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窃玉》 第266章 庆生辰 欲纳妾(第二更求月票) 第266章 庆生辰 欲纳妾(第二更求月票) 却说陈斯远与凤姐儿一道儿往后而来,红玉放心不下,也一路随行。 老叶妈管着浆洗房,便在荣国府的西北角。大观园与仆役群房有一道内子墙阻隔,虽留了个西角门用于走动,奈何又隔了水,想要过去十分不便,于是乎一行人等便从后门出来,兜转一番才到了地方。 陈斯远遥遥便见内中吵嚷不休,探春铁青着一张小脸儿看着一众婆子,老叶妈捂着脸儿侧卧在地上,哭天喊地、撒泼打滚,那侍书别看年岁不大,小嘴儿巴巴不停,直说得一众婆子哑口无言。 “……巧宗?哪儿来那么多巧宗?前儿个是姨娘的裙子洗坏了,昨儿个是环三爷的衣裳搓洗出了个窟窿,如今又轮到我们姑娘的裙子坏了,你且说说,怎么旁人的衣裳浆洗不坏,偏到了我们这儿就坏了?” 有婆子闪烁其词道:“衣裳浆洗多了,禁受不住再搓洗也是有的……” 侍书探手抓起半干不干的衣裳,径直丢向那婆子,道:“来来来,你再搓洗个窟窿来瞧瞧!” 那婆子正不知如何回话,有眼尖的瞥见凤姐儿来了,紧忙嚷道:“二奶奶来了!” 四下顿时为之一静。 探春扭头观量,凤姐儿与陈斯远已然到了近前。 凤姐儿探手扯了探春嗔怪道:“怎地发这么大的火儿?” 探春赶忙道:“忍了两回,今儿个实在忍不了这起子腌臜气了。” “那你寻了我或是平儿就好,何必自个儿与这等没起子的计较?” 一旁翠墨道:“我们姑娘去寻了,奈何二奶奶与平儿姐姐都不在。” 凤姐儿咕哝道:“平儿那小蹄子又往哪儿去了?”顿了顿,这才拍了拍探春的手,道:“三妹妹只管交给我处置就是,你这般未出阁的姑娘,可不好料理这起子事儿。” 探春赶忙道谢:“多谢二嫂子了。” “合该如此,说来也是我没管好家。”目光掠过探春,凤姐儿瞧着地上撒泼打滚的老叶妈冷笑道:“怎么着,我来了你也要躺着回话不成?” 老叶妈骇得紧忙爬起来,委屈道:“二奶奶,实在是……” 凤姐儿只冷哼一声,那老叶妈顿时讪讪垂头,不敢言语了。 且不说凤姐儿如何教训一干浆洗房的婆子,却说陈斯远迎了探春,二人便一道儿沿夹道往大观园后门行去。 陈斯远思量着劝慰道:“三妹妹也不必气恼——” 谁知才说半句,探春忽而眨眨眼,面上冰霜褪去,笑着说道:“多谢远大哥,我方才也没真气恼。” 陈斯远歪头瞧了其一眼,不由赞叹道:“好,孺子可教。” 探春舒出一口气,道:“素日里瞻前顾后,实在不爽利。如今学着远大哥当日那般,打的一拳出、免得百拳来,真真儿是畅快。往后我也不依仗了谁,只凭了道理说话,谁也说不出我的不是来!” 说话间已然进了大观园,陈斯远沉吟一阵,眼见四下无人,这才与探春低声道:“三妹妹自是能这般行事……只是这清官若想斗得过贪官,总要比贪官还要奸滑几分啊。 三妹妹须记得,手段便只是手段,成事才是紧要。出手之前先分清敌我,将敌人弄得少少的,自己人多多的,无往不利,焉有不成事之理?” 探春这会子心下畅快,虽点头将道理记下了,却不曾用心去想。转而便笑着说起后日生儿情形,二人言说一路,因天时不早,陈斯远还要回返新宅,这才彼此分开。 闲言少叙,转眼到得五月十三这日。 这日清早陈斯远换了一身天青色新衣,先行到得院儿中柱香、祷告,随即便往各处长辈处拜见。邢夫人、王夫人且不说,贾母难得面上带了几分好颜色,笑着与其说了几句话儿,这才打发其退下。 陈斯远正要回转清堂茅舍,旋即便有湘云追了上来。 陈斯远见小姑娘咬着下唇蹙眉不已,不禁纳罕道:“云妹妹怎地了?” 湘云瘪着嘴不说话,一旁的翠缕说道:“远大爷不知,昨儿个下晌侯府来了信儿,说是过会子便接了姑娘回侯府。” 圣人已经回京,铁网山情形也传扬开来,想起湘云匆匆定下亲事,此番保龄侯又要接其回去……史家这是要撇清与贾家的干系啊。 奈何湘云还小,心下只想着兄弟姊妹们一处耍顽,听了翠缕的话,不禁双目噙了泪。恰宝姐姐打潇湘馆方向来,瞥见这等情形,紧忙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翠缕少不得又说了一遭。宝钗紧忙替湘云擦拭眼泪,嘱咐道:“可不好让人瞧见了,回头儿再说与你二婶子听,又是一桩是非。” 湘云闷声点头,先是将一顶忠靖冠送与陈斯远,又拉了宝钗的手道:“宝姐姐可得想着我,回头儿也跟宝二哥提一提,想着将我接回来。” 宝姐姐哭笑不得,只得应下。后头史家的管事儿媳妇来催,湘云这才恋恋不舍撒了手,宝姐姐又去前头送她,自是不提。 陈斯远站定远处,目视宝钗与湘云出了园子,心下颇为纳罕,盖因始终不知湘云到底定了哪家的亲事。 罢了,回头儿问过宝姐姐,定能扫听个明白。 他正待扭身迈步,忽而听得身后有人唤道:“远兄弟。” 陈斯远扭头,便见二姑娘噙笑而来。 “二姐姐。”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拱手作礼。 那迎春转瞬到得近前,朝着陈斯远一福,起身笑着道:“你也知我如今不好出门,这回便不凑热闹了。”说话间朝着身边儿的司棋一探手,司棋便哀怨着将个小巧包袱送上,迎春接了又递给陈斯远:“也不知送些什么,便给远兄弟做了一双官靴,只盼着远兄弟来日平步青云。” 陈斯远自是谢过。那二姑娘迎春送过贺礼也不多待,说过两句便领着司棋回去了。 陈斯远心下颇为古怪……按说出了那档子事儿,迎春见了自个儿总该有几分别扭才对,谁知几回下来,瞧着竟一如往常。也不知到底是二姑娘木讷……还是心思藏得深了。 既然想不分明,那就暂且不想。陈斯远眼看时辰不早,当下再不耽搁,回了清堂茅舍,旋即领了香菱、红玉、五儿、芸香等,一道儿乘车先行往新宅而去。 一众人等到了新宅,三姐儿、晴雯热络来迎,晴雯尤喜香菱性子,抱了其胳膊便叽叽喳喳与其说个没完。 待香菱等先去厢房安置,尤三姐便与陈斯远道:“哥哥前几日是不是交代了蒋五差事?” “是有此事。”陈斯远回道。 尤三姐面色古怪了一番,道:“蒋五回了信儿……罢了,还是叫他来说吧。” 陈斯远应下,须臾便将蒋五传了进来。那蒋五入内打躬作揖,随即说了一番话,却是震得陈斯远瞠目结舌! 老爷贾政这两日间,竟无一日不去扁担胡同。蒋五寻了婆子扫听了才知,敢情那一户人家是才赁下的房子,住得乃是傅通判的亲妹妹——傅秋芳! 这可真是……一树梨压海棠,政老爷人老心不老啊! 陈斯远呆滞须臾,待回过神来不由的暗叹:好家伙,政老爷竟果然养了外室,且还是那傅秋芳。这般思量来,王夫人只怕并不在意,倒是赵姨娘只怕要跳脚了……也不对,若傅秋芳安安分分当了外室,王夫人自会睁只眼闭只眼。但凡傅秋芳要进荣国府,只怕王夫人定会下了狠手啊。 此事如今瞧着暂且与其无关,可焉知这般变化,来日又会不会与其相关? 后续变化如何,暂且不得而知,且行且看吧。 陈斯远勉励了蒋五一番,又赏下一吊钱,喜得蒋五连连作揖,这才欢天喜地退下。 待其一走,尤三姐便蹙眉道:“那政老爷听闻极为方正,怎地也会养了外室?” 陈斯远哭笑不得,说道:“这却不好说了……许是实在心下憋闷,这才中了美人计?” 尤三姐撇嘴道:“都说宁国府荒唐,我看这荣国府也不遑多让。罢了,左右与咱们无关,我去瞧瞧戏班子来没来。” 陈斯远闲坐须臾,便有夏竹来回:“老爷,荣国府大奶奶领着兰哥儿先到了。” “哦?”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到仪门外去迎。 此时李纨与贾兰业已下了马车,贾兰正指点着正门旁的一间小私塾与李纨说着什么。 陈斯远上前厮见一番,李纨就笑道:“她们那些个还在后头,我与凤姐儿说了,与兰哥儿先来打前站。” 此为应有之意,大抵是李纨也想见一见教导贾兰的那位老秀才。陈斯远与李纨说了两句,寻了蒋五便将塾师请了出来。 那私塾先生年近六十,样貌清癯,行事一板一眼。李纨只上前说了几句,心下便暗赞不已。 待转头别过私塾先生,与陈斯远进了仪门,李纨就感念道:“多亏了远兄弟,那冯先生瞧着极妥当,兰儿这些时日功课也大有长进。” 陈斯远道:“应当的,若不是大嫂子前一回帮衬,那胶乳营生只怕颇费周章啊。” 李纨笑道:“本就是互惠互利之事,偏远兄弟说的好似占了我便宜……实则啊,倒是我亏欠远兄弟许多。” 贾兰在一旁道:“母亲感念远叔,私下做过两回三丁包子,奈何总是差了些味道,这才没给远叔送去。” 陈斯远顿时动了馋虫,笑道:“大嫂子还有这手艺呢?说来我还真想这一口了。” 李纨摇头苦笑:“不行了,许久不下厨,如今生疏得紧。待我下回再试试,若做的好吃了,我再给远兄弟送来。” 陈斯远笑着应下,又有尤二姐、尤三姐来迎,恰外头老苍头传话,说是瞧见荣国府的车马了,陈斯远便别过李纨,又往外头迎去。 须臾光景,六辆马车果然到了门前。 凤姐儿、平儿先下了车,随即莺莺燕燕叽叽呱呱也下了车。探春、惜春、宝钗、黛玉、邢岫烟还好,不过是温声细语。余下一众丫鬟极少出门,真个儿是瞧着什么都新鲜,因是这说起话来就没个尽头。 凤姐儿今儿个心绪极好,见此便笑着嗔怪道:“平儿快去管管,不然只怕太阳落山咱们也进不去门儿了。” 这边厢陈斯远上前与众人相见,那边厢平儿前后奔走,喊过两回一众丫鬟方才安静下来。 当下进了院儿里,待转过仪门,姑娘们不禁品鉴起了宅院来。 惜春童言无忌,只道:“远大哥,这宅子瞧着有些小……瞧着还没老祖宗的院儿大呢。” 探春苦笑着赶忙道:“四妹妹快别说了,这三进宅院已然不小了。”眼见惜春纳罕不已,探春才道:“京师寸土寸金,远大哥如今还不曾入仕,便是有再多的银钱,也置办不了太大的宅邸。” 惜春懵懂着应下,又瞥见侧园,顿时笑道:“还有个园子,这倒是好。” 后头宝姐姐与黛玉相伴而行,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宝姐姐却处处留心,瞧着这宅院只觉分外可心。暗忖比起薛家老宅来,此地也不差什么了。 邢岫烟只与篆儿一并而行,这姑娘素来恬淡娴静,每每篆儿太过吵嚷,她才会训斥一声。 因人多嘴杂,凤姐儿便与陈斯远道:“难得她们出来一回,我看也别拘着了,不若先去侧园游逛游逛?” 陈斯远自是应下,便由尤二姐、尤三姐、晴雯分别引着众人往侧园里游逛。 内中景致虽小巧,却也算精致,一众人等很是瞧了个稀奇。 那尤二姐是个有心的,不知何时便凑到了宝姐姐身边,殷勤热络、有问必答;晴雯独喜黛玉,黛玉见了晴雯也是惊奇不已,当下二人也不游逛,便凑在凉亭里说着别后情形;尤三姐倒是与邢岫烟瞧对了眼,二人语笑嫣嫣,也不知在说什么;巧姐不知何时与鸾儿耍顽到了一处,这两个小的不过差了一二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须臾便撇开平儿,咯咯咯笑着钻进了丛里。 陈斯远负手踱步而行,面上噙了笑意,陪着凤姐儿游逛。嘴上随口应承着,心下只觉熨帖不已……不枉他千般心思万般算计,眼瞧着姐姐妹妹们如今面儿上其乐融融的模样,只觉一切都值了。 及至午时,正房前早搭了戏台子,那酒席在正房里安排了两桌,厢房又安排了两桌。 有婆子来知会,恰众人游逛得尽了兴,便一道儿往正房里。 待分宾主落座,众人纷纷送上贺礼来。大嫂子李纨送了个前朝的扇面;凤姐儿送了个西洋怀表;宝姐姐送了个锦盒,内中是一枚双獾玉坠的阳面;林妹妹送了个山水图诗文玉扣;表姐邢岫烟送了一册手抄的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三姑娘探春送了一双靴子;四姑娘惜春送了个亲手做的网巾。 余下尤二姐、尤三姐、香菱、晴雯、红玉等各有贺礼,因着名分早定,是以送的都是素日能用的女红物件儿。 因众人都在,陈斯远不好眉目传情,只偷偷扫量了宝姐姐、表姐与黛玉。少一时有班主入内道贺,又将戏折子递上。 因陈斯远庆生,这戏码自是要陈斯远先点。他心下对徽班无感,干脆将折子先递给李纨,谁知李纨坚辞不受,这才递给凤姐儿道:“二嫂子前一回没瞧过瘾,这回不若先点上几出爱瞧的。” 凤姐儿略略推让,顺势应承下来,一口气点了清风亭、闹天宫、乌盆记三出,随后才将戏折子递给宝姐姐。 这戏折子依次轮下来,不一刻便点了十几处戏码。凤姐儿眼看惜春兀自还要点热闹的,赶忙笑道:“四妹妹快停了吧,如今这十几出只怕就要唱到天黑了。” 惜春便瘪嘴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总要尽兴才好……我看远大哥的宅子地方也算广阔,不若咱们留下来,明儿再回吧。” 探春顿时戳了惜春一指头:“四妹妹少浑说。” 陈斯远笑着道:“前些时日不是说要起社?要我说这起社也不拘于诗词,今儿个耍顽手球,明儿个看戏,后儿个吃酒联句,岂不快哉?” 话音落下,探春、惜春两个小的顿时合掌连赞,便是黛玉、宝钗都颇为意动。凤姐儿兀自目不转睛的看戏,李纨便说道:“如今天气炎热,便是起社,也总要等到入秋才好。” 众姊妹听了都觉有理,于是便商议着待过了七月再起社。 …………………………………………………… 陈家新宅满是欢声笑语,荣国府却是另一番情形。 夏蝉聒噪,宝玉趴伏在床榻上怔怔出神,他不良于行,这会子睡又睡不着,睁眼又无事可做,真真儿是百无聊赖。 袭人落座床榻旁凳子上,手中打着络子;麝月坐在床边,为宝玉打着扇。 宝玉实在心烦,禁不住问道:“怎么今儿个不见姐姐、妹妹来?” 袭人扫量一眼,没言语。那麝月就笑道:“今儿个是远大爷生儿,大奶奶、二奶奶领着姑娘们都往陈家新宅道贺去了,说不得要过了申时才回呢。” 宝玉不咸不淡应了一声,顿觉愈发憋闷。 过得半晌,忽有玉钏儿来,说是王夫人寻袭人问话。袭人便撂下活计,随着玉钏儿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才到得门前,便见赵姨娘风风火火往外出来。袭人略略避让,待赵姨娘领着丫鬟去了,这才往内中寻去。 待进得内中,王夫人不过说了几句寻常的,旋即提起绮霰斋补丫鬟事宜。袭人心下暗自窃喜,前一回涨了月例,这一回连丫鬟事宜都与其商议,她这姨娘岂不是稳妥了? 袭人按下欢喜,推脱不过才提了两个名,谁知王夫人无不应允,只几句话便将递补的丫鬟定下来。 这边厢暂且不表,却说赵姨娘领了小鹊儿、小吉祥儿匆匆到得仪门处,那守门的婆子絮叨半晌,赵姨娘抠抠搜搜递了几十钱,这才隔着仪门与兄弟赵国基说起话来。 老爷贾政连着数日晚归,便是回来了也只去梦坡斋,那王夫人不大理会,反倒是赵姨娘上了心。 她心下自是知晓,说到底她能仰仗的不过是老爷贾政的偏疼。若贾政厌嫌了她,只怕老太太也不会再搭理她。 因是赵姨娘前两日便寻了哥哥赵国基,打发其暗地里跟着贾政,瞧瞧贾政每日家在外头到底做了什么。 二人隔门相会,赵姨娘便急切问道:“可都瞧见了什么?” 赵国基支支吾吾道:“倒是瞧见了……不过……妹妹还是别问了。” 那赵姨娘素日里虽是个没起子的,可这等事儿上只觉极准,当下便蹙眉道:“到底是去了青楼,还是养了狐媚子了?” 赵国基叹息道:“老爷在扁担胡同赁了处宅院,傅推官的妹妹住了进去……妹妹?” 赵姨娘闻言顿时如遭雷殛,身形摇晃好悬跌倒。一旁小鹊、小吉祥儿紧忙上前搀扶。赵姨娘天旋地转一阵,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又急切道:“你,你可瞧真切了?” 赵国基道:“错不了,昨儿个遥遥就见老爷的小厮在门口守着,我怕弄错了又寻左邻右舍扫听了一番……哎,妹妹,你快寻了老爷好生道恼吧,不然这往后可如何是好?” 赵姨娘急得掉了眼泪,道:“莫说是道恼,便是磕头认错我也认,奈何老爷如今不肯见我。我,我……我去找太太说道去!” 赵国基隔着门叫了几声儿,却哪里还有赵姨娘的身影? 那赵姨娘一路疾走,待进了王夫人院儿,恰又撞见袭人往外来。赵姨娘也不理会袭人,径直便往里闯。 彩云赶忙拦下,道:“姨娘这是做什么?” 赵姨娘哭道:“我来寻太太……好彩云,你快与太太说一声儿,就说我有急事。” 彩云应下,入内与王夫人知会了一嘴,立时便惹得王夫人横眉冷对,道:“她还有脸来?” 彩云不敢应声,待须臾,王夫人才道:“让她滚进来,我倒要看看她能说什么!” 彩云应下,扭身将赵姨娘引进内中。那赵姨娘甫一入内,二话不说便抢跪在王夫人跟前儿,叫嚷道:“太太,可不好啦,老爷在外头养了狐媚子!” 王夫人一怔。本月合该发放冰敬,贾政却一直不曾将银钱归入公中,王夫人与其早没了夫妻情分,前一回又吵了一架,因是也不曾追问。她也知贾政这些时日早出晚归,只当往那青楼里撒气去了,谁知竟养了外宅。 略略思量,王夫人忽而懊恼不已!早知贾政这个性子,自个儿当初就该寻个姿容出众的女子买了与贾政做外室,如此一来,赵姨娘哪里还能上蹿下跳? 于是王夫人蹙眉训斥道:“少胡吣!老爷不过是公务繁忙,哪里就养狐媚子了?” 赵姨娘哭道:“真真儿的,我哥哥赵国基亲眼瞧见老爷散衙后去了扁担胡同。” 王夫人捻动佛珠,心下畅快不已,说道:“老爷如何行事,还要经过你不成?” 赵姨娘一怔,略略思量,大抵知晓了王夫人心思。恼恨之余,赶忙说道:“太太不知,那女子乃是傅推官的妹妹!” 王夫人愕然不已,道:“傅秋芳?” “是极,是极,正是傅秋芳。太太,若是个清倌人,我都不敢来寻太太说道。奈何那傅家……存心不良啊!” 王夫人顿时勃然大怒! 傅试存的什么心思,当王夫人不知?几次三番打发婆子来走动,前一回还相看了宝玉一遭,这二人差着十岁呢,荣国府又是这般家世,又岂会给宝玉寻个大了十岁的姑娘为妻? 只怕那傅试一门心思的想要妹妹傅秋芳给贾政做妾,说不得转头怄死了自个儿,那傅秋芳就顺理成章扶正了呢! 王夫人一股子气血直冲天灵盖,恰此时外间玉钏儿来回:“姨太太来了。” 王夫人缓缓撒开攥紧佛珠的手,不咸不淡与赵姨娘道:“我知道了,退下吧。” “太太?” “退下!” 赵姨娘愣了下,叹息一声只得退下。 须臾便见玉钏儿引了薛姨妈入内,那薛姨妈回头瞧了眼垂头丧气而去的赵姨娘,纳罕着上前说道:“她又来做什么?姐姐瞧着好似怄气了?” 王夫人冷声道:“怄气?只怕这气往后还有的怄呢。” “这话儿怎么说?” 王夫人打发了丫鬟退下,便与薛姨妈说了一番。薛姨妈虽于那经济营生半懂不懂,可这宅斗……那是门儿清啊。 当下便道:“那傅推官没安好心啊!这是擎等着气死了姐姐,好让那劳什子傅秋芳扶正呢!” 王夫人哀叹道:“妹妹看,此事我该怎么应对?” 薛姨妈蹙眉道:“那还不简单?姐夫若是不说,姐姐只当不知道;他若说了,那便约法三章,不拘如何,也不能让那傅秋芳进门!” 王夫人为难道:“你也知老太太素来偏着老爷,若是老爷求了老太太发话……” 薛姨妈略略思量,说道:“这有何难?那傅秋芳本就名声不好,只消其名声愈发坏了,老太太是要脸面的,又岂能容这等女子进门儿?” 王夫人心下若有所思,忽而想起那日相看宝玉时,傅家两个婆子也相看了陈斯远……这倒是能做一番文章。 待薛姨妈一走,王夫人眼看将至未时,便先行往绮霰斋看了宝玉一遭,其后才往荣庆堂来。 这日宝玉不良于行,余者都去了陈家新宅,贾母习惯了热闹,这会子倒是有些寂寥。 见王夫人来了,便笑着道:“可巧你来了,我这会子正百无聊赖呢。说来也奇,素日里我也嫌人多嘴杂,叽叽呱呱实在吵嚷。谁知这骤然清冷下来,自个儿反倒有些憋闷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这年纪,合该含饴弄孙。若是太过冷清了,反倒愈发无趣。” 贾母颔首连连,又打发鸳鸯去前头催着仆役往陈家看看,问众人何时归来。 王夫人说起宝玉情形,待说过了,这才话锋一转笑道:“老爷那门客,有个名傅试的,老太太可还记着?” 贾母道:“自是记着呢,也亏了老爷奔走,这才让其入了仕。是了,前几日傅家是不是来了人?” 王夫人就道:“是来了两个婆子,说都是伺候傅家姑娘的。那傅家姑娘今年二十三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这回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来相看宝玉。” 贾母含笑道:“小门小户的,自然有攀高枝的心思,不足为奇。” 王夫人道:“更奇的在后头,正巧那会子远哥儿也在,那两个婆子竟盯着远哥儿问长问短,倒是让远哥儿好不自在。” 贾母思量着道:“那傅家姑娘听闻也是个琼闺秀玉,虽说年纪大了些,可也算官宦人家的女子……说来倒是与远哥儿正合适。” 老太太虽巴不得宝钗与陈斯远凑成一对,心下却分外瞧不上薛家母女,因是才有此言。 王夫人就道:“我就怕那傅家姑娘真动了心思……到时我可没脸儿寻远哥儿说道。” 贾母权当笑话在听,便笑着道:“哪里用得着你?只怕到时候傅家自会去寻了那能说会道的奔走呢。” 王夫人上足了眼药,又陪着贾母说了半晌闲话,及至晚饭时才告辞而去。 此时又有鸳鸯来回,说是小厮来回话,姑娘们如今正热闹着呢,怕是要迟一会子才回。 待申时过半,又有贾政来问安。 母子两个说过几句寻常的,那贾政便坐立不安,面上欲言又止起来。 知子莫若母,贾母便道:“老爷可是有话儿要说?” “这……儿子惭愧,的确有一事要与母亲商议。” 贾母点点头,将丫鬟都打发了下去,那贾政方才踌躇着道:“儿子房中之事劳母亲挂心,实在不孝。” 贾母叹息道:“当日我便说赵姨娘来日定不会安稳,偏你瞧中了她姿色,非要抬举了做姨娘。如今也算自食恶果。” 贾政唏嘘着点头,又道:“这几日儿子心气儿不顺,每日散衙多与僚属饮酒排解……谁料酒后一时失德,竟……坏了女儿家名节。” 说话间贾政臊得老脸通红。 贾母略略蹙眉,问道:“是哪一家的姑娘?总不会是青楼女子吧?” “不是不是,”贾政慌忙回了,又吞吞吐吐道:“是……是我那门客傅试的妹妹。” 贾母顿时瞠目:“傅秋芳?” (本章完) 第267章 亏空(第三更求月票) 第267章 亏空(第三更求月票) 今时不同往日,自打贾家将京营交给王子腾,如今王家声势逐渐越过贾家,隐隐成了四大家之首。 凡大户人家纳妾,总要夫人点了头才好行事,贾母又岂会越过王夫人就应下此事?再者说了,方才王夫人还提及傅秋芳相看宝玉、陈斯远呢,怎么相看完了反倒成了宝玉的长辈?这话好说不好听啊。 贾母人老成精,或许外头的大事上还拿捏不住,可这大宅门里的心思,又岂能瞒得过她去? 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会等到二十三岁还不出阁?东府尤氏、东跨院邢氏先例在此,只怕早就存了要给人做续弦的心思。既有这般心思,又岂会安安稳稳做个妾室? 思量分明,贾母顿时唬了脸儿道:“老爷若是嫌周氏、赵氏不够体贴,只管问我拿银子买个小的来,至不济我身边儿的丫鬟也能挑出个可心的,何必将这等不知存了什么心思的女子引进家门?” “这……儿子……”贾政面红耳赤,一时间说不出缘由来。 贾母便道:“再说我如今已然荣养,家中事务总要问过太太才好,不若老爷去寻了太太问问?” 贾政若是敢去寻王夫人说道,哪里又会先来荣庆堂?当下踌躇一番,只得起身道:“如此,儿子再思量思量。” 贾政蹙眉告辞而去,堂中贾母瞧着其背影,不禁暗自叹息。只觉如今乃是多事之秋,来日家中只怕愈发不安宁了。 那贾政心事重重,也无意寻众清客高谈阔论,干脆回了梦坡斋。谁知方才落座,丫鬟便来回,说是赵姨娘直挺挺跪在了梦坡斋前。 贾政顿时头大如斗!他如今一颗心都在年轻、嫽俏、端庄的傅秋芳身上,哪里还有心思答对赵姨娘? 当下耐着性子让丫鬟将赵姨娘引进内中,任凭赵姨娘磕头、道恼,贾政只含糊以对。直到赵姨娘寻死觅活,这才说了几句软乎话儿。 那赵姨娘破涕为笑,这才笑着退下。待出了梦坡斋顿时就变了脸色。一径回了自个儿院儿,禁不住搂着贾环抱头痛哭,道:“你那狠心的爹变了心,往后只怕再也不管咱们娘儿俩了!” 贾环年纪还小,尚且心下莫名,只懵懂着道:“妈妈方才没哄了爹爹?” 赵姨娘哭着摇头,道:“哄不回来了,这男人心思一变,只怕再也回不来了。”呜咽半晌,赵姨娘悲切凄凉,暗忖少了贾政看顾,那王夫人将她们娘儿俩搓扁了、揉圆了,岂不全凭心意? 也不用旁的,时常挑了自个儿错漏罚跪,再寻了环儿抄写佛经,吃穿用度上再苛待几分,便是闹到老太太跟前儿也是无用。 想到此节,赵姨娘不禁哭得愈发伤心。心下哀叹着,这偌大的荣国府,少了老爷看顾,谁还能护得住她们娘儿俩? 脑子里将荣国府众人转了个遍,不经意便思量起陈斯远来……赵姨娘忽而想起了什么,哭声为之一滞,顿时精神抖擞道:“是了,还有你姐姐!” 贾环撇嘴道:“她?她只顾着宝玉,哪里管过咱们?” 赵姨娘啐道:“你知道什么?前一回太太说漏了嘴,你当她心下不计较?” 贾环道:“便是她想管,又如何管得了?” “你懂什么!”赵姨娘抹着眼泪笑道:“她是管不了,可远哥儿能管啊。” 贾环听了个莫名其妙,心道怎么又扯到陈斯远身上了?待要追问,却被赵姨娘揪起来,推搡着出了门儿:“去仪门等着,要是瞧见你姐姐了,你就……回来说一声儿!” 贾环答应一声儿,只得臊眉耷眼而去。 …………………………………………………… 及至酉初时分,众金钗方才尽兴而归。 贾环瞥见探春,扭头便回了赵姨娘院儿。那赵姨娘这会子越琢磨越有道理,当下哪里还坐得住?领了两个丫鬟便往秋爽斋而来。 却说众金钗游玩一日,又饮了酒,一个个都微醺而归。探春方才别过惜春、宝钗,进得秋爽斋里换过一身衣裳,便有侍书蹙眉来回:“姑娘,赵姨娘来了!” 一日的好心绪顿时散去大半,探春叹息一声,只得往前来迎。 谁知甫一出来,遥遥便见赵姨娘满面堆笑,探春心下咯噔一声儿……这面孔她熟得很,每回赵姨娘来打秋风都是这般情形。 她上前见过赵姨娘,不待开口,赵姨娘便扯了其手亲热道:“我的儿,可是饮酒了?瞧瞧这一头汗珠子——” 说话间扯了帕子便来擦拭。 探春唬得偏头避开,说道:“姨娘,我月例银钱也不多了……” 赵姨娘愣了下,道:“偏你这孩子多心,我这回可不是为了银子。” 探春这才仔细端详赵姨娘,见其虽满面堆笑,一双眸子却红肿不已。赵姨娘四下瞧瞧,扯了探春便进了卧房,又与几个丫鬟交代道:“我与探丫头说几句体己话儿,你们可别进来。” 待进得内中,母女两个落座床榻上,赵姨娘便苦着脸儿道:“你爹爹这回怕是彻底厌嫌了我……连环哥儿也不大理会了。” 探春欲言又止……即便面前的是自个儿亲生母亲,探春也忍不住厌嫌。盖因赵姨娘过往做下的事儿……实在上不得台面。 探春便劝道:“兴许是一时的……姨娘往后谨言慎行,说不得老爷哪一日便回心转意了。” “再也不会了……你不知,你爹爹在外头寻了个狐媚子!” “啊?”探春愕然不已。 赵姨娘心下委屈涌上,禁不住好一番絮叨,到底将贾政与傅秋芳之事说了。探春听罢愈发错愕……那傅秋芳不是才相看过宝玉与远大哥嘛,怎么转头儿竟做了爹爹的外室? 赵姨娘诉苦一番,叹息道:“那傅秋芳……自有太太去应对,只是你爹爹改了心思,往后再没咱们娘儿几个的好日子了。为今之计,就只看你的了。” 探春苦笑道:“我?我又能做什么?” 赵姨娘擦擦眼泪,凑过来附耳道:“你如今也不小了,转过年也是十二、三,若是定下一桩妥帖婚事,只消婆家撑得住,便是太太也不敢小觑了咱们。” 探春顿时羞得脸面通红,嗔道:“姨娘又说这话——”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何不能说的?”赵姨娘嘀咕道:“我仔细想过了,数来数去,就数远哥儿最为妥帖。” 探春一怔,忙道:“姨娘莫闹,岂不知远大哥早与宝姐姐定了下来?” 赵姨娘瞪眼道:“哪里定了?前头还说并无此事呢。” “那,那不过是……” “你甭管是因着什么,总归是不曾过了明路。你又不比宝钗差了什么,心下又与远哥儿亲近。往后啊,你多往清堂茅舍走动着,若是得了良机,焉知这来日落谁家?” 探春越听越觉着不像话,赶忙起身推搡着赵姨娘往外去,道:“姨娘快别说了,你不臊得慌,我都要臊死了!” 赵姨娘也没指望一回就说通探春,顺势往外走着,口中兀自说道:“你便是不为了自个儿考量,也替我跟环儿考量考量……莫说是阖府,便是整个京师又哪儿有比远哥儿更妥帖的?哎……别推别推,我自个儿走。” 总算将赵姨娘推出门去,探春扭身便扑在床榻上,心下先是气恼了一会子,又想起陈斯远来,不禁怔怔出神。 她眼看也是豆蔻年华,心下又岂会不曾设想过未来夫君?远大哥……自是极好的,奈何名有主,她便只能与其做兄妹了吧? …………………………………………………… 能仁寺左近,陈家新宅。 宴席撤下,戏班子领了赏钱告退而去。陈斯远既为东道,自是免不了被人敬酒,这会子熏熏然落座,只觉心下快意。 那晴雯年岁还小,操劳了一日,席间也没少饮酒,这会子便有些瞌睡。陈斯远便笑道:“你早些歇息吧,也不用守着我。” 晴雯揉着眼睛应下,道:“都怪鸾儿,清早便起来闹腾,害得我不曾睡好。”说过一句,这才告退而去。 她才走,尤二姐、尤三姐两个送过客人,一并回了正房里。 尤三姐揉着臂膀道:“这做东道真真儿累人,亏得一年就这么一回,不然还不知下回怎么应对呢。” 陈斯远笑着拱手道:“辛苦妹妹了。” 尤三姐顿时展颜一笑,一径扑在陈斯远怀里,腻歪歪说道:“有哥哥这一句,便是再累也值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是了,险些忘了你那贺礼。” 尤三姐眨眨眼,笑道:“我那贺礼须得移步后楼去瞧,哥哥先吃些茶醒醒酒,待我准备一番便给哥哥瞧。” 陈斯远笑着应下,尤三姐起身飘然而去。 内中只余下尤二姐与陈斯远,尤二姐便过来伺候着斟茶,陈斯远问道:“怎么见你今日只与宝妹妹说话儿?” 尤二姐笑道:“也是投契,难免多说了几句话。” 陈斯远嗤笑道:“你那小心思能瞒了谁去?” 尤二姐也不气恼,奉上香茗,一双眸子勾了陈斯远一番,这才说道:“既是来日主母,总要好生伺候了。” 陈斯远笑着没言语。恰此时尤三姐交代过事儿,去而复返,零星听了一嘴,便嗤笑道:“二姐怕是想瞎了心。” 尤二姐道:“妹妹想在外头逍遥自在,我想进门,不过是念想不同,妹妹又何必打趣揶揄?” “打趣揶揄?我是为你担心。”尤三姐道:“那宝姑娘一看就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二姐去了宝姑娘房里,来日伏低做小还好,但凡起了旁的心思……呵!” 尤二姐嘴硬道:“我守着本分,只消不被拿了马脚,宝姑娘又怎会苛待我?” 尤三姐摇头道:“我若是你,不若往林姑娘身上使使劲儿。” 说罢也不理尤二姐,与陈斯远道:“哥哥过一盏茶功夫便来,我吩咐春熙准备着呢。” 陈斯远自是应下,道:“我倒要看看妹妹准备了数月,到底准备了什么。” 尤三姐笑着退下。 陈斯远慢悠悠饮着酽茶,估摸着过了一刻,这才起身往后楼寻去。 待拾阶而上进得房里,便见四下灯火通明,又挑了五彩绸布,那卧房前有轻纱遮掩,看不清内中情形。 陈斯远唤了声儿‘妹妹’,忽而便听得一声鼓响。 陈斯远骇了一跳,抬眼就见那轻纱缓缓落下,露出其后嫽俏身形。赤着双足,夹了铃铛,脚踩三面圆鼓;绸库才过膝,露出白生生的小腿;上身小衣露了肩颈、肚皮,面遮轻纱,手中捧了小巧小圆鼓。腰间系着攒珠青玉带,裙摆上绣的缠枝莲纹在灯火下泛着微光,倒像是从壁画里走出来的天女一般。 这是…… 鼓上尤三姐一笑,道:“哥哥快坐。” 那房前正放着一把椅子,陈斯远依言落座,心下已猜出了几分。那尤三姐足下连踩鼓面,忽而便有弦乐传来,和着那鼓乐,尤三姐翩翩起舞。 三姐儿随着鼓点起势,先是一个“反弹琵琶”的姿式,左臂如挽雕弓,右手作拨弦状,腰肢竟比春日柳枝还要柔软,倏地向后弯成个满月,鬓间金步摇簌簌作响,倒像是莫高窟里的飞天临世。 鼓声忽转急骤,她踩着鼓面腾挪跳转,竟如履平地。那鼓在她足下忽而左旋,忽而右倾,她愈舞愈疾,裙裾翻飞间露出一双极精致的菱脚。 待过得半晌,忽见她蓦地收势,单足立在鼓顶,另一只脚向后勾起,双手合十作礼佛状,眼尾飞红如泣如诉,倒像是敦煌壁画里的供养人,带着千年风沙的寂寥。 陈斯远正待喝彩,她却又展颜一笑,足尖在鼓心重重一踏,鼓声如闷雷滚过,惊得梁上灰簌簌落下。这一笑间,哪里还有半分菩萨低眉,分明是那大闹东海的哪吒,带着三分顽皮、七分锐意……以及十二分的媚态。 陈斯远只觉心下燥热,眼看其下得鼓来,当即起身便将其揽在怀中。那尤三姐咯咯咯笑着道:“如何,我这贺礼可还合心意?” 陈斯远道:“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尤三姐恣意媚笑着,双臂环了陈斯远的脖颈,轻轻一跳,双腿缠在其腰间,不禁凑过去低声道:“哥哥……我想要个孩儿了。” 陈斯远略略蹙眉,笑道:“妹妹……” 不待其说完,尤三姐就道:“左右我拿定了心思,往后也不进家门,哥哥便纵容我一回又如何?” 待这等满心满眼都是自个儿的尤三姐,陈斯远又怎能说个‘不’字?当下笑着颔首应了,二人便往床榻而去。 内中风流旖旎,有诗为证: 星眸合处差即盼,枕上桃歌两瓣。多方欲闭口脂香,却被舌功唇已绽。 娇啼歇处情何限,萤柔已透风流汗。睁开四目互相看,两心热似红炉炭。 …………………………………………………… 倏忽几日,陈斯远一直留在新宅里,整日介陷在温柔乡里。 也是晴雯实在看不过眼,私底下与陈斯远腹诽了几嘴,陈斯远这才懒洋洋回了荣国府……功名未成,大丈夫又岂能陷于儿女情长?再耽于美色,功名且不说,只怕腰子便要先撑不住了。 自后门进得大观园里,谁知才转过凸碧山庄,便撞见了三姑娘探春。陈斯远自是热络招呼,奈何探春面上虽噙了笑,说起话来却支支吾吾、六神无主,须臾便逃也似的告辞而去。 陈斯远停在原处纳罕不已,思量着过会子寻了芸香扫听扫听,三姑娘探春到底出了何事。 复又往前行,又撞见了往小厨房来的凤姐儿。 那凤姐儿瞥见陈斯远,顿时满面堆笑,上前彼此厮见过后便道:“远兄弟可算是回来了,这两日刚好得闲,你看何时咱们往城外的工坊去瞧瞧?” 陈斯远笑着应道:“二嫂子也知我如今是闲人一个,自是随二嫂子的意。” 凤姐儿道:“既如此,那便定下后日如何。” 陈斯远应下,二人略略说过几句,凤姐儿便匆匆而去。 一径到得清堂茅舍里,陈斯远施施然落座太师椅,红玉、香菱、五儿几个殷勤伺候,嘴上免不了好一番打趣,直言‘还当大爷不回来了呢’。 陈斯远少不得这个拉拉手,那个抱一抱,好一会子才将红玉、五儿安抚好。香菱又往黛玉处去学诗,红玉又被人叫了去说话儿,陈斯远可算得闲,抬眼便见小丫鬟芸香正鬼鬼祟祟候在廊檐下,这会子正偷眼往内中观量呢。 陈斯远哭笑不得,招招手道:“进来,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 芸香嘿嘿一笑,一溜烟也似进了正房里,凑到近前嘀咕道:“大爷不知,这两日家中多事呢。” “都什么事儿?” 芸香小嘴巴巴儿,仔细说将起来。一则是仪门外的小厮说贾环闲话,贾环上去厮打,却因着人小力微自个儿摔了个鼻青脸肿。三姑娘探春得了信儿,立时寻了凤姐儿,转头革了那小厮三个月钱粮不说,还打了四十板子。 一时间三姑娘威名赫赫,丫鬟、仆妇无不敬畏,连老太太都赞,说‘这才是贾家女儿’; 另一则,老爷贾政养了外室,赵姨娘失宠了。常言道纸包不住火,且那赵姨娘本就是个长舌妇,于是几日光景,贾政在外头养了外室的事儿便传得四下皆知。 转天二奶奶便逮了两个长舌婆子,打了板子不说,还革了差事。这两日业已无人敢胡乱说嘴。 最后一则,老爷今儿个未时刚过便匆匆回返,先去了荣庆堂,跟着又去了东府,也不知出了何事。 陈斯远听罢若有所思,暗忖莫非那傅秋芳催逼贾政了?可再如何也不干东府的事儿吧? 昨日圣人回銮,旋即命徐阁老暂代兵部差遣,整肃京营事宜;大将军冯唐革职待参,归家自省;工部左侍郎赵谦因贪渎事革职查办。 冯唐与贾家交好,赵谦前一回打平安醮时更是遣了人来过问,此二人一个待参一个查办,板子就算没落在贾家头上,只怕贾家也要人心惶惶……说不得这板子暗地里早就落下了? 回过神儿来,眼见小丫鬟芸香眼巴巴瞅着自个儿,陈斯远随口许了一串钱,这才哄得芸香欢天喜地而去。 陈斯远胡乱思忖一番,却不得其果。想着这等事儿只怕自个儿掺和不得,干脆乐得装作不知。略略小憩,他又往书房里去读书。谁知方才沉下心来,便有同喜来请:“远大爷,我们太太请大爷过去商议一下营生上的事儿。” 陈斯远笑问:“姨太太何时回来的?” 同喜笑道:“今儿个一早就回来了,方才还与太太说话儿呢。” 陈斯远应下,起身拾掇齐整,便随着同喜往那东北上小院儿而去。 也不曾出大观园,径直从侧门进了后房,入内厮见一番,便见薛姨妈面带愁绪。 陈斯远心下纳罕着落座,待上了香茗,薛姨妈便吩咐道:“我与远哥儿说些话儿,你们暂且退下。” 同喜、同贵一道儿应声退下。 因此时夏日炎炎,四下门窗敞开,陈斯远倒是不好与薛姨妈过于亲昵,当下侧身问道:“怎地?出了事儿?” 薛姨妈犯愁道:“方才姐姐寻了我,话里话外又要借钱。” 陈斯远纳罕道:“好端端的,借的哪门子钱?” 因陈斯远之故,辽东庄子的乌家蛀虫连根拔起,管库房的戴良也被发配了,这会子贾家状况好歹能维系每岁开销,不至于四下拆借。 那薛姨妈低声道:“是我那姐夫出了事儿!” 哈?莫非贾政中了仙人跳不成? 那薛姨妈娓娓道来,陈斯远这才明白了因由。却是今日朝廷查出赵谦贪腐之事,顺藤摸瓜,一径查到此前数年营缮司挪用了三万两营房修葺银。 那营缮郎代鑫亭乃是御史出身,又是早前接替秦业的差事,这官司自是落不到代鑫亭身上。代鑫亭又往下查,可不就要落到员外郎贾政身上? 也是因着元春如今是贤德妃,那代鑫亭方才给贾政留了几分颜面,只留了月余光景,让贾政尽快补齐亏空。 陈斯远听罢思量道:“据我所知,那工部上的事儿……各家都有参与,为何此番老爷要自个儿掏银钱?” 薛姨妈撇嘴道:“这占便宜的事儿,自然恨不得抢破头;如今要想从他们嘴里往外抠吃食,何异于虎口拔牙?只怕我那姐夫也心知此事不易,这才想着先行将亏空填补了,过后再问各家讨要。” 陈斯远点点头,暗忖贾政还没法儿赖账……若真个儿赖账,那代鑫亭一本参上去,贾家的脸面且不说,只怕元春此生再无望晋贵妃。 啧……这事儿是巧合?只怕未尝没有敲打之意啊。 陈斯远思量罢,扫量一眼薛姨妈神色,便笑道:“你可是不大想借?” 薛姨妈蹙眉道:“她张张口就是几万两,那前一回拆借的还不曾还呢,我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不想借。” 陈斯远笑着道:“那便不借就是了……有那先前拆借的几万两,料想太太也不敢与你闹掰了。” 薛姨妈唏嘘着点头,扫量陈斯远一眼,心下竟隐隐有些庆幸。错非面前的小良人横插一杠,只怕自个儿如今还要为那劳什子金玉良缘而低声下气。如此一来,姐姐王夫人开口相求,她又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借不了三万,这万八千的银子总要送去。 以荣国府的情形,岁入能勉强维系体面就不错了,又哪里有多余的银钱还账?说不得那欠账日积月累的,最后全都算作了宝钗的嫁妆。 忽而又苦笑一声,是了,有老太太拦着,宝钗能不能嫁给宝玉还做不得准儿呢! 这般想来,如今这局面未尝不是好事。想明此节,薛姨妈心下的别扭又褪去了几分。 二人说了几句闲话,薛姨妈笑着道:“前两日蟠儿还闹腾着要去给你庆生呢,我思量着多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他那混不吝的性子若是去了,难免出丑,便干脆拦了不准。 谁知这两日他便闹了性子,今儿个到底出去游逛了。” 陈斯远笑道:“文龙……还没动静?” 薛姨妈顿时苦着脸摇了摇头,欲言又止一番,说道:“都说你姨妈请的紫竹最灵验,你……不若替我讨一些来?” 这等小事儿,陈斯远自是应下。须臾,陈斯远告辞出来,思量着几日不去东跨院,总要去拜访邢夫人一遭,便信步出了角门,须臾进了黑油大门里。 多日不来,邢夫人自是嗔怪不已。陈斯远好言抚慰了一番,方才替薛姨妈讨了一株紫竹,外间便有秦昱家的来回:“太太,老爷跟琏二爷回来了!” 邢夫人与陈斯远对视一眼,紧忙一道儿来迎。谁知到得三层仪门处,又有小厮来回:“老爷往荣庆堂去了,说是过会子再回。” 邢夫人蹙眉嘟囔道:“这才回来也不曾更衣便去荣庆堂?莫非出了什么大事儿?” 陈斯远道:“大老爷八成是赔本了。” 这几日京师胶乳行情一日三变,早起还是六分五,到了下晌就成了五分九,也是今日方才逐渐稳定在了五分五。 陈斯远不知贾赦囤胶乳的成本价,不过料想不低,这一回只怕要赔个几千两。 当下陈斯远也不多留,与邢夫人交代一句,便出了黑油大门往清堂茅舍回返。谁知才到角门前,便有小厮快步寻了余六交代道:“大老爷让人去请东府珍大爷来。” 当下便有管事儿的闷头快步朝着宁国府而去。 陈斯远停步观量一眼,暗忖……看这样子贾赦是没少赔啊。 进了角门,正待进后宅,谁知正瞧见平儿蹙眉匆匆出来。二人撞了个对脸儿,彼此厮见过,陈斯远便道:“平儿姑娘这般急匆匆的……可是有事儿?” 平儿道:“是……是二爷伤了腰,奶奶打发我去请太医。” 贾琏伤了?看平儿那欲言又止的模样,陈斯远估摸着八成是大老爷贾赦打的。 他别过平儿,一路往清堂茅舍回返自是不提。 …………………………………………………… 凤姐儿院儿。 贾琏半边儿脸高高肿起,嘴角乌青,栽在炕上疼得连连倒吸凉气。 凤姐儿已然恼了,一边命小丫鬟丰儿为其擦拭,一边厢数落道:“那库房被烧,也是管事儿的吃酒误事,又与你何干?便是要打要骂,也没这么个打法儿!不成,我去与老太太说道说道去!” 贾琏赶忙探手一拦,道:“快歇歇吧,大老爷如今正在气头儿上,你这一去,岂不是火上浇油?” 凤姐儿咬着银牙不说话,心下自是恼恨不已。过得须臾,这才道:“到底亏了多少银钱?” 贾琏摇了摇头,道:“咱们这一遭是被忠顺王、吴国丈合起伙来算计了……快三万两的本钱,只回来两万四,足足六千两的亏空,也难怪大老爷心气儿不顺。” “六千两?”凤姐儿骇得瞪大凤眼,咋舌道:“怎会亏这般多?” 贾琏只是叹息着摇头,不愿再提此事。 恰此时有婆子来回:“大老爷叫二爷往荣庆堂议事。” 凤姐儿蹙眉回道:“二爷伤了,怕是去不了。” 贾琏扶着腰爬起来道:“罢了,我还是走一遭吧。” 凤姐儿扭头叱道:“你好生歇着,不过是银钱上的事儿,我去也是一样。” 贾琏顿时嘿嘿笑着不说话了。又见平儿领了王太医来,凤姐儿叮嘱了一番,这才赶忙往荣庆堂而去。 过抱厦进得内中,抬眼便见内中愁容惨淡。贾母愁眉苦脸,王夫人老神在在,贾赦、贾政、贾珍俱都眉头紧锁。 凤姐儿悄然入内,那贾赦忽而说道:“罢了,亏的那六千两,我自个儿凑一凑补足就是了。只是工部那三万两怎么说?” 贾珍接茬道:“赦大叔,那可不是六千两的事儿啊……莫忘了赦大叔先前可是与贵人打了包票的,这……说不得还要再添个一千二的银子才好说话。不然,贵人下回哪里还会寻咱们办差?” 贾赦顿时瞠目无语。上头贾母就道:“营生既是大老爷做的,自有大老爷兜底。倒是这工部的亏欠,咱们须得合计个法子遮掩过去,不然怕是会影响了娘娘。” (本章完) 第268章 另起心思 第268章 另起心思 贾母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颔首。不拘贾赦、贾政还是邢夫人,都知荣国府早不是当初情形,若要维系体面,少不得要指望着元春晋了贵妃。 只是这三万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内中又有别家勋贵的份儿……拿银子时候容易,想让勋贵吐出吃到肚子里的肉,又岂会容易?往后少不了攀扯纠缠。 这事儿旁人不好出面,自是要落在凤姐儿身上。 凤姐儿略略蹙眉,心下好一阵气闷。眼巴巴接了秦氏的差遣,谁知一天好处没捞着,反倒招惹了一脑门子的官司。早知如此,她当日就该推脱了去,这糟烂事儿谁爱管谁管! 王夫人鼻观口、口观心,她体己银子不多,田土、铺面却不少,若发卖出去,总能值个二三万银子。只是此事乃是公中之事,又岂有自个儿贴补银钱的道理?要贴补,也合该老太太贴补。 这话王夫人不好说,贾赦却没了顾忌,此时就道:“若我说,母亲那体己留着便是应对这等事儿的,此时不出还要留待何时?” 贾母顿时冷哼一声乜斜过去,道:“当日可是说好了的,我那体己留着自个儿荣养,还要给几个小的预留嫁妆,算算哪里还有旁的银钱?” 贾赦道:“眼前此事急切,迎春、探春、惜春还不到年岁,过二年缓过来,公中再将母亲的体己贴补上也就是了。” 贾母干脆别过头去不言语了。 过二年就能缓过来?贾母如今虽不大管事儿,可下头的事儿又哪里瞒得过她去?错非那陈斯远出的鬼主意,只怕这会子荣国府早就入不敷出了。 贾赦见贾母不言语,又看向王夫人道:“弟妹不若与薛家说说?” 王夫人紧忙诉苦道:“说了,下晌便说了……只是前债未还,如今又要借新债,我妹妹也有难处。” 先前还能借着金玉良缘吊着薛姨妈,如今没了金玉良缘,王夫人愕然发现,一时间竟拿薛家母女没了法子。 留,如今薛家母女除了帮着出出主意,扫听扫听风声,再没了旁的用处;赶,于情于理都不合适,要赶人总要将先前的债还了。 贾赦闻听王夫人也推脱,顿时冷哼一声。心下暗忖,左右如今是王夫人掌家,这公中亏欠,自有二房去想主意。因是干脆起身道:“罢了,我还是先将自个儿那亏欠填补上吧。” 说罢别过贾母,大步流星就离了荣庆堂。那贾珍倒是出了几个主意,不外乎催着凤姐儿往各家奔走,略略坐了会子,也起身回转。 贾母生怕王夫人打自个儿体己的主意,推说胸闷、头疼,干脆让丫鬟扶着进了卧房。只余下贾政、王夫人这一对相敬如‘冰’的大眼瞪小眼。 因着傅秋芳之事,贾政自是没脸多说什么,轻咳一声起身去寻清客计较去了。 王夫人蹙眉叹息一声,起身也往外走,过得几步忽而瞥向碧纱橱,略略思量一番,待出了荣庆堂才问随行的凤姐儿:“我记得老爷说起过,玉儿打南边儿回来带了几箱子书?” 凤姐儿哪里不知王夫人的心思?当下便笑道:“倒是有几箱子书,不过太太也知我不怎么读书,到底什么情形也说不清楚。” 王夫人颔首道:“宝玉倒是提过一嘴,说里头倒是有不少孤本、珍本。” 凤姐儿笑着也不接茬。待自后头过了穿堂,姑侄女两个才说起家中账目来。凤姐儿熟稔于心,仔细算计一番,如今荣国府不过能挪腾出四千两活钱,再多就没有了。 杯水车薪,王夫人叹息一声,当下别过凤姐儿,往自个儿院儿回转。凤姐儿立在门前目送王夫人一行过了角门,又往后头的潇湘馆瞧了眼,叹息一声儿,这才回了房。 …………………………………………………… 却说大老爷一路憋闷着回返东跨院,谁知还不曾过三层仪门,后头便有贾政追了上来。 贾赦心下纳罕,回身迎了贾政道:“二弟还有旁的事儿?” “这……”贾政说道:“不知大哥打算如何填补亏空?” “我能如何?”贾赦蹙眉说道:“总是要先给贵人送去一万二千两银子,余下的……再商议着与各家计较吧。” “这个……”贾政思量道:“……我以为,大哥此事不急,总要等凤丫头与各家计较过了再说。” 贾赦眨眨眼,待明白过来险些鼻子都气歪了! 工部事宜亏空了三万两银子,贾赦的胶乳营生亏空了六千余两……哦,算上给贵人的好处,那就是八千两。贾政那意思很简单,八千总比不过三万,不如先可着三万两的来。 不然先计较了八千两的亏欠,转头凤姐儿怎么与各家开口? 反过来也是一般,先提了那三万两,贾赦还如何跟各家计算亏空? 这囤积胶乳的营生,大老爷自个儿凑了不少,又有孙绍祖送来的五千两,算算大老爷自个儿岂不是全亏了不少,还要倒欠五千两银子? “你——” “大哥,大局为重啊。待弟冰敬炭敬发下,我立时送来给大哥填补亏空。” 贾赦冷笑一声正要驳斥,忽而眼珠一转,说道:“既如此,我这亏空也归在公中可好?” “这……老太太、夫人面前只怕说不过去。” 贾赦嗤笑一声,道了句‘再议’,扭身就进了三层仪门。贾政立在远处走也不是、追也不是,踌躇良久,只觉流年不利。当下叹息一声,也不回府了,干脆叫了马车去寻傅秋芳。 不提贾政如何,却说大老爷贾赦气咻咻进得三层仪门,须臾到得正房里,那邢夫人正逗弄着不敢迈步的四哥儿。 原本气恼的贾赦见了此等情形,心下愤懑稍退。待奶嬷嬷抱了四哥儿去里间,贾赦这才与邢夫人说道起来:“你如今还有多少体己?” 邢夫人心下警醒,忙道:“老爷还不知我有多少体己?这逢年过节、庆生的赏钱,哪回不都是从我那体己里出的?前头又答对三姐儿出阁,我如今手头不过几百两银子罢了。” “杯水车薪啊。” 邢夫人心下直翻白眼,口中却道:“老爷这回到底亏了多少银钱?” 贾赦烦恼道:“怕是有八千两之多。” 邢夫人唬得瞠目,道:“啊?怎地这般多?” 贾赦懒得与她分说,只道:“说了你也不懂。”顿了顿,又道:“明儿个将远哥儿叫来,就说老夫寻他有事儿。” 邢夫人咕哝道:“老爷打算问远哥儿借钱?这……只怕不妥。” 小贼待她素来大方,邢夫人自是不想坑了小贼。 贾赦道:“有何不妥?” 邢夫人道:“为着那胶乳营生,远哥儿先前赚的那么点尽数搭进去不说,外头还欠了不少银钱,如今又哪里有钱借给老爷?” 贾赦蹙眉道:“妇道人家,你知道个什么?旁的不用多管,明儿个只管叫了远哥儿来,老夫自有道理。” 邢夫人含混应下,贾赦也不多留,起身便去厢房寻姬妾泻火去了。 他才走,邢夫人便惦记着寻陈斯远说道说道,奈何这会子天色不早,邢夫人生怕贾赦起疑心,便暂且按捺住心思,只待明日一早儿寻了陈思怡说道。 另一边厢,陈斯远才回清堂茅舍,便见李纨身边儿的素云正与红玉说着话儿。 见了陈斯远,素云笑着过来见礼,说道:“我们奶奶试了几回,就数这回的馅料最妥当。” 陈斯远搭眼一瞧,果然便在桌案上瞥见一笼热气腾腾的三丁包子。正是饭口,陈斯远也是饿了,净过手抄起一口大快朵颐,只吃了一口便赞叹道:“大嫂子好手艺。” 素云笑眯眯道:“兰哥儿也赞好吃。奶奶说了,远大爷若是爱吃,回头儿奶奶时常做些送来。” 陈斯远笑道:“那敢情好,就是要多劳烦大嫂子了。” 素云笑着摇摇头,旋即告退而去。 红玉扯了素云的手一路送到院儿门外,目视素云远去,红玉正要回身,却听得不远处有人唤自个儿。定睛端详一番,却见玉钏儿躲在树荫处朝着其频频招手。 红玉纳罕寻了过来,问道:“你寻我有事儿?” 玉钏儿绷着脸四下看看,扯了红玉躲在树荫处,低声说道:“方才在老太太处说起填补亏空事宜,大老爷亏空了六千两,老爷也要往工部填补三万两的亏空,主子们计较一番也没主意,临了太太要走时瞧了眼碧纱橱,又问二奶奶,林姑娘打南边儿回来时可是带了不少的古书。” 顿了顿,又道:“你快与远大爷说一声儿,我怕太太要动林姑娘的主意呢!” 红玉感念道:“多谢你告知,我这就去回大爷。” 玉钏儿抿嘴应下,四下瞧瞧,又往栊翠庵方向快步行去。红玉自是知晓,只怕玉钏儿通风报信,是因着自家大爷先前救了其姐姐金钏儿一命。 眼见左右无人,红玉紧忙快步回了房里,寻了陈斯远便低声将玉钏儿所说复述了一遍。 陈斯远听得眉头直皱,暗忖这王夫人果然是个蠢的,前头挪用了林家十几万家产,如今连那古籍书册也要算计?这是什么道理?当自个儿是死的不成? 心下气恼一番,又慢慢想开了。罢了,左右王夫人本就是个蠢的,能想出这等法子也不足为奇。陈斯远不愿与其撕破脸皮,便打算琢磨个妥当的法子来。谁知灵机一动,还真让其想出个鬼主意。 陈斯远越想越觉有趣,过得须臾竟禁不住仰头大笑起来。他这一番笑,惹得香菱、红玉都心下莫名,凑过来追问,陈斯远却只是摇头说‘不可说’。 这日到得夜里,陈斯远又换过一身皂衣,悄然又往蘅芜苑摸去。 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才转过省亲别墅,便听凸碧山庄上有人低声唤道:“可是远大爷?” 陈斯远吓得出了一身白毛汗,抬眼才发现是莺儿。 那莺儿掩口笑道:“远大爷稍待,我们姑娘下晌时与姑娘们耍顽了一会子手球,出了一身汗,这会子正沐浴呢。姑娘想着远大爷八成会来,便打发我在这儿候着。” 小别数日,这甫一回来,可不就要见见宝姐姐。 陈斯远笑着应下,又觉枯等着无趣,干脆拾阶而上,到得凸碧山庄里。 这凸碧山庄与凹晶溪馆互为阴阳,后者是个凹字形,前者自是个凸字形。那凸字萱堂外,又有白玉石围栏围起,铺了青石板的空地。莺儿便偏腿坐在围栏上,这会子正优哉游哉地嗑着瓜籽。 见陈斯远寻来,莺儿忙起身来迎。陈斯远招呼其落座,自个儿也偏腿坐在围栏上。旋即又盯着莺儿的荷包道:“瓜籽?” 莺儿笑着递过来,道:“可不是寻常瓜籽,远大爷尝尝?” 陈斯远应了一声,便从荷包里抓了小半把,谁知入手就觉不对,待仔细端详,却是真正的瓜子。 此时的瓜籽乃是西瓜籽,那西瓜籽多肉少,待成熟后剖开晾晒,再炒制而成。 陈斯远便纳罕道:“丈菊籽?” 莺儿笑着点头,说道:“这丈菊籽可金贵着呢,平素我都不舍得买,远大爷快尝尝可是好滋味。” 陈斯远尝了两颗,果然好味道,便忍不住赞了几句。 莺儿咯咯咯笑了一番,又禁不住荡起那悬着的小腿来。因夏日闷热,莺儿那绣鞋踩扁了后帮,形似拖鞋一般,又赤着脚,那白生生的菱脚便晃得陈斯远好一阵眼晕。 二人吃了会子瓜子,陈斯远觉着后脖颈痒痒,略略抓挠便禁不住倒吸了口凉气。莺儿跳下围栏,兜转过来略略观量,惊道:“远大爷后脖颈起了好大一个酒刺(粉刺),瞧着都冒尖儿了,不若我给你挤出来?” 陈斯远道:“好,那你轻一些。” 莺儿道:“远大爷只管放心,上回我们姑娘屁……额——我要挤了。” 陈斯远便见微凉小手触及后脖颈,随即剧痛一下,便有帕子过来擦拭。 陈斯远倒吸着凉气道:“都说轻一些了,哪有这般挤的?” 莺儿道:“莫动,好似出血了。” 陈斯远便只得任凭莺儿施为。恰此时下头传来一声轻咳,陈斯远瞥将过去,便见宝姐姐亭亭玉立在省亲别墅后门。 那莺儿紧忙收了帕子道:“好了,远大爷快去吧。” 陈斯远也不耽搁,别过莺儿便从凸碧山庄下来,一径到得宝姐姐面前,扫量一眼便禁不住扯了其的双手,道:“妹妹……” 宝姐姐笑道:“你与莺儿方才摆弄什么呢?” 陈斯远道:“后脖颈起了个酒刺,莺儿那妮子说轻一些便能挤出来,谁知死命的用指甲挤,险些疼死我。” 宝姐姐顿时掩口笑道:“她那性子,能急便不会缓,下回你寻我帮衬也是一样。” 二人小别数日,陈斯远扯着宝姐姐到得僻静处,略略亲昵,自是好一番互诉衷肠。待说过半晌小话儿,陈斯远这才说起正事儿来。 道:“你姨妈只怕要打林妹妹房中古籍的主意。” “啊?这是因着什么?”宝姐姐自是纳罕不已。 陈斯远便将荣庆堂情形说了一遭,临了才道:“原本我也不知,还是玉钏儿来报信儿,我才知道的。” 宝姐姐略略蹙眉,又舒展开来,笑着道:“你救了金钏儿,玉钏儿感念你呢。” 顿了顿,又道:“本就挪用了林家家产,哪有还打古籍主意的?明儿个我寻了妈妈与姨妈说道说道,这等事儿可做不得。” 陈斯远道:“也是荣国府支应不过……大老爷与老爷合起来三四万的亏空,莫说是荣国府,又有哪一家勋贵能掏出这般多银钱来?” 宝姐姐蹙眉道:“多事之秋啊。” 陈斯远忽而笑着道:“我思量一番,倒是有个主意……”眼见宝姐姐瞧过来,陈斯远低声说道:“……妹妹可知桂夏家?那夏家有个女孩儿名夏金桂,年岁正与宝兄弟相当,又是孤女寡母,若结了亲……那夏家的家产,岂不尽数填补了荣国府?” 宝姐姐顿时警醒着瞥了陈斯远一眼:“那夏家与我家是故交,情形如何我自然知晓……只是你是怎么知道的?连人家女孩儿的闺名也扫听到了?” 陈斯远为之一噎。是了,宝姐姐停了冷香丸,再是停机德,爱恋之中又与旁的女子何异?当下他赶忙胡诌道:“有一回文龙说的。” 宝姐姐顿时释然,说道:“原来如此……也不瞒你,先前哥哥说亲时,那会子还没寻到曹家,妈妈倒是提了两回夏家。” 陈斯远暗自松了口气,心下暗道,往后可不好口不择言。宝姐姐早慧,林妹妹聪敏,表姐又是一副看破世间事的模样,胡乱扯谎后患无穷啊。 他赶忙道:“妹妹以为我这主意如何?” 宝姐姐蹙眉道:“那夏家也是皇商,只怕姨妈不大瞧得上。” 陈斯远揶揄一笑,道:“妹妹还真当宝玉是国舅老爷了?本朝只封贵妃父母,从未听过有封赏贵妃兄弟的。就宝玉那个性子,换来夏家十几万家产有何不舍的?” 宝姐姐噙了笑道:“咱们在外头瞧得清楚,不过姨妈与老太太啊……心气儿高着呢。”顿了顿,又道:“总是个法子,明儿一早我与妈妈提一嘴,看妈妈如何想吧。” 陈斯远笑着颔首。正事儿说过,恰月上柳梢头,二人自是好一番风雪月,及至亥初时分方才散去。 …………………………………………………… 却说转过天来,宝姐姐心下记着陈斯远嘱托,一早儿用过早点便往东北上小院儿而来。 谁知宝姐姐入得内中,薛姨妈却方才起身,如今正对镜梳妆呢。那同喜为其梳头,扫量一眼镜中人便道:“太太瞧着与姑娘如同姊妹一般,说是母女两个,外人只怕还不信呢。” 宝姐姐观量一眼,也道:“妈妈新换的脂粉果然养颜,如今脖颈上的细纹都不见了呢。” 薛姨妈心下惴惴,胡诌道:“也是因着最近款了心,这才显得年轻了些许。”顿了顿,赶忙转移话题道:“我的儿,你怎地一早儿就来了?” 宝钗给薛姨妈递了个眼神儿,薛姨妈便会意了。待梳过头,便将丫鬟打发下去,母女两个私底下计较起来。 待宝钗说过,薛姨妈便面色古怪道:“不想你倒是真将玉儿当做了手帕交了。” 宝姐姐娴静道:“这一来,林妹妹虽嘴上不饶人,性子却是极好的;二来……妈妈也知他来日要指望着林家的家世,方才好纵横官场。若来日林妹妹陪嫁太过寒酸……只怕外人会腹诽不已呢。” 薛姨妈便笑道:“罢了,你既不在意,我又何必多嘴?只是……我的儿,林家姑娘虽是兼祧,可好歹另居一房。这往后成了婚,远哥儿不拘是往她那儿多一些,还是往你这儿多一些……只怕还有的计较呢。” 宝姐姐自是听出言外之意,不禁臊得红儿脸儿,道:“妈妈再这般说,我可不敢待了。” 薛姨妈掩口笑过一场,暗忖那小良人倒是身子健硕,却不知到时忙不忙的过来。当下应承道:“说来前一回见了夏家太太,她还抱怨呢,话里话外都是为那夏金桂打抱不平。我回头儿与你姨妈提一嘴,若真个儿成了,反倒是好事一桩。” 宝姐姐目的达成,又陪着薛姨妈说了会子话儿,这才起身离去。那薛姨妈用过早饭便往王夫人院儿寻来。 入得内中,姊妹二人说了些家常,薛姨妈方才说道:“姐姐,不是做妹妹的推脱……姐姐也知我家如今情形,前两日金陵来信儿,说是二房的哥儿、姐儿不日便来来京。这哪里是投奔?分明是催债的。 昨儿个我仔细算了算,莫说是三万两,如今只怕三千两都拿不出手啊。” 王夫人叹息道:“你也不容易,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奈何我家如今实在太过艰难……若不填补了亏空,只怕就要坏了娘娘的名声。” 薛姨妈道:“我如今手头虽银钱不多,却也认识别的皇商。姐姐可知桂夏家?” 王夫人纳罕道:“倒是听过一嘴。” 薛姨妈便道:“姐姐不知,夏家老爷去的早,只留下个女儿来,闺名唤作夏金桂,自小也是娇惯着养起来的。那夏家太太就这么一个女儿,真真儿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王夫人眨了眨眼,顿时明白了薛姨妈的言外之意。当下便有些踌躇……她如今连薛家都瞧不上,又岂会瞧得上那劳什子桂夏家? 薛姨妈却不提撮合之事,说道:“说来薛家、夏家也时常走动,宝钗与那夏金桂也是手帕交。前一回撞见夏家太太,她还与我抱怨呢,说夏金桂也没个说话儿的人,便想来寻宝钗。” 王夫人顿时心下一动,说道:“既是故交,那也算不得外人,不若请了那夏家姑娘来园子里游逛几日。” 薛姨妈故作为难道:“这……只怕不大好?” 王夫人笑道:“有何不好的?迎春、探春、惜春、宝钗几个正当年纪,正是闺阁里的好时光,不趁此多交些手帕交,来日出了阁只怕会心下抱憾。” 薛姨妈也笑道:“既是姐姐说的,那我回头儿与夏家太太说说,想来夏家姑娘一准儿高兴。” 那薛姨妈说过要紧事,又闲坐半晌,这才施施然告辞而去。 王夫人则犯了心思,心下却想着总要见过那夏金桂再做计较。 …………………………………………………… 潇湘馆。 昨儿个夜里黛玉忽而想起个有趣的桥段来,生怕睡上一觉早起便忘了,干脆披衣掌灯,熬了半宿方才睡下。 因是待宝姐姐寻来时,黛玉这会子睡眼惺忪的,竟还在吃早饭。 宝姐姐瞥了一眼,不禁纳罕道:“夜里没睡好?” 黛玉笑着摇头,一旁紫鹃嗔怪道:“原本都睡下了,谁知姑娘想起了个桥段来,披衣掌灯又熬了半宿,可不就是这般模样了?” “多嘴。”黛玉嗔笑一声,赶忙问宝姐姐:“可用过早饭了?刚好我吃不下,不若宝姐姐也吃一些?” 宝姐姐暗自咽了口口水,说道:“我才吃过,哪里还吃得下?” 她吃得多,以至身子微丰,奈何时人以纤细为美,就算陈斯远私底下盛赞有加,宝姐姐也暗自控制食量,不敢放肆多吃。 黛玉道:“那你稍待,我马上就好。” “不急,我陪着你就是了。” 雪雁搬了椅子来,宝姐姐陪坐一旁。眼看黛玉不过用了半碗粳米饭,几样菜肴不过略略用过几口,顿时蹙眉道:“妹妹吃的太少了,这可不好。” 黛玉笑着道:“可比前几年强了许多。” 雪雁附和道:“这倒是,往年姑娘时不时的患了病,万般吃食都咽不下,每日全靠药丸过活呢。亏得远大爷送了虫草来,如今姑娘可是强了许多。” 黛玉又嗔看一眼,雪雁却浑不在意,只笑眯眯吐了吐舌头。 宝姐姐顺势揶揄道:“原来如此,那容儿合该谢过远大哥。” 黛玉挑了挑眉头,道:“洛儿何出此言?” 一句既出,立时惹得雪雁纳罕道:“洛儿?” 宝姐姐霎时间羞红了脸面,探手戳了黛玉眉心一下,嗔怪道:“亏我待你这般好,你就会揶揄我。” 黛玉别过头去掩口而笑,说道:“好姐姐,你快说说又是怎么待我好的了?” 宝姐姐舒了口气,与几个丫鬟道:“你们且去耍顽吧,我与林妹妹说些体己话儿。” 紫鹃、雪雁、莺儿一并应下,须臾便走了个干净。 待内中只余二人,宝姐姐这才将昨日荣庆堂情形,陈斯远连夜寻宝钗出谋划策,宝姐姐又一早去寻薛姨妈的事儿说了个分明。 黛玉顿时面显讥讽之色,抬眼扫量书架一眼,道:“本是风雅之物,不想落在舅母眼里反倒成了腌臜物。” 宝姐姐抓了黛玉的手拍了拍,道:“姨妈不过是一时起念,有了旁的主意,自不会打你的主意了。再说,不是还有老太太呢嘛?” 黛玉笑了笑,不置可否。外祖母到底如何看她,她如今却愈发的瞧不分明了。 …………………………………………………… 清堂茅舍。 此时邢夫人也与陈斯远说着话儿。她本就是个没城府的性儿,待打发了丫鬟出去,自是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说了出来。 临了还不忘表功,得意道:“若不是我说你如今也没银钱,只怕他连夜便要寻了你去问计呢。” 陈斯远摸着下巴思忖,说道:“八千两……那就是亏了四成,岂不是说大老爷自个儿的银钱都尽数亏了去?” 邢夫人撇嘴道:“何止?今早我又听岫烟的娘说,昨儿个二叔追了过来,想让他暂且将此事搁置,等那工部亏空填补上再说。” 陈斯远顿时笑道:“大老爷岂肯应承?我看啊,这事儿有得闹了。” 邢夫人也笑着道:“这不,一早儿他就去见贵人了。要我说,没那个能为,又何必打肿脸充胖子?这回是遮掩过去了,下回贵人又来寻他,我看他到时候如何推脱。” 陈斯远笑而不语。贾赦想借钱?那是想瞎了心,陈斯远可不想自个儿好不容易积攒的银钱打了水漂。 二人正要说起旁的来,忽而便有王善保家的在外头道:“太太,可了不得啦!” 因门窗敞开,二人虽说得热络,却隔着一步,倒是不妨让外人瞧见。 邢夫人略略蹙眉,咕哝一句‘这个老货’,旋即在房里问道:“出了何事?进来回话儿!” 王善保家的应了一声儿,入内也顾不得行礼,眉飞色舞道:“可了不得了,外头来了个傅家姑姑,嚷嚷着要寻老太太说道说道呢。管事儿的拿不定主意,紧忙请了二奶奶去,二奶奶将人带进仪门了,说不得便要往荣庆堂去呢。” 邢夫人眨眨眼,顿时乐滋滋道:“好啊,傅家打上门来了,二房这下子有热闹瞧了!” (本章完) 第1章 留余庆秋日闲坐 忽有远亲来投 第1章 留余庆秋日闲坐 忽有远亲来投 大顺延康十二年。 已是进了九月,头两日一场秋雨起了霜寒,偏今儿又是艳阳高照,和风旭日的好生暖和。 荣国府东跨院外书房后的倒座房里,几个丫鬟正小心往水缸里倒入清水,再小心将那连着枝叶的整串葡萄倒挂在水缸盖上,再轻轻覆在其上,又用软泥封住缝隙。如此,这大玛瑙葡萄能一直存到正月里还保持新鲜。 王善保家的看在眼里,眼见几个丫鬟做活儿仔细,便清了清嗓子道:“都仔细着,正月里开了缸若朽烂了,小心你们的皮!” 一言既出,众丫鬟纷纷应承不迭。一旁的媳妇子谄笑着道:“嬷嬷,太太这会子正等着呢,少了嬷嬷只怕太太自个儿都不知寻谁来讨主意呢。” 那王善保家的不无得意一笑,道:“说的好似太太自个儿没主意一般,这话可不好传出去。太太不过是不耐烦琐屑罢了。” 那媳妇子立刻附和道:“可说呢,这东跨院儿里头的小事儿,可不就要嬷嬷帮着参详?” 王善保家的笑了笑,扭身往外便走。须臾领着两个媳妇子跨过三层仪门,进得邢夫人院儿当中,在天井里遥遥便见娇红、殷红、翠云几个陪坐两侧,当中的邢夫人端坐堂上,外罩小簇刺绣镶领琥珀泥金二色纹样缎面披风,内中白色偏襟立领袄子,下身象牙色裙脚绣细褶裙。 头插攒珠点翠头面,看年岁不过信才过,身姿丰腴,偏面向挂着若有若无的刻薄。 抱厦前侍立的丫鬟瞥见王善保家的,紧忙往内中传话道:“太太,王嬷嬷回了。” 王善保家的闻言紧走几步,入得内中面上已然笑得团锦簇,朝着邢夫人并嫣红、翠云几个屈身一福道:“太太,那大玛瑙葡萄都存得了,老婆子便在一旁仔细瞧着呢,保准差不了。待正月里取出,一准儿新鲜着呢!” 邢夫人略略颔首,捻起一枚嫣红软籽石榴送进唇齿之间,蹙眉说道:“你是办老了事儿的,我自然放心。秦昱家的还不曾回来?” 这秦昱家的乃是王善保家的女儿,迎春大丫鬟司棋的母亲,如今与妯娌秦显家的一道儿在东跨院当差。今儿一早得了邢夫人吩咐往邢家走了一遭,却是邢夫人的妹妹三姐儿生儿,邢夫人打发其送了贺礼过去。 王善保家的闻言弯腰道:“回太太话儿,秦昱家的晌午那会子便回了,老婆子瞧着太太小憩着,就打发其先回家歇息了,算算这会子也该来了。” 话音刚落下,外头便有丫鬟叫道:“太太,秦昱家的来了。” 话音落下,便见一媳妇子快步进得内中,朝着邢夫人、几个姨娘屈身一福,拘谨着说道:“太太……” 这秦昱家的是个话少的,还不等说什么,邢夫人便问道:“三姐儿可都好?四弟弟还好?” 秦昱家的回道:“都好着呢,三姐儿还说回头得了空要来谢过太太呢。” 邢夫人眉头紧蹙,心下哪里肯信?邢家本是小门小户,嫁入荣国府给贾赦做续弦就好似鲤鱼跃龙门,莫说是邢夫人自个儿,便是全家上下都扒了一层皮。 为了凑够那八千两银子的嫁妆,家中浮财尽去不说,少不得还要问亲戚家中举了债。如此耽搁下来,邢夫人的二妹妹前几年方才出嫁,这三妹妹眼看双十年华生生成了老姑娘,如今竟挑不得好人家,只好待字闺中,那邢大舅说亲之事更是没了指望。 本道嫁入荣国府从此便改换了门庭,谁知这荣国府外面团锦簇,内里却好似一包糠,偏生大老爷贾赦又是个貔貅性子,因是哪怕邢夫人嫁入荣国府十几年,如今所得的银钱也有限,这三妹妹出嫁一事只怕还有的等呢。 心头杂乱,千头万绪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邢夫人便于王善保家的道:“嬷嬷得空往家中走一趟。” 王善保家的乃是邢夫人身边人,自是知晓邢夫人所虑,当下不迭颔首道:“老婆子省的了。” 正说话间,忽有丫鬟入内一福,道:“太太,门子传话儿,说外头有太太的亲戚造访,那人送上一物,说太太瞧了便知。” 说话间双手将一枚赤金累丝梅挑心奉上,王善保家的眼明手快,紧忙接了又递上去。 邢夫人接过那挑心,瞥了两眼只怔怔出神儿,王善保家的却道:“莫不说巧姐儿家的……” 邢夫人幽幽一叹,苦笑道:“讨债的上门儿了。”说罢看向那传信的丫鬟,问道:“来人何等模样,多大年岁?” 丫鬟回道:“说是瞧着十四、五年岁的哥儿,身边儿只领了个挎着包袱的丫鬟。” 王善保家的便道:“太太过门前一年巧姨妈先出的阁,算算年岁可不就对上了?” 邢夫人不无苦恼道:“嬷嬷且先去迎了人进来,不拘如何,先见了人再说。” 王善保家的应下,转身去迎。嫣红、翠云几个姨娘极为识趣,娇红便道:“既是太太家中晚辈来访,咱们几个却不好久留,这就先回了。” 邢夫人应下,瞧着几个姨娘领着丫鬟退下。须臾光景,便见王善保家的领了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过抱厦入得内中。那少年果然十四、五年纪,身形挺拔,面上稚气未脱,目若朗星。 束发网巾,内中穿着蔚蓝交领中衣,外罩淡蓝箭袖圆领袍,腰间系着白底彩绣荷包。略略观量,那王善保家的便笑着道:“远哥儿,这边是太太,哥儿嫡亲的姨妈哩!” 再看那少年躬身一揖,朗声道:“外甥陈斯远见过姨妈!” 邢夫人面上勉强挤出笑意,心下乱成一团麻,深吸了口气才道:“哥儿快起吧,嬷嬷请哥儿落座。” 王善保家的紧忙邀那少年落座,邢夫人又吩咐丫鬟奉上茶点。邢夫人口中问起往京师来时情形,心下不禁想起那十几年不曾见过的堂姐来。 却说那赤金累丝梅挑心本就是邢夫人之物,当日这少年的母亲出阁时,邢夫人亲手将此物送去做了贺礼。隔年邢夫人要嫁入荣国府,将家中刮了个底儿朝天也不曾凑够嫁妆,不得已只得往扬州去了封书信求助堂姐,也是得了其两千两银子的资助这才得以嫁了贾赦,成了荣国府大房的续弦。 早年信笺往来说得好,邢夫人曾说待其积攒几年凑够了银钱便将这挪借的银两还上,谁知不过二年那堂姐便染病一命呜呼,从此邢夫人便与扬州断了音信。 如此十几年过去,错非今日这少年登门,只怕邢夫人早就忘了这一茬。 此时那少年也已说过往来情形,邢夫人随口问道:“也不知远哥儿家中可还安好?我与你母亲本就是姊妹,当年也多得你母亲援手……” 不料话还不曾说完,就见那少年红了眼圈儿。非但如此,便是随着那少年进来的婢女也暗自抹泪。 邢夫人与王善保家的愕然对视一眼,王善保家的便问:“哥儿可是受了委屈?” 就见那少年拱手道:“实不相瞒,自母亲过世,不过一年父亲便娶了续弦,又广纳姬妾,此后开枝散叶,几年下来便得弟妹数人。外甥那继母是个笑里藏刀的,明面上待我极好,私底下却百般苛刻。父亲在时好歹还大面上过得去,待父亲一去,继母、兄弟等视外甥如奴仆。 若非实在忍不下去,外甥也不会远走扬州,往京师来投姨妈!” 粉嫩新人新书,求大家收藏推荐~ 个人建议大家抽空瞧瞧作品相关,里面我会不定时发一些红楼的内在逻辑。 (本章完) 第2章 安置 第2章 安置 “这——” 邢夫人听罢分外为难,悄然与王善保家的递了个眼神,可不待王善保家的说些什么,便见那啜泣的丫鬟说道:“太太不知,这些年哥儿过得极苦,老爷在世时四时衣裳从未短了,偏每日吃食或早、或晚,总要拖延上些许时辰,内中饭食又多是半生不熟,惹得哥儿坏了胃口,以至于如今生得羸弱。 待老爷过世,那夫人便愈发苛刻,吃食比照下人不说,连四时的衣裳都没了。此番来京师,还是哥儿当了自小随身佩戴的玉佩这才凑足了盘缠。也不怕姨太太笑话,若姨太太今儿不收留哥儿,只怕哥儿便要领着奴婢露宿街头啦。” 那丫鬟说罢兀自垂泪不提,便是那端坐的少年也红了眼圈儿。 眼见如此,邢夫人那推举的话到了嘴边儿便再也说不出口。心下暗忖:早先他家帮了自个儿,若自个儿此时推拒,传扬出去只怕坏了名声。且谁知这外甥随身带没带当日信笺?若拿出信笺催自个儿还账,只怕又生风波。 当下隐晦瞥了眼王善保家的,那王善保家的便叹息道:“老婆子一直跟着太太,先前只道姨太太嫁了好人家,从此锦衣玉食呢,未曾想哥儿却这般苦楚。” 叹息一声,又道:“哥儿本就是太太嫡亲的外甥,哥儿此番来投,太太断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只是哥儿也知,这家中乃是大老爷做主,太太又是续弦的,大事小情都要大老爷点头才好……这,哥儿不妨先等等,待大老爷回来了,太太与大老爷提上一嘴。 若是大老爷点了头,哥儿便先在府中住下;若是不行,那就暂且去老宅与三姨、大舅住上一阵儿?” 陈斯远闻言起身拱手道:“那就劳烦姨妈了。” 邢夫人赶忙道:“哪里用得着说劳烦?远哥儿实在外道。” 恰此时秦昱家的匆匆入内,回道:“太太,大老爷回府啦,这会子往外书房去了。” 话音刚落,便见邢夫人豁然起身,张张嘴,又瞥了眼陈斯远,这才交代道:“嬷嬷先招呼着,我去寻大老爷说道说道。” 王善保家的与陈斯远应下,目送邢夫人匆匆出了正房。那邢夫人方才出来,便低声问秦昱家的:“大老爷脸色如何?可曾饮了酒?” 秦昱家的忙道:“不曾。大老爷瞧着很是高兴,听说是费二百两得了个前朝的好扇面,这会子正在外书房观量哩。” 邢夫人暗自舒了口气,领着一众丫鬟、婆子出得三进仪门,转眼便到了外书房之前。 刚好丫鬟秋桐奉了茶水来,不待秋桐问候,邢夫人便提了茶壶,径直入得内中,略略观量,便见大老爷贾赦满面堆笑,正斜身观量这一副扇面,边看边颔首连连。 邢夫人暗自松了口气,上前斟了茶水,随即听得大老爷贾赦自顾自说道:“好啊,好啊,这墨兰图果然妙不可言!嵩樵公少有扇面留存于世,这墨兰图如今才二百两,说不得过上十年便是三百两也难求啊!” 邢夫人赶忙奉承道:“这般说来,老爷今儿可是得了个好宝贝?” “宝贝?”贾赦笑着瞥了邢夫人一眼,道:“你这妇道人家哪里知晓其中的妙处?” 邢夫人笑道:“老爷说的是,我莫说读书了,便是字都不识得多少,只瞧着这扇面画得好看。” “哼,嵩樵公的扇面哪里是一个好看能说得清的?最妙的是其中的意境……罢了,我与你说不着。”顿了顿,贾赦恋恋不舍放下扇面,抬头瞥了眼谄笑的邢夫人,问道:“又有何事?” “这……”邢夫人放下茶壶,紧忙在一旁落座,压低声音说道:“老爷不知,我有一堂姐,十几年前远嫁扬州。老爷也知,我家中小门小户的,亏得那堂姐多加帮衬,这才维系了下来。方才那会子忽见我那堂姐的儿子登门求见,问过才知自堂姐过世后,我那外甥便过得艰辛,如今实在过不下去,这才典卖了贴身之物来京师投奔。这……老爷看……” 贾赦顿时变了脸色,只道那人是上门来打秋风的,说道:“你自家弟、妹也就罢了,如今怎地连外甥也要来?” 邢夫人暗自绞着手中帕子,面上苦涩不已,求肯道:“老爷开开恩,远哥儿瞧着是个好的,如今也十四、五了,过几年总能谋个出身。再说我对堂姐多有亏欠,老爷……” 见贾赦闷头饮茶不放声,邢夫人眼珠转动,忽而瞥见书房门前侍立的秋桐来,咬了下唇低声道:“老爷,我瞧着秋桐这丫头愈发出息了,不若老爷回头将秋桐收了房?” “嗯?”贾赦一怔,扭头瞥了眼秋桐,便见那秋桐欲拒还迎地扭过脸儿去,心下不禁一荡。 “老爷?” “嗯……嗯。”贾赦不禁动了心思,沉吟道:“你既这般说,便打发人寻了凤丫头,在后头寻一处屋社先将你那外甥安置下来。至于旁的,往后再说?” 邢夫人顿时大喜过望,起身笑道:“那我叫远哥儿来谢过老爷。” 贾赦这会子心思全在秋桐身上,哪里肯见那劳什子八杆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当下便道:“却也不必,远哥儿一路舟车劳顿的,暂且先去安置吧。待回头儿得了空儿再说。” 邢夫人眼见贾赦一双贼眼不时扫量秋桐,心下哪里还不知贾赦的心思?暗骂贾赦老不羞,面上堆笑,奉承两句这才起身离去。 且不说外书房里情形,却说邢夫人风风火火回返正房里,此时陈斯远吃了两盏茶,用了些许点心,正有一搭没一搭的与王善保家的说着话儿。 见邢夫人快步入内,陈斯远赶忙起身相迎。贾赦既开了口,邢夫人便生出无边底气来。当下随意摆手让其安坐,自个儿落座后呷了两口茶,这才吩咐道:“老爷应承了。嬷嬷打发人往凤丫头处知会一声儿,让她拾掇个屋社来。” 王善保家的紧忙应下。 陈斯远也起身拱手道谢:“多谢姨妈收留。” 邢夫人摆手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爷方才本要见远哥儿,可想着远哥儿一路远来风尘仆仆的,便熄了心思,只叫远哥儿先行安置,待来日再见。” 陈斯远自是不迭谢过,免不得红了眼圈儿,感念不已。 却说王善保家的出来便点了秦显家的去办差,秦显家的自黑油大门出来,又从荣国府东角门入内。过马厩自小角门入内宅,绕过梦坡斋与王夫人院儿,自东北上的幽静客舍进小后门,又连过角门,经过大奶奶李纨教习三个小姑子所在的三间小抱厦,不一刻到了粉油大影壁前。 绕行过去,进了半大门,此处便是二奶奶王熙凤的居所了。入得内中,便见几个婆子正在候见。刚巧眼见一打帘栊,平儿自内中出来,秦显家的紧忙上前一福道:“平姑娘,大太太吩咐我来寻二奶奶。” 平儿纳罕道:“秦嫂子,不知大太太吩咐了何事?” 秦显家的便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临了才道:“太太与大老爷说过了,大老爷也是点了头的。” 平儿面上不动声色,说道:“既如此,我去与奶奶说一声儿,劳烦秦嫂子暂且等候一会子。” 秦显家的不迭应下,平儿挑开帘栊又进了内中。入得西梢间里,便见王熙凤正抿嘴、蹙眉打着算盘,显是还在盘账。平儿不敢搅扰,便侍立在一旁。 须臾,噼噼啪啪的算盘声停歇,王熙凤抬眼观量,说道:“怎么又回了?” 平儿这才道:“奶奶,方才出门便撞见秦显家的了,说是得了大老爷、大太太吩咐,要寻个屋社安置来投的亲戚。” “什么亲戚?” “说是大太太堂亲的外甥,自扬州来的。” 王熙凤不禁冷笑一声,说道:“真个儿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打秋风了。” 平儿自知二奶奶的脾气,当下只闷声不言语。 王熙凤过了良久才道:“罢了,大老爷既然发了话,那咱们便照着办就是了。” “是。”平儿应下,随即道:“那奶奶瞧着,往何处安置妥当?一处是东北上的客舍,另一处挨着梨香院,就是有些老旧了。” 王熙凤便道:“那客舍还有用处,便是挨着梨香院那处吧。那打秋风的是自个儿来的?” 平儿道:“说是带了个丫鬟来。” 王熙凤道:“那便拨两个粗使丫鬟,一应饭食比照常理,旁的就不干咱们事儿了。” “是。” (本章完) 第3章 如此远亲 第3章 如此远亲 秦显家的自去回去报信儿不提,平儿领了人亲自监看,临近申时屋社方才拾掇齐整,这才紧忙来东跨院回话。 听闻屋社也已拾掇过,邢夫人假模假式的还要亲自去送,陈斯远却道:“本就是搅扰姨妈,如今哪里还敢让姨妈来送?姨妈劳累一日,快些歇息吧,外甥自去便是。” 邢夫人顺势应下,便吩咐王善保家的:“嬷嬷带远哥儿去安置吧。” 王善保家的应下,一应人等随着平儿往外行去。出黑油大门自角门入府,七扭八转好半晌到得一处毗邻后街屋社,平儿便道:“远哥儿瞧,便是此处了。” 陈斯远定睛观量,便见此处屋社不过一进,正中开门,两侧各有两间厢房,正中是一处三间正房。即便方才洒扫过,依旧能瞧出此间朽旧。 那平儿含笑道:“正房东梢间瓦片短了些许,我已叫人记下,明儿便能修葺。这仓促之间难免不周全,来日若是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哥儿只管打发人知会一声儿便是。” 陈斯远赶忙拱手道:“劳烦平姑娘了。” 许是瞧着陈斯远唇红齿白的生着一副好皮囊,那平儿掩口笑道:“可当不得劳烦二字,我不过是二奶奶身边儿的丫鬟,可不就是应当应分的?” 陈斯远面上不动,心下腹诽,这平儿说得谦卑,实则能在凤辣子身边儿混成通房丫鬟,又岂是简单的? 当下平儿嘱咐一番,领着两个小丫鬟告退而去。那王善保家的倚老卖老也叮咛一番,一直不肯走。陈斯远心下透亮,连连给丫鬟柳燕儿使眼色。柳燕儿瞪了瞪眼,这才不情不愿自荷包里摸索出一块碎银来,笑着交到王善保家的手中,道:“嬷嬷是姨太太陪房,我们主仆初来乍到的,不知府里规矩,往后少不得嬷嬷帮衬。这银钱与嬷嬷吃酒,还望嬷嬷多加照拂。” 那王善保家的得了银钱,顿时笑得团锦簇,口中道:“诶呀,这怎么话儿说的?” 推让一番,王善保家的顺势收下,笑眯眯道:“哥儿尽管放心,太太好歹也是正室夫人,总能说得上话儿。日后便安心在府中住下来,过个三年五载的待哥儿谋了前程,我们太太也算对得起姨太太了。” 陈斯远连连应是,又千恩万谢、谨小慎微地将王善保家的送出门外,遥遥见王善保家的转过拐角,陈斯远与丫鬟柳燕儿对视一眼,二人合力关了房门,一并往正房走去。 这正房三间,东梢间为书房,只是博古架上空置,只有几个新才搬来的赏瓶。柳燕儿进了房便往东梢间而去,对着那赏瓶这个摸摸、那个瞧瞧。 陈斯远再没了方才的谨小慎微,大咧咧扯了椅子落座,目光往西梢间看去,见内中一处架子床,窗边又有砌了火炕的暖阁,心下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此时,那丫鬟柳燕儿撇着嘴将赏瓶放下,鄙夷道:“还道这荣国府是泼天的富贵呢,结果几个赏瓶都是本朝的,还有个竟是私窑的!就算尽数卷出去又能值几两银钱?” 陈斯远回头笑道:“那好物件儿都在主子房里,如何能摆在此处?去瞧瞧水房在何处,打些水来伺候着。” 柳燕儿柳眉倒竖,咬着牙行到近前,却一屁股坐下来,翘起二郎腿乜斜一眼道:“哟,当了几天主子,莫非还真当自个儿是主子了不成?” 陈斯远四下一指,笑道:“出了荣国府不好说,可你若不想事败,在这荣国府中你就是丫鬟,我才是主子。” “你——”柳燕儿气得咬牙切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展颜娇媚一笑:“哥儿既吩咐了,那我便伺候着便是。” 说着起身往外走,陈斯远又嘱咐道:“这荣国府里规矩大,少不得四下打点,燕儿可别舍不得银钱。” 柳燕儿脚步一顿,回身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此事不用哥儿费心。” 待柳燕儿走了,陈斯远敛去笑意,暗自寻思起来。他本不该是此间人士,依稀记得前世自个儿好似做着‘营销’的活计,原本顺风顺水,怎料一朝‘裁员’,生活顿时困顿不已,无奈之下只得去做‘骑手’。 某日天黑路滑,一摔之下人事不知,待醒来便成了扬州城外的小乞丐。数年前路遇一老人,被其收养在身边,传授一身本事,成了正儿八经的‘雀字门’传人。 何谓雀字门?雀通缺。此时交通不便,官员上任路途遥远,这雀门中人胆大心细,但凡得了消息便以此冒充官员或勋贵子弟,或走马上任刮地三尺,或敲诈勒索下级官吏,一击即中随即远遁千里,可谓防不胜防。 两月前,师父过世,陈斯远方才安葬了师父,便被师父的旧友寻上门来,说其得了天大的机缘,泼天的富贵近在眼前。小半是蛊惑、大半是胁迫,这才有了陈斯远冒充邢夫人外甥,登门投靠之事。 没错,那柳燕儿自然不是什么正经丫鬟,乃是千门中的燕字门之人。燕通颜,说白了就是美人计、仙人跳、扎火囤。此女与其说是丫鬟,莫不如说是打来身边儿监视自个儿的。 陈斯远与其入荣国府,外间还有二人配合,一则是评字门的孙广成——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师叔,另一人则是挂字门的胡莽——瞧身形就像卖大力丸的。前者总揽全局,后者提供武力威慑。 来京师路上陈斯远一路寻机,奈何看押的太严始终不得脱身。这甫一入得荣国府,陈斯远又隐约想起前世种种,慢慢才记起来,此间好似是《红楼梦》? 越琢磨越对得上,惹得陈斯远心思杂乱。心下不由得暗忖,不拘如何,此时的荣国府可是大腿,说不得自个儿寻机洗白上岸便要应在这贾家身上了。 老话儿说得好,‘别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这年头可没什么‘司法公正’,尤其是得罪了大户人家,说不得还不曾过堂人就没了。 陈斯远的师父就是失手被人家拆穿,生生被人打断了腰,这才缠绵病榻一命呜呼而去。且这年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陈斯远受够了低人一等,便琢磨着给自个儿谋算个出身。 只是,那柳燕儿、孙广成、胡莽等人熟知自个儿底细,此行又存心不良,若果然有了出身说不得又要被其盘索……总要想个法子,将这几人摆脱才好。 思忖间忽而听得外间有吵嚷声,陈斯远收回思绪,心下略略盘算,那柳燕儿去了足足两刻,这会子还不曾回来,莫非是人生地不熟的惹了祸事不成? 当下起身抚平衣裳迈步往外行去,方才出得门来,抬眼便见箭道拐角处围着一干人等,内中一张俏脸正焦急四下张望,忽而瞥见陈斯远,那柳燕儿慌忙叫道:“远哥儿快救我!” (本章完) 第4章 丫鬟 第4章 丫鬟 却说柳燕儿腹诽着自院儿中出来,兜转半晌方才寻了个婆子问名,那水房乃是在东大院儿里。 柳燕儿又回转回来,过了陈斯远所在的小院儿不多远便是东大院的后门。入得内中,遥遥便见一处小园,水房便在一侧。 与那水房的管事儿婆子一角碎银,随口扫听,那婆子便不迭道:“这东大院早先半数是校场、半数是园,后来老公爷一去,家中也无人再操练武艺,几个姑娘也年岁渐长,这才建了屋社。” 抬手一指,那管事儿婆子笑道:“你且往那边厢瞧,二姑娘住北面儿,三姑娘、四姑娘年岁小,如今一道儿住在南面儿。这东边厢茶房、厨房挨在一处,方才我瞧着平姑娘吩咐过了,你径直去寻柳嫂子取了饭食回去吧。” 柳燕儿纳罕道:“这才申时刚过,怎地这会子便要用饭?” 那管事儿婆子面上略略鄙夷,不无得意道:“咱们家可不比外头小门小户的,用餐向来都是两餐三点。” 柳燕儿愈发纳罕不已,紧忙伏低做小与那婆子道:“还请嬷嬷明示,我实在不知这两餐三点是怎么个说法儿。” 管事婆子略略拿乔,数落道:“外头那些每日三餐的,不过是些个暴发户,咱们府中可是遵着古礼。也罢,瞧你是新来的,我便与你多说两句。” 那婆子当下便细细说来。何谓两餐三点?既巳时、申时用早晚两正餐,辰、午、酉三时用点心。 柳燕儿听得咋舌不已,心道这贾家果然奢遮,原道每日三餐、锦衣玉食便是了不得了,谁知这贾家竟这般讲究? 旁的不说,府中十几号主子,单单是每日吃食怕是就要几十两银子! “亏得嬷嬷教导,不然来日我定会闹了笑话。”柳燕儿笑着奉承,心下愈发炙热。寻常扎火囤每回不过卷了百十两银子就不错了,这回混进贾府,不卷个千八百的银子岂不白来一回? 与那管事儿婆子辞别,出了茶房又往隔壁厨房行去。恰巧此时平儿正在此间与一婆子交代着,柳燕儿不敢搅扰,便在一旁束手而立。 却听那平儿说道:“……好歹是大太太的外甥,听着一时半会的离不得府,柳嫂子不妨再想想?” 那柳嫂子垂头略略撇嘴,挤出一抹笑容说道:“平姑娘说得自然有理,奈何我家五儿自小体弱多病……这不,方才入秋就又染了风寒。她这会子年岁还小,我与当家的商议着,不行就再留二年。” 平儿面上笑容不变,说道:“柳嫂子既然这般说,那此事就作罢。” 柳嫂子顿时舒了口气,紧忙招呼媳妇子将二奶奶王熙凤的食盒奉上,平儿接了食盒,扭头便见侍立一旁的柳燕儿,顿时笑道:“你来了?”当下引荐道:“柳嫂子,这边是远哥儿身边的燕儿。二奶奶吩咐了,比照几位姑娘的份例,往后也给远哥儿预备一份儿。” 柳嫂子不迭应下,平儿又与柳燕儿道:“回去与你们主子说,这会子正在饭口,一时间抽不出人手,我们奶奶先打发个小丫头过去,待明个儿再补齐人手。” 柳燕儿规规矩矩一福谢过,这才目送平儿提着食盒娉婷而去。待回转身形,却见柳嫂子沉下脸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说道:“府中主子用餐的规矩可知道了?” 柳燕儿扮作乖巧道:“方才乔嬷嬷说过了。” 柳嫂子哼哼一声,说道:“赶早不赶晚,往后早些来。”当下又提了个食盒送将过来。 柳燕儿接了食盒,又从荷包里摸索出一角碎银来,上前笑道:“我也姓柳,与嫂子夫家说不得五百年前是一家儿呢,往后咱们多亲近亲近。” 柳嫂子得了银子,掂量着约莫有个三钱,面上这才缓和了许多。 出得厨房,柳燕儿紧走几步,待到得东大院后门左近眼见四下无人,便将食盒展开往内中窥去。便见内中几样菜肴,火腿炖肘子、姜醋桂蟹、灰条菜乾子、野鸡瓜齑、酸笋鸡皮汤,又有红稻米粥与枣泥馅的山药糕,直看得柳燕儿暗吞口水。 心下暗骂那陈斯远进了贾府算是走了狗屎运,这菜品只怕家中良田千顷的大户人家也吃不起吧? 扣上食盒,方才从东大院行将出来,遥遥便见两个俊俏少年手拉着手自后门行将进来。柳燕儿初来乍到,不知这二人如何称呼,便避在一旁。 不料那二人待走得近了,其中一人扭头瞥了一眼柳燕儿,随即驻足纳罕问道:“你是新来的?” 柳燕儿紧忙回道:“回……这位公子,我……奴婢是随着远哥儿下晌进府的。” “远哥儿?那又是谁?” “是大太太的外甥。” 说话间柳燕儿抬眼扫量,便见问话的少年十二、三年纪,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 内里穿着米白暗纹绸窄袖圆领袍,外罩淡黄底子五彩卉纹样缎面四开裾无袖圆领袍,端地神采风流,好似菩萨身边金童一般的人物。 再看其人一旁,那少年虽衣着略显寒酸,面容却尤有甚之,生着一双桃眼,真个儿是男生女相、顾盼风流。 “大太太的外甥?”那少年嘟囔一嘴,身旁的少年便道:“想来是大太太家中远亲,宝玉可要见见?” 柳燕儿心下一动,又扫量一眼,暗想此人原是宝二爷。 此时就听宝玉笑着说道:“我不过是纳罕这丫鬟怎地见了我不喊人,以为是府中新来的,谁知竟是外人带进来的。钟哥儿,咱们快些走,老祖宗还等着咱们一道儿用饭呢。” 那‘钟哥儿’应下,与宝玉牵着手进得东大院,转眼身形掩于草林木之间。 柳燕儿心下不禁暗忖,这般世家哥儿,家世好,生得更好。若得其垂青做了身边儿人,可不比如今这般强百套? 随即暗自叹息一声,她自家知自家事,这扎火囤的燕字门哪里还有清白的?这等残败柳之身只怕入不得那哥儿的眼了。 回转身形,便见一行人等立在身前三尺,那当中的男子身量中等,身形粗壮,样貌寻常,面色酡红,许是方才饮了酒,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自个儿,自有一股子混不吝的劲头。 柳燕儿骇了一跳,赶忙敛身一福,正要提了食盒回返自家,便听那人粗着嗓子叫道:“兀那丫头,你是哪家的?” 话音落下,柳燕儿正不知该如何回话,就听一旁的俊俏男子调笑道:“蟠大叔才从锦香院出来就忘了云儿?来日侄儿定要与云姐儿分说一二。” 那蟠大叔嘿然一笑,没言语。另一边的男子与蓉哥儿有几分挂相,调笑道:“蓉哥儿不知,锦香院的云姐儿再好,奈何老鸨子一直不肯松口让蟠大叔赎身。这丫头颜色虽略逊,可体态尤胜云姐儿,可不就对了蟠大叔的心思?” 薛蟠这才说道:“还是蔷哥儿知我心思。” 贾蓉观量柳燕儿一眼,说道:“如此还不简单?待问明了叫什么,过会子我去寻二婶子说道说道,定将这丫鬟送到蟠大叔房里。” 柳燕儿入燕字门几年,除去宝玉那般世家公子哥儿,形形色色的什么男子没见过?眼见那薛蟠双目满是淫邪之色,顿时急切道:“我……我今儿方才跟远哥儿进府,不是府中的丫鬟。” “远哥儿又是谁?” 柳燕儿道:“是大太太的外甥。” 若说旁人,贾蓉、贾蔷或许还会顾忌几分,可偏偏那远哥儿是邢夫人的外甥……那邢夫人莫说在老太太跟前,便是在大老爷跟前都没有脸面,又哪里放在这二人眼里? 当下那贾蔷不动声色,贾蓉收拢折扇说道:“既是自家亲戚,此事倒是好办了。蟠大叔不妨先行领了人回去,待侄儿过去与……远叔分说一二。左右不过是个丫鬟,谅远叔也不会太过吝啬。” 一旁的贾蔷蹙眉说道:“这……我看还是先行寻了人分说分说?” 此时的薛蟠却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今儿他领着贾蓉、贾蔷去那锦香院厮混,洒出去几十两银子,那云儿百般撩拨,偏生不许其入巷。薛蟠这会子正心火升腾,又听闻柳燕儿的主子乃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鲁莽劲头一上来,上前便扯了柳燕儿的胳膊,道:“不妥不妥,还是蓉哥儿的法子合我心思。哈哈,蓉哥儿,此事便交给你了。若办的妥帖,来日我在锦香院置了席面连请你三日!” 贾蓉顿时大喜,应承道:“蟠大叔既这般说了,此事包在侄儿身上!” 柳燕儿被扯了胳膊,挣扎两下却挣脱不开,心下想着家门就在眼前,紧忙叫嚷道:“蟠大爷快放开奴婢,我家哥儿还等着奴婢呢……” 薛蟠扯了其便走,笑道:“不差这一顿饭,来日我自当谢过你家哥儿,现下还是先随了我去吧!” 那柳燕儿虽学过几手防身能为,却哪里能抵得过五大三粗的薛蟠,闻言求告不已,身形却被拖拽着往那梨香院而去。 正此时,柳燕儿瞥见陈斯远自院儿中行将出来,紧忙扯着嗓子叫道:“远哥儿快救我!” (本章完) 第5章 讨个公道 第5章 讨个公道 前世种种陈斯远虽记不大真切,可唯独那红楼一书能大略回想起来。是以待陈斯远瞧清楚远处情形,眼见扯着柳燕儿的男子二十来岁年纪、身形粗鲁,当下心中便有了揣测。 因是不由得心下暗忖,方才还在思量着如何将这几个千门中人摆脱,不然就好似身边儿埋了炸雷,说不得何时就炸了,终究不妥……不料如今就得了契机!当下心中窃喜不已,面上却装作惶恐,连忙紧走几步,颤抖着叫嚷道:“你……你们又是何人?为何要拦住燕儿?快撒手!” 那薛蟠只是回头瞥了一眼,便兀自扯着柳燕儿往那梨香院去,贾蓉、贾蔷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不待陈斯远上前便一左一右上前拦住。 那贾蓉笑道:“可是远叔当面?说来咱们也是亲戚,侄儿贾蓉,就住在东府。”朝着贾蔷扬了扬下巴:“这是蔷哥儿,咱们兄弟二人都该当称呼一声远叔来着。” 陈斯远还在往前挣着,口中叫着‘燕儿’‘快放开燕儿’,心下却暗忖:原来当面的便是贾蓉、贾蔷这两头臭鱼烂虾。能与此二人厮混在一处,且样貌粗鲁,不问自知,扯着柳燕儿的定是薛蟠那厮无疑了。 果然,拦下陈斯远的贾蓉折扇遥遥一点,指着薛蟠道:“这位也是咱们家的亲戚,紫薇舍人之后,远叔说不得也要叫一声蟠大哥呢。” 此时贾蔷接茬道:“这个……蟠大叔多饮了几杯,远叔还请见谅。” 贾蓉道:“哈哈,蟠大叔真性情,一眼便瞧中了远叔的丫鬟。都道君子有成人之美,我看远叔不如遂了蟠大叔的意,将这丫鬟送与蟠大叔如何?” 陈斯远一怔,随即摇头连连:“不可,不可啊……” 贾蔷全说道:“有何不可的?左右不过一个丫鬟,又能值几个银钱?” “正是,”那贾蓉说话间忽而恍然道:“是了,这亲戚之间总不好开口闭口的提银钱。我看不如这般,待来日蟠大叔酒醒了,再让蟠大叔赔远叔一个丫鬟可好?便是如此,今日初见,咱们兄弟瞧着远叔亲切,可谓一见如故。蔷哥儿,还不快请远叔一道儿叙叙?” 贾蔷推搡着陈斯远便往小院儿里行去。陈斯远心下乐开了,面上急切叫嚷,身形却顺水推舟一路后退,只须臾便退进了小院儿之内。随即装作脚下绊蒜,惊呼一声连退几步仰面倒地。 陈斯远面上愠怒,指着面前二人道:“你,你们欺人太甚!” 那贾蓉立在门前冷笑一声,歪头与贾蔷说道:“蔷哥儿,这远叔好似不识抬举啊?” 贾蔷笑道:“许是新才登门的还有些见外?我看咱们兄弟不如明日再来寻远叔叙叙?” “诶呀,蔷哥儿说的是,看来方才是咱们兄弟莽撞了。”说话间唱了个肥喏,皮笑肉不笑道:“既如此,那远叔先歇着,侄儿等来日再来寻远叔。” 说罢兄弟二人扬长而去,待陈斯远磨磨蹭蹭寻将出去,却哪里还有薛蟠与柳燕儿的身影?余光瞥见四下有两个婆子观量,陈斯远不禁跳脚连连,叫道:“造孽啊!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迈步疾行,旋即又见自身衣裳脏了,赶忙又折返进了小院儿。入得内中身形忽而悠哉悠哉踱步而行,面上也挂了笑意。 甫一进贾府就遭了这等欺辱,这告状自然是要告的,只是总要等生米煮成了熟饭才好说。那便宜姨母邢夫人是个损人不利己的性子,薛姨妈又是王夫人的姊妹,听闻这等事儿说不得便要在贾母跟前上上眼药。 这往后说不得还能混一些好处……便是没有好处,摆脱了那日夜盯梢的柳燕儿也是好的。 进得厅堂里,寻了包袱、换了一身月白衣裳,方才自东梢间转出来,便见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生得十分水秀,提着包袱正撅着嘴气鼓鼓的立在门前。 待瞥见陈斯远,那小丫鬟略略讶异,面上气恼之色稍退,潦草一福,起身说道:“见过远大爷。” 这怕是府中安排的丫鬟?只是平儿方才说是安排两人过来,怎地这会子只来了一个? 陈斯远明知故问道:“你是?” 那小丫鬟开口清脆道:“奴婢是二奶奶打发过来的,名叫芸香。” “芸香?”陈斯远蹙眉思忖,一时间却想不起来芸香是何人。想想也是,那红楼梦乃是鸿篇巨著,内中有名有姓的人物无算,陈斯远能将正、副册金钗记周全就不错了,又哪里会记得这等小丫鬟? 因是陈斯远点点头,吩咐道:“既是二嫂子打发来的,那便寻个厢房先行安置吧。我这会子还有事儿,须得去寻姨母说说话儿。” 芸香应了一声,四下观量,不由得纳罕道:“不是说远大爷身边儿还带着位姐姐吗?怎地不见人影?” 陈斯远蹙眉叹息一声,什么话都没说,拔脚便走。只把那小丫鬟芸香晾在原处。 眼见陈斯远身形掩去,芸香鼻子轻皱,低哼一声:“不说便不说,使脸色唬谁呢?” 四下观量一眼,提着包袱进得西厢房里,芸香丢下包袱,身形扑在炕上,闷声苦恼道:“真个儿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好端端的伺候着宝二爷,怎地被打发了出来?是了,定是晴雯那狐媚子又在宝二爷跟前嚼舌了!” 不提小丫鬟芸香如何腹诽,却说陈斯远一路疾行,绕过梦坡斋转眼到得角门跟前,偏生被个媳妇子拦下,道此间角门不许外男通行。陈斯远与其理论,那媳妇子说道:“哥儿若往东跨院去,不妨自后门出来,从东西二府间的私巷绕行,如此咱们都方便,不然我还得禀报了太太才好放行。” 陈斯远心下腹诽荣国府规矩多,转头又兜转回来,依着那媳妇子所说绕行半圈儿方才到了前头的黑油大门。与门子言语一声,旋即便在仪门前等候。 这所谓的仪门,换在小门小户人家便是所谓的二门……没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个二门。此门隔绝内外,仆役、外男等闲不得入内。 过得好办事,便见王善保家的行将出来,瞥见陈斯远便道:“哥儿可曾用过饭了?这会子太太正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着呢。” 陈斯远面上急切道:“啊?这可如何是好……” 王善保家的纳罕道:“远哥儿……可是遇了事儿了?” 陈斯远红着眼圈儿道:“燕儿被人掳了去,还请嬷嬷救救燕儿啊!” 王善保家的大吃一惊,道:“晴天白日的……莫非燕儿出府了不成?” 陈斯远道:“不曾,便是在府中被人给强拉了去!还请嬷嬷快去与姨母说道说道,我怕再迟一些,只怕是……只怕是……” 王善保家的愈发纳罕,道:“哥儿这就混说了,这府中哪儿来的强人?” “便是那薛家的薛蟠。” 王善保家的眨眨眼,心下暗忖,若换作旁人还不好说,可那薛蟠是谁?号称呆霸王,曾在金陵闹出过人命官司,为了避祸方才阖家来了荣国府避祸。这等混不吝,半斤猫尿下了肚,什么荒唐事儿干不出来? 转念一想,此事须得赶快告知大太太——那薛家与王夫人蛇鼠一窝,这二年没少在老太太跟前儿落自家大太太的脸子。说不得,此番也让薛家与太太闹个没脸儿! 拿定心思,那王善保家的绷着脸道:“荒唐!薛家竟欺负到哥儿头上了!哥儿放心,我这就去寻太太,总要为哥儿讨个公道!” (本章完) 第6章 赚香菱 第6章 赚香菱 陈斯远与王善保家的一道儿出了黑油大门,前者自私巷回返,行至半途忽而听得内中语笑嫣然,隐约听得有丫鬟说道:“蓉大奶奶可算是好转了,过些时日便是重阳,奶奶,西府可有说法儿?” 随即听得一女子说道:“老太太上了年岁,哪里有什么说法?不过依照常例,往会芳园游逛游逛,吃酒、听戏罢了。” 先前的丫鬟合掌赞道:“还想着今年能去西山登高呢,不过有戏听总是好的。” 巷子里的陈斯远略略顿足,听得女声远去,便拔脚往自家小院儿回返。这且按下不提,却说王善保家的自角门进得荣国府里,又自仪门左面的角门进得内宅里。 前头便是三间向阳大厅,两侧有暖阁、穿堂。王善保家的自左面儿穿堂到得西路园,便到了贾母院儿前。抬头是垂门,两侧有抄手游廊,那抄手游廊连着两旁厢房,一路往内中绵延进去。 王善保家的往内中行去,过得三间穿堂便到了二进院里,那院中摆着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自三间小厅旁穿过,便是正房大院。贾母便在此间居停,五间正房、三间抱厦,端地气派非凡。 这宅子原本四进,后头便是后罩房,可去岁家中又在后头修了一进大厅,因是如今便成了五进。 王善保家的到得抱厦前,便有一高挑女子迎将过来。那女子外罩青碧撒绸缎镶领艾绿布面交领长背心,内穿水蓝圆领袄子,腰间系着松绿绣汗巾,下身穿着水蓝长裙。 蜂腰削肩,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正是贾母身边儿的大丫鬟鸳鸯。 “嬷嬷怎地来了?” 王善保家的不敢怠慢,略略一福道:“鸳鸯姑娘,可否劳烦姑娘将我家太太唤出来?家中有急事须得太太拿主意。” 鸳鸯颔首道:“那我去唤一声儿,嬷嬷稍待。” 王善保家的的不迭应下,鸳鸯一甩辫子扭身往内中行去,转过屏风,便见邢夫人、王夫人陪在贾母左右,薛姨妈陪坐下首,宝玉与秦钟在贾母对面落座,李纨、凤姐儿、宝钗三个小辈的在一旁侍立。 这会子也不知凤姐儿说了什么玩笑话,惹得众人纷纷掩口而笑。老太太指着凤姐儿道:“你们瞧瞧,我就说她是个泼皮破落户可有说错?” 凤姐儿撇嘴不依道:“老祖宗要是这般说,那我往后可不敢在您跟前儿放肆了。不然啊,说不得大太太与太太回头便要给我个好儿呢!” 邢夫人面上笑着,心下讪讪。下首的薛姨妈笑道:“凤丫头且宽心,老太太心里头疼着你呢。” 凤姐儿一甩手中帕子,娇嗔道:“哪里就疼了?明儿便是我生儿,虽说算不得整生儿,可也不见老太太有什么说法儿。” 贾母笑着连连摇头,道:“你们看,哪有上赶着要贺礼的?我看啊,她就一门心思惦记我那点儿物件儿!” 王夫人打圆场道:“这家中谁不知老太太的梯己物件儿最好?凤丫头眼看双十,老太太这回的贺礼可不能薄了。” 贾母笑道:“预备着呢,头两个月便预备着了。琥珀,去将我那一对紫玉镯子拿来,也不等明个儿了,干脆今儿就给了这泼皮破落户。” 丫鬟琥珀应了一声,扭身去到里间,须臾便捧了盒子出来。王熙凤喜滋滋接过,打开来见内中果然是一对紫玉镯子,顿时喜不自胜,朝着贾母连连道谢,俏皮话更是一个接着一个。 此时鸳鸯悄然到得邢夫人身旁,刚要俯身言语,贾母便道:“有事儿?” 鸳鸯忙道:“是王嬷嬷来寻大太太,说是东跨院有急事。” 贾母瞥了眼谄笑的邢夫人,吩咐道:“既然有事,也就不留你了,快去吧。” 邢夫人起身一福,赶忙往外头行去。到得抱厦里,迎面撞见王善保家的,开口问起缘由,那王善保家的赶忙添油加醋说了一通。临了说道:“太太,那薛蟠无状,我瞧着远哥儿可是受了老大的委屈!” 陈斯远委不委屈,邢夫人是半点不在意,她在意的是那薛蟠。心下暗忖,前些时日自个儿与大老爷拿了凤姐儿立规矩,惹得老太太老大不痛快,这几日没少给自个儿脸色瞧。 那王夫人虽然面上没说什么,可说不得心里如何讥笑呢,何不趁此之机也落一落王夫人的脸面? 当下拿定心思,与王善保家的道:“你且随我进来。” 邢夫人领着王善保家的入内,邢夫人好似没事儿人一般又到贾母跟前伺候。贾母不禁纳罕道:“不是说东跨院有事儿?怎地又回来了?” 邢夫人瞥了王夫人一眼,笑道:“不过是小儿辈胡闹,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顿了顿,眼见贾母应了一声也不追问,邢夫人赶忙轻咳一声与凤姐儿道:“凤丫头,远哥儿处的丫鬟可曾拨付了?” 凤姐儿回道:“一时间腾不出人手,暂且打发了个小丫头子,待明日我再另选个妥帖的丫鬟过去。” 不待邢夫人言语,贾母便纳罕道:“远哥儿?” 邢夫人才要开口,宝玉抢白道:“老祖宗我知道,方才回来撞见个脸生的丫鬟,问了才知是大伯母的外甥来咱们家了。” 贾母心下极不待见邢夫人,闻言只道:“既是亲戚登门,总要好生照料了。凤哥儿,明儿尽早将丫鬟打发了去,免得短了礼数。” 凤姐儿应下,那邢夫人开口道:“只怕这回要多拨付个丫鬟了。” 这言辞间的阴阳怪气连宝玉都听了出来,更遑论是贾母了,因是贾母问道:“这又是怎么个说法儿?” 邢夫人就道:“老太太不知,我那外甥原本身边儿带了个丫鬟,名叫燕儿。下晌方才安置了,远哥儿打发燕儿去提食盒,也不知怎地回来便撞见了蟠哥儿——” 说话间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王夫人与薛姨妈,二者顿时心下咯噔一声,连那侍立的宝钗都蹙起了眉头。 邢夫人继续道:“——许是饮多了酒,不拘远哥儿如何分说,那蟠哥儿扯了燕儿就走,说是当时就扯回了梨香院。”顿了顿,眼见薛姨妈面色铁青,这才道:“远哥儿身边儿本就一个贴身丫鬟,如今这一去,可不就得再补一个?” 话音落下,上房里落针可闻。 贾母不待见邢夫人,同样也不待见王夫人与薛姨妈。错非碍于规矩,贾母恨不得刻下便将掌家的差事尽数交给凤姐儿打理。 尤其那薛家,打着给宝钗小选的名义寄居贾家二年有余,府中又传出劳什子金玉良缘的名头来,薛家安的什么心思谁人不知? 贾母干脆不开口,正要落一落薛家的脸面。王夫人面色也不大对,嗔看薛姨妈一眼,碍于姊妹情分转圜道:“这,怕是内中别是有什么误会?” 邢夫人掩口笑道:“是哩,许是蟠哥儿瞧着远哥儿新来,小哥俩闹着玩儿呢。” 这会子薛姨妈哪里还坐得下,起身一福道:“蟠儿酒后无状,老太太,我这就回去瞧瞧。” 贾母应了一声没多说,薛姨妈紧忙与宝钗往外便走。母女二人一路无话,自后头大厅旁的穿堂过来,经过凤姐儿居停的粉油大影壁,过了角门薛姨妈方才骂道:“这个孽障,一时照看不到便要惹祸!这叫阖府上下如何瞧咱们薛家?” 有些话不好明说,如今黛玉远赴扬州年余,宝钗正好趁虚而入,如今宝玉时不时便要来梨香院寻宝钗耍玩。这金玉良缘,说不得过上几年便要坐实了,此事节外生枝岂非坏了好事? 就算不考虑宝钗,薛蟠这般年岁也到了该开亲的时候,这等恶名传扬出去,好人家的姑娘哪里还敢嫁进门? 不理会几个丫鬟劝说,薛姨妈领着宝钗急切而行,不一刻到得梨香院,迎面便撞见了守在门口的丫鬟同喜。 瞥见薛姨妈与宝钗,同喜赶忙迎上来道:“太太可算回了,大爷扯了个丫鬟回来,如今便在厢房里胡天胡地。奴婢等怎么劝也不听,香菱多言语几句,便挨了大爷窝心脚。” 薛姨妈面上铁青,径直往厢房寻去。到得门口隐约听见内中女子呜咽声,薛姨妈身形一顿,转头看向一早儿停步的宝钗,吩咐道:“我的儿,你先去房里歇息,我去内中瞧瞧你哥哥!” 宝钗应下,薛姨妈推开房门,抬眼便见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跪坐床头,这会子正啜泣不已。那薛蟠仰面朝天,如今竟鼾声如雷地睡了去。 那女子瞥见薛姨妈,咬牙叫道:“我,我不活了——”说话间赤脚跳下来往墙头便撞! 薛姨妈唬了一跳,叫道:“快拦下!” 出了这等事儿,薛姨妈与宝钗经营二年的名声已然毁了,若逼出人命来,薛家哪里还有脸面继续赖在贾家不走? 同喜、同贵两个丫鬟急忙上前将柳燕儿拦下,薛姨妈忿忿瞥了一眼丑态毕露的薛蟠,温言与柳燕儿道:“可不好寻死觅活的,你且放宽心,出了这等事儿,我总会给你个说法。同喜,快带了她下去拾掇。” 同喜应下,与同贵扶着柳燕儿往正房行去。薛姨妈有心抽打薛蟠两下,可瞧着鼾声如雷的薛蟠,到底还是叹息一声,扭身出了厢房。 薛姨妈进得梨香院正房里,西梢间里柳燕儿呜咽哭泣也就罢了,连宝钗身前的香菱也兀自啜泣不已。 薛姨妈一时间没了主意,到得宝钗身前道:“我的儿,你哥哥他……哎,如今该当如何啊?” 宝钗咬着下唇,先行让莺儿扶了香菱往东梢间歇息,待内中只余下二人,这才开口道:“妈妈,为今之计,也唯有缓和、弥补了。哥哥既然强占了人家的丫鬟,那咱们便送个更好的去,总要堵了那人的嘴才好。这会子犹豫不得,此事须得越快越好!” 薛姨妈蹙眉道:“也是个主意,可急切间上哪里去寻品貌上佳的丫鬟去?” 宝钗没言语,只往东梢间瞧了眼。薛姨妈福至心灵道:“你是说……香菱?” (本章完) 第7章 薛姨妈登门 第7章 薛姨妈登门 薛姨妈释然一叹。想想也是,她身边同喜、同贵两个丫鬟都是自小养在身边儿,如今使唤惯了的;宝钗身边儿的莺儿也是如此。且因着生怕薛蟠胡闹损了身子,家中伺候薛蟠的丫鬟大多姿容寻常,数来数去,也唯独一个香菱合适了。 想那香菱虽品貌上佳,瞧着依稀有东府秦大奶奶的品格,奈何素日里目光呆滞,时常发怔。加之早先也是因着她,薛蟠方才闹出了人命官司,可算是红颜祸水……如今送将出去倒也妥帖。 只是薛蟠将香菱视为禁脔,待来日知晓了说不得就要闹将起来。 眼见薛姨妈犹豫不定,宝钗出言道:“妈妈,当断不断、其后必乱。如今不赶紧挽回一二,只怕难掩悠悠众口。” 是了,香菱再如何又哪里比得过自家孩儿的前程要紧? 当下薛姨妈颔首道:“好,就这般办!” …………………………………………………… 却说陈斯远告了一状后回返自家小院儿,入内便见芸香在厢房里好似松鼠一般用着饭食。眼见陈斯远瞧过来,那芸香三两口扒了饭,起身便迎将出来。 陈斯远自晌午便粒米未进,这会子自然五脏庙闹腾起来。他负手而行,故作蹙眉问道:“燕儿可回来了?” “没。”芸香低声回道。 陈斯远心下一喜,这会子还不曾回来,料想是生米煮成熟饭了,薛家再如何不要脸面过后也不能送将回来。如此,身边便少了一大掣肘。 迈步进得正房里,便见八仙桌上摆着食盒。随在其后的芸香鹌鹑也似的闷头而行,略略抬头低声道:“我,我瞧见外头打烂的食盒被洒扫的婆子拾掇过了,想着大爷还不曾用饭,便又去求柳嫂子拿了一副食盒回来。” 说罢,小丫鬟芸香半是同情、半是鄙夷的瞥了一眼陈斯远。事发至今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柳燕儿被薛蟠生生抢走的事儿早就闹得府中人尽皆知,芸香自然也从丫鬟、婆子口中知悉了。 这会子眼见陈斯远怅然落座,芸香赶忙铺展开食盒,将内中吃食一一摆放在其跟前,又乖顺无比的为其斟了茶。 有道是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眼前的哥儿再怎么算不得正经主子,那也是主子。她不过是个小丫鬟,私下里腹诽鄙夷也就罢了,当面可不敢表露一星半点。 陈斯远也是饿了,接了芸香递过来的湿帕子,擦拭过双手便抄起筷子来用餐。眼见芸香在一旁闷头伺候也不言语,陈斯远禁不住问道:“你先前在哪儿上差?” 芸香鼻观口、口观心,小心回道:“回大爷,先前是在宝二爷外房当差。” 宝玉身边儿的丫鬟? 陈斯远道:“既然在宝玉处当差,怎地舍得来我这儿?” 芸香嘴角牵动,说道:“宝二爷身边儿大大小小丫鬟十八个,但是大丫鬟便有八个,又哪里记得我是谁?” 话是这般说,可谁不知宝二爷处才真个儿是好去处?芸香只盼着陈斯远尽快走人,她也好重新回宝玉处。 “哦,”陈斯远吃了口肘子,说道:“你是家生子还是外头来的?” “回大爷,奴婢是家生子。” “家中多少人口?” “六口,我上头还有三个姐姐。” 陈斯远筷子一顿,纳罕道:“这般说来,你行四?” 行四,岂不就是宝玉身边的四儿?依稀记得,好似是袭人为其改了名,其后正怄气的宝玉干脆焚琴煮鹤,将其改成了四儿。 芸香眨眨眼,道:“是啊。” 陈斯远没再言语,朝着小丫鬟招招手,待芸香小心翼翼到得近前,这才自腰间荷包里取出一块碎银来,随手交到芸香手中。迎着芸香不解的目光,陈斯远道:“我初来乍到,许是许多规矩都不懂,往后家中大事小情还得劳烦你。这银子赏你了,留着采买胭脂水粉吧。” 芸香低头瞧了眼碎银,估摸着起码一两上下,顿时喜形于色,屈身一福道:“谢大爷赏!” 心下不由得暗忖,宝二爷虽也大方,奈何得了赏赐的都是袭人、晴雯那等内房的丫鬟,她这等外房伺候着的小丫鬟何曾得过这般好处?眼前的新主子虽说瞧着窝囊了些,可瞧着脾气还好,跟着其殷勤些混些赏赐也是好的。 芸香这般想着,随即伺候起来愈发殷勤。待陈斯远用过饭食,又为其净手、奉茶漱口。 忙活间外头天色将暗,忽而听得有拍门声传来:“陈大爷可在?” 芸香连忙跑去开门,便见同喜、同贵随着薛姨妈立在门前,薛姨妈身边儿还随着提了包袱、满脸懵然的香菱。 芸香眨眨眼,赶忙唤人,又扭身叫道:“大爷,姨太太来访。” 陈斯远听得动静,心下不由暗忖,薛姨妈果然找补来了,却不知是要以势压人还是给些封口的好处。 他踱步出来,面上故作愁容满面,到得近前拱手一揖道:“姨太太,还请入内叙话。” 薛姨妈笑容满面,说道:“哥儿何必外道,算来都是沾着亲的,哥儿若不嫌弃,也叫我一声姨妈便是。” 陈斯远张张嘴,到底没言语,点点头便错开身形,将薛姨妈一行邀进来。他一眼瞥见提着小包袱脸上茫然的娇俏丫鬟来,见其粉雕玉琢一般,顿时心下一动。暗忖,此女莫非便是香菱? 到得内中,众人分宾主落座。同喜、同贵侍立薛姨妈身后,那娇俏丫鬟被薛姨妈扯在身边儿。待芸香奉了香茗也侍立陈斯远身后,薛姨妈这才为难道:“我那蟠儿非是那等欺男霸女的恶人,只是多饮了几杯,发了性子,倒不是有意欺负远哥儿。” 抬眼见陈斯远蹙眉无动于衷,薛姨妈又道:“我方才也问过了,燕儿自幼随在哥儿身边儿,这情谊自然非比寻常……只是事已至此,凡事须得朝前看。蟠儿既然扯了燕儿去,那便罚他将身边儿的香菱让渡与哥儿。 亲戚里道的,咱们日后还要常来往,犯不着因着这点小事儿便生分了。我也知哥儿这会子正在气头儿上,哥儿且放心,待明儿个蟠儿酒醒了,我亲自提了他来给你道恼。” 说话间扯了香菱到得身前,吩咐道:“香菱,还不快给你新主子磕头?” 香菱屈身便跪,磕头道:“奴婢香菱见过大爷。” 果然是香菱!陈斯远心下暗喜,将个累赘、掣肘换了美香菱,心下自是雀跃不已。 因是陈斯远眉头略略舒展,怅然道:“姨太太……在下……” (本章完) 第8章 一腔热血勤珍重 第8章 一腔热血勤珍重 不待陈斯远说完,薛姨妈便笑道:“远哥儿这般称呼实在外道,不如与宝玉一般叫我一声姨妈便是了。” 陈斯远这会子转动心思,心下暗忖,这先前的亏明面上已经吃了,好处又近在眼前,按说如今自个儿借坡下驴也是该当。 只是……若只是这般闷声不言,今日薛蟠能欺负上门,说不得来日阿猫阿狗都能欺负到头上来。 这荣国府中的下人都生着一双富贵眼,一双眸子恨不得长在脑瓜顶上。自个儿一个无权无势的远亲本就不受待见,再这般忍气吞声,想想也知来日如何境况! 因是陈斯远沉声道:“姨太太怕是不知,在下自幼生在扬州,家中算不得高门大户,却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奈何母亲早亡,继母欺我年幼,寒衣冷食、百般苛刻。待家父过世,更是栽赃陷害将我赶出家门。 燕儿自小便照料在下,错非其百般转圜维护,只怕我也苟存不到今日。” “这……远哥儿说的在理,只是事已如此——” 陈斯远摆摆手,肃然道:“姨太太且听我说完!也是感念燕儿百般回护,我曾立誓,但凡来日有所出息,必不负其! 香菱纵有百样好,可于我心中又哪里比得了燕儿万一?呵——” 陈斯远说着惨笑一声,道:“燕儿果然说得没错,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世道若不狠下心来撞他个头破血流,只怕没人会用正眼瞧你!姨太太把人领回去吧,明儿我便去求姨妈讨回公道!姨妈为难,我便去求老太太!老太太为难,那我便去顺天府!” 那掷地有声的言辞,唬了薛姨妈一跳! 她此番连夜转圜,本就存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心思,若真个儿闹得满城风雨,薛家哪里还有脸面赖下去?若真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莫说是名声,薛蟠假死脱身之事只怕也要发了! 薛姨妈吓得赶忙起身道:“远哥儿何至于此?都是亲戚,凡事都能商量!” 陈斯远冷笑道:“商量?薛蟠强夺燕儿时可曾与我商量了?陋室寒酸,在下又初来乍到,就不招待姨太太了。芸香,待我送客!” 身边儿的小丫鬟芸香被陈斯远的骤然迸发唬得心下砰砰乱跳,闻言赶忙哆嗦着应承下来,挪步到得薛姨妈身前,低声道:“姨……姨太太,请吧。” “这……这……哎!” 薛姨妈臊得满面晕红,有心再掰扯两句,却见陈斯远一脸决绝。暗忖面前的少年犯了倔,这会子自个儿再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薛姨妈不由得后悔不迭,早知如此,就该先去寻了邢夫人说道说道,有邢夫人这个长辈转圜,也不至于闹到如今僵住的地步。 有道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眼下多说无益,不若去寻了邢夫人说项,不拘让渡多少好处,总要先将这倔驴陈斯远安抚住才好。 拿定心思,薛姨妈叹息一声,起身领着同喜、同贵两个丫鬟便走。那挎着包袱的香菱犹豫了下,琢磨着自个儿方才那个头好似白磕了,便随在薛姨妈之后也往外走。 到得小院里,薛姨妈略略驻足,瞥了眼昏暗厅堂里端坐的陈斯远,又瞥了眼茫然的香菱,思量了一番道:“我既将你送与了远哥儿,那从今往后你便跟着远哥儿,不必再回梨香院了。” 香菱纳罕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她素来逆来顺受,眼见薛姨妈这般吩咐,也唯有应了声‘是’,便站定在小院当中。 薛姨妈一行匆匆而去,小丫鬟芸香回转身形,略略瞥了站在院中的香菱,便快步入内去回话。 “大爷,姨太太走了。” 陈斯远应了一声,思量着做戏做全套,说不得薛姨妈这会子便去寻邢夫人搬救兵了,总要赶在邢夫人来之前造起声势来。 因是陈斯远蹙眉吩咐道:“去东梢间寻了包袱里的笔墨纸砚来!” “哎。”芸香应了一声,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轻移莲步自东梢间里寻了笔墨纸砚来,又伺候着研磨。 俄尔,便见陈斯远提笔思量须臾,便径直往那雪白的墙壁上落墨: 不惜千金买宝刀, 貂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 洒去犹能化碧涛。 书罢掷笔负手而立,叹息一声道:“芸香。” “大爷?”芸香紧忙凑上前。 陈斯远踌躇道:“还须得劳烦你将我那行李拾掇了……这荣国府,我怕是再不能待了。” “啊?”芸香大吃一惊,旋即心下欣喜不已! 先前还道这位陈大爷是个软弱好哄的主儿,可方才那一番掷地有声的言辞,却让芸香发现自个儿看错了。这位平素看着好脾气,可真个儿发作起来那叫一个不管不顾! 姨太太的脸面都不给,且瞧如今决绝的模样,怕是大太太与老太太的脸面也不给!这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主儿,哪里是她一个小丫鬟能开罪的? 走吧,走了也好,这般自个儿好歹能重回宝二爷身边儿……宝二爷如今方才十二,说不得过几年放出去几个大丫鬟,自个儿也有机会进屋里呢。 这般想着,芸香应承一声,紧忙又去东梢间拾掇行囊。 不提此间情形,却说薛姨妈出得小院儿,本要去东跨院寻邢夫人帮忙说项,路过梨香院又心中拿不住,便进得内中寻宝钗问计。 母女二人并肩而坐,薛姨妈蹙着眉头将方才情形说完,随即道:“我瞧那姓陈的真个儿动了肝火,此事只怕不易了结。我这边厢去寻大太太说项,我的儿,你可还有旁的主意?” 宝钗闻言虽苦恼不已,却也明晰那陈斯远因何大动肝火。自小丧母,继母苛刻,生父也不理会,唯独身边的丫鬟百般维护,这主仆之间的情谊又岂是寻常? 推己及人,若换了自个儿只怕也要大发雷霆呢。 宝钗略略寻思,舒展眉头说道:“总是哥哥这回错的离谱,也无怪人家发火……” 薛姨妈急切道:“我的儿,这会子说这些又有何用?” 宝钗却道:“妈妈莫急,这寻大太太说项自是该当,可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那陈斯远是因着燕儿遭遇方才这般恼火,我看妈妈不若先行说服燕儿,过会子请了大太太、带了燕儿一道儿去说项,咱们再多加补偿,此事也就按下了。” 薛姨妈听罢眼前一亮,好似漫天的云彩散了,顿时长出一口气道:“还是我的儿有法子,就是这般!” 当下母女二人到得西梢间里,便见莺儿正陪着呆愣的柳燕儿说着话。 薛姨妈上前扯了柳燕儿的手抚慰道:“可怜的丫头,可是苦了你了。” 那柳燕儿顺势啜泣不已,薛姨妈便温言道:“事已至此,总要往远处想想。” 宝钗凑坐另一边,问道:“不知姐姐庚齿几何?” 柳燕儿哭着道:“十七了。” “家中父母可还健在?” 柳燕儿早前与陈斯远对过,当下摇头道:“家中并无父母,我是自小买进陈家的。” 宝钗闻言与薛姨妈对视一眼,薛姨妈便道:“也是可怜人。我家蟠儿一喝多了便是个混账性子,可平素心地也不算坏。事已至此,总不能押了蟠儿去衙门问罪。有道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这般年岁也合该出阁了。 我也知你心思,只怕还惦念着你家哥儿。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落得这般情形,我看不若将错就错。” 顿了顿,薛姨妈道:“我现下便给你个准话,来日便让蟠儿纳你进门,可好?” 柳燕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转动心思。心下早将陈斯远祖宗十八代都骂了去,又将薛蟠、贾蓉、贾蔷等骂了个狗血流通。至于贞洁……她一个燕字门出身,专门扎火囤骗婚骗财的,早就没什么贞洁了! 此时又听莺儿不无艳羡道:“姐姐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咱们家虽比不得荣国府,可祖上好歹是紫薇舍人,如今蒙恩荫又操持着皇家营生,可不是那等乡下小门小户能比得了的。 姐姐若过了门,往后这辈子可就不用发愁了。说句不好听的,你家哥儿便是日后攀上枝头成了凤凰,可说不得其间要跟着吃多少苦呢。哪里像是如今这般,只消姐姐点个头,便掉进福窝哩!” 狗屁的福窝!给薛蟠那等不当人子的货色当小,来日说不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转念一想,事已至此,自个儿被那薛蟠强占了,总不好再回去,为今之计也唯有将计就计。薛家是皇商,定然家资颇丰,不若寻了机会卷了去,如此出了恶气不说,后半辈子也有了指望。 想到此节,柳燕儿呜咽着道:“我如今万念俱灰,已然没了主意……往后全凭太太做主就是。” 薛姨妈顿时大喜过望,揽过柳燕儿道:“我的儿,你且宽心,往后我定不会让蟠儿欺负了你。”安抚两句,又道:“远哥儿如今还在气头上,说不得过会子还要你去帮着劝说劝说。” 那柳燕儿嘤咛一声应下,薛姨妈便不再多言,起身紧忙去寻邢夫人。到得门前,忽而想起邢夫人乃是见钱眼开的货色,便踟蹰着点过同喜,自箱笼里寻了件金累丝嵌珠镶白玉送子观音满池娇分心(分心为头饰,插在挑心侧面),这才急急往东跨院寻去。 (本章完) 第9章 好处 第9章 好处 一盏茶饮尽,陈斯远展眼望过去,便见那香菱兀自伫立庭院当中,身形嫽俏。 小丫鬟芸香又来斟茶,陈斯远顺势叹息一声,抬手指了指外间的香菱道:“罢了,此事与她何干?你且去带她进来吧。” 芸香应下,须臾便将提着包袱的香菱领着回转。闷着头的香菱又是屈身一福,低低的唤了声:“陈大爷。” 陈斯远颔首,指了指一旁椅子,道:“你且坐下等着吧。” 香菱道过谢,小心提着包袱落座。 陈斯远心下有心探寻,却也知这会子不是时候,因是只是闷声饮茶。那香菱极为乖顺,鼻观口口观心,半晌方才瞥见对面雪白墙壁上的题诗,略略心下诵读,旋即目光明亮起来。 是了,香菱可是读过书、识了字。她自小被拐,那拐子见其颜色出众,便一心当其是瘦马养了,错非几年前被冯渊、薛蟠盯上,只怕拐子还要多养一些年头,也好卖出高价。 若真个儿养到如今,香菱只怕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 胡乱思忖间日头西沉,忽而听得外间脚步声杂乱,旋即便有婆子上前拍门:“远……陈大爷可在?太太来瞧大爷了!” 叫门的是王善保家的,来的自然是邢夫人。 名为便宜外甥,陈斯远自然不敢简慢了,赶忙起身抖落衣袍迎将出去。小丫鬟芸香开了门,果然便见邢夫人领着几个丫鬟、婆子停在门前。 那邢夫人本就是见钱眼开的货色,方才得了金累丝嵌珠镶白玉送子观音满池娇分心,自是心满意足,巴巴儿的赶忙过来奔走。如今甫一见得陈斯远,见其身形萧索、形容阴鸷,心下顿时略略动容。 开口叹道:“哥儿委屈了。” 陈斯远拱手道:“姨妈来了,还请堂上叙话。” 邢夫人解释道:“先前王嬷嬷来传话,我本想立马来看哥儿,奈何老太太身边等闲离不得人。这不,方才自老太太那儿回转,我就过来了。” “外甥谢过姨妈。” 说话间进得内中,邢夫人一眼瞥见不安伫立的香菱,扫量两眼顿时心下暗赞‘好品格’。又瞥见桌案上拾掇齐整的包袱,面上便是一怔。有识字的大丫鬟瞥见墙上题诗,紧忙凑过来低声耳语几句,待听罢邢夫人已然变了脸色。 心下不由得暗忖,这远哥儿果然决绝,这是一言不合便要干脆离府啊!方才薛姨妈自然许下不少好处,邢夫人以为陈斯远好唬弄,还存了中间过一手的心思,如今想来怕是不妥。 若远哥儿真个儿离了府,好说不好听且不说,说不得自个儿从此便要与薛家结了死仇。 这大宅门里妇人斗法,上头有老太太镇压着,素来都是斗而不破。真真儿撕破了脸面,闹到老太太跟前大家伙面上都不好看。 拿定心思,邢夫人率先落座,不待小丫鬟芸香奉上香茗,那邢夫人便道:“事儿我都知晓了,此番那薛家实在太过。方才姨太太来寻我道恼,说是远哥儿彻底恼了,便求我分说一二。可我又该如何分说?” 一旁的王善保家的帮腔道:“正是,论亲论理,不拘怎么论都是合该太太帮着哥儿。哥儿不知,方才太太可是没给姨太太好脸色。也是姨太太苦苦求肯,太太念着亲戚情分,又想着不好搅扰了府中安宁,这才不情不愿来说项。” 陈斯远蹙眉拱手道:“姨妈——” 不待其往后说,邢夫人便打断道:“哥儿且听我说,若我说了哥儿不满意,那咱们就将此事闹到老太太跟前去。” 陈斯远只得停下,随即听邢夫人说道:“这登门道恼自是不提,姨太太可是应承了,明儿个一早便提了那薛蟠来给哥儿赔罪;”说话间转头瞥向香菱,继续道:“薛家强占了哥儿的贴身丫鬟,自然要赔一个……我瞧着这丫头就顶好。” 顿了顿,又道:“哥儿远来京师,自是要奔一份前程。姨妈也不瞒你,我虽是荣国府大房继室,可万事都要瞧大老爷心意,不敢违逆半点;家中管家的虽是凤姐儿,可掌家的却是弟妹……哥儿的前程,姨妈可说是有心无力。” 王善保家的的叹息道:“哥儿不知,太太这些年过得不易。”抬眼朝着几个丫鬟使了个眼色,连邢夫人身边的两个带芸香、香菱,俱都到门外伺候。待内中只余下陈斯远、邢夫人与王善保家的,方才继续道:“太太与二房的那位名为妯娌,实则看年岁差着辈分呢。这家中的管事儿半数都出自二房陪房,我们太太平素还要看那位的脸色过活哩!” 陈斯远颔首。面前的邢夫人保养得当,虽三十出头,瞧着却跟信之年仿佛。王夫人比邢夫人大了十来岁,不说内情,外人瞧过去可不就差着辈分? 邢夫人说道:“我与你母亲不是亲姊妹,胜似亲姊妹,远哥儿既来了家中,我总要为远哥儿谋一份前程。方才姨太太允诺,若此事揭过,愿将外城朱宝市廊一处三开间绸缎铺子转给远哥儿。” 王善保家的笑道:“哥儿远来,有太太在,自然不会短了哥儿吃食、衣裳,成婚前安心在府中住着便是。可这旁的开销,太太却不好帮衬太多……哥儿也知,哥儿那三姨母如今还不曾出阁。有道是长姐如母,太太总要为三姐儿打算一二。 那朱宝市廊便在正阳门下,便是内城的铺面也比不过。一年到头少说能赚这个数儿!” 说话间王善保家的比出三根手指。 一年能赚三百两,这可就不少了!此时一户五口之家,年入二十两出头便能过得有滋有味。寻常乡下有个几百亩良田的地主,一年到头都不见得能收入三百两银钱。 邢夫人说道:“这营生方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有了营生便有了银钱,回头儿再叫大老爷寻亲朋故旧走走门路,旁的不说,好歹能混个黉门秀士。” (注:黉hong门,意为学校,此时代指国子监。) 旁的也就罢了,待听到此句陈斯远不由得心下一动。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做官高’,自个儿一无官身、二无靠山,便是富甲一方也不过是旁人案板上的鱼肉。 唯有读书入仕方才能自保! 大顺开国百多年,自太宗李过鼎定中原,历四帝,到如今已然由盛转衰。刻下太上虽已退位,新帝登基十余载,奈何朝堂上满是旧臣。凡有大事必往太上跟前请示,有好事者称此为‘双日同悬’! 而今太上老迈,延康帝逐渐收拢权势,说不得哪一日便会清洗太上党人,这等进身之机陈斯远又怎会错过?所以他才应承了柳燕儿等人,千里迢迢来这京师,冒充邢夫人的外甥,所谋的不就是这等进身之阶? 眼见陈斯远沉吟不语,邢夫人又道:“再者说了,姨太太已然说通了燕儿,来日便将燕儿纳进门。我知远哥儿主仆情深,就算为了燕儿往后,远哥儿也不好闹得太过。” 陈斯远纳罕道:“燕儿应承了?” 王善保家的笑道:“事已至此,燕儿如何不应承?哥儿,燕儿如今便在外头,我叫进来让燕儿与哥儿叙话?” 陈斯远暗忖,这柳燕儿惯会哄人,如今顺势而为也是寻常。知晓自个儿不好再拿捏,于是叹息着吐口道:“姨妈既这般说了,外甥还能如何说?一切依着姨妈的意思便是了。” 邢夫人顿时大喜过望,笑道:“哥儿且放心,有过这一遭,若来日哪个不开眼的还敢招惹哥儿,姨妈便是舍了脸面也要给哥儿做主!” 额,忘了定时了,抱歉~ (本章完) 第10章 传扬 第10章 传扬 眼见诸事停当,邢夫人不愿久留,便说道:“燕儿就在外头等着,哥儿与她说说话儿吧,姨妈就不多留了,总要先将哥儿那铺子定下来才好。” 陈斯远起身道:“劳烦姨妈,我送送姨妈。” 他起身将邢夫人一行送出门外,果然便见拾掇齐整的柳燕儿侯在左近。那邢夫人又与柳燕儿交代两句,旋即快步离去。此时临近晚点,左近人来人往,陈斯远与柳燕儿对视一眼,分明感知到这女子心下怨恨,却不好多说什么,只招手道:“罢了,先进来说话吧。” 柳燕儿应下,哭哭啼啼随着陈斯远进得内中,待陈斯远将芸香、香菱打发下去,柳燕儿顿时面上一变,咬牙切齿骂道:“驴肏的瘪色,不想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且等着此事一了,我必要给姓薛的一个好儿!” 陈斯远心下暗乐,面上却感同身受道:“哎,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也没想到那薛蟠竟是这般腌臜鲁莽的……这还是在荣国府,可想此獠当日在金陵是何等猖狂。” 柳燕儿观量陈斯远一眼,眯眼道:“呵,哥儿只怕这会子心下尚且幸灾乐祸吧?此番可算是称了哥儿的心意!” 陈斯远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当日议定谋算,定下的可是我自个儿进荣国府,丫鬟之类的采买一个就是了,是你不放心,生怕我卷了银钱遁走,这才死乞白赖非要跟着。如今怎地又怪到我头上?” 柳燕儿咬牙运气,一肚子心火无处撒,只恨恨道:“且等着吧!连姓薛的带薛家,早晚要其吃不了兜着走!” 陈斯远奚落道:“你也就在我跟前说说罢了,啧,薛家的姨娘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要我说,莫不如姐姐从此洗心革面,踏踏实实做那薛家姨娘,如此也算后半生有了指望。” 不待柳燕儿发飙,陈斯远摆手又道:“再者说了,那薛家可是皇商,虽说底子比不得贾家,可里子却不见得比贾家差了。那薛蟠莽撞、少智,姐姐略施手段,拿捏起来还不是轻松如意?到时候寻机谋算,说不得还能大有斩获。” 陈斯远说得柳燕儿心下一动,暗忖那薛蟠可是薛家大房独子,皇商又落在薛家大房头上,这家底儿厚实着呢。若真个儿卷了万贯家财遁去,从此金盆洗手,招个俊俏书生入赘岂不美哉? 想明此节,柳燕儿心下稍稍顺了些,开口道:“我如今怕是不好出府了,往后与外头往来,还须得哥儿亲自去。” “你且安心就是。”陈斯远暗忖,那挂字门的胡莽也就罢了,想些手段总能摆弄了,偏生那孙广成是个老奸巨猾的,须得想个周全法子将其打发了。 此时,就见柳燕儿伸出手来,目光灼灼看向陈斯远。 陈斯远呐喊道:“什么?” 柳燕儿翻了个白眼,说道:“陪嫁啊,咱们既然主仆情深,我如今出阁,哥儿总要给一份陪嫁。” 这倒是应有之意,奈何陈斯远恨不得柳燕儿去死,心下又哪里甘愿送一份陪嫁?暗自腹诽半晌,陈斯远咬牙道:“好好好,转头就算计到我头上了,姐姐好手段。” 柳燕儿哼声道:“给不给的,全凭哥儿心意。” 陈斯远怎能不给?这主仆情深须得扮下去,若戳破了让吃了大亏的薛家如何做想? 当下心中暗骂不已,到底从包袱里寻了两张百两银票来,蹙眉说道:“这二百两来日从姐姐那份儿里扣除。” 柳燕儿探手夺了银票,嬉笑道:“那等来日再说。” 此时外间传来脚步声,想来是芸香已然安顿好了香菱。那柳燕儿顿时戏精上身,倏尔红了眼圈,跪地磕头道:“燕儿这就去了,哥儿……保重!” 重重磕了三个头,柳燕儿起身掩面洒泪而别。 香菱许是勾起了心事,看得感同身受,禁不住也红了眼圈儿。再看向陈斯远,便见陈斯远愁眉不展,瞧着柳燕儿背影探手张嘴,半晌却一句话都不曾言语,万般愁绪只化作一声长叹。 香菱有心劝说,偏她是个呆的,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 小丫鬟芸香看得眼珠乱转,这新主子没走成虽让芸香略微失望,可从头到尾吃了这般大的瓜,却让芸香很是心满意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方才新主子提笔落墨写了一首诗,偏生她不识字,却不知写的到底是什么。 好半晌堂中无人说话,陈斯远寻思着总不能再往下演吧?当下看向两个丫鬟道:“我此时心绪大坏,你们且下去安置吧。” 芸香赶忙道:“大爷,香菱姐姐如何安置?夜里大爷身边儿总要有人值守。” 陈斯远瞥向香菱,二人视线略略触碰,那香菱紧忙又垂下头来。陈斯远琢磨着,这会子薛蟠那厮还醉着,待明日醒来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变故来。这呆香菱既到了自个儿身边,他又怎会再放手? 这丫头身世可怜,又是个随遇而安、逆来顺受的性子,若真个儿再落在薛蟠那货手里,说不得照旧落得个香消玉损。 因是陈斯远说道:“依着规矩便是。” 芸香应下,又说道:“眼看到了晚点,那我过会子去给大爷取了晚点来。” 陈斯远应了一声,起身往东梢间行去。 芸香扯着香菱出了正房,随即一溜烟进得厢房里。待关了门,芸香便与香菱说道:“香菱姐姐,我方才见你总往大爷墙上写的诗上瞄,姐姐莫非是读过书、识了字的?” 香菱道:“早年随着姑姑学过一些,不过是略微识了字。” 芸香合掌赞道:“姐姐真能为!”旋即又诱导道:“那姐姐瞧,大爷写的诗可好?” 香菱顿时有了些神采,说道:“我虽不会作诗,却也能瞧出大爷写的诗顶好。” “真的啊?”芸香憋嘴道:“可惜我不识字,也不知大爷写了什么……诶?不若姐姐读给我可好?” “嗯,”香菱不曾多想,便将那诗原样读了两遍。 芸香虽不识字,却也是聪慧的,不过两遍就默记在心。当下心中好似长了草一般,急不可耐起身道:“大爷既写得这般好诗,说不得来日也能金榜题名呢。姐姐在房里伺候着,说不得也能给进士老爷做了姨娘。” 香菱顿时面上羞红一片,想要辩解两句,那芸香却已然起身往外行去:“我先去给大爷取晚点,姐姐先歇着吧。” 说罢一溜烟而去,只把个呆香菱晾在了原处。 却说芸香一路默念那诗,一路进得东大院里,旋即便被一嬷嬷拦住。 “这不是芸香?那陈大爷如何了?我瞧着方才大太太去了一遭,可是有什么说法?” 芸香一挑眉头,一双圆眼四下观量一圈,扯着那婆子到角落里道:“嬷嬷不知,薛家这回可是吃了大亏!那位陈大爷瞧着是个和善的,谁知真个儿发作起来三言两句便怼得姨太太没了话儿。 姨太太一走,陈大爷吩咐我拾掇了行李,又提笔在墙上写了诗,后来大太太过来一瞧,顿时唬得只敢温言劝慰,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呢。” 那婆子啧啧称奇、幸灾乐祸一番,转而又说起陈斯远来,道:“你家大爷瞧着文弱,料想定是读书种子,说不得来日考取功名也能博个前程呢。” 芸香眯眼笑道:“这却不好说,不过我家大爷那诗词写得顶好。嬷嬷可知我家大爷在墙上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 “嬷嬷听好啦——”当下清了清嗓子,芸香低声复述了一遍。那嬷嬷也不识得几个字,只觉得那诗朗朗上口,用芸香那脆生的嗓音读起来极为好听,免不得待芸香诵读完了又赞叹了一番。 芸香是个爱展扬的性儿,与那嬷嬷别过,转头又与相熟的丫鬟嘀咕了一通。不过是来取晚点的,奈何小丫头一路八卦,生生耗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心满意足提着食盒而去。 也是拜其所赐,陈斯远与薛家情形转眼传遍阖府,连带那首诗也落在了主子们的耳中。 (本章完) 第11章 各人心思 第11章 各人心思 绮霰斋。 当啷—— 令箭在投壶瓶口跳动两下,到底落在瓶内。晴雯合掌连连,娇笑道:“咯咯咯,中了中了,可算是赢了一遭!” 宝玉乐呵道:“不想才学了几回,你便这般能为了。不成不成,来日可不敢与你耍了,不然岂不是连这玉都要输了去?” 晴雯笑道:“二爷那宝玉命根子也似的,我哪里敢要?” 袭人在一旁笑道:“宝玉要拿那玉做抵,你就收着,来日太太、老太太不见了那玉坠子,你瞧老爷不给他个好儿!” 宝玉讪笑道:“好端端的,提老爷作甚?” 正待此时,麝月提着食盒转过屏风入得内中,瞥见内中情形,说道:“二爷莫耍玩了,该用晚点了。” 麝月将食盒放在桌案上,晴雯兀自点着赢来的碎银子,那袭人已然起身伺候着宝玉去净手。 宝玉嘟囔道:“整日家都是那些吃食,也不曾有什么新意,今儿可曾有样?” 麝月铺展着食盒内的饭食,笑着回道:“还是那些,不过我方才倒是听了一桩事。二爷可知大太太的外甥陈大爷?” 宝玉擦过手道:“自是知晓的,下晌那会子还撞见个脸生的丫鬟,扫听了才知是他带来的。诶?不是说蟠大哥将那丫鬟抢了去?莫非又送回去了?” 麝月无语道:“薛大爷那般人物,既是夺了去,哪里还好往回送?”当下便将听得的流言蜚语一一说将出来。 宝玉听罢沉吟着说道:“可惜了。” 也不知是可惜陈斯远不曾闹大,还是可惜柳燕儿委身给了薛蟠。两年前宝玉在秦可卿房中小憩,其间旖梦一场,待回来便与袭人一道儿知了人事儿。 只是一边厢是薛家,一边厢是素昧平生的陈斯远,宝玉不好多说什么,便只道了一声‘可惜’。 袭人伺候着将筷子递过来,笑着说道:“要我说没准是坏事变作了好事。姨太太既然吐了口,那丫鬟便是板上钉钉的姨娘,这下头不知多少丫鬟想着、念着却不可得呢。” 话音落下,晴雯却过来驳斥道:“你这话好生没道理,给薛家大爷做姨娘又岂是好事儿?错非不得已,哪个好人家的女儿会甘愿给他做小?” 袭人笑道:“你这话可不好传出去。” 晴雯撇嘴道:“传出去又如何?天大地大道理最大,我又不曾说错。” 眼见越说越离谱,宝玉夹起一块鹅脯塞进晴雯嘴里,说道:“这话房里说说就是了,到底是家中亲戚,可不好闹到红了脸。” 晴雯嚼着鹅脯歪头得意道:“不过是话赶话,我又不识得什么陈大爷、燕儿的,何必出去嚼舌平白得罪了人?” 此时那麝月说道:“说来那会子陈大爷让丫鬟拾掇了行李,又题诗一首,大有破釜沉舟之意。” “哦?”宝玉来了兴致,问道:“他写了什么?” 麝月便将那诗复述了一遍,宝玉思量着复述了‘不惜千金买宝刀, 貂裘换酒也堪豪’这一句,赞道:“这陈家哥哥倒是好生豪气,这一句当浮一大白。”旋即又摇头道:“只可惜后一句落了下乘。” 晴雯讥讽道:“你说人家落了下乘,那你何不写个上乘的来?” 宝玉摇头道:“偏你会混说,我又没那等豪侠胸臆,哪里写得来?这陈家哥哥心性豪爽,倒是能结交一二……不若过会子吃过了,我便去瞧瞧!” 袭人情知宝玉是想一出做一出的主儿,赶忙拦下道:“宝二爷,外头天色眼见擦黑了,哪里有夜里登门的道理?不若明儿个天亮再说。” 宝玉恍然道:“怪我怪我,那就明儿个再说……诶?明儿个是凤姐姐的生儿,晴雯你去将我那压箱底的扇坠子取了来,凤姐姐素来眼里不揉沙子,这贺礼若是不用心,往后定会遭了埋怨。” …………………………………………………… 东大院。 几个丫鬟提着食盒入内,绣橘抬眼便见自家姑娘迎春正与三姑娘探春手谈着。棋子落在棋枰上啪啪作响,三姑娘旋即捏着棋子蹙眉沉思,不一刻掷子认输道:“输了,果然还是二姐姐棋高一招。” 二姑娘迎春掩口笑道:“不过是险胜,三妹妹棋力渐长,说不得过些时日我便要输了。” 探春笑道:“二姐姐太过谦了,只怕再过几年我还是胜不过二姐姐呢。” 惜春冷着小脸儿说道:“三姐姐说得有理。” 绣橘上前笑道:“三位姑娘,该用晚点了。” 大丫鬟司棋上前接了食盒,与侍书、入画等一道儿将食盒铺展开,那入画是个嘴快的,说道:“方才我们去厨房取食盒,可是听了个热闹。三位姑娘可知薛大爷抢了陈大爷的丫鬟一事?” 三姑娘蹙着眉头心下不喜,尤为厌嫌薛蟠为人,奈何她是个庶出的,素日里小心翼翼从不肯得罪人,因是只道:“倒是听了一嘴,也不知后头是如何了结的。” 二姑娘迎春是个锯了口的葫芦,唯唯诺诺,从不肯多言语。此时却也抬眼看向入画——那邢夫人虽是继室,论起来也是她的嫡母,如此,新来的陈斯远也算其表亲……就是不知是表哥还是表弟了。 惜春向来冷口冷心,只闷头瞧着食盒没言语。 亏得三姑娘接了茬,那入画就娓娓道来:“说来陈大爷可是刚性十足,先是三言两语噎得姨太太哑口无言,后来又拾掇行李,提笔在墙上写下诗一首,说是薛家若不将礼数赔个周全,便要将此事闹到老太太跟前去。还说若是老太太不能解决,那就去顺天府衙门告状呢。” 顿了顿,又道:“后来姨太太求了大太太转圜,薛家赔了一处铺面,又将薛大爷身边儿的香菱姐姐送了去,便是如此陈大爷也不肯吐口。还是那名叫燕儿的丫鬟被姨太太说动了,自个儿来求陈大爷,陈大爷顾念着主仆一场,这才松了口。” 二姑娘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暗忖如此就好,闹将起来红了脸就不好啦。 惜春漠不关心。 三姑娘探春暗自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强忍着不曾赞叹出口,却也道:“陈大哥果然刚性……却不知他到底写了什么诗。” 侍书笑道:“姑娘,我知道。” “你知道?” 侍书道:“陈大爷身边儿新来的丫鬟芸香是个藏不住的,方才那会子四下传扬,我留了心,便将那诗记了下来。” 探春喜道:“那可是好,你快念来。” 当下侍书便将那诗复述了一遍。吟诵过了,迎春只觉得那诗锐意十足,太过锋利;四姑娘惜春这会子倒是艳羡起来,暗恨自个儿不是男儿身,也没有陈斯远那般豪气;再看三姑娘探春,这会子哪里还忍得了?当下拍案、合掌,雀跃着赞叹不已。 说道:“好,好个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想来古之豪侠也不过如此了。”顿了顿,探春欢喜着扯了迎春的手道:“二姐姐、四妹妹,家中来了这般有诗才的亲戚,不若咱们明儿个抽空过去瞧瞧?” 惜春点头道:“三姐姐拿主意就是。” 二姑娘迎春却犹豫着推诿道:“我却不好过去……” 待转过年来迎春便要及笈,此后便要待字闺中,不好再见外男,因是她这会子自然存了避讳的心思。 探春却洒脱道:“二姐姐转过年来方才及笈,此时不见往后只怕更难见了。说来也是二姐姐家中表亲,看望一场旁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二姑娘是个没主意的,眼见探春这般说,只好点头道:“那就依着三妹妹就是。” (本章完) 第12章 陈大爷是个好人呢 第12章 陈大爷是个好人呢 却说另一边厢。 陈斯远方才用过晚点,将剩下的一碟螃蟹小饺分与了两个丫鬟,正要往书房拾掇自个儿行囊,那王善保家的便将铺面文契送了过来。 又倚老卖老扯闲篇良久,陈斯远实在受不得其唠叨,赏了其一角碎银,王善保家的这才心满意足而去。 打发小丫鬟芸香拾掇桌案,陈斯远到得书房里展开文契,只扫了一眼便蹙起了眉头。这铺面的文契倒是没问题,问题是内中并无香菱的文契。 这是何意?故意留一手,等薛蟠那厮醒了来寻自个儿晦气?薛姨妈就算再不智也不会这般犯蠢。思忖着,陈斯远便将香菱叫到了东梢间书房里。 眼看香菱一身拘谨,陈斯远温言道:“你可有本名?如今庚齿几何?何时到得薛家?可曾读书识字?” 香菱的来历,陈斯远心下一清二楚,此番自然是明知故问。 果然便听香菱低声道来,说其自幼被拐,被那拐子养家中认作女儿,待稍大一些便请了‘姑姑’来教其琴棋书画。到得十二、三岁,拐子家中银钱不凑手,便将其卖给了冯渊。 转天又‘一女二嫁’,将香菱卖给了呆霸王薛蟠。这才有了其后薛蟠打死冯渊,贾雨村‘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薛蟠假死脱身,薛家举家投奔荣国府一事。 待香菱说过,陈斯远说道:“原是这般……那你可有身契?” 香菱迷茫道:“原是有的,爹爹那日写给了冯公子……如今却不知有没有了。” 原来如此。 按说香菱本名甄英莲,乃是良家女儿,拐子不好将其落籍为奴,这才养作女儿。那当日写给冯渊的文书,应当是纳妾的聘书才对。不论怎么论,如今的香菱都合该算作良家女儿。 陈斯远思维发散,忽而想起前世种种来。那聘书陈斯远自是见过的,大抵写明某女年岁,愿纳入某人家中为妾,收取聘金多少两,又请保人做保。之后一抬小轿将姑娘从角门抬进家中,就算是礼成。 有良心的会请几个亲朋好友宴饮一场,没良心的直接洞房,什么都省了。 此时明媒正娶虽也有彩礼,可女子出嫁是有陪嫁的,比照彩礼往往加倍返还。纳妾却不同,女子没什么陪嫁,大抵拎个小包袱,带些随身物件儿也就是了。 这般看来,那前世婚嫁明码标价的索要彩礼,说是明媒正娶,实则与此时的纳妾有何分别? 啧,可怜江西老表一秒! 收敛心思,陈斯远又问道:“月钱可有定例?” 香菱回道:“回大爷,太……姨太太给我定的是月钱一吊。” 陈斯远颔首道:“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既来了我这儿,总不好比不过以往。如此,往后就定月钱一两,每月初五发放。” 此时银贵铜贱,且私钱泛滥,那偷工减料的小钱与铅多铜少的劣钱满街都是,是以一两银钱大抵能兑一千二、三百铜钱。 香菱低声应下,面上却只是寻常。 陈斯远起身吩咐道:“你也是识字的,我那书箱有不少书册,你且分门别类码放了。” 香菱又应了一声,行过来蹲踞了打开书箱,将内中书册一摞摞拿将出来。 陈斯远则转头寻了个包袱放在书桌上,将内中瓶瓶罐罐一一码放了。他学的是雀字门那一套,须得冒充王公贵胄、仕宦子弟,扮出一身贵气不说,胸中也不能没有半点文墨。 那四书五经他虽不喜,却也通读过,余下附庸风雅的杂书更是时常翻阅。至于这小巧包袱里,装着的则是其师父的秘传幻术……或者说是害人、吓唬人的戏法。 什么井中捞月、叶上开之类的,不明所以的以为玄奇,实则拆穿了不值一提。 陈斯远略略拾掇了,心想着这等物件儿回头须得寻个箱子锁起来,免得在外人面前漏了行迹。忽而察觉一旁的香菱没了动静,陈斯远扭头看过去,便见香菱捧着一册书籍怔将起来。 陈斯远起身踱步过去观量一眼,便见那书册乃是杨成、杨三山的《诗话》,陈斯远心下微动,暗叹这香菱果然是个慕雅女。 “这是杨三山的《诗话》,总计十卷,若无底蕴只怕瞧着晦涩。杨三山还有五卷《诗法》,你若想学作诗,可以从那一本入手。” 陈斯远突然出声骇了香菱一跳,其紧忙将书册码放在书架上,低声说道:“大爷说笑了,我一个奴婢,哪里能学姑娘那般吟诗作赋?再说如今也迟了——” 话是这般说,可香菱却目光灼灼、恋恋不舍的瞧着那书册。 陈斯远笑道:“心若有所向往,何惧道阻且长?才情这东西也不是高门大户家中的姑娘才有,那富贵人家的姑娘有才情的又有几人?你既然识字,得空多翻阅几回,说不得过上几年也能作出诗来呢。” 香菱扭头,欣喜着看向陈斯远,说道:“大爷许我翻看?” 陈斯远道:“想看的话看就是了,你看过了也不会少一页。” 香菱大喜过望,赶忙屈身一福道:“大爷放心,我一准仔细着,不会损了、污了页码。” 陈斯远笑着颔首。 待主仆二人整理过,此时夜色已深。陈斯远舟车劳顿今日方到京师,这会子禁不住哈欠连连。 香菱便小意殷勤着伺候着陈斯远漱洗,又打了洗脚水来伺候着其沐足。 一边蹲身揉搓着陈斯远的双脚,香菱一边莺声燕语着雀跃道:“今儿个仓促了些,方才我去问乔嬷嬷要浴桶,乔嬷嬷说须得去库房里翻找,待拾掇干净怕是要来日才会送来。” 顿了顿又道:“熏笼倒是送了过来,可只送了十斤黑炭来,乔嬷嬷说那银霜炭都是有数的,取用须得问过二奶奶。大爷放心,我明儿便去求平姑娘。” 陈斯远莞尔道:“怎么听着香菱好似很高兴?” 揉搓双脚的白嫩双手一顿,香菱仰起小脸来抿嘴一笑,说道:“大爷是好人呢。” 许其翻阅书册,学着作诗便是好人了?这丫头的要求可真低。想来先前在薛家时日子过得并不顺遂。 沐过足,陈斯远歪在床榻上寻了本闲书翻阅,香菱先去将水倒了,又赶忙回来点了熏笼。 碳火升起,香菱盖上罩子,又将些许檀香放在其上炙烤,如此过得些许时候便会满室皆香。奈何那黑炭实在糟糕,方才烧起来便腾起黑烟来,莫说是熏笼边的香菱,便是床榻上的陈斯远也被呛得咳嗽连连。 “这炭烧不得了,快挪出去。” 眼看香菱费力,陈斯远干脆自床榻下来将那熏笼搬去了厅堂里,转头又开了门窗透气。 转头再瞧香菱,便见其好似做错了事一般,闷头咬着下唇,双手绞在一处,战战兢兢好不可怜。 “大爷,我——” 陈斯远纳罕道:“是那炭火不好,又不是你做错了,怎地这般模样?” 香菱抬头眨眨眼,心下顿时松了口气。暗忖着:是了,陈大爷是个讲道理的好人呢,才不会如薛大爷那般胡乱发作。 因是香菱又道:“可是没了炭火,大爷夜里冷了该如何?” 陈斯远道:“今儿还算暖和,盖上厚被就行了。” 当下主仆二人熄了炭火,陈斯远回了床榻,香菱洗漱过便去了北边的暖阁里和衣小憩。 这夜里值守的活计最是熬人,主子在床榻上睡着,丫鬟便在暖阁里假寐,不能真个儿睡过去。一旦有风吹草动、主人起夜,丫鬟就得赶忙掌灯伺候着。 舟车劳顿的,陈斯远这会子也的确困了,不一刻便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饮多了茶水,陈斯远生生被尿意憋醒,他这边厢方才一动,那边香菱便窸窸窣窣起身道:“大爷可是要起夜。” “嗯。” “大爷稍待,我这就掌灯。” 马桶就放置在墙角,外头围了四开屏的屏风。夜里寒凉,陈斯远嘶嘶呵呵放了水,昏沉着回了床榻上,想要重新入睡,凉意却一阵阵的侵在头皮、面颊上,是以一时间反倒睡不着了。 暗骂一声狗眼看人低的乔嬷嬷,陈斯远紧了紧被子,忽而听得窸窸窣窣的翻腾声。 陈斯远逐渐清醒,忽而想起来,那暖阁又不曾烧了火炕,香菱只一身薄被,夜里这般寒凉又哪里遭受得住? 陈斯远禁不住问道:“香菱,你可是冷了?” 香菱回道:“大爷不用挂心,我,我受得住的。” 陈斯远蹙眉,披了衣裳起身落地,那香菱慌忙重新掌灯。陈斯远瞥将过去,便见香菱冻得面上惨白,双手发青。都这般了还在强忍着,说不得到了明日就得冻出病来。 陈斯远上前握住其双手,皱眉道:“再忍下去可就要冻出病来了。” 香菱道:“要不我再去生了炭火,在堂中放一会子烟气,没准就得用了。” “这么晚了,就别折腾了。”说话间陈斯远扯着香菱便往床榻而去。 香菱先是懵然,随即想到了什么,面上腾起红云来,嗫嚅道:“大……大爷,我……” 陈斯远却不容她分辨,将其按在床榻上,扯了被子便将其蒙住,说道:“今儿就先这般凑合着吧,旁的事明儿个再说。” 香菱心下骇得怦怦乱跳,心道或迟或早总躲不过这一遭,不想便应在了今日。也罢,这陈大爷瞧着总要比薛大爷强百套。 这般胡乱思忖着,不料须臾光景,那枕边人竟发出些许的鼾声。香菱懵然着转头瞥过去,奈何内中黑漆漆的,只瞧了个模糊的轮廓。 先前的惶恐、忐忑与不安尽数褪去,心下忽而安宁起来。香菱嘴角禁不住上挑,暗道:不一样呢,陈大爷可是个好人。 (本章完) 第13章 宝钗教兄 第13章 宝钗教兄 清早。 喜鹊喳喳乱叫,又有沙沙的洒扫声自庭院里传来。 陈斯远倏然转醒,只觉右侧半边膀子酸麻无比,转头便见那香菱猫儿也似蜷缩在自个儿怀里。一只手搭在自个儿胸口,右腿还压在自个儿小腹处。 陈斯远忍着酸麻,忽而笑了下,暗忖这丫头果然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初来乍到便这般没睡相。转念一想,又或者是果然信了自个儿是好人,这才短了拘束全无防备? 穿越一遭,前世种种只记得零星,唯独这红楼记得清清楚楚,如此想来,莫不是自己前世爱煞了这红楼中千娇百媚、最终又千红同哭万艳同悲可怜女子? 自己来这一遭,总不会照旧还是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吧? 思忖间陈斯远禁不住臂膀酸麻,略略抽动,怀中的香菱便倏然转醒。迷茫地瞧了一眼陈斯远,待瞧清楚那张脸,香菱顿时‘呀’的一声爬起来,俏脸好似蒙了红布一般,嗫嚅道:“大爷……我……我怎地睡死了过去?” 陈斯远故作蹙眉甩着臂膀道:“还是呢,半边身子让你压得不过血,这会子酸麻的紧。快别说旁的,先给我揉捏揉捏。” 香菱慌忙应下,待陈斯远坐起身形,紧忙探出一双素白小手为其揉捏。 木着的半边身子略略缓过来,陈斯远见香菱闷着头鹌鹑也是,尤其眉心那一点胭脂红似火,便瞧着外间的天色道:“什么时辰了?” 香菱回首观量一眼道:“大抵是卯时过半。过会子伺候了大爷洗漱,我须得去厨房给大爷取了早点来。” “不急。”顿了顿,陈斯远说道:“待取了早点回来,你去寻个嬷嬷将脸上汗毛绞了去。” “啊?”香菱顿时惊呼一声。 绞去脸上汗毛又叫开脸儿,贴身丫鬟被主子收了房才会如此作为。 她虽懵懂,却早就见识过薛蟠那厮寻了丫鬟胡天胡地,算是知了人事儿。因是香菱眨眨眼不禁暗忖,好似昨个儿只挨着睡了一宿,并不曾有什么肌肤之亲,自个儿怎么就要开脸了? 陈斯远寻思着说道:“那薛蟠是个混不吝,我料定此人必定心有不甘,说不得还会再生波折。” 原是怕自个儿又被薛大爷抢了回去啊。 香菱禁不住心下略略暗喜,抬眼瞥向陈斯远,眼见其眉目俊俏,心中又生出几分异样来。她年纪与陈斯远相差仿佛,情窦已开。之前几年在薛家,入目的是薛蟠那等腌臜货色,只存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思,全然不曾想过旁的。 而今换作随了陈斯远,单是品貌,那薛大爷便与其有着云泥之别,加之待自个儿又极好,香菱难免心下怦然。 低低应了一声,香菱随口道:“大爷可好些了?” “过血了,偏生愈发酸麻。” “那我再揉捏揉捏。” 香菱说罢不再言语,只是眉眼时不时偷偷瞥上陈斯远一眼。 一回两回也就罢了,待又瞥将过来,陈斯远便笑道:“总瞧我作甚?” 香菱嗤的一声闷头笑了起来,说道:“大爷笑起来没那般咄咄逼人了,瞧着便应了那句‘霞姿月韵’了。” 陈斯远朗声而笑。两世为人,见此情形又岂不知女儿家的心思?他探手食指轻点了下香菱眉心的胭脂,说道:“生得如何全靠爹妈,可不是我说了算的。好多了,这会子倒是真的饿了。” 香菱停手,起身落地道:“那我伺候大爷洗漱。” “嗯。” …………………………………………………… 梨香院。 柳燕儿伏在几上嘤嘤哭泣,左脸上赫然印着鲜红巴掌印。宝钗凑坐一旁,正低声安抚着。 堂中薛蟠赤足单一,那中衣上身敞着怀,露出巴掌大的护心毛来。此时拧眉瞪眼、睚眦欲裂! “凭什么?”薛蟠嗡声道:“妈妈,当日为了那香菱,儿子与那姓冯的大打出手。原本前几年便要收房,偏妈妈横加阻拦,只说年岁未到。如今眼看到了年岁,到嘴边的鸭子却飞了,凭什么?” “你——混账!” 薛蟠梗着脖子道:“那姓陈的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咱们家与贾家世代联络有亲,我不过抢了个丫鬟罢了,大不了赔他百八十两银子就是了,怎么能拿香菱抵账?我想不通!” 薛姨妈气得浑身哆嗦,指着薛蟠道:“孽障,若不是你四下惹祸,我又何必四下低头求肯?如今金陵待不住了,莫非你要闹得咱们连京师也待不住!” 薛蟠为之一噎,说道:“妈妈说的这都不挨着,哪儿跟哪儿啊?” 薛姨妈又要训斥,就听宝钗说道:“妈妈,不若我与哥哥说清楚吧。” 薛姨妈情知自个儿气忿之下与傻儿子掰扯不清,宝钗又素来聪慧,擅说道理,便干脆起身指着薛蟠道:“好生听你妹妹说话,若再犯了驴脾气,仔细你的皮!” 说罢,薛姨妈领着同喜、同贵,又让莺儿搀了柳燕儿往外头去了。内中只余下宝钗与薛蟠兄妹二人。 那薛大傻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了这不动声色却出口如刀的妹妹。眼见宝钗瞥将过来,薛蟠便不自在地胡乱拢了中衣,待莺儿送来外裳与鞋子,紧忙穿戴了这才站在当场闷声道:“妹妹要说什么?” 宝钗叹道:“哥哥且坐下说话吧。” 薛蟠不情不愿地落座,不禁又想起香菱来,说道:“香菱这二年愈发出息了,那姓陈的保不齐夜里就办了好事儿,真真儿可恨!” 此时就听宝钗轻声说道:“哥哥可知,金陵城内勋贵无算,旁的不说,单是那甄家就强过咱们薛家良多,可为何外人提及起来却只说贾史王薛四大家?” 薛蟠道:“这有什么的?咱们四家世代姻亲,又同进同退、互为奥援,因此名为四家实为一体。” “哥哥说得不错。” “嘿嘿……” 不待薛蟠说旁的,宝钗又道:“哥哥自小也是读过书的,可知书上有这么一句‘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隐约记得。” “那哥哥可知内中缘由?” 薛蟠眨眨眼,说道:“这却难不住我。不说金陵,单是这京师外城,高四五丈,宽七八丈,内中屯兵无算,真要硬打,怕是几万人填进去也打不下来。” 宝钗笑道:“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哥哥果然长进了许多。” 薛蟠憨笑道:“见识的多了,总能有些进项。妹妹怎地说起这些?” 宝钗敛去笑意,说道:“便以这京师为例,明代元,近乎儿戏般就占了去;太祖、伪清、太宗,更是三度兵不血刃拿下了京师。哥哥可知为什么?” “这……元朝的事儿我没看过,不过前明倒是知道一二,大抵是人心散了,文武百官只想着开门归顺,全无抵抗的心气儿?” 宝钗颔首道:“哥哥一语中的。”顿了顿,目光深邃道:“咱们贾史王薛四大家,就好似这京城,城墙高筑,只要四家一心,外边厢便是再强的豺狼,想要啃下咱们四家也得崩碎满口牙。 如此,那豺狼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另行谋算,试图将四家分拆开来,如此才好逐个击破。” 薛蟠茫然道:“妹妹又混说,妈妈与姨太太是亲姊妹,王家又是舅舅做主,史家与咱们也是多有往来,哪里就不齐心了?我看是妹妹多虑了。” 宝钗叹息着瞥了薛蟠一眼,目光有些怜悯,更多的是自怜。四大家齐心协力?今上御极前或许如此,可自从今上御极,随手丢了根肉骨头,四家从此便各有心思了。 贾家老国公在世时,曾号称贾半朝,盖因宁、荣两国公战功赫赫,军中将领半数都是宁荣二公的亲兵。 待今上登基,时任部堂的王熙凤之父王子肫隐退,偏生舅舅王子腾跳将出来,接了那京营节度使的差事,四大家本道王子腾是自己人,总要回护四家一二。谁知王子腾上任不多久,便将刀子对准了京营中的贾家亲兵。 待将贾家亲兵清缴一空,王子腾又转任九省统制,名义上巡视九边,实则还是在清缴贾家亲兵。可以说王子腾那大红官袍乃是用贾家亲兵的血染红的。 舅舅如此作为,莫说是贾家,便是王熙凤之父,王家大房的王子肫也与其数度争执,如今更是闹得红了脸儿,等闲不得往来。 连王家内里都鸡飞狗跳,想那金陵四大家又如何心齐? 且当日薛蟠摊上的案子,薛蟠顶多是纵奴行凶,又不曾亲自动手,转圜一番往衙门里交个狐假虎威的奴仆也就了结了。谁知舅舅王子腾书信一封,生生砸实了案子,逼得薛家远走京城。 也是路上回过味来,薛家母女计较一番,生怕被王子腾吃了绝户,这才舍了脸面托庇贾家屋檐之下。 过往种种好似浮光掠影在眼前划过,宝钗说道:“若我真个儿多虑,那咱们家为何还要避走京师?以舅舅的能为,免了哥哥的官司,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啊?” 眼见薛蟠懵懂,宝钗叹息道:“哥哥,今时不同往日了……且京师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真个儿闹起来,就算舅舅真有心,只怕也救不得你。到时金陵的案子翻出来,只怕——” 只怕什么,宝钗没往下说。 薛蟠唬得眉头紧锁,眨眨眼,忽而拍案道:“不对啊,既如此,更不能将香菱让出去了!旁人或许只知晓个囫囵,香菱那丫头可是从头到尾都一清二楚啊。” 宝钗嗔看其一眼,说道:“金陵那案子不过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有心人早就门儿清了,哪里还用得着香菱说将出去?”她起身踱了两步,背转身形幽幽道:“哥哥只消知道,如今咱们寄居贾家,若贾家无事,哥哥过往那些混账事便算不得什么;若贾家倒了……” 说话间宝钗转过身,灼灼看向薛蟠,一字一顿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爱之深、责之切。这本写个不太一样的宝钗,大概是剧迷心中臆想的那种。 (本章完) 第14章 案卷藏毒计 第14章 案卷藏毒计 薛蟠眼见宝钗说得愈发唬人,偏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贾史王薛四大家怎么就闹得生分了? 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因是薛蟠挠头道:“妹妹说得我不懂,不过你自小聪慧,往后我多听你的话就是了。” 宝钗半是失望、半是欣慰道:“如此,待用了早点,哥哥就去登门道恼吧,可不敢再胡乱发了性子。” 薛蟠闷声应下,不片刻薛姨妈回转,薛家三人一道儿用了早点,薛蟠拾掇齐整便要去登门道恼。 谁知方才从梨香院出来,迎面便见香菱从夹道转将过来。那香菱见了三人赶忙见礼:“见过……薛太太、宝姑娘、薛大爷。” 薛蟠瞪着一双牛眼扫量一眼,纳罕道:“你在我家也不曾短了吃喝,怎地见天木着脸,反倒才送出去一夜就这般容光焕发?” 正要呵斥两句,薛蟠忽而醒悟过来,指着香菱道:“你,你……开脸了!” 香菱昨儿个夜里与陈斯远相拥而眠,虽不曾有肌肤之亲,而今回想起来却也蚀骨销魂,因是不觉便羞红了脸儿。 薛蟠顿时三尸神暴跳,跳着脚叫嚷道:“姓陈的欺人太甚!这才一夜,一夜啊!姓陈的竟收了房!” 薛姨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左右人已经送了过去,何时收房又能怎样?因是上来连番劝慰薛蟠。 宝钗略略蹙眉不喜,暗忖那陈斯远或是饥色之徒,要么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眼针鼻儿也是,怕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等人往后还是少往来为妙。 因是宝钗直言道:“若不是哥哥酒后无德,又怎会有如今情境?” 薛蟠被宝钗一句话怼得哑口无言,又想起宝钗方才所说,顿时一腔义愤泄了去,蹙眉身形委顿道:“酒色害人不浅,罢了罢了,从今儿个起戒酒!” 眼见身前香菱鹌鹑也似的,宝钗上前扯了其手儿道:“别怕,哥哥如今酒醒了,妈妈与我当面,他不敢胡来的。” “嗯。”香菱心下稍安,说道:“宝姑娘,我家大爷还等着我呢。” “那你快去吧。” 香菱应下,屈身一福告辞而去,旋即快步进了隔壁小院儿。 宝钗道:“走吧,我随着妈妈、哥哥一道儿去瞧瞧。” 薛姨妈心下纳罕,方才分明说定了只她领着薛蟠去道恼就好,怎地这会子宝钗也要去?旋即恍然,是了,这是怕薛蟠那孽障又胡乱发了性子。 当下薛家三人移步到得陈斯远居停小院儿跟前,那陈斯远方才早得了香菱禀报,也不敢拿大,这会子已然迎了出来。 众人彼此见过,薛姨妈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即朝着薛蟠连连使眼色。薛蟠垂着脑袋蔫头耷脑的上前一步,拱手一揖到底,嗡声道:“远兄弟,昨儿个哥哥酒后无德,实在对不住,这边厢给远兄弟赔罪道恼啦!” 陈斯远心下半点也不怨恨薛蟠,错非因着薛蟠,他哪里会这般容易就摆脱了狗皮膏药也似的柳燕儿:这也就罢了,还平白得了香菱与一处绸缎铺面。如此一计较,简直就是双赢啊,里外里赢了两回! 人家放下姿态,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陈斯远便拱手道:“事已至此,只盼着薛大哥来日善待燕儿。” 薛姨妈赶忙道:“好说好说,这回啊,正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我看远哥儿与这孽障年岁相当,往后时常来往。本就沾着亲,说不得来日愈发亲近了呢。” 陈斯远挤出一抹笑来,让过身形邀道:“外间天寒,还请姨太太、薛大哥、宝姑娘入内叙话。” 薛姨妈开口道:“就不叨扰远哥儿了,今儿可是凤丫头生儿,昨个儿就说定了要去老太太跟前热闹热闹。” 陈斯远颔首道:“如此,在下就不留姨太太了。” 当下薛姨妈一行往回走,不过走了几步,宝钗忽而顿足,与薛姨妈道:“妈妈稍待,我还有话要与远兄弟说。” 目光看向随行的莺儿,莺儿便将提着的篮子送了上去。宝钗亲手接过,转头到得小院儿门前,与陈斯远说道:“这二三年我与香菱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姊妹。如今她来了远兄弟身边,我心下虽不舍,却只有高兴的份儿。这些物件便算是我送香菱的添妆。” 说着目光越过陈斯远看向香菱,笑道:“如今也是比邻而居,香菱若是得空不妨多来寻我说说话儿。” 香菱赶忙一福应下,口中应声不迭。这二年多错非薛姨妈、宝钗看顾,她早就被那薛蟠生吞活剥了。 篮子送到香菱手中,宝钗不再久留,饶有深意瞥了眼那篮子, 这才朝着陈斯远屈身一福、扭身而去。 恰此时一丝微风袭来,陈斯远便嗅到那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陈斯远略略恍惚,这才拱手相送,心下暗忖,那香气想来是宝钗服用冷香丸后身上的体香? 收摄心神,暗忖此事竟不曾生出波折来,瞧薛蟠那俯首认命的情形,也不知薛姨妈、宝钗是如何与其分说的。 还有宝钗方才那一眼,莫非这篮子里另有玄机? 当下与香菱回转堂中,便见香菱这会子又红了眼圈。这丫头虽是个呆的,却是因着无力反抗命运而心下麻木,实则谁但凡对她好上一点,她要动容上许久,往后日子里一直记得那人的好儿。 小丫鬟芸香随着进来瞧热闹,陈斯远便吩咐道:“昨日库房送的黑炭实在呛人,”探手自袖袋里摸索出一块碎银来,递与芸香道:“你去寻库房的管事儿说说,取些银霜炭来;蜡烛也不太够,顺道儿一并多取些。剩下的留与你买零嘴吃。” 芸香顿时欢喜不已,接了那碎银,估摸着能有一两出头。想着此番自个儿总能剩下一串钱,顿时拍着胸脯道:“大爷放心,我定办得妥帖。” 丢下一句话,芸香乐滋滋颠颠儿而去。 陈斯远这才转头与香菱道:“快打开瞧瞧宝姑娘给你的添妆。” “嗯。”香菱应下,打开篮子,便见上层是银纹丝攒珠梨形头面八件式一套,另有头两对,下层则是一迭满是娟秀字迹的稿件。 香菱面上先是欢喜,继而纳罕起来:“咦?姑娘的墨宝怎地也装了来?莫非是莺儿犯了糊涂?” 莺儿或许会犯糊涂,可宝钗又怎会这般大意?料想宝钗方才那饶有深意的一眼,便应在这稿件上了。 “拿来我瞧瞧。” 香菱不疑有他,径直将那稿件递与了陈斯远。陈斯远接过来快速翻阅,旋即蹙起眉头来。 这其上并非诗词,而是抄录的乃是当日金陵一案的部分口供案卷。 冯家老奴初次状告时言:“这拐子便又悄悄地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 办案的捕头两日后回前任金陵知府:“……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 后续口供大抵如此,都是指冯渊撞破拐子重卖,薛蟠不肯退让,急切之下冯渊径直上前夺人,这才有了薛家家奴将其殴伤,抬回家三日后毙命。 起初陈斯远还瞧得纳罕不已,不知宝钗是何意。待多看几遍,忽而便有了几分明悟! 此时律法可不像是后世那般,好比那宗族械斗,两个村子大旱之年抢夺水源,一场械斗下来死上十几人都是寻常。官府根本不想管,也管不了这等私斗,多是在事后做个和事佬,死伤多的村子不过多得一些银钱罢了。 至于严惩凶徒,全然没这回事! 比照此例,两家不肯相让,又是冯渊先动的手,且其人还不是死在当场,事后便是告上衙门,也不过是薛家多出一些银钱补偿罢了。 那冯家老仆告状时所言,一句话没提薛蟠,想来也是存了多要一些烧埋银子的心思。 可偏生那前任金陵知府不知是如何想的,此案一拖再拖,直到贾雨村上任,竟胡乱判了冯家胜诉,薛蟠社会性死亡,直接成了活死人。 按说贾雨村得了林如海举荐,又通过贾家走通门路这才复了职,怎也不会冤将仇报…… 且此案明明白白,就算当日不知,如今已然过了两年,贾家、王家再如何迟钝也该反应了过来,偏生并无一人问责贾雨村,更无人替薛蟠翻案。 想明此节,陈斯远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暗忖着莫非当日贾政、王子腾写给贾雨村的信笺有问题? 可贾家、王家为何要害薛家呢?是了,薛父已故,薛家大房只薛蟠一根独苗,不拘薛蟠是身死还是社死,薛姨妈、宝钗一介女流又如何保得住万贯家财?这是要吃绝户啊!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外间拍门,随即有清脆女声道:“陈大爷,我们姑娘来瞧大爷了。” (本章完) 第15章 好个陈青山 第15章 好个陈青山 “陈大爷,我们姑娘来瞧大爷了。” 闻言香菱回首瞥了眼,道:“是二姑娘、三姑娘与四姑娘。”囫囵将篮子放在一旁,香菱先行迎了出去。 这会子陈斯远思绪还不曾转出来,想明白了金陵一案怕是另有隐秘,跟着自然便明白了薛宝钗的心思——香菱不是薛家的把柄,外人也休想用薛蟠的事来要挟薛家。 陈斯远翘了翘嘴角,于他而言薛家非但不是仇人,反倒是恩人——不然哪里会这般容易将那柳燕儿打发了去?且薛家再如何落寞,也不是自个儿这个没出处的骗子敢招惹的。 收摄心思,陈斯远随着香菱往外走,遥遥便见那敞开的门外莺莺燕燕环绕,心下却不知贾家几个姑娘因何来访。 陈斯远到得近前,顾不得扫量几个姑娘,连忙长身一揖,说道:“见过三位姊妹。” 此时他方才抬起头来略略扫量了。 便见左边一姑娘,瞧着十四、五年岁,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外罩浅金镶边苹果绿撒缎面圆领袍,内衣衬着白色交领袄子,下着墨绿绸缎马面裙。想来便是二姑娘迎春了。 右边一小姑娘,身量未足却眉眼如画。外罩浅金镶边姜黄撒绸面圆领袍,内衬白色亲领袄子,下着肉红色马面裙……想来应是惜春。 中间一姑娘,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见之忘俗。外罩肉粉色纹样镶边桃红粉白二色凤尾纹样圆领袍,内衬白色亲领袄子,下着棕黄色马面裙。 此时三女一道儿屈身还礼,迎春抬头略略瞥了眼,便羞答答垂下螓首来。一直养在深闺,等闲不得见外男,这骤然得见了……还是这般气宇不凡的,自然羞怯得紧; 惜春绷着小脸并无异样,只是好奇观量着陈斯远; 当中的探春见得陈斯远神采奕奕、双目如电,心下暗道:果然也唯有这般的人物方才能写出那等豪迈诗文来。 因是探春笑着说道:“见过远大哥,这是二姐姐迎春……也不知你们俩怎么叙庚齿。” 陈斯远看向迎春,说道:“不知二姑娘几月里的生辰?” “二月。”迎春低声回道。 “那便是二姐姐了,我是五月十三的生儿。” 惜春眨眨眼,说道:“那岂不是与伽蓝菩萨同一天生儿?” 探春赶忙介绍道:“这是四妹妹惜春。” 陈斯远朝着惜春颔首,又笑着与探春道:“那想来你便是三妹妹探春了。” 探春应道:“正是小妹。” 探春这般爽利性子,既富感染,连带着陈斯远都被感染得心下豪迈了几分。当下哈哈一笑,侧身探手一邀:“昨儿个方才安顿,怕是有些招待不周全,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还请入内吃一盏茶。” “正要叨扰远大哥呢。” 探春说罢,三姊妹彼此瞧瞧,顿时笑作一团,旋即随着陈斯远往内中行去。 到得厅堂里,随行的小丫鬟侍书悄然捅了下探春,又朝一旁努努嘴,探春歪头便见墙上刀劈剑砍一般书就的那首诗。 陈斯远的师父当日有心传其衣钵,为此可没少抛费银钱,琴棋书画、文章典故,一股脑的教给陈斯远。这冒充世家子弟,这些精致的淘气可以不精通,但不能不懂。 可喜陈斯远也争气,这些雅致学了个囫囵,尤擅书法。 探春一边落座,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字迹上,待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陈斯远,便觉此人果然锐利如刀、不可轻辱。 陈斯远吩咐了香菱奉茶,探春禁不住赞叹道:“远大哥好书法,颜筋柳骨,远大哥可称得上尽得柳骨真谛。” 陈斯远笑摇头道:“恩师在世时便点拨过,说我这字迹太过张扬,不懂藏拙,只怕为考官所不喜。果然,蹉跎至今也不过是个童生。” 探春闻言为其打抱不平道:“远大哥才多大年岁?自然学不得那庸庸碌碌之辈。所谓不招人妒是庸才,以远大哥的才情,他日金榜题名乃是应有之理。” “那就借三妹妹吉言了。” 探春又笑道:“昨儿个便听说远大哥新来,又听得远大哥做了这般豪爽的诗,小妹见猎心喜,这才不管不顾硬拖着二姐姐、四妹妹一道儿来叨扰。” 惜春这时道:“远大哥才情极好,可知还有旁的佳作?” 感情是被自个儿抄袭的诗文招来的? 陈斯远说道:“倒是有一二旧作……香菱,你去书房将我那文稿取来。” 香菱为惜春斟了茶,应了声便往东梢间取了诗稿来。 探春有心刻下便看,却也知长幼有序,便先行请二姐姐迎春观量。惜春年岁小,这会子却没耐性,说道:“一个个看过来实在麻烦,咱们何不凑在一处一起瞧?” 初次见面便这般,实在有失礼数,二姑娘却只嗔看了惜春一眼,没有言语。探春是个爽利性子,又认定了陈斯远乃是顶天立地的豪爽男儿,当下也就不作假,笑道:“四妹妹说得有理,远大哥,那我就不作假啦。” 陈斯远笑道:“我最烦繁文缛节,二姐姐、两位妹妹自便就是。” 于是三姊妹凑在一处,观量起了那诗稿来。翻看来略略展望,眼见笔迹如出一辙,探春先是暗自赞叹了一番,随即才瞧起诗文来。 这最上头的题着《八月初九离乡往京自勉》。 惜春歪头扫量诗文,轻声念将出来:“孤身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童音抑扬顿挫,分外悦耳。 探春只觉胸中意气激荡,禁不住合掌赞叹道:“好!远大哥好志气!” 陈斯远笑道:“自勉之语,未免贻笑大方,二姐姐、两位妹妹瞧个热闹就好。” 探春却道:“好男儿志在四方,若胸无大志,只怕蹉跎下去便也成了那等唯唯诺诺、蝇营狗苟之辈。” 陈斯远自傲一笑。他两世为人,虽前世种种记忆模糊,却也厌倦了伏低做小、阿谀奉承。既然这一世是赚的,何不率性而为,为自个儿活上一场? 姊妹三人低声赞叹了两句,二姑娘不曾多说什么,小姑娘惜春却愈发仰慕。 待翻过此页,便见又是一首诗。 题为《惊蛰初听蛙鸣》。 惜春又念道:“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探春只觉得浑身酥麻,那童音咏诵的后两句好似洪钟大吕般在耳际回响,又似一道惊雷落下,震得探春周身百骸舒爽无比! 探春哪里还禁得住,迷迷糊糊间两步行到陈斯远身前,目光灼灼雀跃着赞道:“好,好,好!好个陈青山!” (本章完) 第16章 贺礼 第16章 贺礼 “好个陈青山!” 探春赞罢忽觉不妥,却也不曾道恼,只是热切地看着陈斯远。 陈斯远略略错愕,笑道:“当不得三妹妹谬赞,倒是这青山一号颇得愚兄心意。” 探春道:“诗以寄情、言志、隐喻,远大哥此诗激得人胸中意气鼓荡,乃是顶顶的好诗。料想来日词林必有远大哥一席之地。”说罢又屈身一福,略略腼腆道:“小妹僭越了,远大哥原谅则个。” 随即红着脸儿又退了回去。 待其落座,陈斯远这才捧起茶盏来与惜春说上几句,偶尔又与二姑娘迎春说上一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将彼此过往说了个大略。听得陈斯远身世可怜,三女皆唏嘘不已。 尤其是那惜春,好似感同身受。她好歹还有荣国府收留,这陈斯远却被逼得远走他乡,有家不能回。小姑娘心下起了同病相怜之心,不觉便亲近了几分。 探春蹙眉道:“远大哥既是嫡长,何不将此事闹将出去?到时且看那继母如何收场。” 陈斯远苦笑道:“三妹妹不知,那继室家中算得上扬州一霸,愚兄闹了两回,第二回更是险些身死……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得不先谋功名,再寻报复之机。” “原是这般——”探春尚小,有心说不若求了大太太与大老爷,随即又觉不妥。那大太太在大老爷跟前唯唯诺诺,哪里敢张这个口?再则都说县官不如现管,这些年不知多少京师外放出去的过江龙在地方上折戟沉沙,便是大老爷贾赦有心帮衬,此事只怕也是难为。 因是便叹息一声,倒是一旁的二姑娘迎春宽慰道:“远兄弟诗才脱俗,料想文章定是好的,潜心考取功名方才是正理。说不得待远兄弟来日取了功名,此事便迎刃而解了呢?” 陈斯远笑着朝迎春拱拱手:“二姐姐所言在理,我也是这般想的。” 目光略略触碰,迎春赶忙垂下眼帘避开。探春瞥见东梢间书房里铺了半满,喜道:“远大哥好多的书册,也不知有没有那等有趣的闲书。” 陈斯远纳罕道:“妹妹在府中还缺书看?” 探春苦恼道:“我们姊妹如今随着大嫂子读书,学的不过是女四书罢了。还是前一回宝姐姐来了,才问宝姐姐借了一些书来观量。” 陈斯远便道:“那倒是巧了,我以往只爱看些闲书,三妹妹若是有钟意的,只管拿回去翻看便是。” 探春顿时大喜道谢,过得一盏茶光景,果然往书房里走了一遭,借了几册《古今小说》。 又略略坐了一刻,迎春便道:“今儿个是凤姐姐生儿,昨儿个老太太发了话,凤姐姐又在一旁求了情,大嫂子这才让我们姊妹松快一日。料想这会子凤姐姐已拜过了各处长辈,咱们也须得回去送贺礼了。” 探春也道:“远大哥,我们就先走了,待来日再来拜访远大哥。” “稍待,”陈斯远道:“仓惶离乡,也不曾扫听府中人口,倒是预备了些物件。今儿个既然撞见了,正好将礼物一并送了。” 迎春急切道:“这……我们姊妹也不曾预备贺礼,远兄弟不必这般客套。” 陈斯远一边往西梢间走,一边回道:“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也就瞧个新鲜罢了。” 说话间他进了西梢间,探春便与迎春说道:“是我鲁莽了,不过远大哥心胸广阔,二姐姐若是过意不去,回头儿预备一份回礼便是了。” 惜春颔首道:“刚好绣了条腰带,本待明年生儿送给宝二哥的,如今倒是能腾出来先送给远大哥。” 探春打趣道:“四妹妹倒是会偷懒,也不怕宝二哥知道了心下不喜。” 惜春笑而不语。宝玉连二姐姐、三姐姐都不曾放在过心上,早先只对那林姐姐上心,如今林姐姐不在又隔三差五便往梨香院跑,又何曾在意过她这个妹妹? 思忖间陈斯远业已回返,手中提了个小巧包袱,放在桌案上铺展开来,先行露出了一套矮墩墩、圆滚滚的福禄寿三星。其后又露出三件儿栩栩如生的青瓷美人来。 陈斯远道:“早年有北客带了津门泥人,我瞧着稀奇,便也学着开了私窑烧了一些,误打误撞的倒是烧出了青。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且挑着可心的选一件儿吧。” 迎春心下原本推拒,待看见其中一青美人趺坐手谈,顿时那婉拒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惜春到底差着年岁,惊呼一声便到了案前,抄起一具树下观画的青美人爱不释手,观量半晌,又小心翼翼道:“远大哥,这物件儿果然送我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大丈夫一言既出,哪里还能作假?” 惜春便喜滋滋将其捧在怀里,道:“谢过远大哥,来日我便回礼。” 探春嗔看了惜春一眼,上前便瞥见当中那山间舞剑青美人,顿时也挪不开眼儿了。她确是个爽利的性子,选了那青便笑道:“这件儿我瞧着亲切,多谢远大哥了。” 最后轮到迎春,她却不好开口说什么。陈斯远便道:“二姐姐若是不喜这件儿,我房中还有旁的。” 迎春忙道:“这件儿就好,很合我心意……远兄弟无需劳烦了。” “那就好,”说话间陈斯远又将那福禄寿泥人装在包袱里,径直送在探春面前:“今儿个既是二嫂子生儿,我却不好短了礼数。劳烦三妹妹将我这贺礼送上。” 探春爽快道:“远大哥放心,凤姐姐见了定然欢喜的。” 三个姑娘家得了赠礼,或喜在脸上,或喜在心里,又再三谢过,这才辞别陈斯远往外行去。 陈斯远将三人送出大门外,这才回转房内。略略歇息,掐着时辰又去寻邢夫人,却被王善保家的拦下,只道‘大老爷出门了、太太身子不爽利’。 惹得陈斯远心下暗骂不已,那邢夫人果然是个过河拆桥的势利眼。昨儿个还外甥叫的亲热,今儿个就翻脸不认人……也罢,左右那事也不急在一时,想那位潇湘妃子还须得好些时候才会回返。 且不说陈斯远郁郁回返,却说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到得前头,果然便寻见了凤姐儿。 王熙凤劳动了一早儿,这会子正歪在炕上与平儿说着话。听闻三个小姑子来了,王熙凤这才笑吟吟起身来迎。 见面便道:“我看这生儿不过也罢,我过生儿你们三个倒是得了松快,偏生这府中的大事小情还要我管着,回头儿我便跟老祖宗言语一声儿,使唤人也没这样使唤的。” 探春笑道:“能者多劳,且不是还有平儿姐姐在吗?大好的日子,哪个不开眼的敢来劳烦凤姐姐?” 王熙凤瞥了眼平儿,嗔道:“她?倒是知道四下端水,若真个儿管了家,只怕府中早就被蛀空了。” 平儿也不生气,陪笑道:“可说是呢,这下头的人奸猾得紧,少了二奶奶镇着,还不知生出多少事端来呢。” 惜春就道:“凤姐姐,我们兴高采烈来送贺礼,可不是听你发牢骚的。” 凤姐儿故作气恼道:“你们瞧瞧,我如今连发牢骚都不能了,天下哪儿有这般道理?” 众人嬉笑一番,三春各自将贺礼送上。或是绣了帕子,或是绣鞋、侍女团扇之类不值钱的玩意,不过是凑数应景。 凤姐儿也不嫌弃,喜滋滋收下,还道:“平儿可须得帮我记好了,来日啊,咱们也按照这个回礼。” 又笑了一回,探春这才将包袱送上,铺展开来,露出内中矮墩墩、圆滚滚的福禄寿三星来。 王熙凤瞥了一眼就笑道:“哟,这是哪里的手艺?好好的福禄寿三星怎地成了胖娃娃?” 这泥人也是出自陈斯远的手笔,q版的造型,落在凤姐儿眼中可不就成了胖娃娃? 那探春说道:“是后院儿远大哥送的,凤姐姐可别记错了人。” 王熙凤反应了须臾才想起来,探春说的竟是新来的陈斯远。 因是纳罕道:“打发个丫鬟送来就是了,怎么反倒要三妹妹帮着送?” 惜春说道:“凤姐姐不知,方才那会子我们去后院儿瞧了远大哥,捎带手便将贺礼送了来。” “原是这般。” 提及陈斯远,探春顿时双目放光,说道:“凤姐姐不知,远大哥可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昨儿个便有一首诗流露出来,今儿个我们可是又瞧见了两首好的。诗词才这般,料想文章也不会差,说不得来日远大哥就会金榜题名呢。” 探春说过,惜春也附和了两句,倒是惹得凤姐儿哭笑不得。照说三个小姑子是来贺自个儿生儿的,怎地话里话外说的全是陈斯远? 还是迎春觉着不对,扯了个话头说起旁的,这才就此打住。待三个小姑子离去,王熙凤瞧着那福禄寿三星不由得略略出神。 她入贾家数年,如今身边只得了个女儿,也不知何时能得个带把的。 转念又想起陈斯远院里还短了使唤丫鬟,因是问平儿道:“大太太那外甥处可安排妥了丫鬟?” 平儿道:“回奶奶,还不曾。柳嫂子不肯松口,旁的也是能躲则躲。倒是宝二爷处的小红自请换个去处,我与她言语了,她只说考虑一二,还不曾拿定主意。” 凤姐儿瞧着那三个胖娃娃越看越欢喜,便道:“总归是大太太家中的亲戚,不可薄待了,此事你尽快办妥当了。” “是。” (本章完) 第17章 原来是你啊 第17章 原来是你啊 陈斯远自荣国府后门进得内中,方才转向自家小院,迎面便见个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纂,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的丫鬟迎面行来。 那丫鬟不似旁的丫鬟那般避过自个儿窥过去的目光,下了死眼盯了自个儿两眼,这才赶忙错身避让,又屈身一福道:“陈大爷。” 陈斯远应了一声,那丫鬟起身便走。陈斯远迈步半边身子进了院门,忽而停下扭头看过去。便见那丫鬟扭头瞧了自个儿一眼,这才以帕掩面快步而去。 “古怪。”陈斯远嘟囔一声,这才进了门。 刚好小丫鬟芸香应来,只听了一耳朵便问道:“大爷,哪里古怪了?” 陈斯远摇了摇头,道:“没事,方才撞见个丫鬟一直盯着我瞧。” 芸香有心打趣,又不曾摸清陈斯远的脾气,于是生生忍住,心下说不出的憋闷。待送了陈斯远进房里,芸香扭头便出来寻那丫鬟,奈何这会子早没了踪影,于是芸香便愈发憋闷了。 荣国府西裙房。 这荣国府后头东西两侧都是仆役裙房,荣国府仆役上千,单是在府中听使唤的便有三、四百。因着人口滋生,当差的仆役倒是有大半都在荣宁后街安置。能在府中有居所,不拘如何说出去也是一份体面。 小红家中便有这一份体面,因着爹妈都在府中当着管事儿,二奶奶没过门时太太便做了主,许他们一家搬进来安置。 小红回想方才种种,禁不住面红耳热,因是深吸一口气,拿定了心思方才进了家门。 此时辰时刚过,妈妈林之孝家的正在家中用早饭。 听得响动,扭头便见自家女儿回来了,开口就问道:“回来了?可用过饭了?”说着又觉不对,忽而变了脸色:“怎地这会子回来?莫非是恶了宝二爷?” 小红摇了摇头,撇嘴道:“宝二爷都不知我是谁,我又哪儿来的本事恶了宝二爷?再这般熬下去,只怕就是个三等丫鬟的命。到了年岁配了小子,往后就是粗使婆子。” 说话间上前来为妈妈布菜。 林之孝家的闻言蹙眉不已,说道:“再忍一忍,我与你爹商议着,总要在府中寻个靠山。如今太太只掌个总,管家都交给二奶奶打理,若走通了二奶奶的门路,妈妈定给你寻个好去处。” 府中谁人不知宝二爷处是个好去处?当日给宝玉选丫鬟,林之孝两口子费劲心力、用尽了人情,这才将女儿红玉送了过去。奈何宝玉房中几个大丫鬟实在出挑,又四下严防死守,好好的红玉因避讳改成了小红这般烂俗的丫鬟名不说,熬了几年也始终在外头听吩咐。 眼看着女儿留在宝二爷处没了出路,林之孝家的这才急了,因是这些时日一直撺掇着林之孝走通二奶奶王熙凤的门路。 小红便道:“如今三位姑娘处都有大丫鬟在,我便是去了还能顶了旁人不成?不是家生子便是陪房带来的,一个不好就结了仇怨。” 林之孝家的蹙眉不已,撂下筷子顿时胃口大坏。瞥了眼红玉,还是宽慰道:“这事儿……急切不得,你且再等等。” 小红却道:“我可是等不得了,再等下去真个儿就要配了小子。”顿了顿,又道:“妈妈,这头一等的去处怕是去不成,倒是这次一等的去处,如今就有个机会。” “哦?哪里来的缺儿?” 小红绕过来为林之孝家的揉捏肩头,轻声道:“一早儿平姑娘寻我说话,说是新来了位陈大爷,乃是大太太的外甥……” 话未说完,林之孝家的顿时变了脸色,摇头连连道:“不成,这可不成!” 小红道:“妈妈也不扫听扫听,那位陈大爷可是有本事的。” 林之孝家的却道:“再有本事又如何?了不起中个进士。荣国府是何等门第?你且去门房瞧瞧,整日家想要攀附的进士还少了?在外头说着光彩,到了门前还不是点头哈腰?就说府中的管事儿,往顺天府衙门走一遭,那府尹都要客气招呼,这体面又哪里是区区一个进士比得了的?” 小红搬过林之孝家的身子,肃容道:“那体面是冲着荣国府,又与咱们这些奴才何干?说难听的,不过是狐假虎威。真个儿计较起来,谁会拿咱们当回事?咱们林家三辈子奴才,爹爹、妈妈好不容易熬成了管事儿,到了我这一辈总要寻思着改换门庭,总不能越活越回去了吧?” 林之孝家的被小红噎得说不出话来。 小红又道:“再者说了,我瞧那位陈大爷英气勃发,早间府中三位姑娘都去拜访了。听入画说,那位陈大爷颇具才干,来日金榜题名有如探囊取物。此时我若去烧冷灶,总好过继续在宝二爷处干熬着。” 林之孝家的扫量了一眼女儿,犹豫着说道:“我可是听说,昨儿个闹了那一场,姨太太便做主将薛大爷身边的香菱赔了过去。那香菱我见过,乃是一等一的品格,你若去了……” 小红苦笑道:“妈妈想的太多了,说这些有些早。且……就算那位陈大爷瞧不上我,以我的能为,总能入了陈大爷的眼,来日做个女管事儿也是好的。” 林之孝家的有些不情愿,可想想小红说的也对,再耽误下去可就真要拉去配小子了。 此时小红又求肯道:“妈妈不若信我一回,往后是苦是甜,女儿都认。” 话已至此,林之孝家的便叹息道:“罢了,你说的也是,那你便去回平姑娘吧。” 小红嬉笑着揽住林之孝家的脖颈,说道:“妈妈放心,女儿的眼光准着呢。说不得来日冷灶变热灶,旁人想进都进不来呢。” 母女二人至始至终没提身契之事,一则林之孝两口子都是管事儿,自有一份体面在;二则家中人口滋生,主子们巴不得下人自清放出去呢。 与妈妈商议停当,小红是个拿定主意便不回头的,转头便去寻了平儿。临近巳时,小红便从绮霰斋提了个小巧包袱出来,随着平儿到得陈斯远处。 这回小红收摄了那股子放肆,鼻观口口观心,任凭平儿介绍道:“这是小红,往日在宝二爷处听使唤,今儿个便拨付到远哥儿处听使唤。” 小红赶忙上前屈身一福:“见过远大爷。” 陈斯远目光在其身上略略一定,暗忖原来是你啊,林红玉! (本章完) 第18章 云板叩丧音 第18章 云板叩丧音 收摄目光,陈斯远略略颔首,旋即拱手与平儿道:“有劳平姑娘了。” 平儿笑道:“本就是分内之事,远哥儿这般说就过了。是了,方才二奶奶得了贺礼,瞧着愈发喜爱,还嘱咐我谢过远哥儿呢。” 陈斯远笑道:“二嫂子喜欢就好,我还怕太过寒酸,二嫂子瞧不上呢。” “远哥儿哪里的话,这贺礼重在心意,若只论贵贱,不若大家伙都直接送金银好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是我说错了。” 平儿也笑道:“我们奶奶还等着我回话,远哥儿回吧,我先走了。” 陈斯远不敢怠慢,送了两步这才回转身形,饶有深意的瞧了红玉一眼,说道:“你原本就叫小红?” “回远大爷,我原本叫红玉,后来为了避宝二爷的讳,这才改作小红。” 陈斯远道:“我这里没什么避讳,还是改回本名吧……红玉听着可比小红好多了。” 红玉笑着应道:“听大爷的。” 陈斯远又叫过芸香,让其领着红玉去安置。自个儿回了房中,禁不住有些暗喜。 小红啊,聪慧有主意,要强好胜,有野心、有志向,又有情有义。若依着原本脉络,小红怕是要待来年才会大胆的朝贾芸丢帕子,不想因自个儿搅入其中,小红会提前将宝押在自个儿身上。 一时间陈斯远只觉志得意满,果然唯有女儿家的青睐方才是对自个儿最好的鞭策。 此时香菱奉茶过来,撂下茶盏说道:“小……红玉是个伶俐的,大爷往后不妨让她将这小院管起来。” 陈斯远纳罕道:“你认识红玉?” 香菱点头道:“总是见过几回,宝姑娘曾夸过她几句呢。” 陈斯远调笑道:“你倒是心大,就不怕来日她鸠占鹊巢?” 香菱显然懵然,好半晌方才回过味来,一时间霞飞双颊红了脸,俄尔才嗫嚅道:“我,我做些铺床迭被的活计也就罢了,旁的也不会做,莫不如让红玉来。” 陈斯远想着香菱本就是这般不争不抢的性子,便摇摇头道:“罢了,你去看书吧,也不用一直守在我身边。” 香菱欢快的应下,转身进了书房,捧着书册眨眼便将心思尽数沉浸其中。隔着格栅瞧见香菱那认真的小模样,陈斯远只觉赏心悦目。 旋即又收回心思,暗忖昨儿个方才进府,倒是不好这会子便去寻那两个骗子。本道有要紧事去寻邢夫人,奈何那蠢妇这会子拿起了乔,真是让人郁闷。 过得须臾,芸香领着红玉入内,说道:“大爷,都安顿好了。” 瞧芸香那昂首挺胸的模样,好似认定了自个儿与陈斯远更亲近一般。 不料下一刻就遭了如遭雷击。 就听陈斯远道:“往后这院中事务,红玉多担待着。” “啊?”小丫头芸香眨眨眼,顿时嘟起嘴来。又不是傻子,哪里听不明白这后来的红玉要骑在自个儿头上了? 红玉笑着应下,道:“大爷信重,红玉往后必尽心尽力。” 也不理会傻眼的芸香,陈斯远自桌案上取过檀木匣子,叫过红玉交在其手中道:“这荣国府规矩多,我初来乍到的也不懂,往后少不得上下打点,这内中的银钱你瞧着支取。” “嗯。”红玉只觉心下熨帖。暗忖自个儿果然不曾看错,于是禁不住又直勾勾看向陈斯远。 陈斯远又说道:“你们二人的月例是怎么定的?” 红玉回道:“回大爷,我与芸香都是三等丫鬟,照例每月五百钱,初五前发放。”顿了顿又补充道:“大爷,我与芸香月例都是走的府中。” 陈斯远就道:“府中是府中的,来了我这儿,总不好丁点好处也没有。这样吧,往后芸香额外加一串钱,红玉多加两串钱。” 红玉喜道:“谢大爷恩赏。” 回过神来的芸香也一并谢过。这月例涨了按说是高兴事儿,偏生后来的红玉涨得比自个儿还多,于是芸香就有些高兴不起来。 “就是如此,你们且下去吧。” 打发走了红玉与芸香,陈斯远干脆进了书房。装模作样也好、临阵磨刀也罢,这四书五经总要翻看翻看,免得来日漏了底。 