定了,等人过来。
没一会,七八个壮汉次第跑到跟前。
站在最前头那个问道:“你是昨日那朱雀门巡铺里糯米饭、烧麦的货主?”
宋妙点头应是,又问对方来历。
她刚一点头,对面一堆人都松了口气样子。
有人立刻答道:“我们是巡兵,昨儿在那朱雀门巡铺里吃了你的糯米饭、烧麦,今日调去旁的地方当值,惦记你这一口,问了人,特地来找的!”
又有人道:“你当真昨日那货主的?别搞错了,且先给我们看一眼。”
出钱的都是大爷。
宋妙从善如流,立时将那装烧麦的蒸笼打开给众人看。
蒸笼盖一开,香葱肉烧麦的味道就直往外涌。
一堆子巡兵不住咽口水。
“是这个味道了!”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有人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
“怎么比昨天的闻着还香!”
“废话,昨天拿到手上都凉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
“买多少回去?”
众人又问数量。
宋妙逐样点了点,糯米饭还剩半锅,烧麦一笼多一半,两样饮子加起来也只有四十余份了。
对面一个领头模样的人听得着急,忙道:“都要!都要了!”
说着冲左右一挥手,叫道:“愣着干嘛,快啊!”
一时后头围着的人左右让开,竟是过来一辆小小推车,车上迭放几个竹篓、竹筐。
居然有人买早饭把推车、竹篓子也带上的!
而边上又有几个人聚到宋妙前头,催道:“小娘子快算账,我们着急走!”
宋妙便先数了烧麦、饮子。
她才一数完,就有人拿了荷叶去装烧麦、饮子,又有人学着一起盛糯米饭。
五六个人一齐动手,果然很快就把一推车早饭给清了个干净。
一时全数打点妥当,宋妙就报了个总数,想着昨日那巡铺里头打的白条,便问道:“诸位官爷是打个条给我,还是?”
对面那领头的巡兵道:“打什么条,现在就给你!”
说着,他果然把身后背的褡裢取了下来,一贯一贯地点数,如数付了账,付完,又追问宋妙这“宋记”有没有铺子,铺子在哪一处,每日在哪里摆摊。
得知是宋妙住在酸枣巷,这几日去巡铺摆摊,后续就是去太学门口摆,个个巡兵都万分失望的样子。
“忒远了!”
“赶不及。”
有人劝她道:“学生生意有什么好做的,抠抠搜搜,吃又吃不多几样——你这摊主不如搬到曹门去住,我们平日里都在曹门当差,你每日若是只做这些,根本都不用出去卖,咱们来两队兄弟就给清空了!”
宋妙笑着先道谢,复又特地提醒他们那烧麦要趁热吃,回去路上也要小心些,尽量别把里头肉汁洒出来,要是坏了形状,既不好看,也伤口感。
等那些个巡兵推车离开,宋妙收好了钱,看着那空空如也的蒸锅、蒸笼,又抬头看了看前头的路,好一会儿都还有些恍惚。
——这就卖完了?
本来说好是要去巡铺摆摊的,这都卖完了,摊子还怎么摆?
她想了想,到底答应过的事不能没个交代,左右看了看,见前方有个鲜果铺子,边上有块空地,便推了车过去买了些时鲜果子,同那铺主商量把推车暂放个把时辰,方才提着果子继续往前而去。
而此时的朱雀门巡铺,里头一众早早便点卯当差的巡捕们,一面忙着,一面却又心不在焉。
时不时就有人提问。
“来了吗?”
“怎么还没来?”
然后又有人不厌其烦地回答。
“有人盯着呢,来了自然就知道了!”
“肯定叫你吃上,放心吧!”
“你们一个两个昨日都吃饱了,当然放心,只给我留一个肉的,其余都是素,老子连味道都没怎么尝出来,等着今天吃个够,这许久都不来,怎么放心?”
“酸枣巷离这里有点远,怕是过来要点功夫。”
但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便是再稳坐的巡捕也有些不踏实了。
有人提议道:“也不至于这么久吧?要不再叫个人去瞧瞧?”
也有人道:“是不是那摊主又去那太学摆摊了?”
有个巡捕立刻道:“那宋小娘子原是答应了这两日不去太学门口,应当不会食言。”
正是昨日当头那一个。
他索性站起来,道:“我去看看!”
但还没走出去几步,门外便有几人脚步匆匆,拎着食盒,提着包袱进来了。
“来了?!”
“总算来了!”
众人忙围了上去。
“我是羊肉烧麦!”
“我是猪肉烧麦跟糯米饭一份,另还有陈皮绿豆饮子!”
众人各自急着要拿自己定的东西,还有等不及分配,自己就先上去动手的。
但是等那食盒、包袱逐一打开,一屋子人都发出失望的嘘声。
“我要的是烧麦,怎么变成油炸饼子了?”
“这不是后巷那老头子卖的甜肉馒头么?我都吃腻了,怎么又买这个!”
“好端端的,你买这许多果子做什么?”
拎着东西回来的几人个个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先有人指着那果子道:“这是那卖糯米饭、烧麦的宋摊主方才送来的给咱们的,说不好进来打扰,留下果子就走了。”
又有人道:“那宋摊主说今日本是要来咱们这出摊的,一路卖了些,又遇得昨日的巡兵半路把她截住,整个摊子一气买走了!”
此人说着,指着桌上那些旧日常吃早饭,道:“今日糯米饭、烧麦都没啦!只这些东西吃,不吃就只好饿肚子!”
满屋子饿着肚子的巡捕听完来龙去脉,俱都愤愤不平起来。
“咱们昨儿好心请他们吃了一顿,怎么还惦记上了?!”
“抢别人早饭,巡兵要不要脸了!”
还有一个人忽然一拍大腿,叫道:“我说呢!昨天下午怎么有人特地跑来给我递送点心,又问那早饭是打哪里买的!我也没防备,随口就说了,早知如此,我……”
他说着说着,忽觉不对,抬头一看,满屋子人都盯着自己,往日的兄弟们,今天个个眼睛凶神恶煞,瞪过来的样子,简直想把他给吃了似的。
***
送完果子,又去肉坊、菜坊里采买好食材,就已经过了巳时。
回家路上,宋妙特地买了一大竹筒牛乳——早上那朱婶子特地跟着一起起来搭了不少手,劝都劝不回去,等帮完忙,方才扭扭捏捏说晚上还想吃那姜撞奶。
而杂间那些个才换了班的巡兵衙役听到外头说话,也一个两个探头出来,说若有做多的,他们也想吃。
一点小甜口,做起来也不费什么力气,全部可以满足!
买完了牛乳,她又找了个南北货铺子买了些酒曲,这是做那甜胚子用的,此外,还特地买了一小瓶蜂蜜。
她昨日听那韩砺提到师长,又说那师长很喜欢吃自己做的芋头扣肉同猪脚饭。
且不管对方只是客气,还是真有其事,这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虽然韩砺好心要帮着解决假文书的事,但这文书不过是个引子而已,哪怕最后果然解决了,只要吴员外不肯善罢甘休,依旧是后患无穷。
韩砺还是个学生,本就要做学问,眼下又正借调京都府衙,并不好事事劳烦,样样打扰他。
但太学的夫子,还是韩砺的先生,想也知道必定桃李满天下,学生遍六部。
她想要试一试,看能不能借着一两样吃食,跟对方搭上话。
吴员外人在暗处,身家富贵,手下众多,从始至终只出了个名字,所有脏活都是旁人做的。
宋妙晓得自己不过是个债务累累的孤女,又身在明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想要对抗,并不容易。
幸而还有个同在明处的廖倾脚。
宋大郎停灵时候,廖倾脚就打发手下上门来寻事,前几天又使人夜闯宋宅。
凡事可一不可再。
人都把麻烦找到自己头上了,哪怕是兔子都还有两颗门牙呢,不反咬一口,日后柿子捏软的捏成习惯了怎么办?
怎么对付一个倾脚头头子呢?
宋妙觉得,可以先努努力,看看能不能让他当不成这个头子。
她这几日已经找机会到处打听了一圈,问了邻里,问了学生,问了里正,昨天还问了辛巡检,另有那许多巡兵。
倾脚行又不止一家,想要拿下朱雀门这一片地方的倾脚生意,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倾脚行想出面买扑,先要符合官府的条件,从行铺规模、资历、人手、工具等等,样样都达到了,方才可以有出价资格,价格低者能中,一旦中了,官府会拨出一部分钱给他们,另有一部分,却是向管辖范围之内的百姓收取。
廖倾脚管的倾脚行从前只负责很小的一片地方,最近一年,忽然得中的标就越来越多,管的范围也越来越大,与此同时,向百姓收的那部分钱也并不按照原本定的价钱,而是涨了又涨。
只是他手底下倾脚头个个都卖的力气活,人也凶悍,街坊们敢怒不敢言。
别人怕得罪了人招来祸端,自不敢言,宋妙却是可以言的——左右已经得罪死了,再捅几刀也无所谓了。
她当要先查到当日买扑文书中定的价钱,看看价差多少,再看眼下的廖倾脚手下到底还符不符合那买扑资格。
要是不符合,要是价差甚多——前者未必,后者却是一定——廖倾脚初一做了那样久,那就不要怪她去做十五了。
买扑是要公示的,按理,官府应当于要闹处晓示百姓,而后收于有司存档,若有人质疑,当供查验。
但这个有司又是哪一部,哪一司?自己若要查验,能问哪一个人?对方又愿不愿意配合?
这些个问题,旁人或许觉得无从下手,麻烦极了,可对于太学里的夫子而言,或许只是问几句话的事吧?
便是不愿意帮忙,也不打紧,送一两份吃食过去,就当孝敬老先生,这点银钱,宋妙还是有的。
年逾七十的老先生会喜欢吃什么呢?
韩砺说他牙口不好,又说他对几个不费牙齿的肉菜都赞不绝口。
宋妙打算等那韩砺回来,问一问他,看那老先生喜好,要是可以接受甜口肉,她想给对方做个蜜汁叉烧。
这是老小菜,老人、小孩,都喜欢吃,用猪颈肉来做,煮久一点,柔嫩多汁,甜中带咸,味道绝赞,最重要的是,哪怕没几颗牙也完全咬得动。
正想着如何才好认识那夫子,叫对方收下自己的好意,本也只是些吃食,不算什么,再如何请托对方帮忙,想着想着,已是走到了酸枣巷尾。
然而抬眼一看,往日很是宽敞的巷子里,此时停了一辆马车,又有好几匹马,此外,就在自己门口处,坐着两个人。
那二人一大,一小。
大的也只十小来岁,小的不过几岁,此时听得动静,都往此处看来,两双眼睛蹭蹭发亮。
“宋摊主!”
这是那何七。
“宋姐……摊主!”这声音十分稚嫩,叫到一半,还当中拐了道弯,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
这是那珠姐儿。
珠姐儿打完招呼,也不等旁人,自己就迈着两条小短腿迎了过来,围着宋妙叽叽喳喳叫嚷。
“我给姐姐带了好大好大的虾,还给姐姐带了!”
“我来给姐姐推车,姐姐快来看这个虾!”
宋妙哪里敢放手,车也不敢推了,只好停了步。
珠姐儿早急吼吼地把自己手里大竹筒递了上来。
宋妙矮身低头去看,竹筒里仅有一只虾,足有珠姐儿的巴掌长,确实算得上大,外壳色青,颇为硬质。
一时那何七急忙三步并两步赶上来,又把那珠姐儿拉开,道:“急什么,这虾又跑不了。”
又道:“刚刚怎么教的?你要先问姐姐中午忙不忙!”
珠姐儿“喔”了一声,眨巴眨巴眼睛去看宋妙,细声细气问道:“姐姐中午忙不忙呀?”
小的才问完,大的那个立刻跟着也拿眼睛看宋妙,笑着两只眼睛,问道:“宋摊主中午忙不忙?我们这里有好些虾,刚从池子里捞出来!”
(本章完)
第64章 焦躁
第64章 焦躁
宋妙说忙也忙,说不忙,却也不忙。
只是家里此时还有许多巡兵、衙役,其实并不怎么方便招待客人。
但人已经到了门口了,还自己带着食材过来,自然不好拒绝。
她想了想,道:“过了晌午有些小事,此时却不妨碍。”
正说着,她一扫眼,只见那珠姐儿的马车就停在家门口靠窗的位置,如此一来,已经把窗户看向对面屋子的视线挡了。
这就叫轮值的兵卫们不好盯梢了。
她心念一转,笑着向何七道:“何公子若是方便,劳烦帮忙把这马车向前挪一挪,我今日想把摊车放在门口晾一晾。”
说着又指了指前头一处开阔空地,道:“马车停那儿就好。”
何七忙应了,叫车夫过来挪腾。
为了圆这个说法,宋妙便把摊车靠窗放了才去开门。
外头平常声音说话,只隔一扇窗,屋子里自然听得到。
耽搁了一会,等宋妙进得家门,就见屋子里空荡荡的,兵卫们一个都没有出来。
她照例拿了条凳、蒲团给兄妹两个坐,又端了茶。
何七便叫北枝把那一桶青虾提进来,指着道:“宋摊主看着做,顺手就行,不用太费心!”
他说到此处,脸上已经露出几分赧然。
“我本来有些不好意思再来叨扰,但这虾才打南边运来没几天,难得这样新鲜,请家里头厨子换了几个做法,都觉得不够滋味……”
“虾子这样大,要是全被胡乱吃了,太过可惜,只好来烦劳宋小娘子啦!”
宋妙听他这样一番介绍,只觉好奇。
看着这么新鲜活泼的虾,食材上等,应当是随便做做都好吃才对,怎么会不够滋味?
她问道:“家里都试了什么做法?”
那何七逐一说了。
何家的厨子手艺自然不会差,但何父何母俱都推崇养生之道,无论肉、素,十分讲究原味。
几名厨子先拿清水白灼了配蘸料汁,因何七同何老太太十分嫌弃,说没味道,就拿去糟卤了,但冷吃寒凉,味道也不怎么,最后只好又拿来红焖。
“这虾虽然大,又新鲜,却不知为什么没甚虾甜味,肉的口感倒是不错,又厚又弹。”何七形容道,“白灼的吃着不够入味,红焖的焖烧久了,又少一点虾味……”
宋妙一边听,一边去拿了一只虾捏了捏壳,只觉质地全不同旁的品类,硬得厉害。
她忖度方才何七说的虾肉口感、味道,心中已是逐渐有了谱,道:“正好昨日何公子送了我许多调料,其中有一味新鲜山葵,我拿茱萸和着做个山葵虾——并不辣,珠姐儿也能吃,只是滋味到底好不好,也只做出来才之知道。”
何七听得“山葵虾”三个字,又听宋妙说不辣,其实有些不解。
但他一句也不问,只不住点头,接着又道:“另还有珠姐儿老念叨着要来找宋摊主玩,昨天去找她表姐……”
“我来说!我来说!”
珠姐儿等了半天,早憋得不行,此刻急忙插嘴:“七哥哥不许抢我的话!”
一边说,她一边从怀里捧出一只包起来的手帕来,像献宝贝似的递到宋妙面前,道:“姐姐你瞧!你打开看看!看看这是什么!”
是个真小可爱模样,得意极了。
宋妙笑着蹲下身,果然去打开那手帕,只见里头竟是包了一小捧儿。
那颜色黄中带粉,又有些微发紫,其中有骨朵,也有已经大开的儿。
骨朵小巧玲珑,同个鸟雀的头一般,也有些像黄黄的小鸭子嘴,盛开的则同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
朵的旗瓣宽大,翼瓣狭长,看着十分娇嫩可爱。
自己做过也吃过的东西,宋妙一眼就认了出来,惊诧极了,忙问道:“这是哪里来的金雀?”
滇地距离京城何止千里之遥,昨日自己才提了一嘴,今天竟然就被这珠姐儿随手捡来的一般给带了来。
这是什么行事?
珠姐儿笑嘻嘻,道:“我去表姐园子里摘的!找了一早上,好容易才找到,我还给她留了些,她说也要叫人炒来吃!”
“昨儿姐姐说那金雀炒鸡蛋好吃,我心里一直想着,正好今天去找表姐,特地给她学了,她说家里肯定有。”
“我们一道找了半天,最后在她家暖屋里头找到了……”
“这可是珠姐儿自己动手,一朵一朵摘的!”
珠姐儿说完,又着急问道:“是不是这个的!姐姐,是不是这个的?”
宋妙点头应是,把那手帕接了过来,夸道:“珠姐儿好厉害!一会就给你煎了来吃。”
又问她道:“你饿不饿呀?”
珠姐儿就作一副认真感受的样子,还用手去摸了摸肚子,方才点头道:“空空的,瘪瘪的,很饿。”
小孩喊饿,宋妙自然不敢耽搁,忙把灶门开了,先添柴加火,又看了下灶上剩的东西。
有几个隔了夜的油饼子,口感不好,也不便给小孩吃,倒是昨晚的一锅饭还剩不少,正连锅湃在水里。
她便问那何七道:“若是不介意,何公子中午将就喝口粥,如何?”
何七一口应了,又自告奋勇不要闲坐,想要帮忙。
他前次剥笋像模像样,宋妙也多了几分信任,便找了个石臼出来,盛了两勺米饭,添了一点牛乳进去,请他帮着舂成糊状。
一时珠姐儿在边上看着,十分不服,也闹着要干活。
宋妙就盛了水来,先把已经开了的金雀挑出来——这十分奇怪,一旦开,味道就发涩发苦——剩下半捧嫩骨朵,请那珠姐儿帮忙轻轻洗一洗。
一大一小两个人,一点小活,忙得不亦乐乎。
把这两个打发了,宋妙开了灶门,添柴燃火,把稀饭煮着,方才去处理虾。
那桶里头少说也有三四斤虾,宋妙度量何七同珠姐儿的胃口,只取了一半出来,用剪刀去了虾头、虾枪、虾囊,又开背去了虾线,用水洗干净,才晾放着,又去处理山葵。
山葵研磨成末,装了一碗,和着茱萸碎、酱油、两大勺、一勺蜂蜜、一碗水,研磨进去许多胡椒碎屑搅拌均匀,又将几瓣蒜切了末,且暂放着——这是山葵虾的佐料。
做好这些,她又搅散了两只鸡蛋,才去要珠姐儿洗好的金雀。
金雀骨朵泡在蛋液里,任由它先泡一会好渗出香,宋妙见那何七还在吭哧吭哧磨米糊,便也不催他,起锅烧油,香爆那虾。
素油大火爆虾,没一会,虾油的香味就出来了。
那味道跟肉香不一样,是油爆河鲜特有的香气,虾黄跟鸭蛋黄有一种系出同源的感觉,特别直接,让人闻着都流口水。
这香味没有海货那么腥,但非常浓郁,烟火味十足。
正在磨米糊的何七动作一下子就慢了下来,忍不住抬头去看锅。
而珠姐儿本就已经把活干完了,正玩那些开了的金雀,闻到味道,很想走近去看,因前次被教育过,又不敢动,此时眼睛睁得大大,不住嗅嗅嗅,闻那香味,转头又去看何七,小声问道:“七哥哥,我想去看姐姐做虾!”
何七严肃摇头,道:“不可以,你会打扰姐姐做菜。”
说着,又把手里那石臼放到珠姐儿面前的条凳上,道:“珠姐儿乖乖听话,你若闲着无趣,就拿这石杵慢慢磨米糊,我给你去看看!”
语毕,他果然站起身来,走到那灶边去看宋妙做菜。
剩得珠姐儿接了那石臼,总觉得自己并没有闲着,也一点也不无趣。
她其实玩也可以玩半天,闻那香味也很开心,但在外头又不好不给自家七哥哥面子,于是手里捉着石杵磨了大几圈,感觉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来。
宋妙还顾不上珠姐儿的那点疑惑。
大火油爆香了那大青虾,她便关了灶门,拿小火慢煎,把那香味同虾油、虾黄味道逼得更浓,等煎得七七八八了,才将蒜末倒进去一道翻炒,等炒出了蒜香,又接着倒了那料汁进去。
料汁非常香。
里头的山葵有一种很独特的清新味道,很香,一点点说不上来的呛,茱萸又辣,两者比例恰好,和虾同煮,就有了一种特殊的香味,浓郁极了,飘得满屋子都是。
珠姐儿再忍不住,把那石杵放下,问道:“七哥哥,我磨好啦,你看完了没有?”
说着忍不住垫着脚想去看那锅里是什么。
何七只盯着那锅里的虾,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珠姐儿叫他,还是被宋妙提醒了两次,才醒了似的,忙回去安抚妹妹。
不过这菜做得很快,等料汁收得七七八八,宋妙又往里头添了一点猪油,等那猪油裹匀了大虾,立时便盛了出来。
山葵虾做好,她洗了锅,清油小火轻轻推了一下那金雀炒鸡蛋,嫩嫩地又盛出一小盘来。
此时那稀饭也煮好了,虽然不够绵软,但做一顿用来下菜的主食也尽够了。
两个菜摆在条凳上,何七、珠姐儿一大一小两个人面前各又有一碗稀饭。
稀饭是稠的,米多汤少,那虾大大一只,开了背,外壳红艳艳,油光发亮,开背处的虾肉跟料汁焖了一会,已经足够入味,但酱油上色不重,还能看出原本香煎的淡淡焦黄色。
煎虾的香味,山葵的清香味,另还有胡椒的香味,实在过分提神开胃。
另还有那金雀煎蛋,香气不同于前次的茉莉,更淡,可又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
何七竟是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下筷子。
但珠姐儿就不一样了,她当先就夹起了一筷子金雀炒蛋,又叫道:“姐姐还不来吃吗?菜要凉啦!”
宋妙笑道:“珠姐儿吃,我路上才吃了许多东西,吃不下啦——给我留两只虾就好。”
说着取了那石臼,往里头又舂了些牛乳进去,复才倒进小锅里拿小火慢煮。
何七忙拿个小碗给盛出来几只虾,一边盛,那手竟是不小心蹭到了一点料汁。
他手边就有帕子,但不知怎么回事,竟是没有擦,鬼使神差地就着手捉了一只虾,壳都来不及去,就往嘴里送。
***
酸枣巷的宋家食肆里,何七、珠姐儿高高兴兴对着两个菜,两条街外,那廖当家却是几乎气得七窍生烟。
“你的意思是,那刘二把定契的日子写成了宋大郎死了以后,眼下还要我再给一百贯把那日子改过来?”
这样大一笔钱,刁子自然不可能自己做主。
他心里战战兢兢,手都有些发抖,连着翻了好几回,都没把那里一页纸打开,好不容易打开了,声音又有些发抖,颠三倒四的。
“说是……往前几日不当班,他不当班,不好改,也有另一个人要帮手的不当班……”
这样混乱叙述,听得廖当家的眉毛皱个不停,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这样一个没用的手下,日后再不能给他干什么要紧事。
他皱眉问道:“那宋家女儿怎么样了?这几日还有没有跟那些个太学生有牵扯?”
刁子听得问这个问题,总算放轻松了些,忙道:“没有,最近都没怎么同那些太学生往来,只是……”
“只是什么?”
“就是那里正,朱雀门姓孙的那个里正,他老婆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昨天晚上抱了铺盖去了那宋家食肆,听说好像这几天要去陪夜,免得那小娘子吓破了胆,不敢睡觉。”
一个里正,廖当家的还没放在心上,只略觉烦躁,道:“敬酒不吃药吃罚酒,等他家里头事情出来了,我看她还有没有闲工夫插这个手。”
“还有一桩,就是不知怎么回事,这几日老有车马往酸枣巷走,还有人运了家具进去。”
那刁子把何七上门找的事情,另还有北枝等人送礼的事情一一学了。
廖当家的问道:“去的那个不是太学生?”
“应当不是,小的打听过了,太学生这两天个个忙着考试,估计没什么功夫跑出来。”
虽说刁子否认了,廖当家的仍旧心中有些焦躁。
对这个手下,他已经没了多少信任,尤其此事若是处置得不好,后头惹来的麻烦就不好收拾了。
“你去约那刘劲,找个时间出来,我跟他谈。”
他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今天来不及感谢打赏了,明天再来谢谢大家,么么哒~
(本章完)
第65章 拜帖
第65章 拜帖
刁子着急去找那刘二,何七却是忙着对付面前的虾。
大半个巴掌长的虾,外壳红润透亮,虾的尾巴连着虾身一道卷成一把弓的形状,裹满了琥珀色的浓稠酱汁。
山葵还好,清新微辣,辛辣得比较克制,那芥末籽却有一股子冲鼻的味道。
靠着热锅一炒,此时的辣味减少了大部分,只剩那个冲人的香气。
酱汁和着虾油的香味很独特,何七没舍得直接剥壳,忍不住先吮了一口虾身上料汁的味道。
咸鲜,带了一点奶香,又有一点辛冲味吊着,并不刺激,却又非常醇厚,层次感特别丰富。
虾开过背,已经去了虾线,何七也就懒得动手剥壳,直接在嘴里用牙齿给去了壳吃肉。
虾肉非常厚,紧实,虽然这品种很奇怪,并没有多少活虾该有的鲜甜味道,但那酱汁已经彻底入了味,又裹得满满的,很好的补足了这一点。
嚼着嚼着,虾肉给足了自己弹牙的口感和啖啖肉的满足,非常淡的一丝鲜虾清甜,酱汁带着酱油的咸香、虾膏跟虾黄的鲜浓、蜂蜜与的甜,另又有一点蒜香和着山葵芥末籽清新的冲味。
吃到最后,还有微微回味的奶香——这是宋妙起锅的时候添进去的一圈牛乳,用来提味的。
这酱汁味道太香了,要不是那虾壳真的太硬,何七甚至想把入味的外壳也嚼巴嚼巴给吞了!
他一连吃了好几只,根本来不及剥壳,在嘴里胡乱就把肉吃了个干净。
何七只顾着吃芥末籽山葵虾,早忘了边上还有那一道金雀煎鸡蛋。
而吃着金雀煎鸡蛋的珠姐儿,也早忘了边上还有一盘虾。
这用做的菜长得就非常漂亮,极讨小孩喜欢。
金雀外头裹着一层鸡蛋液,被轻轻炒过之后,蛋液凝固,看上去是金黄色与嫩黄色互相包裹,色泽非常鲜亮。
珠姐儿没有用筷子,而是用的勺子。
一勺子抄进嘴里,鸡蛋香浓,金雀的口感则是鲜嫩的,尤其宋妙用的都是骨朵,嫩上加嫩。
香味很舒服,清甜中还透着一股子蜜的味道。
蜜的味道并不齁人,而是香甜的,带着朵的香,裹着鸡蛋的香。
珠姐儿吃着吃着,觉得自己已经被那香、蜜给浸染透了,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真正的小仙女!
她吃几口金雀炒鸡蛋,觉得那香味道没第一口的时候浓了,忙又尝一口粥清清舌头嘴巴,继续吃那金雀炒鸡蛋,一下子,那股香味就又足够了。
就这样一口粥、一口金雀炒蛋,珠姐儿不知道反复做了多少次仙女,玩得高兴极了。
倒是何七一口气吃了好些虾,才忽然反应过来,忙给珠姐儿也剥了一只,蘸饱了酱汁送到她碗里,道:“珠姐儿吃虾。”
给妹妹顾完一只虾,何七手都不停,忙给自己也剥,嘴上则是不住夸赞“宋摊主好手艺!”“这虾怎么这么好吃”云云。
听得他夸赞,珠姐儿忙也跟着夸,急急夸了几句“金雀炒蛋怎么这么好吃!”“姐姐怎么这么会做”,只可惜她只一张嘴巴,中间夸了几句话,忙又去吃虾吃金雀炒蛋,趁着吞那好吃的进去,又忙中插几句夸奖,分嘴乏术。
大半个成人巴掌长的虾,宋妙做了半桶,少说也有四十来只,这虾肉厚,去了壳也很有分量,却被这一大一小坐着吃了个干干净净,只有几只提前单留下来。
吃过了这简单的一顿粥饭,因宋妙早在先前就说自己还有事,兄妹两个也不便多留,由那当哥哥的带头,依依不舍地告辞了。
趁着人离开之前,宋妙先把芥末籽山葵虾的做法写了下来,给那何七收着,又推说自己早有准备食材,让人把那剩下的半桶虾提走了,只是盛情难却,被硬留下来了七八只养在盆里。
收了这白得的虾,宋妙就又各递给二人一竹筒米酥酪。
得知那米酥酪是用被石杵舂磨得极细腻的米糊和着冰、牛乳一道煮成的,是一道吃着玩的小甜点,珠姐儿抱着就再不肯放手。
她不住同宋妙许愿,只说以后自己想常常来玩,问可不可以。
宋妙自然应了,笑着送她上了马车。
趁着珠姐儿上了马车的这当口,何七却是回转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取出一份书信来,递给宋妙。
宋妙接过,有些诧异地问道:“这是?”
“是拜帖,我大哥的。”何七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知道宋摊主家中这宅子有些烦心事,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跟大哥讨了张拜帖。”
“若是最后实在解决不了,不如拿着这拜帖上京都府衙使院找一位姓谢的推官,看看他能不能帮上忙。”
“要是他帮不上忙,你再来跟我说,我还可以再托人想想旁的办法——本来早上一拿到这拜帖我就想来了,又怕打扰宋摊主,才耽搁到晌午出门,不过要不是耽搁到现在,哪里能吃到这样好的菜!”
何七说着说着,也不知是不是想到那芥末籽山葵虾的味道,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宋妙虽不知道这一位何家“大哥”具体是什么身份,但听得连何七都说“若是最后实在解决不了”,才好拿这拜帖上门去问,便知这拜帖必定十分难得,连忙道谢。
何七只挥了挥手,一面带着北、东二枝上马预备前行,一面笑道:“我连着两日来蹭饭,本来十分不好意思,也算是出了一点力了!”
目送马车跟骑马的人走远了,宋妙方才回屋。
这一回一锁上门,里间、后头的卫兵们就忙钻了出来。
见得众人,宋妙也十分不好意思,道:“没成想耽搁这样久,倒叫诸位饿了这半晌。”
旁人到底还有些生疏,不好意思说话,那孙里正却是叹一口大气,道:“饿倒也罢了,只是在里头闻到外头那样香的味道,我都怕那肚子里的馋虫叫出声来,给那公子、小女娃听到,以为哪里闹鬼哩!”
宋妙其实早做了准备,此时便笑着道:“对不住,对不住,那秦公子叫人买的饭菜应当早在路上了,我也给大家添两个小菜,很快就好。”
***
此处众人说说笑笑,而几条街外,刚过晌午,刁子就匆匆跑回来给廖当家的报信:“刘家说那刘二昨晚没回去,倒是衙门里头的差役半夜去过他家里,说是架阁库里头有急事找。”
“多半是那些个差役半路遇到,把人拉走了,所以到了现在他家里还没个音信。”
廖当家的更觉得不对劲了。
他没有再用刁子,而是另外安排了人去打探。
很快就有了消息。
“昨晚刘二他们衙门喊了好几个人回去,说是上头要查档,只是叫回去的人今天一个都没再露面。”
能从最底下的人堆里爬起来,廖当家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他立刻就去找了熟人。
京都府衙里人多嘴杂,前一天秦解召人问话的事情也并没有刻意藏着掖着。
他使了些银子,很快就收到了风。
——刘二犯了错被查了。
不只刘二一人,这两年来常跟他搭档的张吉也被查了。
虽然打听不到到底什么错,但那熟人推断,其中多半跟房屋买卖文书有关。
得知情况,廖当家的立刻就警惕起来。
他这一年以来,借着刘二的手办了不少事,捞到的产业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但伪造文书乃是重罪。
要是那刘二因为旁的事情被抓还好,要是当真由此事发,为了脱罪,他多半要拖自己下水。
一个不好,落个杖责就罢了,一旦被判了流放,等自己回来,这大好家业,就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了。
廖当家没读过什么书,未雨绸缪四个字里头倒是有两个不知道怎么写,但却晓得绝不能事到临头了才想办法,凡事关系都要跑在前边。
他先把跟那宋大郎相关的人都叫了过来,样样细节都问得清楚,得知都处理干净了,方才放心,先叫账房把这个月的分润份例备好,回家又让妻子把一套才打好的首饰取了出来。
他那妻子十分舍不得,问道:“三百贯买回来的,放在家里都没捂热,这就又要送出去了?”
“将来再给你打新的。”廖当家的允诺。
“倒不是想要这贵首饰,我本来就是个村妇,用木簪子也使得,筷子也使得,什么不能用?”
“但自打你得了这个当家的名头,外头看着是风光了,可得更多,银钱流水一样使出去,一年到头送那许多东西给吴员外,自己倒没落多少好,又何苦来着?”
“要我看,倒不如从前老当家在的时候,咱们踏踏实实干活,挣点力气钱,岂不比现在这把心提着的日子好过?”
他那妻子劝了半天,廖当家的浑没放在心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你个娘们,头发长见识短,知道什么!”
又道:“若没有吴员外在后头,我能坐得稳这个位置?今日得的,明日全数都要吐出去,喂饱了他,才有我们的吃。”
说完,他提着装首饰的匣子,又捎带上那分润例钱,匆匆就往城西去了,到了门房处,使人进去帮着通传,几乎不用等,就被叫了进去。
他被领进了书房。
吴员外胖胖的,满面红光,额头饱满,脸上的肉都是堆出来的。
他虽说已经临近甲之年,但脸上皱纹都没几条,看着慈眉善目,此时正坐着把玩一只玉环。
见到廖当家的,吴员外也不着急搭理,抬起眼皮看了看,就又低头摩挲了好一会那玉环,方才放到一旁,抬头问道:“这个月是怎么了,来得这么早?”
“最近到处的收息都好,小的想着府上千金将要满月,正好添了三成送来,虽说员外看不上这点小钱,却是小的一点心意。”
廖当家的把那收息银子并首饰都取了出来,放在桌案上,又一一打开,道:“另还有一副新打的头面,给小娘子拿去玩。”
满满当当的银锭子、足值三百贯的金头面,把吴员外也看得直点头,道:“你是个得力的,也不用我多说,好好干吧!”
又叹一口气,道:“只我这个年纪了,也不知道哪个祖坟没看顾到,竟是到如今都没个香火。”
廖当家的忙道:“员外正是龙精虎猛,全怪那些个女子不中用,多纳几个,哪里就生不出个香火了。”
“如今纳妾也不好纳了,到底绝色难寻。”吴员外摇了摇头。
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道:“前次你说的那个小娘子,姓宋的那个,我看生得就很不错,眼见都出了正月,她家那白事也早该办完了,怎么这许久了也不见你送来?”
廖当家的“啊”了一声,把宋妙不肯答应,里正又吃里扒外,另还有那小娘子推了车在太学门口摆摊的事样样学了,最后道:“学生难缠,小的怕闹出动静来,只好慢慢来。”
又道“不过慢也就这一阵,最多过了寒食,一定给您送来。”
听到跟学生扯上关系,其中还有太学生,吴员外脸上表情就不太好看了,道:“我记得那附近就有一处场子,你还是不要让学生沾染上来,免得惹麻烦。”
又冷笑道:“这女子,一家子都死绝了,也不晓得哪里来的气性,你别干等着,手脚快些,我倒要尝尝是个什么滋味。”
廖当家的赶紧应了,复才小心道:“另还有一桩事,小的经手的那些个场子的房舍,有不少都是托了人帮着设法弄来的,眼下那经手的人不知怎的,好像出了事。”
他把刘二的事说了,又道:“旁的不怕,就怕京都府衙顺着查到小的头上来,我吃杖、吃牢饭倒是无所谓,要是带累了生意……”
听到是京都府衙,吴员外并没有怎么当回事,道:“我找个人跟里头打个招呼就是。”
又道:“场子盯好了,不要坏了生意,另还有那女子……”
“员外放心,小的这就想办法,实在不从,绑也给您把人绑来!”廖当家的笑道,“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哪还有什么气不气性的,说不得还要感谢我把她送来员外家里享福!”
谢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小小心意两枚=3=
感谢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小小心意一枚^_^
多谢书城奥特曼小姐,书友20230430918494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
多谢起点疯子的白眼有四个亲送我的平安符:)
(本章完)
第66章 叫门
第66章 叫门
此时廖当家的口中很快就要“享福”的宋妙,还在赶着做菜。
先前何七跟珠姐儿临时过来,耽搁了一阵子,她本来的计划就有些赶不及了。
眼见后院里那秦纵安排的人已经把午饭买了回来,宋妙先去看了看菜色,见都是大肉、大菜,同昨日中午、晚上的大差不差,心中顿时有了底。
还是不要锦上添了。
鸡鸭鱼肉虽然好,但一套浓油赤酱、煎炒烹炸下来,同样的菜色,第一顿固然满足,到了第二顿,就没了头一回的激动。
今天中午是第三顿。
人的胃是有穷的,并不能消化太多,天天这么喂,又不是鸭子,大多数人都不怎么吃得动了。
她觉得最好还是做两个解腻的菜。
但跟昨日午饭时候那柚子皮酿、笋酿不同,今天的连肉都要少放。
两口灶同时开,一口烧水,一口炒菜,都是家常小菜,做起来又简单又快,等后院里的桌子架好,饭菜摆上,碗筷备好,她的菜也出锅了。
后院里。
有了昨天中午的前车之鉴,这一回明明酒楼里买回来的饭菜都摆齐了,众人却迟迟没有怎么动筷子,而是互相谦让。
有人提议道:“前头还有两个人当值,另有那韩正言,他昨儿去了衙门,虽不知道怎么回事被秦判官留住,但就是再忙,今日也该回来了,他那里也算一口人,是不是要留点菜出来。”
一时几乎个个附和。
尤其那秦纵最为积极,道:“多留点,今日点的大菜都是能放的,到时候温在锅里,任他们什么时候来吃都不怕!”
他说着,已是一下子站起身来,自己动手帮着分菜,一边又忍不住扭头往后看。
今天中午那韩砺不在,众人心照不宣,个个都抢着去坐靠近中门的位置。
最后是秦纵硬说自己资历最浅,又因这一桌都是他请的,诸人不好争,给他厚着脸皮抢到了。
有了韩砺昨日的示范,他依样画葫芦,趁着给旁人留菜的机会,把自己面前桌子上的位置也腾空了出来。
如此明显,如此作弊,昨天韩砺做的时候,旁人一回生,刚开始还看不出来,今日二回熟,哪里还不晓得这秦纵意图。
虽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但是人的情绪是控制不住的。
一时之间,诸人看向他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谴责。
那秦纵只一味装傻。
开玩笑,要是换一个人坐在这个位置,他就不信对方能忍得住不来一番同样的做法!
跟席间其余人不同,秦纵自小是富贵乡里养出来的,好菜、好肉从来不缺,自打进了京都府衙,为了跟旁人打成一片,没少请衙门里的兄弟出去外头吃喝。
说实话,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往肚子里塞,也已经腻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大酒楼里出来的吃食,多有一种油汪汪的感觉,刚开始还好,多吃几次,反而比不过一些小食肆的家常菜适合人的肠肚。
昨日他吃到那宋小娘子做的柚子皮酿,笋酿,虽不至于惊为天菜,但吃进肚子里,着实舒服。
吃的时候舒服,吃饱了舒服,也不油,也不腻,太适合他的口味了!
还是家常菜养人!
这般想着,秦纵除却留菜,还不住劝菜起来,叫这个,让那个,喊他们多吃好肉。
桌上其余人嘴上答应,那两根筷子却像是被铁匠牢牢焊死了一般,彼此紧紧贴在一起,怎么都张不开。
难得有那一两个把筷子打开了的人,手又像是连筷子都不会使了似的,夹了半天,只夹起来一块两块小小的菜,腿、翅膀、鱼肚腹这等好地方,竟是一个人都不去夹。
“都吃啊!怎么今天大家都这么客气!”
秦纵忙劝菜。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早上那宋小娘子给他们留了糯米饭、烧麦,又有两样饮子,个个都是头回尝试,难免吃得多了些。
盯梢盯梢,又不用到处走动,一些人窝在杂间,一些人守了一夜忙着补觉,另有几个虽然在外头盯看,到底也没走动多远,根本不怎么饿,眼下看着这一桌子菜,说要吃,也是吃得下去的,但要说胃口,那确实不怎么有。
更何况,一会子宋小娘子不是还要添菜嘛!
本来肚子就没空出多少地方,要是吃了这些肉,那添菜送上来,吃不下了怎么办!
这天底下,难道只你秦纵一个人会算?!
一席正安静呢,那昨晚才来,与一桌人都不熟,正干坐着的朱氏忽然就站了起来,道:“小娘子来了!”
一时一桌人个个跟着看了过去,果然见得宋妙手中托个盘子走了过来。
秦纵急忙道:“宋小娘子,放这里就好,这里有位置!”
一面说,一面让从条凳里走了出来,欲要学昨日那韩砺去接。
然而他才走出一半,回转过身,一抬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那朱氏不知何时,竟是早就已经迎上前去,把那托盘接到手中,回身走到半路,往她自己座位而去。
“宋小娘子说前头还有一个菜,叫官爷们先吃。”朱氏笑呵呵的,“大家伙当差辛苦得很,都坐着就是,宋小娘子不在,还有我跟老孙两个招呼呢!”
朱氏言语爽利,做事也麻利,三步两步就走到了地方,冲着丈夫使了个眼刀。
孙里正才搛了一筷子菜,犹犹豫豫不知要不要往嘴里送,看见妻子眼色,麻溜地就站了起来帮着腾挪面前盘碗。
很快,两个菜就摆好了。
一个酸腌菜炒猪肉沫,一个撒拌合菜。
酸腌菜一上来,一桌子人的筷子就动了起来,仿佛就在刚刚那眨眼的功夫,两根黏在一起的筷子又被哪个铁匠凿开了一样。
“这个好!这个开胃!”
辛巡检手最快,抢到了那盘子里的勺子,当先挖了一大勺进自己碗里,还没吃进嘴巴呢,就先赞上了。
不过他也只来得及赞了这一句,等就着那酸腌菜炒猪肉沫扒了两口饭,他便再顾不上说话了。
酸得太爽了!
那酸芥菜梗多叶少,泡过水,也没有炒制太久,保留了菜梗脆嫩的口感,吃起来“咯吱咯吱”作响,叶子则是一种有阻碍的口感,微微韧,很香,耐嚼。
肉沫剁得非常碎,肥多瘦少,吃起来是细腻绵软的,又带着一点微焦的油香。
用猪肉沫煸炒出来的猪油炒酸菜,肉沫的油脂和油香很好地渗透进了酸菜里,中和了那一股生硬的发酵酸味,使得酸味柔和了很多,酸菜的酸又炒进了肉沫里,叫那稍肥的肉沫吃起来也带上了很舒服的酸香味。
宋妙炒制的时候,还下了一点茱萸,叫这道菜带上了微微的辣味。
脆、酸、爽、辣,和香香的白米饭搭在一起,简直绝配。
吃了两天的大鱼大肉,忽然得了这一碗酸菜,满桌子人都积极得不行,等不到勺子的,那筷子能夹多少夹多少,也要先尝为敬。
辛巡检埋头扒饭,只用两勺子酸腌菜炒猪肉沫,就送完了一碗饭,又去盛了一碗。
等他再回来,已经抢不到勺子,便转头又去夹那撒拌合菜。
这菜用的是菘菜、白菜、水芹、豆芽,都只用滚水轻轻焯烫了一下,还没断生就捞了起来,过冷河,拧干水分,跟椒油、酱油、醋各一勺,并一点点白提味,就这么一拌。
吃起来的时候,几样春菜完全还是脆嫩生生的,跟刚摘下来的时候也没多大差别,菜叶菜梗都是青翠的。
春菜正是当季,椒油那股特殊的香气带得各种春菜本身的清甜、脆嫩更突出,又有一点醋味和白衬托那菜本味,一点酱油调味,清清爽爽的,用绝妙二字来形容,或许在旁人眼里有些夸张,但对吃到嘴里的人来说,却是一点都不过分。
辛巡检只用这两盘菜,就一连干掉了三碗饭。
等咽下最后一口,他肚子已经有点撑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饭锅旁,预备再盛两口。
这一回就要慢慢吃了。
然而刚把饭锅盖打开,他整个人都懵了一下,等再去开另一口锅盖,忍不住失声问道:“饭呢?!”
满满两锅的饭,怎么就一眨眼功夫,见了底,连锅巴都没了!
听到他发问,好几个人都望了过去,见得那空空的饭锅,俱都发出失望的“哈/”声。
有人叹道:“这肉沫炒酸菜,太杀饭了!米饭忒不禁吃!”
辛巡检捧着碗,有些失望,却也只好坐回了位置上。
但他刚坐下,就见得面前桌上拿布盖着的一个竹篮,心念一动,把那布一揭开,果见里头一篮子都是炊饼、馒头、包子。
辛巡检那手跟闪电一样,目标明确,立刻就抄起了一个老面包子。
一时间,“唰唰唰”,人人都往那篮子里抢。
戗面包子配酸菜肉沫,一样搭得很呐!
都是在外头常年办差的,吃饭跟饿死鬼投胎也没甚两样,把那朱氏看得头皮都有些发麻。
等宋妙把一碗汤端出来,撒拌合菜和酸菜肉沫都吃了个干净,只给她留了一小碗,其余那些个大肉、大菜,都还囫囵剩着,动得很少。
见她出来,这一回秦纵终于抢上前去,把那汤接了。
是一碗清煮白萝卜汤。
没有放一点肉,油也不放,只下了几片姜、一小把葱、一点盐跟胡椒调味,吃的完全就是白萝卜的清甜。
此时白萝卜已经是末季,宋妙还特地焯了一次水,又下了一小抓生米去那股子白萝卜的青苦味。
一碗汤喝下去,再吃几块清甜的白萝卜,简单、清淡,是专门为这一顿大鱼大肉配的,实在是太舒坦了。
一桌子人都在喝汤,吃萝卜,吃着吃着,不知谁人感慨了一句,道:“我这山猪吃不了细粮的,还得是家常菜啊!”
过了一会,复又有人补了一句,道:“还得是宋小娘子做的家常菜啊!”
***
吃完午饭,把泡了一夜的雀麦、青稞一道蒸上,宋妙又忙了一会明日出摊的备菜,眼见时辰不早了,方才回房休息了一下。
她把中午那何七送的帖子取了出来。
用的是桑皮笺纸,竹纹非常精美,封面写了“何英敬拜”四个字,用蜡封了口,封口处还盖了一个小小的“英”字。
那字龙飞凤舞,十分漂亮。
宋妙暂时不打算用这帖子,便不去拆它,只小心收了起来。
她睡了一觉,起来已经是下午。
那韩砺仍旧没有回来,不仅如此,左右军巡院还派了个人过来,把那辛奉给匆匆叫走了,又带走了两个巡兵。
而屋子里剩下的兵卫们也不知道得了什么信,盯看得更仔细了。
到了傍晚时分,又打后院来了几个巡兵,这一回却是带来了许多杀威棒,又有镣铐、枷锁、绳索、黑布等物,还给屋子里其他人带来了绑腿。
原本的兵卫们一直都是便装,得了绑腿,个个没有二话,当场就缠到了腿上。
自下午开始,宋妙很明显地察觉到,兵卫们轮换的时间缩短了很多。
旁人都可以轮着睡,只那孙里正最可怜,因要他认人,在杂间熬了一天一夜,前一天也没怎么睡好,整个人眼睛都乌青了,只靠在墙上小憩,又不敢睡死过去。
朱氏看得心疼,也不好说什么。
但她人已经来了,要是没有兵卫跟着,也像宋妙一样不可以随意进进出出,只能时不时唉声叹气的,又同宋妙道:“其实老孙认识的人,多半我也认识,我也可以给他去干这个盯梢的活的,偏他不让,说我而今熬不得夜,哪里就熬不得了!”
“平日里屁事不干的,这会子倒是装起熊样来了!”
念念叨叨的。
宋妙安慰她道:“也就这一两天,熬过去就好了,说不定明天孙叔就能睡个好觉。”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语成谶。
当天晚上过了子时,眼看天色尽黑,宋妙把那蒸好的雀麦、青稞拌匀了酒曲,放进陶缸里坐在熄了火的灶上,由它自己发酵,检查过大门,正要回身,却听门外蓦地传来一阵突兀的敲门声。
那声音“笃笃笃”的,敲了一会,又有人幽幽叫道:“里头有人吗?宋小娘子?”
寂静夜幕中,声音格外瘆人。
多谢潇湘yblack亲送我的桃扇一把、香袋一只,平安符一枚,谢谢亲=3=
感谢卿眉瘦小瘦眉给珠姐儿送的金雀味香囊:)
谢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芙软软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多谢两位亲么么哒^_^
(本章完)
第67章 惊叫
第67章 惊叫
宋妙心中一凛,看向手里举着的油灯,强忍着立刻将其吹灭的冲动。
此时那杂间里早已出得来两个兵卫,站在门边上,十分警惕,冲着宋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们哪怕不提醒,宋妙也不会回答。
而那外头的人再又叫门,虽没有得到回应,却是一点都不气馁,又拍起了门。
这一回外头的人没有叫“宋小娘子”,而是叫道:“小娘子,我不是歹人,我是前边篾街的廖家的,我姓邓,我是来找朱娘子的——你叫她过来,她知道我!”
又催道:“她家那小叔子跟我丈夫一道出事了,你叫她出来!”
那声音十分急切,果然是个妇人的样子,一边催,一边不住拍门,又叫道:“出大事了,快些,耽搁不起!!”
孙里正的弟弟孙二好赌成性,从前跟宋大郎也多有往来,就是宋妙也知道此人。
听得是他出了事,虽还不知真假,却是不敢丝毫耽误,忙回去叫朱氏。
朱氏早听得动静,出得外头,远远就叫道:“邓娘子,老孙他二弟怎的了!”
隔着门,邓氏骂道:“两个烂死鬼,去城东桑家一个瓦子里的暗坊赌钱,输大发了没得赔,眼下人家上门来讨债了,才去了我家,拿了两根手指来,说要是明早不凑出钱来,就把两人的胳膊剁了去抵——眼下正往你叔叔家去呢!”
她一面骂,骂着骂着,就哭了出来。
朱氏唬了一跳,忙去开门,果然那邓氏站在外头,手中提一个灯笼,身边并无旁人。
邓氏不住拿手去抹眼泪,道:“我实在没办法了,本想找你同你家老孙商量,听说老孙领了差事出去了,又听说你又来了宋家食肆这,我找不到你家老孙,只好过来找你!”
朱氏忙问欠了多收钱,又问来了几个人。
“我家老廖欠了八百多贯,你们孙二多少,我不大记得了,只有多,没有少的,来了七八个捣子泼皮,带棍带棒的……”
此话一出,莫说朱氏再按捺不住,便是杂间的孙里正也再也坐不定了,若不是身旁人拉着,此时已经冲得出去。
“宋小娘子。”朱氏转头忙看向宋妙,“我家中出了事,今晚恐怕陪不得你了!”
宋妙哪里不知道此事要紧,立刻应道:“我这里不打紧,婶子快家去吧,有什么要用人的地方,喊我一声,没有不应的。”
说着又点了灯笼给那朱氏带上。
朱氏、邓氏两个火急火燎地就走了。
二人一走,孙里正立刻就走了出来,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骂道:“这个混账东西,怎么不死在赌桌上算了!”
又道:“我叔叔婶婶哪里禁得起,要是被泼皮带着手指头上了门……”
一屋子兵卫都听出他那一股子不放心,想要跟着去看看的意思,却又都不好说话。
因这里最熟人头的只有孙里正,他要是走了,旁人都未必能把来往人认全,但要是不让他走,到底是家里头出了这样大麻烦,谁人好拦着?
宋妙在一旁见状,想了想,道:“夜间这样晚,孙叔一个人去其实也帮不上什么手,倒不如看能不能跟诸位官爷们商量商量,请几位当值的巡兵上门帮忙守着,想来看着巡兵在外头,那些个泼皮也要掂量点。”
孙里正也是遇事着急,脑子都成了一团浆糊,听得这话,立刻应道:“正是!正是!”
但他正是了半天,也没正是出后来来。
宋妙便又帮着道:“辛巡检眼下不在,不知哪一位官爷能帮着拿个主意?”
“我叫人过去!”
代班的兵头不敢让那孙里正走,但安排几个巡兵过去还是毫不费力的,立刻喊了人过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话嘱咐清楚了,最后才道:“快去!”
那人拔腿就跑。
人走了,那兵头又同孙里正道:“老孙别急,小王跑得快,同巡兵也熟,有他们看着,比你自己去还管用,不会误了事。”
孙里正忙道谢不提,只是依旧魂不守舍。
因有这一桩插曲,一屋子的人都不自在。
宋妙回房后,干脆和衣躺下,一直不能安睡,不过闭目养神而已。
***
众人此处提心吊胆,那廖当家的自吴员外府上回了家,也是同样心神不定。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着了,却被妻子推了起来。
“城南来了个报信的,急着要找你!”
廖当家的猛地一起身,只觉腰间一痛,缓了一会才好,随便披了件衣裳就匆匆走了出去。
见他出来,那报信的人马上道:“当家的,南熏门的场子好像有点不对,望风的下午见得外头来了好几个生面孔,一眨眼就不见了,晚上又冒了出来,只在左近转来转去。”
“没人报信么?”
“没有,特地去找了,也说没收到什么风,场子里怕出事,不敢做主,就叫来问当家的一声,看看怎么应对才好。”
“先叫人散了。”廖当家的毫不犹豫,“把场子收拾收拾,别给人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那这几日的抽头……”
“场子里自己垫了就是。”
于廖当家的而言,“自己垫了”不过一句话,但对下头的人来说,却是许多天的工白干。
那报信的犹豫好一会,也不敢反对,终于应了,匆匆出得门去。
但没等廖当家的重新回屋躺下,外头又有小厮进来报信,原来那城东另一处坊子又出了问题。
“张癞子带了几个生人说要上门赌钱,只那门口守着的看了,觉得其中一个有些眼熟,像是个衙门里的差官——他前次进牢子里的时候,正好打过个照面……”
如果说收到第一个人来报信的时候,廖当家的还能当是偶然,眼下已是第二个人,他早生了警觉。
他一面让此人赶回去遣散人口,一面又急急把手下人召了过来,叫人往城中各处坊子里去通报,让人先停了场子,这两日暂且避避风头,不要再开。
见人都洒出去了,他又叫来两名亲信,对头一个道:“你去一趟南熏门,叫那边别打量我不知道,在那宅子里做些乱七八糟的事,要是不闹出来,我还能护着他几分,闹得大了,我也保他不住!”
那人赶忙去了。
他又对另一个道:“叫刁子且先不要动手,免得被人盯上。”
这亲信得了吩咐,也连忙走了。
打发走了这许多人,廖当家的却是并没有放心半点。
今日他原本安排了刁子,带着人去拿那酸枣巷的宋家女儿。
五六个壮汉,没有捉不住一个小女子的道理。
到时候只要往吴家一送,后头事情,就再不用自己管了。
他嫌那些个太学生麻烦,不愿去招惹,但是对吴员外来说,却压根不算什么。
到时候苦主都没了,这宅子的事情,还不是自己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当真问到了宋家女儿头上,也有吴员外帮忙兜着,不会叫她说什么不好的来。
但谁料到今晚会出这样意外。
希望只是想多了,哪怕当真出事,也只是个把场子有问题,而不是盯上了自己。
在外头耽搁了半天,等廖当家的回房,就见妻子并没有睡觉,而是坐在桌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一见丈夫进来,廖妻就道:“当家的,依我看,要不那些个场子咱们还是让出去,再别管了吧……”
“你又来啰嗦什么,外头事你不知道,不要胡乱插嘴!”
“不是啰嗦,这也不是什么好人做的生意,好端端的,何必惹人做那坏事?”
“咱们自己的倾脚行开得好好的,只靠这个,就能过得舒舒服服了,何苦日日提着一颗心,隔三差五这么来一次,你也不比年轻时候,哪里禁得住折腾?你腰也不好,肩膀又有伤,自打开了春……”
廖妻还要再数,廖当家的已经十分不耐,冷笑道:“你咸吃萝卜淡操心什么?什么叫惹人做坏事?烂赌的自己要赌,哪怕我不开这个场子,他一样要找其他地方去赌,与其便宜了旁人,倒不如我去得这个钱。”
“况且你以为要是没有这些个场子,我能得这个倾脚行去开?”
“你而今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咱们儿子还请了人来开蒙,女儿年纪小小,想穿新衣服,就穿新衣服,这样日子,你以为是白捡来的?”
廖当家的说了几句,也懒得跟妻子废话,道:“你最近越发啰嗦了,下个月就是清明,我这里腾不出手,你带大东、二丫两个回老家去扫墓,把那房舍修一修,等过了五月再回京。”
廖妻实在不愿,只她本就温顺惯了,此时被丈夫一顶孝顺的大帽子压下来,根本没法反抗,想要再商量几句,那廖当家的压根不理会,听得厌烦,爬将起来,自去隔间睡了。
剩得廖妻一人默默垂泪,又怕自己不回老家,与丈夫离了心,又怕自己回了老家,此处那丈夫在外头拈惹草,又招惹许多麻烦。
如果还能选,她当真觉得哪怕十多年前刚入京时候都比此时要好。
那时自己大着肚子还要去浆洗衣服,丈夫发着烧还要挑粪担尿,夫妻两个一文钱掰成两半,租一间破屋,冬冷夏热,日日见得蜘蛛蚊虫。
但至少踏实。
***
酸枣巷尾,刁子带着五六个弟兄潜在了门口。
“真要等到五更天啊?”有人打了个哈欠,眼泪糊了满眼,“刁哥,这里也没人,对面又是咱们的场子,莫说眼下五六个人,就是只一两个,捉一个小娘子,也是笼子里抓鸡一样简单的事情,何必要在这里干等?”
“就是!”早有困得不行的兄弟跟着道,“刁子,你是跟着当家的,轻轻松松,我们可是天天要做苦力活,明儿还要上工,后日又是我轮着看场子,早点干完,还能早点回去睡觉!”
大半夜的,哪个喜欢突然被叫出来干活?
谁不想睡觉?
五六个弟兄,个个都是怨声载道。
刁子有些扛不住了,但还是道:“再看看……”
“看什么看,那里正的媳妇不是已经走了吗?屋子里就那小娘子一个,还要怎么看?”
“要不我在此处守着,外头有了动静,我就提点一声?”
下头兄弟拧成一股绳,催了又催,把刁子催得没奈何,只好道:“再等一盏茶功夫,要是那里正媳妇不回来,咱们马上就动手,不等五更天了。”
果然等了一会,那酸枣巷里黑漆漆的,连狗汪、猫喵都听不到一声。
这一回,不用旁人催,刁子便道:“走吧——拿绞子的先动手。”
一时立刻有人上了前头,把一根铁片插进门缝里拧来拧去,过了一会,小声道:“里头除了门栓,还挂了锁,认真要开,少说也得上小半个时辰。”
“那怎么办,强开?”
“不好,要是强开,只怕会闹出些动静,这门也要坏。”
“旁边不是有扇窗户吗?看看那窗户能不能开。”
那拿铁片、绞子的人立刻转去了窗户边。
这一回却是顺利多了,他那铁片插进去,顺顺当当地滑到了最下头。
“有门!”
他小声叫了一句。
于是人人都围了过去。
窗户不大,但也不小,钻进去一个人绰绰有余。
果然没一会,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那扇窗户就被轻轻地卸了下来。
此人不敢举灯,只摸黑把头探了进去,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嘿,这里没人,是个放杂物的地方!”
“那就都从这里进好了。”
刁子发了令。
于是撬窗的这个当即就钻了进去。
进去之后,此人发出“扑”的一声轻响,又闷哼了一下。
“你们小心了,别摔着!”
刁子排在了第二个,他一边提醒,一边也跟着钻了进窗户里。
刚钻进来半身,一只手就扶上了他的肩膀跟手,很细心地接应。
“不用扶,我站得稳,你去扶后头兄弟!”刁子想要扒拉开对方的手。
但那人的手力气很大,重重搭在他肩膀上、胳膊上,简直挣脱不开。
屋子里比外头还要黑,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却也当真只能看着会动的黑影猜人头。
刁子皱了皱眉,正要骂一句,却见下一个人刚钻进来半身,同样被一双手接了过去。
刚刚只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自己,一个是自己身后的撬窗的……
那这双手哪里来的?
刁子吓得背脊直发寒,鼠蹊处也跟着凉飕飕的,张口就要忍不住惊叫。
多谢书友20220519221537353亲送我的平安符一只=3=
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
(本章完)
第68章 布料
第68章 布料
那叫声还没来得及从喉咙里钻出来,刁子的脖子就被一只粗壮的胳膊从后头死死勒住。
如果捂着的是嘴巴,他还能发出点声音,但此时是脖子被卡着,连一点气都通不了,哪里还能出什么声。
他第一个被连头带腿的拖出去外头正堂。
随后是那拿绞子的也给连拖带曳地拽了出去。
此人倒是挣扎了一下,双腿乱踢,还踢到了门上,发出“咚咚”两声。
然而杂间里黑洞洞,谁也看不清谁,听得这动静,有人“嘘”了一声,还好心做提醒。
后头进来的人更是没有多想,见得有人影往外走,脑子也不动,就跟着走了出去。
一出那小门,刚适应了些许屋子里黑暗,众人就一个接一个的或被扑倒在地、死死压住胸,或被勒住了脖子。
那放哨的人为了看住巷子里来往动静,特地走出去了十来步,站得就窗口有一点远。
但即便如此,他也隐隐听得有些动静,正觉奇怪,才要回头来看,就听到巷口方向传来一阵小跑声。
此人吓了一跳,刚要回头示警,却听来人远远吹了声口哨。
等再走近了,果然是自己人。
来人见了他,忙道:“廖当家的说了,叫刁哥今晚先不要动手!”
放哨的人一惊,转头一指宋家食肆那洞开的窗,道:“那怎么是好?人都已经进去了!”
传信的只管传信,哪里知道怎么是好,急得一跺脚,问道:“捉了人没?要是没捉,也没被发现,赶紧让他们退出来!”
一面说着,此人一面上前往那窗口方向去。
那木窗洞口处停了辆推车,正好借力。
他一手搭在窗台上,一脚踩着那推车,就往里头钻去。
此人目力倒是不错,再兼一路过来,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比旁人看得更清,那头才钻到一半,就开始在里头的窗台下到处逡巡,想要找个好落脚的位置。
但他眼睛才转了半圈,没找到什么好地方,却是看到地上竟是凭空生出两条人腿——那人腿正死命蹬着,没等多蹬两下,不知挨了什么,忽然就没了动静。
他顿时唬了一跳,再定睛一看,人腿再往上,地上躺的人肚腹处,竟有另一人坐在其上。
那人好似听得此处动静,一下转过头来。
他看不清转头的人长什么样子,只是见得此人嘴巴一咧,黑暗中,露出上下两排牙,森森然,格外惊悚。
报信人张嘴“啊”的一声,登时就尖叫了起来,双手撑在窗台上,双腿拼命蹭着往回缩,恨不得把自己连头带颈子搭着胸膛一道砍下来丢在这屋里,只留两条腿带上肚子赶紧逃。
而随着他的啊啊叫声,外头那放哨的已然察觉出不对,也顾不上旁的,更顾不上报信,拔腿就跑。
还没跑出两步,他就听后头“砰”的一下,再“砰砰”的两下。
明知看了也于事无补,此人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黑夜下,借着一点弯弯的上弦月光,只见宋家食肆的窗口处,那报信人双腿在空中踹啊踹,拼命试图往推车踩,不知勾到了什么,袍子都被扯破了一半,半挂在推车上。
然而他上半身越发往窗子里进,露在外头的下半截身子越来越短,慢慢的,连腿都被“吸”了进去。
简直如同那窗户是什么怪物,正吞吃东西一样。
放哨那人脚下一软,心脏都快要跳得蹦出喉咙,目光再一偏,就见那宋家大门不知何时已经大敞开来,倏地,从里头接连跃出几个壮汉,朝自己撵来。
此人慌得不行,不知绊到了什么东西,栽了个跟头,还没等爬起来,已是被追过来的两人一左一右押了起来。
他正要讨饶,却听得那宋家食肆里不知谁人叫道:“那厮跑了,快拦下来!”
再一抬头,果然后头一阵风似的,竟有一人从大门处撞了出来,手里不知哪里捞了张条凳,朝着巷子外就冲,一边冲,一边回身把那条凳往半路砸。
报信这人被压在地上,眯着眼睛看逃跑那人身量,猜叫道:“刁哥?刁哥救我!”
他眼睛倒是厉害,那逃掉的人果然是刁子。
然而刁子自顾不暇,哪里有空理他。
几个反应过来的人想要去追,被那条凳挡了一下,等绕开,已经晚了一息。
刁子跑了一路,听得后头全无声息,只觉奇怪,回头拿余光一扫,却是忽然察觉不对——那几个壮汉竟是只追了自己两步,就回转身去,朝着右边方向冲。
这是怎么了?
难道我不配吗?
他一愣。
没人来追,他脚下不自觉就也放慢了两分,忍不住跟着那些个壮汉冲去的方向看。
宋家食肆对面,那一向紧闭大门的宅子,竟是也已经门头大开。
刁子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这是行里的场子,平日里若不是熟客,或是熟客带着,不管谁人来了,轻易都不会开门的。
哪怕是熟客,也最多开一个口子给人钻进去。
今日怎么赶在这个时候,把门开得这样大?
没等他细想,就见从那大开的宅子门里头抱头鼠窜出来好些个人。
蹿出来的众人见得外头围着的几名壮汉,纷纷止步,掉头又往后跑,一面跑,一面喊:“这里有人,这里有人!”
也不知在慌些什么。
但众人往回跑了没几步,宅子里又传来大喊声:“后头有人,后头有好些个带刀的官兵堵门,快跑!快跑!”
后头有带刀的官兵,前头却只几个汉子,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于是不过几息的功夫,往宅子里回跑的人竟是又调转回头,往门外冲。
刁子看到此处,哪里还不晓得出了大事,再不敢犹豫,两条腿抡得像什么一样,拼死而逃。
他跑着跑着,也没听得后头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果然还是没人追来,方才松了口气,正要加快脚步往外,眼看转一个弯就到巷子口了,刚踏出去一条腿,就觉得不对。
好亮!
再抬头一看,不远不近,数十步外,俨然杀气腾腾——原是一排兵丁持棍持盾,正朝巷子里走,早把把那巷子口堵得死死的。
而兵丁后头,竟还有人手提灯笼、火把照明,又有几人骑在马上,打马押后看来。
兵丁们哪里想到还没进得巷子,刚在门口就遇到逃窜的自投罗网。
这样白捡的功劳,不知烧多少炷高香才能捡到,排在最前的几个人已是迎面追上。
刁子还没喘过气来,猛地遇得官兵在前,慌忙掉头再逃。
他身长腿短,步频倒是高,又兼方才跑一路出了状态,当真飞也似的。
倒是后头追的兵丁们手中或持棍,或执盾,又是方才起步,竟是都没能很快追上。
逃窜片刻,那宋家食肆已然就在前方,刁子一边跑,心中一边已是生出了几分希冀。
再往后就是南麓书院。
只要翻进那南麓书院墙内,里头房多地大,人口也杂,总能有逃脱机会。
但也就是此时,一名守在宋家食肆门口汉子听得动静,抬头见得来了人,又看后头追兵,便再不肯坚守阵地,已是迎面上来。
这汉子忽然冒出来帮着围堵,看在刁子眼中,端的可恶,可后头追赶的兵丁们一见之下,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简直气得眼圈都要瞪红了。
没穿兵丁服色,多半不是巡兵,就是京都府衙的!
这两个地方往日就常出抢功劳的贼子,今日竟敢又来!
到手的功绩,要是就这般硬生生被人在眼前劫了去,过个把月就是清明,祭祖时候,只怕连纸钱都要点不着了!
几名追赶的兵丁见状,早有聪明的把手中棍棒、盾牌一扔,另还有一个最为豁得出去,扔过之后,狂跑几步,朝前猛地一扑。
刁子正防备前头,没成想前头无事,居然是后边来了一阵风,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扑倒,一时嘴巴磕在地上,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他头脸剧痛,一时心中惊惶,正要撑起身来,又被背上压着的人把手一掰,又把头往上一拉,一时不能动弹,只好叫道:“官老爷,松松手,松松手!小的是良民!你们抓错人啦!”
一边叫,他一边只觉自己说话字眼咬得奇怪,莫名有些漏风,忙用舌头一舔,竟是满嘴血腥味,还不知道碰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往外一吐,竟是一口血水里带着两颗大门牙,当真如遭雷击。
后头逮到人的兵丁正得意,听他喊冤,冷笑道:“你既是良民,那刚才跑什么跑?”
刁子头痛嘴巴也痛,眼泪鼻涕跟着嘴里血水一道往外淌,想要给自己辩白几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左右两扇门,左边那宋家食肆,右边那场子里,不住往外头押出人来。
此时已经满场都是兵丁,举着火把、灯笼,映得到处灯火通明。
刁子是各处场子都轮值过的,认识的人并不少,不过片刻功夫,已是见得好几个眼熟的看场兄弟。
众人同样看见他,有那犯傻的已经叫道:“刁哥?”
一时那捉着他的兵丁乐了:“好个良民,贼人都要叫你哥咧!”
刁子还想分辨,眼前一黑,却是被人从头上直接罩了个黑布罩下来,等那辩解的话说出来的时候,又是漏风,又是隔着布,嗡嗡嗡嗡的,哪里还有人去听。
***
后院里,宋妙安安静静待在房间。
她听到前头叫闹声、喧哗声、喊声、下令声,又有马蹄声,脚步声。
如此动静,人自然是睡不着的,何况孙里正家中又出了事,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因这事出得太过凑巧,她忍不住怀疑会不会跟朱氏来陪自己住有关,也帮着悬一颗心。
既然睡不着,时辰虽然早,她还是干脆起了身,因怕无意中添乱,也不敢出去正堂,只点了灯,就在房中研磨洗笔,慢慢去算最近赚到的钱,另还有排在最前,将要还的债。
正算到一半,就听外头有人敲门叫道:“宋摊主,我看你点了灯,人是醒着的吗?”
宋妙听那声音是秦纵,应了一声,把笔放下,又将门后挡放的椅子挪开,一手捉了一旁桌上的刀,一手去开门。
见外头果然是秦纵,她才放下了心,叫了声“秦公子”,又问有何事。
秦纵乐得跟个猴儿似的,嘻嘻笑道:“今儿我们出大彩啦!旁的不好多说,你只知道对门果然是个赌窝,今日一网下去,不晓得捞上来多少鱼!多亏了你借这地头出来,又交代那许多线索,才有今日的功来立!”
他正高兴,逮着宋妙先分享了一回,复才说正经事,道:“正言在外头忙得走不开,喊我进来帮他传个话,头一桩说是虽然把对面宅子里的人捉得七七八八了,但衙门还会往这里再派人搜检几天,也是个看守的意思,免得后头有什么不好,到时候要是那朱婶子来不了,就安排旁人过来陪你,请你放宽心。”
“第二桩是说的他这两日未必能抽得开身给什么消息,但今日的事会一直跟紧,叫你别急,必定给个交代。”
秦纵数完两桩,又好奇问道:“今日的事,是什么事啊?”
这虽没甚好瞒着的,但宋妙还是省去了枝节,只说请托韩砺帮忙查一查自己这宅子的定契同房地契有没有什么不妥。
秦纵哦了一声,顿时没了兴趣,想了想,问道:“宋摊主每日做的早饭能够几个人吃的?拢共多少钱?”
宋妙算了算,给他报了个数。
秦纵立刻道:“那今日你做的早饭我样样都包了,另有那饮子,不拘什么,给我总共凑个二百份饮子行不行的?一会我叫人过来,你什么时候做好,就什么时候一并拿走!”
“做给谁人吃的?口味上可有什么偏好?”宋妙先问了一句。
“给衙门里头兄弟,另还有借来帮忙的护城兵、巡捕们吃的,不用管什么口味偏好,只按先前的做就是了,你原本那口味就很好!”
他说着,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块银子来递给宋妙,又道:“若有多,且先寄存着,将来必定还有要你帮忙做的东西,到时候一并从里头扣账就是!”
宋妙也不啰嗦,一口应了,果然把那银子称了称,仔细收好,又在纸上写下秦纵的存账。
那秦纵并无二话,这才告辞了。
但他方才走了几步,慢慢又停下脚步,转身回头道:“宋摊主,你……你给我单留一份排骨清汤成不成的?我要多多的萝卜,不要排骨。”
宋妙笑着应了,等收好东西,便照着那秦纵所说一一准备,果然差不多到了时辰,就有秦家的小厮来敲门。
她把东西一一收拾好,叫那几人带走了。
送走了几名小厮,宋妙免不得多看一眼对门那宅子。
此时宅子里来来去去都是搜检的兵丁,人不少,门外则是用绳索拦着,又贴了警示条,因还不断有人进出,暂未贴封条。
她只看了几眼,就没再理会,转身正要回屋,忽见那推车还停在外头窗户下。
这推车乃是昨日为了不叫珠姐儿的马车挡着那窗户视线,方才放置在外的,眼下既然不用再盯梢,今日的早饭连摊都不用出,就被那秦纵全数买去,自然就可以收起来了。
她上得前去,正要挪腾,却见那推车左轮处,不知怎的,勾夹着两片大大的布料。
宋妙伸手取了下来,仔细端详了一下。
像是谁人衣物上的,颜色、做工都很寻常,但已经勾烂了,想来是无意间被挂到的。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上头好几处地方都有被烫出来的洞,或是被什么东西灼烧出来的黑色痕迹。
那痕迹很新。
谁会在这里被勾住衣服呢?
宋妙略觉奇怪,拿手扇了扇那痕迹处,果然闻到一股子淡淡的香火味。
她想了想,没有一扔了之,而是把这两片布料拿干净布包好,方才去推车。
但她这一回还没来得及推,却见打巷子外头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已经有了些年纪,须发白,上襦下裤,裹巾长袍,精神矍铄,一把胡子打理得还挺漂亮,顺、长,光泽十足,一路走,一路还去对手上拿着的一张纸。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奥特曼小姐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么么哒=3=
(本章完)
第69章 躲懒
第69章 躲懒
此人拿那手中纸去对看各个宅子的门头,等见得“宋家食肆”招牌上几个落漆的字,胡子一下子就抖了起来,很是激动的样子。
他见得宋妙就在门口,忙上前几步,问道:“敢问小娘子,此处可是那酸枣巷尾,卖‘宋记绿豆蓉糯米饭’的宋家食肆?”
