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离落》 分卷阅读1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1 ? 《内侍离落》作者:陆望舒 第一章 梨花院落溶溶月 正是仲春时节,天气虽已转暖,入夜还是有些微寒。 楚君慊揉了揉一整天批阅奏折有些发酸的手,推开雕花的门,顿觉凉风扑面。示意门前守候的小太监不必跟随,他独自沿着长廊慢慢行去,两旁都是海棠花树,满树深红淡粉的花悄然绽放,在空气中吐出薄薄的香气。可这香气,在楚君慊闻来,还是太浓郁了些,他决定到清梨院转转。 路过凌云阁,楚君慊不自禁举步登楼,凭栏远眺,一轮硕大的落日正缓缓西沉,远处青山横亘,景象说不出地壮阔。大靖朝的国势正如日中天,可他的心中,是寂寞的。或许是因为高处不胜寒,或许……只是因为枕边没有个贴心的人。 楚君慊十九岁登基,两年之后就抓住把柄,从摄政的国舅爷温锵的手中夺回了权,并借机将温锵处死,温家满门获罪,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官卖的官卖,泼天权势瞬间凋零殆尽。就连温太后,也被他软禁在冷宫,苦挨岁月。怨不得他心肠狠毒,宫中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何况当年温皇后无子,楚君慊的母亲云梨只是一名小小的才人,温皇后存心构陷,害死了云梨,把当时只有六岁的楚君慊接到身边教养。虽然楚君慊还小,可这并不代表他不知道母亲的死是怎么回事。但看在温皇后这么多年养育之恩的份上,楚君慊好歹留了她一条命。 从十九岁登基到现在,六年间纳了两个妃子,一个昭仪,一个才人,后宫可说是十分精简。因为母亲的死,楚君慊对帝王所谓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十分反感,只是耐不住大臣们百般进谏才勉为其难选了几个秀女,都是才貌平平性情温婉小家碧玉型的女子,免得争宠争来争去不胜其烦。可是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楚君慊如今不得不承认是看走了眼,宫里的除了德妃姜纭还比较安分外,剩下三个斗得不可开交,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楚君慊膝下只得一女。剩下的不是刚刚有孕就遭人下药,就是新生的男孩儿不到一个月就夭折了。楚君慊后来干脆半个月才招寝一次,免得麻烦。只是后位虚悬,膝下无储,这样一来很多大臣都沉不住气了。刚正不阿的如右相刘庆衷就只是上书,洋洋洒洒万言书都是无储不利于国稳,后位虚悬不得民心云云;心思灵活家中有适龄女子的,不免想尽办法要把女儿送入宫中。这阵子实在被这些大臣们扰得烦透了。 夕阳收尽了最后一抹余晖,微冷的晚风吹来,楚君慊不禁打了个寒战,伸手掩了掩衣襟,步下凌云阁,向清梨院行去。 一进院门,便觉一阵沁人的清气扑面而来。满院梨花如雪。 夜色沉沉地暗下来,上弦月只有那么浅浅的一弯。淡薄的月光照在如雪的梨花上,是人间难得的清幽景致。一句诗蓦地浮上楚君慊心头:“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那一年,也是这样梨花盛开的季节,也是这样萧疏淡薄的月色,母亲牵着他的手,在园子里静静地走。 母亲说—— “阿君,你要懂得,宫里不比外头,切记莫要强出头。” “阿君,你要记得,不管身处身么样的境地,要存善之一念在心。” “阿君,你要晓得,千金易得,情义难求。若是有一天,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不管她是谁,千万不要错过……” 母亲的长发如瀑,自消瘦的肩头披垂而下,衬着月白的细绸长衣,风姿清远如梨花。母亲搂着小小的他坐在摇椅上,教他念诗,头一首不是“床前明月光”,不是“白日依山尽”,而是玉谿生的一首旧词:“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蝉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很久之后,楚君慊才明白母亲的心。说起来,母亲也是姓温的。外公在怡红院一夜风流,不想一个生命在留仙的腹中生根发芽。那时候,年轻的外公膝下只有一女,便将留仙接到了家中。盼的,不过是男丁。及到生下了女孩儿,留仙母女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留仙生下云梨不到三年就去世了,云梨一个女孩儿家虽饱受欺侮,却如生命力极强的春草一般,渐渐长大了。 十三四岁情窦初开的温云梨,爱上了温家做文书的小伙子。那小伙子姓容,单名一个易字,眉目清朗,举止得宜,诗书射御,无一不精,只是因为家贫,才到温府暂谋生计。花前月下,两心相许。容易许诺,等过两年参加科举金榜题名时,八抬大轿迎娶云梨过门。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可这世上的很多事,便是老天也管不了的。 隆应三年春,天下大选秀女,温家大小姐温云筝入选,被安排随侍进宫的,正是云筝同父异母的妹妹云梨。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如果这就是结局,倒也是平常的悲剧。 但这远远不是结局。情深如海的容易为了能陪在心爱女子的身边,抛却了如花似锦的前程,设法入宫,做了一名小小的内侍。在激流暗涌的宫中陪伴着、保护着他心爱的女子。 宫中度日如年,就这样消磨着日子,虽然时时如履薄冰,但所幸没出什么大错。内侍与宫女,甚至不敢多交谈一句,只是每日相见,用眉眼传递着关怀。不想这般光景,早已被已是惠妃的温云筝看见了。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俊美多才的少年郎谁人不爱?温云筝当年也曾心许家中的小小文书,不料容易整颗心都在她身份卑贱的妹妹身上,由爱生恨的云筝,趁着选秀女的机会,把妹妹云梨带入了宫。 高高宫墙,有情人从此再不得相见,云筝纵有天大的恨意便也消了。想着过两年容易结婚生子,再把妹妹设法送出宫去,随便许个人嫁了。只是她做梦都想不到,容易竟然进了宫! 云筝看着两人眉来眼去,心中愤恨难言。有一天把隆应帝楚江流灌得半醉,将妹妹带到了帝王面前。云梨就像梨花,有种清清淡淡别具一格的美。楚江流一看哪里忍得住,乘着醉意就把云梨变成了他的人。云梨再也没有走出宫墙的可能了。 云筝本以为经此一事,两人之间必然生了隔阂。不想净身之后,容易对云梨的爱早已渐渐变成了亲情,一生守护的亲情。云梨被封为更衣,容易伴在她身边,帮着她争宠。像容易那样的人,武可出将,文可入相,便是做内侍也做得有模有样,当时已经得了楚江流的信任,成了御前副总管,替云梨跟皇上安排个偶遇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么?不到三个月,云梨便被封了才人,还怀了龙种。 分卷阅读1 - 分卷阅读2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2 云筝一看不得了,偷鸡不着蚀把米,反倒让妹妹得宠了。当时云筝也怀了孕,暗中从宫外请了名医把脉,说怀的是女儿。于是计上心来。 毫无新意的把戏,却往往是最有效的。孩子流掉了。很多人证明是温才人送来的汤,娘娘喝了不久,孩子就掉了。 ——是个刚刚成形的男婴。 温云筝为此,悔了很多年。堕胎药伤了身体,从此后,她再未有孕。 容易为了云梨,不惜公开了所有的一切,并替她认了下药之罪。那个阳光璀璨的盛夏午后,碧波湖上的白莲开得正盛,容易在云梨面前被活活杖毙,铺天盖地的血色迷蒙了云梨的双眼,再抬眼看去的时候,满湖的莲花都红得像血一样。 一个在宫中私会情人的女子,自然不会再得宠。看在云梨身怀有孕的份上,皇上并没拿她怎么样。只是怀孕期间过哀伤身,加之相思成空,更兼他人冷眼,云筝有意无意的为难,云梨在楚君慊六岁那年,还是含恨去了。 这是宫中最为传奇的一个故事,也是楚君慊最深的眷恋和哀伤。 所以他即位之后,就把清梨院恢复成母亲住过的样子。除了固定的负责打扫和种植花木的内侍外,不许任何人进入。 第二章 夜来风叶已鸣廊 梨花深处有一间小小的青砖瓦房,那就是母亲和他一起住了五年的地方。 推开门,左侧有个小小的案几,上面摆着个长颈的影青花瓶,瓶中一枝梨花忧郁地开着,一如母亲还在时的那些个春天。案几旁边是个油漆剥落的书架,上面摆着包括四书五经、诗词曲赋各类书籍,母亲曾手把手教他读书、习字。 右手边是个花梨木的梳妆台,对面的墙上还挂着那副洛神赋图,除了纸面已微微泛黄,跟当年没有一点儿差别,连洛水女神衣上的褶子都清晰可见。 南墙上有扇小小的门,门里是个小小的厨房;西边还有一间屋子,就算作是他们的卧房。 当时他们母子俩过的是如同冷宫一般的生活,没有宫女或内侍的服侍,饭是自己做的,连水也是自己从门外的井中打的。 可是那几年的生活,却是说不出的和乐温馨。过后想来,那些年的生活之所以能那么平静温馨地走过来,怕还是依仗着父皇对母亲的一份体恤怜惜。 不再见她,也不让别人打扰她。虽然冷眼看尽,到底很少有人故意找她们娘俩的麻烦。 夜风吹来,窗户“吱呀”一声响,把楚君慊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推门,进入卧室。夜深了,楚君慊准备就在这里睡一觉。多少年了,只有在母亲睡过的床上,他才能睡得安稳。 月光斜斜射进来,楚君慊看见,床上居然睡着一个人! 月白色的衣衫,在月光下泛着浅浅的莹润的光。黑发铺散下来,有一缕漏到了床边,流苏一般垂下来。恍惚之间,他以为母亲像当年一样睡在上面,等着他过去唤一声:“阿娘。” 可是,母亲早已经不在了。回过神来的楚君慊一瞬暴怒,母亲和他的天地怎容得他人打搅?他一把把床上的人掀到地上踹了两脚,走出门去高叫:“来人!” 片刻,守夜的内监就慌慌张张跑了过来,跪下行礼:“皇上吉祥。” “去,把他给我拖出去弄死,再找人把这里收拾干净。这里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进,谁敢违反这就是他的下场!”楚君慊暴喝道。 那内监不自禁抖了一记:“是,奴婢遵旨。” 楚君慊转身出门,倚在一株梨树上平息心中的怒火。不出片刻,就见那小内监拖着一物跌跌撞撞地从石子路上走过。从楚君慊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人的半边脸,在月光下几乎和身上月白的中衣一样的颜色,泛着浅浅莹润的光,一瞬间楚君慊居然看得出神。另外半边脸在石子路上被磨破了,留下淡淡一线血痕。 “你怎么做事的?”楚君慊突然心头一怒,训斥冲口而出。 那内侍下得几乎尿了裤子,赶紧松手跪下:“皇上恕罪,皇上恕罪……皇上……不是您让奴婢……把人拖出去吗?” “混账,让你拖你还真拖啊……”楚君慊仿佛刚刚意识到什么,顿住了语声:“他还没醒?”说着走到那人身边揽他起身,蓦地如被电击,不由失神。那是怎样的清气逼人的一张脸啊,算不上特别漂亮,只是那眉,那紧闭的眼,那挺直的鼻、淡薄的唇,都透出一股纯净清朗的气息。就像梨花……只是左边颊上七八道血痕,血迹渗出,沾了泥土,染得半边脸上凄凄惨惨,楚君慊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一下似乎弄疼了他,无意识地紧了紧眉头,又舒展开来。 楚君慊一摸之下就发现,他的额头很烫,在发烧。别人发烧都会烧到脸通红,他的脸却只是白。楚君慊一把抱起他,吩咐旁边吓傻了内侍:“去请胡太医来,到我的寝宫。” 很多年后,楚君慊还记得初见离落那一瞬间的惊艳。只那一瞬间,就改变了离落的命运;只那一瞬间,就决定了他和他之间绵延一生的纠葛。 胡太医一大把年纪,深夜急急忙忙赶到皇上的寝宫,却发现生病的人不是皇上。 楚君慊指着床上吩咐:“你看看,怎么回事?” 胡太医这才看到了静静躺在龙床上的那个少年,惊呼一声:“离公公?” “你认识他?” “是的,臣……见过他。他是内廷侍卫总管,离落。”大内侍卫虽然个个武功高强,但内宫之中尽多女子,外臣不宜进入,于是选择体格强健的内臣教授一些武艺,称为内廷侍卫。看他纤细柔弱的样子,竟然是内廷侍卫总管,可自己怎么没有印象? “离落……”楚君慊不由想起了那句“梨花院落溶溶月”,“哪两个字?” “这个……微臣也不清楚。或许是离别的离,落花的落吧,”胡太医说着伸手把脉,又在他额上试了试温度,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才道,“皇上信微臣,微臣也不废话了。脸上的伤不要紧,发这样的高烧只怕是因为……刷茬之后伤口没养好,发炎化脓了。” 胡太医是唯一一位在他们母子落难时不曾轻视他们,还常常照顾他们的人,所以楚君慊这么多年来最信任的就是胡太医,有什么病症都会叫他来诊治,不敢假手他人。也因为楚君慊是胡太医看着长大的,所以虽然楚君慊的脾气不怎么好,但有什么话胡太医都不惮于直言。 “刷茬?”楚君慊挑了挑眉,显然不明白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含义。 “刷茬就是——”胡太医略微斟酌了下词句,“内臣净身之后,过一两年余势还会再长出来,必须要再挨一刀,俗称刷茬。第二次净身甚至比第一次更为凶险,感染的几率比第一次还高。” 分卷阅读2 - 分卷阅读3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3 楚君慊听了皱皱眉,不知怎么心里总不是那么舒服。自小接触宫中的太监,从来没感觉有什么不对的。如今细细想去,不由觉得心中疙疙瘩瘩的不太适意,明明应该是个男人,把那个地方用刀子割了一次又一次,然后这个人就会便得声音尖细,面容秀美无须,而且永不能人道。是有那么点儿残忍。 可是如今楚君慊又有点儿感激这种酷刑,若不是如此,面前的这个人又怎么会美得这么纯净?介于男子与女子之间的美,清隽而又不柔媚,轮廓分明却线条柔和,美得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楚君慊不由有点儿期待离落的声音了,这样的一个人,怎样的声音才配得上如此容貌。 其实离落除了气质清朗超卓,五官清秀之外,容貌并不如何出众。但楚君慊初见离落时,他身上的白衣,如雪的梨花,淡薄的月色,这些景物与离落的气质十分契合,刚好将离落的相貌风韵凸显到十成十。人与人相见,第一面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后来楚君慊对离落情愫暗生,情人眼里出西施,离落自然在他眼里美到天上有地下无。 楚君慊出神了片刻,便听得胡太医说:“皇上不介意的话,微臣需要检查一下伤口。” 楚君慊轻轻颔首,将离落半揽起来,松开衣襟,褪下了裤子,露出莹白如玉的胸膛和双腿。楚君慊将他双腿微微分开,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本该是男子象征的地方一片血肉模糊,中间竟然凹下去一小块,胡乱插了根防止尿道长住的麦秆。伤口红肿,粘稠的脓液从创口流出,爬满了整个裆部。 “完全没有处理过,这……”胡太医皱纹遍布的脸忽地绽出一丝愤怒,“皇上,恕臣直言,这一定是有人借此蓄意加害。” “朕不会饶了他的。”楚君慊冷冷道。 “微臣需要马上处理伤口,开几帖药内服外敷,慢慢将养着。至于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他的造化了。” “必须治好他。他若死了,你陪葬。” 胡太医皱了皱眉头:“嗯?” 楚君慊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说得过分了:“罢了,胡大人请尽力而为。” 处理好伤口,胡太医已是一头的汗。楚君慊将被脚掩好,就听得胡太医说:“皇上,这一个月千万记得关紧门窗,若再受了风,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还有,”胡太医道,“这次刷茬伤口太深,就算好了尿道也会内凹,小便时会呈扇面状,一辈子不方便。” “可有解决的办法?” “需要粗细长短适宜的中空的软玉管,插入尿道即可。” “朕会吩咐下去,具体的你跟琢玉师傅商量吧。朕只想知道,他生还的几率,有几成?” “只要他的求生意志够强,八成吧。” 夜风静静吹过长廊,吹得枝头的叶子沙沙轻响。楚君慊倚着一根廊柱抱胸立着,想着胡太医走前跟他说的话。 胡太医说:“皇上信任微臣,微臣就僭越一次。看皇上的神色,是不是将他当成了董贤韩嫣之流?我见过他几次,那孩子身份虽卑贱,心性是极高的,断不能容忍被如此对待。皇上若真怜他,就放过他吧。” 是么?自己真的想把他纳为男宠?也许……楚君慊微微抬眼,还是走着瞧吧。 第三章 明眸皓齿我相思 离落醒来的时候,是一个阳光清淡的下午。那时候楚君慊已经着人将寝宫的偏厅半月堂收拾得当,把离落安置在里面。楚君慊着人搬了套桌椅过来,守在床边看奏折。雕花木窗开了细细一线,轻柔的风带着春天草木的清香钻进来,偷偷掀动案上的奏折,几星杨花也随着风飘到了案上。 楚君慊不由地抬头,揣想外面的醉人春光,再回头的时候就看见了一双亮若寒星的眼睛,眸中波光静静流转,然后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皇上?” 声音虽是内臣惯有的尖细,但那如清泉一般缓缓流动的语调,却分外动听。楚君慊不由笑了:“你醒了?” “恩。”离落眼中漏出一星迷茫,他起身下床,屈膝跪下。楚君慊赶过去却没能扶住他,离落跪在他面前,微微低头:“奴婢离落,谢皇上救命之恩。皇上万福金安。” “你知道?”离落的伤还没好,楚慊君俯身抱起他,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别动,以后在朕面前,不必拘于礼数。” 离落眼神闪烁了一下,却只是回答:“是,奴婢遵旨。”停了片刻,开口:“离苑……”他自然知道是离苑下的手。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徒弟,何况离苑还比他早入门,可是师父素来偏爱他,临去前又推荐他做了内廷侍卫总管。离苑对他积怨已久,他也早有防备,只不过没料到他挑在这样的时候动手。离落不知道他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能捡回一条命,实在是太过侥幸。 “那样的奴才,不可留。”楚君慊静静道。 离落垂目“嗯”了一声。 “你不高兴?” “奴婢不敢。” “嗯?”楚君慊皱眉道:“不敢?”他对离落一口一个奴婢厌恶之极,可又说不上为什么厌恶。内臣在他面前惯常如此,他从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他内心里希望,离落是不同的。 “兔死狐悲,”离落微微转开目光,“奴婢僭越了。” 楚君慊着人叫来了胡太医。胡太医看了,说:“命是保住了,但若调养不当,还是会留下病根子。” “该怎样调养,你来安排。什么药材尽管用,不拘贵贱。若是宫中没有,朕会着人去寻。你先退下吧。” 楚君慊着人煎了药,扶他靠坐在软枕上,不许他擅自移动,一口口吹凉喂了进去。伤处也让小太监宝福替他换上了药。离落昏迷着的时候,很多次都是楚君慊亲自换的药,离落的□早已被他看遍了。只是这次离落执意不肯,一口一个“皇上赎罪,奴婢不敢”,楚君慊听得烦了,便也由得他去。发炎的刀口经过半个多月的调养,已经开始收敛。尿道处的麦秆也已经换成了莹白的软玉管,那软玉产自朔州寒潭,质地清凉,对于他这样的身体是有好处的。那软玉会慢慢跟他的血肉长在一起,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用过晚膳,楚君慊在离落床前坐了半个时辰。离落倒是有问必答,只是一口一个奴婢,而且从不多说一个字,整得楚君慊分外气闷。 楚君慊问离落:“你既然是内廷总管,怎么朕不记得见过你?” “皇上日理万机,些许小事自然不会留心。况且奴婢接掌这一职位,不过两三个月光景。” “那离落这个名字,朕若听过应该有印象的。”内臣的称号,素来是吉祥如意,招财进宝之流,这样清雅的名字,的确少见。宫 分卷阅读3 - 分卷阅读4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4 中怕也只有离落师父这一脉别出心裁。离落师父离清原本是落魄江湖的浪子,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结果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才逃入宫中做了太监。也是个没骨气的。可是人生在世,大多数活着就很不容易,骨气又值几个钱? “皇上吩咐奴婢时,只以‘那个什么总管’相称。”离落的唇角难得浮现了一丝笑意,那一瞬间宛如冰消雪融,分外灿烂温暖。楚君慊看得都有点儿呆住了。但那笑意乍现即逝,流星一样。 “你多大了?” “奴婢十八岁。” “进宫几年了?” “六、七年了吧,奴婢也不大记得了。” “为什么进宫?” “家里穷,养不起孩子。” “这些年在宫中可受苦?” “全赖皇上仁慈,主子们体恤,才能有衣穿,有饭吃。奴婢不敢言苦。” 楚君慊突然觉得胸中有股闷气慢慢升腾:“哦?标准答案么?背过很多遍吧?”随即拂袖而去。 离落望着楚君慊的背影暗暗苦笑。皇上对他的企图,离落哪里会看不出来。只是帝王恩薄,离落刑余之身,在宫中如履薄冰。如若真的做了男宠,屈辱倒是其次,只是一旦年老色衰必定失宠,那时候恐怕死都死不安生。况且去势之人,年轻时固然容色娇美,衰老得却也比常人更为迅速。 宝福原本是伺候皇上起居的小太监,这些天来受命照顾离落,自然留下来陪着他。亥时刚过,宝福便服侍着离落洗漱过了,两人一时都没有睡意。 宝福才十五岁,小孩子心性,在皇上身边也没什么说话的人,离落又一直昏迷,怕是憋得很了。好容易离落醒了,夜长无眠,便在离落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休。从他入宫前小妹妹是如何的可爱,到哪个公公好凶,动不动就教训徒弟;从御花园的牡丹有二十七种颜色,到荷塘里的鸭子哪天下了蛋孵出了一窝好可爱的小鸭子……什么杂七杂八鸡毛蒜皮的事儿都拿出来说。离落只是静静听者,偶尔被他的话逗得哈哈笑一阵。 离落知皇上不喜宫中争斗,最恨栽赃陷害,所以选了个心思单纯的小太监在身边伺候。只不知在皇宫这样的大染缸里,这样的单纯能保持多久? 宝福说:“离哥哥,皇上从来没有对谁这么好过。清梨院皇上从来不让人进的,那次小元子不小心闯进去,就被打了二十大板,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可那天皇上把哥哥你从清梨院抱到寝宫去,还叫太医来替你看病来着。” “清梨院?”这么看来,离苑的确够狠,居然想借皇上之手除去自己。杀人还能不脏了自己的手,实在足够高明,只是那家伙运气不太好,不,是太不好了。离落抚着颊上的浅浅疤痕,暗暗寻思,自己擅闯清梨院皇上都可以不计较,看来这次自己逃不掉了。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是啊,清梨院漂不漂亮?哦……对不起,我忘了你那时候昏迷了。呵呵,不过皇上待哥哥真的不同,这半个多月经常过来看你,还亲自照顾。就连娘娘们都没有样的福气呢。” 这哪里是福气呢,怕是取祸之源吧。 “你羡慕我?”离落淡淡笑道。 “是啊。”宝福一双眼睛闪亮亮的,诉说着渴望。 “有一天你会知道,祸福无常……这些且不提,宝福,你要记得,这些话在我面前说没关系,其他人面前,千万不要提。” “我明白的,我只跟哥哥你说。”宝福仍然灿烂的笑着。 离落暗暗叹了口气,不知道宝福能听进去多少,但他也只能言尽于此了。 楚君慊虽然极度不满离落的拘谨冷淡,但中夜醒来,便又开始想念那个气质清如梨花的小小内监,想念他蹙眉的神情,想念他如流水一般清澈的声音,想念他偶尔一绽的夺目笑颜。 第二日早朝刚罢,楚君慊便迫不及待地去看他的离落。离半月堂尚有一段距离,就听得里面传来一声接一声压抑的闷哼。楚君慊心下一紧,几步赶到屋前,“砰”地推开门,就见胡太医摁着离落的双肩,两个内监一个按着离落的腰,一个使劲拉扯离落的双腿。离落的脸略略侧着,嘴里咬着半截丝巾,极力压抑着呻吟,雪白的额头上早已是冷汗涔涔。 楚君慊怒不可遏,一把拽起胡太医往旁边一掼:“你这是干什么?”胡太医一把年纪,踉跄了几步撞到墙上,总算没有摔倒。两个内监吓得停了手,战战兢兢地跪下去。楚君慊正要一脚踹过去,衣襟却被离落伸手拉住了:“皇上,他们这也是为了奴婢好。” 楚君慊甩开他的手:“为了你好?朕怎么看不出来?” 离落惨然一笑:“这是净身之后必要的措施,否则奴婢的腰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胡太医揉着后腰连连呼痛:“臣这把老骨头,快散架喽。” 楚君慊这才晓得错怪了人,也有些过意不去:“过阵子你跟朕去寒州避暑吧,那地方环境清幽,适合调养。”每年八月中旬,楚君慊都会带着四位妃嫔,几个伶俐的宫女内侍,以及大内侍卫,轻车简从去寒州行宫住半个来月。寒州地处山中,树茂草长,涧底寒泉自然生凉,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皇上还是饶了老臣吧。臣这把老骨头,坐几天车还不得颠散了架?”胡太医连连摆手,“那……离公公这……” 楚君慊挥了挥手:“继续。”坐在床边握住了离落的手,轻轻抚摸着缓解疼痛引起的抽搐。楚君慊从来不知道做内臣居然要受这么多的苦,他看着离落惨白的面容紧闭的眼,看着离落额上滴下的冷汗,突然觉得内心一阵阵揪扯着,微微疼痛。 不论从前怎样,从今而后,他楚君慊,再不要离落受这许多苦。 但楚慊君自己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誓言,不过半年就被他自己亲手打破了。 第四章 接天莲叶无穷碧 两个月后,离落伤愈,身体也调养得差不多了。楚君慊着离落在御前伺候,不必回去当什么劳什子的内廷侍卫总管了。 转眼已经入夏,碧波湖上的白莲都开了。日长人懒,楚君慊虽然政事缠身,却也不愿辜负了这大好景致,便把奏折拿到湖上凉亭来批阅。让闲杂人等都退下了,独独留离落在身边陪侍。 带着湖水清凉的风缓缓吹着,捎来了远处的蝉鸣声。 离落裹了件浅青色的宫衣,同色发带将一头乌发都束到脑后,只左耳边漏下了浅浅一痕。青衣束发,这是宫中内监的统一穿着,原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穿在离落身上却自有别样的淡雅风味。 离落刚沏了盏雨前送到石桌边,一时无事可干,便倚了栏杆闲看满湖白荷。楚君慊时不时抬眼偷看离落的侧影,最后干脆把离落叫到身边。 “ 分卷阅读4 - 分卷阅读5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5 皇上有何吩咐?” 楚君慊指了指身边的石凳:“坐。”离落依言坐下。楚君慊递过去一叠分出来的奏折:“你替朕批吧。” 离落接过去扫了一眼:“内臣不得参政,否则处以极刑,挫骨扬灰。皇上忘了?”离落唇边带着浅浅一抹自嘲:“况且奴婢一介白丁,便是有这胆子也没这能耐。” “不需辩文识字,只要模仿朕的笔迹朱批‘国事繁忙,不予准奏’即可。这哪里算参政了?”楚君慊说着推过一张草样。 离落也不再多言,略略一翻,发觉都是些劝皇上选妃封后,充实后宫之类的奏折,便照着样例提笔,写得飞快。不出盏茶时分,楚君慊才刚刚批阅完两份有关军政要务的奏折,离落就把那厚厚一叠批好的奏折推到了他面前。 楚君慊看看离落,再看看自己面前那剩余的十几份奏折,不由苦笑。原本是看不惯他忙得团团转,离落却在一旁闲成那样,所以故意给他找点儿事儿干。想着他陪在自己身旁认真摹字的样子,就不由心下暗爽,不料一眨眼的功夫,离落就又可以无所事事了。楚君慊拽过来翻看:“朕让你模仿朕的笔迹,没让你涂鸦……”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因为那龙飞凤舞的字迹,比自己写的还像自己写的,楚君慊揶揄道:“还说什么一介白丁,白丁可以写成这样么?” “所以皇上最好不要轻易让奴婢瞅见什么,免得奴婢到时候死无葬身之地。”离落淡淡道。 “放肆!” 离落立刻跪下去:“奴婢知错,皇上恕罪。” 楚君慊一把扯起他:“朕最烦的就是你这样,明明心里不以为然,偏偏表面上还一副温良恭顺的样子。” 离落任楚君慊把他拉到怀里,没有开口。楚君慊一手抚上离落左颊上淡的快要看不见的疤痕,一手扯开了离落束发的青布带,缎子般的黑发如水一般散落下来,发尾却只到肩下五寸许。内监按例每一季剪一次头发,发长绝不能过腰,且需以青带束起。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过对于内监来说,体肤已毁,头发便是小节了。楚君慊轻抚着离落的发尾:“离落,从今天起,我不许你再剪头发了。”他舍不得离落那一头黑缎子般的长发再受损伤。 离落微微低头,声音平静无波:“是,皇上。” “以后在朕面前,就这样散着罢,不必扎起来了。”楚君慊又道。 离落仍然面无表情地低头回答:“是,皇上。” “你就不能给点儿反应?”楚君慊看他这样,心中莫名挫败。 “皇上希望奴婢作何反应?”离落抬眼。 “罢了,朕说不过你,”楚君慊放开他,“你去弄两身平常衣服,等会儿朕改完了奏折,你陪朕微服出宫。” 出宫么?自入宫以来,他还真没出过几次宫呢。 等楚君慊将政事处理得当,已是未时三刻,白亮的日头已经偏西。 楚君慊看着手中那两套衣服,不禁苦笑。其中一套明显就是暴发户的做派,碧绿的软绸上爬满了金丝银线,图案极为夸张;另一套则是粗布短衣,不正是最抠门的暴发户的小厮穿的衣裳么? 楚君慊对离落的审美无奈到说不出话来的地步:“若不是知道你素来守礼,朕会以为你耍朕玩儿呢。”天色不早,现准备衣服已经来不及了,而这样张扬到俗艳的色彩花纹楚君慊自是不肯穿的。所以出宫之事,只有改日再说了。 第五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后来一段时间,朝中诸事繁忙,出宫的事不免一拖再拖。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可到寒州避暑的工夫却始终抽不出来。 朝中事多,最近的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北方四郡入夏以来干旱频发,地处云关以南的和硕郡又起了蝗灾。 朝中诸臣终于不再揪住选妃立后之事不放,户部尚书袁永林对于四郡抗旱与和硕蝗灾的情况一天一奏,尤其是蝗灾,越来越严重。 蝗虫过境,庄稼颗粒不留,连刚长出来的秧苗也被啃得干干净净。农民虽然在地方官的携领下积极灭蝗,无奈收效甚微。一时间蝗神庙香火鼎盛,但“蝗神”显然不眷顾人类的子民。到了麦收的季节,农民的存粮已尽,庄稼却颗粒无收,一时间饥民纷纷拖家带口,出外讨饭。而城中富商却趁机抬高粮价,城中居民也渐渐买不起粮食,处在断炊的边缘。 饥民遍地,饿殍遍野。 楚君慊下旨从国库调运五百万石粮食运往灾区,并拨三十万两白银收购富商存粮。国库放粮本拟平抑粮价,不料粮价不降反升,和硕富商不但不出卖存粮,反而大批购进粮食。民不聊生,已有部分饥民揭竿而起,变乱渐生,情况越来越严重。 朝中有的大臣建议派兵镇压,有的建议派钦差大臣前去安抚,顺便考察民情,以便做出正确决策。但一说到派谁为钦差大臣时,众臣人人噤声,只有右相刘庆衷请命前去。和硕郡是七王爷楚君翊的封地,在王爷的封地上巡查视事,需得处处谨慎。何况七王爷素来骄纵,早有不能招惹的名声在外,若一不小心得罪了七王爷,丢官还是轻的,说不定连小命也难保。 一到紧要关头,忠奸良佞一目了然。 楚君慊冷笑一声:“那就这么定了吧。”说罢朝角落处使了个颜色,离落清朗尖细的声音响起:“退朝——” 楚君慊一面脱下朝服,甩给离落,一面恨恨地说:“那些家伙,没事的时候拼命往前凑,有事的时候没一个能指望的。朕白养了一群蛀虫。” 离落将朝服整理好,挂到衣架上:“皇上,蝼蚁尚且惜命——况且,不是还有刘相么?” 楚君慊看了他一眼:“罢了,朕从前也不是不知道他们,只是今天看了他们那副畏畏缩缩的德行,还是忍不住生气。”顿了顿又道:“离落,若你是朕的臣子,你会请命么?” 离落低头捧出一套浅蓝色的宫中常服,替楚君慊穿戴:“奴婢只是个小小的内侍。” 用过午膳,楚君慊倚在榻上小憩了会儿,就起来批阅奏折。刚批了两份,突然想起什么,高喊:“离落。” 离落正在塘边树下坐着,给塘中那一群白鸭子喂食。宝福在他旁边坐着,赤着一双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水。 楚君慊一声喊过,就见离落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稳定了下气息才走进来:“皇上叫奴婢?” “你出宫去,替朕买串冰糖葫芦回来。”楚君慊看定离落,施施然而笑。宫中佳肴虽多,但冰糖葫芦这种民间最普通的食品,宫中却是没有的。小时候,有一次七弟君翊随父皇出宫,曾经带回一个冰糖葫芦,用胖乎乎的小手捧给他 分卷阅读5 - 分卷阅读6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6 。他宝贝似的好几天舍不得吃,结果糖都化了,里面的山楂酸得他直皱眉,母亲就在一旁看着他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冰糖葫芦?”离落淡淡凝眉,“皇上,这么热的天,哪里有冰糖葫芦?” “朕让你买就一定有,你出宫慢慢转着,不用着急,等天黑了去把刘庆衷叫来。记住,别让人看见了。” “是,奴婢遵旨。”原来这才是让他出宫的真正目的。 宝福吵着要跟他一起出宫,离落此番尚有正事要办,何况皇上身边总得有个伺候的人,便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宝福可怜兮兮地瞅着他走出去,好像被父母抛弃的孩子,离落不由觉得好笑,转过身去又不免觉得凄凉。 这深宫,他们是一辈子都出不去了啊。假使真的走出去了,也绝非幸事。在宫里最起码没人嘲笑,偶尔出宫也因着皇宫的权势,没人敢嘲笑。可一朝离了皇权庇护,世界之大,他们连个容身之处都不会有。 离落走出宫门的那一瞬间,抬头看着瓦蓝瓦蓝广阔无垠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 自由……那是他这辈子都不会拥有的奢侈。 离落一身月白的长衣,袖口和衣摆上开满了同色的硕大牡丹,腰间一条白玉连环扣的束带,左侧垂下一缕浅碧色的流苏。黑缎子般的长发束起一半,另一半随意地披在肩上。 ——这衣服是那次出宫闹剧之后,楚君慊特意着人裁剪的,发式也是按皇上的要求打理的。 离落瞥一眼自己,不由微微苦笑。这样的打扮,真是要多烧包有多烧包,明显的富家浪荡公子模样,不啻于在自己身上挂个牌子:“我很有钱,请君打劫。”所以…… 他的钱袋被混混儿顺手牵羊了。这本来没什么的,他早有防备,钱袋里只有几个铜板,银两什么的早已藏在他处,钱袋他根本就不预备追回了。可是…… 当那个混混儿的背影马上要消失在旁边小巷的时候,有个人大喝一声跳出来:“吾乃五坊巡城使李越,尔等蟊贼哪里逃?” 这本来也不关离落什么事,有人见义勇为就让他见义勇为去,更何况这是公门中人的分内事,不想惹事的离落已经准备偷偷走掉了。可是…… 巷子里居然冲出了一大群混混儿,个个拿着棍棒砖头之类的,转眼把那个所谓五坊巡城使围了个密不透风。离落叹了口气,国家昌平日久,没事干的都出来混了,京师治安果然不是一般的乱,连公门中人都敢惹。所谓双拳难敌四手,那个见义勇为的“公门之人”虽然功夫尚可,但在一群混混儿的围攻之下不免左支右绌,捉襟见肘。虽然撂倒了几个混混儿,却也被砸了个鼻青脸肿,别说将这伙儿混混绳之以法了,便是脱身也难。 路上的行人见状都远远躲了开去,没有一个上前帮忙。离落又叹了口气,高喊一声:“不好了,禁卫军来啦。”趁着混混儿们被唬得一愣的空当,离落拉了李越就跑。 直跑到衣襟零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甚至踹翻了守城的卫兵,两人才算把那群混混儿甩脱,然后一起滚倒在城墙外的荒草地里。 李越喘息半晌,大喊一声:“痛快!” 离落坐起身来,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原来被人追得像过街老鼠一样,就是痛快。不过……哪儿来的混混儿这么猖狂?!” “那哪是什么混混儿,分明就是禁卫军中的纨绔子弟。以为改装易服就不认得他们了,那群兔崽子们简直无法无天到了极点,根本就不把我们五坊城巡放在眼里。”李越恨恨道。 “禁卫军?”离落讶然,“原来他们不是害怕禁军,而是以为被揭破了身份。” 禁卫军负责京城的布防,历来从朝中官员家中择选优秀子弟。高官子弟多半自幼骄纵,又兼国家昌平日久,禁卫军除了日常操练根本无事可做,无所事事之下不免斗鸡走马,惹事生非,寻常人遇之无不退避三舍。近两年更是变本加厉,竟做起打家劫舍的勾当来。离落久居深宫,自是不知,李越作为五坊巡城使,负责五坊的治安,却是久已为之所苦。 “李兄现今统领哪五坊?”京中地域划分为上五坊、中五坊和下五坊,各设正副巡城使一名,手下有二十余名城巡,负责本区治安诸事,兼调解各种纠纷。巡城使乃从七品武官,俸禄低微,琐事繁多,很少有人愿意干。 李越抬头微笑:“下五坊。”他一笑就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一张脸上纵然青红遍布,却显得光辉灿然。李越自幼生长在下五坊,父亲早去,孤儿寡母常受人欺凌。因此,他最大的志向就是做巡城使,以保一隅安宁,让弱势群体不再受人欺凌。所以对于这一职位,李越是满意的,甚至是骄傲的。 离落跟在师父身边的时候,其实是见过李越的。三年前的武举殿试,李越排名第四,却向皇上请命要了下五坊巡城使的职位。当时人人讶异,所以离落对他的印象格外深刻。不想时隔三年,他还在下五坊巡城使的职位上蹲着。本来离落还在为他可惜,可见了他的笑容,才有些明白李越的坚持了。 两人登上城墙,远眺城外的茫茫旷野。其时已近傍晚,暮云翻滚,凉风骤起,一轮硕大的夕阳正在缓缓下沉。 夕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越不知打哪儿摸出一壶酒来,两人便以夕阳佐酒,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 “禁卫军你都敢单挑,李兄真乃英雄!” “哪里哪里,”鼻青脸肿的李越不禁赧然,“惭愧惭愧,不但姑娘的钱袋没有追回,还累及姑娘搭救。姑娘仗义出手,巾帼不让须眉。”离落容色俊秀,气质清朗,一番相处,李越已不由心生好感。 “姑娘,嗬——钱袋的事你不必挂心,银两并未遗失,”离落冷笑着把喝干的酒壶扔回李越手里,“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说罢转身离去。 李越呆望着离落的背影,不知怎么把人给得罪了。他还没回过神来,就见离落又已回转,开口便是:“你知道哪儿有卖冰糖葫芦的么?” “冰糖葫芦?哦,同庆坊东街薛记糖果铺就有,夏天都在冰窖中冷藏,贵的要命……”李越话还没说完人就没了。 李越追在后面大喊:“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离落清朗的声音从风中传来:“相逢何必问名姓,有缘自会再见——” 第六章 夜雨潇潇寂寞身 天擦黑的时候,当浑身滴水,落汤鸡般的小公公出现在刘府的时候,着实把一向中规中矩的刘大人吓了一跳。 听说皇上召见,刘大人赶忙换衣备车,赶往宫中。车中,小公公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物,看了看,油纸包得好好的,完好无损 分卷阅读6 - 分卷阅读7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7 ,又小心翼翼地揣回怀中。刘大人不禁好奇,小公公扭头粲然一笑:“冰糖葫芦,皇上要奴婢买的。”那一笑让素来清心寡欲的刘庆衷都觉得惊艳,他心中一动,不由暗忖,自古阉宦误国,莫此为甚,看来他需得提醒皇上小心。 车子停在宫门外,离落下车撑开雨伞:“大人请。” 刚走了没几步,就见一个人影急匆匆撑伞而来,后面的人一路小跑也赶不上前面人的脚步,语声都带了点儿哭音儿:“皇上,皇上您慢点儿啊,天凉,奴婢给您加件衣服——” 刘庆衷不想皇上亲自来迎,赶忙趋前几步跪下:“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君慊草草道了声“爱卿平身,不必多礼”,就将离落一把拉进怀里:“怎么样,淋了雨,旧伤疼么?朕看天气晴好,也没让你带把伞。” 离落不着痕迹地从楚君慊怀中挣出:“谢皇上关心,奴婢无妨。” 楚君慊搂了离落削瘦的肩,当先而行:“宝福,给刘大人撑伞。” 刘庆衷心一下子凉了大半,看来担心成真,皇上对这个小公公,当真宠得很了。 楚君慊直接把人带到了寝宫:“刘大人请坐,少待。”说罢转身吩咐:“宝福,着人准备洗澡水。替离落取一套干净衣服来,再去请胡太医来。” “是,奴婢遵旨。”宝福在阴影里朝离落扮了个鬼脸,转身跑走了。 “等等,”楚君慊补充,“等会儿派个轿子去接胡太医。你别去了,就在这儿候着。” 楚君慊用手试了试离落的额头:“还好没发烧,赶紧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 离落退后一步,打断了楚君慊的话:“皇上,正事要紧。”抬目一扫,正对上刘大人若有所思的眼眸,微微一笑:“奴婢告退了。”离落刚走了两步,又转身走回来,从怀中掏出一物,微微一笑:“皇上,您要的冰糖葫芦。” 楚君慊愣愣地接过来,看着离落额前尚滴着水的黑发,看着他小动物一样漆黑的眼眸,眸中露出浅浅温柔的笑意。好可爱,好像把他拥入怀中狠狠地疼爱。他盯着离落轻巧的脚步走出门去,撑开了伞,直到背影都看不见了,听到刘大人故意咳嗽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让大人久等了。” “皇上言重,臣应该的。” 楚君慊也不废话:“让大人深夜过来,是有几句话要交代。大人此次前去,除了表面的安抚巡视之外,朕希望你能弄清楚和硕富商大批购进粮食的缘由。和硕富商有这么大的胆子,朕怀疑……这背后有什么牵扯。查出来了别张扬,找个可靠的人给朕送回来,等朕的旨意。” 刘庆衷目光闪了闪:“是,微臣遵旨。”难道,皇上是在怀疑七王爷?刘庆衷心中忖度,却并不多言。 “今晚入宫见朕的事,别让任何人知道。” “是,皇上。”刘庆衷顿了顿,开口:“皇上,微臣冒昧提醒皇上一句,宦官不宜放任……” 楚君慊眼中厉芒一闪:“好了,朕自有分寸。刘大人一路保重,朕等你的好消息。”这是在下逐客令了。这么大的雨,可怜。 “谢皇上关心,微臣告退。”刘庆衷行礼告退。 楚君慊喊道:“宝福,找几个人送刘大人出宫。”宝福远远答应了一声。 刘庆衷刚走到门口,就听皇上道:“大人请留步。”遂转身道:“皇上还有何事吩咐?” 只见楚君慊拿出一支冰糖葫芦,满脸笑意走到刘庆衷面前:“刘大人,送你一支冰糖葫芦。”不等他出言拒绝,便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大人也很多年没吃过了吧,朕着离落买的,尝尝看还有没有当年的味道。” 雨仍在下着,清新的泥土气息从车窗里透进来。刘大人坐在车中,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冰糖葫芦,一时不由哭笑不得。皇上是借这样的方式提醒自己,不要对离落有任何敌意么?不知道他深更半夜回来,手里捧了支冰糖葫芦,老妻看到了是什么表情…… 楚君慊来到半月堂的时候,胡太医刚替离落诊了脉出来。 “他怎么样?”楚君慊问。 “淋了雨,刺激到旧伤,加之受了点儿风寒。喝碗姜汤,捂着被子睡一觉就没事了。不过……以后最好不要再淋雨了。”胡太医回道。 着人送走了胡太医,楚君慊在床边坐下。浴后的离落一身白衣,美得就像天上的仙子。楚君慊忍不住把倚在床头的离落一把揽到怀里,嗅着离落浴后清新的气息,心怀缭乱,浑身发热。 喂离落喝过姜汤,楚君慊脱下外衣,钻进被子里,躺在离落身边。离落微微蜷曲了身子,也不做声。楚君慊凑到离落颊边轻吻了一下:“给朕,好吗?”离落一双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只要皇上喜欢。” 楚君慊小心地褪下彼此的衣衫,裹好被子,把离落搂到身上抱着,吻住离落的唇。离落的唇上清甜醉人的气息引得楚君慊不住地吮吸,用舌头轻轻撬开离落的牙齿,寻到离落的小舌,放肆纠缠,同时双手在离落身上轻柔爱抚。离落双眼微闭,既不反抗,也不回应。楚君慊早已浑身火热,离落身上却还是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反应。楚君慊把手伸到离落的□轻抚,指尖触到一点温润的冰凉,是已经和血肉结合在一起的朔州软玉。那软玉的冰凉让楚君慊身上的燥热微消,愈加小心地挑逗离落的感官。如此半晌,离落的身子还是没有半点儿反应。 楚君慊不由焦躁起来:“怎么没反应呢?” 离落静静回答:“奴婢是阉人。” “朕知道,”楚君慊一急,手下便没了轻重,见离落皱眉暗哼了一声,才赶忙撤手,“不是净身之后的残留还是会有感觉么?” 离落轻笑:“皇上从哪里知道的?” 楚君慊的脸不易觉察地微微一红,没有开口。总不能告诉离落,是他亲自跑去找内监打问的吧。 但离落下一句话让楚君慊的心狠狠一痛:“奴婢净过两次身,皇上忘了么?” 离落绽开一个无比清冷的微笑:“只要奴婢的后面可用,皇上何必管奴婢如何?” 楚君慊因为离落这话心内很不是滋味,恨恨道:“朕不喜欢奸尸。” “哦,”离落在楚君慊怀里无所谓地耸耸肩:“那就没办法了。” 楚君慊心中百味杂陈,强忍欲望翻身下床,替离落掖好被子:“你好好休息,朕走了。” 屋门“吱呀”一声合上了,离落强忍了很久的一滴泪终于顺着雪白的肌肤缓缓滑落。 这一辈子不但做不成男人,连在其他男人身下婉转承欢也做不到。像他这样不男不女的怪物,注定了一辈子不会有亲人,不会有爱人,不会有孩子,到老了也是孤零零一个人被 分卷阅读7 - 分卷阅读8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8 赶出宫外。 寂寞一生。 窗外,夜雨正潇潇。 第七章 三千宠爱在一身 次日一早,淑妃商荷穿了最爱的那件玫红缂丝百蝶裙,神清气爽地出来散步。皇上已经连着两三个月不曾招寝,昨儿半夜下着雨,却偷偷摸上了她的床。 没想到皇上表面上冷漠严肃,却也学人家风流子弟,好这个调调儿。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淑妃时来运转了呢? 皇上一大早去上早朝,内监宫女也各有各的事干,淑妃的好心情没个炫耀处,在宫中闲逛了一阵就逛到德妃住的行云宫。还没进宫门,就见德妃的小公主正在廊下,被个小内监揽着,逗弄架上的鹦鹉。 “阿荪,你母妃在么?” 小公主大名楚碧荪,刚刚三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 “不在,不在。走开,走开。” 淑妃气的要死:“你母妃没教你要懂礼貌么?” 小公主嘻嘻一笑:“淑妃娘娘就不要跟拉拉计较了,拉拉才半岁而已。” 淑妃这才明白自己弄错了对象,那只该死的鸟,没事儿模仿什么小女孩儿的声音!淑妃欲说句什么遮掩,一时又想不起来。正巧那小内监将公主小心放下,跪下行礼:“淑妃娘娘吉祥。”淑妃见那内监眉目清隽,一头黑发并未束起,柔顺地披散下来,瞅着一百个不顺眼,也不叫他起身:“大胆奴才,你师父是怎么教你规矩的?见了主子行个礼还拖拖拉拉的。还有,见主子前先把自己收拾干净,披头散发的像个什么样子?!” 德妃听见声音披衣走出:“妹妹既来了,进屋坐吧,何必跟个小奴才计较。” “姐姐就是心肠太软,才被这些阉货骑在头上欺负。妹妹既碰上了,就替姐姐管教管教奴才如何?”淑妃本就是泼辣性子,说话从不客气。 德妃听得暗暗皱眉,却只是淡淡道:“离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 “皇上日理万机,对奴才不免疏于管教,咱们就更该替皇上分忧了。” 淑妃既不以为意,德妃也犯不上给自己招惹麻烦:“姐姐可是提醒过妹妹了。” 夏季衣衫单薄,离落跪在青石板上,膝盖被硌得隐隐发疼。面上虽然平静,心中却不由微微苦笑。今晨天刚蒙蒙亮,皇上就跑进他房里,看他已经没事了,就把他从被窝里揪起来,扯着他说要带他去见见宝贝女儿。小公主见到离落也不认生,硬缠着离落陪她玩儿。结果皇上不过呆了盏茶时分就去上早朝了,却把他扔在这儿遇见这一出。 离落从前做内廷侍卫的时候,如非必要从不跟后宫妃嫔打交道,不想这头一遭就惹祸上身,还不知淑妃娘娘想怎么管教他。 淑妃扯着离落的长发,迫得离落抬起头来:“眉眼这么妖,头发留这么长,想勾引皇上么?”皇上说不要离落剪头发,离落就没敢剪过,这两个月也不知为何,头发长得飞快,如今已堪堪到腰了。 “奴婢不敢,”离落一双眸子清光宛然,“这是皇上的旨意。” 淑妃没想到一个小小内臣竟敢顶嘴,心中不忿,抬手就在离落脸上狠狠搧了一巴掌。离落雪白的面庞上立刻出现了五道红印。 小公主看到离落挨了打,跑过去在淑妃腿上狠狠推了一把:“走开。”淑妃不曾防备,竟被推得后退了半步,绊在一块凸起的鹅卵石上,摔了个结实。小公主小孩儿心性,不由哈哈大笑,德妃赶紧揽过女儿,捂住她的嘴:“乖乖的,别惹事。” 淑妃恼羞成怒,又不敢拿小公主怎么样,气急大吼:“来人,快来人,把这个……” “哟,什么事这么热闹?”楚君慊下了朝直奔行云宫,一阵风似地闯进来,看见淑妃狼狈不堪的模样忍不住大笑,“商荷你怎么搞成这样?” 淑妃丢了脸,又想在皇上面前撒撒娇:“都怨那个小奴才……” “什么小奴……”楚君慊看到离落面上新鲜的掌痕,声音立刻降到冰点,“谁干的?”一把将离落从地上扯起来,揽进怀里细看:“疼么?” 一院子主子奴才个个噤若寒蝉,只有离落开口:“奴婢没事。是奴婢不懂规矩,自己掌的。” 淑妃松了口气,心底却把小奴才的祖宗十八代都招呼遍了。德妃抱着小公主静静看着,眼里透出一抹隐约的惊异。 楚君慊眉梢一挑:“自己掌的?你当朕是傻瓜?” 离落在楚君慊耳边小声说:“奴婢近来已经很出风头了,皇上若真为了一个小小内臣惩罚娘娘,奴婢今后还有容身之处么?” 楚君慊皱眉不语,离落又道:“再说,皇上让奴婢把头发养长,又不准扎起来,这样放肆的奴才哪个主子能看得顺眼?” 楚君慊悄声恨恨道:“这么说反倒是朕的错了?”说着轻轻抚着离落的黑发。看来自己当时只顾快意,是欠考虑了。 “奴婢不敢。”离落低头。 楚君慊伸臂抱起离落就走,头也不回:“这次的事朕的奴才已受教训,谁都不准再追究了。今后各自都收敛着点儿,别以为你们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朕不知道,朕只是懒得追究。” 等皇上的背影也看不见了,淑妃才松了口气拍拍屁股站起来,正想开口骂几句什么,却听德妃冷冷道:“皇上的话妹妹都听见了。姐姐累了,就不送妹妹了。” 德妃抱着小公主往回走,听到小公主苦着脸嘟囔了一句:“阿娘,我想要离公公陪我玩儿。” 德妃抚了抚小公主的头:“乖,改天啊。”那个离落不简单,又得皇上的宠,可惜不知将来是友是敌。若不然将阿荪托付给他,倒也可以放心。德妃轻揉额角,低头看着石阶上被树影剪得细碎的阳光,暗暗叹息,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呢? 楚君慊抱着离落在宫中疾行,一路上主子奴才都一面行礼一面偷眼去看。 离落在楚君慊耳边说:“皇上放奴婢下来罢,奴婢都成了宫里所有主子奴才的活靶子了。” 楚君慊充耳不闻,径自抱了离落往前走。离落暗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言。看来今后自己在宫中的日子难熬了。 等离落真正领教到皇上的任性,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宝福偷偷地跑过来说:“宫中奴才们议论纷纷,都快乱成一锅粥啦。” “怎么了?” “皇上下了一道旨意——说……说……”宝福瞅了离落两眼,把后半截话又咽了下去。 “什么旨意啊?这么吞吞吐吐的,”离落奇道,“要不我问别人去了。” “别,”宝福忙拉住他,“旨意上说……说离哥哥你是皇上的人,谁也不准擅动。你不论穿什么怎么打扮都是皇上的意思,任何人不得置喙。” 分卷阅读8 - 分卷阅读9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9 离落一时间恰如五雷轰顶,在心里大呼一声“惨也”。抱膝在阶前坐了下来,望着枝叶间漏下来的耀目阳光,心中五味杂陈。 皇上现在对他当真是好得没话说,可是捧得越高,摔得就越重。这道旨意一下,他就算是彻底地没了退路,如果哪一天皇上厌了,他就得死,而且是死无葬身之地。 罢了,且过一天算一天吧。从四年前亲族获罪,他净身入宫的那一刻起,他这一辈子就已经没有指望了。既然当时贪生怕死,选择了苟活下来,那么无论结局怎样,都是他应该受的。 第八章 从来孝义难双全 忙碌中不觉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夏天就只剩了个尾巴。寒州到底是没有去成,这时候暑热渐退,便是有时间也没有那个必要了。更何况,和硕郡又出事了。 说是又出事,显然不太恰当。酷暑时的蝗灾让和硕郡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加之富商投机,竟敢暗中买入救灾皇粮,导致粮价居高不下,灾民始终没有得到好的救助。左右都是死,不少灾民索性揭竿而起,袭击官署,聚众抢粮,暴乱连连。这本来也不是太大的事,和硕郡驻军虽少,却都是精良,零散的暴动要镇压下去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但就在这节骨眼上,却突然冒出了一支起义队伍,纪律严明,指挥得当,没几天就攻下了几个县城,控制当地的官署,杖杀当地的富商,然后开仓放粮,很得人们的拥戴。零散的起义灾民闻讯纷纷投靠,那支队伍很快壮大起来。 刘大人到和硕郡不久,就碰到了这般棘手的局面。 说起刘大人,他虽是刚正不阿的性子,却不是个只知以硬碰硬的傻瓜,三十多岁的时候就曾经在刑部尚书的位子上呆过,破过好几个多年悬而未决的大案。皇上也是深知这一点,才敢将和硕郡之事放心托付给刘大人。 半个月后,刘大人遣心腹传回了密信。 正是初秋天气,天蓝莹莹的,阳光金灿灿的,从碧波湖上吹来的风清清凉凉的。满湖的荷花凋残大半,亭亭立着的大都是青青莲蓬。 离落正在湖边的凉亭里剥着莲蓬,一颗一颗莹白淡绿的莲子从白皙纤细的手指间漏下,落在手边的青玉盏里。不是离落有这样的闲情雅致,而是——皇上要吃冰糖莲子粥,而且指明了要他亲手剥,亲手熬的。 刚剥了一小半,楚君慊突然从身后抱住他,喃喃地唤:“离落,阿离……”离落没有防备,失手碰翻了玉盏,半盏剥好了莲子全都落在湖中喂了鱼。 离落无奈地勾一勾唇角,回身揽住楚君慊的脖子:“皇上,是出了什么事么?” 楚君慊双眉微蹙,眼神迷蒙,有一点儿的失魂落魄。离落伸指轻抚着他的眉头:“是和硕郡的事?” 楚君慊近来在离落面前并不讳言国事,有时还把些不太重要的奏折全权交给离落来批复,离落没有半句推脱就应了下来。既然皇上已经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他便没什么好怕的了。有皇上护着,内臣不得参政的旧例又算什么?若使有一天皇上厌了,便是没有参政祸国这条罪状,他一样是死无葬身之地。既然如此,还不如为自己多赚些呆在皇上身边的筹码。 皇上今天这个样子,显然是遇上了什么难处。而今宇内昌平,唯一有些棘手的就是和硕郡的暴乱。 楚君慊半晌才回过神来,将离落抱到膝上,紧紧揽在怀里:“朕跟你讲个故事。” “从前,有个大户人家,家里有好几房妻妾。老爷却看上了自家的一个漂亮的小丫鬟,没多久,她就怀孕了,怀胎十月,生了个儿子。后来,小丫鬟中了大夫人的暗算,失宠了。她身子一直不好,等儿子长到六岁的时候,她就一病不起,含恨去了。大夫人无子,就把没了娘的小孩子接到身边抚养,倒也没有太过亏待那个男孩儿。只是原本一个丫鬟所生的庶子一下子成了嫡长子,不免遭到下面几个妾氏的嫉恨,尤其是有两个儿子的二夫人。 “二夫人的大儿子听了母亲的教导,从小就对那个男孩儿不理不睬,可那个只有四岁的小儿子却整天粘着男孩儿,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男孩儿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纵使母亲百般阻拦,也无济于事。有一天,小儿子染了风寒在床上养病,男孩儿独自在后花园井边玩得入迷,二夫人眼瞅着四处无人,悄悄推了男孩儿一把。男孩儿跌进了井里。不想这一幕却被偷溜出来的小儿子看到了,一时吓呆了没出声,等二夫人走得远了,小儿子才回过神来拼命喊着来人啊,快来救救哥哥。男孩儿得救了,跟老爷说是被人推了一下,才跌进井里的。老爷就叫来小儿子问怎么回事,如果小儿子什么都不说,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人既然没事,也就无须细加追究。可小儿子当时不懂事,‘哇’地一声就哭了:‘阿娘,是阿娘……’结果……老爷发怒了,着人把二夫人拖出来打了三十大板,二夫人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就死了。小儿子一下子没了娘,就越发粘着男孩儿,男儿一不理他,他就揪着男孩儿的衣袖哭个没完。 “后来,两个孩子都慢慢长大了,成了感情最好的一对兄弟,一起随老爷出外打理生意,配合默契。大儿子从母亲死后,就更加嫉恨男孩儿,这样一直恨了很多年,终于找到了打垮男孩儿的机会。这一次,男孩儿和小儿子到外地谈一桩生意,大儿子把男孩儿行踪透露给了在商战中家破人亡的仇家,却终究不忍一母同胞的弟弟受到牵连,找人送信给弟弟,让他无论如何赶紧回来。大儿子因为男孩儿的缘故,从来没跟间接害死娘的亲弟弟说过一句话,这一次却特意遣人送信过来,太不寻常了。小儿子没有跟男孩儿多说什么,而是想方设法撇下男孩儿独自上了路。没几天,就出事了……小儿子被仇家抓到,九死一生,被老爷想方设法救回来的时候,身上伤痕累累,已经只剩了一口气。老爷震怒,派人去找仇家的麻烦,却意外得知这一消息是大儿子透露出来的,震怒之下便令人将大儿子废了,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一辈子不许回来。小儿子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年才好,可是一身武艺,全废了,还落下了一到阴雨天就浑身剧痛的毛病。” 楚君慊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把离落搂得更紧了些:“阿离,你说,若是有一天小儿子出了什么事,男孩儿应该怎么做?” 楚君慊没有等到离落的回答,垂目相询,却见离落双眸沉静似千尺寒泉,正直直盯着自己。楚君慊道:“怎么不回答朕?” “那个小儿子,就是七王爷吧。”句式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楚君慊没料到离落一下子就看透真相,愣了片刻, 分卷阅读9 - 分卷阅读10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10 随即坦然道:“不错,那个小男孩儿就是朕。” “刘大人的密信到了?” 楚君慊点点头。 离落在他怀里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来:“拿来。”这样绝密的信件,如未毁去,定然揣在身上。 楚君慊虽然心中烦乱,看了离落这样直接的动作,还是忍不住笑着刮了下他的鼻子:“小妖精,这么急。内臣不得参政的宫规,你莫非忘了?” 离落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手却没收回来:“皇上就别寒碜奴婢了。奴婢若有一日被挫骨扬灰,也是被皇上拉下水的。” 楚君慊赶忙伸手去捂离落的嘴,却已来不及,那“挫骨扬灰”四字已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楚君慊竭力抑制住不详之念,淡淡斥道:“以后不许再说不吉利的话。若让朕听到了,必不轻饶。” 离落盯着楚君慊的眼睛,没有答话,心中却微微一动。皇上这是,在关心自己呢。 离落把密信细细扯碎了,一粒一粒扔进水里。一群红鲤鱼饿得急了,纷纷围拢来,一会儿就把纸屑抢了个干净。 密信上说,和硕富商大量购进救灾皇粮,都是七王爷授意的。在刘大人查探清楚的当天,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很快全郡的百姓都知道,让饥饿像瘟疫一样绵延不断的凶手,就是七王爷。两天后,叛贼首领派使者前来谈判,说他们可以接受招安,条件是——七王爷的首级!若不然他们就挥兵一路南下,让战火燎原。孰轻孰重,请他们考虑清楚再做决断。一时间情势陷入了僵持。 信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这个消息至迟明天下午会传到京师,到那时楚君慊就不得不面对抉择。 派兵镇压,也不是不行。