到得下晌时,前头愈发热闹,隐约有锣鼓声传来。好事儿的小丫鬟芸香出去扫听了一番,回来不无艳羡道:“前头请了耍百戏的与戏班子,过会子还要在大厅开席呢。” 眼见陈斯远无动于衷,这丫头又去寻红玉说嘴:“要是还在宝二爷处就好了,说不得也能跟着瞧个热闹。” 红玉顿时变了脸色:“咱们都是三等丫鬟,哪儿来的福分随着去瞧热闹?你若是念着宝二爷处的好儿,请了爹妈疏通疏通,调回去就是了。” 说罢甩手而去。芸香憋着嘴不敢言语,待其走远了才道:“说得轻巧,我爹妈又不是管事儿的……我上头两个姐姐还没差事呢。要不是我走了运,又哪里会进府当差?” 那鼓乐声直到戌时过半方才停歇。 陈斯远看书看得头昏眼,早早便让香菱伺候着洗漱过,上得床上安歇。因一早儿使了银钱,下晌时送了银霜炭来。香菱便将熏笼生起,又放了檀香在其上,不一刻便满室皆香。 香菱洗漱过到得西梢间里,双手绞在一处有些不知所措。心下想着,昨儿个没熏笼,大爷这才扯了自个儿同床共枕。今儿个生了熏笼,按说……不用了吧? 思量间,陈斯远拨开床帷,不解的说道:“杵着琢磨什么呢?快过来安歇。” 香菱心下本就纠结着没主意,闻言便乖顺地行将过来,钻进了被窝里。 冰凉的菱脚不小心触碰在陈斯远腿上,又紧忙缩了回去。陈斯远道:“怎地这么凉?” 不待香菱回话,便觉自己的脚丫被一双宽厚的脚包住。随即一只胳膊自脖颈下穿过,将其揽住。 香菱心下怦然不已,随即便听陈斯远说道:“睡吧。” “嗯。”香菱应了一声,却难掩心下慌乱。过得须臾,听身后的人鼻息匀称,她便缓缓探出手来,轻轻覆在那手掌之上。 又生怕惊动了陈斯远,方才要挪开,不料旋即便被那手擒住。蒙着头的香菱先是一惊,旋即便觉心下暖流涌动。许是心下安定,香菱不一刻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得有云板连叩四下,那声响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非但是香菱惊醒过来,便是陈斯远也醒了过来。 “什么动静?” 香菱迷糊道:“我也不知……听着不像是打更。”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外间红玉敲门:“大爷,大爷!云板连叩四下,乃是丧音,也不知是哪位主子不好啦!” (本章完) 第19章 秦氏其人 第19章 秦氏其人 死人了? 贾母虽年事已高,可身子骨康健着呢,直到迎春嫁了人也不曾故去。如此思来,这会子死的是秦可卿? 陈斯远心下惋惜,都说那秦可卿兼钗黛之美,他虽不曾生出觊觎之心,可见一见也算偿了夙愿。奈何缘悭一面,如今这秦可卿竟已死了! 陈斯远起身吩咐道:“你往前头扫听扫听,看看是谁不好啦。” “哎。”红玉答应一声快步而去。 这觉是没法睡了,陈斯远起身,香菱紧忙服侍着其穿戴齐整,又沏了一盏酽茶来提神。 过得一刻,红玉回转,眼见内中光影晃动,便知陈斯远已起了身。于是拍门而入,到得内中禀报道:“大爷,说是东府蓉大奶奶不好啦。这会子连老太太都惊动了,宝二爷还咳了血。” 陈斯远略略颔首,想着宝玉咳血,是因着当日在那秦可卿房中一场旖梦吧?也是因此,这世间方才有了意淫这个词儿。 东西二府虽分府而居,却实为一体。如今家中死了人,陈斯远作为远亲不好直接往内宅里闯,也不好装作不知。 当下起身,还不曾吩咐,那红玉便道:“大爷为大太太外甥,这会子合该往东跨院去问问。” 陈斯远道:“我正有此意,那香菱、芸香留在家中,你随我走一趟。” 红玉应下,那门口的小丫鬟芸香因着年岁小,这会子正哈欠连天。闻听陈斯远吩咐,倒是没生出争抢的心思来。这大半夜的,又是东府死了人,还不知要熬多久呢。与其如此,莫不如回去睡饱了再说。 当下陈斯远领着红玉便走。与后门的门子计较一番,便从后门出来,绕行私巷。 行走其间,隐隐便听得宁国府内哭声震天。 陈斯远心下纳罕,不禁放缓脚步,低声问红玉道:“那位蓉大奶奶是何等样人?” 红玉纳罕瞥了陈斯远一眼,说道:“大爷这话问的,我不过是个丫鬟,也没见过蓉大奶奶几回,又哪里知道是个何等样人?”顿了顿,又道:“倒是听下头人说起过,说蓉大奶奶对长辈恭敬有加,对平辈的和睦亲切,对下一辈的颇为慈爱。素日里会行事,心又仔细,便是对仆从老小,都是怜贫惜贱、爱老慈幼的,没人说不好。” 俄尔,又道:“就是思虑过重,听了什么事儿,往往便自个儿思虑上三五日的。” 陈斯远点点头,又问:“可知这位蓉大奶奶娘家情形?” “倒是听过一嘴,说是秦家老爷乃是营缮郎,与府中老爷颇为熟稔。蓉大奶奶乃是秦老爷自养生堂抱养回来的。” “养生堂?”陈斯远道:“如此说,那位蓉大奶奶乃是养女?” “嗯。”红玉应了一声,虽面上不曾变化,可借着灯笼光亮,陈斯远隐约瞥见红玉眼中一丝鄙夷来。 若非陈斯远在此间过了不少年,他还真不知红玉因何鄙夷。这鄙夷,便落在养女二字身上了。 陈斯远前世那会子,养女与干女儿好似混为一谈,提起来也没什么高低贵贱,实则在此时乃是天壤之别。 国朝历史上有两位著名养女,一则司徒王允的养女貂蝉,一出美人计离间了董卓与吕布;二则汉元帝认王昭君为养女,转头赐给了呼韩邪单于。 说汉朝有些远,那就再说说宋代。宋时禁止人口买卖、为奴为婢,大户人家的仆役多是契约奴,主人家不得随意打杀,说白了就是拿薪水的雇工。 宋朝还不让人随意纳妾,大户人家又有需求,这该怎么办?穷则思变,干脆收养女。 所以国朝历史上,养女跟春秋、战国时的姬、家妓没什么区别。不但要满足男主人的需求,还要满足客人的需求。 是以此时养女不过两条出路,要么入了主人家眼,成了妾室;要么就成了主人家交通往来的贿赂,须得应付各路人等。 也因此,秦可卿这般出身,才让红玉都暗自鄙夷。只是让陈斯远不解的是,这个养女又如何嫁了贾蓉,成了蓉大奶奶?宁国府这般门第,怎会娶个养女做正室? 这话陈斯远不好张口,便是张口了红玉怕是也不知晓。当下主仆二人快步而行,不一刻到得黑油大门前,便见角门敞开,有仆役进进出出。 红玉上前与管事儿的言语两声,主仆二人径直入得内中,又被仆役引到了外书房等候。 过得一盏茶光景,外间传来响动,却是邢夫人随着一平头正脸、五旬开外的男子行将进来。 陈斯远料定此人便是贾赦,赶忙起身见礼:“外甥见过姨父、姨妈。” 那贾赦只是略略颔首,眉间难掩愁绪。邢夫人则上前道:“琏儿还不曾回返,老爷身边儿正好缺得用人手,远哥儿你随着老爷往东府走一遭。” “是,姨父但有所求只管吩咐就是。” 贾赦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 陈斯远领着红玉随着贾赦便走,那邢夫人略略缀后,低声吩咐道:“有些眼力劲!” 陈斯远低声回道:“姨妈放心。” 一众人等出了黑油大门,那宁国府虽近在眼前,外间却早已预备了马车。贾赦与邢夫人进了马车,陈斯远自然进不得,还好有仆役牵了马来。 当下前头仆役挑着灯笼开道,行不多时就到了宁国府前。 骑在马上,陈斯远仔细观量,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 车马径直从中门入内,停在仪门前。贾赦、邢夫人下来,当下兵分二路。邢夫人往东路院内宅去见尤氏,贾赦则领着陈斯远一路过仪门、大厅、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到得中路院正房。 那正房规制一如荣国府,乃是五间正房、三间抱厦。刻下内中人头攒动,有一老者领着几个贾家宗亲正与一壮年男子说话。 陈斯远仔细观量,便见那人面相伟岸,蓄着胡须,这会子哭得泪人儿也似,不住的捶胸顿足,显是心下大恸! 陈斯远暗忖,此人理应是贾珍了。想那焦大说过‘扒灰’之语,贾珍如今又这般如丧考妣,这话怕是要应在此人身上了。 正思量间,身前贾赦忽而快行两步,蹙眉呵斥道:“蓉哥儿媳妇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一言既出,那贾珍撇下老者只顾着哭嚎,陈斯远却被贾赦震得错愕不已……人家贾珍扒灰,秦可卿死了自然悲恸,你这隔府的长辈为何这般急切?莫非也跟蓉哥儿媳妇有一腿不成? (本章完) 第20章 宁府听闻 第20章 宁府听闻 “赦大叔……此事……一言难尽!”贾珍如丧考妣,扯着贾赦往内中行去:“且往内中叙话。” 那贾赦又要呵斥出口,却瞥见一众人等俱在,当下面上铁青着强忍了,随着贾珍去了次间说话。 陈斯远心下好奇的紧,却也不好随着进去,只得停在堂中。四下扫量一眼,六张座椅都有了人,陈斯远便寻了个角落等候。 陆续又有人等进来,观其彼此称呼,大抵都是贾家宗亲。 便有两个二十啷当的哥儿寻将过来,其中一人拱手道:“兄弟瞧着面生,不知是哪一房的?” 陈斯远道:“见过二位兄台,在下乃是西府大太太的外甥,名陈斯远。” 那二人面上一僵,笑道:“原来是陈兄弟,既是大太太的外甥,那咱们也不是外人,往后须得多亲近亲近。” 二人与陈斯远笑着寒暄两句,旋即又去寻别人攀扯。陈斯远行走江湖,又是二世为人,自然知道那二人不过是客套之语,当不得真。 想那邢夫人乃是填房,又是小门小户出身,自然不被贾族中人瞧得起。 又过得半晌,忽有管事儿的寻来,入内寻不见贾珍,便拱手道:“大爷何在?蓉大奶奶如今要下榻,还请大爷吩咐行至。” 陈斯远扫量一眼,见那管事儿的不过三十出头年岁,也不知是不是赖升。所谓‘下榻’不过是避讳之语。 人死之后,按此时规矩,须得先行初终。 大顺承明制,初终时,逝者家中男女哭泣尽哀,跟着将尸体抬放在堂内席垫之上,谓之“下榻”,卧于灵床,依礼设帏,惟帏外暂不设灵位,以便棺殓。 此时,尸身卧向头朝北、脚朝南,头、脚分别置以碟盏茶油,放灯芯,点燃为灯,谓之“长明灯”。尸身安置于灵床谓之“正寝”。 正寝后,家人这才发出讣闻,报丧与各亲友,随即商议治丧事宜。 陈斯远倒是门清,盖因他先前方才将师父给发送了。 管事儿的话音落下,便见贾珍、贾赦自次间出来,贾珍吩咐几句,管事儿的领命而去。 贾赦寻了个椅子落座,扫量一眼,陈斯远赶忙到其背后站定。那贾珍则与各处亲友招呼,每每来客提及秦氏,贾珍便不免涕泪横流。 俄尔又有婆子来寻,问惟帏事宜,得了吩咐小跑而去。跟着又有亲友登门,一时间贾珍忙得脚不沾地。 贾赦眼见其忙乱,连外来女眷如何安置都要其亲手料理,忍不住问道:“珍哥儿,你媳妇这会子怎地不出来?” 那贾珍回道:“大叔不知,尤氏正巧犯了胃病,这会子正在后头躺着呢。” 贾赦蹙眉若有所思,旋即道:“发引事宜牵扯颇多,这后宅总要有人做主才是。” 贾珍叹息道:“大叔也知,尤氏本就不是个顶事儿的,这会子又病了,侄儿一时间又哪里去寻人手?” 贾赦正要说些什么,此时又有宾客到来,来宾上前劝慰,贾珍免不得恸哭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顿了顿,又洒泪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方才安置了宾客,又有仆役来报,说是秦业、秦钟、尤老安人、尤二姐、尤三姐并尤氏亲眷一并到了。 那贾珍四下拱手道‘少陪’,迈开大步径直迎将出去。陈斯远本道能瞧一瞧尤氏姊妹何等颜色,谁知随着贾珍回转的就只秦业与秦钟。 那秦业七十开外,胡须灰白,面上爬了几块老人斑。行走之际愁眉不展,却只是苦闷,不见半点哀伤。再瞧那秦钟,竟也只是绷着脸,连眼圈都不曾红了去。 秦业也就罢了,秦钟这般作为多少有些说不过去。秦业不曾续弦,想来其自小是秦可卿带着的。先前好似秦可卿又为秦钟进学堂之事没少求肯,再不是亲姐弟,也不至于半点情谊也没有吧? 陈斯远暗忖,要么秦钟此人凉薄,要么就是……这秦家父子二人从未当秦可卿是自家人。 当下又是一场忙乱,那秦业落座后只叹息连连,许是碍于无关人等都在,于是竟不发一言。 过得好半晌,又有管事儿的来报,说是王夫人帮衬着,这下榻事宜总算妥当了。 当下贾珍点过一人吩咐道:“你明儿个一早往钦天监走一遭,请了钦天监的来择日子。” 待那人应下,贾珍又朝着四下拱拱手:“诸位亲朋,蓉哥儿媳妇甫一去,我如今心绪大乱,实在是招待不周了。诸位不如先行回去,待来日送了讣闻再商议置丧事宜。” 众人杂乱应下,纷纷告辞而去。陈斯远停在贾赦侧后方,此时眼见贾珍与贾赦使了个眼神,贾赦便略略回头吩咐道:“远哥儿也先行回去歇着吧。” “是。”陈斯远应下,随在众人后头往外走。 出了内仪门,陈斯远便觉人有三急,赶忙寻了门前丫鬟问道:“净房在哪儿?” 那丫鬟屈身一福,指点道:“前头内厅东西两侧厢房都预备了屏风、净桶。” 陈斯远便朝着东侧厢房而去。进得厢房里,果然便见角落里伫立一屏风,陈斯远宽衣解带正要放水,忽而听得隔间有说话声传来。 “蓉哥儿这帽子戴得稳当啊……我方才瞧见,那厮方才扯了丫鬟进了厢房。啧啧!” 另一人道:“珍大哥拿的主意,蓉哥儿敢不听?再说宁国府这般门第,来日正儿八经娶个续弦,什么都不耽误。” “嘿……我可是听说,焦大那老货说了‘扒灰’之事……莫非珍大哥……” 另一人嗤笑道:“又何止是珍大哥?不过我倒是瞧着,珍大哥好歹还有几分真心在。呵,那旁人就不好说啦。” “嘘,隔墙有耳,这些话私底下再说。” 当下二人推门而出,陈斯远一直屏息聆听,眼见二人走了,赶忙追出来开了门缝观量,却见那二人背影依稀是贾珩、贾珖。 待其走远,陈斯远这才回转解手。一边厢放水,一边厢暗忖,怎么听着二人言语,秦可卿果然是个‘养女’,可书中记载其房中陈设又是怎么个说法? (本章完) 第21章 孙师叔 第21章 孙师叔 (特意注明:本章以及后续两章为孙广成、陈斯远猜想,不代表真相。) 心下不解,陈斯远出得厢房,前行会同等候的丫鬟红玉一并往外行去。出得宁国府正门,方才转入私巷,陈斯远便见红玉好似欲言又止。 因是问道:“有话要说?” 红玉道:“大爷,方才我听了一耳朵,说是蓉大奶奶身边儿的瑞珠撞柱而亡,后头可是闹腾了好一会子。” 瑞珠死了? 陈斯远应了一声没言语。那瑞珠是秦可卿的贴身丫鬟,秦可卿这一死,身边丫鬟伤心茫然自是该当,可为之殉葬就有些说不通了。想来定是撞见了什么隐秘,这才被杀人灭口? 身旁的红玉又欲言又止,陈斯远回过神来观量一眼,顿时明晰其心思,便道:“总归是别人家事,听个热闹就好。” 那红玉顿时松了口气,说道:“大爷说得在理,再是亲戚,到底隔着远。再者说……宁府内中乱成一团麻,大爷还是少掺合为妙。” 陈斯远笑而不语。二人自后门回转家中,便见正房里依旧亮着灯火。打发了红玉下去歇息,陈斯远推门入内,迎面便有香菱来迎。 “大爷!” 陈斯远褪去外衣,香菱赶忙接过。陈斯远便道:“怎么不早些睡?” 香菱笑着摇了摇头,又觉陈斯远身上寒意逼人,便催促道:“都这个时辰了,大爷快进房安睡,我再添些炭火。” 陈斯远便任凭香菱伺候着褪去衣裳,上床钻进被窝里。香菱忙活着添了炭火,又到得厅堂里为窗棂留了些许缝隙,这才回转身形进了屋。 娇俏的身子钻进被窝里,陈斯远才要揽过,香菱便躲避着道:“大爷,我身子也凉呢。” “没事儿。” 陈斯远也是困得紧了,搂着香菱不片刻便睡将过去。 香菱螓首埋在陈斯远胸口,呆愣了好半晌,这才探手揽住陈斯远的腰身。触手便觉后脊犯凉,便轻轻搓热了小手为其敷着。俄尔,她也禁不住困倦沉沉睡去。 鸡鸣三遍,身子虽乏得紧,眼皮也颇为沉重,偏生脑子却倏然转醒。香菱微微睁眼观量了下外头天色,旋即便觉身后有一物顶着。 香菱心下纳罕,昨儿个夜里大爷分明脱了衣裳睡下的,怎地身上还藏了卷起的书册? 禁不住好奇,香菱探手一握,入手略略呆滞,旋即俏脸红胜火。心下乱颤,有心挣脱陈斯远的臂弯,不料却被其死死搂住。 香菱略略挪动,寻了空容纳,总算好受了几分。偏生惊醒了身后的人,便听陈斯远哼哼两声道:“几时了?” 香菱道:“大抵过了卯正。” 陈斯远便道:“昨儿个忙了半宿,也不必起那么早。” 香菱咬着下唇道:“那,那我去与红玉说一声。” 陈斯远含糊道:“用不着,红玉清楚着呢。” 于是香菱便不作声,心下杂七杂八胡乱思忖。她自小被拐,略略大了些年岁,拐子便请了个姑姑来教导其琴棋书画。拐子将其发卖前,香菱还学了些伺候人的本事。 有道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身后异状,香菱自是明晰。这几年落在薛家,那薛大爷几次要用强,多亏了宝姑娘与太太看顾,这才没让薛大爷得逞。 实则香菱那会子早已认命,想着或迟或早都有这一日,那吃一些早一些又有何妨?没准被收了房还会好过些,或许身边能配个丫鬟、多得几分月例,那薛大爷腻烦了,自个儿也能多些空翻看诗书。 不意峰回路转,如今竟到了陈大爷身边。比照起来,二者自然判若云泥,加之虽只两日,陈大爷却待自个儿极好。香菱心下便不禁生出几分异样来,只觉便是此时将自个儿交出去了……也是好的。 这般想着,香菱的左手几次往后下探又缩回,如此往复,到底咬着下唇拿定心思。 陈斯远忽而蹙眉闷哼一声,就听身前的人儿颤声道:“大爷,我……我也知晓些伺候人的法子呢。” 香菱转头,脸儿便好似被朝霞染过一般,连那眉心的胭脂也更红了几分。 忽而外间有小丫鬟芸香道:“香菱姐姐,大爷可要用早点?” 香菱不知如何作答,陈斯远便朗声道:“让红玉去取吧,我这就起了。” 芸香答应一声去了。 陈斯远探手戳了下香菱眉心的胭脂,笑道:“夜里再说,先用早点吧。” 香菱声如蚊蝇地应下,起身伺候着陈斯远穿戴,随即又打了水伺候着其洗漱。不一刻红玉提了食盒归来,陈斯远思忖着吩咐道:“过会子你往东跨院走一遭,问问大太太可有什么吩咐。” 红玉应下,过得两刻回转,回话道:“大爷,大太太说并无吩咐,让大爷自行其是就好。” 陈斯远点点头,暗忖着今日已是第三日,总要出去寻孙广成等人应付一番。于是待辰时用过了早饭,陈斯远便要自行出门,只说是外出访友。 不料还没出门,小丫鬟芸香便追了过来。 “大爷——” 眼见这丫头支支吾吾,一副为难的模样。陈斯远驻足问道:“可是有事?” 芸香鼓足底气道:“大爷,头一日姨太太可是送了个绸缎铺子赔罪?” “是啊。” “那……那铺子如今大爷接了手,总要换上自己人才好。我三姐罗香虽不出众,打理内外却是一把好手。大爷瞧,是不是让我三姐试试?” 陈斯远纳罕道:“你三姐如今没在府中当差?” 小丫头芸香憋嘴道:“荣国府又哪里那般容易进?各处的差事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便是出了缺儿,也是紧着嫽俏伶俐的,我那三姐平头正脸的,哪里进得来?” 原来如此。 陈斯远便道:“这事我记下了,等我接手了铺面再说吧。” 小丫鬟芸香憋憋嘴,潦草一福道:“谢过大爷。” 小小年纪就这般势利,往后留在自个儿身边还了得?陈斯远想着回头吩咐了红玉好生教导这丫头一番。 当下自后门出来,走不多远撞见往外租赁的马车,便乘车往外城而去。 此时京师分做三重,内里是皇城,外间是内城,再往外是外城。这衙门都在内城,达官显贵的府邸自然也多在内城。外城则是龙蛇混杂,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 马车出了内城,兜转一番到了元王寺后八角胡同。陈斯远下车绕行半圈,眼见无人缀在其后,这才大步流星到得一处小院前。探手拍门,须臾便有雄厚男声问道:“谁?” “老河。” 院门打开,络腮胡子的壮硕男子扫量一眼,蹙眉道:“展点呢?” “失了风,进去再说。” 大汉待其入内,紧忙关了门,随即警惕地斜眼观量陈斯远,领着其进了内中。 正堂八仙桌案左侧,一男子端坐,瞧年岁四十许,生得仙风道骨,一双眸子尤为矍铄,瞥将过来隐有精光放出。 陈斯远上前拱手道:“孙师叔。” “嗯。”孙广成点了点头。 那大汉胡莽两步到得孙广成身侧,低声道:“他方才说柳燕儿失了风。” 孙广成不紧不慢点了烟袋,喷吐着烟气道:“师侄,这还不到三日光景,你就把柳燕儿给坑了?” 陈斯远咧嘴幸灾乐祸道:“她自个儿不走运,又与我何干?” 特意注明:本章为孙广成、陈斯远猜想,不代表真相。 (本章完) 第22章 道破玄机 第22章 道破玄机 说话间陈斯远自行落座八仙桌另一侧。 孙广成问道:“且说说,怎么个倒霉法儿?” 当下陈斯远便将柳燕儿流年不利,方才进府就撞见了薛大傻子、生生被扯去做成了熟饭一事说将出来。 待陈斯远说过,那胡莽皱眉冷哼道:“说的轻巧,谁知是不是你背后搞鬼?” 孙广成却呵斥一声:“嗯?” 那胡莽顿时住口。孙广成随即才道:“陈师侄初来乍到,哪儿来的功夫布置手段?咱们这行就怕这等浑人,真个儿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任你舌绽莲也是无用。” 陈斯远便道:“说不得也能因祸得福——那薛家皇商出身,薛蟠又是个拎不清的,燕姐儿稍稍使些手段,说不得几万两银子就有了。到时分润一番,这辈子都够了。”顿了顿,瞥向怒不可遏的胡莽道:“退一万步,便是无机可寻,燕姐儿安心给那薛蟠做了妾室也不错,好歹后半辈子有了指望。” “你——”胡莽气炸了! 陈斯远笑眯眯看向胡莽道:“怎地?胡兄这是舍不得燕姐儿了?啧,不是我说,胡兄这就想不开了。那燕姐儿又不是什么良家,有了银钱胡兄什么标致的姑娘买不来?” 胡莽拍案道:“再浑说老子剁了你!” 陈斯远笑了,道:“好啊,倒要看看你个卖大力丸的能不能剁了我。来!” 这话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那胡莽受不得激,撸胳膊便要上前,却被烟袋拦住身形。 那孙广成出言道:“一报还一报,当日在扬州,我让你好生将陈师侄请来,偏你要动粗。合该你今日受辱。” 又看向陈斯远,叹息着劝说道:“陈师侄,老夫都赔了不是,胡兄弟当日也是一时戏谑,我看此事就此揭过吧?须记得,还是大事要紧。” 陈斯远顺势道:“师叔既这般说了,我这边厢自然无不可。只是那大事如何作为,事到如今师叔也该透露一二了吧?八月里林盐司便沉疴不起,想来时日无多,若是贾琏回返,只怕什么大事都成了一场空。” 孙广成抽着旱烟笑吟吟道:“不急。林如海故去,贾琏总要发引了才好回转。算算时日,就算咱们走时林如海死了,也须得冬月初贾琏方才会回返,最少还有两个月光景。足够了。” 顿了顿,孙广成将桌案上的邸报推过去,道:“陈师侄且瞧瞧,老夫的谋划便在其上。” 陈斯远接了邸报仔细观量,上头多是升迁、贬谪事宜,又有圣人下旨申斥广西,命其尽快平息边乱。 陈斯远逐条看下去,忽而目光凝在一处。其上写着准浙江巡抚严羹尧所请,于松江开埠事宜。 “开埠?” 孙广成哈哈一笑道:“陈师侄好眼力,不错,这大事便应在开埠一事上了。”顿了顿,又道:“过得几日,老夫便能住进浙江会馆。” 陈斯远蹙眉思忖,大抵知晓了孙广成的谋算。评字门的手段,大抵类似前世的股评人。 扯虎皮做大旗,拿着伪造的截图四下吹嘘、勾人眼球,而后荐股、诊股一条龙,诱骗散户上套,他则趁机高位套现。可按着孙广成如今的谋算,瞧着更像是雀字门的手段。 因是陈斯远道:“师叔也懂雀字门?” 孙广成谦逊道:“触类旁通。” 见其不肯多说,陈斯远也不多问,说道:“那师侄往后就听师叔吩咐了。” 孙广成笑道:“做了这一票,当师叔的保准陈师侄往后衣食无忧。”说话间自怀中掏出一封信笺来递将过去:“你且看看。” 陈斯远接过,小心取出内中信笺,展开来观量一眼,顿时错愕不已。 “这……师叔……” 孙广成笑道:“富贵险中求,这东西你只管给贾赦瞧,以此人心性必起贪念。到时咱们才好用此事吊着,驱使此人为我所用。” 贾赦那人贪鄙无状、骄奢淫逸,与那邢夫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若此物落在贾赦手里,说不得还真个儿如孙广成所想。 陈斯远却犹疑不已,说道:“师叔,若此事被揭破,师侄只怕这小命就交代在那儿了。” 孙广成老神在在道:“你怕什么?京师往扬州,书信一来一回最快也得月余光景。有这些时候,什么大事办不成?到时候天南地北一藏,任贾家有天大的本事也寻不着。” 陈斯远心下暗忖,此时怕是推拒不得。今儿个推拒了,来日这老狗怕是就会将自个儿卖了。冒充贾家亲戚,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为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找寻破局之法。 那孙广成见其不说话,又道:“师侄可是怕了?放心,老夫这手法,便是那人当面也瞧不出破绽来。” 陈斯远拿定主意,爽利一笑道:“师叔都这般说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过几日寻个空,我便将此物给贾赦瞧瞧。” 孙广成大笑道:“无怪我那师兄选了你传衣钵,雀字门须得胆大心细,讲究的就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师侄既然应了,此事也就成了小半。” 当下堂中热络起来,孙广成打发了胡莽去倒茶,一口一个师侄叫得亲热。陈斯远半是热络半是防备地套话,奈何每每问及关要,那孙广成总会顾左右而言他。 陈斯远心下不知将这老狐狸骂了多少回,却又无可奈何。 茶水斟上,陈斯远说起昨儿个夜里情形,临了才道:“师叔,那秦氏一应用度便是大太太都不敢用,莫非背后另有隐情?且以其出身,却嫁给了贾蓉……秦氏莫非是哪位贵人的私生女?” “咳咳——”一口烟呛住,孙广成咳嗽连连,烟袋遥遥点了点陈斯远,笑道:“陈师侄真会说笑。” 陈斯远一看老狐狸神色,便知其有了忖度,忙拱手问道:“不知师叔有何见解?” 孙广成道:“且不说秦氏,我且问你,其父秦业官居何职啊?” “工部营缮郎。” 孙广成道:“这就是了,营缮郎啊……哦,我那师兄去的早,怕是没教过你这官场的道道。罢了,今日便教你个乖——你道世上哪个差事最肥?” 陈斯远不假思索脱口道:“自然是盐司。”顿了顿,醒悟过来道:“不是?莫非是那劳什子营缮郎?” “不错!盐司利厚,官民无不知晓,盖因巡盐御史是与那些盐商打交道。”烟袋斜着指了指皇城:“那营缮郎是跟天家打交道,官老爷巴不得从天家嘴里抢吃食呢,又哪里会点破?” 见陈斯远还是不解,孙广成又道:“营缮司掌缮治皇城、陵寝、坛庙、宫府、城垣、仓库、廨宇、营房事宜。每岁过手的银钱几百、上千万,区区盐税才几个钱?” (本章完) 第23章 闲子 第23章 闲子 (备注,本章为孙、陈猜想。讲故事嘛,抽丝剥茧才有意思,我明晃晃、直勾勾说出来,然后主角莫名就发达了,大家伙瞧着也没啥意思。奈何这个行业越来越浮躁,所以只得写下这一行备注。后续也有猜想,但只要不是当事人说的,一概不算真相。) 孙广成说罢,陈斯远不禁沉思起来。 按其说法,这营缮郎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啊! 陈斯远身边几个丫鬟,红玉伶俐有分寸,香菱懵懂,唯独那小丫鬟芸香半懂不懂的喜欢嚼舌。昨儿个得空陈斯远没少听其嚼舌,那芸香提起秦家不无鄙夷,说当日还是秦氏四下求肯,秦钟这才进了贾家私学。 连那束脩都是秦业东拼西凑才送去贾代儒处的,是以秦家可谓寒酸。 问题是可能吗?顺承明制,五品郎中正俸虽只八十两,可三节两寿的赏赐,加上冰敬、炭敬,一年少说也有个两千两银子。为了区区二十四两银子的束脩东拼西凑?何至于此? 说不得,那秦业就是在装穷。 为何要装穷?盖因秦业此人并无背景。 于是问题来了,一个没背景的老朽,又怎会安安稳稳把持营缮司十几年? 想明此节,陈斯远便道:“师叔是说,此人背后有靠山?” 那孙广成笑道:“自前明至今,营缮司向来把持在权贵手中。那秦业既然能安安稳稳坐在营缮郎的位置上,想来是交了投名状。” 若如此说,秦业暗地里贪下的银钱,大头都拿去给权贵分润了,小头才留存了下来。饶是如此,心下兀自兢兢战战,还要保证各处工程不出差错。 往前推敲,这营缮郎的肥缺又怎会无缘无故的落在秦业头上? 是了,说不得当日秦业自养生堂抱养了一男一女就存了以此攀结权贵的心思。那男孩没留住,只留了个女孩。 都道‘四大铁’,一应权贵先成了‘同道中人’,卸去芥蒂,这才拱着秦业爬上了营缮郎的肥缺。 此一条理顺,可陈斯远心下纳罕不见少,便问道:“师叔,师侄还是不解,那秦氏这等身份,又如何堂而皇之的嫁进了宁国府?” 孙广成眯眼笑道:“师侄还是见识少了……” 陈斯远笑道:“我不过初出茅庐,哪里比得上师叔有见识?此事莫非是那贾珍拿的主意?” “贾珍?他还不够格。”孙广成喷吐烟气道:“莫要忘了这世间既有外室,也有外妇啊。” 何谓外室?养在外头的外宅,便是生了孩儿也随自己姓,说白了就是养在外头的妾室。不过是因着各种缘故,不好纳入家门罢了; 何谓外妇?就是个玩物,人家也不在意这女子是不是跟旁人有染,更不在意女子生的孩儿是不是自个儿的,贪一时欢愉,提上裤子转头就丢在一边。 孙广成道:“自古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从前达官贵人将外妇嫁与旁人,时常登门宠幸,这等事儿还少了?” 陈斯远这才恍然,可不就是如此?依稀记得前世还有当爹的将三儿介绍给亲儿子的…… 这般想来,秦业以秦可卿笼络权贵,攀上了某位贵人,秦业得偿所愿得了天下头一等的肥缺。那贵人眼看秦可卿年岁渐长,不好再留在秦家,便与贾珍……或许还有贾赦?总之与贾家几人议定,便将秦可卿嫁与了贾蓉。 那位说了,贾蓉心里头能不别扭?呵,别扭又如何。那贾珍在宁国府说一不二,且说不得其中还牵扯海量银钱,小儿辈心下别扭又如何? 娶回来养个几年,待秦可卿没了用处,直接‘暴毙而亡’,贾蓉风华正茂,要家世有家世,要银钱有银钱,什么样的女儿家娶不到? 无怪红玉曾说秦可卿‘思虑过重’,心思再宽泛,处在这个位置上都得思虑过重。背后的各家权贵得了分润时,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但凡工程出了差池,秦家父女就是被人丢出去的夜壶! 回想正派玄孙贾蔷先前无缘无故搬出宁国府,此后那秦可卿就发了病。陈斯远那日去见邢夫人而不得,路过私巷时听内中人说过秦可卿病好多了,结果转天就死了…… 要说这内中没有隐秘,可能吗? 再想昨个儿夜里贾珍如丧考妣,怎么也不像是假的……许是秦可卿嫁入宁国府之前,贾珍就与其有染……说不得还生出了几分情谊了。如此推断,此番定然不是贾珍下的手。 贾珍没动机,贾蓉自然也不会冒着开罪贾珍风险办下此事。 且贾珍在宁国府里说一不二,能让贾珍认下此事而不敢声张,这动手的莫非是那位贵人? 为何动手?工程上出了差池,还是秦业贪了银子不曾分润? 罢了,多想无益,连贾珍都惹不起,自个儿又如何敢招惹这背后的那位贵人? 当下陈斯远收摄心思,说道:“多谢师叔解惑。时辰不早,那师侄就先回去了。待这两日得了空,定将此物呈在贾赦面前。” 那孙广成道:“也好。往后也不用你寻过来,每三日我叫胡莽在宁荣后街留下记号,你见了记号隔日寻来就是了。” 陈斯远应下,站起身来却不曾走。 孙广成眨眨眼,问道:“还有事?” 陈斯远笑道:“说来惭愧,那贾家仆役都生了一双富贵眼,只当师侄是个穷酸打秋风的,因是各处都要打点、开支。这个……燕姐儿被薛家收了房,小侄还被拿走了二百两陪嫁银子。师叔你看……” 那一旁的胡莽忍不住道:“这才几天,那五百两银子就没了?” “啧,”陈斯远肃容道:“燕姐儿就拿了二百两,水房、厨房、库房各处都须得打点,当日新来不知规矩,库房拨付的是黑炭,点起来呛死人!那一晚我可是硬顶着睡了一晚! 再说这银钱又不是我自个儿了,还不是为了大事?来日事成,便是十个、百个一千两都赚了回来。” 胡莽还要再说,孙广成放下烟袋笑先说道:“好说好说。我先支你一千两银票……不过师侄还是省着些用为妙。” 陈斯远得了银票,顿时大喜过望,连道“省的”。 又奉承了孙广成两句,这才施施然告辞而去。 待其一走,胡莽就凑过来道:“孙老,姓陈的怕是脑后有反骨,咱们须得防上一手。” 孙广成哼哼两声没多说,反倒吩咐道:“你现在就走一趟,扫听扫听营缮郎秦业。” 胡莽虽应了一声,面上却满是不解。 孙广成老神在在道:“权当是一枚闲子。说不得,有时这闲子反倒成了妙招!” (本章完) 第24章 回购 第24章 回购 出得巷子,陈斯远兜转一圈眼见无人跟着,面上喜色旋即褪去。不过区区一千两银子,他那师父临终前可是给他留了三千两!陈斯远方才不过是虚以委蛇,让那孙广成摸不清自个儿的路数罢了。 相识不过两月,陈斯远暗忖那孙广成虽老谋深算,却嗜财如命。秦家那么大一块肥肉吊在那里,料想孙广成必查探一番。 陈斯远暗自冷笑一声,心道探查一番也好,真个儿惊动了秦家背后的贵人,都不用陈斯远出手,姓孙的就得身死异处;便是不惊动那贵人,分散了姓孙的精力也是好的。 略略触碰怀中的信笺,顿觉好似烫手的山药一般。转念一想,自个儿本就是个没根脚出身的,不若行险一搏!若真个儿成了,从此海阔天空,可谓一跃入龙门! 拿定心思,陈斯远雇了马车往那正阳门下而去。不片刻到得朱宝市廊,下车抬眼便见三开间的‘薛记绸缎庄’。 抬眼扫量,虽已是深秋,内中却往来不断,那账房的算盘珠子打得噼啪乱响。 陈斯远昂首入得内中,便有伙计来迎,笑着作揖道:“客官可要选绸缎?咱们家都是苏样货色,京师地面上都少见。” 陈斯远道:“我姓陈。” 那伙计怔住,兀自不知陈斯远所言何意,打后头快步来了个富态中年人。遥遥拱手作揖道:“原来是新东家登门,失敬失敬。” “好说,不知如何称呼?” 那人回道:“小姓张,得东家青眼,如今是这绸缎庄子的掌柜。”顿了顿,那张掌柜又道:“太太吩咐过了,陈公子何时登门,在下便领着伙计、账房何时撤走。内中一应银钱、绸缎都归陈公子所有。” 陈斯远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回头儿我自当谢过姨太太好意。” 当下张掌柜也不多说,招呼伙计、丫鬟、账房鱼贯而出,转眼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陈斯远也不着急,干脆寻了椅子落座。等了不过一盏茶,便见一老者登门。 “辛苦辛苦,敢问可是陈东家?” 开口道‘辛苦’,必是江湖人。 陈斯远笑着起身拱手道:“正是,敢问老丈如何称呼?寻我何事?” 那老者笑着拱手道:“昨日听闻薛记业已转手,小老儿不胜欣喜,这才厚颜等着陈东家登门。敢问陈东家,你这铺面是自个儿做营生,还是往外赁卖?” 陈斯远问道:“赁是个什么说法?卖又是个什么说法?” 老者道:“赁的话,随行就市,月租二十八两,押金十两,年付;卖的话倒是简单了,陈东家这铺面前后总计十六间半,按市价值银八百两有奇。不过只要陈东家三日内转手,小老儿便凑个整,出一千两。” 这价钱绝对公道。京师分内外两城,一间铺面均价在三十五到四十五两之间,好一些的地方便是七、八十两也是有的。 这三开间的铺面说的只是门脸,门脸后头还有库房等,加起来一共十六间半,给一千两倒也公道。 陈斯远也不急着答应,说道:“不瞒老丈,此事我还不曾思量过。对了,不知老丈高姓大名?” 说话间邀那人落座,那老丈说道:“小老儿贱名不足挂齿,姓张,名德辉。” 张德辉?此人可是薛家的老管家啊,啧!明白了,感情是薛家回购。 陈斯远暗忖,定是那日自个儿脾性刚硬,让薛姨妈赔礼时多了几分小心。想着直接给银钱怕自个儿认为受了辱,于是这才给了个铺面。 只是陈斯远一无人手、二无货源,便是得了铺面又如何?说不得还得往外发卖。于是这才打发张德辉寻来,这么一倒手,自个儿得的还是一千两银子,说出去却好听了许多。 因是陈斯远哈哈一笑,径直从袖袋里掏出文契拍在桌案上,说道:“这过契事宜可还要我出面?” 张德辉笑道:“小老儿自问在这顺天府还有几分脸面,倒是不用陈公子劳动。” “痛快,那就成交。” 张德辉也不废话,当下招呼门外随从,递了一千两银票来。陈斯远揣好银票抬脚就走,此事彼此都心知肚明,没必要寒暄、纠缠。 乘车回返荣国府,到得黑油大门前,立时便有管事儿的迎上前来。 “远大爷来了?” 眼见那门子殷勤里透着小心,陈斯远便心知自个儿那脾性已然在荣国府流传开了。前日来寻邢夫人,那门子可是正眼都不瞧自个儿一眼。 陈斯远一抖衣袖,随手丢过去一角碎银,道:“拿去吃酒。” 门子慌手慌脚接过,眼见那碎银最少三钱,顿时眉开眼笑道:“谢远大爷赏!听后头说,远大爷头晌出去了?回头儿大爷要出门知会小的一声,小的提前给大爷预备车马。” 贾府的下人都生着一双富贵眼,陈斯远如今银钱趁手,于他而言倒是一桩好事儿——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 当下门子点头哈腰引着陈斯远往里走,陈斯远随口问道:“大老爷可在家中?” 门子低声回道:“蓉大奶奶过身,大老爷今儿个一早告了假,一直留在家中。不过方才有客登门,如今大老爷正招待着。” 陈斯远停步道:“哦?来的是谁?” 门子回道:“来的是齐国公府陈老爷与治国公府马老爷。”顿了顿,门子又道:“小的瞧着大老爷心绪大坏,怕是也没空见大爷……大爷不若来日寻个时候再来?” 陈斯远暗忖,以那日贾赦怒不可遏的行状推断,秦家的买卖贾赦必然知情,没准还参与其中。如今齐国公、治国公纷纷打发人来寻贾赦,莫非便是因着秦可卿身死之事? 这时候登门没得触了霉头,不若择日再来。 因是陈斯远思量道:“姨父既然招待贵客,我便不好搅扰。果然,今儿个来的不是时候。” 顿了顿,又看向门子道:“不错,你叫什么?” 那门子恭敬道:“小的余四,小的还有个兄弟余六便在角门也做门子的差事。” 陈斯远笑道:“不错不错,我记得你了,往后少不了赏赐。” 夸赞一句,余四顿时喜眉笑眼,吉祥话不要钱一般不迭地说将出来,一直到陈斯远出了黑油大门方才停歇。 却说陈斯远自私巷往后门行去,路过私巷时侧耳倾听,却只听得宁国府中一片静谧,再无旁的动静。 摇摇头出得私巷,眼看到得后门跟前,迎面便见一俊秀男子自后门出来。二人本待错身而过,那人瞥了陈斯远一眼,忽而拱手笑道:“可是远大叔当面?” 陈斯远停步,瞧了眼那人,问道:“你是?” 那人作揖道:“侄儿贾芸,见过远大叔。” (本章完) 第25章 信重 第25章 信重 “侄儿贾芸,见过远大叔。”顿了顿,贾芸又道:“昨儿个夜里,侄儿有幸远远见了远大叔一面。” 贾芸?陈斯远仔细观量,见此人身量高挑,生得斯文俊秀,出言谦恭,言辞中隐隐透着一股子讨好意味。 隐约记得书中此人极有能为,后来好似又将巧姐儿给发卖了?不过都说后四十回是伪作,当不得真,也不知是真是假。 陈斯远倒是不在意,明面上他不过是攀附贾家的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暗地里则是冒籍谋算贾家的骗子。贾芸如何,又与他何干? 当下纳罕不已,出口笑道:“原来是芸哥儿,你这是才从府里出来?” 贾芸道:“本要见周嫂子,奈何周嫂子去宁国府帮衬了。”顿了顿,又道:“相请不如偶遇,侄儿见了远大叔便觉颇为亲近,不若远大叔赏个脸面,咱们一道儿坐坐?” 这会子陈斯远已然回想起来,若无意外,此时贾芸正一门心思往荣国府里寻差事呢。这是没堵着周瑞家的,搂草打兔子干脆来自个儿这儿寻机缘?问题是自个儿哪儿来的机缘? 诶?不对,自个儿这儿倒是真有——薛姨妈方才赔了一处铺面,岁入三百两。落在贾琏那般公子哥儿眼中自然瞧不上,可落在眼看揭不开锅的贾芸眼里,那可是天大的富贵。 不过那铺面转手就让薛家回购了,不拘贾芸如何打算,注定都是一场空。 本要开口婉拒,转念一想,自个儿是个没根脚的,正缺得用人手。贾芸正值困苦之际,自个儿舍了善财,没准儿就收拢了个得用的人手。 心思电转,再开口陈斯远便颔首笑着应下:“好啊。” “啊?”那贾芸不料陈斯远应承的这般爽快,后续一股脑的说辞生生憋闷在心,旋即又喜形于色,道:“远大叔果然爽利,这边请!前头有个羊肉铺子,滋味极妙!” 陈斯远边走边道:“早间出门访友,这会子方才回来。看天色怕是过了午时,正寻思如何吃食,不想芸哥儿就来相请。” 贾芸笑道:“可见咱们叔侄有缘。” 当下二人说说笑笑,便沿着宁荣后街往西行去,须臾便到得一处铺面。 那贾芸以袖拂去长条凳上浮灰,邀着陈斯远落座,张口便道:“关婶子,今儿个可有什么好肉,上几碟来。” 一四十许妇人踱步出来,瞥见贾芸便笑道:“是芸哥儿啊,今儿个庄子上摔死了一头牛,早间送来的,这会子卤成了,芸哥儿可要尝尝?” 贾芸爽利道:“牛肉来一碟,老酒来一壶,旁的婶子瞧着上。” 那妇人答应一声,转头便将六碟送上,又送上一壶温好的老酒。 陈斯远扫量一眼,便见一碟卤牛肉,一碟酱牛肝,一碟羊蹄,一碟白果,另有炝拌时蔬两碟。 贾芸起身为陈斯远斟酒,邀着饮了两杯。这贾芸能说会道,虽不曾真个儿出过京师,倒是听得外间不少典故。 又捧着陈斯远说话,一时间倒是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陈斯远忽而道:“芸哥儿如今在何处营生?” 贾芸面上一僵,苦笑道:“说来惭愧,如今侄儿还要靠家中老母养活,实在愧对七尺男儿身。” 陈斯远笑道:“芸哥儿见识不凡,不过一时困顿,来日必有前程。” 贾芸笑道:“借远大叔吉言。”顿了顿又道:“实不相瞒,方才侄儿便想寻周嫂子讨要个差事,奈何贵人事忙,缘悭一面啊。” 他说得洒脱,可周瑞家的是何等样人?贾芸又是何等样人?周瑞家的不过是王夫人的陪房,贾芸再如何也是贾家子弟。能说出贵人事忙这话,可见贾芸潦倒、无奈到了何等地步。 陈斯远就道:“可惜了,我如今初来乍到,一时间倒是不好为芸哥儿说上话。” 贾芸摆摆手,说道:“此事随缘就好。是了,远大叔,听闻前几日薛大叔与远大叔生分了?” 陈斯远便道:“不过是误会一场,说开了就好。”那铺面已经转手,陈斯远不好接茬。 贾芸兜转一番,眼见陈斯远就是不接茬,便只好说起旁的来。一时间二人谈天说地,倒是颇为热络。 一壶酒下肚,贾芸酒意上脸,正说着老国公往日光彩,忽而自外间进来个昂藏大汉,方面阔耳满脸的络腮胡子,这时节尚且敞着怀,露出巴掌大的护心毛。 入得内中便叫嚷道:“兀那关嫂子,牛肉切上二斤,老酒打上一斤。挂在账上,月底我来会账。” 内中关婶子应了一声。那汉子扭头一瞥,忽而瞥见贾芸,顿时蹙眉不已,禁不住呵斥道:“你老娘整日家为人浆洗衣裳,辛辛苦苦养了你,便是让你贾二爷跑来吃酒的?” 贾芸赶忙道:“老二,这是大太太的外甥——远大叔,我与远大叔一见如故,这才聚在一处。” 那人瞥了眼陈斯远,当下也不放声,接了递过来的酒壶与油纸包,竟扭头就走。 贾芸复又落座解释道:“那是我家紧邻,叫倪二,有个诨号醉金刚。如今好似随着蓉哥儿办差。” 原来那厮就是倪二。 陈斯远暗自记下,又与贾芸推杯换盏。待未时过半,桌案上只余下残羹冷炙,陈斯远便招呼道:“今日兴尽,不若来日得空再聚。” 贾芸应下,虽面上笑着,却难掩心事重重。 二人一并出了羊肉铺,陈斯远忽而停步,扯了贾芸的手塞过来一物,语重心长道:“不过一时困顿,芸哥儿不可失了锐气。我如今初来乍到,一时倒是不好劳烦芸哥儿。嗯……待来日吧,若有机会,定要芸哥儿帮衬一二。” “远大叔客气了,但有所言,侄儿定赴汤蹈火。” 陈斯远笑着拍了拍贾芸肩膀,扭身就走,只摆了摆手道:“我自个儿回了,芸哥儿也早些回去吧。” 贾芸哪里肯?顾不得看手里塞的是什么物什,到底将陈斯远送进了荣国府后门,这才回转。 进得巷子里,贾芸这才撒开拳头看向手中,便见内中是两张百两的银票。 二百两!贾芸只觉气血上涌,一时间竟有些目眩!他自幼丧父,全靠着母亲浆洗作工养活,顶着贾二爷的名号,又何曾见识过这么多银钱? 这些年家中不免困顿,少不得妈妈与他四下拆借,拆借是要还的,就算如此也免不了亲戚的冷言白眼。又何曾有人初次相识就赠以厚金? 头皮发麻半晌,贾芸慌忙将银票揣在怀里,缓缓舒了口气,低声嘟囔道:“府中传闻果然不假,这远大叔真个儿豪爽。不冲旁的,只冲着这份信重,来日但有差遣,不说赴汤蹈火,少不得也要为其鞍前马后奔走!” 嘟囔罢,贾芸这才兴冲冲往自家回返。 (本章完) 第26章 婚约 第26章 婚约 往后几日,陈斯远始终要见贾赦而不得。大老爷贾赦不是在外书房会客,便是往宁国府招呼往来勋贵,生生将陈斯远忘在了脑后。 陈斯远便每日四下转转,因始终不见记号,他便也不曾往八角胡同去寻孙广成。 红玉果然是个伶俐的,四下打点一番,每日吃食、用度都不曾短过;香菱一门心思扑在书册上,二人少不得夜间耳鬓厮磨,倒是情谊愈深;小丫头芸香最是嘴快,许是还想着给三姐罗香谋个差事,因是但凡扫听到了什么大事小情,回来都一股脑的说给陈斯远听。 于是陈斯远便知道了,他撞见贾芸那日下晌,薛蟠一千两银子卖了贾珍一副棺木,说是劳什子樯木质地,原本是给义忠老亲王预备的,奈何老亲王坏了事,这才转卖给了宁国府。 跟着是钦天监阴阳司的人来了,择了日子,停灵四十九日。又请了一百零八个和尚、九十九个道士做法事。 又听说贾珍认了瑞珠做孙女,如今就停灵在登仙阁。秦氏身边的小丫鬟宝珠甘愿为其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如今宁国府上下都称其为‘宝珠小姐’。 第三日开丧送讣闻,亲朋故旧陆续登门。随即又有内相戴权坐了大轿亲来上祭。不过几日,府中便传闻贾蓉捐了个正五品的龙禁尉。 转眼头七已过,这日陈斯远方才用过午饭,便有媳妇子登门道:“大老爷有请,远大爷快些吧。” 陈斯远扫量一眼,来的确是秦显家的。 当下便道:“秦嫂子稍待,我换了衣裳就去。” 秦显家的应下,扭身退下。陈斯远换过衣裳,那红玉便道:“大爷,可要我一道儿随行?” 陈斯远说道:“这倒不用。芸香年纪小,香菱管不得事,你还是留在院中吧。” 红玉点头应下,随即将陈斯远送出院外。 陈斯远一路绕行,转眼进了黑油大门,那门子余四低声道:“大老爷方才从宁国府回来,瞧着心绪倒还好。” 陈斯远心中有数,笑着点点头别过余四。此人贪财,却也不好将胃口养刁了,为免来日狮子大开口,这回陈斯远便没给赏钱。 过仪门,随着小厮进得外书房里,便见贾赦正落座书案后观量着一只赏瓶。 那小厮道:“老爷,远大爷到了。” 贾赦这才撂下赏瓶,待陈斯远见过礼后说道:“宁府那边厢须得给秦氏选处坟茔,这些时日亲友陆续登门,蓉哥儿、蔷哥儿轻易不得闲,此事又不好拖延,不若你跟着阴阳司的人走一遭。” “是,外甥记下了。” 许是觉着就这般打发下去,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于是贾赦又道:“你也来了几日,可有什么打算?” 陈斯远说道:“回姨父,外甥读书略有所得,打算往国子监深造一番。” 贾赦眯眼观量,说道:“此事容易,那黉门监捐个百八十两银子就能进去。珠哥儿媳妇之父曾为国子监祭酒,待过几日我疏通一番,远哥儿便去国子监攻读吧。” 陈斯远心里骂娘!捐监还用你疏通?那不是掏银子就能进的吗?问题是捐监除了行走方便,旁的什么好处都没有。真要捐监,又何必等着贾赦指点? 陈斯远正要再说,那贾赦却没了兴致,只摆摆手道:“且下去吧,仔细办差。” 陈斯远却没动,而是拱手道:“姨父,外甥有一事做不得主,还要请姨父拿个主意。” “嗯?何事啊?” 却见陈斯远抖落衣袖,自袖袋里寻出一封信笺来,前行几步递上案头:“姨父请看。” “嗯。”贾赦应了一声,神色不耐地抽出信笺来观量了几眼,随即忽而三角眼瞪圆,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信——我再瞧瞧!” 贾赦瞪眼仔细观量,便见其上写着: ‘致令正乔夫人: 如海遥拜。 余染沉疴,恐不久于人世,不能登门亲见,还望令正海涵。 余与宗佑自幼相识,可谓良朋益友。虽远隔千里,亦书信互通。宗佑染疾而亡,余心下大恸…… ……余常缅怀宗佑,不意余今也病入膏肓。 余此生上报圣人、下安黎庶,自问于心无愧。 临终之际,唯挂心小女一人。 小女黛玉,自幼丧母,性本纯敏,心尤娇弱,今失怙恃,余唯恨不能见其结缡。 今听闻宗佑有子枢良,秉性纯良、才情出众。若令正不弃,余愿促小女、枢良结秦晋之好。 唯余子嗣单薄,来日恐愧对先祖。若得令正首肯,望二人来日行兼祧之礼。 所诞长子,既承陈氏名分,袭祖业、继祭祀,依长幼秩序入陈家谱系,开枝散叶,绵陈家根基; 次子归余家长房,袭书香世第之名,掌余长房祖产,赓续簪缨之望,使两门皆有后嗣承祧,不致宗祧失序、香火断绝。 若令正垂怜,则余虽在九泉,亦感念情谊。 临书涕零,不知所言。 如海敬上。 延康七年正月十六。 其下又有林如海私印。’ 再看落款,既有林如海签字,又有盐司衙门官印与林如海私印。 仔细观量笔迹,果然是林如海手书,挑不出半点错漏来。直把贾赦惊了个瞠目结舌! 好半晌,贾赦回过神来兀自不肯放下婚书,一双浑浊眸子看向陈斯远,开口道:“你家中与林如海有旧?” 陈斯远拱手道:“姨父不知,家父早年林盐司乃是同榜举人,还曾一道儿进京赶考。奈何家父名落孙山,林盐司一路高中探。此后虽分隔南北,书信往来却不曾断过。待林盐司主政扬州盐司衙门,家父每岁总会拜访几回。” 陈斯远上述所说全是真话,唯独他是假的。 随即陈斯远挤出一抹苦笑来,说道:“如今家父早已亡故,这信笺到得家中,险些被毁了去。还是家中老仆忠义,悄悄将婚书盗了出来,只可惜先前的书信被烧了个干净。” 这话就是纯纯的假话了。盖因这婚书既不是写给陈家的,更不是给陈斯远的。也不知是偷还是抢,总之此物是孙广成那厮自贾琏处得来的。之后用了手段消去一些文字,又模仿林如海笔迹添上陈斯远姓名,直到前些时日方才做好。 也是因为这一封婚书,孙广成这才裹挟了陈斯远来京师贾家谋取富贵。 陈斯远此时心下忐忑生怕露出破绽来,面上却满是苦涩。 那贾赦虽直勾勾盯着他观量,却不疑有他,只是心下不住的思忖。 林如海虽娶了贾敏,却始终与贾家不甚亲近。其人在扬州为主理盐政数年,那可是天下数得着的肥缺,再不贪,只拿常例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是以前番林如海病重,贾家这才商议着让贾琏一路护送黛玉南下扬州。内中心思不问自知,自是存了吞掉林如海家产的念头。 先前贾琏陆续回信,林如海果然沉疴难起,旁人且不提,贾赦可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马就吞了那白的银子。 如今陡然横生枝节,林如海竟给了陈斯远婚书,这煮熟了的鸭子岂不是要飞了? (本章完) 第27章 奇货可居 第27章 奇货可居 想到此节,贾赦心下便是一沉。朝着门口的小厮招招手吩咐道:“去将太太叫来,就说有急事。” 小厮应下,不迭跑去寻邢夫人。 贾赦忽而眯眼问道:“远哥儿既得了婚书,又身在扬州,何不径直去盐司衙门?” 陈斯远面有凄容,拱手回道:“一则位卑,有家难回,心恐有负林……叔父所托;二则听闻林盐司沉疴缠身,听闻几日里只醒了一刻便又昏沉过去;三则林家别房盘踞,这……外甥递门贴,被奚落了一番撵了出来。” 贾赦一琢磨,这倒也合理。半月前贾琏来信便说林如海每日里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时而醒来竟认不得人了。那会子便有林家别房奔着林如海家产而来,每日吵嚷不休,气得黛玉将两个闹得凶的乱棍打了出去…… 此时就听陈斯远又道:“林叔父厚爱,外甥心下至今尚且不知所措,反复思量也不曾拿定主意,这才来请姨父做主。” “嗯。”这么一说倒是合情合理。贾赦端了茶盏慢慢饮着,思量着内中利弊得失,一时间也不发话。 他暗自运气、一言不发,陈斯远稳稳当当立在书案前,鼻观口口观心。 良久,贾赦又道:“既有此事,远哥儿何不早说?” 陈斯远道:“前几日一直寻姨父而不得,也是今日得姨父召唤,外甥这才得空将此事说了。” 贾赦一噎,倒是忘了这一茬。他连邢夫人都不甚在意,更遑论那劳什子堂姐的儿子,若不是腾不出人手来,只怕贾赦还想不起来有陈斯远这个人呢。 贾赦又道:“这婚……书信我看过了,然则远哥儿有何打算?” 陈斯远躬身道:“全凭姨父、姨妈做主就是,外甥全无异议。” “唔……” 贾赦听得此言,不禁沉吟起来。全凭自个儿做主,这倒是好事。前番贾琏来信虽不曾明说,可估摸着林如海少说也得有个十几万家财。若婚事由他做主,那过过手留存个几万两不过分吧? 想明此节,贾赦不由得心绪转好。面上也带了笑模样,摆手道:“远哥儿也莫站着了,且坐下说话。” 陈斯远应下,自行搬了凳子落座。 这会子外间环佩叮当,陈斯远扭头便见邢夫人领着丫鬟婆子来了。 甫一入得内中,邢夫人紧张地观量陈斯远一眼,又谄笑着与贾赦道:“老爷寻我可是有事儿?” 贾赦吩咐道:“且都退下吧,我与太太、远哥儿说些梯己话儿。” 一众媳妇、丫鬟应下,随即鱼贯而出。 邢夫人纳罕着又瞧了陈斯远一眼,挪步到得贾赦身边儿,忐忑着小意道:“老爷?” “唔,”贾赦随手将书信交给邢夫人道:“你且看过了再说。” 邢夫人接过书信尴尬道:“老爷惯会作弄人,我何曾识字了?” 贾赦一怔,冷哼一声便要发作,念及大事要紧,这才耐着性子说道:“这是如海写给远哥儿与黛玉的婚书。方才远哥儿才说,其父竟与如海是故交。” “啊?”邢夫人大吃一惊,狐疑着瞥了眼陈斯远,说道:“老爷,这……这会不会弄错了?我那堂姐夫不过是个举人,怎会与黛玉的父亲攀上干系?” 贾赦嗔看其一眼,训斥道:“妇人之见!读书人往来素来不看重门第,远哥儿之父与如海乃是一同中的举人,有些情谊也是寻常。” 邢夫人顿时讪笑不已:“老爷说得在理,是我见识少了。”顿了顿,又蹙眉道:“只是此事……老爷是如何做想的?” 这会子贾赦已然拿定了主意,说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海眼看着不好,既有婚书在此,我总要为我那外甥女做主。” 邢夫人一时间闹不清楚贾赦是何意,于是干脆闭口不言。 却听贾赦道:“远哥儿放心,此事自有我为你做主。” 陈斯远赶忙起身谢过:“多谢姨父。” 邢夫人顿时急了,慌忙道:“老爷,这事儿……不妥吧?黛玉自小送来,与宝玉一道儿养在老太太身边儿,府中都道老太太有心两好凑一好。这事儿若闹到老太太跟前,只怕……只怕得不了好。” 贾赦横眉呵斥道:“你知道什么?老太太不过是黛玉的外祖母,这婚姻大事哪儿有外祖母做主的道理?” 邢夫人眨眨眼,不知如何是好了。暗自寻思,今儿个怎么老爷犯了邪?这般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也乐意担下?他犯病不要紧,老太太本就不待见自个儿这个小门小户的,若是牵连下来,来日自个儿哪里还有好儿? 她心下急切,又不敢开口驳斥。 就听贾赦又道:“不过太太方才说的也在理,此事……须得从长计议。左右黛玉年岁还小,及笈还须得几年,出阁就更远了。远哥儿不妨多等等,回头儿姨父定给你个说法。” 陈斯远说道:“乍见此……信,外甥也六神无主,如今也不知该当如何……要不然就此作罢?就当没有此事?” 没这事儿?这哪儿成啊! 贾赦想明白了,林如海家产进了贾家,那也是落进公中。了不起贾琏私底下侵吞一些,自个儿威逼一番又能勒出几两银钱来? 若是促成陈斯远与黛玉的婚事就不同了。来日黛玉父母双亡,这陈斯远……就有个恶毒继母,那婚事还不是由着自个儿主张? 有这般由头在,林如海的家产先放在自个儿房里存着……不过分吧? 贾赦精光四射,不由得肃容道:“胡闹!你家与林家乃是通家之好,如海既写了婚书来,这婚姻大事又岂能含糊?” 此时陈斯远惆怅道:“外甥是怕年少位卑,配不上林家妹妹。” 贾赦拍案急道:“大丈夫何患位卑?功名利禄只管……科场上见真章!是了,远哥儿那几首诗做的极好,想来文章也差不了。这样,过几日我便寻了陶监丞,让你进国子监。” 眼见陈斯远照旧愁眉苦脸、不为所动,贾赦蹙眉道:“这捐监的确不大好,罢了,我再给远哥儿谋个荫监如何?” 陈斯远心下欢喜,面上惶恐道:“姨父,此事会不会太过劳烦了?” 贾赦霸气一摆手,说道:“都是自家亲戚,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远哥儿且回去安心等着,不出十日必有结果。” 陈斯远当下谢过,便被贾赦打发出来。出得外书房,陈斯远心下警醒,那老狐狸孙广成算计人心是一把好手,单看此番谋算竟无一处落空。来日若想算计此人,只怕不易。 不提陈斯远半是欢喜、半是防备,心事重重而去,且说外书房里。 眼见陈斯远走远,邢夫人起身慌张道:“老爷糊涂了,怎地胡乱就应承这事儿?宝玉是老太太的心尖尖,黛玉也是老太太的心头肉,真传扬出去,只怕老爷头一个挨排头!” 那贾赦却笑眯眯道:“些许训斥、数落而已,又如何比得了林家那十几万家产?” 邢夫人面上不解,旋即恍然:“老爷的意思是——啊,还是老爷想得远啊!” 贾赦笑道:“此事不急。是了,往后多往你那外甥处勤走动着。还有,此事不好张扬,你且去吩咐了,若有胆敢外传的,一律打了板子撵出府去!” (本章完) 第28章 专打不开眼 第28章 专打不开眼 陈斯远自私巷回返,这会子心下稍安,想起方才贾赦、邢夫人情形,暗想这儿人只怕是拿自个儿当做了奇货! 孙广成那老货惯会摆弄人心,此番早已算定了贾赦的贪鄙,怕是也算定了贾母绝不会准许。 这往后推演,贾母自是恶了自个儿,偏又有大老爷回护着。一边厢占着情分,一边厢占着理儿,说不得便就此僵持起来。再往后等黛玉回来又该如何? 陈斯远忽而醒悟,哪里还敢撑到黛玉回来?黛玉一回,贾琏必回,到时候自个儿这个冒籍的假货只怕早就逃之夭夭了。 思忖间到得后门,忽有一人迎上来作揖道:“侄儿见过远大叔。” 陈斯远回神,便见拦在身前的是贾芸。 不禁纳罕道:“芸哥儿?你又来寻周嫂子?” 贾芸尴尬道:“周嫂子贵人事忙,侄儿可不好轻易叨扰。上次得了远大叔恩赏,偏赶上母亲生病。今日母亲好转,听闻远大叔仗义疏财之事,将侄儿骂了个狗血淋头,赶着让侄儿来听远大叔吩咐。” 说话间又是一揖到地,道:“若无远大叔援手,母亲这一回只怕是难了,请受侄儿一拜!” 陈斯远上前搀扶,说道:“咱们年岁相当,又志趣相投,犯不着如此生分。”待贾芸起身,陈斯远又道:“也是凑巧,姨父方才叫我去,吩咐我明日会同阴阳司一道儿为蓉哥儿媳妇选个墓穴。你明日若无事,便随我一道儿去瞧瞧吧。” 贾芸顿时一怔,旋即应承道:“远大叔既然有事,侄儿自当鞍前马后。如此,侄儿明儿个一早便在门外候着。” 二人定下此事,贾芸自行回返家中,陈斯远迈步进得荣国府,心下自然知晓方才贾芸为何发怔。 那秦可卿为贾蓉正妻,照理说或是埋入祖坟、或是停灵家庙,留待贾蓉百年之后夫妇二人殡骨。 贾家不比寻常小门小户,宁荣二公设铁槛寺为家庙,按说秦可卿理应入铁槛寺停灵,又何必急切去寻劳什子的墓穴? 且贾家祖坟各处墓穴早已预留,按说也不用四下找寻。 陈斯远却知,如何处置秦氏发引一事上,只怕宁荣两府意见不一。 依着贾珍,自然是大操大办、风光大葬。如此处置,难免有些僭越;若依着贾政与贾赦的意思,那秦可卿无所出,依着规矩进步的祖坟,干脆寻个风水宝地埋了了事,免得来日麻烦。 东西二府各有心思,却与陈斯远无关。他如今虽说因着那封婚书境况略略改善,可依旧是攀附而来打秋风的穷亲戚。这上头斗法,他依着本分规矩做事就好,旁的一概不用管。 眼看回转自家小院儿,忽见自夹道转出二人。当先一人满身绫罗绸缎,披着西洋呢的赭红披风,身边还随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却不是柳燕儿还有哪个? 那柳燕儿也瞥见了陈斯远,当下杏眼瞪圆狠狠一瞥,这才屈身一福:“远哥儿。” 如今柳燕儿落在薛蟠手里,陈斯远须得避讳一二,因是只略略颔首便自行进了家门。 心下暗忖,这才几日光景,那柳燕儿便穿金戴银,想来定是将薛蟠那厮唬弄住了?他与那柳燕儿虽各有心思,可对着贾家却算是一条心的,暂且不用担心柳燕儿将其卖了。 问题是陈斯远存心对付孙广成等人,待图穷匕见,二人总要分道扬镳……须得想个法子将这威胁消弭了才好。至于法子,不过是分化、拉拢罢了。老人家成例在前,自然要将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进得小院儿,抬眼便见红玉沉着脸儿,小丫鬟芸香也是气鼓鼓的模样。 见陈斯远归来,两个丫鬟上前来迎,陈斯远观量二者神色便问道:“怎地了?这是谁招惹了你们?” “大爷——” 芸香方才开口,红玉便道:“不过是小事,我回头便能处置了,也不用事事都劳烦大爷。” 芸香却道:“那赵亦华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他又是宝二爷身边的人,姐姐还能如何处置?” 红玉蹙眉恼道:“如何处置是我的事儿,总之处置了就是了。” 陈斯远停步道:“到底何事?” 红玉抬眼观量陈斯远一眼,张张口没言语。那芸香便巴巴儿说将出来。 却是今儿个一早,红玉眼见天气愈发寒凉,眼见正房里的丝绢屏风不中用,便去寻了库房管事儿的打算换个屏风。红玉打点了银钱,挑中了一具檀木四联屏梅兰菊竹四君子屏风,说好了下晌送来,谁知左等不见人来、右等不见屏风。 实在等不起,红玉打发芸香去过问,谁知那管事儿的却道,那檀木屏风却被赵亦华半路截了胡。只说宝二爷有用,转头便叫人搬走了。 红玉听闻后气了个半死!宝二爷如今还在老太太处住着,不曾搬出来,那绮霰斋用的都是六联屏,何曾用过四联屏了?定是那赵亦华扯虎皮做大旗,打着宝二爷的名号将物件儿搬去了自家。 荣国府中下人向来生着富贵眼,平素吃那卡要自是不提,如今竟欺负到主子头上了,还不是瞧着陈斯远不算正经主子?否则又哪儿来的胆量敢半路截胡? 听小丫鬟芸香说完,陈斯远顿时笑了。有道是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开眼!自个儿方才被贾赦当做了奇货,这光景正好拿人立威。还想着从何处着手呢,不想着赵亦华就自个儿送上了门。 笑过,陈斯远面色发冷,说道:“赵亦华?这人可住在府中?” 红玉赶忙拦道:“大爷,管事儿的应承了,明儿个定选个好的屏风送来。为这起子小人,大爷犯不着气恼。” 陈斯远看了红玉一眼,情知红玉是想着自个儿初来乍到,招惹了是非容易惹人厌嫌。莫说是自个儿这等远亲了,贾家其余几房,好比那贾芸,不照样被一众奴才刁难? 陈斯远存心立威,先前与薛蟠闹了一场,到底消弭了,只怕那些刁奴尚且心存侥幸。如今大闹一场倒是正好。 因是陈斯远冷声道:“咱们不招惹是非,却也不怕是非。与人为善自是该当,可也分人。这等没规矩的奴才,莫非我还要忍着让着不成?芸香,你来带路,我倒要看看那屏风到底摆在了何处!” 芸香顿时来了精神,赶忙前头领路。 陈斯远拔脚就走,红玉眼看拦不住,紧忙缀上,低声劝慰道:“大爷思量清楚,那赵亦华可是太太的陪房。” 言外之意,如今可是太太掌家。常言道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就这般打上门去,这让太太的脸儿往哪儿放? 得罪了太太,陈斯远来日还如何在贾家寄居? 陈斯远却昂首道:“再如何,也不能没了规矩。” 此时三人转入西面夹道,芸香兴奋地指着一户人家道:“大爷,便是这家!” (本章完) 第29章 裙钗一二可齐家(上) 第29章 裙钗一二可齐家(上) 此间为裙房,侧面开院门,用于安置府中仆妇人等。这会子小门开着,陈斯远一言不发抬脚就进了小院。 芸香、红玉紧随其后,那院中正有一妇人晾晒一物,忽见三人闯进来,禁不住蹙眉道:“你们是谁?可是有事?” 妇人不曾见过陈斯远,却认识红玉,知道其曾是宝二爷处的丫鬟。心下骤然想起,这红玉好似改回了原名,又拨付到了新来的大太太外甥处。目光转回陈斯远,心下咯噔一声,顿时晃过神来,猜到了来者便是陈斯远。 妇人骤然变了脸色,数落道:“小……红玉,再是什么急事,也没有这般急吼吼往人家闯的。” 此时房门拉开,自内中行出一人来,扫量一眼顿时慌张不已,却强自撑着场面,朝陈斯远作揖道:“原是陈大爷……大爷虽是主子,却也不好四下乱闯。” 那小丫鬟芸香半边身子躲在陈斯远身后,探出头来叫嚷道:“姓赵的,你半路截了我家大爷的屏风,如今我家大爷亲来,你还不赶快将东西还了来!” 赵亦华蹙眉说道:“这话可不能乱说,那屏风是宝二爷瞧中了的,我不过是办差的,怎能怪到我头上?陈大爷若是不满,不若去寻宝二爷说道说道。” 那赵亦华存着什么心思,陈斯远心知肚明。他这等外男,自然不好往内宅去寻宝玉,又哪儿来的机会当面对质? 陈斯远只是来立威,与此人理论难免失了身份,因是也不开口。倒是身后的红玉站将出来,数落道:“赵亦华,你少拿宝二爷扯虎皮!绮霰斋用的是六联屏,宝二爷讨了四联屏有何用?” 赵亦华道:“这话说的,我不过是奴才,主子如何吩咐自然如何办差。还是那句话,陈大爷不若去寻宝二爷说道。” 陈斯远冷笑一声,朝着那赵亦华招招手。赵亦华心下惴惴,到底挪步上前,道:“不知陈大爷有何吩咐……啊——” 话没说完,陈斯远一脚踹出去,赵亦华猝不及防,惨叫一声飞出去趴伏在了地上。 那妇人赶忙过来搀扶,急道:“你……再是主子,也不能胡乱打人啊!” 陈斯远理都不理,只吩咐道:“去里面瞧瞧那屏风可在。” 猝然动手,小丫鬟芸香唬得愣了神。红玉却二话不说便往内中寻去。那妇人顾不得赵亦华,紧忙去拦,红玉情知今日怕是不能善了,干脆推搡开妇人闯进了屋里。 随即回身掀开门帘,与陈斯远道:“大爷快看,这屏风果然被这刁奴搬回了自家!” 妇人慌了神,踟蹰着不迭声‘这这这’个没完,却是说不出一句旁的话来。那赵亦华小腹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这会子情知碰上了硬茬子,心下后悔不迭,于是闷着头不敢言语。 小丫鬟芸香这会子回过神来,眼看陈大爷大发神威,顿时狗仗人势道:“你这刁奴还有何话好说?”眼见赵亦华闷头不言语,又挑唆道:“大爷,咱们占着理儿,这等刁奴干脆打死了账!” 红玉急了,上来便拧芸香的耳朵,教训道:“再浑说明儿个就送你回家!” 小丫鬟芸香顿时讷讷不敢言。 红玉又与负手而立的陈斯远道:“大爷,此事还是报与二奶奶处置吧。” 陈斯远是寄居的远亲,自然不好处置贾家奴仆。 陈斯远道:“不急,你们二人先把那屏风搬出来再说旁的。” 芸香便道:“是了,总要将东西抢回来再说。” 当下红玉、芸香入内去搬屏风,那妇人终于回过神来,噗通一声跪地求肯道:“陈大爷,我……当家的一时痰迷了心窍,还望看在太太的份儿上,饶过当家的这一遭吧。” 陈斯远理都不理,那妇人絮絮叨叨说了半晌也不见回音,只得暂且住口。此时芸香与红玉将那四联屏风抬了出来。 陈斯远扫量一眼,便知是个好物件。通体黑檀木,其上雕绘细致,四扇上各有梅兰菊竹君子图。只怕拿出去发卖,少说也值个几百两银子。 “大爷,是不是这就搬回去?”芸香问道。 陈斯远却吩咐道:“放下就得了。” 红玉、芸香依着吩咐放下,便见陈斯远上前一脚,咔嚓一声将那屏风踹断,跟着又是几脚,眼看着便碎了一地。 陈斯远停手才道:“这等狗奴才用过的,便是砸烂了我也不用!”又吩咐红玉:“你去寻二嫂子,我便在此处等着!” 芸香吓得噤若寒蝉,红玉应了一声,紧忙快步去寻。 …………………………………………………… 凤姐儿院儿。 凤姐儿方才回转,三个小姑子便寻了过来。凤姐儿略略说了宁府事宜,忽而故作嗔恼道:“大哥哥这般求肯,太太也发了话,我还能说什么?只得先行应承下来。结果方才才知,敢情那馊主意竟是宝玉出的!真真儿气死个人!” 这话说的是今日凤姐儿随着邢夫人、王夫人一道儿往宁国府帮衬,中途贾珍闯进后堂,说家中纷乱,尤氏又犯了旧病不能理事儿,便央求凤姐儿过府来帮衬。 凤姐儿本就是个爱揽权的性儿,心下自然是千肯万肯的,只是碍于王夫人也在,这才一直矜持着。后来王夫人发了话,凤姐儿也就顺势应承下来。 闻言探春便道:“尤大嫂子发了病,宁国府可不就乱了套?数来数去,可不就是凤姐姐处事妥帖?” 迎春也笑道:“珍大哥可是会选人,凤姐姐这一去,自然便将后头事宜理顺了。” 凤姐儿闻言娇笑道:“诶哟哟,你们几个小的就别捧着我了。这千头万绪的,我还没理出个头绪来,加之这荣国府也不能撂下,说不得来日我一个人儿须得劈成两半来用呢。” 正待此时,忽而平儿转将进来,凤姐儿见其神色凝重,便道:“有事儿?” 平儿便道:“陈大爷身边儿的红玉来寻二奶奶。” 本道凤姐儿会先行打发了三个小姑子再说,不料凤姐儿却蹙眉径直问道:“有话直说便好,这三个小的还是外人不成?” 平儿笑道:“我是怕污了三位姑娘的耳朵……是这般,赵亦华抢了陈大爷的屏风搬回自家享用,却推说是宝二爷的意思。陈大爷登门一瞧,结果那屏风就在其家中。如今人赃并获,陈大爷打发红玉来请示二奶奶该如何处置。” 凤姐儿顿时三角丹凤眼闪过寒意,略略思量,冷笑道:“早知这家中的下人失了尊卑,下人不是下人,主子不是主子的,可好歹大面上还过得去。这倒好,如今竟敢骑到主子头上来!” (本章完) 第30章 裙钗一二可齐家(下) 第30章 裙钗一二可齐家(下) 王熙凤话音落下,三春彼此观量一眼,虽不作声却各有思量。 荣国府奴大欺主之事不新鲜。探春庶女出身,胜在明辨时务、乖顺讨巧,境况比照迎春、惜春强了许多,奈何却有个糊涂生母与不懂事的兄弟拖累;迎春同样庶出,自打生下来贾赦便不管不顾;惜春可算是嫡出了,奈何却是宁国府的,偏刻下寄居荣国府,一年也不见回宁国府一回。 三个姑娘说出去都是金闺玉质,吃穿用度自是不缺,可被奶嬷嬷、婆子哄骗、盗窃、勒索之事就不曾少过。 因是方才听平儿说起,只觉心下气愤不已。待听闻陈斯远打上门去人赃并获,先是觉着出了口恶气,旋又为其担忧不已。 那赵亦华乃是王夫人陪房出身,如今在宝玉处听差,这般不管不顾撕破脸皮,难免王夫人事后多想。 奈何迎春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惜春寄人篱下谨小慎微,探春倒是个爽利性子,偏偏因着王夫人也不好张嘴。于是三个姑娘彼此观量一番,探春只道:“既如此,我们便先去寻大嫂子听讲了。” “去吧。” 凤姐儿打发走了三个小姑子,待平儿伺候着其围了大红斗篷,旋即昂着头领着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出了小院儿。过穿堂经过大厅,再过角门上了东面夹道,不多时便到了赵亦华居所。 当先的小丫鬟丰儿叫了声‘二奶奶来了’,当下内中为之一静,王熙凤粉面含霜,顾盼生威,到得院里先是瞥了眼兀自趴伏在地上的赵亦华,又瞥了眼战战兢兢的妇人,最后方才看向转过身形来的少年郎。 但见那少年虽只十四、五年纪,身形却比她还要高上大半个头,身形挺拔,眉目俊俏,尤其一双眸子分外引人,内中好似藏星蕴月一般。 凤姐儿打量着陈斯远,陈斯远也在观量凤姐儿。便见凤姐儿外罩大红斗篷,内中是玄色底子织金凤凰纹样锦缎对襟褙子,内衬浅紫镶蓝边方口立领偏襟袄子,下着深紫镶金边缎子马面裙。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陈斯远拱手道:“斯远见过二嫂子。” 凤姐儿笑道:“想来当面的便是远兄弟了?都说家中来了个才貌双全的哥儿,可惜一直不曾得见。今儿可算是见着了。是了,远兄弟上回送的福禄寿三星极对我心思,摆了好几日生怕污了去,这两日方才收拢在箱子里。” 陈斯远笑道:“能入二嫂子眼就好。” 凤姐儿颔首道:“旁的话往后再说,”说话间冷了脸儿看向那夫妇二人:“先处置了这等没规矩的狗奴才再说!” 那妇人骇得噗通一声跪伏在地,捣头如蒜求肯道:“二奶奶宽宥啊,当家的不过一时糊涂,瞧着那屏风稀罕,只想着搬回来多瞧两眼,过几日就送回去了……可没想着偷拿主家的东西啊!” 那赵亦华也爬起来道:“小的糊涂了,小的该死,求二奶奶饶了小的这一遭吧。” 凤姐儿瞧着那七零八落的屏风有些纳罕,一旁的陈斯远便道:“二嫂子,方才兄弟一时气愤,又不好与这奴才计较,这才将屏风砸了去。” 凤姐儿闻言赞道:“砸得好!本就是给主子用的物件儿,被这奴八辈儿的占了去,就算抬回去谁又肯再摆在房里?” 顿了顿又骂道:“野牛肏的,你也是太太身边的人,府中的规矩都忘了?没旁的话,奴大欺主,家里怕是留不得你了,拾掇了东西明儿就给我滚出去!” 赵亦华夫妇又是捣头如蒜,那妇人道:“当家的不过一时糊涂,求二奶奶念在这些年当家的勤勤恳恳,一直跟着太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宽宥一遭吧。” 陈斯远面上不动,心下玩味,这是搬出王夫人来压凤姐儿? 凤姐儿果然更恼,骂道:“什么功劳苦劳我是没瞧见,你既然拿太太说话,那咱们这就到太太跟前去,且看太太怎么发落你这狗奴才!” 赵亦华一把将妇人推倒,说道:“咱们下人跟着主子是本分,哪里好提什么功劳苦劳的?二奶奶,这回是小的犯了贪念,认打认罚别无二话。只求二奶奶莫要将小的赶出去。” 陈斯远看向赵亦华,暗忖这厮也不蠢啊,那先前所作所为就纯纯奔着自个儿这远亲好欺负了? 果然,凤姐儿听了这话怒气稍减,说道:“阖府上下都说我是个严苛的,也罢,莫说我不容情。你既这般说了,打三十板子、罚半年月例银子——”又瞥了眼七零八落的屏风:“再将这屏风赔了,此事就算了结。你可服?” 赵亦华心如刀绞!三十板子打下来,说不得就得躺个十天、半个月的,半年月例也就罢了,不过六两银子,可那屏风就要了命了,没三五百两银子下不来。他这些年鞍前马后伺候着,虽得了宝玉不少赏赐,可一时间哪里又凑的出来这般多银钱? 可事已至此,不应承明儿个就被赶出府,因是只得咬牙道:“小的别无二话。” 凤姐儿换了脸色,笑着看向陈斯远道:“远兄弟甭搭理这起子蹬鼻子上脸的小人,过会子我叫平儿选个妥帖的屏风给远兄弟送去。” 陈斯远笑道:“那敢情好。方才兄弟一时气恼,倒不是真个儿为了那屏风,只是心下气不过。二嫂子处事公道,如今这心气儿顺了,也没旁的话说。” 凤姐儿笑着颔首,又往左右吩咐道:“明儿个一早拖到我门前打足三十下,让那些刁滑媳妇、婆子都瞧瞧,免得来日说我不教而诛!” 左右轰然应下。 陈斯远这才拱手道:“如此,此间事了,兄弟就先回去了。” 凤姐儿道:“快回吧。平儿,仔细挑个好屏风给远兄弟送去。” 当下众人散去,陈斯远领着红玉、芸香沿着东侧夹道往自家小院回返。 陈斯远面上风轻云淡,不过治了个刁奴,他心下又何曾会在意?红玉面有忧思,生怕此番陈斯远恶了王夫人,那往后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唯独那小丫鬟芸香,这会子好似斗胜了的公鸡一般,昂首阔步、趾高气扬,恨不得打个鸣让阖府都知道。 转眼到得院门前,便见王善保家的匆匆出来,亏得陈斯远拉扯一般,不然这婆子就得撞他个满怀。 “诶哟……远哥儿?你可算回了,太太听闻你打了个奴才,生怕远哥儿挨了欺负,赶忙就寻了过来。” 话音落下,随即便听内中邢夫人道:“好端端的,怎么跟个奴才计较起来了?” 周一求追读、收藏、推荐票~ (本章完) 第31章 虚情假意 第31章 虚情假意 眼看邢夫人眼中三分虚情假意、七分幸灾乐祸,陈斯远禁不住暗自腹诽,无怪邢夫人处处被那王夫人压一头,演技这般拙劣,便是傻子都能瞧出来,又如何瞒得过贾母去? 陈斯远沉声道:“姨妈,二嫂子方才来了一遭,都料理妥当了。咱们进去说话。” “啊?都料理妥当了吗?” 邢夫人也知院子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当下二人进得内中分宾主落座,香菱奉了香茗,二人这才叙起话来。 却说邢夫人怎么来了?方才陈斯远离了外书房,大老爷、邢夫人两公婆计较一番,邢夫人不禁反思,如今这外甥成了奇货,奈何前些时日自个儿一直待搭不理的,如今忽而热切起来难免不美。 因是回返后宅计较一番,便寻了些前些时日存下的果子,领了丫鬟婆子往陈斯远处而来。到得内中,问过香菱方才知晓,陈斯远竟领着人去寻那赵亦华晦气去了。 这话到得王善保家的嘴里,就成了邢夫人听闻陈斯远与人闹将起来,急吼吼过来撑场面了。 方才那会子邢夫人又惊又喜,惊的是万一闹到老太太跟前,只怕陈斯远再不好在府中居停,如此岂非坏了自个儿与大老爷的好事?喜的是,此番抓了赵亦华马脚,此人可是太太的陪房,来日说将出去少不得落一落太太的脸面! 本道虚情假意一番,回头儿再寻了大老爷讨主意,谁知此事竟料理了个干净。 听得陈斯远说罢,邢夫人挑不出凤姐儿的不是,这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只可惜没将那赵亦华撵出府去。 荣国府中的仆役、丫鬟来源大抵有三处,一则是家生子,二则外头采买来的漂亮小丫头,三则便是随着女主子嫁过来的陪房。 于她们这些嫁过来的女主子而言,自然是陪房管着的差事越多,自个儿的地位便越高。 这些年王夫人仗着掌家之便,四下安插自个儿的陪房,邢夫人是后嫁过来的不说,家中还寒酸,陪房里就王善保一家子能略略有些用处。这各处的差事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王夫人的人先占了,不打发出去邢夫人哪里好安插自个儿的人手? 因是邢夫人开口便道:“都说凤姐儿是个狠辣的,我瞧着也就是那么回事儿,雷声大雨点小。这等狗奴才,径直打了板子赶出府去就是,府中哪里还容得下?”顿了顿,又低声道:“这琏儿媳妇怕是心里更向着她那亲姑姑多一些。” 这话陈斯远不好接,那邢夫人便又道:“远哥儿也是寻思的少了,下回有这等悖主之奴,远哥儿只管提了人去寻我,万事自有我替你做主。” 陈斯远便笑道:“我也是怕劳烦姨妈——” 话没说完,邢夫人就嗔道:“远哥儿这是什么话?你是我嫡亲的外甥,你又占着理儿,我还能不为你做主?”顿了顿,邢夫人目光闪烁,好似自个儿都有些不信,言辞为之一弱道:“就算我做不得主,那不是还有大老爷吗?” 陈斯远暗忖,真个儿信了邢夫人的话,只怕来日一准儿被坑死。心下这般想着,面上却笑道:“是,外甥记下了。” 二人说了半晌话,邢夫人又瞥见一旁侍立的香菱,当下将其招过来,扯着手儿赞道:“这丫头生得眉目如画,我瞧着就欢喜。”看向香菱道:“你既跟了远哥儿,往后须得仔细勤快些,来日哥儿有了出息,我做主让哥儿纳你过门。” 香菱低声应下,俏脸晕红。 邢夫人又咬咬牙,自手腕上褪下一枚手镯,顺势便戴在了香菱手上,随即赞道:“这镯子你戴着吧,啧啧,瞧这藕臂,戴了这镯子反倒衬着更白净了。” 香菱赶忙屈身一福:“谢太太赏。” 邢夫人又豪气瞥向红玉、芸香二人,道:“嬷嬷,拿两串钱来赏了。你们往后尽心照料哥儿,往后少不了你们的好儿!” 红玉、芸香屈身谢过,邢夫人这才起身道:“时候不早,哥儿先歇着,我还得往老太太跟前走一遭。” 陈斯远起身相送:“我送姨妈。” 邢夫人一行风风火火的走了,陈斯远回转身形,打发了红玉与芸香下去歇息,进得房中便见香菱已然拾掇过了茶盏。见得陈斯远进来,香菱展颜一笑,叫道:“大爷!” 陈斯远见其面上不见忧虑,就笑着问道:“就不怕我跟人闹起来?” 香菱先是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仰头瞧着陈斯远道:“闹就闹了,又能怎么样?了不起这荣国府待不下,我随着大爷一道儿出府就是了。” 真个儿是好姑娘啊! 陈斯远探手挑起香菱下颌,不待其反应便将嘴唇覆了上去。香菱先是愕然、茫然,随即慌乱得好似烂泥一般瘫软下来。错非陈斯远探手扶住其身形,只怕就要委顿在地了。 俄尔,陈斯远松开香菱爽朗一笑,说道:“今儿个我高兴,来来来,我教你读书。” …………………………………………………… 凤姐儿院儿。 王熙凤这会子歪在炕上,平儿去而复返,说道:“奶奶,我给陈大爷选了个紫檀木四联屏屏风,就是去岁北静王府送来的那一件儿,其上绘着四美人,想来能合陈大爷的心意。” “嗯。”王熙凤手撑在炕桌上,显是在蹙眉沉思。 平儿不敢放声,便侍立一旁等候。 须臾,王熙凤回过神来道:“这远兄弟倒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大哥哥托我料理宁国府事宜,我想了想,总计不过五样事儿: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顿了顿,又道:“这后头我亲自坐镇倒是好说,倒是这外头须得有个人镇着。先前还想寻了贾芹来帮衬,如今瞧着,远兄弟岂非比贾芹更合适?” 周一求追读、收藏、推荐票~ (本章完) 第32章 涟漪 第32章 涟漪 那贾芹是什么货色,凤姐儿心知肚明。错非实在无人可用,凤姐儿又哪里敢用此人? 新来的远哥儿自是不同,瞧着就一身正气,又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儿,也不用多,帮衬自个儿月余光景,这丧事定治得妥当。 凤姐儿越琢磨越对味儿,此时平儿却泼冷水道:“奶奶,那可是大太太的外甥,又是要考取功名的,哪里能随便使唤?” 凤姐儿冷笑道:“我那婆婆什么性儿你还不知?再是亲戚,处得久了也难免生出间隙……你甭管了,过几日我寻远兄弟问问就是了。” 平儿应道:“奶奶有主意就好。” 凤姐儿瞥了眼自鸣钟,赶忙起身道:“哟,都这个时辰了,快拾掇了,须得往老太太跟前去了。” 主仆二人拾掇停当出得门前,刚巧便撞见散了课的李纨领着三春也往贾母院儿去。 众人撞在一处,自是好一番说话,随即一并过穿堂往前头绕行。 此时探春禁不住问道:“凤姐姐,那事儿料理的如何了?” 凤姐儿就道:“还能如何?这等悖主的奴才,自是该打打、该罚罚。” 惜春也问道:“那远大哥呢?” 凤姐儿不禁纳罕道:“又不是远兄弟的错儿,我处置过了,他自然回去歇着了……哦,我还让平儿送了一副屏风过去。” 三春彼此观量,纷纷暗自松了口气。惜春年岁小,这会子还没城府,便笑着说道:“我便说远大哥无事,偏三姐姐还挂着心。” 凤姐儿嗔怪着吃味道:“好啊,这才几日,你们不说挂着我,反倒一直念着新来的远兄弟,三个小白眼狼,亏得我往日待你们这般好。” 迎春赶忙笑道:“凤姐姐这话却错了,远兄弟新来,被那等悖主的奴才欺负了也是寻常;凤姐姐如今管着家,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抚虎须?” 探春也道:“正是这个道理,可不是咱们偏心眼。” 凤姐儿笑道:“还虎须……敢情我倒成了母老虎!” 凤姐儿与三个小姑子闹做一团,李纨在一旁笑看,心下忽而醒悟,难怪方才三个小姑子学女红时时而心不在焉,原是记挂着那新来的远哥儿。那三首诗倒是顶好,可惜不知那人文章如何。 李纨转念一想,此人性子这般烈,又哪里是长久之道?万不可让兰儿学了去,是以还是莫要沾染为妙。 说话间自游廊进得荣庆堂里,内中只王夫人、薛姨妈陪着贾母说话。 见得凤姐儿、李纨、三春一齐到来,贾母自然欢喜不已,笑着打趣了几句,又赶忙吩咐鸳鸯、琥珀为几人倒茶。 待众人落座,贾母便道:“凤哥儿怎么才来,可是宁国府又有事?” 凤姐儿瞥了眼王夫人,笑着说道:“倒不是宁国府,反倒是这家中出了事。有个奴才瞧着远哥儿挑中的屏风好,偷偷搬回了自家,正好被远哥儿拿了个正着。” 凤姐儿这话避重言轻,自是碍于姑母王夫人。 贾母顿时变了脸色,道:“还有这等事儿?凤哥儿如何处置的?” 凤姐儿道:“这等悖主的奴才,自然要狠狠收拾!明儿个一早当着一众媳妇、婆子面先打三十板子,罚半年月例,再将那损了的屏风赔来。” 贾母略略蹙眉,刚要说这处罚的有些轻,忽而醒悟过来,凤姐儿一直不曾说那奴才姓甚名谁,不问自知,只怕一准儿是王夫人身边的陪房。 贾母便道:“这般处置倒也妥当。过会子叫了赖大,明儿个一早干脆拖到仪门外打了,让里里外外的下人都瞧清楚。” 凤姐儿笑着应下,那王夫人虽也陪笑,手中的念珠却禁不住越转越快。 自古婆媳少有和美的,大多都要或明或暗的斗上一辈子。想那王夫人早年未出阁时也是个泼辣、阔朗的性儿,到得贾家几十年,生生磨成了如今这般见天吃斋念佛的。 好容易熬到掌了家,可上头的婆婆还在,家中各处关要照旧是老太太的人。因是王夫人干脆将管家的差事交给了凤姐儿,自个儿只在后头掌个总。 方才凤姐儿那饶有深意的一瞥,王夫人哪里还不知,那犯了事的奴才只怕是自个儿的人?当下又恨又怕,便琢磨着回头寻了凤姐问个究竟。 且不提荣庆堂里其乐融融,却说那赵亦华遭重罚之事转眼便在阖府传扬开来。 一众丫鬟、媳妇子、婆子、下人,提及凤姐儿自然惧怕不已,连带提及那陈斯远来也惧了三分。 私下里的流言蜚语,转眼便传进了王夫人院儿。 却说这日贾环寻到赵姨娘跟前吵嚷着要买个蝈蝈笼子,盖因私学里香怜、玉爱二人怀中揣了鎏金蝈蝈笼子,眼看要入冬,那蝈蝈还活得好好儿的,用草茎略略拨弄便会鸣叫不已。 贾环瞧着眼热,回来便与赵姨娘闹将起来。 赵姨娘哪里舍得给贾环买这般玩物?当下少不得一通臭骂,临了到底塞了贾环一角碎银,那贾环这才乐颠颠而去。 贾环才走,丫鬟小吉祥儿便跑来回道:“姨娘,方才听胡婆子说,姨娘的兄弟贪占了远大爷的屏风,被远大爷拿了个正着,随即叫了二奶奶来。二奶奶发了话,说是明儿个一早要打三十板子,还要罚半年月例呢!” 赵家乃是王夫人的陪房,兄弟姊妹一共三人。赵姨娘在当间,上头有个哥哥赵国基,下头就是这兄弟赵亦华。 早年赵姨娘趁着王夫人产育,到底寻机上了老爷贾政的床,等王夫人回过神来,赵姨娘肚子里已然揣了探春。事已至此,只得捏着鼻子认下。 那赵国基自然是跟赵姨娘一条心的,凡有所求,无不应允;倒是那兄弟赵亦华是个胳膊肘朝外拐的,反倒跟王夫人更亲近些。 因是姐弟二人生了间隙,如今听闻赵亦华倒霉,赵姨娘顿时一挑眉眼,恨声道:“啧啧啧,真个儿以为跟着夫人就是主子啦?不分远近的东西,合该他挨打!” 话音刚落,外头小鹊道:“姨娘,赵嫂子请见。” 赵姨娘略略纳罕,转眼便见小鹊将赵国基家的引了进来。 二人名为姑嫂,如今却天差地别。赵姨娘为贾政妾室,好歹也算半个主子……实则赵姨娘全然当自个儿是主子——赵国基家的乃是贾家家生子。 二人相见,自然一个端坐一个站着回话。 赵姨娘便问道:“今儿个怎么来了?” 赵国基家的就道:“好叫姨娘知道,是当家的叫我来与姨娘借些银钱……说是他那兄弟如今实在不凑手,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总要帮衬一把。” 赵姨娘顿时炸了:“凭什么?你回去跟我哥哥说,这会子想起咱们来了,当日卖咱们的时候怎么就忘了?” (本章完) 第33章 结交(上) 第33章 结交(上) 赵姨娘大骂不止,什么‘黑了心的蛆虫’‘王八行子’‘白眼狼’一股脑的骂将出来。 那赵国基家的闻言非但不恼,反倒凑过来添油加醋道:“姨娘说的正是道理!此时记起咱们来了,早干嘛去了?不怕姨娘笑话,要不是当家的逼着,这一遭我是不想来的。” 赵姨娘就道:“我哥哥就是老好人的性儿,你不用管他,过几日也就消停了。再说赵亦华这些年跟着宝玉,也不知贪了多少好东西。不过几百两银子,我就不信他拿不出!” 赵国基家的顿时同仇敌忾,数落了赵亦华一通,这才心满意足而去。 赵姨娘方才消了气,转头小鹊又来回话:“老爷来了!” 赵姨娘‘呀’的一声自炕头跳将下来,寻了镜子抚了鬓角,又赶忙涂了胭脂,这才不迭地迎将出来。 才到小院门前,便见贾政眉头紧锁行将过来。 赵姨娘规规矩矩屈身一福,叫了声‘老爷’,旋即起身半边身子挨将过来,低声道:“老爷这是才散衙?” 贾政就道:“往秦家去了一趟,哎……白发人送黑发人,秦郎中愈显老态。” 赵姨娘扶着贾政往屋里走,笑道:“老爷来了我这儿,就莫要寻思那些烦心的了。瞧着老爷疲乏得紧,我给老爷松快松快?” 贾政应了一声。二人进得屋里,待贾政落座,赵姨娘便到得贾政身后,探出双手为其揉捏起来。一边厢揉捏,一边厢身前时不时贴向贾政背脊,嘴里巴巴儿便将赵亦华的事儿说将出来。 那贾政被撩拨得心头火起,赵姨娘这才道:“老爷说说天下间哪儿有这般道理?当日哈巴狗也似的连亲姐姐都不认,上赶着去太太跟前听差。如今出了事儿倒是记得我这个姐姐了,怎地不去寻太太帮衬?” 因着秦家的事儿,贾政正心烦意乱,哪里有空理会这等狗屁倒灶的屁事儿? 当下只含糊道:“凤姐儿不是处置了?到底如何处置的?” 待赵姨娘说了处置法子,贾政颔首道:“也算妥当,好歹也能警醒一番。”顿了顿,又想起陈斯远来,正要说些什么,忽觉那揉捏的一双手不规矩起来,赵姨娘还甜腻腻在其耳边叫了句:“老爷啊~” 一嗓子叫得贾政心下火热,忽而记起眼看要到申时,这才道:“胡闹!” 赵姨娘顿时哼哼着委屈不已,贾政咳嗽一声才道:“过会子就在你这儿摆饭。” 赵姨娘顿时大喜,招呼外间道:“小鹊、小吉祥儿,去厨房吩咐了,就说老爷今儿个在我这儿摆饭!再把那坛子虎鞭酒拿了来!” 贾政顿时咳嗽连连,偏生赵姨娘还不知错在何处,只一边厢顺着其背脊,一边厢媚眼勾人。 贾政心下暗叹,罢了,虽蠢了些,可好歹满心满眼都是自个儿,总比那身在贾家却想着王家的强了许多。 …………………………………………………… 一夜无话。 这日一早陈斯远用过早点,嘱咐几个丫鬟守好门户,穿戴齐整便自后门出来,结果迎面就撞见了等候多时的贾芸。 陈斯远纳罕道:“不是说过芸哥儿径直在前头等着就是了,怎地还在后门等着?” 前头有门房遮风挡雨,还能吃一些热茶。这后门可没门房,大冷天冻上半个时辰,整个人都僵了。 那贾芸笑道:“远大叔不知,侄儿也是才到。琢磨着先行等一会子,若远大叔不来,侄儿再去前头。” 陈斯远点点头说道:“那就一道儿去吧。” 当下二人自私巷转到前头,进了东角门,旁边便是马厩。陈斯远寻了管事儿的言语几句,管事儿的立马吩咐小厮牵了两匹马来。 二人骑了马,又会同阴阳司人等,一路穿街过巷出了京师,一路往风水宝地寻去。 如此一连折腾三日,风餐露宿,倒是选了两处风水宝地。这日一早又从京师出来,沿着官道一路往西,却是朝着那西山寻去。 清早出发,晌午才到,匆匆用了些干粮又往回返。陈斯远打马而行,贾芸缀后半个马身,此时观量天色道:“远大叔,除非打马疾行,否则今儿个怕是回不了京师了。” 阴阳司的官佐骑了骡子走不快,哪儿能撇下人家打马疾行? 因是贾芸又道:“前头五里便是铁槛寺,不然今儿个便在铁槛寺歇息一晚吧。” 陈斯远颔首道:“就是这般。” 当下贾芸调转马首与阴阳司的人分说清楚,一行人等转头直奔铁槛寺而去。 行不出三里,果然遥遥便见得了铁槛寺。待到得近前,却见一群下人提了哨棒将三个满面风尘的汉子团团围住。 有管事儿的跳脚骂道:“贼配军,今儿个不赔了银子别想走!” 一汉子朗声道:“咱们弟兄规规矩矩借宿,银钱不曾少过,那牛氏半夜自个儿钻我兄弟怀里,我那兄弟可是吓得不敢动弹,如今怎地还怪到咱们兄弟头上了?” 有一癞头啐了一口道:“呸!我那媳妇平素最守妇道,哪里会平白无故进了房?定是贼配军用了强!” 两帮人众说纷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间剑拔弩张,陈斯远瞧见后头一汉子佩刀出了半鞘,显是要拼命了。 此时贾芸观量一眼说道:“远大叔,那人是牛癞头,那牛氏……风评极差,是以几年前才敢到铁槛寺来。” 陈斯远略略颔首,仔细观量那三个汉子。眼见三人成犄角之势,身形粗壮,行事极有法度。又听闻辱骂其‘贼配军’,当下心中便是一动。他如今正缺人手,此时不上前结交更待何时? 当下催马上前,蹙眉朗声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那管事儿的刚要发话,忽而瞥见贾芸,又见贾芸缀后陈斯远半个身子,顿时到嘴边得话生生咽了回去,规规矩矩拱手道:“这位爷如何称呼?” 贾芸便道:“这是大太太的外甥远大爷,如今得了大老爷吩咐出来办差。” 管事儿的闻言顿时一缩脖子……那大老爷睚眦必报,犯在其手讨不得好也就罢了,还免不了被气敲骨吸髓,哪里是好招惹的? 因是再开口又客气了几分:“原是远大爷当面,小的白琯给大爷作揖了。”起身又将先前种种说将出来。 陈斯远听罢笑道:“我怎么听说那牛氏极不守妇道?这回莫不是要扎火囤?”顿了顿,看向那癞头厉声道:“你这贼厮还不从实招来!” 周二了,求个追读~ (本章完) 第34章 结交(下) 第34章 结交(下) 那癞头骇得一缩脖子,兀自低声辩驳道:“远大爷哪里听来的?” 不待陈斯远发话,贾芸指着那人道:“我说的。阖府上下哪个不知你家那口子的名声?” 癞头气势顿时弱了几分,却依旧梗着脖子道:“二爷说的是过往,如今又不曾亲眼瞧过……再说这几个贼配军一看就不是好人,二爷哪儿能帮着外人欺负我?” 陈斯远眯着眼观量道:“你既不服,干脆咱们往衙门走一遭。我若冤枉了你,直接赔你二十两银子如何?” 癞头顿时为之一噎。不待其言语,陈斯远又与众人说道:“尔等也是,既知他是什么东西,怎地也跟着胡闹?帮亲不帮理是没错,可总要有时有晌,总不能这癞头杀了人你们也过来帮衬吧?” 几个提着哨棒的下人连忙道:“那不能。” “远大爷这话说的,真个儿杀了人咱们躲还来不及呢。” 又有人道:“杀人?牛癞头做了十几年望八也没见杀人,他那脾性哪里敢?” 乱哄哄七嘴八舌,陈斯远面上一笑,抖手丢过去几枚散碎银角子,吩咐道:“都散了吧,这银钱拿去吃酒。今儿个我要在铁槛寺留宿一晚,切些好肉,温一壶老酒,各式菜肴都送来几份,少不了尔等的赏!” 一干人等顿时兴高采烈,这个道“谢远大爷赏”,那个说‘远大爷仁义’,又有白管事笑道:“远大爷来得巧,头晌新才套了两只松鸡,过会子做成荷叶鸡给远大爷添菜。” 陈斯远笑着摆摆手:“都散了吧,不好吃我可是要骂娘。” 贾家仆役乱哄哄散去,当场只余下那三个汉子。 当先一人拱手道:“多谢这位公子解围。” 陈斯远笑道:“无妨,还是家中不曾管束好下人,三位好汉这才遭了此难。”顿了顿,又道:“我瞧三位风尘仆仆,莫非是打西边来?” 另一矮壮汉子道:“不错,我等三年前投军一路荡平西域,而今功成便退了行伍,寻思着来京师做些营生。” 此事陈斯远倒是知晓,三年前大顺兵发三万精兵进兵西域,大将军岳钟琪领一营京营为前锋,主帅乃是老将军冯唐。 准贼号称控弦二十万,瞧着势大难治,谁知竟是个猪尿泡——一戳就破! 没等冯唐领兵跟进,单只岳钟琪的先锋就三战三捷,第三战更是俘、杀准贼两万精兵,吓得葛尔丹策零舍了伊犁遁入高原。 错非补给跟不上,卫拉特部早就被岳钟琪给灭了。此后二年,西域各地偶有反叛,如今冯唐已率大部班师回朝,岳钟琪领一营兵马四下镇压。 陈斯远听罢肃然起敬道:“敢情是平定西域的英雄,失敬失敬!” 那三个汉子顿时腼腆起来,干瘦的汉子道:“不敢当公子一礼。说书先生说‘位卑不敢忘忧国’,咱们弟兄世代习武,听闻准贼屡屡寇掠,自是心下愤懑。待听闻朝廷有意出兵,当即便从山东往京师来投军。” 陈斯远笑道:“我平生最喜英雄豪杰,眼看天色不早,三位便是去了京师只怕也进不得城。不若在此歇息一晚,咱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可好?” 三人对视一眼,领头那人有些犹豫,矮壮汉子却是犯了馋虫,爽利道:“有何不可?公子既这般盛情,咱们再不应承就是给脸不要了。” 干瘦的汉子也道:“咱们方才欠了公子恩情,莫说是喝酒吃肉,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陈斯远大喜,抬手相引:“既如此,三位英雄,请!” “请!” 当下一行人汇在一处,一道儿往那铁槛寺而去。到得地方,也不用陈斯远出面,贾芸撒出去银钱,内中管事儿的立马腾出客房,端茶送水、殷勤伺候自是不提。 到得日头西沉,陈斯远打发了贾芸去款待阴阳司等人,自个儿另置一桌酒席招待那三个汉子。 到得这会子,三个汉子方才有些拘谨。推让一番,陈斯远做了主座,三人这才依次落座。 陈斯远前世营销出身,最善破冰。当下也不多言,寻了几个由头,连着与三人饮了几盏。 三巡酒下肚,三个汉子酒意上脸,这言语自然热络起来。 那领头的汉子叫马攀龙,曾为权哨官……按大顺军制,约等于陈斯远前世时的连长。 矮壮汉子名钱飞虎,干瘦汉子名徐大彪。 那钱飞虎便道:“咱们弟兄本想往西域走一遭,若不幸战死,也算报效了朝廷;若侥幸不死,凭着一身武艺总要搏个封妻荫子。” 徐大彪撂下酒碗骂道:“肏他娘的封妻荫子,咱老子习武十几年,自问一身本事少有人敌,谁知上了战阵一身力气使不出来。” 马攀龙唏嘘道:“今时不同往日啊……”见陈斯远面上不解,便解释道:“陈公子不知,如今战阵可不比前朝。以武毅营为例,死兵三成,穿重甲立在阵前;后有七成自发火铳兵。 打将起来,死兵只消立住阵脚,身后自发火铳连绵不绝,三轮齐射下去,任你如何精锐也去了大半锐气。” 徐大彪补充道:“其后冲杀,我等身穿重甲,奔行不过三里便泄了气力,那驴肏的火铳兵装了刺刀,反倒冲杀在我等之前。贼他娘,一场大战打下来,咱们死兵死的最多,偏计功还不如拿烧火棍的!” 钱飞虎道:“咱老子算是瞧清楚了,往后这武艺没了用处。眼看西域平定,咱们兄弟商议一番,干脆退职归乡。” 陈斯远暗忖,算时候这会子正好对照前世的满清,也不知这大顺比照满清哪个更强一些。 开口却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三位来京师,可想过要做什么营生?” 钱飞虎道:“还能如何?行伍待不下去,可朝廷禁火铳,咱们就想着干脆开个镖局。” 徐大彪也道:“不错,陈公子不知,咱们乃是同乡,家中习练武艺的后辈多的是。而今从军三年攒了些银钱,干脆开一家镖局,也算给家中后生找一条门路。陈公子是读书人,不知这镖局行当可有前程?” 陈斯远正色道:“主意不错。如今票号开得四下都是,单京师就几十家。当今虽圣天子在位,奈何旱涝不定,山川湖沼之地难免有匪人啸聚山林。三位瞧着本事就不低,合该吃镖局这碗饭。” 此言一出,三人纷纷面露喜色。陈斯远又道:“我见三位英雄心生佩服,虽帮衬不得什么,却还算薄有家资。三位来日却有短缺,只管来荣国府寻我便是。” 眼见陈斯远豪气干云,连那马攀龙都变了颜色,说道:“未想读书人中竟也有陈公子这般人物。” 陈斯远哈哈一笑,举杯邀道:“不瞒三位,我素日里想的便是学汉儒一般,提三尺青锋,功名只管马上取。奈何考取功名乃亡母所愿……不说这个,道左相逢便是缘分,满饮!” “干了!” (本章完) 第35章 请托 第35章 请托 这一场酒径直喝到了后半夜,几人方才醉醺醺散去。也不知是否因着前世之故,陈斯远如今的身子极擅饮酒,可谓千杯不醉。 回得自个儿房里,原本醉眼迷离的陈斯远顿时清醒过来。心下暗忖,此三人身形彪悍,老于战阵,乃是难得的打手。马攀龙虽略有戒备,那钱飞虎、徐大彪方才可是跟自个儿称兄道弟了。 所谓交人须得交透,今日为其解了围,饮了酒,明日临别送上厚礼,这交情不就有了?来日自个儿惹了是非,三人又怎好袖手旁观? 暗自算计一番,陈斯远沉沉睡去。待翌日天明,陈斯远寻了贾芸,塞过去一张银票,嘱咐其如此这般。 贾芸心下不解,却也不多问,拿了银票打马出门依着吩咐办理。 待辰时过半,马攀龙等三人陆续醒来,又一道儿来寻陈斯远告辞。 陈斯远便笑道:“我与三位一见如故,来日三位但有所需,只管来荣国府寻我就是。” 这会子三人酒醒,昨儿个酒桌上那等‘称兄道弟’的话自然就不作数了。因是口中说着‘一定一定’,面上却又恢复了几分腼腆。 当下陈斯远也不揭破,径直将三人送到铁槛寺门外。三人眼看要上路,陈斯远忽而叫住:“三位且慢。” 说话间朝着贾芸招招手,便有下人送了三匹骏马来。 “这……”马攀龙错愕不已。 钱飞虎与徐大彪更是面上动容。 陈斯远便笑道:“昨儿个下头人不懂事,惊扰了三位。我为贾家远亲不好随意处罚,这三匹马便算作赔礼,三位一定收下。” 马攀龙道:“陈公子这就过了,那事与陈公子无关,我等怎能要赔礼?” “那就不算赔礼。我见三位乃是英雄好汉,这英雄好汉怎可少了骏马代步?” “这就更不能……” 不待马攀龙说完,陈斯远忽而冷下脸来:“朋友之间自当仗义疏财,马兄可是不拿我当朋友?” 马攀龙兀自犹豫不定,钱飞虎却是见猎心喜,禁不住说道:“好马!二哥,陈公子既然拿咱们当朋友,那咱们可不能给脸不要。” 徐大彪也道:“不错。今日得陈公子厚礼相赠,咱们来日自当报还。” 马攀龙见两个兄弟都这般说,只得郑重拱手道:“既如此,咱们就厚颜收下了。来日镖局开张,陈公子还请赏脸一叙!” “哈哈,好说,到时便是马兄不请,我也是要去的。” 那三人也是爽利性子,拱手谢过陈斯远,牵了缰绳翻身上马,随即打马而去。 又过半晌,待那阴阳司人等用过早饭,陈斯远一行这才往京师回返。 到得荣国府,陈斯远先行还了马匹,又往东跨院而去。过了黑油大门,问明余四大老爷正在外书房,随即打发小厮通禀。 过得须臾小厮回返,引着陈斯远进了外书房。陈斯远事无巨细将各处墓穴说了一通,临了那贾赦却浑不在意道:“不用管了,此事……珍哥儿另有主张。” “另有主张?” 贾赦冷哼道:“珍哥儿执意让秦氏停灵铁槛寺。” 那自个儿不是白忙活了?不待陈斯远腹诽,贾赦便道:“这几日你也辛苦,回去先歇着吧。那国子监一事,待过些时日闲暇了我便去办。” 陈斯远谢过贾赦,出得黑油大门又从私巷绕行,到得宁荣后街随意一瞥,忽而便是目光一凝——便见那围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铜钱也似的白灰记号。 陈斯远快行两步四下观量,眼见无人瞩目赶忙随手擦去,随即自后门回返自家小院儿。 两日不见,小院内中一切如常。香菱伺候着陈斯远净过手,待落座,红玉便奉了香茗,说道:“大爷,今儿个一早燕儿姑娘来了一遭。” 陈斯远端着香茗的手一顿,问道:“她可说了何事?” 香菱说道:“只寻着我说了些话,问了大爷日常起居,旁的倒是没说。” 陈斯远又道:“薛蟠舍得放人来我这儿走动了?是了,燕儿可是纳过了门?” 红玉回道:“我倒是听莺儿提了一嘴,说薛大爷还不曾娶亲,不好如今就纳妾。姨太太说,总要等到亲事定下再说旁的。” 拖字诀? 柳燕儿来路不正,又不是什么清白之身,也就是如今形势所迫,薛蟠又宠着,待过二年薛蟠厌嫌了,说不得薛姨妈就会寻个由头将其打发了。 柳燕儿如何,他暂且管不着,如今该琢磨的是孙广成——好些时日不见记号,今儿个陡然来了记号,莫非是孙广成将一切安排妥当了? 正思量间,忽而外间的小丫鬟芸香叫道:“大爷,二奶奶来了!” 陈斯远闻听此言不敢怠慢,赶忙撂下茶盏起身来迎。 到得当院,果然便见王熙凤领着平儿到了门前。陈斯远快步上前拱手见礼:“见过二嫂子。” 那凤姐儿笑道:“昨儿个就要寻远兄弟,奈何听闻远兄弟去办差事了。这不,方才听说远兄弟回来了,我就不请自来了。” 陈斯远笑道:“还不曾谢过二嫂子送来的屏风呢。二嫂子快请。” 一行人入得内中,分宾主落座,待上了香茗,那凤姐儿便开口道:“远兄弟,我也不绕来绕去了。实在是身边儿缺得用人手。” 平儿在一旁道:“陈大爷不知,我们奶奶得了东府珍大爷之请,如今便在东府治丧。” 凤姐儿颔首,说道:“这东府治丧,西府杂事,大事小情都要经手。内宅里的事儿还好说,外头的仆役难免有偷奸耍滑的。远兄弟性子强,我意是请远兄弟这尊大神来震一震外头那些妖魔鬼怪。” 陈斯远闻言笑道:“二嫂子,我不过是远亲,只怕下头人——” 平儿巧笑道:“陈大爷何必妄自菲薄?如今阖府谁不知陈大爷性子刚强?” 凤姐儿也道:“远兄弟先别推脱,我意思是请远兄弟震慑宵小,也不用时时镇着,三五日来一回,四下巡视一圈,有什么错漏报与我知晓就行。” 陈斯远略略思量,往后想要在荣国府吃得开,总要与凤姐儿交好。因是痛快应承道:“二嫂子既这般说了,但有差遣,只管吩咐就是。” 凤姐儿顿时大喜,笑道:“有远兄弟帮衬,我可算是放心了。” (本章完) 第36章 小院旖旎 第36章 小院旖旎 计议停当,凤姐儿杂事缠身,略略饮了一盏茶便风风火火而去。 香菱拾掇了茶碗,眼看陈斯远这几日生生晒黑了几分,不禁心疼道:“大爷这几日辛苦了,左右下晌无事,不若先去小憩一会子。” 陈斯远从善如流,说道:“也好,说着瞌睡就来了,我先去眯一会。” 香菱紧忙先行入内为其铺展被褥,伺候着陈斯远更衣躺下,这才往东梢间书房里看书。 外间。 小丫鬟芸香一边厢洒扫,一边厢往内中观量。待洒扫过了,拍拍手便蹑足往正房而来。不料被红玉瞧了个正着:“往哪儿去?” 芸香驻足,瘪嘴道:“我寻大爷有事儿要说呢。” 红玉两步拦在其身前,审视几眼道:“大爷歇了,有事儿回头再说。” 芸香哪里肯干?说道:“上回问过大爷那铺子的事儿,这都过了十来日也不见大爷回话,昨儿个我三姐还一个劲寻我问呢。” 红玉面上一冷,说道:“你哪里来的脸面追问大爷?你不过是打发来大爷屋外的三等丫鬟,本来就没白使唤你,大爷体恤,每月还多给了一吊钱。就是这般你还敢得寸进尺?今儿个是你三姐,明儿个是不是你大姐、二姐的差事也要寻大爷帮衬?” 芸香顿时不干了,犟嘴道:“你也是打发来的,与我一样都是三等丫头,大爷不过随口一说,偏你拿了鸡毛当令箭,如今真当自个儿是大丫鬟了?” 红玉嗤笑一声道:“几等丫鬟那是在府中论的,在这小院里,大爷吩咐过了,往后你就得听我的。你不听也行,回头我与大爷说了,明儿个打发你哪儿来回哪儿去!” “你!”芸香气得浑身乱颤,偏偏被红玉拿住了道理反驳不得。 红玉又冷声教训道:“还有,往后少把大爷的事儿拿出去嚼舌。今儿个燕儿姑娘来了一遭,明明是问香菱,人家香菱还不曾说什么,你倒是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再这般碎嘴,往后说一次扣一吊钱!” 芸香气得红了眼圈儿,赌气顿足扭头跑进厢房里,趴在炕上啜泣不已。 这会子陈斯远方才躺下还不曾睡着,外头吵嚷声自然一丝不落的进了耳朵。待吵嚷完,陈斯远不禁莞尔一笑。心道还不等自个儿吩咐红玉便教训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芸香,红玉果然是个贴心的。 又思忖了片刻如何对付孙广成,不觉间沉沉睡去。待再一睁眼,却见内中已然亮了灯火。 西梢间清微响动,香菱便卷了香风快步而来。 “大爷,你醒了?” 陈斯远活动着脖颈闷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香菱回道:“眼看酉正了。红玉取了食盒回来,我见大爷还睡着,就没叫大爷。那食盒如今就熥在熏笼上呢。” 说话间过来伺候着陈斯远穿戴齐整,陈斯远说道:“这几日沾了一身尘土,过会子取了浴桶来,晚上须得好好洗洗。” 香菱乖声应下。 许是睡多了之故,陈斯远胃口寻常,不过略略用了些便撂了筷子。香菱拾掇了碗碟,旋即便有红玉、芸香抬了浴桶进来。 一下晌不见,那芸香双眼还是红通通的,不过瞧着倒是比往常乖巧了许多。 红玉、芸香一桶桶提了热水进来,陈斯远暗自掐算,这一个来回少说一炷香光景。于是待浴桶半满便道:“可是往东大院水房提的水?” 红玉称‘是’。 陈斯远便道:“太过麻烦。我看东厢房耳房里有灶台,往后天气渐冷,不若咱们自个儿烧了热水。” 芸香就道:“各处姑娘都没这等规矩,只怕管事儿的又要多嘴。” 陈斯远笑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红玉,明儿个你打点一番,将此事办妥。” “是,大爷放心。” 陈斯远吩咐完,那芸香又要说些什么,却被红玉一个眼神瞪了回去,这才不情不愿的随着红玉退了出去。 香菱揉身凑过来,羞红着俏脸道:“大爷,我,我伺候你沐浴。” “嗯。” 陈斯远略略张开双臂,任凭香菱为其宽衣解带,不片刻褪去中衣,陈斯远抬腿便进了浴桶。 香菱打湿了帕子,略略撩拨了水渍在其背脊,旋即为其擦拭起来。 陈斯远瞧着瘦弱,实则是身量高显得瘦弱。这衣裳一脱,猿背蜂腰晃得香菱面色愈发羞红。 陈斯远眼见香菱不说话,便问道:“这两日读书可有所得?” 香菱声如蚊蝇道:“大爷不在,我也不知寻谁解惑,只瞧了个热闹。”顿了顿,又道:“二姑娘、三姑娘都说大爷的诗作的好,干脆我拜大爷为师可好?” 拜师?男教师と女学生の日常解惑.avi? 陈斯远收摄思绪说道:“过些时日吧。且我那作诗的法子只怕不适合你……你先自个儿学着,待过些时日我给你寻个师父。” 香菱应了一声,过得半晌嗫嚅道:“大爷,背脊擦过了,该……该转过来了。” 陈斯远应了声,香菱旋即转到其正面,红着小脸儿拿了帕子擦拭起来。熏笼里炭火烤炙得热气蒸腾,香菱只穿了中衣,略略活动便露出内中若隐若现的肚兜来。 陈斯远瞥了几眼,顿时心火升腾。暗道:不急不急,总要安顿好了后路再说,不然岂非害了香菱? 待安顿好了后路,能蒙混过关自是上上之选,瞒不过去那就带着香菱远遁千里。不算来日收益,单只身上的四千多两银子也足够二人逍遥快活啦。 过得好半晌,香菱累得香汗淋漓,为陈斯远冲洗了身子,又寻了干净中衣为其穿上。 陈斯远自去床榻上歇着,香菱拾掇了半晌,方才闷头进了西梢间。 因着十几日都是如此,香菱便乖觉地上了床榻。陈斯远又探出臂膀将其搂住,香菱旋即一怔,暗忖大爷怎地又藏了书册? 过得须臾,香菱忽而转过身形来,眉眼低垂道:“大爷,我……胭脂还不曾卸去,大爷……可要吃?” 香菱那娇羞的模样,足以胜过万千情话。陈斯远心下一荡,当即垂首覆上。 好半晌二人分开,香菱喘息粗重,埋在陈斯远怀中。半晌仰起俏脸来,眸子里带着些许不解。 陈斯远笑了笑,说道:“你岁数还小呢,太早破身不好。” 香菱咬着下唇应了一声,须臾又低声道:“上回……我与大爷说过,那伺候人的法子……” 香菱说不下去了,大着胆子抬头观量,却见陈斯远又应了一声。香菱深吸一口气,身形一路下滑,探手下去…… (本章完) 第37章 先收利息 第37章 先收利息 清早。 陈斯远用过早点,临行前吩咐道:“我往东府去了,若有人来访就仔细记下,旁的等我回来再说。” 香菱、红玉、芸香一并应下。陈斯远当即昂首阔步而去。 待其走了,香菱自是拾掇食盒,红玉则领着小丫鬟芸香一桶一桶的往外倒洗澡水。 那芸香眼珠乱转,只是碍着红玉在身旁才不曾开口。 那食盒拾掇齐整,香菱探手去提忽而吸了口凉气。芸香忙问:“香菱姐姐怎地了?” 香菱面上酡红,摇了摇头,目光闪烁、含糊说道:“许是昨儿个夜里受了凉,右边膀子有些使不上力。” 恰此时红玉先行提了水桶出去,芸香就道:“说来昨儿个我正眯着,忽而听得有人叫了一声。我还道香菱姐姐不妥了,想要出来观量却被红玉姐姐给拦下了。” 香菱面上顿时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仓惶道:“我,我去还食盒!” 丢下一句话便匆匆而去。小丫鬟芸香人小鬼大,昔日又不是没见识过宝二爷与碧痕戏水。瞧着香菱远去,芸香暗忖道:“这般性儿往后定会被红玉吃得死死的。罢了,谁叫我心善呢,往后说不得要帮衬几分。” 瞥见红玉回转,芸香赶忙闷头舀水。红玉进来见其贼眉鼠眼,顿时蹙眉道:“又胡乱思忖什么呢?快些干活,那院子还等着你洒扫呢!” 芸香嘴巴撅得好似能挂个油瓶,只在红玉转身之际白了其一眼。心下却已拿定主意,便是没有好处也要帮着香菱坏了红玉的好事儿! …………………………………………………… 此时陈斯远业已进了宁国府。许是王熙凤早已吩咐过之故,一众下人无不照着规矩来,倒是没不开眼的敢来招惹陈斯远。 待陈斯远去见凤姐儿,一干下人又凑到赖升跟前儿问计。那赖升就道:“左右不过一个月,忍一忍就过去了。里头那个是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这新来的劳什子远大爷更是个脾气暴的,听说那薛大爷都吃了瘪。他吩咐了什么,咱们只管听着就是。” 一应下人道:“有理。咱们外头还好,倒是里头合该整治整治了。” 陈斯远见过凤姐,眼见其呼来喝去好不威风,依稀有衙门公堂上大老爷的风采。凤姐儿这会子正忙,当下把采买等差事交托陈斯远,便打发去前头照应。 宁国府自有买办,陈斯远不过传个话的事儿,随即便四下巡视起来。 这宁国府格局与荣国府仿佛,同样是三路三进,不同的是宁国府西路院乃是贾家宗祠,后头还有个会芳园。 东路院分作前后,前头是贾蓉的外书房与居所,后头则是尤氏院儿。方才见凤姐儿时听了一耳朵,说那尤氏旧病还不曾好,如今还在后头躺着。 陈斯远不禁暗自寻思,不过是胃病,难不成是胃穿孔了?自秦可卿死,这都十几日了也不见尤氏好转……亦或者是尤氏有意避讳? 一路巡视过来,忽而到得贾蓉院儿。陈斯远停步问一旁随行下人道:“蓉哥儿便住在此处?” 那下人得了赖升吩咐,不敢怠慢,当即回道:“回远大爷,自大奶奶过世,蓉大爷伤心欲绝,一直不肯回正房……如今夜里住在前头外书房。” 这是怕秦可卿回魂找他麻烦? 陈斯远点点头,也不多问。右手暗自捏了捏袖袋里的小瓷瓶,迈步朝前头书房巡视而去。 方才到外书房外,便见贾蓉、贾蔷二人嘻嘻哈哈自内中行出来。 瞥见陈斯远,二人面上笑意顿时一滞。贾蓉讪笑一声,上前说道:“一早儿就听二婶子说过要请远大叔来,不想远大叔这就来了。” 陈斯远眯眼笑道:“好说。蓉哥儿……节哀啊。” “啊?”贾蓉嘴角抽动,皮笑肉不笑道:“也是秦氏没福分,去岁就病重了一回,谁想今年就去了……是了,外间还有事,远大叔,咱们兄弟少陪了。” “好走不送。” 负手而立,目送这兄弟俩远去,陈斯远又继续巡视。半晌兜转回来,忽而捧腹道:“人有三急,这附近可有更衣之处?” 那随行下人不疑有他,指着书房旁的厢房道:“那处便是,远大爷自去就是。” “好。” 陈斯远急切而去,那下人便停在原地等候。陈斯远回头见那下人扭头观量树上鸟窝,快步到得正房前,拇指弹出瓶塞,将内中好物尽数洒在了正房门扉上,随即赶快进了厢房更衣。 须臾回转,这才若无其事与那下人一道儿巡视而去。 有道是‘有仇不报非君子’,陈斯远初来乍到,想堂堂正正以势压人自是要有的等了,能不能等到都不好说。不过这阴邪手段他也有,此番只当是收取利息了! 巡视一圈,陈斯远又到前头坐镇。打发出去的买办将各式物件一一送来,陈斯远盘算过价钱,大差不差的也就随手放过。 忙忙活活转眼便到了夜里,眼见王熙凤还不曾出来,陈斯远暗忖这会子自个儿也不好先走,便留在前头等着。 此时东路院里,那贾蓉、贾蔷两兄弟业已回返。 二人进了院儿,那贾蓉便嬉笑道:“如何,我那二姨、三姨可不比那锦香院的姐儿还要俏上几分?” 贾蔷附和道:“妙,妙不可言!” 贾蓉笑道:“往后咱们时时孝顺着,保准心想事成。” 贾蔷犹豫道:“这个……我瞧着珍大叔似乎有意——” 贾蓉眨眨眼,说道:“我爹还在乎这个?” 贾蔷恍然,随即会心一笑。 兄弟二人眼看到得书房前,贾蔷忽道:“方才酒饮多了,我去方便则个。” 贾蓉自顾自进了外书房,只摆摆手让其自便。 进得书房里,贾蓉顿时寻了丫鬟讨胭脂吃,一时间内中嬉笑怒骂不迭。忽而听得外间‘诶呀’一声大叫,贾蓉唬得一怔,抬眼隔着玻璃窗便见那贾蔷裤子都不曾提便狼狈自厢房滚了出来。 贾蓉赶忙出来观量,便见那贾蔷叫道:“鬼……鬼……鬼啊!” 贾蓉吓得心肝儿直颤,哆嗦着问道:“哪儿……哪儿来的鬼?” “就,就在里头。” 贾蓉一把扯过一个丫鬟,厉声吩咐道:“你,进去看看!” 丫鬟自然也不敢,贾蓉眼睛一瞪,骂道:“奴几辈的!你敢不去,明儿个爷就把你发卖出去!” 丫鬟顿时唬得红了眼圈,委委屈屈、战战兢兢只得去厢房观量。颤颤巍巍进得内中,借着烛火观量一圈却不见异状,那丫鬟心下纳罕,此时便听外头贾蓉叫嚷:“你往净桶里瞧瞧!” 丫鬟依言绕过屏风,往净桶里一瞧,顿时白眼上翻——那净桶之中,赫然腾起一张惨白的鬼脸来! (本章完) 第38章 情急道隐情 第38章 情急道隐情 中路院,仪门后向南大厅。 陈斯远端坐暖阁里,自有小厮将茶点奉上。他一边厢吃着点心,一边厢暗自思忖,也不知此番能不能整治了贾蓉、贾蔷那两个货。 他虽是雀字门出身,少时便展露出心灵手巧,师父见猎心喜,也不知从何处淘弄了一本彩字门的幻术来。陈斯远胡乱习练,仗着手巧倒真个儿练成了七八。 所谓彩字门、幻术,说起来玄之又玄,实则不过是戏法、障眼法罢了。 正思量间,忽见一小厮狼狈奔逃,口中兀自嚷嚷着:“快,快叫后头的法师来!” 陈斯远精神一振!起身拦下小厮,嘴里呵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小厮结结巴巴道:“远……大爷……不,不好啦!东路院书房……闹,闹鬼啦!” 这是戏法起作用啦? 陈斯远暗自心喜,面上眉头紧蹙,抬手就是一巴掌将那小厮抽倒在地。骂道:“混账行子,宁国府积善之家又怎会闹鬼?来人,把他看住啦!” 当下便有两个小厮上前将那小厮拿住,那报信的小厮急了:“陈大爷,小的没说谎,是蓉大爷叫小的……呜呜呜——” 话没说完就被人给堵了嘴。 “快拖下去!”陈斯远吩咐一声,转头叫过一直跟在身边的管事儿,低声吩咐道:“你往后头去,悄声与珍大哥说了,莫要声张。” 那管事儿的心悦诚服,说道:“还是陈大爷思量的周到,小的这就去办!” 那管事儿急急往后头报信,陈斯远又点了两个小厮,道:“你们且随我往蓉哥儿书房瞧瞧去。” 眼见陈斯远镇定自若,两个小厮生出几分胆气来,轰然应诺,随着陈斯远出了仪门往左朝着贾蓉外书房寻去。 不片刻到得书房小院外,就听内中胡乱叫嚷不休。 “和尚呢?道士呢?快,再去个人叫来!” “哥儿,小的记得公鸡血克制邪祟,后头张婆子今儿个新买了一只,小的这就去取?” “快去快去!” 陈斯远此时沉着脸迈步而入,略略顿足朝着左右吩咐道:“守住门,谁也不许放出去!” 两个小厮大声应下。 那贾蓉瞥见来的是陈斯远,顿时急切道:“怎么是你?和尚道士呢?” 陈斯远暗忖,此时不报复更待何时?上去一巴掌抽在贾蓉脸上。 贾蓉捂着脸错愕不已:“你……你打我?” 陈斯远沉声道:“蓉哥儿四下张扬,是想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吗?” “可……里头有鬼……” “子不语怪力乱神,哪里来的鬼!” 贾蓉为陈斯远气势所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偏在此时,就听得噼啪一声炸响! 在场众人无不循声观量,还不待有人问询,就听又是一声噼啪炸响,连那书房的门扉都晃动了些许。 “鬼……鬼打门!” “娘啊,快跑啊……” 贾蓉面色煞白,叫嚷道:“你,你死得冤枉又与我何干?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了你,你找谁去啊!怎地偏偏来找我……呜呜呜——” 急切间,贾蓉已然骇得掉了眼泪。 再看那贾蔷,身形瘫软堆在地上,兀自嘟囔道:“可儿……是他们逼我的,我没想……”话说一半,眼睛一翻竟昏厥了过去。 陈斯远乜斜过去,眼中精光一闪,暗忖:敢情竟与你有关,说不得那‘养小叔子’说的就是你! 他面上装作错愕不已,好半晌才抬手将两个守门的小厮叫过来。 “大……大爷?” 陈斯远吩咐道:“此间怕是不能待了,你二人先行将蓉哥儿、蔷哥儿从角门走,送去后头安置了。” 那两个小厮也吓了个半死,当下如蒙大赦,赶忙一个扛着、一个拖拽,连同外书房的小厮、丫鬟一道儿奔逃而去。 陈斯远立在院门前心下暗忖,不过是用了‘马桶椎’‘使鬼打门’二法,本意是吓唬贾蓉一番,不料竟将贾蔷那厮吓破了胆,生生说出了内情! 可儿……大抵是秦可卿的小字?贾蓉方才那话理应是实话,是以秦可卿之死大抵与其无关。倒是贾蔷所言,以此推断是有人要秦可卿死,这个‘他们’又是谁? 那秦可卿才死,贾珍便好似死了亲娘一般,这丧事也大操大办,以此推断大概不是贾珍下的手。或许贾珍知情,却无力阻止。 可秦可卿一个外妇,谁会执意要她死? 细细思忖,只怕根子还是出在秦家,确切的说是秦可卿养父秦业身上。八成是秦业贪了银子?好似有些说不通,详情到底如何,暂且不得而知。 身后脚步声杂乱,陈斯远回首便见贾珍领着一干下人明火执仗而来,其后还缀着王熙凤与平儿。 眨眼间一行人等到得近前,贾珍哆嗦着问道:“远兄弟,内中到底如何了?” 陈斯远自是会说话的,当即拱手道:“见过珍大哥……许是这外书房年久失修,冷热交替之际有些异响也是寻常。我方才暂且叫人送蓉哥儿、蔷哥儿去后头歇息了。” 话音落下,但听得又是噼啪一声炸响。 贾珍的身子随之也是乱颤一番。 陈斯远镇定道:“或许老鼠嗑了梁木也未可知。” 贾珍僵硬一笑,道:“对,还是远兄弟有见识,果然是闹了老鼠。来呀,暂且将此地封了,待来日除了老鼠再行解禁。” 几名仆役呼喝着上前,将那小院关门落锁自是不提。贾珍目光深邃地始终盯着内中,不自查地暗自叹息一声,随即与陈斯远道:“多亏了远兄弟帮衬,做哥哥的旁的不说了,咱们往后瞧。” “好说,都是自家亲戚,珍大哥无须客套。” 贾珍点点头,回身又与凤姐儿言语几句,这才领着人往后头而去。瞧其身形愈发萧索,也不知其心下如何做想。 凤姐儿与陈斯远对视一眼,丹凤眼里满是探寻,却也知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当下便道:“远兄弟,咱们也先回去吧。” 陈斯远应下,随着凤姐儿到得马厩前。陈斯远本意步行回返,那凤姐儿上了马车却道:“天黑夜凉,远兄弟不若一道儿乘车吧。” 陈斯远从善如流。待马车出了宁国府,凤姐儿急切问道:“远兄弟,方才到底怎么了?可是秦氏真个儿回来了?” (马桶椎)解曰:如妇女坐马桶上一经热气,则桶内水泡直冲而上。法曰:用水边漠(又名打浪漠)取起晒干,暗投一把于马桶内即可。 (使鬼打门)解曰:人入睡,门外无人则有打门之声不绝。法曰:用顶大天南星为末,以醋调涂于门上,则入夜如有打门之声也。 (本章完) 第39章 风乍起 第39章 风乍起 凤姐儿这般问了,陈斯远自是据实而说。待说到最后,陈斯远沉吟道:“那会子离得远,只隐约听蔷哥儿嘟囔着‘可儿可儿’的,莫非是府中哪个丫鬟?” 王熙凤面上一滞,她为秦可卿闺中密友,自然知晓秦可卿的小字。东西二府不过隔着一道私巷,宁国府种种传闻又怎会落不进凤姐儿的耳朵? 王熙凤粉面寒霜,银牙暗咬,心下将贾蔷骂了个狗血淋头!随口说道:“是了,好似是后头伺候的小丫鬟。” 言罢抬眼与陈斯远对视一眼,却见其目光灼灼看将过来。王熙凤是个伶俐狠辣的,哪里不知陈斯远方才所言是故意遮掩? 当下沉吟道:“远兄弟,这起子混账事……” 陈斯远赶忙道:“二嫂子放心,我又不是那等嚼舌根的小人。” 王熙凤暗自松了口气,搭眼观量,眼见马车业已到了荣国府前,王熙凤就道:“夜里绕行不便,我让平儿送远兄弟往后头去吧。哦,明儿个不用远兄弟来督办,待隔三五日的远兄弟来一回就是了。” 陈斯远沉声谢过。 那马车进了荣国府,王熙凤自有丫鬟服侍着往后头去了。平儿则提了灯笼引着陈斯远过角门、梦坡斋、夹道,一路送到小院前方才回转。 进得小院里,芸香、红玉听得动静自厢房迎出来。此时陈斯远心绪极佳,瞧了眼绷着脸的小丫鬟芸香,说道:“天气渐凉,怎地还穿这么少?” 不容芸香回话,陈斯远又吩咐道:“红玉,明儿个拿了银钱给大家置办两身衣裳。” 先前被红玉训斥了一通,芸香原本心绪低落,此时闻听陈斯远所言,顿时兴高采烈起来。不迭的屈身一福道:“谢大爷体恤!” 陈斯远笑道:“你们尽心得力,我也不好薄待了你们。不用你们伺候了,都回去歇着吧。” 陈斯远迈步进了正房,香菱迎在门前,目光款款,视线略略触碰便红了脸儿。 “大爷。” 陈斯远过去扯了香菱的手道:“膀子可还酸?” 香菱羞不可抑,掩着俏脸‘嘤咛’一声别过头去。陈斯远哈哈大笑,略略戏弄了一番,这才将其放过。 一夜无话。 转天日上三竿,陈斯远到得前头马厩领了马匹,方才出了府便撞见了薛蟠。那厮领着几个仆役骑马而行,瞥见陈斯远便是面上一僵。 想起妹妹宝钗所言,薛蟠别扭着拱手道:“原来是远兄弟。” 陈斯远略略蹙眉拱手道:“见过薛家大哥。” 薛蟠挠头道:“这个……有一笔大生意登门,愚兄实在等不及,这会子就少陪了,咱们来日再叙。” “哦,那薛家大哥先请。” 目送薛蟠远去,陈斯远方才翻身上马,一路直奔外城而去。过得大半个时辰,陈斯远到得八角胡同,眼见四下无人这才上前拍门。 奈何拍门良久,始终不见内中有人回应。邻人听得动静,探出脑袋问询道:“公子是找人?” “正是。” 那邻人说道:“公子来迟一步,前几日租住此房的二人退了租走了。” 走了?就算孙广成住进了浙江会馆,也该留个人手用于往来交通吧?怎么胡莽那厮也一道儿去了? 心下百思不解,又翻身上马往回返。方才出了巷子,就听路边一处火烧铺子有人重重咳嗽一声。陈斯远扭头观量,那人不是胡莽还是哪个? 陈斯远不动声色,继续骑马前行,寻了个偏僻巷子进得其中。略略等候片刻,果然便见胡莽那厮寻了过来。 二人碰头,胡莽冷着脸道:“怎么才来?昨儿个怎么没见你人?” 陈斯远冷笑道:“你道荣国府是你家开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大老爷给我派了差事,昨儿个忙了一天,今儿个才闲暇下来。” 胡莽冷哼一声,说道:“孙老进了浙江会馆,声势也造了些,下晌就给你派帖子。” 陈斯远思量道:“这回还是老一套?” 胡莽闷声道:“问那么多作甚?明儿个见了孙老,你自然就知晓了。” 交代清楚,胡莽也不多留,瞪视陈斯远一眼,随即匆匆错身而过朝着远处行去。 陈斯远暗自咬牙,如今行事全靠自个儿,实在寻不出人手盯梢。再这般下去,只怕自个儿迟早是那案板上的鱼肉。转念又想,也不知那三位好汉如今落脚何处,若是打个晃直接离了京城,那先前岂不是白结交了? 这日不到晌午便回返自家小院。闲来无事,干脆陪着香菱一道儿读书。 果然到得未时便有婆子登门,说前头送了请帖来。 陈斯远接了请帖只观量一眼便知是孙广成手笔,见那婆子一脸探寻,陈斯远也不多说,只笑道:“原是故人。” 随即叫了红玉塞了那婆子一吊钱,自个儿施施然回返屋中。陈斯远展开请柬,内中大半都是客套话,最后才说后日请其往浙江会馆一叙。 撂下信笺,陈斯远思量着回头儿须得将此事透漏给小丫鬟芸香。这丫头跟个大喇叭也似,但凡听得大事小情转头就能传扬出去。 思量间,芸香在外头叫道:“大爷,曲嬷嬷又来送信笺了。” 怎么又来?这请柬还用得着送双份的? 陈斯远纳罕着自内中行出来,又谢过曲嬷嬷,待接了信笺一观量,顿时喜形于色! 这送信的不是旁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马攀龙! 陈斯远按捺住心下雀跃,问那曲嬷嬷道:“送信的人可在?” 曲嬷嬷道:“回远大爷,说是就在门房候着呢。” 陈斯远一扬信笺朗声笑道:“前几日结识了几位杀敌报国的好汉,本道不过是一面之缘,谁知如今又有相见之日。” 当下拿着信笺大步流星而出,不一刻转到荣国府正面,果然便在角门门房里见得了送信来的马攀龙。 那马攀龙别别扭扭在门房里坐着,见了陈斯远赶忙起身拱手:“陈公子!” 陈斯远哈哈一笑,上前握住其双手道:“我还道马兄遇事不顺离了京师呢,怎地这些时日才来寻我?” 马攀龙先前在荣国府转了半晌才大着胆子登门送信,等候时更是心下忐忑。先前只听闻过贾家富贵,却不知是这么个富贵法!如今见得陈斯远,眼见其一如往常热络,顿时心下为之一暖,随即老脸臊得通红道:“这……实不相瞒,我等原本想着待镖局开起来再请陈公子登门。谁知才开了个头就出了岔子!” (本章完) 第40章 说说秦可卿 第40章 说说秦可卿 给各位读者老爷作揖啦! 咱们直奔正题,原文中曾有这一段:“她长得袅娜纤巧,性格风流,行事温柔和平,被贾母赞为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以现在的眼光看全都是好词,问题是放在成书那个年代,‘婀娜纤巧’哪儿有用来形容大妇的?端庄、贤良淑德,这等词才是说正经人家大妇的。 贾母这个年岁,下头重孙不少,可重孙媳妇就秦氏一个。这个‘第一’正着数、反着数都是她,没啥意义,可为什么偏偏要提这一句? 且秦氏一死,贾母立刻拦着宝玉不让去,这里头很能说明问题了。 再看宝玉在秦可卿房中见闻: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涟珠帐。 很多人看这段干脆一笔带过,只当秦氏富贵,实则仔细探究就知道不简单。武则天当皇帝公开找面首,就在满是镜子的房里与面首厮混,这宝镜能是好东西? 赵飞燕在古代名声可不好,其被父母抛弃而不死,为阳阿公主调教为舞姬。姬跟妾不同,古代可是用来待客的。她用来跳舞的金盘能是好东西? 第三个,安禄山之爪这个都知道吧?略过。后头宝玉说宝钗像杨妃,宝钗立刻就恼了!为什么恼?杨贵妃在当时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后两个别有所指,这里先不谈。单只这三个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这三样哪个正经媳妇会用? 秦氏又用来干什么? 不论是焦大所言,还是这几样陈设,都说明了秦氏本质——淫。 有读者说秦氏是被强迫的,若真是被强迫的,那她房里就不会这么陈设。 秦氏被强迫这说法哪儿来的?据说是跟早前的zzzq有关,其后网文前辈开了先河写了红楼同人,文中沿用了这种说法,还创造性的提出秦氏是红楼第一美,绵延至今就成了刻板印象。 什么‘被迫’的,什么‘红楼第一美’,书中只说了兼美,可从没说过是第一美。就好比说一女子身具‘胖迪’‘神仙姐姐’之美,你能想象这人长什么样吗? 看到这儿肯定有人骂街了:我不管,她就是第一美。别人都这么写,凭啥你就要标新立异,是不是找骂? 哎,随便吧。反正我写的是红楼同人,又不是套皮红楼; 反正我写的东西也不是爽文,书友群炸之前,里面活跃的都是对红楼有一定认识的老读者。我提前把秦氏是主淫写在前头,不爱看的直接点叉,能接受的继续往下看,这多好? 总好过上架我再这么写,您骂骂咧咧骂我骗钱好吧? 既然是红楼同人,好歹人物要贴合原著,就算找出不同点来,总要自圆其说,对吧?我总不能睁眼瞎一样,明知秦氏是什么东西,还昧良心非得写她是个好的吧? 同样,各位读者老爷大可不必为秦氏抱屈,曹公原著就这么写的,您真没必要找我毛病。 又有读者说,那就略略提一嘴就行了,何必写这么详细? 秦可卿一个养女,能嫁进贾家为正室,这背后牵扯到一个利益同盟。我不写仔细了,写到最后贾家如何如何,可能大家只当我是跟着原著走。 且这背后的较量对主角极其重要,且对后文的伏笔极其重要。再说就剧透了,总之很重要。我写秦可卿不是为了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而是为了很重要的主线。 思来红楼一书还是我上学时草草读过,上本写红楼同人,虽重温了一回,又看了许多解析,可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也只了解了个皮毛。 如今再开红楼,又再读了一遍,看了一些解析,感觉对红楼又有了新的认识。感觉红楼这书越读越有意思,‘真事隐、假语存’,书中很多话都是反话正说、正话反说,还有一些只是一面之词。 就好比王子腾一个在外武将能保举贾雨村当兵部尚书一样,怎么琢磨这事儿都不靠谱。 正是因着有了新的认识,这才动笔写了如今这一本——不然瓶子跟酒都不换,真就成了恰烂钱了。 总之,我试着换个合情合理的角度,与大家伙一道儿重温一遍红楼! 此致。 (本章完) 第41章 义薄云天 第41章 义薄云天 马攀龙说道此节哀叹一声,却因着一旁还有贾家仆役在场,是以不曾多说。 陈斯远便笑道:“马兄何必这般小儿女情状?大丈夫一时困顿,想那秦琼尚有卖马时、杨志也有卖刀日,来日还不是自有造化?马兄如今在何处落脚?” 马攀龙道:“惭愧,如今咱们兄弟三人便在外城安化寺左近赁了一处屋舍。” 陈斯远就道:“今日正好闲暇无事,正要去寻三位痛饮一场。” 马攀龙见陈斯远一如往常,不以其落拓而瞧不起,当下爽快应了。 陈斯远去马厩取了马匹,会同马攀龙一道儿往安化寺而去。此时京师广阔,内城略显拥堵,外城却显空旷。 陈斯远附身小乞丐身上重新活过来时,还以为扬州繁华,城中必定鳞次栉比,屋舍无数。不想这扬州城里竟广有农田。 如今到得京师一看,敢情这京师城内也有农田! 后来思量明白了,此时战事须得攻城略地,保有城中农田,就算一时间种不出粮食,种一些果蔬也能多维系一些时日。 不过这京师又有不同,好些个农田干脆也不种粮食、蔬菜了,直接挖土售卖,或是干脆自个儿起了窑烧制砖瓦。如此每岁所得,比脸朝黄土背朝天强多了。 也是因此,二人骑马而行,时不时便在外城瞧见一处深坑。 那安化寺位于京师东南角,此地荒僻,三人只赁了一处农舍落脚。半路上马攀龙寻了个由头让陈斯远稍待,转头便提了一些酒肉回来。 陈斯远暗忖,这是怕自个儿抢着付钱啊。 不一刻到得农舍,钱飞虎、徐大彪二人正在农舍前对练。听得马蹄声,瞧见马攀龙领了陈斯远到来,二人顿时大喜过望,纷纷上前招呼。 陈斯远翻身下马,与二人见过礼便怡然自得进得农家小院。 那马攀龙还要沏茶,陈斯远径直摆手道:“咱们兄弟就不用讲究了,我看天时不早,还是吃肉喝酒痛快些。” 钱飞虎大笑道:“陈公子颇对咱胃口,那劳什子茶汤有什么好喝的?还是喝酒来的痛快。” 当下众人进得屋舍里,架起缺了一条腿的炕桌,四人围坐炕头,置了酒菜,随即大快朵颐起来。 待酒过三巡,马攀龙还不曾说什么,徐大彪便吐起苦水来,直说这京师不是人待的地界! 陈斯远追问两句,钱飞虎、徐大彪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便说起这几日过往来。 他们兄弟三人甫一到得京师,便急吼吼寻人扫听开设镖局事宜。没成想牙人还没给回信,那镖师行会的一干人等便寻上门来。 这年头三百六十行,各行各业都有个行会。一则抱团取暖,二则集体排外。这京师盘子就这般大,若是谁都能来开镖局,那先开的吃什么? 话不投机半句多,镖师行会的人直说,想开镖局可以,大家各出三人比划,三局两胜。胜了随你开,输了立马滚出京师。 三人行伍出身,自是怡然不惧,奈何这三兄弟习练的武艺大开大合,擅长的都是战阵上的杀敌本事,又如何会点到即止的比武? 都没用三局,两场下来就输了个干净。 三人气馁不已,结果转头那牙人领了个公子哥寻了过来。那公子哥口气极大,直说想开镖局不过是小事一桩,只消拿了二百两银子来,连那镖师行会都能一道儿摆平。 提及此事,钱飞虎气得破口大骂:“那李衙内说得有鼻子有眼,咱们寻思他是长安县尊的小舅子(清微改动,顺天府下长安、万年二县),再如何也不会哄了咱们,便当场给了二百两银子。结果咱们门脸都租好了,那贼厮却一推二六五,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昨儿个更是寻不见人!” 徐大彪咬牙道:“欺人太甚!惹急了咱老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大不了咱们重回西域投军去!” 陈斯远道:“确实不当人子。不想区区几日,三位兄长竟落得这般情境。” 徐大彪瞧了眼马攀龙道:“都是二哥要脸面,咱早就说过,这等事不若寻了陈公子问计,偏二哥心思多。” 马攀龙尴尬道:“我也是怕搅扰了陈公子。” 陈斯远哈哈笑道:“马兄这就见外了,咱们几人一见如故,这等事谈何搅扰?”顿了顿,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说道:“若我说,这镖局也算不得好行当,三位哥哥若是不急,不如等我一些时日,待我寻个稳妥行当,咱们再一起发财。” 钱飞虎顿时大喜:“陈公子气度不凡,咱老钱可就信了公子的话了。没旁的,咱干了!” 余下光景只吃肉喝酒,再不说旁的。马攀龙许是心事重重,酒到杯干,酒宴还没散就醉了过去。 临近傍晚,陈斯远也不用钱飞虎、徐大彪相送,晃晃悠悠牵着马出了小院,临别只道:“这两日兄弟还有些杂事,待过几日再来寻几位哥哥痛饮。” 徐大彪大着舌头道:“咱这地方敞开门,陈兄弟何时来咱们何时酒肉伺候!” 转眼到得翌日,这兄弟三人兀自宿醉不已。 马攀龙点算了手头银钱,顿时愁眉不展。徐大彪揉着太阳穴出主意道:“二哥,实在不行咱们将马卖了吧。” 钱飞虎顿时不乐意啦,道:“那马是陈兄……陈公子送的,咱们这才骑了几日就要典卖?来日叫陈公子如何看咱们?” 马攀龙颔首道:“老四说得在理,我那儿还有一把罗刹国的西洋刀,典卖出去也能值个几十两银子。” 余下二者闻言顿时默然不已,徐大彪一巴掌拍在火墙上骂道:“肏他娘的李衙内!” 正待此时,外间忽而传来车马之声,旋即有人叫道:“马兄可在?” 三人对视一眼,纷纷纳罕不已。紧忙穿鞋出门,到得院儿中这才看清,敢情是那日随着陈公子的贾二爷来了,其后还跟着一辆驴车。 三人到得门前,钱飞虎道:“贾二爷?你这是——” 贾芸拱手笑道:“我算什么二爷?三位若是不介意,叫在下一声兄弟就是了。”抬手指了指后头的驴车道:“远大叔说三位兄长新来京师,只怕物件也不曾置办齐整,就打发我来给三位兄长添置一些。” 马攀龙仔细观量,便见那驴车装得满满当当,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大米白面,甚至连被褥都有三床,简直是应有尽有! 钱飞虎、徐大彪感念不已,嘴上不住的说着感谢话。便是马攀龙也心下暖流涌动,心道亏得结识了陈公子,不然此番只怕三人就要灰溜溜滚回山东了。 且陈公子还给他们留了脸面,只送吃穿用度,一分银钱不送。这等情义,算算拢共不过见了两回,可当得上义薄云天! (本章完) 第42章 邢夫人试探 第42章 邢夫人试探 转眼到得这日,陈斯远拾掇齐整便要赴会。 香菱欲言又止,眼看陈斯远起了身,这才叮嘱道:“大爷……这回可莫要太过贪杯啦。” 前日夜里陈斯远醉醺醺回返,许是那烧刀子甲醇残留太高,折腾得陈斯远夜里起来吐了两回。连带香菱挂念着,一夜都不曾安睡。 陈斯远顿住身子,回头笑着观量香菱一眼。香菱便垂下螓首,低声说道:“大爷还不及弱冠,酒饮多了容易伤了身子骨。” 陈斯远回转身形,抚了抚香菱的俏脸,随即笑道:“嗯,这回不过是寻常应酬,浅饮几杯也就是了。” 香菱被撩拨得又红了脸儿,陈斯远便道:“你安心等着,我下晌就回了。” “嗯。” 陈斯远再不耽搁,扭身大步流星而去。香菱追到房门前,暗怪自个儿一时羞怯竟将要事忘了。可眼见陈斯远已然出了门,便想着左右大爷下晌回返,到时开口也是一样。 这日陈斯远果然守信,巳时出的门,未正时分便已回返。去的时候骑了高头大马,只贾芸一个随行;回返时乘的青呢马车,贾芸还在,另有车把式、仆役前后伺候。 贾家外院众人眼见那马车虽只寻常,可拉车的骡子却神俊非常,心下极为纳罕今儿个又是哪位宴请了这位陈大爷。 那门子余六试图套话,被陈斯远三言两语揭过,只得悻悻去寻贾芸。 贾芸这会子刚还了马匹,只觉此番跟着陈斯远大涨见识。余六赔着笑拱手道:“二爷,陈大爷这回又是哪位老爷宴请啊?” 贾芸虽沉稳,可这会子喝了酒难免有几分少年人意气,闻言便道:“这回倒不是哪位老爷……而是浙江严巡抚的幕友。” 余六有些见识,眨眨眼道:“浙江……那岂不是严羹尧那——”严羹尧此人号称官屠,主政浙江数年,不知多少知府、知州锒铛入狱。事涉二品大员的外号,余六强忍着没说出来,随即纳罕道:“陈大爷……竟识得严巡抚?” 贾芸道:“这倒不是,不过远大叔与严巡抚幕友算是旧识。” 余六思忖道:“朝中有人好做官啊,陈大爷识得严巡抚幕友,一句话就能搭上严巡抚……” 贾芸面上微微一笑,心下暗忖,远大叔的能为又岂是你这门子能忖度的?当下别无二话,昂首阔步出了荣国府,自行回返家宅。 却说陈斯远一路思忖。那孙广成果然有些本事,今儿个宴请,席间非富即贵,连镇国公府的世子都请了来! 孙广成才来京师几日,怎么可能结识这般多达官显贵?细细思忖,只怕此番谋划,理应还有外援不曾露面才对! 眼看自个儿越陷越深,陈斯远心下暗忖,时不我待,说不得明日便要寻那三位好兄弟帮衬一番了。 寻思间到得自家小院,红玉去了东大院,只小丫鬟芸香与香菱迎了出来。 陈斯远暗自叹息一声,随即面带喜色昂首入内。那芸香观量其神色,禁不住笑着问道:“大爷可是遇着好事儿了?” 陈斯远笑道:“这却难说了,只是若谋划得当,说不得能发一笔小财。” “啊?”芸香眨眨眼,咬着下唇问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不知大爷遇了什么好事?” 陈斯远停步抬手戳了下芸香额头,笑着训斥道:“多嘴,外头狼多肉少,传出去哪里还有什么油水?” “唔——”芸香顿时瘪着嘴讷讷不言。待陈斯远入得内中,转头红玉又从东大院回返,小丫鬟芸香眼珠一转,与红玉道:“红玉姐姐,院里无事,我去寻妈妈说说话儿。” 红玉蹙眉教训道:“不准惹是生非,更不准四下嚼舌!” “知道啦。” 芸香转身吐了吐舌头,出得小院儿便欢快而去。 正房里,香菱服侍着陈斯远净了手,待其落座又奉了酽茶来。二人不过说了几句话,香菱正要说起正事儿,忽而外间红玉道:“大爷,大太太来看大爷了!” 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迎了出来。 方才到得房门前,便见邢夫人领着两个小丫鬟已然到了近前。 陈斯远躬身施礼,道:“姨妈来了,外甥有失远迎——” 话没说完,邢夫人便摆手亲热笑道:“远哥儿客套个什么劲儿,都是自家人。” 陈斯远笑道:“那姨妈请入内说话。” 二人进得房里,纷纷落座,待香茗奉上,邢夫人就笑道:“我此番来还是为着远哥儿的事儿……你姨父这几日四下走动,倒是给远哥儿寻了两个进国子监的法子。” 陈斯远顿时喜道:“什么法子,还请姨妈示下。” 邢夫人不慌不慌呷了口茶水,方才说道:“这一则……这太常寺有位王寺丞,年逾六旬也不曾有子嗣,家中更是丁口单薄,便想着过继一子。老爷与那王寺丞略略提及,其人听闻远哥儿人品才俊,便想着要见远哥儿一面。若相中了,说不得便要收养远哥儿。” 邢夫人此人心下并无半点城府,言语之间目光中审视、试探之意溢于言表。再者说,陈斯远在此世活了十来年,人情风俗自是熟稔于胸。 当下便蹙眉拒绝道:“那岂非要改名换姓?不可不可,家父虽视我为草芥,外甥却不能弃了祖宗!” 他说得决绝,邢夫人眨眨眼,假模假式的叹息一声,道:“可惜了……既然远哥儿不愿,那还有个旁的法子。”顿了顿,说道:“老爷与平安州节度使相交莫逆,哥儿也知,这地方大员每三年可保举优生一名入国子监。哥儿若是有意,那便寻了户牌,老爷运作一番,让那节度保举了哥儿。” 陈斯远故作犹豫道:“姨父先前说的可是荫监——” 监生分几类:优生、荫生、选生、例生。前二者自不必提,选生就是考进国子监的,不过此时各地书院群起,乐意来京师坐监的选生寥寥无几; 最后的例生便是常说的捐监,早年一千斤白米就能得监生,如今行情稍涨,米不收了,直接收百两左右的银钱。 邢夫人闻言便道:“老爷奔走好些时日,可是给了法子,哥儿不是不愿吗?”顿了顿,观量着陈斯远道:“是了,哥儿怕是户牌不曾带在身上吧?正好老爷要给琏儿去信,不若让老爷提一嘴,捎带手就将哥儿的户牌带了回来。” (本章完) 第43章 撒饵 第43章 撒饵 顺承明制,尤其大顺乃是自流民而起,坐了龙庭自然对流民极为防范。 是以此一世保甲法严苛,乡野之间不好说,城中住户大抵都有户牌。出门还须得拿了户牌去衙门办路引,寻常百姓便是有缘故要出门远行,不喂饱了衙门胥吏还想出远门?做梦! 邢夫人目光里满是探寻,陈斯远起身拱手道:“姨妈稍待。” 说罢起身往书房而去,过得须臾寻了一张户牌来。 “姨妈请看。” 邢夫人接了户牌,只瞧了一眼左下方的江都县官印,便纳罕道:“哥儿怎地随身带着户牌?” 这户牌顾名思义,乃是一家一户所用。 陈斯远面上苦涩道:“姨妈不知,错非外甥同意分家,那继室又怎肯放外甥远行?”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陈斯远真身早被凌虐致死,他不过寻了胥吏使了几十两银钱,便将这正儿八经的户牌办了下来——防的就是有心之人探寻。如今倒是正好用上! 邢夫人见陈斯远面上坦诚,并无慌乱之意,心下不禁腹诽大老爷太过小心——当日初见时远哥儿可是连堂姐的信物都拿了来,又岂会是假的? 于是假模假式叹息道:“那继室真个儿歹毒,哥儿用心攻读,待来日读书有成,定要她好瞧!” 说话间邢夫人将户牌迭好,揣进袖袋里。她又不识多少字,这物件儿须得给大老爷贾赦看过才是。 探寻的事儿揭过,邢夫人过问了几句衣食、起居,忽而想起方才王善保家的说起,远哥儿可是坐了马车回返的。 当下便纳罕道:“远哥儿新来京师,哪里识得那般多朋友?听闻方才远哥儿是坐旁人马车回返的?” “正是,”陈斯远思量着笑道:“说来也巧,孙师早年为家中塾师,其后到得严巡抚身边为幕友,主管钱粮。外甥启程前刚好路遇孙师,提及此行要来投奔姨妈,不想前脚才来,不过十几日孙师竟后脚到了。” 官屠严羹尧谁人不知?先前为顺天府尹时,好些个勋贵人家都倒了霉,单是流放的子弟就有七、八人。倒是听大老爷贾赦闲暇时提及过,说勋贵人家实在怕了此人,干脆一并保举,将此人送去了浙江为巡抚。 邢夫人心下想着,随口问道:“那孙幕友既主管钱粮,怎地不在严巡抚身边待着,这会子偏生跑来了京师?” 陈斯远心下暗喜,面上蹙眉犹豫,观量了一眼邢夫人的两个丫鬟。 邢夫人心下一跳,暗忖莫非还有什么隐秘不成? 当下一摆手,吩咐道:“你们先下去罢,我与远哥儿说些体己话儿。” 两个丫鬟屈身一福应下,陈斯远又朝香菱、红玉递了个眼神,四人便纷纷出了正房。 内中只余下陈斯远与邢夫人,陈斯远身子前倾,压低声音说道:“姨妈可知松江府开埠事宜?” “哦……倒是听了一耳朵,怎地?此事是严巡抚主张?”邢夫人言辞含混,实则全然不知这回事。 陈斯远便道:“正是。姨妈不知,这开埠于朝堂上不过一封旨意的事儿,落在地方实则千丝万絮。圈地、修码头、建钞关、笼络各处行商,哪一桩哪一件不要银钱?” “是啊。” “江浙之地虽富庶,然则朝廷抽税最重,便是巡抚衙门也不曾留存多少银钱。可这事儿……旨意好不容易下了,又岂能不办?姨妈大抵听闻过严巡抚脾性?” 邢夫人知道这个,赶忙道:“听闻此人脾性最是暴烈、刚强,听说连圣人都被其一番言辞噎得无话可说?” “没错!”陈斯远声音愈发低沉,道:“那巡抚衙门无钱,严巡抚便只好打发孙师来京师找钱来了。”顿了顿,见邢夫人浑不在意,他又道:“严巡抚有意年底前往扶桑发几船货,这一来一回若是顺遂,不说开埠的所费,便是巡抚衙门来年度支都绰绰有余啊。” 邢夫人眨眨眼,眸中精光一闪,叫道:“海贸?” 这年头什么最赚钱?私盐、私矿,除此之外就数海贸!洋面上私船数不胜数、屡禁不绝,便是如此,那广、泉钞关每岁所得银钱也有数十万。海贸之利由此可见一斑! 京师权贵看在眼中,自是眼热不已。奈何强龙不压地头蛇,几番尝试都折戟沉沙,慢慢也就消停了。 如今又不同,那松江可是新才开埠,说不得京师人家也能插上一脚! 邢夫人心动不已,又紧忙问询道:“那孙幕友是何意?莫非还能将码头分润出来不成?” 陈斯远嗔怪道:“姨妈想太多了……码头如何还不好说,不过严巡抚有意借鸡生蛋。”顿了顿,又道:“那孙师昨日曾说,严巡抚与扶桑幕府将军私底下有书信往来——” 点到即止,陈斯远不说话了。 邢夫人思忖半晌,略略转过弯来,喜道:“既与幕府将军有私交,那行船过去岂不是干赚?诶唷唷,哥儿,不知那孙幕友是怎么个说法?” 陈斯远故作纳罕道:“姨妈问这些作甚?孙师的意思是,一脚一千两,年前发船,待来年二月按脚数分润。外甥也不太懂,不过听席间人等私下言语,最差最差总有个五成利。” “五成?”邢夫人先是惊呼一声,险些欠身而起。又后知后觉掩口落座,低声道:“远哥儿,姨妈自问待你不薄,不知能不能让姨妈插一脚?” 陈斯远面上狐疑,说道:“姨妈还要为三姨存嫁妆,哪里还有旁的银钱?” 邢夫人一甩帕子叫了委屈,说道:“这不是还不曾存足吗?姨妈手头总有个两千两,便是预备给你三姨的。那孙幕友既然允了五成利,不过等上半年,两千两就能翻成三千两,你三姨的嫁妆不就够数了?” 陈斯远犹疑道:“这……常言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看姨妈还是须得谨慎些。” 邢夫人却起身道:“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大好良机不抓住喽,还谨慎个什么劲儿?”顿了顿,蹙眉看向陈斯远道:“远哥儿,我且问你,姨妈待你如何?” (本章完) 第44章 勾兑 第44章 勾兑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啊! 邢夫人都这般说了,陈斯远还能如何说? 当下只得道:“姨妈待我自是极好。” 邢夫人便道:“这等发财良机,哥儿不想着姨妈,莫非还要紧着外人?” “这……罢了,回头我自去寻孙师说项。” 邢夫人闻言面色缓和,凑过来落座笑道:“这般就对了,姨妈也算没白疼你。” 陈斯远心下腹诽:你狗辈子当我是外甥了? 计议已定,邢夫人也不急着走,扯着陈斯远好一番诉苦。说了家中弟妹,又说了不省心的继子,尤其是儿媳凤姐儿对其极为不恭。 陈斯远顺势便道:“国有、家有不如自个儿有,姨妈就没想过……自个儿生个孩儿?” 邢夫人顿时面上一怔,含混道:“我何曾没想过?奈何你姨父起了誓,自打迎春的妈妈过了身,便拿定心思不要孩儿了。” 不要孩儿了?这年头也没套套,丫鬟、妾室还好说,避子汤伺候着就是。可总不能邢夫人也喝避子汤吧? 眼见陈斯远又要问起,邢夫人赶忙转移话题道:“是了,这几日哥儿若是得空,来我那儿取了衣给你三姨、小舅舅送去。哥儿来京师十几日,也该去瞧瞧。” 陈斯远应承道:“姨妈说的是,就算姨妈不说,外甥这几日也打算登门拜访呢。” 邢夫人颔首,瞥了眼天色,说道:“老爷差不多该回了,哥儿歇着吧,我先回了。明儿个我兑了银票再送来。” “我送姨妈。” 陈斯远起身将邢夫人送出门外,回返房里,那香菱拾掇过了,凑过来正要说些什么,外头红玉又道:“大爷,燕儿姐姐给大爷送鞋来了。” 柳燕儿来了? 陈斯远想着柳燕儿此番登门,定是有话要说。当下看向香菱道:“你二人见了只怕尴尬,你不若先去寻红玉耍顽一会子?” “嗯。”香菱本就不喜柳燕儿那热络劲儿,听得此言不迭颔首应下。 陈斯远端坐堂中,香菱开门将柳燕儿迎进来,自个儿则关门离去。 柳燕儿演绎了一番主仆情深,又仔细观量外间动静。 陈斯远嗤笑一声,说道:“姐姐别演了,她们都去厢房了。” 柳燕儿松了口气,面上一沉,说道:“这些时日你倒是好享受……我看香菱开了脸儿,真真儿是便宜了你。” 陈斯远笑道:“姐姐也不差,那薛大傻子不也被姐姐哄得五迷三道?” 柳燕儿哼哼一声,上前抄起茶壶自个儿斟茶,喝了一盏才道:“今儿个见着孙老了?” 陈斯远低声道:“见了,方才连饵料都下了。” 柳燕儿面上犹疑,说道:“回头我跟那傻子也透透风……不过倒是有一桩事不知该不该说。” 陈斯远笑吟吟沉默以对,那柳燕儿眼见拿乔无用,便咬牙说道:“这几日那傻子得了一桩好买卖,说是义忠老亲王府有意出售先前囤的楠木料子,价钱折半。昨儿个那傻子被人领着往义忠老亲王府走了一遭,仔细点算了木料。如今就想着再杀一刀,便将那木料一口吃下。” 陈斯远道:“薛蟠长进了啊。” “狗屁!”柳燕儿阴沉着脸说道:“我仔细问过,与他兜搭的不是先前的王府管事儿,而是个劳什子梁管事。” 陈斯远心下一动,面上却道:“王府又不是一个管事,这有什么的?” “呵!”柳燕儿观量着陈斯远道:“哥儿到底差着年岁,不知这里头的门道。旁的且不说,这薛蟠如何,我可是全都告知了孙老。你说孙老会不会撇下咱们自个儿做上一桩好营生?” 陈斯远眯了眯眼睛,说道:“姐姐既然能联络孙老,何不自个儿去问问?我也是纳闷了,姐姐是怎么里通内外的?” 柳燕儿白了其一眼,说道:“我自有我的法子……总之你也留心,孙老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小心卷了钱财不说再将咱们俩卖了!” 忽而听得外头脚步声由远及近,柳燕儿面上忽而凄楚起来,低声说道:“哥儿也不用挂心,蟠大爷……这几日也不打我了,太太待我也是好的。哥儿须记得按时进餐,免得又坏了胃口。” 陈斯远笑嘻嘻叹息一声道:“罢了,事已至此,你往后自个儿多保重。我这儿不用挂心,免得那人拿你撒气。” “是。” 柳燕儿翻着白眼应下,起身掩面推门而去。 刚好此时红玉气势汹汹提了芸香耳朵进来。 陈斯远愁眉不展,观量一眼才问道:“这是怎地了?” 红玉道:“大爷,芸香怕是留不得了!” 芸香哭道:“大爷饶我一回,下回再也不敢啦!” “到底怎么了?” 红玉瞪了一眼芸香,这才说道:“前脚方才嘱咐过,院中事务不得往外头去嚼舌。谁知芸香转头便四下嚼舌,如今府中四下都在传,说大爷得了严巡抚青眼,不日就要得了前程!” 妙啊,这小喇叭有大用! 陈斯远顿时哭笑不得,指了指芸香,见其面上讪讪,又放下手道:“罢了,她年岁还小——” 话音未落,红玉就不乐意了,道:“大爷,此事怎能就此揭过?我看芸香秉性如此,不如赶了出去为妙。” 芸香顿时哭了,噗通一声跪伏在地,求告道:“大爷,下次我再也不敢了。我,我方才就跟妈妈提了一嘴,谁知她传扬得四下都知道了。呜呜呜……” 好家伙,你们一家子都是小喇叭啊! 陈斯远思量道:“不知礼方才不守礼,这样吧,我让香菱教她几个字,罚她写二百个大字。” 被罚写二百大字可比乱嚼舌赶出去好多了,旁的不说,坏了名声哪个主子还敢用她? 芸香顿时大喜叩头,急切间鼻涕泡都冒了出来,不迭声道:“我愿写大字,多谢大爷宽宥!” 说罢又一叩头,起身扭头就跑:“我去寻香菱姐姐受罚!” 红玉哑然半晌,忍不住说道:“大爷也不好太过心慈手软。” 陈斯远笑道:“念在她初犯,略施惩戒也就罢了。下回再犯,你说如何就如何,可好?” 红玉这才屈身一福应下:“都听大爷的。” 红玉告退而去,须臾光景香菱咬着下唇入内,到得陈斯远身前,犹豫半晌道:“大爷……今儿个,若不然让红玉守夜吧。” “啊?” (本章完) 第45章 红玉心思(周一求收藏 追读) 第45章 红玉心思(周一求收藏 追读) 亏得陈斯远手中的茶盏方才端起来,不然岂非要一口茶水喷出去? 他纳罕看向香菱,便见这姑娘绞着双手,垂着螓首,面上红彤彤一片,略略抬眼瞥了他一眼,又赶忙低垂眼帘,随即声如蚊蝇道:“大爷,我……这几日不方便。” 懂了,敢情是大姨妈来了。 陈斯远温和道:“可是小日子到了?那是不太爽利,这几日少沾水,都喝温热的。” 这话放在前世说将出来,一准儿被喷渣男,可如今却让香菱感念不已。 面上略略内疚道:“多谢大爷体谅,那我就叫红玉来了。” 陈斯远道:“也用不着红玉,大不了你夜里去暖阁歇息就是了。” 香菱却不住的摇头,说道:“不好不好,没得污了大爷的屋子。” 此时可不比前世,女子来了天癸,多是用布带垫了了事,讲究些的大户人家,都是寻了白布裹了草木灰、银霜炭灰,女子戴着行动起来自是不便。 陈斯远情知红玉是个伶俐的,不比香菱呆憨,他如今心事重重,时日久了难免被红玉窥破蛛丝马迹来。是以这些时日陈斯远只肯留香菱一个在房里,只将小院事务一并交给红玉打理,从未提及让红玉守夜。 他有心再说,却见香菱怎么也不肯,这才无奈道:“也好,那你这几日好生歇着,也不用来房里伺候。” “嗯,谢过大爷。” 香菱屈身一福,又上前为其斟了茶水,这才恋恋不舍出了房。 过不多时,房门轻叩,陈斯远应了一声,便见红玉开了门自外间款款入内。陈斯远抬眼打量,便见红玉面上敷了薄粉,唇上涂了胭脂,面上羞羞答答,自有一股风情。 陈斯远暗忖,想那原书中红玉大胆朝贾芸留了个帕子,可见是个什么性情。这会子仔细梳妆打扮过,果然是存了爱慕之心。 奈何如今他头顶炸雷,一个不好就会粉身碎骨,实在不想分神在红玉面前演公子哥儿。因是他略略颔首,便道:“我去书房,你若无事就先歇着。” 待红玉应了一声儿,陈斯远起身干脆进了书房。 红玉面上平静,实则心下忐忑不已。她再是胆子大,也不过十四、五的姑娘家,主动来远大爷身边儿已是破天荒,哪里还敢再胆大妄为? 这些时日趁着陈斯远外出,红玉自是与香菱熟稔了起来。她说话周全,不经意便将香菱种种套了出来,隐约也将夜里情形扫听了。 那香菱来的第二日虽开了脸儿,却不曾真个儿与大爷有什么,可见远大爷是个怜香惜玉的。加之身形挺拔、品貌甚伟,错非差在家世上,又如何轮到红玉这等宝二爷房外的三等丫鬟? 再说远大爷不过是一时困顿,那几首诗姑娘们都赞好,听闻连宝二爷都啧啧称奇,可见远大爷是有才情的。眼看就要进国子监,有大老爷帮衬着,就算来日不曾金榜题名,补个小官也是寻常。 如此,岂不比来日配了小子强百套? 林家数代经营,红玉爹妈都做了管事儿,到得红玉这一代总要跃升才是,总不能越活越回去。如何跃升?这仆役上头有赖家,了不得做个管事媳妇子,也唯有改换门庭方才算是跃升。 就好比那赵姨娘,早先也不过是丫头,一朝入了老爷贾政的房,如今吃穿用度比照主子不说,身边还有使唤丫鬟。下头丫鬟、媳妇虽暗地里嘲笑赵姨娘犯蠢,可实则谁不艳羡赵姨娘一朝得宠成了半个主子? 红玉是个伶俐的,混迹绮霰斋房外几年,早就熄了攀附宝二爷的心思。前些时日她还想着寻个贾家子弟,不成想远大爷就来了。 那日只观量一眼,红玉便拿定了心思,哪怕为此与爹妈吵嚷了一回。 不拘如何,她到底来了远大爷处,随即得了信重,院儿中一应事务都交给她来打理。可红玉心下又岂会满足于做个管事儿的大丫鬟?如赵姨娘那般鲤鱼跃龙门才是她心下所想。 可巧今日香菱小日子到了,总算轮到红玉值夜,她心下自是又忐忑、又期盼。 拾掇过了桌案,红玉观量着书房里烛爆闪,随即寻了剪子来剪了灯芯。略略瞥了一眼,便见远大爷正蹙眉读书,瞧着极为用心。 红玉又暗忖,自家大爷果然是个上进的,说不得来日还真能金榜题名呢。 剪过灯芯,红玉干脆寻了个凳子落座,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外间夜色深沉,红玉心下纳罕不已,寻思着往日里也不见远大爷这般用心,今日怎地还不歇息? 正思量间,便见陈斯远起身舒展身形,合上书卷揉捏了几下眉心,随即说道:“夜里,打水来洗漱罢。” “哎。”红玉应了一声,赶忙出去端了水来。 仔细伺候着陈斯远洗漱过,又打了热水为其洗脚。待陈斯远上了床榻,红玉赶忙又自个儿洗漱过。待进得西梢间里,便见远大爷竟已鼻息匀称着睡了过去。 红玉瘪了瘪嘴,心下好一番气恼。转念一想,自个儿不过初次值夜,平素也不曾与远大爷交心,自然不能与香菱相提并论。 暗自吐了口气,红玉便褪去外衣到得暖阁里,覆了被子侧躺着暗自思量。她是个心思刚强的,但凡拿定了心思,定会百折不挠。因是观量一眼床榻,便暗自嘟囔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不知过了多久,红玉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得响动,赶忙起身观量,便见陈斯远正四下摸索着蜡烛。 红玉赶忙下地,寻了火折子点了烛火,便见陈斯远拿着个火镰尴尬不已。 “还想着自个儿点了亮呢,不想到底把你吵醒了。” 红玉不禁笑道:“大爷这是说得什么话儿,这值夜哪儿能自个儿睡死了,有什么事儿都让主子自个儿忙活?” 陈斯远便道:“我这儿也不用那般严苛,你该睡就睡,若是有事儿我唤你就是了。” 红玉笑道:“多谢大爷体恤。” 因着慌忙起身,红玉一身中衣略略敞开,露出内中蜜耦色肚兜,那脖颈下一片白腻,晃得陈斯远略略怔神,这才赶忙去解手。 红玉后知后觉裹紧了衣裳,面上羞怯不已,旋即暗自朝着陈斯远的身形翘了翘嘴角。心下暗忖,论品貌自个儿虽比不上香菱,可放在阖府也是上等的丫鬟,果然还是因着不熟的缘故啊。 周一打榜,求各位老爷收藏、追读、投票。拜谢拜谢~ (本章完) 第46章 牵线(求追读 收藏) 第46章 牵线(求追读 收藏) 清早。 陈斯远悠悠转醒,转头便见暖阁里已然拾掇齐整,外间传来窸窸窣窣声响。陈斯远略略缓了缓,方才撑起身形来。 外头听得响动,红玉便快步入得内中。瞧见陈斯远已然坐起,便过来伺候着其穿衣,笑道:“大爷起了?今儿个厨房预备的是红枣莲子碧粳米粥,还有大爷爱吃的豆腐皮包子呢。说是昨儿个夜里宝二爷就吵着要吃,二奶奶当场吩咐了,今儿个一早还特意说了,给大爷留上一份儿。” 陈斯远笑道:“二嫂子有心了。” 说话间已然穿戴齐整,陈斯远瞧着红玉为其穿好鞋,忍不住问道:“香菱怎样了?” 红玉掩口笑道:“女儿家的事,难得大爷还挂着心。许是前两日着了凉,这会子香菱有些腹痛。” 陈斯远便道:“这女儿家的病才不好慢待了,明日若不见好,你径直去前头请了太医来给她瞧瞧,免得以后坐了病根。” “省的了。” 红玉乖顺应了,忽而瞥见陈斯远鞋子前头有些破口,当即抿了嘴暗自留了意。 这日用过早饭,陈斯远出得门外,吩咐贾芸歇息一日,自个儿往前头领了马匹,溜溜达达径直往外城而去。 待到得安化寺左近三位好哥哥落脚处,遥遥便见一女子提了个包袱自内中行出。那女子身形嫽俏,面上却遮着帷幕斗笠,出得小院儿行不多远便进了另一处农舍。 陈斯远催马上前,又见马攀龙自屋里追出来,抬眼寻不见那姑娘,忽而瞥见陈斯远,顿时面上一僵,旋即这才喜道:“陈公子来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飞身下马,上前说道:“怎地隔一日不见,马兄就这般外道了?” 马攀龙心下犹豫,到底抱拳道:“是咱的错,陈兄弟!” “这才是了!” 马攀龙赶忙上前帮着拴了马,又说道:“昨儿个陈兄弟送来许多物件儿,这个——” “诶?既是朋友,理当有通财之义,马兄不必多说。” “好,外头天寒,咱们入内叙话。” 二人进得内中,陈斯远便瞥见钱飞虎、徐大彪二人嘀嘀咕咕正在咬耳朵。见了陈斯远赶忙热络见礼,又偷眼揶揄看向马攀龙。 陈斯远二世为人,略略思忖便知内中猫腻。当下也不揭破,只落座与三个好哥哥谈天说地。 说了半晌,陈斯远这才话锋一转,说道:“方才我见一女子从房里出来,不知——” 马攀龙咳嗽一声说道:“那位是雪姑娘,就住在左近,平素做一些浆洗的活计。我看着她可怜,便将衣物交给她打理。” “哦。” 陈斯远才应了一声,钱飞虎嗤的一声笑道:“二哥好不爽利,我瞧二哥分明对那姑娘有意,偏见了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大彪也道:“正是!二哥既相中了,寻了媒妁上门提亲就是了。” 马攀龙顿时恼了,叫道:“不可浑说,没得污了人家姑娘清白!” 这马攀龙瞧年岁三十啷当,有道是‘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见到合意的姑娘起了心思也是寻常。 陈斯远暗忖这马攀龙果然动了真心,不若送佛送到西。因是便道:“马兄何必迟疑?不过是寻人问上一嘴,成了自然皆大欢喜,不成……来日兄弟再给哥哥寻一桩婚事就是了。” 那钱飞虎、徐大彪也起哄连连,惹得马攀龙脸色红成了猪肝,支支吾吾半晌才吐了口。 陈斯远也不耽搁,只让马攀龙等信儿,自个儿出了屋舍,径直往后头寻到了那农舍前。 遥遥便见有一老妇在门前喂着鸡仔,陈斯远上前见礼道:“婆婆请了,晚辈有些事寻婆婆打听一二。” 那老妇一惊,见陈斯远衣着不凡,当即屈身一福道:“折煞老婆子了,公子可是问路?只管问来,老婆子知道的定说个清楚。” 陈斯远摇摇头,说道:“婆婆,这家中可有位雪姑娘?” 那婆子顿时面上惊醒,狐疑道:“公子扫听这个作甚?” 陈斯远笑道:“婆婆不知,我有一位兄长,因心下钟意雪姑娘,又生性腼腆不好明说,是以我这才来替其奔走。” 婆子顺着陈斯远的手指看了看前头的屋舍,略略放了心,叹息一声说道:“这……我却不好做主。实不相瞒,那姑娘不过是跟婆子搭伙,这等事公子不若径直寻了她去问?” “哦?”陈斯远心下纳罕,又问起那位雪姑娘的来历。 婆子只道:“说来也是可怜人。当日我见她割了脸面,大冬天的蓬头垢面躲在安化寺外啜泣,一时不忍,便将其领了回来。她只说本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因恶了主子就被赶了出来。” 顿了顿,又骂道:“那大户人家也不是好东西,只赶了人出来,又不给身契,若非她拼死割了自个儿脸面,只怕就要被拉到窑子里——” “冯妈妈!”房门忽而推开,那戴着斗笠帷幕的女子自内中走出来,停在陈斯远身前屈身一福,忽而掀了帷幕,便见嫽俏的脸上多了一道一乍长的伤疤。女子沉声道:“如此,公子也该回了。” 陈斯远面上不动声色,朝着女子拱手一礼道:“姑娘落魄时不甘堕其志,在下佩服。只是此事却不是我能做得主的……我只问一句,若我那兄长并不在意,姑娘又如何说?” 那姑娘忽而笑了道:“我这张脸谁瞧了不蹙眉?若他真个儿不嫌弃,我便嫁了又何妨?只是我身契如今还在荣国府。” 荣国府? 陈斯远问道:“敢问姑娘在府中怎么称呼?” “茜雪。” 茜雪?陈斯远回思半晌,只依稀记得因着李嬷嬷偷喝了枫露茶,宝玉迁怒茜雪来着,再往后就再没见茜雪出现。敢情是被撵了出来? 陈斯远思忖罢,便道:“好,如此我先行去问过马兄。不拘如何,过会子再来寻姑娘说话。” 茜雪颔首,再不言语。 陈斯远大步流星回返前头,入内与马攀龙等一说,那马攀龙略略诧异,钱飞虎则道:“可惜了,这等女子竟坏了脸面。” 徐大彪浑不在意道:“好女子多的是,待来日咱们发了家,什么嫽俏女子寻不见?” 马攀龙思忖一番却道:“陈兄弟,咱们兄弟都是刀口上舔血,素来朝不保夕。这茜雪姑娘品性上佳,那刀疤我不在意,只是那身契——” 陈斯远笑道:“这有何难?退一步,没了身契,往后马兄寻了衙役,使上几十两银钱也就好了。再者说,如今我便在荣国府,不过是出府丫鬟的身契,过些时日定能讨了来。” 马攀龙见他如此说,顿时拿定了心思,说道:“如此,此事就拜托陈兄弟啦!” 周一打榜,求各位老爷收藏、追读、投票。拜谢拜谢~ (本章完) 第47章 反复 第47章 反复 “马兄放心,此事兄弟定办妥当喽!”陈斯远说话间起身,笑道:“那茜雪姑娘还等着回话,马兄且等着准信儿吧!” 说罢,陈斯远扭身而去。那马攀龙兀自不放心,犹豫着追出来两步,探出手欲言又止,到底不曾说什么。此举自是被钱飞虎、徐大彪二人好一番奚落。 马攀龙恼羞成怒,兄弟三人打作一团自是不提。 却说陈斯远回返那农舍前,果然便见茜雪摘着白菜帮子喂鸡。站定身形,陈斯远说道:“我那位哥哥说过了,只仰慕姑娘品格,刀不刀疤的并不在意。” 茜雪果然一怔,嗫嚅道:“只是我那身契——” “这有何难?我薄有家资,寻了皂吏使上几十两,什么都办妥当了。” 茜雪闻言说不出话来,那婆子喜滋滋劝说道:“难得遇到有情郎,你这丫头还犹豫个什么劲?” 茜雪害羞起来,别过头去只道:“此事……冯妈妈做主就是了。” 那婆子笑道:“真个儿我来做主?那就嫁了!” 茜雪闻言嘤咛一声,闷头进了房里。那婆子又来寻陈斯远说道。嫁娶一事自不会这般简略,当下陈斯远定下来日寻媒妁登门,余下的自有媒妁料理。 陈斯远暗忖那茜雪既出身荣国府,且是宝玉身边儿的大丫鬟,说不得能知晓些贾家的秘辛。他倒是有心探寻,奈何这会子不是时候,只待来日茜雪过了门才好寻马攀龙探听。 回返三兄弟处,陈斯远拱手道贺,惹得马攀龙老脸臊红,钱飞虎、徐大彪好一番打趣。此事既定,众人均大喜过望。少不得置办酒席,推杯换盏起来。 马攀龙人逢喜事精神爽,酒到杯干、来者不拒,不过三巡便酒意上脸,说话都含糊起来。 陈斯远衷心道贺,席间却偶尔面露忧虑之色。 钱飞虎、徐大彪两个夯货自是不曾瞧出来,那马攀龙是个心思仔细的,虽喝的有些多却依旧瞧了出来。 见陈斯远心不在焉,那马攀龙便问道:“兄弟可是有心事?” 陈斯远故作一怔,旋即笑道:“马兄说笑,我哪儿来的心事?来来来,喝酒!” 马攀龙却不接茬,撂下酒碗道:“陈兄弟可是拿咱们不当自己人?” 钱飞虎与徐大彪也起哄不已。 陈斯远撂下酒碗道:“罢了,的确有些烦心事。” 徐大彪拍着胸脯道:“陈兄弟待咱们这般,你既有了事,那便是咱们兄弟的事儿!” 钱飞虎也道:“莫非是哪个不开眼的惹了兄弟?只管说来,咱们兄弟在军中打闷棍的手艺可是一绝。” 陈斯远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我自扬州来京投亲,不料有仇人拿了我的把柄一路寻来。如今那人以此为把柄胁迫于我,逼着我做些丧良心的坏事。” 马攀龙顿时不乐意了,道:“还有这等事?陈兄弟为何不再说?这等宵小,给他个好瞧也就知道厉害了。” “正是!陈兄弟说说此人情形,咱们来日就寻了那贼厮晦气!” 陈斯远摆手道:“不可不可。那把柄于我而言十分紧要……几位哥哥也知我有意下场,若被此人揭破了,只怕出身文字不保。” “啊?”徐大彪皱眉问道:“那依着兄弟的意思——” 陈斯远道:“我料想此人外头必有同党,敢请几位哥哥代我找寻一番,待寻了其同党才好一举成擒。” 马攀龙今日抱得美人,心下敞开,酒意上脸之下豪言道:“此事容易——” 指了指徐大彪道:“莫看他刻下瞧着不着调,当日可是军中夜不收。错非犯浑吃了军棍,哨官不好说,这什长总做得!” 徐大彪嘿嘿一笑,说道:“陈兄弟放心,不拘那人有什么同党,几日光景咱定能寻出来!” 陈斯远顿时大喜,举起酒碗四下一敬,笑道:“好,如此,万事就拜托几位哥哥了。待此事成了,兄弟定为三位哥哥寻一桩稳妥营生。” 钱飞虎呲牙道:“还说咱们外道,眼下陈兄弟不也外道了?罚酒罚酒!” 一场豪饮,四人皆酩酊大醉。陈斯远酣睡一场,直到下晌方才转醒。那马攀龙张罗着还要再饮一场,陈斯远赶忙推脱,只说如今寄人篱下不好多饮,随即赶忙晃晃悠悠打马回返。 待陈斯远一走,马攀龙等三人凑在一处,那钱飞虎咂咂嘴便道:“二哥小人之心了,我看陈兄弟不似作伪,又怎会拿咱们当刀子?” 徐大彪也道:“就是,养死士是为了拼命,不过是盯梢,陈兄弟何至于折节下交?” 马攀龙蹙眉道:“许是我多心了?罢了,咱们受了恩情,又不是要咱们犯官司,只管帮衬一把就是了。” …………………………………………………… 却说陈斯远一路回返荣国府,交还了马匹,忽而冷风一吹,顿时酒醒了七八分。 绕行回返自家小院,甫一落座,转头那邢夫人便寻了过来。 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迎将出来。 遥遥一瞥,便见邢夫人眉头紧蹙。陈斯远心下暗忖,这便宜姨妈是回去犯了思量? 将邢夫人迎入内中,二人各自落座,不待香茗奉上,那邢夫人便道:“哥儿怎地又喝了这般多?” 陈斯远叹息道:“实在推拖不得啊……姨妈也知,那日席间孙师对我颇为照料。不想就落座有心人眼里,今儿个才出门便被那许员外拦下,非要请外甥吃酒。外甥推拖不得,只得随着去了。” 邢夫人心下一动,试探着问道:“可是为了开埠一事?” “正是,”陈斯远接了红玉送来的香茗道:“姨妈不知,如今此事传将出去,这京中富户不少人都动了心思。那许员外是做南货营生的,此番有意投这个数。” 说话间比划出两根手指来。 “两千两?” 陈斯远一撇嘴,道:“区区两千两,许员外也好意思张嘴?” “这……莫非是两万两?” 陈斯远笑而不语,邢夫人顿时犯了寻思。 昨儿个拿了户牌回去,大老爷贾赦观量一番自是没瞧出破绽来。邢夫人旋即说了开埠一事,贾赦闻言蹙眉不已,只说不曾听过。 邢夫人本就不是能拿主意的人,贾赦这般说了,她自然犯了寻思。这一宿不曾安睡,早间虽打发人将金银器物暂且兑了银票,却拿不定心思到底要不要投。 而今听陈斯远如此说,邢夫人又急切起来,生怕落下这一回,平白少赚了一千两银子。因是急忙道:“远哥儿,这等好事儿总要先可着自家人才是。” 陈斯远却道:“姨妈,这等营生虽说是巡抚衙门办的,可什么营生没风险?万一赔了呢?我看啊,姨妈这体己不若自个儿留着吧。” 邢夫人急了,自袖袋里掏出银票拍在桌案上,道:“风险什么的我还不知?我只问哥儿一句话,哥儿可还记着我这个姨妈?” 周二求追读。抱歉抱歉,忘了定时。 (本章完) 第48章 挑唆(求追读 收藏 推荐票) 第48章 挑唆(求追读 收藏 推荐票) 邢夫人这等性子,说白了就是首鼠两端。陈斯远二世为人,自然将其拿捏齐整了。 那桌案上的银票,陈斯远是看都不看一眼,只闷头蹙眉饮茶。 好半晌,邢夫人道:“哥儿倒是说句话啊。” 陈斯远道:“除去压仓之物,一船满载布匹、绸缎,有个二三万银子哪儿不是了?那许员外张口就是两万,姨妈这里又是两千,外甥是怕即便求了孙师也没这般大脸面。” 邢夫人急了,说道:“你管那许员外死活?哥儿可是我亲外甥,哪儿有可着外头人占便宜的道理?” “这……姨妈可拿定主意了?这银票交上去可就不能后悔了。” 邢夫人心下犹豫,偏瞧着陈斯远浑不在意的样子,她心下反倒愈发笃定。因是咬牙道:“便交给哥儿了。” 陈斯远叹息一声,不情不愿道:“可不是交给我,回头交给孙师,人家还得给姨妈凭证呢。” 说话间陈斯远慢悠悠将银票抄起,折迭齐整揣进袖袋。那邢夫人双目紧盯着银票不放,直到陈斯远揣起来,这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 当下又有些不妥帖道:“哥儿,半年真个儿能赚一千两吧?” 陈斯远道:“若是顺遂,一千两总是有的。可海上行船素来有风险……要不姨妈还是拿回去?” 邢夫人赶忙摆手:“罢了罢了,是死是活就看这一回了。”叹息一声,邢夫人蹙眉道:“你三姨也不小了,再不出阁就成了老姑娘。是了,东西我都预备了,哥儿何时得空?” 陈斯远道:“明儿个一早我先去寻孙师,先行将姨妈的事儿定下。下晌还须得去宁国府一趟……不如后日我再去寻姨妈?” “好好好。”邢夫人不迭声道‘好’,旋即又蹙眉道:“只是有一样,后儿个见了你舅舅,可不好跟着他胡闹。”顿了顿,见陈斯远不解,于是叹息道:“当我没说,你们甥舅两个怕是顽不到一处去。” 又略略坐了一会子,邢夫人这才起身离去。 送走了邢夫人,陈斯远径直歪在床榻上。红玉又调了一碗蜜水解救,陈斯远喝了几口,忽而瞥见红玉眸子里满是红血丝,便说道:“昨儿个没睡好?” 红玉笑着摇了摇头。 陈斯远道:“都说了我这儿没那般多规矩。今儿个你只管安心睡就是,有事儿我自会唤你。” 红玉道:“大爷怜惜,可我也不好坏了规矩。房里的大丫鬟都是这般过来的,大爷不用太过挂心。” “哦。”陈斯远应了声,不再说什么。 红玉服侍其用过蜜水,转身略略瘪嘴。心下费解,也不知自个儿何时能跟香菱一般? 临到傍晚,陈斯远解了酒,去厢房瞧了香菱一回。香菱歪在炕上不好起身,面色煞白,只说一切都好、不用挂心。 陈斯远关切了几句,扭头便见小丫鬟芸香噘着嘴抓着毛笔写大字。 见其看过来,芸香委屈道:“大爷要不还是打我板子吧,这大字实在难写。” 陈斯远大笑不已,道:“难写才要你写。好好儿写吧,说不得来日也能知书达理呢。” 芸香瘪嘴道:“我不过三等丫鬟,便是知书达理又有什么用?过上几年总得配了小子去。” 这话陈斯远不好接,红玉顿时呵斥道:“又没规矩!这等话怎好在大爷面前说?再有下回打你手板!” 芸香骇得一哆嗦,顿时不说话了。 这日夜里红玉照旧在暖阁里歇息,转天陈斯远一早便出了门。他先行去了外城一趟,寻了徐大彪、钱飞虎两兄弟缀在自个儿身后,旋即才往浙江会馆而去。 到得地方交割了银票,得了孙广成手写回执,陈斯远略略说了那日夜里宁国府情形,随即也不多停留,径直自会馆往回走。 行不多远,忽听得路边有咳嗽声传来。扭头观量,便见杵在路边的胡莽。 陈斯远心下暗喜,见其使了个眼色,便调转马首跟了上去。不一刻到得偏僻巷子里,陈斯远翻身下马,凑上前道:“孙师叔可是有吩咐?” 胡莽沉声道:“不曾……是我想问,燕儿可有信儿传出来?” 陈斯远心思电转。他与这三人不过相识两月,且都是骗子,陈斯远自然信不过三人。如今观量胡莽神色,此人倒是真个儿挂着柳燕儿? 他心下一动,如此一来倒是能挑拨一番。 玩味看了胡莽半晌,陈斯远道:“燕姐姐前日还说怕你们两个卷了钱财不说,回头再把我们给卖了呢。” 胡莽沉吟一阵道:“你让她宽心,旁的不好说,孙老这边厢我一直盯着呢。” 陈斯远道:“这些时日不见胡兄,莫非胡兄忙着旁的营生?” 胡莽冷声道:“我不过是跑腿的,你想问什么只管去问孙老。” “呵。”陈斯远道:“燕姐姐如今做了薛家姨娘,穿金戴银、锦衣玉食,出入都有丫鬟伺候着,啧啧……要我说莫不如就如此吧,总比在外头风风雨雨的强百套。” 那胡莽顿时黑了脸儿,说道:“你当我听不出挑唆?” 陈斯远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胡兄不爱听,那我往后不说了。” 胡莽好似破防了,咬牙道:“顾好你自个儿吧。” 说罢压低斗笠,闷头往外行去。 陈斯远牵着马往另一边走,到得巷子口便见钱飞虎朝其点了点头,陈斯远便知徐大彪已然缀了上去。 陈斯远心下略宽,当下也不与钱飞虎说话,翻身上马就走。心下暗忖,柳燕儿进了荣国府,如今拘束着不好行动;孙老看似关要,实则露在明面,那些阴私不好自个儿去办。 因是这胡莽行踪往来极为关键,除此之外便是那背后的第四人。此人藏得隐秘,须得小心探查方才能窥破行藏。 思量着回返荣国府,转头陈斯远便去了宁国府。 宁国府门子早已识得陈斯远,又亲眼瞧见那日陈斯远所作所为,恭恭敬敬将其迎进去,转头儿又有管事儿的来迎。 陈斯远便与那管事儿的说道:“那外书房……如何处置了?” 管事儿的道:“还能如何?如今还封着呢。请了法师做法,闹腾了两日,昨儿个倒是没动静了。” “哦,那蔷哥儿、蓉哥儿呢?” 管事儿的四下看看,低声道:“蓉大爷还好说,只是不肯往前头来了;倒是蔷二爷,那晚过后就害了病,如今还在家中养病呢。” 还好没睡,竟然忘了定时更新,抱歉抱歉。 周二求追读、收藏、推荐票,关系到推荐,还请大家帮帮忙~ (本章完) 第49章 尤三姐(第三更,求追读 收藏 推荐票 第49章 尤三姐(第三更,求追读 收藏 推荐票 月票) 陈斯远脚步一顿,说道:“病得严不严重?” 管事儿的道:“这却不好说了……不过只怕就算病好了,蔷二爷也不好往前头来了。” 说话间到得仪门前,陈斯远正要先行到后头见了凤姐儿,忽听得身后辚辚车声。扭头便见一架马车行将进来,到得仪门前停下,小厮赶忙奉了脚凳,帘栊一跳自内中下来个四十许的妇人。 随即又有两个姑娘下得车来。年长的那个十五、六年纪,一身素净袄子,品貌标致,姿容柔顺,略略瞥了陈斯远一眼便以袖遮面;年少的那个十四、五年纪,眉似初春柳叶;脸如三月桃。纤腰袅娜,檀口轻盈。可谓玉貌妖娆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 最妙的是,这姑娘不似先前年长的,瞥得陈斯远一眼,竟笑吟吟直勾勾看了半晌,这才拢手与年长女子嘀咕起来。 管事儿的在一旁低声道:“远大爷,来的是尤老安人一家。” 陈斯远心下有数,暗忖那大胆女子料想便是尤三姐了。依着规矩,陈斯远移步避让,免得冲撞了女眷。 不想那尤老安人瞥见他,顿时满脸笑意行过来:“这便是大太太的外甥……远哥儿吧?” 陈斯远拱手见礼:“见过安人。” 尤老安人笑道:“哟,上回可是多亏了远哥儿,不然还不知怎么闹腾呢。我那女婿私底下可是没少夸张远哥儿,咯咯咯,邢家与我家不远,往后咱们常往来。” 陈斯远笑道:“老安人既吩咐了,晚辈来日定当登门拜访。” “那可说准了。”当下尤老安人领着二姐、三姐进了仪门。那尤三姐进得仪门里,忽而回首冲着陈斯远俏皮一笑,这才随着母亲进去了。 陈斯远暗道一声‘妖精’,停在仪门左近半晌,估摸着尤家走远了,这才往后头来见王熙凤。 这丧事办了许久,王熙凤立了规矩,而今自当井井有条。是以陈斯远入内时,正撞见王熙凤与平儿说着话儿。 见得陈斯远到来,王熙凤起身热络招呼:“远兄弟可算来了,我还道远兄弟须得明儿个再请一回呢。” 陈斯远笑道:“近来杂事缠身,倒不是有意怠慢。” 众人落座,王熙凤笑道:“我也听了信儿,说是……远兄弟识得严巡抚的幕友?” “是,孙师曾为我塾师,倒是有一番情谊。” 王熙凤顿时动了心思。邢夫人与贾赦一般贪鄙,身边的丫鬟素来被苛待。她也不打不骂,犯了错只管罚银子。被罚了银钱的丫鬟自是怨声载道,因是东跨院里有什么风吹草动,转头便会传扬得阖府皆知。 过了这些时日,王熙凤自是知晓了那开埠事宜。如今王熙凤管家,贾家不过维系了个表面光鲜,内里早就有些捉襟见肘。 若不想寅吃卯粮,王熙凤还须得扣下丫鬟、婆子的月例来往外头放债。这放债出息虽多,却不是什么稳妥营生。说不得便有举债的倾家荡产,便是再逼迫也勒不出银钱来。 与之相比,那开埠的风险简直不值一提。 这二年凤姐儿私底下积攒了一些体己,那开埠一事自是不好动用公中银钱,她自个儿的体己却正好投进去。听下头人说,这一来一回不过半年就有五成的利,不比放债稳妥得多? 因是凤姐儿听得此言,与平儿对视一眼,便笑着与陈斯远商议道:“远兄弟,不知这开埠一事……我能不能插一脚?” 陈斯远纳罕不已:“啊?二嫂子也想插一脚?却不知要投多少?二嫂子不知,少于一千两,人家是不收的。” 王熙凤道:“这个我自然知道。这些年我存了些体己,大略有个三千两。”说话间亲自为陈斯远斟了茶水,低声道:“远兄弟,咱们也不是外人,不知能不能帮我一回?” 陈斯远为难不已。骗邢夫人没什么好说的,人家根本没把自个儿当做外甥。与之对照,凤姐儿倒是显得有情有义。 因是陈斯远说道:“二嫂子也知,我与孙师虽有些情谊,可这等大事却不好胡乱插手。如此……待来日我寻了孙师商议过,再来回二嫂子可好?” “好,不拘成不成,我都念远兄弟的情!”说话间捧了茶盏,道:“来,我这边厢以茶代酒,敬远兄弟一盏!” 陈斯远举杯饮了一口,略略坐了坐,便往前头来巡视。心下暗忖,王熙凤寄予厚望,倒是不好让其落空。罢了,到时候只坑其一千两也就是了。 须臾到得东路院,便见那外书房的小院果然落了锁。陈斯远想起贾蓉、贾蔷二人情形,心下略略出了口恶气。却不知那孙广成得了音信,回头会不会动了心思,直接奔着贾蔷下手…… 巡视一圈过后,陈斯远又到向南大厅坐镇。 方才吃了些茶点,忽而听得身后环佩叮当,扭头便见那尤三姐竟笑吟吟寻了过来。 尤三姐到得近前屈身一福,爽利道:“见过陈家哥哥!是了,叫我三姐儿就好。” 陈斯远起身还礼:“见过三姐儿。” 尤三姐就道:“昨日见了宝玉一回,听媚人说起陈家哥哥诗词极妙!小妹起初还不信,待听媚人背诵了两首,顿觉果然天外有天。” 陈斯远道:“不过是游戏之作,当不得三姐儿夸赞。” 尤三姐扫量着陈斯远身形、品貌,越看越心喜,不觉便红了脸儿,道:“当得的!小妹也粗粗识了字,只觉陈家哥哥的诗里豪情万丈,颇有李杜之风。小妹见猎心喜,却不知陈家哥哥可还有旁的佳作?” 陈斯远被三姐儿那毫不避讳的眼神儿勾得心下痒痒,强忍着正要推脱,忽而灵光一闪,说道:“诗词不过是小道……不过三姐儿这么一说,我倒是偶有所感。” 尤三姐顿时眸子一亮,合掌赞道:“陈家哥哥果然诗才天成,快快诵来,妹妹也好听个真切。” 陈斯远踱步而行,诵道:“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忽而定住身形,扭身看向尤三姐,这才诵读最后一句:“——各领风骚数百年。” 加更一章,大家多多追读啊~ (本章完) 第50章 邢夫人下本 第50章 邢夫人下本 诵罢,陈斯远抬眼看向尤三姐。便见这姐儿中了定身法也似直挺挺杵在那儿,左手里的帕子绞成麻,檀口微张,竟将右手葱葱玉指衔在唇间,一双圆眼水润润、雾蒙蒙,直勾勾看向自个儿。 陈斯远心下暗乐,面上眉头微蹙,双目回视,那目光竟有些欲语还休的意味。 他二世为人,虽有底线却算不得什么好人。如香菱、红玉那般的良善女子也就罢了,不寻个妥善法子,陈斯远不敢轻易招惹。这尤三姐却又不同了! 若没他在,来日尤家姊妹一道儿与贾珍、贾蓉父子厮混起来,是为‘聚麀之诮’! 失了清白之身,转头相中了柳湘莲,随即又非他不嫁。待柳湘莲听闻其名声来索回宝剑,尤三姐干脆来了个横剑自戕。 纵观尤三姐一生,可谓‘醉里贪欢笑,醒后一滂沱’——大抵等同于玩累了的夜店姑娘想找个老实人嫁了? 比照尤二姐,尤三姐强点也有限。他陈斯远又不是什么好人,哄骗起来自然没什么不安。 有道是‘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尤三姐这会子不过十四、五岁,定在那边厢明显情动。 陈斯远轻咳一声正待加把劲,忽而听得后头环佩叮当,随即尤老娘说道:“三姐儿怎地跑来了前头?你大姐这会子醒了,正打发人四下寻你呢!” 说话间帘栊一挑,尤老安人自后头进了厅中。中了定身法的尤三姐终于回过神来,瘪嘴蹙眉与尤老娘道:“大姐何时不能见?妈妈不知,方才陈家哥哥作了顶好一首诗,说不得来日便传遍京师——” 尤老安人面上笑着,到得尤三姐近前扯了其臂膀,警醒着瞥了陈斯远一眼,说道:“什么诗啊词啊的,我又不懂。你若稀罕,寻了你姐夫求肯一番什么诗词册子讨不来?快走快走——” 尤三姐被扯着往后头去,张口埋怨道:“这哪里一样?妈妈莫扯了,膀子都要掉了。”说话间回首满含情意瞧了陈斯远一眼,说道:“陈家哥哥,来日记得来我家寻我,正要寻陈家哥哥讨教作诗呢。” 陈斯远笑着颔首,待二人远去,随即浑不在意落座。他前世做营销出身,擅长的就是在一堆同质化产品里找出记忆点,然后让消费者心甘情愿的掏钱。这一世又学了一身骗术,二者交迭一处,可谓融会贯通。 不是每一次都能骗到人,今日种种不过是‘有枣没枣打三竿子’罢了,说不得来日就有收获呢? 当下陈斯远按捺心思端坐向南大厅中,隔一二时辰便四下巡视一遭,到得入夜,这才与王熙凤前后脚回返荣国府。 这回他先行去了东跨院,进得黑油大门与那余四打趣几句,旋即便在仪门前等候。过得须臾,先是内中有婆子传话,仆役先行将陈斯远引到外书房。又等了片刻,便见邢夫人匆匆而来。 那邢夫人眼见陈斯远气定神闲,面上的焦躁顿时褪了几分。打发了两个小丫鬟门口伺候,邢夫人快步到得近前问道:“哥儿,办的如何了?” 陈斯远自袖袋掏出手写回执递给邢夫人,沉声道:“幸不辱命,姨妈请看。” “哦,哦哦。”邢夫人喜滋滋应着,铺展开回执,扫量一眼便蹙起眉头来,问道:“哥儿,这上头可没有衙门官印啊。” 陈斯远故作费解眨眨眼,说道:“姨妈,这等事哪里能放在明面上?严抚台可是正儿八经二甲进士出身,私底下为开埠事宜敛资借鸡生蛋也就罢了,若是过了明面,来日岂非为天下士人取笑?” 邢夫人道:“哥儿也别怪姨妈多疑,实在是不盖官印,我这心下总觉得不妥当。” 陈斯远劝慰道:“这有何难?姨妈若不放心,这回执给了外甥,明日将那银钱尽数取回来便是。” “啊?这——”邢夫人咬着下唇犹疑不定。 陈斯远不紧不慢端了茶盏,过得须臾,到底是心下贪念占了上风,邢夫人咬牙道:“那,那就信了哥儿这一回。” 陈斯远紧忙摆手:“姨妈,咱们有言在先,此事可跟外甥不沾边。”指着那回执道:“这可是姨妈求着我,我又缠磨了孙师半晌方才办下的。来日若真个儿亏了,姨妈可别怪在我身上。” 他越是这般说,邢夫人反倒愈发放心。因是陪笑道:“我不过这么一说,偏哥儿还上了心……那便这般,不拘来日是赚是赔,我不怪哥儿就是了。” 陈斯远略略颔首,面上依旧不满。 邢夫人紧忙冲着丫鬟招招手:“来,把东西送来。” 门口两个丫鬟应承一声,旋即提了两个小巧包袱来。邢夫人接过一个铺展开来,露出内中一件天青色灰鼠皮缎面风帽斗篷。 邢夫人笑吟吟道:“哥儿自扬州来,只怕也不曾预备冬衣。恰好我存了几块料子,吩咐了府中针线上人赶制了这灰鼠皮斗篷,哥儿且试试合不合身。” 陈斯远颇感意外,心下不禁腹诽,邢夫人这回可算知道下本了? 说话间邢夫人起身,抖落开那灰鼠皮斗篷,陈斯远撂下茶盏起身背转身形,任凭邢夫人为其披上,随即他又转过身形,瞧着邢夫人为其系上。 此时陈斯远不过比邢夫人高出一寸,二人相距不过半尺,那若有若无的香气便袭满了口鼻。 陈斯远下意识嗅了嗅,那自然不是什么女儿香,而是衣裳上熏出的桂香。 他两世为人,前世种种虽模模糊糊,心下虽喜香菱那般青春懵懂的,却也受不得这等风姿绰约的。刻下邢夫人虽刚过三十,可因养尊处优,瞧着不过信之年,自有一股子别样韵味引得陈斯远心下蠢蠢欲动。 他强忍着方才不曾吞咽口水,却难免目光灼灼。 邢夫人仔细系了绦带,抬头瞧了陈斯远一眼,退后笑道:“哥儿活动一番,看看可还得体?” 陈斯远收摄心神,动了动臂膀,笑着拱手道:“多谢姨妈,这斗篷极为合身。” 邢夫人道:“合身就好。是了,这一包是需哥儿明儿个带去的。你舅舅自小骄纵惯了,整日介没个正行,哥儿可莫要跟着他胡闹。” 陈斯远应下,二人又言语几句,他便被邢夫人打发回去。 不提陈斯远,却说邢夫人进了仪门,迎面冷风一吹,忽而想起方才陈斯远那怪异的目光来。不知为何,忽而心下异样,转念一想,许是堂姐过世的早,从不曾有长辈这般待远哥儿,是以他才这般失态? (本章完) 第51章 无独有偶 第51章 无独有偶 邢夫人一路思忖,过得三重仪门到得正房里,抬眼瞥见王善保家的一直候着。一应丫鬟、婆子迎将上来,这个接了斗篷,那个捧了香茗,论及排场便是掌家的王夫人也多有不如。 王善保家的絮絮叨叨说了会子闲话,邢夫人无心去听,眼见府中没紧要的事儿便打发了其退下。 待夜色渐深,有贴身丫鬟生了熏笼,内中檀香烤炙得青烟袅袅。邢夫人便问道:“老爷今儿在哪里歇着?” 丫鬟回道:“回太太,是在娇红姨娘房里。” 邢夫人蹙眉道:“有几日没去寻那秋桐了?” 丫鬟回了声‘是’,邢夫人便得意笑将起来。大老爷贾赦属狗熊的,只顾着往房里拉人,新鲜个十天半个月的,转眼便冷淡了。 那日因着陈斯远,邢夫人可是吐了口,允了贾赦梳拢秋桐。十几日过去,贾赦却一直不曾提及秋桐抬姨娘事宜,可见那狐媚子指望成了空。 当下邢夫人打发丫鬟打了水来,仔细洗漱一番,又对镜卸下头上钗饰。 那梳妆台上本是一面铜镜,因着这几年大顺能自产玻璃镜,这其上便更换了一尺半的椭圆玻璃镜。 不经意搭眼观量,便见镜中人面容姣好,瞧着依稀信仿佛。许是因着那玻璃镜纤毫毕现,邢夫人忽而瞥见鬓角竟生出一根白发来。 邢夫人顿时蹙眉不喜。她十七、八年纪便来了荣国府做填房,除去那搜罗一空的家财,也是因着生得妩媚娉婷。 初入荣国府,那贾赦也很是疼惜了一些时日。奈何贾赦是个贪鄙好色的性子,邢夫人自知家世寒酸,处处唯贾赦之命是从,慢慢那贾赦便愈发荒淫无度起来。 这东跨院里但凡有些姿色的丫鬟,又有哪个不曾入了贾赦之手?宠幸一时,转头便打发出去配了小子。这厢房里三个姨娘,反倒多是从外头采买来的。 是以邢夫人从不在意东跨院里姿容嫽俏的丫鬟,因着她们从不会威胁到自个儿。 大老爷荒淫无度?随他就是了。自个儿好端端的将军夫人做着,到得外间哪里没个体面? 大老爷久不来正房?也随他。左右短不了自个儿的吃穿用度,素日里前呼后拥的好不威风,这不比嫁了那寻常人家费心操劳强百套? 唯有一点,邢夫人也是打小美过来的,见不得自个儿半点老态。因是忽而瞥见鬓角白丝,顿时变了脸色。 “白头发,快快拔下来。” 丫鬟慌忙应了,将烛火挪近了仔细找寻,半晌方才寻到,随即又小心翼翼拔了下来。 “太太——” 邢夫人不想看,摆摆手:“快丢进熏笼烧了去!” 丫鬟不迭应下,返身回来低声道:“太太,明儿个不妨用些首乌黑芝麻糊?” “嗯,打明儿个起,每日早间就吃这个。” 丫鬟乖顺应下。 过得半晌,丫鬟伺候着邢夫人宽衣解带,转眼邢夫人便只剩一身中衣,起身上了床榻。 也不知是被那白发惊到了,亦或者是陈斯远的眼神太过邪门,这一夜邢夫人辗转反侧不说,待睡熟了也是旖梦连连。待翌日清早醒来,忽觉亵衣里潮凉一片。邢夫人探手一摸,旋即羞得面上一片晕红。 此时外头丫鬟听得响动紧忙进来,道:“太太可要起身了?” 邢夫人慌乱道:“嗯嗯……昨儿个夜里熏笼烤得慌,一觉醒来生生出了一身汗。苗儿,去寻一套小衣来。” 丫鬟苗儿不疑有他,不迭应下,转身自去寻小衣来。 邢夫人靠坐床头,咬着下唇费解不已。 …………………………………………………… 无独有偶。 这日陈斯远被红玉唤醒,清醒过来方才瞧见自个儿将被子卷了骑在其上。他这年纪正值青春勃发之时,隐约记得好似梦中翻云覆雨,便不难猜想方才所行之事。 亏得红玉还不曾经过人事儿,还道陈斯远是魇着了,赶忙过来推搡了两下,不然岂非丑态毕露? 陈斯远也是个脸皮厚的,当下若无其事吩咐红玉取了茶水来,待用过茶水,身下勃发稍抑,这才让红玉伺候着穿戴齐整。 用过早点,陈斯远提了小巧包袱便要出门,方才自正门出来便瞧见香菱端了木盆往厢房去。 香菱面色好了许多,见得陈斯远赶忙轻声见礼。 陈斯远上前探手一摸,蹙眉说道:“打了凉水做什么?” 香菱垂着螓首闷声道:“洗……褥面。” 陈斯远眨眨眼,吩咐道:“这些事让芸香做就是了……”眼见香菱红着脸儿摇头不已,转而道:“至不济掺了热水。你这几日不好沾凉水。” 香菱虽羞怯不已,心下却暖意升腾,大着胆子抬眼瞧了陈斯远一眼,偏过头去道:“嗯,我记下了,多谢大爷。” “那我先走了。回来我要问问红玉,若你不听我的,定要给你个好儿!” 他虽扮做恶行恶相,却惹得香菱噗嗤一声娇笑出声,随即掩口应承道:“知道啦,大爷放心就是。” 陈斯远不再停留,拔脚快步出了小院儿。那香菱端着水盆目送其身形掩去,这才挂着笑意进了西厢房。 要去邢家,陈斯远自然不好空着手。他便往街面上采买了四色礼物,这才打马出了内城。 邢家便住在宣武门外金井胡同。 陈斯远的便宜‘外公’曾为京营部总,后迁巡城兵马使,乃是正五品的武职,与荣国府颇有渊源。错非如此,邢夫人也不会其后做了填房。 这便宜外公在世时,邢家自然过了一阵好日子。奈何无百日好、人无千日红,早年便宜外公出了差池,丢官罢职也就罢了,疏通干系还抛费了大半家财。 因是如今邢家虽还有些庄田、铺面,最值钱的便只剩下金井胡同一处三进宅院。 陈斯远一路扫听过来,到得宅门前便见一昂藏汉子晃晃悠悠自角门行将出来。 眼见陈斯远翻身下马行将过来,那汉子讶异一声,旋即上前问询:“你找人?” 陈斯远说道:“劳驾,此间可是邢家?” “正是,你又是哪个?” “我是邢家亲戚,名陈斯远。” 那汉子眨眨眼,忽而上来拍着陈斯远肩头大笑:“远哥儿?哈哈哈,果然是你啊,我是你舅舅啊!” (本章完) 第52章 邢家 第52章 邢家 这一巴掌拍得陈斯远暗自咧嘴,心道:这厮好大的力气。 当面之人十七、八年纪,生得平头正脸、身形粗壮,不是便宜舅舅邢德全还能是谁? 陈斯远忍着腹诽见礼道:“外甥陈斯远见过舅舅。” 邢德全热络扯了陈斯远的胳膊便往里走:“早听大姐的嬷嬷说过了,还想着远哥儿早几日就登门呢,害得我白等了几日。今儿个才要出去耍顽,不想远哥儿就来了。走走走,娘亲舅大,到了这儿就跟自个儿家一样,我带你去见三姐。” 陈斯远一路被邢德全拖着进了角门。 这邢家宅院乃是三进格局,门开东南角,进了门就是影壁,东面乃是车轿房。若换做文官,此地多为塾,车轿房挪到了西南角。 过月洞门到得一进院,这北面便是倒座房,内有倒座厅,用以招待不重要的客人。旁边几间住着外头的男仆。 往南便是垂门,就是常说的二进门、仪门。垂门后头封着屏门,平素不开,只能走左右抄手游廊。 邢德全领着沿着东面抄手游廊而行,不片刻到得正房左近。陈斯远搭眼观量,便见东西各有厢房三间,北面还各连着一间耳房。 依着规矩,这东厢房多是家中长子居住,连着的耳房乃是厨房;西厢房则多是家中女儿居住,所以《西厢记》才代指女儿家的闺阁。