宋妙先是一怔,随即应道:“正是,却不晓得老爷子这是?”
那老头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来,道:“老夫是来寻那宋摊主的——她前一向不是有在太学后头卖糯米饭、烧麦吗?我家中有晚辈买了回来,我尝了,十分好吃,但不知怎的,这两日竟是一直不见人出摊。”
“正巧我今天闲着,索性自己来一趟,且看看能不能买几份回去吃!”
又问道:“小娘子可晓得那宋摊主在不在的?”
宋妙笑着指了指自己,道:“我就是那卖绿豆蓉糯米饭的摊主。”
那老头一愣,道:“原是个这么小的小娘子。”
但他说完,立刻又问道:“这两日小娘子怎的不出摊了?这会子我可还有那糯米饭、烧麦能买的?”
“老爷子却是来晚了,今日的吃食都被人买走,眼下没有剩的了。”宋妙道。
那老者愣了一下,俨然不敢置信,看了看天色,忍不住问道:“这才什么时辰,我今日都来得这样早,竟还有人排在我前头吗?”
宋妙简单解释两句,只说被人提前包了,这才早早的就一份都没有剩下。
“果然好东西都是要抢的。”那老者叹了口气,又问道,“那日后是要怎样才能吃到?”
宋妙笑道:“等太学公试结束,他们正经上学了,我早上就会回食巷后头出摊的,难得老爷子喜欢,到时候叫家里人来买就是,我给您单留一份。”
那老头听得还要等学生收假,一副天都塌了的表情,道:“等他们上学实在太久了,明天能有吗?”
“能是能,只是我一早就要出摊,只怕未必能遇上。”
那老者道:“若能约个时辰叫人来半路……”
但他自己立刻就否定了,道:“罢了,要是中途遇到什么事,两边等也不是,不等也不是。”
这样大年纪的一个老人,为了吃点自己做的东西,如此执着,宋妙作为动手的厨子,高兴之余,自不忍心,便道:“老爷子若是不嫌弃,正好我也要做早饭,不妨留下来坐一坐?”
那老头惊喜地“啊”了一声,嘴上道:“未免有些失礼吧?会不会叨扰小娘子?”
但他一边说,那腿却跟马儿脚似的,竟是自己会识途,已经主动跟了上去,还像模像样地站在门边,等宋妙把那推车推进去,十分勤快地去捡地上木垫子。
等宋妙停好推车,那老者已经两手抓着那木垫板进了屋,问道:“小娘子,这东西放哪里?”
宋妙忙上前去接,道:“我来就好!”
那老头却是往边上一让,道:“瞧不起谁!老夫从前也是上过马,打过仗的,就算眼下年纪大了些,也远比寻常人孔武!区区一块板子,不在话下!”
不管嘴上如何夸口,这老者看起来又矮又瘦,背都有点驼了,跟孔武二字实在扯不上关系。
宋妙怕他闪了腰,忙让开,随手指了个最近的地方。
那老头还十分讲究,把那木板规规整整靠着角落放好,拍了拍手上灰土,很满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放的位置,这才在宋妙拿来的蒲团上坐了。
见他坐定,宋妙问道:“老爷子喜欢吃甜口还是咸口?”
“都使得,都爱吃!客随主便,哪有来做客还挑剔的,小娘子原本是要做什么,照旧做就是了。”老者忙道。
他既这么说了,宋妙就不再多问,径直去了灶边。
先前在食巷里出摊的时候,就总有学生问有没有甜口的吃食,又有催她再做那黄馍馍的。
但黄馍馍做起来实在费力,现有的品种已经牵制了宋妙大部分精力,不太能把这个加上去。
不过吃食的品种肯定是要随着四季做添换的。
尤其天气一热,糯米饭跟其余汤饮还好,烧麦就不再那么合吃了,一则到底有些腻口,二则笋、荠菜都是只得一季,后头再没有了。
前一阵事情太多太杂,她暂时还没办法腾出手来,只能先做搁置。
结果昨天推车出摊,又被不少沿途散客来问有没有甜口的吃食。
趁着今天一应都被那秦纵买走了,倒是省了许多功夫,腾出空来,她就想着试试做个新的品种。
既然是要拿去出摊的,又是个插缝,自然得把成本低、做法简单放在最紧要位置。
至于口味、模样,倒是可以次之了。
宋妙想着,或许可以试一下雪蒸糕。
这东西是甜口的,用材简单、低廉,口味称不上特别出众,但吃起来很适口,是南边常见的早饭。
但不知为什么,宋妙很少在京中见到。
雪蒸糕这东西老少咸宜,就算学生们不喜欢,自己拿去其他地方叫卖,也能卖得完。
她早上已经按着分量,把粳米、糯米都磨成了粉,此时添了些水,过了两次筛,见那蒸锅已经上了气,也懒得用什么磨具,只用纱布垫在蒸笼底下,把筛好的细粉和着切磨好的红粉末垒了三层,直接上锅一蒸。
彼处做着雪蒸糕,但此物吃多了有些干喉,总要配一二饮子。
宋妙腾出手来,开始做汤。
因那秦纵说自己的几份汤里只要白萝卜,最后就还剩下些排骨,又有一底子白萝卜排骨清汤。
宋妙本来打算自己喝的,眼下多了个人,就不够了。
她想了想,拿了一根前几日孙里正送来的山药,削皮切段,跟着那排骨汤一道挪进一口小锅里同炖。
宋妙此处干活,那老者饶有兴致地看着,等她忙完了,方才笑道:“老夫也会烧火,小娘子不妨让开一旁,叫我来看火。”
一副跃跃欲试模样。
想到这老头子方才自诩的“孔武有力”,宋妙哪里敢信,忙拦道:“马上就好了,老爷子只消再坐一会就好。”
那老头颇为失望,左右看了看,道:“小摊主,你这屋子里过于简单了,做生意的,还是要讲究些——我给你写个招财进宝的中堂怎么样?”
又自夸道:“老夫骑射功夫或许寻常,一手字却是很拿得出手的。”
宋妙笑了笑,指着面前两口灶,道:“老爷子说笑了,我这里摆着锅,烧着火,每日大油大烟的,什么字画禁得起如此损害?”
“这又有什么,等脏污了,我再给你写一副就是了!”那老头不以为然,“只我那大字笔力寻常,不然招牌也可以给你写一个!”
他说着说着,竟是认真起来,拿指节一下一下去敲面前条凳,闭上眼睛,摇头晃脑片刻,忽然睁眼道:“有了,给你写个大俗大雅的……”
但他那大俗大雅的中堂还没来得及念出来,就见宋妙把那蒸笼盖子一揭,顿时一股子淡淡香气漫了出来。
那香味是非常简单、柔和的米香,中间和着隐隐约约的红香味。
老者一下子就住了嘴,早把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
宋妙也不用刀去切,直接取了锅铲来,铲了一方雪蒸糕进盘子里,配了双筷子,端到了对方面前的条凳上,道:“老爷子帮我先尝尝——这是放多还是放少了?”
老者立刻就取了筷子,夹起雪蒸糕的一角下了嘴。
热乎乎的,是很舒服的米香。
两种米磨成极细的粉,蒸出来格外轻柔,洁白如雪,很软,松而不散,有那么一点厚实柳絮、雨前重云的口感。
香气则是特别单纯,没有一点调料的味道。
米本身是有一点淡淡的甜味的,嚼着嚼着,那清甜味就出来了,刚觉得微淡,下一口就吃到红滚进了嘴里——原来那雪蒸糕是两层粳糯米粉中间夹着一层红。
红可真香!
红碎被蒸汽给热化了,带出一股很浓的香,往上、往下都渗进那米糕里头,但渗得并不深,吃到那被渗透的带红蒸糕部分,就格外香甜,更有一种微微紧实的吃头,有时候某些地方红撒得较多,咬下去还会有一种流浆的感觉。
老头子斯哈斯哈地吹着气,吃完了一锅铲的雪蒸糕,舒坦地长长舒了一口气,那脚都忍不住换了个舒服的伸长姿势。
等他回过神来,见得对面宋妙正看着自己,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好吃!真好吃!好舒服的蒸糕!果然还是要五谷养人!”
宋妙好悬才忍住没跟着也叹一口气,只好问道:“老爷子还没告诉我——这是甜了还是淡了呀?”
那老者一愣,认真想了想,道:“好像是刚刚好,又好像有点淡,但是再一吃,又像是够甜的。”
他念念有词,忙把面前那盘子捧了起来,递到宋妙面前,道:“小娘子再给我一块,我这一回一定好好尝尝那红是放得多了,还是放得少了!”
宋妙只好又给了他一块,只这一块就小得多了,送过去的时候,又特地道:“到底是米食,吃了饱腹,老爷子不要撑着了。”
此时再去看那汤锅,果然是上好的容县山药,不过煮了片刻,用筷子一插,已经能轻易戳穿。
她便给那老者又盛了一碗汤。
萝卜排骨汤做底,又添了山药进去,汤的味道可想而知是很甘香的。
山药健脾养胃,虽然形状还在,但吃起来已经非常绵软,光用舌头和上牙膛都能抿化它,那排骨也炖得很烂了,肉香味完全煮进了汤里,肉的肌理都有点吃不清楚。
简直是空有其形,其实完全软烂口感的一碗汤,正合老者那一口只剩半壁江山的牙。
他一顿早饭吃得舒舒服服,简直都不想走了,不住叹道:“这才是我这种老头该过的日子!该吃的早饭!”
宋妙笑道:“老爷子要是喜欢,明日叫家里人早些过来。”
她报了个时辰:“敲门就是,那时候我多半还没出门。”
那老者犹豫了一下,却是摇了摇头,道:“我自家来就是,这两日小辈都忙着太学考试,怕是抽不出空过来。”
“那就太早了。”宋妙摇了摇头,劝道,“也不差这一顿两顿的,等过两天我回去出摊了,再吃也不迟。”
老头纠结极了,最后还是道:“罢了,今日躲了懒,明日多半又要找我去看那卷子,未必还能躲开,我若能推得开,一早就来找小娘子讨吃的,若不能,只好过两日了。”
他说着,从袖袋里掏出来两把铜板,也不数,随意放在那条凳上,笑道:“今日多谢宋小摊主招待,我姓陈,这一向都在太学教书,日后要是还有什么好吃的,不要忘了老夫才好!”
宋妙愣了下。
她先入为主,一直以为此人家住附近,有个在太学读书孙辈,尤其方才还听他说“小辈都忙着太学考试”,哪里想到竟是个先生。
此时太学先生也唤作博士,编制少得很,要教上、下、内三斋,多数会选年富力强者,年纪大的并不多见。
眼下这一位老夫子看着都已经逾七旬了,又自称姓陈,由不得宋妙不多想。
她忍不住问道:“不知先生可认得一位太学生,唤作韩砺的?”
那老者一呆:“你说正言么?”
见得宋妙点头,他登时乐了,道:“正言亦是我晚辈!”
宋妙便行一礼,笑问道:“那老爷子必定就是曾为两任天子师,桃李满天下的陈严陈先生了?”
才吃了人做的好东西,立刻又被直接当面夸赞,也不知是刚刚那雪蒸糕有些甜,还是米食吃多,陈夫子竟有些晕陶陶的,笑呵呵道:“当不得,当不得!”
又笑骂道:“小子狡诈!先前问他,他还说不识得你,只是承了那个叫程子坚的学生好意,才拐来拐去,捞到点好东西吃——那猪脚饭、扣肉,我都有分到一口两口的,样样合我老头子胃口得很!”
“早知如此,我何苦绕来绕去,刚开始便把他名字报了出来,岂不简单得多!”
宋妙笑道:“也是方才认识两天。”
她简单说了几句两人认识经过,复又道:“原本还想着托那韩公子代为引荐,眼下先生既然亲至——小女有一桩不情之请,虽是冒昧些……”
陈夫子连连摆手,道:“冒昧什么,我上门讨吃的都不冒昧!”
宋妙笑着把想要去查买扑公示宗卷的请托说了。
此处宋妙正请托陈夫子帮忙,太学的教舍之中,几名夫子也把一众上舍生聚集了起来,道:“阅卷之事,就交托给你们了。”
太学公试一年一度,却是只对下、内二舍,上舍生另有考试,不在其中,而上舍生里头成绩优异者,少不得被夫子们叫来帮着批改答卷。
今日批改的乃是下舍的经义答卷。
从早上开始批,一直批到下午,上舍生们只在中间简单吃了几口饭。
批卷乃是非常枯燥事,尤其那下舍的答卷各有各的离谱,在这一干人等看来,实在是浪费时间,却又不能推脱。
趁着先生不在,自然个个怨声载道。
然而旁人不过抱怨这卷子答得差,抱怨事情繁琐,却有一人说笑似的道:“你们只会说,却不如某些人聪明得很,晓得躲懒。”
众人闻言望去,却见说话的乃是那四子之一的蔡秀。
“谁人躲懒了?”有人问道。
蔡秀笑了笑,却不直接点名,只道:“有一人才接了调令,你们猜是谁?”
立刻就有人答了出来,道:“是那韩砺罢!”
蔡秀哈哈一笑,道:“还是正言聪明,哪一回不是早早借故躲了出去,这许多年,谁人见过他跟着咱们一道阅卷的?”
多谢清汤牛腩河亲送我的香囊,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3=
(本章完)
第70章 听劝
第70章 听劝
这蔡秀本是当做打趣一般说出来,然而话音一落,屋子里顿时安静下去。
片刻后,却听得一人冷笑道:“这叫什么聪明,耍这等小心思,整日在外头蝇营狗苟,学生没个学生的样子,我是看不上的!”
众人忙又看去,见说话者竟是那同为太学四子的孔复扬,顿时更不敢搭腔了,只好一面提笔,做低头踏实阅卷模样。
但面上装着不闻身边事,实际上学生们却是个个努力瞪大眼睛,以图把两只耳朵里的孔洞跟着张大些,好能听得更清楚那孔复扬后续说话。
哇!
国子学四子里头排第二的打起排第一的来啦!
孔复扬背地里说韩砺坏话啦!
须知这孔复扬自入学之后不久,便又外出游学一年有余,刚回来没几个月。
此人脾气火爆,学问做的却是没得说的,历次考试,只在那韩砺下首一位。
他站出来挑毛病,自是比旁人更有底气。
那蔡秀头一个提起的话题,见这孔复扬这般接话,却是忙道:“小弟方才不过说笑,孔兄何必跟着一般计较,正言文章做得好,学中也好,京中也罢,广为扬播,今次是被那京都府衙借调过去的,虽是因此躲过阅卷,想来一则是为巧合,二则也是他的本事……”
但他话音未落,那孔复扬已然再次冷笑道:“这世间难道只他韩砺一个会写文章?”
蔡秀貌似被这话噎了一下,看了屋中正批卷的众人,见无人搭话,忙笑道:“在座各位能进上舍,自然文章都是出类拔萃。”
他说着,先夸孔复扬道:“孔兄文章刚健有力,寻常人难望其项背。”
孔复扬黑着脸,并不说话。
蔡秀见状,复又看向身边一人,道:“前几日先生还夸了孟老弟,说你长诗做得清新自然。”
被他提及的人本来低着头,持一杆朱笔正做认真阅卷状,听得蔡秀夸赞,手一抖,险些捏不稳,忙把那笔挪开,拼命摇头道:“不过偶然得先生鼓励,比诸位差得远了,还是蔡、孔、韩、窦几位诗文做得好!”
他小心翼翼,还特地给四子排名掉了个序。
蔡秀眉头微微一拧,随即转向右手,又夸右手那人“文风磅礴”。
孔复扬不好惹,韩砺虽然不在场,却更是个从不吃亏的主,谁人肯掺和这滩浑水。
被夸“文风磅礴”那一个连忙摆手,然则他却又没有前一个那么醒目,还会调序,只傻傻道:“哪里哪里,没有没有,不如跟韩、孔两位多矣!”
眼见一个两个全都装傻,那孔复扬本来只有三四分的火气,一下子就被挑高了,怒道:“你们怕跟他起冲撞,我却不怕,哪有这样做事道理!”
他说着,把手中笔一撂,起身便往外走。
蔡秀唬了一跳,忙叫道:“贤弟这是做什么?他借调他的,与咱们又有什么相干!”
又道:“他手中有京都府衙调令,学正不会有二话,哪怕去找先生——贤弟回来不久,却不晓得正言在先生面前独占一头,平日里个个都对他另眼相看,又何必去撞这个南墙!”
孔复扬回身冷笑道:“找什么先生、学正?我孔复扬行事从来不背着人,我这就当面去问那韩砺,他怎么好意思如此特立于旁人!他难道不是太学学生?!难道他会写几篇文章,就能恣意妄为?!”
方才以为孔复扬要去找学正、先生时候,那蔡秀只是出声去拦,此刻听得对方竟是要去找韩砺,却是真正吓了一跳。
他匆匆出得位置,上前去追,一不小心杠到后头椅子,踉跄一下,险些摔倒也顾不上,只急忙跑也似的上前,一把拉住那孔复扬。
“孔兄!孔兄!好端端的,你理他做什么!你这会子去了,晚些时候先生就要来,见你不在,问起来怎么办?”
“消消气,消消气,这许多卷子,正愁批不完,那韩砺自借调去了京都府衙,一天比一天回得晚,昨夜一晚上都没有回来,想必今晚也不回了,你这一往一返,白跑不说,还耽误事,到时候不知要批到什么时候!”
“他还敢夜不归宿?!”孔复扬眼睛都要冒出火来,“学正竟是不管吗?!”
蔡秀背后是真正惊出了汗。
他舌灿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那孔复扬给拉了回来。
眼见对方被硬拖回座位,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仍是生气模样,蔡秀便道:“孔兄实在不高兴,总有借调结束那一天,到时候我跟你一道去找那韩砺说话!”
孔复扬皱了皱眉,道:“是我容不得人,看不惯他行事,你不要多管,免得殃及池鱼!”
“孔兄千万不要这般说,你见得不平事,发不平声,乃是性情中人,哪里就变成什么容不得人了!”
蔡秀和孔复扬说完,还不忘又回转过来,冲着屋中众人道:“诸位给我一个面子,只当今日什么都没有瞧见,不要外传,不要外传啊!”
其余学生哪里敢有二话,一面答应,一面却各自交换眼神,只碍于当事人在场,不敢交头接耳。
原本众人批改时候,还常常闲谈、抱怨,自出了这个事,却是连咳嗽声都少,只剩闷咳,屋子里气氛更是一言难尽。
卷子一批就批到晚上。
眼见都要亥时了,终于有夫子带着人过来,先一一点收了众人批改结果,又问他们可有收获。
一屋子人都不怎么说话,只零星两个应付了几句。
唯有那蔡秀笑着上前,说了好一番话,谢过先生给自己这个阅卷的机会,又一连数了好几桩好处。
先说自己学到日后卷面应当怎么写,不能光顾着字好看,还要考虑把字写得大些,免得阅卷人看的时候费眼。
又说学到温书时候,不要按着自以为重点去温习,往往自己不甚在意的,考试就会考到。
还说通过此次阅卷,晓得了做题要有取舍,遇得经义上记不清的题目,不要纠缠,免得浪费后头时间等等……
先生听得自是十分满意,道:“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你们批改卷子,也不要光改答案,像蔡秀这般用心去改,自然有所收获,不然便是浪费时间了!”
又催他们回去休息,甚至还定好了次日再来的时间。
众人当着夫子的面,自是诺诺连声,各自散去之后,少不得私下议论不停。
而那蔡秀先帮先生一起整理卷子,又将人送到门外,回来之后,却是等着那孔复扬,陪他一起回了寝舍,路上自然又有一番劝说,劝他千万不要多想云云。
当着蔡秀的面,孔复扬并没有多说什么,等洗漱完毕,已是子时,他没有上床,却是换了一身外出服色,对那舍友道:“我出去一趟,晚些再回来,不要锁门。”
同寝舍的人今日虽然是在隔壁屋子阅卷,但学生之间,哪里有什么秘密,自然早听得人说了事情来龙去脉,见状忙问道:“你去哪里?不是要去找那韩砺吧?”
到底同舍,此人便劝道:“你何必出这个头,那韩砺学问、文章都好,一惯都自成一格的,不单他一个,也常常有别的人特立独行,得了调令不回学校。”
又道:“那蔡秀是把你当枪使,他哪里是个好的——你且看他今日跟先生说那些话,旁人都在恼,说桩桩件件都是大家白天私底下总结说的,被他听了不算,拿去学给先生听,好似全是他自己一个人领悟的,还凭此得先生夸奖……”
“我又不是蠢货,自然看得出那蔡秀不安好心。”孔复扬道,“但我是自己要去找那韩砺,同蔡秀没有关系——旁人我不管,独那姓韩的不能如此放纵!”
说到此处,孔复扬竟有些咬牙切齿。
“我这一年多在外游学,得了不少京中抄送过去的文章,以文见品行,本以为那韩砺是个胸中有大抱负、大志向的,谁知回来之后,此人竟是如此放肆胡为,这般行事,我不能忍!必要当面问个清楚,才能算是认清楚一个人了!”
一面说着,果然甩袖关门走了。
那舍友躺在床上,茫然莫名,总觉得孔复扬这般心态,似能理解几分,又似乎不太能理解,一时连劝都不知道怎么劝,只好叹一口气,目送对方关门而去。
此人暗想:怨不得我文章做得不如他,原是从脑子开始,长得就不如他奇怪!
***
再说那孔复扬举了根小小蜡烛,径直去了韩砺寝舍。
此时已经是熄灯时分,那寝舍自然是黑暗一片。
他敲门叫了几声韩砺,不一会,门从里头开了,却是另一个人来应的门。
那人见得孔复扬,愣了愣,道:“原来是孔兄,正言接了京都府衙的调令,忙得很,这几日都没怎么回来过,你要是找他有什么事,不如告诉我,我给传个话。”
孔复扬没有让对方传话,只是问道:“韩砺这几天晚上都没有回来就寝吗?”
得了肯定回答,他才道了谢,竭力压住怒火告辞了。
然而偏偏就是这么巧,孔复扬刚走出这一排寝舍,就见迎面走来一人。
那人大步流星,手中提了个灯笼,黑暗之中,倒是能把脸照亮几分。
——竟然正正是那韩砺!
满腔怒气遇得正主,当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孔复扬立刻迎了上去,拦叫道:“韩正言!”
韩砺举高灯笼,看了看来人脸,奇道:“原来是孔兄,大半夜的,不知有何见教?”
“你还知道是大半夜?你问我?我倒是要来问你!”
孔复扬的火气一下子就爆发出来,质问道:“眼下早过了熄灯时分,按着太学学规,学生不得逾时回校,你可有按着规矩,向直学、先生先后请假?”
“自然请了。”韩砺道。
这话一出,犹如点了马蜂窝,孔复扬更气了。
“你从前文章中怎么写的?你批评旁人时候,骂的是以权谋私,不守规章,那你今日行事又算什么?人人聚集批卷,独你一个置身其外,难道不是殊异于众人?!”
“若是当真去些要害地方就罢了,你一个学生,去京都府衙里头能干什么?除却整理宗卷,就是清理档案,这些事将来有的是机会给你去做,简直是主次不分,本末倒置!”
他说完,又连着控诉了好几点。
韩砺听得直皱眉,道:“我而今事忙,不便啰嗦,只有三件事。”
“其一,我持京都府衙调令,已是在学正、先生处全数报备,并得同意,并非不守规章。”
他口中说着,正巧那批条就在怀中,果然单手取了出来。
孔复扬伸手接过,凑近那灯笼一看,竟是样样手续俱全,甚至连寝舍的直学都有在上头签押,一时头上的熊熊直烧的火,犹如被一汪小小的泉水给浇了半边。
“其二,公试批卷本就不是学生份内之事,只是太学中人尊师重道,愿意帮忙,你若有事,不去便是,其余人同样可以不去,要是韩某行事是殊异于众人,那孔兄一年以来游学在外,又当如何?”
孔复扬手中还拿着那批条,听着这第二点,另外半边火也被迎头浇下来一瓢水,只剩一点小小火苗,再努力燃烧,也显得可怜。
他口中忙辩解道:“我也是逐层签批,批妥了才出去的!”
韩砺并不搭理他,又道:“其三,孔兄一年以来游学在外,应当最知晓学生当以实为证,京都府衙中事务繁多,正是做事地方……”
说到这个第三点,孔复扬一下子就来了劲,道:“正是因为我在外游学,才晓得在府衙中只待这一个两个月的,不过被人使唤,其实学不到什么东西,等你得了官,自然大把机会学东西,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说到此处,他心头火气尽消,语气竟是有些推心置腹起来,道:“韩正言,我也不怕与你直说,我这一年多在外读你文章,与你神交久矣,见你不潜心向学,而是在枝叶末梢处浪费时间,实在惋惜,你听我一句劝……”
他还要再劝,对面那韩砺却是忽然道:“我手头跟了一桩案子,时间紧,事情多,眼下人手奇缺,正要个干苦活,帮着整理宗卷的——你肯不肯来?”
孔复扬皱眉道:“你这人,怎么就不听劝呢!”
“眼下案子已是涉及数百案犯,苦主也逾百,具体案情,我不便外露,你若有心参与,马上回去收拾换洗衣物,一刻钟后在此处与我会合,立时就走,一刻也不能耽搁。”
(本章完)
第71章 催促
第71章 催促
先前听得韩砺说跟了一桩案子,实在事多时候,孔复扬还不以为然。
然而等听到涉案疑犯数百,苦主逾百的时候,他早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说什么,失声道:“天子脚下,今时今日,怎会有如此大案!”
跟一个普通案子,和跟一个这样大的案子,所学、所知,自然是完全不同的。
孔复扬一下子就理解了为什么韩砺会扔下课业,答应借调去那京都府衙。
坦白说,他光是听,就已经心动了。
孔复扬忍不住道:“这样大案,哪里是我想去就能去的。”
“你若要来,待会回去我就请京都府衙开调函,借调打今日起算。”
像是猜到他后续还要说什么,韩砺又补道:“一会会合之后,你我先去教舍,且看今晚哪一位轮值,向其写个申请文书,流程后补就是。”
连今晚外出的请假流程都给他安排好了。
京都府衙出面借调,又能参与侦破大案,有韩砺出面,孔复扬一向也是得人另眼相看的,今夜轮值的先生只要不是脑子抽了,想也知道必定会一口答应。
到底是什么大案,竟然能涉及嫌犯数百?
孔复扬的心都在发痒,恨不得立时回去寝舍里头收拾行李。
然而他白日才批评完那韩砺不顾正业,学生没有学生的样子,此时怎么都过不去自己那一关,咽了口口水,问道:“我明、后日还要批卷,等批阅完了,再借调过去,行不行的?”
韩砺摇头道:“案子紧急,今夜你若不来,我是不能再等的,马上就要安排旁人。”
孔复扬一咬牙,索性道:“我想去,只是白天为了你不来帮着批改卷子,我方才当着一干同窗的面骂了你一回……”
他把白日的事情说了。
韩砺“哦”了一声,问道:“你怕出尔反尔,旁人嘲笑于你?”
又道:“要了面子,就不能要里子,你自己选吧。”
孔复扬连忙摇头,道:“是我自己错了事,哪里还敢提什么面子?只你心胸宽,自不介意,我却心中有数,没脸再占这个便宜。”
韩砺看了他一眼,道:“读这许多书,又四处游学,做事竟还如此拖泥带水的,比起有些晓得上进的外舍生都不如,哪来那么多废话。”
又道:“我没空跟你啰嗦,一刻之后,要来就来,不来算了,随你吧。”
说着,他举那灯笼,迈步就走。
孔复扬被留在后头,迟疑一息,到底叫道:“韩砺!”
韩砺回头,挑眉问道:“作甚?”
“我若是去不成,你待要找谁?”
问出这一句,孔复扬心中竟有一丝忐忑,说不清自己究竟想听到谁人名字。
若是去的那人远比不上自己,他还可以自我安慰,就算是为了帮那韩砺的忙,也算是道歉,也要厚颜跟上。
可要是跟自己能力相差不多,但又长袖善舞,会做人,能协调……
那他还能找什么理由?
然而还没等孔复扬胡思乱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那韩砺冷声道:“你真当我是开杂货铺子的,见人就要?”
“我看过你的文章,也见过你答的经义,听先生多次提过你为人。”韩砺道,“虽是个苦力活,只有繁琐,却也不是哪个都能干的,你想好了,即便半途受不了了想要撂梁子,我也不会答应。”
他说完,转身走了。
而那孔复扬站在原地,说不上心中是一股什么滋味,只觉脸有些热,拿手一摸,竟发现自己嘴角不知何时,竟是上扬起来。
他站了一会,忽然反应过来,急忙往寝舍而去,等轻手轻脚开了门,把平日里常穿的衣物随意一卷,还特意换了双好走路的鞋子,正摸黑去拿自己用惯的笔,就听得一旁床榻上那舍友道:“你掌灯吧,我还没睡。”
孔复扬点了一盏油灯。
而舍友见得他各样东西一把抓,尽往一个竹篓里装,便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找不到那韩砺,你还要搬去他寝舍里日夜守着不成?”
“不是,没有!”孔复扬忙道,“我此刻要去那京都府衙。”
那舍友惊坐起来,一掀被子,起身趿了鞋就要来拦,口中道:“你疯啦?你看不惯那韩砺,等他回来再说就是,好端端的,去什么京都府衙!”
孔复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不是去找他麻烦,是正言说自己手头接了要紧事,忙不过来,叫我过去搭手。”
他说到此处,声音已是止不住地扬高了三分。
舍友听得目瞪口呆,问道:“你答应了?”
“我不要脸,我答应了!”
孔复扬口中说着自己不要脸,但那语气实在有些过分轻快。
“知道了,你答应了就答应了,笑成这个样子做什么?”
“我笑了吗?没有吧?”
孔复礼一面问,一面去摸自己脸,又举灯去找了铜镜来照,果然哪怕那烛光如豆,都能看到铜镜中那人脸都要笑得皱了,即便拼命压着,还是难免把牙都漏了出来。
“哎呀,哎呀!”他忙撂了铜镜,“我要走了,明日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目光短浅,厚颜无耻,今日才会说那韩砺坏话……”
“罢了,说也行,不说也行,等我回来自己当众检讨就是!”
他急急把那行囊背上,才回身道:“我走啦!正言说今次事情甚多,都是苦力活,怕是这几日都回不来了,不日他会请京都府衙开了调令发来,若有先生问起,你帮着我解释一句!”
说完,欢欢喜喜背着竹篓走了。
独留那舍友穿着个大肚兜,光着两条毛腿站在寝舍之中,看着孔复扬三步并作两步的一路快跑,只觉对方此时模样,同街头巷尾,被家里人拿根葫芦就能骗着帮忙剥一天豆子的傻孩子也没什么区别。
然而更可悲的是,自己也很馋那葫芦味道,分明也挺傻,但为什么,竟是没人肯拿一根来骗?
且不说此处韩砺收拾好东西,回到原地,果见那孔复扬早已先到。
二人先去教舍找了轮值先生后,径直去那京都府衙,自有一番忙碌,果然一连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不提。
再说另一头,那陈夫子听说宋妙只是请自己帮忙打听一下怎么才能查阅曾经公示的宗卷,一口就答应下来,表示一旦得了消息,立时就使人来告知一声。
因太学正在公试,那陈夫子虽是躲懒,却也不好离开太久,只得擦了嘴巴胡子,流连不舍地腆着肚子告辞走了。
送走了陈夫子,宋妙收拾妥当家中杂务,准备出门采买明日的食材。
但她刚开了大门,还没来得及踏出去,就见门口外十来步地方开始,再往那南麓书院方向,已是或站、或坐了不少学生,一眼扫过去,少说也有一二十个。
“宋摊主!”
“怎么这么晚才出摊!”
“就是,就是!宋摊主做生意的,怎么能这么懒,钱都不要赚了吗?!”
见她开门,众学生你一句,我一句,已是赶忙围了过来。
宋妙看到这样场面,心中却是暗叫一声不好,忙向众人团团行礼,道:“实在抱歉,今日做的早饭已经都给人订走了。”
听了这话,学生们轰的一下,纷纷抱怨起来。
“宋摊主,难道太学公试,我们南麓的学生连个早饭都没资格吃了吗?简直厚此薄彼!”
“宋小娘子从前可没有这样过,难道只要新客,不要我们老客了?!”
“一早就来了,连个味道都没闻到,怎能这样?竟是一点吃食都不剩吗?连口汤都没有了?”
“明日能不能给我留一份烧麦?都是老客了,哪怕明早后门被学谕堵了,我中午也会钻出来拿的!”此人一面说,一面已经往腰间荷包里掏钱。
宋妙无法,只好答应明日某某时辰一定会开门,回得屋中取了纸笔出来,叫他们一一登记妥当,又收了定钱,只说如若到了时间还不来,就请来的人帮着带回去。
众人站着不好写字,便有人把那纸压在宋家大门处,提笔去写,写着写着,忽然有个鼻子灵的人问道:“我怎么闻着,好像屋子里有点子米糕的香味?”
这人一提,边上立刻就有人应和起来。
“我也闻到了,还以为搞错了!”
“是挺香。”
一边说着,诸人一边来看宋妙,虽未说话,那眼神、表情里头意思,却是十分明显。
宋妙一愣,忽然反应过来,道:“想是早上做的雪蒸糕——做得不多,只是拿来试个品,是我自己当早饭吃的。”
眼见一群人虎视眈眈,宋妙干脆进了屋,把那大门大敞,去得灶边开了蒸笼盖。
余火温着,那雪蒸糕依旧热乎乎的,一开盖,香味就飘了出来。
“本也剩得不多了,分了给诸位尝尝味道,如何?”
南麓的学生们立刻点了头。
“要得!要得!只不好白吃宋小娘子的,你收个钱吧!”
“还得是宋摊主,敞亮!这是新出的吃食么?咱们什么时候能正经吃到?”
但也有借机提要求的。
“我饿得头晕,宋小娘子,我那一份能给多点吗?”
“就你头晕?我还饿得眼哩!那我那一份也要多点!”
这些个要求自然很快就被旁人镇压——“别吵吵,有得吃就不错了,啰嗦什么!”
宋妙笑着点数了人数,用刀切了块,又拿荷叶分别包了,装在篮子里送给他们自取,又请他们帮着试味道。
本就只做了两层蒸笼,那陈夫子吃了不少,此时分到人头上,每人不过三四口。
一群人拿了雪蒸糕,吃完之后,个个先瞎说一气。
这个说“不够吃!”,那个说“明日多吃些才好告诉你味道!”
又有人道:“好吃是好吃,太少了,卖的时候一份最好像今天这样的多个五倍才够!”
总算又人给了个正经评价,道:“我喜欢!我要拿这个跟烧麦配着吃——从前拿烧麦搭糯米饭,吃完了就有点撑,要是拿这个搭烧麦,正正好!明天能不能买到的?”
一群人又要问价给钱。
宋妙道:“才几口的东西,让诸位空等了这许久,我哪里好意思要钱——只究竟是甜了还是淡了,你们到底说一声才是。”
众人这才认真给了评价。
这雪蒸糕自然是比不上糯米饭、烧麦等物的,但吃起来很舒服,很香甜,在场的尝了都觉得挺不错,要是真的卖了,肯定会搭着买一块。
又有人催道:“宋小娘子,前次那黄馍馍就很好吃,你说那个做起来麻烦,那做个寻常的红豆馒头,或是红豆饼行不行?你那红豆馅跟别家的都不一样,特别好吃!又清香,又不腻!”
黄馍馍宋妙只做过两回,数量也很少,在场吃过的不过三四人,但吃过的个个都附和,都称好吃,也跟着夸那红豆馅。
一时其余人也生出好奇,追着要吃。
宋妙只得道:“我再想想,只是我到底只有一个人,做不来太多东西。”
诸人又催着宋妙赶紧找人帮忙搭手。
毕竟担心学谕随时说来就来,一干学生吃了雪蒸糕,又追着要宋妙日后多出新吃食,品种、数量都要多,催完,才匆匆走了。
好容易把人送走,宋妙关了门,正要走,就听得后头对面那宅子传来一阵指挥声,又有走路声。
她转头一看,就见两个衙役跟着一队巡兵正往外头推车,车板上塞得满满当当,只是都用布包裹起来,看不清里头是什么东西。
虽有心去问几句话,但她与那两个衙役都不熟,也不好麻烦他们,只好作罢。
等宋妙跟着这推车出得巷子,一路走,一路就听左右邻里看热闹似的,在街口指指点点。
“听说昨晚捉了不少赌钱的。”
“原来里头那宅子是个赌坊子——藏得这样严实,我有时见得有人往里头走,还以为是溜出来的学生,哪里想到是赌徒!”
众人正议论,见得宋妙出来,忙把她叫住,又问道:“宋小娘子,听说昨晚衙门抓赌,在你对面那屋子抓出来两三百人,你瞧见了吗?”
一下子就把人数翻了七八倍。
宋妙得过辛巡检叮嘱,忙摇头道:“那屋子平日里大门关得紧,我进进出出,都没见有人过,还以为是空置的,谁想到是个赌坊。”
众人俱都失望,却也没有再多追问,又说起了旁的闲话。
“听说孙里正他那弟弟也给当场抓了!也不知真的假的。”
“造孽,岂不是要吃一百杀威棍?”
“好似不止,他赌了大钱,好像还掺和进赌坊子里头了。”
多谢miya爱古言亲送我的两枚香囊=3=
感谢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读者1919313224459288576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
谢谢潇湘书友03532831亲送我的平安符一枚^_^
(本章完)
第72章 帮忙
第72章 帮忙
宋妙自然知道这些个街头传言不足信。
但空穴不来风,尤其昨夜还有人追着上宋家找朱氏报信,说那孙二欠了赌坊钱,被切了手指,又有捣子泼皮闹着要上门去讨债。
孙二多半是真的出了事。
孙里正和朱氏最近帮了她不少忙,昨晚她又一道得知了消息,于情于理,都该上门问一句。
宋妙是有心要出力的,并非只做口头事,便先去得坊子里采买妥当明日食材。
她回家之后,把该泡水的豆子泡了水,该炸的炸好,将下午能提前做的事情都做了,方才先拐去买了些果子,去了孙里正家。
孙家门户紧闭,敲了半日门,才有个年轻女子来应,原是孙里正同朱氏的大女儿。
听得宋妙找朱氏,她便道:“原是宋小娘子,我娘去二叔公同二婶婆家了,家里只有我跟几个小的在,要是有什么急事,你同我说也行的。”
宋妙便道:“没什么,只是昨晚有人上门来找朱婶子,说得有些吓人,我怕家里有事,便来问一声,想看看有没有能搭得上手的。”
那孙家女儿犹豫了好一会,才摇头道谢,道:“要是有了事,再找宋小娘子帮忙。”
又请她进门去坐。
宋妙看得出对方有些难言之隐,但事主不主动说,她也不好追问,便递了果子过去,道:“我身上有孝,就不进来多坐了,有事只管来喊我就是。”
她告了辞,转身正要走,却见迎面匆忙走来一人,抬头一看,正是那朱氏,忙打了招呼。
朱氏见得宋妙,自是惊讶,等得知她是上门来帮忙的之后,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才道:“你还要出摊呢,哪有这个功夫!”
宋妙便道:“婶子有事只管说,我今日的事情都忙完了才来的。”
又道:“虽说帮不上什么大忙,哪怕只是跑个腿,也能省个人力。”
“我本来也没脸开口,只是眼下遇得事,实在忙不过来了,你要是抽得开身,能不能帮着去衙门找一找辛巡检,问问老孙眼下在哪里。”
宋妙听这话说得奇怪,忙又细问,这才晓得原来昨夜果然有泼皮上了那孙二家的门,幸而巡兵们过来把人给吓跑了。
然而孙家二老知道儿子欠了那许多债是其次,见得那血淋淋手指头,当场昏过去一个,哭死过去一个。
孙二媳妇照顾了一宿,隔天就闹着要上吊,好容易救了下来,转醒之后,就只嚷着和离,说自己要带着儿子女儿娘家去,又说这个丈夫有还不如没有,成日里烂赌成性,从不着家就算了,只会惹事,将来哪有什么依靠。
她倒不如带了小的,回去再嫁,找个好的,说不得日子要比现在好过得多。
朱氏劝无可劝。
扪心自问,换一个人,遇得这样的丈夫,早就跑了。
弟媳能忍到现在,已经十分难得。
那弟媳哭完,才要带着孩子走,就发现幺女并那行三的儿子双双发了高烧。
一时家中请大夫的请大夫,熬药的熬药,出去打听消息的打听消息,闹得人仰马翻。
朱氏把能用的人都用上了,连娘家兄弟都被她喊着去帮忙打听孙二此时下落。
结果等到人次第回来,先得知昨晚城中大搜检,一下子查了十余间赌坊,里头的人都被押走了,又得知孙二也在其中,再想打探,就没有人肯吐露后续了。
按大魏律令,赌博者杖一百,数额重大者,倍增之,坐牢一年,再重者,视罪而定。
以孙二赌博的金额,又是累犯,想也知道这杖责是挨定了,只不知道多少下,要不要坐牢而已。
“老二无所谓,杖责就杖责,坐牢就坐牢,我也管不动了。”
“可他上有老,下有小,尤其小孩都不曾嫁娶,日后还不知道要靠什么谋生,要是有个因赌入狱的爹,一辈子都要受影响。”
朱氏稍稍解释了几句来龙去脉,却有更深的话,当着宋妙这个外人,并不好说。
于朱氏而言,孙二毕竟是丈夫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受连累是其次,要是最后真的和离,以孙二叔、二婶素日行事,是不可能会叫媳妇把孙子孙女带走的。
但两个半入土的老人,如何带得动人?
最后还不是要自己一家帮着拉扯。
朱氏自己的儿女都看顾不过来,当然不想带堂弟的孩子,尤其还是这样一个堂弟,平日里躲都来不及。
但她毕竟只是一个侄媳妇,什么都不好做主,还得把丈夫叫回来。
“老孙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怪吓人的,我使人去找,个个都说打听不到,我想来想去,昨日在你家见得那几位……”
朱氏说着说着,忽然就停了下来。
宋妙何等醒目,自然不用她把话说尽,主动接道:“婶子是想着跟辛巡检他们打听打听,若是方便,帮着带个话,是也不是?”
朱氏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本想着自己上衙门去找,这会子就是来叫女儿去帮忙看着他叔叔那一门的,但我与那辛巡检拢共也没说几句话,跟另几个衙门的官爷也只是混了个眼熟……”
“婶子放心,只是打听个消息而已,我这就去一趟京都府衙,只是到底情况如何,究竟不能保证。”
朱氏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昨日在宋家,那一众巡兵、衙役对宋妙的态度,朱氏自然看在眼里。
吃人嘴软,还借了人的房舍住着,无论巡检也好,那韩公子、秦公子也罢,另有其余差爷,尽皆十分亲和。
她本来还担心上了衙门,不知道怎么去问,又问哪一位,但要是这宋小娘子出面,无论如何,肯定是比自己有用太多了!
朱氏忙道:“实在也是没法子了,只好辛苦你跑这一趟,打不打听得到都不要紧,你只一路小心!”
又道:“也不知应当怎么谢你才好!”
“婶子昨晚来陪我时候,从前跟孙叔帮着我去劝那些个债主时候,也从没有二话过。”宋妙笑道,“况且二位虽然没有明说,我看孙叔说话、做事,本都不怎么愿意理会了,倒是婶子可怜我,想必帮着劝了很不少。”
“哎!这算什么!”朱氏搓着手,支吾半晌,到底没有否认。
宋妙一旦答应了,就半点也不耽搁。
她既要上门打听孙里正并他那弟弟下落,自然不好空手。
正好前日预备的甜胚子酵了两日,算算时间,应该已经能吃了,索性先折回酸枣巷。
等她回了食肆,开那盖子,拈了几粒雀麦、青稞到嘴里,甜甜的,带一点很舒服的酵香味道,谷香很浓,一抿,里头已经可以爆浆,浆液甜甜的,丝毫不腻,果然好了。
想着京都府衙里头人多,宋妙便在那竹篓底下垫了厚厚油纸,又垫荷叶,最后盛了大半竹篓甜胚子,盖好之后,背着那竹篓出了门。
行到半路,她又绕去铺子里称买了些便宜茶叶。
京都府衙距离宋家并不近,饶是宋妙紧赶慢赶,等到得京都府衙,也已经将近申时。
她先前已经来过一次,这会轻车熟路,也不去前衙,径直转向后衙。
按着朱氏先前打算,是要去找辛巡检。
但照宋妙来说,这样大案,辛巡检必定忙得焦头烂额,多半是抽不出空来的。
左右只是为了传个信,探个消息,杀鸡未必要牛刀。
她进得后衙,寻了个长得最好说话的守卫打了个招呼,又道:“打搅大哥,小女姓宋,家住酸枣巷,想要找一位左右军巡院的秦纵秦官爷,不知您方不方便帮忙通传一声?”
“你找秦纵啊。”那守卫摇了摇头,“实在不巧,我才看他跟着人出去了,刚走小半个时辰,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回来。”
宋妙一愣。
杀鸡刀竟然不在。
她随即道:“那请问有没有一位姓韩的太学生,他是这两日新近借调而来,恐怕认识他的人不太多……”
“你说韩砺韩小兄弟?”那守卫立时笑了,见宋妙点了头,又道,“这一位忙得很,未必有空出来,你有什么事,我给你传个话。”
孙家的事,自然不好跟旁人说,况且这些话传来传去,最后都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只怕影响不好。
宋妙便把背后竹篓卸了下来,道:“前日辛巡检、韩公子并左右军巡院一众官爷帮了小女的大忙,我是个厨家,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干脆就送些吃食过来答谢。”
她把手里那一包茶叶送过去,指着竹篓道:“这是甜胚子,关中饮子,先把这茶叶煮了清茶,最好要浓,再舀一勺这个甜胚子,跟水一冲,冷热不拘……”
那守卫听得头大,忙把那茶叶推了回去,道:“我给你去通传,我给你去叫人!”
说着,把手中杀威棍递给一旁搭档,急急走了。
后衙门内的守卫不比前衙,要闲散得多,这搭档看着二人说了半天话,已是生出好奇来,先拖了张小几子过来给宋妙坐,又问道:“你这甜胚子长什么样?”
宋妙便把那竹篓盖子掀开,笑道:“就是雀麦、莜麦混了酒曲做的,但此时发酵的正好,没有酒味——官爷来一口?”
那守卫连忙摆手,道:“当差呢!我正当差,不能收你的东西!”
宋妙道:“又不值什么。”
她说着看了看天色,道:“早过了申正,官爷已经可以点卯下差——这总不算正当差了吧?”
那守卫乐了,笑道:“你还知道这个?最近衙门事多,我虽是个守门的,申正也下不了差咯!”
且不说宋妙坐在门口等着人回来,另一名守卫进去送信,果然左右问,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韩砺的人。
韩砺刚跟辛奉一道向那秦解汇报完,才出二道院门,就被对面迎面来的人挡住了去路。
但来人拦的并不是他,而是辛奉。
“辛巡检,你们左右军巡院是个什么意思?一边火急火燎叫我安排公厨准备晚饭、宵夜,一边把三个红案厨子全数捉走——怎的,你们捉了架阁库的把柄不够,连我这个管后勤的,也要来拿捏一把?”
那秦解叫了一声“郑官人”,复又道:“哪有这回事,只那三个厨子身上背了事,我已是跟秦判官禀报了,才拿的人……”
“打狗也要看主人,拿我的人,不用先跟我打个招呼的吗?”
辛巡检脾气本就直,强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张口骂了句粗,又道:“姓郑的,你别给脸不要脸,你手底下那……”
韩砺眼看不对,平日里骂了也就骂了,但眼下堆着的都是事,哪有功夫看二人打架。
他忙把人拉住,上前搭腔道:“郑官人莫怪,辛巡检熬了几个大夜,人已是累得神魂不知——只衙门公厨那几位却是牵扯案情,与昨夜查获的聚赌,并元宵妇孺走失都有关联,其中内情,官人若想知道,不妨回去打听。”
那郑官人本来已经撩了袖子,听得这话,忙把袖子又放了下去,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牵扯案情?你们莫不是唬我?”
辛巡检冷哼一声,对韩砺道:“你跟他说罢,省得他回头胡乱告状。”
韩砺便道:“衙门几次大搜查,都会提前叫公厨备饭备菜,那几名厨子给人收买,虽不知情,只每次临时接到安排,都会把消息传出去……”
那郑官人听得一身的冷汗,忙道:“此事我不知情!”
“等查问清楚那几个厨子,一样要请郑官人来问几句话,到时候还望多多海涵。”韩砺一拱手,客气道。
但那郑官人已然变了脸色,急急道:“应当的!应当的!”
他一面应,一面却是叹了口气,对那辛奉道:“辛巡检莫怪我口不择言,你们军巡院催着要我安排下头备饭,大下午的,临到返点了,把厨子全捉走,就剩两个杂工,你叫我怎么做?怎么安排?”
辛奉便道:“随便弄点什么,能吃就行,从前那几个厨子做的也不见得好吃,都多少年了,我们下头还不是就这么忍过来了?”
那郑官人冷笑,道:“哪里忍了?别打量我不知道,六曹见天在知府面前告我的刁状,你们左右军巡院也没少抱怨伙食不好……”
又道:“懒得跟你扯,你以为百十人的饭菜,只要弄熟就行了?做十人饭,跟做百人饭,根本不是一回事!”
“今晚这般仓促,做得难吃了,你们别出去抱怨就好!”
郑官人正甩锅,外头却有一人快步进来,站在后头,进又不敢进,退又不敢退的。
韩砺见状,便问道:“不知什么事?”
那人连忙上前,道:“韩小兄弟,有个姓宋的小娘子,说是酸枣巷来的,在外头找你同辛巡检,说要送些什么‘甜胚子’来答谢军巡院的官爷。”
(本章完)
第73章 找事
第73章 找事
韩砺听得来了一位酸枣巷的女子,又姓宋,当即就应了,点一点头,道:“稍待,我片刻就来。”
那辛巡检脑子却只能转得动一处,正跟郑官人吵着,根本没理会外头来的卫兵,也没听进去对方说话。
他本就憋了气,此刻得了机会,正好发出来,喝道:“郑官人,你却也别太过分,兄弟们日夜熬着,总不能全给些潲水吃吧——昨天也是晚上加一顿,你们那厨子图省事,菘菜煮水,连油都不舍得放多点,去得早的味道还过得去,去得晚的那菜都沤得直淌水!”
“先前公厨的饭菜就没见得多好吃,而今还能更难吃不成?”
郑官人立刻回击道:“谁叫你们昨儿临时说,大晚上的,连买菜都买不到,能做出个什么来?今日眼见就是饭点了,厨子全无,我能给你弄熟就不错了!”
辛巡检冷笑:“要不是昨晚是临时说的,说不定那厨子早通风报信出去,就叫人跑脱了!你拿这个来说事!”
这话虽然诛心,却并非无中生有。
郑官人马上也嚷了起来,骂平日里左右军巡院的挑事,旁人都不说什么,独他们今日晚上要加餐,明天要多做宵夜,后天又要早开饭一个时辰云云。
两边正吵,韩砺听得耳朵疼。
他稍一思索,便上前一步道:“实在不行,不若劳烦郑官人现出去找个厨子回来,顶个一顿两顿的?”
郑官人冷笑,两手一摊,道:“锅都要烧起来了,你现找厨子,上那找去?谁人那么厉害?我却没那个本事!”
一边说,一边又打量一眼韩砺,道:“你是那借调来的韩学子吧?门都没摸清,就急着在这里管事了?你要有那本事,现找个能当用的厨子回来,我把厨房让给你管!”
他这自然不过是气话。
然而韩砺却一点头,道:“既如此,那我就去找了人来——只那雇金怎么算?”
郑官人怒极反笑,道:“衙门里头是没有这笔帐的,你要是找得人来,把这一顿应付过去,只要下头不挑毛病说难吃,我做主,把那几个被抓厨子的工钱全贴补给他……”
韩砺微微一顿,并不答话,只在心中默数。
果然一、二才数完,那三还没来得及数出来,一旁那辛巡检已经叫道:“拿官中份内的钱出来,倒像是你自己出了多大力似的,外头一向说郑官人大方,你倒是大方给人瞧瞧!自己的事情办不好,也不想想法子!从前兄弟们出去办外差,哪一次办不好的时候,不是自己贴补!”
被辛巡检一挤兑,话赶话的,郑官人也是被激起了性子,怒道:“除却官中的,老子自己再倒贴一贯钱,这总够了吧?”
时下正经酒楼里的大厨也不过三五贯钱一个月,郑官人自掏这许多腰包,给的报酬不可谓不丰厚。
但辛巡检还是“哼”了一声,道:“找厨子是你的活,你倒轻巧,叫我们干了,谁给我们干活?”
他挑完毛病,就待要走,一转头,却见那韩砺已经大步跟着守卫走了出去,一时惊道:“正言,你做什么去?”
韩砺道:“不是要找厨子吗?”
“没头没脑的,你哪里找去?半满院子人可都等着你轮派!”辛巡检险些急要跳起来。
但韩砺没有理会,只拱一拱手,道:“我去去就回。”
辛巡检忍不住瞪了那郑官人一眼,正要去追,却被后者一把拉住,道:“你把厨子捉了,我就剩两个帮厨的小工,菜肯定能做熟,但味道就不好说了,你要是能应承下头人不闹,我就叫他们这会子开始做,要不然一起饿死得了!”
“你自己管不好手下,倒有脸赖到我头上了?!”
且不说辛巡检被郑官人在此处纠缠,要走不能走,那韩砺跟着卫兵出得后衙,刚到后门门房处,就见房内坐着一个妙龄少女。
那少女足边放个竹篓子,正坐在小几子上,侧着头说话,麻衣素服,脚微微收着,一手撑着那小几子,一手垂放,一派从容自然——正是那酸枣巷尾宋家食肆的宋小摊主。
韩砺本来忙碌一日,听得周围的人吵闹不休,又劳形于案牍,虽仗着年轻体壮,并不觉劳累,究竟精神紧绷,此次出来,也有稍事休整,换个脑子的想法。
眼下见得宋妙,少女表情生动、姿态悠悠然,虽听不到她究竟说些什么,不知为何,或许那情绪亦能感染,使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等走到那门房时候,韩砺的脚步也轻了几分,隔着那敞开的门叫道:“宋摊主。”
宋妙听得声音,转头一看,见是韩砺,笑着站起来,叫一声“韩公子”,又指着地上那竹篓,道:“前日就做了许多这甜胚子,正等酵好,原想着一半拿去卖,另一半给诸位官爷晚上轮值时候喝,一则提神,二则润喉,谁知后续如此,大家竟是一眨眼就赶着回了衙门,都不曾尝得味道。”
“多有诸君庇护,小女才能安然至今,眼下别无长物,只好先拿这不值钱的甜胚子来做个感谢啦!”
她一番话大大方方,叫人实在难以拒绝。
便连一旁看热闹的两个卫兵都忍不住点头,恨不得上前帮着韩砺把那竹篓大张旗鼓地搬进去。
百姓上门相谢,带了土仪,带了自做吃食,哪怕是听话本子、戏折子时候,听到这样内容,都是叫人向往的。
眼下事情就这般发生在自己眼前,又是同衙,叫他们怎可能不生出些官民相得的殊荣同享来?
只是恨昨夜被抽调去那酸枣巷的不是自己,不然这叫做甜胚子的饮子喝起来,哪怕不甜,也是香的!
韩砺道过谢,回了一礼,正要说话,却见宋妙已经抱那竹篓起来。
他赶忙上前接了,第一下时候,居然接之不动,再低头去看,就见那宋小娘子望着自己,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韩砺半猜半看,只觉是问孙里正,只当着两个兵卫的面,不好多说,等接那竹篓道手上了,才道:“宋摊主既来了,不如进来稍坐。”
宋妙只问:“我这样寻常人也能进后衙么?”
韩砺道:“不去衙署里头,不打紧的。”
他一边说着,朝那两个兵卫打了个招呼,复才带路往前走。
宋妙跟在后头,还不忘回头冲着两位巡兵道了谢。
才走几步,眼见左右无人,她便上得前去,把那孙里正家中事,另有朱氏找他的情况说了。
韩砺道:“我去问问,若他手头差事能撂开,这就叫他交接清楚,先回家去,要是不能,另也安排人回去送信。”
宋妙忙道:“我正是来传话的,叫我先带个消息回去就是。”
“且不忙走。”眼见前头就是二门,韩砺忽然站住,转身问她道,“却不晓得宋摊主能不能做大锅饭的?”
“虽不曾做过大锅饭,但也曾跟着做过二三百人的席面,若只有一二百位食客,给我三两个洗菜切菜,烧火打下手的,应当不在话下。”
宋妙虽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事,但此时听得韩砺问,却是半点也不谦让。
“只是口味就做不到出挑了,不过吃个过得去而已。”她又补道。
韩砺并不说那厨子走漏风声事,只说左右军巡院熬夜办差,要加个晚饭,只临急临忙,厨子各自有事,只剩个白案师傅并两个小工在。
“眼下开了一贯钱半左右的雇金,若是你腾得出手来,愿意接这活,想来院中诸位兄弟更想要宋摊主的手艺。”
做一顿饭,最多也就半天功夫,得这样酬劳,实在是个大美差了。
宋妙先确认了那韩砺立刻就会安排人去跟那孙里正的事情,才应了下来,又道:“不知有什么要注意的?平日里一般几个菜,又是什么个吃法。”
“都是左右军巡院的兄弟,也没甚要注意的,今晚总共一百一十三人,时间紧得很,你按着自己平日里顺手来做就是。”韩砺说完,又特地提点了一句,“那厨房的管事姓郑,多半是要为难你的,剩的两个小工也不一定得用,一会我另叫两三个人过去给你搭手。”
宋妙笑道:“我先去瞧瞧厨房什么样子,要是不够,再来讨人就是。”
两人说着话,已是到了二门。
一来一回,的时间并不久,还没走进去,就里头就传来一阵骂仗声。
“老子手头一堆人犯要审,没空跟你磨叽,让开,你自己想法子去!”
宋妙听那声音熟悉,定睛一看,就见那辛巡检跟一人拉拉扯扯的。
此时那韩砺当先上前,道:“郑官人,我寻了个大厨回来,只按先前说的雇金结钱就是。”
一面说,等那郑官人回过头来,一面指向宋妙,道:“这是宋小娘子,一手好厨艺,太学生上下皆知,便是朱雀门左右巡捕、巡兵也赞不绝口。”
那郑官人正跟辛巡检扯皮,谁知韩砺这头不声不响带了个厨子回来,口口声声称作“大厨”,再一看,竟是个丫头片子,一时气得笑了,道:“耍我呢?这么个娇小娘子,能做什么?”
而辛巡检见得宋妙,脸上忙了一天出的油都更亮了四五分,先叫一声“宋小娘子”,又对那郑官人道:“今晚饭菜给宋小娘子做就是,好不好吃,你都不用管,我们左右军巡院都认了!”
***
不管郑官人多么不情不愿,又如何觉得自己好似着了道,一面安慰自己,就当那一贯钱喂狗了,只买个清静,一面却又十分不爽利。
只毕竟眼下正是办案时候,哪怕是那郑知府来了,都要先哄着下头人把事情跟完。
尤其左右军巡院一向是最前头真正干活的,嘴巴臭,腰杆却硬,他一个管后勤的,表面上还是要避其锋芒。
虽然没有跟辛巡检、韩砺争吵,只问了几句,就把宋妙带回了后厨,但郑官人心中的不满,却是一直往上钻,几乎要化为火焰,从鼻子、嘴巴里喷出来。
等到了地方,他把门一踢,里头剩得不多的三个人就都看了过来。
果然厨房里一个大厨正揉面,两个小工枯坐一旁,竟是在发呆,听得动静,纷纷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又上前相迎、行礼。
郑官人三言两语给两边做了介绍,才对宋妙道:“那小娘子,你自己在此处转转,看能不能做吧——若是不能,此时辞了也还来得及。”
说完,就把那白案师傅叫到了门外。
宋妙笑着道了谢,也不理会,见那两个小工都只十岁出头模样,看着比自己还小不少,知道这多半是哪位厨子带来打杂的学徒,便上前打了个招呼,请他们那个帮着介绍。
两人都还挺机灵,立刻站了起来,带着宋妙在厨房里转了一圈。
六口大灶台,炊具一应俱全,柴都是烧着的,那面也发好了,只等外头有了消息,再决定怎么着。
“还有半个多时辰就要开饭了,宋娘子来得及吗?”
宋妙笑着摇了摇头,道:“先看看有什么菜吧。”
待得走到放菜的案台上,垒得高高的白菜、菘菜两大排,一些葱姜蒜等等常见配菜,一大桶猪肉,其中有五肉,也有梅头肉,还有些前后腿肉,另有些排骨,此外,又有半扇羊肉,一板豆腐。
至于调料,都是常见佐料,另还有些先前厨子留下来的料水,不知来历,宋妙也不敢用。
她看了一圈,只觉得这些个食材的品种是足够了,但时间紧,大菜不好做,汤也来不及熬。
既如此,倒不如做几个快手菜,左右大锅饭,最主要吃个饱,吃个舒服干净,要是搞得过分里胡哨,一则来不及,二则或许还不讨好。
“有鸡蛋吗?”她问道。
“有,在缸里。”
其中一个小工搬开了一旁的陶缸,果然里头都是鸡蛋。
宋妙松了口气,又问道:“还有没有什么旁的东西?”
“午间秦判官让人提了一条牛肉进来,说是城外西营犒赏官兵,宰了军牛,分了些肉过来,叫厨房一道做了。”
说着果然把那装牛肉的盆抱了出来。
一大条,带点肥,看着得有三四斤。
她这里刚看得七七八八,郑官人跟那白案师傅就走了进来。
“宋小娘子自己动手就是,有什么事,跟苏厨子商量着来,你有不懂的,尽可问他——这里一应东西随意用,只别太过分就是。”
说着,那郑官人脚都不停,转身就走,唯恐被叫住似的。
郑官人一走,那苏厨子也不客气,直接道:“小娘子自便,我是做白案的,旁的都不会,其余食材你尽管用,只羊肉、猪排骨、梅头、前后腿肉我都要用,剩不了给你了。”
一下子把好肉、好菜都给挑走了。
挑完,又叫那两个小工道:“都过来给我烧火。”
多谢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么么哒=3=
(本章完)
第74章 意外
第74章 意外
两个小工闻言,只看了宋妙一眼,便连忙往对面跑。
苏师傅连着给了宋妙几记下马威,此时叫了小工过来,立刻把人指挥得团团转。
他先叫这个切肉剁肉,又喊那个挑葱烧火,自己则是先蹲到一旁翻箱倒柜,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叮咣作响。
捣鼓了半晌,他又拿把小锁锁了柜子,复才回得案板前,拼命揉那案上面团,做一副眼里头除了干活,再无其他模样,连话也不跟宋妙说一句。
宋妙早得了韩砺提醒,知道那郑官人多半要找事,眼见他带着那苏师傅出去之后,后者回来便有这一招,却不奇怪。
大魏衙门定额定员,厨子全是外雇,只按月付钱而已。
外雇的厨子想要混得稳当,还是要听现管的话——这苏师傅不过是按着郑官人吩咐行事而已。
罪魁虽不在他,可这样又挑好肉、又抢人的做法,实在讨嫌得很。
然而那郑官人早躲了开去,宋妙要是这会子跟苏师傅闹起来,吃不吃亏另说,时间肯定是要耽搁了的。
宋妙懒得跟他细扯,翻了那些个盆、缸、柜里的佐料,见旁的都有,只少了油,便问道:“敢问苏师傅,后厨的油在何处?”
“哎呀!好像用完了!”苏师傅这才抬起头来,煞有其事的答道,“昨儿就说用完了,才要去领,只一直腾不出手来。”
说着又把自己面前一个油壶提溜起来,打开盖子给宋妙看,道:“我这里也只剩一点,一会调馅、和面要用,却不能等,一会他们收拾好了,我叫个人去领回来——你且先做别的!”
又当着宋妙的面,叫道:“大饼,你剁了馅,就去找郑官人领两桶油回来。”
那叫大饼的小工愣了一下,好一会才出声答应了。
宋妙哪里还看不出里头有鬼。
对方有意拖延,谁知道那油什么时候能领回来。
要是领不回来,没有油,这菜难道用水煮?
但宋妙没有跟他扯皮,翻找一回,见茱萸、芥末籽、椒、豆豉等调料俱全,连虾皮、干香菇等等也有一大布袋子,转了一圈,又在角落大筐里看到一筐绿豆芽。
那苏师傅既然说厨房中的食材自己尽管用,她也不再多问,取了碗,正要去装用得上的佐料,就听得有人在门外问道:“哪一位是宋小娘子?”
宋妙转身去看,只见两个杂役站在外头,便应道:“我是。”
两人忙走了进来,自报家门,原是那韩砺安排来帮忙的,虽然没什么厨艺可言,但从前都做过饭,也都会烧火。
宋妙同二人招呼了一声,便请一人烧火坐锅,又请另一人跟自己一同淘米做饭。
大锅米饭跟小锅不同,想要煮透、煮香并不容易,稍微顾不上火候,就会下头焦了,中上层还不熟,或是容易上层稀软,下层却干。
此时仓促,来不及将那米提前泡水。
但宋妙早有经验,她应对的办法是蒸煮两次,头一回上汽之后,蒸两炷香功夫,随后将煮过的米倒出敞放片刻,再加水、油混匀,重新蒸煮。
如此蒸出来的大锅饭,哪怕是劣米、陈米,吃着也会香软得多。
淘好米,刚把那足三十斤大米和水上锅蒸着,那苏师傅原还一直低头,见她动作,看了半晌,却是开口道:“我这里有包子馒头,也有烙饼吃食,你还做饭,哪里吃得完?”
但宋妙根本不信他,如此举动,正是防备此人再出什么幺蛾子的,便道:“没关系,先备着,要是夜晚有人肚子饿,拿来炒饭也使得。”
对方皱着眉,看了一眼面前的油壶,冷哼一声,到底没有说话。
宋妙也不理他,趁着空,仔细盘了一下厨房的食材怎么搭配更合适。
左右军巡院的巡检、衙役、吏员一干人等忙活了一日,紧接着还要继续熬个通宵,要是晚上给人尽吃些清汤寡水,实在说不过去,也难支撑。
宋妙觉得,虽说食材称不上丰盛,还是要想办法给人做一顿饱足的。
此时剩的肉只有猪五并牛肉。
牛肉虽是好肉,肥瘦相间,但只有四五斤。
这肉缩水得很,一旦煮熟,能剩个七成就不错了,切成片,摊到一百来人头上,便是刀工再好,切得再薄,一人也分不了多少,根本上不得台面。
但案台上还有一板豆腐,柜子里也有豆豉并椒、茱萸、芥末籽等等调料,正好做个牛肉末辣豆腐。
到时候调个三四分辣,这样辣度能接受的人多,便是广南人也能勉强应付,足以下饭,拿来就饼、就馒头包子都好吃。
下饭的菜解决了,就要想正经肉菜。
时间紧,来不及焖肉、炖肉,能用的五是成扇的,甚肥,那猪也不知道活着的时候抢了多少同槽的东西吃,连肥的部分都比旁的正经猪更厚,处理不好,腻口得很。
她想了想,倒不如干脆用来香煎,届时从锅里热热的铲出来,外头焦香,里头是肉香,拿刀切了大片,虽算不上大菜,味道绝不会差。
大锅菜是很难有锅气的,但香煎五却不怕,小火烙着,等人来了再开始切片,足以保香。
主肉和下饭菜都有了,再凑一个素菜,一个汤。
三菜一汤,只要分量给够,便是个肠肚再大的,也能把人吃撑,还不好挑剔。
心中拿定了主意,宋妙也不去问那苏师傅,只向那两个杂役问了平日里开饭的时辰,看了角落漏刻,在心中默默计算时间。
做菜有时候不单要看手艺,菜式多了,菜量大了,到得最后,看得是算数、统筹能力。
怎么才能叫不同的菜,尽可能都在最好口感的时候同时出锅,怎么按照菜的分量来下调料,都得靠计算。
只凭手感,小饭桌无所谓,大锅菜是很难做好的。
想好了做的菜式和各自要费的时间,又把锅、灶、人力的使用计划好,宋妙才把那两个杂役叫了过来。
她先指了漏刻,跟二人分别交代了他们各自要做什么,顺序是什么,每件事情得在什么时候完成,说完了,才问道:“不知两位赶不赶得及,做不做得到?”
不过是些洗菜、烧火、切菜等等杂事,并不用什么厨艺,二人拍着胸脯应了。
安排好这些,宋妙立刻将那成扇的五肉先用水洗净,等锅烧热,直接贴皮下锅用热锅烙烧表层,把那猪皮骚味灼去,重新洗净之后,切成巴掌大的块,半寸许厚,大小仿佛,又把最肥的那一部分单独剔下来,切了薄片。
——眼下没有油,她自然不可能把希望放在等待上,便把那薄片肥肉添了水、姜等物,先慢慢熬一点油用。
这里熬着油,另一头她又将成块的猪五冷水下锅,下姜、葱、盐,直接大火煮开,再转小火由它煮着。
此时两名杂役,一人正帮着切剁那牛肉,另一人则是在洗白菜、豆芽。
宋妙见他们做得顺利,便没有多管,又去把要用的调料、佐料都摆好,切好了葱姜蒜等等配料,这才开始打鸡蛋。
赶不及熬汤,但她并不想就给个清汤,正好有大黄白菜,又有鸡蛋,面粉是现成的,虽说没有胡椒——毕竟太贵,但椒也能勉强一用,可以凑出个烂糊白菜汤来。
这汤香、浓,少下一点面粉,不要那么稠糊,吃起来也很舒服。
还剩那豆芽,到时候和醋一炒,分几个小锅,隔一会炒一锅出来,虽然自己辛苦些,却能保证那豆芽脆嫩、爽口,不至于发塌沤蔫。
等宋妙把鸡蛋全数敲完,搅打均匀,再去看那锅中小火熬的油,已经好了,另有那一锅水煮的五肉,用筷子一插,轻松戳穿,也已经好了。
她两样尽皆盛了出来,洗净了锅,留着灶下的小火,把那五肉一块一块铺在锅底,一点油也不用放,也不用旁的调料,给它慢慢煎着,转头去看米饭。
果然第一道米饭也已经煮好。
此时一个杂役刚洗好了大黄白菜,正好腾出手来,宋妙便招呼他一起把那米饭盛出来换到一只大盆之中,加水跟刚刚炼出来的猪油进去,一并搅拌匀了,由那米粒放置,自去吸水、吃油,过后再重新回锅中去蒸煮。
虽只有两个杂役,又都是头一回进这衙门后厨,但他们被宋妙带着,又逐项分配,样样口述、手教,最要紧是她安排的都是极简单事情,一学就会,所有交代又是做完一样,再做一样,样样衔接得极为妥当。
两人按着吩咐做事,既不急,也不忙,反而都显得手脚清楚。
宋妙就不住夸奖,赞这个菜洗得干净,叶子掰的整齐、大小合适,夸那个肉剁得够细够快,火也看得好、看得紧。
然而同在一间厨房里,对面的白案地头却是全然两个样子。
那两个小工可能是头一回帮手白案,也不知道是真不顺手,还是其他缘故,被那苏师傅骂个不停。
那厨子一会啰嗦这个的馒头包得肉馅太多,到时候容易露馅,一会又说那个的剂子大小没分均匀,叫后边包出来的肉馒头大的大,小的小,不好蒸。
他脾气显然不太好,声音很大,很吵,嘴巴里还骂得很臭,有时候说着说着,还上脚去踢,又拿油手去打那大饼的头——后者半躲半闪让开了。
宋妙看得直皱眉。
她看不惯那苏师傅,却不知道对面的苏师傅也一直在观察她,一边观察,一边心中火气更大。
——宋妙此处用两个生手都用得这样好,他用两个熟手,竟是磕磕绊绊,倒显得他不会调理人似的。
他骂骂咧咧,其实一直分心观察宋妙动作,时不时就要借故走过来近处看几眼,只在猜她要做什么。
这厨子其实是不怎么相信一个年轻小娘子临急临忙能做出什么好的来,但看她行事有条不紊,那心烦顿起,尤其看到宋妙一开始就切了五肥肉下来炼油的时候,更是恼火。
然而等看到后头宋妙切那巴掌厚片五肉时候,苏厨子却是松了一口气,连骂人的声音都小了些,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来。
这女的,把五肉切成这样的掌厚掌长,应当是做把子肉吧?
如果是做把子肉,剩下半个时辰都不到,根本不可能煮好,那肉必定是又肥又腻的!
尤其今天那五肉他仔细翻看过,肥得厉害,况且此刻厨房里她连酱油都只能找到一小壶,也给他收起来了,调料都不太全,根本不够用,到时候给那些个巡检、衙役吃了,还不得骂?
况且又没有油。
他刚才看清楚了,对方刚才炼的一点油全数倒进米饭里了,难道真指望自己叫人给她领油回来?
梦倒是挺美!
把心放进了肚子里,苏师傅转头看了一眼漏刻,这才发现原来时辰已经很赶,而自己光顾着看热闹,倒是没怎么顾得上自己手头功夫,再晚些,只怕就要来不及蒸、包了,连忙低头做事。
宋妙并不知道对方还有这样多闲工夫。
她算着时间给那香煎五肉翻了几回面,两轮锅底下来,此时已是出了小半锅的猪油。
把那猪油盛到一旁的热锅里,她直接就从高处把搅散的鸡蛋液细细倒了下去,一边倒,一边用筷子在锅中打圈。
热锅、热猪油撞上鸡蛋液,很快就迸发出了极浓的煎鸡蛋香,被筷子打散,变成细碎的鸡蛋小块。
宋妙一连煎了两大盆,其中又下了一点椒粒,使得那煎鸡蛋的浓香中又带了一点淡淡的呛,很提味。
她的猪油下得很多,与其说是香煎鸡蛋,不如说是半煎半炸,迸发出来的香味实在是浓,引得那两个杂役都忍不住转头过来看。
不只是杂役在看,对面那两个小工也在偷偷探头过来。
宋妙一心做菜,自然没有理会,正往那油里下面粉,用小火炒香,刚加了开水进去,却听对面“咣啷”一声,又是接连的“砰砰”声响,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落了一地,紧接着就是“嗷”的一道惨叫。
她登时一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抬头去看。
(本章完)
第75章 顺手
第75章 顺手
宋妙甫一抬头,已是听得一人啊啊乱叫,又喊:“我的腿!我的腿!”