只是那样一来,势必会尸横遍野,不但耗损国库,也寒了百姓的心。将七王爷按律将罪,他又于心何忍?七弟已经因为自己而失去了母亲和哥哥,如今自己竟是要亲手将七弟送上黄泉么? 从来孝义难双全,原来就算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也不能例外。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给评论的逸格大人,也希望其他看过的朋友提出意见,这里谢过了。 第九章 人世几回伤往事 还没等楚君慊做出决断,和硕郡就已经传来消息,说七王爷已经答应了叛贼的条件。但堂堂王爷,便是犯了罪也不能听凭贼人处置,他自请囚车押送京城,按律量刑,首级定会在他死后奉上。 这个消息给了楚君慊当头一棒。消息传来的当天,七王爷就拿铁链锁了自己,登上囚车上了路。楚君慊马上派心腹侍卫快马前去,务必保证七王爷一路平安,然后紧急召回了刘大人。 囚车就是走得再慢,最迟十天之后,也会到达京城。 楚君慊整日愁眉不展,除了坐待,他根本无计可施。 三天之后,刘大人风尘仆仆回到京城。没想到刚见到皇上,一句话都还来不及说,就被皇上赏了二十大板。 “知道朕为什么打你吗?” 刘大人脊背一片血肉模糊,被人架着站在皇上面前:“微臣办事不利,罪该万死。” “万死?你有本事死一万次吗?”楚君慊冷笑,“消息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微臣不知。” “不知?罢了,罚也罚过了,朕想知道,你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能保住七弟的性命么?” 刘庆衷摇头:“事到如今,也只有请皇上大义灭亲了。” 楚君慊“砰”地一掌拍在案上,边角处的花瓶震了震没站稳歪了下去,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若是这样,朕要你何用?!给朕拖出去——”声音渐渐低下去,“送回府上吧。” 刘大人颤巍巍转身离去,心中暗叹:“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不是吗,只要皇上足够任性,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重兵剿匪。” 楚君慊亦暗暗苦笑:“朕如何不懂,可是江山是朕的,亦是天下百姓的,朕哪里任性得起来?到了今天,朕才知道,纵使坐拥天下,朕也是不自由的。” 向晚时分,刘府刚刚上灯,就有人叩响了大门。 守门的张伯拉开大门,就看到了一张清丽的少年面孔。那少年微笑道:“奴婢奉皇上旨意,带胡太医来给刘大人看诊。烦请阿伯通传一声。” 刘大人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这个最受皇上宠爱的小公公,没有开口。刘大人虽是刚刚回朝,却也听说了皇上的那道荒唐的旨意。面前的青衣宦官相貌俊秀,气质清远,举止得宜,连他也不由心生好感。只是人不可貌相,这个人对于皇上来说,究竟是祸是福呢? 离落只是对他笑着微微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退后示意胡太医帮他看诊。胡太医替他把了脉,开了张方子交给一旁的刘夫人,又拿出两瓶外敷的药来细细嘱咐了,就告辞离开。刘夫人拿了方子去着人抓药,屋内一时就剩下刘大人和离落两人。 离落微笑道:“刘大人,皇上只是一时之气,以后的国事还是要倚仗大人。请大人安心养伤,奴婢告辞了。” “公公请留步。” “刘大人还有何事指教? 刘大人双目紧盯面前的青衣宦官:“若是老夫猜得不错,把胡太医请来看诊,是公公您自作主张吧?” 离落清气逼人的双眸在刘大人面上扫过,片刻后点头:“不错。”随即淡笑:“皇上正在气头上,过两日必然要悔。奴婢不过提早两日执行皇上的旨意,请大人为国保重。奴婢告辞。” 离落刚走出两步,就听到刘大人在背后说:“你留在皇上身边,究竟有何企图,温瑜阳?” 离落闻言脚步微顿:“大人认错人了吧,奴婢入宫前本姓凌。” “不管你姓什么,老夫提醒你一句,”刘大人并未再追问,“过分纠结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并无意义,望你能心系天下百姓,同时……善待你自己。”如果这个小公公真的是温家幺孙,那么自然明白他的暗示。 “大人说笑了。奴婢只是宫中一介小小内臣,天下百姓什么的,奴婢哪里懂得?”说着回身一笑,“大人若还有什么话,不妨一次说完。宫门要下钥了,奴婢紧赶着回去。” “老臣身子不中用了,”刘大人道,“有两件事还需拜托公公。” “大人正当盛年——”离落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刘大人请讲,奴婢听着便是。” “其一,皇上后宫空虚,膝下无储,望公公劝皇上遴选秀女,早日立后。” 离落想起那日临摹了多遍的“国事繁忙,不予准奏”八个朱红大字,不由微微苦笑:“奴婢尽力。” “其二,七王爷的事……看着皇上点儿吧,别让皇上意气用事。” 分卷阅读10 - 分卷阅读11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11 “大人找错人了,这事奴婢可管不了。” 刘大人看着离落匆匆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指间捏着薄薄的一页纸,上面写满蝇头小楷——是他请人调查的温瑜阳和离落的生平。纸上用朱笔勾出温家获罪的日期和离落入宫的日期,都是治和三年九月初三。那一年,温瑜阳和离落,都只有十四岁。 治和,正是当今圣上的年号。 离落凝望着天边那一勾初月,无声地吐了口气。那些尘封在心底的往事,若不是刘大人此番提起,他几乎都想不起来了呢。 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从最初的满心愤恨屈辱,到后来连尊严是什么东西都忘了个干净,自己还真是那种没骨气的东西啊。恨么?最初不是不恨的,只是这样的仇,既然不能报也报不了,也早就学会不去恨了。刘大人真是太看得起他了,所以才白白多操了些心。 离落不知道刘大人是真的查清了他的身份,还是仅仅意在试探,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刘大人既然当面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就说明暂时不想对他动手。 离落竭力压下心底汹涌而出的往事,告诉自己,那个天之骄子温瑜阳早已经死去了,而自己,只是小小的内臣离落。 同一时刻,刘大人趴在床上,看着床前淡薄的月光,久久没有睡意。 若那个清俊的小公公真的是温瑜阳,也许反倒是好事,最起码阉宦蛊惑皇上祸乱朝政的事,他是不必担心了。 温瑜阳的父亲是温家的幺子温钰。温家小四在温府,乃至在整个京师,都是个传奇般的人物。温钰十五岁那年,跟哥哥温锵一起参加当年的科举,一举摘取了头名状元的桂冠,被派去富庶的当阳做县令。可是刚赴任不到三个月,听说,他就跟了个游方僧人跑了,三年之间走遍了五湖四海,还学了一身的功夫。一个官宦世家子,抛却了大好的功名前程,去做了刀头舔血的江湖人。二十一岁那年偶遇已经三十四岁的昆仑女侠骆明臻,自此两人一起并辔江湖,劫富济贫,扶危济困,闯下了好大的名声来。三年后,骆明臻因为难产而死,温钰随即不知所踪。那一对侠侣就像流星一样划过江湖,瞬间璀璨夺目,随即熄灭。 隆应二十五年,南疆叛乱。从北方派去的兵卒不服当地的水土,大批病倒。当时正值三月,南疆山水间遍布桃花瘴。叛军早备有解瘴毒的药物,依瘴设伏,官军损失惨重,节节败退。危急时刻,温钰突然出现,于百万军中取叛者首领的首级,瞬间扭转了局势,却也受了极重的伤,药石罔救。临终之前,温钰把他带来的粉雕玉琢般的男孩儿托付给了玄武将军方永乾,那个男孩儿就是温瑜阳。四个月后,温瑜阳随军回到京师,认祖归宗。 那一年,温钰三十二岁,温瑜阳八岁。 据说,那孩子随方永乾于百万军中纵横驰骛,剑戟加身颜色亦不稍动。怎么最后,却甘心做了小小内臣呢? 刘大人不明白,离落又何尝明白呢? 第十章 红楼隔雨相望冷 秋雨绵绵密密地下了一整天,将近傍晚的时候,楚君慊拉着离落出了宫。至迟大后天,王爷的囚车就会到达京师,离落不明白,皇上此时为何还有出宫玩乐的心情。 楚君慊一手撑着伞,一手把离落紧紧揽在怀里。走了没多久,天色就暗下来了。楚君慊带着离落拐进一条巷子,那巷子两边都是二层的小楼,二楼檐下亮了一排的红灯,映在积了水的青石路面上,分外旖旎,楼里隐隐传出丝竹之音和姑娘的笑声。离落便是再迟钝,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皇上竟然在这种时候带着身边的内臣来逛窑子,喝花酒,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 楚君慊带着离落,进了巷子尽头一扇虚掩着的门。虽然天色已暗,朦胧中仍能看出院中花木扶疏,不知什么花散发出淡淡清幽的香气。楚君慊牵着离落,轻车熟路地沿着曲折小径在黑暗中穿行。行到尽头,推开一扇月亮门,离落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正对门是一座三层小楼,楼前一线曲水,水上三座小小的石桥。楼中灯火通明,映得小小的内院亮如白昼。左侧沿着曲水疏疏落落植了数株白果树,小小的扇形叶子黄绿相间,沾了雨水,在灯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微光。 楚君慊两人一过石桥,早有侍者迎上来:“公子,这边请。”带他们上了三楼,进了左侧的一个房间。 “您来了。”一个相貌平常,衣饰简朴的男子起身拱手为礼。原来楚君慊来此是与人有约,只不知这男子究竟是何人,皇上与他又有何事要谈?离落带着探寻的目光打量了下对面的男子,那男子感觉到他的目光,对他微微一笑,离落亦回以一笑。 那男子表面看起来很平凡,但离落能感觉出他周身散发的强大气势。离落暗自揣测了片刻,没猜出他的身份,便也不再费神去想。 三人落座,侍者端上各色新鲜瓜果,悄悄退了出去。男子推开门左右打量了一番,随即闭紧门窗,重新落座。 楚君慊低声道:“洛岩,人都安排好了么?” 男子蹙眉:“皇上执意如此么?” 楚君慊点点头。 男子扫了一眼旁边的离落,楚君慊道:“无妨,自己人。”离落正把一颗碧绿的葡萄送入口中,闻言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 男子道:“都安排好了。只是……皇上打算将王爷送往何处?” “朕少年时在抚宁清凉镇买过一处庄园,你派几个可靠的人……” 离落一颗葡萄未及咀嚼,卡在嗓子里,剧烈地咳嗽起来。楚君慊轻拍着他的背,待他咳嗽稍缓,倒了杯温水喂进去。离落这才缓过气来:“皇上要劫法场?” 男子在对面看着他们两人的动作,若有所思,待听到离落的声音,才露出恍然的表情:“这一定就是离公公了?”对于京中传闻,他虽然没怎么留意,但皇上和离公公的事情,他也略有耳闻,况且皇上托他找的东西…… 楚君慊微笑:“不错。”也不知道回答的究竟是哪个问题。 男子打开手边的青布包裹,掏出一个锦盒来递给楚君慊:“这可是我厚着脸皮去了三次南苑才弄来的,皇上打算怎么谢我?”南苑是京师有名的男妓馆,若不是皇上以半年官俸相胁,他才不会踏入南苑半步。 楚君慊接过来,也不打开,只在盒盖上反复敲着:“你什么都不缺,朕想想……待此间事了,朕给你三个月假期如何?” 男子微笑颔首:“适所愿耳。” 离落听到此处,才突然想到一个人。据说,每一代的储君都会被送去青城山学一年的武艺,青城掌门会选择人 分卷阅读11 - 分卷阅读12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12 品最好,天分最高的弟子,跟储君一起练武。这个人在储君登基后,就会成为君王的影卫,统领着一批忠于皇上的死士。少年相交贵真心,影卫对君王来说,既是下属,又是良友。据说,历来除了皇上本人,没人知道影卫究竟是谁。 离落暗中苦笑,自己还真是幸运啊,居然能见到传说中的影卫。 楚君慊与男子商量了一阵行动细节,之后,男子叫来侍者:“去把弱柳姑娘和银红姑娘请来,昨儿下午就订好的。” 侍者离去了没多会儿,只听一阵银铃声响,随即传来轻轻的扣门声。 伴随着一阵隐隐的香风,两个妙龄女子推门走进来,欠身为礼:“三位公子好。”两女子一著浅绿,一著梅红,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目如画,声音婉转娇媚。 男子笑道:“爷,这是醉红楼的头牌,轻易请不到呢。弱柳抚琴,银红吹箫,俱是一绝。” 侍者在一旁几上置好七弦琴,递上玉箫,静静退了下去。 琴箫合奏一曲《梅花三弄》,让人听之聆之,心畅神飞。待得弦凝指咽声停处,尚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半晌后,几人相继回过神来,男子抚掌大赞:“果然妙绝。不过,更妙的还在后面呢。爷,您挑一个吧。” 楚君慊正替离落剥石榴,闻言摇头:“不必了,你自便吧。” 男子瞅了几眼离落,又看了看两位姑娘,大笑道:“爷,怪不得您不屑一顾,原来您身边这个才是极品。那我就不客气了,弱柳、银红,过来。” 离落听了他的话,石榴也不吃了:“爷,我困了,咱回吧。”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落着。 穿出月亮门,离落又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楼台,空气是微微潮润凉爽的,离落却只觉周身一片冰寒,不由掩了掩衣襟。 “冷了?”楚君慊把离落拉进怀里揽着。 “还好。” “怪朕没提前跟你说?” “奴婢不敢。” 楚君慊宠溺地捏了捏离落的鼻尖:“那人是朕的影卫,沈洛岩。说话没个准,可是心不坏。” 离落不想皇上这么坦白,抬头看了一眼楚君慊,末了只是低低应道:“哦。” 停了片刻,离落道:“皇上真要劫法场?” “还有别的办法么?朕也是逼不得已,你明白的,朕不能眼睁睁看着七弟死。” 其实办法不是没有,只是…… 回到宫中,洗漱停当。离落正要告退,楚君慊道:“别走。” “皇上还有事?” 楚君慊拿出沈洛岩给的锦盒,打开来,里面并排放着粗细不一的七支玉棒。 “这是什么?”离落奇道。 楚君慊笑得暧昧:“玉势。” 离落一听就明白了,耳根一下子红透了,一张脸却愈发地白。 “朕怕你到时候受伤,”楚君慊笑着挑出一支最细的,“三天后再换一支粗些的。过来——” 离落顺从地走过去,褪下裤子,趴在楚君慊腿上。片刻后,感觉一线冰凉缓缓挤进自己的身体,不由打了个寒战,眼中潮湿一片。 第十一章 白衣铁锁入京来 七王爷楚君翊的囚车到达京城的时候,正是雨后初晴的傍晚,晚霞似火。 一身白衣的楚君翊半倚在布置豪华的囚车中,看着远处高高的宫墙,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就要见到那个人了吧,那个身为自己皇兄的人,那个身负天下社稷的君王,那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为了那个人,自己失去了娘亲,失去了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虽然他们并非自己亲手所害,却都跟自己脱不了干系,自己……还真是罪孽满身啊。只是,他不后悔。 楚君翊虽然知道很快就能见到楚君慊,却也不曾料想快到这个程度。堂堂帝王,纵马驰出宫城,亲自把一个犯了罪的王爷迎入宫中。 那是离落第一次见到楚君慊口中的七弟,一个非常清秀单薄的年轻人,眉眼细长,斯文得好像教书先生,丝毫看不出传言中骄纵任性的模样。 年轻人纤细苍白的颈子上坠了一条拇指粗细的链子,那链子分出两股垂下来,尽头的铁环将两只细瘦露骨的腕拷在里面。 铁链在他身上,不像刑具,倒像装饰。 楚君慊朝押送的侍卫伸手:“钥匙拿来。” “皇兄,不必麻烦了,”楚君翊开了口,“链子臣弟自己锁上的,钥匙自然在臣弟身上。”说着灿烂一笑:“臣弟这个样子,可还好看?” “小翊从来就是好看的。”楚君慊微笑着,熟练地从楚君翊怀里摸出钥匙来,取下锁链,对着离落吩咐道:“阿离,着人替王爷备好洗澡水。” “是。”离落俯身答应,转身快步离去。 楚君翊看着离落的背影:“皇兄,这就是您专宠的……离公公?”虽然只瞥了一眼,楚君翊已经注意到那是个容色清丽的青衣宦官,一头黑缎子般的长发柔顺地披垂下来,发尾在傍晚的风中轻轻飘扬。 楚君慊轻轻点头。 “果然是个很特别的人呢。” “你也这么觉得?”楚君慊笑道,“进屋稍歇会儿吧。这一路上,委屈你了,身子还好吧?等会儿洗个热水澡,朕让胡太医来给你看看。腰疼的毛病这两年有没有再犯?” 楚君翊看着皇兄脸上的笑容,听着皇兄关切的问候,仿佛只是感情深笃的两兄弟久别重逢,欣悦之极,丝毫也看不出皇兄为自己即将死去而难过。楚君翊心下不由一片冰寒,那么多年的朝夕共处,仅仅五年不见,一切都变了么? “怎么了,小翊?” “没什么,我还好。腰还是老样子,平时注意一点就无妨了。”楚君翊很快回过神来,答道。 楚君慊让一旁候着的宝福出去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宝福应了一声出去,掩上了门。 “皇兄有什么事要说么?” 楚君慊压低声音:“小翊,朕已经安排好了,行刑那天会有人来接应你。朕会派可靠的人送你去抚宁清凉镇待一阵子,等风头过了朕再慢慢设法……” 楚君翊手一抖,白瓷杯里的茶水洒了一半在身上,一时间连称呼也变了:“皇上这是……知法犯法,万万不可。”心中却不由涌起一丝暖意。 楚君慊一面替他擦着衣上的水渍,一面说道:“朕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若我真的在刑场上被劫走了,皇兄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派兵镇压么?皇兄真要陷无辜百姓于水火?” 楚君慊并不回答,只是微皱双眉:“小翊,授意奸商买进皇粮的事,真是你做的?” “你说呢?” “朕不信。” 分卷阅读12 - 分卷阅读13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13 “如果我说是真的,皇兄打算怎么办?“ 楚君慊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我能拿你怎么办?就算你把这天捅破了,也还是我最爱的弟弟,小翊。”他不再称朕,就像当年一样摸摸楚君翊的头,顺手拂开了滑落在细长眼眸上的一缕碎发。 “那么,”楚君翊笑了,细长眼眸眯成窄窄的一线,“臣弟待皇兄的心也是一样的,请皇兄不要阻拦臣弟为您分忧。况且臣弟一言九鼎,既然自缚进京,断没有反悔的道理。” “小翊……” “臣弟心意已决,请皇兄毋再多言。现在最重要的是……”楚君翊一边唇角微微一勾,显得说不出的俏皮,“臣弟要去洗个澡,皇兄要不要一起来?” 入夜的风已经有一点点寒意了,楚君慊在廊下站了许久,才转身欲回寝宫。一回头,就看见一个纤细的青衣人影站在月影斑驳的桂树下,肩上几片碎叶,显然已经站了很久。 “离落,朕……”楚君慊上前几步拥住离落,声音微微沙哑,“朕要劫狱,七弟不答应,朕不知该怎么办了……”说着把头深深埋在离落的颈窝里,“阿离……”一片湿意迅速在离落肩上洇开。 楚君慊突然的动作让离落一时无所适从,片刻后离落迟疑着抬起手臂,缓缓揽住了楚君慊,轻轻地在他背上拍着,仿佛慈爱的母亲哄着怀中爱哭的孩子。 约摸半盏茶时分,楚君慊终于放开了离落,不好意思地笑笑,眼角犹自挂着未干的泪珠,却一把将离落抱起来,一路抱回了寝宫。 离落静静窝在楚君慊怀里,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禁忌的,屈辱的,注定没有结局的感情,也并非不可饶恕。 寝宫里,离落趴在楚君慊膝上,任凭楚君慊取出细玉棒,伸指在内部细细抹着药膏。那药膏抹上去清清凉凉的,舒缓了这两日秘处的不适。 离落幽幽道:“皇上,奴婢有一计可救王爷。” “哦?”楚君慊手上不停,“是么?”听声音,显是不信。 离落自是听出来了,加重语气:“不错,既可保王爷平安,又不会引起……啊!”话还没说完,离落突觉秘处微微胀痛,楚君慊推入了一支稍粗的玉势。 离落忍着不适站起身来,整理好衣物:“天色已晚。皇上若没什么事的话,奴婢先下去了。” “等等,你刚才说的办法是……” “既然皇上不相信,奴婢也没必要让人当猴耍!”离落自己都觉得,从净身以后,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心眼儿越发小了,脾气却越发大了。 楚君慊一把揽过离落,在他白皙晶莹的颊上亲了一口:“朕错了。阿离,你说。” 离落挣开楚君慊的怀抱,静静吐出两个字来:“易容!” 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施妙计 其实办法也很简单。找一个与王爷身形相像的死囚,易容成王爷的模样,替他上刑场。那么王爷既可不死,天下亦可免于战乱。 楚君慊听完离落的建议,不禁失笑:“易容?开什么玩笑。”所谓易容,不过乔装改扮而已。世上有哪一种易容术,能真的以假乱真? “奴婢没有开玩笑,”离落一双眸子澄净似水,“皇上若还有其他办法,奴婢也犯不着多管闲事。” “你会易容?” “奴婢虽不会,但奴婢认得一人,幼时曾因机缘巧合,跟魅影学过几个月的易容。”魅影是江湖传说中的易容之王,在俗世红尘中化身千万,游刃有余地玩转寂寞人间。在说书先生口中,魅影的易容术已经到了鬼斧神工,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世上当真有魅影其人?”楚君慊还以为,那不过是说书先生之流为迎合听众伪造的传奇。 离落点头。 楚君慊握住离落纤长冰凉的手:“离落,你究竟是谁?朕怎么觉得,都快抓不住你了。” 离落闻言微微一震,抬起头来:“皇上何出此言?” 楚君慊自嘲地笑了一下:“没什么,朕……”停了片刻,转而问道:“那个会易容的人是谁?” “皇上见过的,治和四年武举第四名,李越。” 离落找到李越的时候,李越正跟他的狐朋狗友在街头草棚子里划拳喝酒。一伙子年轻人喝的热火朝天,李越早已有了七分醉意,一只鞋半挂在脚上,另一只早已不知所踪,李越把那只光脚高高跷在桌沿上,只管把烧刀子往嘴里灌。 离落也不废话,一脚一个把那伙子酒鬼都踹到一边去,拖起李越就走。其中一个酒鬼嘻嘻笑着:“大李,你婆娘可真泼辣。”离落听了,回身塞了只鞋在那人嘴里。 离落把李越一路拖出了城,丢进护城河里。李越喝了几口水总算是清醒过来,湿淋淋地爬上岸,打了几个寒战,抹一把脸上的水,才看清离落的模样:“姑娘,是你啊。”一脸的苦笑就跟喝了一罐子酱油一般无二。 离落一把扯开衣襟:“你哪只眼看到你小爷我是女的?”白生生的胸膛上两点朱红,却是平平坦坦毫无起伏。 李越吃了一惊,心想哪来这么俊俏的爷们,只见离落迅速掩好衣襟,冷冷道:“你爷爷我是宫里的。” “宫里的公公?”这下子李越残存的酒意也给吓没了。宫里的公公可都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他姑娘前姑娘后地喊,可说是犯了人家的大忌。人要是在皇上耳边说句什么,他大概马上就要卷铺盖滚蛋了。 “不错。” “请……请问尊姓大名?”李越说话都不由结巴了。 离落却“噗嗤”一声笑了:“什么尊姓大名?叫我离落吧。刚刚对不住了,走,去换身衣服,我有事求你。” 一回宫,离落就直奔御膳房,从门口的大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灌了进去。 楚君慊从楚君翊处出来,烦闷得很了到处溜达,正巧撞见离落往嘴里灌凉水,紧赶几步上去把水瓢夺了下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就是不听,你的身子弱,就是夏天也不能这么灌,何况现在天都凉了。总是不让朕省心……” 虽是责备的语气,离落却听得受用无比,末了干脆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小贝壳似的莹白牙齿。 等楚君慊教训完了,离落开口:“皇上,奴婢搞定了。” “朕没搞定。” “哦?” “七弟不答应。”楚君慊的表情颓丧。所谓关心则乱,若是换了个不相干的人,他未必没有办法搞定。 “那……不如交给奴婢吧。”离落道。 “你能说服七弟?” 离落这才省得自己过于锋芒毕露了:“奴婢也是死马权当活马医……”说到一半才省觉自己又说 分卷阅读13 - 分卷阅读14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14 错了话,赶忙跪下:“奴婢僭越了,皇上恕罪。”看来这一阵子习惯了皇上的纵容,不免放肆起来,忘了自己的本分。 楚君慊拉起离落:“无妨,朕不是那种吹毛求疵的人。朕不喜欢你总是小心翼翼的,这样挺好。”楚君慊看他一张脸莹白如玉,肤若凝脂,只左颊上浅浅几丝疤痕,不由想起梨花月夜里的初见。转而思及这半年来,他表面上虽然顺从,真实心意却半点儿不露,楚君慊伸指在他颊上抚摸着,轻轻叹息:“离落,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皇上?” 楚君慊微微一笑,收了手:“喝点儿热水再去,朕等你的好消息。” 离落从七王爷处回来的时候,连素来粗心的宝福都看出来他脸色发青。 楚君慊坐在窗前批改奏折,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心里“咯噔”一下子,直直沉到了底。 离落见他抬起头来,却是粲然一笑:“皇上,王爷答应了。”回头对宝福说:“你去干别的吧,皇上这里我来伺候。” “真的?” “奴婢哪敢骗皇上啊。” 楚君慊一颗心被离落整得起伏不定,这时总算落回腔子里,松了口气:“给朕说说,你是怎么说动王爷的?” “就不告诉你。”离落露出少见的娇憨表情,撒娇的模样让楚君慊的心几乎漏跳了一记,恨不得马上把他抱到怀里狠狠疼爱。 离落趁着楚君慊发愣的工夫,搂着楚君慊的脖子就窝进了他的怀里,伸手翻开了一旁的奏折,唰唰两下子就分成了两摞,把其中稍薄的一摞推到楚君慊面前:“剩下的奴婢替皇上批。”奏折虽多,一半以上却都是些常规汇报和请安的折子。 楚君慊从没见离落如此主动过,心中欣喜自不待言,鼻端萦绕着离落身上清淡的气息,一时间哪里静得下心来。一份奏折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愣是没明白上面说了点儿啥,楚君慊抬头只见离落下笔如飞,厚厚一叠奏折已经移了一小半出去。 不过盏茶时分,离落搁笔揉了揉手腕,从楚君慊怀里站起来:“皇上您可快点儿啊,别让奴婢等得着急。” 楚君慊看着离落的背影愣了好久,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第十三章 芙蓉帐暖度春宵 很多年以后,楚君慊想起那一刻的离落,还是不由心动魂销。 艳红的床单衬得离落纤细的身子愈发莹白温润,仿佛上好的和田玉雕成的美人。离落纤细修长的双腿紧紧环着他的腰,在他的身下忘情呻吟,一身莹白的肌肤渐渐泛出迷人的淡粉。那一双眸子泛出盈盈的水光,水光潋滟中倒影着浅浅淡淡的月色和楚君慊年轻英俊的面容。那一瞬的幸福滋味,仿若寒冬腊月倏忽回暖,漫山遍野百花盛开。 只是情动中楚君慊不曾看到,离落曾有一瞬看向窗外。月光如水静静地染了满地寒霜,映在窗纸上的人影悄然转身离去,只有窗前的几竿细竹在秋风中兀自摇曳…… 云歇雨过,楚君慊环着离落,在他唇上轻轻吻着,喃喃低唤:“阿离……” 离落额上浅浅一层薄汗,双颊晕红,略显疲惫,却在楚君慊怀里展颜一笑:“皇上。” 那一笑让楚君慊瞬间失了神。不止一次见过离落的笑,感激的,敷衍的,浅淡的,浓酽的,愉快的,苦涩的……却从没有一刻如眼前这般灿烂夺目,仿佛要把一生的美好都在这一刻绽放,如同暗夜里乍开即谢的昙花。 不祥的预感,浅浅浮上楚君慊的心头。 “叫朕的名字。”楚君慊在离落耳边循循善诱。 离落伸手环住楚君慊的脖子,在他唇上轻啄一记,轻细的嗓音仿若泉流石上,风动檐铃:“君慊——” 楚君慊忍不住在他颊上拧了一记:“怎么,这次有感觉啦?” 离落回复清冷的目光在楚君慊面上一扫:“奴婢事先服了醉颜红。” 楚君慊突然说不出话来了。醉颜红是顶级的催情药物,楚君慊一时好奇曾着人买过一瓶,倒出来瞟了几眼就随手搁在窗台上,不想离落竟…… 其实离落也不过抱着死马权当活马医的心思,把一瓶醉颜红全就着烈酒吞下了肚。果然是顶级的催情药,效果出奇的好,便是连他这样净过两次身的阉人也尝到了顶级的销魂滋味。初时还觉到后面微微胀痛,不一会儿就只剩下灼烧全身血液的难言滋味,如水波一样一阵阵从两人相连之处蔓延到全身。离落十四岁入宫时还是人事不知的少年,等他渐渐懂得男女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却早已失了男儿身。以为必是一生寂寞的结局,却不想有生之年居然尝到了爱的滋味。便是这样的爱充满屈辱禁忌又如何?便是这样的爱如烟花只开一瞬又如何? 毕竟,曾经爱过了,不是么? 楚君慊把离落搂得更紧了些:“怎么突然不再拒绝朕?”这样热情如火的离落让楚君慊一时无法适应,仿若扑火的飞蛾,让他内心隐隐不安。 “这不正是皇上所希望的么?”离落将唇凑到楚君慊耳边,轻声道,“我爱你,皇上。”这一瞬,他不再是下贱的阉奴,他要做楚君慊的爱人,哪怕这只是奢望。这半年时间,楚君慊虽然宠他宠得不得了,却从不曾说过爱他。 楚君慊一时没有说话。离落的心一点点凉下去,看来自己果然还是奢望了。在意识到自己付出真心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一败涂地。好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他无须再惧怕什么。这时,他却听到楚君慊叹息一般轻轻道:“终于等到你这句话了啊……” 离落一惊抬头,只见楚君慊望定他的双眼:“阿离,我爱你。”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有这一句话……值了。 离落第二日直到午时方才起床。 楚君慊推门进来,门一开,金灿灿的秋阳便携着爽朗的秋风扑了进来。离落眯了眯眼,抬头只见窗角漏出的一方天空湛蓝湛蓝,上面飘着朵朵棉花似的白云。 庭院里的葡萄架上挂满了一串串紫红诱人的葡萄,楚君慊顺手摘了一串,进来递给离落:“朕刚摘的,吃吧。” 离落接过来,用手拂下一层细土:“没洗吧?” “啊?”楚君慊无意识地用一根手指敲着额头,“朕忘了。” 离落微笑。哪里是忘了,怕是压根不知道葡萄摘下来是要洗的吧。 离落起身梳洗一番,朝楚君慊伸出一只手来,唇角含笑:“皇上,奴婢去天牢里走一趟。请皇上赐个令牌吧。” 死囚替身的事,需得亲自安排妥当了,方能放心。离落昨日已从秋末问斩的死囚案卷中筛选出几个易于控制的,现在需要亲自确认一下,身形至少要和王爷有七八分相像 分卷阅读14 - 分卷阅读15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15 才行。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离落自不会假手他人。 楚君慊看着离落的背影,高声嘱咐:“凡事小心。令牌不必还朕了,别丢了就好——” 第十四章 秋尽江南草木凋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到行刑的日期。 地点安排在西郊大校场,平素是禁卫军练兵的所在,如今早已被禁军层层把守。从天牢到校场的一路,也都已经戒严。 真正的王爷还留在宫中,天牢里重锁加身的人,是李代桃僵的死囚。 早在前两日,李越便秘密进宫,随身携带了个小小的箱子,里面装满了不知名的颜料,还有一整套的刀剪针线。遣开所有的人,只留了离落做助手,李越在里面忙了整整五个时辰,才算大功告成。 连满心好奇的皇上也被离落推出了门,关在外面。理由是,易容时需要绝对的安静,不能打搅,否则前功尽弃云云。 楚君慊无奈地蹲在屋外看云,小小妖精竟敢犯上作乱。罢罢罢,不跟他计较,谁叫他楚君慊爱上了那个小妖精呢。 治和七年九月初九,重阳。 天刚蒙蒙亮,离落从楚君慊怀里悄悄起身,待得穿戴好了,才发现楚君慊目光炯炯,不知盯着他看了多久了。 “醒了,皇上?” “嗯。”楚君慊早在离落起身的时候就醒了,只是时辰还早,今天因为特殊情况,又不用上早朝,所以懒懒地窝在被子里不想动。 “奴婢服侍皇上穿衣?” “等等吧,让朕再躺一会儿。”能赖床的日子屈指可数,何况今天又是个特别的日子。虽然一切都安排好了,但是心里还是不免有些七上八下,身子就愈发不想动弹。 离落也不多言,独自推门出去,看到薄薄晨雾中的满地落花,不由轻叹一句:“秋深了,庭前的桂花都落了啊……”那一句话轻薄得像雾气一样,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楚君慊还是听到了,心内微微一动,却只是笑道:“等冬天来了,梅花就开了。挑一个大雪初晴的日子,朕带你去湖边温酒赏梅。” 离落回头一笑,那笑容也轻薄得像雾气一样:“皇上可要记得您说过的话。”说着去院墙边折了几枝开得正盛的白菊花回来,找一只空瓶插了。那菊花花瓣纤长参差,靠近花蕊的地方泛着浅浅的绿,清冷的若有似无的幽香漂浮在空气里。 碧香菊,菊中极品。 离落一边摆弄案上的菊花,一边道:“皇上今天……还去吗?” “不去了。就算知道那人不是小翊,朕看了也难受。” “嗯,奴婢也不去了。陪着皇上。”说完只顾修剪多余的花叶,半晌无语。 楚君慊看着离落的动作,轻唤:“阿离。” “嗯?”离落回头看他。 “这半个月辛苦你了,想要什么赏赐?” “赏赐啊……”别说尘埃未定,就是定了,以他这样的身份,吃穿不缺,要什么赏赐都没有意义。出神了片刻,离落微笑:“若皇上真有心,就听奴婢说几句话。皇上就算不赞同,也让奴婢说完,好吗?” 楚君慊微皱眉头,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像交代后事的语气:“你说吧。” “第一件,皇上知道禁卫军的情况么?” “禁卫军怎么了?还不是那些高官子弟过于骄纵了些,不好管束么?”楚君慊猜不透离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起禁卫军来。 离落微微摇头:“禁卫军的问题远不止这一点。奴婢出宫给皇上买冰糖葫芦的那回,身上的钱袋就是被禁卫军里的人给摸了去。” “什么?”什么人如此大胆,偷东西竟敢偷到朕的人身上,绝饶不了他。所谓关心则乱,楚君慊的一时之间满脑子都是离落受欺负了,哪能想到京城布防的问题上来。 离落哪知道楚君慊的这一番心思,只是把那日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皇上。 楚君慊这才明白离落的意思,禁卫军形同盗匪,京城的布防肯定会出问题。楚君慊心下暗暗思量着解决之策,口中却问道:“李越?你是那天才认识的李越?” “奴婢早就见过他,不过交谈还是头一遭。” “第一次见面就告诉你他会易容的事?”楚君慊将离落叫到床边坐下,把玩着离落的手指,若有所思。 离落毫不迟疑:“那天他喝醉了,怕是不小心漏给了奴婢。” “哦,这样……”楚君慊道,“还有第二件呢?” “第二件……皇上也不小了,该选秀女就选秀女,该立后就立后吧。老这么悬着也不是办法。”离落自己都觉得自己说这话的语气,不像个内臣,倒像他娘。 楚君慊这回当真皱起了眉头,捏紧了离落的手:“这是你的真实想法么?还是刘庆衷那家伙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是奴婢看皇上驳回了太多这样的奏折,忍不住多说一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固然夸张,但皇上这后宫也太精简了些。”离落说完赶紧补了一句:“奴婢僭越,皇上恕罪。” 楚君慊点头:“是够僭越的。” 离落听了马上起身请罪,却被楚君慊拉住了:“你怎么不明白,朕爱的是你啊。再说,朕不爱她们,选她们进来对她们也不公平,还不如让那些女子嫁个普通人,恩恩爱爱一辈子多好。”母亲的悲剧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那些还来不及发生的悲剧,能少一点是一点吧。 “奴婢明白了,皇上心里有数就好。”离落低头应着,楚君慊看不到他的表情。 西郊大校场。 午时三刻,鼓击过三遍。刑部尚书靳云方抬头看了看秋天正午的刺目阳光,不由微微眯了眯眼。从审讯到量刑,皇上一概不许他过问,只在临刑前把监斩王爷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他,究竟是祸是福呢?想起昨天传旨的那个长相清秀的小公公,在把圣旨递出时对他浅浅一笑:“靳大人只管监斩就好,其他的不必担心……就算出了岔子也不是大人的错……”最末一句话轻若不闻,仿佛叹息,让靳云方思量了好久也不得要领,不免心中惴惴。 时辰一刻耽误不起,靳云方从桌上的签筒中拔出一支朱红色的刑签,扬手扔出去:“斩。” 秋风卷起校场上的沙尘,与金色的阳光混合成一片混沌的黄。雪亮的刀刃反射着阳光,一瞬间刺目之极,迫得人睁不开眼睛。 校场戒备森严,好奇心重的百姓都聚在校场西边的小山丘上,远远地看着。待到刑签一发,刀光亮起,一时鸦雀无声。 只有深秋的木叶缓缓落着,一片、两片……在风中飘摇而下。 是个万物凋零的季节啊。 “是个万物凋零的季节啊。”离落盯着空中翩然如蝶的落叶,看了好久,突然轻轻叹了一句。 分卷阅读15 - 分卷阅读16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16 不想却有人接话了:“叶落了,还会再生;秋尽了,春还会来。何必徒自哀伤呢?”是个温柔平缓的女声。 “可是人去了,就再也看不见了。”离落转过转过身来,只见德妃娘娘在一棵银杏树下立着,绛纱长衣上罩一件月白的坎肩,银杏蝴蝶翩然而落,擦过她微飘的衣角,有几片停驻在她的衣上。深红月白,三两片明黄,女子纤长的身影竟透出几丝萧索来。 离落没料到接他话的竟是德妃娘娘,赶忙跪下行礼:“奴婢给德妃娘娘请安了。奴婢没想到娘娘在此,冲撞了娘娘的凤驾,娘娘恕罪。” “快起来吧,”德妃笑道,“公公素来事多,今日怎么有闲?” “皇上正在午休,奴婢得空出来转转。”离落起身应道。 “这样啊,不如陪本宫聊聊吧。”德妃口中说着,却微微笑着看向远处。离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镂花矮墙边,一架小小的秋千在风中飞扬,两名宫女在一旁护着,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儿随着秋千来回荡着。小公主看见德妃关切的目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阿娘!” “公公喜欢阿荪么?” 离落由衷地赞道:“公主很可爱。” “既然如此,公公有空多来看看阿荪吧。从上回公公来过,阿荪一直惦记着公公呢。”德妃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小公主。 离落没想到德妃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一愕,继而微微苦笑:“奴婢只是个小小内臣,难为公主还记得奴婢……倒是娘娘,您有空多去看看皇上吧。” 德妃娘娘却叹息道:“他心里没我,我何必去招人嫌?” 离落一惊抬眸,看了德妃一眼,目光慢慢冷定:“娘娘心里,又何尝有皇上?不过逝者已矣,娘娘也须放宽心怀。” 这回轮到德妃讶然回眸:“你知道些什么?” “瑜陵是奴婢的堂兄。”离落轻轻回道。 德妃微微一震,看向离落。怪不得第一次见他就心生好感,有了将阿荪托付给他的心思。 这时,小公主如一只欢快的小鸟,跑过来扑进德妃的怀里:“阿娘。”德妃笑着抱起她,在她粉嫩的颊上亲了一口。小公主嘻嘻一笑,在德妃怀里扭了扭身子,一双墨黑的眸子亮晶晶地看着离落,伸出一双手来:“离公公,抱抱。” 德妃勉强笑道:“看来阿荪真的很喜欢公公呢。” 离落抱过小公主,举着小公主转了几圈,惹得小女孩儿咯咯直笑。 午时已过,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吧。 第十五章 人间何事堪惆怅 德妃姜纭,是差一点就成了温家少夫人的人。 四年前的九月初十,是早就订好的过门的日子。姜御史的小女儿,跟权倾朝野的温相爷的次子,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男的才华横溢,女的温柔秀美,更难得的是,两人早已互相倾慕,私定终身。 姜纭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借着父母和两个哥哥的疼宠和纵容,小姜纭从来不曾循规蹈矩过。十三岁的时候曾经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遇见了大她两岁的温瑜陵。 ——一个梁祝一样的开端。幸运的是,他们之间没有家庭的阻碍;不幸的是,命运给他们开了个更大的玩笑。 治和三年九月初三,距婚期仅仅七天的时候,温家出事了。二十一岁的年轻帝王以雷霆手段扳倒了权倾朝野的温家,罪名是叛国通敌,株连九族。 而罪证,不过是温锵二十年前在边关抗敌时的一封诈降信。 一个天大的冤案,双方都明了隐藏在冤案背后的真正缘由,所以温锵默契地没有申诉冤情。 温铿和他的子女兄弟全部赐死,其他亲属女子全部官卖,男子十五岁以上的流放,十五岁以下的没入宫中。 七天之差,姜纭免于被株连的命运,但却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男子死去,很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姜家既庆幸又惶恐,正巧当时皇上在选秀女,便急急将女儿送入宫中。深宫寂寂,十七岁的姜纭失了挚爱,也埋葬了自己的心,在宫中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不拒绝皇上的关心,也不屑于争宠。直到将近一年后女儿出世,粉嘟嘟的小东西渐渐会对她咯咯笑着叫“阿娘”了,渐渐学会淘气在庭院里跑来跑去了,姜纭的脸上才算是有了笑意。 未时三刻,一个四四方方的檀香木匣子被人呈到楚君慊面前,匣子里铺了一层防腐的石灰和香料,盛放着“七王爷”的人头。楚君慊掀开一条缝看了一眼,便摆摆手让人拿了下去,择日送往和硕郡叛军处。随后下了一道旨意,令和硕守军严密监控,叛军若敢不守承诺,有丝毫异动,拼着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也要将那伙叛贼杀个片甲不留。 等侍卫总管姜戎领旨退下后,楚君慊看着窗外惨淡的秋阳,终于松了一口气。 “离落。”楚君慊高声唤道。 “奴婢在,”一个青衣的人影掀帘而入,“皇上有何吩咐?” “过来,”楚君慊让离落坐在自己怀里,把头窝在离落的肩上,闷闷地说,“朕好累。” “累了再去睡一会儿吧。”离落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楚君慊的背。 “朕是心累。”楚君慊窝在离落肩上,一句话说得模糊不清。离落却还是听得了,心中微微一动。 离落突然用手臂环住楚君慊的脖子,抬起楚君慊的头,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晶亮,唇角浮起风情万种的笑意:“皇上想要吗?” 楚君慊哪里抵御得了这样诱人的离落,低头一口就含住了离落淡粉色的唇,伸出舌头在离落口中纠缠,离落毫不示弱,热情地回应着。一吻结束,离落早已是眸光散乱,气喘吁吁。楚君慊看了更是情动,便将离落放倒在临时休息的榻上,解开离落的衣襟,顺着离落优美的脖颈一路向下,留下一串淡粉色的吻痕。 门帘被风撩起了一线,深秋带着微微寒意的空气趁机钻了进来。离落的身上却起了一层薄汗,双手紧紧搂住楚君慊的脖颈,头微微后仰,口中忘情地呻吟着。 这一刻的离落热情如火,随着楚君慊的节奏摆动着腰肢,害的楚君慊差点儿一泄如注。楚君慊不禁心中暗忖,难不成他的小妖精,真拿醉颜红当饭吃了? 德妃姜纭闯进御书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香艳的一幕。 翠竹苑的凌公子从今个儿早上起,就把自个儿关在房里,怎么唤也不肯出来,早膳午膳都没有用。你说这皇上也奇了怪了,弟弟就要上刑场,前两天还有心思出宫去,带了个漂亮公子回来。宫女奴才们私下里纷纷议论,这漂亮公子,八成是皇上的新男宠了。怪不得宫里只有几位娘娘, 分卷阅读16 - 分卷阅读17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17 还都不怎么得宠,原来皇上喜欢男人啊。 负责照顾凌公子起居的小太监,看那公子过了午时还不肯出来吃饭,终于着了急,跑来要向皇上汇报,却被御书房内传来的声音阻住了脚步,呆呆站在门外一声也不敢出。德妃正好路过,便问到底怎么回事,小太监忙不迭如实相告。德妃听罢便遣他先回去,想着皇上不知在跟哪个宫女乱搞,不如自己去说一声,就是撞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自己也不怕他。 却不想,那个在皇上身下婉转承欢,忘情呻吟的人,竟是刚刚才在御花园见过的离落。 德妃吃惊不小,半掀着帘子,一时愣在门口。素来知道皇上宠着这个小公公,却不想两人的关系已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离落三两下掩好衣襟,朝德妃难堪地一笑,便退了出去。 楚君慊慢条斯理地穿着衣服,眼也不抬:“什么事?” “您前几日带回来的凌公子,呆在屋里不肯出来,早膳午膳都没有吃。伺候凌公子的小太监不敢打扰皇上,臣妾便进来知会一声。”德妃垂首回答。 “什么?”楚君慊听了颜色大变,快速穿好衣服,“朕去看看。” 德妃看着楚君慊匆匆离去的背影,微微摇头叹息。她真替离落不值,从来帝王恩薄,旧爱总不如新欢啊。 德妃姜纭站在御书房门口的荼蘼架下,微微抬眼看向虚空。瑜陵,你若有知,心中该当是何滋味? 荼蘼枝上只剩疏疏落落几片叶子,萧瑟秋风划过枝头,太阳正一点一点斜下去。 往事悠悠,前路茫茫,人间何事堪惆怅? 第十六章 人自伤心水自流 “离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楚君慊指着一旁瘫在地上的白衣人,对着离落大吼。 离落看了一眼那人,静静地跪下去:“奴婢知罪,请皇上责罚。” 翠竹苑的凌公子,本应是易容后的七王爷,所以楚君慊听说他不肯吃饭,才心急火燎地赶过去,并着人请来了胡太医。结果一看之下才发现,那人哪里是七王爷,分明是个草包死囚,见了楚君慊吓得跪在地上连连发抖。 那么七王爷在哪里? 楚君慊踉跄后退几步,靠在树上,想起檀香木匣子中的人头,双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小翊…… 等胡太医赶到现场的时候,正听见皇上对着离落大声质问:“责罚?朕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如何责罚?朕问你,朕的七……” 离落突然打断了皇上的话:“皇上,请摒退闲杂人等。” 楚君慊这才醒过神来,周围宫女太监一片,人多嘴杂,若是李代桃僵之事传出宫去,后果不堪设想。楚君慊摆了摆手:“都退下吧。” 胡太医转身欲走,听到身后有气无力的声音:“胡大人,请留步。” 一时间,翠竹苑中就只剩下楚君慊、离落、胡太医,和瘫在地上抖作一团的“凌公子”。 “现在可以说了吧,朕的七弟在哪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事实不就在眼前么?皇上还不清楚?”离落面无表情。 “朕的七弟当真……” “檀香木匣子里的人头,皇上不是已经见过了吗?天下有哪一种易容术,能如此惟妙惟肖,毫无破绽?”离落微微冷笑。 楚君慊心中剧震,踉跄几步,几乎站立不稳,胡大人赶忙上前扶住。楚君慊手抚额头,稳了稳心神,才开口道:“你做的?” 离落粲然一笑,那笑容说不出的刺眼而夺目:“除了奴婢,还能有谁?” “那么李越是同谋了?”楚君慊目光如箭,已是动了杀机。 “他哪里配?”离落淡淡道,“易容术是奴婢家传,奴婢不过拉他来当个垫背的。” “你以为朕会相信?” 离落微微一震,垂下头去,心中不免暗悔。早知道就不拉他进来了,李越也算是一条青年才俊,不想却折在自己手里。李兄,事到如今,对不起了。 “离落,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朕?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来?”楚君慊看着离落颈上残余的淡淡吻痕,想起不过一个时辰之前,离落还在自己身下辗转呻吟,心中不免更痛。离落,给朕一个解释吧,给朕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也许朕会不计较你的背叛。 离落挑眉道:“把奴婢当女人一样用就是待我不薄?奴婢虽是阉奴,可也不能任着皇上把奴婢仅剩的自尊踩在脚底,狠狠蹂躏。什么奴婢是皇上的人,什么奴婢不论穿什么怎么打扮都是皇上的意思,任何人不得置喙,你知道奴婢什么感觉吗?奴婢觉得屈辱,这让奴婢更清楚地认识到,奴婢不过是皇上一个心爱的玩物!” “你……你是这么想的?枉朕……”枉朕在你身上付出了一片真心。楚君慊片刻之间连遭打击,心痛到几乎碎掉。他一把挥开胡太医搀扶的手,踉跄退后,坐倒在树下,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瞬间泪流满面。 胡太医对七王爷的事只是有所耳闻,一时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听到这里才有些明白过来,对离落说道:“离公公,真是这样么?”以他六十多年的人生阅历,看人从未看错过,难道这一遭竟走了眼?还是离落有什么隐情? “也不全是,”离落呵呵笑了两声,“奴婢就算做个玩物,也要做独一无二的。七王爷太讨厌了,皇上一颗心全在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子身上,奴婢嫉妒,嫉妒得恨不得他死,皇上却为了他宁肯派人去劫法场……” 楚君慊打断了他的话,低低的声音冷冽如冰:“所以你就想出易容的主意,目的是置小翊于死地?”朕十九岁登基,二十一岁夺回大权,素来贤明睿智,知人善任,掌控天下江山易如反掌,怎料却栽在一个小小内臣手里。想起离落那清明无滓的眼眸,清如梨花的气质,第一眼见他就有一种熟稔的感觉,仿佛在俗世凡尘中已经见过很多很多次。离落身上与母亲一般无二的清远气质,让他很容易就对离落深信不疑。不想他居然看走了眼,清纯无滓的外表下隐藏的竟是如此龌龊善妒的心。离落……离落竟是这样的人! 楚君慊的心瞬间寒冷如冰,想起之前有几次与小翊对饮谈天时,离落看小翊的奇怪眼神。当时还以为离落没想到自己有个这样清雅斯文又洒脱无忌的弟弟,一时有些惊讶,如今思及才算明白,原来那是赤.裸裸的嫉妒! 楚君慊冷冷扬声道:“来人,把他给朕拖出去,送进天牢严加看管。”几个身强力壮的内监应命匆匆赶来,扭住离落就往外拽。离落也不挣扎,任他们拖着向外走去,微微闭眼,两行泪就落了下来。盛怒中的楚君慊不曾看见,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德妃却看见了。 离落 分卷阅读17 - 分卷阅读18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18 见了德妃,含泪的双眸看定她,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德妃微微一怔,看了一眼脸色冷如寒冰的皇上,明明下午两人还好好的,怎么不过一个多时辰光景,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德妃一怔之下就没有阻拦,手中牵着的小公主可不管,放开了母亲的手便去扯那几个内监的衣服:“坏人,坏人,放开离公公。”那几个内监怕伤了小公主,一时僵持在那里。 离落见状挣开了内监的挟持,对着小公主伸开双臂,微微一笑:“乖,过来。” “不要拿你的脏手碰朕的女儿。”楚君慊冷冷道。 离落立刻收回了手,走到小公主面前蹲下:“乖,听离公公的话跟母妃回去。公公现在有事要办,等办完了事一定去找公主玩,到时候给公主买好吃的冰糖葫芦哦。” 小公主将信将疑,伸出小拇指来:“那,拉钩。”离落微一犹豫,也伸出小拇指来,与小公主的扣在一起:“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小公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两颊上凹进去两个甜甜的酒窝。 楚君慊听到“冰糖葫芦”四字,脊背微微一震,便没有阻拦离落与小公主拉钩。 德妃姜纭抱紧了小公主,看着离落被拉扯着踉跄离去的背影,心中微微疼痛——你可是为了温家的事向皇上寻仇了?你是瑜陵的堂弟,阿荪又那么喜欢你,我怎忍眼睁睁看你去死?可是我一个女子,身陷后宫,要顾着阿荪,又如何救你? 抬眸处,一沟涧水,径自缓缓东流。 第十七章 浮生狱底看浮生 刘大人年纪不小,一场板子挨下来,竟调养了两个月方好。回朝后听说的第一件事,便是皇上派人将小公公和下五坊巡城使李越送进了天牢,并着刑部尚书靳云方严审。刘大人不禁心中暗忖,他休假的这两个月,除了七王爷被处决,没听说发生了什么大事啊,可究竟是怎样不可饶恕的重罪,才会让皇上把他最宠的小公公扔进天牢? 难不成,小公公不顾他的警告,真的向皇上动手复仇了? 其实一个内臣犯了罪,根本用不着什么审讯,随便杀了就是,皇上这么大动干戈的用意何在?是不是对小公公仍有所顾惜,意在拖延呢? 那么李越呢?刘大人多多少少跟李越打过几次交道,那个人虽然有时候鲁莽胡闹了些,但根子里还是正直忠心的,让他去刺杀皇上?除非哪一天太阳从东边落下去。 刑部尚书靳云方最近运气不太好,烫手山芋是接了一个又一个。监斩王爷的事总算没出什么乱子,刚刚松了口气,这不,麻烦事又找上他了。 自从接了这第二个烫手山芋,靳大人这几日愁得连饭也吃不下。按说,靳云方能爬到刑部尚书的位子上,素来也是个狠厉的主儿,屡破大案不在话下。这回的人犯又是皇上亲手交托的,他自然不敢怠慢。但麻烦就麻烦在皇上对人犯的罪行只字不提,偏偏那两个人又都是极难啃的主儿,任凭他软硬兼施使出十八般的手艺来,硬是不吐半个字。那个小太监被打得吐血还笑个没完,另外一个干脆一上刑就晕了,根本没法审。寻常案子总会有个基本案情,顺藤摸瓜终能水落石出,可这案子却是先告诉他谁是罪犯,至于犯了什么罪怎么定罪就都是他的事了。这样诡异的案子,犯人的嘴撬不开,从旁调查更是无法可想,这转眼都十天了,连个眉目也没有,让他如何不愁? 说来那个小公公他也是认识的,正是监斩王爷前一天来府上传旨的那个。那小公公眉目清秀,举止大方,靳云方当时对他印象还不错,却不知他犯了何等样的罪,竟惹得皇上震怒?靳云方不由暗暗思忖,蓦地想起那日小公公叹息般溜出嘴角的一句话:“就算出了岔子也不是大人的错……” 就算出了岔子也不是大人的错。 可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从重阳那天开始,楚君慊没有一日坐立可安,既伤七弟之死而极度痛恨离落,午夜梦回时却又忍不住想他。想他冷着脸的样子,微笑的样子,薄怒的样子,口是心非的样子;想他黑缎子一般的长发,黑曜石一般的双眸,羊脂玉一般细腻白嫩的肌肤,流水一般动听的声音——想到骨子里。每次一思念离落,楚君慊就极度痛恨自己,是非不分忠奸不辨害了自己最亲的弟弟也就罢了,却偏偏还要想着念着那个万恶的凶手。 这些天朝臣们个个噤若寒蝉,素来英明大度的君王竟是动不动就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十天之内已经罢了七位大臣的官,降了十四个臣僚的职。就连刘大人都不由小心翼翼起来,其他大臣们就更不用说了。大臣们私下里纷纷议论究竟是怎么回事,却总是不得要领,只是猜测可能跟七王爷之死有关。 刘大人却是心里有数,皇上这般反常,固然跟七王爷脱不了干系,一半以上却跟那个被皇上扔在狱中的小公公有关。 天牢。 天字甲号到癸号牢房,历来是关押叛国重犯或犯了罪的朝中显要的所在,这次却关进了两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 囚牢深处地底,极为潮湿,但总算收拾得比较干净。离落一见之下就苦笑不已,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那个让他有机会享受如此待遇的人。离落被关进了天字丙号房,李越就在他隔壁。 囚牢中并无天窗,不辨日夜,但此时无人提审他们,只有入口处亮了一盏昏黄的灯,几个狱卒在那儿开大开小地叫着赌骰子,离落揣想大概入夜了。 靳大人着了急,这两日用刑用得厉害,离落两只脚的脚筋都被挑断了,身上的伤痕更是不计其数。这会儿趁着狱卒不注意,忍着剧痛一步一步爬到木栅栏边,轻轻敲了敲木栅:“李越,你还好吧?” 李越从阴影里翻身而起,挪到离落近旁:“我好得很呢,倒是你……你说你,人受刑熬不过了都会惨叫,你笑个什么劲儿啊?”李越那日被离落连威逼带利诱拐上了贼船,然后莫名其妙就被抓进了大牢,心内不是一般地痛恨离落。要不是那天他多管闲事上前替人家“姑娘”捉什么抢匪,才不会惹了这说不准就掉了脑袋的祸事上身。不过李越怨则怨矣,不大不小也算个爱国青年,还算晓得兹事体大,易容之事万不可宣扬,总算是没有松口。不过这些日子以来见离落炮烙加身颜色亦不稍变,不免起了些敬佩之心,患难之中,两人的关系竟亲密起来。 “我那是装疯。”离落哂笑道。 “啊?”李越讶然,“装得太不像了。” “那是,没你装晕装得像。” 这回轮到李越苦笑了:“装晕哪能装得那么像,我那是真晕 分卷阅读18 - 分卷阅读19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19 。我从小就晕血,拍蚊子打出一点儿血来我都会晕。” “啊?哈哈哈哈——”离落捂着嘴小声地大笑起来,笑得牵动伤口浑身都痛得厉害,不得已才勉强停了下来。 李越伸出手来在离落额头上轻轻打了一下:“笑,就知道笑。身上的伤到底要不要紧?” “没事,死不了,”离落小心躲开他的爪子,现在他身上无一处不痛,“把你牵连进来,真不好意思。” “你还好意思说……明明你自己能搞定,偏偏还把我拉进来。害我……”李越对离落佩服则佩服,怨气可是一点儿没少的。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啊。那时候我不想太过锋芒毕露了,碰巧我在京中就识得你这一倒霉鬼,不拉你下水拉谁啊?”离落心中虽愧,一席话倒是说得理直气壮。 “罢罢罢,不跟你个赖皮鬼计较。不过你打哪儿学来的易容术?真神奇呢。”李越想起离落托他准备的那一箱子作画和缝纫裁剪的用具,想起那一天他在离落身边,亲眼看见那一双灵动的手挥洒的传奇,鬼斧神工,妙绝寰宇。他就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也有点儿不敢相信面前的奇迹。三个时辰之后,终于大功告成,离落已是浑身脱力地坐倒在地上。在里屋的榻上歇了两个时辰,离落才强撑着神清气爽地出去说,李大人的易容术可真神呢。 李越那个时候因为担了别人的名誉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这时却只恨没能更趾高气扬地炫耀一下,好好受用别人艳羡的眼神——这可都是他该得的补偿! 离落浅浅笑了一下:“说起来,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有时候,我都觉得,那根本不是我……” “那时候我还跟着父亲在江湖上流浪,七岁的时候吧,在淮南的十里丹樨幕中,遇见了来此采药的魅影。那时候魅影在江湖中成名已经有三十多年了,面貌却还是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模样,那样的清俊妖娆,潇洒自如,我想,这世上这只有他才称得上是魅绝众生了吧。别笑,是真的,你若是见了,也会觉得那样的气质,根本不似人间可有。 “他告诉我,易容只是末技,这世上最博大精深钻之无涯的,是养生。只有养生,才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气质,纵使容貌不曾改变一分一毫,也能让人感觉判若两人……” 离落的叙述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久久地陷在回忆里。纵然如今身陷囹圄锁链加身,心魂中却全是那十里丹樨飘香。那一年,从初秋一直到隆冬,将近五个月的时间,小小的温瑜阳一直跟魅影呆在一起。父亲温钰去塞北拿母亲西归时留在挚友处的信物,便将小瑜阳托付给了魅影。江湖儿女在江湖,同气相投之人有时一晤即知己,倾盖亦如故。温钰和魅影之间,显然就是这样。魅影也很喜欢这个漂亮又有灵气的小男孩儿,虽然他从来不耐烦收什么徒弟,却将一身的技艺倾囊相授。 