这西厢房连着的耳房则是茅房。 再往南,正房三间,西面耳房两间。这两间耳房,通常都是给小妾居住。东面耳房一间,另一间做了穿堂,可从此去到后头三进院。 再往后便是后罩房,不过邢家的是后罩楼。这后罩楼下头用于安置丫鬟、婆子居住,上头一层则用于安置家中待字闺中的女儿——也就说通常说的绣楼。 女儿家自小先在西厢房居停,待到了及笄之年,便要搬到绣楼待字闺中。直到字了人,出了阁才会从绣楼出嫁。 邢德全扯着陈斯远一路到得二进院穿堂,离得老远便叫嚷道:“三姐姐快来瞧,我把谁带来啦,哈哈哈——” 方才到得穿堂前,便有婆子拦下。那婆子一眼瞥见陈斯远,顿时凝眉道:“大爷怎地将外头男子领了来?” 邢德全牛眼一瞪,呵斥道:“什么外男?这是我外甥远哥儿!论起来须得叫三姐姐一声三姨!” 婆子被唬得一怔,邢德全抬手将婆子扒拉到一旁,扯着陈斯远就进了后院。 “三姐姐,三姐姐!” 那后罩楼上忽而开了窗子,有女子蹙眉看下来,冲着邢德全叱道:“别嚷了!” 邢德全浑不在意,叫道:“三姐姐快瞧,远哥儿来了!” 那女子瞥了眼陈斯远,旋即说道:“你先带远哥儿前头喝茶,我过会子便来。” 说罢窗扉关上,邢德全眨眨眼,冲着陈斯远腹诽道:“前几年假小子也似,这会子扮起贤良淑德来了,给谁瞧呢?走,舅舅领你吃茶去。” 陈斯远心下哭笑不得,又跟着邢德全到了前头正房。先行将四色礼物奉上,便被邢德全催着落座。 那邢德全便笑道:“好外甥,你来了京师便对了。都说扬州繁华,可再繁华又岂能跟京师比?嘿嘿,待过几日舅舅带你好生游逛游逛,定叫你舍不得回扬州!” 陈斯远含混应了。邢德全忽而想起一事来,压低声音问道:“是了,都说扬州擅养瘦马,却不知如今都是什么价码?” 陈斯远哭笑不得道:“舅舅,这却不好说了。按品貌技艺,差的三十两,寻常的几百两,好的那就没边儿了。外甥听闻有盐商斗富,为一清倌人豪掷千金,赢了对头兀自不解气,登了佛塔一筐一筐往下撒金箔。” “是啊?” 陈斯远又道:“那输了的也发了性子,转头将四下河灯搜罗一空,夜里雇请了人手放灯,竟生生将河道堵塞了。” 邢德全听得心生向往,叹息道:“诶呀呀,可惜不能亲见。也不知那清倌人到底生得如何美若天仙。” 说罢吸溜一声抹了抹嘴,又见陈斯远身旁还放着个小巧包袱,便问道:“远哥儿,你这包袱——” “哦,这是姨妈打发我捎来的冬衣。” 邢德全忽而面色一变,起身道:“不早说?快给我瞧瞧!” 他刚走两步,忽听外间有女子喝道:“慢着!” 环佩叮当,陈斯远转头便见一女子领着丫鬟、婆子入得内中。那邢德全面上讪讪:“三姐姐来得好快。” 邢三姐冷哼一声,上前截了包袱抄在手中,略略摸索便从内中摸出个帕子包裹的物什来。她也不瞧,随手交给丫鬟保管,看着那邢德全叱道:“整日介没个正行,来日我若出了阁,说不得你连家中宅院都要典卖了去!” 邢德全嘟囔道:“这般大宅院,单我住着多空荡?还不如典卖了换个小的。” “你!”邢三姐嗔道:“旁人家日子都是越来越好,偏你越活越回去了。来日见了爹妈,你还有何脸面?” 邢德全犟嘴道:“爹丢了世职,又不是我丢的,怎能怪到我头上。” 邢三姐气得直翻白眼,瞥了眼陈斯远,这才压着火气戳了邢德全一指头。旋即朝着起身的陈斯远道:“远哥儿来了?” “外甥见过三姨。” 邢三姐道:“自家人,快坐下说话。” 当下邢三姐挪步落座,又吩咐丫鬟奉上茶点,旋即便问起陈斯远过往来。不过是其母身后事,这些年际遇,又问及来京路上如何。 邢三姐年纪小,只见过陈斯远的‘母亲’几回,自然谈不上如何亲厚。待听闻陈斯远过往,不过跟着唏嘘嗟叹了一番罢了。 陈斯远回话之际略略观量,便见邢三姐眉目清秀,虽也算嫽俏,却比邢夫人多有不如。再看邢德全,竟生得平头正脸。 当下暗自暗叹,果然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邢三姐又问起往后打算,陈斯远还不曾回话,忽而便听得外头有箫声断断续续传来。 那邢德全方才一直陪坐,强忍着不曾插科打诨,此刻听得箫声顿时骂将起来:“短了嚼子的浪蹄子,吹吹吹,一天到晚吹!爷早晚将嚼子给你戴上!” 说一下邢夫人年纪。 后文邢德全那一段话很长,邢三姐还没出阁,邢夫人不大可能比邢三姐大二十岁。 已知迎春生母过世时邢夫人进门,贾赦推说感念迎春生母过世,以后不再生子。可迎春还有个庶兄弟贾琮。 书中提了一嘴,贾琮自己弄得脏兮兮,可见年纪不大。 现在迎春还没及笄,宝玉十一,贾兰更小。我看有说法说贾琮比贾兰小,这里并未采纳。就算比贾兰大一些,此时贾琮八、九岁,如此,就算邢夫人二十岁过门,她现在才多大年纪? 诸位,老版红楼是经典,可经典的是钗黛。这些次要角色并未遵循原书。 (本章完) 第53章 造势 第53章 造势 邢德全话音刚落,邢三姐顿时恼道:“少胡吣!再聒噪小心撕了你的嘴!” 许是素日积威尚在,邢德全顿时讷讷不言。 那邢三姐又与陈斯远说过一会子话,观量了眼天色便吩咐道:“我方才打发人置办了席面,远哥儿晌午留在家中一道儿用饭吧。” 到底是明面上的亲戚,留饭是应有之意,因是陈斯远痛快应下:“那就叨扰三姨了。” 邢三姐笑着颔首,起身道:“那远哥儿先行歇息一会子——”目光忽而瞥向邢德全,叱道:“好歹有个当舅舅的样儿,莫要扯着远哥儿胡闹!” 邢德全蔫头耷脑应下,道:“三姐姐放心就是。” 当下邢三姐也不多陪,领了丫鬟婆子往后头歇息去了。 那邢三姐一走,邢德全顿时活络起来,耳听得那箫声停下,便禁不住说道:“好好的箫硬生生吹成了老鸹叫,都是行三,姓尤的只怕比我三姐姐还要凶上几分!” 陈斯远思量道:“姓尤?可是尤老安人一家?” 那日就听尤家提及过,说其居所与邢家离得极近。 “可不就是?”邢德全撇着嘴浑说道:“也不知是不是祖上没积德,怎地就与那母大虫挨在一处。”说话间抬手朝西一指,道:“隔着一条窄巷,那边厢就是尤家。” 陈斯远依稀记得,西边厢那处居所乃是一处二进小院,后头便是朝庆庵。尤老娘既为安人,那其亡夫便是正六品的京官。看其居所可见寒酸,却不知又怎么与宁国府攀扯上干系,将尤氏嫁进宁国府为继室。 又想起尤三姐那勾人的眼神儿,陈斯远心下一动,又强行按下。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么先行寻了破局之法,要么寻了遁走之方,否则哪里还有心思渔猎女色? 当下与那便宜舅舅邢德全漫说一气,待到晌午时邢三姐自后头过来,招待着陈斯远吃了席面。那席面瞧着还好,有鱼有肉,却略显粗糙,少了荣国府那般的精细。 待午时一过,陈斯远用过茶水便起身告辞。邢三姐不过说了些场面话,那邢德全却真个儿当了陈斯远是亲外甥,殷切送出门外不说,临别嘿然道:“远哥儿且等着,来日我便去寻了你,总要将这京师名胜游逛一番。嘿,莫说舅舅不照应你,那锦香院我可是熟门熟路,定给远哥儿介绍个一等一的姐儿!” 陈斯远含糊应下,心下却全然没这般心思。大顺不是满清,太宗李过忽而奋起席卷南北,定鼎中原后又挥师北伐,径直杀进盛京将伪清上下屠戮一空。其后绵延至今,大顺从未有过海禁。 因是东西交融比照满清自然尤有甚之。好的一面是,大顺尤重工商,西方学说、物件儿要不了多久便会流传至此;坏的是,那骇人的脏病也一并传了过来。 往秦楼楚馆游逛?若是梳拢清倌人也就罢了,旁的哪里还敢沾?这年头可没什么特效药,一旦沾染了,轻则用了铅汞断子绝孙,重则没几年径直一命呜呼。 且来日大观园中女子千娇百媚,他陈斯远若真个儿蒙混过关,那些姐姐妹妹岂不比劳什子魁强百套? 陈斯远不过饮了几杯水酒,骑在马上缓缓而行,溜溜达达好些时候方才回了荣国府。 方才交还马匹,便见余四自外头快跑进来。到得陈斯远身前,余四拱手道:“远大爷可算回来了,大老爷打发小的过来寻了两回呢。” 陈斯远纳罕道:“大老爷寻我?” 余四催促道:“远大爷,咱们边走边说。” 二人当即出了荣国府,离黑油大门尚有几步路,那余四低声说道:“头晌有太谷富商递了门贴,因今日宁国府大祭,大老爷便告了假。不想回来时正巧撞见。也不知大老爷与那富商说了什么,转头儿便吩咐小的来寻远大爷。” 山西富商来找贾赦,这跟自个儿又有什么干系? 陈斯远心下纳罕不已,径直进了黑油大门,又有小厮引着去了外书房。不过略略等了片刻,便见贾赦、邢夫人前呼后拥而来。 陈斯远起身见礼,偷眼观量,便见贾赦面沉如水,那邢夫人反倒喜气洋洋。 不待贾赦发话,邢夫人便道:“哥儿不用这般客套,快坐下说话儿。” 陈斯远应声落座。 那贾赦端着架子不言语,略略给邢夫人递了个眼神,那邢夫人便眉开眼笑道:“远哥儿这两日可曾见过孙幕友?” 陈斯远应了凤姐儿所请,开口便鬼扯道:“方才倒是见了一回。” 邢夫人便道:“孙幕友既曾为远哥儿塾师,那也算不得外人,不若回头儿请了来——” 贾赦赶忙咳嗽一声,鄙夷地瞥了邢夫人一眼。 邢夫人顿时收声,一时间竟拿不定心思如何开口。 陈斯远便道:“这,孙师要务在身,只怕一时不得空闲。” 陈斯远主动送上台阶,那邢夫人立马借坡下驴,说道:“那倒是可惜了了……”话锋一转,说道:“远哥儿,不知那开埠……可还差银钱?” 陈斯远狐疑不已,暗忖邢夫人犯蠢也就罢了,贾赦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这会子怎么上赶着送银钱?莫非此事与那太谷富商有关? 他蹙眉开口道:“这个外甥倒是不曾问过……姨妈若是急切,明日外甥再去问问孙师?” 邢夫人顿时喜眉笑眼道:“问问也好。你姨父与那位严抚台神交已久,听闻严抚台有了难处,就想着帮衬一把。” 这话鬼才信呢! 那贾赦轻咳一声道:“远哥儿,须记得此事不好张扬——这文武相交乃是大忌。” “是,那我明儿个便去寻孙师。” 贾赦点点头,不再言语,邢夫人便道:“得了,就这事儿,远哥儿快回去歇息吧。” 陈斯远应下,出得黑油大门,一路纳罕着回到自家小院。他还想着那富商一事,不想才进小院儿,那小丫鬟芸香便颠颠儿迎了上来,瞪大了圆眼道:“大爷,外头都说你发了大财了!” “啊?” (本章完) 第54章 薛蟠中计 第54章 薛蟠中计 陈斯远惊讶一声,面上宽和笑道:“这又是打哪儿说起的?” 芸香凑过来巴巴儿道:“头晌有富商投贴,不想正撞见大老爷回府,转头儿王嬷嬷就漏出话儿来,说大太太倒倒手,不过几日就赚了二百两银钱。那大太太平白赚了一笔,还不是亏得有大爷这个外甥在?如今四下都说呢,这回大爷一准儿发了财!” “王嬷嬷?哪个王嬷嬷?”陈斯远问道。 “司棋姐姐的姥姥,王善保家的。”芸香回道。 啧啧,邢夫人连贴身嬷嬷都管束不住,东跨院有什么风吹草动,转头就能传扬得四下都知……也无怪贾母瞧不上眼,心思都放在银钱上了,连自个儿院里都管束不好,又怎么管得好家? 陈斯远心下想着,面上笑道:“我不过是个过路财神,那银钱沾沾手,转头儿就送了出去,哪里就发财了?” 芸香眼珠乱转,却不管这些,只压低声音道:“大爷,不知能不能带我家也发上一笔?” 陈斯远停住身子,玩味道:“倒也不是不行……问题是你家有银钱?” 芸香道:“自然比不上主子们,不过这些年省吃俭用的,我存了七、八两,回去求了爹娘,总能凑个五十两来。” 陈斯远哈哈一笑,说道:“那开埠一事,一千两插一脚,你这差得远着呢。银钱且留着自个儿用吧。” 说罢也不管芸香,自行进了屋里。 芸香眨眨眼,待要追将过去,便见红玉自迎在门口。只瞟了其一眼,芸香顿时驻足噤若寒蝉。 芸香心下着恼,正要往西厢去,红玉便蹙眉道:“大爷吩咐的大字可写完了?” “这就写!”芸香一溜烟进了西厢。 红玉关好房门,回身为陈斯远卸去斗篷,又伺候着净了手,禁不住说道:“那芸香瞧着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这才几日又故态复萌?我看大爷不好给她好脸色,不然说不得过几日就开了染坊!” 陈斯远笑道:“这家中都交给你来打理,你瞧着敲打就是了。” 红玉心下暗喜,便沏了酽茶来。陈斯远方才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忽而听得外间有人叫嚷道:“天杀的狗贼,我的银子啊!” 其后又有女声劝慰,可惜听不真切。陈斯远纳罕不已,暗忖听声音好似是薛蟠?这呆霸王又惹了什么祸事?莫非真叫柳燕儿说中了? 他有心探寻,却不好真个儿出去听墙角。此时隔着玻璃窗便见西厢房推开,小丫鬟芸香颠颠儿到了东厢左近的墙根,因着个头矮瞧不真切,这丫头还搬了个板凳来踩着,于是墙头上露出半张脸来瞧得津津有味。 红玉看在眼里,正要出去管教,却被陈斯远拦住,道:“罢了,让她听听也好,正好我心下也好奇的紧。” 红玉停下身形,好似不认识一般瞧了陈斯远一眼。陈斯远笑道:“怎地?就不许我好奇了?” 红玉噗嗤一声掩口笑道:“一直都道大爷豪迈,心下装着的都是天下大事,却不想也似寻常人一般……好奇。” 陈斯远理所当然道:“人嘛,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红玉没来前特意瞧过陈斯远一眼,那一眼便拿定了心思。二十来日相处下来,姑娘家的心思里满是陈斯远。因是爱屋及乌,此时非但不觉有异,反倒觉着自家大爷身上多了些许烟火气,不再似庙宇里泥塑、木雕的神像。 红玉便笑道:“不瞒大爷,我心里也似长了草呢……那过会子我叫芸香来问话。” 陈斯远笑着应下。 待过得一盏茶光景,便见小丫鬟芸香意犹未尽的下了墙头,提了凳子蹦蹦跳跳往西厢去。恰此时红玉开了门,招手道:“芸香,进来说话。” 芸香顿时好似老鼠见了猫一般,蔫头耷脑瘪着嘴挪步进了正房。 到得内中屈身一福,红玉便道:“方才都听了什么?” 芸香眨眨眼,见红玉不曾教训,顿时心中怯意尽去,眉飞色舞道:“隔着过道呢,我听得也不真切。不过依稀听见好似薛大爷亏了七、八千银子,那会子提了刀要去杀人呢。 燕儿姐抱着薛大爷腿不准,后来姨太太、宝姑娘都出来了,姨太太恼了,给了薛大爷一巴掌,宝姐姐又不知说了什么,然后一家子人就都进了正房。” 错不了,定是那楠木一事,事发了! 芸香咂咂嘴,感叹道:“啧啧,薛家真个儿有钱啊,那可是七、八千银子,说没就没了!” 红玉隐约猜到陈斯远心思——本就是远亲,瞧着大太太也不甚在意,在府中寄居自然要处处小心谨慎。若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平白就得罪了人。是以大爷这才有意让芸香四下扫听,就算不逢迎,好歹也能避讳一二。 因是开口便道:“往后听墙根仔细些,露了半个脑袋,但凡人家往这边厢瞥一眼,你让大爷如何与人家交代?” 芸香道:“我都瞧着呢,但凡有人看过来,我就蹲下去,绝不会让人瞧了去。” “嗯?”红玉一瞪眼。 芸香顿时缩了脖子,低声道:“哦,知道了。” 红玉摆摆手,小丫鬟顿时如蒙大赦一般退下。 …………………………………………………… 梨香院,正房。 薛蟠那厮跪在地上垂头丧气,一旁柳燕儿同样跪伏着,面上梨带雨、如泣似诉道:“太太要罚便罚我罢。那日听了大爷谋算,我隐隐觉着不妥,只自个儿劝了大爷几句,谁知真个儿让那骗子得了手!” 话音落下,一旁的薛蟠梗着脖子道:“怎能怪了你去?这事儿是我自个儿拿的主意……野牛肏的,前日那骗子领着我去了一趟义忠老亲王府邸,四下楠木都一一瞧过了。阖府下人见了那骗子都口称梁管事……谁知他是个骗子?” 薛姨妈也不看薛蟠,心下虽并不待见柳燕儿,开口却道:“好孩子,此事与你无关,都是这孽障自作主张。”当下朝着同喜、同贵使了个眼色,二者立马上前将柳燕儿搀扶了起来。 薛姨妈暗自运气,瞧着那薛蟠便骂道:“混账行子,这等营生为何不问过张管家?” 本来要定时,结果不知怎么把下一章发了,那这章提前吧。另,作品相关里写了一些东西,感兴趣的可以瞧几眼。 (本章完) 第55章 肥肉 第55章 肥肉 薛姨妈话音落下,那薛蟠闷声回道:“若事事都问张管家,那儿子何时能顶门立户?” 薛姨妈为之一噎,便听薛蟠继续道:“儿子与那梁管事见过几回,其中两回都见那贼子从义忠老亲王府出来的,前日又领着儿子往王府点验了楠木,谁知竟是个假的?” “你——”薛姨妈一时无语。 那可是七千三百两,便是放在薛家也让人肉疼。薛父在世时,薛家顶着皇商的名头,营生撒遍大江南北。这内中既有专供内府的木材,又有薛家自个儿的当铺、药材、布匹、绸缎、寿器。 外人只道皇商好做,传闻‘丰年好大雪’,可这内中难处又有谁人知?旁的营生有赚有赔暂且不提,单说那木材一项,纯纯是赔本赚吆喝。 账面上木材一项薛家自是小赚一笔,可内府上下跟个无底洞似得,总要上下打点了。 说白了,那皇商就是一顶保护伞,有了皇商底子,薛家四下经营少交税不说,还能免了地方搅扰。 因是这木材一项,从来是明赚实亏。也亏得薛家有各处营生填补,不然薛父在世时薛家又哪里有这般名号? 奈何薛父生前就瞧出薛蟠不是营商那块料,又素来不让薛姨妈插手外头营生,加之薛姨妈将王家女子的手段学了个十足,导致十几年下来薛家大房再无庶出子弟。 于是乎薛父一去,薛家大房就没了顶梁柱。其后薛蟠又在金陵惹了官司,莫名其妙就成了活死人! 什么叫活死人?那衙门报了薛蟠暴病而亡,黄册、户牌上早就勾去了,名义上当世再无薛蟠此人,可不就成了活死人? 他这一成活死人不要紧,薛家大房顿时惶恐不可终日。这年头可不似陈斯远前世,薛家明面上只余下母女二人,其余几房又怎会放过到嘴边的肥肉? 讲究些的,挑一房子嗣过继了,赡养薛姨妈,再将宝钗嫁出去,大房余下的家财尽归那人所有——好歹大面上过得去;不讲究的,直接登门索要,将大房产业收回宗族。 于是乎薛家一看不对,这才急吼吼往京师而来。薛蟠一案,薛姨妈自然求了亲哥哥王子腾,那王子腾几番书信来回,前任金陵知府拖延一年不说,后任知府贾雨村竟判了薛蟠暴病而亡,这里头能没蹊跷? 薛姨妈或许糊涂,宝钗却是个灵醒的。于是来京路上,母女两个几番计较,这才定下投奔贾家之策。比照心思不明的王子腾,贾家好歹要强上一些。 这一到京师不要紧,过不多久那四下的掌柜便欺瞒起来。各处叫苦不迭,每岁出息一减再减,到得如今不少铺面竟是在亏本。 今年宝姐姐几次言说,薛姨妈已动了典卖铺面的心思,不想呆霸王就惹出了这等事儿来。 七千三百两啊,算算大半年出息没了,薛姨妈又岂能不心疼? 她待要再行开口叱责,一旁的宝钗便道:“妈妈,哥哥也是一番好心……只是识人不明,这才着了道。”顿了顿,看向薛蟠道:“哥哥,往后可不好自行其是,凡事须得与张管家商议着来。” 薛蟠闷声应下。 宝钗又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须得想法子找补。” 那薛蟠就道:“我这就去舅舅家——那巡城兵马使出自舅舅门下,有其帮衬,我就不信寻不见那狗贼!” “胡闹!”薛姨妈呵斥一声。 宝钗也面沉如水,暗忖舅舅一家‘司马昭之心’谁人不知?再凑上前去,说不得薛家就被王家生吞活剥了。 宝姐姐思量着开口道:“我看此事妈妈须得寻姨妈,大老爷在五军部挂职,姨父也与顺天府说得上话儿。那骗子处心积虑,如今得了手,说不得早已远遁。此事不好太过声张,最好寻了积年捕头暗中找寻。” 薛姨妈听罢指着薛蟠道:“你但凡有你妹妹半点聪慧,我也不至于整日介牵肠挂肚。你且在家中自省,我去寻你姨妈商议商议去。”顿了顿,厉声道:“今儿个不许出去!可听好了?” “知道啦。” 当下薛姨妈与宝钗快步出得梨香院,往前头去寻王夫人。内中只余下薛蟠与柳燕儿。 那柳燕儿眼波流转,赶忙上前将薛蟠搀扶起来,道:“爷,快起来吧,太太、姑娘都走远了。” 薛蟠顺势起身,忽而抬起巴掌给了自个儿一耳光,咒骂道:“驴肏的,我怎地就信了那贼厮的邪?” 柳燕儿道:“也怪我不曾拦住爷……早知如此,就该与太太说说。” 薛蟠想起前几日柳燕儿的确劝说过几回,顿时觉着柳燕儿是个好的,便道:“与你何干?莫说了。” 柳燕儿低声关切道:“爷,账面上可出了亏空?” 薛蟠摇摇头,没言语。薛家来京师,可是带着大房全部家产的。除去金陵老宅,余下往外赁的宅院尽数典卖了,因是亏的这一笔于薛家而言不过微乎其微罢了。 柳燕儿观量其神色,便低声道:“爷也是太过急切了,想着早些顶门立户。爷,此番就当长了教训,不好再过着恼。” 薛蟠闷声应了,那柳燕儿端了茶水来,又低声道:“出了这档子事儿,我倒不好说旁的了。” 薛蟠牛饮而尽,纳罕看向柳燕儿道:“什么旁的?” 柳燕儿就道:“今儿个四下有婆子说,远……陈大爷发了财了,大太太几日间倒手就赚了几百两呢。” “嗯?还有这等事儿?” 柳燕儿道:“头晌闲暇时妾身往东大院走了一遭,只含糊听了一耳朵,好似是松江开埠,严抚台银钱不凑手,这才打发幕友来京师筹款。听闻严抚台有意往扶桑发船队,年前便能回返,这一来一回赚个三、五成也是寻常。” 薛蟠这会子已是惊弓之鸟,于是蹙眉道:“这事儿妥帖吗?” 柳燕儿撇锅是一把好手儿,当下便道:“妾身不过是丫头出身,整日介都在后宅,又哪里知晓是否妥帖?”顿了顿,又道:“不过此事都是陈大爷操持着,爷何不自个儿去问问?” 牢骚两句,是前头我没写明白吗?我用柳燕儿心里活动、对话,已经点名了这女的是来监视的,甚至主角自己心理活动也点名了。 怎么就这么多挑毛病的?裹挟二字,意为胁迫。就是说,主角没打算坑人,是被逼着进了荣国府。 进了荣国府,趁着薛蟠酒后乱性,赶忙摆脱了监视的柳燕儿,这有啥毛病? 说柳燕儿会泄密?比较起来主角比她清白,她怎么敢泄密? 还有说送女、破鞋的……哭笑不得啊,一个玩儿仙人跳的女贼,本就没了清白,怎么的,这样的也得留主角身边? 说会让外人以为主角被绿帽的,请记住,红楼里有主仆之分。假定柳燕儿是清白的,假定柳燕儿没坏心思,但只要她一天没抬姨娘,且没生下孩子来,主人家随时都能将她撵走。 书中主仆天壤之别,主子是主子,奴才……说白了就是财货,根本不算人。 咱不能用现在的眼光去看问题,直接把贴身丫鬟当成了理所当然的小三,那不对。 (本章完) 第56章 苍蝇 第56章 苍蝇 薛蟠闻言只含糊道:“这事儿……往后再说。”忽而又觉不对,一双牛眼瞪向柳燕儿:“呔,你心下是不是还念着他?” 柳燕儿面上一怔,旋即红了眼圈儿,委屈道:“爷这话实在没道理,我与……陈大爷好歹主仆一场,便是挂着又如何了?当日是爷强拉了我来,如今又心生厌嫌,既如此爷还不将我送回去?呜呜呜——待我见过了陈大爷,来日便寻了庙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薛蟠顿时为之一噎。那日之后,想着香菱还不曾吃到嘴里,转头儿竟换了个姿容远逊的,薛蟠心下自是不平。 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这柳燕儿惯会狐媚子手段,床笫之间任凭薛蟠驱驰,薛蟠说什么便应什么,比那锦香院的姐儿还解风情。加之素日里小意奉承,时不时便夸赞薛蟠一番,于是如今薛蟠竟也觉得当日换得好。 想那香菱呆呆愣愣,木头桩子也似,又哪里有这般风情? 再加之此前连番劝阻,错非薛蟠一意孤行,哪里还有今日之祸? 薛蟠便暗忖,这燕儿如今心里头还是念着自个儿的,性子和顺、解风情,虽是个玩物,可却不好如往日那般随手打骂。于是便道:“罢了罢了,我不过随口一说,偏你却上了心。” 柳燕儿顿时扑在薛蟠怀里,娇嗔道:“爷一句话,妾身这心都凉了,哪里是随口一说?” 薛蟠低头一瞧,便见柳燕儿那交领中衣微微裂开,顿时露出内中白腻腻萤柔,惹得薛蟠心思大动! “哪里就凉了?爷摸摸看!” “爷~”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外头环佩叮当,薛蟠紧忙收了‘安禄山之爪’,推开柳燕儿起身往外去迎。 见得薛姨妈与宝钗,薛蟠急切问道:“姨妈怎么说?” 薛姨妈没好气道:“还能怎么说?”又想起薛蟠是个混不吝的性儿,当下便道:“罢了,此事往后不用你管。你姨父打发人往傅推官家中送了帖子,回头儿便有捕头暗中追查。” 薛蟠道:“那就好……就是不知还能不能追回来。” 一旁柳燕儿低眉顺眼,偏一双眸子还红着,心下暗忖:想必定是孙老手笔,呵,既被人家得了逞,哪里还追得回来? 那薛姨妈瞥见柳燕儿方才好似又哭过,却也没心思再训斥薛蟠,只打发其回房歇息。 内中只余下母女二人,薛姨妈扯着宝钗往那炕上落座,蹙眉说道:“只盼着能逮了那骗子——”顿了顿,又道:“方才大太太喜眉笑眼的,不知得了什么便宜。” 宝钗闻言便道:“听莺儿说了一嘴,好似大太太小赚了一笔银钱。” 薛姨妈鄙夷道:“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几百两便乐成这般?”又问宝钗:“怎么赚的?” 宝钗略略沉吟,便将莺儿扫听来的信儿说了出来。 薛姨妈闻言纳罕不已,说道:“那远哥儿还识得严巡抚的幕友?” “听说早年曾为其塾师。” 薛姨妈点了点头,略略思忖便动了心思。那开埠一事可是上了邸报的,做不得假。那人既为陈斯远塾师,想来是做不得假?便是有些风险,只消倒手一卖,那一成出息岂不是白白就赚得了? “我的儿,你说——” 不待薛姨妈说完,宝钗立刻道:“妈妈莫要多想。先前那事儿虽平息了,可易地而处,换做妈妈是陈大哥,这会子心里头能痛快得了?刻下求上门去,不说外人如何作想,没得让陈大哥小瞧了咱们家。” 薛姨妈闻言顿时惆怅不已,叹道:“你哥哥也是个混的,先前还说得空请远哥儿吃酒呢,怎地这些时日又没了动静?” 宝姐姐面上娴静,心下哀叹,若哥哥靠谱,薛家又何至于寄人篱下? …………………………………………………… 却说这日到得酉时眼看天黑,香菱好转了许多,也能略略活动了,陈斯远便在书房里教其读书。 忽而外间有人叫门,红玉紧忙出去迎了,旋即在院中回道:“大爷,二奶奶、平姑娘来了!” 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出了书房来迎。到得正房门前,便见凤姐儿领着平儿已然到了眼前。 陈斯远上前见礼,凤姐儿回礼道:“自家兄弟,莫要这般外道了。” 陈斯远笑着引其入内,分宾主落座又上了茶水,凤姐儿单刀直入道:“远兄弟,不知那事如何了?” “这……不敢说幸不辱命,只能说成了一半。” 王熙凤费解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陈斯远面上无奈,解释道:“二嫂子不知,孙师如今也为难。也不知谁人走漏了风声,各处富商蜂拥而至。这个是托了王府,那个有伯爷站脚,给与不给、多了少了的,一个不好都要得罪人。” 王熙凤颔首道:“远兄弟说的是。那开埠……往扶桑一行,乃是打着灯笼还没处寻的好营生,各处苍蝇闻了可不就要扑上去?” 陈斯远道:“我与孙师说了说,孙师允了一脚。这个……惭愧,二嫂子头次请托,我这事就办的差了。” 王熙凤就喜道:“远兄弟哪里的话?能插一脚我就烧高香啦。” 先前王熙凤只是略略上心,今日却听闻便宜婆婆转手就赚了二百两,凤姐儿这心思顿时热络起来。错非实在不好挪腾,她都想暂扣后宅月例半年,挪出去压在那海贸上了。 当下凤姐儿笑着瞧了平儿一眼,平儿便从袖袋里数了一迭银票来。凤姐儿接过来推在陈斯远面前,道:“远兄弟点点,数目可还对。” 陈斯远也不接那银票,只笑道:“二嫂子这般爽利周全,又怎会不对?” 凤姐儿心下熨帖,咯咯笑道:“我虽爽利,却比不得远兄弟豪爽。都说这亲戚有远近亲疏,远兄弟,我也不多说旁的,咱们往后瞧。” 陈斯远笑着颔首,随即道:“说来倒真有一事要求二嫂子。” “哦?” 陈斯远道:“前几日在外城偶然撞见一女子,割了脸面,生计艰难,如今只靠着为人浆洗衣物过活。我一扫听,才知这女子竟是荣国府赶出去的丫鬟。” 凤姐儿思量道:“可知道名儿?” “茜雪。” 凤姐儿顿时不言语了。那茜雪是宝玉房里的大丫鬟,赶她走的可不是凤姐儿。 陈斯远就道:“我瞧着实在可怜,不知二嫂子能不能抬抬手,将她身契放了?” 凤姐儿压低声音道:“此事简单,过后我让平儿送来就是。不过——” 话不曾说完,外间芸香叫道:“大爷,赵姨娘来了!” 谁?赵姨娘? 陈斯远险些以为自个儿听差了,待瞥见凤姐儿同样纳罕不已,心下不由得愈发疑惑。暗忖自个儿与那赵姨娘素无往来,怎地这会子寻了过来? 此时就听凤姐儿道:“你瞧瞧,我方才说什么来着,这不就来了?” 陈斯远顿时暗笑不已,心说这赵姨娘在凤姐儿眼里可不就是属苍蝇的——不咬人膈应人。 (本章完) 第57章 赵姨娘 第57章 赵姨娘 这日赵姨娘头晌便得了信儿,丫鬟小吉祥儿听了一耳朵便来回话,说是大太太发了横财了。 赵姨娘追问缘由,奈何小吉祥儿只听了个囫囵,哪里又说得清楚?赵姨娘当即呵斥一番,又打发了小鹊四下扫听。 到得下晌时,小鹊还不曾回来,贾环便跑了回来,说私学了四下流传,那新来的陈斯远竟是个有根脚的,不知怎么结识了某位督抚的幕友,只消在那幕友跟前说句话,倒倒手便能赚得个盆满钵满。 赵姨娘心下纳罕,只道那姓陈的是个有脾气的穷亲戚,不想还有这般根脚?又过半晌,小鹊回来回话,总算将内中缘由说了个清楚。 那赵姨娘本就是个眼皮子浅的,闻言顿时眼热不已。五成的重利啊!一千两砸进去,半年平白赚五百两! 她每日尽心伺候、讨好,一个月不过二两银子的月例,这五百两顶她二十年月例银子! 有道是财帛动人心,赵姨娘顿时就动了心思。奈何又听那小鹊说,插一脚最少要一千两。赵姨娘这些年积攒下来,身家不过几百两,上哪儿寻那一千两去? 可是这般际遇又不好错过,错过了岂非平白亏了二十年月例? 赵姨娘转动心思,想着那白眼狼女儿这回怕是指望不上,主意还须得朝着老爷贾政身上打。 赶巧不多时贾政散衙归来,赵姨娘紧忙打发小吉祥儿往前头传话,几番相请,总算将贾政请了来。 趁着王夫人往老太太跟前儿去伺候,赵姨娘一哭二闹,缠磨得贾政实在没法子,到底应下回头‘借’赵姨娘四百两银子。 赵姨娘顿时眉开眼笑,好容易捱到夜里,那贾政去了贾母院儿,赵姨娘生怕迟则生变,急吼吼领了丫鬟便往陈斯远处来了。 丫鬟小吉祥儿心下忐忑,忍不住说道:“姨娘,咱们跟那位陈大爷素无过往,这样冒冒然寻过去……只怕不好吧?” 那赵姨娘却浑不在意道:“没往来又怎么了?说到底都是亲戚,这亲戚都是越往来越亲厚。” 赵姨娘心下想的分明,她是妾身,好歹算半个主子。那陈斯远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大家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瞧不上谁。那陈斯远若是个识相的,帮衬了自个儿这一遭,往后有自个儿帮着,姓陈的不就在这府中站住脚了? 寻思间到得小院儿门前,丫鬟小鹊上前叫门,红玉迎将出来,瞥见来的是赵姨娘,顿时诧异不已。 “姨娘怎地来了?” 那赵姨娘笑道:“前些时日探春不是从远哥儿这儿借了些书册吗?我瞧着探春这几日有些长进,这不赶忙来谢过。呵……小红啊,远哥儿可在?” 红玉纳罕着道:“大爷在呢。” 当下招呼一声,慢悠悠引着赵姨娘入内。 红玉走的慢,正要提及二奶奶王熙凤也在,谁料那赵姨娘却是个急性子,三两步便越过红玉到了正房门前。 此时陈斯远已然开门来迎,那赵姨娘只扫量一眼便扬着帕子赞道:“诶唷唷,这就是远哥儿吧?果然生得一表人才!三姑娘见过一遭回头那是赞不绝口,今儿个瞧见了果然不俗。咯咯咯——” 陈斯远瞧着好笑,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当下只笑着回礼道:“姨娘谬赞了,还请入内叙话。” 那赵姨娘兀自夸赞道:“我这人可是有什么说什么,哥儿这般姿容,便是东西二府合在一处也是一等一的,来日说不得就入了公主、郡主的——额——” 赵姨娘忽而说不下去了,面上笑意僵住,便见凤姐儿端坐桌案旁,这会子正笑吟吟看将过来。 赵姨娘变了脸色,蹙眉道:“哟,敢情凤丫头也在啊。”有心呲哒两句,又怕恶了远哥儿,这才翻着白眼止住话头。 那凤姐儿撂下茶盏笑道:“这却古怪了,也不知大晚上的姨娘来寻远兄弟有什么事儿。” 赵姨娘道:“你为什么来的,我就为什么来的。” 凤姐儿挑眉道:“敢情姨娘也是为了丧仪?”说话间凤姐儿看向平儿道:“这却奇了,也不知大哥哥何时将此事托付给了姨娘?” “你——”赵姨娘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凤姐儿不屑一笑,干脆起身道:“远兄弟,那我就不多待了。” 陈斯远道:“那我送送二嫂子。” 凤姐儿边走边笑道:“远兄弟留步吧,姨娘这不还在?咯咯咯,我瞧着啊,远兄弟往后有的忙了。” 陈斯远故作苦笑,将凤姐儿送到门前。因着赵姨娘还在,陈斯远的确不好送出去,便赶忙打发红玉提了灯笼去送。 回转身形,却见那赵姨娘已然大咧咧、气咻咻坐在了方才凤姐儿的位置。 陈斯远暗自腹诽,也不知这赵姨娘是真蠢还是扮蠢……想来应是半真半假。粗鄙或许有,愚昧或许也有,但绝非彻头彻尾的蠢货。 能将贾政哄得五迷三道,能趁着王夫人养育时上了贾政的床榻,还生下一儿一女来,这等女子又怎会真个儿是蠢货? 陈斯远思忖着回身落座道:“姨娘这会子来寻我……可是有事儿?” 说话间略略扫量,便见赵姨娘面上脂粉涂得有些厚,瞧年岁比邢夫人好似还要长一些,便是如此也能瞧出年轻时的好底子来。 赵姨娘东拉西扯道:“这不是前几日哥儿借了探春一些书册?昨儿个老爷瞧着探春长进了许多,当着我的面可是好一番夸赞。我呀,这回是来谢过哥儿的。” 陈斯远哭笑不得道:“原是这般。这却当不得姨娘道谢,也是三妹妹自个儿冰雪聪慧,与我干系不多。” 那赵姨娘是个顺杆儿爬的主儿,当即就道:“干系不多也有些干系。是了,哥儿来了这些时日,在府中可还顺遂?素日里可曾缺了、短了什么? 哥儿不知,这府中的下人都眼朝天、鼻孔看人,一个不好就着了道、吃了亏。我这当长辈的进这府中十几、二十年,那些歪门邪道见过的可多了。 哥儿若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陈斯远应下,实在懒得东拉西扯,因是径直笑道:“姨娘可是为了那开埠一事而来?” (本章完) 第58章 昭儿归来 第58章 昭儿归来 “姨娘可是为了那开埠一事而来?” 赵姨娘闻言面上一滞,旋即掩口笑道:“诶唷唷,都说远哥儿是个豪爽性儿,今儿个一见果然如此。”顿了顿,赵姨娘道:“我这不寻思着,咱们好歹也是自家亲戚,远哥儿与三丫头又颇为投缘……这肥水不流外人田,有这等好事儿,总要可着自家亲戚来。” 陈斯远哈哈大笑,心下暗忖这赵姨娘真会顺杆爬。他与探春也不过一面之缘,虽极得意探春性子,却也算不得多有交情。至于亲戚情分,他是大太太的外甥,与二房姨娘有个屁的亲戚关系! 坑别人陈斯远或许还心有不忍,坑赵姨娘……陈斯远是半点犹豫也没有。 因是大笑道:“姨娘说的在理。姨娘头一回开口,我总不好驳了脸面。这样,姨娘明早前拿了银钱来,我明儿个头晌便去寻孙师。” 赵姨娘先是一喜,随即又想起老爷贾政还不曾将那四百两送来,自个儿的物件也不曾典卖,再是急切,明早之前只怕也凑不出一千两银子来。因是慌乱道:“这……我这银钱还不曾凑齐,哥儿能不能宽限几日?” 陈斯远略略蹙眉,语重心长道:“也不是不行,不过……姨娘也知,这是天大的好处,外头不知多少人盯着呢。若拖延个三五日也就罢了,时间再长只怕就……总之姨娘还是尽快为好。” 赵姨娘舒了口气,赶忙拍着胸脯道:“哥儿放心,就这三两日,一准儿将银钱凑齐。咱可说好了,这一脚哥儿可不能再给旁人。” 陈斯远笑着颔首应了。 赵姨娘这会子只觉得陈斯远分外顺眼。应答得体,也不曾因着自己是姨娘就小瞧了去,初次见面就来请托,人家还一口应下,阖府上下简直就没有比远哥儿更好的人啦! 因是赵姨娘发自肺腑好一番夸赞,又寒暄着说了些闲话,这才心满意足而去。 将赵姨娘送出门外,此时刚好红玉回返,便与陈斯远一道儿回了正房里。陈斯远方才落座,那红玉便凑过来,面上很是欲言又止。 陈斯远观量一眼便道:“有话要说?” 红玉便道:“瞧姨娘神色,大爷是应了?” “是啊。” 红玉蹙眉道:“连赵姨娘都应了,大爷就不怕来日旁人踏破门槛?” 陈斯远摇头道:“哪里还有旁人?” 细细数下来,邢夫人、贾赦、凤姐儿、赵姨娘,该插一脚的都插了,余下王夫人本就与邢夫人不对付;李纨缘悭一面,还不曾见过;贾母人老成精不说,心下也不待见邢夫人。剩下小一辈的就算有心也是没钱。 宁国府那边厢忙着操办丧事,又隔着府,怕也不会轻易登门求告。可不就是再没旁人了? 红玉瘪瘪嘴,没说旁的。 一夜无话,转眼到得翌日。 这日陈斯远清早用过早点便出得府来,径直往那浙江会馆去寻孙广成。 许是来的时辰还早,会馆大堂里虽有富商等候,却并不曾往后头去寻孙广成。陈斯远随着伙计到了后头院落,入内便见孙广成正优哉游哉的用着早饭。 伙计领了赏钱退下,内中只余二人。 那孙广成眯着眼笑道:“陈师侄可吃过了?不若一起用一些?” 陈斯远摆手推拒,随即自袖袋里掏出一迭银票来,道:“这是一千两,劳烦师叔写个回执。不出意外后头还有五、六千银子……师叔,咱们是不是该分润分润了?” 孙广成却道:“不急不急,饵料才撒下多久?不着急收网。且,”孙广成点了点那一迭银票,笑眯眯说道:“这贾家的银钱可是烫手,说不得还得还回去呢。” ‘士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 明白了,这不就是杀猪盘嘛!靠着勋贵首倡引动风潮,待富商群拥而至这才下刀子杀猪! 且能让孙广成心甘情愿将贾家的钱原路退回,这到最后得圈多少银钱去? 忽而想起来,孙广成此人可是个骗子啊,骗子的话能有几分真? 陈斯远思量着,开口说道:“有道是‘皇帝不差饿兵’,我倒是能等一等,只怕燕儿姐有些急切。” 孙广成乜斜一眼,只平淡说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让她等着就是,事成之后总少不了她那一份好处。” 陈斯远笑道:“好啊,话一定带到。”陈斯远自顾自拉了椅子落座,貌似轻松道:“师叔,这两日怎地不见胡兄?” 孙广成道:“一切顺遂,胡莽闲着没事儿总找你作甚?生怕别人瞧不出猫腻来?” 陈斯远咂嘴道:“我是怕孙师叔与胡兄另有谋划,平白就将我与燕儿姐丢在了一旁。” 那孙广成叹息着语重心长道:“咱们这一行凑在一处,合该信字为先。没了信字,各人另有算计,到头来只怕大事难成。你回去好生与柳燕儿分说了,凡事大局为重。” 陈斯远勉强应下,又试探了几句,奈何孙广成这老东西滴水不漏,不拘陈斯远如何试探也不曾探到底细。 待一盏茶喝尽,陈斯远干脆起身离去。 一路回返荣国府,交还了马匹径直进了黑油大门。门子余四热络来迎,陈斯远随口问道:“大老爷可曾回来了?” 余四回道:“回来了,这会子正见昭儿呢。” 陈斯远停步,纳罕道:“昭儿又是哪个?” 余四低声道:“是琏二爷带去扬州的小厮,才从扬州带了书信回来,刚刚见过了老太太、老爷,又紧忙来见大老爷。” 陈斯远顿时心下咯噔一声。 他可是个西贝货,经不起验看!若昭儿带了贾琏的信笺回来,只消略略提上一嘴黛玉的婚事,自个儿岂不是就被拆穿了? 转念又一想,算算时间好像不大对。那大老爷往扬州寄去的书信才发出几日,只怕还在半道上,因是贾琏的信肯定不会提及自个儿。怕就怕内中提及了林如海临终所托—— 陈斯远有心拔脚就走,正待此时,便见贾赦的小厮将一面生小厮送将出来,瞥见陈斯远,那小厮顿时眼睛一亮,叫道:“远大爷来得巧,老爷正打发小的往后头去瞧瞧大爷可曾回来了呢。” 陈斯远仔细观量那小厮神色,见其并无异色,这才心下稍安。暗忖,若真个儿戳穿了,只怕来寻自个儿就不是一个小厮,而是一群提枪带棒的家仆了。 当下面上笑道:“我才回来,这不赶紧就来见姨父?” 小厮道:“那远大爷稍待,小的这就去通禀。” (本章完) 第59章 黄雀 第59章 黄雀 待那小厮回来相引,陈斯远见其依旧面色如常,这才整理好心绪,昂首迈步进了贾赦外书房。 外书房里,贾赦正蹙眉思量。见陈斯远进来见礼,随意一摆手道:“远哥儿来了?自家人,且坐下叙话。” “是,”陈斯远依言落座,开口便道:“方才从浙江会馆回来,姨父不知,如今那会馆里富商云集,可谓群贤毕至啊。” 贾赦颔首道:“这两日风声渐起,方才还有故旧送了帖子来扫听……”顿了顿,贾赦盯着陈斯远道:“那事儿——” 陈斯远拱手笑道:“幸不辱命,听闻是姨父有意,孙师虽为难,可到底应允了。” “哦?好好好!”贾赦大喜!再看向陈斯远,目光不由得愈发和善起来。 几千两银子等上半年赚五成?贾赦哪里有那耐心法?如今声势刚起,就有人急吼吼加价一成来收,他捂在手中几日,也不求多,只要能赚上一成半立马就出手! 忽而想起忘了吩咐人上茶,大老爷贾赦立马叱道:“混账,怎地不知给远哥儿上香茗?还不快快端来!” 门口小厮不迭应下,待香茗奉上,陈斯远道了谢,那贾赦忽而叹息一声说道:“方才得了信儿,如海不好啦。” 林如海可是陈斯远名义上的未来泰山,他当下便是一怔,讶然道:“这……这话怎么说?” 贾赦道:“琏儿来信说,如海是九月初三那日巳时没的。可惜了,如海才多大年岁?”顿了顿,又道:“这两日我便回信一封,让昭儿带回苏州。如海丧仪,一应交给琏儿处置,远哥儿可有什么要说的?” 陈斯远暗忖,且不说自个儿是个西贝货,便是真的,如今寄人篱下也不敢置喙。于是拱手道:“外甥年少尚且撑不起事儿,万事都听姨父吩咐。琏二哥处事稳妥,有其料理想必必能周全。” 贾赦不禁满意颔首,道:“远哥儿这般想就对了……是了,都是往江南去,总要经过扬州,远哥儿可要带家书回去?” 陈斯远顿时苦笑道:“姨父……这……外甥什么情形,姨父尽知。如今扬州哪里还有外甥的家?” 贾赦顿时皱眉道:“好好儿的嫡长子竟被逼得远走他乡,那继室实在恶毒。错非远隔千里,姨父定要打上门去,教那继室一个好儿!” 这话听听就罢了,贾赦这人什么德行,陈斯远清楚着呢。真个儿信了,来日连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骂了一通扬州陈家,贾赦又道:“今早我已打发人往平安州送信去了,待得了回信,我再领着远哥儿往国子监走一遭,这事儿就算是成了。” 陈斯远赶忙道谢:“多谢姨父。” 贾赦好似施了多大恩惠一般,摆摆手抚须道:“自家人,不当这般。” 当下二人各怀心思又闲聊了半晌,贾赦这才打发陈斯远回去。 出了黑油大门,陈斯远暗自松了口气。心道还好此番不曾被戳破西洋镜——冒充远亲骗到贾家头上,一旦事发了真个儿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一路思忖着回了自家小院儿,甫一进门,红玉便送上一封信笺来。 “大爷,一盏茶前有嬷嬷送了信笺来,说是外头送来的。” 陈斯远纳罕着接过,随口问道:“送信的是什么人?” 红玉回道:“说是后街羊肉铺子的店主,不知怎么来代人送信。” 陈斯远暗自蹙眉,展开信笺扫量一眼,便见其上只一行字迹:陈兄弟速来八角胡同!急急! 看其上字迹歪歪扭扭,说不得便是那三位好兄弟的手笔。 陈斯远暗忖,宁可寻了羊肉铺店主来送信,也不肯亲自登门,莫非是出了事不成? 当下陈斯远不敢耽搁,交代红玉两句,扭身又往前去。借了马匹,打马便往外城赶去。 临近午时,陈斯远到得三位好哥哥落脚的农舍前,方才下马便见马攀龙面沉如水迎了出来。 “陈兄弟可算是来了。” 见其面色凝重,陈斯远一边厢系缰绳,一边厢说道:“得了信儿赶忙就来了,马兄,莫非是出了事?” 马攀龙引着陈斯远往内中行去,低声说道:“飞虎一早缀在那人后头,走着走着便发觉也有人盯着那人。” “然后呢?” “那人也是个练家子,飞虎跟人搭了搭手,胸口挨了一脚,背后挨了一石子儿。” 陈斯远顿时变了脸色。这年头的武功可没什么架子,打将起来不过三招两式比就分了胜负、生死。 陈斯远早年随着师父浪迹江湖,既听过也见过比武过招。那真是不等他瞧清楚,只听噼里啪啦几声,一人站着一人躺着,胜负已分! 是以胸口挨了一脚说不得就受了伤,背后中了石子儿,说明钱飞虎逃跑时险些被暗器打中了要害! 陈斯远沉着脸也不言语,挑开门帘进得内中,迎面药味儿扑鼻,搭眼便见钱飞虎赤膊上身,胸前缠裹了白布,面色煞白,也不知伤得如何了。 陈斯远赶忙上前关切道:“累得哥哥受了伤,这……我这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钱飞虎嗤的一声笑了,说道:“不过是寻常小伤,驴肏的下手真黑,要不是哥哥跑时留着心眼儿,那飞蝗说不得就中了后脊梁!”顿了顿,又道:“陈兄弟也是爽利性子,何必做小儿女状?这些许伤势算得了什么?当日战争之上,枪子儿贴着脸皮飞过去,你哥哥我也不曾变过脸色!” 钱飞虎又觉吃了大亏,咬牙骂道:“贼他娘,下回撞见了,定要那贼厮好瞧!” 陈斯远拱拱手,道:“旁的不说了,咱们兄弟往后瞧。”顿了顿,又说道:“哥哥可瞧出那人什么路数了?” 钱飞虎咧嘴笑道:“换做三年前我还真瞧不出来,不过这三年哥哥我遇见一位军中高人,得其指点了几招。是以那人一出手我就瞧着眼熟,回来才想起来,那人用的是心意六合,揉杂了红拳路数。” “心意六合?”陈斯远不明所以。 一旁的马攀龙解释道:“心意六合,又叫形意拳。不过糅杂了红拳路数的,天下只有一家——神拳张黑五。” 张黑五?这人陈斯远听说过,据说乃是镖局创始者,其后又入宫为皇子师,待今日御极,曾下旨找寻此人,奈何始终不得其踪。 此时就听钱飞虎道:“张黑五的徒子徒孙大多投了权贵,少有在镖局坐镇的。”说话间看向陈斯远道:“那人身手极高明,说不得就是那位权贵豢养的护院。” 陈斯远颔首,若有所思。钱飞虎又道:“是了,兄弟让我盯着那人,这几日一直盯着营缮郎家中的公子,叫个劳什子秦……秦……” “秦钟?” 钱飞虎一拍大腿,道:“对,就是秦钟!” 陈斯远顿时暗自吸了一口凉气。秦钟背后有贵人派的打手盯梢!真个儿是好大的危机啊!既危险,又有机遇在其中! (本章完) 第60章 赠刀 第60章 赠刀 危在哪儿?但凡让背后之人盯上了陈斯远,说不得便将其与孙广成、胡莽等勾连在一处,谎话戳破,陈斯远哪里还有命在? 机遇又在哪儿?孙广成果然将主意打在了秦家身上!胡莽已然被背后之人盯上,说不得何时就犯了忌讳,死得不明不白的。到时候掣肘去其二,唯独剩下个柳燕儿就好对付了。 陈斯远有心仔细探寻,却知这会子不是时候。 那刘大耳尚且还知道摔孩子呢,陈斯远自然有样学样! 当下一拍炕沿,陈斯远懊恼道:“险些害了哥哥性命,真是悔不当初。罢了,我先去请了大夫来,捡着好药开,总要先将哥哥医治了。” 钱飞虎顿时不乐意了,扯着陈斯远道:“咱们既兄弟相称,陈兄弟怎地这般外道?再者,这点小伤三五日也就好了,哪里还用去寻大夫?没得浪费银钱!” 马攀龙也道:“虽凶险了些,可飞虎避开了要害,而今不过是些许皮外伤,并不碍事。陈兄弟无需小题大做。” 陈斯远闻言到底停住身形,可瞧了钱飞虎一眼,顿时红了眼圈儿。此举自是又惹得钱飞虎老大不痛快,只说陈斯远心思太细——那意思是有些娘们唧唧。 陈斯远情知再演下去就过火了,当下再不说旁的,只扫寻一圈儿,纳罕道:“怎么不见徐家哥哥?” 钱飞虎道:“这盯梢也不能可着我自个儿吧?大彪一直在左近等着,我受了伤,就叫他小心盯着那贼厮,总要查明那人的底细。” “不可,此事太过凶险了,我这就去将徐家哥哥叫回来!” 马攀龙一把扯住陈斯远,说道:“陈兄弟不用多虑,论身手,大彪或许不如我们二人;可盯梢、查探的本事,我们兄弟二人加起来都不如他。有他盯着,定然万无一失。” 听他这般说,陈斯远这才放下心来。 当下马攀龙又整治了酒肉,三人一边吃喝,那钱飞虎一边说起这几日情形。 几日缀在后头,胡莽此人拢共联络了三人。一则,夜里趁着无人,往后荣国府后墙的狗洞塞了个物件儿,大抵是书信之类的,因着天黑没瞧清; 二则,胡莽在一茶铺等了半日,随即与一白面无须、四十左右的男子嘀咕了一通,那人随即被徐大彪盯上,眼看着先与一个二十许的粗鲁男子一道儿去了义忠老亲王府邸,转天又黏上胡须改头换面往荣国府递了帖子,随即撞见贾家之人,进了黑油大门; 三则,胡莽昨日夜里遮挡了面容,往浙江会馆走了一遭。因着不好擅入,钱飞虎寻人扫听了,那胡莽是进了后头一位孙老爷房里。 至于余下光景,那胡莽先是盯了一日营缮郎秦业,随即连着盯了几日秦钟。 陈斯远一边厢与二人推杯换盏,一边厢暗自思忖。 这头一则,总算解了柳燕儿如何内外沟通,敢情是用了后墙的狗洞。回头须得仔细瞧瞧,看看那狗洞是在梨香院还是在旁的地方; 二一则,孙广成果然有外援!此人胆大包天,前脚骗了薛蟠那厮,后脚竟改头换面去拜访贾赦!说不得那多付的银钱,就是出自薛蟠身上。 且此人面白无须,又是四十许年纪……怎么听着像是太监? 最后便是胡莽行踪。除去联络沟通,余下光景大多都在盯着秦钟,莫非是孙广成觉得诈不得秦业,干脆打算绑了秦钟来逼迫秦业? 钱飞虎今日撞见那人,究竟是盯着秦钟的,还是盯着胡莽的? 谜团重重,如今好歹有了些线头。陈斯远却知,往后可不好再盯着秦钟了,那跟找死没区别! 当下陈斯远便说道:“二位哥哥,待徐家哥哥回来,定要劝住他,再不好盯着我那对头。”眼见钱飞虎浑不在意,陈斯远正色道:“此事不敢含糊,二位哥哥一定记下。” 见他郑重其色,马攀龙、钱飞虎对视一眼,这才应承下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斯远吃饱喝足,忽而起身说险些忘了一桩事,当下紧忙打马而去。 内中余下马攀龙、钱飞虎两个,那马攀龙便皱眉道:“不想竟招惹了权贵,我看陈兄弟所谋甚大,咱们往后还须得小心些。” 钱飞虎心思没那般多,说道:“陈兄弟待咱们实诚,便是有所图又怎地?错非陈兄弟援手,咱们兄弟如今怕是要吃糠咽菜啦!” 马攀龙摇摇头没说什么。 过得一个时辰,忽而又听得外头唏律律声响。马攀龙开门出来一瞧,便见陈斯远去而复返,手中还捧着一件红布裹着的物件儿。 那陈斯远招呼一声,径直进了房里。到得钱飞虎身前,铺展开红布,露出内中一柄雁翅刀来。 “累及哥哥受了伤,做兄弟的实在过意不去。刚巧办完了事儿便见有人买刀,兄弟也不知好坏,哥哥快瞧瞧这刀如何。” 钱飞虎撇嘴说着:“我又不缺刀,送这玩意——”说话间按动机簧苍啷啷出鞘,便见其上云纹密布,雪亮晃眼! 钱飞虎顿时直了眼!连那一旁的马攀龙都禁不住喘了粗气! 于他们这等练家子而言,一柄神兵利器有时候比命都要紧。 “这……这这……镔铁刀?” 陈斯远朗声笑道:“哥哥不知,有泉州人说是熔了家传的镔铁刀,打成了雁翅刀形制。如今在京师落魄,不得已当街卖刀凑回乡的盘缠。兄弟瞧着的确切金断玉,想来差不了,干脆买了下来转赠哥哥。老话说得好,宝剑赠英雄嘛。” “你这……我……”钱飞虎一颗心怦然乱跳,搭眼一瞥那镔铁云纹,推拒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陈斯远笑道:“哥哥可还合意?” “合意合意!”说话间抽刀出鞘,随手耍了个刀,屋舍内顿时寒光闪闪。 陈斯远道:“合意就好。可不好耽搁了,定好了要去拿嫂子的身契——”说话间看向马攀龙:“——哥哥且等着,明后日必定将身契送来。” 马攀龙顿时忘了先前的谨慎,红着脸儿不知所措道:“这,也不用急在一时,能拿到就好,拿到就好。” 陈斯远道:“如此,兄弟先行一步,咱们兄弟来日再聚。” 当下二人一并要送陈斯远,错非陈斯远拦着,怕是那裹了伤的钱飞虎也要送出门外。 重新上马,陈斯远这回径直往荣国府回返。 交人要交透,不能寒了人心。那镔铁刀不过三百两银子,能宽抚了人心就值!要知道陈斯远如今一无所有,能指望的也只有这兄弟三人了。 一路无话,待其回返自家小院儿,红玉上前便道:“大爷,方才赖嬷嬷来了一遭,一个劲儿扫听大爷何时回来呢。” 赖嬷嬷?怎么她也找上门了? 这几天都三更,把两千字的章节发没了,后头都是四千字章节。果然,我还是适合写大章,写这种短章还没等怎么写就够字数了…… (本章完) 第61章 书房缱绻 第61章 书房缱绻 “赖嬷嬷?” 陈斯远一怔,暗恼自个儿怎地忘了赖家这等狗大户? 红玉还以为陈斯远不明就里,随着其往内中行去,解释道:“那赖嬷嬷可了不得,伺候了几代主子。如今两个儿子便在东西二府为总管。寻常宗亲见了,开口都要叫一声‘赖爷爷’的。赖嬷嬷便是在老太太跟前儿都极有体面,大爷可不好怠慢了。” 陈斯远情知红玉乃是一片好意,闻言便笑道:“我记下了。” 赖家啊,奴了几辈,如今比正经主子还有体面,贾家外头子弟见了面都要叫‘赖爷爷’,后头好似还有个做了官儿的赖尚荣? 啧啧,有这等心计、手段,陈斯远自然不敢大意了。 进得房里,便见香菱也迎了过来。两个丫鬟一道儿伺候着陈斯远换了衣裳,又净手洁面。 过了会子,红玉自去外头打理杂务,陈斯远便进得书房里,寻了笔墨胡乱勾勒。 香菱笔墨伺候过,便在一旁安静看起诗册来。 陈斯远心下暗忖,秦钟那一条线不论如何都不能跟了,实在太过危险。可要想算计孙广成等人,总要撒出饵料来,这就须得探查秦家与贾家的内情,说不得还要探查秦可卿的死因。 料想秦业定是知晓的,秦钟却不好说。那除此之外还有谁知道?贾珍、贾蓉……贾蔷。 啧,那贾蔷好歹也是宁国府正派玄孙,不好轻易将主意打在其头上。由此,贾珍、贾蓉这父子二人就更不敢沾染了。 除此之外还有人知道内情? 陈斯远略略思忖,便想出眉目来。 秦氏的丫鬟,宝珠! 秦氏两个丫鬟,一个‘触柱而亡’……呵,这说辞哄骗外人也就罢了,陈斯远又不是没见过触柱,那瑞珠瞧年岁与宝珠相当,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一头将自个儿撞死? 略略思忖便知,说不得瑞珠撞破了内情,这才触柱而亡。 瑞珠死了,还剩下个宝珠。这丫鬟是个聪明的,干脆认秦氏为义母,此时值守灵前,自愿摔丧驾灵。 这宝珠后头如何了?前世记忆本就散碎,有关红楼的虽还算齐整,可陈斯远前世瞧的都是十二钗这等姑娘家,又哪里会留意一个小丫鬟的去处? 好半晌陈斯远也不曾记起来,便想着那宝珠是个聪明的,若易地而处,换做自个儿是宝珠又该当如何? 发引之后再回荣国府?那是找死!身为秦氏贴身丫鬟,宝珠一准儿知晓些内情,只是不曾如倒霉的瑞珠那般真个儿撞破好事,这才得以保全性命。 如此看来,无论如何这宁国府都不能待了,宝珠必定想法子往外走。她一个小丫鬟,身契都在宁国府,又如何走脱? 思忖良久,陈斯远忽而灵光一闪,暗自攥拳心道:是了,既为秦氏义女,为母守丧岂不是理所应当?贾珍既定下秦氏停灵铁槛寺,想来宝珠若想活下去,来日必定赖在铁槛寺不走。 如此,万众瞩目之下,贾珍无论如何也不好下手,只能等着事后寻机。若宝珠逃出铁槛寺,从此天高路远,自是保存了性命;若逃脱不得,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那铁槛寺陈斯远可是去过的,虽有仆役四下巡视,可却并非天罗地网,仔细找寻定然有可乘之机。再者说了,自个儿几次三番舍了重金交下三位好哥哥,等的不就是此时吗? 陈斯远拿定心思,缓缓舒了口气,琢磨着近期须得找机会与那宝珠搭上话,如此才好方便后续事宜。 忽而察觉香菱不知何时绞着手儿杵在身旁,陈斯远抬眼,便见这姑娘一双水濛濛的眸子正盯着自个儿。 视线交错,香菱慌忙垂下螓首,又抬眼瞧了陈斯远一眼。 陈斯远有了主意,不禁气定神闲起来,当下扯了香菱的手儿,顺势将其搂进怀里,温言道:“怎么了?” 香菱先是摇了摇头,又羞怯着道:“大爷……明儿个还是换了我来值夜。” 哦,这是天癸走了? 陈斯远笑着应了声‘好’。 香菱又道:“大爷给红玉补了月例,比照府中成例,红玉妹妹也算二等丫鬟……往后这值夜的事儿,须得我与她换着来。” 陈斯远自是巴不得,开口却哄道:“用得着这般麻烦?你不方便时换了她来就是了。” 香菱连忙摇头道:“不好不好,没有这样的规矩……串换着来挺好。”顿了顿,又低声道:“我瞧红玉妹妹也时常盯着大爷瞧呢。” 瞧着香菱这般羞答答,明明欢喜到了骨子里、偏生又怯生生不敢独占的模样,陈斯远顿时将其搂紧。 那一缕女儿香萦鼻,不片刻一双贼手便不老实起来。 香菱顿时蹙眉嗔道:“大爷……可还是白日里呢。” 陈斯远笑道:“无妨,今儿个我心绪极佳,便教你一首诗可好。” 香菱忍着不适,听闻教她诗,顿时来了兴致,道:“什么诗?可是大爷作的?” “乃是前人所作。” 言罢,陈斯远抑扬顿挫、时快时慢地吟来: 一线春风透海棠,满身香汗湿罗裳。个中好趣惟心觉,体态惺忪意味长。 也不知陈斯远这诗里用了什么手段,一首诗足足吟了一盏茶有余,待诵罢那香菱已然一个激灵翻了白眼儿,好半晌才喘过气儿来。 贴在陈斯远身前,香菱须臾才低低叫了一声:“大爷啊~” 陈斯远不由得起了贼心,正要问香菱讨个伺候人的法子救急,忽而听得门扉推开,那香菱顿时骇得好似兔儿一般跳在一旁。瞥了一眼进来的红玉,赶忙胡乱捧了书卷躲在书架旁。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罢了,左右不差这一日。 陈斯远暗自叹息一声,抬眼便见红玉款款走来,到得近前蹙眉说道:“大爷,说来也怪,我方才往东大院走了一遭,回来正好撞见薛大爷。也不知怎地,薛大爷问了大爷几句,瞧着又欲言又止的,话都没说完甩甩手就回了梨香院。” 欲言又止? 陈斯远扫量角落里的香菱一眼,蹙眉思忖,莫非呆霸王又想起香菱的好儿来了? (本章完) 第62章 酒后失言 第62章 酒后失言 陈斯远不及细想,忽而又听外间有叫门声。红玉回身去迎,开门观量一眼,回首便道:“大爷,是秦嫂子来了。” 陈斯远挪步到得堂中,琢磨着薛蟠那厮不能以常理度之,脑子缺了一根弦的主儿,谁也不知这货何时发了性子。如此,往后嘱咐香菱安心在院中待着,没事儿还是少外出为妙——薛蟠再如何,总不至于闯进来抢人吧? 拿定心思,陈斯远安然落座,旋即便听说话声由远及近,房门推开,便见红玉引着秦显家的行了进来。 那秦显家的到得近前屈身一福,随即满面堆笑道:“见过远大爷。” “秦嫂子多礼了。” 秦显家的道:“一早儿远大爷去了外书房,太太听了便要打发人去寻大爷,谁知前后脚的事儿,远大爷就走了。这不,太太刚从老太太那儿回来,听说大爷回来了,紧忙就打发我来请大爷。” “姨妈可是有事儿?” 秦显家的道:“说是置了席面,请大爷吃酒呢。” 邢夫人请吃酒?只怕是宴无好宴啊。一琢磨就知道邢夫人打的什么心思——两千两银子几日间转转手就赚了二百两,这买卖多俏啊!要是多来几回就更好啦! 就算明知邢夫人不安好心,陈斯远也得去。名义上邢夫人是其姨妈,陈斯远得以寄居荣国府,靠的也是邢夫人;至于私底下……陈斯远忽而想起邢夫人那丰润的身姿来,方才刚被香菱撩拨得剑拔弩张,不免就生出几分旖念来。 因是陈斯远笑道:“姨妈相请,我自是要去的,不知定了什么时辰?” 秦显家的笑道:“远大爷酉正到就行。”(酉时,17-19点,酉正指的是18点。) “好。” 秦显家的交代过了,旋即告退而去。眼看就是晚饭时分,红玉提了食盒回来,陈斯远想着过会子还要赴宴,便略略动了筷子,将余下的菜色尽数分给了几个丫鬟。 几个丫鬟自是欢喜不已。这府中丫鬟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主子每日三餐两点,丫鬟、下人每日只两餐。那得宠的尚且能得了主子分的糕点充饥,不得宠的要么就忍着,要么就得自个儿费银钱去那东大院厨房里采买。 陈斯远先前还不知,眼见几个丫鬟吃得欢喜,顺口问了一嘴这才得知。随即便道:“这每日两餐只怕不顶饥,往后使了银钱多要些晚点,拿回来你们分分,免得夜里饿得慌。” 香菱、红玉笑着应下,小丫鬟芸香眉开眼笑道:“都说宝二爷最体恤下人,我看与大爷一比也算不得什么了。” 话音刚落,就被红玉敲了下脑壳,训斥道:“吃点心话还这般多?往后这话若是传出去,仔细你的皮!” 芸香顿时战战兢兢道:“我就在屋里说一说,肯定不往外头传。” 陈斯远看得忍俊不禁。 转眼临近酉正时分,外间彻底黑了下来,嘱咐了香菱、芸香守好门户,红玉便提了灯笼,引着陈斯远一路往东跨院寻去。 自黑油大门进得东跨院,一路过仪门、三层仪门到得邢夫人院儿。此处比照宁国府,也是个小三进。那秦显家的早已迎候,随即引着陈斯远往正房行去。 沿着抄手游廊缓步而行,陈斯远瞥了眼西厢房,那秦显家的就道:“早前二姑娘就住在西厢,后来年岁大了,想着与三姑娘、四姑娘离得近一些,这才搬去了东大院。” 说话间转过抄手游廊到得正房前,过抱夏、屏风进得内中,便见正堂里摆了桌案,邢夫人由丫鬟扶着自西梢间行将出来。 她外罩雪青底子五彩卉刺绣镶领绛紫撒缎面对襟褙子,内衬鸭卵青立领袄子,下穿五彩折枝牡丹刺绣裙门鸭卵青马面裙。 这一身瞧着是富贵了,却显得极为老气。陈斯远暗忖,这一身理应是王夫人那个年纪才穿的,如今偏偏穿在了邢夫人身上。 转念一想也是,邢夫人虽是填房,却与王夫人论妯娌的。年岁不大,辈分却高,加之贾赦那个岁数,她自然要穿得老气一些。 “远哥儿来了?快坐快坐。说来也是我的不是,远哥儿来了这些时日,也不曾倒出空来为远哥儿摆接风酒。” 这话唬弄鬼呢? 陈斯远却拱手笑道:“姨妈贵人事忙,上要照料老太太,下要教着二嫂子管家,在内要管着东跨院大小事务,外头还要与各处女眷往来,忙一些也是寻常。” 邢夫人顿时面上讪讪,含混道:“哥儿说的是,都不是外人,快坐下说话。条儿,快吩咐摆酒。” 邢夫人身边两个丫鬟,那苗儿尚且能绷着脸,条儿却咬着下唇强忍着方才没笑出来,闻言慌忙应了,快步出去吩咐了。 邢夫人跟着贾赦这些年,早已炼就铜皮铁骨,这等话儿全然不放在心上。待二人落座,邢夫人便笑吟吟道:“上回哥儿送了衣,你三姨可有话交代?” 陈斯远道:“这倒不曾,三姨、舅舅只拉着我说了些话儿。” 邢夫人眨眨眼,急切道:“莫非那衣裳是你舅舅接的?” “舅舅原本要接的,后头又被三姨截了去。” 邢夫人顿时暗自松了口气。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邢夫人虽不得贾母待见,可到底是大房夫人,偶尔也能说上一两句话,给下头的嬷嬷、媳妇子寻个好去处。 这事儿自然不是平白帮衬的,下头人得了好处,总要给邢夫人送一些物件儿。 这得来的好处,邢夫人捡了合用的,打发人偷偷送去邢家,算是给邢三姐攒嫁妆了。 邢夫人闻言这才舒了口气,嗔道:“你那舅舅最是没个正行,往后哥儿莫要学着他那般厮混,没出息!” 陈斯远应下。 不一刻酒宴摆上,邢夫人招呼着陈斯远吃酒用菜。许是火候还没到,因是邢夫人一直不曾说起正事儿来,只是东拉西扯说着有的没的。 忽而窃窃私语声自抱夏里传来,隐约有‘二奶奶’之语,邢夫人顿时蹙眉道:“外头嘀咕什么呢?” 话音落下,门扉推开,便见条儿转过屏风进来屈身一福,随即到得邢夫人身前道:“太太,听说二奶奶方才在宁国府发了好大的威风。有下人偷懒被捉了个正着,二奶奶让人打了板子,又革去了一月米粮。” 许是这酒喝得急切了些,邢夫人面上上了酒意,闻言忍不住蹙眉道:“真真儿是便宜了她!” 便宜了她?这话从何说起? (本章完) 第63章 另一种猜想 第63章 另一种猜想 (注,此章为邢夫人猜想,不代表真相) 眼见邢夫人眼中难掩艳羡,陈斯远禁不住犯了寻思。 那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不过是贪恋权势,瞧着半点好处也无,莫非实际上还是一桩美差不成? 也不对啊,这下头管开支、钱粮的可都是宁国府下人,凤姐儿领着个平儿、丰儿,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只怕也不好下手吧? 因是陈斯远便问道:“便宜?姨妈这话从何说起?” “自然是——”邢夫人刚起了个头便止住。 打量陈斯远一眼,想着总归是堂姐的儿子,这往后能不能赚快钱还要指望着这个外甥,倒是不能再当做外人了。 因是邢夫人四下瞥了一眼,吩咐道:“都下去吧,我与远哥儿说些体己话,不用候着了。” 丫鬟、媳妇纷纷应声退下,转眼内中便只剩下邢夫人与陈斯远。 陈斯远见其杯中空了,起身抄起酒壶为其斟满,待落座,就听那邢夫人压低声音说道:“往常那桩事都是秦氏操办,如今珍哥儿寻不见合用的,便请了凤丫头过去,可不就是天大的便宜?” 陈斯远纳罕道:“姨妈说的……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啧!”邢夫人嫌弃的瞧了其一眼,随即释然道:“罢了,你父不过是个举人,放在扬州算是有些头脸,可又哪里知晓这勋贵人家的买卖?”顿了顿,身子略略前倾,那一对萤柔隔着衣裳便挨在了桌案上。 邢夫人声音愈发放低了声音,说道:“哥儿可知二房老爷如今是什么官职?” 陈斯远回道:“听闻是工部员外郎。” “那又是哪一司啊?” 陈斯远略略思忖,愕然道:“莫非是……营缮司?” “着啊,正是营缮司。” 这营缮司,全称乃是营缮清吏司,掌理营建宫殿、陵寝、城廓、祠庙、仓库、廨宇、营房、府第之事,监管匠人、工役,备办物料,辨材分贮,以待兴工。 设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主事五人。 陈斯远心思电转,暗忖若贾政是营缮司员外郎,那就是秦业的副手啊。无怪贾政与那秦业有交情! 邢夫人此时又道:“哥儿只怕也知晓了那秦氏乃是秦家养女?哥儿就不想想,一个养女何以进了宁国府为少奶奶?” 陈斯远暗道戏肉来了,举杯与邢夫人对饮了,撂下酒杯才低声问道:“姨妈快说说这里头的蹊跷。” 邢夫人就道:“这营缮司自前明至今,向来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圣人拨付百万两,有良心的用二三十万,那黑心的能留下十万办差就不错了。这般一等一的肥缺,向来都是勋贵人家的掌中之物。 且其中利厚,可不是一家一姓能吃下的。” 这一点孙广成说过,倒是不新鲜。 “这等欺上瞒下之事,总不能太过明目张胆。这各处勋贵又往来不便,就须得选个女眷来四下沟通往来。” 此时不比陈斯远前世,官员、勋贵往来可是有着忌讳的。比如文武不好往来,更不好三不五时的关起门来开小会。 前明有锦衣卫、东厂、西厂,大顺虽然没了这些衙门,却在内府设了个慎刑司,作用与锦衣卫相当。 勋贵人家倘若彼此勾连,聚集在一起开小会,那坐探转天就得送上御案前。圣人一瞧,这些勋贵是打算干什么?结党造反吗?这还了得! 因是勋贵不敢随意聚集,这就需要有个人居中往来。那秦氏为秦业养女,又嫁入宁国府为大奶奶,身份够还不起眼,正好可以出入各处勋贵人家后宅,与之商议营缮司事宜。 这便是走后门!此时的后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走的,这内宅里都是女眷,外男等哪里能随意进出?因是走后门的都是女眷。 陈斯远暗忖,敢情夫人外交这会子就有了啊。 那秦氏这一死,顿时没了居中奔走之人。凤姐儿乃是荣国府大房的媳妇,又出身王家,其叔叔王子腾如今瞧着炙手可热,又是个伶俐小辈,拿出来正好顶替秦氏。 陈斯远想明此节顿时恍然,难怪凤姐儿这般热络,敢情这内中有着厚利啊! 想来也是,凤姐儿虽胆大妄为却不是个傻的,又怎会干那等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陈斯远瞥了眼邢夫人,趁着其话头多赶忙低声问道:“姨妈,那秦氏……只怕不简单吧?我这几日隐约听得‘爬灰、养小叔子’之语。” 邢夫人顿时面上一僵,问道:“你打哪儿听来的?” 陈斯远含糊道:“那日在宁国府巡视,隐约听下头人说的。” 邢夫人训道:“这些话可不好往外说!” “外甥知道分寸,这不是在姨妈跟前才说的吗?” 邢夫人略略放心,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说道:“秦氏如何,我与她往来不多,却不好说。不过——” “不过?” 邢夫人瞥了陈斯远一眼,意味深长道:“哥儿可知闲趣书寓?” 陈斯远不知闲趣书寓,却知书寓是个什么东西。这书寓里养着女先生,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往来的或是风流才子,或是达官显贵。这些女先生也不收银钱,只凭眼缘与人往来。 若真个儿瞧中了一人,说不得还会倒搭银子给人做了小。 说是青楼有些不太恰当,陈斯远思来,这书寓更像是前世的影视经纪公司? 陈斯远纳罕道:“姨妈怎地说起书寓来了?” 邢夫人便道:“那书寓素来不取客人银钱,哥儿可知那书寓又从何处赚取银钱?” 陈斯远还真不知道,于是拱手道:“这倒要请教姨妈了。” 邢夫人识字不多,少有显摆之时,眼见陈斯远诚心请教,顿时得意道:“那书寓的女先生,可都是认了干爹、干娘的。女先生瞧中了人,干爹、干娘还要奉上嫁妆。 来日那人不曾发达也就罢了,若一朝得了势,这干娘寻上门来求着行个方便,那人念在先前得了便宜,总不会置之不顾吧?” 明白啦!这不就是押宝一般的女色贿赂嘛。等等……那开书寓的手下又不止一个女先生,嘶……靠着这些女先生,那干爹、干娘暗地里就能结成一张钱权交易的大网啊。 这般想来,那秦氏或许并非是孙广成说的那般人尽可夫,说不得更类似书寓女先生一般的角色?秦业也是靠着秦氏,这才先行笼络了宁国府,其后才与各处勋贵结成了利益同盟? 那她又是因何而死的? 请注意标题,猜想猜想猜想,重要的事儿说三遍。 (本章完) 第64章 抱屈(求追读) 第64章 抱屈(求追读) 那邢夫人瞧见陈斯远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下禁不住愈发得意,仰脖便将残酒一饮而尽。 陈斯远极有眼力劲,赶忙起身又为其斟满,低声道:“姨妈,那秦氏之死——先前外甥从私巷路过,偶然听闻内中女眷说秦氏已然大好了,不想转天就死了。” 邢夫人白了其一眼,许是饮了酒之故,面上更是添了几分妩媚之色。闻言嗔道:“这我哪里知道?先前我不过提了一嘴,你姨父劈头盖脸便将我骂了一通。不过,我思量着,左右不过是因着钱字。” 又瞪了陈斯远一眼,呵斥道:“哥儿私底下扫听扫听得了,可莫要打什么鬼主意。” 陈斯远笑道:“姨妈这话好没道理,我这等外人就算是想,又哪里能掺和得进去?不过是心下好奇罢了。来来来,姨妈用酒菜。” 邢夫人吃了几口菜,终于想起戏肉来了,笑吟吟说道:“远哥儿,听说你姨父那事儿……成了?” “是啊。” 邢夫人喜道:“今儿个你姨父还夸了你呢,说转过年来总要将你送去国子监。咯咯……这个,远哥儿啊,你姨父打算出个五千两。我就想着,他先前也没说出多少银钱,这多个一两千的,想来也无事?” 陈斯远便笑道:“姨妈是想再投两千两进去?” 邢夫人笑道:“还是远哥儿知我心思。”顿了顿,不禁牢骚道:“远哥儿也知,你外祖在时这家中好歹还有些好日子,自你外祖罢了巡城兵马使,这家中就愈发捉襟见肘。 我进了荣国府,日子虽不说顺遂,可好歹还有些体面。你二姨嫁了个穷书生,三不五时便要我接济一回;这下头还有你三姨、舅舅……姨妈要不是实在为难,也不会与哥儿张这个口。” 陈斯远蹙眉道:“姨妈这话就见外了。不过是两千两,回头混进姨父那五千两里,便是孙师也不会说什么。” “这……远哥儿,我的意思是最好分开来算。” 陈斯远故作恍然道:“是了,那我再寻孙师分说分说。” 邢夫人顿时心下熨帖不已,探手拍了拍陈斯远的手,夸赞道:“还是远哥儿贴心!” 那手儿丰润微热,触之既走。陈斯远这会子还在想着秦氏背后的巨利,倒是不曾生出什么歪心来。又扮着孝顺小辈劝慰道:“若说贴心,姨妈为将来打算,总要有个自个儿的孩儿才好。” 好似这话戳中了邢夫人的心事,她便蹙眉一叹道:“远哥儿说的是正理,我又何尝不想?”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你姨父自打迎春的娘过世,便说再不要孩儿。实则那老不修哪儿是不想要?分明是再也要不得了。” 顿了顿,又道:“不然你瞧瞧这东跨院里的狐媚子,哪个不会应对避子汤?丫鬟、媳妇、小妾,上上下下加起来十几号,这些年下来你见哪个有了身子?” “姨父这是……有恙在身?” 邢夫人冷笑道:“谁知我进门前他得了什么毛病?先前还背着人,如今竟避也不避,当着面儿服了那虎狼之药,这才去寻那些狐媚子厮混。” 不知为何,邢夫人分明说的是大老爷贾赦,陈斯远却忽而想到了便宜岳父林如海。依稀记得好似林如海自贾敏死后也发誓不娶来着……问题是黛玉有个庶弟夭了,便是这般也不见林如海再娶。 须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如今想来,这男人嘛,不好张口说自己不行。只怕林如海也学着大老爷贾赦这般,胡乱寻了个理由来遮掩自个儿身子骨不行的事实? 这就说得通了!否则若是贾赦十分疼惜迎春的生母,再是哀其身死,那会子迎春都早就降生了,又不是难产,怎么也不会迁怒到迎春头上。可偏偏伺候对迎春不管不顾,过几年更是当做货物一般卖给了孙家。 此时就听邢夫人叹道:“折腾吧,我倒要瞧瞧他这身子骨还能折腾几年。到时他一去,我倒是比如今自在了。” 眼见邢夫人面上落寞,陈斯远倒是生出几分不忍来。 他随着师父混迹市井,虽因着爱惜小命不曾进过青楼,却也听师父讲过。猜猜看这年头青楼里最脏的脏话是怎么说的?你今儿个晚上陪老公! 何谓老公?此时可不是指丈夫,而是说宫里的太监。那太监没那能力,逛青楼寻了姐儿厮混,有心却发泄不得,只得撕咬磋磨,一宿下来姐儿浑身上下没好地方,自是觉着生不如死。 想那贾赦都没那能为了,便是靠着虎狼之药……又有几分能为?无怪邢夫人处处依着贾赦,随他在东跨院胡闹,敢情是巴不得贾赦去祸害旁的丫鬟啊。 思量着,陈斯远道:“姨妈也是不容易,不过姨妈也知,这人情越用越薄,只怕这往后再没下一回了。” 没下回了?邢夫人抿了抿嘴,贪心道:“哥儿不是与那孙师情谊甚笃?就不能通融通融?” 陈斯远顿时肃容道:“再是亲厚,这几千、几万的银子,背后有牵扯严抚台,孙师哪里敢肆意?” 邢夫人一琢磨也是,想着算上前头那二百,这回还能赚二百,这可是四百两啊。她单单靠着月例积攒两年方才能攒下!如今不过倒倒手,天下再没有这等大便宜了! 因是便道:“好好好,就这一回了。来,姨妈给你斟酒,这往后哥儿再有好事儿可须得想着姨妈。” 邢夫人说话间起身提了酒壶,怎料今儿个裙子放的有些长了,一脚忽而踩在裙裾上,身形不禁踉跄一下,‘诶唷’一声便往前倾去。 “姨妈小心!” 陈斯远赶忙起身去搀扶,不想慌乱之际不曾接住邢夫人的双手,双臂越过双手径直怼到了身前。 刹那间陈斯远还没什么感觉,又缩手回来抓了邢夫人的双手,身子发力这才将邢夫人的身形稳住。 二人身子相抵,那一缕桂香袭入口鼻,陈斯远瞧着那粉红的脖颈,禁不住心下一荡。 口中说着:“姨妈怕是饮多了。”左手却在那丰润的手儿上捏了捏,随即不着痕迹地抽离,立在那里双眸清澈。 邢夫人正觉异样,又见他神色如常,于是含混道:“是了,好些时日不曾饮过,这会子倒是有些晕将起来。” (本章完) 第65章 递话(求追读 推荐票) 第65章 递话(求追读 推荐票) 那酒壶打翻了,外头抱夏里的丫鬟听了动静问询,邢夫人便叫了苗儿、条儿进来拾掇。 邢夫人与陈斯远挪步一旁落座饮茶,这酒宴就算是散了。 陈斯远神色如常,说着这几日情形,那邢夫人却有些心不在焉。 大老爷贾赦身子骨本就不行了,还一个劲儿往房里收拢丫头,本就是喜新厌旧的性子,这一年下来能留邢夫人房里两晚都是多的。 邢夫人久旷之身,何曾与男子这般亲近过?方才虽是无意之失,可这胸口、右手……邢夫人不敢再想了,禁不住暗啐自个儿一口,只道今儿个喝多了酒这才发了癔症。 待过得一盏茶光景,陈斯远起身告辞。 邢夫人便道:“天色不早,那远哥儿就先回去吧。条儿,你提了灯笼代我送送。” 陈斯远拱手道:“那姨妈早些安歇。” 说罢转身阔步而去。邢夫人复又落座,饮着茶瞧着苗儿等将席面拾掇干净。转头那条儿回来,说将陈斯远送了回去。 苗儿又问是不是打水来洗漱,邢夫人颔首应下。内中丫鬟忙活起来,伺候着邢夫人卸妆、洗漱,待梳洗过后,邢夫人这会子酒意上头,便扶额而卧。迷迷糊糊,不知何时便睡了过去。 这一晚又是旖梦连连,那梦中人看不清面相,偏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邢夫人实在招架不住,也不知到底败了几回。她迷蒙着只想看清楚那人面相,待凑近了才瞧清楚,那人赫然是陈斯远! 邢夫人悚然而惊,顿时自睡梦中惊醒。睁眼便见四下漆黑一片,只熏笼里发出微弱光芒。 那守夜的条儿听得动静赶忙起身点了烛火,问道:“太太可要更衣?” 邢夫人既觉内急,又觉口干舌燥,便哑着嗓子道:“先去端一盏茶水来。” 条儿应下,返身倒了一盏温茶来。那邢夫人一饮而尽,才觉解了口渴,忽而便觉身下冰凉、滑腻…… 邢夫人略略慌乱,随即吩咐道:“这熏笼太旺,烤得出了一身汗。你去寻一身小衣来,我自个儿去更衣。” 条儿不疑有他,应了声便去箱笼里找寻。邢夫人趿拉了鞋子快步去到屏风后头更衣,借着烛火瞧了眼身下,顿时羞得面上通红。 心下不禁暗啐一口,发了疯了!那可是自个儿外甥,梦里怎会生出这般念想来?说不得便是魇住了,来日须得寻那马道婆破一破! …………………………………………………… 不说邢夫人如何作想,陈斯远却是一夜好梦。 转天一早,先是平儿送来了茜雪身契,说凤姐儿本要自个儿来的,奈何实在抽不出身。还请陈斯远这两日得空往宁国府帮衬一二。 跟着秦显家的来了一趟,陈斯远先是在外书房取了贾赦的五千两银票,又在三层仪门接了王善保家的偷偷摸摸塞过来的两千两。 陈斯远问及邢夫人,那王善保家的只道邢夫人这会子宿醉,尚且歪在床榻上。 陈斯远将银票、身契仔细收好,也不急着去寻孙广成,而是去了一趟宁国府。 先有孙广成忖度,后有邢夫人说辞,陈斯远觉着都有些道理,一时间也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那秦钟、贾蔷、贾蓉不好探寻,宝珠便是最好的突破口。 因是他此番来东府,便是想着寻了机会给那宝珠递个话儿。 这日宁国府一如往常,陈斯远见过凤姐儿,不过絮叨几句便往前头坐镇。半日无事,陈斯远逐渐有些急切起来,偏到得这日下晌,忽有仆役来寻,道:“远大爷,二奶奶请大爷往后头走一遭。” “怎么了?” 那仆役道:“也不知为何,全真的道长与做法事的和尚起了龃龉,老爷、大爷这会子还在待客,二奶奶就请大爷过去一趟。” 陈斯远顿时精神一振,起身叱道:“胡闹!我去瞧瞧!” 当下领着人自穿堂转向箭道,一路大步流星须臾便到了登仙阁左近的角门。进得内中,遥遥便见几个和尚与道士彼此推搡,错非有几个仆役拦着,怕是就要打将起来。 陈斯远上前喝道:“且住了!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此间是宁国府,不是你们那庙观。再有胡闹的,乱棍打了出去!” 陈斯远声势足,顿时吓得几个和尚、道士收了声。有一和尚唱喏道:“阿弥陀佛,这位公子不知——” 陈斯远冷哼道:“我不想听,你也别跟我说。你们有什么恩怨,自个儿寻地方解决去,再敢在府中胡闹,别怪我翻脸不留情!” 和尚面上一僵,满腔怒火发不出来,只得狠狠瞥了几个牛鼻子一眼,这才不甘愿地退在一旁。 那几个全真道士好似占了便宜,顿时彼此眉来眼去,面上满是得意。陈斯远思量着与管事儿的道:“许是惊动了灵棚,我且去瞧瞧。” 管事儿的不疑有他,一路引着陈斯远进了灵棚。内中停着秦氏棺椁,火盆里不断烧着纸钱,又有一女子披麻戴孝跪伏答礼——想来这女子便是宝珠了。 陈斯远转动心思,与那管事儿的道:“珍大哥定好了停灵铁槛寺?” 管事儿的回道:“是,老爷一早儿就定下了。” 陈斯远点点头,见那宝珠抬起头看将过来,斜眼盯着其双眼道:“铁槛寺好啊,总好过旁的地方。” 收回目光,陈斯远转身迈步离去。他心下暗忖,想要寻机与宝珠密谈是不可能了,只能这般暗示,却不知宝珠听没听懂。 却说那宝珠被陈斯远看得心下一惊,慌忙垂下头来。待其转身而走,这才慌忙答礼。随即心下异样起来。 她自是知晓再留在宁国府,只怕性命不保。这些时日一直思忖着如何保命,留在铁槛寺为姑娘守灵一事,她自是想过的。 可此法只能解一时之急,来日若不寻机逃走,只怕也难逃毒手。此时细细思忖那人所言……好似意有所指? 宝珠思忖半晌,忽而与身旁的丫鬟道:“方才来的是哪位?” 丫鬟回:“回姑娘,是西府大太太的外甥,远大爷。” 宝珠颔首应了,心道:这人说这话是何意? (本章完) 第66章 惊变(求追读) 第66章 惊变(求追读) 却说陈斯远领着仆役出了会芳园,往前头内厅回信儿。不一刻到得地方,却见内中只平儿一个,不见凤姐儿身影。 平儿便道:“远大爷来了?” 陈斯远道:“后头消停了……二嫂子呢?” 平儿说道:“后门来了几家女眷,尤大奶奶身子不便,我们奶奶往后头去答对亲眷了。” 这般看来,邢夫人昨夜所说……怕是有几分道理啊。以此推想,那尤氏未尝没有取秦氏而代之的心思,只是不得贾珍的意,这才负气之下干脆躲在后头不出来了? 又与平儿交代几句,陈斯远便往前头向南大厅坐镇。一俟到得天色将暮,那平儿自后头寻来,与陈斯远交代道:“远大爷,奶奶这会子还不得空,须得款待几位女眷。如今东府无事,大爷不若先行回去安歇。” 陈斯远颔首道了声‘好’,又饮了一盏茶方才回转。自私巷转到宁国府后街,陈斯远忽而放慢脚步往梨香院后头瞧去,果然就见墙下有一狗洞。那狗洞不大,大抵能容三五岁小儿通行,用来传递书信极为隐秘。 陈斯远暗忖,那胡莽先自个儿两日抵京,莫非事先便来荣国府踩过盘子了?随即又觉自个儿多想了,这围墙广阔,每隔一段就有个泄水孔,哪里不能用来通风报信? 心下释然,陈斯远正要加快脚步,忽而便有一人自路旁拦在身前。 “可是远兄弟?” 陈斯远凝神看过去,这会子天色将暗,只能依稀瞧出大略的轮廓,可那声音却错不了——薛蟠。 莫非真个儿要来讨要香菱? 陈斯远就道:“原来是薛家大哥,不知可有何事?” 便见那薛蟠搓着手局促道:“这个……那日是哥哥有错在先,这边厢再给兄弟道个恼,还望兄弟宽宥则个。”说话间打躬作揖,竟一副诚恳模样。 此举自是惹得陈斯远纳罕不已,闹不清楚薛蟠又短了哪根筋,因是蹙眉开口道:“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薛家大哥若没旁的事儿,我就先走了。” “且慢!”那薛蟠又横身拦住,别扭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儿,远兄弟若是不解恨,不若打我几下?” 陈斯远停下身形扫量其半晌,不禁玩味道:“薛家大哥到底有什么事儿?” “这个……此间不是说话之地。这样,明儿个申时我在柳泉居摆席面给远兄弟赔罪,恳请远兄弟千万赏脸。” 也不容陈斯远推拒,薛蟠说完扭身就走,边走边说道:“就这般定了,我在柳泉居等着远兄弟!” 陈斯远琢磨过味儿来了,看样子不是为了香菱,那一准是为了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开埠一事。是了,薛大傻子方才被骗了七千两去,在薛姨妈、宝钗面前丢了脸儿,他又是个倔驴脾气,自然要想着找补回来…… 还是那句话,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敢死,自个儿自然敢埋。 思忖罢,陈斯远挪步自后门进了荣国府,不一刻到得自家小院儿。入得正房便见迎过来的香菱……是了,香菱天癸已过,自然要回房里伺候。 方才褪下斗篷,红玉就扯了芸香来,入内禀道:“大爷,今儿个赖嬷嬷撞见芸香,三言两句哄了几嘴,这丫头便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说了出去。” 芸香犟嘴道:“红玉姐姐冤枉人!我只说了那日二奶奶来了一遭,旁的可什么都没说。” 红玉叱道:“连二奶奶送了多少银钱都说了,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芸香叫屈道:“赖嬷嬷问大爷的事儿我可是一句都没说!” 陈斯远顿时挠头不已。要施展谋划,少不得芸香这个小喇叭。偏生上回可是应过了,下回芸香再胡乱嚼舌,就交由红玉处置。 瞧着小丫头眼里满是泪,陈斯远便道:“许是我上回没交代清楚?” 芸香顿时得意道:“就是就是,上回就是没说清楚,下回我一准不往外头说了。” 红玉恼了,道:“还有下回?明儿个你拾掇了东西,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芸香顿时哭出了声,委屈巴巴看向陈斯远:“大爷?” 见陈斯远不动声色,芸香又看向香菱:“香菱姐姐!” 香菱于心不忍,开口求情道:“她这会子还小,正是心性不定的时候,红玉快莫要吓唬她了。” 红玉就道:“话不是这般说的,老话说‘小时偷针、大时偷金’,这会子不严加管束了,来日岂不成了四下嚼舌的姑婆?” 见红玉看过来,陈斯远思量道:“那就罚一吊钱吧,再有下回就两吊。” 芸香顿时哭得更伤心了。好不容易每月多了一吊钱,说将出去府里的小丫鬟哪个不眼馋?这可倒好,不过一时多嘴便没了,自个儿依旧是个拿五百钱的三等丫鬟。 红玉想了想,到底不曾驳了陈斯远,便道:“那就革一吊钱,再有下回一准儿撵走!” 芸香见再无挽回,只得委委屈屈福了一礼,旋即被红玉扯着回了西厢房。 陈斯远暗忖,那赖嬷嬷人老成精,前回来寻自个儿是因着眼热,今儿个听闻王熙凤不过投了一千两,只怕如今已然打了退堂鼓。 这荣国府里的主子自是分作三六九等的,赖嬷嬷有如今的体面,自是眼明心亮。贾母不待见邢夫人,赖嬷嬷便是越过邢夫人,那邢夫人也不会说什么。凤姐儿却不同,极得贾母喜爱,只怕在老太太跟前比大老爷贾赦还有体面。 赖嬷嬷都不用多,只消也投个一千两,回头儿凤姐儿知道了心里能痛快?往老太太跟前提上一嘴,于赖嬷嬷而言就是老大的是非。 陈斯远暗道一声可惜,想那赖家在贾家盘踞几代人,私底下也不知贪占挪腾了多少银钱,自个儿找好说辞就算贪下赖家的银钱,赖家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一日匆匆而过。 转过天来,陈斯远盘算着先行去找孙广成,回头再将身契给马攀龙、茜雪送去。 自后门一出来便撞见了贾芸。贾芸笑着上前见礼:“远叔!” 陈斯远笑道:“芸哥儿怎地来了?不是说这几日没什么差事,让你好生歇着吗?” 贾芸说道:“侄儿又不曾受累,哪里就要歇息了?再歇下去且不说侄儿心下不安,单是母亲就看不过眼,今儿个一早呵斥了侄儿一通,早早便将侄儿撵了出来。” 陈斯远思量了下,随即笑道:“既如此,那就先跟我去一趟浙江会馆。” “是。” 二人转到前头,取了马匹,随即打马往浙江会馆而去。 那浙江会馆便在梁家园左近,二人出了内城门到得大街上,行不多远便见远处炸子桥上密密麻麻围了一群瞧热闹的百姓。端坐马背上,陈斯远瞧见内中有衙役操着硕大的网兜将什么东西往桥上拖拽。 贾芸瞧了眼说道:“远叔,只怕咱们要绕行了。”顿了顿,又道:“这炸子桥下哪年总要捞几个死漂。” 话音落下,果然便见两个衙役拽起一具尸体上来。陈斯远正要拨马绕行,可瞥了一眼那死漂的衣裳顿时又停了下来。 贾芸扭头观量,眼见陈斯远面上凝重、眉头紧锁,禁不住招呼一嘴:“远叔?” “嗯?哦……”陈斯远说道:“……不急,且先瞧瞧热闹再走。” 说话间翻身下马,径直将缰绳丢给贾芸,交代一嘴,陈斯远便大步朝着炸子桥上挤去。 他身形消瘦,气力却也不算弱,三挤两挤到了人群前头,不理当面衙役驱赶,只死死的盯着那死漂! 许是泡了一日之故,那尸身肿胀开来,瞧着气球一般一碰就炸。脸面同样肿胀不堪,陈斯远再是好眼力,这会子也瞧不出此人生前容貌。于是目光下移,便在尸身右手虎口处瞧见了伤疤……果然是胡莽! 恰此时就听外头嚷道:“仵作来了,闲杂人等闪开啦!” 胡莽竟这般不明不白的死了?陈斯远脑海里轰然炸开!木然之下,随着人潮往一旁闪去。 胡莽怎么死的?他此前可是一直盯着秦钟来着,后头还有不知来路的练家子缀着。不问自知,此番肯定是那背后的权贵下了黑手! 只是跟着秦钟,便被人给宰了……那秦家到底涉及什么隐秘? 胡莽死了也就罢了,这死前是否被严刑逼供了?胡莽此人瞧着身形粗鲁好似铁打的汉子,实则不过是个卖大力丸的,酷刑之下只怕什么都招了! 那岂不是说,自个儿已然暴露了?要不要现在就跑? 陈斯远慌乱了一阵,逐渐冷静下来。那权贵既然杀人灭口,只怕就算知道了自个儿底细,也不会明里找上门来。 且瞧胡莽尸身情形,死了也不知多久,说不得早就有人盯上了自个儿。这会子跑,反倒是自投罗网。 再仔细琢磨,胡莽是因着紧盯秦钟这才犯了权贵忌讳。京师可是天子脚下,那权贵总不能将自己一行尽数斩尽杀绝吧?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为今之计,还是待在荣国府安全一些。这几日干脆躲进荣国府不出,若孙广成死了,自个儿再寻机逃走也不迟。 拿定心思,陈斯远面上惊惧褪去,翻身貌似啧啧称奇一般摇头晃脑回返,自贾芸手中取回缰绳道:“泡了也不知多久,没个人样子,也不知是不是失足落了水。” 贾芸随口道:“这还算好的,好歹能留了尸身让家属认领。听说早年太祖下旨清理金水河,捞了月余光景,单是齐整的骸骨就不下百具。 远叔,我看咱们还是绕道而行吧。” “也好。” 二人重新启程,不一刻到得浙江会馆,遥遥便见门前往来不绝。离着还有十几步,便见一身着红袍、头戴三山帽、手捧拂尘的太监笑吟吟自会馆内踱步而出。 那孙广成亦步亦趋跟在其后。到得门前,自有人抬了轿子来,那太监笑道:“孙幕友,此事就这般定下了?咱家这就回去禀报王爷。” 那孙广成赔笑道:“王爷一片好意,待在下回头告知抚台,抚台定会记下王爷今日援手之谊。” “哈哈哈——”太监朗声大笑,说道:“——好说好说,谁不知咱们王爷最是公忠体国?严抚台既遇了难处,王爷焉有坐视之理?啊?哈哈哈……”笑罢指着身后两名壮硕汉子道:“孙幕友远来,王爷怕孙幕友身边没得用的人手,此二人就交给孙幕友随意使唤。” 说着又朝那二人吩咐道:“往后就听孙幕友吩咐,办好了王爷自有赏赐。” 那二人一并叉手应诺:“是。” 太监这才与孙广成道:“如此,孙幕友留步,咱们就此别过。” 孙广成屈身拱手道:“在下送公公。” 此时轿子抬来,太监一甩佛尘进了内中,随即起轿往外头行去。 陈斯远看得蹙眉不已,暗忖这太监到底是真是假?先前钱飞虎可是说过,有个假太监冒充了王府管事,生生骗了薛大傻子七千两银子。此番莫非是故技重施? 此时就听贾芸道:“瞧着好似是钱公公。” 陈斯远扭头道:“芸哥儿识得?” 贾芸道:“去岁钱公公来贺太太生辰,侄儿遥遥瞧过一眼。” 陈斯远忙问道:“却不知钱公公是哪家王府的?” “北静王府。” 北静王府?那就不是演给外人瞧的……只怕留下的二人也不是给孙广成使唤,而是盯梢的! 待那轿子远去,还不等孙广成回身,转眼呼啦啦一票人围拢过去。 这个说:“孙幕友,我家老爷在前头摆了席面,还请孙幕友拨冗。” 那个道:“我家老爷与严抚台颇有私交,孙幕友不知何时得空,我家老爷亲自登门拜访。” 陈斯远心下悚然而惊,暗忖这会子可不好上前,当下一拨马首,故作无奈道:“孙师今日怕是不得空,罢了,芸哥儿先回去吧。” 贾芸道:“远叔还要去旁处?” 陈斯远笑道:“我去瞧瞧马兄,也不用芸哥儿陪着了,你且先回吧。” 往后都是打底四千字的大章,周一周二拉追读双更。 (本章完) 第67章 薛蟠设宴(周二求追读) 第67章 薛蟠设宴(周二求追读) 与贾芸别开,陈斯远信马由缰,慢慢悠悠往马攀龙处寻去。 刻下心中凄凉无比!这才几日?胡莽死得不明不白,孙广成也被北静王盯上了! 这勋贵人家又有几个傻子?说不得北静王一早儿就识破了孙广成那一套,可北静王非但不拆穿,反倒推波助澜。 果然应了那句话:士绅的钱原路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没错,那七成是权贵的,孙广成能不能全身而退都不得而知,说不得就步了胡莽的后尘! 到时候孙广成人死灯灭,吃了亏的富商不敢找北静王麻烦,怕是只能打落牙齿和着血吞下。 啧啧,这年头真黑啊! 也不知胡莽是不是北静王派人杀的,随即顺藤摸瓜寻到了孙广成。更不知自个儿这会子是不是暴露了,但不论如何,此时都不宜与孙广成再相见。 事到如今,逃也不是,留也不是,陈斯远心中自有抱负,还惦记着来日大观园中的姐姐妹妹呢,又怎肯束手待毙? 奈何一时间思量不出退身之计。与北静王这等世袭罔替的郡王比照,他陈斯远好似微尘入海,哪里有反抗余地? 虽前尘往事记得不多,可好歹陈斯远是二世为人,因是略略慌乱了一阵便沉下心思来。 一路驱驰胯下骏马,不一刻便到了安化寺左近,绕过寺庙到得农舍前,便见钱飞虎正在当院中耍着雁翅刀。 见来的是陈斯远,钱飞虎招呼一声紧忙迎了上来:“陈兄弟来的正好,方才大彪还说去寻陈兄弟呢。” 陈斯远心下一动,心忖只怕徐大彪盯梢有所得。 当下飞身下马,也不急着问询,只关切道:“哥哥身上伤势可好了?” 钱飞虎撇嘴道:“陈兄弟忒瞧不起人,不过些许皮外伤,咱这身子早就好利索了。”说话间一横宝刀:“陈兄弟不知,大彪看了此刀艳羡得眼睛都红了,哈哈哈——” 陈斯远栓了缰绳回道:“那待回头若撞见好刀,我给徐家哥哥留意着。” 钱飞虎一怔,赶忙推拒道:“他使铁锏的,用不着好刀,陈兄弟还是莫管了。” 说话间引着陈斯远入内,那马攀龙与徐大彪也迎在门前。四兄弟相见,自是好一番热络。 陈斯远也不急着问徐大彪正事儿,待入得内中落坐便道:“幸不辱命,哥哥且看。”说着,自袖袋里寻了那身契递将过去。 马攀龙接过来扫量一眼,顿时面上充血,再看向陈斯远时已然感激不已,道:“这……陈兄弟大恩,来日为兄为牛做马必有所报。” 陈斯远顿时肃容道:“哥哥这是什么话?这般外道,莫非不将我当自家兄弟?” 马攀龙道:“咱心中陈兄弟比真个儿亲兄弟还亲,若有假话,咱出门就让雷殛了!” 陈斯远哈哈笑道:“既是自家兄弟,那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如今身契到手,哥哥来日往衙门走一遭,给嫂子放了良。回头儿寻个先生算算,择个良辰吉日,咱们热热闹闹将嫂子迎进门。” 一旁钱飞虎、徐大彪顿时起哄连连,直把马攀龙臊得脸上好似蒙了大红布。 笑闹一番,马攀龙忽而道:“是了,大彪,还不快将正事说了!” 徐大彪凑过来说道:“咱跟了那假太监两日,总算寻到了落脚点。陈兄弟猜猜此人在何处落脚?” “莫非……就在左近?” 徐大彪笑道:“哈哈,不错,就在东面的育婴堂左近。”说话间徐大彪得意道:“非但如此,咱还摸清了那假太监的底细。” “怎么说?” 徐大彪道:“那老小子本名刘惜福,本是永安郡主府上的太监。去年义忠老亲王坏了事,不知怎地这人就没了踪影,直到最近方才现身。” 永安郡主乃是义忠老亲王之女,听闻最得义忠老亲王喜爱。这郡主府上的太监又怎会无缘无故走脱了?且一失踪就是一年多……莫非是刘惜福联系的孙广成?此二人又有什么谋算? 陈斯远还在思忖,徐大彪就道:“我看那老小子独居育婴堂左近,陈兄弟若是想,咱们几个夜里将人绑了,到时候任凭陈兄弟发落。” 陈斯远连连摆手:“不至于,不过是寻常仇怨,哪里用得着几位哥哥犯险?” 一旁钱飞虎探手给了徐大彪一巴掌,说道:“瞎出主意!陈兄弟来日可是要金榜题名的,又哪里会夜里头绑人?” 见陈斯远笑着颔首,钱飞虎又道:“陈兄弟,我如今伤势好了,明儿个咱就继续盯着那人……额,这回我跟二哥一道儿,就不信打不过那贼厮!” 陈斯远道:“这倒不用,”人都死了盯着谁去?“那几个对头用的是阴私手段,见不得光。如今我既知道了,自然就有了破解之法。” 这交情素来是越用越薄,陈斯远要用也须得用在刀刃上,如今局势不明,可不好胡乱浪费人情。 那徐大彪便道:“这么说来,咱们岂不是没事儿了?” 陈斯远朗声笑道:“怎会没事儿?”抬手一指马攀龙:“马兄大婚在即,可不就要忙活一番?” 四人又是好一番笑闹,马攀龙便要张罗酒菜。陈斯远说道:“今日就不必了,下晌还有一场酒局。几位哥哥不妨先行忙活婚事,待来日得闲了,咱们兄弟再吃肉喝酒。” 三兄弟纷纷道好,陈斯远也不多停留,须臾便告辞而去。 胡乱思忖一阵,眼看到了宁荣街上陈斯远方才回过神来。刚过了牌坊,忽而便有一人嚷道‘远哥儿’,不待陈斯远转头,就有一人拦住去路。 陈斯远定睛一瞧,这不是便宜舅舅邢德全么?此人怎么来了? 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翻身下马,拢着缰绳拱手纳罕道:“舅舅怎么来了?可是要见姨妈?” 邢德全一撇嘴,说道:“见大姐?哪一回不训斥我?我才不去找那不痛快呢。”说话间嘿然一笑,说道:“好外甥,瞒得我好苦。要不是今儿个王嬷嬷来家里提了一嘴,我这当舅舅的还不知远哥儿竟有发大财的门路!” “啊?” 陈斯远正要说话,就见邢德全自袖笼里掏出一迭物什,胡乱塞在了自个儿怀里。低头一瞧,赫然是乱七八糟的银票。这银票各家钱庄、票号的都有,数额或五十,或一百,不一而足。 陈斯远哭笑不得道:“舅舅,姨妈投了……还是两回。” 邢德全一瞪牛眼,道:“大姐是大姐,我是我……怎地,远哥儿发达了便不认我这个舅舅了?” 陈斯远道:“这……舅舅,这银钱哪儿来的?” 邢德全得意道:“我趁着你三姨不注意,将房契、铺契、田契一并卷了,抵了一千两回来。远哥儿,舅舅能不能发财全靠你这一回了。” 陈斯远二话不说将银票推回,肃容道:“舅舅,那开埠营生才几成利?只怕还比不上当铺所费……舅舅还是赶快解了押吧。” 邢德全眨眨眼,狐疑道:“远哥儿莫不是哄我?” 陈斯远耐着性子将内中情形说将出来,那邢德全听罢面上讪讪,嘟囔道:“还道要发大财呢,敢情还没当铺的利息高。”顿了顿,一咬牙,又将银票推给陈斯远,道:“罢了,那就当我吃些亏,远哥儿尽快换了契,算上当铺利息,我好歹还能赚几十两呢。” 陈斯远好一阵牙疼,暗忖这邢德全也就这么点儿出息了。 邢德全又道:“就是这般,过几日我来寻远哥儿。走了走了,再不走说不得大姐就要唤我啦。” 说罢邢德全晃悠着身子,吊儿郎当而去。 陈斯远琢磨了下,干脆将银票收好,想着过个三五日大不了自个儿补给邢德全一百两就是了。 这叫什么事儿? 进角门还了马匹,旋即便有门子余四来寻,只说大老爷有请。 不用问,一准儿是为了那五千两的事儿。陈斯远一路到得东跨院外书房里,果然见了面略略寒暄,那贾赦就问:“远哥儿,那事儿如何了?” 陈斯远啧声蹙眉道:“姨父不知,今儿个一早孙师被北静王府的太监寻上了门,孙师推脱不得,只得收了银票。那往扶桑去一回不过三条船,北静王出了大头,余下的份子实在不多。不过孙师应承了,说这几日与各家商议一番,总要将姨父那一份挪腾出来才好。” 贾赦不疑有他,点点头催促道:“你这几日也不用往东府去,勤往孙幕友跟前走动着。” 陈斯远应了一声,旋即便被贾赦打发了出来。 眼见时辰还早,陈斯远先行回返自家小院歇息了一阵。待离着申时还有两刻,这才去前头取了马,径直往那柳泉居而去。 这柳泉居可是京师数得着的酒楼,据说得前明严嵩题字而闻名。自隆庆年间开到现在,算算小二百年了。 到得地方,自有伙计接了缰绳,又有伙计迎了陈斯远入内。陈斯远报了薛蟠的名号,随即便被伙计引着上了二楼雅座。 何谓雅座?临窗观景,以屏风隔断,这就叫雅座。可不是陈斯远前世那等一个个独立包间。 陈斯远方才转过屏风,内中二人便起身相迎。其中一人是薛蟠,另一人竟是柳燕儿。 那薛蟠喜道:“远兄弟果然来了,快快入座。伙计,各色酒菜一并送上来,今儿个不醉不归!” 陈斯远落座,又有伙计端了水盆来伺候着净手。角落里打了赏香,旋即各色酒菜一并送了上来。 陈斯远扫量一眼,便见上的是蛋黄雪蟹、炸烹虾段、葱烧海参、爆三样、炒鳝糊、黄瓜干肉沫、烧二冬、金玉白菜。酒是上好的菊白,茶是一等一的老君眉。 那薛蟠拍开酒坛自个儿先行倒满,起身举杯道:“前头都是我的错,我先自罚三杯。” 说罢咕咚咚果然连喝了三杯。待重新落座,那柳燕儿也倒了酒,起身道:“哥……远大爷,老话讲‘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妾身跟着哥儿这些年,自是情谊深厚。”说话间吸了吸鼻子,又道:“只是事已至此,”瞥了薛蟠一眼,柔声道:“爷又待我极好……还请远大哥看在往日情分上,过往的事儿便一笔勾销吧。” 彩! 瞧瞧这垂涎欲滴、悲悲切切又情意绵绵的小模样,放在陈斯远那一世绝对吊打一众小,莫说那三家的学生,便是拉影的来了也得甘拜下风。 陈斯远心下腹诽,面上眉头紧蹙,良久才叹息一声,举了酒杯道:“你既这般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举杯一饮而尽,随即碗口冲下,陈斯远板着脸道:“蟠大哥,咱们往后瞧。” “好!”薛蟠高兴了,赶忙示意柳燕儿奉酒伺候。自个儿则笑道:“远兄弟果然拿得起、放得下,咱们兄弟往后亲近着,来日远兄弟有个马高镫短的,你且看我这当哥哥的什么样儿!” 当下推杯换盏,薛蟠耐着性子奉承,柳燕儿假意调和,陈斯远顺水推舟,待酒过三巡,这席间果然其乐融融起来。 眼看火候到了,薛蟠暗地里碰了下柳燕儿,那柳燕儿就道:“远大爷不知,我们爷前些时日让人生生骗去了七千三百两银子呢。” 陈斯远故作纳罕道:“还有这等事儿?” 薛蟠顿时怒不可遏,拍案道:“驴肏的!此事说来就恼火,那一日……” 薛蟠吐沫星子飞舞,将此事缘由说了一遍,旋即苦恼道:“本道做上一桩好买卖,也让妈妈、妹妹放心,谁知竟着了贼子的道!” 柳燕儿在一旁打边鼓道:“远大爷,听闻那开埠一事远大爷能说得上话儿,不知我们爷能不能插一脚?” 陈斯远顿时沉吟起来。 薛蟠急了,求肯道:“好兄弟,但凡兄弟帮了这一回,往后但有驱使,当哥哥的说个不字儿,出门就遭雷殛而死!” 陈斯远摆手道:“前事已解,又有燕儿说项,按说我本不该推拒,只是孙师那边厢余下的份额实在不多了。” 柳燕儿起身为陈斯远斟满酒,说道:“我们爷是个实诚人,可不是那等用时朝前、不用朝后的主儿。远大爷帮了这一回,往后我们爷一准儿记你的好儿。” 还是那句话,薛蟠敢死,他陈斯远就敢埋。不过那孙广成如今被人盯上了……忽而心下一亮,陈斯远说道:“不是我拿捏,这成与不成如今还不好说。却不知蟠大哥此番要拿多少银钱?” 薛蟠探出巴掌来叫道:“五千两!” 陈斯远蹙眉思忖一会子,颔首道:“五千两不算多,倒是能通融一二……从各家挪些份额就是了。” 薛蟠顿时大喜过望:“好,远兄弟快人快语,当哥哥的敬你一杯!” 酒到杯干,薛蟠旋即寻了个紫檀木的盒子推送过去:“远兄弟点点,五千两分文不少!” 柳燕儿也喜滋滋回身为其斟酒,陈斯远却瞥见,那柳燕儿指甲一探,便有些许粉末融进了酒水里。 周二求追读~ (本章完) 第68章 破功 第68章 破功 “再……再干……干——” 哐! 薛蟠的脑袋重重砸在桌案上,旋即鼾声如雷。 陈斯远玩味瞥了柳燕儿一眼,道:“闹洋、醉仙桃?” 这让人醉倒的法子在那册幻术上也有记载,用的便是这两样晒干调和,研磨成粉末,用时指甲一弹,饮之立醉。 柳燕儿圆眼一瞪,旋即媚笑道:“哥儿倒是好见识。”说着探手用力拍了拍薛蟠的大脸,道:“回去给他服些甘草汤也就是了。好容易得了空,咱们须得好生说说话儿。孙老那边厢,你这几日可去了?” 问这话时柳燕儿瞧着心不在焉,陈斯远便想着,只怕柳燕儿想问的是胡莽吧? 四下观量,眼见最近的雅间隔着一丈开外,他便压低声音道:“孙老被北静王盯上了,还有……胡莽死了。” 柳燕儿瞪着双眼面上满是木然,半晌倒吸一口凉气道:“死了?何时的事儿?” “一早去浙江会馆,正撞见衙役在炸子桥上捞死漂,那人泡发了,肿胀不堪,不过虎口上的伤疤做不得假。”当下陈斯远又将有练家子缀在胡莽其后的事儿略略说了。 柳燕儿又不是傻的,这胡莽前脚刚死,后脚北静王就打发侍卫守在孙广成身边儿,只怕这会子孙广成早成了夜壶——用完就丢! 柳燕儿呼吸急促起来,慌乱道:“糟了糟了,我就说这京师水深,往乡下寻那土财主扎火囤多好,偏他鬼迷了心窍,听了孙老鼓动非要来这京师。” 陈斯远肃容低声道:“姐姐,如今咱们两个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都跑不了。孙老那边厢指望不上,咱们须得想个法子脱身。” “怎么脱身?”柳燕儿顿了顿,忽而身子前倾道:“要不然咱们这会子就跑吧!” “往哪里跑?” 柳燕儿矮身便从薛蟠袖袋里掏了荷包,又从其腰间解下玉佩,略略掂量,蹙眉道:“总还能值个几十两,这一趟亏大发了!”抬头回话道:“往哪儿跑?自是能往哪儿就往哪儿,总好过留在这儿等死!” “迟了!”陈斯远道:“姐姐,那胡莽可是铮铮铁骨,便是严刑逼供也能咬紧牙关?” “他?”柳燕儿不屑道:“瞧着生得五大三粗像个好汉模样,实则最是胆小,随便吓唬两下只怕什么都招了出来。” “那姐姐说胡莽死前会不会什么都招了?” 柳燕儿顿时噎住,一时间没了主意。 半晌,柳燕儿道:“那哥儿说现下该当如何?” 陈斯远道:“我意一动不如一静——咱们躲在荣国府,说不得还能活命;若慌乱之下跑出京师,只怕就步了胡莽的后尘。” 柳燕儿咬着下唇道:“同是四王八公,北静王与荣国府素有往来,会不会转头就将咱们卖了?” 陈斯远摇了摇头:“这却要赌了。” “赌?赌什么?” 陈斯远只道:“如今只是猜想,还做不得准。” 赌什么?赌的自然是秦氏之死牵扯的绝非情杀那般简单,说不得背后纠缠了巨大利益! 这几日陈斯远得空便思忖,那秦氏早先便病重一回,红玉都说秦氏心思多,旁人说了点儿什么,转头她便上了心。秦氏又私底下暗自串联各家权贵,知晓的秘闻极多,说不得就是知晓了什么秘闻,或是趁机藏匿了财货,这才惶惶不可终日。 具体情形如何,还须得救了那宝珠方才能一探究竟。如今才九月下,距离发引还有二十几日,且等着吧。 眼见陈斯远不肯说,柳燕儿便别过头去,暗自蹙眉思量。 陈斯远便道:“姐姐,那孙老是如何寻上姐姐的?莫非与姐姐早就相识?” 柳燕儿抬眼道:“我不过比哥儿早认识了几日,孙老给了三千两的飞票,说不拘此行如何,事后便将押奉上。三千两银子啊,我扎火囤三年才得几个银钱?如今想来,真个儿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那胡莽呢?” 柳燕儿翻了白眼道:“我哪里知道?不过他倒是一直跟在孙老身边儿。” 陈斯远道:“以姐姐的手段,我就不信姐姐不曾探得胡莽的底。” 柳燕儿道:“他倒是什么都说了,说年前还在金陵卖大力丸,其后如何结识了孙老却不曾提过。” 陈斯远思量着又问:“那姐姐可见过一面白无须之人?看年岁四十上下。” 柳燕儿摇头,道:“不曾。” 按柳燕儿所说,结合自个儿经历,大抵是那太监先行与孙广成勾连了,太监为内应,孙广成寻了胡莽、柳燕儿后,这才裹挟了自个儿来这京师搅风搅雨? 只怕柳燕儿所说也不尽不实,单看那胡莽满心都记挂着柳燕儿,便知定是柳燕儿暗中使了手段,将那胡莽迷得五迷三道。 这二人如何勾连,陈斯远懒得管。他思忖着又说道:“姐姐,你如今留在薛家可还好?” 柳燕儿道:“这却不好说了……那位宝姑娘素来俭省,吃食虽比不得荣国府各处主子,却也算精细;一应用度倒是不曾短了。”又瞥了眼酣睡过去的薛蟠,抬手拍了拍薛蟠的大脸,蹙眉道:“就是这厮,瞧着龙精虎猛的,谁知却跟那酒楼的帮闲一样,每回都不进门儿!” 陈斯远眨眨眼,这才哑然失笑。帮闲,放宋代叫闲汉。这酒楼的帮闲,就是每日等在酒楼门口,但有外送席面,帮闲便提了食盒一路疾驰送到主人家门口,领了赏钱再回酒楼继续等活计——说白了就是这时候的外卖小哥。 柳燕儿这话够损的,翻译过来就是:薛蟠就是送外卖的,每回都在外头转悠,就是不进门! 陈斯远笑了半晌,这才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姐姐只管过好日子就是了,那等事儿又何必太过在意?”顿了顿,又道:“依我看,咱们何不假戏真唱,从此便留在荣国府?” 柳燕儿讶然道:“不是说有个琏二爷年底便要回返?到时候拆穿了怎么办?” 陈斯远如今只想自个儿跑了,哪里管得了柳燕儿?因是笑着鬼扯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有时候这人啊,明知道是假的,偏偏要认做是真的。” 柳燕儿蹙眉道:“我听着怎地觉着不妥帖?” 陈斯远安抚道:“姐姐如今只管安心留在薛家,我也怕事败,但有风吹草动,要跑我一准儿带着姐姐跑。” 柳燕儿哼哼两声没言语,显是不信陈斯远的鬼话。只是她不过是个扎火囤的女贼,只会些狐媚子、下三滥手段,入得这荣国府中又哪儿有本事自个儿逃出去? 横了陈斯远一眼,柳燕儿道:“反正我盯死了哥儿,你别想丢下我自个儿跑!” 为今之计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先盯紧了陈斯远再想旁的法子! 顿了顿,又蹙眉说道:“如今他虽事事依着我,可太太与宝姑娘却对我多有提防。身边又有个盯梢的丫头子,只怕来日更不好去寻你商议了。” 陈斯远略略思量,忽而心下一动,笑道:“左右如今不好去寻孙老,咱们何不将计就计?” 柳燕儿眨眨眼,心下不解。陈斯远便低声嘀咕了一番,听得那柳燕儿颔首连连。 过得须臾,柳燕儿下去招呼了小厮上来,又请托了酒楼伙计,将那烂醉如泥的薛蟠抬进了马车。陈斯远骑马而行,缀在其后。 一行人不一刻到得宁荣后街,招呼了后门的仆役,将那死猪也似的薛蟠抬回了梨香院。 这会子天色已暗,梨香院门前挑了两盏气死风灯。柳燕儿先行入内招呼,不一刻便见薛姨妈领着同喜、同贵、莺儿一并迎了出来。 瞥见薛蟠这般情形,薛姨妈顿时问道:“这是怎地了?” 柳燕儿道:“太太,大爷无事,如今不过是饮多了酒醉了过去。” “快抬回房里!” 同喜、同贵、莺儿并柳燕儿四个女子七手八脚将薛蟠抬走。薛姨妈这会子才瞧见门前的陈斯远,赶忙道:“劳烦远哥儿送回来……蟠儿不曾说错话吧?” 陈斯远摇头,随即低声道:“姨太太,还请借一步说话。” “这……”眼见陈斯远面上凝重,外头又起了风,总不好就在院中叙话。因是薛姨妈这才咬牙道:“那远哥儿不妨进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陈斯远应下,随着薛姨妈往正房行去。早有丫鬟往内而去,陈斯远便见玻璃窗后人影晃动,须臾便立起来一件屏风。 到得内中,薛姨妈自是在软榻上落座,陈斯远陪坐下首。内中生了熏笼,那冰片的清凉香味难掩一抹幽香。陈斯远端起茶盏时偷眼观量,便见屏风后一袭端坐着一抹倩影,想来便是宝钗了。 薛姨妈此时说道:“远哥儿怎地撞见了蟠儿?” 陈斯远拱手道:“实不相瞒,今日我是应了薛兄所请,与其一道在柳泉居吃了酒。其后薛兄醉酒,我这才一路送将回来。” 薛姨妈讶然道:“蟠儿请远哥儿?这……” 知子莫若母,薛蟠那性子好似倔驴一般,前番为了平息事端生生将香菱赔了过去,那几日耷拉着脸整日念叨,直到最近才不曾念叨了。薛蟠心下只怕极不待见陈斯远,无缘无故的怎会请其吃酒? 此时就听陈斯远说道:“姨太太想必也知我如今有些门道,薛兄请酒便是因着此事。” “啊?” 陈斯远起身,自袖笼里将那紫檀木盒子送到薛姨妈身前:“姨太太请看,这是薛兄方才拿的五千两银票。我想着此事姨太太怕是并不知晓,是以当时只是含糊应了——”紫檀木盒子交到薛姨妈手中:“——此后如何,不若等姨太太与薛兄商议过了再说?” “啊?好好。”薛姨妈应下,紧忙将盒子打开,果然就见内中满满当当的银票。 薛姨妈顿时暗骂不已,那七千三百两才被骗了去,如今又拿出五千两来,只怕账面上的银钱都被抽空了吧?眼看到了年底,到时候倒不开手只怕就要动用老底子。自个儿这儿子真真儿是个混的! 还不待薛姨妈谢过陈斯远,陈斯远便拱手道:“如此,我就先回了,姨太太留步。” “诶?快,送送远哥儿!” 薛姨妈是长辈,自然不好亲自去送。偏生此时薛蟠醉酒,几个丫鬟都在厢房里伺候着,正是无人可用之际。薛姨妈正为难之时,就听屏风后宝钗说道:“妈妈,我去送远大哥吧。” 不待薛姨妈应承,一道嫽俏身形自屏风后转出来,见得陈斯远停步扭头看将过来,宝姐姐浅笑着屈身一福:“见过远大哥。” “见过薛妹妹。” “还请远大哥稍待。”说罢宝钗转进梢间里,须臾出来,身上多了一件杏色斗篷,手中多了一盏灯笼。 “远大哥请。” “薛妹妹请。” 二人客气一嘴,旋即出得正房,朝着门前并肩行去。 厢房里依稀传出薛蟠痛苦的哼哼声,宝钗略略叹息道:“哥哥此番叨扰远大哥了。” “无妨……我看薛大哥也是一片赤诚,席间一直说着要做出个样子来给姨太太、薛妹妹瞧呢。” 这话不说则已,说罢宝钗愈发眉头紧蹙。 薛蟠若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也就罢了,偏生是个混的。这等人若每日厮混也就罢了,倘若真个儿有心做营生,只怕薛家败得更快! 越想越恼,宝姐姐随口便道:“若是我那哥哥有远大哥三分人才就好了。” 陈斯远没言语。心道:瞧不起谁呢?就薛蟠那德行,自个儿分出半分与其做比都是高看了他! 转眼到得梨香院门口,陈斯远忽而停步道:“累了吧?薛妹妹回吧。” 宝钗纳罕抬眼观量,便见那双眸子灿若星辰,内中深邃好似看穿了一切一般。若只是一句话也就罢了,偏加上那感同身受的眼神,宝钗一瞬间便破了功。 累吗? 家业凋零,亲戚算计着恨不得将薛家大房一口吞下,大房唯一的男丁生生成了活死人,一家人不得不背井离乡托庇贾家羽翼之下,时不时还会遭了贾母冷嘲热讽。 这就罢了,每日里陪着笑脸,四下经营着好名声,那宝玉不过是个皮里黑黄银样镴枪头的脂粉将军罢了,偏宝钗还要耐着性子与其拉扯…… 宝钗心中苦楚又有谁人知晓? 可有什么法子呢?妈妈不过是内宅妇人,哥哥又是个混不吝的,她再不仔细谋划,来日哪里还有薛家大房在? 宝钗目光逐痴将起来,不因情愫,只因她从陈斯远目中瞧见了同情、关切。 “咳咳……”心绪上涌,委屈、不甘、苦楚,一应五味纷纷涌上心头,宝钗顿时掩口咳嗽连连。 陈斯远收摄目光道:“夜里寒凉,薛妹妹回吧。” 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宝钗却立在门前,咳嗽着眼见陈斯远进了隔壁小院儿,这才回过神来。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宝钗掩口踉跄着往正房行去。 进得内中,薛姨妈眼看宝钗咳得面色通红,顿时唬得起身去扶:“好端端的怎地发了病?莺儿,快去取冷香丸来!” 周二求追读 (本章完) 第69章 露馅 第69章 露馅 进得自家小院儿,想起宝钗方才情形,陈斯远面上不禁莞尔。 宝钗是何等样人,陈斯远自是知晓。面热心冷不过是表象,能写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般话来,便知其心下所想。 满腹才华?家缠万贯?这些于宝姐姐眼中不过是些许调剂罢了。真个儿能让其动心的,是那权势滔天,能为薛家遮风挡雨之人! 说白了,宝钗因着情势所迫始终包裹着厚重的茧。权势便是那破开茧壳的剪子,没那剪子就别想见得宝姐姐真心。 想那红楼书中,宝钗一步一算计,更是在滴翠亭陷害了黛玉,看似心下满是宝玉,实则错非没得选,宝姐姐又怎会去选宝玉那等银样镴枪头的货色? 他方才随口一句便戳破了宝姐姐心房,宝姐姐这才露出些许本性来。 那水盈盈的一双杏眼里,除却疑惑、不解,余下的便只是凄楚。 陈斯远重回一回,前世更是在姻缘上吃过大亏,此一世不敢奢望爱恋,可这女色上总不能亏待了自个儿。 回想宝姐姐那‘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娇俏模样,他陈斯远又怎会轻易舍弃? 再者说了,那婚书总归是假的,贾赦未必能拗得过贾母,陈斯远来日能不能抱得美人归还不好说。 夫子有言: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既如此,四下撒网总没错。来日就算求娶不得林妹妹,也求娶不得宝姐姐,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总能取其一吧?若是全得了那就更好……哎,且看吧,利刃悬在头顶,他可不敢胡乱奢望。 红玉迎了其进得正房里,香菱紧忙端了水盆来伺候。瞧着红玉眼中的情谊,陈斯远心下略略熨帖。暗忖好歹还有个香菱,大不了来日卷了银钱走人,也算没白来一回! 待到得夜里,香菱梳洗过,自然而然便上了床榻。陈斯远贼心大动,低声与其说道:“可还有旁的法子?” 香菱羞答答应了一声,旋即身形往床尾缩去…… 闲适几日,大老爷贾赦、邢夫人虽寻了陈斯远几回,可每回都被其推诿过去。到得月底又侍奉宁国府大祭,陈斯远便往宁国府帮衬了一日。 却说这日邢德全正寻了一群闲汉吃酒,忽而瞥见远处的当铺,这才一拍大腿道:“坏了,险些将要紧事忘了!” 有闲汉就道:“大爷,什么要紧事?” “嘿,说起来眼馋死尔等!”当下便说自个儿有个好外甥,一千两银子倒手就能干赚一成等等。 众闲汉果然听得眼热,自是好一番奉承。 有闲汉就道:“大爷何时多了个外甥,咱们兄弟怎地不知?” 邢德全卖弄道:“说来我那外甥也是可怜,家中在扬州也算得上中等人家,奈何我堂姐天不假年,不几年就过世了。那堂姐夫又娶了续弦,偏生续弦是个歹毒的,我那外甥被百般磋磨。如今实在不过下去,这才巴巴儿跑去投奔了大姐。” 有一闲汉蹙眉道:“扬州……怎地听着耳熟?邢大爷,不知你那外甥叫什么?” “姓陈,名斯远。”邢德全随口回道。 不料,那闲汉大惊失色,起身道:“陈斯远?” 邢德全抄起酒盏来纳罕乜斜过去:“怎地?你也认识我外甥?” “这……”那闲汉拱手道:“不瞒大爷,小的先前跑过一趟扬州。听闻三月里玉井街后陈家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有偷跑出来的仆役说,乃是陈家嫡长子提了凶器见人就斩,将家中夫人、兄妹尽数斩杀干净,其后一路到得小虹桥上刎颈自尽、落水而亡。 那陈家嫡长子,正是名叫陈斯远!” “啊?”邢德全大惊,瞪着牛眼道:“哪里听来的?莫不是哄我?” 那闲汉道:“此事千真万确,小的愿拿人头作保。大爷若是不信,尽管寻了扬州来的扫听就是了!” 邢德全听罢顿时气喘如牛,暗忖若外甥陈斯远死了,那先前见的又是哪个?莫非闹鬼了不成?坏了,前几日刚将一千两交给‘陈斯远’,大姐也给了两千两,贼他娘那厮若是假冒的,不会卷了三千两跑了吧? 想明此节邢德全哪里还坐得住?径直拍案而起,道:“今日有事,我先走一步!” 说罢大步流星就要往荣国府寻去。 可巧迎面撞上了家中老仆,那老仆道:“大爷,三姑娘正寻大爷呢,叫大爷赶快家中去。” 邢德全哪里肯?只道:“我眼下有急事,且让三姐姐等着。” 老仆见怪了邢德全这般无赖行径,当下上前扯住其臂膀道:“不拘如何,大爷先见了三姑娘再说,算小老儿求大爷了。” “你这老儿怎地说不通?我真有急事儿!” 不容邢德全分说,老仆死命将其扯回了邢家。邢德全干脆火急火燎往后院去见邢三姐,见了面便道:“坏事啦!三姐姐,那外甥只怕是个假的!” 邢三姐闻言一怔,紧忙让其从实道来。邢德全急切将方才听闻的一说,起身便要去寻邢夫人。 “且慢!”邢三姐可不是邢德全这等缺心眼的,紧忙将其拦下,又四下观量一眼。亏得丫鬟、婆子都在外头忙活,倒是不曾听了去。邢三姐便蹙眉吩咐道:“此事不可声张!你记好了,这事只悄悄与大姐说过就好。” “啊?” 眼见邢德全不解,邢三姐却不好分说。如今那‘陈斯远’身上,单是邢家就有三千两银子,贾家人投了多少还不好说。若明火执仗闯过去,岂非打草惊蛇?万一那‘外甥’立时遁走,白的银子岂非打了水漂? 邢三姐便竖眉呵斥道:“不能声张,你可曾记下啦?” 素日积威尤在,邢德全顿时一个激灵,慌忙应道:“记下了记下了。” 邢三姐又咬牙道:“拿了宅子、铺面抵押的事儿,回头再寻你计较……还不快去!” 邢德全如蒙大赦,再不耽搁,出门赁了马匹,一路疾行到了荣国府。 与东跨院门子余四计较一番,又耐着性子在倒座厅等了好半晌,这才有仆役引着其进了仪门,其后王善保家的将其引入后头正房。 此时午时刚过,邢夫人正用着午点,眼见邢德全风风火火进来,顿时蹙眉不喜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这般大人了,也不见稳重!” 邢德全叫道:“火烧眉毛啦,哪里还稳重得了?”张口欲言,忽而瞥见四下丫鬟、婆子,邢德全记起邢三姐吩咐,赶忙道:“大姐屏退下人,我有要紧事要说!” “你又惹了什么祸事?”邢夫人呵斥一嘴,眼见邢德全急得不行,只得摆摆手打发了一应丫鬟、婆子退下。 待内中只余二人,邢德全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道:“祸事啦,大姐,那远哥儿只怕是个假的!” “啊?”邢夫人哪里肯信?只蹙眉道:“浑说什么?” “千真万确!”当下邢德全便将听闻种种一一道来。 一番话直听得邢夫人心肝乱颤!假的?怎么会是假的! 果然祸事了!自个儿那两千两,邢德全的一千两,还有大老爷那足足五千两,这加起来可是八千两银子啊!邢夫人豁然起身便要招呼人往后头寻去,忽而想起来,那‘远哥儿’可是与那孙幕友熟稔,说不得二人就是一伙的! 单只拿了‘远哥儿’怕是追不回银子,只怕须得连同那孙幕友也要一并拿下。 想到此节,邢夫人又犹豫起来。说来此番祸事都是因着自个儿,若传扬出去丢了脸面事小,惹得大老爷厌嫌,来日她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这一犹豫,邢夫人又心存侥幸起来。先前平白赚了二百两可不是假的,若弟弟听来的传闻有误该当如何?惹了远哥儿不高兴,怕是来日再没这般轻巧赚银子的良机了。 邢夫人默然思忖半晌,忽而叫道:“来个人。” 房门推开,丫鬟苗儿进了来。 邢夫人吩咐道:“扫听扫听远哥儿可回来了。” 苗儿屈身应下,转头去扫听。 邢德全此时道:“大姐快拿个主意,不然那贼厮说不得就卷了银子跑啦!” “闭嘴!” 若不想牵连到自个儿身上,最好先行将银钱要回来,此后打发了那‘远哥儿’离府。如此,就算便宜了那贼厮,也总好过自个儿落埋怨。 若是追不回来……那只能将此事报与大老爷知晓了。 拿定心思,邢夫人端着茶盏依旧不说话,任凭那邢德全猴儿也似上蹿下跳。 过得须臾,苗儿进来回话:“太太,前头门子说瞧见远大爷一盏茶前从宁国府回来了。” “知道了,且出去候着。” 苗儿应了一声,回身出去又关了房门。 “大姐?”邢德全看向邢夫人。 邢夫人心下略略有了底,轻声吩咐道:“此事我自会查验,却也不好冤枉了远哥儿。你且先回去吧,不拘如何,明个儿便将你那一千两还回去。” “这……” 邢夫人乜斜其一眼,邢德全这才闷声应下,一甩衣袖大步流星离去。 待其一走,邢夫人叫了丫鬟、婆子的吩咐:“去叫几个粗使婆子来,要那等气力足的,就在院里听吩咐;再去个人,往后头去请远哥儿来。” 众人不明所以,却依其言各行其是。丫鬟苗儿往后头去寻陈斯远,王善保家的先行将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叫了来。 邢夫人自觉安排妥当,便吩咐道:“过会子我与远哥儿说些体己话,不叫你们不得进来。” …………………………………………………… 却说这日陈斯远方才自宁国府回返,略略暖了手,便有苗儿来请。陈斯远只道此番又是因着回执一事,起身披了斗篷便随着苗儿往东跨院而去。 进得黑油大门,门子余四殷切招呼,瞧着一切如常。可待进得三层仪门就变了样,这里头挤挤擦擦竟来了七、八个粗壮的婆子! 陈斯远顿时心下咯噔一声,暗忖莫非露馅了?哪里出的问题?自个儿与柳燕儿不曾露出马脚,莫非是北静王透露了风声? 虽心下忐忑难安,陈斯远却自知此番避无可避、逃无可逃——这会子再跑,只怕邢夫人一声招呼,他连荣国府都出不去! 心思电转,苦思破局之法,面上却一如往常,因着脚步略略放缓,瞧着好似气定神闲一般。 随着苗儿转过屏风进得内中,抬眼便见邢夫人冷着脸端坐榻上,瞥了自个儿一眼,不咸不淡的道:“哥儿来了?你且退下吧,我与哥儿说说话。” 苗儿应声退下,陈斯远上前施礼:“姨妈可是寻我有事?” 邢夫人忽而不轻不重拍了下桌案,粉面含霜道:“你还要哄我到何时?方才得了信儿,我那外甥一早就死了!” 真正的陈斯远自然是死了,不然他哪里得来的信物?他甚至怀疑,没准就是孙广成设的套,套取了陈斯远情形,这才蛊惑其杀了全家上下七、八口,随即横剑自戕。 陈斯远略略蹙眉道:“姨妈说的哪里话?我怎么听不懂?” “你听不懂?好!”当下邢夫人咬着牙将邢德全所说的讲述了一遍,说罢恨声道:“我且问你,我堂姐面上生了几颗痣?答不出来?你还有何好说的!” 见陈斯远沉吟不语,邢夫人便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多与你计较,你快将那些银钱尽数还了来,过几日再寻个由头搬出去,此事就算了了。”顿了顿,竖眉道:“如若不然,我即刻叫人捆了你,等着大老爷发落。到时且看你还能留下几层皮!” 却见陈斯远面上愁眉舒展开来,慢悠悠寻了椅子落座,又自顾自为自个儿斟了茶水,呷了一口才抬眼道:“太太也不想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吧?” “你——”面前贼人陡然变了脸儿,又一语道破玄机,倒是让邢夫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就听那‘陈斯远’道:“我算算,邢德全一千两,太太两千两,凤姐儿一千两,大老爷五千两……若尽数打了水漂,太太以为事后大老爷会如何待太太?你说会不会一气之下动了休妻的念头?” 邢夫人正是怕如此,这才想着息事宁人。没成想这贼子来了个反客为主! 邢夫人道:“呵,我有何可怕的?你今儿个别想走,待大老爷回来,领着人将那劳什子孙幕友一并擒了,什么银钱追不回来?” “哈哈——”陈斯远摇着头轻声笑道:“——太太想的简单,只可惜迟了啊。” “什么意思?” 陈斯远戏谑道:“实话告知太太,那孙幕友如今为王府胁迫,前头哄来的那些银钱,只怕早就进了北静王府。大老爷便是拿了人又如何,这银钱只怕是追不回来啦。” 邢夫人脑海里轰鸣一声,只觉得天都塌了! 追不回来了?这该如何与贾赦交代?这些年错非自个儿处处依着贾赦,事事伏低做小,只怕为着个将军夫人的名头,早就有毫商家中女子顶了自个儿的位置! 陈斯远叹息着说道:“太太何苦非要拆穿呢?我自问进得府来,从不曾坑骗过太太。若不是太太缠磨,也没第二回的事儿。” 邢夫人半是气恼、半是惊骇,身子抖若筛糠,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旋即便见陈斯远挪步过来,径直在其身旁落座,低声道:“假的如何,真的又如何?须知假作真时真亦假……若太太肯陪着我继续演下去,我保准那银子原原本本的还回来。” “你……你肯还回来?”邢夫人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颤声问道。 “不过是几千两银子罢了。也不瞒太太,我来此一遭图的不是银钱,而是功名。有了功名,多少银钱赚不来?” 邢夫人忽而惊觉,不知何时那贼子竟擒了自个儿的手来把玩。她试图挣脱,偏生又挣脱不开。 “你,你这是作甚?” 陈斯远说道:“我为长久计,又怕还了银钱太太再将我卖了,到时可真真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顿了顿,陈斯远又低声魅惑道:“太太如今也是不易,待大老爷百年之后,能指望贾琏啊,还是指望贾琮?千好万好,不若自个儿的好啊。” 那双手愈发不规矩起来,邢夫人茫然抬头,对着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霎时间心下乱颤。 她本就是久旷之身,这些时日又旖梦连连,刻下男儿气息扑面,哪怕心中明知不妥,可身子却依旧瘫软下来。 眼看要仰在软榻上,邢夫人挣扎出最后的力气道:“不,不可——” 便见陈斯远一顿,低声道:“太太莫非想让我寻了大老爷自请其罪?” 邢夫人哪里敢?忙不迭摇头。 身形躺在软榻上,窸窸窣窣细碎声息中,邢夫人忽而目眩神迷起来…… (本章完) 第70章 遮掩 第70章 遮掩 丢了魂儿也似的邢夫人倏忽转醒,抬眼便见陈斯远已然窸窸窣窣系了衣裳,开口笑道:“太太快些,免得被人瞧出端倪来。” 邢夫人只哼哼两声算是回应。虽只盏茶光景,其中却好似惊涛骇浪,个中滋味销魂蚀骨,又哪里是往常可比? 有诗为证:淡淡溶溶总是春,不知何物是吾身。自惊天上神仙降,却笑阳台梦不真。 她十八时入了荣国府给贾赦做继室,那会子贾赦四十出头,身子骨就不大行了。头几个月不过潦草应付,过二年贾赦寻了可心的丫头,便不大往邢夫人房里来了。 这时日一长,便是每日家好吃好喝,一应用度不缺,却难免心下寂寥。偶尔自渎,过后便觉索然无味。 又哪里比得上方才?一个是久旱逢甘霖,一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内中水火交融,自不好与外人道。 因着那滋味实在让人难以舍弃,免不得再看向陈斯远的目光里,便多了些许意味不明来。忽而想着,若遮掩下来好似也不错? 偶尔尝个鲜,免了独守空房的苦楚;来日再想法子唬弄了贾赦,有个孩儿傍身,以后可不就有了依靠? 陈斯远二世为人,只瞧了一眼便暗忖:怎地这邢夫人忽而情意绵绵了起来?无怪那位女作家说过,女人那处通着心灵。 陈斯远系好绦丝、汗巾子,上前温存道:“不若我来帮姨妈?” 邢夫人忽而想起,自个儿方才好似被用了强……虽说只是一开始。因是一巴掌打开陈斯远的手,蹙眉道:“不用你!” 说罢慌忙起身,将半解的罗衫匆匆拾掇齐整,又嗔看了陈斯远一眼,说道:“那银钱何时还来?” 没有银钱,不论怎么说都过不了贾赦那一关。 陈斯远情知邢夫人是个没主见的,便笑道:“姨妈急什么?我既说了能拿回来,那就一准能拿回来。” 邢夫人冷哼一声,没言语。偏面上余韵不曾褪去,一张俏脸儿白里透红,瞧着仿佛不过是双十年华。 陈斯远这一世还是头一回吃肉,看在眼里不禁痴迷起来,强忍着方才不曾上来纠缠。 那邢夫人忽而听得没了动静,抬眼对上陈斯远的眼神儿,只一眼心下便酥一半了。咬了咬下唇,半是得意、半是嗔怪道:“你还乱瞧个什么劲儿?有……有什么好瞧的……” 陈斯远只道了一句‘好看’。 这句满含贪恋,听在邢夫人耳中,顿时剩下那一半儿心也酥了去。心下愈发得意起来,只觉自个儿果然不曾真个儿老了,瞧这贼厮的眼神,方才要过,这会子竟又要恨不得将自个儿生吞活剥了一般! 想起外头还有一干丫鬟、婆子,邢夫人轻咳一声道:“快,你快坐好,我要叫人进来了。” “不急,”陈斯远在其身旁落座,牵了手儿把玩道:“总要先对好了词儿。过会子姨妈就说是我先前求肯,只因天气渐寒,来回打热水不便,便求道姨妈跟前帮着垒个小灶。” “嗯嗯。”邢夫人胡乱应着。 “是了,那桩事……只邢德全一个知道?” 邢夫人收摄心思,说道:“你三……三姐儿也知道了,她叮嘱了德全,这才没四下声张。” 陈斯远暗自舒了口气,道:“这就好办了。过会子我走一趟邢家,连本带利先给了,再寻个说辞,此事也就遮掩了过去。”顿了顿,又道:“是了,太太那堂姐面上有几颗痣?” 邢夫人半边身子靠在陈斯远身上,低声道:“面上哪儿有?只左耳下有一个。” “原来方才是唬我。” 邢夫人哼哼两声,忽而神情一怔,说道:“是了,年底琏儿就要回来,到时怎么办?你那婚书莫非也是假的?” 陈斯远说道:“婚书自是真的不能再真……不过略略改动了几个字儿罢了。” “你——”邢夫人气急,又想着好歹能遮掩两个月,再念及方才那销魂蚀骨的滋味儿,咬着下唇道:“罢了,能拖一时是一时。若遮掩不住,哥儿还是早走为妙。” “嗯,我省的。” 二人视线触碰,免不得又是一番口舌相争,好半晌方才分开。此时业已计议停当,陈斯远便寻了下首落座。 邢夫人好半晌平复了心绪,这才叫道:“王嬷嬷、苗儿、条儿,一并进来。” 外头应了一声,王善保家的与苗儿、条儿进来听吩咐。 邢夫人强忍着不去看陈斯远,吩咐道:“哥儿那处偏远,原先的灶台不得用,每日往来取热水实在不便。嬷嬷过会子领了几个婆子去一趟,给哥儿垒个新灶。” 王善保家的应下,抬头笑道:“太太真真儿疼哥儿呢。” 邢夫人险些翻了个白眼,暗忖一开始是有些……不过后面就好了…… 邢夫人板着脸道:“王嬷嬷快去,今日就将此事办妥。” 王善保家的应了,出去领了人手往后头小院儿寻去。 此时陈斯远起身一揖,道:“多谢姨妈体恤。那外甥就告辞了——” “且慢!”听闻其要走,邢夫人竟鬼使神差将其叫住,旋即吩咐道:“哥儿还不曾用过午点,苗儿,你去后头捡可意的点几样来。” 苗儿应下,赶忙下去处置。 迎着陈斯远那不解的目光,邢夫人不禁得意一瞥。心下暗忖,暗地里谁听谁的不好说,可明面上还不是得听自个儿的? 陈斯远哭笑不得,也不知邢夫人起了什么鬼心思,只得拱手应道:“那就多谢姨妈了。” 当下苗儿自东大院厨房点了几样可口的吃食,提了食盒回来。邢夫人果然陪着陈斯远一道儿用了午点,这才将其打发了出去。 苗儿、条儿过来拾掇,苗儿忽而嗅到软塌上好似有什么古怪的味道,偏生与那熏笼上的檀香糅杂,一时间竟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味儿。 此时邢夫人往梢间去歇息,条儿忽而低声道:“也不知怎地,太太气色瞧着极好。” 苗儿略略回想,可不是!太太面色红润,好似方才出浴一般。她却不曾多想,只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说不得此番太太又赚了银钱呢。” 条儿笑道:“可不是!远大爷真个儿有能为。”顿了顿,又道:“生得又好,来日还要入黉门攻读,我若是跟了去该多好。” 苗儿心下一动,她也十六了,再过几年总要配小子。这阖府的男主子,琏二爷别想了,单是二奶奶那一关就过不去;宝二爷更是奢望,如今绮霰斋十几个丫鬟,哪里轮得着她们?剩下兰哥儿还小,琮哥儿也大不了多少,数来数去可不就是新来的远大爷最合适? 苗儿笑道:“你既动了心,何不去求太太?” 条儿撇嘴道:“太太哪里是好说话的?” 苗儿却动了心思,暗忖太太自然不好说话,可太太疼远大爷却做不得假。若远大爷求肯,说不得此事就成了! 听闻二房太太房里的丫鬟素日里总邀宝二爷吃胭脂,她们都敢,自己为何不敢?当下苗儿心下怦然,面色红润,倒是惹得条儿啧啧称奇了好一番。 东梢间里,邢夫人歪在床榻上,虽啐了自个儿几回,偏生忍不住去回味方才种种。 想到羞人处,不禁又红了脸儿。她起身到得梳妆镜前,对镜观量,便见镜中人面色白皙红润,真个儿好似出水芙蓉。瞧身形,不过略略丰盈,绝不似王夫人那般老态必现。 比照起来,东府的尤氏有失妩媚,二房的珠哥儿媳妇有失灵动,便宜儿媳凤姐儿更是稍逊韵味。想到高兴处,邢夫人禁不住暗啐一口,嘟囔道:“真真儿便宜了那小贼!” 忽而又患得患失起来。琏儿迟早要领着黛玉回返,到时就算小贼不想走也得走了。叹息一声,又想着如今只怕不足两月,须得抓紧时日了才好,总要留个孩儿——一来防身,二来……也是个念想。 寻思间外间传来响动,邢夫人紧忙上了床榻。苗儿进来道:“太太可要用茶?” 邢夫人摆摆手:“我这会子乏了,你们且退下吧。” 苗儿应声而去。房中忽而静谧起来,邢夫人不免又生旖念,十根葱葱玉指禁不住将那被衾攥得愈发的紧。 …………………………………………………… 却说陈斯远出得黑油大门,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心下暗忖,亏得邢夫人好唬弄,生怕被自个儿累及,惹了大老爷贾赦不快,不然此番哪里还有命在? 转过年便是十月,算算距离贾琏归来已不足两月,不若干脆赚上一笔,领了香菱跑吧! 茜雪不久就要过门,自个儿施恩良久,说不得此番逃跑就要应在那三个好哥哥身上了。有此三人护着,总能多几分把握。 自个儿寄居的小院儿靠着后街,香菱又不算荣国府的丫鬟,想要出门也容易。嗯……这般想来,待回头观量了风色,但有情形不对,直接领了香菱跑路! 至于现在,须得先行将邢家遮掩过去才好。 拿定心思,陈斯远回得小院儿,便见王善保家的正指使着婆子拆了旧灶,垒其新灶。 王善保家的又来讨好,陈斯远当即吩咐红玉给了王善保家的一两银钱,让其请一干粗使婆子吃酒。 众婆子齐声道谢,王善保家的也眉开眼笑。请一顿酒才几个钱?这一两银子少说能落下五百钱来! 陈斯远又嘱咐过红玉、香菱,换了大衣裳又去前头取了马匹,随即径直往邢家而去。 不一刻到得金井胡同,陈斯远翻身下马上前打门。 老仆开了门,见来的是陈斯远,忙叫人往里通传。 陈斯远进得内中,待转过垂门,迎面便见邢德全那厮瞪着牛眼满脸愕然而来。 “舅舅。” “谁是你舅舅?你这贼厮竟敢——” 不待其说完,陈斯远笑着上前递过了一迭银票:“舅舅误会了,瞧,外甥苦等舅舅不来,今个儿只好自己来送银钱来了。” 一迭银票生生将邢德全砸懵了。 “额……你这……” 陈斯远挥手打发了垂门前的下人,扯着邢德全往里走,低声说道:“也不知舅舅哪里听得谣传,惹得外甥被姨妈好一通唬。费了好些唇舌这才解释清楚。” “啊?”邢德全挠头不已。忙问道:“谣传?不能啊,那沈跛子的确才从扬州归来,还能有假?” 陈斯远撇嘴道:“也不知哪里囫囵听来的,此事跟外甥真真儿半点干系也无。”顿了顿,又道:“舅舅想想,若真个儿是我灭了家门,只怕海捕文书早就四下都是了,路引一亮出来,说不得就被拿在当场,又怎会好端端的来了京师?” 那人头两年就没了踪影,不过孙广成得了信物,想来是死的不能再死了。至于灭门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单想来与原身无干? 且陈斯远的户牌可是货真价实,不过是同名同姓罢了,沿途兵丁自不会拦截。再有此前又提前说了分了家,远隔千里一时间又哪里查的清楚? “对啊,这说不过去。”邢德全心思简单,又见果然得了一千一百两,顿时又信了几分。便问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斯远故作无奈道:“谁知哪个好事儿的乱传?我也懒得说三遍,舅舅快叫了三姨来一道儿听听,免得我还要再说一通。” “好好好,远哥儿先去堂中,稍坐,我这就去请了三姐来。” 邢德全撇下陈斯远往后头行去,行走间抖落了下银票,顿时乐得后槽牙都露了出来。遥遥就嚷道:“三姐,三姐快来,咱们只怕听错了!” 陈斯远自个儿进了正房里落座,不一刻听得环佩叮当,便见邢德全、邢三姐领了丫鬟、婆子行了进来。 陈斯远起身见礼,邢三姐狐疑着略略颔首,旋即挥退下人,寻了位置落座。 又看向陈斯远道:“远哥儿,到底怎么回事?” 陈斯远一探手,苦笑道:“还能如何?外甥早二年就分了家,素来在城外居住。三月里城中老宅遭了祸事,外甥倒是去家中问了一嘴,奈何族中耆老以外甥早已分家为由,一径将外甥哄了出去。 其后外甥几次去衙门,皂吏都只推说乃是遭了贼人。” “原是这般——” 这倒是说得过去。同族中人又不都是良善之辈,那继室连带子嗣死绝,正好将家产收入公中,又怎会容早已分家的陈斯远染指? 邢三姐尚狐疑不已,邢德全一拍大腿道:“原来是这样!驴肏的沈跛子,胡乱听了一嘴就乱说,回头儿定要给他个好儿!” 陈斯远又道:“三姨,我母亲左耳下有一小痣,想必三姨必定记得。” 邢三姐与其堂姐不过见过几回,哪里记得这些?可想着既然远哥儿不曾被大姐拿了去,想来应是真的。 因是便长出口气,又横了邢德全一眼,叱道:“听个信儿都听不全,险些误会了远哥儿!” 邢德全委屈道:“那沈跛子说的,我哪儿知道是假的。” “你还敢说!” 邢德全顿时耷拉了脑袋不言语了,想起到手的一千一百两,这厮转头又暗自乐了起来。 陈斯远又道:“方才姨妈问明了,紧忙打发外甥来与三姨、舅舅分说,不然传扬出去,来日岂非闹了笑话?”顿了顿,又道:“再说我若真是个西贝货,哪里能蒙混过去?就算拖延一时,姨父先前就给苏州去了信,来日琏二哥自苏州回返,不是什么都露了?” 邢三姐听闻此言方才疑心尽去,比前一回热络了许多。陈斯远略略盘桓便起身告辞,那邢德全又缠磨着邀陈斯远游逛,陈斯远含混应付过去便出了邢家。 方才解了缰绳,忽而听得‘咦’的一声,抬眼便见一张俏脸自墙头露出来。 “陈家哥哥?”尤三姐笑颜如,晃了晃手中的纸鸢道:“亏得这纸鸢落在墙头,不然我还不知陈家哥哥来了呢。” (本章完) 第71章 女大不中留 第71章 女大不中留 却说那尤三姐自打上回见了陈斯远一遭,过几日又听老仆提起隔壁邢家有少年郎登门,登时便上了心。 这些时日除却随着尤老安人、尤二姐往宁国府去帮衬,余下光景竟沉下心来,只每日打发丫鬟观望邢家门第,就盼着陈斯远再次登门。 可巧这日丫鬟来报,说果然有骑着高头大马的俊俏书生去了邢家,尤三姐顿时喜不自胜。思来想去,忽而眼珠一转,也顾不得这会子眼看入冬合不合时宜,径直寻了纸鸢挂在墙头,又让小丫鬟偷偷开了门缝往外观量。 待瞥见陈斯远从邢家出来,小丫鬟知会一声儿,尤三姐紧忙踩着梯子上了墙头,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眼看尤三姐粉面含春、目光盈水、内有秋波流转,饶是这会子陈斯远心如止水,也难免心下一荡。 此身本就是少年,又哪里拒绝得了嫽俏女子满含情意的倾慕? 尤其那尤三姐虽只十四、五年纪,却难掩天生美人胚子,只观量一眼便知来日必是个尤物。 因是陈斯远一勒缰绳,朝着墙头的俏脸拱手笑道:“原来是三姐儿。” 尤三姐咯咯笑道:“陈家哥哥这是又来探亲?”说着娇嗔道:“上回分明说好了得空要来寻我,偏左等右等,陈家哥哥每每过我家而不入……莫非上回都是哄我的?” 陈斯远哈哈笑道:“实在是近来杂务缠身,待宁府事了,我必来拜访尤老安人。” 尤三姐撇嘴道:“陈家哥哥又来哄人。我看择日不如撞日,陈家哥哥何不近来饮一盏茶?” 陈斯远一探手:“两手空空哪里敢登门造访?只怕尤老安人会说我不知礼数。” 尤三姐笑道:“妈妈与二姐去宁国府了,如今家中只我自个儿。” “这……” 按此时礼法,待字闺中的女子不好见外男。 那尤三姐自是知晓,见陈斯远沉吟不语,便说道:“小妹仰慕陈家哥哥诗才,这几日也照猫画虎胡乱填了一首,还望陈家哥哥指点一二。哦,我如今还不曾及笄,算不得待字闺中。再者,我家本就是小门小户,可没那般多繁复规矩。” 话都这般说了,陈斯远干脆应下,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与三姐儿讨一杯茶水喝。” 尤三姐雀跃不已,喜道:“陈家哥哥稍待!” 俏脸掩于墙头,须臾院门打开,尤三姐竟自个儿迎在了门前。 陈斯远翻身下马,牵马到得近前,自有门子接了缰绳,陈斯远则正儿八经与尤三姐见了礼。 三姐儿回了礼笑道:“前几日妈妈才得了一些女儿茶,我吃着极好,过会子也请陈家哥哥尝尝。” “好。” 说话间陈斯远随着尤三姐进得内中。转过影壁到得垂门前,又自一旁上了抄手游廊。 那尤三姐前头引路,不时还回首观量一眼,虽遮掩了半张脸却难掩笑意,惹得丫鬟一个劲儿给尤三姐使眼色,偏生尤三姐好似没瞧见一般,依旧我行我素。 须臾到得厅堂里,尤三姐热络招呼陈斯远落座,又亲手沏了那女儿茶,过了二遍水,这才端了一盏来放在陈斯远身旁。道:“陈家哥哥尝尝,这女儿茶头两遍色重、味浓,六、七遍后又太过寡淡,只中间这几泡才是色好、味也好。” “多谢三姐儿,我尝尝看。”陈斯远呷了一口,旋即咂咂嘴道:“莫非放了陈皮?” 三姐儿顿时眯眼笑道:“陈家哥哥一尝就尝了出来。我以为女儿茶回甘太重,便自己掺了些陈皮进去。上回妈妈、二姐都不曾尝出来呢,还是陈家哥哥厉害。” “三姐儿好心思。”陈斯远随口赞道。 尤三姐却不曾回身落座,好似丫鬟一般杵在陈斯远身前,嗔道:“说来也是拐着弯的亲戚,这一口一个‘三姐儿’的叫着,实在生分。咯咯,好似隔壁也有个三姐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叫旁人呢。陈家哥哥往后径直喊我‘三妹妹’也就是了。” “三妹妹。” 陈斯远暗忖,你是三妹妹,那探春怎么办? 尤三姐一口应下,又道:“那我往后就叫你远哥哥。” 妖精啊!一声远哥哥叫得陈斯远心下略略酥麻。 此时那丫鬟再也看不下去,上前捅了捅尤三姐,道:“姑娘啊——” 尤三姐纳罕着眨眨眼,旋即合掌醒悟:“是了,险些忘了那诗文。” 说话间风风火火进了梢间里,须臾回转,手中多了一篇诗稿来。到得陈斯远近前,忽而又羞涩起来道:“写得不好,远哥哥可莫要笑我。” 陈斯远道:“诗词不过抒发胸臆,只要不是无病呻吟,怎么写都好……额……” 低头观量一眼,便见其上写着:一世相倾为一人,杨柳秋千春深。凭栏阁楼是一眼,许定终身。牡丹琼东郊,莺啼燕舞林荫。小桥流水影双宿,笑归同门。 这一阙画堂春分明是闺中情诗啊! 再抬眼,便见尤三姐兀自定在自个儿身前,一双眸子恨不得滴出水来。 刻下怕是陈斯远只消含混提上一嘴,夜里那尤三姐就能提了包袱与其私奔。 陈斯远自认算不得良善之辈,可也干不出坑一个‘满眼都是自个儿’的姑娘家。心下不由得暗忖,尤三姐往后如何是往后的事儿,如今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儿家。 便是那些胆大妄为也都是因着自个儿…… 罢了,还是先行含混过去吧,若来日有了转机再说旁的。 拿定心思,陈斯远正色道:“三妹妹这画堂春虽有失工整,却瑕不掩瑜。尤其这一句‘小桥流水影双宿,笑归同门’,写得极好。只是略欠留白。”顿了顿,又道:“秦观也有一阙画堂春: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杏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宝篆烟销龙凤,画屏云锁潇湘。夜寒微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三妹妹且看,此一阙句句不提情,偏句句不离情……三妹妹?” “啊?”尤三姐一直痴痴瞧着,听得陈斯远提声呼唤,这才醒过神来,忙道:“原是这般。我不过是略略识了几个字,如今就学着作诗,的确是贻笑大方了。” 陈斯远笑道:“哪里就贻笑大方了?方才便说了,三妹妹这一阙瑕不掩瑜。” “果真?” 尤三姐眸中满是希冀看将过来,见陈斯远笑着颔首,顿时雀跃着舒了口气:“我不过是邯郸学步,能得远哥哥一句‘瑕不掩瑜’已是心满意足。”顿了顿,又道:“却不知远哥哥……” 正待此时,外间忽而叫道:“安人、二姑娘回来了!” 尤三姐眨眨眼,后半截话说不下去,面上难掩失落,旋即笑道:“可巧,妈妈与二姐这会子回来了。” 陈斯远当下起身去迎,一径到得门前,便见尤老娘与尤二姐自抄手游廊行来。 尤老娘剜了尤三姐一眼,这才笑着与陈斯远招呼道:“远哥儿怎地来了?” 不待陈斯远说话,尤三姐又道:“女儿方才瞥见远哥哥路过,便厚着脸皮请了来指点女儿这几日做的一阙词。” 陈斯远拱手笑道:“也是我有些口渴,这才登门叨扰。” 尤老娘笑道:“哪里来的叨扰?素日里我便是想请也请不来远哥儿呢。莫杵着来,远哥儿快进来坐。” 一行人进得内中,尤二姐自去梢间换衣裳,尤老娘褪下大衣裳便往上首一坐,旋即笑道:“这些时日一直听闻远哥儿的大名……听闻远哥儿与严抚台的幕友有旧?” “是,孙师乃昔日塾师。” 尤老娘顿时眼冒精光,殷切道:“远哥儿这般人品,又得如此塾师,来日必金榜题名、飞黄腾达。咯咯……不像是我们家,连个男丁都没有,家业也败落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散去了。” 顿了顿,见陈斯远不接茬,尤老娘暗地里朝尤三姐使眼色,偏这三女儿满心满眼盯着陈斯远,竟一眼也不瞧她! 尤老娘心下气了个仰倒,到底忍不住说道:“远哥儿,那开埠往扶桑发海船一事……不知远哥儿能否帮衬一二?我家寒酸,也就凑个一二千银子。” 话音落下,尤三姐顿时不干了,嗔道:“妈妈这话不妥。都知那营生乃是打着灯笼寻不着的好事儿,如今浙江会馆门前往来宾客好似过江之鲫。远哥哥不过与那塾师有旧,这人情用一回便薄一分,远哥哥才来登门,妈妈怎好求得出口?” “你——”尤老娘暗咬银牙,恨不得抄起鸡毛掸子将这胳膊肘朝外拐的败家女儿抽打一番! 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算算这才见了几回?三姐儿心下就没了自个儿这个当娘的。只怕再有几回,说不得就与那姓陈的淫奔了! 不待尤老娘说什么,陈斯远就道:“尤老安人,不是我推脱。孙师此行不过筹集三艘海船的货银罢了,算算顶天九万两。我前前后后寻了孙师几回,加起来也过了万两。到得如今,我实在没脸再跟孙师缠磨。” 尤三姐接口道:“我就说嘛……妈妈方才所说不妥,总要为远哥哥考虑考虑才好。” 尤老娘顿时恨得说不出话来。 陈斯远觉着不大对,干脆起身道:“晚辈此番本就是来讨茶水,如今盘桓许久,这边厢就不多留了。今日实在失礼,待来日晚辈再行登门拜访。” 尤老娘兴致大坏,只道:“许是远哥儿还有旁的事儿,那我就不留了。”当下又叫丫鬟去送。 不料尤三姐抢道:“我去送远哥哥就是,不用劳烦旁人!” 当下挪步到得陈斯远身前,笑着屈身一福:“远哥哥,请。” “三妹妹先请。” 眼看二人眉来眼去,尤老娘捂着胸口只觉气闷无比。此时那尤二姐才从梢间出来,见了尤老娘情形,赶忙上来关切:“妈妈这是怎地了?” 尤老娘哼哼道:“便是被你那好妹妹气的!” 尤二姐赶忙抚其背脊顺气儿,好半晌才缓过来,便见尤三姐踮着脚把玩着发梢,媚眼含春、噙着笑意行将进来。 见她这般模样,尤老娘愈发恼了,指着其骂道:“你还知道回来?怎地不跟了那姓陈的一道儿走了!” 便见尤三姐怔了下,好似真个儿思量着要不要随了陈斯远而去,旋即才嗔道:“妈妈说的什么浑话?” 尤老娘瞅着尤二姐道:“你瞧瞧,你瞧瞧!” 尤二姐嗔看了一眼尤三姐,柔声道:“妹妹少说一句吧。” 尤三姐张张口,眼见尤老娘气闷得厉害,这才转口道:“妈妈这会子心气儿不顺,我先回房了。” “你站住!” 尤老娘压着心火道:“眼看要及笄了,怎好将外男引到家里招待?传出去,你来日还要不要嫁人了?” 尤三姐嘟囔道:“这不还不曾及笄嘛……” 尤老娘深吸一口气,说道:“再说那姓陈的不过是丧家之犬,如今因着那抚台幕友起了势,待那幕友一走你再看看,可还有人理他?” 尤三姐蹙眉道:“我仰慕远哥哥又不是因着那劳什子幕友——”说话间笑将起来:“女儿是仰慕他人品、才俊。” 尤老娘探手一拍桌案,喝道:“我素日里怎么教你的?人品才俊?是能当吃食还是衣裳?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前些时日你那乡下姑妈如何情形莫非忘了?吃将起来风卷残云,四下奉承,就盼着临走能打了秋风。莫非你来日也要这般?” 尤三姐来了执拗劲儿,犟嘴道:“若……若他真个儿娶了我,便是吃糠咽菜又怎地?佛经有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他心中有我,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若……缘分未到,便是琼浆玉液也味同嚼蜡。” “疯了,疯了,简直疯了!” 尤老娘气得直喘,起身四下踅摸,奔着那鸡毛掸子便去了。尤二姐见状不对,赶忙阻拦:“妈妈这是做什么,三姐儿还小,往后仔细教导就是了,可不好胡乱打了。” “眼看及笄了,哪里还小?我看是女大不中留,心里头藏了野汉子,生了外心了!你别拦我,瞧我今日不给她个好儿!” 此时就见尤三姐梗着脖颈道:“妈妈今儿个便是打死了我,我也不改口。我自个儿的姻缘,我自个儿做主,来日便是做了饿殍也与妈妈无干!” (本章完) 第72章 逗弄 第72章 逗弄 尤老娘气得浑身乱颤,一时间竟指着尤三姐说不出话来。 这尤老娘本是富户正妻,奈何亡夫天不假年,待尤三姐生下没多久便去了。由此,倒是给尤老娘留下了一笔家财。 过得二年有姑婆登门,言说有位尤老爷,乃是正六品的京官,先前死了嫡妻,只带了个女儿在身边儿,如今正要寻人续弦。 尤老娘一听尤老爷有官位在身,自个儿嫁过去就能得了安人诰命,顿时欣然应允。此二者一个瞧中了诰命,一个瞧中了嫁妆,可谓一拍即合,没多久就成了婚。 起初一年尤老娘果然得了诰命,只觉扬眉吐气。待过上几年,尤老娘就发了愁。 这诰命自然是好,奈何尤老爷家中实在寒酸。每年收入加起来竟不及支出,还须得尤老娘往家中贴补体己。 偏生尤老娘也不是个会打理营生的,这一来二去,家中竟越过越穷! 待便宜大女儿年岁渐长,尤老娘便撺掇着尤老爷寻一桩好姻缘,为此干脆拿了自个儿的体己贴补便宜大女儿,硬生生将其送进宁国府为贾珍续弦。 转头尤老爷两腿一蹬去了,这下子连那入不敷出的官俸都没了! 到得如今尤老娘总算是想明白了,什么安人都是虚的,唯有那银钱是实打实的。刚好趁着宁国府治丧,尤老娘便领了两个亲女儿前往宁国府走动。 那宁国府如今人来人往,自个儿两个女儿一个赛一个的标致,说不得便入了哪位贵人的眼呢?做不得正妻,便是妾室、外室也是好的。 至于脸面,脸面能当银子用?岂不闻有豪奴仗着姊妹、女儿入了权贵的眼,从此横行乡里?名声虽不好听,可里子只怕比如今的尤老娘还要体面几分呢! 尤老娘存着这般心思,又每日殷切教导,原以为两个女儿会听自个儿的,不想这三丫头竟撞了邪,只与那姓陈的见了一回便神不守舍,如今更是连自个儿的话都不听了。 到底是自个儿的亲骨肉,尤老娘哪里会眼瞅着尤三姐吃苦? 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尤三姐说道:“我看妈妈也别忙了,那宁国府虽有权贵往来,可这些时日哪个又真个儿正眼瞧过咱们?哦,是了,倒是有几个浪荡哥儿苍蝇也似的围着我打转,可妈妈不知那些人存着什么心思?” 顿了顿,厉声道:“只怕早就当我与二姐姐是玩物了!再去两回,咱们尤家什么名声都没了。我看啊,往后这宁国府……我便是去了,也只在后头待着。二姐愿去前头,妈妈只管领二姐去就是了,莫要再带着我!” 说罢一甩发梢,扭身就走。 尤老娘气得直翻白眼,尤二姐与丫鬟又是抚背脊、又是掐人中的,忙活好半晌那尤老娘方才缓过来。 尤老娘直勾勾盯着头顶,不禁幽幽叹道:“三姐儿……养废了啊。” 尤二姐劝慰几句,便扶着妈妈进了梢间。待回身出来,心下却另有思忖。 尤三姐所说,又何曾没戳中尤二姐的心事?整日介抛头露面,好似挂在肉铺一般让人品头论足,若不是尤老娘拉着,尤二姐又怎会甘心? 她不似尤三姐那般满是少女情怀,虽想着得遇良人,却盼着那良人总要有万贯家财才好。细皮嫩肉的养在深闺十几年,总不能出阁去吃苦吧? 那陈斯远瞧着虽可心,奈何家底单薄,虽有些才名,却不知何时才能飞黄腾达。若学了三姐那般真个儿寻了这等人,只怕等其发达了,自个儿也人老珠黄了。 说不得那时人家另寻新欢,早把自个儿这等黄脸婆丢在一旁。如此,那前几十年的苦岂不是白白吃了? 尤二姐寻了椅子落座,暗自拿定心思。不拘是妻也好,妾也罢,便是没了名分,也总要衣食无忧才好。 正思量间,忽而见厢房门推开,妹妹尤三姐风风火火自内中奔出。 尤二姐纳罕不已,紧忙寻了出来。随即便见尤三姐蹲踞了,手中还拿了个皮尺往地上比量着。凑近了一瞧,却是海棠树下有一枚略显残缺的脚印。 “三姐儿?” 尤三姐收了皮尺,默默记在心下,这才起身笑道:“方才送远哥哥时见他鞋子磨得厉害,就想着给他做一双鞋。正苦恼不知尺码,还好小婵说了一嘴,方才远哥哥不小心踩在了土里。二姐姐瞧,这尺码不就来了?” 尤二姐愕然不已,心道如今三姐儿果然着了魔,只怕九头牛都拉不回了! …………………………………………………… 却说陈斯远回返荣国府,又被贾赦叫过去催逼了一番,如今外头炒得价值一千两银子的一脚,提价一成半也有人疯抢,自是惹得贾赦眼热不已。 陈斯远一口应下明日再去寻孙师,这才得以出得外书房。方才行了几步,便有仪门里的丫鬟追上来。 “远大爷!” 陈斯远停步,便见邢夫人身边的苗儿追了上来。到得近前屈身一福,笑道:“太太说如今天短了,私巷里都是穿堂冷风,远大爷身子骨还没成呢,不好多走。太太下晌与角门的婆子交代过了,往后大爷径直从角门走就是了。” 身子骨还没成?什么意思,邢夫人好似忘了今儿个是谁成了一滩烂泥啊。 陈斯远当下颔首笑道:“我知道了,劳烦苗儿姑娘告知。” 那苗儿掩口笑道:“我哪儿是什么姑娘?大爷往后叫我苗儿就好。”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陈斯远总觉得苗儿眼神有些勾人。不及细想,苗儿屈身一福告退而去,陈斯远出了黑油大门,自东角门进来,一径到得挨着马厩的角门处。 那婆子果然得了吩咐,见来的是陈斯远,立马笑吟吟开门放行。 陈斯远心道,这回倒是方便了许多,免了绕行之苦。因是与那婆子客套几句,少不得赏了五钱银子,乐得那婆子不迭道谢。 过得角门,夹道两侧西面是荣国府中路二进院,东面便是邢夫人院。陈斯远不禁暗自腹诽,这西面好歹有个穿堂能过人,东面就只是高耸围墙,往来实在不便。 前头便是贾政的内书房梦坡斋,陈斯远眼看要到得近前,便见穿堂帘栊挑开转出一行人来。 陈斯远立马驻足,免得冲撞了女眷。便见那丫鬟往这边厢观量一眼,旋即露出姑娘身形,却正是宝钗。 宝钗朝着他屈身一福,道:“远大哥。” 陈斯远拱手还礼:“薛妹妹。” 既然是宝钗,二人又是顺路,那就没那么多顾忌了。且只看宝钗不曾动作,只怕也有意寻他说话儿。 陈斯远到得近前道:“薛妹妹可是回梨香院?咱们倒是正好一道儿。” 宝钗僵笑道:“方才从老太太院儿回来,正要回去歇息,不想就撞见了远大哥。” 陈斯远忽而瞥见那丫鬟莺儿张张口,好似欲言又止,却到底不曾说什么。当即留了心,随即探手一邀:“那薛妹妹请。” “远大哥先请。” 二人隔着大半步朝东边厢行去。 陈斯远心思电转,莺儿方才要说什么?宝姐姐方才可是脸色难看的很……贾母又暗讽薛家了?只怕不是——贾母嘲讽人的手段那般高明,又哪里是个小丫鬟能听懂的? 既不是贾母,那就只剩下宝玉了。 陈斯远前行几步,忽而说道:“宝兄弟这会子还小,心性不定,薛妹妹也不用与其太过计较。” 宝钗忽而驻足,随即笑问:“这才拌了两句嘴,又是哪个耳报神传出去的?” 陈斯远笑道:“猜的。” 宝钗只是不信,暗忖着过会子打发莺儿四下扫听一番去。 二人转过梦坡斋,又是一条狭长夹道。 陈斯远就道:“宝兄弟过上几年,知了人事儿,或许便能长进了。” 陈斯远这话暗藏玄机,听着像是好话,可落在宝钗耳中却另有一番滋味。 宝玉的确还小,可他早就知了人事儿! 宝钗来了荣国府二年有余,待到得来年正月下,便满三年了。她素日里总往绮霰斋往来,又哪里瞧不出袭人的异状?便是袭人扮得再好,可宝玉那时不时古怪的眼神儿,宝钗这等冰雪聪明的,又哪里瞧不出? 那会子还不足九岁啊,她那混不吝的哥哥可是直到十二、三方才寻着丫鬟厮混。 这等早早知了人事儿的,坏了身子骨不说,又岂是能托付的良人? 这也就罢了,偏生宝玉还鄙夷功名利禄,只一心做那无所事事、贪恋色的富贵闲人。 薛家舍了面皮托庇贾家羽翼,求的是贾家护佑薛家平安,总要熬到薛蟠下一代长大成材,宝钗才好撒手。宝玉这般性子,又哪里护得住薛家? 最最可笑的是,就是这般纨绔,宝姐姐还须得与人争抢了才有可能——真真儿是天大的笑话! 宝钗心绪翻涌,禁不住呼吸粗重,旋即掩口轻咳了一声。随即勉强压住心绪,笑着说道:“远大哥说的是,宝兄弟的确差了年岁。” 宝钗顿了顿,正要说薛蟠情形,就听陈斯远道:“前几日见宝兄弟与钟哥儿扯了手儿去见二嫂子,宝兄弟不理钟哥儿家世,如此看来也是有情有义。” 宝钗面上不动声色。 宝玉与秦钟的事儿谁不知道?奈何时下风气如此,且不说福建养契弟成风,单是这京师便有象姑馆。 这男色虽偶有争宠,却因没法儿生下子嗣,极少能威胁到女主子。是以林妹妹或许会在意,可宝姐姐真个儿并不在意。 就听陈斯远又道:“共食同寝,少有争吵,倒是让我想起了两人来。” 宝钗略略歪头观量却不曾言语,心下已有了不好预感。 偏莺儿听得纳罕,此时问道:“远大爷,却不知是哪两个人?” 陈斯远行了两步笑道:“鱼玄机与采苹。” 鱼玄机与采苹都是唐代女道士,此二人共食同寝、相濡以沫,素来为后人津津乐道。 若陈斯远只说了过往好男风者也就罢了,偏偏他说了这二人,顿时将宝姐姐恶心得不轻! 为何恶心?陈斯远念及宝玉、秦钟都恶心得够呛,宝姐姐又岂会不恶心鱼玄机与采苹? 她本心就瞧不上宝玉,因着身不由己这才费尽心思虚与委蛇。先前就被陈斯远挑起了心火,如今又恶心了一回,这心头憋闷哪里还压得住? 当下连咳几声,好容易止住,嗔怪着瞥了陈斯远一眼,却见其笑着一拱手,说道:“薛妹妹到了,咱们就此别过。” 当下竟毫不停留,大步流星朝自家小院儿而去。 宝钗掩口嗔恼着瞧其远去,时不时兀自咳嗽一声儿。偏丫鬟莺儿这会子还迷糊着,忍不住问道:“姑娘,那鱼玄机与采苹是谁啊?” 宝姐姐顿时破了功,巨咳几声,蹙眉厉声道:“往后不许提这二人!” 宝钗从来都是和风细雨,少有着恼之时。莺儿眨眨眼,顿时唬得说不出话来。 宝钗眼见陈斯远进了小院儿,这才拔脚恼火着进了梨香院,随即掩口吩咐道:“去取了冷香丸来。” “啊?啊,我这就去,姑娘稍待。”莺儿不敢怠慢,紧忙往树下寻去。心下却纳罕不已,那位远大爷到底打了什么哑谜?怎么每回姑娘遇见远大爷,都会惹得犯了宿疾? 亏得这会子薛姨妈还在王夫人处,不然说不得梨香院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待莺儿寻了冷香丸来,宝钗赶忙吞服了,又饮了一盏茶水,这才将心火压住。心下不由得暗忖,前一回见此人,好似洞悉自个儿苦楚一般,引得自个儿犯了病;这一回又好似什么都知道,却故意逗弄着,引得自个儿又发了病。 这姓陈的时而周全、时而顽劣,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当日抢了柳燕儿的是哥哥薛蟠,莫非姓陈的迁怒己身,这才反复逗弄? 不拘他是如何想的,实在是让人可恼! 莺儿小心翼翼道:“姑娘,眼看该晚点了,姑娘可要单点些什么?” “照……”宝钗才说了一个字儿,忽而又想起陈斯远戏谑所说,顿时又是一阵恶心。于是立马改了口:“照着清淡的选一些来,与柳嫂子好生说了,不许惹是非。” “是。”莺儿乖顺应下,赶忙去了东大院。 宝钗又是好一阵运气,默念了一阵薛家难处,这才将心绪平复了。暂且不去想宝玉如何,她如今只一个念想:姓陈的好生可恶! 可惜刻下正房里无人,若莺儿还在,便能瞧见素来端庄娴雅的宝姐姐,这会子气得两腮鼓鼓着,竟流露出几分小儿女情状。 看追读是扑街了,哎,争取周日上架看看情况。 (本章完) 第73章 谋退 第73章 谋退 陈斯远倒是一夜安睡,起来后只觉身心舒泰、神清气爽。 红玉打了水来笑道:“大爷昨儿个夜里睡得实,连夜也不曾起呢。” 陈斯远任凭红玉挽起中衣袖口,禁不住笑道:“许是昨儿个有些累了吧。”这会子他倒是忘了昨儿个怄了宝姐姐一遭,只是面前不时有‘锦帐春宵’划过眼前。 此一世可算开了斋,于是陈斯远用猪鬃牙刷粘了牙粉刷牙时,便再也压不住翘起的嘴角来。 红玉偷眼观量,忍不住笑问:“大爷好似在笑,这两日可是有好事儿?” 陈斯远瞥了其一眼,含混道:“那黉门监的事儿有眉目了。” 红玉笑着屈身一福,贺喜道:“给大爷贺喜了,待过个二三年,大爷也能出来做官儿啦!” 二、三年?陈斯远如今能不能撑过二十天都不好说。他心下暗忖,今日须得去见见孙广成,此后便要为自个儿与香菱谋后路。 香菱好说,没身契,正好茜雪要落籍,寻了那三位好哥哥使了银钱一并落下就是。到时候请了人护送着香菱先行去寻其母就是了。依稀记得其外公封肃不是个东西,说不得到时带了甄封氏与香菱再行远走他乡。 至于自个儿……能不能逃出生天就且看命吧。 生死面前有大恐怖,奈何万般不由人,陈斯远二世为人干脆就看开了。 这日待用过早点,陈斯远方才拾掇齐整,红玉忽而捧了双登云履来,略显羞怯道:“早瞧着大爷的鞋子有些破损,前些时日比量了鞋样子,将将赶着今儿个一早才缝妥了,大爷快试试合不合脚。” 那登云履蜜、杏双色,瞧着针脚细密。 陈斯远略略讶然,道:“劳你费心了。” 红玉摇头道:“不过一双鞋子,哪里就费心了?再说本就是我的活计。大爷快坐下来。” 当下陈斯远寻了椅子落座,红玉蹲踞下来为其除了鞋,又换上新制的登云履。任凭个姑娘家摆弄着,陈斯远心头异样。 这红玉胆大心细,认准了便不回头,自然是极好的。奈何红玉不似香菱,她还有爹妈在荣国府,总不能哄得红玉也跟着自己一道儿浪迹天涯吧? 强忍着心下暖意,此时红玉仰着脸儿道:“大爷快落地试试。” “好。” 陈斯远起身踱了几步,新鞋发紧,却极为合脚。当下便笑道:“鞋子跟脚,很合适。” 红玉笑着道:“跟脚就好。” 陈斯远点点头,系好斗篷绦丝,起身便往外行去。 红玉一径将其送到门口,待其身形掩于墙后,这才绕着发梢蹙眉回返。心下暗忖,都这些时日了,怎地大爷还这般客客气气的?自个儿与香菱到底差在何处? 不提红玉百思不解,却说陈斯远往前头马厩取了马匹,一路直奔浙江会馆。 到得地方,陈斯远径直往后头天字号房去寻孙广成,却见院门前换了俩脸儿生的门神。 陈斯远上前与其兜搭,报了荣国府的名号,其中一人入内通禀,这才引其入了正房。 一些时日不见,那孙广成瞧着好似身形枯槁、眼窝深陷,好似苍老了十几岁一般。 “唔,贤侄来了?且坐。” 那孙广成打发了门神下来,自顾自斟了茶水,抬眼瞥着陈斯远道:“还道你早就跑了呢,不想还敢登门来瞧我。” 陈斯远睁眼说瞎话道:“师叔,我与柳燕儿好些时日不得回信,无奈之下只得今日登门……方才那二人是?” “忠顺王府的侍卫。” 陈斯远眨眨眼,暗忖怎么换成忠顺王府的侍卫了?北静王的人呢? 孙广成苦笑道:“陈师侄迟来了两日,不然还能瞧见北静王的人。” 陈斯远故作惶恐,讶然道:“师叔……怎地被这等权贵盯上了?” 孙广成不住的摇头,道:“打了一辈子雁,却被雀儿啄了眼……都知京师水深,谁想竟深不见底!” “那师叔如今——” “且走一步瞧一步吧。”孙广成举起茶盏道:“北静王好歹要些脸面,隔两日兑一万银子,兑了几回也就撤了人手。那忠顺王却是连脸都不要了,一日兑两万银子,只怕再有三五日我这手头就空了。” 不拘北静王还是忠顺王,图的是钱财,又不想损了名声。因是便低价从孙广成手里买来回执,转头加价再卖出去。 可市面上都知道这盘子总计不过三条海船,顶天九万两大小。外头那些豪商富户又不是傻子,若多出来十几万两的回执,哪里还不知是骗局? 此等情形下,孙广成只能自个儿掏真金白银高价回购,再低价转给权贵。 一旦事发,这骗人钱财的是孙广成,又与北静王、忠顺王有何干系? 陈斯远略略思忖,刚要张口,那孙广成就道:“如今能熬一日就熬一日,待熬不过了,只怕我也难逃一死。” 难逃一死?骗鬼呢? 权贵只是不想脏了自个儿的手,若是闹出人命官司来,尤其涉及几万银钱,只怕群情激奋之下惹来朝廷严查。那北静王、忠顺王又不是傻的,到时又怎会脏了自个儿的手? 只怕孙广成撑不下去之日,就是权贵放其外逃之时。不拘是逃没了影,还是半路自戕而死,总归不能脏了人家的手。 陈斯远转念就道:“这般说来,师叔是打算再增一条海船?” 孙广成抬眼瞥了其一眼,笑道:“师侄果然聪慧。” 放信儿就说严羹尧准其增一条海船,这就多了三万两银子的转圜,孙广成也能多支撑一些时日。 陈斯远又试探几句,孙广成依旧滴水不漏。眼见窥不破此人后路,陈斯远就道:“师叔既然要多增一条船,那不如给我写几张回执吧……不过这回银票就不给师叔了。” 孙广成浑不在意道:“小事一桩,过会子便写给你。此番本想着带师侄大发一笔,谁知落得个这般境地。陈师侄若有能为,还是早走为妙。” 早走?那也要人家肯放才行! 陈斯远面色凝重,待孙广成果然写了回执,陈斯远揣在袖袋里,起身拱手作别。此一别,只怕来日再无相见之时。 且孙广成此人人老成精,又哪里肯平白为权贵做了嫁衣?说不得最后总要卷了一些银钱才好跑路。因是留给他陈斯远的时日不多了! 心下紧迫,陈斯远出了浙江会馆,径直往外城去寻三位好哥哥。几日不见,那农舍好似修葺了一番。 听得外头马蹄声,徐大彪径直出门来迎。 兄弟几人见面,自是好一番热络。陈斯远见钱飞虎不在,便出声问询。徐大彪就道:“四哥觉着不能白拿陈兄弟好处,眼下闲着无事,干脆便去盯着那假太监了。” 这会子陈斯远一心想跑,哪里还管得了假太监? 当下也不在意,转头问马攀龙:“马兄,嫂子落籍一事可有谱了?”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马攀龙腼腆道:“这几日四下扫听,倒是在通州寻了门路。寻常户籍,有个四十两就能落下。” 陈斯远颔首道:“能落下就好。正巧我得了个丫鬟,只是身世涉及一桩官司,以至于至今也不曾落户。马兄若得空,不若代我给那丫鬟也一并落了户籍。” 马攀龙蹙眉道:“官司?这……” 陈斯远道:“与那丫鬟无关,不过是拐子一女二卖……”当下便将香菱的身世略略说了。 马攀龙舒展眉头,这才说道:“这倒是简单,过几日我一并办了就是。” “好,”陈斯远应了一声,径直掏出两张银票来。 此举顿时惹得马攀龙黑了脸:“陈兄弟这是瞧不起咱们?” 陈斯远笑道:“马兄这话不亏心?咱们兄弟一场,三位哥哥手头不宽裕,做兄弟的略有家资,帮衬帮衬怎么了?” “这……不合适。” 徐大彪却浑不在意道:“二哥收下就是,咱们欠了陈兄弟这般多,也不差这些银钱了。” 陈斯远道:“过些时日马兄还要成婚,总不能成了婚还让嫂子每日浆洗吧?”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马攀龙等正是落魄之时,当下被陈斯远牵动心事,叹息一声到底收下了。 他又不是傻的,又怎会不知陈斯远此举是买命?奈何人家说的好听,给的也……太多了! 死于战阵才多少抚恤?为了十几两银钱杀人越货、半路剪径的还少了?说难听的,二百两银子砸出去,马攀龙家乡有的是舞刀弄棒的棒小伙抢着卖命! 于是马攀龙不再客气,拱手道:“那我便收了。来日陈兄弟但有所求,咱们兄弟水里来、火里去,皱一皱眉头算不得英雄好汉!” 计议停当,陈斯远稍坐歇息,旋即推说另有要事,便起身告辞而去。 临近午时回返荣国府,这回不等余四来寻,陈斯远径直去了黑油大门。 听说陈斯远要见大老爷,小厮紧忙去传话。不一刻小厮回返,引着陈斯远去了外书房里。 二人见了面,陈斯远方才施礼,那贾赦便不耐一摆手:“都是自家亲戚,远哥儿不用客套。”随即殷切道:“那桩事可妥当啦?” 陈斯远起身笑道:“回姨父,幸不辱命。”说罢自袖袋掏出回执来,上前几步双手奉给贾赦。 贾赦接过来观量一眼,面上顿时精彩起来,先是如释重负,随即是欣慰,继而又成了雀跃。 那回执行情渐涨,如今加价一成半都挡不住,说不得过几日就能突破两成。如此,五千两银子一转手就平白赚了一千两,天下哪里去寻这等好营生去? 多了一千两银子,莫说是扇面,便是娇俏的清倌人也能买了来。 想到得意处,贾赦不由得越看陈斯远越顺眼,当下笑道:“远哥儿快坐下说话。”顿了顿,待陈斯远落座,又吩咐下人奉上香茗,随即说道:“远哥儿今日不来,明日我也要去寻远哥儿。盖因你那户牌乃是冷籍啊,啧啧,不想那继室竟这般狠毒。” 大顺承袭前明,又略有不同。就好比这科举,分作冷籍、暖籍。暖籍,三代之内家中有出仕、考取功名者,可径直参与科考;反之就是冷籍,不能直接参加科考,须得寻了有功名者作保,才好参加科考。 无缘无故谁给你作保?说不得勾兑一番,总要给付不少银钱。 陈斯远得了老师遗产,本就有个三千两银子,前头又从孙广成那儿索要了一千两,一早更是直接藏下七千两银子。是以哪怕他这些时日大手大脚,可这会子依旧有个万两银钱。 因是陈斯远刚想说自个儿不差钱,忽而念及时日无多,说不得过些时日就要跑路,因是就不曾开口。 就听那贾赦蓄意卖好道:“寻人作保倒是简单,只是十分不便。依着我,不若寻个陈姓人家冒籍。” 陈斯远纳罕道:“这……万一查出来就是一场官司啊。” 贾赦浑不在意撇撇嘴道:“民不举、官不究的事儿,真个儿查验起来,只怕馆阁里立马就空了一半!” 有道是办法总比困难多,大顺科考除去冷籍限制,还有南北限制,因是不少考生干脆冒籍。 所以就有顺天府考生操着一口闵浙口音的咄咄怪事。官面上自是严查此事,不过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贾赦说的没错,民不举、官不究,闹小了地方官就给压下来了,真个儿闹大了,这才会从严处置。 听贾赦如此说,陈斯远干脆应承下来:“外甥年少,万事全凭姨父做主就是了。” 贾赦抚须得意道:“远哥儿且放心,待过了正月,一准送你去国子监。” 过得半晌,陈斯远从外书房出来。过黑油大门进东角门,又从马厩旁的角门进去。行不多远眼看到得穿堂左近,忽而便见赵姨娘领着个小丫鬟一路骂骂咧咧自梦坡斋转过来。 二者一相见,陈斯远倒是神色玩味,反倒是那赵姨娘面上尴尬。 赵姨娘讪笑着过来,说道:“远哥儿这是才回?” 陈斯远颔首道:“见过姨娘。这不一早去了一趟浙江会馆,也是姨父催得急切,好歹奔波几回算是把事儿办妥当了。” “这样啊……” 陈斯远嘶的一声吸了口气,蹙眉道:“姨娘前些时日说的那桩事……” 赵姨娘顿时面上酸涩起来,咬牙强笑道:“要不哥儿再容我几日?” (本章完) 第74章 真心 第74章 真心 赵姨娘说罢,心下是又委屈又着恼! 那日她先行与老爷贾政说好了,这才去寻陈斯远说项。得了陈斯远应允,赵姨娘第二日喜滋滋便将值钱的头面典当一空,就等着贾政那四百两银子呢! 赵姨娘盘算得好,谁料人算不如天算。前几日贾政更得了一份下头送来的炭敬,还不等去寻赵姨娘,半道便被王夫人打发人截了下来。 却是东院周姨娘家中兄弟惹了官司,行船时翻了船,生生将一船官盐撒进了河里。苦主将其告上衙门,周家便是典卖家产也凑不出五百两来,不得已这才赶忙打发人来京师求救。 那周姨娘本是王夫人陪嫁丫鬟出身,姿容寻常,唯独性子柔顺。到得此时也年岁大了,贾政已有许多年不曾往周姨娘院走动。 到底往日有些情分,出了这等事,贾政不好撒手不管。因着贾母尚在,大房、二房始终不曾分家,是以贾赦、贾政的正俸、赏赐都是收归公中,私底下的孝敬才由着二人自行处置。 此事不好从公中开支,贾政便只好将刚到手还不曾捂热的四百两银票给了出去,王夫人又从体己中添了一百两,赶忙给来人送去。 周姨娘自是感念不已,少不得寻过来哭诉一番。 这周姨娘算是解了一桩心事,赵姨娘可就上火啦。 私底下就琢磨了,怎么不早不晚的,掐着老爷方才得了炭敬周家就出了事?偏偏数额还大差不差,怎么就这么巧? 赵姨娘这人小聪明有一些,知贾政就得意她这般心思全都写在脸上的性儿,干脆十几年如一日,每每犯蠢惹了王夫人教训,转头私底下自有老爷贾政来疼惜。 因是她也不敢与王夫人计较,只把那周姨娘恨了个半死。隐忍几日,待这日王夫人往宁国府走动,赵姨娘便寻上门来,不重样地骂了那周姨娘小半个时辰。 谁知方才骂过,转头就撞见了陈斯远。 陈斯远不知内情,却能瞧出赵姨娘面上窘迫,想来是银钱不凑手。心下暗自可惜,这回坑不了此人了。面上却蹙眉道:“还要一些时日?这……姨娘还是尽快吧。我今日去见孙师,孙师说错非抚台来信准其加一船货物,怕是这两日便要启程回松江了。” 赵姨娘眨眨眼,讶然道:“啊?这般快就凑足了银钱?” 陈斯远纳罕道:“姨娘不知外头一脚如今便是加价两成也有人要?都这般行情了,又怎会凑不足?” “诶唷唷!”赵姨娘顿时捶胸顿足。先前只道少赚了一百两,如今一听,哪儿是一百两啊,分明就是亏了二百两! 天杀的周姨娘,老娘与你没完! 强忍着怒火,赵姨娘陪笑道:“哥儿就不能再多通融几日?” 陈斯远摇头道:“此事又不是我做主,姨娘也知内中门道……总之姨娘还是尽快吧。” “哎,我尽快,这两日尽快去寻哥儿!” 陈斯远颔首,拱拱手与赵姨娘别过,暗乐着回返自家小院。不料眼看到得家门前,便见薛蟠自梨香院旁的便门晃晃荡荡行了进来。 瞧见陈斯远顿时蹙眉不已,遥遥张口欲言,旋即一甩衣袖,冷哼一声径直拐进了梨香院。 这是跟自个儿置气呢? 依着陈斯远的性子,说不得便要教薛蟠个乖。奈何如今时日无多,暂且就当这货是个臭狗屁,放了吧。 回返自家小院,香菱、红玉自是热络来迎。待净了手,陈斯远思量着道:“来了这些时日,一直奔波也不曾四下游逛游逛。不知这京师可有热闹的地方?” 红玉就道:“这眼看都入冬了,偏还不曾落雪,这各处景致不看也罢。大爷若想瞧个热闹,不若往各处庙会去瞧瞧。这京师算算十七个庙会,一年到头都有呢。” 陈斯远便问:“哪一处更好些?” 红玉思量着道:“那不若去护国寺瞧瞧,逢七、八连开两日,里面珠玉古玩、绫罗绸缎、鸟虫鱼、各色小吃应有尽有。” 如今已是十月,算算总要几日才能办妥香菱的户籍,陈斯远便与香菱道:“等这个月十七、八,我带你去护国寺转转?” 香菱不是天生就呆,只因幼时被拐子管教,长大了又被薛蟠唬得不敢放声,这才将心思尽数放在思绪里,未来更是寄情于诗词,这才显得呆。 此时又不相同,到得陈斯远身边,陈斯远待她极好,又从不管教。这香菱便慢慢转了性子,愈发灵动起来。 因是闻听陈斯远这般说,香菱顿时欣喜道:“果真?”随即略显顽皮道:“大爷说话可要算数,我可是记下了。” 陈斯远大笑道:“一口吐沫一根钉,一准算数。我何时哄过你?” 香菱瘪了瘪嘴,笑着摇头,到底没说什么。心下则暗忖,前儿个可不就哄了一回?两只脚酸涩得不行也就罢了,临了呛了一嗓子……早起漱口时还隐隐觉着有些怪味儿呢。 一旁的红玉眼见二人眉来眼去,顿时心下酸涩无比。暗忖,那鞋子怕是白做了,自个儿与香菱到底差哪儿啦?还是说自个儿始终没落在大爷眼里? 一双俏生生的眸子暗自盯着陈斯远,心下满是幽怨。 …………………………………………………… 东跨院。 先前陈斯远去了贾赦外书房,便有仪门的婆子说了一嘴,不多时便被苗儿听了去。过不多时,邢夫人也就知晓了。 邢夫人今日尚且神思恍惚,时不时便忆其当时荒唐。心下只道那小贼与往日一般搪塞了过去。 不料苗儿又道:“太太,说是瞧着大老爷出来时面色红润,好似极高兴呢。” “嗯……嗯?”邢夫人回过神来,横了苗儿一眼。随即问道:“老爷呢?” “往娇红姨娘房里歇息去了。” 这歇息便是真个儿歇息。贾赦上了年岁,便是再吞服虎狼之药,也不过三五日折腾一回,又哪里架得住每日折腾? 邢夫人暗忖,大老爷既这般高兴,说不得那事就成了。不好,那小贼是骗子啊!不会就此卷了银钱远走高飞吧?那自个儿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因是邢夫人赶忙问道:“那……远哥儿往哪儿去了?” 苗儿道:“瞧着进了角门,远大爷合该回了后头小院。” 邢夫人顿时坐不住了,起身一顿,想起王善保家的倚老卖老惯了,留在身边只怕不妥。便吩咐道:“天寒了,你去让王嬷嬷瞧瞧二姑娘可还缺什么短什么。虽不是我亲生的,可也不好苛待了。” 苗儿纳罕不已。往日里邢夫人何曾管过迎春?怎地这会子忽而关切起来了? 眼见苗儿不动,邢夫人一横眼:“还不去?” 苗儿回过神来,不迭声应下,转头寻了王善保家的吩咐了。王善保家的自是一头雾水,闹不清楚邢夫人安的什么心思。 不过邢夫人既然发了话,那便走一遭就是。 结果王善保家的前脚刚走,邢夫人便坐不住了,只领了苗儿一个便往后头去寻陈斯远。 这边厢红玉还在黯然神伤,便听得外头有人叫门。 旋即小丫鬟芸香嚷道:“大爷,是大太太来了!” 陈斯远一怔,暗忖邢夫人定是为了那银子而来。当下便领着两个丫鬟来迎。 到得门前便见邢夫人粉面含霜、目光幽怨,陈斯远不好多说,只引着邢夫人入得内中。待落座上茶,陈斯远便道:“想来姨妈定是听闻了,不错,那桩事我办妥了。” 说话间自袖笼里抽出回执来,香菱乖巧来拿了又送到邢夫人面前。 岂料邢夫人竟瞧也不瞧一眼,只瞥了眼陈斯远,随即吩咐道:“你们且下去耍顽吧,我与远哥儿说些体己话儿。” 几个丫鬟不知何时,可瞧着大太太面色凝重,便纷纷应下,一股脑的退出了正房。 陈斯远眼见房门闭合,待丫鬟走远这才转过头来玩味道:“这么急就赶丫鬟下去?” 说着起身径直往邢夫人这边厢寻来。 邢夫人恼道:“且住!” 陈斯远眨眨眼,不明所以。 邢夫人便嗔道:“你到底是何意?我,我都那般了,你还要来害我!” 陈斯远不解道:“害你?这话从何说起啊?” “我且问你,大老爷那回执,可是给了?” “是啊。” 邢夫人一拍桌案,强自压低声音道:“那还不是害我?转头回执兑不得银子,你又远走高飞了,你让我如何自处?”说话间急切得红了眼圈儿,委屈道:“早知那日就不该信了你的鬼话,合该将你送去大老爷面前。到时就算大老爷要休了我,也不会败坏了名声。呜呜……如今银钱没了,名声也没了,你叫我怎么办?” 陈斯远哭笑不得,心道果然是个内宅妇人,这心思也不知想到哪儿去了。 他便上前低声道:“可是那回执如今还能兑啊。” “呜呜呜……嗯?”正伏案啜泣的邢夫人一怔,仰头看向陈斯远狐疑道:“能兑?” 陈斯远点点头,道:“又有忠顺王的人盯着,总还要撑些时日。” 邢夫人目光下移,一把抄起回执来,道:“那……这回执岂非能兑个两千三百两?” “少了,明儿个行情就能涨到两千四。” 邢夫人兀自不肯信,直勾勾看向陈斯远道:“果真?莫不是又来哄我的?” “骗你作甚?”陈斯远一偏腿便坐在了椅子扶手上,探手将邢夫人略显丰润的肩头揽住,说道:“早与你说了,我此番是奔着功名,又不是为了银钱。” 陈斯远昨夜思忖一番,倒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他既与邢夫人厮混过了,那为了名声计,邢夫人就不敢出卖了他。 为何?盖因此时女子名节大过天。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邢夫人果然张扬开来,到时候陈斯远只消说早与其有染,那邢夫人就别想活了! 想明此节,自然也就对邢夫人少了几分提防。 邢夫人顿时破涕为笑,一不小心有鼻涕泡冒出来,顿时羞赧着避过头,抽了帕子擦拭。旋即又委屈巴巴白了陈斯远一眼,道:“也不管两千三还是两千四,明儿个我便兑了去,总要落袋为安才好!” 方才放下帕子,却见陈斯远将两迭银票递了过来。 邢夫人眨眨眼,纳罕抬起头来:“这是——” 陈斯远低声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或许过些时日我就要逃命去了,总不好亏欠了你。这两千两你留着,如此一来三姐儿的嫁妆也就够了,剩下的你自个儿留着做体己。 这府中下人都是眼高于顶的,想要办事须得用银钱打点。前一回有二百两,这一回能剩下四百两,总够你几年用了。” 说话间叹息一声,道:“我也是不得已……若果然能留下,说不得还能照应一番。如今看来,却是难了……” 邢夫人小门小户出身,那大老爷贾赦何曾在意过她?说白了,她这续弦不过是摆在明面的泥塑木雕。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错非这些年贾赦淡漠,邢夫人过得苦楚,她又怎会一心算计着谋财,只为未出阁的妹妹积攒嫁妆? 又何曾有个人真个儿关切过她了? 陈斯远这话情真意切,说得邢夫人情动不已,又勾起了心中委屈,鼻子一酸又落下眼泪来。 陈斯远瞥了一眼,纳罕道:“好好与你交代,怎地又哭了?” 邢夫人一边用帕子擦拭,一边笑着摇头。瞧着面前‘远哥儿’眉眼坚毅,品貌上等,不正是她在闺阁中心心念念的那等俊俏郎君? 可惜我生君未生,到得如今才相遇,又是这般情形下…… 往日不可追忆,如今他又要离自个儿而去,邢夫人心下顿时生出不舍来。忽而又想起那日陈斯远蛊惑的言语,想着便是他走了,自个儿有个孩儿傍身,多少也是个念想。 因是本就虚靠在陈斯远怀中的邢夫人,忽而结结实实靠了,一双手臂环了其腰身,再抬起头来眸中满是渴盼。 陈斯远正要说些旁的,与那目光一对,顿时口干舌燥起来。心下想着速战速决,总不会惹人怀疑吧?当下屈身探手将邢夫人抄起,大步流星直奔卧房而去…… 前头婚书重新改写了下。 周日上架~ (本章完) 第75章 婚书 第75章 婚书 致令正乔夫人: 如海遥拜。 余染沉疴,恐不久于人世,不能登门亲见,还望令正海涵。 余与宗佑自幼相识,可谓良朋益友。虽远隔千里,亦书信互通。宗佑染疾而亡,余心下大恸…… ……余常缅怀宗佑,不意余今也病入膏肓。 余此生上报圣人、下安黎庶,自问于心无愧。 临终之际,唯挂心小女一人。 小女黛玉,自幼丧母,性本纯敏,心尤娇弱,今失怙恃,余唯恨不能见其结缡。 今听闻宗佑有子斯远,秉性纯良、才情出众。若令正不弃,余愿促小女、斯远结秦晋之好。 唯余子嗣单薄,来日恐愧对先祖。若得令正首肯,望二人来日行兼祧之礼。 所诞长子,既承陈氏名分,袭祖业、继祭祀,依长幼秩序入陈家谱系,开枝散叶,绵陈家根基; 次子归余家长房,袭书香世第之名,掌余长房祖产,赓续簪缨之望,使两门皆有后嗣承祧,不致宗祧失序、香火断绝。 若令正垂怜,则余虽在九泉,亦感念情谊。 临书涕零,不知所言。 如海敬上。 延康十二年正月十六。 其下又有林如海私印。 此婚书是孙广成伪造,陈斯远给贾赦看的那一份。 之前的那一份想了想似乎不大妥当,因此改了下。 (本章完) 第76章 走不得了 第76章 走不得了 待风收雨住,二人略略喘匀了,赶忙起身拾掇起来。 陈斯远系好衣裳,忽而扭头调笑道:“怎地今儿个愈发不堪了?” 邢夫人媚眼含情,却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先前那回陈斯远是用了强,邢夫人虽情形不堪,可好歹心中羞耻;这一回又有不同,许是先前那一番情真意切让其动了情,因是愈发不堪不说,临了反倒压在了陈斯远身上。 陈斯远紧忙往外观量了眼,眼见院中无人,丫鬟们大抵都在厢房里顽笑。也是,如今外头冷彻彻,北风一吹冻死个人,又哪里敢在外头多停留? 再看天色,日头略略偏转,大抵过了两盏茶光景? 二人紧忙到得正堂里,陈斯远要唤丫鬟,却被邢夫人拦下。 “你,这两日得空去一趟家里,将三千两银子给三姐儿送去。” 陈斯远纳罕道:“何不打发王嬷嬷送去?” 邢夫人哼哼一声,白了一眼道:“那老货倚老卖老,你道是个好的?错非是我乳母,身边有没得用之人,我哪里会留下她?”顿了顿,又道:“哪一回打发她去,总要从三姐儿手中扣些好处来,上回三姐儿可是与我好一通埋怨呢。” 她这般说了,陈斯远就笑着应下。 邢夫人张张口又要说起旁的,忽而又心生不舍道:“你若是不走倒好了。” 此事无解。 那孙广成迟早暴雷,到时候说不得顺藤摸瓜就会牵连到陈斯远身上。若陈斯远换做是北静王等权贵,说不得到时候便将他供出来,用以转移一众豪商的怒火。 就算熬过这一遭,那权贵懒得理会陈斯远这等小虾米,待贾琏回来也难过此关。 一时间室内静谧,良久,先是陈斯远,跟着邢夫人也叹息了一声。 相顾无言,邢夫人难免心下酸涩。好不容易得了个可心人,偏不日便要离自个儿而去,虽不曾肝肠寸断,却难免心如刀绞。 又盘桓一阵,邢夫人不好再多留,起身招呼了苗儿,一径回了前头东跨院。 走在路上,邢夫人不由得暗自掐算,随即眉头微蹙。小日子好似就这几日,这般说来那两回岂不成了白费?再一掐算正日子,总要个十七、八日,哪里还赶得及? 心下不由得愈发失落,只道幻梦一场,除去三姐儿那嫁妆,竟什么都不曾留下。 方才转上夹道,迎面正好撞见薛姨妈往梨香院回返。 二人撞见,自是好一番寒暄。 那薛姨妈仔细观量邢夫人一眼,忽而‘咦’的一声,叹道:“太太这是换了水粉?瞧着白里透红的,与凤姐儿站在一处,不明就里的只道是姊妹,哪知是婆媳?” 邢夫人抚脸讶然:“是吗?”随即遮掩道:“还不是远哥儿……孝顺,前几日送了一盒珍珠粉,我这敷着果然有些用处。” 嘴里这般说着,心下则暗忖,她与凤姐儿不过差了五六岁,站在一处可不就是姊妹? 薛姨妈不疑有他,只笑道:“我素日也用珍珠粉,却没这般效用。想来是太太的方子得用,说不得来日要问太太讨呢。” 邢夫人笑道:“姨太太哪里的话?回头我叫人抄写了送来就是。” 二人扯了几句闲篇,这才彼此别过。邢夫人转过梦坡斋,忽而拿定心思。心道:贪欢便贪欢了,就算留不下子嗣,留着偶尔梦上一回也是好的。 这般思来,王善保家的那老货就碍眼了。这婆子倚老卖老,时常守在正房里,邢夫人哪里还能叫远哥儿来? 须得寻个法子,将那老货打发了才好。 不说邢夫人。 小院儿里又恢复如初,无欲无求的陈斯远自行到得书房里翻看闲书。红玉得了信儿,说是林之孝家的来寻,便出去见妈妈。 香菱是房中大丫鬟,这会子便抄起鸡毛掸子四下掸落灰尘。待行至西梢间里,忽而便从枕边捻起一根发丝来。 香菱细致,每回守夜后都会仔细打理了,从不将发丝遗落在床榻上。那这发丝……便是红玉的? 那几日天癸来了,小丫头芸香没少在其耳边嚼舌。大抵说些没来由的坏话,说要防着红玉,红玉心心念念都想着爬主子床。 香菱一听一乐,心下从未在意。一则大爷待她极好,她日子愈发顺遂,且从不与红玉有过什么,便是红玉值夜也只是在暖阁里歇息;二则红玉瞧着也是个好的,断不会扮狐媚子去勾搭大爷。 原本心中笃定,眼下瞧着手中的发丝,香菱又犹疑起来。心道……莫非芸香那丫头果然说中了? 秀眉蹙起,暗忖果然老话不假,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成想你竟是这样的红玉! 想来大爷爷不曾叫她上床榻,那这发丝定是红玉故意留下的。用来干什么?自然是挑拨自个儿与大爷! 香菱面上肃容,心道好个红玉,莫说只是挑拨,便是来日你真个儿遂了心愿又如何?自个儿待大爷真心,大爷自当疼惜。大爷又是聪慧了,又怎会被你这般狐媚子骗了去!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如今看来,往后对红玉须得留些心眼儿了! 转眼又是几日,已是十月初九。 陈斯远除去跑了一趟邢家,送去三千两银票,余下便是又往宁国府大祭了一回。这几日邢夫人虽隔三差五打发人来送吃食、用度,却不曾真个儿来唤他。 后来听闻便是每日早晚往老太太跟前也不去了,陈斯远便知是邢夫人小日子到了。 陈斯远心下惋惜,算算来了一遭荣国府,虽与邢夫人有了兜搭,最终却顶多拐了个香菱来。隐约记得好似有红楼二创,内中主角大杀四方,什么林妹妹、宝姐姐,乃至那入宫为妃的元春都一并收了。 每每念及此处,陈斯远便不免有些丧气。暗忖自个儿这穿越者真个儿糟糕,实在是给列位前辈抹黑了。 这日估算着茜雪、香菱的户籍也该落下了,陈斯远便取了马匹径直往外城寻去。 到得地方,三位好哥哥自是好一番热络,那户籍一事果然办妥了。陈斯远又问起婚期,马攀龙顿时支支吾吾起来,还是徐大彪说了,说马攀龙与茜雪隔着屋子谈了一回,便定下本月二十八过门。 陈斯远暗忖,此番怕是要错过了。当下便道:“过几日须得三位哥哥帮衬一回。一则请一位哥哥护着我那丫鬟去寻亲,二则长辈交代了差事,还须得另两位护送一程。” 马攀龙道:“可定下日子了?” “三、五日内吧,也不用送多远,只消出了直隶地界就好。” 马攀龙略略沉吟,正色说道:“兄弟既要帮衬,咱们三人别无二话,到时定拼了性命护佑陈兄弟周全。” 陈斯远抬眼观量,便知马攀龙大抵猜到了什么。于是干脆拱拱手,没再说旁的。 略略盘桓,陈斯远告辞而去。方才绕过安化寺,遥遥便见路边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又有侍卫模样的人物伫立。 陈斯远心下咯噔一声,当即便要调头,奈何回头便见来时路竟也堵着个提刀侍卫。 他才多大年纪?漫说是拼命,只怕一个回合便会被人斩落马下。形势比人强,对方又不曾用强,那莫不如看看情形。 须臾间骑马到得近前,果然那侍卫拦住去路,抬手相请道:“我家主人请这位入内叙话。” 陈斯远瞥了眼青呢马车,问道:“敢为贵主上下?” 那侍卫道:“你入内便知。” 陈斯远点点头,慢慢下马,那侍卫自马车后头寻了个马凳来,陈斯远踩着上去,掀开帘栊进得内中。 大顺此时早已量产玻璃,奈何平面玻璃质量不佳,便是用来做窗,也是寻了小巧的拼接了,少数大块平整的干脆做了镜子。 因是这马车两侧车窗虽是玻璃的,其上却雕了。陈斯远入得内中,便见一屏风横在中间。影影倬倬间其后端坐一人,旁边又有侍女伺候。 “坐吧。” 那人发了声,听声音倒是显不出年岁。 陈斯远干脆在凳子上与其相向而坐。不待其出声,那人又道:“我该叫你陈斯远……还是旁的?” 陈斯远拱手道:“晚生陈斯远。” “妙。”那人道:“往后可有打算?” 陈斯远苦笑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岂是我说了算的?” 那人朗声笑道:“识时务,不错。”顿了顿,说道:“孙广成后日出逃,那刘惜福过会子就死。你可想活命?” 陈斯远没急着回话,思忖半晌,说道:“我自问没贵人用得上的,是以贵人有话不妨明说。” “好,快人快语,拿得起放得下。”那贵人抬手接过婢女递来的茶盏呷了一口,撂下才慢悠悠道:“我可以让你还是陈斯远,孙广成一事牵扯不到你身上……只要你替我办一桩事。” 陈斯远也是光棍,干脆道:“还请贵人示下。” 那贵人叹息一声,说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你只需知道,许多家都与宁国府有营生往来,秦氏在此间居中奔走,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偏生去岁出了一桩事——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剪径强梁劫了财货扬长而去,我的人一日后才赶到,当场竟鸡犬不留,连是谁做下的都不知。” 戏肉来了!果然邢夫人说的更靠谱一些! 陈斯远心下急转,回想书中所载。貌似秦氏病重就在一年前? 陈斯远便问:“敢问此事是何时的事儿?” 贵人道:“去年八月初七。” 八月,秦氏九月病重……想必那批财货数目巨大,面前的贵人与其他家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得便是各方施压,秦氏承受不住,这才病重了一回? 就听那贵人说道:“这一年多各家查了几回,奈何半点蛛丝马迹也无。贾珍又带头认了亏空,此事才略略平息。只是我却不信那桩事是偶然!” 贵人忽而厉声道:“我的人进不得荣国府,听闻你如今帮衬着荣国府治丧?也不用你原原本本查出来,只消有些蛛丝马迹,我便放你远走高飞……如何?” 陈斯远心思电转,说道:“回贵人,贾琏刻下便在苏州,回程又路过扬州,我的底细只怕他一回来便能揭穿。且协理治丧,到发引之日也就完了……” 不待他说完,贵人便不耐烦道:“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啊?” 