她定睛一看,就见那两个小工满脸惊慌,正看着地面方向。
有桌案、灶台并一应东西挡着,她自然看不到那处情况,但满屋子不见那苏师傅,只听到他发出的惨叫声音,哪里会不知道事主为谁,忙放下手头事情,叫了个杂役一同过去查看。
一走近,就见那苏师傅龇牙咧嘴,半撑着手趴在地上,左脸已经摔得青红一片,正高高肿起。
那两个小工离得近,早一步冲上前去,一左一右去扶。
但还没将人扶起来,苏师傅已经杀猪一样叫痛。
宋妙忙拦道:“先别动他,只怕伤了骨头。”
她说着上得前去,问了那苏师傅几句,见对方意识清醒,便按着问答去轻轻碰触对方骨头,果然刚碰到胫骨处,根本没有使力,他就叫得跟什么似的,只喊痛。
“右边脚掌也痛,痛得使不出力!”苏师傅叫道。
早有小工去除了他的鞋袜,露出臭脚丫子来——那右边三个靠尾的趾头全数已经肿得发青。
宋妙退开一步,让一旁杂役上手去摸,果然其人稍稍一碰,对方就嚎得屋顶都要被掀翻了。
“得快些看大夫才行。”
她忙叫了杂役去找一张人能平躺的担床,又喊那小工去找郑官人。
那郑官人来得极快,见那苏师傅卧倒在地,吓了一跳,但问过几句,看对方嘴巴能说,眼睛双手也能动,血也不怎么出,便松了口气。
他只问道:“好点了吗?能动了吗?是不是只伤了腿脚?手没事吧?”
苏师傅痛得问什么答什么,咬着牙只道:“脚……脚动不了,起不来,手……手好似没事。”
“那你事情做完了吗?”
苏师傅愣了半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吸着气道:“面才发好,正在包着肉馅,才要烙饼……”
“既然手还能动,你要不先做好了这些个吃食,再去看大夫?”
这话一出,莫说那苏师傅,满屋子的人,包括还在剁肉的那杂役都忍不住看向了郑官人。
苏师傅早疼得满头满脸都是汗,人都有点发懵了,正强撑一口气,闻言当真恨不得厥过去,只哭道:“郑官人,我这个月工钱不要了,你先送我去看大夫吧!”
比起钱,当然是腿脚更重要。
要是因为拖久了,治不好,变个瘸子怎么办?
“不是本官为难你,只你一走了之,自己倒是简单了,晚上左右军巡院吃什么?这样临急,哪里去买百把人的吃食回来?”郑官人皱着眉。
苏师傅简直跟落水狗捉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几乎是喊道:“那宋小娘子煮了饭!她煮了饭!”
而宋妙站在一旁,本来已经打算回去继续做菜,脚都抬起来了,此时听得苏师傅点自己名字,少不得点头应是。
眼见那郑官人阴沉着一张脸,满脸不悦,她忍不住站着观赏了一会,方才回到灶边。
此时那去找担抬的杂役也回来了,郑官人无法,只好让了步。
来人一前一后,才把那苏师傅小心挪到担抬上,没走两步,后头抬的那个脚下一滑,险些栽倒,好悬一旁有人去扶。
才把人送走,郑官人就回了厨房去看刚刚那人栽倒地方,又大声问道:“好端端的,这地怎么这么滑?!”
两个小工手足无措站在一旁,却是不约而同去看宋妙。
宋妙刚把切丝大黄白菜下进锅里,此时听得郑官人叫唤,一抬头,被对面三人看着,只觉奇怪,放下手头汤勺走了过去。
先前苏师傅躺在地上,满地又有被他带倒的锅碗瓢盆木架子,看不出什么不对,此时人被送走,杂物也清理好了,就显出地面一滩一尺长、半尺宽的痕渍来。
那痕渍看着像水又不像水,宋妙只觉奇怪,循那源头找去,原是从一旁木柜子下层来的。
“是不是里头有什么漏了?”
她指着那木柜子道。
柜子上了锁,但郑官人一声令下,早有个跟着的杂役寻了斧头出来,把那锁砸开。
锁一开,柜门几乎是一瞬间就从里头被撞了开来。
只听“砰”的一声,却是一大桶东西从柜子里栽了出来,倒在地上。
开锁的杂役半点没防备,等伸手去拦,已经来不及,扶起来时候那桶里东西早撒出来一半——满地腻乎乎的。
像是油。
宋妙走近两步,果然闻到地上一股子菜籽油味。
郑官人管厨房的,自然不会认不出油,一时气得半死,骂那两个小工道:“好端端的,你们把油塞到这柜子里头来做什么!”
“不是,不是我等放的!”小工哪里敢背这个锅,立刻供出了背后功臣,“是苏师傅刚刚自己塞进去的,那钥匙也只他手头有……”
郑官人一时愣住,忍不住道:“苏师傅塞的油,你们刚刚看那宋小娘子做什么?”
两个小工年纪虽然不大,方才已经犯了一次错,此刻哪里敢回话,只好低着头装哑巴。
倒是宋妙一个过江的,并不怕,只笑道:“怕是苏师傅忙忘了,他方才跟郑官人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同我说厨房里没有油了,叫人一会再去找人领。”
她说着去了那柜子旁,往里头看去。
果然里边摆了小一点的油桶,又有一盆已经凝结的猪油。
怨不得这么大一个厨房,油都找不到,原是被藏起来了。
但那摔出来的油桶较大,柜子空间却小,多半是平放不进去,只好斜着靠进去,门一关,斜得更厉害,那桶中油又甚满,竟是满则溢,正好淌出来,谁知还被那苏师傅自己无意间踩到。
只能说一句自作自受了。
但如此卖力,当真出了事,郑官人第一反应却是叫他抵死干活,先把自己差事交了,倒叫宋妙免不得一阵唏嘘。
那郑官人又不是傻子,听了两个小工并宋妙先后一说,哪里还拼不出个来龙去脉来,只好尴尬一笑,装着傻,夸了宋妙两句,催她不要误了饭点,才带着人匆匆走了。
苏师傅、郑官人先后走掉,厨房里一下子就只剩宋妙一个厨子在。
没了指桑骂槐的,吵吵嚷嚷的,她只觉得空气都清新了。
此时手下的人多了一倍,宋妙用起来自然就更轻省了。
她交代一个小工去给香煎五肉按时翻面,另一个烧火看锅,其余两个杂役仍旧按着原本安排做事,自己则是另起了一口锅,做起牛肉末辣豆腐来。
因一应事情都是照着计算来,哪怕有早有晚,前后或赶一赶、或慢一点,又都跟着进度走了。
等牛肉末辣豆腐跟第一锅醋溜豆芽一起出锅的时候,正正好还有半炷香功夫到饭点。
众人把饭锅、菜锅都搬抬了出去。
另有那苏师傅先包好的一蒸笼肉馒头、素包子,宋妙也给他蒸好了,一并送了出去。
前头放饭的地方,几口灶都已经关了灶门,只剩保温的小火,唯有那香煎五肉的灶下火大些。
几口锅放上去没一会,其余还罢了,最右头那灶台下的火已经煎得五肉重新滋滋冒油,香味不住往外头飘呀飘的。
宋妙便备好了刀和案板,又取了筷子,也不等人来,先从锅里夹了两块香煎五肉出来切成厚片,拿盘子盛了,又拿大碗各盛了汤、菜。
将一应吃食分别放到两个托盘上,她才对那两个帮忙的小工、杂役道:“今日太赶,按理应当紧着咱们自己先吃了再出来的,只实在来不及了,大家轮着先进去吃几口垫一垫吧。”
几人闻了这许久菜香,又忙了好一会,早饿了,纷纷应是,分出一个小工先端了托盘去后头吃饭。
剩得另一个小工大饼,他是在厨房做惯了事的,忙把怎么盛菜比较快,怎么操作更顺跟两个杂役并宋妙说了,这才算着时辰打了开饭的铃。
铃声一响,过了一会,就从门外走进来几个衙役。
几人自备了饭缸、饭碗,一进门,直奔饭口处,当先那一个几乎是跑的,上得前来,左右一扫,见得宋妙站在边上,立刻就咧嘴笑开了。
“我听辛哥说今晚宋小娘子来给做饭,还以为他说笑!谁知是真的!怨不得今日大下午的,我押送犯人时候听得树上喜鹊叫唤,原来是应在这里——有好吃的!”
原来此人正是前日在宋家食肆中守夜的差役之一。
宋妙自然记得他名字,笑着打了个招呼,又问道:“董官爷是吃肉馒头还是炊饼?也有米饭。”
“都是宋小娘子做的吗?”姓董的却是不肯先选,只要先问。
宋妙道:“除却面食是苏师傅做的,其余都是我同厨房中几位一道搭手做的。”
那董官爷几乎是立刻就拍了板,道:“米饭是宋小娘子做的?那我要米饭!多些!饿得快不行了!”
一边说,一边已经急急地把自己的碗递了出去。
第一个位置就是盛米饭的。
两大勺米饭装在大碗的最中间,一路走,一路有人给他往碗里加菜。
先是一勺子油亮亮的豆腐烧肉末,不用吃,光是闻就椒麻香味十足。
再是一大勺炒豆芽,油润,清香,豆芽杆都还很嫩生的样子,一看就很清脆,带着一点点醋香。
再往下走,却是宋妙给他在碗里盛了一勺切好的肉——那肉竟然还在叫,外层煎得焦黄,冒着油,正发出滋滋的叫声,仿佛在喊:快来吃我!
走到最后,有人给他手中托盘里放了一个小碗汤,那汤颜色又白又浓,里头有大黄白菜丝,鸡蛋块,热乎乎,香喷喷。
抱着这一托盘菜,董官爷快快寻了张最近的桌子,忙抓了筷子,第一下就冲着那香煎肉下了手。
***
厨房里,宋妙正忙着切那香煎五肉、盛菜,后衙中,那韩砺也正忙着对付带着几个手下闹到自己面前的辛巡检。
“正言,你那个同窗,姓孔的那个,忒讨嫌了!他若不收敛些,你就趁早想办法把人挪到一边去,不然别说下头兄弟,我都想打他了!”
韩砺放下手中笔,问道:“怎么了?”
不等辛巡检说话,后头就有个衙役冲了出来,大声抱怨道:“韩小兄弟,老子也在京都府衙干过十来年了,没见过这样说话的!什么玩意!”
“就是!就他认识字?就他读过书?就他厉害?!装什么相啊!”
另一个衙役也立刻跟着附和起来。
韩砺便问来龙去脉。
原来昨晚把孔复扬带回京都府衙之后,他当时就给对方排了事情做。
结果今早还不到交差的时辰,对方就把结果送了过来。
六十余份文书,不过一晚上,他就将份份整理得妥妥帖帖,甚至还帮着做了分类,又在要紧位置贴了标签,首页做好了翻找的引言。
这样效率、这样能力,韩砺自然不可能不用,于是又给派了几项任务。
孔复扬样样都做得十分出挑。
等到下午,本该轮到休息了,他见韩砺不休息,也跟着不肯休息,偷偷去抢了个活过来。
这活原是韩砺派给秦纵的。
因一晚上捉了数百嫌犯,又事发突然,衙门里并无准备,一晚上下来,左右军巡院上下简直鸡飞狗跳。
秦解把自己门客,甚至家中小辈尽数叫来帮忙,依旧忙得不可开交。
更麻烦的是,跟下头打杂的不够比起来,更大的问题是监牢、问讯室和能审讯的人手都不够。
捉了犯人来,本来应当先审讯,再关押。
但审讯室跟审讯的人都是有限的,等待的时候,只能先做暂时关押。
然而就算是管着左右巡院狱的秦解,一夜之间,也变不出几百个单独的监牢来。
可要是放在一起关押,还没有审过的犯人们串供了怎么办?
秦解顾到了这头,就顾不到那头,急得一夜流了好几回鼻血。
韩砺毕竟还打算在此处待一阵子,实在看不下去,就给他顺手理了一下。
他先把那秦解打发出去找郑知府,向提刑司请求搭手——这样大的案子,只要报了上去,最后提刑司必定是要介入的,既如此,倒不如早早叫人过来帮着审讯,分担些压力。
打发走了秦解,韩砺又将京都府衙里能用的房舍、人力全数统计了一遍,先简单腾出二十个空房来做个新的审讯室,预估着罪行不重的赌徒,由寻常差官审讯,若有问题,再转给巡检,若是评估罪责重大的,则送进正经讯问室审讯,由巡检亲问。
此外,他还给审讯室和巡检、差官都排了班,众人按时轮着休息,除非特殊情况,一人一次审讯应当在多久之内结束,要是结束不了,提前出来通知,再做调度。
因没有哪个监牢能一下子单独关下数百名犯人,只能分散开来,关到不同地方,他就拿了左右巡院狱的牢房空置情况,把各处监牢跟京都府衙审讯室的脚程计算出来。
但要如何判断谁人可能是重犯,谁人可能是轻犯,当先就要由经验老到的差官做一次筛选。
孔复扬从秦纵手上讨来的差事,就是向差官们了解情况之后,登记并统算这些犯人情况,做一个归总,让重罪的人关得近,轻罪的人关得远,这样才能保证要审讯时候,此人能按时被押送回来,做到尽量先审重罪,再审轻罪。
但孔复扬几乎是问一个差官,就惹毛一个差官,惹到的点无非是些小事,比如语气倨傲,不叫人把话说完就打断,或是态度不好,动辄责怪对方表达得不够明白云云。
(本章完)
第76章 玄乎
第76章 玄乎
辛巡检还罢,后头三个差官原是气势汹汹,一副要来找说法样子,吵着嚷着要叫那“姓孔的”滚。
其中一个说着说着,眼红面赤,太阳穴上青筋都爆了起来。
韩砺并不着急先做解释,也不给那孔复扬说话,而是先请辛巡检并后头三个跟来的衙役坐了,又让人上了茶,道:“孔复扬是有些傲,我也被他骂过,太学里头的先生从前教训过多次,只他脾气又臭又拗,改也改得慢——几位委屈了,一会我就去找这人问个清楚,讨个交代。”
他早放下手头事情,另取了纸笔来,一边说,手头一边记录,向他们核对那孔复扬做错在哪一处。
韩砺并非一问一答,而是自己说,请对面人来确认。
他说话不慌不忙,先复述一遍几人方才所说,虽不至于一字不落,但把众人先前所有提到的地方都记全了,甚至还加以引申,帮着理顺一遍他们究竟为何生气,又为何会这样恼火委屈。
三个衙役,并那辛巡检,先前还时刻准备插话补充,等听着听着,早忘了自己要补充什么。
尤其最生气那一个,头上青筋都消了,只会不住拍大腿,那头点得比公鸡啄米还要勤快,戴的裹巾尾巴也跟着鸡尾毛似的一下又一下的晃动,口中“对!”“对对!”“就是!”“正是!”等等乏善可陈的几句话语,反复来回。
人的气都是有时效的。
若非天赋异禀,很难长时间的处于气极状态。
韩砺先前先让人坐,又叫上茶,已经把那气头给打断了,后续又是一番复述带着引申,让人只觉自己所有委屈、情绪都有了人理解,有了人共鸣,在一声声“对对”“正是”之中,本来鼓胀的气,就像是被开了一个口似的,慢慢放了出去。
等再听到他要去找那孔复扬讨说法,几人的气都消了大半。
“你跟那姓孔的说个清楚,以后说话、做事不能这么着!”辛巡检道,“他要是还继续胡来,非得把上上下下全得罪个遍!”
韩砺一口就答应下来,放了笔,只道:“诸位先在此处稍坐,我去去就来。”
他转头就去找了孔复扬。
后者原本以为是来问自己为什么不休息的,还有些不好意思,等得知是因为有人上门告了状,顿时把手中笔一撂,骂道:“我还没说话,他们倒是有脸倒打一耙了!”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嚷道:“是谁人说的,你把人叫来,我跟他当面对峙!”
韩砺道:“你问了名字拿来做什么?难道上门去找人对骂?”
“你这样口才,旁人自然骂不过,但就算骂赢了,又有什么用——你今次过来,难道是为了跟官差们比吵架的?”
孔复扬强忍着坐回了椅子上,然则一低头,见得面前桌案纸上文字,脸上怒气又起,把那册子往前一推,摊开前头几页给韩砺看,道:“你以为我闲着无事去找人麻烦吗?你且看看!”
“我要他们把事情说个清楚,才好总结归档,只他们啰啰嗦嗦,半日说不到重点,怎么抓的,哪里抓的,明明几句话就能说完,简直要从盘古开天地开始念叨。”
“让他们用用脑子,在心里想好了话再来说,免得浪费时间,一个两个还要跟我急!”
韩砺接过,低头仔细翻看。
上头都是口述记录,官差们一个简单的问题可以说上几百字,几乎全无要点。
他往后翻了几页,复才抬头,问道:“孔兄,我知道你这一两年游学在外,有去往各处州衙、县衙经历,却不知在那些个衙门里都做些什么?”
“都是些整理陈年宗卷、档案的活计,不过徒耗人力,浪费时间。”
“那你可有跟胥吏、巡捕、衙役打交道?”
“巡捕、衙役没有,跟胥吏打的交道却不少,吏员看着好说话,其实不少都奸猾得很,将来为官,非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不会被他们骗了去——你问这个做甚?”
“比起外地乡县,京中巡捕、衙役材质不知好上多少倍,你今日连几个京都府衙的差官都不愿搭理,将来在外为官,遇得良莠不齐手下,难道也能一撂了之?”
孔复扬一愣,半晌,梗着脖子道:“我做甚要搭理?我自管下头人,下头人再管下头,要是样样亲力亲为,那是吏,哪里是官!”
韩砺扬了扬手中册子,问道:“怎么管?看下头人给你送来的宗卷、文书来管么?”
“字都是人写的,干活的人里头有你这样出类拔萃,一句都不用交代,就能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也有跟那些个差役一般,话都说不清楚的,更有心中藏奸,胡乱篡改,以图牟利的——你连话都不愿听人多说,以后打算怎么辨别?”
孔复扬几次想要开口,“我”了两声,终究还是闭了嘴。
韩砺又问道:“你待要怎样?”
“什么怎样?”
孔复扬把头偏开,做一副仍旧不怎么服气的样子,但声音已经弱了下去。
“因你术算、统筹能力甚强,远超旁人,我今、明两日要借你力气帮着统整人力,分配监牢。”
“但等过上几天,事情松一些,我本是想让你转去跟着辛巡检审案的。”
“辛奉此人在京都府衙数十年,能力甚强,捉过的贼人、案犯,只怕比你我见过的人还要多,今次案件所涉甚广,你此时多看一看他如何审讯,怎样判断,将来为官,必定有能用的时候……”
“但这不过是我一意孤行,既然你不愿……”
“谁说我不愿了!”
孔复扬急得不行,连忙把头转了回来,因为转得太快,“咔吧”一声,险些把颈椎扭了。
他“嘶”了一声,连忙拿手去扶后颈,顾不得痛,急急道:“我当然愿意!这次听凭那些个人再啰嗦,我也绝不再中途打断,说些嫌弃话!”
“你愿意,旁人眼下却未必再愿意了!”
韩砺一下子就翻了脸,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会写字的学生遍地都是,我们是借调过来搭手的,你以为会写几个字,会算几个数,比旁人能耐些,就人人都要捧着你了?”
“先前那几个差官听说给他们做文录的是个太学上舍生,极有文名,还有特地去换了衣服见你的,也是个个一心想要表现,才努力把话说得多些——谁知竟得你那样嫌弃,他们人来找我的时候,气得眼睛都红了——你愿意还有个屁用!”
“啊?他们……他们话都说得颠三倒四的,这还是有心要做表现??”孔复扬张大了嘴。
“你看外舍生文章觉得如何?”
只这一句,孔复扬就恍然大悟,一时只后悔,“唉”了半晌,道:“这也……这也……”
韩砺又道:“你以为他们不会说话,难道你自己生来就会说话?焉知旁人看你,不似你看他们?”
孔复扬呆了一下,总觉得好像自己被骂了,骂得还有点难听,但又不好上赶着去认。
“他们答不好,难道全是他们的错?你自己没有错?自诩大才,连话都不会问,哪里来的脸?我是你,今日起连肉都再不敢吃了——只怕一吃进去,又全往厚脸皮上长。”
韩砺一边说,一边却是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册子,丢到孔复扬身上。
后者抱了那册子,低头去看,一打开,就见纸上是一份衙门里头常见的讯问文书。
其中内容非常详尽,将用得上的问题都整理了出来,又把每个回答中最关键的词、句都用朱笔圈出。
“你拿这个去,一问一答,不要叫他们说,只要叫他们答——先照着问题问,等到后头,你心中有了数,用不用都无所谓了。”
聪明人不用多教。
孔复扬只翻了几页,心中就已经有了数,甚至想好了自己再对上差官们时候提问的场景,一时踌躇满志,恨不得立时逮一个过来试一试。
他忍不住问道:“这是哪里来的?怎么早不给我?”
韩砺懒得回答。
孔复扬却来了劲,上前两步,把住韩砺的袖子:“正言!正言!我见识浅,我错了!你且再给我一次机会,要是再犯错找事,你只把我撵回去就是!”
韩砺冷冷看他,道:“你跟我道歉又有什么用?”
孔复扬如梦初醒,忙问道:“辛巡检同那几位在何处?我且去找他们!”
一边说,一边不等韩砺,已经快步往外头跑。
韩砺也不去追,只把这人整理成文、扔在桌上的几份宗卷翻了翻,又添了几笔,补了几份简单文书,方才一起拿在手上出了门。
他回去的时候,孔复扬早已到了,正好声好气跟辛奉等人道歉。
太学的上舍生,又早有文名,将来必定是有官人,用膝盖想都知道他必定前途无量。
辛奉等人先前乃是气急攻心,才忍不住告状罢了,刚被韩砺劝了一番,早已冷静下来,此时见那孔复扬诚心道歉,又老实认错,自然各退一步,也说自己不对起来,只到底还有些不舒服。
韩砺踏进屋子听了几句,又看各人神色,忽然插了一句嘴,道:“孔兄是个做事的性子,只嘴巴不会说话,只会讨嫌,叫人想骂他。”
他说着,把那几份宗卷拿出来给众人看,道:“他嘴臭,手却勤快,已经把下午问的那几个犯人宗卷全数做好了,便是关押文书也做好了,诸位一会直接拿着去交差就是,旁的半点不用再做。”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气氛立刻就为之一变。
关押文书也好,宗卷也罢,都是麻烦费事的东西,尤其如果不怎么识字,弄起来简直是要人命。
虽然挨了骂,但是骂人的帮自己干了活啊!
这么一想,倒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了。
三个衙役,并那辛巡检立刻就对孔复扬露出了笑脸:“哎呀,你说你!”
而孔复扬见了那多出的关押文书,哪里不知道是那韩砺做的,自把这情领了,打此刻开始下定决心,必定要学着跟那些个衙门里真正干活的人打交道,决计不能再跟先前一般自以为是。
他一旦想清楚,脾气却是个等不了的,当即道:“今日全是我的不是,本该设宴请一顿,只是这会子大家都事情多,不如我出去买些好饭好菜回来,权当道歉!”
但话音刚落,却见本来张张笑着的脸,忽然跟被霜打了似的,一下子全冻了起来。
“什么时辰了?”
“申末了!”
“要遭,巡检,你不是说今晚公厨里是宋小娘子来帮着做饭的?”
辛奉惊道:“忙着吵吵,又忙着干活,竟是忙忘了!”
说着又向孔复扬招呼道:“宋小娘子手艺忒好,别吃什么外头饭菜了,咱们赶紧走,只怕去得迟了,被人把好菜全抢没了!”
他说着,跟几个手下急急起身就走,走着走着,已是跑了起来,还不忘回头招呼韩、孔二人。
孔复扬看得直摇头,忍不住叹道:“几口饭菜,至于吗!”
说着,他又转身问道:“正言,你方才不是说要我先帮着统整人力,分配监牢么?我给你搭个手,两人一起,做得快些,酉时末就能算得清楚了!”
“今晚我也不睡了,你还有什么东西,全都交代给我——是我嘴贱,人又讨嫌,叫正言你多费心了!”
孔复扬满怀积极,撩起袖子就要干活,然而抬头一看,却见韩砺竟是在关柜子门,关好门后,已是大步往外头走。
“走啊,你愣着干嘛?”
“不干活了吗?”
韩砺正色道:“凡事要有张有弛,万不可过于紧绷,否则必定有害无益。”
孔复扬有些茫然。
昨晚他好歹还眯了两个时辰,可每每起来,就见这韩正言还在干活,早上、中午也不曾休息,连饭都是叫人打回来的。
怎么到了现在,一下子就变得要“有张有弛”“万不可过于紧绷”了?
他是真的想给这韩砺道谢,忍不住道:“不如还是我出去买些好饭好菜回来吧,中午那一顿,已是吃得够够的了——这京都府衙的公厨跟外头州县公厨比起来,也没什么区别嘛,一样的难吃!”
韩砺正在前头走着,听到这话,忍不住回头来看,问道:“你这些日子,没听同窗说起过后头食巷的宋记吗?”
“什么宋记?”孔复扬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卖糯米饭、烧麦那个?听倒是听说过,有时候见旁人吃,闻着也挺香,只我早上要起来背书,哪有那闲工夫去排队——几口吃食,跟抢什么似的!哪有那么玄乎!”
韩砺“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孔复扬一眼,却只催道:“走快些。”
说完,他脚下半分也不停,当先大步流星走了。
节奏太慢太拖沓了我先说qaq,本来想这章吃的结果怎么写都写不到,明天就吃!!!
多谢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我家猫咪叫蛋蛋、奥特曼小姐、顽皮爱芯三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3=
感谢起点黄色天蝎宫亲送我的香囊^_^
多谢潇湘妃妃a、书友563129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各一枚:)
(本章完)
第77章 犹豫
第77章 犹豫
此处韩、孔二人还在往膳房方向赶,膳房中,先头那早打好饭菜的董姓差官捏着筷子,眼巴巴盯着面前的肉,竟有一点进退两难。
刚刚出锅的大五,肥瘦相间,片切得很均匀,几乎都是三分厚。
表皮是金黄的,焦脆,通身都带着被热锅逼出来的肉香,使人闻之垂涎。
肥的部分几乎是透明的,瘦的部分也冒着油,光是看,就能想象进嘴的时候会有多香。
但实在太烫了。
一出锅,只刷刷几刀,直接就进了他的碗里,明明心里已经从一数到了十,感觉过去了很久很久,那肉依旧缓慢而稳定地泛着细密的油泡。
他几次忍不住下嘴,都被烫得直咧咧,可是又怎么都不舍得先去吃旁的。
拼命吹了好几口大气,又等了好一会,董差官终于把那肉吃到了嘴里。
好香的肉!
外壳极脆,不是那种酥脆,而是带厚韧的脆感,需要一点力气才能咬动,再用些功夫跟那皮较一会劲,才能咬断。
咬开之后,五的肥瘦纹理本来就很清晰,刚开始的那几口吃起来就分明得很。
肥的部分香滑,那肥肉也是微脆的,油脂感非常丰足,因油脂被小火长时间慢煎,早炼化了许多出去,余下部分香而不腻,瘦的部分半点不柴——五的瘦肉怎么可能柴,但肉很紧实,嫩,又不是细嫩,而是带着吃头的那种口感。
等再嚼几口,香滑和紧嫩的口感结合在一起,别无其他调料,只下了一点盐,带出那肉香,香得简单又纯粹。
一咬一口香韧,是那皮,再一咬一口香嫩,是那肉,油脂和肉汁混在一起,又有脆皮焦香,牙齿之间咔哧咔哧的。
果然肉还得是香煎了吃最带劲!最香浓!
刚把这一口肉咽下去,董差官忍不住又伸了筷子。
他一厚片又一厚片,虽然味美,吃着尤觉得不过瘾,等再一筷子下去,他下了狠手,竟是夹了三块,一口气送进嘴里。
果然这一回实在满足。
从昨晚到今晚,他忙了整整一天一夜,此时终于坐了下来,忙里偷闲,大口吃肉。
肉汁在齿间迸出,迸得满口焦香、肉香。
人生最快乐事,莫过于此了!
董差官正享受,嚼口动作都大了,好使得那肥、瘦、外层焦香皮在嘴里有足够宽敞的地方能充分混合,正吃得高兴,忽然之间,就被人从后头一拍肩膀,叫道:“老董!”
他一回头,就见几个熟人站在后头,显然是刚从外边进来膳房。
其中一人问道:“今晚都是些什么菜啊?要是还跟中午似的,我们干脆叫人出去捎买得了。”
董差官满嘴巴都是肉,这肉才吃没一会,正香着,根本不舍得那么快咽,干脆也不说话,只把那碗递给众人看。
三菜一汤,看着材料普通,也没有什么复杂做法,却是宋妙特地拼出来的,一则图快,二则也兼顾味道,即便用大锅来做,也不至于过分影响口味。
菜做得用不用心,实在直观得很。
此时诸人本是随便扫一眼,都已经预备要出门了,但见了这菜色,却是一个接一个地动摇起来。
有人看上了那碗汤,道:“竟是烂糊白菜汤,好久没吃到了!这煎鸡蛋块够漂亮!”
立刻就有人附和了起来,道:“这汤好,比中午那水煮白菜强多了!”
另有人瞧上了那茱萸牛肉末烧豆腐:“这是豆腐烧肉么?真香,闻着呛辣呛辣的,我好这一口,也行,有这个菜送饭,怎么都饿不死我了。”
“这豆芽炒得水灵,还有那个肉,是个什么肉?煎的吗?看着闻着都怪香的。”
正说话间,那辛巡检同几个兄弟排在队末,就站在一旁,听得这里讨论,也跟着看了一眼,便也道:“还用问,长这样的当然是猪肉啊!况且只猪肉价贱,一人能分这许多,难道还有羊肉给你?”
正点评间,只听后头一人插嘴问道:“什么猪肉?”
众人抬头看去,却是那跟着韩砺而来的孔复扬。
只那韩砺前脚刚踏进膳房,后脚就被匆匆赶来的吏员叫住,只说那秦解有着急事情找,把他喊了回去。
剩下孔复扬一个,排在辛巡检几人后头,听得他们说话,便也看热闹似的凑了一句。
辛奉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方才已经说开,又得了好处,也就不再计较,指着那香煎五肉跟孔复扬解释了两句。
“噫,我嫌那猪肉臊,不爱吃——还有旁的菜的吧?”
听得这一句,原本还一心要慢慢品尝的董差官,几乎是噎着把那一大嘴巴肉急急吞了下去。
他虽不认得孔复扬,但见此人跟辛巡检等人熟悉,便也不见外,卡着脖子,硬吞了几次,忙道:“有!菜式好着哩!老弟!你嫌猪肉骚,一会打了那煎肉,就过来这里坐,我帮你吃!”
一边说,他一边把屁股下头条凳往桌子底一歪,积极道:“来,帮你们占好位置了,快去!别叫好菜都给旁人打光了!”
“那我去瞧瞧。”
那队列走得很快,孔复扬一边说着,已是一边很快往前走,眼见用不了多久,就能排到。
那董差官有了后备,吃起剩下的香煎五肉来越发阔绰,常常三五片一齐做一下塞进嘴里,爽是爽了,但没多久就把肉吃了个干净。
等咽下去最后一口肉,他回头一看,却是辛巡检几人捧着碗回来了。
想着过一会还有另一份等着自己,董差官满心期待,还特地把那条凳挪了出来。
然而等众人一一坐下,眼见人人都在,只少了那孔复扬,董差官的心为之一紧,忙问道:“方才那小兄弟呢?怎么打个饭就打不见了?”
“方才还在,好似刚刚打肉时候,跟宋小娘子问话来着,多半一会就来了。”
董差官心中等得急,连连回头,又特地站起来,唯恐人找不到自己,然则即便这样,还是等了好一会,才把那孔复扬等了回来。
“小兄弟哪里去了?怎么这么久?”
他忙往里头挪了挪,让了个最外头的位置出来,等人坐下来,才去看那碗。
然而碗里有茱萸牛肉末豆腐烧肉,有醋溜豆芽,另还有一个碗单盛的汤,却是唯独没有那香煎五肉。
好好的肉,这是哪里去了?
董差官如遭雷击。
但那孔复扬同样没怎么缓过劲头来的样子,似乎在回味什么,半晌才道:“猪肉真香!”
一桌子人正要吃饭,听他这一句没头没尾的,俱都愣了。
见得桌上人人都看向自己,孔复礼这才反应过来似的,道:“我方才去打菜,因顺口说了一句猪肉容易味道腥臊,那小娘子就说,叫我试试蘸了料吃,特地给我带了一碟子料末子出来……”
“我原想着人都把料碟带出来了,拿一片试试,不过意思意思,好歹给个面子,哪里想到……这猪肉煎着吃,沾了她那不知什么东西配的蘸料粉,一点也没有猪骚味了,竟是能香成那样——其实好像不蘸也没有什么骚味,这肉果然还是要看做法,不能先入为主!”
说到此处,孔复扬再看向那董差官时候,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这位兄台,我方才……我方才站在那里,就着料碟,一片接一片,已是把那肉都吃了个干净,看来是不必麻烦你帮忙了……”
***
此处孔复礼正跟一桌子人吃饭,使院之中,韩砺却是跟着小吏匆匆到了正堂。
他一进门,就见上首坐着二人。
其中一人倒是眼熟,他数年前在外州见过,本姓陶,当时是提点刑狱劝农使,去年听得消息,只说已经升迁,此时应当是京东路同提点刑狱公事。
另一人坐在上首,看着年过六旬,一身常服,颇有富态。
而陪坐处,先是那郑知府,再是判官秦解。
一见韩砺进门,秦解就站起身来,向上首二人介绍道:“这是韩砺韩正言,太学生,正借调我京都府衙,今次多有他调度,帮了不少忙。”
又向韩砺介绍左边那人道:“这一位是陶公事,眼下正为京东路同提点刑狱公事。”
再指另一人,道:“这一位是咱们赵府尹。”
韩砺当先行礼,又分别向二人打招呼。
那陶公事笑着站了起来,道:“我这里就不用多做介绍了,我与正言曾是旧识,从前在鼎州时候,他还给我搭过手。”
说着,他转头对着身旁人道:“还是赵府尹好能耐,能把正言从太学里头请出来。”
赵府尹也跟着笑了起来,只寒暄两句,就看向了秦解,问道:“今次究竟是什么情况,人既然来了,就快说说吧。”
“今日才开始审,人手也不足,想必还没那么快有结果。”
秦解说着,对着韩砺道:“正言,你向两位官人说一说今日审出来的情况。”
按理,此刻应当秦解来做介绍,只那归拢、统计尽在韩砺手中,审了一天,也只审了少数犯人,还没来得及报送,这会子上头催着问,他只好把做事的人叫了过来。
韩砺就把今日审出来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回。
“昨夜虽说本是为了抓赌,但今天衙门里头审讯下来,却是有了些意外所获……”
他先从酸枣巷尾宋家食肆对面的宅子说起,因有陶公事这个外人在,便隐去了宋妙家中祖屋房地契为京都府衙小吏篡改的内情,只说得了线索,查到那廖当家的头上,再了解到他名下并亲信名下许多产业,盯梢之后,同时动手上门搜捕,果然间间房舍全是赌坊。
今日统计出来,连赌徒,带着赌坊里头的涉案者,加起来足有八百二十七人。
这人数已经足够庞大,但更令人意外的是,竟然自城东朱家桥瓦子左近一处屋舍里,搜出来十余名上元节走丢的妇人、孩童。
听得竟有此事,那赵府尹同陶公事双双坐不住了,尤其前者,已是曲身向前,惊叫道:“什么?当真找到人了?”
又急问道:“救出来了吗?可有伤及性命?一共多少人,其余走丢的人又在何处?”
“还在搜救,午时初收到的消息,救出来十八人,有男有女,多是妇人,小儿只得六个,四男二女。”韩砺道,“至于其余走丢的在何处,恐怕还要继续审讯,才能得知。”
“不过按着眼下所知消息,走丢的人十有八九已经被偷运出京城了——那宅子里发现不少赌坊中的打手,打手们同时还是城中倾脚行的倾脚头,上元节过后,虽然全城搜捕,但倾脚头出城向来不受约束……”
赵府尹连忙再问道:“能不能把人追回来的?”
“未必容易,但也不是全无可能,只是要多力气,早些完成审讯,理出个方向来,早些发函件去往各州,叫各地府衙顺藤摸瓜一个一个地找,这不是朝夕之间就能做到的……”
听得只是要人,又要各州配合,赵府尹一下子就松了一口气,拍案道:“那就快些审,审出个结果来,就快快发函叫人去找!”
说着,又去看那陶公事,道:“陶官人……”
“府尹放心,下官已经挪了检法官、干办公事各两人,都是多年历练出来的好手,若有旁的,只管开口就是,今次案子不破,没个结果出来,下官也没一天好日子过。”
那秦解也道:“还要多谢陶公事,早上下官与郑知府一上门相托,公事半分也不推脱,立时就抽了人出来,若非有提刑司援手的几名干将,此时还未必能找到那十几名走丢妇孺。”
一行人说了几句套话,几名得了消息的提刑司检法官、干办公事已是匆匆赶了过来。
见得众人一副眼眶发青的憔悴模样,那赵府尹忍不住对着郑伯谦道:“虽是事情紧急,但提刑司来援手的诸位官人却也都是客,食、宿之事,你还是要安排人好好关照,千万不可怠慢了!”
“哪有这么讲究。”陶公事却是笑道,“上门是来做事的,又不是享福的,吃公厨就是!要是太过讲究,传了出去,名声也不好听,本来是好事,反而做成坏事——饭什么时候不能吃,不急在这一时!”
“这……”
赵府尹忍不住看向了知府郑伯谦。
郑知府却是犹豫了一下,道:“正要禀报府尹,下头几个厨子做菜都寻常,那管公厨的小郑刚来找我,说寻了几个好厨子,明早就要上门试菜,既如此,正好让他们中午做一桌?”
这样小事,赵府尹自然不会管,正要点头,却不想提刑司一名检法官忽然失声道:“这还叫寻常吗?”
这话一出,满屋子都看向了他。
这检法官有些尴尬,却是只好解释道:“下官吃着,只觉得这京都府衙公厨做的饭菜味道特别好——我方才跟他们去了,那香煎五肉,外焦里嫩,实在一绝,炒的豆芽也十分脆生,醋酸溜溜的,又开胃口,又清爽,另还有那牛肉末豆腐……嘶……”
他说着说着,回想起方才味道,忍不住拿手擦了擦嘴角,唯恐真有口水流下来。
“说得我都饿了!”却是那陶公事笑了起来。
赵府尹也笑,道:“我也饿了,既如此,既是事情已经商谈妥当,不如一道去尝尝这一绝?”
郑知府如何能说不,只好安排小吏赶紧去找那郑官人。
然而左找右找,全不见人,再一问,只说出去办事了,等那小吏回来想要报信,赵府尹早带着那陶公事一行到了膳房。
全勤梦碎……
(本章完)
第78章 犯傻
第78章 犯傻
赵府尹一年里都来不了府衙几次,本只挂个职,连膳房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郑知府虽然勤力,但他每日公务繁忙,应酬甚多,在任两年有余,进膳房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倒是那秦解,自调任来京,很想要做出一点功绩,为了表现自己乃是身先士卒,常常下了衙也不走,跟着办案的手下熬守,倒是对膳房了解得多。
是以方才听得那提刑司来的检法官夸赞府衙公厨手艺的时候,他一时不知道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还是对方舌头出了毛病。
然而赵府尹带头,想拦也不好拦了,秦解也只好跟了上去,等着一起丢脸。
倒是韩砺懒得应酬,更不愿跟这几个上官一桌吃饭,寻个理由推脱几句,先行走了。
秦解不好去拦,自知也拦不住,正要帮着解释几句,谁知不用他说话,那陶公事早已帮着找补,笑着跟几人道:“几年不见,韩正言还是这个脾气,到底是做学生好啊!”
韩砺名声本是因文章而起,连辛奉这样的巡检跟家中妻子、老娘都听说过,赵、郑二人如何不知,少不得跟着感慨一句年轻人锋芒毕露云云。
几人说话间已是到了膳房。
本就是为了表现自己体察下情,几位官人自然不肯去隔壁小厢房,不然哪个看得到?
也不知谁人带头,大家十分默契地直接进了外头大食堂。
此时正是饭点,食堂中人头甚多。
赵府尹一干人如此阵仗,自然引得人人来看,又有离得近实在躲不开的,并那殷勤的,纷纷上前行礼问好。
秦解做了几年官,已是谙熟此道,笑着招呼了一圈,大声道:“诸位辛苦!今次案子时间紧,任务重,今晚赵府尹、郑知府、提刑司的陶公事三位官人特地前来坐镇,大家咬咬牙,等案子结了,必定给你们好好请功!”
他是左右军巡院的现管,眼下一食堂的都是手下,自然得给面子,于是应和声雷动。
宋妙站在那半隔间里头,其实不过拿灶、桌挡着,隔了同隔也没甚区别,见得此处动静,忍不住看一回戏,一边是上官装着演,一边是下头陪着演,也觉得颇有意思。
而几位官人们招呼完,还要把戏演到底,已是站在了人群最后。
一时前头排着的衙役、差官见状,赶忙要让,却被那赵府尹跟陶公事双双拦了,执意要按着规矩排队。
见得气氛甚好,上官们俱都矜持满意模样,那秦解忙趁机救了一句,道:“咱们膳房里饭菜不行,倒是有个厨子羊肉馒头做的不错,一会叫人多取几个来,也请公事尝一尝。”
陶公事倒是捧场得很,道:“我正饿着,给我拿两个大的。”
几人说说笑笑,一旁跟着的厨房杂役却是吓得心都要跳出来,匆忙去得前头找厨子。
但此时公厨里哪还有什么旁的厨子,只一个宋妙在。
那人顿时急了,哭丧着脸道:“完了,要是叫府尹他们真个全吃大锅菜,等郑官人回来,非把我们给剐了不可!”
又问道:“小娘子能不能帮着添补点什么?多少应付应付!”
拿人钱财,自当尽力,况且这人态度实在客气得很,宋妙便道:“我给他们拿小锅单弄个菜吧,虽然未必有用。”
因看人都排在队末了,时间甚赶,她又道:“要是能叫两个人过来帮着摘菜更好。”
早有后头杂役跟着上前,接了边上那小工盛菜的活,又由那小工站到宋妙的位置上帮着切肉,虽慢些,到底能应付过去。
而宋妙腾出手来,跟那两个杂役一道给豆芽摘头去尾,飞快地洗干净一盆出来,甩滤干水分,跟细胡萝卜丝,葱丝拿清油一炒,又调了一点白醋,锅边淋了半圈,只要醋香,不要醋酸,赶着人排到的时候,加几滴香油正好出锅,让杂役给几人都盛了一勺。
膳房公厨做的大锅饭,也没什么好让的,众官寻了个下头腾让出来的桌子,拿了筷子,一边说几句闲话,问一问案子中间详情,又问一问进度,本来是边说边吃,但吃着吃着,一桌子都慢慢安静下来。
而那秦解本来不过舍胃作陪,本不抱半点期待,但吃到那香煎五肉的时候,却是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又吃了一口。
等再吃那清炒豆芽的时候,他连筷子都动得更快了几分。
至于另几个检法官,本来跟上峰同京都府尹一桌吃饭,其实战战兢兢,但究竟是真正干活的,忙了半日,除却先前那个早早吃了饭,多数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好悬才忍着不至于狼吞虎咽。
几口菜下肚,虽说碍于跟上官一桌,不好交头接耳,几人却是情不自禁地低着头,拿余光互相对视,眼里写的全是迷茫。
——这就是那郑知府、秦判官所谓的味道寻常、味道不行?
虽是自谦,这自谦也太过分了吧?
大锅菜都能做成这样味道,有这样膳房,做什么还藏着掖着?难道还怕人把厨子挖了过去不成?
早知如此,提刑司就该跟京都府衙多亲香亲香,走动走动嘛!
正吃着,早有人捧了一盆馒头过来,忙道:“这是才出蒸笼的羊肉馒头,正软和,请诸位官人尝尝!”
此人正着,拿了筷子就要给众人碗里夹。
然而送到一人碗边,那人就用手把碗给盖住,再送到一人旁边,那人又用手把碗给盖住敞口。
便是那先前还夸下海口,要捧场吃两个大的的陶公事,最后也只要了一个,吃了两口,只对那秦解笑着开玩笑道:“按理我籍贯西京,正经是更好吃面食的,却也说不出这饭菜不行,羊肉馒头滋味更好的话,秦判官分明是鄂州出身,地处于南,竟是觉得这羊肉馒头更好吃?”
秦解不解极了,一时甚至觉爹娘给自己的这名字取得也不甚妥当,只困惑地道:“往日里也不这样……”
他说着也取了一个羊肉馒头。
馒头倒还是先前的味道,才出锅,挺喧软,只不知道为什么,肉馅更油腻了些,反而不如往日。
虽是可以吃吃,跟那饭菜比起来,差了远不止一个档次。
三菜一汤,有肉有菜,就是秦解这样的出身,也挑不出那几个菜的大毛病。
那牛肉末烧豆腐是拿来下饭的,豆腐嫩滑,牛肉味煮得透进了豆腐里,和着茱萸、芥末籽的辣味,跟那椒微微麻香,跟白饭一拌,热乎乎的一口下去,口感实在奇妙。
牛肉的肉质比起旁的肉是更紧实的,也更有嚼头,肉香更浓。
那米饭不同于平日里吃过大锅饭,饭粒是软中带一点微微的弹口,一点都不黏糊,居然颇有些粒粒分明,但又不干。
一口下去,米饭香软,牛肉末嚼头十足,那混着汤汁的嫩豆腐只在上下牙齿间打几个滚,就已经碎在了米饭、牛肉粒之间,把其余两样跟浓稠汤汁拖泥带水地混合在一起。
三者很有些软、嫩、弹、紧相交的层次感,又带着鲜、香、麻、辣,味味俱全地落进了喉咙,滑进了肚子。
那烂糊白菜汤也很浓香,里头虾皮炒过,又有鸡蛋,鲜香口。
鸡蛋块薄薄的,煎得够香,焦得也恰好,吃起来蛋香味十足,吸了一点汤汁,带着微韧的嚼劲,大黄白菜还有自身的菜甜味。
若说有什么不好,就是大锅菜,总是差那么一点意思。
但等到吃那香煎五肉和清炒豆芽的时候,连秦解这样的富贵出身,都忍不住点起了头。
前者就是肉的焦香,仗着才出锅,带着油香焦香在嘴里狂轰乱炸,后者却是炒得格外利落。
油是清油做底,火候恰好,豆芽出锅时候应该是将将要熟的状态,等他们端着饭菜走了几步,此刻坐下来,吃进嘴里,靠那豆芽从锅里带出来的余温,就自己把自己热熟得正正好,吃起来一点生青味都没有。
和着同样是刚断生的葱丝和胡萝卜丝,脆嫩之余,非常的清爽,带着食物的清新本味。
这菜式选得实在讨巧。
众官平日里吃腻了大鱼大肉,吃腻了酒桌,得这一口清炒豆芽,实在清口。
一勺的量真的不多,秦解不知不觉就吃完了。
不单秦解,赵府尹、陶公事并那郑知府也是最先把豆芽给吃完的,吃完之后,虽不至于赞不绝口,但也称得上十分满意。
那赵府尹当先开口,让下头杂役去再讨了一大盘过来。
新的一盘,几人轮番几筷子下去,很快又没了。
等饭饱汤足,那陶公事不免感慨道:“还得是京都府衙,公厨都做得这么好,等我回去,也叫公厨里好好学一学,平日里下头没少抱怨,说给管厨房的,又推说大锅菜不好做——哪里不好做了!你们这大锅菜,不是好得很嘛!”
一番话,说得郑知府得意捋须,不远处几桌的京都府衙衙役,却是险些忍不住想要站起来,过来跟他好好比划比划,做个解释。
——讲讲道理!哪里好吃了!也就这一顿好!
平常连不放油少放盐的白水煮塌蔫菘菜都做得出来的,你倒是吃了那个再来说话啊!
但不管如何,晚饭终究是应付过去了。
几个官人腆着肚子朝外走,那陶公事还不忘给郑知府道:“这案子总算有了进展,最好明日就能有个结果,等我上得门来,再讨这一口清炒豆芽吃!”
一时赵、郑、陶三人大笑,旁人尽皆陪笑。
好容易目送这几位离开,膳房里终于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约莫酉时末,膳房中人不那么多了,韩砺方才独自一人过来。
此时早已无人排队,只有座位上零零散散有些人在吃饭。
见了韩砺,宋妙便道:“公子稍待。”
说着,她去得后头,快快炒了一小碟豆芽,和着其他几样凑了一个单独托盘,送出来递到韩砺手上,又笑道:“我监守自盗,也来借献佛,行个贿赂——有桩事情想向韩公子打听。”
韩砺道:“宋摊主请说。”
“原是那沈荇娘——先前在保康门左近走丢的那一个,我隐约听说衙门里找到了不少上元节走丢的人,若是有了她的消息,能不能劳烦公子给我通个气?”
宋妙问完,不想却听得那韩砺道:“我记得此人,你从前便说过你娘与她家有旧,已是早给你留心了,若有消息,就来回报。”
又道:“孙里正已是回去了,只你家中那房地契之事,还要再等几日,这案子结了,才有定论,但也不必担忧,只把心放回肚子里就是。”
她一怔,不由得道谢。
韩砺却笑道:“宋摊主行了贿赂,我拿了贿赂,手软得很,钱货两讫,倒是不用谢了。”
说着,他把那手中托盘稍稍往上举了举,点一点头,自去寻了个角落坐下吃饭。
正好此时有个杂役来叫,只说后头有事。
等宋妙忙完出来,就见先前那送出去托盘已经重新摆回在一旁案上。
“方才有人送来的。”大饼忙道,“我一会切了这肉就去收。”
宋妙笑道:“我来就好。”
她上前去看,就见那托盘中迭放着三只小碟子并两个碗,俱都洗得干干净净,另有筷子搭放在碟子一边晾着,抬头再看,果然已是不见了人。
***
韩砺行事一向图快,今次不过一顿饭,却是吃了半晌,吃完之后,出了膳房,特地选了条远路绕行。
仲春时候,天气渐暖,此时天色已暗,衙门里头也没什么能看景致,只有那天边一片暗紫光影,像是落日余晖。
他慢慢而行,似乎是在抬头看天,又似乎不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想什么,只脑子里难得没有那许多案上公事,也无旁的经济文章,放着空,很舒服。
一面走,晚风迎面吹来,微微凉,却又不带寒意。
他在这晚风中走了一盏茶功夫,等踏出小路,转进大路,刚进得高挂灯笼投射的光亮之下,前头就有人跟他打起了招呼。
越往里头走,叫他的人越多。
“正言!秦判官请你得空去一趟!”
“韩公子,后头丁字房说还要往后延两个时辰,排审讯房的说挪腾不开了,急得很,让来问问有没有什么法子。”
“韩小兄弟,左右巡院狱那边来回报,问明天下午能不能晚两个时辰再送犯人过来,他们人手不够了。”
问话此起彼伏,其中除却琐碎杂务,就是各司扯皮。
韩砺的脑子一下子就从方才的舒服里头里脱了出来。
他一个一个回话。
“劳烦同秦判官回禀一声,我还要半个时辰。”
“户曹已经答应腾三间房出来,我下午安排了人去布置,应该快收拾好了,你让小丁去问一声进度,催一催,报给排审讯房的。”
“跟左右巡院狱那边说,请他们打了签批,逐层审完,交给郑知府,要是知府点了头,晚二十个时辰也不打紧,看他们怎么选。”
等把人打发走,他便重回先前行事,大步前行,回到房舍之中,再埋首于案牍。
只是吃了这一顿饭,又迎了那一路晚风,看起来好像并无多大区别,但再提笔写字时候,不知为何,他连用力都轻了两分。
***
后衙在忙,后厨却也没有闲着。
本来宋妙比着人头,其实是有多预备了二三十份饭菜的,自以为这分量已是十分富余。
然而左右军巡处的巡检、差官们,也不知道是不是过分辛劳,又多数人高马大,胃口着实好,吃得也着实多,酉时过半,膳房里就已经近乎饭尽汤绝。
吃食都没了,自然要开始收拾。
其余还罢,不过洗洗涮涮的事,两个小工并其余杂役都不要宋妙动手,自己就抢着干完了。
只先前那苏师傅霸了许多羊肉、猪肉,都是好肉,又全剁成了肉糜,眼下此人伤了腿,面可以封起来在冷水里湃着暂放,生肉却不能。
但要是今晚把包子包好,眼下天气渐暖,总不好空敞着放一夜,不然就算没有馊坏,也要多失其味。
宋妙见不得浪费,看那两个小工愁眉苦脸模样,便道:“我放些香菇丁,同酱料和着茱萸碎炒熟,用猪油封着,明早你们拿这肉臊子同胡萝卜丁、鸡蛋块一炒,添了汤水下个面吃——那面搭点菘菜也行、黄白菜也行,如何?”
两个小工千恩万谢,急忙过来打下手。
宋妙一边做,一边指点他们那火要怎么烧,为什么要这么烧,炒肉何时用大火,何时用小火,炒到什么程度最为合宜,不至于过分干焦,既有肉汁,又不会太肥腻。
她说得很细致,二人俱都听得认真,活也干得仔细。
等那肉臊子炒好了,装进瓮中,根本不用另拿猪油,本身已经析出来足够多的油。
“用油来封,只要把里头水汽炒干了,哪怕明天吃不完,后续只要继续拿猪油封起来,再放几天也不怕的——但还是越早吃了越好。”
两人连连点头。
那唤作大饼的小工问道:“宋娘子明天还来么?不如就在咱们这里做吧?小的给你打下手!小的不怕吃苦受累的,你只把我当骡子用!”
另那人也忙道:“宋娘子跟那几个官人说说,不如留下来吧?”
宋妙摇了摇头,但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得外头一阵说话声,不一会,只见郑官人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
见得宋妙,他显然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杂役。
后者忙上得前来,把一个纸包放在宋妙身旁的桌案上。
那郑官人道:“宋小娘子,今晚的饭菜做完了,既是左右军巡院的官人们都夸你手艺好,我说话算话,也不当那个恶人——你点一点,拿了钱就可以走了。”
这话一出,后头小工、杂役,尽皆愣了,想要说话,又不敢插嘴,却是不自觉发出可惜声。
但宋妙却不觉得有什么。
她先前就得过提醒,知道今日得的钱里头大半都是这郑官人赌气自掏腰包。
了钱,丢了脸,此人自然不可能会要自己继续留下来。
况且她也根本没想过要留,京都府衙离家这样远,今日只是正好路过,就顺便赚一笔快钱罢了。
衙门公厨,菜量要大,菜式能选择的余地也少,这个管事的官人还麻烦得很,带着下头人气氛也好不起来。
她上前取了那纸包,打开一看,果然里头拿绳穿了长长一串钱。
估计着数量差不多,她也懒得点,先转头交代两名小工,道:“那浓茶已是煮好了,水也烧好了,等过了亥时,劳烦两位拿那甜胚子同茶水、热水一道冲了,给诸位官爷送去就是。”
等跟众人告了辞,又转头对那郑官人道:“既如此,多谢官人关照,我先走了。”
宋妙走得飞快,正想赶着天黑前回家,快快洗漱休息。
毕竟明日还要早起出摊,要是晚了,一开门,外头到处围坐着人不说,还要被那些个学生死催,又要来质问“宋摊主你钱还赚不赚啦!”
她溜得快,看在那郑官人眼里,却是气得够呛。
来衙门这些年,头一回自己往里头倒贴钱。
一贯钱对他来说自然算不上什么,脸却是丢大了。
本以为这小娘子还要纠缠,想着留下来,自己虽然决计不会同意,但拿捏一番,出出气也是好的,谁晓得这女子怕是属老鼠的,居然跑得这样快!
他气没出法,只好找了个由头,冲那两小工喝道:“什么甜皮子,酸皮子的!她让干嘛就干嘛?”
两个小工不会说话,一旁却早有杂役知道怎么应付,忙道:“是给那秦判官他们送去的,因说怕他们晚上熬不住,另还有郑知府那里也要送些过去。”
郑官人吃惊道:“天都黑了,这都什么时辰了,郑知府怎么还在?”
“说是本来点卯走了,下午又回来了,赵府尹同提刑司的陶公事也来了,三人一起,带着提刑司的许多官人一道来吃了晚饭……”
几个消息,一个比一个吓人。
郑官人没防备,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失声叫道:“这样大事,怎么竟是没人同我说!?”
另一名杂役生怕挨批,急忙道:“怎么没叫,衙门里到处找遍了,找不见官人,又出去找了,还去您府上找了!郑知府也问您哪里去了!”
郑官人额头都冒出汗来,忙擦了一把汗,嚷嚷道:“我哪里去了,我找厨子去了!不然明天满衙门吃什么?难道还能再指望那个小娘们来做饭?”
“宋小娘子饭做得可好了!”却是那大饼年纪小,犯傻回了一句嘴。
眼见场中气氛不对,个个看向自己,大饼心中发虚,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却是嘴巴比脑子快,道:“不但左右军巡院的官爷们夸,便是赵府尹、陶公事他们也夸哩——那陶公事还说,明日也要来吃宋小娘子做的清炒豆芽,我离得近,听得真真的!”
郑官人一愣,顾不得去骂那不懂事的小工,却是转头去问一旁杂役,道:“真有此事?”
“好似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杂役硬着头皮道。
郑官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问身后几个新找来的厨子,道:“清炒豆芽这样的小菜,可有谁不会做?”
几个跟来的厨子纷纷点头。
确是常见小菜,莫说正经厨子,便是上街随便敲一家门户,也少有不会做的。
“外头来的官人不过是说几句场面话,你们还当真了!”
郑官人冷笑:“没了张屠户,难道本官还要吃带毛猪?”
他说着,吩咐几个新厨子道:“明日要是那陶公事再来,你们就各做一个清炒豆芽出来,谁要是得了上官满意,我给他多一百文一个月!”
月票一千了挺开心的,谢谢大家,今天这章是六千字,含了加更哦。
但这不是催票的意思,千万千万不要误会。
上一章和假条评论里大家的留言我都看到啦,假条有些影响版面,我先删掉了,但鼓励都有收好哦,谢谢朋友们的关心,我会加油写的。
很开心有食友喜欢,我也会努力在情节跟文字之间找一个自己能做到的平衡吧。
如果做不到的话,是我的能力问题,请相信我已经尽力了。
(本章完)
第79章 自荐
第79章 自荐
宋妙忙碌一日,等回得家中,实在疲累,收拾一番便睡了,一夜无话不提。
而在京都府衙之中,左右军巡院里,上上下下,却是一夜未歇,就连那秦解也叫家人送了换洗衣物来,住在了衙门。
虽然众人是按着排班轮流休息,但大部分都熬了两天,连觉也是赶着睡,不少哈欠连天的。
是以到了亥时末,当见得大饼那两个小工一个背篓子,一个左右各提大壶,一间一间房送饮子的时候,人人都很高兴。
要是放在平日,不过是个饮子,但这大半夜的,人困眼乏,得这热乎乎的东西一冲,实在意外之喜。
等到一喝,就更惊喜了。
那甜胚子带有很浓郁的谷物发酵香气,但又还没有酵过头,不至于有酒馊味。
燕麦已经完全软了,稍稍一抿,里头的发酵得来的甜汁就爆了出来,剩下的麦粒部分绵软、柔滑。
青稞并没有塌软,咬起来带着些弹口,嚼口十足,又很香。
若是只冲一点水,就是醇香且甘甜的饮子,但衙门里的人多数要熬夜,几乎个个都要添茶,拿浓茶兑水一冲,整体口感就变得清爽、甘口。
大饼二人到处送饮子,又补了几回茶水,等出来的时候,连一点底都不剩了。
两人按着宋妙的交代,还把特地留出来的送了两竹筒给后衙门口的守卫。
那两个轮值的又惊又喜,晓得是今日上门的宋小娘子的甜胚子,拿芦苇杆子插了一尝,果然好喝,再一回味今日膳房饭菜滋味,忍不住问道:“这小娘子明日还来不来的?”
“正是,公厨那些个厨子不是出事了吗?正好叫她顶上!”
大饼两个都是小工,年纪又轻,说话就没那许多顾忌,在这里跟着叹了半日,还催那守卫道:“我们说话没分量,还是你们前头官爷多多去跟上峰提,说不得就能把那宋小娘子请回来了。”
头半夜分的这甜胚子,个个抢着,还有人为了提神,并不加水,只拿那浓茶去冲,以为无事。
然而众人哪里知道,那茶并非单一味,而是宋妙凑了几种一起便宜茶叶混在一起,先泡后煮,浓得不行。
众人把那茶水冲进甜胚子里,去了涩味、苦味,又淡了那股甜味,喝起来是开心了,但要是不再加水,等于喝了一大杯浓茶。
更麻烦的是,大家喝完一杯,犹不满足,几乎个个添了二回。
旁人还罢,那些个只拿浓茶来兑的,等到天都亮了,本该换班,却是一个两个瞪着两只炯炯眼睛,你看我,我看你,俱无睡意不说,还一股子劲直往头上顶,恨不得学那公鸡去得院子里好好打几声鸣,叫旁人俱都别睡了,赶紧起来舞剑。
这样状态,哪怕死躺着硬睡也是睡不着的。
众人忙去找了排班的,只求或调个班,或是能不能把后头犯人往前头提,叫他们等这股子茶意过去了,再去休息。
要是一个两个还好,然则如此情况的足有十好几人,那几个提刑司过来的检法官都在其中,排班的不敢做主,只好去找韩砺。
饶是韩砺辗转过许多衙门,也是头一回见得这样值了一个通宵,还上赶着要继续干,不肯休息的。
等他得知内情,一时简直无话可说。
幸而昨夜他设法腾了几间房出来,又腾挪一番今日审问犯人的顺序,到底把此事应付了过去。
倒是那些个求着要继续干活的巡检、检法官,等到日次茶劲过去,几乎都快中午了,个个回得寝舍,仿佛这辈子没睡过觉似的,倒头就着。
再醒来时候,几个提刑司来的检法官竟还惦记着,只悄悄去问周围京都府衙人,想晓得今晚还有没有那甜胚子喝。
左右军巡院的人,有香煎五肉、牛肉末烧豆腐这样的好菜吃,夜间熬守,还能有甜胚子提神解渴,但太学之中,同样在批阅卷子的上舍生们却没这等好事。
阅卷本就无趣,尤其还是批的经义,一天下来,个个都头晕眼,等到晚饭时分,自有主簿手下带了吃食过来。
来人把吃的东西在屋子中间的大桌上摆开,因图方便,不过是些煎饼、炊饼、肉素馒头,又有些糟卤菜,并配了竹筒装的豆蔻、竹沥熟水饮子。
也没用食盒,只拿几个竹篓装的,又是公厨吃剩的,本就只是温热,走这老远路,早已凉了。
肉馅面食,一旦凉了就失了风味,尤其那肉要是带点腥膻,味道更差。
众学生无法,却也只能将就,围坐在一起没精打采地吃了起来。
一边吃,少不得一边抱怨。
有人喝一口那熟水饮子,叹着气,忍不住道:“此时要是有一竹筒萝卜排骨清汤,实在不行,来个陈皮绿豆沙也罢,也好送这油饼……”
“你说的都是后头食巷宋小娘子摊子上卖的吧?想得倒是美——她都好几天没出摊了!”有人很快就反应过来。
“就算出摊,你也未必抢买得到!”
“总比没得抢好吧!”
“前次他们不是吃那猪脚饭吗?我路过看了,闻着味道是真的香,你说能不能跟主簿提一嘴,让去宋摊主那里订些吃食回来?”
“拉倒吧,还宋摊主,能让他们弄些热的回来就不错了!”
有人则是叹道:“这批卷子实在遭罪,坐一天,腰酸腿疼的,我眼睛都要瞎了,看什么都不清楚——明年要是先生再问,我决计不肯答应再来!”
旁人就笑他道:“你也就硬气给我们看,明年先生一开口,你早颠颠地凑过去头一个报名了!”
“胡说!哪有此事!”
见得此人嘴硬,有同窗便戳穿他道:“去年头一轮没叫你,你背地里还找大家伙诉苦,说明明自己学问做得不差,怎么就把你给忘了——你真给忘啦?”
众人一时哄堂大笑。
旁人不过是苦中作乐,此人却是臊红了脸,忙道:“瞎说!我不是看你们都来,独我一个不来,没面子嘛!”
又忙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这饭菜实在没法吃,要不咱们一道去找先生提一提,最好能找那宋小娘子买些饭菜送来——前次那猪脚饭就很好,实在不行,那芋头扣肉也好啊!我惦记许久了!”
“咱们一起去提?”有人便问道。
既是正经议事,大家就认真起来。
有人道:“我们说肯定不中用,不如找两个人起头,其余人一并起哄,说不定能有点用?”
“找谁?”
“韩砺不在,不然他要是愿意出头,肯定管用——叫那孔复扬如何?他昨儿不也嚷嚷饭难吃吗?”有人提议道。
“孔复扬也不在。”
“啊?”提议的人惊了,立时好奇起来,“这阅卷之事,还能中途请假的吗?”
此人刚一发问,就觉脚掌被人踩了一脚,茫然去看,却见一桌子人好几个对自己使眼色。
他一愣,跟着众人眼色看去,却见不远处,一人独占一桌而坐,面前摆着些没怎么动过的吃食。
——此人沉着一张脸,一竹筒饮子喝了半天,竟是那蔡秀。
蔡秀一向注重仪表,今日虽是只在屋中阅卷,旁人不过布衫裹巾,独他一个锦袍戴冠,腰间佩玉,足下还着靴,手中又持扇,很有世家公子风范。
见得是蔡秀,方才那人虽满腹狐疑,却不敢多问,只拿眼神去问同桌人。
旁人尽皆示意他噤声,各自忙着低头嚼吃馒头饼子。
一时室内安静异常,只有吃喝声音跟叹气声音。
好容易吃得起七七八八,众人又拖了半晌,眼见再拖下去,卷子都要改不完了,方才不情不愿地收拾桌子。
旁人正干活,那蔡秀却是留了一桌吃了一半的馒头炊饼同糟卤菜,拿帕子擦一擦嘴巴,当先起身,走了出去。
候着他一出门,方才那人赶紧问道:“怎么了?孔复扬不在,那蔡秀摆什么脸色?摆给谁看啊?!”
“你不知道吗?昨夜那孔复扬半夜去堵韩砺,结果被韩砺给带走啦!”
这话一出,一屋子里好些不知情的人都围了过来,纷纷问来龙去脉。
“是打起来了吗?孔复扬打输了?”
“肯定打输了吧,年年射赛、骑赛,韩正言什么时候输过了?”
“没打,亏你们一个两个太学生,张口闭口就是打赢打输的,有点涵养好不好——也不知那韩砺怎么说的,左右听说那孔复扬回去之后,跟他同舍那个说自己面皮薄,拗不过,要去京都府衙给韩砺搭手去了……”
“这也行?”
“什么面皮薄,拗不过,怕不是挨了骂,说不过,只好听人使唤了吧?”
“这还不叫打?分明打的嘴仗!打嘴仗谁人打得过姓韩的!”
一群人吵吵嚷嚷。
“昨儿那孔复扬还嘴硬,要去找韩砺当面对质,这下倒好,对质把自己对没了!”
“韩正言那里还缺不缺人啊,要不把我也带走吧!这卷子我实在改不下去了!”
总算有个人把话题扯了回来,问道:“孔复扬跟韩砺去了,跟那蔡秀有什么关系?”
“韩砺宁愿叫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孔复扬都不叫他,他们还是同个学斋的,你让蔡秀怎么想——你以为他真喜欢跟这里改卷子啊?”
正说着,刚好那主簿过来,众人忙闭了嘴,一哄而散,却是各自在座位上拿眼神交汇,俱都一副了然模样。
诸人老实干活,那主簿在屋中走了一圈,问了问进度,又勉励了众人一番,行到蔡秀吃饭的位置上,却是皱了皱眉,问道:“这谁人留下来的?吃成这样,怎么不收拾走?招蚊引虫不算,要是弄脏了卷子怎么办?”
一旁便有人答道:“是蔡秀的,他刚出去了,还没回来。”
那主簿听得是蔡秀的,便再不责怪什么,只对答话那人道:“想是小蔡有事走开,大家同在一屋,又是同窗,怎么好就这么干看着,也不雅观——你先帮着收拾收拾。”
说完,咳嗽两声,先行走了。
主簿一走,一屋子人俱都闹腾起来。
“这也行!”
“过分了吧,他自己不收拾,凭什么要旁人给他收拾?!”
“姓蔡的向来搞这些,前次也是,出去外头采风,大家一道测河深,他测完把东西一扔,自己先去先生那里讨好,我看不过眼给他收了,回去得晚了些,还被先生责怪!”
“你干嘛多手要帮他?”
“难道不帮他就没事了——你看今次倒是没帮,怎样?!”
旁人不过说嘴抱怨,唯有那蔡秀桌旁的学生气得半死,把那吃剩的东西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分明自己一堆卷子等着批,却不得不挪出时间,特地出去找了个食盒回来装了,放在一旁。
***
然则那蔡秀却是真的有事走开。
他白日间得知了那孔复扬之事,心中本已憋闷,方才听得众人议论,勾起心事,更是恼火。
此时便是再好吃东西,也是食不下咽,更何况不过几个冷掉的油饼包子,并些滋味寻常的糟卤菜。
但蔡秀遇事从不气馁,心中把能用得上的人物都盘算了一遍,也懒得再管什么阅卷,直接出门,先回了一趟寝舍,翻出来一块上好徽墨,并一瓷瓶新得蒙顶茶,用盒子装了,径直去了教舍。
他越过旁的房舍,熟门熟路地找上了司业的公署。
这两日太学公试,司业自然十分忙碌,仍未离开,那门虽关着,里头不时传来清嗓子声音并喝茶声。
蔡秀在门外等了片刻,没有听到有人说话,方才上前敲门,进去之后,闲话两句,便把那徽墨、蒙顶茶递上,只说自己前次出去参加文会,得了其中魁首彩头,因自己不爱喝茶,也用不得这样好墨,偶然听得有人说司业喜欢蒙顶茶,便一齐送了过来,只当学生敬意。
那司业却是没有收,只笑道:“你好不容易得了头彩,这样好寓意,当要留着自己用,给我算什么?”
蔡秀便道:“其实是学生有事想要问——今日得了个消息,那韩砺、孔复扬二人俱是被借调进了京都府衙,却不晓得是怎么个选人法?”
他说着说着,已是露出一副深受打击模样,道:“学生自入学以来,自认学问、为人俱不比旁人差,先生们也多有夸赞的,为何韩砺、孔复扬能做借调,我却不能?不知学生差在哪里,还请司业明示!”
韩、孔二人被借调的缘由,这司业自然是知道的,但却不便跟蔡秀多说,便道:“今次乃是京都府衙发函,国子学不过应调而已,想来并无什么旁的原因,只随意抽调,你不要多想。”
“既是京都府衙特来抽调学生,先抽了韩砺,又抽了孔复扬,想来十分缺人,不晓得学中能不能向那府衙推荐学生名字过去?”
“学生自认才干、学识俱不逊色旁人,为人处事亦佳。”
蔡秀道:“学生想要自荐!”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谢谢亲:)
感谢潇湘书友836923亲送我的平安符一枚,么么哒=3=
(本章完)
第80章 实话
第80章 实话
那司业答道:“你有上进之心,这是好事,就是你不主动提起,下回京都府衙再来借调,学中也是会推举你在前头的。”
又道:“你且安心读书,只要把学问做好,一应都会有的。”
这话若是说给寻常学生听,多半只觉得是鼓励。
但蔡秀心性敏锐,从这寥寥几句,立刻就察觉到对面人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也不会为自己争取一点。
这种时候,没有利益交换,强求是无用的。
还是自己人微言轻,若是换个真正奢遮子弟在这里,他哪里会如此打发?
想必早已扫榻而迎,不用自己开口,就打点好一切了。
这般想着,蔡秀原本的表情有些维持不住,勉强应了,方才告辞。
然而还没走出两步,就又被叫住。
那司业把茶叶、墨条往前推了推,笑道:“我年纪大,眼下茶喝得少了,也不如年轻时候讲究什么纸墨,倒是你,正是举业建功之时,应当多学、多练,多用好的。”
说完,他又从一旁柜子里拿出一小提东西放在桌上,道:“这是昨日学生来看我时送的糕点,你既来了,把这一包拿去吃吧。”
蔡秀忙道了谢,拿了那糕点,又把自己东西收好,出了教舍。
此时天色早已黑了。
他把东西提在手上,偶然遇得其他先生、主簿、学正等等,便上前打招呼,又有意无意间把那手中提的露出来,笑称是司业关爱学生,特地给的,又问众人要不要尝尝。
然而等出了教舍,走了一路,眼见就要回到学舍,正巧边上有一片竹林,他看左右无人,走进林间,把那一包东西外头油纸拆开,由那一块块淡黄色,带着微微绿豆香气的糕点全数抖落在地。
等倒完了,蔡秀上得前去,拿脚狠狠踩了几下,踩成一团烂泥,才冷哼一声,又将那油纸收进怀里,仍做一副从前挺背昂首仪态,回房休息去了。
次日一早,他就借口得了急病,也不再管什么批改试卷事,天还没亮就出了国子学,接连找了好几位旧交,俱是高官、奢遮之后。
而另一头,两条街外的宋家食肆,宋妙也是天还没亮就起床了。
她把出摊的一应东西备好,只今日又多了甜胚子跟雪蒸糕——这两样是预备去巡铺的路上沿途兜卖的。
一开门,果然外头好些个学生已经坐着等了,还有那等聪明的,竟是随身带了布垫在地上,拿了书正摇头晃脑诵读。
见得宋妙开门,众人连忙收布的收布,收书的收书,乌眼鸡似的围了过来,又此起彼伏地叫嚷“宋小娘子”、“宋摊主”问好。
宋妙笑着回了个招呼,就开始干活。
但才卖了几单,她就觉得不太对劲。
量太大了,比昨日的更大了许多。
先前宋记的东西是每人每次都有限额的。
而今不在食巷买卖,自然也就暂时没了这个限制。
但眼看这些个人一二十份的买,甚至还有带着竹篓、竹筐,乃至两人一道抬着竹箱子来的,她忍不住问:“这是给旁人带吗?拿得了吗?”