但离落在他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不是易容,而是一个人应该怎样活着。 虽然离落自问并没有做到,但他在伤心的时候,绝望的时候,活不下去的时候,都会对自己笑一笑,感谢苍生,让自己曾经开心过,曾经有过希望,也曾经活过。 第十八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 离落伸指从最里面一颗臼齿处,取出一颗辟毒珠来。那就是母亲留给父亲的信物。珠名“有泪”,取的正是玉谿生“沧海月明珠有泪”的词意,那珠子晶莹剔透,也正是一滴泪的形状。据说,这珠子是从天山冰蚕丝中提炼出来的,那冰蚕从出卵起便以天山雪莲相饲,极为珍贵,炼出的珠举世也不过两颗。以珠纳口中,可不惧百毒。 那一年,父亲正是含着这颗辟毒珠,才安然穿过桃花瘴,于百万军中取了敌将首级。父亲去世前,将这颗珠子交给了他,嘱他十年以后凭此信物,去昆仑寻母。 而今,刚好十年了…… 离落突然有一点点后悔,此番八成是逃不出生天了。父亲与母亲的十八年之约,父亲是去不了了,自己眼看也要误了。不知道母亲,该如何伤心。 母亲骆明臻,并不是如传言中所说是难产而死——而是中了毒。“有泪”药性寒凉,不利于胎儿正常发育,所以从怀了孕,母亲便没敢再用。不料怀孕期间,仇家寻上门来,一番激斗,仇家虽没占了半点儿便宜,骆明臻却因怀孕期间真气流转不畅,不慎中了毒。骆明臻为了孩子,不仅没用辟毒珠祛毒,便是寻常性烈些的解药也没敢用,只以内力把毒素逼到经脉末端,用药性和缓的清毒药物缓缓调着,不使其伤害到胎儿。父亲虽然极端不赞同母亲如此做,却拗不过固执的母亲。 母亲说:“我已经三十六了,这些年江湖漂泊,动了元气,这回若是没了,怕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况且等生下了孩子,我就回昆仑让师父替我驱毒,也不见得会有事。” 可等到生下了孩子,毒素已经深入经脉脏腑,母亲留下一封书信就回了昆仑。昆仑百年剑派,门规森严,外人不可擅入,母亲便嘱父亲等她的消息,这一等就等了七年。 七年间,父亲温钰退出江湖,领着小小的他三入昆仑,最后一次持剑闯入了山门,也没有见到母亲。直到他七岁那年,父亲终于得到了消息,说母亲留了信物托挚友塞上鹰转交。塞上鹰派了人遍天下地寻温钰,因那时温钰已经退出江湖,便没有听到消息。 这一晃,就是七年。 七年后,温钰才拿到了妻子的信物,还有七年前初回昆仑时写给他的一封信。信物便是这颗“有泪”,信上只有三句话:“阿钰,十八年后,昆仑再见。”落款是明臻。 塞上鹰说,因毒入脏腑,骆明臻须得在昆仑极顶的寒潭中呆十八年,才能将毒祛净。那寒潭水质极寒,可压制已入脏腑的毒暂不发作,再设法一点点将毒素慢慢逼出。昆仑掌门,也就是骆明臻的师父说,大约需要十八年。 十八年了,当年的温瑜阳,如今的内侍离落,也已经满十八岁了。 四年前温家获罪,离落也是为着父亲临终的托付,为了能活着与母亲相见,才忍着屈辱净身入宫。但离落如今想来,便是没有这一层原因,他也不一定会选择死去。人都是好生恶死的,他也不能例外。 一阵风入,牢门处昏黄的油灯微微一暗,几个狱卒突然安静下来。 有人来了! 离落迅速把“有泪”塞回去,就看见一个人提了一盏灯,顺着石阶走了下来。走得近了,离落才看清,来人竟是刘大人。 开了牢门,刘大人提灯走进丙字号牢房,瞬间刺目的光线让久在黑暗中的离落几乎睁不开眼。 分卷阅读19 - 分卷阅读20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20 “离公公。” 离落勉强一笑:“刘大人。” 这就是那个清俊的小公公么?刘大人几乎不敢相信。 离落半倚着墙坐在稻草上,一身白色的囚衣几乎被血染透了,绛紫鲜红深浅不一,早辨不出本来的颜色。铁链穿过肩下的琵琶骨,锁住了他一双纤细的腕。那手腕因为受刑时本能的挣扎,早已被磨得露出白森森的骨来。十指指尖上俱是鲜血淋漓。脸颊上也交错着几道鲜红的鞭痕,不过与身上相比总算好些。 离落见刘大人久久不曾说话,忍不住催促道:“刘大人有什么话赶紧说吧,迟些让靳大人撞见了反倒不好。” “你知道我是私下里来的?”小公公果然还是一样的聪明,“不妨,现在才刚过子时,靳大人一会儿半会儿是来不了的。”刘大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瓶伤药来扔给离落,看看四周没个歇脚的地儿:“咱们去外面说吧。” 离落抬手接过伤药,带动腕上的铁链叮当作响:“抱歉了大人,奴婢现在站不起来。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站不起来?难道……刘大人看向离落的脚踝,那上面布满了暗紫的凝固的血痂。 离落苦笑道:“大人猜的不错,奴婢的脚筋被挑断了。”如不出意外,以后大概都站不起来了。 刘大人微微一愣,竟是有几分心痛。想当年温瑜阳也是个小小的才子,顶着温家小公子的名头,十二岁就名扬京都,也是个千人捧万人爱的,谁能想如今却……却落到如此地步。 刘大人整了整心神:“你……你究竟做了些什么?你真的那么恨皇上?” 离落微微移动了□体,牵动浑身伤口一阵剧痛,不由咧了咧嘴:“大人说的哪里话,奴婢哪有本事恨皇上?” “你不要装了,若不是你对皇上动手,以皇上对你的宠爱,哪舍得把你送进牢里?”刘大人自是不信。 皇上还就是舍得把我送牢里了,我却明明没向皇上动手。 离落心下苦笑,口中却说:“大人问这些干什么?”现在皇上没事,他又在牢里快死翘翘了,这不正称了你刘大人的意了么,还来这里刨根问底做什么? 做什么?刘大人内心也不由苦笑,是啊,做什么,他竟该死的在想,等问清楚了真相,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把那个该死的魅惑皇上的小公公捞出来。当然,他面子上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的:“我就是好奇,当年名满京师的神童,怎么连刺杀皇上这点儿小事都搞不定?我的确看你不顺眼,不过你放心,到了这个地步,我就是想害你也没什么可害的了。” 离落冷笑一声,做了个“无可奉告”的手势。他刘大人固然看不惯自己这个魅惑君王的内臣,却还不会这么无聊。刘大人这么说,必然是在掩饰些什么。 刘大人一句话出口,心想坏了,自己这么连损带刺的,离落虽是个卑贱的内臣,心性却是高的,这下子定是什么都不肯说了。 果然,接下来刘大人费尽千般口舌,离落却还是那个“无可奉告”的手势。 直到漏尽更残,天色将明,刘大人才带着一身疲惫匆匆走了。 李越在一旁装睡,却是完完整整看了一场大戏。这时一骨碌爬起来,凑到栅栏边,张口便问:“你究竟是谁?” 离落淡淡一笑:“我入宫之前,本名温瑜阳。” 李越一下子张大了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第十九章 选婿当选温瑜阳 京城坊间里巷中人,有不知道皇上是谁的,却人人都知道有个温瑜阳。 据说,这温家小公子生的极好,面如冠玉,唇若涂珠。但若比起小公子的八斗之才,这样的相貌委实不算什么。 小公子八岁回到温家,才开始学经史子集,并算章书法、水利律令之类,不过两三年间,就已经有诗作在坊间流传。举凡河山之大,风物之妙,并亭台之胜,古玩器物之精,尽入笔端,倚马千言。年轻书生们总要会背一两首温瑜阳的诗词,才算是粘上了些风流潇洒,就连歌馆秦楼里的姑娘们,也每每吟唱他做的词附庸风雅。 小公子最令人称绝的,却是那一手媲美王羲之的行草书法,飞扬洒脱,行云流水,笔意婉转圆润,笔锋力透纸背。每每一幅作品流出,便有人高价争抢。不仅行草写得好,真草隶篆,更是摹什么像什么,就连他摹的赝品都很受欢迎。 这样一来,小公子十二岁那年,就已经是无数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没多久,街衢市井中便流传出这样一句顺口溜来—— 看花要看夜来香,选婿当选温瑜阳。 说起这前一句所示之人,却也是当时京中艳绝一时的美人,鸿胪寺卿姬大人的长女姬夜来。这姬夜来除了相貌出众,行止也算特出。一个姑娘家,不爱操针弄线,偏喜欢跟着哥哥弟弟们舞枪弄棒。从六岁初学武艺,到十六岁武艺初成,十年的时间,一个小姑娘竟另辟蹊径,融合诗词书法,创出了一套“独步寻花”剑,取的正是杜子美《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的词意,一句一式,刚好二十八式。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这一套二十八式剑法,虽没多大的杀伤力,一招一式却如同舞蹈,剑出时如蛟龙戏水,剑舞时似穿花戏蝶,剑收时仿流莺归巢,美不胜收。每年花朝节,姬夜来都会到京郊缘法寺上香,顺便在缘法寺外的斩青台上来一段剑舞。那一刻的姬夜来,衣袂飞舞,雪剑横空,美得便似神仙中人,一时间男女老少争睹夜来剑舞,直欲忘了观花。姬夜来年年来此舞剑,人们便年年来此观看,遂衍为流俗,观夜来剑舞也成了花朝节的一大盛事。 ——这便是“看花要看夜来香”的由来。 直到温瑜阳十四岁因牵连入罪,姬夜来十九岁那年没有出嫁,反倒出了家,这两句话才渐渐没人再提了。 李越当时虽只是下五坊一介平民,却也是听过温瑜阳的大名的。温家小公子于他,不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时想望一眼都望不着的人,如今却……这让他如何不惊讶? 接下来的一整天,只要李越没晕着,而离落又在李越的视线范围内,便总能感觉到李越用崇敬无比的眼神灼灼地盯着他。这倒把离落弄得不好意思起来,晚上抽个空子对李越说:“我现在是离落,不是什么温瑜阳。” 李越虽然不笨,却绝对算不上聪明,所以答了一句:“我知道你现在是离落,那又怎么样?” 离落不得已直言:“所以你别老拿看温瑜阳那小屁孩儿的眼光看我,好吗?” 李越这才知道自己的目光过于 分卷阅读20 - 分卷阅读21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21 直接,竟让人给感觉到了,讪讪笑道:“你本来就是温瑜阳……好啦,我知道了。” “李越,你怕死吗?”静了半晌,离落突然问道。 李越愣了一愣,道:“怕,怎么能不怕。” “我也怕,”离落把头埋在双膝之间,“事到临头了才知道,比自己想像的要怕。李越,我累你至此,你恨不恨我?” “恨,我怎么能不恨。”李越既咬牙切齿又止不住敬佩,一时间扭曲了一张脸。 离落苦苦一笑:“老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明天我想个法子激皇上一下。要死就赶紧死了干净,不过倒也不是没有一线希望。李越,你反对么?” 李越忽的洒脱一笑:“也罢,二十年后又是一条……”话还没说完又想起什么,低下头喃喃道:“可怜我还有八十老母在堂……我托人跟她说我出了远门……” 离落从木栅栏间伸过去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轻轻怕了拍李越的肩,没有说话。 翌日提审,离落对负责审讯他的狱吏说:“去叫靳大人来,就说我熬不住了,要招了。” 靳大人这几日焦头烂额得很,皇上虽没有催他,但每日上朝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仿佛恨不得在他身上烧几个窟窿。于是靳大人每日早朝时都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就掉了脑袋,下了朝几乎日日都来问个七八遍,弄得负责此事的狱卒半点不敢偷懒,一天十二个时辰总有八个时辰在审讯离落。至于为什么不审另一个,那当然是因为那位爷早已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离落有时候受刑熬不过了,就特恨为什么自己不晕血。 话传过去不出两刻,靳云方就匆匆来了。 “你终于肯招了?” 离落微笑摇头:“我只是告诉你一个马上解决此事的方法。” “什么方法?” “告诉皇上,说我受刑不过松了口,说了一个‘七’字,只不知道什么意思。” “就这样?”“七”字?难道跟七王爷有关? “信不信由你。反正这样的刑,我也受不了几天了,到时候我不过就是一死,大人您可就麻烦了。”离落一双清眸微微一扫,淡淡一笑。 靳大人在离落雪亮的目光下微微眯了眯眼。纵使受刑如此,一双眸子仍是未敛光华,这个小公公看来并非常人。 第二十章 生为死兮死复生 “皇上,离公公昨儿终于熬不住了,晕过去前吐了一个‘七’字,臣现下还没想明白,不过想来用不了两三日,真相就该大白了。”靳大人一句话说得冷汗淋漓,他虽然最终选择听信了那个小公公的,可却实在摸不透这简简单单一句话究竟藏有什么玄机。 楚君慊听了,身子狠狠一抖,却害得靳云方隐在袖下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 其时已入了冬,又正值日暮,更显得万物萧条,天地间一片冷寂。皇上却只穿了一件夹衫,在碧波湖边的亭子里站着,于是靳大人也只好陪着皇上站了,一身冷汗被冷风一激,差点儿打出一个极为失礼的喷嚏来,好在险险忍住了。 “他……他终究还是熬不住了么?他……他可还说了什么?还……还好吧?” 靳云方将这话来来回回想了三遍,才明白皇上说的“他”是指那个犯了事的小公公,不过听这口气,不像愤恨,倒似关心,因着揣摩不透皇上的心思,一时间回得战战兢兢:“还……还好吧,还活着,不过……也不太好,这个……他也没说别的……”靳云方自己听着都想扇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罢了,朕去看看……不,算了,你随便拟个罪名,送他上路吧,朕……你先退下吧。” “啊?”这就完了?靳大人赶紧跪安,匆匆退下了。 等靳大人走得没影儿了,楚君慊狼狈地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抱住头压抑地低声嚎哭。七弟……离落……你们叫朕怎么办,怎么办? 阿离,阿离,朕是真的不敢去看你,怕一见了你,就什么都不顾了……这么多天,朕也……朕也……可朕还是没办法原谅你……阿离,阿离,朕爱的一直都是你,只有你……你为什么要伤害朕的七弟? 靳大人急于甩脱这烫手山芋,第二日便递了折子上来,以谋逆的罪名定了罪,因离落是内臣,特赐一杯毒酒,李越则是斩首示众。时间定在十月初三,午时三刻。 治和七年十月初三,大凶。宜动土,忌嫁娶。 楚君慊一夜没睡,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在凌晨时分爬上了德妃的床。德妃搂着小公主还未醒来,朦胧中感觉到有人接近,下意识地护住怀中的女儿,狠狠一推。于是乎,楚君慊一时不防,竟骨碌骨碌滚下了床。 等到楚君慊痛呼一声,缓缓爬起来,德妃才算清醒过来,赶紧起身要行礼告罪。楚君慊却上前一把抱住了德妃:“姜纭,朕心痛得厉害……朕心痛得厉害……” 小公主被惊醒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德妃心中一动,知道这是个机会,也顾不得安抚小公主:“皇上心中可是还念着离公公?” “朕……朕整个心都痛得快碎掉了,朕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他对朕笑着,笑得那么凄凉……” “千金易得,情义难求,皇上可要思量清楚。现在将近寅时,四个时辰后,离公公就是一具冷冰冰的尸骨,怎么焐都焐不暖了,怎么唤都唤不醒了,”德妃静静笑着,想起她的阿陵,眼中全是凄凉,“还有,皇上这辈子再也别想见着他的笑了,再也别想了……” 搂着德妃的楚君慊身子一震,郁积多时的泪终于淌了下来。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似乎多年以前就有人对自己说过。是了,是阿娘,是阿娘说过的。 那一年,母亲牵着他,乘着月色,穿行在如雪的梨花中,对他说—— “阿君,你要晓得,千金易得,情义难求。若是有一天,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不管她是谁,千万不要错过……” 不管他是谁,千万不要错过。 还没到午时三刻,毒酒就已经呈了上来。 那时节,离落正在刑部大院儿的一棵千年银杏树下晒太阳。身上的链子已经除了去,衣服也换过一身,懒洋洋半躺在久违的阳光里,纵使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那滋味也是说不出的舒爽。 虽已入冬,可白亮的太阳明晃晃地晒着,也没什么风,倒也并不冷。离落思及大概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晒太阳了,便觉得这阳光说不出的可爱,正眯了眼睛享受着最后的温暖。 ——毒酒呈上来了。 离落看了看太阳,偏东了那么一点点,还未到午时,更别说是三刻。算了,反正总是要死的,早死 分卷阅读21 - 分卷阅读22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22 晚死那么一刻半刻又有什么要紧。虽然,他怕死,更不想死。 离落用两指捏住酒杯看了半晌,又轻轻嗅了嗅,琥珀色澄净的酒浆,散发着清淡又醇厚的酒香,是上好的竹叶青呢。 杯子很小,酒自然不多,离落一口就吞下了肚,露出了这辈子最后一个微笑。 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离落的心中竟意外地一片澄明。短短十八年的人生苦乐备尝,十八年恰如一梦,往事悠悠,俱如云烟…… 楚君慊喝了不少酒。他惯常是不怎么喝酒的,所以酒量并不好,这一下子灌了两坛进去,不免就有了七分醉意。 眼看着太阳一分分升高,转眼就要正午了。楚君慊心中猛地一阵揪痛,不管了,便是离落有天大的错处也先救下他再说。离落要真的没了,他楚君慊也不能活了。七弟,七弟,哥哥哥这一遭只有对不起你了…… 楚君慊摔了酒坛子就跑了出去,大喊:“宝福,备马!” 就在楚君慊翻身上马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一个以为这辈子再也听不到的声音:“皇兄!”楚君慊惊得直接从马上掉了下来。 是七弟! 七弟没死么?! 那匣子里的人头又是谁的? 楚君慊蓦地转过头来,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不,说是陌生并不确切,那张脸眉如远山,肤如凝脂,眉目间点点闲愁似有若无——不是凌公子又是谁? 那个顶了一张这样面皮的人,不是已经被他亲手送上西天了么? “皇兄,是我,小翊。”凌公子苦涩一笑。 “小翊?真的是你?”楚君慊忍着脚上的痛,上前几步盯紧了凌公子的眼。不错,那眼神是他所熟悉的。 这么说,离落根本没有害了他亲爱的弟弟。七弟既然没死,那么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而他的离落竟无端端受了那许多折磨,如今就要…… 楚君慊胸中一时气血翻涌,无法自持,“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楚君翊赶紧上前扶住,拿了帕子替他拭去唇边的血,惨惨一笑:“我到底是输给他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楚君慊捉住楚君翊的手,紧得几乎要掐进肉里。 楚君翊痛得微微皱眉,也不挣扎:“午时已到,就要来不及了。皇兄……” 楚君慊如梦初醒,抬头只见惨白的太阳堪堪就要到正中,心中突然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忍着左脚的剧痛,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楚君翊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竟不知道面上该露出个什么表情。 这些日子,我在你身边悄悄看着,看着你为他失魂落魄,看着你为他借酒消愁,看着你为他流泪,为他痛不欲生,看着你——为他竟要舍了杀弟之仇。 皇兄,臣弟这一走,怕是要永别了。 第二十一章 闹市一奔为蓝颜 楚君慊纵马赶到刑部的时候,正看见离落斜斜靠着着院子里那棵老银杏树,阳光淡淡洒在他的身上,白衣的他几乎融化在冬季淡薄的阳光里,仿佛只是残留在这世间的一个蜃影。 离落唇角带笑,颊上几道结痂的伤痕分外醒目,一道暗紫色的血痕浅浅划过下巴,衬得一张雪白的面庞愈发白得透明。盛毒酒的杯子已经碎在地上,离落指间捏了一滴小小的透明的泪,正对着太阳在看着,那滴泪在淡白的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离落的笑容一点一点涨满,微微发紫的嘴唇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爹爹,对不起,我完不成您的嘱托,就要去寻您了。十年了,别来可无恙? 娘亲,儿这辈子,还没见过您呢,不知道娘亲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娘亲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泪形的珠子从离落指间漏下,在枯草地上滚了两滚,便不动了。 离落纤长的手指突然垂落,轻轻吐出一口气来。那珠子夺目的光芒刺痛了楚君慊的眼。 楚君慊心一沉,脑中“轰”地一下炸开,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双腿软绵绵地一步也挪不动。 还是赶不上了么?竟是赶不上了。 “君慊,你来了。” 楚君慊猛地抬头,正撞见离落的粲然一笑:“君慊,你可是来救我的?” 楚君慊心中狂跳,两步赶过去,将离落揽在怀里,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阿离,你……你没事么?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我竟害你至此……” 眼下是说这些没用的话的时候么?离落觉得五脏六腑无处不痛,抬手悄悄擦去唇边新涌出来的毒血,微微苦笑:“去把那颗珠子给我捡回来。” 他不来,即使有千颗万颗“有泪”亦是无用;他来了,“有泪”就是救命的良药。 离落看了眼太阳,还好刚到午时。就算他死过一次不耐烦再活了,但李越显然还不想死。 楚君慊虽不知何意,但还是乖乖捡来了那颗珠子,递给离落,才后知后觉地大喊:“来人,去把宫中所有的太医都叫来!再把京中所有的名医都给朕请来!快点!人若救不回来你们都给朕陪葬!”离落中的毒名“无生”,通常是宫中赐死嫔妃所用,毒性虽不甚烈,却没有解药。要救他,只能先用药压住毒性,再缓缓设法。 刑部所有的官员吏卒包括靳大人在内,都慌慌张张应命而去,转眼跑得踪影不见。离落也不阻拦,只把“有泪”纳入口中,朝楚君慊微微一笑:“皇上,奴婢不要紧,请带奴婢去法场。” 离落不等楚君慊开口,便接道:“就算这一遭皇上把奴婢救回来了,奴婢若是寻死,皇上也未必拦得住。”唇角一勾又加了一句:“李越若是死了,奴婢便也不活了。” 楚君慊抱着离落在大街上狂奔,大冬天的,额上竟是汗落如雨,喘得快要断气了也不敢稍有停顿。车辆马匹什么的早就被他忘到九霄云外了,好在菜市口离刑部并不远,只隔了两道街。 离落窝在楚君慊怀里,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心中既是甜蜜又是荒凉。他不信我,可是,他爱我。哪怕这爱抵不上他的不信,这一刻也请让我放纵自己的心—— 换取一点点卑微的幸福。 很多年以后,京中百姓提起治和七年十月初三那一天,还是不由激动万分。在城墙根地下庸庸碌碌地活了半辈子,终于在那一天见到了皇上,还看了一场天大的热闹。那一场近乎传奇的热闹足足在坊间里巷流传了十来年,也被人们津津乐道了十来年。 那一天——皇上怀中抱着伤痕累累的小公公,一路狂奔到菜市口,途中撞翻了三个摊位,撞倒了五个行人,等赶到菜市口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汗如雨下,襟袖散乱,玉冠也早歪到一边,黑发散下来 分卷阅读22 - 分卷阅读23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23 遮住了半张脸。若不是监斩官刑部侍郎徐青宇吓得丢了令签,跪下来高呼万岁,围观的人们还当是哪家的疯子跑出来了。徐侍郎这一跪,围观的百姓七手八脚呼啦啦跪了一片,七嘴八舌地高呼万岁,嗡嗡嗡一片活像蜜蜂炸了窝。 皇上一身狼狈却威风凛凛地下旨,说人不必斩了,让他们赶紧收了摊子撤回去。于是乎,那个可怜兮兮绑在刑台上的待宰羔羊,又瞬间活蹦乱跳地朝大家做了一圈鬼脸,穿着囚衣就跑得踪影不见。然后,皇上抱了小公公,由刑部吏卒开道,也瞬间跑得踪影不见。徐清宇在一旁看着,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据说——那个上了桌了又跑了的羊,原是被靳大人给冤了谋逆的下五坊巡城使李越,这下子沉冤得雪,也算是因祸得福,官复原职了不说,两三个月间,就升做了禁卫军副统领。 据说——皇上怀里的小公公虽是个阉人,却有着艳绝尘寰的容貌,七窍玲珑的心肠,把皇上迷得七荤八素视六宫粉黛如粪土,这一遭沉冤得雪更是当个心肝宝贝似的疼着,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整天陪着笑脸连句重话都不敢说。 楚君慊那时候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就是因着这闹市一奔,他竟成了大靖朝有史以来最平易近人,最受百姓喜爱的君王。 打从这十月初三起,街衢市井的说书先生们纷纷弃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江湖传奇等等,专讲这皇上和太监的断袖情,添油加醋几经辗转便传得有些不像话了。说是—— 当年杨贵妃宠冠六宫,“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如今出了这等奇事,不免惹得人心大动,一众老夫妻、新夫妻、准夫妻们,个个盼着生个绝色男娃,养得水汪汪的送进宫中享福去。 离落从出宫办事回来的宝福口中听得这些传言的时候,正坐在廊下喝着清茶懒洋洋地翻一卷前朝风物志,听了这话笑得不行,茶也洒了,书也扔了,人更是直接从藤椅上跌了下来,滚在地上还笑个不住,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宝福吓得不行,赶紧请来了胡太医,那老头子进院门的时候右手还捏了两根筷子——原是老妻为庆他六十大寿,做了一桌子的菜,老头子刚夹了一口还没送进嘴里,就被宝福给拽来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彼时—— 彼时,离落窝在楚君慊怀里,笑得灿烂。因着楚君慊抱着他回到刑部的时候,那个方圆三亩半的院子,竟被一群太医、郎中、兽医,连同走街串巷的江湖骗子给挤得满满当当,靳大人这厢正站在个倒扣的大缸上扯着嗓子整队呢。楚君慊纵然君临天下,也没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间愣在了门口。 离落笑够了,才道:“皇上,让他们都散了罢,奴婢没事了。” 楚君慊着胡太医上来看了。胡太医号了脉,一脸大惑不解的表情,吓得楚君慊白了一张脸:“怎么,很难办么?” 胡太医这才晓得吓着了皇上,笑道:“公公没事了。皇上可是喂过了解药?”“无生”明明是没有解药的啊。 “没有啊……” “那就奇了。从离公公的脉象看,毒已经全清了。”胡太医奇道。 楚君慊闻言总算松了口气,一松懈下来,楚君慊才觉得浑身累得快要散架:“阿离,下来罢,朕抱不动你了。” 离落搂紧楚君慊的脖子,笑道:“皇上还是抱着奴婢罢,奴婢的脚筋断了,站不起来。” “什么?”楚君慊大惊,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朕饶不了靳云方!” 离落道:“皇上怎么糊涂了?旨意是皇上下的,靳大人有几颗脑袋,敢抗旨不遵?” 楚君慊一时愧疚之极,声音都弱下来:“阿离,你恨我吗?” 离落微微摇头:“不恨。”要说恨的话,还是四年前更恨一些吧。 “那,你恨七弟么?” 离落仍然摇头:“不恨。”要说恨的话,还是更恨你一些吧。 楚君慊听了更加愧疚:“阿离,朕……” 离落笑着打断他的话:“皇上,奴婢饿了。” 第二十二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楚君慊带着离落回到宫中的时候,七王爷已经不见了,书案上静静躺着一封信。 离落刚喝了调养身体的药,沉沉睡去了。楚君慊便在床前展开了信纸。 “皇兄,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臣弟已经在去往抚宁清凉镇的路上。清凉镇山明水秀,民风淳朴,是个安度余年的好地方。臣弟这一走,从此不会再回来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望皇兄珍重珍重。 “想必离公公已经安然归来,替我向他说声抱歉,也跟皇兄说声抱歉,虽然千万句抱歉也不足以赎我的满身罪孽。臣弟祝福皇兄和离公公,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虽然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但是有一句话,臣弟一定要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君慊,我爱你……” 我爱你……楚君慊被这三个字震得瞬间愣在当场,自己最亲爱的弟弟,居然对自己说,我爱你。 初时的震惊过后,楚君慊渐渐回过神来,接着看下去:“臣弟大概从小就是喜欢皇兄的,只要在皇兄身边,就觉得喜乐开怀。臣弟初时也只当这份喜欢是兄弟之义,可是十六岁那年,臣弟偶然看到皇兄沐浴,一时间竟脸红心跳,情难自禁。那一刻,臣弟才知道,这份莫名的喜欢,便是爱。为了这禁忌的罪恶的爱,臣弟罔顾孝悌,害死了母亲,害惨了一母同胞的哥哥,臣弟有罪,可是……臣弟不后悔。 “臣弟知晓这样的爱是不容于世俗的,害怕皇兄知晓了就会疏远臣弟,所以臣弟一直未敢开口,想着只要能默默地陪在皇兄身边,臣弟也就知足了。不想五年前皇兄选了秀女进宫,臣弟竟嫉妒到恨不得拿刀捅了那几个妃嫔,不得已只好自请远走。臣弟既知皇兄是喜欢女人的,自不可能接受臣弟,和硕郡与京都又隔着河山万里,五年中臣弟迷上了雕刻,闲暇时以之消磨时光,也就不再总想着皇兄了。没想到这时……却听说皇兄撇下几位妃嫔不理,独宠一名小小内侍,还颁下了一道荒唐的旨意……” 楚君慊看了下面的文字,惊骇莫名,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原来折磨了自己近半年的动乱危局,竟是……竟是……竟是一场闹剧! 原来,七王爷从听说了楚君慊独宠小小内监,心中一刻也不能平静。照这么看,皇兄显然不是只能接受女人,那自己岂不是白白错过了大好的机会?自己堂堂王爷,文能入相,武堪出将,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若是自己当年向皇兄表白了,哪还能轮到那个 分卷阅读23 - 分卷阅读24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24 卑贱的内臣?七王爷满腹不甘与后悔,心内绝望之极,正巧那时和硕郡蝗灾严重,思量来思量去竟是心生一计,便是拼了一死也要试试自己在皇兄心中究竟有多少分量,他要让皇兄这辈子永远忘不了他。于是—— 于是,七王爷暗中授意和硕富商买进皇粮,哄抬粮价,把一场蝗灾生生转成了一场大饥荒,以至于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活不下去的饥民不免铤而走险,揭竿而起。 眼看时机成熟,七王爷便遣了自己的心腹煽动了一伙灾民,振臂一呼,零散的起义灾民纷纷投靠,不久就壮大起来。这心腹,原是八年前他在边疆战场历练时的手下,熟谙带兵之道,因着曾蒙他救过一命,遂对他死心塌地,所以就算是如此大逆不道的事,那心腹也一概照办,并无二话。 事态在七王爷的控制下,坚定地朝着无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乃至七王爷不顾灾民死活,令富商买进皇粮中饱私囊的事泄露出去,乃至叛军首领提出以七王爷的首级作为接受招安的条件……一切的一切,都是出自七王爷的授意。 事情到了这一步,终于轮到七王爷出场。他穿了最爱的白衣,拿条链子锁了自己,登上囚车,慷慨赴京。 他要死在皇兄面前。 事情发展到这儿,还完全不关离落什么事。要怪的话,正要怪离落聪明过了头,想出了易容一计,才会惹祸上身。若离落计成,楚君慊得了个两全其美,自会十分感念离落。如此一来,七王爷一番辛苦设计,最终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他怎么可能甘心?正巧离落自告奋勇来劝他易容,七王爷也是个聪明过了头的,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那一日,午后的阳光金灿灿的,秋风缓缓吹着,七王爷搬了藤椅在桂树下坐着,手中捏了一枝桂花浅浅嗅着:“好了,我答应易容。不过……我要跟你打个赌,看皇上究竟在乎我多些,还是在乎你多些。” 对面的青衣人秀眉微蹙:“王爷何出此言?” 七王爷浅浅一笑,细长的眉眼微微眯起,竟显出了一丝妩媚:“我爱皇上。” 离落怎么也没想到,王爷竟对皇上怀着这样的心思,一时讶然抬眸。 七王爷看着离落惊讶的样子,缓缓绽开一个妩媚之极的笑:“你输定了。” “那可未必!”离落眸中光芒乍然夺目,“怎么赌?”其实听得七王爷心意的那一瞬间,离落心思万转,转来转去竟冒出一个念头来,七王爷这一遭死了才好。这个念头一出,离落自己都吓了一跳,竟不知什么时候钻到醋坛子里去,沾了满身的酸味。离落原是冰雪聪明的,自己的心意无论如何不该毫无觉察,只是在这般屈辱的失衡的关系中,他那颗骄傲的心早已被自尊层层裹紧,若不是这一遭被王爷一激,恐怕到死他都不肯承认。此时离落的一颗心如明镜似的,舌底却泛起微微的苦涩——他竟是,爱上了楚君慊。以一个阉奴男宠的身份,爱上了高高在上的君王。 七王爷的主意也很简单,找两个死囚,一个易容成王爷的模样,一个要跟他易容后一模一样。他就是想看看,如果他死了,而且是被离落害死的,皇兄会怎么做。 离落冷笑道:“王爷占了奴婢好大的便宜。王爷爱怎样便怎样吧,恕奴婢不奉陪了。告辞。” “等等,温瑜阳。” 离落脚步一顿,停了下来。怎么那些看他不顺眼的个个都知道他是温瑜阳?离落正郁闷不已,七王爷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如果我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皇兄,温公子,你可愿试试看皇兄是否能容一个恨他的人在枕边安睡?” 离落转身:“你——”七王爷说的不错,若是没明白自己心意之前倒也无妨,可现在他确实不敢随便挑战皇上的底线。皇上固然很宠自己,可再怎么宠,那也是宠,不是爱。 七王爷笑得很笃定,却不忘再下一剂猛药:“公公可知,那叛军首领,是我的人?” “王爷何意?”离落微微蹙眉。 “意思就是——那一场叛乱,是我在推波助澜;用我的首级作为接受招安的条件,也是出自我的授意。所以,让这场叛乱继续下去,直到战火燎原,生灵涂炭,也并非难事。我的意思,公公可明白?” 离落微一思忖,心下已然明白。不想……不想这一场杀身之祸,竟是王爷自己挖了坑往里跳来着。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告诉皇上。本王也很想知道,皇上到底信谁呢?”七王爷微微一笑,媚眼如丝。 “王爷你——”分明就是个无赖!离落气得说不出话来,七王爷却还在一旁添油加醋:“当然,公公一介内臣,就是生灵涂炭好像也不关公公什么事。这倒是本王欠考虑了……” “奴婢服了王爷了。”离落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那个烂人烂烂烂人,他就是多看一眼都会折寿。 于是乎,易容那天,他拿刀在服了麻沸散的王爷脸上狠狠地戳,戳戳戳,戳得李越在一旁狠狠地抖了一家伙。这是易容么?这明明是杀人! 第二十三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离落醒来的时候,正是夕晖将敛的傍晚,一睁开眼,就看见楚君慊瞪了两只通红的眼睛,在床畔坐着。楚君慊见他醒来,头一句话就是:“你受苦了。” 离落扫了眼他手上的信纸,心中便也明白了个九成:“你都知道了?” “恩,”楚君慊咬了咬嘴唇,“对不起。七弟他……” “王爷这一回任性得跟个孩子似的,”离落不愿多谈,“皇上,奴婢渴了。” 楚君慊手忙脚乱地去倒水,离落在一旁微笑看着,心中涌出丝丝甜蜜。 水端过来了,离落伸手去接,不料手中无力,青瓷杯竟没拿稳,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离落心内微微一颤,自己七岁那年就能挥舞七尺重剑,如今,竟是连个杯子也举不起了么?断了脚筋,穿了琵琶骨,离落虽然明知一身功夫已经废了个七七八八,但如今落到连端个杯子都费力的地步,一时间离落的心还是凉透了。 楚君慊见了,赶紧重倒了一杯水来,亲手递到唇边喂他。离落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摇摇头示意不喝了:“奴婢这般委屈皇上端茶送水的,可是要折寿呢……” 楚君慊赶紧去捂他的嘴:“什么折寿不折寿的,不要瞎说。” 离落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笑了。 第二天辰时刚过,楚君慊便招了胡太医来给离落看诊。 胡太医细细把过脉,把昨天的方子换了两味药,并将煎药的方法和火候细细嘱了。这一遭离落历劫归来,总算是没侮辱了胡太医看人的眼光,老头子一 分卷阅读24 - 分卷阅读25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25 时高兴,给离落看诊时就更是尽心尽力。 胡太医说:“身上的伤都是皮外伤,调养一两个月自然就好了。只是脚筋断了比较难办,现下公公身子弱,只能等身子调养得好些了,再设法续上断筋。以后走个三五步路大致无碍,只是不能久站。” 走个三五步路……离落听了心中酸涩。不过事已至此,也是无法可施,离落这辈子早在还没学会如何生活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认命。 楚君慊见离落伤心,过来搂住离落,在离落额上印下一吻:“朕保证,今后再不让你受苦了。” 胡太医刚走,德妃就抱着小公主掀帘而入。 德妃向皇上请了安,还不曾说话,小公主就张着两手朝离落喊:“离公公,抱抱。”离落苦笑着看向楚君慊,才刚把个杯子摔碎了,转头再摔了小公主,可不是闹着玩的。 楚君慊把小公主接过来,轻轻拍着哄道:“乖,让父皇抱抱。离公公病了,阿荪最乖了,等离公公病好了,再抱阿荪,好不好?” 小公主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看楚君慊,又看看离落:“那好吧。离公公可要好好吃药药,等病好了,要抱着阿荪,陪阿荪玩哦。”说着大眼睛转了转:“那,冰……” 离落赶紧开口:“奴婢许给公主的冰糖葫芦,怕是要迟些才能兑现了。奴婢对不住公主,请公主原谅。” 小公主一本正经地回道:“没关系。”接着又补了一句:“阿娘说,别人说‘对不起’的时候,要回答‘没关系’,这才是懂事的好孩子。”小公主搂住楚君慊的脖子:“父皇,阿荪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对不对?” “对,对,阿荪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楚君慊含笑看了眼德妃,德妃亦回以一笑。 离落在一旁轻咳了一声:“奴婢渴了。” 冬日淡白的阳光透过半掩的窗扉,洒在窗前的案几上。案几上的素宣长卷斜斜卷了半幅,露出的部分右侧是一串烈风骤雨般的狂草,细细分辨才能看出,是“问世间、情为何物”七字。那“物”字在转折处缺了半笔,就此停顿,低下几抹凌乱的墨痕,接着便是大片的空白。被窗外竹枝分割成一片片的阳光散落下来,纸面上已是积了薄薄一层尘埃——那原是离落被抓走的那日留下的残章,如今残章仍在,离落却已不复当时的离落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雁,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楚君慊喂离落吃了饭,过午时分才走,大约是去御书房批阅这几日积压下来的奏折。德妃把沉沉睡去的小公主交由宫女抱下去,便在一旁陪着离落。 德妃看着案上那泼肝沥胆的“问世间、情为何物”,一时间肠中百转千回。半晌,才淡淡说道:“温家小公子的墨宝,想当年在坊间可是一字千金呢。我十五岁生日那天,瑜陵巴巴地捧了一幅送给我,翘着嘴角说这是我弟弟写的呢,哪天拿去西市卖了,就能买得起百济特产的红珊瑚簪子了……” 德妃至今还记得,那是一幅笔锋张扬恣肆的行草,所书正是王维的一首《少年行》。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原是少年时不知天高地厚……”离落听得微微怔忡,末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那幅字,你当真卖了?” “卖了,连当时心心念念的珊瑚簪子,也丢了,”德妃浅浅一笑,似有些微遗憾,“不如公公把这幅字续完,给了我吧,这回必不会再弄丢了。” 离落摊开手看了看,自嘲道:“奴婢今后所书,大概还抵不得狗爬……这一纸残章,怕是绝笔了。”就算是以后修养好了,肩臂无力,写出的字也会是软趴趴的,没了筋骨。 德妃的眸中浮起浅浅歉意,笑了笑:“那不如就将这卷残章,给了我吧。”方才确是糊涂了,其实,反倒是这七字残章,深得我心。 离落道:“只要娘娘不嫌弃。” 德妃轻轻拂去尘灰,将素宣卷了,收入袖中:“以后没人的时候,就唤我姜纭吧。” “奴婢不敢。” 德妃一笑,也不勉强:“其实公公根本不必顾忌我,我跟皇上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 离落沉默。有的,你跟皇上有血脉牵连的小公主,而我这一辈子,除了这卑微的,不知何时就会终结的爱,什么也不会有。 “你是瑜陵的堂弟,宫中人心难测,有些事我也只有说与你知道……”德妃起身掩上了窗,低声道,“阿荪原是瑜陵的遗腹子,说起来倒是该当唤你一声堂叔。” 离落素来冰雪聪明,却也没想到楚碧荪竟不是皇上的女儿,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德妃也不等离落开口,便接道:“当年若不是腹中怀了瑜陵的骨肉,也许我早就随他去了,断断不可能在宫中苟延残喘到如今。” 离落微蹙双眉:“这,皇上知道么?” “他自然不知,”德妃道,“皇上虽然还算仁慈大度,可他不是圣人。” 那就怪了。离落心道,皇上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辨不出德妃已非完璧之身?就算皇上一时晕了头,难道入宫之时负责检查秀女的太医都是白痴么?更何况十月怀胎,千古铁律,德妃早产下一个足月的健康婴儿,又怎能不惹人怀疑? 德妃像是看透了离落的心思,浅浅笑道:“胡太医是我大舅,自不免顾着我些,连我早已备好的血色朱砂,也是他偷偷帮我带进来的。我当年为了保下腹中骨肉,可是下了血本……公公可曾听说过‘凋年’?” 凋年?离落眼神微转,是了,小时候听父亲说过呢。 那可是种妙绝尘寰的药,旷世难寻,一两千金。你要说它是毒药也可,你要说它是补药却也没错,药效却真正合了那“凋年”二字,举世怕都寻不出更恰切的名称了。 凋年凋年,入骨缠绵,盛极之后,其始凋残,年复一年,凋尽余生始得闲。 据说,凋年能在短期内将身体的潜能都激发出来,使服药之人的身体状况在一年内始终处于巅峰状态,一年后便逐渐衰弱,直至死亡。据说,凋年无解,服了凋年,至多只能存活十年,到了年限,无疾无灾,无痛而终,便是再有经验的医者,也查不出原委。 据说,凋年还是世上最有效的保胎灵药,孕妇若是服了凋年,胎儿便能在腹中呆满一年,而且新生婴儿极为健康,一辈子无灾无痛,直到永年。这便是——凋慈母之生,换儿女长年了。 离落静静看定德妃,目露钦佩。德妃竟是如此痴情的女子,堂哥这一生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若是堂哥泉下有知,该是如何 分卷阅读25 - 分卷阅读26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26 的欣慰又如何地心疼呢? 德妃看离落神色,便知他是明白的。沉默了片刻,绛色长衣的女子敛去笑意,郑重说道:“看得出来,公公也很喜欢阿荪。我想……若是哪一日我不在了,你是否能帮我照看阿荪,待她成年,寻得良配。” 离落苦笑:“奴婢一介阉奴,自身难保,怎敢随便应了娘娘?” 德妃微微摇头:“旁观者清。这一遭皇上对你,用得是真心。” 第二十四章 碧波湖畔红梅开 “听宝福说,碧波湖畔的梅花都开了呢。” 离落窝在床上,黑缎子般的长发散落下来,铺了半床。他微微支起身来,透过错开一线的雕花木窗,去看那满地茫茫的白,一群麻雀在雪中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楚君慊在一旁坐着,见离落支起身来,赶忙在他后背塞了个软垫。这一个月来,离落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有了些力气,端个杯子拿个书什么的已是不在话下,只是一直不能行走,整日窝在床上,憋闷得厉害。楚君慊知他无聊,日日下了早朝便揣个小暖炉过来,与离落暖手。一日之内若无他事,楚君慊便静静守着离落,说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直到离落睡下了,才去挑灯熬夜批阅奏折。 这一个月来,楚君慊看着离落消瘦的躯体,苍白的脸颊,纵是想要离落想得厉害,也不敢碰离落一个指头。离落就像那前朝的珍贵瓷器,有了细细的裂纹,楚君慊害怕哪天不小心轻轻一碰,就碎了。 离落脸上的血痂都落了,留下深深浅浅好几道疤痕,那疤痕不仅未曾掩去离落的清俊容颜,反倒让离落平添了几许说不出的味道,仿佛历尽岁月磨折后独得的那一份坦然,那一份笑对沧桑的平和优雅。 楚君慊正伸指轻抚着他面上深深浅浅的疤痕,细细端详着他的美人儿,便听得了离落那恍若叹息的一句话:“听宝福说,碧波湖畔的梅花都开了呢。”清清冷冷的声音,清清淡淡的语气。 楚君慊听了,心内微微一痛,想起那个桂花凋落的早晨,离落那个轻薄得像雾气一样的微笑。那个时候,他浑不在意地承诺,说等梅花开了,就带离落去湖边温酒赏梅。离落听了,回头一笑:“皇上可要记得您说过的话。” 皇上可要记得您说过的话…… 楚君慊几乎不能想象,那一天,离落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他身边微笑着陪他。离落明明知道,幸福的泡沫就要碎了,等待着他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却还是那般云淡风轻地笑着,笑着…… 楚君慊强忍住心内的酸楚眼中的热泪,笑着搂定离落纤细的腰:“朕抱你去看,可好?” 那正是个大雪初晴的日子,皑皑的雪铺满了结冰的湖面,一眼望去四围都是阳光下迷人的雪光。天空是如海一般澄静的蓝,大地是一片纯洁无滓的雪白,湖畔的红梅舒展了虬曲的枝干,缓缓绽放了娇颜,为这澄净冷冽的天地添了一抹醉人的温暖。 楚君慊把离落裹在厚厚的雪白狐裘里,团在他怀里手脚都不见,不仔细看还当是抱了个大雪球,只是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下来,发梢几乎都扫到了雪。这一个月以来,楚君慊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几乎拿离落当猪来养,离落来者不拒一天六顿饭顿顿吃得精光,直到胡太医偶然撞见说了声:“哎哟我的娘唉,再这么填下去伤还没好就要撑出胃病来了”,这才算罢了。可就是这般填了大半个月,离落身上的肉还是一点儿没见长,只是那一头长发被养得乌黑发亮,亮闪闪水润润直垂到臀下,楚君慊见了笑说饭都叫你头发给吃了。 楚君慊命人在湖边的亭子里铺了厚厚一层软垫,置了两个矮几,几上备了糕点果品并一架古琴。亭子四角各生了个小暖炉,炉中炭火熊熊,竟驱了不少寒意,靠湖一面的炉上还温了一壶酒,隔了老远就能闻到那温润的酒香。 离落从狐裘内探出个头来:“不过赏个梅而已,好大的排场。” 这样的离落可爱得要命,楚君慊忍不住伸指刮了下他小巧的鼻尖:“朕既然应了你,自然要安排得妥妥当当。” 离落趴在楚君慊肩头,一双眼扫来扫去:“啧啧,四个火炉,大冬天要是生生热死了,可真真是天下奇闻。” “怎么会呢,”楚君慊笑,“朕带你来赏梅,可不是来挨冻的。” 离落窝在楚君慊怀里,看那湖畔缓坡上,红梅映雪的清幽景致,却无端端有些怅然。那梅朵儿红得格外纯粹,红梅映雪正似血染素练,让他不由想起四年前那一场滔天祸事,那染了鲜血的白衣…… 离落道:“奴婢更喜欢白梅。” 楚君慊在他额上一吻:“那明年此时,朕许你千株白梅。” “何必那么麻烦呢,奴婢不过说说而已,”离落排开心底的那丝怅然,微微一笑:“历代咏梅的诗词,皇上最喜欢哪句?” “自是那句不同流俗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和靖之诗咏梅而不着一‘梅’字,固是妙绝,却嫌雅得有些太过了,奴婢倒是更为欣赏‘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这样清淡自然的诗句。” “是么?”楚君慊心中一动,“阿离想不想跟朕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夏有荷,冬有雪,在院子里种几株白梅,等梅花开了,在梅树下以腊肉佐酒……” 离落没等楚君慊说完就打断了:“皇上说笑了。”开口闭口都是“朕”,会做饭么,会洗衣么,会赚钱么,若有一日离了这皇宫,不饿死才怪!何况坐拥这大好江山,君王的位子千万人想求而不得,可不是说弃就能弃的,上下嘴皮子碰一碰倒是简单得很。 楚君慊心下暗暗有了决定,也不多言,把离落放到兽皮软垫上靠着,自去炉上倒了一杯酒来递给离落:“尝尝吧,姜纭去年制的梅花酿,昨儿刚从梅树底下挖出来的。” 离落接了,浅浅抿了一口,只觉淡淡的幽香在唇齿间流转:“真不愧是梅花酿。” 楚君慊一笑,也不答言,自去琴边坐了:“朕抚一曲助兴,何如?” 离落回以一笑:“荣幸之极。”离落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一炷香之后他就悔极了说出这四个字,非常荣幸地领教了什么是真正的“魔音穿耳”。看楚君慊双手狂挥一副陶醉之极的样子,离落只好爬了几步过去一掌拍在了琴弦上。 楚君慊的超常发挥被打断了,抬头疑惑道:“怎么了?” 离落苦笑:“还是奴婢来吧,皇上抱着奴婢就好了。”离落十三岁上原是学过几日抚琴的,虽说并未精通,而今又双手无力,但无论如何要比楚君慊的“魔音穿耳”强得多了。 一曲《落 分卷阅读26 - 分卷阅读27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27 梅》抚下来,离落额头已是微微见汗,楚君慊抬袖轻轻拭去,唤了句:“阿离……”还未及说些什么,便闻得梅林内一阵喧闹。 离落跟着抬眸,却见咯咯笑着的红衣女子当先而行,正是有幸得她赏了一巴掌的淑妃,后面跟着的女子一身浅碧衣衫,肩上披了件鹿皮短坎,面貌还算清秀可人。离落伸出一根雪白的食指:“那是谁?” 楚君慊跟离落出来赏梅赏得好好的,半路却被人打搅,心中很是不快,恨恨答道:“那是昭仪靳晴。”自从出了离落被掌掴那事儿,尤其是离落受伤归来后,楚君慊派人把那三个妃嫔看得死死的,等闲不让她们靠近离落所居的半月堂,这不过偶尔陪离落出来赏一回梅,怎么就碰上了呢?当初两人争宠争得你死我活,这半年因着楚君慊独宠离落,俩人倒好得跟姊妹似的了。 “靳大人的女儿?”离落微微眯了眯眼。 “嗯。” 这时,淑妃也看到了离落,紧跑两步过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离落的鼻子,骂道:“你个狐狸精……”靳昭仪在后面扯了扯淑妃的衣袖,赶紧跪下请安:“臣妾向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楚君慊黑了一张脸,也不说话。靳晴急的连连扯着淑妃的衣袖,却被淑妃一把挥开:“你不是也恨那个不男不女的狐狸精么,怎么现在连个屁也不敢放?” 离落却趴在楚君慊怀里笑得开怀,心说皇上怎么娶了了个泼妇,真没眼光。 楚君慊在离落颤抖的脊背上轻轻一拍,喊道:“把她们两个拖下去,罚两个月不准出门。” 等那两人被拖走了,离落还是笑个不住,楚君慊在他臀部拍了一巴掌:“笑笑笑,就知道笑。” 离落笑道:“原是娘娘说得没错,今个儿奴婢还就披了张狐狸皮……” 正笑闹间,只见宝福领了个黑衣人匆匆走来,近了才看清那人竟是李越。 楚君慊轻抚着离落颊上的疤痕:“那个李越,原来当真会易容。朕召他入宫,是想问问能不能去了脸上的疤痕。”这疤痕固然不丑,他却舍不得离落光洁如玉的脸上留下这么多痕迹。 待李越得知皇上召他来竟是为了这事,寒冬腊月额上“唰”就起了一层汗:“这个……” 离落不忍他为难,道:“皇上,原是奴婢诳他来生受了这一场牢狱之灾。会易容的,是奴婢。” “啊?”他的离落身上,究竟还有多少他不知晓的奇迹? “皇上不信?”离落眼角微微一挑,“奴婢当时只不想太过锋芒毕露了。” “哪会啊,”楚君慊忍不住又刮了刮他的鼻子,“那你可有办法去了脸上的疤?” “去是去不了的,遮了倒也简单。只是奴婢觉得这样挺好,何必麻烦?”说着抬手摸了摸脸,“皇上不觉得奴婢这样更好看么?” 李越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离落跟皇上,竟是……竟是这种关系?没等他发完呆,宝福就将他扯得一个踉跄:“没你的事了,走啦。” 于是乎,李越这个倒霉鬼,因着寒冬腊月出了一身汗,受了寒,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方好。病好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京郊缘法寺上了一大捆香。这一场绵延不绝的祸事下来,竟将个藐视神佛的愤青生生逼成这样,也算是难得了。 “说到易容,七弟这一走便没了音信,他那张脸还没易回来呢。”楚君慊道。 “皇上糊涂了,‘七王爷’已经死了,怎好让你的宝贝弟弟顶着张死人脸到处晃?”离落窝在楚君慊怀里,笑得诡异,“何况奴婢用的是永久性的颜料,要想易回来,除非将那张脸割了再做。”七王爷那张脸早就被他戳得不成样子,怎么可能易得回来? 楚君慊瞅见他的笑,问道:“你故意的?” “那当然。”离落答得毫不迟疑。 第二十五章 昔年玉树为谁凋 自那日赏梅后,因是年关将近,各地的岁末汇报、请安折子雪片似的飞往京城,各地的贡品也纷纷运达京师,楚君慊一时忙得很了,再不能日日窝在离落处陪他。 楚君慊因怕离落一人无聊,从贡品中挑出不少古玩玉器,并各式珍珑谱子,小说话本,历朝风物志之类的,送予离落消磨时光。连御书房内那几套他少年时搜来的《山海经》、《搜神记》、《镜花缘》等等怪力乱神的杂书,也一并搬到离落处。离落所居半月堂本还算宽敞,这一来书籍古董堆了满地满床,几乎把离落埋得踪影不见。 于是,离落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闲闲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典籍,诸般杂书中尤为喜爱历朝风物志,不知不觉竟得了个新癖好,央楚君慊收集了许多有关风物地形的史书、传说、考证、图册之类的,日日窝在床上看得不亦乐乎,这样转眼出了正月。 待得楚君慊终于忙过了那一阵子,才发觉大事不好。原来是离落太过沉迷风物典籍,楚君慊去看他时十次有八次被视而不见,郁闷之极竟吃起那些书的飞醋来。 “阿离,朕在你心中是不是还比不上这些书?”楚君慊一把夺走离落手中薄薄一册山川图。 离落正看得兴浓,被打断了本来很是不快,可听得楚君慊竟吃起书的飞醋来,一时间也顾不得生气,笑得捂着肚子瘫倒在床上。 楚君慊见离落竟笑成这样,一点儿也不顾他的心情,一把捞起离落就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胡太医恰在此时推门进来,眯了一双老花眼:“皇上拍蚊子呢?” 离落翻了个白眼,你家的蚊子大冬天还咬人。 胡太医见了离落的白眼,哈哈一笑:“公公的身子可大好了?” “天天吃了睡睡了吃,窝在床上等着长毛,当真好得不能再好了。” 胡太医敛了笑,正色道:“老臣此来,正是为了这事。若是公公的身子允许,老臣就要设法替公公续脚筋了。” “如何续?”楚君慊问。 “用银针一点一点牵引萎缩的脚筋,待得两端挨上了,再施以续脉之药,两三个月就可续上,只是公公要受些苦了。”胡太医答道。 楚君慊眉头一皱:“两三个月,这么久?” “若是仿胡人医法,破肤拉筋瞬间可成,只要忍得一时疼痛,休息一月余便能好了。只是公公的身子,怕再受不得血光,恐有闪失。”胡太医道。 楚君慊哆嗦了一家伙,破肤拉筋,那得有多疼!胡老头什么时候学得了胡人的法子? 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胡太医可不是从一开始就叫胡太医,更不是打一生下来就是老头子。胡太医年轻时顶了名医世家传人的光环,也很是得意了一把,荒唐了一把 分卷阅读27 - 分卷阅读28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28 。那个时候的胡太医还不是太医,他有个风流之极的名字,叫做胡玉树。 胡玉树天资聪颖,不仅家传的医术一学就会,便是各种偏门医学也广有涉猎,且能融会贯通,所以二十二岁时就得了神医的名号,从家中独立出来,在长庆坊开了家医馆。 提到这玉树医馆,虽是名声在外,但来此看诊的却是门可罗雀。其实刚刚开馆的时候,这玉树医馆可说是门庭若市,但当时的胡玉树年少多金,一心扑在疑难杂症研究上,凡来此看诊的,只收药费,不收诊金,只是需得答应帮他试药一次。那些新配出来的药方,胡玉树自信是管用的,只是用药的分量拿捏不准,且不知是否会有副作用,急需找些人来试药。刚开始的时候人们还当占了天大的便宜,不过试药而已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而大多数人试了药也确实并无不适,只是一月间总有那么两三个倒霉鬼要么长了满身的疙瘩痒得受不了,要么胸闷气短脸色发青几乎去了半条命。这么一来二去,看诊的人渐渐少了,到后来若非得了别处治不了的病,几乎没人到玉树医馆来。 无人试药,胡玉树的研究无法继续下去,很是犯愁,正在这个时候,一个金发碧眼的胡人歌女出现了。这胡女头一遭来医馆看病,也不过就是寻常风寒,也活该那胡女倒霉,试药一次,竟试成了半身偏瘫。这一来胡玉树愧疚之极,遂胡女留在身边,日日端茶送水,殷勤服侍。半年后,胡女的偏瘫医好了,两人也已经情根深种。 胡家也算是京都名门,自是容不得胡玉树娶一个来历不明的歌女,何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个胡人更是要不得。但那时两人几乎好成了一个,胡玉树哪里肯听家中长辈的话,就在医馆跟胡女私自成了婚,带着他的新婚妻子离京私奔,在当时京中闹出了好大的风波。自家儿子做出这种逆德悖礼的荒唐事来,胡玉树的父母几乎气死但却毫无办法,末了也只当白养了这个孩子。但—— 五年后,胡玉树突然回来了。 一身狼狈地回来了,破衣烂衫身无长物跟乞丐没个两样,胡子邋遢骨瘦如柴昏倒在胡家门口。胡家本着医者慈悲之心把人抬回去救治,收拾收拾整干净了一看,竟是自家失踪已久的儿子。 回来后的胡玉树竟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再捣鼓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材,还依着父母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平凡女子,安安生生过起了日子。三十岁那年,宫中太医院人手不足,从民间招选太医,胡玉树报了名应了试,就变成了胡太医。 但出走的那五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胡太医对谁也绝口不提。 从那天起,胡太医便每日来替离落施针。楚君慊不放心,总要搂着离落在一旁看着。离落疼得很了,也不吭一声,只是将头埋在楚君慊怀里死命咬他的衣襟,不过半月工夫,楚君慊每件冬袍的前襟上都多了好几个窟窿,堂堂帝王一时间竟连个能穿的衣服都没了,只得着针工局连夜赶制新衣。 