陈斯远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俄尔,贵人又道:“我知你顾虑……不过大可不必。我此时为你遮掩了,便是过后翻出来,这无凭无据的又有几人能信?你若是个聪明的,自然能保得性命。” 保得性命? 陈斯远暗自思忖……是了,这贵人话里有话,前头说只消蛛丝马迹,无需原原本本……只怕若自个儿真的知道了真相,这贵人第一个就要寻自个儿灭口! 想明此节,陈斯远别无他选,只得拱手道:“在下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便是为了你那小命,也要多用些心。去吧!” 陈斯远起身挑开帘栊跳下马车,一句话不说接了侍卫丢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石打马就走。 他心下翻江倒海,这回可好,想走都走不了啦! 先前还心存侥幸,只道胡莽不曾将自个儿交代出来,如今想来,只怕胡莽临死前什么都说了! 今日是初九,宁国府二十五日发引,留给他不过十六、七日光景。秦氏乃宁国府隐秘,又哪里是好探查的? 盘算了半晌,贾蓉、贾蔷不敢碰,宝珠那边厢总要等到发引后……那贾琏也不知何时回来,若到时自个儿还不曾查明线索,便被贾琏堵住……不敢设想! 陈斯远心中压抑,待醒过神来,便见街面上人头攒动,吆喝声四起,满是烟火气。 深吸一口气,嗅了一口肉包子滋味,陈斯远又舒然一笑。 左右这一世都是白赚的,能多活几年已然够本了。既然如此,倾尽全力一博就是了,便是死了又何妨?说不得一缕残魂飘飘荡荡又到了哪一处,就算没了大观园里的姐姐妹妹,有个石头里蹦出的猴子也是好的。 若无意外,大概是上架前最后一章。算算存稿十来万,上架爆更。 (本章完) 第77章 上架感言 第77章 上架感言 原本想的挺多,睡一觉醒来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反思了下,我大抵是求锤得锤。 开书之前下定心思,用政治、经济来诠释一遍红楼梦。这想法本来就不讨喜,起点看红楼的都是来看才子佳人的,又有几个想看背后的政治、经济逻辑? 有人肯定要问了,怎么用政治、经济诠释红楼? 嗯,比如贾琏说的‘二三百万的财’是怎么来的? 有人说是林家,那肯定不对。参看同时期乾隆盐案,抄家的几个官员家产才几万? 贾琏能从扬州带回来十几万银子就不错了,余下的多是林如海留给黛玉的孤本、善本。林如海也想的清楚,留给林家其他几房,黛玉怕是活不了;留给贾家,权当黛玉养育银子,真正的嫁妆是那一册册的孤本。 再比如‘香魂返故乡’真的是说香菱被夏金桂虐死了吗? 也不大对。香菱真被虐死,没生儿子的妾室直接就地掩埋了,根本不可能返故乡。有人说魂魄回了就行,这也不对。国人讲究落叶归根,所以湘西有赶尸,中原有扶棺千里,千里迢迢一定要把尸体送回家乡安葬,就怕在外头做孤魂野鬼。 明白了这两条再看,香菱的结局是不是另有说道了? 比如大司马贾雨村死皮赖脸跟贾家连宗……一个是新贵,一个日薄西山,贾雨村吃错药了?这话有没有可能是贾家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比如勋贵人家常用发家手段。书中贾家后期说连年灾荒,所以日子不好过。呵,可能吗? 大户人家最盼着的就是灾荒。有个词儿叫‘杀穷鬼’,富贵人家一边放粥做善事,一边高价倒卖粮食,低价购入田亩。田庄日常出息才几个钱?灾年杀穷鬼,操作好了可是能将家产翻一番的! 偏偏贾家越过越穷,这是因为什么? 再比如石呆子一案,看似贾赦脾气跟贾珍、贾政一样暴躁,将有点良心的贾琏打得下不来床。贾琏都成年了,来日是要袭爵的,且贾家这时日子不好过,为什么贾赦要费两万两银子去买二十把破扇子? 红楼一文,是写给当时的人看的。 或许当时的人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咱们作为几百年后的后人再去看,很多东西都觉着莫名其妙、云山雾罩。 真事隐、假语存。 我本想着抽丝剥茧,通过主角闪展腾挪一点点说出来。回头看看,想法挺好,但前头节奏乱了,大概是因为要表述的太多。 原本还满腹不甘,想着重写一遍这个故事。后来想了想,没必要,左右上架了能混点烟钱。 那就继续往下写吧,大概这是我最后一本红楼,往后还是去写历史吧。起码写历史文争议不会太多,也没那么多云红楼迷、明明自个儿一知半解还非要来做杠精。 且你摆事实、讲道理说了一大堆,他可能看都不看,张口就喷。 什么‘黛玉一回扬州,香菱就被收房了’,什么‘作者胃口真好啊,邢夫人五十多了也能下得去口’,什么‘我是来看爽文的,你就给我看这个?告辞!’,什么‘这诗也敢抄,作者胆儿肥了啊’,什么‘秦可卿好歹是十二钗,怎么能这么不堪’。 前面都怼回去了,单独说一下秦可卿。不论是原文,87红楼梦,秦可卿都是淫的,狗辈子成好女人了?书中只说是兼美,哪一句说是第一美女了? 最可气的还有人跟我扯‘秦可卿第一美女是官设’,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对了,还有人跟我杠,从秦可卿扯到杨玉环,问‘杨玉环是不是淫’。 郑重回答,没错,杨玉环就是淫,她在建国之前都不是什么好名声。至于现在风评为什么转了?大抵是zzzq,建国后才转的。什么zzzq,看看现在打权的那些就知道了。 红楼一文成书年代,名节可是大过天。一个跟公公搞在一起的女人,名声怎么可能好得了? 我写的是红楼同人,我不依着原著去写,非得迁就某些人所谓的‘大众审美’,那还是红楼同人? 这年头真是李鬼多了,李逵成了假的。 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也懒得卖惨了,反正后头要是不好看大家也不会订阅。晚上上架爆更4-5万字,转折肯定包含在内,自认为还算合理,是不是神转折大家看吧。 此致。 (本章完) 第78章 身后事(求订阅) 第78章 身后事(求订阅) 陈斯远被那烟火气一熏,霎时恢复清明。 查案一事且凭天命,若宝珠真个儿知道什么,好歹自个儿还能多活一些时日。只消留在荣国府中,那贵人便不敢动手。只盼着贾琏回来的迟一些,给自个儿留出一些时日挪腾,也好趁那贵人不备远走高飞。 余下又有几人要安置妥当了。邢夫人且不说,人家好端端的荣国府大房太太做着,便是再意乱情迷只怕也舍不得随了自个儿。先前给了两千两,又带其小发一笔,邢三姐的嫁妆算是攒了出来。如此,也算对得起邢夫人; 余下便是香菱……自个儿顺水推舟,逼得薛家将香菱送了来。她本是良家女,身世坎坷,自个儿若不管不顾走了,香菱说不得又得步上老路、重回薛家。依着呆霸王的性情,还有那后来的夏金桂,说不得香菱便会香消玉殒。 因是临行之际,总要将香菱安置妥当了。 回想红楼,好似其母尚在其外祖封肃家中寄居,日子过得并不如意。那封肃又住在何处来着?回想半晌,陈斯远想起来了,好似是如州封家村。 如今香菱户籍已落,来日使了银钱买来路引,干脆请好哥哥一路护送香菱往封家村去吧。 香菱一颗心都挂在自个儿身上,陈斯远总不好看着香菱没着没落; 剩下三位蓄意结交的好哥哥,自个儿无以为报,多给些银钱吧! 想明身后事,陈斯远又要应付眼前的官司——那孙广成跑路在即,转头回执就会跌得一文不值。 邢夫人倒好说,早早便将回执变现,如今早送去了邢家。那大老爷贾赦却是个贪心的,始终将回执捂在手里,也不知这几日脱没脱手。 是了,还有王熙凤。自个儿初来乍到,这位便宜二嫂子难得展露善意,总不好坑了人家。 拿定心思,陈斯远催马快行,一路到得荣国府。 随手将缰绳丢给门子余六,陈斯远边往黑油大门跑,边道:“且代我还了马匹,回头少不了你的好处!” 余六乐滋滋应下,却见陈斯远已然进了东跨院。 东跨院里,眼见陈斯远急匆匆进来,门子余六的亲哥哥余四顿时上来巴结。 “远大爷来了?” “大老爷可曾回来了?” “回大爷,大老爷方才往东府去了。” 陈斯远止步,扭头又奔宁国府而去。 自西角门进了宁国府,寻了管事儿的问询,才知这会子贾赦、贾政正在中路正房里与贾珍商议发引事宜。 陈斯远自仪门入内,再往后就不好走了,紧忙寻了婆子递话。那婆子往后头的内厅通禀了一声,得了王熙凤准许,这才回来引了陈斯远来。 内厅里,凤姐儿正与几个管事儿婆子盘账,眼见陈斯远到来,顿时笑道:“远兄弟今儿个怎么来了?” 陈斯远一路快步疾行,这会子额头见汗,只见其四下观量一眼,旋即拱手沉声道:“二嫂子,还请借一步说话。” 王熙凤一怔,摆摆手,几个管事儿婆子识趣退下,只留了个平儿守在身旁。 陈斯远上前几步低声道:“敢问二嫂子,那回执……可曾脱手了?” 王熙凤蹙眉回道:“前儿个打发平儿转卖给了孙记当铺……远兄弟怎么问起这个来了?莫非——” 凤姐儿是个伶俐周全的,略略思忖便猜中了几分。 却见陈斯远神色凝重摇了摇头:“如今还不好说,不过二嫂子既脱了手,那往后便无碍。”说罢又是一拱手:“兄弟失礼了,还须得往后头去寻大老爷。” 凤姐儿不敢怠慢,赶忙道:“那远兄弟快去。平儿,你送远兄弟一趟。” 平儿应下,快步引着陈斯远继续往后头去。 这内厅后头又有内三门、内仪门、内塞门,处处都有婆子把守,有了平儿引领,自是一路顺遂。若换做陈斯远自个儿,少不得还要抛费一些功夫。 闲言少叙,待过了内塞门,陈斯远径直寻了大老爷贾赦的小厮,低声与其耳语几句,便到得厢房偏厅等候。 少一时,大老爷贾赦挪步而来,进得内中眼见陈斯远急切,不由得蹙眉道:“远哥儿到底何事?怎地如此急切?” 陈斯远紧忙起身拱手:“姨父——”说话间瞥了一眼门口小厮。 贾赦会意,扭头观量一眼,那小厮便关了房门,又退出去几步守在房门前。 陈斯远移步上前,低声道:“姨父,那回执可曾出手了?” “嗯?”贾赦蹙眉道:“前几日本要出手,奈何忽有故旧寻来,我一时为难倒是拖延了下来……嘶——远哥儿,莫非那回执有……变故?” 陈斯远狠命一点头,说道:“今儿个外甥又去了浙江会馆一趟,孙师虽瞧着一切如常,可房里的小厮却露了行迹。外甥生怕此中有变故,这才紧忙回来告知姨父。” “到底什么变故?” 陈斯远却摇了摇头,咬牙道:“好歹曾为外甥塾师,为尊者讳,外甥不便言说……还请姨父见谅。”顿了顿,又低声道:“姨父,那回执再好,总要落袋为安才算稳妥啊!” 贾赦盯着陈斯远观量一眼,抚须颔首道:“远哥儿说得对,老夫不该太过顾念故旧情谊。”忽而扭身招呼一声,便有小厮推门入内。 大老爷贾赦吩咐道:“你往盛隆钱庄走一遭,与老掌柜的说,那事儿我应下了,今日便能交割!” 小厮领命而去。 待大老爷回转身形,再看向陈斯远,这目光中不禁多了几分欣慰。心下暗忖,这远哥儿倒是瞧着比琏儿更熨帖。 琏儿自小锦衣玉食,少了感念之心,替自个儿办个差事总要讨要一些好处。再瞧瞧面前的远哥儿,这吃过了苦头,稍稍得了恩惠,心下便记了自个儿的好儿。这不?稍有风吹草动就赶忙来报信,生怕自个儿吃了亏。 啧啧,谁承想这便宜外甥比亲儿子还妥帖?看来国子监一事不好拖延了,这几日先寻了那位陈家家主,先行给这便宜外甥转了暖籍才好。 心下这般想着,贾赦面上愈发和善了几分,上前拍了拍陈斯远肩头,笑眯眯道:“亏得远哥儿提醒,不然姨父还想着将那回执多捂几日呢。你这孩子怎地跑了一头汗?快擦擦去,如今天寒,免得着了凉。” 这突来的善意,惹得陈斯远心下莫名其妙。心下稍稍舒了口气,想着这一关暂且过了。只要贾家不亏钱,日后就算孙广成事发了,也牵连不到自个儿身上。 又想起几日不曾见过邢夫人了,陈斯远心下一动,拱手道:“姨父,外甥还须得去寻姨妈说一声。” 贾赦眨眨眼,道:“她又买了?” 陈斯远牵了牵嘴角,没言语。 贾赦顿时玩味起来。邢夫人有多少体己,贾赦可是知道的。前一回两千两,这一回只怕又是两千两,如此算来,这所得出息岂非不比自个儿少? 早知如此,当日回执到手就该尽快脱手,转头再买五千两的,这不就能赚个小两千两了? 贾赦心下懊恼,只觉得自个儿平白亏了小一千两银子,顿时兴致大坏,于是摆摆手道:“快去快去。” 陈斯远紧忙告退而去。 那贾赦懊恼一阵,又想起陈斯远是先行跟自个儿报了信儿,其后才去寻了邢夫人,于是心下顿时熨帖了几分。 却说陈斯远出了宁国府,自黑油大门进了东跨院。一路到得仪门前,与守门的婆子言语一声儿,不片刻便被丫鬟苗儿接了进去。 此时未时刚过,邢夫人小憩过了,这会子正在房中与嫣红、娇红、翠云几个妾室说着闲话。 听闻陈斯远请见,几个妾室极有眼力劲,忙起身告退而去。 三个妾室出得正房,遥遥便见陈斯远随着苗儿自抄手游廊而来,也不知说了什么,三个女子好一阵低笑,这才往厢房去了。 陈斯远过抱夏,转过屏风,抬眼便见邢夫人端坐软榻上,一旁还有王善保家的侍立。 陈斯远上前见礼,邢夫人强忍着心下思念,略略应答了几句。陈斯远便道:“外甥有要紧事禀报,还请姨妈屏退左右。” 邢夫人心下一荡,只当这哥儿又猴急了,暗自白了一眼,故作淡然吩咐道:“那你们先退下吧,王嬷嬷也去,我与哥儿说些体己话。” 王嬷嬷只道又是营生上的事儿,当下笑着应下,又欲言又止的瞧了陈斯远一眼,这才与苗儿、条儿退下。 人一走,邢夫人顿时变了脸色,面上挂着窃喜嗔道:“怎地这会子就来了?这两日我正要寻个法子将王嬷嬷打发了去呢。” 言语间双腿并拢,腰肢扭动,也不知是不安还是期许。 陈斯远眨眨眼,心说贾赦说不得过会子就回来了,他便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啊。 因是轻咳一声,上前低声说道:“寻你有正经事儿。” 邢夫人一早便将回执兑了银钱,是以陈斯远这会子只说正事儿。 邢夫人狐疑看过来,就听陈斯远道:“我被人拿了把柄,怕是一时半刻走不得了。” 走不得了?那岂不是好事儿? 邢夫人先是一喜,随即才恍然,这走不成……来日岂非要被琏儿拆穿了? 赶忙担忧道:“怎么回事?” 陈斯远摇了摇头,不想提那贵人。只道:“如今须得你帮着回想回想,去年八月里,可有要紧事发生?” 邢夫人蹙眉回思,半晌摇头道:“都只是寻常,哪里有要紧事……是了,老太太梦了一回老国公,倒是往西山去上了一趟香。家中人等都随着去了,顺道还在西山游逛了两日。” 陈斯远道:“那东府呢?” 邢夫人嗔道:“我又不是凤丫头,平素哪里会往东府去?” 陈斯远说道:“事关重大,你再仔细回想回想,尤其是有关蔷哥儿、秦氏之事。” 话音落下,邢夫人顿时目光中满是揶揄。 陈斯远哭笑不得,心说又不是自个儿要八卦。当下正色道:“性命攸关!” 邢夫人这才肃容回想,半晌方才摇头道:“知道的早就与你说了,旁的我也不知……凤丫头许是知道些,要不我寻了她来问?” 陈斯远心中领情,摇头道:“罢了,只怕问也问不出来,我自个儿想法子吧。” 眼见邢夫人挂心,陈斯远过去扯了她手儿揉捏一番,笑道:“莫问了,为你好,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可是你——” 陈斯远展颜笑道:“还不好说。就是这般,我先走了。” 邢夫人见他果然扭头就走,探手便要招呼,可话到嘴边又止住。待其转过屏风,这才赶忙吩咐:“苗儿,代我送送哥儿!” 外头苗儿应下,引着陈斯远快步而去。内中邢夫人一时也不叫人进来,只蹙眉怅然若失,想要帮衬陈斯远,却不知从何处着手。过得良久,暗啐一声‘冤家’,心下不知该不该去寻凤姐儿问问。 ………………………………………………………… 须臾光景,苗儿将陈斯远送到小院儿前,这才自个儿回返。 芸香便在院儿中踢着毽子,见了陈斯远赶忙来迎,随即告状道:“红玉姐姐今儿个昏睡了半日,如今还没醒呢。” 陈斯远想着今早红玉似乎有些鼻塞,便道:“许是着了凉,你观量着,若是一直不退烧就往前头请了太医来。”(红楼书中太医是尊称,御医也称太医。本书延续红楼行文特色。) “哦。”芸香告状不成,只得闷声应下。 陈斯远进得正房里,便见香菱捧着书卷自书房里来迎。 少女明媚皓齿,面上满是喜色。陈斯远笑了笑,探手招呼过来,扯了其手儿便道:“前些时日问你,你说过往的事儿都忘了?” “嗯。” 陈斯远探寻道:“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 一双灵动的眼睛眨了眨,不解地看向陈斯远。 陈斯远便道:“我待你如何,你还不知?到了我这儿不用藏着掖着,你若果然记得,我打发人去寻你父母去。” 香菱忽而目光盈润起来,先是眉头紧蹙,继而舒展开来,面上绽出笑意,竟好似梨带雨。檀口微张,低声说道:“许是还记得一些……大爷真个儿要问?” (本章完) 第79章 事发(求订阅) 第79章 事发(求订阅) 香菱被拐时已能记得些事儿,其后养在拐子家中,每每香菱说起爹、妈、自个儿的名字,便免不了遭了拐子毒打。 小小年纪,香菱又能如何?便只能暗自记在心里,其后再不敢在拐子面前说漏。 养到十二、三岁,香菱到了薛家。亏得薛姨妈、宝钗护佑,这才不曾被那薛蟠强占了去。可薛家自始至终都不曾过问香菱过往,只当她是买来的。 香菱吃一堑、长一智,素日里也不好提及此事。若不是意外落在陈斯远房里,只怕来日被那薛蟠收了房,其后夏金桂问及香菱过往,香菱还会摇头说‘忘了’。 只因若说了身世,香菱便不再是侍妾,倒成了能危及夏金桂主母之位的偏房贵妾。香菱又不是傻的,自是知晓那夏金桂满含恶意,她又岂会说出身世平白为自个儿招来杀身之祸? (妾室分别可详见作品相关。) 拐子不许她说,薛家不闻不问,实则香菱心下又何曾将过往忘却了? 先前她还想着,大爷待她极好,待来日收了房,再寻机私底下悄然与大爷说了……不曾想此时大爷便问将起来。 “许是还记得一些……大爷真个儿要问?” 陈斯远笑道:“我都问了,哪里还有什么真假?” 香菱仔细观量陈斯远一眼,略略沉吟便拿定了心思,说道:“大爷,实则我从前也是有家的——” 香菱娓娓道来,将家中情形,自个儿如何被拐,又如何到了薛家的事儿说了个清楚分明。 许多年不曾说过,一口气说完,香菱长长出了口气,蹙眉道:“也不知我被拐了后,家中又是什么情形。更不知还能不能见上爹妈一面。” 陈斯远听罢心思转动,面上认真说道:“我方才问你过往,盖因今日听一友人提及,说如州封家村封肃老员外有一归家女,名甄封氏,时常寻人念叨早年丢了个女儿,那女儿眉心生着一点胭脂痣,算算到如今也十来年了。” “啊?”香菱霎时掩口惊呼一声,面上惊喜交加,叫道:“那定是我妈妈!” 陈斯远颔首笑道:“我乍一听闻就想起了你来,如今听你这么一说,可不就对上了?” 香菱眼中沁出泪珠,一个劲儿的点头不迭。 陈斯远探手为其拭去泪珠,温声说道:“香菱可要去见见?” 香菱捂着嘴不迭点头,忽而又想起了什么,跟着便是摇头。 陈斯远道:“你这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究竟是想还是不想啊?” 香菱啜泣着道:“也,也不急在这一时,全,全凭大爷拿主意就是。” 陈斯远道:“问你主意,你反倒要我来拿主意。罢了,骨肉分离十一年,便是你不想着,你妈妈只怕心下也想疯了。待过上几日,我寻了人送你去如州可好?” 香菱听罢忽而神色骤变,眉头紧蹙观量陈斯远一眼,试探道:“大爷可是不要我了?” “这是什么话?” 香菱就道:“我爹爹也是有功名在身的,若真个儿回去了,只怕爹妈再不许我来寻大爷。大爷才智远胜于我,连我都能想明白的,大爷又怎会不知?” 谁说香菱呆的?她只是留在薛蟠身边才呆,这不伶俐得紧嘛? 陈斯远探手掐了下香菱的脸蛋,哈哈笑道:“我又哪里舍得下你?不过是有一桩事要你帮衬着办了,我实在是不得空。 再有,听闻你那外公封肃待你妈妈颇为刻薄。你便是去了也不急着认亲,私底下悄悄与你母亲见过了,再寻个法子将她接走。待办完了我交代的,你再领着妈妈一道儿回来。” 香菱连忙问其母情形,又问其父,陈斯远将知道的一并说了,顿时惹得香菱揪心不已。 再一思忖陈斯远方才所说,倒也算合情理。 香菱就问道:“那大爷要交代我做什么?” 陈斯远认真道:“此事隐秘,我留给你锦囊一枚,你接了你妈妈后打开来一看便知。”顿了顿,生怕香菱不信,他又低声嘱咐道:“此事涉及我往后功名,不敢大意。” 香菱顿时唬着脸儿点头连连:“大爷放心,我定会办妥当了!” 眼见她绷着小脸儿极为认真的样子,陈斯远顿时心下痒痒不已。心下暗忖,自个儿可算做了回好人吧……就是他娘的不知来日便宜了哪个贼厮! 罢了,眼下怕是不用自个儿张口,香菱心里也是千肯万肯的。可这之后呢?失了清白,难道让香菱给自个儿守一辈子寡?罢了,多想无益,只当是行善积德,总不能眼看着香菱这般的姑娘家落得个‘香魂返故乡’吧? 这会子香菱已然偎在陈斯远怀里,陈斯远笑道:“快擦擦,过几日领你们几个好生逛一逛庙会。采买一些物件儿,总要让你体体面面的去见母亲。” 香菱破涕为笑,认真点了下头。她四季衣裳不缺,唯独不能穿冬日里的大衣裳,略略盘算了下手头积攒的月例,想着也能买个鼠皮大衣裳,顿时雀跃不已,说道:“那,那我去与红玉、芸香说说去。” “去吧。” 香菱雀跃着出了正房,没一会子院儿中便传来芸香高兴的喊叫声。她们这等小丫鬟可从没休沐的时候,待年纪到了来了天癸,这才串换着有了几日闲暇。似这般跟着主子出去游逛庙会,莫说是她们,便是宝二爷房里的大丫鬟,一年也赶不上一回呢。 这日夜里,香菱自是尽心尽力,内中闺房之乐自不用多提。 转天陈斯远又去寻马攀龙等三位好哥哥,那钱飞虎便道:“陈兄弟不知,夜里有人闯进了刘惜福家里,不片刻捆了个结实塞进马车送走了。我见那几人身手利落,这才没敢跟上去。” 陈斯远悚然而惊,他昨日只顾着自个儿了,竟将此事忘了个干净。心下暗自警醒,赶忙说道:“四哥做得对。也怪我昨日没说清楚,那刘惜福不用盯着了。” 陈斯远说完又暗自思忖一番有无错漏之处,这才与马攀龙低声说了,请其再落一籍,顺便开出两张路引来。其后才恳求钱飞虎,待路引开出来,请其将香菱一路护送到如州。 三兄弟得了陈斯远恩惠,早思报还之事,钱飞虎当即拍着胸脯应承下来,只随后才惋惜道:“可惜喝不了二哥的喜酒了。” 徐大彪笑道:“四哥是念着喜酒啊,还是念着闹洞房?咱们兄弟来日方长,也不差这一顿喜酒。” 一旁马攀龙颔首连连。先前听陈斯远说得仔细,虽面色不显,马攀龙却也猜出此番事关紧要,不可轻忽了。 陈斯远又道:“二位哥哥也别想偷懒,待我那丫鬟走了,二位哥哥还得帮衬着兄弟办一桩事。”顿了顿,看向徐大彪道:“事成后,只怕哥哥也赶不及喝二哥的喜酒了。” 徐大彪洒然一笑,道:“那倒是正好,待我与四哥回来,让二哥补一顿也就是了!” 当下马攀龙张罗酒菜,四兄弟推杯换盏自是不提。 到得十二日这一天,陈斯远正在房中用晚饭,忽有婆子登门,说是前头大老爷有请。 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去到东跨院外书房里。 入内见得贾赦,便见其眯着眼神色难明。过得须臾才道:“姓孙的跑了。” 陈斯远沉默以对,只抬眼观量贾赦。便见大老爷贾赦是既庆幸、又后怕,待看向陈斯远,目光里竟满是欣慰,道:“还好哥儿提醒的早,不然我那五千两银子只怕也打了水漂啦。” 陈斯远拱手道:“姨父肯收留我,已是天大的恩德,外甥又怎敢坑了姨父?” “不错!哥儿是个感恩的。”顿了顿,贾赦思量着道:“只是有一桩,外头人问起,你只说我亏了……嗯……亏了一千两,旁的什么都不要说。” 懂了,这是怕惹火烧身。只是这般说法,让府中人等如何看自个儿? 好似瞧出了陈斯远的顾虑,大老爷贾赦又道:“府中都是自家人,自有我去分说,哥儿不用管。再有,你这些时日就好生待在家中温读功课吧。” “是。” 听他这般说了,陈斯远这才拱手应了下来。当下二人计议一番,贾赦这才打发了陈斯远回返。 果然不出所料,没两日便有好事者找上门来。 这日凤姐儿正在倒座三间小抱夏里打理荣府庶务,忽有平儿得了婆子禀报,转而与凤姐儿道:“奶奶,外头来了位徐掌柜,说是想要见远大爷。” 凤姐儿一怔,问道:“哪个徐掌柜?” 平儿回道:“说是外城开米铺的。” 那孙广成一跑,自是平地惊雷,反应过来上当受骗的豪商、财主捶胸顿足之余,报官的报官,私下找寻的私下找寻,本以为没人敢来荣国府生事,不想就来了个徐掌柜。 贾赦自是将此事与凤姐儿勾兑过了,凤姐儿只当陈斯远也是被那姓孙的给哄了,全然没想着二人竟是一伙的。 且不说此番托陈斯远的福小赚了一笔,单是冲着人家每隔几日就来帮衬着打理宁国府,凤姐儿就得转圜一二。 一旁的平儿试探道:“奶奶,可要请了远大爷来?” 凤姐儿两弯柳叶吊梢眉一竖,冷笑道:“不知所谓的东西,让前头撵了出去。再敢纠缠,一径叉出去!” “这……”平儿素来与人为善,正拿不准凤姐儿的心思。 就听凤姐儿又道:“还有,你与赖大交代一声儿,怎么处置先前都说好了的,事到临头又拿我来当挡箭牌,他这总管还能不能干了?” 眼见凤姐儿说的决绝,平儿这才应下,转头自去前头吩咐了。前头赖大得了信儿,再不敢推诿,三言两句将那徐掌柜说了个哑口无言,只得讪讪而去。 平儿观量了个真切,又见来人拜访大老爷贾赦,这才回来与凤姐儿报信:“奶奶,那徐掌柜的打发了。后头又来了个傅推官,瞧样子好似是来拜见大老爷的。” 傅试此人贾政门生出身,得了其保举这才任顺天府推官。这推官专管断案,孙广成一案牵扯数万银钱,顺天府本该派出衙役寻陈斯远过堂问话。奈何陈斯远托庇荣国府,那傅试又是贾政门生,这才亲自登门问询。 凤姐儿闻言笑道:“那就妥了。说来还是咱们当日舍了脸皮求肯远兄弟才应承的,过后发现不对又紧忙来提醒……这事儿要牵连到了远兄弟头上可就不美了。” 平儿笑道:“奶奶说的是,我瞧着远大爷也是个好的。” …………………………………………………… 过得一盏茶光景,便有丫鬟来寻陈斯远,说是大老爷有请。 陈斯远随着丫头去了东跨院外书房,入内观量一眼,便见大老爷贾赦正首端坐了,下头陪坐着个绿袍官员。 贾赦瞥见陈斯远,不待其见礼,便沉着脸随手一指道:“还不快见过傅推官?” 陈斯远赶忙先行与贾赦见了礼,这才朝着傅试拱手见礼道:“晚生见过傅推府。”(推府为推官雅称) 那傅试笑着起身虚扶了一把,观量一眼与贾赦道:“诶呀,贤甥一表人才,又是进过学的,来日必定金榜题名、飞黄腾达啊。学生贺喜将军啦!” 贾赦撇嘴道:“他读书读愚了,竟分不出好赖人来。傅推官快坐下说话,有什么话一并问了,便是有罪过也饶不得他!” 傅试道:“将军哪里的话?将军方才已然说明了,贤甥从不曾在外传扬,只在家中提了嘴。” 贾赦抚须颔首道:“不错,错非这混账行子错信了那姓孙的,我又怎会生生亏了一千两银子?” 陈斯远心下暗赞,大老爷这一手明骂实护的手段玩儿的娴熟啊。当下又是一揖到底,道:“千错万错都是外甥的错儿……傅推府,可要晚生过堂录下口供?” 傅试一摆手,笑道:“哪里用得着这般繁琐?此事本就与陈小友无干,来日本官补录一份口供就是了。”(中了秀才才能彼此称朋友,童生的话,秀才称其为小友,不拘年龄) 那贾赦故作唏嘘道:“傅推官不知,这混账行子自来了家中,我便没一日安宁。先是求了平安州节度使求了个保举国子监名额,跟着就亏了一千两银子……啧啧,便是琏儿也不曾让老夫这般操心过。” 傅试哈哈笑道:“将军这话言重了。” 贾赦这时乜斜一眼,朝着陈斯远冷哼道:“还杵着作甚?滚回去读书,不得我准许不许出府!” 陈斯远也配合,蔫头耷脑与二人作别,又佝偻着身子出了外书房。 遥遥听得身后贾赦道:“不提他了。来来来,我今日新得了个扇面,正要请傅推官品鉴一二。” 傅试极为上道,附和道:“哦?早知将军有此雅好,今儿个正好见识一番,哈哈哈……” 陈斯远在门前略略停顿,暗忖果然是‘士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啊!至于那些豪商?该找人的找人,该报官的报官,骗子做下的恶事,又与‘士绅’有何干系? (本章完) 第80章 吃味(求订阅) 第80章 吃味(求订阅) 却说这日临近申时,王夫人正要与薛姨妈、宝钗一道儿往贾母跟前去,便有赵亦华家的来递话。 那赵亦华家的心下本就记恨陈斯远,当下便慌张道:“太太,可了不得了,也不知那位远大爷招惹了什么官司。前头先是有个孙掌柜来找,跟着连傅大人也寻了过来。” 王夫人顿时蹙眉不喜,问道:“可知是因着什么?” 赵亦华家的道:“这,我却是不知了。” 有丫鬟忽道:“太太,我倒是听了一耳朵。说是先前远大爷那塾师乃是个骗子,骗了几万两银子,如今人跑得没了影儿,那折损了钱财的毫商可不就要来寻远大爷计较?” 陈斯远是大太太的外甥,王夫人恨屋及乌,自是也瞧不上陈斯远。闻言嗔恼道:“阿弥陀佛,怎地什么样人都住了家里来?说不得要与老太太说道说道。” 宝钗陪坐下首,闻言略略蹙眉,却不好说些什么。 薛姨妈先前被陈斯远噎得说不出话来,虽说过后陈斯远送了薛蟠回来,还将银子如数奉还,可薛姨妈何曾正眼瞧过此人? 因是也不替陈斯远辩解,笑道:“瞧着时候不早,咱们这就往老太太跟前去吧。” 王夫人颔首应下,当即领了丫鬟、婆子,一群人浩浩荡荡往贾母院儿而去。 她们来的稍早,又因李纨压了堂,是以王夫人入内便见三春、宝玉竟都在,这会子正与贾母说着顽笑话儿。 王夫人上前见了礼,各人寻了位置落座。说没几句话,王夫人就道:“老太太,今儿个媳妇倒是听了一桩事。好似大太太那外甥在外头招惹了什么官司,惹得连傅推官都登了门呢。” 话音落下,三春面面相觑,有心为陈斯远辩解,却因着不明缘由,一时间也不好开口。 宝玉却笑道:“妈妈说的我知道。” “哦?”贾母笑着看向宝玉,道:“连你都知道了?那你快说来听听。” 宝玉踱步笑道:“好似远大哥那塾师是个骗子,谎称自个儿是严抚台幕友,又用开埠往扶桑发海船为缘由,私下募集了几万两,转头人去楼空,听说外头那些亏了钱的都快找疯了。” “哦,原是这般。”贾母面上隐隐有些不喜。 那王夫人观量神色又道:“听说连大老爷也亏了银钱呢。”顿了顿,又道:“是了,好似凤哥儿也投了一千两银子呢。” 贾母沉吟不语,暗自运气。本就不待见邢夫人对贾赦唯唯诺诺,又一心贪鄙的德行。来了个外甥比邢夫人还要不堪,这等人岂能留在家中?不若趁早寻个由头打发了出去为妙,免得教坏了家中小辈。 贾母正要发话,忽听得外头环佩叮当,人还不曾转过屏风,那声音便银铃也似传了过来:“我怎么听着太太好似念叨了我一嘴?” 话音落下,王熙凤笑吟吟转过屏风,上前一一见了礼,这才起身道:“无怪今儿个一直喷嚏个没完,想来也是太太念叨的。” 贾母哈哈大笑,指着凤姐儿道:“正说你呢,听说你亏了银钱?” 凤姐儿眨眨眼,嗔道:“老太太哪里听来的?” 贾母也不点王夫人,只道:“还用人说?这阖府都传遍了。” 凤姐儿掩口笑道:“那不过是糊弄外头的说辞,偏老太太当了真。” 贾母讶然不已,道:“这说辞还有内外之分?” 凤姐儿上前笑道:“老太太不知,远兄弟自是被那姓孙的塾师哄了的,可远兄弟伶俐,前几日忽而窥破那人行迹,转头跑了一身汗回来,紧忙与大老爷、我都交代过了,说那回执尽快转手。 咯咯咯,说来我这一遭非但没亏,还赚了二百两银子呢。” 王熙凤话音落下,三春彼此观量一眼,纷纷暗自松了口气。贾母也笑着应下,暗忖还好撵人的话不曾说出口,不然传出去自个儿岂不成了是非不分之人? 那宝玉纳罕道:“这却奇了,凤姐姐分明赚了,为何偏要说亏了。” 不待凤姐儿答对,一旁的平儿就道:“宝二爷不知,这外头人亏了银钱,心下自然堵得慌。若传出去说奶奶不但没赔反倒赚了,说不得便有那起子眼红的小人传闲话,说咱们家与骗子勾连呢。” 宝玉这才恍然,合掌赞道:“原来如此,还是凤姐姐想的周全。” 荣庆堂复又其乐融融起来,独那王夫人虽面上噙着笑,手中佛珠却不停转动。 …………………………………………………… 后头小院儿里,可是有个祖传的小喇叭芸香在,但凡内外有什么大事小情传扬开来,转头便会被其传扬得四下皆知。 这陈斯远前脚才被叫走,后脚小丫鬟芸香便从外头媳妇子口中听了一嘴,旋即疯跑着回来叫嚷道:“不好啦,大爷出事啦!” 一嗓子叫嚷开来,红玉蹙眉不喜,香菱更是骇得掉了手中的鸡毛掸子。 红玉就教训道:“乱嚷嚷什么,怎么就不好啦?” 芸香道:“可不是我瞎说,方才听路过的张嫂子说,前头有个劳什子掌柜的来寻大爷要债,听说眼前连顺天府推官都登门了,说不得便要拘了大爷去过堂呢!” 香菱听罢,心下咯噔一声! 身为枕边人,香菱时而便与陈斯远朝夕相处。那陈斯远在外头一直绷着,回到家中难免略微松懈,因而时常蹙眉沉思。 香菱一直觉着大爷心中有事儿,偏她又不好问出口。如今听闻招惹下这般祸事,顿时慌了手脚。 那红玉却不然,她回思了一番,只觉这几日陈斯远沉稳从容,并不曾有过慌乱,想来理应无事? 因是上前便揪了芸香耳朵道:“这府中的婆子最擅嚼舌,你听了一耳朵就乱传,等大爷回来看我如何教训你!” 芸香嘟囔道:“那万一大爷要是回不来……啊疼疼疼——” “再敢乱说,仔细你的皮!” 话是这般说,红玉心下也难免忐忑起来。 芸香被教训了一通,委屈巴巴躲在一旁不言语了,只横眼气鼓鼓地瞟着红玉。 过得半晌,外头门声吱呀,红玉与香菱一道儿往外观量,便见陈斯远气定神闲踱步进来。 芸香眨眨眼,嚷道:“大爷回来了?诶?那岂不是说大爷无事?” 红玉恼道:“偏你听风就是雨!回头再寻你算账!” 当下三个丫鬟一并来迎,陈斯远见三人面上或是关切、或是纳罕,便笑道:“怎地这么瞧我?哦是了,想来定是芸香又传了瞎话。” 芸香委屈道:“我,我听张嫂子说的。” 香菱上前关切道:“大爷——” 陈斯远笑着颔首:“没事儿,本就与我无关,推府上门不过问问,往后也不用我过堂。” 香菱顿时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那就好,那就好。” 红玉笑道:“咱们大爷什么品格?那等作奸犯科的事儿可跟大爷无关!” 芸香也道:“正是正是,我方才就想说定是外头人冤枉了大爷——” “你几时说的?” “我,我还没来得及说嘛——” 吵吵嚷嚷,陈斯远心下放松,忍不住哈哈大笑,旋即扯着香菱往内中行去。 那芸香也顾不得红玉教训她,跟着进来不迭的问陈斯远缘由。陈斯远便大略说了说,方才说完,外头便有人叫门。 小丫鬟芸香跑出去迎,转头嚷道:“燕儿姐姐来瞧大爷啦!” 红玉闻言略略蹙眉,也回身去迎。过得须臾,便将柳燕儿引了进来。 陈斯远抬眼,便见柳燕儿面上慌张、眼圈儿泛红,入得内中也不施礼便急切问道:“哥儿,好端端的怎地惹了官司?” 陈斯远道:“无碍了,不过是被那塾师牵连了一回。”顿了顿,吩咐道:“你们三个也别杵着了,都下去歇着吧,我与燕儿说几句话。” 香菱、红玉不疑有他,情知这对曾经主仆情谊深厚,必有一些话不好与外人知道,便应声一并退了出去。 人一走,柳燕儿立马变了脸色,咬牙道:“怎会这样?” 陈斯远便道:“上回就与你说了,胡莽被人盯上,顺藤摸瓜盯上了孙广成。” 柳燕儿上前一步急切道:“那这般说来,咱们岂不是也——” 陈斯远默然颔首。 柳燕儿绞着帕子咬牙道:“既如此,咱们不若逃了吧!” “逃?往哪里逃?”陈斯远沉声道:“说不好听的,留在荣国府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出去了……说不得立刻横尸当场!” 柳燕儿唬得抖若筛糠,张口一股脑喷吐出各色扬州土话,什么‘瘪色’‘没治了老卵’‘挺尸’‘皮五辣子’,便是有些陈斯远都听不太懂。 大抵是骂那孙广成画饼不成,反倒将她给坑了去。 过得半晌,柳燕儿深吸一口气,问道:“哥儿,那现在该当如何?” 陈斯远悠悠道:“左右我费尽心力撇清了干系,咱们暂且无恙。那背后之人逼着我去查一桩事,不管事成与否,你那底子都不会被人揭破。我若是你,不如好生留在薛家。” 这话就是鬼扯,但凡贾琏从苏州回来,陈斯远身份揭破,那柳燕儿自然也就被窥破了真假。只是事到如今陈斯远自保都难,哪里还管得了柳燕儿? 说难听的,这女子但凡知道陈斯远谋算,必定要挟了,让陈斯远带着其远走。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危险,陈斯远又不是善男信女,心下顾念香菱这等好姑娘,又哪里会理会柳燕儿的死活? “就是这般?”柳燕儿狐疑不已。 陈斯远道:“背后之人让我查东府秦氏之死,你能使得上力?” 贾史王薛四大家虽说世代姻亲,薛姨妈虽说与王夫人是亲姊妹,可这中间又隔了府。平素王夫人隔三差五过去一趟,那薛姨妈只大祭时走动一回,算是尽了亲戚情分。 柳燕儿又是薛蟠的妾室,这都不止八竿子打不着了,除非柳燕儿做了薛蟠的正室,否则别想往东府去走动。 柳燕儿闻言纳罕道:“怎么跟东府秦氏扯上干系了?她都死了,还查个什么?” 陈斯远意味深长道:“你果然不知?” 胡莽身死之前一直跟柳燕儿有书信往来,陈斯远才不信柳燕儿什么都不知道呢。 果然,柳燕儿顿时默然了。半晌才道:“背后之人这般横行无忌,哥儿说那秦家到底藏匿了多少银钱?”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陈斯远道:“那银钱再多也与咱们无关,我劝你往后本分一些。如今只有留在薛家才能保住你。” 柳燕儿咬着下唇蹙眉观量陈斯远,说道:“我……先前也是被白的银子迷了眼,哥儿……你若有本事逃走,还请一定要带上我。” 陈斯远乐了,道:“往哪儿逃?那人权势滔天啊,外头撒下了天罗地网。莫说是你,连我都打算赖在贾家不走了。” “哥儿怕是哄我吧?” “爱信不信!” 柳燕儿还要说些什么,忽而听得外头芸香叫嚷:“大爷,大太太来啦!” 柳燕儿瞬间变了脸色,咬着牙随着陈斯远一道儿迎出门外去。 邢夫人果然领了苗儿、条儿来了,瞥见陈斯远身后的柳燕儿,邢夫人先是讶然,随即醒悟过来:是了,这外甥是假的,说不得这婢女也是假的。 当下皮笑肉不笑道:“哟,燕儿倒是顾念着哥儿,蟠哥儿也舍得放你过来?” 柳燕儿战战兢兢道:“回大太太,大爷不在家中,我,我听了信儿就慌了神儿,不管不顾就跑了过来。” 邢夫人哼哼两声,只当这柳燕儿定与陈斯远暗地里不清不楚,心绪忽而便古怪起来,只觉得那柳燕儿怎么瞧怎么不顺眼。 再瞥了陈斯远一眼,见其目光灼灼,邢夫人顿时心下一荡。 陈斯远此时拱手道:“姨妈怎地来了?” 邢夫人暗忖,那会子你可不是这样叫的……开口阴阳怪气道:“这不是听说你惹了祸事,我紧忙就过来瞧瞧吗?”‘不想早有狐媚子上门了’,自然,这后头的心里话没说。 陈斯远道:“姨妈进来说话。”顿了顿,又与柳燕儿道:“你快回吧,如今你是薛家人,往后还是少来寻我为妙。” 柳燕儿可怜巴巴屈身一福,道:“那哥儿保重,我回了。” (本章完) 第81章 铁槛寺(求订阅) 第81章 铁槛寺(求订阅) 这荣国府不好说,可在荣国府东跨院里,邢夫人总能做些主。因是前头傅试一来,邢夫人便得了信儿。乃至后头里头说了什么,都有小厮、丫鬟一并报与了邢夫人听。 她自是知晓陈斯远无恙,心下松口气之余,便忍不住要过来瞧瞧。 ‘外甥’沾了是非,自个儿这个做‘姨妈’的去瞧瞧怎么了?说破大天外头人也不能挑理! 心下思忖了一番,邢夫人便领了两个小丫鬟往后头来了,结果正撞见那柳燕儿与远哥儿自房里出来。 她心下吃味,难免就挂了脸色,是以落座后便绷着脸,唬得红玉、香菱以为大太太厌嫌了自家大爷呢。 陈斯远二世为人,自邢夫人那不经意的一瞥里,便窥出小儿女形态来。心下暗乐不已,这邢夫人是心里吃味了? 当下奉了茶水便道:“燕儿自小原本是外房丫头,后来继母苛待,将我身边的丫鬟尽数寻了由头赶了去,无奈之下我这才将她调进房里。本想着过几年收房的,谁知天有不测——” 这话潜台词是他陈斯远跟那柳燕儿可没一星半点的干系。 邢夫人默默运气,思忖了一会子果然听懂了,面上逐渐缓和下来。 因着房里几个丫鬟都在,有些话她不好说,便只能说些场面话。 “哥儿,方才我与你姨父问过了,说是此事就算了了。哥儿往后安心在府中读书,再不好去外头招灾惹祸。” “是,方才姨父也是这般吩咐的。” 邢夫人又道:“平安州节度的荐书不日便到,这优生不用考取,可哥儿也该多用心,免得来日降了监,惹得我与你姨父脸面难看。” 国子监坐监可是分院的,类似于差生班、普通版、清北班,每月有月考,每季有季考,月考头名积一分,优等的积半分,一年内能积累八分就能肄业。不够八分的,优等的升监,连续三回垫底的降监。降无可降直接开除。 此后或是等着授官,或是下场秋闱,不一而足。 陈斯远如今一心想着活命,哪里还去想什么国子监? 暗自观量邢夫人,见其说话之际也心不在焉,时不时便朝自个儿瞟上一眼。陈斯远心知肚明,这女子唠唠叨叨,实则不过是想多瞧瞧自个儿罢了。 陈斯远心下古怪,又极为熨帖。他依稀记得原著,只道邢夫人是个贪鄙蠢妇。如今看来,贪鄙是有的,蠢……也有些,可这等不用人负责,满心满眼都念着你,还要给你生孩子的女子,哪个男的拒绝得了? 或许有正人君子为之不耻,可陈斯远不是正人君子啊。 暗爽一番过后,陈斯远心下叹息,思忖着若来日果然不能逃出生天,不若再给这女人留些体己,也算自个儿不曾辜负了这一番情谊。 邢夫人絮絮叨叨说了半晌,茶饮了两盏,眼见天色不早这才领着丫鬟回返。临别之际还在门前回首盯了陈斯远一眼。 邢夫人走了,惹得陈斯远心下五味杂陈,好一会子不曾平复。 …………………………………………………… 外间风雨飘摇,荣国府小院儿里却难得闲适起来。陈斯远也不出门,某日干脆自提了楹联: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过得几日,邢夫人又寻了他两回,奈何每回王善保家的那老货都腆着脸不肯走。莫说是邢夫人,连陈斯远都愈发不待见那老货。 时日一晃而过,到得十七日这天,陈斯远果然领了香菱、红玉、芸香,借了荣国府马车,往那庙会寻去。 游逛了半日,众人纷纷尽兴而归。那香菱得了一件灰鼠皮斗篷,红玉、芸香各得了一副金包银的头面。 转天陈斯远便与香菱定下,二十二日一早送香菱往如州而去。 待到了二十一日夜里,本该是红玉值夜,也不知香菱如何分说的,夜里便换成了她。 仔细服侍着陈斯远洗过脚,香菱倒了水又给自个儿洗漱过。眼看要进东梢间,香菱又迟疑起来,转头儿寻了脂粉略略敷了,又在唇上沾了胭脂,这才噙着笑行了进来。 到得近前低低唤了声‘大爷’,陈斯远抬眼,二人视线交错,便再不说旁的。一时间交颈效鸳鸯、锦被翻红浪,自是不提。 待云收雨歇,眼见香菱又欺身腻歪起来。 陈斯远笑道:“你这是——” 香菱委屈道:“大爷……今儿个不若要了我。” 陈斯远怔了怔,强忍着心下激荡,抬手轻轻拍了她腰肢一下,笑道:“胡闹,你才多大岁数?还早着呢。” 香菱哼哼一声,径直趴在陈斯远胸口,幽幽道:“当日若不是太太、宝姑娘拦着,只怕早二年我便被人要了去……哪里就早了?”顿了顿,忽而抬眼道:“不知为何,想着明日便要启程,我这心下便很是不安……大爷,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这些时日二人时不时朝夕相处,陈斯远本就信任香菱。他在外间自是警醒不已,时刻遮掩了心下焦虑。可与香菱在一处,放松下来的陈斯远难免露出行迹来。 陈斯远眨眨眼,顽笑道:“是了,大爷缺银钱了,干脆将你卖了个好价钱。” 香菱怔了下,随即掩口痴痴笑将起来,道:“大爷这话才是哄人,我不信。” 陈斯远胡诌道:“那桩事牵扯前程,我又走不开,就只能靠你了。哎,想起来难免心下忐忑不安。” 香菱便正色道:“大爷放心,我,我就算拼了命也要办妥当!” 陈斯远笑道:“嗯,那就托付给你了。” 香菱应下,与陈斯远对视半晌,忽而又顽皮一笑,身子泥鳅也似一路下滑。 陈斯远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纳罕道:“怎么又来?” 香菱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明儿个……我就走了……左右大爷也要憋闷着……不若这会子放纵一回……” 陈斯远闻言便只好依着她。时而他抬头观量,便见:胭脂染就丽红妆,半启犹含茉莉芳。一种香甜谁识得,殷勤帐里付情郎。 俄尔,香菱道:“大爷可要换个法子?” “哦。” “哦?”香菱不解地眨眨眼,忽而想起往日书房教导,顿时嗔怪道:“大爷真坏!” 小院儿里一夜旖旎,可惜春宵苦短,转眼便到了天明。 清早红玉、芸香进来帮衬着香菱拾掇行囊,便见不拘是陈斯远还是香菱,都是一副不曾睡醒的模样。 小丫头芸香不曾多想,只当主仆情深,二人夜里说了半宿方才睡下。 待拾掇停当,陈斯远领着红玉、芸香,送香菱出了后门。那后门外早停了一架马车,钱飞虎一身劲装,另有两个雇请了的趟子手随行。 外人面前,陈斯远不好与香菱多说,便上前与钱飞虎低声交代。 这边厢几个丫鬟依依惜别,红玉还好,心下略略有些庆幸,倒是芸香哭成了小猫。 香菱素来和气,从不曾教训过芸香,便是她做错了事儿,香菱也只耐心教导,从不说一句重的。与之相比,红玉简直就是个大恶人! 如今温柔可亲的香菱姐姐走了,那红玉岂不在小院儿里称王称霸了?想到来日凄楚,芸香顿时泣不成声,上前扯着香菱道:“姐姐待寻了家人,一定要早些回来。” 香菱这会子也动了情,搂着矮一头的芸香,目光却瞥着陈斯远道:“嗯,我,我一准儿早些回来。” 此时陈斯远回转身形,香菱擦着眼泪将芸香放开。陈斯远自袖袋里掏出一枚鼓鼓囊囊的锦囊来,交在香菱手中,郑重嘱咐道:“接了你妈妈后再打开,切记切记!” “嗯,大爷放心。” 陈斯远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香菱刚要上马车,忽而想起了什么,转头将红玉搂紧,莺声燕语一般呢喃着嘱咐了一番。也不知她说了什么,红玉先是讶然,随即慌慌张张瞥了陈斯远一眼,跟着面上便腾起了红晕来。 香菱交代过了,转身便上了马车,旋即挑开车帘来与众人依依惜别。 陈斯远与钱飞虎道:“走吧。” 钱飞虎颔首,招呼一声,车把式抡了鞭子,马车辘辘前行,那香菱便一路回首观量着逐渐远去,直到掩于街角。 芸香这会子兀自还在啜泣,凑到陈斯远身边儿道:“大爷……姐,姐姐……何时回来啊?” 陈斯远玩味道:“快则三五个月吧。” 他没说慢则如何,因为除非出了天大的意外,不出意外的话,他与香菱这辈子也不会回来了。 就是不知来日自个儿是与香菱重逢,还是奔赴黄泉。 …………………………………………………… 转眼到得二十四日夜里,此时为伴宿之夕。 里面两班小戏、耍百戏的与亲朋、堂客伴宿,凤姐儿在内中事无巨细,一一料理。陈斯远坐镇前头向南大厅,或迎宾朋到来,或四下巡视。 贾珍走通了戴权的关系,到底赶在发引前给贾蓉捐了个龙禁尉的官儿。于是新制的铭旌上便书写着:大顺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 到得二十五日早间,吉时已到。 宝珠这才披麻戴孝出来,以未嫁女之礼摔丧驾灵,哭得撕心裂肺。 此时八公、贾家亲朋故旧纷纷随行送殡,大轿十来顶,小轿三四十,各色马车百余乘,算上前头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摆开来绵延出去三四里! 路上又有各家祭棚,这回连四王都派了人来路祭。行不多远,发引队伍忽而停下。陈斯远在当间,只遥遥瞧见有一大轿停在一处祭棚,旋即便有管事儿的慌忙来寻家中主人。 不一刻贾赦、贾政、贾珍等纷纷上前与轿中人见礼,说过几句话,又喊了宝玉上前。 陈斯远暗忖,那人定是北静王了。只可惜离得远,听不清此人声音,倒是不好判断此人是不是那日隔着屏风的贵人。 送殡队伍停了好半晌,众人才各归其位,复又启程。一路出了内城,外城又有贾政、贾赦、贾珍属僚设的祭棚,这回送殡队伍再不停歇,一路出了城门,径直往西而去。 陈斯远得了王熙凤之请,前后照应,忙得脚不沾地。行了半日,忽有管事儿的来寻,道:“远大爷,前头有地方歇脚,是不是问问二奶奶?” 陈斯远颔首,一拨马首兜转回来。先行问过邢夫人、王夫人等,二人都说不用歇息。陈斯远这才来寻凤姐儿,凤姐儿思量着道:“行了半日,想是有女眷要歇脚更衣的,咱们快去快回,待歇息过了快些追上也就是了。” 陈斯远应下,打发身边小厮四下问询,不一刻便有二十几驾马车往北而去,须臾便到了一处庄子。 陈斯远先行一步,打发管事儿的清场,将庄中男子尽数赶到后头,又派了小厮看顾着。 后头二十几驾车依次到得庄子里,丫鬟、婆子便搀扶内中女眷入屋舍内更衣。 陈斯远刚安顿好后头,转头回来便见宝玉、秦钟两个自凤姐儿马车里下来,与凤姐儿言语一声,便嘻嘻哈哈往四下游逛而去。 陈斯远遥遥盯着那秦钟,只暗忖此人到底知不知真相?瞧着这般没心没肺的,不像是知道啊。 待过得一盏茶光景,一应女眷尽数更过衣、解过手,陈斯远张罗着重新启程。一行加快速度,不一刻追上前头大队。 这下送殡队伍不再耽搁,一径往那铁槛寺而去。 陈斯远跟着安顿了停灵事宜,其后贾家众人都在铁槛寺安顿,唯独凤姐儿不便,早先与馒头庵说好了留出两间房来,便辞别了妯娌女亲,领着宝玉、秦钟往那馒头庵而去。 陈斯远眼见众人安顿了,一径往后头邢夫人安顿处寻去。入得内中,陈斯远只递了眼神,那邢夫人便心领神会,蹙眉嚷道:“走了一路险些颠散了架子,如今这身上哪一处都疼。王嬷嬷去打了热水来,苗儿往后头去看看饭食,条儿去寻了油纸来,我瞧那窗子冷飕飕的灌风。” 王善保家的、苗儿、条儿纷纷应下,起身各去打理。 陈斯远扭头见三人出去,紧忙到得邢夫人身前,将个纸团塞给邢夫人,低声道:“这东西偷着塞给宝珠,再替我传几句话。” (本章完) 第82章 坏你好事(求订阅) 第82章 坏你好事(求订阅) 陈斯远拢手耳语几句,那邢夫人听罢面色骤变,狐疑道:“你,你要做什么?” 陈斯远苦笑道:“做什么?保命啊。你放心,此事再如何也牵连不到西府,更牵连不到你身上。”顿了顿,又情真意切瞧着邢夫人道:“我什么样儿,太太难道还不知?” 邢夫人瞧着陈斯远模样,想着先前非但没坑了自个儿,反倒贴补了不少,这才凑够了邢三姐的陪嫁。虽说是个小贼,可待自个儿比旁人可是强百套。 心下不忍,邢夫人低声道:“今日发引,几百号人看着,这万一……” 陈斯远道:“我又不傻,哪里敢今夜就动手?你只消传了话将物件儿交给宝珠,余下的你就甭管了。” 邢夫人欲言又止,到底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外头传来王善保家的声音,陈斯远赶忙回座坐好,少一时又有管事儿的来寻,说是老太太不放心宝玉,要打发人往馒头庵去瞧瞧。 陈斯远起身告辞而去,出了铁槛寺,骑了马径直往馒头庵而去。 行在路上,陈斯远禁不住纳罕,与那管事儿的问道:“好好的庵堂,怎地起个名叫馒头庵?” 那管事儿嘿然一笑,说道:“远大爷不知,这庵堂本名水月寺,只因寺里的馒头做得好,这才得了个馒头庵的诨号。” “馒头?怎么个好法儿?” 管事儿的贱笑道:“肉馒头,可不就比素的好?” 陈斯远眨眨眼,明白了!却说那泰山之上庵堂无数,有才子往泰山一游,下山来于山门处题了‘虫二’两字。好事者百思不解,后得一儒生解读‘虫二乃风月无边也’,这才恍然大悟。 窥一斑而知全貌,泰山如此,各地又岂会幸免?明末至今已百年,人口滋生,又引土豆、地瓜、玉米之类的美洲良种广泛种植,径直导致大顺丁口爆表。这丁口多,女子自然也就多,便有那活不下去的径直将家中女儿送去了庵堂。 庵堂有香火旺的,自然就有冷清的。原本只几个姑子还能勉强过活,忽而变成几十个姑子,这该怎么活下去? 为了一口饭,便有庵堂中的姑子暗中操持皮肉生意。有了开头,后续的思路就放开了。有那带发修行的姑子,有渤泥、暹罗来的番邦姑子。 听闻有庵堂专门做一门营生,十几岁的妙龄小尼姑随你领家去,生了孩儿再给庵堂一笔巨资;生不出孩儿来,庵堂过半年再给你换一个小尼姑。 想那管事儿的淫邪一笑,陈斯远便暗忖,只怕这馒头庵里的肉馒头也是‘虫二’啊。 寻思间到得馒头庵,与守门的姑子言语两句,陈斯远便被姑子引着往后头去。 到得静室前,姑子报了号,内中房门推开,陈斯远一眼便瞧见王熙凤正与个老尼姑说着什么。 是了,此一回岂不是老尼姑用激将法引得凤姐儿从此包揽邢讼? 自对那邢夫人有了重新认知,陈斯远再不敢依着书中记载去看人。且他到得荣国府,这凤姐儿可是少有对他有善意的。 念及自己或许时日无多,陈斯远便生出行善积德的心思来——死后能转生此间,说不得连阴曹地府都有呢,谁敢大意? 见陈斯远到来,王熙凤起身来迎,笑道:“远兄弟怎地来了?” 陈斯远笑道:“回二嫂子话,老太太、太太放心不下宝兄弟,我便请命来瞧上一眼。” 凤姐儿就笑道:“他们小哥俩这会子不知哪里耍顽去了。” 说到此节,陈斯远本该往后头去,可他却大咧咧扯了凳子落座,笑着抱怨道:“这一日来回奔波,刻下口渴的紧,兄弟厚颜问二嫂子讨一盏茶水喝。” 凤姐儿掩口笑道:“莫说是茶水,便是远兄弟要饮琼浆,我都得思量着给远兄弟寻了来。”顿了顿,吩咐平儿去沏茶,凤姐儿这才道:“亏得有远兄弟帮衬着,不然还不知忙成什么样呢。” 陈斯远道:“二嫂子哪里的话?我私下与几个丫鬟还说呢,二嫂子生得单弱,东西二府事情又多,亏得二嫂子好大精神,竟料理了个周全。这但凡差上一点,早累得不知如何了!” 这话正戳中了凤姐儿得意处,禁不住掩口咯咯笑道:“诶唷唷,远兄弟也会顽笑话儿。不过是内宅里的杂务,我不过是起点早、贪些黑,多费些心力罢了,只怕是换个人来也能周全了。” 平儿此时递了茶水来,陈斯远接过来扭头笑道:“二嫂子这话往外头说去,看看哪个敢真个儿信了!” 凤姐儿又是一阵得意,禁不住面容愈发和善。 此时陈斯远呷了口茶水,乜斜一眼那老尼姑,说道:“二嫂子也累了,这位法师若是无事不如自去。” “这……”净虚老尼讪笑道:“这位大爷,贫尼的确还有些话与二奶奶说。” 陈斯远纳罕道:“不过借了两间房,便要寻二嫂子来打秋风?” 此时凤姐儿接茬道:“哪儿是打秋风啊,她是有旁的事儿求我。”当下便将张金哥一事儿说将出来。 待陈斯远听得李衙内之名,顿时蹙眉不喜。 凤姐儿精擅察言观色,见此忙道:“远兄弟忽而蹙眉,可是——” 陈斯远道:“不瞒二嫂子,前几日我倒是与那李衙内做过了一场。” “啊?” 陈斯远鬼扯道:“二嫂子不知,兄弟这些时日结识了几位兄长,几位兄长意欲开一家镖局,寻了牙人往衙门疏通,不料便被这位李衙内生生坑了几百两银子。” 陈斯远添油加醋,将马攀龙被坑一事说将出来。临了才道:“那姓李的不过是个舅子,欺行霸市、作奸犯科,便是有人护着,来日也难逃律例。” 陈斯远不知,他来的正是时候,方才那会子净虚老尼还不曾用激将法。 此时他说罢,凤姐儿顿时乜斜瞥了净虚一眼,说道:“我就觉着好事一准儿不会来寻我。今儿个若信了你的话,给那劳什子李衙内办了此事,来日坏了事岂非成了我的罪过?” 净虚慌了,忙道:“这,二奶奶,不至于,不至于啊!” 王熙凤可是个人精,她越是慌乱,凤姐儿反倒心下越起疑。当下赶苍蝇一般摆摆手:“莫说了,此事我只当没听过,你且下去吧。” 净虚怔住,偷窥了陈斯远一眼,又不敢表露怨恨之意,只得叹息一声、口诵佛号告退而去。 老尼一走,陈斯远收回目光道:“瞧着这老尼好似想拿二嫂子当枪使啊。” 凤姐儿冷笑道:“她存的什么心我还不知?想瞎了她的心,凭她如何混淆是非,我还能让个老尼哄得给人做了筏子去?” 陈斯远笑道:“就是这个理儿!” 顿了顿,陈斯远将温热茶水一饮而尽,起身道:“老太太还惦记着,我须得去瞧瞧宝玉了。” 许是因着先前那一番夸赞称了凤姐儿的心,她也顾不得劳累,起身道:“你哪里知道宝玉往何处去了?走,咱们一道儿瞧瞧。看时辰也不早,合该洗漱歇着了。” 二人出门,自有丫鬟打了灯笼,又有丫鬟、婆子随行,浩浩荡荡往一旁静室寻去。谁知平儿上前叫了门,内中虽亮着灯火却无人应声。 凤姐儿生怕宝玉出事,紧忙让平儿开了门,众人入内观量,便见炕上被褥凌乱,唯独不见宝玉、秦钟身影。 凤姐儿顿时急了:“快去找,可不能让宝玉丢了!” 陈斯远忽而心下一动,想着此时好似……秦钟寻那智能儿厮混,宝玉随在后头拿了个正着? 先前坏了老尼好事,如今何不一并将那几人的好事也坏了去?便是来日宝姐姐、林妹妹有一星半点因着此事与宝玉生怨,自个儿都算功德无量啊。 当下陈斯远也道:“二嫂子,许是宝兄弟往后头耍顽去了,咱们也去寻寻。” “走!” 丫鬟、婆子四散开来,陈斯远亲自提了灯笼,王熙凤身边儿只一个小丫鬟丰儿随行,这三人径直往后头寻来。 到得一处房外,便听得内中男男女女嘀嘀咕咕,跟着又有女声惊呼起来。 凤姐儿、陈斯远纷纷驻足,彼此观量一眼。陈斯远便思量着道:“二嫂子,这馒头庵在外名声可不大好……堪比泰山上的庵堂啊。” 凤姐儿顿时心下一惊。那宝玉可是老太太的命根子,这才多大年纪,若被小尼姑哄得知了人事儿,事后老太太还不得与凤姐儿没完? 凤姐儿顿时唬着脸儿、咬着银牙骂道:“想瞎了心的浪蹄子,远兄弟只管踹门,我倒要看看哪个生出这般熊心豹子胆来了!” 陈斯远暗喜着应了一声,上前一脚将门踹开,旋即提着灯笼大步流星进得内中。 凤姐儿略略犹豫,也紧随其后跟了进来。入得内中,借着那灯火一晃,凤姐儿顿时傻了眼。 只见床榻上,智能儿只将僧衣掩在胸口,那秦钟浑身一丝不挂,手中更是扯着一条汗巾子。 再看宝玉……宝玉还好,只是腰间汗巾子不知怎地到了秦钟手中。 陈斯远故作傻眼,叫道:“这……这这……” 凤姐儿也是没眼看,避过头去紧忙往外就走。后头的丰儿只隐隐约约瞧了一眼,顿时惊呼一声。 说来也巧,正有两个婆子往别处寻过来便往这后头寻来,便听得内中陈斯远顿足怒骂:“伤风败俗、斯文扫地啊!” 说罢气哼哼铁青着脸摔门而出,不片刻又有智能儿裹了衣裳哭着跑出来。 凤姐儿气得胸口起伏连连。这一路上她只当宝玉、秦钟两个还小,一直留在自个儿车上。如今再看,哪里还小?瞧那情形,只怕早就知了人事儿! 还……还不知廉耻的两人与那智能儿一道儿! 想着说不得两个小的过后不知怎样在心里亵渎自个儿呢,凤姐儿顿时直犯恶心! 此时平儿领着几个婆子循声而来,到得近前忙问:“奶奶,宝二爷寻见了?” 凤姐儿冷着脸不言语,陈斯远更是咬牙一言不发,平儿顿时心下没了谱。 过得须臾,凤姐儿蹙眉吩咐道:“去两个人,给钟哥儿、宝玉穿了衣裳……送回静室去,再多留人手仔细看好了。” 此时身后房门推开,宝玉系着汗巾子,瞧了冷着脸的凤姐儿与陈斯远,忽而恍然道:“凤姐姐只怕是误会了,我……” 凤姐儿哪里肯信?她素来只信自个儿亲眼瞧见的。当下便打断道:“宝兄弟往后去哪儿须得提前招呼一声,免得大家伙牵肠挂肚。我这会子头疼的紧,就不多留了。” 说罢递了个眼神给陈斯远,二人随即并肩而行。 少一时,不待两个婆子进去,那秦钟已然披了衣裳出来。宝玉顿足道:“我这回可被你害死了!” 秦钟也是脸色难看,反唇相讥道:“若不是你来了,他们又怎会来?” “你——”一句话怼得宝玉哑口无言。只道:“咱们过后再算账!” 不提这对契兄弟如何计较,却说陈斯远与凤姐儿转过月洞门,凤姐儿放缓脚步,叹息一声道:“还道他们是个小的,原来却是我想差了。”顿了顿,吩咐平儿道:“与丫鬟、婆子招呼了,今日之事不许外传。否则谁传出去,我打谁板子!” 平儿应下。 陈斯远低声道:“二嫂子,老太太那边厢自当遮掩,只是太太那边……如何说?” 是啊,宝玉做出这等混账事来,不告诉贾母也就罢了,总不能连王夫人也瞒了去吧?不说旁的,单是秦钟拐带坏了宝玉,那秦钟往后就不能再来家中。且宝玉已知了人事儿,往后姐姐妹妹须得避讳些。 王熙凤虽读书不多,却也知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道理。而今想来,古人诚不我欺! 这般想着,王熙凤就道:“别人暂且瞒着,我打发人与太太提提。” “好,”陈斯远应了一声,又道:“那秦钟不大妥帖,夜里二人又凑在一处……我看不如都送回太太处?” 王熙凤略略思量,便点头应承道:“还是远兄弟思虑的周全,就这么办!” (本章完) 第83章 盗人(求订阅) 第83章 盗人(求订阅) 凤姐儿拿定心思,又一时间蹙起眉头来。那宝玉仗着老太太宠溺,素来都是‘混世魔王’,前头便偏要随着自个儿来,如今违了他的心思,岂不是要闹将起来? 陈斯远察言观色,低声道:“二嫂子,干脆我推说太太不准宝玉留宿馒头庵就是了。” 凤姐儿顿时舒展眉头,熨帖道:“只可惜远兄弟来日是要考功名的,不然我倒是想请了远兄弟来做个大管家。这事事周全妥帖,便是那赖大也多有不如。”说罢又掩口道:“坏了,这般说话好似糟践了远兄弟。” 陈斯远哈哈一笑,摆手道:“二嫂子素来赤诚,做兄弟的又岂会斤斤计较?” 凤姐儿颔首,转头道:“平儿——”凤姐儿将平儿叫过来,附耳耳语几句,直把平儿听了个瞠目结舌。 交代过了,凤姐儿道:“可记下了?过会子你随着远兄弟走一趟,仔细在太太跟前分说了。” “是。” 一行人回到前头,凤姐儿观量着静室又是蹙眉不喜。 陈斯远便道:“此情此景,我倒是想起了泰山山门旁题的‘虫二’两字。” “虫二?”王熙凤不知典故。 陈斯远便解释了一番。这不解释还好,王熙凤听罢了顿时愈发腻烦。那智能儿与秦钟、宝玉……这馒头庵还能是清净之地? 错非这些时日凤姐儿操持劳累,夜里睡不安生,加之小日子绵延七、八日还不曾走干净,凤姐儿真想立时回返铁槛寺去歇息。 少一时,宝玉、秦钟一道儿进来。宝玉自觉无错,只仰头眉头紧蹙;一旁的秦钟垂着脑袋,一时间也不敢抬头看人。 陈斯远就道:“太太放心不下宝兄弟,又念着二嫂子这几日太过操劳,便打发我来请宝兄弟回铁槛寺歇息。” “可是……” 宝玉才张口,陈斯远就板着脸道:“我也是听太太的吩咐行事,有什么话宝兄弟尽管与太太分说。时辰不早,我看咱们这就走吧。”起身走了两步,又瞥了秦钟一眼:“你也回去!” 陈斯远生得端正,这会子故作嗔怒,瞧着真个儿正义凛然。只乜斜一眼,便催逼得秦钟不敢对视,垂着脑袋闷声应下。 那宝玉又看向凤姐儿,凤姐儿心里正恶心着呢,哪里会理会他? 宝玉此时想着,左右自个儿无事,倒是钟哥儿的事儿传扬出去,往后在不好来往了。 当下外头摆了马车,平儿领着宝玉、秦钟进得车里,陈斯远翻身上马,领着人径直往铁槛寺而来。 须臾到得铁槛寺,陈斯远又带人到了王夫人房前,只与婆子交代‘人领了回来’,旁的自有平儿代劳。 当下陈斯远在外等候,过会子须得将平儿再送回去。 却说王夫人房里,丫鬟正服侍着王夫人卸了头上银饰,忽而婆子来报,说是陈斯远将宝玉领了回来。 王夫人纳罕不已。今儿个白日里宝玉闹腾着跟在凤姐儿身边,夜里也吵嚷着要随凤姐儿去水月寺,怎地这会子回来了? 当下出了卧房来见,旋即便见平儿领了宝玉入内。平儿上前见礼,道了声‘失礼’,上前低声耳语几句,直把王夫人听了个目瞪口呆! 宝玉……竟干出这等没起子的事儿来? 平儿退后一步道:“我们奶奶吩咐了不许外传,往后还要太太自个儿拿主意。” 王夫人气得胸口起伏连连,遥遥瞥见秦钟在外头晃荡,强忍着怒气道:“我这房里逼仄,只怕不好再多留人。来个人,将钟哥儿引到蓉哥儿、蔷哥儿房里去。” 自有婆子应了,出来领着秦钟去寻贾蔷、贾蓉。 平儿交代过了,也屈身一福退下。宝玉便上前道:“这回是鲸卿——” 王夫人陡然拍案:“混账行子,你还敢提他!” “太太——” 王夫人气得掉了眼泪:“我早就知你是个孽胎祸根,却想着四十多岁只你一根独苗,一味惯着你,又有老太太百般宠溺。我寻思左右你还小,本性不坏,待长大了再行管教也不迟。你……谁知你竟是个这般模样!” 宝玉急了,上前辩解道:“妈妈误会了,全都是秦钟与智能儿,我,我是见秦钟悄悄溜出去必有古怪,这才跟着追了进去。谁知才吓唬了那二人,后脚二嫂子就带人寻了过来!” 王夫人素知错非事关重大,凤姐儿绝不会连夜请了人将宝玉送回来,既然平儿说得笃定,又是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可能看错了? 王夫人摇头道:“我只问你一句,你,你怕是早就知了人事儿吧!” 一言既出,宝玉错愕着说不出话来。 这人事儿……他自是早就知晓了。两年前睡在秦可卿房里,一场旖梦走了精,转头被袭人摸了个正着,顺势便与袭人成就了好事儿。 宝玉养在深宅内院,向来不会扯谎,如今王夫人这般问了,他哪里敢回话? 真个儿回了,只怕转头袭人就要被撵出府去! 王夫人见此,哪里还不知宝玉行迹?当下拍案连连,痛心疾首道:“过往老爷要管教你,我还拦着,如今看来却是我错了。来人,快去叫老爷来,这孽胎祸根我管不得啦!” 宝玉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抱了王夫人腿哭道:“妈妈饶我一回,不可告诉老爷啊。老爷若是得知了,儿子哪里还有命在!” 宝玉一时间痛哭流涕,赌咒发誓再也不犯,王夫人只呜咽哭泣,却再不提去寻贾政。 内中母子二人如何计议暂且不提。 却说陈斯远将平儿送回馒头庵,打马回来,急切便要去寻邢夫人。奈何此时夜已深沉,只怕不便相见。 正茫然无措之际,忽有苗儿寻来。 因着贾家宗亲来的太多,是以这会子陈斯远只分得了一处耳房。听得叫门声,陈斯远开门将苗儿请进来,那苗儿屈身一福道:“大爷,我们太太让我告知大爷,说都妥当着呢,叫大爷不用挂心。” 意思就是,那东西与话都递给宝珠了? 陈斯远心下稍定,笑道:“多谢苗儿姑娘告知。”又问:“姨妈明儿个可要回返?” 苗儿就道:“要回的。不过这边厢也要留人,大抵是二奶奶留下坐镇。呀,说不得远大爷也要一并留下来呢。” 陈斯远笑着说:“我大抵要多留一日,后日好友成婚,不好错过了。” 苗儿抬眼盯着陈斯远,不知为何,忽而羞得垂下螓首来。陈斯远此时无心忖度着丫鬟想的是什么,只道:“夜深了,苗儿姑娘快去回话吧。” “嗯,”苗儿屈身一福,又犹豫着道:“往后大爷叫我苗儿就是了。”说着一甩发梢,抬手遮了脸面羞答答而去。 陈斯远随手关了房门,返身端坐床头暗自思忖:那宝珠也不是个傻的,想来会顺遂吧? 灵堂里。 贾家宗亲各去安置了,只宝珠与几个仆妇留下来守灵。 依着规矩,宝珠须得守足了三日法事。这会子宝珠已然拿定了心思,不拘如何,明儿个便与贾珍说,自个儿要留在铁槛寺为‘义母’守着。 可先前那西府的大太太莫名其妙来了一遭,还偷偷塞了物件儿,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那物件儿不好露出行迹,宝珠便将其掖在腰间。此时眼见四下仆妇困倦的点头连连,她便悄然背转身形,缓缓将物件儿自腰间掏出。 那物件儿是油纸裹着的,展开来内中是一些白褐色粉末,另有绢布裹着两枚药丸。宝珠依言屏住呼吸,赶忙将东西重新缠裹了塞回腰间。 暗自思忖着,这东西果然有用?的确会有人在后头接了自个儿?自个儿这一出去又是死是活? 忽而拳头攥紧,想着留在铁槛寺里也不过是拖延时日,对方费了这般大心思,连西府大太太了请了来说项,自个儿何不赌上一把? …………………………………………………… 至次日一早,贾母、王夫人一应人等回返,宝玉自然随行其中。倒是那秦钟留了下来……好歹也是姐弟,秦家总要留个人下来看着法事。 果然与苗儿说的一般无二,凤姐儿留下来坐镇,因着铁槛寺空置了屋舍,便从馒头庵紧忙搬了回来。 这一日陈斯远早间跟着忙乱一阵,中午窥得空隙,推说四下走走,便从铁槛寺出来。行不多远,闪身便进了后头的树林里。 陈斯远踱步而行,四下找寻踪迹,忽而听得头上枝叶摇动,抬眼便见马攀龙与徐大彪自树上跳落下来。 陈斯远上前见礼:“见过二位哥哥,两位哥哥昨儿个夜里——” 马攀龙摆手道:“咱们混行伍的,风餐露宿本是平常。远兄弟,那人可找见了?” 陈斯远点头,蹲踞下来,拾了树枝便在地上画将起来。随即指点着道:“灵堂在此,她在西北角歇息,二位哥哥便在此处接应了。” 马攀龙道:“墙高一丈,亏得咱们预备了飞爪,只是女子体弱,说不得须得让大彪翻进去帮衬一把。” 陈斯远道:“二位哥哥接了人,依计行事。”顿了顿,又道:“明儿个我代五哥好生喝一顿喜酒。” 徐大彪撇嘴道:“这事儿还能代?少不得回来再补了。” 三人计议停当,马攀龙、徐大彪掩去身形,陈斯远踱步自林中出来,又回了铁槛寺。到这日下晌,陈斯远寻了个空去见王熙凤。 见面便拱手道:“先给二嫂子道个恼,只因后日乃是好友婚期,是以特来与二嫂子说一声,只怕我明儿个一早就要回京师。” 王熙凤笑道:“这事儿都赶在了一处,也难为远兄弟这会子才说。说来本就是我求着远兄弟帮衬,这道恼的话以后少提。回头儿等你二哥回来,咱们一道儿请了酒席好生谢过远兄弟。” 陈斯远笑道:“那就等着二嫂子请酒啦。” 话已递到,陈斯远略略盘桓便告辞而去。 到得这日夜里,一切相安无事,陈斯远回了耳房里歇息。又怕自个儿夜里睡不安稳,再误了时辰,于是便寻了个婆子,使了三钱银子,让其明早卯时来唤自个儿。 婆子喜滋滋应下,陈斯远关了房门长出一口气。万般算计,却比不得天意。夜里究竟如何,且看天意吧。 …………………………………………………… 灵堂。 宝珠跪伏火盆前,时不时丢一把纸钱入内。因着贾家众人大多回返,灵堂里也无人看顾,那留下来的仆妇免不得懈怠了许多。 今儿个一早宝玉已与贾珍说过了,贾珍劝慰几句,见宝珠执意留下,只好遂了其意,少不得留了几个仆妇看顾。 夜色深沉,宝珠心下愈发忐忑。约莫着寅正已过,宝珠窸窸窣窣起了身。因着跪伏久了,双腿酸麻一片。 略略活动了,又重新跪伏下来。有仆妇听见响动,见宝珠只是略略舒活筋骨,便合眼继续瞌睡。 宝珠悄然自腰间将物件儿取了,先行将那漆黑丹丸含在舌尖下,又将整包的白褐色粉末丢在了火盆里。 异样的香味自火盆里蔓延开来,宝珠赶忙屏住了呼吸,心下怦怦乱跳,却不敢动弹一下。 好在那异香来的快,散的也快。宝珠憋不住气,张嘴小口呼吸,见果然并不曾着了道,这才逐渐放下心来。 待过得一刻,灵堂里忽而有鼾声响起。宝珠试探着叫道:“刘嬷嬷?郑嬷嬷?” 回应她的只是一阵阵的鼾声。宝珠再不敢停留,起身拾了件婆子的外衣裹在身上,快步自灵堂行出来。摸黑悄然转过灵堂,不一刻到得西北墙角处。 黑漆漆一片,宝珠四下观量也不见行迹,忽而想起邢夫人交代,便轻轻咳了几声。 外头有鸟鸣回应,宝珠又是咳嗽两声。但听得啪的一声,一物勾住墙头,眨眼间便有个人影大鸟也似自墙头飘落下来。 宝珠骇得倒退了两步,那人蒙了脸面,只低声问道:“宝珠姑娘?” 宝珠赶忙点头,又道:“是,是我。” “快走!”那人鸟鸣一声,那墙头的飞爪便落在院中。随即宝珠拉住绳子,那人手推肩扛,总算将宝珠送了上去,随即一道儿翻过墙头,眨眼间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本章完) 第84章 造衅开端实在宁(求订阅) 第84章 造衅开端实在宁(求订阅) (此章为宝珠视角,不代表全貌。) 卯时。 外头天色依旧黑漆漆,陈斯远早已醒来。略略等了须臾,便听得脚步声渐近,随即婆子道:“远大爷醒来了?” 陈斯远道:“这就起了。” 婆子道:“大爷可要用早饭?不过早饭须得再等半个时辰。” 陈斯远道:“不吃了,早些走,说不得晌午就回京了,到时候再吃也是一样。” 婆子不再多话,进来掌了灯火便退了出去。 陈斯远快速穿戴齐整,那婆子又送了热水来,陈斯远胡乱洗漱一通,随即昂首快步出了门。 因着昨日交代过,是以前头早就备好了马匹。陈斯远接了缰绳翻身上马,仆役禁不住嘱咐道:“这会子天黑,大爷须得慢行才好。” 陈斯远笑道:“归心似箭啊,回去还得给好友预备贺礼。不说了,先走一步。” 说罢陈斯远打马出了铁槛寺,抹黑沿着官道放马而行。行出一阵,回头仔细倾听,也不曾听见铁槛寺内闹将起来。暗忖必是贾家人等昨日走了,只凤姐坐镇,那些仆妇人等都懈怠了。 前行一阵,天色擦亮,陈斯远打马疾行起来。一径奔行了一个时辰,方才在前头瞧见路边停了一辆马车。 车旁自有徐大彪、马攀龙持刀警戒,见了陈斯远到来,马攀龙忙问:“贾家人可发现了?” 陈斯远笑道:“不曾!” 马攀龙顿时松了口气,道:“宝珠就在车里,咱们不如边走边说。” “好。”陈斯远应了一声,缰绳丢给徐大彪,抬脚就上了马车。 掀开帘栊入得内中,便见宝珠战战兢兢、警惕地看将过来。 陈斯远在其对面落座,略略拱手道:“咱们又见面了。” 宝珠蹙眉警醒道:“敢问远大爷为何要助我?” 陈斯远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我与外头的兄长交代过了,过会子就送你远走他乡。” 说话间自袖笼里掏出物件儿来,一一递给宝珠。 “这是户籍,这是路引,还有五百两银子。” 宝珠心下稍宽,暗自将袖笼里藏着的剪刀松开了几分。有这般诚意,想来也不会要了自个儿的性命。 于是宝珠轻声说道:“不知远大爷要我做什么?” 陈斯远道:“不过是问你一些话罢了。” 宝珠颔首道:“远大爷尽管问来。” 陈斯远思量着问道:“你何时到了秦氏身边儿?” 宝珠道:“我与瑞珠才来三年。”不待陈斯远问,宝珠就道:“奶奶身边儿的丫鬟换得勤,有时染了病,有时犯了规矩,又有的到了年岁配了小子。四年前宁国府采买,我与瑞珠一道儿学了规矩,过了一年才到了奶奶身边儿。” 身边丫鬟换得勤?莫非是因着撞破了内中隐秘,这才打杀的打杀,发配的发配? 陈斯远思量着又问:“那秦氏与贾珍、贾蓉——” 宝珠忽而一哆嗦,目光警惕四下观量,想起来如今已逃出铁槛寺,这才目光缓和了下来。半晌,沉吟着说道:“蓉大爷一年也不寻奶奶一回,倒是老爷时常来寻奶奶。” 为尊者讳,宝珠这般说已是极限。 陈斯远便道:“你想想去年八、九月里,秦氏可有什么异常?” 宝珠思量一番,说道:“那些时日奶奶好似心事重重,不大见笑模样。到了九月里病重一场,险些死了过去。” 这可不是陈斯远想听的答案。 见他蹙眉,宝珠又道:“若说旁的异常……好似蔷二爷许久不曾来,到了八月底才又回来。” “贾蔷?他与秦氏——” 宝珠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是了,所以贾蔷被赶出了宁国府去。 陈斯远又道:“那秦氏、瑞珠是怎么死的?我也懒得逐个问了,还请你一道儿说出来。” 宝珠叹息一声,道:“我们奶奶也是可怜人。” 当下宝珠娓娓道来。 却说这秦氏嫁入宁国府,乃是贾珍极力主张。因着宝珠三年前才到了秦氏身边儿,是以知道的只是凤毛麟角。她只知贾蓉极少来寻秦氏,三年里从未在秦氏房里安歇,反倒是贾珍时常来寻秦氏。 三年前贾蔷还住在宁国府,时常与贾蓉遇见秦氏,一来二去二人便熟稔了。秦氏念及贾蔷没了爹妈,素日里多有关照。如此过了一年,二人虽不曾真个儿有什么,倒是心下情愫暗生。 此事被贾珍知晓,找了个由头便将贾蔷打发了出去,从此秦氏便郁郁寡欢。到得去年八月里,秦氏忽而避开耳目,打发丫鬟守了门,单独见了贾蔷一面。 过后贾蔷便没了踪影。又过几日,贾珍忽而脾气暴躁起来,下头人但有错漏,提了鞭子不管不顾兜头就打,便是那贾蓉也挨了几鞭子。 其后又有各家女眷登门造访,秦氏接待了几回,许是累着了,转头就病了。这一病,险些就要了性命。 后来好歹救了回来,转过年好转了许多,秦氏瞧着又一如往常,接人待物极为妥帖周全,贾珍也时常来寻。 一径到得九月,贾蔷来宁国府又频繁了起来。一日瑞珠悄然将一封信笺给了秦氏,秦氏观量后顿时喜形于色。自头上摘了戴惯了的簪子交给瑞珠,瑞珠听了吩咐赶忙出去了。 初三这天,白日里秦氏与贾珍吃了酒,待贾珍不胜酒力去了后头,到得夜里又梳妆打扮了一番,领了宝珠、瑞珠两个往会芳园游逛。 行了一阵,秦氏忽说要更衣,独留了宝珠在原地,领了瑞珠进了天香楼。 宝珠在水榭处耍顽,忽而瞥见贾珍急匆匆进了天香楼。宝珠只道寻常,又自顾自地耍顽起来。 待过得盏茶光景,园中忽而慌乱起来,说是蓉大奶奶病重了。宝珠要去观量,却被婆子拦了不让。 更古怪的是,宝珠始终不曾见得瑞珠身形。 到得夜里,云板连叩,只说是大奶奶病死了。宝珠慌乱起来,木头人也似跟着乱跑。直到小殓时宝珠才知瑞珠触柱而亡,又自秦氏脖颈上发现了遮掩过的勒痕。 宝珠抬眼,说道:“我知晓的便是这么多,余下的再不知道。” “嗯。”陈斯远应了声,旋即沉吟不语,暗自思量起来。 这般说来,说不得贾珍这个儿媳妇是给自个儿娶的? 从头捋顺,大抵是秦业有结交权贵之心,便想将秦氏嫁入宁国府。贾珍那鲜廉寡耻的东西一眼瞧中了秦氏,顺势将其嫁给了贾蓉,私底下却当做了自个儿的禁脔。 也是古怪,贾珍既相中了,何不收做妾室? 是了,那秦氏可还担着往来各家勋贵的使命。若为妾室,名分太低,自然不好往来;真个儿休了尤氏娶了秦氏,顶着将军夫人的名头,怕是更不好往各家走动。这般想来,好似嫁给贾蓉正好。 想那贾珍素来在宁国府说一不二,贾蓉绝对没有反抗之念,所以宝珠才说贾蓉从未在秦氏房中过夜。 秦可卿呢?原本想的好好的,嫁入宁国府做少奶奶,谁知竟成了贾珍禁脔。 她是养女出身,秦业养她这么大,或许本就存着利用之心——单看那秦钟丧期还寻智能儿偷腥,便知秦家或许根本不在意秦氏这个养女。 或许秦氏自此便认了命,又或许反抗不得从而认了命。待过得几年,贾蔷逐渐长大,事情又有了不同。 秦氏嫁来几年一直无子,虽说贾珍还宠着,可难保人老珠黄之时会被其厌弃。到时候没子嗣傍身,贾蓉随时可以休了她,另选年轻女子续弦。 秦氏又动了春心,说不得便与那贾蔷芳心暗许。其后贾珍瞧出不对来,紧忙将贾蔷赶了出去。否则解释不了为何贾蔷这个正派玄孙偏生搬出了宁国府。 此后秦氏郁郁寡欢,时间一长就病将起来。她那病大抵是心病,既想着与意中人远走高飞,又想着逃出这魔窟一般的宁国府。 就如邢夫人所说,她果然担负沟通往来,分润营缮司贪墨银钱的重任。说不得就在此时得了可乘之机,随即找了贾蔷来商议。 其后贾蔷寻了人手劫了财货,过了一阵才重回京师。 财货丢失,各家勋贵自然炸了锅,女眷不停登门问责,贾珍说不得也怀疑上了秦氏,于是秦氏大病一场,险些丧命。 秦氏情知此时不得走脱,只得安心养病,待到今年年初逐渐好转,随即一如往常那般接人待物。实则秦氏此时已然谋划着与情郎远走高飞? 到今年九月,大抵是陈斯远刚来荣国府之时,贾蔷送了信笺,秦氏大喜过望,打发瑞珠回了发簪,其后约定了九月初三天香楼相会。 其后又怎样? 或许贾蔷来了,被贾珍撞破了行迹,随即狼狈逃走;或许贾蔷发现事情不对,根本就没来;又或者那发簪中途被人截了,到了贾珍的手里;再或者此事根本就是贾珍定下的计谋,生生将秦氏诈去了天香楼。 总而言之,秦氏事败之后,干脆悬梁自尽;那跟在身边儿的瑞珠哪里能保得住性命?说不得生生被暴怒的贾珍给打死了! 呵,讽刺的是,过后那贾蔷好似没事儿人一般,与贾蓉勾肩搭背出入宁国府。 可怜秦氏一腔真情……错付了。 恍惚之中,陈斯远隐约瞥得一女子悬梁自尽,那书中的判词在眼前划过: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良久,陈斯远收摄心思,朝着宝珠颔首道:“我说到做到,姑娘往后改名换姓,再别回京师。” 宝珠重重颔首。 陈斯远深吸一口气,起身挑开帘栊跳下马车,与徐大彪道:“劳烦五哥了。” 车辕上的徐大彪嘿然一笑,说道:“不过走一趟津门,咱七八日就回来,到时候再喝二哥喜酒。驾!” 手中鞭子甩了个鞭,马车辘辘而行,先行往南,待绕过京师再往东而行。 陈斯远接了马攀龙丢过来的缰绳,笑道:“劳烦二哥了。二哥先走一步,说不得婚事还须得布置布置。” 马攀龙沉吟不语,扭头遥遥看向远处。隐约的骏马嘶鸣声传来,偏生不见一个人影。 “走吧。” 陈斯远笑着说道。 “兄弟保重。”马攀龙不再迟疑,翻身上了自个儿的马,打马往京师回返。 陈斯远停在原地等候,待过得须臾,便见路旁枯黄芦苇中转出一个骑马的身形来。 那人到得近前,陈斯远道:“可还要我去见贵人?” 那人倨傲道:“我家主人只要结果,若无必要,不见也罢。” 陈斯远点点头,暗暗握住袖袋里藏着的匕首,轻声说道:“贾蔷。” 那人似乎不解,陈斯远抬头看着端坐马背上的那人道:“一切线索都指向贾蔷,就算不是他做的,也是他放出的消息。” 那人点点头,催马就走。陈斯远心下绷着,暗暗往侧面移步,生怕那人忽而抽刀砍杀过来。 没有,没有!二人错身而过,那人竟不管不顾而去。 陈斯远忍不住道:“不杀了我灭口?” 那人勒马顿住,扭头瞥了陈斯远一眼,忽而嗤的一声笑了,道:“你?不过是个小贼,便是留着你,你敢将今日之事说将出去?” “不敢。”陈斯远老实承认。 那人哈哈笑道:“那不就是了?哈哈哈,我家主人向来说话算话!” 说罢催马又走。 陈斯远又问道:“且慢!敢问孙广成如何了?” 那人竟不停顿,只遥遥摆了摆手:“你自个儿猜去!” 贼他娘!我若是能猜到还会问出来?只是陈斯远隐约觉得,那刘惜福虽然死了,可孙广成说不得反倒能留下性命。 刘惜福本是郡主府中太监,不知为何流落在外,且与坏了事的义忠老亲王有干系……罢了,这事儿最好别知道,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那贵人放了自个儿一命,想来也是不怕自己泄密。一则自个儿如今也不知贵人姓甚名谁,二则自个儿本就做了内鬼,再张扬出去,你说贾家还能不能容自个儿? 想明此节,陈斯远洒然一笑,想着自个儿如今连身份都是假的,在那贵人眼中连蝼蚁都算不上,自然也就不在意自个儿的生死。 什么‘说话算话’‘言出必行’,不过是哄人的鬼话!陈斯远就不信了,若自个儿真的拿了那贵人的把柄,那贵人还敢留着自个儿? 呵,呵呵……哈哈哈—— 陈斯远仰天大笑,随即翻身上马,晃晃悠悠往京师回返。 蝼蚁便蝼蚁,只要能留得性命在,来日谁是蝼蚁还不好说呢!功名利禄啊,没功名哪儿来的利禄?只可惜贾琏回返之前,自个儿就要远走高飞啦。 依遗簪、更衣,参详了张捷说红楼,设计了此段。 大抵是‘其行不堪、其心可悯’,且贾蔷后文中不见踪影,正好借题发挥。 哎,但凡看过87红楼的,也不至于对我写的秦可卿有这么大反应。果然,大多数红楼迷都是看小视频自个儿臆想一番,心痒痒才来看红楼同人。 然后看完一堆套皮李鬼,生生对我这真李逵喊打喊杀……哭笑不得啊。 扑不扑的不计较了,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本红楼,下一本还是继续写历史去吧。 (本章完) 第85章 疑心(求订阅) 第85章 疑心(求订阅) 陈斯远一边厢哼着早已忘了歌词的曲子,一边厢信马由缰,溜溜达达直到午后方才回返荣国府。 此时他只觉身上枷锁去除大半,待来日离开荣国府,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到时寻了香菱,二人合起来有上万两银子傍身,买上些许良田,雇请几个丫鬟、仆役,养几条土狗,过些年儿孙满堂,逍遥自在也是一世。 至于今日荣国府种种,就当是幻梦一场吧。 自角门进入,交还了马匹,门子余六等上前殷勤奉承,陈斯远心下块垒去了大半,高兴之下又赏了几角碎银,乐得几人后槽牙都露了出来。 他自去后头洗漱、更衣,却不知他前脚才到,后脚便有贾家仆役飞马来报。 贾珍听闻宝珠失踪,顿时拍案而起! 暗忖那宝珠可是知晓宁国府丑事,若让她走脱了,说不得那丑事来日便会大白天下!勋贵人家虽说都不大干净,可尤为爱惜名声。贾珍不由得心下懊恼,早知如此当日就该连宝珠一道儿打杀了! 一念之仁竟酿下今日之祸! “可曾打发人四下找了?” 那仆役战战兢兢道:“回老爷,连仆役带宗亲,散出去几十号人,沿着官道找了几十里也不见踪影。不得已,二奶奶这才打发小的回来告知老爷。” 贾珍霍然而起,负手蹙眉来回踱步,又问:“这两日那宝珠可有异状?” 仆役道:“这倒不曾……不过今儿个卯时刚过,远大爷就骑了马往回返……” 贾珍眼睛一立,道:“你是说,是那陈斯远做下的?” 仆役赶忙摇头:“二奶奶说肯定不是。事后查看灵棚火盆,那火盆早就熄了,瞧时辰,宝珠大抵是寅时就跑了。远大爷一直安生待在耳房里,照理说不该是远大爷动的手。” 贾珍抚须暗忖,心下也觉这等猜想实在荒谬。那陈斯远乃是赦大叔继室的外甥,与宝珠素无往来。便是来宁国府帮衬,也多在外院照应,好似从不曾与宝珠说过话,又怎会突然生出念头来救出宝珠? 贾珍思忖罢了问道:“不挨着!当场就没旁的蛛丝马迹?” 仆役苦着脸儿道:“二奶奶打发人往宛平请了捕头来,小的来时捕头还没到……老爷,家中人等又不是捕头、刑名,哪里瞧得出蛛丝马迹?” 贾珍明知仆役说的在理,却依旧怒不可遏,上前一脚将其踹成了滚地葫芦,骂道:“废物!一个丫鬟还能看丢了,养你们何用?那几个婆子尽数打发去庄子,余下的都领二十板子!找不回来人,有你们好瞧的!” 仆役哼哼唧唧不言语。 贾珍心下急切,可又寻不着人商议对策,踱步良久,干脆往荣国府而来。进得黑油大门,自有小厮将其径直领进了外书房。 过得半晌,贾赦纳罕着进来道:“珍哥儿怎地来了?” 贾珍起身拱手道:“赦大叔,祸事啦,那宝珠人没了!” 贾赦一怔,说道:“怎么没的?不过是个丫头,死就死了……哦,好似前头是认了干亲?那厚葬就是了。” 贾珍急了,道:“若是死了倒好,偏偏她逃了出去!” 贾赦顿时肃容,快步到得主位落座,摆摆手示意贾珍陪坐,思忖一番才道:“那宝珠知道多少?” 贾珍回想道:“四年前进的府,三年前才去媳妇身边儿……媳妇又更看重瑞珠,侄儿当日也是想着她所知不多,这才留了下来。” 贾赦蹙眉道:“既如此,丢便丢了,你这般急切作甚?” “这——”贾珍顿时支支吾吾不好言语了。秦氏背后牵扯过大,有些事他便是连贾赦也没告知,如今又哪里敢提起? 这赦大叔最是贪财,若真个儿知晓了内情,说不得就会与自个儿闹起来。 贾珍心思电转,忽而想起陈斯远来,干脆病急乱投医,说道:“她一个弱女子,那墙头一丈高,哪里就能跳过去?我看必有内贼接应!赦大叔,小厮说远兄弟卯时出的铁槛寺,我瞧着与宝珠走丢时候相近……说不得远兄弟能知道些什么。” 贾赦虽贪鄙,却不是个好唬弄的,顿时气乐了,指着贾珍道:“这等事儿你也敢想?说出来你自个儿信吗?” 贾珍面上沉吟,只拱手道:“不拘如何,还请赦大叔叫远兄弟过来问问。” 贾赦摇了摇头,随即招手道:“来个人,去扫听扫听远哥儿可回来了。” 外头小厮径直应道:“回老爷,远大爷方才回府,交还了马匹往后头去了。” 贾珍顿时抓住把柄道:“赦大叔,远兄弟一早儿走的,怎么与那报信的小厮前后脚回来的?” 贾赦实在听不下去了,恼道:“那铁槛寺距京师多远,莫说珍哥儿不知道!就算不知道,这才刚走过一回,你心下没数?远哥儿又不用报信,骑马缓行这会子到才是寻常,你那小厮可是一路打马回来的!” 贾珍讪笑道:“大叔说的是……只是侄儿想着或许远兄弟走得早,路上瞧见什么蛛丝马迹也未可知。” 贾赦冷哼一声不言语了。常言道:打狗还得看主人呢。那陈斯远是奔着邢夫人来的,算是荣国府大房的亲戚,贾珍这般没头没脑的找过来,贾赦心里能痛快就怪了! 良久,贾珍又拱手欲言,贾赦就道:“我看还是算了吧,你当面问了免不得伤了情分。过会子我打发你婶子问一嘴也就是了。”顿了顿,又道:“远哥儿才多大?身量是高,可身子弱不禁风的,那墙头他自个儿都翻不过去,你居然冤枉他帮着宝珠跑了出去……啧啧,怎么想的?” 贾珍见贾赦不再追问秦氏隐秘,顿时拱手苦笑道:“侄儿一时慌乱,难免病急乱投医,还请赦大叔宽宥。” 贾赦哼哼一声道:“不过是个小丫头,跑了就跑了,你当她来日还敢露面不成?与其跟那小丫头较劲,莫不如仔细思量日后的营生。蓉哥儿媳妇这一去,说不得还会兵荒马乱一阵子呢。” “是,赦大叔说的是。”贾珍唯唯应下,又略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瞧着贾珍远去,贾赦起身缓缓摇了摇头。贾赦虽贪鄙荒淫,可好歹没将主意打在儿媳身上,只觉还是爵位、银子才紧要,有了爵位、银钱,什么样儿的曼妙女子买不来? 这珍哥儿倒好,好端端以利相合的事儿,非得闹得这般错综复杂,最后竟让那秦氏死了。秦氏一死不要紧,说不得便耽搁了银子分润……图什么呢? 起身叹息一声,贾赦回返后头正房,恰邢夫人与几个姬妾都在,贾赦便将姬妾打发了下去,单独与邢夫人说了此事。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邢夫人直听了个心肝乱颤!旁人不知内情,她可是帮着那小贼给宝珠递了物件儿的! 那小贼也真个儿能为,无声无息的竟真将宝珠偷出了铁槛寺! 贾赦当笑话一般讲完,全然没注意到邢夫人神色惶恐。待说罢,便笑着摇头道:“我看珍哥儿失了方寸,竟将此事赖在远哥儿身上,真真儿是无稽之谈!” “呵……呵呵,老爷说的是,哪儿可能呢!” 贾赦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道:“我看珍哥儿好似当了真,这样,你得空往后头走一趟,瞧瞧远哥儿。也别提珍哥儿,顺道儿问一嘴,回头与我说了,我好安了珍哥儿的心。” 邢夫人顿时暗自松了口气,面色缓和下来,道:“老爷吩咐了,我过会子就去。” “嗯,”贾赦又道:“三姐儿的嫁妆……可攒够了?” 邢夫人顿时面上一僵,赶忙道:“哪里就够了?只怕还差个几百两呢。” 贾赦这会子心绪极佳,盖因听了个笑话,又因有属僚头晌来访,说在外城一处铺子寻见了一件宋代的腰扇。那店主好似不识货,竟只开价八十两。属僚投其所好便送上门来,惹得贾珍把玩了半日也不曾舍得放手。 错非贾珍来访,他这会子还在把玩着腰扇呢! 因是贾赦思量着道:“回头我买上几间房,算是给三姐儿添妆。如今这京师人口滋生,屋舍愈发腾贵,捂在手里每年吃出息也是一笔进项。” 邢夫人顿时愕然不已,暗忖贾赦何时这般好心了? 贾赦不得回应,正扭头看过来,邢夫人忽而反应过来,赶忙赔笑道:“诶唷,我代三姐儿谢过老爷啦!回头儿三姐儿出了阁,我让她来家中给老爷道谢。” “嗯。” 贾赦志得意满,只觉事事顺心,当下又起了淫心,寻了婆子吩咐炖了吊子,又往厢房厮混而去。 他一走,邢夫人顿时腹诽不已:铁公鸡竟然拔毛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那几间屋舍估摸着还是外城偏僻之处,每年出息才几两银子?比照那小贼给的,算算不过是聊胜于无。 邢夫人得了贾赦吩咐,当即领了丫鬟往后头寻去。一来挂念着小贼,生怕伤了、碰了,更怕事败泄了底;二来,此事若是成了,只怕小贼不日便要远走高飞……都说小别胜新婚,这几日忙活发引事宜,二人便是见了也极为仓促,邢夫人这会子自然想的紧。 邢夫人领着苗儿、条儿自正房出来,出了三层仪门便嘟囔道:“都在一个府中,往后头去竟要从门外绕,实在不便。” 苗儿、条儿不敢言语。这东跨院单独隔出来,乃是大老爷贾赦的意思,她们平素往后头走动也多有不便,却不好置喙。 过了仪门,苗儿忽而低声道:“太太,方才听了个信儿,好似那位宝二爷又惹祸了呢。” “哦?怎么说?”邢夫人问道。 苗儿就道:“听婆子传话说,那日宝二爷非要去馒头庵,是……是与那位钟哥儿一道寻了小尼姑鬼混,不知怎地,被二奶奶、远大爷撞了个正着。” “啊?还有这等事儿?”邢夫人强压着嘴角方才没笑出声来。 那宝玉仗着是衔玉而生的,被老太太宠溺得不成样子,说不得、碰不得的,邢夫人只当因着宝玉,老太太才将掌家的差事交给王夫人打理。她觊觎那掌家之权,心下嫉恨不已,连带着将宝玉也暗恨上了。 因是听闻宝玉犯下这等没起子的混账事儿,顿时暗乐不已。 邢夫人开口道:“到底是姓秦的……”后头的话不能多说,她便转而道:“你打哪儿扫听来的?” 不待苗儿回话,条儿就笑道:“太太不知,哪里还用扫听?只消寻个墙根儿递了耳朵听一会子,一准儿能听到这事儿。” 邢夫人便哼哼两声道:“瞧着吧,今儿个有热闹可瞧啦。” 坐了轿子自黑油大门出来,又从西角门入内,邢夫人领着两个丫鬟又过马厩旁角门,绕过梦坡斋,不想迎面便撞见了王夫人。 邢夫人顿时眼前一亮,紧忙便迎了上去。 “弟妹这是往哪儿去?” “嫂子。”王夫人勉强笑着招呼一声,便道:“这会子得空,正要往老太太跟前儿去。” 邢夫人啧啧道:“咱们姊妹名为妯娌,到底是弟妹先进的门,这孝顺一事阖府点算起来,再没人比弟妹做的更好。” 王夫人勉强点点头,道:“嫂子这话就过了。” 邢夫人笑道:“非但是孝顺,便是教子也颇为得法。前头那珠哥儿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只可惜天妒英才……这后头的宝玉,我瞧着也是个好的。是了,总瞧见宝玉、钟哥儿俩人好得好似一个人似的,都说物以类聚,那钟哥儿瞧着就是个读书种子,宝玉还能差的了?” 王夫人已然变了脸色,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一时间便只含混应了两声。 邢夫人心下得意至极,这才道:“老爷打发我去瞧瞧远哥儿,那弟妹,咱们就此别过。过会子我再去老太太跟前听规矩。” 说罢撇下一阵香风,趾高气扬而去。直把王夫人气得杵在原地,嘴唇哆嗦了半晌。 那邢夫人素来在老太太跟前没脸儿,如今竟也来嘲讽、揶揄自个儿,简直是倒反天罡! 王夫人恨声与一旁婆子道:“可查清楚是打哪儿传出来的话了?” 婆子道恼道:“太太也知,二奶奶还不曾回来,这家中难免短了管束。婆子逮了几个媳妇子,却一个咬一个,最后咬了一圈儿也寻不见源头。” 王夫人道:“那姓陈的几时回来的?” 婆子道:“听说才回来还没半个时辰……照说合该不是远大爷传得话儿。” (本章完) 第86章 宝二爷无双(求订阅) 第86章 宝二爷无双(求订阅) 梨香院旁小院儿。 东厢二房旁搭起了灶台,小丫鬟芸香正用力鼓动腮帮子吹着气儿。正房里,陈斯远换了一身衣裳,落座椅子上,神情颇为闲适。 那红玉将换下来的衣裳一股脑装在盆里,禁不住嘟囔道:“大爷再如何说也是正经主子,我听说后头三房的珩二爷随行还带了个丫鬟伺候着呢,偏大爷只自个儿一个人就去了。” 陈斯远道:“乱糟糟几百、上千号人,中间去更衣便有丫鬟落在后头没上马车,你去了是照应我啊,还是我照应你?再说我都习惯了,只几日光景也不差什么。” 红玉撇嘴道:“大爷就会小瞧人,我若去了定是照应大爷的,哪里有反过来让大爷照应的道理?” 陈斯远哈哈一笑没接茬,转而道:“方才瞧着芸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是又听了什么信儿?” 红玉犹豫了下,张口道:“说来还与大爷沾边儿呢。” 当下便将宝玉、秦钟、智能儿的丑态说将出来,临了才纳罕道:“大爷那日果然撞了个正着?” 陈斯远玩味道:“奇了,素日里都是你劝我少打听闲事儿,怎地这会子反倒问起我来了?” 红玉面上一红,略略局促,随即笑着道:“我可是信了大爷的话——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再说如今不是跟大爷求证呢嘛。” 陈斯远笑着道:“这事儿啊……不告诉你,往后也别打听。” 红玉果然机灵,顿时恍然道:“竟是真的?不想宝二爷竟然——” 红玉说不下去了。若只是与秦钟厮混,此时风气如此,红玉对此也是不以为然。可伙同秦钟与智能儿一道儿,尤其还在水月寺里,正值秦钟之姊的丧期——说混账都是轻的! 尤其是宝玉与秦钟才多大年纪?宝玉转过年来才十二啊!寻常百姓都知太早出精有损身子骨,世家大族更是如此。但有狐媚子勾引哥儿早早破了身,被家中发现了,那可是打死勿论的! 严苛一些的,总要哥儿十六才会放开口子;便是松懈一些,只怕也要等到十四、五才会松口。而那宝二爷才十二啊! 这般早耽于女……美色,只怕不利子嗣,又有早夭之兆。 红玉心思通透,啧啧称奇之余也不说旁的。眼见陈斯远心绪极佳,正要说些旁的,便有外头芸香道:“大太太来了!” 红玉闻言紧忙将装了脏衣裳的木盆放在一旁,与起身的陈斯远一道儿来迎。 绕过屏风推开正门,陈斯远正与院儿中行来的邢夫人瞧了个对脸。但见其眸中既有探寻,更多的是关切,好似又有浓浓的思念,陈斯远顿时心下动容。 这老房子着火可比寻常来的还要迅猛,邢夫人警醒掩饰之下尚且遮不住眸中关切,可想无人之时又是怎样的炽热! 陈斯远笑着上前拱手招呼,邢夫人收摄目光,笑着道:“哥儿这是打算沐浴?我来的倒是不凑巧了……嗯,说几句话就走。” “姨妈哪里的话?快请入内上座。” 一应人等进得内中,红玉紧忙奉了香茗。邢夫人不咸不淡问了几句这几日情形,待陈斯远回了,这才道:“是大老爷打发我来问哥儿几句话——”抬眼四下瞧了眼,吩咐道:“——都退下吧。” 红玉、苗儿、条儿纷纷应下,待退出门外,邢夫人才压低声音急切道:“那事儿……可办成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多亏了你。” 邢夫人就道:“方才珍哥儿来寻老爷,他竟疑心到了你身上……你是不知,方才可是将我吓了个半死。” 陈斯远纳罕道:“怎会疑心到我身上?” 邢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且宽心,大老爷只道是无稽之谈,想来是那珍哥儿病急乱投医,胡乱忖度的,并无凭据。” 陈斯远这才放下心来,道:“我就说嘛,此事万无一失,哪里会漏出纰漏。” 邢夫人哼哼一样没言语,只斜眼嗔看着他。 陈斯远会意,挪了凳子到得近前,探手将一双柔荑捧在手中,笑道:“劳你牵肠挂肚,都是我的不是。如今我那要命的事儿解了,往后再不用犯险。” 本是安抚之言,奈何听在邢夫人耳中便是一惊,道:“你……你何时走?” “事不宜迟,过几日便走。”抬眼看去,眼见邢夫人抿着嘴不言语,陈斯远便道:“有一大儒在河间开讲,我借了此由头,过几日便动身。” 邢夫人暗自盘算,良久才道:“不……不能迟一些吗?” 陈斯远道:“再迟一些,只怕你那便宜儿子就要回来了。” 邢夫人暗自估算,说道:“如今上了冻,可不好再走运河,说不得要与去年一般陆路而行。这时日可就长了……算算理应冬月下或腊月初才到。你留到冬月中再走也不迟。” 陈斯远一怔,旋即便明晰了她的心思。 因是蹙眉道:“你就不怕大老爷起疑?” 邢夫人咬着下唇道:“我自有法子,你莫管了。”顿了顿,又道:“我越琢磨越觉着你说的对,没个孩儿傍身,始终是个泥雕木塑的摆设。 他都五十多的人了,还这般折腾,说不得哪一日就撒手人寰。到时只剩下我一个,难不成要去学二房周姨娘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年也不见几回?” 陈斯远不确定道:“你想好啦?” 邢夫人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道:“说是马道婆那儿有好药,不少人都得了儿子。” “他吃还是你吃啊?” “我又没病,自然是他吃。” 陈斯远这才放下心来,思量着道:“那就依你,我冬月中旬再动身。” 邢夫人顿时释然笑将起来,反握了陈斯远的手,眼中说不清的柔情蜜意,又嗔道:“我定是得了失心疯了,偏偏被你这小贼惹得牵肠挂肚。” 陈斯远正色道:“若不然,你随我去吧。” 邢夫人面上一怔,旋即犹豫起来,半晌蹙眉咬着下唇摇了摇头,道:“我,我不像你了无牵挂的,这后头还有三姐儿、德全,爹妈走得早,我总要将几个小的照顾周全了。” 陈斯远方才有感而发,话一出口便觉不对,如今听得邢夫人如此作答,便苦笑道:“罢了,你也有你的难处,我知道了。” 生怕他心下落寞,少不得邢夫人主动凑过来,又与其亲昵了一会子。 待分开来,邢夫人忽而道:“是了,宝玉那事儿……是真是假?” 陈斯远虽不齿宝玉为人,却也不愿造谣,只道:“只瞧见秦钟扯了宝玉腰带,旁的都没瞧见。” 邢夫人合掌道:“那定是真真儿的!好啊,还道是什么宝贝疙瘩呢,如今瞧着不过是银样镴枪头,与寻常膏梁纨袴又有何区别?哥儿不知,此事都传疯了!料想一准儿进了老太太耳朵里,我过会子便去瞧瞧热闹去!” 陈斯远嘱咐道:“你瞧热闹就好,可别乱说话,免得让老太太迁怒了。” 邢夫人乐滋滋道:“我还不知道这个?你放心就是了。” 眼看时辰不早,邢夫人便招呼了丫鬟进来,与陈斯远吩咐道:“那哥儿快沐浴吧,我往老太太跟前走一遭。” 将邢夫人送出院儿去,瞧着其风风火火的身形,陈斯远心生不妙,只觉这回说不得邢夫人就要挨了排头! …………………………………………………… 却说邢夫人一路绕行,自角门过粉油大影壁,进穿堂,又从大厅前绕到前头的荣庆堂。 大丫鬟鸳鸯开口寒暄两句,旋即引着邢夫人入内。 邢夫人转过屏风扫量一眼,只见王夫人、薛姨妈、宝钗、三春、宝玉俱在,唯独少了那还不曾回来的凤姐儿。 邢夫人上前见礼,眼见贾母面色阴沉,便乖觉到一旁上首落座。 耳听得王夫人与贾母只念叨这两日府中庶务,待略一停歇,邢夫人就忍不住道:“老太太不知,方才媳妇来的路上听了一耳朵婆子嚼舌,简直是莫名其妙!” 贾母板着脸瞧过去,问道:“大太太都听了什么?” 邢夫人一甩帕子,忧心忡忡道:“也不知哪个混账行子传的瞎话,说宝玉、钟哥儿两个那日在馒头庵,竟与那小尼姑智能儿胡混起来……还被凤丫头撞了个正着。” 话音落下,荣庆堂里顿时落针可闻。 三春、宝钗俱都鼻观口、口观心,宝玉更是愤然而起,恼道:“哪个瞎了心的乱传!我,我真个不曾干那等没起子的事儿!” 邢夫人偷眼观量,便见贾母神色如常,王夫人闷头捻动佛珠,其余人等更是一言不发,唯独宝玉跳脚不已。邢夫人不禁心下惴惴,想着不该如此啊,按说老太太合该大发火光才对,怎地这般没事儿人一样? 她却不知,先前鸳鸯得了信儿便与贾母说过了一回,随后王夫人又说了一遭,到邢夫人这儿已然是第三遭。 贾母是恼过,甚至还拍了桌子,可事不过三,此番再次听闻,早就古井无波了。 邢夫人虽略迟钝了些,可想起方才陈斯远所言,顿时心下懊悔,随即蹙眉骂道:“宝玉莫急,都是下头那些婆子胡乱嚼舌。阖府谁不知你是什么人?又怎会干出这等事儿来?” 此时就见王夫人抬眼道:“嫂子方才可瞧清楚是哪个婆子乱嚼舌了?” 邢夫人不过是鬼扯,哪里敢胡乱攀诬,当下只道:“这……我听了便怒火中烧,骂了一嗓子,待追过去,几个婆子早就跑得没了影儿。” 此时宝玉发癫一般,跪伏在贾母跟前,哭闹道:“老祖宗信我,我真不曾干那等事儿!” 真也好、假也罢,既然宝玉说的笃定,那便当是真的。只是方才三春、宝钗来之前,贾母问宝玉是不是破了身,宝玉顿时支支吾吾、语焉不详起来,这还了得? 宝玉才不到十二啊!这般被狐媚子痴缠下去,只怕又要步了那珠哥儿的后尘! 也是想着将那狐媚子揪出来,贾母这才沉吟不语。 宝玉心下委屈万分,方才三春、宝钗、薛姨妈来之前,王夫人与贾母又一直逼问他身边儿哪个丫鬟勾搭了他,亏得众人来了才暂且遮掩了。 想着身边儿儿也似的丫鬟,说不得此番就得散去,宝玉愈发觉得委屈。随即计上心来,几步走出去,一把扯下颈上挂着的玉坠,高高举起叫道:“什么罕物,姐姐妹妹都不信我,不如砸了去!” 贾母回神一看,顿时急了:“快,快拦下!” 邢夫人一看不好,仗着离得近,起身一把扯住宝玉手中的通灵宝玉,下足了气力这才夺了过来。 王夫人更是吓得险些昏厥过去,只道:“你好好说话儿,谁还不信你了?摔那命根子作甚!” 迎春、探春、惜春唬了一跳,纷纷凑过来劝说。宝钗沉吟了下,到底跟着起身,到得近前却一言不发。那宝玉只是杵在那儿流泪不止。 贾母发话道:“太太下去查,哪个乱嚼舌根,不拘是新来的还是家中老人,一径打出府去!”顿了顿又道:“快把宝玉扶我房里去,可怜见的,好好的孩子都叫外人教坏了!” 当下三春、宝钗、薛姨妈劝说着,袭人、晴雯搀扶着,宝玉顺势到了西梢间里。 内中只余下贾母、鸳鸯、邢夫人与王夫人。 眼见贾母朝自个儿看过来,目光中隐含嗔恼,邢夫人顿时如坐针毡,起身赔笑道:“这……媳妇也不曾想宝玉就恼了。这——” 贾母横了其一眼,道:“我也累了,大太太不用陪着,且回去歇着吧。” 邢夫人情知惹了贾母不痛快,当下低眉顺眼应了,领了人狼狈而出。 内中还余下王夫人,贾母厉声道:“太太不可再心慈手软,一查到底!这等事儿哪儿能放任?” 王夫人乖顺应下。 贾母又道:“那钟哥儿……往后还是别往家里来了。先前还只道他是个好的,谁知竟是一丘……” 一丘什么?贾母没明说,王夫人却听懂了。 屈身一福道:“媳妇这就去办!” (本章完) 第87章 袭人(求订阅) 第87章 袭人(求订阅) 王夫人脸上挂了寒霜,也不曾回返自个儿小院儿,就近便去了素日里凤姐儿坐镇的倒座三间小抱夏。 八家陪房媳妇子左右分开,又有众丫鬟、婆子压住场面。当下便将先前逮住的、乱嚼舌的丫鬟、婆子一并提了来。 王夫人可是王家女,早年在家中也是凤姐儿那般泼辣、爽利的性儿,如今一则年岁大了,二则几十年被贾母磋磨得没了心气儿,这才吃斋念佛,瞧着面慈心善。 事涉宝玉名誉,王夫人动了火气,只一个眼神瞪过去,那嚼舌的丫鬟、婆子便没有不招的。 奈何贾家比那皇城还不如,好似漏风的破屋子,一通问询之下,你咬我、我咬你的,转了一圈儿竟咬出了赵姨娘! 王夫人虽没怎么读过书,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还是懂的,情知这事儿再深查下去,只怕贾家大半家奴都要卷进去,难不成还能真个儿全都撵出去不成?老太太又是个宽厚的性儿,方才只是气急,自己真个儿严苛了,过后老太太定会后悔。 此事要点在于杀鸡儆猴。这几个婆子丫鬟分量显是不够,赵姨娘平素最跳脱,正好拿来杀鸡儆猴。 王夫人拿定心思,随即吩咐道:“去将赵姨娘提了来!” 自有陪房齐齐应了,随即分出四人来往王夫人院儿而去。过得半晌,便见四人押着惴惴不安的赵姨娘到了粉油大影壁前。 那赵姨娘面上讪讪,心下早觉不好,见了面慌忙屈身一福,道:“太太唤我来可有事儿?” 王夫人冷声道:“早知你是个上不得高台面的,素日里我也懒得与你计较。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得了意了,这不越发上来了!” 探手一指,喝道:“她们几个都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赵姨娘为之一噎,说道:“也,也不是我乱传,大家伙都瞧在眼里,太太还不让人实话实说了?” 几个媳妇子喝骂道:“奴几辈儿的黑心种子,太太良善这才不与你计较,你倒是愈发上脸啦!宝二爷什么性儿谁不知?也是你能乱传的!” “太太,不用与她废话,径直打罚了就是。” “不吃打,只怕不长记性!” 王夫人端着茶盏道:“掌嘴!” 立时便有媳妇子上前扬起巴掌噼啪扇了赵姨娘十几个耳光。这几下下了死力,赵姨娘顿时脸面高肿、嘴角溢血。 她要撒泼,却对上王夫人那阴冷的眼神,顿时唬得不敢放声,便只能恨恨盯了那婆子一眼。 王夫人又道:“几个婆子、丫鬟,下去领二十板子,撵到庄子上去。若有再犯,直接撵府去!” 一应人等纷纷肃然应了,王夫人瞥了赵姨娘一眼,道:“再革赵姨娘半年钱粮!” 她陪嫁出身,费尽心力趁着王夫人养育宝玉,这才爬上了贾政的床,每月不过二两银子月例。 府中下人都生着富贵眼,要办事儿总须得银钱开道,这二两银子哪里够用?为环儿计,说不得还要盘剥房里丫鬟、女儿探春。 挨几巴掌,赵姨娘浑不在意……这些年下来时常便被王夫人整治。赵姨娘也学乖了,待整治过了便给老爷贾政吹枕边风,总能讨到些许好处。 可此番又是不同,自个儿有错在先,不好与老爷嚼舌,这半年钱粮只怕白白亏了去! 因是讶然一声,赵姨娘顿时委顿在地。 王夫人冷哼一声,也不理会赵姨娘等,起身领着人回自家小院儿。过得穿堂,王夫人思量着宝玉房里的那些狐媚子,便点过丫鬟吩咐道:“去老太太房叫个宝玉身边儿的来。” 那谣传过些时日也就平息了,反倒是宝玉早早破身这事儿不得轻忽。 那丫鬟应了一声,紧忙领命而去。王夫人边走边思忖,宝玉身边的大小丫鬟都是老太太安置的,她这个妈妈反倒插不上手。前些年养在老太太房里还好,这二年宝玉白日里边去绮霰斋,短了看顾,还不是由着他胡天胡地? 他身边儿的丫鬟一个赛一个的狐媚相,就好比那晴雯,不过是个奴才出身,却比家中的姑娘还要傲气几分,王夫人是最最瞧不上。 只是此事不好张扬了,须得叫了人来偷偷问过。若大张旗鼓查验,只怕才会真个儿损了宝玉名声。 …………………………………………………… 却说荣庆堂里。 三春、宝钗劝慰着,又有晴雯、袭人等丫鬟这个一言、那个一嘴的说着话儿,宝玉撒疯一回,此时也困倦了。贾母见此,便将其安置在暖阁里,自个儿则回了床榻。 又与众人吩咐道:“都散去吧,他就是个混世魔王的性儿,如今疯过闹过,待明儿个也就没了事儿。” 三春打趣几句,便与宝钗一道儿告退而去。袭人、晴雯几个丫鬟商议着,便留了麝月、袭人看护,余下的丫鬟回返绮霰斋。 袭人、麝月方才给宝玉褪下衣裳,便有王夫人的丫鬟过来低声道:“太太让来个二爷身边儿的,说是要问话。” 袭人心下一动! 她素日里心思转得最快,情知王夫人处置过传瞎话的,只怕就要对宝二爷身边儿人动手。 她自家知自家事儿,两年多前便撺掇着宝玉知了人事儿。若太太大张旗鼓,逐个查验丫鬟们的身子,她又哪里躲得过去? 袭人方才话不多,瞧着忙完这个、忙那个,实则一直在心下思忖着对策。如今等来了太太身边儿的丫鬟召唤,袭人便知太太只怕不想大张旗鼓。 换做旁人去了,说不得便将自个儿招认了出来! 那麝月刚好在给宝玉掖被,去不曾听清玉钏说什么。袭人紧忙将玉钏拦在外间,低声道:“二爷刚睡下,我交代一声儿就过去。” 当下回返西梢间里,与麝月道:“太太叫我去问话,你自个儿先照料着,我过会子便回。” 麝月观量袭人一眼,略略颔首便算是应了。 袭人暗自松了口气,出来随着玉钏往王夫人院儿寻去。过不多时进得王夫人正房里,转过屏风便见王夫人枯坐椅上,眉头紧蹙,手中捻珠转得飞快。 袭人上前见礼,王夫人道:“起来回话。” 待袭人起身,王夫人问道:“宝玉如何了?” “回太太,方才几位姑娘劝说了一场,二爷闹过也疲了,这会子才睡下。” 王夫人颔首,不待其再开口,袭人就道:“我今儿个大着胆子说句话——” 说到一半,袭人噎住,只抬眼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道:“你且说。” “是。”袭人轻声说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自是心疼的。这阖府里,上到老太太,下到我们这些下人,哪个不顺着纵着二爷?偏二爷如今年岁还小,不知亲贤良、远奸佞的道理,与人相交只看品貌。 常言道人心隔肚皮,这皮囊生得再好,谁知里头藏着的到底是人是鬼?” 这话合了王夫人的心意,连连颔首道:“我的儿,你说的真真儿有理,正合了我的心思!” 袭人又道:“我看往后太太不可再纵着二爷四下耍顽,便是朋友交往,太太总要先验明了那人品性才好。” “对,对!” “且二爷如今这个年岁,只怕不好再留在老太太屋里。老话儿都说七岁不同席,往常不拘是林姑娘还是薛姑娘,二爷总与之耍顽,难免这心下少了男女大防那根弦。 这今后去了绮霰斋,太太时常来照看,若有了事我也好报与太太知道。” 王夫人面上露出笑意,只觉这袭人的话愈发合意。 因是开口道:“我的儿,亏了你心里明白。宝玉一直留在老太太屋里,我何尝不想管教?但有教训,才开了头便被老太太拦下,先前想着他还小,不想如今纵得愈发不成器。我看搬出来也好,你多看顾着,我也能放下心来。” 顿了顿,王夫人又道:“只有一样,宝玉身边儿可有那等不要脸的狐媚子?” 袭人顿时噤声思忖起来。若说没有,只怕王夫人不肯善罢甘休。二爷身边的丫鬟里,唯独那晴雯最让袭人警醒,偏她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又不屑爬主子床。 思量一番,袭人便道:“太太也知,二爷身边夜里留人都是轮着来的,我倒不曾听过什么……不过,前些时日碧痕伺候二爷沐浴,那水都蔓到床脚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好个狐媚子!” 袭人赶忙道:“太太,为二爷名声计,这事儿不可张扬。” 王夫人一琢磨也是。不过是个丫鬟,便是打杀了也是寻常,可损了宝玉名声就不妥了。她便私下拿定心思,待转头儿寻了机会,将碧痕那小蹄子赶出去就是了。 忽而又想到晴雯,王夫人就问:“碧痕是这般,那晴雯呢?” 袭人情知,就算自个儿说了,只怕过后太太也要暗地里查探,因是不好胡乱冤枉人。她便摇头道:“这倒没听过。” 王夫人应了一声,只觉袭人愈发可心。她有没有欺瞒不要紧,要紧的是如今主动朝自个儿靠拢! 老太太说是荣养,实则家中事务多掌握在赖家那等老仆身上,王夫人担着个掌家之权却形同虚设,大事都须得老太太点了头才能推行。 袭人本是老太太安排在宝玉身边儿的,如今投靠了过来便是个好的开头,今后一步步拉拢、收服,这荣国府迟早落在她掌中。 想到此节,王夫人便探手将袭人招了过来,自手上褪下个镯子来给袭人戴上,低声说道:“我的儿,往后你尽心尽力待宝玉,我必不让你没个出处!” 袭人欣喜若狂,紧忙跪下叩头。心下则暗自庆幸,好歹这一关是过了去! …………………………………………………… 却说梨香院旁小院儿里。 陈斯远沐浴过后披散了发髻,身上只米色中衣,任凭红玉用篦子梳理着头发。 便有小丫鬟芸香时不时跑来传话,一会子说哪个婆子被叫去了,一会子说赵姨娘挨了耳光,过后又说赵姨娘被罚了半年钱粮。 那八卦的劲头惹得红玉教训了几回,偏这回有陈斯远撑腰,小丫鬟芸香便愈发得意起来。 熏笼烤炙得香气升腾,眼见芸香没完没了,红玉忍不住道:“少聒噪两句,没瞧见大爷累了?” 陈斯远一早出发,骑马几十里回返京师,这会子的确有些劳累。 芸香瘪瘪嘴道:“我瞧着大爷爱听,方才还打发我去再探呢。” 红玉嗔道:“不过是那么点事儿,你转来转去生生讲成了罗圈话。快打住吧,去叫了人来将浴桶搬了去!” 芸香不甘心的应下,这才扭扭哒哒出了正房。 恰临近晚饭,红玉转头提了食盒回来,伺候着陈斯远用过。这疲乏、食困合在一处,陈斯远顿时眼皮打架,只略略交代了两句,便回返床榻上歇息。 这几日劳心劳力,便是夜里也提心吊胆的,如今总算保存了性命,一放松下来陈斯远便沉沉睡去,竟连晚点都不曾用过。 恍惚中,前世零星记忆在梦境中浮现,都好似浮光掠影一般,只能瞧个大概。 忽而天外好似传来吵嚷声,陈斯远逐渐醒来,睁眼便见红玉掌了灯。 陈斯远坐起身来仔细倾听,便听得左近都慌乱无比。 “大爷。”红玉拢了烛火来。 陈斯远纳罕道:“外间怎地这般吵嚷?” 红玉将烛火放在桌案上,转头披了衣裳道:“大爷稍待,我出去瞧瞧。” 红玉裹紧衣裳,推门出去观量。过得半晌回来,与陈斯远道:“说是宁荣后街走了水,这会子都提了水桶往那边厢去救火呢。” 陈斯远听过也不在意,让红玉端了温水来喝了,随即又沉沉睡下。 待翌日一早,陈斯远睡饱了,只觉精神矍铄。舒展身形到得当院里,那洒扫的小丫鬟芸香就道:“大爷大爷,听说后街蔷二爷那宅子走了水!” “嗯?”陈斯远顿住身形。 小丫鬟芸香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夜里吵了半宿,听说寅时才将火扑灭。啧啧,连蔷二爷带几个丫鬟,都烧成了焦炭……听说只活了个门房的老聋子。” 陈斯远暗自思忖,莫非昨儿个夜里便是那贵人动的手?十来口只活了个耳背的老门子,这手段果然狠辣! (本章完) 第88章 峰回路转(求订阅) 第88章 峰回路转(求订阅) 正思量间,外间忽而有人拍门。 “远大爷可在家中?” 芸香丢了扫帚去开门,随即纳罕道:“鸳鸯姐姐?” 让开身形,鸳鸯便从门扉空隙间闪身进来,见得陈斯远遥遥一福,笑道:“还好远大爷还不曾走,不然可是真个儿扑空了。” 陈斯远负手前行,颔首笑道:“鸳鸯姑娘怎地来了?” 鸳鸯可是贾母身边儿的大丫鬟,平素最有体面,便是那赵姨娘也不敢招惹。 鸳鸯上前笑道:“昨儿个才知茜雪要出阁,总是一起长起来的姊妹,她走时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如今要成家,总要表一些心意。” 说话间将个小巧包袱奉上,铺展开来,露出内中的各样首饰来。鸳鸯笑道:“这是我、袭人、平儿、琥珀、素云、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一起凑的份子,可惜紫鹃不在,不然还能凑上一样。 远大爷也知我们下人没什么体己,便只凑了些零散首饰。劳烦远大爷带去与茜雪。” 她虽笑着,却难掩心下落寞。 陈斯远接了包袱,郑重道:“我一定带到,想来茜雪姑娘定会高兴不已。” 鸳鸯便笑道:“她不挑理儿就好。远大爷,这会子老太太才起,我须得回去听吩咐,这便先去了。” 陈斯远应下,送了两步,又有小丫鬟芸香送到门前。 掂量了下手中的包袱,陈斯远叹息了声,没说什么。 待这日午时用过午点,陈斯远这才提了东西往城外而去。赁下的农舍妆点一新,钱飞虎、徐大彪虽不在,可好歹马攀龙还邀了几个京营里曾经的同僚来。 一时间吆喝起哄声不绝,倒是好生热闹。 马攀龙人逢喜事精神爽,见了陈斯远自是喜不自胜。陈斯远便将其扯到一旁,先将个小巧包袱递上,道:“这是府中几个相熟的给嫂子的添妆,”说话间又将一张文契拍在马攀龙手上:“这是做兄弟的贺礼。” “这——”马攀龙瞥了一眼,顿时局促起来:“——这可不行。”那文契,分明是此处农舍连带七分菜地的田契! 京师不比寻常地方,地价腾贵。便是这三间农舍也要抛费八十几两银子,再加上七分菜地,加起来就是百多两。 陈斯远不容其推拒,道:“哥哥如今成了家,往后总要立业,不好再赁房而居。这七分菜地瞧着不多,可用心打理,每年说不得也能进项个十几、二十两,不比外头刀口舔血强百套?” 马攀龙说不过陈斯远,只得抱拳郑重谢过:“旁的不多说,往后水里来、火里去,兄弟只管言语。” 此时迎娶便是婚礼,顾名思义,须得在黄昏时办理。因着两家离得不远,是以待到了吉时,马攀龙便骑着高头大马,兄披红,又雇请了鼓乐吹吹打打,绕着安化寺、育婴堂走了一大圈儿,这才到得茜雪的居所。 四下邻人都来帮衬,倒是将个婚礼办了个热闹。好容易用软轿接了茜雪出来,一行人等又是绕行大圈儿,这才回返马攀龙妆点一新的农舍。 进门拜了天地,新娘子领到梢间里等候,农舍前搭了彩棚,几桌席面摆开来,陈斯远便陪着马攀龙挨桌敬酒。陈斯远虽酒量不错,看着却单薄,因是马攀龙也不用他挡酒,自个儿酒到杯干,几桌下来已然酒意上脸。 闹闹腾腾直到入夜,这才催着新郎马攀龙入洞房,随即又有小姑娘、顽童、媳妇子听墙角、闹洞房。 陈斯远与一众京营小校喝得痛快,待散席时已然称兄道弟。这日赶在内城落锁前,陈斯远才骑着马回返荣国府。 方才到得自家小院儿,芸香、红玉一道儿来迎,嘴快的芸香便道:“大爷可算回来了,前头大太太打发人来寻了两回,也不知有什么事儿。” “哦?” 陈斯远暗忖,莫非是邢夫人自马道婆手里拿到了药? 随即腹诽不已,只道邢夫人心下藏不住事儿,难听点儿叫‘狗肚子藏不了二两香油’,但凡有什么大事小情,总急吼吼来寻自个儿商议。 因是陈斯远也不在意,只道:“今儿个饮多了酒,明儿个一早再说吧。” 当下进得正房里净手、洗漱,又有红玉沏了酽茶来醒酒。陈斯远正缓着宿醉,忽而外间传来打门声。 芸香紧忙去开门,旋即嚷道:“大太太来了!” 啧,这是扫听得自个儿才回来,急吼吼的便寻了过来? 陈斯远紧忙起身去迎,出门便见邢夫人神色急切,遥遥便道:“哥儿,你三姨有些不妥帖,这事儿须得找你商议了。” 陈斯远赶忙将其让进房里,邢夫人张张口,旋即一摆手:“都退下,这些话可不好传扬出去。” 红玉、苗儿彼此对视,只当邢三姐的婚事出了差池,顿时应声退下。 待房门闭合,陈斯远后头道:“三姐儿怎么了?” 却见邢夫人急切道:“不过是寻个由头,三姐儿好着呢!”顿了顿,又道:“今儿个老爷得了琏儿来的信,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我听着……好似内中有个机会!” “机会?”陈斯远狐疑不已。 邢夫人身子歪过来,右手顺势便搭在了陈斯远胳膊上,低声道:“上回昭儿回来,老爷给琏儿去了一封信。一则问林家家事如何处置,婚书、家产何时能带回来;” 陈斯远点头,这倒是应有之意。林家世代列侯,到了林如海这一代虽爵位没了,林如海却高中探。其后主持扬州盐政数年,灰的、白的加起来可是丰厚得紧。 奈何林如海这一支虽单薄,可却还有林家别房在,只怕当日得知林如海病重时,贾家做主让贾琏这个荣国府四代袭爵人护送黛玉南下,便有促成宝、黛婚事,顺势将林家家产搬回荣国府之意。 顺承明制,行盐引制。明面上每引不过一两五钱银子,实则私底下各处盐政衙门还有个‘预提’制。想要预提,每引还要多交二两一钱的预提银。 这预提银不入国库,直接走内府进了内帑。明、暗里盐引所得每年可抵田赋一成半,这就是四百多万白的银子!也是因此,太上晚年这才北狩、南巡,过得比前明皇帝滋润多了。 林如海为盐运使,单是养廉银就不是个小数,更别提盐商私底下的孝敬。若真个儿论起来,只怕此时林家家底比薛家还要厚实! 只是林如海探出身,其后入馆阁授翰林编修,又晋兰台大夫,集翰林、言官两个升官快车道于一身,可是名副其实的清流。所以素日里吃穿用度不好太过铺张,以至于黛玉初次来荣国府时才对贾家的富贵骇然不已。 就听此时邢夫人道:“琏儿此番回信,只说没见婚书……又说林家大半家产虽能带来,可来日玉儿的婚事还须得与贾化计较。” “嗯?” 什么鬼,贾琏没拿到婚书? 陈斯远心思电转,孙广成可是说过,这婚书可是自贾琏身上得来的,偏这会子贾琏矢口否认……这厮是因着丢了婚书,怕贾赦恼了?倒是有这个可能啊。 陈斯远沉吟问道:“你可知那贾化是什么出身?” 邢夫人道:“方才听大老爷提了一嘴,说早年与林如海一道儿中的进士,其后外放知如州,丢官罢职又去林家教了黛玉一年,还是咱们家帮着走动跑官,这才给他官复原职的。” 陈斯远‘啧’的一声,揶揄看向邢夫人。若陈斯远果然是不识官场规矩的小民也就罢了,莫忘了他可是雀字门传人,官场上的门道门儿清! 扬州盐运使可是正三品的高官,又是皇帝的钱袋子,非皇帝亲信不能担任。此时科考规矩,殿试过后主考、副主考各点一人为状元、榜眼,皇帝一般都不会驳斥了。 其后到了第三名探,皇帝为表谦逊,只说自个儿于儒道并不精通,便从容貌上选取本科探。 所以探才是皇帝点中的,且一旦中了探,入馆阁便授翰林编修。坐馆三年,外放出去最起码是正四品的知府起步。若走言官路线,说不得十来年便能入阁拜相。 种种迹象都表明,林如海乃延康帝亲信,他说一句话不比贾家管用多了?还用得着贾家帮着跑官? 邢夫人所言定是从大老爷贾赦口中听来的,这真真儿是心里没数,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啊。 “怎地?我说的不对?” 邢夫人不过是内宅妇人,又哪里知晓官场上的门道?因是陈斯远摇摇头,道:“没事,你往下说。” 邢夫人挑了挑眉毛,一字一顿道:“不过琏儿最后说,林家似乎有意招赘、兼祧。” “啊?”陈斯远初听只觉荒谬无比,细细一琢磨……似乎不无道理? 黛玉庶弟夭了,林如海只说再不娶,好似坏了身子骨,起码林家大房面临绝嗣。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林如海只黛玉一个女儿,自然想着或是招赘,或是兼祧。 这兼祧一事前明便有,到得本朝太上在位时,颁此特制之条,准民间一子两祧。 起先还是一子兼祧两房,到如今逐渐演变成了一子兼祧两家。(感兴趣可去查京剧大师梅先生) 为林家大房香火计,招赘自是极好,便是不能好歹也要兼祧,免得林家大房绝了嗣。 想来林如海临终之际并不信任贾家,只怕已生出了将黛玉另行托付的心思——就比如托付给贾雨村。 是不是觉着荒谬?呵,可此时远近亲疏,不外乎天地君亲师。这个亲,同族同姓的才算。论亲疏,贾家不过是黛玉外家,不是一个姓的,肯定不如贾雨村这个‘师’亲近。 且林如海于贾雨村有起复、举荐之恩,只怕临死前又将自个儿的政治遗产交给了贾雨村,便是不信贾雨村人品,只考虑其人为自个儿名声计,贾雨村也得将黛玉好生安置了。 无怪后来王夫人瞧不上黛玉,只怕这招赘、兼祧一说,成了王夫人心中之刺啊。 可是这与自个儿又有什么干系? 就听邢夫人瞧着陈斯远目光灼灼,略显玩味道:“这第二桩,老爷上回略略提了你……琏儿信里只说陈家三月里遭了贼,家中上下死伤一空,唯独……逃了个不知所踪的陈斯远。” 陈斯远听罢先是一怔,旋即只觉身上汗毛倒竖,一股热流自肺腑升腾而起,直冲天灵盖! 一把将邢夫人的手抓住,那白嫩的柔荑在掌中被捏得发青,陈斯远厉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唯独跑了个陈斯远……嘶,疼~” 陈斯远却不管不顾,只急切问道:“贾琏没去扬州探寻?” 邢夫人道:“你不过是个小贼,便是真的,也不过是寻常小门小户,老爷略略提了一嘴,琏儿能道听途说扫听一番就不错了。” 是了,此身就算是真的,于贾家人等看来也不过是小门小户、来打秋风的远亲,又哪里会真个儿在意了? 陈斯远心下怦然乱跳,强压着心下狂喜问道:“贾琏不曾寻过我?” 邢夫人轻哼一声:“他忙着与林家其余几房扯皮,再不就忙着寻问柳,哪里有空去寻你?” 陈斯远再也压不住心下狂喜,一把撒开邢夫人,上前捧了脸儿痛吻一番,起身仰头无声大笑。 自喉咙里发出沙哑的笑声极为刺耳,邢夫人却也不在意,只喜滋滋地瞧着情郎。 真真儿应了那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陈斯远费尽心力遮掩身份,又怕贾琏回来拆穿了,这才谋划着远走高飞。不料贾琏那公子哥儿习性,略略扫听一嘴,并不曾往扬州去寻己身;又丢了黛玉婚书,干脆含糊其辞、欺上瞒下,将先前与林如海计较尽数推在了贾雨村身上。 再仔细思忖,那孙广成等既要自个儿冒充此身,又怎会留下此等错漏?说不得陈家一案就是孙广成寻人做下的,连带真正的‘陈斯远’也被其拿捏手中,其后也一并害了去! 如此一来,两厢迭在一处,貌似……自个儿不用走啦? 陈斯远笑得眼泪都冒了出来,半晌才擦去了,心下逐渐平静下来。随即笑吟吟与邢夫人道:“那我不用走啦?” 邢夫人撇着嘴,却难掩翘起的嘴角,白了其一眼道:“便宜了你。”随即自个儿噗嗤一声也笑将起来,招招手压低声音道:“我寻思初五、初六往妙峰山走一趟,总要赶在琏儿回来前将那桩事办妥。” 贾琏此人,风流成性,纵欲无度。巧姐儿出水痘跑去多浑虫房里搞了多姑娘,其后又搞了鲍二家的,后头贾蓉又说贾琏与小姨娘不清不楚。 尤二姐一事,我以为贾琏更像是骗娶了。 唯一一回因为石呆子一事顶嘴,还被贾赦胖揍了一顿。 从贾珍、贾政可知贾家家风,贾赦对贾琏绝对没好态度。又因贾琏娶了王熙凤,王熙凤又与王夫人是姑侄女,可以想见贾赦对贾琏是个什么态度。 若是小事儿也就罢了,遗失婚书可是大事儿,贾琏公子哥习性必不敢担当。按照我文中假设,招赘、兼祧一事还没说死,贾琏为求自保,干脆推脱不曾得了婚书,这种事极有可能。 后续还有些原委,待写到了再提及。 (本章完) 第89章 又戏宝钗 第89章 又戏宝钗 妙峰山娘娘庙求子最是灵验,邢夫人之意不言自明。 陈斯远便问:“与大老爷说好了?” 邢夫人道:“他如今只惦记着林家家产,哪里有空理会我如何?” 计议停当,二人免不得耳鬓厮磨一番,邢夫人不便久留,这才赶忙叫了丫鬟回返东跨院。 陈斯远自个儿钻进书房里暗自思忖。贾琏丢了婚书,为遮掩己失,干脆撒谎说不曾得了婚书;扫听了自个儿身世,反倒将自个儿这个假的坐实成了真的。 想来那孙广成定是将真货拿在手中,套取了信物后杀人灭口,其后才寻了自个儿来冒充陈斯远? 或许那陈家灭门一事也与孙广成有牵连……莫非一切都是郡主府的太监刘惜福谋算的?可此人目的又是什么? 奈何刘惜福已死,孙广成生死不明,此一桩倒是成了悬案。仔细想想,好似如今知道自己底细,有可能往外泄露的,就只剩下了个柳燕儿? 此女燕子门出身,惯用美色勾搭富裕士绅,行那扎火囤、仙人跳之事。先前更是说了,被那孙广成用了三千两的飞票便诱得来了京师。如今她为薛蟠侍妾,说不得比自个儿还怕露出马脚。 这般想来,此事岂非万无一失? 陈斯远思忖半晌,始终不曾寻见错漏,心下略略舒了口气,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这样一来,他这个假的就成了真的,来日也能进国子监考取功名。又有那作伪的婚书在……不奢望能娶到林妹妹,便是宝姐姐、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至不济娶了表妹邢岫烟也是好的。 陈斯远越想越高兴,面上不禁挂了笑意,红玉几次过来奉茶,陈斯远都是笑眯眯和颜悦色的。 又想起香菱此行往那一千二、三百里外的如州而去,就算一日快一些走两驿,只怕回返也要两月之后。(将近六百米一里,马车行进速度比走路快不了多少,所以古时多是30里一驿。) 陈斯远心下暗叹可惜。香菱此前真个儿是千肯万肯的,只因着自个儿顾虑重重,这才一直不曾将其收了房。如今心下块垒去了大半,又极有可能以此身留在京师,陈斯远自是想着与香菱厮混一番……可惜鞭长莫及啊。 正思量间,便见红玉进来用剪子剪了灯芯,又嘱咐道:“大爷,夜深了,这功课不妨明日再瞧,免得伤了眼睛。” 陈斯远回神应下,瞥了红玉一眼,便见红玉笑着偏过头去,又寻了抹布四下擦拭。 是了,说来红玉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瞧上一眼便能定了终身的姑娘。来之前故作偶遇瞧了自个儿一眼,其后来了自个儿房里也是温存小意的…… 陈斯远干脆合上书册,舒展身形道:“罢了,明日再说。过会子打了水来,我早些歇息。” 红玉应下。陈斯远踱步到得厅堂里寻了温水喝着,红玉便端了水盆进来,一边厢伺候着陈斯远洗漱,一边厢道:“亏得大太太打发人垒了灶台,不然还要往东大院去打热水。外间天寒地冻的,只怕打出来是开水,到得房里也成了温吞的。” 陈斯远便道:“有个小灶是方便,不拘是烧水还是自个儿做饭。你们那吃食多是糊弄事儿的大锅饭,瞧着有肉有菜的,偏清汤寡水半点滋味也无。” 陈斯远接了帕子将脸面擦拭过,继续道:“冬日里不便,待来年开春咱们自个儿试着开小灶。若是东大院米粮肉菜腾贵,干脆你去外头买了进来开火。” 红玉闻言顿时雀跃不已,道:“还是大爷会体恤人。这东大院里的厨子最是势利眼,给主子、自个儿烹制,自当尽心尽力;轮到我这等丫鬟,却成了咸淡不一,尽是糊弄事儿。” 眼见陈斯远脖颈上残留水渍,红玉举起帕子擦拭了,又笑道:“自个儿开火多好,就是每月要多抛费些钱粮。” 陈斯远洗过脸,褪去外衣便往东梢间床榻上歇息,过了一会子红玉又打了洗脚水来,为陈斯远褪去鞋袜,将一双脚放进温水里浸泡、搓洗。 陈斯远继续方才的话,说道:“我这房里人口少,便是抛费又能多几个银钱?你们吃得高兴,我得了好名声不说,说不得你们来日做活还能更卖力呢。” 红玉噗嗤一声笑了,抬眼道:“本是大爷体恤人的事儿,偏大爷这般说来,好似乡下那等严苛财主一般。”顿了顿,又道:“说起人口,今儿个二奶奶回来了。” “二嫂子回来了?” 红玉就道:“好似因着宝二爷那事儿,二奶奶瞧着心气儿可不顺,一回来便寻了太太关起门来计较,最后也不知怎么定的。” 陈斯远便问:“那秦钟可跟着回来了?” 红玉摇头道:“没瞧见。” 原著里这会子秦钟如何来着?陈斯远却是一时间没回想起来。 红玉继续道:“许是瞧着大爷如今极体面,今儿个厨房的柳嫂子去寻了二奶奶,说她家中五儿如今也到了年岁,大爷身边儿的香菱又去外地寻亲,一时回不来。柳嫂子那意思,不如先将柳五儿拨来大爷房里。” “哈?”竟然还有这等事儿?真个儿是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啊。自个儿哪儿来的体面?不过多往贾赦外书房走动了,又听了凤姐儿吩咐协理宁国府治丧事宜……哦,前头还操弄了一番开埠事宜。 且来日自个儿还要去国子监读书,如此,落在那柳嫂子眼里,自个儿虽比不得宝玉那货,可好歹也算得上香饽饽了吧? 陈斯远观量红玉神色,便问:“二嫂子可应承了?” “没呢,”红玉得意道:“听说前一回平儿姐姐说了两回,柳嫂子只是不松口。如今又巴巴儿要把女儿送来,这荣国府又不姓柳,还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斯远哈哈一笑,没说旁的。心下暗忖,只怕红玉心下也对那柳五儿提防的紧? 洗过脚,红玉倒了水,自个儿洗漱过后又给熏笼添了炭火。这才往那暖阁而去,行到一半又道:“大爷,如今天寒地冻的,不若……明日大爷挪到暖阁里吧。” 红玉说话时咬着下唇,满是小儿女情状。陈斯远又非吴下阿蒙,哪儿还不知红玉的心思? 当下便道:“夜里是有些寒凉,我看也不用等到明日,你径直把被褥搬到暖阁里吧。” 红玉欢喜应下,不迭将被褥、枕头都搬来暖阁,又思量着将陈斯远的被褥挪到炕头。 依着规矩,值夜的丫鬟夜里须得在暖阁小憩,又不能真个儿睡了去。到得冬日里就反了过来,丫鬟去床榻,主家则去了暖阁。可红玉自始至终都不曾将自个儿的被褥挪走,待铺盖过了,便捏着衣角羞答答沉吟下来。 陈斯远却不管旁的,上得炕头钻进被窝,又招呼红玉道:“快些睡吧,今儿个你能好好儿睡一觉了。” “嗯。”红玉羞答答应下。背转身形解了外衣,只一身小衣进了被窝,以背脊对着陈斯远,心下怦然乱跳个不停。 须臾,便有手臂自脖颈下穿过,红玉讶然中便觉自个儿被搂进了怀里。 陈斯远在其耳边呢喃:“睡吧。” “嗯。” 长夜漫漫,四下一片静谧,唯那熏笼里烧着的银霜炭偶尔噼啪作响。红玉一颗心好似要跳出胸口也似,过得好半晌才平复下来。又一抿嘴,调转身形,探手搂住陈斯远的腰身,埋头在其脖颈下,顿觉无比安心。 一夜无话,红玉睡得香甜无比,待听见响动睁开眼,才瞥见陈斯远竟已然起了。 红玉骇了一跳,紧忙往外打量天色,旋即慌乱道:“糟了,竟起晚了!这会子只怕早点都要过了!” 陈斯远浑不在意笑道:“我这会子还不饿,你若困得紧,不如再睡一会儿。” 红玉哪里还敢睡?她心下最知本分,紧忙穿衣起身,又伺候着陈斯远穿戴齐整。 这日本就无事,陈斯远懒洋洋用了早饭,旋即钻进书房里写写画画。倘若真个儿能以此身留存,就须得谋求功名利禄了。 他先前最多时手边存了不下万两银票,给了邢夫人两千两凑足邢三姐嫁妆,贴补了邢德全一百两,日常给三位好哥哥用,算算又是几百两。香菱临行之际所得的锦囊里,陈斯远可是塞了五千两银票。 如此,算算他如今手头不过两千多两。因着前世残存记忆,说起作诗来他是头头是道,要冒充世家子弟,那四书五经也算有所涉猎,可真个儿下场做文章,他是半点信心也无。 莫觉着秀才穷酸,有明一代总共才多少秀才?不过六十万出头。小三百年啊,平均下来每年不过两千多新晋秀才罢了。换算起来,这秀才只怕比那清北也不差什么了。 这不过是秀才,后头还有举人、进士。且进士还分作三六九等,能进馆阁的,不过十分之一,算算这录取率比院士都难! 陈斯远便是再自负,也不敢小觑了天下英雄。他如今这个年岁,再想努力攻读,要等多少年才能榜上有名? 五十少明经、六十少进士,岂不闻范进穷经皓首五十多岁方才中举? 说不好听的,就算陈斯远撒下心来攻读,熬个二十年出了头,三十几岁可谓正当其时。奈何时间不等人啊,他熬上二十年,这贾家的姐姐、妹妹还能等二十年不成? 既然正途坎坷,他陈斯远道德底线又极为灵活,便想着总要寻个捷径才是。 只是如今两眼一抹黑,暂且不知从何处着手。说不得待入了国子监,再行找寻机会。 时不我待,只当临时抱佛脚了,陈斯远干脆翻阅起了制艺文章来。又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寻了红玉研墨,自个儿提笔抄写,大半日竟抄写了半卷时文。 这日过了晚饭,又有婆子来唤,说是大老爷有请。陈斯远暗忖,此番料想应是婚书一事。 果然,陈斯远到得前头,大老爷贾赦云山雾罩试探一番,却不曾有半点疑心,陈斯远只说‘但凭姨父做主’,贾赦心下欢喜,少不得勉励一番,又说定下时日,待下月中,领了陈斯远往陈家去落籍。 陈斯远更是暗喜不已,这转了籍,只要来日不查出来,那自个儿可就彻彻底底的洗白啦!当下自然千恩万谢而去。 自角门进得荣国府,陈斯远心下愉悦,不禁脚下生风。自马棚前角门入内,行不多远又见宝钗领了莺儿自穿堂出来。 宝姐姐听得响动,瞥见陈斯远先是眉头一蹙,这才屈身一福。 陈斯远心下暗乐,想来是前番两回撩拨,让宝姐姐心生防范。 他笑吟吟上前拱手:“原来是薛妹妹。” “远大哥。” 陈斯远探手一引,随即与宝钗隔了半步一并而行。陈斯远负手低头道:“薛妹妹累么?” 宝钗瞥了其一眼,说道:“也是古怪,为何远大哥每回都问我累不累?” 陈斯远道:“见面道辛苦,其人必江湖。我自幼坎坷,风风雨雨见多了,免不得习惯了。”顿了顿,又道:“而且,我瞧着薛妹妹的确有些累。” 累么?方才又去看望宝玉。明明是宝玉的错儿,他倒好,撒泼打滚又要摔玉,惹得阖府上下忌惮,生怕多说一句重话惹得那混世魔王又发了性子。 那秦钟,姐丧期间能去寻智能儿厮混,又是个什么东西?有道是物以类聚,这般思来,宝玉又是个什么货色? 偏偏宝姐姐面上不能带了一星半点的厌嫌,还要扮做端庄娴淑的模样,一边厢温言抚慰,一边厢劝其上进。 呵,累么?许是问的多了,宝姐姐免不得心防失守,也不说自个儿累不累,只道:“这般说来,以往远大哥也很累?” “人活一世、草木一春,又不是为单自个儿活着的,总有斩不断、理还乱的情谊,又有错综复杂的不得已,哪个又能不累?” 宝钗只觉有理,顺势便问道:“我瞧着远大哥心绪极佳,也不知是如何排揎的。” “这个简单,”陈斯远负手踱步道:“寻个没人地方,尽情恣意一回。这心下劳累尽数泼洒出去,来日也就舒坦了。不然一直装在心里,容易忧思过多。” 听他说罢,宝姐姐忽而念起了金陵老家中的秋千。幼时父亲还在世,她也曾无忧无虑,每日黄昏时荡着秋千,迎着夕阳高高越过墙头,趁此之际瞥上一眼府外的世界,只觉畅快无比。 宝姐姐念及此处,不禁面上挂了笑意,忽而便禁不住想荡秋千。旋即面上笑意敛去,郑重朝陈斯远道:“多谢远大哥教导。” 应强烈要求,开了个读者群。设置粉丝值200,大家没事儿进来撩闲~ (本章完) 第90章 苗儿 条儿 五儿 第90章 苗儿 条儿 五儿 许是宝钗真个儿累了,又听进去了陈斯远所言。待转过天来,隔壁梨香院便叮叮当当敲打起来。 小丫鬟芸香扒着墙头观量,转头儿颠儿颠儿跑进来道:“大爷,梨香院搭了个秋千呢!” 捧书研读的陈斯远愕然不已,旋即释然一笑。便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又如何?宝钗又不是会喘气的死人,只因身上担负太多,这才将爱恨情仇种种心绪掩在心间,轻易不得表露。 陈斯远不禁得意暗忖,林妹妹那边厢不知如何,这宝姐姐几度被自个儿乱了心神,却不知来日又是何种情形。 小丫鬟颠儿颠儿来递话儿,自是想着院中也搭一个秋千,想来闲暇时荡起来必是极好的。奈何陈斯远不接茬,便只好瘪着嘴怏怏而去。 转天下晌,探春、惜春两个小的联袂而来。见面便勉强笑道:“远大哥,我与四妹妹来还书,再借上几本旁的。” 赵姨娘挨了打,探春自是去瞧过,免不得母女二人大吵一会。小姑娘伤了心,此时依稀能瞧见探春眼睛都是肿的。 陈斯远笑着邀两个小的入内:“我这里旁的不多,闲书有的是。不过须得藏起来,免得太太、老太太寻你们晦气。” 探春红肿着眼睛悄声道:“藏得好着呢。二姐姐都不敢带回自个儿房里去瞧,每日只在我房里瞧上一会子。” 是了,迎春怎地没来?哦,转过年二月里迎春便要及笄,按规矩属于待字闺中,倒是不好再走动了。 陈斯远开口好似春风化雨,没一会便将探春心下哀伤抚平。此时探春十来岁,惜春才六岁,正是女儿家最欢脱的时候,因是叽叽喳喳起来没完,原本静谧的小院里顿时满是欢快。 陈斯远笑眯眯瞧着,时而搭上一嘴,只觉此时无比美好。待过上几年,只怕探春、惜春就学了规矩,再不好这般无所顾忌了。 两个小的钻进书房里,嘀咕着挑了两本,旋即心满意足要告辞。陈斯远笑着将其送出,方才出门便听得吱呀呀的声响。 “什么声音?” 探春纳罕说了一嘴,随即扭头看过去。便见那踩着秋千、围着斗篷的身形恣意悠荡,时而高高跃起洒下一片笑声,时而落下又惹得丫鬟莺儿惊呼连连。 陈斯远略略讶然,便笑着负手看过去。一旁两个小的更是看傻了眼! 这是宝姐姐?她素日里端庄娴雅,何曾有过这般情形? 惜春年岁小,想的也少,当即叫道:“好似是宝姐姐!” 一句既出,顿时惹得方才荡起来的嫽俏身形瞥将过来。探春、惜春……还有那满眼不怀好意的陈斯远! 宝姐姐顿时慌乱起来,待落下时也不知怎地,双手忽而拽不住绳索,惊呼一声便跌落下来。 “诶呀,姑娘!” 莺儿大叫一声,旋即叫嚷道:“姑娘跌下来了,快来人啊!” 宝姐姐这会子傻愣愣坐在地上,只觉两片儿臀儿酥麻一片,随即闷疼蔓延全身,惹得宝姐姐蹙眉倒吸了口凉气。 莺儿过来搀扶:“姑娘怎样了?可要寻太医?” 宝姐姐心下哭笑不得,暗忖自个儿也不知怎么了,三番两次被那人乱了心弦,鬼迷心窍一般搭了秋千不说,还真个儿荡了起来。 耳听得莺儿吵嚷着要去寻太医,宝姐姐赶忙拦下:“不过摔了下,又有什么打紧的?不用去寻太医,扶我进去缓一缓就是了。” 寻太医?怎么想的? 探春、惜春还有那人都瞧见自个儿荡秋千摔了下来,只怕来日定传成了笑话。宝姐姐费心经营了二年,一直无可挑剔的扮着贤良淑德、端庄娴雅,这会子忽而顽皮起来自秋千上摔下来……这叫外人怎么看自个儿? 忽而想起始作俑者正是隔壁的陈斯远,宝姐姐顿时嗔恼起来。暗忖自个儿不该信了陈斯远的邪,没事儿荡什么秋千?这下倒好,心中苦闷不曾发泄了,反倒平添了许多烦扰。说不得过会子探春、惜春就会过来…… 丫鬟同喜、柳燕儿一并出来,紧忙将宝姐姐搀扶起来。宝姐姐强忍着痛楚,一瘸一拐往正房行去,口中还安抚众人:“无事,方才有些走神,这才摔了下来。” 莺儿自小被宝姐姐调教出来的,自然是宝钗说什么她便应什么,同喜却不曾反应过来,只道:“姑娘瞧着摔得极重,我看还是请了太医来瞧瞧吧。” 柳燕儿最善察言观色,笑道:“这些磕磕碰碰免不了,哪里就要请太医了?旁的不说,先扶了姑娘进屋才是正理。” 梨香院里闹闹哄哄暂且不提,却说隔壁院儿里。 探春、惜春两个大眼瞪小眼,陈斯远神情玩味,这会子强压着笑意。 过得须臾,惜春听得梨香院里消停下来,不确定道:“唔,好似方才宝姐姐摔了下来。三姐姐,咱们要不要过去瞧瞧?” 探春到底大了几岁,这会子想得多,蹙眉道:“哪里就摔了?不过是下来时一时有些不稳……” 这会子过去瞧宝姐姐出糗,谁知过后会不会被人家记恨上了。 “可是……”惜春兀自还要说些什么。 探春就道:“没有可是……不信你问问远大哥。” 陈斯远憋着笑颔首道:“是啊,隔着两道墙,四妹妹怎地瞧见薛妹妹摔了?莫非四妹妹天生千里眼不成?” “是这样?”惜春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瞧见三姐姐郑重其事、蹙眉不已,远大哥也这般说了,她就不再坚持。 探春便扯了惜春的手儿,与陈斯远说道:“那远大哥,我与四妹妹先回了。待看完了再来还书。” “好。” ……………………………………………………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宝姐姐前脚方才摔了,后脚此事便传扬得阖府皆知。 却说东跨院里,邢夫人这会子手托下颌略略出神,一旁王善保家的那老货正说着宝钗的糗事。 邢夫人却心不在焉,思忖道:“王嬷嬷怎地又回来了?转过年三姐儿便要出阁,王嬷嬷无事还是多去帮衬些才好。” 王善保家的笑着道:“前几日好生忙活了一场,今儿个瞧着无事,婆子这才来府中看看太太可缺使唤的。” 王善保家的哪儿来的这般好心?不过想着在这荣国府里能倚老卖老,吃、占一些便宜罢了。那邢三姐可不是个好脾气,有什么夹枪带棒就怼了回来,便宜占不到还惹一身不是,错非是邢夫人所命,她才不乐意往邢家走动呢。 邢夫人却哪里管这些?这会子愈发瞧着王善保家的不顺眼,闻言便只道:“既如此,嬷嬷还是回去歇息吧,说不得往后三姐儿那边厢还要嬷嬷多帮衬着呢。” “额……太太说的是。” 邢夫人又道:“我这边厢素来事儿少,也不用嬷嬷常来。苗儿,将老爷前日给的那老君眉取二两来给嬷嬷带回去。” 王嬷嬷得偿所愿,顿时展颜道:“诶唷,谢太太的赏!太太放心,有老身看顾着,保准三姐儿出阁事宜妥妥当当。” 当下苗儿包了一小包茶叶来,王善保家的喜滋滋揣了,这才告辞而去。 待她一走,邢夫人便转动心思。那往妙峰山求子一事,业已与贾赦说过了,贾赦听了不过略略蹙眉,只道随邢夫人如何。 邢夫人又说不必劳师动众,只领几个下人,再有远哥儿照看着,往返三、四日光景也就回了。 贾赦含糊其辞、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临了还给了邢夫人属僚送来的二斤老君眉。眼看再有几日就要启程,邢夫人倒是想好了手段,只是长此以往也不是个事儿……哪儿有总与个眼看成人的外甥关起门来私下里计较的?且一计较最少也是一盏茶光景。 传扬出去,只怕好说不好听。再者,苗儿、条儿是贴身丫鬟,一回两回也就罢了,时间一久定会瞧出些许蛛丝马迹来。 总要想个法子将两个贴身丫鬟封了口……忽而想起那小贼屋里的香菱去如州寻亲去了,也不知何时回来,邢夫人顿时计上心头。 抬眼观量,此时苗儿打理着赏瓶,条儿踩着凳子扫着门扉、窗棂。 邢夫人便叹息一声道:“有一桩事,我思量着始终不妥。” 苗儿放下赏瓶,目光看将过来。 邢夫人好似自顾自说道:“这府里的哥儿,哪个到了年岁身边儿短了伺候的?赵姨娘的环哥儿有两个屋里的,琮哥儿也是一般,宝玉那就不用说了,里里外外十几个丫鬟伺候着,偏香菱这一走,远哥儿那边厢就只剩下红玉、芸香两个。” 目光看向苗儿,邢夫人道:“芸香又是个三等丫鬟进不得房的,且年纪也太小……这眼看又入了九,怕是夜里值夜都不周全。” 条儿接口道:“太太真个儿顾着远大爷呢。” 邢夫人道:“自个儿外甥,我不顾着谁顾着?” 苗儿也笑道:“也是远大爷有能为,有学识、有本事,前头给太太赚了体己不说,听说那诗词也作的极好,下头的小丫鬟都说远大爷是文曲星转世呢。” 什么文曲星,那就是个急色的小贼! 邢夫人暗啐一口,下套道:“我那堂姐待我极好,可惜早早过世……我总要顾好了远哥儿。如今便思量着,回头儿寻个可心的丫鬟送去。你们两个认识的丫鬟多,可有那等本分的?” 条儿道:“太太突然问起来,我这一时还想不起来有什么人合适。” 苗儿也道:“正是正是,我看不如太太平素多留意,咱们也多观量着,总能寻见合适的。” “哦,你们说的也是。只是这事儿不好拖延太久,还是尽快寻个妥帖的送去才好。” 邢夫人说罢,便不再说旁的。 苗儿、条儿又各自忙活起来,却不免都有些心不在焉。那远大爷生得好,待下人和气,人品、才俊都是一等一的,谁不想去远大爷身边儿? 条儿矜持一些,苗儿方才可是险些自荐了的。两个丫鬟便想着,这等事儿不好自个儿张口,倒是须得在远大爷身上多下些心思了。不然来日送去个狐媚子,哪儿还有自个儿存身所在? 思量间又彼此瞥了一眼,暗暗将对方当做了自个儿最大的对手,想着那苗儿(条儿)定也是这般想的,这等事须得争抢,事关前程,却顾不得姊妹情分啦。 眼看苗儿、条儿一时无言,俱都心不在焉,邢夫人顿时暗自得意起来。却哪里知道,她无意之中竟使了个二桃杀三士之计? …………………………………………………… 厨役柳嫂子自东大院出来,自夹道往东行了一阵,便到得自家门前。 推门入内,便听得梢间里传来两声轻咳。 柳嫂子一挑帘栊进得梢间里,便见个十二、三的小姑娘偏腿坐在炕上,手中捧着一卷诗册。这姑娘眉眼秀丽,虽还不曾长开,却已显出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胚子。身形单薄、嫽俏,眉宇间一点若有若无愁绪,竟与那西子捧心相差仿佛。 柳嫂子瞧见女儿,顿时关切道:“怎地又咳了?可是今儿个呛了凉风?” 柳五儿蹙眉摇头道:“许是有些天干,我下晌多饮些水就是了。” “那就好,那就好。”柳嫂子一偏腿也上了炕,又怕身上凉意沾染了女儿,便挪动身形到了炕稍,随即笑着说道:“五儿啊,咱非要去远大爷屋里?不过是个远亲,说不得何时就离了府,我看宝二爷比那劳什子远大爷强百套。妈妈回头儿走动走动,不如送你去宝二爷房里?” 柳五儿却蹙眉道:“妈妈这话不妥,便是远亲那也是主子。再者说,宝二爷房里那么些姐姐在,哪儿有我出头之日?便是去了也不过耽搁几年,转头也寻了小子配了。” 顿了顿,姑娘家眼中闪过希冀道:“远大爷就不同了。听说他待下人极好,便是芸香犯了错,也不过罚她写大字。还有那香菱,远大爷请了镖局一路护送往如州去寻亲,这等情谊哪里是宝二爷可比的?” “这……”柳嫂子无话可说。瞧了眼病西施一般的女儿,心下便生出不舍来。她这女儿自幼体弱,春秋换季必会病上一场。前些年也是因此,这才没讨了差事。到得今年,柳嫂子心下急切起来,便想着给女儿寻个好去处。 先前一门心思往宝二爷房里送,奈何方才有了眉目,女儿转头便说要去那劳什子远大爷房里。可偏偏柳嫂子此前婉拒了平儿之邀,如今食言而肥又要送五儿过去…… 丢了脸是小,奈何二奶奶这回回来心气儿不顺,柳嫂子舍了面皮说项两回也不得其准许。 好似瞧出柳嫂子为难,柳五儿就道:“妈妈,可是二奶奶没松口?” 柳嫂子尴尬笑道:“是,不过五儿放心,我回头儿再去与二奶奶说说。好歹我也是家中老人,总要给些体面。” 柳五儿却道:“妈妈不若私下里与远大爷身边人说说,说不得反倒更有用呢。” (本章完) 第91章 女公子 第91章 女公子 寻陈斯远身边人? 柳嫂子思忖一番,倒是有了眉目。芸香那小丫头就罢了,只怕在那位面前说不上什么话;香菱又是自薛家得来的;数来数去就只一个红玉能走动。 红玉的爹妈又是府中的天聋地哑,因着住得近,柳嫂子倒是时常与林之孝家的的照面。 柳嫂子最疼这个女儿,又劝说一回,偏这女儿认定了心思,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便只好寻思着去找林之孝家的说道说道。 这日红玉方才还了食盒,便被妈妈林之孝家的堵了个正着。 母女二人躲在东大院廊檐下低声嘀咕,待听完了妈妈所请,红玉顿时蹙起眉头来,心下极为不喜。 林之孝家的就道:“柳嫂子也是家中老人,难得张一回口,那五儿你也见过,生得最是娇气。女儿你不若与远大爷提一提?” 提一提?凭什么? 红玉虽心善,却也有自个儿的思量。先前香菱在时,便是换做红玉守夜,远大爷也只让红玉在暖阁里休憩。好不容易香菱走啦,临行前又生怕远大爷短了照料,对自个儿叮咛嘱咐,又隐含赞许一番,自个儿这才与大爷一道儿睡在暖隔里,这就要往屋里头塞人? 凭什么? 五儿她自然见过,生得果然眉目如画,却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西施。这般丫鬟进得房里,究竟是她照料大爷,还是大爷照料她啊? 好不容易有了进展,这会子红玉怎容再来个丫鬟分润了? 因是便含糊道:“我家大爷最是念旧,先前香菱在时,房里就只留她一个。只怕就算五儿来了,也是现在外房执役。” 林之孝家的不以为然道:“这爷们儿哪儿有不偷腥的?不说琏二爷,就说那琮哥儿,春日里还不是吵着闹着到底将两个好姿容的丫鬟要了去?瞧着吧,要不了二年就得成房里人。” 顿了顿,又道:“当娘的知你什么心思,可别忘了你前头还有个香菱,论姿容你比得上?这五儿若是去了,必领你的情分,来日你俩才好合力应对那个香菱。” 香菱待红玉不薄,红玉顿时听不下去了,扭身便走:“妈妈说的什么话儿?大爷还等着呢,我先回了!” 林之孝家的追了两步,道:“那这事儿你可别忘了说!” 红玉含糊一嘴,没说应承了还是没应承。 待回返小院儿,却是绝口不提柳五儿那事儿。此时小丫鬟芸香又趁着红玉不在钻进了正房里,正叽叽喳喳与陈斯远说着话儿。 “……真真儿的,宝姑娘的确伤了。我瞧着啊,定是从那秋千上摔下来弄的。啧啧,还推说染了风寒、不便见人,好像这般说了谁不知道一样。” 陈斯远在书房里暗乐不已,想了想,提笔刷刷刷写了个纸条,丢给芸香道:“你去给莺儿送去,照这个方子,几日也就好了。” 芸香得了纸条,顿时兴高采烈道:“那我这就去寻莺儿姐姐!” 芸香转头便见红玉面色不善地站在那里,低低叫了声‘红玉姐姐’,旋即闷头便跑。 红玉咬着牙摇了摇头,进得书房里便道:“大爷也太纵着芸香啦。” “她才几岁?我这儿又不是阎罗殿,随意些、她也松快些。” 红玉叹了口气,只好笑道:“总是大爷有理。待过二年她要还是这样,大爷到时可别怪我教训她。” “哈,那就过二年再说。” 陈斯远起身舒展身形道:“过几日姨妈要去妙峰山上香,我去与姨妈计较一番,饭口一准儿回来。” 红玉紧忙取了斗篷来,伺候着陈斯远穿戴了,又将其送出门外。 那边厢,小丫鬟芸香风驰电掣到了梨香院,那院门敞开着,芸香停在门前叫道:“莺儿姐姐,莺儿姐姐!” 正房门帘一挑,莺儿自内中出来,瞧见来的是芸香顿时蹙起眉头来。所谓恨屋及乌,若不是那位远大爷挑唆,好端端的自家姑娘怎会去荡秋千?这下子可好,摔得重了,只怕好几天不能下地,对外只好推说染了风寒,这才免得宝二爷过来探寻。 “你怎么来了?” 莺儿面色不善地行将过来,芸香却喜眉笑眼道:“莺儿姐姐,你家姑娘如何了?” “关你什么事儿?” 芸香嗔道:“真真儿不识好人心!我家大爷听说宝姑娘病了,特意写了张方子来。你既这般说,我现在就走。” “且慢,什么方子?” “喏~”芸香瘪嘴将纸条递过去。莺儿拿过来扫量一眼,面色缓和道:“代我家姑娘谢过你家大爷。” 顿了顿,眼见芸香站在那儿不动,还踮着脚往里面观量,莺儿顿时又恼了:“瞧瞧瞧,有什么好瞧的,方子送到了,快回去吧!” 三两下将芸香推搡出来,莺儿随手便将梨香院的院门关上了。直把芸香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站在门前跳着脚咬牙切齿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看我以后还搭理你!” 说罢扭身气咻咻而去。 却说莺儿也不理芸香聒噪,拿了纸条一径进得正房里,到得梢间炕边,便见宝姐姐侧身卧着,手托香腮、眉头紧蹙。 莺儿上前道:“姑娘,远大爷打发芸香送了张方子来,姑娘瞧瞧?” “嗯。”宝姐姐睁开眼,眸中隐含一抹嗔恼。 有些事儿不能多想,若多想了,难免就会越想越气。气过后又哭笑不得! 好端端的被挑唆着荡了秋千,结果生生将自个儿摔得不良于行,偏生还怨不着人家。可宝姐姐就对那陈斯远恨得咬牙切齿,只盼着下回见了好生揶揄一番。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儿个夜里宝姐姐就梦见自个儿提了百多斤的铜锤,生生将那陈斯远砸成了肉饼…… 须臾,一双水杏眼恢复清明,宝钗接过方子瞧了眼,其上写了三七、草乌、冰片、人参等物,又有各自剂量。其下又有用法:熬制成膏敷于患处。 宝姐姐对外说只是识字,没怎么读过书,实则私底下没少瞧,便是这医书,也因着家中有药铺在,宝姐姐也观量过。 她粗通药理,略略思忖便觉此方妥帖。又想着身下的膏药换了两回也不见起色,便吩咐莺儿道:“拿了方子去寻老掌柜的照方开药,回来煎制了再用。” 莺儿纳罕道:“姑娘,那位远大爷那般坏,说不得这回也是坑姑娘呢。” 宝姐姐顿时瞥将过去,说道:“以后这等话少浑说。远大哥那日不过说了些道理,秋千是我自个儿想着搭的,也是我自个儿走神摔了的,与他何干?” “可是……” “嗯?”水杏眼一瞪,莺儿顿时唯唯应下。 莺儿得了吩咐,自去照方抓药,宝姐姐却又心绪难平。方才那话的确是正理,可自个儿这心里……还是气恼啊! 不提宝姐姐如何,却说陈斯远到得东跨院里,旋即便被苗儿引着过了三层仪门,眼见到得内仪门前,那苗儿别别扭扭忽而停步道:“远大爷。” “嗯?” 苗儿抬手指着自个儿嘴唇道:“我今儿个换了胭脂,远大爷瞧着可还好?” 陈斯远瞧了眼,心说只怕不大妥当,这胭脂颜色太重,适合王夫人那个年纪的,只怕连邢夫人用着都不合适。 陈斯远笑道:“自个儿买的胭脂?” 苗儿点头笑道:“托了管事儿媳妇,这胭脂要五钱银子呢。” 陈斯远不想违心夸赞,想了想就道:“颜色有些重了,下回我选一样适合你的。” 苗儿听了顿时沮丧起来,只蔫头耷脑应了声‘哦’。 过了内仪门,便有条儿迎出来道:“太太这会子犯了困劲儿,正小憩着呢。远大爷若要等,不妨先去耳房坐坐?” 儿大避母,邢夫人既睡着,陈斯远自然不好进正房。两侧厢房与后罩房又住着贾赦姬妾,陈斯远更不好进去。数来数去,可不就剩下西侧两间给丫鬟住的耳房了? 此言一处,苗儿、条儿都希冀看将过去,奈何陈斯远此时心里装着事儿,却不曾瞧见。因是便道:“算了,那我过会子来寻姨妈。” 话音落下,两个丫鬟都面露失落,却只好又将陈斯远送出去。 陈斯远一路回返自家小院儿,便见小丫鬟芸香正费力搬着一架竹梯。 陈斯远纳罕道:“你搬梯子做什么?” 芸香回过头来气鼓鼓道:“也不知是哪个戏谑鬼,隔着围墙往院儿里丢石子,好巧不巧正砸在我头上。”说话间指了指自个儿脑门:“大爷瞧瞧,都红了!” 陈斯远笑道:“许是哪个顽童吧。” “不能!”芸香摇头道:“我掐算过了,就这么一会子就丢了三枚石子进来,我这就上房顶,一定要抓住那丢石子的戏谑鬼!” 一直往院儿里丢?这就有些过分了! 陈斯远正色道:“要不换我来?” “哈?”芸香赶忙摇头:“大爷莫闹,我摔一下养养就是了,大爷摔一下,说不得大太太就要拿我作筏子。不行不行,还是我来吧!” “那我帮你扶着点儿。” 陈斯远扶了梯子靠在屋檐上,芸香仗着年岁小、身量轻,噌噌就上了屋顶。过得须臾,就见一枚石子高高抛起掉落院中。 亏得陈斯远扶着梯子,若是刚进来,说不得便要被吓一跳。 “还丢?看你往哪儿跑!”芸香手脚并用上了屋脊,起身往下一瞧,探手掐腰道:“呔!可是你丢的石子?” 随即便有一熟悉声音唱喏道:“诶呀,可算出来人了。姑娘请了,小生久慕陈兄大名,可谓神交已久,奈何不好擅入府中找寻,不得已之下只好隔墙丢石子。” 芸香气得鼻子都歪了:“你好好儿的找人就找人,丢石子儿算哪一折?你要找我家大爷?你又是谁?” “小生贱名不足挂齿,朋友都叫小生尤三郎。” 什么尤三郎,这分明就是尤三姐啊。 眼见芸香还要理论,陈斯远就道:“芸香下来吧,误会了,我与那位……也算投契。” “哈?”芸香顿时沮丧不已。心说那自个儿这脑门不是白挨了一石头子儿? 不情不愿瘪着嘴爬下来,陈斯远一抖手丢过去一角碎银,笑道:“今儿个你受了屈,拿了去买豆吃,算补偿你啦。” 芸香顿时乐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喜眉笑眼道:“谢大爷赏。”这一角掂量下起码二钱银子,得买多少豆啊!这一石子儿挨的值了!要是天天都挨……岂不美哉? 陈斯远打发了芸香,与外墙叫道:“三郎稍待,我这就出来。” 当下也不进屋,扭身自小院儿出来,兜转着出了荣国府。待自后门儿出来,果然便见一略显矮小的书生杵在不远处。 身穿宽大月白长衫,头戴逍遥巾,冬日里手中还把玩着一把折扇,偏脸上眉眼全然遮掩不住自个儿是个女的。 见了陈斯远,尤三姐还假模假式唱了个肥喏:“诶呀,陈兄可算出来了,真真儿让弟等得心焦啊。” 陈斯远哭笑不得上前道:“你这是闹哪样儿啊?” 却见尤三姐笑着一展双臂,原地扭动两下,道:“如何?我与妈妈、二姐儿去隔壁宁国府,她们闹腾着吃酒,我实在无趣,干脆借了蓉哥儿的衣裳出来,瞧着可像是个书生?” 陈斯远配合道:“祝兄哪里的话?什么叫像?分明就是嘛。” 尤三姐虽只是因着陈斯远而附庸风雅,可好歹是知道祝英台的,因是顿时俏脸红润起来。扭捏道:“陈家哥哥可曾用过午饭了?要,要不咱们一道儿用些?我请客。” 陈斯远见她这样,心下不由得暗忖:果然不能仅凭书中记载去断人。或许尤三姐之后所为的确为人不齿,可此时她又不曾被贾珍父子哄了去,性子热辣,又与那名篇中的祝英台有何区别? 想明此节,陈斯远便收了那狎玩之心,郑重道:“正巧,我也不曾用过。前头有一羊肉铺滋味颇佳,三郎不若与为兄一道儿品尝一二?” “嗯,好,都听陈家哥哥的。” 二人当即并肩而行,尤三姐喜滋滋走着,偷眼观量陈斯远,暗忖着若是这会子与陈家哥哥把臂而行……是不是太过唐突了? (本章完) 第92章 奉命兜搭? 第92章 奉命兜搭? 尤三姐心下犹豫不决,直到进得铺子里也不曾说出口。 陈斯远甫一入内便招呼道:“关嫂子,捡几样小菜,来一碟白切羊肉……昨儿个庄子上可曾摔死了牛?” 关嫂子顿时蹙眉道:“陈大爷莫要胡说,哪儿有天天摔死牛的?”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早倒是病死了一头。” 陈斯远了然,道:“那酱牛肉来一碟,”扭头看向尤三姐:“三郎要喝什么?” 尤三姐只道:“都行。” 陈斯远与其相对落座,思量着道:“那就来一壶绍兴黄。” 关嫂子应了一声,不迭过来擦拭了桌面,又将几样压桌的小菜摆上。陈斯远扫量一眼,摇头道:“冬日里都是萝卜、白菜,吃着实在不爽利。” 尤三姐笑道:“陈……陈兄啊,那洞子菜腾贵,勋贵人家都不敢常吃,更何况小民百姓?” 陈斯远愕然道:“洞子菜?”他还琢磨着要不要弄个蔬菜大棚呢,不想此时也有相类的了? 尤三姐见他果然不知,顿时卖弄起来。 原来这洞子菜早已有之,菜农起了洞子坑,或明火,或暗火,外有糊了纸隔风却又略略透光的斜坡,明火、暗火保持洞子坑里的温度,内中栽培洞子菜。每到数九寒冬,或是送去订购的勋贵人家,或是以被盖了走街窜巷兜售。 什么韭黄、黄瓜、菠菜、青韭,品类虽不算太全,却也足够富贵人家享用。 陈斯远自扬州来,从未来过京师,此时果然听了个稀奇。心下略略沮丧,看来这蔬菜大棚一事怕是行不通了。 他自个儿有谋划,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是为了做官,这既然做了官自然是做大官才好。 此时为官两条快车道,一个是入翰林,一个是为言官,这二者都算是清流。既然是清流,总不能干出与小民争利的事儿吧? 唏嘘一番,陈斯远暗忖,罢了,东边不亮西边亮,说不得哪一日就寻了个妥帖的发财法子呢。 尤三姐说罢,关嫂子将那白切羊肉、酱牛肉与绍兴黄一股脑送上来。 尤三姐紧忙提了酒壶,先为陈斯远斟满,又给自个儿斟了一杯,随即清了清嗓子,故意粗着声音道:“陈兄,我先干为敬。” “好。” 酒杯一碰,二人一饮而尽。许是饮得急切了,尤三姐顿时咳嗽连连。 陈斯远道:“贤弟快吃些菜压一压。” 尤三姐点头应了,抄起筷子夹了酱牛肉小口咬了一口,随即便是眼前一亮。这牛肉卤制入味,且入口即化,果然是好吃食。 待缓和过来,尤三姐就问:“几日不见……陈兄,却不知陈兄在忙些什么?” 陈斯远笑道:“不过是寻常庶务。前些时日东府发引,近来又要温习,倒是极少往外走动。三郎呢?” “我嘛?” 尤三姐这些时日与尤老娘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就因着面前的陈斯远。若红玉是谋定而后动、百折不挠,这姐儿便是脑子一热不管不顾。于是尤老娘越是劝说,尤三姐就越笃定。 若先前只是好感,经尤老娘这些时日一劝说,倒是隐隐有‘非君不嫁’之意。 今日到得宁国府,酒宴时尤三姐便觉贾珍与尤氏俱都神色不善。若尤氏只是蹙眉防备,那贾珍一双贼眼则恨不得将自个儿与二姐儿生吞活剥了! 其后尤老娘寻了个由头扯走了尤氏,尤三姐愈发心里不舒爽,干脆推说气闷独自出了门儿。又戏谑着偷了贾蓉的衣裳,干脆来宁荣后街丢石子试图找陈斯远。 尤三姐思量着道:“也是寻常,既不好也不算太坏。只是这些时日总与妈妈拌嘴……” 尤三姐苦恼道:“妈妈说得冠冕堂皇,我却听着极不对味儿。” 陈斯远便道:“三郎眼看成人,自有自己思量,也不必事事问过家中长辈。” 尤三姐笑道:“陈……陈兄也这般以为?那就错不了,她说的就是不对,我才不要听呢。” 一时间忘记遮掩,女声传出来,顿时惹得四下观量过来。 尤三姐顿时吐了吐舌头,又粗着嗓子举杯:“就冲陈兄这句话,咱们干了!” 忽而发觉杯中无酒,尤三姐眨眨眼,又提了酒壶斟酒。 又一杯酒下肚,虽是淡酒,可尤三姐脸上还是腾起红晕来,说话也略放开了许多。吃了几口菜,尤三姐就道:“陈兄新来京师,只怕不曾好生游逛过。这冬日里海子上坐爬犁、滑冰场也是一桩妙趣,不若咱们兄弟来日也游逛游逛?” “好啊,那怕是要等到腊月了吧?” “如今天气渐寒,往年冬月中就行了。” 陈斯远道:“过几日要护送姨妈去一趟妙峰山,回来正赶上老爷生辰,那就十七往后?” “嗯嗯,看陈兄的。” 二人计议停当,尤三姐又热络了几分。二人随口而谈,就着酒菜,不觉便将一壶绍兴黄饮了个一干二净。 那尤三姐还觉不痛快,想着再要一壶,却被陈斯远拦下。 “这酒水是用来暖身助兴的,喝多了伤身,我观贤弟酒意上脸,咱们还是别多喝了吧。” 三姐儿这会子什么都听陈斯远的,闻言便不再闹着要酒。 陈斯远暗忖,这要是喝多了……回头被贾珍父子趁了良机,那自个儿岂非要悔死? 尤三姐酒量浅,饭量也不大,不过吃了几块肉便饱了。起初还学着书生模样端坐了,待时间一长不免露出行迹了,双腿交迭,左手搭在膝上,右肘撑桌案、手托香腮,悬空的足尖来回摇荡,目光时而便痴痴盯着陈斯远观量。 那足尖不经意触碰陈斯远,引得尤三姐心下一惊,又见陈斯远面色如常依旧侃侃而谈,便愈发大着胆子将那足尖蹭了上去。 陈斯远被蹭得心猿意马,暗忖果然是个尤物。若来日不得大观园中姊妹青睐,便是将这尤物哄了回去也够本了! 当下二人吃吃喝喝,菜肴热过两回,临近未时方才散去。 出得门来,陈斯远又送着尤三姐到了私巷,尤三姐生怕被尤老娘瞧了去,这才停步道:“陈……陈家哥哥送到这儿就是了,我自个儿就回了。”顿了顿,又道:“等到十七,我再来寻陈家哥哥?” 陈斯远一口应下:“好,不过往后不用丢石子儿啦,直接与后门的婆子招呼一声儿就是。” 尤三姐吐了吐舌头:“知道啦。”挥了挥手,转身雀跃着走出去几步,又停步扭身朝着陈斯远挥了挥手,这才一步一倒退往私巷尽头行去。 陈斯远便杵在私巷口,直到尤三姐到了那边厢尽头,这才挪步回返自家。 却说那尤三姐一路回返宁国府,顿时惹得尤老娘好一番数落。吃着酒席,半路自家姑娘丢了!贾珍打发人四下找寻,还是问了门子才知尤三姐换了衣裳偷跑了出去。 尤老娘气了个仰倒,心说甭琢磨了,这定是去寻那公狐狸去啦! 碍于这会子还在宁国府,尤老娘不好与其计较,只狠狠剜了其一眼。随即笑着与贾珍道别,这才领了两个女儿过仪门上了马车。 甫一进得马车里,尤老娘冷着脸道:“三姐儿是要气死我吗?” 尤三姐面上喜色还不曾褪去,闻言只道:“我不听妈妈的,不是还有二姐儿听吗?莫非咱们尤家上辈子欠了贾家的,送去个大姐还不够,还要二姐儿与我也送过去不成?” 尤老娘勃然变色:“说得什么浑话!” “浑话?”尤三姐似笑非笑道:“姐夫那眼神儿,妈妈别说没瞧见。”顿了顿,胳膊肘捅了捅尤二姐,道:“二姐与大姐商议过了?何时过门啊?” 尤二姐顿时蹙眉不言语了。尤二姐主见不多,因着尤老娘自小教导,那三从四德的也不大信,可此时风气于女子名节十分看重。若真个儿被姐夫得了手,又不曾纳入家门,那到时自个儿岂非成了粉头? 尤二姐思量着便看向尤老娘,尤老娘道:“你知道什么?你大姐拦着呢!我看啊,非得生米煮成熟饭,逼你姐夫认下不可。” 尤氏与二姐儿、三姐儿既非同父、也不是同母,可依着宗法就是亲姊妹。虽说此时不复古制,明面上妾室好似都算在一处,实则依旧分作媵、赐、室、房、贵、良、贱、婢,尤二姐真个儿被贾珍纳入宁国府,合该算作偏室。 但凡尤氏有个三长两短,偏室就有扶正的机会。那尤氏又不是傻的,怎肯容忍尤二姐进门?只怕宁可贾珍抛费大笔银钱买了女子来,也不肯尤二姐进门! 尤三姐冷笑道:“好大的笑话,妈妈又怎知成了熟饭……姐夫就会认下了?” “你——”尤老娘一时无言,好半晌才道:“——你姐夫可是三等将军,要纳妾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尤三姐就道:“这纳妾一事朝廷可是有定数的,姐夫身边有名分的就四个,上不得宗谱的有五、六个,妈妈是觉着二姐儿能将前头那几个挤兑出去啊?还是能唬了大姐点了头?” 尤老娘被噎得破口大骂,尤二姐心下也犯了思量。不由得暗忖,三姐儿这话说的在理,不得名分,那劳什子好处、银钱又不能吃一辈子,到头来将自个儿交出去了、又不得进门,岂非落得个一场空? 这般想着,尤二姐不由得心存疑虑,心下也不知该不该再来这宁国府。 …………………………………………………… 却说陈斯远回返自家,因着先前没打招呼,是以红玉还将那食盒放在熏笼上热着。 陈斯远吩咐红玉、芸香分着吃了,观量了下时辰,便又往东跨院而来。 又是苗儿来迎,这回陈斯远多观量了几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苗儿面上有些幽怨之色,却又一时不知是何缘故。 进得正房里,邢夫人已然起了。 依着规矩见了礼,略略说了会往妙峰山事宜,邢夫人便将两个丫鬟打发了下去。 待内中只余二人,陈斯远正要趁机温存,那邢夫人便白了其一眼。 “好生坐着!”邢夫人恨铁不成钢道:“先前勾搭我不是很熟稔吗?怎地到苗儿、条儿这儿就成了木头桩子?” 这话说的……当日他陈斯远可是威逼利诱,又用了些强……之所以说是用了些,盖因那邢夫人起先还有反抗之心,其后半推半就,再后更是卖力逢迎。如今思来,也分不出谁先谁后。 “嗯?这话从何说起?”陈斯远纳罕道。 邢夫人翻了个白眼气恼道:“自个儿悟去。” 这女子不讲道理的时候,就不能与她讲道理。陈斯远厚着脸皮挪了椅子过来,探手去抓柔荑。被打开,又抓,几次三番,到底顺了他心意。 陈斯远也不问先前的事儿,只道:“说来还不知,你可有字了?” 此时女子出阁、嫁人,又称字人。大抵是到得夫家,夫家给女子起个字。就好比黛玉初入贾府,宝玉那货就大咧咧给起了个‘颦颦’。 当时众人只道‘两小无猜’,可那也够恶心人的。给女子取字的只能是夫家,大脸宝哪儿来的资格? 其后贾家上下以‘颦’字打趣黛玉,起先黛玉可是每回都急切不已的,待后来方才有所转变。 邢夫人闻言道:“老爷哪里理会这个?不曾有字。” “那你闺中芳名呢?” 这闺中名字轻易不得外露,只父母、亲戚乃至夫家私底下知道,是以史书上记载女子,许多都有姓无名。 邢夫人顿时羞怯起来,瞥了一眼陈斯远,低声道:“这个倒是有……叫淑梅。” 陈斯远蹙眉摇头道:“太过端庄,不好不好,不若我给你取个字可好?” 邢夫人嘴上嗔道:“哪里就用你取了?” 陈斯远却不理会,一边厢把玩着柔荑,一边厢摇头晃脑道:“梅,又为玉蝶——”蝶儿?咦~,自个儿怕是叫不出口。因是陈斯远便道:“——往后叫你玉蝶如何?” 这话落在邢夫人耳中,身子顿时酥了大半,温凉手儿逐渐反握,只觉心下暖流涌动,熨帖无比。便是这般,她兀自嘴硬道:“少乱叫……让人听去了可怎生是好?” 陈斯远嘿然道:“咱们私下里叫,又不外传,怎会让人听了去?” 邢夫人哼哼两声,面上也带了笑意。忽而又蹙眉一叹道:“我这个岁数你这个年纪……只怕要不了多久我就人老珠黄了。” “怎么说起这个?” 邢夫人苦恼道:“今儿个梳妆又摘了两根白头发下来。” 陈斯远安抚道:“那想来是气血有亏,想那山上的道人,五十许还满头黑发,玉蝶才多大,哪里就人老珠黄了?不信你与凤姐儿一道儿照了镜子看,说是隔年的姊妹都有人信!” 邢夫人听得心怒放,抿嘴笑道:“偏你这张嘴惯会灌迷魂汤。” 陈斯远嘿然道:“旁的我也会灌。” 邢夫人顿时意动,随即掩口笑道:“今儿个不成,还没走呢。” 陈斯远顿时面露失落之色。邢夫人笑了一阵才道:“方才我故意休憩,就想着你去与那两个兜搭一番。” 陈斯远故作纳罕道:“我?与她们兜搭个什么劲儿?” 邢夫人轻轻拍了陈斯远一下,嗔道:“果然是个木头桩子,咱们二人的事儿……只怕时日一长定会被那两个窥破。你不早早将她们两个拖下水,咱们哪里还有来日?” (本章完) 第93章 又生变故 第93章 又生变故 陈斯远眨眨眼,还有这等好事儿呢?心下暗喜,面上却沉吟不语。 邢夫人却只道他心有顾忌,便低声劝慰道:“都说世家大族规矩大,实则也就那么一回事儿。瞧瞧二房,那些丫鬟时不时便与宝玉吃胭脂;听说还有个丫鬟与环哥儿瞧对了眼?再看东府,那尤氏身边儿的丫头,也不知被蓉哥儿祸害了几个。 我都纵着你了,你怕什么?” 陈斯远道:“咱们若依着明面关系……我去兜搭苗儿、条儿只怕会惹得大老爷气恼吧?” 此时可是有个‘调戏母婢’的罪过在,说白了,这女主人身边儿的丫鬟都算男主人的可用资源,赏赐给你,转了关系也就罢了;若不曾赏赐,你自个儿偷偷兜搭,那就是大罪过! 不过这事儿也不太好说,虽说有个‘调戏母婢’的罪过,可还有一句‘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名节、清誉之类的,这都是姑娘、小姐的专属,一般的丫鬟可不讲这个。 所以原文中才有红玉相中贾芸、金钏勾搭宝玉、茗烟与东府丫鬟厮混。 邢夫人闻言不禁撇嘴道:“他?他倒是有那个心,可也得有那个力算。单是应对那几个狐媚子都忙不过来,哪儿还得空惦记苗儿、条儿?”顿了顿,又道:“前头我可是试探过了,你只消许个没名头的姨娘,只怕这俩迟早会自个儿送上门来。” 条儿不好说,苗儿……嘶,上回是打算请自个儿吃胭脂? 陈斯远心猿意马,到底蹙眉颔首道:“你既这般说了,我便勉为其难——” 邢夫人嗤的一声笑了,道:“叫你偷腥,倒像是难为你一样。既如此,那此事就当我没说。” 陈斯远扯着她的手道:“传出去总归名声不大好,若不是想着与你长久,你当我会应下?” 邢夫人哼哼两声,没言语,也不知心下如何做想。 陈斯远又凑近道:“玉蝶,过几日往妙峰山上香,你都安置好了?” 邢夫人道:“早安排妥当了。王善保家的那老货腆着脸非要随行,被我几句话打发了去。余下几个婆子都守在外头,只苗儿、条儿两个贴身,夜里我下了药,到时你偷偷来就是了。” 陈斯远仔细问过,思忖一番眼见果然并无差池,这才略略放下心来。抬眼观量邢夫人,暗忖这女人难得妥当一回,看样子为了个孩儿还是绞尽了脑汁啊。 过得须臾,陈斯远告辞而去。 方才出得黑油大门,迎面便撞见骑马路过的薛蟠。 薛蟠那厮好似还恼着自个儿?陈斯远本道拱手错身而过,却不料薛蟠那厮瞥见陈斯远顿时好似瞧见亲人一般,嚷了声‘远兄弟’,一偏腿翻身下马,竟热络道:“诶呀,几日不见远兄弟,为兄甚是想念……这个,明儿我摆酒,再好生宴请远兄弟一回。” 这又是闹哪样儿啊? 陈斯远情知此人是个混不吝,认定了一准犯牛劲,前几日见了自己还怒目而视,怎地这会子就转了性子? 他正思量着该如何答话,那薛蟠便凑上前来,低声道:“亏得燕儿与我说了,不然我还不知远兄弟一番苦心啊。” “啊?” 薛蟠自来熟一般,怼了陈斯远一拳,嘿然道:“还瞒着我?燕儿可是说了,亏得远兄弟将那五千两银子退了回来,不然这一回说不得也打了水漂。” “哦……哦哦,这事儿啊。”陈斯远含混应着,却不知柳燕儿给薛蟠灌了什么迷魂汤。 薛蟠又道:“看看被坑的那些,多是豪商、富户,先前的勋贵人家不但没亏,反倒小赚一笔。嘿,咱们薛家不过是一介皇商,虽说姻亲故旧无数,可难保就被那姓孙的小瞧了去,到时候那回执拖延几日,岂不就打了水漂? 再说我那时可是想着实打实的投进去,擎等着来年吃出息,真真儿是亏得远兄弟了!” 有道理啊!不错不错,柳燕儿这女子还算有点用处。 陈斯远叹息道:“难为薛兄体谅我一番苦心。那时虽行迹不显,可兄弟我依然存了疑……这才——” “不用说了,远兄弟这朋友,我交定了!”顿了顿,又道:“先前怪我酒后无德……不过不打不相识,此事就此揭过,咱们且往后看。是了,过几日我领远兄弟见识见识京师风貌,那锦香院妙处无穷啊,哈哈哈——” 笑过,又忽觉不对,蹙眉道:“不行,还是来年再说吧。蔷哥儿去了,总要发引了才好去锦香院耍顽。” 二人不便在黑油大门前杵着,便一道儿自东角门进了荣国府。待薛蟠换了马匹,二人一个往里一个往外,陈斯远这才想起来,薛蟠可没内宅穿行的本事,便只好跟着他一路走私巷往后门而去。 路上,薛蟠那厮感慨连连,道:“前一日还在一处喝酒耍顽,谁承想夜里人就没了。” 陈斯远思量着问道:“到底怎么死的?” 薛蟠就道:“衙门仵作看了一回,说是先中了炭毒,其后火盆起了火,这才将蔷哥儿等一道儿烧成了焦炭。 珍大哥看了一遭,转头打发蓉哥儿治丧。估摸着前头大办一回,宁府也空了,是以这回只停灵七日就要葬进祖坟。今儿个又商议着从别房过继个小的,承了蔷哥儿这一房宗祧,哎,都是糟心事儿!” 陈斯远默然不语,心下无悲无喜。想着既然是那贵人动手,说不得便将顺天府仵作买通了,因是这才查出来个先中炭毒再失火。 此时就听薛蟠又道:“说来也奇,可算是流年不利,远兄弟猜我方才往哪儿去了?” “文龙兄这话问的,我又如何得知文龙兄去了何处?” 薛蟠道:“上回蓉哥儿媳妇发引,宾客里有个冯紫英、卫若兰,远兄弟可还记得?” 这二人陈斯远自是知晓,可脱口却道:“好似有些印象。文龙兄是说,方才去寻了这二位?” “哪儿啊?”薛蟠蹙眉道:“流年不利啊,我头晌才得了信儿,你猜怎么着?冯紫英、卫若兰二人往铁网山射猎,不知怎地惊了马,竟从崖上摔了下来。” “啊?” “诶唷,你是没瞧见,那叫一个惨啊,尸身运回来都瞧不出人形了。卫若兰下半截身子没了,冯紫英更是少了半边脑袋。” 山中野兽众多,摔死过去,若寻的迟了,可不就要被野兽撕咬?问题是这是巧合吗? 恐怕不是吧! 没记错的话,直到红楼前八十回都没提这二位如何了,怎地这会子就死了? 陈斯远顿时眉头紧蹙!先是贾蔷,跟着是冯紫英、卫若兰,莫非贾蔷从秦氏口中得了消息,又去寻了冯紫英、卫若兰二人,这才做下好大的事来? 越想越有可能啊。 贾蔷虽说是宁国府正派玄孙,可并没什么本事、势利。那冯紫英乃是老将军冯唐之子,卫若兰也是王孙公子,且冯紫英此人交游广阔,身边市井游侠之流萦绕。 这二人合在一处,有了贾蔷的消息,极有可能劫了那一笔财货! 陈斯远又禁不住暗忖,那贵人到底是谁?杀个贾蔷也就罢了,连冯紫英、卫若兰都一道儿杀了,这般横行无忌,到底是北静王还是忠顺王? 虽明知不该深想,陈斯远却禁不住去思忖。 一旁的薛蟠絮絮叨叨说着二人情形,转眼自梨香院与陈斯远小院间的小门进了荣国府。 与薛蟠辞别,陈斯远心事重重回返自家。钻进书房里思量了许久,最后还是叹息一声。他如今不过是个小虾米,说起身份连贾蔷都比不过,便只能懵懂着随波逐流。 罢了,多想无益。 一径到得晚点时分,红玉往东大院去取食盒,此时小丫鬟芸香贼头贼脑地寻了进来。 自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来,观量了一眼,陈斯远瞧在眼中,顿时噗嗤一声笑了。 指点着芸香道:“你又要闹哪样?” 小丫鬟芸香讪笑着行到陈斯远身前,规规矩矩屈身一福,道:“给大爷道喜了。” “喜从何来?我怎么不知道?”陈斯远丢下书卷,笑着问道。 芸香眼珠乱转,道:“那好事儿生生被红玉瞒下了,大爷自然不知道。”顿了顿,又上前一步低声道:“方才我去送脏衣裳,被柳嫂子堵了个正着,说是想为她家五儿姐姐寻个差事。 赶巧,大爷身边儿的香菱姐姐去寻亲了,柳嫂子就想送五儿姐姐过来。之前还特意寻了红玉的娘说过,偏后头就没了下文。呵,猜都不用猜,一准儿是红玉瞒了下来!” 柳五儿?陈斯远回思一阵,好似记得这个名字,偏偏记不起是个什么情形。 芸香小嘴巴巴儿道:“大爷不知,五儿姐姐生得好颜色,就是身子骨有些单薄。前些年一到秋冬就犯病,这二年才好转了些。”顿了顿,又递话道:“论起颜色来,便是宝二爷身边的袭人姐姐也比不过呢。” 她这么一说,陈斯远倒是回想起来几分,好似这个柳五儿日后被冤枉了一回,旋即重病一场,再往后如何就不记得了。 陈斯远回过神来,忽而板着脸教训道:“胡闹,你道我是那等荒淫无度的不成?” “啊?”芸香眨巴眨巴眼睛,抱屈道:“我又没说如何,这颜色好起码看着顺眼。” 恰此时房门推开,红玉提着食盒入内,只瞥了一眼,小丫鬟芸香顿时噤若寒蝉,赶忙与陈斯远道:“那……大爷,我先回了!” 说罢颠颠儿就跑,结果一把被红玉揪住后颈,教训道:“你又跑来大爷跟前儿七说八说些什么?” “没,没什么。”说话间可怜巴巴瞥向陈斯远。 陈斯远便道:“说是柳嫂子求到了她头上。” 红玉一怔,心下愈发着恼,却撒开手来,任凭芸香一溜烟的跑了。 待回转身形,红玉便有几分急促,双手攥着衣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挪步到了陈斯远跟前,低声道:“大爷,我——” “嗯,这事儿你不说就对了。” 红玉又是一怔。 就听陈斯远道:“我如今客居荣国府,哪里敢张口讨要丫鬟?这事儿不提也罢。” 红玉顿时放下心来,笑着道:“大爷别怪我自作主张就好。” 陈斯远笑着摇头,旋即起身去用晚点。 …………………………………………………… 东跨院。 贾赦熏熏然回返,只道是故旧请了酒。 邢夫人这会子瞧这老货愈发不顺眼,却也耐着性子吩咐苗儿、条儿打了水、沏了酽茶伺候着。 贾赦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到底自袖袋里掏出一迭文契来,得意道:“你且瞧瞧,来日这处房产给三姐儿添妆。” 邢夫人接过来扫量一眼,见只是个三合院,连耳房都算上才九间,再一看地点——善果堂后,顿时险些鼻子都气歪了! 外城也就罢了,还挨着城墙。那地方的民居有个说道,但凡起了战事,头一批拆除的就是这些屋舍。 外城屋舍均价三十两左右,这地方一间房能卖二十两都烧高香! 哪儿比得上那小贼啊,两千两本金返还,算上赚的,邢夫人给了邢三姐三千两,自个儿还能剩下一千五百两呢! 心下鄙夷不已,邢夫人却捏着鼻子奉承道:“诶唷,老爷果然言而有信,我这就代三姐儿谢过了。回头她得空家里来,我再让她自个儿道谢。” 贾赦随意一摆手,道:“三姐儿年岁不小,赶紧出阁是正经,可不好学傅试那妹妹,至今也没说个人家。” 邢夫人笑吟吟没答话。贾赦忽而歪头道:“你是不知,上回傅试见了远哥儿,可是好一番扫听。可听得远哥儿如今也无功名傍身,顿时就转而问起了宝玉来。” “宝玉?”邢夫人道:“傅试的妹妹比宝玉大不少吧?” 贾赦伸出大拇指与食指来:“差了八岁,别说宝玉,比远哥儿还大五岁呢。啧啧,也不知那傅试是如何想的。” 邢夫人听闻此言,顿时暗自咬牙不说话了。八岁怎么了?她与小贼差了十五岁呢,还不是琴瑟相和…… 贾赦此时又道:“是了,过几日你要往妙峰山去求子?” “是,这事儿老爷不是应了?” 贾赦却端起茶盏来浑不在意道:“也好,我瞧瞧到时要是得空,也与你一道儿去。” “啊?”邢夫人大惊失色。心道你要是去了,那可真就是好事变坏事了。心思急转,邢夫人赔笑道:“这等小事儿,老爷也不用亲去……有远哥儿奔走着,几日也就回来了。” 贾赦却摇头道:“不好,必须亲自走一趟。”顿了顿,与邢夫人道:“你不知,马尚那老货去求了一回,过了月余竟一炮双响,两个妾室都有了!” (本章完) 第94章 反复 第94章 反复 什么一炮双响,邢夫人听得心不在焉,这会子只心下哀叹时运不济……贾赦若一道儿去了,哪儿还有自个儿与那小贼的好事儿? 略略附和几声,那贾赦倦意上来,打着哈欠起身自去前头寻那几个姨娘去了。 邢夫人一时间六神无主,心下又患得患失起来。思忖良久拿不定主意,只好寻思着来日再去寻陈斯远。 陈斯远院儿。 陈斯远听得窸窸窣窣声响,睁开眼便见雪白背脊背对着自个儿。连着同床共枕几日,红玉起先还有些羞怯,待后来胆子愈发大,昨儿个推说炕头烤得慌,夜里竟将中衣褪下,只一身亵衣钻了被窝。 二人自是少不得耳鬓厮磨一番。刻下醒来看将过去,自有一番赏心悦目。那背脊雪白,中有肚兜的红绳系着,下身则是方才到大腿的亵裤。 披了中衣,红玉扭过头来正对上陈斯远玩味的眼神,她面上虽羞怯,口中却大大方方道:“听说今儿一早又有豆腐皮包子,大爷好似极得意这口儿,我过会子早些去,多给大爷要一些回来。” “嗯。” 陈斯远应了一声,自被窝里伸出双臂来,那红玉便乳燕投林一般贴服在其怀里。 陈斯远摩挲着背脊,轻声道:“过几日我要随着姨妈往妙峰山走一趟,你提前准备好物件儿,自个儿就不用跟着去了。” 红玉奇道:“我不去,大爷莫非要带芸香那丫头?” “她也留下。”陈斯远道:“来回二百里,说不得还会撞上风雪,你跟芸香就不用遭这一趟罪了。” 红玉禁不住嗔道:“我来大爷身边儿是伺候大爷的,怎能畏苦畏难?如今反倒要大爷替我着想,传出去人家还不知怎么说我不知规矩呢。” 陈斯远轻轻搂了搂红玉,在那粉嫩樱唇上轻轻一啄,笑道:“我拿你当自个儿人,可不就要心疼?总之我自个儿去就成了,三五日的也就回返了。” 红玉缩在其怀里不言语,心下既熨帖,又有些酸涩。自家大爷不比这府中的哥儿,听闻在扬州早就经历过风风雨雨。想从前大爷身边就只燕儿一个伺候的,只怕许多事都要自己来。 自个儿果然不曾想错,到得这般人身边儿果然是极好的。 红玉情知陈斯远说出口从不改口,思量了一会子就道:“那我过会子去寻苗儿、条儿两位姐姐说说,求了她们照料大爷。” “嗯。”陈斯远应了一声,这回没说旁的。 二人略略温存,红玉便起身拾掇了,先去取了食盒来,这才伺候着陈斯远起身。 不过盏茶光景没见,红玉脸色就难看了几分。陈斯远略略思忖,便调笑道:“可是被柳嫂子为难了?” 红玉摇摇头头,道:“旁的还好,就是有些阴阳怪气。” 陈斯远笑道:“你不会说自个儿早就说了,只是我还没吐口?” 红玉道:“那不是将大爷给卖了?回头儿柳嫂子怨恨,再给菜汤里头吐口水怎么办?” 这倒是将陈斯远问住了。红玉又道:“我仔细想了想,五儿过来也好,往后起码咱们吃食上不用担心了。” 陈斯远道:“不是还有个小灶?回头儿咱们自个儿试着做,又能抛费几个银钱?” 红玉道:“便是自个儿做,总要问厨房采买肉、菜,这外头的吃食可带不进府里。” 见陈斯远纳罕,红玉又说了一遍荣国府规矩。大抵上外来的吃食,除非是查验过了的,否则不许带进来……许是怕被人投毒? 红玉观量陈斯远神色,见其不说话了,这才道:“因是我方才与柳嫂子应承了,大爷若是不痛快,五儿那月例从我这儿扣就成了。” 陈斯远探手戳了下红玉脸蛋,笑道:“我还差你那点银钱?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就让五儿来吧。” 红玉这才笑道:“大爷同意了就好,不然我还不知怎么跟柳嫂子交代呢。那我来日领了五儿来拜见大爷?” 陈斯远略略思量,自个儿怎么好似中了红玉的话术?观量一眼,见红玉面色如常,陈斯远心下暗自古怪。之前提都没提,如今又要将五儿领来,红玉是什么心思? “大爷?” “哦,行。”陈斯远应下。 红玉笑着颔首,便伺候着为陈斯远束了发髻。待用过了早点,红玉便言语一声儿,径直往柳嫂子家中寻去报喜去了。 她原本也没想着将那柳五儿领来,奈何今儿一早听下头婆子嚼舌,说是东跨院的丫鬟上赶着请自家大爷吃胭脂,大爷不解风情,反倒说了好一通那胭脂颜色不合时宜的话。 红玉直听得心下别扭。有道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不问自知,那一准儿是大太太身边儿的苗儿、条儿。如今香菱这一去,房中缺使唤人,说不得大太太便将其中一个打发了来。 红玉只是胆子大,那两个可是不要脸!这贸贸然来了一个,只怕往后有的斗了! 细细思忖,那柳五儿自命不凡,素来心高气傲,只怕也不会使那等狐媚子手段。若果然领了来,说不得一时半刻也不会顶替了自个儿,待香菱一回来,外头那些狐媚子便是再有手段也得干看着。 也是因着这般想的,红玉这才转了念头。今儿个一早与柳嫂子打了包票,转头紧忙与陈斯远说道了一番。 陈斯远漱过口,便又往书房里研习时文。自前明至今三百多年,八股文早将能出的题目尽数出了一遍。 或许前明时起八股更为紧要,可时至今日,反倒是那破题、承题尤为紧要。为何?盖因各地学政、地方官不做人,也不知是哪个贼厮突发奇想,搞出了截搭题目来。 前一句还是四书,后一句可能就是易经,原本南辕北辙的两句凑在一处,非要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纯纯是为难人。 且这八股文可没什么标准作答,你破题、承题自成一体,自是比旁人亮眼,便是其后的八股论述略有瑕疵,那也算瑕不掩瑜。 不过顺天府乃是天子脚下,府试、乡试好歹要些脸面,或许出的题目有些偏,但极少出那种莫名其妙的截搭题。加上顺天府天然收录秀才、举人比各地多,是以冒籍、转籍者不胜枚举。 听闻太上在位时就闹出一桩事来,太上点翰林随驾,忽而点了一人问起籍贯。那人操着一口绍兴口音信誓旦旦道:“回圣人,臣乃顺天府人士。” 太上鼻子差点没气歪了,转头寻了大学士严查此事,一径开革了七名进士。后来发现管不住,太上又别出心裁搞出了个听音御史。 何为听音御史? 就是会试的时候逐个问考生籍贯,听辨其口音,若不对立刻开革。 这一点陈斯远倒是不怕,许是前世乃是北地人士,其口音与此时京师口音极为相类,只个别词汇稍有差别。 就好比此时说‘多早晚’,历经变迁,前世就成了‘多暂’。陈斯远有前世底子在,自信过个一年半载的,莫说是半吊子听音御史,就算京师土著也听不出他的口音来。 正思量间,外间传来响动,小丫鬟芸香叫了一声,旋即便有苗儿行了进来。到近前屈身一福,道:“大爷,太太寻大爷呢,瞧着好似有急事儿。” “急事儿?” 陈斯远开始蹙眉,暗忖那邢夫人什么都好,就是半点城府也无,这般下去能瞒得了谁? 当下起身裹了斗篷,因着红玉不在,苗儿便抿着嘴上前为其系绦丝。系过了,抬眼羞怯怯瞧了他一眼,方才要垂下螓首,陈斯远忽而探手拿住她的右手,观量着其上的破口道:“姐姐怎地伤了手?” 苗儿心下噗通噗通乱跳,张口结巴道:“一早儿……睡迷糊了,给……太太插簪子……不小心划了手。” 陈斯远道:“这破口瞧着不浅,姐姐这几日莫要粘水,免得来日肿胀化脓。罢了,我还是给姐姐裹上吧。” 说话间扯了随身帕子,仔细为那大拇指缠裹起来。苗儿木头桩子也似的随他摆弄,一开始只敢偷眼观量,待后来大着胆子直勾勾瞅着他,恨不得立时就扑在其怀里。 系好帕子,陈斯远晃了晃,笑道:“手艺不好,要不我让芸香过来解开再重新缠裹了?” 苗儿一缩,将那缠裹好的手背在身后,一双眸子水润润笑道:“这样就极好,多谢大爷了。” 陈斯远道:“总大爷大爷的,听着生分,姐姐是姨妈身边儿人,叫我一声哥儿也是寻常。” 苗儿抿嘴娇笑不已。 外间又有响动,想来是红玉回来了。苗儿做贼心虚也似紧忙退开一步,又整理了衣裳,这才催促陈斯远往东跨院去。 过了内仪门进得正房里,陈斯远转过屏风便见邢夫人靠坐软塌上,眉宇间难掩愁绪。 陈斯远才见了礼,邢夫人便急切一摆手,道:“都退下吧,我与哥儿说说话儿。” 苗儿、条儿各自退下,不待陈斯远落座,邢夫人便急切道:“糟了糟了,昨儿个也不知大老爷犯了什么邪,竟说也要往妙峰山走一趟!这可如何是好啊?” “嗯?”陈斯远纳罕道:“无缘无故,他去妙峰山做什么?” 邢夫人骂道:“那老不修也不知从哪儿扫听的,说治国公府马尚前回走了一趟妙峰山,转头儿一炮双响,两个妾室都有了身孕……” 陈斯远哭笑不得,便道:“他去就去呗,大不了那事儿再行计较……” “不行!”邢夫人说话间起身快步到得陈斯远近前,一偏腿干脆坐在负手上,蹙眉说道:“此事我谋划了半月,眼看要成事,忽而就生了变故。若错过了这回,只怕下回更难了。”顿了顿,又看向陈斯远求肯道:“你,你快想想法子啊。” 陈斯远问道:“大老爷这一去,那几个姨娘可要去?” “那倒没说。” “唔,若只多个贾赦,那倒无妨……”陈斯远笑着看向邢夫人,压低声音道:“连他一道儿迷晕了就是。” 邢夫人道:“想得倒美,怎么迷啊?我从马道婆手里得来的药,顶多能迷晕两个丫鬟,哪里还能迷得了他?” 却见陈斯远笑着一抖手,将一个油纸包塞在邢夫人手中。 “这是——” “迷药,估摸着比马道婆给的强百套。里头有两枚黑丸,你偷偷含在舌尖下,到时候将这药粉掺进火盆、熏笼里,不出一盏茶光景,莫说是人了,便是野牛也迷晕了过去。” “果真?”邢夫人捏着油纸包,面上先是一喜,须臾忽而挑眉嗔道:“你果然是个贼!说,用这东西祸害了多少姑娘家?” 陈斯远哭笑不得:“哪儿跟哪儿啊?我这是防身用的迷烟,可从没干过什么缺德事儿……” 邢夫人幽幽道:“你那日半是吓唬、半是哄骗,还敢说自个儿不缺德……” 所以就不能与女子讲道理。 陈斯远笑着探手将其搂在怀里,只道:“情非得已嘛。” 邢夫人只是絮叨一嘴,倒不曾继续说下去。只蹙眉思量半晌,又叹息道:“要不……这回就算了?” “啧!”陈斯远不乐意了。他算是回味过来了,邢夫人这性子半点城府也无,典型的干大事惜身、见小利忘义,今儿个若不坚定其心,只怕来日还有反复。 因是便道:“怎么就算了?反正夜里我翻了墙头来,若那会子他没晕,咱们只怕就要晕了。” “你……”邢夫人咬牙切齿一番,又舍不得半月谋划,到底还是点头道:“那,那我试试?” “嗯。” 见其目光幽怨,陈斯远少不得费了一番口舌,这才施施然回返。 余下几日匆匆而过,转眼便到了初五日。这日一早陈斯远到得前头东跨院,便见诸事停当,此番贾赦果然没带妾室。 那邢夫人等车之际依旧心下难安,显得心事重重的模样。陈斯远也不理会,只上前与贾赦说话。贾赦略略说了几句,便打发了陈斯远。 陈斯远裹紧斗篷,骑了马匹,领着几名小厮前头开道。黑油大门敞开,三驾马车自内中行出来,出内城、外城,沿着官道往京西北妙峰山而去。 (本章完) 贾雨村其人 贾雨村其人 贾雨村这人在书中看似奸滑、趋炎附势,通行本里先依附贾家,其后又抄了贾家,好像是个不仁不义的奸诈之徒。实际仔细分析分析,可能会得出不太一样的结果。 看第一回,贾雨村秋天住在葫芦庙,看似穷困潦倒,要去京师赶考。甄士隐呢,是苏州的乡绅,一见此人觉得非凡,立马资助了五十两银子。 看着是不是甄士隐对贾雨村有恩? 咱们看范进中举,范进中了举后,立马有乡绅送上五十两银子。 咱们现在可能不太理解,这个举人在古代的地位是非常高的。尤其贾雨村的年纪,生得相貌伟岸,这是一定能做官的。 曹公成书年代,举人连续三次会试不第,就可以去京师选官。这个选官,就是面试。在甄士隐看来,贾雨村此人相貌堂堂,来日最起码是个知县老爷,他这五十两就是投资,而且是上赶着投资。 所以文中贾雨村并不在意,转天也没告辞,直接走人了。 第二回,贾雨村做官了。第一回文末有争议,有的版本说‘本县老爷’,有的说‘本府老爷’,我个人倾向是后者,起码贾雨村是知府。 这意味着什么?中了进士,只有点了翰林进了馆阁,外放出来才能为知府。这说明贾雨村是翰林出身。 贾雨村找到封家,怎么报答的呢? 两封银子,四匹锦缎。锦缎这个价值不太好判断,感兴趣的查一查云锦。这锦缎里面有金丝,又有鸟类羽毛,制作起来非常耗人工,是寻常绸子的二十倍价钱以上。 再说这两封银子,现在看可能不好理解,但在明清之际,一封银子是五百两。 有个词儿叫二百五,怎么来的?就是从一封银子五百两这儿来的。 二百五,谐音半封。 之后贾雨村要纳娇杏,又给了封肃一百金。红楼一文里,提金,说的就是一两金子。 这一百金,折合也快一千两银子了。 四匹锦缎价值不好说,一二百也行,要是御赐的,上千两也可能。 单只算银钱,贾雨村里外里给了一千两银子,一百两金子。 且大家不要以为贾雨村是见色起意,他这会儿是知府大老爷,随便一句话有的是人给他送妾室,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偏偏他对娇杏念念不忘。 后来原配一死,娇杏扶正了。 前头我介绍过,平常的侍妾,不大可能扶正。 