“没事,有人望风!我们几个人一道慢慢抬!”几个学生贼眉鼠眼地笑。
正说话,就见后头南麓书院那墙洞之中,骨碌碌的,一个又一个,钻滚出许多人来,不多时,又从里头递送出来一个甚大的竹箱子。
那些个人出得墙洞,都有些不知所措模样,左右张望,等见得人群,又看到后头被人围着的宋妙并那宋记糯米饭的招牌,方才喜出望外,互相招呼着往此处过来。
宋妙记性甚佳,远远就认出其中两个来历,等众人排到跟前了,正要问话,却听那几人已是抢先埋怨道:“宋摊主,你可是找得我们好苦哇!”
“诸位不是国子学的?今日应当还要公试,怎么还跑这样远出来?”她惊讶问道。
“公试也要吃饭的嘛!”一个学生抱怨道,“还不是宋小娘子,你怎的这几日都不出摊?你这糯米饭隔几天不吃,实在想得紧,背书、写字的时候心里头都发虚,手都抖!这试还怎么考嘛!”
这话自然全是夸张,但旁边却有人凑哄似的附和:“正是,说不来就不来,要是不出摊也就罢了,分明南麓的人还能买到,怎么我们国子学就不行?”
正说着,后头南麓的学生不乐意的,喝道:“你们到底买不买,不买快走,耽误什么功夫!”
又有眼睛尖的人道:“你们打哪里来的?怎么国子学的人从我们墙里头出来?”
方才还说个不停的几个人,一下子跟鹌鹑似的,缩头缩脑,一个都不言语了,只悄悄跟宋妙报了自己要的数,又催她道:“明日就考完了,宋小娘子赶紧回来!个个等着呢!”
说着,等装好付了账,一群人竟是搬抬着那大大的竹箱,又往来时那个洞钻了回去。
有那南麓的看在眼里,个个震惊极了,不少人忙跟着钻回去拦,道:“你们又不是我们南麓的,国子学的来做什么?怎么往这走?走你们大路去!还带假道伐虢的??”
“什么假道伐虢,会不会读书,会不会用典的?谁是虞,谁是虢?”国子学学生们不乐意了。
“我们山长管得这么严,你们打这里过,自己得了好,要是被发现了,把我们路子封了,还不是假道伐虢??”南麓的学生几乎要跳起来。
狗洞难道是好挖的?
一旦被堵上,早上再来一两个人守着,还吃个屁啊?!
“吵什么,吵什么?洞不是给人钻的吗?你们钻得,我们就钻不得了?”
也有那说好话的,难得低了腰,道:“就钻这一次两次,等宋小娘子仍旧回去食巷摆摊,再不钻了!哥们别耽搁,买你的早饭去,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眼见那些个南麓书院的还要再嚷嚷,却又有人道:“兄弟别啰嗦了,要是你在这里吵嚷起来,真把学谕引来了,我们充其量就是跑,捉住了也就是给学里说几句,你们怎么办——你们山长可是真罚的!”
被拿捏住了命脉,南麓书院的学生们简直要气死,却晓得这话十分有道理,只好忍着憋闷让开地方,甚至还要带着给他们一起望风,免得这些个蠢货被学谕抓住了,带累自己。
两院挨得太近,学生们本就有些嫌隙,此次事过,更是被南麓学生拿去在学中宣扬,只说国子学学生可恶。
至于国子学学生们临着考试时候,还帮着同窗搬抬了那许多早饭回去,做这等好事,自然夸赞声、感谢声不断。
众人少不得又形容一番南麓书院学生小气,几个狗洞,看得跟什么似的,若非是为了宋摊主早饭,谁稀得去钻,对面全无心胸,怨不得书读不好云云。
两边各有道理,风言风语,传来传去,引得矛盾更大。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墙里头的事,墙外的宋妙自然是看不到,也听不清的。
等她把门口的学生们清得差不多了,备的早饭早已去了一大半,再推车出去,才走到半路,沿途都有昨日熟客来问,陆续买了一通,有时候停在路边,那等看热闹的闻到香味,也跟着来买,好容易到了那朱雀门巡铺,根本也不剩多少了。
这一回宋妙还没来得及进后巷,巡铺门口就有守着的巡捕叫道:“且住!宋小娘子,这里过来就好!这里有客!”
她依言过去,却是见得一个熟人,乃是那天跟着去宋家食肆堵门的。
两边认识之后,往来几次,已是有些熟悉。
宋妙推车过去,先问了好,又问要些什么。
那巡捕一一报数,烧麦要多少,糯米饭要多少,饮子要多少,又备了个托板在一旁,很是熟练模样,想是给人买东西买惯了。
宋妙听得他说,把那蒸笼盖打开点数一番,却是摇了摇头,道:“可能不够了。”
那巡捕一愣,问道:“什么不够?”
“糯米饭跟烧麦都不够了,饮子也少了些,我这里另有些雪蒸糕跟甜胚子,也不晓得官爷们愿不愿意吃,不过哪怕全数加上,可能数都还不太够。”
那巡捕简直不敢置信,等看到那蒸笼里可怜巴巴的小半笼吃食,失声问道:“光天化日,你被谁人打劫了不成?!”
这话当然是没有道理的。
谁人打劫还给你剩些下来。
然而他那表情、语气,实在生动,宋妙看得险些忍不住笑,忙解释说有人上门来买,一路过来,又有散客零买,其实今日做得已经算多了,又添了新的品种,才撑到此地。
“要是按着这么来,说不得明日、后日,要是一路熟客变多,你可能还没到咱们这,就卖完了??”
宋妙道:“未必这样好卖,却也难说。”
这巡捕实在听不得这样话,眼见身边有人进进出出,闻到香味,已是盯着宋妙那蒸笼里的东西,忙道:“都要了,快给我包起来!”
等一应东西装好,清了账,此人叫了个人过来拉走托板,自己不着急回去,而是领着宋妙往前头巷子走了一段,指了指一间屋子道:“宋小娘子,你看那地方如何?”
宋妙跟着看了看那招牌,上书“正济堂”三个字,门上又挂一布幡,写着“男女内外药室”。
原来是个医馆兼药房。
此时左右店铺门都已经开了,但这一间仍旧大门紧闭。
那巡捕又道:“这原是间经年的医馆,只是前几个月那老大夫没了,剩个儿子也没甚医术,又好赌,把家里输了个底掉,捉也捉过,打也打过,仍旧无用,月前他欠债太多,给人押了,家中只有个老娘,没办法,只好把这祖产也给卖了。”
宋妙只觉这屋子故事实在熟悉,那儿子同宋大郎行事如出一撤,一时也不知作何回应,便安静听着。
“那买主原是我们巡官把兄弟,常年在外跑生意,因没空看顾,便托付给我们帮着看顾。”
“他本是交代不让做饮食买卖的,只怕脏了屋子,但宋小娘子又不是旁人,你且看看,若是合适,不如就把这屋子赁了下来,我们跟他好好说,打个包票,想来没有不答应的。”
“你那屋子也没多少天好住了,到时候搬过来,就在这里做买卖,不只卖早饭,中午晚上也做得,岂不比日日推车出去走街串巷的强?”
说着,他又指着一旁的铺子道:“那间屋子还没腾出来,但格局、大小跟边上的都差不离,你且看看合不合适。”
要是按着先前说法,宋妙月中就要搬出宋家祖宅,到时候无处可去,若有这个地方落脚,还临着巡铺,自然是再好不过。
但眼下宋宅多半是能保住的,她只有一个人,分身乏术,这铺子离家也远,却是顾不了两头。
再一说,当日这几位巡捕上门,显是受了人指示,也不知后头那人会不会还有反复。
宋妙有心拒绝,毕竟旁人这样好意,少不得先行道谢,又说明家宅事情或许还有转机,把事情推了。
巡捕多是人精,此人便又低声道:“你是不是怕咱们巡铺里有人找麻烦?我不好与你说明,但那人已经不中用了,说不得过一阵子就要脱了这身衣服去,你只管做你的生意!”
宋妙闻言一喜,问道:“那我要是明早仍旧回那学生食巷出摊,应当不打紧吧?”
这巡捕面上一僵,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半晌,只问道:“是可以去,只那食巷有什么好的?不过是些学生,难道他们的钱就香些?倒不如来我们这巷子里摆!”
说到此处,他“唉”了一声,道:“你且回去好好想想,再晚几天,要是有合适的人要租,我们也不好留的。”
又道:“你是见对门那宅子里头抓了赌,又看那倾脚行好些人被捉了,想再等一等吧?你年纪小,见识少,我在巡铺里这许多年,见惯了那些个人行事,只提点一句,还是多做些准备,就算他们人被抓了,你这宅子到底是卖了出去的,也不知谁人盯着,未必还能保得住。”
虽不太中听,这却是大实话。
宋妙郑重谢了。
(本章完)
第81章 不对
第81章 不对
辞别了那巡捕,看了看天色,宋妙干脆跟前日一样,推着摊车直接去坊间采买。
比起两学食巷,巡铺距离宋家食肆到底是远了许多,又兼她一路被客人叫住,走走停停的,等到把吃食全部清完,比起往常已经迟了快一个时辰。
今日甜胚子和雪蒸糕卖得很快,前者老少咸宜,后者特别讨女子跟小孩喜欢。
有几个客人尝到味道,又回家带了碗回来买甜胚子的原胚,准备自己拿去冲水、冲茶喝。
这两样吃食虽定价不高,但成本都很合适,要是以后买原胚的人多,她连竹筒都可以少带些,也不用添水,这样推车还能再轻点。
而今种类越来越多,汤汤水水也添了几样,路途还远,哪怕仗着年轻,宋妙也有些推不太动了,一个早上下来,腰酸背疼的,吃力得很。
她原本还计划早上分为两拨,第一拨去食巷,第二拨去外头寻个地方卖雪蒸糕跟甜胚子,学生上课早,并不耽搁后头生意。
但今天尝试了一回,果然人力是有限的,一天两天还好,要是日日如此,根本赶不及,更经不起这样熬耗。
宋妙自来了以后,因背着债,浑身不舒服,眼下摆着的钱因为自己力气、时间不够,挣不到,除却叹气,也只好再想想如何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了。
眼见前头就是一间粮铺,她又在里头补了些雀麦、青稞同籼米,把摊车停在一旁,请那伙计帮忙看着点摊车。
等去菜坊肉坊买好了明日食材,回到粮铺外,她跟里头人打了个招呼,正要推了摊车走,就听到背后有人跟那伙计问话道:“小兄弟,你家有没有陈米卖的?”
那伙计道:“咱们家都是好米,哪里来的陈米,娘子别家问问去。”
宋妙听那声音耳熟,回头去看,原来是个年轻妇人带着个四五岁的女儿——正是那日在宋家食肆门口躲雨的母女。
几日不见,此时那妇人身后背着个大竹筐子,里头装得满满当当全是脏污衣物,已经高过她的头顶,便是那小女儿身前也抱着个大盆,盆里装了几件脏衣服,又有两根捣衣棒,木垫板。
这一条路通往河边,二人架势,多半是接了替人浆洗衣服的活计。
宋妙一回头,那母女两个自然也就看到了她,很快认了出来,上前来问好。
两边打过招呼,宋妙就问她有没有寻到亲。
那妇人笑道:“寻到了,只他这两日有事,我们也才来,忙忙乱乱的,不好去烦吵。”
又指着后头方向道:“那边有个广济寺,我们母女两个先在里头落了脚,那日多谢小娘子照管,要是有事,尽可以来找我!旁的事情我做不了顶好,洗洗涮涮,打扫屋子,还是使得的!”
宋妙笑着应了,寒暄两句,告了辞,推车就要走。
那女儿见了人,本来一直缩在母亲后头,此时看宋妙走了,却是忽然从后头跑了过来,举起手里一样东西,道:“给你。”
宋妙有些意外,低头去看,那打开的手心里竟是一颗小小的石头,甚是圆润,还湿漉漉的。
“我从河边捡的,可好看了!这里还有!”她说着就要去翻面前盆子。
那妇人面露窘迫之色,几步赶上前来,叫道:“小莲,哎,你这孩子!怎么好送石头给小娘子!”
小莲一时有些手足无措,道:“娘不是说要好好谢谢娘子——我捡了好久的。”
宋妙笑着把那石头接过了,道:“我要这个就好,到时候用个小碗拿水养着,正好养两只小鱼儿。”
小莲忙把自己抱着的那木盆凑了过来,又挪开上头盖着的衣服、捣衣棍,把一堆皂角拨开,道:“一块石头太少了,怎么好养两只鱼儿,都不够分,我这里还有,娘子都拿去。”
见她殷殷期待模样,宋妙便认认真真在里头挑了一块。
小莲高兴极了,把那木盆放在地上,蹲下来比来比去,特地选了几块自己觉得好看的捧给宋妙,认真道:“先前是我送给娘子的,这些是我送给鱼儿的!”
此时她才有了些孩童模样。
宋妙双手接了,认真收好,道了谢,又给她把那地上木盆一起捧起来,将一件下摆掉出盆外的外袍给重新翻了回去。
但刚一翻面,她余光扫到那外袍下摆处几个孔洞,一时只觉奇怪,不免又认真打量了两眼。
料子是寻常粗布料子,衣服剪裁也简单的很,只那孔洞边缘黑黢黢的,或圆形、或椭圆形,一看就是被什么东西灼烧出来,倒是有些眼熟。
跟昨日自己在门外那摊车上捡到的甚是相似。
宋妙伸手扇了扇,果然除却一股子说不上来的臭味,另有些香火味道。
她顺手拿给那妇人看,问道:“这是哪里的衣服,像是破了,要不要给人补上的?”
“啊,怎么又烧破了!”
那妇人忙去摸腰间缠带,摸出来一个小针线包,方才松了口气,道:“是广济寺里借住着的几个,他们到处给人帮工的,又给寺里头做些力气杂事,想是倒香灰的时候烧了衣服。”
“因家里无人,就给几个钱叫我帮着浆洗衣服——我一会先给缝补起来,免得洗坏了。”
宋妙只觉奇怪,又搭着略问了几句,不过众人年龄、平日里做什么事,这几日可有不见了人的。
“都是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每日出去得早,回来得晚,有两个我只是搬进来的时候见过一回,后来就再没碰到过。”那妇人道。
宋妙见她所知不多,便只笑笑,跟那小莲打了个招呼,告辞走了。
她匆匆回家,因连日奔波,实在疲乏,连胃口都少,随便垫了几口,算着时间先睡了一觉,等起来之后,就开始忙着做福糕。
前一向她送了些福糕给孙里正,转天朱氏上门,跟她订了两大盒子,说要给一位长者贺寿,宋妙一直记在心上,昨日上门时还特地问了,仍旧算数,只是把时间改到了今日下午。
福糕这东西不能久放,虽不难做,却耗时得很,等宋妙把那“福”、“寿”二字都嵌好,装进食盒里,已经过了未时。
她提着去了孙家。
这一回竟是朱氏来应门,见得宋妙,连忙道谢,不用她问,先把家中事说了。
原来那孙里正昨晚就回来了,到家拍板做主,说是那孙二多半要下狱了,要是孙二媳妇不愿等,等判书下来,就托人进去问话,写个放妻书,让里头按了手印出来,至于子女,只要孙二媳妇愿意,尽数可以带走。
也不知道他怎么安抚的,孙家叔叔婶婶竟是没有反对,只唉声叹气。
此时孙里正在叔叔家里头打点,朱氏则是回来料理寿礼,等办妥当了,仍旧是要回去帮忙照管。
那朱氏一边说,一边叹,最后道:“罢了,不说这个,今次还要多谢你帮着送信,不然老孙未必回得来这样早。”
两人说了几句家长闲话,朱氏付了账,才让她把那食盒放进两抬挑担上。
宋妙见状道:“这糕点乃是两色豆蓉做的,若是路上一颠一颠,只怕要散,还要请挑夫小心些才好。”
朱氏道:“哪有什么挑夫,就我自己送去。”
她道:“我给你交个底,今次是李都头他娘过寿,因左右军巡院里头才换了上官,下头人人都不敢办,礼也不敢收,只我们两家是常年走动的,私下常有来往,总不能断了,我怕叫了外头人送,传些风言风语,干脆自己跑一趟得了。”
宋妙见那挑担里东西甚多,便问道:“婶子怎么拿?”
“我背个大篓子,左右手提着……”
朱氏一边说,一边比划,比着比着,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发愁道:“好像有些多了,不好拿。”
宋妙送佛送上西,笑道:“要是婶子信得过,我陪你走一趟,也算是搭个手。”
***
且不说此处宋妙赶在饭点前,陪着那朱氏去送寿礼,京都府后衙之中的一间房里头,赵府尹、郑知府、陶公事,另还有一名刑部侍郎却是端坐其中,秦解陪坐。
案情到得此刻,虽未尘埃落定,也已经有了几分明了。
下了朝会,几个职责所在的人少不得聚在一起了解进度、讨论分工,又商议明日上朝时候当要如何汇报,用什么口径。
眼见就是饭点,大部分事情都商议得七七八八,只有些细节待要确认,那郑知府便顺势道:“忙了半日,大家都饿了吧?我吩咐他们喊公厨备了饭菜,想必早准备好了,我们不如先吃了饭再议。”
又道:“膳房人多,今日就在这里吃好了。”
陶公事笑道:“早饿了,旁的还罢了,那清炒豆芽是有的吧?”
因见那刑部侍郎有些奇怪,陶公事就笑着跟他解释道:“他们京都府衙的膳房很上得了台面,尤其有一道清炒豆芽,那厨子炒得特别出挑,特别爽口。”
正说话间,外头早有杂役把饭菜一一送来。
昨晚几人去得仓促,膳房里给他们吃的乃是大锅饭,今日早有准备,虽不至于满满当当,却也摆了一桌,四个人吃五菜一汤,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还有冷盘和果子。
几人或配饭,或配炊饼馒头,一边吃,一边还不忘继续说事,说着说着,最后一盘菜终于上了,正是那清炒豆芽。
陶公事一筷子当先伸了出去,等吃进嘴里,正要笑,一尝到味道,那笑容却是忽然僵住。
他咽下口中食物,仍不相信,又夹了一筷子。
此时那侍郎也已经跟着夹了,仔细尝了尝,方才问道:“公事是不是特别喜欢吃豆芽?”
然而这话一问出口,他就见桌上另三人也频频往炒豆芽的盘子里伸筷子。
众人吃过之后,脸上表情俱都古怪。
最后还是郑知府第一个发的问,道:“我怎么吃着,觉得这豆芽有些不对?”
“炒豆芽不就是这个味道吗?有什么不对的?”那侍郎道。
“这就是个寻常炒豆芽,昨日不是这样的。”
这话一出,桌上昨日吃过的人都跟着点头。
“调味不对。”
“炒老了。”
“是不是放久了,我吃着这豆芽全不如昨天的脆,还油腻。”这一回却是赵府尹一锤定音。
郑知府便道:“可能早早就做熟,放得久,味道都变了,让他们再炒一盘新鲜的过来吧。”
他吩咐下去,不多时,新的两盘清炒豆芽上了桌,热乎乎的,一看就是才出锅不久。
一盘掐了尾,留了豆芽头,和着葱段炒的,一盘头尾都掐了,和着葱粒炒的。
光看卖相就不太对劲,豆芽不如昨天的清透,也不如昨天的硬挺。
等再各吃一口,就更不对了。
两个都用的猪油,香是香了,腻口得很。
尤其一桌子都是大鱼大肉,这豆芽还用猪油炒,炒得还过熟了,没了那股子清嫩口感,也一点都不清爽。
“油也不对,味道也不对——叫厨房不要换来换去,让昨天那厨子来炒!”
这话很快就传回了后厨。
郑官人急得头顶都要冒烟,急忙问来人道:“府尹怎么说?知府怎么说?说是哪里不对?”
又催问大饼那两个小工道:“昨日那小娘子怎么炒的?是放的什么?”
大饼缩了缩头,小声道:“小的只管烧火……宋小娘子叫小的烧大火……”
另一个小工则是道:“小的在外头盛汤,实在没见着……”
等听得来人形容了府尹、知府,另有那公事各自的说法,厨房里几个厨子都有些无奈。
“是不是用素油炒的?”
“炒豆芽用猪油才好,要是换了素油就不香了。”
“这已经炒得比平日时间短了,再短就不熟,得有菜青味了。”
“调味不对是怎么个不对法,也不说个明白,是太重了,还是太轻了?”
几人摸不着头脑,只好按着自己估计的一通乱炒。
郑官人试了味,只觉得各有味道,但归根到底,还是个炒豆芽,也没甚稀奇的,也比不出味道优劣,似乎都差不多。
他只好勉强从里头挑了两盘子样子最好的,亲自送了过去。
然而等众官吃了,不用听他们点评,只看诸人吃菜时候的样子,郑官人就晓得味道又不对了。
他忙解释道:“昨日那厨子家中有事,先回去了,不如我再叫他们炒一盘子过来……”
“人既不在,先前就该说清楚,眼下炒出这许多,怎么吃得完?岂不是浪费了。”这一句,是那赵府尹说的。
他一向少管闲事,今日这句话说得不轻不重,却叫郑官人听得起了一头的汗,连忙告罪,正要往外退,就见得那郑知府冷冷扫了自己一眼,一时更是心都慌了。
等他回到厨房,其余事先不管,却是把昨日的杂役并两个小工找来,问道:“那姓宋的小娘子家在何处?你们谁人跟她相熟?”
***
此处郑官人要找人,刚考完最后一场的程子坚,心中正忐忑不安,才踏出考场,急忙就开始翻书。
一旁却有个人叫他道:“子坚!今日那策问你从哪里破的题?”
程子坚咽了口口水,道:“我自刑律破的题,引用的《魏刑统》。”
那人一愣,一拍大腿,道:“我怎么没想到!”
“我也不晓得这题破得对不对……”
程子坚还要再说,却听远处有一人叫自己名字。
他转过头去,挥了挥手,道:“我是!我是!”
那人跑得过来,道:“你是下舍的程子坚?抚州人?”
等得了他点头,那人便道:“前门外头有个人找你,说是抚州来的!”
多谢闲琳亲送我的平安符两枚:)
谢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书友2021030176548967272、京圆三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3=
最近更新时间有点乱,应该最后又调回来晚上更了,不好意思qaq
(本章完)
第82章 三页
第82章 三页
程子坚此时脑子里都是方才写的文章。
他自觉破题方向比起往日颇有进益,构思也是历年来最佳,至于行文,更是一气呵成。
只是今次时间仍旧不够,写得还是慢些,结尾也潦草了。
他一时又是期待,又是不安,难得有一回,居然等不及想要快点看到成绩公布。
此时听得来人报信,程子坚有片刻走了神,竟是没怎么听清,愣道:“什么?”
那人又说了一遍,道:“外头有个抚州来的娘子,说要找你。”
边上正有同窗在。
那同窗不免问道:“子坚你成家了?怎么从前没听说过?”
“不是,我没有成家啊。”
程子坚也有些茫然。
他父母早亡,是长姐拉扯大的,为了读书,家中田产卖尽,进京的盘缠还是姐姐跟姐夫一道凑的,正一心读书,只图早日有个出身好做回报,哪里有什么家室。
更何况自己虽在太学,却是下舍,两年不曾升舍,要是今次还不能得进,转眼就要被撵回原籍,京中哪个好人家会看得上这样的外州女婿?
顾不得发问,程子坚心中已是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来,拔腿就跑。
抚州来的娘子,除却自己姐姐,还能有谁?
但两地相隔千里,家中又有个外甥女在,若不是出了事,长姐怎么会抛下一切,远上京城?
程子坚一路狂奔,等到了正门外,四下找了一圈,仍不见人,正紧张间,就听后头有人小声叫道:“小坚。”
他连忙转头,只见不远的角落处站着一人,粗布麻衫,头上用布包着,正朝自己招手。
那人五官分明还是记忆中模样,但面庞、神态,俱已沧桑太多,竟是叫他有一瞬间不敢相认。
“姐!”
程子坚悲喜交加,终于还是喜色更重,几乎是蹦也似的跑了过去。
他拉着对面人的衣袖,上下看了又看,问道:“阿姐怎么来了!路上可好?家里可好?吃了饭没有?”
“都好,都好。”那姐姐应道,先掸了掸程子坚肩膀上不知哪里蹭到的灰迹,方才又把躲在自己身后的女儿拉了出来,“小莲,快叫舅舅,在家不是总念叨舅舅的吗?”
小莲头也不怎么敢高抬,声若蚊蚋地喊了一声“舅舅”,又躲回了亲娘身后,只偷偷探出半只眼睛去打量那“舅舅”长相。
一瞥之下,程子坚根本看不清外甥女,只惊道:“一转眼,怎么小莲已经这么高了!我先前抱她哄睡的时候,还是小小个的!”
“这都几年啦!你都生胡子了,还不兴小莲长大些?她六岁,是个正经丫头片子了!”那姐姐笑道。
姐弟二人久别重逢,自有一番契阔。
若是宋妙在此,多半一眼就能认出,这姐姐跟外甥女就是前日在自己门外躲雨,今日又在粮铺外偶遇,自称来京中投亲的母女二人。
等得知那姐姐程二娘带着女儿已是到了两天,眼下借住在广济寺,程子坚不免责怪道:“都来几天了,怎么不先来找我?”
“我打听过了,听说你们正考试,就怕分了你的心。”程二娘解释道,“况且那寺庙住得挺好,我还接了些活计,补补缝缝的,多少能贴补些。”
然而再问她怎么忽然来京,程二娘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勉强道:“你姐夫不在了,族里就做主给他这一支过继了个小儿,说要承宗,叫我带着小莲回娘家,把屋舍腾挪出来。”
“这……这不是吃绝户吗?!简直欺人太甚!”
程子坚听得心头火起,忍不住骂道:“小莲难道不是他家枝脉?阿姐这个做亲娘的不同意,怎么能强行过继!等我……等我……”
然而他等了半天,却只等出一句:“等我回去,就去衙门告官!”
“罢了,你读书要紧,别为这些个杂事分了心。”程二娘道,“也不止我一个,去年临街的管大家的也被撵回去了,她可是有一子一女傍身的,硬是给族里发嫁出去。”
程二娘晓得弟弟秉性老实,不敢说自己已经告过官,全无作用——那族长绕过自己名分,直接把那嗣子挂在了公公婆婆名下,便是官府出面,又能如何?
“我一个寡妇带女儿,日子艰难,倒不如进京来,跟你也有个照顾,也能谋些生计——这里补一件衣服都比咱们家那边贵两文钱哩!”
见得程二娘强颜欢笑模样,又看后头躲着的小莲,程子坚心头万般愤怒,却也无处抒发,只好向着自己。
能怪谁呢?
寡妇带女,人人都想来啄一口肉吃。
要是他能长进些,姐夫那些个族人想着姐姐有个成才的至亲在,说不定还顾忌几分。
眼下自己两年未能升舍,少不得有同乡的探到消息传回去,怨不得什么妖魔鬼怪都跑出来了。
程子坚只觉憋闷,恨不得立刻高中得官,回乡把那族中众人的脸全数打肿,再把姐姐房舍要回来。
他忍了气道:“那广济寺也不是好住的地方,人杂得很,你和小莲都是女子,进进出出的,就连洗漱都多有不便,我给阿姐找个屋子租住吧?”
“哪里就住不得了?”程二娘道,“你别管,你一个月补贴才几个钱,自己都不够!你阿姐晓得做事!”
她说着,又从地上提了个篮子起来,道:“我从乡里带了些土产过来,你拿去给先生分一份,也送些给同窗、好友,东西不多,只是个心意……”
程子坚只好应了,心中越发忐忑。
他不敢多说,更怕一旦张榜,要是不能升舍,被撵回原籍,不独自己无处可去,带着这远来投亲,无枝可依的长姐跟外甥女也不知前路。
***
且不说程子坚因与至亲相逢,高兴之外,别有一番忧虑,另一头,那李都头家中,却是也因老家至亲,引出一桩事来。
宋妙跟着那朱氏刚进了门,跟那李都头之妻打过招呼,正往里走,就听得对方道:“幸而你来了——你是京中土生土长的,知不知道哪里有好青州出身的厨子好找?”
这话没头没脑,听得朱氏都有些糊涂,只道:“这是怎么了,没听说青州厨子有什么说头啊!”
“还说呢,老李有个姨家婆嫁去了南边,今日不是我那婆婆六十大寿嘛,她特地托人千里迢迢给送了些土仪进京,又叫人写了信贺寿,说些早年事情。”
“结果不知怎的,信上就提起她们两个小时候吃的一种卷饼来,说是特别软,又薄,拿来包了肉菜吃,味道好得不行,只是后来怎么都找不到了。”
“因她嫁去的洪州,那地方是常年吃米的,找不到几个好白案师傅,就在信里头特地来问京中有没有那种饼,若有,叫把方子写了过去给她,实在想吃。”
“我那姨家婆年纪大些,这两年得了病,常年卧床的,听得来报信的人说,人都瘦得什么似的,大夫直说可以准备后事,哪日说走也就走了。”
“你晓得我婆婆那人,得了信,哭了一通,催着我们出去帮着找,这几日已是买了不少饼回来给她试,却是一个都不对,再问,就说从前吃那饼的时候是在青州……”
朱氏奇道:“薄饼不都是软的,烙软和些不就得了?”
“只说不是,好几层,一层重一层的,中间那层特别软,头尾的又很香……”
“倒是没听说过,等我回去叫老孙也帮着留心?”朱氏道。
李妻连忙点头,道:“你我两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讲那些个假客气了,我那婆婆急得很,恨不得立时就找到,当天就自己变只鸟儿,给她姐姐衔了做法方子飞过去哩!”
宋妙原只跟在一旁,听得这话,忽然问道:“那软饼是不是叫三页饼的?”
李妻闻言,忙转头问宋妙道:“小娘子吃过?”
“也不知道是不是,但那三页饼跟个小盘子一样大小,挺薄,比起旁的薄饼都软,特别合拿来卷肉卷菜吃。”
“等做好了,迭放起来,哪怕过个两天,都还一样软和,只这好像不是青州,而是密州那一带的做法,听闻当地人喜欢拿这个当干粮吃。”
李妻还未说话,前头却是出来一人,声若洪钟,大声道:“就是!就是!我看就是这个什么三页饼!”
宋妙抬头一看,就见迎面来了个老妇。
那老妇头发虽然白了,却是仍旧又多又密,面色红润,那背比起有些年轻人还要直。
“当日虽是在青州吃到的,拿这饼给我们的却是密州人——小娘子,你吃过这饼?哪里能买来?谁人会做?”
宋妙便道:“我倒是会做,只不知道究竟是不是。”
那老妇一时喜不自胜,忙道:“要是不麻烦,能不能请你做来看看?”
她看了看宋妙,又看了看朱氏,最后问朱氏道:“不知是哪家小娘子?”
朱氏忙跟那李老娘又交代了几句宋妙来历,又夸道:“她手艺可好,先前京都府衙的巡检吃了她做的菜,都连连夸好!”
李老娘顿时更激动了,忙道:“原来你家中祖上就是开食肆的!怨不得见识多,手艺好!”
又问她方不方便此时做来。
做个饼而已,宋妙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自然没什么为难的。
她一口答应下来,又道:“只朱婶子家中好似还有事……”
若非有事,朱氏也很愿意留下来吃一吃这个饼,然则实在无法,只好把家中那乱七八糟事跟李家人学了,又道:“若是外头探到有什么不好,还请都头帮着看一眼,也不用他搭什么手,不为难的话,能提前来报个信,叫我们有个准备,就感恩不尽了。”
两家一向亲近,对面两个人也立时应了,只说等那李都头回来就传话给他。
等送走了朱氏,宋妙并不耽搁,径直跟着那李妻去了厨房。
那李老娘如何能干等,连忙跟了进去,也在一旁等看。
李家一门都是河间人,祖上开镖局,到了李都头他爹那一辈在京城扎稳了脚跟,方才落定下来,后头有机缘巧合进了衙门。
比起米饭,不少北人更喜欢面食,李家亦然。
他家中不仅常备白面,连烙饼的鏊子都有,不独如此,那厨房里还摆满了新鲜肉菜,想是预备给老太太做过寿席面的。
既然都要烙饼了,宋妙便问道:“若不嫌弃,我也配些佐饼的小菜?”
对面二人自然不会有意见。
宋妙再不啰嗦,先烧了一小锅开水,又拿了盆盛了些面粉出来,一半直接用那开水烫面,另一半却是用温水烫面。
因那三页饼是用三层面剂子垒迭起来,一同干烙,用滚水烫过之后,揉成的面团更为柔软,粘性更强,既不容易回缩,也不容易开裂,但若全用滚水,又缺乏韧性,擀面时候,容易破皮。
一半开水,一半温水,等烙饼时候,层次感更好,轻易就能散开,又能使那面饼吃起来更软——只是手上要使个巧劲。
趁着那面团正醒发,宋妙要了个干净笤帚来,拆开之后,寻那细枝做了个小笤帚,又拿开水煮过——这是用来扫开烙饼时候饼上气泡和烙饼鏊子上糊渣的。
做好了小笤帚,她割了厨房里半个巴掌大小的瘦猪肉,洗净切了细条,又挑了能用的白萝卜、胡萝卜、芹菜,并那大葱一并洗净切了细丝。
这一应收拾好,她才热了锅,用面粉和着酱油、绵白并油炒了个甜面酱,猛火快炒了个嫩嫩的猪肉丝,又打散鸡蛋,煎了一小盘切成细丝,还拿茱萸、芥末籽同炒了个酸腌菜。
因见屋后长了一小块薄荷,她还特地摘了一把叶片下来,洗净之后,拿热油炸了。
一时配菜里头热的有猪肉丝、鸡蛋丝和酸腌菜并炸薄荷叶,生的有白萝卜丝、胡萝卜丝、芹菜丝、大葱丝,另配有甜面酱一小碗。
配菜做好,那面也发好了,鏊子也烧热了。
宋妙早分了剂子抹了油,此时只将三个剂子压扁了垒在一起,擀成极薄的一片,上鏊去烙,一面烙饼,一面用那刚做好的小笤帚不断扫拂饼上浮起的气泡,另又有掉在鏊子上的细细面渣。
饼极薄,又是半开水烫面,自然熟的甚快,不多时,饼面上就烙出了细碎的金黄色饼。
面香味是慢慢飘出来的,和着那炸薄荷叶的特殊香味,煎鸡蛋丝的蛋香,瘦肉丝的肉香,让厨房里那两个看等了半日的人,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第一张三页饼烙好,宋妙先将其放进一个小篮子里晾了晾,方才递给李老娘,问道:“您且尝尝——不晓得是不是这味道?”
李老娘伸手去拿,根本不用手撕,只轻轻一抖,那一张饼顿时散开,成为三张薄如蝉翼的面饼,面香味更浓,在手中触感软的跟缎面似的。
她一个河间人,吃饼乃是生下来就会的,不用宋妙说,已经急急按着自己喜好,先涂一层面酱,又把肉丝、煎蛋丝,各色菜丝摊放在饼上,看都不看那酸腌菜,也不理那炸薄荷,又补了一层甜面酱,再多多加肉丝、煎蛋丝,薄薄一层面饼,恨不得塞进去头那么大的料。
李老娘年过六旬,牙口仍然牢靠,好容易包好了,把嘴张大,先往肉、蛋丝跟酱最多的左边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感谢空谷流韵阅文id打赏的盟主,真的是过分慷慨了,受之心虚。
多谢多谢!
(本章完)
第83章 兄长
第83章 兄长
三页饼,李老娘只取了外头的一页。
这一页烙出的饼微微焦黄,细细密密,咬下去的时候,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口感。
几十年过去,当日同姐姐一起吃的那张饼早在记忆中逐渐淡化,哪怕收到了远方来信,听得那形容,重新回忆起了从前的场景,李老娘对那饼依旧是有些模糊的。
但这一口咬下去,当初的味道一下子就清晰起来。
同样清晰的,还有两个幼女抢饼吃的笑闹模样。
李老娘惦记了许多天,又畏惧亲人重病,不愿去想,又期盼能早日得了这一口吃食,能叫至亲早些圆了个小小心愿,免得抱憾,俨然成了心魔,此时终于吃到,竟有些说不上来的激动。
但激动过后,她头一个反应是——怎么这么软。
这饼比记忆里吃过的还要软,软中带着微微的筋道,增加了吃口,又有油香。
那油香很淡,轻易就被里头裹着的煎鸡蛋香、烹炒肉丝香给压了过去——寻常素油香气,怎么好跟荤肉香争辉?
李老娘仗着一口赛过年轻人的牙,只当那饼皮毫无存在一般,轻轻松松就咬穿了下去,咬到了里头荤肉,继而是裹涂着甜面酱的白萝卜丝、胡萝卜丝、香芹丝、大葱丝。
胡萝卜脆甜,白萝卜生甜,香芹脆硬,葱丝九白一青,微微辣口。
烙好的饼,热乎乎的,带着谷物香气,吃起来让人无端端想到秋日乡野间被暴晒了一整天的麦子。
但那饼味道虽然醇厚,面皮实在太薄太软了。
李老娘大口而嚼,嚼了几口,就觉得自己里头馅包得有些过多。
配菜虽抢不走那三页饼的香气同味道,毕竟占了嘴里大头,叫她竟是有些后悔起来,忍不住把另两张三页饼取来,在那已经卷起来的饼子外头胡乱一裹,就又往右边再咬一口。
这一回才是正正好的口感。
面饼柔软、微韧,又软,又有嚼口,甜面酱甜中带咸,配菜该香的香,该脆的脆,该辣的辣,该清爽的清爽,口感舒适得不行。
她吃得直摇头,又从鼻腔里发出哼哼的气声。
那摇头不是否认,却是吃的舒服了,不由自主做出的动作。
此时宋妙已经烙好了另一张三页饼,晾了晾,递给了李都头的妻子段氏。
段氏早等得心痒难耐,急忙接过。
她胡乱涂了一层甜面酱,把一应配菜如数堆上,随意裹了裹,就往嘴里送,等尝到味道,才囫囵嚼吃几口,就发现自己甜面酱裹得不够均匀,而那炒肉丝咬开之后,里头又有肉汁渗出来,跟那酱混在一起,直往饼皮外头漏。
段氏一时着急,忍不住就左右开弓,咬一口这边,又咬一口那边,赶着去吃,不要叫那汁水漏出去,简直应接不暇。
吃饼天生就要吃成这样忙乱,才有种畅快感觉。
段氏此刻就又是狼狈,又是痛快。
她包的那三页饼中添了炸薄荷叶,又有酸腌菜,口感、味道更丰富,很快就吃得跟李老娘一般,摇头晃脑起来。
宋妙见两人吃得香,便道:“若是正经三页饼,常常是用温水和面,当能更韧、更劲道,只我今日用的开水和温水,吃着就更软——若是味道不对,我这有一团面,乃是留出来拿温水和的,一会再烙了给老太太尝尝?”
她说着说着,就发现有些不对。
对面那李老太吃饼吃得专注又着急,不可开交的模样,也正对付手里快漏出来的酱汁,根本没有功夫听自己说话!
方才一通解释,简直跟媚眼抛给瞎子看了似的。
然则自己做的吃食,把食客吃得连耳朵都顾不上用了,只顾着吃,岂不是说明,她还是有那么一点本事在身上的?
宋妙作为厨子,忍不住生出那么一分自得来。
她原本是想着李老娘年纪大了,恐怕牙口不好,特地把面和得特别软,然而眼下看那一口牙,却是自己多虑了,索性也懒得再问,自用那温水和的面新烙了两张饼。
而一旁的李老娘把最后一口食物吞进去,又回味了一下那味道,蓦地反应过来,一时尴尬,只好问道:“小娘子方才说了什么?”
宋妙便指着那新烙的饼,把刚刚的话又复述了一次。
李老娘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一次找饼的目的,忙应了,伸手就去取。
眼见她并不拆分面饼,倒像是想一口气再吃一张三页似的,宋妙犹豫片刻,还是提醒道:“未时都过了,老太太是不是只稍尝尝味道就好,免得一会饱了胃——今日您过寿,我看这厨房里头备了许多菜,应当是要请客吃席的吧?”
李老娘跟段氏两个已是各抓了新饼在手上,闻言,各自一愣。
宋妙的话自然说得没错。
今日是寿辰正日,不管李家再怎么说不大办,总有些亲朋旧友的要来吃席的。
但李老娘当机立断,道:“客是要请,但我一个老人了,吃不了那许多,不然反倒积食伤胃。”
她说着,手中却是不停,已经开始往新饼上涂酱添料,又对媳妇段氏道:“我一会席间白坐着吃个意思就是。”
段氏应了。
李老娘找到了借口,然而段氏不是寿星,辈分也小,却是没有合适的理由,一时只好盯着已经就在手边的饼子,简直要叹气,那手怎么都舍不得收回来。
李老太见状,自己有得吃了,也不忘记媳妇,一边卷着饼,忽然道:“你一会要招呼客人,最忙就是你了!肯定没功夫吃,得要先垫个肚子,免得饿坏了才是!你也再吃两口!”
她说着还看向宋妙,好像要表示这理由特别正当,绝没有敷衍,也肯定不是嘴馋。
段氏得了这借口,如奉圭臬,忙道:“正是!正是!”
李老娘在卷饼,段氏不好去插,但闻着手中那饼实在香,等不及,白嘴先吃了一口。
灶边吃饼,那面饼才下了鏊子,稍一晾凉,就进了嘴,其中滋味,其中回味,吃者自知。
等嚼了两下,不知不觉,再咬两口又嚼两下,还没等段氏清醒过来,一张饼竟然全部下了肚。
——单吃面饼,竟然也这般好吃!
单吃尤其吃得出面香,更单纯,也更浓厚,越嚼越香,吃着吃着,还吃出淡淡甜味,是那面食久嚼之下,自带的麦甜。
两婆媳在此处吃饼,各自一气干掉三张九页,最后互相鼓励着停了口。
那李老娘吃得饱了才终于有空确认,果然温水和面的那一张饼,就是自己小时候吃过的的密州三页饼。
但比起小时候吃的,李老娘只觉得今日那第一张饼的做法更软和,更好吃,她都想叫姐姐尝尝。
“小娘子这两种饼的方子怎么卖?不若我同你买了来……”
宋妙听了,莞尔笑道:“这算什么方子?密州当地许多人都会做,老太太跟段婶子今日看这一眼,想必自己都学会了,说穿之后,一文不值。”
又道:“况且先前朱婶子同孙里正对我常有照拂,听闻两家是常来常往的,这点小事,我要是还拿来卖,那成什么啦?”
她说完,问那段氏要了笔墨,果然一挥而就,把这面饼步骤、做法逐个写清楚,十分细致,甚至把那小扫帚模样都形容了一遍。
李老太得了方子,不胜感激,不免要留宋妙下来吃席。
宋妙笑道:“倒不是不好意思,只我家中还有事,正做生意,明日一早要出摊,许多东西都没收拾妥当——下回若有机会,必要来叨扰老太太一顿。”
李、段二人先前听得朱氏介绍,不过一嘴带过,却不晓得宋妙家里是这样情况,明明有个食肆,又有房产,不是那等等饭糊口的,竟是落得要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日日出门摆摊,少不得多问几句。
被问到头上时候,宋妙从不隐瞒,如实道来。
听了其余的还罢,宋母病故,宋父落水,都是盖棺定论的,唯有那长兄宋淮舟,竟是半路遇匪而亡,尸首不见,不过得了人回来送信,那李老娘事情经历得多,忍不住问道:“你那兄长是在哪里出事的?”
宋妙说了地方,乃是河间下头某处乡间。
李老娘一拍大腿,道:“我家还有个兄弟在那一处讨生计!”
她道:“小娘子不晓得,我老娘家是开镖局的,本也是河间出身,你今日帮了我这样大忙,又不肯收我这老婆子银钱,我却不能叫你白干——你要是愿意,把你那兄长姓名、模样、来历写了出来,我捎信回去,叫老家兄弟帮着找找,若有消息最好,就是没有,也算是尽了个心意,怎么样?”
宋妙大喜,忙拿了纸笔,把自己所知一应写了来,道了谢,又道:“哪怕旁的寻不到,能有片衣服回来,也一样感激不尽了。”
李老娘接了那纸,忍不住却是嘀咕道:“你那兄长跑去红孩口做什么,那里临着河弯,水急得很……”李老娘嘀咕道。
宋妙只依稀记得个大概,道:“我大哥跟着先生游学,本是帮着查记水文,将来好给都水监作为参考,治水患的。”
李老娘本就十分上心,听得这话,更是肃然起敬,道:“你只等着,我一会就叫人传信回去!拼着这点老底面子,怎么都给你查个所以然出来!”
***
宋妙来李家时,提着两食盒福字、寿字糕点,离开的时候,却是得了个竹篓,背了各色果子走,袖中还有一个封包,乃是李老娘这个寿星硬塞给她沾福气用的。
对那长兄宋淮舟遇匪之事,她本来并不敢抱半分其人尚在希望,今日听得李老娘说话,却忍不住又生出些期待来,只不敢多想,唯恐期待太高,将来落空。
等宋妙回得家中,料理妥当一应事情,实在疲惫,自洗漱睡下,次日一早,等样样收拾好,复又推车出去做生意。
今日门一开,果然外头等候人更多,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许多都是国子学来的,他们跟南麓书院学生各占一边,简直泾渭分明。
宋妙做了几单生意,眼见那南麓书院后门的墙洞中一个又一个钻出学生来,也自觉不妥,生怕人太多太杂,真的会引来书院中学谕、先生等人不满。
她忙同后头排队人,尤其是国子学的买家交代,只说自己明日就回去食巷出摊,请大家到时候不用再跑云云。
后头一传三,三传十,十传更多,一下子排队的人人都知道了。
国子学学生们个个欢呼,南麓书院的学生脸色却不怎么好看,等轮到自己的时候,就偷偷来劝宋妙,说不用这么麻烦,不如就拿这宅子来做生意,如今这样其实最好云云。
宋妙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众人说话,等一抬头,就见下几个客人都是熟面孔,一时笑道:“王公子、鲁公子,你们怎么来了?”
“试考完啦!”王畅哈哈一笑,眉飞色舞的,“再不吃宋小娘子这早饭,我肚子里馋虫都要饿死啦!”
后头跟着排队的几个也都是远道钻洞而来的国子学学生,纷纷跟着笑。
宋妙给众人盛了糯米饭,装了烧麦同几样饮子,复又问道:“今日不见了程公子,要不要给他捎些回去的?”
“他老家来了人,刚考完试就被人叫出去了,昨日半夜才回,今日一大早又走了——听说正各处给人找房子住,又问我们哪里有抄书的活计,只两样都不好找。”
王畅话音刚落,一旁就有个同窗问道:“子坚这是第三年了吧?也不晓得他今次考得怎么样,又不敢问。”
“还有那小鲁也是第三年吧?”
这话一出,众人尽皆安静下来,各自叹气。
***
此处众人都替程子坚捏了一把汗,国子学的教舍之中,重新请见那国子监司业的蔡秀,却也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他把一份公函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向前推了推,恭恭敬敬地道:“学生昨日身体不适,告了假问医,谁知路上正遇得京都府衙法曹参军事,请教了几句。”
“因京都府衙近日事情甚多,张法曹见学生懂些礼数,也有心向学,便说回去跟上官提一嘴——谁知一提就中,当天就开了调令出来,想要借调学生去往京都府衙法曹……”
那司业只愣了一下,就把那公函接过,打开一看,果然是封调令。
他读了一遍,笑道:“这是好事,既如此,你去得京都府衙,当要好生做事才是。”
蔡秀见那司业面上看不出生气的模样,便松了口气,好容易压住语气里的得意,越发恭谨地道:“今次全是机缘巧合,学生多谢先生平日多加提点,今次必定不辜负先生向日教授,只可惜没法再帮着学中做那批改誊录之事……”
那司业道:“正事要紧,你既有了这样机会,安心借调就是。”
又温言勉励几句。
那蔡秀诺诺连声,等出得外头,把门一掩,见左右无人,忍不住对着司业房间的门,露出一个冷笑。
——你明知我在打你的脸,可再不舒服,还不是只能忍着,又能耐我何?
前路再难,凭我本事、手段,一样可以闯出一条捷径,谁人又能拦阻!
多谢黄色天蝎宫亲送我的香囊一只,平安符两枚,么么么么哒=3=
感谢纤莜亲送我的香囊,好久不见,祝好呀~
谢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特别感谢亲^_^
(本章完)
第84章 成绩
第84章 成绩
次日中午,孔复扬跟着几个巡检进了膳房。
来到京都府衙这几天,虽然刚开始和人闹了不少矛盾,但被那韩砺骂了一通,居中调解之后,又拿好处吊着,他早转了性子。
眼下白日给韩正言帮忙,计算各处人力、牢房调度,又统算审讯之后汇总得来的信息等等,晚上则是跟着那辛奉审问犯人,孔复扬做着做着,虽然辛苦得很,还跟原来想象中自己一鸣惊人的场面差距甚远,却是再不敢有怨言。
他也是要脸的。
韩砺跟他干一样活的时候,做得更快、更好,但他试过去做对方的事,却是做不来。
不是没给机会,而是自己能力比不上,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刚排进队伍里,迎面有个差官打好了饭菜路过,孔复扬就听得前头有人问道:“今天吃什么?”
那人把饭碗递了过来,皱着眉道:“自己看吧。”
“怎么又是这几个菜!不是换了厨子了吗??”
“新换的厨子比以前的好不到哪里去,那羊肉馒头还变难吃了!”
“做菜难道只会拿水煮吗?我们为了点月俸见天不见日的,怎的他们公厨的工钱这么好挣?”
“你看!你们看!那韭菜都熬成什么样了!”
“五肉明明可以像前天晚上一样香煎,做什么要切成大肥片跟着白萝卜同炖!”
一群人在这里挑毛病。
那日左右军巡院找了宋妙来支应一顿,京都府衙诸事繁杂,几乎处处都忙,其他院曹自然也有值夜的,少不得蹭了一顿好的。
众人吃得香,次日还高高兴兴跟左右散播种种谣言。
譬如:“公厨里头来了个好标致小娘子!”
又如:“那厨娘手艺上佳,日后咱们好日子来啦!有口福哩!”
再如:“听说那小娘子来了,咱们以后晚上轮值就有夜宵吃了——昨日她使人派的甜胚饮子,还帮忙兑茶,喝着忒提神!”
搞得一干人等次日上午蹲着饭点跑去膳房。
结果哪里有什么标致小娘子,只有一盘盘十分熟悉老脸菜。
虽说调味稍有改变,变来变去,做法却是不离其宗,不是炖,就是煮,所谓的“香煎五肉”“清炒豆芽”等等,不过一场梦似的。
由奢入俭难。
没吃过的还好,左右难吃就难吃点,历来日子都是这么过的。
但那等吃过的有了对比,就变得不是那么好打发了——一样的食材,分明可以做好吃,为什么要拿这些来应付??
昨日就算了,今日见又是这些个菜,等打来一尝,果然跟意料中一样的难吃,诸人忍不住开始鼓噪,又互相抱怨。
有人提议道:“不是在换厨子吗?咱们都回去同上峰说,叫跟管厨房的官人提个建议,也不要手艺多强,至少用点心罢?!”
“好厨子也不好找吧?”
“前日那小娘子就顶顶好啊!”
“提一嘴,都回去提一嘴!”
一群人吵吵嚷嚷,果然回去各找各人上官。
于是等那郑官人从外头回来,屁股都还没坐下,就被郑知府叫了过去。
进了屋,等那上茶的杂役一走,郑知府就同他道:“衙门里头晓得你跟我的关系,多少给几分面子,只你做事也不要太过分了,今次陶公事想吃个清炒豆芽,结果一屋子公厨,连盘像样的都炒不出来,赵府尹一年才来几回?当着他的面,你叫我的老脸往哪里搁?”
郑官人忙解释当日的厨子乃是左右军巡院临时叫来的云云。
他不为自己辩解还罢,一解释,郑知府本来只是说几句,却是立时火起,骂道:“左右军巡院临时找都能找来那样好厨子,你成日只管厨房,就只能找些歪瓜裂枣的??”
“你晓不晓得素日下头对那你膳房多有抱怨,要不是我压着……”
“是左右军巡院挑头的吧?他们惯来事多,喜欢……”
郑官人还待要说,一抬头,见得对面郑知府面上表情,忙把话咽了回去。
“今日六曹结伴而来,连左右二院都开了口,我只问你一句——下一回赵府尹要吃前日的清炒豆芽,吃不吃得到?”
郑官人一个激灵,忙道:“您放心,一定办妥!”
郑知府又道:“要是明日六曹、两院再来找我,你就自己把那衣服脱了,别在这里碍眼。”
郑官人俯首帖耳,句句应了,连茶也不敢喝,慌忙走了。
他昨日就问了两个小工并其余杂役,没有一个知道那日的小娘子来历,只晓得她姓宋。
因不肯上门自找没趣,郑官人一咬牙,又出去外头找起了厨子,今次开的价钱更高,自认为必定能找到好的。
谁料到合用的还没有找到,这里就来了迎头一击,连个机会也不给。
他只好拉下脸皮去找辛、韩二人,想问问前日那姓宋的小娘子姓名、住处,设法将人找来把事情应付过去,日后叫人学了她那炒菜做法,再打发走也不迟。
但辛奉正审案,一进去就半天不出来,韩砺则是带着几个巡检、检法官正在秦解公署之中,门一关,也不知商议什么。
郑官人是不敢打扰的,等了许久,只好交代给手下,自己则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忙又出门而去。
***
这一头郑官人忙于找厨子,另一头,孔复扬拿食盒装好了饭菜,刚准备给韩砺带回去,就被后头一人拍了拍肩,叫道:“贤弟!”
他听那声音耳熟,回头一看,眼睛都瞪大了,失声叫道:“蔡秀?”
蔡秀笑着道:“不想在此处得见。”
说着,那蔡秀指了指后头一桌,道:“我也正借调京都府衙,难得同窗共聚于此,你我日后当要互相关照才是。”
孔复扬仍在惊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蔡秀便又问道:“你们来这两日,都在忙些什么?我听说左右军巡处有个大案,那案子眼下进度如何了?怎么不见了正言?他不在么?”
一连发了好几个问。
事涉案情,孔复扬本就不会外漏,更何况他这两天跟着辛奉审了几轮犯人,正是警惕时候,眼下越看蔡秀,越觉得对方有鬼,便只拿话敷衍过去,反问了几句,方才借口事忙,匆匆走了。
他回得军巡院公署,好容易等到韩砺回来,一面给他把饭菜从食盒里拿出来,一边卖着关子道:“正言,你猜我刚刚在膳房遇到谁了?”
话刚说完,也不用韩砺猜,他就急忙把答案说了出来,道:“那蔡秀竟然也借调来了!我问了人,说是法曹那边开的调函——你说他来做什么?”
又冷笑道:“跟屁虫似的,法曹多的是宗卷,还真以为有什么好处捡?我只等着看,有他哭的时候!”
韩砺听了几句,却没有多理会,先也不着急吃饭,只问道:“你手头东西整理得如何了?”
孔复扬忙道:“已是七七八八了!只剩了点尾巴。”
“做成什么样,先拿给我看看。”
孔复扬不敢怠慢,忙把几张纸取了过来。
上元节的案子审问到现在,进度已经过半,大部分苦主都没能找回来,早被暗暗偷送出城,发卖往各州。
那嫌犯主谋姓吕,原是个外地商人,租了倾脚行当家的廖猛的一处宅子来住,又钱买通了廖当家手下几个小头目,推说城中戒严,自己急着交货,让众人帮着运送出城。
此人眼下并不在京中,侥幸逃过。
左右军巡院把他手下并一众倾脚头捉来审问,又对照供状,给那吕茂绘了小像,做了描述,又通报各州,四处张榜通缉。
主犯待缉,更麻烦的却是苦主下落。
因那些倾脚头也好,落网的吕茂手下也罢,都并不知道苦主后续被卖往何方,巡检们查到后头,只大略找出来几个方向。
韩砺让孔复扬做的,就是把那几个方向上所有十万户以上州县都找出来,又请兵曹来人帮着圈出左近厢军驻扎位置,计算京中到驻军处距离,驻军处到各州县距离,并骑马、急步、船行时间。
将自己跟那位从兵曹借来的差官忙了一早上的成果递给韩砺,孔复扬忍不住问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韩砺道:“若只是寻常拍子,那吕茂应当在其余州县行事,才不容易引人注意,但他特地来京城这许多力气抢掳人口,如今走丢的女子也好、小儿也罢,尽皆生得出色,其中要是没有足够好处,怎么舍得出手?”
“乡村野地,难出大价钱,不如先往州县富庶处找,越早上门,能找回来的可能性越大。”
他一边说,一边翻看手中文书,又问了孔复扬几处细节。
孔复扬一一答了,不免又问道:“那咱们找厢军做什么?”
韩砺看了他一眼,问道:“左右军巡院只用忙这个案子?”
孔复扬一愣。
“抽调的人少了,撒出去根本一点用都没有,抽调的人多了,日常的差事还干不干?”
“不能请当地州府衙门出面吗?”
“你要找当地州府衙门去查富户?”
听得韩砺反问,孔复扬也自觉不对,但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明白。
韩砺便道:“等今次事情办完,你再想想,为什么不能叫州府衙门去查。”
语毕,他把那几页纸放回了桌案上,道:“你一会先把这份东西补完,一个时辰做得完吗?”
孔复扬立刻点头,道:“做得完,我现在就做!”
又问道:“是给谁人看的?我要不要整理成文?”
他说得顺口,自然没有察觉到,不过短短几日,自己干起活来已是有了主动找罪受的迹象,跟从前那个不愿看宗理卷的判若两人。
***
京都府衙中,众人忙成一团,另一头的太学里,一样是人人忙成一团。
夫子们亲身上阵,又征了许多只上舍学生,闭关改了几天卷子,终于把外舍、内舍的公试答卷给批完了。
一时成绩放了出来,一应学生挤在贴榜之处,个个仰头去看。
程子坚个头寻常,站在人堆里,被挡了个头,只好垫脚昂头去看。
他脖子梗了半天,发酸得很,眼睛都不敢多眨,也酸胀得厉害。
他看的是最左边的。
这是外舍升内舍的名单,长长两张纸。
因知自己能耐,他是从最后朝前头看的。
一个一个名字找过去,许多都是熟悉同窗。
然而他已经看了半张纸,也不见自己姓名,心中本就发慌,眼下更是紧张得不行,手脚全是汗,头上也是汗,那汗流到眼睛里,匆忙一擦,也来不及多管。
又仔细看了半晌,甚至有时候一个名字要看两遍,都认不出来那是什么字,怎么读,进了眼睛,进不得脑子。
终于把最后一张名单都看完了,他也没找到自己。
程子坚心都凉了,到底不死心,又抱一丝侥幸,又觉实无可能,只不肯放弃,再往前一张纸看。
这一回看得更胆颤了。
正看着,边上挤过来一个人,抓着他的手。
程子坚连头也不舍得转,根本没工夫理会抓自己的是谁。
“子坚!”
原来是王畅的声音。
认出了老熟人,程子坚敷衍地“嗳”了一声。
然而边上很快有人叫道:“王畅!有了,有了!”
王畅立刻松开了程子坚的手,慌忙挤了过去,急急问道:“哪里?哪里?!”
“第一张末尾最后一排,倒数第二个,瞧见了吗?”
王畅分明已经足够高,还是要跳起来去看,看了好几回,把自己名字反复端详,反复确认,又看了后头归属的舍斋,唯恐是重名,等确认一应无误,嘴角当即咧开,傻笑道:“瞧见了!瞧见了!有了!有了!”
又对提醒自己那人道:“多谢!多谢!”
不知把自己名字看了多少回,少不得小二三十回,王畅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复又回头去找程子坚。
“子坚……”
他叫一声,见程子坚神情不对,伸手一把,对方那手都是凉的,忙道:“我也给你找找!”
一边说,一边去看。
王畅却是从头开始看的。
他看了不多久,忽然一拉程子坚的手,叫道:“子坚!!”
程子坚人都已经看懵了,心中好似想了许多事,又好似空荡荡,那些个名字在眼前晃过,晃得他心慌,脑子好似在名单上,好似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短短片刻功夫,他一边看那些名字,找不到自己,一边已是把将来事情都规划好了。
若是公试不过,也没关系,自己回了乡,不用一心死磕,家中负累太重,自己看看能不能请先生帮着引荐一下,写一封荐书,回乡去寻个官员,投在门下,做两三年幕僚,等攒够了钱,再来读书,如此,阿姐也能轻省些——还能帮着给小莲攒攒嫁妆。
虽是个考核不过的外舍生,但要得少些,干得多些,说不得也有愿意收他的。
这念头其实只一闪而过,但他越想越觉得靠谱,一时心都平静了许多,只觉此乃天意,自己在此处读书,才是强求,做幕僚也是顶好一条出路。
正想着,他看名字的速度不知不觉都慢了两分——其中许多缘故,也是那忐忑更重,只怕看完了,就真的完了。
还在点数,他手脚更软,却听身旁王畅叫道:“子坚!子坚!”
王畅先叫一声,又叫两声,不见程子坚回答,忙用力再扯他,道:“有了!那是不是你!第三排头一个!”
程子坚耳朵里嗡嗡的,只觉自己听岔了,“啊”了一声,忙回去第二张榜上看,找了一回,不见程子坚,茫然暗想:我早看过了啊!没有啊。
(本章完)
第85章 行李
第85章 行李
程子坚还茫然着一张脸,那王畅已经伸手往榜上一指,道:“那不是你吗?”
他跟着去看,那手却是指的升内舍的第一张纸,果然榜上第三排,头一个,正正写着外舍某斋,抚州乐安程子坚。
程子坚人都傻了。
他两年未得升舍,今次虽然抱有侥幸,仍是忐忑非常,此时仔细辨认三次,早把那什么幕僚、门客想法抛到脑后,脑子也清醒了,手脚也有力了,只嘿嘿笑,道:“有了!真有了!我还以为这回又不成了!”
说着他又在榜单上乱看,点数熟人名字,看两条名字,又回去找自己的名字再看一回。
几大张纸的名单,一堆学生在这里聚着看了半日,久久不散。
程子坚看着看着,那欣喜之意渐渐退去,却又浮起另一重忧虑来。
——虽是终于升了内舍,仍旧要年年公试,难度还会高上许多。
自己能耐自己知道,今次能升,韩兄是出了大力帮扶的。
如今结果出来了,于情于理,都要向其汇报,再送些谢礼,同时也要表现一番,请对方晓得,这里还有一个人等着他得空再来管。
程子坚囊中羞涩,贵的东西送不起,不免认真琢磨起来。
长姐带来的土仪是早早就留出了一大份的,除此之外,旁的不好送,他还是按着老规矩,去求宋小娘子帮着做些好吃的——韩兄嘴上不说话,其实回回都收了,吃得还快!
这般想着,程子坚便打算去往上舍,找那韩砺同斋的打探一回情况,看看对方有无消息。
只他刚要走,就被一旁王畅拉住了。
后者使了个眼神。
程子坚愣了愣,跟着去看,却见不远处一人失魂落魄站着——正是当日听说宋妙被巡铺带走,因腿脚快,跑着去给何七报信的小鲁。
见得对方模样,程子坚方才反应过来,果然刚刚看榜时候,没有见得“鲁钟”大名。
他连忙回头再去看,找遍两轮,终未得见,本要上前安慰一番,然则才走两步,便又止步,暗想——若是我不能得中,必定也不想见任何人,听任何话。
不单程子坚这般想,周围其余与那小鲁相熟的也是一样想法。
等到晌午,一干人聚在一处,难免说起那鲁钟未能得升,将要回乡的事。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有得升的,自然就有落榜的,本在情理之中。
然则聚在此处的这八人本就是同窗,一起抄过书,吃过几日宋妙单给做的饭,又一道打了刁子一众倾脚头,感情越发深厚,少不得人人叹息。
因知那小鲁后天就走,不再多留,有人便提议道:“不如去宋摊主那说一声,请她帮着治一桌,咱们一起给鲁钟送行吧?”
一时人人附和。
可等众人去寻了鲁钟,把这提议一说,此人却是连连摇头,道:“不,不要了!你们个个都考过了,我原还想等我过了,将来得官,必定把当日那等恃强凌弱的捣子泼皮狠狠打罚,也叫宋摊主做的这许多肉菜没有白给——如今连内舍都考不上,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向来缀在最末,本也不报什么希望,然而这回诸人个个都升了内舍,只自己被发遣回乡,尤其那一惯跟自己难兄难弟的程子坚也上了,名次还高,虽知不应该,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更难受了。
“大家都是同窗也就罢了,可要去宋摊主面前,实在丢不起这个人!”他又连连朝众人拱手,“诸位,给我个面子,况且如今也无心吃饭。”
众人年龄相仿,想法自也相近,哪有不懂他那点小心思。
也无关什么特别,更没什么不好的意图,只男男女女,青春少艾,见得生得好,人又好的异性,都不想在其面前丢人,更愿意表现自己金玉一面而已。
诸人只做叹息,又劝说几句,复才离去。
等出了门,大家少不得又做商议。
“小鲁碍于面子,只好推脱,可难道咱们当真什么都不干了?”
有那外州考进来的学生道:“他后日就走,不如咱们给他备些干粮什么的在路上吃?”
“这个好!”
一说要做吃的,众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了酸枣巷的宋小娘子。
程子坚主动请缨,道:“我正有事要要请宋摊主帮忙,不如一道去了。”
一时大家伙凑了银钱出来,那程子坚拿绳把钱穿好,装进袋子里,果然往宋家食肆而去。
宋妙此时正准备次日食材,应门见得程子坚,甚是惊喜,不免寒暄几句。
她看程子坚状态不错,便问道:“想来程公子升舍顺利,不知是也不是?”
程子坚局促而立,谦虚道:“也不能说顺利,只终于过了关,还是多亏了宋摊主跟韩兄帮忙!”
宋妙笑道:“原来我那些糯米饭、烧麦,竟能有这样大效用?”
程子坚却是认真道:“宋小娘子做的吃食,不知帮我省了多少时间,此是其一,另还有那《魏刑统》,我当日抄书抄得最多,今次公试策问便是由刑律破题,引了两处法条。”
“早上放榜之后,先生还特地找了我去,夸我今次文章远胜从前,尤其破题破得甚好,两位阅卷人都拿出来说了,夸我心思巧妙。”
“若非宋小娘子相帮,若无韩兄相助,只怕我今次未必还能有这个成绩!”
宋妙没有想到还有这样内情。
她一时笑道:“既如此,我也不推脱了,可要不是程公子自己用心进学,又好心帮我,认真抄书,如何能写得出那样好文章来?”
两人闲谈几句,程子坚递过来两个油布小包,道:“另有一桩事,家姐前阵子来京,带了些家乡土产,也不晓得宋小娘子嫌不嫌弃——你瞧瞧?”
宋妙接过,打开一看,其中一个小包中装的茶叶,全选的嫩芽头,应该是才出新茶,很香,另一个小包里却是莲子,一看就是自己晒的,去了皮,取了芯,收拾得很干净。
她连忙道谢。
程子坚连称不用,又叹一口气,把小鲁的事情说了,将众人凑的钱拿了出来,又说要给韩砺准备谢礼之事。
宋妙自然记得小鲁是谁,也甚觉可惜,问明了送行时间,一口应了,又道:“我那日也去送一送——当日多谢他帮忙报信。”
但提到韩砺的谢礼,她却道:“我前日才从京都府衙出来,正遇得韩公子,他眼下甚忙,你若想置一桌请他吃饭,未必得空,倒不如我做些耐嚼耐放的小食,叫他随手拿,随手吃,或许还实用些。”
又道:“真要请客,最好等人回了太学再做商量,不知如何?”
程子坚自无二话,忙道谢不提。
把人送走,宋妙便认真琢磨起来。
那小鲁乃是黔东人,一路西南而行,路途何止千里。
一旦过了江陵,山岭就开始变多,打尖的地方也不好找,跟那韩砺一样,最好手头有些耐吃耐放的。
正好这两天天气不错,还有太阳,可以做些肉干,一来轻便,好携好带,二来也不容易坏。
想得清楚,宋妙忙完了手头事,趁着时辰还早,背了竹篓直接去肉坊买了二十斤瘦猪肉。
因时间紧,她一回到家,立刻就把肉洗净,顺着纹路切成巴掌大小薄片,切好之后,分为三大盆,一盆放盐、、酒、酱油等一应调料,一盆则是多添了茱萸、芥末籽等物,再有一盆却是放的椒等等香料,等到腌制妥当,直接拿出去晾晒。
那肉切得甚薄,一夜半天已经被吹得八九分干。
宋妙收了回来,隔水蒸了小半个时辰,重新拿去晾晒。
这猪肉干的做法看着好似简单,但对肉片的厚薄、调料的比例,另还有晾晒的程度都有要求,要是做得好,吃起来滋味十足,越嚼越香。
最要紧这是实打实的肉,除了费牙、容易长腮帮子,没有什么毛病。
二十斤的猪肉,最后做出来不到七斤的肉干,大小均匀,全都只有半分厚度,举起来一看,片片都能透光。
因是顺纹路切的,那肉纹理分明,是很干净漂亮的稍重琥珀色,不用吃,一凑近脸,那肉香味就飘了过来。
除却猪肉干,当天一早,宋妙又挪出时间烙了些干饼,方才一起放在摊车上,推着去了食巷。
几日未见,这回宋妙一来,那摊子就被嗷嗷待哺的学生们围得水泄不通。
她匆匆卖完,也来不及跟众人寒暄,只请一旁卖馄饨的摊主帮着看着些摊车,便抱着装了干粮的包袱往太学正门走。
而另一头,那鲁钟取了行囊,给同舍、同斋,另有不少熟人留了书信,却不言不语,悄悄出了太学的大门。
苦读三年,换来这样一个结果,他有时候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有时候又觉得哪怕再努力些,也未必有用,还需要一点运气。
但无论如何,此时被发遣回乡,实在气馁。
一人背包、提箱独行,道路之上行人各自匆忙,自然无人来做理会。
那鲁钟叹一口气,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太学大门,原地站了片刻,不知在等什么,也不知自己是想等到,还是不想等到。
他发了一会呆,见得没有动静,总算收拾心情,颇有些黯然地往外走。
然而一出那正街,他就听得有人叫道:“鲁钟!说走就走,连话也没有一句的么?”
鲁钟抬头一看,却见不远处排排靠墙站着许多人,正是当日一起吃猪脚饭的。
他“啊”了一声,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道:“我要回乡了……”
口中说着,他的眼泪却是一下子流得满脸都是。
众人上前,同他拥抱的拥抱,搭肩的搭肩,或作鼓励,或作宽慰。
眼见时辰不早,程子坚打头,送了一杆笔,也不用什么盒子包裹,只拿布包了,道:“我旁的也买不起什么,只这一杆,是素日写惯的,十分好用,你拿回家去,看看喜不喜欢。”
鲁钟先要拒绝,被程子坚把那笔塞到手里,只好拿了。
又有王畅等人送书的送书,送墨的送墨,也有给攒了许久好纸的,更有送薄毯,给他在路上好垫躺的。
一时人人送完,鲁钟眼睛都红了,只拱手道谢,方才要走,却听程子坚道:“再等一等。”
鲁钟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边上小巷子里岔出来一个人。
原是宋妙提着包袱,快步赶了过来。
她到得面前,也不多说,只把那一包东西递了过来,道:“鲁公子要远行,我也没什么东西给,跟大家一起凑份子做了些猪肉干,又有些饼,那饼子烤得很干了,放个四五天不成问题,猪肉干也不怕放——路上若是找不到吃饭的地方,只拿这对付几顿,只是有些重,恐怕不好提。”
鲁钟又是脸红,又是眼睛红,忙退后让道:“我怎么好意思收!”
宋妙笑道:“怎么不好意思?旁人不理会,我却又一桩事情相求——听说黔地佐料甚多,草也甚多,明年公子再来,要是方便,见得哪些是京中少有的,不如帮我带些种子进京,如何?”
鲁钟怎么拒绝得了,却是低声道:“明年未必能进京哩。”
宋妙只笑笑,道:“三年前能考得进来,怎的明年就考不进来啦?”
又道:“若明年来不了,后年也行,三年五载,到时候我那食肆也肯定开起来了,总归后头许多空地等着鲁公子种子来种!”
鲁钟红着脸,支支吾吾,到底应了,把那包袱提到手上,又扭扭捏捏道谢。
王畅叫道:“你别说,还是鲁钟运气好,他明年来,我们说不得都进上舍了,到时候提前得了官,早早就晓得是哪些职事好,竟全成了给他探路的!”
于是个个应是,便是那鲁钟也又哭又笑,吹出了一个鼻涕泡,忙背过身去擦了。
一时后头人人笑了起来,候得宋妙一走,簇拥着那鲁钟往朱雀门方向去,只说要送。
然则送到半路时候,忽然有人好心问道:“小鲁,你那行李重不重的?这样多,只怕路上不好拿吧?”
多谢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我家猫咪叫蛋蛋、书友2021030176548967272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3=
(本章完)
第86章 绣工
第86章 绣工
那小鲁未曾防备,听闻这话,心中一暖,道:“都是诸位心意,再重我也能背扛回去,要是以后再有机会回京,依旧还要原样背扛回来!”
那问话人还未来得及接,一旁另有一人已然抢道:“小鲁,这样重,后头路又远,我先给你提一会包袱吧——那肉干、饼子,压不压肩的?”
小鲁瞬间惊醒,忙把那宋妙给的包袱掖了掖,警惕道:“做什么?做什么?你要帮忙,不如给我提这竹箱笼!”
他一边说,一边把那装了书册、衣物的竹箱递了过去。
本只是做个架势,谁知对方竟是一把接过。
小鲁吓了一跳,想要抢,已是抢不回来,忙道:“这个坠手,你真要提啊?”
话音刚落,早另又有其余人上得前来,帮着给他卸背后行囊,纷纷道:“等出了城,你再自己背!”