这半个月来离落亦是过得苦不堪言。从前虽不能走动,双腿毕竟还能挪个窝,可这半个月因怕不小心碰到银针移了位,除了方便时,离落一双腿都被宽布带牢牢捆在床上分毫移动不得。 好在还能看书——离落最近迷上了西域风物志,西域的雪山、时令河、沙漠、绿洲……各种地形地貌他已烂熟于心,乃至西域风土人情、历史传说、各类物产,乃至楼兰古国已经消失的城郭图,阿塞罕沙漠季风……离落都有涉猎。这也亏了楚君慊是个皇帝,诸般古籍秘本寻常人家几十年都不一定搜集得到,楚君慊只需一道圣旨下去,马上就可解决。 李越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当下五坊巡城使当得好好的,却偏偏被皇上挪到了风口浪尖的禁卫军副统领位子上。李越这人,白学了一身功夫,却是个胸无大志的主儿,对他来说,当一辈子的下五坊巡城使已经是他的终极理想。没老死在巡城使的位子上,可说是李越人生的一大失败。 不过看在禁卫军副统领俸禄高的份上,他也勉为其难地做了,有了这些俸禄,就能给娘请个人帮着做饭洗衣,娘就不用一把年纪还那么辛苦了。 若是这时有人跟他说,五十年后,他李越将终老于正一品镇北将军的位子上,封忠勇侯,荫及三代,他定会一拳捶过去,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第二十六章 铁面无常非铁面 正是阳春四月的时节,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离落的脚筋还没好利索,楚君慊正抱了他在庭前晒太阳,安西都护韦自华八百里加急的密信直呈御前。 楚君慊扯开信封,扫了两眼便眉头深皱,等他看完了,离落问:“是什么?” “信……” 离落暗中翻了个白眼,我知道是信。 “西北边境匈奴有异动,边疆烽火大概就要燃起来了……” 离落一双好看的眉也蹙起来了,这天下安定太久了么,怎么这两年接连出乱子? 不过这场边境烽火到底没有马上燃起来,匈奴大军还没到边境就撤军了,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说,老单于都隆突然遇刺身亡,都隆的两个儿子左贤王哲和与右贤王呼揭为争位起了内讧,暂时无暇他顾。 李越自从接了禁卫军副统领的职位,便无一日清闲。禁卫军的问题多了去了,李越早在身为五坊巡城使的时候就深有体会,他又是个直性子,断断学不会敷衍,于是乎为了整顿禁卫军几乎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 禁卫军统领姜晋跟一伙儿世家子弟喝花酒回来,看见李越办公处的灯还亮着,便歪歪斜斜地推门进去:“你是统领还是我是统领?” “你是。”李越闻得他一身的酒味儿,不由皱了皱眉头。 “那你在这儿忙个什么劲儿啊?回去……回去睡觉!”姜晋两手撑在案上,舌头都大了。 “姜统领,你也不是不知道,禁卫军的问题太多了,照这么下去……” 姜晋的舌头突然灵便了:“照这么下去,不出三个月,你就得滚回下五坊去。听我一句劝,得过且过,才是明哲保身之道……”没等说完就叹了口气,转身走了。他也有过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他也曾试图扭转这样的局面,不过……磕磕绊绊五六年后他终于明白,人人都在糊里糊涂过日子的时候,你一人清醒便是天大的过错。 李越盯着他的背影苦涩地笑了,手中的毛笔还在动个不停,等他终于回过神来想继续制定禁卫军训练计划和奖惩制度的时候,才发现满纸纵横着歪歪扭扭的六个字:“我也不是傻瓜。” 我也不是傻瓜,但这世间有一种 分卷阅读28 - 分卷阅读29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29 坚持叫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禁卫军中没一个省油的灯,李越初时还打算恩威并施,不过半月间就换成了雷霆手段。每日晨操晚练,迟到一次赏二十军棍,迟到三次以上直接除名。在当值期间擅离岗位,斗鸡走马不务正业的,赏二十军棍,罚俸三个月;仗势欺人强买强卖抢骗偷盗的,赏三十军棍,罚俸一年,绝不姑息。 李越整日板着个脸做铁面无私状,因怕失了威严,连轻易笑一下都不敢,可说是十分辛苦。开始的时候,那些权贵子弟飞扬跋扈惯了,哪里把个小小副统领放在眼里,李越便发了狠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两三月间竟将京中权贵得罪了个遍。那些权贵虽然个个都恨李越恨得牙痒痒,奈何李越是皇上钦点的禁卫军副统领,且一向对他多有维护,一时间也不敢拿李越怎么样。 经此一事,离落终于知道,李越得罪人的本事可说是天下无双。因着得罪了众多权贵,李越在两三个月间声名鹊起,没多久就得了个“铁面无常”的称号。 因是在床上躺了半年多憋得很了,离落六月初刚刚能走几步路,就骑了马赶到校场去看传言中的“铁面无常”究竟是如何铁面法,正撞见李越在那儿训斥一个犯了规的禁卫军卒,虽然板个脸似乎一本正经,说的话却跟泼皮无赖没个两样。其实李越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才出此下策,后来发现撒泼耍狠居然比严词训斥有用的多,于是从善如流,整日介大喊“老子断头台都上过,再上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若嫌活得长了,老子愿意早点儿送你们上路”。 离落在一旁被唬的一愣一愣的,心说不过半年没见,一个老实巴交的青年才俊怎么成了这样了。 李越训完了人回办公处歇着,推门就见暌违数月的小公公伏在案上两手支额,露齿一笑:“李大人威风得很啊。” 不想李越眨眼间红了一张脸,讷讷道:“没……也没……我这不是没办法吗?” 离落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李越微笑。原来人还是那个人,心还是那颗心,只不过多了一张无赖皮罢了。 李越被离落笑得手足无措,好不容易才想了个说辞:“公公今个儿怎么有空?” 离落笑道:“我原是日日都闲得发霉,哪比得上李大人为国事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李越哪比得上离落的伶牙俐齿,再加上被熟人撞见撒泼耍狠不免有些尴尬,更是不知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儿地道:“哪里,哪里……” 离落看他那窘样儿,也不忍再逗他:“好了好了,不过来看看你。还有,跟你打个招呼,可能过两个月要麻烦你跟我去边疆走一趟。” “边疆?去那儿干嘛?” “匈奴右贤王呼揭弑父杀兄,坐了单于的位子,是个有野心的……边疆烽火要起了,我估摸着也就在这两三月间。” “什么?”李越大惊。 “嘘——别声张,这只是我的猜测,”离落道,“你可愿跟我去?” 李越压低了声音:“就算边疆战事真的起了,你……去那儿做什么?”离落笑,这句话补充完整了应该是:就算边疆战事真的起了,你一个小小内臣,去那儿做什么?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定是要去一趟的。我在京中没什么信得过的人,所以还得拉你下水。”离落笑道。 “不……不行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晕血,哪能上得了战场?”李越尴尬摇手。 “这个我自有办法,你只管跟着我走就是了,”离落站起身来,踉跄几步伸手捞住了李越的肩膀,一身重量几乎全压在李越身上,苦笑道,“为今之计,也只有麻烦你送我回宫了。” 第二十七章 斩青台下夜来香 京郊缘法寺每逢初一、十五,香火鼎盛,香客如织,商家小贩眼见有利可图,都来此摆摊赚钱,渐渐形成规模。缘法寺住持嫌摊位众多扰了佛家清净,摊贩却不肯舍了这大好的商机,最后各退一步,约定每月十五开一市,一月糖果市、二月古玩市、三月布市、四月花市、五月香市,六月珠玉市……七月十五中元节这一天,刚好是缘法寺一年一度的书市。 楚君慊知离落爱书,下了早朝便直奔半月堂:“阿离,你可愿跟朕去缘法寺书市逛逛?” 离落本倚在床头看书,闻言眼睛一亮:“好啊。” 楚君慊叫人取来一件浅紫色的缂丝绢衣,递给离落:“把这个穿上。”说着自己也换上了一件墨色的盘金云纹绸衫。 离落接过来瞅一眼,就青了一张脸:“皇上让奴婢穿这个去?”那明明是一件女装! 楚君慊面不改色:“是啊,你现在脚还没好利索,难道让朕抱个男子招摇过市?”其实心下忐忑得很。半月前他曾着针工局给离落量体裁衣,添置了几件夏装,还特意从南淮贡品寒绢中挑了一匹淡紫色的,着针工局给离落做了一身女装。这深沉淡定的紫是最挑人的颜色,离落肤色雪白,眉目清隽,穿上这淡紫的束腰裙衫一定漂亮得不得了。楚君慊千思万想才得了这一个哄离落穿上的缘由,就怕离落不肯答应,心下忐忑,面上却是理直气壮得很。 离落捏着那身女装,满脸深仇大恨的表情,手抖啊抖抖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穿就穿,谁怕谁!” 楚君慊道:“阿离,难得你明白,朕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奸计得逞,楚君慊的心里早就乐开了花,着实道貌岸然得很。 他的离落穿了女装,一定比所有的女子都好看。 楚君慊揽着离落的腰,穿行在如织的人流中。 离落望着缘法寺外的斩青台,微微出神,楚君慊却只顾着看臂弯中他的阿离。离落身形纤瘦,又比他矮上几分,揽在怀中刚刚好。淡紫色的衣裙衬得离落一张脸愈发地白皙温润,脸上的疤痕半掩颊边的碎发里,黑缎子般的长发披垂下来,只在尾端用同色发带松松系着,显得说不出的神秘慵懒。淡紫色的裙摆直垂到脚面,腰间一线莹白束带,更显得离落腰肢纤细,双腿修长。 他的离落,是这样的美好。楚君慊揽在离落腰上的手紧了紧,那腰肢不似女子的柔软,摸起来韧性十足,小腹上没有一丝赘肉,他轻轻抚着离落的腰,不由微微动情。 离落被摸得痒了,咯咯一笑,拿开他的手:“君慊,别闹。”两人既然是夫妻打扮,离落再唤爷什么的就不大合适了,楚君慊是一百个想听离落唤他相公,离落却无论如何不肯,最后只得取了折衷之法,能听离落用好听的嗓音唤他“君慊”,也算是难得的享受了。 “君慊,你可听说过斩青台上的夜来剑舞?”离落望着远处的青石高台,目 分卷阅读29 - 分卷阅读30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30 光中隐隐有一丝怅然。 “看花要看夜来香,选婿当选温瑜阳,”楚君慊笑道,“自是听过的。” 离落不想楚君慊竟将这两句话吟了出来,心中微微一颤,渗出一丝苦意。 看花要看夜来香,选婿当选温瑜阳。可当年的花儿尚未盛开就遁入空寂,不知所踪;他这个曾经傲绝尘世的少年郎,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造化弄人!造化弄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楚君慊看离落神色:“怎么了?莫不是替那女子伤心了?那是个奇女子,她既然选择了出家,遁入空门对她来说想必就是最好的归宿了。” 离落听了,凄然一笑:“未必。”世间事纷纭芜杂,谁又能说得清楚?譬如他,如若他能够选择,又怎么会甘心做一个小小内臣? 缘法寺门外石阶,寺内游廊,大大小小的书摊节节寸寸,鳞次栉比,热闹非凡。摊位上所陈之书新旧不一,品类各异,经史子集、农桑天文、唱本尺牍、小说演义……应有尽有,自然也少不了离落最喜欢的历朝风物志和山川地形图。 楚君慊揽着离落一路看过去,不时停下来买下那么一两本,还没转完一半,楚君慊怀中就已经抱了厚厚的一摞,不禁深悔没带个人出来。离落看着楚君慊的窘状,眯着眼笑起来,露出一排莹白的小贝壳似的牙齿,整个人都靠在楚君慊身上。原是转了这么久,脚腕酸软无力,这回穿了女装出来,也不怕别人看,便狠着劲儿往楚君慊身上靠。这回可真算是他楚君慊自作自受,便是想诉苦也没处诉了。 “君慊,你抱我过去。”离落一指不远处那个只摆了几本书的摊子,便歪在了楚君慊怀里。原是离落眼尖,看那摊子上竟有阿塞罕沙漠地图,便急急催了楚君慊抱他过去。 楚君慊一时间有苦难言,怀中抱着的一摞子书早已摇摇欲坠,离落却又往他怀中挤了挤,楚君慊实在腾不出第三只手来,正在无法可施的当儿,被汹涌的人潮一推,措不及防之下怀中的书全落在了地上,被无数只脚来回踏去。 “啊,我的书——”离落惊叫一声,便想俯身去拾,被楚君慊急慌慌一把捞起。 “你不要命了?”楚君慊把人紧紧揽在怀里,微微大声。 离落愣了一下,感觉到楚君慊身上的颤抖,也不由有些后怕:“君慊,对不起。”抬眼的时候,却看见一个蓝纱裹头的素衣女子排开众人,把地上的书一本本拾起来,递到他们面前。离落瞧得清楚,这女子,正是那仅有寥寥几本书的摊主。 离落示意楚君慊接了,在他怀里微微一笑:“多谢姑娘。” “夫人不必客气。”那女子洒然一笑。 离落猛地咳嗽起来,夫人……这称呼,听得他浑身发麻,楚君慊却笑得很是得意。 那女子不一会儿又转了回来,手中拿了一本泛黄的册子,微微一笑:“夫人可是看上了这本阿塞罕沙漠地形图?” 这女子当真是七窍玲珑的心肠,离落也不介意什么夫人不夫人的了,微笑点头,伸手接过,示意楚君慊掏钱。 那女子却摆了摆手:“好书送予知音,不需银钱。” “那怎么行呢?” “我们本就不是专门来卖书的,不过是……访旧之余顺便来摆个摊儿罢了。这些书,若是不识货的人,千金也不卖呢。” 离落听了这话,不由抬头细细打量对面的女子,看了片刻,浑身一震:“姬夜来——” 看花要看夜来香,选婿当选温瑜阳。他温瑜阳当年,也是看过夜来剑舞的。若干年前的花朝节,温家小公子站在台下的人群里,看斩青台上的女子雪剑横空,衣袂飘飞,恍若仙人……那一刻,十二岁的小公子心内微微一动,竟起了莫名的模糊的念头:这样的女子,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堪与他并辔江湖,悠游天下吧。 可造化弄人,明珠暗沉,两人再见时,她素衣敛容,他却已是如此不堪。 那女子不想竟被他一口道出了身份,眼中微露讶异,却只是淡淡一笑:“这么多年了,这名字我都快忘了,不想竟还有人记得。既是故人,不妨过来小坐片刻。” 楚君慊抱了离落,跟着女子去了摊位旁边的游廊上坐了,找了绳索把书捆好放在一边,便半搂了离落替他轻轻按摩脚腕。 姬夜来见了他们恩爱的模样,唇角微露笑意。隔了片刻,她问道:“夫人的脚可是受过伤?” 楚君慊点头:“脚筋断了,续上后便不能久站。”不愧是奇女子,竟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姬夜来“啊”了一声,显是也未曾料到是如此重的伤,她从身边的包袱中翻了一阵,摸出个青瓷小瓶来,扬手扔过去:“拿着。素雪离合丹,续脉良药。” 离落抬手接过,也不客气:“多谢。” 姬夜来回以一笑。 楚君慊跟离落歇了一阵,正准备告辞,却见一个清俊的男子提了食盒匆匆赶来:“小夜,饿了吧?” 姬夜来对他一笑,那笑竟是说不出的灿烂夺目:“阿念,我还当你不小心掉河里了。” “不怪我,要怨就怨闻香居的生意太好了。要不过一阵子我去把那厨子掳来,专门做给你吃。” 姬夜来“噗嗤”一笑,转头对离落二人说:“这是我夫君。” 夫君?不是出家了么?还俗也就罢了,竟还出嫁了?其实也罢,除开多了个女字旁,出嫁出家原是一样的。 那男子也转过头来,对他们微微一笑:“夜来的朋友?一起吃午饭吧。”那一双眸子竟是蓝莹莹的,恰似两汪小小的海。 “不了,你们吃。”楚君慊抱着离落告辞离去。离落窝在楚君慊怀里,唇角牵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姬夜来果然是姬夜来,就连嫁人都不同流俗,居然嫁了个蓝眼珠的野人,还一开口就是把厨子给掳来。 暑热渐退,夜风微凉。缘法寺的喧闹渐渐偃旗息鼓,护城河边的人却渐渐多了起来。 七月十五鬼门开,月圆的时候,人们都会在河边放一盏燃了白烛的雪色莲花灯,以照亮彼岸的亲人们回家的路。 楚君慊和离落各折了一盏莲花灯,点燃了蜡烛在水边放了。 “今夜,谁会回来?”楚君慊在离落耳边问。 “很多很多。我的父亲、伯父、堂哥、堂妹……很多很多……” 楚君慊本还在伤心母亲之亡,听了离落的话却不由心中一颤:“你家中现在还有何人?”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母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离落的声音恍若梦呓。 楚君慊搂紧怀中纤瘦的身子:“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第二十八章 倾天烽火 分卷阅读30 - 分卷阅读31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31 起平凉 七月末八月初,正是暑热正酣的时候,朝中无事,楚君慊便打算带着离落去寒州避暑。 姬夜来给的素雪离合丹果真是续脉的良药,离落服后不过半月工夫,便觉得腿脚渐渐有了力气。这样神奇的效果,便是见多识广的胡太医也是啧啧称奇,大概此后除了真气运行受阻外,行路可与常人无异。 楚君慊听了甚是欣慰:“下回若再见了姬姑娘,定要好好谢她。” 离落这半年来因了腿脚不便,被楚君慊照顾得很是舒服,这下子要好了,反倒不舍起来:“皇上可是烦了奴婢了?” 楚君慊一脸错愕:“这话从何说起?” 离落也知这闷气生得毫无缘由,不由笑了:“没事,皇上,奴婢说着玩儿的。皇上打算何时出发去寒州?” “就在这一两日吧,等朕把朝事安排好了,”楚君慊笑道,“你可是等不及了?” 不想才过了两日,这寒州之行便又泡汤了。 以雷霆手段夺取并巩固了王位的匈奴单于呼揭,亲率五十万大军出征,进犯大靖朝的边境重镇平凉关。 消息传到京都的那天,正是治和八年八月初三,江中平原有史以来最热的一天。 离落体质略寒,便是酷暑也很少出汗,端的是冰肌玉骨。可这一天,离落窝在廊下,左手捧一盏冰镇酸梅汤,右手不住地挥着手中折扇,额上的汗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下落,身上的薄绢白衫也早湿透了,贴在身上难受得紧。离落猛灌两口酸梅汤,眯了眼去看外面那明晃晃炙人的阳光,忍不住自言自语:“这天气,不是要出什么大事了吧……” 一句话还没嘟囔完,便见楚君慊匆匆走过来:“阿离,出大事了,寒州之行取消。” 离落蹙眉抬眼:“莫不是匈奴有什么异动?” 楚君慊早知离落会猜到,只“恩”了一声:“平凉关求援,朕准备让方永乾从沧源带十万步兵增援,最多两日就可到达。” 离落眯了眯眼:“玄武将军方永乾?”是个能征善战的武将,十多年前父亲去世,自己还曾得他照拂过。当时方永乾正当盛年,为人果敢勇毅,更兼武艺高强,运兵如神,在战场上总是身先士卒,不过三十九岁便得了上将军的名号。而今,方永乾如今已经五十开外,虽说宝刀未老,可是听说这两年脾气见长,而且明显地刚愎自用起来,大概很难跟平凉关守将卫渊合得来。让他带兵增援,或许不大妥当。 “不错,”楚君慊看了离落神色,“你有什么意见不妨直说。” “奴婢不敢,”离落低头看着空了的白瓷盏,“皇上想必早有考量。” 楚君慊叹了口气:“朕知道方永乾这些年有些自以为是起来,可论用兵,论临战经验,国中大将没几个及得上他。何况沧源郡离平凉关不过百里,急行军两日可到,不会贻误战机。” 离落缓缓点头:“皇上说的是。” 半个月转眼就过了,边疆战事紧急,几场硬仗拼下来,双方都损失惨重。正在这紧要关头,又传来消息说,方永乾和卫渊不睦,卫渊临阵请辞。 离落听了心中冷笑,果然。 楚君慊把奏折狠狠地摔在地上:“就知道给朕添麻烦!”平凉关守军三十五万,全部是卫渊的部下,这一遭临阵请辞极是动摇军心,自是不能准奏。只是两人之间既然已生嫌隙,免不了互扯后腿,大敌当前,一丁点儿疏忽都可能致命,更何况是主将不和这么大的事。 是夜,楚君慊烦躁地走回寝宫,把自己扔在床上,却是半点儿睡意也没有。 离落趁着月色摸上了寝殿的大床:“皇上。” 楚君慊见是离落,抛开心头的不快,笑道:“阿离?你怎么来了?” 离落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月光下分外妩媚妖娆:“皇上想要奴婢么?”经过半年多的调养,又用了素雪离合丹这样的续脉灵药,离落身子已经大好,楚君慊却怕离落有什么闪失,一直没敢动过他。因是憋了半年多,楚君慊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撩拨,翻身便将离落压在身下:“小妖精,这可是你自找的。” 离落也不说话,伸手勾住楚君慊的脖颈,便吻了上去。离落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明了了自己的心意,就绝不会扭扭捏捏,想要就是想要,哪怕屈辱,哪怕这样的感情不容于世。 一吻结束,两人都已是气喘吁吁。夏衣轻薄,楚君慊伸手一扯就裂了,月光下,离落如雪的肌肤上疤痕累累,楚君慊看了一阵心疼,顺着胸上一道鞭痕落下一串轻吻。离落已是情动,修长的双腿攀上楚君慊的腰,喘息着道:“君慊,进来。” 前戏尚未做足,离落那个地方又很久没有承受过了,楚君慊怕他受伤,强忍着道:“阿离,等会儿……”从枕下摸出一瓶润滑的软膏,伸指轻轻抹在离落的内壁上,才缓缓挺身而入…… 一番云雨后,楚君慊把离落搂在身上趴着,轻抚着离落柔滑如缎的长发:“阿离,你莫非又服了醉颜红?”刚才的离落热情得很,那地方很久没用过也不觉干涩紧致,反是无比炙热销魂。 离落微微摇头:“奴婢哪来那么多醉颜红?” 楚君慊忍不住兴奋莫名:“这么说,你有感觉了?” “嗯。”离落在楚君慊眼角落下轻柔一吻。 楚君慊翻身起来查看离落的□,那软玉管儿露出半寸长,在月光下闪着莹润的光泽,美得惊人。离落面色一红,声音细如蚊蚋:“不是前面,是后面……”说着扯过寒丝凉被,把两人一道裹了。 窗外月色正好,楚君慊环抱着离落,刚有了一丝朦胧睡意,便听得离落在耳边道:“皇上,奴婢想去一趟平凉。” 楚君慊一下子清醒了:“去平凉做什么?” 离落眼中光芒凛冽,缓缓吐出两个字来:“监军。” 第二十九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内臣监军的先例是有的,不过那都是一百七十年前安祚帝源隆盛世之时的旧事了。一百二十七年前,也就是文崇帝乾和七年,发生了内臣毒杀皇帝,拥立十岁幼帝即位的大事,史称乾和之变。两年后,文崇帝的弟弟武英王发动政变逼宫夺位,成为大靖朝历史上首屈一指的铁血皇帝,三次御驾亲征,扩充了大靖四分之一的版图,奠定了大靖朝的中兴大业。也是从武英帝开始,内臣不得参政,否则处以极刑。 楚君慊听了离落的话,心内突然一慌:“朕不准。”其实楚君慊心底明白,主将内讧,找个信得过的人过去看着也未尝不是个好办法,更何况离落素来也是有主意,明大局的,就算帮不上什么大忙,也绝不会添乱。有皇上 分卷阅读31 - 分卷阅读32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32 身边的人看着,想来两位将军多少会有所顾忌。但楚君慊就是舍不得他去,不想放他离开哪怕一天,只想把那个心爱的人儿扣在身边一辈子。 “为何?”离落静静问。 “武英帝立下的规矩,内臣不得监军,朕不能破例。”楚君慊有些不敢看离落灼灼的双目。 “是吗?武英帝好像还立下了其他规矩,仿佛是内臣不得妄言政事,否则挫骨扬灰,皇上也不能破例吗?”离落唇角一勾,笑容有些凉凉的。 楚君慊听了,浑身微微一抖,抱紧了离落纤细的身子:“朕……朕只是舍不得你离开……舍不得你再受伤害……”楚君慊再也嘴硬不起来了。 离落轻轻拍抚着楚君慊的背:“皇上……”嘴角一翘,果然是这样。 离落道:“奴婢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不等楚君慊问,离落便道:“皇上爱奴婢么?” “爱——”爱到骨子里。 “皇上愿奴婢开心么?” “当然。” “奴婢的生身之母,也是奴婢在这世间仅剩的亲人,在西北昆仑山等奴婢,等奴婢去赴那十八年之约。” “什么?”楚君慊蓦地想起中元节那一夜,离落用怎样轻薄恍惚的声音说,家中什么人都没有了,只有母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的离落,是个有故事的人呢。 离落微微一笑,把那十八年前的旧事向楚君慊娓娓道来。当然,有关温家的事一点儿也没提,只说母亲回昆仑后,父亲带着他浪迹江湖,在他八岁的那年不幸去世,然后他一路讨饭来到京城寻亲,却发现伯父一家全都不在了。后来他生了场大病,无人医治,奄奄一息,是师父离清救了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活不下去了,只有跟着离清辗转入宫。 原来,离落竟有这样传奇的身世……楚君慊听了不由微微怅然,离落的父母都是江湖人啊,如果他能平安长大,定也是扬名江湖的一代少侠,可如今……其实这样也挺好,若不是离落遭逢不幸,入宫做了内侍,自己哪里能遇见他的心肝宝贝? 离落见楚君慊不语,幽幽道:“奴婢也曾是个男子,像每个少年郎一样,也曾有过在边塞沙海中,长河落日下杀敌报国、血染征袍,搏取马上功名的豪情壮志,可惜似奴婢如今这般,任是什么想望都付了流水。”说着轻轻吟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未吟罢便哂然一笑:“奴婢这遭不过就是去看看罢了,中军帐里,也未见得有什么危险,皇上就依了奴婢罢。” 楚君慊听得一阵心疼。是啊,他的离落身在宫中,一身武艺无用武之地也就罢了,还让他给废了,离落虽然从来没说过什么,但想来还是伤心得很。 “卫渊请辞,皇上在为这事儿发愁吧。奴婢喜欢皇上,愿为皇上分忧,皇上非要辜负奴婢的心意么?还是皇上不信奴婢?” “好,朕答应你。”楚君慊郑重点头,只要是你的心愿,朕都会帮你实现。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阿离,你好好保重,最多两个月,待朕把朝中的事安排妥了,就去边疆寻你。” “皇上不可……”以身犯险。 楚君慊打断了离落的话:“朕说可以就可以,你不必多言。” “是。”离落乖乖闭上了嘴。 皇上下旨让一个内臣监军,登时引起了轩然大波。朝中一片反对之声,奏折一封接一封递上来,都是些劝皇上慎重考虑,不要因私废公,宠幸阉人,以免祸乱天下之类的内容,反倒是一向忠心为国的刘大人对此并无异议,靳大人因为亲眼见识了皇上对那小公公的回护,也未敢多言。 楚君慊气得狠了,在朝堂上当众把那些奏折摔了出去:“好,他不能去。”说着指了反对最激烈的户部尚书袁永林:“那朕派你去监军,爱卿可有异议?” 袁永林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皇上,微臣一介文官,不通晓武功兵法,恐误了军国大事。” “嗯?这样啊,”楚君慊又看向工部侍郎罗致信,“罗大人,你去监军,如何?” “微臣才疏学浅,当不得监军大任,请皇上另择有才之人。”罗致信磕头不迭。 楚君慊如此这般一个个问下去,不一会儿朝堂上就跪倒了一大片,站着的就剩下刘庆衷、靳云方,和几个职位较低的官员。 楚君慊的目光盯在刘庆衷身上:“刘大人什么想法?” “臣并无异议。” 楚君慊点了点头:“你们呢?” 靳云方道:“臣无异议。”那几个官员本来也是反对的,眼见这等阵势,早吓得瑟瑟发抖:“臣等无异议。” 楚君慊道:“这就难办了。按说反对者占多数,朕理当从善如流,可卿等都不肯替朕分忧,你们要朕如何是好?”看底下一片静默,楚君慊又道:“袁大人,朕考虑来考虑去,还是你去比较合适。” 袁永林听了连连磕头:“皇上恕罪,微臣知错,微臣知错。”原是他从前与方永乾有隙,照方永乾那过于恩怨分明的性子,若他当真去平凉关监军,少说也得把他整个半死,他哪里敢去? “哦?爱卿哪里错了?”楚君慊温然笑道。 “请皇上派离公公监军,微臣无异议。”袁永林嗓音微微颤抖。 楚君慊的声音徒然狠厉:“那你们呢?” 殿上一时间鸦雀无声,片刻后众臣七零八落地回应:“臣等无异议。” 离落尚未动身,楚君慊就八百里加急召回了七王爷。抚宁清凉镇地处偏僻,离京师却不过千里,七王爷在第四日上,就抵达了京师。 七王爷一身玄衣,面色沉稳,身后一个白衣人寸步不离地跟着。这一遭他奉召风尘仆仆入了京,还没等喘口气,便被楚君慊请进宫来。 御书房内,七王爷见了楚君慊微露苦笑,第一句话便是:“皇兄到底容不得臣弟了。” 楚君慊听了讶然:“小翊何出此言?” 其实也怨不得七王爷误会。经了离落的事,七王爷自知皇兄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他亦是心中难过,只想一个人找个偏僻的地方安度余年。不想才一年不到,皇兄就将他急急召回来,莫不是离落的伤拖了半年,终于不治,皇兄要找他算账了?七王爷这两日心中忖度,除了这个可能,不作他想。 七王爷笑道:“臣弟做错了事,自当接受惩罚,只是有一事请皇上答应……”说着牵了身后白衣人的手,目光温柔如水:“臣弟死后,请皇上把我们葬在一起。” 第三十章 眼中人是意中人 白衣人名唤蓝沧浪,乃七王爷的心腹侍卫,正是为了王爷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并无二话的那位。 分卷阅读32 - 分卷阅读33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33 蓝沧浪早在王爷将他的计划合盘托出的那一刻,就为自己准备了一把匕首。那匕首是王爷当年随手赏他的,质地轻薄,刃尖锋利,不足御敌,却足以自杀。 待七王爷的人头送到,蓝沧浪便依约令手下接受招安,他自己则抱了王爷的人头去了和硕南部的雁荡山。那里山峦起伏,水色澄碧,风景秀美,正是他选择的,王爷和他的埋骨之地。 天上人间,他总要和他的王爷在一起。 他爱王爷,从王爷将他从乱军中救起的那一刻开始,九年来,这份爱愈来愈是浓烈,早已不可自拔。但他清楚地知道,王爷心中的那个人,是金銮殿上那个九五至尊,有着他一辈子也及不上的容貌和才华。王爷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王爷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他心知自己是没有希望的,所以只要能一辈子守在王爷身边,为王爷排忧解难,为王爷做一切他能做到的事情,也就满足了。所以王爷让他趁着饥荒煽动叛乱,他去了;王爷要死在他所爱的人面前,他帮着。 只是王爷若是死了,他便也不能活了。 深秋的潭水清寒,蓝沧浪蹲在潭边,将王爷的头颅细细洗净,抱在怀里轻轻吻着。王爷生前从不敢奢望的事情,在死后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这是蓝沧浪这辈子第一次吻他心爱的人,也是最后一次了,所以吻得格外仔细,从额头吻到下巴,从唇角吻到耳后,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王爷,王爷,我爱你…… 蓝沧浪细细吻着王爷早已冰凉的头颅,从左唇角一路吻到右耳后。王爷的右耳后是有一道伤疤的,那正是九年前王爷救他的那回留下的。蓝沧浪微微冰凉的嘴唇一路寻找着那个爱的纪念,却不料耳后一片光滑,竟是什么都没有。 蓝沧浪愣了一瞬,又查看了另一只耳后,同样的没有疤痕。 这不是王爷! 那道疤痕已经深刻在他的心中骨中,万万不会弄错,这个头颅虽与王爷的面容一般无二,却绝不是王爷。 蓝沧浪的心中突然涌上一层惊喜一层希望,也许,王爷还活着? 蓝沧浪厌恶地将那个头颅扔进寒潭,捧了潭水狠狠地搓洗自己的嘴唇——他是有洁癖的,一想到刚才用这里触碰了那个陌生男人的头颅,就恨不得拿刀割了自己的嘴。他的初吻,竟献给了一个可恶的死人! 从这天起,蓝沧浪便踏上了寻找王爷的漫漫长途。凭着一种惊人的直觉,在两个月后寻到了清凉镇。 那一天,正是清凉镇落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七王爷楚君翊正坐在镇上唯一的酒楼上,看着窗外飘飞的大雪,慢慢啜着杯中温酒。 天色向晚,道旁店家晕黄的灯光映在雪上,有一种奇异的温馨感觉。楚君翊啜尽杯中的最后一滴酒,心中突地浮起一个念头——不知道沧浪怎么样了? 小镇的生活是极为平静寂寞的,偌大的宅院里只有两个老仆,一个小厮,然后便是他这个落难王爷。从和硕带出来的银票足够他花一辈子,楚君翊根本不必担心生计,所以整日四处闲逛,两月间几乎将镇内镇外逛了个遍,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没事可干的他,很寂寞。 寂寞的时候最容易胡思乱想,最容易想起那些,不寂寞的时光。幼时的他跟在谦哥哥身边,不懂什么叫寂寞;后来渐渐长大,与楚君慊一起读书习剑,一起去边关历练,也是不寂寞的;再后来,楚君慊即位,他自请到了和硕郡……还是不寂寞的,因为不管什么时候,他身后都影子一样跟着一个人,那个他以挨了浅浅一刀为代价,从乱军中救回来的——蓝沧浪。 这世上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叫做心有灵犀。 就在楚君翊想着蓝沧浪的时候,在大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前行的蓝沧浪突然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就推开了那扇半掩着的门,登上了二楼。 只一眼,他就捕捉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目光再也移不开,鼻中微微酸涩,眼里也有了湿意。 这时候,楚君翊慢慢回过头来,也看到了身上落满雪花的蓝沧浪,微微一笑:“你来了。”没有多余的惊讶和欣喜,仿佛这是一个早已约好的相会,只是那么轻轻地、熟稔地、随便地说了一句:你来了。 虽然容貌跟从前不一样了,但那个坐在窗边朝自己微笑的,的的确确是他的王爷他的爱人。君翊他,还活着。 蓝沧浪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瞬间膨胀,冲毁了理智,他两步扑上去抱住了楚君翊:“王爷,你还活着。真好!” 那一瞬间,楚君翊突然就明白了,这世间没有什么恩情可以让人这般死心塌地,除了爱。毁绝世俗,蹈火不顾的爱。 一颗寂寞清冷的心和一颗火热炽烈的心,合在一起便有了宜人的温度,恰如阳春三月春风拂面,舒适、自然,不冷,也不热。 两人整日黏在一起,吟诗、作画、养花、种草,闲暇时去郊外的山上游玩一番,夜了便回家,在卧榻上抵死缠绵。 这样的生活,不是神仙,胜似神仙。在楚君翊以为他们会这样过一辈子的时候,却接到了皇上的诏令,命他火速进京。 皇兄终于……要向他讨债了吧。 这样的生活……就要结束了吧。 说到底还是他自作孽不可活,害了无数百姓,害了皇兄的爱人,现在,报应来了。若是他早一步明了了自己的心意,就不会做这些损人不利己的傻事了吧,但他从前对皇兄的感情执着到执拗,若是不设计那一出,他怕是永远不会死心,永远不会注意到身边的人,便永远也体会不到放手之后的轻松适意,甜蜜幸福。 可这幸福注定了昙花一现。 沧浪,不想最终,我还是害了你。等我死了,还完了这份债,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只有你了,所以你不能离开我,天上地下,生生世世,我们都要在一起。 楚君翊牵了蓝沧浪的手,目光温柔如水:“臣弟死后,请皇上把我们葬在一起。” 楚君慊知他误会,一时也没心思解释,只惊异地去看他身畔的白衣人,英挺的身姿,俊朗的眉目,那一双眸子就好像……沧浪之水,澄净、温柔、广阔。 楚君翊见楚君慊不答,微微皱了皱眉:“皇兄……”一句话没说完,就见御书房的门一开,走进一个青衣秀丽的人影来。那不正是他以为被他害到缠绵病榻,就要伤重不治的离公公么? 离公公既然没事,那皇兄召自己来,所为何事? 离落见了七王爷,粲然一笑:“王爷,别来无恙?” 七王爷对他心中有愧,讪讪道:“无恙,无恙。公公一向可好?” “托王爷的福,好得很呢。” 七王爷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面皮,那 分卷阅读33 - 分卷阅读34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34 面皮下面到现在还时不时隐隐疼痛:“好就好,好就好,那真是好极了,好极了。” 一场悲剧瞬间变成喜剧,再怎么滑稽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了。 蓝沧浪看他无措,反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对他轻轻一笑。七王爷看着他含情的眉眼,想到今后还可以跟爱人一起度过无数个朝朝暮暮,便也笑了。 两人四目相对,情意绵绵,这世间最幸福的事情也不过如此。 ——身外事为心外事,眼中人是意中人。 第三十一章 两人对酌秋月白 “王爷,让奴婢给您易容吧?” 等双方澄清了误会,七王爷终于明白,皇兄之所以这么急急召自己入京,是因为他的亲亲小爱人要去边关,他急着把这烂摊子甩给自己,好去追随爱人的脚步。 这个时候,离落在一旁突然来了一句:“王爷,让奴婢给您易容吧?您要易成哪位王爷?” 七王爷一口茶喷了出来,急急摇手:“不……不……不用了。” “那您准备以什么身份监国呢?”离落微笑。 楚君慊这摊子可不是说撂下就能撂下,一项项交代清楚也要花不少时间,所以本来也不必这么急着把七王爷叫回来,只是……七王爷以什么身份监国是个难题。 在先皇的七位皇子里面,楚君慊排行第二,因为大皇子天生双腿残疾,楚君慊又算是皇后所出,身份尊贵,所以最终继承了王位。其余的几位皇子,三皇子就是七王爷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因向匈奴泄密之事被废了一身武功,贬到南海,四皇子在边疆作战时神秘失踪,十多年来生死不明,五皇子和六皇子野心勃勃,虽然都在封地上老老实实地呆着,却始终在等待机会夺权篡位。 所以七王爷能冒充的,只有三王爷和四王爷。三王爷是他的亲哥哥,模仿起来比较容易一些,只是三王爷名声不太好,恐难服众;四王爷当年还比较得人心,只是失踪了这么些年突然回来了,若说受伤失忆,后来慢慢又记起来了,究竟有多少人会相信呢? 楚君慊干脆紧着召来了七弟,让他自己决定了,趁着离落还没走,简单给他易个容,却没料到王爷竟是这个反应。离落当时在七王爷脸上做了些什么手脚,楚君慊是不知道的,所以自然无法理解七王爷为何对易容畏之如虎。 拜离落所赐,易容之后,七王爷的脸可是生生疼了小半年方好,到现在有时还会隐隐作痛,他哪敢让人再易一次? 七王爷道:“四哥当年不是总带着面纱么,大臣们也未见得知道他是何模样。我整个面纱来带不就好了,何必还要易容那么麻烦?” 当年的四皇子因为面貌过于柔美,常常被人当做女子轻薄,是故时时处处带着面纱,上战场时更是以狰狞铁面覆脸,所以见过四皇子真面目的人屈指可数,也不过就是父皇母妃兄弟姐妹再加上寥寥几个嫔妃宫女内侍而已。 离落笑得诡异,看来七王爷这辈子是别想做自己了,这倒也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了。 离落出行的日期定在八月二十三,楚君慊执意要让影卫沈洛岩跟去保护离落,离落却说什么也不肯,只是向楚君慊请了李越随行。 楚君慊拗不过离落,只得依了,命沈洛岩抽调了几名身手不错的死士,划归离落调遣,又把李越单独召进宫来,很是恐吓了一番,叮嘱了一番,又温言劝哄了一番,整得李越半个月内一想起来心里就哆嗦。 他这两年真是被离落给害惨了。 八月二十二日夜,楚君慊与离落对坐在廊前月下,尚带着白日温度的风缓缓吹着,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啜着杯中清酒。 两人对酌秋月白,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无眠卿将去,未别时已盼归来…… “阿离……” “皇上……” 两人一同开口,一起落音,一时四目相对,都愣在那里。从去年梨花开时不寻常的初见,到如今第二年的秋风将起,两人一路坎坎坷坷走到今天,正经的离别还是第一次,一时间都有些舍不得。 仿佛有很多话要说,临到了了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如此这般一杯一杯地灌着,却奇异地谁都没醉。 楚君慊看离落一杯一杯接连不断地倒进喉咙里,眼神清亮,脸色不变分毫,忍不住赞了一句:“酒量不错嘛。” “那当然,”又一杯酒下肚,离落傲然一笑,“我七岁的时候就千杯不醉。” “是么?” 离落的声音低了下去:“原是母亲生下我就走了,父亲招架不住一个整夜哭个不休的娃娃,所以每天晚上人家的孩子喝奶我喝酒,酒量就这么练出来了……” 听了离落的话,楚君慊想笑,又笑不出来,想说点儿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两人一时又陷入了沉默。 一直喝到月上中天的时候,楚君慊道:“走吧,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路呢。” 那一夜,两人相拥而眠。离落在楚君慊怀里睡着了,楚君慊却看着离落安静的睡颜,一直睁着眼到天明。 那是他的阿离,是他一辈子也看不够的爱人。 第二天清早,楚君慊去上朝,离落在桌上留下了一纸短笺,便叫上李越并几个护卫上了路。 前方,便是巍巍雪山,茫茫大漠,以及莫测的烽火狼烟。 第三十二章 西去平凉遇故人 离落执了皇上手谕,一路快马疾奔,但觉风景渐变,朔风渐烈,十日之后,终于入漠。 入漠前,离落几人休整了一天,请了个当地向导,将马匹换成了骆驼,准备了充足的食水,一行七人进入了茫茫大漠。 一入大漠,顿觉景物异变,四围空旷苍凉,微微起伏的沙丘一直蔓延到远方。当时正值日暮,一轮血红的残阳堪堪落到地平线上,整个大漠都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红,那景象说不出的苍凉壮阔。 沙漠中白日酷热,夜晚却很冷,离落体性寒凉,白日倒还罢了,一入夜便觉有些撑不住,解开包袱翻找衣物时,发现去年冬天穿过的狐裘竟然在里面。离落皱了皱眉,抖开狐裘,“啪”地掉下一物来,离落拾起一看,却是一个信封,信封里有十张银票并一张信纸。纸上写着:“阿离,西北风寒,记得穿厚点儿。出门带点儿银钱还方便些,必要时贿赂贿赂守将,也好办事。”落款是君慊。 离落捏着那十张千两银票,一时间哭笑不得,皇帝怂恿内侍贿赂臣子,这恐怕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呆了半晌,只得把银票收了,把狐裘披上。 向导牧仁扎哈生了一堆 分卷阅读34 - 分卷阅读35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35 火,李越窝在火畔,鼻息沉沉,却是早已睡熟。牧仁扎哈见离落冷得身子微微打颤,便出声招呼:“过来烤烤火吧,姑娘。”离落眉目清俊,声音轻细,牧仁扎哈只当他是女扮男装,出门在外还方便些。 离落听了嘴角微微抽搐,没说什么,就乖乖挪了过去:“阿伯,这儿离阿塞罕沙漠还有多远?” “这是莫干沙漠,离阿塞罕大概一千多里吧。” “几天可到?” “最多四天。” “那多久能到平凉关?” “如不出意外的话,七日。” 离落微微蹙眉:“这个季节,阿塞罕沙漠季风要起了吧?” “姑娘也知道沙漠季风?这个季节要通过阿塞罕沙漠,只有白天在绿洲中歇息,夜晚赶路。”牧仁扎哈往火里添了一把干胡杨枝。 阿塞罕沙漠每年从初秋起,到隆冬止,日日午时到申时之间狂风骤起,沙尘漫天,沙丘在狂风的推力下一个时辰可移百里,此时通过阿塞罕沙漠的人畜都会被黄沙掩埋,少有幸免。 这种奇特的季节性沙暴被称为阿塞罕沙漠季风。 离落搓了搓冰冷的脸颊,掩紧了狐裘:“你可有把握?” “放心。” 四日后,一行人进入阿塞罕沙漠。 牧仁扎哈带着他们找到了一个绿洲,补充了些食水,休息了半天,在入夜时分上了路。 是夜,天空澄净无片云,淡淡的月光洒下来,大漠仿佛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月光正好,星辉闪耀,有北极星指路,沙漠中的方向竟比白日还容易辨认些。 离落裹了狐裘,在月光下就像一团移动的雪。李越盯着离落的背影看了半个时辰,越看越像个白毛大熊,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离落正冷得哆嗦,听见他笑,回过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李越也不理他,转头问身边的一个护卫:“你说公公这样子像什么?” 那护卫看了离落一眼,低低道:“像个雪球。” 李越哈哈大笑:“我却觉得活生生就是个北极大熊,熊骑骆驼,嘿嘿。” 离落武功虽废,内力却并未全失,把两人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哼”一声,抄起个水袋便砸了过去。李越扬手接了,拔开塞子就灌了两口:“多谢。” 第二天上午,将近巳时,竟然还没找到下一个歇脚的绿洲,牧仁扎哈一时也着了急:“茨蓝绿洲明明就在这附近,怎么……” 离落听了心下一沉,经验丰富的向导自是不会领错路,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风沙太大,已经一点点将绿洲吞噬了。 再过一个时辰,阿塞罕沙暴将起,他们一行人,难道真要葬身在这茫茫沙海之中了么?离落心中竟冒出一个念头来,我若死了,君慊会怎么样? 离落回过神来,一时失笑,还是赶紧设法保命要紧:“这附近还有没有其他的绿洲?” 牧仁扎哈摇摇头:“最近的距此地也尚有百里……” “那么……还有别的办法么?” “只有躲在骆驼身下,护住口鼻,听天由命了。”牧仁扎哈苦笑道。没想到自己一辈子在沙漠中兜转,熟悉沙漠更甚于熟悉自己的身体,最后竟然要葬身在沙海中了。自己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死了也就死了,可这几个姑娘小伙儿都还如此年轻,葬身于此实在可惜。牧仁扎哈想到此处,不由抱歉:“姑娘……” 离落打断了他的话:“就按你说的办。半个时辰后,大家把骆驼集中在一起,手牵手抓紧了,谁也不要松手。” 申时三刻,新换过一番地貌的阿塞罕沙漠上疾风般奔来一队人马。 沙漠松软,马蹄易陷,能在漠上纵马的都是些控马高手。马匹奔跑虽快,却不耐长途,这一队人□骏马个个神骏,显然不是长途跋涉而来。 为首的一人道:“程姐也真是的,明明没什么油水,还让咱们天天来。” 旁边一人笑道:“劫财还在次要,程姐的心思你还不懂么?半个月前茨蓝绿洲突然消失不见,原是程姐担心漠上行商被困在此,着咱们救命来的。” 为首那人“哼”了一声:“明明是漠匪,倒成了圣人了。” 一行人在茨蓝绿洲遗址处搜寻了半晌,一无所获。正要纵马离去时,突听手下一人惊呼一声:“那边的沙子在动。” 沙暴终于止息,离落一行人从骆驼腹下爬起,正一点一点挖着沙子,却被一伙儿漠匪拔萝卜似的拎了出来,捆了捆带走了。 真真倒霉到家了。 这伙漠匪共有二十来个,领头的那个一脸凶神恶煞,旁边那人却笑得很温和。李越本来是要拼命的,却被离落扯住了。离落对他耳语道:“别莽撞,咱们的食水也该补充了,这附近肯定有绿洲。与其咱们在沙漠中乱闯,不如先跟了他们去,再相机行事。” 七人被捆成一串扔在骆驼上,携带的贵重物品自然被摸了个干净。离落狼狈至此,思来想去没琢磨出什么脱困的点子,倒是开始可惜那十张千两的银票。那兑出来可是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若是楚君慊早些给了他,留在京中多好,这样以后就能在京中盘个书铺子,没事去当当小老板。嗯,不错的日子。 其实这半年来,离落的心境已经有很大改变。从净身入宫那一刻起,离落便知这一辈子是不会有什么指望了,思及总不免自伤。那时,他从没敢奢想过未来,更逞论幸福。可这半年来,离落感受着楚君慊给他的这份虽不见得圆满,但却真真切切的感情,心中渐渐安稳,脸上也渐渐有了真正的笑容。 这不过才别了十几日,离落就开始忍不住想他了。其实仔细想想,那皇帝还真没什么好,四年前害他净身入宫的是那个人,半年多以前害他入狱重伤的还是那个人,可是感情这种东西,从来就是没有道理的,既然爱上了,那边便好好地爱吧,直到一切无可挽回的那一刻,或者有幸在一起过完这长长的一生。 离落抬眼看去,茫茫沙海一片荒凉,将近酉时,太阳还明晃晃悬在天上,烤得人头昏眼花,远处却有一星盎然绿意,触目清凉。绿洲,终于就要到了。 沙漠中千里一色,绿洲里却是泉水淙淙,空气温润,百花盛开。大漠中干旱之极,绿洲都是依着泉水而生,但像这般的漠中温泉,却是十分少见。 那绿洲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占了十来亩地。绿洲中屋舍井然,屋前有花,屋后有田,男女老幼在田间劳作,一路行来有不少人跟他们打招呼,连那个一脸凶神恶煞的头领,都开心地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原来也是个阳光少年。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红花绿树。若不是他们刚被这伙漠匪劫了来 分卷阅读35 - 分卷阅读36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36 ,还捆在骆驼上,离落真要以为这是世外桃源了。 李越和几个护卫功夫俱都十分了得,入夜不久就挣开了绳索,并替离落和牧仁扎哈解开了身上的束缚。堂屋中正在觥筹交错,甚是热闹,离落几人悄悄摸去厨房,偷了干粮,灌了清水,不想,去牵骆驼的时候却被人发现了。 不得已一番混战。李越几人功夫虽高,但双拳难敌四手,一时也左支右绌,只剩了自保的力气。牧仁扎哈却是打一开始便被人捉了,押在一旁。离落徒有招式,真气流转不畅,双肩双腿俱都无力,不过半盏茶时分便被人扭住了。 离落极是恼怒,朝对方狠狠瞪去。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却都呆了一呆。 原是故人。 第三十三章 夜来尘梦两悠悠 那故人说熟不熟,正是姬夜来。 离落眸中难掩惊色,姬夜来好好一个千金小姐,出家了又出嫁了不说,怎么还当了漠匪? 姬夜来见了离落,亦是十分诧异,忙松开了手:“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明明便是缘法寺书市上偶遇的那个美貌夫人,一看就是有钱的大户人家,怎么没事跑到大漠里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也正是我想问的问题啊。离落揉了揉被勒得发疼的手腕,一时苦笑。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想当年他们素未谋面便已被人并称,如今几番波折,他们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便已是满身沧桑,早不复当年。这一遭意外相逢于大漠之中,却是一个漠匪一个肥羊这样诡异的身份,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一言难尽,请姬姑娘先让他们停手吧。”离落道。 姬夜来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于是双方罢手。堂屋中被一伙子男人整得混乱不堪,姬夜来干脆带着他们到温泉畔的白石上坐了,慢慢叙来。 上弦月只有浅浅的一弯,淡淡的月光下周围的景物只是依稀可见。 “夫人怎么来了这里?他……不担心你么?”姬夜来鞠了一捧温泉水,看着水从指缝间缓缓流下,“夫人的腿脚可好些了?” 李越在一旁瞧着,奇道:“夫人?你啥时又成了夫人?”离落那家伙当真是个妙人。 离落对李越视而不见,听若不闻,只道:“素雪离合丹很有效,好多了……”因是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便先拣容易的回了。呆了半晌,才笑道:“姬姑娘叫我离落便好,哪里是什么夫人,不过小小内侍罢了。”唇边淡淡一抹自嘲。 “内侍?”姬夜来难掩惊色,“跟你一起的那人……” “正是当今圣上。” 姬夜来吃惊不小,心下却是雪样地通明透彻,端看那日两人间的亲密动作,也知这皇上和内侍间的感情非比寻常:“那公公来此……” “去平凉关监军。” 内臣监军?当真是一句比一句更让人吃惊,姬夜来一时说不出话来。看来,这个叫离落的不简单,若不是大贤便是大恶,看他言行举止,倒像个知书懂礼的,可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姬夜来不禁想起缘法寺书市上那个紫衣清远的女子,那般的美好,娇而不媚,一颦一笑都是那般纯净如冰山雪莲,让她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于是,见了那女子的书掉了一地,露出那般着急和心痛的神色,便不由上前替她捡了起来,还将阿塞罕沙漠地图赠予了她。 不想……她,竟不是女子。姬夜来心下浅浅酸涩,这样纯净美好的人儿,竟是个阉人!这时借着月光细细打量他,那一张面庞肤色雪白,清丽之极,黑眸中透出如同月色一般清冽的光芒,雪色狐裘裹着的躯体单薄细瘦,似不胜寒。 离落见她打量自己,微微一笑:“姬姑娘怎么在此落了草?” 姬夜来回过神来,发觉刚刚居然看人看呆了,一时讪讪:“我现在的名字是程夜,禾口王程,夜晚的夜,姬夜来那个名字早不用了……公公不必再提。”说着心下微微叹息,回首这些年的风雨坎坷,再回首,已是恍如隔世。那个在斩青台上雪剑横空的姬家大小姐,究竟是不是她呢? 离落马上改口:“程姑娘……” 姬夜来微微一笑:“说来话长……公公想必知道,我十九岁那年未出阁,却跑去出了家。因着我少女时赚的那些浮名,这件事可说是轰动一时,爹爹气得极了,就与我断绝了父女关系……不过大约很少有人知道,我出家,不是因为信佛,而是为了逃婚……” 离落也是一愕:“逃婚?” “不错,逃婚……那时我年少气盛,仗着有一身武艺,不禁向往着广阔的江湖,自由的空气,和……两心相许的郎君。”姬夜来说这话时的表情,有一丝淡淡嘲讽,也有一丝浅浅的幸福,那般纯粹的少女心情,纵使现在想来无比天真痴傻,也是弥足珍贵的。 离落的眼神微微一黯,就听姬夜来继续说下去:“父亲给我挑的这准夫君,原本也没什么不好的,不过比我小了五岁而已。说来,那人在京中也颇负盛名,我素来也是敬佩的,只是……我不甘心,不甘心我的一辈子就这样被敲定,高墙深院,相夫教子,再无转圜余地……” 李越在一旁听着,总是不甘心被冷落,在一旁把温泉水搅得哗哗作响,这时“哧”地一笑:“不过小了五岁……姑娘也真真看得开,令尊倒也挺开明的嘛。”当时礼教尚严,女子比男子大一两岁的都少见,更何况大了整整五岁。 “你若知道他是谁,便不会这么说了。”姬夜来淡淡一笑。 “是谁?”李越歪着身子凑过来,极为好奇。 “温瑜阳。” 姬夜来那三个字尚未落音,只听“扑通”一声,李越突然不见了。 等李越湿漉漉地爬出泉池,去瞅那正主儿的时候,只见离落神色无异,只微微笑着:“后来呢?” 离落面上平静,心中却不由翻江倒海,一时揪疼得厉害。记得五年前的那个夏天,伯父是提过要给自己说一门亲的,被他婉言拒绝了。后来的事情,他约略听过一点,但究竟怎样他也不甚清楚,因为……不过两个月后,天就塌了。 这件事情,他从此再没想起过。 却不想,伯父为他选下的女子,竟是姬夜来。 李越瞅着离落那笑容分外之不顺眼,用一双湿手把离落扯到姬夜来面前:“姑娘,有什么遗憾尽管说,有什么情谊尽管诉。” 离落甩开他的手,厉声道:“李越!” 姬夜来却是被他们俩的举动整得极为糊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将目光定在李越面上:“有什么话请直说。” 李越刚一张嘴,离落便飞快伸手去捂,被李越一手挡开了:“有什么好瞒的,你明明就是温 分卷阅读36 - 分卷阅读37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37 瑜阳啊。” 一时间四围寂静,只有淡淡的月光静静流泻。 看花要看夜来香,选婿当选温瑜阳—— 当时在京中齐名的两人,隔了漫漫的时光,和重重的血泪,在遥远的沙漠绿洲中静静对视。然后,怆然一笑。 在彼此俱是少年得意的最好的年华,他们不曾相遇;反是在历了重重劫难之后,满身沧桑印记的他们,在荒芜的大漠中重逢。 姬夜来的心中五味杂陈,微微心疼,也微微怅然,向来心高气傲的温家小公子,竟能忍受得了净身入宫的屈辱。温家遭难的事,她是听说了的,她以为他定是死了,也曾替他惋惜过,却不想他竟然这样活着。明珠蒙尘,玉玦残缺,温瑜阳这些年的日子,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离落的笑容微微苦涩,他委实不愿以这样的身份与她相认。前尘往事,早如一梦,现在他,只是内侍离落。 只听“咕咚”一声,李越又掉进泉池里去了。这回却不是失足,而是结结实实被人推进去的。这推他的人不做第二人选,正是离落。 第三十四章 愿作鸳鸯红尘间 姬夜来出家之后,不耐烦在庵里呆着,便趁夜偷偷跑了出去。因着身上没钱,干脆草草易了容,扮作个游僧,各地到处转转,在寺院中免费吃住,过得竟也十分逍遥。 ——直到一年后遇见了胡念。 那一年,胡念二十五岁,就已在荐福寺当了二十五年的和尚。胡念那时候当然不叫胡念,他有个非常烧包的法号,叫做孽缘。 姬夜来在那一年的春末来到广宁落雁丘荐福寺,当时,寺外的丁香正开到荼蘼,余了最后一丝含了水意的香气。那,正是个雨后初晴的早晨,姬夜来被困在山林里,淋了一夜雨,这时一身狼狈地摸到了山门前。 一个清秀的和尚挑了担子,扁担两头各挂一个木制水桶,就那么晃悠悠地走出山门来。 宿命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有些人强求而不得,有些人苦恋而终甘,有些人却是只需一眼便注定了一生的牵念。 那青年僧人,生有一双蓝汪汪大海一样的眸子,眸中的色彩是她一直向往的自由广阔,蓝天,大海,都有着无边无际的浩瀚的空间。那汪天空和大海一般澄净的蓝,一下子就打进了她心里。 青年僧人看着对面那个一身狼狈的小和尚,微微蹙起了眉头。这样奇怪的感觉,从心尖儿上升起,暖洋洋地传遍全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还没等那僧人想清楚,便发生了一件他从没敢想过的事儿。 似姬夜来这等性子,没什么是她不敢做的,当时又年轻气盛,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所以当天晚上就摸上了那蓝眸和尚的床。一番云雨后,蓝眸和尚自知破戒,害怕地不知如何是好,姬夜来心下暗笑,连哄带骗就把他拐走了。 他们走的时候,启明星还在天上挂着。那个法号孽缘的蓝眸僧人,只带走了母亲留给他的一本手写医书,连衣帽都是姬夜来平素带在身上的俗家服饰。 一个和尚跟另一个和尚,私奔了。这是荐福寺建寺百年来的第一大奇闻。 两人还俗后,自个儿整治了一桌酒席,吃吃饭拜拜堂就算成了婚。法名不能用了,姬夜来这个名字也不合适,于是用了母亲娘家的姓氏程,在“夜来”中取了一个“夜”字,便是程夜;孽缘自也不能再叫孽缘了,母亲临去前原本给他起过个名字,叫做胡念。 于是,胡念和程夜,就这样稀里糊涂成了一对儿。 其实胡念也是个聪明灵秀的青年,不过在寺院里呆久了,心思单纯,不通人情世故,开初那夜才会如此不知所措。在红尘中兜转了半年,胡念便混成了个人精,难得的是,这人精对姬夜来始终一心一意。 听了这一段儿,离落唇角蓄了一丝笑意:“程姑娘当真是女中豪杰。”那笑意里有七分敬佩,三分嘲笑。 姬夜来怎会听不出来,赧然道:“那时候年轻,不知道天高地厚……” 离落道:“可若让你再选一次呢?” 姬夜来怔了怔,笑道:“一样会将阿念拐了去。” 两人相视大笑。 李越被整的颇惨,回去换衣服一去就没回来。此时泉畔的白石上就只剩他们俩人,月光静静地照着,泉水缓缓地流着,如此清景,几乎让人忘了身在大漠之中。 静默了一会儿,离落道:“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在江湖上四处游逛。阿念向来聪明,他母亲临去前留了本医书,他日日琢磨竟也能给人看病了,我俩就靠着他行医赚来的钱艰难度日。这时候我才明白,江湖真不是那么好混的,跟我想象中差距甚大,”姬夜来说着微微苦笑,“去年春天,我们游荡到大漠,看到这漠中温泉绿洲,我很是喜欢,就多呆了几日,没想到竟碰见了漠匪。这绿洲不小,因着有温泉,四季温暖湿润,所以有不少居民在此定居,日子过得本来不错,但这较为富足的生活引来了漠匪的觊觎,隔三差五就来此抢掠一番,很多人不堪其扰,都搬走了。那一日我跟阿念看不过去,仗义出手,不想那匪首满面凶悍,竟是个银样蜡枪头,不过十几招竟被我给捅死了。这下子替人惹了大祸,当真是想走也走不成了。我和阿念犯愁之极,想起曾经跟漠上鹰有过一面之缘,于是觍颜去请了帮手来,干脆去挑了那伙漠匪,收服了当时领头的二当家阿穆尔,诺,就是劫你来的那个。他开出条件要我当老大才肯归顺,若不然便是杀了他也没用。结果……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漠上女匪。不过这里蛮清净,人也热情,没什么尔虞我诈,在这儿守护着一方净土,也挺好的。”