所以当时应该是封肃先收养了娇杏,放其良籍,这才给贾雨村做了妾,也就是说娇杏只有是良妾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扶正。 看到这儿再想想,贾雨村为了五十两银子,给甄家的回报够不够多? 咱们再往下看。 贾雨村当了一年知府,被人弹劾了,罪名是‘生性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 生性狡猾这不叫罪名,‘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也有点扯淡,律例里哪一条有这说法了? 前头有一句,叫‘贪酷之弊’,后面跟了一句‘恃才侮上’。 若贾雨村真是贪酷,那罪过就大了。真论罪,就不止是罢官那么简单,很可能严重点就要抄家,寻常都是追夺出身以来文字。真要是这个罪名,贾雨村日后不可能起复。 咱们看,贾雨村此人一开始是汝州知府,起复后成了金陵知府。金陵在明代是陪都,就算到了清代那也极重要。举个不恰当例子,相当于贾雨村从肇庆丢了官,转头成了深圳第一人。 这说明什么?他肯定被平反了,那罪名一定掀过去了。 以张捷先生的说法,贾雨村恃才傲物,大抵是得罪了人了。清代有养廉银,知府一级大概2500到3700两,这银子可不是单纯给你的,你得用来走动关系。 回过头来看贾雨村给甄家的,一千两白银,一百两金子,四匹锦缎,是不是就跟养廉银对上了? 贾雨村没钱走动关系,上级不满意,直接找了个罪名给他罢官了。 这个罪名应该是‘擅纂礼仪’。 问题出在娇杏身上。此时以妾为妻可是罪过,又有官员不可在履任地方娶妻。 这话看怎么说,说贾雨村贪恋女色,他就罢了官。回头又是怎么起复的呢?往好了说,说贾雨村与娇杏相识于微末,贾雨村发迹后不往旧人。 官字两张口,这么一说,皇帝一琢磨也对,贾雨村还是翰林出身,相貌堂堂,皇帝也就放了其一码。 至于贾雨村起复,既然此人是翰林出身,那理应与林如海认识。一个翰林老爷去给黛玉这个小女孩当老师,实在大材小用,这里就有贾雨村通过林如海起复的意思。 林如海探翰林,外放扬州,肯定不止是七品巡盐御史。寻常翰林外放都是知府,林如海可能只是七品巡盐御史?我个人更倾向于,林如海是盐运使,这可是三品的官职,有兵权的,寻常布政使都比不上。 这往后就有了贾雨村送黛玉一次入京。等林如海死后,贾雨村又第二次送黛玉入京。其后贾雨村平步青云,原文中再出现,已经是兵部大司马,这是兵部尚书,而且还能参赞军机。 说白了,这人眼看就入阁拜相了。 他能快速升迁,拿的就是林如海的政治遗产。 有人肯定要提香菱。香菱一案,我会在文中表述,这里就不多提了。 看到此节,是不是对贾雨村印象有了改观?按通行本来看,其后贾雨村抄贾家,其政治逻辑就是替黛玉报仇! 贾家对贾雨村没恩惠,林如海对贾雨村有大恩,护送黛玉二次入京,林如海一定托孤给贾雨村了。所以黛玉一死,贾雨村就算只为名声计,也要整死贾家。 (本章完) 薛蟠案中的香菱 薛蟠案中的香菱 接着对贾雨村的分析说。 贾雨村对于甄家,可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那处置薛蟠一案时有没有护着香菱呢? 咱们看原文: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自然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 贾雨村说不妥,转天胡乱判了案子,又将门子寻了由头发配了。 贾雨村怎么判的?大抵就是用了门子的办法。 如此,薛蟠成了活死人,拐子一定被打杀了。随即赶紧寻由头将门子打发了。 贾雨村为什么这么处置? 如果贾雨村承认香菱乃是故人之后,这案子他就没法审了,须得避讳。案子落在别人手里,香菱还有个好儿? 也是为了防止别人知道他认识香菱,所以事后干脆将门子发配出去了。因为这门子知道内情。 再看判罚,‘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明清之际对拐子处置很严格。 大清律就是换皮的大明律,其中有条文:对于拐卖人口的行为,法律规定设计诱骗得到良人或将其卖给他人当作妻妾、子孙的,处罚为杖一百、徒三年。 又有《州县须知》:对于诱拐案件,如果涉及用药迷拐、拐卖多人、未将被拐之人送还原家庭等情况,判刑类同于图财夺产杀人、无故杀妻、夺刃伤人等罪,需加严厉惩处。 贾雨村判了拐子,那拐子肯定是活不成了。就算依照律令,一百仗也能生生打死人——有关衙役打板子的说道,回头文中再提。 重判了拐子之后,不论是冯渊还是薛蟠,都属于买良籍民女。这是个什么罪过呢? 按张捷老师的说法,买香菱的银钱没收,全数判还给受害者。这案子里的受害者是谁?香菱啊。 原文中贾赦要纳鸳鸯,贾母出银子让其买妾,了八百两。以香菱的姿容,肯定不能少于八百两。 且这么判之后,香菱还是良籍。所以后头薛蟠纳香菱时,薛姨妈特意摆了酒。这表明是正儿八经的纳妾,而不是丫头开脸儿。 如此,香菱恢复良籍,又得了最少一千六百两银子。诸位说说,贾雨村对甄家算不算有情有义? 至于事后为什么不管香菱……没法儿管,他不能承认认识香菱。且不过是当日五十两银子的恩情,贾雨村为此做的够多了。 咱们扪心自问,能不能做到贾雨村这种程度? (本章完) 第95章 暗夜浮香 第95章 暗夜浮香 说来也奇,这日西北风呼啸,待临近午时忽而阴云密布,这西北风停歇了,天上反倒有鹅毛大雪簌簌而下。 陈斯远一路前后奔走,或是前头小厮顽皮自马上摔下来了,或是后头婆子的马车陷在坑里须得拖拽出来,鸡零狗碎的烂事儿一堆。陈斯远这会子早就饥肠辘辘,冷风一吹面上冻得通红,却耐着性子前后奔走。 马车里邢夫人时不时挑开帘栊观量一眼,却碍于贾赦也在,那关切的话便生生压在心里。 到得午时过半,前头小厮打马归来,说是前面就有驿站。陈斯远估算着时辰拨马回转,到得贾赦马车前低声道:“姨夫,前方有驿站,姨夫、姨妈是不是歇歇?另外马匹也要歇脚、喂水、喂料。” 内中贾赦好似才睡醒一般,半晌才答道:“唔,那就歇歇。” 陈斯远领命,吩咐前头领路直奔那驿站而去。此处为官驿,陈斯远上前与内中小吏交涉,塞了几角碎银,小吏立刻招呼人起火、烧热水。又搬来现成的马料与温水,招呼着贾家仆役将马车行进驿站内。 三辆马车依次入得内中,大老爷贾赦、邢夫人以及众丫鬟、婆子自内中下来,陈斯远上前引着众人往内中干净的房间歇脚。 陈斯远又问:“姨夫,是否在此地用饭?” 不用贾赦说话,一旁的邢夫人就道:“这外头的吃食可不干净,咱们预备了路菜,我看还是借了灶房将路菜热了吧。” 贾赦颔首,眼看陈斯远转身去吩咐,那贾赦这才道:“远哥儿也歇歇脚,这等事儿下头人自会去做。” “是。”陈斯远领命,随着贾赦进得驿站客舍里。 苗儿、条儿服侍着邢夫人去更衣,贾赦大马金刀落座,一摆手让陈斯远陪坐在一旁。 略略运气,贾赦看向陈斯远道:“这一路上远哥儿辛苦。” “不敢。” 贾赦道:“远哥儿孝顺,又心性坚毅,来日只怕定有所成。”他递了个眼神儿,四下两个小厮紧忙退出去守在门口。 便见贾赦自袖笼里掏出一迭文契来,丢在桌案上道:“你且自个儿瞧瞧。” 陈斯远应了一声,抄起来观量几眼,顿时欣喜道:“姨夫,落籍的事儿成了?” 贾赦撇嘴得意道:“这等小事儿还用我出马?给下头吩咐几句,四下想要巴结的人家有的是!”顿了顿,又道:“这陈各庄也在顺天府治下,不过地处偏远、交通不便,轻易也不会有哪个去查你的底。 唔,远哥儿这京城官话说得不错,来日往陈各庄走几趟,好歹混个脸熟,此事也就遮掩过去了。” “是。”陈斯远心下欢喜不已。 这冒了籍,从此明面上陈斯远与原身再无干系。来日就算金榜题名,那报喜的也不会远隔千里往扬州而去。 眼见陈斯远话不多,贾赦又道:“你既已分家,宗谱私底下再开一册就是了。你那爹也是个糊涂的,再如何说你也是嫡长子,竟让个继室逼得不得不分家另立门户,啧啧……” 此时可不止有夫死从子一说,还有‘孝道大过天’,不然贾赦这个荣国府袭爵人为何被贾母赶到了东跨院? 方才那番话,许是贾赦感同身受? 陈斯远还在思忖,贾赦就道:“你二哥前些时日来信,大抵冬月下就能领了黛玉回返……远哥儿有何想法?” 想法?陈斯远哪儿敢有什么想法。说不好听的,若贾赦与贾家一条心,那这婚书即便是真的也成了假的;反之,假的也有的说道! 贾赦与贾家一条心? 怎么可能!贾母偏心眼,嫡长子赶到东跨院,贾政反倒住到了东路正院,不拘老太太存的什么心思,起码给外人表现出来的是不满大儿子,且有意将家业传给二儿子。 陈斯远到得荣国府这些时日,每日里听小丫鬟芸香嚼舌,又有红玉无意提起,倒是将荣国府情形掌握了个大概。 只能说贾母好手段。赶了贾赦去东跨院,明面上抬举王夫人,命其掌家,实则真正管家的乃是王熙凤,各处关要用的依旧是贾家老人。王夫人八个陪房里,只周瑞一家担了个小管事儿,余下的李贵、赵亦华之流一把年纪了还在宝玉跟前充任小厮。 贾母为何宽待家中下人?根子就在这儿了! 她人老成精,哪里不知赖家等好似藤蔓一般依附荣国府,汲取养分壮大自身?若真个儿计较起来,家中老人为之一空,那倒出来的位置正好被王夫人的陪房填补,到时候王夫人真个儿掌了家,哪里还有老太太说话的余地? 如今倒好,王夫人明面上掌家,行的还是贾母的令,你说王夫人心下如何做想? 只怕莫说是大房,二房也满腹牢骚。 且贾琏领了黛玉自扬州回返,必定带来林如海家产,起码十几万白的银子,贾赦又如何不动心? 当此之际陈斯远心知肚明,自个儿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贾赦如何想。说句难听的,他此时不过是个小虾米,唯有依附这个便宜‘姨夫’才能觊觎那一株绛珠仙草。 因是陈斯远拱手肃容道:“上回就回过姨夫,外甥并无念头,一切但凭姨夫做主。” 贾赦心下满意,指甲敲打着桌案,慢悠悠说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说因着阴差阳错,远哥儿迟了半年才得了此信,可依着老夫,这等事还须得争上一争。” “是,姨夫说争,那外甥就争。” 见陈斯远如此上道儿,贾赦不由得愈发满意,暗忖来日自个儿若果然帮着远哥儿将婚事争下来,那收个十几万银子也不算过吧? 当下二人愈发融洽,略略歇息了半个时辰,这才重新启程。 因着外间飘起了鹅毛大雪,这路程便慢了许多。 下晌申时过了,一行人等便进了名叫‘南庄’的村子歇息。提前几天便有仆役交涉过,此地富户腾出来一处二进的宅院来供贾赦一行歇息。 陈斯远好歹算是主子,分到了前头正房。他骑行一日,大腿早就磨得通红,自个儿褪了裤子下来,寻了毛巾一边厢揉搓一边厢龇牙咧嘴。 过得半晌,又有婆子送来吃食,虽只是寻常饭菜,却有不少野味。陈斯远囫囵吃了一口,便将心思放在后头正房里。 心下不禁暗忖,邢夫人究竟是今儿个动手,还是回程再说? 正思量间,外头房门叩响,陈斯远落地去开了房门,便见苗儿俏生生立在那儿。 “苗儿?” 苗儿笑道:“太太见哥儿辛苦了一日,打发我来说一声,让大爷早些休息。” 意思是,今儿个夜里不动手? 陈斯远便笑道:“代我谢过姨妈……”见苗儿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陈斯远干脆闪开身形,道:“外头天寒,苗儿还是进来说话吧。” “嗯,好。” 苗儿闪身便进了房里,扫量一眼内中陈设,又见陈斯远走路别扭,苗儿就道:“哥儿可是骑马骑久了磨了大腿?” 陈斯远苦笑道:“甭提了,两腿磨得通红,明儿个再骑一日,只怕就要脱层皮。” 苗儿蹙眉道:“这可不敢轻忽了,哥儿快褪下裤子,我去打了热水来给哥儿敷一敷。” 说罢竟不管陈斯远同意与否,转身便去寻热水去了。 陈斯远怔了会子,转眼便见苗儿提了热水来,倒在木盆里试探了下水温,又将帕子打湿了,抬头见其还在发怔,苗儿忽地噗嗤一笑:“哥儿想必是害臊了?咱们这等伺候人的丫鬟,什么没见过?哥儿快褪下裤子来。” 陈斯远想起邢夫人所言,干脆心一横,上了炕头将裤子褪下。外层是有系带的套裤,内里又有裤,再里头才是中衣。 待中衣褪下,苗儿强忍着羞涩看将过去,却见陈斯远身下竟还有一条犊裈。 苗儿褪去羞涩,不禁掩口笑道:“还道哥儿与府中哥儿一般是纨绔呢。” 此时纨绔虽也成了代指,实则还是有实物的。纨指华美,绔……说的是一种形制,大抵是两条没裆的裤腿,用绦丝系在大腿根上,然后上头完全空着……所以袭人才会摸了一把就知道宝玉是怎么回事儿。 说话间苗儿捧着温热的帕子上下,果然俯身为陈斯远热敷起来。那小手微凉,帕子湿热,加之鼻腔里满是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陈斯远不禁便有了些许反应。 苗儿起先不曾瞧见,待瞧见那犊裈隆起,顿时笑着看向陈斯远:“哥儿是想什么了?” 想什么了你还不知? 陈斯远得了邢夫人准许,哪里还有顾忌?当下探手一箍,便在苗儿惊呼声中将其带进了怀里。 苗儿唬了一跳,待对上陈斯远那热烈的目光,顿时身子瘫软下来,只呢喃道:“哥儿……唔——” 陈斯远过足了口腹之欲,好半晌方才将苗儿放开。 苗儿眼见陈斯远唇下沾了些许胭脂,顿时笑道:“哥儿,胭脂可好吃?” 陈斯远道:“方才竟忘了尝,我再试试。” 苗儿心下自然是肯的,可到底闪开身来,笑道:“留着哥儿来日再尝,太太还等着呢,我可不好回去迟了。” 说罢撇下一阵香风,掩口笑着推门而出。 陈斯远低头瞧了一眼,心下不禁暗恨,只怕今儿个夜里要硬挺着过一宿了。 一夜无话,转天天色放晴,陈斯远先行打发了几个小厮将官道踩出来。待用过早饭,这才浩浩荡荡往那妙峰山而去。 陈斯远前一世自然对那神佛一道不屑一顾,可转生此间,生怕举头三尺有神明,便规规矩矩也往神佛前上了香。 几处住持、庙祝得知有显贵来进香,都是极尽逢迎之能,邢夫人收了法器、符咒不说,又得了娘娘庙一丛紫竹,听闻此物最为灵验,前一回马尚便是请了紫竹回去,月余光景两个妾室就有了身孕。 贾赦难得大气一回,往各处捐了五百斤香油。邢夫人暗地里直撇嘴,这会子一斤香油不过一钱银子,五百斤才几个钱?她干脆自个儿往那娘娘庙又捐了五百斤。 待未时过半,诸事停当,一行人等又往山下返。申时末又到南庄歇息,若无变故,明早启程,及至申时便能回返京师。 往那富户宅子里走时,陈斯远趁着贾赦在前头,紧忙看向邢夫人。那邢夫人咬着下唇,面上兀自犹豫不决,待对上陈斯远的目光,这才暗中点了下头。 陈斯远不禁暗自叹息,邢夫人这会子勉强拿定了心思,却不知过会子会不会又生变故。 这日苗儿又来了一遭,陈斯远果然好生尝了尝胭脂,足足过了一盏茶光景才放苗儿走。奈何时机不对,不然只怕陈斯远便是要了苗儿,她也是千肯万肯的。 到得入夜,陈斯远往前头寻了小厮道:“夜里寒凉,大家伙一路劳顿,每房发一坛酒暖暖身子骨。切莫饮多了耽搁了明日启程。” 一应小厮皆大喜,道谢恭维之声不绝于耳。陈斯远又提了一坛往后头去,趁着无人瞩目,偷偷往内中加了佐料,这才到得厢房里,将这坛酒给了随行的四个婆子。 那四个婆子自是道谢不迭。 陈斯远又观量了一眼后院正房,随即快步回返前头正房里。诸事停当,如今只看邢夫人的了。 临近亥时,陈斯远一骨碌自炕上爬起来,耳听得外间万籁俱寂,这才裹了斗篷往外头寻去。前头厢房里,一众小厮喝得东倒西歪;后头厢房里,四个婆子更是鼾声如雷。 陈斯远眼瞧着后院正房里灯火微弱,便悄然摸了过去。到得近前轻轻叩门,过得须臾,便听得邢夫人战战兢兢道:“谁?” “我!”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一条缝,待瞥见来的果然是陈斯远,邢夫人这才招呼其紧忙入内。 陈斯远闪身入内,忽而嗅到浓香扑鼻,赶忙含了一丸解药,与那邢夫人道:“怎么不放放风?” 邢夫人哆哆嗦嗦道:“啊?还要通风?我,我怕他们过会子就醒了,一直没敢。” 陈斯远快步到窗边开了一条缝,回身再观量,便见苗儿、条儿两个在西屋炕上歪斜着,贾赦那厮干脆躺在了东屋地上。 邢夫人跟进来道:“我试着拖他,奈何太沉了,没拖动。” “且让他先躺着吧——”说话间陈斯远转身看向邢夫人,轻声道:“玉蝶可曾想我了?” 邢夫人先是点点头,随即一头撞在他怀里,后怕着呜咽道:“我,我如今什么都给了你,你往后可不能不管我。” 陈斯远当下自是好一番温言抚慰。他此一世头一回开荤便是在邢夫人身上,加之其后种种,若说爱恋已深那是哄人,若说毫无情意自然也做不得真。 过得好一会子,感知邢夫人身形略略放松下来,陈斯远也不耽搁,探手抄起其膝弯,径直往炕上行去。口中说道:“还是正事要紧,今儿个一准遂了玉蝶心愿。” 邢夫人兀自后怕道:“他会不会半道醒了?我还有马道婆给的药,要不要再给他灌一些……诶唷,你轻些……唔——” 东屋里窸窸窣窣,转瞬便只余下低沉喘息之声—— (本章完) 第96章 才选凤藻宫 第96章 才选凤藻宫 有诗为证: 暗芳驱迫兴难禁,洞口阳春浅复深。绿树带风翻翠浪,红冒雨透芳心。 几番枕上联双玉,寸刻闱中当万金。尔我谩言贪此乐,神仙到此也销魂。 几度春风,待云消雨歇,邢夫人靠在陈斯远心口,面上余韵未消,显得白皙里透着粉红。手里兀自用指头在他胸口胡乱画着圈圈,上身只一件豆绿肚兜,下身是才及膝盖的亵裤。 一双丰润的菱脚,指甲涂了蔻丹,这会子正将一只大脚缠裹起来缓缓揉搓着。 “什——”邢夫人才开口,便觉声音沙哑,清了清嗓子才恢复少许,说道:“什么时辰了?” 陈斯远有气无力哼哼着道:“管他呢。” 邢夫人道:“他身上有一块西洋怀表,你偷眼瞧瞧。” 陈斯远哼哼着挪动身形,扶腰趿拉了鞋,蹲踞下来果然从贾赦袖袋里寻见了怀表,观量一眼,换算道:“才过丑正一刻。” “都这时候了?”邢夫人讶然一声,又慌乱道:“他,他何时醒来?” 陈斯远回身大咧咧钻进被窝,枕着双臂道:“那一整包都让你用了,我看不睡到天明是醒不过来了。” 邢夫人略略放下心来,又轻轻捶了其胸口一下,嗔道:“野牛也似的,我这会子还疼呢!” 陈斯远戏谑笑道:“哦?方才也不知是谁——” “你不许说!” 邢夫人探手便掩了其口。陈斯远却张口便在那丰润的手掌上咬了一口。 邢夫人惊呼一声,张口便咬在其胳膊上。 “嘶,属狗的啊!” 见他果然吃疼,邢夫人这才嗤嗤笑着松了嘴。 过得须臾,她便问道:“过些时日琏儿就回来了,上回老爷可问了你打算?” “问了……他私底下可说了打算?” 邢夫人鄙夷道:“钻钱眼里了,与我说你这外甥贴心,想要玉成好事呢。啧啧,谁不知他是盯上林家那十几万家产了?” 见陈斯远不为所动,邢夫人纳罕道:“你就不惦记那十几万家产?” 陈斯远笑道:“银钱嘛,我自问凭自个儿本事也赚得来。若果然能娶了黛玉,那才是天大的机缘。” “怎么说?” 陈斯远挪动身形侧躺过来,压低声音道:“林家累世列侯,林如海又是钦点的探,若真个儿娶了黛玉,其父留下来的人脉就足够我享用不尽了。”顿了顿,叹息一声又仰面靠坐起来,道:“不过大抵是奢望,这事儿八成须得贾家与贾雨村商议。” 邢夫人也道:“黛玉出身高贵,你……除非是高中进士,不然就别想了。”顿了顿,又道:“家中姑娘那般多,你就没瞧上旁的?说来迎春、宝钗都与你年纪仿佛。” 有些话陈斯远不好跟邢夫人说道,只是摇头道:“且看吧。” 他如今对贾家也不过一知半解,好比贾敬为何避居城外道观?这人可是正儿八经进士出身。宁国府又是大宗,倘若有贾敬在,又怎会让宁国府胡来? 可偏偏此人往城外道观避祸去了,避的是什么祸?莫非贾家牵扯了什么了不得官司不成? 贾史王薛同气连枝,四王八公又多有往来,能让贾敬避祸的,怕是只有捅破天了! 依稀记得程高本里贾家最后可是抄了家的,为自个儿前程计,与贾家牵扯太深岂非自毁前程? 再好比王子腾与贾家的关系,此人一路高升,书中又神龙见首不见尾,最后竟死于用错了药……荒唐不荒唐?这药是不是故意用错的? 这些谜团如今都不得而知。再者说了,他转过年顶多能进国子监,又哪里敢奢望名门贵女? 一时间陈斯远先是迷茫,继而又踌躇满志起来。 他却不知,此番情形落在邢夫人眼里,竟让这女子隐隐心疼起来。手儿摩挲在胸膛上,邢夫人抚慰道:“你如今年纪还小,婚姻大事且再等上几年吧。若来日你果然金榜题名,那榜下捉婿的不知凡几,说不得就进了哪位贵人的眼呢。” “嗯。”陈斯远打了个哈欠,又扶着腰起身道:“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邢夫人媚眼如丝,掩口笑道:“让你方才逞能,这会子知道厉害了吧?” 陈斯远嗔道:“好个玉蝶,分明是你索要无度,这会子又怨起我来。” 邢夫人也不理会其打趣,一边厢为其整理衣裳,一边厢低声说道:“你好生用功,老爷说了,那国子监坐监三年便能出来补官缺。二房那个门生傅试就是国子监出身,二房费了一些气力这才让他补了缺。没几年,如今也是正六品的推官了。待你国子监肄业,好生求了大老爷,说不得也能补个好缺呢。” 陈斯远探手挑起那丰润下颌,笑道:“小瞧我?只是监生出身,怕是正四品的知府就到头了,我来日还要为官作宰呢。你且等着吧,那国子监一二年我便能读完,其后一路高中,也入馆阁里做个翰林储相当当。” 见他胡吹一气,邢夫人也笑道:“好啊,你若真个儿入了馆阁,那等孩儿大一些,我叫他拜你为师。” 瞧着邢夫人一手抚着小腹,陈斯远扫兴的话就没说出口——虽说掐算了时日,可这会子同房不过比平时几率高一些罢了,哪儿可能一击中的? 西梢间里传来两声咳嗽,邢夫人顿时面色一肃,当下再不敢说话,只连连给陈斯远使眼色。陈斯远忍着腰疼将死猪一般的贾赦搬到炕头,随即便被邢夫人打发了出去。 陈斯远蹑足溜到西梢间观量,见两个丫鬟依旧睡得瓷实,这才开了房门溜了回去。 却说邢夫人先是给贾赦褪去衣裳,旋即又溜到西梢间将两个丫鬟摆好,这才回返炕上舒了口气。 一夜无话,邢夫人只觉才睡了一会子,便被身旁响动惊醒。 睁眼,便见贾赦哼哼着捂着腰。 这是躺地上受风了?倒是凑巧! 邢夫人嘤咛一声慵懒起身,旋即嗔道:“老爷也是,饮了些酒便不管不顾的,我这身子如今好似没骨头一般呢。” 贾赦眨眨眼,观量邢夫人一眼,暗自回想……自个儿昨个儿夜里癫狂了一回? 嗅嗅,果然那气息若有若无,再加上腰疼无比,想来应是如此。啧,马道婆那酒好是好,就是喝完了不大记事儿啊。 含混两声应付过去,抄手将怀表拿过来观量一眼,眼见卯时已过,贾赦顿时蹙眉道:“都这个时辰了?怎么不见丫鬟、婆子来伺候?” 此时便听得吱呀一声,些许冷风灌入,旋即便有苗儿行进来,惺忪着睡眼道:“老爷,昨儿个夜里几个婆子饮了酒,这会子才醒。且远大爷说了,下了一夜的雪,只怕不好仓促上路,便打发我来与老爷说一声,说是不若辰时再启程。” “唔——”贾赦应了一声,起身披了衣裳落地,到得床前推开窗扉,便见院中积雪三寸。也亏得一夜风雪,生生将陈斯远足迹掩了去,不然此时定会露出马脚。 冷风一灌,贾赦打了个冷颤,紧忙关了窗户道:“去告诉远哥儿,不着急启程,先打发人将官道踩出来,免得路上马车陷进雪窝子里。”(注一) 苗儿应下,转身又去传话自是不提。 回转身形,贾赦落座炕头,‘诶唷’一声道:“到底上了岁数,早年我便是折腾一夜也不会腰疼,你快与我捶捶。” 邢夫人应了一声,小意过来捶打,对着贾赦的背影暗自嗤笑一声。心道连自个儿昨夜到底如何都闹不清,还胡吹个什么劲儿? 这日拖到辰时过半,一行人等总算启程回京。因路上满是积雪,是以车马行走极缓,中途又歇息一番,待回返荣国府时已然入了夜。 贾赦果然不疑有他,只寻了邢夫人讨要了几棵紫竹,私底下又送与了几个妾室与丫鬟。邢夫人见此,心下稍安之余,不免来日胆子愈发大起来。 却说陈斯远回返自家小院,自有小丫鬟芸香、红玉来迎。数日不见,芸香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先说有小尼姑去寻秦钟,而后秦业气得胖揍秦钟一顿,转头儿自个儿竟气死了;又说秦钟挨了打,如今竟不能起身,宝玉闹着要去瞧,几次被贾母、王夫人拦下,惹得宝二爷险些又发了性子…… 红玉抬眼瞥见陈斯远扶腰蹙眉,赶忙将聒噪的芸香打发了出去。 进得内中,红玉只当陈斯远骑马扭了腰,紧忙寻了热帕子来敷,又低声道:“大爷,五儿本待今儿个就来,奈何前日骤寒,不知怎地染了风寒,这才没过来。” 陈斯远含糊道:“不急,等她养好了病再说。” 说罢没一会子竟睡了过去。红玉仔细为其褪去衣裳,又寻了湿帕子擦拭了脸面,这才抿嘴笑着退了出来,心下只当陈斯远果然不在意那柳五儿。转念又手指绕着发梢歪头羞怯想着,这些时日耳鬓厮磨,胭脂也吃过了,却不知自家大爷何时收了自个儿,到时也就圆满了呢…… 转眼过得三日,到得冬月十一,这日正是贾政的生辰。 陈斯远提前预备了寿礼,一早儿便去给贾政祝了寿。到得这日下晌,宁荣两府齐聚荣庆堂,中间用屏风分隔了女眷,摆了几桌席面,又请了两班小戏的助兴,敲敲打打好不热闹。 陈斯远归在男客一边,隔着屏风也瞧不见宝钗、三春等,只与贾珍、贾蓉二人推杯换盏。 他偷眼观量,见那贾珍面上再无忧虑,只笑吟吟举杯邀饮。那贾蓉更是不成器,瞧着贾母房里丫鬟姿容上等,一双贼眼扫量来扫量去,也不知存着什么心思。 正热闹间,忽而有婆子跌跌撞撞一路跑进来,回道:“老太太、大老爷、老爷,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 女眷纷纷惊呼,再看这一席,贾政面露不解,贾赦蹙眉不已,贾珍惶恐不安,贾蓉怔怔不知所措。 贾珍起身道:“这……如今该当——” 贾赦说道:“止了戏文,酒席也撤了,咱们且去前头瞧瞧。” 贾政叹道:“是福不是祸,不可怠慢了天使,快一道儿去迎迎!” 贾珍也醒悟过来,赶忙吩咐道:“快,夏太监来,此番定有旨意,快去摆了香案。” 当下几人一并往外去迎,陈斯远不好留在荣庆堂,思量着便随在了贾赦之后。 出得垂门,转眼到得向南大厅,贾政又吩咐开启中门恭迎天使。 此时仪门外业已摆了香案,中门大开,便见夏太监领着一干内侍骑马行将进来。 到得檐前下得马来,更不见其负诏捧敕。只见此人笑容满面,一径到得向南大厅,这才传口谕道:“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 贾政慌忙跪下接旨:“臣贾政领旨!” 夏太监笑着点了点头,朝着四下拱手道:“咱家还须得跟圣人回话,这边厢就少陪了。” “诶呀,夏总管稍待。”贾赦凑到身前,摆手示意厅中丫鬟将捧着的托盘奉上,贾赦笑道:“劳烦公公辛苦一趟,些许茶水不成敬意。却不知……此番圣人传我二弟,到底是何事啊?” 那夏太监一扬下巴,自有小黄门接了托盘,随即一甩拂尘道:“贾将军,圣心岂可罔测?咱家只来传旨,旁的一概不知。我看将军不妨在家中等信儿……说不得就是好事儿呢?啊?哈哈哈——先走一步,诸位留步。” 贾珍紧忙缀上,道:“我送送公公。” 贾赦醒过神来,也一并去送。待二人回返,贾珍便说道:“这夏公公一言不发……到底是何事寻二叔?莫非是营缮司——” 贾赦瞪了其一眼,摇头道:“少胡乱思忖。方才夏太监不是说了嘛,兴许就是好事儿。”又看向贾政道:“事不宜迟,二弟速速更衣陛见去吧。” 贾政点点头,再没旁的话,紧忙去后头更衣。 只须臾光景,贾政换了朝服,乘了轿子一路往皇城而去。余下贾家众人皆惶惶不定,不知此番是吉是凶,贾赦便打发下人不住的飞马往皇城探寻消息。 此时荣庆堂里酒宴撤下,中间的屏风却不曾撤了,贾赦、贾珍、贾蓉、陈斯远几个在一边厢,女眷在另一边厢。 陈斯远先前还在莫名其妙,此时总算回想起来,因是便朝着贾赦拱手笑道:“给姨夫道喜了。” “嗯?喜从何来啊?” 陈斯远便道:“敢问姨夫,那夏太监是何等身份?” “六宫都太监……嘶,你是说?” 陈斯远颔首道:“想来定是大姑娘有了喜讯。” 此言一出,四下纷纷舒气,便听小姑娘惜春道:“远大哥说是大姐姐有了喜讯。” 薛姨妈随即道:“阿弥陀佛,一准是了!大姑娘不是怀了龙种,便是升了妃嫔,诶唷唷,给老太太、姐姐道喜啦!” 王夫人却道:“这,这如今还不好作准,我看还是等回信吧。” 话音刚落,外头便有丫鬟叫道:“老太太,赖大总管领了人回来报喜啦!” “啊?快,快传!” 这会子也顾不得内外有别了,鸳鸯应了一声亲自去引,过得须臾便将赖大引到荣庆堂里。 那赖大笑容满面,入内跪地报喜道:“老太太、大老爷、珍大爷、大太太、太太,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吩咐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 话音落下,一时间道贺声不绝于耳,贾母更是大笑几声,道:“赏,全都重重有赏。快,扶我大妆起来,咱们须得快去谢恩!” 摘的零星原文不算收费内容 注一:南方的小伙伴可能没见过大雪。这么说吧,大雪下过了,你基本看不见道路,分不清道路边缘。所以要用小厮骑马先把官道的轮廓踩出来。 不然四下看着都是一马平川,可能前一脚还好好的,下一脚能陷进去一米深。 (本章完) 第97章 还是跑吧! 第97章 还是跑吧! 丫鬟扶着贾母往西梢间更衣,邢夫人、王夫人与尤氏也催着丫鬟、婆子各自回房,须得按品大妆起来。 贾政与贾赦、贾珍一道儿往前头外书房议事,这荣庆堂中的众人自是要散了去。 陈斯远眼看女眷叽叽喳喳说笑着行将出去,略略思忖便缀在其后,免得冲撞了。他看似无意四下观量,先是见着了李纨,跟着又见着了宝玉与袭人、晴雯。 也不知为何,此时东西二府上下俱都欣然踊跃、言笑鼎沸,偏宝玉愁眉不展,瞧着好似心事重重。 眼见宝玉一时不走,陈斯远干脆先行出了荣庆堂。他出来的迟了,且姑娘们大抵是从荣庆堂后的穿堂走的,因是自垂门出来竟不曾撞见一人。待过了穿堂绕过梦坡斋,这才撞见自角门里出来的宝钗。 二人一见,宝姐姐顿时略略蹙眉。 陈斯远倒是笑着拱手道:“咱们又见面了,薛妹妹。” “见过远大哥。”宝姐姐面上旋即恢复娴静,依着礼数屈身一福。 二人又隔着半步并肩而行,丫鬟莺儿缀后半步气鼓鼓地偷眼观量着陈斯远。 陈斯远却不理莺儿如何想,只低声道:“薛妹妹可大好啦?” 宝姐姐暗自磨牙,心说错非上回信了你的邪,自个儿又哪儿会荡劳什子的秋千,生生摔得好几日不能见人? 见她不答话,陈斯远转而道:“方才大家都喜气洋洋,偏宝兄弟瞧着愁眉不展,却不知又因着什么。” 宝钗低声道:“远大哥这却问错了人……我又不是宝兄弟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那般多?” 陈斯远略略顿足,说道:“我倒是听了一耳朵,好似那秦钟将营缮郎生生气死了,自个儿也缠绵病榻?哎,无怪宝兄弟挂心。这般看来,宝兄弟也是重情重义之人啊。” 谁不知宝玉与秦钟两个是怎么回事儿? 起先宝钗也不在意,可自从上回陈斯远用鱼玄机与采苹做比,宝姐姐只要想起来就恶心不已! 此时陈斯远虽一个字没提,偏这‘重情重义’咬文嚼字的,宝钗又岂会不多想? 强忍着心下不适,宝钗乜斜其一眼,笑道:“宝兄弟不过闹几天脾气,过两日就好了。大姐姐才选凤藻宫,说不得宝兄弟来日就成了国舅呢。” 陈斯远半晌没言语,临到梨香院门口,忽而说道:“鲜着锦、烈火烹油啊。”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宝钗纳罕看将过去,奇道:“远大哥是这般看的?” 陈斯远道:“面子是紧要,可再紧要也比不过里子。薛妹妹聪慧,仔细思忖必有所得。薛妹妹到了,咱们就此别过。” 说罢略略拱手,旋即负手踱步而去。 他倒是洒然而去,只把个宝钗怔在原地。何为面子,何为里子? 元春晋贤德妃,自是莫大殊荣,莫非在此人眼中竟只是个面子? 宝钗虽聪慧,却于朝政并不熟悉,因是想了半晌也不曾想明白陈斯远说的里子是什么。 直到一旁莺儿出声提醒,宝钗这才醒过神来,挪步回返梨香院,心下却禁不住想要寻那陈斯远探寻何为里子。 另一边厢,陈斯远进得自家小院儿,摆手让喜滋滋的小丫鬟芸香退下,与红玉一道儿进得正房里。 待净了手,陈斯远落座下来暗自思忖。何为里子?只怕宝姐姐一时间想不分明。 那秦业可是勋贵人家勾连起来放在明面,专门用来贪墨工程银钱的营缮司郎中!也不知秦业是上了年岁真个儿被秦钟气死了,还是被人暗中算计了,总之此人一死,只怕贾家的钱袋子就要出问题! 秦业一死,来日为这营缮司郎中一位,各家一准在朝中较力。若贾家一脉赢了也就罢了,但凡出了闪失,你说新晋的营缮司郎中能不能认下前任的烂账? 就算认下了,还肯分润给各家银钱? 所以陈斯远才有‘鲜着锦、烈火烹油’之语。元春封妃看似重大,实则不过是个面子;秦业这一死,贾家极有可能就丢了里子。 这面子、里子孰轻孰重? 就好比某人名牌硕士毕业,进办公室干着白领的活儿,每月领两千五工资,连特么房租都不够;另一人中专生,会一门稀缺手艺,每天弄得脏兮兮,偏月入三、五万。 呵,你说面子与里子孰轻孰重? 古语有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又云‘富不过三代’。贾家乃至于四王八公传承至今,爵位到了第三代,可家中子弟都第五代了。实际上早就进了衰颓期。 单以书中来看,贾家则是从元春省亲之后急转直下,到后来连贾母都吃不起胭脂米了。 不曾到得此一世时,陈斯远还真个儿信了书中所言,大抵是连年灾荒,各处田庄出息一减再减。 可真正在此一世活了这些年,此时再看,那些话只怕都是鬼扯! 灾年连勋贵人家都吃不起饭?开什么玩笑!勋贵人家巴不得连年灾荒呢,没灾荒怎么发财? 这时候有个词儿,叫做‘杀穷鬼’。什么意思?赶上灾年歉收,大户人家一边厢施粥放米,博一个好名声;一边厢高价倒卖粮食,又压低价钱收田土。 田庄出息每年才几个钱?赶上灾年大户人家靠着‘杀穷鬼’能翻着翻的赚! 退一步,就算贾家本分守规矩,不屑于去干‘杀穷鬼’的事儿,可偌大个荣国府,前有黛玉丰厚家产,后有凤姐儿放债、包揽刑讼,又有贾母极其丰厚的体己银子,怎么就几年间穷得吃不起胭脂米了? 如今思量起来,只怕也要应在‘秦业’此人身上了。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贾家靠着营缮司工程大发其财,只怕过往吞进去多少,往后都须得连本带利吐出来啊! 奈何此时陈斯远要想起势,必须要借助贾家。至于往后,只怕再不好切割了。 思量间,忽而听得外间有人喊红玉。 红玉丢下鸡毛掸子迎将出去,不片刻领了柳嫂子与一个十二、三的姑娘进来。 红玉便道:“大爷,五儿大好啦,这会子过来给大爷磕头。” 陈斯远闻言出得书房,扫量一眼柳嫂子,略略颔首,便将目光移向那姑娘。 便见其外罩艾绿底子刺绣镶领水蓝交领长背心,内衬象牙色交领袄子,下着铜绿色长裙,腰间系着缥色汗巾。 眉目清秀,眸子灵动,眉宇间一点愁绪,面色偏白,又有几分病西子品格。真个儿是娇柔柔,桃羞杏让;纤弱弱,柔枝嫩叶。 那柳五儿与其对视一眼,慌忙垂下螓首,煞白的脸上竟顿时腾起红云来。 柳嫂子见了礼,赶忙扯着柳五儿道:“还不快给大爷见礼?” 柳五儿上前磕头,陈斯远虚扶了一把,随即示意红玉代其搀扶起来,继而笑道:“柳嫂子也太过急切,听说五儿病了,何不再养一些时日再来?” 柳嫂子笑道:“再养就到腊月了。五儿如今也大了,不好再耽搁下去。今儿个见她大好了,我赶忙就送了来。大爷不知,五儿自小体弱,还是头一回服侍人,若是来日有什么差池,还请大爷多宽宥几分。” 陈斯远笑道:“我这房里规矩不多,五儿可读过书?” 五儿颔首,声如蚊蝇道:“倒是跟着兄、姊识了些字儿。” 陈斯远便说道:“既如此,往后你来打理书房。月例……先按三串钱算可好?” 这新来的丫鬟,大抵都是从三等丫鬟做起,就比如红玉。也有那等好颜色得宠的,在贾母房里待上二年,回头分到各处便是二等大丫鬟。 柳五儿来陈斯远房里,走的可不是贾家的月例,这一开始就有七百五十钱已经不错了。 柳嫂子只道红玉说了好话,顿时喜滋滋道:“哟,那谢过远大爷了。” 有些话不好明说,她不迭的道了谢,待其退下,便与送出来的红玉道:“往后你也不用早来,远大爷那份例我一准提前预备好。” 红玉顿时心领神会,暗忖非但是自家大爷那一份,只怕连她们这些丫鬟的吃食都要丰盛一些。 送过了柳嫂子,红玉回返正房里,便见柳五儿手足无措的杵在书房里,陈斯远则不知何时去了西梢间。 红玉挪步进得西梢间里,眼见陈斯远也不曾合眼,只歪在暖阁里歇息,便上前道:“大爷,外头都说二奶奶要放赏呢。” 陈斯远应了一声,忽而反应过来,这赏钱只怕要自个儿出大半。香菱不是贾家下人,柳五儿新来的,虽是贾家家生子,也不在荣国府编制里。红玉、芸香早前都是三等丫鬟,此番放赏倒是能得了赏赐,问题是自个儿私底下可是给二人涨了月例的。 只怕贾家放赏也只会依着先前三等丫鬟的规矩放赏。 陈斯远便道:“咱们也放赏,就是不知这放赏是什么规矩?” 红玉便道:“这一年里,春节、端午、中秋、主子生辰,寻常都是四次赏。端午、中秋、主子生辰依着规矩都是双月例的赏赐,春节稍重,依着规矩要放四个月的月例赏赐……府中大姑娘晋升贤德妃这等大喜之事,我也不知该依着什么规矩来。”(注一) 红玉说是不知,实则言辞间分明就点了出来。这等大喜之事,必然依着春节的例赏来。 因是陈斯远便道:“既如此,咱们就依着春节例赏来。”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与芸香从府中得的赏赐不算。” 红玉自觉近来与陈斯远颇为亲近,闻言蹙眉道:“大爷,这般……会不会太多了?” “就这么办,旁的你不用管了。”说话间陈斯远自袖袋里摸索一番,寻出一张百两银票来,递给红玉道:“你得空兑了银子,咱们等府中放了赏赐也一道儿放赏。” 红玉接了银票道:“大爷这般大手大脚,来日如何积攒家业?” 陈斯远闻言戏谑一笑,扯了红玉到身边儿低声道:“这会子就替我心疼钱了?” 红玉紧忙往外瞥了一眼,见柳五儿不曾看过来这才松了口气,旋即羞得别过头去,只道:“大爷虽宽厚,可也不好太过纵着我们了。” 陈斯远笑道:“也是你们尽心尽力我才会纵着,”忽而板起脸来道:“若是来日偷奸耍滑,看我不给你个好儿!” 红玉噗嗤一声笑了,道:“才不会偷奸耍滑呢。”想了想,好似芸香那丫头惯会偷奸耍滑,又找补道:“反正我不会。” 正待此时,外头芸香惊呼一声,红玉紧忙挣脱开来,又心虚地整理了衣裳,这才沉着脸出去观量。 这一日柳五儿新来,陈斯远也不曾与她说过几句,夜里依旧是红玉值夜。 待到转天清早,便听小丫鬟芸香絮叨,说是老太太、几位太太夜里方才回返,一早又聚在一处商议着放赏事宜。果然如红玉猜的那般,这等大喜事,贾家便依着春节的例赏,上下人等放四个月的月例钱。 一时间阖府欢喜不已。 待到巳时,苗儿又来相请,陈斯远心下纳罕,不知邢夫人又寻他何事,略略拾掇了便往东跨院而去。 这会子贾赦还在贾政外书房中,与贾家宗亲商议事儿,东跨院只邢夫人在。 陈斯远进得内中,见礼、落座,与邢夫人说了会子寻常话,待过了一盏茶光景,邢夫人这才将丫鬟打发下去。 人一走,邢夫人就道:“今儿个得了信儿,说是琏儿再有十几日光景也就到了。也是赶巧,贾雨村回京补缺,琏儿竟与他一路同行。 一早儿大老爷打发了小厮去迎,只怕得了信儿,琏儿他们须得快马加鞭,估摸着八、九日光景就能到了。” 陈斯远眨眨眼,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脱口便道:“要不我还是跑吧!” “啊?”邢夫人纳罕道:“都说了琏儿不过是扫听了一嘴,又不曾真个儿去寻访,你跑个什么劲儿?” 陈斯远苦恼道:“你莫忘了那婚书!” “与婚书何干?” “啧!贾雨村补缺是真,只怕一路护送黛玉也是真!莫忘了黛玉与贾雨村可是有师从之谊!说不得林如海临终就将黛玉托付给了贾雨村照料。 真个儿论起来,于黛玉而言,只怕贾雨村比老太太还要亲近几分。 这般想来,林如海去年就病了,就算年初给陈家写了婚书,又岂能不与贾雨村言说?我若与贾雨村照了面,岂不什么西洋景都被拆穿了?” 注一:晚清恭王府有记载,大丫头月钱一吊,饭食补贴500文,每年还有例赏,十两上下,小丫头月钱500文,饭食300文,例赏折半。 这段记载大概是道光时期,一千五百铜钱抵一两银子,由此推测例赏大概顶十个月月例。 又,放例赏多为春节、端午、中秋以及主子生辰,春节稍重算作两份,那么推测每回例赏为两个月月例。 元春封贤德妃算是大喜事,按春节规矩放四个月例赏。 所以荣国府一个二等丫鬟,每年到手起码二十二吊钱,这还不算吃饭、衣服等用度,算算每年实际收入二十几两,快三十两了。 这时候一个五口之家一年有三十两就能过得不错。所以现在理解为啥贾家家生子打破头也要往荣国府挤,抢着当奴才了吧? 为这个例赏查了一个多小时,啧…… (本章完) 第98章 这辈子太短了 第98章 这辈子太短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陈斯远本以为贾琏最难应对,谁承想贾琏公子哥习性,只道听途说一嘴,全然不曾真个儿查访;反倒是这贾雨村……这人往后官至兵部大司马,又岂能是简单人物? 只怕以陈斯远的道行,见了贾雨村的面就要泄底。 “啊?怎会如此?”邢夫人闻言顿时慌乱起来。 前番战战兢兢到底遂了心愿,如今虽说脉象不显,可只要这小贼留在府中,她早早晚晚都能得偿所愿。如今眼见他要走,邢夫人一时间自是心下不舍。 因是邢夫人就道:“要不……要不我过会子寻了老爷仔细扫听扫听?” “你?可别了。”陈斯远叹息着牵了邢夫人的手道:“你心机、城府都不足,只怕说多错多,别贾雨村还没来,反倒你这儿露了行迹。到时候惹了大老爷起疑,我能一走了之,到时候你怎么办?” 邢夫人一琢磨也是,也跟着陈斯远唉声叹气起来。 都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又有‘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邢夫人胡乱思忖半晌,忽而说道:“咦?你说……林如海又没得回信,这才没跟贾雨村说——这样说辞能不能含混过去?” “嗯……嗯?” 对啊! 怎么忘了这一茬?林如海给陈家写了书信,可转头便被‘狠毒继母私下扣了’,林如海没得陈家回信,不跟贾雨村提及此事也是寻常啊。 细细思忖,没毛病! 再者说了,只待贾琏一回来,因着黛玉婚事,怕是贾赦便要与贾母斗法。若各有婚书也就罢了,孝道大过天,贾赦再如何也拗不过贾母去。偏生贾琏丢了婚书,只怕此事还有的周旋呢。 到时就算贾雨村登门,只怕贾家也不好提及此事,定会含糊遮掩过去!左右黛玉、宝玉这会子年岁还小,不用急着议定亲事。 陈斯远想明此节不由得大喜过望,禁不住上前捧了邢夫人的脸儿重重亲了一口,随即大笑道:“往后谁说你没脑子我跟谁急!” 邢夫人起先还笑着,待听得此言顿时变了脸色:“哈?这话谁说的?” 陈斯远赶忙含混道:“你处处依着大老爷,回回在老太太跟前吃瘪,下头婆子可不就胡乱嚼舌?” 此言自是惹得邢夫人破口大骂了一番。 陈斯远心绪大好,只趁机上前揩油。邢夫人被磋磨得难受,便将他一把推开,说道:“不好胡闹。” 顿了顿,又道:“还有七、八日,且看月信来不来再说。” 陈斯远故作失落,邢夫人又于心不忍,笑道:“往后你隔三差五来了,自去寻那两个小蹄子就是了。今儿个我与她们说了,香菱不在,新来个柳五儿病娇娇的,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便让她们两个闲暇了去你房里帮衬着。” 陈斯远又不是直男癌,闻言叹息道:“便是十个八个丫鬟加起来,又哪里比得上你一根手指头?” 虽明知这话是哄人,可邢夫人依旧娇笑不已。 二人缠磨了一阵儿,邢夫人顿时媚眼如丝,可念及腹中情形,到底将陈斯远撵了出去。 这日陈斯远本要去看看好兄长马攀龙,当下也不回小院儿,径直在马棚取了马匹便往外城而去。 午时前到得地方,便见徐大彪正在院儿中耍着石锁。 兄弟二人见面,自是好一番热络。马攀龙听得动静也迎了出来,随在其后,茜雪依旧照着纱幕斗笠也来迎。 众人进得堂屋里,茜雪奉了茶水便退回卧房里,独留下兄弟三人叙话。 陈斯远便问:“五哥几时回来的?” “昨儿个下晌。”徐大彪呲牙道:“那姑娘执意要往南去,又不想搭了旁的商号,我干脆就在津门等了几日,好歹将她送上了货船。” 徐大彪抄起茶碗一饮而尽,忽而肃容道:“是了,倒是有一桩事古怪。” “四哥说说。” 徐大彪皱眉道:“昨儿个进城,隔着二十步,我依稀好似瞧见了刘惜福。” “刘惜福?四哥没看错?”陈斯远顿时蹙眉不已。那位贵人可是说了,刘惜福过后必死,莫非是瞧错了? 徐大彪好似也拿不准,摇头道:“不好说……只远远瞧了一眼,我倒是想追上去,奈何转眼人就没了影儿。” 陈斯远心下一揪,忽而思忖道,倘若那刘惜福也是那位贵人的人呢?换句话说,从头到尾一切都是那位贵人的算计呢? 所知太少,自个儿完全处在信息茧房里。如今那贵人放了自个儿一马已是不易,可不好再去自寻烦恼。 因是陈斯远便笃定道:“想来是四哥瞧错了。” “嗯,也说不准。” 当下三人不再提及此事,只笑闹着言说待徐大彪回来,定要好生补一顿喜酒。 晌午时茜雪炒了几样小菜,打了一坛老酒来,兄弟三人吃饱喝足,直到未时方才散去。 转眼又过几日,已是冬月十七。 陈斯远这日约好了与尤三姐一道儿游海子,清早又听小丫鬟芸香嚼舌,说今上感念宫中嫔妃才人入宫多年不易,奏请太上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 太上深以为然,又准有重宇别院之家,可奏启妃嫔才人等归家省亲。 此事一经传出,周贵人家率先修建省亲别墅,吴贵妃家中也往城外选址去了。 论及出身,贾家大姑娘元春可比吴贵妃还要高,这等事儿贾家怎肯落后于人?于是阖府都在传着,家中只怕也要起省亲别墅。 陈斯远心下暗忖,起了省亲别墅也好,待元春省亲后,姐姐妹妹们自当进驻大观园,到时群芳荟萃、婉风流转,又是怎样的风情?只怕这风中都有着金钗们的气息,真真儿让人心生向往。 随口附和了几句,陈斯远却知他这等远亲只怕与修园子无关,因是干脆也不理会,待有婆子来传话,陈斯远径直裹了斗篷,在前头借了马匹兜转回来,随着尤三姐的马车直奔什刹海而去。 他一走,家中几个丫鬟自是闲暇下来。那小丫鬟芸香得了自在,须臾便不知往哪儿听人嚼舌去了。 柳五儿来了几日,瞧得出也是打小娇惯起来的,不得陈斯远吩咐,也不知自个儿寻了活计去做。红玉便趁机扯了柳五儿在一旁教导。 “咱们做丫鬟的,总要眼里有活儿,凡事想在大爷前头。不能等着大爷口渴了,才想着去沏茶;也不能等着大爷自个儿拾掇桌案,你才过去拾掇。” 柳五儿赧然道:“红玉姐姐说的是,”顿了顿才道:“我,我也是头一回做丫鬟,实在不知该做些什么。” 红玉就笑道:“做丫鬟没什么难的,多用心就好。五儿妹妹连诗册都识得,这些小事只消用了心,要不了几日就能上手。” 柳五儿颔首应下,只道红玉是真个儿用心教导,却哪里知道红玉这会子心里直翻白眼。 这柳五儿怕是比府中的姑娘还要娇贵,端个茶盏都颤颤巍巍的,吓得自家大爷再不敢使唤,若自个儿不在身前,大爷宁可自己去倒了茶,也绝不使唤柳五儿。这般下去怎么行?柳五儿又不是真来院里当小姐姑娘的。 偏生柳五儿自个儿也没个眼力劲,只顾着自个儿捧着诗册观量,见自家大爷自个儿去倒茶竟言语都不言语一声,转头又专心致志看将起来。 红玉观量几日,越看越咬牙。再如何说这柳五儿也是自个儿领进来的,若真个儿不济事,又如何跟自家大爷交代? 眼见柳五儿不迭应承,红玉暗自松了口气,只盼着这回她能听了进去。不然……红玉真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两头儿都不是人啦! 正思忖间,忽而听得外头婆子惊呼,又有小厮呼喝,旋即婆子叫道:“红玉,快来将远大爷接回去!” 红玉紧忙起身,转过屏风推门观量,便见陈斯远裹着个不知谁人的大红斗篷哆哆嗦嗦快步行进来,头发上结了冰不说,斗篷下更是湿漉漉一片。 红玉吓了一跳,赶忙跑过去道:“这,这是怎么了?” 陈斯远脸色煞白,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待进得屋里,红玉上手,柳五儿添乱,两个丫鬟七手八脚给陈斯远褪去了衣裳,又挪了熏笼来烤炙。 陈斯远略略恢复,旋即苦笑道:“莫提了,今儿个没看黄历,才到银锭桥,也不知哪个顽童点了爆竹,一下子惊了马!我一时不备,整个人翻进了海子里。” 那会子尤三姐自是吓得不轻,跳脚嚷嚷,四下求肯,又舍了银钱,这才求了几个闲汉将陈斯远捞上来。其后一路催着马车将陈斯远送回荣国府。 红玉蹙眉骂道:“哪里来的戏谑鬼?银锭桥最是狭窄,怎能胡乱放爆竹?” 此时陈斯远只剩下一条亵裤,红玉寻了干净帕子仔细擦拭,一旁的柳五儿却羞得不敢睁开眼,只别过头去,用手中帕子反复擦拭陈斯远的肩头。 红玉看不下眼,吩咐道:“五儿,你去前头请粗使婆子抬了浴桶来,再寻了芸香回来生火烧热水。眼看进腊月,大爷在海子里泡了半晌,若不好好发发汗只怕要着凉。” 柳五儿应了一声,丢下帕子便出来去寻粗使婆子。脚下快行,心中却一片茫然。她勉强算是识文断字,那才子佳人的话本子自是没少看。从前只当自个儿是那话本子中的小姐,如今忽而醒悟过来,原来自个儿只是个丫鬟罢了。 想那崔莺莺只红娘一个丫鬟,远大爷不过是远亲,不算那去寻亲的香菱,身边儿算上自个儿就三个丫鬟了。 又想起方才红玉教导,柳五儿只觉从前幻梦好似泡影一般幻灭,扑面而来的是比那西北风还要冷冽几分的冰冷残酷。 “我不过是个丫鬟啊——” 嘟囔一嘴,自嘲一笑,柳五儿再不做他想,先去寻了粗使婆子,又将在东大院中嚼舌的芸香寻了回来。 小院儿灶房里烟火升腾,过得大半个时辰,红玉、芸香、柳五儿才将浴桶里灌满热水。 柳五儿眼见陈斯远又宽衣解带,当下羞怯着避出屋外,任凭红玉一个留在内中服侍。她到得厢房里,便见小丫鬟芸香目光古怪地盯着她瞧。 柳五儿被瞧得心烦,忍不住道:“你为何总盯着我瞧?” 芸香就道:“姐姐莫非早就认定了谁?” “啊?没啊。” 芸香瞪眼道:“那就稀奇了,既然没有,那这等好机会姐姐为何要躲出来?从前香菱姐姐在时,伺候大爷这等事儿轮都轮不到红玉呢。” 柳五儿便苦笑着摇头不语。她自知又是心下骄矜作祟,分明是个家生子,天生的女婢,偏偏拿自个儿当了那话本子中的小姐。 这世上的事儿知易行难,她便是知道了自个儿毛病,一时间又哪里改得了? 不提厢房情形,却说内中陈斯远别无旖念,只泡在热水中缓和着身子。 待泡了两盏茶光景,这才裹了衣裳钻进暖阁里。这一躺下陈斯远便觉不妙,浑身发冷,这怕是要发烧啊。 他昏沉沉睡下,红玉自是在一旁照料着。待过得一个时辰,陈斯远竟生生冻醒了过来。 “红玉……冷。” 红玉探手摸了把,道:“大爷额头滚烫,怕是发烧了。” 当下咬着下唇快步出去,寻了帕子用温水打湿了,先行为陈斯远四下擦拭过,旋即又寻了一床被子来为其覆上。 这被子厚实是厚实了,就是稍稍一伸腿,脚就能伸出去。 陈斯远虚弱道:“红玉,这……被子……太短了。” 也不知红玉听成了什么,顿时眼圈就红了。忍不住抬手揉眼道:“大爷胡吣什么!不过是着凉发了烧,哪里就要死要活的啦?” 陈斯远眨眨眼,干脆伸出脚来晃了晃:“我说被子……短了。” “额……”红玉噗嗤一声乐了,嗔道:“原来是被子,我还当……大爷等着,我去箱笼里翻翻,寻个被子给大爷压脚。” 陈斯远自个儿回味一番,也觉方才那话不妥。什么要死要活的,他这辈子精彩的才要来,大观园中情形还不曾见识过,哪里舍得就这么去了? 不一会儿,红玉寻了个锦被回返,见陈斯远又昏沉睡去,身形缩缩着,便一抿嘴,解了自个儿衣襟,将那双脚往怀中塞了进去…… (本章完) 贾雨村的轨迹 贾雨村的轨迹 前面一篇分析说了贾雨村与甄士隐,贾雨村进京途中穷困潦倒,甄士隐送了五十两银子。 贾雨村这时是举人,举人有个福利,能免费享用驿站。所以后来有个‘公车上书’,这个公车,说的就是举人。 贾雨村要买船西行,这说明运河肯定出问题了,所以才绕路。 之后贾雨村怎么回报甄士隐的,前文已经说了,这里不赘述。 说贾雨村丢官罢职之后,罪名是‘擅纂礼仪’,因为扶正了娇杏。这问题出在哪儿?因为甄士隐与其妻寄居在封肃家,甄士隐出家去了,只有其妻。这时候要收养,可能是封肃办的,这手续就出了问题。 贾雨村罢官后,到了第三回,与冷子兴喝酒演说荣国府时提了,说去年去了金陵甄家,教了甄宝玉。 贾雨村一个翰林,甄家哪儿来的那么大脸面让他做西席? 教黛玉,是求着林如海帮他复官,那甄家能帮他什么? 没钱了?也不大对,他可是翰林,同科同榜满天下,走到哪儿还能少了一份程仪? 这甄士隐原居姑苏,有没有可能是甄家的旁支呢? 按照这个假设分析,贾雨村找到甄家,是有求于甄家。求什么?甄士隐不见踪影,能把娇杏手续上的问题搞定的,就只有甄家族长。 这么看,贾雨村的轨迹就清晰了。罢官后去找甄家完善手续,手续没了问题,林如海到任不足一个月,他就登门求着林如海帮其翻案复职。 咱们再往后看,七十几回,甄家被抄,几个甄家女人送财货来荣国府,几乎不差几回,贾雨村被贬了,没给理由。 据此推测,贾雨村是不是为甄家说好话,惹恼了皇帝? 所以红楼一文真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不起眼的一句话,竟然与几十回之后呼应! 这几件看似不相关的事儿连在一起,才能看出曹公到底写了什么。 (本章完) 第99章 探病 第99章 探病 到得这日下晌,陈斯远非但高烧不退,又呓语起来。 红玉见势不妙,说道:“大爷这是烧糊涂了。”扫量一眼柳五儿,见其依旧娇弱模样,红玉心下信不过,便道:“你去叫了芸香来。” 柳五儿应下,转头寻了芸香来。红玉又与芸香吩咐:“快去东跨院寻大太太,就说大爷落水高烧,这会子人都烧糊涂了,请大太太带了太医来诊治。” 因着荣府还不曾放赏,是以小院也不曾放赏,可芸香到底听了一耳朵,算算两份加起来怕是有个四两银子出头,这会子自然认定陈斯远千好万好,生怕陈斯远真个儿烧糊涂了忘了赏钱,当下扭头便跑:“我这就去!” 芸香一路疯跑,到得东跨院里寻了苗儿,苗儿又带着其去见了邢夫人。邢夫人一听陈斯远落水高烧,顿时揪心起来。蹙眉打发苗儿去请太医,又紧忙问道:“哥儿怎地这般不小心?” 芸香便道:“说是有顽童放爆竹惊了马,大爷径直从马背上折下了银锭桥。亏得大爷会些水性,不然说不得就沉底儿了——” “怎么说话呢?”邢夫人眉头一挑,芸香抬手给了自个儿一巴掌:“说,说错了。” 邢夫人一心挂着小贼,也懒得教训这有口没心的小丫鬟。 起身来回踱步,待苗儿回转,紧忙便领了人往后头小院儿而去。 盏茶光景进得小院儿里,那府中供奉的太医王济仁已然进了屋里,这会子正为陈斯远诊脉。 邢夫人进到西梢间里也不多话,直到王济仁收了诊脉的手,这才紧忙上前问道:“王太医,我……外甥如何了?” 王济仁拱手道:“大太太无须忧心,远大爷不过是落进冰水了染了风寒,我开几副药发发汗,过几日也就好了。” 邢夫人略略舒了口气。 柳五儿这会子总算有了些眼力劲,紧忙笔墨伺候。王太医进得东梢间书房里提笔落墨写了方子,吹干交给红玉,又叮嘱道:“这几日饮食清淡……老夫说的清淡可不是清粥萝卜白菜,而是少油少盐,多鱼多肉。尤以鱼肉粥最佳。切忌香辛!” “记下了。” 这王济仁乃贾家供奉,并非奴才。又因三位太医里,尤以此人医术最为高妙,因是邢夫人不免客气将其送出。 道:“劳烦王太医走动一遭,苗儿!” 苗儿会意,紧忙将二两银子奉上。邢夫人笑道:“些许银钱留与王太医吃茶。” 那王济仁痛快收下,这才背着药箱拱手作别。 邢夫人送到房门前便回返,进得西梢间里偏腿坐在炕上,又夺了红玉的帕子为陈斯远擦拭额头。 忽而心下觉着不对,赶忙开口找补道:“可怜见的,远隔千里来投,我若不仔细照料了,只怕来日见了堂姐都不知如何开口。” 红玉等皆不曾察觉出异样来,红玉只笑道:“府中谁不知大太太最疼我家大爷?大太太也放心,我家大爷身世可怜,素日里最知感恩。来日大太太但有驱使,我家大爷还不是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邢夫人笑着应下。心下暗忖,这鞍前马后倒是有,至于谁伺候谁就不好说啦。 又仔细观量陈斯远,此时方子刚下,芸香拿了方子抓药去了,陈斯远身上方才被红玉擦拭过,倒是睡得安详。 邢夫人定睛观量,只觉这小贼没了往日坏笑、戏谑,安安静静的,瞧着倒分外可心。心下不禁暗忖,若有一日朝夕相处,辰起时叫他为自个儿扫眉,想来也是闺中一桩妙事。 她自知所想不过是奢念,便禁不住探手摸了摸小腹,只盼着过几日能有好信儿。 邢夫人盘桓良久,直待芸香抓了药回来,红玉又遵了医嘱给陈斯远煎服了,眼看时辰不早,这才神思不属地回返东跨院。 这荣国府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且小院儿里还有芸香这个小喇叭,因是陈斯远落水染了风寒一事,转眼间便流传开来。 梨香院里。 这日宝钗赶在申时前便回返了,不曾随着薛姨妈往荣庆堂去。 下晌时薛姨妈与王夫人关起门来私下嘀咕了好一通,宝钗在外间与几个丫鬟做着女红,虽只听了零星言语,却也能猜出两姊妹说了什么。 太上皇恩旨已下,各家都在起省亲别墅,元春方才晋贤德妃,荣国府自是不甘人后。 按说这等事儿乃是阖族的大事儿,贾家上下自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奈何除却宁荣二府,京师其余六房多是混日子,少有余财积攒。 前番宁国府为秦氏丧事大操大办,停灵七七四十九日,银钱水一般泼洒出去,如今只怕底子也空了。 是以宁府指望不上,便只能荣国府自个儿想法子。 荣国府家大业大,可筹建省亲别墅,便是俭省了也须得几十万银钱,一时间荣国府又哪里拿得出?只怕王夫人有意问薛家借银钱周转。 其后姊妹二人如何谈的不得而知,不过薛姨妈出来时笑容满面,王夫人也面上挂笑,想来二人是谈妥了的。 宝钗不是寻常闺阁女子,不免就多想了几分。常言道‘亲兄弟尚且明算账’,妈妈又怎会平白抽了家中银钱援手荣国府?只怕定是姨妈王夫人给了允诺。 什么允诺?自是薛家心心念念的‘金玉良缘’。 奈何这会子宝钗一想起宝玉来便心下犯堵……都怪那陈斯远! 正思量间,丫鬟莺儿喜滋滋行进来,道:“姑娘,那个惹人厌的落了水,听说这会子都烧糊涂了!” 惹人厌的? 宝钗眨眨眼才反应过来莺儿说的是谁,顿时蹙眉教训道:“这话也是你说的?” 莺儿吐了吐舌头道:“本来就是,若不是他来招惹,姑娘怎会摔得几日见不了人?” “再胡吣小心我打你手板!” 莺儿顿时闷声不言语了。 宝钗又问:“到底怎么个情形?” 莺儿道:“听说是去海子游逛,谁知才到银锭桥,也不知是谁丢了个爆竹,那爆竹炸响,马儿顿时惊了,一下子将远大爷从桥上掀下了桥下海子里。亏得桥上人多,这才将他捞了出来。” “原来如此。”宝钗念叨了一嘴,忽而嘴角上翘,强忍着不曾笑出来。 心下一个小人儿乐得喜眉笑眼:让你故意恶心我!让你撺掇我荡秋千!合该你遭了报应! 莺儿眨眨眼,试探道:“姑娘……笑了?” 宝钗面容一板,乜斜道:“哪里笑了?”顿了顿,又道:“我上回伤了,多亏了远大哥送的好药。冬日落水必是风寒,我写个方子,你打发小厮去柜上开一些药来,回头儿给远大哥送去。” “哦。”莺儿闷声应了,蔫头耷脑去办理。 待其一走,宝钗再也压不住嘴角,以帕掩面噗嗤一声笑将出来。只要一想到那家伙成了落汤鸡,宝姐姐便觉多日晦气一扫而空。 东大院。 二姑娘迎春往探春房里来,彼此问候过,待落座了,迎春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探春心下纳罕,过来问道:“二姐姐可是有心事?” 迎春往几个丫鬟处扫量一眼,探春顿时会意,扭头笑道:“你们几个叽叽喳喳好生吵闹,快去厢房耍顽去,我要与二姐姐手谈了。” 司棋、绣橘、侍书等纷纷应下,说笑着一并出了正房。 待人一走,迎春自袖笼里掏出一侧书卷来,蹙眉道:“三妹妹,这一卷也是从……远兄弟处借的?” “是啊。” 迎春铺展书卷,内中是《喻世明言》的一篇——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这一文虽跌宕起伏,却与礼不合。 书中王三巧嫁给蒋兴哥,起先恩爱非常,好似传统娇妻;其后蒋兴哥离家,王三姐整日倚窗而思,就成了艳诗中的思妇;后来寂寞难耐,与陈大郎私通,又成了淫妇;事败被休,试图自戕,便成了怨妇;最后危难时搭救蒋兴哥,竟又与蒋兴哥破镜重圆…… 迎春也不知该如何评述,这故事自是好看,可若让大嫂子李纨、邢夫人、王夫人瞧见了,说不得就是一场风波。 探春见她不言语,探手拿过来观量一遍,待看到私通陈大朗一节,顿时臊得脸面通红。啐道:“真是的,远大哥怎地藏了这等污秽的书?” 迎春却道:“前明话本子,胜在离奇。再说这一册里不过三两则有些不堪,其余故事都是好的。” 探春心下舒了口气。她与王夫人素日里‘母慈女孝’,实则向来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半步。这话本子若落在王夫人手中,自个儿挨教训也就罢了,总不好拖累了远大哥、二姐姐、四妹妹。 探春紧忙将书册收在袖笼里,说道:“既如此,明儿个我便去将这一册还了。” 迎春笑着颔首。 正待此时,丫鬟翠墨推门而入,到得近前道:“二姑娘、三姑娘,方才听了个信儿,说是后院的远大爷自桥上折进了海子里,这会子高烧不止,大太太请了太医去瞧了。” “啊?” 姊妹二人对视一眼,都是挂心不已。论关系,迎春与陈斯远为表姊弟,理应更亲近些。奈何转过年来便要及笄,迎春总要避讳一些。是以除去头一回被探春说动,往后迎春再不敢去见陈斯远。 探春年岁小,反倒没这等顾忌。又因着陈斯远和善可亲,行事豪爽,极得小姑娘青眼。错非不好总往后头跑,探春恨不得三两日便去寻陈斯远一回呢。 迎春蹙眉不言语,探春就道:“我叫了四妹妹一道儿去瞧瞧吧,二姐姐先回。” “嗯。” 迎春回返自个儿房里,探春寻了惜春,一路出了东大院,径直去了陈斯远院儿。两个小的也不过略略坐了坐,眼看陈斯远昏睡不醒,便揪着心回返了。 这一日陈斯远只晚点时起来用了些鱼肉粥,便又昏睡过去。 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一睡便到了转天辰时。 红玉衣不解带照料一夜,到得此时陈斯远虽还有些发烧,却不似昨日那般浑身滚烫。见其苏醒过来,红玉禁不住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大爷可算醒了。我昨儿个一夜不敢合眼,就怕大爷生出变故来。” 此时既没退烧药,也没抗生素,那小儿染了风寒一命呜呼夭折的不知凡几,陈斯远又瞧着身形单薄,红玉可不就提心吊胆了一夜? 陈斯远略略靠坐起来,活动了下四肢,探手摸了下红玉略显憔悴的脸儿道:“辛苦你了。咳……你快去歇息吧,换了五儿来。哦,再让芸香缝制几个口罩遮掩了口鼻,免得将病气过给了你们。” 当下略略描述了何为口罩。 红玉嗔道:“大爷还想着我们呢!素来都是下人生怕将病气过给主子,哪儿有反过来的道理?” 陈斯远就道:“我身边儿就你们几个,若都病了去,岂不是就剩我自个儿了?” “总是大爷有理。”红玉拗不过他,只得依了吩咐。又道:“是了,昨个儿大太太领了王太医给大爷诊治的,其后宝姑娘打发莺儿送了几副药来,三姑娘、四姑娘也来探望了一遭。” 陈斯远点点头,暗忖宝姐姐倒是礼尚往来,就是不知私底下会不会乐开了。 忽而柳五儿进来道:“红玉姐姐,大爷可醒了?外头婆子传话,说是有个叫尤三郎的来访。” 尤三姐儿也来了? 陈斯远叹息一声,用被子捂住口鼻咳嗽两声,随即吩咐道:“我看这口罩还是先给我自个儿造一个吧,先给我寻个帕子来。那尤三郎我认识,红玉你代我迎进来吧。” 红玉应了一声,紧忙往后门去迎。 柳五儿杵在原地,半晌才想起来,紧忙将自个儿的帕子递给了陈斯远。 须臾光景,红玉面上狐疑着将一身书生装扮的尤三姐请进了房里。那尤三姐急切起来,一路小碎步到得暖阁旁,瞧了陈斯远一眼便红了眼圈儿:“天杀的顽童,险些将陈家哥哥性命害了去!你,你这会子可还好?可曾发烧了?” 说话间探手摸了摸陈斯远额头,又见其口鼻间捂了帕子,蹙眉问道:“也没闻见有什么怪味儿,陈家哥哥这是——” 开口女声,一口一个陈家哥哥,直把红玉、柳五儿听了个毛骨悚然。二女对视一眼,这才恍然,敢情来的这个是西贝货! 炕上的陈斯远道:“哪儿来的怪味儿?我是怕将病气过给旁人。” 尤三姐顿时愈发动容。心下暗忖,陈家哥哥都病成这样儿了,心里竟还记挂着怕病气过给自个儿……想来一准儿心下时常念着自个儿。 (本章完) 第100章 贾琏归来 第100章 贾琏归来 陈斯远搭眼一瞧便知尤三姐想多了。心下不由得动容,这等不为名利,一句话就能跟着走,还满心满眼都是自个儿的嫽俏姑娘,前世又哪里遇到过? 诶?别说啊,前世陈斯远还真就遇到过……就是有些贵,每一回去商k没个三五千的领不出来…… 陈斯远轻咳两声,道:“你也莫站着了……红玉,快拿个凳子来。” 红玉方才应下,尤三姐就道:“不用。” 说着一偏腿,径直坐在炕头上,又扯了自个儿帕子自己为陈斯远擦拭起来。 柳五儿已经没眼看,悄然别过头去。红玉心下纳罕不已,瞧着尤三姐这般亲昵,暗忖此女莫非是来日家中主母? 此时尤三姐又嗔道:“偏陈家哥哥守个劳什子的礼,若是与我一道儿乘了马车,又哪里有昨日之难?” “喝凉水塞牙、吃饼烫后脑勺,合该我昨儿个倒霉,别提这个了。” 尤三姐闻言眨眨眼,纳罕道:“吃个饼还能烫了后脑勺?” 陈斯远略略起身,比划道:“你瞧啊,这是饼,吃的时候一撕,稀顺着胳膊淌到胳膊肘,低头张嘴一舔,啪叽,正好拍后脑勺上。” “咯咯咯——” 莫说是尤三姐,便是红玉、柳五儿也掩口而笑。 尤三姐笑着轻轻拍打陈斯远一下,嗔道:“都病成这样了还说顽笑话儿!” 心下又暗忖,陈家哥哥身世可怜,偏过往苦难不曾夺其心志,如今遭了难反倒乐观戏谑。 这般男子相伴一生,可比那因循守礼的无趣书生强百套。 陈斯远笑了几声,又吩咐红玉上茶,待红玉、柳五儿两个退下,他这才低声道:“三妹妹疯了不成,就这般来瞧我?” 尤三姐得意张开双臂,甩了甩宽大衣袖,道:“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啧,只要不是瞎子,谁瞧不出来三妹妹是个姑娘家?” 尤三姐浑不在意道:“看破不说破,左右也无人知道是我。” 陈斯远心下暗忖,这姑娘报号尤三郎,哪个猜不到是尤三姐?且这么一来她自个儿名声也就罢了,只怕他陈斯远名声也有损。 罢了,尤三姐一腔真情,他又何必计较那么多? 当下陈斯远就道:“昨儿个败兴而归,等过些时日我病好了,到时再与你一道儿游逛什刹海。” 尤三姐就道:“下回可别骑马了……十冬腊月的,谁还能瞧见马车里情形不成?” 此时红玉捧了茶盏回来,柳五儿端了两碟茶点。尤三姐见有橘子,便用那芊芊素手剥了皮,仔细将一根根白筋挑了,这才一瓣一瓣投喂进陈斯远嘴里。 许是存了逗弄之心,尤三姐眼瞅着要将橘子递到他嘴边,忽而一顿,待陈斯远张开嘴来又忽而塞过去。 陈斯远一时不察,闭口时便将那葱葱玉指咬了下。 尤三姐眨眨眼,忽而面上升腾起红云来。慌乱间往身后瞧了瞧,眼见红玉、柳五儿都在堂中忙活,这才掩口嗤嗤笑道:“陈家哥哥吃个橘子也不利落,方才险些咬了我半截手指去。” 陈斯远咬着橘子没言语,只定定看向尤三姐。只须臾,尤三姐面上笑意敛去,身形一软便捱在他身上。 陈斯远顺势擒了柔荑,把玩一番低声道:“你过会子就走吧,我这边厢迎来送往的,说不得还有人要来。若真个儿让人瞧了去,私底下还不知怎么说你呢。” 尤三姐嘟囔着犟嘴道:“我都不怕旁人说,莫非陈家哥哥怕了?” “言辞如刀,咱们虽然不怕外头说嘴,可能避免为何非要招惹?那岂不是给自个儿平添烦恼?” 尤三姐想了想,觉着有理。便说道:“我也是偷跑出来的,过会子就回去。若拖延得久了,只怕我妈妈又要发疯。”顿了顿,又抄起一枚橘子来:“陈家哥哥可还要吃?” 见陈斯远点头,当下又剥了橘子投喂。尤三姐果然不敢多盘桓,坐了两盏茶光景便起身离去。 红玉一径送出后门,待回返屋里便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又不曾被收房,主子结亲之事自然不好过问。红玉虽满腹狐疑,可到底不曾问出口。 又过一些时辰,外头喧闹几声,红玉进来喜道:“大爷,二奶奶、平儿姑娘来瞧大爷了。” 陈斯远不敢怠慢,这回披了衣裳在暖阁里坐起。 须臾便见帘栊挑开,王熙凤与平儿一道儿行了进来。平儿手中还提了覆着褥子的提篮。 眼见陈斯远要起身落地,王熙凤顿时蹙眉道:“远兄弟这是做什么?论起来咱们是姨表亲,这些时日又多得远兄弟帮衬,哪里就要这般外道了?” 平儿放下提篮,掀了小褥子,露出内中香蕉、苹果等物。 那苹果也就罢了,山、陕、齐鲁乃至直隶都有种植,保存得当便是存到来年开春也是寻常;可香蕉就不容易了! 此时地方督抚进京多有贡礼,为免途中耗费,都是多预备许多。到得京师,能富余个一、两成,这一两成有个名头,叫贡余,或用来送礼,或用来发卖,不一而足。 此时南方果子运往京师,便是走海船也要一个月出头。运送时果子一整株存在木桶里,到了京师十停里能剩下五停就不容易了,因是这香蕉放在前世不稀奇,放在此时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稀罕物! 平儿见陈斯远纳罕,就笑道:“这几日便有地方送来贡品,老爷昨儿个得了些香蕉,二奶奶想着远大爷染了风寒只怕想吃一口爽口的,便拿了这香蕉来。” 陈斯远拱手道谢:“多谢二嫂子。” 王熙凤笑着嗔道:“谢什么?说来我还要谢你呢!” 陈斯远纳罕道:“前头二嫂子都谢过了,怎地又谢?” 王熙凤往后观量一眼,平儿自是稳稳当当停在远处,红玉、柳五儿则赶忙退出了西梢间。 王熙凤扭头压低声音道:“前一回亏得远兄弟搅了净虚那秃驴的说项,我今儿个听了一桩事,若不是远兄弟,只怕就要搅合进一桩案子里了!” 当下凤姐儿低声简略说了说,直把陈斯远听了个眉头紧蹙。 凤姐儿说的还是张金哥一事。 依着原文看,张金哥家中不过是财主,与之结亲的乃是长安守备之子。守备为正五品的武官,其子娶张金哥,算得上是低娶的典范。 后来长安府尹的小舅子李衙内瞧上了张金哥,这才寻了净虚说项,试图让凤姐儿出面逼迫长安守备退亲。 这长安府尹就是知府,乃是正四品的文官。其小舅子可不能住在衙门里,岂能称得上衙内? 且原文中净虚给凤姐儿就三千两,这老尼姑私底下能没好处?如此算来,说不得那李衙内为此事就生生出了五千两。 这也就罢了,莫忘了张家还要退亲呢。守备给了彩礼,张家要退亲,依着规矩就要双倍返还。且算彩礼不过三千两,这就是说张家要退六千两银子! 里外里算一算,张家、李衙内为这桩事足足抛费了一万多银子。一个知府的小舅子,哪儿来这么多银钱? 凤姐儿就道:“什么李衙内,我还当是净虚乱说,谁知竟真个儿是衙内。他姐夫是长安知府,亲爹却是武英殿大学士李世杰! 再有,那李衙内也不是明媒正娶,而是相中了张金哥,想要纳了做妾室。 亏得我没理会,前两日长安守备一纸诉状告上朝堂,李世杰闹了个灰头土脸,转头儿便将那李衙内打了个半死!” 瞧着王熙凤心有余悸的模样,陈斯远忽而醒悟过来……那李世杰可是文官出身,素来与贾家这等勋贵没瓜葛。若不是自个儿搅了净虚好事儿,待凤姐儿真个儿包揽刑讼办成了此事,你猜落在皇帝耳朵里会如何想? 李世杰素有清名,李衙内估摸着是不想让其父知晓,这才宁可抛费银子来走贾家的门路。 问题是李衙内犯浑,凤姐儿若知道真相可不敢犯浑! 当朝大学士与贾家搅在一处,皇帝能不心有忌惮? 陈斯远在此一世混迹多年,早非吴下阿蒙。这年头莫说是勋贵人家,便是地方上的大户,又有哪个不染指刑讼的?这等事儿不上称轻四两,上了称重千钧! 说白了,此时可是家天下,只要没影响江山社稷,皇帝本人根本就不在意。 此一番又不同了,贾家与当朝大学士搅在一处,皇帝能不多想?说不得来日贾家被查抄,此一事便是因由之一! 想明此节,陈斯远就笑道:“也是兄弟我瞧那净虚包藏祸心,这才多嘴了两句。” 凤姐儿笑道:“什么多嘴,我看远兄弟提醒的好。”顿了顿,又道:“是了,今儿个可请了太医来诊治?” 外头红玉答话道:“回二奶奶,昨儿个王太医开了方子,今儿个瞧着大爷好转了许多,就没叫太医。” 王熙凤蹙眉道:“远兄弟瞧着单薄,可不敢轻忽了。”转头吩咐平儿:“你过会子叫王太医再来一回……诶呀,王太医今日告假。罢了,还是明儿个吧。” 又转头与陈斯远道:“家中太医,也就王太医本事高明。” 陈斯远戏谑道:“是,姓王的哪儿有不厉害的?瞧瞧二嫂子,东西二府里里外外整治了个周全,换做兄弟我只怕挠头不已,一时间还不知从何处下手呢。” 王熙凤掩口大笑道:“诶唷唷,远兄弟这是臊我呢。等你二哥回来,我须得叫他与你好生说道说道。” 陈斯远就问:“二哥快回来了吧?” 凤姐儿就道:“方才刚回来个小厮,说是明儿个到通州,后儿个就能到家。” 陈斯远面上不变,心下暗忖,后日啊……就赌那贾琏敢不敢说真话了。想来以贾琏那公子哥习性,先前书信中就自行遮掩了,到时定不好宣之于口。 王熙凤与平儿坐了不到一盏茶光景,因着家中事务繁忙,紧忙便告辞而去。 …………………………………………………… 转眼到得二十一日。 这日刚过晌午,宝玉正在房中寂寥。几个丫鬟打趣连连,偏宝玉心中记挂着‘好兄弟’秦钟,竟愁眉不展,也不搭理人。 此时有丫鬟进来道喜:“二爷,林姑娘回来了!” 宝玉一怔,顿时大喜过望。丢了书册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跑。晴雯、袭人嗔怪几句,到底扯着宝玉换了衣裳,这才放其往荣庆堂疯跑。 一路过得垂门,转眼进得荣庆堂里,便见黛玉吩咐着紫鹃、雪雁两个,正从书箱里逐个将孤本、珍本拾掇了,往那碧纱橱里安放。又点算着各色礼物,有给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宝姐姐的,也有给宝玉的。 宝玉定定看了几眼,喜道:“林妹妹!” 黛玉转头观量,径直将个画卷丢过去:“来的刚好,这是给你的。” 宝玉也不看是什么画卷,喜得抓耳挠腮,忽而想起出殡时北静王送的鹡鸰香串,赶忙褪下来塞给黛玉:“林妹妹,这是北静王送我的鹡鸰香串,你戴上瞧瞧。” 黛玉骤然变了脸色,随手丢在地上,蹙眉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 宝玉正要辩解些什么,便听得环佩叮当,眨眼间迎春、探春、惜春与宝钗一并来了,众姊妹一别经年,黛玉自是迎了过去。 宝玉便叹息一声拾了鹡鸰香串,傻笑着瞧着姐姐妹妹们重聚在一处。 另一边厢,贾琏见过贾母,见过贾政,又与凤姐儿说了半晌话,忽而有婆子来叫,说是大老爷要见。 贾琏紧忙拾掇齐整了,往东跨院外书房而去。 进得内中,贾琏束手而立,心下忐忑难安。 只听贾赦问道:“如海果然没给婚书?” 贾琏心下狂跳,咬死了道:“不曾。前几回老太太来信,一直不赞成入赘之事。待后来林姑父病入膏肓,这才松口兼祧之事。且林妹妹年纪还小,要开亲只怕还要六、七年,因是才将此事托付给了贾雨村。” 贾赦先前见了陈斯远的婚书,这会子全然不曾起疑。又暗中计较一番,这才颔首道:“黛玉师从贾雨村,倒是在情理之中。林家各房又如何安置的?” 贾琏道:“很是闹了一场,不过有贾雨村出面,林家各房也不敢闹得太过。分润了林姑父三成家产,也就散去了。” 贾赦点点头,正要继续发问,忽而有小厮入内回道:“大老爷,老太太请了老爷、太太,又叫大老爷与琏二爷一道儿往荣禧堂议事。” 婚书没拿回来,这事儿一直悬着,贾家自然要关起门来计较。且招赘、兼祧一事,不好与外人道,也不好让小辈的知道,所以干脆去了中路院的荣禧堂。 贾赦思量道:“没叫大太太?” 小厮只打躬没言语。 贾赦冷哼一声,想着邢夫人好歹能帮着说一嘴,便道:“这等事儿怎能少了人?去,打发人叫大太太一道儿去听听。”顿了顿,又道:“再打发个人与远哥儿说一声,让他留在院儿里别走。” (本章完) 第101章 对簿荣禧堂 第101章 对簿荣禧堂 须臾光景,环佩叮当,光彩照人的邢夫人领了苗儿、条儿并王善保家的进了外书房。 今儿个可是二十一了,依着日子算,那月信早该来了,偏这几日非但没来,反倒胃口大开。 邢夫人时常听婆子说嘴,自是知晓这等反常,大抵是有了孩儿。因是心绪极佳,乃至这会子气色比往常愈发的好。 邢夫人笑着与贾赦招呼一声,瞥见一旁起身见礼的贾琏,邢夫人顿时心下咯噔一声,强忍着不曾变色,颔首道:“琏儿回来了?可曾见过老太太?” “回母亲,都见过了。” 邢夫人又是点点头,到得贾赦身前问询一声:“老爷唤我来是——” 贾赦轻咳一声,低声道:“自是远哥儿那事儿……家中眼看要起省亲别墅,此事再不好耽搁了。” 邢夫人禁不住又瞥了贾琏一眼,口中应承连连,道:“老爷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打发人知会远哥儿一声儿?这孩子前几日落水染了风寒,这会子还病着呢。” 贾赦哪里管陈斯远死活?只道:“还用你?我早叫人去说了。”说罢起身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往荣禧堂去。” 当下贾赦、邢夫人当先,贾琏缀后两步,一道儿出了外书房。那邢夫人忍不住又观量了贾琏一眼,直把贾琏瞧了个心里发毛。不禁心下暗忖,莫非遗落婚书一事……遮掩不过去了? 不说琏二爷心下如何忐忑,三人自东跨院到得府中,一路过仪门、向南大厅、内仪门、内屏门,沿着抄手游廊到得荣禧堂里。 贾政、王夫人、凤姐儿已至,贾赦、邢夫人少不得上前寒暄两句。待等了半盏茶光景,便有软轿停在内仪门前,其后大丫鬟鸳鸯、琥珀搀扶了贾母进得荣禧堂里。 一应人等纷纷起身见礼,恭送贾母落座上位。 鸳鸯扶着贾母轻轻落座,龙头拐杖拄了下地,贾母笑道:“今儿个叫你们来,是有两桩事要商议,又不好传出去,这才叫来荣禧堂里。这头一桩,还是贵妃省亲驻跸之事——” 说话间看向贾政,问道:“老爷,你与东府珍哥儿商议的如何了?” 贾政起身道:“回母亲,珍哥儿的意思,干脆将两府私巷并在一处,再从会芳园让渡一些地方,拆了东大院,想来足够建省亲别墅了。”又看了眼贾赦道:“大哥也说,东跨院本是家中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一来,待来日寻了懂行的筹划一番,拨付银钱便能开工。” 贾母笑着连连道‘好’,说道:“太上皇下了旨意准许贵妃省亲,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这会子可俭省不得,举家中所有,只管气派着造起来。” 一应人等纷纷颔首,凤姐儿也附和着说了几句俏皮话。唯独那王夫人面上虽笑着,手中佛珠却转个不停。 倾尽家中所有?公中才几个银钱,哪里够起园子的?老爷贾政就在工部营缮司,于工程造价门儿清,便是再俭省,没个二三十万银钱,这省亲别墅也造不起来。 公中不过十来万银钱,哪里就够了? 老太太说的好听,却只字不提自个儿的体己,要知道那才是大数! 众人计较过了,贾母又笑着道:“这第二桩,乃是玉儿的婚事。琏儿,如海临终前如何说的,你再说一遍。” 贾琏起身应了,忐忑着说道:“林姑父临终前颇为犹豫,最后到底松了口,准许林妹妹行兼祧之礼。日后所生男丁,长子承林家大房家业。又请了贾雨村见证,日后婚事须得贾雨村点了头方才能成行。” 贾母颔首道:“太太可听清楚了?” 王夫人僵硬笑着点头:“听清楚了。” 贾母就道:“我看也是好事儿,玉儿行兼祧礼,宝玉来日还能再娶,若是没旁的计较,我看这事儿干脆就定下来。待两个小的年岁——” “母亲!”此时贾赦忽而起身,挪步到得当中,拱手道:“此事只怕不好就此定下。” 贾母一看说话的是贾赦,顿时蹙眉不喜,问道:“大老爷莫非还有旁的说法?” 贾赦看向贾琏道:“琏儿,这般说来此番回返并不曾得了如海给的婚书?” 贾琏咬着牙拱手道:“是。” 贾赦扭头看向贾母,拱手道:“回母亲,琏儿没得婚书……可有人一早儿就得了黛玉婚书啊。” “啊?” 此言一出,荣禧堂里顿时就炸了。 贾母自是讶然不已,贾政也面上错愕,王夫人心下不喜黛玉,一时间看向贾赦,手中转得飞快的捻珠竟停了下来。 贾母讶然过后,眉头深锁,叱道:“大老爷莫非又来戏弄我?玉儿婚事陆陆续续书信往来商谈了一年,怎么会有旁人得了玉儿的婚书?” “母亲稍待!”贾赦交代一声,扭身到得荣禧堂前,点了个丫鬟吩咐几句,转头挪步回来道:“母亲容禀,邢氏有一外甥名陈斯远,九月里来家中投亲。因着转天赶上东府有事儿,我便一直不曾见过。 谁想前几日得见,那孩子竟送上一封如海亲笔书信来,内中有撮合黛玉与远哥儿之意……” 贾母恼了,重重一顿拐杖,叫骂道:“胡说八道!我还没死呢,眼睛不瞎,耳朵不聋,你这会子就想唬弄我,真真儿想瞎了你的心!” 贾赦却不慌不忙道:“我知母亲恼我不成器,可我怎会在这等事儿上胡诌?远哥儿就在家中,书信在其身上,我打发人去叫了,是真是假,等远哥儿来了一看便知!” 贾母咬牙道:“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弄得什么鬼!” 一时间老太太别过头去,气得胸口起伏连连,鸳鸯、琥珀赶忙上前为其顺气。又倒了一盏温茶来,贾母只道:“不喝,气都气饱了!” 贾母歪着头不言语,贾赦拱拱手,干脆回去落座。 贾政寻机拢手低声问道:“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赦侧身与其嘀咕起来。 那边厢,邢夫人死死攥着帕子,暗中为陈斯远捏了一把汗。贾琏更是心下莫名,紧忙扭头看向凤姐儿,却见凤姐儿同样脸上茫然,只冲着他摇了摇头。 贾琏暗自挠头,心下忖度,林姑父岂能一女二嫁?这不大对啊! 说话间过得一盏茶光景,外头婆子回道:“大老爷,远大爷到了。” “叫远哥儿进来!” 门扉推开,便见一道身形绕过屏风,昂首挺胸到得前头,朝着众人作揖道:“晚辈陈斯远,见过老太太、大老爷、大太太、老爷、太太、琏二哥、二嫂子。” 贾母这会子正堵着气,沉着脸道:“先别急着乱攀亲,我问你,你身上果然有玉儿的婚书?” 陈斯远沉声道:“此信年初寄到家中,的确有联姻之意,晚辈却不好说算不算婚书。” 当下自袖笼里抽出那封信笺,双手捧在胸前。不用贾母吩咐,大丫鬟鸳鸯一路小碎步而来,拿了书信返身递给了贾母。 贾母气恼着抽出信笺来,略略扫量几眼,脸上顿时好似开了染坊一般。青的、白的、红的、绿的、紫的,走马灯一般来回变换。 忽而咬牙看向陈斯远,一字一顿道:“假的!” 贾赦看在眼里,起身道:“且慢!这书信上乃是如海亲笔,其下又有私印,单是母亲看过只怕做不得数,不若让二弟、弟妹也瞧一瞧!” 贾母方才作势便要将那书信撕了,亏得鸳鸯阻拦了下。起先贾母还不解,瞧了鸳鸯一眼,忽而醒悟过来……这若是撕了去,只怕更说不清楚了。 当下只得耐着性子将那书信一丢:“也罢,老爷也看看是真是假。” 书信掉落地上,琥珀紧忙拾起来递送给贾政。 贾政此人素来方正,只瞧了几眼就变了脸色。孙广成仿写的惟妙惟肖,加之那原本就有的私印,贾政反复看了几遍也不曾看出假的来。 待贾政放下书信就犯了难,贾母明显不想承认此书信是真的,大哥又上蹿下跳认定此信是真的,他心下又素来不待见宝玉,宝玉娶谁又怎么样?与他何干? 一旁贾赦问道:“二弟,这信笺是真是假啊?” “这——”贾政观量几眼,赶忙递给王夫人道:“太太也瞧瞧。” 王夫人接了过去,扫量几遍顿时心中熨帖起来。事涉宝玉婚事,林如海的书信她也瞧过,这上头的字迹、私印,与先前的信笺如出一辙,怎么假的了? 黛玉再如何高贵又如何,她的宝玉决不能给人入赘。且黛玉身子骨单薄,瞧着就不是个好生养的。 再者说了,这婚事乃是老太太主张。瞧瞧绮霰斋里,那些丫鬟都是老太太安排过去的,自个儿一个人手都没安置。 这姨娘被老太太安置了也就罢了,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怎能也听了老太太的去? 若真个儿事事依着老太太,那宝玉倒真是老太太的亲孙子了,是不是自个儿的亲儿子倒成了两说! 只是方才贾政不曾认定真假,王夫人便也不好说死了,只道:“这……我也瞧不真切,要不大嫂瞧瞧?” 邢夫人接了信笺却不曾展开,道:“这婚书我可是反复看过几回了,大老爷书房里就有如海的信笺,当日大老爷可是反复比对过字迹的,真得不能再真。”说话间看向贾政,道:“老爷若还存疑,不若寻了如海信笺来比对比对?” 王夫人难得心下赞同邢夫人所言,当下便附和道:“大嫂既这般说了,想来是真的?”又看向贾政:“老爷说呢?” 有人开了头,贾政总算松了口气,抚须道:“母亲,依儿子看,此信大抵是真的。” “你——”贾母气得说不出话来。 贾赦也不管贾母如何,合掌笑道:“是以这第二桩事就不妥了。错非当日远哥儿继母扣下此信,耽搁了足足半年,只怕黛玉早就与远哥儿定下亲事了。” 贾政见贾母气了个仰倒,赶忙低声道:“大哥,少说两句。” 贾赦却蹙眉教训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咱们家是什么门第?焉能做出夺亲之事?再说咱们家不过是黛玉外家,又哪里能给黛玉的婚事做主了?我今日不拦着,来日此事闹将出去,只怕丢的还是咱们贾家的脸面!” 二人说话之际,书信先是传到凤姐儿手中,凤姐儿看过了又紧忙递送给眼巴巴瞅着的贾琏。 陈斯远心下忐忑,不禁偷眼观量贾琏。莫说是他,这会子连邢夫人也一并看向贾琏。 那贾琏铺展开书信,扫量几眼顿时蹙眉不已,待看过一遍顿时脸色大变! 一样! 这书信质地,内中大多数内容,除去少数几个词汇,竟与自个儿丢的那婚书一模一样! 贾琏一股意气直冲天灵盖,豁然而起道:“你这书信哪儿得来的?” 邢夫人被贾琏喝得心下一哆嗦,不禁愈发将那帕子攥紧。 陈斯远虽心下忐忑,面上却一如既往,拱手道:“回琏二哥,此信年初便到了家中。奈何继母狠毒,将此信遮掩了起来,从未与我说过。待我分家别户,家中又出了噩事,才有家中老仆将这信笺送到我手中。” 鬼扯呢!哪里就这么凑巧了?贾琏心思电转,他倒是知道有雌黄一物,专门用以遮掩笔迹。奈何那书信看着整洁,半点雌黄的痕迹也瞧不出来。且‘改动’的字迹也与林姑父亲笔如出一辙。 眼见陈斯远气定神闲,半点慌乱也无,贾琏不由得狐疑起来……莫非林姑父当日先写了个书信,其后给自个儿的不过是照葫芦画瓢? 不可能! 林姑父可是探出身,又不是寻属吏代笔,哪里会写出一模一样的书信来? 贾琏暗自攥拳,心下想着办法。那遗失婚书一事先前遮掩了过去,这会子自是不好再提……诶?手里这一封会不会就是当初夜宿画舫时遗失的那一封? 贾琏瞪眼看向陈斯远,旋即又暗忖,若果然是丢的那一封,那这一封便是伪造改写!可自个儿该如何揭露呢? 想了半晌,贾琏面上神色变换,忽而对贾母拱手道:“老太太,如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间难辨真假——” 贾赦不乐意了,训斥道:“少胡吣!你二叔都说是真的了,哪里假的了?” 贾母却来了精神,呵斥道:“大老爷且让琏儿说完!” 贾赦怏怏住口,那贾琏就道:“为今之计,不如请了林妹妹来。想来论及对林姑父行文、笔迹的熟悉,只怕再没人比林妹妹更熟悉了。” 贾母顿时暗喜,道:“好好好,鸳鸯,快打发人将玉儿叫了来!” 为方便统计结算,往后更新放在零点二十分之后……险些忘了,上本就吃了个亏。 (本章完) 第102章 远 黛之约 第102章 远 黛之约 陈斯远面上满是纳罕看向贾琏,却丝毫不理会贾琏脸上的恼怒。 贾母此时已打发人去叫黛玉,陈斯远反倒愈发气定神闲起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即便黛玉否认了又如何?先前贾政可是亲口承认了,那书信大抵是真的。 到时候少不得争吵一场,贾母以孝道压人,贾赦当场虽服软,过后必定对自个儿好生安抚——贾赦还指望着靠此事贪占林家家产呢,又哪里会善罢甘休? 退一万步,即便此事不成,明面上看也是贾家不讲究,说不得来日就会找补回来。不拘是将迎春、探春或是惜春,随便哪一个补给自个儿,这一遭就算没白来! 他心下想的分明,因是当贾母板着脸嗔怨着看过来时,陈斯远竟直视其双目而不闪避。 贾母情知自个儿理亏,这会子只能指望着黛玉来个矢口否认,因是对视起来不免有些心虚,只冷哼一声便不再去瞧他。 贾赦此时嘟囔道:“黛玉来了又如何?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说难听的,就算黛玉否认了,来日远哥儿拿了婚书去衙门告状,母亲待如何?” 贾母又是好一番哑口无言。 是啊,瞧那远哥儿就不是个善茬,若真个儿敲了登闻鼓,此事闹上衙门……只怕不好善了! 贾政又在一旁劝慰道:“大哥少说两句吧,母亲正气恼着呢。” 贾赦嘟囔道:“天大地大道理最大,总不能事事都遂着母亲心思吧?若真如此,母亲不若想想给咱们兄弟升官、升爵,来日见了祖宗也好涨涨脸面。” 贾母气得干脆当听不见。 此时贾赦又恨恨瞪了贾琏一眼,只把贾琏吓得心下惴惴。邢夫人白了凤姐儿一眼,凤姐儿心知贾母心思,却闹不清楚琏二爷这闹得是哪一遭。 是真是假,自有老太太与大老爷斗法,她们这等小一辈的哪里掺和得进去?姑妈王夫人一直瞧不上黛玉,老爷贾政方才也认了那书信是真的,偏琏二爷横生枝节,非得跳出来质疑。 这下子好,只怕过后少不得吃了大老爷的排头! 当下凤姐儿挪步过来,给贾琏递了个眼神儿。贾琏虽后知后觉,可这会子认定了那婚书是假的,倔驴脾气犯了,甩手躲开凤姐儿拉扯,只蹙眉嘟囔道:“你别管。” 凤姐儿气得银牙暗咬,只低声道:“好,我不管,过后看你怎么跟大老爷交代。” 又冷哼一声,与陈斯远对视一眼,摇头示意自个儿也不知情,见陈斯远略略颔首,这才回身到得邢夫人身后站着。 此时贾赦呷了一口茶,心下愈发得意,眼见陈斯远还站着,当即蹙眉道:“远哥儿也不是外人,又不是人犯,哪里有站着回话的道理?鸳鸯,搬个凳子来让远哥儿坐下说话。” 鸳鸯瞧了贾母一眼,见其一言不发,这才应了一声,紧忙给陈斯远搬了凳子来。 陈斯远道了谢,撩开衣袍挨着贾政落座,又对看过来的贾政拱了拱手。 ……………………………………………………………… 荣庆堂。 一别经年,众姊妹自是好一番叙阔别离情形。 三春、宝钗都知黛玉之父林如海过世,生怕牵动了黛玉心绪,便避开来不说此事。只是黛玉心思敏锐,姊妹们不说,她又如何感知不到? 一年过去,她身量长了几分,瞧着依旧弱不禁风,面上却褪去了几分稚气。盖因这一年里,一边厢要照料卧病在床的父亲林如海,一边厢要应对那存心不良的林家各房亲戚。 贾琏是公子哥习性,交代的事儿自会料理,可没交代的,他也不会理会。便有如与林家宗亲交涉一事,贾琏自是避之不及。有一阵子干脆回了金陵老宅,便是留在扬州时也多是在画舫上过夜。 家中庶弟早夭,父亲早先遣散了姬妾,只留了个姨娘在身旁。偏那姨娘与众宗亲说不上话,这等事儿就只能黛玉自个儿来。 一年下来,背地里不知哭过多少回。待哭过了,擦干眼泪,黛玉又一如既往打理家中庶务,应对远来宗亲。 到得今年五月里,老师贾雨村迁按察使,其后又亲赴扬州坐镇。父亲林如海与老师关起门来不知如何计较的,只是此后盐司衙门里几个属僚陆续被拿了,黛玉聪慧,情知母亲、庶弟接连病故,连父亲也缠绵病榻,此事只怕其中有诡! 再往后,父亲又与老师、琏二哥关起门来商议了几回,待到八月里,父亲林如海最后一次醒来时,与黛玉说了些话,此后再也不曾醒来。错非圣人赐下御医来精心照料,只怕无论如何也撑不到九月。 因着这一年的经历,也是因着父亲那一番话,黛玉虽还是黛玉,却再不是一年前的黛玉。 小小的心思里,装了林家大房家业,也装了些许情窦初开。 言笑间黛玉瞥了眼呆愣愣看过来的宝玉,轻哼一声白了其一眼。心下不由得暗忖,偏这宝玉过了一年好似不曾变过一般。 起先寄居荣国府,她与宝玉不过是两小无猜,又不曾真个儿生出什么情愫来,难道往后真要与这呆子定下终生? 父亲所说之事,外祖母如何想的?舅舅、舅妈又是如何想的?她如今失了怙恃,能依靠者不过是外祖母与老师。 事关林家宗祧,又是自个儿终身大事,断不可轻忽了,总要听得准信儿才好下决断。 黛玉思量罢了,与紫鹃颔首,紫鹃便将个绸布包裹着的稀罕物奉了过来。 黛玉掀开绸布,便露出内中的稀罕物。旁人也就罢了,惜春惊疑一声,三春对视一眼,皆纳罕不已。 黛玉将此物送到宝姐姐手中:“这是给宝姐姐带的。” “给我的?”宝姐姐笑着观量,便见手中是个五寸出头的精巧瓷人儿。那瓷人纤毫毕现,手中挥着团扇,面上噙着笑意,好似往前头丛中扑彩蝶一般……怎地与陈斯远先前送给三春的那般相类? 黛玉就笑道:“闲暇时在扬州得来的,我一瞧就像是宝姐姐的,干脆带回来送与宝姐姐。”说罢又赧然与三春道:“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可惜这瓷人儿只一件,不然也不会单送了宝姐姐。” 三春对视一眼,顿时笑作一团。 黛玉纳罕道:“你们笑什么?” 探春笑着说道:“便是不用林姐姐送,咱们只怕也有了。” 迎春扯了黛玉的手儿,瞧着其满面费解,低声解释道:“九月里来了个表亲,说是闲暇时喜好摆弄瓷人,便送了我与妹妹们一人一件瓷人儿。瞧着倒是与林妹妹方才送的一般无二……” “表亲?” 探春说道:“是大太太的外甥,名陈斯远,我们都叫远大哥来着。” “斯远……”黛玉略略思忖,忽而笑道:“品超斯远,云飞而不碍空。想来这位远大哥家中也是诗书传家。” 一旁宝玉凑过来插嘴道:“我却认为出自《小窗幽记》其中一句:心静则明、品超斯远。” 惜春不解,探春笑着附耳说了两句,惜春恍然道:“宝二哥耍赖,陈继儒是前明的,林姐姐那一句却出自诗经。论先来后到,自是林姐姐说的在先。” 宝玉摇头晃脑道:“这可不好说,陈继儒姓陈,远大哥也姓陈,说不得本就是一家的呢。” 宝姐姐娴静道:“陈继儒为松江华亭人,这般说来后人一支迁去了扬州不成?” 宝玉耍宝道:“宝姐姐说的在理,待回头咱们问问远大哥,说不得他就是陈继儒后世子孙呢。” 迎春禁不住说道:“这话可不好传出去,平白给远兄弟寻个祖宗算怎么回事儿?” 正笑闹间,大丫鬟琥珀闪身寻了过来。到得内中屈身一福,笑道:“林姑娘,老太太、几位老爷、太太正在荣禧堂议事,打发我来请姑娘过去问几句话儿。” 黛玉心下纳罕,只当是过问扬州、苏州情形,因是便瞧了眼雪雁,后者紧忙与紫鹃寻了大衣裳为黛玉披上。 宝玉猴儿也似,一刻也不想离开黛玉,便说道:“商议什么事儿?不若我陪林妹妹一道儿去听听?” 琥珀笑道:“我可不好做主,正好老爷也在,要不宝二爷跟着去了,到时问问老爷什么意思?” 一听贾政也在,宝玉顿时讪讪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探春笑道:“宝二哥天不怕、地不怕,怎地这会子没了声音?” 宝玉嗔道:“前些时日挨了冤枉,到这会子还没洗清呢。老爷定是听了去,我这会子过去岂非找不自在?不去不去。” 黛玉也不理他,与三春、宝钗作别,领了紫鹃、雪雁,随着琥珀便往荣禧堂而来。 出得垂门,往东过了穿堂,折向北进了仪门,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前行,进得抱厦里。琥珀忽而停步道:“只林姑娘一个人儿进去就行,你们两个留在门外候着吧。” 琥珀是一等大丫鬟,紫鹃是贾母派到黛玉身边儿的二等丫鬟,因是紫鹃紧忙听了吩咐。雪雁从小随着黛玉的,虽放心不下,却也只好停在抱厦等候。 却说琥珀领了黛玉入内,转过屏风,黛玉观量一眼,便见贾母、贾赦、邢夫人、贾政、王夫人、贾琏、王熙凤都在,贾政下首还有个陌生少年坐在凳子上。 黛玉娉婷而行,到得堂前一一见礼。 陈斯远搭眼观量,便见其十来岁年纪,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虽身量未成,却难掩仙姿佚貌! 无怪薛大傻子那厮瞧了一眼身子都酥了,林妹妹果然是绛珠仙草转世! 待黛玉嗫嚅着转向陈斯远,隔着贾政的大老爷贾赦道:“这是大太太家中外甥,远哥儿。序庚齿,合该叫一声远大哥。” 黛玉便娇滴滴唤了一声‘远大哥’,随即屈身一福。 陈斯远起身还礼,沉声道:“见过林姑娘。” 俱都见过礼,黛玉这才看向高堂上端坐的贾母。 贾母便道:“玉儿,今儿个唤你来,是有一封信拿不准。你且瞧瞧,究竟是不是如海的笔迹。” 黛玉低声应了,上前几步。凤姐儿便将手中信笺送到黛玉面前。黛玉接过,铺展开来观量,只观量一眼便眉头紧蹙。 那信笺不长,黛玉不大一会儿便瞧过了。她却不曾放下,更不曾观量陈斯远,只目光盯着信笺暗自思忖起来。 其父林如海过世之前,唯有两桩事放不下。一则是黛玉的婚事,既怕林家宗亲将黛玉养死了,也怕贾家生出不轨之心;二则便是林家宗祧! 庶弟夭亡,其父林如海虽发誓不娶,可却不断往家中纳妾,偏生这般多妾室硬是一个都不曾诞下孩儿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林如海若就这般去了,来日又有何颜面去见祖宗? 因是贾、林两家一直来回拉扯,起先林如海坚持招赘,到得今年夏天,眼看身子骨撑不住了,这才松口允了兼祧一事。 黛玉冰雪聪明,又有亡父临终前交代,想着贾家……尤其是王夫人对此事的态度,顿时咬着下唇思量起来。 过得许久,贾母忍不住道:“玉儿可看过了?” 黛玉好似方才回过神来,缓缓放下书信,与贾母道:“瞧过了。” 贾母不禁希冀看向黛玉,说道:“那到底是真啊……还是假啊?” 黛玉扫量一眼,将众人情形一一看在眼中。尤其那王夫人,手中捻珠转得飞快,瞥向自个儿目光隐隐有怪异之色。她年纪虽小,还不知情愫为何物,可善恶却分得清。 黛玉心下一凛,逐渐拿定了心思。 于是抬眼看向贾母道:“外祖母,这其上笔迹、印信……都是真的!” 贾赦一下子跳起来:“我说什么来着?怎么会是假的!” 贾母愕然,兀自不肯相信自个儿方才听了什么,问道:“玉儿……你可看仔细了?” 黛玉笃定颔首道:“是真的。” 贾赦哈哈一笑,气定神闲往后一靠,看着贾母道:“母亲这回怎么说?” 陈斯远蹙眉不已,不知黛玉拿得什么心思。贾琏急得抓耳挠腮,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邢夫人先是愕然,随即暗自舒了口气,又偷偷白了陈斯远一眼,心道便宜了这个小贼。 王夫人长长松了口气,只差念叨一句‘阿弥陀佛’了。不过是十几万家产罢了,林家有,莫非薛家就没有?前头说死了要招赘,王夫人本就瞧不上黛玉,心下又怎会咽下这口气? 且黛玉其母贾敏未出阁时,王夫人便与那小姑子极不对付。黛玉年岁虽小,却依稀有贾敏的影子,王夫人能待见就怪了! 如今元春封贤德妃,来日宝玉说不得便是国舅爷,堂堂国舅爷给人做赘婿、兼祧,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贾母面上难掩失落,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此时就听黛玉道:“不过,这只是书信……我从未听父亲提及过,想来是陈家不曾回信?” 贾赦大笑道:“外甥女儿不知,远哥儿身世可怜——”当下便将陈斯远编造了大半的过往说将出来。 黛玉面上无悲无喜,也不去看陈斯远,闻言颔首道:“原来如此。既不得回信,想来暂且做不得准。” 贾母眼前一亮,合掌道:“好!没错儿,没回信,这事儿就不曾定下!” 贾赦急了,赶忙道:“外甥女儿,这话不是这般说的。错非远哥儿那继母恶毒,耽搁了半年之久,此事早就成了。” 黛玉笑道:“既是耽搁了,不拘什么缘故,父亲都不曾收到回信,自然也不曾与我交代。” “这——”贾赦被噎得哑口无言。 王夫人面色骤变,这会子连捻珠都不转了,只直勾勾盯着黛玉。邢夫人略略蹙眉,心下却不当回事儿。左右这人是假的,婚书也是假的,黛玉不认就不认,也不耽误小贼继续留在府中。 贾琏如释重负,惹得一旁的凤姐儿纳罕不已。 不料,此时黛玉又道:“不过大舅说的也是,此书信总归是父亲之命,我却不好忤逆了。” 就见黛玉移步到得陈斯远身前,屈身一福,低声问道:“敢问远大哥可曾进学?” 陈斯远起身抱拳道:“已定下年后往国子监就读。” 黛玉问道:“往后可有打算?” 陈斯远思量道:“先过乡试,再过会试。大丈夫生居天地,自要当一回东华门外唱名的好汉。” “好志向。” 黛玉瞧了陈斯远一眼,回转身形又朝着贾母屈身一福。 贾母忍不住道:“玉儿,这什么话都叫你说了,我看远哥儿家里也不曾回信,要不此事就算了?” 黛玉轻开檀口道:“外祖母,父命难违。自古婚嫁,从来都是门当户对、低娶高嫁。我林家累世列侯,传到我父这一辈早丢了爵位。我父亲争气,闭门苦读一举高中探,入馆阁为翰林,从此林家大房为书香传世。” 顿了顿,抬头看向贾母道:“既然那书信怎么说都有理,且事涉林家宗祧……不若我与远大哥做个约定。” 她扭身一福抬眼看向陈斯远:“若我及笄前远大哥蹉跎年华,你我门不当户不对,这书信便只是书信;若我及笄前远大哥秋闱榜上有名,这书信……便是婚书!” 稚嫩的声音,此时掷地有声!径直震得荣禧堂里静谧一片、落针可闻。 此时就见陈斯远笑着拱手道:“一生清贫岂可入繁华、两袖清风怎敢误佳人?林妹妹所言甚合我意,这约定……我接了!” 林家累世列侯,林如海探翰林,黛玉又经进士贾雨村教导,她自幼饱读,身上的灵气罕见,绝不是寻常的恋爱脑。尤三姐那种才算是恋爱脑。 此时婚事、宗祧担在一身,贾家始终没给准确回信,且此时黛玉并未与宝玉生出情愫,所以她这么选择是在情理之中。 我自己是写爽了。这一段一直憋在心里,写出来总算痛快了! (本章完) 第103章 议定 第103章 议定 听着两个小的,你一言我一语便将此事定下,荣禧堂内其余人等心思自是各不相同。 大老爷贾赦一拍桌案道:“胡闹!此乃如海临终所托,怎能囿于门户之见?远哥儿虽有才俊,可那乡试一关好似鲤鱼过龙门,百中才中一、二!如海三十许才中举人,三十六岁才中进士。外甥女儿要远哥儿下一科便中举人,此事是不是太严苛了?” 自宋以降文武殊途,文官瞧不起蒙祖荫的勋贵,勋贵自然也瞧不上穷措大。 大抵上,开国头两代皇帝,一个是用勋贵打下了天下,一个是看着勋贵打下了天下,这两代皇帝对勋贵比较熟,用起来自然少了疑虑。 待到了第三代皇帝就不一样了。第三代多是长在深宫,与勋贵人家并不熟稔,反倒出于对权力的敏感,对勋贵人家防范有加。 此时天下太平,为了皇权,皇帝也须得用文官牵制勋贵。长此以往,勋贵历经打压,到了四代皇帝时文官便一家独大。 大顺眼见前明养了一堆蠹虫,国破家亡之际投降最快的就是宗室与勋贵,于是开国之际干脆定下降二等袭爵之制。 贾家到贾代化、贾代善时,已没了国公爵位,到了贾珍、贾赦,更是成了三等、一等将军。 贾家看在眼里,只怕贾代善、贾代化二人早有谋划。于是贾敬高中进士,贾政中了举人,其后又赐进士出身入职工部为主事。 下一代贾珠十四岁就中了秀才!由此可见贾家一直试图朝着诗书传家转型。只是不知是什么缘故,贾敬避居城外道观,贾珠年纪轻轻一命呜呼,从此两府子弟再没了管束。 东府里贾蓉、贾蔷浪荡,西府里贾琏一无所成,宝玉更是被宠溺得不成样子。 不拘如何,先前贾家可是一直朝着诗书传家转型的,于那科场自然熟稔。 顺承明制,在世的秀才不过十万左右,举人不过一万出头。顺天府还好,秀才录取率勉强能算百中取一,那江南之地连百中一都做不到! 以人口比例计算,大抵上百万人里,能中六个秀才。而后穷这六个秀才一生,能出来两个举人。可以想见这录取率是多么夸张! 贾赦这话自是为自个儿计较,却也是大实话。 那高堂上端坐的贾母原本还愁眉苦脸,一听此言顿时来了精神,说道:“大老爷这话好生没道理,谁知远哥儿几科才中?若拖上十几年,难道还要玉儿一直等下去不成?若他一直不中,玉儿还要等他一辈子不成?” 贾赦起身拱手道:“母亲,我看外甥女儿都说婚书是真的,远哥儿与玉儿两个站在一处可谓金童玉女,干脆也别计较门户之见,今日便将婚事定下也就是了。” 贾母气得浑身哆嗦,险些抄起拐杖打死贾赦那不孝子! 此时黛玉又道:“若大舅这般主张,只怕要与雨村先生商议了。我父亲临终前曾将大事托付给先生。” “这——”贾赦犯难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不过是借着此事贪敛林家家产,贾雨村连宝玉都不大瞧得上,又怎能同意这等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此时王夫人连连给贾政使眼色,贾政思量着轻咳一声道:“我看,不如依了外甥女儿之议,来日也好与如海、雨村交代。” 大老爷贾赦说不出话来,贾母干脆一言而决:“那此事就定了。若远哥儿赶在玉儿及笄前过了秋闱,此信便是婚书;若远哥儿耽搁了,那此事就此作罢。” 黛玉朝着贾母屈身一福:“都听外祖母的。” 陈斯远也拱手道:“晚辈知道了。” 贾母叹了口气,面上愁容不展,只摆摆手道:“罢了,你们两个小的先下去吧。” 凤姐儿回过神来,上前两步道:“且慢,老祖宗,这事儿只怕须得暂且遮掩了。一来,传扬出去只怕于林妹妹名声有损;” 这等不近人情的约定,显得黛玉极为势利,自是不好传扬出去。 “二来,老祖宗可别忘了宝兄弟。那可是个发起性子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贾政蹙眉道:“宝玉就是短了管教,若他又闹起来,我定要给他个好儿!” 贾母看向贾政道:“老爷要给宝玉什么好儿?干脆也给我一个好儿得了!” “母亲!” 贾母横了贾政一眼,碍于孝道,贾政只得叹息着不言语了。 其后就听贾母说道:“凤哥儿说的在理,我看此事还是先遮掩了吧。待来日远哥儿真个儿过了乡试再说。” 陈斯远心下并无异议。此番真可谓峰回路转,原本他从没信心染指黛玉,只道贾母用孝道压下来会将此事遮掩过去。不料黛玉竟应承了,虽说那条件开得极为苛刻。 有句话说得好——事在人为。来日就算过不得乡试,攀附了贾家,好歹能学着傅试一般入仕途;若真个儿运气好过了乡试,那就是天大的机缘砸将下来啊! 不说黛玉身上的林家大房家产,单是那一箱子的孤本、善本就价值不菲。这也就罢了,更要紧的是黛玉出身高贵。 林家累世列侯,林如海探翰林,为皇帝亲信,又是死在扬州任上。不说其留下的官场人脉,单是冲着皇帝心下些许愧疚就胜过无数! 若真个儿娶了黛玉,皇帝一听娶的是林如海孤女,心下愧疚勾出来,随口一句话便能让陈斯远少几十年堪磨。 且此时黛玉就仙姿佚貌,待及笄后又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因是陈斯远这会子心下雀跃,当下又拱手道:“晚辈知道了,定不会传扬此事。” 贾母点点头,耷拉着脸子道:“此间没旁的事,远哥儿、玉儿先回吧。” 当下大丫鬟琥珀快走两步,过来为二人开门。陈斯远与黛玉一道儿到得屏风处,陈斯远略略缀后,探手道:“林妹妹请。” “远大哥客气了,还是远大哥先请。” 陈斯远再不谦让,当先一步出了荣禧堂。冷风扑面而来,陈斯远负手停在荣禧堂抱厦里,深深吸了口气,转身便见黛玉行将出来,紫鹃、雪雁紧忙过来服侍。 陈斯远一抖手,自袖笼里寻出个长条盒子来,上前递给也不知是紫鹃还是雪雁的丫鬟,道:“初次见面,也不知该送妹妹何物。刚巧我会一些手艺,便胡乱做了个,妹妹若不嫌弃便留着把玩吧。” 黛玉怔了怔,紧忙屈身一福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今儿个也不知会见远大哥,我此行带了些土仪,回头儿便让雪雁给远大哥送一些,还请远大哥莫要嫌弃。” 陈斯远笑道:“有往有来,好。那我先走一步,咱们来日再见。” 说罢拱手作别,转身洒然大步流星而去。 黛玉观量了其几眼,见其转过内仪门,这才与紫鹃、雪雁道:“走吧,咱们也回。” 抱夏里不是说话之地,一主二仆转上抄手游廊,紫鹃忍不住道:“姑娘,方才那位就是远大爷?” “嗯。”黛玉这会子心神不宁,只应了一声。 紫鹃道:“瞧着倒是玉树临风的……是了,姑娘,方才老太太可是问了老爷情形?” 黛玉瞥了她一眼,略略摇头道:“如今还不好说。” 她一身担负林家宗祧,宝玉虽有赤子之心,却不像是个能担起林家宗祧的。此时多了个陈斯远也是好的,免得囿于荣府之内,再无转圜余地。 雪雁此时捧着长条盒子,闻言就道:“姑娘,要不咱们打开瞧瞧?也不知那位远大爷送了什么物什。” 黛玉心下已有猜想,便道:“你想瞧那就打开。” 雪雁嬉笑一声,紧忙抽开盒子,随即惊呼一声:“姑娘快瞧,好生精致啊!” 黛玉搭眼一瞧,果然还是青瓷的女子塑像,那女子眉目如画,肩上扛了个小锄,锄上挂了锦袋,瞧着灵动俏皮,顿时便对了黛玉的心思。 黛玉心下欢喜,却碍于与陈斯远的约定,当下瞥了两眼才道:“也不过如此,瞧着与我买的那件差不多。” 雪雁就道:“姑娘眼光高自然瞧不上,我倒是瞧着极好。瞧瞧这眉眼,只怕比给宝姑娘那一件还要精致几分呢。” 黛玉没再言语,心下一时间复杂难明。也不知是该盼着陈斯远高中,还是盼着其蹉跎年华…… 荣禧堂里。 陈斯远、黛玉一走,内中又静谧下来。 贾母十分愁闷,好半晌才道:“玉儿的事暂且搁置,这省亲一事可耽搁不得。” 王夫人此时就道:“老太太,公中银钱不过十来万,算上在甄家存的五万两,这起码还差一半呢。” 贾母看向贾政,问道:“老爷怎么说?” 贾政拱手道:“秦郎中病故,营缮司一时无人接手,只怕今年是指望不上了。” 一旁贾赦端了茶盏道:“母亲不若从体己里抽出一些,有个十几万也就够了。” 贾母道:“我那体己才几个银钱?再说还要留着给迎春、探春、惜春做嫁妆呢。” 邢夫人就道:“嫁妆才几个钱?三个姑娘每人一万两就是了。老太太体己丰厚,再如何也能挤出三万两吧?余下的一准儿够起园子的。” 贾母乜斜邢夫人一眼,冷哼一声道:“这是家中大事,总不能指望着我那体己。” 王夫人此时欠身道:“老太太,媳妇前日与妹妹计较过,实在周转不开,不若从薛家拆借一笔银钱,待来日再还上也就是了。” 王夫人存的什么心思,贾母能不知道?那府中‘金玉良缘’是怎么传出来的?宝玉有个玉,宝钗就有个金项圈,偏其上的字儿还能与玉上的字儿对上,哪里就这么凑巧了? 十几万银钱可不是小数目,荣国府这二年开支愈发紧张,又哪里俭省得下银钱还上? 这银钱还不上,到最后是不是算作薛宝钗的嫁妆,而后金玉良缘就成了真的? 贾母人老成精,立时摇头道:“不可不可。亲兄弟尚且明算账,若拆借了姨太太家中银钱,来日要不要算利息?若算利息,又算多少才是好?” 王夫人只得道:“老太太说的是,只是媳妇这会子再没旁的主意了,此事还须得老太太做主。” 贾母扫量过去,贾赦与邢夫人挤眉弄眼,两口子也不知算计着什么;贾政蹙眉不语,王夫人闷头捻动佛珠。两个小的这等事儿插不上话,这会子更是凑在一处嘀嘀咕咕。 贾母叹息一声,道:“要不然,先挪了玉儿的家产吧。左右玉儿年岁还小,一时也用不上。待来日家中俭省一些,不够数的我再出体己填补。” 此言一出,贾赦第一个跳出来,叫道:“不可!咱们贾家的事儿,怎能用外甥女的家产?传出去像什么了?旁人若说咱们家吃绝户,只怕百口莫辩啊!” 贾母咬着牙,强忍着没拆穿贾赦的心思。当下拐杖一丢,别过头去道:“这也不行、那也不好,我看这事儿干脆大老爷自个儿拿主意吧!” 贾赦怔了下,道:“这……母亲怎地还恼了?省亲一事须得大家一起商议着办……” “你们商议吧!”贾母扶着扶手起身,吩咐道:“鸳鸯、琥珀,扶我回去!” 一时间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贾琏、王熙凤纷纷起身相送。 贾母冷着脸儿一言不发转过屏风,竟真个儿回了荣庆堂。 内中只余下贾赦两口子与贾政两口子。至于贾琏与凤姐儿,这会子只有听吩咐的份儿。 贾政就道:“大哥何必顶撞母亲?我看方才母亲所言有道理,挪了外甥女儿家产,来日填补上就是了,也不用出利息。” 贾赦撇嘴道:“说得好听,家中什么情形二弟不知?十几万家产啊,咱们家就算省吃俭用,须得几年才能还上?” 王夫人此时道:“老爷,大老爷言之有理。我看,不若挪林家一些,借薛家一些。姨太太是我亲妹妹,早说了不要利息。如此一来,来日两家若是有急用,咱们好歹有个缓。几万两银子,各处凑一凑,总能凑出来。” 贾政闻言点点头,看向贾赦道:“大哥怎么看?” 贾赦巴不得全用薛家的钱,如此一来林家的家产不动分毫,来日想个法子让远哥儿中了举人,那这钱不都是他大老爷的? 只是省亲一事的确耽搁不得,事涉荣府富贵。贾赦嗫嚅一番到底吐了口:“那就这样,外甥女少一些,薛家那边厢多借一些,先将省亲一事周全过去再说。” (本章完) 第104章 王夫人谋算 第104章 王夫人谋算 计议停当,众人纷纷离了荣禧堂,又各自奔家中而去。 凤姐儿扯了贾琏便走,自荣禧堂后楼小门兜转出来,迎面便是粉油大影壁。眼见四下无人,凤姐儿这才蹙眉嗔道:“发的哪门子疯?林妹妹的婚事自有老太太、大老爷计较,你跟着在中间起什么劲头儿?” 贾琏心下郁闷至极,偏生又不能说出实话来,干脆发了公子哥脾气,一甩手挣脱凤姐儿,只道:“你不懂。” 凤姐儿道:“哟,我是不懂,要不国舅老爷教教我道理?这打南边回来,什么都见识过了,这会子怕是瞧不上我了。” 贾琏怔了下,哭笑不得道:“怎么又扯上你了?我……我就是觉着陈斯远不对。” “哪里不对了?”凤姐儿道:“远兄弟自幼没少吃苦,但人品心性都是上等。前一回东府开丧多得他帮衬——”忽而压低声音道:“——若不是他通风报信,莫说是赚了二百两,只怕要生生亏进去一千两银子呢。” “什么银子?”贾琏问道。 凤姐儿寻思了下,二百两不当什么,便低声将前因说将出来。 临了才道:“我先前还说,等二爷回来,咱们也置办一桌席面好生请远兄弟吃一回酒呢。二爷倒好,这一见面就发了性子,也不分好赖人就掺和其中。得罪了远兄弟不说,这下只怕大老爷也得罪了。” 贾琏欲哭无泪。早知会闹出这等事端来,他当日就该实话实说。如今还好,那婚书虽被认做真的,却也要那人过了乡试再说。 呵,顺天府乡试容易,那是比照江南来说的。实则百中能取一、二,两三千秀才、监生争抢三十六个名额,那姓陈的哪儿来的本事脱颖而出? 姓陈的得罪就得罪了,不过是继母家亲戚,能有什么?唯一让贾琏挠头的是大老爷……贾家门风,打起儿子来可是不管不顾,若大老爷真发了性子……啧,这一关不好过啊。 二人此时进得凤姐儿院儿,贾琏干脆歪在炕上蹙眉沉思。凤姐儿正要说些什么,便有赵嬷嬷寻了过来。 荣禧堂情形自是不好再提,于是便说起旁的来。过得须臾,平儿扯了个谎,说是薛姨妈打发柳燕儿来说事儿。 待贾琏有事儿出去,平儿这才说乃是旺儿媳妇来送利钱银子。 待贾琏回来,应承了赵嬷嬷,跟着便有贾蓉领了贾菖为采买女子、乐器之事寻了过来。 不提凤姐儿院儿繁琐,却说大老爷贾赦与邢夫人回了东跨院。 二人进得正房里,贾赦眉头紧蹙,接了丫鬟送来茶盏,重重摔下道:“琏儿愈发混账,连个眉眼高低都瞧不出来了。来人,去将琏儿叫来,就说我有话问他!” 邢夫人是后进门的继室,本就不比贾琏、凤姐儿大多少,素日里又能得二人几分待见? 当下禁不住拱火道:“老爷说的是。错非琏儿搅合,远哥儿与黛玉的事儿就成了。那会子二房都认定是真了,偏他横生枝节,非要叫了黛玉来。 这婚姻大事,素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儿能让一个姑娘家自个儿做主?” “不错!”贾赦越想越气。吩咐道:“快去,将琏儿提了来!” 王善保家的不迭应承,紧忙去唤贾琏。贾琏这会子正与贾蓉、贾菖嬉闹,那贾菖也会做人,先问了凤姐儿要什么,又低声问贾琏要什么。 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且不要论到这里。” 当下打发了贾蓉、贾菖离去。正要回房歇息,那王善保家的便寻了过来。 “二爷,大老爷急着叫二爷呢,二爷这就快去吧。” 贾琏顿时头大如斗,扭头看向凤姐儿,见其干脆不理,只得蔫头耷脑跟着王善保家的往东跨院而去。 凤姐儿也不得消停,又有王夫人丫鬟来叫。凤姐儿漱了口紧忙往王夫人院儿寻去。 却说贾政、王夫人一路回得王夫人院儿,眼看贾政要拐向赵姨娘小院儿,王夫人顿足道:“老爷,先进房,我还有些话想说。” 贾政应了一声,到底跟着王夫人进了房。 二人进得正房里,待落座上了茶水,王夫人就道:“老爷,方才老太太为哪般……可是瞧清楚了?” “唔——”贾政含混应了一声。 二人也是少年夫妻过来的,才来时王夫人性子极类凤姐儿,偏贾政又不是贾琏那等惯会伏低做小哄人的。 二人性子不合,王夫人又对贾政管得死死的,只让个年岁相当的陪房周姨娘开了脸。贾政心下憋闷,自是愈发不待见王夫人。 其后贾母屡屡往贾政房里塞人,王夫人严防死守,有一个撵一个,竟让贾母无机可乘。婆媳二人斗法,可就苦了贾政。 也是王夫人产育宝玉时,那陪房里的小丫头赵姨娘这才趁机爬了床。其后又得贾政、贾母看顾,这些年非但安安稳稳,还先后生下探春、贾环两个孩儿来。 再往后贾政极少往王夫人房里去,每日只去寻那赵姨娘,夫妻二人情分早就没了,如今不过是凑合在一处过日子罢了。 所谓恨屋及乌,贾政不喜王夫人,连宝玉也瞧不上眼。只觉宝玉被宠溺得不成样子,错非贾母阻拦,贾政哪里能容宝玉这般厮混下去?只怕早就十几棍子下去打杀了! 方才贾母为哪般?自是为了宝玉的婚事。 王夫人便道:“我嫁进来几十年,先前黛玉的母亲在,老太太发了话,让其管家。我是新妇,自是不好说什么;黛玉母亲嫁了去,转头凤姐儿就进了门,老太太又让凤姐儿管家,还说让我掌家。” 说道此节,王夫人看向贾政道:“可四下都是老太太安置的人,凤丫头得了老太太吩咐,到我这儿问话,我还能说个不字? 这又过几年,宝玉也大了,身边那些狐媚子都是老太太安置的,袭人、媚人、晴雯、麝月,我这个亲娘半句话都插不上,生了个孩儿竟养在老太太房里! 如今倒好,老太太连宝玉婚事也要插手。老爷,当年我过门前老太太是如何说的?如今又是如何做的?旁的也就罢了,我就这么一个命根子,这婚事再不能退让!” 贾政蹙眉叹息。王夫人没说假话,老太太在一日,便是荣养了,家中依旧还是老太太做主。王夫人不过得了个好听的,说是掌家,实则陪房里就周瑞一家做了管事儿,旁的三十几岁了,还在给宝玉做小厮。 王夫人过门前贾母说得好听,只待其过门,便将家中庶务尽数托付。结果先是贾敏管家,随即凤姐儿又来了,王夫人虚耗二十几年,家中事务是半点都插不上手。 这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太太此番实在是太过了,哪儿有不与王夫人商议,自个儿就定下来的道理? 且贾政素来好清名,宝玉与黛玉结亲,总有趁人之危、贪图林家家产之嫌。因是思量半晌道:“我有一旧友,姓常,家中有一女年不过十六。前时来信说,此女自小体弱,买了许多替身都不中用,到底带发入了空门。 如今就在蟠香寺修行……常公说此女品性高洁,端庄雅致,若如此……可为良配。夫人若有意,我往苏州去信一封,若得常公点头,可让此女来家中。” 王夫人蹙眉思量道:“十六,那岂不是比宝玉大了四、五岁?” “她生日小,说是十六,实则不过比宝玉大了四岁。” “可有闺名?” “这倒不知,不过有个法号叫妙玉。” “妙玉……”王夫人嘟囔一声,又仔细问过常家情形,听闻也是书香世第,顿时就上了心,说道:“眼看要起省亲别墅,少不得要建家庙、庵堂,叫了那妙玉来家中也好。一则仔细瞧瞧,二则也要看看宝玉中不中意。” 贾政便道:“好,待来日我书信一封,省亲前总能将人叫了来。” 王夫人听他这般说,心下稍稍熨帖,随即又道:“老爷,那远哥儿我瞧着也是个好的,听闻颇有才名?” 贾政自是听闻过陈斯远的诗,当下品评道:“才……不好说,倒是极轻狂。”顿了顿,不禁纳罕道:“太太怎么说起他来?” 王夫人道:“虽隔着房,可到底算是远亲。那孩子自幼不易,我瞧着极为上进。老爷于圣人之言颇有见地,何不指点一二?如此,来日也算结了善缘。” 贾政哪里不知王夫人心思?这分明是巴不得陈斯远立刻就中了举人,然后赶紧促成其与黛玉的好事。 但贾政自家知自家事,他不过是举人出身,因其父上书得太上垂怜,赐进士出身,这才出仕为官。他擅清谈,又哪里会指点陈斯远做文章? 因是老脸一红,沉吟道:“衙门事务繁忙,我哪里得空指点?不过我倒是认识几位名家,来日送了名帖,让远哥儿自个儿寻机缘吧。” 王夫人笑道:“如此也好,想来远哥儿定会感念不已。” 计议停当,二人眼看没话可说,贾政起身道:“那我就先去歇着了。” 王夫人起身来送,眼看着贾政出了正房,一转弯便钻进了赵姨娘院儿。 王夫人回身落座,又叫了金钏去寻凤姐儿。 过得半晌,凤姐儿匆匆而来。 二人为姑侄女,明面上极亲近,实则凤姐儿这会子一直听贾母吩咐。 当下王夫人与凤姐儿计较了一番省亲别墅事宜,唠叨了一番俭省的话儿,王夫人忽而话锋一转,说道:“我看远哥儿那孩子是个上进的,又颇有才俊,说不得一科就能高中。” 凤姐儿心下纳罕,口中附和道:“太太说的是,远兄弟瞧着就是个好的,说不得过几年也能金榜题名呢。” 王夫人颔首笑道:“这日常用度不可短了,他房里丫鬟可还得用?” “回太太,香菱南下寻亲,前些时日倒只有两个丫鬟,这几日柳嫂子将五儿送了去,想来也是合用的。” 王夫人点点头,又道:“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瞧着单弱。素日里远远瞧见两回,都是绕着私巷走后门。那私巷穿堂风刺骨,长此以往只怕不妥。左右远哥儿与黛玉的事儿……我看也不用太过避讳,往后就让远哥儿从内宅穿行吧。” 凤姐儿惊得瞪大了三角眼! 见王夫人看过来,紧忙赔笑道:“太太想的周全,只是这事儿要不要与老太太提一嘴?” 王夫人道:“老太太上了年岁,哪里会理会这等小事儿?再说远哥儿还能往东大院去寻迎春她们几个不成?” 王夫人咄咄逼人,凤姐儿只得道:“太太既吩咐了,那我回头儿与下头婆子交代一嘴就是了。” 王夫人这才笑着说起旁的。 眼见外头天黑,凤姐儿这才起身回返。一路到得自家小院儿,入西梢间里便见贾琏又歪在炕上。 凤姐儿见其垂头丧气,禁不住笑道:“这回没挨打?算你运气。” 贾琏沮丧道:“倒是没挨打,不过大老爷却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啧,他什么心思当我不知?” 凤姐儿嗔怪着点了他一指头,数落道:“大老爷什么心思也是你能管的?孝道大过天,再说林妹妹的婚事自有老太太主张,了不得也是他们计较,你巴巴儿凑上前为哪般?” 贾琏自觉陈斯远不大可能一科就中举,因是也不去想那遗失的婚书到底是不是陈斯远那一封了,只叹息道:“是,吃一堑长一智,下回我可不讨这个嫌了。”顿了顿,又道:“倒是你。” “我?” “大老爷方才可没少夸你。” 凤姐儿抿嘴而笑,心下得意不已。 贾琏忽而又道:“诶?方才我回来,撞见个小媳妇,瞧着往后头去了,却不知是哪一家的。” 此时平儿挑开帘栊,送了果盘进来,不禁笑道:“方才燕儿倒是往前头来了一遭,莫非二爷瞧见的是她?” “燕儿?” 凤姐儿观量着贾琏道:“说来话长……那柳燕儿本是远兄弟的贴身丫鬟,谁知刚进府,迎头就撞见喝多了的薛蟠。也不知怎地就被薛蟠扯进了屋里,远兄弟气得够呛,姨太太也自觉没脸,最后只好将香菱赔了过去。” 贾琏见过香菱,不过那还是一年前,那会子香菱眉眼还不曾长开,因是心下也不惦记。倒是那柳燕儿,浑身上下都是风情,身上那股子味儿正对了贾琏的心思! 因是贾琏不禁神往道:“原来被薛大傻子抢了去……真是沾污了她。” 凤姐儿气恼道:“二爷若是有心,我干脆用平儿换了来可好?” 贾琏哈哈一笑,再不敢提柳燕儿,只心下却痒痒不已。 贾琏就喜欢骚的,多姑娘、鲍二家的、尤二姐,啧啧……尤其喜欢二手货。 (本章完) 关于贾政的功名 关于贾政的功名 看原文三十七回,贾政外放学政。 按成书年代来看,这个学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要求必须是两榜进士出身,通常由翰林官、詹事、科道及部属等官员充任。 依着这一条来推断,贾政至少是举人出身,很可能被皇帝赐了进士出身。实际上成书年代可以赐勋贵子弟殿试资格,但原文从没提及贾政参加过殿试,只有贾敬是进士出身。 这就说明,贾政很大可能是赐进士出身。 只有如此才能担任学政。至于贾政为什么不提自己是进士,他是赐进士出身,不算正经进士。不管他是不是假正经,文中提及此人方正,大概是羞于提及。 原本有备注,这一章忘了,所以开了个单章。 (本章完) 第105章 贵人指点 第105章 贵人指点 话说这日陈斯远自荣禧堂回返,到得家中自是奋进不已。钻进书房苦读一番,夜里竟挑灯夜读,直到三更天方才安歇。 转天清早提笔试着自个儿破题、承题,结果墨迹晕染纸张,好半晌竟一个字儿都不曾写出来! 当下干脆撂笔,心中骂骂咧咧:他要真是考科举的那块料,早在扬州就下场了,又何必来贾家钻营? 那律令之类的还能背诵,这八股文非名师指点而不得入门啊。 屈指掐算,明年就有秋闱,黛玉及笄那一年也有秋闱。就算耍赖皮,他五年之内也得考中举人,不然林妹妹就要飞了! 指望国子监里能学成本事,那是白指望,莫不如抛费重金寻了名师指点,如此也多一些把握。 只是他初来乍到,一时间又去哪里访名师?就算求上门去,人家收不收还是两回事呢! 所谓‘瞌睡来了有枕头’,正思量犯难之际,忽而外间有人来访。 红玉迎了出去,转头儿竟将王夫人身边儿的玉钏迎了进来。 陈斯远纳罕不已,出得书房拱手道:“不知太太让玉钏姑娘来……” 玉钏笑道:“我不过是个丫鬟,哪里当得起姑娘?远大爷往后叫我玉钏就行。”顿了顿,自袖笼里抽出一封名帖来,说道:“太太眼见远大爷不易,心下感念不已。昨儿个与老爷说了,老爷便说了几位名师,来日远大爷得空递了帖子,若能入哪位名师的眼,那自是极好;若是不成,太太说再想旁的法子。” 陈斯远顿时大喜,笑着道:“正愁不知名师在何处,不想太太就想在了前头。姐姐回头儿代我谢过太太,来日得空我亲自上门拜谢。” 玉钏笑道:“远大爷客气了。哦,太太还说,远大爷年岁还小,瞧着身子单弱,不好再走两府中间的私巷。往后直接在内宅穿行就是了。” 还有这等好事儿呢? 陈斯远又是感谢连连。那玉钏送了名帖、传了话,旋即告退而去。 陈斯远捏着名帖心下琢磨,当即便将王夫人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不外乎对自个儿与黛玉的婚约乐见其成,甚至极力促成。 他先前还以为因着自个儿是邢夫人的外甥,那王夫人定会对自个儿有成见呢,不想这会子却因着婚书对自个儿另眼相看。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但‘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这句肯定没错。 这婆媳之间斗法,倒是生生便宜了自个儿这个外人。 陈斯远素来宽厚,小丫鬟芸香又是个没规矩的,方才一直就贴在门外偷听。这会子溜进来纳罕道:“大爷,太太这是……什么意思啊?” 红玉提起鸡毛掸子教训道:“哪儿来那么多话?太太要如何,莫非还要跟你说原委不成?” 小丫鬟芸香‘哇呀呀’抱头鼠窜,一溜烟就跑了出去。红玉丢了鸡毛掸子也是纳罕不已,凑过来忧心道:“大爷,太太这一出……我怎么瞧着别扭?” 陈斯远哈哈笑道:“总之是好事儿,你理会那么多做什么?” 红玉见他不说,便只好闷在心里。 少一时,外头又有人到访。这一回来的是凤姐儿与平儿。 昨儿个贾琏上蹿下跳,可是狠狠得罪了陈斯远一回……起码在外人来看是如此。可陈斯远自家知自家事儿,那婚书就是从贾琏身上盗的,能有如今情形已是侥幸。 错非这会子黛玉与宝玉不曾生出情愫,又因黛玉记挂林家宗祧,昨儿个哪里会定下此约? 漫说陈斯远是个假的,便真是陈斯远,陈家、林家门第天差地别,就算贾家咬牙同意了,只怕贾雨村那一关也过不去! 因是陈斯远心下并不怨恨贾琏,可这面上却得扮出愤懑来。 须臾,陈斯远迎了凤姐儿与平儿入内。 众人分宾主落座,陈斯远一直沉着脸,比往日少了许多言语。 凤姐儿暗忖,这远兄弟果然气恼了。当下起身一福:“当嫂子的这边厢代你二哥给远兄弟赔罪了。” 陈斯远不敢接,起身往侧面避开一步,拱手道:“二嫂子这是做什么?” 凤姐儿就道:“千错万错,都是你琏二哥的错儿。他那脾性一上来,不管不顾的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昨儿个也不知发的哪门子疯……远兄弟千万宽宥。” 陈斯远叹息一声,道:“二嫂子言重了。” 凤姐儿待其落座,这才解释道:“也是林姑父先前有交代,他又不知远兄弟早得了那信……”说着瞧了柳五儿、红玉一眼。 红玉紧忙将柳五儿扯了,远远避开来。 凤姐儿这才道:“你琏二哥生怕不好与家中交代,这才——他也不是真个儿与远兄弟闹别扭。” 陈斯远苦笑道:“二嫂子莫说了,我出身寒微,自觉此时配不上。琏二哥有此成见也是寻常……” 凤姐儿就道:“我知兄弟心中有怨气,这当面赔罪不算,过几日我摆了酒席,让你二哥亲口道恼。” “不至于不至于。” 凤姐儿眉头一挑,道:“此事本就是他的不是,远兄弟莫管了。” 凤姐儿性子爽利,此事就算定了下来。转而她便道:“是了,昨儿个与太太说话儿,其间说起远兄弟来。太太见远兄弟上进,有几分珠大哥品性,心下就动了恻隐之心。说瞧着远兄弟单弱,私巷里穿堂风太硬,往后远兄弟从内宅行走就好,用不着再绕行。” 陈斯远口中感谢,心下却玩味不已。暗忖,一件事偏王夫人打发人来说了,凤姐儿又来说,这是何意? 按凤姐儿的话分析,先前是王夫人吩咐下,凤姐儿应承了的。转头玉钏又来说……这是怕凤姐儿阳奉阴违? 如此说来,此时凤姐儿是老太太那一边的。这侄女与姑姑,可没想象的那般亲啊。 凤姐儿与平儿略略盘桓便告辞而去。 陈斯远眼看时辰还早,再无心闭门造车,拿了贾政名帖,循着名号便要去访名师。 他这会子风寒才好,见不得冷风,因是干脆在马厩使了银钱,自有车夫赶了马车送陈斯远出行。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银钱砸下去,马车内有熏笼不说,车夫还寻了狼皮褥子给陈斯远盖腿。 车行出得荣国府,一路往外城寻去。 马车里熏笼升腾,烤炙得陈斯远受不了,干脆挑开帘栊往车窗外观量。 不想就这么一观量就出了事儿! 迎面与一马车错身而过之际,便听得‘咦’的一声,陈斯远回头却不曾瞧见车中之人。旋即过得须臾,便有侍卫拦住了去路。 那侍卫拱手道:“车中可是陈公子?” 那车夫答话道:“车中乃是远大爷,这位……尊客可有事儿?” 那侍卫道:“劳烦陈公子移步,我家主人有请。” 眼瞅着帘栊挑开,那侍卫伸手一指,便指向了巷子口停着的马车。 陈斯远观量一眼,心下咯噔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侍卫瞧着眼熟,就是上回那贵人身边的侍卫。 形势不如人,且秀才遇到兵,陈斯远干脆利落下了马车,闷头便上了巷子口的马车。 内中依旧摆着屏风,不过这回贵人身边没了侍女。内中熏笼适宜,满室皆是冰片香味。 陈斯远叹息着落座,拱手道:“不知贵人可是寻我有事儿?” 那贵人笑道:“莫慌,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顿了顿,又道:“陈枢良,扬州人士,自幼为大骗子耿俊收养。十二岁时假冒湖州知府之子,诈取盐商、举人等,总计九百两银钱;十三岁时假冒华亭徐家子弟,诈得杭州府各处织场绸缎一千三百匹……呵,一年所得千余两,想来日子过得极为舒爽。 我却纳罕了,你为何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要来京师,且看样子竟要考取功名?” 陈斯远实话实说,道:“若托生良家,我又何必骗人钱财?当日为扬州乞丐,能不能活过明日都不好说,换做贵人是我可的选?”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不错,只怕我也会如你一般。” 陈斯远又道:“常言道‘人有失手、马有漏蹄’,这雀字门并非长久之道。今年师父被人拆穿,生生打断了腰身,缠绵两月方才过世。我看在眼里,心下寒凉,这才生出洗白之意。” “洗白?这词儿听着新鲜。” 陈斯远沉默良久,偏那贵人也不放声。过得须臾,陈斯远道:“贵人可还有要问的?” 贵人道:“你身世过往,我都一清二楚。只是好奇,你身上可还有旁的本事?” “这……请恕在下不解。” “会作几句轻狂诗?” “会,想着博个狂生名号来着。” “哦,还有旁的吗?” “这……” 贵人又道:“倘若来日你入了仕,打算如何行止啊?” 陈斯远道:“若能进翰林院自是好的,便是不能,也要去御史台。” 贵人笑骂道:“奸滑!沽直卖名,以清流博声望?” “是。” “原想着你若有几分能为,本王便是助你一臂之力又如何?奈何你好的不学,非要去学清流那一套……啧,与国何用啊?朝廷如今缺的是能吏。” 陈斯远激灵灵一下,只听得那一句‘本王助你一臂之力’,敢说这等话的,绝不是北静王,只怕也不是忠顺王! 忽而想起,当今圣人有一幼弟,自小待其亲厚。二人既是兄弟,又情同父子。虽如今只封郡王,可来日亲王之位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此人封号燕平,这燕平乃是昌平古称,此时昌平可是在顺天府治下,能得这般封号,可见今上对其信重。 陈斯远一心钻营,哪里会错过这般良机?当下就道:“回王爷,在下还懂一些经济之道。” “哦?”燕平王推开车窗,指了指不远处的铺面,道:“既如此,你说说如何将那斗笠卖空。” 陈斯远转动脑筋,情知此时正是表现的良机。此人既为燕平王,那可是比贾家还粗的大腿!又捏着自个儿把柄,此时不靠上去更待何时? 因是起身道:“王爷稍待,在下去去就回。” 当下挑开帘栊下了马车,去到铺子里与掌柜的交涉一番,略略思忖便回转身形重新上了马车。 随即朝着屏风之后一拱手:“回王爷,在下倒是有了些谋划。” “说来听听。” 陈斯远道:“斗笠卖价十五文,在下与掌柜磋商,若包下全部斗笠,每顶计价四文。店中又有帽,作价比斗笠稍贵。 在下回头与城中各家新开商铺磋商,愿为其推广营生,见效付款。其后雇佣人手在斗笠上书写各家店名、噱头,其后以五文每顶计价,转售给城中米行。与其约定,每买二十斤米,可送斗笠、帽一顶。” 那燕平王思量须臾说道:“你这是亏钱啊。” 陈斯远笑道:“还没完,在下赚的,乃是各家新开商铺推广之费。此时临近腊月,但有雪天,小民必戴斗笠、帽。王爷可以想见,当此之时满街皆是写了店名、噱头的斗笠、帽,可不比扯着嗓子吆喝,登报纸广而告之还有效?” “唔,有些道理。” 还没完,陈斯远继续说道:“如此,只要过了头一回,在下便有了信誉。来日再去商谈,这推广费自然要涨一些。随后春夏送油纸伞,秋冬送斗笠、帽。再养身边人为掌柜,发散出去,一路往扬州、杭州、松江、金陵、广州、泉州等繁华之地重复此事……如此,王爷可还满意?” “嘶……”燕平王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屏风乃是四开屏,燕平王探手一拨,哗啦啦声响中便收在了一旁。 陈斯远此时看将过去,便见面前之人身披纯白狐裘,内里是大红的蟒袍,看面相不足而立,生得俊逸,自有一股华贵之气。 陈斯远扫量一眼,紧忙垂下头来。 那燕平王却笑道:“不想今日竟有意外之得!哈哈哈……陈斯远,抬起头来。” 陈斯远依言抬头。 就见燕平王笑吟吟道:“你既有这等本事,何不早走正道?” 陈斯远苦笑道:“人间正道是沧桑啊……王爷怕是不知,我这等白身操持此业,只怕要不了多久便有权贵登门逼迫。所以在下才一心下场,总要取了功名护身才好。” 燕平王笑道:“巧了,本王执掌内府,最不怕权贵搅扰。陈斯远,本王保举你进内府可好?” 陈斯远犹疑了,去了内府自是好的,可林妹妹那约定怎么办? “不乐意?”燕平王纳罕道。 陈斯远赶忙拱手道:“回王爷,在下与人有约在先,须得过了顺天府乡试。” 燕平王眨眨眼,忽而玩味道:“贾家的姑娘就那般好?莫非比那个香菱还要出彩?” 陈斯远讷讷不敢言语。好家伙,连香菱都查了……是了,内府有慎刑司,那可是大顺的锦衣卫! 燕平王一笑而过,自袖笼掏出一封帖子来,道:“你人才难得,既然一心科考,本王也不好阻拦。这名帖拿去,得空去外城寻梅钰诚,那老货欠了本王天大的人情。有他指点,但凡你不是顽石,有个三两回顺天府乡试也就过了。” 陈斯远恭恭敬敬接了,又问:“这……王爷,不知这位梅先生是——” “一个老货,家传了一些科考本事,只是他自个儿是朽木,快甲了才中进士,走了狗屎运点了翰林。” 甲……翰林……梅翰林?莫非是薛宝琴未来夫家? (本章完) 第106章 传言起 第106章 传言起 给了名帖,燕平王再无兴致,随口两句便将陈斯远打发了。 陈斯远回返荣国府马车上,紧忙吩咐车夫往延寿寺街大耳胡同而去。袖笼里两张名帖,一份贾政的,一份燕平王的。贾政介绍的三人什么情况不知道,可人家燕平王介绍的可是翰林,这还用琢磨? 车行兜转一番,转眼到得延寿寺街,到得大耳胡同第三家。陈斯远下车,车夫上前打门。 须臾光景门开了,内中出来个老家人。陈斯远上前递了名帖,那老家人扫量一眼就变了脸色:“这位公子稍待。” 说罢返身入内,过得须臾,便有个比陈斯远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行将出来。那人扫量陈斯远一眼,上前拱手道:“家父梅钰诚,在下梅冲,敢问这位朋友如何称呼?” “见过梅兄,在下陈斯远,不敢称朋友,因得平安州节度举荐,拟明年入国子监就读。” “好说,”能入国子监,尤其是优生,就等于有了秀才功名,因是那梅冲笑道:“我父还不曾回返,陈朋友还请入内叙话。” 当下陈斯远随着梅冲进了宅子。这宅子不过二进,东南开门,门旁有待客的倒座厅。不过这倒座厅多是用来招待寻常人等的,陈斯远拿了燕平王名帖,梅冲自是不敢怠慢。 因是一路竟将陈斯远引过垂门,到了二进里头的偏厅。 二人落座,自有丫鬟奉上茶水。 攀谈几句,陈斯远便说起了来意,道:“说来惭愧,在下年少轻狂,虽在诗词小道上有些见解,奈何于制艺一道连门槛都不曾跨过。” 梅冲道:“陈朋友此语言过其实了吧?” 陈斯远认真道:“梅兄,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在下于那八股文七窍通了六窍。” 梅冲笑了笑,思量道:“既是燕平王所托,家父料想不会推拒。不知陈朋友落脚何处?待我父回来,我与父亲说了,来日再打发人请了陈朋友来家中一叙。” 陈斯远便道:“我如今寄居荣国府。” “哦。”梅冲闻言顿时神色又淡了几分。 梅家祖孙三代翰林,其祖梅文嵿一代兄弟三人,一人翰林,两人中举,可谓书香世家。 自古文武相轻,贾家在文人眼中乃是国之蠹虫,又哪里会有什么好名声? 又略略寒暄几句,眼见梅冲缓缓端起茶盏来,陈斯远当即起身告辞离去。 乘着马车回返荣国府,途中陈斯远暗自思忖,这些年莫说是冷淡,便是白眼也没少捱。一介白身,莫说是在权贵面前,便是在有功名的读书人面前也没什么脸面。 他早已习惯,却不想再习惯。梅钰诚能指点科考要点自是极好,可也不能单指望了此人,说不得来日入了国子监还得另寻门路。 思量间马车进了荣国府东角门,陈斯远下车,随手赏了车夫三钱银子,又与门子余六胡扯了几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陈斯远总觉得今儿个余六眼神儿有些古怪。瞧向自个儿的目光里,好似隐含着艳羡、扫量、鄙夷,总之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陈斯远寻思着,只怕径直问了,这余六也不会说将出来。怕是府中又有什么传言,待回了自家小院儿,小喇叭芸香自会告知自个儿。 当下进了马厩旁的角门,路过穿堂时,陈斯远脚步放缓,寻思着也不知能不能偶遇宝钗。奈何这回不凑巧,便是走得再慢,待转过穿堂也不见宝钗身影。 陈斯远心下可惜,结果方才转过梦坡斋,迎面便撞见款款而来的宝姐姐。 外披大红牡丹团斗篷,内里是杏黄缎面牡丹折枝刺绣圆领褙子与白色交领袄子,下身穿着桃红绣牡丹长裙。 只领了个丫鬟莺儿,遥遥瞥见迎面而来的陈斯远,宝姐姐顿时嘴唇翕动,似有嗔怪之色闪过。旋即又恢复如常,笑着到近前屈身一福:“远大哥可大好了?” 陈斯远笑道:“多亏了薛妹妹送来的药,如今虽有些咳,可已不碍事了。” “那就好。”宝钗笑道:“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听闻远大哥落水染了风寒,妈妈、哥哥可是挂心了好一阵子,都说远大哥身子单弱,只怕此时染了风寒不大妥当。” 听着像是好话,仔细琢磨又不是什么好话。啧,宝姐姐知道反击了? 陈斯远面色不变,说道:“劳文龙兄挂心了,诶呀,我这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说来也巧,今儿个去访名师,竟在街面上瞧见一桩好营生,待我回头儿寻了文龙兄计较,这一回定要好生赚一笔。” 宝姐姐顿时瞪了他一眼。 还没完,陈斯远又道:“是了,薛妹妹这会子只怕是要往荣庆堂去?只是这会子宝兄弟怕是没空与薛妹妹说话儿,我看薛妹妹不若去寻二姐姐、三妹妹耍顽?” 这话说的是黛玉一回来,宝玉就没心思找宝钗,只一门心思找黛玉说话儿。 宝姐姐顿时心下气恼不已,面上虽还笑着,可一双水杏眼恨不得生生将陈斯远剜死! 偏偏陈斯远说的是实话,宝姐姐竟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有句话叫‘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会’。 宝玉、秦钟与小尼姑智能儿的事儿才过去多久?前几日宝玉又闹着去给秦钟探病,宝姐姐每回都是做了良久心理建设,时不时吞服了冷香丸,这才能耐着性子与宝玉说话。 此时黛玉一回来,陈斯远这么一拱火,宝姐姐顿时就有些破防! 陈斯远见好就收,拱手道:“既如此,薛妹妹快去吧,我也回去了。咱们回见!” 宝姐姐强忍着恼火道:“远大哥慢走。” 陈斯远略略颔首,随即负手踱步而去。宝钗杵在原地瞧着其身形掩去,暗自磨牙了一阵,深吸了口气,这才扭身继续前行。 一旁的莺儿道行不足,听不出方才二人之间的唇枪舌剑,却也能听出气氛不大对。此时观量自家姑娘,便见宝钗面上粉面含霜,顿时蹙眉道:“姓陈的一准儿没安好心,姑娘,咱们往后还是躲他远点儿吧!” 宝钗皮笑肉不笑道:“又浑说,远大哥又不曾唬弄咱们,哪里就没安好心了?” “可是——” 宝姐姐乜斜一眼,莺儿顿时不敢言语了。 宝姐姐转过梦坡斋,心下暗自舒了口气,想着方才听妈妈喜笑颜开所说的言语,便忖度道:不拘如何,那陈斯远此番可是帮了大忙。虽说说话气人,可自个儿到底还是应该感激此人……不然哪里能去掉那等大敌呢? 就是不知这回宝兄弟会闹哪样儿了…… 却说陈斯远撩拨了宝姐姐一通,心下愉悦着回返自家小院儿。 才进家门,便见厢房里惊呼一声,随即便有小丫鬟芸香疯跑出来。到得近前瞪大眼睛盯着陈斯远瞧,道:“大爷好生能为!那事儿可是真的?” “什么事儿啊?” 此时正房门推开,红玉已然迎了出来。芸香也顾不得怕红玉了,只比划着道:“就……就是林姑娘那事儿啊!” 红玉此时蹙眉到得近前,忧心忡忡瞧了陈斯远一眼,这才道:“芸香,回房去,以后这等事儿少打听。” 芸香瘪嘴不满道:“外头都传遍了,说是大爷身上就有林家婚书,红玉姐姐就知管我,可能管得了外头婆子嚼舌?” “你——” 红玉探手就要揪芸香耳朵,芸香吓得抱头就跑:“我错啦,饶了我这一遭吧!” 红玉叹息一声,又关切看向陈斯远:“大爷——” 陈斯远笑道:“进屋说话。” 二人一并往正房行去,到得门口那柳五儿方才慌忙迎了出来,只不住道恼:“大爷……我,我瞧书入了迷……” 陈斯远笑着没言语,进得房中净手落座,这才叫过红玉问道:“外头都是怎么传的?” 红玉蹙眉道:“都说大爷得了林姑娘婚书,只待林姑娘及笄后便要成婚。” “旁的呢?” “旁的倒没说。” “那这传言是打哪儿传出来的?” 红玉也纳罕道:“这一早儿还不曾听闻,不知怎的,一两个时辰间就传得四下都知。” 陈斯远接过柳五儿送来的茶盏,呷了一口便思量了个分明。 自个儿与黛玉的婚事,府中谁最乐见其成? 头一个,贾赦自是乐见其成。若促成此事,说不得便能对林家十几万家产上下其手,到时候仨瓜俩枣的就将自个儿打发了。贾赦此人生性贪鄙,又哪里会放过这等好机会? 第二个,王夫人也乐见其成。贾母与王夫人这对婆媳之间的斗法,从管家权一路延伸到了宝玉的婚事。贾母属意宝黛,王夫人看好‘金玉良缘’,今后婆媳二人为此一直斗法。 以王夫人的性子,打头阵怕是够呛,但推波助澜肯定是有的; 这第三个,就要说到薛家了。 薛大傻子成了活死人,薛姨妈、宝钗来京师不敢去王家,非要赖在贾家不肯走,便是存了托庇贾家羽翼之意。其后那劳什子金项圈、金玉良缘,大抵都是薛家与王夫人炒作起来的。 薛家想促成金玉良缘,头等大敌自然就是早来的黛玉。 宝姐姐素来端庄娴静,以其性子,其后逼急了还有‘滴翠亭’嫁祸黛玉之事,可见黛玉威胁之大。 此时因着黛玉、宝玉年岁还小,薛家还不曾用下作手段,可这防范之心只怕早就有了。有了贾赦这个始作俑者,又有王夫人推波助澜,那薛家自打来了便四下撒银钱拉拢贾家下人,又怎会错过如此良机? 诶?这么一盘算,岂不是贾家上下都对自个儿与黛玉的婚事乐见其成?唯独有个‘恶毒’老太太贾母从中作梗。 陈斯远咧嘴无声而笑。暗忖可惜了,若是这会子贾母就去了该多好。到时候也甭管什么约定,就算林妹妹不愿,这婚事也得成了真……嗯,就是贾雨村那一关不好过。 此时红玉一个眼神支走了柳五儿,凑过来忧心道:“大爷还笑呢,那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陈斯远笑问。 红玉道:“不拘真假,只怕大爷来日都在府中不好过了!”顿了顿,生怕陈斯远不解,凑近了低声道:“大爷不知,老太太自小就将宝二爷、林姑娘拢在身边儿,什么意思谁看不出来?这会子大爷横插一脚,老太太能乐意?” 陈斯远这会子心绪极佳,眼见红玉心下都想着自个儿,禁不住凑上前在其脸儿上啄了下。 “呀!”红玉顿时捂着脸扭头去看柳五儿,见其躲在书房里好似不曾瞧见,这才嗔怪着扭过头来看向陈斯远,道:“说正事儿呢,偏大爷又来作怪。” 陈斯远就道:“劳你挂心,不过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事儿又不是我传扬出去的,便是要打板子也落不到我头上。”顿了顿,又道:“再说,正是因着传扬了出去,老太太才不好赶我走啊。” 若此事遮掩下来也就罢了,说不得贾母过些时日使了手段,便将陈斯远撵了出去;可此事传扬开来,此时再撵,贾母又哪里掩得住悠悠之口? 老太太要脸,大抵干不出这等事儿来。 莫忘了贾母七十多年纪,说不好听的土埋脖子了,只是因着对下宽厚,又用凤姐儿、邢夫人牵制了王夫人,这才将荣国府拢在手中。 这情形好比当前朝局,太上没退干净,今上布局十载,权势业已与太上分庭抗礼。 除去那些不好转向的老臣、勋贵,朝堂上的诸公哪个看不清局势? 不论是朝争、宅斗,这其中骑墙观望风色的才是大多数。这些人倒向哪一方,哪一方就赢定了。 思量间,邢夫人身边的苗儿寻了来。进来屈身一福就道:“听闻哥儿回来了,我们太太便打发我来叫了哥儿去说话。” 有几日不曾见邢夫人了,陈斯远心痒不已,当下披了斗篷随苗儿往东跨院而去。 一路畅行,进得正房里,便见邢夫人面上难掩喜色。 二人耐着性子落座,过得半晌才打发了丫鬟退下,邢夫人立马迫不及待低声喜道:“成了!” “哈?”陈斯远一时间不曾反应过来。 就见邢夫人白了其一眼,说道:“月信本该前两日就来,今儿个都二十二了也不见来,这半个月又总觉得吃不饱,八成是有了!” 陈斯远愕然不已,心道这也太准了吧,才几回啊! (本章完) 第107章 宝天王发作 第107章 宝天王发作 陈斯远暗自咽了口口水,搭眼观量邢夫人小腹,许是因着时日还短,一时间也瞧不出什么变化来。 当下低声问道:“可瞧过太医了?大老爷知道信儿了?” 邢夫人就道:“这才几日?便是诊脉也诊不出来。等下个月寻了太医来诊脉,再与他说。” 眼见陈斯远欲言又止,邢夫人蹙眉道:“只是知会你一声儿,又不是要你做什么,怎地这个脸色?” 陈斯远哭笑不得,上前扯了邢夫人的手儿道:“玉蝶不知,我两辈子加起来头一回做爹,一时间也不知是怎么个心绪。” 邢夫人嗔道:“哪儿来的两辈子?”顿了顿,又道:“是了,你先前不过是个小贼,如今竟能去黉门监,也算得上是两辈子了。” 陈斯远也不解释,回想了下前世育儿经,奈何他几时关注过这个?便只能捡听说过的略略嘱咐了几句。 这孕期女子心性最是起伏不定,陈斯远小意温存了好半晌,邢夫人这才转嗔为喜。 陈斯远顺势便道:“那事儿可是大老爷传扬出去的?” 邢夫人得意道:“刚好今儿个王善保家的回来,我便打发她去办了。” 陈斯远笑道:“老太太只怕气坏了,这几日你少往跟前儿凑,免得吃了排头。” 邢夫人哼哼道:“大老爷撺掇的,与我何干?我呀,就算挨骂也是代他受过。”顿了顿,又道:“如今传得四下皆知,倒是称了你心思了。” 这事儿好坏参半,可以想见,来日贾母就算不好撵他走,只怕也没个好脸色。但起码可以在宝玉那厮心里扎一根刺,免得这货整日撩拨林妹妹。 他笑而不语,邢夫人就道:“是了,今儿个跟请了个先生来瞧,定下省亲别墅形制,只怕过几日就要动工。你可要谋个差事?” 陈斯远浑不在意道:“贾家建园子与我何干?再说我还要温书,这事儿就算了吧。” 邢夫人却不依,探手抽打了下其肩头,蹙眉教训道:“你傻啊!大老爷可是说了,这回起园子,少说也是二三十万的银钱!珍哥儿前头打发蓉哥儿领了贾菖来讨南下采买女子的差事,两万两的银子,过过手起码能剩下三两千! 这各处督办的差事极多,大老爷又正用着你,此时不占便宜更待何时?” 陈斯远却笑道:“银子是好,可还是功名更好啊。啧,玉蝶又缺银钱了?” 邢夫人乜斜一眼道:“银子自是多多益善才好。我自个儿用不上,好歹存下来给小的留着。”说话间抚了小腹,面上慈爱起来,说道:“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若是女孩,我要给她存嫁妆;若是男孩,这家中爵位轮不着他,来日说不得要别府另居,这房产、彩礼银钱我总要存出来。” 陈斯远心下动容,扯着其手道:“我这个当爹的是死的?你且放心,论旁的本事我或许只是寻常,可赚银子……呵,不怕你当我胡诌,但凡有了功名,那银子简直就是唾手可得。” 邢夫人哪里肯信?只敷衍道:“你的是你的,反正我要多存一些体己。” 陈斯远眼见劝说不动,忽而心下一动,说道:“先前倒是有个芸哥儿跟着我四下跑。近来无事,我便打发其回家等着了。这人瞧着是个妥帖的,我看不如求了大老爷给他讨一份差事,来日必少不了你那份孝敬。” “芸哥儿?这人妥帖?” “瞧着还成。” “你果然不愿寻个督办差事?” “好说不好听啊,我姓陈,又不姓贾,凑上去人家背后不知怎么瞧不起咱们呢。” 邢夫人思量了一会子,便颔首道:“那便如此吧,过会子我与大老爷提一提。” 陈斯远嘱咐道:“你就与大老爷说,来日相中的什么扇面,只管让贾芸孝敬就是了。” “这个还用你说?” 过得须臾,陈斯远从房中出来。邢夫人如今心思都放在腹中孩儿身上了,他痴缠过去想要耳鬓厮磨一番,奈何被其推了个仰脖,险些没摔倒。 啧,自个儿岂不成了工具人?这是用完了就不管了? 心下哭笑不得,却见抱厦里条儿到得近前,面上欲言又止。 “条儿有话说?” 条儿四下观量一眼,扯着陈斯远出了抱厦,到得二房左近才低声道:“哥儿,你与林姑娘那事儿——” 陈斯远在唇边竖起食指:“嘘,老太太发了话,不让外传。” 条儿眼睛瞪大:“竟是真的!” 陈斯远只是摇头:“如今还不好说。” 条儿咬着下唇,心下杂乱。面前的哥儿什么都好,待下头人也极宽厚,起先想着不曾定亲,她心下也就并不急切。 可如今却又不同,哥儿定了亲事,来日成婚女方自有陪房丫鬟,自个儿若不主动一些,哪里还有机会进哥儿房里? 条儿心思转动,扯着陈斯远道:“哥儿可想听听林姑娘前几年的过往?” “嗯?” “来耳房,我悄悄说与哥儿听。” 不容陈斯远推拒,条儿扯着陈斯远便进了二房。 这耳房不过两间,比正房稍矮一截,内里铺了火炕取暖。条儿扯了陈斯远入内落座,又殷勤倒了茶水来,随即一偏腿也上了炕,身子前倾便说起黛玉的过往来。 条儿一直在东跨院,便是随着邢夫人时常往荣庆堂去,又见过黛玉几回?是以她所说的,陈斯远大多从芸香、红玉口中知道了。 偏条儿讲得绘声绘色,那左脚的绣鞋慢慢偏移,渐渐便蹭在了陈斯远腿上。 条儿身量匀称,足下蜜耦色锦鲤绣鞋精巧,陈斯远心下正郁闷,见此情形顿时会意。当下抄手便将那菱脚擒在手中,调笑道:“姐姐这绣鞋好似不听使唤,怎地一个劲儿往我身上蹭?我瞧瞧里头可有机关。” 条儿惊呼一声,又掩口吃吃笑道:“哪里就藏了机关?不信哥儿瞧瞧。” 陈斯远抬手便将那绣鞋退下,条儿忽而想起了什么,紧忙往回缩,口中急切道:“不……站了一日,还没洗呢……” 陈斯远只是探手在足心挠了挠,那条儿后续的话说不出来,缩着身子脸上好似罩了块红布,又期许着看向陈斯远:“哥儿~” 陈斯远丢下绣鞋,探手便将条儿搂在怀里,好生尝了一番胭脂,这才将喘息不匀的条儿松开。 条儿面条也似软在他怀里,半晌又吃吃笑将起来。抬眼说道:“先前几回还当哥儿不知人事儿呢。” 陈斯远辩驳道:“姐姐的心思我还不知?只是到底是在姨妈院儿里,须得小心行事才好。” 条儿就道:“太太打发我与苗儿得空便去哥儿房里帮衬,往后机会多着呢。” 忽而外间有响动,条儿骇得赶忙与陈斯远分开,穿了鞋子才往外观量,旋即舒了口气道:“是苗儿回来了。” 陈斯远一掸衣袍,起身道:“那我先回了,姐姐记得多往我那儿走动。” “嗯。” 条儿瞧着苗儿进了正房,这才紧忙将陈斯远送出去。待回返耳房,就见苗儿神色不善地瞥过来。 条儿只当没瞧见。邢夫人发了话,能不能进远大爷房里,自然是各凭本事。什么姊妹、脸面,哪儿有当姨娘要紧?若不抓紧机会,过几年配了小子,生了儿女也是奴才,长大了还要伺候人。 做了姨娘又不同了,好歹算半个主子,每月单水粉银子就二两,身边儿还有丫鬟伺候着,可不比如今强百倍? 苗儿见条儿不理自个儿,顿时恨得牙痒痒,阴阳怪气道:“哟,这就扯了哥儿往耳房钻了?你也不怕太太瞧见!” 条儿笑道:“姐姐说的什么浑话,哥儿乐意听我说话儿,又不曾做什么,为何要怕太太瞧见?” “呵,今儿个是来不及,怕是来得及,你这狐媚子便是什么都舍了!” 条儿冷笑道:“说的好似姐姐不曾请哥儿吃胭脂一样……咱们半斤对八两,谁也别说谁。往后啊,各凭本事!” 苗儿一顿足,干脆又去了正房。条儿拾掇了衣裳,旋即笑着随在其后。 …………………………………………………… 东大院。 迎春方才从李纨处三间小抱厦回返,略略休憩,舒展了被顶针裹得生疼的手指,掐算着时辰正要往荣庆堂去,外间招呼一声,随即便有探春领着惜春寻了过来。 迎春起身笑道:“你们来了,这会子便要去?” 却见惜春木然,探春面上古怪,上前扯了迎春道:“二姐姐还不知道?” 迎春纳罕道:“我?什么啊,可是又出事了?” 这几个月下来,东府秦氏过世,宝玉、秦钟与智能儿厮混,跟着蔷哥儿中碳毒而亡,随即大姐姐封贤德妃,家里要起省亲别墅,一桩桩一件件连起来,可谓目不暇接。 探春瞥了司棋、绣橘一眼,便低声道:“外头婆子四下嚼舌,说是远大哥与林姐姐早有婚约。” “啊?”迎春惊呼一声,紧忙问询。 探春三言两语说了传言,随即道:“此事无风不起浪,二姐姐可记得,昨儿个琥珀叫了林姐姐往荣禧堂去?听说那会子远大哥也在,说不得就是因着此事在计较。” 迎春略略思量,蹙眉道:“那……现下可不好往荣庆堂去了。” 迎春想的分明,宝玉一直缠着黛玉,若听闻了这等事儿,一准儿会闹将起来。且宝玉那人,若是人少还能劝说劝说,人一多,这性子愈发短了拘束,谁也不知能闹成什么样儿。 探春不解道:“宝二哥得了信儿一准会闹,二姐姐怎能不去?咱们好歹去劝说劝说啊。” 迎春瞧了探春一眼,有些话不好明说。她们这些庶出的姑娘,与宝玉名为姐弟、兄妹,实则宝玉何曾正眼瞧过她们? 迎春生母过世后,便到了东大院;探春自小被王夫人养在身边,如今也到了东大院。虽说此时嫡庶并不分明,可母族残缺,她们这些庶出的姑娘又哪里比得上嫡出的哥儿、姐儿? 宝玉眼中,只怕她们与晴雯、袭人那些丫鬟一般无二,又哪里比得上黛玉、宝钗? 迎春心下明镜儿也似,这些事儿她一早儿就瞧清楚了。倒是眼前的三妹妹探春,许是被王夫人养过一回,也不知是年岁小不曾瞧出来,还是不愿瞧出来。 此时惜春说道:“三姐姐,有老太太、太太在,宝二哥便是发了性子也有人管。咱们人小力微的,又何必过去凑热闹?” 探春蹙眉道:“四妹妹说的什么话?都是自家兄弟、姊妹,这会子不去劝一劝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探春心下想着,虽说嫡庶有别,可好歹大家都姓贾,彼此帮衬是应当应分的。就算是做做样子,也好过装作不知情。不然来日偌大的荣国府岂不要分崩离析了? 且这会子不做做样子,又哪里能引得老太太瞩目? 荣府里的下人都生着富贵眼,若有朝一日传出老太太不在意她们的话,只怕转天一应用度就会被那些黑了心的克扣了! 眼见探春坚持,迎春心下无奈,只得点头道:“三妹妹说的也是,那咱们便去劝劝吧。” 当下三春略略拾掇了,急急往荣庆堂而来。 出了东大院过李纨房,往西过角门路过粉油大影壁,再过了东西穿堂便到了荣庆堂后院。此处有新盖的大厅,后头又有后罩楼一座。从东侧一间二房做成的穿堂经过,沿着抄手游廊进了抱厦,便有大丫鬟琥珀来迎。 招呼一声,琥珀引着三春进了荣庆堂,甫一推开门便听得内中宝玉吵闹道:“林妹妹是何等样儿人?那姓陈的又是何等样儿人?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本就是云泥之别,林姑父怎会将林妹妹许给他!” 三春彼此观量一眼,转过屏风,就见宝玉涕泪横流,黛玉躲在碧纱橱里啜泣不已,贾母端坐软榻上愁眉苦脸,王夫人坐在上首,只皱眉盯着宝玉。 又有大丫鬟鸳鸯,袭人、晴雯围绕宝玉左右,生怕这位又想不开摔了通灵宝玉。 便见宝玉疾走几步,一下子跪在贾母面前,道:“老祖宗,你倒是说句话啊,那婚书到底是真是假?” (本章完) 第108章 王嬷嬷 雪雁心思 第108章 王嬷嬷 雪雁心思 却说这日黛玉午后觉着困倦,便在碧纱橱里小憩。 丫鬟紫鹃眼见无事,便出去寻袭人说话儿。奶妈王嬷嬷守在黛玉身边儿,自己为其掖了被角,忽而听得脚步声匆匆,转头便见是雪雁神色匆匆而来。 王嬷嬷见其好似有话要说,便起身挪步到了碧纱橱一角。 雪雁低声急促道:“嬷嬷,外头都在传,说是姑娘与大太太的外甥早有婚约,那位远大爷手里有老爷写的婚书!” 王嬷嬷纳罕不已,赶忙问:“婚书?到底怎么回事?” 雪雁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方才听婆子嚼舌,说老爷年初给陈家写了婚书,让姑娘与那位远大爷行兼祧之礼……”当下嘀嘀咕咕,便将听来的一一说给了王嬷嬷听。 这王嬷嬷乃是黛玉乳母,先前便随着黛玉来了贾家。待了二年,又随着黛玉回返扬州。林如海临终所托,自是与王嬷嬷交代过的。 奈何这荣国府里贾母一手遮天,先前来的那一回,便被贾母往身边儿安插了个紫鹃,其后又有流言说王嬷嬷‘年老不中用’。 先前王嬷嬷还不甚在意,可此时警觉起来。王嬷嬷担负着给贾雨村报信,照看黛玉,监督林家家产之重任。这会子传其‘年老不中用’,这是要将其从黛玉身边儿赶走啊。 先前王嬷嬷便不赞同黛玉再送回贾家教养,她早瞧出来贾母不是个好相与的,黛玉再入荣国府可谓羊入虎口。十几万的家产,贾家能不垂涎?待林家家产耗尽,贾家会不会生出将黛玉养死的念头? 贾母瞧着如今对黛玉怜惜,可那王夫人却与自家主母有过节的,就算来日姑娘真个儿嫁给了宝玉,被那等婆婆磋磨,又岂能得了好儿? 这偌大的荣国府,处处都是贾母的眼线,王嬷嬷想守着黛玉,唯一能指望的便是从扬州跟过来的雪雁。 此刻听雪雁说完,王嬷嬷不置可否,只蹙眉思量。 老爷林如海临终前只看重两桩事,一则姑娘婚事,二则林家大房宗祧。先前迟迟不肯给贾家婚书,也是因着贾家不肯应承入赘之事。直到临终前,老爷才松口,改成了兼祧。 而今忽听得有另一人得了婚书,王嬷嬷先是讶然,只觉此事不可能!若真有人得了婚书,老爷临终前又怎会不交代? 可转念一想,如今再入荣国府,轻易不得出门,还不是贾家说什么就是什么?拖延个几年,待贾家寻机打发了自个儿,只剩下个小丫鬟雪雁,姑娘寄人篱下,还不知是怎么个情形呢。 不管那婚书是真是假,好歹别有选择,总不至于在贾家一根独枝上吊死! 因是王嬷嬷压低声音道:“那位远大爷是个什么情形?” 雪雁便道:“说是其父与老爷乃是故交,家中也算诗书传家。只是其生母去的早,继母又恶毒……”将陈斯远过往说了一遍,雪雁继续道:“——听说远大爷转过年来便要去黉门监就读,我仔细扫听了,侍书说远大爷作的诗词有些狂傲,许是有几分才名?” 王嬷嬷思量道:“这身世听着倒是可怜见的,素日行事洒脱豪爽,又有几分才名……倒也不错。” 雪雁纳罕道:“嬷嬷莫非昏了头?咱们姑娘是什么门第?他又是什么门第?” 王嬷嬷肃容道:“岂不闻‘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咱们老爷也没了爵位,还不是寒窗苦读二十几年,这才一朝得中探郎?”顿了顿,王嬷嬷笑道:“听这位哥儿的性情,理应是疏阔的,姑娘真个儿许了此人倒是个好去处。” “哈?”雪雁有些不解,她才十四、五年岁,眼里只看中富贵、姿容,旁的倒没多想。 正是她这一声,惊扰了小憩的黛玉。 便听得呻吟一声,黛玉起身歪头扫量一眼,笑道:“又有什么事儿,怎地嬷嬷与雪雁躲在角落里嘀咕?” 王嬷嬷与雪雁对视一眼,二者一并到了黛玉跟前儿,却不曾瞧见这会子有个身形已到了碧纱橱外。 王嬷嬷扶了黛玉起身,怕其着凉,紧忙寻了衣裳为其穿戴了,这才道:“姑娘,那婚书到底是真是假?” 黛玉略略讶然,旋即蹙眉道:“嬷嬷怎么知道的?外祖母发了话,说不许外传的。” 王嬷嬷面露揶揄之意,黛玉聪慧,观量一眼便了然于胸。 是了,外祖母上了岁数,虽大事能拿主意,可又哪里管得住旁人之口? 黛玉也不去计较是谁在往外传,只道:“瞧着字迹、印信是真的,不过那书信是正月十六写的,一直不曾得了陈家回信,想来是作罢了。” 王嬷嬷急了,扯了黛玉的手儿道:“姑娘糊涂,怎能就此作罢?” 黛玉眨眨眼,俏皮道:“大舅舅也是这般说的,因是我便与远大哥约定了,若我及笄前他过了秋闱,那书信就是婚书;若他蹉跎年华,书信便只是书信。” 王嬷嬷略略思量,讶然里带着一丝欣慰,另一手拍了拍黛玉的手儿,道:“姑娘做得好。不过……是不是太苛刻了?须知老爷也是熬了十几年方才中举,三十六岁才点了探。” 黛玉道:“我自是知晓……奈何我又能等几年呢?” 翻过年来,黛玉就十一了,女子十五及笄,她这等大户人家女子能多留几年,最多十八就要出阁了。且贾母上了年岁,还不知能支撑几年,只怕及笄左近黛玉的婚事就要定下了。 王嬷嬷劝慰道:“依着我,此事姑娘也不必太苛求,往后我与雪雁也仔细瞧瞧那位的人品、心性。若人品才俊都是上乘,高中皇榜不过是早早晚晚的事儿。” 黛玉羞怯着点了下头。 一旁的雪雁瞧不下去了,说道:“姑娘可瞧仔细了?老爷都不曾提过,说不得那书信就是伪造的——” 王嬷嬷扭头呵斥道:“住口!姑娘亲眼瞧过了,笔迹、印信都是真真儿的,哪里假的了?” 说句不好听的,为林家宗祧计,就算是假的又如何?总好过在宝玉一棵树上吊死。 那宝玉只在脂粉堆里打滚,自小被贾母宠溺得不像样子,前些时日据传还跟那秦钟与智能儿一道儿厮混……这等不知检点的浪荡哥儿,哪里是良配了? 雪雁讷讷不言,垂头思量了好一会子,忽而恍然,这才明白王嬷嬷与姑娘所思。目光在王嬷嬷与黛玉之间游移了一阵,这才笑道:“姑娘放心,远大爷房里的红玉我也识得,往后多来往几回,保准扫听得清清楚楚。” 黛玉嗔道:“也不用这般刻意……府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你私底下留意了,再说与我听就是了。” 雪雁不迭点头。黛玉想起昨儿个陈斯远送了青瓷的人偶,又道:“他昨儿个送了见面礼,我也不好怠慢了,你去书架上寻了那残本《王文公文集》,得空代我往后头走一趟。” 《王文公文集》乃是南宋雕刻版,全文一百卷,如今只剩下六十几卷的残本。 雪雁应了一声,起身便去找寻,结果转头便见碧纱橱的纱幕晃动,好似方才有人停在那儿一般。她惊疑一声,王嬷嬷也瞧着不对,紧忙出了碧纱橱观量。恰此时琥珀自贾母房里出来,二人迎面撞见,王嬷嬷就笑道:“方才可是有人回来了?” 琥珀笑道:“方才一直守着老太太,我也没瞧见,许是鸳鸯看过了兄嫂才回来过?” 王嬷嬷笑道:“那兴许是。” 琥珀笑着错身而过,寻了茶壶自去沏茶。王嬷嬷面上笑容敛去,回身又进了碧纱橱,扯了雪雁交代道:“往后有事儿……不好与紫鹃说。” 雪雁这会子已然反应过来,不迭点头道:“我知道了,往后只与嬷嬷、姑娘说!” …………………………………………………… 绮霰斋。 宝玉头晌在老太太跟前耍顽了半日,这会子也在小憩。 袭人自外头笑着回返,晴雯正坐在椅子上作着女红。袭人过来扫量一眼,见那帕子针脚细密,其上荷栩栩如生,顿时称赞道:“瞧这针脚手艺,你便是不做丫鬟,外头只怕也要大价钱请了去做针线上人呢。” 晴雯得意一笑,说道:“你方才去哪儿了?” 袭人道:“刚巧撞见玉钏儿,就多说了几句话。”顿了顿,袭人转而说道:“倒是方才在东大院听婆子嚼舌,说是林姑娘与那位远大爷早有婚约,只等林姑娘及笄后便要成婚呢。” “嘶——”绣针刺破指肚,晴雯蹙眉将指头衔在口中,吮吸了两口方才蹙眉道:“哪儿的婆子胡乱嚼舌?这事儿也是能胡诌的?” 袭人笑道:“无风不起浪,我看这事儿八成有说道。” 晴雯生得灵巧风流,因着年岁小,性子倒是有些急切。闻言哪里还坐得住? 她被赖家送到老太太跟前,其后又被老太太指派到宝玉身边儿。贾母虽不曾明说,可赖嬷嬷私底下与她说过,老太太相中了她,有意抬她做宝玉的姨娘。 她比宝玉还小一些,因着一手精湛女红,便有些恃才傲物。素日里与宝玉相处,从来都是当做朋友,也因着心中傲气,始终不曾像碧痕、袭人那般与宝玉厮混。 这些年宝玉渐大,那劳什子‘金玉良缘’四下流传,下头人一会子说老太太看好两个玉儿凑在一处,一会儿又说太太看好两个宝凑在一处。 晴雯心下思量过,林姑娘虽不食烟火气,却瞧着可亲;反倒是那位宝姑娘,平素虽笑着,偏身上却少了人气儿。 因是晴雯心下,更想两个玉儿凑在一处。 而今听闻林姑娘忽而有了婚约,晴雯这爆炭性子又怎能不急? 她思量了下,好似袭人说的对,当下便跳下来。 袭人紧忙阻拦:“诶?你去做什么?” 晴雯道:“无风不起浪,这等事儿总要让宝玉去寻老太太做主。若是真的,总要问明缘由;若是假的,定要给那些乱嚼舌的一个好儿!” 袭人装模作样阻拦两下,到底被晴雯甩开,眼看晴雯一溜烟也似去了卧房,袭人嘴角上翘,这才慌忙去追:“二爷还睡着呢,你莫吵了他!” 宝玉这会子小憩半晌,已然被吵醒,结果醒来便听得晴雯叨叨叨说了一通。他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待仔细回想了晴雯所说,顿觉天旋地转! 林妹妹竟有了婚约?什么时候的事儿?不对,定是假的! “假的!我去找老祖宗!” 宝玉起身也不穿鞋袜,赤着脚往外就跑。袭人拦了一遭,与晴雯好歹伺候着宝玉穿戴齐整,这才跟着宝玉往荣庆堂跑。 临出绮霰斋前,袭人觉着不对,紧忙扯了麝月道:“瞧着二爷又要发了性子,你快去找太太来!” 麝月不敢大意,紧忙丢下活计去寻王夫人。 宝玉一路疯跑到了荣庆堂,此时贾母还不曾醒来,他却不管不顾往碧纱橱闯。 王嬷嬷赶忙拦在门前,道:“哥儿,姑娘这会子还没起呢,要不哥儿再等等?” 宝玉推搡两下,叫嚷道:“你起开!林妹妹,林妹妹!那婚约是真是假!林妹妹!” 王嬷嬷不肯躲开,宝玉急切之下一记窝心脚踹出去,王嬷嬷‘诶唷’一声倒进了碧纱橱里。 此时黛玉已然在雪雁服侍下穿戴齐整,雪雁见王嬷嬷挨打,气不过上前理论:“宝二爷要见我们姑娘,好歹等姑娘换了衣裳再进来,硬闯还打人算怎么回事儿?” 宝玉不理雪雁,只直勾勾盯着黛玉,道:“颦儿……” 黛玉脸色骤变:“不过是当日顽笑之语,你往后还是别提了。” 宝玉顿时定在当场,额头热汗直流,面上紫胀,踉跄两步竟一屁股坐在地上。于他心中,黛玉这话便是诀别,从此林妹妹就要许人了。 此时叫嚷声吵醒了贾母,须臾便与鸳鸯、琥珀一道儿出来,遥遥看着宝玉发疯,贾母急切间叫了宝玉几声,见其不答,立时看向黛玉道:“你与他说了什么?” 贾母那神色竟满是埋怨,黛玉心下委屈,霎时间掩面哭了出来,道:“我不过是让他不要乱叫,谁知他就发了癫!” 贾母也不理会黛玉,丢了拐杖将宝玉搂在怀里,只一声声叫着宝玉。 不待宝玉回话,外头脚步声匆匆,却是王夫人领着人匆忙赶到。眼看宝玉模样,王夫人顿时骇了一跳,紧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说罢乜斜一眼黛玉,眸中怨毒溢于言表,黛玉见了哭得愈发厉害。 宝玉忽而涕泪横流,道:“林妹妹都要许人了,要许人了!” 贾母这会子反应过来,定是那事儿流传了出去。心下暗骂不已,出口只得安抚道:“宝玉莫急,凡事好说。你林妹妹还在,哪里就许人了?” 王夫人上前见过贾母,紧忙打发丫鬟扯住宝玉,待贾母与王夫人落座,那宝玉缓和一阵,便将晴雯所说复述了一遍,临了才道:“老祖宗,妈妈,这事儿……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 贾母只蹙眉道:“谁与你说的?” “晴雯。” 贾母与王夫人当即看向晴雯,贾母面上失望,王夫人则意味难明。 (本章完) 第109章 陈斯远请神 第109章 陈斯远请神 “林妹妹是何等样儿人?那姓陈的又是何等样儿人?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本就是云泥之别,林姑父怎会将林妹妹许给他!”便见宝玉疾走几步,一下子跪在贾母面前,道:“老祖宗,你倒是说句话啊,那婚书到底是真是假?” 贾母正要开口,王夫人禁不住上前扯了宝玉道:“宝玉,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儿!黛玉既有婚书,来日婚嫁也是人家的事儿,又与你何干?” “我——”宝玉张口欲辩,可瞧了眼啜泣不语的黛玉,又说不出话来。 他这会子虽知了人事儿,可因着终日混迹脂粉丛中,于男女大防不当一回事儿,更没想着来日与谁厮守终生。 他心下只想着姐姐、妹妹始终围在其身边儿,若一直留在家中那才好呢。若选了黛玉,那宝姐姐、湘云又该如何? 贾母此时道:“那事儿如今还做不得准,玉儿说了,除非远哥儿在玉儿及笄前过了乡试,不然就不作数。顺天府乡试才取三十六人,两三千人争抢,他哪儿来的本事中举?” 王夫人不爱听了,只道:“还不快起来,再敢胡闹,我去叫了老爷来!” 宝玉顿时吓得身形一颤! 贾母赶忙拢在身边儿,蹙眉道:“好端端的你吓唬他作甚?” 王夫人不好与贾母计较,只狠狠剜了晴雯一眼,训斥道:“好好的哥儿都让你们拐带坏了!” 此时外头忽有丫鬟入内,叫道:“不好啦,老爷提了哨棒来了,说是要打死宝二爷!” “啊?” 荣庆堂内众人皆惊,宝玉吓得赶忙爬上贾母的腿,哭喊道:“老祖宗救我!” 贾母一边厢抚宝玉背脊,一边厢蹙眉道:“让他来,想打死宝玉,就先将我打死了去!” …………………………………………………… 陈斯远院儿。 这日陈斯远自邢夫人院儿回返,便钻进书房里研读时文。用了过了午点,陈斯远只觉肩颈酸疼。 柳五儿瞧在眼里,抿嘴瞥了一眼外间忙活的红玉,便放下书卷,错过来为陈斯远揉捏。 陈斯远舒服得哼哼两声,捧着书卷道:“往上一些,稍稍用力……对。” 柳五儿来日一些时日,时常便在书房里翻阅书卷,有时也会翻看陈斯远的手记,内中有一些涂鸦之作,又有一些惊艳的诗词。 她虽是家生子,却生着一颗姑娘心,尤为仰慕这等人品才俊上乘的书生。此时见陈斯远惫懒,便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正要开口说话,忽而便听得房门撞开,抬眼就见小丫鬟芸香好似踩了风火轮一般冲进了书房。 红玉教训道:“疯跑什么!” 芸香却不管,进得书房里,上气不接下气道:“大……大爷,不好啦!我,我瞧着宝二爷疯了也似从绮霰斋跑出来,一径去了荣庆堂。哈……哈……那事儿定是被宝二爷听了去,说不得就要闹起来。” “嗯?”陈斯远放下书卷。宝玉闻听之后会闹起来,这事儿本就在意料之中。 芸香又道:“大爷……宝二爷发了性子不管不顾的,会不会又气了林姑娘?” 这还用问?事涉自个儿与黛玉婚约,宝玉可不就要炸了!说不得逼问黛玉一番,又抄起通灵宝玉开无双。 如今他这个身份,不好往荣庆堂去,更不好阻拦宝玉。 可有道是‘天生一物降一物’,宝玉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了亲爹贾政。陈斯远便思量着,他自个儿不好出面,那不如去寻贾政? 看看西游记就知道了,打不过妖怪怎么办?请神仙啊! 当下便问道:“老爷可曾回府了?” 这大顺官员有多逍遥呢?以贾政为例,每日点卯,其后用早饭,喝一杯茶略略办些公事。到了中午与同僚吃一顿工作餐,有良心的待到下午未时,没良心的直接就走人了。 这下午,或是归家,或是宴饮,或是四下走访,总之都是官员自个儿的时间。 小丫鬟芸香回想了下,笃定道:“回来了,好似在外书房,我听柳嫂子提了一嘴,说是往外书房送茶点!” 陈斯远霍然而起,说道:“老爷待我不薄,正要去谢过引荐之恩。” 当下披了斗篷,径直往前头贾政外书房寻去。 因得了王夫人之命,陈斯远这回直接横穿东大院,从李纨房旁的夹道穿出来,一路寻到东路院的外书房。 寻了小厮通报,等了须臾,小厮便引着陈斯远入得内中。 陈斯远搭眼观量,便见除了贾政之外,有几个清客,还有个不认识的老先生,正对着图画指指点点。 贾政见了陈斯远,点点头道:“远哥儿寻老夫有事儿?” 陈斯远上前恭敬一礼,道:“晚生得老爷引荐,这才访得名师。方才听闻老爷回府,赶忙过来谢过老爷。” 贾政一摆手,道:“不过是寻常小事,你既有向学之心,当用心研读。诗词不过是小道,制艺才是大道。若你用心攻读,来日榜上有名,我脸上也有光彩。” 陈斯远笑着应下,略略恭维几句,随即才道:“正要与老爷说,晚辈得了一位贵人指点,有望入梅翰林门下学习制艺。” “梅翰林?梅钰诚?”贾政略略错愕。 一旁便有清客道:“宣城梅家,祖孙三翰林啊,听闻其家中有科考之秘。陈朋友既能入得梅翰林的眼,来日录皇榜好比探囊取物啊。” 另一清客道:“正是。我听闻梅翰林天资鲁钝,其祖三十岁点翰林,其父青出于蓝,二十八岁就点了翰林。唯独到了他这儿,蹉跎几十载,眼看甲方才高中皇榜。” 先前的清客道:“诶?这话不对。我听闻梅翰林潜心历法,无心科举。只是家业凋零,这才下场一试,谁知一试就高中二甲。哈哈哈,梅家名不虚传啊。” 那贾政也唏嘘道:“远哥儿得梅翰林指点,来日必有进益。” 陈斯远又谢过贾政一遭,贾政便要端茶送客。可陈斯远却杵在原地不曾动弹,迎着贾政纳罕的目光,陈斯远沉吟道:“这……老爷,有一事须得与老爷说说。也不知怎地,晚辈与林妹妹之约竟传得阖府皆知。方才宝兄弟疯跑着去了荣庆堂,只怕又要闹过一场……” “嗯?”于贾政而言,此时宝玉、黛玉不过是姑表亲,又不涉男女之情,实在没道理闹。 再者说了,人家陈斯远手上有婚书,宝玉又没有,你凭什么去闹? 又想起先前宝玉、秦钟与智能儿之事,贾政顿时气上心头,重重一拍桌案:“胡闹!” 陈斯远添油加醋道:“晚辈素知老太太宠溺宝兄弟,若是闹将起来,只怕又要气坏了林妹妹。老爷也知,林妹妹素来单弱,若是气坏了身子——” 那就更不行了! 前头可又是贾雨村护送的黛玉,其人虽暂且没跟贾家照面,可袒护之意溢于言表。又有贾琏说起,林如海临终托孤贾雨村。贾家为此事书信往来,来回拉扯了一年,好不容易将黛玉接过来,这前脚林家大房家产进了贾家,后脚就要欺负黛玉…… 好说不好听啊!这也就罢了,贾雨村此时还在京师,若是得了只言片语,来日一气之下要带黛玉走怎么办? 贾家已经挪用了林家家产,这会子上哪儿找补去? 两厢迭加之下,贾政愈发怒不可遏,忽而叫道:“孽障!上一回我还不曾与他计较,不想又来犯浑!来人,请家法来,看我今日不打死这个孽障!” 几名清客赶忙上来拦,可陈斯远只拱手站在堂下一言不发。 贾政怒火中烧,又哪里是清客阻拦得住的?当下提了家法,大步流星、气势汹汹便往荣庆堂而去。 陈斯远随着贾政出了外书房,瞧着其远去,略略思量,转头直奔王夫人院儿而去。 却说贾政一路进得荣庆堂里,便见贾母在软榻上搂着宝玉,王夫人起身欲言又止,三春、众丫鬟大气儿都不敢出,纷纷侍立一旁。 又有碧纱橱里隐隐啜泣声传来,贾政顿时就恼了。 “孽障,今日不给你个好儿,你怕是不长记性!” 贾母喝道:“老爷要打宝玉,干脆连我一道儿打死了账!” 贾政一怔,蹙眉道:“母亲,前一回宝玉那事儿还没过去,这一回又发了性子。如海临终将黛玉送到咱们家,是要咱们家好生养育,若天天被这孽障招惹,来日如何与如海交代啊!” 贾母此时才扭头看向碧纱橱,听见黛玉啜泣之声,面上一怔,开口却道:“不过是宝玉听风就是雨,又不是真个儿与玉儿闹起来。再者说,两个玉儿打小长起来的,今儿个好、明儿个坏,都是常有的事儿。” 贾政梗着脖子道:“以往常有也就罢了,往后可不许再有!” 有些话贾政不好明说,贾母却反应了过来。 是了,外头还有个补官缺的贾雨村看顾着,若那王嬷嬷偷偷与贾雨村说了,来日登门要将黛玉带走,贾家又上哪儿填补那几万两的亏空去? 因是贾母肃容道:“再没下一回!”当下低头与宝玉道:“往后不可再招惹你林妹妹!” 宝玉当着贾政的面儿不敢言语,只哆嗦着涕泪横流。 贾母于心不忍,又道:“先前都与你说了,除非中了举人,否则那事儿就作罢。” 贾政闻言又是蹙眉不已。 贾母抬头道:“今日这事儿就过去了……老爷也是,要教训宝玉,你教他道理就是,提了棍棒除了出气还有何用?” 有贾母拦着,今日是打不成了。贾政只咬牙先是瞥了一眼王夫人,这才看向宝玉道:“你且记着,若来日再犯,数罪并罚!” 当下丢了哨棒,一甩衣袖扭头就走。 三春这时才敢上前宽慰宝玉,偏惜春瞥见黛玉还在碧纱橱里啜泣,有心去劝慰,却不敢挪动脚步。 贾母就道:“你们去劝劝玉儿,她也受了委屈啦。” 三春应下,这才往碧纱橱而去。 宝玉哭闹一场,又被贾政吓唬一通,这会子不敢再胡闹,只歪在软榻上怔怔出神。 王夫人便凑过来道:“老太太,老爷方才说的不无道理。如海将玉儿送来,本就想咱们贾家将玉儿养育了。若被这魔王三番两次招惹,真个儿出了意外……怕是不好交代。” 顿了顿,又道:“都道儿大避母,又云‘七岁不同席’,早先念着他们还小,我也不便多说。如今——” 如今宝玉都能跟秦钟一起寻了智能儿耍顽,早就知了人事儿,可不就要避讳一二? 王夫人没往下说,只道:“我的意思,不若让宝玉搬出去。有句话叫‘远香近臭’,他是这个脾气,发起性子来不管不顾的。这离得远了,说不得就少了磕绊。” 说话间王夫人又看向晴雯,思量半晌,始终没说旁的。 这情形落在贾母眼里,贾母就道:“太太说的在理。既然年岁大了,我看宝玉就先搬去绮霰斋吧。” 王夫人心下熨帖,自觉这一场是自个儿赢了。 当下又与宝玉道:“可瞧见了?来日再胡闹,我与老太太能拦住一回、两回,难保这第三回、第四回板子不会落在你身上。你如今也大了,不好再胡闹下去。” 宝玉只顾着流泪,心下觉着林妹妹从此离他而去,人生了无生趣。又看向碧纱橱,隐约见三春轮番劝说黛玉,更觉心下凄凉。当下也顾不得搬不搬了,只一个劲儿的掉眼泪。 贾母、王夫人这婆媳自始至终不曾提如何处置陈斯远。撵?先不说贾赦同不同意,传出去贾家还要不要脸了? 待宝玉累了,贾母打发大丫鬟鸳鸯、琥珀,帮着拾掇了东西往绮霰斋搬。王夫人跟着去了绮霰斋,待瞧着安顿齐整了,这才往自个儿院儿回返。 一进得院儿里,便有留守的丫鬟玉钏儿凑过来,说道:“太太,方才远大爷来了一遭。” “嗯?”王夫人方才还在思量,老爷在前头商议省亲别墅事宜,哪个多嘴的招惹了老爷来。这会子听闻陈斯远来了一回,顿时就有了计较。 果然,就听玉钏儿道:“远大爷说生怕宝二爷闹得太过,是以干脆请了老爷去。有老太太与太太在,老爷也不能真个儿打了宝二爷,吓唬一通,说不得此事就平息了。” 王夫人一琢磨,有道理啊。若不是老爷来了,说不得宝玉要闹到什么时辰呢。 继而又想道:陈斯远这人倒是好心思,请了老爷来又不肯伤了宝玉……其中善意不言自明,说不得往后就能拉拢了此人。 晴天霹雳啊,推荐规则竟然改了。没法子,七天后开始更大章,字数不变。 (本章完) 第110章 两封请柬 第110章 两封请柬 不提王夫人如何思忖,却说陈斯远回返自家小院儿,旋即便进了书房研读时文。 这日晚饭过后,忽有人来访。红玉出去迎了人来,旋即面上古怪,又热切将人迎了进来。 转过屏风与陈斯远道:“大爷,林姑娘身边儿的雪雁来了。” 雪雁? 陈斯远撂下书卷,起身踱步出来。此时雪雁与红玉一般年岁,打量一眼,便见其眉似初春柳叶,面若三月桃,生了一双笑眼,便是不言语也好似在笑一般。 陈斯远出来笑道:“是林妹妹让你来的?” “见过远大爷。”雪雁屈身一福,便将个小巧包袱送上,道:“我家姑娘昨儿个得了远大爷见面礼,翻找了半晌,这才选定了这些书做回礼。” 陈斯远接过来扫量一眼,顿时暗喜不已。这乃是宋代残本,此时就价值不菲,若流传到后世,那是能收录进国博的! 陈斯远便道:“代我谢过林妹妹。” 初次打交道,雪雁也不多说,便道:“回礼送到了,远大爷喜欢就好,那我就先回了。” 陈斯远颔首,不用眼神示意,红玉便扯了雪雁的手儿往外走。一径到得院儿里,红玉便低声道:“林姑娘如何了?” 雪雁不解。 红玉便道:“院儿里的芸香瞧见宝二爷发疯也似往荣庆堂去了,我家大爷担心宝二爷闹起来又气了林姑娘,干脆去前头请了老爷去。” 雪雁一双笑眼瞪大,这才恍然道:“敢情是远大爷请了老爷来……” 她心下不禁又偏向了陈斯远几分,压低声音与红玉嘀咕道:“姐姐不知,那会子我们姑娘气得直掉眼泪,亏得老爷来了,那宝天王这才收了神通。” 红玉笑着道:“阿弥陀佛,那我们大爷算是又做了一桩好事儿。”顿了顿,又道:“我瞧着妹妹就亲切,往后咱们多往来。我家大爷这儿素来没规矩,妹妹得空来寻我说说话儿也是好的。” 雪雁眯眼笑道:“我瞧着姐姐也好生亲切,往后一定常来寻姐姐。” 当下两个丫鬟好的好似一个人儿一般,扯了手儿笑着出了小院儿,红玉一直将雪雁送到东大院这才回返。 进得小院儿里,红玉蹙着眉头,脸上哪里还有笑意? 这自家大爷前面还跟个女公子不清不楚的,转头儿又跟林姑娘有了婚约,这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红玉循着蛛丝马迹,早知道那女公子是尤三姐了。若来日大爷娶了尤三姐,红玉自是乐见其成。尤三姐小门小户出身,便是陪嫁丫鬟也不见得多出彩。她虽比不得香菱,可与紫鹃、鸳鸯比起来,好歹还算难分伯仲。 这大爷来日就算做了官,身边儿的姨娘也是有数的。就好比老爷贾政,身边儿不过赵姨娘、周姨娘两个能上宗谱的。 大老爷贾赦院儿里,有名分的也不过三个。余下那些没名分的,不受朝廷律法保护,上不得宗谱,来日就算生了孩儿也不能自个儿养,且说不得寻个由头就被随意打发出去,真真儿是半点保障也无。 自家大爷人品才俊瞧着都是上乘,来日若为了官,说不得也能做个四五品的官儿,如此一来身边儿就能养两个姨娘。 香菱那姿容,又跟着大爷最早,姨娘肯定有香菱一个。如此,就只剩下一个了。 若大爷娶了尤三姐,红玉自信能争得过那陪嫁来的丫头;可若换成是林姑娘……不拘是雪雁还是紫鹃,这两个又有哪个比自个儿差了? 且林姑娘家世好,就算林姑娘不争,陪嫁丫鬟也要谋一个姨娘位置。 她方才虽蓄意交好雪雁,可心下实在难安。她一颗心都挂在大爷身上了,也不知大爷有没有个说法。 寻思间进了正房里,便见陈斯远亲自动手将那残卷一一安置在书架上。 红玉嘴唇翕动,到底没说什么。此时柳五儿还在,有些话不好说出口。 这日到得夜里,红玉伺候着陈斯远洗漱过,又去自个儿洗漱了。待进得暖阁里,二人略略缱绻,红玉便比往常愈发痴缠起来。 陈斯远心思敏锐,心下便觉红玉不大对,干脆将其提到了身旁,搂在怀里问道:“今儿个这般痴缠,可是有心事儿?” 红玉闷着头不言语,半晌才道:“大爷,你来日到底要娶哪个?” 陈斯远道:“都娶。” 红玉嗔道:“好好儿说话呢,偏大爷又来打趣。” 陈斯远笑道:“我可没打趣啊……你去我那书箱底下,将那封信拿来。” 红玉就道:“我又不怎么识字,大爷莫非让我读信?” 陈斯远为之一噎,说道:“不识字可不好,回头儿你与五儿学学。”见红玉心不在焉的点了头,陈斯远又道:“那书信……或者说是婚书,说的是我与林妹妹行兼祧之礼。” 红玉眨眨眼,骨碌一下爬起来,身上只一件儿月季红的肚兜,昏黄烛火下,脖颈、膀子染得昏黄诱人。 “兼祧?” 陈斯远竖起食指:“嘘,小声些。” 红玉赶忙捂嘴,心下转动心思。兼祧一事早已有之,太上时许一人兼祧两房,如今民间广有兼祧两家者。 若是兼祧,这意味着陈斯远还能娶个正妻。 若陈斯远来日做了官,只贾政那般从五品的员外郎,就能纳四个妾室! 红玉原本心下焦虑,这会子忽然就熨帖起来。 四个啊,刨去一个香菱,就算给了雪雁、紫鹃两个,好歹还剩下一个。自个儿跟着大爷时日也不短,一直尽心尽力的,就差什么都给了,那四个姨娘还没自己一个吗? 眼见红玉露出笑模样,陈斯远探手捏了下她鼻尖,笑道:“这下放心了?” “嗯!”红玉重重点头,又贴服依偎在陈斯远怀里。 红玉面上笑着,心下熨帖之余,手脚便开始不老实起来。也不用陈斯远发话,便自觉缩进了被子里。 过得须臾,耳听得陈斯远好似遭受不住,又俏皮地钻了出来,一双圆眼希冀看着陈斯远,内中意味不言自明。 陈斯远哪里还会犹豫?翻身便将红玉压在了身下。 他早先被邢夫人撩拨了一番,跟着又被条儿撩拨了一回,心下正是火气升腾的时候,眼看红玉摆出‘任君品尝’的模样,当下再顾不得旁的。 邸深人静快春宵,心絮纷纷骨尽消。叶曾将蕊破,柳垂复把柳枝摇。梢带媚,角传情,相思几处泪痕生。水骨嫩,玉山隆,鸳鸯衾里挽春风。 缱绻过后,陈斯远又好一番温存,二人这才相拥而眠。 待转天清早,陈斯远睁眼却不见了红玉身影。 暖阁里有火炕取暖,外头又摆了熏笼,室内自是燥热。陈斯远风寒刚好,起身便觉嗓子发涩。他只道红玉早已起了,便叫道:“红玉,端一盏温茶来。” 外间应了一声,转眼却是柳五儿端了茶盏进来。 “大爷。” 她将茶水递上,陈斯远纳罕之余,接过来咕咚咚一饮而尽,这才觉着嗓子舒爽了几分,旋即便问道:“红玉呢?” 柳五儿道:“红玉姐姐……身子不甚爽利,一早儿交代一声就归家了。” 嗯?这是月信来了? 荣国府下人虽说一年也不见假期,可丫鬟是有月信假的。此时又没那条件,月信时多用布包裹了木炭,行动十分不便。 且此时视月信为不结,是以这才有了月信假。 陈斯远咂咂嘴,心下怅然。好容易开了斋,结果正赶上红玉天癸来了……这又要素上好些时日了。 诶?红玉放月信假,那夜里岂不是要换做柳五儿来值夜? 他扫量柳五儿一眼,这姑娘好似知其所想一般,顿时红着脸儿别过头去。 果然,这日夜里柳五儿笨拙地伺候着陈斯远洗漱过,待其进了暖阁就寝,这才自厢房搬了被褥来,一声不吭地去了床榻上。 陈斯远虽然随便起来不是人,可多数时候他真就不是个随便的人。 邢夫人是碍于身家性命,香菱是因着心下怜惜,红玉是水到渠成,至于苗儿、条儿,那纯是被邢夫人逼得。 柳五儿来了一些时日,始终放不下身段,瞧着与旁人格格不入。陈斯远也懒得纠正,更无心与其谈情,他现在满心都想着科考。此时不用功,来日又如何赢得赌约? 想那林妹妹此时就仙姿佚貌,来日还不知如何出尘呢。 这日下晌,苗儿又来了一遭。因着红玉不在,这丫头又大胆了几分。趁着柳五儿在书房里,便凑近身子一个劲儿地蹭着陈斯远。 缠磨了好半晌,这才带了邢夫人的话儿来:“太太说了,那事儿与大老爷说过了,大老爷让大爷回头儿领了芸哥儿来。” 好事儿啊。 陈斯远雀跃之下,搂了苗儿腰肢。这丫鬟浑身上下唯独腰上生了痒痒肉,略略触碰便好似被点了穴一般偎在其怀里,随即媚眼如丝道:“哥儿也不怕别人瞧见。” 陈斯远就道:“那就等没人瞧见的。” 当下送走恋恋不舍的苗儿,陈斯远出门便往后头去寻贾芸。 贾芸一家就住在宁荣后街,陈斯远扫听了一番,一盏茶光景便寻上了门。 到得杂院外,遥遥便见贾芸正帮着一妇人晾晒衣物。陈斯远唤了一声,贾芸顿时高兴道:“远叔来寻我了?娘,这便是远叔!” 那妇人丢下洗衣盆,不迭往身上擦了双手,局促一福道:“哟,远兄弟来了,我家芸儿可多亏了你——” 陈斯远摆手道:“五嫂子客气了,也是芸哥儿得用,这不,如今府中忙不过来,我又来寻芸哥儿帮手了。” 妇人就道:“偏远兄弟会说话儿,什么帮手不帮手的,芸儿能给远兄弟打打下手就成了。”顿了顿,又道:“不过咱可说好,上回那银子……算是芸儿借的。” “五嫂子,你这——” “一码归一码,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芸儿不过跟着奔走几日,哪里就要二百两了?” 陈斯远如今身份坐实,再不用重金拉拢人手,当下就道:“行,那就依着五嫂子的。正好府中有差事,我与姨夫提了提,姨夫听说芸哥儿得用,就要见一见。” 五嫂子大喜,忙道:“诶唷,芸哥儿,还不谢过你远叔!” 荣国府要起省亲别墅,金山银海一般泼洒下去,谁不知随便一个差事就有油水? 贾芸上来郑重谢过,五嫂子又叮嘱几句,这才让陈斯远领了贾芸去。 二人一径到了东跨院,进得外书房里见了大老爷贾赦。 这贾芸本就是个心思伶俐的,贾赦略略暗示,贾芸见陈斯远点头,自是应承在前。大老爷心满意足,便将采买、打理草树木的差事给了贾芸。 略略交代几句,贾赦打发了贾芸出去,独留了陈斯远。 贾赦一个眼神打发了小厮、丫鬟,内中只余下二人。 贾赦便道:“远哥儿,那婚约一事还是太过草率了——” 陈斯远苦笑道:“姨夫,那日情形我若不应下来,只怕老太太就将婚书否了。” 贾赦冷哼一声,道:“老太太上了年岁,私心过重。这婚姻大事怎能儿戏?”见陈斯远苦笑着不言语,贾赦又道:“依我看,你也不必太老实了。宝玉昨儿个就从老太太处搬去了绮霰斋……黛玉时常往东大院去,那里有个小园,远哥儿得空不妨去转转。” 这是鼓励自个儿勾搭黛玉?求之不得啊! 陈斯远沉吟道:“这……若是老太太知道了,只怕——” ‘嗤’,贾赦不屑一笑,说道:“别看老太太如今说一不二,可下头人又不是死心眼,你只管往小园去,旁的不用你管。出了事儿,自有老夫给你担着。” 陈斯远点了点头,又道:“东大院快拆了吧?” “嗯,没几日了。”贾赦道:“过几日迎春回来,惜春送到珠哥儿媳妇那儿,探春回二房,不过那小园本就在规划之中,倒不用拆了去。” 陈斯远装作不得已应下,贾赦也不过问其制艺文章,摆摆手便将其打发了。 陈斯远一径回了自家小院儿,这回是柳五儿迎了出来,芸香那小喇叭也不知往何处传谣、造谣去了。 柳五儿就道:“大爷,前头送来两封请柬。” (本章完) 第111章 考校 第111章 考校 荣庆堂碧纱橱。 昨儿个是紫鹃值夜,雪雁一直不曾寻到空与黛玉说话儿。这会子见紫鹃出去了,与王嬷嬷对了个眼神儿,这才凑过来道:“姑娘,昨儿个舅老爷是远大爷请来的。” “嗯?”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看过来,满是纳罕之色。 雪雁便道:“远大爷听说宝二爷要来闹,担心又招惹了姑娘。思来想去,能制住宝天王的也唯有舅老爷了,便干脆去搬了救兵来。” 黛玉嗔道:“什么宝天王?往后不可胡说。” 说完自个儿噗嗤一声笑了,昨儿个宝玉那情形,可不就是天王老子?老太太在跟前,所有人都要顺着他心意。 黛玉心下稍稍熨帖,想着好歹宝玉胡闹的时候,总还有个人念着她。 昨儿个那情形,外祖母眼中埋怨,舅母眼神怨毒,好似都是自个儿的罪过一般。却不曾想想,自个儿那会子又是有多委屈? 王嬷嬷见黛玉若有所思,便笑道:“这远哥儿瞧着是个体贴的,到底年长了几岁,可比宝二爷会体恤人。” 黛玉嗔看一眼,道:“莫提他,我这会子还恼着呢。” 说话间外间传来响动,随即便有袭人道:“林姑娘可歇着了?宝二爷来瞧姑娘了。” 黛玉与王嬷嬷对视一眼,覆了被子侧躺下来,干脆不理。 王嬷嬷与雪雁迎出来,就见宝玉越过晴雯、袭人,赔着笑脸儿道:“林妹妹还恼着呢?昨儿个都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妈妈过后教训过了,我也知都是我的错儿。可那也是情急,绝没有气林妹妹的意思……林妹妹?你瞧我一眼,我给你赔不是了。” 王嬷嬷横在碧纱橱前,道:“宝二爷,姑娘这会子倦了,要不二爷改天再来?” 宝玉哪里肯?只不迭的叫黛玉。 黛玉被吵得头疼,到底起身嗔怪道:“你昨儿个闹了一场,今儿个又来认错,从来都是如此,我是欠了你的?合该让你招惹?” “林妹妹起了?”宝玉推开王嬷嬷,笑吟吟凑过来连连赔不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儿,我给妹妹赔罪了。要不,我这就褪去衣裳背了荆条儿?” 黛玉乜斜他一眼,道:“怎么这会子又想开了?” 宝玉笑道:“老太太说了,那事儿妹妹也是身不由己。且设下那般苛刻之约,便是珠大哥活着,只怕也难过。” 他面上笑着,自是不信陈斯远能一次就过顺天府乡试。 黛玉舒了口气,瞧着还在使小性儿,宝玉连说了几个顽笑话儿,又上蹿下跳哄了一番,这才逐渐转好。 过得好半晌,待宝玉走了,王嬷嬷便凑过来道:“姑娘,这……就揭过了?” 黛玉叹道:“还能如何呢?” 是啊,那可是宝天王!有老太太在一日,就没人敢招惹。他要做什么便做什么,不高兴了上下都要哄着。 黛玉寄人篱下,这外孙女哪里比得过宝贝孙子?谁不知惹了宝天王没好果子吃?哪怕是黛玉也一样! 若不顺势缓和,来日只怕下头人便要暗中使坏。 王嬷嬷听懂了,叹息一声道:“姑娘且忍一忍吧,我看那远哥儿也是个争气的。” 黛玉点了点头,没言语。 王嬷嬷又道:“过几日我出府一趟,姑娘可要带什么物件儿?” 出府不过是托词。雪雁一个丫鬟,不好随意出府,王嬷嬷这等奶嬷嬷却没这等约束。她说出府,实则便是去寻贾雨村通风报信。 