一时之间,叫小鲁只觉得自己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然则那感动之心尚在涌动,却见有人忽的一指前头一家卖卤肉的,叫道:“好香的肉!”
此人又问道:“咱们给小鲁买些卤肉,路上吃怎样?”
众人纷纷点头。
小鲁推脱不得,只道:“拿不下了!拿不下了!这肉也放不久!”
“你一会就吃了它,放什么放!”
众人说着,已是有人去那卤肉铺子里买了回来,把那一荷叶包卤肉硬往小鲁手里塞。
塞完,那人却又盯着他肩上包袱,道:“确实好像有些拿不下了。”
早有人不怀好意,提议道:“不如挪换挪换?”
“挪换好!挪换好!把这卤肉换了方才那肉干,也能换着口味吃,又不添增重量!”
众人俱都附和,跟着盯住那包袱。
绕了一个大弯,仍旧回得原地,小鲁哪里还有不知,口中嘟嘟哝哝骂了几句,恨恨道:“我就晓得你们就这点出息!”
他说着说着,却也笑了起来,把那包袱卸下,打开一看,只见里头整整齐齐,码放着许多个油纸小包。
小包上又贴了纸条,上写“五香”、“椒”、“茱萸芥末籽”“本味”等等,只有一包格外大,上头纸条写着“诸味都有可供分享”。
他忍不住骂道:“看罢,看罢!宋小娘子也知道你们面皮厚!”
说着,又单把那包抽了出来。
早有人伸手来接,急急将那油纸包打开。
此时太阳早出,干猪肉片甚薄,阳光下显得格外透亮,纹理尤其漂亮,一看就知货真肉纯。
小鲁也跟着拈了一片。
这一片是没有放其他香料,只用盐、酱油、少少绵白等等调味的。
肉很干,肌理紧实,刚入口是淡淡的咸,因是顺着肉纹切成的大片,拿牙齿一扯,那肉就也跟着纹理被扯咬下来。
那猪肉片晾晒再蒸,干而不硬,很有嚼劲,却又不会刺得扎破牙膛。
几经晾晒、风干,肉的滋味自然被最大限度地压实了。
肉一开始吃就是香的,但只是寻常的香,等嚼巴嚼巴,味道就出来了,肉味、香味越来越足,又干又香,靠着腮帮子努力发力而分泌出来的口水,使得那肉的纹理在嘴巴里渐渐模糊,肉香则是愈发浓郁、
咸香,带一点后返上来的甜,两者把肉味吊得更醇厚。
真是越吃越好吃!
一片猪肉干嚼了好一会,嚼完咽下之后,小鲁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六根清净了。
不独他一个,一群人各分了一两片,边走边跟猪肉干片较劲,连话都没工夫说了。
眼见无人顾得上自己,鲁钟感受了一下牙齿。
往前走这一阵,他那牙齿到底年轻,已经休息好了,又可以重入红尘再战!
他忍不住偷偷把手探了过去,想要从拿着猪肉干油纸包那人手里再捏一片,谁知对方早已察觉,忽的一声叫:“鲁钟,你做什么!”
此人一面叫着,一面拿手把那肉遮住。
于是边上人人看来,个个谴责。
这个道:“鲁钟,你那还有一大包袱的猪肉片干,怎好意思跟我们抢这样一小包!”
那个道:“小鲁,你吃这许多肉干,一会哪里还有肚子吃我们买的卤肉!”
又纷纷过来,拉袖子的拉袖子,扯手的扯手,不叫他挨近。
“你们离宋小娘子那样近,想吃就能吃,我隔着千八百里的!!”鲁钟怒道,“既是送了我,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还带往回搂的??”
一群人吵吵嚷嚷,抢来抢去,虽也有那猪肉干好吃缘故,但就如同鲁钟所说,众人就在京中,即便馋嘴,不过跟宋妙多说一句话、多走几步路的事情而已。
然则众人如今你争我抢,你呼我骂,一路都是笑声、闹声,再无人有心伤别离,终于出了朱雀门。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那鲁钟把一应行李重新背上,辞别众人,走了三四十步,却是忽的回头,叫问道:“我若明年真能回来,你们先前说的——叫宋小娘子置下那一桌送行酒席,还请不请的?”
众人纷纷笑骂。
***
再说宋妙送了猪肉干、干饼,返身去往食巷,把摊车推回了家。
但她才走到酸枣尾,就见得一人站在自家门外,百无聊赖模样,相貌甚是眼熟——原是那秦纵。
秦纵正踢脚下石子,见得宋妙,连忙把脚收了,上得前来,叫道:“宋摊主!你可算回来了!”
宋妙道:“稀奇,今日竟是秦公子上门,却不知有何贵干?”
秦纵笑道:“多的是人要上门找小娘子,我只打头的罢了!”
他道:“我来给辛巡检传信的,也有自己事情——前次你做那甜胚子,加茶的,现在还有没有啊?”
一边说,他一边咽了口口水。
宋妙道:“甜胚子还有,若说茶,现煮就是,秦官爷是想喝么?”
“不止我一个!”秦纵忙道,“前次院里得了你那甜胚茶,都说又好喝,又提神,这两晚上没得喝,个个都在惦记,我叫人出去买了饮子,都缺点意思。”
又问道:“还有多少?你报个价,我都要了,这叫喊人一道搬走!”
一副十足豪爽模样。
上门买卖,还自提自搬,上哪去找这样好做的生意。
宋妙一口就应了,赞道:“左右军巡院得了秦官爷,样样体恤,事事打点,连吃喝都管得这么仔细,上下巡检、差官不知多高兴,旁的衙门看了,当真羡慕也羡慕不来。”
得这一句捧,秦纵笑得简直合不拢嘴。
谁人了心思、费了银钱,都想得一句夸的。
他跟着宋妙进屋,帮着把那一桶已经发酵得七七八八的甜胚子抬了出来,就自怀里掏出一块银子。
宋妙却是道:“秦官爷忘了?你在我这可还有存银!”
她说着,自去后院里头翻出那账本来,果然里头把秦纵某某日存了多少,用了多少,还剩多少,一一记录在案。
秦纵便道:“我都忘了,你倒是傻,只装没这事不就得了?”
宋妙正色道:“遇得秦官爷这样大户,我是要做长久买卖的,这玩笑可开不得。”
说着把这一笔登上,把余钱指给他看。
秦纵却将手头那块银子放在了桌上,道:“以后说不得这甜胚子,或是旁的吃食,我也常常要使人来买,你先再存着就是。”
宋妙也不推脱,道了谢,拿了秆称来称重,成色好得也不用多辨,只按重记在本子上就是。
一时记好,那秦纵却不着急走,而是道:“另还有一桩事——辛巡检叫我来问,说是前日你去帮忙做那一顿饭,衙门里头上下都惦记,那郑官人就上门去问你住处、姓名,想要再请你回去衙门做公厨。”
“前头没有问你,大家都不曾透露,怕那郑官人上门来找,打搅得很——你怎么想的?肯不肯来?”
宋妙想了想,摇头道:“还是算了,大锅菜不好做,衙门离家也远,我人生地不熟的,未必施展得开。”
她这几句都是推脱,但秦纵听了,也不去刨根问底,只道:“也好,那郑官人烦得很,一惯拿鼻孔看人的,你别理他,叫他自己干着急去!只是可惜了,大家都盼着你来能有个好饭好菜吃!”
两人说了几句,见得对面那半贴了封条的宅子里走出来两个随从,秦纵忙招呼人过来,让把那一桶甜胚子搬走,自己也顺便告辞。
宋妙将人送到门口,正要作别,余光却是瞥到角落那桌上放的一幅布料,猛地醒起一事,便把那秦纵叫住,也不问案情,只问当晚这门口究竟发生什么。
“我那推车停在门口,不知怎的,第二天上头忽然多出一片布。”
她一面说,一面把自己收起来那被灼烧了许多黑色孔洞的布料拿出来给秦纵看。
秦纵拿着那布料看了好一会,想了又想,恍然大悟,指着那木窗道:“那日有几个倾脚头想要翻窗进去,想必是踩在你这推车上,被什么地方挂烂了衣服,才落在这里。”
又道:“没事,人都抓着了,什么破烂布料,你扔了就是。”
听到秦纵这么随口一答,宋妙本想把广济寺中有人也有同样灼烫孔洞衣服的事情说出来,但又觉得过分牵强,以对方行事、性格,未必放在心上,便也算了。
但人走之后,她把事情翻来覆去想,总觉得不当如此。
趁着天色尚早,宋妙本就要做采买,出门之后,索性不先去往,菜肉二坊,而是先绕去一旁铺子里买了些果子,径直去了那广济寺。
先前那妇人自报过家门,说自己唤作二娘子,同女儿住在后门外院某舍,宋妙依言往后门走了进去。
这寺庙香火并不盛,借住的人却并不少。
大早上的,宋妙一路进来,一路问人,不过短短一二里的路,沿途少说听到了三四场骂仗。
有骂某某人背地里勾搭自己媳妇的,有骂某某家偷了自己家菜油、柴禾的。
有说谁谁谁偷衣服鞋袜的。
另还有人说某某人明明一家只买了两个位置,却要三个人住,占了旁人铺位,行李又多占地方,叫别人没处放,一早又爱去茅房占着坑不出来,叫旁人都只好憋着。
其中最后那两家,骂着骂着,已经互相撩起袖子,就要打架。
周围人见了,没有一个去拉,只远远散开,一副唯恐牵扯到自己模样。
宋妙早晓得许多小寺庙无人挂单,香火也寡,喜欢把僧舍、客舍租出去给人住,算是得点香油钱,往往龙蛇混杂,但见得这样说打就打,还是有些吃惊。
因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不敢多留,把那骂仗完整听完,等打起来了,连忙就走。
好容易七拐八弯,她终于到了那二娘住的客舍。
那门大敞着,里头空无一人,里头布局、摆设俱是十分简单,墙边是个六人大通铺,中间摆了张桌子。
此时那桌子上正摊开了一件衣裳,衣裳下摆许多灼烧出来的黑色孔洞,已经补了一半。
角落里放着些桶盆,其中一个盆子里头还装了两根捣衣棍,眼熟得很。
宋妙自觉没有来错地方,但屋中无人,却也不敢进去,只好退出来几步,转身本要往外走,却见那客舍斜对面有个小小的院子,里头晾晒着许多衣服,隐隐有人在里头说话。
她走过去一看,果然只见重重衣服之中,一个小小背影蹲在地上,正努力一件一件抖开刚刚洗过的衣服,又高举起来,递得出去。
只是这身影个子过分矮小,哪怕垫脚高举,也依旧矮矮一只——正是那小莲。
而那小莲听得动静,已是转过身来,见得宋妙,瘦巴巴脸上的两只眼睛一下子变得亮晶晶的,连忙又回过头,叫道:“娘!娘!”
她声音不高,但是很急促。
程二娘问道:“怎么了?”
宋妙笑着走近了,叫道:“二娘子。”
程二娘听得声音,连忙出来,见得宋妙,急急把手里衣服放回地上大盆里,道:“小娘子怎的来了?这里乱糟糟的!可是有什么事?出去说!出去说!”
宋妙便道:“不忙,你先晾完衣服再说。”
她顺着过去,想要搭把手,但才一走近,见得其中已经晾起来的一件衣裳,忍不住就“咦”了一声。
那衣裳乃是粗布所制,下摆处却绣了一道十分漂亮的竹枝,连叶子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绣工精致,可见一斑。
(本章完)
第87章 弯腰
第87章 弯腰
宋妙想了想,并不直接问,而是夸道:“二娘子这一手绣工实在精巧!”
那程二娘忙道:“我不过囫囵补几下,从前想去铺子里接些活计来做,那店主看了我试的活,都不肯收,哪里能称得上好。”
宋妙便指那一枝竹,道:“绣得这样漂亮,还不够吗?”
程二娘过来一看,直作摇头,道:“这不是我绣的,衣服洗的时候就这样了,原是上头自己带的。”
她说着,把边上晾的另一件衣服翻了起来,给宋妙看上头补的地方,道:“这才是我做的补绣,实在上不得台面。”
宋妙凑近一看,果然只能称得上针脚细密,有些地方的针甚至都走得不够整齐,做些缝缝补补活计没问题,但想要绣那竹枝,是断然不能的。
她便又指回原本那竹枝,夸道:“着实漂亮,我想找人做些绣活,看这手艺出挑得很,不知叫价多少,能不能问到衣服主人的?”
“怕是南边厢房许大的吧。”
程二娘说着就往那衣服袖口地方看了一眼,笑道:“一猜就中,我给他洗了两回衣服,袖口都纹了字。”
宋妙应声去看袖口,果然彼处绣了个小小的“许”字。
虽只简单一个字,看着却是新绣,并非简单横平竖直,而是飞针走线,已然成体,衬得这已经被烂穿了不知多久的衣服越发可怜。
“不知道这许大眼下在不在的?”
“我也只来时见过他两回,这几天都不见人了。”程二娘主动道,“等下回碰到,我给小娘子问一句。”
宋妙笑着道了谢,才把背后竹篓卸下来,道:“过来也不是有什么事,只我路上见得有时鲜果子,价钱合适,一不小心多买了。”
“我吃不了这许多,想着你们住得近,便拿过来一道分两个。”
她自那竹篓里把一小绳兜梨子提了出来,也不给程二娘,而是递给那小莲。
孩子见了果子,哪有不嘴馋的?
尤其小莲路上连旁人喂马掉的雀麦都要捡起来吃,不知多久没尝到果子滋味,又想收,又不敢收,只怯生生去看她娘。
程二娘急急伸手来拦,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们也没什么礼能回的,怎么能收小娘子果子!”
宋妙道:“我才是来回礼的,不过几个梨,肉粗带酸,不值钱——值钱的我也买不起,这是答谢小莲前次送我那石头的。”
说着,她半蹲在地,把那一绳兜梨子放在地上,又把绳头往那小莲手里送,笑道:“多谢你,那石头比旁的都圆,还好看,我已经养着了,过几天得了了鱼就放在一起。”
小莲摇头不停,捏着绳子,却是先咽了口口水,才转头去看程二娘。
程二娘见得女儿这样,又看一眼宋妙,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便道:“我那有些家里带来的莲子……”
宋妙笑道:“真不用回礼——我昨儿才得了一包干莲子,一个人吃不完那许多。”
又道:“不打扰二娘子了,若有事,我再来找你帮忙。”
她也不多说,背那篓子出了广济寺,先把该买的食材买好,回家收拾一番,算了算时间,带上剩的三两斤猪肉干同那半幅布料,径直出门,往那京都府衙而去。
***
京都府衙,军巡院中,气氛却是有些低沉。
秦解召集了一同跟进今次妇孺走失案的巡检并几个骨干差官,本只是要他们例行汇报。
等众人轮番介绍过自己手头讯问情况,秦解便发出话来,夸下海口,要诸人遇到麻烦,尽皆提出,自己会帮着解决。
旁人不过说着几句场面话,但那辛奉却是一二三四,噼里啪啦,说了半日不带停的。
他提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棘手,大部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有几件稍微简单些,却又要各个部司通力而为,少不得还得去找郑知府。
秦解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等听到最后一桩,那辛奉竟是指责几个提刑司过来帮忙的检法官审讯不够细致,得的供状感觉都不甚妥当,提出要做重审,他更是烦躁异常。
碍于这辛巡检资历老,又有些能耐,秦解不得不安抚道:“此事后续再说,咱们且将嫌犯审完,要是到时候有什么不妥当的,再回头来看。”
但这话在秦解自己看来是做安抚,可听到辛奉耳中,就是不了了的意思了。
辛奉白天黑夜,无休无止地熬,本就暴躁不已,此时得了这个答复,只觉自己被下了脸面,如何肯依,瞪着眼睛,当着一众巡检的面叫道:“是判官自家要我们说,怎的我说了,你又不要听?”
秦解皱眉道:“你要说得有道理才能叫人肯听——这几个嫌犯都已经画了押、认了罪,如今单凭你一句话,只说感觉不对,就要重审,章法何在?”
“我哪里是一句话了?”
辛奉怒道:“下官在外头跑了几十年案子,说句难听的,我抓犯人的时候,那几个提刑司的官人不知道在哪里吃奶!要什么道理?我这样一个老道巡检觉得不对,难道不是道理?!”
又道:“他们前后口供都有好几处对不上的,这还不算道理?”
被手下这样顶撞,秦解也有些下不来台,不悦地道:“不过几处小节,你若这么说,你审的那口供里头,一样会有前言不搭后语的……”
“那能一样吗?哪些口供要紧,哪些口供不要紧,官人难道不知,难道还要下官来教?!”
这话简直是照着秦解脸上拍巴掌。
要是放在从前,他或许还安抚几句,但同样是连轴转了多日,秦解也是心浮气躁,感觉从头到脚都在冒火,脾气也起来了。
“你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跟着左右军巡院一干巡检、差官混久了,秦解也不复从前,忍不住骂将起来,“你的犯人都审完了吗?!都审好了吗?自己事情没做完,管别人做什么?都散了,该干什么什么去!”
辛奉闻言,沉着脸,猛地站起身来,把身后椅子一踢,摔门而去。
一时之间,满屋子人都不敢说话。
秦解见辛奉如此行径,又听那摔门声,手上青筋都迸了起来,到底做了几任官,练出了几分城府,只做无事发生,问了在场众人几句话,方才让人各自离开。
再说那辛奉出了门,却无心再去审讯室,只窝着满肚子火,回了自己屋子。
等再过片刻,同屋人陆续回来,少不得纷纷来劝。
辛奉越被劝说,越是来劲,只嚷道:“你们自去审嫌犯,我左右是个刺头惯了,不怕上头给穿小鞋!”
众人无法,只得走了。
诸人走了片刻,那辛奉自己坐着,忽听得推门声,抬头一看,只见韩砺、孔复扬一道而来。
他便冷笑道:“怎的,你们也要来劝我?”
孔复扬道:“巡检何必生这么大气,我也是个直脾气,打心底里觉得你提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全是一心为公,想要做事,只那秦判官到底是上官,实在不好当那许多人的面……”
这话一出,犹如捅了蚂蜂窝。
辛奉冷哼道:“你是跟我学审案,还是跟他秦解学审案?你向着哪边说话?合着这两日,我算是白教你了?!”
孔复扬目瞪口呆,欲要自辨,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那辛奉冷声又道:“我晓得,你这种大才子将来是要打清凉伞的,想必觉得我只是个莽夫,一点道理都不懂吧?”
“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要教我怎么为人处世吧?你打量你辛爷爷这些年吃干饭的?!要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来教?!”
眼见辛奉正在气头上,一句又一句,简直跟吃了炮仗一样,孔复扬满肚子的稿子,只要给个机会说出来,自认不会输给张仪半分,谁晓得竟是能硬生生给堵得开口不能。
那韩砺见状,便对那孔复扬使了个眼色。
后者犹豫片刻,还是退了出去。
等那孔复扬走了,韩砺并不说话,也不劝说,而是径直走到辛奉对面座位上,取了纸笔,蘸那现成墨水开始行文写字。
他不说话,辛奉自己一个人嘴里骂骂咧咧几句,见无人理会,老没意思,只好闭了嘴。
辛奉本憋着一股气,正等着对面人来劝,好立时就撅回去,偏偏对方这般做法,骂也不好骂,顶也不好顶。
干坐半晌,辛奉憋闷得很,见韩砺仍不说话,自己屁股简直越坐越尖,再安放不住在椅子上,只好半站起身,凑头去看,问道:“正言,你不回去做你的事,在这里写些什么?”
此时韩砺正把最后一句写完,先落了款,才又吹了吹几张纸上墨印,站起身来,走到辛奉身旁,将那纸放在对方面前案上,指一指左下角位置,道:“这里——巡检按个押。”
“这是什么?”
辛奉一面先去寻了印泥,老老实实在韩砺名字边上一张张按了指印,等按完,才觉出什么不对似的发问道。
韩砺把那几张纸翻过面来,指着标题道:“你不是要重审那几个自宋家食肆外头捉拿的嫌犯?张、许、邓、曾,你看是不是这四个?我跟你一道打个签批,先把他们先前审问的宗卷调出来,一会得空了,我也看一看。”
辛奉一愣,道:“你恁多事情压着要做,哪里来得及管这个!”
“旁人不过当做办个差,未必十分上心,只是按着流程办事,但巡检却不然——这是你亲自挖出来的案子,必定熟悉,我虽只跟着行事,也多有了解,早间看了供状,确实有些不对劲。”
韩砺道:“秦官人看事情只看大局,不重小节,职事不同,我们不好说他对错,却也不跟他废话,你既是说这里头有问题,那必定有问题。”
“我已是挪了时间出来,晌午就跟巡检一道琢磨琢磨,下午行文上去,按着流程来申请重审。”
几句话功夫,快刀斩乱麻,已是把下午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这一回轮到辛奉目瞪口呆了。
他道:“按着流程来,这怎么按啊?供状都画押了,想要重审实在麻烦!后头不晓得要写多少回文书,又要找多少官人去批……”
“又不要你写。”韩砺一句话就把人给堵了回去。
辛奉本有十分怒气,眼下那怒气也化作了无措。
“当真要重审啊?”
他忍不住道:“那几个检法官都是郑知府特地找提刑司借来的,要是转头把他们审好的人全部翻案重审,提刑司怎么想?将来还怎么让人帮忙?”
——果然这辛奉方才不是说笑,个中道理,他比谁都要懂。
“那是秦官人、郑官人该去操心的事情。”韩砺浑不在意,只做冷笑,“他们多少俸禄,我们多少俸禄?若是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要他们来做什么?还当什么官?”
辛奉一时发愣。
这话他听得十分耳熟。
——“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还要你们来做什么?”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当的什么差??”
从前被上官这般指着鼻子骂的时候,他心中只觉憋闷,眼下听得韩砺拿来甩给上头,他却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毛孔不服帖。
怨不得上官们都喜欢拿这话骂人呢!
确实爽啊!
辛奉忍不住摩拳擦掌,但才爽了没一会,复又担忧问道:“要是秦官人压着不肯批怎么办?”
“真找出问题出来,咱们是按着章程上的签批,谁人敢不签?这样大案,出了事,他要自己担吗?”
说完这一句,韩砺语气却是放缓了些,笑道:“巡检是做事的性子,懒得理会这些弯弯绕绕,这本是上官应当帮着解决的——但凡是个长眼睛的在这里,都该把这样会做事的人供起来,怎的这一个两个,都跟傻子似的,到底会不会做官的?!”
这几句话,又骂秦解,又骂从前不识货官人,反复还捧辛奉,把辛奉捧得恨不得长出尾巴来甩给面前韩砺看,当真眼睛里头热烘烘的,简直要忍不住掉下泪来。
京都府衙干了这许多年,不知办了多少案子,但除却熬资历,往上升的时候从来没有自己名字,一旦挨骂,一旦遇到脏活苦活,又都有自己名字。
辛奉何尝不知道是自己的性格、嘴巴坏了事。
可他当真弯不下这个腰。
转头狠命眨了几下眼睛,辛奉方才回身过来,道:“你且忙自己的去,别在这里耽搁,我去递这个签批,一会找出里头问题,再来喊你!”
韩砺却是暗暗叹了口气。
人的精力是有穷的。
钻营的时候多了,干活的时候自然就会少。
什么人该干什么事,本就是做官的应该分辨的。
若是换个会用人的在这里,哪里至于把人逼到如此份上?
这般想着,他取了那几页文书,道:“你等着就是,我去去就回。”
正说着,外头却是传来一阵敲门声——有人隔门小声问道:“韩公子可在里头?我是后衙今日轮值的卫兵,宋小娘子正在门口,我进来帮着通传一声。”
(本章完)
第88章 奇怪
第88章 奇怪
听得“宋小娘子”四个字,当先做出反应的,居然是辛奉。
他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忙道:“我去签批,你且去接宋小娘子——是不是咱们那甜胚饮子回来了?”
说着就要上前去取那文书。
韩砺却把手一错,道:“我回来就顺路签完了,你且歇一歇,喝口水,一会有得忙的时候。”
说着果然出门而去。
后衙门房处,宋妙一到,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站着的两个卫兵就笑呵呵跟她打起了招呼。
等她把来意说了,其中一个立时就进去通传,另一个则搬了张小几子出来。
这卫兵请她坐了,谢过她前次送的饮子,又道:“往日我们夜值,回回都怕打瞌睡,偏偏浓茶又要放姜蒜盐来煮,大半夜的,哪里好弄那个。”
“独那日得了小娘子甜胚子,又好喝,又方便,拿水一冲,还能喝二道,竟是一晚上不困——里头半夜出来叫人,我们两个当时就应了,差事也办得爽利,隔天还得了上头夸赞!”
见此人绘声绘色,宋妙不免一笑,又把早备好的一小包猪肉干往一旁桌上放,道:“昨日得了人交代要给韩公子晒肉干,我自己添买了肉,多得了一些,正好也请官爷尝个味道——这肉有些硬,晚上困的时候,嚼一嚼,只怕人就清醒了。”
又小声道:“官爷只同前次那位小哥一道分就是,没几片,吃着玩的。”
那卫兵见果然只有一小包,跟宋妙又熟了,便也不拒绝,而是悄悄道:“那我收了!”
他说着,那手已经飞快地把肉干塞到一旁柜子里,又问道:“小娘子甚时还回来公厨做饭?这几日换了两轮厨子了,总不如前次你的手艺。”
“到底太远,我也只会那两板斧,就不来献丑啦!”
正说话间,就见韩砺和那传信人从里头出来。
宋妙冲那卫兵告了辞,迎了几步,先跟韩砺行了个礼,复才笑道:“我晓得韩公子忙,但昨日得了个好消息,又受人之托,只好又来打扰啦!”
她行动间脚步轻盈,说话间语气又轻快,既非活泼,也不是俏皮,而是与两者相似,又全然不同的一种轻松,落落大方的,非常有感染力。
韩砺看着她走过来,又听得她说话,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道:“辛苦宋摊主跑这一趟,不知什么好消息?”
“是程子坚程公子——昨日太学公布晋舍名单,他第一张榜第七名,已经升入内舍,因不知怎么来府衙道谢,特地叫我来帮着通一声信。”
听得是第一张榜第七名,韩砺下意识皱了皱眉。
要是来报这个消息的是程子坚自己,他少不得先要连敲带打,好好教训几句,再布置一番功课下去,让对方找了先生好生打听错在哪里,再把文章誊抄出来,仔细改一改。
程子坚此人性格怯弱优柔,一味鼓励,有害无益,哄着倒退,只打着才会走。
打也不能重打,打完还要适度肯定一番。
但眼下面前站着的人不同,韩砺的脸就板不起来了。
当着宋妙的面,他并不想显得过于咄咄逼人,便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道:“我知道了,多谢宋摊主带话,替我恭贺他一句,请他再接再励,来年再入上舍。”
宋妙应了,只将那背后篓子卸下来,把里头一个包袱送了过去,道:“我应程公子所托,替他做了些猪肉干送来——他惦记韩公子从前多番提点教授,感激得很,只说等哪天府衙里头忙完了,公子得了空,还要当面答谢,又要托我置个席来请……”
她说着又指那包袱道:“做了不少,都已经分开装好,要是等不到饭点,先拿来嚼两片,虽有些费牙,也能抵上个把时辰饿。”
韩砺笑意更甚,接了包袱,直拱手道谢,又道:“昨晚确实饿得四处找吃食——有劳宋摊主了!”
宋妙便问他爱吃什么菜,到时候方便提前预备。
韩砺想也不想,当即就道:“宋摊主只随性做就是,韩某不挑饮食,样样都好。”
宋妙笑应了。
几次来往,这一位韩公子都很好说话,相处起来非常舒服。
已然算得上是熟人,宋妙言行就不似初识那么拘谨。
她先提了一嘴自己在摊车上找到半幅衣料的事,并不说先前秦纵已经叫直接扔掉,只道:“我见上头许多灼烧小洞,又有香火味道,觉得甚是奇怪,因不知道什么情况,便先收了起来。”
语毕,她就把半幅包好的布料从袖子里取了出来。
韩砺认真听完,接了那布料看了看上头烧出来的洞,也跟着闻了闻,道:“应当是香烛烫出来的。”
他比了两下,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道:“应当是一件衣袍的后摆,但是这烫的位置委实奇怪。”
宋妙便道:“像是哪个倾脚头穿了一天的衣服,没有洗换过,只不知道在哪里烧成这样。”
“只在家里点香,正经不应当烧出这许多洞。”韩砺道,“看这样子,像是被哪个寺庙里头烧大香大烛的烫出来的。”
寻常人家一人上香不过三柱,一个香炉才多大?
眼下不年不节的,谁人一窝蜂去点香烛,便是点了,哪里能烧成这千疮百孔模样。
审出来的供状他都看过,个个嫌犯当先就要交代自己三日内行踪,可并没有谁供述出来自己曾经去过寺庙。
烧香拜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并不需要隐瞒——那又为什么要隐瞒呢?
想到此处,韩砺越发觉得其中必有不妥。
他并不耽搁,立马转身去了门房处,请了个卫兵进去喊辛奉带一个巡检,两个差官出来,再让交代孔复扬提前准备十份重审的签批文书,名字空着,等自己回去再做填写。
宋妙见他如此郑重,忙把见得程二娘母女,二人代人浆洗衣服,其中衣服上也有这样被灼烧孔洞的事情说了,又说自己方才去找,见得衣服下摆绣了极精致竹枝。
“我虽不擅女红,一点见识却是有的——那走针极精巧细密,竹叶、竹枝绣得跟真的似的,哪怕坊间上等绣娘,轻易也未必能有这样好的绣工。”
“是在哪一间寺庙?那母女姓甚名谁?”
“朱雀门同御街当中的广济寺。”宋妙犹豫了一下,“二娘子是打南边来的,只她一人带着个女儿,日子艰难得很,又是初至,到那寺中借宿都没两天,想来不知道这事情来龙去脉,只是帮着浆洗衣服,要是衙门问话……”
韩砺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惊扰旁人。”
因知此人一向极靠得住,他叫放心,宋妙也就真放了心。
正说着话,就见辛奉带着好几个人一道出来了。
他见得宋妙,先还笑着打招呼,等先后得知那烧孔衣服、广济寺的事,脸上笑容马上就收了起来,说着点了个官差,道:“那衣服物主肯定有问题,先把人找出来,马上重审!”
那官差领了命,却是站在原地,犹犹豫豫的,好一会没走。
韩砺见状,道:“也不用太麻烦,去查一下哪个嫌犯衣服下摆缺了一片,把人提出来就是——后头流程,叫孔复扬帮着走一下。”
那差官一副松了口气模样,立刻去了。
辛奉却没有留意这些,只又同另一名巡检道:“我不想去找秦解,你跟他说清楚这里情况,问他要两队巡兵,看他肯不肯答应——要是这都不肯,我这身皮也不想再穿了!”
这话听着跟赌气没甚区别,那巡检却不敢怠慢,立时就去了。
宋妙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问道:“要是衙门打算上门搜检那广济寺,不如我同去一趟?一来带路,二则我与那母女两个相熟,问话也好问,她们见了熟人,想必没那么惊慌。”
辛奉还没有开口,韩砺已经当先摇了摇头,道:“不必,此案毕竟没有告破,还不知道外头还有没有贼人同伙尚未落网,寺庙里人多口杂的,你还是不要出面的好。”
又道:“趁着时辰还早,你先回去吧,免得在这里久了,家里事情忙不完。”
宋妙闻言,便也不再坚持,同二人告了辞,匆匆走了。
她才走出一条街,迎面快马来了两人,当头一身锦袍,下头官靴——原是那秦纵。
见他跑得急,也不知什么要紧事,宋妙就没有打招呼。
她这里走得干脆,自然不知道那秦纵带着同伴进得后衙,正喜滋滋要去找辛奉邀功,预备汇报自己如何不辱使命,已是带了那甜胚子回来。
然而秦纵一进院子,就见得辛奉同两名巡检并那韩砺一道出来。
他忙道:“几位哪里去?我带了那甜……”
早上才跟秦解吵了一架,此时辛奉再看那秦纵,自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只硬邦邦道:“办差!”
一边说,一边转头道:“正言,快些!不要耽搁了你下午事情。”
韩砺一点头,把手中那半片衣服料子用布重新包好,复才递给秦纵,交代道:“拿去交给审讯室,就说这是王巡检催的物证,要紧得很,让快些送进去——里头正等着这个审嫌犯。”
秦纵听得“要紧”二字,忙不迭应了,抓着那布包就往里头跑,果然到了那审讯室外,都还没来得及把那韩砺的话学一遍,里头就急急出来一个人——竟是那王巡检亲至。
王巡检见得秦纵手上拿的布包,大喜过望,道:“小秦,你是来送物证的吧!”
秦纵忙把东西送了过去。
那王巡检接了打开,小心翼翼翻看了一下,复才松了口气的模样,冷笑道:“妥了!贼人竟还敢瞒骗,有这好东西,我就是不吓死他,也要诈死他!”
一边说,他一边急忙又回了审讯室。
剩得秦纵站在外头,竟有些发愣。
——怎的那块破布,看着好似有些眼熟?
他挠了挠头,又往外走了几步,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瞧上头许多个窟窿,不就是今天早上宋小娘子拿来给自己的那块吗?
他当时还说,想是哪个贼人不小心钩挂到了,一块破布,扔了就是。
怎么才过了半天不到,这破布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什么“要紧物证”了,甚至还要自己来小心护送了?
也忒奇怪了吧!
***
秦纵在这里奇怪,刚回到酸枣巷的宋妙也觉得有些奇怪。
宋家食肆门外正停着一辆马车,前头坐着个车夫,另有一人却是站在一旁,盯着大门,一副焦急模样。
马车前头吊了个“邓”字木牌子,车夫和着急脸的人都面生得很。
宋妙上得前去,忍不住又左右打量了一眼,复才问道:“敢问二位有何贵干?”
那等在门外的人便问道:“小娘子是?”
“我姓宋,是这屋主。”宋妙应道。
那人立时大喜,道:“在下姓尤,原是太学学录。”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一份名帖给宋妙。
宋妙怔了怔,伸手接了,低头去看,果然上头详细写了此人来历身份。
那姓尤的道:“家师姓陈,也在太学任职,他前日来了这食肆,小娘子请他吃了一顿早饭,里头有一样是叫雪蒸糕——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听得对方形容,宋妙哪里还不晓得这说的是太学的那一位陈夫子,便应道:“是有此事。”
此人松了口气,道:“原是有一桩不情之请——不知小娘子下午可有安排?能不能去一趟金明池,帮着做一桌饭菜?价钱好商量。”
这邀约来得突然,宋妙也不好立时做决定,便问道:“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又要做几人饭菜,可有什么要求?”
那姓尤的道:“一共只四个客人,最好能给我也多预备一份饭菜,那就有五个。”
“客人里头年轻的五十余岁,年长的七十余岁,最好做些软烂好嚼的——这几位昨天吃了席,都没吃饱,今日一道观园赏,吟诗作画,中午叫的外头席面,也没吃好。”
“我家先生说宋小娘子做的芋头扣肉、猪脚饭滋味都极好,手艺绝妙,其余几位生了好奇,也想要尝一尝……”
宋妙闻言,却是摇头道:“芋头扣肉、猪脚饭都是功夫菜,这会已经晌午,食材都来不及采买,晚上要吃,多半是赶不及了。”
(本章完)
第89章 银丝
第89章 银丝
那尤学录一脸失望,问道:“那要是我们晚点吃,来不来得及做的?”
宋妙摇了摇头,跟他说了两样吃食做法,炸芋头片要多久,炸五肉要多久,熬卤汤要多久,等等等等。
尤学录光听着就头大,自己粗粗一算,也知道行不通了,便道:“那做旁的行不行?小娘子还有没有什么拿手好菜,又容易嚼咬的——有那么一两个硬些的也不打紧,先生们吃不了,我也可以帮着吃。”
宋妙想了想,问了几人口味,便道:“吃鱼行不行?再寻只嫩鸡来做,其余菜色,且看坊子里有什么好的再定。”
尤学录立刻来了精神,道:“吃鸡好!鱼也好!不过鱼就不用买了,他们正在金明池中钓鱼,想来已经得了不少!”
宋妙迟疑几息,却是问道:“不知几位先生从前可曾钓到过鱼?”
尤学录愣了愣,道:“这倒是不清楚,不过金明池常年有人打理的,那水又清,哪怕钓不到,只怕随便拿张网都能捞得到。”
虽不知那几位先生能耐,但宋妙自己是钓过鱼的,知道水越清,鱼越难上钩。
她想了想,也不去质疑众先生钓技,只道:“池中那鱼未必中吃,或许只中看?不如还是买些回去,若是钓着了当然好,要是……多少有个预备?”
尤学录听得这话,也跟着有些忐忑起来,道:“那就依宋小娘子说的,样样都买些。”
宋妙又问炊具、厨具等物。
那尤学录却是一幅不曾准备的样子,问道:“我们早间跟那园子里借了两个炉子来煮水煮茶——恐怕不够吧?”
见对方这样想当然,宋妙顿觉不靠谱起来。
她委婉拒绝道:“金明池远得很,往返都不方便,露天野炊,灶台也无,能做的东西有限得很,不如还是买了现成吃食进去,想必更为方便?”
尤学录顿时一惊,忙问道:“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又改了口?要是担心银钱,小娘子不如开个价……”
宋妙摇头道:“不是银钱的事,实在难为无米之炊,器具、灶台一样也无,做不出好饭菜,只怕要辜负老爷子的期待。”
那陈夫子为人亲和,还好心答允了帮忙找人去查那倾脚行公示宗卷。
不过去做一顿饭菜,便是少给些钱,或是不给钱,宋妙也是肯的。
但这样条件,她自觉做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就不愿去赚这个烫手钱。
尤学录想了想,便道:“小娘子不如自携了炊具、厨具过去,我这里正好又有马车,等事情办完,用车马给你连人带东西一起送回来,行不行的?”
他如此执着,其中自有缘故。
原来午间吃饭时候,因那陈夫子年纪虽不是最高,牙齿却是最差,偏又不肯在老友们面前承认,只好把宋妙手艺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盼着能得几口软和东西吃。
尤学录领了差事出来,本以为小事一桩,谁知眼见就要办砸了,忙在此处拼命游说。
他见宋妙神色松动,又道:“那还有几个书童在,一并可以给你打下手的,实在不行,少做两个菜也不打紧……”
客人这样好说话,宋妙自然不再推脱。
两边谈妥了价钱,那车夫便过来帮着把炉子、案板、刀具、柴禾等等一齐搬到马车上。
宋妙又将常用调料取了些带上,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宋妙则慢慢在想菜色。
一时三人赶车去得菜肉坊子,她先买了嫩母鸡一只,拿个竹篓子关着,又去买鱼。
都说劝君莫食三月鲫,但此时渔户早已开始圈塘圈河,放苗自养,也没那许多讲究了。
宋妙转了一圈,有一间档口的鲫鱼比旁的鱼猖狂太多,连尾巴甩水都甩得响些,便买了十余条。
那鲫鱼有大有小,大的抵得上成人巴掌,小的也有三指宽。
她都挑的雄鲫鱼。
买好鲫鱼,正好这时节新鲜菠菜也出来了,便买了两大把菠菜,另又买了些配菜、配肉,还特地买了一竹筒生牛乳。
那马车本来就不算大,里头原还摆了不少日常用具,眼下又塞了炉子、炒锅、蒸锅等等一应炊具厨具,已经满满当当,此时又要放食材,那尤学录只好在里头收拾来,收拾去,想要挪出地方。
宋妙见状,少不得过去帮手,却是在角落里捡出来一包树根。
她看那那根须细长,根茎饱满,表皮棕黄色,偶尔还有些红斑,只觉眼熟,凑近一闻,果然是一股极浓的椰香,忍不住道:“好漂亮的五指毛桃。”
边上尤学录闻言,回头一看,却是道:“宋小娘子也认识这个?因我家先生脾虚,当要益气固表,补脾祛湿,有个学生就进了个方子,叫他平日里多喝些五指毛桃茯苓水。”
他说着指了指那一纸包,道:“这也是那学生送来的,闻着一股子椰子肉香味,就是不知怎的,煮出来的水里头混着黄泥味,先生喝了两回,就再不愿入口——说是跟喝泥浆一样味道。”
宋妙道:“这个得仔细洗干净了,用烧滚的水捂一捂再煮,就没那么重的泥味了……”
尤学录直摇头:“先生嘴刁得很,多半再不肯喝了。”
宋妙想了想,道:“既是他不要,我拿来做菜如何?”
尤学录不免迟疑起来,道:“这不就是药?跟树根子也没什么区别,拿来做菜,会是个什么味道?”
“五指毛桃自带椰香,广南人常拿来蒸鸡炖汤,今日这鸡很嫩,肉香多少有些不足,正好带了有粗陶锅,虽比不上砂锅,也能勉强一用。”
宋妙跟他解释了一回,又指了指一旁那竹篓里那只扑闪不停的鸡:“一会拿五指毛桃来大火生焗,吃起来浓香得很,又鲜嫩,肉汁也封得好,不会难吃的。”
听得宋妙这般说,尤其那“浓香”“鲜嫩”“肉汁”等等辞句,尤学录虽仍旧将信将疑,却再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应了。
他暗想:罢了,左右还有个鱼在,又有其余菜,便是这鸡不好吃,先生也应当不会挑剔的吧?
那马车出了内城,便一路快驶,约莫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金明池。
此时金明池、琼林苑俱是皇家林苑,每年只有三四月间会向外开放,供百姓游玩。
眼下虽然不到三月,但太后正逢整寿,当今天子纯孝,特地把几处林苑提前开放,叫百姓也与太后同乐。
那马车进得里头,果然人山人海,但车夫却并不着急停,而在林苑里头绕来绕去,拐到了一处单独园子里。
一进门,就见木颜色参差,缤纷点缀,远远又有一池荷塘。
此时荷叶初发,并不怎么好看,但池塘甚大,举目远眺,竟不见边。
那尤学录左右转了一圈,领回来两个八九岁的书僮帮手,同宋妙道:“说是这个位置没有鱼,他们都换到其他地方去找鱼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宋小娘子不用等,先做饭就是。”
说着,又把宋妙带到了不远处一个亭子里,问道:“此处有石桌,边上有水井——就在这里生火行不行?”
宋妙左右一看,晓得此处条件有限,有一口井已是难得了,便点了头。
眼见时辰不早,她也不耽搁,立刻叫那一个小童点火烧水,又喊另一个帮着自己又把带来的东西一一铺陈开来。
等东西一摆好,她就开始和面,又叫那闲下来的小僮洗净一块肥猪肉,剁成细细的泥状。
露天野地,火候不好把握,要是煮饭,很难煮好,况且那尤学录已是交代清楚,中午还有许多剩饭,热一热就能再吃,她便想着不如简单添个面点。
把面和好,又洗了菜回来,那肥肉已经剁得七七八八了,宋妙自己又补剁了一会,剁得那肥膘泥细腻得跟猪油一般,复才添了白、盐进去——这叫油。
猪油也可以称之为油酥,用了油酥来醒发,那面团会发得更快,也会更软,莹白如玉,特别松软。
一时猪油备好了,她把那先前和好的面团擀成薄片,将那猪油均匀涂抹上去,跟迭被子一样两下迭了三层,擀薄,再迭,如是两回,才又将那面片轻轻拉长。
等面片被拉得极薄,她用刀切了丝,六丝为一组,以捻手为心,轻轻绕卷,卷成之后,把尾端收到底部,便算是做成了一个。
——这是衡州、永州几地很常见的一个面点,唤作银丝卷。
银丝卷用的都是酵面,等全数做好,还要醒发许久,才好去蒸。
做卷子的功夫,那水早已烧热。
宋妙便把鸡从笼子里捉出来,杀鸡取血,又用热水烫了毛,用手轻轻去推,不多时,那湿漉漉鸡毛便如数褪尽,剩下一只漂漂亮亮的光鸡。
两个书僮都是看猫狗打架也可以看一天不厌倦的年纪,平日里跟读书人打交道的多,其他见识却少,此时一边干活,一边忍不住去看宋妙杀鸡。
因见她动作干净利落,拿刀一割,那鸡连挣扎都少有,便没了动静。
又看她给鸡褪毛,手快得他们眼睛都快跟不上,简直跟变戏法似的,两人俱是激动。
杀好了鸡,趁那鸡身上还热着,宋妙顺手就将其斩成大小均匀的块状,下盐跟极少一点酱油,和着姜丝一起腌制。
等这鸡腌着,她才去杀鱼。
那鱼早开了鱼鳍中间的位置,放了一会血。
小鲫鱼不用理会,刮了鳞片,只开膛剖肚去鱼腮,又交给僮儿仔细用水洗干净就好。
那大的鲫鱼宋妙却处理得非常仔细,除却寻常杀鱼步骤,又偏转用刀,把那一面两条中骨、鱼尾细刺,一条鱼腩骨大刺全数切了。
大鲫鱼一共六条,小鲫鱼足有十来条,宋妙一条条杀过来,看在那两个书僮眼中,这小娘子明明不紧不慢,但不知怎么,好像自己只眨一下眼睛的功夫,就有一条鲫鱼从案板上进了盆里。
等两人洗鱼的时候,几乎是控制不住地瞪大了眼睛,互相对视。
谁不知道鲫鱼味美但多刺?
可眼下自己手里,那小的鲫鱼还罢了,大的鲫鱼已经被拆成了两片大肉跟中间骨头,摸着鱼肉当中,竟是一根小刺都没有。
两个僮儿原本只当自己来干活的,此时干着干着,只觉得自己变成了来长见识的。
因见宋妙和和气气的,看着很好相处,便忙不迭跑来套近乎,一个学着那尤学录“宋小娘子”“宋小娘子”乱叫,一个则是“宋老板”“宋娘子”乱叫,都问那鱼怎么杀,又问那鸡怎么杀,一副跃跃欲试,想要偷师学艺的样子。
宋妙也不藏私,特地挑了条大鲫鱼出来,慢慢杀给他们看,等杀完了,才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秘技,要是能手熟最好,便是手不熟,只要手稳,又记清楚了鱼刺位置,一样可以剔得甚快。”
正说话间,这里收拾妥当,那边锅也热了。
等大火把锅烧得直冒青烟,宋妙倒了清油滑锅,放了姜片同盐,立时把擦干了水小鲫鱼一条条放入锅中。
随着“滋啦滋啦”的声音先后响起,那鲫鱼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皮肉收缩起来,等定好了型,宋妙方才给翻了面。
一翻面,那一股子极浓的煎鱼香就四处乱飘。
此地并非局促屋舍,广阔得很,那香味自然随风而去。
这一回煎鱼,宋妙用的乃是重油,全程大火,几乎是半煎半炸,先煎好了小鱼,才把那大鲫鱼的鱼骨放进去一起煎。
等全数煎炸透了,她又让僮儿添了柴,等到锅里滋滋作响,香味愈发浓郁,方才盛了一瓢边上坐着的开水往锅里撞进去。
滚油、滚水相碰的一刹那,水已是变白了,成了一锅汤。
火越大,水越滚,那鱼汤越是浓白,香味更是浓得直钻鼻,只靠闻,就知道会有多香。
这里鱼汤还在炖着,一旁那粗陶锅早已烧得发红。
宋妙下了油,把洗得干干净净,又用开水捂泡过的五指毛桃须放了进去,先炒五指毛桃,再炒姜葱。
五指毛桃椰奶香气本就极浓,和油一炒,味道一下子就激了出来,等姜葱下了锅,把轻轻腌过的鸡肉铺平进去,盖了盖子,关了灶门,用中火去焗。
俄顷,还没有开盖,那热油煎焗鸡肉的香味混着椰香、姜葱香,已是不住往外冲顶,简直要把盖子掀翻一样。
而此时,拎着一个空空的木桶,提着一根钓竿,正往回走的陈夫子,忽的吸了吸鼻子,转头问道:“是不是我饿得太厉害了,怎么像是闻到了香气……”
跟在他后头的是个六旬老头,他手里空荡荡的,连桶也没有,鱼竿也不知哪里去了,只跟着嗅了嗅,点头道:“是很香,谁在焖鸡?”
但再后头一个老头却是不肯答应了。
他怀里抱宝贝似的抱着个木桶,桶中带了许多水,装了两只小指大小的虾,一条拇指大小的青鳉,走两步,忍不住喜滋滋看一眼自己的收获,才再走两步。
此人现下闻言,却是直摇头,道:“你们什么鼻子,那分明是鱼!只怕是谁在煎鱼吧?”
(本章完)
第90章 月季
第90章 月季
那六旬老头忙问道:“老陈,是不是你请的厉害厨子到了?我怎么闻着味道不对呢?不是说做猪脚饭、芋头扣肉吗?”
陈夫子摇头道:“我哪知道!这小尤,去了老半天也没个交代的,不知迷瞪到哪里去了!”
不管那到底是煎鱼香,还是焖鸡香,四个两天没怎么吃好饭的人不约而同,都加快了脚步。
陈夫子走在前头,等回到先前那亭子处,一抬头,果然就见宋妙人在里头忙碌。
他心中一喜,口水一咽,忙上前招呼了一声,又道:“劳动小娘子来这老远地界,辛苦,辛苦!”
又指着后头几个老头道:“这都是我昔年老友。”
他也没有引荐,只两边简单带过一句。
宋妙打过招呼,行了一礼。
几个老者此时或抱桶,或提竿,已经耍玩了一日,俱是形容甚乱,颇为狼狈,此时只好各自做出矜持模样,有人点头笑应了,有人“嗯”一声,笑笑示意。
宋妙道:“因时间有些赶,来不及做扣肉、猪脚,我便同那尤学录商量着换了两个菜。”
“今次是野炊,样样不就手,不好施展,只吃两三个简单菜色,不知妥也不妥的?”
几人早已饥肠辘辘,闻言虽然失望,却也并不挑剔,个个点头。
陈夫子道:“不打紧,小娘子怎么方便怎么来——只是我等委实饿了,要是能快些更好!”
昨日赴宴,今日逛园子,又吟诗作画,还钓了许久鱼——鱼又没钓着,便是个年轻人也要疲惫,更何况几个六七旬的老头。
众人闻着那香味,想要问做的什么菜,又要自矜,只好三五步一回头地去了外头一处石桌石凳处歇着。
四人坐了没一会,刚喝两口茶水,就见书僮提了一瓮一篮过来。
那瓮中乃是中午剩饭,一直放在饭馆送来的食盒里,店家在食盒下层垫了炭,此时饭还热着,就是看着有些发干。
那篮子里头却是装了一个个像卷模样的面点,只比卷卷面更细,一丝一缕的,分明得很,又没有放葱。
“这是什么?”有人忍不住问。
“是卷丝吧?”唯一一个抱着自己钓到两虾一鱼回来的老头认了出来,“我在郴州的时候吃过,软和口,香甜得很——叫你年轻时候总不肯往南边去,没见识了吧?”
陈夫子道:“你别说他没见识,我也去过郴州,却是没吃过这什么卷丝。”
那抱鱼老头姓闵,早已致仕,眼下年纪很大了,依旧不肯闲着,正在庐州书院任教。
他此时当先拿筷子夹了一只银丝卷,放回碗中,却不着急吃,而是显摆似的道:“这卷子有一道讲究,若是做得好的,夹起中间一丝,只要一抖……”
他说着,果然用筷子挑起来一丝卷面。
然则他还没有来得及抖,刚刚把那筷子一提,缠绕成卷的面丝便如同银河星落似的,整个拖着长长的尾巴抖落下来,丝丝缕缕,油润莹白,十分漂亮。
看着这样面卷丝,莫说其他几个没吃过的,便是闵夫子自己都愣了。
他没有再说话,把那银丝卷直接就往嘴里塞。
跟从前吃到卷丝味道仿佛,但今日这一个,也不知是不是太饿,或是因为刚刚出锅,热乎乎的,吃着尤其软和,微甜,还有很干净舒服的猪油香味。
若拿把它抖散了,一丝一丝地吃,就很有趣味。
那面丝简直没什么存在感似的,软绵绵,甜丝丝,像咬一条细细的乳香味云朵。
要是整个咬着吃,层层迭迭,丝缕分明,偏又特别软,香甜,细腻,也不用牙齿。
其他三人见状,俱都学了来,夹起一个放进碗里抖来抖去,玩了一会,毕竟是饿,也顾不得点评,连忙埋头吃了起来。
一个银丝卷刚下肚,那小僮又用布垫着,托了口粗陶锅过来。
他把那锅放下,掀开盖子,一时热气蒸腾,一股子被关了许久的香气也终于跟着腾涌出来。
很香!
是鸡肉香!
非常浓郁,又很特别。
那鸡块正在粗陶锅里啫啫作响——此时那油还极热,噼里啪啦的在锅里炸开,迸炸出到处是热热的鸡油香气。
“这是什么?”
一边问着,陈夫子当仁不让,一筷子已经先下了手,道:“诸位,我就不客气了!”
那鸡块斩得大小仿佛,他夹的这一块是大鸡腿的中间,还甚是烫口。
陈夫子用力吹了几口气,囫囵着咬嚼,立时就吃到了一种有别于从前吃过所有鸡肉的味道。
那肉特别软嫩,嫩得他甚至有一种自己新牙换旧牙,那牙齿又行了的错觉。
五指毛桃的自带的椰肉香气早已焗入了味,使得那鸡香得更醇厚,又裹有姜葱香气,一咬开,鸡皮香滑,鸡肉香软,里头肉汁淌进嘴里,极浓鲜。
陈夫子吃得呼呼吹气,还没咽下嘴里的肉,那手中筷子就又往锅里伸,一块又一块朝碗里夹。
那僮儿站在一边,老老实实道:“宋小娘子说,这是五指毛桃焗嫩鸡。”
陈夫子那一口肉香还在舌根回绕,正品味呢,听得这一句,有一瞬间竟是没能反应过来,愣道:“什么?什么焗鸡?”
边上几个老头忙着吃鸡块,没有一个有空理他。
那书僮也有些拿不住起来,道:“宋小娘子说是五指毛桃来着——我再去问问?”
“五指毛桃是这个味道?”
陈夫子却是一踢脚边的老者,叫道:“老冯,你别吃了,你捎给我那五指毛桃是不是假的?德彰莫不是给人骗了?怎么我吃着一股子泥巴味,这宋小娘子用的,就这么好,这么香?”
那老冯好险没啐他一口,骂道:“德彰特地托了家人找那相熟山人挖的,再好再香不过,你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陈夫子将信将疑,等研究了一会,再一低头,见得那一粗陶锅的鸡肉竟是已经被吃掉大半,只剩下寥寥几块。
他一时大惊失色,叫道:“一会还有其他菜,你们吃这么快干嘛,留点给我啊!”
众人都饿了一天,哪个肯理他。
陈夫子只好恨自己方才好奇心重,耽误了嘴巴,忙撩起袖子,加入进去。
这鸡本就是嫩鸡,斩了块,将将能把粗陶锅底铺平,很快就被清了个干净。
众人这才有空抹嘴说话。
“真是香。”
“也嫩的,又嫩又香!”
“其实还可以来一只,我觉得我一个人就能吃一只!”
“你就得了吧,‘尚能饭否’?”
“区区一只鸡,你去请那小娘子再做来,老夫此刻就吃给你看!”
诸人一边慢慢撕那银丝卷吃着玩,一边闲聊,不知不觉,一大篮子面卷竟是就这么被吃完了。
正大眼瞪小眼,幸而僮儿及时捧了个托盘过来。
托盘里装了个大碗,边上又有四只汤碗。
大碗中是极浓白的鲫鱼汤,里头盛着不少白嫩鱼肉片,又有翠绿菠菜,白白绿绿,几颗红艳艳枸杞点缀,色香俱全。
小僮就在这里帮着分汤,每个汤碗里分两大勺鱼肉,一大勺菠菜,又盛了半满的汤。
那闵夫子看着小僮盛了一碗,问道:“这是什么鱼?”
“是鲫鱼,鲫鱼片菠菜汤。”那小僮回道。
“那麻烦了,这个鱼刺多,我吃不来,你只给我多装些菠菜、鱼汤算了。”老闵惋惜地道。
上菜的小僮方才亲眼得见宋妙给鲫鱼去刺,又片鱼片,正觉稀罕,此时哪里能忍得住那样刀工被质疑,忙道:“宋小娘子早把刺给剔干净了,我洗的时候一点没见剩,您只管放心吃就是!”
他话一出口,就见桌上其余几个老头俱看了过来,不知是不是错觉,眼神里好似还带有几分杀气。
“傻子,你只管做事,啰嗦这许多干什么。”却是陈夫子叹了口气,“他不吃鱼,你把他那份鱼肉分给我们不就是了!”
众人都是几十年的老友,在这里不是互相打趣,就是相互揶揄,不过玩笑而已。
一时僮儿把汤分好,四人各自取了,那闵夫子还有些胆怯,当先不敢吃鱼,而是喝的汤。
那汤一入口,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鱼汤香、浓。
鱼的胶质感都已经熬了出来,简直要把他的上下嘴唇黏糊住。
闵夫子不擅长吃鱼,但又很爱鲜鱼滋味,故而常喝鱼汤,几十年下来,自认对鱼汤颇有见地,却也罕有遇到这样一碗。
早春鲫鱼,按理不如冬季肉肥,还常常带着一点土腥味。
但这汤不知怎么做到的,一点都不腥,只有鲜美。
鲫鱼本就是鱼中至鲜的一等,今次宋妙用二十多条大小鲫鱼先煎后熬,煮得鱼皮、鱼骨头中的胶质全部析出,使那汤极细腻。
一口吞喝,闵夫子只觉得这鱼汤浓到自己吞咽下去的时候,会在喉咙里生出一种迟滞感,又有河鲜特有的鲜甜味道萦来绕去的。
但他正要觉得过分浓厚时候,微微的姜辣味和着胡椒的辛香就在舌尖、舌根处蔓延开来,跟着一起滑进肚子里。
好舒服的一口汤。
虽然不愿承认自己身体不如从前,但忙了两日,能喝一碗这样热汤暖胃,确实叫他疲累都散去不少,精神劲头也慢慢回来了些。
一连着喝了好几口,冯夫子才呼出一口浊气,又去夹了一筷子菠菜。
宋妙做这菠菜不是直接下的锅,而是先焯水、拧干,才又放进鱼汤里同煮。
干瘪的菠菜吸饱了鲫鱼浓汤,此时叶、茎已经重新变回还趴在地上一样的饱满模样,吃起来软而不烂,一咬一汪汁水。
菠菜自有一种极轻微的涩感,有一点像青草,又比青草味道更透亮鲜明。
哪怕没有牙齿,牙膛一碰,汁液迸出,混进那有些稠浓的汤汁里,叫鲫鱼汤又多了一种美妙的清甜,非常和谐。
喝了汤,吃了菜,冯老手里的筷子不由自主地就伸向了菠菜边上的鱼片。
他犹豫了一下,夹了两片送进嘴里,试探地抿了两下,又抿几下。
鲫鱼肉片成一分不到的厚度,能吃到很明显的肉感,细幼、嫩滑,是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鲫鱼味道,非常鲜美。
等吞进肚子里了,很奇怪的,冯老竟是有一种莫名的期待落空感。
真嫩,真鲜甜!
怨不得这鲫鱼称为 天下至鲜!
可这是怎么做到的?
——鲫鱼,居然真的可以没有刺??
那自己活的这许多年,不敢吃鲫鱼肉的许多年,算谁的啊??
足有面盆大的一碗汤,被几个饿极的老先生三下五除二,吃得干干净净,连底都要刮一圈,拿去拌干米饭。
有这好鱼汤一拌,那放了半日,已经变得干巴巴的米饭都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有那没抢到最后几口汤的正捶胸顿足,恨不得写一篇老长檄文来骂这非挚非益友,却是闻得一股子香味,再一抬头,僮儿又来了!
这会却是捧了一大盘子香香辣辣的嫩豆腐。
炒得香香的猪肉沫混着鸡蛋碎,茱萸芥末籽椒调麻辣味,又有一点豆豉提香。
那豆腐嫩嫩的,已经压碎了,裹着猪肉香味、鸡蛋香味,麻、辣、鲜、香,拿来拌饭,碗都可以啃吃干净。
几个老头吃着吃着,简直饱得不愿动弹,就瘫坐在这里。
已经这把年纪,又无外人,也不讲究什么姿容、仪态,憋半天气,打一个长长的嗝,实在舒服得很。
众人你方嗝罢我登场,不知有谁人感慨了一句,道:“早晓得把老邓那马车里交椅拿下来就好了——有个靠背,有个垫子,比这光石头坐着好多了!”
“我叫小尤安排人去拿。”陈夫子下意识道。
只他一说完,忽然一愣。
“小尤呢?”
***
林苑东边,一只小尤转啊转。
这园子甚大,他绕着湖,分明是按照书僮指点方向走的,可足足了小半个时辰,在这春日里走得满头大汗,依旧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人。
他一面走,心里一面嘀咕。
“跑哪去了?这些个老头子钓个鱼这许久,怕不得钓上来个千八百条?”
“我都饿了,他们竟都不饿吗?”
***
饭饱汤足,几个老头少不得把厨师先请了过来说话,个个有东西要问。
那闵夫子要问怎么给鲫鱼去刺,好回去交代厨房以后学着做,叫自己也能常常吃到这无刺鲫鱼片。
另还有一位想要拿银丝卷做法,打算日后常上餐桌当早饭。
宋妙详细答了。
隔行如隔山,鱼刺鱼骨剔除之法,银丝卷做法,俱都听得几个老头脑袋疼。
宋妙便答应等自己回去画了图,写了方子来。
老头子们少不得道谢。
宋妙正要说话,一旁那陈夫子却是道:“别光嘴上谢,也做点事嘛!”
这话有些没来由,听得众人尽皆愣住。
陈夫子又道:“老闵,我记得你先前有个学生进了三司,专管扑买之事,后来还娶了你那内侄女,是不是的?”
“不是内侄女,是外甥女,怎么,你又要干什么?”
陈夫子便道:“宋小娘子家里遇得些事,她想知道买扑之后,原本挂榜晓示百姓的宗卷归置在何处。”
“我问了一圈,都说是三司在管,只老吕在三司,我同他合不来,不好凑上去。”
“你叫你家那外甥女婿帮着打听一番,看能不能找到这两年朱雀门倾脚行买扑的宗卷,吃了宋摊主这样好饭好菜,难道不应当顺着帮忙搭把手?”
那陈夫子一边说,一边还看向宋妙,向她眨巴眨巴眼睛。
那闵夫子顿时失笑,道:“我道是什么事,值得你这样绕来绕去的。”
又对宋妙道:“张榜晓示,事后供查,本就是衙门应分的,小娘子既是找来有用,等我回去问他一问——小娘子家住何处?等我问得清楚,叫人给你传信。”
对自己来说麻烦得很的事情,在他口中,不过是“问一问”就能解决的。
宋妙一时喜出望外,连忙道谢。
***
此处宋妙得了意外之喜,带着三队巡兵,若干巡捕上门包围广济寺的韩砺、辛奉二人,却是也遇到了意外之喜。
广济寺本就规模不大,里头算上挂单大家过路和尚也只得三四十人。
巡兵们封住前后门,守住墙,一间间屋子搜过去,很快就在一间客房里翻出来金银细软一大箱,又有若干违禁兵器。
见得那长剑、长枪,又有刀斧等物,辛奉简直喜不自胜,张口便叫道:“谁搜出来的,算谁首功!”
一时前头搜检的人个个都找得更起劲了。
但这一回又找了半日,再无其他收获。
尤其那“许大”的屋子,更是被人掘地三尺,真正连桌子椅子腿都被卸下来了,也不见半点其他发现。
因宋妙所说的“二娘子母女”此时并不在,也无人去问,辛奉一面叫人出去寻那母女两个,一面急得嘴巴里骂骂咧咧。
韩砺本在一边守着,见众人已是查无可查,便也跟着在屋子里转了几圈。
常见的地方都搜过了,广济寺也搜得七七八八了,可并没有找到他们原本推测被藏在寺庙中的被拐苦主。
韩砺仔细把案情捋了一遍,又把宋妙早间说的情况回忆一遍,也不看其余地方,而是把床上被抖落出来的被褥、衣服认真翻看。
果然,虽不是每件,但很多件衣服袖子上都绣了一个“许”字,竟还是簪体。
进门时候,他已经好好打量过这屋子。
屋子里头东西摆得乱七八糟,椅子一张东,一张西的,干巾用过了也没挂回去,而是随手搭在椅背上,甚至有一副用过的碗筷没有收,也没有洗,已经发了霉。
一个行事缜密的人,生活里不会这么随意。
从这些个点点滴滴,又有早间特地调阅出来的那许大供状上来看,此人做事顾前不顾后,只把方便、顺手放在首位。
他要是藏人,不会藏远,必定会捡个自己方便的地方。
韩砺想了想,又仔细找了找,果然很快在床底下翻出来几双鞋。
有木屐,有布鞋,有草鞋,都脏得很,尤其那草鞋,已经烂了半边,几乎不能穿了。
韩砺没有去管其余鞋子,而是翻看了许久那双木屐。
前日下了一整日大雨,按着那许大口供中所说,他当天没有出门。
木屐缝隙中塞满了泥巴,其中夹进去一片叶子、半朵,已经干了,只能隐约看出形状来。
韩砺直接叫了两个广济寺的和尚过来,问二人道:“我一路见你们这都是黄泥,哪里有带黑的泥巴?左近还生有白色月季的。”
两个和尚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很快道:“这寺庙里月季多得很,官爷这么一问,一时却是不好答。”
另一个则是道:“没留意哪里有黑泥巴。”
韩砺也不跟他们啰嗦,直接对着前一人道:“你在前头带路,什么时候把寺庙里白色月季找全了,什么时候放你走。”
又对后一人道:“你带着人去找这黑泥巴,要是白日找不到,晚上给你打着灯笼继续找,找到为止。”
说着点了几个巡兵出来。
他眼神冰冷的,说到“找到为止”四个字时候,语气格外冷硬。
等手中带刀的巡兵站出来,那两个和尚几乎是一齐色变。
其中一人叫道:“南边!南边有几间破烂屋子!我见过几次许大在那屋子左近晃悠!”
***
一行人跟着两个和尚,直奔南院而去。
那和尚说的破烂屋子隐蔽得很,藏在半片矮墙,一片树林后头,要是没人带路,很容易找漏。
不多时,韩砺就在最右边那间屋子边上见到了不远处有一片正开的月季,满地都是白色瓣。
跟其他地方不同,这里的泥土更黑。
他上得前去,在地上寻了一圈。
或许因为来到此处的人不多,前日又好大一场雨,此时竟是还能找到了跟那木屐对应的深深脚印。
“仔细搜搜那间。”
看着地上蜿蜒的痕迹,他指了指最右边的房间。
那门上挂着一把簇新的锁。
带头和尚忙道:“不是寺里的锁,这里早就没人管了!”
早有巡兵寻了斧头来,对那锁头一劈,后头跟的一个举刀撞了进去。
几乎是立刻,进去那人就在里头叫了起来:“来人!快来人!”
月票两千啦,潇湘也有一些朋友帮忙投了潇湘票,谢谢大家。
今天更新是三更,含了答谢投票的加更,感谢大家给我投的月票和各种票票~么么哒(#^.^#)
(本章完)
第91章 开口
第91章 开口
韩砺神色一凛,跟着前头衙役疾步而入。
这屋子年久失修,里头蛛丝垂吊、虫蚁乱爬。
他一进门,当先闻到一股很浓的便溺秽气。
屋中没有旁的家具,只一张破床,一人手脚被缚,直直倒在其上。
几名衙役先给那人松绑,继而拍叫。
那人毫无反应。
韩砺走近床边,只觉恶臭非常,定睛一看,却见床上被绑缚的是个女子,衣裤脏臭,头发用布包着,散而不乱。
辛奉毕竟老巡检,见人不醒,便亲自上前,掐她人中,又叫道:“正言,取水激她。”
韩砺卸了辛奉腰间水袋,打开木塞,往那女子脸上一泼。
那女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响,眼睛缓缓睁开,见得面前许多人,先是浑身激灵,惊得直发抖。
等她看清众人身上服色,整个人呆滞非常,牙齿咯咯打颤,半日,方才叫出声来,哭道:“官爷!官爷救我!”
叫声甚凄,声音却又低又哑,像极粗的沙砾。
辛奉问道:“你是谁?哪里人氏?”
那女子反应甚慢,好似没有听清,眼睛渐渐聚焦,张口只道:“水……”
韩砺把那水袋递到她手边。
这女子不知哪里生出来一股大力,一把把那水袋抱住,咕噜噜喝起水来。
她手脚有些迟滞,因喝得太急,没一会就呛住了,只呛也根本不停,一边咳得撕心裂肺,一边还要抢着往嘴里灌。
等把水喝完,又缓了几息,她才渐渐恢复了些力气,旁的全不理会,却是抱着那水袋,嚎啕哭了起来。
***
沈荇娘觉得自己要死了。
她好像在天上飘,但飘得很难受,心里发慌,胃里持续灼烧,一边痉挛,一边泛酸水。
那酸水仿佛在吃她的胃,吃她的肚子。
三天没有进食,她饿得想吐又吐不出来,张口要喊,好像喊出来了,但又没有声音。
等到脸上一凉,什么东西砸泼过来,她才一下子惊醒,有那小半个时辰,整个人的脑子都是晕乎乎的,根本不会动。
等喝了水,被挡着脸扶着出了广济寺,又上了马车,那马车行到一半,她才慢慢有了知觉。
下了马车,往后衙走的时候,她听到边上两个官爷在说话。
有一个年轻一些,跟那年长的道:“一会先给她吃点东西,换身衣裳再问吧。”
那年长的道:“也好。”
进了屋子,就有人送了粥水过来。
沈荇娘喝了粥,换了衣裳,洗了脸,擦拭了身体——裤子里全是便溺,先前并不觉得,喝了粥之后,才发现自己究竟有多脏多臭。
她忍不住又捂脸哭了半晌,心中当先泛起来的情绪竟然是羞耻。
——为什么旁人不被捉拐,而是我被捉拐?
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一会要是衙门官爷审问,我要不要交代先前骗那许大的话?
要是交代了,一旦传得出去,外头又会怎么说我?
沈荇娘浑浑噩噩地进了审讯室,等见得座上两个板着面孔的官差,心中不由自主发起怵来。
她忍不住道:“能不能……能不能叫今日来救我那两位官爷一道、一道过来的?”
***
片刻后,韩砺和辛奉两个一后一前坐进了审讯室。
虽见惯了苦主,但见得面前女子方才凄惨模样,辛奉仍觉可怜,先安慰了几句,方才问道:“娘子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小女子唤作沈荇,苏州人氏,是保康门里云香绣坊的绣娘。”
韩砺提笔正写,手中一顿,方才继续落笔。
而那辛奉听得这话,立时坐直了背,问道:“你是给曹尚书女儿做嫁衣那个?”
沈荇娘抹泪点头。
两边一问一答,她当日被捉拐情形,终于复现。
原来那沈荇娘入京之后,借宿在一位表姑家,次日家中有事,需要向绣坊告假一天。
偏那曹家女儿婚期在即,时间甚赶,为了早些交差,她元宵当夜也在赶工,眼见做不完了,索性把活计带回家中。
当晚才出绣坊没多远,她就遇得一名老妪带着个小孙女问路。
因见对方脑子糊里糊涂的,上元夜又行人甚多,她就好心带着走了一段。
谁知刚进到一条小径里,还没走多远,她脑后一痛,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
等再醒来,她已经被蒙眼堵嘴绑手地关进了一处屋子里。
两天后,才有人给她半解开了手上绳索,送了食水。
沈荇娘不知对方目的,又求饶,又许诺,又问情况,来人全不回答,只把吃食塞她手里就走了。
她饿得厉害,吃了饼,却是觉得那水味道不对,趁着人不在,把水洒在了身上。
果然当天晚上,就有人来把她装进箱笼里,又将那箱笼搬扛出去。
她心中慌张,却知道此时命运难测,不敢妄动,只偷偷去听,倒是搞明白了大概情况。
原来自己是被人捉了,欲要送去外州卖钱,此时先要送出城门,而那运送的人,好像并不知情。
走到半路,她正要想办法弄出动静,然而那运送的车却是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有人开了箱笼,掀开她脸上盖着的罩子去看,看完之后,又解开她手上绳子,剥她衣服。
沈荇娘趁机取了嘴里塞的布,先向对方讨饶,又做利诱。
那人就是许大。
“我说与其去外州做娼为妓,我愿意嫁他为妻,我有一手上好绣活,将来风头过去,一起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我每日做些绣活,足以养家。”
“到时候给他生儿育女,买房置产,他只每天吃喝玩乐,什么都不用管。”
“姓许的先还不信,幸而我贴身有那曹姑娘的嫁衣绣样,拿给他看了。”
“也不知被我哪句说动了心,他最后把我从箱笼里拖了出来,绑着扔到了城外一处林子里,过了个把时辰,又带了个箱笼回来。”
“我在箱子里被关了两天,就被送到了寺庙里。”
听到这里,辛奉问道:“那许大的衣服是你缝补的吗?”
沈荇娘点头道:“是我。”
为了打消那许大疑心,也想着不管有没有用,总归是一条求救的办法,她提出给对方缝补衣服,又给他在衣袖、衣角处绣名字。
“我还说要给他洗衣做饭,他不肯,说等风头过了,去了外地再说。”
“我当时只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城,要是去了外州,就一辈子没有出头的时候,可留在京中,或许还能有官府来救……”
说到此处,那沈荇娘已经满脸是泪。
她抹了抹眼睛,道:“我后头想,那问路的婆孙应当也是拐子一伙——官爷可是找到她们了?”
辛奉摇了摇头,只道没有,又问她那二人模样。
沈荇娘勉强镇定了些,回忆着形容了一遍,又问道:“我给她们带路时候遇得同绣坊一个绣娘,还跟她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她没有被捉走吧?”
得知对方并未出事之后,她的神情有些奇怪,问道:“那她有没有来报官,说那一对婆孙的事?”
自然也是没有的。
沈荇娘的脸色本就发黄,此时更难看了。
她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官爷,眼下我得救了,还能给曹小娘子做嫁衣吗?”