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姬夜来停下来喘了口气,笑了。 离落见她目光闪闪,直觉地回头一看,便对上了一双湛蓝的眸子,那双眸子在月光下就像两颗莹润的水晶。 “阿念,”姬夜来展颜笑道,“你回来了。” “有客人?”胡念朝离落微微一笑。那双眸子虽是异色,但一头长发却是乌黑发亮,五官也不似胡人深刻,显然是个混血儿。 姬夜来起身挽住他的臂:“是故人,你也见过的。” 胡念打量了离落片刻,眉头微蹙,显然是没认出来。 姬夜来对离落道:“这是我夫君胡念,公公见过的,还记得否?” 离落微笑:“自然记得。”那一双中原罕见的蓝眸,想忘都难,离落向他微微颔首:“你好。”上回并未细看,这次细细打量,竟觉得有丝奇异的熟稔之感。 胡念亦回以微笑,话音是纯正的中原腔调:“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 分卷阅读37 - 分卷阅读38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38 。好在,现在相识也不晚。幸会。” 胡念便也在泉边白石上坐了下来,这是个爱说也爱笑的人,跟离落也不见外,漫谈各地的山水风物、奇闻异事,离落幼年时也曾漂泊江湖,是故两人言谈甚是相得。谈到兴浓,胡念将他跟姬夜来游历江湖时的溴事都一件件抖露出来,到后来他说得过分,姬夜来伸手去打他,两人便绕着泉池一追一逃,闹得甚是欢快。 离落在一旁看着,不由也微微笑起来。 第三十五章 塞下秋来风景异 离落一行人第二日便告辞离去,在阿塞罕漠中晓宿夜行,不过三日便到达平凉关。 其时正值仲秋,塞北气候偏寒,边关小城已是木叶尽凋,长风浩瀚,沙尘漫漫。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平凉关是边境要塞,和平时来往丝绸之路的商旅都来此歇宿、交易,甚是繁华,如今战事一起,不免寥落。 这时城内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上隔不远便有血迹淋漓的尸体,原是前两日一小队匈奴偷偷潜入平凉城,准备里应外合一举攻破城关,结果被守军发现了。一场硬拼,匈奴虽然全军覆没,守军也损失了不少兵卒。 “听说京中来了监军的?”一场战事方歇,玄武将军方永乾打了打衣袖上的征尘,漫不经心地问身边的副将。沙尘没怎么打下来,却摸了一手的血。 “将军,你受伤了?”副将忙上前查看。 “无妨,”方永乾挥了挥手,他纵横沙场大半辈子,这点儿小伤还不放在眼里,“监军的公公你见过了?” “末将见过了。” “是个什么样的人?” “容貌是极出色的,说话也很得体,只是初初接触,看不出深浅。” “哦?”方永乾蹙了蹙眉头,那个皇上怎么越来越糊涂了,内臣误国早有先例,如今大战当头,竟派个内臣过来添乱。说不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方永乾心内已是动了杀机:“派人监视着,他不做什么倒罢了,否则……”说着右手轻挥,做了个往下砍的手势。 平凉关下不远便是平凉城,那城郭所在之处原本是个不小的绿洲,现下绿洲萎缩,不得不筑了高墙以防风沙吞噬。因城中面积有限,守军都在城外搭了营帐驻扎,离落的营帐正在最靠边的所在。 李越从军营中回来,掀开离落的大帐,头一句话便是:“那个方永乾欺人太甚,我在帐外等了他一下午都没见着他。” 离落冷笑一声:“方永乾堂堂大将军,凭什么要见你一个小小的侍卫统领,何况还是个副的?” 李越本就窝了一肚子的气,回来又被离落抢白了一番,不由急了:“是,你这个监军大人倒是很够分量的样子,所以给了个环境这么清幽的地儿住。” 离落见他那样子,也没生气,倒是“噗嗤”一声笑了:“我说李大人,咱们摆明了就是皇上安插在方将军身边的探子,你还当咱真是什么身份尊贵的皇使?他要不跟咱先来个下马威,他就不是方永乾!” 从到了平凉关起,离落白日就窝在帐中打瞌睡,夜里便是裹着狐裘凑在油灯下看书。这一回轻车简从来平凉关,也不过就带了那本阿塞罕沙漠地形图而已,不得已只好翻来覆去地看,那些河流、地下山脉、峡谷、绿洲……一分一毫都深刻在心中,到最后实在没得可看,只好整日整夜在帐中昏昏欲睡,任凭李越在一旁急得跳脚,他也只管睡他的。 这几日,卫渊倒是派人来请过,不过被离落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离落也是难做,若是他跟卫渊走得太近了,方永乾还不得把他当颗眼中钉给连根拔除么? 于是,离落继续没日没夜昏昏欲睡。 说实话,他这睡意七分是假装,竟有三分是真的。他琢磨着是这二十多天的急行太过疲累,歇过来了不免困倦,也不甚在意。 第十三日早上,方永乾遣副将余勇来请监军大人到帐中议事。离落听了,唇角露出一抹笑意,老狐狸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了。 李越吃了早饭过来,准备跟离落进行第九次的艰难交涉,正撞见余勇在离落帐外候着。李越跟他打了个招呼便进了帐,看见离落正在那儿慢条斯理地换衣裳,道:“你早就料准了?” 离落“嗯”了一声,苦笑道:“我若开初便强插一手进去,说不定这颗脑袋早移位了。如今见我不过是个草包,才肯把我拉去当个摆设,以示忠于皇上罢。” 李越浑身打了个冷战:“你是皇上派来的,他怎么敢……” 离落打断了他的话:“边疆可不比京城,战场上瞬息万变,他要想弄死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么?” 中军帐中,方永乾、卫渊并十来位将军商议行军部署,十句话总有八句带着火药味儿。两拨人马本就不合,这回方永乾主张以攻为守,卫渊却认为平凉关兵力本就不足,不宜行险,是故极力反对,两方更是吵得不可开交。 离落一身白衣,在一旁闲闲听着,始终面带微笑,也不插嘴。这时看他们吵得凶,实在没意思得紧,不由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方永乾一番长篇大论,从军图边抬头的时候,正瞅见离落那个畅快无比的哈欠,顿觉一百个不顺眼,便将矛头对准了他:“不知公公有何高见?” 这小公公到平凉关已有十余日,方永乾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他。小公公白衣墨发,容貌倒是极为清俊的,只那脸上的伤疤隐约透出一丝凌厉来。京中之事他并非不曾耳闻,皇上罔顾祖宗规矩力排众议派他来监军,想必他就是皇上极宠的那位了。方永乾见他一直在一旁微微笑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只那一双眸子微微闪动,光华内敛,不由想到他这十几日的避居不出,这般不露声色的涵养功夫,真正厉害,想不到最后沉不住气的反倒是他方永乾。 小公公这般做作,是摆明了态度不会跟自己为难吧? 离落这两日身子倦怠得很,这次存的本是看热闹的心思,不想一个哈欠竟把矛头引到了自己身上。离落低眸沉思了片刻,也罢,一味退缩,倒教他们看不起了,也有违他千里迢迢赶来边疆的初衷,于是抬眸一笑:“奴婢的意思是——”清冽如冰雪的目光在诸将的面上一一扫过:“弃关!” 全场顿时哗然。 第三十六章 长烟落日孤城闭 那一日,离落还没来得及陈述原因便被轰了出去,在场每个人的面上都是满满的鄙夷。果然是个贪生怕死的 分卷阅读38 - 分卷阅读39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39 阉人,自个儿窝在帐中做缩头乌龟竟没做够,还要撺掇他们一起做。只有方永乾盯紧了他一双眼,若有所思。 离落此番言论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军营,军中凡是能喘气儿连马在内见了他都是一例的白眼相向。连李越都替他愤愤不平,镇日把一双眼睁得铜铃也似,瞅谁瞪谁,离落倒是整日笑眯眯的,该吃吃,该睡睡,仿佛浑不在意。 就这样过了十余日,局势愈发紧张起来。也不知是因为鄙视离落时的默契,还是因为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两部人马竟意外地团结起来,就连方永乾对卫渊的态度似乎都和气了一些。卫渊素来识大体,自不会再跟他计较,一时间平凉关前所未有地万众一心。 万众一心的他们只有两个敌人,一个是凶悍的匈奴铁骑,另一个非常不幸正是监军小人离公公。 治和八年十月初二,匈奴单于呼揭亲率五十万匈奴铁骑,兵临平凉关下。 攻城和反攻城的战役整整持续了三十余天,匈奴军虽然损失惨重,但在单于呼揭的鼓动下士气仍然高昂,平凉关却已是摇摇欲坠。按说,平凉关沿线虽然只有四十余万守军,但守城的总比攻城的要占些优势,但平凉关后还有个平凉城,城郭中人口虽不多,却都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匈奴常常派人设法混进平凉城中制造各种混乱,卫渊等还要分出一部分兵力去守卫平凉城,不免就有些捉襟见肘。请求增兵的折子是递上去了,可真要等那遥不可及的增援,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是痛下决断的时候了…… 这一日傍晚,余晖染得半天血红,从平凉关女墙上眺望,那苍茫大漠被血色残阳点染得愈发苍凉悲壮。 一场大战正在酝酿,战场上竟诡异地平静。平凉关这座立于边境要塞的孤城,竟也少了几分萧杀,添了些莫名的安宁况味。 只是,山雨欲来—— 离落站在城墙上,望着远方,眉头微蹙。局势越来越紧张了,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漠中朔风甚烈,吹得离落衣袂飘举,宛若仙人。离落在风中独立良久,直到夕晖散尽,明月初升。塞北十一月初的风,已是冷得很了,离落连打了几个寒战,裹紧了衣襟,觉得身子微微不适,转身欲归。 一回头,便看到一个黑衣人笔直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是方永乾。 “将军?”离落皱了皱眉,他在这里干什么?吹风?傻子都知道不是。莫不是以为弃关之论动摇军心,要动手了?自己现下武功尽失,怕是挡不住玄武将军的一招“朔风猎猎”。 “公公好兴致。”方永乾嗤笑道。 离落微微一笑,眸中光华璀璨:“将军有什么话请直言。” 够爽快!方永乾的眸中透出一抹薄薄的欣赏:“公公那日说弃关,究竟是何意?” “奴婢怕了匈奴铁骑,便要拉你们一起做缩头乌龟,除此还能有何意?”离落唇角一勾,那笑容竟是凄凉之极,亦妩媚之极。 “公公!”方永乾眉头一蹙,放低姿态,“那日是我们不对……” “你们没什么不对的,”离落飞快打断他的话,“平凉关乃边陲重镇,断没有弃关的道理。只是……” 方永乾正扬眉倾听,离落却突然一笑,绕开了话题:“将军可曾听过阿塞罕沙漠季风?” 阿塞罕沙漠紧邻平凉关,他亦去过很多次,离公公说的沙漠季风,莫非便是秋冬季节盛行于漠中的沙暴?思及此处,方永乾点头道:“略有耳闻。” “如今正值寒冬……”离落抬眼望了望远处,淡淡的月光洒下来,大漠如披上一层白霜,“与其在平凉关苦撑,倒不如把匈奴引入阿塞罕沙漠,倒能占得地利之便。” 方永乾听了,若有所思,半晌才道:“阿塞罕沙暴,匈奴未必不曾耳闻……” 离落洒然一笑:“匈奴单于呼揭御驾亲征,势在必得,将军大可不必担心匈奴知难而退。再者,阿塞罕毕竟是关内的沙漠,绿洲何处,峡谷何处,沙暴何时起,何时歇,匈奴人再见多识广,也不如常行漠中的关内百姓清楚。” 方永乾微微颔首,有道理,只是:“我凭什么信你?” 离落眸中寒芒一瞬间如冰河映日:“哦?将军怀疑奴婢什么?莫非以为奴婢是匈奴人的奸细,如此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夺取平凉关?” 方永乾心中暗想,正是,口中却只道:“战场上一个疏漏便可能引起兵败如山的后果,我不得不谨慎。” “将军尽管谨慎去吧,奴婢要回去睡觉了。”离落的声音有些尖利,袍袖微拂,转身就走。离落早就觉得身子不适,困倦无比,强撑到现在,实在是挤不出什么耐心了。 方永乾伸手一拦:“慢着。公公既然问心无愧,又何惧证明自己的清白?莫不是……” 离落一口气堵在胸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朝方永乾狠狠翻了个白眼儿,甩开他的手,拔足便行。刚行了两步,离落便觉颈上微凉,顿时不敢动了。 方永乾手中匕首削铁如泥,在离落颈上轻轻一压,便是一道血痕:“信不信我杀了你!” 离落原本性子极傲,这时粲然一笑:“当然信。”说着脖颈往前一递,倒吓得方永乾急急后撤。离落双眸清湛如水,盯紧了方永乾一双眼:“我只说一遍,把这劳什子拿开。” 方永乾盯了离落半晌,终于缓缓收手:“如此胆色,我信你。”说不得,只好赌一把了,他看人的眼光,倒是很少出错。 离落鼻中“哼”了一声,便顺着阶梯步下城墙,下到一半却突然回过头来,轻柔一笑:“方叔叔,你不记得我了么?” 第三十七章 大漠风尘日色昏 初冬时节,阿塞罕沙漠白天的太阳仍是烫热炙人,烤得人人头昏脑胀。这不过辰时三刻光景,就已经烤得要命了,方永乾抹了一把汗,骂道:“这该死的太阳!”瞅瞅前面在骆驼背上悠然自在的小公公,心中暗想,不知道那人的骨肉是什么做的? 十日前,他方大将军磨破了嘴皮子才算说动了卫渊等同意撤入大漠,以图后计。十日来,他们先分批疏散了城中百姓,请了熟悉阿塞罕沙漠的向导,四十余万大军才兵分三路进入茫茫大漠。 向东南的这一支队伍约十四万人,由方永乾带领。临行前,他曾经问过那小公公的意见,猜想他可能跟卫渊,也可能跟晟扬,却断断不会跟着自己这个拿刀子威胁过他的人。不想那小公公微微一笑:“自然是跟着将军您了。”方永乾本想借此好好嘲笑他一通,腹稿都有了,这下子临阵变题,于是大眼瞪小眼,反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分卷阅读39 - 分卷阅读40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40 这小公公,委实有点儿意思。 方永乾一路走神,控骆驼的缰绳不免松了,骆驼的步子就慢下来,再抬头的时候离公公的背影都快看不见了。 匀速行进的队伍突然缓了下来,前方传来隐隐的争执声。 方永乾眉头一蹙,从鞍上一跃而起,贴着地面疾奔。骆驼不比骏马,再怎么紧催也是跑不快的,还不如他的轻功好使。 前方是一个被流沙掩埋了一半的峡谷,方永乾赶到的时候,正听见离落大喝一声:“谁敢!”在驼上挽弓开弦,一箭疾如流星,正中带了一拨人马进入峡谷的千夫长江景路。 方永乾看得微微一呆,这姿势…… 他还来不及细想,就见在江景路栽下驼背的同时,近旁的沙山几乎是在一瞬间倾塌下来,吞噬了进入峡谷口的百余精兵。 周围的兵士惊魂初定,不由纷纷庆幸方才没有跟着江景路继续前行。转头去看那个他们向来极度看不起,方才却救了他们命的公公时,只见那细瘦的身影一瞬间栽下马来,被刚刚赶来的方江军抄在怀里。 方才—— 向导阿穆次仁说前面是万流峡谷,要大家千万小心。离落眉头微微一皱,便厉声喝令队伍停下。 《边地图志》记载,万流峡谷在秋冬季节,因着沙漠季风的缘故,沙质松软,极易崩塌,尤以辰时到午时间最为危险,万不可通过。因为这两个时辰阳光暴烈,沙粒间的缝隙会扩大,这时沙崩的危险要比夜里大将近十倍! 千夫长江景路等对京中来的软骨头公公极度看不起,这时只当他的软骨病又犯了,哪里肯听他的话,对他冷嘲热讽一番便带了手下一小队人马继续前行,其他兵士犹犹豫豫正想跟上去,就听离落一声大喝,直如寒冰泄地,一箭疾如流星,瞬间没入江景路的背心。一瞬间世界静止,沙山轰然倾塌,砸出的气流疾速扑面而来,刺得肌肤生痛。 紧急关头,离落抄起一张弓,强提残余的内力射出一箭。羽箭离弦的那刹那,离落顿觉浑身脱力,控制不住地栽下驼背,却被一人抄在怀里。 陷入昏迷前,离落柔柔一笑:“方叔叔……” 方永乾心内剧震,原来是他……竟是他么?那日离落唤他方叔叔,他只当是小公公故意跟他套近乎,根本不曾在意,方才看他拉弓的姿势,才突然想起—— 记忆里,只有一个人这么叫他。粉雕玉琢般的小男孩儿坐在他马前,睁着一双黑白分明清澈如水的眸子,在百万军中回头一笑:“方叔叔,你真棒!” 小瑜—— 他竟是小瑜么?那般傲气凌人惊才绝艳的小瑜,怎么竟成了这个样子? 打从离落走了,楚君慊是日也思,夜也想,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边疆,去寻他的心肝宝贝儿。 楚君慊心中虽是急得要命,无奈却迟迟走不开。 因着七王爷刚到京城没多久,他的亲亲爱人就病了。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蓝沧浪的爱恨痴恋多年郁积在心,早把身子耗得虚了,这半年来虽然心情和畅,却是日日欢好,身子自是调养不过来,是故这一病便是轰轰烈烈,一发不可收拾,请了多少宫里的民间的名医来瞧,没一个敢给他准信儿。这一来,七王爷日日在病榻前端茶送水,在蓝沧浪面前强作欢颜,背地里默默流泪,哪还有心思理会政事? 楚君慊急得起了满嘴的泡,依旧得老老实实上早朝,批改奏折,然后一天十回八回地跑去瞧蓝沧浪好点儿没有。蓝沧浪被扰得不胜其烦,于是对七王爷说他没事了,让七王爷去帮着皇上处理政事。七王爷哪里看不出是怎么回事,第二天就截住了楚君慊,说:“皇兄,你以后没事儿别来这儿添乱,不然我马上带着小蓝回清凉镇!” 被威胁了……可是现下有求于人,又不能发作……于是从治和八年十月二十开始,楚君慊每天都给离落写一封信,诉说他的无奈他的思念,信中语句辗转缠绵,极尽肉麻之能事。只是京城距边疆路远,等第一封信到达平凉关时,平凉关已经是一座空城,离落是一封也没收到,楚君慊那些信当真是白写了。 离落拉弓之时强提内力,一时脱力,才晕了过去,不过盏茶时分便醒了过来。醒来便见自己被方永乾揽在怀里,坐在他身前——就像当年在南疆战场上一样,而今十余年的雨雪风霜历尽,北国南疆万里相隔,他……早不复当年那个他了罢。离落思及此处,不免微微怅惘。 “醒了?”方永乾笑问,多年的风霜化作深深的纹路刻在眼角,眼中漾出一抹久违的温和。 “嗯,”离落应道,“这是……” “前方就是拉干绿洲,赶紧一些,午时前总能到,”说着喊了一嗓子,“传令,疾行!”因是在万流峡谷耽搁了些时候,绕路前往拉干绿洲,行程不免就有些紧张。 离落眉头一皱,急急问道:“今天是十一月十几?” 方永乾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道:“估摸着十四五了吧?” 离落道:“是十四还是十五?”声音甚是急迫。 方永乾见他问得奇怪,还没回答,他身旁一个年轻副将笑道:“十四了,明天就是我妹子的十六岁生辰,断断不会记错的。” 离落这才舒了口气,瘫倒在方永乾怀里:“方叔叔,匈奴可跟上来了?” “放心,离咱们尚有一百余里,”方永乾笑道,“阿塞罕漠中沙粒松软,常陷马足,呼揭最得意的铁骑兵这下子丁点儿作用都发挥不出来啦。” 离落哈哈一笑:“今夜就歇在拉干沙漠,养精蓄锐,等等匈奴人罢。” 方永乾心中一动:“你可是有什么计策?” “谈不上什么计策,”离落道,“不过是阿塞罕沙暴每逢十五,便会提前半个时辰。若能用这半个时辰做些文章,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匈奴损兵折将。” 方永乾这才明白方才他为何如此失常,若今日便是十五,便少不得要被困在沙暴中,折损不少人马。不过,这沙暴异状,向导都不曾提过,他又如何得知? 离落看方永乾神色,便知他心中疑问,笑道:“原是闲来无事时看了不少边塞风物志,前几个月又得了一卷阿塞罕地形图,多少清楚些罢了。” 方永乾想起离落现在的身份,心中一痛,不由道:“这些年……”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竟将小瑜害成这样?蓦地心中一动,想起几年前似乎传来过温家遭难的消息,那时他身处沧源郡,离京城既远,消息传来并不十分确切,更兼军务繁忙,他根本不曾留心,这时想来…… 离落洒然一笑:“也没什么,不过是家中遭难,现在过得不也挺好么?” 挺好吗?方永乾只当他着意 分卷阅读40 - 分卷阅读41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41 宽慰,看着他的笑容,心中只有更痛,却不知离落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现今倒真的过得还算不错。 在拉干绿洲歇了下来,离落小睡一觉,醒来时正是残红满天。 李越去探查匈奴军动向,沙暴时避在另一个绿洲,此时方才过来,去方永乾处呆了半刻,便来寻离落。掀开帐子,只见离落刚从床上起身,黑发凌乱地披垂而下,不由笑道:“哟,大白天的,就去跟周公约会了?” 离落只觉浑身无力,腹中隐隐作痛,实在没劲儿理他。李越得了个冷脸,也觉没趣,便道:“快开饭了,一起去吃罢。” 离落收拾好了,两人一同行出帐去。 一抹残阳染得半天血红,远处茫茫大漠,近旁却是密密的红柳林。空气清寒,离落掩了掩衣襟,抬眼望去,但见枯枝横斜,余晖在树,两三只寒鸦在树梢盘旋半晌,展翅飞去。 好个凄凉的冬啊! 第三十八章 百骑纵横蹈险地 第二日辰时,方永乾率十四万大军开拔,向三十里外的乾康绿洲进发。 离落恹恹地搂着驼峰,趴在驼背上,分毫提不起精神来。 ——昨夜他不过吃了几口烤鼠肉,便全吐了。李越在一旁嘲笑他,说公公的胃果然跟我们平民百姓生得不一样。离落早对他的话免疫了,推说身体不适,向方永乾告辞先回去了。 李越原本多老实一青年,自从被离落连哄带骗威逼利诱,差点儿送了性命,这一年多来,人倒没怎么变,倒霉时也自管倒霉,只一张嘴越来越毒,到后来离落反是常常落了下风。离落就这般三天两头地被李越冷嘲热讽,时候长了便也练就了一颗雷打不动的心,任凭是多难听的话,也能听而不闻,无动于衷。 第二日早起,离落不过漱了下口,就呕出几口酸水来,心道这身子当真不行了,不过拉次弓就成了这样。于是早饭也没吃,只喝了几口水便跟着队伍上了路。 这时日头明晃晃挂在天上,烤得厉害,离落便觉头昏眼花,有些挺不住了。 李越在一旁笑道:“咋的啦,受不了了?我就说嘛,京城的牡丹怎么能移到大漠中呢?” 离落咬牙切齿,拼劲全力吼道:“滚开!”一声喊罢,自己倒愣在那儿了。脾气这么大……不是都免疫了么,怎么又缩回去了? 李越也被那一声吼吓得不轻,差点儿从驼背上跌下去:“你没事吧?” 离落有气无力地道:“放心,死不了。” 辰时二刻,探子回报,说匈奴军已改道前往龚果绿洲。 因是匈奴军不十分熟悉阿塞罕沙漠地形,昨夜追踪途中走了弯路,到现在离方永乾军尚有十余里,怕是担心午时之前到不了乾康绿洲,是故改道往较近的龚果绿洲而去。 方永乾闻之不由眉头深皱,军情有变,借沙暴伏击之计怕是行不通了。这样的时机千载难逢,放弃了实在可惜,派人把匈奴引来又风险太大,何况派谁去也是个不小的问题…… 离落闻讯赶来,道:“方将军,我去把匈奴引来,请给我一百人!” 方永乾皱了皱眉,厉声否决:“不行!”昨天刚刚晕倒过,不要命了?! 离落道:“军情为重,请将军三思。向导必须跟着大队,这里只有奴婢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将军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顿了顿又微微一笑:“方叔叔,我不过去跟匈奴人打个照面就逃,以我对地形的熟悉,一定没事的,方叔叔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金銮殿上的那位也会担心!”方永乾一句话吼出,自己都愣了。真正是情急昏头,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离落也是微微一愕,随即笑道:“那便让他担心去,我还怕他不担心呢。” 方永乾听了,刚刚还没愣完,又接着愣了下去。照这么看,小瑜竟不是被迫屈从于皇帝?小瑜素来性子傲,竟真的甘心做帝王的男宠? 离落见他不语,以为他不答应,索性直接到他怀里摸令牌。 方永乾终于回过神来:“你干什么?” 离落令牌没摸到,便被方永乾捉住了手:“方将军,令牌拿来,再迟片刻奴婢就当真回不来了!” 方永乾素来明白温瑜阳的性子,知他决定的事绝无更改,思量了片刻,道:“千万当心,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吃烤鼠肉。” 离落听了也不答话,急忙挪开几步便趴在驼上干哕起来。怎么回事,只是一听烤鼠肉便恶心不已,难不成这胃真被宫里的膳食惯坏了?离落早上粒米未进,实在没什么力气,此时强打精神,心中暗祷,希望这身子能给点儿面子,能撑到回来就好。 方永乾盯着离落,怎么回事,不过提一句烤鼠肉而已,有必要这么大反应么?这漠中沙鼠肉质紧实耐嚼,味道极是鲜美,因为捕捉不易,轻易还吃不着呢。啧啧,小瑜真没口福。 离落带了李越并一百精兵,抄近路赶往龚果绿洲方向,必须要赶在巳时之前把匈奴截住,引往乾康绿洲。因为要赶时间,所以空鞍了许久的马都派上了用场,这一百精兵从前都是轻骑队的,控辔手段高超,多有漠中纵马的经验,是故除了离落和李越出了点儿小状况,一路还算顺利。 百人轻骑队一番急赶,终于在离龚果绿洲十里的地方,远远看见了匈奴人的队伍。 离落道:“五十人跟我去逗逗匈奴人,剩下的在这里接应。记着,留下的纵马来回奔跑,把沙扬得越高越好!” “是!”一百骑兵齐声答应。 这些骑兵原本都极看不起这个小公公,可自从他昨天在万流峡谷口果断弯弓,一箭阻住了前行的军队,避免了无谓的损失,离公公果敢的名声一日间就传遍了全军。加之今日在关键时刻请命赴险,这般胆色足令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男儿汗颜,所以目下他们对离公公佩服得紧,心甘情愿供他差遣。 堪堪冲到匈奴阵前,离落突觉腹中一痛,把持不住,几乎跌下马去。李越见了,赶紧拉了他一把,担忧道:“你没事吧?” 离落摇摇头,示意不要紧。 趁着匈奴步兵尚未反应过来,离落带着五十轻骑在队伍中迅速冲杀一阵,除了两名骑兵受伤,几乎所向披靡。 李越怕离落出事,初时寸步不离地守在离落身边,可一见了血就浑身发软,意识模糊不清,几乎栽下马去。离落见了,一把扯住李越,在他耳边大喊:“李越,你尽管晕!你若死了,你娘也就活不成了!” 李越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连连追问:“我娘怎么了?啊?我娘怎么了?” 离落心中暗笑,果然管用:“只要你好好的,你娘便什么事也没有。”见不少 分卷阅读41 - 分卷阅读42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42 匈奴人已醒过神来,抽出兵刃,遂大声下令:“撤!”一队骑兵风驰电掣般退走。 匈奴突然遭袭,郁愤难平,又见只有一小队骑兵,领兵的主将便起了全歼的心思,而乾康绿洲虽远,赶紧一点儿总能在午时到达,于是放心大胆地追了上去。 ——正中下怀。 离落见匈奴追来,在马上松了口气。总算不负使命。一松懈下来,离落便觉浑身无力,转头见匈奴步兵还远,不由松了缰绳,慢慢落到了队尾。 离落举目望着漠中万里一色的苍黄,突然特别地想念皇上,想念他的微笑,想念他的怀抱。 君慊,我很累,想早一日去寻母亲,可边患一日未平,我便一日不能懈怠。你说最多两月,便来寻我,竟是一时的戏言么?还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第三十九章 醉卧沙场君莫笑 待沙暴止息,二十万匈奴军侥幸活下来的也不过十之一二,惊魂未定刚从沙子里爬出来,便被以逸待劳的大靖军割韭菜似的取了性命。这一回大靖军大获全胜,以极少的代价全歼匈奴二十万大军,离落当居首功。 当晚,乾康绿洲处处篝火,十四万兵士围聚在篝火旁,开宴庆功。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战场上生死难料,他们每一天醒来都可能永远睡去,每一次的狂欢都可能是最后一回,这一次埋骨朔漠的是敌人,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轮到他们自己。所以,如此良夜漫漫,怎能不纵情尽欢? 方永乾串了一串沙鼠在火上烤的滋滋流油,心中一动,有心捉弄小瑜一把,便遣了副将去把离落叫来。 过了半晌,副将来回报说,哪儿都不见离公公的身影。方永乾想着离落几日来那困倦样儿,揣想大概是窝在哪个僻静的帐子里补眠,也不甚在意,一面大嚼鼠肉,一面心中暗笑,小瑜从前挺精神的啊,怎么现在活像个睡死鬼投生的? 等第二日大军开拔时,帐子都收了,竟是四处寻不见离落。方永乾这才有些着慌,把昨日跟着离落的李越并一百精兵都叫来细细盘问,确定偷袭成功时离落还好好儿的。李越说离落那时落在队尾,他还跑去跟离落说笑了几句,才催马赶到前面。后来……后来他们怕匈奴跟丢了转去其他绿洲,曾等了匈奴一阵子,结果误了时辰,沙暴起的时候,他们离乾康绿洲尚有不足半里,很是挣扎了一番才到了绿洲,一个个筋疲力尽倒头就睡,哪儿还顾得上其他。 离落八成是被埋在沙下了……李越心中一痛,狠狠敲打着额头自责不已。方永乾倒还冷静,将那一百兵士挨个叫来盘问,发现其中一人神情闪躲,便提出来单独审问。 初时那人什么也不肯说,后来方永乾以家人相胁,那人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他:“敢问方将军,我们小民的命便不算命了么?” 方永乾眉头微蹙:“嗯?” 那人一副豁出来的表情,眉眼之间狰狞尽显,却是极为惨厉地一笑:“将军想来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姓江,江景帆。” 方永乾心中一动,还未曾捕捉到什么,就听那江景帆一字一顿地说道:“千夫长江景路是我的亲哥哥!” 原来,前日离落一箭射杀了千夫长江景路,果敢之名传遍全军,江景帆虽明知离落是为了大局,便是没有那一箭,哥哥也不可能幸免,但听得军友们交口称赞离落,却对哥哥不无鄙薄,还是心中暗恨。本来这恨只是深埋在心中,日子久了自然也就息了,却不想第二日就有了为哥哥复仇的机会。 归途中,江景帆眼见着离落恹恹地落在队尾,心中一动,杀机顿起。趁着其他人不注意,他不着痕迹地缓了马缰,逐渐移到离落身边,迅速一指点出,封了离落的哑穴,将离落推下马去。 回头看着离落满身沙粒,狼狈地挣扎着爬起,跌跌撞撞地想要追上来,却是不可避免地越落越远,江景帆的唇边露出一抹邪恶的笑来。 听说呼揭好男色呢,公公,你可要自求多福了。 离落失踪的消息在十日后传到了京都。 楚君慊乍闻噩耗,只觉脑中轰地一下炸开了,整个人都晕晕呼呼,竟对着报信的人展颜一笑:“你搞错了,对不对?” “皇上?”那人跪在阶下,惴惴不安。 楚君慊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了,这时才觉得浑身无力,一跤坐倒在地上。 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折磨……他一年前刚受过一回……他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要接二连三地受这般的折磨?上回虽然惶恐伤心,但毕竟一切还在自己的掌握,自己对离落的爱有多深,也未曾全然明白。可这一年来,心痛着离落所受的苦,欣喜着离落日渐多起来的笑容,也爱极了离落偶尔的撒娇耍赖,自己的心,已是一点点沦陷到无可挽回……离落是他的心肝,他的宝贝,是他拼劲全部的生命也要守护的爱人,是他……生命的全部。他不敢想象,如果离落真的不在了,这空旷的世间冷寂的红尘,他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 京城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要去寻他的离落,他最爱最爱的爱人。阿离,你不能有事…… 楚君慊直接一道诏书昭告天下,说朕身体不适,命四王爷监国,然后带了影卫沈洛岩,快马赶往边疆。 七王爷愿意也好,不愿也罢,都只得接下这大任。好在蓝沧浪的身子虽还虚弱得紧,却已是没有大碍。七王爷每日除了带着面纱去跟大臣们商量政事,便抱了奏折守在蓝沧浪床前。蓝沧浪身子虚弱,多数时候都昏昏欲睡,偶尔醒来,两人相视一笑,便觉时光说不出地静好。 楚君慊几乎昼夜不分地催马急赶,累得很了才歇上几个时辰。因着心忧离落,便是再累,也睡不着,只好闭目养神以积攒体力。不过短短几日,他便迅速憔悴下来。 这一日,楚君慊在客栈的床上辗转难眠,手中捏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反复地看着。那是临出京城时收到的李越的来信,信中细细叙说了离落这两个月的作为,军中受辱的淡然以对,弃关图后的绝世气魄,万流峡谷口那破空一箭,以及,那最后一次的临危请命……当全军喜庆胜利的时候,他这个最大的功臣,却不见了踪影。方永乾命部下沿着离落前一日走过的路线细细搜寻,却是一无所获…… 楚君慊反反复复地看着那些字句,一遍遍揣想离落当时的风姿,一遍遍描摹离落的音容笑貌……反反复复地看,反反复复地想,直到泪水模糊了双眼,洇湿了字迹,一个字都看不清了,还是舍不得放下。他用手一遍遍触摸着那些文字,就仿佛触摸着他的 分卷阅读42 - 分卷阅读43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43 爱人,他的生命…… 沈洛岩敲了很久的门,不见他答应,急急地撞门进来,却只见皇上紧捏着一张皱皱的洇湿的信纸,泪如雨下,一时不由愣住了。 从少年时第一次在青城山见到还是太子的他,这么多年来,这是沈洛岩第一次看见皇上落泪。他无论如何想不到,皇上对离公公的感情,竟深到了如此地步。为离公公抛下政事日夜兼程赶往边疆还不算,素来有泪不轻弹的皇上,竟对着一纸信笺泪如雨下,就连自己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他都毫无反应。 沈洛岩叹了口气,缓缓退出,阖上了门。皇上必然不愿自己撞见他如此狼狈,何况这几日皇上茶饭不思,又日夜赶路,身子早已吃不消,就算睡不着,多躺躺也是好的。 不想,当楚君慊十日后狼狈不堪地赶到方永乾军暂时驻扎的昀罕绿洲,却只见离落双手抱胸,倚在一棵胡杨上对他闲闲一笑。 当时,斜阳正好,映得离落面上一片潋滟的红,衬得那笑容说不出地明亮耀眼。朔风吹得离落的袍角在空中猎猎飞舞,直欲乘风。 楚君慊惊喜得说不出话来,心中一松,只听“扑通”一声,竟是晕了过去。 第四十章 唯见霜月照平凉 楚君慊醒来,一抬眼,就见离落正坐在床边,笑笑地看着他,一双眼睛亮亮的,若有所思的样子。 楚君慊看见离落的笑,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像隔了千生万世般地紧盯着他,生怕一个眨眼他就又不见了。楚君慊撑起身来,迟疑地伸手去摸离落的脸:“阿离……”却被离落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离落起身:“皇上,饿了吧?我去把饭菜端来。” “阿离……” 离落转身:“什么?” “没什么。”楚君慊笑笑,失神地盯着他的背影。自己那么想他,他却好像不怎么想自己似的,心中不禁有一丝怅然。 治和八年腊月初一,卫渊率领的十三万大军与方永乾军在昀罕绿洲汇合,准备以逸待劳,伏击尾随而来的匈奴军。 当时三路大军分兵行动,方永乾和卫渊军在漠中伺机消灭敌人,晟扬带兵穿过大漠,直抵离平凉关最近的云中关,与驻守云中的二十万大军汇合,将云中关守得固若金汤。云中关位于昆仑雪山之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所以三十余万大军当可保云中无恙。 呼揭心知云中关易守难攻,腹背受敌是兵家大忌,须得先设法消灭遁入漠中的生力军,故只留了几万人监视云中关,剩下的兵分两路,准备先拿下方永乾军和卫渊军再做打算,却不想,没多久就在方永乾手下吃了败仗。经此一败,呼揭愤怒之极,从国内急募了二十五万丁壮,力图将漠中的大靖军一举歼灭。 方永乾与卫渊一合计,决定趁二十五万大军还在路上,主动伏击,力求先消灭掉这二十余万人。 一场大战迫在眉睫,军营中一片备战的紧张气氛。大家都明白,就算是以逸待劳,就算是伏击,也注定了这是一场硬碰硬的战斗,少不了流血牺牲,尸横遍野。这一刻在一起纵情谈笑的战友,说不定几天后就成了漠中的一具无名尸骨,无常生死在战场上显得尤为残酷,各人的心情也不由沉重起来。 将军和士卒们一边紧张备战,一边却不由想起那场痛快的,几乎没有损失的歼灭战,想起那个策划了那场沙暴伏击,并为了引匈奴入瓮而亲涉险地的清秀小公公。就连方永乾都忍不住三番两次跑去离落那儿问,一迭声的催:“你快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沙暴啊,流沙啊……” 离落很礼貌地打断他的话:“方将军,不是每一次战争都有地理之便可借,奴婢这回真的无能为力。” 不用摆出这么生分的脸来拒绝吧,方永乾不满地瞪了离落一眼。 离落面无表情:“如果方将军没别的事的话,就请回吧,奴婢要歇息了。” 方永乾皱着眉告辞离去,思及方才离落的言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不太对劲儿。不过,这次重遇后小瑜一直都不大正常,也许净身之后人就会变得奇奇怪怪吧,方永乾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把这个问题抛到脑后。 楚君慊这几日极为郁闷。 自离落离开,他日日夜夜都在念着离落想着离落,想得心都疼了。如今终于见到了,盼着久别之后的互诉衷肠,盼着将最爱的人搂在怀中,肆意疼爱,却不想,离落对他生分得不得了,一口一个“皇上”还不算,竟然动不动就来个踪影不见。 不过大战在即,楚君慊忙着备战事宜,忙着鼓动士气,这儿女私情也只好先放在一边了。 治和八年腊月初五,当匈奴军离昀罕绿洲仅有半日路程,大靖军一切准备就绪时,匈奴却突然撤军。 埋伏在匈奴王廷的斥候传来消息,原来是被呼揭软禁的左贤王哲和,趁着呼揭在外发动政变,夺回了大权。呼揭闻讯大惊,火速班师回朝,自然再顾不上什么扩疆大计了。 本来,左贤王哲和位同太子,继承单于之位可说是名正言顺,加之哲和素来大度,待人和善,处事稳重,比较得人心。右贤王呼揭素来跋扈狠心,老单于死得不明不白还不说,尸骨未寒时就突然发难,派兵围了左贤王府,软禁了哲和。这般作为无异于谋逆,但匈奴民风凶悍,向来尊崇强者为王,不少臣僚虽然不满,却也只得认了。 呼揭在夺得单于之位后,立即用铁血手段清除异己,并倾举国之力发兵大靖。当时,由于这年夏天雨水不足,草场稀薄,不少牲畜都饿得皮包骨,牧民的生活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当此非常时期,呼揭不但不着力抚慰并想办法解决,反而强制征兵,倾举国之力出兵大靖,此举不仅劳民伤财,还会动摇民心,已经有很多臣僚敢怒而不敢言,这回兵败阿塞罕,又大肆征兵,连十三四岁的男孩儿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强征入伍,匈奴境内更是一片怨声,很多人都在私下里议论,若是左贤王哲和继承单于之位,大约日子会好过得多…… 哲和眼看时机成熟,便暗中召集旧部,发动政变,几乎是一呼百应,一举夺回了单于之位。 治和八年腊月初九,仅做了半年单于的右贤王呼揭被手下副将摘了人头,献给了新单于哲和。呼揭向来待下极苛,怨声载道非止一日,听闻此信,国中上下俱拍手称快。 一场大战突然泯于无形,大靖兵卒满蓄的激情突然没了着落,初时不由茫茫然不知所措,过了阵子才终于缓过神来,大大松了口气。 命,总算暂时无虞。 方永乾乍闻此信,也不由呆了片刻:“撤了?”半 分卷阅读43 - 分卷阅读44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44 晌终于回过神来,挥了挥手:“那咱们也撤吧。” 于是大靖军又撤回了平凉关,一刻未歇便开始重新布防。想来匈奴解决了内乱,定然会重新起兵,也不过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儿吧。但不管怎么样,上至皇帝,下至兵卒,总算可以暂时喘口气儿了。 入夜,平凉关一片静谧,只有寒风从城中呼啸而过,风中传来隐隐的芦笛声。楚君慊披衣出帐,抬眼望时,只见墨黑的天上挂着一轮霜月,那淡淡清冷的光芒静静照彻这遥远的边关…… 第四十一章 一腔爱怨无着落 已经是暮色时分了,冬天的天暗的特别早,这塞北边境尤甚。一轮硕大的夕阳已经有一半沉在地平线下,余晖映得半天血一样地红。 楚君慊顶着寒风登上城楼,这般壮阔的边塞景象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很多年,足够失去很多,同时得到很多。心尖儿上一抹微微的暖,唇畔漾上一抹微微的笑,阿离,阿离,我们都好好地活着,真好。 楚君慊抬眸远眺,只见半轮夕阳染透了茫茫沙海,那景象说不出地苍凉壮阔,远远地,有一骑横过沙海,马蹄起落之间扬起微微的沙尘,马上的骑手身姿优美,依稀竟是……阿离? 阿离的骑术竟有这般好? 楚君慊兴致一起,奔下城楼,大呼:“老方,你的马借朕一用!” 不等方永乾答应,解了缰绳,翻身上马便奔向大漠。方永乾的马是极为神骏的战马,素来认主,楚君慊冒冒失失骑上去,任是双手紧握缰绳,双腿紧夹马腹,却也差点儿被颠下马去。 方永乾打了个哈欠掀帘出帐,正瞅见皇上骑在自己的马上,跌跌撞撞奔向大漠。方永乾摇了摇头转身回帐补眠,呓语般吐出两个字:“活该!”年轻人就是冲动,谁让他扰了自己的好梦,以为墨雪是那么好欺负的吗? 楚君慊被墨雪颠得浑身骨头都快散了架,一时连跟离落打个招呼也顾不上,更别提并辔漠中的快意了。 楚君慊在忙乱中瞅了离落一眼,只见离落稳稳坐在马上,唇角带笑,竟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转而思及离落这段时间对自己的冷漠,不由心中气苦,双手一松,瞬间就被墨雪颠下马去,滚倒在沙漠中。 离落终于露出一丝担心的深情,纵马上前查看,不妨被楚君慊一掌击在马腿上,那马哀鸣一声歪倒在漠中,离落一时不妨也滚下马去,正撞在楚君慊怀里。 楚君慊痛呼一声,却趁势把离落紧紧揽在怀里:“阿离,朕好想你,想要你。” 离落冷笑一声:“皇上说最多两月便来寻奴婢,可奴婢遇险时,皇上又在哪里?” 楚君慊心中剧痛,却是松了口气:“阿离,你这些日子不理朕,就是因为这个?” “皇上言重了,奴婢哪里敢不理皇上?”离落微微挣扎,却被楚君慊搂得更紧。 “阿离,你……”你用这么生分的语气跟朕说话,朕的心会痛的。 离落挣扎不下,眉头一皱,厉喝道:“放手!” 楚君慊眼中戾气顿起,还没谁敢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可当他抬眸看见离落眼中皎皎的光芒,心中的狂怒一下子就熄了,脸上带着委屈的表情,手却一点一点松了开来:“阿离……” 离落唇角带着冷笑,挑衅地瞪着他:“皇上若不嫌麻烦,大可以命人把奴婢的脚筋再挑断一次!”说着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拍打着身上的沙尘,跨上马背绝尘而去。 天色沉沉地暗下来,墨雪早已自己跑了回去。楚君慊静静躺在黄沙上,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心痛到几乎麻木。阿离,阿离,是我对不起你,我不配爱你,可是……我是真心的,我眼中有的,心中念的,就只有你一人啊…… 墨雪空鞍而回,在帐外高声嘶鸣。方永乾又一次被扰了好眠,气冲冲奔出帐去,只看见一匹得意洋洋的马,却不见了皇上,心中一跳,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方永乾一时间睡意全无,急匆匆奔上城墙,却只见两个人双双滚倒在沙漠中,一匹黑马在旁边悠然踱步。 方永乾不禁微笑摇头。 当真是很奇怪的感情呢,一个帝王不爱后宫三千佳丽,却独独爱上了身边的内臣,一听到爱人出了事,竟急慌慌弃国家大事于不顾,风雨无阻日夜兼程,仅用了十天的时间就赶到了边疆。那一刻,当方永乾看见一身狼狈,憔悴不堪的皇帝疯子一样冲进绿洲,连声大呼“离落怎样了?离落有消息了吗?”的时候,他这个看惯了人间悲喜的人也不由动容。如此看来,皇上竟不是贪恋小瑜的容色,倒像是……真心爱上的形容。 方永乾不由想起那一日,小瑜在请命赴险之前谈谈一笑:“那便让他担心去,我还怕他不担心呢。”想来小瑜的心中也是有皇上的。可这些日子小瑜躲皇上就跟老鼠躲猫似的,又是怎么回事呢? 方永乾想来想去不得要领,最后才发现这事情跟自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摇摇头正准备离开,却蓦地听到离落冷厉的一声:“放手!” 方永乾不由抖了一记,小瑜这胆子也太大了些吧……接着就听小瑜冷冷道:“皇上若不嫌麻烦,大可以命人把奴婢的脚筋再挑断一次!”距离虽远,但方永乾功力深厚,听得字字清楚明白。 一股怒气冲上头顶,怪不得……怪不得小瑜的身子变得这般虚弱……小瑜这些年究竟受过多少苦……方永乾心疼不已,心中一时恨极了皇上。 想起当年那个粉雕玉琢般灵秀可爱的男孩儿,那个心比天高,随自己在百万军中纵横驰骛,剑戟加身颜色亦不稍变的少年,本应有着似锦的前程,如花的美眷,进可居庙堂之高,退可处江湖之远,潇洒快意地游转人间,却……却被皇上害成了这般模样。 温家如何无辜,他方永乾是知道的,功高盖主是为臣大忌,古来如此,被牵累也只能怨小瑜命不好,可挑断脚筋这般阴损的刑罚,皇上竟也忍心施在小瑜身上。是他方永乾瞎了眼,这么多年只当姓楚的是个年轻有为的圣明君主,却原来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牲! 夜深风寒,楚君慊月至中天时才从漠中爬起来,连打了几个寒颤,摇摇晃晃回了平凉城,入帐便一跤栽倒在床上,晕晕乎乎睡了过去。 第二天日上三竿,皇上仍高卧未起。 方永乾抬眼望望明晃晃耀人眼目的日头,吩咐副将:“去把皇上喊起来,就说离公公突然不见了。” 副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末将不敢。”这可是欺君之罪,岂能儿戏? 方永乾“哼”了一声,自己掀帐去了。如果皇上真为这事要砍他的头,说不得,他只有先把皇上 分卷阅读44 - 分卷阅读45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45 砍了再自杀。他五十岁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这辈子已是没什么指望了,而小瑜……这些日子接触下来,他是越来越喜欢,不知不觉就把小瑜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自己的孩子受了委屈,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要去讨回公道! 第四十二章 北风吹雁雪纷纷 “皇上,离公公不见了!”方永乾一把掀开皇上的被子,冷冷道。 楚君慊闻言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站立不稳,又一跤栽了下去:“阿离……阿离他怎么了?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啊?”说着伸手紧紧揪住方永乾的衣襟:“方永乾,你是怎么做事的?朕不是说过让你好好保护他,不得有失么?”楚君慊的手微微颤抖,握到指节发白:“阿离要是出了事,你们都给朕陪葬!” 只听“刺啦”一声,方永乾刚上身两天的衣服彻底报废,楚君慊顺着床沿滑倒在地上,手中兀自紧握着那半截扯裂的衣襟。 方永乾也是吃了一惊,急忙低头去看时,只见皇上双目紧闭,已是晕了过去。 离落掀帘而入,带进来一阵寒风:“方将军,你怎么在这里?” 方永乾没想到一句话就把皇上整了个半死不活,此时见了离落,讪讪道:“没什么,不过是闲来无事,来看看皇上,看看……”声音越来越低,想来也知道这谎撒的太不靠谱。 离落唇角一勾:“哦?看来皇上见了将军很激动啊……” “是很激动,很激动……”他方永乾活了大半辈子,这么丢脸却还是第一次。 离落半搂着楚君慊,在他额上一探:“请军医吧,皇上发烧了。”说着轻轻一叹:“怕是昨晚受了寒。” 楚君慊恰于此时醒来,大喜道:“阿离,你没事么?朕不是在做梦吧?”说着伸臂紧紧搂住离落,整个身子都贴在他身上:“阿离,朕想你,想要你……” 离落微微挣扎了一下,看着他病中虚弱的样子,终是不忍狠狠推开他:“皇上,请放手,军医要来了。”楚君慊置若罔闻,离落在他耳边轻轻道:“你若再不放手,我保证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了。” 楚君慊急忙松开手:“阿离,当初都是朕不对,你不要走,好不好?你说什么朕都依你,好不好?” 直到惊闻离落失踪的那一刻,楚君慊才真正意识到离落在他生命中的分量。他可以没有权位没有财富没有一切,却不能没有离落。离落是他的骨中血,他的心头肉,若有一天没了离落,他便也不能活了。 自从皇上来了边疆,李越便躲了个踪影不见。皇上和离落,这两个人凑一块儿就是他的灾难,如此这般三番五次被折腾得要死,李越到现在想起来腿还是软的。 ——还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吧。 “下雪啦!” 离落送走军医,着人熬了药服侍皇上喝过睡下了,才喘了口气,就被帐外的这声大喊吓了一跳。 离落掀帘而出,只见硕大的雪片随着狂风在空中茫茫乱舞,漫漫黄沙转眼一片素白。当真是……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好一场大雪啊…… 塞外风雪极寒,受不住的人们纷纷躲进帐中,唯有一人在雪中舞剑,剑刃飘逸狂乱如迎风舞雪,剑意凌厉寂冷若极北冰峰。离落看了半晌,才开口:“李越……” 李越见了他,立马还剑入鞘,整个脸都黑了。原是李越小孩子心性,见了雪太过激动,情不自禁出来舞剑,无巧不巧正招来了他的灾星。 “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你?躲哪里去了?”离落道。 “哪有……我一直在啊……”李越笑得无比僵硬,“我还有事,先走了。” “哎,你……”离落还来不及说什么,李越就脚下生风,转眼溜了个踪影不见,只有新雪上印下了一串浅浅的脚印。 离落唇角微撇,李越,我若真想找你的事儿,你跑得了么?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茫茫沙海已是一片雪白,人马寸步难行。 将士们都窝在帐里,整日无所事事,猜拳喝酒,若不然就是打打架。也不过就剩下这几天清闲日子了,匈奴内乱已定,想来开春雪一化,便会卷土重来。 那一日,茫茫空中翻搅着硕大的雪片,几乎对面不见人影。想来“燕山雪花大如席”虽是夸张,却也并不是全无凭据。 卫兵回报,说在平凉关外发现了个冻僵的匈奴人,还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封信。 “信?”方永乾把那个信封翻来倒去看了好几遍,是战书吧…… 楚君慊看着信封上那娟秀的一行“大靖皇帝亲启”,心中狠狠抖了一记,捏着信封的手亦是微微颤抖。 方永乾唇角蓄着一抹冷笑:“皇上害怕了?” 楚君慊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老家伙最近怎么了,冷着个脸好像天下人都欠了他似的,说话也总是阴阳怪气的。莫不是人老了都会变成这样? 抽出薄薄一张素宣,上面写满了娟秀的蝇头小楷。楚君慊再也顾不上想什么方永乾,一双手抖得几乎连薄薄一张纸都捏不住,急急去看信末的落款,果然! 楚君慊兴奋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跳起来一把抱住面前的方永乾:“老方,朕太高兴了!朕太高兴了!” 方永乾像跟木头似的杵在那儿,一张脸黑得堪比锅底。这个没节操的断袖,不要见个公的就发情好不好,何况有看见战书兴奋成这样的吗,莫不是这些日子情感受挫欲求不满,连带着脑子也坏掉了? 楚君慊将那封信一个字一个字看了好几遍,不顾身子还没好利索,披上棉衫便往外冲:“阿离,阿离——” 漫天茫茫的大雪突然静止了一瞬,一枚寒光冷利的刃锋突然逼到眼前,楚君慊下意识地旋身后撤,无奈大病未愈,浑身无力,眼睁睁看着那刀锋直逼到心口。 楚君慊双眼一闭,我命休矣。 方永乾拂开帘帐,整个人瞬间僵硬。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速度,他根本援救不及。 楚君慊感受着刀锋逼近的彻骨寒意,刹那间只觉时间变得极慢极慢,耳中听到雪落的声音,刀刃划破空气的声音,血管中血液流动的声音……前尘往事从脑中一一划过,母亲的殷殷叮咛,七弟曾经炙热的眼神,女儿天真的笑脸……血腥、杀戮,雄图、壮志,痛苦、无奈,和乐、喜悦……往事纷纷褪去,最后的一刻,心中竟是一片清明,只有一个声音在心中鸣响鼓荡,越来越强烈:离落,阿离—— 不甘心在这个时候死去,因为心中还有最放不下的那个人—— 阿离—— 刀锋堪堪及体,楚君慊却被一股大力 分卷阅读45 - 分卷阅读46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46 撞开,滚倒在积了厚厚一层的雪地里。茫茫然睁眼去瞧的时候,只见一蓬鲜血涌出,点点洒落在洁白的雪上,分外醒目。 “阿离——”那一声大喊凄厉而绝望,嘶哑得不似人声,楚君慊眼前混沌一片,整个大脑瞬间空白。 离落匆匆点了伤口附近的穴道,口中愤愤地嘟囔:“该死的,我们家上辈子一定欠了你的!”手中不停,三两下夺了刺客的刀,扭住那人封了穴道,顺手就扔给了方永乾。 形势瞬间逆转,方永乾呆呆地杵在那儿,被飞过来的人撞了个趔趄。小瑜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了…… 楚君慊缓过神来,冷冷地盯着那个方才替他挡了一刀,左臂上仍是鲜血淋漓的人:“你不是阿离!” 那人邪邪一笑:“谁说我不是?” 楚君慊歪在雪里,不理他的否认:“你是谁?阿离在哪儿?” 那人盯了楚君慊半晌,哈哈一笑:“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温残阳是也。至于你的阿离……大约尸骨都烂了吧。”那声音宏亮高亢,哪里还是离落那泉流般轻细悦耳的嗓音? 小瑜,装你装得真他娘的憋屈,老子受够了!若不是你心心念念就挂着那个王八蛋,老子一定一刀宰了他,现在却要反过来救他,老子这辈子还没这么窝囊过! 第四十三章 皑皑大雪满昆仑 大雪满昆仑。 一个裹了厚厚雪白狐裘的人影,在落满了雪的崎岖山路上缓缓移动。 风卷着雪在空中肆意而舞,那人上到半山腰,倚在石上喘息了一阵,把风帽扯开了一半,露出一张疤痕纵横却清气逼人的脸来。 正是离落! 离落轻抚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肚腹,唇边漾起一丝苦笑。冬衣厚重,虽不怎么看得出来,却已是有四个多月的身孕了……谁能想到,他以阉人之身,竟然怀了楚君慊的孩子。这样乱七八糟不可思议的事情,竟发生在自己身上,委实让人……接受不了。 不过……之前也不是没有征兆,从十七岁起,每隔半年,便会有几天小腹剧痛,□落红。离落当时只当是净身留下的后遗症,不过是一个早死,所以并不十分在意,哪想到……他居然有这样的体质。 一个多月前的那天,离落被人推下马去,滚落在沙漠中。因是被点了哑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离落眼睁睁看着马蹄踏沙,转眼便看不见了。前面是狂风将起的茫茫沙海,后面是匈奴愤怒的追兵,腹中却在隐隐作痛,那一刻,离落真的绝望了。 或者……就这样死了也好……死了,便再也不会有痛苦了……只是,我若不在了,君慊,你会不会在某一个寂静的午后或者黄昏,想起曾经有过的人,曾经有过的爱…… 风已经慢慢转烈,漠中传来隐隐的蹄声。 匈奴来了……意识迷蒙的刹那,离落的唇角微微勾起,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表情了吧…… 离落觉得身子好似在暗黑的茫茫大海中起落沉浮,无数的往事风一样掠过,在一个绝望、沉滞、动荡的世界中飘飘荡荡,终于,远处渐渐有了隐隐的光亮…… “你终于醒了!” 离落被他自己大大的笑脸吓了一跳。确切地说,是被跟他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吓了一跳:“你是谁?”声音竟是说不出地沙哑难听。 一杯水被递到唇边:“我是你哥哥啊,笨蛋!” 离落迷迷糊糊被灌了半杯水,嗓子才好受了点儿:“我……哥哥?”从哪里跑出个哥哥来?这消息太过惊悚,任是离落这般冰雪聪明的人儿,脑子一时也转不过弯儿来。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掀帘而入,捧着的白瓷盏中散发出浓浓的中药味儿。“哥哥”把药从女孩儿的手中接过来,捧到离落面前:“喏,醒了就自己喝吧。” 离落皱了皱眉头,因着去年冬天为养伤在药罐子里泡了小半年,喝中药喝到一闻到味儿就想吐的地步,这时苦着一张脸,小声道:“我可不可以不喝?” “哥哥”大吼一声:“不可以!” 离落吓得哆嗦了一记,半晌才弱弱地问:“这是什么药?” “哥哥”愤愤道:“保胎药!” 离落愣了片刻,笑道:“哥哥你开玩笑呢吧?” 但很快,离落就知道这不是玩笑,自己腹中,竟真的孕育了一个小生命!离落想着方才漠上神医钱羽对他说的话,唇边溜出一抹自嘲的笑,原来,他是这样一个怪物啊,身上竟隐藏着女性的器官。若不是失了男儿身,又和楚君慊有了肌肤之亲,这个秘密定会永远封存下去,直到他死去,可是…… 离落用微微颤抖的手轻抚自己毫无动静的小腹,心中已是翻江倒海,千种滋味万般难言。原来,自己前一段时间动不动就恶心反胃,就是所谓的……孕吐?而小腹不时胀痛自然是因为动了……胎气?好奇怪的一种感觉,这些以为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竟然……委实让人浑身别扭得要命。可渐渐的,却有一丝暖意在胸中流转,鼻中涌上微微的酸涩,这是我和君慊的孩子,是我们爱的结晶啊。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爱人,不会有孩子,注定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老去,没想到上天眷顾,不但让他有了爱人,现在……还有了孩子。虽然由自己生出来委实有点儿奇怪,但这个孩子,他要定了!这样,若是有一天君慊不要他了,最起码还有宝宝…… 而且,这塞北广阔的沙海中,还有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离落的唇角浮上一丝浅浅的笑意,也许……上天待他还是不薄的吧。 雪中山路难行,离落看见昆仑派山门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了。天是暗沉沉的铅色,目之所及都是一片茫茫的白,离落心中一时凄凉难禁。 母亲,儿子来了,来看您了。 离落略略喘了口气,叩响了山门。 过了很久,山门才错开了个小缝,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出来:“昆仑重地,外人不得进入,请回吧。”说着就要阖门。 “慢着。”离落扯住那人的手,往外一拉,只听一声惨叫,一只苍白的手腕结结实实夹在了门缝中。 门突然大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捧着手腕,惨白着一张脸:“你找死!”等看清离落的形容,却是愣了愣。好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很久之后,他才想起,师祖房中的墙上是挂过一幅画的,画中的女子明眸皓齿,容颜清绝,跟门外这个裹了雪白狐裘的人竟有七分相似。 离落施施然踱了进去:“去叫你们掌门出来!” 年轻人被离落的气势所慑,竟一时不敢发难。师兄弟们听得动静,纷纷 分卷阅读46 - 分卷阅读47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47 涌出来,将离落围在中间,雪亮的剑锋闪着比冰雪更寒冷的光。 天色愈发暗淡,离落仰头看了看仍在飘落的雪花,眼中的哀伤海一样深广无边,口中却只淡淡重复:“叫你们掌门出来。” 离落静静站在刃锋之中,眸色沉静,气质清冷,周身的气势无懈可击。昆仑弟子们摸不出深浅,不敢贸然出手,一时之间陷入了僵持。 离落皱了皱眉,第三次重复:“叫你们掌门出来!” 离落对昆仑派当真一点儿好感也没有,若不是那劳什子的“昆仑圣地,外人不得擅入”的门规,母亲怎么会孤零零地埋骨在荒凉的雪山上,自己和哥哥又怎么会十八年来两地相隔? 十八年前的那一天,母亲想吃桂花酥,父亲急慌慌跑去镇子里买,回来不见了自己揣在心窝儿里的爱人,却多了个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哇哇大哭的娃娃,和一纸墨迹凌乱的短笺。 母亲只说回了昆仑,却不曾告诉父亲,她怀的原本是双胞胎。母亲之所以连个招呼都来不及打,就拖着产后虚弱的身躯匆匆赶回了昆仑,不过是因为,双胞胎中的哥哥,在她腹中就受了毒。 