黛玉目光一凝,缓缓点了点头:“也不用带什么,嬷嬷只管去就是了。” 王嬷嬷去寻贾雨村,那婚约的事儿定会说了。贾雨村为黛玉老师,又得林如海托孤,必定要考校陈斯远一番。 就是不知这考校,陈斯远过不过得去了。 …………………………………………………… 却说陈斯远得了两封请柬,这头一封期盼已久,乃是梅家送来的。约定三日后登门。 陈斯远看罢暗自松了口气。燕平王既说了梅家有科考秘籍,那一准是有的,就是不知这秘籍到底是什么法子。 如今的陈斯远,附庸风雅有一套,下场制艺那一准原形毕露。不过五年之期,就算耍赖拖延半年,陈斯远不过有两回乡试的机会……这前提还是他一年内就能从国子监肄业。 怎么从国子监肄业?简单,积累八分就够了。 一次月考头名一分,还要赶上八月秋闱,这意味着陈斯远起码要连续八次月考头名,或者四次月考头名、两次季考头名。 这国子监里虽说混事儿的居多,可也有各地送来的优生,考头名又哪里容易了? 说不得还要寻一寻捷径。奈何贾赦最近忙着起大观园,一直不得空引荐国子监属官。 叹息一声,陈斯远放下请柬,又看第二封。 这第二封乃是薛蟠送来的。下头写了日期,定于腊月初二摆纳妾酒。 陈斯远眨眨眼,暗赞柳燕儿好本事,竟真个儿哄了薛蟠摆酒纳妾。 思量间,便见小丫鬟芸香瘪着嘴蔫头耷脑行了进来。陈斯远撂下请柬,笑着问道:“这又是谁招惹你了?” 芸香瘪嘴道:“方才寻了婆子扫听,那赏钱说是要下个月才能放下来。” 荣国府月例银子从前都是月初就放,如今总要拖延个十几日,有时甚至月底才放。芸香私底下嚼舌,说是二奶奶王熙凤拿了月例银子放了出去,每月都能吃一些出息。 这话听听就罢了,贾琏是荣国府袭爵人,王熙凤可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来的,旁的不说,王家给的嫁妆就足够凤姐儿开销,又哪里用这般没起子的往外放账? 这会子可是凤姐儿管家,王夫人明面上掌家,实则荣国府大权还在贾母手中。 荣国府银钱周转不开,凤姐儿不可能自个儿往里填补。贾母又不出体己,王夫人巴不得出乱子呢,这等情形下,凤姐儿能如何做?凤姐儿性子爽利,可看不上那仨瓜俩枣的,只怕往外放账,也多是填补公中亏空。 咦?是了。 依着宝珠所言,去年八月里那事儿是贾蔷做下的,其后贾珍带头认了亏空。也不知那财货价值几何,但既然填补亏空,说不得贾家这一年来就不曾从工程拿银子,可不就要银钱紧张了? 陈斯远便问:“我且问你,这月例银子从何时开始延迟的?” 小丫鬟芸香思量了下,道:“好似去年十月起就延迟了,正月、二月又准时了,待到了三月又开始延迟。” 那就错不了! 不待小丫鬟芸香往下说,陈斯远就道:“府中没放赏,我也不好带头。你可是银钱不凑手了?” 芸香委屈巴巴点点头,道:“听说要放赏,我就托了人买了些胭脂水粉,谁知放赏又挪到了下个月。” 陈斯远招呼一声,柳五儿便从书房里出来,进得卧房里,寻了个檀木匣子来。 陈斯远打开,内中是上回红玉兑的散碎银两。他抄起一枚,估摸着二两左右,手指一弹就丢给了芸香:“先拿去开销,等放赏了再扣。” 芸香顿时喜眉笑眼屈身一福:“谢大爷!就知大爷体恤人。” 打发了芸香,陈斯远又看向柳五儿:“你可缺钱用?” 柳五儿摇了摇头,道:“不缺呢,我等着放赏就好。” 陈斯远点头,便让其将檀木匣子收了起来。柳五儿却心下暗恼,她这些时日看了不少陈斯远作的诗文,只觉唇齿留香,心下倾慕不已。偏生与大爷说起话来,又不知如何表述。 …………………………………………………… 转眼过得三日,这天下晌,陈斯远穿戴齐整,提了四样礼物,乘坐荣国府马车直奔梅翰林家中而去。 到得地方,陈斯远上前叩门,依旧是老家人开门,旋即便请了其入倒座厅稍待。片刻后又有梅冲来请,引着陈斯远去了正厅。 陈斯远到得房里,便见正座端坐一人,样貌清癯,胡须、鬓角白,瞧年岁果然年近甲。 陈斯远不敢怠慢,上前见礼道:“末学后进见过梅翰林。” 梅钰诚笑着道:“生得一副好样貌,无怪能得燕平王举荐。” 陈斯远暗自蹙眉不已。此时开国业已百年,男风又盛,京师里可是有象姑馆的,这梅翰林的话隐隐有揶揄之意。 陈斯远起身便道:“先生误会了,学生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燕平王,出了个馊主意,这才得了王爷举荐。” 那梅翰林浑不在意,摆手邀其落座,笑道:“不拘如何,能得燕平王举荐就是不易。我梅家三代入翰林,说出去光彩,都道有什么秘籍,实则都是笨法子。” 陈斯远正要开口,那梅钰诚笑道:“你是不是以为老夫这是过谦之语?哈哈,冲儿,将那册子拿了来。” 梅冲起身应下,进得书房里,不片刻便捧了一迭书册出来。 梅钰诚摆摆手:“你瞧瞧吧。” 陈斯远接了书册略略翻看,这其上都是手抄,内中除了四书五经批注,下头竟有每一句破题之法。 “这——” 梅翰林道:“信了?就是笨法子。不论截搭也好,寻常章句也罢,做得多了,可不就了然于胸。” 这就是题海战术啊! 梅翰林又道:“八股没什么难的,有天分者,二十来岁便能点翰林;似老夫这等没天赋的,将这册子反复研习,甲前还不是中了翰林?” 陈斯远哭笑不得,还道真有什么秘籍呢,敢情真个儿是笨法子啊。 此时就听梅翰林道:“老夫欠了燕平王人情,今日人情了账,却不知过后燕平王会不会觉着亏了啊。”顿了顿,又道:“老夫如今编纂书籍,这样吧,你每旬来一回,但有不懂的,老夫自认还能指点一二。” 得了‘秘籍’,翰林每旬还能指点,陈斯远还能要求什么?当下郑重谢过梅钰诚。 那梅钰诚也没结交之意,说过两句话便端茶谢客。 梅冲面上挂不住,送行时说道:“家父醉心历法验算,不擅人际往来,陈朋友莫要介意。” 陈斯远也瞧出来了,这位梅翰林的确不会说话。 当下笑笑也不在意,便离了梅家,捧着厚厚一迭书册乘车往回返。 方才进了内城,马车骤然停下。 忽听得前头有人道:“敢问车中可是陈斯远,陈公子?” 车夫应道:“正是,不知这位——” 陈斯远挑开帘栊观量,便见一小厮拦在车前,瞥见陈斯远露头,便拱手道:“我家老爷请陈公子一会——”说着探手一引:“便在前头茶楼。” 陈斯远心道,自个儿来了京师除了在荣国府里,几乎很少抛头露面。这人一口道破自个儿身份,莫非是燕平王的小厮? 当下不敢大意,交代车夫一声,跳下车来,随着那小厮就进了茶楼。 这茶楼两层,下头是大堂散座,上头有屏风隔开的雅座。 陈斯远上得楼来,跟着小厮到了角落里的雅座。转过屏风,陈斯远扫量一眼,便见一人端坐桌案之后。 一身寻常衣袍,脚下却踩着官靴,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搭眼扫量过来,神情不怒自威,官气十足。 陈斯远心下一动,隐隐有了猜测,方才抱拳要招呼出口,便见那人摆了摆手,示意陈斯远落座。 陈斯远拱手应下,一言不发坐在那人对面。 那人扫量几眼,面色稍稍缓和,问道:“宗佑忌日快到了吧?” 陈斯远道:“家父冬月十九过世的,臬司只怕记差了。” “哦,”那人了然点头,道:“早前与宗佑见过两回,奈何其后分隔两地,再没见过。” 顿了顿,又道:“你此番进京,是要转籍,以国子监跳过秀才试,直接下场顺天府乡试?” “是。” 那人赞许道:“穷则思变,不错。”又道:“听闻你有些才名,尤擅诗词。便作一阙忆江南可好?” 来了!能不能过此人考校,就看这一关了。 陈斯远转动心思,半晌便有了思路,开口轻声吟道:“江南好,明月绿杨梢。茅舍孤灯犹夜织,板桥流水暗生潮。渔火一星遥。” 吟罢,心下忐忑难安,只闷头等着那人说话。 过得须臾,那人嘟囔道:“渔火一星遥……好,果然有些才情。不过下场制艺比得可不是文采,诗词终究是小道。” “是。” “我那女弟子与你之约,我认下了。只要你过了乡试,一切自有我做主!” 陈斯远抬眼,便见此人目光灼灼。 (本章完) 第112章 宴请 第112章 宴请 若无意外,陈斯远面前之人便是浙江按察使,贾化——贾雨村! 此人不过考校了诗词,略略确认了自个儿身份,旁的竟一句多余的话没提。且此时看向陈斯远的模样,隐隐有振奋之意……这是何故? 陈斯远雀字门出身,从不信天上掉馅饼。不由得心下狐疑起来,怎地这考校如此轻易就过关了? 不容他多想,面前的贾雨村已然端茶送客。 陈斯远恭敬起身一礼,这才退出雅间。自茶楼二层下来,坐进马车里,陈斯远不禁蹙眉长思。 他对红楼记忆深刻,且依着先前邢夫人陆续所言,贾雨村此人为林如海托孤人选。 此人翰林出身,罢官后也是得了林如海襄助这才得以起复。且二人为同榜进士,情谊非比寻常。 此时可是有‘八议’之制,寻常官员、勋贵根本不敢结党。但有一类人偏偏能正大光明的结党——不错,同科、同榜乃至于师生,可以正大光明的结党。 朝廷取士,本就有让后浪打前浪的意思。 至于缘故,那先前的进士自是早就将官场上的好处吃、占了大头,且为官多年,不免有欺上瞒下之心。 新进士斗不过老官僚,皇帝干脆让同科进士抱团取暖,这也算帝王权术的一种。 林如海、贾雨村二人同榜进士,本就该守望相助。其后林如海助贾雨村起复,这恩情可就大了。 贾雨村此人清流出身,最重德望、名声,所以林如海临终才会将黛玉托付给贾雨村。 于林如海看来,不管是因着前时恩情,还是贾雨村自个儿的声望,他都得将黛玉照料好,不然同科进士必然看不起贾雨村。没了同科进士帮衬,贾雨村哪里还能进步? 反过来想,只怕贾雨村也将黛玉当做了奇货可居。 打着报还林如海恩情之名,可以笼络同科进士——林如海托孤,意味着二人乃是通家之好。林如海如此信重,可见贾雨村人品。如此,贾雨村此人便在同科进士中有了巨大号召力。 且林如海死在任上,今上必有心下必觉亏欠。若照料好了黛玉,说不得便会得了今上青眼! 所以于公于私,他都要为黛玉寻个好人家。 问题是荣国府算好人家吗? 或许算,但宝玉绝非好人选。 黛玉出身高贵,林家世代列侯,林如海高中探,可谓簪缨世第、书香传家。 宝玉呢?荣国府二房嫡次子,爵位有贾琏承袭,贾琏死了还有贾琮,就算贾琮死了,爵位落在二房头上,那也是嫡长孙贾兰承袭。 元春封妃,看似荣国府二房得了荣光,实则就算来日晋了贵妃,依着规矩,贾政能得承恩侯,王夫人能得超品诰命,余下的一概跟宝玉无关。 说白了,不论是元春的贤德妃,还是荣国府的爵位,都跟宝玉无关。若宝玉是个知道读书上进的也就罢了,偏此人愤世嫉俗,打心眼儿里瞧不起科考,认定那是国贼禄蠹之道。 如此一来,黛玉真个儿嫁了宝玉,可谓是低嫁了。 世间婚嫁,或门当户对,或高嫁低娶,极少有反过来的。 反过来是什么?那是朝廷赏公主!做了公主仪宾,不给那些门子、奶嬷嬷银钱,等闲见不到公主。赶上公主情绪不高,你还白来一趟。 这上门女婿又岂是那么好做的? 也是二者门不当户不对,所以林如海当日才要宝玉入赘,临死才松口改成兼祧。且其条件是嫡长子承袭林家家业。 再细思,贾雨村又如何看待荣国府,乃至于贾家? 此人进士出身,熟读书卷,又哪里看不出兴衰罔替? 开国一代、二代,勋贵自是权势滔天。待三代之后,皇帝长于深宫,与勋贵素无往来,出于对皇权的本能,必对权势过大的勋贵心生警惕。 不信看看前宋,再看看前明,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朱元璋更是杀了个人头滚滚。都没等到三代,初代皇帝自己就动了手。 大顺情形稍好,定下了降等袭爵,好歹没屠戮勋贵以保皇权。可勋贵衰败已是必然,文官必将取代勋贵。 这年头能考中进士的又有几个酒囊饭袋?贾雨村定是瞧出来了。 奈何当日没有更好的选择,若林如海放下林家宗祧,说夸张些黛玉便是做太子妃都足够! 时至今日,贾雨村定然不满贾家,偏生此时跳出了个自个儿。 与林家有旧,要走科举正途,还略有文采。来日自个儿若是过了顺天府乡试,贾雨村一准很乐意将黛玉许配给自个儿。 说不好听的,就算自个儿过不了乡试,这五年有自个儿比对着,贾雨村也能用自个儿这条鲶鱼威胁威胁贾家。 想通一切,陈斯远暗自松了口气。 贾雨村需要自个儿这条鲶鱼,焉知来日自个儿不会一飞冲天? 说一千道一万,总要凭能为过了乡试才好说,而在此之前还要今早从国子监肄业。 道阻且险,吾辈须砥砺前行。 马车回返荣国府,陈斯远也无心逗弄宝钗,一路径直回返自家小院儿。进得内中,柳五儿迎上来道:“大爷,前一时平儿姐姐来了一遭,说是二奶奶设宴,晚上要宴请大爷呢。” 这宴请可有说道,正式一些的都要起码提前三天定下,当天请的那不叫请,叫提溜。 不过凤姐儿性子爽利,此番当日宴请,倒隐隐有些不拿陈斯远当外人之意。 陈斯远问明了宴请时辰,听闻是申时,便点头进了书房里。 将梅翰林给的‘秘籍’翻看,一边厢翻阅,一边厢用笔记录。都题海战术了,哪儿还有什么要点,只管囫囵记下就是了。 一径到得申时,陈斯远穿戴齐整,便穿过已开始拆扒的东大院,径直到了凤姐儿院儿。 绕过粉油大影壁,陈斯远到得门前。小丫鬟丰儿见来的是陈斯远,赶忙招呼一声,须臾便有平儿笑着迎了出来。 “远大爷来了,快请快请,我们奶奶就等着大爷呢。” 陈斯远脚步一顿,笑问:“琏二哥不在?” 平儿笑道:“原本是在的,谁知物料上出了差池,二爷急吼吼去寻山子野老先生计较去了。” 陈斯远笑着应了,心下暗忖,贾琏这厮是没把自己当回事儿呢……还是说怕不好开口,直接来了个避而不见? 寻思间进得里间,凤姐儿已然迎了出来,笑道:“早就说要请远兄弟,奈何这一桩事跟着一桩事,我竟忙了个脚打后脑勺。先前你琏二哥也在,谁知这会子竟被急事儿叫了去。” 凤姐儿笑了两声,又道:“这席面都置办了,人也请了,难道没了张屠户还不吃带毛猪了?得,今儿个啊,咱们也不带他,我这做嫂子的招待远兄弟一回。” 陈斯远笑着拱手道:“二嫂子客气了。前些时日我不过是帮着跑跑腿,那些杂事都是二嫂子拿的主意,这酒席……我吃得心下难安啊。” 凤姐儿一边邀陈斯远往西梢间去,一边与平儿笑道:“瞧瞧,到底是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远兄弟既来了就别见外,咱们边吃边说。” “好。” 陈斯远进了内中,便见炕下摆了桌面,其上一应酒菜俱全。 凤姐儿招呼着,自个儿坐在主位,陈斯远陪坐,又有平儿靠着门前落座了。 陈斯远本道席间凤姐儿会探寻婚书之事,谁料凤姐儿竟只字不提,只语笑嫣嫣,时而提及过往趣事,半点要探寻的意思都没有。 再是沾着亲,与两个女眷吃酒,陈斯远也不好喝多了。是以那一壶酒进了肚,陈斯远便再不肯多喝。 不过申时过半,陈斯远便装作不胜酒力,起身要告辞离去。 凤姐儿瞧了其两眼,笑道:“今儿个我算招呼不周了,来日等你二哥得空,让你二哥好好陪一回远兄弟。” 陈斯远打了个哈哈应付过去,又被平儿送回了小院儿。 他心下暗忖,凤姐儿虽遮掩得好,可最后一句却露了底。想来定是贾琏那厮不愿,这才避了出去。 陈斯远也不在意,他又不是银钱,哪儿能人见人爱? 其后几日风平浪静,只苗儿、条儿时不时过来一遭,邢夫人竟一回都没寻过他。陈斯远不禁心下暗忖,这女子果然有了孩儿就忘了情郎啊,邢夫人此举简直就是过河拆桥。 这日到得腊月初二,看黄历也算黄道吉日。 陈斯远掐着时辰,赶在申时末出了门。结果就是这么巧,走了没几步迎面便撞见自东大院转出来的贾琏。 陈斯远停步,面上略显玩味,笑着拱手道:“二哥也来吃喜酒?” 贾琏面上尴尬,潦草一拱手道:“哈,正是……这个,远兄弟也得了请柬?” 陈斯远肃容道:“我与文龙早已冰释前嫌,且文龙兄感念我将燕儿教得好,心下不知如何感激呢,可不就送了请柬来?” 贾琏心下腻歪。这几日因着拆借薛家银钱,那梨香院他也来了几回,自是有见过柳燕儿的。 此女烟视媚行,看得贾琏心热不已。陈斯远方才所说‘教得好’,莫非是在床榻上教得好? 当下又暗骂薛大傻子,抢了个旁人用过的当成宝,还要正儿八经摆酒,这是哪门子道理? 贾琏这些时日愈发笃定那婚书是假的,心下极不待见陈斯远,当下打个哈哈,再不多言。二人便并肩而行,一路进了梨香院。 薛家摆酒纳妾,梨香院里披了红绸,门前灯笼换做大红的,因着柳燕儿出身,此时又早就进了薛家,是以也不用小轿从角门抬进来了,直接请了酒席就是。 门前丫鬟招呼一声,便有薛蟠那厮从厢房出来,身穿簇新大红衣裳,见了面笑得睁不开眼,抱拳道:“琏二哥、远兄弟,你们可算来了,蓉哥儿一盏茶前可就到了。” 贾琏笑道:“来迟一步,待会子我自罚一杯。” 陈斯远也笑道:“恭喜文龙兄。”当下一抖衣袖,送上贺礼。 陈斯远这边厢送了此时名家的扇面,那贾琏坏笑一声,也送了个锦盒。 又附耳与薛蟠耳语几句,薛蟠闻言大喜过望,当场开了锦盒,便见内中竟是崇祯秀像版的金瓶梅。 陈斯远瞠目结舌,却见薛蟠那厮大笑道:“哈哈哈,还是琏二哥懂我。闲言少叙,咱们入内叙话。” 一干人等随着薛蟠进了厅堂,饮茶的贾蓉起身笑着招呼。贾蓉这厮好似忘了过往的仇怨,虽对陈斯远神色淡然,却并无怨恨之色。 众人落座吃茶,跟着薛姨妈出来招呼了几句,又自个儿回了房。 席面一股脑的送上,山珍海味一应俱全,瞧薛蟠得意的模样,也不知缠磨了薛姨妈多久才办了酒席。 当下薛蟠招呼众人落座,论辈分贾蓉最小,他起了个头,于是众人轮流邀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那贾蓉酒意上脸,禁不住戏弄道:“蟠大叔好福气,有了小婶子,连那锦香院都不怎么去了。” 薛蟠得意道:“锦香院有个鸟意思?先打茶围,连姑娘面儿都没见,这二十两银子就出去了。去了几回,这才混了个脸儿熟。等要入巷,他娘的还不知要砸多少银钱呢。” 贾琏与贾蓉大笑不已,贾琏就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来日文龙好生拾掇一番,说不得就做了那入幕之宾。” 薛蟠撇嘴道:“我便是拾掇了,还能比得过你们去?再说那姐儿都偏爱念几句酸诗的书生,哪里比得上我家燕儿。” 贾琏凑趣道:“是了,前一回开科,有书生便在锦香院厮混了半载,临了那姐儿自个儿赎了身,心甘情愿给那人做了妾。啧啧……” 贾蓉忽而心生坏主意,道:“潘大叔把小婶子说得那般好,偏生我还不曾瞧过。不若……让小婶子出来给咱们瞧瞧?” 这话极不礼貌,换了旁人只怕就要翻脸,奈何薛蟠此人听不出好赖话,闻言愈发得意,道:“这有何难?来呀,去将燕儿请来,给琏二哥、远兄弟还有蓉哥儿敬一杯酒。” 外头丫鬟面上为难,偏生不得薛姨妈指示,只得去请柳燕儿。过得一会子,便听得环佩叮当,柳燕儿领了丫鬟娉婷而来。 陈斯远扫量一眼,见其穿了玫红袄裙,果然是刚入门妾室打扮。柳燕儿与其对视一眼,便挪开目光,张口轻声道:“妾身见过琏二爷、远大爷……小蓉大爷。” 声音酥软,陈斯远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扭头再看,却见贾琏不禁直了眼儿,便是那贾蓉也怔了好半晌。 陈斯远暗自咂咂嘴,心道贾琏这厮瞧上柳燕儿了?哈,这往后倒是有乐子瞧了。 (本章完) 第113章 风雪故人归 第113章 风雪故人归 思量间,许是实在瞧不下去,薛姨妈自内中转出,僵笑道:“你们爷们饮酒,哪儿有让燕儿出来的道理?今儿个可是好日子,蟠儿少饮一些,莫要喝多了。” 说话间便将柳燕儿领了回去。 薛姨妈出来一遭,其意不言自明,奈何薛蟠是个混不吝的,兀自招呼着众人饮酒。那贾琏也罢,贾蓉也好,虽素日里飞鹰走鸟一副纨绔习性,心下却并不傻。 当下又饮了一杯,起身打了个哈哈,推说天色已晚便要告辞。 薛蟠面上不乐意,陈斯远便道:“文龙兄今日有喜,酒宴不过是助兴之用,又岂能将大喜之事遮掩了过去?” 薛蟠一琢磨也是,这才起身将三人送出。 出得梨香院,贾蓉、贾琏顺着东面夹道往前头去,陈斯远往西行,不过几步便到了自家小院儿。 此时天色已晚,陈斯远只见正房门打开,有一嫽俏身形提着灯笼迎将出来。本道是柳五儿,到得近前才发现是红玉。 陈斯远略略蹙眉,扯了其手儿笑道:“这才几日就急着回来?” 红玉嗔道:“大爷又浑说,我,我哪儿就急了?今儿个可是第五日了。” 上回二人方才燕好,转天清早红玉月信就到了,生怕污秽了陈斯远,干脆急吼吼回了家中歇息。 陈斯远当下也不揭破,只扯了其入得内中。 柳五儿兀自在书房里盘桓了一阵,待撂下书卷,忽而便偏见陈斯远与红玉偎在一处低声嘀咕着什么。 那红玉含情脉脉,时不时吃吃而笑,一只手环了陈斯远脖颈,哪里还有平素的端庄干练? 柳五儿瞧得脸红心热,又酸涩不已。她咬了咬牙,再不敢停留,寻了个由头便先行回了厢房里。 内中没了旁人,二人愈发肆无忌惮。二人都是初识个中滋味,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于是早早洗漱了便往暖阁里去。 几度缠绵,数回缱绻。憋闷了几日的陈斯远好生恣意了一回,这才搂着红玉沉沉睡去。 待转天清早,陈斯远醒来用过早点,便见红玉端了一碗药汤晾着。 陈斯远纳罕不已,上前便嗅到浓重药汤味儿,不禁关切道:“可是身子哪里不爽利?好生生的怎么突然要喝药?” 这会子柳五儿也在,红玉红着脸儿不好张扬,扯了陈斯远便进了西梢间里,这才闷头低声道:“大爷,是避子汤。” 陈斯远眨眨眼,这才恍然。这年头避孕手段少,或是用鱼鳔、羊肠,或是女子服用避子汤。 可是药三分毒,长期服用,女子坏了身子骨,说不得来日就生不出孩儿来。 陈斯远思量道:“掐着时日,你这几日不用服。” 红玉笑着摇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一个不小心……岂非坏了大爷名声?” 贾家子弟长到一定岁数,贾母总会打发两个有姿容的丫鬟贴身伺候。为的是什么,不言自明。 自明末以来,东西沟通愈发便捷,那数不清的脏病也一道儿流传了过来。勋贵人家生怕自家子弟染了脏病,这才用有姿容的丫鬟、小厮来泻火。 小厮也就罢了,那丫鬟大多事后服用避子汤,便是侥幸有了身孕也会堕下,其后为保主子名声,更是将那丫鬟远远打发出去。 红玉聪慧伶俐,又岂会犯糊涂?不拘是林姑娘还是那位尤三姐,在这两位进门前,红玉可不敢有了孩儿。不然若是生下庶长子,岂不成了来日主母的眼中钉、肉中刺? 陈斯远便将那汤药挪到一旁,郑重道:“听我的,这回不用喝。” 红玉眼中满是疑惑。 陈斯远思量着又道:“下回……下回想个别的法子就是了。”说着附耳过去,与红玉低声耳语了几句。 红玉掩口低声笑道:“大爷不嫌不爽利?” 陈斯远道:“有什么不爽利的?是药三分毒,繁琐些也比伤了身子骨强。” 红玉心下熨帖不已,不迭点头应承下来。待陈斯远转身进了书房,这才抄起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打扫浮灰,心下却另有思忖。 府中的哥儿虽说也有怜香惜玉的,可哪一个会如自家大爷这般设身处地的为自个儿着想? 都说宝二爷待人宽厚,可往绮霰斋送的避子汤还少了? 不用避子汤,红玉也不想逼着自家大爷用鱼鳔、羊肠那等物什。她在府中待了多年,时常听上一耳朵,这床笫之间的隐秘便大多知晓了。因是忽而便想起了一个法子来,红玉不禁犹疑良久,好半晌才拿定心思,想着待回头儿寻了采办,递了银钱采买回来试试。 一连数日,陈斯远都闷在书房里。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四书、五经加起来七八十万字,又有朱熹批注,便是择一经做主经,背诵下来也须得费大功夫。 这也就罢了,破题、承题考得是对四书五经熟稔与见解,其后起八股更是要求排序对仗,连平仄都不能错。 后头还有试贴诗……归总下来,此时科考就是在文字上玩儿活。既考验记忆力,又考验应变能力,还考验人的智商。 便说那会试就有紫榜,其上都是八股格式不对、平仄有误、试贴诗错了韵脚的,能下场会试的都是各地举人,连举人都能犯错,可想而知这科举一途简直就是米上雕! 若不是研究了八股,陈斯远怕是还跟前世一般,认为八股因循守旧、与国无益;可真正了解了八股,陈斯远这才明白,这八股不过是取士的手段。 以此手段取士,一科三百多人,不敢说全都是人中龙凤,可大多数进士绝对智力水平不低。 至于治国,要么进部堂学习,要么进翰林院进修。说白了,这八股取士就是选人才呢,培养了之后才是官员。 陈斯远是越研究越沮丧,此时中进士平均岁数是三十四岁,他虽四书五经囫囵读过,可又哪里比得上那些正儿八经寒窗苦读出来的? 心下惆怅,陈斯远不禁愈发刻苦,一连将自个儿关在书房里好几日,连逗弄苗儿、条儿的心思都没了。 邢夫人纳罕不已,到底禁不住过来瞧了一眼,见这小贼果然刻苦研读,心下不禁平添了酸涩——黛玉就那么好?这小贼眼看着拼命了啊! 虽明知不该,可邢夫人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了几句。 陈斯远思绪从书中拔出,转念便知邢夫人吃味了。当下打发了丫鬟下去,上前便与邢夫人痴缠起来。 “好端端的发哪门子疯?” 邢夫人哼哼两声不理他。 陈斯远又转过身形到了邢夫人另一侧,说道:“是了,打算这几日就寻太医问诊?” 一提及腹中孩儿,邢夫人顿时双眼放光,脸上也慈爱起来,道:“时日还短,我想着月底再说。” “也好……大老爷那边厢可透过风了?” 邢夫人道:“前几日他饮酒回来,我提了一嘴,他支吾着应了,瞧着好似并不在意。” “打了埋伏就好,免得来日漏了底。” 邢夫人瞥了其一眼,说道:“黛玉就那般好?” 确实就是好啊。 心下这般想着,陈斯远开口就道:“想哪儿去了?我这是为了自个儿。此时不勤学苦读,哪里过得了乡试?这年头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啊,我不做官,你那么点体己够养孩儿的?” 邢夫人虽明知这话只怕是假的,心下还是熨帖不已。横了其一眼,这才展颜笑道:“还算你有些良心。是了,昨儿个大老爷提了一嘴,说过些时日领你去拜访监丞。平安州节度那举荐信递了上去,不日便从礼部下达国子监,明年过了正月十五你便要去国子监了。” 陈斯远心下雀跃之余,又显心事重重。若寻不见门路,这国子监都要耗费他三年,可他又哪里等得了? 邢夫人略略盘桓,眼见陈斯远愈发不规矩,虽心下欢喜,却到底推拒了,紧忙领了丫鬟往东跨院回返。 待转过天来,陈斯远积攒了不少疑惑,干脆下晌时乘坐马车往梅翰林家中而去。 这日正巧下雪,马车出得内城,陈斯远挑开帘栊观量,忽而便见满街的斗笠、帽,其上用朱红字迹写了。 陈斯远定睛观量,便见一顶斗笠上写着:陈记米铺、质优价廉。又有一帽上写着:食为鲜、食为仙。 这是……自个儿那点子被燕平王白嫖去了? 陈斯远心下玩味,就是不知此番燕平王会赚多少了。他倒是盼着赚多些,如此燕平王定会转头又来寻他讨主意,他有了用处,也不至于被燕平王给随手卖了。 至于以后,自当以利勾连,混同一处,燕平王离不开他,非但不会卖了他,反而会竭力保全。 思量间到了梅家,依旧是梅冲接待,陈斯远等了好一会子才见梅钰诚回返。他寻了书册请教,那梅翰林果然事无巨细,一一分说清楚。 到底是翰林出身,底子可不是寻常举人可比。陈斯远请教一番,虽不至于醍醐灌顶,却也大有裨益。 待天色擦黑,陈斯远方才乘坐马车回返。 这回马车直接停在了后门处,陈斯远赏了车夫一角银子,施施然进得荣国府。须臾进得自家小院儿,便有芸香仰着小脸儿笑迎出来:“大爷大爷!香菱姐姐回来啦!” “嗯?” 吱呀一声,门扉推开,陈斯远抬眼观量,那倚门而望的不是香菱还有谁! 陈斯远快行几步,那香菱好似乳燕投林一般撞进其怀里,霎时间红了眼圈儿,哭道:“还道我见不到大爷了呢!” 却说香菱由钱飞虎并两个镖师一路护送南下,起初不觉有异,待时时回想,便觉那几日陈斯远极为异常。 香菱到底是乖顺的,强忍着不曾打开了锦囊,一径到了大名府方才偷偷打开锦囊。结果内中只有五千两银票,其余的一概没有! 香菱聪慧,略略思忖便知陈斯远只怕事有不谐,当下便要即刻回返。捱到白日里寻了钱飞虎,那钱飞虎却道:“陈兄弟智计百出,想来定有存身之法……姑娘这会子回去又有什么用处?只怕反倒扯了后腿啊。” 香菱思量一番,发现果然如此。沮丧、担忧之余,只得继续南下。 待到得如州,果然在封家村寻了生母甄封氏! 封肃其人贪鄙,将女婿家财哄了去不说,还苛待女儿甄封氏。香菱远远瞧了一眼,便见母亲冬日里正在浆洗,一双手冻得满是裂口! 香菱心疼之余便要相见,亏得那钱飞虎拦了下来。其后钱飞虎暗中扫听,将过往种种一一说给香菱,隔了一日又将甄封氏哄出来,母女二人这才得以相见。 香菱既知外祖不当人子,哪里还肯留母亲在此遭罪?当下会同母亲乘坐马车,一路急急往京师回返。 奈何甄封氏这些年亏了身子骨,行至半途竟病了一场,这才拖延了几日,昨日方才赶到京师。 香菱、钱飞虎既知陈斯远有异,也不敢径直寻来。钱飞虎先进城寻了马攀龙、徐大彪,待问明陈斯远此时情形,今儿个清早先寻了屋舍将甄封氏安置了,下晌时才将香菱送回荣国府。 当下红玉也迎了出来,瞧见此等情形心下略显酸涩,紧忙开口将二人迎进来。 到得内中各自落座,红玉情知二人只怕有话要说,干脆就避了出去。 西梢间里熏笼升腾,香菱擦干了眼泪,陈斯远就问:“寻了你母亲回来?” “嗯,多亏了大爷。我妈妈这些年过得极差,我便领了妈妈回来,如今就安置在外城客栈里,待明日寻了牙人,赁一处屋舍再行安置。” 陈斯远点头道:“十冬腊月,何必急着赶回来?待春暖开回返也来得及。” 香菱就笑着摇摇头,眸子里满是泪。 她忽而自怀中掏出那锦囊来,递给陈斯远道:“大爷,这锦囊还是大爷拿着吧。” 陈斯远接过锦囊,心下五味杂陈。当日他可是存了远遁千里的心思,谁知不多时就峰回路转了。沉吟了下,他又将锦囊递过去,笑道:“不留着做聘金?” 香菱却立刻摇头:“我有钱呢,不用大爷的聘金。” 聘娶为良妾,不用聘金,那就是贵妾了。 却见香菱起身往箱笼寻去,过须臾提了个小巧包袱来,铺展开来,内中有首饰,还有个小巧盒子。那盒子打开来,内中是一张张百两银票。 陈斯远瞥了一眼,不禁纳罕道:“哪儿来这么多银钱?” (本章完) 第114章 再遇燕平王 第114章 再遇燕平王 暖隔里熏笼升腾,香菱乖顺蹲踞下来,半边身子趴伏在陈斯远膝上,又撑着小脸儿笑道:“就是我自个儿的体己,存了快三年了。” 薛家月例银子给这么多吗? 眼见陈斯远疑惑不已,香菱这才解释起来。原是当日金陵府扶乩断案,拐子被重盘,香菱恢复良籍。其后依律,将冯家、薛家买良人之银钱,尽数给了香菱。 那拐子从冯渊处诈了七百两,又从薛蟠处诈了八百两,合在一处足足一千五百两! 香菱恢复良籍,奈何姑苏家业早败,一时间无处可去,又得了薛姨妈、宝钗劝慰,便随着薛家一路往京师而来。 此后香菱为薛姨妈雇请大丫鬟,月例一两。薛蟠再不敢用强,只隔三差五给香菱送东西,有时是胭脂水粉,有时是头首饰。 薛姨妈、宝钗有时时劝慰,香菱无家可归,眼见这般情形已然应承了要给薛蟠做姨娘,谁知突生变故,这才与柳燕儿对调了,到了陈斯远身边儿。 陈斯远听得愈发纳罕,若依着香菱的说法,那贾雨村果然对香菱心存善念?却不知为何事后不管不问……忽而恍然,是了,贾雨村若事后联络香菱,岂不是暴露了早与香菱相识? 此时断案可是有避讳的,若官员与原告、被告相识,按规矩须得回避。他若是回避了,这案子只能往上报,怕是再也顾不上香菱。 香菱此时又道:“贾老爷可是青天大老爷,回来路上妈妈与我说了,前些年贾老爷中了进士外放知府,路过封家村,得知妈妈在外祖家,送了两封银子,一些锦缎,还用一百两金子为聘,纳了娇杏姐姐过门呢。” 顿了顿,又蹙眉道:“只可惜外祖贪鄙,将银钱尽数贪墨,每日里还苛待妈妈。” 听得此言,陈斯远心下不由对贾雨村愈发改观。旁的不说,单看此人对甄家回报,就称得上有情有义。若没记错,好似书中香菱的父亲甄士隐只给了贾雨村五十两银子? 那锦缎且不提,单是两封银子、一百两金子就将近两千两了,可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不用提过后又扶乩断案,严惩了拐子,恢复了香菱良籍。 此时就听香菱又道:“妈妈还说呢,听说贾老爷做了大官,若来日遇见了,总要登门拜谢一番。” 陈斯远赶忙肃容道:“不可!” 眼见香菱不解,陈斯远低声说道:“那案子贾臬司有徇私枉法之嫌,是以过后才不曾派人寻你。此案为贾臬司污点,你若冒然寻了过去,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一桩大事!” 香菱唬得绷了小脸儿,说道:“怎会如此?” 当下陈斯远便将官场断案规矩说了一番,香菱听得后怕不已,忙道:“亏得大爷说透了,不然来日若真个儿寻了过去,岂非害了恩公?” 陈斯远顺手将香菱扯在怀里,笑道:“你如今知道也不晚,总之莫要去寻贾臬司。” “嗯。”香菱点头不迭,思忖道:“来日我与妈妈说了,私底下给贾老爷立了牌位,四时祭拜,为贾老爷爙灾祈福。” 当下二人再不说旁的,眉眼一对,香菱一双眸子便水润起来。 陈斯远没问这姑娘为何巴巴儿赶回来,那眸中的情谊已然不言自明。香菱自幼坎坷,是以你待她一分好,她便报还十分。 香菱也没问陈斯远当日出了何事,于她看来,费尽心思将她送去寻了妈妈,又塞了五千两的银票,内中善意不问自知。想自家大爷那般危难之际,还将自个儿安排得这般妥帖,香菱哪里还有别的所求? 她家业败落,如今只想着照料了妈妈,守在自家大爷身边儿。贵妾、良妾都不去论,只要自家大爷不撵了自个儿走就好。 思量间,香菱便环了陈斯远的脖颈,侧头贴将过去,一双菱脚极为自在地来回踢腾。 陈斯远正要说来日去瞧瞧香菱的母亲,只是二人又对视一眼,陈斯远便被姑娘家满眼的情意融化。当下哪里还记得要说什么,耳鬓厮磨,便朝着暖阁里滚去。 厢房里。 柳五儿捧了一卷前明文集观量,小丫鬟芸香趴在炕上,手里抓、丢着沙包,红玉借着烛光绣着闪色麻销金汗巾儿。 芸香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道:“大爷何时洗漱?我这会子有些犯困。” 红玉便道:“还没到时辰呢,你急什么?” 又等了半晌,莫说是芸香,便是柳五儿也揉起了眼睛。红玉便撂下女红,起身出了厢房,蹑足往正房而来。 稍稍贴近,便听得内中响动。红玉早与陈斯远云雨过,哪里不知那是什么声儿?当下红了脸儿,悄然去了厅堂里将烛火熄了,又仔细关好房门。 因着前番陈斯远所言,红玉情知陈斯远身边儿的姨娘起码有四个,是以心下也不曾妒忌香菱——错非香菱临走前交代了,只怕她与陈斯远的好事儿还要等好久呢。 又略略听了一耳朵墙根,红玉暗啐一口,紧忙回返厢房。 芸香又问,红玉便道:“早叫你留神,香菱早打了水伺候了大爷洗漱,偏你这会子还白等着。” 芸香纳罕一声,道:“哈?香菱姐姐真是的,半点响动也没,让我白等了好些时候。” 红玉就道:“咱们也歇着吧。” 芸香不做他想,略略洗漱便卷了被子睡去。那柳五儿却是个心思细腻的,自东厢灶房打水时便见锅中热水并不见少,又隐约听得响动,柳五儿便红了脸儿,匆匆洗漱过回返厢房。 红玉心思细腻,洗漱过了,又往灶上添了水与柴火,这才回厢房歇息。 到得夜深了,红玉半梦半醒间听见外间响动,果然有人去灶房里打了热水去。红玉莞尔一笑,探手便抓住偷偷买来的水囊,心下胡乱思忖着也不知何时方才睡去。 转天清早,红玉忍着倦意打发芸香、柳五儿忙着活计,直到听见正房里响动,这才推门进了正房。 香菱这会子穿戴齐整,却有些不良于行,红玉见了面便屈身一福道:“给姐姐道喜了。” 香菱霎时间红了脸儿,低声道:“同喜。” 这话一出,反倒将红玉闹了个红脸儿。二人对视半晌,俱都掩口而笑,又扯了手儿私底下嘀咕去了。 也不知香菱、红玉两个是如何计较的,往后几日时常私下嘀咕,且定下了三日一轮换,那柳五儿却再没机会值夜。 陈斯远一心都扑在书卷上,只隔天去外城看了一回香菱的母亲甄封氏,又寻了牙人典了一处小院,过后又往外城与三个好哥哥见了一遭,其后依旧闭门读书。便是东大院尽数拆除了也不曾理会,甚至也不曾往那小园去撞运气,看看能否碰见黛玉。(注一) 转眼到得腊月中,这日陈斯远积攒了厚厚一迭疑问,掐着时辰乘坐马车往外城梅翰林家赶去。 结果方才出了荣国府,便在前头瞧见了一辆马车。 那车夫惊疑一声,说道:“那不是宝二爷的马车?” 陈斯远哪里管宝玉死活,只催着车夫快行。谁料宝玉那马车竟也往外城而去,瞧的是竟到了梅翰林前头巷子里。 陈斯远自去叩门求教,车夫闲着无事,干脆撇下马车往前头寻去。待天色擦黑,陈斯远自梅家离开,方才坐进马车里,那车夫扬了扬鞭子便道:“远大爷,你猜宝二爷方才去做什么了?” “嗯?” 车夫展扬道:“敢情是翘了私学,去看那钟哥儿了。啧啧,听说自秦大人一去,钟哥儿就不大好,我刚才瞧了一眼,秦家人正打算料理后事呢。” 陈斯远思绪从书卷中拔出,想了一会子方才记起来,此时怕是秦钟死期了吧? 这秦氏一去,先是秦业,跟着便是秦钟。一场风寒就丢了性命,怎么想都不大对,说不得便有那贵人暗中出手。 思量间马车出了巷子,陈斯远不曾放下帘栊,只回头望前头巷子观量,结果扭头就瞧见一辆熟悉马车停在路边。 陈斯远心下咯噔一声,暗忖错不了啦,定是燕平王下的黑手! 此时那马车旁侍卫瞥见陈斯远,赶忙与车中言语了几句,随即便见那侍卫遥遥朝着陈斯远招手。 陈斯远叹息一声,吩咐车夫停车,挑开帘栊下了马车,挪步朝着那边厢行了过去。 到得近前,侍卫笑着一邀:“你倒是识趣,免得我费口舌了。请吧,王爷就在车中。” 与那侍卫拱拱手,陈斯远踩凳上了马车,进得内中,便见这回屏风收拢了,燕平王端坐窄几之后,一旁又有娇俏侍女为其焚香。 燕平王瞥了陈斯远一眼,不禁笑道:“你这是登门讨教?” 陈斯远恭恭敬敬见了礼,这才道:“回王爷,末学后进越学越觉得圣人微言大义,只怕穷其一生也难精研。” 燕平王摆手示意其落座,撇嘴道:“微言大义自然有,可穿凿附会也不少。”顿了顿,又道:“你那法子本王试了试……还不错。” 陈斯远也不敢讨要版权费,只拱手道:“于王爷有用就好。” 燕平王身子前倾,笑问:“你这人鬼主意多,可还有旁的赚钱法子?” “这——” 不待他回答,燕平王叹息一声,叫屈道:“圣人着本王打理内府,奈何如今内府尾大不掉,这外头赚上一万两银子,倒有九千两被这些人吃了去。” 这内府源于太宗后营,原本用于安置老弱,待太宗鼎定天下之后,便将后营转为内府衙门。原意自然是好的,想着后来皇帝好歹多一份银钱,也不用太看朝臣脸色。 就好比前明的崇祯,自个儿过得抠抠搜搜,税赋银钱倒是让江南士绅侵吞了大半。有了内府衙门,闲时可让皇帝恣意些,战时也能多一份银钱,免了国库空虚之忧。 奈何任何好想法,经年累月下来也成了馊主意。如今人口滋生,内府人家尾大不掉,侵吞内府钱财也就罢了,地方上更是横行霸道,惹得每年都有御史台言官状告内府衙门。 自今上登基之后,内府出息每年逐降,开销日高,不得已干脆派燕平王来打理。燕平王手段狠辣,清理了不少蠹虫,奈何内府实在庞大,这快刀没几招过去就成了钝刀子。 事到如今燕平王再不去想精简,只想着多几门赚钱的营生,好歹要将内府衙门维系下去。 絮絮叨叨抱怨了一通,燕平王又道:“本王也知,平白使唤你,就算你当面不说,私底下也得腹诽。前一回你怕是赚了一些银钱吧?” 陈斯远只拱拱手,笑着没言语。 “放心,本王眼皮子没那么浅。那银钱自然归你……你这几日好生想想,若果然再寻个赚钱的营生,本王保你过顺天府乡试。” “啊?”陈斯远大惊。 若是寻常官员说这话,那没什么稀奇的。什么规矩都是人定的,既然是人定的就能寻见漏洞。问题是燕平王可是今上幼弟,站在皇家立场上,怎会干出科举舞弊之事? 眼见陈斯远惊愕,燕平王不屑道:“怎么,不信?” “这,学生不敢。” 燕平王悠悠道:“国子监里什么手段,本王又不是没听说过,知道科举门道又有什么稀奇的?” 是了,换做‘我大清’,考官私底下叫卖考题都不稀奇。这大顺瞧着好一些,却也没强多少。 燕平王继续说道:“朝廷开科举取士,乃是取天下英雄尽入彀中之意。有学识的自然要取,有背景、有能为的为何不取?” 咦?燕平王竟然会这么说。 细细思量,不无道理啊。这科举本就是给下头一个上升通道,用以安抚地方,顺便选取官员。 如此一来,地方上钻进科举的门道里,就少了怨气。普通人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那有能为有背景的,可比普通士子还不安稳,这等人与其放任在地方为祸,不若收进彀中,免得地方不安稳。 所以‘我大清’倒反天罡开了捐官一途,这江山非但没崩,反倒愈发安稳了。 心下思忖明了,陈斯远郑重朝着燕平王拱手:“王爷高见,学生佩服。”顿了顿,又道:“待学生思量几日,有了思绪再来求见王爷。” 燕平王顿时来了兴致,道:“你既这般说,料想必胸有成竹。”说话间朝着那侍女一伸手,后者紧忙递了一张名帖来。 燕平王随手丢过去,道:“来日若想出好营生来,直接拿了名帖来王府见本王。” 注一:典、当、赁,形式不同。赁就是普通的租;当,基本没有超过半年的;典,这个很有说道,相当于你出一定的钱,就可以获得一定年限该物品的使用权。 有个词叫‘一典千年’,典为世家重要规避风险的传承手段。明清之际,很多世家大族就是用典这个手段,完成了土地、财物传承。 有关典,以后会有很详细的说明。 (本章完) 第115章 赌 第115章 赌 陈斯远收了名帖,下得马车来朝着内中之人恭恭敬敬一揖,这才雀跃着回返马车。他一路如何思忖暂且不提。 却说燕平王紧了紧身上狐裘,又等了一盏茶光景,便有侍卫来报:“王爷,人死了。” “嗯。”燕平王应了一声。 那侍卫又道:“是不是夜里派慎刑司的找寻一番?” 燕平王嗤笑一声,道:“秦业不过是过路财神,他才几个钱?留着给他儿子烧埋吧。” 侍卫应下,马车旋即启程,朝着内城回返。 方才进得内城里,便有王府侍卫来寻,回道:“王爷,圣上请王爷即刻入宫。” 燕平王应了一声,与一旁侍女道:“皇兄这是又来催问银钱啊。” 今年先是两淮泛滥,跟着山、陕又闹了旱灾,大顺各项税赋年入快五千万两,结果河工一项就去了几百万银钱。 去年一场大火将寿安宫烧了去,今年延康帝四下拆借,好不容易才将寿安宫修了一半,如今又没了银钱,只好催着内府上供。 马车转向皇城,不一刻换了轿子往后头乾清宫而去。待到得西暖阁里,已然临近酉时。 入得内中,燕平王上前见礼,四十许的延康帝摆摆手,说道:“又没外人,你客套给谁看呢?” 燕平王讪笑道:“礼不可废……” “少啰嗦,朕问你,今年内府还能抽出多少银钱?” 燕平王苦笑道:“怕是顶多能抽二十万,再多的话,只怕来年就要运转不利。” “二十万……” 延康帝负手而立,缓缓舒了口气,说道:“勉强够用了。那寿安宫工程不能停,偏这二年天灾不断,只盼着来年能过个好年。今年朕亲去祭拜,不用你代劳了。” 燕平王笑道:“臣弟谢圣人,可算能偷一会懒了。” 延康帝乜斜一眼,道:“每回见你都是惫懒模样,长此以往成什么样子?” 燕平王暗道,自个儿若是勤奋了,只怕皇兄就要不安了。当下打了个哈哈道:“臣弟就是这性子,皇兄不是一早儿就知道?要我说,这内府——” “打住!太子还小,内府还是你打理吧。” 燕平王叹息着应下,转念忽而笑道:“皇兄,臣弟这些时日倒是寻了个人才。” “哦。”延康帝神色淡然,心下并不在意。 燕平王也不泄气,说道:“臣弟说的不是寻常才子,此人出身寒微,却擅经济之道。” “哦?” 当下燕平王便将用斗笠、帽四下广而告之的事儿说将出来,临了才道:“这才半月,臣弟估算了,少说赚了两千三百两。这营生又不是一锤子买卖,一年四季都能做,还能套了样子往扬州、广州等地铺展。 这一地一年下来几千两,十几地下来不就是几万银子?嘿,今儿个臣弟又撞见了那人一回,许了重利,那人说回头儿定寻个好营生来。” 延康帝欣慰道:“不错,这等专擅经济营生之人,朝廷素来急缺。若瞧着入眼,不如收入内府。” 燕平王道:“臣弟也是这般说的,奈何那人一心考取功名,无心入内府。” 延康帝略略蹙眉,忽而醒悟道:“你方才说的重利……” “臣弟保他过顺天府乡试。” “胡闹!” 燕平王委屈道:“圣人,人才难得啊。要是等他按部就班考取乡试,说不得还要二十年呢。那人如今才十四、五年纪,这过了二十年说不得便被腐儒那一套熏得没了本事。” 延康帝哭笑不得,指着他道:“你这话可不好传出去,不然又有御史台弹劾。” 燕平王嬉笑道:“随便弹劾,左右臣弟那俸禄都扣到十年后了,也不差多那么几年。” 延康帝负手踱步,须臾停步,凑过来低声道:“莫要让人抓住了把柄。” 燕平王会意,笑道:“皇兄放心,臣弟定办得周全了!” …………………………………………………… 却说陈斯远乘坐马车一路回返荣国府。苦闷了好些时日,如今总算见了些许亮光,陈斯远又是一心钻营,哪里肯放过这般良机? 还是那句话: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 他虽前世记忆残缺,可好歹还记得些许。虽不会造蒸汽机,更不会造后发定装火铳,可不少商业模式还是记得的。 汇集三百余年智慧,拿到这个时代一准大杀四方。奈何他此前不过一介白身,但凡营生有点起色,各方豪强、权贵就得跟闻见血腥味的鲨鱼一般冲上来撕咬。 不信?看看扬州盐商。虽家财万贯,可能传承三代的又有几人?早前一场大案便将八大盐商卷进去半数。说白了,盐商不过是皇家豢养的肥猪,但凡年景不好就要杀了吃肉。 如今却又不同,内府背后就是皇上,素来只有内府欺压地方的,极少有反过来的。 陈斯远用商业模式换进身之阶,那拎不清的或许觉着亏本,实则仔细想想,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不然就算陈斯远来日入了仕,操持几十、几百万两银子的营生,旁人不敢觊觎,你说皇帝会不会觊觎? 这会子可是家天下,世间万物都是皇帝的!皇帝用的东西,起码明面上一定是最好的。若有人被人发现用的东西比皇帝还好,那就是罪过! 陈斯远越想越雀跃,转念便琢磨出几个法子了,不过须得实地探查一番,能不能过乡试可就看这一回了! 在前头还了马车,陈斯远一路走路挂风,兴冲冲回返自家小院儿。 方才进了门,便有小丫鬟嬉笑着迎了上来:“大爷大爷!府中放赏了!我得了两吊钱呢!” 芸香乐得后槽牙都乐出来了,陈斯远探手将芸香的发髻揉乱,笑道:“知道了,过会子咱们也放赏,少不了你那一份。” 芸香乐道:“诶嘿嘿,谢大爷赏!” 不待红玉、香菱来迎,陈斯远已然到了门口。房门推开,香菱骇得后退了一小步,这才迎了陈斯远入内。 当下红玉、柳五儿上来伺候,褪去斗篷,净了手,又奉上温茶。陈斯远呷了一口茶水,这才笑道:“府中放赏了?” 红玉笑道:“是,二奶奶下晌就开始放赏,内宅的放过了,明儿个放外宅伺候的。” 陈斯远颔首,吩咐道:“那咱们也不等了,今儿个就放赏。” 红玉应了一声,看了香菱一眼,香菱便去西梢间里将那檀木匣子捧了出来。 木匣子抽开,里面既有散碎银钱,又有成串的簇新铜钱。 陈斯远提了一串铜钱出来,探手招来芸香:“来,这是你的赏。” 芸香喜眉笑眼接过,不迭谢赏。 陈斯远便道:“去歇着吧,往后仔细当差,少不了你的赏赐。” 芸香应下,颠颠儿跑了出去。 下一个是柳五儿,陈斯远点了两串钱,给了柳五儿。这姑娘恬淡谢过,也不禁有些欢喜。自个儿有了钱,总能采买些可心的胭脂水粉。 待柳五儿退下,陈斯远将香菱、红玉两个一道儿叫上前,径直点了两份银子,给了她们二人。 香菱的稍多,内里有先前的月例,除此之外二人倒是一般无二。 红玉喜形于色。依着先前所说,每月陈斯远给红玉补五百钱,此番放赏当是两串钱,但实际上陈斯远足足给了八两银子! 这回放赏,当四个月月例,算来红玉的月例就是二两,与赵姨娘一般无二! 更要紧的是,香菱也是这般多,这内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香菱也是聪慧的,瞧着手中的两锭银子,大抵有十两,顿时屈身一福:“谢大爷赏。” 红玉也随之福身谢过。 陈斯远心绪极佳,正要说些旁的,忽听得外间有婆子招呼道:“远大爷可在家中?” 红玉蹙眉,返身去迎,口中说道:“芸香又跑哪里去疯了?” 当下出门去迎,须臾引了秦显家的进来。 那秦显家的道:“远大爷,大老爷有请。” 陈斯远心下一动,盘算着这几日邢夫人就要请了太医问诊,便笑问:“秦嫂子可知是什么事儿?” 那秦显家的笑道:“倒是听了一耳朵,好似与国子监相干。” 不是邢夫人有了身孕啊。 陈斯远便起身,由着香菱为其披了斗篷,紧忙随秦显家的往前头去。 少一时到得外书房,便见大老爷贾赦眉头紧锁,显是心事重重。 陈斯远上前见了礼,那贾赦就道:“本道明日领了你去与陶监丞一会,谁知忽然有了急事。这样,你明日拿了老夫名帖自行登门,回头我与陶监丞招呼一声也就是了。” 眼见贾赦兴致大坏,陈斯远也不想触霉头,当即乖顺应下,取了名帖便从外书房出来。行到黑油大门左近,瞥见那门子余四,陈斯远探手招来,低声问道:“方才瞧着姨夫心事重重的,是有什么事儿?” “这……”余四低声道:“方才二房老爷打发小厮来说了一嘴,旁的就——” 陈斯远一抖手,将一角银子丢了过去。 余四顿时大喜,四下观量一眼,这才低声道:“小的听了那小厮提了一嘴,好似年后有营缮郎到任,旁的就不知道了。” 新来一个营缮郎? 是了,秦业这一死,朝廷总要补缺。料想贾家,乃至于四王八公都在为此事奔走、角力,又想起贾赦心绪极差,莫非是此番新来的营缮郎不是贾家安置的? 此事往好了想,贾家断了那营缮司的营生;往糟了想……不敢想象! 罢了,这些事儿他暂且掺和不上,还是琢磨琢磨明日拜访陶监丞吧。 一径回返自家小院儿,陈斯远依着习惯又进书房里研读。许是有了些许底气,此番读起来再没了往日的紧迫。 转眼用过晚点,便听得外间小丫鬟芸香哭咧咧回返。 红玉啐了一嘴,道:“野了半晌,说不得就是磕了碰了,我去瞧瞧。” 红玉不片刻便去而复返,还扯了哭成小猫的芸香。 她面上欲言又止,芸香便到得陈斯远跟前告状道:“大爷,薛家欺负人!” 陈斯远撂下书卷,纳罕道:“怎么欺负人了?” 芸香哭道:“吴嬷嬷设了局,我瞧着热闹,也跟着押了几回。这起先三回赢两回,谁知往后竟一回也没赢,那……那三吊钱一转眼就输了个干净!” 陈斯远蹙眉道:“谁让你赌的?” 芸香道:“大家都玩儿,我就跟着凑趣了一回。” 陈斯远最不喜赌博,盖因他知道十赌九输,输急了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因是便肃容教训道:“往后再敢聚赌,你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再不用在我这儿伺候!” 芸香本想求陈斯远为其做主,谁知反倒遭了劈头盖脸的训斥,骇然之下一时间忘了哭。 “可记得了?” 陈斯远素来宽厚,少有这般严厉的时候,芸香顿时骇得说不出话来。 红玉也附和道:“这回就当长记性了,再没下回!过会子去写一百大字,后日交给大爷,写不完打你手板!” 芸香眨眨眼,哭得更伤心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应下,这才抹着眼泪去了。 他一走,陈斯远招过红玉问道:“吴嬷嬷是薛家的?” 红玉嗫嚅一番,低声道:“是宝姑娘的奶嬷嬷。”顿了顿,又道:“这府中先前虽也聚赌,可不过是顽乐,输赢几十个钱就封顶了。赢了的买了酒菜,大家吃吃喝喝热闹一场,说不得还要亏钱呢。 可自打这吴嬷嬷一来,这赌注就越来越大。” 有些话不好明说,红玉又凑近了,压低声音道:“上一回晴雯的表哥多官输了十几两银子,逼得没法子去求了晴雯,闹了好一场才平息。” 陈斯远若有所思,问道:“除了这个吴嬷嬷,薛家还有旁的设赌?” 红玉道:“莺儿偶尔也拉着几个大丫鬟耍顽,不过莺儿十回里有九回都是输的。” 陈斯远心下了然,只怕这暗地里聚赌,内中未必没有薛姨妈的意思。通过吴嬷嬷与莺儿或是拉拢,或是利诱,一步步掌控了荣国府中的舆论? 再细细思忖,只怕背后也有王夫人的影子啊。 (本章完) 第116章 家有喜事 第116章 家有喜事 贾家的局面,大抵是贾母拉拢老家奴,又笼络了凤姐儿,而后靠着凤姐儿、邢夫人来压制王夫人。 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嫡亲姊妹,二人自然而然合在了一处。这会子贾母靠着赖家等老家奴将荣国府各处关要紧紧抓在手中,逼得王夫人吃斋念佛,王夫人又怎会甘心? 薛姨妈、王夫人姊妹两个私底下计较一番,干脆定下了笼络之策。怎么笼络?须知这婆媳宅斗里,家奴中沉默的才是大多数。 于是一开始薛家四下撒银钱,随即觉着行迹彰显,有些太过显眼;而后逐渐就演变成了开设赌局。 赢了,自然记得薛家的好儿;输了,还输多了,薛家干脆减免债务。左右这天下就没有坐庄的会真个儿输了去。 便有如此前的‘金玉良缘’怎么四下流传的?再比如前些时日自个儿与黛玉的婚约怎么就沸沸扬扬起来?只怕这后头都是薛家兴风作浪,王夫人则推波助澜。 陈斯远心下玩味,真是不来荣国府不知内情啊。他此前不拘是读原文还是看影视剧,关注的都是儿女情长,又哪里会想到此间斗得如此激烈? 不过于他而言倒是好事一桩。 薛家、王夫人都想促成‘金玉良缘’,自然巴不得自个儿早些娶了黛玉。 陈斯远不禁暗忖,刻下怕是贾母视自个儿为眼中钉、肉中刺,倒是王夫人乃是天然盟友啊。可惜邢夫人一直与王夫人不对付,他倒是不好登门拜访,只能私底下勾兑了。 寻思间,外头忽而传来叫门声。红玉、香菱赶忙去瞧,过得好半晌香菱才回返,与陈斯远道:“是那位吴嬷嬷来了。” 陈斯远戏谑道:“又来做好人?” 香菱掩口而笑,道:“还了两吊钱,芸香那傻丫头瞧着就差给人家磕头了。” 陈斯远哈哈笑道:“确实有些傻,这是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啊。” 顿了顿,又道:“香菱倒是聪慧,平日里是不是什么都瞧清楚了,只是闷在心里不说?” 香菱略略讶然,嗔道:“大爷这话说的,我便是想说又与谁说去?” 是了,她现在跟在薛姨妈、宝钗身边儿,极少与贾家丫鬟、姑娘往来,可不就要闷在心里? 陈斯远笑了笑,转而说道:“回头儿你教教红玉、芸香识字,芸香随她去,红玉是个周全的,往后不识字也是一桩麻烦事儿。” “嗯,知道了。” 陈斯远又道:“那几卷书册快看完了吧?” 香菱道:“还差一些,有些都看不懂呢。怎么,大爷要教我作诗了?” 陈斯远本要开口应承下来,忽而想起黛玉来,便转而说道:“我只怕不会教人——”这倒是实话,他那诗词多是抄的,让他自己做,只怕连三春都比不过。“——不过你可是可以自个儿寻个师父。” “师父?宝姑娘?” 陈斯远道:“林妹妹啊。她书香世第,父亲乃是探,又得翰林教导过,别看年岁小,才情可是一等一的,教你绰绰有余。” 香菱眨眨眼,掩口笑道:“好,那我得空去寻林姑娘。” 她哪里不知,陈斯远是让她做个传递书信的小红娘。 这日匆匆而过,待转过天来,因本日乃是休沐日,陈斯远一早儿便乘车出了门儿。一径到得陶监丞家,陈斯远下车叩门,规规矩矩递了名帖。 事不凑巧,这日一早陶监丞外出访友了,陈斯远扑了个空。 这国子监监丞乃是正七品的官职,瞧着不起眼,实则位卑权重,而且是实打实的肥缺。 肯定有人要说了,一个礼部下的国子监能有什么油水? 油水大了去了! 以此时大顺为例,这监生除去优生、选生、荫生之外,还有个例生,也就是捐监。 顺承明制,百姓要去外地须得有路引,被小吏盘剥也就罢了,还十分耽误事儿。这有了捐监就不同了,天下之大随处可去。于是各地商贾为了行商方便,纷纷捐个监生,方便自个儿各处行走。 除此之外,江南一地人才汇聚,实在太卷了。单是秀才试,录取率就不足百分之一,以至于许多人自觉空负才情,却郁郁不得志。 秀才试难,往上乡试反倒简单一些,录取率好歹能到百分之二。于是乎江南士子就动了心思,干脆捐个监生,跳过要命的秀才试,直接参加乡试。 大顺开国时,太宗李过定下规矩,捐监须得捐米一千石;到太上在位时,规矩改成了五百两银或一千石白米。 待到了太上晚年,这价码又降了,成了二百五十两银或五百石白米。今上登基第三年,定下捐银八十八两的定制,直至今日不曾改动。 这捐监银子往吏部交,自延康三年之后,平均每年都要发售八十多万份监照! 国子监要出具监照,每一份收取一两七钱的手续费,单是靠着手续费国子监就年入十四万两!这些银钱可是不用上缴国库、内帑的,国子监上下才几个官佐? 是以国子监看似是个清水衙门,祭酒、司业等看着都是清流,实则肥得流油! 所以荣国府与前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家联姻,一则是改换门庭,二则,未尝没有觊觎李纨嫁妆之意。 那门子请陈斯远倒座厅等候,须臾回返说了,陶监丞不知何时归来,待来日再往荣国府送帖子邀陈斯远一会。 陈斯远应下,饮了一盏茶这才起身告辞。 出了陶监丞家,陈斯远自个儿就犯了思量。早先觉着国子监不错,还是个优生,至不济熬到年头也能混个官儿做。且那时候朝不保夕,随时都要跑路,陈斯远实在没心思思量,更没想到那捏住自个儿把柄的贵人会是燕平王……其后燕平王还允诺保其过顺天府乡试。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时至今日这优生入国子监反倒成了鸡肋。 以寻常选生为例,一年大考一次,合格了就升监,按部就班下来六年才能肄业;陈斯远是优生,按部就班也得三年肄业。 早知如此,莫不如捐了监生了,回头给燕平王出个好主意,等到来年八月乡试一过,他可就成举人老爷了啊。 奈何平安州节度公文已递,陈斯远再也不好反悔,只能捏着鼻子想法子尽快从国子监肄业。 思量间回返荣国府,结果才下马车,便撞见了匆匆而来的贾芸。 “远叔!”贾芸遥遥拱手,满面堆笑。 这采买草树木、打理园林可是一桩好差事,尤其是那草树木油水极大。前头穷困之际得了陈斯远二百两银子援手,其后又得其举荐得了好差事,贾芸自是心下感念。 陈斯远瞥了一眼,停步笑道:“芸哥儿来了?” 贾芸快行几步到得近前,作揖道:“侄儿才从夏家定了些桂树苗,又采买了些其他草木,这不,赶忙盖了被送进来,生怕冻死了。远叔这是——” 陈斯远略略思量,便说道:“别提了,我如今有一桩事儿要劳烦芸哥儿。” 贾芸肃容道:“远叔这是什么话?错非得了远叔抬举,侄儿如今还困顿着呢。远叔要办什么,只管吩咐就是!” 陈斯远道:“也不算为难,只是我人生地不熟的不好扫听。”他凑近附耳道:“芸哥儿帮我扫听扫听,那国子监陶监丞私底下可做着什么营生。” 贾芸是贾家京师旁支,可在外也要叫一声‘芸二爷’的,闻言拍着胸脯道:“我道是何难事,此事只管交给侄儿,过几日定给远叔一个准信儿!” 陈斯远心下熨帖不已,暗忖这就是砸重金结交的好处。眼前的贾芸,冲着那二百两银子,只要不是要命的事儿一准能帮着自个儿办了;外城那三位好哥哥,只怕早就知道此前自个儿担着掉脑袋的事儿,明知如此依旧随叫随到、不多问一句,正是应了那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当下又说了几句闲话,贾芸急着往拆除了的东大院送木,二人便就此别过。 陈斯远自夹道绕行回返自家小院儿,甫一入内,红玉便面色古怪迎了上来,道:“大爷,东跨院有喜了。” 陈斯远一听便知是邢夫人那事儿,当下却故作不解,蹙眉道:“哪位姨娘有喜了?” 红玉古怪道:“不是哪位姨娘……是大太太。” “啊?” 二人进得正房里,红玉嘀咕道:“也是稀奇,不知怎么去了妙峰山娘娘庙一遭,回来大太太就有了喜。头晌那会子王太医亲自问诊,诊了两回都是喜脉。大太太一高兴,又要给东跨院放赏。” 陈斯远问:“大老爷呢?” 红玉道:“大老爷也高兴了一回,不过转头又去寻老爷计较去了,好似还是为着省亲别墅之事?” 省亲别墅有什么好计较的,各处差事都分派了人手,该建建,该贪贪,贾赦时常拉着贾珍督办就是了。只怕这兄弟二人还是为了那营缮郎一位在计较。 陈斯远略略放心,暗忖邢夫人既然敢宣扬出来,那就说明贾赦那一关肯定是过了。 陈斯远便道:“大喜之事啊,我须得过去道贺一番……嗯,不好空着手,先去街上采买些贺礼才是正经。” 当下也不停留,裹紧斗篷折返出来,又到前头借了马车,直奔护国寺而去。这护国寺有集市不说,四下铺面齐全,既有铺商又有摊商,比照外城大栅栏稍稍素净,倒是没那么多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 到得地方,陈斯远寻了一家南货铺子,挑了上等血燕。大顺开国之初,上等的血燕不过每斤四两银子,到了如今,每两四两银钱,还不二价! 陈斯远也是下本,径直买了五十两血燕,命店家寻了袋子装了,提了袋子便往回返。忽而瞥见一旁有首饰铺子,又钻进去胡乱买了些。 这一两血燕三、四个,五十两足足装了好大一袋子。待他回返车上,车夫看得直了眼,不禁赞道:“远大爷果然孝顺,大太太见了定然欢喜。” 陈斯远笑而不答。暗忖这欢喜是有的,孝顺嘛……谁孝顺谁还不好说呢。上回在妙峰山下南庄住宿,邢夫人实在耐受不住,后来可是什么都喊了出来。 当下又折返回荣国府,陈斯远径直进了黑油大门。他时常便来走动,因是只在仪门前略略等了片刻,便被匆匆而来的苗儿接了进去。 苗儿瞧着那硕大的袋子纳罕不已,接过来却不沉,因是问道:“哥儿提了什么来?” “给姨妈买了些燕窝。” 苗儿顿时咋舌不已,道:“哥儿好大的手笔,太太见了一定欢喜!”顿了顿,又道:“这会子珠大奶奶、珍大奶奶、姨太太、二房太太、二奶奶、二爷都来了,方才还说就差哥儿没来了呢。” 眼看临近三层仪门,陈斯远一抖手,便将个锦囊递了过去。 苗儿笑道:“什么啊?” “姐姐回头自个儿瞧就是了。” 苗儿笑得愈发甜,紧忙将锦囊掖在腰间汗巾子里,这才领着陈斯远进了正房。条儿瞥见陈斯远,往内传话一声,苗儿故意作怪,吭哧吭哧将袋子提了进去,欢喜道:“太太,哥儿提了一大袋子燕窝来,这累得我手儿都酸了呢!” 说话间陈斯远进得内中,朝着王夫人、薛姨妈、贾琏、凤姐儿、尤氏、李纨等一一见礼,这才笑道:“听闻姨妈有了喜,外甥也不知该送些什么,干脆挑了一些燕窝来。听说此物最能安胎,料想每日吃上一些总是好的。” 堂中众人,邢夫人端坐正中,面上慈爱,瞧向陈斯远的目光意味难明;王夫人、薛姨妈等也陪着笑,唯独贾琏神色古怪。 邢夫人就道:“来道喜就道喜,何必费心买这些?我还能缺一口吃的不成?” 凤姐儿就笑道:“远兄弟一番心思,这可是真个儿上了心。” 因着众人都在,邢夫人不好多说,赶忙让条儿搬了椅子来让陈斯远落座。内中一片其乐融融,莫说是王夫人、薛姨妈,便是凤姐儿也与邢夫人多有不合,偏此时只说吉祥话儿,半点唇枪舌剑也无。 盘桓了一会子,王夫人与薛姨妈便起身告辞,跟着是李纨,再往后是贾琏、凤姐儿,于是内中便只余下陈斯远一个。 却说贾琏从正房出来,面上一直眉头紧锁,思量半晌,忽而一拳砸在手掌上:“不会吧——” (本章完) 第117章 字画铺子里的勾兑 第117章 字画铺子里的勾兑 那姓陈的,不会是贾赦寻来贪占林家家产的吧? 凤姐儿瞥了其一眼:“不会什么?说话说半截儿,莫非有什么不妥的?” 贾琏哪里敢提遗失婚书之事?当下只道:“你不懂。” 他越琢磨越有可能! 贾赦偶尔也与林如海书信往来,既有林如海书信、印信样子,寻人伪造也不是难事。且那书信明确提及兼祧一事,这事儿他在扬州时可是打发小厮送信回来报与贾赦知道了的。 林如海临终前才松口兼祧,且托孤给了贾雨村,并不曾将婚事彻底敲定。贾赦得知此等情形,未尝不会生出伪造婚书、骗娶黛玉之心! 越琢磨越对味儿!贾琏一时间咬牙切齿。随即转念一想,大老爷贾赦可是他亲爹!便是知道了此事又能如何,他还能告上一状不成? 过后坏了亲爹好事儿,了不起老太太咒骂一通,毕竟袭爵的是贾赦,老太太再厉害又能如何?说不得事后贾赦反倒会百般磋磨自个儿呢。 要知道前一回荣禧堂对薄,过后贾赦可是生生将贾琏骂了个狗血淋头。再有下回可就不只是骂了,说不得就得动用家法。 想明此节,贾琏顿时沮丧起来,叹息一声道:“哎……往后那位远兄弟,咱们还是远着点儿吧。” 凤姐儿只当此时老太太厌嫌陈斯远,贾琏怕连累了她,便道:“那事儿与我何干?你甭管了,老太太的心思我清楚着呢。” 贾琏摇头不已,再没说旁的,只心下暗忖,这姓陈的既有自个儿亲爹遮掩,往后怕是再不好招惹了。 邢夫人正房。 王善保家的被邢夫人寻了个由头打发了,须臾后又将苗儿、条儿打发了下去,于是内中只余下陈斯远与邢夫人。 陈斯远眼见四下无人,当即挪动身形凑到近前,探手抓了柔荑便要亲昵。邢夫人嗔怪着拍打了一下,道:“少毛手毛脚的,这会子月份还小,可不敢大意了。” 陈斯远讪讪收了手,瞧着其小腹道:“摸摸都不成?” “不成。”见其模样沮丧,邢夫人掩口而笑,道:“好不容易有了孩儿,虽不知是男是女,可不就要宝贝着。再说如今月份还小的,哪儿能摸得出来?” 陈斯远低声道:“他……没起疑?” 邢夫人面上古怪,也压低声音道:“那一晚他睡了半宿地上,一早起来腰酸不已,还真当自个儿折腾了半宿呢。” 陈斯远忍俊不禁,他对贾赦没什么意见,更没什么好感。也就是因着婚书一事,贾赦要利用于他,否则哪里会搭理他这等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 只看原文便知贾赦是个什么德行,给其戴绿帽,陈斯远是丁点心里负担也没有。 此时邢夫人道:“你也留些银钱,那些血燕怕是没少抛费吧?我还能短了那一口吃的不成?” 陈斯远道:“总是我一份儿心意,不然什么都不做,心里头更不安。”说话间又从袖笼里抽出一迭银票来,强塞给邢夫人。 邢夫人纳罕不已,又蹙眉推拒:“你这是做什么?” 陈斯远就道:“留着给孩儿买吃食。那洞子菜腾贵,你多吃些,对孩儿有好处。” 邢夫人心下熨帖不已,再不去计较陈斯远这几日为何没来瞧她,反而关切道:“你也多替自个儿考量着,功课差不多就行,免得伤了身子骨。” 陈斯远笑道:“嗯,乡试那事儿,我八成能过了。” “哈?怎么就能过了?” 陈斯远卖弄道:“凭我人品才俊,自然有贵人赏识。” 邢夫人也不深究,只是满心为他欢喜,思量道:“阿弥陀佛,能过乡试就好。听说举人连续三次会试不过,就能去吏部选官……最好选个京官,留在京师也能照应着。” 陈斯远笑着应下,心下不以为然。举人就做官?那是要被进士看不起的。他既打算走科举这条路,来日定然要东华门外唱名,怎能止步乡试? 邢夫人说了会子闲话,又捧着小腹蹙眉道:“酸儿辣女,说来也怪,我近来喜吃辣的……莫不是个女儿?” 陈斯远浑不在意道:“有一就有二,你急什么?” 邢夫人顿时咬牙切齿起来,道:“我眼看三十的人了,还能一直生下去不成?再说这回遮掩了过去,莫非还能连着遮掩几回?他那人本就多疑,再来一回保准起疑。” 陈斯远道:“仔细琢磨,肯定有法子就是了。” 他随口一句,邢夫人却上了心,蹙眉思量半晌,说道:“要说留下个遗腹子也算寻常——” 陈斯远眨眨眼,悚然而惊!他顿时对邢夫人另眼相看!好家伙,为了生儿子也是拼了,这是要算计死贾赦啊! 等算计死了贾赦,是不是转头就要算计贾琏、贾琮了? 陈斯远顿时出言道:“少想那些有的没的。他在,好歹能保着你。他一去,贾琏、凤姐儿能好生待你?” 邢夫人叹息一声,不禁意兴阑珊道:“也是。哎,女儿就女儿,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陈斯远不敢再待下去,生怕处在孕期的邢夫人再生出什么大逆不道的念头来,略略说了几句话,紧忙起身告辞而去。 他自正房出来,苗儿、条儿同时抢着来送,到底苗儿快了一步,先行抢在了头里。那条儿只得气恼一顿足,瘪了嘴往正房伺候邢夫人去了。 苗儿自是心下得意,待出了内仪门,苗儿晃动脑袋,耳上的丁香随之来回摆动。苗儿笑道:“哥儿瞧着如何?”(丁香,可以当做是耳钉。) 陈斯远观量一眼,夸张道:“了不得啦,姐姐本来就白皙,这下子衬得更白了,远远瞧见了还道是谁家的雪娃娃。” 苗儿咯咯咯娇笑个不停,又赧然低声道:“我新换了胭脂,哥儿要不要尝尝?” 陈斯远四下观量一眼:“在这儿?不大好吧。” 苗儿娇笑一声,也不多话,过了三层仪门,外书房后便有一处空置厢房。苗儿前后观量一眼,扯了陈斯远便进了内中。 过得须臾,忽而听得外间喧闹声渐近,苗儿偷眼观量,吓得往后一缩:“几位姑娘与宝二爷都来了,哥儿快藏好……唔——” …………………………………………………… 又两日,许是因着秦钟之死,宝玉近来凄恻哀痛,每日多是在绮霰斋发呆哀悼,连往荣庆堂去得都少了。 这日陈斯远本道又去寻梅翰林解惑,结果下晌时贾芸寻了过来。 陈斯远将其请到内中,待上了香茗,那贾芸便说道:“远叔,侄儿扫听清楚了,那陶监丞每旬都要去双塔寺左近的一家字画铺。侄儿昨日亲自去了一回,那字画铺瞧着古怪,墙上所挂字画既非前朝又不是名家,偏偏价钱腾贵……只怕内中有古怪。” 陈斯远当即恍然。这年头官员私底下揽财,手段多的是。有开典当铺的,上好的器物原本卖出去能值几百上千银子,就有人拿过去只当了百两,转头到了日子也不曾赎回。这就等于送给背后的东家几百两银子! 还有那字画铺,这字画一向难说价钱,一张字画说一千两也行,一文不值也没错,每日门可罗雀,偏偏一干就是几十年。 至于雅贿、暗贿、送养女为妾的更是数不胜数。 陶监丞既然总去那字画铺,说不得内中便与其有勾连。陈斯远感谢了贾芸,留其吃了一盏茶这才将其送走。 回过头来玩味不已,头一次见贾芸还穷困潦倒,此时却再不相同。斗篷是白鼠皮的,内里都是细布衣袍,瞧着虽不起眼,可那细布极为细密,只怕等闲锦缎都比不得。 贾芸往后发迹了会不会成白眼狼……那与他陈斯远有何干系?此人不过是陈斯远随手下的闲子,日后能有些作用就值了。 既得了这等消息,陈斯远干脆出门找寻。此时已是腊月下,陈斯远往前头借了马车便往双塔寺而去。 路上忽而听闻有叫卖邸报的,便舍了银钱买了一份。 其上多是朝廷政令,好比大将军岳钟琪又胜一阵,一旅偏师绕袭准贼后方,搅了个天翻地覆,又斩首两千余;比如英吉利使团滞留泉州府,拟来年三月北上京师。 英吉利使团?别是身毒殖民地冒充的吧? 再往下看,多是升迁贬谪。第二条,浙江按察使贾化迁浙江布政使。 陈斯远心下可惜,贾雨村此人太过聪明了,实在不好欺瞒。不然此时靠拢过去,岂不就成了大腿? 再往下看,林林种种不一而足,临到一页结束,才有一条记录引得陈斯远瞩目:着河南道监察御史代鑫亭迁工部营缮司郎中。 只扫了一眼陈斯远便蹙起眉头来。这代鑫亭是何许人也,陈斯远不知,但能从监察御史迁到工部营缮司,一准不是贾家想要的人。啧,此人一到任,只怕贾家就有难了。 这营缮司的猫腻,陈斯远翻阅史书,心下已然一清二楚。前明朱元璋时,便有营缮司官员四下盘苛,或以徭役替代工程银,或扣下工匠口粮,哪怕朱元璋杀得人头滚滚也不曾止住这股风气。 后来严嵩更是将自个儿的儿子小阁老严世蕃放到工部,主管营缮司事宜,为的就是贪下皇家工程的银子。 顺承明制,太宗李过大抵是没弄清这营缮司的门道,于是营缮司之弊比前明还甚! 就好比修葺皇陵,征发徭役、克扣口粮都是寻常操作,真正的大头是命各地督抚进献! 好比关外、广西有巨木,营缮司一条征调文书过去,两地就得砍伐合规巨木,千里迢迢运往皇陵。结果回头营缮司上报,这巨木都是营缮司采买的。那账目上查不出半点问题,但营缮司实际修皇陵能费拨付银钱的一成就不错了! 再有各地衙门、驻屯兵丁屋舍,营缮司每年都上报修葺,实则有时候连面子工程都不做,平白就能贪墨几十万银钱。 朝廷能派监察御史转迁工部营缮郎,料想必定知晓了其中猫腻,贾家这回可难了。 撂下邸报,陈斯远思量一会子,转眼便到了双塔寺。 沉思下车款步而行,果然便在偏僻角落里寻见了一家字画铺子。 其上写着‘墨香斋’额匾,内中一个伙计撑着腮帮子打盹,人来人往偏一个人也不曾光顾。 陈斯远观量一眼,抬脚就进了铺子里。那伙计倏然惊醒,抬头打量了一眼陈斯远,惫懒道:“客官要什么自个儿瞧。” 陈斯远随手指了一张字画,问道:“这字看着不错。” 伙计兀自趴在桌案上,含混道:“客官随意瞧,这外头的字画都是三百钱一张。” 外头?意思就是还有里头? 可惜陈斯远冒然寻来,并不知其中切口。他装模作样四下观量一圈儿,摇头道:“可惜可惜,我要寻字画送礼,此间怕是没合适的。” 伙计精神了些许,仔细扫量一眼,问道:“不知客官是送长辈,还是——” 陈斯远道:“我明年便要入国子监就读,想着先行拜会了监丞。” “哦。” 伙计起身揉了揉脸,招呼一声:“掌柜的,来了贵客!” 不片刻后门门帘一挑,进来个富态的掌柜。那掌柜的上前观量一眼,笑道:“客官里面请,这贵重的字画不好轻易示人。” 陈斯远便随着那掌柜的去了后头。后院厢房里,琳琅满目挂了一些字画。 掌柜的介绍道:“这字画得之不易,足足耗费了月余光景才做成,作价四十两。” 陈斯远点头。 掌柜的移步,指着另一番道:“这个更不易,耗费三月心血,要价百两。” 陈斯远笑而不语。 掌柜的又移步,指着一字画道:“这个听闻抛费了三年心血而成,要价二百两。旁边这一幅虽只二年而成,但意境深远,三百两不二价。” 陈斯远思量了一会子,指着两副字画道:“这月余、三月余的,我最多能买几幅?” 掌柜的怔了怔,道:“客官莫非说笑?这二年的还不够?” 陈斯远点头道:“我比较心急,若是有一年的就好了。” 掌柜的险些骂娘,一年就想肄业?想什么美事儿呢! 却见陈斯远不慌不忙自袖笼里抽出一迭银票来,缓缓拍在掌柜的手中,郑重道:“我就想要一年成的好字画!八个月的最好!” 掌柜的思量了一下,忽而恍然,这人是要下场八月秋闱啊。啧,有那捐个监生多好,才八十八两银子,何必跑国子监来苦熬? 再低头扫了一眼手中银票,估摸着最少五百两,掌柜的动了心思。难得遇上个傻帽,卖谁不是卖?因是便道:“这个……现下铺中无货,不然这位公子过两日再来?” (本章完) 第118章 我信你就是了 第118章 我信你就是了 出得字画铺子,陈斯远暗自舒了口气。为了一个谎言,须得圆无数的谎! 当日还道自个儿就要跑路了,谁知峰回路转会将如今这身份坐实了?又有谁能料到反倒入了那燕平王的眼,有了侥幸过顺天府乡试之机? 往日不可追,如今能用银钱解决问题,总比没法子解决要好。 细细盘算,这些时日钱如流水,如今手头不过剩下五千两出头。眼看年关在即,邢家须得走动走动,他这个寄居的远亲也须得给各处送些年礼……哎,又是一笔开销。 且依着他心下谋算,转过年来须得扬名。怎么扬名?自是去那秦楼楚馆之地留下‘薄幸名’,如此才好顺理成章的成为‘才子’——不然凭什么一年内就从国子监肄业? 得,这又是一笔银钱! 陈斯远回了马车上,思量着来日去寻燕平王,总要自个儿也生发一场才好。不然就算过了乡试,穷困潦倒的怕是连聘礼都给不起啊。 回程路上,陈斯远总觉得好似忘了什么,偏生一时间想不起来。待转过天来,陈斯远掐着时辰出门,径直去寻那陶监丞。 到得地方,陈斯远叩门,门子果然说陶监丞今日在家,当下便将陈斯远引入其内。 这监丞乃是正七品的官职,瞧着不起眼,可在国子监中只在祭酒、司业之下,实际主持国子监事务。这祭酒、司业算是清流,监丞却不在此列。来之前陈斯远自是仔细扫听过,此人举人出身,国子监肄业后选官入国子监,熬了十来年方才成了监丞。 那发行监照,每一份国子监得一两七钱银子,每年八十多万份,国子监入账十四万两! 此时银子计量除了两以外,还有旁的单位。比如封,一封银子五百两,装在袋子里正好能让人单手提得动。于是乎引申出个词儿——二百五。 什么意思呢?就是谐音,二百五就是半封啊,谐音半疯。 除了封之外,还有个单位,叫字。一字二百八十两。 这国子监祭酒每字可提成十两银子,算算一年五百字,国子监祭酒单是提成就有五千多两。 寻常官员得了银钱,多用于跟上官走动。可国子监祭酒不一样,他就是国子监主官,都是下头给他孝敬,没有反过来的道理。 啧啧,所以李纨的父亲李守中怎么可能穷? 司业为副官,每字也有分成。但到了监丞这一级就不好说了,盖因监丞是事务官,属于不算清流。遇上有良心的上司,多少会分润些;若遇上没良心的,那可就不好说了。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坐拥宝库,陶监丞自是琢磨起了营生。 三日前得了贾赦名帖,陶监丞不敢怠慢,转天打发下人送去帖子,邀今日相会。到得今日,那人果然登了门。 仆役引着其入内,陶监丞搭眼扫量一眼,见此人年不过十四、五,生得一副好皮囊,尤其一双眸子极为有神。 陶监丞暗忖,此人八成便是哪家的纨绔子弟了。 因是也不敢怠慢了,起身邀其落座,待上了茶水这才攀谈起来。 略略寒暄几句,陈斯远说了过往,又自承才疏学浅,忽而瞥见堂中字画说道:“咦?原来陶监丞也爱好字画,这倒是凑巧,学生昨日偶然在双塔寺左近寻见一副好字,足足抛费了五百两方才订下。” “嗯……嗯?”陶监丞正在抚须,闻言险些将下颌一缕胡须揪下来! 昨儿个那掌柜来了一遭,说是有个傻帽出五百两银子买一年内从国子监肄业。 陶监丞高兴了好半晌,转头吩咐那掌柜的这买卖接了。 五百两银子,到陶监丞手里最少还剩下二百两,他巴不得这等傻帽再来几个呢。 谁知当面之人便是那傻……额,贵客! 陶监丞这会子倒是心下为难了,按说前头有贾赦招呼,他理应照料一二——每回考试分在优等里,一次得半分,如此二年就可肄业。谁知这位还是个急性子,非得要一年肄业。 他在国子监又非只手遮天,连续数月让个籍籍无名的名列榜首……这,好说不好听啊。 因是陶监丞便蹙眉道:“这个……陈公子还是仔细观量过了才好下决定。这字画,虽说靠眼缘,可有时候心急不得啊。” 陈斯远便道:“陶监丞不知,学生也是见猎心喜啊,实在是机会难得。”顿了顿,又道:“哦,学生不才,于字画、诗词一道小有见解,这甫一来京师,见过京师繁华,不禁思如泉涌。说不得过些时日便有游戏之作污了监丞之耳啊。” 陶监丞明白了,意思是此人自负才俊,所以才敢如此行事? 因是就道:“哦?那本官就拭目以待了。自唐宋以降,诗词逐渐沦为小道,有明一代竟无一人可称大家。陈公子既这般自信,想来定是文采不凡啊。” “岂敢岂敢,学生不过略有所得罢了,称不上大家。” “哈哈哈,陈公子太过谦逊了。是了,贾将军信中便曾提及此事,老夫竟一时不曾想起,哈哈——” 当下二人言谈甚欢,足足过了两盏茶光景,陈斯远这才告辞而去。 买卖谈妥,入学前陈斯远须得先行扬名,不然陶监丞可不敢接这等营生。 眼看时辰还早,陈斯远径直往护国寺而去,买了一些贡余,计有广西的橘子、陕西的蜜瓜、松江细布、苏州绵绸,装了大半车这才往邢家而去。 宣武门外金井胡同,马车抵达时已过申时,外间日头西垂,眼看就要天黑。 陈斯远上前打门,自有老家人开门观量,瞥见来的是陈斯远,顿时笑道:“远大爷来了?”当下急忙往里头传话:“远大爷来了!” 陈斯远招呼小厮自马车上搬下年礼,须臾光景,邢德全便奔行而来。 瞥见陈斯远所送年礼极为丰厚,邢德全顿时乐道:“好外甥,总算记得孝敬你舅舅了!” 当下扯了陈斯远往后就走。绕过仪门,沿着抄手游廊直奔正房,邢德全就抱怨道:“三姐姐快嫁了去吧,不然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陈斯远笑问:“舅舅又招惹三姨了?” 邢德全撇嘴道:“我?躲还躲不及呢。啧,别提了,我本要去寻你,谁知三姐儿偏要拦着,说什么你如今要专心温书。嘁,那国子监就是混事儿的地方,当我不懂?” 当下进得正房里,邢德全大咧咧坐了,陈斯远撩开衣袍落座,便问道:“三姨的亲事商议得如何了?” 邢德全就道:“大抵定下了,前几日寻了族老去商谈,二月里过聘礼,三月成婚。哎,这下可算是自在了。” 邢三姐议亲的对象乃是都察院经历司都事,正七品的官职,名方林。此人监生出身,吏部选官进了经历司,如今年不过二十六,邢三姐与其倒是门当户对。 陈斯远笑道:“这桩亲事好,想来姨妈也能松口气了。” 邢德全撇嘴道:“一个七品小官儿,有什么的?要我说莫不如给人做续弦呢——” 不待其说完,就听外间骂道:“放你娘的屁!”说话间邢三姐领着丫鬟粉面含霜入得内中,劈头盖脸将邢德全一通臭骂。 莫说是邢德全了,便是陈斯远也危襟正坐,生怕触了邢三姐的眉头。陈斯远不由得心下暗忖,这便宜三姨爆炭一般的脾气,也不知随了谁了。想那邢夫人虽也有小性儿,却从未这般骂人好似骂孙子一样。 骂过一通,邢三姐这才落座,转脸笑着与陈斯远道:“哥儿来就来,提这些物什作甚?王嬷嬷说了,哥儿年后就要进国子监,待肄业后便能选官,这银钱不如留在手里留着来日疏通。” 邢德全道:“有姐夫呢,区区选官,还用疏通?” “你知道个屁!”邢三姐乜斜一眼,邢德全顿时讷讷不敢言。 啧啧,真是天生一物降一物啊。 待邢三姐看过来,陈斯远拱手道:“三姨不知,外甥是打算下场秋闱的。” 那国子监肄业选官,多是八、九品或不入流的,七品往上最少都是举人出身。 邢三姐见其神色淡然,禁不住笑道:“原来哥儿是这般打算……如此也好,哥儿人品才俊都是上等,若真个儿过了乡试,想来林家那婚事也就敲定了?” 邢德全闻言丢下茶盏,瞪大牛眼道:“是了,王嬷嬷可是说了,林家的嫁妆可是金山银海啊。啧啧,远哥儿好运道!” “呵,如今言之过早,且往后看吧。” 那日荣禧堂中黛玉说得掷地有声,可往后自个儿就算过了乡试,这婚事就能敲定了?这几日陈斯远反复思量过,心下暗忖:就怕又生波折啊。 不管黛玉如何想,从贾家的角度考虑此事。修省亲别墅必定挪用林家家产,其后还有省亲,更要命的是那营缮司若查出亏空来,贾家赔不赔? 林家家产便是再多,只怕也不够填补贾家一个接一个窟窿的!到时贾家为了那十几万银钱,直接否认不大可能,可旁的手段多着呢! 往坏了想,会不会故意养死黛玉?有贾母在,就算王夫人不曾得手,那转过头来会不会害了自个儿? 陈斯远混迹江湖数年,什么险恶之事没见过? 太阳底下没新鲜事,既然以利相合,来日必定因利而分。 如今没敲定,说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壮大自个儿,不拘是功名、人脉、名声,壮大到贾家不敢动自个儿与黛玉,此事方才能玉成。 至于贾雨村……此人迁浙江布政使,转过年来就要去赴任,远隔千里,又哪里顾得上黛玉与自个儿? 邢三姐也知那顺天府乡试不好过,只当陈斯远心中没有成算,便安慰道:“哥儿只管用心攻读,便是不为了婚事,也只当是为自个儿了。苦熬一阵,来日有了功名,堂姐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陈斯远笑着应下。 盘桓一阵,邢三姐认定陈斯远真个儿是自个儿外甥,便要留饭。陈斯远推说方才用过,这才从邢家出来。 那邢德全追出来贼眉鼠眼道:“哥儿等着,待正月里我领着哥儿好生耍顽一场。” 陈斯远想着四下扬名,便笑着应道:“好啊,那外甥就等着舅舅了。” 邢德全顿时得意不已,絮絮叨叨说了好些个去处,这才放陈斯远离去。 陈斯远目送邢德全进了家门,返身也不曾上马车,径直行到一巷之隔的尤家。 此时天色已暗,陈斯远隐约瞥见好似有人隔着门缝观量。待自个儿到了近前,那房门忽而便闭合了。 陈斯远暗笑不已,上前叩门,内中却是个女声应承:“谁啊?” “晚生陈斯远,路过此地,特来寻访尤三郎。” 内中静谧一阵,那女声道:“什么尤三郎,没这个人,你找错了!” 陈斯远思量着,这个态度……莫非是得知自个儿与黛玉的婚约了?八成就是如此了! 于是便道:“找错了吗?既如此,那晚生来日再登门。可惜了,还想着明日邀三郎同游什刹海呢。” 说罢陈斯远扭身就走,方才走出去几步,身后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熟悉的声音道:“你都……你都……还来寻我做什么!” 陈斯远停步转身,便见尤三姐粉面含霜,俏生生立在门前。 当下踱步而回,到得近前笑道:“今日是三姐儿?” 尤三姐啐道:“少叫得这般亲热,你是谁?我又是谁?” 陈斯远故作思量,忽而恍然道:“原来是那事儿啊……三姐儿怕是不知,那婚书即便成了也是行兼祧之礼啊。” 尤三姐眨眨眼,一双水润的眸子忽而瞪大:“兼祧?” “是啊。林家大房后继无人,为宗祧计,可不就要行兼祧之事?” 尤三姐呆愣住。这兼祧她自是知晓的,兼祧妻虽也算正妻,可其夫却能另娶正妻的! 尤三姐自打知晓婚约之事后苦闷了好些时日,强忍着不曾寻陈斯远讨说法,此时听他这般说,只觉万般委屈都白受了! 心下好似三伏天痛饮甘霖一般舒爽起来! 她兀自不肯相信,追问道:“你,你说的是真的?” 就见陈斯远郑重起誓:“千真万确,若有哄骗,叫我回头儿就让雷殛了……” 尤三姐上前一步探手掩住其口,嗔道:“好好的,发的哪门子毒誓?我信你就是了。” (本章完) 第119章 生发在即 第119章 生发在即 柔荑幽香,陈斯远探手擒下,牵在手中笑道:“这下不恼了?” 尤三姐赧然道:“前些时日听妈妈说了一嘴,我自个儿不信,又亲自去扫听了一番……谁知连荣国府的门子都知此事。”顿了顿,又道:“其实我也不大信的,想着你……你总不会是那等凉性薄情之人。” 陈斯远故作蹙眉道:“原来三姐儿竟是这般想我的?” 尤三姐儿慌乱摇头:“不是不是,我心下可不曾这般想……”顿了顿,瘪嘴又道:“我等了好些时日,也不见你来寻,心下越想越气恼……实则即便你娶了旁人,与我好生说说,若果然为难,我便是……便是……” 陈斯远面上笑将起来,双手握住柔荑摇了摇,道:“三姐儿不必再说,我懂的。” 尤三姐这才松了口气,又见手儿被其牵了去,面上禁不住泛起红晕来。 正要再说什么,就听后头丫鬟道:“姑娘,安人往前头来了!” 尤三姐‘呀’的一声,紧忙抽了手,慌乱道:“你,你先走,这两日我得空就去寻你。” 说罢抬眼盯了陈斯远一眼,这才在丫鬟催促声中进了门。关门时兀自留了门缝看了陈斯远一眼,这才急匆匆往后而去。 陈斯远笑吟吟停在门前,隐约听得尤三姐与尤老安人拌嘴,这才施施然回返马车之上。 所以有时候女子对你张牙舞爪,大抵是心下没有你。不然且看尤三姐,百炼钢生生成了绕指柔。 陈斯远早前就拿定了心思,最好是能钗、黛同娶……眼下瞧着不大可能,次之娶了黛玉、尤三姐,至不济好歹还有个尤三姐托底。 他到得此间,总不能白来一回。 马车一路回返荣国府,此时天色已黑,陈斯远一路回返自家小院儿。柳五儿小日子到了,便归家歇息去了,内中只香菱、红玉两个。 略略用了晚点,待到就寝时,香菱便先行去了厢房安歇。红玉留下来伺候着陈斯远洗漱过,待再回返时,抿着嘴背着手神色犹豫不已。 陈斯远借着烛火观量书册,抬眼扫量一眼,禁不住笑道:“背后藏了什么物什?可是给我的?” 上回红玉为其纳了鞋,前几日又送了一方帕子,陈斯远还道这回还是女红等物。谁知红玉嗫嚅着竟从背后拿出个水囊来。 陈斯远接在手里纳罕不已:“水囊?”眨眨眼,恍然道:“热水袋?夜里没那么冷啊。” 红玉红着脸儿一个劲儿的摇头,好半晌才道:“大爷……里头,是鲸油。” 此时大顺水师可谓东亚霸主,有渔民干脆学了西夷,往扶桑左近捕杀鲸鱼,其后熬制成鲸油回大顺发卖。 这鲸油灯极明亮,又无烟气伤眼,颇得此时世家大户得意。 陈斯远还是不解,道:“我夜里看书不多,你那点银钱留着做体己就好,也不用买这种腾贵的物什来。” 红玉干脆垂下了螓首,羞得不敢抬头。又过了半晌才道:“大爷……琏二爷身边儿的小厮都用此物呢。” 陈斯远怔了下,这才明白红玉之意……敢情这鲸油是用来走后门的! 红玉凑过来低声道:“这几日大爷自个儿憋闷着,我瞧着也不爽利……刚好听了一耳朵,便……便……”忽而又扬起头来,大着胆子道:“我是大爷屋里人,连这都做不好还有何用?” 陈斯远心下动容,探手将红玉揽在怀里,安抚道:“我心下得意你,又不是只因着床笫之事。” 红玉贴在他胸口,心下熨帖不已。过得须臾,又低声道:“大爷……要不……试试?” 试试?那就试试! 当下窸窸窣窣再无旁的话。结果……自然是没成,这走后门哪儿有一蹴而就的?最后到底是红玉累得腮帮子酸疼才算了事。 转眼已是腊月二十三,俗称北小年。 这日陈斯远出外寻了菜农定了正月里的洞子菜,又拿了名帖直奔燕平王府而去。 燕平王府位于内城东北角,三路五进,后头还有个比主宅还大的园。陈斯远递了名帖、送了门包,便被领到倒座厅等候。 待过了一盏茶光景,便见一个一身朱袍、手捧拂尘的太监笑吟吟寻了过来:“当面可是陈相公?” 陈斯远不敢怠慢,起身道:“晚生陈斯远,不知这位公公如何称呼?” “好说,咱家是王府典膳正丁道隆。” “见过丁公公。” “好说好说。王爷如今在园安乐堂,听闻陈相公登门不胜欢喜,特遣咱家来给陈相公引路。” “劳烦公公了。” 当下那丁道隆笑着点点头,返身相邀,旋即引着陈斯远往后头行去。 沿着一侧夹道一径到得后门,进得后园里,陈斯远搭眼观量,想那荣国府已然广阔,如今与这郡王府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单单是这后园,只怕占地就有宁荣二府加起来还大! 远处皑皑白雪,依稀能瞧出湖心有岛,其上有亭。曲径蜿蜒,松柏苍翠,又有亭台楼阁错落其间。 陈斯远心下忐忑,捏了捏袖笼中的册子,暗自深吸一口气,又瞥见四下无人瞩目,这才忽而与那丁道隆拉了手:“晚生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来日还要请公公多加照拂。” 说话间便有一张银票递了过去。那丁道隆略略诧异,旋即笑道:“好说,陈相公不知,这几日王爷时常提起陈相公。怕是陈相公今日不来,过几日王爷就要去寻陈相公了。” 陈斯远笑着应下,随着丁道隆转过前头假山,经过一片木,便到得一处书斋,其上有额匾‘安乐堂’。 丁道隆让陈斯远稍待,入内通禀了一声,回身才将其引了进去。 顺承明制,却略有不同。百姓见官作揖就行,只有过堂时才用下跪。有功名的读书人,见官员、勋贵,便是过堂也不用下跪。 陈斯远闷头进得内中,犹豫了下,到底作揖道:“晚生见过王爷当面!” 抬眼略略扫量,便见燕平王端坐书案之后,手里还摆弄着个蛐蛐罐子,此时正用嫩枝拨弄着,那罐子里时不时便发出蛐蛐叫声。 燕平王头也不抬,问道:“有法子了?” 陈斯远道:“晚生沉思数日,反复考量,又实地查验过……” “哪儿那么多废话,就说有没有。” “有了。”当下陈斯远自袖笼里将那薄薄的册子拿出来。 燕平王来了精神,摆摆手,丁道隆便将册子呈上。 燕平王扫量陈斯远一眼,歪着身子翻阅起来。他起先看得极快,忽而又蹙眉长思,随即又翻回前头观量。如此反复几回,足足过了两盏茶光景才看完。 陈斯远这会子站得两腿酸疼,却不敢言语。 却见燕平王忽而拍案道:“有门儿啊!哈哈哈,陈枢……斯远,你果然有几分能为。来日过了乡试,来内府如何?先从主事做起,若做得好,三年内保你升郎中。” “这——”陈斯远讪笑一声,没敢回话。 内府自成一体,与朝堂隔绝开来。若入了内府,岂非绝了仕途,从此只能在内府打混了?那内府大臣不过是四品官,还由宗室兼任,陈斯远了不起熬资历升做协理大臣,从四品的官职连个知府都比不过。他又哪里甘心? 此时燕平王得了好主意,正是心绪极佳的时候,当下也不与其计较。只起身负手雀跃着来回踱步,骤然停下指了指陈斯远道:“你可知本王最赏识你哪一点?格局,格局,还是格局!哈哈哈,本王算是发现了,你做什么营生都想着铺满天下。 哈哈,换做旁家只怕还不敢,可内府衙门遍布天下,正适合这等铺满天下的营生!” 返身抄起那册子来,如获至宝一般捧在手里,旋即合拢起来,雀跃道:“这主意不错,待本王禀明圣上,转过年来就照此办理。” 燕平王心下得意啊,这营生以百货为起点,以利相诱,以本伤人,其后钱庄、票号、开埠等事是连起来的,可谓一环套一环。内府本就是庞然大物,最喜欢这等本小利大的好营生。 略略估算,这头一年怕就有几十万的出息,堪比一处盐场了! 且这营生只怕越往后出息越多,用心经营,待过上一二十年,说不得也能与盐税掰一掰手腕。 如今皇兄正苦于内帑不足,这册中内容,可谓及时雨啊。 这等宝贝就只换了个举人,燕平王觉着自个儿占了大便宜。他前一回被延康帝训斥一番,想来此番将册子拍过去,皇兄定然无话可说! 越想越高兴,不禁瞧着陈斯远也愈发顺眼。 当下见陈斯远还躬身站立,燕平王便道:“来呀,快给他搬个绣墩来。” 丁道隆躬身应下,笑吟吟搬了个绣墩来。陈斯远暗自松了口气,心想这一关总算是过了。当下矮身落座,燕平王又叫婢女点了香茗伺候。 燕平王又寻着册子里不懂的问了几嘴,眼见陈斯远对答如流,心下愈发欢喜。只觉那科举果然害人,能进翰林的都是书虫、道德先生,偏陈斯远这等有真本事的被拒之门外。 何其不公啊? 眼见问无可问,燕平王思量一番,吩咐道:“你这几日便在荣国府中,本王可能随时派人去寻。” “是。” “依此册行事,本王以为断无不成之理……丁道隆,将前日圣上赐下的分一半出来,过会子给陈斯远带走。” 丁道隆略略讶然,赶忙应了一声。 燕平王转头又和善道:“本王即刻入宫面见圣人,今日就不留你了。” 陈斯远紧忙起身拱手:“如此,晚生告退。” 燕平王点点头,道:“丁道隆代本王送送。” 丁道隆当下引着陈斯远从安乐堂出来,一径到得王府侧门,又让陈斯远足足等了一盏茶光景,这才打发了两辆马车来。 丁道隆笑道:“陈相公,王爷待相公不薄啊。这其上有金钱一千枚、上用锦缎二十匹、上用绢纱二十匹、陕西进贡蜜瓜二十枚、文水葡萄二十斤、熏猪十口,晾羊二十只。” 陈斯远心下欢喜,赶忙谢过丁道隆,这才乘坐马车往回返。 这旁的也就罢了,此时金钱一枚大抵一钱重,一千枚就是一百金,将近一千两银子。上用的锦缎、绢纱更是不好估量,只怕不比金钱价值低。其后的且不算,单是这两样就值两千两! 燕平王如此豪气,可见那册子里的主意是对了其心思了。 待行出王府地界,前头车夫忍不住道:“远大爷……竟与燕平王相识?” 这等自抬身价的良机,陈斯远又怎会放过?当下笑道:“偶然结识,当日我也不知当面的贵人乃是燕平王。” 车夫啧啧两声,赞道:“远大爷好运道,听闻圣上最喜燕平王这个幼弟,只怕不出几年就能封亲王。得燕平王青睐,来日远大爷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陈斯远笑着谦逊道:“如今说这些还早……打铁还须得自身硬。是了,此事不好传扬。” 那车夫笑道:“懂,小的都懂。” 二人再无旁的话,三辆马车过皇城到得荣国府,自角门进得荣国府里,待瞥见后头马车上王府印记,自是惹得一众人等惊诧莫名! 素日里不见人影的赖大急吼吼过来查看,本要寻车夫问询,奈何此时陈斯远安安稳稳下了马车,他便只得上前见礼:“远大爷,您这是——” 陈斯远笑道:“方才走了一趟燕平王府,临行前得了一些赏赐。劳烦赖总管,这其上锦缎、绢纱留出六匹来,余下的给各处夫人、嫂子、姐姐、妹妹都送一送。” 赖大不迭应下,陈斯远拎着装有一千金钱的袋子洒然而去。 赖大紧忙去寻车夫问询,那车夫添油加醋说了好一番,直把赖大听得惊愕不已。 心下不禁暗忖,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莫名便结识了燕平王,瞧赏赐定是得了赏识,只怕生发起来近在眼前啊! 想起这位远大爷年后便要去国子监,赖大想起儿子赖尚荣早捐了生员,如今便在国子监就读,便暗忖:不若让赖尚荣与这位亲近亲近,说不得也能一道儿入了燕平王的眼呢? (本章完) 第120章 一份偏心 第120章 一份偏心 凤姐儿院儿。 平儿将一碟松穰鹅油卷端来,贾琏瞧也不瞧,只夹了一枚长寿果(生)丢在嘴里,又端起酒盅了饮了一口,忽而自怀中掏出一物,随手丢在凤姐儿面前。 “这是什么?”凤姐儿瞧着盒子小巧,便撂下筷子拿了起来。 这些时日荣国府忙着起省亲别墅,贾琏忙着督办,也没空四下浪荡,是以每到饭口必与凤姐儿一道用餐。 贾琏笑道:“你打开瞧瞧。” 凤姐儿依言打开,见里头是一对儿猫眼石的耳坠,顿时笑道:“这是谁孝敬的?” “嘿,”贾琏得意一笑,道:“这你就甭管了,往后还有孝敬呢。” 凤姐儿心下得意,将个猫眼石耳坠来回比量,正要说些什么,忽而外间有人唤:“二奶奶可在家?” 平儿紧忙迎了出去,过得须臾回转,神色古怪着凑过来道:“奶奶,前头婆子传话,说是远大爷得了燕平王赏赐,足足拉了两大车回来。除去自个儿取用了一些,旁的请奶奶往四下分一分。 那吃食留待年节时用,这锦缎、绢纱,远大爷的意思是往各处分一分。” 凤姐儿纳罕不已,与贾琏对视一眼,忙细细问过。待平儿说了两大车装着的物什,顿时笑道:“瞧瞧,我就说远兄弟是个有出息的,这还没去国子监呢,就得了贵人赏识。” 说话间看向贾琏:“偏你多心,非要置那闲气!” 贾琏这会子认定陈斯远乃是大老爷贾赦寻来的,奔着的就是林家大房的家产,因是叹息一声意兴阑珊道:“罢了,原先只怕我是想错了。本就是神仙打架的事儿,我这小鬼胡乱掺和个什么劲儿!” 凤姐儿笑道:“难得你自个儿琢磨过来了,回头年里再请远兄弟一回,这回你可不好再避过去了。” 贾琏支支吾吾应下。 凤姐儿便思量起来,那锦缎、绢纱各十六匹,大太太、太太、姨太太处各一匹锦缎两匹绢纱,下头轮到李纨、自个儿、三春、黛玉、宝钗,各自一匹锦缎一匹绢纱,余下的收入公中,留待老太太赏人就是了。 当下也顾不得用午点,亲自出来往后头查看锦缎、绢纱成色,见果然都是上用的,凤姐儿顿时暗自啧啧称奇。那锦缎虽算不得云锦,可也是上用之物。 贾家与金陵甄家多有往来,甄家又担着金陵织造的差事,因是凤姐儿对织物极为了解。只看质地,这一匹锦缎拿出去少说也要二十两,绢纱不好说,可十几两也是有的。 这般算下来,单是这锦缎、绢纱就起码值五百两!其后瓜果、熏猪、晾羊,再加上先前订的洞子菜,此番远兄弟出了就算没一千,也得有八百两了。 咋舌之余,凤姐儿暗自拿定心思。她本就对陈斯远豪爽的性子赞赏有加,如今眼看前程似锦,来日自当交好了。 至于老太太那儿……只怕过了此番,就算老太太心下腹诽,也不敢轻易开罪远兄弟了吧? 当下凤姐儿亲自盘点入库,又打发婆子四下分送。 少一时,周瑞家的先行到了王夫人处,将两匹锦缎三匹绢纱奉上,惹得王夫人纳罕不已,问道:“是老太太赏下来的?” 周瑞家的笑道:“太太这回猜错了,是远大爷自燕平王府回来,不知怎么就得了两车赏赐。远大爷瞧着是个感恩的,自个儿留了一些,余下的求了二奶奶往各处送送。这是太太与三姑娘的那份。” 此时东大院拆扒干净,眼看要起省亲别墅,探春便先行回了王夫人院儿里的厢房。 王夫人愈发纳罕,道:“唷,难得他这番心思。”顿了顿,又问:“远哥儿怎么往燕平王府去了?” 周瑞家的道:“这我却不知了,听闻是偶然结识了贵人,起先还不识得,后来才知乃是燕平王。” 王夫人唏嘘道:“这就是运道啊。入了燕平王眼,来日就算只从国子监肄业,说不得也能入王府为官呢。” 周瑞家的笑道:“可说是呢。” 周瑞家的说了会子闲话,忙起身告退,又往后头梨香院而来。此时午点刚过,薛姨妈并宝钗俱在梨香院休憩。 闻听周瑞家的到来,同喜紧忙将其引着进了内中。 眼看两匹锦缎三匹绢纱,薛姨妈纳罕道:“这是谁送来的?” 周瑞家笑着将方才的话儿又说了一回,薛姨妈与宝钗对视一眼,心下惊奇不已。待仔细扫听过了,这才打发同喜将周瑞家的送出梨香院。 周瑞家的往前头东跨院去自是不提,梨香院里,母女二人对视一眼,那薛姨妈就道:“本道是个穷措大,这忽然就结识了燕平王……哪儿说理去?” 宝钗面上娴静,说道:“远大哥器宇轩昂,虽困顿而不能夺其志,其诗词虽略显狂傲,却能见其人胸襟抱负。这般人物既得贵人赏识,来日自当有一番前程。” 薛姨妈不以为然道:“那又能如何?了不起肄业后选个小官儿,苦熬几十年也不见得能做知府。” 宝钗沉声不语。想起先前几次撞见陈斯远,每一回都能让自个儿心绪难宁,此时听闻其人得了贵人赏识,心下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有些着恼,又有些高兴?宝姐姐纳罕不已,也不知自个儿该如何做想。 此时柳燕儿过来问安,她素来在薛姨妈面前扮乖顺,近日薛姨妈待其倒是好转了许多。 宝姐姐不喜柳燕儿,见状干脆往梢间里看书去了,柳燕儿便与薛姨妈嘀咕起来。待听闻陈斯远得了燕平王赏识,柳燕儿顿时五味杂陈起来。 她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虽不曾亲自动手伤过人,可因她卷了钱财想不开的也不知有几人。 起先为薛蟠妾室,柳燕儿自是心下满足,又生怕冒充之事被人揭发,因是一直谨小慎微。待到最近,眼看陈斯远心安理得住下,又传出与黛玉有婚约,柳燕儿心下自是不平衡起来。 大家都是骗子,谁也别嫌弃谁,可凭什么自个儿只能为妾室,那陈斯远转头就成了公子哥儿? 与薛姨妈闲话半晌,柳燕儿拿定心思,回头须得寻了机会与陈斯远见一次,总要再索些好处才行。 却说周瑞家的一径到得东跨院,入得正房里与邢夫人见了礼,旋即关切道:“大太太这几日可有忌口?” 邢夫人惆怅道:“不知为何,偏喜辣味,只怕这腹中是个女儿。” 周瑞家的笑道:“女儿最是贴心,这回是个姐儿,说不得下一胎就是哥儿呢。” 邢夫人撇撇嘴,没言语。她自家知自家事,能糊弄贾赦一回,难道还能一直糊弄下去?东跨院妾室这般多,偏自个儿一直有身孕,那老不死的便是再傻,再来一回也琢磨过味儿了。 是以往后哪里还有机会? 周瑞家的见状也不多说,转而道:“给大太太道喜了,也不知怎么,远大爷得了燕平王赏识,头晌拜会了,临了王爷赏了两大车物件儿。远大爷请了二奶奶四下分发,二奶奶算计一番,给几位太太送的都是一匹锦缎两匹绢纱。” “嗯?”邢夫人眨眨眼,那小贼怎么突然就结识了燕平王? 当下紧忙细细盘问,那周瑞家的便挑知道的尽数说了。邢夫人听罢暗喜不已,一手捧腹,暗忖亲爹来日能有前程总是好的,怀里这个就算来日不能袭爵,亲爹总能多照应照应。 当下邢夫人难掩喜色,一高兴就赏了周瑞家的一些六安茶。周瑞家的当面笑着谢过,转头心下腹诽不已。 茶是好茶,可二两茶是打发谁呢?这般小气,无怪老太太瞧不上眼。 此时迎春已回东跨院,恰此时探春、惜春也在,周瑞家的入内屈身一福,紧忙说了来意。 当下将一匹锦缎一匹绢纱送上,又与探春、惜春道:“三姑娘那份儿送到太太处了,四姑娘那份还不曾送,过会子是给四姑娘送到房里?” 惜春此时住在荣庆堂后罩楼,闻言绷着小脸颔首道:“劳烦周嫂子,还是送到住处吧。” 探春心下欢喜,她最喜陈斯远性情,当下紧忙将缘故一一问明,这才放周瑞家的离去。 待周瑞家的一走,三春聚在一处,那探春笑着道:“果然,先前不过是龙戏浅滩、虎落平阳,以远大哥的人品才情,迟早就能入了贵人之眼。” 惜春懵懂道:“得了赏赐……远大哥来日能去王府为官?” 探春摇头道:“王府属官算什么?这些时日听闻远大哥一直闭门苦读,少有外出之时。”探春早就想去寻陈斯远,奈何听闻其闭门苦读,这才强忍了下来。“说不得来日金榜题名,也能东华门外唱名呢!” 惜春思量道:“这般说来……远大哥与林姐姐之事要成了?” 探春为之一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生性聪敏,自是知晓这等事儿只怕另有波折。 迎春看似性子木,实则心下透亮,当下便扯了惜春道:“这事儿不好说嘴,若是宝玉听了去,只怕又要发狂。” 惜春点点头不说话了。忽而抬眼看向迎春,笑道:“二姐姐,远大哥瞧着是个好的,林姐姐不嫁,不若二姐姐嫁了吧。” 迎春一怔,顿时羞得脸面通红,上前扯了惜春的脸蛋儿道:“好啊,竟拿我来打趣,瞧我不给你个好儿!” 探春也在一旁凑趣道:“四妹妹童言无忌,我看也是正理儿!” 迎春气恼起身:“你也打趣我!” 当下三姊妹笑闹作一团,好半晌才停歇。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迎春回想半晌,却再也不记得陈斯远的模样,可心下想着其人品才俊,难免生出几分少女心思来。 却说周瑞家的出了东跨院,一径往荣庆堂而去。 余下还有惜春、黛玉处不曾送到,周瑞家的寻了琥珀将惜春那份送去后头,自个儿犹豫了下,捧了一匹锦缎一匹绢纱径直往碧纱橱而来。 几年前送宫,这位林姑娘可是不曾给她好脸色。这回都是一样的锦缎绢纱,她倒要瞧瞧林姑娘还能说出什么来。 当下进得碧纱橱里,贾母此时已然小憩了,碧纱橱里只紫鹃、雪雁守着黛玉。 周瑞家的入内便笑道:“林姑娘,二奶奶打发我来送锦缎、绢纱来了。” 黛玉正在看书,闻言撂下书册纳罕道:“什么由头?” 周瑞家的便将陈斯远之事说将出来。 黛玉面上娴静,一旁两个丫鬟神情各异。紫鹃蹙眉不喜,雪雁则是喜眉笑眼。 紫鹃身契在荣国府,一家子也在,自是想着促成宝黛姻缘;雪雁自小随着黛玉,身契就在黛玉身上,自是谁待姑娘好便盼着姑娘嫁与谁。 周瑞家的说罢,将锦缎绢纱亲自捧在黛玉面前,笑道:“姑娘过过眼,这回都是一般无二的。” 黛玉聪慧,怎会听不出周瑞家的阴阳怪气?当下瞧了其一眼,懒得与这等没起子的计较,只淡然道:“那就谢过你了。” 周瑞家的讨了没趣,撂下锦缎绢纱,只得赔笑退下。紫鹃瞧不下眼,紧忙出来相送。 她一去,雪雁紧忙凑到黛玉身前道:“姑娘,远大爷得了贵人赏识呢!” 黛玉面上恬淡,嗔怪着瞥了其一眼:“他得了赏识,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雪雁嘿然傻笑,心下自是盼着那位远大爷来日过了秋闱,如此自家姑娘也不用困在这明面上一派祥和,暗地里风刀霜剑无处不在的荣国府了。 过得须臾,紫鹃回返,雪雁告了个假,便要出去仔细扫听了。绕过兴建省亲别墅的东大院,方才从夹道转过来,遥遥便撞见迎面而来的红玉。 两女相见,自是好一番亲热。那红玉将雪雁扯到一旁角落,将一个锦囊递过去,低声道:“这是大爷给林姑娘带的,说是留着年节时打赏下头人。” 那锦囊入手一沉,雪雁打开往里瞧了一眼,顿时讶然不已:“金钱?” 红玉就道:“你不知,大爷心里记挂着你们姑娘,又怕无缘无故的送去了讨人嫌,纠结了半日,这才分出来一锦囊。” 雪雁心下熨帖,暗忖这远大爷比那宝二爷岂不强百倍? 当下又与红玉嘀咕了一番,说了说黛玉近况,这才雀跃着回返。 刚巧此时紫鹃去沏茶,雪雁便凑过来神秘兮兮将锦囊递过去:“姑娘猜猜这是什么?” 黛玉笑道:“又作怪!我又不是你腹中的虫儿,哪里知道是什么……莫非是得了些香料?” 雪雁便将锦囊打开,给黛玉瞧了一眼,又压低声音道:“远大爷打发红玉送来的,说留着给姑娘年节时打赏用。” 黛玉怔了下,有心推拒了,可那锦囊落在手中,她心下又泛起别样心思来。 在这荣国府中,老太太虽有偏宠,可其余上下不过当她是寄居的远亲,有什么好东西,也不过随着三春、宝钗后头得了。似这等专门想着自个儿的,除了宝玉,如今又多了个陈斯远。 待醒过神来,却见雪雁已然出去了。黛玉嗫嚅一番,紧了紧手中的锦囊,到底没将婉拒的话说出口。寻思着,待来日好生回礼就是了。 (本章完) 第121章 有来有往 第121章 有来有往 却说陈斯远方才到得自家小院儿,不过片刻便有婆子捧了锦缎、绢纱各六匹送来。 红玉、香菱以及芸香自是纳罕不已,芸香这小喇叭追着陈斯远问个不休。 陈斯远卖了半晌关子,这才将王府情形说将出来。小丫鬟芸香讶然不已,旋即好似如获至宝一般,扭头便往各处传扬去了。 换做素日里,红玉只怕就要管教一二,可近来她大抵摸清了自家大爷的心思。 自家大爷出身寒微,一来要靠芸香四下打听,二来也靠着芸香四下扬名。被燕平王赏识这等大喜事,自是要传扬出去的,也免得被府中生着富贵眼的下人瞧不起。 香菱没想那么多,只是满心的欢喜,当下与红玉一道儿将锦缎、绢纱搬进屋里。 陈斯远回头就吩咐道:“锦缎、绢纱各留出四匹,三姨三月里要出阁,正好算是添妆了。” 红玉就笑道:“都是长辈、兄弟、姊妹添妆,大爷这做外甥的添妆可是少见。” 陈斯远笑道:“说错话了,算是孝敬。”顿了顿,又道:“余下的,你跟香菱一人一匹锦缎,那绢纱给柳五儿、芸香分了吧。” 香菱乖顺应下,不觉有异,红玉却道:“这……不然我也要绢纱吧。” 那锦缎瞧着就腾贵,怕是府中的姑娘才穿得,她在府中不过是三等丫鬟,又哪里能穿得出去? 陈斯远知她心思,便道:“给你就是给你了,你若不想裁衣裳,留着与人换旁的也不管你。” 红玉这才笑道:“那我还是换寻常的绸缎吧,这上用的锦缎,可不是我这等丫鬟能穿出去的。” 陈斯远笑着颔首,又思量道:“王爷又给了些金钱,我想着给林妹妹送去一些……就是不知该如何送。” 红玉接口道:“这有何难?大爷只管交给我就是了,我去寻雪雁说道去。” 陈斯远大喜,紧忙分出一百枚金钱来,红玉用锦囊装了,笑着便出了门。本道这一去就要好久,谁知不过片刻红玉就回转了。 与陈斯远笑道:“真真儿凑巧,这才出门就撞见雪雁,将大爷的事儿好生扫听了一番。临了我将锦囊塞过去,雪雁瞧着很是高兴呢。” 陈斯远暗忖,这般看来,雪雁……甚至那王嬷嬷,不拘出于什么心思,如今都偏着自个儿。倒是那紫鹃一直不曾露面,她身契在贾母那儿,听说一家子也被买进了荣国府,说不得心下还偏着宝玉呢。 如此一来,来日须得在雪雁身上多下功夫。 此时男女大防,二人等闲见不得面。这哥儿、姐儿如何传情?瞧瞧西厢记就是了,没有红娘奔走,二人的好事儿成不了! 虽明知是奢望,可既然有机会,陈斯远又怎会轻易放弃?雪雁此刻偏着自个儿,若与其好生往来,起码就能与林妹妹鸿雁传情了。 陈斯远拿定心思,忽而外间有苗儿来寻,入内屈身一福道:“哥儿得了贵人赏识,太太可是高兴坏了,这不,紧忙打发我来请了哥儿去问话。” 红玉心下对苗儿、条儿极为警惕,当下就笑道:“大爷自当去与大太太说道说道……不若我跟着大爷一道儿去?” 苗儿笑道:“不过几步路,有我在呢,就不用红玉妹妹了。哥儿,咱们这就走吧?” “好。” 陈斯远起身,香菱、红玉伺候着其穿戴齐整,红玉暗自白了一眼苗儿,只得任凭陈斯远随着其去了。 待二人出了小院儿,红玉扭身就与香菱道:“姐姐就不怕那两个狐媚子教坏了大爷?” 香菱眨眨眼,说道:“大爷又不是寻常哥儿,谁还能教坏了他去?” 红玉道:“那可说不好……专有那等狐媚子,瞧着大爷生发了,便舍了面皮要爬床呢。” 香菱掩口笑道:“你怕什么,难道还怕大爷来日不给你位份?” 红玉一噎,随即想起自家大爷虽不曾允诺,可说辞里隐隐有此意。且香菱说的没错,自家大爷不比这府中长起来的哥儿,说话素来一口吐沫一个钉,从不会无的放矢。 这般想来,自个儿岂非杞人忧天?无怪香菱从不在意,原来她早就看透了。 这般想着,红玉思量一番又道:“姐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外头脏病繁多,那些狐媚子又不是本分的,这万一……” 香菱怔了怔,道:“妹妹怕是多心了,大爷心中有数呢。” 红玉见此再不说旁的,心下稍安几分,就盼着过二年自家大爷能有个前程,自个儿也能做个姨娘。 陈斯远与苗儿一路说着话儿,转眼进了东大院,过仪门、三层仪门、内仪门,总算到得正房里。 陈斯远绕过屏风,抬眼便见邢夫人高坐软榻之上,虽月份不显,却将肚子挺着,瞧着好似五六个月份似的。 陈斯远心下暗乐,规规矩矩见了礼,等丫鬟上了香茗,陈斯远便将今日情形说将出来。 邢夫人自是听得连连颔首,面上更添几分神采。有些话不好与外人道,待过了一盏茶这才将苗儿、条儿一并打发了下去。 人才走,邢夫人探手相招,待陈斯远到了近前,她不禁喜道:“方才不好问,到底怎么就得了燕平王赏识了?” 陈斯远也没瞒着,只省略了一些,便将如何结识,又如何出主意,以及后续事宜一并说了出来。 邢夫人听罢喜道:“这般说来,你与黛玉的婚事岂不是妥了?” “妥了?”陈斯远揶揄笑道:“你以为过二年,贾家还能掏得出林家家产?” 邢夫人不解。 陈斯远就道:“营缮司换了郎中,那营生怕是做不下去了。往后入不敷出,又要迎大姑娘省亲,你以为府中从何处挪腾银钱?” “这……”邢夫人不禁犯了思量。若工部营生断了,可就真没好日子过了。那些庄田才多少出息?单荣国府连主子带仆役就几百口子,不算迎来送往,只月例、用度,每年就二三万两银子!(注一) 不算个人的体己,荣国府公中田庄、房产,一年出息算算将将够维持的,又哪里有银钱填窟窿? “想明白了?到时候没银钱,你猜府中会怎么应对?” 邢夫人悚然而惊! 不外乎两种,要么不认婚事,要么……养死黛玉! 陈斯远冷笑道:“若只是不认也就罢了,倘若生出坏心思来,你猜贾雨村来日会怎么待荣国府?” 邢夫人撇嘴道:“他?不过是个外官,还能反过来压荣国府一头不成?” “啧!此人如今已经是布政使,焉知来日不会入阁拜相?林如海临终托孤,又待此人有大恩情,不拘是为了道义,还是为了自个儿名声,若真出了不忍言之事,贾雨村必定与荣国府不死不休啊!” 邢夫人心下战战,忍不住问道:“那你待如何?” 陈斯远道:“不急,总还要一些时日。待我起了势,再往各处勾兑一番,看看能不能将此事化解了。” 邢夫人生怕他因此与荣国府起了龃龉,便道:“黛玉好是好,可瞧着太单弱了。即便不成,你也别强求。”顿了顿,又道:“实在不行,你看迎春如何?” “哈?”怎么说起迎春来了? 二姑娘迎春,私底下下人都叫其二木头。这等性子想来不得陈斯远喜爱,且又是个忍气吞声的,来日自个儿与陈斯远往来,她便是窥破蛛丝马迹也不敢张扬!邢夫人越琢磨越妥当! 当下便道:“迎春性子最是乖顺,虽是庶出的,可品格没得挑。你如今得大老爷看重,若来日真个儿娶不成黛玉……不,就算能娶,这正妻娶了迎春都是极好的。” 陈斯远哭笑不得,摇头道:“这都不挨着,哪儿跟哪儿啊?” 邢夫人越想越得意,不禁笑道:“你甭管了,回头儿我试试大老爷是什么意思。” 当下二人转而说起旁的,邢夫人又问:“那锦缎、绢纱可曾给你三姨留了?” “留了各四匹,等初二一道儿送去。” “难为你用心了。” 邢夫人又提及苗儿、条儿。陈斯远这些时日虽占了不少便宜,却不想就此骗了两个姑娘家身子去。于是说起来便有些推诿之意。 谁料前一刻还好好儿的,下一刻邢夫人顿时就恼了:“好啊,你得了前程,来日能娶黛玉了,苗儿、条儿瞧不上眼,是不是来日连我也瞧不上啦?” 陈斯远眨眨眼,紧忙上前安抚。邢夫人这回却哄不好了,临了道:“再给你三个月,若还不行……从此咱们各走各的!” 陈斯远只得不迭应承下来。心下转了转便明白了,邢夫人自是想着二人长久,可这等事儿岂能瞒过贴身丫鬟去?他若不将苗儿、条儿拿下,往后说不得何时就露了行迹。 这大顺纳妾自有规定,七、八品可纳一人为妾,五、六品两人,三、四品三人,一、二品四人。侯往上六人,郡王八人,亲王九人。 这是能纳入宗谱的,至于私底下纳多少不入宗谱的随意。就比如严羹尧,这位老大人贪恋女色是出了名的,家中奴婢二百多,没名分的姨娘十几位,那有染的大丫鬟更是不计其数。 只可惜陈斯远如今还是一介白身,若果然有了严羹尧的权势,只怕府中丫鬟连那没名分的姨娘也要争抢一番。 自正房出来,这回条儿抢在前头,笑盈盈将陈斯远送出来。与苗儿性情不同,条儿只敢大着胆子言语挑逗,却不敢如苗儿那般扯了陈斯远钻厢房。 自东跨院回返,其间路过梨香院,陈斯远心下可惜,可是有好些时日不曾撞见宝钗了。 又往东大院眺望,眼见河道已然挖了出来,各处地基先行用炭火烤炙过,这才迭造起来。 陈斯远暗自咋舌,这冬日里起屋舍,耗费只怕比春夏起码多三成!荣国府此番不惜工本,也不知会耗费多少银钱。 一径回返自家小院儿,进了正房便见雪雁竟也在。 那雪雁笑吟吟见了礼,说道:“正要走,可巧远大爷就回来了。” 陈斯远道:“雪雁姑娘来是——” 雪雁笑道:“我们姑娘心下感念,正想着寻人兑一些银稞子留着打赏用,可巧远大爷就送了金钱来,这倒是省事儿了。可又不好平白拿了去,便打发我来回送远大爷一方歙砚。” 雪雁目光牵引,陈斯远抬眼便瞧见了书房桌案上的歙砚。 这歙砚产自黄山,自唐时就极为有名,此时更是贡品。瞧那歙砚造型古拙,说不得便是宋、明之物。 论起价值来,只怕远胜自个儿送的一百金钱。 林妹妹果然心有傲骨……啧,这小富婆可真大方啊。 陈斯远便笑道:“正巧,我那砚台用着不顺手,正要去寻一方,不想林妹妹就送了一方来。哈哈,雪雁姑娘代我谢过林妹妹。” 雪雁笑道:“一准儿带到。”顿了顿,又道:“远大爷也不用这般客气,叫我雪雁就是了,我不过是个丫鬟,算哪门子的姑娘?” 红玉此时笑道:“这却不好说了,妹妹自小就跟着林姑娘,有人如今私底下都称副小姐,焉知来日妹妹不是?” “哪儿有?” 红玉恍然道:“是了,妹妹这般性情,做不得副小姐,来日一准儿是又一个平儿姐姐。咯咯咯——” 这下雪雁臊了个大红脸儿! 平儿乃是二奶奶王熙凤的陪房,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这才得了准许,上了琏二爷的床。且二奶奶早就许诺,过二年便抬举平儿做姨娘。 红玉拿平儿做比,雪雁又岂不知什么意思? 当下瞥了一眼笑吟吟的陈斯远,见其眉目比琏二爷坚毅几分,却更显男子气概,不禁羞得不敢看人。顿足道:“你再浑说,我往后可不敢来了!” 红玉笑着凑过来,扯了其手儿道:“不过是顽笑话,偏你还当了真。” 雪雁再不好留下去,匆匆道了别,紧忙就走了。红玉追着送出去老远,这才笑着回返。 入内与陈斯远对视一眼,陈斯远心下暗赞。亏得红玉心思伶俐,不然他还不知怎么兜搭雪雁呢。 朝红玉笑着点点头,负手进书房里,屈指弹了弹那歙砚,闻之果然有金铁之声。心下暗忖,如此也好,与林妹妹有来有往的,日后才好不分彼此。 前面推算了二等丫鬟一年差不多小三十两,外头仆役都是一两银子的,也管吃穿,但不用一等、二等丫鬟那么奢华。 由此推算,平均一个人的人力成本是二十两。我看统计贾家上下一千多口,荣国府内三四百口总有的。 加上庄子、铺面等各处营生,最少五六百口。 主子的开销就没法算了,日常的白炭、香料、首饰、吃穿、娱乐,比照起来月例反倒是小头。 人情往来不好说,不过荣国府人情往来应该不会赔本。一般是东家的物件送西家,西家的送北家。 我参考了明中后期国公,又参考了清前期,大抵估算荣国府一年开销二三万左右。网上有估算一年十五万的,感觉太扯了。查了克勤郡王一年开销才四万。 (本章完) 第122章 陈不要脸 第122章 陈不要脸 这一日到了腊月二十五,陈斯远正在书房闲坐,耳报神芸香颠颠儿疯跑进来,兴高采烈道:“大爷大爷,辽东庄子来送年礼了!足足十几大车,装了好些物件儿呢!” 红玉提了鸡毛掸子来,蹙眉道:“大惊小怪,辽东庄子哪年不送年礼?你要瞧稀奇自个儿往仪门去瞧去,少来惊扰大爷。” 芸香嘟囔道:“起码上万两银子的财货呢。” “与你何干?” “这不是眼看过年了嘛。” 过年放双赏,芸香这回又能得三吊钱呢! 陈斯远不禁莞尔,敢情小丫头是来提醒陈斯远该准备例赏了。芸香还要絮叨,被红玉乜斜一眼,顿时鹌鹑也似退了出去。 陈斯远这会子倒是来了兴致,探手将红玉招呼过来,低声问道:“辽东庄子每年都送一万两的财货?” 红玉道:“大差不差,八个庄子,年景好时一万两出头,差的时候八千也有。” 这年礼除了田庄发卖粮食所得银钱,另有各色米粮、杂粮、羊、猪、鹿、狍子、獐子、各类鱼、熊掌、海货、干菜、薪炭等等,不一而足。 这往京师来的大车也不是寻常板车,更大不说,前后两截连在一处,要用四匹骡马拉拽。因车辆沉重,是以每年上冻时方才能往京师来,又要赶在化冻前回返。 陈斯远有心探寻荣国府收入,便问道:“府中就辽东八个庄子?那有多少地?” 红玉蹙眉思量道:“这却不好说了,这庄子有的四百二十亩,有的七百二十亩,本是太宗定制。这些年又拓了荒,好的庄子两千亩也是有的。不过辽东的庄子只是部分,府中在直隶还有些地,大多租了出去。 老太太、太太、奶奶们也各自有体己,不过单只算公中,连地租带屋舍、铺面,大抵一年能有个二三万吧。” 陈斯远正要问旁的,芸香忽而在外头叫道:“大爷,后门又有人来找了!” 后门?不用问了,定是尤三姐。 陈斯远干脆撂下书卷,任凭红玉、香菱伺候着穿戴齐整,施施然出了自家小院儿,自后门出来,果然便见一旁停了一辆马车。车窗帘栊挑开,露出巴掌大也似的俏脸来。不是尤三姐还能是谁? 陈斯远面带笑意略略颔首,正要上前,忽而后头传来呼喊,他停步扭身,便见红玉快步追了过来。 “大爷,前头婆子传话,说是有王府侍卫传话,请大爷往燕平王府走一遭。” 啧,怎么都赶在一处了? 陈斯远略略思量,想着总不能让尤三姐白跑一回,便与红玉道:“你去回话,就说我过会子就去。” 红玉应下,瞥了眼那马车,这才扭身回返。 陈斯远交代过了,这才寻到马车旁。这车一看就是租的,车夫自后头提了脚凳来,陈斯远拾阶而上,挑开帘栊,便见尤三姐喜滋滋端坐在马车里,身上依旧是一身男装。 内中升了熏笼,用的还是上好的银霜炭,是以温暖如春。 陈斯远钻将进去,大大方方在尤三姐身旁落座,随即笑道:“还当你年后才来寻我呢。” 许是因着二人挨着肩膀,尤三姐面上赧然,有些不大自在,闻言便道:“今儿个妈妈要去采买年货,我瞧了个空这才跑了出来。”顿了顿,又道:“方才丫鬟寻你,可是前头有事儿?” 陈斯远笑道:“结识了一位贵人,赶巧这会子提溜我去一趟。” “那——” “先去往燕平王府走一趟,若出来的早,咱们再往什刹海游逛去。” 陈斯远一言而决,尤三姐便乖顺应下:“好。” 她心下不在意是不是游玩,只要能与陈斯远多待一会子就好。 当下尤三姐粗着嗓子吩咐了,马车辘辘而行,朝着内城东北角的燕平王府而去。 尤三姐一身宽袍大袖,头戴逍遥巾,面上略略敷了脂粉,唇上点了胭脂,瞧着真个儿是唇红齿白,比象姑馆里的小相公还要嫽俏。此时她上半身费力朝车窗边倾斜,偏右腿到底还是挨着陈斯远,一时间舍不得分开。 这京师路面也不平整,行不多远压到了坑,勉励支撑的尤三姐诶唷一声,顿时顺势倾在了陈斯远怀里。 陈斯远可不是个守规矩的,顺势便揽住尤三姐肩头,低声道:“三姐儿小心了。” “嗯。”尤三姐面上涨红,垂着螓首说不出话来。 陈斯远探手便将其左手擒在手中,调笑道:“单瞧妹妹这柔荑,只怕不知内情的还道我从何处寻了个小相公呢。” 尤三姐啐道:“快莫提劳什子小相公,上回瞧见蓉哥儿的小厮,涂脂抹粉的,瞧着男不男、女不女,还掐着兰指……只瞧了一回就好悬没吐出来。” 陈斯远哈哈一笑,当下也不说旁的,一手把玩着柔荑,一手自尤三姐肩头滑落、摸索,待触及腰身,尤三姐儿嘤咛一声,便偎在陈斯远怀里。 她到底没经过人事儿,心下羞怯不已,却又暗自欢喜。好半晌,又大着胆子仰起小脸儿来,正对上陈斯远灼灼的目光。 陈斯远撒开柔荑,探手在其俏脸上抚了两下,箍了其脖颈便俯身印了下去。 尤三姐急促喘息两声,转眼便没了声息。过得须臾,又实在憋闷不过,张口檀口任凭陈斯远噙了丁香。 不知多久,直待尤三姐经受不住,陈斯远这才将其松开。这会子尤三姐面条也似缩在陈斯远怀里,待喘息匀称了,这才吃吃笑道:“那几日心下气闷得紧,偏又忘不了你……就想着年前你不来寻我,我总要来寻你。若你果然有几分真心,我便是做了小又有何妨。” 她这般说完,就听陈斯远叹息一声。 尤三姐仰起小脸,不解地看过去,便见陈斯远果然眉头紧锁,显是心事重重。 尤三姐心下咯噔一声,忙问:“你可是遇到了难处?” 陈斯远便说道:“林家兼祧一事,来日如何还不好说。你也知我家中情形,就算我来日侥幸中举,也不过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若兼祧一事果然成行,一切都好说。 黛玉之父乃是探翰林,林家又是累世列侯,我得林家之助,自会飞黄腾达。可若此事有变故——哎,只怕就难了。” 尤三姐道:“有什么难的?你才来京城多久,就结识了燕平王,来日定会生发起来。你放心,我也不是那等嫌贫爱富的。这富贵日子过得,苦日子也过得。你若一直不曾发迹,我便做些女红、浆洗衣物贴补家用,总不会让你为难。” 迎着怀中人儿希冀的目光,陈斯远再没了逗弄之心,只觉心下豪情万丈,道:“妹妹说的是,我却不好堕了自个儿志气。” 说罢俯身复又求索起来,那尤三姐初识此中滋味,自是乐此不疲,只须臾便觉魂游天外,身子飘忽忽的好似坠在云巅。 少一时,马车停在燕平王府角门左近,陈斯远留了尤三姐在车中等候,自个儿下车报了名号,随着仆役往内中行去。 仪门处又是丁道隆来迎,二人寒暄两句,丁道隆便将其引到了东路院一处大殿。陈斯远进得内中,眼见正中端坐着燕平王,四下座椅有四人落座,瞧年岁大多四十开外,身穿官袍,既有郎中又有主事。 燕平王见陈斯远来了,歪着身子笑道:“正主儿来了,尔等有何疑难尽管问来。” 话音落下,四人纷纷侧目观量陈斯远,其中一人问道:“敢问陈朋友,这百货铺子何以内、外城各开一家?” 陈斯远拱手道:“回这位——” 一旁丁道隆道:“这位是内府郎中翟奎。” “回翟郎中,内城内城多为达官显贵,自是要与外城显贵区分开来。” 又一人道:“陈朋友,我看册中要义当以利诱,陈朋友以为造势之时,该用何物引百姓蜂拥而来啊?” “当寻厚利之物,以内府体量压低采买成本——” “陈朋友不如说具体些。” 陈斯远略略思量,吐出两个字:“比如铁锅。” 此时铁器可是厚利,明末时一口佛山造铁锅售价三百文,运到扶桑能卖出去一两银子。 待大顺开国后,乐亭探得新矿,铁价略有跌落,可寻常小铁锅最少八十文,大铁锅总要一百五十文,要是佛山产的就更贵些,一口大铁锅将近二百文。 陈斯远话音落下,几个主事、郎中嘀咕一番,随即纷纷点头。 以内府体量去跟铁厂谈,大铁锅能谈到八、九十文,对外宣称二百文,到时百货开业,消费满八百文便送一口价值二百文的铁锅,定会引得百姓蜂拥。 再往后,存二两银钱送一两银钱,每回采买最多抵扣一百文,送的一两银子抵扣没了,立时可寻百货销账,那二两银子原路奉还。 且此百货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陈斯远从没指望百货能赚多少,只要保本就行。 他真正的目的是那二两银子的押金! 京师百万人口,能有五万人入会,这就是十万两的流动资金。留下两万备用,余下八万抽出去,或投资松江开埠,或用作内府票号,用不了几年便能将营生铺满大顺各地。 这几位内府官佐这几日可没闲着,特意查了京师最大的票号鑫盛魁,只去年一年过手的银钱就两千六百万! 汇水按一分五算,到手三十九万两!暴利啊! 且依着册中展望,这内府票号来日可是要接朝廷银钱转运之事,大顺去岁各项税赋加起来近五千万,这可是最少一百万银子的暴利! 真个儿如册子中那般铺展开来,这内府票号又何止年入百万?只怕十几年后真就堪比盐税了! 几个内府官员不禁愈发热络,连连发问,陈斯远起先对答如流,后头倒是遇到几个没想到的,可思量一番还是答了上来。 待过得良久,先前那郎中翟奎笑道:“王爷,下官等再无疑问,此事可行!” 燕平王笑吟吟看向其余三人:“你们怎么说?” “可行!” “哈哈哈——”燕平王得意大笑,一抖肩膀将白狐裘褪下,起身负手而行,到得陈斯远近前道:“陈斯远,此事若果然成了,记你一大功!” 陈斯远拱手应下,思量着道:“王爷,在下还想讨个人情。” “哦,你且说来。” 陈斯远道:“在下有三位朋友,本是西征军中悍卒,如今闲赋在家,不知王爷可否——” 燕平王一摆手,道:“这等小事儿……翟奎,你在衙门里寻三个差事。” 那翟奎起身拱手应下。 陈斯远又道:“另外,可否由在下去与贾藩台去说松江开埠一事?” 燕平王行了两步到得近前,玩味着观量了陈斯远几眼,笑道:“林家姑娘就那么好?她才多大啊?” 陈斯远正色道:“仙姿佚貌!” 燕平王哭笑不得。他是郡王,深得圣上眷顾,每回大选、小选,总会选那品貌上乘的送到王府来。于他而言可不缺女色,缺的是那等知音。 “少年人戒之在色啊……罢了,这人情送你。贾化过好似十五就走——”燕平王转身看向翟奎:“翟郎中得空与他去拜会一遭,将此事略略说说。” “是。” 陈斯远拱手谢过,依旧没提告退之词。 “啧,还有事儿?”燕平王有些不耐起来。 陈斯远讪笑道:“这……不知这往扶桑海贸,在下能不能插一脚。” 燕平王气笑了,指着其与众人道:“瞧瞧这不要脸的样子,就这还想着点翰林做清流呢!” 殿中几人纷纷附和而笑。 其中一人说道:“我看陈朋友惯于因势利导,有此等才干,来日必有所成啊。” 又一人道:“想来王爷先前给的赏赐少了,陈朋友用不够,可不就要另寻门路?” 燕平王笑骂道:“胡吣!本王上回赏了他两千两,二十几两就够小门小户一年用了,还少?” 翟奎只是笑而不语。不过是两千两而已,人家出的主意,远期前景可是一年几百万的厚利! 燕平王虽看似不满,却只是嬉笑数落,并无气恼之意,可见其心下欢喜。 燕平王笑着摇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啊……罢了,看在你出了个好主意,允你插一脚……嗯,许你报本王名号。” 陈斯远大喜,郑重一揖到底:“王爷雅量,在下拜谢王爷!” 这是最后一章小章,为了拉均订明日起都是大章,打底八千字。 (本章完) 第123章 故技重施 第123章 故技重施 尤三姐枯坐马车之中,时不时挑开帘栊往王府角门方向观量。心下默默掐算,这怕是都快一个时辰了。 心中虽略苦闷,却也为陈斯远高兴。那宁荣二府说出去也是高门大户,可又怎么能跟燕平王做比? 前两者爵位绵延三代,早没了往日威风,不过是荫祖宗荣光,这才守住如今富贵;后者乃是当朝新贵,如今虽只是郡王,可圣上特赐,这府邸修得比照亲王例,想来晋亲王也不过是几年的事儿。 心上人能得这等新贵青睐,来日必有一番能为。她心下为之雀跃,又念及自个儿家世,忽而便觉着好似……差了一筹?又思量起先前陈斯远所言,莫非暗指自个儿家世不配? 正待此时,忽见角门里出来二人,一人正是陈斯远,另一人手捧拂尘、身穿大红袍,想来是王府的太监。那太监满面堆笑,与陈斯远攀谈了良久,二人这才拱手道别。 尤三姐紧忙放下帘栊,鼓着嘴揉了揉脸颊,稍等须臾便见帘栊挑开,陈斯远笑着钻进马车里。 “妹妹等急了吧?” 尤三姐摇了摇头,肃容道:“你,你刚才那般说,可是嫌弃我家世寒酸?” “哈?”陈斯远略略讶然,笑着摇头落座,顺势将其拢在怀中,道:“我还嫌弃你?你不嫌弃我就好。你家中好歹算官宦之家,我家不过乡下一乡绅,又哪里会嫌弃你?” 只三言两句,尤三姐便憋闷不住,脸上绽出笑意来,道:“谅你也不会!不然——” “不然怎样?”陈斯远低头贴近,气息喷在尤三姐耳根处,尤三姐顿时红了脸儿。 “不然有你好瞧的!” 陈斯远‘嗤’的一笑,擒了柔荑把玩道:“那我就等着了,反正此生你别想逃了去。” “我才不逃呢!”嘟囔一嘴,尤三姐随即喜滋滋道:“咱们这会子往什刹海去?” “好。” 当下尤三姐脆生生吩咐了车夫,马车便往什刹海而去。 车中二人自是好一番亲昵,陈斯远心下却别有所想。寻常人等要改命又多难?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生。 这命、运、风水、敬神之说乃是玄学,陈斯远不敢尽信,也不敢不信。 余下几个,积阴德还在读书之前。 何为积阴德?好比父辈结交友人给儿辈定下亲事,那女子贤良淑德、相夫教子,这是阴德;再比如父辈早年帮了一人,此人飞黄腾达后报还在了儿辈身上,这也是阴德。 陈斯远转生此间时不过是扬州城外朝不保夕的小乞丐,哪儿来的阴德?也亏得前番冒了身份,又用假婚书盗了阴德。 偏这阴德虚假,能不能成真还不好说。 接下来读书……哎,还说说说旁的吧。陈斯远自问涉猎极广,偏这制艺一道需要经年累月的功夫,哪儿是倏忽间一下子就能开窍的? 剩下几条,贵人结识了,相貌绝对过关,剩下便只是扬名与养生了。 养生简单,来日寻了三位好哥哥,学学那桩功就是了。至于扬名……也不知正月里那闲趣书寓开不开门。 思忖间,马车到得什刹海,二人自马车下来。陈斯远抬眼扫量,见冰面上果然游人如织。 一旁有租马拉爬犁的,又有各式冰车,还有往外租冰刀的。陈斯远过去扫量一眼,见那冰刀钉在长木板上,再用带子捆在鞋上,滑动时须得小心翼翼,不然一个不小心就得崴了脚。 当下二人沿着什刹海游逛,尤三姐时不时停下来指点一番景致。待过后又租了冰车,尤三姐挥动冰穿子肆意滑动,好似穿蝴蝶一般在游人中穿梭。陈斯远方才得了好处,正是心下畅快之时,便跟着尤三姐一道儿疯玩。 二人嬉笑玩耍,引得一众人等瞩目不已。明眼人能瞧出尤三姐是个西贝货,那眼神不好的只当是契兄弟厮混,连连感叹世风日下。 待过了未时,二人耍顽得累了,便在左近寻了一处食铺就食。吃饭间尤三姐犹豫道:“远哥哥,这年里繁忙,我怕是年后才能来寻你了。” 实则尤三姐一个姑娘家又能忙到哪儿去?一则尤老娘不放她出门,二则今儿个租用马车,她那点脂粉钱尽数搭了进去,哪里还有银钱出门? 陈斯远挑了一筷子粉蒸肉笑道:“不怕,下回我去寻你就是了。” 尤三姐犹豫道:“可是我妈妈——” 陈斯远笑道:“不怕,山人自有妙计,你且等着就是了。” “嗯。”他既这般说了,尤三姐就信了。 二人吃饱喝足,眼看临近申时,尤三姐便先行将陈斯远送回荣国府。 二人自然又是好一番柔情蜜意,只觉这天时太短,若换在夏日里好歹还能多待一个时辰。 马车停在荣国府后门处,尤三姐与陈斯远依依不舍道别,陈斯远却没急着走,而是一抖手将个锦囊塞给了尤三姐。 “这是何物?” 陈斯远笑道:“上回王爷赏的,分给妹妹一些留着打赏下人。我先走了,妹妹也早些回吧。” 尤三姐赶忙目送陈斯远挑开帘栊下了车,她又隔着窗见其到得后门处遥遥摆手,这才昂首进了后门。 车帘撂下,吩咐了车夫,尤三姐这才打量起手中锦囊来。那锦囊入手微沉,一晃内中便哗啦啦响。解开绦绳,入眼一片金灿灿,竟是一枚枚金钱! 尤三姐抄起一枚来,估摸着一钱重,比铜钱略小,其上印有喜乐安康四字,背后又有桃纹样。略略点算,这内中怕是有一百枚,加起来岂不是十两金子? 尤三姐心下欢喜不已,偏又瘪了嘴去。这金钱自然好,解了她燃眉之急。可比照金钱,她更想内中是一枚玉佩,便算作定情信物了。 想到此节,尤三姐又替陈斯远着想起来。想着到底是男子,心性粗疏一些也是有的,待来日绣了个汗巾子送去,想来他也就能记起来了。 遐想着,尤三姐一手攥紧锦囊,一手撑着厢壁,面上不禁噙了笑意。时而想起羞人的来,又红着脸儿吃吃笑将起来。 一径到得马车停下,前头车夫言语一声儿,尤三姐这才回过神儿来。自车中下来,蹑足到得家门前,方才探手要叩门,那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门子扫量尤三姐一眼,玩味道:“三姑娘可算回来了,安人发了好一通脾气,这会子还在堂中等着姑娘呢。” 尤三姐紧了紧手中锦囊,犟嘴道:“等就等,我还怕了不成?” 当下迈着小碎步进了仪门,沿抄手游廊而行,又有小丫鬟自耳房钻出来连使眼色,尤三姐只浑不在意一笑,便径直往正房去了。 进门转过屏风,眼见尤二姐靠坐西梢间炕头做着女红,尤老安人正端着茶盏品茶,瞥见尤三姐,尤老安人顿时怒不可遏,重重撂下茶盏,叱道:“你还知道回来?怎地不跟了那姓陈的穷措大私奔了去?” 尤三姐撇嘴道:“妈妈这话好没道理,我与陈家哥哥发乎情止乎礼,哪里就要私奔了?” 尤老安人起身蹙眉教训道:“一个女儿家扮了男装,舍了脸面得空就去找野汉子,可不就要私奔?这还是好听的,那难听的你要不要听?” 比私奔难听的,自是淫奔。 尤三姐捂着耳朵摇头道:“不听不听!再有,陈家哥哥自有前程,哪里就是穷措大了?今儿个还去了燕平王府呢。” 此时尤二姐已然起身过来,想着阻拦一二。 尤老安人闻言略略错愕,兀自不肯相信道:“他?燕平王府?他知道王府门儿朝哪边开吗?” 尤三姐得意一哼,道:“我亲自送他去了,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出来,我能不知?” “你瞧仔细了?”尤老安人费解道:“古怪,他何时与燕平王扯上干系了?” 尤三姐笑道:“陈家哥哥人品才干都是上乘,能得贵人青眼也是寻常。是了——”尤三姐自腰间解下锦囊来,解开绦丝,点出二十枚来,大大方方塞给尤二姐:“——陈家哥哥前回得了王爷赏赐,分了些金钱与我,说留着年节时打赏用。先前借了二姐二两银子,喏,加倍奉还。” 尤三姐低头观量,还不待瞧清楚,便被尤老安人一把夺了去。 “我瞧瞧!”尤老安人抄起一枚对着烛火仔细观量,正面‘喜乐安康’,背后又有桃纹样,做工尤为精细,显然不是凡品。“唷,瞧着说不得还真是内府造物。” 尤三姐哼哼两声,捡了座椅恣意落座,自顾自倒了一盏茶,一双绣鞋来回晃荡,愈发得意道:“还能有假不成?听说燕平王有意招揽陈家哥哥进内府为主事,只是陈家哥哥一心考取功名,想要东华门外唱名,这才不曾应承下来。” 尤老安人回过神儿来,揶揄道:“他那是惦记着林盐司之女呢,又与你何干?” 尤三姐却道:“我这回扫听分明了,陈家哥哥与林家女定的是兼祧。” “兼祧?” 一旁尤二姐思量道:“这般说来,妹妹岂不是有机会做正室?” 这兼祧虽也算正妻,可却要看是从哪边算的。若从林家算,陈斯远自是能另娶正室。 尤三姐儿道:“是啊。” 尤二姐心下不禁生出几分艳羡来。贾珍虽也生得一副好皮囊,可到底四十来岁的人了,又哪里比得上陈斯远这等年岁相当、前程远大的哥儿? 尤老安人面上不禁缓和几分,兀自嘴硬道:“便是有了前程又如何?馆阁一坐就是三年,还不是要受穷?” “我乐意!”尤三姐道:“便是跟着他吃糠咽菜又如何?再说了,不过苦个几年,若真入了馆阁,来日外放出去最少就是知府。三年清知府、十万雪银。此时不陪着陈家哥哥吃苦,那来日的福分又与我何干?” 尤老安人面上又缓和了几分,道:“总之,你可不能这会子就被他哄了去。”又道:“年节时他若得空,你请了来家里,我仔细瞧瞧。” 待尤三姐含混应下,尤老安人凑过来笑道:“这金钱瞧着喜庆,我正愁不知拿什么大赏,三姐儿不若分我一些——” 尤三姐起身就走:“没门儿!那是陈家哥哥给我的!” 尤老安人气得顿足,指着远去的身形道:“你,我白养了你十几年!” 尤二姐立在一旁,面色连番变化,也不知心下是如何做想的。(注一) …………………………………………………… 转过天来,陈斯远先行往前头去寻贾赦。 临近年底,贾赦干脆托词旧疾复发、不良于行,告假在家。他也懒得往外书房来,干脆叫人引了陈斯远往正房来。 陈斯远入得内中,眼见贾赦、邢夫人高坐堂上,心下略略古怪。依着规矩见了礼,贾赦随口吩咐其落座,待上了茶水,贾赦就问道:“远哥儿昨儿个又往燕平王府去了?” “是,昨儿个王爷打发人来邀外甥分说一二。” “分说?” 陈斯远便将献策之事略略说了。 贾赦听了眨眨眼,蹙眉道:“远哥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自问待你不薄,这等发财的营生怎地不想着老夫?” 一旁邢夫人也道:“就是,你姨夫多番帮衬,哥儿这回可说不过去。”顿了顿,又道:“老爷,许是哥儿急切了些,那营生又不止一桩,回头儿让哥儿再想一个就是了。” 陈斯远此时却笑道:“姨夫误会了,外甥怎会忘了姨夫?”顿了顿,说道:“实不相瞒,昨儿个外甥厚着脸皮,问王爷讨了插一脚之机。” “哦?什么营生。” 陈斯远道:“还是往扶桑海贸。不过这回怕是没机会赚快钱了,实缴之后,最少半年周转,得利最少四成。” “唔——”贾赦有些不大情愿,若是如先前那般十几日就赚两成多好。这一押半年,得利才四成,实在有些少。 陈斯远却知,此番有燕平王背书,只怕京中富户定如过江之鲫般蜂拥而至。 这年头放债才多大的利?月息不过五分到八分,合规的复利才三分。典当铺子,当半年能有五成利,典的话不好算,除去一倍利,还能得物件使用权。 典当就算是厚利了,为何那些老财宁愿将银子铸成二百斤一个的银冬瓜放进地窖藏起来?盖因这世间营生就那么多,边际效应明显,再往里砸钱,非但没多少收益,反而有可能不如过往。 都知海贸巨利,可海贸素来为闵浙、两广商贾操持。这海面上的船只,入了港就是商船,出了港抽冷子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那燕平王掌着内府,又颇得圣上信重。此番真个儿往扶桑海贸,说不得就有圣人的国书,沿途又有水师护送,绝非那等小打小闹。掐着春天启程,赶在台风来之前回返,还有比这更稳妥的? 往来一回,俵物、倭刀、倭扇须得慢慢发卖,可铜条、银锭乃至倭缎可都是抢手货。算算最少一倍的利!内府分出四成来,想来也存了借鸡生蛋的心思。 贾赦沉吟,邢夫人却动了心思,喜道:“唷,那可得算我一份儿,我那儿还存了一些体己,这回哥儿都拿去。” 此时贾赦忽而想起黛玉那没动的几万家产来,奈何都是死物,不是活钱。要么是苏州地契,要么是京师铺面,又有古玩字画,一时间实在不好变现。贾赦不由得暗恨不已,若前一回将婚事坐实了,那此番自个儿不就可以借鸡生蛋了? 现在倒好,入宝山空手而归啊! 这般想着,贾赦瞧向陈斯远的眼神就有些恨铁不成钢。随即又想起捣乱的贾琏来,顿时心下恼火。 眼见贾赦脸色数变,便是邢夫人也拿不准其心思,当下只得偷偷递眼神给陈斯远。 过得须臾,贾赦就道:“这一用就是半年,我须得留些银钱防身……这回就出三千两吧。” 陈斯远乖顺应下,略略盘桓片刻,随即起身告辞而去。 他一走,大老爷贾赦猛地一拍桌案,叱道:“都是琏儿那混账!错非他坏了好事,此番我最少赚两三万银子啊!” 邢夫人这会子怀里揣了孩儿,不由得有些得陇望蜀,当下下蛆道:“老爷还不知琏儿?莫说家里那姓王的,便是外头的兴儿、昭儿也能当他半个家。” “混账行子!”贾赦骂道:“自古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好好的爷们儿还能让屋里的欺负了去?”当下起身便走。 邢夫人起身追问道:“老爷这是往哪儿去?” 贾赦头也不回道:“我去后头瞧瞧,若是琏儿敢怠慢,这回定要给他个好儿!” 邢夫人送了两步,回身又歪在软榻上,手捧着小腹蹙眉思量。她如今才一千多银钱,半年才能得几百两?可惜三姐儿的亲事不能拖了,不然挪用了,这一来一回就是一千二百两啊! 凤姐儿院儿。 陈斯远顾念着凤姐儿待自个儿不薄,便过来与凤姐儿提了一嘴。凤姐儿也是爽利性子,道:“唷,这回又托远兄弟的福了。”因着有燕平王背书,凤姐儿这回愈发爽利,思量道:“我手头银钱不多,能出个三千两,不知远兄弟——” 陈斯远应下:“好,那就三千两。年后定下来,我再来寻二嫂子。” 凤姐儿就笑着与平儿道:“瞧瞧远兄弟,什么好事儿都想着咱们。”又看向陈斯远道:“前一回你琏二哥不得空,这回年节请酒,你琏二哥说了,定要好生陪远兄弟喝一回。” 陈斯远笑着应下,起身道:“那二嫂子歇着,我还要去寻太太问问。” 凤姐儿面上讶然,起身来送,说道:“远兄弟这个心性,来日必成大业。快去吧,太太听了信儿一定欢喜。” 当下凤姐儿与平儿一道儿将陈斯远送出来。陈斯远绕过粉油大影壁,过月洞门往王夫人处寻去。结果迎面便撞见沮丧着脸儿自东大院回返的贾琏。 二人相见,彼此招呼一声,贾琏无心言语,闷头便回了凤姐儿院儿。 进得内中,丧气般往炕上一歪,叹道:“哎,流年不利啊。” 凤姐儿坐在炕桌后翻着账册,闻言抬眼瞥了一眼,见其腰间竟有个鞋印,顿时纳罕道:“唷,这是怎么了?” 贾琏哭丧着脸儿道:“别提了,大老爷不知今儿个哪根弦不对了,方才往省亲别墅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上去辩解两句,谁知他竟大发火光!瞧,一脚踹过来,亏得这会子还没放水,不然就得成落汤鸡。” 凤姐儿蹙眉道:“好端端的踹你做什么?” 平儿在一旁笑道:“定是二爷这几日偷懒,被大老爷听了信儿,怕是这回拿二爷作筏子给下头人瞧呢。” 凤姐儿舒展眉头道:“这也说不准。这下头人奸滑着呢,昨儿个运回来的砖石,瞧着就不像新的,偏报的账目与新的一般无二。” 贾琏面上讪讪道:“砖石莫管了……前一回不是给了你一对猫眼儿耳坠嘛。” 王熙凤为之一噎,旋即道:“那也不能太过离谱,这账目须得太太、老太太过目的。” 贾琏嗤笑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老爷带头贪墨,下头人还不是有样学样?已经不错了,这才贪了几个去?那皇陵——” 凤姐儿一瞪眼,贾琏情知失口,忙啧啧两声遮掩过去。 平儿也识趣,忙去外头忙活起来。 待平儿一走,贾琏就道:“方才撞见远哥儿了,他怎么往这边儿来了?” 凤姐儿哼哼两声,道:“偏你心有成见,人家远兄弟这回又有了发财门路,立马就寻了我来说。” “又有?” “这回是动真章了,燕平王作保,募资往扶桑发海船五艘,允诺周转半年给四成利呢!”顿了顿,又道:“你这回可不好躲出去了。” “我?”贾琏哭笑不得道:“我还得巴结他呢!说不定方才大老爷就是想起前事来,这才踹了我一脚。” 凤姐儿翻着白眼道:“都过去多久了,大老爷只怕都忘了。” 贾琏摇头不语。他这个亲爹只要有银子就一切好说,上一回他可是断了亲爹十几万银钱的大买卖,这仇怨只怕三两年是解不开了。 不提凤姐儿院儿情形,却说陈斯远此时已被金钏儿引进了内堂。 王夫人端坐上首,纳罕看将过来,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远哥儿今儿个怎么来了?” 陈斯远施礼道:“回太太,这一来我寄居府中,多得太太照应,此番是为感谢;二来,恰巧遇着一桩好事儿,先前与大老爷说过了,赶忙又来问太太可要插一脚。” 王夫人心下一动,笑道:“难为你这孩子想着我。金钏儿,快请哥儿落座。” 金钏儿挪了椅子,陈斯远撩开衣袍落座。不待王夫人发问,便将往扶桑海贸一事说将出来。 王夫人为王家女,嫁妆虽比不得黛玉之母贾敏,可也极为丰厚。这些年日积月攒的,除去买了些田亩、铺面,手头还剩下几千两银子。 待陈斯远说完,王夫人问道:“果然是燕平王作保。” “千真万确,来日回执必有燕平王、内府印信。” 王夫人大喜。谁还不想着自个儿体己多一些了?当下又夸赞道:“远哥儿果然有能为,虽说前一回被那假幕友哄了一回,可好歹没骗到自家人身上。这回更是时来运转,竟得了燕平王青睐。” “太太谬赞了。” 王夫人略略思量,道:“我手头也没多少银钱,不如……出个三千两可好?” “好。那等年后此事敲定了,晚辈再来寻太太。” 眼看陈斯远有告辞之意,王夫人就道:“你这孩子,才说几句话怎么就要走?这茶也不喝一盏,回头儿大太太知道了,只怕要怪我苛待了呢。玉钏儿,快沏了枫露茶来,再取一些茯苓霜来,回头儿给远哥儿带去。” 吩咐罢了,又看向陈斯远和善道:“远哥儿瞧着单弱,又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可不敢怠慢了。这茯苓霜和了人乳最是滋补,我这边厢存了一些,一会子给哥儿带去一些。” 陈斯远拱手道谢:“晚辈谢过太太。” 王夫人如今越瞧陈斯远越顺眼,知情识趣,有什么好处总想着亲戚,又因着与黛玉的婚书,即便是邢夫人的外甥,王夫人也待其亲近了几分。 瞧着陈斯远一身锐气、又不失礼貌,相貌堂堂、满身朝气,依稀便有些贾珠的行迹。王夫人不禁感叹道:“哎,哥儿如此上进,又走了运道,可比我那不知上进的混世魔王强了百倍。” 陈斯远笑道:“宝兄弟差着年岁呢,迟二年懂事些,自会奋进,太太也不用太急切。” 王夫人哪里肯信?宝玉什么德行她还不知? 因是摇头连连,说道:“他什么情形我还不知?终日在脂粉丛里打混,那杂书就看得起劲,待翻阅四书五经正经文章,又没了兴头儿。”说道此节,王夫人忍不住抱怨道:“前一回亏得你去寻了老爷,不然还不知宝玉闹成什么样儿呢。” 陈斯远心下思量,此时不下蛆更待何时?当下就道:“太太,恕晚辈直言。宝兄弟家世显赫,又不用袭爵,当个富贵闲人本没什么。但这富贵闲人也须得明晰道理,分辨得出忠、良、奸、佞。宝兄弟这般年纪一直养在后宅,怕是分不出是非对错,若被外人引得坏了心思,来日想板正只怕就难了。” 王夫人顿时深以为然!这说的不就是秦钟吗?姐姐发引,他自个儿在那水月寺与智能儿厮混,连带宝玉都坏了名声! “远哥儿说得极是!” 陈斯远又道:“太太,说句难听的,那外头人心诡诈,若单是引得宝兄弟做坏事也就罢了,就怕将一些不干净的也传了过来。” 陈斯远虽不曾明说,王夫人又哪里不明白言外之意?这会子东西交流频繁,那各色柳病也随船而来。便说东府的贾珍,自打有了蓉哥儿后,纳了姬妾无数,为何不曾生下一儿半女来? 还不是染了脏病!虽说治好了,可却再无子嗣诞下。 她如今就宝玉一个男孩儿,还想着传宗接代呢,哪里敢让宝玉染了脏病去? 王夫人蹙眉道:“哥儿说的是正理,是以这些时日我就不让他去私学了。” 陈斯远道:“读书明理,宝兄弟既不去私学,何不请了先生来教导?” 王夫人摇头叹息,苦笑道:“怎么没请?前头也不知被他气跑了几个,老爷觉着丢了脸,再不肯请人来家中教导。” 陈斯远思量道:“许是因着宝兄弟还在家中,自觉有了依仗,这才无所顾忌。倘若送去先生家中教导,这没了依仗……是不是能好一些?” 王夫人眨眨眼,笑道:“我却没想到,哥儿这个主意好。” 陈斯远又道:“再有,宝兄弟身边的丫鬟……也得分个忠奸,那等没规矩的,恃宠而骄的,只知糊弄的,可断断留不得。” 王夫人深以为然,道:“我又如何不知?奈何宝玉自落生就养在老太太跟前,那丫鬟都是老太太安排的,我这做娘的半点也插不上手。” 陈斯远故作讶然道:“这怎么行?太太既能培养出珠大哥这般才俊,宝兄弟由太太亲自教导,便是有所不如,想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若是继续任其胡闹,只怕来日这富贵闲人都不好当啊。”顿了顿,陈斯远故作恍然道:“啊,晚辈多嘴了。” 王夫人道:“哪里多嘴了?哥儿句句肺腑之言,算是说在了我心里。只是……哎……” 陈斯远观量其神色,劝慰道:“不急,宝兄弟如今年岁还小,太太总有机会好生教导了。” 王夫人颔首应下。 陈斯远瞧着时辰差不多了,紧忙起身告退。王夫人竟起身送了几步,又打发玉钏儿提了茯苓霜去送。 一径送到门前,待回返时便与金钏儿道:“这般好的哥儿,谁能想到是大太太的外甥?” 金钏儿附和笑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家里头出个好的也不稀奇。” 王夫人抿嘴一笑,想起陈斯远方才所言,顿时上了心。暗忖晴雯那狐媚子暂且赶不走,总要将碧痕那小蹄子撵了出去!这事儿啊,怕是还要应在袭人那孩子身上。 注一:尤二姐、尤三姐可不是一条心。二人性情不同,一个求稳爱财、略有心计,一个泼辣爽直。倘若尤三姐不死,尤二姐依旧会撇下她进荣国府。 另,今日起单更拉订阅。 (本章完) 第124章 旧桃换新符 第124章 旧桃换新符 转眼已是腊月二十八。 这日清早,贾雨村方才在善果寺用过斋饭,正寻了邸报观量,外间小厮入内禀报:“老爷,陈斯远递了帖子请见,同行的还有位内府翟郎中。” “哦?”贾雨村心下纳罕,不禁蹙眉思量起来。 他补了浙江布政使,只待过完年便要往浙江赴任。巡抚严羹尧迁闵浙总督,老大人甲之年,只怕这一任过后便要告老还乡。 贾雨村情知圣人是想用严羹尧之威望,强行推动松江开埠事宜。奈何浙江走私成风,沿海私港无数。开埠一事历经波折,足足一年多方才定下来。而今推动起来,地方上自是千难万难。 旁的不说,便说松江田土,单是那滩涂就被浙江世家大户买空了。要想开埠,这地皮就是个大问题。 严羹尧扑腾一年,方才折腾出一块地皮用于开埠,余下的地皮尽数都在大户手中。若草草开埠,内中厚利岂非都被那富户侵占了去? 且严羹尧年事已高,贾雨村接任布政使,只怕这开埠一事就要落在其肩上,是以这些时日贾雨村一直愁眉不展,思量着破局之法。 他思量想去,即便是清查田亩,厘清内中飞洒、诡寄,依旧缺了大笔银钱用以购置地皮。偏偏江浙乃是朝廷税赋之地,去岁南北俱有天灾,朝廷已有亏空,是以圣上一直不曾松开浙江税赋截留挪用之事。 贾雨村一筹莫展,想着只怕此番就要行严酷之法,唯如此方才能破开局面。 偏此时那陈斯远与个内府翟郎中一道儿来了,这内中有什么缘故?陈斯远何时与内府扯上干系的? 略略思量,贾雨村道:“请进来吧。” 小厮应声退下,不片刻引了二人入内。一人正是见过一回的陈斯远,另一人四十开外年纪,身穿内府青袍,胸前是白鹇补子。 二人一道儿见礼:“晚生陈斯远(下官翟奎)见过贾藩台。” 贾雨村略略颔首,摆手道:“二位不用客套,请坐。” 当下又命小厮奉上茶水,略略寒暄,贾雨村就道:“不知二位此番是——” 就见陈斯远与翟奎对视一眼,翟奎笑着拱手道:“不敢瞒藩台,盖因陈朋友给王爷出了个好主意,内中涉及松江开埠,王爷怕陈朋友人微言轻,便打发下官来敲敲边鼓。这正事儿,还是请陈朋友说吧。” 一旁陈斯远拱手道:“敢问藩台,转年赴任可要处置松江开埠事宜?” 贾雨村没正面回答,说道:“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陈斯远便道:“不知藩台可曾听闻,十月里有人招摇撞骗,冒充严总督幕友,于京师募资数万,旋即远遁千里。” 贾雨村颔首道:“本官倒是听了一耳朵。” 陈斯远就道:“既然骗子都能募集数万银钱,藩台何不故技重施,厘定出息,定下还款期限,行那借鸡生蛋之举?” 贾雨村多聪明啊,闻言就笑道:“这般说来,内府有意促成此事?” 翟奎颔首道:“不错,松江既开埠,依长江之便,北连津门,南抵泉、广,西通汉口,东可达扶桑。江浙本就工商兴盛,松江一旦开埠,必成天下钱粮汇聚之地。因是,内府有意砸重金投入松江。” 陈斯远也道:“非但是内府,便是京师贵胄、富户,料想也想要分一杯羹。若藩台能促成此事,在下愿募集银钱五万两,以半年为期,只收四成出息。” 翟奎笑道:“王爷想的是长久,可不是一锤子买卖。” 贾雨村听这二人一唱一和,当即哈哈笑道:“实不相瞒,本官正发愁开埠事宜,不想瞌睡来了送枕头,二位这就送上门来了。” 他心下暗自思量,陈斯远那五万两,半年为期只取四成出息还算合理。旁的不说,往扶桑来回一趟所得出息又岂止是翻番?至于内府,谁都知道是强龙,说不得引了强龙来便能将那些地头蛇压制一番。 严羹尧促成松江开埠为的是什么,贾雨村不管,只消松江开了埠就好。且内府乃是圣上钱袋子,应承下来,来日圣上也会记自个儿一个好儿。 转念拿定心思,贾雨村却不曾说死:“此事本官乐意促成,但如何定下章程,须得本官赴任后与严总督计较一番。” 那翟奎笑道:“合该如此。只是此时宜急不宜缓,最好不好拖过二月。” 贾雨村思量道:“既如此,本官初八便动身,走津门坐海船往浙江赴任。” 翟奎大喜:“好!藩台果然实心任事,那下官就静待喜讯了。” 陈斯远也拱手道贺:“二位实心王事,真乃大顺之福。” “哈哈哈……” 众人皆大笑。此事敲定,禅房内愈发融洽,贾雨村与翟奎说起朝政来,陈斯远干脆闷声不言。 这该办的事儿都办了,这会子不好再抢风头。 待过了两盏茶光景,陈斯远随着翟奎一道儿起身告辞,贾雨村心下雀跃,竟将二人送出禅院月洞门方才回返。 进得内中心绪难平,贾雨村暗忖,那危难之事不想转眼就有了化解之法。就是新任闵浙总督严羹尧脾气又臭又硬,实在不好打交道,此番只怕要抛费一番口舌了。 又想起陈斯远来,暗忖此人倒是好运道,不知怎么就与燕平王勾连在了一处。 正思量间,小厮又敲门入内,回道:“老爷,王嬷嬷来访。” 贾雨村蹙眉道:“请进来吧。将我预备的那一幅字取来,还有前几日预备好的金、银稞子也一道儿取来。” 小厮应下,贾雨村于禅房中负手而立,一时间踌躇满志,自是不提。 …………………………………………………… 却说陈斯远将翟奎送回内府,这才回返荣国府。到得宁荣街上,遥遥便见宁国府中门大开。 车夫不禁卖弄道:“远大爷不知,今儿个宁国府洒扫宗祠,挂遗真像(先祖遗像),明日便要张灯结彩,各处门神、联对都要换了新的,还要新油了桃符。” 是了,秦氏是贾蓉的媳妇儿,宁国府是贾珍当家,自然不用守制。 车行自角门入内,陈斯远方才要从角门入内,当面便撞见了周瑞家的。 那周瑞家的瞥见陈斯远,笑着便迎了上来,道:“正要去寻哥儿呢,不想就撞了个正着。” 陈斯远笑道:“周嫂子寻我有事儿?” 周瑞家的笑道:“府中打制了一些金、银稞子,二奶奶打发我来问哥儿一嘴可要兑一些留着赏人?” 陈斯远手头还有八百枚金钱,本不用兑的,此时却笑道:“正愁无处可兑,那我就先兑二十两银子的。” 周瑞家的笑道:“成,那我回去与二奶奶说一嘴,回头儿打发人给哥儿送去。” “劳烦周嫂子了。” 周瑞家的情知王夫人对这位远哥儿莫名赞赏,因是语态极为亲切客气。当下别过,笑着过了穿堂去回话。 陈斯远才走几步,忽而听得身后响动。扭头,便见宝姐姐与莺儿过了穿堂,正往梦坡斋这边厢而来。 陈斯远干脆停步,遥遥朝着宝钗一拱手。 宝姐姐瞧见他,心下便是一怔,到底笑着到了近前。 “远大哥这是才回?” “有些庶务要处置……薛妹妹这是去寻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耍顽去了。” 一言既出,宝钗顿时暗恼不已。这话什么意思?是说宝玉不搭理她吗? 暗自咬牙一番,宝钗边行边道:“眼看过年了,宝兄弟那绮霰斋也要洒扫,我过去帮衬一回。” “呵。”陈斯远笑而不语。 绮霰斋十几个丫鬟,哪里就用宝姐姐帮衬了? 宝钗也不接茬,想起这几日所闻,试探道:“听闻远大哥又弄出了一桩营生?” 陈斯远笑道:“不错,说来也算故技重施。那骗子虽说是为了诈取钱财,可主意却是好的。这几日我说动了燕平王,方才又说动了贾藩台,说不得转过年来此事就要成行。” 宝姐姐顿时心中意动。这钱财到了薛家这等份儿上,每年出息能有三五分都是极好。府中都在流传,那海贸一事半年周转便能得四成厚利,便是比典当也不差什么了。 宝姐姐有心攀扯上,顺势也投上一笔,奈何面对陈斯远一时间又不知如何开口。 就听陈斯远道:“本待这几日就去寻文龙兄说道说道,只是……呵。”笑着瞥了宝钗一眼,陈斯远又不言语了。 宝钗心下极为气恼,这人说话说半截,只是个什么啊? 是了,留给东跨院份子,本就是应有之意,谁叫此人是大太太的外甥呢:留与王夫人、凤姐儿份子,也在情理之中。一个明面上掌家,一个实际管家,可不就要交好? 因着婚书一事,老太太极不待见此人,于是他干脆就不去讨人嫌。至于薛家……说来先前还有仇怨,无缘无故的,凭什么又将这等好事儿送上门来? 虽心下想的通透,可宝姐姐就是觉着心下憋闷。每回撞见都要招惹自个儿,偏好事儿不想着自个儿,这算什么? 暗自运气一番,宝姐姐强笑道:“既如此,便祝远大哥大展宏图了……是了,翻过年便要去黉门监,却不知远大哥文章做的如何了。” 陈斯远昂首自信道:“这有何难?不过是制艺文章,我如今七窍已通了六窍了。” 那岂不是一窍不通?何以这般理直气壮的说出来? 宝姐姐眨眨眼,只当是顽笑话儿。 嗫嚅间到得梨香院门前,陈斯远拱手作别,道:“提前给薛妹妹贺新年,祝薛妹妹芳龄永继。” 说罢也不待宝钗回应,竟扭身就走了。 宝姐姐却愣在当场。她那金项圈,除了宝玉仔细瞧过,旁人可是没瞧过的。那上头的字儿又如何被此人知晓了去? 她狐疑着看向莺儿,莺儿却道:“不想姓陈的竟是个有能为的,七窍通了六窍,这不眼看就要皇榜有名了?” 宝钗暗忖,莺儿是自个儿一手调教的,想来那上头的字迹也不会说出去……是了,定是哥哥说漏了嘴! 当下冷哼一声,瘪嘴进了梨香院,自是寻薛姨妈告状去了。 薛姨妈自是气恼不已,转头提了薛蟠的耳朵教训,偏薛蟠一无所知。待听闻情由,顿时指天画地、赌咒发誓,此事倒成了无头公案。 薛姨妈无可奈何,只得放过了薛蟠。待回返正房里,思量着今日听闻,又寻了宝钗计较。 “我的儿,那远哥儿竟又折腾出了一桩营生,这回还有燕平王托底,一听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你说咱们家要不要——” 宝钗娴静道:“妈妈说的好没道理,咱们家与远大哥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前头还闹了误会,这等事儿怎么好开口?” 薛姨妈蹙眉道:“话是这般说,可那事儿不是翻过去了吗?再说连你姨妈都有意掺上一股,怎么能落了咱们家?” 宝钗盯着薛姨妈不言语。 薛姨妈就笑道:“再说,远哥儿瞧着就是个心胸宽广的,不然上回也不会将那几千两银子送回来。我看,等年里设了酒宴款待其一番,到时我再提提?我的儿,你也知咱们家情形,这下头的掌柜愈发唬弄事儿,年底盘账竟有几处铺子是亏了银钱的!” 宝钗自是知晓,她还亲自去盘账了。 奈何那些掌柜、账房都是做老了营生的,最懂欺上瞒下的手段。 就好比那典当铺,有主顾来典当,掌柜的自是要极力压价,将那物件儿说成一文不值。此后定下文契,半载后若那人不来赎买,当铺再往外发卖,大赚一笔。 宝钗的父亲在世时,精擅经营之事,下头掌柜自是不敢太过分。等其父一过世,自家哥哥薛蟠又是个混不吝,下头人哪里还会服?自是生出损公肥私的心思来。 还是当铺,到了最后一步,掌柜的自个儿赎买出来,转头寻人发卖。如此当铺赚了小头,大头落在了掌柜的腰包里。偏不管什么人来查账,都查不出内中名堂来。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其余各铺面各有门道,宝姐姐大肆查账,也不过逮了几个小鱼小虾,又哪里制得住那些掌柜的贪心? 先前母女二人计较一番,已定下将那些亏本的营生关门出兑的打算。 可长此以往也不是法子,那皇商的营生本就是亏本,这各处营生逐一断掉,薛家岂不成了坐吃山空? 因是无怪薛姨妈对此事这般上心,投一回赚个一两万银钱,总能多支撑一些时候,说不得到时薛蟠就能顶门立户了呢? 薛姨妈的心思,宝钗自是知晓。她思量一番,虽极不情愿,可到底没反对,道:“妈妈拿主意就是,女儿也帮不上什么。” 薛姨妈笑道:“那就定下了,待来日让你哥哥好生招待远哥儿一番,说不得此事就成了呢。” …………………………………………………… 荣庆堂。 碧纱橱里本就每日洒扫,今儿个又擦拭一新。黛玉仔细翻着书架上的书册,这些孤本、善本都年头久远,最差都是前明的,时间一长不免黏连。春夏须得晒书,冬日里时不时翻动一番,免得折损了。 紫鹃与雪雁在一旁伺候着,笑说府中趣事。 外间传来响动,雪雁循声观量,旋即笑道:“是嬷嬷回来了。” 果然,少顷那王嬷嬷便笑着进了碧纱橱。 黛玉笑道:“可见过老师了?” “见了,藩台给姑娘写了一幅字,又送了些金、银稞子,说留着赏人用。” 雪雁笑道:“这倒好,省得去寻二奶奶兑了。” 黛玉放下书册,扭身道:“老师写了什么字儿?快给我瞧瞧。” 王嬷嬷便将一副字送上。黛玉急切展开,便见其上写着‘敛锋芒、藏才情,勿露圭角;谨言行、掩喜怒,温和柔顺’。 黛玉观量一般,心下若有所思。自苏州往京师途中,老师虽不曾说过什么,可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黛玉自是知晓贾雨村担忧的是什么。除了文武殊途,只怕老师担忧的便是荣国府的富贵! 林家累世列侯,黛玉打小儿也是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可甫一入荣国府,还是被那泼天的富贵骇了一跳! 初时只当荣国府门第高,自是该当这般富贵。可在扬州一年,经历了事儿,黛玉此番再见荣国府富贵,心下又是另一番心思。 这荣国府岁入多少?开支又是多少?这般富贵可能长久维系了? 她虽年幼,却因主持家中庶务一载,对此略有所得。这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荣国府每岁开支两万大多,赶上事儿多只怕就要三万银钱。荣国府庄田、铺面所得有限,又怎么支撑得起这般富贵? 黛玉聪慧,便想着荣国府只怕另有生财之道。可这般法子既然见不得光,又岂能长久? 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来日若那营生断了,荣国府为了维系体面,只怕一时间不肯俭省,那岂不成了坐吃山空? 奈何贾家只是她外家,这等事儿不好多言。 再一则,那宝二哥虽有赤子之心,却又从无担当,只怕不是能托付之人。 此番老师送来寄语,自是出于好意,黛玉仔细观量过了,默记于心,便仔细将那一幅字折好。 紫鹃就在一旁,扫量了一眼便道:“雨村先生太过挂心了,有老太太看顾着,谁还能欺负了姑娘不成?” 黛玉笑道:“又不是小时候,我还能总让人让着不成?” 再说那宝天王可从不知让着她。 转眼书册整理过,眼看临近午时,紫鹃便去厨房提食盒。她一走,王嬷嬷立时凑了过来,往外观量一眼,压低声音道:“姑娘,藩台说方才远哥儿去了一遭。” “嗯?”黛玉纳罕道:“莫非是去送年礼?” 王嬷嬷掩口笑道:“姑娘猜错了,远哥儿空着手去的,却送了藩台好大一个人情。” 当下王嬷嬷复述了一遍贾雨村所言,内中隐隐有夸赞陈斯远之意。 黛玉听了若有所思。她听母亲贾敏说起过,父亲林海年轻时也是这般气盛、有能为。昆山一地连年洪灾,偏时任苏州知府是个酒囊饭袋,没遇灾荒只知恳请朝廷减免钱粮。 其父实在瞧不过眼,四下勾连,募集资金,修了百里石塘。也是因着这石塘,如今昆山才有半数田土免于洪涝侵害。 为父亲发引时,竟有昆山百姓远来祭拜,直至那时黛玉才知为何父亲临终时说起最得意之事,不是高中探点了翰林,不是坐镇扬州盐政,而是修了区区百里石塘。 人虽死,清名永存。那石塘旁立了碑文,便是百年后也有知晓父亲功业。 此时不知为何,黛玉听了此事竟想起了其父。 心下暗忖,这般有能为,来日莫非真能赶在自个儿及笄前中举? 王嬷嬷见其若有所思,低声劝慰道:“姑娘往后也别跟远哥儿太生分,时常往来着,这说不得就——” “嬷嬷,”黛玉打断王嬷嬷,只轻声道:“我心下有分寸的。” 王嬷嬷笑道:“有分寸自然好……不过,太有分寸的也不大好。” 黛玉待要再说,忽听得外间传来紫鹃的声音:“姑娘,食盒提回来了。” 黛玉便忍着没说,王嬷嬷紧忙起身,雪雁也胡乱忙活起来。待紫鹃入得内中,一扫量便觉有异,她只笑着与黛玉道:“厨房新制了烧汁藕排,姑娘快尝尝可合胃口。若是得意,来日我寻了柳嫂子给姑娘单点几回。” 黛玉道:“也不用劳烦,有什么吃什么就好。”顿了顿,又道:“外祖母还没起?” 紫鹃道:“鸳鸯姐姐说了,老太太昨儿个贪了凉,多吃了几枚葡萄,这会子胃口不好,还歪着呢。” 黛玉应下,便起身净手用饭。 紫鹃殷勤伺候着,心下另有所想。这些时日王嬷嬷、雪雁时常凑在一起嘀咕,每每撞见自个儿便止了话头,这私底下嘀咕什么,紫鹃想也能想明白。 不外乎因着那沸沸扬扬的婚书,王嬷嬷、雪雁好似更看好那位远大爷。 紫鹃对此自是不屑一顾。什么远大爷?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便是侥幸过了乡试,莫非还能过会试不成? 姑娘的爹爹尚且三十六岁点了翰林,谁知那位远大爷又要等多久?说不得熬到五、六十也未必皇榜有名。 且那人瞧着锋芒毕露,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论家世,论才情,论贴心,哪一样比得上宝二爷? 放着好好儿的宝二爷不选,非要选那劳什子的远大爷,真个儿莫名其妙! 外间忽而噼啪炸响,惊得黛玉险些掉了筷子。随即一阵风也似跑进来一个人,叫嚷道:“林妹妹快来,我讨了个二龙戏珠的烟,听说白日里燃放别有意味,快随我来瞧瞧!” 内里琥珀转出来,蹙眉道:“宝二爷,老太太正安歇着呢,你这是闹哪样啊?” 王嬷嬷也阻拦道:“我们姑娘还没用过饭食呢,不然哥儿再等等?” 宝玉心下正得意,哪里管得了这些?只笑道:“饭食何时不能吃?这二龙戏珠错过可就没了。妹妹真不去?罢罢罢,我去寻宝姐姐耍顽去。” 说完又一阵风也似的跑了。 紫鹃瞧着其身形,俯身低声笑道:“宝二爷也是的,什么都想着姑娘。” 黛玉没言语,王嬷嬷却直翻白眼。这等想着……不要也罢。 …………………………………………………… 转眼到了年三十。 一早贾母已然好转,穿戴全套诰命大妆,领着邢夫人、王夫人会同东府尤氏一道儿乘轿往宫里朝贺。 大老爷贾赦、老爷贾政与东府贾珍也往朝堂贺拜。 这一去便须得傍晚时方才能回返。 自一早起来,这京师里鞭炮便时不时炸响,又有鼓乐庆贺之声不绝于耳。 陈斯远用过早饭,便将几个丫鬟一道儿叫进正房里。 说道:“依着规矩,本该初一放例赏,只是初一忙乱,只怕你们也不得意。这样,咱们今儿个就放。” 当下香菱端了托盘来,陈斯远抄起一枚锦囊,数了一些金钱,招招手先行将芸香招呼上前。 “我?嘿嘿,谢大爷赏!” 陈斯远点出四枚金钱来,塞在芸香手中。芸香鼓着腮帮子眨了眨眼,道:“都,都给我?” 依着规矩,陈斯远补她一串钱就是了,偏这回给了四枚金钱。 陈斯远笑道:“往后用心做事,亏待不了你。” 芸香大喜过望,先是屈身一福,跟着磕头道:“大爷放心,往后我定当好耳报神!” 红玉呵斥道:“少胡吣!” 芸香也不在意,这会子攥着金钱只顾着傻乐。 陈斯远又点过柳五儿来,同样也是四枚金钱。柳五儿低声谢过,又依着规矩磕了头。 陈斯远便交代道:“你们家就在府中,年三十事儿不多,夜里吃酒也不知要闹到何时,下晌没事儿就回家去吧。” 芸香与柳五儿应下,芸香蹦蹦跳跳扯了柳五儿退下。 轮到香菱与红玉,陈斯远一人给了八枚金钱,香菱只笑着一福,红玉犹豫着要磕头,又被陈斯远拦下。 道:“你何必那么客套?等过些时日,我问二嫂子讨了身契,你也寻个人家拜个干娘。” 红玉顿时心下感念! 有身契在,她再如何也不过是个侍妾。陈斯远言外之意是要放良,依着良妾将其纳了。如此一来,可比那赵姨娘还要有脸面,便是东跨院里的几个买来的妾室也比不过他。 一时喜极,红玉不禁红了眼圈儿。 香菱笑着过来道:“给妹妹道喜了。” “嗯。”红玉重重点头,待看向陈斯远,自是满含情意。 此时家中只贾琏、王熙凤在,陈斯远也不好去前头搅扰,便安心留在房中,与香菱、红玉耍顽。 到得下晌时分,芸香欢天喜地来告辞,自个儿颠颠儿回了家。柳五儿犹豫许久,眼见香菱、红玉都在,自觉了无意趣,便也回了家。 陈斯远又寻了红玉道:“不然你也回家过个年?” 红玉笑着摇头道:“我爹妈不知忙到何时的,我回去了也是自个儿一个。” 也是,林之孝两口子担着管事儿的差事,夜里须得四下巡视,还真没功夫回家。 陈斯远便道:“却是我想差了,那等我回来,我与你们一道儿守岁。” “嗯。” 到得傍晚时,荣国府众人回返。少一时又往宁国府而去,行除夕祭祖之事。 直到酉正三刻,才有婆子寻来,邀陈斯远往前头荣禧堂用除夕酒宴。 陈斯远穿戴齐整,也不带香菱、红玉,径直与那婆子往前头荣禧堂而去。 这除夕阖家团圆,男女齐聚,自是没了平素那等规矩。荣禧堂两侧置了长桌,左边是男主子,右边是媳妇、姑娘,中间也没屏风隔断,梢间里有南曲班子轻声吟唱。 陈斯远入得内中,见过诸位长辈,这才得空往对面扫量。宝玉那活宝正寻着贾母说着什么,一众姑娘依着庚齿排坐,先是迎春,跟着是宝钗,其后是黛玉、探春、惜春。 与那双似泣非泣的眸子对上一眼,见黛玉立时移开,随即又看将过来,目光中满是探寻。 陈斯远心下纳罕,也不知林妹妹是个什么心思。又见宝姐姐看过来,陈斯远便笑着颔首。 探春板正身形,那惜春却朝着这边厢招了招手。 陈斯远或颔首,或拱手,随即隔着贾政与贾赦说了几句话儿。 待一应人等到齐,先是老嬷嬷上前见礼,跟着又有贾赦、贾政领着一众小辈上前拜年。 贾母笑吟吟应了,将各色金银稞子撒下,算做压岁钱。其后贾赦、贾政又散了压岁钱,陈斯远倒是没少得金银稞子。待重新入座,丫鬟们穿蝴蝶也似将席面一一奉上。陈斯远扫量一眼便咋舌不已。 先上来四点心:茶食刀切、杏仁佛手、香酥苹果、合意饼。 又有四干果、四蜜饯:虎皮生、怪味大扁、奶白葡萄、雪山梅、蜜饯苹果、蜜饯桂圆、蜜饯鲜桃、蜜饯青梅。 四前菜:鸡丝黄瓜、瓜烧里脊、麻辣肚丝、口蘑发菜。 正菜十二品:凤尾鱼翅、红梅珠香、祥龙双飞、芫爆仔鸽、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绣球乾贝、奶汁鱼片、干连福海参、菇鸭掌、挂炉山鸡、炭炙鹿肉。 汤一品:龙井竹荪汤。粥一品:红豆碧梗米粥。 另有肉沫烧饼、如意卷等无算。 这一席只怕没五十两银子下不来,若从年三十吃到正月十五,单是荣国府只怕就要吃进去几千两银子! (本章完) 第125章 转念 第125章 转念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酒菜齐备,贾赦举杯邀饮,贾母发了话,于是一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陈斯远瞧着菇鸭掌不错,举筷子却发现夹不着,正要起身,便有丫鬟过来为其布菜。 这酒宴极尽奢华,落在陈斯远眼里,这每一口下去都是白的银钱。 荣禧堂里时不时有人举杯邀饮,又有凤姐儿等插科打诨,宝玉更是献宝连连,一时间欢声笑语,真个儿其乐融融。 这等场合,陈斯远一个远亲自是不好出风头,因是只埋头吃喝。待戌时过半,贾母到底上了年岁,实在熬不住,便言语一声先行领了丫鬟回返荣庆堂。 送过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商议一番,后者便道:“我看都别拘束在此了,这酒菜着人四下送送,不如回自家吃喝。” 这长辈大多矜持,贾赦、邢夫人先行离去,邢夫人走之前还剜了陈斯远一眼,惹得其心下莫名。其后贾政与王夫人、薛姨妈也走了,李纨因着贾兰年岁小,也先行离去。 内中便只留下贾琏与凤姐儿照看。许是今日除夕宴对了胃口,贾琏这会子自斟自饮好不痛快,也无暇去管几个小的。 那长辈一走,宝玉、三春、黛玉、宝钗便没了拘束,几个人凑在一处说起了顽笑话儿。 陈斯远正要起身离去,探春红着小脸儿招手道:“远大哥别走,过会子还要放烟呢。” 惜春也道:“是了,远大哥也大不了几岁,何不请了来一道儿耍顽?” 当下众人纷纷看将过来,陈斯远停步,干脆笑着朝这边厢行来。到得近前笑道:“在说什么呢?” 宝钗道:“宝兄弟正说起姊妹们的字呢……”忽而瞥了黛玉一眼,道:“林妹妹倒是省了,谁不知颦儿?” 众人笑作一团,黛玉嗔恼道:“再浑说,仔细你的皮!” 宝钗笑道:“又不是我起的,谁起的林妹妹找谁去,咯咯咯……” 黛玉顿时气恼着看向宝玉,宝玉心下满是不以为然,只道:“我觉得颦字最好,你们看,这字岂不是正为林妹妹准备的?” 黛玉正要驳斥,却听陈斯远道:“颦?这字不大好。” 宝玉蹙眉道:“怎么不好了?你看林妹妹眉眼,可不就应了一个颦字?” 陈斯远道:“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此字不喜,哪里就适合林妹妹了?” 宝玉一时间不知出处,身旁的宝姐姐道:“诉衷情·眉意。” 这颦字,素来形容女子蹙眉忧愁,又怎会是好字? 宝玉心下不服,道:“我不过是依着林妹妹眉眼才起了个颦字,却不曾想那么多。” 陈斯远颔首道:“我也是这般想的,宝兄弟来日合该多读书。” 宝玉为之一噎。黛玉噗嗤一声笑将出来,心下大大出了一口恶气。此时雪雁搬了椅子来,笑道:“远大爷也坐着说话吧。” “嗯。”陈斯远撩开衣袍落座。 惜春道:“颦字既不合用,却不知林姐姐适合什么字。” 好惜春!陈斯远心下暗赞,眼见众人都在沉思,过得须臾才道:“我却觉着此字最适宜。” 说话间,陈斯远食指蘸了茶水,在桌案上写了一个字。 “容?” 探春叫了一声,略略思忖便笑道:“远大哥好心思。” 容字,一为赞女子姿容,二有心胸宽广之意,可不比那劳什子颦儿强了百倍? 宝玉有心驳斥,却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黛玉瞥了一眼桌案上的字迹,心下略略羞怯,偏了头去不敢去看陈斯远。 因着婚书,陈斯远自是敢给黛玉起字,便是传出去外人也说不得什么。 偏此时小姑娘惜春起哄道:“既给林姐姐起了字,不若远大哥也给大家都起个字如何?” 陈斯远眨眨眼,连忙推拒:“这,不大合适。” 探春饮了两杯酒,她本就心性爽利,这会子便道:“不过是兄弟姊妹顽闹,谁还能当了真去?远大哥只管起就是了。” 两个小的起哄,黛玉羞怯着不言语,迎春素来不会在这等时候开口扫兴,宝玉想着挽回颜面,宝姐姐倒是有心拒绝,心下却好奇陈斯远会给众人起什么字。 于是起哄得愈发厉害,探春将迎春推出来,笑道:“便先从二姐姐起吧。” 迎春急了:“三妹妹,莫要胡闹。” 惜春笑道:“二姐姐何必扫兴,左右不过是顽笑。” 迎春瞥了陈斯远一眼,因着先前那少女心思,这拒绝的话便不曾说出口。 陈斯远思量了下,又在桌案上写了一个字。 “馨?”探春纳罕道:“为何偏是这个字,可有什么依据?” 黛玉缓和过来,笑道:“可是素馨?” 陈斯远朝着黛玉颔首:“林妹妹果然知道。” 迎春又名素馨,陈斯远便截取了个馨字。 馨,为芳香弥远之意。 二姑娘迎春虽心下羞怯,却也颇得意此字。 宝玉一时间也忘了较劲,笑道:“好好好,二姐姐与馨字倒是相得益彰。” 惜春合掌赞了一会子,道:“二姐姐的有了,接下来便是宝姐姐了。” 宝钗急忙道:“你们要取字,只管问远大哥去,为何偏要捎带上我?” 探春凑过来搂了宝钗道:“宝姐姐就不好奇自个儿与什么字儿最称?” 宝钗道:“三妹妹若是自个儿好奇,何不问远大哥去讨个字儿?” 探春起身扬着小脸儿抿嘴笑道:“这有什么的?那我就问远大哥讨个字儿。” 陈斯远欣然应下,略略思忖,便写了个‘琼’字。 众人都费解起来,宝玉忖度道:“莫非取自琼?” 陈斯远笑道:“虽取自,却不是琼。” 宝钗略略转动心思,便道:“那定是杏了。” 宝玉顿时恍然,合掌道:“是了,杏又名琼友。” 琼为美玉,探春喜滋滋应了,觉着自个儿果然合适此字。 她却不知,陈斯远是想起书中探春远嫁南海,又因其生在杏开时,这才起了个琼字。 众人又是赞叹一番,惜春便道:“宝姐姐既不取,好似就只剩下我了。” 小姑娘仰着小脸儿看向陈斯远,陈斯远思忖须臾,抬手写了个‘歆’字。 不待众人开口,陈斯远便道:“四妹妹年岁还小,便以此字相赠,望四妹妹来日心悦颜舒。” 宝玉就道:“还道远大哥取字是有一定之规呢。” 陈斯远笑道:“不过是顽笑,随心就好。” 恰此时凤姐儿行了过来,道:“你们几个小的也早些回去,丫鬟说外头起了风,都裹紧了,免得大过年的染了风寒。” 宝玉雀跃道:“正要去放烟,不若咱们看过了再走。” 陈斯远也知趣,起身道:“那我就先回了,你们顽就好。” 宝姐姐也道:“饮了几盏,这会子忽然就乏了,我也不瞧了。若有好看的,来日你们说给我听就是了。” 宝玉也不理会宝钗,招呼着丫鬟为自个儿穿戴,又催着三春、黛玉往前头去燃放烟。 陈斯远与宝钗一道儿出了荣禧堂,自内仪门出来往东过穿堂,眼前便是梦坡斋。 二人隔了半步并肩而行,丫鬟莺儿随行在后。 宝姐姐方才虽推拒了,心下却好奇得紧,正思量着如何开口,忽而便听陈斯远说道:“洛。” “嗯?” 陈斯远低头瞧了她一眼,道:“若我给薛妹妹取字,想来应是一个洛字。” “不知怎么解?” “取自洛。” 洛便是牡丹,雍容富贵,正是宝姐姐心中所求,可谓正对了她的心思。奈何这字出自陈斯远之口,宝姐姐禁不住驳道:“远大哥以为我贪恋富贵?” 陈斯远身子放缓,踱步道:“求富贵而自保,何谈贪恋?” 宝姐姐心下忽而便是一酸。是啊,如今求那金玉良缘,不就是指望着联姻后保住薛家大房吗? 如今薛家营生逐渐败落,眼看便要入不敷出,偏那皇商营生还丢不得,如此迟早会抽干薛家家业。也唯有寻了得力靠山,方才能止住颓势。 宝钗半晌没言语,暗忖如今果然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若能选择,她又何必与宝玉虚与委蛇? 过得半晌,眼看梨香院近在眼前,门前挑着大红灯笼将宝姐姐面上映得红彤彤一片。她忽而驻足道:“若远大哥换做是我,又该如何抉择?” “我?”陈斯远道:“或许会丢车保帅吧。”顿了顿,看向宝姐姐笑道:“薛妹妹以为文龙兄可是那等擅经营之人?” 宝钗沉默以对。 陈斯远就道:“若我说,与其让文龙兄操持家业营生,莫不如让他飞鹰走马做个纨绔。尽早定一门亲事,门第如何且不说,须得寻一良妻相辅,不然妹妹还能照料文龙兄一辈子不成?” 宝钗嗫嚅着没言语,听出陈斯远言外之意,不由得有些悚然。所谓三岁看到老,哥哥薛蟠本就是个混不吝,因着孝顺这才勉力操持家业,可这些年下来家业非但不曾保住,反倒愈发败落。 是薛蟠不用心?薛姨妈与宝姐姐亲自盘账,又有老管家张德辉勉力维持,偏这颓势就是无法止住。 古人有言,富不过三代,薛家富贵绵延至今都第四代了,薛家垂死挣扎,偏生不论怎么折腾都是徒劳。 不待宝姐姐回过神儿来,陈斯远拱手道:“薛妹妹到了,咱们就此别过。” 宝钗紧忙屈身一福,目送陈斯远扭身而去。杵在梨香院门前,眼瞅着陈斯远进了隔壁小院儿,宝姐姐这才收回目光。 一旁的莺儿就道:“姑娘怎么上了心?姓……他就是在浑说。” 宝姐姐乜斜一眼,道:“方才所言句句中肯,你不懂就不要胡吣。” 莺儿顿时讪讪不言语了。 宝钗私底下没少瞧书,那史书上的兴衰罔替自是知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富不过三代,种种言语都佐证了薛家再没法延续富贵。陈斯远以为当顺势而为,不再去管薛蟠如何,将心思放在薛家下一代身上。 若下一代能出个有文韬武略的,薛家自然会重新兴盛。便是没有,好歹也能保得小康,延续薛家血脉。 宝姐姐聪慧,自是一点就透。奈何她是明白了,又如何说服钻了牛角尖的薛姨妈? 不提宝钗心下思忖,却说陈斯远进了自家小院儿,当即便有香菱、红玉迎了出来。 三人一径进得正房里,香菱伺候着陈斯远褪去斗篷,红玉端了水盆来,道:“夜里忽然起了风,只怕府里有的忙了。” 除夕夜最易走水,且此时起了西北风,风借火势、火助风威,真要烧起来那真是一烧一条街。今儿个夜里东西二府主子们自是可以守岁、高卧,下头的管事儿须得领了仆役四下巡视,就怕走了水。 陈斯远方才饮了酒,这一见风,不免就有些头疼。香菱紧忙往小灶去煮醒酒汤,少一时又有婆子送了食盒来。 待香菱回返,陈斯远便道:“方才光顾着喝酒了,这饭菜也没怎么用,咱们摆上,也吃一顿年夜饭。” 香菱、红玉纷纷应了,当下热了酒菜,就在暖隔里架了炕桌,三人团坐一起吃喝起来。 因着陈斯远饮过了酒,香菱、红玉两个便不让他再喝,她们两个倒是对饮连连。 吃喝一阵,陈斯远眼见她们两个吃不下了,便道:“我书房里好似有投壶?既要守岁,干脆寻了投壶来耍顽。” 红玉笑着应下,落地去取了投壶来。三人就坐在炕沿,手中拿了令箭往那投壶里投。 也不知是不是运气来了,陈斯远怎么投怎么有,香菱、红玉两个连连投失,连饮了几杯,便娇嗔着不依了。 外间忽而繁彩闪耀,香菱纳罕道:“莫不是到了子时?” 红玉笑道:“还早着呢……怕是宝二爷也熬不住,这会子便点了烟燃放。” 香菱扯了陈斯远的胳膊摇晃:“大爷,咱们出出去瞧瞧吧。” 陈斯远应下,三人裹了衣裳,便出了正房到院儿中观量。一朵朵烟升腾,炸裂开来化作漫天多彩流星,每一次闪耀便将三人的面庞染做五颜六色。 香菱目不转睛扫量着,暗自双手合十,祈盼着转过年来事事顺遂。红玉时不时扫量身旁的陈斯远,盼着有朝一日被纳进门。陈斯远喷吐着白雾,心下五味杂陈。 过往几年,他都是与师父一道儿过的,如今师父虽去了,身旁却多了两个全心待他的女子。他暗自祈盼一番,只盼着心想事成。 看过烟,三人又笑闹着回了暖阁里。炕桌撤下,三人挨坐一处说着话儿。 陈斯远便道:“初二我要随姨妈回邢家,你们两个没事儿也回家瞧瞧。”顿了顿,又与香菱道:“我若回来的早,便去接你,顺道儿瞧瞧你妈妈。” “嗯。” 香菱欢快应下,身子挪动,偎在了其怀里。 漫无边际地说着话,转眼子时已到,外间鞭炮连片炸响,前头烟比方才更盛。足足闹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安歇下来。虽时不时还有鞭炮声传来,可子夜里还是寂静了下来。 香菱早就捱不住,此时抱着陈斯远的胳膊睡了去。陈斯远也是哈欠连连,红玉更是成了磕头虫。 陈斯远眼看如此,干脆道:“算了,守过子时就算守过了,咱们也铺盖了睡吧。” 红玉行下,与迷糊的香菱起身铺了被褥,三人略略洗漱,红玉便要往厢房去,旋即被陈斯远一把扯住,道:“挤一挤就是了,厢房里就你自个儿,只怕炕都没点,去了挨冻不成?” 红玉笑着应下,三人便挤在一处躺下。 红玉虽强撑着,沾了枕头立时迷迷糊糊就睡了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玉隐约听得一些响动,又觉有脚踢了自个儿两下,便倏然醒来。略略听了耳身后动静,红玉顿时羞红了脸儿。 心下暗忖,不想香菱竟这般肆意……自个儿还在呢,怎能这时候就与大爷缠绵起来。 红玉侧着身子一动不敢动,默默听着身后的声息,听了个面红耳赤不说,心下逐渐异样起来。 忽而又有一只大手自脖颈下穿过,旋即便肆意揉捏起来,红玉禁受不住,翻转身形便靠在了陈斯远怀里。 烛火早熄,只熏笼里红彤彤的炭火有些亮光,对上陈斯远的眸子,红玉腻哼一声,旋即便被噙了樱唇。 有诗为证:梅帐里笑相从,兴逸难当屡折冲。百媚生春魂自乱,三峰前采骨都融。情超楚王朝云梦,乐过冰琼晓露踪。当恋不甘纤刻断,鸡声漫唱五更钟。 待风消雨歇,果然已经雄鸡唱晓。 香菱歪在一旁没了气力,红玉缩在陈斯远怀中瘪了嘴,半晌才道:“大爷——” “知道知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红玉便不好再说什么。身下褥子早就撤去,炕席略略有些硌得慌。红玉挪动了两下身形,这才舒服了些许。 陈斯远又道:“昨儿个都在守岁,早起也无事,不若多睡一会儿。” 红玉应下,只须臾便听得陈斯远呼吸匀称起来。他是睡了,红玉想起方才羞人之初,一时间辗转反侧,却是再也难以入睡。 一径到得日上三竿,三人这才迷迷糊糊起来。依着长幼规矩,今儿个在邢夫人处摆酒。临近申时陈斯远便去了,奈何也不知邢夫人吃错了什么药,只冷淡应对,半点要与陈斯远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陈斯远寻机扯了条儿在一旁,塞了四枚金钱问道:“姨妈怎么就心气儿不顺了?” 条儿低声道:“哥儿不知?前几日听说哥儿往二房走了一遭,太太就不高兴了。” 哈?原来症结在此啊,合着拉拢王夫人,反倒惹了邢夫人不高兴? 陈斯远心下哭笑不得,谢过条儿,便琢磨着回头儿如何安抚邢夫人。这女子尚在孕期,最是性子多变之时,此时若不安抚好了,只怕事后便会记恨起自个儿来。 奈何人来人往,须臾一应人等便都到了东跨院,连东府的贾珍、尤氏、贾蓉也来了,陈斯远实在寻不着机会,便只得暂且押后。 这一日又是一番宴饮,陈斯远虽不愿,却依旧被多灌了几杯,入夜后熏熏然回返自家小院儿。 许是昨儿个折腾得狠了,又多饮了几杯,这一晚倒是相安无事。 待转过天来,陈斯远睡了个饱,待用过早饭,辰时两刻方才往东跨院而去。此时邢夫人已然拾掇齐整,因着邢家已无长辈在,贾赦略略交代几句,干脆往偏院儿寻几个姨娘去了。 陈斯远裹了斗篷,骑着马前头引路,后头跟着邢夫人的马车,一路直奔邢家而去。 一径到得宣武门外金井胡同,遥遥便有仆役翘首以盼,瞥见陈斯远与马车,仆役叫道:“来了来了!” 当下便有邢德全大步流星而来,瞥见陈斯远顿时合掌笑道:“可算来了,再不来三姐便要打发我往内城去迎了!” 大姑娘回府,自是热闹非常。那邢德全还极为烧包的点了一挂鞭炮,生怕左邻右舍不知自家大姐回来了。 到得邢家门前,陈斯远翻身下马,笑着与邢德全拜年。邢德全笑着颔首,旋即摸索出一枚银稞子来,随手丢给陈斯远:“喏,压岁钱。” 陈斯远哭笑不得,返身又迎了邢夫人,众人浩浩荡荡进得家门,会同仪门前的邢三姐,一应人等说说笑笑转过屏门,沿着抄手游廊便进了正房。 许是在弟、妹面前,邢夫人再无荣国府时的小心谨慎,大模大样落座,受了邢三姐与邢德全的礼,这才肃容问起一应情形。 问过了亲事,邢夫人感叹道:“三妹妹这一嫁出去,可算了了我一桩心事。”转头教训邢德全道:“出了正月便要忙活起来,你也收收心,少去寻那些狐朋狗友厮混。” 邢德全闷声应下。 邢夫人蹙眉道:“你仔细着,若是出了差池,小心你的皮!” 邢德全一缩脖子,嘟囔道:“这不还有远哥儿呢嘛。” “他?”邢夫人横了陈斯远一眼,阴阳怪气道:“老话儿说的好,外甥是狗、吃了就走。你道他什么时候都能指望得上?” 邢德全眨眨眼,费解地看向陈斯远。 陈斯远挠头道:“姨妈这话就过了。” “哪里过了?”邢夫人来劲了,数落道:“那好事你是想着我了,回头又与二房的说了,你明知我与她不大对付!” 陈斯远道:“那不是先与姨妈说的吗?再说我与二房太太好处,也是为了姨妈?” 邢夫人气笑了,道:“好好好,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陈斯远瞥了邢德全一眼,想着这货也不会时常往荣国府去,便说道:“敢问姨妈为何与二房起了龃龉?” 邢夫人冷笑道:“这不是明摆着吗?我虽是继室,却也是大房长媳,偏掌家的差事落在了二房手里,你说我如何能甘心?” 陈斯远笑道:“那这掌家的差事是谁给二房的?” “自然是老太太。”邢夫人回了一嘴,便觉不对。是了,这差事可是老太太亲口点的,按说自个儿理应更厌嫌老太太才是啊。 陈斯远低声说道:“姨妈糊涂啊。老太太虽说荣养了,却退而不休,那各处管事儿的还不是原先的家奴?这起子人都听老太太的,二房太太不过名义上掌家,实则说的话何时管用了?” 是这样吗?邢夫人回思一番,好像的确如此。 陈斯远又道:“再说人家先过门的,而今都二十多年了,起先是黛玉的母亲管家,然后二嫂子又进了门,这管家的差事又落在了二嫂子身上。姨妈仔细想想,二房何时管过家?” 是了!贾敏未出阁时便一直管家,待其出阁了,王夫人这才管了几年,周瑞家的那时才成了管事儿媳妇。其后凤丫头进了贾府,这管家的差事又落在凤丫头身上,算算二房八家陪房,如今竟只周瑞家的一个得了管事儿的差事,余下的男丁三十几岁还在给宝玉充小厮。 眼见邢夫人若有所思,陈斯远就道:“如今老太太依仗从前家奴,又用二嫂子与姨妈来牵制二房,这才大权独揽。再有孝道压下来,老太太一句话可比什么都管用。我若是姨妈,这会子哪里会与二房斗起来?莫不如一道儿请了老太太荣养。” 邢夫人若有所思道:“好似有些道理?” 邢三姐有些头脑,此时就道:“大姐,远哥儿说的有道理。大姐与二房斗得死去活来又有何用,不过白白便宜了琏哥儿媳妇。” 邢夫人一时间茫然不已,这可跟她想的不大一样。 陈斯远便说道:“这说话管不管用,瞧得可不是谁掌家,瞧得是谁的人占了差事。姨妈如今连东跨院都管不来,与其如此,莫不如与二房一道儿逼着老太太将那些管事儿的差事让出来。就算二房得了大便宜,姨妈跟在后头不也能得一些好处?” 顿了顿,又道:“至不济,好处都被二嫂子得了去。可姨妈莫忘了,二嫂子名义上可是姨妈的儿媳。这孝道大过天,来日还不是姨妈说的算?” 邢夫人脸色变幻,仔细思忖一番,发觉陈斯远此言竟极有道理。旋即一拍桌案:“着啊!我怎么就没想到?” 她越想越高兴,继而又蹙眉道:“这……远哥儿,我与二房不对付有些年了,这该如何缓和啊?” 陈斯远悠然道:“这还不简单?姨妈回头私下请酒,只消说差了银子插一脚,寻二房合在一处算作股子就是了。” 邢夫人闷头盘算道:“这几日宴请早就定了,不好改易……算算总要过了十五再说。”抬头看向陈斯远:“远哥儿——” “姨妈不好开口,外甥代为开口也是应当。” 邢夫人顿时心气儿顺了,当下瞧着陈斯远愈发顺眼。也就是碍于邢三姐与邢德全都在,邢夫人这才没寻陈斯远腻歪。 四人说了半晌话,那邢德全便好似如坐针毡一般坐不住了。好歹捱到午时,家中摆了酒宴,邢德全匆匆吃了一口,忽而前头有人叫,这厮丢了筷子就走,只说过会子便回来。 邢夫人与邢三姐自是好一番数落,待用过饭食,留了苗儿照料陈斯远,姊妹两个便往后罩楼说体己话儿去了。 此时邢德全不在,陈斯远干脆鸠占鹊巢往西梢间床榻上歇息。苗儿端了茶盏来,扫量一眼歪在其上的陈斯远,不禁笑道:“哥儿可是乏了?” 陈斯远叹道:“这年过得比平素还累。”说话间招招手:“姐姐过来,有东西送你。” 苗儿放下茶盏,喜滋滋过来道:“什么啊?” 陈斯远一抖手,便塞过去四枚金钱,苗儿捏在手里,顿时抿嘴嗔道:“就只是金钱?” 陈斯远探手一扯,苗儿惊呼一声便栽在了其怀里。陈斯远挑了姑娘家下颌道:“那姐姐还想要什么?” 苗儿吃吃而笑,直勾勾盯着陈斯远,也不言语。 陈斯远翻身便将其压在身下,俯身一亲芳泽。只须臾,苗儿便喘息不匀,身前衣裳不知何时被陈斯远解开,她只胡乱挡了两下便任凭其施为。 不知过了多久,苗儿正是意乱情迷之际,忽而听得有人低声道:“好个狐媚子!我何时教你勾搭哥儿啦!” 苗儿惊呼一声,捂着衣襟紧忙起身,抬眼一瞧邢夫人粉面含霜,吓得赶忙跪伏下来:“太……太太——” 陈斯远瞥了邢夫人一眼,顿时会意,紧忙上前求肯道:“姨妈莫要声张,都是外甥的错……这,还请借一步说话。” 半推半扯,好歹将邢夫人推了出去。苗儿跪伏在地上,只觉五雷轰顶,吓得一时间哭出声来。 陈斯远扯着邢夫人到得角落里,眼见堂屋再无旁人,探手就擒了柔荑,道:“掐着时辰来的?” 邢夫人冷哼一声,没言语。虽此等情形出自她的授意,可实地撞见了依旧难免心下吃味。 陈斯远上前亲了下脸颊,邢夫人吓得一瞪眼:“作死啊!” 见陈斯远又要放肆,邢夫人赶忙道:“三姐儿说不得过会子就来了。” 陈斯远笑道:“吓唬两下就得了,可别把她吓坏了。” 邢夫人白了其一眼,道:“还用你教?” 当下二人略略亲昵,旋即回转西梢间里。邢夫人寻了椅子落座,蹙眉看向嘤嘤哭泣的苗儿,叹息道:“罢了,你起来回话吧。” 苗儿抬眼瞧了陈斯远一眼,见其凝重颔首,这才抿着嘴站了起来。 邢夫人就道:“你有这等心思也是寻常,只是为何不早与我说?亏得是我撞见了,换做旁人,你还想有个好儿?” 苗儿紧忙道:“都是奴婢的错儿,还请太太责罚。” 邢夫人摇摇头,道:“你跟了我几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我哪里舍得罚你?罢了,往后你尽心一些,回头儿我寻了时机,干脆将你送与哥儿处吧。” 苗儿顿时大喜过望,紧忙又跪下来磕头:“太太恩德,我不敢或忘。往后但有驱使,我,我……呜呜,我肯定——” 邢夫人道:“好了好了,起来吧。” (本章完) 第126章 邢夫人下蛆 史湘云来府 第126章 邢夫人下蛆 史湘云来府 苗儿应声而起,兀自啜泣不已。 邢夫人叹息一声,忽而乜斜陈斯远一眼,冷声道:“她不懂事,你可是读过书的!”扭头与苗儿吩咐道:“去外头守好门,我与哥儿好生说说话儿!” 苗儿应下,鹌鹑也似到外头守着去了。 她一走,陈斯远又凑过来,眼看邢夫人依旧愁眉不展,顿时乐道:“差不多装一会子就行了,还真上心了?” “爪子拿开!”邢夫人哼哼一声,瞅着陈斯远道:“我方才与三姐儿说了半晌,琢磨着你说的是有道理,可我这心下就是气儿不顺。” “哪儿不顺了?我摸摸——” 啪—— 邢夫人用力抽打了下,偏陈斯远没脸没皮又缠过来,邢夫人身子扭了几下,到底遂了他的心思。 邢夫人蹙眉说道:“我才一千多两银子,还要她帮衬……她可是三千两,这一来一回起码赚一千二百两呢。” 陈斯远笑道:“敢情就是眼红了?” “就是眼红了,凭什么!” 陈斯远把玩着柔荑道:“这还不简单?过几日各家勋贵女眷登门吃酒,你私底下传扬传扬,许出去三成利必有人上赶着求上门来。到时平白落下一成好处,你自个儿留着就是了。” “真的?”邢夫人顿时笑颜如。 陈斯远大爷也似往邢夫人怀里一躺,慢悠悠道:“我何时哄过你了?” 邢夫人便好似小狐狸一般咯咯咯笑将起来。想想也是,错非面前的小贼,三姐儿的嫁妆还不知要攒到哪年呢。也是亏了小贼,这往后好歹有了指望。 想起腹中的孩儿来,邢夫人紧忙将陈斯远推远:“快起开,谁让你压的!” 陈斯远踉跄几下,径直摔在了地上,满脸委屈道:“好啊,你这是过河拆桥!” 邢夫人掩口笑道:“月份小,这会子还不稳呢。你快起来。” “不起。” “还生气了?” “你扪心自问,我处处想着你,你可想着我了?” 