这话问得莫名,韩、辛二人却都没有说话。
***
拿到了沈荇娘的口供,再去审那许大,就容易多了。
他先前怎么都不肯交代旁的事,只说自己是不过奉了倾脚行的吩咐,做个报信的。
等那被火灼烧了洞的衣摆送来,他又装傻充愣,说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估计是在哪里不小心烧了。
审讯的巡检见他嘴硬,便威胁说衙门已经派人去搜查城中大小寺庙,很快便能有结果。
听得这话,许大显然有些害怕,却仍旧强撑着。
本以为还要拉扯半日,结果救出了沈荇娘,辛奉同韩砺两人拿了她的口供来问,那许大一下子就破口大骂起来。
“我就晓得这贱妇不是个好东西!当日要不是我,她早就不知被送到什么地方去,眼下千人骑,万人睡!”
“她先前说喜欢我相貌体魄,看中我仗义,还说要给我生儿生女,求着要跟我走,我是心善心软才答应的,怎的变成犯法了??”
“我又没有拐人,也没有绑人,我是救人!”
如此理直气壮,便是见惯了罪犯的辛巡检都有些愕然。
他忍不住道:“你救人,那为什么要把人绑在屋子里?要不是官府及时赶到,再过两日,她不是饿死,就要渴死!”
“管我屁事?你们不把我捉进来,她自然不会有事,要是真饿死了,难道不是衙门的错?”
但不管怎么强词夺理,当得知自己若不能想办法将功赎罪,按着如今罪行,杀头也不是没有可能之后,许大到底还是慌了神。
他道:“哪有这么重的罪,你莫不是骗我的?我要是不认,你们还要强压着我画押吗?”
“认不认由你,这案子苦主、物证俱在,就是不认,也照样可以判了。”
韩砺把一本厚厚魏刑统拍在桌上,翻出律令念给他听,还帮着解释其中意思,最后道:“赌坊协从、绑架关押良家女子、拐带……”
“我没有拐带!”
“你跟我叫什么?有本事跟定案的判官说去!元宵走丢这许多人,案子早已通了天,说不定最后要交到大理寺去定罪!”
那许大听着一个又一个衙门名字被报出来,越发心慌,忍不住问道:“那我要是……要是像你方才说的,戴什么……带什么喝醉的公公?”
“戴罪立功。”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要是衙门依据这个,抓到了其他罪犯,就能给你减轻罪行。”
“……那,我要是直接检举其他人,算不算立功??”
“那要看你检举得及时不及时,交代得多不多,有没有用——又不只你一个人想戴罪立功。”韩砺的语气慢条斯理,“这回一口气捉了这么多倾脚头,十几个赌坊里头大几百号人,个个都想减轻罪行,要是你说晚了……”
“我有旁人都不知道的消息!”许大急急叫了出来,“我知道好些女子的去处!我还知道那拐子头子另有一处住处!”
***
审到天黑,许大终于开了口。
这许大原是廖倾脚一名亲信的兄弟,才被哥哥从老家叫来不到一年,在乡下就是个偷鸡摸狗的。
他去过那南熏门的宅子几次,被里头富贵摆设迷了眼,借着去“接货运货”的机会,偷偷摸摸的“收起来”过不少好东西。
“收东西”的过程里,他还悄悄听到宅子里头许多私密事。
正因那些闲话,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每次来运送的箱笼里竟然装着许多妇孺,都是被拐卖出去的。
他年纪不小了,钱大手大脚,母亲早死,剩个不管事的爹在,自然无妻无室。
平日里乐得自在,但今次既然有机会摆在眼前,为什么不占便宜?
因这许大知道箱笼里的女子都吃了蒙汗药,不会醒来,便每每趁机半路动手动脚,却不晓得遇得一个还清醒的沈荇娘。
偏那沈荇娘说要嫁给他当老婆,给他生儿育女,还要出去做绣活养他。
许大自然不信,但这提议,却叫他心动,暗想:等风头过去,去了外州把人关起来每日做绣活,我拿出去卖了吃耍赌钱,她在家做工做饭,岂不比现在舒服?
又因他知道那宅子里一人不知道一人事,等船行到地方,被人发现里头少了人,倒回来查,查到自己身上的时候,说不定他早跑了。
许大供出来自己听到的三个发卖女子、小儿地名,甚至还有那贼首另一处宅子的具体位置,颍州某某巷子里。
那三个地名,就在韩砺先前划定的范围之中,可信度颇高。
等把事情全数问完,刚踏出审讯室,韩砺就听到身旁辛奉肚子里发出极大的一声动静,像打鼓。
“饿死我得了!”辛奉口中抱怨,嘴上却是挂着笑的。
案子终于又有了进展,顺藤摸瓜,要是能趁早找回来更多被送走的妇孺,也算是不负这些日子辛苦。
辛奉一边按着肚子,一边催着韩砺去膳房,道:“再晚点就没东西吃了!”
有个刚回来的衙役顺口搭道:“好叫巡检知晓,膳房的门已经关了,里头灯都熄了。”
***
辛、韩两个饿着肚子站着,宋妙却也饿着肚子站着。
她从金明池出来,不想那马车才进了朱雀门,就被堵在了路上。
坐了许久车,实在憋闷,她索性下了车,准备买些吃的垫垫肚子,但刚走几步,却见不远处一间客栈外头站着个熟人。
——是程子坚。
过渡一章。
多谢书城昭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
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月娘赛高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两枚=3=
谢谢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_^
(本章完)
第92章 借力
第92章 借力
程子坚一转身,本是苦着一张脸,见得不远处宋妙,面上顿时又惊又喜,忙上前叫道:“宋摊主!”
又问道:“天色这样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妙应了一声,笑道:“今日接了个上门做饭的差事,谁知回来路上行人、车马都多,走走停停,就晚了。”
程子坚闻言忙道:“近来城里不太平,要是不着急,不如稍等一等,一会我送你回去。”
“多谢,却是不用麻烦。”宋妙指了指后头马车,“我带了囫囵物什上门,主家好心,给我派了车马。”
程子坚闻言望去,见得那马车,方才做罢。
宋妙便也顺口问道:“天色不早,程公子怎么还在此处耽搁?不会误了回学舍的时辰吧?”
程子坚脸上的笑容慢慢消了下去。
他叹了口气,道:“宋摊主不是旁人,我就直说了——家姐来京,本来是好事,只京都居,大不易,住处实在不好找。”
“她原本有个临时落脚的地方,想着先住着,后头慢慢再寻访合适的,谁知今日那地头闹了大事,虽没有撵人走,我们却也不敢住了,索性趁机搬出来。”
宋妙看了一眼程子坚身后的客栈。
客栈不大,挺破,那外堂的木窗处积着很明显的污垢,正正大门外地面上也有不知哪里来的三四滩油渍。
外头迎客的位置都这么不干净,就算里边好些,想必也有限。
宋妙是知道程子坚家境的。
此处虽然是临近城门,到底还是内城,稍微过得去些的客栈都不便宜,找到这样条件的客栈,说明实在没得选了。
她想了想,只装作不知,问道:“天都黑了,临时临忙的,好找吗?”
“不好找。”程子坚叹一口气,“问了半日,总没有合适的。”
“是想要住得近些,方便互相照应吗?”
程子坚苦笑道:“眼下哪里还挑那些,有个地方先落脚吧。”
太学附近的房屋少,抢手得很。
有些屋主知道是个没生计的寡妇带女,女儿又小,不知为什么,都不愿租,有些愿意租的,又要多押钱。
再往远点找,选择虽然多些,但价钱便宜的,自然都有硬伤。
要不就是屋子破烂,要不就是租客混杂。
他今天甚至遇到有一进屋子隔成了五六间房,分租给不同人家。
光是看房那一会子,就有三四拨人进进出出。
才在广济寺遇到拐卖女子的事,他哪里放心姐姐带着小莲住过去,只好到处再找。
宋妙想了想,道:“我有个提议,程公子不妨听一听。”
那程子坚立刻做出洗耳恭听模样。
“我家中屋舍后头尚有两间空房。”宋妙温声道,“也不要提什么钱不钱的,姐姐若是愿意,可以先来暂住几日,缓一时之急。”
程子坚站在原地,听得这话,一时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才“哎”“哎”直叫,搓着手,老半天说不出话。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这……这如何使得?这不是占宋小娘子便宜吗?”
“如何使不得?”宋妙失笑道,“只有两桩事情,我要说在前头。”
“其一,我家屋子眼下产权未知,要是事情不谐,过不了多久,就连我自己也要搬腾出去,到时候反添折腾。”
“其二,我家中事情,公子也是略知一二的,这回虽捉了许多倾脚头,查封了一些赌坊,但或许外头还有贼人同伙。”
“要是姐姐搬来与我同住,那余孽跑来报复,未必不会迁怒与她,偏又不好防备——还请仔细思量,再做决定。”
程子坚本来还绞着手呢,听得这话,却是立刻激动起来,叫道:“我同姐姐同胞同心,我晓得她性格,断不会因为这点事情瞻前顾后!”
又道:“要是她知道了,怕是本来不好意思去宋摊主家中借住,眼下反而一定要去了!”
宋妙正要说话,忽见后头那客栈里头走出来一大一小,大的是那二娘子,小的却是那小莲。
二人一见宋妙,先后也露出笑来,倒是小莲急急往前跑了两步,复才反应过来似的,忙又转身跑到二娘子身后躲着,慢慢蹭了过来。
“宋小娘子!”二娘子连忙打招呼,等招呼完,见到背对自己的程子坚转过头来,忍不住愣住。
她看看弟弟,又看看宋妙,问道:“你们……认识?”
宋妙立刻反应过来,问道:“二娘子便是程公子姐姐么?”
两边把话一对,俱是又吃惊,又好笑,只觉巧合得很。
等程子坚将宋妙提议说了,那程二娘本还犹豫,听了宋妙后头两桩顾虑,却是立刻把两条袖子撸了起来。
她叫嚣道:“什么杂碎,小娘子且交给我罢!要是他们敢上门来,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
又冷哼道:“我这两条胳膊不知搓过多少衣服,力气足得很,且给那没种的见识见识我们抚州姐们的能耐!”
宋妙却是看了看后头小莲,道:“我原以为只二娘子一个——大人或许不怕,孩子年纪小,要是当真遇事,受了惊吓……”
“姐姐,我有剑的!”
却是一直胆怯躲在后头的小莲忽然站了出来。
她把怀里藏着的一柄木剑掏了出来,表情认真得不得了。
那木剑不过巴掌长,两指宽,剑身还厚,恐怕连老鼠都扎不穿。
握着这把剑,小莲却像是持有什么开山劈海的神兵利器似的,急急表态道:“我有兵器,我能帮着姐姐打坏人!”
小孩童言童语,程二娘却是摸了摸女儿的头,复又道:“宋小娘子,我是寡妇带女,前头丈夫走了才半年,被族里撵出来的,你忌不忌讳这个?”
宋妙一愣,继而摇头道:“我也正戴孝。”
又道:“二娘子考虑清楚,要是……”
程二娘却是一挥手,道:“我还考虑什么?”
她转身对着程子坚道:“小坚,你给姐姐写个文书,只说我跟小莲借住在宋小娘子家,如若出了事,生死自担,跟旁人无关!”
程二娘这个做法,宋妙自然再不啰嗦。
因二娘子母女行李还在广济寺,回去正好顺路,宋妙便出几个钱,请那赶车车夫把几人一并捎上,又半路取了行囊,方才回得酸枣巷。
等到了家,天色已经黑了。
几个老头太能吃,另还有那后头回来的尤学录,也不知肚子怎么生的,一人吃了二三人的分量。
宋妙备菜是按着人头来的,自然没得多剩,最后只好捡了几口中午没动过的饭菜吃,想着回家再随便做点什么对付一顿。
她饿了一路,回家带着人先把行李放下,便问道:“晚饭吃了么?”
程二娘道:“买了炊饼,我们今晚吃炊饼就行——小娘子要不要尝尝?”
说着取了个荷叶包出来。
里头装了五六个蒸炊饼,已经冷得发硬。
宋妙便道:“我也正饿着,日后怎么着且先不管,今天二娘子同小莲头一天回来,我给简单做一口热乎的,如何?”
程二娘一口就应了,把两边袖口撸上去,道:“我来给小娘子打下手——要做什么?”
宋妙看了看家里食材,做饭是来不及了,因想着程家人都是南人,便问道:“家里还有笋,我拿酸腌菜和那笋、猪肉沫炒一炒,做笋丁肉沫酸腌菜粉怎么样?”
又道:“再添一点茱萸,会带一点点辣——小莲能吃么?”
一时母女两个跟大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宋妙又问那程子坚来不来得及。
后者厚着脸皮道:“已是这个时辰了,我……我也先蹭一顿吃的再回去!”
一时那程二娘早抢着去烧火,程子坚主动要剥笋,却被小莲把这活给抢了。
他无事可做,旁人都忙,只自己站着,只觉尴尬。
程二娘见状,便问了宋妙,指了后头那水井给弟弟,低声交代道:“你且去后头给小娘子挑两缸,再把那空房、后院打扫打扫,帮着姐姐做点活计,给人留个好印象,好不好的?”
程子坚忙不迭称是,老实去了。
一个半人围着自己打下手,宋妙自打来了此处,从没有这样轻省过。
她先把干米粉拿水慢慢煮泡着,才去干别的。
酸腌菜洗净,切得碎碎的,淘两道水去洗那股子冲酸味,又细细剁了半肥瘦的猪肉糜。
有人帮忙烧火,她直接就开了两口灶,一边直接干炒酸腌菜,什么也不放,只把那水分炒干。
另一边先炒大蒜头取其蒜香,再炒猪肉末。
等炒得猪肉末带一点微微焦香,那肥肉里的猪油被逼出来了五六分,她才把一旁锅里已经煸干的酸腌菜盛过来一道炒匀。
这里炒着,那小莲也把笋给剥好了。
宋妙又用另一口锅给竹笋焯水,复又切丁,拧干水分。
很快,锅里就油滋滋,嘶喇嘶喇地响,满屋子都是酸腌菜炒肉的酸香、肉香味。
把这些冒着油泡的菜料推到一边,等那油慢慢滤到锅底,宋妙才下笋丁、茱萸碎,用那已经浸满了酸腌菜酸香的猪油来慢慢煎爆。
等一应炒好,拿盐、酱油调了个偏咸一点的口味,宋妙用盘子盛出来一半,才下滚水进锅。
这一回她将猪肉末放得很多,炒得又香,开水滚油脂,滚出来的汤微微发白,但又不是浓白,此时再下煮泡好的米粉,几把菘菜叶子,等水一沸,就好了。
拿碗一一盛出来,在上头各添了一勺刚刚分出来的炒浇头,宋妙顺手又煎了几个荷包蛋,单独还打散蛋液,炒了一个嫩嫩的蛋——这是给小莲的。
等这酸腌菜肉沫笋丁粉做好,程子坚的水都没有挑满一缸。
三大一小都饿了,齐齐坐在前堂嗦粉。
宋妙的调味是刚刚好的,茱萸碎会有一点辣,但那辣度是小莲都可以接受的微微辣。
猪肉末半肥瘦,煸炒得有一点焦,又从里到外裹满了酸腌菜的味道,而酸腌菜先炒干之后,在热油里滚来滚去,把那猪油香味沾了通身。
两者里头混着等比例的笋丁。
笋是最为百搭的食材,在这里简直左右逢源,又有微微的酸辣,又有丰腴的油脂香。
用水滚过之后,笋的清甜、猪肉末的焦香油润、酸腌菜的酸香俱都在汤里散开又汇合,带一点辣,吃着格外的开胃。
粉是圆细粉,夹起来的时候会裹带许多粉汤里的料,吃到嘴里,一时咬到带着酸腌菜的笋丁,一时咬到裹着酸腌菜的肉,一时三种都咬到。
混着那粉的米香,吃一口,再咬一口边缘焦黄的煎鸡蛋,又喝一口鲜酸的汤,个个吃得嗦嗦作响,头也不抬。
***
宋家食肆里,三大一小嗦粉嗦得不亦乐乎,京都府衙中,那辛奉听到那膳房早已熄了灯的话,却是饿得脸都绿了。
“得,都说天无白使人,朝廷不差饿兵,今日倒好,连口难吃的饭捞不到吃!”
他嘟哝着,转头道:“正言,你也饿了吧,我叫人出去捎带些吃食回来,这大晚上,吃点热乎的,买个粉怎么样——粉不会坨。”
韩砺点了点头。
两人一边走,一边商量人力怎么安排,明日又要叫哪一个去颍州查那贼首住处。
辛奉嘴巴说个不停,肚子里头也打鼓打个不停。
听得他那肚子叫得可怜,韩砺迟疑了一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包来,抽出两片东西,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辛奉顺手接过,看了一眼。
“猪肉干,先吃两口垫个胃吧。”
辛奉也没多想,张口又撕又咬,囫囵吞吃了一大块进去。
肉干挺香,有些硬,但嚼着嚼着,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调味!这口感!
微微咸,微微麻,咸味、麻味是为了吊出那猪肉干的肉香,越嚼越香。
肉一丝一丝的,彼此之间有很明显的牵拉感,肉味浓,吃到后头,竟是带一种很回味的甘甜——被那椒衬托着,叫人一口就能吃出来是猪肉自带的甜味。
胡乱吞了第一片,吃另一片的时候,辛奉就变得珍惜起来,细细地嚼,慢慢地品。
但两片猪肉干,加起来不过巴掌大,对饿了大半天的辛奉来说,不过是塞牙缝而已。
他忍不住问道:“哪里来的?还有吗?”
但刚一问完,他自己已经猜出了答案,叫道:“是不是宋小娘子做的?”
韩砺扫了他一眼,道:“有本事,你就喊大一点声。”
辛奉唬得左右一看,连忙把声音压低,道:“再给我几片,我饿得厉害,头眼发昏!等那粉回来,都不晓得几时了!”
韩砺皱着眉,又给了他两片,道:“省着点吃,我也不多,一会再没有了。”
辛奉珍惜地撕着慢慢吃了,等回了屋,趁着还没进门,转身又对韩砺道:“正言,再给我些,再两片就好,哥哥我肚子饿得都走不动道了——明日我拿好肉还给你!”
正说着,门一开,却听屋子里一人叫道:“去这许久,你们可算回来了!”
两人一看,却见那孔复扬提着两个食盒迎上来,举着道:“我就知道,辛巡检饿惨了吧?特地给你们留了饭,还热着,快吃快吃!”
辛奉的脸更绿了。
***
韩、辛二人有人留饭,同在京都府衙的蔡秀却无人留饭。
一到下衙,左右人俱都走了,他仍旧坐在位置上。
有个人临走时还叫了他一声,道:“事情做不完的,你不过借调,不用搞这么晚。”
蔡秀答应了一声,才又问道:“我看他们左右军巡院日夜轮值,天天熬守,怎么咱们就不用?”
“都不是一个衙门,各有各的忙头。”
“那咱们也有过这么忙的时候吗?”
“也有,案子多的时候,上头查检的时候,我们也是日夜颠倒。”
那人说了几句,匆匆走了。
蔡秀坐在位置上,盯着面前桌案上的几张纸,发了一会呆。
个个不忙,怎么能出业绩?
他来京都府衙,可不是为了亲自做这等整理档案、宗卷之事的!
难道只那韩砺能在左右军巡院喝来喝去,管着许多人?
想到此处,他铆足一股劲,复又提笔沾墨,奋笔疾书起来。
——且待明天!等他把这章程交上去,不信那张法曹不心动!
那姓韩的可以借力打力,他蔡秀自然也行!
不好意思最近更新有点乱,今天这章多写了六七百字,我测试了一下,多出的字数应该是免费的,算赔礼道歉。
对不住哈,明天尽量正常更不影响大家阅读观感。
(本章完)
第93章 等待
第93章 等待
蔡秀奋笔疾书,不过个把时辰,就把东西拟完了。
他写的是一份关于京都府衙刑狱宗卷的整理方案。
整理宗卷其实很简单,只是麻烦在“繁琐”二字。
蔡秀来了几日,已经摸得清楚——去年法曹被提刑司要求整改过,架上早有了一个规法。
基层小吏写的东西,文字粗鄙,不好入眼,内容却是扎扎实实的。
蔡秀能进太学上舍,还能与韩砺、孔复扬等以“太学四子”得名,又怎么可能没点才学在身上?
此时他将那现成的内容核心挪用过来,只把行文稍稍一改,就是一篇很拿得出手的东西。
守着时辰,蔡秀带着章程直接去找了张法曹。
“我上回同您跟刘孔目一道吃饭,听得说去年提刑司来做巡查,最后查出来咱们这里判案的宗卷错、缺最多,是您设法斡旋,才没被点名申斥……”
“我自来了府衙,就听了您的安排去库中整理宗卷,日夜未停,钻研这些日子,发现许多问题。”
“眼见下半年提刑司又要来巡查,要是置之不理,只怕再被拿出来说事,到时候,会不会影响官人您的考评?”
事关自身,张法曹立刻就听进去了,问道:“你都发现了什么问题?”
蔡秀将诸多情况说了。
其实不过是老调重弹,人人尽知的毛病,但他口才上佳,又做拔高、申引,听得叫人只觉不立刻处理,积极改善,必定会被巡查的人抓出来当做典型。
眼见火候到了,蔡秀趁热打铁,道:“官人,我这里有个章程——只是要下头胥吏、官人们帮着搭把手。”
“昨日我也问了,近来衙门里头事情不多,大家都得闲,您先看看,要是这章程拟得可以,不如就先按着施行一番。”
“我虽经验不多,胜在年轻,精力也足,愿为官人抓手,统筹此事!”
张法曹没有立刻答应。
他拿着那细则看了两遍,见确实挑不出什么大错来,略改了改,又让人誊抄了十余份,方才召集一众手下,问了问他们近日安排。
都是衙门里的老油子,众人一听张法曹的口风,就知道不对,拿话来搪塞。
“春夏时候,全是些鸡零狗碎的案子,都没得闲哩!”
“官人说笑了,咱们衙门里头,哪一日不忙的?这两日刚才好一点,但军巡院那头不是有个大案吗?用不得多久,等那边案子落定,就轮到我们熬了。”
诸人立刻就着军巡院的案子发散开来。
“听说光是嫌犯都逮了上百个!他们抓人简单,不过审问几句,等移交过来,我想着后头要补的宗卷,下的判书,就一个脑袋两个大!唉!”
“抓得越多,越显出他们巡院能耐呗!”
“你别说,这许多案犯,竟是硬生生给他们几天功夫就审下来了——听闻还是个借调的太学生在中间调度,秦判官真敢放手。”
“姓韩的那个吧?你当那是谁,那可是韩斗鸡,没两把刷子,敢随便骂人?右巡院上上下下,被个小子管得服服帖帖的,连那辛奉,平日里看人只拿鼻孔看,对着那韩斗鸡,一口一个韩小兄弟,一口一个正言的——搞得我他娘的都记得那小子表字了!”
“他们是风光了,等到今年考功,不知能升多少个上去,只我们后头这些判案的,不管做多少,落到纸上,不过是个数字,宗卷材料都能把人给拖累死!”
众人尽皆抱怨,越扯越远,张法曹却是清了清嗓子,忙把话给拉回来,道:“档案、宗卷是个麻烦事,我也晓得大家不容易,只是过不了几个月,提刑司又要来巡查,我早间抽了几个案子出来看,缺、漏都有,手续也不甚齐全。”
“凡事未雨绸缪,趁着现在军巡院的案子还没结的空档,正好蔡秀近日整理宗卷,甚有心得,提了个方案上来,大家看看,就从今日开始吧——都抽点功夫出来好好整整历年档案,怎么样?”
诸人虽不情愿,但上头已经发话,自知躲不过,便有人问道:“这又是个怎么整法?”
“大家都忙,我想着,不如就让小蔡跟一跟这个事。”张法曹笑着看了看右下首的蔡秀,“来,小蔡说几句?”
蔡秀忙站起身来,笑道:“宗卷之事虽然麻烦,但只要咱们辛苦些,一口气把这几年的旧案理顺、补齐了,日后新案都照着细则来,就能一劳永逸。”
又道:“我是借调而来,新来乍到,今次名叫统筹,其实也不过给大家打下手的!”
张法曹道:“蔡秀虽是借调而来,才能却是上佳,你们方才不是说隔壁那韩砺么,同窗同学,咱们蔡秀能力也是才干卓著,不逊于那韩正言半点,大家好好搭把手,争取今次毕其功于一役,以后不要再因这点小事被人说来说去的!”
又道:“档案理好了,咱们自己也受益嘛,将来有事要回查,岂不是方便?”
诸人笑应了,并无他话。
一时那张法曹开过会,先走了,剩下蔡秀一人在这里分派具体安排。
他现还有点不放心,试探性地问道:“宗卷整改,非一朝一夕能做好,还得麻烦诸位自手下各调一员人来,帮着整理宗卷错缺之事,联络本司,以便添补,如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吞吞都应了。
眼见事情这般顺利,蔡秀当真通体舒畅,回得屋中,先把那许多宗卷做了分配,只等人来。
等啊等,从早上,他一直等到了晌午。
***
一院之隔,同在后衙的左右军巡院中,却是天色未亮,就开始清点人手。
其中以右军巡院的巡检带头,又抽调了些巡兵,整理行囊,点数批捕公文、协捕文书。
辛奉远远站着,看着人忙个不停,脸色却是颇为焦虑。
他径直回了屋,找上韩砺抱怨道:“怎么那拐首就那么难找!”
又骂道:“那姓廖的,还真他娘的有点东西!审了这么久,赌坊的事都认,那拐卖之事,吕茂情况,他一概不知,倒是会避重就轻!”
“刀悬在颈,要是参与拐带,判得最轻也是要流放三千里的,他不傻,不会轻易交代。”韩砺摇头道,“我看了昨晚新得的供状,虽有几个方向,但那吕茂行踪不定,也不知道这回去的人能不能把他抓出来。”
辛奉听得这话,越发烦躁。
他忍不住来来回回,在屋子里打转。
巡检是配棍的。
辛奉一向不拘小节,向来都是把那配棍在腰间随便一插,自然不稳,此时走着走着,棍子时不时打在腿脚上,叫他“噫!”地骂了一声,用力扒拉了好几下,终于解开,扔到一边。
韩砺见他这样行径,只猜有事,便把手中笔放下。
果然没一会,辛奉便走了过来,扯过一张椅子在他边上坐了,问道:“正言,你觉得那吕茂会逃到哪里去?”
韩砺统合审讯工作,每日的供状和各色信息都会从他手头过。
他不只是简单收集,而是会逐一读看,继而分类、汇总。
如果要问这一回的案子整体情况,哪怕辛奉、秦解,都未必有他清楚——毕竟跟进具体案情的,往往未必知道整体进度,而掌握整体进度的,又未必晓得下头细节。
他想了想,道:“我看那吕茂行事风格,胆大而心细,既谨慎,又猖狂,此人未必会逃去颍州,或许他只是用那宅子来迷惑旁人眼目罢了。”
“倒是南熏门那宅子里头几个拐子说的话有些意思,每次下头有事要那吕茂,不知怎么联系,但快则两三日,慢则三五日,他总能出现,哪怕晚些,也从不会误事。”
“今次京城封门搜查,当晚封的城门,隔天他就能找到倾脚行,让那一众倾脚头逐日帮忙把人运送出去,我总觉得此人在京畿左近,必定还有藏身之处。”
辛奉猛地一拍桌子,道:“正言!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等蠢人!”
“只是眼下大家各有想法,十个里头有八个都说那许大供状有用,又说其余人也交代了那吕茂养了个相好的在颍州,还有儿女。”
“他们都认定哪怕在颍州捉不到人,宅子总归还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多少能挖出点东西来。”
辛奉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做拐首的,底子就这么容易被你挖出来?兔子还有三个窝,更何况那等狠人!”
他顿了顿,忽然道:“正言,你说我亲自跑一趟怎么样?”
“去哪里?”韩砺没有立刻否定,只是顺着询问。
但只是这个态度,就已经叫辛奉变得高兴起来。
“我想着最远也不会跑出京畿两地,到时候一路朝着大道寻访,最多也就辛苦个把月,等我把这一圈走下来,总能有个结果。”
“只是此事人少了没用,最好能多些人马跟着一起漫撒出去。”
“我才当面顶撞了那秦官人,眼下又抓出了许大,得了这些个线索,要是再提出要这么多人,我怕他面上挂不住,不肯答应……”
韩砺想了想,道:“你不要提,此事我来想办法。”
又问:“你要多少人手?”
辛奉挠了挠头,道:“少说也得二百,三人一组,一县十组,要是人不够,最后漏了线索,查了等于白查。”
说完,他也觉得这要求有些过分,问道:“是不是太多了?”
须知左右军巡院是抽不出这许多人的,少不得又要去问巡兵、厢军借人,另还有这些人外出食、宿,算算也是一笔不小开销。
韩砺道:“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但你们一路循着大道走访,毕竟范围太广,太耗人力,实在辛苦。”
辛奉满不在乎,道:“捉犯人哪有不辛苦的?这已经不算什么了!况且这样大案……”
他说到此处,忽的神态变得有些扭捏起来,声音也低了不少,道:“要是在旁人面前,我不敢说,只怕为人取笑——正言,实话与你交代,我是真想着早些把这吕茂捉住。”
“要是叫这样恶徒逃了,将来必定还会再犯,不知要坏多少人家。”
“我个大老粗,也不会说话,又不像你们会写东西,能出些力气将此人捉出来,捉一个算一个,总能叫这世道太平些……”
韩砺沉默了片刻。
他既没有做出惊讶模样,也没有说什么称赞夸奖的话,而是想了想,起身去一旁取了一幅京畿舆图过来,又用白纸将左近大县、上县名字按着舆图分布誊画一遍,放到了辛奉面前。
辛奉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这是做什么?”
韩砺并不说话,而是在一旁纸上写写算算,很快,他就圈出了几个位置。
封丘、中牟、延津、陈留、白马、酸枣、祥符。
一共七个县。
“按着南熏门宅子里头拐子供述,平常遇到事情,那吕茂最晚是第四天到的,哪怕他再有传递消息的办法,一往一返也要时间,那地方最远得也在距离京城两日路程之内。”
“此人颇好享受,衣食住行尽皆要求甚高,必定不会住在乡野偏僻之处,不然如何享乐?”
“行车显眼,他一路进京,多半要骑马,也不会愿意住去半道上的破旧驿站——这样一想,藏身位置还会更近。”
“狡兔三窟,此人宅舍必定不只一间,眼下他知道城中出了事,必定不敢大摇大摆往外逃,生不如熟,多半还是要在左近找个宅子。”
他一边说,一边又把陈留、中牟两个地方重重圈了两下,道:“这两处地方最为繁华,路程合宜,又水、陆两便,巡检可以详查。”
辛奉听得这一通分析,只觉入情入理,半晌,不由得叹道:“你这脑子怎么长的?”
韩砺摇头道:“只是推测,未必推得准。”
说完,他又在纸上列了几个日期,从一旁宗卷翻查几遍,确认之后,复才把那纸又推往辛奉面前,逐一念了。
他道:“这是那吕茂最近三个月出现过的日子,往前倒推,要是他从外县进京,这几天必定会路过沿途茶肆、驿站——便是他自己不吃饭,不喝水,那马难道不要吃粮、喝水?”
“咱们不如先请画师绘出此人相貌,到时候参考此人形容、行事,沿着官道一路去问,可能还比直接去得县里搜查更快。”
“他这样好享受的,只要露过面,总有一两个见过的人会记得——我就不信,他还能上天遁地了?”
辛奉听完,已经倏地站起身来,道:“我这就去找画师!”
他激动得直搓手,又道:“真希望回回破案,都有你在后头帮着搭手!想的都是靠谱的巧宗,省我太多力气了!”
辛奉得了启发,急忙跑去找画师了。
而韩砺特地挑了个没人的时候,单独去找了秦解。
后者见了韩砺,立刻将手中事情放下,先着请他坐,又亲自给他倒茶,最后笑道:“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难道是案子又有大好进展了?”
韩砺摇了摇头,道:“此案眼下最麻烦的是那拐首吕茂,他踪迹难寻,要是迟迟不能落网,案子依旧不能了结,正要来讨你示下。”
“不是已经往颍州几个方向去了人?怎么还踪迹难寻?”秦解顿了顿,又道,“我哪有什么示下?你只说要怎么做吧!”
“吕茂奸猾,未必会去颍州,倒是有可能藏身京畿左近县镇。”
秦解立刻皱起了眉,道:“是辛奉找到你头上了吧?他先前提过两三次,我也不是那等不肯听下头人说话的,但仔细一问,竟要调用二百人,光凭他一张嘴,也没甚么凭据,就这么空口白牙的,我到哪里给他弄人?”
韩砺便把自己的推测说了,甚至还写了个简单的案情分析,把给城北厢军的请调函都做好了。
秦解听他说完,忍不住去反复看那文字,看着看着,鼻翼都翕张起来,声音里也带上了两分激动,道:“听你这么一说,确实很有道理——哪怕不是藏在左近县镇,用这法子也能找到其人踪迹,确实值得多派些人手。”
韩砺便道:“也不用二百人,我想带上二三十人,把附近几个县都寻访一趟。”
“你?你去做什么?去多久?”秦解的语调一下子就升了起来,“你撒手不管,这一摊子事,叫我安排谁来接?”
韩砺挑眉道:“我一个借调的学生,说什么撒手不撒手的?”
又道:“前头事情我已经理顺了,后续不过按部就班,谁来接都行。”
“辛巡检手头还有事——他这里许多首尾没收拾好,倒不如我自己领二三十人,在外头搜一圈,只用一两个月就能把该找的地方找完,顺势还能问一问,若能得到一些被拐妇孺下落就更好了。”
“赶着借调到期,能把这案子破掉,吕茂一抓,圆满得很。”
秦解的脸皮拉得老长,几乎拿夹子都夹不起来。
“你别瞎折腾,衙门里头大把事情要做,我后头已经安排了好几项要你来帮着跟的,一走一两个月,你倒是真敢想!”
他立刻就拍了板,道:“我去找找人,陪点面子,从城西营中借三百人出来,让老辛领着去搜,叫他把手头跟的东西交接出去——他做惯了,熟门熟路的,你别插手!”
说完,甚至不给韩砺拒绝的机会,立刻就让人把辛奉叫了进来,果然让他做好准备,明日就领三百营兵,去京畿十六县做搜检。
辛奉瞪大眼睛应下,等走出去的时候,甚至脚下都有点打飘。
原来只要两百人,要来要去,要不到。
怎么一下子,忽然就得了三百人?
人手这么好要的吗?
这是怎么做到的?
***
辛巡检在此处瞪大了眼睛,酸枣巷中,小莲也瞪大了眼睛。
她一边洗手,一边很稀罕地抬起头,瞪大两只小眼睛,叫道:“娘!这水是热的!”
程二娘看着女儿,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道:“柴禾多贵啊,姐姐给你送了热水来洗手擦身,你别把水给玩冷了。”
又道:“你自己洗,一会洗干净了先睡,别在屋子里瞎捣鼓,把人家东西弄坏了,知道不?”
小莲“喔”一声,没敢反驳,只在心中有些委屈:我这么听话,什么时候瞎捣鼓过。
程二娘交代好了女儿,把头拿布巾一包,就到了前头,笑着对宋妙道:“小娘子忙什么?我也来搭把手。”
(本章完)
第94章 诚实
第94章 诚实
见得程二娘出来,宋妙推脱道:“白日忙乱一天,二娘子早些休息,不必这么客气。”
“我同小莲白住在家中,要是连搭把手的活计都不让做,只怕我晚上都要臊得睡不着了!”程二娘一边说,见灶上一锅热油,正滋滋炸着不知什么,堂中尽是香味,忙上得前来,“我这手已经洗干净了,切菜炸东西,样样使得——小娘子只吩咐就是!”
宋妙见状,便不再啰嗦,果然叫她帮着炸那糯米饭里酥脆炸面,又说了不少要点。
这炸面的面糊调好之后,一要注意锅的凉热,时时看火,二要管着炸的时间,一旦过了,哪怕看着还好,也会有一股微微的焦苦味,若是没炸透,吃起来又不够酥脆。
酥脆炸面与料汁互为糯米饭的点睛,即便做起来颇为耗神,宋妙从来都是只提前一晚现炸,次日一早用完,免得走了油,味道不美,影响口碑。
程二娘照着做,先后炸了两批出来,因怕焦糊,都不够透,宋妙就手把手带她再复炸了一回,又请她分别尝了味道作比对。
“原来只一个小小的佐料,都还这许多讲究,怨不得我做出来的吃食滋味总是不好。”程二娘忍不住感慨道。
又道:“要是我有小娘子这手艺,何愁不能在京城找口饭吃。”
宋妙便顺着问她今日情况,又问她搬出来后,原本那浆洗衣服的活还接不接得到。
程二娘叹了口气,道:“晌午官爷们单独问了我们话,又让作证画押,还带走了好些人,眼下那寺庙里剩下的人都急着往外搬,哪里还有什么活。”
又道:“哪怕有,我也不敢再回去了——小娘子不知道,原来那寺庙后头有个院落,听说关了个绣娘在里头许多天,饿得只剩一把骨头,要不是今日衙门发现得及时,恐怕再多几日,人命都要丢了!”
她口中说着,却是忍不住偷偷去看宋妙表情。
早上宋妙刚刚问了那许大的衣服绣工,没多久,衙门就找上门去,又有官差特地找了那衣裳出来,再问绣工,如此巧合,她自然会做联想。
宋妙也不隐瞒,因涉及案情,便隐去抓赌、门口布料事,只把那沈荇娘走丢的情况说了,又道:“我原只想着是个线索,谁料衙门上门,竟是带累了二娘子,叫你没了落脚地方。”
程二娘忙道:“这叫什么带累?本来早晚就要搬的,况且想着有这么个歹人在边上,我还带着个小的,要是他一时起意,把我们母女两个也掳了去,我眼泪都没地方哭!”
又笑道:“眼下能和小娘子做几日伴,住这样好的宅子,也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气!”
从前不论,此时的宋宅,跟“这样好的宅子”,实在是沾不上边。
程二娘母女两个住的是宋淮舟的房间,虽说先前巡兵、巡检们来盯梢时候曾经收拾过,也只是勉强称得上干净——眼下里头还堆放了不少破桌烂椅子,连衣柜都没有一个,早被人搬空了。
但程二娘依旧满口夸赞,看得出来,并非流于表面。
年少没了父母,自己一个人养大弟弟,女儿还小,又走了丈夫,还被夫家族中为了家产撵出门去,依旧能这么心气开朗。
世上人多的是蜜罐中犹嫌不足,逆境中自暴自弃,却少有人能苦中作乐。
宋妙越发喜欢面前这一位二娘子了。
她一边细细切那白萝卜丁,一边问道:“除却广济寺,其他地方的人要不要浆洗衣服的?咱们还能有什么其他好活计吗?”
“坊子里有浆洗房,可以去里头接活干,但我一个新来的,又舍不出钱去送给那管事,只能捡别人剩下的洗。”
“前次有件衣服,到我手里的时候已是破了个口子,送回去之后,客人也没说什么,管事还要罚钱——干一天不够母女两个糊口也就罢了,还要倒贴,哪里遭得住,只好自己另谋其他。”
“我本找了几间铺子茶坊想要寻工,偏人家嫌我官话说得不够好!”程二娘自嘲,“唉,往日种地种菜,地里虫子也没嫌弃我这一口抚州话!而今倒是总被人挑,可一天两天,哪里好改?我不信他们生下来就会说官话的!”
虽是有些惨,但宋妙听到这里,尤其搭着她那一口抚州官话,还是忍不住想笑。
原本那程子坚说话就带有几分口音,只他来京日久,已经不甚明显,眼下这程二娘一口官话,倒是江南西路得原汁原味,颇有意趣。
今日宋妙回来时候堵在路上,又给程二娘母女两个收拾住处,耽搁了不少功夫,本来备料的时间有些紧,但眼下多了一个人帮忙,情况顿时好了许多。
程二娘做惯家事,手脚麻利,备料、炸东西都使得,尤其果然没有骗人,两只膀子力气甚大,搬搬抬抬,挑起水来,甚至比程子坚都要快、都要好。
两人说说笑笑,赶在亥时把一应东西给收拾好了。
一夜无话。
次日,宋妙一如往常,天还没亮就爬将起来,到前堂去蒸上糯米饭,又开始炒料、做烧麦。
正干着活,她听得后头一阵脚步声,转头一看,原是那程二娘从后头边挽袖子边出来,积极道:“我来给小娘子搭手!”
宋妙这回是真的不愿叫她帮忙了,只道:“我一个人忙得过来,二娘子去歇着吧——天还黑着呢!”
又道:“你白日不是还要出门找差事?”
程二娘道:“哪里一天就能找到?我只想着这两日帮搭个手,等找到合适的再说!”
又说自己也想看看怎么准备、出摊,学个几手,日后去酒肆、饭馆,也好自荐。
宋妙虽然觉得这是托词,并没有很信,却也没再拒绝。
等到样样准备妥当,又把各色吃食搬上了摊车,那程二娘也要跟着出去摆摊。
宋妙问小莲,她便道:“小孩惯睡懒觉,我昨晚跟她交代过了,说不得我们回来,她还没起,不用理会!”
一时到得食巷,见得里头一处地方队伍蜿蜒,排得老长,那程二娘先还惊讶,问道:“怎么这许多人排队,这是等什么?”
继而就听得此起彼伏“宋小娘子”“宋摊主”“小娘子”“可算来了”等等声音,简直如波如浪,震得她耳朵都嗡嗡的。
等再看到宋妙一出现,后头许多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摊子还没停稳,后头那队伍弯来弯去,越发壮大,为了不占道,简直九曲十八弯,程二娘简直人都傻了。
她过了好一会,才晓得上前帮忙。
程二娘一加入,后头排着学生们顿时激动起来,远远近近,个个都忍不住发问。
这个道:“这是招人手了吗?”
那个问:“总算添人了!是不是今后做的份量会多些?再也不会买不到了吧?”
还有人催道:“午饭!宋摊主,你添了人,该做午饭来卖了!做那猪脚饭,我准保天天吃!”
宋妙便笑着跟众人解释说不是添人,只是朋友过来帮着看顾两天。
一干学生纷纷发出嘘声,少不得老调重弹,或催她再添人,或催她再多做些份量。
总共就那些东西,又有程二娘搭手,小半个时辰就卖了个干净,只剩些昨日预订的人没有来拿。
眼见天色渐亮,宋妙便催那程二娘赶紧回家,只自己在此处守着。
又过片刻,陆续有客人来提了吃食走,那程子坚才匆匆从门口出来。
等到了宋妙摊子面前,他左右张望,面上不免露出失望表情,道:“我还以为阿姐今日会来!”
宋妙笑道:“二娘子来了,只是小莲一人在家,大家都不放心,我叫她先回去了——程公子来晚了。”
原来程子坚昨日在外奔劳一天,人困体乏,又因长姐得了落脚之地,还是住在宋妙家,等于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自然一沾枕头就着。
等他醒来,天光早已大亮,再匆匆出来,果然迟了。
宋妙把他订的吃食取出来,复又将昨日把那猪肉干送去衙门的事情说了。
程子坚忙做道谢。
宋妙又道:“我同那韩公子提了你想设宴答谢,他说不用那样麻烦,只随意做几个菜就好——等你们商量好日子,提前同我说一声,好做准备。”
程子坚一面应是,一面又急急问道:“宋摊主既是见了韩兄弟,可是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宋妙摇头道:“衙门里头忙得厉害,我看那韩公子连吃饭都是赶着的——门口守卫同我说,他们都是一天排做两班,连判官跟军巡使都住在后衙了。”
程子坚只好叹气,拎着吃的,垂头丧气往回走。
读书不进则退。
他进了内舍,深觉自己基础不够扎实,总有许多地方顾不到,除却日夜发奋,也按着那韩砺交代,做了不少功课,只想其人可以快快回来,自己得了批改,好做改进。
虽有夫子教授,但对程子坚而言,他私心里其实是更迷信那韩正言指点的,早已视其为自己的第一师。
眼下人不在的这些天,他心里端的有些七上八下,只恨自己学问、才干俱不能出挑,不似那孔复扬,竟是能入了韩兄弟眼睛,一同借调进那京都府衙。
——莫说一日两班倒,我见天不睡觉,也能听从指派,把活给干完的啊!韩小兄弟,你但凡给我个机会看看?!
***
宋妙自然不知道程子坚心中多么跃跃欲试,只恨不能得个机会。
她卖完所有吃食,推着摊车回了家,进得后院一看,里头已经没了人,便知那程二娘已是出去找活了,不单自己去,还把女儿也带走了。
人既不在,她也不多理会,简单吃了点东西,带了竹篓出门采买。
不想这一回才走到巷子口,却见迎面走来一个人,颇为眼熟——原是李都头的妻子段氏。
段氏见得宋妙,甚是高兴,道:“好险在这里截住你,不然就要白跑一趟了!”
宋妙笑着打了个招呼,又问对方来意。
段氏道:“过不了几日就是寒食了,年年大家把那青团、馍馍、饼子送来送去的,实在没个意思,吃也吃不完,前日你做了那福糕过来,我跟婆婆两个吃着都好,我那当家的竟也一口气吃了七八块,说想拿些去衙门送人——你这里能做么?”
宋妙道:“做是能做,只这福糕几乎全是豆沙,不能久放——最好一天就吃完,不要隔夜,不然发了酸,不好吃是小事,只怕坏了肚子。”
那段氏一口应了,又道:“另还有一桩,我婆婆年纪大了,冷豆不好多吃,能不能给她做些热乎的——她吃了一回,时时惦记你那福糕里头红豆沙。”
宋妙想了想,道:“我看老太太挺喜欢面食,给她做个红豆沙卷子怎么样?薄薄一层面胚,当中全裹豆沙,少放,一个卷上三五十层,我给那面做软和些,拆开吃也好吃,合着咬也好吃,又不腻,热乎乎当早饭,搭个豆浆饮子……”
段氏虽没吃过这红豆沙卷子,但听着听着,脑子里已经按着宋妙所说,想象那模样、味道,一时眼睛里头都露出馋意来,忙道:“做这个!多做些!我也喜欢吃!”
一时给了定钱,商量好哪一天要,宋妙便告了辞,等采买妥当,又背又提,终于回了家。
这会子已是晌午,她走到巷子尾,只见自家前门开着,还没走近,便有个小人从里头跳将出来,回头叫道:“娘!姐姐回来啦!”
一边跳,一边颠颠地往前头跑,急吼吼来接宋妙手中东西——原是那小莲。
里头程二娘应了一声,也跟着迎了出来,去接宋妙背上竹篓,埋怨道:“买这么多,也该带个拉木板——或是交代一声,我来接一接也好啊!”
又道:“饭菜已经好了,我手艺寻常,小娘子莫要嫌弃!”
宋妙笑着给了一兜子轻巧的到那小莲手上,请她帮拿回去,复又把竹篓卸下来给程二娘,只提着两篮子往家里走。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饭菜味道——前堂中间摆了张条凳,上头两个菜,一篮子炊饼已经准备好了,还热乎乎的。
往日回来,总是冷冷清清的屋子,一下子就多了几分烟火气。
等宋妙洗了手出来,小莲早眼巴巴等着。
她坐下招呼了一声,跟母女两个一起吃起饭来。
一个菘菜煮猪肉片,一个菠菜豆腐鸡蛋汤,还有一小碟子糟卤鹅肉。
鹅肉是现买的,其余都是程二娘自己做的。
宋妙尝了尝,忽然发现这二娘子有个很好的品质——诚实。
她说自己手艺寻常,就是真的手艺寻常,不是谦虚。
菘菜是煮老了的,猪肉片切得太薄了,甚至吃不出口感,菠菜咸了,豆腐淡了,鸡蛋明明整个打下去,应该是想吃整蛋,但在锅里直接煮散了……
因见孩子一味挑白菜、豆腐吃,她便把那鹅肉往小孩面前送,又给她盛了鸡蛋。
小莲忙道:“姐姐吃!”
程二娘也劝菜。
吃着吃着,宋妙忽然发现那小莲吃一口炊饼,要沾一口汤——不仅她这样,便是程二娘也这样。
她仔细一看,问道:“怎么好像大家吃的炊饼长得不一样?”
程二娘脸上顿时露出尴尬之色来,道:“我先前在广济寺里头借厨房,因想省柴禾,就学着旁人做炊饼——只我们在家时候常吃米饭,少吃面食,做得不怎么好,眼下放了一晚上,哪怕蒸了还是干硬,便是我自己都难咽下去,实在不好意思给你吃,便单买了两个。”
宋妙往那装炊饼的篮子里一看,果然有一个一看就更漂亮,跟自己手里的乃是一家所出,估计是从外头买的,其余俱是形状各异。
她伸手取了一个程二娘做的炊饼,用力掰下来一块一尝,果然干硬,想了想,笑道:“不打紧,我过个火,拿来做个水激馍,一样好吃的。”
那剩炊饼统共只有五个,她拿刀切成小块,泡了会水,又起灶烧油,等油烧热,把那炊饼块水分攥得半干,下油锅炸得金黄,一勺两勺水,熬了个半粘稠浆,将那炊饼块下锅一炒,待那水被裹得七七八八,直接就出了锅。
统共不过片刻功夫,干冷的炊饼,就变成了冒着甜滋滋香气的水激馍。
宋妙笑道:“这也叫琉璃馍,听说是乡野吃席的时候拿来压桌给小孩吃的——小莲尝尝,看喜不喜欢?”
四四方方,炸得金黄香酥的水激馍摆在小莲面前,外层裹着一层薄薄的浆,跟琉璃一般亮晶晶,半透明,还带着甜甜的香。
小莲几乎是强忍着看向了程二娘,一双小眼睛,简直会说话——想吃,娘,我能吃吗?
***
酸枣巷中,小莲为了一口冒着热气的琉璃馍,口水滴答滴,京都府衙里,面前的饭菜都已经放凉了,蔡秀却是没有一点胃口去吃。
(本章完)
第95章 怠慢
第95章 怠慢
蔡秀是昨天一早发的令,要求下头部司各抽一个人来——这人力已经很少,需要加班加点,才能把宗卷稍稍理出个头绪的。
但直到将要下衙,才陆陆续续有几个人过来露了个面。
他一个借调的学生,既无积威,也无地位,也不愿抓着不放,急忙把事情布置下去。
众人领了差事,也不说不行,也不说行,各自走了。
然而蔡秀布置的时候就说明了,让领命之人今日巳时初过来汇报情况,好叫自己统筹全局。
只是让下头人把各自部司负责的案子宗卷情况摸个底,按理并不用多久,可此时已经过了午、未相交,依旧没有一个人出现。
蔡秀又不是傻子,哪里不知道这是那等油滑吏员给下马威。
但到底是初来乍到,他强忍了心中火气,等到将要下衙,仍不见人,只得亲自出马,一个一个衙门地找到各人头上去。
可他很快就遇到了一个简直可笑的麻烦。
——才来几天,到了各处,满屋子的头,十个里边有八个都不认识,怎么找?
他只好拿着报上来的名单去问人。
但蔡秀不认识别人,别人却认识他。
当日报到,张法曹特地开过小会,给手下介绍过一回,而今他又要做什么整理宗卷事,几天下来,上下便是有先前不认识的,也早指指点点,把这脸给记住了。
众人见了这一位借调而来的太学才子,倒也没有不理他。
问这个,这个说:“你找小曹啊?月初有个案子出了点纰漏,他帮着到左军巡院找当日跟的巡检核对去了。”
左军巡院倒是不远,但一来一回,又要问人,还不一定有什么结果,蔡秀哪里好去?只得做罢。
问那个,那个说:“老周一早被户曹叫去了,还没回来,你要找他,不如去户曹问问?”
户曹的门打哪里开,蔡秀都还不知道呢,怎么找?
眼见他脸色难看,答话的人倒是一副好心模样,道:“你是新来的蔡秀吧?是不是有要紧事找他,你别急,等人回来,我给说一声?”
听了这话,蔡秀还得道谢。
问了几个人,尽皆碰壁,难得遇到一个没躲开的,却是皱着眉头道:“唉,我今日甚忙,实在抽不开身,法曹交代了个急事——改日再给你行不行?”
那人一边说,一边指着面前一杯满满当当的茶水,道:“你看,一整天了,我连口茶都没功夫喝——水都凉了!”
眼见那茶水就摆在自己眼前,正敞着口,盖子都没一个,白雾袅袅,冒着热气,蔡秀好险没有当场骂出声来。
他再忍不住,连话都懒得再说,当场转身而出。
走到门口,他就听得后头有人说话。
“真他娘的烦,手头事情都干不完,屙泡屎都要夹断,给他这里搞这个,搞那个的!闲得扯蛋!”
“老丁,你这嘴哈哈哈。”
“小声些,小声些!隔墙有耳,仔细给人听去了,到底是法曹安排下来的差事,小心他回头告状。”
“我就怕他不听哩——不要你跟,不要你干活,你倒是说得轻巧!”
蔡秀竖着隔墙的两只耳朵,气得胸口直发闷。
他虽家贫,自打进了学,才华展露,立时就得了先生器重,由县学一路晋州学、太学,顺遂无比。
平日里但凡出声,同窗只有点头的,便是先生也全是夸赞,何时遭过这样待遇。
他气愤难当,暗想:你做初一,就不要怨我做十五!
因不敢当面跟人起冲突,思来想去,那十五也只有一种做法——他转头就去找了张法曹。
但到得对方公署,见那木门紧掩,只有个杂役在打扫,一问,那人答道:“张法曹被郑知府叫去了。”
蔡秀等了许久,等不到人,眼见天色渐晚,腹中甚饿,只好恨恨然先去了膳房。
京都府衙只管早、午两顿,但近日左右军巡院忙于查案,日夜轮班,膳房也只好按着他们要求,跟着多供晚上一顿。
蔡秀一进门,就见一个熟人从里头出来。
他张口叫道:“孔兄!”
孔复扬正提着两个食盒,抬头一看,见是蔡秀,点头招呼了一声。
蔡秀迎了上去,指着那两个食盒,问道:“哪位上官的?竟是叫孔兄来带?”
孔复扬道:“是正言的,他忙得没空出来,我给捎回去。”
说着就要告辞。
蔡秀忽然心念一动,也不急着进去吃饭了,转身跟着孔复扬并肩而行,笑着问了些话,无非还要借调多久,何时回太学,最近在忙什么,可有遇得什么麻烦,会不会被胥吏欺负等等。
到底是同窗,除却涉及案情的内容孔复扬没有外露,其他多多少少答了几句。
尤其被问到胥吏的时候,他着实有些得意,忍不住多嘴道:“欺负什么?正言帮着秦判官统管,样样分派得妥妥帖帖,我亦是狐假虎威,谁敢找事?”
因是夸口炫耀,他倒是早把先前自己跟辛奉等一干巡检,并下头差官们吵架的事情抹得一干二净,仿佛脑子被水洗过,什么都没有发生。
蔡秀如何听得了这个。
他皱眉问道:“正言一个学生,下头那许多老吏、小官,我听说还有外边借调来的,全要日夜轮班,怎么可能没有意见——你莫不是唬我吧?”
“这有什么好唬的?”孔复扬翻了个白眼,“你去打听打听,连秦判官的日程,正言都帮着做安排,其他人能有什么意见?”
他说完这话,也自知失言,生怕给韩砺招来麻烦,忙道:“我瞎说的,你不要理会!”
语毕,急匆匆走了。
倒是蔡秀在后头看他提着饭盒的背影,少不得生出许多思虑来,饭也无心再吃,忙设法找了几个衙门里的熟人问话。
左右军巡院最近风头正劲,尤其右院接连查获两个大案,案案相连,外头自有许多传言。
一问那新来的韩姓太学生,几乎个个都知道。
这个说:“你问韩砺?确实很受重用,右军巡院有个老巡检,姓辛的,平日里谁说话都不肯多做理睬,上头下令,都能顶回去的,也不知怎的,偏肯服气这个学生,只要他提的,根本不带反驳,当面、背面都维护得很。”
那个说:“上头简直要把人供起来每日烧几炷香——前日他要人,一开口,秦判官自己屁颠屁颠跑去城西、城南好几处营中借人,听说舍了老脸,连夜讨回来三百兵。”
蔡秀很快就听明白了。
那韩砺能统筹这许多事,靠的全是上官大力支持。
没有上官,他屁都不是。
但有了官职差遣,自然有权,借着那权势,便是个学生,都能轻易使动成百上千人。
蔡秀一时激动起来,也想明白了许多事。
他已经看清楚了,人地两生,光凭自己,是很难做出东西来的。
韩砺有秦解后头坐镇,自然重要,但是那保驾护航,真正做事的辛奉也不可或缺。
那他蔡秀的“辛奉”又在哪里呢?
隔天一早,他就守在了张法曹门外,汇报完前日事情,又道:“我毕竟是个生人,下头难免轻忽怠慢,斯事紧急,还请法曹安排个把老练的来帮忙搭个手,想必能推进得更快些。”
***
蔡秀在这里惦记人,小莲在那里却惦记着吃。
她跟着程二娘走在路上,走着走着,脑子里不由自主就想起了昨日那琉璃馍的味道,有些走了神。
拇指大小的馍块,炸得金黄,通身裹满了汁,酥酥脆脆的,是很酥松的口感,一点也不硬。
咬进去里头软乎乎的,里头带着暖暖的小小一汪甜水,甜得刚刚好,不油也不腻。
又香又甜,外酥内软。
原来那又干又硬的馍能变得这么好吃!
小莲忍不住拉了拉程二娘的手,道:“娘,等我长大挣了银钱,天天给你和姐姐做那琉璃馍吃——可真好吃!”
程二娘本来一心放在路边店铺,只想看看哪一家要人,听得女儿说话,不免笑道:“那我们小莲得好好努把力,这样贵——娘等着!”
小莲只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有了很重要使命,点头不迭,又道:“姐姐说这用绵白同冰做了更好吃,若能有蜂蜜……”
她说着,口水是真的流了出来。
“那就更贵了。”程二娘随口应道。
小莲却当了真,摆着手指头数,心中默默记了数,又走几步,复才道:“娘,我可以自己留在屋子里的——院子里木头、后门、房门,许多门,我都没来得及擦!”
程二娘笑了笑,只把女儿扒拉得近些,并不答话。
做人要知进退。
自己一个借住的,把个五六岁女儿留在家中,自己出去搵工,是个什么意思?
便是小莲再懂事,依旧不过是半大,一来二去,只怕真成了叫那宋小娘子帮带孩子了。
——这样不要脸皮的事,她是做不出来的。
但程二娘身无一技之长,又一口江南西路味道的官话,找起工来,实在艰难,往往早出晚归,带着小莲在街上转悠一天,也没个结果。
而另一头,宋妙早上出摊,继而采买,日夜备料,还抽空把那李都头妻子段氏要的福糕、红豆沙卷都做了送去。
没两日,就又有那李家、段家的亲朋好友找上门来,想要订买福糕、红豆沙卷,都是想着送寒食节的。
此外,那巡铺离得近些,因她没空过去出摊,便有些人商量着想要每日跟她订一批早饭。
宋妙只一个人,分身乏术,又想接这些生意,又忙不过来,因算了算这些日子收入,添益不少,便生出请雇一个人的念头。
只她一怕节气买卖不长久,二怕合适的人不好找,三又担心债主们多想。
最好是先攒够一笔钱,按着原本承诺的日子还掉一次,到时候顺便上门解释,方才妥当。
相处几日,宋妙因见那程二娘手脚干净,干活麻利,手艺虽然寻常,打个下手、送个东西、叫卖摊车却是足够了,又见她每日带着女儿上街找活,总是未果,多多少少有些心动,生出不如请雇此人帮忙的想法。
但她小本买卖,工钱开高了自己负担不起,报低了又有挟恩之嫌,实在不好开口,因在犹豫,便也不着急说。
又等了两日,这天才送了一批福糕和红豆沙卷出门,宋妙回来时候,就见程二娘母女难得早回,在家中欢天喜地的。
“宋小娘子!我找到工了!”却是那程二娘声音都激动坏了。
宋妙心中一叹,却又忍不住为这二娘子高兴,少不得笑着恭喜,又问详细情况。
原来程二娘的活计这样难找,除却有口音、没手艺,也因为她还希望能把女儿带在身边看着。
寻常主家,自然不可能同意。
“是个南熏门外头的屠宰行,每日杀猪宰羊,因那衣服、罩子不好洗,地上也脏,正招人浆洗衣服、洒扫……”
隔天一早,程二娘就带着小莲去上了工。
屠宰行的衣服、罩子、地板,想也知道清洗、打扫起来十分辛苦,当晚母女两个回来时候,累得眼睛发直。
小莲虽年纪小,不用做多少事,一来一回,毕竟路远,也走得够呛。
但即便如此,程二娘依旧干得十分带劲。
她回来之后,坐了片刻,稍稍缓了几分,就同宋妙说起了屠宰行里的稀奇,怎么杀猪,猪叫得怎么瘆人,怎么宰羊云云。
倒是那程子坚得知之后,心疼得很,嚷着让姐姐每日带些脏衣服回来,自己下了课,就过来帮着洗,被程二娘骂得蔫蔫地回去了。
但也有个麻烦。
一行有一行的辛苦,浆洗的辛苦,就是苦在双手被水汽反复浸泡。
自打去了屠宰场帮着做工,因长时间浸水,程二娘的手就慢慢开始开裂、破皮,几乎没有好的时候。
而小莲毕竟年小体弱,也不知是不是在河边久待,手脚常常碰水,不知哪一日起,得了小儿咳嗽之症,虽不严重,一直拖着,许久都不好。
只到底为了谋生,没得选。
(本章完)
第96章 额头
第96章 额头
女儿久咳,当娘的自然最为心疼。
程二娘急得晚上都睡不好,先只拿些土方来治,后来咬牙去看了大夫,抓了好几副药,仍不见好,不仅如此,小儿胃口差,连饭都不想吃了。
宋妙见个小矮丁天天咳嗽,蔫蔫的,只觉可怜,正逢春夏换季,想了想,便请那肉坊档口帮着留了一副猪肺。
猪肺味甘,既可止咳,又能补肺,只是而当中涎沫、杂质甚多,处理得不好,容易留有异味。
坊间其余下水,如猪心、猪腰等等,都能卖得上价,独这东西便宜些。
宋妙每日买的猪肉量大,那档主只收了两文钱,半卖半送,给了一个大的,还多送了一副猪肝。
有了猪肺,宋妙又买了些南北杏仁,准备给小莲做个杏汁猪肺汤。
这汤平喘、止咳、润肺,很适宜春天喝来润燥,清洗好了,那猪肺一点异味也没有,根本吃不出来是下水。
宋妙自己也很喜欢,只平日里嫌麻烦,想着做多了喝不完,做少了又不值当,总生不出动手的心思。
今日正好趁着机会,给自己喂一口。
她带了猪肺回家,回到后院找了一圈,从后头厨房里寻出一个破了底的空桶,洗刷干净,把那桶吊挂起来,往里头倒满了水。
那桶底有三四个洞,大小不一,一倒水进去,就从孔洞处出水如注。
宋妙便拿两个铁钩,一个勾住猪肺,一个勾住猪肝,把另一头分别勾在那水桶出水口,正把猪肺管子、猪肝孔洞敞开对着出水处,由那水汨汨注入两者之中。
白水进,红水出。
洗猪肺耗费的乃是耐性,坊间多是切开之后,不断用人力轻轻揉洗,但这办法既费力,又容易有残剩涎沫。
宋家有井,取水方便,宋妙换了许多桶水,反复冲刷之后,那猪肺已是被洗得洁白如玉似的,连血丝都没有一根,那猪肝也血水尽去,一个嫩白,一个嫩粉,凑近一闻,全无秽气。
食材洗好了,她把那猪肺切厚块,冷锅冷水下葱姜焯过,重新洗净,烧干热锅,只用白锅添一点姜片把那猪肺炒到干身,等外层微微焦黄黄,复又下白果、汤骨进去,足水烧开,转为小火慢炖。
猪肺汤要久炖,放着火,宋妙便去后头忙其他的,正收拾,就听得前头有人敲门,应门一看,却是韩砺站在门外。
见得对方,宋妙颇为惊喜,打了个招呼,问道:“韩公子今日怎么得空出来?”
说着把他往堂中让。
韩砺笑道:“明日寒食,衙门虽忙,也凑出两天休沐,我趁机出来放个风。”
他口中说着,也不推辞,径直进了门,等着宋妙留座、上茶,先把那茶喝了一口,方才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道:“幸不辱命——拖了这许久,倒叫宋摊主久等了。”
宋妙见那东西由一张油纸信封包着,平平整整,心中已是猜到几分,忙双手接过,拆开一看,果然里头地契、房契各两份,全是簇新,上头名字却是改了。
不是先前宋母,也不是宋大郎,更不是廖当家当日设法挂名的某某人,而是改成了宋氏女子,名妙。
这祖宅,终究还是物归“原”主了!
她简直如释重负,情不自禁露出笑来,又忙福了福,道:“有劳韩公子——多谢你奔波出力,不然我这宅子未必能保得住。”
韩砺道:“本就是你家的东西,与我并无多少干系,只是跑了个腿而已,不过这契书乃是我出面代领,你哪一日得了空,还要自己去一趟,登签一番,补个流程。”
又道:“衙门自己行事不检点,才会出了这样纰漏,眼下架阁库正在自查,只是事情尚未全然落定……”
宋妙不用他把话说尽,便道:“公子放心,我不会外传。”
两人闲聊几句,因见时辰不早,宋妙道:“正好晌午,公子要是不着急,不如留下来吃个便饭再走?”
“你道我做什么挑这个时候来?”韩砺微微一笑,“正想借个由头,混顿饭吃——要是宋摊主不嫌麻烦,还请帮忙添一副碗筷。”
又道:“宋摊主原是想吃什么?”
宋妙道:“本想吃个面……”
那韩砺面上肉眼可见的笑意更浓,道:“在下关中人,甚喜面食,一日三顿都不腻的。”
不管是不是客气,这话听得厨子心里舒服得很。
宋妙便又问道:“我原是备了猪肝、猪肺,韩公子吃不吃脏器的?”
又问忌口。
听得“脏器”二字,韩砺眉头微皱,却是立刻松了开来,道:“宋摊主手艺,韩某自然百无禁忌。”
他表情只微微一闪,宋妙心细,自然看出来对方有所遮掩,却也没有多说,只另又取了香菇、瘦肉一应食材出来,只想着若是一会那韩砺吃不惯猪脏,便给他另做个浇头,左右用不了多久功夫。
她取了两样果子、小食摆在那条凳上,道:“公子稍坐,再等片刻才好。”
宋妙本就计划吃面,早已三揉三醒,此时那面团已经盘成圈,又刷了油,醒得七七八八,便先不做理会,只洗净韭菜切段,把猪肝去了筋膜,切成极厚的大片,煮一小锅下了姜、椒的盐开水,等水开了就离火,把那猪肝片放进去焖煮了一会,待其将将七分熟,立刻捞出来控干。
此时重烧一锅水,把那醒好的盘面面条轻轻拉扯,扯得半细长,又用两手将其缠绕拉开,抖抻着往外拉。
那面条很容易地延展开去,被拉成半分粗细,非常均匀。
宋妙在此处抻面,韩砺得了张交椅坐在边上,一面喝茶,一面去看,只觉那切菜也好、拉抻也好、在案上抖摔也好,一应动作,犹如行云流水,自有一种节奏、韵律在其中,非常的自如。
他这一向甚是忙碌,疲劳倒是其次,实在精神紧绷,一路回来时候,脑子里也尽装着许多东西,其实未曾停歇过半分。
但此时见得宋妙信手拈来做一顿饭,看着看着,他的脑子里渐渐放空起来,让那呼吸都放慢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甚至心跳也变缓。
他下意识将背往后靠。
那椅背甚高,把头轻轻一歪,正好搭着,也不用使力。
韩砺就这般看着灶台上白雾升腾,把那少女蒙上了一层细纱似的,衬得那动作反而更朦胧,也更流畅。
一呼一吸之间,韩砺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往下滑,滑得甚慢,犹如身下托了极厚云层,有一种沉甸甸的轻盈感,眼皮渐渐低垂,面前就这么黑了下去。
仿佛过去了一辈子那么久,他忽然闻到一阵香气。
那香味很浓,带着烟火气,慢慢地往人鼻子里钻。
韩砺早上把手上差事交代妥当了才出门,一路来到酸枣巷,只半道上省着吃了两片猪肉干,腹中早已饥饿,此时被那香味勾得胃里直叫唤,猛地一睁眼,就见对面灶台上烟气缭绕,那宋摊主正从锅里往一旁碗中盛菜。
——他才发现自己刚刚居然睡着了。
虽只小憩片刻,但大中午的,又是精神疲惫时候,小憩反比长睡要舒服太多,此时头脑如同炎夏之中,往深潭清水里滚了一遍,凉凉的,神清气爽。
韩砺一下子重新坐直了身体。
宋妙做起菜来心无旁骛,并不知道这一位韩公子竟是看自己抻面、切菜看睡着了。
拉条子下了锅,滚熟之后过凉水躺进碗底,往上头盖上两大勺韭菜炒猪肝,就是一碗香喷喷的拌面。
虽然简单些,但滋味一点也不差。
她把一盆面、一大盅汤坐在条凳上,又放了个空碗在韩砺面前,道:“公子先尝尝,若是吃不惯,我那里还有香菇,做个香菇肉沫浇头快得很,洗手功夫就好了。”
韩砺摇头道:“不用麻烦,这个就很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那空碗里夹面条,但面条夹得多,其次是韭菜,最后才是象征性地添了一片猪肝。
虽说看人吃饭不礼貌,但宋妙作为厨子,自认有资格观察那么一两息,好来决定要不要重做的——她看那韩砺吃面,先一筷子韭菜,再一筷子面条,又一筷子韭菜加面条,嚼嚼嚼的,脸上已是带出微笑模样,心中又是松一口气,又是好笑。
果然不吃脏器。
她起身道:“我来添个浇头。”
却听那韩砺忙道:“不用,我只是吃得少,不是不吃。”
他说着就把碗里唯一的一块猪肝往嘴里送,先咬了一小口。
宋妙道:“当真很快……”
但她话音未落,就见对面人眉头一挑,表情隐隐有些惊讶,只眨眼间,就把那剩下的大半片猪肝吃了个干净。
吃完不算,他又取了那大碗里筷子,连着朝自己碗里搛了七八块猪肝。
宋妙无奈道:“实在不必勉强……”
韩砺方才抬头,道:“我原是平日里少吃,只宋摊主做的这个,一点脏器味道也没有,很香,很合口味。”
说着,又忙往边上另一个空碗里添了几筷子韭菜猪肝拌面,朝宋妙方向一推,道:“不信,你尝尝?”
倒像是宋妙做的猪肝合炒,还要他来帮着洗清“冤名”似的。
观察了片刻,见此人不像勉强的样子,宋妙便也没有再坚持。
她搬了张小几子过来,跟那韩砺隔着条凳对坐,一起吃起午饭来。
一口拌面送进嘴里,还烫着。
宋妙呼了两口气,才敢去尝那味道。
单炒韭菜猪肝,热热的出锅,为的就是那口镬气。
先尝到的是浓郁的荤香,带着微微焦香和酱油香。
猪肝拿足水冲洗过,因为切的极厚大片,故而特地焖煮得半熟再来用猛火炒。
这样既保证了里头的嫩,又有了外头的爆酱焦香,使之不至于外头焦了,当中还是生的。
一口下去,猪肝微焦,爆炒得最外层有一层微微脆壳,里头口感却是极致的嫩、粉,很神奇的,也带有一点脆口,但是连一丝丝脏器不好的味道都没有。
吃起来,知道它是肝,却又叫人不敢相信它是肝。
肝脏本就自带一股特有的荤鲜味,这又是上等黄沙粉肝,甘甜得很,此时给那酱香一带,分外醇厚、嫩滑,又有那韭菜炒得恰恰断生,辛香、脆嫩,尤其根茎部分还有些微的辣感,带着汁液,解腻极了。
两者混炒,已经合了味,猪肝有韭菜辛香,韭菜有猪肝荤鲜,又有面条混杂中间,占了大头。
那面拉得很筋道,粗细均匀,赤条条的,比起粉,更适合吸附料汁。
此时每一根面条都裹满了油亮、油润的酱汁,带着猪肝的油荤、韭菜的青草香,在人嘴里做着平衡。
平衡得非常圆满。
宋妙吃光了一满碗,特地还留了一点肚子,而那韩砺确认过她不要之后,便把一大盆全部吃完了,连一根韭菜都没有留——甚至酱汁都用面给裹得干干净净。
吃完之后,他把那面碗放回条凳上,满足地呼出一口气,肉眼可见是饱了。
宋妙迟疑了一下,道:“其实还炖了汤——若是吃不下,一会给公子拿汤盅装了,带回去喝,如何?”
韩砺沉默了片刻,方才道:“也可以先喝一点,再带一汤盅回去。”
宋妙笑应了,果然给他盛了一碗,正要端来,就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
两人在堂中吃饭,大门自然是敞开的,此时宋妙抬眼看去,就见程二娘拉着小莲正往家里赶。
自程二娘得了那屠宰行浆洗衣服的活,都是天未亮就起来,下午时分才回家,不知怎的,这回却是提早了半日。
宋妙有些惊讶,忍不住迎出去两步,问道:“二娘子回来了?”
程二娘见得此处木门大敞,又看里头坐了个生人,本来见了宋妙,立时就想说的话一下子咽了回去。
而韩砺也已经站了起来,道:“叨扰宋摊主许久,韩某先告辞了。”
宋妙忙将人留步,向两边介绍一回。
程二娘听得这一位唤作“韩砺”,乃是太学内舍生,顿时又惊又喜,忙道:“小坚同我说过,多亏韩公子,不然他这次肯定是不能升舍的!”