母亲本来就毒入脏腑,产后未经调养就一番旅途劳顿,终究是没救了。大儿子所中之毒虽不甚深,因为是胎里带来的,婴儿体弱,又受不得重药,情况亦是十分危急。 昆仑掌门夏侯言却拒绝出手救她的孩子,说是昆仑门规所限,昆仑圣药不救外人。母亲一气之下就抱着孩子离了昆仑,到挚友塞上鹰处暂住。 孩子越来越虚弱,眼看就要没救了,骆明臻无计可施,只得给孩子用了“有泪”。“有泪”虽是世间罕有的解毒圣药,但药性极为寒凉,初生婴儿八成是受不住的,可骆明臻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也只有孤注一掷了。 好在,那孩子的生命力极为强韧,竟是活了下来。只是寒凉入骨,这孩子的身子从此虚弱非常,三天两头地总是生病。 骆明臻挣扎了半年多,终是去了。临去前给温钰留了一封信,嘱塞上鹰转交。孩子自是交由塞上鹰抚养,骆明臻说,这孩子一日不能恢复健康,便一日不要告诉温钰,免得他日死别,还要伤心一场。 那信上的十八年后云云,自是虚言,骆明臻只盼如许的光阴流过之后,她的爱人能够将离别生死都看开。希望她的爱人,能好好儿地活下去,希望那个她只见过一面的孩子,健康快乐地长大成人。 “长云哥……”骆明臻静静看着窗前那一抹淡淡的阳光,“我死后,夏侯言若是来接我回去,你不要拦……”说完便溘然长逝。 塞上鹰的本名,正是吕长云。 第四十四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多情自古空余恨。这世上的痴情人虽多,能得圆满的却少之又少,夏侯言正是那不幸的多数之一。 只是这半生的苦人与半生的自苦,说到底都是他自找的。 三十七年前,二十三岁武艺初成的夏侯言出外游历,在淮南的永安湖救下了一个投湖自尽的女子。那女子也是个有气性的,在花轿从永安桥上经过时跳进了湖中——只是为了不嫁给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投水原本也不过是为了逃婚,可惜她高估了自己的水性,差点儿整成自杀,好在……她遇见了拥有绝世武功的昆仑大弟子,夏侯言。 那个女子,正是淮南千顷园骆家的长女,骆明臻。 接下来,像无数被人们讲烂了的故事一样,骆明臻顺理成章地入了昆仑派,顺理成章地爱上了他的救命恩人——年轻英俊的昆仑大弟子夏侯言。 那一年,骆明臻十八岁。 半个月后,昆仑掌门飞鹰传书,紧急召回了夏侯言。掌门因为在十年前与魔教的一战中受了重伤,缠绵未愈,更兼练功不慎走火,正值壮年便溘然去了,夏侯言一回昆仑就继任了掌门之位,成为昆仑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领袖。 师父的丧事,全派的事务,全压在夏侯言一人身上,真真是好一番忙乱。等顾得上骆明臻的时候,他已经正式继任掌门之位,骆明臻也从想象中的骆师妹,变成了他的大弟子。 那个时代,师徒之间是不能有爱情的,而夏侯言恰巧是最为循规蹈矩的人,于是一场刚刚萌芽的爱恋,就这样被扼杀在襁褓里。 夏侯言认了命,朝气勃勃的骆明臻可不认,天天跟在夏侯言屁股后头,夏师父长夏师父短喊个不休,而且就是不肯去掉称呼中那碍眼的半个姓。 一个拼命地表达自己的爱意,一个不动声色地往外推。日子久了,骆明臻的心也就淡了,二十九岁那年,骆明臻离开昆仑,独身在江湖上漂泊,这样转眼就过了五个年头。三十四岁的骆明臻心如止水,以为这辈子再不会有什么指望了。 可是那一年秋天,骆明臻在江阴遇见了刚刚二十一岁的温钰。 爱,是很没道理的事情。一个与当年自己遇见夏侯言时差不多大的男孩子,竟然奇迹般地引动了她波平浪静的心。江湖儿女从来洒脱率性,既然爱了就在一起吧,年龄,根本不是问题。 三十四岁的骆明臻因了春水柔的内功心法,明眸皓齿,容颜生辉,跟二十一岁的温钰站在一起,真真一对璧人。两人并辔江湖,扶危济困,快意恩仇,那日子都泛着阳光一般温暖醉人的金。 但是这样的幸福只持续了短短的三年。可是有了这三年,母亲这辈子应是无悔的吧…… “师祖——”昆仑小弟子们急急收了剑,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掌门正在闭关中,闻讯而来的,正是已避居后山多年的夏侯言。 夏侯言“嗯”了一声,看向十余年来第一个敢上昆仑挑事的年轻人,却一下子愣在当场:“明臻——” 离落冷笑一声:“夏侯言?” 夏侯言恍惚了一下,立刻就知道自己认错了,唇边漾起一抹苦笑,明臻哪里还回得来呢:“你是明臻的孩子?”夏侯言的心突然痛了一记,那个自己不肯救的孩子,终究是活下来了么? 夏侯言的心中一时百味杂陈。当年,是自己为了所谓的礼法道义,辜负了明臻,可当他看到明臻为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中毒无救的时候,他的心中满满的都是恨憾。明臻求他救自己的孩子,他不应,他怎么能救那个把明臻害到如此地步的人?明臻就要死了,那个男人的孩子,凭什么好好地活着? 夏侯言清楚地记得明臻当时的神色,到如今一想起来心中还是隐隐刺痛。听到他冠冕堂皇的拒绝,骆明臻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夏侯言,你是个懦夫已经很让我恶心了,没想到你还是最让我恶心的那种冷血懦夫!” 分卷阅读47 - 分卷阅读48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48 说完便抱了孩子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山门。 身后,是茫茫的风雪。 夏侯言很清楚明臻性子,若是她不愿意,没有人能逼得了她,所以,骆明臻是心甘情愿为了那个男人和他的孩子去死,这样的认知让夏侯言满腹的酸楚不甘,痛悔难言。那个得到骆明臻全部的爱的人,本应该是自己啊。可是,也正因为如此,他不能不明白,那个孩子是如何地无辜。所以—— 骆明臻一走,夏侯言便悔了。 夏侯言追了去,几次三番地要见骆明臻,却都被塞上鹰派人挡了回来。那一伙儿纵横漠上的破皮无赖打起架来那叫一个疯狂,让他这个昆仑第一高手都有些招架不住,当然,更深的原因是,他不敢真的伤了塞上鹰的人,不敢再做一点点让骆明臻不高兴的事情。 夏侯言这辈子就是这样,该勇敢的时候,永远是懦弱的;该大度的时候,永远是小气的。所以他活该一辈子活在纠结与痛苦中,活该直到骆明臻死,也没得到她的原谅。 “夏侯言,你若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良心,麻烦请他们让开。挑了昆仑这种无聊事我没兴趣做,请让我……去看看母亲。”娘亲,儿子来了,来看你了。 夏侯言盯着离落的面容,一时失神。像,你女儿真像你啊。明臻,你看见了吗,你女儿还活着,像你当年一般大了。离落声音本就轻细,因为怀孕,脸部的线条也更柔和了些,无怪夏侯言把他认作女儿。 当年,夏侯言在塞上鹰的营盘外守了整整半年,才被人放了进去。一抬眼,触目都是如雪的白,他等了半年,却只等来了骆明臻的葬礼。他扑在骆明臻的棺木上哭得昏天黑地,几次哭昏过去又痛醒过来。 等葬礼结束,吊唁的人都去了,夏侯言还是不肯离开。 塞上鹰看见他那没出息的样儿就生气,上去把夏侯言揪起来就狂扁了一顿。若论真功夫,塞上鹰实际上比夏侯言还差了一点点,可一个气愤冲天,拳脚混不留情,一个伤心痛悔,根本无心还手,所以到最后,夏侯言被揍到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了。 塞上鹰没想到夏侯言这么不禁打,但既然被他揍到爬不起来,便少不得养起来好吃好喝伺候着,还赔上了不少名药,真真憋屈得很了。 转眼两月过去,夏侯言伤早就好了,昆仑也派人来请了好几次,可他就是赖着不肯走。 塞上鹰咬牙切齿:“夏侯言,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夏侯言一咬牙,“我知道我对不起明臻,可是,我想带她回昆仑。”夏侯言一句出口,心下便溢满了绝望,塞上鹰恨我之极,想来定是不肯答应的吧。 “好。”那一个字吐得十分艰难。 夏侯言惊异地抬眼,只听塞上鹰流利地接道:“若不是看在昆仑风水好,我才不会答应你。” 孤零零的青石墓碑,立在山坡阳面的一个小小的山坳里。灯笼只能照亮一小片的空地,覆满了洁白的冷寂的冰雪,无比凄凉。可是春天的时候,这里阳光和暖,绿草如茵,草上星星点点开满野花,泉水从坳中流过,遗下一路小小的喧哗,成群的鸟儿在草间觅食,叽叽喳喳。 ——那是骆明臻生前最喜欢的地方,她在那里练剑,洗澡,午睡,发呆,她在那里大声地喊大声地笑,她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如今,却只剩了一方冰冷的石碑。岁时更替,生死无常,一切的爱恨痴缠都如云烟过眼,人这一辈子,争得不过就是那“不悔”二字。 但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离落久久地跪在碑前,伸指细细地抚摸着碑上的刻痕,仿佛抚摸着自己血脉相连的母亲。 “阿娘——”泪水悄悄滑落,凝结成了闪闪的冰晶。阿娘,你在天上,过得好吗?阿娘,你年轻的时候,一定好美好美。阿娘,儿子有很多话想跟你说。阿娘,儿子这些年过得好苦,好在……都过去了。阿娘,我……怀孕了,就快要做母亲了。离落左手覆上微隆的小腹,眼中含泪,唇边漏出一抹幸福酸楚的笑,阿娘,现在我才懂得,您的爱从未离开,因为此刻,我也愿为腹中的孩儿舍弃一切,包括生命…… 夏侯言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乱舞。 膝盖有些麻木,腹中微微不适,离落依着石碑挣扎起身。阿娘,对不起,我要走了,以后再来看你。这一次是偷偷跑出来的,哥哥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怎么骂我。 离落唇边浮上一抹浅笑,阿娘,谢谢你生了哥哥。 第四十五章 残阳心事几人知 温残阳听说离落偷偷跑去了昆仑,气得跳脚,撇下日日跟在他身后追问的皇帝,匆匆赶往昆仑。 那一日清晨,离落尚高卧未起,温残阳便“砰砰”砸响了山门。彼时,夏侯言正在后山练剑,听到小弟子的汇报眉头微蹙,看来昆仑派的百年威信要崩塌了,竟是三天两头有人来砸门。 等夏侯言看到来挑事的年轻人时,一瞬间僵在当地:“你是……”虽和明臻的“女儿”一般的容貌,但眉宇之间英气逼人,显然不是一人。 “是你老子!”温残阳看见夏侯言副温吞的样子就厌恶非常,一拳砸向那张可恶的脸,“小瑜呢?” 夏侯言不动声色地闪开,微微思忖,道:“你跟我来。”明臻竟生了一对龙凤胎么? 温残阳未见离落时满腔怒气,想着一定要狠狠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待得真的看见离落窝在床上,鬓发凌乱,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想起他还怀着孩子,当真是打不得骂不得,一肚子的气全窝在心里,那叫一个憋屈。 温残阳铁青着一张脸,一句话不说,狐裘一裹就把离落抱了起来。离落缩在哥哥怀里一动都不敢动,他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不买任何人的帐,却唯独对这个哥哥存了几分畏惧。 温残阳虽然满肚子的气,但看着离落窝在怀里柔弱的样子,唇角不觉又微微勾起,嗤笑道:“看来你合该是个女人,不做女人真真浪费了这一份娇媚!” 山路被厚厚的白雪覆盖,陡峭难行,温残阳抱着离落下山,却如履平地,轻松地很。离落窝在哥哥怀里咋舌不已,末了却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若在他武功未废之前,踏雪无痕也不是做不到的,如今…… 温残阳看着怀里的弟弟,心中一片温软,不由想起初见那日的情形…… 那一天傍晚,温残阳刚练完功,便有手下来报:“老大,沙漠里捡了个人,长得……” 温残阳一瞪眼:“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手下丝毫不惧,嘻嘻笑道:“反正您 分卷阅读48 - 分卷阅读49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49 去看看就知道了。”说完转眼溜了个踪影不见。 “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老子真他妈太仁慈了!”温残阳没形象地大吼道。其实温残阳这人没什么不好,不过人粗鲁了点儿,学问差了点儿罢了。照温残阳的说法,用错几个成语歇后语算什么,意思清楚便得了呗,孙子老子(其实是孔子老子)什么的满口之乎者也,纯粹没事找不痛快! “别看你哥哥生得白白净净的,千万别被他那张皮给骗了,那小子纯粹一流氓!”那之后的某一天,钱羽一面给离落把脉,一面对某流氓嗤之以鼻。 温残阳撩起前襟,在那捡来的倒霉蛋的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拂去灰黄一片的沙尘,怔怔地瞅了瞅那人的脸,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阵狂喜冲上心头:“弟弟,你终于来了!” 温残阳自小就羡慕别人有兄弟姐妹,一有空就在吕长云耳边嘟囔,吕长云被扰得烦了,便说小子你好好练功,练好了就滚进京城找你弟弟去,再回来就打断你的狗腿! 于是,小小的温残阳心中就有了小小的想望,练好了功夫,就可以上京城找弟弟玩儿了。彼时,小屁孩儿身上的寒凉之症还未全好,也还不叫温残阳。 温瑜阳的名字是温钰一早就起好的,依的是族中排行;但哥哥的名字是母亲起的,重了这“阳”字,叫做温璨阳。后来哥哥嫌那名字文绉绉地缺少血性,比划太多写起来又麻烦,遂改名为温残阳。 说起来,温残阳幼年时虽因“有泪”受了寒凉,却是因祸得福,练起吕长云的阳刚内力来虽艰难之极,但却事半功倍,十四岁上便内功大成,入骨的寒凉也祛净了。那一刻温残阳乐的嘴巴都咧到腮帮子了,乐颠颠地张罗着上京寻弟弟,却不想这个时候突然传来消息,说温家被皇上连锅端了,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官卖的官卖,一个大族瞬间支离破碎。温残阳的心一下子就落到了谷底,执意去京城晃了一圈,却没打听到弟弟的半点儿消息,只得怏怏回了大漠。 这一晃,便快五年了…… 吕长云两年前把这烂摊子丢给了温瑜阳,不知何处悠游自在去了。这两年来,温残阳顶了塞上鹰的名头,做漠匪做得也算有声有色。 弟弟来了,本来是天大的喜事;若是弟弟的肚里揣了个小侄子,这喜事就变得有些奇怪;若是这小侄子的另一个父亲刚好是温氏一族的仇人,这喜事就变得不能忍受;若是这仇人刚好是当今圣上,自己那不争气的弟弟正是这皇帝的男宠,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没爆掉!若是这皇帝还害弟弟受了那么多苦,一身武功尽皆废了—— “拿掉,把那劳什子的野种拿掉!”温残阳捏着探子送来的调查结果,对着神医钱羽狂吼。那时候,离落身子虚脱,还没有醒来。 钱羽捂着耳朵,好整以暇地等温残阳吼完了,才不冷不热地将了他一军:“已经三个多月了,强行打胎会要了你弟弟的命!” “那怎么办?” “我开些保胎药,好好地养着,兴许孩子生下来,你弟弟的身子还能比现在好些。”钱羽无视温残阳快要瞪爆的眼珠子,再次雪上加霜。 离落从醒来的那天起,便觉得他的孪生哥哥怪怪的,有时对自己好得没话说,有时却对自己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 离落那时动了胎气,钱羽叮嘱要卧床休息,不要走动。每日午后,温残阳都要抱着他出去晒一会儿太阳,随便聊聊。 离落说:“哥,我想回去看看。” “就你这样儿,怎么回去?”温残阳翻了翻白眼,“啧啧,你个没出息的,叫人给阉了就罢了,还怀上了皇上的野种!” 一句话戳到离落的痛处,离落微微苦笑,没有吭声。 温残阳抚弄着离落披散着的黑发:“又不是女人,头发留这么长做什么?怪不得这么缺心眼儿,总是被人陷害……”离落的头发一直没有剪过,黑黑亮亮,柔顺地披垂下去,已是将将到膝了。 离落终于忍不住打断:“哥哥!” 转眼过了小半月,离落胎气已稳,便说什么也不肯再留下来了:“哥,我得回去。” “不准!”温残阳断然否决。 “哥,我不能让方将军他们无谓担心。何况……君慊来了,看不到我会急死的。” “君慊?哼,叫得好亲热!”温残阳冷笑道,“小瑜你太自作多情了,那混蛋皇帝哪会管你的死活?” 离落眉梢一挑:“哥哥敢不敢跟我打赌?” “好,谁怕谁!我要是赢了,你这辈子就老老实实跟着哥哥吧。若是那混蛋皇帝真的来了……”温残阳咬一咬牙,“你在这里好好养胎,我替你去!” 温残阳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反悔这种事他堂堂七尺男儿不屑为。何况那混蛋皇帝政事在身日理万机,又怎么可能为了个内臣千里迢迢赶赴边疆? 可是仅仅过了一个晚上,他就收到道上兄弟传来的消息,说皇上最多两日,便会到达方永乾军驻扎的昀罕绿洲。那认出皇上的人曾在京营当过差,见过皇上很多次,绝对错不了的。 温残阳自作自受,只得硬着头皮去了。看来那皇帝还算有良心,不过……敢让小瑜受那么多苦,看你爷爷怎么整治你! 孪生兄弟本就相像,离落替温残阳简单易了下容,便能够以假乱真。至于嗓音,内力练到一定程度,便可以控制喉头,随意改变音质。本来一般人即便功夫再高,也只能模仿个大概,但吕长云极嗜皮影,特意跑去掳来了好几个班子轮番上演,温残阳日日耳濡目染,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凡是会吱声的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学弟弟说话那当真是小菜一碟。 于是……温残阳悲剧地成了弟弟的替身,悲剧地被皇帝大人三天两头缠住了求欢,他一纵横漠上的大哥大,头一次被人逼到四处躲藏的份上,怎一个郁闷了得?好在皇帝也被他的冷漠无情折磨得憔悴不堪,于是想方设法替弟弟出气就成了整日无所事事的他唯一的乐趣。 但是,他温残阳还是熬不住了,写了张便条着人给离落送了过去。上面两行字歪歪扭扭七零八落张牙舞爪:“小瑜,你胎稳了就趁早滚回来吧,你哥哥我招架不住你家的那只种猪了!老子装你装得真他妈憋屈得要命,十足一孙子!” 离落看了,笑眯了眼,哥哥你就好好受着吧。那时离落身子已经无恙,拾掇拾掇就留书出走,一个人上了昆仑。 第四十六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转眼除夕就到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唯有过年这几天人们才能心安理得地纵情欢 分卷阅读49 - 分卷阅读50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50 乐。平凉关虽甚是清苦,将士们却都满面喜气,强抑了思乡之情,高高兴兴张罗着过个好年,唯有楚君慊日日神不守舍,游魂也似在军营里晃荡来晃荡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晃荡到方永乾处:“方将军,朕的阿离有信儿了么?” 一天十次八次地被同一个人问同一个问题,时候长了,就连方永乾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都觉得毛骨悚然,于是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一天到晚不回营帐,不知道钻哪个旮旯里去了。 楚君慊才不信那个假离落的话,世上只有阿离才有如此易容妙手,妙到连他都看不出破绽,所以……阿离一定还活着!只是……阿离,你为什么要躲着我,还弄个假的到我身边来? 大年三十早上,雪停了。天是那般清透的蓝,金色的阳光落在雪上,反射出耀目的璀璨,早晨的空气干净而清寒,楚君慊掀开帐子看了看外面的天气,轻轻叹了口气:“阿离,你怎么还不回来?我还想和你一起回京过年呢。”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展开信纸细细摩挲。阿离,那一天急急地跑去寻你,是有开心的事想和你一起分享,哪知道那个人根本不是你! 那封写有“大靖皇帝亲启”的信……根本就不是什么战书,而是四弟写给他的家信。那一天,楚君慊只扫了一眼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心就不由狂跳起来,因为那入笔婉转出笔洒脱的字体他曾经见过很多很多次,能写出这般字体的不做第二人选,正是多年前在战场失踪的四弟,那个拥有绝世容颜,与匈奴对战时却犹如战神出世的男子——楚君颜。 一阵狂喜冲上心头,楚君慊抖着手急急抽出信笺,略过大段的文字直接去看末尾,果然!那落款是桀骜不驯飘逸潇洒的两个字:“君颜。”小颜的字从来是娟秀整齐的,只除了落款的签名,是谁也伪造不了的率性飘逸,恰如四弟那颗飞扬不羁的心。 四弟……四弟还活着,真好! 缓了口气,楚君慊才展开信纸,一个字一个字细细看过去,只觉每一个字都无比亲切,却又无比陌生。原来……四弟这些年一直在匈奴,跟左贤王哲和在一起…… 多少伤心的往事,写在信纸上也只那么寥寥几行字:“……云中一役,内贼通敌而致惨败,弟流落异域,伤重无药,饥寒交迫,命几不保矣。后机缘巧合,与左贤王哲和结识,钦其至诚,感吾国之勾心斗角,心灰意冷,无心南归……” 这不是一封战书,这是一封和平信。信上说,只要哲和在位一天,便不会有一兵一卒进犯大靖国土,并恳请楚君慊下旨重开商路,设立边贸重镇,以惠百姓。 楚君慊若有所思,四弟既然敢替哲和下这等保证,想来两人关系匪浅。这么多年过去,四弟还是当年的那个楚君颜吗?止息边境多年纷争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四弟替哲和下的保证,他是否可以相信? 楚君慊将那封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一遍的时候余光扫到边角处的一行蝇头小楷:“哥哥,过几个月闲下来了就去看你,我想吃逸云斋的桂花酥。”楚君慊唇角漏出一抹笑来,是自己太过小人之心了,楚君颜就是楚君颜,即便扔到墨缸里滚一遭,也是心如冰雪,不染片尘。从来就只有他指挥别人的份儿,哪有旁人能左右得了他呢? 楚君慊突然开心起来,急慌慌冲出去大喊:“阿离,阿离——”他迫不及待要将他的喜悦与爱人分享,要把四弟还活着的消息,边境即将和平通商的消息,第一个告诉他的阿离。 皇上遇刺,小瑜竟是假的,一个又一个的炸雷把方永乾轰了个头昏脑胀,哪儿还顾得上跟皇帝置气。 那刺客不是别人,正是那送信的匈奴兵。楚君慊皱着眉头亲自提审:“你是哲和的人?” 刺客摇头:“哲和那个懦夫……” 楚君慊眉心几乎挤出一道深壑,语速也不觉加快:“是写信的人指使你的?” 刺客冷笑一声:“那家伙就是个男人操的,使唤我?他还不配!” 楚君慊扬手狠狠抽了他一巴掌,心下却是松了口气。不是小颜,就好…… 那刺客嘴角淌血,却放声大笑:“我们还有很多兄弟埋伏在哲和身边,但是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是谁,永远……单于虽然死了,但中兴我族的大业,任何人都无法阻挡!”说罢咬舌自尽。 原来是呼揭的旧部…… 四弟的处境着实堪忧,楚君慊干着急,半点儿忙都帮不上,只有写了封回信派人送去,嘱他千万小心。 楚君慊唇角一丝苦意久久不散,四弟,你跟着哲和远离故土栖身异域,真的可能幸福么? 除夕夜,平凉关内的沙漠里燃起熊熊的篝火,将士们围着篝火高声谈笑,一串串的沙鼠和驼肉在火上烤的滋滋流油,将士们一面大快朵颐,一面含糊不清地说话。说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家都很开心。 转眼夜已经深了,不甘寂寞的人已经三三两两围着篝火跳起了没有节拍的舞蹈,紧接着几乎所有的人都加入了他们,手拉手尽情地跳着,跳着。 楚君慊窝在角落里,看着他们灿烂的笑脸,心中无比羡慕。过了年,方永乾就要带着他仅剩的七万步兵返回沧源郡,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热闹的新年了。 一场以为会绵延甚久的战役,就这样突如其来地结束了,这一个年,将士们过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开心。 在一派喜悦和热闹里,楚君慊的心愈发寂冷得可怕,只将浊酒一杯杯倒进口中,喉咙火烫,心却始终暖不过来,意识也是越来越清醒。直到子时以后,人群渐渐散了,楚君慊才慢慢踱回营帐。 掀开帐子,便有昏黄温暖的烛光漏了出来,驱散了多日的冷寂。楚君慊这时才觉得意识有些恍惚,自嘲地一笑,酒喝得太多,终于白日做梦了吧? 一个声音轻笑道:“皇上,玩够了,终于知道回来了?” 楚君慊一惊抬眼,柔和的烛光映出熟悉的秀美轮廓,阿离—— 楚君慊一瞬间心跳几乎停止,三两步冲上前去,却在最后一刻刹住了脚步:“你是真的假的?”或者,是在梦中? 离落浅浅一笑:“你说呢?”心中却不由暗恨,哥哥,都是你干得好事! 楚君慊犹豫了一瞬:“我……我不知道。” 离落急了:“君慊,滚过来!”放肆吗?他已经有放肆的资本,从皇上抛下政事日夜兼程赶到边疆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明白自己在皇上心里的位置。 楚君慊听了离落的嗔骂,反而一下子笑逐颜开,上去紧紧搂住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儿,委屈地轻唤:“阿离……阿离……”喊着喊着泪水就盈满了眼眶。那个假的离落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唤过他的 分卷阅读50 - 分卷阅读51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51 名字,那种熟稔的感觉像电流一样通过他的身体,让他一下子就确定了,眼中人正是意中人。 楚君慊的手臂铁箍也似,压得离落的小腹微微疼痛。离落一时挣扎不开,只得咬牙狠狠地踩在楚君慊的脚面上。楚君慊惨呼一声松了手,迟疑地退后:“阿离……”难不成他还是认错了? 离落看着楚君慊的表情,怎么可能猜不出他心中所想?怀孕快五个月了,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君慊,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既想狠狠揍他一顿,又想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到最后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强逼回涌上来的眼泪,离落邪邪一笑:“怎么,不相信我是离落?需不需要亲自验明正身?” 离落看楚君慊还是杵那儿不动,轻叹了口气:“傻瓜!”离落起身勾住楚君慊的脖子,一口咬在他的唇上。楚君慊只觉唇上微微刺痛,然后温软的潮湿的小舌在轻轻扫过伤处,探进他的口中纵横肆虐,顿时满口的腥甜。 那是血的味道。 一吻结束,离落半挂在楚君慊身上,微凸的肚子隔在两人之间,呼出的气息淡淡扫在他耳畔,轻笑道:“这下,你可信了?” 楚君慊心中怦怦直跳,一时回不过神来,只感觉腹下有什么东西顶着,直觉伸手去摸,却被离落一巴掌打开了。楚君慊一下子醒过神来:“阿离,你病了?”目光停留在离落微凸的小腹上。 虽然只有不到五个月的身孕,但离落在帐中只着了一件薄棉衫,小腹的凸起已是十分明显。楚君慊乍一看见,只当离落患了不治之症,脑中嗡嗡乱响,脸“唰”一下就白了。 离落的脸却是一下子通红,红完了又白,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怀孕了!” “什么?”一定是听力出了问题。 离落大吼一声:“我怀孕了!”喊罢才觉得不妥,这营帐一个挨一个,隔音效果又不好…… 楚君慊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脑袋锈住了一般丝毫不能转动,人也瞬间凝固成了石头。 第四十七章 故乡人在异乡逢 阿离怀孕了!怀了他的孩子! 楚君慊从相信这一匪夷所思的事实的那一刻起,就笑得合不拢嘴。阿离当真是他的宝贝,从爱上小太监的那一刻起,楚君慊就有了一生无子的自觉,想不到阿离竟有这样的体质,几个月不见,竟揣了个娃娃回来。 楚君慊一把抱起离落,刚想举起来原地转几圈,突然想起离落腹中还揣着个宝贝,赶忙把离落小心翼翼放到床上,扯了床被子轻轻盖上,隔着被子搂住离落的腰,把头贴在离落的凸起的小腹上,听了半晌:“阿离,孩子怎么没动静?” 离落见楚君慊笑得白痴一样,又做出这等小孩子的动作来,不由哭笑不得:“皇上,还不到五个月。”前两个月动了胎气,折腾得厉害,这一个月倒是安静地很,轻易感觉不到什么动静。 楚君慊坐起来,直视着离落的双眼:“阿离,叫我君慊。” 离落展颜一笑:“君慊——”那笑容一瞬间盛放,美得夺目。 楚君慊搂着离落沉沉睡去的刹那,突然呢喃道:“阿离,你寻到母亲了么?” 离落迷迷糊糊地笑道:“寻到了,她在天上祝福我们呢。” 次日清晨,楚君慊神采奕奕去方永乾处拜年,方永乾一时受宠若惊,跪下去连声道:“末将叩谢皇上,恭祝皇上新年吉祥。” 最近这如许多的变故下来,方永乾也算明了了皇上的心意,赌气的心思没了,君臣之礼还是要守的。 楚君慊把方永乾从地上扯起来,笑容满面地道:“老方,我跟你说……” 一句话没说完,帐帘“哗”地一声被掀开了,清泉般悦耳的嗓音蓦地响起:“方叔叔——”离落转眼瞥见旁边的楚君慊:“哟,皇上也在这儿啊?” 楚君慊赶忙抢上去扶着:“这么早起来干嘛?怎么不多睡会儿?” 离落唇角带笑:“我是想多睡会儿来着,可是某人一大早又是打翻脸盆又是踢倒凳子,死人也吵醒了。” 楚君慊干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方将军马上就要撤回沧源了,这个年一定要好好乐乐,好好乐乐啊。”说着不着痕迹地搂住离落的腰,在他小腹上轻抚着。 方永乾唯唯:“是,是,要好好乐乐。”心中却是恍然,怪道皇上昨天还霜打的茄子一般,今天就生气勃□来,原来是小瑜回来了。 这回总该是真的了吧? 离落一见方永乾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笑道:“方叔叔,让你担心了。” 方永乾道:“小瑜,这几个月究竟怎么回事?云里雾里的。” “一言难尽啊。”离落在一旁坐下,端起一旁的杯子就喝了一口,皱了皱眉:“怎么是酒?” 楚君慊立马狠狠瞪着方永乾,离落扯了扯楚君慊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小题大做,然后尽量简短地讲清了原委。但孪生哥哥的事是半点儿也没提,只说他被塞上鹰所救,因怕他们担心,故找了个人易容暂代。离落心中苦笑,即便两人已经亲密如斯,他还是不敢设想如果楚君慊知道他就是温瑜阳,会有什么反应。怪就怪那个大嘴哥哥早把温残阳的大名宣扬得天下皆知,若让人知道他们是孪生兄弟,方永乾又老是小瑜小瑜地唤,傻子才猜不出他就是温瑜阳。 方永乾听了离落的讲述,震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喃喃道:“你……怀孕了?”目光无意识地停留在离落的小腹上。 离落拍开楚君慊在他小腹上流连的手,微笑道:“不错。”虽然他以刑余之身受孕有些匪夷所思,但怀上爱人的孩子并无不可对人言,何况这个人还是方叔叔。 “那……昨晚那一声‘我怀孕了’是你喊的?” 离落这才有些赧然,声音也低了下去:“不错。” 所有的热闹都在除夕夜被挥霍殆尽,大年初一大家也不过拜拜年吃吃饺子打打牌,一眨眼功夫就过去了。 这样转眼就到了初五。 约莫未时三刻光景,离落午睡方醒,恹恹地躺在床上不想起来,楚君慊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他的头发,李越突然挑开门帘,声音轻快:“皇上,离公公,你们看谁来了?” 李越知道真的离落回来了,自然也是高兴的,但看见楚君慊和离落在营中明目张胆地亲热,还是觉得浑身别扭,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索性躲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这一回竟然主动出现,不知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离落懒懒地不想动,也不起身,楚君慊更是毫无顾忌,只抬眼看向门外。 笑容明媚的女子走进帐来,背后是一大片灿烂的阳光和海一样蓝的天空。离落眯了眯眼,笑了。 楚君慊微微 分卷阅读51 - 分卷阅读52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52 蹙眉:“姬姑娘?” 来人正是姬夜来。在缘法寺书市见过一面,楚君慊自然认得,只不知这爽朗不羁的姑娘,何时竟来了边疆? 姬夜来跟楚君慊行了个礼,转向离落道:“怎么还在睡?”自乾康绿洲一役,离公公的名声不胫而走,转眼传遍了整个大漠,姬夜来哪有不知的道理?思及却不由心下叹息,像温瑜阳这样的人,果然不论落到什么地步,身上的光华都是掩不住的。 趁着战火暂息,年节时又闲来无事,姬夜来便想着来看看离落,顺便拜个晚年。 离落坐起身来,趴在楚君慊肩上往她身后张望:“胡念呢?” “跟李越切磋去了,别理他。”姬夜来看着两人亲密的动作,心中有些酸涩,有些温暖。皇上竟来了边疆,是来寻离落的吧?看来皇上和他,很……恩爱呢。 楚君慊不着痕迹地在离落腰上捏了一把:“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吃醋啦?”离落拍开楚君慊的手,笑道,“姬姑娘是纵横漠上的女中豪杰,在沙暴中救过我一命呢。” 姬夜来听离落这么说,想起那日尴尬的相见,也有些不好意思,还未曾出言客气两句,就听楚君慊道:“阿离,朕真不该放你出来……”你究竟遇到了多少危险? 离落乍闻此言,愣了一下,马上就明白楚君慊是在担心自己,轻轻一笑:“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楚君慊看了离落一眼,转向姬夜来:“姬姑娘救命大恩,定当回报。” 离落哪里不知楚君慊的心思,不过是不想让他和姬夜来过分亲密,故意把关系搞得生分,遂笑道:“姬姑娘何时去京城,想要什么金银珠宝良田美宅尽管开口,有冤大头在此,此时不敲更待何时?” 姬夜“噗嗤”一笑:“年后倒真是要去一趟京城……”说着叹了口气:“阿念寻不到父亲,是不会死心的。”这几年已经去过京城好几趟,阿念寻不到父亲,自己却是有家不敢回,有父亲……不敢去见。 离落奇道:“寻父?胡念的父亲在京城么?”这么说,胡念的母亲才是胡人? 姬夜来点点头:“他父亲是当年京城名噪一时的大夫,因为家中阻挠而跟他母亲私奔。后来……因为一些变故,他父亲和他母亲分开了,母亲临死前只给他留下了一本手写的医书和一封信,信中嘱他寻父。这几年阿念跟我去过好几趟京城,多方打听却没有结果。” 离落听了,心中一动:“他父亲叫什么名字?” “胡玉树。” 果然。 第四十八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玉树医馆的风流大夫跟人私奔的事情,当时在京城掀起偌大风波,可说是妇孺皆知,离落自然不会没听说过,只是无论如何联系不到老成持重的胡太医身上。后来有一天,离落偶然称赞胡玉树德高望重,楚君慊在一旁嗤之以鼻,说你别看他现在一副老实样,年轻时可风流荒唐过呢,就连名字都烧包,叫什么胡玉树的。 胡太医六十岁了,没有子女,几十年来一直和老伴相依为命,想不到现在却蹦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孩子,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呢? 离落说到底还不满二十岁,自然免不了好奇:“当年究竟怎么回事啊?”离落知道胡太医就是当年那个传奇的名医胡玉树后,可没少套过那老头的话,只是胡太医那个老人精总是装傻充愣,半点儿口风都不露。这回逮到机会,自然要问个清楚。 姬夜来道:“具体情形我也不大清楚,等会儿让阿念说给你听罢。” 离落立刻掀被而起:“正好快到傍晚了,一起吃晚饭吧。”楚君慊赶紧拽了件外衫给他披上,离落回头一笑。 姬夜来暗中翻了个白眼,才申时三刻好不好,哪里到晚饭的时辰了? 楚君慊揽住离落的腰,往帐外一指:“姬姑娘请。” 姬夜来打量着两人,一个英挺潇洒却温柔体贴,一个清丽娇小却傲气天然,真真是绝配,除了……离落不是女人。 因为怀孕的关系,离落的腰身不复当日的纤细,脸部的轮廓也柔和起来。姬夜来笑道:“你胖了。” 离落微笑摇头,伸手轻抚微隆的小腹,脸上露出柔和的表情。 边关清苦,虽是年节时候,饭菜也并不如何丰盛。因是别后重聚,几人相谈甚欢,一顿饭倒也吃得和乐融融。 杯盘狼藉之际,离落按捺不住问起了胡念父母的往事。 原来……胡念的母亲名叫丽绮丝,原是西域毒医的弟子。毒术和医术虽然一为害人,一为救人,却原本是同源。那西域毒医闻得中原医术博大精深,便遣了丽绮丝到来中原偷师。丽绮丝能歌善舞,来到京都后便暂以歌舞谋生,暗中留意京中各大医馆,很快,便注意上了医术高超却有讹人试药怪癖的胡玉树。 于是,胡玉树所研制的新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重大的“失误”发生了,胡女丽绮丝试药一次竟试成了半身偏瘫!这一来,丽绮丝顺理成章地住进了玉树医馆,胡玉树心存愧疚,照顾得那叫一个细致入微,嘘寒问暖端茶倒水洗衣喂饭诸般琐事无不亲历亲为。闲来无事时,两人便晒着太阳随便谈谈,胡玉树除了医术精湛,诗词歌赋也是样样精通,古代名士的风韵气度,时新京戏里的欢爱柔肠,信手拈来指点发挥,句句不落俗套,胡女在西域长大,身之所历,耳之所闻,目之所见,都是胡玉树从未见识过的奇绝风土,缓缓道来,亦是引人入胜。不知不觉中,两人情愫渐生,渐渐地生死相许。为了这段不容于世亦不容于亲友的感情,胡玉树带着丽绮丝毅然私奔而去,不知所踪,在京城搅出一场好大的风波来。 故事到这里的时候,都还是圆满的。就算搁到戏里,也算是个顶好的结局,足够容纳人们无数美好的想象。可是—— 现实总不会那么浪漫。西域毒医素来乖戾多疑,一生唯一相信的东西只有毒,所以丽绮丝临行前,也被迫服了慢性毒药。丽绮丝深知这段感情来之不易,开始的蓄意欺骗丁点也未敢跟胡玉树提及。这样一个秘密压在心底,随着时间的流逝,丽绮丝所剩的生命越来越短,也越来越憔悴,常常看着自己的夫君就流下泪来。胡玉树自然不会没有察觉,相询时丽绮丝却什么都不肯说。两人的隐居生活虽然平静温馨,因着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隐忧,总不能心心相印,自然也不是十分和乐美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静悄悄地移去,转眼就四年了。有一天胡玉树从市集归来,发现温柔的妻子不见了,只在桌上留下了一本波斯语的医书,封底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汉字:“永别了,莫寻 分卷阅读52 - 分卷阅读53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53 ,保重。”不是丽绮丝不想编个好些的理由让胡玉树放心,而是她懂得的汉字实在有限,一笔一划写下那七个字就已经耗尽了平生的力气,写毕便已是泪流满面,却不敢再多待一刻,怕得是多看一眼屋中熟悉之极的摆设,便再也无法狠心离开。 丽绮丝离开后不久,就发现自己怀了孕。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孩子让她既是痛苦又是安慰,但无论如何,这是玉树和她的骨肉,她要生下这个孩子!那慢性毒药毒性不烈,撑个一年半载当不是问题,用些清血的药缓缓调养,孩子也未见得保不住。 在一处古寺旁结庐而居,丽绮丝一面安心养胎,一面苦学汉字,她要把一切都写下来,从胡玉树处学来的医术,可能有用的清毒的药方,还有……给腹中这个宝贝的一封信。它注定是个没娘的孩子了,所以不能再没有父亲。丽绮丝含着眼泪把这些年的往事桩桩件件都付与笔端,她要她的孩子,长大了去京城寻父。她为他的孩子起名胡念,取得正是“思念胡君”之意。 生下孩子不久,丽绮丝便支撑不住,感到大限将至,于是把襁褓中白白胖胖的小东西托付给了荐福寺的方丈,含着热泪驻足良久,转身离去的瞬间,金发女子唇边漏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孽缘啊……” 于是小小的胡念便成了法号“孽缘”的和尚,小胡念虽然胎里带毒,但因为毒性和缓,母亲又用药着意调养,出世后不过喝了两年的寻常汤药便已无碍。后来……小和尚渐渐长大了,渐渐懂事了,再后来……便遇见了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人。 爱妻留书出走,胡玉树一下子就慌了神,揣了医书银钱并几件衣物便踏上了寻妻路。茫茫人海找一个人何异大海捞针,这样跋山涉水过了一年多,胡玉树把这些年的积蓄都花尽了,加上心中忧戚茶饭不思,到得后来形销骨立和乞丐没个两样。这般浑浑噩噩四处游荡,饥一顿饱一顿有一日竟到了京城,看见城门的那一霎那心中一激灵,才想起多年来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的父母,自己这个不孝儿不听劝落到如此地步,委实是自作自受。胡玉树心中千百般滋味千般难言,鬼使神差竟走到了自家门口,昏了过去。 为了不再让自家丑闻再次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胡家对胡玉树的归来秘而不宣。过几年娶妻生子入了太医院,胡太医的往事就更是少有人知,也难怪胡念几次赴京打听都一无所获。 在京城百姓的心中,那场私奔只是个香艳美丽的传说;可对于胡玉树来说,却是永生抹不去的伤痕。 当然,胡念只是讲述了母亲丽绮丝的往事,胡玉树的往事,是离落回京之后听老头子亲口说的。 见到自己亲生儿子的那一刻,饶是历尽人事的胡太医也不由瞬间泪流满面,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妻虽然贤惠,遗憾的是多年来并无所出,胡太医早已经断了儿孙绕膝的念想,却没想到离落边关一行,竟给他领回来个三十来岁黑发碧眼的孩子来,自是喜不自胜。思及年轻时那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思及丽绮丝炽烈而又满含难言苦楚的爱,又不由感慨万千。 寻妻不得落魄江湖之时,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那场以轰轰烈烈开头却草草收场的爱,不是没有怀疑过丽绮丝待他究竟有几分真情。在生死边缘徘徊过一场,重生的那个循规蹈矩的胡太医,甚至很少想起那段年少痴狂。许多许多年后,当垂垂老去的胡玉树突然明白了许多许多年前的真相,明白了那个女子的深情和所承受的苦难,恍惚中多少年的时光瞬间抽去,那如画的年轻容颜鲜活如昔,喜乐悲愁直撞在他垂老的心里,猛然醒神,目光正对上一双水汪汪碧蓝碧蓝的眼眸。 那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是那场恍若前世的如火爱恋留下的爱的结晶。 “念儿——” “爹——” 父子两人拥抱在一起的那一刹那,离落忍不住轻抚着隆起的腹部,眼中含泪,唇角带笑。 第四十九章 重劫杳杳归程遥 过了初十,楚君慊便令沈洛岩置备行装,要带着离落回京。 沈洛岩这两个月跑了一趟漠南沙海,正月初七刚刚回来,还没喘口气便得急急忙忙收拾行李准备上路。 漠南沙海千里黄沙漫漫,只有泉林一处方圆不过三里的绿洲。传说中,这处绿洲是会“跑”的,一夜之间就能移动两千里。泉林绿洲中生长着一种世间罕见的花,名为霜寒,唯有在冬至这一日才会盛开,花瓣细碎雪白,香飘万里,但仅仅十二个时辰后便会凋零。据说,霜寒有起死回生之效,趁花开之时采下,以鲜血哺之,能生死人而肉白骨。 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已,楚君慊却宁可信其有。还未到昀罕绿洲,楚君慊便将沈洛岩遣去了漠南沙海,去寻那传说中的如雪霜寒。 他不能承受阿离从他的生命中离去,一想到可能再也看不到那清气逼人又温柔俏皮的笑脸,想到可能再也感受不到那瘦小的躯体宜人的温度,楚君慊的心就冷成一片荒原。 只要有一丝希望,他都不会放弃。 楚君慊抚着离落柔顺的黑发,心中的感动欣喜恰如三冬之后雪化冰消,他的阿离不但没事,还有了他们的骨肉。纵然他幼失母亲,与阿离之间亦是磨难重重,但……老天待他还是不薄的。 沈洛岩奔波几月,并没有找到所谓能“生死人而肉白骨”的霜寒,郁郁归来不知道是不是要卷铺盖回家了,想不到却有如此戏剧性的转折,不禁深悔错过了一场好戏。 胡念两天前回了阿塞罕沙漠,安排好相关事宜再去京城与他们汇合,姬夜来则要跟他们一道返京。 沈洛岩前前后后安排得妥妥当当,姬夜来无处插手,皇上和离落又整天形影不离,几乎黏成一个,她也不好打扰,只得镇日里在漠上闲逛。 十来天都是响晴的天气,漠上的积雪融了好些,天湛蓝蓝的,云朵雪白雪白,千里朔漠黄白斑驳。姬夜来纵马漠上,觉得心情说不出的爽朗。 四处溜达了一圈,碰上了漠中舞剑的李越,扬鞭高喊:“李越,最近怎么老不见你?” 李越还剑入鞘,抬头望望太阳:“今天天气真好!” 姬夜来飞身下马,道:“你没事吧?看起来气色不太好。离公公倒是有点儿发福了。” 李越勉强勾了勾嘴角:“哪里发福,不过肚子大了罢了。” “嗯?”姬夜来愕然抬眸,这话听起来好像有点儿奇怪。 李越愤愤道:“好好一个人,竟把自己整成这个样子!”当年名动京师的传奇少年温瑜阳,身陷宫中也就罢了,竟还怀了皇上的孩子。这 分卷阅读53 - 分卷阅读54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54 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委实让人难以接受。 姬夜来心中“咯噔”一跳:“他怎样了?” 李越看她惊疑的表情不似作伪,倒有些讶异:“你不知道么?他……”声音不自觉地有些扭曲,“怀孕了。” 楚君慊伴了离落在暖阳下散步,一手坚定地环着离落的腰,轻抚着他的腹部。 离落半个身子都靠在楚君慊身上:“君慊,我们哪天回去?” “就这几日了,等洛岩打点好了,咱们就回……”一句话还未说完,楚君慊突然惊喜地“啊”了一声,“阿离,它动了,它刚刚踢了我一下!” 离落撇了撇嘴,已经五个月了自然会动,大惊小怪。 姬夜来从漠中回来,见了他们,连招呼都顾不上打,眼睛在两人身上略略一扫便直奔主题,灼灼地盯着离落的肚子。从前不曾留意过,如今细细一看,离落的腹部果然已经隆起一个和缓的半圆,那温柔的弧度让离落整个人都散发出浓浓的幸福的味道。 方才从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姬夜来的心中便涌上难言的酸涩和甜蜜滋味。当年在京中与自己齐名的少年才子温瑜阳,在红尘中受了许多苦许多磨折,不管是怎样匪夷所思的遇合,如今总算是修成正果。 她这些年在红尘中来来去去,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听过?人生多悲苦,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也可能终成怨侣,幸福,真的不易。 所以,不管是什么样人生什么样的爱情,就算离落以刑余之身受孕,只要他们幸福,她便会真心祝福。 离落顺着姬夜来的眼光看去,马上便晓得她心中所想,佯装促狭地笑道:“小夜姐,你跟胡念在一起时间也不短了,种子怎么还不发芽啊?”说着往楚君慊的怀里蹭了蹭,一手勾住他的脖子:“君慊,我累了,你抱我回去。” 姬夜来翻了翻白眼,又忍不住笑了。 这些年两人东奔西跑自由惯了,一直没想过孩子的事情。也许,是该要个孩子了…… 正月十五夜,大家聚在帐内围火闲谈。 “李越,边疆是男儿大展宏图的地方,朕预备让方将军带着你历练历练,你可愿意?”楚君慊问李越。 没有听到意想中的肯定回答,李越支支吾吾,总算憋出一句完整的话:“皇上恕罪,臣下……臣下还有老母在堂……所谓……所谓父母在,不远游……” 离落从火下的沙子里刨出一块滚烫的烤红薯,刚吹得凉了些,还没来得及剥便被姬夜来抢了去。离落也不恼,只伸出一双炭黑的爪子,把楚君慊的脸抹得一团黑。 一时间咳嗽声此起彼伏,离落丝毫不顾楚君慊怒瞪他的眼神,只顾在一旁“嗤嗤”地笑:“我要吃烤红薯,你给我剥。” 关于李越留在边疆的话题,就此被打断,之后也没人再提了。 第二日清晨,一行人,两辆驼车,启程返京。 温残阳在远方的沙丘上遥遥挥手,离落频频回头,不觉间热泪盈睫。 楚君慊在一旁道:“阿离,什么时候替他易回去吧。我瞅着你的眉眼长别人脸上,浑身不得劲儿。” 离落含泪笑道:“血肉为媒,这辈子是易不回去了……” 白雪皑皑,黄沙漫漫,旧关杳杳,前路遥遥。 这一场绵延半载的边乱,《大靖史》中是这样记载的:“治和八年秋,匈奴乱,平凉危。时卫渊为平凉将,帝遣玄武将军方永乾往援之。二将不睦,离内侍自请监军。 十一月,贼呼揭重兵压城下,守军弃关入阿塞罕漠,帝御驾亲征,大败贼军。 腊月,贼内乱,呼揭众叛亲离,哲和登位,乱遂止。 九年二月,帝归朝。 边乱既止,边市遂开,六十年中,商旅往来,平凉遂成边关商贸重镇。” 历史就是这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冠冕堂皇列于史书中的,未必是真相;反倒是民间众口相传的故事,尽多可信之处。 第五十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治和九年二月十五,花朝。 楚君慊上完早朝,便独自一人出宫闲逛,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京郊缘法寺外。看着那鳞次栉比的摊位和熙熙攘攘的游人香客,和……空空的斩青台,心中就又是甜蜜又是酸涩。想起那曾经名动京师的夜来剑舞,那句在坊间里巷中流传甚广的“看花要看夜来香,选婿当选温瑜阳”,想起去年中元节诳阿离穿女装来逛书市的情景,小爱人的一颦一笑都如在目前,可现在,伊人却不知身在何方。 究竟有什么不得已的事,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阿离已经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了,他委实放心不下啊。 二月十五正是缘法寺一年一度的古玩市,殿中甬道上下,池左右,山门内外,到处是古玩摊位,售卖各式各样的古书、古画、古玉,石刻、木刻,以及白瓷壶、青铜鼎之类有着岁月痕迹的物品,琳琅满目,真假参半。但即便是赝品,做工也十分精美,足可乱真。 楚君慊随着人流缓缓地走,心中默默回思。离开边疆已满一个月,回到京城也已经有八九天了,而距阿离不知所踪……已经整整二十五天了。 二十五天前,一行人歇宿在漠南的绿洲里。绿洲很小,七八间木屋,却只住着一个阴阳怪气的老头子。次日一早,离落就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那个奇奇怪怪的老头子。 本来,楚君慊和离落日日同榻而眠,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但坏就坏在那老头子居然有一卷《漠南沙海地理图志》,离落死活要跟去一睹真容。楚君慊拗不过他,只有令沈洛岩细细探了,确定绿洲中并无他人,且方圆二三十里内都没有其他绿洲,便也放下心来,却不想—— 还是出事了。 方圆二十里掘地三尺都找遍了,连个鸟影都没有,只在老人居所里发现了一封信。 楚君慊手抖得厉害,几乎连信纸都捏不住。他跟离落之间的感情屡经磨难,离落更是多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他已经怕了。这样的感情,是不是真的会遭天妒?如果阿离真的有什么不测,他该如何熬过那漫漫余生?何况阿离的腹中还有他们的骨肉,那小小的,将他和阿离的血脉连结在一起的一团生命。 艰难地展开信纸,信上是熟悉的行云流水的书体,虽然因为臂力不足显得缺少筋骨,在楚君慊看来却别有一种柔和婉转的风度: “君慊:不告而别,情非得以。君请返京,勿忧勿寻。两月为期,京师重会。 阿离上。” 后面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那笑脸是离落去年秋天离京前,两人约定的通信暗语,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分卷阅读54 - 分卷阅读55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55 楚君慊松了口气,虽然心还悬着,但毕竟不再那么焦虑。既然人遍寻不到,也只有回京静等。 楚君慊一回京,七王爷立刻就带着他的亲亲爱人回了清凉镇,顺便还拐走了大批珍贵药材外加资深太医一名。 不要误会,这资深太医另有其人。胡太医已经全然沉浸在即将见到亲生骨肉的喜悦当中,日日顶着一张大大的笑脸,在楚君慊面前晃来晃去,很是碍眼。 因是漠上出了点儿事儿,胡念一时走不开,归期只得延后。 治和九年三月十五,玄武将军方永乾归朝述职。因着方永乾在边关大挫匈奴,楚君慊特设宴庆功。 当日晚间,朱雀大街从宫门到城门一线戒严,玉砌雕阑的朱雀楼灯火辉煌,大靖皇帝延请了京城四品以上的文武百官,齐聚一堂,共贺方将军得胜归来。 珍馐玉馔流水一样传布席间,舞袖同娇颜相映,丝竹与清歌共鸣。盛世盛筵,一派繁华景象,楚君慊默默看着,心中却只是冷寂。阿离,阿离,你在哪里?何时回来? 酒半酣,歌将阑,楼外突然一阵喧哗。只听得脚步声纷乱,侍卫统领姜戎大喊:“拦住他,保护皇上。” 楚君慊抬眸看去,只见门口的大内侍卫如同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剑还来不及拔出,便纷纷倒向两旁。一个人影身披绣金云纹的大氅,径直奔向皇帝身处的首席。 方永乾和众武官纷纷上前格挡,却连那人的半片衣角都不曾碰到。等他们从错愕中回神,那身着绣金云纹大氅的人影已经扑到皇上面前。 方永乾骇极大喊:“皇上!”姜戎领着大内侍卫冲了进来,顿时响起一片刀剑出鞘之声。 只见那人影没有丝毫停顿,直接扑入皇上的怀抱之中。皇上竟然伸开两臂,将那个包裹在大氅中的身子紧紧搂住。 “阿离,阿离……”楚君慊在他耳边喃喃轻唤,一瞬间竟是泪流满面。 “我在,我在……”离落微笑着一遍一遍回应。 看着这一幕,所有的人都愣在当场。抽出的刀剑悬在半空,一时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良久,楚君慊才回过神来,含泪一笑,低头把泪水胡乱蹭在离落衣上,这才挥了挥手,遣退了大内侍卫。 很多年以后,赴宴的大臣都还记得,治和九年春天的那个灯火辉煌繁华如醉的晚上,年轻的帝王将那个神秘的闯入者揽坐在怀里,笑容和煦如春风:“这是朕的皇后。朕的皇后回来了。” 众臣哗然。 帝王怀里那个纤巧的人影却只是微微笑着,乌发如云,容颜胜雪,浑身都散发出梨花一般的清远气质。 一炷香后,皇上提前退席,两人并肩穿过大殿,十指紧扣,始终没有松开。“皇后”宽松大氅下的肚腹似已微微隆起,大约是有了身孕。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放假了,但感觉还是没找回来。 ☆、第五十一章 紫衣梨花千树雪 自从朱雀楼宴后,朝中上下宫门内外街衢市井一片哗然。 皇上竟然选一个来历不明武功高强的女子做皇后!对臣僚来说,是于礼法不合,荒唐透顶;对宫中嫔妃来说,是彻底打碎了她们的梦想,也彻底激发出她们的恨意;而对老百姓来说,这却是一个传奇。 历来皇后的人选不是高官后裔便是世族千金,从确定到筹备再到册封大典,极尽奢华繁琐,庄严典重。但这回的皇后娘娘不是高门大户出身的娴德淑女也就罢了,竟然挺着大肚子独闯戒备森严的朱雀大街,还当庭与皇上旁若无人地亲热。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出身来历,没有人知道她与皇上如何相识。 一时间各种传说在街头巷尾疯传,有人说皇后是皇上微服赴边亲征途中救下的楼兰公主,有人说皇上在漠南沙海曾经被一伙儿漠匪绑架,皇后娘娘正是武艺高强的女匪首,还有人说皇后娘娘是战争中从匈奴手中救回来的柔然女子……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只有寥寥几人知道真相,而宝福刚好是其中之一。 所以当宝福滔滔不绝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向离落讲述各式各样的传闻的时候,离落只有轻抚着高高凸起的肚子微微苦笑。 大概所谓传奇,都是这样堆砌起来的吧。等时光老去,还有谁会在意传奇背后有着怎样的真相? 皇后娘娘最漂亮的便是那一头长发,如一挂小小的黑色瀑布垂挂下来,已经过膝了。 有人听见皇后娘娘直呼陛下的尊名呢。 德妃姜纭午睡方起,便听得有宫女在廊下小声地议论,心中一动,便想去拜访一下那个占去皇上全部宠爱的新皇后。究竟是怎样风华清远的女人,才能令皇上如此痴狂? 不是她不好奇,前几日小公主病了,她忧心如焚,哪里顾得上这些有的没的?如今宝贝女儿没事了,有些事情也需要去弄清楚了。譬如——听说皇后已经怀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难道皇上和她早有往来?还有,瑜阳他……究竟怎样了?生死如何?难道她看走了眼,皇上对瑜阳并非认真? 满树梨花如雪,花树掩映下的身影清新窈窕。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女子身着月白素绢夹衫,外罩一件淡紫色的纱衣,漆黑柔顺的发丝瀑布般披垂而下,周身散发的清远气质与雪白的梨花无比契合。 德妃心中暗赞,这样的女子,无怪皇上对她如此宠爱。 正在这时,那女子回过头来,向她微微一笑:“今早听胡太医说小公主已经无恙,便猜到娘娘要来。” 原来……原来……原来皇上藐视天下礼法规矩,费尽心思宠着疼着的人,始终只有他一个——曾经名满京师的天才少年温瑜阳,后来在宫中坚韧顽强地活着的离落。 德妃一时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开口。 离落也不说话,只微微笑着看她。离落身形虽说不高,但着女装时却显得身形格外高挑,肚腹微微凸起,更是迷人。 等等,肚子,他这大肚子是怎么回事? 德妃讶异抬眸,还未开口,离落便微微苦笑:“奴婢大概便是传说中的阴阳人。” 阴阳人?世界上真的有这种……奇迹?这样也好,他已经受了太多的苦,老天终于不忍,所以还给他一点点幸福:“你不必再自称奴婢,按理我还应该称呼你一声皇后娘娘。” 离落微一愣神:“习惯了……娘娘就别再取笑我了。” “阿离——阿离——”远远传来楚君慊的喊声。 “在这儿呢。”离落微笑答应,笑容里满满都是幸福的味道。但有一瞬间,德妃瞥见那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那么深那么深,似乎有什么沉沉地压 分卷阅读55 - 分卷阅读56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56 在里面,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也许只是光影的错觉吧。 “姜纭你也在啊?朕要带阿离出宫散散心,一起去吧?” “不了。你们去吧。”德妃淡淡一笑,看着离落:“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又看向楚君慊:“阿荪醒来看不到臣妾,要哭的。臣妾先告退了。” 替离落加了一件雪狐绒的披风,楚君慊揽着离落缓步出宫。 “中午睡得好吗?”楚君慊摸摸离落漆黑柔顺的长发。 “嗯。” “今天孩子踢你了吗?” “嗯。” “你穿这一身真漂亮。” “嗯?” “胡太医说,多走走对生产有好处。” “嗯。” “不过千万别做太大的动作。不舒服了就跟我说,千万别忍着,啊?” 离落微微一笑,左足轻抬,微微一勾,一个旋身甩脱楚君慊搂着他腰的手,顺势一推。于是乎,楚君慊就“扑通”一声,与石板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离落抚着肚子施施然走开:“整天穿这身儿衣服已经浑身不得劲儿了,你还来烦我。活该。”说着摇了摇头:“好好一皇帝怎么成了话唠?” 楚君慊狼狈起身,匆匆追上来:“阿离,有没有不舒服?有没有动了胎气?” “闭嘴!”离落扬眉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是不是摔得还不够重?” 楚君慊摸了摸鼻子,好像是有点儿失态啊,不过:“阿离,你在大漠中究竟遇到了什么?怎么只留下一张字条就走了个无影无踪,武功……也恢复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我害怕……” 离落急急打断他的话:“好了,我这不是没事么?