邢夫人略略回想,不禁心下赧然。起身探手将陈斯远扯了起来,赔笑道:“你还跟他争上了……他还没落地呢。” 待二人并肩落座,邢夫人就道:“这阵子也不知怎么了,这心气儿一不顺,怎么想都想不开。非得撒过气才能好,可过后一琢磨,又觉着不大妥当。” 是了,孕期综合症嘛,激素水平忽高忽低的,可不就脾气大? “再有,这一天没怎么走路,小腿也能肿胀。你瞧瞧,我这鞋子都新做了大一号的。” 说话间邢夫人提了裙裾,露出足下一双绣鞋来。陈斯远便将其双腿搬在自己膝上,探手仔细揉捏起来,说道:“听人说有了身孕多是这般,你趁着月份还小,每日饭后多走动走动,别太贪吃,免得孩儿太大生产困难。” 邢夫人啐了一口,道:“女子的事儿你怎地那么清楚?” “你说呢?” 邢夫人只道他是特意扫听了,虽抿嘴乜斜,却难掩面上笑意。禁不住凑过来在其脸颊上轻轻一点,静谧须臾,又道:“你说拿那些老家奴开刀,却不知从哪儿着手?” 陈斯远思量道:“现成的就有,那乌进忠这回送的年礼比照往年如何?此人管着辽东庄子几十年,我就不信是个干净的。若依着我,干脆先将此獠拿下。到时将罪证一股脑列在老太太跟前,谅老太太也说不出什么来。” 邢夫人顿时动了心思。辽东八个庄子,盘算下来每年一万多两收益,若真个儿拢在自个儿手中,一年单是孝敬没一千起码也有八百吧? “那我回去就跟大老爷提提。” 正要再说,忽而听外头苗儿道:“太太,三姑娘来了。” 邢夫人悚然而惊,赶忙收了双腿,一把将陈斯远推搡到了地上。陈斯远哭笑不得,只得在一旁束手而立。 须臾,邢三姐进得内中,便见自家大姐面上愠怒,一旁的陈斯远垂首不言。 邢三姐眨眨眼,进来道:“这是怎么了?” 邢夫人道:“三姐儿莫管,我今儿个不好生教训了他,只怕来日就要行差踏错,成了那等不知上进的公子哥儿。” 陈斯远配合着躬身拱手道:“外甥谨记姨妈教导,来日不敢再犯了。” 邢夫人道:“堂姐只留了你一棵独苗,你若不成器,来日叫我九泉之下如何与堂姐交代?” 邢三姐赶忙劝说道:“大姐,大过年的,且让哥儿松快几日吧。”又连连朝陈斯远使眼色,陈斯远赶忙退了出去。 到得门前,见苗儿还守在门前,陈斯远便凑过去低声道:“没事儿了。” 苗儿一双水润的眸子盯着陈斯远,自是点头连连。心下只当陈斯远担了罪过,顿时心下熨帖不已。 都说宝二爷善待下头人,可但凡出了事儿,头一个跑的便是那位宝二爷。哪里像眼前的哥儿,待自个儿好就罢了,出了事儿还冲在头里。 错非地方不对,苗儿恨不得这会子将自个儿交出去。 到得未时末,邢德全晃晃悠悠总算回来了。寻了陈斯远便眉飞色舞嘀咕道:“舅舅我方才往双塔寺走了一遭,你猜怎么着?嘿,今儿个闲趣书寓的姑娘往双塔寺进香,我远远瞧了一眼,真个儿是千娇百媚、国色天香啊。啧啧,听闻那书寓里的女先生最得意书生,外甥好生攻读,来日也做个酸诗,领舅舅也去见识见识。” 陈斯远打个哈哈应付过去。 此时席面一股脑送上来,四人又齐聚正房里,好生吃喝了一顿。临近申时过半,赶在天黑前这才往荣国府回返。 眼看到得荣国府,陈斯远拨马回转马车左近,与邢夫人交代一声,旋即便去寻香菱。 不一刻到得外城土地庙左近四眼井胡同,陈斯远到得一处三合院前这才下马上前打门。 须臾便有个婆子开了门,将陈斯远让进其中。又招呼一声,旋即便有香菱挑了帘栊从内里迎了出来。 见来的果然是陈斯远,顿时喜滋滋道:“大爷来了。” “嗯。你妈妈如何了?” 二人边说边往里走,香菱笑着说道:“都好着呢,郎中年前又开了几副温补的药,说是将养上一阵就无碍了。” 说话间进得内中,便见个小丫头正伺候着甄封氏服药。 那甄封氏见了陈斯远赶忙起身来迎,陈斯远抬手道:“甄大娘不必客套。” 香菱为陈斯远褪去斗篷,又挪了座椅来,当下几人坐下说话。甄封氏瞧着香菱小媳妇也似一直殷勤伺候左右,顿时心下不是滋味。 可转念一想,若不是此人探听了自个儿的消息,又心地良善派人护送英莲一路南下找寻,她们母女二人又怎会重逢? 甄家虽是金陵甄家远支,可也算是有些头脸的,先前甄封氏还指望着陈斯远能将女儿明媒正娶,可今儿个听闻英莲早早将自个儿交了出去,这心下顿时就没了指望。 罢了,女儿自有运道,来日好歹是贵妾。若得了机缘,说不得也能扶正呢。 当下陈斯远略略过问了几句,眼见天色不早,便领着香菱回返。 二人出了三合院,陈斯远牵了缰绳,四下观量道:“往前走走吧,也不知能不能撞见租马车、轿子的……你来时怎么来的?” 香菱裹了鼠皮大衣裳,笑着说道:“寻余六塞了一角银子,车夫便将我送了来。”顿了顿,又道:“大爷不是骑马来的吗?不若咱们一道儿骑回去。” “好啊。” 陈斯远应下,当即将香菱先扶上马,自个儿又翻身上去,将香菱揽在怀里,略略催马,便在香菱惊呼声中往内城而去。 这马镫只左右两个,香菱两条腿没着落,便只好揪了鬃毛,身子紧紧贴在陈斯远胸口。出得胡同转上大街,陈斯远心生戏谑,催马愈发快行,惹得香菱自是惊呼连连。 亏得此时天色擦黑,不然定会被那腐儒数落有伤体统。待进得内城,陈斯远策马缓行,这才与香菱道:“你妈妈瞧出来了?” 香菱歪头瞧了陈斯远一眼,低声道:“我自个儿与她说的。” 陈斯远道:“啧,想来你妈妈定是捶胸顿足,扼腕叹息啊。” 香菱咯咯笑道:“没有,妈妈虽有些失落,可也没说旁的。再说了,大爷待我本就极好,我给大爷做妾是心甘情愿的。” 多好的姑娘啊,陈斯远紧了紧双臂,趁着四下无人在其耳垂上点了一口,这才催马而行。 不一刻回返荣国府,二人自角门过夹道往自家回返,甫一入得内中,便有芸香迎了上来。 “大爷大爷,今儿个太太、姨太太、珠大奶奶、二奶奶都送了帖子来,打初六开始,先是太太做东,而后是姨太太、珠大奶奶与二奶奶。” 初二回娘家,这是前明太祖朱元璋定下的规矩,沿袭数百年到今日已成了定例。从初三开始,各家亲戚就开始走动起来。初三、初四两日,贾赦、贾政须得往四王家中走动,余下六公、同僚留待小辈走动。 陈斯远笑着应下,进得内中便有红玉将帖子送来。 扫量一眼,王夫人宴请之日定在初七夜里,邢夫人定在初六,李纨定在初八,凤姐儿定了初九。 方才撂下帖子,红玉就道:“前头听了一嘴,说是史家初五来,到时云姑娘也来,这回等过了十五再回保龄侯府。” 云姑娘?史湘云? 陈斯远心下神往,这钗黛都见过了,却不知史湘云是何等的风采。 …………………………………………………… 东跨院。 邢夫人得了陈斯远献计,顿时心下难安起来。偏生回返东跨院多时,一直不曾见贾赦回返。打发人扫听一番才知,敢情是有个五军部的属僚来访,大老爷贾赦一高兴领了那人欣赏自个儿私藏的扇面。 临近晚饭,贾赦这才施施然回返。 邢夫人哪里还憋闷得住?听贾赦絮絮叨叨说过外头事儿,禁不住嚼蛆道:“老爷,那乌进忠这回送的年礼……怎么瞧着不大对?” “不对?”贾赦冷哼一声道:“那老货把持庄子几十年,哪一回对过?头二十年就是这个数,这些年拓荒了多少地?怎么可能还是这个数?罢了,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大面过得去就算了。” 邢夫人顿时上心道:“可不好就这么算了。我可是听说了,乌进忠那老货私底下给赖家没少送东西,少数也值个几百两。老爷可是长房,又袭着爵,怎么不见那老货孝敬?” 贾赦冷笑道:“你且等着吧,如今老太太还在,他们这些奴才以为有了依仗。说句不好听的,老太太还能护着他们一辈子不成?” 邢夫人思量道:“老爷,不是我多嘴。这乌进忠如何,下头人可都瞧在眼里。咱们轻飘飘只当不知道,老爷以为下头人会不会有样学样?” “我有什么法子?早几年我就要换庄头,偏老太太那一关就过不去。” 邢夫人献计道:“老爷不若寻了妥帖人手往辽东查探详情,得了罪证,径直往衙门告其刁奴欺主。到时将种种桩桩拿回来堆老太太跟前,到时老太太能有什么法子?” 贾赦沉声不语,心下果然动了心思。思量一番,自个儿那亲儿子贾琏就是公子哥习性,平日往平安州去一趟都叫苦不迭,哪里会去辽东吃苦?余下个外甥陈斯远倒是个能成事儿的,奈何过了十五就要去国子监就读。 因是贾赦蹙眉道:“奈何没得力人手啊。打发下头奴才去查,说不得就被人给收买了。” 邢夫人道:“老爷别忘了芸哥儿。” “芸哥儿……贾芸?”贾赦眨眨眼,暗忖这人倒是个妥帖的。 自打得了采买木的差事,贾芸倒是真个儿尽心尽力,且不用贾赦吩咐,年前便送了一把前明的扇子来。更要紧的是账目瞧着清晰,半点错漏也无。 这人是贾家庶支子弟,家中贫寒,听闻其母早年还要靠给人浆洗衣裳养活他。 “贾芸倒是不错,可单他自个儿顶什么用?” 邢夫人笑道:“远哥儿还结识了几个朋友,原本都是西征军中军卒,有个还是哨长,老爷外请了账房,让芸哥儿领着,再有那几人护卫,这事儿不就成了?乌进忠须得十五才往回走,咱们让芸哥儿骑快马先行一步,说不得等乌进忠到了辽东,这账目早就查了个底儿掉!” “着啊!”贾赦顿时合掌雀跃不已。转念一琢磨好似不对,狐疑着瞥了邢夫人一眼,试探道:“远哥儿出的主意?” 邢夫人讪笑着道:“这话说的,就不能是我自个儿想的?” “你?”贾赦不屑道:“早有这脑子,你早就出好主意啦!” 邢夫人为之一噎,顿时心下气恼不已。 就见贾赦起身负手来回踱步,越琢磨越对,当下点了个丫鬟道:“来呀,去打发个小厮叫芸哥儿来!哦,再将远哥儿请来!” 邢夫人就道:“老爷,要不换做明日再叫?这会子正赶上饭口。” 贾赦一摆手:“你懂什么,此事宜急不宜缓。” 少一时,陈斯远先来。贾赦热络招呼,私下里与陈斯远提及往辽东查账之事,陈斯远出的主意,自是极力赞同。 当下便道:“姨夫孝顺,可凡事也不能全都依着老太太,这下头人吃拿卡要,府中用度半数还多都要用来养下人。他们兀自不知足,可不就要严查?芸哥儿仔细,办事妥帖,姨夫许他个前程,此行必定水到渠成。” “有理。”贾赦越琢磨越对,不由得对陈斯远愈发看重。眼见丫鬟上的只是寻常六安茶,顿时恼了,拍案道:“远哥儿来了怎能用六安茶招待?去取了我那新得的武夷红茶来!” 丫鬟赶忙换了茶水,又过半晌,贾芸匆匆赶到。大老爷忽然相招,贾芸原本心下莫名,待瞧见陈斯远也在,这才略略宽心。 恭恭敬敬见了礼,贾赦吩咐其落座,略略说过省亲别墅事宜,忽而话锋一转,道:“芸哥儿办事妥帖,老夫正要打发芸哥儿去办一桩事。” 贾芸紧忙扭头看向陈斯远,见其隐晦颔首,赶忙起身拱手应下:“大老爷尽管吩咐就是。” “好!这两日你就往辽东走一遭,拿了老夫名帖,带了账房、护卫,将家中那八个庄子的账目仔细查查……唔,尤其是乌进忠的家产,一定要仔细查清楚。若有贪赃枉法事,径直寻了地方衙门,将那等不老实的奴才关进去!” 贾芸悚然而惊,不知该不该应下。 却听贾赦又道:“若办得好了,往后你也捐个监生,往后老夫走动一番,也给你谋个前程。” 贾芸顿时大喜!他与陈斯远攀亲,图的不就是一份营生?如今大老爷允诺了,监生捐官,好歹能谋个八、九品的前程,熬年头说不得就能熬成六品官。 有这等前程,好歹能成就一番家业,还有什么可求的? 当下贾芸郑重应下:“是,侄孙一定将账目查准了,少一分银子,大老爷只管与侄孙问罪!” “好!切记此事不可张扬。”顿了顿,贾赦又道:“老夫明日就去寻两个账房,初四……初五……最迟初六你就走,一定要抢在乌进忠回去前将账目查清楚。” “是。” 计议停当,贾赦又是要一番勉力,这才将贾芸打发回去。 其后又与陈斯远道:“哥儿那几个朋友可靠谱?” 陈斯远笑道:“身手不错,又方才在京师安了家……哦,另两位还没着落,回头姨夫挑着年岁大的丫鬟送去,保准念咱们的好儿。” 贾赦抚须笑道:“哥儿这主意不错。”这么一算,给两个到年岁的丫鬟,连银子都省了。 思量分明,贾赦不禁志得意满,忍不住摩拳擦掌,只待大干一场。 初三、初四两日,贾赦、贾政领着夫人往四王家走动,除了初三一早贾芸来送了一份年礼,陈斯远别无他事。先往外城寻了三位好哥哥,将护送贾芸之事说将出来。 三兄弟如今蜗居安化寺左近,只伺候几分地的洞子菜,实在闲得慌。听闻有了差事,自是不迭应承下来。 随后陈斯远又往琉璃厂走了一遭,想着开春时荣国府一众姊妹都要庆生,他便雕了一些泥人,打算寻个地方烧成瓷器摆件儿。 转眼到得初五这天,小丫鬟芸香化身耳报神,辰时才过,便颠颠儿跑来道:“大爷大爷,云姑娘进府了,听说是跟保龄侯夫人、忠靖侯夫人一道儿往荣庆堂去了。” 陈斯远说了声‘知道了’,却也没往荣庆堂去观量。一径到得这日下晌,荣庆堂摆宴招待忠靖侯、保龄侯,陈斯远这才往前头去。 荣庆堂比荣禧堂稍显逼仄,这回又隔了屏风,陈斯远只与两位史家侯爷照了面,至于那史湘云,算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陈斯远也不强求,想着这会子湘云比探春还小,只怕也没长开呢,能有什么看头? 翻过天来是初六,这日邢夫人招待外来宾朋,陈斯远自是要去帮衬。东跨院里足足摆了六桌,眼看安置不下,又在厢房里单开了一桌。 这往来的除了四王八公,还有贾赦属僚、故旧后辈,男宾、女眷彼此隔开,那厢房里的一席专门用来招待家中小辈。 陈斯远忙活了好一番,眼见席面安排妥当便来寻邢夫人复命。那邢夫人也知情趣,便笑道:“你也去厢房用些酒菜,顺带看着她们些,免得又闹起来。” 陈斯远顿时暗喜,此举分明是方便他与黛玉相处。虽说不是独处,可好歹能见上一面儿。 当下别无二话,陈斯远便往厢房而去。 进得内中,便见席面已开,宝钗身旁坐着个面生的小姑娘。上身穿着大红五彩撒缎面对襟褙子,内衬白色交领袄子,下身粉色长裙。 圆眼、鹅蛋脸,鼻梁高挺,面相偏硬,便是坐下来也比一旁的探春高上一寸,待站起来更是了不得,瞧着比探春高了快三寸。 其身形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尤其一双长腿简直是天生的衣裳架子。 探春胳膊肘捅了下那小姑娘,笑道:“这不就来了?这就是我与你说的远大哥。” 湘云瞧了陈斯远一眼,顿觉面容可亲,张嘴笑着,露出缺了门牙、虎牙檀口,遥遥屈身一福:“见过远大哥!” 陈斯远四下拱手,与众姊妹见过,这才看向湘云:“可是史家妹妹?” 史湘云爽利道:“远大哥也叫我湘云就是了。昨儿个听三姐姐好一番夸赞,那诗词也听着极提气,我还想着远大哥是哪一方豪强呢,今儿个一见,不想却是个书生。咯咯咯——” 宝钗笑道:“所以云丫头以为……见面不如闻名?” “哪有?就是有些出乎预料罢了。” 迎春这时招呼道:“远兄弟快坐。” “好。”陈斯远笑着瞧了迎春一眼,也不知二姑娘如何想的,赶忙垂下螓首不敢再看。 他方才入席,那史湘云便道:“昨儿个怎么不见远大哥?我与宝二哥、姐姐、妹妹好生耍顽了个痛快——”说话间一手抄着筷子,一手屈指点算:“——投骰子、打双陆、联句,是了是了,还去后头拉了冰床。” 拉冰床就是大号冰车,不过不用自个儿用冰穿子滑动,由一众仆役拉动,自是省力许多。 不待陈斯远回话,探春就道:“远大哥须得温书呢,待过了十五就要往国子监去就读。” “原是如此,”湘云又道:“是了,大家都说远大哥给大家取了字,偏生那会子我没来,却是错过了。还有还有,我看二姐姐、三姐姐、宝姐姐、林妹妹、四妹妹都有陶瓷侍女,怎地到了我这儿就没了?” 黛玉白了其一眼,道:“这才多早晚没见就闹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湘云朝着黛玉哼了一声,道:“昨儿个比过了,我比你高,你才是妹妹,林妹妹!” 迎春笑道:“你叫探春三姐姐,又叫林妹妹,偏探春又叫林姐姐,这岂不是乱了套?” 湘云抿嘴笑道:“你们乱你们的,我自个儿清楚着呢。” 众人又是一通大笑。 小姑娘娇憨可爱,陈斯远笑道:“有,一定有,过几日就给云妹妹补上。至于取字——芊字如何?芊芊炯翠羽,剡剡生银汉。” 芊本就有草木繁盛之意,用于人名,暗喻其人生机旺盛。 湘云听了欢喜不已,合掌赞道:“这个好,比容字好多了。” 惜春就道:“也是奇了,每回云姐姐来都要与林姐姐别眉头。” 探春笑道:“她们两个自小就这样,四妹妹竟还没习惯?” 陈斯远扫量一眼,道:“怎么没见宝兄弟?” 一旁的迎春道:“被叫去见过那些女眷长辈去了。” 陈斯远暗忖,这内中未必没有相看之意。王夫人也是有趣,元春封妃前瞧不上黛玉,待元春封妃后,连宝钗也瞧不上了。 至于史湘云一直与黛玉较劲,大抵是因着先前史湘云一直养在贾母房里,黛玉一来,她便只好回了保龄侯府,因是心下有些怨怼。 瞧了眼黛玉,见其并不在意,陈斯远便放下心来。 …………………………………………………… 正房里,屏风做隔断,一边厢是男客,一边厢是女眷。 王夫人扯着宝玉与几位女眷答对过,眼见宝玉抓耳挠腮,便道:“我家这个混世魔王也似,如今还长不大。罢了,快去寻姐姐妹妹吃喝去吧。” 宝玉如蒙大赦,笑着与众人道别,转身急吼吼的去了。 几家女眷自是将宝玉夸赞了一番,转头见主人邢夫人来了,又见其腆着肚子,顿时上前寒暄起来。 邢夫人这会子仪态万千,还故作羞赧道:“谁想前几年一直没动静,都这个年纪偏来了。” 有女眷就道:“也是福分,听说是从娘娘庙求来的?” 另一女眷就道:“妙峰山娘娘庙最是灵验,尤其是求过后栽一些紫竹,来日定有喜讯。” 还有女眷道:“若是哥儿就好了,将来也有了指望。可别学我,连着四个都是姑娘家。” 说笑间,邢夫人一面应答,一面偷偷观量王夫人。眼见王夫人领了丫鬟去更衣,邢夫人紧忙道:“哟,少陪了,我也去更衣。” 当下缀在王夫人其后,也往西厢房而去。 临到厢房门前,邢夫人招呼道:“弟妹,正有事儿要寻你呢。” 王夫人驻足,回首讶然道:“嫂子可是有事儿?” 邢夫人压低声音道:“还不是远哥儿折腾出来的那营生?非要一千两插一脚,弟妹也知我手头不宽裕,算算只一千五百两,若弟妹趁手,不若咱们两个合在一处,也多插一脚。” 银钱,王夫人自然不缺,她纳罕的却是邢夫人打得什么主意。 思量间,就听邢夫人又道:“说来咱们当主子的,竟比不得下头管事儿的。” “嫂子这话怎么说?” 邢夫人道:“弟妹不知?那乌进忠才送来年礼,转天就给赖家送了几百两银子的财货。啧啧,也不知谁才是主子了。” 这二人都是贾家老家奴,王夫人自然不喜,便蹙眉道:“是有些不大像话。” 邢夫人四下观量一眼,凑过来低声道:“依着我,这家里的奴才不好太骄纵了。不然这往后在外头招惹了什么灾祸,岂不都要算在咱们家头上?老太太是和善的,我又不管事儿,弟妹更是吃斋念佛的性儿,偏下头人胡来,平白就坏了贾家的名声。” 王夫人这下愈发狐疑,实在闹不清楚邢夫人是何意。 邢夫人心下急切,偏生有些话不能明说。略略思忖,一咬牙干脆道:“弟妹不知,大老爷今儿个就打发人往辽东庄子上查账去了。” 王夫人眨眨眼,总算知晓了邢夫人之意……这是要联起手来斩断老太太的左膀右臂,好事儿啊! 虽不知邢夫人因何转变,王夫人却乐见其成,当下肃容道:“是该查一查!若查不出也就罢了,若查出果然是奸滑的,来日我与嫂子一道儿去老太太跟前,总要将这些悖主的奴才赶出家去!” (本章完) 第127章 撞破好事 第127章 撞破好事 当下邢夫人与王夫人回返正房,凤姐儿正答对女眷,忽而瞥见二人其乐融融竟好似从无芥蒂一般,不由得啧啧称奇。 大房、二房素来维系表面融洽,实则内里勾心斗角的还少了?这二人何时这般融洽了? 凤姐儿不由得暗自警醒,生怕这两个合起伙来对付自个儿。当下安置了席面,转头寻了平儿扫听,主仆二人嘀咕半晌也不得其法,只得暂且按下。 待转过天来忽而得了信儿,邢夫人打发丫鬟来说贾芸另有差事,园中木买办的差事让凤姐儿另择他人。 凤姐儿不禁愈发狐疑,偏生扫听一番也不知缘故。 这日是王夫人宴请,凤姐儿与其乃是姑侄女,照着规矩也去帮衬。谁知才到王夫人院儿中,便瞧见王夫人笑着将陈斯远礼送出来。 古怪!远哥儿何时与王夫人这般亲近了?瞧自个儿姑姑那情形,好似真将远哥儿当做自个儿外甥了一般,比那大太太还要热络几分。 王夫人招呼凤姐儿一嘴,又与陈斯远道:“远哥儿,姨太太那边厢也算自家亲戚,虽前头有些龃龉,可好歹漫天云彩都散了。远哥儿瞧着是不是——” 陈斯远笑着拱手道:“太太多虑了,这营生也不是我自个儿的,姨太太想插一脚也无妨。” 王夫人顿时松了口气,赞道:“远哥儿瞧着就是个有气量的。如此,我先代姨太太谢过哥儿了。” “太太客气了。”陈斯远又与凤姐儿招呼一声,这才拱手离去。 他一走,凤姐儿才上前道:“太太是帮着姨太太说项?” 王夫人笑着道:“是有这心思。远哥儿这孩子为人处世真个儿没的说,有了什么好处都想着亲戚。” 原是这般。 凤姐儿也笑道:“可说是呢,前一回就赚了些,这一回托远兄弟福,怕是又能赚上几百两呢。” 当下姑侄女二人说笑着进得内中,凤姐儿心下不由得暗忖,莫非就只是这般简单? 一连几日,荣国府宴请不断。王夫人之后,跟着是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宴请。 薛姨妈只请了府中女眷,还特意打发薛蟠叫了陈斯远来。席间因着人多不曾多说,不过薛姨妈对陈斯远赞赏连连,显是得了王夫人的信儿。待酒宴结束,薛姨妈还与陈斯远说了,待过几日再单独宴请陈斯远。 李纨那处请的只是女眷,宝玉那货倒是腆着脸去凑了热闹,陈斯远要脸,也就没去。 倒是凤姐儿处,贾琏那厮一改往常,见了面好一番热络,席间又自饮数杯赔罪,陈斯远顺坡下驴,干脆打着哈哈与其将过往恩怨揭过。 展眼已是初十,这日陈斯远正琢磨着往那闲趣书寓走一遭,忽而便得了一份礼。却是外间送来个小包袱,红玉面色古怪提了进来,也不放声便交给了陈斯远。 “谁送来的?”陈斯远纳罕道。 红玉抿嘴笑道:“大爷自个儿瞧瞧就知道了。” 陈斯远打开包袱,见内中是一双鞋。这样式……这针脚……还是别提了。陈斯远思量半晌,不确定道:“尤三姐?” 香菱也凑了过来,虽也被那鞋子丑得忍俊不禁,却为尤三姐说话道:“总是人家一番心意。” 陈斯远也不嫌弃,干脆褪下鞋子换了上去,走了几步赶忙又换了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太宗李过之功,此时鞋子已然分了左右,奈何陈斯远穿上便觉两只鞋好似都是右脚……莫非尤三姐拿了单只鞋样子做了一对双拐的鞋子来? 正挠头不已之际,香菱就道:“这鞋子……瞧着倒是与我做的那双差不多,大爷等着。” 说话间香菱进得内中,不一刻果然捧了一双鞋子来。香菱女红与红玉差不多,鞋子中规中矩,针脚细密。陈斯远换了一只新鞋,这鞋子舒坦多了。 想着年前应承过要登尤家门,陈斯远便道:“静极思动,我今儿个出去访友,暂且不用给我留饭了。” 红玉作怪道:“留不留饭不要紧,要紧的是大爷记得回来。” 陈斯远哈哈一笑将此事揭过,穿戴齐整了正要出门,又有梨香院的丫鬟同喜送来帖子,定下正月十四宴请陈斯远。 陈斯远郑重应下,这才打发了同喜。待出得小院儿,遥见东大院里亭台楼阁起了大半,中间的省亲别墅便是年节时也不曾停工。陈斯远便想着,待今日回来的早,也往园子里游逛游逛。 今日和风煦日,陈斯远干脆往前头领了马匹出行,先行到得护国寺左近采买了四样贺礼。一包苏式点心,一包六安茶,一包瑶柱,一包上品燕窝。提着这四样礼物,陈斯远直奔尤家而去。 不一刻到得金井胡同,赶巧迎面正撞见迈着八字步而来的邢德全。 邢德全那货揉了揉眼,合掌笑道:“好外甥又来看舅舅了?啧啧,你来就来,怎地又提了不少东西。” 陈斯远哭笑不得,下马见礼,赶忙道:“今儿个不是来看三姨。” 邢德全瞪着牛眼道:“那哥儿这是——”说话间眼见陈斯远一扬下巴,邢德全顺势看将过去,待看见是尤家门第,顿时蹙眉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怎么跟她们家扯上干系了?” 陈斯远笑而不语。 邢德全忽而心领神会,笑着指点道:“好小子,还道你是个本分的,原来喜欢闺阁里的姑娘。罢了,今儿个就算了,改明儿舅舅领你往各处胡同转转。啧,黄毛丫头有什么好的?舅舅领你开开眼,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风情。” 陈斯远有心劝慰,却知这货便是当面听了,过后也得当成耳旁风。罢了,只希望邢德全来日不要染了脏病。 当下二人分开,陈斯远牵马到了尤家门前上前叫门。 有老家人开了门,见来的是陈斯远,顿时喜道:“快说与安人、二姑娘、三姑娘,有贵客登门!” 陈斯远心下纳罕,不知自个儿怎么就成贵客了。 少一时,尤三姐先从里头跑出来,见了陈斯远,霎时间一双眼睛水润润,掐着发梢抿着嘴唇,偏生面上还挂着笑意。这内中既有幽怨,又有欣喜。 随即尤老安人与尤二姐也迎到了仪门处。尤老安人瞥见陈斯远,顿时笑道:“远哥儿来了?莫杵着了,快往里走,诶唷唷,远哥儿如今可是贵客啊。” 陈斯远略略思忖,便将尤老安人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料想这些时日邢夫人逢人便宣扬,那海贸一事定然又传了出去。一千两放出去半年,回来就是一千三、四百两,这等好事儿哪里寻去? 陈斯远心下了然,笑着与尤老安人、尤二姐招呼过,便随着几人一道儿往正房而去。那尤三姐缀后一步,频频朝着陈斯远眉来眼去,张张口欲言又止,碍于尤老安人尚在,到底没说出话儿来。 进得正房里,尤老安人殷切招呼陈斯远落座,陈斯远便将提了的贺礼送上。 尤老安人瞥了眼四样礼物,眼见除了那点心外俱都价值不菲,顿时笑容更盛。 待落座后奉上香茗,尤老安人就道:“早前见了远哥儿几回,我便觉着远哥儿来日必有前程。谁知这才没两个月,转头儿远哥儿就结识了燕平王。咯咯……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真真儿是有福之人不用愁啊。” 陈斯远回道:“也是侥幸,我也不知当日结识之人就是燕平王。” 尤老安人道:“听说哥儿这回又要办海贸?不知这回要多少银子才能插一脚?” 陈斯远回道:“还是一千两插一脚……莫非安人有意?” 尤老安人顿时犯了思量,只道:“这一千两可不是小数,我回头儿凑凑,若凑得了再去寻哥儿计较?” “好,都随安人。” 说是老安人,实则尤二姐才十五、六,尤老娘这会子不过三十三、四,比薛姨妈还要年轻二、三岁。宁国府的尤氏与邢夫人年岁相当,若不是知情之人,只怕尤氏与尤老娘站在一处说是姊妹都有人信。 这尤老娘也知趣,与陈斯远攀谈一会子,便起身道:“难得哥儿登门,今儿个可要不醉不归,二姐儿、三姐儿与哥儿聊着,我去张罗席面去。” 当下尤老娘起身离去,内中便只余下陈斯远与尤二姐、尤三姐。 尤三姐心下雀跃不已。年前时尤老安人还极不待见陈斯远,只说其是个穷措大。年后情势顿时为之一转,邢夫人四下宣扬,陈斯远得燕平王之命办海贸营生之事传得人尽皆知,好些个勋贵人家都动了心思。 便是家主矜持些,那些命妇也拿了体己银钱打算插一脚。 尤家母女三人年里往宁国府走了两、三回,听得此事竟是一回比一回动静大! 尤老安人起先还将信将疑,待后来自是信了的,霎时间便对陈斯远转了看法。 于她而言,那东华门外唱名之事虚无缥缈,哪儿有得了贵人赏识来得要紧? 刻下尤老安人一走,尤三姐便禁不住抿嘴笑着看向陈斯远,张口又要说话儿,忽而又见尤二姐好生端坐在那儿,却是半点要挪地方的意思也没。 尤三姐略略蹙眉,心下有些别扭,却也凑过来在陈斯远身旁落座,提了茶壶为其斟茶,温顺问道:“怎么骑马来的?也不怕染了风寒。” “今儿个天儿暖和,围了斗篷不怕的。” 尤三姐又道:“提几样点心就是了,何必买那么多好东西?” “初次登门,总不好太寒酸了。是了,那血燕你多吃些,听说此物最是滋补。” 尤三姐抿嘴应下,看向陈斯远的目光里满是遮掩不住的情意。过了一会子,又道:“初五那日就要去寻你,想着你事儿也多,也就没去。是了,鞋子可收到了?我,我手笨,做的不大好。” 何止是不大好?简直就是没法儿穿。 陈斯远笑着晃了晃右脚上的鞋子,尤三姐瞥了一眼,又见其左脚鞋子样式不大一样,便纳罕道:“怎地只穿了一只?” 陈斯远道:“你还说呢,两只都是右脚,你让我怎么穿?” “啊?”尤三姐一拍额头,懊恼道:“糟了,定是忘了将鞋样子翻转过来。”说罢自个儿也咯咯咯笑了起来。 二人正说得热络,忽而便有一双素手端了一碟茶点来,陈斯远抬头,便见尤二姐恬静笑道:“远大哥吃些茶点,离饭口怕是还要一些时候呢。” 远大哥?没记错的话尤二姐比他还大一些呢。 “哦,谢过二姐儿。” 尤二姐屈身一福却不曾退下,好似忽而想起了什么一般,说道:“是了,总听三妹说起远大哥尤擅诗词,却不知近日可有新作?我与三妹不大读书,却也喜柳永的隽永,辛弃疾的豪迈。” 陈斯远随口应道:“这倒不曾——” 不待他说完,尤三姐就蹙眉道:“远哥哥近来要温书呢,过几日就要去国子监,哪有空写诗词?” 尤二姐又故作恍然道:“是了,我竟忘了。罪过罪过……那不知远大哥国子监肄业后可要选官?” 尤三姐抢白道:“远哥哥要下场秋闱的,国子监肄业能选什么官儿?” 感知尤三姐若有若无的敌意,尤二姐便笑道:“原来如此。”当下又是屈身一福,挪动莲步回了自个儿座位。 其后尤三姐与陈斯远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尤三姐时而便掩口笑个不停。错非尤二姐就在一旁,这姑娘都恨不得扑在陈斯远怀里了。 尤三姐心下纳罕,不知尤二姐犯了什么病,隔三差五便瞥将过去,偏尤二姐每每都避而不见,待尤三姐转过头去便抬起螓首看向陈斯远。 陈斯远连饮了几盏茶,赶上人有三急,告罪一声便往耳房去更衣。内中余下尤二姐、尤三姐,尤三姐顿时蹙眉气恼着寻了过去:“二姐是什么意思?” 尤二姐纳罕道:“三妹这没头没脑的,说的是什么?” 尤三姐咬牙冷笑道:“二姐不是瞧不上穷措大吗?怎地,远哥哥结识了燕平王,二姐就转了心思?” 尤二姐道:“三妹多心了,妈妈临走前打发我看着,就怕妹妹……” 尤三姐气笑了,指着自个儿鼻子道:“我?还用二姐看着?哈,天大的笑话!” 自打结识了陈斯远,尤三姐可是能不去就绝对不去宁国府。反观尤二姐,虽私底下也牢骚连连,可哪一回推拒过? 尤三姐的生父不过寻常财主,继父不过六品小官,劳累一生也不过留下个二进小院儿。偏尤老安人又不懂经营,自觉得了安人体面,每日里只知铺张,与命妇往来。 这一来二去,家中过得自然愈发精穷。也就是因着当日给尤氏出了不少嫁妆,尤老安人这才攀上荣国府,时不时去打秋风,得个仨瓜俩枣的,勉力维持生计。 也是因着日子过得窘迫,尤老安人这才整日介与两个女儿灌输歪门邪道。 什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面子哪儿有里子要紧’,‘宁可给贵人做妾也不给穷措大做妻’。 起先尤三姐颇以为然,待撞见了陈斯远,自是将那平日笃信的抛诸脑后。可尤二姐呢?只怕依旧存了攀富贵的心思,若不是眼瞅着远哥哥发迹在即,又怎会过来攀谈? 尤三姐冷声道:“咱们亲姊妹,就别扯口不对心那一套了。远哥哥与我情投意合,二姐便是横插一杠又如何?没得丢了脸面还落得一场空。” 尤二姐笑道:“妹妹真真儿误会了……”顿了顿,又道:“……再说,既是情投意合,我与他说几句话儿又耽误什么?三妹在怕什么?” “你——” 尤三姐正要说些什么,忽而听得外间脚步声渐近,当即冷声一笑,扭头便笑盈盈迎了陈斯远。尤三姐紧走两步,扯了陈斯远衣袖道:“你瞧见那腊梅了?如今开得正好,咱们去瞧瞧?” 陈斯远又不是吴下阿蒙,那尤二姐故意攀谈又怎会察觉不出来。当下瞥了一眼尤二姐,便笑道:“好啊。”旋即二人出了正房,往庭院里赏腊梅去了。 尤二姐端坐堂中,自顾自呷着香茗,面上存了笑意,心下思量不已。三妹什么性情她怎会不知?或许那陈斯远不过是一时贪慕新鲜罢了,这天长日久相处下去,只怕就会心生厌嫌。 反倒是她这等柔顺性情,怕是更对男子心意呢。 临近晌午,尤老安人回返,竟抛费三两银子点了一桌席面来。陈斯远入席扫量一眼便知尤老娘了心思,这满桌的淮扬菜,怕是专为他点的。 当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尤老安人与尤二姐劝酒连连,尤三姐实在瞧不下去,倒生出回护之心,竟连连替陈斯远挡了三杯。 许是饮得急切了些,三杯下肚,尤三姐顿时俏脸泛红,说起话来媚态十足,心下少了忌惮,竟探出绣鞋来往陈斯远腿上蹭来蹭去。 陈斯远被撩拨得受不住,探手擒了金莲,往拿菱脚足背上挠了挠,便见身旁的尤三姐顿时‘诶唷’一声,身子一缩。 尤老安人问道:“三姐儿怎地了?” 尤三姐只道:“饮得头晕,方才竟一下子踩空了。” 尤老安人数落两句,便又与陈斯远攀谈。 少一时,尤三姐竟又来撩拨。陈斯远发了狠,双腿夹住,将那绣鞋剥下,探手在足心挠了几下。 余光观量尤三姐,见其手撑下颌,正情意绵绵地看将过来,陈斯远生怕喝多了的尤三姐肆无忌惮起来,紧忙将那菱脚放开。 恰此时有丫鬟进来道:“安人,后院儿李婆子来邀安人抹骨牌。” “哟,这倒是不巧了。” 不待尤老安人说完,尤三姐便起身道:“我去将她打发了,正好吹吹风,这会子头晕得紧。” 当下起身离席,瞧了陈斯远一眼才往外行去。 陈斯远瞠目,凝神观量尤三姐脚下,却是一只鞋也没少……那腿上夹着的是谁的? 目光转向另一边的尤二姐,便见其面上恬静,与自个儿对视一眼,旋即便有了少了鞋子的菱脚又探了过来……妖精啊! 等等,莫非头一回也是尤二姐? 陈斯远平白被人撩拨了,心下哪里肯吃亏?当下举杯邀饮,道:“多谢安人预备酒宴,今日菜品可谓久违了,晚辈敬安人一杯。” 说话间端起酒盏就饮,又装作手滑,‘诶唷’一声那酒杯落下,正巧将温热酒水洒在了那一只菱脚上。 尤二姐惊呼一声,紧忙缩了回去。尤老安人不知桌案下情形,忙道:“唷,哥儿怕是饮多了吧?” 偏巧此时尤三姐回返,见陈斯远好似呛了酒,过来为其顺着背脊道:“都说了远哥哥不能多饮,他才多大年纪,偏妈妈一直劝酒。” 陈斯远顺势便道:“不成了,再喝下去只怕就要失态。如此,晚辈先行告辞。” 尤老安人哪里肯?忙道:“哥儿喝了酒发了汗,这会子出去见了风只怕不好,不若先行歇息一阵,等散了酒意再走。” 尤三姐也舍不得他,在一旁道:“就是,远哥哥莫逞强,歇歇再走吧。” 陈斯远推诿不过,干脆顺势应承下来。 起身之际将那绣鞋胡乱踢在桌下角落里,便被尤三姐扶着往西梢间而去。 他一走,尤老安人便道:“咱们也差不多了,不若散了,换了茶水来。” 尤二姐柔声应下,却不见起身。桌布下一只菱脚四下探寻,偏生寻不见那鞋子。 却说陈斯远到得西梢间里,被尤三姐服侍着躺下。他酒量不错,这些时日却养成每日午后小憩两刻的习惯,这会子正犯了困劲儿。因是略略躺了须臾,便不觉瞌睡起来。 尤三姐仔细为其覆了被子,凑坐一旁手托香腮瞧得目不转睛,也是外头尤老娘招呼这才起身离去。 陈斯远静躺须臾,便觉尤三姐去而复返,拿了帕子为自个儿擦拭额头汗水。二人初尝个中滋味,正是乐此不疲的时候,陈斯远便存了戏谑之心,一把拿住柔荑,顺势一扯便将尤三姐带进怀里。 睁眼笑道:“你可曾想——额,怎么是你?” 怀中人儿娇怯怯、羞答答,却是尤二姐! 不待陈斯远反应过来,就听梢间门前一声怒叱:“你——” 陈斯远紧忙推开尤二姐,与尤三姐道:“三姐儿,我——” 尤三姐气势汹汹而来,径直道:“远哥哥不用解释,我知她存的什么心思!”说罢狠狠剜了尤二姐一眼:“告诉你,做梦!” 出了这起子误会,陈斯远再也不敢待下去,匆忙穿戴齐整,与尤老安人道别,便被尤三姐送了出来。 这姑娘这会子气得粉面含霜,陈斯远有心说些什么,却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可是亲姐姐啊,哪儿有亲姐姐这般勾搭‘准妹夫’的? 因是只叹息一声,便瞧着尤三姐不说话。尤三姐咬着下唇,半晌才道:“你回去慢些骑……过几日得空我去寻你。” “好,什刹海都开化了,怕是过不了十几日便要草长莺飞,到时咱们踏青去。” “嗯。” 尤三姐点头应下,眼见四下无人,上前抱了陈斯远一下,这才勉强笑道:“快些回去吧,兜帽别摘,免得受了风寒。” 陈斯远再不说旁的,扯了缰绳翻身上马,扭头瞧了尤三姐一眼,随即催马而去。 尤三姐瞧着其身形掩于巷子口,这才敛去面上笑意,重重关了院门,气咻咻一路回得正房里,抄起茶盏便砸在了地上。 啪—— 白瓷四分五裂,惊得尤老娘浑身一颤。随即勉强笑道:“方才不过是一场误会,怕是远哥儿误认成了三姐儿。” 尤三姐冷笑道:“二姐什么意思当我不知?这是瞧见远哥哥要发迹了,便舍了面皮也要贴上来,你早干什么去了?” 尤老安人就道:“你看看,自家姊妹,你闹个什么劲儿?再说,我看这事儿也是好事儿。”迎着尤三姐不解的目光,尤老安人道:“哪儿有妹妹嫁了去,姐姐还待字闺中的道理?” 这十根指头还有长有短,尤老安人心下自然又有偏心。尤二姐素来柔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尤三姐却不同,起先就不以为然,近来更是说一句顶三句。 尤老安人的确瞧错了陈斯远,这人不说举业如何,能得燕平王赏识,来日就有一番富贵。这三姐儿若是嫁了去,只怕来日不好打秋风……倒是二姐儿嫁了去更好。 至于尤三姐心下不满……大不了一道儿嫁了去就是了,如此还省了一份嫁妆呢。 到时候姊妹同心,那林家姑娘再如何高贵又如何斗得过? 尤老安人便要与尤三姐讲道理,尤三姐又哪里肯听?当下竟扭身便走。 尤老安人也不在意,低声与尤二姐道:“莫管她,气个一两日也就是了。” 尤二姐垂着螓首应下,想起方才倒在陈斯远怀中,那人的手可没闲着,这会子便觉胸口有些别扭…… …………………………………………………… 却说陈斯远一路回返荣国府,此时尚不到申时。 方才交还了马匹,便有门子余四寻来,说是大太太有请。陈斯远往东跨院去了一趟,邢夫人便雀跃着絮絮叨叨了好半晌。 说的自是海贸之事,这几日传扬出去,果然有不少女眷寻来,或是代自家插一脚,或是干脆自个儿拿了体己,汇总在一处竟也有两万两出头! 邢夫人算算,过半年平白就能赚两千两银子,如何不高兴? 此时不但王善保家的在,连一直不曾露面的陪房费婆子也来了。扫听了才知,原来费婆子先前染了病,养到年前方才好转。 有外人在,陈斯远自是不好与邢夫人说些悄悄话,于是过得半晌便起身告辞。 邢夫人自然也极为扫兴,瞥了王善保家的与费婆子,思量着王善保家的好打发,这费婆子又如何打发?说不得来日须得费心给这二人寻了差事,免得整日介守在自个儿身边,再不好与那小贼往来。 陈斯远重进荣国府,迎面便瞧见两个婆子夹着一哭喊的丫鬟行了出来,那丫鬟随身只一个小包袱。 眼瞅着俩婆子将那丫鬟丢出角门,陈斯远叫了余六过来,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余六道:“瞧着是宝二爷房里的碧痕……这是犯了事儿了?” 碧痕?陈斯远心下莫名,一时间倒是没想起这丫鬟何时被撵出府的了。转念又觉可惜,若这回撵的是晴雯就好了,说不得自个儿还能捡漏呢。 想起早间时要往省亲别墅游逛的心思,陈斯远干脆绕过东院儿,自角门进来,过穿堂到得三间小抱夏前,一旁就是李纨房,挨着凤姐儿院儿有一条夹道。 行不多远,一旁有水房,挨着水房便是一处角门。陈斯远径直入得内中,抬眼扫量过去,便见甬道齐整,山石林立,各处亭台楼阁修了大半,怕是再有一月光景便能齐备。 陈斯远心下啧啧有声,冬日里赶工,这里外里要多费出去多少银钱? 转过翠嶂,陈斯远往西行去,过了几座桥,瞧着四下建筑,依稀能分辨出潇湘馆、缀锦楼、秋爽斋等,又往北行去,沿曲折游廊而行,眼前便是一处石洞。 正要往里行去,忽而听得内中有女子哀求、男子喘息之声。 陈斯远顿时停步顿足,四下扫量一眼,抄起根遗落的木料防身,只当是施工的仆役起了歹心,将谁家的丫鬟劫持到了石洞里。 陈斯远大喝一声:“谁?” 内中男声为之一噎,继而有女声嚷道:“救,救命——” 陈斯远提了木料开道,挪步往石洞寻去,忽而便见内中一小厮服色之人慌乱裹着衣裳,见了陈斯远竟扭头就要跑。 那人瞧身形比陈斯远还单弱,陈斯远顿时凭空生了胆气,发喊一声,一棒子砸在其肩头,那人怪叫一声,也顾不得拾掇衣裳,竟踉跄奔行而去。 陈斯远追了两步,又听身后求救之声,这才扭身回来观量。石洞里昏暗,陈斯远仔细观量半晌,忽觉这女子面善。想了半晌方才试探道:“司棋姑娘?” 那司棋罗衫半解,也不知中了什么药,这会子只梦呓道:“热,好热啊……” 司棋说道:“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身给别人的。我恨他为什么这样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要逃。就是他一辈子不来了,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 ‘一时失脚’,明显潘又安诱骗了司棋。此女毁誉参半,从不同角度分析会得出不同结果。 说她不忠心也对,毕竟坑了迎春不说,还要将迎春拖下水;说她追求自个儿幸福也没错,毕竟迎春不被重视,姻缘堪忧。 私以为,司棋烈有余、忠不足。 (本章完) 第128章 效红拂故事 第128章 效红拂故事 蟹壳青底子刺绣镶领黛绿缎面比甲已然扯开,内里是月白圆领夹袄子,下身霜色长裙提起大半,露出内中的裤腿来。一截白生生的小腿来回踢腾,眸子愈发迷离,一手扯着自个儿衣裳,一手探过来便将陈斯远胸襟扯住。 陈斯远犯了难,这会子若是将其抱了出去……好说不好听啊。且出了这等事儿,不拘犯错的是不是司棋,难免事后被赶出府去。陈斯远这人底线灵活,却没想过要害无关人等。 定睛瞧了个仔细,便见云鬓散乱,发丝遮了一张鹅蛋脸,眉眼细长,面相偏冷。身子高大丰壮,估摸着比陈斯远还要高半头,偏此时媚态十足,真个儿是‘乌云迭髩、粉黛盈腮,意态幽秀丽,肌肤嫩玉生香’。 陈斯远如今虽不缺女子,奈何方才被尤二姐撩拨得心下火热,此时虽隐隐意动,却好歹按捺了下来。 这会子还是正月,在石洞里厮混一场,说不得就染了风寒。且外头人来人往,万一被人撞破行迹,那可真就说不清了。 他当下起身便要去叫了婆子来,奈何身子刚起,便被一股子巨力扯得重新俯身下来。 陈斯远一阵无语,再用力……又被扯得踉跄了下。 心下不由得暗忖,无愧高大丰壮,这力气放在前世岂不成了金刚芭比? 这会子司棋已然纠缠过来,嚷着‘热’,檀口一张一翕,朝着陈斯远面上胡乱啄来。 陈斯远暗忖,这怕是中了媚药啊。 当下略略思量,眼见一双丰润双腿绞个不停,陈斯远便任凭司棋胡乱啄来,一只手探下去,谁知司棋顿时呻吟出声。 陈斯远苦笑道:“说好了,我如今可是救你,你可别害我。” 当下再无二话,只依着司棋喘息施为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棋只觉又缥上云端,又从九天之外坠落下来,紧随而来的是好一阵茫然无措。 鼻息弹回来,温热扑在面颊上,她迷蒙着眸子看过去,便见陈斯远已然退在一旁,蹲踞着观量自个儿。 司棋别过头去,只觉羞得要死! 须臾,就听陈斯远道:“咦?可是好了?” 司棋抽泣两声,胡乱抹了面上泪,窸窸窣窣拾掇了衣裳,起身跪地朝着陈斯远连连磕头。 “诶?你这是做什么?” 司棋哭道:“亏得远大爷相救,不然,不然我——” 陈斯远叹息道:“方才那人……你可识得?” 司棋犹豫着点了点头,却没说出话来。那人便是其表弟潘又安,生得品貌风流,又惯会说言巧语。 司棋为迎春大丫鬟,这几年与潘又安往来不多。虽隐隐察觉潘又安有爱慕之意,却也守着本分规矩。今儿个潘又安又寻人递了话儿来,说是得了一些茯苓霜要请司棋来吃。 司棋便来这未建成的园子里等候,二人相见,果然便见潘又安拿了个小巧瓷碗,内中是牛乳拌好的茯苓霜。 二人到得石洞中享用,谁知司棋方才吃了半碗便觉头晕目眩,旋即便不受自制地浑身发热。 再往后眼见潘又安宽衣解带,司棋哪里不知其存着什么心思? 司棋极力叫嚷,偏声音有气无力。当时只觉心下凄凉,日后怕是要委身表弟潘又安了。偏此时一声怒吼,杀出来个远大爷,将那潘又安打跑。 再往后……司棋不敢再想,只想寻个地缝钻进去。 陈斯远见其只是点头,并未说出那人姓名,便也懒得多事,起身道:“你也没事儿了,那就早些回去吧。来日若是需要我作证,只管来寻我就是。” 司棋心下一横,抬起螓首道:“那人是潘又安,是,是我表弟。” 陈斯远道:“你想怎么办?” 司棋咬着下唇有心发狠,一时间又狠不下心来,陈斯远见状就道:“那等你想好了再说?” 司棋这才点了点头,又可怜巴巴看向陈斯远。 陈斯远道:“罢了,那我先回了……这事儿闹的。” 陈斯远再不停留,绕过盘山道,自后园门出来,正对着便是自家小院儿。红玉、香菱、柳五儿与芸香一道儿迎了出来,赶上年节,府中丫鬟也难得放松起来,时而便聚在一处耍叶子戏。 芸香眼尖,招呼一声忽而惊疑道:“咦?大爷的衣裳怎地湿了一大块?” 陈斯远低头观量,见下襟果然湿了一大块……是了,好似是第二回司棋弄的? 这事儿不好张扬,陈斯远便道:“别提了,也不知哪个顽童用鞭炮炸积雪,生生溅了我一身。” 积雪?红玉暗忖,这会子都开化了,哪里还有积雪? 进得内中,陈斯远净手更衣,干脆换了一身衣裳。红玉勤快,用木盆装了衣裳便要送去浆洗。待出得小院儿,红玉隐约觉得气味不大对,低头凑近湿润处嗅了嗅,顿时面上古怪起来。 她又不是没经过人事儿的,哪里嗅不出内中古怪?当下只当是苗儿、条儿那两个小蹄子又勾搭自家大爷了。旋即又埋怨起来,自家大爷自打年三十恣意了一回,如今总寻机扯了香菱与自个儿胡闹。 大爷才多大年岁,铁打的身子骨也撑不住啊,偏生他自个儿还不自知。红玉拿定心思,回头儿总要与香菱计较一番,合该好生劝劝大爷才是。 东跨院。 司棋冷着脸儿进得厢房里,绣橘见其发髻散乱,背后衣裳也脏了,便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司棋只道:“摔了一跤。” 二姑娘迎春正与探春手谈,闻声扫量一眼,虽略略蹙眉却也不曾放声。探春正思忖着棋局,待好不容易落下一子,抬眼再看,那司棋已去里间换了衣裳。 司棋枯坐炕头,想着今日种种,既心酸又庆幸。 心酸的是,表弟潘又安竟是这等狼心狗肺的,竟拿了药要夺了自个儿身子!庆幸的是,亏得那位远大爷撞破,还……还替自个儿解了药力。 司棋起先还是愤恨,恨不得这会子就去寻了那潘又安,将其暴打一通。可过得须臾,眼前便只剩下陈斯远那怜惜的眼神儿。 司棋逐渐痴将起来,右手下探抚在衣襟处,心下古怪得紧——原来还有这等古怪法子,也不知那远大爷是如何学了去的。 正思量间,外间有人叩门,道:“二姑娘可在?我来寻司棋说说话儿。” 绣橘去开了门,却是潘大年家的来了。 司棋搭眼一瞥,便见潘大年家的神色慌乱,与司棋对视一眼顿时讪笑招手:“快来,婶子寻你说说话儿。” 司棋又气恼起来,将脏衣裳一丢,起身迈步出来,与潘大年家的一道儿出了厢房。这内院不是说话的地方,潘大年家的便引着司棋到了三层仪门外的那处僻静厢房里。 潘大年家的关了房门,四下观量着见无人走动,回身紧忙作揖道:“司棋,我替安儿给你道恼了,他也是心下倾慕你——” “住口!”司棋恼道:“倾慕我就是这般倾慕的?茯苓霜里头下了迷药,呸!好个倾慕!” “这,他也是错信了茗烟的鬼话,这才寻马道婆买了迷药。” 司棋哪里肯信?只冷哼一声避过头去。 潘大年家的上前来低声道:“千错万错都是安儿的错,要不你说该如何处置?” 司棋正是气恼的时候,横了婶子一眼,道:“处置?也不用处置了,远大爷可是认出了他,这会子已跟二奶奶说了,他往后就等着去庄子上吧!” 荣国府处置家奴不过几个法子,罚月例,打板子,打发到庄子上去,撵出府去,最严重的干脆打死了账。 那庄子上活计无数,一年忙到头也不见歇息,拿的只有月例,连赏钱都没有,于荣国府仆役而言简直就是阿鼻地狱! 潘大年家的顿时变了脸色,道:“你,你告诉远大爷了?”见司棋不放声,潘大年家的顿时叱道:“你这是要逼死安儿啊!” 司棋瞪眼看向潘大年家的,道:“我逼死他?他险些就要逼死了我!” 这话可不是顽笑!姑娘身边儿的大丫鬟,都须得留了清白之身,留待来日作为陪房一道儿嫁过去。若是姑娘有了身孕,这陪房丫鬟就得顶上,就是防着外头的狐媚子将男主子勾搭了去。 若司棋果然丢了清白,自是不能再做陪房丫鬟。 这也就罢了,若传出去司棋私下与人苟且,只怕转头儿司棋就得被撵出府去。这身契还在荣国府去,被撵出去的丫鬟岂会有好儿?不信看看那茜雪,再看看今日哭号不止的碧痕,有这二人在前,司棋想想就心凉! 那潘大年家的又是另一番心思。自家儿子用了迷药,这可不是私下通奸了,乃是淫诱!世家大族规矩,胆敢淫乱后宅者,径直打死了账! 潘大年家的顿时急了,说道:“你如今好生生的,你表弟却要死了。我问你,远大爷何时去寻的二奶奶?” 司棋只别过头去道:“没理论!” 潘大年家的眼见问不出什么来,忿忿一顿足,扭身急匆匆而去。司棋心下凄凉,待其走了才哭出声儿来。 过得半晌,外间忽而吵嚷起来。司棋擦干眼泪出来观量,便见母亲秦昱家的扯了潘大年家的头发,两个竟厮打起来。 一旁几个婆子不敢上手,赶忙打发人去寻王善保家的。司棋眼见母亲连抽了潘大年家的几个耳光,只觉心下快意。 须臾光景,王善保家的匆匆赶来,呼喝两声,一众婆子上前将二人分开。王善保家的就问:“这是怎么了?大水冲了龙王庙,怎么自家人还打起来了?” 秦昱家的冷笑道:“谁跟她是自家人?” 那潘大年家的自知理亏,这会子干脆闷头不做声。 王善保家的也是人老成精,眼见这二人一个冷笑一个垂首,又有外孙女司棋眼含泪光,顿觉其中内情不好让外人知晓。 当下强令婆子各寻其事,扯了这两个与司棋又进了厢房。 甫一入内,秦昱家的破口大骂道:“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你家潘又安合该打死了账!” 这潘大年家的与秦昱家的乃是表亲,算下来潘又安便是司棋的表弟。 王善保家的不明所以,赶忙过来问情由。待听闻司棋险些被潘又安用了强,王善保家的顿时怒从心头起:“好啊,好啊!我就知那潘又安不是个好货!先前见天缠着司棋,我只当是他要寻个差事,谁知竟存了这等心思!我这就去寻大太太,家里留不得他了,赶紧打发去庄子!” 潘大年家的慌了,赶忙扯了王善保家的道:“姨妈,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他不过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连迷药都备下了?唬弄鬼呢!” 潘大年家的赶忙又道:“家丑不可外扬,姨妈总要为司棋考虑考虑。” 王善保家的这才止住身形,这话倒是没错。若果然传扬出去,司棋只怕即刻就得寻小子配了。 王善保家的好不容易才将外孙女安置到二姑娘身边儿,说不得来日就能做了姨娘,又怎肯前功尽弃? 那潘大年家的又求肯道:“千错万错都是安儿的错,过后怎么处置都听姨妈的,如今总要先行将这事儿遮掩下来。” 王善保家的哪里肯管?只道:“要遮掩也是你去遮掩,少扯上咱们。” 当下领了秦昱家的与司棋便走。 那潘大年家的左思右想,一个劲儿的念叨‘祸事了’,思忖半晌一跺脚,只得硬着头皮去寻陈斯远求情。 却说这会子陈斯远正听小丫鬟芸香嚼舌。 芸香就道:“今儿个太太往宝二爷房里去,想起初五时保龄侯送的扇坠,便要宝二爷找出来。谁知翻箱倒柜也不见踪影,太太便说绮霰斋里出了贼了。又叫了二奶奶来,逐个丫鬟贴身物件儿都查了一遭,谁知竟在碧痕的箱笼里找了出来。” 陈斯远心下暗忖,碧痕会偷扇坠?原文里有这一回吗?自个儿怎么不记得? “然后呢?” 芸香绘声绘色道:“二奶奶气得变了脸儿,打发婆子提了碧痕来,上去就是几个巴掌。那碧痕一直哭,只说不是她偷的,偏又说不出这扇坠从哪儿来的。” “后来太太烦了,只说交给二奶奶处置。二奶奶先把碧痕关在了柴房,下晌便打发婆子将碧痕撵了出去。啧啧——” 陈斯远乐了,道:“最后这两声是什么意思?” 芸香仰着小脸儿道:“依我看,碧痕八成是被人害了。大爷不知,宝二爷那绮霰斋十几个丫鬟,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没根脚的还想留下?便是房里的丫鬟也须得小心行事,不然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让人给害了去。”顿了顿,又道:“不过晴雯姐姐虽生着刀子嘴,心思却是好的。如今碧痕都被撵了,我看下一个就轮到晴雯了。” 红玉叱道:“少浑说,传出去没得让人笑话。” 芸香习以为常,吐了吐舌头,朝着陈斯远好一番挤眉弄眼,这才扭身道:“我回房写大字去啦。” 陈斯远便与红玉道:“你这两日学了多少字儿了?” 红玉顿时为之一噎,为难道:“大爷非要我学?我起先还当那笔杆子与筷子差不多,谁知竟这般难。” 陈斯远哈哈大笑道:“初学乍练的确有些难入手……不过你往后若是不想舞文弄墨,那学一些硬笔便是了,总比毛笔好上手一些。” 此方早就有炭笔、铅笔,这些年又因着东西往来,不少账房图方便干脆用硬笔来记账。一来二去,这硬笔就推广开来。 红玉闻言顿时松了口气,道:“我就该先学硬笔。” 外间忽而传来叫门声,红玉丢下鸡毛掸子去观量,过得须臾回返,道:“大爷,潘大年家的求见大爷。” “潘大年家的?”陈斯远略略思量,便知定是为了潘又安之事。陈斯远心下腻烦,蹙眉道:“不见!你让她该寻谁就寻谁去!” 这话极不客气,红玉虽心下纳罕,却到底依着吩咐去将潘大年家的打发了。 待又回转,忍不住问道:“大爷可是遇见什么事儿了?” 香菱端了茶盏来,闻言也纳罕看过来。陈斯远叹息一声道:“撞破了潘又安作恶,他自个儿倒是跑了,回头儿让老娘来求情……什么东西!” 他陈斯远虽算不得好人,当初也威逼利诱了邢夫人,可如今邢夫人还不是记他的好儿?若此番潘又安亲来,陈斯远还当此人是条汉子,但自个儿不现身只催着自家老娘来……这人真是一言难尽。 外间又是一声惊呼,陈斯远与红玉纳罕看将过去,红玉紧忙出去观量。过得须臾,红玉还不曾回转,小丫鬟芸香倒是颠儿颠儿跑了进来。 “大爷大爷!有婆子来寻潘婶子,低声嘀咕了两句,然后潘婶子叫嚷一声就跑了。”顿了顿,得意道:“亏得我耳朵尖,不然还不知是何事呢。” 陈斯远乐了:“你听见了?” 芸香点头不跌,陈斯远笑道:“好好好,下月初给你加一串钱。” 芸香喜眉笑眼道:“那婆子说潘又安提了个包袱急急忙忙往外跑了。” 跑了? 陈斯远暗忖,这倒也说得过去。此人半点担当也无,出了事儿可不就要跑? 陈斯远暂且不去理会司棋、潘又安如何,只是以此推测,此时荣国府,乃至于贾家内的老家奴集团已然尾大不掉。 贾母靠着这些老家奴来保持对荣国府掌控,变相加速了荣国府的衰败。前有薛家开设赌局,其后有潘又安试图诱奸司棋……是了,好似还有宝玉的小厮茗烟与卍儿? 自古奸、盗不分家,下头奴才如此肆无忌惮,这暗地里贪占的主家财货还能少得了? 历朝历代之崩溃,都是先经济再军事,此后满盘皆输,少有例外者。而今贾家断了营缮司营生,又大肆起省亲别墅,怕是贾母将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元春身上。 呵,偏当今延康帝擅隐忍,御极十几年,而今已将朝政、兵权逐渐掌握在了手中。且不说宫中还有个吴贵妃,这延康帝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权力生物,又怎会因着偏宠元春而厚待贾家? 思忖罢,陈斯远又往书房温书,得空还写了几阙词,留待来日往闲趣书寓去人前显圣。 这名声不显,才名不著,陶监丞也不敢接那五百两的生意。 他在东梢间读书,身旁只有个柳五儿伺候着,却没瞧见红玉悄然扯了香菱往西梢间里嘀嘀咕咕了好半晌。 不觉间夜色深沉,柳五儿虽有心思,脸面却薄,到了时辰也不用红玉来赶,自个儿便回了厢房里安歇。 陈斯远读书读得昏头涨脑,任凭香菱与红玉伺候着洗漱罢,随即便去了西梢间暖隔里。 此时陈斯远才醒悟过来,发现今儿个红玉还不曾走。正要发问,香菱便凑过来低声道:“大爷,往后不若让红玉就留在屋里吧。那西厢房里炕本就窄,芸香睡觉又不老实,每回红玉都睡不实。” 芸香睡觉不老实?以前怎么没听说? 陈斯远扫量红玉一眼,见其含情脉脉,哪里还不知红玉的心思?他心下本就求之不得,便笑道:“我早说干脆都留在房里,偏你们两个非要分开来住。既如此,夜里挤一挤就是了。” 红玉咬着下唇思量半晌,与香菱一道儿洗漱过了,回返时才与陈斯远道:“大爷如今身子骨还没长成……那等床笫之事儿还是少一些为好。” 陈斯远这一日先被尤二姐撩拨,跟着又帮了司棋几回,这会子正是心痒难耐之时,哪里肯听劝?且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此身虽单弱,偏那等事儿极为精擅。也就是上回与邢夫人折腾了几回方才闪了腰,不然还从未遇过对手——便是香菱与红玉绑在一起都不成。 陈斯远扯了红玉低声道:“你可知为何伤身?” 红玉说不出来,香菱便在一旁道:“说是少时走了肾水,只怕来日不大好。” 红玉忽而想起了什么,说道:“是极是极,我听说珠大爷便是因着这个才早夭的。” 陈斯远纳罕道:“珠大哥是死在女子肚皮上了?” 不大对吧,李纨房里就俩丫鬟,旁的姨娘一个没有,怎么就这么个死法?莫非那李纨真个儿销魂蚀骨不成?瞧不出来啊。 红玉沉吟了下,低声道:“早年珠大爷身边儿就有老太太打发去了两个丫鬟,后来珠大奶奶进门,太太生怕惹了珠大奶奶不痛快,干脆将那两个打发了出去。 后来珠大奶奶怀了兰哥儿,珠大爷不知怎么就相中了太太身边儿的蕙兰。谁知此事被老爷撞了个正着,老爷顿时恼了,骂珠大爷不知上进,只知贪欢,提了家法将珠大爷一通打。 那会子正是腊月里,珠大爷大病一场,身上的棒疮虽好了,可又染了风寒。熬了数月,二月里便撒手人寰了。” 原来如此! 难怪贾母护着宝玉不让贾政打,这是有前车之鉴啊。仔细思量,那蕙兰定然姿色出众,说不得便是王夫人蓄意培养用以安插在贾珠身旁的。偏生贾政那老货也相中了,撞破儿子与蕙兰好事,可谓怒从心头起。 这一通暴打没轻没重,竟将那贾珠生生打死了去! 可王夫人为何不待见李纨呢?莫非是因着李纨当日拦着不让蕙兰纳进门,王夫人干脆就迁怒到了李纨头上? 收摄心思,陈斯远便扯了一通床笫之欢与那寻常活动的异同,继而说那床笫之欢戛然而止,这才容易伤身。最后才说了法子:“往后我不动就是了。” 此言一出,自是惹得香菱与红玉都啐出声来,一个笑着不依,一个揶揄陈斯远荒淫。 陈斯远也不着恼,当下左拥右抱,随心施为,这个尝尝胭脂,那个揉揉萤柔,最后到底遂了他的心思。 一夜兵荒马乱,待转天醒来,非但是陈斯远,便是香菱与红玉也精神奕奕。面上不施粉黛便瞧着白里透红,惹得那小丫鬟芸香连连追问,问两位姐姐是不是偷偷换了胭脂。 这日清早陈斯远方才吃了口早点,忽而外间有后门婆子来寻,说是后门有个尤三郎邀见。 陈斯远瞧了瞧时辰,暗忖这也太早了吧,莫非尤三姐遇到了难处? 当下胡乱将粳米粥一饮而尽,起身穿戴齐整紧忙往后门寻来。 甫一出得后门,便见尤三姐一身书生装,身上还挎了个小巧包袱,面上愁眉不展。 陈斯远心下一惊,紧忙凑过去道:“这是怎么了?”忽而一阵冷风袭来,那尤三姐不曾穿大衣裳,顿时冷得一个哆嗦。 陈斯远四下观量,见那羊肉铺子开了门,扯着尤三姐就走:“此间不是说话之地,咱们去铺子里说。” “好。” 尤三姐应下,随着陈斯远进了斜对面的羊肉铺子里,与那关嫂子交代两句,旋即便有一壶高碎送上。 陈斯远为其斟了热茶,道:“三姐儿别急,有什么慢慢说。” “嗯。”尤三姐捧了热茶心下稍稍熨帖,旋即抬头道:“我,我从家里跑出来了。昨儿个都入夜了,就在内城寻了个客栈凑合了一宿。夜里有怪声,我不敢再住下去,干脆一早儿便来寻你。” “啊?”陈斯远吃惊不已,紧忙细细问询。 尤三姐喝了几口热茶,心绪稍平,这才说起原委来。 却是昨日下晌吵了一架,待到夜里尤三姐与尤老娘竟又大吵一回! 那尤老娘翻来覆去不过几句话,一则尤二姐年长,合该尤二姐先嫁。尤家这情形,莫说是两份嫁妆,便是一份嫁妆也凑不出来;二则,若尤三姐不愿,干脆姊妹两个一道儿嫁了,如此来日也能彼此照应着。 其间又说了黛玉家世非凡,总要姊妹同心方才能挽回颓势。絮絮叨叨、林林种种。 尤三姐本就不是个好脾气,闻言顿时就炸了!先与尤老娘大吵一架,跟着与尤二姐翻了脸,骂其不要脸去勾引妹妹相中之人。尤三姐气恼至极,干脆与尤二姐撕打起来。 尤老娘忙着拉架,情急之下给了尤三姐一巴掌。尤三姐放了狠话,转头拾掇了物件儿,提了个小巧包袱连夜就跑了出来。 陈斯远听了个瞠目结舌,全然不曾料想到会有这种变故。 见其发怔,尤三姐正是脆弱之时,顿时蹙眉道:“若,若你不管我,那我就寻了庵堂绞了头发去。” 陈斯远赶忙扯了其手道:“哪里就不管你了?我这不是正想着嘛。为今之计三姐儿是不想回家?” 尤三姐冷笑道:“回个什么?她眼里就只有姐姐,何曾有过我了?二姐处处听她的,偏到了我这儿处处顶撞,换做是我只怕也不喜。” 陈斯远便道:“如此,先赁一处屋舍,三姐儿暂且安置下来。旁的暂且不说,说不得过上一些时日,这事儿就缓和了呢。” 尤三姐正在气头上,放狠话道:“她便是求我,我也不回去!”顿了顿,抹着眼泪,红了眼圈瞧着陈斯远道:“远哥哥,你前程远大,我自知配你不上。今儿个我就舍了脸皮,赖上你了。不管是奴婢也好,妾室也罢,总之这辈子我都缠着你不走了!” 陈斯远心怒放,面上却蹙眉叱道:“少浑说!怕是还没用早饭吧?”见其摇头,陈斯远赶忙招呼:“关嫂子,来两碗羊肉汤,我看店里有油饼?也烙一碟来。” 关嫂子应了一声,陈斯远紧了紧手中的柔荑,安抚道:“放心,有我呢。不管到了何时我都管你。” 尤三姐顿时得了宣泄之机,哭得泪人儿也似,一只手不住的抹眼泪,一只手死死抓住陈斯远的大手不肯松开。 少一时,羊肉汤与油饼送上,尤三姐平缓下来,与陈斯远一道儿用了些。待外面日上三竿,陈斯远先去马厩借了马车,随即载着尤三姐便在这宁荣后街左近寻租赁的屋舍。 说来也巧,那小枝胡同便有一处屋舍往外赁。一处小巧三合院,正房、厢房、耳房总计九间,东主作价二十七两一年往外租。 陈斯远痛快给付了银钱,当场就将尤三姐安置了进去。 此处屋舍精心洒扫过,因着不曾生火取暖,是以屋内寒气逼人。陈斯远让尤三姐歇着,自个儿往左邻右舍借了一笸箩炭来,生了火盆,这内中总算暖和了几分。 陈斯远笑着招呼尤三姐:“快来烤烤火,这会子身上也凉了吧?” “嗯。”尤三姐笑着凑过来,与陈斯远一般蹲踞下来,探手烤火。 陈斯远又道:“过会子我去寻人牙子买两个小丫头,再请两个婆子来,余下物什也一并采买了来。你就在此住下来,别怕,万事有我呢。” 尤三姐禁不住隔着火盆牵了陈斯远的一双大手,本想说些你侬我侬的话儿,忽而想起自家妈妈与二姐儿,顿时蹙眉厌嫌道:“若是我妈妈来寻你,你就说不曾见过我。” 陈斯远眨眨眼,心下暗忖,这尤三姐还真要效仿红拂夜奔啊。 (本章完) 第129章 扬名须趁早 第129章 扬名须趁早 陈斯远反握了一双柔荑,说道:“瞒得了一时,你还想瞒一辈子不成?” 那尤三姐气咻咻道:“瞒一时是一时,反正我这几日不想见她们。” 陈斯远笑着应下,心下却暗忖,此事只怕早晚要与那尤老娘做过一场。 当下陈斯远便要去寻人牙子、采买物什,尤三姐却道:“你也忙了一早,不若坐下来歇歇。” 歇歇?那就歇歇。 自打二人亲昵过一回后,彼此都是乐此不疲。那尤三姐生性泼辣,比丫鬟里的苗儿、条儿还大胆一些,这会子又是满心装着陈斯远,只怕陈斯远略略意动便能要了其身子。 陈斯远念及此时尤三姐无依无靠,若此时便要了其,难免有趁人之危之嫌,因是就暂且忍耐下来。 这日到得晌午,二人腻歪着这才从小院儿出来,往前头一处铺子略略吃了些,陈斯远这才往外城大栅栏寻去。 先挑着吃穿用度采买了一大车,又定了一车煤球,旋即寻人牙子抛费三十两买了个十岁出头的小丫鬟,又挑了两个四十许的妇人雇请了做粗使婆子,忙忙活活大半日,临近天黑这才回返小枝巷。 林林种种两车物什,那煤球干脆堆在耳房旁,两个婆子来回忙碌,将被褥、痰盂、马桶、米面粮油、各色吃食一股脑的安置了,又有小丫鬟勤快四下洒扫。 尤三姐来回奔走,四下指点,心下自是雀跃不已。尤家寒酸,她与尤二姐共用一个小丫鬟,自小便没有自个儿的丫鬟。 因是寻了陈斯远计较一番,依着那小丫鬟的相貌,自个儿取了个春熙的名儿。 左邻右舍有婆子在门前徘徊,试探着与新来的婆子搭话,尤三姐也笑着上前答对。那婆子时不时瞟向陈斯远,只当面前的姑娘做了人家外室。 尤三姐却浑不在意,笑着答对几句,又喜滋滋凑到陈斯远身前说道:“远哥哥,蒋婶子就住巷口那间,家中有个米铺。我与她说好了,以后米面就从她家采买。” “你自个儿拿主意就好。”陈斯远扯了尤三姐入得正房里,自袖笼里掏出二百两银票来,径直塞在尤三姐手中:“这银票妹妹拿着,得空兑了银子用。是了,那两个婆子月例都是两串,管吃穿与四时衣裳,例赏定了半年之数。 春熙是买来的,妹妹自个儿瞧着定月例。” “嗯。”尤三姐没推诿,大大方方收下,心下早当自个儿是陈斯远的女人。 陈斯远又思量道:“过几日我便要去国子监,说不得三五日才能来看妹妹一回。我看街上有书屋,妹妹不妨赁些话本子打发光景。”顿了顿,又道:“待过些时候我寻一桩营生来,说不得就要托付给妹妹打理呢。” 尤三姐顿时欢喜道:“远哥哥要入手铺面?最好是绸缎庄子,那我倒是能帮衬上。” 陈斯远将其揽在怀中,低声道:“暂且还不好说,妹妹多学学如何算账,说不得来日就能用到。” 尤三姐立时上了心,想着尤老娘认识个窦寡妇,于直隶各处开了十几个布庄,打理得井井有条,说不得过后寻上门去学个一两手,如此也能帮到远哥哥。 诸事停当,眼看天色已晚,陈斯远便要回返荣国府。那尤三姐眼中满是不舍,贴在其胸口道:“要不今儿个你别走了?” 陈斯远揉了揉其脸颊,道:“咱们长长久久的,也不急在这一时……不若等妹妹过了门再说?” 尤三姐略略失落,过得须臾才道:“那名分我原本还想着争一争,可我小门小户的,哪里能与那位林姑娘比?妈妈与我吵了几回,我虽嘴硬,心下却也想的分明。我这般家世,又没几个嫁妆,顶多配了那等穷酸秀才。若不认命,只怕就要给人做小。” 说话间她扭身退后半步,仰头瞧着陈斯远道:“既如此,还不如给远哥哥做小呢。你心里有我,便是不迎我进门,做个外室也罢;你怜惜我,纳我进门也好。那劳什子位份我争不起,也就不想着去争了。” 陈斯远又非草木,心下自是动容。可感动归感动,他心下却想得分明。婚嫁讲究个门当户对,陈斯远自是要寻一门妥帖亲事,以求得了妻族帮衬。以此看来,尤三姐自是不合适做正室。 本想着来日小心透漏,不想尤三姐自个儿先行想通了。陈斯远不禁生出几分怜惜来,又与尤三姐缠绵了好半晌,这才恋恋不舍回返荣国府。 甫一回得自家小院儿,红玉便道:“大爷往哪儿去了,一天不见人影,前头大太太打发苗儿来寻了几回,方才苗儿坐了半晌才走呢。”顿了顿,又道:“王善保家的领着司棋也来了一回,见大爷不在才回去的。” 陈斯远点点头,暗忖王善保家的与司棋自是感谢昨日之事。那邢夫人……哦,是了,定是因着海贸之事。 邢夫人心下半点城府也无,有点儿什么事儿都急切得不得了,想来是拢了不少银钱,这才紧忙打发人来寻他计较? 此时天色已黑,陈斯远自是不好再去东跨院。因是稳稳当当歇息了一晚,转天一早才往东跨院寻去。 甫一过了三层仪门,便有王善保家的候着,见了陈斯远顿时面上颤动,凑过来低声道:“前儿个多亏了哥儿,我们一家子感念哥儿恩德。哥儿是有能为的,我们也不知回报……往后哥儿若有差遣,只管吩咐了老身,老身定会办得妥当。” 这话听听就是了,连邢夫人都防着这婆子,陈斯远又怎会轻信?当下只道:“嬷嬷这话将我说糊涂了,前儿个何事啊?” 王善保家的一怔,顿时感念道:“无事无事。大爷快去寻太太吧。” 陈斯远迈步前行,进得院儿中,忽觉有人观量自个儿。扭头瞧过去,便见西厢窗后立着个高大丰满的身形——司棋。这姑娘咬着下唇,直勾勾盯着自个儿,陈斯远隐隐瞥见二姑娘迎春好似行了过来,赶忙收回目光,大步流星往正房而去。 入得内中,果然便听得邢夫人雀跃着说起海贸之事。原是锦乡伯夫人昨儿个巴巴儿寻来,硬塞了三千两的体己,求着邢夫人看在过往情分上允她插一脚。 邢夫人故作为难一番,到底应承了下来。她本就是续弦,在东跨院都没什么脸面,就更别提在外头了。如今伯夫人蓄意交好,又与其姊妹相称,邢夫人心下自是志得意满,巴不得四下展扬呢。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邢夫人这才将苗儿、条儿与王善保家的、费婆子打发下去,私底下与陈斯远道:“算算如今收拢了快两万五千两,咱们过过手就能有两千五百两呢。等到八月里,我留下一千两就是了,你也不易,往后说不得还要多开销呢。” 区区一千五百两银子,以前陈斯远招摇撞骗时,冒充一回公子哥儿也能揽收这个数儿。此时乌鸦变凤凰,以假乱真,背后又有燕平王这等顶级权贵,他又哪里看得起这些许银钱? 因是便笑道:“你只管自个儿留着就是了。” 邢夫人顿时心下动容,面上却蹙眉道:“该你的就拿着,我虽缺银钱,却也不好可劲儿从你这儿拿。” 眼前邢夫人情真意切,陈斯远思量一番说道:“那就再说。说不得过几个月我也张罗一桩营生,你留些银钱入股,来日单是吃股息就够你享用的了。” 邢夫人急忙问是什么营生,陈斯远却笑而不语,她便只当陈斯远又在胡诌。邢夫人暗自磨牙,偏生又气不起来。思量起来,虽说当日被这小贼哄了去,如今她却半点怨恨也无,反倒一颗心半数挂着怀中的孩儿,半数放在了面前的小贼身上。 真真儿是咄咄怪哉! 邢夫人又见其一副惫懒模样,便想起了上香回返夜宿南庄的情形,心下忽而痒痒起来。又顾忌怀中的孩儿,这才将陈斯远打发了出去。 此时辰时过半,天光正好,陈斯远再不敢耽搁,径直往前头马厩借了马,便要往那闲趣书寓而去。 说来也巧,他才取了马,正与门子余六闲谈,便见贾琏领着两个小厮往这边厢寻来。 见陈斯远牵了马匹,贾琏面上一怔,旋即笑着遥遥拱手道:“远兄弟这是往哪儿去?” 陈斯远还礼道:“静极思动,瞧着今日天光正好,干脆往城外游逛游逛。” 贾琏到得近前说道:“可惜不能与远兄弟同去……今儿个得了朋友之请,正要去赴宴。” “可惜了,那就改明儿?” “好,来日咱们兄弟再聚。” 二人面上热络一番,陈斯远牵着马出了角门,翻身上马催马前行,径直往外城寻去。 那闲趣书寓位于金鱼池左近。此时什刹海虽繁茂,金鱼池却也不曾干涸了。 那金鱼池左近广植绿柳,又有达官显贵修筑的亭台楼阁,园内有鱼池,其上游船、画舫齐备,乃是春夏头一等的好去处。 陈斯远因着道路不熟,中途寻人扫听了几回,这才在天坛北寻见了金鱼池。遥遥观量,见池水果然有几十亩之广,四下绿柳广布,亭台楼阁齐聚,又有游船、画舫停泊。 那金鱼池畔一处广阔园子,便是此行的目的地——闲趣书院。 陈斯远想要扬名,自是仔细扫听过的。听闻内中往来的多是达官显贵,又有知名才子。等闲富户并不被待见,或是有三名老客引荐,或是填词一阙,入了女先生的眼,方才会准许入内。 内中一应开销分文不取,若果然勾搭了女先生,背后的东主还会陪送一笔不菲嫁妆。因是一年四季,尤其每到科考时,总有自负才情的举子来此碰机缘。 陈斯远暗忖,自个儿此番也是撞机缘啊,就是不知那女先生要自个儿填什么词了。 催马绕金鱼池而行,不一刻到得那园子左近,陈斯远翻身下马,寻了拴马桩拴了马匹,掸落衣衫褶皱,昂首信步而行,须臾便到了园子门前。 抬头观量,那门脸上有额匾,写着‘闲趣’二字,也不知出自哪位名家手笔,又有内中丝竹悠扬,果然是一等一的好去处。 陈斯远上前打门,须臾门扉开了一角,露出个十来岁的小丫鬟来。那小丫鬟扫量一眼,便笑道:“这位公子可是要填词?” “不错。” 吱呀一声,门扉敞开,小丫鬟邀道:“还请公子往厅中稍坐,我这就去请先生出题。” 陈斯远应下,随着那丫鬟进了一旁的倒座厅,落座后自有香茗奉上。 陈斯远闲坐半晌,那小丫鬟捧了个纸笺去而复返,笑着交给陈斯远道:“今儿个是伶韵师傅抢着出了个,公子且思量着,我为公子磨墨。” 陈斯远接了纸笺,见其上字迹娟秀,写着:“故人往辽东任职,心下惆怅。请代写一阙,诗词不限,得‘声’字。” 留韵押声字? 陈斯远蹙眉思量起来。那丫鬟极为乖巧,只默默研磨,不敢出声搅扰。过得须臾,墨研好了,笔放置在了笔架上。 陈斯远拿定心思,不禁暗自松了口气,抄起毛笔蘸了浓墨,提笔落墨,须臾间笔走龙蛇、一阙长相思便成了。 那小丫鬟凑在一旁垂头观量,待陈斯远书就,这才禁不住赞叹道:“公子好才情!” 陈斯远笑道:“偶有所得罢了。” 小丫鬟笑着没言语,只俯身仔细将墨迹吹干,这才捧在手中笑道:“莫说是伶韵法师,此词一出,便是锦云、江月两位先生只怕也要急着见公子呢。公子稍待,我去去就来!” 红蓼斋。 小丫鬟捧着一阙词转过屏风,抬眼扫量一眼,便见高台上锦云先生抚琴吟唱,左边厢男客听得如痴如醉,右边厢伶韵师傅正与江月先生窃窃私语。 这红蓼斋内中复古,地铺草席,置几案,众人须趺坐其后。小丫鬟迈着小碎步到得伶韵身后,低声道:“伶韵师傅,那位公子作得了一阙词。” 那伶韵一身百衲衣道袍,头戴莲冠,身侧还放了一柄拂尘。看面相不过双十年华,淹淹润润,不搽脂粉,自然体态妖烧;袅袅娉娉,懒染铅华,生定精神秀丽。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 真个儿是汇钟灵毓秀于一身。 一旁的江月姿容不差,偏生少了那一分神韵。不待伶韵回话,一旁的江月探手将那一阙词夺了去,笑道:“我先瞧瞧,免得污了师傅的眼。” 当下笑吟吟垂首观量,只扫量一眼便惊疑一声,旋即低声念将出来:“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 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园无此声。 ” 伶韵本待举杯浇愁,听得此词,手中酒杯为之一顿。恰此时琴声停下,左侧男客纷纷合掌而赞。 或云‘余音绕梁’,或赞‘人间哪得几回闻’。那锦云命丫鬟收了瑶琴,起身笑道:“不过随意唱一曲,哪里就值当这般夸赞了?不信你们瞧,江月妹妹与伶韵师傅可没出声呢。” 说话间锦云娉婷而来,瞥了一眼便道:“又是哪位才子投了诗词来?” 江月笑道:“这回怕是真真儿有才情呢,姐姐瞧瞧?” 锦云笑着接过,扫量几眼,果然讶然不已。 此时便见左边厢桃眼的公子哥儿笑道:“锦先生这可不好,何不诵读出来,也让咱们一同开开眼?” “好呀。”锦云应了一声,便用那脆生生的小嗓诵读起来。 才情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偏落在那文字上,好似锥处囊中一般,一眼便能瞧见! 待诵读过了,三名男客一时间不知如何评述。锦云将那词交还伶韵师傅手中,笑着与其道:“如何,琏二爷说说这词可有才情?” 贾琏笑着沉吟起来,一旁陈也俊道:“这等才情,我自愧不如。” 今日请客的乃是锦乡伯府公子韩奇,他年岁稍长,便笑道:“琏二怕是心下不服啊,不若也做一阙出来让几位女先生开开眼?” 贾琏笑着摆手:“我若有那才情,又何必等到如今才显露?想来这一阙相思令是入得两位先生青眼了?” 那江月就道:“我自是想要见见的,奈何出题的是伶韵师傅,我看须得伶韵师傅拿主意才是。” 话音落下,众人齐齐看向女冠伶韵,那伶韵好似还在回味词中韵味,半晌才道:“不若请了来?” 锦云落座,与那小丫鬟吩咐道:“伶韵师傅能当书寓半个家,既听见了还不去请了来?” 小丫鬟屈身一福应下,紧忙往前头去请。 却说陈斯远在倒座厅里饮了一盏茶,正是百无聊赖之际,便听得脚步声渐近,那小丫鬟果然去而复返。入内一福,笑道:“公子惊才艳艳,锦云、江月二位女先生都盛赞有加,便是伶韵师傅也要见一见公子呢。还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陈斯远道:“惭愧,姓陈名斯远,上元后便要往国子监就读。” “原是陈公子。”那小丫鬟又是一福,随即探手邀道:“公子这边请。” 陈斯远颔首,随着那小丫鬟往内中行去。此处园子三里方圆,四下亭台楼阁错落,又有假山、池塘,此时残雪消融,尽显一片枯败,隐隐有沧桑之感。 陈斯远随着小丫鬟沿曲径过小桥,兜转一番绕过假山,便到了一处书斋前。看额匾写着‘红蓼斋’,小丫鬟伺候着陈斯远褪下鞋子,这才引着其入内。 陈斯远转过屏风扫量一眼,顿时将贾琏瞧在眼中。陈斯远笑着拱手道:“琏二哥也在?” “咦?”贾琏惊诧不已,起身拱手道:“我还道是哪位大才,原是远兄弟!哈哈,早知如此,咱们就该一道儿而来。” “也是凑巧了。” 贾琏起身引荐,与陈也俊、韩奇道:“二位哥哥不知,此为家中大太太外甥,名陈斯远,颇有才名。”又扭身介绍道:“这位是锦乡伯府公子韩奇韩大哥,这位是汝南候府三公子陈也俊。” 陈斯远笑着上前见过礼,旋即便听一旁女声嗔道:“琏二好生不知礼数,哪儿有引荐了客人,却不知引荐主人的?” 陈斯远这才循声看将过去,便见右侧几案后俏生生立着三个女子。头一个头戴莲冠,一身锦绣百衲衣,姿容清丽无双,尤其一双秋水极为有神,这会子正好奇观量过来。 当间是个十六、七的纤细女子,姿容不在那女冠之下,比照起来只少了一丝风韵;下首是个十五、六的姑娘家,面上略略婴儿肥,天生一副笑面,瞧着便极为喜庆。论及姿容,比前二者稍差,却越看越耐看。 贾琏此时热络扯了陈斯远来引荐,嘴上笑道:“见了自家亲戚,难免有些忘形,却是我的罪过。过会子自当罚酒三杯,来来来,远兄弟,这位是伶韵师傅,这位是江月先生,这位是锦云先生。” 陈斯远上前一一与三女见过礼,那锦云、江月都是笑语晏晏,偏伶韵一直绷着脸,只顾着观量陈斯远。 陈斯远心下纳罕,不知这书寓里怎么就混进来个女冠。仔细回想贾琏所为,便知这女冠只怕位份不低,说不得便是此间东主的亲戚? 当下引荐过了,便有丫鬟搬了几案来,邀陈斯远落座。陈斯远大大方方落座,又有侍女奉上茶点。 此时就听江月道:“陈先生的文字真真儿是读之唇齿留香,不知先生可有旧作?” 锦云也附和道:“正是正是,陈先生不知,我闲时喜唱词,偏如今都是旧词,新词少有出彩者。莫说我唱腻了,便是大家伙听也听腻了呢。” 江月又道:“最好是那等闺怨词,我等小女子听不得那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倒是那等缠绵悱恻的最是对心思。” 锦云掩口打趣道:“是了,姐姐眼看双九,可不就是要寻个如意郎君了?咯咯咯。” 未料那江月大大方方道:“如意郎君哪个女子不想?我就不信妹妹心下不曾想过。” 两女笑罢,又齐齐看向陈斯远。 一旁陈也俊起哄道:“远兄弟既有才情,料想旧作必是佳作。” 贾琏也道:“定然如此……不过远兄弟素来豪放,这突然要作婉转的,只怕就——” 陈斯远朝着当面两女略略颔首,沉吟一番,拱手道:“敢请笔墨。” 江月忙吩咐道:“快笔墨伺候。” 自有丫鬟奉上笔墨,谁知锦云竟起身接了去,笑着到得陈斯远身旁道:“我来侍奉左右,还请先生落笔。” 陈斯远瞧了一眼,这托盘里的毛笔样式古怪,内中好似有个墨囊?试探着写了两笔,眼见果然如此,这才提笔落墨。 他笔法得柳骨几分神韵,偏与这一阙词对不上,于是书写起来便用了草书。当下一蹴而就,便将一阙词写了出来。 那锦云便在一旁观量着,待半阙一出,顿时面上泛起红光来,只是欣喜不已。她这般情形落在众人眼中,自是惹得众人心下好奇不已。 江月有心凑过来观量,却碍于被锦云抢了先,心下暗自着恼;伶韵瞧着陈斯远眉头微蹙,便自顾自又饮了一杯。 这边厢贾琏离得最近,只瞧了几眼便心下大惊!这等才情果然是远兄弟?是了!若没才情,大老爷又怎敢让此人冒婚?坏了坏了,来日这人说不得就能过了乡试,到时候还不知家里怎么闹腾呢! 一旁韩奇、陈也俊却并不关注,只扫量几眼便低声嘀咕起来。二人本就是勋贵之后,这等舞文弄墨的小道只当消遣,又怎会放在眼里? 须臾,待陈斯远撂下笔,锦云紧忙捧了纸张吹干墨迹,喜滋滋道:“果然好才情!只怕陈先生来日必将青史留名。” 话音落下,江月急切道:“好妹妹,快拿来我瞧瞧。” 锦云笑道:“莫急,我诵来姐姐听听就是了。” 当下清了清嗓子,便用那脆生生的小嗓诵读起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 一阙词诵罢,锦云兀自意犹未尽,那江月更是失神不已。这一阙纳兰词本就是拟女子口吻书就,内中哀怨凄婉、屈曲缠绵,又怎是寻常可比? 莫说是江月,这会子连伶韵都定定看向陈斯远。过得须臾,忽而起身离席,竟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去了。 陈斯远心下纳罕,偏一应人等都习以为常,竟只字不提,只是夸赞那一阙木兰如何缠绵悱恻。 过得半晌,忽而有小丫鬟入内,低声与两位女先生耳语几句,那江月略略蹙眉,叹息一声起身道:“今儿个怕是不好招待几位了,小女子这边厢道恼了。待来日小女子再行弥补。”顿了顿,又看向陈斯远道:“陈先生,书寓上元时有诗会,若先生得空还望拨冗一会。” 锦云又亲自捧了请柬来,笑道:“陈先生定然要来,不然又如往年一般都是些陈词滥调,没了意趣。” 陈斯远笑着应下,旋即与贾琏等起身告辞。两位女先生只送到门前,旋即打发了小丫鬟相送,她们两个急急往后头寻去,却不知出了什么事儿。 出了园子,外头停了马车,韩奇、陈也俊、贾琏三人都是乘车而来,唯独陈斯远骑了马。 贾琏不好装瞧不见,便道:“远兄弟不若与我一道儿乘车回返吧。” “好。” 陈斯远应下,又与韩奇、陈也俊二人略略寒暄,旋即随着贾琏上了马车。他那马匹自有小厮骑乘回返。 车行辘辘,陈斯远按捺不住心下纳罕,问道:“琏二哥,那伶韵师傅是何等样人?” “她?”贾琏笑道:“原本只是乡君,十四岁时因才名动京师。老太妃特意召见过,一高兴就封了县君。” 原来是宗女啊,这却不敢招惹了。 其后就听贾琏道:“十六岁时偶遇新科进士郑燮,不知怎么就暗生情愫。那郑燮当时四十有三,早有家室,其父听闻自是大怒。恰逢科尔沁王爷请尚宗女,其父干脆上表请将其女远嫁科尔沁。” “啊?” 贾琏笑道:“还没完呢,县君以死明志,引得老太妃动了恻隐之心,其后干脆进了静安观为女冠,算算这都四、五年了。哦,那郑燮年前移辽东为县令,县君以为是受了自个儿拖累,这才黯然神伤。” 说罢肩膀撞了陈斯远一下,贾琏戏谑道:“说起来不过与那郑燮一面之缘,既因才生情,说不得来日远兄弟也能为那入幕之宾呢。” 陈斯远打个哈哈遮掩过去,心下却不以为然。他此行只为扬名,又哪里会去管一个女文青? 说笑间回返荣国府,二人便在马厩前分别,陈斯远进了角门一路回得自家小院儿。入得内中略略思量,提笔便将先前抄来的两阙词誊写了一遍。待晾干墨迹,悄然叫过红玉吩咐道:“你得空寻了雪雁,将此物送过去给林妹妹。” 这是要书信传情?红玉嘴唇翕动,想着自家大爷从来有数,便不曾劝说。将那信笺揣好,扭身便出了小院儿。 此时临近午时,红玉便在厨房左近徘徊。也是凑近,今儿个来领食盒的正是雪雁。红玉紧忙凑了过去,将其扯到一旁嘀嘀咕咕,悄然将那信笺送了过去。 雪雁心下忐忑不已,禁不住说道:“红玉姐姐……只怕这回远大爷要适得其反啊。” 红玉笑道:“咱们听吩咐就是了,我家大爷心里有数呢。” 雪雁便只好应下,待取了食盒回返荣庆堂,伺候着黛玉用了午点。又捱了好半晌,趁着紫鹃出去与琥珀说话儿,这才偷偷摸摸将信笺送与了黛玉。 “这是什么?”黛玉拿在手中纳罕不已。 雪雁绷着小脸儿道:“远大爷写的,我也没瞧过。” 黛玉铺展开观量起来,便见其上是两阙词,默默诵读罢,果然唇齿留香。心下赞叹陈斯远才情之余,不免愈发困惑,不知其到底是何意。待往下观量,才在最后瞥见一行字迹:扬名须趁早。 扬名须趁早?黛玉苦恼着蹙起罥烟眉,心下暗忖,莫非要自个儿为其扬名不成? 回读者疑问:说尤二姐尤三姐不比秦可卿强多少,嗯,大差不差。那为什么可劲黑秦可卿? 没黑吧,我自认这本已经很美化秦可卿了。不收秦可卿理由很充分,秦可卿若是主动,这等浮浪的能收?那不是等着戴帽子? 尤二姐有钱就心甘情愿,尤三姐恋爱脑,好歹强一些吧? 秦可卿若是被动,主角要什么运道能一出场就搞死贾珍贾蓉? 且按我文中逻辑,秦可卿串联勋贵营生,根本就沾不得,所以主角从头到尾都没见过此女。这有啥问题? (本章完) 第130章 蓉哥儿也气你了 第130章 蓉哥儿也气你了 黛玉手托香腮蹙眉凝思半晌,心下不由得苦笑,她又哪儿来的本事替陈斯远扬名?困居荣国府,每日往来的不过是府中姊妹,莫说是见外人,便是陈斯远也等闲不得相见。 思量一番,是了,莫非陈斯远将心思打在了老师贾雨村身上?老师好歹是庶吉士出身,这等文字鉴赏水平还是有的。不日便要启程往浙江赴任,江浙一地文风鼎盛,这等文字流传出去,说不得就扬了名。 黛玉到底年岁还小,又因陈斯远写的不清不楚,便不觉想差了。当下将那纸笺收好,略略回想,吩咐了雪雁研墨,提笔便誊抄起来。 不一刻誊抄罢了,黛玉亲自吹干墨迹,扫量几眼,只觉果然唇齿留香。心下不禁暗忖,那陈斯远果然有几分才情,若是这般,来日过乡试岂非易如反掌? 她为父侍疾一载,尤其方才回去那两个月,家中什么乱子没见过?有仆役卷了财货失踪的,有丫鬟与外头贼子勾勾搭搭的,阅历增长不说,渐渐也知晓了一些人事儿。 想着当日荣禧堂所定之约,只怕来日便要成真,黛玉顿时羞怯起来。羞怯过后,心下又是一片茫然。她与陈斯远虽见过几回,奈何加起来也不曾说过几句话。 他是什么品貌,什么性情,如今只模模糊糊有个轮廓,真个儿计较起来又说不真切。 想起说不得来日就要与其成就姻缘,黛玉便有些无措。 正思量间,忽而一只素手将吹干墨迹的纸张抄走,便听得宝姐姐戏谑道:“林妹妹这是写了什么,瞧着好似犯了思量。” 黛玉悚然回神,转身瞥见非但是宝钗,便是迎春、探春、惜春、湘云也一道儿来了,当下不禁嗔道:“走路无声无息的,骇了我一跳。” 迎春就笑道:“哪里就没声息了?我们在外头就招呼过了,偏林妹妹不知思忖了什么,竟一声也不曾听进耳里。” 探春就道:“林姐姐极有才情,说不得是写了了不得的诗词呢。” 此时宝钗捧着纸张扫量一眼,顿时惊疑一声,旋即笑道:“果然是词。” 湘云凑过来踮着脚观量,催促道:“宝姐姐快快念来。” 黛玉顿时探手要夺,这誊写的原本是要送与先生品评的:“快还回来,那上头可不是我写的。” 她这般说了,众姑娘哪里肯信?湘云紧忙过来阻拦,宝姐姐趁机抽身到得碧纱橱门口,观量着其上文字诵读起来。 这前一阙还好,引得一应人等交口称赞。 待‘人生若只是初见’一出,一众人等顿时鸦雀无声。 一则这一阙木兰太过惊艳,便是放在唐宋名篇里也不显突兀;二则,这词中闺怨之气满满,迎春眼看及笄,宝钗不过十四,惜春翻过年来方才七岁,忽而见得这等闺怨词,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品评。 雪雁心下为黛玉急切,紧忙说道:“也是凑巧,今儿个撞见红玉姐姐,便听她念叨了几句远大爷做的词。我听着极好,回来与姑娘说了,姑娘便凭着记忆写了出来。” 探春暗自舒了口气,顿时惊奇道:“远大哥竟会写这等闺怨词?” 湘云也纳罕不已,笑道:“我只道远大哥诗词豪放,不想也有这等百转柔肠之作。” 宝钗心下正是‘百转千肠’之时,面上虽笑着,一双杏眼却盯着纸张上的两阙词不放。心下暗忖,陈斯远写这词是何意?真个儿是送与黛玉的? 宝姐姐才不信雪雁是偶然听来的呢,说不得雪雁与红玉私底下总聚在一起,如此也好方便陈斯远与黛玉鸿雁传情。 想到此节,宝姐姐抬眼观量一眼黛玉,不禁愈发纳罕……莫非黛玉真个儿认定了那陈斯远不成? 也不知为何,宝姐姐心下略略不适,又垂下螓首来观量那一阙‘木兰’,只觉内中才情跃出纸面!若真个儿有人为其写了这词,宝姐姐都不知自个儿能不能守住心防。 迎春附和着众姊妹称赞连连,心下微微异样。先前便觉远兄弟品貌才俊都是上等,奈何品貌好说,这才俊一直不曾有直观认识。今儿个这两阙词一出,迎春哪里还不知其才俊? 迎春二月里便要及笄,正是少女怀春之时。虽说家中不让观量,可私底下还是偷偷观量过那等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心下自然也就多了一份旖念。 因是明知不该想,二姑娘迎春心下偏偏犯了思量——那远兄弟如此能为,又相貌堂堂,果然是良配啊。 余下探春、湘云、惜春还小,只知起哄。此时临近晚点,众姑娘方才聚在一处顽乐,想起黛玉不在这才寻了过来。待笑闹一场,也就各自散去。 惜春、湘云一并住在后罩楼,迎春、探春与宝钗一道儿出了垂门,待过了穿堂也就各自分开。宝钗回返梨香院,探春回王夫人院儿,迎春自是要回东跨院。 大丫鬟司棋缀后半步,偷眼观量自家姑娘神色。这几日情形可谓峰回路转,险些被表弟潘又安用了强,半路又被远大爷给救了去,其后潘又安不告而别,跑了个无影无踪。如今司棋的母亲与姥姥还在与盘大年家打官司呢! 司棋恨过,恼过,待潘又安一走,又茫然无措起来。午夜梦回,也不知为何,偏生只记得远大爷贴近观量自个儿,随即怜惜一叹。 亏得那位远大爷,不然自个儿只怕就要委身于那潘又安。此等下作之人,又岂是良配? 又想起那日远大爷施为了三回这才给自个儿解了药力,司棋只觉羞得不敢见人,偏生又忍不住去想那远大爷。 鬼使神差之下,眼见二姑娘犯了思量,司棋便笑道:“姑娘,远大爷果然才情不凡。听说素日里待人也和气,生得又相貌堂堂,来日若是林姑娘嫁了去,真真儿是好福气呢。” “嗯。”迎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嘴。 司棋又道:“姑娘,我倒是听过一桩事。” “嗯?” 司棋四下观量一眼,压低声音道:“听说,远大爷与林姑娘那婚约是兼祧之约。” 迎春身形一顿,讶然道:“兼祧?” 司棋低声道:“说是为了林家宗祧。” 迎春心下恍然,虽听着离奇,却又在情理之中。可她原本只是略略有些奢望,待听得那婚约乃是兼祧,顿时便生出别样心思来。 这兼祧妻若是先进门,自是算正室;可若与正妻一道儿过门,或在正妻之后,法理上可就算不得是正妻了。 算算黛玉转过年来才十一,自个儿不过比远兄弟略略年长一些…… 这般想着,迎春心下不禁怦然。随即强压下心绪,与司棋笑道:“还有这等事儿,也不知是真是假。” 司棋便道:“我姥姥听大太太说的,只怕假不了。” 迎春点点头,没言语。司棋随行几步,又低声道:“姑娘,说句不该说的,有时候姑娘也须得为自个儿考虑考虑了。这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头那等哥儿都不知是人是鬼,成婚前一面都见不得,这往后日子又怎会称心?我瞧着远大爷极好,又与姑娘年岁相当,不如求了大老爷——” 耳听得司棋越说越离谱,迎春顿时羞恼道:“少胡吣!没影儿的事儿,哪里就能扯在一处了?你再乱说,我,我定将你撵了出去!” 司棋跟着二姑娘几年,哪里不知其脾性,当下只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姑娘既瞧不上眼,就当我胡乱嚼舌好了。” 迎春嗫嚅着没言语。她又怎会瞧不上眼?只是这等事儿,又如何与大老爷言说? …………………………………………………… 转过天来,陈斯远方才用过早点,正思量着要不要去瞧瞧尤三姐。心下又想,来日去了国子监,每日卯正必到,申正方才下课,且一旬休一日,等闲只怕不得空去见尤三姐。 既如此,莫不如先让尤三姐习惯一二,免得来日再生了怨怼。 思量间,便有人来叩门。红玉开门迎了,转头带了帖子来。原是薛蟠下了帖子,定在正月十四晚宴请陈斯远。 早先薛姨妈就提及过,陈斯远当面已然应承,这会子自是回话到了时日必到。 过得半晌,又有探春、惜春与湘云寻来,入内好一番夸赞陈斯远才情,陈斯远大咧咧受了。 湘云禁不住纳罕道:“远大哥怎地想起写闺怨诗来了?” 陈斯远笑道:“昨儿个往闲趣书寓走了一趟,内中女先生不喜金戈铁马,我便只好写了两阙闺怨词。” 湘云不解:“书寓?女先生?” 湘云不知内情,探春却是知道的,当下便蹙眉道:“远大哥怎地去了书寓?太太可是说过,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陈斯远笑道:“地方无非好坏,不过是因人而异。我有求那些女先生,想请其替我扬名,可不就要依着人家的喜好来?” 惜春纳罕道:“远大哥要扬名?” 湘云这会子却懂了,合掌道:“是了,远大哥过几日便要去国子监,要想早些肄业,可不就要先行扬名?这有了名气,国子监的博士自是要高看一眼,来日传授本事也会多用心些。” 陈斯远笑道:“云妹妹所言甚是。” 湘云得意一笑,旋即又苦恼道:“可惜过了十五我便要回二叔家了,来日还不知何时能再来呢。远大哥,那瓷娃娃可做得了?” 陈斯远起身说了句‘稍待’,进得书房里一阵翻找,回来果然手中便多了个精美瓷人。 琉璃厂不比扬州私窑,烧不出青瓷,便只烧了白瓷,其后又上了釉色,因是瞧着比以往更鲜艳。 那精巧瓷人意态慵懒,醉卧海之中,一双圆眼半开,瞧着竟好似睡了过去一般。 “真做得了?” 湘云喜滋滋接过,捧在手中爱不释手。随意赧然屈身一福,道:“初次见面便问远大哥讨礼物,来日我定用心回礼!” 小姑娘说得郑重,陈斯远便笑道:“好,一言为定,那我就擎等着云妹妹的回礼了。” 湘云漏齿一笑,顿时显出豁牙来。陈斯远顿时意兴阑珊,这会子金钗们都太小了。近来见了三妹妹探春几回,每回都是掩口而笑,想来也是换牙了。 三个小姑娘略略盘桓,吃了两盏茶,用了些茶点,便知趣告退。 陈斯远又放心不下尤三姐,想着到底还是去看一遭吧。方才意动,前头又有人来找寻。这回来的是苗儿,只说大太太有请。 陈斯远心下纳罕,穿戴齐整便随着苗儿出了小院儿。甫一出门,陈斯远便道:“姐姐可知太太寻我何事?” 苗儿蹙眉道:“正要与哥儿说呢,方才珍大奶奶与尤老安人一道儿登门,只说是哥儿拐走了她家女儿。太太气恼了一场,这才打发我来寻了哥儿过问。”顿了顿,又挂心道:“哥儿莫非真个儿将尤三姐拐了去?” 陈斯远打个哈哈道:“与我何干?分明是三姐儿与尤老安人拌嘴,心下气不过这才跑了出来。我见其没着落,这才帮衬着安顿了。” 苗儿自打被邢夫人拿捏过,心下只当自个儿是陈斯远的人了。陈斯远与哪个姑娘往来,苗儿全然不在意,她心下只一心提防着条儿那小蹄子。可对那尤三姐,苗儿却另有念头。 因是思忖半晌便道:“哥儿莫怪我多嘴……尤家瞧着就不是良配,哥儿自有前程,何必非要娶尤家姑娘?” 陈斯远笑道:“我也没说娶啊。我知姐姐挂心我,心里感激,回头儿自有好处给姐姐。” 苗儿见其眼神似利刃,顿时心下酥麻,羞答答白了其一眼,道:“总,总要避着人呢。” 刚好此时转上夹道,眼见四下无人,陈斯远便勾了勾苗儿的手指,此举自是惹得苗儿面红心跳,羞怯得不行。 少一时,二人转入东跨院。陈斯远与苗儿嬉闹之时,便拿定了对策。这事儿无论如何也怪不到自个儿身上,若尤氏与尤老安人倒打一耙,他倒是正好怼回去。 不一刻进得内中,陈斯远转过屏风观量,便见邢夫人端坐软榻,下首陪坐着尤老安人与尤氏。 陈斯远上前与三人见过礼,那邢夫人便剜了其一眼,不耐烦说道:“哥儿,珍哥儿媳妇与老安人说哥儿拐走了三姐儿,不知可有此事?” 陈斯远顿时眉头紧蹙,说道:“我前几日提了年礼拜访过老安人,自问不曾得罪了安人,不知为何毁我名声?” 尤老安人顿时一怔,脱口便道:“若不是远哥儿勾搭,我那三女儿岂会平白就走脱了两夜,至今也不曾归家?” 陈斯远厉声道:“敢问安人,三姐儿走脱时,周遭可曾有人见过晚辈?” “这……不曾。” “那晚辈可曾与三姐儿有书信往来,或是言语撺掇?” 尤老安人道:“这却不好说了。” 陈斯远平静道:“这却古怪了,无凭无据的,安人为何冤枉是晚辈拐了三姐儿?” 尤老安人急切间便要起身,尤氏心道不好,这陈斯远先声夺人,继母本就不是对手,急切间胡言乱语只怕就要生事。 因是赶忙抢白道:“远兄弟误会了,实在是母亲记挂三姐儿,见她两夜未归,这才四下找寻。也是凑巧,有婆子瞧见三姐儿在后门见了远兄弟一回,其后就没了踪影,我与母亲这才来请教远兄弟。 远兄弟,不知我那三妹可还好?” 陈斯远笑道:“倒还安好,只是心下气闷得紧。我劝说了几回,她却不愿立时归家。” 尤老安人又要问话,偏又被尤氏抢白:“多亏了远兄弟照拂,却不知我那三妹如今寄身何处?” 陈斯远道:“珍大嫂子见谅,三姐儿逼我发誓不可说出其行踪。不过珍大嫂子若是用心扫听,想来不一刻便能寻见。” “你——”尤老安人拍案而起。 尤氏顿时蹙眉道:“母亲!此时本就与远兄弟无干,何必牵连旁人?” 尤老安人顿时委屈不已。心下暗忖,这大姐儿到底不是亲生的,这会子偏生向着外人,全然不给自个儿思量。 尤老安人这心下,虽存着一碗水端平的心思,可十根指头还有长短,又怎会真个儿端平了? 尤氏是继女,当日为其添妆,自是存了结善缘、攀权贵的心思。尤二姐与尤三姐才是她亲生的,这心下所想又是不同。 二姐儿性子、耳根子都软,又贪图富贵,自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三姐儿性子泼辣豪爽,不似二姐儿那般容易为其摆布,尤老娘心下自是多了一分嫌弃。 可即便再不满,那也是自个儿掉下的肉,又怎会真个儿不管? 前日夜里尤三姐夜奔,尤老安人察觉时当即便打发人四下找寻。奈何那会子已然天黑,一时间又去哪里找去?转过天来她往亲朋故旧家中找寻,又不敢说尤三姐夜奔,因是足足浪费了一日。 昨儿个夜里思量起来,认定尤三姐定是去寻陈斯远那公狐狸去了,今儿个一早这才紧忙寻了尤氏,往东跨院找邢夫人来计较。 尤三姐夜奔一事,看似只涉及其一人,实则涉及尤家女眷清誉。这等事儿传扬出去,外人又如何看待尤家女眷?尤二姐尚在闺阁之中,尤老娘还指望着二姐儿攀上权贵呢,又怎会眼瞅着尤三姐坏了一家子名声? 且有尤三姐开头,回头尤二姐会不会有样学样?若尤二姐也被个穷措大勾搭走了,那尤老娘来日可就真真儿没了指望。 于她而言,两个女儿的婚事,既关乎女儿来日,又关乎自个儿来日生计。 如今还能仗着当日情分来寻大姐儿打秋风,可这人情从来都是越用越薄,继女再如何也比不过亲生女儿。 是以不论如何,总要将尤三姐追回来遮掩过去才好。 尤老安人气急,尤氏又连连使眼色,尤老安人瞥见邢夫人神色不善,这才恍过神儿来。 是了,当务之急是追回三姐儿,暂且不好节外生枝。若真个儿传扬出去,那可就什么都毁了! 就是不知三姐儿是不是被公狐狸哄去了身子,若真是如此……正妻是别指望了,聘金少一千两免谈! 尤老安人暗自运气,总算压住了火气。尤氏又与邢夫人道:“婶子,我母亲也是一时急切,倒不是真个儿有心攀诬远兄弟。” 邢夫人恬淡道:“哥儿一直好生待在府中,我方才还打发人扫听了,也没听说夜不归宿。既是误会,我也就不多留安人了。” 尤氏扯着尤老安人起身道:“如此,我与母亲先去寻三姐儿。” 邢夫人点点头,打发王善保家的代为相送。 人一走,邢夫人顿时满面寒霜,将左右打发出去,霎时间气恼道:“小贼长本事了,都知道勾搭良家女子了?” 陈斯远惫懒凑过来,探手要捉柔荑,邢夫人紧忙一甩。陈斯远就道:“你看看,你如今不让摸不让碰的,我又能如何?” 邢夫人气笑了:“你当我不知?你房里一个香菱一个红玉,只怕早被你哄了去。” 陈斯远挨着其落座,到底环了腰肢道:“我的能为你又不是不知,她们两个承受不住啊。” 邢夫人啐了一口,面上却也泛起红晕来,想是回思起了夜宿南庄那一夜荒唐。 陈斯远撩拨一阵儿,邢夫人到底心软了下来。暗忖自个儿与他虽不明不白的,到底不好过了明路,便是没有尤三姐儿,来日也有旁的。 心中气闷渐消,邢夫人又为其打算起来,道:“你是如何想的?真要娶尤三姐?” “如今还不好说,”陈斯远道:“我与三姐儿发乎情、止乎礼,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反正没到最后一步,陈斯远这么说也不算错。 “你也知我情形,家中本就没凭依,来日娶亲总要寻一门助力。林妹妹自是极好,可我就怕到时生变——那老太太可不是好相与的。” 邢夫人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是……诶?我上回与你说了迎春,你是如何想的?” 陈斯远干脆躺在其膝上,探手拨弄着其发丝,意兴阑珊道:“大老爷什么性子你还不知?不见兔子不撒鹰啊。说不好听的,我若过了乡试,与林妹妹的婚事还有的闹呢;若过不了,呵,闹过一场,转头儿他就能把我丢在一旁。二姑娘自是极好,怕只怕大老爷别有心思啊。” 邢夫人闻言叹息道:“你也是可惜了……若托生个好人家,何至于这般为难?” 陈斯远笑道:“不是正好?不然又如何与玉蝶结缘?” 邢夫人心下酥麻,强忍着笑意啐了一口,心下生出柔情来,探手为其拢了鬓角的发髻,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真心待我,我又岂能薄情寡义?只可惜这辈子我生早了——” “是我生晚了。” 二人对视一眼,邢夫人顿时酥软下来,一双眸子水润润,显是动了情。 陈斯远起身便将其揽在怀中,邢夫人惊醒过来,道:“莫闹,孩儿还小呢!” 陈斯远低声道:“又不是没旁的法子……罢了,今儿个我伺候玉蝶一回可好?” 邢夫人顿时意动,哼哼唧唧半晌才道:“那,那你快一些。” 陈斯远不再言语,探手摸索下去,邢夫人顿时喘息粗重起来…… 过得一盏茶光景,陈斯远推门而出,面上眉头紧蹙。用手艺伺候了其一回,好不容易哄着其俯身下来,谁知一口下去险些将自个儿重创。偏邢夫人还没心没肺得笑了半晌,陈斯远这会子什么心思都没了,眼看不好再拖延下去,只得忍着疼痛蹙眉而出。 抱厦里苗儿、条儿扫量一眼,俱都挂心不已。陈斯远勉强展颜一笑,道:“无妨,不过被臭骂了一顿。哎,我先回去了。” 条儿抢先道:“我送哥儿。” 条儿将其送过仪门,路上自是好一番劝慰。陈斯远心下哭笑不得,心下原想着去寻尤三姐,因着尤老娘与尤氏这一出,他这会子倒是暂且不好去了。 一俟到得酉时,才有后门婆子寻来,说有个小丫鬟送了信笺来。 陈斯远展开,见其上果然是尤三姐字迹,便断定来的定是春熙。当下穿戴齐整,与红玉、香菱交代了一嘴,起身便出了门儿。 自后门出来,不多时进了小枝巷,行不多远便到了那处三合院前。 陈斯远上前拍门,须臾便有婆子开了门,见来的是陈斯远,顿时面色古怪将其迎了进来。 陈斯远走了几步,春熙便迎了上来。 陈斯远问道:“三姐儿如何了?” 小丫鬟春熙道:“姑娘这会子还哭着呢。” “安人与珍大嫂子寻来了?” “嗯。”春熙只点了点头。 陈斯远便不再多问,左右尤三姐没走,想来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进得内中,果然见那尤三姐哭红了双眼,见了陈斯远,顿时瘪嘴委屈道:“你,你怎么才来?若不是我打发人送信,是不是就不管我了?” 陈斯远褪去斗篷,丢给春熙,上前叹息着将尤三姐揽入怀中,蹙眉说道:“妹妹不知,头晌你母亲与大姐便找了我姨妈,又将我提了过去,开口就要问责。我驳斥几句,你大姐见势不对,这才说了几句缓和话。” 顿了顿,又道:“是有人瞧见咱们在后门相见了。你大姐问我妹妹去处,我可是只字未提,谁知她们竟寻了过来。为妹妹名声计,不论如何我方才都不好露面。不然传出去成什么了?是了,你母亲与大姐是怎么说的?” 尤三姐撇嘴道:“还能怎么说?无外乎说我丢了家中脸面,拖累了二姐,催着我回家。呵,我偏不回!二姐是二姐,与我何干!” 晌午时,尤氏领着尤老安人果然寻到了小枝巷,进得内中与尤三姐大吵一架。 主要是尤老安人与尤三姐争吵,尤氏打起了太平拳,偶尔劝慰几句,随即又闷声不吭。 尤氏心下想的分明,她本就与两个妹妹既不同母又不同父,凡事总要先为自个儿考量。 那秦氏发引时,尤老娘领着两个妹妹来的殷勤,时常便与贾珍聚饮,存的什么心思当尤氏不知? 她为继室十来年,一直无所出,心下本就忐忑难安,这会子继母送两个继妹来,存的是什么心思? 说难听的,尤氏不在意贾珍寻女子厮混,也不敢管贾珍如何,但两个继妹,她无论如何都要拦下。 若不如此,但凡继妹纳进门来,位份比寻常姬妾高了许多不说,生下一儿半女的,转头儿会不会存了心思害死自个儿? 尤氏能容忍任何女子纳进门,偏偏对两个继妹提防有加。 此时尤三姐夜奔,说不好听的,尤氏简直是乐见其成!她巴不得两个继妹都与人私奔了呢,如此也少了一大忌惮! 尤氏存了这般心思,尤老娘又说不过泼辣的尤三姐,眼看尤老娘气不过要动手,尤氏便拖着尤老娘走了,只说来日再行劝慰三妹妹。 听尤三姐说了晌午之事,陈斯远点点头,道:“只怕左邻右舍也听了去,妹妹若是心下不舒坦,回头儿我另寻个宅子安置妹妹。” 尤三姐赶忙道:“听了就听了,我还能少一根寒毛?远哥哥的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好胡乱抛费。再说,她们说她们的,我不去听就是了。” 陈斯远蹙眉道:“那就先如此……若妹妹住着不顺心,咱们再搬出去。” “嗯。” 陈斯远道:“妹妹今儿个定然没好好儿用饭,正好我也饿着呢,不若我陪妹妹一道儿用些?” 尤三姐心下稍宽,念及陈斯远处处想着自个儿,不由得心下烦闷去了大半,因是便点头应承下来。 陈斯远信不过两个婆子的手艺,打发人往酒楼点了席面来。过得大半个时辰席面送来,陈斯远劝说着,又说了几个顽笑话儿,尤三姐心中郁气又去了几分,果然吃喝起来。 待酒足饭饱,此时外间夜色已深。尤三姐醉眼迷离,托着香腮定定瞧着陈斯远。 姑娘家什么心思,陈斯远又如何不知。当下吩咐小丫鬟春熙拾掇了去,又让其退下,返身扯了尤三姐便进了卧房。 内中熏笼升腾,床榻上二人干柴烈火。许是与尤老娘大吵一架,反倒让尤三姐心思愈发笃定。此番极为动情,揽住陈斯远一直不肯撒手。 见其果然一副任君品尝的模样,陈斯远哪里还忍得住?当下调笑道:“你母亲此番咄咄逼人,险些坏了我名声,常言道母债女偿,妹妹且还债吧!” 当下鸳鸯交颈、被翻红浪,内中旖旎不足为外人道。 有诗为证:二八娇娆冰月精,道旁不吝好风情。心柔软春含露,柳骨藏蕤夜宿莺。枕上云收又困倦,梦中蝶锁几纵横。倚缘天借人方便,玉露为凉六七更。 过得大半时辰,二人云收雨住。陈斯远温言软语与尤三姐亲昵一番,眼见尤三姐逐渐不老实起来,思量着又调笑道:“这账还没算完呢,你母亲且揭过,如今算算你大姐的账!” 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尤三姐逐渐有气无力,其间也不知丢了几回。 待缓和了一阵,陈斯远活动着筋骨,思量着也该回去了。不料,那尤三姐探出藕臂将其揽住,忽而欺身而上道:“远哥哥只算了我妈妈与大姐的账,还没算蓉哥儿的账呢。” 陈斯远瞠目,尤三姐嬉笑道:“就是蓉哥儿那没起子的走漏了风声!” 这是走漏风声的事儿吗?当面的尤三姐果然是尤物啊! 这等尤物当前,陈斯远只得鼓起余勇,又是好一番鏖战。也亏得他又长了一岁,不然这回只怕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这回过后尤三姐彻底酣睡过去,陈斯远是半点也不想动了。心下暗忖,果然只有累死的牛,没有犁坏的田啊。 (本章完) 第131章 我陪远哥儿饮几杯 第131章 我陪远哥儿饮几杯 面上细痒,略略抓挠,转而又是耳朵细痒,陈斯远倏然转醒,睁眼便见尤三姐半撑着身形,一手掐着发梢满面戏谑。 锦被略略覆身,上身只豆绿鸳鸯肚兜,露出大片白腻脖颈与膀子来。陈斯远眨眨眼,笑道:“什么时辰了?” 尤三姐嗔道:“都快辰时了,春熙过来催了两回,都让我打发了去。” 陈斯远打了个哈欠,舒展身形,只觉身心舒泰。比照数月之前折腾得腰酸腿疼,这回倒不觉有什么。也是因着尤三姐性子比邢夫人放得开,这头两回还是全凭陈斯远施为,最后一回他反倒成了‘看客’。 想起昨夜旖旎,陈斯远自是将尤三姐揽在怀中好一番亲昵。左右已经这个时辰了,陈斯远也不急着回府,与尤三姐靠坐床头说起话儿来。 尤三姐说的只是寻常小事,一则说家中婆子有个瞧着是偷懒的,再观量几日,若不得用便打发了另请了婆子来;又说春熙不会伺候人,早间连梳头都不记得蘸水;旋即又说过些时日要去寻个女东主学盘账。 陈斯远一一应着,忍不住道:“妹妹不催我收妹妹进门?” 尤三姐噗嗤一声笑道:“远哥哥心存大志,来日还要寻一桩好姻缘呢,我这会子过了门岂非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你心里头想着我,来日纳我过门就是了。”顿了顿,又蹙眉道:“若远哥哥来日娶了个小心眼的,我还莫不如在外头快活呢。进门给人伏低做小立规矩,我怕忍不了几日就要闹翻了。” 陈斯远哈哈笑道:“那我来日娶个大度的就是了。”旋即又郑重道:“妹妹不负我,我定不会负了妹妹。” 尤三姐笑着应下,忽而便是一阵腹鸣。她生怕陈斯远误会了,赶忙道:“这会子有些饿了。” 陈斯远略略思量,忽而道:“我倒是想起了个顽笑话儿。” 尤三姐道:“我最爱听顽笑,远哥哥快说来。” 陈斯远便道:“妻妹如厕,不想姐夫醉醺醺闯入其中,隔着屏风听闻放水之声,不禁叱道:‘莫再倒了,吾不胜酒力矣’。俄尔扶墙呕吐不止。妻妹闻声骇然,生生憋闷住,奈何禁不住出虚恭(放屁)。姐夫闻声大惊,道:‘怎地还开了葡萄酒?’” 这等荤段子,若邢夫人听了,定会啐上一口,心下却暗乐不已;香菱、红玉听了,虽会暗笑不已,却也娇嗔不已;尤三姐又是不同,这会子掩口大笑不止,身子一颤一颤,满是风情。 笑罢,尤三姐道:“不想远哥哥这般风趣,来日若得了什么顽笑话,回头定要说与我听听。” 陈斯远笑着应下。心下暗忖,那笑林广记自个儿依稀记了个周全,来日若得空不若写将出来,再往里添些段子,说不得还能流传后世呢。 当下二人又腻歪了好半晌,辰时过半方才起身。小丫鬟春熙红着小脸儿入内伺候了,又紧忙将饭菜布了。陈斯远与尤三姐你侬我侬吃了半晌,这才穿戴齐整回返荣国府。 他一夜未归,自是让香菱与红玉挂心不已,二女见其齐整着回返,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虽心下纳罕陈斯远昨儿个夜里在哪儿安歇的,可因着柳五儿尚在,红玉便生生忍住,只与香菱一道儿伺候着陈斯远换了衣裳。 那旧衣裳褪下,莫说是红玉,便是香菱也嗅到了其上的脂粉气,二女对视一眼,顿时忧心不已。 香菱不担心旁的,只担心陈斯远眠宿柳再染了脏病;红玉除了担忧这一条外,更担心陈斯远是被哪个狐媚子勾搭了去。 待到这日下晌,柳五儿回厢房小憩,红玉总算得了空,行到书房里道:“大爷,头晌得了个信儿,也不知该说不该说。” 陈斯远撂下书卷,笑道:“那就说说看。” 红玉抿嘴一笑,低声道:“头晌撞见曲嫂子,说是后头六房的璘四爷不大好了。” “哦?” “大爷不知,璘四爷家中有些底子,每年单靠铺面出息就几百两。他小时伤了脸面,留下好大一条蜈蚣疤,是以直到如今也不曾开亲。也不知怎么想的,去年起璘四爷就往那胡同里钻……谁知年前便染了脏病。延请了许多名医,抛费了几百两也不曾治好。听说这回用了猛药,璘四爷疼得死去活来的,也不知能不能撑过去。” 贾璘?陈斯远当日帮衬宁国府治丧时好似见过一面,瞧年岁十七、八,脸上的确有一条蜈蚣疤。 很显然,红玉这会子说起贾璘来,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陈斯远笑道:“我知你心思,放心就好。”当下冲着外头的香菱招招手,待两女齐至跟前儿,陈斯远这才道:“昨儿个三姐儿与安人、珍大嫂子大吵一架,哭得肿了眼睛。她又不肯回家,我陪着说了半宿话儿,这才没回来。” 香菱心善,说道:“三姐儿怎地就不肯回家了?生养之恩当前,再如何拌嘴也不好有家不回吧?” 陈斯远道:“家务事最难缠,我也懒得说人坏话,不过尤老安人平素所言的确不大妥当。” 香菱待要再问,一旁红玉紧忙扯了下,递给香菱一个眼神,香菱也就止住了话头。这内中的情由红玉听过一些,回头儿自会与香菱说道。 只是陈斯远说‘说了半宿话儿’,这话哄谁呢?红玉便揶揄看过来,直把陈斯远瞧了个不自在。 好歹红玉不曾当面揭破,又与陈斯远说了几句,这才扯了香菱出去了。待与香菱交代过尤家情形,红玉禁不住犯了心思。 自家大爷昨儿个在尤三姐处过的夜,这哪里是正妻所为?这世上又没有不透风的墙,想来过些时日定会传扬出去。 尤家如何闹且不说,只怕来日尤三姐要进门,大太太那一关就过不去。因是,那尤三姐了不起做个贵妾,想要再进一步却是奢谈。 略略盘算,香菱、自个儿、尤三姐儿,还要算上个心有默契的雪雁,如此一来大爷来日就算娶了两房,这妾室也满了啊。来日除了林姑娘之外,那新奶奶进门岂非就要怄气? 红玉顿时惆怅起来。算来算去,到时候能腾出姨娘位置的,可不就只剩下她一个了?罢了,她如今身契还在贾家,想再多也是无用。 与其自个儿胡乱瞎想,莫不如指望着自家大爷来日金榜题名点了翰林呢,如此坐馆三年熬出来,最少也是个四品知府,那时就能多纳一个姨娘了。 这一日相安无事,夜里陈斯远难得素净睡了一夜。 转天已是正月十三,这日清早方才用了早点,小丫鬟芸香便颠颠儿寻了过来。贼头贼脑四下扫量一圈儿,眼见红玉还在西梢间忙碌,赶忙凑到陈斯远跟前儿道:“大爷大爷,今儿个灯市口就有灯会了!” 小姑娘眼中满是希冀,道:“我自打进了府就没去灯会游逛过呢。” 陈斯远略略思量,便道:“也好,那过会子往前头去借了马车,夜里咱们也逛逛灯会。” 芸香一蹦三尺高,夸赞的话儿一股脑抛出来,旋即赶在红玉寻来前一溜烟儿的去了。 红玉哭笑不得腹诽道:“大爷也太宠着芸香了,再这般下去来日没了规矩可如何是好。” 陈斯远便道:“这不是有你管着嘛。”顿了顿,见香菱行了过来,陈斯远道:“甄大娘若得空,夜里不若一道儿逛逛。” 香菱顿时欣喜不已,道:“那我过会子往外城走一趟,想来妈妈得了信儿一准高兴。” 大顺朝规矩,上元灯会就摆在东安门外,以灯市口为中心,南北数里。那灯市口本就繁华,上元灯会不过几日,有单挑了这几日将铺子、摊位赁出去的,那价钱可抵小半年租金。 过了须臾,柳五儿进得正房里,面上也挂了笑意。她因着体弱,只小时候游逛过一回,算算那时还不如芸香年纪大呢。 眼见几个丫鬟都雀跃不已,陈斯远则暗忖,今儿个十三,明儿个薛家宴请,过了十五又要去国子监,这方才与尤三姐燕好过,总不好冷落了,莫非十五要带了尤三姐去游逛? 不提他心下思忖,却说东跨院里。 一早儿司棋便心不在焉,盖因昨儿个夜里一夜旖梦。先是梦见被潘又安得了手,她正啜泣不已,转头儿潘又安的脸面又换成了陈斯远;惊醒一回,再睡下又是胡乱梦了一场。这回比先前还真切,梦见与陈斯远缠绵了一宿,从此双宿双飞。 待清早醒来,司棋自是羞怯不已,又暗啐自个儿胡乱思忖。再如何自个儿也不过是个奴婢,那远大爷可是主子,听闻其极有能为,又怎会看得上自个儿这等丫鬟? 心下虽自卑不已,可由不得司棋不胡乱思忖。那日情形历历在目,司棋只觉着此生唯有托付给远大爷那般顶天立地又不趁人之危的昂藏男儿方才不会错付了。 她不过是个二等丫鬟,又如何到得远大爷跟前儿? 不用思量也知,这主意只能放在自家姑娘身上。因是待从东跨院正房回来,赶在二姑娘迎春往凤姐儿院儿旁的三间小抱厦去之前,司棋便说道:“姑娘,昨儿个我听姥姥说,那位远大爷这回与燕平王结了善缘,听说得了王爷赏识,将好大个美差交给远大爷打理呢。” 绣橘就在一旁,此事自是听闻过的,闻言便笑道:“我也听了一耳朵,听说大老爷、大太太都投了银钱,这几日往来的亲朋故旧不断,都求着大老爷、大太太提携着一道儿发财呢。” 迎春心下略略异样,却也笑道:“远兄弟是个有本事的,能得贵人赏识也是寻常。” 因迎春近来有些犯咳,司棋便端了雪梨汤来,笑道:“我妈妈还听大太太说起过,远大爷也不惦记国子监肄业后选官,一心想着乡试过关,往后也要东华门外唱名呢。”顿了顿,观量着迎春的神色道:“是了,那日远大爷所作的诗词到底是真好还是假好?” 迎春不禁希冀道:“真真儿难得,那一阙木兰传扬出去,来日诗坛定有远兄弟名号。” 司棋就笑道:“从天总听戏文里提才子佳人,偏生一直不知什么样儿的才算是才子。如今见了远大爷,可算是对上号了呢。” 绣橘也赞道:“司棋姐姐说的在理。” 司棋眼见二姑娘迎春犯了心思,顿时止住话头不再说旁的。她心下明晰,自家姑娘不过是瞧着木,实则是个内秀的,想得比谁都清楚。不过是碍于情势,这才展露出木然的性子来。 她若说得多了,难免惹得迎春心生警醒。这般刚好,点到即止,说不得姑娘心下思量起来就没了边际。往后多多递些话儿,没准儿就能称了自个儿心意呢。 到得这日夜里,陈斯远果然领了四个丫鬟,接了甄封氏一道儿往灯市口游逛。 一俟到得灯市口,远远观量过去,果然灯火阑珊,瞧着好似绵延数里的长龙。街市两侧摆满了商铺、地摊,各色灯、鳌山灯灯火璀璨,又有烟时不时在天空炸开,虽只是正月十三,刻下却已然游人如织。 陈斯远生怕几个姑娘家走失了,便只让众人安坐马车上,随着人潮缓缓蠕动。又打发借来的小厮采买了人、面人、葫芦等各色小吃,自长街头走到尾,足足用去了一个半时辰之久。 待到了顺天府衙门左近方才离了灯会。小丫鬟芸香意犹未尽,嚷着调转回去再游逛一回,随即便吃了红玉的排头,怏怏不乐起来。 陈斯远又打发小厮买了些绢与几个丫鬟分润了,芸香这才重新高兴起来。 转过天来是正月十四,陈斯远一早往小枝巷去了一趟。与尤三姐用过早饭,尤三姐便笑吟吟道:“远哥哥今儿个可得空?东安门外摆了灯会,不若咱们一道儿去瞧瞧去?” 陈斯远心下熨帖,只听这话便知尤三姐一心想着他。若换个不懂事儿的,只怕就要吵嚷着十五再去。陈斯远寄居贾家,说不得十五就出不来,因是尤三姐才要今儿个便去。 陈斯远早就拿定了心思,尤三姐既什么都给了他,他又怎会辜负了?这正妻名分给不了,旁的可不能差了事儿。因是便道:“今儿个早定下去薛家吃酒。” 尤三姐面上僵硬起来,笑道:“也是,远哥哥说不得早就定下了行程。” 陈斯远扯了尤三姐的柔荑道:“明儿个阖府吃酒,我也懒得掺和,免得给老太太添堵,不若到时咱们一道儿去游逛游逛。” 尤三姐顿时欣喜不已:“果真?” “嗯。不过闲趣书寓包了酒楼,妹妹到时扮了书生,咱们一道儿去瞧瞧热闹去。” “好呀好呀,”尤三姐喜道:“早听说书寓里的女先生千娇百媚,乃是一等一的风流,我却不信还能比我强了去。” 陈斯远认真上下观量几眼,蹙眉摇头道:“妹妹这话不妥,依我看那些女先生差妹妹远了去了!” 尤三姐顿时笑颜如,也不避婆子、丫鬟,径直行过来坐在陈斯远怀里,又端了茶盏投喂,一时间二人你侬我侬,羞得小丫鬟春熙没眼儿看,又忍不住偷眼观量。 陈斯远被撩拨得起了心思,干脆打横抱起尤三姐直奔西梢间而去,谁知还不待其施展,小丫鬟春熙便在堂中叫道:“大爷、姑娘,老安人又来了!” 陈斯远兴致大坏,尤三姐更是咬牙暗恨,当下便道:“远哥哥只管待着,我去与妈妈分说一番去。” 陈斯远也知自个儿这会子不好露面,容易引火烧身,便干脆躲在西梢间里,隔着玻璃窗往外观量。尤三姐穿戴齐整,这回拦在门前与尤老安人大吵一架。 母女二人越吵越凶,引得左邻右舍纷纷出门观量。 尤三姐也是豁出去了,干脆道:“我才不回去!妈妈要攀富贵,只管唆使二姐儿舍了脸面去!我尤三姐就算再下贱,也不会没脸没皮去勾搭有妇之夫去!” 尤老娘气得浑身哆嗦,忍不住一巴掌扇在了尤三姐脸颊上。尤三姐偏了偏头,随即笑道:“妈妈气恼什么?莫非被我说中心思了?来来来,左邻右舍的嫂子、婶子评评理,天下间哪儿有这般的母亲,整日介教唆女儿去做那等没起子的事儿!” 一时间外间围观人等冲着尤老安人指指点点。那尤氏原本不愿露面,见此情形哪里还敢在车中安坐?当下紧忙打发了丫鬟将尤老安人拖拽回来,旋即灰溜溜回了宁国府。 尤三姐虽吵赢了,可关上门转头儿便啜泣不已。到底是母女,错非尤老安人连番逼迫,她又怎会与其犯了口舌? 陈斯远自是好一番安抚,却也没了淫心。到得下晌,因想着薛家宴请,这才与尤三姐分别,回返了荣国府。 甫一回到自家小院儿,红玉便道:“大爷,头晌时甄家女眷来了,老太太发话夜里摆酒宴款待。方才薛家打发同喜来说,今儿个先由蟠大爷招待大爷,待那边厢酒宴散了薛姨妈还有事与大爷商议。” 陈斯远蹙眉道:“甄家来人了?怎么这会子来的?” 红玉就道:“再如何两家也粘着亲呢——大老爷原配便是甄家姑娘,可惜生了琏二爷不久就过世了。” 原来如此,难怪几年后甄家女眷会将财货托付荣国府,敢情二者还有这般渊源。 陈斯远稳稳当当等到酉时一刻,这才穿戴齐整了往梨香院而去。 到得近前,早有丫鬟臻儿等候,见了陈斯远屈身一福,一边相请,一边与内中报道:“远大爷来了!” 当下一粗壮身形从正房大步流星赶来,到得近前热络道:“远兄弟可算来了,今儿个定要不醉不归,哈哈哈,来呀,快快摆酒!” 陈斯远笑着拱手见礼,二人一道儿进得正房里,便见柳燕儿怯生生屈身一福,叫了一声‘远大爷’。 因着前头招待甄家来客,薛姨妈与宝钗都一道儿去了,连带同喜、同贵与莺儿也不在梨香院。是以这会子除了几个婆子、粗使丫鬟,便只有个丫鬟臻儿伺候着。 薛蟠存心交好陈斯远,想着柳燕儿曾为其贴身丫鬟,自是将其领了出来。 陈斯远略略颔首,观量一眼道:“燕儿瞧着略略富态了些,可见日子过得顺心。” 柳燕儿媚眼瞥了一眼薛蟠,说道:“大爷待我自是极好,有道是心宽体胖,可不就有了些肉?” 薛蟠招呼道:“远兄弟快快落座。今儿个妈妈本要一道儿招待,所为何事我还不知?我说与她说有何分别?啧,偏她信不过我。如今往前头去吃酒还放不下心,临行前还嘱咐了一遭,说是那事儿等她回来再说。” 陈斯远‘哈哈’笑道:“这母亲面前,儿子便是七老八十也是小的,拳拳爱护之心,可以理解。” 薛蟠闷声应下,旋即排开泥封为陈斯远与自个儿斟了酒,举杯道:“旁的不说,我先干为敬!” 仰脖一饮而尽,撂下酒杯‘嘶哈’一声,一抹嘴道:“我这人懒得三绕两绕的,有话就直说了。远兄弟,那松江海贸一事可是燕平王交由远兄弟打理了?不知有多少份额?” 陈斯远也没瞒着,摊开巴掌伸出五根手指来。 “才五千?”薛蟠蹙眉不已。 “是五万。” 薛蟠眨眨眼,顿时大喜,忙道:“那这回我能不能插一脚?也不用多,有个八千两份额就行了。” 陈斯远盘算一番,算是薛家的八千两,如今也不过四万两出头,因是笑着应道:“好啊,那就八千两。” “啊?”薛蟠瞪着牛眼盯了陈斯远半晌,忽而大笑道:“好,爽快!远兄弟果然爽快,我再敬一杯!” 当下抄起酒坛泼洒而下,仰脖牛饮,那酒水顺着脸面流淌而下,便是湿了衣襟也不管。 陈斯远便笑道:“与其便宜外人,不如便宜熟人。薛兄存心交好,我又怎会故意拿捏?” “哈哈哈——”薛蟠大喜过望,指着陈斯远与柳燕儿道:“——如何?我先前便说远兄弟一准儿能应下,偏妈妈与妹妹恁多心思,非要当面劝说。” 柳燕儿便道:“早与大爷说过了,远大爷是个爽利性子。” 薛蟠又是一番大笑,随即意犹未尽道:“若依着我,家中余财不若一并投了,半年就得三成出息,天下间哪儿有这般稳妥的营生?偏妈妈与妹妹顾忌多,莫非远兄弟还能坑了我不成?” “文龙兄记差了,是四成。” 薛蟠一摆手,道:“我又不是不识相的,怎能让远兄弟白忙一场?便是寻牙人典屋舍还要给些茶水呢。远兄弟也别推拒,那一成只管拿着,不然我可就不痛快啦。” 陈斯远打了个哈哈应将下来,心思却全在柳燕儿身上。这女子可不是个安分的主儿,这会子瞧着安分,谁知她存着什么心思? 易地而处,换做自个儿是柳燕儿,眼瞅着同行洗白了身份,如今成了哥儿,自个儿则成了侍妾,只怕时日一长心下也不会舒坦了。 当下酒宴上来,薛蟠心绪极佳,与陈斯远连连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又问起那闲趣书寓情形。 陈斯远也没瞒着,只道:“我只为扬名而去。” 薛蟠面上遮掩不住的厌嫌,道:“贼他娘,远兄弟本就俊俏,还会作几句酸诗歪词,可不就入了那些姐儿的眼?远兄弟不知,我求了琏二哥几回,每回都被琏二哥打了哈哈敷衍过去,只说那闲趣书寓不好进。 却不知,那里头的女先生果然都是国色天香?” 陈斯远思量了一番,那锦云、江月也就罢了,论相貌都比不过香菱,也比不过尤三姐。倒是那女冠伶韵虽性子偏冷,却难掩风韵。 因是蹙眉道:“我才去一回,只见了两位女先生,瞧着倒是寻常。” 薛蟠瞪着牛眼哪里肯信?摇头道:“定是书寓欺负远兄弟新来,那姿色上佳的姐儿躲在后头没出来,只打发品貌寻常的来唬弄人。” 这一说起闲趣书寓,薛蟠再往后便荤素无忌起来,越喝酒,这言辞越往那下三路去。陈斯远不过略略附和几句,便被薛蟠引为知己。 待柳燕儿又来斟酒,陈斯远便见其指甲一抖,心下暗忖,果然来了! 那薛蟠一无所知,举杯牛饮,不片刻脑袋一沉便伏案酣睡过去。 陈斯远刻下酒意上脸,心下却无比分明,便似笑非笑看向柳燕儿道:“这是好日子过不习惯了?” 柳燕儿笑道:“哥儿如今鲜衣怒马,又要去黉门监,又结识了贵人。可怜我给个夯货做了小,每日家费尽心思哄着,一个月下来不过才二两银子的脂粉钱。”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我这些时日越想越不对,哥儿当日与孙老往来,就不曾分润了银钱去?” 陈斯远笑吟吟道:“分润银钱?如今能留得性命就不错了。” “嘁,”柳燕儿撇嘴道:“我也不多奢望,总要留一些体己傍身。若是来日有了孩儿,也好应一时之急。” 陈斯远干脆道:“没有。” 柳燕儿乜斜一眼,说道:“哥儿是料定我不敢泄底?可就不怕来日我坏了哥儿的好事儿?” 陈斯远面上古怪,笑道:“不若姐姐教教我,来日有什么好事儿?” 柳燕儿摆弄着指甲道:“这却不好说了……比如哥儿自小被苛待伤了肾水,再比如哥儿从前给大户人家做过契兄弟,再比如——” 二人乃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不敢泄底。但柳燕儿仗着曾是陈斯远贴身丫鬟,倒是能造谣生事,说白了就是存心恶心人。 “可以了可以了,听着怪恶心的。”陈斯远也不生气,说道:“那又如何?了不起我从府中搬走就是了,你又能奈我何?” 柳燕儿眯眼笑道:“哥儿当我不知?你怕是存了心思要将那姻缘坐实,那林姑娘可是有十几万的财货做嫁妆啊。我可不贪心,有个三五千银子也就打发了。” “呸,想什么美事儿呢?别说三五千,便是三五百也没有。” “你——”柳燕儿恼了,蹙眉道:“哥儿这是打算撕破脸了?” 陈斯远笑眯眯道:“不妨告诉你,当日要挟我的贵人,与如今提携我的,乃是同一人。哈,你说我还怕你要挟?” “当日是燕平王?”柳燕儿顿时变了脸色。 这官场上有言‘使功不如使过’,燕平王将把柄捏在手中,自是可以肆无忌惮使唤陈斯远,且不必担心来日其生出别样心思。 有了燕平王做靠山,错非因着林家那一桩婚事牵扯,只怕陈斯远早就另寻高枝了。 若柳燕儿果然造谣生事,大不了陈斯远一走了之,到时柳燕儿可就什么指望都没了,只能一心一意给薛大傻子做妾室。 她面上变了几回,忽而媚笑道:“我方才不过与哥儿说笑,哥儿莫要计较。” 陈斯远似笑非笑道:“这顽笑话儿听得我直恶心啊,姐姐一句话轻飘飘就揭过了?” 柳燕儿咬着下唇道:“不然还能如何?哥儿还能瞧得上我这等蒲柳之姿?” “免了!”陈斯远断然推拒,只道:“暂且不急,来日自然有用你的时候。另外指点你一句,与其心思放在我这儿,莫不如哄好了薛蟠。薛家财货说不得比林家还多,你这是入宝山而不自知啊。” 柳燕儿待要再说旁的,外间丫鬟臻儿道:“大爷,太太回来了!” 柳燕儿紧忙起身,到得薛蟠身边儿仔细伺候起来。陈斯远也起身相迎,少一时便见薛姨妈领了同喜、同贵两个入得内中。 抬眼扫了一眼,先与陈斯远略略颔首,旋即蹙眉道:“蟠儿怎地醉了过去?” 柳燕儿赶忙道:“大爷方才说了请托,远大爷一口应承下来,大爷一高兴就多饮了几杯,妾身拦都拦不住呢。” 薛姨妈一怔,不禁看向陈斯远。就见陈斯远拱手道:“正愁凑不齐数额,文龙兄肯帮衬,晚辈自是欢迎之至。” 薛姨妈虽是内宅妇人,可到底有些见识,自是听出了陈斯远谦逊之语。念及先前自个儿一直小看了此人,此人又连番帮衬薛家,薛姨妈不禁心生愧疚,感念道:“唷,远哥儿这话可就错了。那营生有燕平王与内府托底,放出去只怕要踏破门槛,哪里就凑不齐了?” 当下与同喜递了个眼色,同喜、同贵赶忙去搀扶薛蟠,薛姨妈解了斗篷道:“本道我自个儿招待远哥儿一番,不想今儿个忽而有事儿耽搁了。远哥儿只怕还没喝好,不若我陪远哥儿饮几杯。” 似乎月底有双倍?插个旗,满一千月票加更一大章。本来存了八章,这几天感冒用了两章。 (本章完) 第132章 元夜踏灯(上) 第132章 元夜踏灯(上) 梨香院厢房。 同喜、同贵与柳燕儿一道儿将薛蟠安置了,柳燕儿心下暗恨不已。 本想着好歹诈一些体己银子防身,谁知那陈斯远竟是个有恃无恐的,吃定了自个儿不敢泄底。又有那燕平王为依仗,随时能抽身退走。 可她柳燕儿呢?那三千两银子飞了不说,如今还委身个混不吝做了妾室。柳燕儿越想越不平,忽见外间臻儿急匆匆往灶房而去,便蹑足寻了出来。 才出门便见臻儿用托盘捧了一壶温酒行来。 柳燕儿赶忙拦下,说道:“远大爷这会子只怕也到量了,可不好再多饮。你去瞧瞧灶房里可还有大爷存下的绍兴黄,不若温一壶过来。” 说话间将托盘接过,那臻儿不疑有他,紧忙回身又去厨房找寻。柳燕儿左右扫量一眼,眼见四下无人,自腰间捏出个纸包来,抖手便将内中粉末尽数融进了酒水里。 面上得意一笑,心道不能泄底、不能传谣,以为她就没法子了?哈!任你奸似鬼,过会子也要喝姑奶奶的洗脚水! 听得响动,却是臻儿去而复返,说道:“姨娘,没瞧见绍兴黄。” 柳燕儿蹙眉道:“罢了,只怕大爷自个儿都喝了。你且将这菊白送去吧,回头儿若是不行,往隔壁走一趟,叫了红玉来将远大爷扶回去。” 臻儿应下,这才端了托盘往正房而去。 正房里,此时二人俱已落座。 方才酒宴上一直都是薛蟠那厮牛饮,陈斯远这会子不过微醺,心下只当薛姨妈是客套,本要拱手告辞,就见薛姨妈道:“来人,再整治几样菜肴来。” 眼见薛姨妈好似有话要说,陈斯远心下暗忖,莫非除了那海贸一事,薛姨妈还要说旁的事儿不成?当下也就不急着走了。 二人寒暄几句,说话间自有丫鬟将残羹冷炙撤下,须臾又摆了几样冷碟,温了一壶菊白来。 薛姨妈热络起身为其斟酒,陈斯远不敢失了礼数,赶忙起身避让。 薛姨妈就笑道:“远哥儿只管坐着就是,这一杯酒我老早就想敬远哥儿了。”酒水斟满,薛姨妈将其轻轻撂在陈斯远面前,又为自个儿斟酒,道:“一来旧事重提,还是赔罪;二来,多亏远哥儿不计前嫌。常言道不打不相识,远哥儿品性世间少有,咱们往后常往来,可不好再闹得生分了。” 当下放下酒壶,举杯道:“远哥儿请。” “姨太太请。” 二人略略碰杯,旋即一饮而尽。 待重新落座,薛姨妈用了公筷为其布菜,选了一样马蹄糕,道:“想来方才光顾着喝酒了,远哥儿怕是还不曾吃饱。我家那孽障,喝起酒来什么也都忘了,只怕是招待不周。” 陈斯远笑着言说了几句,尝了口那马蹄糕,果然比外头的更好吃一些。略略观量薛姨妈一眼,便见其外罩秋香色镶边柳黄底子五彩牡丹刺绣圆领褙子,内衬白色亲领,下着落叶黄五彩卉刺绣裙门马面裙。 瞧着不过三十许,眼角略略生了细碎鱼尾,初看面相慈祥,待仔细端量,却有另一番内敛含蓄、韵味悠长在其中。 陈斯远心下不由得暗忖,好似宝姐姐与薛姨妈只三分相像,另七分随了薛父? 转念又想,依着先前所想,这薛姨妈只怕不是个好相与的。自打其来了荣国府,王夫人这才起了与贾母过手的心思。再有那聚赌、造势之事,便是宝钗能出些主意,大事儿还要薛姨妈做主才对。 这般想着,心下便带了几分警醒。 此时薛姨妈絮絮叨叨说起过往来,一说薛蟠愚钝,小时其父教导过一年,眼见其不开窍从此便撒手不管了。待薛父猝然过世,薛家孤儿寡母的不知外间营生,被那些掌柜的好生欺负了一番,到如今家业更是逐渐败落。 陈斯远思量着,只怕前一回与宝钗所说,宝姐姐并不曾与薛姨妈分说。 依着薛家所作所为便可知晓,薛姨妈心下更看重薛蟠那厮,是以这才赖在贾家,造势‘金玉良缘’,用尽全力也要促成宝钗嫁给宝玉,心下全然不曾管过宝姐姐如何做想。 陈斯远心下暗忖,若宝姐姐换做尤三姐那等性情,只怕早就不干了吧? 有些话当着宝钗的面儿能说,当着薛姨妈须得换个说法儿。 略略思量,陈斯远便笑道:“姨太太,晚辈交浅言深,就说几句不知深浅的话。” 薛姨妈笑道:“远哥儿何必过谦?能得燕平王赏识,可见远哥儿必有过人之处。又操持这般大的营生,便是远哥儿不说,我也要问远哥儿讨个主意呢。” 说话间又为陈斯远斟酒,邀着同饮了一杯。 陈斯远撂下酒杯,说道:“那晚辈就放肆了。常言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观文龙兄秉性纯臻,对姨太太孝顺,对薛妹妹爱护,对友人肝胆相照,虽小节有所缺失,大节却不曾有亏欠。” 薛姨妈听得心怒放,笑道:“蟠儿那孩子就是实心眼,你待他如何,他定会加倍奉还。” 陈斯远笑着颔首,话锋一转,说道:“不过依晚辈看来,只怕文龙兄不善经营啊。”顿了顿,又道:“这各处掌柜都是老于世故,惯会欺上瞒下,文龙兄瞧着极易轻信于人,若只是守家待业也就罢了,若放任其经营产业,只怕就——” 薛姨妈方才在前头就饮了一些,也不知怎地,这会子饮了两杯便觉有些酒意上脸儿,听得陈斯远此言发自肺腑,便蹙眉叹息道:“我又何尝不知?奈何大房只他一根独苗,宝钗来日总要嫁人,也不能叫我一直打理营生吧?为今之计,只有多加锤炼,这看得学得多了,好歹也有些进益。” 陈斯远颔首道:“姨太太说的在理,可晚辈就怕如此啊。” “啊?远哥儿怎么说?” 陈斯远道:“姨太太可知为何京师勋贵子弟,宁可放任其飞鹰走马,也极少栽培其为官营商?” “这却不知了。” “盖因这些勋贵子弟自觉出身高贵,从来都是眼高于顶。在家中自有四下奉承,待离了家,这外头人心诡诈,说不得就会因此吃了大亏啊。” 薛姨妈面上怔住,心下忽而便想起了先前被骗了七千两银子那一回。虽不愿相信,心下却也信了几分。 此时就听陈斯远又道:“是以当家之人早有见解,给其银钱养在身旁,任其做纨绔形状,也免得其在外头招惹了灾祸。如此待下一代子弟成长起来,再择其出挑者培养。 姨太太,此举才是长久之道啊。” 这一说却触动了薛姨妈的心事。转过年来,薛蟠眼看离弱冠也不远了,按说也该寻妥当人家议亲了。奈何因着金陵一案,薛蟠生生成了活死人,一时间又哪里好寻人家议亲? 薛姨妈面上愁苦,叹息道:“哥儿说的在理,只是我家中为难之处,哥儿怕是不知。” 也不知怎地,此时陈斯远感觉酒意上头,待看向薛姨妈,恍惚间便觉其愈发明艳动人。他按捺了心思,与薛姨妈分说道:“自古姻缘,从来都是低娶高嫁。姨太太也不必纠结门第,总要寻一位贤淑女子与文龙兄婚配了。尤其相辅,文龙兄也不知行差踏错。过二年得了嫡子,姨太太悉心教导,再过十几年说不得也能为官作宰。如此一来,薛家岂非改换了门庭?” 薛姨妈此时颔首连连,道:“哥儿说的也是。” 待看向陈斯远,视线顿时略略模糊,忽而便觉得面前之人愈发可亲。恍惚间,骤然想起少女时于莫愁湖畔与那俊朗书生匆促一瞥。便是那一瞥,令当时的薛姨妈心下怦然不已。 待再仔细回想,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那书生的模样,如今思来,那书生就换成了陈斯远的模样。 薛姨妈不禁心下一跳,暗忖自个儿这是怎地了? 恍然间,薛姨妈赶忙抄起酒壶遮掩道:“难得远哥儿这一番肺腑之言,来,我再敬远哥儿一杯。” 说话间起身为其斟酒,陈斯远赶忙捧杯来迎,仓促间一个往东一个往西,酒壶与酒杯竟错将开来,酒水撒在桌案上不说,薛姨妈一双丰润手儿竟也与陈斯远的大手略略碰了下。 薛姨妈顿时心下剧跳,陈斯远心下愈发异样,忽而警醒起来——坏了!只怕柳燕儿往酒水里下了佐料! 他尚且能保持清明,薛姨妈却已然痴痴看将过来。 恰在此时,外间有丫鬟道:“太太,姑娘回来了。” 此言一出,薛姨妈顿时警醒,不自在赔笑道:“瞧我,定是饮多了酒,这会子竟撒了一桌子。哥儿衣裳可湿了?” 陈斯远拱手道:“既如此,那晚辈先行告退,待来日咱们再聚。” “也好也好。” 说话间宝钗披了雪白斗篷入得内中,见陈斯远正与母亲道别,便上前屈身一福:“远大哥。” “薛妹妹。” 只瞧了一眼宝钗,陈斯远便险些按捺不住意动,不顾失态道:“人有三急,我这就不久留了。姨太太、薛妹妹,我先走一步,二位留步。” “我……”薛姨妈本要亲自去送,话到嘴边这才转而道:“……宝钗,代我送一送远哥儿。” 宝钗应下,待转过身形,却见陈斯远大步流星已然出了正房。宝钗心下纳罕,暗忖莫非吃坏了肚子不成?当下追出去,才到庭院中便见陈斯远已然出了梨香院。 宝姐姐顿时哭笑不得,心说这位到底吃了什么?莫非真个儿坏了肚子不成? 略略等了须臾,宝钗这才回返内中,抬眼便见薛姨妈靠坐软塌上怔怔出神。 宝钗凑过去道:“妈妈,远大哥走了。” “哦……嗯。”薛姨妈这会子药力上身,只觉身上滚烫,眼前时不时便浮现陈斯远的身形。她虽明知不妥,偏这会子止不住去想。 女儿当面,薛姨妈慌乱道:“我的儿,我这会子有些上头,实在困乏得紧,这就要安歇了。” 宝钗见薛姨妈面色红润,也不疑有他,只当方才与陈斯远多饮了几杯。闻言便道:“那我叫同喜来伺候妈妈洗漱。” 薛姨妈起身摆手道:“不成了,左右不差这一日,我这就睡了。” 宝钗心下纳罕,只得扶了薛姨妈往西梢间卧房而去。也不等同喜、同贵来伺候,薛姨妈宽衣解带,须臾便上了床榻而非暖阁,咬着下唇道:“我一喝酒便容易打鼾,今儿个咱们还是分开睡吧。” 不待宝钗说话,又催促宝钗道:“你去瞧瞧你哥哥如何了。哦,夜里留了温茶就好,就不用留人了。” 宝钗心下愈发古怪,当面应下,眼见薛姨妈卷了被子躺下,这才挪步出了梢间。 她先行往厢房瞧了一遭,见薛蟠早已睡下,这才回了正房。在西梢间外观量一眼,这才寻了臻儿过问。 臻儿老老实实回话,宝钗思量半晌也不曾察觉异常,便只当是自个儿多心了。 少一时,莺儿过来伺候着宝钗洗漱。因生怕搅扰了母亲,宝钗便只在堂中洗漱。又因薛姨妈占了床榻,宝钗便吩咐几个丫鬟道:“夜里留一个就是了,就在堂中软塌上歇息。” 同贵应下,宝钗这才蹑足回返西梢间里。内中烛火早已熄灭,唯余下熏笼内的炭火照亮。宝钗一身中衣摸索着进来,隐约好似听得窸窸窣窣响动,待仔细听闻又没了动静,便只当方才是薛姨妈翻身。 她轻手轻脚进了暖隔里,不一刻便卷了被子合眼躺下。因方才在前头没少心思与宝玉说话儿,宝钗这会子困意袭来,迷蒙间下一刻便要睡去。 忽而那若有若无的窸窸窣窣声响传入宝钗耳中,宝姐姐便倏然惊醒过来。侧耳倾听了半晌,宝姐姐脸上一红,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再过一年便要及笄,哪里还不知人事儿?这三、四年时而便听得薛姨妈如此,起先她还只道是母亲病了,后来才逐渐反应过来。 宝姐姐顿时不知如何是好,便悄然蒙了被子,偏生这会子愈发睡不着。心下禁不住胡乱思忖,想着莫非是今儿个饮多了酒,妈妈方才如此? 转而又禁不住想起陈斯远来。宝姐姐瘪了嘴,暗忖着这回那人倒是不曾气自个儿,反倒撩拨得妈妈犯了心思,真真儿是让人生厌! 宝姐姐愈发心烦气躁,只得默念起了经文。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迷迷糊糊睡下。 另一边的隔壁,陈斯远中衣敞开,浑身都是汗珠。香菱一身小衣,寻了帕子为其擦拭。 红玉披了中衣蹑足回返,蹙眉道:“人家哥儿喝多了不过撒撒酒疯,偏大爷你喝多了非要寻咱们两个撒疯!” 说话间又端了茶盏来,仔细喂陈斯远饮了一盏。 香菱也蹙眉道:“就是,大爷身子骨还没长成了,怎地不知爱惜?” 方才好一番折腾,香菱这会子还身上酸软呢。 那药力这会子业已褪去,陈斯远也懒得解释,心下却暗暗记了柳燕儿一笔,只待来日如数奉还。这事儿不好与她们两个说,陈斯远便道:“你们不知,那五万两银子眼看凑齐了,刨去府中各处,这外头的银钱过过手,半年后我便能得一成之利,可算是有些进账了。” 红玉将信将疑,香菱心思单纯,却是信了真,闻言蹙眉道:“银钱再好又哪里比得过身子骨?大爷却是缺钱用,我哪儿还有一千五百两呢。” 此言一出,红玉顿时侧目不已!好家伙,香菱平素瞧着不显山不漏水的,怎地存了这般多银钱?再想想自个儿,先前在宝二爷外房也就罢了,根本就没存下银钱,平日还要爹妈接济。倒是来了远大爷处,这才存了几十两银子。 陈斯远打了个哈哈道:“胡说,大丈夫顶天立地,怎能用姑娘家的银钱?” 香菱就道:“我人都是大爷的了,何必分那么清楚?” 陈斯远当下搂了香菱过来亲昵一番,两女生怕他又起了心思,再不说旁的,连番催促之下,三人这才同床共枕安睡了。 …………………………………………………… 转天便是上元佳节,陈斯远赖床许久,辰时左近方才爬起来。原道一准儿腰酸腿疼,谁知却全然无事。陈斯远便暗喜,想来是身子骨渐成之故? 正百无聊赖用着早饭,小丫鬟芸香便颠颠儿钻进正房里,喜滋滋道:“大爷,府中放了一百零八盏灯呢,只等着申末就点了。还有还有,仪门外头还垒了盒子灯,瞧着足足三丈高,听说能燃放半个时辰呢。” 那一百零八盏灯倒是寻常,江南各地风俗大同小异,富庶之家也要点上一百零八盏,摆放在井台、灶台、门户、砧石等处,名曰“散灯”。 那盒子灯说是灯,莫不如说是烟火架子,其上分层垒放烟,入夜时依次点燃,上百种烟次第燃放,自是美轮美奂。 红玉从西梢间出来,略略蹙眉道:“一早儿进来就知嚼舌,你若得空去央了粗使婆子将水缸打满。” 她也折腾了半宿,不曾睡好。 小丫鬟芸香闷声而去。陈斯远恹恹道:“今日没旁的事儿,你们下晌也多睡一会子。” 红玉应下,转而外间便有人来叩门。红玉去迎了,旋即引了平儿入内。 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起身见礼。那平儿屈身一福笑道:“今儿个家中在荣禧堂摆了席面儿,二奶奶吩咐我来请远大爷,远大爷酉时便来吧。” 陈斯远拱手笑道:“劳烦平儿姑娘告知,不过我今日怕是去不成了。先前与人约好了元夕踏月,却是不好爽约。” 平儿笑道:“既然远大爷自有安排,那我这就与奶奶回话儿去。” 陈斯远笑着颔首,又将平儿送出房,这才回身匆匆将早饭用过了。待红玉、香菱拾掇食盒,陈斯远便进得书房里,打发了柳五儿研墨,思量着写下了两阙词来。 待墨迹吹干,陈斯远探手将红玉招来,吩咐道:“这词得空给雪雁送去,莫让旁人瞧见了。” 红玉笑着应下,香菱便笑道:“我看红玉也该改个名儿了……不若就改做红娘。” 陈斯远道:“你也别笑,如今暂且不方便,往后这差事说不得便落在你身上呢。” “我?”香菱纳罕不已。 陈斯远道:“林妹妹如今还在荣庆堂,来日总要搬出来……香菱不想学作诗了?” 香菱顿时眼睛晶晶亮,笑道:“原来大爷是要我拜师林姑娘,那自是极好。早听闻林姑娘极有才情呢!” 陈斯远笑着暗忖,元春省亲怕是要来年了,那黛玉搬去潇湘馆只怕也要等到来年了。 与此同时,隔壁的梨香院里,薛姨妈这会子方才倏然转醒。 昨夜旖梦连连,薛姨妈好似老房子着火,哪里还按捺得主? 待这会子醒来,薛姨妈自是慌乱不已。她昨夜恣意时少了些顾忌,只怕一准儿被宝钗听了去。当下母女二人再见,宝钗虽面色如常,可薛姨妈做贼心虚,总觉得自家女儿目光古怪。 她本就不是个脸皮厚的,刻下哪里还敢多待?便推说:“今儿个上元,我去寻你姨妈帮衬帮衬,我的儿若是无事,不若多去寻兄弟姊妹耍顽。” 丢下一句话,匆匆洗漱了便往王夫人院儿而去。她领了同喜、同贵,往前头行去时心下杂乱不已。那旖梦里全然都是陈斯远的模样,薛姨妈回想起来自是暗自啐了自个儿不知多少遍,偏那销骨噬魂之感难以忘怀,薛姨妈着了魔也似禁不住去想。 她暗自叹息一声,蹙眉思忖起来,想来都是多饮了几杯之故,往后可不敢再多饮了。 一径进得王夫人院儿,姊妹二人甫一相见,那王夫人便纳罕道:“妹妹瞧着容光满面,好似一下子年轻了几岁也似。” 薛姨妈眨眨眼,讪笑道:“蟠儿昨儿个孝敬了一盒水粉,今早试着擦了些,果然瞧着年轻了些?” 王夫人笑着颔首,待仔细观量,却见薛姨妈眼角细纹好似都褪了些。心下不由得纳罕,什么水粉有这等效用?女子爱美不分年纪,因是王夫人便追问连连,薛姨妈被逼无奈,只道来日定让薛蟠采买一盒来孝敬给王夫人。 这日过得晌午,陈斯远还在书房中温书,外间又有人叫门,来的却是邢夫人。 陈斯远将邢夫人一行迎入内中,待众人落座上了茶水,邢夫人便蹙眉道:“哥儿今儿个不去晚宴?” 陈斯远道:“早就定下了,要往灯会走一遭。”顿了顿,又补充道:“此番是为扬名。” 邢夫人这才释然,因着王善保家的那老货非要跟来,邢夫人便只叮咛了一番,又说了些寻常嘱咐的话儿,这才怅然离去。 申时过半,陈斯远穿戴齐整,辞别了红玉、香菱,径直往前头马厩而去。此时天色将暮,府中的一百零八盏散灯纷纷点亮,照得四下繁星点点,穿梭其间好似行走在星河之内。 到得前头马厩,却见那东跨院的门子余四早已等候多时,正坐在车辕上胡乱甩着鞭子。 瞧见陈斯远,余四紧忙下来作揖。 陈斯远笑问:“今儿个怎么换成了你?” 那余四道:“大爷不知,今儿个府中忙乱,又有车夫染风寒告假在家,因是小的干脆自告奋勇来替远大爷赶车。” 陈斯远心下透亮,情知余四这厮是贪图赏钱。当下也懒得计较,径直丢过去一枚银稞子,吩咐道:“好生伺候着,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余四探手接过,入手便觉是一枚一两的银稞子,顿时大喜过望,作揖连连道:“远大爷放心,就算小的掉沟里也不敢拖累了远大爷!” 陈斯远上得马车,余四上得车辕,鞭子挥动,马车自角门出来,绕着荣国府兜转半圈儿进了小枝巷,须臾停在那三合院门前。 不待余四角门,院门开了一角,内中人瞥见挑开车帘观量的陈斯远,顿时展颜一笑。随即迈步子内中出来,遥遥拱手道:“劳陈兄来接,弟实在感激不尽。” 尤三姐又换了一身书生装,手中还拿了一柄折扇,偏生一张俏脸儿艳若桃,怎么也遮掩不住。陈斯远笑道:“三郎快上车,去得迟了只怕就进不去了。” 尤三姐答应一声,余四闷声自后头取了脚凳,尤三姐踩凳进了车厢里,瞥见陈斯远,顿时一双眸子水润起来。 她正要说些旁的,便被陈斯远一把扯进怀里。 陈斯远低声道:“妹妹等急了吧?” 尤三姐仰着小脸儿只顾着笑,闻言先是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娇嗔道:“我都想好了,你若不来,我干脆自个儿去了就是。说不得还能在灯火上兜搭个嫽俏小娘子呢。” 见其眼波流转间满是戏谑,陈斯远认真思量道:“说不得三郎还真能兜搭了……不想你竟喜欢那等虚凰假凤之事。” 尤三姐儿顿时恼了,啐道:“呸,我才没呢!”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尤三姐忽而面色古怪道:“倒不如我兜搭了小娘子来送与远哥哥可好?” 陈斯远顿时大笑不止。尤三姐便是这般,性子泼辣,胆子大,有时什么话儿都敢说出口……啧,说不得还能做得出来。亏得她一颗心都挂在自个儿身上,不然这样的女子他可不敢招惹。 二人好似小两口一般,挤在一处说着贴心话儿,你撞我一下,我碰你一下,时而便亲昵一番。 眼看转过皇城,二人拾掇了衣裳,这才挑了帘栊观量。但见外间游人如织,不少姑娘家都挑了灯笼,成群结队往灯市口汇聚而去。 皇城四下都挑了大红灯笼,长安街往西挤满了各式轿子、马车,甚至还有骆驼! 因着今儿只是陈斯远与尤三姐两个,二人眼见前方拥堵,干脆吩咐了余四在巷子里等候,下得车来牵了手儿便往灯市口而去。 今儿个上元,比正月十三那日还要热闹几分。两侧挤满了商棚、地摊,半空中时不时有炮炸开,四下里锣鼓笙笛齐奏,悬挂的灯、彩灯,路人提着的灯笼,汇聚成数里长的星河,比天上的星汉还要璀璨几分。 前行不远,便见有用秫秸搭起的大棚,周悬杂灯,占地两亩,内中九曲回肠,若不得其法只怕一时半刻也转不出。此灯有个名头,叫‘黄河九曲灯’。 再往前行,又有用蛋壳搭建的彩灯。数百蛋壳垒砌起来,每个蛋壳都镂有四个门,每门都有檐拱窗棂,金碧辉煌,可谓巧绝! 每隔一段路旁便有商灯,也就是灯谜。缴纳二十铜钱便能猜上一回,猜中了便有店家送的彩灯。 尤三姐瞧中一盏金鱼灯,雀跃着连猜了十来回,还是陈斯远提示了一嘴,这才将那灯谜猜中了。 二人提了金鱼灯复又前行,再往前愈发热闹起来,有表演杂技的,钻桶、蹬坛子、蹬梯子的,有演奏《撼东山》《海青》《十番》的,还有一群少年擂太平鼓的。 二人缓缓游逛,不觉便到了庆元楼下。遥遥便见楼下挤挤擦擦满是书生,楼上门窗敞开,内中丝竹悠扬、倩影游荡。 尤三姐观量一眼便道:“是庆元楼,远哥哥可要登楼?那我在外头等着好了。” 陈斯远笑道:“哪儿有撇下你的道理?走吧,我带你一道儿去瞧瞧热闹。” 尤三姐顿时雀跃道:“好啊,我还不曾瞧过书寓女先生是什么情形呢。听说个个儿国色天香,又精通琴棋书画,也不知是真是假。” 陈斯远扯了尤三姐上前,口中连道‘劳驾’,眼看到得楼前,忽而有几名书生拦下:“且慢,这位朋友挤什么?懂不懂规矩?” (本章完) 第133章 元夜踏灯(下) 第133章 元夜踏灯(下) 庆元楼上,一刻之前。 彩灯高挑,台上轻歌曼舞,琵琶作响,一身身毒装束的江月身子滴溜溜转得飞快,每一次转动,身上挂着的连串铃铛都会发出清脆声响。 琵琶戛然而止,江月身子停下,双手合十朝着台下微微躬身。此举自是惹得台下众人叫好不迭! 燕平王端坐正位,只偶尔扫量一眼,余下光景多是惫懒着与伶韵说着话儿。 堂中两侧摆了桌案,两两凑在一处,或是达官显贵,或是一方才子。那陪坐的除去女先生,大多都是书寓的婢女。 虽只是婢女,众人却不敢小觑了。今日或许只是婢女,焉知来日不会成了那比肩锦云、江月的女先生? 忽而有丫鬟捧了纸张而来,与众人道:“楼下汇集了中秋诗词十三首,还请诸位品评。” 燕平王眼见丫鬟直奔自个儿而来,当即摆摆手:“我不喜这个,拿给县主瞧就是了。” 丫鬟笑着应下,便先行给了伶韵,又各处散发起来。 少一时,有二等男蒋子宁惊疑一声,道:“这一阙点绛唇倒是不错。” 身旁的女先生梦梵观量一眼,干脆接过来诵读道:“卷帷空叹,翘首望断烟水寒。抚琴弄弦,余音绕缠绵。灯火璀璨,九州唱团圆。浮云散,元宵不言,明月照人还。” 空灵之声落下,自是惹得堂内叫好不迭。伶韵下首端坐一二十许书生,听罢不过略略蹙眉。 伶韵扫量其一眼,道:“这等充数之作,仲方也听得进耳?” 王仲方苦笑道:“我既写不出来,自然也不好随意品评。” 伶韵道:“也是古怪,旁人都写得,偏你为何写不得?不怕空负了塞北第一才子、文盖三江之名?” 那王仲方浑不在意道:“诗词本就是有感而发,宋人已将上元词写尽,我便是绞尽脑汁也不过是贻笑大方,莫不如藏拙。” 此人名王仲方,辽东秀才,因擅写长诗而名动天下。今上观其‘排律五十韵’称赞其文盖三江。 三江者,浙江、江苏、江西,代指江南。江南素为才俊荟聚之地,得今上如此评价,可见此人才情绝非等闲。 燕平王此时笑道:“县主莫为难仲方了,听闻圣人有意选其为词臣,仲方上次秋闱都不曾下场,可见其心智之坚。” 伶韵点点头,也不为难王仲方,待那一阙点绛唇传到其手边,扫量一眼所作之人,伶韵顿时蹙起眉头来。 当下冷笑一声,道:“这等拙劣之作也值当夸赞?既如此,我看咱们往后也别办什么诗会了,吃吃酒、听听曲,乐呵乐呵也就够了。” 锦云便在王仲方身旁,闻言就道:“县主就算不说,我也要驳斥几句的。此一阙太过矫情,比照姊妹们素日里的游戏之作也多有不如。” 燕平王闻言哈哈一笑,一言而决道:“那就算了,咱们继续吃酒。便让那位才子继续跟楼下艳羡吧。” 余者纷纷叫好不迭,戚建辉起身邀饮,众人齐饮了一杯。 此时江月换过了衣裳,笑吟吟自后头转过来,往内中观量一眼,便失望道:“陈先生还没来?” 王仲方顿时精神一振,道:“是了,怎地还不见那位陈朋友?” 眼见燕平王等不解,伶韵便低声道:“数日前有书生造访书寓,写了两阙词,尤其是那木兰,格外精彩!” 蒋子宁笑道:“可惜不曾亲见,江月先生定记得那一阙木兰,不若此时吟诵一回,也让大家开开眼?” 江月大大方方应下,清了清嗓子,便吟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音色婉转,倒将闺中女子的仇怨表述得淋漓尽致。待一阙木兰诵罢,堂中果然鸦雀无声。 有人便道:“这位陈朋友果然才情不凡。哈,我还道仲方今日为何来凑热闹,敢情也是存了见一见那陈朋友的心思?” 王仲方笑着颔首道:“只凭这一阙木兰,这位陈朋友才情便远胜于我。” 众人附和了一番,燕平王便道:“那人姓陈?可有名字?” “陈斯远。”伶韵随口回道。 “陈斯远?”燕平王眨了眨眼,心下分外古怪。他自是将陈斯远那贼厮查了个底儿掉,那所作的歪诗自然也有所听闻。于燕平王看来,姓陈的才情不见得有多少,这狂傲却远胜古人,这等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打哪儿来的底气。 此时甫一听闻那木兰乃是陈斯远所作,燕平王自是心下古怪不已。暗忖,那小贼还能写出这等词呢? 观量到其面上神情,伶韵便道:“王兄认识此人?” 燕平王玩味道:“若无意外,本王倒是真个儿认识……啧,早说是此人啊,我打发人传句话,这会子早来了。” 伶韵心下纳罕,却不好问出口。江月便少了顾忌,凑过来笑道:“王爷也识得陈先生?” 燕平王道:“去年就认识了……刚开始帮了本王一个小忙,年前又得了其一桩好营生。” 蒋子宁与戚建辉对视一眼,后者便道:“原来王爷那营生竟是出自此人之口?说不得来日须得结交一番,有此等点石为金之能,来日略略出个主意,我也就不用发愁府中开销啦。” 蒋子宁也道:“正是正是,过会子定要好生结交一番。” 燕平王闻言笑骂道:“你们二人还哭穷?哪个在辽东少于万亩良田了?” 戚建辉哭穷道:“那管什么用?关外苦寒之地,每亩地能得银四钱就烧高香。加上渔猎,算算才四、五千银子。王爷也知我家中人口众多,单指望田产只怕早就过不下去了。” 蒋子宁附和道:“戚兄所言甚是啊。” 燕平王笑而不语。他此番自是存心拉拢此二人,却没有初次相见便舍了肉骨头的,总要熬一熬才好给好处。 正待此时,又有丫鬟入内,与锦云禀报道:“先生,那位陈先生被拦在了楼下,几个士子说陈先生须得作了诗词,得了先生赞赏才可登楼。” “啊?”锦云哭笑不得,起身道:“那我去迎一迎吧。” “诶?”燕平王摆摆手,戏谑道:“左右都要作诗词,且看他能不能做得好的来。若那木兰只是昙一现,那今儿个干脆就给他吃个闭门羹。” 伶韵张口语言,又生生忍住,只希冀看向楼梯口。 当下众人也顾不得宴饮,只窃窃私语,等着陈斯远新词送上。 …………………………………………………… 庆元楼下。 陈斯远莫名其妙地看向面前拦着的几人,当中一人面色阴沉,扮相倒是出挑,却不知哪儿来的一肚子火气,这会子发泄在了自个儿身上。 他却不知,当面之人乃是赖大之子——赖尚荣。他自负在京师尚有几分才名,今日听闻闲趣书寓包下了庆元楼,被狐朋狗友一撺掇,干脆过来人前显圣。 那一阙点绛唇乃是搜肠刮肚之作,足足憋了其半月之久。本道定会入得众女先生之眼,谁知投进去好似泥牛入海,半点声息也无。 先前的自信满满逐渐成了忐忑难安,如今干脆成了恼羞成怒! 恰此时陈斯远拖着尤三姐而来,无意中推搡了其一把,正运气的赖尚荣顿时就恼了! 赖大自是交代过要交好陈斯远,奈何陈斯远脸上又不曾刻名字,赖尚荣哪里知道当面之人便是陈斯远? 又见其牵了个兔儿爷,赖尚荣身边几个狐朋狗友,气势上自是更足。 陈斯远瞧了其一眼,纳罕道:“规矩?我要赴会,仁兄让路,还要讲什么规矩?” 有人嗤笑道:“看来真是个棒槌啊,仁兄不知想凳楼须得作了好诗词来?” “正是,且以上元为题,不拘格律。” 陈斯远笑道:“几位怕是没听清楚,我说的是赴会。” 赖尚荣扫量一眼,道:“赴会?那可有请柬?” 当日随口一提,哪里来的请柬? 陈斯远便摇了摇头。那赖尚荣自以为得计,笑道:“那仁兄还是莫要往里闯了,内中多是贵人,若是冲撞了反倒不美。” 右手紧了紧,陈斯远回头观量,便见尤三姐怒目而视,只怕不拦着便要喷那人一脸血。 陈斯远笑了笑,冲着其摇摇头。心下暗忖,若只是自个儿,干脆来个一走了之。这京师又不止一家书寓,闲趣书寓不过名头最大而已。要传扬名声,寻哪家不是一个样儿? 可此时带了尤三姐,这般扭头就走只怕不美。当下便道:“也罢,既如此,我作一阙就是了。” 又有好事者嗤笑道:“又来个自讨没趣的。” 赖尚荣身边之人也附和道:“连赖公子都不曾登楼,也不知这人哪儿来的底气。” “正是,怕是唯有文盖三江王仲方才能登此楼了。” 陈斯远也不废话,见赖尚荣让开身形,到得楼前桌案上,提笔落墨,须臾便写了一阙词来。略略吹干墨迹,与那侍女道:“劳烦姑娘送上去。” 侍女自是识货的,顿时客气一福,道:“劳公子稍待,还请公子在堂中吃茶等候。” 陈斯远点头应下,扯了尤三姐便进了一楼大堂,便在门口处的桌案闲坐,又转头瞥了一眼赖尚荣,此举自是让那赖尚荣气恼不已。 却说那侍女捧了纸张快步登楼,眨眼到得三层,瞥见女先生雯卉,紧忙上去耳语几句。那雯卉听得神采连连,紧忙接了纸张低头观量。看罢只觉意犹未尽,转身便笑道:“陈先生写了一阙孤雁儿来!” 三楼顿时为之一静,雯卉便笑吟吟道:“如此,便由我来诵与诸位。”顿了顿,略略低沉的嗓音诵读起来:“ 百枝火树千金屧,宝马香尘不绝。飞琼结伴试灯来,忍把檀郎轻别。一回佯怒,一回微笑,小婢扶行怯。 石桥路滑缃钓蹑,向阿母低低说。妲娥此夜悔还无?怕入广寒宫阙。不如归去,难畴畴昔,总是团圆月。” 一阙孤雁儿落下,顿时惹得堂中纷纷叫好。 那王仲方更是笑道:“不错不错,虽比不得前宋名篇,可也是难得佳作。诶呀,我愈发好奇这位陈朋友,还是赶紧请上来吧。” 一旁的伶韵默默念诵,心下稍霁,只觉听了一夜的陈词滥调,可算听到一篇佳作了。 首座的燕平王也道:“不错,请上来吧。别看陈斯远素日里谦和,实则是个狗脾气,惹急了真会翻脸。” 雯卉屈身一福,与众人道:“诸位稍待,小女子这就去请了陈先生来。” 江月与锦云不由得暗恼,余下几位女先生也颇为意动。奈何雯卉近水楼台,倒是被其抢了先。 当下雯卉返身下得楼来,在楼梯上便瞥见陈斯远正与尤三姐低声说着什么。她先瞥了一眼陈斯远,只觉此人果然仪表堂堂,暗忖只怕唯有这等人物才写得出‘人生若只是初见’吧? 待再一瞥尤三姐,雯卉顿时脚步一顿。但见那‘小郎君’眉目如画,比个女儿家还要俊俏几分。雯卉只扫量一眼,顿时心下怦然乱跳。心下更是暗忖,不想天下间竟有这般俊俏的小郎君?也不知是哪一家的! 待那二人看将过来,雯卉强压住心思,下得楼来笑着屈身一福,道:“雯卉见过陈先生,先生那一阙孤雁儿惹得满堂喝彩,妾身便来请先生入席。” 话音落下,楼外一片哗然。窃窃私语之中,震惊者有之,艳羡者有之。那赖尚荣更是面色如土,好似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本道随意寻个穷措大撒气,谁想一脚踢在了铁板上!这人也不知作了什么词,竟真个儿入了女先生们的青眼! 陈斯远与尤三姐起身还礼,笑道:“既如此,那咱们这就走吧。” 雯卉颔首,又看向尤三姐,笑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陈斯远道:“这是在下友人,尤三郎。” 雯卉笑着又是一福,待瞧清楚尤三姐情形,顿时察觉其是个西贝货。心下顿时哭笑不得,还道真个儿有比女子俊俏的小郎君呢,原来却是个雌的。 当下雯卉便要引路,便在此时,外间忽而叫嚷道:“不对!书寓的规矩,一诗、一词,可让一人登楼。这位仁兄作得佳作,入得诸位女先生青眼,想要登楼自是别无二话。可其身边儿这位何德何能啊?” 赖尚荣此言一出,顿时惹得周遭附和、起哄声不断。 雯卉略略讶然,辩解道:“陈先生本就是书寓贵客,他要带什么人,书寓并无异议。” “不公!” “就是,除非再做一首!” 尤三姐这会子哪里还忍得了?扭身盯着赖尚荣道:“你自个儿没本事登楼,便见不得旁人登楼?呵,我若是你,有起哄那闲工夫,莫不如好生多读读书。你自个儿这辈子是草包也就罢了,总要好生教导了孩儿,免得下一辈也是草包!” 赖尚荣顿时变色,道:“你骂谁?” “骂谁谁知道!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你存的什么心思,姑……本公子门儿清!瞧你打扮是个书生,只怕那秀才是捐的吧?陈兄才情卓著,来日定会东华门外唱名。你这等没出身的也敢质疑?想瞎了你的心!” 尤三姐素来嘴不饶人,一番话喷得赖尚荣顿时气血上涌。 旁的也就罢了,他那秀才的确是捐的。有道是‘假话不伤人、真话才戳心’,赖尚荣顿时脸面臊红! 他素来以读书人自居,最恨人家提及他是捐的秀才。此时被个女子当面揭露,哪里还忍得了? 当下梗着脖子冷笑道:“原来是个雌的……我懒得与你计较。雯卉先生,在下只问一句,这书寓的规矩可是不要了?若先生说自此以后没了规矩,那就当在下多嘴了!” 雯卉略略蹙眉,观量着此人道:“敢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赖尚荣顿时一噎,当即便生出退意,本待遮掩过去,谁知一旁狐朋狗友道:“好叫雯卉先生知道,此乃赖尚荣赖公子,于京师广有才名。” 陈斯远认真观量了此人两眼,暗忖这厮便是赖尚荣?瞧着倒真个儿像是世家公子哥儿,谁能想到此人乃是老家奴之子? 他先前四下下蛆,促成了贾赦派人往辽东查田庄之事。若此事成了,往后自是要一步步朝着老家奴下手,早早晚晚,赖家会成为目标。 因是陈斯远玩味一笑,暗忖‘莫看此人跳的欢、来日必定拉清单’。 赖尚荣这会子心下骂娘,恨不得将那友人暴打一通。奈何情势在此,若此时后退,只怕来日定会成了那茶余饭后谈资中的小人。 雯卉能为书寓女先生,自是会看人下菜碟的。思量一番,只觉此人家世寻常,便蹙眉道:“闲趣书寓规矩如何,莫非还要与你交代?”转头与陈斯远笑道:“陈先生先请。” 陈斯远此番本就为着人前显圣而来,略略思量,摇头道:“他既不服,那我便再写一阙就是了。” 雯卉顿时喜道:“先生竟又有所得?” 陈斯远笑道:“不敢无备而来啊。” 雯卉道:“既如此,我来为先生研墨。” 不待其动作,尤三姐却抢先一步,往砚台里倒了清水,又将一方徽墨仔细研磨。 须臾,陈斯远蘸了墨汁,提笔又是一蹴而就。 他书写时,雯卉便在一旁观量,其面上越开越欣喜。待书就,雯卉看向陈斯远的目光已然满是倾慕。 这回她抢先捧了字迹,小心吹干了,又笑盈盈与外间道:“陈先生高作,须得广而告之才对。小女子不才,自请诵读此一篇齐天乐。” 顿了顿,又用那低沉的嗓音诵道:“ 阑珊火树鱼龙舞,望中宝钗楼远。鞣鞠余红,琉璃剩碧,待属归缓缓。寒轻漏浅。正乍敛烟霏,陨星如箭。旧事惊心,一双莲影藕丝断。 莫恨流年似水,恨消残蝶粉,韶光忒浅。细语吹香,暗尘笼撰,都逐晓风零乱。阑干敲遍。问帘底纤纤,甚时重见?不解相思,月华今夜满。” 诵罢,雯卉只觉唇齿留香。本道前一篇已是难得,谁知这一阙齐天乐竟比方才那一阙孤雁儿更胜几分! 楼外围拢众人,看热闹的居多,一众书生虽做不得佳作,可鉴赏能力还是有的。又自负乃是读书人,待听雯卉诵罢,顿时面上古怪起来。 违心说不好?那就成了下作小人,来日等着别人嗤笑吧;诚心赞叹?方才起哄半晌,那不是等于自个儿打自个儿脸? 有那聪明的,悄然退后几步,与赖尚荣拉开距离。左右方才只点破了此人身份,就算成了笑话也是这姓赖的,又与自己何干? 陈斯远此时负手而立,笑眯眯看向赖尚荣。再看那赖尚荣,面上好似开了染坊,红的、白的、青的、绿的来回变换。当下再没脸面在此停留,略略拱手扭身就走。 几个狐朋狗友也再没了方才的喧嚣,灰溜溜跟在其后也走了。 雯卉返身又是一福:“先生高才,还请登楼。” 陈斯远是谁?上辈子干营销的,最善造势。这连作名篇登了庆元楼,自是一番佳话,可哪儿比得上作下名篇洒然而去更引人瞩目? 当下一把扯住尤三姐,与雯卉笑道:“实不相瞒,原本家中有酒宴,我想着当日应承了锦云、江月两位女先生,倒是不好爽约,这才抽身而来。准备了两阙拙作献丑,此时既已经送上,那我就不多留了。 所谓兴至而来、兴尽而归,咱们后会有期。” 当下略略朝着雯卉颔首,扯了尤三姐便往外行去。雯卉讶然不已,赶忙来送,待到了门口,瞧着那二人嬉笑着汇入人潮,雯卉赞叹道:“真是……真名士自风流啊!” 赞叹罢了,雯卉捧了那齐天乐雀跃着拾阶而上。到得三楼,眼见众人纷纷看过来,雯卉就笑道:“陈先生推说家中还有酒宴,又留下一篇佳作,这才与友人离去。” “又有新作?”江月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把夺了过来,笑道:“妹妹读了一阙,如今也该我来诵读了。” 当下瞥了几眼,越看眉眼越欣喜,随即诵读起来。那高座上燕平王略略纳罕,待听罢了齐天乐,当即笑骂道:“这厮真会算计啊!” 一旁的伶韵不解,蹙眉道:“王兄多心了吧?这等才情,只怕大顺开国以来罕见。我看这位陈先生生性洒然……” 不待其说完,燕平王就道:“县主想多了,那厮就是想扬名立万!”顿了顿,燕平王面上古怪起来,审视了伶韵一眼,道:“那姓郑的也就罢了,这姓陈的你可千万别招惹。这厮打蛇随棍上……” 伶韵顿时恼了:“王兄浑说什么呢!” 燕平王讪讪道:“我就提醒一嘴,你怎么还急了?” 此时锦云已将那一阙词默记下了,扭身上得高台,取了琵琶弹奏起来,开口竟将那齐天乐吟唱起来。 她唱腔独特,韵味悠长,配上这一阙好词,登时将词中缠绵悱恻的相思之情诉说出来。 燕平王心下愈发乐呵,只觉陈斯远此人果然有趣。 …………………………………………………… 那些书生知晓此词上佳,尤三姐自也知晓。陈斯远扯了其出得楼来,尤三姐便时不时痴痴观量着身旁爱郎。 皇城方向忽而炸开烟,人潮蜂拥着往西面凑近了观量。陈斯远护住尤三姐,寻了空隙,扯着其便进了一旁巷子。 陈斯远拍打着身上尘土笑道:“险些将鞋子踩丢了去。” 尤三姐上前为其拂去尘土,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内中满是情意。 陈斯远便问:“怎么了?” 尤三姐咬着下唇摇头,半晌才道:“远哥哥今日过后,必名动天下。”顿了顿,又道:“方才怎地不上楼?” 陈斯远道:“本就是为了扬名而来,既已达成,又何必徒留?” 尤三姐也不管四下有没有人,上前抱了其臂膀,歪头便靠在了其身上。陈斯远与其对视一眼,哪里不知姑娘家已然动情? 当下别无二话,扯了尤三姐直奔马车而去。那余四许是也趁机游逛去了,马车停在了一处脚店看管。陈斯远与尤三姐进得马车里,略略亲昵一番,尤三姐顿时不管不顾跨坐陈斯远身上…… 那余四看过了热闹,拿了根葫芦回返,遥遥便见马车来回摇晃起来。这厮揉了揉眼,还道自个儿瞧错了,见果然还在摇晃,顿时纳罕起来。他疾行几步正要上前,忽而想起了什么,赶忙又寻了店家过问。 那店家道:“有两个公子上了马车。” 余四暗忖,错不了,定是远大爷与那位了。当下余四也不上前,吃着葫芦掐着时辰,待那马车平静下来,又过了一刻才寻了过去。 …………………………………………………… 荣禧堂。 雪雁略觉气闷,便往前头抱厦而来。内中一众丫鬟齐聚,吃着主子赏赐的茶点,说着顽笑话儿。 眼见雪雁到来,晴雯就道:“可算出来了,不守着林姑娘了?” 雪雁笑道:“莫非还要抹骨牌不成?” 晴雯笑道:“我倒是想,只是今儿个是不成了。方才红玉又来寻了你一回,问她她还不说,古怪。” 雪雁讶然道:“红玉又来寻我了?” 下晌时紫鹃便说红玉来了一回,奈何那会子雪雁去寻侍书耍顽了,其后开了席面,雪雁便没腾出功夫去寻红玉。 此时听闻红玉又来了一遭,心下便暗忖,说不得便是远大爷有什么事儿呢。 略略思量,笑道:“是了,定是我求红玉帮我绣的鞋样子做好了,我去瞧瞧,过会子就回。” 交代一嘴,雪雁急忙自荣禧堂出来。她不敢穿行省亲别墅,只得绕夹道而行,好半晌才到了陈斯远小院儿前。 上前拍门,过得须臾果然是红玉开了门。 红玉也不曾让其进来,紧忙扯了其到角落里,道:“怎么才来?” 雪雁道:“这一日忙忙叨叨,实在不得空。姐姐可是有事儿?” 红玉自汗巾子里掏出折迭齐整的纸笺,递过去道:“这是我家大爷写的,回头儿请你家姑娘瞧瞧。” 雪雁苦笑道:“我们姑娘还当远大爷要姑娘帮着扬名呢,可是苦恼了好一阵子。”当下也不多说,接了纸笺,扫听了一嘴陈斯远情形,赶忙便往荣禧堂回返。 又入抱厦里,与众丫鬟嬉闹一番,旋即便有琥珀来道:“老太太让撤了席面。” 一众丫鬟紧忙入内,撤掉席面,换上茶点,又陪着自家姑娘听了一会子戏文。 那南曲小班咿咿呀呀的唱着,雪雁挪动身形,趁着紫鹃不曾瞧见,便偷偷将纸笺塞给了黛玉。 黛玉纳罕扫量一眼,便暗自收在袖笼里。心下愈发古怪,暗忖这回又给自个儿写了什么?莫非还是诗词不成? 少一时,黛玉禁不住好奇,便推说更衣,只领了雪雁往外头厢房而来。 厢房一隅立着屏风,后头便是马桶,一旁熏笼上还放了冰片。黛玉翻出纸笺来观量一眼,那一阙孤雁儿也就罢了,虽也算佳作,却不曾撩动黛玉心绪;待那齐天乐看罢,黛玉顿时怔怔出神起来。 她本就是心思敏感、细腻之人,这一阙齐天乐满含相思,顿时撩动了心绪。捧着那纸笺,虽不曾经历男女之情,却因着此词想起父母与苏州的家来。俄尔,不觉便红了眼圈儿。 雪雁在一旁观量着,眼见黛玉如此,顿时便急了:“姑娘这是怎地了?可是远大爷写了什么不妥的话?” 黛玉摇了摇头,虽心中凄婉,却也有几分畅快。水润着一双眸子摇头笑道:“哪里不妥了?远大哥这词……作得极好,我不如他。” 雪雁顿时心下惊奇。自家姑娘面上娇弱,内有傲骨,似这般自陈不如还是头一回。不过……这样也好,因才情而知品性,说不得来日远大爷与姑娘就成了呢? 此时便见黛玉恋恋不舍放下纸笺,忽而蹙眉道:“只是我心下费解,他为何前前后后写了好些词来给我呢?” 哎,该怎么说呢? 我都说这本主角不做人了,若是真看不惯可以看看上本,上本是个伪君子,大体上要脸。这本主角该不要脸就不要脸了。 总不能看不惯反手就举报吧?合则看,不合则弃,何必举报呢?我写得够素净了,下午找编辑解禁,编辑都说被人举报的,正常审核不会发完过了半天又封禁。 罢了,就这样吧,往后再有擦边直接丢群里,免得被举报。 (本章完) 第134章 名动京师 第134章 名动京师 戌时过半,马车辘辘而行,须臾停在小枝巷巷口。余四打了个哈欠,回身道:“远大爷,到地方了。” 内中窸窸窣窣,帘栊挑开,陈斯远先行下得车来,又接了尤三姐一道儿落下。二人并肩而行,朝着不远处的三合院行去。 尤三姐正是情浓之时,心下分外舍不得,反握了陈斯远的手道:“要不你今儿别走了。” 陈斯远虽意动不已,却还是摇头笑道:“不成啊,明儿卯时便要去国子监,早起好些事儿呢。过几日我得闲了来寻你可好?” 尤三姐也知正事儿要紧,当下便抿了嘴闷声应承下来。到得三合院前,陈斯远上前拍门,眼看尤三姐与婆子一道儿入得内中,这才施施然回返。 到得巷子口,陈斯远与余四交代道:“得了,你交还了马车也去歇着吧。我自个儿直接从后门走就是了。”说话间欲言又止。 余四心领神会,赶忙道:“远大爷放心,小的口风紧着呢。” 不冲旁的,就冲隔三差五的赏钱,余四就得守口如瓶。且今日之事只有他瞧见了,若果然流传出去,来日还想不想要远大爷的赏赐了? 陈斯远笑着将余四打发了,自个儿踱步往荣国府后门行去。心下不由得暗忖,方才又是一场荒唐,那尤三姐恣意起来真真儿是不管不顾的,连‘夹道相迎’这般手段都无师自通了,说不得来日也能‘古道热肠’。 他身量渐长,自认应付香菱、红玉两个都无妨,偏生方才险些招架不住。自后门进来,陈斯远暗忖,待那三位好哥哥从辽东回返,果然要学一些桩功来强身健体,不然岂非成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径回返自家小院儿,厢房里已然熄了烛火,唯独正房里挑着灯。红玉、香菱迎了其入得内中,红玉鼻子最灵,遥遥便嗅见那股子脂粉味儿,便偷眼与香菱对视,又闷声暂且不言语。 陈斯远褪去外衣,舒展身形只觉心下畅意,当下扯了香菱嘴儿一个,又逗弄了红玉一番,惹得两女娇嗔不已。 香菱便笑道:“大爷今儿个瞧着心绪不错?” 陈斯远笑道:“若无意外,来日我必名动京师。” 香菱希冀着点头连连,道:“大爷做的那两阙词极好,便是放在前宋也能位列名篇呢。” 红玉也来道贺,随即道:“大太太打发条儿来了一遭,说早吩咐下给大爷预备了马车,又预备了听使唤的小厮,明儿个大爷用过早点只管往前头去就是了。” 香菱也道:“是了,条儿又说生怕大爷用不惯国子监的饭菜,说不行就打发小厮走一趟,赶在晌午提了食盒过去。” 陈斯远笑着应下,心说邢夫人有心了。略略歇息一会子,洗漱过后便与两女睡将过去。 转天到得清早,陈斯远用过早点,便被红玉催促着往前头来。门外早有小厮等候,见陈斯远出来,立刻作揖道:“小的庆愈见过远大爷,大老爷吩咐小的打今儿起随行大爷左右伺候着。” 陈斯远与红玉递了个眼神,笑道:“起来回话。” 庆愈应下,方才起身便被红玉塞了一角银子。红玉笑道:“你是哪家的?” 庆愈心下欢喜道:“小的外祖母是大太太陪房王嬷嬷,妈妈如今在大太太跟前当差。” 陈斯远心下了然,此人大抵是秦显家的儿子,瞧年岁不过十二、三,理应是司棋的表弟。 红玉便道:“那说来与我家大爷也不是外人,你往后勤快些,定少不了你的赏赐。” 庆愈欢喜着应下。 荣国府人口滋生,差事就那么多,许多老家奴的子弟都寻不见好差事,更遑论他这等陪嫁过来的了。能到远大爷跟前当差,也是一番前程。 当下陈斯远也不多话,将书箱交给庆愈,二人一道儿到得前头。果然早有马车预备齐全,陈斯远上了马车,小厮随行马车一旁,车夫吆喝两声,须臾便出了荣国府。 那国子监本就在燕平王府西面,马车先北再东,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到了地方。 大顺国子监挨着文庙,虽承袭明制,却与前明大有不同。 便说这国子监内中四厅六堂,六堂中尤以率性堂最高,可视作高级班。这高级班又分作内外两者,内班住监,外班走读。 前明朱元璋开国时因着实在缺官吏,不得已才祭出国子监来,自个儿培养官吏。大顺与前明情形不同,虽也有国子监,却并不缺少官员铨选。 这国子监多为恩荫赏赐,除去那等才高家贫的,极少有士子来国子监就读。 因是这内外班自然就与前明不同,大抵恩荫出身的大多选择走读,唯有家不在京师的才会住监。 马车停下,陈斯远与庆愈交代:“申正放课,今儿个暂且不用送午饭来。若没旁的事儿,与坐车先回去,赶在放课前来接我就是了。” 庆愈不迭应下,又奉上书箱,陈斯远背负了便往国子监正门行去。门前人等络绎不绝,大抵都是内中监生。 门前自有小吏验看号牌,无号牌者不准入内。小吏瞥见陈斯远面生,顿时迎上前去:“可是今年新生?” “正是。”说话间陈斯远摸索出户牌来递将过去。小吏验看罢了,又翻找名册比照,须臾便道:“优生陈斯远,年十五,直隶顺天府人士,白面无须,身量高挑——” 略略比照,小吏放下名册笑道:“陈优生且随在下来。” 当下小吏引着陈斯远进得国子监正门,过中门,一路往后头寻去,须臾便到了绳愆厅前。 小吏入内禀报一声,旋即引着陈斯远入内。 陶监丞一早笑吟吟端坐等候,直待陈斯远上前见了礼,陶监丞抚须笑道:“枢良果然才情显著!我昨夜虽不曾游逛,一早却也听了你那两阙上元词啊。” 枢良?他这本名没几人知晓,且陶监丞好似将本名当作自个儿表字了? 陈斯远面上不动,陪笑道:“监丞别笑话学生轻狂就是了。” “诶?枢良何出此言啊?听闻昨夜燕平王便在庆元楼上,过后可是好生夸赞了枢良才情啊。哈哈哈,我看要不了几日,京师各处必传唱陈词!” 哦,原来是打燕平王那儿传出来的。罢了,往后自个儿表字就是枢良了。 陈斯远自是听出陶监丞言外之意,有这等才名在,八月里便从国子监肄业,旁人也挑不出错处。看来那五百两的买卖是能做成了。 因是当下压低声音道:“监丞谬赞了。是了,不知学生可否选走读?监丞也知学生素喜字画,来京师数月一直忙碌,竟不得空游逛。” 陶监丞笑道:“枢良竟有这等雅好……我倒是听闻有一墨香斋,内中字画别有韵味,虽算不得名家手笔,却也旁处难寻啊。” 陈斯远道:“原来如此,那学生今日得空便要走一趟。” 陶监丞愈发满意,这买卖算是做成了。当西寒暄几句,便叫来方才的小吏:“你亲自去带了枢良办理监照、号牌,便安置在率性堂外班。” 小吏不迭应下,陈斯远拱手作别,随着小吏往后头典簿厅而去。缴了二两七钱的监照钱,又缴了一两八钱的号牌钱,陈斯远摇身一变就成了国子监监生。 那小吏又道:“依着规矩,率性堂内班每岁有二十四两膏火费,外班减半,有十二两。每月初五前可在典簿厅支取。另外,内班管三餐,外班只管晌午一餐,须得自备食盒。” 陈斯远一一记下,寻机给那小吏塞了一枚二两重的银稞子,那小吏顿时喜眉笑眼,又亲自引着陈斯远往率性堂而去。 大顺的率性堂虽有内外之分,实则上的是一样的课。 因着得了赏赐,小吏提了书箱,亲自将陈斯远送到率性堂前。本要再交代几句,忽而便见内中出来一行人等。 当先一人二十浪荡,生得风流倜傥,停步上下扫量一眼,拱手问道:“可是陈枢良当面?” 陈斯远心下纳罕,赶忙拱手还礼:“不敢,不才陈斯远,字枢良。” 话音落下,对面几人顿时哗然一片! 那当先之人更是眉飞色舞,连连赞叹道:“好好好,也唯有枢良这等风流人物,才能写出那等文采飞扬的词阙来!”又是一拱手:“在下王仲方,辽东人士。” 陈斯远顿时心头一跳! 王仲方?此人陈斯远可是听说过,号称文盖三江,乃是大顺诗坛遮羞布!其人擅写长诗,文采斐然。又因与其妻情路坎坷,今上听闻后感念不已,干脆亲自下旨赐婚,是以名动八方。 这等诗词大家当面,陈斯远这个‘二手’词人哪里敢怠慢?错非二世为人早就修炼了一张水火不进的厚脸皮,这会子陈斯远定会臊得没脸儿见人! “原来是王兄当面?在下仰慕王兄久矣!” 当下热络上前把住王仲方胳膊用力摇了摇。 一旁有人唏嘘道:“我说如何?此二人果然惺惺相惜啊。” 王仲方紧忙引荐道:“枢良,这位是江元骞,江兄;这位是魏钊高,魏兄;还有徐学勤——” 陈斯远笑着与众人一一见过礼,那先前发话的江元骞合上折扇笑道:“枢良只怕不知,仲方早得了举荐,到得京师偏又打了退堂鼓。错非昨儿个见了枢良那两阙词,只怕今儿个便要打道回府,照旧往禅寺与娘子安贫乐道去了。” 王仲方摇头道:“我自知文章功底欠了火候,总要再磨砺几年才好下场。” 魏钊高便道:“王兄太过自谦,罢了,可算是不曾回辽东,不然焉有今日之会?哈哈哈,外间天寒,咱们入内叙话,说不得过会子博士便要来了。” 当下众人说笑着入得内中。这率性堂五间房,能容五十余人。陈斯远干脆随着众人一道儿落座,也亏得此时他身形单薄,但凡富态一些,只怕就挤不下了。 魏钊高叹息道:“暂且忍耐两日,素日里率性堂能来三十余人就不错了,余者大多寻了书院攻读,唯有考试时方才露面。” 江元骞嗤笑道:“魏兄说得好听,那些个勋贵子弟不过是砸了银钱混时日罢了,哪个真个儿去书院攻读了?” 陈斯远心下暗忖,敢情这国子监的门道早就为人所知,大家伙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随即又暗自汗颜,只怕这几人都是真正的优生,倒是将自个儿这个滥竽充数的当做了同类。 往后行事须得小心了,这等书生自负才名,若得知自个儿只会做几句歪诗酸词,只怕就要‘羞于与其为伍’。 思忖间,果然有博士踱步入内,内中顿时安静下来。便见那博士到得前头,依着名册点名一番,又说了规矩,便让众人自行温习。 一旁的王仲方道:“这三日都是温习,待三日后才会开讲。” 生怕陈斯远初来乍到不知规矩,江元骞在一旁又说了国子监情形。 这率性堂每月一考,每季一大考,每日所讲除了经义、经史,还有律法、韵诗,诏、判、表、诰公文书写,性理之学,时务策论。 每讲分作开讲、复讲、自习,周而复始,到月底再行考课。 陈斯远虽早有了解,可听罢了江元骞所说,心下也是惴惴难安。不由得暗忖,亏得舍了那五百两银子啊,不然只怕月底头一场就得露馅。被人鄙夷也就罢了,若是从率性堂降到旁的堂,那可就没地方说理去了。 转念一想,想来四下那二十几人的恩荫监只怕也舍了善财买了字画吧? 收摄心思,陈斯远自书箱里翻出经义来仔细温读,继而学着身旁同学那般摇头晃脑诵读起来。 也亏得陈斯远有些根基,这些时日又多有用功,不然这日子只怕难捱。 将将熬到午时,外间有鸣金之声,便见四下人等将书本拾掇了,江元骞起身道:“枢良往何处用饭?” 陈斯远笑道:“在下新来,不若随几位兄台去了就是。” 江元骞顿时戏谑起来:“哦?不若往后头会馔可好?” 魏钊高咳嗽一声笑道:“莫听他的,咱们还是往外头去吧。” 王仲方心有余悸道:“早听说国子监会馔堪比猪食,我还是不见识了吧。” 陈斯远纳罕道:“很难吃?” 江元骞笑道:“哈哈,枢良莫非不信?” 当下此人将国子监百年不变的食谱一说,陈斯远顿时腻歪起来。依着规矩,监生每餐四合二勺,黄豆一合做成豆腐,绿豆粉二两,汤豆一勺,盐三钱,酱二钱。川椒五分,香油三分。醋,每四十名该醋一瓶。 猪肉生肉四两,熟三两五钱。腌菜三两。面筋二两。干鱼二两。酵糟三钱。汤菜一斤。 那大锅饭清汤寡水,做得滋味寡淡,除非那等家中实在过不下去的,但凡有点家底的都宁可自个儿掏钱去外头吃。 陈斯远听得咋舌不已。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吃惯了荣国府饭食,这等猪食瞧一眼都没胃口,就更别提下嘴了。无怪邢夫人昨儿个打发人来嘱咐,晌午命小厮来送餐,这是早打听到国子监饭菜不合口了。 当下陈斯远也不愿犯险,与王仲方等人结伴而出,结果方才出了率性堂,迎面便撞见了从正义堂出来的赖尚荣。 陈斯远顿时玩味起来,心道真个儿是冤家路窄啊。 那赖尚荣原本还众星捧月,说笑着洒然而行,忽而瞥见陈斯远,霎时间面上就是一僵,随即咳嗽一声,竟好似视为不见一般扭身就走。 江元骞瞧了个正着,又见陈斯远神色玩味,便笑问:“枢良识得那人?” 陈斯远笑道:“昨儿个撞见了一回,好似叫赖尚荣?” 王仲方顿时停步,蹙眉道:“可是拦着枢良,非要你另作一阙词的那人?” 江元骞最喜热闹,扑啦啦展开扇子笑道:“还有这等事儿呢?王兄快说说!” 王仲方便道:“我也是听雯卉女先生提及,说是有名赖尚荣的书生因所作诗词为女先生不喜,便心生怨怼,干脆拦下后继者,偏巧就为难了枢良一番。”顿了顿,又道:“也亏得此人横生枝节,不然我等又哪里会得闻那一阙齐天乐?”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一众书生大笑。 魏钊高便道:“我倒是听说过此人,好似捐了秀才,又来捐监,素日不见其攻读,却一心四下钻营。哦,此人家资颇丰,出入都有小厮、丫鬟伺候,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子弟。” 江元骞道:“嗤,说来魏兄怕是不信,此人乃荣国府管家之子。” “啊?一介家奴摇身一变竟也来国子监入读?真真儿是有辱斯文!” 魏钊高道:“还有此事?哈,不新鲜!宰相门前七品官,贾家一门两国公,早年可是号称贾半朝。主子跋扈,奴才自然嚣张。” 江元骞眼见陈斯远笑着不言语,便道:“枢良可要报还?此人不过滥竽充数之辈,待过会子咱们拦下了,随意出几道经义,定叫那厮无地自容。”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诸位何必与这等蝇营狗苟之辈计较?乌鸦扮凤凰,摘了那几根鸟毛,他还能是什么好鸟不成?” “哈哈哈——” 哄笑声传之甚远!前头闷头而行的赖尚荣顿时臊得脸面通红! 他自小锦衣玉食,也是爹妈、奶奶疼爱着长起来的,房中有丫鬟、嬷嬷伺候,出入有小厮随行。 作为赖家唯一脱了奴籍的子弟,自小请了塾师学习经义不说,还捐了功名,如今更是进得国子监里攻读,就等着肄业后赖嬷嬷与贾母求肯,好歹给他讨个官职。如此,赖家从此就改换门庭,再也不是奴才了。 也因着这般出身,赖尚荣极为敏感,平生最厌恶有人计较他出身。此时听闻后头哄笑之声,赖尚荣顿时暗恨不已。心下暗忖,只怕那陈斯远一早便知晓了自个儿底细,这会子说不得便要四下传扬开来。 如此,来日同学如何看待自个儿?他越想越恨,出得国子监,自行到得一驾马车前,自有小厮作揖道:“哥儿,饭食都预备好了。” 赖尚荣暗自咬牙,面上神色变换,扭头见陈斯远笑吟吟随着一应人等往北面食铺寻去,干脆一跺脚,道:“且等等,我寻陶监丞还有些事儿。” 当下撇下小厮,急匆匆又进得国子监里,径直往那绳愆厅寻去。 此时陶监丞方才打开食盒正要用餐,听闻赖尚荣请见,便打发小吏将其引入内中。 赖尚荣入得内中强笑着作揖见礼,寒暄了几句,便说道:“监丞,晚生近日新寻了一副字画,虽作价百两,可晚生以为实在是便宜。若放在外头,只怕二百两也有人求啊。” 陶监丞眯着眼笑道:“字画一道本就是见仁见智,那不喜的见了只怕一文不值,喜爱的见了自是趋之若鹜。” “监丞所言甚是。说来倒是有一事相求……晚生不知如何得罪了陈斯远,此人四下传谣,晚生实在困惑得紧啊。不知监丞可否方便——” 不待其说完,陶监丞豁然变色,摆手道:“打住!赖尚荣,你道国子监是什么所在?你自个儿滥竽充数也就罢了,莫非还要害人不成?” “啊?”赖尚荣莫名道:“晚生是怕那姓陈的恃才傲物——” “那又与你何干?” “这——”赖尚荣只当陶监丞贪财,本道舍了银钱好生磋磨陈斯远一场,谁知陶监丞不知怎地竟不接茬。 他哪里知晓,人家陈斯远可是足足砸了五百两银子。这也就罢了,昨日那两阙上元词一出,加上此前的木兰一阙,陈斯远此人必名动京师!莫说是有那五百两在,便是没有,陶监丞又哪里敢开罪此人?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修阴德五读书,这修阴德可排在读书之上。如何修阴德?自是对后辈略略照拂,来日说不得就能得了善果。 往坏了想,即便陈斯远终生不第,此人单靠着诗词一道便能名传后世。说难听的,若是来日此人写诗咒骂自个儿,那自个儿可就遗臭万年了。 不过区区百两银子,为此要搭上一辈子骂名,陶监丞又不傻,怎会担下如此干系? 赖尚荣急切不已,待要再说,便见陶监丞阴着脸端茶送客。赖尚荣只得起身,欲言又止了一番,到底叹息着踱步出了绳愆厅。 待其一走,陶监丞冷哼一声,招手将小吏叫过来,低声吩咐道:“过会子若是枢良回来了,你私下叫来我这儿。” 小吏不迭应下。 待午时过半,小吏果然将陈斯远引进了绳愆厅。 陶监丞自是热络不已,略略寒暄,便将赖尚荣意欲坑害之事说将出来。 陈斯远笑着谢过陶监丞,心下哭笑不得。原本还想着不搭理此獠,谁知此獠偏要几次三番来招惹。那就怪不得他陈斯远辣手整治了。 回返率性堂,略略思量,陈斯远便觉自个儿下场实在丢份。与其如此,莫不如回头儿寻了邢夫人说道说道……哦,王夫人那儿也不能落下。 想对付自个儿?我来日将你们家连根拔起! …………………………………………………… 荣国府。 这日辰时,保龄侯府便打发车马来接了史湘云回去。小姑娘自是恋恋不舍,一则贪恋荣国府中姊妹众多,能多耍顽;二则保龄侯夫人规矩森严,除去读书识字,每日还督促史湘云做女红。 还是贾母发话,说待三月里省亲别墅建成,再打发人接了湘云来。小姑娘这才破涕为笑,嘱咐了贾母好几回,这才乘车回返。 湘云一去,宝玉便在家中待不住,虽秦钟已死,私学里却有香怜、玉爱两个小学生,宝玉便往私学走了一遭。 不过晌午,又寻了外间狐朋狗友耍顽。待临近申时方才兴冲冲回返。 此时临近晚饭时分,非但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凤姐儿都在,便是三春、黛玉、宝钗也都在。 这会子众人正陪着贾母说话儿,宝玉便雀跃着闯进来,兴冲冲道:“你们可知,京师出了一词人,上元两阙词,此时业已名动京师!” 王夫人唬了脸儿道:“没规矩,一来就说有的没的,也不知与长辈见礼?” 宝玉浑不在意四下见礼,笑道:“见礼只是寻常,那一阙上元词却了不得了。” 凤姐儿在一旁笑道:“宝兄弟这般上心,想来那一阙词定是写得极好了?” “怎地一个好字了得?”宝玉摇头晃脑踱步而行,与众人道:“我背诵了你们听听,也看看眼。”当下清了清嗓子,诵道:“阑珊火树鱼龙舞,望中宝钗楼远。鞣鞠余红,琉璃剩碧,待属归缓缓。寒轻漏浅。正乍敛烟霏,陨星如箭。旧事惊心,一双莲影藕丝断。 莫恨流年似水,恨消残蝶粉,韶光忒浅。细语吹香,暗尘笼撰,都逐晓风零乱。阑干敲遍。问帘底纤纤,甚时重见?不解相思,月华今夜满。 ” 一阙词吟罢,李纨禁不住连连颔首。忽而又觉不妥,便生生忍住了,只笑着不发话; 凤姐儿不大读书,只觉朗朗上口,内中说了什么却并不知晓; 王夫人、邢夫人一个不大读书,一个小门小户出身,也分不出好赖来; 倒是贾母见识广,听宝玉诵罢,禁不住笑着赞道:“好词好词,难得好词,却不知是谁人所作?” 惜春年岁小暂且不提,探春与迎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眸中瞧出惊喜来。荣国府的姑娘,虽不学经史子集,那琴棋书画等雅兴却学了个周全,自是分得清诗词的好赖。 大顺开国百年,比照前明还多有不如。也就是近几年出了个文盖三江的王仲方,便被文人捧作大顺诗坛遮羞布。 那一阙上元写得精巧,内中满含相思情意,乃是难得的佳作! 宝钗面上不动,心下也赞叹不已,不禁暗忖,也不知是哪个才子写出了这般词作来; 一旁的黛玉却是愕然不已。她只道陈斯远将词作交给她,是想要其帮着扬名,于是今儿个一早便打发了王嬷嬷,赶在老师贾雨村启程前将两阙词作送了过去。谁知自个儿竟想错了! 连宝玉都听闻了,想来那词作早就传得人尽皆知。感知身旁的雪雁满面惊喜,黛玉暗自递了个眼神去,雪雁便强自按捺下来。 此时就听宝玉献宝道:“我听柳兄说,此词乃是一位名叫陈枢良的在庆元楼下所作。” “陈枢良?”探春笑道:“想来是江南来的才子?” 迎春也笑道:“江南文荟之地,隔几年总会有才子冒头。” 听着众人赞叹,雪雁咬着下唇再也憋闷不住,低声嘟囔道:“什么陈枢良……分明是远大爷……” 她声音极小,偏生便被一旁的惜春听了去。 小姑娘扭头瞧了雪雁一眼,说道:“远大哥是字枢良吗?” 此言一出,原本叽叽喳喳的荣庆堂里顿时为之一静! 宝玉兴冲冲寻过来,与惜春道:“陈枢良便是远大哥?四妹妹——” 惜春指着雪雁道:“雪雁姐姐说的。” 黛玉顿时暗恼不已,雪雁更是垂着脑袋不敢言语了。 邢夫人心下暗急,紧忙帮着遮掩道:“远哥儿先前与我提了一嘴,是了,果然便是字枢良。” 王夫人将黛玉情形瞧在眼里,闻言便笑道:“嫂子不早说,咱们还当是江南来的士子呢,谁知竟是家里人。” 宝玉眼见雪雁问不出什么,干脆返身折回来与邢夫人道:“大太太,果然是远大哥?” “嗯,大抵就是他了。” 再看宝玉,全然没了方才的兴致,咬着下唇观量黛玉一眼,见黛玉也不瞧他,顿时失起神来。 贾母听得陈斯远之名顿时蹙眉不喜,此时又见宝玉失神,便禁不住说道:“这诗词不过是顽乐的小道,要读书上进,还是正经做文章要紧。” 凤姐儿顿时附和了几嘴,算是将此事遮掩了过去。 那王夫人瞥了黛玉一眼,目光中难得的带了些许善意。心下不由得暗忖,想来远哥儿定与黛玉私底下有书信往来,不然雪雁那丫头又如何得知陈枢良便是远哥儿呢? 满一千月票加更…… 瞧了眼,应该能够,那就提前更了。 (本章完) 第135章 宝钗心思 邢王合流 第135章 宝钗心思 邢王合流 听得陈斯远名动京师,贾母不禁心绪大坏! 老太太对陈斯远没什么意见,可婚书一出,贾母自是对那陈斯远百般厌嫌。两个玉儿都是打小从她身边儿长起来的,尤其黛玉之母乃是贾母幼女,贾母对其最是喜爱。怎奈贾敏早亡,贾母便对黛玉多了几分疼惜。 眼看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一并长起来,贾母便想着两好凑一好儿,来个好事成双。 起先薛姨妈、王夫人从中作梗也就罢了,如今更是有人假托婚书来诈婚!贾母只当那陈斯远是贾赦哄了来骗婚的,又哪里会待见? 先前还道此人不学无术,来日必过不了乡试那一关,可如今闯下偌大名声来,说不得就有几分才俊,来日若真过了乡试又该如何? 兴致败落之下,贾母便道:“罢了,也不用都在我跟前儿伺候着,眼看到了饭口,都各自回去吧。” 邢夫人、王夫人闻言起身告退,三春、宝钗也告辞而去。 邢夫人、王夫人妯娌两个一并出了垂门,邢夫人便道:“弟妹稍晚记得过来,今儿个我预备了酒宴,咱们也小酌一回。” 王夫人笑道:“便是不用嫂子开口,过会子我也要早去一些时候。正月里忙忙碌碌,竟一刻也不得安歇。虽说每日家也饮酒作乐,偏心中多了应酬之心,这喝起酒来也难免挂着心。” “是极是极,那我先回去预备着,弟妹早些来。” 当下二人竟真个儿好似妯娌一般语笑嫣嫣,过了穿堂才彼此告别。邢夫人领着迎春回返东跨院,王夫人领着探春、宝钗往东路院而去。 又过一处穿堂,眼看梦坡斋近在眼前,便听得右面夹道上脚步匆匆。王夫人停步观量,便见陈斯远已然停步拱手:“太太、薛妹妹、三妹妹。” 探春喜形于色,碍于王夫人在身前,便只笑着颔首招呼。宝钗紧忙屈身一福,王夫人笑着扫量一眼,见陈斯远今儿个只穿了夹衣,便蹙眉道:“远哥儿穿得太过单薄了,这会子还在倒春寒,正是春寒乍暖之时,可不敢大意了。” 陈斯远笑道:“今儿个一早瞧着天气好,这才换了一身轻便的。果然有些单薄了,便听太太的话儿,明儿个再换回来。” 王夫人探手相引,陈斯远紧忙随行,一干人等顺着夹道往西行去。王夫人就道:“那太学如何?” 陈斯远回道:“一切顺遂,陶监丞极好说话。” 王夫人颔首道:“远哥儿用心攻读就是了,院儿里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只管去寻凤丫头。若一时寻不见,打发人来寻我也是一样。只是有一样,不好太过熬心血——” 王夫人略略蹙眉,显是想起了贾珠来。 陈斯远赶忙拱手谢过。 王夫人便转而道:“过会子你姨妈请酒,远哥儿不若一道儿来凑凑热闹?” 陈斯远早就知道邢夫人宴请定在今日。说实话,他还真就放心不下! 邢夫人本就小门小户出身,又没什么城府,万一说话不过脑子惹恼了王夫人,那他前番牵线搭桥可就都成了竹篮打水。因是陈斯远便颔首道:“正好开学前三日无事,那晚辈便过去凑个热闹。” 王夫人顿时松了口气。她也知邢夫人没什么城府,生怕有些言外之意、弦外之音,邢夫人听不懂,或是心生误解。本是两房合伙从老太太处夺权,若生出误会来反倒彼此斗得死去活来,那就不美了。 有陈斯远在,便是邢夫人当时不懂,想来过后也能回过味来。 说话间到得王夫人院儿前,王夫人与探春便跟陈斯远作别。陈斯远与宝钗目送母女二人进了院儿,随即笑着抬手相引:“薛妹妹请。” “远大哥也请。” 二人隔着半步并肩而行,一时间也无言语。 宝钗心下自是惊诧不已。先前陈斯远所作歪诗,宝钗自是知道的。若说才干,半点也瞧不出;若说轻狂,倒是占了十成十。 后续与此人几次接触,因着其几次撩拨,还害得宝姐姐在家中修养了一些时日,是以宝姐姐每每想起此人来便心下暗恼。 只觉陈斯远此人是个戏谑鬼,每回不撩拨得自个儿心绪不宁就不罢休。 年节时遇见几回,却因着众兄弟姊妹都在,可算是免了其撩拨。谁知再次听闻,此人竟作得这般惊艳的词作来! 念及那一阙上元词,忽而想起其中一句‘望中宝钗楼远’,虽明知此一句中‘宝钗楼’说的是酒楼,可宝钗难免会多一分心思来。 明明用旁的也能代指酒楼,为何陈斯远偏要说‘宝钗楼’? 心绪翻涌,宝钗禁不住偷眼观量了陈斯远一眼,却恰好与其视线撞了个正着。宝钗略略心惊,说道:“远大哥果然才情卓著。” 陈斯远道:“此话从何说起啊?” 宝钗便道:“方才宝兄弟诵了陈枢良的上元词,谁知雪雁道破玄机,说远大哥便是字枢良。” 