话里话外,千恩万谢。
韩砺行过礼,推辞几句,取了那食盒就要走,宋妙正要去送,却见那小莲躲在程二娘身后,头上一角青青紫紫的,一时惊道:“小莲额头怎么了?”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七枚,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七斗、晚意漫了海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
谢谢起点麦兜爱小嘟亲送我的香囊一枚,天空一样自由亲给我的平安符两枚,书友20190523153350478亲送我的平安符一枚^_^
(本章完)
第97章 洁净
第97章 洁净
她这般一问,那韩砺也停下脚步,低头去看后头小孩。
程二娘神色微黯,道:“我给辞工了……”
她先前以为家中的是个生人,不好说话,得知韩砺身份之后,不再外道,只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来。
原来小莲自跟了去那屠宰行,并不肯闲坐一旁,除却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洒扫小事,还给其余屠户、伙计帮手,虽是个孩子,一样勤快得很。
这日她见院中又来了几辆大推车,要往一处角落卸货。
因那地方她早得母亲交代过,说是拿来倾倒猪尿污秽的,不叫靠近,便特地跑过去,想要提醒一番。
谁知刚一凑近,便被站在外头一个莽汉拿脚一踢,吼她走开。
也是小莲本就体弱,那地上又尽是血污油渍,湿滑得很,一不小心,便栽倒在地,磕到了头。
那汉子却是理都不理,只要催撵人。
小莲自以为做了坏事才会被骂,哭哭啼啼地跑开,也不敢去告诉亲娘,生怕坏了家中生计。
然则没多久,那屠宰行的老板便把程二娘叫过去,结了工钱,只说此处人来刀往,带着小孩,实在不方便,此刻就能回家,不用她再来了。
程二娘先前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恳求一番,见得不行,不得已应了,回头见了小莲,才知发生什么事。
女儿磕在头脸,身上也有擦伤,程二娘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欲要去找人说理,那莽汉早不知踪影,一问,个个都说外头来的,已经走了,只得做罢。
“要是孩子捣乱惹出来的事,我也就认了,只她也没做错什么,白遭这一回罪……”
程二娘一边说,一边气。
宋妙看那小莲,果然眼泪水含含的,两只眼睛肿得通红,想是路上已经哭过几场。
她蹲下身去摸那小头,发少毛软,茸茸的一颗,被她一摸,就呜呜又哭了起来,投进宋妙怀里,叫道:“姐姐,我真的没挡路,也没惹事!”
宋妙忙低声安慰,又对程二娘道:“罢了,那地方本也苛刻得很,钱少事多的,我看你手脚都裂了,不干也好——且看他哪里找这样麻利的人去!悔也悔死他!”
韩砺问道:“是哪一家屠宰行?知道踢人的名字吗?怎么做事如此不地道。”
程二娘推说不知,又道:“公子要是见了小坚,千万别同他提这个,不然这莽子必定闹腾——也是我们自己多事,况且那里头都是屠户,又有护院、伙计的,不去惹他,免得吃亏。”
见得事主如此态度,韩砺毕竟不熟,应了一声,安慰几句,同宋妙辞别而去。
送走了韩砺,宋妙方才细细打量小莲头上伤势,又道:“晚上拿布包着鸡蛋滚一滚,看能不能好些。”
又哄她道:“肚子饿了么?炖了好喝的汤,一会洗个手来吃。”
小莲抽抽噎噎,听得有汤喝,那哭倒是慢慢止住了,却被那程二娘打发回去洗澡,道:“不知哪里滚来一身臭烘烘的,头上、身上都脏,正好趁着中午日头大,洗个澡。”
等人走了,程二娘叹一口气,道:“这孩子,额头都肿了,傻乎乎的,只知道哭!”
她又想埋怨女儿遭了欺负不懂的来告状,又知道这是因为女儿心疼当娘的,愈发自责,尤其又气那汉子可恶,偏人都找不到,还担忧眼下没了活计,手停口停,只怕过不了多久会要断炊,许多话到了嘴边,到底说不出口。
最后,程二娘只对着宋妙道:“本是借住,偏我们母女两个成天不省事,还要带累宋小娘子。”
宋妙安慰两句,复又问道:“今次这工做不成了,却不晓得二娘子什么打算?”
“也是我自己毛病,谁家愿意雇的人带个小孩在边上——只也没办法,走一步算一步,慢慢再找就是。”
宋妙看着程二娘灰头土脸模样,道:“原就有个想法,当时不太合适,此时却能来问一句,我想请二娘子来帮着搭把手,不知你愿不愿意的?”
程二娘蓦地抬头,双目先是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道:“我这样手艺,小娘子也不是没吃过,打打下手还行,要是正经雇佣,倒不如去外头找个合用的,比我不晓得强上多少倍,省许多功夫!”
“你别着急推。”宋妙认真同她解释,“我不过是个小本生意,用不到,也雇不起好手艺的,能打个下手就足够了。”
“我原本担心这屋子保不住,不久就要搬走,只请二娘子同小莲来暂住,但刚得了消息,这屋子权产已经落定回来,既如此,总算敢拍板包了二位吃住,但钱就给不起那许多了——今次随行就市,那屠宰行给二娘子开多少,我只能给到八成。”
“我这里的事情,二娘子前几日也做过,做得甚好,只到了正经帮忙时候,除却先前做过的,要是接了新单子,少不得要你来搭手,另还要再起一摊,做了早饭,推车出去叫卖,要是将来形势好了,再来添补工钱——不知你肯不肯?”
于程二娘而言,钱虽少了些,但少得并不多,况且宋妙包吃包住,还能带女儿,算起来其实真正能存攒的更多。
况且她来了宋家几日,对这宋小娘子无论人品、性情,实在喜欢得不得了,想都不用想,连要犹豫的点都找不到。
她忙道:“我自然是千肯万肯的,只是怕帮不了大忙,反而白领许多工钱。”
宋妙闻言,也甚是高兴。
对她而言,做吃食本来洁净就是最最要紧一项,要是出去外头,很难找到一个信得过又好用的。
宋妙对帮工手艺并无多少要求,程二娘气力大,人也勤快、爽利,人品又信得过,端的是个上选,能省许多力气。
她想了想,又道:“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我虽信得过二娘子为人,还有一句要说在前头——要是你哪一日不想在这里做了,须要提前一旬同我说,免得我没个防备。”
两人一时商量妥当,只等宋妙跟那些个债主报个消息,得了确信,就将此事定下来。
程二娘喜不自胜,忙道:“我一会就去跟小莲说声,免得这孩子一直挂心家里没米下锅!”
又道:“哪日得了机会,跟小坚通个气,叫他再不用担心!”
她兴高采烈的,说着说着,声音忽然顿了顿,犹豫了几息,才道:“我既来了,也能长住,娘子后院那许多空地,除却铺了石板的,其余位置,能不能开出来种些菜的?”
“这院子甚大,角落里也可以养一棚鸡,不用旁人,我自己就能搭起来架子。”
“到时候拿草木灰跟鸡粪堆肥,一点臭味都闻不到,种两畦菜,自己吃尽够了,能省不少嚼用——我打理干净,不会脏。”
宋妙想了想,却是摇头道:“算了,咱们是卖吃食的,后院又有井水、石磨,风一吹,说不定就带过来什么东西,自己吃的时候知道来历,可以不计较,但到底是要卖出去给旁人,再如何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程二娘虽有些失望,很快就明白过来,道:“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她是个闲不住的,见了空地就想种,见了空墙角就想养鸡养鸭,又因这几日言谈间晓得宋妙欠了大钱,忍不住就惦记养了鸡每日能下几个鸡蛋,想着能给对方贴补贴补,此时也只好放弃,心中还蔚为可惜。
而等到小莲洗了澡出来,小孩又想问先前说的那汤,又不好意思问,只围着亲娘的脚打转,又偷偷拿眼睛去看宋妙不提。
至于另一头,那韩砺带了食盒回去,见得里头极大一盅汤,考虑了许久,方才分了一小碗给同舍的,自己留了一大碗,重新提着那食盒去了教舍。
此时饭点已过,他一路经行,时不时遇得学中先生、教授。
众人知道他借调去了京都府衙,纷纷问话,不是问他几时回来,就是问他近来忙些什么,有没有文章,若有文章,拿来看看,不拿也行,可以叫人去取。
韩砺少不得一一行礼、回话,又说自己忙于庶务,暂无功夫撰文写字。
这话一出,惹得一众夫子先后顿足,个个劝他不要因为区区借调,误了正业——学生就是要作文的嘛!不写文章,难道写公文?
公文谁不能写?岂不可惜了你脑力、心力,也害我们白白苦等。
好不容易脱了身,韩砺匆匆去了陈夫子教舍。
这一回他走得近了,才听到里头有人对话声,先以为是小尤,正要敲门,就听出又有另一道声音,顿觉不对,立时停步,正要往后退,却不想里头早听得动静,叫道:“谁在外头?进来吧。”
韩砺无法,只得推门而入。
教舍中,陈夫子同两个老者据桌而坐。
若是宋妙在此处,三个人头她都能认得出来——另外两个,一个是承诺要帮她找人去翻查廖当家的当日扑买宗卷的闵先生,另一人则是那帮着德彰捎来了五指毛桃的邓老。
但眼下韩砺站在此处,对面老头们也都认出了他。
“许久不见,正言风采更甚!”
“真俊,不像老陈,倒有我昔日几分风流——不如跟我回庐山,再游学两年,如何?”
“去,去!一边去!”陈夫子一边骂,一边做出撵鸡的动作。
韩砺只笑笑,向着众人一个个行礼问好。
那陈夫子十分眼尖,已是看到他提的食盒,道:“你那手里拿的什么?”
又道:“难得回来,还给师兄带什么东西,一路不难提吗——这都过了饭点了,我也没什么胃口吃……”
陈夫子口中说着,那腰背挺了挺,坐直了些,指了指身旁两个,道:“罢了,给他们两个没福气的老的也分一点吧。”
他这话、这做派实在招人恨。
然而到了这把年纪,除却比子女、比弟子,还能比什么?
总不能还比谁迎风……得远吧?
反正都是湿鞋的。
但是闵、冯两个根本懒得跟他比。
“又不是你带的弟子——论起来,傅先生也教过我三年有余,我与正言算得上正经师兄弟,根本不比你关系疏到哪里去!”
“正是,嘚瑟什么!”
见三个老头吵吵嚷嚷,韩砺叹了口气,答道:“是宋记食肆那宋小娘子做的炖汤——也不多,我给三位分一分?”
陈夫子张嘴正要同二人骂仗呢,听得“宋记食肆”四个字,耳朵忽然就竖了起来,心中已是暗叫不好,再听到“宋小娘子”、“炖汤”等语,胡子一抖,忙截道:“罢了,罢了,都才吃过饭,哪里喝得下这汤,你先放到一边——我有正事同你说!”
然而桌上全是宦海浮沉过的,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眼见韩砺迈步就要去放食盒,那闵老道:“慢来,什么宋小娘子,是前日鱼汤那一位吗?”
陈夫子不理会。
得不到回答闵夫子全然不在意,继续又道:“我这几日时时惦记她那汤,要不是被你这里绊着脚,早找上门去了——我有肚子,我能喝,给我来一盅!”
一旁那冯老也道:“几口汤,怎么喝不下了,老陈老矣,我却不老!我也来一盅!”
陈夫子先只是为了博个面子图个嘴爽,此时实恨自己嘴贱,深怕开口晚了,自己那份也没了,急急道:“我也能喝,喊小尤拿了碗来——小……”
他刚要喊,就被边上冯老拦住,喝道:“喊什么喊,小尤来了,你分他还是不分?上回在金明池,我原还想歇一歇再拿那鸡蛋豆腐肉沫拌两口饭,等我歇完,他只差把盘子舔干净,你叫他来,你分自己的给他??”
陈夫子看了看那刚刚打开的食盒,里头汤盅本就不大,眼下还只有一半不到,莫说三个,自己一个人就能喝完,立刻不敢说话了。
一时三人把杯中残茶泼了,就拿那茶盏来装汤。
本就只有一盅汤,一人分得大半盏,另又有三两块猪肺、白果等。
“白生生的,是鱼汤吗?”闵先生又惊又喜,但凑近一闻,并无鱼香,唯有一股很浓的杏仁香。
“不是,说是杏汁猪肺汤。”
闵先生听这名字陌生得很,干脆先喝了一口。
满口柔滑。
先是杏香,随后是一点淡淡的肉香,那肉味竟是清甜的感觉,咸得似有若无,倒是甘甜占了上风。
杏仁是九分南杏、一分北杏,南杏自带清甜味,会回甘,北杏有一丝微苦,但只有苦香,没有苦味,使得那杏仁汁味道更有层次。
宋妙是把井水煮开晾凉再来磨杏仁汁的,细细磨过三回,又过滤两回,入口一粒渣滓也吃不到,像汤,比汤更浓醇,似羹,又比羹更顺滑。
好滑、好润的一口汤。
润得闵夫子从喉咙到肺,都跟泡开了似的。
等吃一口那所谓“猪肺”,哪里像是猪肺,雪白、细嫩,吸饱了汤汁,甘香、清甜,咬起来像豆腐,若不是上头还有隐约纵横肉纹,吃起来也有肉味,哪怕打死闵夫子,他也绝不会相信。
半盏的汤,几口的猪肺,几粒软面面的白果仁,根本没吃出感觉来,那碗就见了底。
“没了吗?”
“就这么多??”
一干老头子瞪着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韩砺。
***
京都府衙之中,同样瞪着眼睛的,还有蔡秀。
他看着满屋子堆积如山的宗卷,恨不得一把火烧个干净!
(本章完)
第98章 节礼
第98章 节礼
那日蔡秀去寻了张法曹,对方听了下头众官吏行径,少不得斥骂几句,却根本并没有出面约束的打算。
幸而他对蔡秀要求“安排个老人”过来搭手的想法倒是很支持,立时就让人叫了个手下过来。
来人听得是要他跟蔡秀一道负责整顿宗卷后,也不拒绝,只是道:“这事端的紧要,下官有心出力,可是早间右军巡院已经来了人,说要对接供状、证据移交,估摸着这一两日函就要发过来了。”
又道:“这回大案、小案合在一起,繁杂得很,下官愚钝,只怕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还请法曹示下。”
张法曹沉吟了片刻,道:“倒是我疏忽了这事,那案子甚大,捎泥带土的,一个判得不好,给军巡院拿捏着出去说话就麻烦了,你只专心断案就是。”
他转头又叫了另一人来。
此人则是道:“下官手头日常事务不论,前天修赦局过来,法曹叫我跟着一道检阅新订的律令,因时间甚赶,眼下正跟着一众官人忙于此事,下个月就要发榜公示,委实抽不出空来……”
“不如先挪个人接一接律令审阅,我再……”
张法曹皱了皱眉:“罢了,修赦局那边烦人得很,阵上换人,说不定又要啰嗦,你先紧着那一头就是。”
眼见那些个人来了又去,个个都做推诿,蔡秀虽对一干事务不甚熟悉,也听出不对劲来,因怕这张法曹打退堂鼓,忍不住道:“官人,整顿宗卷确实有些恼人,但只要推进妥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眼下他们推三阻四,非要强令才好推行!”
他还有许多嫌弃,当着张法曹的面,不好说出口,心里却已经骂了开来。
——一样是当官,做什么隔壁左右军巡院里头那秦解秦判官就能把下头人治得服服帖帖?
凭他力挺,不光整个右院,便是左院同许多外援也老老实实由着那韩砺指挥,让往东不敢往西,人人日夜轮熬了许多天,虽有怨言,全无一个做推脱的。
到了你这里,就连个干活的人都抓不到?
你这官,干什么吃的??
而那张法曹并不知道蔡秀所想。
他这两日已经听得下头些微传言,还有跑来抱怨的,心中少不得生出几分失望来。
一样是内舍出来的学生,同是太学四子,怎的那韩砺就能把事情干得妥妥帖帖的,不用秦解操一点心不说,还可以做到未雨绸缪,帮着上峰行一看三。
到了自己,得的这个人,只一张嘴巴吧嗒吧嗒,做事不能耐,惹事倒是挺能耐。
此人折腾来,折腾去,没有结果倒是不打紧,只怕把曹中埋怨声给激起来了,自己还要收拾烂摊子。
张法曹权衡一番,最后还是把自己得力的手下叫了过来,吩咐道:“逢之,整顿宗卷之事还是得抓起来,你给小蔡把把舵。”
那章逢之根本不做推脱,一口就应道:“小蔡初来乍到,到底不熟悉各处行事,我带一带他,就是整不完,也理个大概出来!”
张法曹满意点头。
而那章逢之也不含糊,说带一带,就是真的带一带。
他同蔡秀一道去了库房,同吏员们打了个招呼,让先把最近一年的宗卷全数点齐数目,搬到一个空房之中,便笑呵呵看了一眼蔡秀。
“小蔡,你年轻力盛,又有一腔能干,此时手头也没什么旁的东西跟着,先把这宗卷理一理,整出缺失错漏来,出个单子,我再拿去跟他们说。”
就这么轻轻巧巧,把蔡秀打算让各部司派吏员来干的活,给扔了回去!
蔡秀一时只觉得是哪里出了毛病。
他忍不住挖了挖左右两边耳朵,问道:“章官人这话,我怎么听不懂?”
“一年宗卷,上千都不止,光凭我一个人,怎么可能理得完?”
他强自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勉强笑道:“官人莫不是搞错了?此事张法曹重视得很,我倒也不是不能做,只是要是拖延久了……”
章逢之笑着打断了他,语重心长地道:“小蔡,你还年轻,做事有时候难免过于想当然了。”
“我长你许多,今日托个大,来教一教你。”
“你不晓得,衙门里头事情是做不完的,有些事虽说要紧,却也不怎么急——你这宗卷整理便是如此。”
“眼下事情堆得多,大家也腾不出手,你来得正好,先熬一熬,本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好的,等你理得出来,前头这一阵子说不定就正好忙完了,将将接过手来补改,岂不是好?”
“要是强令,反而叫上上下下,都生出嫌隙——张法曹看重与你,你不要令他失望才好。”
竟是在这里居高临下,教训起来!
蔡秀何曾受过如此欺辱。
但对方口口声声,不是张法曹,就是资历,饶是他十分口才,毕竟没有经验,被这混迹衙门多年的油子当头一棒砸下来,也是眼前发懵,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我手头还有事,你先整着,明日就是寒食了,虽说衙门休沐七日,但我知道你心急,不愿耽搁,已是同他们轮值的交代过了,你仍旧可以回来整理宗卷,不妨事!”
一边说着,这章逢之迈着慢悠悠的方步,往外走了。
剩得蔡秀一人,对着满库的宗卷,头一回气得胸口都发堵。
他上前取了一册,只翻了几页,满眼是字,钻得他眼睛疼,控制不住,把那文书往地上狠狠一砸。
——天生我才,岂是来做这等活计的??
蔡秀坐在案前,冷眼看着满屋子的宗卷,想到韩砺,想到孔复扬,再想到自己。
风风光光而来,决不能落荒而逃。
蔡秀没有等到下衙,而是干脆地起身出了州衙。
府衙水深,他没有那韩砺好命,上有官员撑腰,下无小人掣肘,吃了个暗亏。
但他自有优势。
蔡秀直接回了太学,路上买了一包青团,一包糯食,转头去了教舍。
他找上学录,殷勤备至地送了寒食礼,又要了一份今年外舍升内舍的名单。
***
蔡秀忙着看名单,韩砺却忙着看书信。
喝完了杏汁白肺汤,见再榨不出什么东西来,三个老头便说起了正事。
“德彰信上说近来雨势很不好……”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amp;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不用他说,我们一路进京,沿途十停里头有七停在下雨,问了老人,都说今年雨水过分,从未见过还不到清明河水就这么深的。”
“一年大,一年小,去年涝灾已经那么重了,按理今年应当是小年才对啊!”
“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有本事同黄河说理去?”
几人正说着,韩砺已经把那信纸放下。
陈夫子便道:“今次喊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事——德彰说想请你过去,你答不答应的?”
韩砺摇了摇头,道:“我去有什么用,早跟他提过,让他将辖下县镇统管起来,早早上书奏请都水监过去,趁着去年底流民过境,又有朝中拨银,把堤坝重新修过——即便如此,也未必能保得住平安。”
“结果他瞻前顾后,眼下才说要修,跟水淹到脖子了才学洑水又有什么区别。”
那闵夫子立刻道:“他也有苦衷,去年九月才上任,两眼一抹黑的,手底下连个趁手的人都没有,跟那知州也不对付,便是当时照着做,流程一来一回,此时那堤坝也只修到一半罢了……”
“他要是上心,自己跟紧些,怎么就修不完了?”
却是陈夫子听得不高兴。
“又不是头一回当官。”他冷哼,“虽说是你家姑爷,胳膊肘也不带这么拐的!眼下也过去小半年了,他立稳了吗?”
闵夫子老实闭了嘴。
二女婿能力平平,但做人谨小慎微,也踏实,好不容易得了个通判实缺,结果一上任,就发现彼处衙门里的小鬼格外难缠。
不过三四个月功夫,已经接连发了几次信过来,请他这个老丈人安排些得力门客过去帮忙。
但到底是自己女婿。
他叹了口气,又对韩砺道:“正言,你跟先生最久,他一生研究水患最多,今次就当帮我一个忙……”
韩砺道:“不是学生不愿意出力,只此时情形,即便我去,也没有一点用处——真要修水渠,非从都水监调用水工不能为之。”
“这是当然!德彰已是上书报请都水监,可要是图纸出来,少不得要征发民伕,统筹进度,还是想你去搭把手。”
韩砺摇头道:“当着诸位先生的面,学生不说那等面子话——要是今年真的又遇大涝,哪怕我此时出发,等到了地方,人手还没点齐,多半堤坝已经崩了。”
闵夫子捧着茶,唯有无言。
他也外放为官过,自然知道韩砺所说为实。
“且先等一等消息吧,要是真的决了堤,汴河乃是下游,京城也要遭殃,朝中必定要管。”
“闵老放心——我与先生从前去德彰兄任上查测水文时候,他多有照拂,今次若能助力,虽未必能有大用,我也不会推脱。”
闵夫子却是站起身来,向韩砺行了一礼。
后者忙躲开,又急急回礼。
“正言,我不是逼迫于你,只你行事一向周全,德彰此人虽无大才,却并非有心坏事,按着从前,涝水总有三波,要是能给他搭个手,救一波,总归算一波,但凡少害及一点百姓,便算是我祖上积德了。”
“好了,既是事情已经妥当,就不要再说,没得本来没事,说得有事了!”
却是那冯老忙岔开话题,又道:“明日寒食,咱们晌午吃些什么?不如去那小娘子铺子里问一问有什么吃食?”
***
小娘子铺子里虽只有两个人干活,却是忙成一副热火朝天模样。
因明日寒食,宋妙早饭都是热食,便提前跟学生们交代了不出摊。
但不出摊,并不意味着就可以休息。
她今天得了那韩砺带回来的好消息,又和程二娘商定妥当,便打算明日先把欠债还掉一期,因正是节气,也带着做些小食送上门去,只当答谢那些个债主肯给自己宽限日子。
寒食各家多送青团、春卷,宋妙也就不凑这个热闹。
她想了想,调了面糊,跟程二娘一起炸了几锅撒子,甜咸俱有,又细细磨了南北杏仁,预备做杏仁冻。
杏仁冻又叫杏仁豆腐,正合冷吃,尤其此时将要换季,常有人咳嗽,此物平咳止喘也有些效用,作为拜礼,很拿得出手。
既然要送寒食礼,干脆也不要限于债主。
宋妙算着人头,把孙里正一家,李老娘一家,另又有近些日子上门订买吃食较多的几位大客人都添了进去,还捎上了韩砺、王畅等人。
除却程子坚不必理会——他姐姐住在此处,明日自己就会摸上门来。
因仓促之间,现买鱼鳞熬煮做胶冻已经来不及,她便取了家中绿豆生粉拿来给杏仁凝结,把那杏仁磨浆数回,过滤之后,沉浆取了脂膜,再和绿豆生粉水、牛乳一道文火慢煮,早买了许多小竹盒回来,分别倒进盒子里定了型。
好容易样样收拾妥当,等把那杏仁露拿吊桶、食盒湃进井水里放着,天色早已黑了,赶紧睡下,一夜无话不提。
次日一早,宋妙睡到了大天光。
春日里正合赖床。
风是暖意熏人的,太阳只有微热,远处偶有不知哪里传来的鸟叫,又有虫鸣,全怪这些个风啊太阳啊鸟啊虫啊的催人懒。
她躺在床上,眼睛一闭,就像有千钧重压在眼皮上头一样,上下睫毛哪怕只扑闪一下,但凡彼此挨到了,就像被极稠浓的浆糊给黏得死死的,再也睁不开。
直到肚子饿了,又算着再不出门,恐怕礼就送不完了,她才不得已爬将起来,先跟程二娘两个吃了早饭,乃是一碗杏仁豆腐,又冲了咸茶配炸撒子做早饭。
那杏仁豆腐盛在碗里,像一块羊脂玉,光泽温润,细腻得一点气孔也没有,拿勺子微微一碰,意料之中的颤巍巍。
吃一口,那口感极其嫩滑,但又很有存在感,像嫩豆腐,比嫩豆腐更有一种弹的感觉,水灵灵、冰冰凉的,很清爽,又极润。
因只放了一点点饴,那甜味很淡,杏仁、牛乳的味道占了主体,吃起来满口都是杏仁含蓄的芬芳跟牛乳的浓香,回甘,特别适口。
(本章完)
第99章 祭祀
第99章 祭祀
吃完之后,宋妙只觉嘴里留有杏仁香,但那香味并不粘喉,而是非常利落、清爽。
她就着咸茶吃了几根撒子,仍觉少了些什么,又盛了一碗杏仁豆腐,慢慢吃完,方才满足。
至于一旁程二娘,只吃了两口,却是停了手。
宋妙不免问道:“二娘子吃不惯杏仁味么——我见你昨晚那杏汁白肺汤就喝得不多,尽给小莲喝了。”
杏仁香气特殊,多数人喜欢,却也有人不喜欢,觉得像堆肥堆出来的气,或是什么难闻的重油。
程二娘笑道:“这样好东西,我竟是有些吃不惯——不过小莲很喜欢,正好留给她吃,我多吃些撒子,撒子好吃!”
她说着,果然又捡了几根撒子。
一时两人吃完,宋妙收拾好各色节礼,分了些给那程二娘,由她送去太学交给程子坚分派,自己则是背篓提盒的,去孙里正及各家债主门外递送。
宋妙先走,那程二娘见她走远,方才回了后院,进得房间。
小莲仍旧躺着,听了声音,揉着眼睛坐起来,叫了“娘”,声音蔫蔫的。
程二娘便道:“昨晚一夜都在翻身,临到早上还说梦话,眼下舒服点了吗?”
小莲迟疑地点头。
程二娘见女儿眼底两个大大黑圈,心疼得厉害,道:“娘先去送东西,个把时辰就回来,你在家里休息,要是饿了,前头灶上盖着两碗杏仁豆腐——香香的那个,跟米糊糕一样的就是,小娘子做的,特别好吃,你别吃那撒子,仔细上火又咳起来!”
又道:“这杏仁价贵,咱们吃完就别再问小娘子要了,晓得吗?”
小莲小鸡啄米,仍旧躺下,只怎么都睡不着了,隐隐听得正堂外头关门声音,一骨碌爬将起来,忙跑出去探头看,见那大门关着,试着叫了一声,屋子里没人应,又有些怕。
她先把灶台上锅里盖着的两只碗端出来——果然是跟昨日那杏汁白肺汤一样香香的味道,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端着碗急忙往后院跑,匆匆胡乱漱口洗脸,抱着勺子就吃了起来。
又香又嫩又滑,淡淡的甜,又有奶味、杏香味,凉凉的。
世上哪有小孩能抵抗得了!
小莲吃一口,含两下,舍不得吞,在嘴里捣鼓半天,才慢慢咽下去,没多久,就吃完了一整碗。
但等到吃另外半碗的时候,她见得上头已经被勺子挖开的一角口子,顺着舀了两勺,正要再下手,忽然脑子里就闪过一个念头。
——昨晚也是,那杏汁白肺汤娘只喝了两口,就推说不爱吃,让给了自己。
但这么好吃的东西,她怎么会不爱吃呢?
多吃两口,应该就能爱吃了!
小莲想了又想,去外头取了个盆子,装了一盆凉井水,把那碗吃了一半的杏仁豆腐重新湃回了水里,复又拿了扫帚,趁着没人在,把后院打扫了一遍。
再说宋妙提了节礼,背了钱,往各处送了一回,把自己预备请个人来帮忙,后续也接预定生意,还想再出一摊的打算说了。
她带着钱上门,又送了寒食节礼,债主们自也有眼睛。
况且这些日子宋妙在朱雀门生意做得很有些声量,不单两学、南麓书院,便是巡铺、衙门的生意也搭上了,听闻还接些糕点小食去做,居然也有不少客人上门。
众人看在眼里,本以为这宋家不行了,谁知竟还给个小半大小娘子给扑腾几下,好似扑腾得半活,眼见清账有望,多数都无二话,偶有一两个嘀咕的,稍稍用心解释一番,也都不再啰嗦。
倒是有几个,得了宋妙做的撒子、杏仁豆腐,隔得几天,还上门来问买,又给她招了些生意不提。
***
这日寒食,等到晌午,城中已经空了大半,不少铺子都关了门,踏青的踏青,扫墓的扫墓,去金明池、琼林苑逛园子的逛园子。
宋妙送完东西,少不得又做采买,等路过河畔,见人人都在折柳,本想也跟着折一枝,奈何手上满满当当,实在腾不出地方来,只好做罢。
路上行人不多,眼见再走半条街就是酸枣巷,前方却有一处地方人头攒动,远远就听到叫卖声。
“新做的獐豝、鹿脯!走过路过的,都来看一眼!先吃后买,不好吃不要钱!”
“酒楼里要五十文才有一小碟,咱们这摊子上三十文就得一兜子,趁着今日寒食正好带去踏青,拿回家佐粥也香!都来尝尝,都来尝尝哎!”
听得是獐豝、鹿脯,着实不是常见肉,宋妙不免好奇,只是见那摊子外头挤满了人,吵吵嚷嚷的,实在进不去,也就算了。
但还没路过那摊位,尚隔着几十步的时候,她已经闻得极浓的一股子豆豉味,又有香料味压着另一股挺奇怪的味道。
獐也好,鹿也罢,这两样东西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野味,有些人觉得是香味,但叫宋妙来说,其实挺骚的。
做这两种肉,下重料来处理也是正常。
她没有多想,只看了一眼,就往家里赶。
等回到食肆之中,那正堂开着门,一人在扫门前路面,见得宋妙回来,忙把扫帚靠在一边,手忙脚乱行礼道:“宋摊主回来啦!”
——原是那程子坚。
宋妙回了一礼,笑道:“程公子来了,倒是麻烦你帮手打扫。”
“这算什么!顺手的事!”程子坚忙客气,“我才晓得宋摊主留了阿姐在家中帮忙,实在多谢!有什么阿姐做不了的,我到底是个男子,气力大些,宋摊主叫我来也是一样的!”
宋妙想到前日那半缸水,到底没有戳穿。
两人寒暄几句,见时辰不早,宋妙有心留饭,那程子坚却是摇头道:“我学中还有宋摊主给的杏仁豆腐同撒子,不能久放,要是被人发现了,留不住就完蛋了!”
又道:“况且昨日韩兄弟回来,我早上又找了他一回,不见人,说是给先生喊去了,正要回去守着,免得给他走了,这会子不好在外耽搁的。”
宋妙闻言,才不再多留。
她今日出去送礼时候,自然也收了不少礼回来,半篓子都是常见的青团、艾粑、果子,此时找了个篓子来,分了大半给程子坚,道:“都是旁人给的,我跟二娘子平常边做边吃,尝味都能尝个半饱,小莲的胃又才丁点大,放久只怕要坏——你带回去吃吧。”
程子坚见状,忙摆手道:“不用这么多,吃不完!”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amp;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便是程公子吃不完,送些给韩砺韩公子、王畅王公子他们那些个也使得。”
“韩小兄弟嘴刁得很,这等外食,他估计不会收。”程子坚摇头,“王畅他们一早就去了京都府衙,听说里头包吃包住,轻易是不会回来了,最后多半只我一个人吃。”
宋妙听得奇怪,暗想:那韩砺哪里嘴刁了?猪肝、猪肺最后都吃得。
但她没有多说,只问道:“好端端的,王公子他们跑去京都府衙做什么?太学这些天不用上课了吗?”
“说是那蔡秀——小娘子多半听说过,正是太学四子之一,此人领了京都府衙差事,说要借调二十个内舍学生去帮忙跟进一桩衙门里的要害差事。”
“程公子也要去吗?”
“我本也很想去的,王畅他们几个又催我一起去作伴。”程子坚道,“不过昨晚韩兄弟难得回来,又给我布置了许多功课,拿了我先前文章去批,今日见了他,不知道批出什么结果,又要怎么改,我哪里有心思去理会旁的!”
他说前一句的时候,语气里头还有些惋惜,但说到后头的话,尤其说到“又给我布置了许多功课”,那语气竟有些欢欣雀跃感觉。
等再说到“哪有心思理会旁的”时候,更是一副忐忑模样。
宋妙便道:“不去也好,学生到底学业要紧。”
“学业虽然要紧,但听说这一回去的人包吃、包住,辛苦是辛苦些,但是肯定能学到许多东西,是个难得的机会——我要不是情况实在特殊,肯定也已经跟去了。”
宋妙奇道:“能学到东西的事多了去了,哪怕在这里跟我一起磨半天石磨也能学到怎么使力呢!既是难得的机会,怎么不紧着他们上舍的,不紧着他自己熟人?反倒要来内舍找——他同你们关系难道更好吗?”
程子坚一愣。
他当时没有细想,此时经宋妙一提,也回过些味来,越想越觉得奇怪。
但木已成舟,这会子人早走了,说什么都晚了。
两人又闲谈了片刻,那程子坚才进去同程二娘说了一声,背着篓子,告辞回了太学。
今日寒食,宋妙昨日便备了些祭品,趁着下午无事,出城找宋家人坟茔祭祀一番,又寻了边上一片空地祭祀天地,另摆出些供品,请自己真正父母上飨不提。
等她收拾好东西,正要回去,就在路边一处茶肆门外见得几棵槐树,此时只有骨朵,店家正同人一齐打槐米。
槐季节短暂,常有人拿来入菜,做炊饼馒头也别有一番风味,还可以做一道甜品,唤作槐粉——宋妙许久不曾吃到,馋这槐粉久矣。
酸枣巷附近没有槐树,她干脆上前向那店家买了些,背着一篓子槐米,慢慢回了城。
结果路上竟又遇见一个挑担的,正沿途叫卖獐豝和鹿脯。
獐、鹿都不是常见肉,平日里多是富贵人家吃个新鲜,这会子价钱虽然不便宜,却也不算很贵,故而这担夫生意也很不错。
因天色渐晚,宋妙也没有多去理会,匆匆回了家。
一进后院,她就察觉有些不对。
——那二娘子点了一盏豆大的油灯,正摸黑朝井里打水。
宋妙忙问道:“水缸里不是还有水?黑漆漆的,二娘子怎么这会子要打水?仔细被桶绞了手。”
程二娘“唉”了一声,道:“也不知怎的,小莲头上热热的,我拿井水给她敷一敷头。”
宋妙一惊,忙跟着程二娘进了屋子,果然那小莲病恹恹的,伸手去摸一摸,通身滚烫。
“趁着天没有全黑,恐怕还得几间医馆开着,不如趁早去看看大夫,免得晚上担惊受怕的。”
“我下午出去瞧过了,好些个医馆都关门——今日寒食,估计都出城扫墓了,先熬过这一晚,明早再看吧。”
程二娘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才住进来几日,见天给小娘子惹麻烦。”
“这算什么麻烦?谁没个头疼脑热的?”宋妙回得房中,取了一串钱过来给程二娘,轻声道,“我今日已是同各家说了,等过两日小莲好些了,二娘子就来给我搭手吧——这算是提前支取的工钱,腰间缠厚实些,到时候看病拿药腰板都硬些。”
程二娘想要推让,但那拒绝的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当真是太缺钱了。
她叹气道:“实在多谢小娘子,我一定好好干活!”
得了钱,程二娘总算心里头定了些,给女儿拿冷水擦了头脸身上,又用姜擦脚擦手,折腾一通,烧没有退,小莲倒是醒来了。
她见得程二娘在一旁,发了一会子懵,慢慢指着角落处一个盆,道:“娘,你看那。”
程二娘先还以为是什么,过去打开那盖子一看,却见一盆水里坐着一碗东西,凑近闻了闻,原是杏仁豆腐。
“这杏仁豆腐好好吃……”小莲舔着干巴巴的嘴唇,“娘肯定是吃得少,才吃不惯——我也给娘留了半碗,快快吃!”
程二娘一时眼泪都要下来了。
***
再说宋妙出了屋子,径直去得前堂。
此时有些地方寒食要过三日,但京城里头多数人还是只过一天,宋妙一个急着赚钱的,自然不能多等——明日又要出门摆摊了。
那程二娘下午已经帮着做了不少事,她把其余能收拾的收拾妥当,又摊晾了槐,想到那小莲热热的额头,干脆又匀取了些猪脊骨、排骨洗净,擦干水分,均匀抹了几把粗盐,洒一点料酒,装进粗陶瓮中,吊到井底湃着水,由它慢慢腌制,预备明日给那小莲做个粥喝。
(本章完)
第100章 上门
第100章 上门
昨日寒食,因准备的食材分量少,又兼那小莲烧了一夜,次日宋妙便不用程二娘帮手,只叫她早早带女儿去医馆,等出摊回来,在路上正好遇得母女两个。
小莲烧得有气无力的,程二娘背个竹篓装着她,见得宋妙,便上前来帮着推摊车。
宋妙忙让她把孩子放在车上,又问大夫怎么说。
“说是脾虚,又说痰湿郁结,又受寒湿之气,招了冷风……”程二娘面上满是后悔之色,“早晓得就不叫她沾水了——偏这孩子硬要帮我给人洗腰带!”
两人说着回了家,程二娘欲要给女儿熬药,只宋家并无药罐剩下——早给人拿走了。
宋妙便道:“左近好似没有这东西卖,先把药泡着,往东边那坊子里有卖盘盏罐子的——正好要买菜,我给你捎回来就是。”
程二娘道:“我跟小娘子一道去,也给分点东西带回来,方才已是刮了痧,又灸了耳朵,正经应当要睡了,我在家中也无甚用处。”
一时两人安顿好小莲,出门采买。
到得坊子里,宋妙循着记忆找到了那间卖罐子的,等着程二娘挑选的功夫,见得里头摆了不少砂锅,想着自己炖汤也好、焖饭也好,都能用得上,便也挑了大大小小几个,跟那药罐一起结了账。
程二娘要抢,宋妙笑道:“我也要用,难道将来总不生病——才几个钱?等二娘子将来自己做了买卖,再来抢也不迟。”
“我倒想有那个手艺!”程二娘也不再抢,只忍不住叹,“我也没甚能耐,小时候隔壁姐儿跟我一道缝补,人家针脚就比我好,做出来的香囊、绣样,铺子里就肯收,独我没得拿得出手的东西。”
“明明天天都围着灶台转,做出来的东西只能饱肚子,实在不好吃——一把年纪了,只好给人浆洗衣服。”
宋妙笑道:“要是人人做得好吃,我这些个吃食卖给谁去?”
又道:“二娘子不是说自己种菜种得水灵?等将来有钱了,咱们把隔壁、对门买下来,开块菜地,叫我看看那菜好不好。”
一时程二娘也笑,道:“这算得上什么?农人地里刨食罢了!”
又道:“只盼将来小莲能有一门手艺傍身,不拘什么,能安身立命,我就放心了!”
因不放心那小莲一人在家,买好砂锅、陶罐,又买了些肉食,宋妙便叫程二娘先回家,自己慢慢逛了逛,除却出摊的食材,又补买了些日常用具。
等回到家中已经晌午。
进得后院,当先闻得一股子药味,原是那程二娘正熬着药,在浆洗衣服。
她见得宋妙回来,忙起身道:“我不好进屋——娘子且把衣裳拿出来,趁着我手湿,皂角出了浆,一道洗了。”
说着又指了指门口的一个木盆,道:“娘子日后把换下衣物放在此处,我来打理就是,一起洗省皂荚——我手脚干净得很,放心就是!”
几件衣服,顺手的事,一个屋檐下,少不得你帮我、我帮你的,宋妙也不同她推辞,回房取了外衫出来。
程二娘做事讲究,把宋妙衣服单独泡进一个盆里,并不跟自己母女两个的混杂,一边又道:“小莲这孩子,往日挺爱干净,怎么今天这衣服脏臭脏臭的,也不知哪里泥地上打滚来的。”
宋妙闻言去看,果然那两条小小裤腿上不知沾了什么东西,一大块黑乎乎的,此时泡湿了水,稍稍走近,就是一股子臭味。
那污渍黏在布料上,像油渍,又不像,带着奇怪的油腐味,有一点像死老鼠,令人作呕。
宋妙只觉那味道有些熟悉,又说不上来,低头仔细一看,见形状纹路一横一横的,头部像是半个大大椭圆。
她比了比位置,还自己拿脚试了,问道:“是不是昨日那汉子踹的?像是个鞋尖印子。”
程二娘愣了下,仔细一看,恍然道:“必定是了,怨不得我说她腿上怎么淤了一大块,还以为是哪里碰来的,念了她几句,真是,怎么不说呀!”
“踹得这样用力,都出了淤青,必定很疼。”宋妙忍不住皱眉,“只这人不讲道理就算了,鞋子怎么还能脏臭成这样。”
又道:“我去看看孩子。”
一时进了门,小莲躺在床上,眼睛却是一只睁开,一只闭上,见得宋妙来了,顿时把两只眼睛都睁开了,小声叫道:“姐姐!”
宋妙便问她难不难受,想吃什么。
“也没什么想吃的,姐姐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宋妙又摸了摸她额头,已经不怎么烫,但不知怎么回事,小孩看着情绪很低落的样子,不免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又问她腿上疼不疼,昨日那凶汉子踢得重不重。
也不知哪一句触发,小莲两只小眼睛里头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哭得甚是可怜,小声道:“姐姐,娘说不怪我,可我还是心里头……心里头钻了只虫子!”
“我昨日当真没有乱跑,我同他说了那里很臭——很臭很臭的!他不肯听,我没有挡着人,也没有挨得很近,他们说我做错了事,是错的,是错怪我……”
越懂事的小孩,心思越敏感。
宋妙忙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又轻声安抚,跟着骂了那人凶汉子跟屠宰行老板许多句,复才道:“你娘知道你委屈,只是不敢说这个事,怕说多了你总想着心里难过……”
小莲抽抽噎噎,道:“娘不说,我也总想着,心里也难过……”
又道:“姐姐不用理我,我自己哭,哭一下就好了!”
宋妙顺着她的话应了一声,出门先去找程二娘,把缘故说了,又道:“怕是心中总惦记着这个事,又觉得自己错了,又觉得自己委屈,郁结于心——你倒不如同她说开了。”
程二娘闻言,果然放下手头事情,匆匆找女儿去了。
眼见将近晌午,正是午饭时候,外头天阴阴的,没一会,就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那雨一会变大,一会又变小,始终不停,很快雨汽、潮气就卷进了屋子。
宋妙被那风吹着,竟是觉得有些凉飕飕的。
她看了看灶上坐的锅,里头还盛了半锅早上留出来的炖骨汤,一直温着,原本是打算中午就这汤烫个粉吃,此时想了想,索性和了个面团,又切了块梅头肉和着两朵泡发的香菇剁成茸状,准备中午借这汤底吃馄饨。
因那小莲仍在病中,饮食以清淡为上,她便不打算包大馄饨,而是滚小馄饨。
刚把蛋皮煎好切成细丝,又取一点汤浸了菘菜,后头程二娘就出来了,见得灶台上擀好的四方面片、肉馅,忙道:“小娘子是包馄饨么?我来帮手!”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amp;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宋妙道:“不用,你看看火,帮着煮半锅水就好。”
说着便动手滚起了馄饨。
所谓滚,因为那包法乃是用一薄薄竹篾片,轻轻刮半篾片肉茸,按在馄饨皮边角处,借着那肉的粘着力,把肉篾片在面皮上翻个五六七八道跟斗,抽出时候,将带出来的一点子肉茸在馄饨皮边缘处裹尽,趁着这一点黏,对角一捏,正正沾稳。
她滚得很轻,松松垮垮的,使得那馄饨看起来比实际的大,但是进水一煮,面皮就会呈褶皱波浪状,贴在肉馅上。
宋妙的动作一向很快,等那程二娘打了半锅水回来坐好,才开了灶门、添上柴,把那火烧亮,就见那簸箕里头已经堆得满满当当,馄饨皮已经只剩最后一张。
她见得那皮搭在宋妙手上,薄得跟轻纱一样,几乎看得到下头的手指,忍不住道:“好薄透的皮!”
又问道:“我要不要把火烧小些,不然一不小心煮过了,那馅就要漏出来。”
宋妙笑道:“不打紧,那面我加了蛋清去和,哪怕煮透,皮也是软而不烂的。”
说着,她趁那水开,把生馄饨分批下进去,笊篱一捞,分盛了三碗出来,又给小莲那一碗单加了一点醋,一点子胡椒粉——这胡椒还是前次何七使人送来的,倒有一阵子不见他了。
一时那程二娘端了馄饨送去给女儿,道:“姐姐特地给你做的热馄饨,吃了就好了。”
这话虽是哄小孩的,小莲却很愿意听,捉了勺子捧着碗就吃了起来。
汤温、馄饨烫,混在一起,又从外头端过来,给风雨一吹,此时已经是很能入口的温凉。
葱青、菘菜青白、大骨汤汤清,煎鸡蛋丝黄澄澄,再加上那馄饨皮薄得如纱如纸,煮透之后,似波浪、似山脊,眼下那波涌浪翻、脊背凹凸之间,愈发显出里头肉馅粉嘟嘟颜色来。
吃一口,中空褶皱的位置裹挟着许多汤汁,皮又柔又软,却不烂,馅不多不少,全是清甜的肉香,混着一点点香菇鲜,已经一点肉筋都吃不出来,但是因为劲上得好,又有些微弹的感觉,甚至带一丝脆口的错觉,吞下去,还有一点醋酸味道和胡椒辛香回返上来,提得那鲜味更明显。
一碗馄饨,十分清鲜。
小莲本来没甚胃口,竟是一口气吃了十好几个,刚开始吃的时候更喜欢那面皮,吃了几个,又很喜欢那肉馅,吃到后头,样样都喜欢,吃完之后,甚至把汤都咕嘟咕嘟喝光了。
小孩能吃,病就好了一半。
见女儿有了胃口,程二娘方才松了一口大气。
果然当晚小莲那烧就退了,后头又吃了几剂药,咳嗽也好了,此事暂且按下不提。
至于小莲,自打这回,每每见了人生病,谁人发烧,总喜欢叫对方吃馄饨,谁人咳嗽,总喜欢喊人吃杏仁豆腐、杏汁白肺汤,还要认真解释,若是吃了不好,只会是因为吃的不是宋小娘子做的,不然必定能好云云,总不肯承认是药的作用。
***
自清明这天开始,雨水就几乎再未停过。
雨一下,生意就不好做。
宋妙的早饭虽然不愁卖,但是顶风顶雨的,来来回回,总不方便,另置一摊的想法始终也未能真正成行,只能等天气好转了再试。
倒是朱雀门巡铺、京都府衙这两处的外送生意已经做了起来,每日订的数量是稳中有升。
进了三月,天气渐渐变热,清明那天下雨时候还凉飕飕的,才过两天,那凉就变成了闷潮。
宋妙原本是每日收摊去买肉菜回来,该收拾的收拾,次日要用的隔水湃进井里,等从水里提出来,仍旧很新鲜。
但眼下她见天气渐暖,又雨水不停,潮湿得很,考虑许久,趁着现在多了个人手,便改成了每日早上起来,先去最近的肉坊现买当日杀的猪羊肉,以保其鲜。
这日宋妙刚出完摊,推车回家,刚走到太学路口,却有几个人头探来探去,正在路边守着,进退两难模样。
——一个两个,都眼熟得很,正是从前那群曾经帮自己抄书,又撵走了一众倾脚头的猪脚饭太学生。
她甚觉奇怪,上前打了个招呼,道:“先前听得程公子说诸位都借调往京都府衙去了,这是事情做完回来了吗?怎么都在这里蹲着?”
当头正是王畅,见得宋妙,一副得了救星模样,先叫一声“苦也!”,正要诉苦,一旁却有人道:“别在这里说!寻个地方——小心给人听了去!”
宋妙越发奇怪了,问道:“今日不用上课吗?”
话音未落,几人已经又缩回头去,躲躲藏藏的。
宋妙无法,只好道:“要是不着急,去我家坐坐吧。”
一时回得宋家,程二娘同小莲已是在家,见得有客,端茶的端茶,送吃食的送吃食。
等一边得知是程子坚姐姐同外甥女,另一边知道是弟弟、舅舅相熟同窗,俱不见外,捡了几个蒲团,坐下一起说话。
那王畅憋了许久,那叫苦抱怨终于一迭声爆发出来,先叫一声“宋摊主”,又道:“我们好命苦哇!这借调连个喘气功夫都不给人,每人每日按着份额要核对宗卷,从白天干到晚上,我昨晚子时三刻了还没对完——那值守的吏员还抱怨我们灯油用得快,说再这样下去,明日就不给领了!”
“安排下来的活不熬夜根本干不完,多说几句,就被教训,说我们自己不会做事!”
“光晓得说我们,怎么不见那姓蔡的自己干的!”
“就是!这东西干了也没甚用的样子,日日对出了错漏来,拿单子出去,隔几天都不见有人补材料上来,那宗卷仍旧摊在那里,都不晓得我们每日都在做些什么!”
众人东一句,西一句,一时先后说,一时同时说,人人抱怨连天,叫宋妙两只耳朵,都不知道先听哪一个的。
此时有人已经接着道:“宋摊主不知道,来时说是包吃,其实根本没有吃的,那蔡秀说正朝上头申报,但一时半会批不下来,叫我们先自己垫着钱买吃食,后头事情后头再说……”
“衙门左近吃食都老贵了!我们那点贴补,哪里舍得多买,每日连饭都吃不饱,还要苦熬——不会最后真要自己倒贴钱吧?!”
宋妙总算理清楚了个大概,问道:“不能辞了这活吗?难道还能强留你们?眼下算不算已经辞掉了?”
“不好辞。”王畅哭丧着脸,“有人提了,那蔡秀说要是都这般中途走,学中丢脸,先生也丢脸,叫我们必须得了先生、学正首肯,又太学出面,同京都府衙说,方才能行……”
多谢起点麦兜爱小嘟亲送我的香囊,最爱满宝、书友20250609024836777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3=
感谢潇湘amin亲送我的香袋一只:)
(本章完)
第101章 假道
第101章 假道
“那你们眼下这是怎么出来的?”
“薛刚想了个招,说要回家扫墓,硬请的假。”王畅指了指右边一个胖乎乎的学生,“就这样,他还只给我们半天时间,叫下午仍旧回去!”
那薛刚比在场其余学生年纪都大,三十有余,素来行事沉稳些。
但他此时也跟着唉声叹气,道:“我们借着自己是京城人士,好容易脱出身来半天——此刻州衙里头还困着更多外地籍贯的,仍在干活。”
“本想回去找先生、学正说话,又抹不开这个脸面——当初那蔡秀当着先生、学正的面,都问得清楚,问我们能不能吃苦,能不能受累,又说虽然借调,不能拖累了学业,我们全都答应得好好的。”
“眼下才过了几天功夫,就出尔反尔,我们又是才升舍的,先生会怎么看?要是先入为主,觉得我们尽是不省心、不上进的那等人,怎么办?”
一旁那程二娘听着,忍不住道:“学生正该读书,你们又是才升舍的,我要是先生,当初听得你们要借调多半都不想答应,这会子你们想要回去,只有高兴的,你们且别多想,快回去找先生说个清楚!”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俱都不说话。
程二娘是家长心态,觉得先生包容万物,只要交托给师长,自然就能帮着解决,全不带怕的。
宋妙身在其外,倒是稍微能理解学生们几分心情。
她知道面前众人所属学斋不尽相同,眼下成群结队,尚且不敢靠近太学太多——私下忖度,估计是怕被同窗看见,后续漏给那蔡秀,暴露出他们不是去扫墓,而是偷偷溜回学中找救星。
而要是真的回了太学,各自找先生,岂不是化整为零?
到时候人不多势不众,如何还敢开口,又怎么开口?
而零零星星,就算各学各斋的先生们答应了要帮忙,他们聚在一起,往上头一说,事情想不闹大都难。
到时候高高兴兴借调,灰头土脸回来,他们这些新内舍生,怕是头都不好意思抬起来。
宋妙想了想,道:“我看那蔡秀应该只是吓唬你们——真闹大了,太学出面找上京都府衙,两边都落不到好。”
又道:“此事最好还是私下解决——你们哪一个学斋的先生更好说话的?”
诸人面面相觑。
“刚升舍没几日,这还真不晓得。”
“听说冯夫子人不错?”
“都是听说,又不熟!”
“要不找回咱们原本的夫子?”
一时众人复又沉默。
宋妙考虑了一会,道:“我认得一位夫子,姓陈,年纪虽大,人却很好说话,你们同他熟不熟的?”
王畅立刻反应过来宋妙说的是谁,忙道:“陈夫子人顶好!但他眼下只教上舍,平日里很少出来……”
右边那薛刚也道:“我认识他,他不知道我啊!”
忽然,却有人叹道:“要是小鲁在这里就好了!”
一时人人侧目,等他说话。
此人道:“陈夫子先前不是教过咱们下舍几日么?那一回批了文章,发下来,他讲例文的时候读了半篇,说‘此子行文,老朽通读三遍,细读两遍,方才勉强解其意,佶屈聱牙不说,一句不过三十字,用了八个典,还要拆开混用,生造词汇,尔等引以为戒’——这话字字句句,我都记得清楚。”
“他虽没有点名,后头大家去翻,发现正是小鲁文章!”
“要是小鲁在此处,找上门去,说自己是那‘佶屈聱牙’‘三十字八典’学生,想必陈夫子印象必定深刻!”
诸人听完,哈哈大笑,只笑着笑着,那笑声又先后停了下来,屋子里头沉默得可怕。
很难得的,这一回摆在条凳上的炸裹子、撒子、小食,俱都没人去吃。
宋妙叹一口气,道:“我认识一人同陈夫子颇为相熟,眼下也在京都府衙之中,只不晓得能不能帮得上忙——此事宜早不宜迟,下午我本也要去一趟京都府衙,到时候顺带问他一问,看他方不方便。”
一时满屋子人先是一愣,过了片刻,却是人人激动起来。
这个道:“还得是宋摊主!”
那个道:“我等在太学读了这一二年书,到得最后,还得靠宋摊主出力,你们羞也不羞!”
“你懂什么,我们不过是些无用学生,宋摊主手中才握有真人脉也!”
“胡说,什么人脉,岂能用区区人脉来形容——宋摊主是食脉!晓不晓得什么叫食脉??没了人脉,至多窝囊些,没了食脉,人要饿死的!”
于是又纷纷来向宋妙道谢,这个说将来要来这宋家食肆洒扫拖地,那个要来此处推磨当驴,什么话都说出口来了,可见这几日被磋磨得有多惨。
宋妙哭笑不得,忙道:“我不过试一试,未必成事!”
那王畅道:“宋摊主又出力又卖面子的,成与不成,这样好心,我们又不是瞎子,难道看不见?!”
其余学生俱都应和。
又有人问道:“上门求人,要不要带点礼去的?”
说着一个两个摸腰掏袋的。
宋妙道:“带是要带些,只也不用这样麻烦,我早备了食材,一会做些小食就好。”
前几日在城外带回来的槐米已经晒得干透,早上就下锅空炒激发出香,和水泡了半天。
她早拿水烧了石灰,澄清几日,又去铺子里买了陈年糙米回来,洗泡一回,趁着此时有闲人在,指挥几个生得最高大魁梧的去后头帮着磨槐米浆,等米浆磨好,前头撇出来的清透石灰水也已经烧开,就着滚水,将过滤好的槐米浆倒了进去。
做槐粉最难的是食材比例和煮粉浆。
宋妙比例早已调好了,到了煮粉浆的时候,便请众人轮着拿大木棍子在锅中搅动。
这事情干起来有些无趣,奈何人多,你搅的时候稠稠黏黏的,轮到我搅,就变得稀了很多,又闻到那槐清香味、糙米的米香味,眼看着那一锅看不出什么的囫囵物,在自己手底下一点点成形,变成顺滑的槐粉浆,叫一群年纪已经算不得小的学生在这里忍不住急吼吼乱叫。
粉浆做好,宋妙又使人抬了几大盆凉井水进来,拿大漏勺漏两槐粉。
这步骤甚是有趣,见那粉浆透过漏孔,瀑布一般往下滑泄,进得冷水,瞬间成型,变成上下两头俱尖的小虾米形状,黄澄澄的,甚是漂亮,人人都想要来玩一把。
最后众人几乎是抢着要来漏这槐粉,幸而还懂些事,让了最后机会叫那小莲也上了手。
一大锅粉浆,最后做出来五大盆槐粉。
宋妙取了个木桶装足了量,盖好盖子,用个背篓背着就出了门,临走前,交代众人把井底下早湃好的水——乃是拿饴混一点黄砂煮的——冲着那槐粉吃,又让他们不要多吃,因那槐性寒,多吃伤脾寒胃云云。
众人当着她的面,个个点头如捣蒜,还不忘十八里相送,硬生生送出了半条街,但是等宋妙走远,回得屋中,虽依旧人人唉声叹气,那氛围却有些变了。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amp;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奇了怪了,宋小娘子只说去帮着问问,做什么我就觉得这事情再不用管了?”
“宋摊主也说了未必能成,咱们还是得自己再想办法,难道要将担子都压到她身上去吧?”
一行六七人坐在堂中商量许久,也没商量出个办法来。
倒是商量来,商量去,眼见那程二娘端了碗出来,各个拿眼睛去瞟,又想看,又不敢看得太明显。
等到一大勺槐粉,一勺冰冰凉的稀水先后盛进碗里,配一只粗瓷勺,一碗碗坐在条凳上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能控制得住吞咽口水的动作。
——这可是自己磨得米浆,自己搅的槐浆,又自己做出来的槐粉!
程二娘道:“你们就这么干坐,哪里想得出主意?润润嘴巴才好动脑——方才我同小莲都已经吃了一碗了,滑溜溜,弹丝丝,香喷喷的,天气闷,正合吃这个。”
得这一句,人人都捧起了碗,先还用勺,后头直接对着碗口吸溜喝,果然冰冰凉,入口香弹爽滑,最难得是那槐香气,吃的时候不在嘴里,倒是在鼻腔里环绕,一碗吃完,人都清亮了。
可惜脑子再清亮,也没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
再上一回京都府衙的宋妙依旧坐在门房处,一边跟守卫说话,一边等人。
她带了熬煮好的浓浆来,叫那人取了两个空碗,给他兑冲了水,又各盛一大勺槐粉,道:“不要久放,天气热,最好晌午就喝了它——吃完饭来一碗,解腻得很。”
“放个啥,一会老于出来,我让他来外头守着,自己就躲进去先喝了!”
那守卫嘿嘿直笑,又道:“小娘子多来,你便是不找韩公子、辛巡检他们,也可以走串走串的嘛——前次你写那醋小排做法,我拿回去试了,一家子老老小小都说好,我那婆娘更是把我夸得什么似的……”
宋妙忍不住笑道:“家中见官爷你这样好手艺,怕不是隔三差五想吃一回醋小排?”
“谁说不是!”那守卫叹一口气,“排骨贵,也贵,这真是!多吃几回,家底都要吃穿了!”
正说话间,送信的守卫也同韩砺一道出来了。
这一回因那守卫挡在门口,宋妙说着话,也未曾留意,等见到人时候,那韩砺已经走到跟前。
她忙起身笑着打招呼,又要去抱那大竹篓。
韩砺见状,上前两步,一个倾身,已是先行提了起来。
他提得自然,宋妙也不觉有异,跟两个守卫打了个招呼,出了门房。
二人走出一段,寻了个安静位置,也不知谁人起的头,齐齐站定下来。
宋妙道:“正要跟韩公子说一声,我方才已经去登了名,一应流程走完,家中房屋事情落了定,多谢呀!”
见她“呀”得十分轻快,韩砺笑道:“不谢——不是说这几日要同程子坚一道给我置饭么?有那个足够了。”
宋妙笑道:“那是程公子的,我的不算在内,且先记着,哪一日韩公子回了太学再做商议。”
又指那竹篓,把里头有什么,怎么吃说了。
韩砺认真听完,复才点头道谢。
眼见正事做完,宋妙转而提起了众学生的事。
“……说是那一位唤作蔡秀的公子要他们把事情做完才能走,日日从早干到晚,事情做了也白做,半点后续也无。”
“熬夜就算了,灯油都不好领,还要他们自己贴钱,先前说好的贴补干了好几天也没个消息,晚上睡觉连床位都不够,只好三个人挤两个铺位……”
宋妙把自己听来的许多话转述一回,复才道:“他们想走,给那蔡秀拿话捏着,又不敢走,生怕闹大了,惹得两边都不痛快,要是京都府衙因此今后再不去太学借调学生,反而成了他们的大错。”
“我便想着,此事不好公了,不如私了——不知陈夫子跟京都府衙里头官员熟不熟的,好不好请他帮一帮忙,出个面,说合说合,早些把人放回去算了。”
韩砺听得借来了二十余个学生,也是一惊,等听得后头事情,却不言语,半晌,道:“你想得很是——但这样事,怎么只想着请托陈夫子?”
宋妙怔了怔。
“我也在京都府衙,如此小事,怎的不请托于我?”
饶是宋妙素来反应机敏,听得这样平铺直述,摊开话语,有那么一刹那也顿住了——小事么?
过了一息,她方才问道:“我这还不叫请托公子么?”
韩砺竟是难得地开起了玩笑,道:“认真细论,这叫假道于我。”
又道:“宋摊主要是总这样见外,日后莫说置饭,连这槐粉我都不好意思拿了。”
他一边说,一边一手拎了那竹篓,道:“此事交给我罢,不必找什么张夫子、陈夫子的,也不用想什么答谢——今后做了什么好东西,方便时候,给我预一份,成吗?”
等得了宋妙点头,他才躬一躬身,提那竹篓告辞回去。
***
回得屋中,韩砺取了大碗来,盛出几大勺那槐粉,照着宋妙说的法子,兑了水,也不用勺子,对碗当先喝了一大口。
等尝出了味道,他直接就站在原地,把那一整碗槐粉给喝了个干净。
果然通体舒畅,清爽得很。
又给自己盛了一碗,他方才喊了孔复扬过来,让拿过去跟其余同僚分了,自己则是捧着碗,放回案上,先走到了一旁的档案架边。
——这是正要交给法曹的宗卷。
他翻出了先前倾脚行廖当家买通府衙里头几名公厨的双方供状,另又有物证材料,做好登记,取着东西,找上了秦解。
当天下午,郑知府召集使院、六曹、左右军巡院、司录司等等部司,开了个短会。
一散会,张法曹就匆匆回了自己衙署。
他把那亲信章逢之叫了过来,问道:“前次那蔡秀说要召些学生过来整理宗卷,眼下来了多少人,还在么?”
几个公厨,甚至不接触任何衙门机密,都能传出去那样重要消息,酿成极差影响。
那数十个乍然来到的学生呢?
他们不姓韩,甚至都不姓孔,哪怕本身可信,也知道事情俱要保密,可是会知道该怎么保密、什么才叫保密吗?
多谢小鹿衔枝亲送我的左珏和氏璧,谢谢慷慨礼物=3=
感谢lamiar送我的香囊,黄色天蝎宫亲送小莲的杏仁奶香味香囊,我们都挂上了,都很喜欢,谢谢谢谢:)
(本章完)
第102章 署名
第102章 署名
寒食七日休沐,今天方才收假,章逢之一到衙门,就忙得跟陀螺似的,根本没空去管蔡秀那一摊事,自然还不清楚具体情况。
但他跟着张法曹日久,很懂得揣摩上官心思,闻言,立时察觉到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忙道:“前次说要借三十个人来,因他一力担保,我想着毕竟是太学四子,素有才名,得过不少上官赏识夸赞,应当是个伶俐人,就帮着走咱们自己的口开了调函——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张法曹点了点头,道:“我先前没有多想,这会子细细思量,着实有些莽撞了——你也别经那蔡秀的手,自己出一回面,把那些学生打发回去,客气些,别叫他们闹出乱子来。”
他把今日会上,公厨厨子私下走漏消息的事情传达了一番,最后道:“快些打发,不要拖。”
又道:“等人走了,下午咱们自己找个空档把人聚齐,也开个会——方才那秦解已是当着郑知府的面同我通报,说是今日起,陆续就会把二月抓赌案的宗卷移交过来,让他们下头说话、行事都要小心些,不要自己在外头胡言乱语,要是走漏了消息,撞到枪尖上去,我这老脸也没地方搁。”
章逢之唬了一跳,急忙应是,转身就要走,却又被叫住。
“蔡秀来这一阵,你看他觉得如何?”那张法曹迟疑了一下,问道。
不管为人如何,行事怎样,以蔡秀资质、才干、相貌,将来入仕那都是板上钉钉的。
要是哪一日,忽然传出消息,说此人得了哪个宰执青眼,被招去做个女婿,章逢之也毫不意外。
他不想得罪,便道:“太学才子,文才自然是有的,我看他那章程写得比起旁人都强上许多,人也会来事——只到底有点太会来事了,咱们这地方不比其他,事事都要把小心谨慎放在首要之位的……”
张法曹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他既是长于文字,人已经来了,又是府衙正经借调过来的,不好退回去,也别叫他在其余地方折腾,找些文字东西给他理一理,对付过去就是。”
因怕手下领会错意思,他甚至又补了一句:“今次左右军巡院送来的案子,切莫给外人泄露半点风声——今年新进的几个人,也只叫他们去跟旁的事,不要掺和进来。”
上司如此慎重,章逢之作为心腹,立刻就想出了个为其分忧的办法。
他道:“咱们衙门里头许多先前细则、章程都是草草拟来,将就用着,年年进来新人,或者借调人手,都要挪出许多时间又带又教的,不如让蔡秀趁着空闲,去修订一回,他那才干既有了用武之地,咱们日后也省事,法曹以为如何?”
张法曹自然拊掌。
***
再说宋妙送过槐粉,匆匆回得酸枣巷,同众人把后续解释一回,又道:“此人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他既应了,想来几日之间,就会有好消息,诸位且再忍耐忍耐。”
诸人将信将疑,少不得问此人来历。
宋妙却道:“这回除却你们,还有许多学生一起被借调,我若透露了,旁人问起,你们是交代还是不交代?倒不如大家都别问,只要最后结果好的,谁人帮的忙,又有什么要紧?”
“却也不能叫宋摊主白替我们欠人情吧?”
“就是,要是当真成了,我们得了好处,难道不用道谢?不用报答?”
倒是那薛刚到底年纪大,人情世故也比其余人懂些,插话道:“咱们也别问了,眼下府衙里边一帮都是被借调的,谁不恨那蔡秀恨得牙痒痒?到时候把人名字问得出来,我们自己管得住,难道管得了别人不出去说?”
“姓蔡的阴险小人,等他知道是谁仗义出手,坏了自己的如意算盘,指不定会在后头起什么歪心思!”
又道:“既是要谢,咱们多谢宋摊主,将来她帮着转一回谢意就是!”
其余人认真一想,果然很有道理,这才不再多问。
宋妙也笑道:“从前总是诸君帮我,眼下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叫我也出一回力,岂不是好?”
“那叫什么帮!”
“就是!宋摊主不知给我们做多少好吃的!谁帮谁哩!”
此时时辰已经不早,一干人等也来不及吃饭,带上宋妙给装的撒子炸裹子,磨磨蹭蹭,不得不一道长吁短叹着回那府衙,想再偷偷吃一碗槐粉,还被小莲严词拒绝,只说“姐姐说了,伤脾胃,不许你们多吃!”
小小年纪,直认死理,哪怕允诺下回给她带两串葫芦做贿赂都不肯通融。
***
王畅等人嘴上道谢,其实心中并未对宋妙所托的那不知名人物抱有多少希望。
众人回京都府衙路上反复讨论、商议,也没得出什么好办法来。
到得最后,明明已经将那蔡秀祖上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怨气几乎把天都要冲破,等到得府衙里,进了法曹库房,被那在门口坐着喝茶的蔡秀带住,不悦地问“怎么迟了这么久才回来”的时候,还是只敢忍气吞声道一句“路途远,难免耽搁”敷衍过去。
所谓背后骂得越凶,当面应得越孬,正如是也,不过人之常情。
那蔡秀不过是来点个人头,见都到齐了,问了问进度,自然走了。
剩下人候他一走,少不得又纷纷激昂大骂,抱怨连声。
有问王畅等人情况的,有打听他们有没有找到脱身办法的,还有问有无人找了夫子、学正,能不能真个请辞的。
王畅等人能顺利请假出去,这屋子里头人自然不少帮着搭了腔,不然都还未必能得那蔡秀答应,此时被人一问,甚觉尴尬,只好把自己没敢进太学找先生,又不知怎么找先生,唯恐被发现的实情交代了。
最后有人又道:“不过我们寻了那宋记的宋摊主,她特地请托了人帮忙,说是对方一口答应了,也就这两日,就能,就能……”
此人说着说着,被满屋子人狐疑眼神盯着,尤其心中其实也根本不信,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了。
“什么宋记,绿豆蓉糯米饭那一位娘子么?”
“她托的谁?是不是哪一位夫子?”
“宋摊主倒是好心,可她这也帮不上忙啊!若是平常小事,她上门去求,想来咱们太学吃过她早饭的先生也好,学生也好,都愿意搭把手,可今次乃是学中、府衙两边事情,微妙得很,找哪位先生恐怕都不好使吧?”
“罢了,最多也就是再忍半把个月!”
有人出言自我安慰。
但这安慰根本没人听得进去。
一旁有个学生立刻就回道:“说得轻巧,这鸟日子,我一天都忍不下去了!从前不觉得,此时才知道上学、读书多难得——我现在劲头十足,放我回去,能一股脑学十天,晚上都不带睡觉的!”
此人话音才落,就听得门口隐约人声,忙住了口,转头去看。
一时先是蔡秀进了门,随后又走进来一个身着常服的官人。
那蔡秀先把后头进来的官人介绍了一回,只说来人姓章,正任法曹里的某某职位。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amp;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众人稀稀拉拉地喊了一声“章官人”。
不同于板着一张脸,声音也僵硬得很的蔡秀,那章官人却是笑容可掬,百般亲切。
他先问众人来了几天,适不适应,又问干的活累不累,担不担心学业。
最后才道:“今次是本官的疏忽,原想着借调你们过来有许多好处,谁知今日上官偶然得知,却是气愤不已,直说胡闹——你等才升舍,学业正紧,档案整理耗时耗力,不合这样用人,要是耽搁了进学,哪里能重来!”
他温言安慰半天,自认出错,又夸众人做得好,最后说他们此时就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回太学了——要是路上走得快,还能赶上吃学中膳房!
“我也给你们那孟学正写了一封书信,说明此事。”章逢之把那书信交给了最近的一人,“等你们升了上舍,学业没那么紧,法曹将来再借调时候,必定优先从中挑选!”
听得这一位章官人说了许多话,当真是句句在理,十分体贴。
但是明明满屋子的人,却只有零零星星应和声,直等他把话说完,借故告辞,甚至还把蔡秀叫走,诸人才后知后觉一般,七零八碎地追着道起谢来。
外人一走,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了王畅。
“王畅,是不是宋摊主找的门路?”
“也太快了吧??宋小娘子找了谁?”
“总算能走了!什么踩狗屎的运道啊今日!”
“我昨晚对月相求,果然没有求错!祖宗保佑,得了宋小娘子出手——老王,究竟谁人帮的忙?咱们得去道个谢!”
眼见一个两个,全都盯着自己,等个回复,王畅也慌了神,忙道:“我哪里晓得!”
一边说,一边又看向左右人,道:“咱们一道去的宋家,你们跟着看我干嘛??”
这却也怪不得诸人——程子坚不在,人人晓得王畅同那宋妙较为熟稔,不看他看谁?
而此时那薛刚也终于反应过来,把先前说法又解释一遍,最后道:“赶紧把东西收拾收拾,旁的以后再说,小心拖得久了,夜长梦多!”
于是满屋子复又鸡飞狗跳起来,个个把那些宗卷塞回箱笼、架子上,抱了自己细软,跟后头有野狗追一样。
有个把人甚至鞋都没来得及穿好,也急着趿拉着匆匆出了府衙。
众人路上猜了一个遍,猜了先生,猜了学正,甚至连那邓祭酒都猜了——虽然立刻又自己推翻这样推论,但猜来猜去,根本也没有一个人猜对。
且不说此处王畅等人兴高采烈,恨不得引吭高歌着回太学,另一头,对着面前一堆章程、细则的蔡秀,却是在肚子里把章逢之同张法曹两个的全家都问候了个遍。
他秉性聪明,自然看得出来章逢之这样着急,必定另有内情。
但不管如何,自己辛辛苦苦找回来的人,又耗尽心力做好了安排,眼见只要等待就有收获,竟被人这么随意几句话,就全数推翻,如何能忍?
那章逢之甚至一点跟自己商量的意思都没有,几乎是通知的口吻。
还是因为没有权!
此人对着上官,难道胆敢这般?!
眼下居然还理所当然地扔过来一堆无用琐碎活。
他外头大把的文会不参加,扬名的机会不要,跑来这里,写什么给几个借调人、新任官看的指引、细则、章程?
难道吃饱撑着了不成??
蔡秀把笔往桌上随手一扔,站起身来,径直出了京都府衙。
——他是来冒尖出头,不是来给人当垫脚石的。
树挪死,人挪活。
此处不成,姓张的不会用人,姓章只会排挤,难道他就不能换地方了?
***
蔡秀扔了手中笔,同在后衙,韩砺见得孔复扬进门,也跟着把手中的笔搭在了一旁的笔架上。
“正言,你找我?”孔复扬一进门,就打了个哈欠,忙把混着眼屎的眼泪擦了,“困死我了,咱们还有几天就能熬出头了吧?”
“先坐。”韩砺指了指边上椅子,“你把手头事情收拾收拾,一会有人来接。”
孔复扬悚然一惊,犹如被人扇了两巴掌似的,惊怒之余,只有愕然,忙道:“我跟的活哪里出了纰漏?我只抱怨一句,可从没说过不愿意干啊!”