不过是遇到了……” 转过街角,便是京都最为繁华的西市。中土的丝绸、茶叶、瓷器,南疆的雀翎扇,西域的毛皮、玉石,波斯的香料、珠宝,乃至京城本地的木雕、石雕,以及各地的土产小吃,花鸟鱼虫……都在这里出售。 离落的话刚起了个头,便被一阵哭声打断了。 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正蹲在西市的入口“哇哇”大哭。 楚君慊看看男孩儿,又看看离落高挺的腹部,突然心有所感,搂着离落上前问道:“小弟弟,你怎么啦?” “我的鸟,我的鸟让他们抢去啦。”说着伸手一指前面几个衣着华丽的少年,其中一个正提着一只竹编的鸟笼,逗弄笼中的鸟儿。 “把鸟给我!”离落道。 少年转身看见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邪笑道:“大嫂,你怀的是哪家的杂种啊?不在家里好好躺着,跑到街上找汉子,嗯?” “对啊,我就是来找你的。” 少年只见那女子冷冷一笑,扬手一挥,还未及反应,便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即五体投地。 这一番兔起鹘落整得楚君慊心惊胆颤,生怕离落有什么三长两短,看见离落提着鸟笼回转来,这才放下了心:“把鸟给孩子,咱们找个地儿歇歇吧。” 离落邪邪一笑:“不,这鸟我很喜欢,我要了!” “阿离!”楚君慊看见那小男孩儿嘴一撇又要哭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离落冷笑道:“没出息。记住,想要,就凭自己的真本事夺回来。不然即便有再多的人帮你,还是会被抢走!君慊,我们走!” 少年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离落扬了扬手中的鸟笼,挑眉:“鸟在我这里,有本事你就来抢!” 那是一只羽毛漆黑的鸟儿,只有翅羽的中部和尾羽尖上是白色的。 一只八哥。 行云楼是西市最大的酒楼,那里的梅花云片糕和莲子杏仁露是京师最有名的甜品。梅花云片糕入口即化,唇齿留香;莲子杏仁露苦后回甘,柔滑清爽,余味悠长。 离落轻啜一口杏仁露,用筷子逗弄笼中的鸟儿:“哎,君慊。你说我该喂它吃什么呢?” “这个……回去问问,总有人知道。” 隔间里清幽寂静,桌畔一只青花瓷瓶,两三枝杏花徐徐吐出幽香。 这时,廊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接着,竹帘撩起一半,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刚刚远看就像,果然是你!”转向离落,微微一笑:“嫂子!” 离落抬眸看去,只见来人身躯修长挺拔,半边脸上覆着狰狞铁面,露出的那半边脸却极是清雅秀丽。 这是谁呢? 第五十二章 人间有幸得漱玉 茅屋内一灯如豆,老者递过一册泛黄的书简,封皮上却只有五个字《漱玉洗髓经》。 离落抬起头来,眸内光芒耀眼:“这是何意?” “我等你好久了。”老者嘴角的褶皱瞬间深刻,笑意说不出是苍凉还是冷淡。 “等我?”离落双眼微眯,“你知道我是谁?”为了掩人耳目,回程的途中离落一直以女装示人。 “这大漠南北,离公公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老者笑道,“不过,我还知道别人所不知道的……” 离落双目盯紧老者,不语。 “我知道公公最喜欢历朝风物志,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漠南沙海地理图志》,”老者目光灼灼,“我还知道公公是何种体质……你腹中的孩子是与你同车的男人的?” “是。” “那个男人……就是当今圣上?” “不错。”离落眸中终于微露讶异。 老者却叹了口气:“你何必为他做到如此地步?如果不是遇见我……” 离落唇角微勾,笑容里隐隐一丝涩意:“也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并不全是为了他。” 那之后的事情就很简单,老者以同行诸人的性命相胁,迫离落留书出走,跟他来到一片方圆不足三里的小小的绿洲。 楚君慊听到这里,眉头微微一蹙:“泉林?”那时,楚君慊正挽着离落在两旁开满海棠花的长廊中散步。春光正好。 离落笑道:“不错。” “会跑的……绿洲?” 离落轻轻摇头:“哪里有那么玄的事情?不过是绿洲地下有很强的地磁,每个拿着罗盘进去的人都会迷失方向。一旦安全离开了,因为记忆中的方向有误,所以就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了。” 虽然外面还是冰天雪地,但因着温泉的作用,绿洲中开满了如雪的白色花朵。 离落伸指拈下一朵,轻轻嗅着:“霜寒?” 老者微笑:“不错。” 离落眉梢微挑:“不是每逢冬至才会开?” 老者笑道:“很多传说都是这样,真相其实平凡无奇。” “那么,所谓生死人而肉白骨……” “如果真有这种东西,人间 分卷阅读56 - 分卷阅读57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57 还会有死别吗?” 老人有一身傲绝天下的内功,凭之纵横宇内,罕逢敌手,半生中走遍了中土、西域和南疆,诸般奇绝景观无不亲见,各地风俗物产无不熟知。生平了无遗憾,唯独……缺一个传人。 《漱玉洗髓经》是天下奇绝的内功心法,易筋洗髓通脉蕴气,功力大成之时真气充盈流转,几达天人合一之境,但修习它却需要极为特殊的机缘。只有阴气虚浮,阳气内敛之时方能一举成功,不然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危及性命。 而修习《漱玉洗髓经》最佳的体质和时机就是阴阳人怀孕时。据说,老人这一门的创派祖师就是个阴阳人,虽然武功高绝,却甘愿为另一个男人怀孕生子,可怀孕期间却遭遇爱人的背叛,气苦之下拼命练功,不想却创出了这一绝世的内功来。 后来,这一派绵延传下,但这奇绝的内功心法始终无人能练,束之高阁。 老人年轻时迭遇险境,有一回中了寒冰绵掌,寒气转阴滞于经脉,仅剩一缕纯阳内力护守丹田,生死一线。于是,老人冒险练了这门内功,阴差阳错之下,不仅未死,而且神功大成。 后来的后来,因为一次意外,发现自己也是阴阳人。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往事了,可堪回首又不堪回首…… “于是,你就把我拐来做你的弟子?”离落苦笑。 “做我的传人对你有坏处吗?” “没有。” “有好处吗?” “有。” “那不就结了?”老人洋洋得意,满脸的皱纹都挤在一起。 两月间,老人将浑身武艺倾囊相授。离落的天份本是极高的,加上体质相合,时机恰当,功力进展神速。不到两月,武功不仅完全恢复,还超出从前许多。 楚君慊听完,“哼”了一声道:“阴阳怪气,不似好人。”教人武艺本是光明正大的事儿,干什么还要把人拐走! 离落看着楚君慊,淡淡笑道:“他毕竟是我师父。而且……”离落的笑容慢慢扩大:“五十年后,我也会是那个样子。” “我……” 离落打了个哈欠,右手勾住楚君慊的脖子:“我困了。抱我回去。” 软软的风从敞开的窗子里钻进来,离落倚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灿烂的春光,阳光暖暖的,海棠盛开,杨花乱舞。 离落打了个哈欠,嘟囔一句:“春光正宜眠。”索性重新钻进被子里沉沉睡去。 自打怀孕过了七个月,离落越发嗜睡了。除了吃喝拉撒和孩子偶尔闹腾的时候,几乎整日整日昏昏欲睡。 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忽听得门“碰”地一响,仿佛有人进来了。 离落眼也不睁,迷迷糊糊地嘟囔道:“君慊,是你吗?” 一个高亢的女声传来:“哟,皇后娘娘果然情深,竟是半刻也离不开皇上。”来人“嘿嘿”冷笑了两声:“乡巴佬就是不懂规矩,皇上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话还没说完,就见离落懒洋洋起身披了件淡紫的外衫,眯着眼倚在床边,唇边一抹笑意似有若无:“我说今儿早上怎么有个乌鸦在我窗外头叫个不停……淑妃娘娘,您有何贵干?” “听说妹妹有孕,姐姐亲自煎了保胎药给妹妹送来。”淑妃咬呀笑道。 “哦?”离落瞅了眼桌上的药,“怕是有什么毒药打胎药什么的在里面吧?” 淑妃倒是坦然:“不错。你敢不敢喝?” 离落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直盯到淑妃脊背一阵阵发寒,才悠然一笑:“为什么不敢?”说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喝完吐了吐舌头:“好苦。姐姐有没有糖?” 淑妃彻底怔住了,呆呆地看着面前姿容清绝的女子:“你……你……” 离落掩口打了个哈欠:“淑妃娘娘,药已经喝了,没什么事请回吧。” 淑妃:“……” 离落道:“淑妃娘娘还有事?” “你……你就不怕我真的在药里下毒?” 离落眼神倏地凌厉:“淑妃娘娘非要我挑明了说吗?娘娘身上的香味儿很特别呢。”久病半成医,以为他辨不出空气中隐隐的麝香味道?以为他不知道,保胎药里刚好有一味药能够抑制麝香的药性? 淑妃的脸倏地惨白,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离落却施施然下得床来,抚着肚子上前几步,凑在淑妃耳边轻轻道:“淑妃娘娘,你真的不认得奴婢了?” 淑妃一个踉跄,扶着门框站定,睁大了眼睛盯着面前的人。紫衣的女子腹部高隆,身姿优雅,面容清隽。那眉眼,依稀…… “离公公!” 离落看着门外,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娘娘有何事吩咐?” “商荷?!你在这里干什么?” “皇上?!” 第五十三章 夜深只影觅相思 楚君慊暴躁地一挥手,把桌上的奏折都扫到了地上。 离落推开御书房的门,伸头往里看了看:“君慊,怎么了?”说着走进去,把地上的奏折收拢了捡起来。 楚君慊赶紧上前帮忙:“我来。” 离落打开奏折翻了翻,竟都是些规劝皇上废后另立的折子,不由撇了撇嘴,转身提笔一阵龙飞凤舞。末了扔下折子,凑在楚君慊嘴角亲了一口,粲然一笑:“皇上不会生气的吧?” 楚君慊宠溺地摸摸离落的黑发,伸手打开了奏折,随即整个人僵在当场。 奏折上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驳回!”鬼斧神工,惟妙惟肖。但是后面那是什么?一个咧嘴大笑的鬼脸? “君颜呢?”离落倚在楚君慊怀里,逗弄笼子里的八哥。 “不知道,大概跑去逸云斋吃桂花糕了。”楚君慊笑道。 那一日,铁面覆脸的俊秀青年看着离落微微一笑:“嫂子。”眼光在离落肚子上打了个转,笑道:“恭喜!” 离落回以一笑:“多谢。”说着心思飞转,这是谁呢? 楚君慊却猛地站起来,带翻了椅子:“君颜!” “二哥。” 两兄弟紧紧拥抱在一起。 原来是他,那个相貌清秀武艺高强的四王爷,那个……匈奴新单于哲和的……“阏氏”? 想到此处,离落浅浅一笑:“哲和没有来么?” 楚君慊先是愕然,继而了然。 楚君颜看着那位一句话就戳到重点的小嫂子,莞尔一笑:“他哪里顾得上。”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楚君颜笑道:“挺好的啊。”然后皱眉抱怨道:“就是天天吃那些半生不熟的肉,都快长毛了,每天做梦都能梦见甜香的梅花云片糕、桂花酥,还有董记千层饼、酱肘子、王记牛肉包子、宋四嫂鱼羹,酷暑时的冰镇酸梅汤和莲子杏仁 分卷阅读57 - 分卷阅读58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58 露,寒冬里炉上温的花雕……”楚君慊说到这里眉飞色舞,容颜生辉:“早晚有一天我要把哲和那厮拐到京城来!” 狰狞铁面早已取下,身姿挺拔的青年容颜如玉,眉目如画,清丽非常。 “刘大人。” “离公公。” 离落从胡太医府上出来,刚好撞见了久未谋面的刘大人,便顺路去刘大人府上小坐。 坐定,奉茶。刘大人道:“离公公别来无恙?或者……老臣该称呼一声皇后娘娘?” “刘大人不必客气,”离落微笑,“这几个月皇上称病离京,多亏了刘大人竭心尽力地辅佐周旋。” 刘大人道:“这都是臣分内的事。倒是……公公真的……怀孕了?” 离落低头看着自己高隆的腹部,心中苦笑,宝贝啊宝贝,你在爹爹肚子里就这么受瞩目了,将来还怎么得了? 刘大人看离落神情,情知怀孕之事不假。可是……怎么会这样呢?他还记得多年以前那个光芒耀眼的天才少年温瑜阳,十一二岁便已明扬京师;记得那个青衣的小公公,是如何假传圣旨带太医来给他治伤的;记得少年身陷囹圄之时,即便满身血污狼狈不堪,骨子里仍旧傲气不减,一双眸子熠熠生辉。 现在呢?他是否真的甘愿为人怀孕生子?是否……能够幸福? “臣老了……有你在皇上身边,臣也可放心。” “不,”离落漆黑的眸子里有什么情绪翻涌而上,“刘大人宝刀未老,一切……还需仰仗刘大人。我知道很多大臣都因我这个来路不明的‘皇后’而对皇上心怀不满,不过,也许很快就要结束了……” “离公公……”这话,究竟何意? 离落一笑起身:“天色不早了。刘大人,告辞!” 夜色漆黑如墨,身旁的楚君慊鼻息沉沉,离落却始终睡不着。 下弦月浅淡清冷的光静静漏进来,离落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披衣而起。门外清寒袭人,夜风送来梨花淡淡的香气,春天……到底是来了…… 从那一个梨花月夜里不寻常的相遇,到如今……已经整整两年了。两年的时间,足够使陌路成为知交,也足够使挚友变成仇敌,而他和君慊之间,爱恨恩仇也已经轮转了几回,至于以后会如何…… 离落的嘴角抿出一个凄凉的弧度。至于以后会如何,他不敢想。 廊下竹笼里浅眠的八哥被惊醒了,在笼子里窜上跳下。离落伸出一只玉白的手逗弄着:“从前我是恨不能早日离了这牢笼,如今却只怕养我的人不要我了。傻瓜,我是个傻瓜,对不对?” “君慊,君慊……大约不出三个月,你就不信我了吧?”你知不知道,我几乎恨不能将跟你在一起的每一秒,当做一辈子去珍惜…… 不知道这短短两年的回忆,到底够不够消磨之后的漫漫余生……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这章还有一千字,后来考虑还是并入下一章为宜。对不住亲们~这是伪更 第五十四章 相看白刃血纷纷 风和日暖,离落倚在廊下的软榻上打瞌睡。楚君慊在一旁批完了奏折,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离落说些闲话。 离落身子日渐沉重,行动之间不免腰酸背痛,只有半躺着才舒服些。 楚君慊轻抚着离落的面颊:“阿离,你用了什么药么?”脸上的疤痕比从前淡得多了。 “嗯?”离落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什么药?”扫了一眼楚君慊的手,方才苦笑道:“我哪里知道,也许是《漱玉洗髓经》的作用吧……”揉了揉额角:“姜晋……” “大内侍卫统领姜戎求见。” “传!” 姜戎衣衫凌乱,血迹斑驳,见了楚君慊匆匆行礼:“皇上,禁卫军统领姜晋带兵从西门攻进皇城,兄弟们快顶不住了。” 楚君慊眉头紧皱:“五弟的四万兵马还在路上,姜晋竟敢如此贸然发难?” 离落从软榻上支起身来:“大约是姜晋晓得事泄,准备攻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楚君慊为离落理了理衣襟,对姜戎道:“你护着离落出宫,不得有失。朕……去看看。” 姜戎看了看楚君慊,又看了看离落:“这……” 离落道:“姜戎,能撑一个时辰吗?” “恐怕……” “半个时辰?” “没问题。” “好。告诉兄弟们,只要撑住了,每人赏良田三十亩,黄金二十两。” 姜戎迟疑地看了一眼楚君慊。 离落道:“皇上!” 楚君慊一点头,正要说什么,却被离落打断了:“那好,皇上就拜托姜统领保护了。”说着踮脚搂住楚君慊的脖子,吻上他的唇辗转缠绵。 姜戎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楚君慊亦是一愣,等他回过神来,那温暖的唇已经离开。 离落微笑地看着他,目光幽深如海:“君慊,等我回来。” 一声呼哨,白马雪影飞奔而来,离落飞身跃上马背。 楚君慊伸出手,却只碰到离落飘摇的衣角,远远传来含笑的清越嗓音:“皇上,可别让臣妾守寡啊。” 姜戎呆看着离落消失的方向:这就是传说中的皇后吧,果然是…… 春光正好,满院都是灿烂得几乎要溢出来的阳光。李越抬头看看檐下嬉戏的燕子,低头继续搓洗着手中的衣物。 娘病了了半个月了,胡太医的药也吃了好几副,怎么还不见好呢? 院门“砰”地一声四分五裂,李越一惊,抬手泼出盆中的水:“谁?!” “我。”离落苦笑道。 李越抬眼看去,只见对面的人一身湿淋淋的,黑发上的水还在往下滴,湿透的月白绢裳贴在身上,勾勒出腹部的轮廓:“怎么是你?” 离落也不多言,拽住他就走:“帮我个忙!” 李越道:“我娘……” “最多一个时辰。”不由分说将李越扯走了。 秀水楼。 面色苍白的黑衣男子狠狠一拍桌面:“姜晋那个混蛋!” 旁边一人道:“也不能全怪他。宫里传出消息,事情已经泄露了,姜统领也是……” “也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一个女人?!” 那人无言片刻:“王爷有何打算?” 黑衣男子颓然道:“撤吧。” 紧闭的门被缓缓推开,一个清越的声音施施然道:“王爷,既然来了,那就多留一阵子吧。” 刀疯狂地挥舞,血肉飞溅。姜戎觉得自己浑身脱力到一个指头都动不了,似乎一闭眼就会死去,但还在机械地挥动着手中的刀。耳中是呼啸的风声,眼前一片血红。 楚君慊站在城楼上远远看着那城 分卷阅读58 - 分卷阅读59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59 墙下的血肉纷飞,饶是曾经在沙场历练过,仍然觉得心惊肉跳。他心急如焚,脚下却不能移动分毫。 为了阻止皇上亲涉险境,姜戎点了他的穴道安置在这里,派了最得力的手下贴身保护。 阿离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奔波在外,姜戎带着大内侍卫浴血厮杀,他却只能站在这里徒自担心,无能为力。 到底谁才是皇帝?怎么一个两个都敢无视他的命令? 阿离! 城门外的青石板路上,一骑飞奔而来。马蹄踏在石板上,就像一下下磕在他心上。 控马的人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那清秀的眉眼是那么近又那么远。黑发流水一样披散下来,发梢似乎还带着微微的水意,绢衣月白,纤手莹白,莹白的指间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架在他身前一人的颈上。 五弟楚君玉! 离落在马上静静地笑着:“姜晋,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姜晋的目光在楚君玉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五王爷,别来无恙?” 楚君玉脸色难看之极,明明都利器加身了好不好,还无恙,无恙个球! 姜晋挥手砍倒一个偷袭的对手,对离落笑道:“不过皇后娘娘搞错了吧,五王爷的生死好像跟在下没什么关系。” 楚君玉几乎背过气去。 “那这个人呢?”李越把手中的人推到身前。 “晴儿!”姜晋失声唤道。 李越身前的碧衣女子,正是刑部尚书靳云方的女儿,昭仪靳晴。 姜晋纵身朝李越的方向跃去,德妃却悄然上前,挡在李越前面:“哥哥,你真要谋反么?爹爹和阿娘怎么办?” 姜晋冷笑道:“闪开!你哥哥在那边!”说着朝姜戎一指,伸手将德妃拂开。 离落在马上施施然道:“看来我手里这个没用了,干脆一刀解决掉算了。”说着还低头朝楚君玉一笑:“五王爷,你说好不好?” 楚君玉竟是极为凄厉地一笑:“好!”说着合身朝刀上撞去。血沿着刀刃淌下来,离落莹白的手瞬间一片淋漓凄艳。 离落才嘟囔了一句:“真麻烦!”就见姜晋一声大吼:“君玉!”箭一般冲到离落马前,一掌拍向离落,顺势把奄奄一息的楚君玉抢了过去。 离落一时不妨,竟被那一掌震了出去,重重摔在石板地上。 “阿离——” “离公公!” “皇后娘娘!” 楚君慊一时心胆俱裂,吐出一口血来,穴道竟然解开了。 阿离! 楚君慊纵身从城墙上跳了下去,一个踉跄膝盖重重地磕在石板地上。他顾不得疼痛,赶紧奔过去把离落抱在怀里:“阿离,你怎么样?” 离落粲然一笑,扭头就咳出两口血来:“不过开个玩笑而已,姜晋那家伙竟然用全力……咳咳……”说着歪倒在楚君慊怀里,失去意识前还吐出模糊的两句话:“君慊,我今天……很帅吧……” 作者有话要说:某舒泪奔,给个评论吧……都没动力写了的说~ 第五十五章 烟波江南可采莲 故事其实也很简单。 锦衣卫统领姜晋,是姜家的私生子,德妃姜纭同父异母的哥哥。姜晋的母亲,是姜纭的父亲姜延之十八岁那年独身游历江南时遇见的贫家女子,两人逢于太湖之上,一见钟情。 那是仲夏的一个细雨的午后。 清纯如水的女子身着蓝底白花的短衣,划着一条小船,一面采摘着刚刚饱满起来的莲房,一面轻轻地唱着:“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 那轻细绵软的江南女孩子的声音,一下子就吸引了撑伞漫步湖边的少年全部的注意力。他呆呆看着那少女十指纤纤,灵巧地折下一只又一只莲房,还时不时低□来,从水中捞出几只嫩嫩的菱角。不一会儿,船头就堆起了小山似的莲房。 雨一点点地密了,少女擎起一支大大的荷叶,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抬眼的刹那,隔着密密的雨帘,少女看到了岸边撑伞的少年,笑了,俯身拾了一只莲房,便隔水丢了过去。 昔有潘郎掷果盈车,少女虽然不曾听过如此香艳的前朝往事,但是那一瞬间,少女把莲房丢给了俊秀的少年郎。 莲房中裹着嫩嫩的莲子。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在悠长悠长的时光里,女子用含蓄婉转成一曲长歌,所谓“莲子”,不过是“怜子”。 莲房堆在船头,那小舟本已微微倾斜,少女丢莲房时使力过猛,那小舟晃了几晃,竟然翻了。 少年大惊,丢掉油纸伞就跳进了水中。少年初到江南,水性并不好,等他奋力游到女子落水处,只见那少女在水中悠游如意,一面咯咯地笑着,一面捞着水中浮沉的莲房。 多年以后,高居章台御史之位的姜延之每当午夜梦回,画面都会定格在这一刻——江南、莲花、小舟,少女清秀纯真的笑脸。 “雨霁彩虹卧,半夜水明楼。太湖极目,四面水尽是天流。几点鲈乡荻浦,万里鲸波雪浪,掀舞小渔舟……钓纶轻,兰棹稳,笑王侯。一蓑一笠,得意何必美封留。纵使金章鼎贵,何似玉樽倾到,一醉可消愁。玉女在何许,唤起与同游……”[1] 同游的日子幸福而短暂,半月后,少女柳意在太湖之畔温酒送别她心目中的良人。姜延之当时已经是举人的身份,这次回京是要准备次年二月的会试,他向她许诺,待到春试金榜题名后,便来江南迎娶佳人。 孰料这一别,便是永诀。 送别的那一夜,酒醉后的情人情难自禁,有了肌肤之亲。姜延之走后不到两个月,柳意便发现自己怀了孕,她的父母闻之气急,逼她把孩子打掉。柳意不肯,收拾了些钱物就赶往淮南暂避。 隆应十一年秋末,梁王楚江涵反,自吴江起兵,半月间便攻占了广安、青州、淮南三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乱离人不如太平犬,何况是孤身在外的女子,还怀着孩子。不问可知,柳意的生活是如何艰难。她随着难民一路逃去,从淮南、云州、昌庐,一直逃到了地处和硕郡的陇右。 次年春闱,姜延之以进士十二名登科。 隆应十二年春四月,隆应帝楚江流以雷霆手段平定叛乱。五月,姜延之请了媒人,带了彩礼,二下江南。 ——郁郁而归。 五月的江南,杂花生树,群英乱飞,到处都是勃勃的生机。姜延之却觉得心底生寒,没有她的江南,到处都是空的、冷的。 十九年后,姜晋拿 分卷阅读59 - 分卷阅读60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60 着母亲临终前的一封信,上京寻父。 信上只有六个字:“半月,一生,不悔!” 姜延之几乎在一瞬间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半生思情,少年心事,都上心头。 “你母亲,她……” “在隆应二十五年五月十四去世。” 姜延之诧异抬眸,双眼犹带泪光。 姜晋冷冷道:“母亲说,此生无缘,但望你能记得她的生日和祭日,来生再续前缘!” “你母亲她为何不来寻我?当年……” 姜晋打断他的话:“如果他来寻你,你能怎么样?” 姜延之一时愣住了。是啊,他已经是有妻有子的人了,如果柳意来了,自己又能给她什么呢?那短短的半个月,于他,或许不过是一段年少轻狂的梦;于她,却抵上了一生的苦乐悲欢,爱恨痴缠。 那一日,姜晋既然束手,皇上也当众表示首恶必办,胁从不问,那些被他威逼利诱的禁卫军自然也纷纷放下武器,一场逼宫之乱就这样弥于无形。 离落那日伤重吐血,肚里的胎儿竟然一点儿事也没有,就连胡太医也不免啧啧称奇。这几日好吃好喝地养着,各种珍贵药材补品灌了也不知多少,伤势竟是好得飞快。 晴窗丽日,楚君慊把离落半揽在怀里,替他轻轻揉着腰:“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离落闲闲一笑:“皇上素来不理会这些闲事……” “那……五弟和姜晋的事情……” “是楚君玉告诉我的。” “嗯?”五弟? 离落突然皱了皱眉,咬着牙轻嘶了一声:“疼!” “怎么了阿离?”楚君慊大急,“宝福,去把胡太医叫来,快!” 离落扯住他的手,勉强一笑:“不用,是孩子在踢我。” 楚君慊顿时满脸喜色,用手抚上离落那温柔的弧度:“他在动,他真的在动!宝宝不要动了,你娘亲会痛的。”说着在离落额上一吻:“我真舍不得你痛,阿离。” 离落看了楚君慊一眼,凉凉地说了一句:“生产的时候会更痛。” “我会陪着你的……”楚君慊握紧离落纤长的手指。 离落看着他,那微笑不知怎么竟带着一丝苍凉。希望你说得是真的…… 第五十六章 打是疼宠骂是爱 姜晋既然是追随五王爷起兵谋反,那么擒贼自应先擒王。 那一日,离落打得本是这样的主意,擒住了五王爷,姜晋自会投鼠忌器。 可是那个黑衣黯淡的王爷被离落制住了要害,却只道:“如果他能为我放弃,那当真求之不得……” 离落微微蹙眉,五王爷却粲然一笑:“嫂子,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皇兄!”说着目光在离落腹部短暂流连。 但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五王爷不等离落开口,便接道:“愿不愿意听我说一段往事……放心,本王知道姜晋的能耐,一个时辰之内他能攻得进去,那才是奇迹。姜晋武功虽高,统兵却只能算是中才。” “你说吧。”虽然明知可能只是缓兵之计,虽然逼宫之乱十万火急,皇上也不知怎么样了,离落在那一刹那的惘然之中,竟然答应下来。 五王爷也不罗嗦,不过一炷香时分,便讲完了那一个长长的故事。 原来如此! “那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离落唇角挂着一抹笃定的笑:“用你的命,赌他的一点儿真心!” 姜晋师从陇右大侠独孤潜,十七岁出师之后,独身到江南游历。 为的是,亲眼看看母亲的故乡,那个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多水之城,那个母亲在离开之后深情回望的地方。 江南,太湖之畔。 十六岁的楚君玉根本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那时他初到封地,没了父王的管束,什么都新鲜得不得了,整日里斗鸡走马欺宅霸女,坏事做了不知有多少。 于是有一日,趾高气扬的小王爷撞在了初出江湖嫉恶如仇的姜少侠手里。 因为母亲的关系,姜晋最恨的便是欺负女子的无赖,他才不管对方是什么王爷不王爷的,抓住楚君玉便打了一顿屁股。 至于为何是打屁股而不是就地正法,大约因为楚君玉虽然已经十六岁了,但长得白白嫩嫩,个子又小,无论怎么看都还是个小孩子的缘故。姜晋本着拯救失足儿童的良好愿望,狠狠打了一顿便放了回去。 姜晋武功高强,手劲儿也大,一顿狠打下去屁股肿得跟发糕一样,到最后楚君玉喘着气哭都哭不出来了。 他堂堂王爷,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这般侮辱!当天晚上,楚君玉趴在床上哭了半夜,恨不得把姜晋薄皮抽筋,剁成一块块的喂狗! 楚君玉在床上趴了小半月方好,痊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名目张胆再去强抢民女。他命府中所有武功高强的侍卫在暗中守着,务必要活捉辱他之人! 一天,两天,三天…… 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而府中后院养着的女子日渐增多,几乎快要入不敷出。楚君玉丧气之下,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然而,两个月后的一天,姜晋在楚君玉回府的路上绑架了他,用匕首逼着他下令释放所有女子,顺带拐走了他——又打了一顿屁股。 这一次更重,雪白的屁股上都见了一块块青紫的瘀痕,稍微一碰就疼得钻心。楚君玉哭得梨花带雨,哽咽着话都说不出来了。 “还敢再犯么?”姜晋道。 初时,桀骜的小王爷骂姜晋骂得那叫一个花团锦簇,痛快淋漓,这时熬不过疼痛,也只有伏低认错:“……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呜呜……” 姜晋怕这孩子劣性不改,便将他反锁在租住的小屋里,请了郎中来给他开药。 那半个月,姜晋除了出外买一些粮食蔬菜,便和楚君玉一起呆在小屋里,熬药、洗菜、做饭。陇右生活清苦,逢年过节时母亲总会做些江南风味的菜肴,姜晋常常在一旁看着,时候久了,便也学会了。这时到了江南,材料丰富了许多,姜晋闲来无事,便将母亲做过的菜一样样精心烹制,聊以慰藉对母亲的怀念。 香软稠滑的鱼羹,辣中留香的麻婆豆腐,清味悠长的素炒藕片,苦后回甘的莲子百合羹, 酸中带甜的番茄笋片汤,还有豌豆黄、藤萝饼……姜晋闻着熟悉的诱人香味,一次次地潸然泪下。 楚君玉被人打了屁股,又羞又愤,整日趴在床上,把头窝在被子里,不理姜晋,也不肯吃饭。姜晋也不管他,除了一天三次强行把药灌进去,就只管干自己的事情。 不过才别扭了两天,小王爷饿的肚子咕咕作响,浑身无力,头晕目眩,闻到饭 分卷阅读60 - 分卷阅读61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61 菜诱人的香味儿,再也忍不住了:“喂,那个给我吃!还有那个!”楚君玉指着那盘嫩嫩的鲈鱼豆腐,还有旁边清香诱人的藤萝饼,命令道。 果然是个小孩子。姜晋笑了,让那个别扭的漂亮孩子趴在他怀里,替他端着盘子,把筷子递给他。楚君玉饿的狠了,夹了一大块豆腐便送在嘴里,片刻便吐了出来,张着嘴嘶嘶吸气。 原是烫了舌头。 姜晋拿了杯凉开水来,喂他慢慢喝着。清凉的液体缓缓流过口腔,舒缓了他的疼痛。原来……凉白开也是这么好喝的东西,真奇怪以前为什么没发现。 自那以后,楚君玉虽然还是时常冷着一张脸,但是该喝药的时候会乖乖喝药,该吃饭的时候顿顿吃得精光,姜晋反倒三天两头地饿肚子。 楚君玉自幼锦衣玉食,珍馐玉馔早已尝遍,这般寻常可口的江南小菜却是从未吃过。姜晋做菜时选材极精,烹制又十分精心,味道自是不俗,楚君玉只觉有生以来都没有吃过这等美味,竟是日日惦记着下顿吃什么,乐不思蜀,连逃走都忘了。 半个月下来,楚君玉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姜晋反倒瘦了不少。 “伤好啦?” “好了。” “那也该送你回去了。”姜晋思量着这两日风声日紧,得赶紧把这烫手山芋撂出去。 小屋在太湖之滨,世外桃源一样,城中却已经风声鹤唳。王爷在封地上被人劫走生死不明,寻找多日依然不见踪影,这消息传到京城,惊动了皇帝。皇帝一道旨意下来,整个江南都的地面都震了三震。 “小玉,以后别再干坏事了。” 楚君玉扭过头去,背对着姜晋,冷冷道:“你管不着!” “小玉……” 少年挑衅地看着他:“不干那些事,我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我就是要抢美女,越漂亮越好,一天换一个,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不重样……” 姜晋忍不住又打了他一顿,这一次,巴掌落在皮肤上很响亮,但却并不重。 楚君玉在小屋里又多呆了三天。 离落记得楚君玉说到这些的时候,脸上满满的都是化也化不开的幸福。原来深深爱上一个人,就连疼痛也是甜蜜的。 像楚君玉这样的人,虽然身份尊贵,小时候却没得到过什么真正的关心。父皇母后见他顽劣,只知一味严厉训斥,而底下人却是一味奉承,他从不缺什么吃穿玩物,缺的只是一个可以很严厉地管着他,同时可以很温柔地宠着他的人。 姜晋误打误撞竟填补了这个空缺。 楚君玉回到府中,安分了不到两个月就又开始出去招摇撞骗,欺凌弱小。 姜晋正要赴京完成母亲的托付,听到小王爷扰民的消息一个头有两个大,瞅个空子把楚君玉抓住就狠揍了一顿。当然,还是屁股。 楚君玉把头埋在枕头里,肩膀不住地抽动,姜晋以为他哭了,下手不由慢慢变轻,其实他只是不愿让姜晋看见,他笑得如此欢畅。 他的麻婆豆腐、糖醋鲫鱼、素炒藕片、香菇笋丝……就要滚滚而来了…… 姜晋十分奇怪,这次王爷失踪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有。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姜晋从来不是细心的人,也懒得多想。 楚君玉这回的伤好得格外慢,大半个月过去了,他还总是嚷疼。姜晋疑惑之极,是不是自己武功进境过速,不留神打坏了哪里,于是扒下楚君玉的裤子细细查看。目之所及一片莹白如玉,摸摸按按也没有什么肿块,究竟是哪里的问题? 姜晋不曾抬头,所以不曾看见,趴在床上的少年整个脸埋在被子里,露出来的两只耳朵和莹白的后颈,都慢慢地红了。 因着楚君玉的不断折腾,姜晋万般无奈地又在江南多呆了一年。 这一年里,楚君玉的个子拔节的竹子似的往上蹿,第二年夏末,十七岁的少年已经跟姜晋一般高了。一年前吃出来的那点儿婴儿肥,早已不见踪影,少年出落得挺拔俊俏,配上如雪的白衣,更是风神如玉。 姜晋想起不到一年之前还在打人家的屁股,有些不好意思,讷讷地问:“小玉,你多大了?” “十七。怎么了?”少年的笑容像朝阳一样灿烂夺目。 “哦……”闹了半天人家只比自己小一岁,自己还把人家当成小孩儿打屁股。 姜晋还是走了,去京城。 楚君玉要跟他一道去,姜晋却道:“你也不小了,王爷私离封地,未奉召就进京是什么罪名,不用我说了吧?” 楚君玉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姜晋,你带我走好不好?带我走,我让你打一辈子……”已经长开的少年妩媚一笑,一时间竟然晃花了姜晋的眼。 姜晋竭力制住自己心里奇怪的念头,撇开头去,冷冷道:“小玉,你不小了,别胡闹了。” 姜晋转身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所以不曾看见,少年的笑容还不曾收去,却在一瞬间泪流满面。 第五十七章 闲敲棋子夺玉瓜 姜晋到京城后,就被父亲强留下了。 一半,是因为母亲临终前嘱咐他要听父亲的话;一半,却是因着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就算离了京城,也生无可欢。姜晋没有拒绝父亲的安排,参加了当年的武举,以殿试榜眼的身份加入禁卫军,两年间就做到了统领的位子上。 姜晋明白,这定然是受了父亲的照拂,所以更加发狠地整顿禁卫军,来证明自己并非名不副实。可是不到半年他就被人弹劾苛待下属,赏罚不明,父亲把他叫去单独谈话,苦口婆心,骂了又哄。 于是,二十一岁的姜晋终于明白,过刚易折,像禁卫军这种地方,根本容不下少年意气。 父亲对姜晋很好,可是那种好总带着一丝客气和生疏。每当姜晋看到同父异母的弟妹在双亲膝下承欢,恨意就像雨后的春草,在心间疯长。若不是父亲轻易许下诺言又轻易背弃,若不是……天意弄人,母亲怎么会死,自己又怎么会溺在这没顶的孤独里 他知道,很多人,包括他的下属,都在背后骂他是姜大人的野种;他知道,禁卫军训练松弛,防务松弛,纪律松弛,很多人在外为非作歹。他知道,他都知道,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 就在这个时候,姜晋遇见了纯洁如水的少女靳晴。 那个时候的靳晴姿容胜雪,一双眼睛瞳仁极黑,顾盼之间亮闪闪的仿似夜里的星星。姜晋从一伙流氓手里救下她,把她护在臂弯里的时候,心底的怜惜油然而生——他希望那双眼睛一直这么清澈如水,他想一辈子护着她不受伤害。 那时候,他以为,那就是爱。 从那以后,姜 分卷阅读61 - 分卷阅读62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62 晋不顾靳大人的白眼,有事没事就往靳府跑。靳晴也一直哥哥长哥哥短地唤他,缠着他讲外面的事情,有时候亲手做了点心,还会兴冲冲派人唤他去尝,亲手绣的帕子,也送过他两条。 就这样半年过去,两人越来越亲密,靳大人见了他也不再白眼相向,姜晋已经在考虑怎样向父亲开口,请父亲去靳家提亲了。 有一天,靳晴兴冲冲地拉着他的手:“姜哥哥,听说皇上要选秀女了。你说,我能不能选上呢?” 咚!姜晋只觉得自己的心狠狠地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很久之后,姜晋才听到自己勉强保持平静的声音:“你想嫁给皇上?” “是啊,从我十二岁那年在登基大典上见过他一面……”靳晴的眼光是一片如水的温柔,“我这辈子,一定要嫁给皇上!” 那么,只要是你真心想要的,我都会成全。只要能看着你幸福,我便心安。 入宫后的靳晴并不幸福。 这些年,姜晋时常能收到靳晴给他的信,附在家书里。短短的纸笺,两三句闲话,靳晴从不曾多说什么,不曾抱怨过什么。也许那个女孩儿很清楚,那条路是自己选的,便是怨也只能怨自己。只是有一回,那半纸薛涛笺上,秀气单薄的簪花小楷摹了四句前朝的旧诗:“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姜晋恨死了皇帝。 几年后的一天,姜晋醉醺醺回到住处,却在朦胧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楚君玉倚门而立:“姜晋,你何必这么折磨自己?” 听得他的声音,姜晋浑身一震,酒也醒了七分:“小玉?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不知道王爷私离属地……” “等同谋反。”不等他说完,楚君玉便笑吟吟接了下去,“六年前你离开之前,就说过的……” 姜晋看着对面的青年,跟六年前一样清俊的眉眼,挺拔如竹的身姿,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青年的身子裹在漆黑的长衣里,整个人就像浓得化不开的墨。 楚君玉也在看着他,唇角勾起一个微嘲的笑意。六年了,姜晋,我等了你六年,你却没来看过我一次。每一次京里传回消息,我就会更绝望一点;每一次寒宵梦醒,心就会更冷上一分。渐渐地,我习惯了忧郁绝望的黑色,也喜欢上了黑色。 “你……还好吗?” 楚君玉却微微一笑:“姜晋,你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不就是为了宫里那个婆娘?我……” “不许你这么说她!” 楚君玉的笑容愈加灿烂:“大不了我起兵谋反,把她捞出来,让她跟你双宿双飞!” “楚君玉,你……” “你是不是想说:楚君玉,你不小了,别胡闹了。这话我四年前就听过了,姜大人总重复一句话,都不觉得烦么?”楚君玉伸出一根指头,轻佻地抬起姜晋的下巴,“姜大人,我的主意怎么样?事成之后我让你带着心爱的女人天涯海角,你,只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姜晋厌恶地甩开他的手,记忆中阳光般的少年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哦,不答应?不答应也没关系,赶明个儿我就命人围着太湖造田,什么房子啊坟墓啊全推平了……这也是发展农业生产的好事情,姜大人想必不会反对。”楚君玉施施然道。 “你!”姜晋气急无语,太湖之畔,有母亲的故居,还有自己给母亲立的衣冠冢,“什么条件?”其实自己也想把靳晴救出来,很想很想…… “陪我一晚上,”你不去看我,我便来寻你,不求朝朝暮暮,只求你能分给我一个晚上,“一个晚上,换你一辈子的幸福,很划算吧?” 等那一夜过去,姜晋才明白,所谓的陪楚君玉一个晚上,是什么意思。 当姜晋从沉睡中醒来,看到身边含笑望着自己的楚君玉,心中羞愤之极,伸手便把他掀到了床下:“我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楚君玉忍着浑身的酸痛,从地上缓缓撑起,心冷到了极点,笑容却是说不出的灿烂:“哦?我是哪种人?” 姜晋看着对面浑身赤.裸的青年,莹白的肌肤上布满了青紫的痕迹。青年挣扎着站起来,牵动了后面,疼得一咧嘴。红白混合的液体顺着大腿淌下来,格外刺眼。姜晋心中蓦地一痛,当年那个倔强的可爱的孩子,那个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的少年……他竭力压制住内心的情绪,铁青着脸别过头去。 楚君玉随便拽了件外袍披上,冷笑道:“对,我就是喜欢用烈性春.药,喜欢让人狠狠地操.我。怎么,洁身自好的姜大人,你觉得恶心了?”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些年,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坚强,可是……泪怎么还是忍不住呢? 刑部大牢。 楚君玉颈部裹着厚厚的纱布,没骨头一样窝在姜晋怀里,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姜晋,你为什么要救我?” 姜晋轻抚着他颈上的纱布:“对不起。” 楚君玉在姜晋怀里翻了个身,仰头望着他:“姜晋,你不会想着那个女人了吧?” “傻瓜……” “姜晋,你怕不怕死?”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不怕。” 一进五月,天气便一天天热起来。 离落和楚君慊在廊下对弈,离落执黑,楚君慊执白。 白子明显处于劣势,楚君慊每走一步都反复斟酌,离落却是下得飞快,下完了便目光灼灼盯着青瓷盘里的冰镇哈密瓜。 这是去年秋天西域的贡品,一直藏在冰窖里,直到现在果肉仍是莹润如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好想吃,口水都快掉下来了……离落看着楚君慊右手捏着棋子,眉头紧皱,左手准确地捏起一瓣哈密瓜,送到嘴边。哼,说什么有身子的人不能吃凉的,还在我面前馋我,是故意气我的吧? “皇上,刘大人拟好了折子,等您过目定夺。”宝福匆匆进来,在廊外叩首。 “好,”楚君慊笑道,“阿离,你稍等一会儿,朕去去就来。” 离落双眼一亮:“去吧去吧。”正襟危坐等到楚君慊的身影在院门处消失,离落飞快地抓了块哈密瓜,狠狠咬了一口,香甜爽口的蜜汁顺着喉咙滑下去,那滋味当真美妙极了。 第一块,第二块……第三块刚刚咬了一口,楚君慊就回来了,离落慌慌张张擦了擦嘴,把瓜塞进怀里,装成无所事事的样子:“君慊,什么事这么慢?” “嗯?朕觉得挺快的啊,”楚君慊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五月十五祭天,朕准备把欠你的封后大典一道办了,你说可好?” 大靖祖制,每岁五月望日,皇帝亲自去天坛祭天,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离落神色一动,继而微 分卷阅读62 - 分卷阅读63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63 笑:“好啊。”人生难得任情纵意,也罢,我便随你疯狂这一回。 “啪!”一枚黑子落在棋秤上,中腹的白龙瞬间被困死,楚君慊盯着棋盘,额上的汗水涔涔而下。又要输了吗?! “我去出恭,皇上慢慢想,不用着急。”离落好整以暇地起身离去。 离落回房匆匆换了件衣裳,那劳什子的哈密瓜贴在身上湿湿黏黏的太难受了! 刚一坐下,离落就见楚君慊在对面笑看着他:“该你了。” 照他的估计,这么短的时间,楚君慊一定还在埋头苦思,怎么,竟然失算了? 离落微微皱眉,低头扫了眼棋盘,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捻起一粒黑子,随手落了下去。 “阿离,出恭还需要换衣裳吗?”楚君慊一面冥思苦想,一面开口。 “那一件……尿湿了。”离落面不改色地回答。 “咳咳,”楚君慊犹豫了几次,终于把手中的棋子落下,“你说,谋反的事,朕该怎么处置?” “按律……”离落飞快落下一字,“皇上的意思呢?” “四弟谋反未遂,按律当杖责一百,流放三千里……这个朕有办法从中转圜。至于姜晋……朕不会饶了他!”楚君慊捏着一粒白子,迟迟不敢落下。 离落瞧了瞧,青瓷盘中的哈密瓜只剩一块了,急忙伸手从楚君慊爪下抢了出来,飞快地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皇上还不明白么?五王爷是宁愿跟了姜晋一道去的。” 楚君慊急道:“阿离,吃凉的不好!” 离落两口吞下:“那么,你是要我吐出来么?”“叭”地一子落下:“皇上,你输了!” 楚君慊不甘道:“我明明……怎么还是……” 离落笑得灿烂明媚,露出一口小贝壳似的牙齿:“你明明动了棋子,怎么还是输了?” 第五十八章 洞房昨夜停红烛 治和九年五月十五。 刑部尚书靳云方永远记得那一天,一身明黄龙袍的帝王与盛装的新皇后同登祭坛,两人并肩走过长长的汉白玉石阶,步履从容、肃穆,宽大袍袖下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人中龙凤,天下至尊。 也就是在那一天,帝后祭天,群臣肃穆的时刻,自己的女儿靳晴静悄悄地离开了皇宫。宫中只称昭仪靳晴暴病而亡,靳府处处缟素,靳夫人却带着独女回了江南老家,让她重新寻找一份踏踏实实的感情,本本分分的幸福。 因着在那一场后来被称为西华门之变的夺宫叛乱里,皇后勇擒贼首,挽狂澜于既倒,楚君慊颁下立后的诏书,竟没有遇到多大的阻力。便是那坚决反对册立平民女子为后的,言辞也比先前缓和了许多。 自古贤君一生诸多束缚,楚君慊难得任性了一回。他侧目看去,离落露在繁复衣领外白皙的脖颈和脸颊沐浴在阳光里,竟有了一种奇异的神圣和庄严。真好,他终于能够把最心爱的人——那个历尽磨难的小太监扶上了这个位置,从此之后,朝朝暮暮,他将与他比肩,共看朝云暮霭,花开花落。直到他们老去,离开这里,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他和阿离,手牵着手,告别人间。 “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播厥百谷。骏发尔私,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1】 舒缓凝重的古乐声中,年轻的帝王高声吟诵古老的祭文。 靳云方随着众臣跪在天坛下,远远望着天坛上那并肩而立的一对身影,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汉白玉栏杆上雕着的盘龙云海纹精细又不失大气,天蓝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芒,靳云方看见朝阳打在皇后娘娘白皙的脸上,虽然看不清容貌,那一瞬间整个人却璀璨夺目之极。 红烛“叭”地爆了个小小的火花,离落执了烛剪将烛芯剪去。 楚君慊倒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递给离落:“阿离,这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从今而后,你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再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离落抿嘴嗤了一声:“孩子都快生了,还新婚之夜……”却还是顺从地接过酒杯,与楚君慊手臂相挽,喝干了杯中酒。 就算这只是一场闹剧,也要把戏份做足。就算这辈子不可能白首不离,在这一刻,我是幸福的。 拉上床帏,楚君慊在离落额角一吻:“睡吧。” 离落却一翻身压在楚君慊身上:“方才谁说这是咱们的新婚之夜?” “阿离,别闹。”你夫君会忍不住的。 离落眯眼一笑,也不说话,只把唇凑上去辗转缠绵,不过片刻,就感觉身下的人呼吸急促,一点坚硬灼热地顶在腹下。 楚君慊只见离落眼里光芒一闪,接着唇上一痛,身上一轻。扭头就看见小爱人拥着被子蜷在自己身边,露齿一笑,瓷白的门牙上尚带着一抹鲜红:“皇上,你好好忍着吧。” 楚君慊恨的咬牙,心里连声骂着妖精妖精,夹紧双腿翻身坐起。 外裳刚套上一只袖子,就被离落一把扯落了。楚君慊极力压抑着把他吞吃入腹的冲动:“阿离,你到底想干什么?” “后宫里可是藏着一位金发碧眼的波斯美人儿?皇上竟连一刻都等不得,衣裳都穿反了。”素色提花绫被掩了离落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对黑曜石一般光芒闪耀的眸子,眸光里浮着浅浅的笑意。 楚君慊低头看看拿反的外裳,伸指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轻弹了一记:“金发碧眼确实没有,倒是有个乌发黑眼的,瞧着大约也算个美人儿。”不过是上回出宫在西市碰见个胡女,瞧着新奇多看了一眼,就被小家伙惦记上了。说着又忍不住掀开被子,拧了拧离落因为怀孕圆润了许多的白皙脸蛋儿。嗯,是个可爱的醋坛子。 离落见楚君慊给他掖好被子又要离去,想着不知道是皇帝大人自控力太强,还是自己魅力大减,“哼”了一声,捞起枕边的香囊就丢了过去。 啪!香囊砸在楚君慊的肩上——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楚君慊红着眼甩掉外裳,窜到床上,扯下床帏:“这可是你逼我的!” “嗯哼,”离落勾住楚君慊的脖子往下一扯,“帮我把衣服脱了。”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可别扯坏了。要是哪一天没钱了,随便一当就够我下半辈子花了。” 大红的罩衣虽然已经脱了,但衬里的内衫上依然有密密一线金丝盘扣,楚君慊哪里有心思一颗颗解开,就手一扯,软绸“刺啦”一声裂开,露出莹白的肌肤来。 离落哀嚎一声:“我的衣服……” “改天赔你一百件……”楚君慊把离落揽在怀里,轻抚着他圆滚滚的腹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离落把头 分卷阅读63 - 分卷阅读64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64 别到一边:“直接来吧。我已经问过胡太医了,他说……不妨事,适当的……有助于日后生产。”唇角却是一抹微嘲的笑意,这种事情,我哪里好意思问胡太医呢。今天你就算做死了我,孩子也是出不来的。 楚君慊爱极了小爱人的娇羞和直率,将他护在身下,一下一下温柔有力地疼爱着。离落微微仰着头,脸颊涂上了一层朦胧淡粉,口中吐出醉人的低吟。那声音柔而不媚,婉转到极处含着一丝喑哑,楚君慊听着,几乎要溺死在那缠绵不尽的温婉里面。 “啊,疼!”离落手一紧,在楚君慊背上拉出几道血痕来。 楚君慊立刻不敢动了:“阿离,哪儿……疼?” 离落皱了皱眉,伸手从褥子下面摸出几个圆滚滚的物体来,打眼一看,骂了句“该死的”,扬手丢了出去。 楚君慊一看笑了,把褥子掀开一看,床尾处堆得满满的,全是一粒一粒饱满的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在民间的寓意是“早生贵子”,往往在新婚之夜撒在床上,希望来日子孙满堂,幸福能够绵绵长长。至于这藏在褥子下面的“枣生桂子”,大概是某个太监宫女依了民间习俗,偷偷撒上的吧。 把“枣生桂子”扒拉到一边,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都有些哭笑不得,所谓的“新婚之夜”亦不得不草草收场。 很多年以后,离落问楚君慊:“如果光阴能停下来,你最希望停在哪一天?” 楚君慊抚了抚离落的额角,顺手替他把颊边的一缕碎发掖到耳后:“你嫁给我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1】《诗经·周颂·噫嘻》。《诗序》说:“《噫嘻》,春夏祈谷于上帝也。”是故借用之。 第五十九章 月色灯光满帝城 这一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 才不过五月下旬,太阳就已经明晃晃金灿灿地炙人了。园里早已是绿肥红瘦的光景,唯有池塘里立起一支支亭亭的红莲。离落挺着大肚子,更是畏热,早早换上了轻薄的软烟罗单裳。 软烟罗是丝城湖州的贡品,轻而不飘,薄而不透,柔软凉滑,如烟似雾,能称为软烟罗的极品丝绸,整个湖州年产量不过十匹上下,极为珍贵。离落所着是一件淡藕荷色的软烟罗罩衫,虽然是宽松的样式,却很是贴身,勾勒出圆润饱满的腹部曲线。 离落靠在廊下的躺椅中,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楚君慊匆匆跑进来,端起离落喝了一半的酸梅汤,“咕噜咕噜”灌了进去:“啊,累死朕了。” 十天前,有人揭发江淮总督高永乾倒卖私盐牟取暴利,楚君慊便着人去查,不想一查竟牵出一大堆贪官污吏和陈年积弊来。这阵子为了江淮总督的案子,还有整顿吏治的新措施的颁布,楚君慊整日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若不然就是和右相刘大人、吏部尚书孙大人等一干大臣商议对策,拟定新法,忙得连口水都没空喝。 “事情解决了么?皇上竟有空过来。”离落在躺椅中挪了挪身子,换了个姿势。 “还没——那帮老头正在用午饭,朕得空过来瞧瞧你。”楚君慊倚在廊柱上,细细看着他的小爱人。软烟罗的料子勾勒出圆润的腹部曲线,淡藕荷色又和肤色接近,瞧去竟像是半透明的;因是夏季的衫子,领口也稍稍敞开,露出一大片莹白晶莹的肌肤来。楚君慊越瞧越不得劲儿:“去换件严实点儿的衣裳来。这件……成什么样子?” 离落眯着眼一笑:“皇上想热死我呢?” 楚君慊爱死了那娇而不媚的笑容,上前把离落捞起来,抱在怀里:“也就忙这一两天了。等事情一了,朕就带你去寒州避暑……”说着凑到离落耳边,低声笑道:“再给你夫君我生个大胖小子……” “如果是女孩儿呢?”离落口中说着,心中却想:寒州……这转眼就是第三个年头了呢,前年因着和硕郡的蝗灾没去成,去年夏天匈奴扰边,去寒州避暑的计划又泡汤了,而今年…… “男孩儿女孩儿都好,朕一般疼宠,你不要多想,”楚君慊摸了摸离落柔软黑亮的长发,“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离落思忖了片刻,依皇室族谱,下一代当是“子”字辈:“如果是男孩儿的话,就叫子平;女孩的话,就叫子安吧。”希望腹中的孩儿,一生平安喜乐。 “君慊,”离落挤进楚君慊怀里,“啪”地合上他面前的奏折,笑得眉眼弯弯,“不要看这劳什子的倒霉玩意儿了好不好?抱我睡觉嘛,要不然我睡不着。对了,听说明个儿晚上庆元坊有灯会,你陪我去可好?”昏黄的烛光映得离落笑意盈盈的脸格外柔和温暖,楚君慊禁不住看得呆了。 “你现在身子不方便,等明年上元节,我陪你看个够。乖,阿离,你先去睡,等忙完这两天,我们就去寒州,”说着抱着离落到内室榻上安置好了,在他额上轻轻一吻,“睡吧。” 离落睁着晶亮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楚君慊颀长的背影在竹帘外消失不见。 次日,议事堂。 诸位大臣早朝方罢就等在议事堂,不久就看见皇上身上“挂”着身怀六甲的皇后娘娘,走进议事堂来,一时不由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众臣行礼,各自落座。皇上道:“众卿有什么建议,接着讨论吧。”无人应答,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刘庆衷看着腻在皇上怀里的“皇后娘娘”,微微苦笑。 离落看了眼楚君慊,道:“你们该论什么论什么,请随意。”说着眼光扫过刘庆衷,轻轻眨了眨眼。 刘庆衷会意,起身上前道:“皇上,昨日讨论到官吏考核制度的完善方案,臣以为……” 议事一直到过午方才停歇,其间离落一直安静地趴在楚君慊怀里,昏昏欲睡。直到众臣散去,刘大人最后告退:“臣回去把敲定的措施写出来,晚上呈给皇上过目。” 一个清丽的声音道:“不必了。”刘庆衷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澄澈晶亮的眸子,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刘大人,晚上皇上要陪奴婢看灯。”说着扫了楚君慊一眼。 “阿离,别闹。”楚君慊带着宠溺的微笑,捏捏离落小巧的鼻尖。 离落打开楚君慊的手:“你们方才商定的举措,我半个时辰就能默出来,未时就能拿给皇上过目。”说着双目盈盈看着皇上:“分我一个晚上的时间,咱们去庆元坊看灯,好不好?” 月色灯光满帝城,香车宝辇溢通衢。 庆元坊是京中富商聚居所在,比高官所居的康乐坊多了些人气儿,又比贫民所居下五坊繁华许多。这一次的庆元坊灯会,是一个以灯烛起家的江东商人出钱办的。那商 分卷阅读64 - 分卷阅读65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65 人六月初一嫁女,女儿自幼喜爱花灯,他又是靠灯烛起家,是故请人扎了万盏花灯,连燃七夜,作为女儿出阁的礼物。 京都难得有这样一场热闹,引得临近各坊男女老幼都来观看。这几夜庆元坊花灯璀璨,香车盈路,人流如织,售卖小玩意儿小点心的小贩在街边设摊或挑着担子在人群中穿梭往来,端的是热闹非凡。 离落靠在楚君慊身上,随着人流慢慢走着,时不时指点一下两旁的花灯。 楚君慊看着离落兴奋地左看右看,不时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只觉心中喜乐无限。 走了一段,离落突然停了下来。楚君慊道:“阿离,怎么了?” 离落扬了扬眉,一手勾住楚君慊的脖子:“我走不动了,你抱我!” 四周是沸腾的人声,街边是绚烂的灯火,离落把头贴在楚君慊胸前,听着一声一声有力的心跳,缓缓闭上了眼睛。是这样温暖的怀抱呢,真想就这样一觉睡去,再不醒来。 看过了灯,两人都有些疲惫,找了家茶楼略略歇了歇,便回了宫。 刚在屋中坐定,离落便高声唤道:“宝福!” 远远传来宝福的声音:“就好了!” 楚君慊奇道:“做什么呢?” 离落笑道:“把眼睛闭上,待会儿就晓得了。” 楚君慊看着离落的笑容,不觉微微出神。一双温温凉凉的手轻轻掩住了他的眼睛,修长的手指轻抚着他英挺的眉,他仿佛听见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须臾,传来一阵轻悄的脚步声,接着是清脆的瓷器碰撞声。这样清脆空明的声音,让他突然想起母亲。母亲当年就常常用一只青瓷调羹搅拌着白米粥,吹凉了,一勺一勺喂给他吃。那时候他还不到五岁吧,母亲还那么年轻,素裳如水,容颜胜雪,乌发如云。他记得母亲干活时只用一只乌木簪子固定头发,其余时候都一任黑发瀑布一般披垂下来,衬得一张面庞愈发清气逼人。其实……最初的一见钟情,不过是因为阿离很像母亲;但是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小太监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已经超越了一切…… 一阵甜香扑鼻,楚君慊听得离落笑道:“猜猜是什么?” “甜粥?” 纤长的手指松开了,顺势在他额上狠敲了一记:“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楚君慊揉着额头,笑了。面前的白瓷盏中挤满了胖胖的汤圆,一粒粒圆润饱满得像要撑开肚皮。 离落把勺子递过去:“别看了,快吃!” 楚君慊捞起一只,轻轻咬了一口,一缕桂花的甜香顺着喉咙滑下去,直沁入五脏六腑。一碗汤圆很快见了底,楚君慊撂下碗,满足地叹了口气,只觉浑身舒泰:“阿离,这个时节,你哪里弄来的汤圆儿?” “昨个儿御膳房做糯米糕,正好前几日德妃娘娘送来一包干桂花,我就想着不如团点儿汤圆,给皇上解解馋,”离落一笑,“倒是没想到也应了景,就当是补过元宵节了吧。” 楚君慊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手艺……”说着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阿离,还有吧?你也吃。” 一丝笑意在离落唇角浮起,接着越来越灿烂,到最后一双眸子都闪着星子般的光,左边颊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统共才四两桂花,奴婢就团了这一碗汤圆,还没尝到味儿就被馋猫给偷去了。”说着撩开帘子,转身进了内堂:“今个儿走多了路,腰酸背疼的。馋猫儿,过来给我捏捏!” 治和九年六月初一,皇上带着皇后和德妃,不多几个侍卫和宫女内侍,轻车简从前往寒州。自然,还拐上了新得儿子整日乐颠颠的胡太医,和几个负责接生的命妇。四王爷楚君颜暂时还不想回塞外,便也跟了过去。 寒州拒京城并不远,走得慢些两三日也便能到。京都北面群山连绵,寒州地处山中,树茂草长,涧底寒泉秋冬春三季坚冰不融,盛夏虽然没有冰,泉水仍旧是清冽冰凉的。瓜果只要在泉水中浸一阵子,拿出来咬一口清凉沁人,比窖藏的冰块好用得多了。 传说,整个寒州地底是一块千年寒玉,水过其上而冰,人居其上而寿。 “这样好的玉,皇上怎么不命人挖一块运到京城来,还巴巴地赶去寒州避暑?”离落窝在楚君慊怀里,打了个哈欠。这个传说他五岁的时候就听过了,难得楚君慊眉飞色舞兴致勃勃讲得高兴,不忍心扫他的兴罢了。只是……马车摇啊摇的,好困…… 楚君慊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呆了片刻,道:“也是啊……阿离,你说……”说到一半收了声,怀里的人儿小嘴微微张着,鼻息沉沉,竟是早已睡得熟了。 离落现下受不得颠簸,楚君慊命人专门做了一辆可以减震的马车,车内宽敞之极,能容三四人自由活动。饶是如此,行进中车厢仍是微微摇晃,楚君慊便把人搂进怀里,做了爱人的“人肉靠垫”。 马车缓缓前行,初夏的暖风掀起绉纱的帘子,阳光从雕花车窗里漏进来,洒在离落恬静的睡颜上,楚君慊静静地看着,这一刻的时光当真是说不出的静好。 楚君慊心中的幸福满满地要溢出来,就好像这一刻能够绵延一生那么长,就好像他能够奢望花常开,月长圆,纷纭人事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一瞬间。 第六十章 此日断肠人不见 “啊……嗯……”痛,痛死了!离落死死咬住嘴唇,将冲口而出的一声呻吟吞进腹里,唇上早已是一片鲜血淋漓。不会有人来安慰的,便是喊破嗓子也换不来那人的一丝怜悯,那么,何必示弱于人徒惹耻笑呢? 这天地之间,终于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空空的,就像父亲死去的时候,南疆飘起了冰冷的雨,冷却了父亲手上的最后一丝温度……就像六年前举家被抄没,伯父和堂哥被一挂冰冷的锁链带走,便再也没有回来…… 阵痛一阵强似一阵,那种把人生生撕裂开的疼痛,迫得人几乎发狂。身下有什么东西汩汩涌出,不知是羊水还是血水,离落已经没有力气起身看一眼了,将近两个时辰的阵痛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 痛,这样痛,就像当初被侍卫带进宫中,忍着羞辱褪下裤子,躺在了那张血迹斑斑的床上。闭上眼之前,温瑜阳最后看了一眼少年刚刚长成的骄傲,竟是那般天然而美好,他模模糊糊地想着,从前怎么不曾多看一眼,一道尖锐的疼痛就从□直冲到头顶…… 好疼! 离落尽量地挺起身子,双手紧握床头的扶栏,手背上的筋络一根根分明之极。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青白的脸颊淌下来,不一会儿褥子上就湿了一大片。痛到极处,脑中竟一阵阵眩晕。孩子,怎么还不出来? 对了,孩子!他妈的我是 分卷阅读65 - 分卷阅读66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66 个阉人,为什么要像个女人似的生孩子?!想到孩子的父亲,离落的心一阵抽搐。原来,即便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还是会痛到不能承受。 那些曾经有过的温柔疼宠,曾经听过千百遍的甜言蜜语,那一次狼狈不堪的闹市狂奔,那一场不顾一切的千里追寻,以及……那一纸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诏书……他几乎以为,这就是爱,那一双紧握住他的手到死都不会放开。却原来,只不过是一场水月镜花…… 楚君慊冷冰冰的面孔几乎像是一把刀,割得离落一颗心鲜血淋漓:“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 离落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笑道:“你说呢?” “我说……”楚君慊咬牙道,“已经七月半了,距你去年秋天离京赴边已经整整十一个月了。你说,让朕怎么相信你?” “皇上不信,”离落的声音淡淡的,却掩不住沉淀在心底深深的疲惫和绝望,“就算了。” 楚君慊只觉一股莫名的烦躁冲上头顶:“你总是这样……你就不能跟朕解释一下?” 离落深深地看了一眼楚君慊:“解释?皇上想听什么解释?”说着轻笑一下:“我说孩子是皇上的,皇上就会相信了么?”微不可察地向后挪了半步,靠在墙上喘了口气。 “你……”楚君慊勉力压下心中的怒火,“你跟朕说实话,孩子是谁的?” 离落眼中含泪,却突然绽开一个妩媚的笑容:“奴婢哪里知道孩子是谁的?怪只怪皇上言而无信,那么久不来寻奴婢,奴婢哪里熬得住……” “是谁?”楚君慊伸手掐住离落白皙的颈子,爆吼道,“是谁?!” 离落脸憋得通红,却挣扎着笑道:“皇上这辈子……也别想知道……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 离落的笑容明澈之极,楚君慊看了心神一清,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赶忙松了手。看着离落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脖子上的痕迹艳若桃花,楚君慊突然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好想把他搂到怀里,搁在心尖儿上暖着,温柔地替他按摩伤处,伸出手来却连他的一片衣角都不敢碰。楚君慊暗暗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离落抬眸,静静看着那冷硬的背影渐渐模糊,消失不见……缓缓闭上了双眼。一切都结束了…… 狠狠地逼回眼前的水雾,死命吞回冲到口边的一声痛呼。宝宝,你赶紧出来吧,爹爹快要熬不住了。离落想起胡太医四个月前跟他说过的话:“你的体质,生子定然较女子艰难,你要有心理准备。”是了,如果有胡太医在,定然要得多了吧,可惜他不在。胡夫人两个月前突然病倒,胡太医闻讯,匆匆忙忙就赶回了京城,如今也不知怎样了。 从楚君慊跟他闹翻,四王爷跟楚君慊打了好几架了。说起来当真可悲,楚君慊与他日同行夜同衾这么久了,竟还不如一个外人。可惜……四王爷也走了。哲和那厮竟抛下缠身政事,千里迢迢追来了京师,抱着楚君颜哭得那叫一个惨。阵痛稍缓,离落想起当时哲和一把鼻涕一把泪整张脸抹得花猫一样,忍不住微微笑了。哲和哭成那个样子,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反正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哲和的哀兵政策效果奇佳,三天后楚君颜就跟着哲和回了大漠。 “啊——”一阵剧痛利剑一般从腹部直冲到头顶,离落感觉自己整个身子好像被劈成了两半,再也忍不住冲口而出的一声惨呼。只听“哇”地一声,身下传来响亮的婴儿啼哭声,离落身子一软,眼中含泪,唇角却泄出一丝笑意。 一切痛苦,一切委屈,一切牺牲,都值得了……离落挣扎着撑起身来,剪断脐带,用干净的小棉被把丑丑的小奶娃娃裹好抱在怀里,忍不住亲了又亲。小娃娃竭力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了两眼,一撇嘴,通红的小脸儿一皱,又哇哇大哭起来。 离落唇角一勾,伸指刮了刮娃娃扁扁的鼻子:“好丑!” 腹部突然一阵抽痛,离落疑惑地伸手摸了摸,仍然鼓鼓的,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蠢蠢欲动。天哪,竟然还有一个! 等两个孩子都生下来安置好,离落已经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黄叶一片片随风而落。 好个秋啊,又一年秋了…… 秋冬季节,猎物正肥。 楚君慊带着大内侍卫在寒州城北三十里的皇家猎场狩猎。在马上弯弓,拉满,松手的一瞬间,楚君慊只觉心头一悸,手一抖,箭就偏了。 楚君慊微微愣怔了片刻,就看见看守围场的太监捧着一只麋鹿跪在他面前,尖着嗓子道:“皇上神勇。恭喜皇上,猎得麋鹿一只。”楚君慊看着插在麋鹿腹中那只颤巍巍的羽箭,心中突然无比厌烦,甩手斥道:“滚!” 那内侍颤抖着膝行后退了几步,直起身来飞快地跑了。 都是这样,都是这样只知道虚与委蛇。只有……只有阿离……楚君慊想起离落,心中蓦然一痛,继而意兴索然,朝身后的侍卫摆了摆手:“回吧。” 歇了两个时辰,离落终于觉得身子有了点儿力气,起身烧了壶热水把孩子洗干净,又简单热了些剩菜吃了。 奶娃娃一直哭个不停,他怎么哄都不见效,怎么回事呢?娃娃一面扯着嗓子大哭,一面在他怀里拱啊拱的。方才忍痛挣扎辗转中,衣带已是松了,这会儿被娃娃拱来拱去,衣襟竟散了下来,□的皮肤接触到清冷的空气,离落禁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突觉一张温暖的小嘴凑上来,准确地含住了某处凸起。 离落一时不妨,只觉胸前酥酥软软,不由倒吸了口气:“见鬼!”可是看到那小鬼嘬得有滋有味,闭着眼一脸幸福的样子,离落根本狠不下心来挪开。再看看旁边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离落一咬牙,把另外一边也塞到娃娃嘴里,微微仰头,让泪水倒流回嘴里。 这样咸涩的滋味……流出来,便是泪;吞下去,便是满腹的苦水。 君慊,已经这么久了,你还是不信我。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就是温瑜阳,会不会狠心杀了我?不过……永远也不会有这么一天了。 两个奶娃娃裹着被子睡得香香甜甜,离落含着眼泪,依依不舍地亲了又亲。 爹爹这一去生死未知,你们好好跟着父皇,你父皇除了对你爹爹一家心狠,还真没做过什么恶事…… 良久,离落终于站起身来,换了身衣裳,推门离去。 刚走了没多远,离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匆匆折回来,伸手到娃娃□摸了摸。方才痛极了竟没顾上瞟一眼,给娃娃洗澡时又不知不觉走了神,这时终于搞清楚了……离落唇边漏出一抹有些凄凉的笑来,一公一母,儿女双全,蛮好。 第六十一章 谁知莲子心中苦 分卷阅读66 - 分卷阅读67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67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转眼,又是一年中秋了。寒夜悄悄,木叶萧萧,青砖老宅的厨房里飘出糯米肉粥的香气,一轮满月遍照人间。离落窝在康乐坊一处墙角的阴影里,冷得瑟瑟发抖,却连动一动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想起方才在樊楼痛快吃了一场,末了不但没给钱,还把掌柜的一脚踹飞,顺便撂倒了追上来的打手一群,虽然最后累得动都动不了,离落仍然得意非常。樊楼是庆元坊最有名的酒楼,千金买一醉,前朝诗人极写樊楼盛况,言道:“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肠。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离落少年时慕樊楼之名,曾手书章草绝句一首,拟换灯火樊楼一醉,却被掌柜那老头子给轰了出去,大失颜面,恨恨久矣。这回连本带利找回场子,当真是痛快淋漓! 只是……这一任性,怕是要把命送在这寒夜街头。 不过,便是这一遭有幸不死,也没有多长久的日子可活了,只是……他还有什么放不下。从寒州千里迢迢赶到京城,固然是因为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但私心里……却是因为放不下那一对儿女,为了能够探听到一点儿他们的消息,可能的话,他还想再去瞧一眼他的骨肉。想起那两个小小的肉团,离落的唇边浮起一痕温柔笑意,舌底却是微微苦涩。 没有多少日子了……等不到孩子们长大。 离落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一闭眼,便是那黄沙万里。是了,早在那个时候,很多事情,都已经注定了。 那一场铺天盖地的沙暴啊…… 满耳都是狂风的怒吼,满眼都是蒙蒙的黄,仿佛被世界遗弃,空荒的人世间只剩下他一个人茕茕孑立,满心都是冰凉的绝望。 要死了吧,一个人孤独地死在这沙漠里,尸骨无存……不,不行,不能死在这里,母亲还在等着他,君慊……还在等着他。 一定要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沙暴终于渐渐止息。离落几乎被沙子埋了,单凭心中一缕信念,守得灵台清明。一点一点扒开沙子,艰难地往外爬,挣扎了很久也不见成效,离落身上却渐渐无力,腹部不知何时开始阵阵抽痛,耗去了他最后一分力气。 没有别的办法了,离落上下牙狠狠一错,顿时满口苦涩。离落一侧臼齿中,藏着“有泪”;另一侧臼齿中用蜡封着的药丸,不是别种,正是“凋年”。 凋年凋年,入骨缠绵,盛极之后,其始凋残,年复一年,凋尽余生始得闲。 那“凋年”原本是母亲怕保不住胎,为自己准备的,父亲见了,便悄悄偷出来藏好。后来,多年江湖辗转,大约因着那睹物思人的缘故,父亲一直没有丢掉。父亲死后,离落便将那小小的药丸以蜡封了,藏在臼齿中——不过是为了留个念想,哪里能料到……自己真有一天用得到呢? 凋年,那是凋年啊。从服下凋年的这一刻起,就只剩下了十年之命,不,自己这些年身子屡遭折损,怕是坚持不到十年的。他不想死,瞧,多荒谬的事情,为了活下去,他必须接受这个死亡契约。 有时候离落会想,这天下第一的无解之毒,碰上“有泪”这样天下第一的解毒圣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究竟是个什么结果呢? 服下凋年,离落身子渐渐有了力气。待到挣扎着把自己从黄沙中拔出来,他已是汗水淋漓,浑身脱力,晕了过去——万幸,遇见的是孪生哥哥温残阳。 刑部尚书靳云方与一干大臣商讨事毕,匆匆归来。夜风清寒,靳云方打了个寒颤,掩紧了衣襟,加快了脚步。 刚转过一个街角,靳云方就被什么东西绊得一个踉跄,接着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靳大人,您可要站稳了。” “谁?!”靳云方警惕地后退半步。 “靳大人不认得奴婢了么?”满月的光辉洒下来,映得离落的面庞愈发白皙清秀。 靳云方迟疑了片刻,道:“离公公?” 那一日,楚君慊匆匆赶回寒州行宫,天色已近傍晚。天边一抹淡淡余晖,异样地凄艳。 楚君慊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咚咚”跳得很厉害,纵马直奔离落所在的偏殿。推开门,夏日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从自己身边掠过,吹得桌上一张纸飘飘摇摇,落在汉白玉的地面上。 “哇!”奶娃娃仿佛是感觉到风的凉意,惊醒了,一撇嘴,哭了。 阿离…… 楚君慊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好快,一瞬间空了又满了。上前掀开薄被,两个红通通皱巴巴的娃娃安然躺在里面。楚君慊止不住地笑了出来:“阿离,你真行,一下就生了两个……阿离,娃娃这么丑,一点儿也不像你。”不过抱在怀里软软的,好可爱:“阿离,真好,两个名字都能用上了。”突然心头一凉,想起他们已经冷战多时,四周除了娃娃的哭声就只有晚风静静吹着,刚刚生产完的离落,仿佛并不在屋中。 “阿离!”楚君慊惶恐地大喊,怀里的娃娃哭得更大声了。 侍卫统领姜戎闻声匆匆赶来:“皇上,出了什么事?” 地上的白纸被衣袂带起的风掀起又落下,露出两几行纤秀却不乏疏狂的章草,楚君慊的目光落在上面,脑中狠狠一空。 姜戎拾起来,递到楚君慊面前。白纸上寥寥数字:“君慊,好好照顾孩子,勿念。永别。”楚君慊只觉自己的眼睛被最末那两个字刺得痛了,仿佛一把利剑,从眼眸一直刺到心里,狠狠翻搅。 “快去找!去把皇后娘娘给朕找回来!”楚君慊声音都有些发颤。 “是!”姜戎领命匆匆而去。心中却不由嘀咕,这一对帝后究竟怎么回事,这一个多月跟仇人似的好像要老死不相往来,结果一个走了一个又俨然丢了魂儿。 “沈洛岩!”楚君慊大吼。 影卫沈洛岩闻声而来:“怎么了,皇上?”楚君慊在外,影卫自然暗中随侍,但轻易不会现身。 晚风吹得殿门轻轻地晃,娃娃的哭声清脆嘹亮,栖在树上的几只鸟儿扑棱棱飞走了。 楚君慊手足无措地抱着两个娃娃,笨拙地摇着:“洛岩,你快帮朕看看,这小家伙儿怎么回事,怎么哄都不成。” 沈洛岩“噗嗤”一声笑了:“皇上,孩子大概是饿了,该喂奶了。” 原来是饿了……楚君慊松一口气,紧接着又提起来,啊?喂奶? 靳云方下朝归来,远远看到莲池边那个清瘦的背影。他何时,竟这么瘦了,衣袂飘举,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 这个人,靳云方到如今都不知道自己对他是什么感觉。初见时风姿洒然,狱中重刑加身颜色亦不稍变。之后 分卷阅读67 - 分卷阅读68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68 ……靳云方日日战战兢兢,不知道这公公会怎样报复他,以皇上对公公的荣宠,大约要了他的命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没有。听说皇上一度想要制裁他,也被离公公劝住了。 靳云方提心吊胆半年有余,终于明白离公公是真的大度,竟是从没打算找他的麻烦。那之后数次遇见离落,俱笑盈盈唤他靳大人,风姿依旧,竟像是之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靳云方不由对离落更是感念。 所以那一日,靳云方什么都没问,就把虚弱的离公公带回了府上。 离公公仿佛是乏极了,躺到床上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嗓音却仍然清晰:“我在这里的消息,请靳大人帮忙隐瞒。你知道的,我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说着声音渐轻,终至不闻。 风吹莲叶微枯,秋日的阳光却仍然刺目。离落突然回过头来,一笑:“靳大人,朝堂上可有什么消息?” “没有什么,”靳大人语声微微一顿,“只是……皇后娘娘月前诞下一对皇子和公主,听说……皇上有立储的意思。” 离落的身子微微一震,却只淡淡道:“是么?”心中却不由波涛暗涌。笃定他会好好照顾两个孩子,却不曾想过……立储吗?即便孩子可能不是他的?还是……他知道了些什么? 第六十二章 别后不知君远近 秋风从遥远的天边吹来,带着北国清冷的气息。 楚君慊批罢了奏折,推门出来。庭前的黄叶翩翩,夕阳自顾自地殷红着,投下的光影,淡淡温暖,淡淡凄凉。 已经一个半月了,离落仍然没有任何消息。楚君慊恨不得抛下一切去寻他,可天下苍生像一座沉沉的大山压在他身上,不得解脱。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这样痛恨自己的身份,痛恨自己不能天涯海角,寻找自己的爱人。 “君慊,君慊……”那分明是阿离的声音!楚君慊只觉惊喜从心底直冲上来,脑际微微眩晕。他猛地回过头来,回廊空空荡荡,哪里有离落的影子?只有秋风吹得廊下的竹编鸟笼微微摇晃,里面的黑鸟不安分的窜上跳下,黄嘴一张一合,兀自喋喋不休:“君慊,君慊,君慊……” 原来是阿离“抢”回来的那只八哥…… 想起当时离落用纤长白皙的手指逗弄这只蠢鸟,楚君慊只觉心中一时酸涩难禁,一时又空空落落。只见那黑鸟不时抖动着翅膀,叫得更欢:“君慊,君慊……大约不出三个月,你就不信我了吧?” 楚君慊心中狠狠一痛,扶住一旁的廊柱,几乎站立不稳。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原来那么久以来你都在默默数着余剩的幸福时光,阿离,你怎么那么傻,什么苦衷是不能告诉我的呢? 八哥得意地扇扇翅膀:“君慊,君慊……从前我是恨不能早日离了这牢笼,如今却只怕养我的人不要我了,养我的人不要我了……” 楚君慊终于支撑不住,顺着廊柱滑坐在地上,任泪水流淌成河。阿离,我一定会找到你,从今而后,我们一家人再不分开。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我养你,我会养你一生一世。 八哥嘎嘎叫了一阵,继续窃窃私语,语声分明哀怨:“君慊,君慊……傻瓜,我是个傻瓜,对不对?我是个傻瓜,傻瓜……” 我才是个傻瓜,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经过了这么些个风风雨雨,竟然还不信你。阿离,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可好? 离落离开之后,楚君慊收拾他遗下的随身物品,发现离落什么都没有带走,只除了那件大红的嫁衣,新婚之夜撕破了的那一件……大红的嫁衣。 最忆西窗同剪烛……不道只、暂时相聚…… 楚君慊记得当时撕破了嫁衣,离落的表情是如何的心疼,记得当时……自己随口敷衍:“改天赔你一百件!”却哪里知道离落早存了这样的心思,想要珍藏的最后的幸福,却被自己毫不留情地扯破。 此时细细想来,离落一举一动莫不早存了离去之意。楚君慊想起五月下旬那一阵子,政事繁忙无比,从来识大体的离落却软磨硬泡,撒娇耍赖要他陪着去庆元坊看灯,还团了桂花汤圆给他吃。 原来阿离是要把一辈子的幸福,在那短短的几个月间挥霍殆尽。最后的狂欢,告别的狂欢,任是怎样放肆都不过分,可恨自己竟然一点儿不曾察觉。 楚君慊把所有的影卫都派出去寻找离落,可是到现在仍然没有一点儿消息。 他曾经想下旨令各级官吏帮忙寻找,却被右相刘庆衷一句话止住了:“皇上想让全天下都知道皇后娘娘丢了?还是想让全天下都知道皇上独宠一个小太监?” 刘庆衷不顾楚君慊痛苦的面色,接着道:“天下皆知皇后娘娘刚刚诞下龙子,应该在后宫好好休养。就算皇上不顾身后名满天下寻一个内臣,可是,依离公公的性子,皇上觉得他会怎样?” 是啊,以阿离的性子,这样做只会把人逼得更远,也许一气之下远走他方,再不回来了。楚君慊无法可施,只有派影卫暗中调查,对沈洛岩下了死命令,找不到人,他也不用回来了。 暮色收尽最后的余晖,夜风渐渐清寒。 楚君慊一动不动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廊下,一任寒风将面上的泪痕风干。世界很静很静,连聒噪的八哥也没了声息,只有风声穿廊而过。 这是第三次了,第三次为阿离心惊胆颤,害怕他有什么不测,害怕……这世间的寒凉暑热,苦痛悲愁,都只剩下他一个人默默品尝。可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他自作自受! 他记得初返京城时,胡太医曾入宫觐见。 那时候,因丧妻而满面悲愁的老头子,看着他的眼神里全都是失望:“如果离落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你会怎么做?” 楚君慊记得自己苦笑道:“我能怎么做?不管是谁的孩子,我都得好好养着。不管阿离做过什么,我都舍不得放手。” “那你又何必如此呢?” 是啊,何必如此呢?可是在知道离落有可能背叛自己的那一刻,怒气就怎么也忍不住:“我……一时想不开……怕自己忍不住……不小心伤了他,想让自己冷静冷静……没想到阿离竟然……这么决绝地离开。” 胡太医突然想起丽绮丝,想起年少轻狂的当初。原来有情人之间,纵然爱到骨子里,却总免不了互相折磨。老头子叹了口气,道:“你是皇帝,他是内臣。皇上,你早就该明白,他心里有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痕……他没有安全感。” 楚君慊沉默半晌:“……朕知道,可……”便再也说不出什么,唯有唇边溜出一声叹息。 治和九年腊月初八。雪。 庭前廊外,到处是茫茫的白。靳云方上罢早朝,拎了一小桶 分卷阅读68 - 分卷阅读69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69 腊八粥,给离落送来。从错开一线的窗隙中,靳云方看到,那个消瘦憔悴的人,趴在桌上睡熟了,桌畔散落着几页残笺,纸面上章草纵横,依稀是这样两句话:“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1]靳云方愣了半晌,这是何意? 自从中秋之夜把人捡回来,离落的身子始终也不曾好利落,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靳云方每每想询问他今后有何打算,又害怕他多想,以为自己要赶他走,是以一直不曾开口。 离落睡得很浅,靳云方才轻轻把腊八粥放下,他便醒了,朝着靳云方一笑:“靳大人下朝了?”那笑容很淡,唇角的疲倦很深,眼神空空洞洞,似乎透过他,投向什么不知名的地方。 靳云方一点头:“内人熬了些腊八粥,尝尝看可还对口?” “多谢,”离落瞥了眼腊八粥,实在没有胃口,便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看着漫天的雪花纷扬而落,一任清寒的气息扑面,“大人,朝中可有什么消息么?” “下朝后,皇上把我们几个大臣招去,商量了一下册立太子典礼的细节。” “嗯。”离落下意识地紧握双拳,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到了这个时候,你为什么还要给我希望? “皇上把小皇子抱出来了,虽然才几个月,可是生得粉雕玉琢,十分灵秀可爱,”靳云方笑道,“小皇子如此不凡,不知皇后娘娘生得何等样貌?”朱雀楼大宴群臣那次他正在病休中,祭天封后那回也只是远远望了一眼。 离落听到宝宝的消息,心内一时酸涩难禁。待得听得后半句,不由苦笑:“你见过的。” “嗯?哦。”祭天那回是见到了不假,可是离那么远,没看清长什么样子啊。 离落看着窗外飘扬的雪白,久久不语,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靳云方在一旁不免尴尬,正准备告辞,却听得门外一阵喧闹:“皇上驾到!” 作者有话要说:[1]这是金圣叹临刑前赠予儿子的对联,谐音双关:“怜子心中苦,离儿腹内酸。” 太忙了……对不起大伙儿,望继续支持~ 如果不出意外,今天晚上之前应该还会有一更,唉,终于可以小小喘一口气,干点儿自己喜欢的事了~ 第六十三章 青葱岁月易消磨 离落就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就那样愣愣地看着院门被推开。 雪还在落着,一抹淡薄的阳光却固执地穿过云层,映得雪地一片光芒耀眼。离落忍不住眯了眼,呆呆地看着雪花在淡桔黄色的光柱中旋舞,只有靴子踏碎积雪的声音在耳中回旋、放大……终于停息。 靳云方心里“咯噔”一下子,暗忖皇上八成是来找离公公麻烦的,却无计可施,只有连忙跪下请安。很久不闻皇上的回应,靳云方疑惑抬头,却看见了令他一生难忘的一幕——他敬爱的皇帝陛下把头搁在离公公的肩上,静静地一动不动,半晌才低低道:“阿离,你怎么舍得抛下朕?” 离落心中木木的,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能做,朦朦胧胧中只有一个感觉,就是压在他肩上的这颗脑袋好重…… 楚君慊从离落肩上抬起头来,咬牙道:“阿离,你就这样忍心,把刚生下来的宝宝丢在宫里?” 离落听到“宝宝”两个字,终于回复了些神智:“我不……” 楚君慊打断了他的话:“你就这样忍心……”声音慢慢低下来:“拖着刚生产完的身体独自离开,你不知道……朕会心疼的吗?” 离落终于彻底回过神来,冷笑道:“心疼?你还知道什么叫心疼?” “我……”楚君慊一时语塞,“对不起。” 离落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冷冷道:“奴婢不过是个内臣,皇上说这话可是要折奴婢的寿……” 楚君慊上前两步,急急掩住了离落的嘴:“不,别这样说,都是我的错……阿离,你是朕的皇后,朕唯一的爱人,永远都是!” 靳云方方才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抛下”?什么“宝宝”?到这时心中一震,惊得怔在当地。 原来如此!靳云方终于明白离落的那句“你见过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原来躲在自己府上好几个月的这位,竟然就是皇后娘娘!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初离落被扔到牢里有多惨,他再清楚不过,世上真会有人把自己心爱的人往死里整吗?他承认,离公公的确气质非凡、与众不同,但内侍做皇后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吧,况且……那一对皇子和公主又是怎么回事? 离落眼中透出一丝凌厉的笑意,突然张口,狠狠地咬在楚君慊手上。 楚君慊不曾防备,一声痛呼就要冲口而出,却被他狠狠吞进去。都是自己活该! 靳云方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看着离公公咬住皇上的手指不肯松口,看着皇上忍痛忍到扭曲了表情,却没有任何动作。世界仿佛静止了一瞬。靳云方看到离落终于松了口,楚君慊的手指上早已是鲜血淋漓,离落冷冷一笑,露出一口沾满鲜血的贝齿,表情说不出地惨厉和凄艳:“皇上,你从不信我,从没有相信过我。而我……也从来没有爱过皇上,我有的只是恨。” 楚君慊伸出带血的手指,去抚摸离落的额发:“阿离,你不要再说气话了。都是我的错,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再说……你忍心抛下咱们的孩儿不顾么?那是我们共有的骨肉啊。我们一家四口,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好不好?春天的时候我们带子平和子安去踏青,跟他们一起放风筝;夏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寒州避暑,找一个烟雨迷蒙的午后,划船到湖上去采莲;秋天的时候我们一起登山去看红叶,采一些好看的回来,手把手教孩子们做书签;冬天的时候,我们领孩子们堆雪人。我们一起,朝朝暮暮,秋冬春夏,看着他们慢慢长大成人,看着他们娶妻、出嫁,拥有他们自己的幸福人生……等我们老了,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没事的时候手牵着手坐在小院儿里,一面晒太阳,一面……” 离落感觉到自己的心禁不住一分分沉溺在楚君慊叙说的美好未来里,但却清楚地意识到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他大喝一声,打断了楚君慊的话:“别说了!”说着抬眼去看楚君慊,眼神是说不出地凄厉:“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吗?我是温瑜阳,温瑜阳你知道吗?就是被你设计构陷除掉的那个温锵的侄子,就是被满门株连的温家的后人,温瑜阳!就是因为你,因为你,我在大好的年华里被迫净身入宫,成了个阉人!知道阉人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你无论做什么都会被人嘲笑,就算死了也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阉人!楚君慊,我恨死了你,你知不知道?你不怕我在卧榻之旁捅你一 分卷阅读69 - 分卷阅读70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70 刀么?” 温瑜阳么?楚君慊的思绪一时间远远飞去。 绿杨长街,碧瓦高檐。楼上的歌女琵琶轻弹,竹肉相发:“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一首很悲的曲子,唱出来却有种游丝缱绻的韵味。歌楼的对面是一家茶社,京中的少年才俊都喜欢在这里聚会,一起吟诗作对,品茶论道。 天很蓝,风很软,还是太子的楚君慊信步拾级而上,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一面品茶,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那群自命才子的少年在那里高谈阔论,时不时不屑地撇嘴,不过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嘛。 楚君慊慢慢啜饮着口中的茶,看着窗外的柳枝随风轻摆,在阳光下显得说不出地鲜嫩可爱,不由出神了片刻,随即被一个声音拉回了神智。那声音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却清冷如石上寒泉,舒缓如夏夜和风。 那声音正在轻吟着一阕词,少年们喧哗的声音都止息了,只有微微的风吹过檐头铁马,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菡萏将残,青葙渐老,长空雁叫霜寒早。经年心事转成空,斜阳黛瓦炊烟袅。碧水迢迢,归鸿杳杳,天涯望断知音少。青葱岁月易消磨,乐游原上生秋草。”【1】 那是一阙《踏莎行》。 语声刚落,赞声顿起。 楚君慊听到那个声音淡淡道:“这是去年秋末的旧词……词浅意薄,不过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自谦的话,声音里却有掩不住的傲气。 楚君慊下意识地抬头去寻那个声音的主人,却只看到一个背影,沿着青石板的长街渐渐远去。 “刚才吟诗的人……是谁?”楚君慊忍不住上前打问。 一位少年斜了他一眼:“名满京师的才子温瑜阳,你竟然不认识?!” 于是,他记住了声音,记住了那个名字,也记住了市井间流传的那句:“看花要看夜来香,选婿当选温瑜阳。”他对那个名字的主人怀揣一份遥远的倾慕,却从不曾想过……他竟是温锵的侄儿,自己的……表弟! 果然是青葱岁月易消磨,仿佛只是一抬眸间,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不过……他会珍惜此后的每一个朝与暮,再不会放他的爱人离开。不管阿离对自己有多少恨意,就算他哪一日要杀了自己,自己也甘之如饴,更何况……阿离要动手早就动了,不会等到连孩子也生了。阿离的嘴硬心软,他早领教到了。 离落盯着突然沉默的楚君慊,面容一点点黯淡下去:“你果然还是嫌弃的!” 楚君慊却猛然上前搂紧了离落:“原来是你,真好!”说着拦腰一挽,把他打横抱起来,原地转了两圈,转身大步而去。末了还不忘丢下一句:“靳大人,从明天起不用上朝了,呆在家里好好反思反思!” 第六十四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白白胖胖的两个奶娃娃裹着毯子睡在摇篮里,离落一看就错不开眼。心中酸涩喜悦依次划过,最后只剩下浓浓的爱意在心间流连不去。 轻轻摇着摇篮,轻哼着一支小曲,泪水不知不觉朦胧了双眼。孩子,我的孩子啊,我好想看着你们长大,好想好想…… 离去之前,离落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抚上娃娃嫩白如乳酪的小脸。娃娃被惊醒了,撇撇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离落赶忙抱起娃娃,哄了这个哄那个,俩娃娃看到离落,脸上还挂着泪珠,却都“咯咯”地笑起来,一门心思往离落怀里拱。离落刚刚收去的泪水一下子又溢满了眼眶,回头瞥了楚君慊一眼,在娃娃脸上亲了亲,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回摇篮里,掖好了毯子,哄他们重新睡去。 “皇上,”离落缓缓走在铺满积雪的石子路上,夕阳如火,两三枯枝横斜天际,却有血色血色腊梅在道旁悄悄盛放,“你真不在意我的身份么?” “我……” 楚君慊刚吐了一个字,就被离落打断了:“就算你是真的不在意,我也再受不起你这样的反复折腾了。我累了,君慊,我累了。让我带着孩子走吧……我知道你不会同意,那么,让我带走子安,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在阴郁冷清的宫里长大,我希望她能有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最多十年,我会亲自把她送回来的。” 楚君慊正想说些什么,忽地心中一动:“为什么是十年?” “君慊,”离落回过头来看着他,“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我最多活不过十年了,不然怎么舍得把孩子丢在你身边?” “你……”楚君慊呆了一下,只觉心尖儿上有一点痛,不过片刻就扩散到整个身体,痛到无法呼吸,“活不过……十年了?” “是啊”,离落突然觉到一丝快意,笑道,“我中了凋年……”离落把一切的一切都说给他听,声音轻轻的、淡淡的,平静之极,仿佛那些苦痛都与自己无关。 楚君慊觉得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却上前一步,把那个消瘦的身子紧紧揽在了怀里。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不会放手: “阿离,我还记得你说过……姜晋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五弟是宁愿跟了姜晋一道去的。那么我也一样,阿离,你就这么不信我么?” 离落苦笑不语。我也想啊,我也想相信你,可是经历了这么些事情,你让我怎么信你? 楚君慊一把抱起离落:“外面冷,咱们回去吧。”顿了顿,道:“十年,还有十年的时间不是吗?这十年我会陪着你走过,没事的时候一起出去走走看看,一起扶着孩子们蹒跚学步,教孩子们说话、读书……十年以后,咱们的孩子也就快要长大了,懂事了。这个天下后继有人,有七弟的照应,朕就可以放心地随你走了。咱们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都不分开。” “不,君慊,”离落急道,“我走了,你要活下去。我们的孩子已经没了……”离落咬咬牙,接道:“他们没了娘,不能再没有爹。我会在奈何桥边等你,等你百年之后,我们来生再续前缘。”说着眨眼一笑,一双眸子清润似水,看起来像个孩子:“下辈子,我要做上面那个!” “好啊,”楚君慊也笑了,目光迷离中全是离落这些年的影子,得意的、张狂的、痛苦的、冷漠的……每一样都像是用刀镂刻在他心上,“那么……阿离,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了?”到时天上地下,总要随他走的,这可由不得他!不过眼下,还有十年……还有十年的时间可以守在这个人的身边,好好宠他,好好爱他,不让他再有哪怕一点点的伤心。 离落笑 分卷阅读70 - 分卷阅读71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71 容带上了一抹微微的自嘲:“是啊。”自己还真是贱啊,这些年的困厄伤怀、苦痛折磨无一例外全部拜这位皇帝大人所赐,可是每一次只须稍微哄哄就会回心转意,宽宏大量不啻于圣人再世。他是真不明白了,爱这玩意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对面这人明明就是个烂人,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可是……自己还是愿意原谅他,想到能和他一起度过之后的朝朝暮暮,就觉得心中平安喜乐。 这样的自己,早就不是自己了。 转眼之间,除夕就到了。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民间喜庆如是,宫里更是绢花红似锦,琉璃彩灯明,到处都是洋洋的喜气。昨日又下了场小雪,覆在地上薄薄的一层,与喜庆的大红交相映衬,别有一番风味。 离落倚在窗边,看宝福跑前跑后地挂灯笼,贴窗花,不时还送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心中不由暗忖:三年了,这孩子怎么总长不大呢? 是啊,转眼就快三年了。这三年走马灯般倏忽而过,悲欢离合依次上演,但像这样好好地过一个年,却还是头一遭。 离落的身子,这些年屡遭折磨,早就耗得虚了,如今孩子平安产下,凋年的药性亦开始发作。方才不过给孩子喂了奶,又哄它们睡去,就觉得疲累不堪,浑身酸痛,这时懒懒倚在窗前,连一个指头都不想动了。 楚君慊下朝归来,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便匆匆赶过来:“阿离,身子可好些了?”昨日虽只是小雪,可湿寒之气不免比平常重了些,离落受过伤的手腕脚腕都疼痛难忍,一时连路也走不得了。楚君慊急宣胡太医来开了方子,服下去才略好了些。今日雪虽然还未化净,却是响晴的好天气,关节处虽还有些酸涩,却没什么大碍了。 离落笑笑:“已经没事了。胡太医今个儿早上出发,不知道走到哪里了?”胡太医老妻新丧,京中便成了伤心地。胡念要回塞北,胡太医便向皇上辞了太医之职,跟着儿子去散散心。 楚君慊道:“莫管他了。你要是想他们了,过两年咱们再去塞北跑一趟。”说着把离落从椅中抱到床上,替他轻轻揉捏着酸痛的关节处。 离落皱眉道:“你换身衣服好么?”这身朝服明晃晃地刺眼不算,袖口的金线硌得我好痛! 楚君慊听话地换了常服回来,两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眼看天将过午的光景,离落还是懒懒地不想动,楚君慊便命人将午膳送进内室,执起汤匙便要喂。离落笑着躲过了:“我还不饿,你先去喂孩子吧。” 楚君慊将娃娃抱来,将热牛奶吹凉些,一口一口小心地喂着,娃娃一面吃一面依依呀呀手舞足蹈。楚君慊一个不留神就被娃娃碰翻了瓷盏,洒得衣襟上奶汁淋漓。娃娃“咯咯”地笑起来,顺便把楚君慊手中的汤匙也碰到地上砸碎了。离落趴在床上笑得喘不过气来。 等楚君慊好不容易收拾停当了,送上来的午膳也早就凉了。离落眨眨眼,到:“皇上大人,咱们去御膳房自己包饺子煮来吃可好?” 楚君慊哪有不答应的,拽了个毯子过来把离落裹严实了,抱起来就出了门。 饺子馅是现成的,面也早有人和好了。只是……离落作诗填词那是拿手的,擀皮包饺子这种事情却没怎么干过;楚君慊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君子”一个。 正是午后闲时,周围都静静地没有人声。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远处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那时光显得说不出的静好。两人可着劲儿在那儿折腾,不多久都是一头一身的面粉。一个擀皮儿一个包,两人手中不停,目光遇到了便相视一笑,便接着各忙各的。 等饺子歪歪扭扭排满了一篦,已是申时一刻光景了。两人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再没心思捣鼓煮饺子的事,于是喊宝福来烧火,两人在一旁坐着,一面等饺子出锅,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你把姜晋怎么样了?”离落突然想起春天那段公案。 楚君慊看了离落一眼,漫不经心道:“杀了啊,我以为你在靳云方府上都听说了呢。” “什么?!”离落几乎跳了起来,“那不是你使的障眼法?你真把他杀了?” 楚君慊见离落急得脸色都变了,忙道:“哄你呢哄你呢,我哪敢动五弟的心肝儿宝贝啊?那对瘟神已经被我送得远远的了。” 离落松了口气:“君慊,总有一天我会被你整死。” “不,阿离,你别说……我再不……”楚君慊急急辩驳,却被离落捂住了嘴:“跟你开玩笑呢!” 正在这时,宝福将煮好的饺子端了上来。两人朝碗里一看,透薄的影青瓷碗里,浓浓烂烂一堆韭菜面片,绿中有白白中含绿甚是养眼。 这是饺子?! 两人呆呆地看着碗里的韭菜面片糊糊,沉默良久。终于,楚君慊皱眉道:“宝福,你怎么把饺子煮成这样?!” 宝福委屈地撇撇嘴,小声嘟囔道:“明明是你们没包好,个个都咧个大嘴,煮不坏才怪呢!” 第一章 登基 弘治十八年五月十八。 十二日前,年方三十六岁的弘治帝朱祐樘驾崩,五日前刚刚入葬泰陵。尚在国丧期间,满世界纯黑素白的衣冠尚未撤去,满目的明黄艳彩便已扑面而来。 汉白玉御道方正平直,两旁的垂柳在风中轻轻摇荡,十四岁的年轻太子朱厚照正迎着朝阳走来,冕冠垂下的玉珠轻轻碰撞,其声清脆悦耳。朱厚照微微走了下神,奇异地想起那一年的春天,漫天漫地的粉色花瓣随风而舞,内官刘瑾将一只小小的银铃系在他的衣带上,笑着说:“长哥儿,系着这个,奴婢便不会找不到殿下了。”银铃叮叮当当,敲碎了一地时光,恍然之间,便长大了。 朱厚照的目光不由投注在阶侧的人群中,一眼便寻到了那个与自己相伴十四年的人,钟鼓司掌印太监,刘瑾。那人着了一件天青色盘领衣,纻丝烟墩帽【1】下的眉目如上品松烟墨画成的一般。已过了五月端阳,天气渐热,虽不过是辰时光景,热气却丝丝缕缕在空气中蒸腾不去,这般庄严穿戴,自己一向体质偏寒,都有些承受不住,何况刘瑾一向畏热,朱厚照仔细看去,果然瞧见刘瑾凝脂般的额头上冒出了细细一层薄汗,汗珠儿慢慢聚成一缕,顺着腮边缓缓滑下,一滴、两滴,落在汉白玉石阶上。那一刻宇内澄明,万物岑寂,朱厚照听到汗珠敲在石板上的声音,如同端本宫夜夜不息的滴漏。 天地社稷一一祭拜过,新帝朱厚照升御座,一时钟鼓齐鸣。半刻后,鼓乐渐歇,中正平和之韶乐复起。待得乐声停息,拱卫司鸣鞭,引导百官入内参拜。 百官四拜 分卷阅读71 - 分卷阅读72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72 ,进表。再四拜,拱手加额,三呼万岁。又四拜,礼成。 韶乐时起时歇,仪式缓慢冗长。刘瑾站在御殿侧后方的角落里,看着衮冕加身的新帝,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旒后那稍显稚嫩的面庞睟质如玉,神采焕发,一时神思恍惚,想起十三年前的三月初八。 那时候,面前的这个挺拔的少年还是襁褓里带着奶香的娃娃。 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张皇后诞下嫡长子,依辈分当为“厚”字属火,故取名朱厚照,以示泽被天下。 第六十五章 儿女嬉笑牵人衣 治和十二年夏。 同庆坊东街尽头,一家小小书铺的后院。午后的阳光灿烂之极,烤得老槐树上的蝉“知了知了”叫个不休,树荫下有一座小小的石井台,青苔斑驳。 屋檐下放了一架细竹凉榻,一位年轻男子赤足着一件素纱凉衣,倚在榻上浅眠。微风摇动树影,吹得衣角轻飘,空气却依然燥热,男子的额上生了密密一层薄汗,睡颜却十分安恬。 这男子,正是离落。 半年前,楚君慊替他盘下了这个书铺子,离落便带着两个孩子搬到书铺后面的小院里住着。楚君慊把御书房里那些无关紧要的书,还有各地进献上来的各类书籍,全都送予离落任意处置。 这小小书铺每天巳时一刻开门,不待夕晖收尽就上了门板。日长人闲,没有顾客上门的时候,离落就倚在门边看书或者教孩子说话习字,看到喜欢的书籍就留下来,不喜欢的就卖出去。京中的文人墨客都爱来这里买书,因为这里的书虽然贵得惊人,很多珍本善本却是别处没有的。自此,很多在宫中积压多年的孤本善本,源源不断地流向民间。 “啪啦”一声瓷器摔裂的脆响,把离落从睡梦中惊醒。 离落皱了皱眉头,从榻上起身,伸脚一勾,套上了一双竹编凉拖,推开堂屋的门。只见楚君慊前日拿来的一对影青梅花瓶,一只已经尸横于地,只剩下一只孤零零地倒在书桌上,瓶中插的几枝槐花已是七零八落。 离落揉了揉微微作痛的额头,喊道:“平平,安安!”自从两个孩子会走路以来,几乎每隔两天都要上演这样一幕,离落现在已经没劲儿生气了。 安静了一瞬,才有一个微弱的声音答道:“阿娘。”错开一线的门后,小女孩儿露出粉雕玉琢的半边脸。 离落板着脸道:“叫阿爹。” 女孩儿嘟着嘴轻轻反驳:“就是阿娘,就是阿娘。荪姐姐说我和平弟弟都是阿娘生的,就是阿娘!”前两年在宫里,德妃常常带着楚碧荪到离落处玩耍,三个孩子早就好成了一个,几乎无话不谈。这半年来,楚君慊也会时不时把小碧荪领来住几天,孩子们整日在一起嘀嘀咕咕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闹了半天说的就是这些?现在的孩子真是…… 离落无语,只得道:“安安,你弟弟跑哪里去了?” 另一个小脑袋伸出来:“在这里!” 离落道:“都过来!”两个孩子一寸一寸地挪到离落面前,离落指着地上的碎瓷片,问:“这是谁打碎的?” 两个孩子同时指着对方:“他!” “到底是谁?” 两个孩子互瞪一眼,嘟着嘴不说话。 离落把那只仅存的影青梅花瓶拿到手上,端详了半晌,丢到地上,“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两个孩子吓得一哆嗦,看着离落不知所措。 离落却笑道:“这么好玩的事情,许你们砸,就不许我砸?”说着拎起案上一只青花瓷笔筒,“砰”地一声丢到屋外。 两个孩子见状马上兴高采烈起来,满屋子搜寻可以摔碎的东西,堂屋里顿时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楚君慊批完奏折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般景象,一时愣在当场。 离落踏着碎瓷片施施然走到楚君慊面前,勾住他的脖子轻轻一吻:“皇上大人,麻烦你去采购一批杯瓶碗碟,花瓶笔筒之类的,有沉香木的最好,紫檀、花梨木的也可。还有……”离落的目光在地上一扫,笑道:“麻烦皇帝大人把这里收拾干净,书铺该开张了。平平,安安,跟我走!” “阿娘……爹,这是什么字?”楚子平捧着一部《三字经》,窜到离落面前。 小小的爪子停在一行字上:“玉不琢,不成器”,一双黑黑亮亮的眼睛认真地盯着离落。离落温和笑道:“这个字念‘浊’,是用刀雕刻的意思。意思是玉石不经雕刻,就成不了器物;同样的道理,人不经过刻苦的学习、磨练,是不可能成材的。” 这时,在一旁翻书的年轻书生笑道:“果然是贤妻良母。” 离落抬头看去,面前的青年眉目清隽,不是楚君玉又是谁? 离落丢开手边的书,起身道:“你怎么来了?”又朝后面望了望:“姜晋呢?” “那个傻蛋啊,大约还在太湖边睡大头觉呢!”楚君玉得意地笑道。 离落也不说话,只是笑。楚君玉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粗犷嗓音:“你说谁是傻蛋啊?” 楚君玉吓了一跳,立刻回头瞪了姜晋一眼:“说的就是你,怎么,不服?” 姜晋连忙摆手:“好好好,我是傻蛋,我是傻蛋还不行吗? 离落正看得有趣,突然听到“刺啦”一声,回头一瞧。只见自己最宝贝的那本《火焰山纪略》已经变成了两半,两个孩子一个人拈着一半,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铁青着脸的离落。 啪啪两声,残书落地,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向后院跑去:“阿爹,救我!”“阿爹,娘生气了,好怕怕哦。” 离落气到极处,反而“噗嗤”一声笑出来。真拿那一对活宝没办法! “我把书铺子关了,一起吃顿便饭吧?”离落道。 “好啊!” “不用了。” 两个人同时出声,同时落音。楚君玉把眼睛一瞪,姜晋立刻改口:“好吧。” 落晖漫天,余霞遍地。老槐树下,石井台旁,摆开了一桌小小的席面。笑声不断,宾主尽欢。 治和十三年九月初八。 天晴得展展的,太阳升得老高了,离落仍然高卧未起。 楚君慊下朝回来,坐在床边看着他恬静的睡容,不由轻轻笑起来,眼中却无端酸涩。 每逢阴雨天,离落就浑身酸痛,平时身子也懒懒的,常常疲倦。离落虽然从来不说,他却看得出来,爱人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这半年来只有午后才去书铺呆一阵子,除了教孩子们读读书,写写字,旁的时候都窝在床上不肯起来。 几乎是转眼间,五年就过去了;一眨眼间,十年之期已过了一半。阿离,阿离,我的宝贝,我真想就这样,陪着你一直活到七老八十。 离落朦朦胧胧 分卷阅读72 - 分卷阅读73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73 地醒来:“君慊?你回来了?” “嗯。”楚君慊抱离落起来,熟练地替他穿好衣服,服侍他洗漱。离落看着楚君慊忙前忙后,一面打哈欠一面甜蜜地笑。 洗漱好了,楚君慊又端来一盏燕窝,一勺一勺吹凉了,喂给离落。 离落偎在楚君慊怀里,心满意足地吞着温热适口的燕窝,时不时捏捏楚君慊的脸颊,拽拽楚君慊的头发,琢磨着皇帝大人何时竟变得的这么“贤惠”了? 两个孩子踮着脚,趴在窗台上往里看,一不小心撞碎了一盆花。 楚君慊“哼”了一声,两个孩子一溜烟不见了。离落“哧”地一笑,燕窝粥喷了楚君慊满身,离落一面笑一面胡乱用手抹着。 楚君慊无奈笑道:“行了,别抹了,越抹越多。” 离落看着楚君慊端着碗离去的背影,眯眼笑了。 这日子,真不错呢。 第六十六章 烟火人间岁月长(大结局) 次日正是重阳佳节,楚君慊朝事繁忙还没回来,离落和两个孩子刚吃过饭,正在收拾碗碟。突闻邻家犬吠,离落开门一瞧,原来是德妃姜纭领着女儿前来拜访。 时光在小孩子的身上格外明显,楚碧荪转眼长到九岁,已经有些大姑娘的样子了。 这两年,德妃身子一直不大好,太医们束手无策。楚君慊心中着急,下诏到全国各地寻找名医,各式各样的方子试了不少,也不见什么起色。德妃心中清楚,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楚君慊对德妃心存愧疚,所以这几年格外照顾小碧荪。 把孩子们遣去玩耍,德妃和离落坐在窗前闲聊了一阵。 告辞之前,德妃道:“小瑜,你能不能……替我照料阿荪?你知道,我……” 离落微微苦笑:“我瞧着这两年君慊对阿荪很是照顾……再说,我的孩子还不知道要托付给谁呢?” “嗯?”德妃疑惑道。 离落轻叹:“凋年凋年,入骨缠绵……这天下第一奇毒的滋味,我也有幸领教了。” 德妃听了,初时有些惊讶,末了却笑道:“这好办啊。”因为你的爱人,就在你身边。 “凋年凋年,入骨缠绵。盛极之后,其始凋残。年复一年,凋尽余生始得闲。”其实这个歌谣还有后半段,只是罕有人知—— “凋年凋年,入骨缠绵。如蒲苇韧,似磐石坚。无解可解,但得爱人一滴血,无病无灾度余年。” 据说,研制出凋年的是某一任魔教教主的女儿。这女孩儿爱上了个正道大侠,两人柔情蜜意好些年,后来,正道大侠杀了魔教教主,一去不归。痴心的女子不相信爱人真的如此绝情,一日日等待爱人回心转意,却渐渐地从希望沉入绝望的深渊。 女子在难耐的绝望的等待之中,日日钻研调配药物,制出了这千古奇毒,名之曰“凋年”。她服下了凋年,用自己的生命跟自己打了个赌,以十年为期,赌爱人归来;输了,就只有一个死。 她赌输了,可是也赢了。 因为她没有等到爱人归来,却等来了一个消息,原来自己等了许多年的人,早在十年前跟父亲一战后不久,就含恨去了。弥留之际,他请师兄弟们隐瞒了自己的死讯,因为他明白……他死了,她也活不下去。 他宁愿她恨死了他,也不愿她未曾领略人间的大好风光,就匆匆离世。 离落听了这个故事,心底微微怅然。他抬眼去看窗外孩子们嬉戏的身影,沉默了一会儿,笑道:“这么说来,爱人的血就是凋年的解药?” “不错。”德妃点头。 “可是我喝过他的血……”离落浅浅地笑着,想起他们遥远的洞房花烛夜,“没有用处的,这些年我能感觉得到,生命正在从我的身体里一点一点流逝。这……大约只是个传说吧?” “那时候,他们……”德妃笑着指了指槐树下那一对活蹦乱跳的龙凤姐弟,“是不是还在你的肚子里?凋年还有一个功效,你大概也听说过,就是能保儿女一生康健无灾。那个女子,一定很想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一定希望他们的孩子能够健康快乐地长大成人。孩子没有出世,她怎么可能让凋年失效呢?” 烛焰微微摇晃,离落倚在摇椅里,把两个宝贝揽在怀里,给他们讲故事。 离落的声音轻轻的,缓缓的,俩宝贝不说也不闹,乖乖地靠在离落温暖的怀抱里,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听得入神。 “古时候有一个叫匡衡的人,十分勤奋好学,但他家里很穷,买不到蜡烛来照明。邻家的家境比较好,每晚都点了蜡烛照明,但光亮照不到他的家。后来匡衡想了个办法,他把墙壁凿了一个洞,引来邻家的烛光,靠着借来的光刻苦读书,后来成了一代大学问家。这就是‘凿壁借光’的故事。” 听完了故事,俩宝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楚子安往离落怀里靠了靠:“阿娘……爹!” 离落早就懒得计较这种奇怪的称呼问题,只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的小女儿。 “阿娘,那个匡衡,晚上不用睡觉的吗?” “不是的,他只是比别人睡得少,挤出时间来学习。” 楚子安低下头思考了片刻,疑惑道:“那……他白天做什么呢?” “白天也要读书啊。” 楚子安若有所悟:“阿娘,是不是他太笨了,白天背不过《三字经》,只好晚上继续?” 楚子平也在一旁插嘴:“他不睡觉,邻居也不睡吗?还是这个人怕做噩梦,所以点着蜡烛睡觉?” 离落抚额,气结。 楚子平再接再厉:“房子有了一个洞,会不会塌啊?” 楚子安点头赞同:“対哦,邻居看见自己的房子破了,不会生气吗?” 楚子平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倘若匡衡的这个邻居恰巧是一对年轻夫妻……” 离落无语。 楚君慊推门进来,夜风吹得烛焰飘摇不定:“阿离,小崽子们,该睡觉了。” 离落终于松了口气:“乖,去问你父皇大人,我累了。”说罢把孩子递给楚君慊,落荒而逃。 离落刚躺下,楚君慊就推门进来了。 离落好生诧异:“这么快!你是怎么哄住那俩活宝的?” 楚君慊宽衣上床,把爱人圈进自己的怀里,笑道:“我对他们说,你不告诉他们是为了培养他们独立思考的能力。我让他们今晚好好想想,你明天会告诉他们答案的。” 离落:“……” “君慊,”离落往楚君慊怀里拱了拱,“我爱你。” “嗯,”楚君慊亲了亲爱人的额角,“我也爱你。” “那……咱们做吧。”离落翻身压在楚 分卷阅读73 - 分卷阅读74 内侍离落 作者:陆望舒 分卷阅读74 君慊身上,在他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抬起头来,露齿一笑。 楚君慊闷哼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唇上的血,笑道:“小狐狸精,你要吸干本公子的精血么?”说着揽下离落的头,寻到那张染了血更显娇艳的小嘴,深深吻了上去。 青山一夜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次日午后,离落从香甜的睡梦中醒来,懒洋洋地张开眼睛,就看见楚君慊坐在床边含笑望着自己,半边脸沐浴在阳光里,格外地讨人喜欢。 楚君慊抚摸着离落柔顺的长发,低头在他额上烙下一吻:“阿离……” 离落眯眼一笑,突然道:“我们只有五年了。” 楚君慊心中酸涩,脸上笑容不改:“不怕,还有五年,一千八百个日日夜夜呢。我会一直陪着你……”你生,我陪着你生;你死,我陪着你死。 离落笑了,那笑容灿烂得耀眼。是啊,还有五年,五年长着呢……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屋里,一捧野菊在沉香瓶中悄然怒放。 阳光温暖,岁月静好。 分卷阅读7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