韩砺失笑道:“骡子都没你这么自觉——不是纰漏,自你来了,少有出错的,事情跟得好,活也干得好,我省太多心力。”
孔复扬得这一句,忍不住挺了挺胸,脸一红,又自觉自己这反应实在没出息,忙道:“别说这话,听得我怪臊的!”
又问:“那你做什么叫旁人来接我的活?”
韩砺没有先做解释,而是道:“赌坊案已是七七八八,元宵走失这一头虽还要等辛巡检搜查回来,又要等苦主下落,但案情也已经告一段落——这两个案子你都从头到尾跟了,算得上熟悉吧?”
孔复扬老实点头。
韩砺便把案头一摞厚厚的文书推了过去,道:“这是我先前整理的材料,你领回去仔细看看,这几天旁的都不用管,只做一件事,把这两个案子综述一遍。”
孔复扬翻了翻那堆材料,整个人依旧是茫然模样。
韩砺道:“认真些,好好写,过几天秦判官要跟着郑知府入宫陛见,汇报案情——我跟秦官人谈过了,今次这折子奏报虽是以京都府衙名义上报,后头会添上你的署名。”
“这!这怎么能行??你做多少事,起多大效用,我又才算什么??这东西当由你来写,署你的名才是啊!”孔复扬虽说下意识就是拒绝,可拒绝的话才一出口,心就砰砰直跳,眼睛都不自觉瞪大了。
名通天子!
这跟寻常文章不同,是真正做事文字,最能彰显才干。
谁能不心动呢?
多少官员想得个机会而不能,况且他不过是个学生!
“不过是个署名,未必有用,但你写得越好,被看见的机会就越大。”韩砺道,“我在京中略有骂名,你却不同,在外游学太久,等到释褐时候难免吃亏——今次既是给了机会,你不要啰嗦,写就是了。”
(本章完)
第103章 正好
第103章 正好
孔复扬抱着那厚厚一摞宗卷走回自己座位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
好像喝了酒,入口香气清冽,并不辣,只有绵长回味,叫他熏熏然。
他先把手头事情整理妥当,复才坐下,慢慢翻看面前材料。
但没一会,就有人过来敲门。
“小孔,明日我们想跟那宋小娘子再订些槐粉,你要吃的吧?”
孔复扬忙道:“要!要的!正言也要!不用再去问他——另还有,让帮我再添一份,不,添一大竹筒浓茶甜胚子,越浓越好!”
来人咋舌道:“你就不怕睡不着?”
又奇道:“我不过问一句话,你傻笑什么?”
孔复扬茫然:“嘿嘿,啊?我傻笑吗?”
他忙搓了搓脸,这才发现嘴角都是外咧开的,咧得甚大,脸上的肉也笑嘟了起来。
***
孔复扬嘟着脸上肉茫然傻笑,酸枣巷尾,正抱个小篮子,支个小矮凳,坐在前堂剥蒜的小莲却是笑不出来。
她剥蒜剥得认真,很想争取一点肉都不伤着,到时候拿去给姐姐邀功,但正撕最靠里头一层嫩蒜衣的时候,忽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手一错,不小心就给那白蒜掐了个指甲印。
“哎呀”了一声,她又是自恼,又是可惜,听得马蹄声越大,一抬头,却见三骑人马,竟在家门口停了下来。
母女两搬来已经有些日子,时不时就有客人上门订货,小莲经历多了,遇得生人,虽说仍旧容易紧张忐忑,却已经不像先前那样胆怯,只还是不敢招呼,
她此时忙把那篮子一放,转身就往后院跑,一面跑,一面叫姐姐。
宋妙闻言出来,就见一人锦袍玉冠,后头跟着两个眼熟小厮,正规规矩矩站在门外。
而那人见得宋妙,脸上本来的尴尬立散,露出一个大大笑来,叫道:“宋摊主!”
原是那何七来了。
宋妙笑着上前同他打招呼,把人让进屋来,又取了蒲团请他坐,捧了茶来,给他介绍了在二门处探头探脑,不敢出来的小莲,又道:“另有程家二娘子,她此时出去送货了,晚些等人回来,说不定你们还能碰到。”
何七听得是程子坚的姐姐跟外甥女搬来与宋妙同住,又搭手帮忙干活,也甚是高兴,忙道:“如此,你当能腾出手来,琢磨旁的好吃的,倒是我们又得了便宜!”
两人闲聊几句,宋妙道:“太学早考完试了,多日不见,我还以为公子哪里去了——寒食那阵子本做了杏仁豆腐,想着给你留一份,因不见人,我只好自己吃了。”
何七顿时笑不出来了,叫道:“我听不得这个!宋摊主且莫再说!”
又催问道:“哪时再做?我过两日就回国子学,样样都要记得预我的份,千万别要漏了我去啊!”
宋妙忙承诺等得空就做,做了一定预他的份,又问他要不要晚饭留下来吃。
从来为了口吃的上窜下跳的何七,这一回却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今日过来,其实是有点事想要请宋摊主帮忙。”
原来这一阵子那何七早早跟着家人回乡扫墓,等再回京,清明已经过了,略歇两日,回国子学上课前少不得跟亲友小聚一回,谁知竟是得了个消息。
——那珠姐儿不知是出城踏青招了风,受了寒,还是遇得什么不干净的,回家上吐下泻,又发起了高烧。
贺家吓得不行,延医问药不说,甚至还遣了人去当日那珠姐儿踏青地方烧纸送神。
小儿得病,本就很难痊愈,更何况珠姐儿体质不足,许多药都不敢下猛了,足足拖了七八天,才慢慢转好。
“她实在病得可怜,偏又吃了药没有胃口,饮食不进的,家里上上下下都在发愁。”
“因我同她素来玩得好,今次一去,小孩就偷偷跟我说,想吃前次你做的那山葵虾,我想着,不如请你帮着再做一盘,我叫人送回去……”
宋妙想了想,却是道:“做倒是容易做,只山葵芥末籽都是味辣的,虽说过了锅,那辣味消了许多,但珠姐儿正病着,虾又是热油煎出来的,过于油腻,只怕不太合吃。”
“不会叫她多吃,只尝个味道。”何七忙道,“了了心愿就好。”
宋妙摇头道:“虾肉不好消化,况且我此时做了,送回去,一路焖着,那肉早老了,也不好吃呀。”
又道:“珠姐儿本就才好,要是吃了我做的东西,又生反复怎么办?何公子也不好交代。”
正说话,那躲在二门处的小莲却是慢慢蹭了出来,小声道:“姐姐,给她吃咸骨粥——我不生病了,那咸骨粥让一半……让一大半给她吃……”
说到此处,小莲很是忍痛模样,道:“骨头也让她一半。”
何七有些惊讶,先看了一眼藏在宋妙身后,只露出一个头来的小莲,又看了一眼宋妙。
宋妙便跟他解释说小莲先前生病的事,又道:“这一个小的也才病好,连着烧了五六天,我正给她煮咸骨粥吃,不如给珠姐儿带些粥回去?”
她说着半转过身,矮下腰,伸手去摸了摸小莲的头,道:“这回腌了很多骨头,够咱们一起敞开肚皮吃的,不用你让。”
又对何七道:“这粥里头不用新鲜菜,放的菜干,清肺热,利肠胃,那咸骨用盐腌了一天,咸盐入肾,去火得很,虽不能当药来用,但南人发烧上火时候常吃它。”
何七听得宋妙一番解释,又听那名字,立时点了头,忍不住又问道:“不发烧能吃吗?”
宋妙道:“当然!”
又道:“若是珠姐儿家不放心给孩子吃,何公子与人分了就是。”
她说着,便去前头看锅。
锅里正煮着白粥,米粒已经开了。
一旁竹编罩子里放着一大碗骨头——今次用的是猪颈、猪脊骨,骨头已经腌了一天一夜,洗净之后,放在碗里。
同样泡着的还有菜干,此时已经泡软。
宋妙把菜干切段,先开锅放一点油煎香咸骨,煎得骨身金黄,便跟菜干段、姜片一道下入粥锅中,又转头同何七道:“还要小一刻钟,何公子先坐着稍等一等?”
何七自然半点意见也无。
宋妙招手把小莲叫了过来,低声道:“你帮姐姐一个忙,好不好?去里头带些吃食出来招呼客人?”
小莲立刻点头,连忙去了,不多时便拿盘子捧出许多东西来——今日多做的福糕几块、撒子两把、炸裹子一碟,另又有槐粉一碗,看着还挺丰富。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amp;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她送到何七面前,也不说话,只往那前头条凳处一放,拿起地上刚刚扔下的篮子就又躲到了一边,老老实实剥起蒜来,跟只小兔子钻洞似的,一会出来,一会进去。
看着面前的小食,何七忍着馋意,当先站起来去得灶边,惯例先问宋妙自己能帮得上什么忙。
宋妙实在没有什么旁的要他做,只得道:“今日没有笋给你剥……”
她一边说,一边左右看了一圈,正见那坐在角落里的小莲。
似乎察觉到二人眼光,小莲忙把小篮子藏在了肚子和腿之间,小声道:“姐姐,你说了剥蒜这活给我做的!”
宋妙莞尔一笑,回头对那何七道:“何公子吃些小食,这粥很快,一会就好。”
何七得了交代,这才安心坐回自己蒲团上。
眼见一托盘吃食,他实在忍不住,当先吃了一口槐粉,等尝到那槐清香滋味和着水淡淡甜味,不免问道:“这是什么?”
又问:“有多的吗?我能不能带些回去?”
宋妙答道:“这东西不好带,眼下外头湿焖得很,没有冰保着,放在器皿里一路,只怕要坏——在这里吃就好,下回做了,再给何公子留一份。”
一时何七又去吃福糕。
下午才做出来的绿豆红豆糕,带着奶香,外头又是一层柔且软糯的皮,小小一块,吃进去连舌根都裹了一点淡淡的绿豆细沙味道,咽下去两次才咽尽,再喝一口槐粉,槐香跟糕点味道混在一起,嘴巴都香了。
——可惜珠姐儿吃不到。
何七把那福糕全部吃完了,剩得撒子跟炸裹子也各吃了一半,到底是在做客,生怕显得自己太过饕餮,慢慢一口一口喝完那槐粉,就不敢将其余吃食再往嘴里送。
他见得宋妙在忙,也不好去打扰,生怕添乱,又不好乱看,转头见得那小莲抱着篮子,不免多看了一眼她手头动作。
小莲很快察觉到了,见他好奇地盯着那蒜盆看,小声问道:“你不会剥蒜吗?”
何七自然不会。
他点了点头。
小莲犹豫了一下,抱着那篮子走过来,取了两瓣蒜出来放到何七面前,又坐开了些,道:“这个很简单的,你可以跟我学。”
于是等宋妙把那粥煮出个囫囵来,就见两个人剥蒜剥得甚是专注,还在面前条凳上排开两道剥好的蒜米,互相比谁剥得更干净、更完整。
***
何七此人甚是神奇。
他有时候跟个孩子似的,有时候说话、行事,又远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太多。
宋妙把粥做好,寻了个转送外食的食盒,下层装了炭,上层坐一口带盖小锅,那锅用油布死死缠紧,以免洒漏,方才递给了何七,又问他方不方便拿。
后者道了谢,直说方便,已经安排好了,又向宋妙订了过两天的吃食,才拎着那食盒出去了。
还没走出酸枣巷,前方不远处早停着一辆马车,东枝站在一旁侍立。
——原来那何七一听说宋妙要做粥的时候,就吩咐东枝快马去租一辆马车,此时正好把人接上。
因样样衔接得好,等他带着粥赶到贺家,正好是晚饭时分。
何七先去跟贺家老太太问了好,又说了自己有一家吃惯的食肆,珠姐儿先前也去过,很喜欢,今次看着孩子病了,甚是心疼,便要了一锅粥回来——这粥唤作咸骨菜干粥,正合发烧人喝。
听得是外食,那贺家老太太便有些不高兴,但看在何七的面子上,又不好说什么,只好道:“既是粥水,我也尝一口,替我家珠姐儿试个味道。”
这早在何七意料之中,并不觉得奇怪,闻言便把那食盒交给一旁贺家婢女,又交代道:“给我也盛一碗——我也给珠姐儿试试味。”
很快,两个托盘就送了出来,上头各摆了一碗粥,一旁又有许多小碟子,装着芹菜粒、香葱粒、芫荽段,炸得很香的薄脆,薄脆俱都只有指甲盖大小——这些都是宋妙单独用荷叶包出来的。
那粥一直在火上,滚烫烫的,此时一端出来,香味飘散,屋子里的人都控制不住把鼻子吸得快了些。
闻着这香味,贺老夫人本来不当回事的,此时也不由自主多嗅了两下,忙按着自己喜好添了些芹菜粒、香葱粒,裹带着那一点煮落的肉块,往嘴里送了一口。
粥还很烫,她只尝了一点点,本只计划做个样子,便叫人把粥收起来,推说孙女不合吃,但那一小口粥碰到嘴巴,那香味已经出来了。
很独特的香味。
贺老夫人一把年纪,喝粥早喝出了经验,骨头肉粥更是没少喝,但是这样口味的,的确是第一回尝到。
米香非常足,更足的是粥水里骨头的鲜味跟咸香,咸鲜已经完全融进了粥里,也不知怎么做到的,比起她从前吃过的粥更香浓。
用骨头炖汤也好、熬粥也好,要是想让骨头味道浓,最好要放筒骨,但是筒骨又容易油腻。
这粥里很明显没有筒骨,上头也根本没有过多的浮油,但粥底味道就能做到醇厚甘香。
粥体又绵、又滑,骨头用盐腌过之后,肉鲜味已经被锁住,久煮不柴,鲜香味反而更浓,贺老夫人原只是沾了沾唇,此时忍不住整勺都吞吃进去。
非常温润饱满的一口,不稀不稠,正正好,她运气还很不错,吃到一小块贴骨肉。
那肉极嫩,尤其香,明明只有一小块,咬下去简直像一大块肉的肉汁迸发在舌头上,完全就是一口浓缩的肉香。
一般粥里的肉味道够了,那粥往往就容易咸,粥的咸淡刚好的话,那肉又容易淡,除非分开煮——但这样又容易肉是肉、粥是粥。
可这一碗咸骨菜干粥完全不会。
骨肉和粥水的咸淡都是正正好的,骨肉香味完全煮进了粥里,粥的绵滑跟米香又煮进了骨头和肉里,那菜干也很香,微甜、回甘,煮软之后还有一点牙感,但不怎么需要牙,跟胡椒的辛香、芹菜葱粒的清香一起中和了骨头那一点点油腻。
贺老夫人一口接一口,本只是帮孙女试味,试着试着,就把一整碗粥给试完了。
多些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ann_ac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
感谢起点红了樱桃9555亲给我的平安符一枚~
(本章完)
第104章 毛病
第104章 毛病
小小一茶碗的份量,几乎是刚吃出味道,就没有了。
此刻正是饭点,贺老夫人肚子空着,连垫底都不够,她把那碗递给一旁侍女,道:“再给我装一碗来——骨头也来一块……来几块吧,还有菜干多些,我尝尝那骨头跟菜干味道。”
很快,又一满碗被送了过来,但碗太小,里头只盛有一块骨头。
这一块是猪颈骨。
都说好吃不过贴骨肉,猪颈骨的贴骨肉格外鲜美细嫩,又香,盐腌出红嫩嫩的颜色,软得几近于滑。
贺老夫人拿一双筷子对付一大块骨头,当中还有骨髓——骨髓丰腴,盐腌粥煮之后,特别有滋味,只是很难弄出来,吃得她几乎直想要上手,忍不住道:“这骨头好吃是好吃,就是太难吃了!”
似乎很矛盾的一句话,却也是何七的心声。
要不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他早拿手一把抓了!
热乎乎的咸粥,一老一少吃完,背后都起了一层薄汗,汗过之后,肌肤、腠理之间,反而有种舒服的透气感,毛孔都打开了似的。
做祖母的惦记孙女,也不用何七再说话,立刻就道:“给珠姐儿把这粥送过去!看看她吃不吃得下!”
何七只说自己去陪珠姐儿,就不回前头吃饭了,忙也跟了过去。
没多久,就有侍女高高兴兴跑来回话。
“……精神气已经回来了不少,连吃了三满碗,还跟七公子抢骨头啃哩!”
得了这个话,贺老夫人终于放了心,这才让下头人叫饭。
她守寡久矣,平日里从不用儿子媳妇在面前立规矩,饭也自己一个人吃的多。
人上了年纪,不可避免牙口不好,常吃糟烂之物,今日厨房做的几样肉菜不是糟甜口,就是蒸炖的。
往常还挺喜欢的菜色,不知为何,这会子怎么吃怎么觉得不顺口。
尤其中间有一味排骨,其实味道挺好,可她就是觉得有点油腻。
贺老夫人心中不免生出一个念头:有时候,那肉骨其实不加、不调酱汁,单放盐,也挺好吃的。
这念头一起,就如同秋冬日里烧麦杆一样,火一点,就再也控制不住,直往上窜。
草草吃了些,让人分了剩菜,她把筷子一放,起身道:“走,看看我们珠儿去!”
一时带着婆子丫鬟到了珠姐儿的小院。
才进院门,却见那何七正往外走。
见得贺老夫人,何七忙行了个礼,又道:“珠姐儿刚吃好,因发了一身汗,又发困,丫头伺候着先睡了。”
交代得很仔细。
病了就是要多睡才能好得快,先前珠姐儿又烧又拉又吐的,睡也睡不着,难得有了困意,贺老夫人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讲究太多。
她点了点头,少不得夸一回何七最为贴心,比自己那些儿子媳妇中用多了云云。
夸完,她也不再打扰孙女,只叫人进去找丫头出来问话,复又对着一旁婆子道:“我看先前那咸骨菜干粥挺大一锅,珠姐儿胃口小,吃不多,剩了到底可惜,把那余下的送到我屋里吧——我多走这几步,胃也空落了,一会回去吃。”
这话顺理成章,活脱脱一个珍粮惜食的老人。
一旁何七闻言,好悬没打出一个饱嗝来,忙借口自己家中还有事,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而等那珠姐儿贴身丫头出来,一一回了话,果然今日孩子已经转好不少,估计再吃上几天药,就又能蹦能跳了。
贺老夫人念一声“无量天尊”,脸上顿时笑呵呵的,正吩咐丫头们好生伺候,那去拿粥的婆子已经出来了。
只这婆子面带急色,两手空空,到了主家面前,忙垂手低头道:“好叫老夫人知晓,那粥……已是吃完了。”
“什么??”
贺老夫人简直不敢置信。
“你说的是我那咸骨菜干粥么??那么大一锅,我是亲眼得见的,珠姐儿一个小孩,就算发狠了吃,又能吃多少??”
那婆子尴尬而立,只好道:“当真吃完了,连锅都洗净了,小七公子叫人把空锅带走了。”
婆子不敢说,倒是对面那贴身丫头生怕贺老夫人以为是自己没当好差,忙道:“老夫人!好叫老夫人晓得,姐儿只吃了三小碗,又吃了些骨头、肉,其余乃是那何七公子吃的!”
又道:“婢子们也不敢叫姐儿多吃!”
贺老夫人闻言,几乎是立刻回忆起先前那何七的话。
“我去瞧瞧姐儿怎么样了,同她吃个饭,不然心里总惦记。”
“改日再来叨扰老夫人!”
她简直跌足!
好个何七!原就晓得他是个贪吃的,谁曾想连口粥都不放过!早早就在这里惦记着了!
***
此处贺老夫人惋惜自己没吃够的咸骨菜干粥,京都府衙中,韩砺却是惋惜没有给自己多留一碗槐粉。
他忙了一整日,先把各方汇集回来的信息分发下去,叫人按着各地舆图整理出来,再重新拼在一起,这才召齐了巡检跟元宵案的骨干差官,聚在一起议事。
但旁人整理出来的东西,拼好之后,自然要核对,还要从中繁杂信息中理出几条可能路径来,又要把沿途情况事先查核一番。
这些事情往日他都是交给孔复扬去做,今次对方被他打发去写综述,旁人各自有事,便是无事,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少不得韩砺忙完日常事项之后,自己上手。
巡检、差官们多的是破案老手,但往往都是按照自经验推断,况且经手的案子多半都在京畿左近,罕有遇得今次元宵案一般,苦主俱被发卖往各地,难以追踪的,其实也有些寻不到抓手,也无头绪。
今次被叫过来,大多都只是想着给韩砺一个面子罢了。
但等人人坐了下来,见那韩砺叫人挪了木屏风过来,先介绍一番各地进度、所得消息,又指着屏风上舆图一一介绍各条线索的位置、来历、各处关联,诸人都愣了。
竟是还能这么做?
舆图上的州县名字用不同颜色标注出来,又照着可能画出路线,同一条路线上的名字颜色相同,要是几条线相交的位置,还单独拿朱笔画圈,辅以言语解释,实在比文字或是单纯的口头介绍直观太多太多。
诸人的脑子自然而然地就转了起来。
一下午,巡检、差官们都在此处讨论不休。
一碗碗槐粉被送了上来,又很快被喝了个干净。
好不容易等韩砺掐着时间结束了这一回商议,那一满桶槐粉和两大桶煮出来的水也早被吃尽了。
倒是他作为牵头,自要主持,得空极少,只见缝插针喝了一碗,等到人人散去,当真是口干舌燥,见得杂役来收空木桶,那心里有一瞬间,莫名的微微发酸。
还没等他歇一歇,就又有杂役送了帖子出来,拆开一看,原是那闵老先生欲要设宴相请,来问时间。
长者相邀,按理不好拒绝。
但韩砺知道对方目的,却也不打算浪费时间在这上头做什么应酬。
他挥笔写了一封回信,先说自己借调府衙,正在办案,不好随意宴饮,若有急事,能等则等,不能等,寻个茶肆略坐一坐就是。
等那回信送了出去,没多久,又有杂役来回。
“郑知府请您得了空去一趟,说是来了两位客人。”
韩砺放下手头事,去往使院,果然与那郑伯潜郑知府对坐喝茶的,乃是闵、邓两位老先生。
见得韩砺过来,闵老竟是站起身来,一边上前两步相迎,一边笑着对那郑知府道:“老朽有些事,想要与正言借一步说话——伯潜,你能不能行个方便的?”
郑知府忙站起身来,应道:“先生哪里话。”
说着,郑知府冲着韩砺点了点头,趁着那闵老不察,却是大力使了个眼色,因怕韩砺没看到,走到他面前时候,还特地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方才退了出去。
郑伯潜一走,闵老脸上的笑容就收了起来,叹一口气,道:“正言,你前次说得很对,我下午收到德彰来信,上游连日暴雨,堤坝不稳,多半决堤也就是这几日的事,说不得此时相关奏报已是在进京路上。”
“遇渴挖井,自然来不及,上游水泄,他那位置只有受着的份,只事后总要收拾残局。”
“正言,这一河沿途水文大小事,无人比得过傅老,你承他衣钵,自然也胸中自有成竹,要是能得你出手,想必能多许多把握——我前次提议,你考虑得如何了?”
“要是愿意搭手,越是提前准备,做事时候,越不至于手忙脚乱,还望你多多帮着上心才好。”
闵老话音才落,后头邓老就插了话,道:“老闵,你仗着自己身份说这样话,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正言还在府衙借调,你想请他帮忙,旁人肯答应吗?”
“答不答应的,我只好舍下这张面子,去找一找伯潜——绝不叫正言为难。”
自听得上游生了水患,其实意料之中,韩砺先前既已承诺,也得过先生生前交代,不管自己力大力小,最后又能不能有作用,早打算相帮。
但他此时见得闵老如此做派,虽不至于不喜,却也并不想听之任之。
“在下早已应过,闵先生若是来问先期准备,某也有一问。”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amp;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自古就有一句俗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既不是巧妇,此事单我一人,更不可能做得成,也帮不得什么忙。”
闵老才要反驳,韩砺已经又道:“德彰兄到任数月,用起当地官、吏来,尚不能如臂使指,等我初到,自然无人可用——闵老多年为官,在庐山书院更是桃李遍地,想来召集一二十名老练故旧帮忙,并不为难吧?”
闵老顿时安静下来,在心中算了又算,尴尬道:“仓促之间,一二十人着实有些为难,况且未必都在京中……”
“不好找故旧,熟人门客、弟子,只要是干过活的熟手,都能当用——总好过到时候无人在手,无米下锅吧?”
韩砺一句话,说得闵老老脸一红,道:“很是,其实德彰那里早有我先前用惯的几个幕僚,到时候我跟着过去……”
“闵老还是留在京中,要是遇得事情,还能帮着斡旋一番。”韩砺道。
一旁那冯老也忙跟着应和。
等此事说定,只等闵老先生凑齐了人手,把名单送来,韩砺又道:“除却先生手头凑的人,我也想请借几名用得上的臂膀,韩某身为晚辈弟子,自当尽力,但他们却是并无瓜碍,这一份辛苦钱,总不能昧了去吧?”
言下之意,你叫来的人我不管,我自己带上的人,却是要给钱的。
“此外,到了地方,朝廷银钱一时未能拨调,胥吏不肯搭手,我却不能等,少不得先行招募当地人干活——届时银钱从何处来?”
“先生不妨筹谋一番,再来书信——韩某静候。”
于是等闵老先生离开京都府衙的时候,对着前来客客气气送别的郑知府,甚至只能回报一个勉强苦笑。
——他满以为只要卯到了韩砺,得了此人答应,就能轻松些许,谁知来了一趟,对方扔回来许多问题,如今桩桩件件,反而又踢回了自己身上。
但做事的人,要人要钱,实乃天经地义。
闵老夫子不但挑不出毛病,还得感谢——韩正言要不是真的想要尽力而为,何必提出这些,只身去晃一晃,自己也得承他的情。
然则仓促之间,又去哪里找人,筹钱?
人还罢了,这钱……要是一个不好,可是会有去无回的。
***
此处闵老先生自有一番纠结,酸枣巷尾,宋妙尝了尝早上特地留下来的福字糕,却是很快下了决定。
她对着一旁的程二娘道:“二娘子,明日起咱们这福字糕暂时就不接了,等入了秋,天凉了再说。”
程二娘先应了,复才问道:“怎么忽然就不做了?我看这几日天天都有人上门来订,这一样吃食我也能帮着炒豆沙,压糕条,娘子只用卷拼就好,比起旁的,轻松不少,价钱也好,真个不做,就实在可惜了。”
宋妙道:“最近天时越发闷热,绿豆、红豆俱都不禁放,先前早上做好,只要保存得当,次日吃都不碍事,眼下上午做的,晚上味道就已经不怎么新鲜,吃坏了人就不好了。”
程二娘忙做点头,又道:“我方才也试了,只是吃不出不新鲜来——哎,我这舌头!”
她很是可惜地道:“前两日才不做了陈皮绿豆沙,今次福字糕又不能做了,幸好那糯米饭不打紧……”
宋妙笑了笑,道:“糯米饭吃得快,倒还好些,不过你说得对,明日我也单写个牌子,说明天气渐热,吃食不耐放,免得有人按着从前习惯囤着吃。”
程二娘自是叹道:“正是,这天闷得很,又雨水不断的,摊都不如晴天好出。”
又道:“我先前在广济寺的时候,听得他们住了许多年的人说,京中几乎年年都要淹水,一淹就成月的走不了道——咱们这巷子不会被淹的吧?”
宋妙闻言不免好笑,道:“咱们这边上就是汴河,再往南又有蔡河支流,不淹这巷子淹哪里?”
“那到时候出摊岂不是麻烦了?”
“便是不淹,一遇得涨水,样样食材都涨价,咱们做的学生生意,是不好再出摊的。”
食材涨价了,你卖的吃的涨不涨?
不涨倒亏,涨了学生买不起,倒还不如在家休息得了。
眼见程二娘甚是紧张模样,宋妙不免安慰她道:“不打紧,马上就要入夏,后头新鲜瓜果都上来了,价钱也便宜,等我琢磨几样新吃食,咱们再出一阵子摊,攒些钱,趁着涨水想着怎么置办些桌椅、盘碗家伙式。”
“只推个车摆摊总不是长远之计,先积累些客人,咱们这食肆架子也可以慢慢搭起来,有几桌做几桌,做着做着,口碑出去了,地方虽然偏些,也不愁客源的——实在不行,还可以搭着继续做学生饭。”
一番话说得程二娘都有些激动起来——来了这些日子,她对宋妙的手艺自然是信心十足,已是开始转头盘算起这前堂可以摆几桌来,恨不得立时就把生意给做大。
两人边说话边干活,等一应忙完,正好睡下,一夜无话。
次日起来收拾妥当,又是早早出摊的一天。
这一早出门就遇得大雨,等到了食巷卖了半笼糯米饭,一笼烧麦,雨势渐渐小了,出来的排队的学生才变多。
正给一人包糯米饭,宋妙忽然听到后头有人大声叫道:“你们这里卖糯米饭的,姓宋的,是哪一摊?”
声音很凶,戾气十足。
宋妙皱了皱眉,抬头去看,就见一行三人分开人群,朝着自己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你就那卖绿豆糯米饭的摊主,你姓宋是不是?”
宋妙把那糯米饭递给了对面学生,复才道:“我就是,不知几位有何贵干?”
当先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本是先看向程二娘,听到宋妙答话,转头一看,见得宋妙,先是一怔,语气反而更恶了,道:“哪家养的小娘们!你做的吃食不干净,也不知里头有什么毛病,把我爹吃得又拉又吐,昨晚高烧烧了一夜——老头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准备把命拿来赔吧!”
宋妙并不着急反驳,只道:“客人且稍待,不知老爷子买的我家什么吃食,什么时候吃的,眼下病情如何了?”
那汉子冷哼一声,道:“一大早就来排队买了你家排骨汤、糯米饭,还买了烧麦,他早上吃了两只烧麦,等到半晌午的时候,吃了那糯米饭,睡个午觉起来就不行了,吐得满地都是——除却你家东西,他一天里头旁的什么都没吃,你还胆敢不认么?!”
“我昨晚就喊了大夫,今天早上又找了大夫,两个大夫都说是吃了不洁之物才这个模样——你还有什么话说??”
说完,他又转向后头其他排队学生,叫道:“你们还排什么队,这家做的吃食都要吃死人了,还上赶着来买,不要命了吗??”
后头学生们各个面面相觑,只没有一个走的,但许多都探出头来看热闹,像是在等个解释。
宋妙每日都有留一点食物做比对,此时听得说是早上吃了烧麦,中午吃的糯米饭,十分确定这样短的时间,吃食不会腐坏。
她道:“好叫客官知晓,我在这食巷里头也摆了旬月的摊,从未有过叫人吃坏肚子的——如若你说老爷子吃多了冷糯米饭胀气,那是有可能,可你要是说因为我家吃食不洁,使人腹泻、呕吐不算,还叫人高烧,那我断不能认!”
她指了指面前招牌上头“糯米积食请勿贪多”几个字,又道:“我家食材自过了清明,肉菜食都是一早去坊子里买,做的时候包头、净手,甚是注意,做出来之后,我跟二娘子都会自己先吃,昨日一天卖了数百份,并无异常。”
后头程二娘早已急得不行,听得这样,几步走上前来,将宋妙扒拉到身后挡着,插嘴道:“莫说我与宋小娘子,我女儿一个五六岁小儿,大夫都说她脾虚胃弱,日日吃家中饭食,从来没有吃坏过——你不要在这里胡乱污蔑我们!”
宋妙见她急了,忙又从侧边绕上前一步,道:“客官说老爷子吃我家的东西吃出毛病,老人这样遭罪,自然可怜,可这样一口‘不洁’的黑锅扣下来,无凭无据,我却是绝不可能背的——报官吧!”
这话一出,后头排队的许多本来学生纷纷都搭腔起来。
“我昨儿也买了,吃得好好的!”
“我们一寝舍都吃了,没有一个拉肚子啊!”
“我都吃半个月了,只有排不到的份,从来没有剩的——没听说谁吃出毛病了。”
“这样黑锅,可不好空口白牙乱扣吧?”
“莫不是看着宋小娘子生意好,跑来讹诈?”
“莫不是前次那看中了宋家宅子的人又来了吧??”
宋妙靠着糯米饭、烧麦等物,在食巷自有一番人气。
她当先自辨,条理清楚,入情入理,又自请报官,信心十足的样子。
再兼先前王畅等人去过食肆,把宋家何等简陋,却又何等干净,宋小娘子何等利落等等情况,经由那王畅说书先生一般的口,早已四下通传,此时又见那来人个个神态凶恶,说话又不占理,少不得帮起腔来。
做的过程众人看不到,可摆出来的样子,却是人人可见的。
宋记的推车、招牌、蒸笼,哪怕包吃食的荷叶、竹筒,都比别家看着更干净、整齐,两学成千人,吃这么久,没听过谁说吃坏了——只有吃撑了。
已是生了信任,眼下没有证据,只听人信口来说,自然叫他们不肯相信。
而那当头人听得众学生说话,却是又急又气,怒道:“见官就见官!走!你跟我见官去!”
这章是三更哦,我多写了五六百字,这一部分应该是不算钱的。
今天的三更加上前面3.4号多更的字数,算是把月初请假的差额补齐了。
谢谢大家各种票,多谢订阅,感谢打赏、留言~
(本章完)
第105章 干净
第105章 干净
宋妙看了那人一眼,道:“慢来。”
“怎么,你知道错了,怕了??”
宋妙道:“客官空口白牙,就说我家吃食不洁,一会要是见了官,查出来与我并无瓜葛,又待要如何?”
那人还没说话,旁边同来的人已是叫嚷道:“不是你家还能有谁家?我们问得十分清楚,老爷子早上起来,除却你家卖的吃食,旁的连一口水都没喝!”
宋妙眉头微皱,不去理他,只问当头那个,道:“若不是我家的错,你待怎的?”
“要是你家的错,你怎么办?!”
“若是我家的错,衙门怎么判,我就怎么做,该赔就赔、该认就认——要不是,你今日一路过来吵嚷,全无凭证,就在这里败坏我家名声,若非在场其余客人心明眼利,说不得就要信以为真,到时候查出来与我无关,你轻飘飘一句‘错了’就揭过,我家声誉,谁人来赔??”
“你一个破摆摊的,还声誉!”一个跟来的人嚷道。
一时后头排队的学生们不让了。
“你不懂不要乱说,宋摊主的糯米饭、烧麦、雪蒸糕在咱们这里都是顶顶有名的——学中认得邓祭酒的人,都未必有认得她的人多!”
很难得的,南麓书院的学生们居然也跟太学生们一个鼻孔出起气来。
“这话在理——叫徐山长站在我面前,我都得认半天,他那教舍在哪里,我根本不知,可宋小娘子这早点摊子,闭着眼睛我都能找上门来!”
“可千万别瞎搞,把这摊子搞黄了,我还想着宋摊主把午饭、晚饭都包了哩!”
也得亏国子监的邓祭酒,南麓书院的徐山长二人都不在,一干学生才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那当头闹事的本来挟势而来,端的理直气壮,谁知此时满场几乎人人都帮着宋妙说话,面子上也有点过不去,强撑着场面道:“那你待要怎的?”
“若此事最后查清与我宋记无关,此处是两学后巷,不好闹腾——你瞧见那外街了么?”
宋妙指向食巷外宽阔街。
“届时你敲锣鸣鼓,从家里一路过来,站在那处向我赔礼道歉,如何?”
“你怕不是做梦吧?!”
宋妙冷声道:“你既笃定是我的错,难道还怕这兑现不了的赔礼?”
说着,又道:“要是我家当真吃食不洁,我也可以从此处一路敲锣打鼓,去你家赔礼道歉!”
她敢说这个话,自然是对自己同程二娘做吃食的一应流程,都再有信心不过。
此时此刻,这样强的信心,尤其和着旁边许多学生的附和声、认同声,并左右其他摊主们连生意都有点顾不上做了,各往此处看,嘴里发出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声,终于叫对面三个汉子各自生怯起来。
最后,当头那个一咬牙,道:“我又不是讹你,我有什么好怕的!我等你敲锣打鼓来我家!”
眼见此人说话间就要催着自己走,宋妙道:“我今日摊上吃食虽不同昨日,却也是一样做法出来的,你不用留个底吗?”
不独那人,后头跟来的其余两个尽皆发愣,显然没有想到此节。
宋妙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取了荷叶把一应吃食都包了一份,放进个摊车上一个篓子里背了,交代程二娘一声,方才同那三人走了。
学生们要上课,其余摊贩们要做生意,但这街头巷尾,总有那等东边溜达,西边踅摸的闲人听得动静,早围过来看热闹,此时也一路跟了上去。
四人后头先还是跟着零零散散几个人,结果越走,闲杂人等越多。
说是见官,其实就是找最近的巡铺。
到了地方,今日巡铺里轮值的都是熟面孔,见得这一拨人,又见宋妙,俱都有些吃惊。
那三个汉子便上得前去,七嘴八舌把事情说了一遍,又你一言,我一语,指控宋家吃食不洁。
宋妙待他们说完,方才道:“诸位官爷,他们说我家吃食不洁,但除却那一位老爷子,昨日出摊卖了数百份早食,另有订送的也有二百余份,不曾听得谁人吃坏了肚子……”
“别人不来找你,未必是没有吃坏的——我们家要不是老爷子只吃了你那摊子上的东西,也不敢这么上门来找!”
巡捕们听完,先问了那三人来历。
原是靠着朱雀门那瓦子,临近汴河桥头巷的汤姓人家,三人除却当头的是生病老头儿子,行四,其余一个是邻居,一个是他族兄。
“汤获,我同你直说了吧——若是旁的摊贩、店家,或许还不好说,可这宋小娘子做的早饭,我们日日都订着,昨日、今日,我都吃了糯米饭同烧麦两样,另还有这许多弟兄,俱也吃了,没有吃出毛病的,是不是哪里生了误会?”
听得巡捕这样说,那汤获却是并无半点服气模样,反而气性更起,瞪着宋妙道:“怨不得你口口声声要来见官,原来早买通了附近官差,晓得他们必定会袒护你,才敢如此猖狂!”
说完,又转身对着后头许多跟来的闲人道:“大家快瞧瞧!这狗摊主勾结官府,颠倒黑白了!”
见得这汤获如此不讲道理,后头几个巡捕脸上都难看极了。
当头那人喝道:“哪里袒护了?!人人吃了无事,这小娘子难道单为你爹做的吃食,不然怎么会旁人吃了好好的,就他吃了不好??”
又道:“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那汤获还未说话,后头不知哪个凑热闹的人忽然插了一句,道:“干不干净,去她家看看厨房,不就知道了?”
得了这个提议,那汤获俨然溺水者见了救命稻草,急忙叫道:“正是,虽说看不到昨天吃食,可那厨房什么样,一眼就能瞧见,眼下过去,正好捉她个正着!”
“胡闹,好端端的,哪有随便去看人厨房的?”早有巡捕驳斥道。
“她那厨房要是干净的,哪里会怕人看??”
眼看又要吵起来的样子。
后头许多朱雀门沿路百姓凑过来看热闹,倒叫巡捕们束手束脚,投鼠忌器,生怕传出去不好。
宋妙见状,上前一步道:“若是看了厨房,果然干净,那又当如何?”
汤获当即道:“干不干净,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街坊们自有眼睛!”
这就一口气把现下跟在后头的人,都纳了进去。
但宋妙并不反对。
巡捕说“好端端的,哪有随便去看人厨房的”,但宋妙也想说,好端端的厨房,正要随便叫人去看,才能把“好端端”三个字让外人知道。
她实在自信。
做得好,怎会怕人看?反而希望人去看。
人多嘴就多,闲人的“闲”字,正是“口”字不封口不封门,到时候众人去自家食肆里走一圈,将来出去,不敢说人人,但必定许多人都会帮忙传扬。
两边事主都同意,巡铺里便出了一个巡捕,带上两个巡兵,跟着一道酸枣巷赶。
官差带头,后头又有许多人跟着,少不得引来更多看热闹的人议论,又问发生什么事。
一时队伍又壮大了些。
等到了宋家,宋妙取了钥匙把门一开,眼见众人齐齐往里头挤,忙叫道:“诸位!今日还得麻烦大家做个见证,但我家是做吃食生意的,样样都以洁净为先,还请只用眼看,不要乱动,不然碰得脏了、坏了,须不是好!”
一边说,一边拦在灶边。
后头小莲听得动静,急忙跑了出来,见得许多人,吓了一跳,却不敢走,直往宋妙身边钻。
宋妙便轻声对她交代道:“去后头盯着,别叫人乱碰咱们家东西。”
小莲闻言,一握拳,胆气不知从哪里横生出来,立时就往回跑。
而那汤获当先一步进得门来,刚见得前堂模样,心中就忍不住打了个突。
宋妙虽出了个把月摊,但并未置办任何家具、陈设,除却食材,买的只有炊具、厨具等等出摊用度,是以堂中仍是那个简单到几乎可以称之为简陋的模样。
汤获一则没有想到,这摊主家里如此之清贫,二则没有想到,这样清贫的房子,居然可以如此之干净。
他没有读过书,并不认得“窗明几净”四个字怎么写,但从门口到进门这一路,按着那些看热闹人的指引,自然而然地就先去看了门、窗、台。
宋家的大门虽然漆都斑驳了,可手放上去蹭一蹭,连灰都没有多少粒,木窗擦得很仔细,窗棂纹处折角没有积尘,前堂地面更是一看就勤扫勤拖,全无垃圾、污渍,一眼扫过去,即便用最挑剔的眼光来看,依旧非常舒服。
同样令人舒服的还有灶台。
两个安在门口的前灶,灶台上一尘不染,一点油垢都没有,手放上去,根本没有一丝粘的感觉。
刀挂和案板竖起来挂在铁架上,一字排开,下头没有滴水。
锅是盖起来的,锅盖也洗得锃亮。
墙边有几口小锅,小锅的锅底都被铲得干干净净,连锅灰都没有。
甚至灶门都是干净的!
汤获正怀疑这里是不是个摆设,就听那宋妙道:“我跟二娘子平日里在前堂做饭,此处就是厨房。”
一时个个来看。
宋妙不用人问,主动把锅盖打开,让人看清楚里头清爽干净的模样,又把那锅整个挪开,叫人去看里头灶是什么样。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amp;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看完,又揭开另一个,道:“这是我特地留下的早上做的吃食,拿来比对什么时候会坏的,要是天气热,哪一种吃食坏得快,我就暂且不做了——先前绿豆沙就不做了。”
看热闹的人一路减少又增加,最后跟来的,还有那么二十来个,此时人人看稀罕似的凑过来瞧了一遍。
宋妙就介绍自己跟程二娘平日里怎么做吃食。
她说得很细致,条理清晰,一边介绍,一边带着人往后院走。
后院也很干净。
一口井,大小石磨各一口。
石磨正竖起来,显然早上才用过,正晾着,只是因为最近阴雨太多还没有干。
院子里杂生了些薄荷、紫苏,都被砌的石墙隔开得远远的,露土很少,无虫无蚊。
即便汤获知道自己是要来找茬的,一时之间,除却感慨实在干净,比自己家干净多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很快,他就听到人群里窃窃私语起来。
“这小娘子,手脚当真伶俐。”
“她娘就是个爽利人,多半是接着亲娘了——当初我还想说给我那侄儿做亲,结果人家没相中,相中了个读书的,这下好了,最不讲道义就是那些读书人!”
“宋家也够可怜的,一家死绝了,剩个女儿,好容易摆摊做出点样子来,又被人讹到头上来!”
汤获又是气,又是恼。
他自认没有讹诈,只是讨个公道,但见得宋家这个样子,那反驳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本已是束手无策,却听得有人问道:“宋摊主,你出摊不是有许多大蒸笼吗?蒸笼平日里放哪里?”
汤获仔细一想,顿生疑虑,抬头一看,却见那宋小娘子把一旁的门推开了。
“这是我家后厨——本来这才是正经厨房,只我眼下只做早食,暂用不上,就腾空出来晾放东西。”
“近来雨水多,到处都闷湿得很,蒸笼乃是竹制,容易生霉生臭,这后厨是明室,又大,我们就烧了灶火来晾放厨具。”
门一开,众人还没进去,站在门口的就感受到里头一股子热乎乎的浪往外头涌,又干又燥又热的。
当先几个不约而同地就往后退两三步。
有人走进去看了,果然见那灶中燃着柴禾,仍有余烬。
此人忍不住道:“乖乖,这每天得用多少柴禾,没个十文下不来吧?”
宋妙没有直接回答多少钱,而是道:“我们做吃食生意的,再干净小心都不嫌过,宁可少赚些,辛苦些,不然客人吃出不好来,夜晚睡觉都良心不安。”
她这话自然是说给人听的漂亮话,可在这样的厨房、后院、屋子里说出来,叫场中人人听着,都只觉得顺耳,甚是真诚。
——人家不是说说而已,确确实实就是这么做的。
又有人问道:“你家吃食放哪里?”
宋妙就领着众人去井边,吊上来两只桶,一个桶中拿带盖篮子装了许多蔬果,另一个则是一盘生肉。
那肉用荷叶盖了,上头又盖碗盖,外头还拿荷叶又包一层,以确保肉油不外漏,污了井水。
此时将那荷叶打开,里头果然乃是新鲜肉,一看就是早上才买的。
这一回,满院子人都再无话可说。
甚至有人在后头小声讨论起来。
“是真个干净,比我手脚还干净——下回懒得做,我也来这家买好了。”
“宋记的吃食是好吃又干净,还不贵,一碗糯米饭,小的只五文,烧麦虽然贵些,里头全是肉,就是难排队。”
“听说她家可以提前订的,凑够三十份,第二天有个娘子会上门来帮着送。”
“三十份着实太多了。”
“咱们两家拼一拼呗。”
一时旁边有听到的,复又来问:“你们住哪里?要是离得近,帮我也拼一拼,我家六个人,可以拼个八份早食。”
一群人本是来看热闹,看着看着,好些个几乎当场就要掏出钱订起早饭来。
而那汤获三人的脸色越发难看。
尤其汤获,他再如何嘴硬,此时也蔫了,却是道:“你说自己干净,我也看着觉得干净,可我家老爷子确实是只吃了你摊子上的吃食!”
眼见到了这个份上,他仍旧如此坚持,宋妙先前就不觉得,此时就更不认为此人是来讹诈了。
桥头巷距离两学食巷不近不远,从那汤获抵达时间来看,他带着左右两人从家里出发时候,雨水乃是最大。
要是讹诈,完全可以稍等一等再出门。
而他匆匆而来,裤子、鞋子都湿了,先前并不着急要银钱,张口也愿意报官,此时还直接半认了错。
宋妙想了想,道:“既如此,不如一起去看看汤老爷子,老人年纪大了,一时记错了也是有的——要是能问个清楚,我这头还罢了,大夫知道了源头,也好下药。”
汤获三人也不反驳,不言不语地在前头带起路来。
这回看热闹的人们还想跟,却被巡捕们撵散了。
走了一阵,方才到了桥头巷。
汤家也是京城人士,住的屋子只有宋家的两分大小,但他家不做生意,倒是勉强住得开。
汤获带头,几人正要往里屋走,就听得大门口处一人叫道:“姐夫!”
汤获回头,见得来人,愣道:“小三,你怎么来了?”
来人满脸都是汗,说话时候也直喘气:“姐夫,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家!”
汤获皱眉道:“我爹昨儿得了急病,你跟你姐说,我这会子走不开,叫她带着两个小的搁娘家住几天,等我这里忙好了,再去给岳母娘拜寿!”
那小三却是一擦汗,急道:“谁催你这个!我那外甥外甥女两个不知怎的了,许是昨日坐车吹了风,晚上就又拉又吐,两个娃都烧得快不晓事了,我姐急得不行,偏又不敢拿主意,教我赶紧来问!”
“姐夫,你且看,是叫马车来接孩子,还是就在我们那地方看病啊?”
这话一出,汤获自然着急,然则旁边几个巡捕、巡兵却是一下子就警醒起来。
一个人发烧、得病,还能说是偶然,可一家人都这样,必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宋记的吃食没问题,那问题在哪里?
汤获几乎跑也似的回了后头。
彼处他那表叔正照顾汤老爷子,见了人来,忙道:“我实在没法子了——你爹刚才还念叨你,说他烧得头痛,喘不上起来,不想活了,叫我催你来送终。”
汤获又急又慌,扑到床边,叫一声“爹”。
汤老爷子听得儿子叫,方才挣扎两下,翻过身来。
汤获忙问道:“爹,你昨儿究竟吃了什么?除了那宋记的早饭,你旁的都没吃吗?”
过了好一会,汤老爷子才回话。
他声音弱弱的,道:“就吃了她家的早食。”
“可忠哥儿巧姐儿两个也拉也吐了,也烧得厉害,他们也吃了她家早食吗?”
汤老爷子听得一惊,慢慢道:“也吃了,我就是特地给他们排队买的,姐儿说想吃那个糕……忠哥儿说想……想吃肉……”
他说着说着,忽然似回光返照一样,声音也大了些道:“忠哥儿说想吃肉,见得路边有个摊子卖鹿肉脯,我给他买了些肉脯——我也吃了两块,再没别的了。”
巡捕们忙问:“哪里的摊子?”
汤老爷子却是再没力气,躺着想了半日,道:“不记得了……”
宋妙在一旁听了半日,此时便道:“我前几日见得州桥、朱雀门边、桐巷那附近都有人卖獐鹿肉脯,闻着味道相似,多半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东西,只这两天已经不见人了。”
她把自己见到的位置一一说了,又形容了一番几个人相貌。
巡捕们立刻出了门,预备回去报信,搜罗人手去拿贩子回来问话。
月票九百啦,谢谢大家,今天也有多更一些,勉强算是小加更吧。
(本章完)
第106章 盘算
第106章 盘算
巡捕们虽然走了,但临走前早把事情分说清楚。
那汤获得了小舅子送来消息,又听亲爹交代了情况,哪里还又不晓得自己先前是冤枉了宋妙。
他自觉尴尬,倒是老实认了错,连连躬身拱手,臊道:“给小娘子赔个不是,实在不知我这爹记得这样错……唉!”
宋妙无缘无故被泼一头脏水,自然不悦,道:“客官这会子道歉,只有我一个人听到,可你今早那样气势汹汹上门找事,两学食巷,数百人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人生来就有口有舌,回去之后,不知会怎样四处传扬。”
“我一人支应门户,正以摆摊谋生,样样都做得用心,自认对得起挣的这份辛苦钱,眼下只因你随口一说,便污了名声——你待怎的办?”
那汤获同他邻居、族兄一同上门,亲眼见得宋家情况,此时被宋妙一问,尽皆惭愧,都说不出话来。
汤获道:“我便按着宋小娘子早间说的,敲锣打鼓,上那路口像你赔礼,同一巷子人说清楚是我错怪了,倒叫你背了锅……”
又一迭声道歉。
左右两个帮手也跟着一起赔不是。
见这三个认错认得快,态度也端正,宋妙自然见好就收,点了点头,答应不再揪着不放。
那汤获又道:“这回是我惹出来的祸事,本来也该早早就来认错,只是我那老爷子还没好,家小还在乡下,又得了急病……”
宋妙并不是那等不通情理的,道:“我给你宽限两日,再拖也不行了!”
三人又一迭声道谢,忙叫车的叫车,叫大夫的叫大夫,另还有好声好气送宋妙出门的。
作别之后,宋妙刚出了桥头巷,就见巷子口好几个人来来回回,探头探脑。
看到宋妙,那几个人先后眼睛都亮了,上得前来,试探着问道:“是宋小娘子罢?”
宋妙点了头,问道:“请问诸位婶子、叔伯有何见教?”
她记性甚好,此时不过一眼扫过去,就认出了对面好几个都有些眼熟,应当是早上跟着进过宋家看热闹的。
“听说你们宋记只要够了三十份,不拘糯米饭也好、烧麦也好、那雪蒸糕也好,都能送到家门口,是也不是?”
宋妙道:“是有这回事,不过也不能太远,还得要提前给定钱,免得吃食送来了,却又不要。”
众人个个点头,趁着左右行人不多,把宋妙簇拥到一旁,竟是就这么当街或从腰间、或从怀里掏了钱点数起来,又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点东西。
五六人,竟也定了两百余份。
宋妙一一记下众人所需,复述一遍数目、地址,等跟他们各自确认过了,对着其中要得最多的一人道:“客官买这么多,糯米饭还全是大份,吃得完吗?那糯米容易积食不说,眼下天气热,一应吃食都最好不要放过晌午。”
“吃得完,我给他们镖师买的!”
那人答道。
他四十出头,看着很精干,不像靠武艺、力气吃饭的镖师,反而有点像是个管事。
“原是李老太太同我提过你那手艺,只我住在这桥头巷,觉得有些远,又听说要排队,总懒得过去,今日正好路过,才晓得原来还可以送——明日先按这个送着,要是吃得好,日后还搁你家买!”
宋妙应了,少不得多谢众人关照生意,又好奇问道:“那汤客官说我家东西吃坏了他爹,你们也不知道后头什么情况,怎么还敢来买我家的早饭?”
其中一个妇人笑道:“我们又不傻,亲眼见得你那厨房长什么样,不比那汤大憨没头没尾几句瞎说来得靠谱?”
又有人道:“况且方才官差出来已经说得清楚,那汤老头生病乃是吃了外头鹿肉脯,还问我们有没有见到卖肉脯的贩子!”
宋妙就顺着聊了几句,问她们有没有买肉脯吃,众人个个都摇头。
“外头小摊小贩的东西,轻易不敢买!”
“是这个说法,我家里有小孩,一年里头少买外食,只怕吃坏了肚子。”
“正是,若不是亲眼见得你家厨房,又看你这样干净手脚,还有巡铺都往你那里定早饭,我也不敢买哩!”
——竟是因祸得福,还得了些新客!
于是等宋妙离开这桥头巷,后头背的竹篓里头包的用来自证的吃食没有动不说,下头还多了挺重一底子铜钱。
今日勉强算是背着黑锅来,清清白白地走。
巡铺的人有了这些信息,发现了吃坏肚子的源头,应当很快就能把罪魁祸首找出来,也算是一桩好事。
而那汤获答应明、后天一旦得了空,早上立刻就来食巷道歉,虽不能尽数挽回今日损害的名声,却也总算是做了些弥补。
宋妙自觉轻松许多,回家时候,步子也轻快起来。
汤家住的桥头巷更靠北,她来得少,许多铺子都没有见过,少不得多打量几眼,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一股子极酸的发酵味,中间夹着淡淡的臭味,越往前,酸味越浓,也不知是不是习惯,臭味反而淡了。
宋妙走近味道源头一看,原来是边上有间卖酸腌菜的,门口摆了一只大缸,正有伙计从里头往外掏东西——果然尾尖底粗,乃是酸笋。
如同望梅止渴一般,闻到味道,又看到那酸笋,宋妙顿时就口齿生津。
平阳山自有竹林,冬春两季,笋是没有断过的,除却吃鲜笋,大家还爱吃酸笋。
最擅长这门手艺的是柳娘子,她腌出来的酸笋又酸又香,并且一点都不臭。
但柳娘子时常下山,有时候旁人等不及了,就会自己腌,估计不好时间跟手法的话,多多少少会生出臭味来。
等柳娘子回来,发现自己拿来腌酸的大坛子都满了不说,还一股子酸臭味,便张牙舞爪在门口骂。
腌笋的人少不得缩头缩脑,个个装作鹌鹑不敢说话,没有一个肯承认是自己动的手。
又有人去劝,说臭的也好吃,一下子就吃完了,少不得引来再一通骂“臭的怎么配称为酸笋”云云。
这家的酸笋多多少少有点臭,应当是发酵过头了。
宋妙也管不得那许多,忍不住上前问了价,晓得后头还有几缸没腌成的,便买了店里一个小缸,从新缸里挑了些笋出来,又要了些酸坛腌的白萝卜,预备回去再等一等,算好时间拿出来做菜吃。
有了酸笋,她一路就在盘算用这个做什么吃。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amp;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酸笋鱼是少不了的,焖鸭也好吃,要是能买到牛肉,两者相搭,味道更佳。
另还有一样最最搭配的——此时清明前后,都说清明螺,赛只鹅,拿螺跟酸笋一炒,下足茱萸、薄荷,不用菜,光是泡那又酸又辣又鲜的汤汁就能吃掉一碗饭。
趁着季节未过,螺蛳肉肥、腥味小,暂未带耔,不光用来配酸笋,家里那许多薄荷也能用上,拿来酿个田螺酿,也是佳肴一道。
正好前次见面时候跟那韩砺约好了,过不了多久就是自己接了程子坚请托,设宴谢师的日子。
当时韩砺说不要多做,只三四个简单菜色,大家一起上桌,一顿吃完就好,又要她捡顺手的来。
来往这几次,宋妙自然看得出对方不是说客气话,既如此,便打算做些应季菜,或许看着没有那么成宴成席,但味道只有好,没有坏的。
她背着竹篓再往回走,眼见不远处就是巡铺,却是见得那程二娘从后头大路上匆匆而来,忙迎了上去,叫道:“二娘子!”
对方一转头,又惊又喜,道:“小娘子怎的在这里!”
又道:“我把吃食卖完,回家一看,听得小莲说了后头事,只怕那人不肯罢休,实在不放心,便说来巡铺看看什么情况。”
宋妙道:“已经没事了。”
又把汤获家中情况,并两个小孩得病,最后发现是那鹿肉脯的问题说了。
程二娘忍不住骂道:“也不知哪里来的黑心贩子,拿这样东西害人!”
又道:“那汤家人也太不晓事了,一通瞎折腾,眼瞎耳聋的,倒是连累我们,自己又可怜,又讨嫌!”
说着就要去接宋妙背上竹篓,道:“一路沉肩膀得很,换我来背回去!”
宋妙确实背累了,也不跟她抢,只交代里头有钱,乃是因此又接了两百余份的早饭生意的订金。
程二娘一下子就转了脸色,喜笑颜开,道:“总算没叫小娘子白吃这点苦,应得的!”
两人边走边聊,顺着就去做些干货采买,路过鱼档,宋妙特地拐进去买了一大兜子田螺。
程二娘见状,忍不住道:“螺肉有土腥味,不好做。”
宋妙笑道:“螺蛳要养几天,做的时候多多下油,多放薄荷,加茱萸——到时候螺肉又肥又鲜,我添了酸笋进去,酸酸辣辣的,你且等着,到时候吃了就知道了。”
程二娘听着听着,一不留神,口水已是出来了,忙应是不提。
其余东西买好,眼看接近晌午,饭还没着落。
家里虽还有些鲜肉,但宋妙自买了酸笋,就惦记着吃酸的。
程二娘母女来了一阵,同吃同住的,宋妙也晓得她们口味,并无忌口不说,口味还都颇重。
便是小莲年纪不大,竟都已经比宋妙这个成人还能吃辣。
她想了想,索性又绕去鸡鸭鹅档口,问那档主买了几副鸡杂,转头同程二娘道:“中午简单吃些,我晓得二娘子吃内脏,小莲也是吃的吧?”
穷人家的小孩,自然没有挑食的。
一时两人回了家,那小莲不用人交代,算着时辰,已是把米淘好煮上了。
她早上看到家里来了许多人,当头那汤获三人又态度不好,其实很慌,眼下见宋妙同程二娘回来,又知道无事,高兴极了,围着两人不肯走,要听她们说话。
因酸笋时候不到,味道不够,宋妙又取了些酸萝卜,一个切丝,一个切丁,又把鸡肾切了刀再切小块,鸡心当中劈四块,鸡肝按着大小分切,先跟重姜一点盐稍稍飞水,滤干水分之后,和着猪肉片先大火入锅滚一圈,再与姜块茱萸芥末籽并酸萝卜酸笋一锅猛火爆炒。
炒的时候,简直满屋子的酸香味道。
此时那酸笋尚未腌够,味道不足,只有酸萝卜极抢味,是近乎刺激的酸,又有猪油炒肉和内脏的香味,芹菜的香味,芥末籽茱萸的辣。
因焯水的时候放了盐,调味只加了不多的酱油,但已经足够提鲜吊味。
做好了酸辣鸡杂,宋妙又用素油快炒了一个菘菜。
这菜纯吃春菘菜的清甜味,是清口用的。
等两个菜先后出锅,小莲那饭早好了。
三个人,一荤一素,看着好似十分简单,但又有肉,又有菜,还有早上宋妙背回来的排骨清汤,足以安抚一日疲劳。
大人拿蒲团围坐在条凳边。
小莲脸上的笑都没有停过,抢了盛饭的活,手中一边勺,眼睛一边偷偷去看那酸辣鸡杂,尤其盯着中间的鸡心,盘算自己能不能分到两只。
***
此处宋妙已经坐等吃饭,但同去那汤家的巡捕、巡兵们,刚回到巡铺,留守的人见他们回来,却是忙道:“怎么去了这许久,桐巷有人来报案——死人了!”
巡铺里每日遇到的是小偷小摸、打架斗殴、邻里纠纷,命案却是并不常见。
诸人尽皆一惊,问道:“怎么死的?”
又有人问道:“报军巡院了吗??”
“已经安排人去了,只一时半会没那么快回信,他们几个上了桐巷,还没回来,报案的说死了个小娘子,八个月身孕,眼下一尸两命。”
一时满屋子人说不出话来。
那人又道:“说是吃错了东西,找大夫开了药,也没好,正吵着要找那买东西的小贩。”
此人交代完,方才问道:“你们怎么样了?去了酸枣巷宋小娘子那,汤家人还闹吗?”
先前那巡捕忙道:“同宋小娘子并无关系,乃是汤家那老头自己吃坏了东西,一家子共有三人,都是一样症状,又拉又吐,又高烧不退,多半是吃了街头卖的獐耙鹿脯,我们正要问铺里调用人手去把人找出来……”
此人话音才落,门外正好进来一名巡捕,闻言却道:“又拉又吐,又高烧不退?桐巷那死的孕妇也是这样症状!”
多谢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小小心意五只,谢谢亲=3=
(本章完)
第107章 土产
第107章 土产
其实早在知道那汤家有三口人都中了招时,几个巡捕就已经隐隐生出不妙感觉,此时听得出了人命,更是人人头皮发麻,忙去报给了上峰。
而那巡铺头子的面前,此时还站着好几个里正,俱是来报信的。
原来朱雀门附近,从昨晚到今晨,已是许多人得病,症状相同,全是腹泻、呕吐、高烧。
这上官听得脸色都有些发白。
二十余年前,京中有过一场洪汛。
水过之后,空气湿闷,又有许多禽、兽,乃至于人的尸首没有来得及清理,结果爆发了一场疫病,死人无数。
当时的疫病的症状就是这三样。
最近阴雨连绵,又憋闷,到处也在涨水,听得下头人来报,他心中紧张,生怕疫病打自己辖区里发出,正一迭声催人去报京都府衙。
等到听得手下来报桐巷出了人命,他脑门的青筋都一跳一跳的,抱怨道:“就不能消停一天??”
又问怎么回事。
来人少不得一一说明。
得知汤获家中老幼都是吃坏了一样东西,导致发病,症状同桐巷死者和其余病人都一样的时候,那巡铺头子竟是有些高兴起来。
“快去!点了人去抓那贩子回来!”
要单是吃坏了东西,把人捉出来就好,只要不是时疫,什么都好说!
***
京都府衙中,一个又一个的消息也纷至沓来。
“马行街接了个案子,说是亲戚来报官,有个儿媳妇投毒药死了婆婆,院中巡检去看了,又喊了仵作过去,仵作说自己拿不准,想叫院中安排再安排个人过去帮着看看。”
“曹门死了两个小儿……”
“桐巷死了个孕妇……”
“东边的几个医馆都报了巡铺,说是自己这两日接了许多病患,症状相同……”
一大早的,就收到这许多坏消息,右军巡院判官秦解再也坐不住,看了眼时辰,匆匆找上了知府郑伯潜。
而此时,那郑知府的屋子里早已坐了另一人,正说着话。
“西城足有九处巡铺来报,二十余人得病,症状俱都相似,眼下有两种可能,一时吃了不洁饮食,二是生了时疫,眼下天气闷热,因怕后续波及更大,特地先来禀告知府。”
秦解见门未关,听得那声音耳熟,立刻辨认出是左军巡使张铮,发觉也是在说这京中突发疾病,忙敲了敲大开的门,举步走了进去,跟着把右院的情况也说了一遍。
两院分别把情况报完了,眼见郑知府沉吟不语,那张铮便当先开口,提议道:“知府,今次事情,不如就由我们左院一并接手吧。”
秦解一下子就坐不住了,忙道:“张巡使,此案来报的巡铺归右院所辖的更多,不如由我们右院来管吧?”
军巡院共分为左、右两院,职能相似,互不统属,却又互相制衡,分别由左、右军巡使各为头首,两院各设判官为副手。
秦解初来数月,虽是个副手判官,但因右军巡使伤病告假,他一到就代为主持工作。
无人掣肘,也没有大树可依,这些日子以来,秦解没少被张铮抢功掐尖,甩锅推诿。
今日这个案子,张铮说得吓人,但秦解早上一来,收到下头人回报,自然也有了几分了解,知道多半不是什么时疫,不过哪家饮食出了问题,找出来就是。
如此小案,只要点数足了人手,到处一搜,很快就能有个结果,是很容易露脸的差事。
秦解都知道的事,那张铮又如何会不知。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右院眼下正忙于大案,前次还问我们借调了不少人手过去帮忙,先前我们想着都是兄弟部司,借人、借屋子,尽都要什么给什么,此时来看,其实右院也没有那样忙?”
秦解道:“人手也是缺的,只那赌坊案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元宵走失大案已是派了人在外搜集案,宗卷多数已经移交法曹,比起先前,自然是好多了,况且分内差事,怎好推脱。”
当着郑知府的面,行伍出身的张铮却一点遮掩都没有,说话也很直白,道:“秦判官,你们右院吃了肉,难道一点汤都不给旁的兄弟喝?两桩大案都在你手上,我已是没有说话……”
“哪有两桩大案,其实只是一桩案子,况且那元宵走失案还未全破……”
“行了,这有什么好争的!”
眼见二人各执一词,郑知府再听不下,直接拍了板。
“这个事交给左院去跟吧。”他对着秦解道,“右院眼下还跟着两个要案未曾落定,后头仍有许多首尾,不要因小失大,误了要紧事。”
眼见郑知府发了话,秦解这才不再争执,匆匆告辞走了。
秦解一走,那郑知府便同张铮道:“本来左右两院并立,从前都是你们左院扛大梁,今年才过一季,右院就接连破了两个大案,到时候我给他们请功,你就干看着?”
张铮忍不住道:“那赌坊案就算了,秦解自己都说元宵案还不能算破了,这也能请功吗?”
“你要是把案子办成这个样子,我也一样给你请功!”
郑知府没好气地瞥了手下一眼,催道:“别在这里啰嗦了,一口气死这许多人,又病了一片,你信不信此时皇城司的勾当官就站在天子面前回报。”
“用不得下午,我不主动觐见,宫中就会召我进去——你不快些查出个源头来,教我怎么跟陛下回话??”
张铮不敢反驳,忙领命去了。
***
张铮领了差事,自是想要做出些东西来,好为左院张目。
而秦解手中握着两个大案的功劳,已是遥遥领先,虽是看出来今日那郑知府有所偏袒,其实并不怎么在意。
他回到右院,当先把韩砺叫了过去,先将那獐粑鹿脯的事说了一回,方才道:“正言,我看你一向吃饭都不甚上心,好几回见得他们给你带饭回来,从晌午放到下午也不见你吃——从前天冷倒是不打紧,眼下湿热得很,要是放坏了,你吃坏了肚子怎么办?”
韩砺闻言,却只摇头道:“我早饭吃得多,晌午并不饿,放到晚上对付吃一口是一样的。”
又道:“下次我跟他们交代一声,叫中午不用给我带饭就是。”
“那怎么行!”秦解闻言,简直大惊失色,“你正当冠龄,又生得高大,在衙门里头从早忙到晚,辛苦得很,不多吃些如何扛得住?病了怎么是好!”
正说着话,却有一人从外头匆匆进得门来,见得秦解,又看韩砺,先上前行礼,问道:“四哥,你找我有事?”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amp;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原是那秦纵。
秦解瞪着他道:“我叫你跟着正言学做事,你就是这么跟的?”
说着,指了指一旁桌案上放着的食盒,道:“你打开看看。”
秦纵把那食盒拿了过来,打开一看,就见里头放着一份糯米饭,两个烧麦,另还有半竹筒清汤,一时不解,只晓得睁着两只无辜眼睛抬头去看秦解。
秦解被他看得气不打一处来,道:“你就叫他早上、中午吃这些?家里的厨子不会做饭吗?便是家里的不会,你叫人给他每日出去买些也不会吗?这还要我教?越活越回去了!”
秦纵忙道:“四哥,你是不知道,这可是宋……”
他才要解释,韩砺已经拦道:“秦官人莫怪,是我自己爱吃这几样,肉、菜、汤、饭都有了,并不寒酸,吃得也饱,还抵饿。”
说着他找了借口,先把秦纵打发出去了,方才道:“多谢秦兄关照,只韩某自由惯了,不喜欢旁人插手太多——今日秦兄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秦解见状,也不敢再借题发挥,只把自己同那张铮这几个月来的交锋说了。
“此人贪婪自私,能力平平,偏他跟着郑知府日久,颇得信重,职位也高,今次我们右院得了大功,必定惹人眼红,只不晓得他会不会背后使什么绊子。”
秦解又说了许多,话里话外,都是叫韩砺平日里不要同那张铮起冲突,若有什么事受了委屈,回来找他解决就是。
韩砺一下子就听懂了。
——这秦解官低一级,资历也不如对方,基本都是忍则忍,并不愿意与那张铮起冲突,因知自己不是个好说话的,特地跑来打个招呼,只怕惹了事,不好收拾。
他随口“嗯”了一声,有些不耐,道:“再看吧。”
说着,从那打开的食盒中取了糯米饭出来,道:“秦兄忙去吧,我吃了东西,后头也有事情等着。”
糯米饭和烧麦都已经冷了,再无早上刚送来时候那张扬的香味,但依旧是好吃的。
尤其糯米饭。
冷了之后,糯米的香气更足,口感更有嚼劲,里头的醋酸萝卜也更脆了。
可惜只能早上、中午吃,晚上还得对付着吃一顿不知哪里来的野饭。
韩砺脑子里并不去想一会要做的事,只慢慢吃自己的早饭,刚吃完,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却是个杂役进来通报。
“韩公子,外头来了一对父子,说是今次给救回来的被拐苦主家人,带了许多土产进城,要送给你同辛巡检一众办案的官人。”
***
韩砺早午饭只得冷食吃,吃完就要顶大半天,小莲却有才出锅的热食摆在面前。
鸡胗打了极细密的刀,先过水再快炒,最后下的锅,在锅里滚几圈就出来,很好地沾了满身酸香味道。
酸爽、辣口,又得一点点把那酸萝卜的刺激味道平衡了许多,咬起来是脆滑爽弹的,其实还挺嫩,但是又有一点脆脆的嚼头。
鸡肝已经跟酸萝卜、酸笋、茱萸芥末籽炒合了味,宋妙的火候把控的恰到好处,鸡肝外头那一层完全被酸辣味道浸透了进去,裹着鲜辣酸爽的汤汁,吃起来又莫名能带着一点干香的感觉,是靠着油煎炒出来的一层外壳带来的错觉。
但咬进去,又完全还是嫩鸡肝粉糯、细腻的口感。
至于鸡心,小莲今次分得了四只。
她几乎是欢天喜地地吃。
鸡心的质地是紧实的,很耐嚼,嚼着嚼着,酸辣中又带着自己的一点内脏甜味,酸酸辣辣甜,让吃的人都变聪明了很多很多似的。
偶尔吃到一点鸡肠,肠已经处理得很干净,脆脆的,嫩嫩的,非常吸味,外表那一层还有一点粉粉的质感,吃起来有特殊的香甜。
这个菜油要稍稍多,酸萝卜丁酸得极为清亮,很脆口,酸笋则是又有笋的鲜味,嫩生生的,和着茱萸芥末籽一起烩里头的鸡杂,又开胃,又解腻。
春菘菜油不多,盘底是青菜汤汁,菜炒得很柔嫩,清甜,就是吃菘菜本菜,但是吃起来非常舒服。
两大一小,把一锅饭都吃完了。
小莲不单吃鸡杂,连里头配菜的姜、茱萸碎都不舍得扔,也要吃,吃得嘴巴鼻子红红的,不住扒饭,又拿清炒春菘菜来解辣。
等程二娘去洗碗的时候,小莲忍不住跟宋妙道:“姐姐,咱们家的厨房真干净,一点也不臭——不像那家杀猪、杀羊的厨房,好臭好臭,臭得我鼻子都喘不了!”
宋妙只笑笑,并没有多想,正要顺口回一句话,就听的门口处有人叫道:“此处可是宋小娘子家?”
她应了一声,出门去看,却是一对父子推车过来,见得她,便提下来两个木桶,道:“那京都府衙的韩砺韩公子叫送来这里——是我们在田间摸的黄鳝,山坑里得的石螺。”
“他说过几日要在你这里设宴,让我们帮忙送过来。”
一边说,一边又递过来一封信。
宋妙有些惊讶,拆开那信看了,才知道原来对面父子乃是今次走丢苦主的家人,跑来送些土产做答谢。
那韩砺怕要是不收,一则对方心中过意不去,二则卖也不是,带回去也不是,索性回了一匹绢做礼,因拿这些东西无用,便叫他们送过来,让宋妙做了吃就是,不用久留,更不用理会旁的。
“哎,不过是些心意,又说不肯白收,还要拿绢给我们——那样漂亮一匹,怕不要一吊钱!我们都成什么了!”那父亲一迭声抱怨。
***
再说另一头,那左军巡使张铮领了命,其实并不紧张。
秦解能通过下头报的信,推测出这一回多半是吃食不洁引发的,旁人自然也能查得出来。
张铮在京都府衙日久,手下自有一干老练巡检,没多久,就查出来源头乃是最近在街头巷尾四处都有贩卖的獐粑鹿脯,甚至还逮捕了不少挑夫、小贩。
然而线索只到这一步,就断了。
这些小贩并非肉脯制作者,不过是进了货回去卖,赚些差价的。
他们供出来的上头卖家,有是南边坐船来的商贾,有是北边来的商户,但都有一个特征,就是只见过一两回,都是外地来的,只知道个名字同简单来历。
但张铮手下去查,那名字跟来历都是假的,只好根据众人的形容,画了图像张贴出去,却是一无所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