陈斯远面上挂着恬淡笑意,心下不禁暗忖,如此也好,大抵是燕平王酒后失言,自个儿的本名方才流传了出来,却被人误以为是表字。从此往后,陈斯远是他,陈枢良也是他。 陈斯远随口回道:“雪雁与红玉时常便顽在一处,许是红玉多嘴,被雪雁听了去吧。” 宝姐姐心下翻白眼,暗忖这话只怕是唬弄鬼呢。那雪雁是黛玉自苏州带来的丫鬟,从未听说与红玉有什么过往,打婚书一事嚷嚷开后,这俩人忽而便好了起来。内中隐情,当谁是傻子不成? 宝钗思忖罢,心下不知为何忽而酸涩起来。面上依旧笑道:“远大哥这般才情,只怕旬月间便能天下闻名。想来日后那乡试更是探囊取物,我先遥祝远大哥蟾宫折桂了。” 秋闱又称桂榜,宝钗所言极为恰当。 陈斯远笑而不语,只负手而行,不经意间却放缓了脚步,忽而与宝钗道:“薛妹妹,那日我与姨太太略略提及了文龙兄前程。姨太太隐隐有意动之意——” 薛蟠的前程?什么前程?宝姐姐聪慧,立时便想起陈斯远先前所言。她心下怦然不已!便是因着薛蟠拖累,她方才忍下心绪,时不时服药压制心火,勉强与宝玉往来。 她心下存了青云志,等闲又岂会与宝玉那等不学无术的纨绔往来?不过是形势逼人罢了。 先前陈斯远所言,宝钗深以为然,奈何却不知如何说服母亲。谁料陈斯远竟与母亲说过了,且母亲也隐隐意动。 宝钗那原本娴静的面容,顿时生动了几分,不禁问道:“我妈妈如何说的?” 陈斯远缓缓迈步而行,道:“姨太太自是顾虑重重,一则舍不得如今富贵,二则指望文龙兄承袭祖业。难啊……姨太太虽意动,不过只怕短时间难以转念——非得吃了大亏才会想起我那日所言。” 宝钗因着思绪万千,略略缀后了陈斯远半步,思量着苦笑道:“我家中情形,如今哪里还折腾得起?” 陈斯远却摇头道:“所谓不破不立,不然薛妹妹一辈子都要护着文龙兄不成?” 是了,薛蟠那混不吝的性子,又错以为有舅舅王子腾照拂,近来愈发无法无天。虽不曾再次殴伤人命,可在那私学里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之事可没少犯下。 这几日又与贾蓉厮混起来。那蓉哥儿又岂是个好的?不过隔着个私巷,东府种种传闻自是入了宝姐姐之耳。听闻那蓉哥儿在家中素来放肆,便是珍大奶奶身边儿的丫鬟也有染指。 还有传言贾蓉与贾珍的妾室有染……此言不知真假,可须知空穴来风必有其因。错非贾蓉放浪,又怎会生出这等传闻来? 与这般人厮混在一处,若只是飞鹰走马、提笼架鸟也就罢了,时不时便要往秦楼楚馆厮混。要知道薛家大房如今只薛蟠一个男丁,若是染了脏病,薛家大房来日无嗣,宝姐姐便是有万般能耐也万事皆休。 不说王家、贾家,只怕薛家各房就要将薛家大房撕咬得七零八落! 宝姐姐便思量道:“劳烦远大哥为我考量……这等事宜须得一步步来。如今家中营生凋零,日前我与妈妈商议着,先行将金陵各处的营生归拢发卖了。” 陈斯远颔首道:“此为应有之意,薛妹妹不妨与姨太太传个话儿,只看来日内府营生如何。若姨太太觉着还不错,我这里倒是还有旁的主意。” 宝钗顿时意动不已。能得燕平王赏识,还将海贸之事交给其打理,可见陈斯远极得燕平王信重。他既说有妥帖的营生,便是少赚一些,也总好过如今蚀本经营。 宝姐姐有心探寻是什么营生,却也知不是时候,便感念着屈身一福:“多谢远大哥。”起身后,又心生疑惑,不知为何陈斯远要替薛家考量。 此时业已到了梨香院门前,陈斯远停步,笑吟吟看着宝钗道:“命运风水之说虚无缥缈,若想改命,不过积阴德勤读书。我帮薛妹妹,一则是为积阴德;” 宝钗抬眼观量着陈斯远,陈斯远缓缓敛去笑意,轻声道:“二一则,也是不忍薛妹妹这般的女儿家委屈自个儿一辈子。” 略略拱手,陈斯远扭身而去。 宝姐姐略略失神,一径瞧着陈斯远进了隔壁小院儿,她也不曾收回目光。她从小到大,父亲在时自有父亲宠溺着,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自是得了一份偏爱。 她虽说不大读书,却因着其父之故没少翻阅,便是那四书五经也有涉猎。待其父过世,母亲当家,情势为之一转。 薛姨妈每日家要宝钗以薛家为重,处处为薛家着想,骨子里便更看重薛蟠。宝姐姐明事理,虽心下有些不平,却也听了薛姨妈所言,从此端庄娴静,再没了往日的恣意。 入得荣国府,耐着性子与宝玉往来,还要陪着笑脸儿四下与人交好,更要费心思仔细算计。错非不得已,谁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每每宝钗蹙眉,薛姨妈总会旧事重提,又劝其服了冷香丸压制心绪。几年下来,又有谁真个儿为她考量过? 想不到啊,妈妈、哥哥从未替其考虑过,偏生是个几面之缘的外人因着心生不忍,非但替她考虑了,还仔细谋划起来。 宝姐姐霎时间心下酸涩、眼酸,不禁红了眼圈儿。 一旁的丫鬟莺儿听了个囫囵,见宝姐姐红了眼圈儿,禁不住劝说道:“姑娘,那人都是浑说的,姑娘可莫要上当。” 宝姐姐顿时敛去酸涩,横了莺儿一眼。莺儿顿时心下骇然,暗忖自个儿这回又说错了? 正待道恼,却见宝钗忽而掩口咳嗽了几声儿。莺儿紧张道:“姑娘可是又犯了宿疾?我这就去取了冷香丸来。” 莺儿抬脚要走,却被宝钗扯住。莺儿扭头,便见宝钗虽咳嗽不停,面上却带了畅快的笑意。 “咳咳……有些呛风,不要紧……咳咳——” 压抑了数年,难得畅快一回,便是咳嗽又如何?宝姐姐抬眼观量,此时天高云淡,一片蔚蓝。又有早春的鸟儿成群结队回返,忽而噙了笑意道:“你去将我那纸鸢寻了来,待过几日天暖了,咱们便去园子里放一会子纸鸢去。” 莺儿眨眨眼,好半晌才回神应下。心下不禁暗忖,放纸鸢这等事儿,好似是老爷在时姑娘才会做。自打老爷过世,那纸鸢便压在了箱底,怎地这会子姑娘想起来放纸鸢了? 另一边厢,黛玉与贾母一道儿用过晚饭,便往碧纱橱里歇息。 眼看左右再无外人,黛玉便蹙眉与雪雁道:“往后少多嘴。” 雪雁噘嘴委屈道:“我不过自个儿嘟囔一嘴,谁知四姑娘耳朵灵,竟听了去。” 一旁的紫鹃哪里肯信?那陈斯远入府数月,何曾传出过表字枢良?紫鹃虽识字不多,可那西厢记的戏文也不是没瞧过,哪里不知定是雪雁那小蹄子帮着陈斯远与黛玉暗通款曲? 呵,这是想要做红娘啊! 紫鹃心下鄙夷,只当雪雁没能为巴结了宝二爷,退而求其次这才去巴结那陈斯远。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荣国府的富贵又哪里是一个书生比得了的? 旁的不说,当日姑娘进府时便被那富贵晃得处处小心,生怕行差踏错。陈斯远再有前程,总要熬个几十年才会起势吧?又哪里比得过宝二爷,与自家姑娘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姑娘过门好似回家一般自在。 眼见黛玉又叱了几句,随即便饶过了雪雁,紫鹃顿时挂心不已。心下转念一想,自家姑娘多愁善感,平日便喜爱那等有灵气的文字,别是被那陈斯远拐带了吧? 她这会子不好嚼舌,倒是暗自拿定心思,来日须得多往宝二爷房里走动走动。 …………………………………………………… 不提黛玉、宝钗情形,却说陈斯远回返自家小院儿,不过略略小坐,便有条儿寻来。 传话道:“太太请哥儿过会子去赴宴。” 陈斯远问道:“姨夫今儿个还没回来?” 条儿笑道:“大老爷说是下晌有酒宴,只怕入夜才能回返。” 也是,邢夫人做东宴请王夫人,便是算上自个儿这个小辈的,贾赦也不好露面作陪。因是干脆避了出去。 陈斯远便道:“劳烦姐姐回话,就说我过会子一定到。” 条儿应下,又扯着柳五儿说了会子闲话,这才往东跨院回返。 红玉自始至终不曾搭茬,见其走了,这才与香菱递了个眼神儿。香菱也不在意,笑着捧了那幅字来,说道:“大爷,可要寻个地方挂起来?” 这字乃是方才从字画铺子买来的,价值五百两……嗯,若论真正价值,只怕二两银子都多了。 陈斯远便道:“还是压箱底吧,这会子再看也是寻常。” 香菱不解,却也不过问,便道:“那我先拾掇了,大爷来日想看再拿出来。” 陈斯远应下,打发红玉取了晚饭食盒来,径直分给了几个丫鬟用。一俟到得申正两刻,这才穿戴齐整了往东跨院而去。 他又自省亲别墅穿行而过,眼见各处亭台楼阁业已封顶,估算着只怕要不了两月这园子便能完工。 思量间到得园子正门,也是凑巧,迎面正撞见司棋行来。 遥遥瞥见陈斯远,司棋自是心绪翻腾。表弟潘又安早已逃出京师,这会子不知所踪,司棋母亲与潘大年一家子闹了几回,也不知潘家私底下许了什么好处,这几日秦昱家的方才不闹了。 可有此一遭,司棋又怎会不恼恨?那恼恨过后,便是连番的旖旎。也不知怎地,三不五时便会梦见那日情形,那远大爷的面孔清晰无比地印在了司棋心中。 此时甫一撞见,司棋心下顿时好似小鹿乱撞,怦然不已。她本就是胆子大的,虽忐忑难安,却还是迎上去遥遥一福:“远大爷。” “唔,司棋姑娘。” 陈斯远不欲纠缠,略略颔首便错身而过。司棋目视其远去,咬着下唇愈发动容。施恩不图报,又不曾将自个儿的丑事传扬出去,且还才貌双全……这等哥儿便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寻。 司棋愈发拿定心思,若是错过了此人,只怕来日会终身悔恨。又想着这几日时常提起远大爷,二姑娘虽不做声,白日里却总有几回出神,想来姑娘是听进了心里。来日多念叨念叨,说不得此事就成了呢? 司棋拿准主意,一抿嘴便快步去寻自个儿母亲。 却说陈斯远一路出得荣国府,进得黑油大门里,自有丫鬟苗儿将陈斯远引入三层仪门。 此时左右无人,陈斯远便与其勾了勾手指,笑问:“姐姐这几日怎没去寻我?” 苗儿苦恼道:“今儿个本要去的,谁知被条儿抢了先。”顿了顿,苗儿下蛆道:“这也就罢了,也不知怎地,条儿这几日夜里打鼾磨牙,吵得我好几夜不曾安睡呢。” 陈斯远又不是吴下阿蒙,哪里不知苗儿的心思,当下只在其手心挠了挠,便转而问道:“二房太太可来了?” “方才到,哥儿这回可是迟了。” 陈斯远道:“这可不好,咱们快走几步,不好让长辈等候。” 当下再无二话,二人一径进得正房里,陈斯远饶过屏风便见邢夫人与王夫人正捧着茶盏笑着言说,周遭娇红、嫣红等时不时开口奉承。 陈斯远上前一一见过礼,那邢夫人就嗔道:“怎地这会子才来?” 王夫人倒是替陈斯远辩解道:“嫂子,都是自家人,咱们也不用外道。远哥儿今儿个才从国子监回来,说不得还有课业要做呢。” 邢夫人道:“再是课业,等吃了酒再做也不迟。” 陈斯远赔笑道:“我方才路上耽搁了,还请姨妈、太太海涵。” 邢夫人便道:“罢了,往后再寻你计较。条儿,吩咐下去,上席面吧。”又与嫣红等吩咐道:“你们也不用守着,各自回去歇息吧。” 几个姬妾与秋桐起身一福,依次告退而去。 便有丫鬟将椅子撤下,摆了桌案,旋即那席面流水一般送将上来。 邢夫人此番用了心思,情知王夫人还是姑娘时便养在金陵,于是今日席面上便多了几分江南风味。 一道八宝黄焖鸭,一道贡淡海参,一道松子鱼米,一道莲素鸽蛋。 王夫人扫量一眼,便笑道:“嫂子有心了。” 那邢夫人得意道:“我生怕弟妹吃不惯,干脆请了位金陵厨子掌勺,单这一席便要二两银子呢。” “咳咳——”陈斯远赶忙咳嗽一声提醒。 邢夫人顿觉说错了话儿,紧忙端起酒杯来:“弟妹,咱们对饮一杯。” “好。” 下首的陈斯远陪了一杯,眼见邢夫人一时打不开局面,干脆就道:“姨妈、太太,今儿个我可是要告上一状。” 邢夫人蹙眉道:“告状?哪个不开眼的招惹你了?” 王夫人思量着道:“莫非是晌午不曾送食盒?” 陈斯远摇头道:“这要从昨儿个上元说起。姨妈,太太,年里我往闲趣书寓走了一趟,奔的是扬名。两位也知,这想要在国子监中吃得开,总要有些名声傍身才是。” 邢夫人与王夫人纷纷点头,后者便道:“老话儿说的好,人的名树的影,这有了名声总能少些麻烦,远哥儿思量的不错。” 陈斯远颔首道:“我侥幸写了一阙词,得了内中女先生青眼,邀我上元时往庆元楼一叙。昨儿个夜里我便去了,谁知还不曾进门便被一书生拦下。” 邢夫人与王夫人蹙眉。 就听陈斯远又道:“我本没当回事,当下写了一阙词,谁知却因我那日带了好友,那书生又来阻拦。其后还自报家门,姓赖名尚荣。” 邢夫人蹙眉道:“赖尚荣?这名儿怎地听着耳熟?” 王夫人便道:“嫂子贵人多忘事,赖尚荣是赖大的儿子,早年得了老太太恩典,放了奴籍。听说也是自小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家里有嬷嬷、丫鬟伺候,外头随行有小厮。” 邢夫人顿时心下一紧,那赖大可是贾母的人,此时为荣国府大总管,其兄弟赖升还在宁国府为总管,这兄弟二人能当贾家一半儿的家。素日里大事小情,多是这兄弟出面打理。 便是贾琏出面,也不过流于表面,私下真正办事儿的都是赖家兄弟。 此时就听陈斯远道:“本道一场误会,我当时也没当回事……谁知今日甫一入得国子监,又撞见了此人。许是记恨我落了其颜面,这厮竟寻了陶监丞,想砸银子买我出丑。” “啊?”邢夫人大怒!拍案道:“一个奴才秧子,反了天了!” 王夫人情知今日来此所为何事,开口附和道:“当日也是家中恩典,这才放了其奴籍,谁知此人竟如此狼心狗肺,不知报还也就罢了,如今竟来算计远哥儿!” 邢夫人骂道:“黑了心肝的,这等不知尊卑的奴才,就该乱棍打出去!苗儿,你去将赖大家的叫来!” 陈斯远赶忙阻拦道:“姨妈,何必为这些许小事坏了心绪?这事儿明日再计较也不迟。” 邢夫人生气是真,忐忑也是真。那赖尚荣要坏了陈斯远前程,邢夫人还指望着来日陈斯远皇榜有名,往后也好照拂自家孩儿一二——毕竟是亲爹,又是个有情有义的,总不能瞧着孩儿没了着落。 至于忐忑,贾母积威尤在,此时又孝道大过天,真个儿闹起来,只怕邢夫人最后也落不得好儿。 那王夫人又是另一番心思。 她被贾母磋磨了二十几年,此时早已不打算忍了。先前薛姨妈献策,于是四下流传金玉良缘,又将黛玉说成病秧子,此等行径本就是王夫人试探之举。 结果如何?贾母也管不住悠悠之口!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贾母上了年岁,迟早要故去,来日还不是要听王夫人的? 有一就有二,以宝玉正妻为破局之点,王夫人试探过了贾母虚实,自是要好生与贾母做过一场。 是以前头方才会点头同意打发人往辽东查庄子事宜。 此番来东跨院,自是要与邢夫人达成同盟。 那赖大一家子本就是贾母的臂助,若果然斩断了,贾母立时便丢了掌控。 思量至此,王夫人便道:“远哥儿说的是,嫂子也不急在这一时,待明儿个咱们一道儿问问赖大家的,莫非她那儿子比正经主子还珍贵不成?谁给他的狗胆敢来算计远哥儿?” 王夫人这话说得杀气腾腾,顿时让邢夫人有了主心骨。想着妯娌二人一并发难,来日贾母就算气恼也说不出什么……更何况这回还占着理? 因是邢夫人便道:“也好,那就听弟妹的。” 三人吃用了些酒菜,有陈斯远抛砖引玉,邢夫人可算上道儿了,便说道:“赖家也就罢了,如今谁人不知,这府中的下人生着富贵眼?我虽叫你弟妹,可到底是后进门儿的,这些年私底下没少受那些奴才的窝囊气。” 王夫人感念道:“莫说是嫂子,便是我有时候也无可奈何。就说厨房用度,账目上写明了鸡子每日百枚,可四下汇总了,哪里就有这么些了?加起来有三十枚都是多说,那余下的还不是被那些贪嘴的婆子分润了?” 邢夫人便道:“也不怕弟妹笑话,我过门儿前想着是来享福的,谁知过得竟是这般日子?前年好容易得了一瓶头油,我自个儿稀罕着舍不得用,谁知转头儿撞见赖大家的,遥遥就闻见那玉兰香味儿。啧啧,这家中的奴才比咱们当主子的还要体面,上哪儿说理去?” 陈斯远适时插嘴道:“莫管我多嘴,常言道‘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必受穷’,老太太宽待下人本是好意,可这事儿过犹不及啊,哪里有肥了奴才,饿了主子的道理?” 王夫人诉苦道:“嫂子、远哥儿说的我何尝不知?”顿了顿,又道:“如今思来,家中的确愈发不成样子,是得好生整治整治了。” 陈斯远闻言紧忙用足尖碰了碰邢夫人,邢夫人赶忙道:“弟妹担着掌家的差事,谁还能小觑了去?若弟妹怕老太太着恼,我与弟妹一道儿担着就是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咱们占着理,总不能反倒落一身埋怨吧?” 王夫人心下熨帖,这一晚上可不就等着这一句?当下颔首,笑着看向陈斯远道:“只是我没什么主意,却不知从何处着手。远哥儿不如给出个主意?” 陈斯远笑道:“依我看,不如先从各处库房账目着手。”顿了顿,解释道:“那账目想来太太与二嫂子也瞧过,只是太太怕是不知内中欺瞒的手段。来日我去寻几个积年的老账房,内中什么名头一看便知。” 此言又对了王夫人的心思。掌家掌家,财权不收拢在手里算什么掌家? 邢夫人适时说道:“那库房也就罢了,厨房须得先查个底儿掉!” 王夫人顿时会意,邢夫人是有意安插人手管厨房。王夫人暗自思量,若邢夫人掌管了厨房……回头儿会不会往吃食里掺东西? 略略思量,王夫人便笑道:“嫂子不知,这省亲别墅眼看就要建成,凤哥儿说要往园子里分个小厨房。依着我的心思,这家中的人手彼此勾连,不好再用。来日嫂子多留心,若是有何用的,咱们便先用着试试,再是生手,也比那欺上瞒下的婆子强。” 邢夫人眨眨眼,这才晃过神来,赶忙笑道:“哟,弟妹这话儿说的……来,我敬弟妹一杯。” (本章完) 第136章 发难 第136章 发难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邢夫人房里气氛愈发融洽。 常言道得寸进尺、得陇望蜀,说的便是邢夫人这等人。许是因着邢夫人饮了几杯酒,这言语间就试探起来。 荣国府总管家赖大,其下有账房、银库、买办房,又有个‘听调不听宣’的庄头乌进忠,再往下细碎的还有厨房、茶房、药房、马棚、古董房、库房、戏房、门房、家庙,至于各处管洒扫的,这都暂且不提。 单是内外管事儿的就二十几号。邢夫人得了省亲别墅小厨房,想着这肥差给了秦显家的,那费婆子一边厢总要安抚安抚,于是又盯上了古董房。 谁知方才提了一嘴,便被陈斯远打个哈哈遮掩过去。 开玩笑,那古董房比银库都要紧,王夫人便是得了失心疯也绝不可能将这差事拱手让人。 内中存放古董除了历年属僚送的贺礼,大多数都是早年荣国公打天下时抢来的好物件儿。 所谓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这些物件儿放在战乱年代不起眼,如今这等稀世之珍可谓千金难求。 一边厢遮掩,一边厢悄然用脚尖点了点邢夫人。邢夫人心下惋惜,只得住口不言。心下却越想越憋闷,许是因着饮了酒之故,干脆蹙眉抬脚狠狠踩了陈斯远一脚。 他虽面上不显,可邢夫人蹙起的眉头落在王夫人眼中,扫量一眼哪里还不知面前这二人做主的乃是陈斯远? 王夫人心下惊奇不已,先前还道邢夫人转了性子,原来却是另有高人出谋划策,这心下不由得对陈斯远又高看了几分。暗忖来日若与大房彼此通气,与其寻那不着四六的邢夫人,莫不如来寻这远哥儿。 又过半晌,陈斯远眼见邢夫人又饮了一杯,便笑道:“姨妈如今可是双身子,不好贪杯。咱们自家亲戚小酌,尽兴就好,也不用饮太多。” 王夫人就笑道:“是了,险些忘了嫂子有孕在身,我看今儿个不若就到这儿吧?来日待嫂子养育过,咱们妯娌两个再好生小酌一回。” 邢夫人此时业已困倦,便笑道:“都怪这小东西拖累。今儿个不算尽兴,待来日我再寻弟妹痛饮。” 当下吩咐丫鬟撤下席面,又奉上茶点。王夫人与陈斯远喝了一盏茶,便起身告辞。 邢夫人不大高兴,有心留下陈斯远计较一番,奈何此时天色已晚,说不得过会子大老爷就回府了,因是只得心下悻悻,打发了苗儿提着灯笼相送。 王夫人与陈斯远自正房出来,陈斯远随意一瞥,便见西厢房里人影晃动,二姑娘迎春正闷头打着棋谱,好似心有所感,这会子忽而抬眼观量,便与陈斯远对视了一眼。 因着外间太黑,迎春实在不曾瞧见什么,便又闷头打起了棋谱。恰此时司棋行将过来,凑过来观量一眼,便笑道:“姑娘,夜了,这棋枰封了,留待明儿个姑娘再打棋谱?免得再伤了眼睛。” 迎春应了一声,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笑道:“往后可不敢夜里打棋谱,这些时日天色一黑瞧外头就影影绰绰的,仔细瞧也瞧不分明。” 若陈斯远在此,便会知道迎春理应是轻度近视外加散光。 司棋朝着绣橘递了个眼神儿,绣橘便凑过来将棋枰封了,司棋略略沉吟,便将一张纸笺递了过去:“姑娘瞧瞧。” “这是什么?”迎春接过来纳罕问道。 司棋就笑道:“今儿个我见姑娘听了远大爷的词作隐隐有所思,便想着姑娘定是欢喜的。方才得空往荣庆堂走了一趟,正巧撞见雪雁,我便央着雪雁将远大爷近日所作词作尽数誊写了一遍。” 迎春铺展开来扫量一眼,果然心下欢喜不已,嘴上却道:“何至于急吼吼去求人?这几阙词写得极好,料想来日定会传扬开来,我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司棋笑道:“我还不知姑娘?这等上好的词作若不尽快诵读,难免心下记挂着,便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呢。” 迎春笑道:“就你多嘴。” 司棋眼见火候到了,便不再多说,转而道:“瞧着太太房里酒席散了,我过去帮衬帮衬。” 迎春只顾着低头观量词作,闻言颔首应下,司棋便快步出了西厢房,朝着正房寻去。 转过屏风,便听得姥姥王善保家的道:“哥儿到底年轻,这会子不趁着二房太太高兴,将一应差事敲定下来,来日哪里找补去?太太,不是我多嘴,远哥儿这回实在是不大妥当。” 司棋闻言顿时蹙眉不已,就听邢夫人说道:“许是方才急切了些,不拘如何,那小厨房先拢在手中再说旁的。” 眼见司棋到来,邢夫人便止住话头,司棋便行过来笑道:“太太,我多嘴一句,错非远大爷来回斡旋,太太又岂能有如今的福分?” 邢夫人不自查地摸了摸小腹,暗忖可不就是托了小贼的福,不然这辈子只怕都没个孩儿傍身了。又想起先前种种,心下不禁多了几分依赖,便笑着颔首道:“你说的也是。” 当下瞥了王善保家的一眼,心下愈发厌嫌,只觉这老货倚老卖老,还敢来挑拨自个儿与小贼,真真儿是想瞎了心! 那王善保家的还不知方才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正要附和两声,就听邢夫人道:“王嬷嬷,你这两日还是回邢家吧。三姐儿婚事在即,须得王嬷嬷多帮衬了才是。” 王善保家的自知躲不过去,讷讷道:“太太,那小厨房的差事——” 邢夫人只道:“园子还不曾竣工呢,不急。” 王善保家的便不言语了。司棋与苗儿眉来眼去一番,提了茶壶过来斟茶,又低声说道:“方才我们姑娘将远大爷的词作誊写了一遍,这一日里也不知赞叹了几回,说这般才情天下少有呢。” 邢夫人没怎么读书,听闻夸赞小贼,不禁与有荣焉,笑道:“他倒是有几分才情。” 司棋紧忙给姥姥递了个眼神儿,王善保家的便笑道:“太太,要我说这二姑娘也大了,太太是嫡母,总要给二姑娘谋一桩婚事。我瞧着哥儿是个孝顺妥帖的,不若俩好儿凑一好儿,来个好事成双。” 这却正对了邢夫人的心思。二姑娘迎春素来没脾气,邢夫人以为其好拿捏,若真个儿嫁了小贼,这来日还不是邢夫人说了算? 邢夫人便道:“二月里迎春就要及笄,待她及笄后我与老爷提上一嘴。” 话是这般说,邢夫人也有心撮合,奈何大老爷是那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没好处的事儿又岂会应承? …………………………………………………… 轿子在角门处落下,陈斯远稍待须臾,便见金钏儿、玉钏儿扶了王夫人下了轿。 几人一并进了角门,那王夫人就道:“远哥儿尽管放心,赖尚荣之事,明儿个我与大太太便寻了赖大家的计较,总要为哥儿出了这口恶气。” 陈斯远面上感念不已,低声道:“赖家树大根深,只怕一时不好动。太太训斥一番也就是了。” 王夫人顿时心下熨帖,觉着陈斯远果然是个知晓分寸的。 赖家祖孙三代如今都在府中伺候着,盘根错节,一时间王夫人又哪里敢轻举妄动?她私底下与薛姨妈计较过,对付这等根脚深厚的奴才,只能削其枝叶,再动其主干。 头一步先拿了各处库房,将财权拢在手中,如此才好一步步夺权。 因着金钏儿、玉钏儿都是王夫人的陪房丫鬟,王夫人说话便少了顾忌,闻言便低声道:“难为哥儿想的分明。这一回赖家便是赔礼道恼,说来也是委屈了远哥儿。你也知道,如今是老太太做主。不过也不急,待来日总要给远哥儿一个说法。” 陈斯远笑着应下,心下暗忖,他哪里等得了那般久?这等仇怨,说不得明日就要报了。 如今自个儿名声在外,又喂饱了那陶监丞,了不起再塞些银钱,寻个由头将那赖尚荣撵出国子监就是。 此獠还想着肄业后改换门庭?呸,痴人说梦!便是要当官也去寻那捐输一途,想走国子监这条路是没门儿! 王夫人又想起婚约来,心下巴不得八月里陈斯远便过了秋闱,是以很是叮咛嘱咐了一番,临了又道:“只一个小厮怕是使唤不过来,明儿个我让凤丫头寻个妥帖的,往后就跟在远哥儿左右。这回挑个年长一些的,往后远哥儿只管用心攻读就是了。” 王夫人一番好意,陈斯远干脆笑纳,拱手道:“多谢太太照拂,那晚辈就愧领了。” 王夫人笑道:“哥儿瞧着就跟自家晚辈一样,往后啊,可用不着与我这般客套。” 说话间到了王夫人院儿前,陈斯远毕恭毕敬辞别王夫人,目送其进了门,这儿施施然快步往自家回返。 一夜无话,待转天清早,外间便有周瑞家的寻来。 入内笑着屈身一福道:“远哥儿,太太吩咐过了,往后也不用哥儿往前头乘车去,马夫、小厮就在后门处等着,哥儿往后只管从后门出行就是了。” 荣国府广阔,陈斯远又住在最后头,到前头马厩起码要走一刻。王夫人这般安排,倒是为其节省了不少时间。 陈斯远赶忙谢过,又给红玉递了个眼神儿,后者送周瑞家的时,便偷偷塞了一枚银稞子。 周瑞家的虽心下纳罕,不知为何太太这般看重陈斯远,心下却也不敢怠慢了,暗忖往后可不敢开罪了这位远大爷。 却说陈斯远用过早点,随即便由香菱伺候着穿戴齐整,背了书箱便往后门寻去。 行不片刻出了后门,果然便有马车等在后门左近。那车夫与小厮庆愈愈发热络,接了书箱,又扶着陈斯远上了马车,这才往国子监而去。 马车行不多远,陈斯远隐约听得熙攘之声,便挑开窗帘观量,迎面便见一驾马车辘辘而来,转头便进了小枝巷。 陈斯远打了个哈欠也不在意,干脆撂下帘栊打起盹来。 这日早间依旧是自习,摇头晃脑诵读一个时辰,眼看外头日上三竿,陈斯远借着更衣之机溜出率性堂,一径往后头去寻陶监丞。 半晌兜转回来,临进率性堂前瞥了一眼对面,心下不禁暗忖,往后有那赖尚荣好日子了! …………………………………………………… 这日辰时过半,赖大家的方才处置过庶务,便有周瑞家的寻来。 那周瑞家的乃是王夫人陪房,赖大家的不敢怠慢,起身笑道:“弟妹怎地来了?” 周瑞家的笑道:“嫂子快行两步,这会子太太正要见嫂子呢。” 赖大家的也不曾生疑,只道又有庶务交代下来,紧忙饮了半盏茶便随着周瑞家的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半路正撞见凤姐儿往王夫人院儿来,几人便边走边说话儿。入得内中,凤姐儿扫量一眼便心下纳罕,只见王夫人与邢夫人并坐高堂。 凤姐儿不敢怠慢,紧忙上前见礼。 邢夫人扫量一眼便道:“凤丫头可是有事儿?” 凤姐儿就道:“是为园中草树木采买之事,此前都是芸哥儿打理,如今芸哥儿不在,一时间竟没了人督办。” 王夫人道:“这些暂且不急,左右琏儿也闲着,不妨让他兼了差事。” 凤姐儿应下,暗忖来日转包出去,说不得还能得一份孝敬。 邢夫人吩咐凤姐儿落座,凤姐儿扫量一眼,见二人神色不善,心下不禁惴惴。 便在此时,王夫人瞥了赖大家的一眼,说道:“赖大媳妇,你家荣哥儿近来可好?” 赖大家的忙回道:“回太太,劳太太挂念,我那儿子一切都好,如今就在国子监就读。婆婆先前还说了,亏了主子们恩典,来日他从国子监肄业,说不得还要求了主子恩典,也寻个微末小吏的差事呢。” 邢夫人阴阳怪气道:“这却不用了吧?我听闻你家那哥儿极有能为,前头当面不识无辜阻拦也就罢了,转头儿又要砸了银钱逼我那外甥丢脸?啧啧,这般能为咱们可招惹不起,哪里还敢提什么恩典。” “啊?”赖大家的瞬间变脸,讪讪道:“这,大太太,这内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王夫人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你也是家中老人了,素来守规矩,可你那儿子是不是太过骄纵了?远哥儿人品才干都是上乘,莫说是大老爷、大太太,便是我心下也极为得意。也不求着你们如何敬重,总不能处处为难吧?” 赖大家的一听这话,顿时心凉了半截。他那儿子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起来的,脾气素来乖张,说不得便与那位远大爷起了龃龉。因是赶忙作揖告罪道:“唷,太太这话我可担不得。我那孩儿许是并不识得远大爷,这才生出了误会来,他……他绝不会生出害人之心啊。” 邢夫人冷笑道:“这般说来,莫非是我那外甥倒打一耙了?不若我这就打发琏儿往国子监走一趟,问问那陶监丞真相到底为何?” “这——”赖大家的情急之下,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我绝没此意,远大爷既这般说了,想来都是我家那孽障的错儿。求两位太太宽宥,奴才这就去教训了那孽障,回头儿让那孽障给远大爷磕头道恼。” 邢夫人冷哼一声,瞥着赖大家的道:“这就罢了,老太太素来心软,你回头儿搬了赖嬷嬷出来求肯,只怕天大的事儿也会消弭了。我只求往后井水不犯河水,别去搅扰我那外甥读书就成。” 王夫人又来打太平拳,道:“这事儿是非对错摆在那儿,便是赖嬷嬷来了远哥儿也有道理。你那儿子无事生非也就罢了,过后恼羞成怒之下竟使阴招要坏人前程,这天下间哪儿有这般道理?” 赖大家的心里发苦,这会子磕头不迭,只是一个劲儿的求肯。心下暗忖,宝贝儿子这下算是踢在铁板上了。那位远大爷如今才名远扬,说不得便是文曲星下凡,来日可是要东华门外唱名的。 有这般才名,大太太宝贝着不说,连太太也有回护之意。便是闹到老太太跟前,只怕也落不得好儿。 凤姐儿端坐下首,看着那赖大家的捣头如蒜,心下虽愈发纳罕两房为何合在一处,却也生出几分快意来。 往日里见了赖大,凤姐儿总要称呼一嘴‘赖总管’,便是见了赖大家的也要口称一声‘嫂子’。如今眼瞅着赖大家的一身体面被打落,好似个小丫头一般磕头连连,凤姐儿自是快意不已。 转念一想,凤姐儿悚然而惊。狐疑着瞥了邢夫人与王夫人一眼,暗忖莫非这二人私下勾兑过了?先是贾芸不知所踪,如今又拿了把柄朝赖大家的开刀……这是要掘老太太根基啊。 凤姐儿顿时心思杂乱起来。她此时担着管家之名,自然是听老太太吩咐行事。她心下想的分明,先听老太太吩咐,待老太太过世之后,王夫人也上了年岁,贾琏担着袭爵人名头,来日这荣国府还不是要落在她手中? 可此时情形又是不同,若名义上的婆婆与姑母合起伙来与老太太斗,那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一面儿有孝道、亲戚情分压制,一面儿是老太太许下的前景,凤姐儿又该何去何从? 眼看差不多了,王夫人便道:“罢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我不拘你如何能为,总要给远哥儿道个恼。” 赖大家的不迭应下。 王夫人这才吩咐道:“去将赖大家的扶起来吧。” 金钏儿、玉钏儿上前搀扶起赖大家的,赖大家的又是一番表忠心,这才灰头土脸退下。 人一走,邢夫人便翻着白眼道:“便宜了这老奴才!” 王夫人笑着劝说道:“嫂子消消气,免得伤了身子。咱们又能怎么样呢?不过出口教训一通罢了。” 凤姐儿心下暗忖,哪里是教训那么简单?赖嬷嬷一家子在贾家极有体面,此番邢夫人与王夫人全然没给赖大家的留体面,阴阳怪气揶揄了一通,逼得赖大家的磕头认错,此事传扬出去让旁的下人如何作想? 家中的肥差就那么几个,不知多少人巴不得赖家倒霉,也好趁机踩着赖家上位呢。不用琢磨也能猜到,只怕此事过后,来日必有那起子小人踏破王夫人的门槛来表忠心。 凤姐儿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环套一环,瞧着怎么也不像是自个儿姑母能使出来的手段,莫非这背后是薛家在使力? 再看邢夫人与王夫人,这会子竟其乐融融说起育儿经来。嫂子、弟妹叫个不停,那热络劲儿好似亲姊妹一般。凤姐儿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思量好半晌也不曾寻思出破局之法。 心下不由得暗忖,此事须得旁敲侧击与老太太提提,看看老太太是什么念头。 却说赖大家的灰头土脸自王夫人院儿出来,心下将宝贝儿子骂了个狗血临头,紧忙往前头去寻赖大。 夫妇二人寻了个偏厅说话,赖大家的便苦着脸道:“当家的,祸事了!荣哥儿开罪了远大爷,方才大太太、太太一道儿将我数落了个没脸见人!” 赖大大吃一惊,忙道:“你且细细说来。” 赖大家的便将缘由一股脑的说将出来。 赖大听罢顿时顿足道:“这个孽障,平素千叮咛、万嘱咐,告诫过他多少回要谨慎?真以为脱了奴籍自个儿就是人上人了?咱们家奴了几辈子才养出了一个有功名的,此番要是坏了名声,只怕便是老太太也再不会顾念旧情啊。” 赖大家的愁闷道:“我也是这般想的,因是方才好一番磕头赔罪。太太到底松了口,让咱们领着荣哥儿赶紧去寻远大爷道恼……哎,不过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谁想大太太护着也就罢了,太太竟也护着!” 赖大一瞪眼,低声叱道:“你知道什么?” 那王夫人回护陈斯远是假,拿赖家开刀才是真。这些时日他愈发心下不妥帖,总觉得有要紧事要发生,为此他寻了单大良好一番盘账,就怕被主子们寻了错漏。 谁知千算万算,这事儿竟应在了赖尚荣身上! 赖大早就嘱咐过,那陈斯远不日便要去国子监就读,嘱咐了赖尚荣恭谨应对着,不可落人口舌。谁知那败家儿子当面应承了,转头儿竟还妄想着坏了人家前程! 易地而处,若有旁人要断了赖尚荣功名,赖大非得抄刀子跟人拼命不可!由此可见那陈斯远定是气坏了,连带着大太太一准儿恨上了赖家。 赖大家的眼见其眉头紧皱,顿时没了主意,只道:“当家的快拿个主意吧。” “我能有什么主意?” 赖大家的就道:“要不然,咱们备一份厚礼?” 赖大嗤笑一声,乜斜一眼道:“多厚?那位远大爷如今可是攀上了燕平王,送少了瞧不上眼,送多了……你猜过后大太太会不会打咱们家主意?”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赖大蹙眉捻须思量,半晌才悠悠道:“这礼自然要送,可送什么却要有讲究了。”顿了顿,低头与赖大家的道:“远大爷私底下没少往房里收拢好颜色的,香菱、红玉还有那柳五儿……是了,我听门子说,此人还跟尤氏姊妹不清不楚的。” 赖大家的顿时会意,低声说道:“家中还有个好颜色的,本是给荣哥儿预备着的,不若夜里将人送去?” 赖大摇头道:“不可,先探探口风,咱们先拿了身契过去再说。” 夫妇二人计较过了,赖大与四下管事儿交代一声,急忙回返家中去寻赖嬷嬷。这府中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说不得下晌此事就要传到老太太耳中,为今之计只有先请了赖嬷嬷请罪,方才能将此事大事化小。 …………………………………………………… 却说这日申时,陈斯远与一众同学辞别,乘坐了马车往宁荣后街而去。临近小枝巷,陈斯远放心不下尤三姐,便打发了车夫与小厮先行回返,自个儿溜达着去寻尤三姐。 到得三合院门前,陈斯远上前打门,过得须臾大门开了一角,露头的却是个依稀有些面熟的丫鬟。 陈斯远辨认半晌,方才认出这丫鬟乃是尤家的小丫鬟夏竹。 “夏竹?” “呀,是远大爷。”夏竹紧忙屈身一福。 陈斯远顺势进了门儿,笑道:“莫非是老安人放心不下,这才打发你来照看三姐儿?” “额——”夏竹沉吟不语,面上为难。 陈斯远观量神色,顿时知晓自个儿猜错了。当下往正房观量一眼,便见尤三姐气势汹汹蹙着眉头自正房快步跑出来,见了陈斯远方才略略舒展眉头,委屈巴巴道:“远哥哥。” 陈斯远上前扯了尤三姐的手儿,正要往房里去,却又被尤三姐扯着往一旁耳房行去。 到得耳房边,尤三姐瘪着嘴道:“头晌妈妈与二姐儿又来了一遭。” “可是又拌嘴了?” 尤三姐哭笑不得道:“别提了,方才吵嚷几句,妈妈便将我二姐与夏竹丢下,自个儿往宁国府去了。只说暂且留二姐儿与我说会子话儿,过后便来带回家中。你瞧瞧,这都申时过半了,一直不见人影。 且二姐随身带了换洗衣物,我,我怕她来了就不走啦。” “啊?”这是什么神展开? 也不知那尤老娘是怎么个脑回路,跑了一个三姐儿,干脆连二姐儿也送了过来?这是哪门子道理啊? 也无怪尤三姐为难,便是陈斯远也一时间想不出好法子来。 尤三姐委屈过后,气哼哼道:“她还想赖着不走?我就不信了!远哥哥稍待,我气她几日,就不信她不走!” 陈斯远便道:“总是自家姊妹,不好闹得太过。” 有些话尤三姐不好明说,当下只是咬着下唇道:“远哥哥莫管了。” 二人说过悄悄话,这才一道儿往正房而来。转过屏风,陈斯远抬眼果然就见尤二姐端坐椅子上,面上一片娴静,这会子正专心致志绣着帕子。 见了陈斯远,尤二姐便笑着起身一福:“见过远大哥。” 陈斯远只是略略点头,那尤三姐就骂道:“呸!不要脸,序庚齿你比远哥哥还要大一些呢!” 那尤二姐也不辩解,只笑着吩咐道:“春熙,快沏了茶水来,早间我带了一包菱角糕,也一并端来。” 尤三姐炸毛道:“我的丫鬟,还用你吩咐?你那菱角糕留着自个儿吃吧!”又扯了陈斯远直奔西梢间而去:“远哥哥,咱们房里叙话,少搭理那不要脸的。” 尤二姐只笑吟吟目送二人进了卧房,自个儿又娴静落座,拾起帕子仔细绣将起来。 西梢间里,尤三姐气得胸口起伏连连。 陈斯远便道:“你也别气了,总是自家姊妹。要不,等她走了我再来寻你说话儿?” “凭什么?”尤三姐半点也不曾压着嗓门,指桑骂槐道:“院子是远哥哥赁的,丫鬟是远哥哥买的,婆子也是远哥哥请的,这房里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跟远哥哥脱得开干系?你只管安坐就是,要走也是旁人走。” 陈斯远一琢磨也是,正要说些旁的,忽而见尤三姐眼珠乱转,忽而笑吟吟看向自个儿。 陈斯远眉头一簇,就听尤三姐压低声音附耳说了几句。 陈斯远顿时愕然,低声道:“这不大好吧?” 尤三姐不以为然道:“有什么的?今儿个我一早就与妈妈撂了底儿,反正我已经是远哥哥的人了,她爱听墙角就听去,遭受不住趁早搬出去!” 当下环臂搂了陈斯远脖颈,媚笑送上香吻,随即不管不顾放肆起来。 正堂与西梢间自有隔断,此时帘栊挂在月洞门上,小丫鬟春熙只瞥了一眼顿时面红耳赤,赶忙将帘栊放下。 回头观量,却见那尤二姐好似不曾瞧见一般,只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帕子。 须臾,内中传来旖旎之声,小丫鬟春熙耷拉着脑袋干脆躲去东梢间。尤二姐再是绷着,这会子也听了耳热心跳。 想起尤老安人所言,尤二姐干脆起身到得帘栊旁,略略挑开观量一眼,便见妹妹正自个儿哼哼唧唧,一旁的陈斯远只时不时拍打炕头。 尤二姐顿时噗嗤一笑,旋即掩口转身吩咐道:“夏竹?还不去准备了热水,过会子三姐儿与远大哥要用呢。” 话音落下,西梢间里顿时没了声息。 尤三姐恨得咬牙切齿,下了狠心道:“不然还是来真格儿的吧!” (本章完) 第137章 赔礼 第137章 赔礼 后车胡同,赖家。 却说这日赖嬷嬷安坐家中,一边厢用着冰燕窝,一边厢与几个丫鬟说着话儿。 赖嬷嬷年事已高,除非必要,素日里每月不过往荣国府走动三、五回,平素便是家中老祖宗。 这会子一个丫鬟为其捶腿,一个姿容上乘的丫鬟奉了帕子来,赖嬷嬷便撂下汤碗,仔细擦拭了嘴角,瞧着那丫鬟道:“你也不小了,改明儿个便去荣哥儿房里吧?” 那丫鬟名叫朱鹮,乃是几年前与晴雯一道儿进的赖家,那会子晴雯还叫喜鹊。 此时听了赖嬷嬷所言,面上顿时腾起晕红来,低声嗫嚅道:“都听老太太的。” 赖嬷嬷便扯了其手儿道:“你是我瞧中的,荣哥儿私底下也不知提了多少回,我也是念着你先前年岁小这才拦下。如今你年岁也到了,不好再拦。往后去了荣哥儿房里仔细伺候着,待来日得个一儿半女的,我做主,抬了你做姨娘。” 那朱鹮顿时又羞又喜,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一旁几个丫鬟连连道喜,心下却分外厌嫌。 赖嬷嬷正要说些旁的,外间忽有婆子回话:“老爷、太太回府了!” 赖嬷嬷顿时心下一惊,赖大为荣国府总管,赖大媳妇为内管事儿,这夫妇二人极少一同归家,今儿个是怎么了? 当下赖嬷嬷止住话头,须臾便见儿子、儿媳二人慌慌张张行将进来,那赖大愁眉苦脸,甫一入内便拱手道:“母亲,大事不好了!” 赖嬷嬷顿时心下咯噔一声,只道历年贪占主家的事儿发了! 却听赖大道:“荣儿那孽障,我千叮咛、万嘱咐,谁知他当面应承的好好儿的,转头却忘了个干净。因着一时意气,上元夜招惹了远大爷不说,转头儿又使了银子要坏人家功名。 如今太太、大太太一道儿问罪下来,此番要是处置不好,只怕咱们家就要遭难了!” “啊?”赖嬷嬷讶然一声,耳听得不是贪占之事,略略放下心来,转而纳罕问道:“荣哥儿好端端的招惹远大爷作甚?” 赖大媳妇便接嘴,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赖嬷嬷听罢,心下愈发纳罕,说道:“那陈斯远不过是大太太家中远亲……” 赖大闻言赶忙道:“母亲不知,那远大爷早已今非昔比啊。单是海贸一事,带着家中各处主子前后何止赚了万两?这回又要办海贸,说不得又要大赚一笔;且其人颇有才名,上元时做了两阙词,如今业已名动京师。 再有,此番太太未尝没有拿咱们家作筏子的心思。” 赖嬷嬷这才恍然。是了!赖家熬了几辈子,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体面,老太太又多番回护。也是靠着赖家等老家奴,这才将王夫人架空,空有掌家之名,并无掌家之实。 此番出了这等事儿,那邢夫人或许只是气愤,王夫人只怕别有心思在其中。 赖嬷嬷思量着道:“这等事儿传进老太太耳中只怕不大好,我这就动身,到老太太跟前儿请罪去。” 赖大与赖大媳妇一道施礼,愧疚道:“劳累母亲了。” 赖嬷嬷也不说旁的,紧忙吩咐丫鬟伺候着其穿戴齐整。正待此时,外间又有婆子回话:“哥儿下学归家了!” 赖大顿时蹙眉不已,叱道:“好个孽障,如今还有脸回来!今儿个定要给他个好儿!” 眼看赖大四下踅摸,赖嬷嬷顿时叱道:“你要作甚?咱们家熬了几辈子,好不容易养出个哥儿来,你若是动荣哥儿一根手指,今儿个我就跟你拼了!” 赖大为之一怔,攥着拳头一时间说不出话儿来。 正当此时,便见赖尚荣转过屏风来,面上愁眉不展,愁苦不已。 赖大咬牙问道:“好畜生,你做下的好事!” 赖嬷嬷横了其一眼,赖大说不下去,干脆冷哼一声偏过头去。赖嬷嬷紧忙上前道:“荣哥儿,你好生生的招惹远大爷作甚?” 赖尚荣面上讪讪,心下苦涩不已,只道:“孙儿不过是一时气愤,想要其出个丑,谁知陶监丞与其蛇鼠一窝……” 赖嬷嬷苦口婆心道:“往后可不好再胡闹!咱们家几辈子伺候人这才养出个你来,我与你爹妈还指望着你转换门庭,来日也能为官作宰的。此时开罪了主家,来日就算你有了出息,我与你爹妈又哪里好跟主家开口讨个官职?” 赖尚荣垂头丧气道:“孙儿知错了,往后再也不敢。” 赖嬷嬷松了口气,上前拉扯其道:“这就好,这就好——” 说话间双手扯了赖尚荣的手,赖尚荣忽而‘嘶’的一声抽出右手来,赖嬷嬷顿时脸色一变,扯了其手观量,便见其上满是酱紫色的檩子! “这,这是怎么弄的?” 赖尚荣道:“今日堂上换了个严厉的博士,抽问孙儿功课,见孙儿答不上来,就打了二十手板。” 赖嬷嬷顿时蹙眉道:“答不上来叱责几句也就是了,何至于打成这样儿?” 赖尚荣嗫嚅半晌,这才道:“奶奶,那国子监孙儿不想去了,实在不行就捐个官儿算了。” 赖大闻言哪里还忍得住?骂道:“小畜生浑说一气!你知捐官须得多少银钱?咱们家贸贸然掏出来,让主家如何看?也就是老太太尚在,对咱们家多有回护。待老太太一去,不拘是大房还是二房,你看到时候还能不能容得下咱们家!” 赖尚荣闻言顿时委屈的红了眼圈儿。他自小娇生惯养,虽二十啷当,却极少自个儿担事儿。先前一气之下要坏了陈斯远名声,谁知人家反制手段来得这般凌厉! 今儿个下晌换了个博士,专门挑着赖尚荣查问功课,但凡答不上来就要打手板。他方才说少了,实则今儿个足足打了六十下,且一下比一下子重,如今右手肿胀得好似猪蹄一般,全然提不了笔。 归家途中,赖尚荣思量半晌,终于想明白这是人家的报复。也亏得赖尚荣多少有几分心智,情知传扬开来自个儿非但得不了好儿,反倒还会遭到更凌厉的报复。 想着这一遭报复不知如何熬过去,赖尚荣这才生出退缩之意。 赖嬷嬷眼看赖尚荣委屈巴巴的模样,不禁心疼起来,‘心肝儿’‘肉肉’一通叫,喝止了赖大,紧忙打发丫鬟寻了冰块为其冷敷,待赖尚荣下去了,这才蹙起眉头来。 道:“这国子监怕是待不住了。” “母亲?” 赖嬷嬷叹息着思量道:“你既说了那远大爷极有本事,想来其在陶监丞面前比咱们家更有脸面……今儿个一准是人家报复,若此事不平息,难道还眼瞅着荣哥儿每日被打手板?” “这——” 赖大家的愁眉苦脸道:“前一回给大老爷送了一千两,好不容易才进了国子监,这会子退出,那一千两岂不打了水漂?” 赖嬷嬷紧了紧衣裳道:“罢了,我先去寻老太太说说话儿。你们还是想法子登门道恼吧……实在不行,这国子监不读也罢。” 当下别无二话,赖嬷嬷急忙忙出了门儿,乘了轿子往荣国府赶去。 赖大与赖大媳妇计较一番,赖大媳妇便领了那朱鹮往荣国府而去。赖大情知除去与陈斯远道恼,邢夫人处于王夫人处也须得安抚,便咬牙开了库房,从中挑了几斤各色香料,约莫两份各值二百两,包裹好了这才往荣国府而去。 …………………………………………………… 尤二姐便在房里,这会子与尤三姐动真格的?饶是陈斯远脸皮再厚也撑不住,因是只得好生安抚了尤三姐,又在其哀怨目光中落荒而逃。 他心下感叹尤三姐泼辣大胆之余,却也想的分明。如今业已进了国子监,旁的都是细枝末节,唯有顺利肄业才是正理。 这会子因着这对姊妹与尤家闹出龃龉来,坏了名声、分了心,怎么琢磨都不值当。 至于尤二姐,想待就待着呗,大不了来日寻了尤三姐往外头游逛,那尤二姐总不能厚了脸皮随行吧? 思量着出得小枝巷,一径自后门进了荣国府,甫一进得自家小院儿,便有小喇叭芸香迎了上来。 “大爷大爷,我方才瞧见赖嬷嬷急急忙忙往老太太处去了。” “还有呢?” “周婶子逮了几个偷拿主子茶叶的婆子,太太发了火儿,说是一并开革出府呢。” 陈斯远脚步一顿,心道王夫人这是杀鸡儆猴?存心吓唬赖家? “嗯,还有呢?” 芸香眨眨眼,又压低声音道:“下晌那会子司棋姐姐往这边厢兜转了好半晌,后来便在墙角杵着往这边厢瞧,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司棋? 陈斯远心下古怪,却也没当回事。此时香菱、红玉与柳五儿一道儿迎出来,进得房里,香菱就道:“眼见天暖,大爷比去年又长了一寸有余,瞧着春裳不大中用了,过会子量了尺寸,回头儿我顺道儿买一些细布、绸缎,也给大爷做几件春衣。” 陈斯远心下喜悦,往博古架比量一番,见果然又长了一些,面上顿时欢喜不已,说道:“也不知来日能长成什么身量。” 红玉就道:“大爷如今就中等身量,瞧着比琏二爷不过矮了一两寸,待来日总要比琏二爷高上些许才对。” 香菱也勤了笑意道:“大爷一准儿矮不了,就是身子太过单薄。我与红玉商议着,往后央了厨房每日晚饭多熬一碗鸡汤,给大爷好好补一补身子骨。” 陈斯远大马金刀落座,先是点点头,旋即作怪道:“我要不要补身子骨,你们两个还不知?” 此言一出,顿时惹得香菱、红玉娇嗔不依。因着柳五儿尚在,红玉便啐了一口,红着脸儿扭身而去。香菱虽不曾说什么,却也俏脸泛红。 正待此时,外头芸香叫嚷道:“赖婶子求见远大爷!” 红玉闻言一怔,赶忙撂下活计往外迎去。过得须臾,便引了赖大家的与一个姿容俏丽的小丫鬟一道儿入得内中。 转过屏风来,赖大家的遥遥便朝着陈斯远屈身一福:“见过远大爷!” 陈斯远顿时换了一副面孔,神色恬淡,略略点了点头道:“赖管事儿有事儿?” 赖大家的赔笑道:“我自知这会子没脸儿来见远大爷,奈何那孽障是我孩儿……远大爷不知,那孽障自小被骄纵惯了,我与当家的打不得、骂不得,一概全凭婆婆教养,谁知竟教养出个乖张性子来。 错非大太太与太太教训,我与当家的还不知那孽障竟惹出这等祸事来。” 此时香菱奉上茶水来,陈斯远不紧不慢呷了一口,旋即阴阳怪气道:“原来如此,看来往后我须得躲着赖兄走了?” 赖大家的面上一怔,赶忙赔笑道:“诶唷唷,远大爷哪里的话儿?您是主子,荣哥儿虽得了老太太恩典,可也没忘恩负义的道理。方才荣哥儿回来,我与当家的仔细问过了,实在是前番不知是远大爷当面儿,这才生了些许误会。” 陈斯远乐了:“些许误会?你管险些坏了我名声……叫些许误会?哈哈——” “这——”赖大家的紧忙找补道:“——千错万错都是那孽障的错儿,我与当家的方才好生教训过了,待来日那孽障定在国子监里寻了远大爷道恼。还请远大爷大人有大量,饶过我那孽障一遭吧。” 这事儿陈斯远并不曾与香菱、红玉说过,此时二女依着赖大家的言语,倒是将此事忖度了个大略。听闻险些坏了陈斯远名声,香菱顿时蹙眉不已,红玉更是不干了! 又见那提了包袱闷头羞答答的俏丽丫鬟,哪里不知赖大家的存了什么心思? 红玉千防万防,生怕再往房里进人,这赖大家的竟要送个俏丽丫鬟来,瞧着便是比香菱也不差什么,红玉哪里肯罢休?当下便道:“赖婶子,话不是这般说的。如今谁不知我家大爷才情卓著?来日那可是要皇榜唱名的,你家哥儿不拘是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险些坏了我家大爷名声,如今就这般红口白牙揭过?天下哪儿有这般便宜的事儿!” 赖大家的赔笑道:“自是不会就此揭过……”扫量陈斯远一眼,又扯了扯一旁的丫鬟,说道:“我瞧着远大爷房外缺个粗使丫鬟,便自作主张采买了个,这是朱鹮,素日里最是勤快。往后但有活计,远大爷只管使唤就是。” 话音落下,陈斯远玩味扫量那朱鹮一眼,一旁的红玉气得直翻白眼! 粗使丫鬟?有这等姿色的能是粗使丫鬟?唬弄谁呢? 偷眼瞥了陈斯远一眼,见其面上玩味,却并不曾应下,这才心下稍稍松了口气。 此时就听陈斯远说道:“你既说是误会,那我便当做是误会。只是事到如今,此事可不是我说了算的。你不若去寻了大太太与太太道恼,若两位太太宽宥了,我这边厢自是并无二话。至于这丫鬟,还是算了吧,你还是领回去吧。” 开玩笑,这等不知底细的丫鬟,陈斯远哪儿敢往房里收?若是个安稳的也就罢了,若是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只怕来日房里就得鸡飞狗跳。 他先前年岁到了,自是有些荤素不忌;这会子身边不缺女子,漫说是房里的香菱与红玉,这外头可还有邢夫人与尤三姐呢,心下憋闷了寻谁不是?没必要什么人都往自家划拉。 赖大媳妇惯会瞧人脸色,听了这话情知陈斯远心下还气恼着,哪里肯就此领着人退下?当即便说道:“大太太与太太那边厢,我与当家的自会去请罪。这朱鹮……还是留在远大爷处使唤吧。哦,这是身契,远大爷放心,明儿个一早那孽障必寻了远大爷告罪。” 情知再说下去也是无益,赖大家的干脆将身契撂下,作揖连连告退而去。红玉拾了身契追将出去,与那赖大家的拉拉扯扯好一通,奈何犟不过其,只得黑着一张脸回返。 扫量一眼俏生生立在那里的朱鹮,红玉正要发问,便见朱鹮忽而掩口干呕不止。陈斯远心下悚然,霎时间朝着朱鹮的小腹观量过去,便见其小腹隐约隆起……这,莫非是有了? 与红玉对视一眼,主仆二人脸色愈黑。 忽而外间芸香又回话道:“大爷,隔壁薛大爷到访!” 薛蟠来了?陈斯远略略思忖,便知薛蟠此来大抵是送银钱的。海贸一事箭在弦上,邢夫人早已将银钱收拢了七七八八,陈斯远正打算这几日往内府走一遭呢。 陈斯远起身迎到门前,便见薛蟠晃晃荡荡行将过来,遥遥瞥见陈斯远,便笑着拱手道:“远兄弟,我来送银钱。” 陈斯远笑道:“哈哈,文龙兄今日不来,来日我也要去寻呢,快请。” 二人转过屏风进得房里,薛蟠忽而瞥见内中杵着个俏生生的小丫鬟,顿时瞪着牛眼纳罕道:“远兄弟从哪儿寻来的小娘子?” 陈斯远眼见薛蟠死死盯着朱鹮,心下忽而一动,邀其落座笑道:“文龙兄不知,这是赖家的赔礼?” “赔礼?” 陈斯远简短截说,便将因由说了一遭。那薛蟠听了顿时蹙眉道:“好大的脸面,一个奴才秧子竟敢冒犯远兄弟?我若不知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嘿,说不得来日便替远兄弟出一口气!” 陈斯远面上愁苦道:“算了算了,赖嬷嬷在老太太跟前都极有脸面,左右此事揭过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薛蟠此人一身毛病,唯独孝顺、讲义气,前一回错有错招,薛蟠以为陈斯远回护这才免得亏了大笔银钱,此番又在海贸上插了一脚,薛蟠只觉陈斯远乃是掏心掏肺的好兄弟,又觉前一回夺了柳燕儿实在不当人子,心下正思量着回报呢,又哪里肯罢休? 当下拍着胸脯道:“远兄弟甭管了,此事往后跟远兄弟无干!呵,一介奴才真是好大的狗胆!” 陈斯远此时朝红玉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赶忙领了那朱鹮退下。 眼瞅着薛蟠目光一直盯着朱鹮,待其转过屏风这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陈斯远便笑道:“怎地?文龙兄可是有意?” 薛蟠赶忙摆手连连,道:“诶?远兄弟哪里的话儿,既是远兄弟的丫鬟,当哥哥的怎好觊觎?” 陈斯远笑道:“文龙兄不知,我如今正不知如何处置此女呢。” “哦?此话怎讲?” 陈斯远道:“那赖尚荣最是阴毒,庆元楼下乃是此人先行招惹,我可是半句话也没驳斥过?转头儿又寻了陶监丞要坏我名声……呵,这赖家送来的丫鬟,焉知不会与其暗通款曲?来日若盗了我书房中的文章,再歪曲一番,我又该如何是好?” “哦?这倒是……”薛蟠思量半晌,合掌道:“有甚难的?这女子都是一般无二,远兄弟只管睡上几回,包管她从此一心一意。就好比燕儿,她就……额……” 陈斯远心下暗叹,此人智商、情商都不够,让其经营薛家应声真个儿是赶鸭子上架。薛姨妈若一意孤行,只怕薛家只会越经营越败落。 当下摆摆手,不以为意道:“我看文龙兄好似有意,不若将此女领了回去?” 薛蟠果然意动不已,搓手道:“这,这只怕不大好吧?” 陈斯远正色道:“有何不好的?兄弟如手足,女子如衣服。此女新才送来,我不想留,不若转送文龙兄。” 薛蟠推拒连连,脸上却已笑开了儿。陈斯远又劝说道:“文龙兄家中有姨太太、薛妹妹看顾,想来此女便是生出心思来,也无济于事。如今我实在为难,还请文龙兄搭把手。” 薛蟠乐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只觉陈斯远乃是好朋友!当下爽快应下,又蹙眉道:“我也不好占了远兄弟便宜,这来日分润……不若只给我两成就好?” 陈斯远笑道:“一码归一码,既是自家兄弟,文龙兄还是拿三成,我有一成分润就好。” 薛蟠大喜过望,拱手道:“远兄弟情谊,当哥哥的愧领了。咱们往后走着瞧……嗯,还有那赖尚荣,不出三日,嘿嘿,远兄弟擎等着信儿吧!” 陈斯远笑着应下,薛蟠又赶忙将银票奉上,吃了一盏茶,这才乐滋滋领了那朱鹮回返梨香院。 人一走,红玉顿时展颜,凑过来笑道:“大爷处置得对。那朱鹮不明不白的,可不好随意收进房里。”小腹隆起、干呕不止,说不得就有了双身子,哪里还敢收进房? 陈斯远探手点了下红玉脸颊,道:“你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眼见红玉笑而不语,转而又道:“不过外头就一个芸香,的确使唤不开。你回头儿去寻了平姑娘,央其打发两个粗使婆子来。” 红玉不迭应下,又凑过来为其揉捏肩膀。陈斯远则闭目暗忖,也不知荣庆堂里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 荣庆堂外垂门。 薛姨妈与宝钗一并出来,那邢夫人要回东跨院,便沉着脸与众人道别,旋即乘了轿子往前头而去。 如今邢夫人有了月份,老太太特意准其往来乘轿,也不用晨昏定省,可算是难得的恩典。 薛姨妈瞥了王夫人一眼,姊妹二人便凑在一处,宝钗略略缀后,三人便往东路院行去。 薛姨妈思量道:“不想赖嬷嬷好大的脸面!” 方才邢夫人很是阴阳怪气了一番,赖嬷嬷连连道恼,最后眼见说不过竟朝着邢夫人下跪求饶。那高堂上端坐的贾母原本一直不放声,见得此等情形这才开了口。 什么‘一时误会’‘再有下回决不轻饶’,老太太既发了话儿,孝道大过天,邢夫人便是再不甘愿也得应承下来。 薛姨妈方才一直冷眼旁观,便是王夫人虽然帮着邢夫人说了几句,却也一直在打太平拳,心下都知晓一时半刻动不得赖家。 王夫人冷哼一声,说道:“奴大欺主罢了。瞧着吧,早晚有他们家的好儿!” 过了穿堂,眼见四下无人,薛姨妈压低声音道:“姐姐方才为何不多说两句?说不得能逼着赖家让渡一些好处呢。” 王夫人叹息道:“有老太太护着,便是让渡了,又能有多少好处?别好处不曾拿到,反倒惹了老太太疑心,那才是得不偿失呢。” 薛姨妈一琢磨也是,点点头,忽而说道:“这番思量……莫非也是远哥儿说的?” 宝钗原本一直闷头随行,闻言顿时抬起眉眼来观量。 一直沉着脸的王夫人,闻言面上有了些笑模样,说道:“大差不差,谁能想到大房竟有个这般有能为的亲戚。” 薛姨妈想起那夜情形,禁不住心下怦然,嘟囔道:“也是古怪,远哥儿才多大年岁?哪儿来的那般多心思?” 王夫人笑道:“妹妹莫非忘了那句话?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远哥儿是个聪慧的,又有才情,说不得来日真能东华门外唱名呢。” 哪个少女不怀春?薛姨妈是王家女,虽不大读书,却也没少听那才子佳人的戏文。年轻时也曾想过来日嫁了个风姿卓越、才情显著、知冷知热的俊俏郎君来,奈何后来嫁与了薛家大房。 自那夜过后,薛姨妈这心下就好似种了心魔一般,虽明知不该胡乱思忖,偏偏禁不住胡思乱想。 这会子越想心越乱,忽而想起那夜陈斯远所言,薛姨妈便道:“姐姐不知,那日我宴请远哥儿,他也说了一些道理。” 当下便将陈斯远所说,薛家此时合该收缩应声,谨守门户,以待来日再展宏图的说法复述了一遭。 王夫人不懂营生,心下看不起薛蟠不说,因着元春封妃,如今连薛姨妈与宝钗都不放在眼里。 闻言略略思量,想着若是薛家丢了皇商,好似这婚事便有了由头作罢?当下便道:“这外间的事儿我也不懂,不过妹妹既说出息越来越少,想来远哥儿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薛姨妈舍不得皇商名分,叹息道:“我再仔细思量思量吧。” 转眼过了梦坡斋,王夫人自行回了院儿,薛姨妈便与宝钗往梨香院而去。 母女二人计较一番,一直拿不定主意,谁知甫一进得梨香院里,便听得柳燕儿正与薛蟠吵嚷,那厢房外还杵着个俏生生的小丫鬟。 母女二人相顾愕然,寻了留守的同喜,同喜方才低声道:“方才大爷往隔壁去送银票,谁知竟领了个丫鬟回来,大爷只说是远大爷送的。” 许是听见了外头响动,这会子柳燕儿不再吵嚷,只一个劲儿的嘤嘤啜泣。薛蟠干脆摔门而出,正要与朱鹮吩咐什么,抬眼便见薛姨妈与宝钗都在,当下尴尬一笑,招呼道:“妈妈与妹妹都回了?” 薛姨妈点过薛蟠,一径到得正房里问话。待听过薛蟠说法,薛姨妈回想了下那朱鹮颜色,顿时愕然道:“这远哥儿竟就这般转送了来?” 薛蟠得意道:“远兄弟最是豪爽,心下瞧不起赖家,嫌留在身边儿碍眼,干脆就交给我来处置了。” 宝钗思量道:“远大哥不曾求过哥哥什么事儿?” “不曾。” 薛姨妈便感叹道:“你这回又亏欠了人情,来日须得报还一二。” 薛蟠咧嘴道:“妈妈还不知我什么性子?从来都是别人敬我一分,我换人一丈。”心下打定主意,明儿个便寻了狐朋狗友,径直使了银钱寻些青皮喇咕,定要打断赖尚荣一条腿,如此才对得起远兄弟情谊啊! 薛姨妈不疑有他,当下叮嘱两句,便打发猴儿急的薛蟠去了。 母女两人又计较起家中营生来,依旧不得其法,薛姨妈半是无奈、半是希冀道:“罢了,待过几日我去仔细问问远哥儿就是了。” 外间厢房里。 薛蟠扯了那朱鹮往梢间里嘘寒问暖,另一边柳燕儿虽在啜泣,心下却胆寒不已! 前番算计陈斯远,原本只打算唬弄其一通,也好为自个儿寻些好处。待过后柳燕儿就后悔了! 薛蟠与薛姨妈不知内情,那陈斯远奸滑似鬼,哪里不知酒水中掺了佐料?这两日柳燕儿战战兢兢,生怕遭了其报复,不想报复这就来了! 那贼厮竟给薛蟠身边塞了个姿容更胜的丫鬟来!这是要掘柳燕儿的根基啊! 来日若失了薛蟠宠爱,她柳燕儿到时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想起那日陈斯远所说,柳燕儿顿时信了大半。错非有贵人为其遮掩,那贼厮又岂会这般肆无忌惮?罢了罢了,形势不如人,来日还是赶紧告罪,从此再不敢招惹了。 备注:晴雯原本叫喜鹊,朱鹮、喜鹊并称吉祥,因是增设朱鹮角色。 月初求个月票,本月如故,每满一千票加更一章。 (本章完) 第138章 现世报 第138章 现世报 东跨院。 邢夫人方才回返,费婆子便殷切上前道:“太太,赖总管方才亲自送了一包香料,都是好物件儿,瞧着最少值二百两呢。” 换做往日邢夫人只怕会欣喜不已,可因着陈斯远之故,邢三姐出阁在即,转头邢夫人又能得一笔银钱,如今哪里还看得上区区二百两? 当下撇嘴道:“你去给我丢回去!狗眼看人低的奴才,这起园子他贪占了多少?招惹了远哥儿,就用二百两就想打发了?呸!” 费婆子噤若寒蝉,有心劝慰两句,却见邢夫人满面寒霜,顿时讪讪不语,只得依着其吩咐去了。 邢夫人端坐软榻上,苗儿、条儿两个都带了小心伺候着。她心下思忖着,有心这会子就去寻陈斯远,又想着还差一笔银钱,这才按捺住心思,只待明日再去寻那小贼。 却说费婆子出了三层仪门,迎面便撞见大步流星而来的贾赦。费婆子不敢怠慢,赶忙避在一旁屈身一福。 贾赦扫量一眼,见费婆子手里提了个锦盒,禁不住驻足纳罕道:“拿了什么物什?” 费婆子赶忙道:“回大老爷,是赖总管送了些香料来,太太心下不满,打发我送还回去。” “香料?”贾赦探手夺了锦盒,打开来扫量一眼,待瞥见内中香料,估摸着不过二百两上下,顿时冷哼一声,道:“就只送了些许香料来?你去丢还给赖大,旁的一概不用说!” 贾赦心下指望着陈斯远指点其发财且不说,此番未尝没有敲打赖家之意。那省亲别墅眼看竣工,单是各处孝敬,大老爷贾赦便得了三千两有奇,其中赖大就送了一千两。 呵,贾赦想的分明,赖大能送一千两,说不得私底下便是五千两、一万两也贪占了! 此番贾赦任凭邢夫人借题发挥,本就存了敲诈之意,谁知赖大不知好歹,拿他这个大老爷当成了不知庶务的二房兄弟,唬弄谁呢? 眼瞅着贾赦脸色阴沉,费婆子赶忙不迭应下。她是邢夫人的陪房,自是万事都依着主子吩咐行事。这前有邢夫人吩咐,后有大老爷叮嘱,费婆子顿时有了主心骨。 当下应承道:“大老爷放心,我知道怎么处置了!” 大老爷一摆衣袖:“去吧。” 费婆子屈身一福,随即雄赳赳出了黑油大门,自角门进得荣国府去寻那赖大。扫听一番,费婆子直奔倒座厅,见得赖大,那费婆子皮笑肉不笑道:“赖总管,我们太太说不劳赖总管孝敬,这香料还请赖总管拿回去吧?” “这——”赖大起身蹙眉不已。 费婆子丢下香料,寻思了下又道:“方才大老爷扫量一眼,呵……赖总管瞧着办吧。” 当下冷笑一声便抽身而去。 赖大愁眉苦脸,心下暗忖,这回只怕要出血了……没一千两只怕过不去。略略思忖,亲自提了香料,又往内中塞了一千两银票,紧忙又奔东跨院而去。 入得内中被引进外书房里,等了足足一盏茶,大老爷贾赦这才缓步而来。 贾赦方才落座,赖大便作揖不迭,道:“小的知错了,还请大老爷宽宥则个。”说话间不等贾赦言语,紧忙将锦盒奉上:“小的另有孝敬,还请大老爷过目。” 贾赦也不言语,等小厮送来锦盒,打开来观量一眼,探手一捻,便知那银票大抵是一千两,心下稍稍熨帖之余脸上方才有了笑模样,教训道:“远哥儿是太太亲外甥,平素恭谨、孝敬,连我都不好教训,你说说你那儿子招惹谁不好,非要招惹他?” 赖大只是苦着脸作揖打躬不迭。 贾赦叹息一声,心满意足道:“罢了,看在你还算恭顺,过会子我去劝劝,此事就此揭过……不过嘛,再没下回。” 赖大笃定道:“绝没下一回!若我那孽障再犯,小的亲自打杀了送到大老爷跟前请罪!” 贾赦摆摆手,道:“罢了,你心中有数就好。” 当下再没旁的话,赖大又奉承了好一会子这才出了外书房。 垂头丧气回返倒座厅,须臾赖大家的便寻了过来,搭眼一瞥,同样的愁眉苦脸。 赖大紧忙将其扯到角落,低声问询道:“太太那处怎么说?” 赖大家的道:“香料倒是收了,不过……太太连提了米仓两回。当家的,你这事儿你看——” 赖大叹息道:“还能如何?被人捉了马脚,应承了太太就是。远大爷那边厢又怎么说?” 赖大家的浑不在意道:“大太太与太太安抚了就是,他便是再气愤又能如何?再者说朱鹮也留下了,说不得过两日这气也就消了。” 赖大心思缜密,摇头道:“不可大意,那位可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这万一要是揪着不放……” 赖大家的冷哼道:“不放就不放,了不起那国子监不去了,回头儿咱们也给荣哥儿捐个官职!” 赖大闻言沉吟不语,赖大家的就道:“当家的,那位瞧着就是个油盐不进的,咱们再去道恼也是无用。” 赖大只得叹息道:“罢了,且走一步瞧一步吧,母亲舍了脸面求了老太太,只盼着此事就此揭过。” 夫妇两个计较一番,这才愁云惨淡着散去。 因着赖嬷嬷求肯,赖尚荣坑害陈斯远一事业已阖府皆知。宝姐姐听闻陈斯远无碍,也就不曾挂心;黛玉心下自是着恼,偏生她是个外人,因是方才便不好言说。待众人散去了,这才思量着提笔落墨,写了一张纸笺,得空嘱咐雪雁送与陈斯远。 却说三春眼看时辰还早,便一道儿往东跨院迎春厢房而来。三姊妹说了会子话儿,转而便提及此事。 探春蹙眉便道:“可惜了老太太恩典,谁知那赖尚荣竟是这般情形,不曾想竟欺负到了远大哥头上!” 惜春连连颔首,道:“正是,奴才不像奴才,主子不像主子的,瞧着好没道理。” 迎春年长几岁,心下门儿清。或许外间事务不大懂,可家宅中的事务,她瞧得分明。不过是老太太恋栈不去,这才款待一杆子老家奴。 长此以往,那些家奴必会奴大欺主。奈何她人微言轻的,便是说了也无人在意,因是不如干脆藏拙。 听得两个妹妹这般说,迎春就笑道:“远兄弟可不是好招惹的,这回赖尚荣不就踢在了铁板上?你们也不用为远兄弟挂心,他行事稳妥,瞧着就不会栽跟头。” 探春摇头道:“二姐姐这话不妥,常言道人有失手、马有漏蹄,若真个儿让其害了,远大哥还怎么考取功名?我看这回还是老太太太过宽宥了。” 迎春欲言又止,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两个妹妹年岁还小,有些事儿真不好说出来。 便在此时,司棋挑了帘栊进得内中。侧耳听了几句,禁不住上前道:“赖家也真有趣,方才送了个姿容出彩的丫鬟去了远大爷处,谁知转头儿远大爷便将人送与了薛大爷。呵,只怕赖家将远大爷当成那成贪好色的了。” 惜春闻言纳罕不已,问道:“远大哥将人送给薛家了?” 司棋便笑着将扫听来的信儿说了一遭。她今日几次三番往后头去,心心念念想着再遇陈斯远,奈何天不遂人愿,一直不曾撞见。 司棋本就是个执拗的性儿,这越瞧不见,心下越挂念。方才那会子心中好似长了草一般,满满都是陈斯远的影子。 待听闻陈斯远受了委屈,司棋自是怒不可遏,恰逢三个姑娘都在,司棋自觉惹不起赖家,便干脆来递小话儿。 探春蹙眉道:“又送丫鬟?赖家是将远大哥当成宝二哥了吗?” 话一出口,探春便知失言,紧忙掩口吐了吐舌头。 却见迎春笑吟吟看过来并未教训什么。 宝玉什么德行,她们姊妹谁不知晓?也就是因着老太太宠着,她们方才四下捧着。真个儿开罪了宝玉,三春自是讨不得好儿。 惜春这会子就道:“远大哥这回只怕更气了,三姐姐,不若咱们一道儿去瞧瞧吧。” 探春没犹豫,点头应承道:“也好,那咱们就去瞧瞧。” 姊妹两个旋即与迎春道别,一道儿去寻陈斯远。待人一走,司棋就递话儿道:“姑娘就算人去不得,总要托三姑娘带句话……再怎么说也是表姊弟呢。” 迎春闷头嗫嚅着没言语。司棋却知迎春心情,姑娘虽不曾言说,显是暗自上了心。这般就好,往后时常提及,说不得这好事儿就玉成了呢? 却说探春、惜春两个一道儿来寻陈斯远,入得内中叽叽喳喳自是好一番劝慰。陈斯远笑着与两个小姑娘说话儿,略略揭过赖家之事,又转而说起生辰来。 这话锋一转,惜春果然不再想着赖家之事,禁不住屈指点算道:“老祖宗已过了生儿,往后是宝姐姐、二姐姐、三姐姐,我过生儿要四月呢。” 陈斯远便道:“四妹妹的生儿我记着呢,到时送四妹妹一套丹青画笔可好?” 惜春眨眨眼,果然动了心,喜道:“远大哥怎知我心思?这几日我往园子里游逛一番,便想着竣工之后描画下来……可惜也不曾学过作画,也不知画的好不好。” 陈斯远笑道:“琴棋书画又有几人能成名家?余下的多是自娱自乐。四妹妹只管学着描绘就是,对了自个儿心思就好。” 惜春觉着有理,便笑着应承下来。 探春正要说话,外间芸香叩门入内,面上古怪道:“方才宝二爷来了一遭。” “嗯?” 几人纷纷看向芸香,芸香瘪嘴道:“我才开门,宝二爷就问新来的丫鬟在何处。听我说送去了梨香院,宝二爷便往梨香院去了。” 内中几人纷纷瞠目。陈斯远暗笑不已,心说这事儿也就宝玉能干得出来。跑别人院儿瞧丫鬟,这叫什么事儿啊! 探春、惜春两个对视一眼,纷纷无语。眼看时辰不早,干脆与陈斯远道别。待一并出了小院儿,迎面便见宝玉蹙眉自梨香院行来。 二人赶忙上前见礼,宝玉含混着应了一声,旋即负手叹息而去,隐约嘟囔道:“暴殄天物啊。” 却是方才袭人提及,说赖家往陈斯远处送了个名叫朱鹮的丫鬟。晴雯与朱鹮一道儿进的赖家,当下便说那朱鹮姿容不在其下。错非因着晴雯擅女红,只怕赖嬷嬷便要将朱鹮送进贾家。 宝玉一听不要紧,顿时胡乱裹了衣裳便要来观量。到得陈斯远处扫听得朱鹮送去了薛家,又紧忙往梨香院而去。 入内与薛姨妈、宝钗言语一番,目光四下扫量,说起话来顾左右而言他,就盼着扫量那朱鹮一眼。宝玉又不是傻的,情知这会子提及此事只怕不妥,便一直往厢房观量。 奈何枯坐半晌也不见朱鹮,便只好讪讪告辞。临出门前仔细往厢房里扫量一眼,隐约瞥得一抹倩影正拾掇着被褥,宝玉顿时定住身形。 偏生此时薛蟠自厢房出来,上前笑着与其说话儿,却见宝玉不怎么搭理,只一个劲往厢房里眺望。 少一时,那朱鹮安置停当,起身扭头朝外观量,宝玉见其眉目如画、我见犹怜,顿时心下酥软了一半。又瞥见薛蟠身形粗鲁,心下便极为别扭。暗叹此等如似玉的女子偏生落在了薛蟠房里,真真儿是一朵鲜插在了牛粪上! 当下再没谈兴,寥寥交代几句便败兴而归。 薛蟠还不知宝玉为何忽而意兴阑珊,到得正房里与薛姨妈、宝钗提及,口中咄咄称奇。薛姨妈搪塞几句没说旁的,宝钗却心思透亮,暗忖那宝兄弟只怕又犯了怜香惜玉的毛病。 心下也不如何气恼,只道此人本就该如此。 却说宝玉撞见探春、惜春,嘟囔着‘暴殄天物’而去,自是惹得两姊妹心下不解。一路随着宝玉穿行省亲别墅,到了凤姐儿院儿前方才彼此别过。 此时赖尚荣招惹陈斯远之事沸沸扬扬,早就传得四下皆知,连带着陈斯远将朱鹮送给薛蟠一事也人尽皆知。 稍晚时候,赖大与赖大媳妇自是知晓了,二人又凑在一处计较。 赖大便道:“老太太那一关过了,大老爷那边厢送了一千两,太太处咱们也让渡了,至于那位远大爷,便是再气恼又能如何?左右赔礼送去了,要不要是他的事儿。” 赖大媳妇心有不安,说道:“当家的,来日若那远大爷再行报复该当如何?” 赖大这会子焦头烂额,家中再没比朱鹮姿色更出众的丫鬟,哪里还管得了这些?敷衍两句便算揭过。 转眼到得翌日,一早儿赶在陈斯远启程前,邢夫人亲自来了一遭。入内也不赶走旁的丫鬟,径直与陈斯远道:“昨儿个入夜,锦乡伯夫人亲自来送了银钱,你点一点,算上我与大老爷的,总计三万九千两。” 陈斯远接了银票,转手交给红玉,红玉便在一旁点算。陈斯远笑道:“姨妈何必大早上亲自来送?今儿个下晌打发人知会我一声儿,我自个儿登门去取就是了。” 邢夫人恋恋不舍看着那厚厚一迭银票,好半晌方才挪开目光道:“这银票放在我手中,害得我半宿没睡好,还是赶紧送来吧。”顿了顿,见内中果然没新来的丫鬟,邢夫人揶揄道:“转性儿了?听说那朱鹮姿容出众,怎地不收在房里?” 陈斯远便道:“姨妈这话说的,我又不是那等色中恶鬼,总不能见个有姿容的便往房里收吧?” 邢夫人瞥了眼香菱、红玉,揶揄着没言语。 银票送到,邢夫人也不多留,出门乘了轿子回返东跨院。陈斯远用过早点,穿戴齐整便往国子监而去。 这日一如往常,只是晌午时陈斯远方才出门,便见那赖尚荣早早停在率性堂前。 瞥了陈斯远一眼,赖尚荣张口欲言,却见陈斯远身旁一干人等正纳罕看将过来。赖尚荣心下只觉分外羞耻,偏生陈斯远气定神闲站定当面,面上还噙着玩味笑意。 江元骞扫量几眼,他心下本就瞧不上赖尚荣,当下便道:“赖兄可有赐教?”顿了顿,忽而恍然:“是了,莫非是来叙主仆之谊?诶呀,如此一来我等倒是不好旁听了。” 赖尚荣暗自咬牙,张张嘴,那道恼告罪的话到底没说出口,长出一口气竟转身而去。 王仲方纳罕道:“此人……到底是何意啊?” 陈斯远自是心下分明,赖尚荣此番本要道恼,奈何放不下脸面,干脆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呵,赖家上下纵着你,奴几辈儿的倒养出了脸面来,他陈斯远可不会惯着! 陈斯远笑道:“谁知此人什么心思?走走走,今日我带了食盒,诸位兄台也尝尝荣国府手艺。” 王仲方本就是老餮,闻言笑道:“早就听闻京师勋贵之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正要一尝究竟。” 当下几人一并出了国子监,陈斯远接了小厮递来的食盒,这才与众人一道儿往左近的食铺而去。 却说那赖尚荣,下晌时又被万博士抽问功课,他那秀才功名都是捐的,又哪来的才学?不过会做几句酸诗歪词,论学问便是连陈斯远都赶不上。 万博士素来严苛,又得了陶监丞关照,抽问几句见其答不上来,拿了戒尺又是二十手板! 万博士还算有些良心,这回换了左手来打,饶是如此也让那赖尚荣痛彻心扉。他心下不禁暗忖,也不知姓陈的使了多少银钱,这两日里挨了八十戒尺,长此以往两只手还要不要了? 罢了,今日过后,来日不论如何也不能来了。 赖尚荣拿定心思,只觉心下一阵轻松。好不容易捱到申时,在堂博士方才留下课业,这厮便急匆匆拾掇了书箱,头也不回地出了课堂。 到得外头乘了自家轿子,一径往赖家回返。 路上原本相安无事,赖尚荣想起陈斯远晌午时情形,气得咬牙切齿,暗忖来日定要给姓陈的一个好儿。了不起舍了银钱,找几个青皮喇咕,将那厮痛打一顿,也算为自个儿出口恶气。 正思量着,轿子忽而一阵摇晃,随即便听外头叫嚷声一片。 “诶唷——” “你这厮如何行路的?” 赖家轿夫骂道:“我都躲在一旁了,分明是你撞上来的!” 就听外头叫嚷道:“还敢还嘴?今儿不给你个好儿,你是不知马王爷三只眼,来呀,给老子打!” 赖尚荣方才挑开帘栊,便见迎面马车里跳下几个大汉,手提短棒兜头盖脑就打。两个轿夫连着小厮三两下便被打倒在地,赖尚荣吓得方才放下帘栊,旋即便被人一把揪住衣襟扯了出来。 赖尚荣惊惧道:“好汉,都是误会,在下愿赔钱!” 当面之人瞪着牛眼道:“老子稀罕你家银钱?狗奴才,看打!” 嘭—— 一拳下去,赖尚荣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好似开了油菜铺,青的、白的、黄的、红的一股脑的冒出来,两耳嗡鸣一片,哪里还听得见动静? 一拳过后,又是一棍子砸下,不偏不倚正砸在赖尚荣右手小臂上,赖尚荣只觉痛入骨髓,惨叫一声竟生生疼得昏厥了过去。 几个青皮喇咕四下观量一眼,与巷口马车点点头,骂骂咧咧乘了马车扭头就跑。 两个轿夫与小厮哼哼唧唧爬起来一瞧,但见赖尚荣小臂弯折,显是不中用了! 此地距离赖家不远,三人不敢耽搁,大呼小叫着抬了赖尚荣往家中跑去。 却说这日赖嬷嬷正在家中闲坐,因着贾母开了口,她只当此事就此揭过。又念及孙儿受了委屈,便嘟嘟囔囔,琢磨着来日定要给陈斯远个好儿。 方才腹诽过,正琢磨着好孙儿赖尚荣也该回返了,忽而便听得外间叫嚷声。旋即便有婆子慌慌张张入内回道:“老太太,不好啦!哥儿被人打断了胳膊!” “啊?”赖嬷嬷猝然起身,只觉天旋地转。 亏得周遭丫鬟搀扶,这才不曾跌倒。好容易缓过神来,急匆匆便往外迎,走了几步便见仆役抬了赖尚荣入内。 赖嬷嬷只扫量一眼便哭出声儿来:“我的孙儿诶,这……这是哪个天杀的下的手?” 鼻青脸肿的小厮道:“小的等方才进巷子,迎面来了一辆马车,结果相着了,到底碰了个对面。咱们与他们吵嚷几句,谁知车里跳下来几个青皮喇咕,拿了短棒,一言不合兜头盖脑就打啊。小的敌不过,那帮青皮扯了哥儿出来,先给了一拳,又打了一棍子,随即骂骂咧咧跑啦。” 赖嬷嬷只觉天都塌了!咒骂两嘴,赶忙吩咐人将赖尚荣抬到软塌上,又打发人去荣国府请了太医来诊治。 心下左右思量,想着赖尚荣近来也不曾招惹什么对头,唯独招惹了那陈斯远,便料定此番定是陈斯远下得黑手!赖家希望全都寄托在赖尚荣身上,赖嬷嬷哪里还管得了旁的? 当下匆匆穿戴了,坐着轿子便往荣国府告状而去。 却说这日陈斯远放课后也不急着回荣国府,而是先行往那内府寻去。怀中揣了将近五万两银票,总要将海贸一事敲定才好。 到得内府寻了翟郎中,送去银票得了回执,那回执上非但盖了内府的印信,一旁还有燕平王私印,可是比前一回靠谱多了。 陈斯远办成此事便要告辞,谁知刚巧燕平王自皇城回返,听闻陈斯远到来,便将其叫进了大堂里过问。 二人见面,陈斯远依着规矩老老实实施礼,起身便见燕平王似笑非笑道:“上元留下两阙词,也不上楼,扯了红颜知己扭身就走……啧啧,枢良算是扬名了。” 陈斯远讪笑一声,拱手道:“小小伎俩,让王爷见笑了。” 燕平王玩味道:“写几篇歪词,莫非你往后要当词臣不成?” 陈斯远那几阙词流传极广,皇城自是也有听闻。延康帝浑不在意,倒是吴贵妃等嫔妃爱不释手,这几日一直提及。延康帝许是心下不快,方才便与燕平王吐槽了几句。 也是因此,燕平王方才揶揄不已。 陈斯远心下费解,只道:“这……在下只想着扬名,免得被人小觑了,倒是不曾想过旁的。” 燕平王便指教道:“你啊,往后心思须得用在正途上。实话不妨告诉你,圣上听闻那营生出自你之口,当日可是极为赞许。如今又听闻你一心写闺怨词,圣人可是很失望啊。” 皇帝都知道自个儿了?陈斯远心下一喜!至于失望什么的,不过是因着自己走歪了路,往后板正回来也就是了。 因是陈斯远拱手道:“多谢王爷教诲,往后在下定仔细行事,再不敢孟浪。” 燕平王又交代几句,便将陈斯远打发了出去。 陈斯远心下想的分明,他一无家世,二无才学,想要发迹唯有指望上头有人赏识,不然便是乡试那一关都过不去。 那几阙词既不得圣人之意,那往后还是摆弄旁的吧。不拘如何,好歹他也算二世为人,虽前世记忆模糊,可见识还是有一些的。 且圣人与燕平王日理万机,他须得时不时展现一些闪光点,如此才好让贵人记得自个儿。否则时日一长,谁还记得他陈斯远是谁? 转念又想,如今东西往来愈发密切,西夷学说不断流传至大顺,他倒是可以捣腾一本介绍西夷的书籍来。 这且不急,待来日寻机翻阅过往书籍,汇总了编纂一本就是。 兴冲冲乘车回返荣国府,依旧自后门下了马车。陈斯远略略驻足,本想往小枝巷走一遭,又想着只怕那尤二姐还在,自个儿这一去就好比火上浇油,于是干脆熄了心思,转身便进了后门。 一径到得自家小院儿,甫一进门,便见几女纷纷迎了出来,且面上挂了忧心。 陈斯远纳罕道:“都这般神色,这是怎地了?” 芸香凑过来道:“大爷大爷,听说赖尚荣断了胳膊,可是大爷寻人教训的?” “啊?” 红玉一把将芸香推开,语速极快交代道:“一刻前赖嬷嬷哭喊着来了府中,径直往老太太跟前儿告状,说是她家孙儿赖尚荣被几个青皮喇咕打断了胳膊,还说都是大爷指使的。” 陈斯远暗忖,此番只怕是薛蟠出的手吧?这厮也算长记性了,自个儿没露面,干脆使了银钱招呼青皮喇咕动手打人。 赖尚荣断了胳膊?该!这等阴毒之辈,既然结了仇怨,就不能给此人翻身之机。便是没有薛蟠这一遭,陈斯远也琢磨着旁的手段将那赖尚荣磋磨得欲仙欲死。 香菱关切道:“大爷,那赖嬷嬷在老太太跟前儿极有脸面,过会子若是老太太叫大爷去对质——” 陈斯远乐了,道:“对质?我跟一个家奴对质?呵,这倒是有趣。”眼见红玉、香菱,连那柳五儿都放心不下,陈斯远这才道:“放心,此事与我无关。” 陈斯远在几女面前素来说话算话,听他这般说,红玉等方才松了口气。 红玉又蹙眉道:“便是无关,大爷也须得小心应对了,免得遭了无妄之灾。” 说话间,外间忽而有大嗓门嚷道:“远兄弟回来了?” 陈斯远扭头,便见薛蟠那厮笑吟吟杵在门前,大有表功之意。 陈斯远扭身到得近前,扯了薛蟠进门,埋怨道:“文龙兄真动手了?” 薛蟠得意道:“不过二十两银钱,有的是青皮喇咕乐意接这活儿。嘿嘿,不过打断了那厮一条胳膊,我事后又给几个青皮加了十两银子。” 陈斯远心下暗乐,赶忙又道:“赖嬷嬷这会子去告状了,此事只怕不会轻易罢休,文龙兄只管在家中安坐,切莫将此事传扬开来。” 薛蟠撇嘴道:“远兄弟恁地小瞧人,不过是下黑手,我还能四下展扬不成?” 陈斯远正要说旁的,忽见外间来了人,定睛观量才发觉来的是鸳鸯。 鸳鸯屈身一福,肃容道:“远大爷,老太太请远大爷往荣庆堂走一遭。” 薛蟠顿时蹙眉不已,说道:“不若我与远兄弟走一遭?” 陈斯远拍了拍薛蟠肩头,笑道:“文龙兄回家歇着便是,我去瞧瞧老太太是什么说法。” 大家新年好啊~ 明儿起更新放在零点二十,凑够均订可以去要推荐了。 (本章完) 第139章 事有反常 第139章 事有反常 薛蟠还要计较,却见陈斯远已然出了小院儿。薛蟠思忖一番,闷头回返梨香院自是不提。 却说陈斯远随着鸳鸯一路前行,方才进了省亲别墅,便有红玉追将上来,道:“我还是随着大爷一道儿去吧,免得短了人服侍。” 陈斯远观量一眼,便知红玉放心不下,这才追将上来。 陈斯远笑了下,道:“偏你多心……罢了,你想来就跟来吧。” 一路绕过亭台楼阁,眼看到得园子正门,鸳鸯一直不曾放声,只略略偷眼观量。眼见陈斯远气定神闲,心下不禁愈发纳罕。 待出了正门,鸳鸯笑问:“远大爷就不问问老太太寻大爷是为着什么?” 陈斯远笑道:“方才听说赖嬷嬷那孙儿挨了打,只怕老太太是想寻我对质的?” 对质?鸳鸯略略蹙眉,只觉这话不大对头,不由得为贾母分说道:“赖嬷嬷伺候了府中几辈儿主子,还是老国公的乳母,老太太总要顾念几分情面。” “哦。”陈斯远淡然应了一声。 鸳鸯还想分说,却觉怎么分说都不大对。陈斯远再是远亲,那也算主子。赖家再如何体面,也是奴才。哪里有寻了主子与奴才对质的道理? 鸳鸯当下闷声不言语,引着陈斯远与红玉出了园子。前头有一角门,西面便是李纨房。 这李纨房前后两处三间房子,中间只有个一丈宽的夹道,瞧着分外逼仄。此处屋舍瞧着不像是正经院子,反倒是像从前的库房。 自角门出来,又过一处角门,便到了粉油大影壁前,南面便是三间倒座厅,凤姐儿平日里便在此处管家。 又往前走,前头正面是东西穿堂,一旁又有穿廊直通贾母院儿后头的大厅。陈斯远随着鸳鸯过穿堂,兜转过来绕到前头,沿着抄手游廊这才到了贾母所在的五间荣庆堂。 陈斯远略略放缓脚步,由着鸳鸯入内禀报,旋即转过屏风进了内中。 他抬眼观量,便见贾母高坐软榻上,身旁还挤着个宝玉,一旁矮凳上坐着赖嬷嬷,左右上首坐着邢夫人与王夫人,往下乃是三春、黛玉、宝钗等。 此时陈斯远入内,一应人等纷纷看将过来。陈斯远扫量贾母一眼,便见其眼中难掩厌嫌之色。 陈斯远心下也不在意……因着自个儿险些坏了老太太的盘算,能待见自个儿就怪了。 再往下看,邢夫人蹙眉挂念不已,王夫人面上古井无波。余下人等陈斯远没再仔细观量,只大大方方上前拱手:“见过老太太。”又朝着邢夫人、王夫人等施礼。 趁此之机,那鸳鸯蹑足到得贾母身后,俯身附耳低语了几句,贾母听罢忽而醒悟,扭头瞧了鸳鸯一眼,这才重新看向陈斯远。 待陈斯远与众人见了礼,贾母这才开口道:“今儿个叫远哥儿来,是有一桩事要过问远哥儿。” 陈斯远淡然道:“老太太但说无妨。” 贾母沉吟着正要开口,王夫人就道:“老太太,我看还是先让远哥儿落座喝口茶?听说才从国子监回来,瞧着衣裳都不曾换过呢。” 贾母一怔,邢夫人哪里管得了旁的?当下便吩咐道:“快去给哥儿搬了凳子来。” 大丫鬟琥珀观量贾母一眼,见其并未反驳,这才搬了个凳子来请陈斯远落座。 陈斯远笑着谢过琥珀,大马金刀落座。又接了另一丫鬟奉上的茶水,略略呷了一口,这才将茶盏撂在一旁小几上。 贾母道:“方才赖嬷嬷寻来,说是她家荣哥儿与远哥儿起了龃龉?今儿个不知怎地,荣哥儿就遭了歹人毒打,如今连胳膊也断了。此事……远哥儿可知晓?” 陈斯远平静道:“还有此事?我倒是不知了。” 见他矢口否认,赖嬷嬷哪里肯罢休?起身哆嗦着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家荣哥儿从不招灾惹祸,算算就跟远大爷起了龃龉……不过是小孩子家顽闹,怎么就要下死手?我可怜的孙儿啊——” 陈斯远面色变冷,叱道:“这位想来是赖嬷嬷?呵,赖嬷嬷一张嘴说得轻巧,不过是在庆元楼一时意气,转头便寻陶监丞欲坏我名声,怎么就成了顽闹?赖嬷嬷不知名声关系功名?” 赖嬷嬷狡辩道:“我那孙儿虽一时起了歹心,可不是不曾害了远大爷吗?” 陈斯远点头道:“是啊,他是没那个能为,是以我不过是与姨妈、太太说了说,略施惩戒。这以后为歹人殴伤一事,又与我何干?” “你——” “赖嬷嬷别急着否认,你那孙儿不过因着一时意气就要坏我名声,焉知私底下得罪过多少人?昨日因、今日果,可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还望赖嬷嬷往后严加管束,免得你那孙儿来日再招灾惹祸。” “你胡吣!” 陈斯远乜斜过去,冷声道:“赖嬷嬷最好留意言辞,‘胡吣’这话……也是你能跟我说的?” 邢夫人心下急切,正不知如何替陈斯远开口,闻言顿时道:“老太太,赖嬷嬷功劳、苦劳再多,也不能乱了上下尊卑吧?远哥儿再如何说也是主子,哪儿有奴才跟主子这般说话儿的?” 赖嬷嬷眨眨眼,虚抬胳膊打了自个儿一巴掌:“大太太宽宥,我也是一时急切。”顿了顿,不禁啜泣道:“我那孙儿遭了无妄之灾,敢问远大爷一句,此事果然与你无关?” 陈斯远不紧不慢呷了一口茶,抬眼看向贾母道:“老太太唤我来……就是为着跟这赖嬷嬷辩驳的?” 贾母哪里肯认?说道:“我不过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叫远哥儿来纾解一番罢了。” 陈斯远点点头,随即看向赖嬷嬷道:“你一个嬷嬷也有资格质问我如何行事?从来都是捉贼捉赃,没听说过平白无故还要我自证清白的。赖嬷嬷若是心有不甘,何不往顺天府衙门告上一状? 如此一来,免得咱们浪费口舌,待抓了歹人,也好大白于天下。” 一番话既出,噎得赖嬷嬷哑口无言,只得扭身可怜巴巴看向贾母,道:“老太太,还请给奴才做主啊!” 贾母顿时便悬在半空,进不得,也退不得。方才听闻赖嬷嬷告状,贾母只道得了揉捏陈斯远之机,全然忘了主仆有别这一茬。亏得鸳鸯忠心,寻了时机提醒一嘴,贾母醒过味儿来。 此时又见陈斯远气定神闲,甚至径直让赖嬷嬷去报官,贾母更是心生疑虑……莫非此事真个儿与陈斯远无关? 亏得鸳鸯方才提了醒,不然错怪了人家,还不知如何收场呢。 因是贾母就道:“你也莫看我,方才你说得信誓旦旦,我只道你拿了实证,这才请了远哥儿来问话。谁知你说来说去竟全是忖度,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劳烦远哥儿!” 贾母口风一转,赖嬷嬷顿时心下咯噔一声。 果然,就听邢夫人落井下石道:“真是好大的脸面,不过是家中嬷嬷,自个儿孙儿为歹人殴伤,竟也来诬赖主子。呵,说不好听的,此番也就是没打,便是真个儿打了又如何?谁不知读书人最重名声? 你那孙儿要坏远哥儿名声,与断了远哥儿前程何异?若果然如此,便是打死也是活该!” 王夫人也道:“老太太对下头人太宽厚了,这往后还须得分个是非曲直,可不好错怪了好人。” 俩儿媳一并发难,将贾母噎得心下郁郁。偏生这会子也没个插科打诨能转圜的,贾母便只能生闷气。 本道磋磨陈斯远一番,顺势坏了其口碑,如此私底下与黛玉时常痛说利害,也好将那婚书就此揭过。谁知那陈斯远不曾如何,一番话反倒将自个儿晾在了半空…… 恰此时,鸳鸯笑着出言道:“两位太太这话可错了,老太太不过是急切之下才请了远大爷来问问,前头也不曾给远大爷定了罪过,怎么就成了老太太的不是了?如今赖嬷嬷无话可说,老太太可是一直没说什么呢。” 此言一出,贾母心下略略熨帖,总算有了台阶,便嗔道:“请了远哥儿来倒成了我的罪过了?” 王夫人赶忙道‘不敢’,邢夫人心有不甘,却也止住了话头。 贾母看向陈斯远道:“你们问问远哥儿,我可曾委屈了他去?” 陈斯远笑而不语。也就是他拿了大义,不然这回一准儿被泼一盆脏水。当下起身拱手道:“晚辈方才自国子监过来,还不曾掸去尘土……若无旁的事儿,晚辈自请告退。” 贾母紧忙找补道:“那远哥儿便先回去吧,我记着厨房预备了酸笋鸡皮汤?过会子给远哥儿送一份去。” 凤姐儿不在,大丫鬟鸳鸯便应了下来。 陈斯远拱手作别,略略瞥了一眼黛玉与宝钗,转身洒然而去。 他一走,邢夫人也坐不住了,起身道:“今儿个只觉身子沉,若不是赖嬷嬷来告状,我也不会急切赶来。此间事了,老太太,我也告退了。” 贾母沉着脸含混应了一声,目视邢夫人趾高气扬而去。邢夫人一走,赖嬷嬷自觉没脸儿再留下去,只得讪讪告退。 却说陈斯远领着红玉自后头穿堂出来,红玉便忍不住笑道:“我害怕大爷吃了亏呢,谁知三言两语便让赖嬷嬷哑口无言。” 陈斯远笑道:“莫非你以为我是个拙嘴笨舌的?” 红玉笑着摇头,道:“这平素能说,与吵架能说是两回事。有的人平时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偏生吵架时只知粗着嗓门起调子,说来说去也说不到点子上。” 陈斯远道:“我可没吵,方才不过是讲道理罢了。” 他心下暗忖,那赖尚荣心性阴毒,非得断了其仕途不可,否则此事不算罢休。待来日寻了陶监丞计较一番,大不了多砸些银钱就是了,总要绝了后患。 另一边厢,邢夫人没急着乘轿,出了垂门缓步而行,不片刻先是瞥见后出来的赖嬷嬷,邢夫人自是免不了冷嘲热讽一番,直把那老虔婆臊得垂头丧气、仓惶而去。又过须臾,王夫人这才领了丫鬟、婆子追上来。 妯娌两个对视一眼,纷纷暗自欣喜不已。 老太太为何说一不二?除去孝道,一则仰仗了赖家这等老家奴,二则靠着平日能服人。此一番既揭了赖嬷嬷脸面,也让老太太无功而返。 虽说有鸳鸯转圜,老太太瞧着并未有所失,可放在众人眼里,老太太兴师动众寻了陈斯远而来,却让其好端端回转,这本身就有失威信! 这有一就有二,待来日贾母威信日损,王夫人还担着掌家的名号,你说到时候那些墙头草会听谁的? 妯娌两个当面不说说了几句闲话,彼此递了个眼神,这才畅快着各自散去。 却说赖嬷嬷仓惶出来,过了仪门便寻了赖大计较。 赖大先前往后头查看库房,回来方才听说赖嬷嬷急匆匆往荣庆堂告状去了,旋即又听闻赖尚荣被歹人殴伤,断了胳膊。这会子赖大家的正寻赖大计较,待赖嬷嬷一来,婆媳两个哭闹不已,吵嚷得赖大头疼不已。 待赖嬷嬷说完,赖大便问:“母亲糊涂啊!此事无凭无据的,怎好随意攀诬?如今被那姓陈的反咬一口,来日便查出果然是其动的手,只怕咱们也不好声张了。” 这等事儿怎么查?名义上那陈斯远可是主子,莫说人家有理,便是随意打了赖尚荣一顿,赖家还真个儿能往衙门告状去不成? 真要是告了,那赖家还想不想在贾家待了? 所以即便要查,也只能私底下查。偏生赖嬷嬷因此吵嚷了一回,来日便是真寻到了明证,哪里还敢搅扰老太太? 赖嬷嬷啜泣道:“莫非荣哥儿这胳膊白白的断了?” 赖大哪里还管得了赖尚荣?赖嬷嬷这一闹,自是惹得大房心下不快,先前送去的那一千两就等于打了水漂,说不得还要预备一份孝敬来安抚贾赦。 且先前实在小瞧了那姓陈的,全然没想到此人手段这般凌厉!若赖尚荣再去国子监,说不得还会着了人家的道儿! 赖大便思量道:“为今之计,那国子监不去也罢。” “当家的!”赖大家的顿时急了。 赖大眼睛一瞪,说道:“咱们这回得罪死了远大爷,荣哥儿再去国子监还能讨得了好儿?与其如此,莫不如不去了。了不起来日多抛费一些银钱,给荣哥儿买个官缺就是了。” 赖大家的愁眉苦脸,思量半晌方才叹息着应下。 赖大又道:“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私底下仔细扫听了那位远大爷喜好,总要将此事揭过才好……不然迟早是个祸患。” 赖嬷嬷道:“不过是大房继室远亲,就不能寻个法子——” “母亲快住口!”赖大吓得四下观量,压低声音道:“母亲还瞧不出来?这回是大房、二房合起伙来对付咱们。那大房不足为惧,二房太太那里可不好应对。” 邢夫人小门小户出身,陪房不过王善保家的与费婆子两家,二房王夫人足足带了八家陪房,真要下力气对付赖家,赖家哪里能吃得消? 他们这等上等家奴,都是奴了几辈子,靠着主子恩典才有了体面。但凡主子翻脸,他们什么脸面、钱财都得折腾得精光! 赖大家的蹙眉道:“要不然……咱们再跟太太服个软?” 赖大摇头道:“太太那里服软了,老太太那里怎么交代?罢了,我算瞧出来了,这两边都不能开罪,只能和稀泥了。” 赖嬷嬷愈发委屈,不禁悲从心来,哭道:“那荣哥儿不是白挨打了?” 赖大跳脚道:“母亲这会子还计较那孽障作甚?此事一旦处置不好,咱们家就等着灭顶之灾吧!” 赖大家的醒悟过来,紧忙与赖大一道儿劝说赖嬷嬷,好说歹说总算将其劝走,两口子这才分开来,往大房、二房而去。 这日贾赦回来的早,到家便听闻邢夫人急急忙忙往荣庆堂去了,又是因着陈斯远之事。 贾赦略略不喜,道:“夫人待远哥儿比亲儿子还上心啊。” 留守的费婆子便道:“大老爷不知,听说赖嬷嬷的孙儿挨了打,那老货是来告状的。” 贾赦点点头,也不在意。他这人用时朝前、不用朝后,先前依仗陈斯远赚银子,自是对其上几分心。如今海贸一事底定,他哪里还管陈斯远是谁? 过得半晌,邢夫人回转,叽叽喳喳便将方才情形说了一遍。贾赦眨眨眼,顿时欢喜起来,笑道:“你看看,我都放赖大一马了,他这不又撞老爷我手里了?” 邢夫人蹙眉道:“老爷这话……远哥儿可是险些挨了欺负!” 贾赦起身道:“险些就是没挨欺负,真个儿挨了欺负,我自会为其做主。我去外书房等着,过会子赖大必有孝敬送到。” 当下兴冲冲往外书房而去。邢夫人目送其走远,心下气恼之余,不禁捧了小腹暗忖:就大老爷这般见钱眼开、视财如命的性子,果然不值得托付。与其指望贾赦,莫不如指望肚里的孩儿……与那小贼呢。 贾赦到得外书房里饮了一盏茶,果然赖大就寻了过来。打躬作揖赔笑道恼自是不提,临了到底又送了一千两。大老爷心满意足,又装模作样的训斥了一番,这才将赖大打发了。 待其退下,贾赦略略点算,就这么两天就诈了两千两银子来。啧,这银子来的俏!贾赦心下巴不得陈斯远照葫芦画瓢,将单大良、林之孝等人逐个得罪个遍呢,如此一来岂不平白发了大财? 另一边厢,赖大家的求肯了半晌,到底让渡出茶房管事儿的差事来,这才将王夫人安抚住。 待赖大与赖大家的重新聚首,夫妇二人顿时愁眉不展。因着那陈斯远,丢了两个管事儿差事不说,还赔出去两千两银子,这人是灾星啊,往后可不敢招惹了! 最麻烦的是那陈斯远还不曾消了气儿,这又该如何找补? 不提赖大两口子如何发愁,却说荣庆堂里,待入夜时分,宝玉自是回返绮霰斋,贾母也倦乏了,往西梢间歇息去了。 碧纱橱里,黛玉借了烛火光芒翻着书卷。王嬷嬷仔细将被褥铺好,雪雁想起下晌时情形,便低声笑道:“还得是远大爷,只三言两语便让赖嬷嬷哑口无言。” 紫鹃笑着道:“远大爷是算定了赖家不敢告官,不然还不知如何收场呢。” 雪雁顿时蹙眉道:“姐姐这话……莫非是认定那事儿是远大爷做的?” 紫鹃便道:“这倒不好说……不过前脚方才得罪了远大爷,后脚就遭了这等事儿,哪儿有这般凑巧的?” 王嬷嬷听不下去,回身道:“这话可不好乱说,远大爷方才说的有理,不过是一时意气,赖家的孙儿竟要坏人名声,可见是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性儿。这等人谁知平素招惹了多少是非?凑巧赶上此时报还也是有的。” 雪雁点头道:“嬷嬷说的是……再说赖家的孙儿是什么德行?远大爷又是什么品行?莫说不是远大爷做的,便是真打了,也是那人活该!” 紫鹃笑道:“嬷嬷与妹妹说的在理,我方才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顿了顿,又看向黛玉:“姑娘以为呢?” 黛玉撂下书册,瞥了其一眼道:“你们爱嚼舌便私底下嚼舌去,怎地扯上我了?” 此言一出,王嬷嬷与紫鹃、雪雁便不再提及此事。黛玉重新捧起书卷,却一直不曾翻页。 方才晚饭时,外祖母时不时偷眼观量自个儿,黛玉心思敏锐,又怎会不知晓? 略略思忖,便知外祖母是存心要败远大哥人品,奈何远大哥有理有据,生生将赖嬷嬷噎得无话,这才将此事轻飘飘揭过。 外祖母为何这般做?大抵是想着让她心生厌嫌,来日彻底否认了婚书吧? 黛玉到底差着年岁,这会子也闹不清楚,贾母此举到底是想要撮合她与宝玉,还是奔着林家大房的家产了。 夜凉如水,黛玉心下烦闷起来,盯着书卷怔怔出神,心下纷乱不已。 …………………………………………………… 转天清早,红玉提了食盒回来,又避开柳五儿,悄然将一张纸笺递给了陈斯远。 陈斯远纳罕着接过来,红玉观量着柳五儿到书房里打扫,便低声道:“雪雁塞过来的,说是林姑娘前儿个便写好了,谁知一直不曾得空送来。” 黛玉送的纸笺?陈斯远展开来观量一眼,便见其上字迹娟秀,写着: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内中安抚之意不言自明,陈斯远思量半晌,只大抵记得这两句好似出自唐诗,却一时忘了是谁的词句。 陈斯远心下窃喜,想来自个儿在林妹妹心中有了些许分量,不然又怎会送纸笺来安抚? 当下用了早点,到得书房里提笔落墨,写下一篇诗来,吹干墨迹交给红玉,嘱咐道:“得空给雪雁送去。” 红玉笑着应下,又伺候着陈斯远穿戴齐整,这才去拾掇食盒。 陈斯远出得正房,便见小丫鬟芸香提了个纸鸢杵在庭院里。 陈斯远上前问道:“哪儿来的纸鸢?” 芸香也是一头雾水,摇头道:“我也不知,方才正洒扫着,便见这纸鸢从天而降,险些砸到脑袋呢。” 陈斯远定睛观量,那手中的纸鸢说是纸鸢,实则是竹篾为骨、绢纱缝制,脸盆大蝴蝶样式,瞧着有几分褪色,下方又坠了两个哨子。 略略动了下,便见那蝴蝶翅膀来回扇动。 这是软翅风筝,又有哨子,瞧着是江南样式?陈斯远扭头观量了一眼隔壁梨香院,隔着两道墙也不见内中动静。 芸香顺势看过去,合掌恍然道:“是了,定是莺儿一早儿偷偷放的,不知怎么断了线。” 莺儿? 陈斯远暗忖,只怕是宝姐姐才对!薛家管束下人素来严厉,不得宝姐姐准许,莺儿哪里敢大早晨的放纸鸢? 陈斯远随手将纸鸢丢给芸香,笑道:“想来是没人要了,你瞧着处置吧。” 芸香也不嫌弃,喜滋滋道:“这纸鸢瞧着就极好,回头儿我寻了颜料勾勒了,瞧着跟新的一样!” 陈斯远也不管芸香如何,抬脚出得小院儿,自后门出来乘了马车便往国子监而去。 眼看就是宝姐姐生日,陈斯远正不知送什么贺礼呢,这倒是给了其灵感。 这日到得国子监里,虽一早便有博士督促早读,率性堂里众人却俱都心不在焉。 陈斯远寻人问过才是,敢情过两日便要休沐,众人正商议着要往何处游逛呢。 国子监每旬休沐一日,陈斯远盘算一番,心下便有了成算。晌午时正要去寻陶监丞,谁知用饭时江元骞道:“枢良可知那家奴之子今儿个竟退学了?” 陈斯远纳罕不已,道:“怎会退学?” 江元骞卖弄一番才道:“说是昨日摔了轿子,将胳膊摔断了。家中自知无望肄业,今儿个干脆来将东西尽数取了,寻了陶监丞办了退学。” 陈斯远蹙眉不已,心下不由得暗忖,这赖家果然难缠!若那赖尚荣继续留在国子监,陈斯远舍了银钱,总要将其出身文字尽数废了才甘心。谁知赖家干脆给赖尚荣退了学,一时间倒是让陈斯远没了法子。 赖尚荣退了学,陈斯远自是不好再去寻陶监丞计较。这日申时离了国子监,便往护国寺左近游逛,寻了一家南货铺子,采买了不少锡条。 想着今儿个再不去小枝胡同,只怕尤三姐便要心生怨怼,因是干脆往小枝巷去了一趟。 本道尤三姐与尤二姐姊妹两个兀自依旧横眉冷对,谁知陈斯远入内便见姊妹两个凑在一处,正语笑嫣嫣说着什么。 陈斯远眨眨眼,心下费解不已,也不知姊妹两个这两日又发生了什么。 见陈斯远到来,尤三姐自是欢喜不已,当下便扯了其往西梢间说话儿。 陈斯远落座,压低声音问道:“你与二姐儿又和好了?” 尤三姐笑着说道:“和什么好?不过是约法三章罢了。” 约法三章? 尤三姐又道:“她说了,等妈妈熄了心思,她就归家。如今不过是借住一些时日……且也不会耽搁咱们什么。”说话间一扬下巴:“你瞧!” 陈斯远扭头看过去,便见尤二姐起身已然往厢房避了去。 这事儿能这么简单?陈斯远总觉着尤二姐的话不尽不实。因是便与尤三姐道:“你们姊妹的事儿我不好掺和,三姐儿留些心眼,不好尽信于人。” 尤三姐便瘪嘴道:“远哥哥当我是傻的不成?我心里有数呢。” 言尽于此,陈斯远不好多劝。二人正是蜜里调油之时,此时丫鬟与尤二姐都避了出去,自是好一番亲昵。 待好半晌,尤三姐眼里好似能沁出水儿来,直勾勾盯着陈斯远道:“你几日不来,要不今儿个便在这儿歇息吧。” 陈斯远摇头道:“明儿个还要去国子监呢……后日休沐,我明儿个晚上来可好?” 尤三姐掩不住的失落,又求肯道:“那留下来吃一顿饭总是行的吧?” “嗯,这倒无妨。” 尤三姐顿时欢喜起来,紧忙招呼了婆子去订席面。 少一时,席面送到。尤三姐假模假式去请尤二姐,尤二姐却不肯来正房,尤三姐便捡各色菜肴装了食盒,给尤二姐送去了厢房。 陈斯远心下愈发怪异,错非那日在尤家,尤二姐几次三番勾引,陈斯远还真信了尤二姐是因着不想去宁国府才来此暂住。 只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尤二姐岂会就此罢休?就是不知其到底存了什么心思了。 转念一想,尤二姐再有什么手段,瞄着的也是尤三姐,自个儿一个大男人还能吃什么亏不成? 当下将疑惑丢在一边,与尤三姐推杯换盏,时不时还喝个交杯酒,内中畅快自是不足为外人道。 厢房里,尤二姐独自用了饭食,便打发丫鬟撤将下去。春熙心思简单,拾掇了便将碗碟端下去,那夏竹趁机到得近前低声道:“姑娘,我那会子瞧清楚了,三姐儿那匣子里满满当当,单是银票就一千两呢!” (本章完) 求个月票 求个月票 上个月更了三十一万字,理直气壮求月票。这个月规矩依旧,每满一千票加更一章。 给各位读者老爷作揖,趁着双倍求个月票~ (本章完) 第140章 人为财死(求月票,满一千加更) 第140章 人为财死(求月票,满一千加更) 尤二姐沉思着应了一声,随即吩咐道:“你往正房瞧瞧去,三姐儿大抵也用过了……送些茶点去。” 夏竹自是知晓尤二姐之意,当下扭身便去了。 尤二姐深吸了一口气,单是银票就一千两啊,果然好大方! 那日尤三姐夜奔,不过背了个小巧包袱,她素日里也不曾积攒下什么体己,大抵身边只有一些金钱。自打投奔了陈斯远,自个儿住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儿不说,丫鬟、婆子一应俱全,连银匣子里都装着上千两银票。 这些都是哪儿来的?自然是从那位‘远大哥’身上得来的! 尤老安人过往总说宁国府如何富贵,贾琏如何阔绰。那宁国府尤二姐不知去了多少回,每回不过得个几十两的好处,还尽数落在母亲手里;荣国府的琏二爷再如何阔绰,又岂会掏出一千两白的银子来? 因着尤三姐种种,尤二姐对尤老娘过往所说心下存疑,唯独对一句话笃信不疑:爹有、娘有、不如自个儿有。 瞧三妹妹情形,定是失身于那陈斯远了,不然又怎会平白就给了一千两银子?如今穿金戴银,丫鬟、婆子伺候着,便是比照大户人家的姑娘也不差什么。 尤二姐自知家世不如人,来日想要攀高枝简直是痴心妄想,尤老安人所求的不过是给勋贵人家做个妾室。 那妾室每月才几个银钱?尤二姐又不是不知,贾珍那几个妾室每月不过二两脂粉银子的贴补,使尽浑身手段哄了贾珍高兴,这才能哄来一些额外好处,又哪里比得上尤三姐自在? 同样是做妾室,给谁做不一样?那陈斯远比自个儿还要小一些,生得俊俏非凡,出手阔绰不说,识得燕平王那等人物,说不得来日就有一份前程。这般想来,岂不是比那劳什子贾琏还要强上几分? 常言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这尤二姐如今是又爱钞、又爱俏,真个儿是盯上了陈斯远,将尤老安人嘱咐的尽数忘了个干净。 思量间,夏竹蹑足回返,面上好似蒙了红布一般。 尤二姐眨眨眼,纳罕道:“他们莫非——” 夏竹赶忙摇头,道:“三姑娘与……远大爷吃酒呢。” 尤二姐哪里听不出言外之意?这酒……只怕是酒吧。是了,三姐儿性子泼辣,饮了酒自是放浪形骸。 却听夏竹又道:“姑娘,我方才送了茶水,听远大爷说要三姑娘仔细学会打理账目,说来日定要寻个营生,每年好歹赚个万八千的银子。” 尤二姐听得血气上头!万八千的银子?陈斯远是哄骗尤三姐浑说的吧? 转念一想,听闻海贸一事重新操持起来,陈斯远又得了燕平王信重,这背靠大树好乘凉,说不得就得了贵人恩典,拨付一桩好营生呢? 想到此节,尤二姐哪里还坐得住?起身挪动莲步行了几步,又蹙眉回返。暗忖着如今尤三姐防自个儿跟防贼一般,此时过去只怕适得其反,还须得从长计议才好。 又过得半晌,外间传来响动,尤二姐凑近窗口观量,便见尤三姐拖着陈斯远的胳膊,二人腻腻歪歪好一会子才行到门前,又须臾方才依依惜别。 待尤三姐回转身形,一边厢拢着发梢,一边厢欢喜着哼唱有声。 尤二姐又等了须臾,这才往正房而去。入得内中,便见尤三姐歪坐椅上,翘起二郎腿来,足尖挑了绣鞋上下摆动,手中还端了一盏酥酪,瞥见尤二姐笑道:“二姐姐这回还算识相。” 尤二姐笑着上前,凑坐身旁,说道:“都是自家姊妹,我还能害了你不成?如今你既委身与他,可曾合计过往后?” “什么往后?” “他可说了要明媒正娶?” 话音落下,却见尤三姐不见忧愁,一双眸子水润润好似放着光华一般,细声说道:“二姐姐,咱们尤家什么家世?爹爹在世时还好,总能给咱们姊妹谋个官宦人家的正室。爹爹去了,如今是妈妈做主,二姐姐还不知妈妈什么心思? 过怕了穷日子,一心想着攀附权贵。那权贵人家也不傻,咱们过去了还能做正室夫人不成?”顿了顿,又道:“远哥哥人品、才情都是上等,来日是要为官作宰的,为往后计,总要谋一桩妥帖婚事。” “妹妹这般说……莫非是要做妾?” “做妾又如何?远哥哥疼着我,我自个儿过得畅快,说不得熬一些年头,那正室一去我就扶正了呢。” 尤三姐这话与尤老娘素日所说一般无二。 尤二姐就道:“妹妹既拿定了心思,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有一桩,总要尽快过门才是。” 尤三姐撂下酥酪碗,蹙眉道:“正室还不曾过门,哪儿有先纳妾的道理?” 尤二姐蹙眉说道:“那总不好一直拖着……妹妹,我说句不该说的,如今你俩蜜里调油,他自是什么都依着你。若来日真个儿有了钟意的,说不得与妹妹就淡了。爹有娘有不如自个儿有,妹妹往后须得留个心眼儿,就算生了变故,有一笔银钱傍身总是好的。” 尤三姐眨眨眼,嬉笑道:“二姐姐想的恁多,他才不会呢。”端起酥酪来吃了一羹匙,面上隐隐有些犹豫,旋即又笃定道:“他不会。”顿了顿,与尤二姐低声道:“二姐不知,远哥哥叫我学打理账目,来日要寻一桩好营生给我呢。” 尤二姐顿时上了心,问道:“可知是什么营生?” 尤三姐不曾留意尤二姐面色,只摇头道:“还没说,不过远哥哥既说了妥帖,那必定是妥帖的。” 尤二姐暗自抿嘴,暗忖,每年万八千银子啊,真真儿是好大一桩营生,怎地三妹妹就这般好命?尤二姐不求旁的,但凡有一桩年入千两的营生,莫说是给人做小,便是做外室也干了! …………………………………………………… 展眼到得休沐这日。 这日陈斯远难得睡了个懒觉,起身之际便见红玉翻箱倒柜找着什么。陈斯远略略揉了揉鼻子,便觉鼻腔一热,旋即便有鼻血流淌下来。 红玉听见响动观量过来,顿时惊叫一声,紧忙寻了帕子来为陈斯远擦拭。 陈斯远仰头下地,说道:“快打一盆凉水来,我这是有些上火了。” 外间香菱听见响动,紧忙打了一盆凉水来,陈斯远用凉水拍打额头、清洗鼻腔,好半晌方才止住鼻血。 红玉关切道:“好端端的,大爷怎地流鼻血了?不若过会子叫了太医诊治诊治?” 陈斯远道:“不过是寻常上火,哪儿就用找太医瞧了?”顿了顿,瞥了红玉、香菱两个一眼,道:“正是火力旺的时候,偏你们两个好几日才准一回。” 此时柳五儿也在,红玉、香菱两个顿时红了脸儿,待柳五儿进得书房里拾掇,红玉便低声道:“大爷如今身子骨还没长成呢,哪儿能那般恣意?”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珠大爷错非旦旦而伐坏了身子骨,何至于挨了板子立时就沉疴不起?大爷不得不防。” 陈斯远笑着撸了衣袖,露出胳膊来比划一番:“拿我跟他比?” 陈斯远这半载好吃好喝,每餐最少两大碗米饭,余下肉菜无算,身量蹿了一寸不说,身上也多少有了些肉。只是因着身量太高的缘故,这才瞧着单弱。 红玉瞧着心动不已,还是说道:“左右不差一年了,待转过年由着大爷就是了。” 陈斯远笑着正要说话儿,外间便有婆子寻来。芸香招呼一声,却是来寻香菱的。香菱紧忙寻了出去,过得须臾蹙眉回返,与陈斯远道:“大爷,我今儿得去瞧瞧母亲。” 陈斯远一怔,紧忙问道:“你母亲怎么了?” “染了风寒,到今儿个都三日了,吃了药也不见好。” 陈斯远蹙眉道:“想来郎中开的药不对症,你坐马车去,打发庆愈往白塔寺下鹤年堂走一遭,那丁郎中乃是内科圣手,最擅治风寒……罢了,我也走一遭吧。” 香菱赶忙摇头道:“大爷好不容易休沐一日,就不用劳动了。妈妈只是风寒,也不是什么大病……若过几日还不见好,再劳烦大爷吧。” 陈斯远想着今日庶务繁多,便点头应下。当下紧忙打发芸香寻了庆愈来,嘱咐其一路随行,再去鹤年堂请了丁郎中来。 庆愈不迭应下,随即与拾掇停当的香菱一道儿往前头而去。 香菱一走,陈斯远用过早饭,便吩咐红玉将昨儿个采买的锡条、炭炉一并取了来。 金属锡熔点低,二百多度便能熔了,最适合雕刻器物。陈斯远先行将锡条延展成薄板,这才寻了刻刀在其上仔细雕刻起来。 红玉抱了一件春裳过来扫量一眼,便笑道:“大爷真个儿手巧,这纸鸢雕得栩栩如生……是了,莫非是给姑娘们送的生儿贺礼?” 陈斯远笑道:“是啊,诗词字画虽应景,却显不出心意来,思来想去干脆自个儿做了锡器雕刻了。” 红玉赞叹了一嘴‘好心思’,转而便道:“大爷这两件春裳都小了,这一件瞧着还能放放,我去寻了雪雁一道儿改改。” 陈斯远颔首应下,红玉便捧了衣裳去寻雪雁。 前脚红玉才走,后脚又有人登门。就听芸香在院儿中嚷道:“大爷,燕儿姐姐来了。” 陈斯远看着完工一半的雕刻,干脆撂下,等着柳燕儿入内。 过不多时,便见柳燕儿领了丫鬟臻儿入得内中,立定当场屈身一福,委屈巴巴叫了一声‘远大爷’。 陈斯远蹙眉道:“怎么又来了?” 柳燕儿扫量柳五儿一眼,求肯道:“妹妹容我与远大爷说些话儿。”又打发了丫鬟臻儿,待内中只余下二人,柳燕儿这才道:“求哥儿宽宥,那日我不该下药。” 陈斯远冷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啊?” 柳燕儿咬着下唇道:“明人不说暗话,能进薛家为妾室,本就是修来的福分……奈何人心不足,我心下生了贪念。看着哥儿发迹了,这心下难免有些不平。” 陈斯远冷声道:“我结识贵人,那是用命换来的。你指望拿我根脚要挟,怕是想瞎了心!” 柳燕儿干脆跪伏下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儿,求哥儿往后饶我过吧。” 陈斯远冷哼一声,道:“我又不曾如何,怎么饶你啊?” 柳燕儿顿时咬牙切齿。那狐媚子朱鹮一来,薛大傻子丢了魂儿也似,哪里还理会柳燕儿? 错非薛姨妈一直拦着,只怕薛蟠早就将朱鹮收了房。这两日柳燕儿私底下下蛆,结果薛蟠非但不恼,反倒呵斥了其一通。 柳燕儿顿生绝望,情知再这般下去,只怕就要被那朱鹮比了过去。心下胆寒之余,又畏惧了陈斯远几分。 如今只送了个朱鹮来,来日若是接二连三往薛家送嫽俏丫鬟,柳燕儿哪里还有存身之所? 柳燕儿凄楚道:“哥儿何必明知故问?总之我往后再也不敢生出旁的心思来,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哈,你猜我信不信你的鬼话?” 柳燕儿抬眼蹙眉道:“莫非真要鱼死网破?” 陈斯远却浑不在意道:“你尽管将我根脚说出去,看看到时有没有人信。便是真有人信了,了不起我立刻走人,却不知到时你还能不能活命。” 柳燕儿顿时没了主意,心下后悔不已,早知如此,那日就不该往酒水里下药。 正思量间,外间芸香又嚷道:“大爷,薛大爷来了!” 话音落下,柳燕儿紧忙起身在一旁落座,门扉随即推开,便见薛蟠气哼哼绕过屏风。瞥见柳燕儿,顿时蹙眉道:“你怎地来了?” 柳燕儿起身哀婉叫了一声‘大爷’,薛蟠眨眨眼,便认定柳燕儿是因着朱鹮之事来求肯陈斯远。于是摆摆手道:“罢了,你且回去吧,往后没什么朱鹮了!” 柳燕儿不解,却见薛蟠面上满是不耐,当下也不敢发问,紧忙朝着陈斯远屈身一福,这才扭身而去。 陈斯远招呼薛蟠落座,不待奉茶,这厮便抄起茶壶来咕咚咚一通牛饮。待饮罢了,薛蟠才道:“贼他娘!赖家该死啊!” 陈斯远道:“莫非赖家查到文龙兄身上了?” “姥姥!便是查到了又如何?赖家还敢放声不成?”顿了顿,薛蟠瞪着牛眼道:“远兄弟不知,那朱鹮来了几日,我心下自是欢喜,奈何妈妈、妹妹一直拦着不让收房,只说年纪还小。我也不是那等牛嚼牡丹的,当下便熄了心思。 谁知昨儿个夜里那朱鹮便呕吐不止,好容易捱到今早,我紧忙打发人请了王太医来问诊,谁知……谁知……那朱鹮竟有了身孕!” “啊?”陈斯远骇然,还真有了?忙问道:“此事当真?” 薛蟠拍案道:“还能有假?王太医亲口与我说的!妹妹转头儿问了那朱鹮,她这才吐口,敢情十月里便被赖尚荣那厮占了身子!她生怕便撵出赖家,这才一直不曾吐口。” 陈斯远哭笑不得,暗忖果然是有了啊,亏得当日便将朱鹮转送了出去,不然这事儿只怕要将自个儿气得七窍生烟啊。 陈斯远便蹙眉道:“这……那文龙兄将此女送回来吧,我径直送还赖家,看赖家怎么个说法!” 薛蟠越想越气,说道:“不骂赖家一通,难消我心头之恨。罢了,此事不劳远兄弟,我自个儿去找赖大说说!” 当下也不停留,竟起身就走。 陈斯远追到院门前,见薛蟠气势汹汹而去,心下暗笑不已……这叫什么破事儿?赖家为了赔罪送个丫鬟来,竟不曾验明是否完璧,这不是存心恶心人吗? 陈斯远转身,便见小丫鬟芸香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大爷——” 陈斯远点点头:“远远瞧着就好,千万别上前,免得沾一身血。” “嗯嗯,我去了,大爷等信儿吧!”芸香说罢,一阵风也似追了出去。 陈斯远懒得理会薛蟠如何拿捏赖家,回身进得房里继续雕刻。待到日上三竿也不见芸香回返,他便命柳五儿伺候着穿戴齐整,揣着内府回执往各处行去。 甫一出得门来,便见赖大家的臊眉耷眼进了梨香院,须臾便领了提着个小巧包袱的朱鹮出来,赖大家的面上臊红,张口欲言,却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谁承想好端端的赔礼,那远大爷一边非但不曾平息,反倒又招惹了薛家大爷? 抬眼正要瞧见陈斯远,赖大家的嗫嚅一番,扯了啜泣的朱鹮便走,竟一句话也不曾留下。 陈斯远也不理会赖大家的,径直进了梨香院,便听得薛蟠叫骂道:“——老畜生当我不识数?也就是如今在贾家,若换个地方你看我不给他个好儿!” 薛姨妈劝慰道:“罢了罢了,本就是给远哥儿的赔礼,怎么你倒气成这般?” “我——”薛蟠能为何?自是瞧了朱鹮一眼便色与魂授,极度失落之下这才气恼至极。“妈妈这话不妥,远哥儿与我乃是自家兄弟,欺负了远哥儿就是欺负在了我头上。远兄弟孤苦伶仃的,我能不为他出头?” 薛姨妈正要说什么,同喜生怕说出不妥的来,赶忙道:“太太、大爷,远大爷来了。” 内中果然停歇下来,须臾便见薛蟠迎了出来,咧嘴道:“远兄弟不知,方才我将那两条老狗骂了个狗血淋头,赖大媳妇灰溜溜将人领了回去。” 实则赖大家的道恼不迭,连连说过后还有赔罪。薛姨妈却是会做人的,只道无妨,便将人送了出去。 陈斯远笑道:“我本就没打算要那丫鬟,如今赖家领了回去却是正好。”当下自袖笼里寻了回执,递与薛蟠道:“方才忘了,这是内府回执。文龙兄瞧仔细了,这上头可是有燕平王的私印。” 薛蟠接过来扫量一眼,顿时喜形于色,拍了陈斯远的肩头道:“好兄弟,今儿个别走了,我叫了席面来,咱们兄弟好生痛饮一番。” 陈斯远笑道:“今儿个杂事缠身,各处都要送回执……自家兄弟不讲究这个,还是改天吧。” 薛蟠只得应下。陈斯远又入内见过薛姨妈,略略饮了一盏茶便告辞而去。 陈斯远又往前头寻去,王夫人不在,他便将回执交给了玉钏儿;往凤姐儿院儿去,凤姐儿竟也不在,于是留了回执给平儿。 兜转一番,陈斯远这才去了东跨院。 条儿引着陈斯远入得内中,便见邢夫人歪在软榻上,正与几个贾赦的妾室说着话儿。 眼见陈斯远到来,邢夫人热络招呼道:“哥儿不必拘礼,快坐下说话儿。” 陈斯远笑着落座,自袖笼里掏出一迭回执来,递给条儿,说道:“内府回执下来了,姨妈来日等着出息就是了。” “果然?”邢夫人顿时大喜过望,接了回执一张张看过去,眼见并无错漏,这才笑着道:“哥儿办事最是妥帖,我还能不放心?”当下又点了苗儿道:“你往前头传话,打发个小厮往各家走一走,就说回执下来了,我身子不便走动,请他们自个儿来取吧。” 三个妾室自是艳羡不已,翠云就道:“太太真真儿好福气,这一来一回就是四成出息,前后顶多半年,这银钱比放债来的还轻巧呢。” 娇红也道:“只可惜咱们没什么体己,不然这回也能沾沾光呢。” 邢夫人自是欣喜不已。赚了银钱虽要紧,却比不过涨了脸面。她不过是填房,从前那些人家何曾正眼瞧过她?也是因着陈斯远那海贸之故,那几家舍了脸面来求肯,邢夫人这才分润出去了一些。 当下便笑道:“什么福气不福气的,哥儿年纪还小,办事不大牢靠。前一回就险些让人给哄骗了去。” 几个姬妾笑着辩驳,直把邢夫人听得心怒放。 待过了一盏茶,邢夫人便道:“你们也别拘着了,各自回去歇息吧,我与哥儿说些话儿。” 三个姬妾起身告退而去。苗儿、条儿也是有眼色的,为陈斯远续了茶,干脆转到外头抱厦等候。 内中只余下二人,陈斯远笑着凑上前,邢夫人也不推拒,任凭其把玩了柔荑,便说道:“方才怎么听着,薛大傻子与赖家闹起来了?” 陈斯远嘿然一笑,紧忙将因由说了一遭。 邢夫人听了个瞠目,道:“四个月了,赖家竟没瞧出来?这可真是——” 唏嘘半晌,邢夫人蹙眉拍案道:“赖家实在欺人太甚!”顿了顿,又与陈斯远道:“你不知,大老爷因着此事前后敲了赖大两千两银子了。” 陈斯远点点头,心忖这倒是大老爷作风。 邢夫人低声问道:“你打算如何对付赖家?” 陈斯远道:“赖家不过冢中枯骨,说难听的,只等老太太一去,两房定要拿赖家开刀。唯一可虑的就是那赖尚荣……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还是个阴毒的性儿,总要绝了后患才好。 如今他不读国子监,来日其必定捐官,只要阻着其得了实缺就好。” 不得实缺,赖家就没法子转换门庭,等贾母百年之后,还不是由着贾赦、王夫人揉捏? 仔细思忖,虽不大恰当,可赖大与和珅何异?太上特意留书让后继饶过和珅,可嘉庆饶过和珅了吗? 说不得嘉庆心下恨死了乾隆,否则也不会定其庙号为高宗。 一朝天子一朝臣,放在世家大户也是一样。 邢夫人闻言思忖道:“大老爷这边不用管,他在五军部不过虚应其事,疏通个武职还成,文官的缺说不上话。倒是二房那边须得防着。” 陈斯远颔首道:“那我回头儿与二房太太递个话儿……总不能让赖家这等到嘴边的鸭子飞了去。” 邢夫人点点头,转而道:“过了二月二,三姐儿便要开亲,你是小辈,得空多去帮衬着。” 陈斯远笑道:“便是冲着你,我也要去帮衬一番。” 眼见陈斯远愈发不规矩起来,邢夫人却哼哼着不曾推拒。陈斯远眼见邢夫人眼里好似沁出水儿一般,哪里还不知其心思。当即上下施为,什么‘一指禅’‘鹰爪手’一股脑的用上,这才伺候了邢夫人一遭。 待事毕,陈斯远悄声问道:“今儿个怎么不推拒了?” 邢夫人瘫软在软榻上,悠悠道:“也不知怎地,这肚子逐渐隆起,反倒愈发想那事儿。” 陈斯远顺势说道:“都说前三个月最紧要,过了三个月也就无妨了……不若咱们试试?” 邢夫人明显意动,却到底摇头道:“不成不成,可不敢动了胎气。”当下嗫嚅一番,又要来伺候陈斯远。 陈斯远意兴阑珊道:“隔靴搔痒总是无趣。” 邢夫人掩口笑道:“那你去寻苗儿、条儿去……那两个小蹄子一准儿答应呢。” 陈斯远还记着夜里去寻尤三姐呢,哪里肯与那两个厮混?又与邢夫人说了会子话儿,便施施然起身告辞而去。 待陈斯远回返自家小院儿,红玉已然回来了。寻了个空与陈斯远道:“大爷,那信笺林姑娘瞧过了。” “可曾说什么了?” 红玉笑道:“旁的倒是没说,只说大爷的字迹太过张扬了些。” 陈斯远点点头,再没说旁的。他与黛玉虽有来有往,却因着黛玉住在荣庆堂里,始终不得见面。如今就只盼着省亲别墅早日完工,如此也好在园子里偶遇林妹妹。 余下光景,陈斯远用心雕琢,又寻了工具将两块锡板弯折了,合在一处做了个贝壳形状的脂粉盒。 红玉与柳五儿两个瞧过了,自是赞叹不已,都说陈斯远‘好心思’。 眼看时辰不早,陈斯远正要往小枝巷去,外间又有人来寻。 “红玉姐姐,晴雯姐姐来了!” 红玉紧忙迎了出去,陈斯远心下好奇,便到了门扉左近,透过玻璃窗观量。便见个眉目如画的十二三岁姑娘家,将一件衣裳交给了红玉,红玉又偷偷塞给了晴雯什么,晴雯这才嬉笑着走了。 待红玉捧了衣裳回返,不待陈斯远发问,红玉就道:“头晌寻了雪雁一道儿改衣裳,谁知怎么改都不大对。还是雪雁提了醒,说是家中女红数晴雯最好,我这才去求了晴雯帮衬。” 陈斯远道:“你方才给了她什么?” “三钱银子。” 陈斯远纳罕道:“晴雯缺钱用了?” 红玉低声道:“她表哥又输了一大笔银子,晴雯嘴上骂得厉害,到底将自个儿体己送去了……可不就缺银钱了。” 陈斯远摇摇头,心下惋惜晴雯。转念又想,可惜晴雯一早儿就送去了宝玉房里,如若不然,上回倘若赖家送的是晴雯,自个儿怕是顺势就接下了。 眼看到了饭口,陈斯远交代道:“你提了食盒来,四下分分吧,我今儿个在外头过夜。”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陈斯远几次三番往小枝巷去,连尤老娘都能寻见,红玉自是听了去。 情知自个儿与尤三姐不用争抢,红玉便没多说什么,只是嘱咐陈斯远早早回返。 陈斯远安步当车,出了后门径直往小枝巷寻去。 敲开门入得内中,却罕见的不见尤三姐来迎。入得内中,反倒是尤二姐迎了过来。 陈斯远与其见礼,纳罕道:“三姐儿呢?” 尤二姐蹙眉道:“今早妈妈来了一遭,又与三姐儿吵了一回,三姐儿气得头疼,这会子还躺着呢。” 陈斯远紧忙转到西梢间里,便见尤三姐戴了抹额,手撑香腮愁苦不已。 瞥见陈斯远来了,尤三姐顿时委屈道:“远哥哥——” 陈斯远上前凑坐炕边,探手摸了摸其额头,关切道:“不过是拌嘴,怎么把自个儿气成这样儿?” 尤三姐眼圈儿一红,泪珠子便掉了下来,啜泣道:“天下间哪儿有这般的母亲?不盼着我好儿,反倒要从我这儿诈取银钱!” 今日尤老娘到来,又是旧事重提。尤三姐豁出去了,只道早已委身陈斯远。尤老娘岂能罢休?连连追问聘金几何,何时过门。 尤三姐急切之下,便说了陈斯远给的一千两银子。尤老娘认定那一千两便是聘金,与尤三姐争执一番,到底抢了八百两去。 尤三姐气急,干脆逼着尤老娘写了聘书,待其一走,尤三姐顿时气得头疼不已。 快六百票了,趁着双倍大家多给点月票,每满一千加更一大章。 (本章完) 第141章 聘书 生辰 第141章 聘书 生辰 陈斯远听罢暗忖,这倒是尤老娘能干得出来的。他隐约记得前世有位上司气急之下直接犯了脑溢血,抢救一番,人虽保住了,却成了半身不遂。 尤三姐本就不是个气量大的,陈斯远此时只能哄劝,免得真个儿发了病。 因是便道:“不过是八百两,妹妹何必气成这样?”当下一抖衣袖,自袖笼里寻出一迭银票来又交给尤三姐:“妹妹且拿着,来日不够了我再送来。” 尤三姐撑起身形来,蹙着眉头推拒连连,道:“远哥哥快拿回去,我妈妈还不知何时再来呢,她本就是眼皮子浅的,最见不得银钱。若是叫她瞧见了,还不知要弄出什么名头呢。” 顿了顿,又道:“我如今傍身二三百银子,足够用了。若来日真个儿不够了,我再问远哥哥讨要。” 陈斯远想了想,便应承下来,笑道:“那可说妥了,妹妹莫气了,气坏了身子骨总是不好。” 他如今手头剩下不到四千两,真真儿是钱如流水啊。前世有个笑话,说是一房一妻,如今想来便是放在此世也是一般无二啊。 面前的尤三姐虽说死心塌地,便是跟着他吃糠咽菜也心甘情愿,可陈斯远又岂能这般待尤三姐? 这还只是尤三姐,不要脸的奢望一番,往后什么宝姐姐、林妹妹、云妹妹……此间那么多的姐姐妹妹,总不能少了银钱用吧? 陈斯远便心忖,这赚钱大计须得提上日程了。 听他这般说了,尤三姐这才舒了一口气。随即撑起身形来,窸窸窣窣自枕头下寻了一张纸笺来,递给陈斯远道:“这是聘书,远哥哥瞧瞧。” 尤三姐撅着小嘴,面上很是委屈。陈斯远自是知晓尤三姐为何委屈,这有了聘金就是买妾,来日尤三姐进了门顶多算良妾;没这聘金,尤三姐便是贵妾了,位份自不相同。 陈斯远接了纸笺,笑着安抚道:“妹妹何必多心?你母亲养育你一场,如今过得艰难,三姐儿总要孝顺一番。且不管有无聘金,三姐儿在我这儿还是一般无二。” 尤三姐心下动容,她最怕陈斯远因此小瞧了她去,听他这般说这才放下心事。当下一双眸子水润,也顾不得尤二姐就在一旁,抽泣着身形贴靠过来,陈斯远顺势将其揽入怀里。 那一旁的尤二姐一直悄无声息地观量着,方才眼见陈斯远又掏出一迭银票来,略略估算,起码是六、七百两银票!尤二姐顿时瞧得眼热心跳! 待看向陈斯远的眼神已是不一样。先前掏了一千两,如今又要掏六、七百,本道这陈斯远不过是有些才华的穷措大,谁知竟是个财主! 是了,或许与宁国府的富贵相比不值一提,尤二姐随着尤老娘往来宁国府一趟才得多少好处?便是真个儿给贾珍做了妾室,每月也不过几两银子的月例——荣国府的凤姐儿才五两银子,尤二姐总不能比凤姐儿高了去吧? 尤二姐顿时生出另一番心思来,这有钱与肯掏钱是两回事啊。面前的陈斯远瞧着就是个大方的,又年轻英俊,不知比贾珍、贾琏强了多少!加之其人又是个有能为的,若真个儿委身于他,这辈子不就寻了个妥帖的安身立命之所? 若换做往常,眼见二人搂抱在一处,尤二姐总要避将开来。如今却因着心思杂乱,尤二姐便立在当场,心下胡乱思忖着。 此时就听尤三姐道:“远哥哥快瞧瞧,若写的不对,回头儿我去让妈妈重新写过。” 陈斯远笑道:“这一无保人,二无明证的,这聘书瞧瞧就好,做不得数的。” 说话间还是展开纸笺扫量起来,便见其上写着:立书人陈斯远,年十六,世居京师……为继嗣续香,特聘京师外城尤氏之女尤二姐为妾…… 陈斯远眨眨眼,仔细观量,果然其上写的是尤二姐!这……怎么变成了尤二姐? 怀中的尤三姐见其面色古怪,紧忙问道:“远哥哥,可是哪里不对?” “哦……嗯……”陈斯远含混应下,顺势合上聘书,说道:“都说了做不得数的,偏妹妹多心。” 尤三姐气得头疼不已,想来也不曾仔细瞧过聘书,若此时揭开来,只怕就要大病一场。罢了,还是先行瞒下吧。 尤三姐便道:“好歹是个字据,免得她来日又索要聘金。”顿了顿,又道:“说来我还不曾仔细瞧过呢,远哥哥拿来给我瞧瞧。” 陈斯远眉头紧蹙,正不知如何答话,偏生此时尤二姐回过神来,见其神色古怪,便知内中定有隐情。因是挪动莲步上前,笑着道:“妹妹病着呢,我代妹妹瞧瞧就是了。” 说话间探手便将陈斯远手中的聘书夺了去。陈斯远观量尤二姐一眼,心下不禁暗忖,莫非此番是尤二姐与尤老娘彼此勾连,这才将尤三姐的银子算计了去?越琢磨越可能啊,先前尤三姐可是说过,尤老娘一直盘算着两女共侍一夫来着。 此时暂且顾不得旁的,须得好生将尤三姐安抚了才是。于是陈斯远轻抚尤三姐背脊,低头笑问:“妹妹今日定不曾好好儿用饭,过会子让嬷嬷整治几道可口的菜肴来,我陪妹妹好好儿吃一回。” 尤三姐不疑有他,抬眼问道:“远哥哥今儿不走了?” “说好了陪你,自然不走了。” 尤三姐听了顿时高兴起来,她被尤老娘气得半日米水未进,这会子也是饿了,便说道:“我想吃珍珠豆腐羹,还有口蘑扒鱼脯。” 陈斯远笑道:“好,我这就吩咐人去做来。” 尤三姐仰着小脸儿痴痴笑将起来,又将小脸儿贴在陈斯远胸口,双臂紧紧环了其腰身。她一早儿受了委屈,自是要趁机好生撒娇一番。 陈斯远一边厢安抚尤三姐,一边厢偷眼观量尤二姐,却见其扫量几眼,面上骤然变色,抬眼惊疑不定瞧了陈斯远一眼,又羞怯着垂下螓首,随即红了脸儿嗫嚅着将聘书折迭好,低声道:“我代妹妹瞧过了,倒是瞧不出什么来。我先替妹妹收了,你与远哥哥说着话儿,我去吩咐嬷嬷整治席面。” 说罢以袖遮面,挪动莲步去了。 西梢间里陈斯远与尤三姐柔情蜜意自是不提,却说尤二姐到得正堂里,心下兀自怦然不已,寻了小丫鬟春熙去吩咐整治席面,尤二姐思量一番,紧忙去了厢房里,寻了夏竹低声计较。 “你可是与妈妈说过三姐儿存了一千两银子的事儿了?” 夏竹嗫嚅着到底点头应了。 尤二姐虽不大聪明,可如此明显事儿又怎会想不分明?此番定是夏竹通风报信,尤老娘得了准信儿这才来登门夺银,又趁着尤三姐气急不曾仔细观量,干脆将聘书写成了尤二姐的。 总是妈妈一番心思,尤二姐这会子也不知是惊是喜,略略思忖,好似欢喜更多一些? 至于往后如何应对……这世间的猫儿哪儿有不偷腥的?上回在家中款待那人,眼见三姐儿起身去了,他还不是在自个儿足心挠了一把? 想明此节,尤二姐抿嘴笑了,又对镜梳妆打扮了一番。掐着时辰,待酒菜齐备这才往正房而去。 此时春熙服侍着尤三姐业已更衣,许是半日米水未进之故,尤三姐再没了往日飒爽,这会子瞧着病娇娇、柔弱弱,好似西子一般风一吹便要倒了。 陈斯远一路搀扶,将其扶进座中。 桌案上不过六样菜肴,陈斯远亲自为尤三姐盛了一碗羹汤。尤三姐窃喜着吃了一羹匙,旋即便蹙起眉头道:“也不知怎地,方才分明是饿了,这会子吃上一口倒不想吃了。” 尤二姐故作贤惠劝慰道:“妹妹多少吃用一些,没得让……远哥儿挂念。” 尤三姐瞥了陈斯远一眼,便颔首道:“那我吃用一些,再陪远哥哥饮两杯酒?” 饮酒?陈斯远赶忙道:“今儿个就算了,我明儿个一早还要去国子监,不好饮酒。” 开玩笑,本就气得头疼,再喝酒,真不怕脑溢血啊。 尤二姐也道:“妹妹正病着……要不我陪着远哥儿喝两杯吧。”说话间起身抄起酒壶,为陈斯远斟了酒,又为自个儿斟满。 待重新落座,双手捧了酒杯邀道:“妈妈也是穷怕了,这才有些不近人情,还请远兄弟宽宥。” “好说。”陈斯远端起酒杯与其一饮而尽,旋即便见一只小脚悄然勾在了自个儿小腿侧。 陈斯远心下一怔,略略瞥了一眼尤二姐,便见其一杯酒下肚霎时间面若桃,心下暗忖:又来?看来先前想的没错儿,此番定是内外勾结了。 当下抬脚便将那小脚踩在脚下,惹得尤二姐惊呼一声。 尤三姐抬眼纳罕道:“二姐姐怎地了?” 尤二姐红了脸儿道:“这酒……好烈。” 尤三姐不疑有他,只道:“那少饮几杯就是了。” 尤二姐含糊应下,陈斯远便招呼尤三姐用饭食。任凭陈斯远与尤二姐轮番劝慰,尤三姐也不过用了些许菜肴、半碗粳米饭。 许是真个儿气坏了身子,略略用了些饭食,尤三姐便哈欠连连,困倦不已。强撑着又陪了一会子,便忍不住道:“我实在困倦,却是不能陪了。” 陈斯远这才松开尤二姐的菱脚,起身道:“咱们还用见外?妹妹既不舒坦,我扶着妹妹歇息就是。” 尤三姐应下,任凭陈斯远扶着其回返西梢间。待落座炕头,尤三姐便扯了陈斯远的手眷恋道:“你说好了的,今儿个不走。” “嗯,不走。你先歇息,我过会子就来陪你。” 尤三姐这才展颜撒手。又有小丫鬟春熙入内服侍尤三姐梳洗,陈斯远便回返正堂里继续用酒菜。 方才落座,陈斯远便觉好似尤二姐比方才好似更靠近了一些? 与其对视一眼,尤二姐羞怯举杯道:“远兄弟才情卓著,那几阙词如今传遍京师,不知多少女儿家传唱,我敬远兄弟一杯。” “好。” 二人又饮一杯。 此时内中只有个夏竹服侍着,尤二姐递过去一个眼神,那夏竹便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往西梢间一并伺候尤三姐去了。 内中再没旁人,尤二姐不禁愈发放肆起来。二人略略吃了些酒菜,陈斯远便见先前的菱脚竟一路攀将上来,眼看直奔靶心,陈斯远双腿一夹,左手探手便将其擒了。 那尤二姐一身山茶红的菱纹袄子,内里雪青色交领中衣,此时偏过头去以袖半遮了脸面。瞧着羞怯不已,偏那菱脚还不老实,来回扣动,引得陈斯远心下燥热一片。 陈斯远便道:“那聘书……莫非出自二姐儿手笔?” 尤二姐一怔,旋即面色惶然嗔道:“远兄弟太过瞧得起我,你去问三妹妹,便知我平素最没主意,都是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 “是吗?”陈斯远在那菱脚足心挠了一把。 尤二姐往后一缩,奈何却被其双腿夹住而动弹不得。 当下只低声道:“都是妈妈主张,我先前的确不知。方才倒是瞧了个大略,我怕说出去惹恼了妹妹,这才遮掩下来。” 陈斯远笑道:“如此说来,我还要多谢二姐儿了?” 尤二姐听他口风不对,嗫嚅一番,低声道:“虽是妈妈自作主张,可我心下却是极甘愿的。如今事已至此,何不顺水推舟?那聘书……便当做是写与我的,往后三姐儿为贵妾,我便当那良妾就是了。” 陈斯远闻言,撒手放了那菱脚,自顾自夹了菜肴也不说话。 尤二姐急了,凑近道:“莫非你嫌弃我?我……我虽往宁国府走动多了些,可也不过是陪着吃些酒,大姐便在一旁看着,那两个就算有心思也没能为。” 意思是如今还是清白之躯? 陈斯远扫量尤二姐一眼,有道是灯下看美人,越看越有韵味。尤氏姊妹真真儿是天生的尤物,这尤二姐生得极标致,比照尤三姐少了几分俏皮,多了几分柔顺。 回想红楼一文中,此女与贾珍父子聚麀之诮后,与贾琏在一处倒是洗心革面,再不肯与那父子厮混。其后虽心有算计,赚进了大观园,却是个志大才疏的,生生被凤姐儿算计死了。 如今还不曾有聚麀之诮,陈斯远自是想将其纳进房……不过碍于与尤三姐的情意非同寻常,陈斯远总要顾念尤三姐的念头。 因是当下便道:“二姐儿之意我知晓了……只是此事须得三姐儿应允了才好。” 尤二姐纳罕道:“此事你便能一言而决,为何偏要问过三姐儿?” 陈斯远思量道:“我落魄之时,三姐儿便矢志不渝,佳人有情,我又怎会辜负了?”顿了顿,又道:“至于那八百两,权当是三姐儿这些年的养育银子。我吃好了,二姐儿慢用。” 说罢起身,略略躬了身子便往西梢间寻去。 尤二姐俏脸煞白,又见其身形古怪,顿时掩口噗嗤一笑。心道任凭你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受不得撩拨? 她才不与尤三姐吵嚷呢,往后多加撩拨,她就不信这天下间有不偷腥的猫儿。 思忖罢了,尤二姐自斟自饮了一杯,这才心下畅快了,起身招呼婆子将席面撤下。 陈斯远到得西梢间里,此时尤三姐业已洗漱罢了,盖了被子正睁眼等着。眼见陈斯远到来,这才释然一笑。 因着尤三姐有恙在身,是以陈斯远便揽着其亲昵一番便安睡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陈斯远倏然惊醒,只觉身下异样。 睁开眼掀了被子,借着熏笼里殷红的炭火,便见尤三姐正殷勤伺候着。 陈斯远问道:“几时了?” “好似寅时过半。” 陈斯远想着如今也不算太缺银钱,来日总要买一块西洋怀表才好,便道:“你还病着呢——” 尤三姐身形凑将过来,在其耳边低语道:“说不得折腾两回,心下郁结反倒没了呢。” 陈斯远昨儿个白日里遭了两回撩拨,他正是年轻气盛之时,闻言顿时意动不已,俄尔窸窸窣窣一番响动,旋即便有旖旎之声响起…… 一径到得天明,陈斯远眼看时辰不早,干脆早饭也不曾用,急匆匆自后门回返荣国府。 他虽嘱咐过了,可一夜不归还是惹得红玉撅了嘴。瞥见香菱面带倦容,陈斯远过问了甄封氏情形,香菱道:“昨儿个请了鹤年堂的丁郎中来开了方子,昨儿个服了两剂,下晌瞧着发了汗也不怎么烧了。” 陈斯远便道:“我今儿个过去瞧瞧去,你这几日也不用留在房里,干脆先陪着你母亲吧。” 香菱心下感念,抿嘴点头应下。 柳五儿提了食盒来,陈斯远狼吞虎咽用了,惹得红玉惊诧道:“大爷这是饿急了?” 一早儿折腾了大半个时辰,能不饿吗? 想起今儿是宝钗的生日,陈斯远打发柳五儿寻了昨日雕琢好的脂粉盒子,交给红玉道:“头晌得空给薛妹妹送去。” 红玉应声接过,观量一眼便戏谑道:“薛姑娘处便送了这般精巧的,往后还有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是了,尤其是林姑娘,也不知大爷要送个什么物件儿。” 陈斯远早有思量,只含糊道:“山人自有妙计。” 用过早点,陈斯远穿戴齐整便乘车往国子监而去。 却说这日到得辰时,宝钗自一早儿起来,便被莺儿等丫鬟伺候着梳妆打扮。 针线房前些时日便送来了两身新衣裳,宝钗选来选去,挑了一身累银丝藕粉色的素净袄裙。 新衣裳换上,灶房打发人送来了长寿面,没口子的说了些吉祥话,宝姐姐笑着命莺儿赏了一角银子,喜得那婆子不迭的道万福。 待用过了长寿面,宝钗便在丫鬟服侍下先行去到院儿中炷香、奠茶、焚纸,过后这才四下行礼。先行拜见老太太,跟着是邢夫人、王夫人,随即又去奶婆子处表贺礼。 这一遭走动下来,便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老太太、王夫人、邢夫人等自然给了生儿贺礼,宝钗回到房中,又受了同喜、同贵等丫鬟拜寿。 因着宝钗方才十四,不敢受丫鬟们大礼参拜,恐折了福寿,便只让丫鬟们道了万福。 按惯例,和尚、道士、尼姑道姑的供尖儿、换的记名符、换的周年锁,还有女先儿上寿,这些自不会少了。申时安排寿宴,宝钗本道就不请戏班子了,谁知拗不过王夫人,到底还是请了戏班子来唱曲儿助兴。 待巳时过半,三春、黛玉与寻机翘课的宝玉便一道儿来给宝钗庆生。 二姑娘迎春送了一对宫,三姑娘探春送了一副字,四姑娘惜春送了一幅画,黛玉送了仓山居士的《随园诗话》,宝玉送了个扇坠子。 兄弟姊妹相聚,自是热闹非常。 宝姐姐娴静笑道:“不过是个寻常生儿,每年都有,要我说咱们小的关起门来乐呵就是了,不好劳动太太、老太太。”顿了顿,又看向迎春道:“说起来,二姐姐这回才要大半才对。” 惜春恍然道:“是了,过几日二姐姐就要及笄了呢。” 迎春心下有些慌张,笑道:“好端端的怎地说起我来?今儿个可是宝妹妹生儿呢。” 探春雀跃道:“今儿个须得好生乐呵一番,听说太太请了戏班子呢。如今咱们不如来猜枚、投壶?” 宝玉摇头晃脑道:“不好不好,太俗。我看今儿个天光正好,咱们何不到园子里游逛?” 黛玉瞥了其一眼,说道:“你又胡说!那园子里四下都是匠人,咱们怎好游逛?” 宝玉恍然,赔笑道:“是了,我倒是忘了男女有别。” 此时就听惜春道:“宝姐姐,远大哥可送了贺礼来?” 宝钗摇头,笑道:“远大爷今儿个要去国子监,只怕要下晌回来才送吧?” 惜春思忖道:“咱们送的贺礼都是寻常,唯独远大哥送的别出心裁。是了,下晌不若请了远大哥一道儿来吃酒看戏?” 此言一出,探春赶忙低声道:“四妹妹莫要瞎说……远大哥不好过来的。” 惜春纳罕不已,却见众人都沉吟着没言语,便没问出来。于是众人便叽叽喳喳说起旁的,宝钗果然寻了投壶来,众人便好生耍顽了一会子。 又过半晌,莺儿行将进来,与宝钗道:“姑娘,隔壁的红玉来了。” 惜春耳朵尖,闻言顿时道:“定是远大哥送来贺礼了!” 宝钗心下也纳罕,暗忖莫非这回又要送了青瓷的美人不成?当下让莺儿请了红玉入内。 红玉进得内中,大大方方与众人见了礼,又贺了宝钗生儿,这才将个锦盒奉上:“大爷一早儿交代了,打发我来给宝姑娘送生儿贺礼。” 宝钗欠身道:“劳远大哥挂念,你代我谢过远大哥。” 红玉颔首应下,送上锦盒便告退而去。 那锦盒到得宝钗手中,一旁的惜春便央求道:“宝姐姐快打开瞧瞧,也不知远大哥这回送了什么物件儿来。” 宝钗抬眼,便见众人都看将过来。迎春、探春、黛玉虽不曾说话,可眼中也极为好奇。 宝玉也道:“宝姐姐快打开来让咱们开开眼。” 宝钗心下也好奇的紧,当下也不推拒,便将锦盒打开,低头扫量一眼,便见内中躺着个银光闪闪的贝壳状脂粉盒子。 仔细观量,其上还勾勒着姑娘家开窗观量,院儿中有个小丫鬟扯了风筝线放着风筝,那风筝线弯折断了,于是那蝴蝶风筝便往外间坠去。依稀还能瞧出姑娘家掩口吃惊,小丫鬟大惊失色,指着那风筝嚷嚷。 宝钗顿时回想起来,那日心血来潮,夜里寻了旧时纸鸢,一早儿赶在众人还不曾醒来,就与莺儿在院子里放风筝的情形。 不过那日是她自个儿扯着风筝,谁知那线绳竟断了去……宝姐姐眼瞅着纸鸢坠在隔壁,生怕传扬出去有失娴静,便鸵鸟也似扯了莺儿回返正房里,权当没有此事。 谁承想那陈斯远竟将此事忖度着镌刻在了锡器上。宝姐姐嘴角上翘,强忍着笑意,与众人道:“是个锡制脂粉盒子,也不知远大哥从哪儿寻来的。” 话是这般说,她却知晓,此物只怕是陈斯远自个儿动手做的。 宝玉上前道:“我也来瞧瞧?咦?瞧着倒是有几分精巧。” 他也不见外,干脆将盒子捧了来观量,探春便与惜春凑上前一道儿观量。 姊妹两个咄咄称奇一番,探春笃定道:“这般精巧,定是远大哥自个儿做的。” 惜春合掌道:“是了,远大哥连瓷器都做得,这锡器自然也做得。” 黛玉没凑上前去,只隐约瞥见是个脂粉盒子,却不曾见到其上镌刻图案。黛玉心下略略古怪,想着莫非送过了一遭瓷器,往后他都要送锡器了?给宝姐姐送了脂粉盒子,却不知来日要送自个儿什么。 思忖罢了,忽而瞥见惜春定定看将过来,黛玉心道不好,果然,就听小姑娘说道:“远大哥心灵手巧,德才兼备,说不得来日就能高中桂榜呢。嘻,林姐姐下月十二的生儿,也不知远大哥要送个什么物什来。” 黛玉嗔道:“他要送什么便送什么,偏四妹妹这般挂心。” 宝玉顿时蹙眉不已,想起婚书一事,说道:“乡试哪里是那般好考取的?两三千人争三十六个名额,非得是撞了大运方才能一次就过。远大哥……自是有些才情的,可那乡试一关比得又不是诗词歌赋,我看……难难难。”说话间偷眼观量黛玉,却见黛玉垂下螓首不言语。 宝钗心下一动,适时道:“宝兄弟既知道乡试难过,何不也早些用心攻读?” 宝玉一怔,禁不住说道:“我才不学那等沽名钓誉、国贼禄蠹之流,清清白白的人儿,没得污了去!” 宝钗面上神色不变,心底却生出一股子厌嫌来。探春眼看宝玉又要发了性子,赶忙笑道:“宝姐姐的生儿,咱们说这个作甚?莺儿,快将投壶摆好。” 迎春也附和两句,众人便语笑嫣嫣耍顽起来。偏宝玉因着宝钗一句话而心不在焉,其间偷眼观量黛玉几回也不见回应。想起说不得来日陈斯远便要过了乡试,因是宝玉心绪大坏! 略略耍顽了一会子,便推说困乏回了绮霰斋。 便是其后宴饮宝玉也推拒不来,惹得薛姨妈惊疑不已,私底下问询了宝姐姐好几回。 却说陈斯远这日下学之后,便往城中四下游逛。想要赚钱,自是不能再折腾出内府营生那般大的来,免得最后又为他人做嫁衣。须得寻个不惹眼,又出息丰厚的。 奈何游逛一番不得其法,陈斯远赶在入夜前回返荣国府,甫一进得小院儿,便隐约隔着西侧圆光洞隐约瞥得一抹倩影在夹道上踱步游逛。 小丫鬟自厢房出来迎上前,还不待其开口,陈斯远便竖起食指止住。观量几眼,陈斯远干脆扭身而出。 踱步到得自家小院儿与梨香院间的夹道,果然便见宝姐姐垂头踱步而行,显是心事重重。 陈斯远负手而立,笑吟吟看着宝钗随意踢踏着脚下的石子,也唯有无人瞩目时,宝姐姐方才显露出十几岁女儿家的心绪来。 猝然转身,宝钗原本瘪着嘴,待瞥见陈斯远,略略讶然之下赶忙恢复娴静,遥遥屈身一福,嗔道:“远大哥何时来的?” 陈斯远笑着走近,道:“瞧了有一会子了……莫非宝玉又惹薛妹妹气恼了?” 宝姐姐白了其一眼,没回话。过得须臾,二人并肩而立,一道儿瞧着梨香院里抽条的桂树。 宝姐姐忽而道:“远大哥可曾遇到过那等……怎么劝说也不听的人?” “怎么没遇到过?或囿于认知,或困于知见障,又或者只是因着一时意气,不听好言相劝的人比比皆是。” 宝姐姐一双水杏眼看将过来:“那远大哥——” “嗯,我只劝一次,听不听随意。”顿了顿,又道:“我与薛妹妹不同,我从不指望旁人。” (本章完) 第142章 牵线 第142章 牵线 陈斯远说罢,宝姐姐若有所思。道理本就相通,她又如何不懂?宝钗暗自思忖,自个儿三番两次劝宝玉上进,大抵是因着……不甘心吧? 她自问贤良淑德,随便比哪个女儿家又差了哪里去?偏姻缘自个儿做不得主,只能与宝玉虚与委蛇,以祈求联姻后贾家能庇佑薛家大房。 她这会子方才十四,早年那西厢记之类的才子佳人小说也瞧过,宝姐姐早慧,又怎会不心生向往?早年还想着得遇良人,自个儿做个贤内助,而后眼看其一路高中,为官作宰。 奈何形势不由人,到得如今只能选了宝玉去,宝姐姐便一心想要将宝玉变成自个儿觊觎的模样。奈何人的天性早成,所谓三岁看到老,宝玉本就是个沾惹草的公子哥习性,生来就享有荣华富贵,又怎会对那功名利禄上心? 只怕非得遭逢巨变,方才会改其心性。 宝姐姐便叹息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陈斯远笑着没言语,抬眼见有一抽条桂枝探出墙外,探手便折了下来,随即俯身在墙角写了一行字迹。 “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巅。” 写罢,陈斯远摆弄着桂枝笑道:“赠与薛妹妹以做自勉。” 宝钗轻声道谢,旋即蹙眉道:“可惜我生了个女儿身。” 这世道,又哪里允许女子抛头露面、操持外间营生? 听闻晚明时江南风气极为开放,有女子扮了男装抛头露面、打理营生不算,还专门寻了俊俏书生、和尚同宿同栖,时而起社,夸夸其谈、指点江山。历经百年,如今江南风气又有恢复,有纨绔穿妖服,女子扮男装。 可说到底也只是江南一隅,大顺各地风气依旧保守,女子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才是正理。宝钗从不会违逆大势,只会顺势而为。 陈斯远便思量道:“如今宫里有贤德妃,老太太又逐渐不理事儿,待来日太太真个儿掌家,想来薛妹妹与宝兄弟的婚事定会水到渠成。至于旁的,却是不好奢望了。” 这话说过,宝姐姐顿时愈发眉头紧蹙。 却是今儿个庆生时,薛姨妈私底下与王夫人提了一嘴,道宝钗明年便要及笄,宝玉虽年岁还小,可这婚事是不是先敲定了? 本道王夫人会应承下来,谁知王夫人推说老太太心思莫测,宝玉又年岁小,此事暂且还不好定下。 庆生宴散去,薛姨妈顿时犯了心思。她与王夫人乃是亲姊妹,谁还不知道谁了? 先前借银子的时候说的千好万好,如今忽而推诿起来,薛姨妈哪里不知王夫人生了别样心思? 仔细一琢磨也是,元春封了贤德妃,若来日晋了贵妃,宝玉虽得不了多大好处,可也算货真价实的国舅。堂堂国舅,娶个商贾之女,没得让人笑话。更不用说,薛家的婚约里还有旁的约束。 薛姨妈方才后悔不迭,直言‘早知如此当日借银子时就该将大事敲定’。 宝姐姐听了这话心下愈发惆怅,又因先前宝玉拂袖而去、一直不曾回返,苦闷之下这才撇下莺儿自个儿到得外头游逛。 宝姐姐心思通透,知晓薛姨妈说的在理,只怕王夫人果然生了另攀高枝的心思。 可怜她自诩贤良淑德,从前还有个黛玉拦路,如今没了黛玉,亲姨妈竟也瞧不上她!这让宝姐姐如何自处? 奈何此事只能埋藏心下,不好往外吐口。宝钗瞥了一眼长身而立、笑吟吟观量桂树的陈斯远,心下忽而生出一股子冲动来。面前之人读书知礼、奋发上进,错非家世拖累,可谓难得的良人。 最要紧的是不知为何,此人好似每每便能猜中自个儿的心事。时而过来故意气自个儿,时而又好意安抚……虽然想起来就可恼,偏生宝姐姐心下又恨不起来。 错非薛家等不得,可不比那劳什子宝玉强了百倍? 好似留意到宝钗的目光,陈斯远忽而扭头观量,二人视线略略一错,宝钗紧忙低头避过。转而道:“是了,还没谢过远大哥送的脂粉盒呢,瞧着很是可心。”顿了顿,又道:“那日……纸鸢落在远大哥院儿里了?” “嗯,被芸香得了去,宝贝得什么也似,这两日寻了人重新描画,说是待来日天光好便去园子里放起来。” “哦。”宝钗略略失落。 陈斯远便笑道:“我也不好说那纸鸢是薛妹妹放的……不过那纸鸢瞧着褪色许多,想来薛妹妹喜欢得紧,不若来日我重新给薛妹妹做一个?” 宝钗讶然,失笑道:“远大哥连纸鸢都会做?还真个儿是多才多艺。” 陈斯远自嘲道:“这算什么?走马飞鹰、斗鸡遛狗,只可惜我家世不好,我若有宝兄弟那般家世,定比他顽得精致。” 见他说得认真,宝钗不禁掩口笑了起来。 陈斯远偏头道:“薛妹妹不信?” “我自是信的,瞧先前那瓷人,如今的锡器,便知远大哥从前心思大半都在这些精巧物件儿上。” 陈斯远便叹息道:“可惜我前世顽得还不够精巧,不然此一世又何必这般费尽心力。” 他若是学的是理科,知道怎么造蒸汽机、纺织机,那燕平王定会拿他当宝贝一般供起来,莫说是费尽心思的乡试,便是公侯也唾手可得啊。可惜啊,他学的是营销。 宝钗只当他在说笑,便顺势道:“远大哥还记得前世?却不知前世是个什么情形。” 陈斯远略略思忖,扭头正色道:“与如今大差不差,不过是百姓能吃饱肚子罢了。” 他当过一阵乞丐,又跟着恩师四下游走设局,富贵人家接触过,下头的百姓自然瞧得更多。 此时乡下人家娶不上媳妇的比比皆是,拉帮套可不是建国前就有的,此时早已有之。 放在此时,女子便是一种资源,权贵人家穷奢极欲,撒出去大笔银钱四下采买,自是将生得美貌的女子搜罗殆尽。 便是侥幸残存的嫁了乡下汉,也不见得是一桩好事。左邻右舍艳羡,富贵人家觊觎,一个不好就会落得家破人亡。 丑妻近地家中宝,骆驼单走罗锅桥。话糙理不糙,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贫瘠之地生出的娇艳之,必定有毒。 不信?那柳燕儿不就是这般?因着有几分姿色,入不得权贵人家为妾室,又不甘嫁给寻常糙汉,干脆扎火囤、仙人跳为自个儿谋富贵。 至于前世……好似更不堪?大抵是此世寻常女子好歹有点自知之明,因为见识少;前世则是见识太多,完全没了自知之明,甭管自个儿什么德行都当自个儿是宝姐姐、林妹妹了。 某种不大好的心绪涌上心头,陈斯远一个激灵,正色与宝钗道:“嗯,还是此时更好些。” “为何?”宝钗不解问道。 “起码没那么多将自个儿当天仙的普信女。” 宝钗认真思索了下,才大抵明晰‘普信女’是何意,顿时掩口而笑:“莫非远大哥前世托生在晚明不成?” 陈斯远正要回答,忽而听得梨香院里传来莺儿呼唤宝钗的声音,陈斯远便道:“薛妹妹要回去了,我也该回了,不如下次再与薛妹妹说?” 宝钗颔首应下,便见陈斯远拱手作别,她紧忙屈身还礼,待起身,便见陈斯远迈开大步已然去了。 瞧着其身形掩去,宝钗兀自嘟囔了一嘴‘普信女’,面上古怪,心下苦闷却比先前纾解了许多,当下答应一声,这才挪步回了梨香院。 说是下次,可余下来十来日二人却始终不曾得空相见。 陈斯远转天先去瞧了眼甄封氏,见其风寒略略好转,奈何咳疾不止。问了大夫,大夫只道甄封氏常年劳累,身子亏欠得厉害。 陈斯远舍了银钱,央丁郎中开了好些滋补的药物,又与香菱一道儿陪着甄封氏用过晚饭,这才回返荣国府。 其后几日陈斯远再不得空,一来课业忽而加快,陶监丞寻了其一遭,私底下将一份考题透露了出来。 陈斯远顿时如临大敌,费尽心思做了八股文,回过头来又见其狗屁不通,只得重新写过。如此再三,眼见月底临近,陈斯远再顾不得脸面,只得往梅翰林处求教。 那梅翰林起初还算热络,待看了其文章顿时蹙眉不已,思来想去,干脆叫了儿子梅冲来指点。 那梅冲果然有几分能为,修改、指点得头头是道,陈斯远获益良多,惊道:“梅兄如此见解,可见文章足以下场,不知为何一直不下场啊?” 梅冲苦恼道:“家父说过,我何时学会了历法验算,何时才能下场。” 陈斯远也懒得探寻梅家规矩,兴冲冲拿了文章回返,又仔细修葺一番。月底时考校,果然出得便是此题。 陈斯远故作思忖,费半日方才写就,其后又写了试帖诗一首。他当时还心下惴惴,生怕愧对自个儿的才名。 谁知考校的博士全然不计较试帖诗。想来也是,这定好了韵脚题目,再是有才情,又有几人机缘巧合写出名篇来?大差不差也就是了。 转天张榜,陈斯远果然位列首位。王仲方、江元骞等自是道贺连连,又观量过陈斯远的文章,顿时心思各异。 那江元骞私底下寻了王仲方道:“王兄,虽说各入各眼,可我瞧着枢良的文章好似——” 王仲方道:“欠火候?你道博士瞧不出来?奈何枢良破题巧妙,这立意占了先,其后起八股也不用太过团锦簇,就比寻常文章强了一筹。” 江元骞一怔,旋即拱手道:“是了,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另一边厢,陈斯远也被陶监丞叫了去。陶监丞言语不多,话里话外都是陈斯远这回的文章欠缺火候,实在不行干脆去外头寻人代笔就是了。若下回还是这般,这头名可就不好落在其头上了。 陈斯远汗颜不已,拿定心思往后虽要寻人代笔,可自个儿的课业也须得用心了,不然就算侥幸过了乡试,会试只怕也过不去。 不拘如何,二月里总算积了一分,还余下七分便能从国子监顺利肄业。 这日陈斯远自国子监回返时,打发小厮庆愈买了份邸报,回程路上略略观量,便见其中一条‘着营缮郎代鑫亭迁佥都御史’,陈斯远眨眨眼,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营缮郎兼佥都御史……得,莫说是贾家,便是四王八公也别想从营缮司抠银子了。 暗自思忖一番,大抵是燕平王知晓了其中门道,圣上干脆下了狠手。这御史以直搏名,以名得位,代鑫亭此人又素来严苛、持身极正,等闲拉拢不得。这就等于贾家彻底断绝了工部的好处啊。 此事过后,贾家还要迎元春省亲,还不知要抛费多少银钱。嘶……说不得黛玉那家产就留不住了。 如此,待自个儿八月过了秋闱,那时贾家会如何应对?百般抵赖?又或者是先行应承下来,留待来日除了自个儿或是黛玉? 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陈斯远两世经历的险恶事儿多了去了,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思忖人心。 犹记得原著中好似王夫人为黛玉换了太医,被贾母得知后又换了回来……贾母护着黛玉可不单单是祖孙之情,还为着木石之盟。如今那木石之盟被自个儿拆了,谁知贾母还会不会护着黛玉? 再仔细思忖,贾母要脸,大抵干不出谋害外孙女的事儿来。倒是王夫人那里,须得适时点醒,免得王夫人下了狠心。 又想起几日不曾到东跨院去瞧邢夫人了,这孕期女子心思最善变,须得防着其拈酸吃醋,于是陈斯远便吩咐一声,车行径直往荣国府正门而去。 不片刻到得正门,陈斯远下得车来,快步往东跨院而去。门子引入内中,那余四便道:“远大爷今儿个来的不凑巧,大老爷与老爷一道儿去寻珍大爷议事去了。东府尤大奶奶下晌便邀着大太太往会芳园游逛去了,这会子还没回呢。” 这倒是不好再往里头去了,陈斯远便道:“那倒是真个儿不巧了,回头儿劳烦你知会一声儿,与姨妈说我明儿个休沐便来。” 因着月底考校,这休沐挪到了本月初二,恰逢迎春及笄。 余四笑着应下:“远大爷放心,待大老爷、大太太回来,小的一准儿告知。” 陈斯远抖手赏了一角银子,眼见余四眉开眼笑,这才施施然回转身形。他自角门进得荣国府,又从马棚左近角门进了后宅。绕过梦坡斋与王夫人院儿,又从东北上客舍兜转向西,过议事厅便到了省亲别墅正门。 此时正门虽也有婆子守着,却并不阻拦陈斯远自园中穿行而过,遥遥见了礼,便目视陈斯远入得内中。 十来日不曾游逛,陈斯远入内搭眼一瞧,便见各处建筑业已竣工,剩下的不过是仔细修葺。 陈斯远缓步而行,兜转过前方假山翠嶂,迎面便见省亲别墅玉石牌坊前聚集着好些个丫鬟,此时正叽叽喳喳朝着内河中指指点点。陈斯远顺势看过去,便见岸边停靠着一艘双层画舫,其上正有匠人勾勒、描绘,眼瞅着再有几日便要完工。 陈斯远略略驻足观量,心下暗叹荣国府奢靡,竟将画舫修在了自家园子里,真个儿是好大的手笔! 正思量间,便见对面有个丫鬟好似瞥见了自个儿,遥遥招手,旋即一溜烟儿也似兜转过闸桥迎了过来。 此时陈斯远才瞧清楚,敢情是邢夫人身边儿的条儿。 待条儿到得近前,因着厮混的熟稔了,是以也不行礼,只攥着发梢笑吟吟问道:“哥儿怎么往园子里来了?” 陈斯远笑道:“你没跟着往会芳园去?” 条儿便道:“会芳园每年都要去几回,实在没什么好瞧的,我干脆告了假,自个儿来园子里瞧个新鲜。”顿了顿,又道:“谁与哥儿说的?是了,哥儿方才往东跨院去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道:“都不在,我也不好多留,原还想着往后头去寻姐姐呢。” 此时玉石牌坊左近哄笑声传来,条儿回首朝着一众丫鬟啐了一口,这才略显扭捏道:“哥儿若得空,不若咱们一道儿逛逛?” “好啊。”左右无事,陈斯远便应承下来。 条儿顿时雀跃起来,引着陈斯远往西面行去。此时四下草木抽条,瞧着一片嫩绿,又有早春的儿点缀其中,徜徉其间真个儿心旷神怡。 当着一众人等,条儿略显话多,偏生二人私底下相处反倒没了那么多话语。 条儿胡乱介绍了各处,待过得一处亭台,眼见四下无人,条儿忽而定住身形,仰起小脸儿来道:“哥儿瞧我今儿个的胭脂——唔——” 条儿话还不曾说完,便被陈斯远探手搂在怀里。姑娘家怯生生瞧着他,吃吃笑道:“哥儿也不怕旁人瞧了去。” 陈斯远笑道:“随便瞧去,正好回头儿我问姨妈讨了你来身边儿。” 条儿便道:“也是古怪,先前太太还说要打发我与苗儿去哥儿身边儿照料呢,偏生这会子又没了动静。” 还能为何?先前邢夫人没身孕,自然思虑的多一些;如今有了身孕,一颗心倒有大半放在腹中的孩儿上,连陈斯远都不怎么招呼了,更何况此事? 陈斯远这人缺点一大堆,唯独一点好,但凡招惹了便要负责到底。因是揽了条儿在亭中落坐,亲昵一番,便与其说起了琐屑。 条儿一颗心都在他身上,倒是知无不言,说了不少事儿。比如大老爷这几日极其烦躁,昨儿个也不知怎么,连娇红姨娘都挨了巴掌; 又比如昨儿个邢德全寻了过来,说是听闻陈斯远名扬京师,便来寻陈斯远一道儿往书寓游逛。邢夫人气得不轻,将邢德全大骂一通这才打发了; 再比如王善保家的与司棋近来总在邢夫人跟前递小话儿。 陈斯远道:“王嬷嬷与司棋说了什么?” 条儿坐在陈斯远怀里,身形紧紧贴靠在其肩头,低声道:“不知为何,王嬷嬷说太太不若将二姑娘养在名下。如此来日也能得个好名声……左右太太如今不缺银钱,了不起来日二姑娘出阁时添些嫁妆也就是了。若是……若是二姑娘嫁给了哥儿,那不过是左右倒右手,总不会便宜了外人。” “啊?”陈斯远心下纳罕,这王善保家的打得什么心思? 条儿又道:“司棋也说了呢,说是哥儿与二姑娘并在一处金童玉女一般,简直就是天作之合。又说哥儿每回见了二姑娘都要仔细瞧个清楚,二姑娘每回回来都犯思量。” 顿了顿,条儿贴近陈斯远道:“哥儿莫非真个儿属意二姑娘?” 陈斯远避而不答,反问道:“那姨妈是如何说的?” 条儿便道:“起先不过支吾过去,近来好似被说动了。” 邢夫人如今都是陈斯远的形状,且其性子可谓单纯,因是陈斯远略略思忖便知晓了邢夫人的心思。大抵是二姑娘性子软,好拿捏。若果然嫁了自个儿,还不是由着邢夫人做主? 便是隐约猜到自个儿与邢夫人的事儿,只怕也不敢张扬开来。 陈斯远顿时哭笑不得,心下暗忖,二姑娘迎春瞧着性子软,不过是形势所迫罢了。迎春尤擅围棋,瞧其平素闷声不吭,大抵是个能隐忍的性子。可倘若真个儿触碰底线,只怕反抗来得比那性子激烈的还要猛烈些。 此番只怕是邢夫人想错了…… 条儿正要说些旁的,忽而听得石洞方向隐约传来说话儿声,条儿骇得紧忙起身,整理了衣裳道:“来人了,哥儿快回吧,我也走了。” 见陈斯远扯了其手不肯松开,条儿便笑着奉上香吻,这才掩口笑着而去。 陈斯远也不停留,起身下了亭台,过了棚、架,沿着曲径前行往石洞而去。谁知距离石洞还有十来步,忽而听得一旁草丛里有女声叫道:“谁?” 陈斯远顿时驻足,旋即便见一女子自草丛间露出脸儿来,瞥了一眼道:“远大爷?” 陈斯远见是司棋,顿时蹙眉四下观量。眼见四下无人,不由得心下纳罕,暗忖莫非司棋在此间解手呢? 旋即便见司棋羞答答起身,身上衣裳齐整,说道:“我,我瞧见个虫儿有趣,便逗弄了一会子。” 实则她方才就在玉石牌坊左近,瞥见陈斯远与条儿一道儿往这边厢游逛,随即便反向兜转过来,又在石洞里故作言语,这才惊走了条儿。又一时间不知怎么巧遇陈斯远,便干脆伏在草丛里捉虫。 “原是司棋,我还道是谁呢。” 司棋嗫嚅着正要言语,陈斯远便摆手道:“道谢的话就不用说了,我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 司棋也是爽利性子,闻言就笑道:“远大爷既这般说,我就不多聒噪了。是了,听闻远大爷今儿个出考校榜单,想来大爷定当名列前茅吧?” 陈斯远挪步上前颔首道:“侥幸,此次名列榜首。” 陈斯远停步,略略仰头瞧了司棋一眼,心下觉着别扭,又往后退了一步。 司棋顿时咬着下唇道:“远大爷也不喜我这等身量?说来也古怪,我家中爹妈都不曾这般高,偏到了我这儿一直长个子。” 不喜?陈斯远自个儿估量过,他这会子大概一米七,司棋绝对过一米七五了。尤其是,她即便穿着束胸也遮掩不住身前澎湃,模样也不差什么,这等颜色放在前世定会被人追捧,偏到了此时惹得士大夫不喜。 陈斯远摇头道:“哪里不喜了?不用二年,到时就换了你来仰头瞧我了。” 司棋面色舒缓了些,仔细观量了陈斯远一眼,道:“嗯,远大爷瞧着比来时窜高了一截,男子能多长几年个子,来日定会比我高呢。” 陈斯远笑着颔首。二人闲话几句,陈斯远正要别过,司棋就道:“远大爷是要回自个儿院儿?倒是巧,我正要往后头去寻妈妈……不若咱们一道儿而行?” “好啊。” 陈斯远应承下来,二人便沿着曲径前行,进得石洞里,那司棋正琢磨着如何寻机,不料前头走着的陈斯远一时没瞧清,一脚踩在一块鹅卵石上,顿时‘诶唷’一声往一旁趔趄。 司棋惊呼一声,紧忙将其扶住。她不帮衬倒还好,偏生这一搭手,陈斯远顿时控制不住身子往一侧栽去。 二人顿时贴石壁瘫坐下来,那司棋兀自将陈斯远紧紧搂在怀中。陈斯远只觉一时间陷在绵柔之中,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道:“你可撞坏了?” “没……嘶,没有。” 陈斯远试图挣脱,却觉司棋两条胳膊紧紧箍着自个儿,他一时间竟挣脱不得。须臾,那司棋惊醒过来,这才倏然撒开手。陈斯远爬起来,又将司棋扯起,便见其右肩头衣裳破了些许,倒是不见血迹。 陈斯远道:“我一个爷们儿哪里用你护着?定是撞疼了吧?好在不曾破皮。” 不想,司棋闷声说道:“只要远大爷无事,我便是搭上性命也无妨的。” 陈斯远一怔,抬眼观量,便见司棋咬着下唇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情意。陈斯远又不是吴下阿蒙,哪里不知司棋心意? 当下便道:“什么死啊活啊的,这话我可不爱听,你往后也别说。咱们都好好儿的,日子还长着呢。” “嗯。”司棋有心倾诉,却想着主仆有别,自个儿又是二姑娘的贴身大丫鬟,有些话实在不好说出口。便摸索着抽出帕子来,与陈斯远道:“远大爷,我……我们姑娘昨儿个偶有所感,就题了个帕子,远大爷瞧瞧?” “唔,洞中暗淡,咱们出去再瞧。” 司棋道:“远大爷留着瞧就是了,过后再还我。” 陈斯远应承下来,二人不再停留,一路出了石洞,沿着假山上盘道往园子后门行去。 到得山庄下,自后门出来,司棋这才与陈斯远分开。 却说陈斯远回得自家小院儿,此时只红玉、柳五儿在,香菱还在照料甄封氏不曾回返。陈斯远略略用了茶点,便进书房温读功课。 忽而想起司棋赠的帕子来,便自袖笼里抽出来观量,只见其上字迹粗陋,果然写了一首小令: 二月风剪似锦,莺啼红雨落前村。 人面桃陌上客。藏娇羞,薄雾轻纱盈脂粉。 满腹诗书转乾坤,翰墨袅袅月无痕。 玲珑婀娜灼华春。袭人,弯转小桥遇郎君。 陈斯远看罢蹙眉不已,心道这是二姑娘写的?以迎春的性子,哪里敢写这等少女怀春的小令?司棋只怕是矫诏啊! 也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小令,费尽心思誊写帕子之上,这才寻机递送给自个儿,还妄言乃是迎春所作。 陈斯远略略思忖,干脆将帕子丢进火盆里烧了个一干二净。司棋因那日恩情心生爱慕,此事本无可厚非,可此举分明是拖迎春下水,这就有些不大妥当了。 陈斯远可不想迎春因此而名声受累。忽而想起明儿个迎春便要及笄,那要送的贺礼还不曾完工,陈斯远紧忙又寻了物件儿忙活起来。 他这边厢暂且不提,却说司棋兜转须臾,眼见陈斯远回了自家,便从后门又到前头来。 一径出了荣国府,自黑油大门进了东跨院,又过三层仪门进了正院儿。司棋进得西厢里,便见自家姑娘娴坐桌案之后,正对照着棋谱打着谱子。绣橘陪坐一旁做着女红,见其进来,绣橘笑道:“怎地这会子就回了?” 司棋笑道:“虽说竣工了大半,可四处还不曾雕琢上色,瞧着也是寻常。我陪着姑娘就好,你也快去转转。” 绣橘欢快应下,与迎春说了一声儿,便颠颠儿往园子行去。 内中只余下主仆二人,司棋凑过来笑道:“姑娘猜我方才遇见谁了?” 迎春恬淡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知你又撞见了谁?” “是远大爷。” 话音落下,迎春心绪一乱,面上却不动声色,兀自捏了一枚黑子落下。 司棋笑着低声道:“方才远大爷可是问了姑娘好些事儿,还说明儿个一准儿给姑娘预备个别致的贺礼呢。是了,远大爷说明儿个休沐,姑娘不若下了帖子,也请远大爷一道儿顽乐顽乐?” 二姑娘忍不住蹙眉道:“又胡吣,我哪里好请他来?” (本章完) 第143章 晴雯 第143章 晴雯 司棋哪里不知此番及笄不好请陈斯远来?不过是提上一嘴,于迎春心下种下个心思罢了。 眼见迎春驳斥,司棋也不着恼,只笑道:“可惜府中园子还不曾修好,不然挪到园子里去办,到时竖了屏风,将能请的都请来,总比如今要热闹几分。” 迎春哂道:“好事还能全让咱们占了去?” 司棋便道:“偏姑娘自个儿是个没心气儿的,都道有福之人不用求,我看姑娘不争不抢、随遇而安的性儿,倒真个儿应了这一句。说不得往后姑娘还有天大的福分呢。” 迎春丢下棋子,再也下不下去,瞥着司棋道:“你今儿个怎地这般话多?” 司棋凑过来道:“我听姥姥随口提了一嘴,好似大太太有意收养姑娘。” 迎春一怔,心下杂乱不已。她幼时生母便故去了,父亲续弦,她便搬去了东大院,刚开始不过孤零零一个,也没什么人理会。待后来才有探春、惜春搬了去。 十来年下来没少受那些家奴欺负,迎春自知反抗不得,逐渐便木然起来。此时听闻邢夫人要收养她,自是心下杂乱起来。 依着规矩,她此时不过是庶出的姑娘,来日便是出阁也选不了什么太好的人家。可若得邢夫人收养,那便算是嫡出,与探春一般无二,出阁时嫁妆丰厚也就罢了,便是夫家也不敢小瞧了。 最要紧的是,有了嫡出的名分,好歹家中那些奴才不过太过欺凌,因是迎春自是肯的。只是她心下纳罕,那邢夫人素来不待见她,不知为何转了心思,忽而就要收养她了? 此时就见司棋在其身旁落座,压低声音道:“大太太自打有了身孕,这性子就转了许多,姑娘没瞧见大太太每日家脸上多了不少笑模样?” 迎春回思须臾,随即颔首。 这倒是真的,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迎春搬过来几个月,邢夫人一直笑容满面的,连克扣下人月例银子的事儿都没了。 司棋说道:“这就是了,我猜八成是大太太想为肚子里那个小的积德呢。” 迎春应了一声,心下若有所思。不拘邢夫人出于何种心思,能被收养总是好的。不过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就养成不喜不悲的性子,以至于府中下人私底下都称其二木头。 迎春心下暗忖,为邢夫人收养自是好的,便是不成也不过一切照常。倒是那位远兄弟,因着司棋时常提及,迎春倒是有几分上心。 …………………………………………………… 却说陈斯远回返自家小院儿,红玉、香菱、柳五儿与芸香俱在,院儿中还多了两个粗使婆子。 红玉等将其迎进房里,方才净过手便见其坐立不安,红玉便与香菱递了个眼神儿,香菱便道:“大爷明儿个休沐,这是又待不住了?” 陈斯远一怔,起身一把扯过香菱,呵痒道:“好啊,如今也敢取笑我了?” 香菱身子轻灵,咯咯笑了几声,一矮身便从陈斯远怀中挣脱,逃出去几步才掩口笑道:“我又不曾说错。” 陈斯远便道:“这今日忙着应付考校,今儿个怎么着也该去一遭了。” 红玉端了温茶来,问道:“大爷,不知这头一回考校得了什么名次?想来定是名列前茅吧?” “嗯,名列前茅。”陈斯远好歹要点儿脸,知道自个儿这个头名名不副实,于是含糊应了一嘴,转而又问:“香菱,你母亲可大好了?” 香菱笑道:“大爷不用挂心,我妈妈如今好多了。丁大夫后续开的补药用了几副,如今瞧着气色好转了许多。” “那就好,回头儿我寻了丁大夫,再开一些进补的,总要将你母亲身子骨将养过来才好。” 香菱感念着应下,红玉凑过来道:“大爷,明儿个休沐记得给自个儿采买几匹细布、锦缎,回头儿我央了针线上人给大爷裁几件衣裳。先前那些只一件能改的,余下的都不合身了。” 陈斯远记下,略略盘桓便起身出了小院儿,自后门出来往小枝巷寻去。 谁知才到巷子口,便见尤老安人与两个婆子嘀嘀咕咕自三合院行将出来。两方迎面撞见,俱都一怔,那尤老娘旋即笑颜如,紧走几步凑上前道:“哥儿是来瞧二姐儿、三姐儿的?” “额,正是。”这话怎地这般古怪? 不待陈斯远仔细思忖,尤老安人便笑道:“诶唷唷,亏了有哥儿,不然我还不知来日如何主张婚事呢。现下倒是俭省了……我也知远哥儿难处,你且放心,我这边厢也不催着二姐儿、三姐儿过门,远哥儿可着自个儿心思来就好。” “这个……” 不待陈斯远放声,尤老安人生怕说多错多,赶忙开口道:“我与哥儿就不多说了,这会子还要往宁国府走一遭,咱们来日再叙。” 当下与陈斯远错身而过,又与两个婆子嘀嘀咕咕起来,待走出去老远又回头朝着陈斯远笑了笑。 陈斯远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坏了,只怕聘书有错的事儿发了!尤三姐那性子,只怕这会子一准儿炸了! 当下陈斯远再不迟疑,疾走一阵,打门进得三合院里,遥遥便听见内中摔杯盏之声。 陈斯远身形一顿,与开门的春熙问道:“三姐儿这是又闹脾气了?” 春熙可怜巴巴点点头,低声道:“老安人才走,姑娘险些气了个半死,方才那会子错非大伙拦着,姑娘便要跟二姐儿厮打起来了。” 陈斯远忙问:“二姐儿呢?” 春熙朝着一旁厢房努努嘴:“厢房里躲着呢。大爷,姑娘如今炮仗也似,粘火苗就炸,大爷须得小心了。” 尤三姐那脾气发作起来,的确是不管不顾的性儿,不然原著中也不会横剑自刎。 陈斯远颔首示意知道了,抬脚前行,须臾推门进得正房里。抬眼观量,便见茶盏碎了一地,丫鬟夏竹战战兢兢杵在一旁,也不敢拾掇;尤三姐这会子正伏在炕头啜泣不止。 听得脚步声,尤三姐叫骂道:“滚!你存着什么心思当我不知?这会子又来做好人,当我是眼瞎的不成?要不是顾念姊妹一场,今儿个非得撕了你的面皮不可!” 陈斯远脚步放缓,到得近前纳罕道:“妹妹这是怎地了?” 啜泣的尤三姐闻言一怔,扭头梨带雨瞥了陈斯远一眼,眸中自有千般委屈、万般哀怨,丹唇翕动,忽而眉头一挑,哂笑一声,道:“你可知聘书上写明的乃是二姐儿?” 陈斯远略略沉默,这才颔首道:“那日便瞧见了……我见妹妹气病了,实在不好说出口,这才瞒了下来。” 尤三姐顿时大哭道:“好啊,连你也一道儿哄骗我,呜呜呜——” 陈斯远赶忙凑坐其身旁,揽了香肩温声道:“天地良心,我何曾哄骗过你?”顿了顿,见尤三姐不理,他又道:“我当日便想着,错便错了,只当那银子是给老安人的养育银子。来日我自当纳妹妹过门,至于你那姐姐又与我何干?” 哭声一滞,尤三姐扭过头来兀自不信道:“你说的是真的?你心下就不曾垂涎过二姐儿姿色?” 陈斯远搂住其温声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若说垂涎自是有的……可又哪里比得上我与妹妹情投意合?总不能为了一时美色便惹得妹妹与我生分了吧?” 尤三姐不是那等闺中娇滴滴的女儿家,陈斯远实话实说,反倒让其真个儿信了。因是哭声逐渐止住,身子依偎过来,双臂环了陈斯远的腰身,半晌忽而蹙眉气恼道:“还算你有些良心,没拿那些言巧语来哄骗我。”顿了顿,又道:“每回你都会偷偷瞄二姐儿几眼,当我没瞧见?” 陈斯远哑然失笑,道:“我都是趁着妹妹不注意才偷瞄的……没想到全都落在了妹妹眼里。” 尤三姐哼哼几声,心下也没那么气恼了。尤老安人什么性子,她自是早就知晓。为了荣华富贵,那可是真个儿能将亲女儿推进火坑的。也亏得她结识了陈斯远,这才从尤家跳了出来。 便是如此,尤老娘也巧言令色从她身上诈了足足八百两去。 想到那八百两银子,尤三姐顿时心绪难平。那是远哥哥送与她的脂粉用,平白无故的凭什么成了二姐儿的聘金? 方才远哥哥说只当是自个儿的养育银子,尤三姐又哪里肯甘心?思忖半晌,忽而说道:“我那二姐小心思虽多,却是个蠢的。如今聘书既有了,来日远哥哥一道儿纳入家门就是了,有我看顾着,她闹不出什么风波来。”顿了顿,咬牙切齿道:“总不能平白丢了八百两去!” 陈斯远仔细观量,暗忖尤三姐说的只怕是真话,可饶是如此他也不好接茬,因是只道:“此事再议吧,谁知妹妹来日会不会转了心思?” 尤三姐挣扎起来,蹙眉郑重看向陈斯远道:“我是什么性儿你还不知?向来一口吐沫一根钉,说话算话!我既说了,便一准儿作数。” 陈斯远笑着安抚道:“好好好,我知妹妹巾帼不让须眉,可这情之一字最是缠绵悱恻,又哪里能说的清道的明?今日妹妹气恼之下说出此言,我若果然依了,来日妹妹便是咬牙认下,心里又岂会不生龃龉?” 尤三姐还要再说,陈斯远赶忙道:“罢了罢了,暂且不提此事。是了,妹妹近日可曾学了查账?” 尤三姐这才舒了口气,说道:“原想着不过是盘账,学会打算盘有什么难的?谁知内中说道极多,我怕是要学上半年、一载的才能学会。远哥哥怎么提起这个来了?” 陈斯远洒然笑道:“今日妹妹尚且为八百两气恼不已,待来日咱们那营生铺展开来,银钱泼水一般入账,只怕妹妹回想起今日情形定会哂然不已。” 尤三姐略略思忖,旋即摇头道:“那不一样!来日便是赚了金山银海,八百两自是不值一提,可此时于我而言,那八百两便是我全部身家。” 陈斯远一琢磨也是,只怕换做自个儿也会恼恨不已。转念一想,那尤老安人不是个安稳的性儿,尤三姐与其有了隔阂倒是好事儿,免得来日被其撺掇着,尤三姐再做出什么蠢事来。 当下温言细语,陈斯远又抚慰了好半晌,尤三姐这才散了郁结之气。陈斯远生怕尤三姐留在家中见了尤二姐又生闷气,于是道:“总闷在家中难免气闷,不若今儿个我领着妹妹往外游逛游逛?” 尤三姐顿时意动,起身道:“也好,我如今实在不想见她!” 她说的自然是尤二姐。 当下二人拾掇一番,尤三姐又换了身男装,便与陈斯远结伴出了三合院。他们二人往酒楼、夜市潇洒游逛,厢房里的尤二姐暗自松了口气。 她心知尤三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先前一推二六五,将一切都推在了尤老娘身上,也扮得委屈不已,奈何尤三姐就是不听。如今心下便想着,待过上一二日,自个儿伏低做小的,总能哄了三姐儿回转心思。 至于那陈斯远……不过是碍于三姐儿当面这才不敢偷腥。回头若得了机会,她就不信陈斯远忍得住。 这日夜里陈斯远与尤三姐往护国寺左近游逛了一番,还选了一家淮扬菜馆子吃了一顿。许是因着乃是京师土著,尤三姐实在吃不惯淮扬菜,心下偏爱那重油重盐的鲁菜。 二人回返时,眼见尤三姐心下郁结又纾解了几分,陈斯远便思量道:“明儿个我与妹妹再来游逛一番。” 尤三姐反握了他的手,笑道:“我知你紧着我,可也不好耽搁了读书。” 陈斯远笑道:“读书有什么耽搁的?是了,你怕是还不知,此番考校我可是得了头名。” 尤三姐顿时欢喜起来:“果真?”合掌雀跃道:“是了,以远哥哥的才情,这头名自是手到擒来。” 陈斯远心下讪讪,转而道:“咱们明儿个往布庄逛逛,给妹妹买几匹细布、锦缎,这都二月了,总要做几身新衣裳。” 尤三姐顿时感念不已,立马说道:“别光想着我,远哥哥也须得置办几身衣裳了。” “好,那到时妹妹也帮我挑几匹。” “嗯。” 当下二人溜溜达达回返小枝巷,入得内中尤三姐观量厢房一眼,见内中早已熄灯,顿时冷哼道:“她倒是乖觉。远哥哥瞧着吧,来日她一准扮可怜。” 陈斯远笑而不语,二人说话间进得正房里,尤三姐吩咐丫鬟打了热水来,亲自伺候着陈斯远洗漱,随即便将丫鬟打发了下去。 这一夜自是雨打烂芭蕉,春风数度,折腾得筋疲力竭方才安歇。 待转天清早,陈斯远自是精神奕奕,倒是尤三姐昨儿个夜里折腾得狠了,这会子时而揉小腹,时而又揉大腿,一副不良于行的样子。 陈斯远调笑道:“妹妹想来是疏于走动了。” 尤三姐便痴痴笑道:“谁叫你三五日才来一回的。” 这话陈斯远没法儿接茬,当下打个哈哈揭过,伺候着尤三姐穿戴齐整,二人用过早饭,便雇请了马车往护国寺左近的布庄行去。 不提二人情形,却说荣国府。 今儿个既是迎春生儿,也是其及笄礼。女子十五及笄乃是大事,富贵人家都会寻人测算良辰吉日来行及笄礼,似迎春这般赶在一日的倒是少见。 这日迎春早起沐浴更衣,用过长寿面之后自是依着先前宝钗一般炷香、奠茶、焚纸而后四下行礼,随即便往荣庆堂而去。 此时两府女眷齐聚,贾母端坐高堂,其下依次是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儿,余下探春、惜春、宝钗、黛玉只在一旁嬉笑着围观。 凤姐儿口齿伶俐,便充当了赞者。邢夫人担着嫡母的名分,便将一早预备好的笄——也就是一根簪子送到了贾母手中。 众人扫量一眼,凤姐儿略略讶然,不禁笑道:“大太太将压箱底的好物件儿都拿了出来,可见是心疼二姑娘了。” 邢夫人拢腹笑道:“我瞧着迎春愈发亲近,往后啊,便当做亲姑娘养在身边儿了。”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讶然不已。都知道邢夫人素来不待见迎春,对其从来都是不管不顾的,怎地这会子忽而亲切了起来? 邢夫人嘴拙,那王善保家的就帮腔道:“老太太、太太不知,这常言道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我们太太倒是反过来了,自打有了身孕,就愈发怜惜二姑娘不易。这前几日还说呢,二姑娘就这般无依无靠的也不是法子,便是来日出阁了,说不得也被夫家小觑了。因是,我们太太便动了收养二姑娘的心思。” 王夫人心下纳罕,不知是何缘故。贾母也是纳罕不已,一时间闹不清楚邢夫人又打着什么盘算。转念一想,好似也算是好事儿,便笑道:“哟,这倒是好事一桩。既如此,我看两好并一好儿,干脆今儿个便将此事定下吧?” 邢夫人笑道:“全凭老太太做主。” 迎春身子略略发抖,虽欣喜不已,却不知说些什么。 此时凤姐儿就道:“可不好耽搁了时辰,宝兄弟还在外头猴儿也似的等着呢,咱们还是快些行礼吧。” 贾母颔首,招手将迎春招到近前。迎春屈身垂首,贾母便将那一枚金镶玉的簪子插在其发髻间,口中兀自说着吉祥话:“迎春从此也成人啦,往后定会顺顺当当、和和美美,老婆子等着你选个好人家出阁呢。” 迎春赧然,红着脸儿屈身一福谢过。 凤姐儿赶忙朝大丫鬟琥珀招手,琥珀便端着托盘凑上前来,那托盘里装着一盏甜酒——此为醴礼。 醴礼寓意往后日子甜美,迎春接了酒盏,慢慢饮了一小口,随即面上绽出笑意来。 凤姐儿调笑道:“二姑娘,这酒可还甜美?” “嗯。”迎春用力点头,心下满是对来日的期许。 凤姐儿掩口笑道:“我这当嫂子的可不好再调笑下去,罢了罢了,礼成!” 说话间又朝着鸳鸯使了个眼神儿,那鸳鸯会意,便将一盏茶送上。迎春接过来略略纳罕,见鸳鸯目光瞥向邢夫人,这才会意。 赶忙扭身挪动莲步到得邢夫人身前,出声道:“母亲请用茶。” 邢夫人笑着接过:“好。” 饮了一口,邢夫人道:“往后多往我房里来,有什么事儿自有我给你做主。若我做不得主,我便去求老太太做主。” 贾母闻言嗔道:“也是我的孙女儿,哪里用你来做便宜人情?” 邢夫人笑着将迎春扯在身旁,嗔道:“老太太这话说的,迎春如今可是我的女儿,可不就要我这个当娘的出头?”扭头又与迎春道:“早给你预备了一副头面,等回东跨院就送你房里。” 迎春受宠若惊,赶忙屈身谢过。 凤姐儿打趣两句,旋即便有丫鬟入内笑道:“老太太、大太太、太太,宝二爷问这及笄礼何时完结?” 凤姐儿笑道:“瞧瞧,我方才说什么来着?宝兄弟这会子定在绮霰斋里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不住呢。” 贾母就笑道:“去叫他来吧,短了热闹,他过后还不知怎么闹呢。” 此时邢夫人低声与迎春道:“你且与姊妹们耍顽,申时在东跨院设宴,大老爷还请了南曲班子来助兴呢。” “谢,谢过母亲。” 见其腼腆不已,邢夫人拍了拍其柔荑,道:“从今往后咱们娘儿俩也不用分个彼此,你虽不是我生的,可我总要将你养育了,再给你择个如意郎君。” 迎春闻言顿时羞怯着说不出话儿来。 邢夫人又略略嘱咐几句,旋即便有宝玉一阵风也似跑了进来,一边厢追问及笄礼是什么情形,一边厢又问方才可错过了热闹,黛玉偏不告诉他,惹得宝玉抓耳挠腮,倒是将大家逗得大笑一场。 又须臾,邢夫人、王夫人与尤氏起身告退,贾母也打发一众小的往园子里游逛,独留下王熙凤说话儿。 待众人都走了,贾母方才寻了凤姐儿问道:“大太太打得什么主意?” 凤姐儿自是纳罕不已,说道:“老太太问我,我又去问谁?总归是一桩好事儿,也免得迎春来日被夫家小觑了。” 贾母苦思无果,只得将费解压在心下。 这日一众姑娘家自是在园中好一番耍顽。待将近申时,众人齐聚东跨院。 正房里开了两席,南曲班子便在庭院里咿咿呀呀唱作起来。 邢夫人本道顺势将陈斯远一并叫来,可瞧着贾母尚在,便暂且忍了下来。贾母略略吃了些酒菜,看了两折子戏,或是不喜留在东跨院,便推说疲乏先行回了荣庆堂。 邢夫人送过贾母,返身回来坐定便道:“总是咱们这些人,也热闹不起来,我看不若将远哥儿也叫来?” 王夫人瞥了邢夫人一眼,见其正朝着自个儿眨眼,略略转动心思,哪里还不知邢夫人之意? 这前脚收养了二姑娘迎春,后脚便邀陈斯远入席……分明是存心撮合这二人啊。如今邢、王二人难得和睦,一门心思挖老太太墙角,这等惠而不费的小事儿王夫人自是甘愿。 因是便笑道:“我看大太太说的在理,妹妹以为呢?” “我?”薛姨妈心下忽而想起那几夜的杂念旖旎来,想着有些时日不曾见陈斯远了,便鬼使神差道:“我看也好,算算远哥儿还比二姑娘小一些呢。从大太太这边厢论可是表姊弟,有什么提防的?” 邢夫人又问几个小的:“你们说呢?” 二姑娘迎春哪里敢驳斥,只道:“听母亲吩咐就是。” 探春忍着没言语,惜春年岁还小,禁不住合掌道:“好,好,快请了远大哥来。远大哥的贺礼最有心意,正要瞧瞧这回送二姐姐什么物件儿呢。” 邢夫人便吩咐道:“苗儿,你往后头走一遭请了哥儿来一道儿乐呵乐呵。” 苗儿应下,扭身便往后头去寻陈斯远。 却说这日陈斯远陪着尤三姐好一番游逛,连他带尤三姐的,各色细布、锦缎采买了十几匹,直到未时过半方才回返荣国府。 陈斯远走在前头,后头跟着的庆愈与一个婆子手中捧了几匹细布、锦缎,方才过了夹道欲往自家小院儿行去,迎面便撞见个嫽俏的小丫鬟。 瞧年岁不过十二、三,生得水蛇腰、削肩膀,眉眼依稀与黛玉有些挂相,外罩绯红底子玄色纹缎面镶领粉红对襟比甲,腰系嫣红绣汗巾,内衬牙黄暗绸面交领袄子,下着牙黄长裙。 行如弱风扶柳,面上愁眉不展。 晴雯? 陈斯远心下暗赞,果然当得上一个俏字,莫说是放在丫鬟里,便是与众姑娘比量也不差什么了。 见其抬眼瞥过来,陈斯远不好兜搭,便略略颔首。本待错身而过,谁知那晴雯扫量一眼,忽而瞥见小厮庆愈捧着的锦缎、布匹来,顿时眉眼一亮。 到得近前屈身一福道:“见过远大爷。” 陈斯远驻足,笑道:“你是晴雯?” “嗯。”晴雯颔首,又扫量一眼庆愈捧着的物件儿,说道:“远大爷买了这般多布匹、锦缎……是要做衣裳?” “是啊。” 晴雯便期许道:“那远大爷不若交给我来缝制如何?别看我年纪小,女红一事放在府中可是一等一的呢。” 还有这等好事儿? 陈斯远道:“会不会太过劳烦了?” 毕竟如今还是宝玉房里的丫鬟,使唤起来名不正言不顺的。 谁知晴雯却道:“一点儿都不劳烦,我如今正闲得慌呢。”歪头点算一番,道:“总计五匹,远大爷是要裁五件春裳?刚巧我带了皮尺,这会子就给远大爷量了尺寸吧?” 陈斯远颔首道:“好啊,既如此,那你随我来吧。” 晴雯喜滋滋颔首,随行两步又道:“那个……远大爷,我做女红可是要收银钱的。”说话间思量着伸出一根食指:“一件衣裳五钱银子,若要刺绣价钱另算。” 陈斯远略略驻足,径直应承道:“好。” 晴雯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抬眼观量陈斯远一眼,只觉此人也没宝二爷说的那般坏,瞧着极好说话。 当下陈斯远到得自家小院儿,小丫鬟芸香招呼一声,红玉与香菱、柳五儿迎出来,众女见晴雯竟跟了进来,顿时大眼瞪小眼纳罕不已。 那晴雯也不怯场,径直与红玉笑道:“红玉姐姐,你家大爷说了,那几匹细布、锦缎都交给我来裁呢。” 红玉扭头看陈斯远,见其颔首,这才笑道:“那可要劳烦晴雯妹妹了。” “嗯,我先给远大爷量身。” 陈斯远也不理会红玉频频递过来的眼神,进得内中先行净手,又起身任凭晴雯用皮尺丈量了。待晴雯仔细问过陈斯远要裁剪的样式,嘟嘟囔囔自个儿默记了一番,便道:“远大爷,那我今儿个先取了细布回去,待裁好了送回来再取旁的。” “也好。” 晴雯便接过柳五儿递过来的细布,屈身一福,扭身雀跃而去。 待其一走,红玉便道:“大爷可知晴雯可是要另算银钱的。” “她说了,一件五钱银子……啧,快赶上一匹细布价钱了。” “那大爷怎么——” 陈斯远悠悠道:“与人为善嘛……晴雯急着四下揽活计,显是缺银钱用,帮衬一把就当结个善缘了。” 红玉心下腹诽,暗忖方才自家大爷的眼睛就不曾离开过晴雯,存的什么心思谁不知道?不过想也白想,谁不知晴雯是老太太给宝二爷留的姨娘?若无变故,又怎会到得自家大爷房里? 小丫鬟芸香一直守在门口听墙角,此时干脆进来道:“大爷大爷,我知道晴雯为何缺银钱。” “嗯?莫非他那表哥又赌输了?” 芸香摇头,嬉笑道:“听说赖管事儿给厨子多官说了一桩亲事,多官相看过了,心下自是千肯万肯的。奈何那女子要聘金,多官手头没银钱,只好又找晴雯索要。” “原来如此。” 芸香又道:“那会子我还以为他们两个又要吵嚷起来呢,谁知晴雯听了,二话不说回去拆借了二十两银子来,一股脑的塞给了多官。” 陈斯远眨眨眼,只觉果然是晴雯。奈何晴雯一腔真情到底是错付了,宝玉拦不住王夫人驱赶,多官眼看着晴雯哀嚎一夜病故。陈斯远心下怜惜之余,愈发拿定了心思,不拘如何总要将晴雯救上一救。 正思量间,外间苗儿行了进来,道:“大爷,大太太请大爷往东跨院吃酒席呢。” 满一千月票加更,算算肯定够,那就提前更了。 (本章完) 第144章 顾绣 第144章 顾绣 邢夫人要自个儿过去吃酒?今儿个可是迎春及笄礼,自个儿去了妥当吗? 眼见陈斯远没急着回话,那苗儿便笑道:“哥儿不知,今儿个可谓双喜临门呢。先是二姑娘及笄,跟着太太怜惜二姑娘,当着老太太的面儿说要往后要收养照料,二姑娘当场敬茶磕头,往后就养在太太处了。” 邢夫人收养了迎春?如此算来,自个儿这个外男也不算太外道了?从邢夫人处算,自个儿与迎春算是姨表亲。犹记得前几回邢夫人吐口,好似有意撮合自个儿与二姑娘,如今还真个儿施行了起来。 总是邢夫人一番心思,可不好辜负了,因是陈斯远笑道:“既如此,那我正好给二姐姐送去贺礼。” 当下拾掇齐整,提了红玉递过来的小巧包袱,这才随着苗儿往东跨院而去。 二人进得园子里,眼见四下无人,苗儿便抱怨道:“哥儿自打去了国子监,碰一面都要好几日呢。” 陈斯远探手便将苗儿的柔荑扯在手中把玩,笑道:“如之奈何?我又不如宝兄弟家世显赫,自当科场纵横,搏一番前程。” 苗儿忧心道:“哥儿年岁还小呢,可不好累坏了身子骨。”顿了顿,又四下观量一眼,这才说道:“好比那珠大爷,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可谓英才。还不是坏了身子骨,二十来岁便去了?” 陈斯远笑道:“劳姐姐关心,我心里有数。” 苗儿舒了口气,就道:“哥儿有数就好,这读书总要劳逸结合,哥儿得空多歇息歇息……我们太太时常念叨哥儿呢。” 陈斯远哪里不知苗儿心思,顺势问道:“那姐姐呢?” 苗儿掩口笑道:“我自也念叨得紧,只可惜哥儿一直不来。” 陈斯远思量道:“等过了秋闱就好了。” 苗儿顿时愁眉不展,以为还要等上三四年,她转过年来都十七了,三年后双十年华,若不能到得陈斯远身边儿,便只能配了小子去。 陈斯远见此情形也不多说,趁着行到一处阁楼下,扯了苗儿到得角落里好一番轻薄,直将苗儿弄得媚眼如丝这才将其放开。 余下行程别无二话,须臾转进黑油大门,过三层仪门便听得内中咿咿呀呀南曲唱响。苗儿引着陈斯远沿抄手游廊而行,进得大厅里,陈斯远紧忙与众人见礼。 邢夫人意味深长瞧了其一眼,说道:“这小一辈的都在眼巴前热闹着,唯独少了你,想想也不是滋味,这才叫了你来。” 王夫人心下想着,不拘是撮合陈斯远与迎春,还是陈斯远与黛玉,总能让陈、黛两人遇见,因是便笑道:“要我说远哥儿年岁也不大,往后须得跟兄弟姊妹们都聚在一处,可不好太过生分了。” 薛姨妈附和两声,瞧了陈斯远两眼,心下愈发异样。却是转过年来陈斯远身形愈发挺拔,虽稚气残存,却难掩霞姿月韵,人如阳煦山立!若无那一番夜里旖旎,薛姨妈许是只当做小辈,并不会多心。 偏偏经历了那一遭,许是老房子着火,这薛姨妈成了魔障一般竟念念不忘至如今。 因着这念头实在有悖人伦,是以薛姨妈只得垂下脸儿来遮掩,免得露出行迹。 陈斯远不曾察觉,只与邢夫人、王夫人回了话儿,这才往小一辈那一桌行去。 到得近前,先行与二姑娘迎春见了礼,随即大家伙起身彼此见过礼,不待陈斯远落座,那小惜春便道:“我们方才还忖度着远大哥提了什么贺礼来,如今瞧着也是个小巧盒子?现在就差宝二哥与远大哥了。” 探春也笑道:“宝二哥一直藏着掖着,也不知这回要送二姐姐什么物件儿。” 宝玉提着酒盅卖弄道:“不可说,不可说,还是先看看远大哥的贺礼。” 此时苗儿将那小巧包袱提了来,陈斯远打开包袱,将内中锦盒推在迎春面前,笑道:“也不知送二姐姐什么物件儿,我便自个儿胡乱做了个,二姐姐瞧瞧可还称心。” 迎春敛身谢过,将锦盒捧在面前,此时一众姑娘家起哄连连,迎春便羞怯着打开来,搭眼一瞧,便见内中是个小巧的锡器百宝盒。 其上镂刻着迎春纹,打开来竟分作上下三层。迎春双手捧起,自是欣喜不已,忙欠身笑道:“多谢远兄弟,这百宝盒我瞧着极喜欢。” 探春、惜春自是赞叹不已,便是黛玉与宝钗也频频看向那百宝盒。 众人赞叹一番,唯独宝玉略略蹙眉,惜春便低声笑着雨探春道:“可算是瞧过了,想来待我过生儿,远大哥送的即便比不过这件百宝箱,想来也不会太差。” 探春探手戳了下惜春,数落道:“偏你心思那般多。” 惜春嬉笑道:“旁人送的不过是应景之物,唯独远大哥是费了心思的。”顿了顿,又见宝玉蹙眉,便说道:“想来宝二哥是存心与远大哥做比,这会子瞧了那百宝盒心下也没了底呢。” 探春又怼了一下惜春,这才与宝玉道:“宝二哥也莫藏着了,莫非等二姐姐生儿过了才补贺礼不成?” 宝玉笑道:“好,你们也瞧瞧,我这回可是用了心思的。” 说话间自袖笼里掏出一柄腰扇来,铺展开来,其上是一副仕女图。 陈斯远只扫量一眼便吃惊不已,迎春不禁赞叹道:“好巧的女红,宝兄弟是从何处寻来的?” 宝玉得意道:“我可是央了晴雯许久,晴雯又抛费了一月之功这才作了这件腰扇。” 黛玉瞥了一眼,低声道:“顾绣。” 宝钗瞥了黛玉一眼,也颔首道:“瞧手艺的确传自顾绣,若再有十年火候,只怕就是下一个慧纹了。” 慧纹又名慧绣,本是书香宦门家女子,精擅书画,其后又学了传自前明的顾绣,其后融山水、草书于所绣之作中,因极传神而名声显著。这慧娘不过是偶尔作一两样,从不拿出来发卖,兼之其十八岁就没了,是以世间流传的慧纹极少,留存下来的都被世家大户藏作珍品。 这腰扇竟是晴雯绣的!虽模仿痕迹明显,却已得慧纹三分真味。宝钗说的没错,再给晴雯十年光景打磨技艺,只怕到时真个儿就是巧夺天工了! 陈斯远心下暗忖,这般看来那晴雯的颜色只是附带,只怕最有价值的乃是晴雯的技艺。 便有如那扬州瘦马,似晴雯这般姿容颜色的,没个八百、一千两的下不来,可有此技艺的顶级女红,便是三五千银子也求不来。 一想到这般好女子来日竟生生病死了,陈斯远看向宝玉的目光便不善起来。 宝玉说笑间忽而瞥见陈斯远目光不善,禁不住纳罕道:“远大哥怎地这般瞧我。” “哦,没什么。”陈斯远错开目光,却刚好与黛玉瞧了个对向,顺势递过去个玩味的眼神,也不理黛玉懂没懂,陈斯远干脆闷头吃起酒菜来。 黛玉心下纳罕不已,也不知陈斯远存的什么心思,待再看过去,却见其只顾着闷头吃喝,竟一言不发起来。 探春生怕冷落的陈斯远,趁着众人说笑过了,寻机便问道:“是了,远大哥月考可是张榜了?” “嗯,昨儿个出的榜单。” 惜春看将过来,说道:“不问也知,以远大哥的才情,定当名列前茅。” 陈斯远笑道:“惭愧,侥幸得了榜首。” 探春屈指点算道:“那岂不是积了一分?我听闻国子监积八分便能肄业,这般说来,远大哥岂非攒够八个月考榜首就成了?” 宝钗笑道:“可不是三妹妹这般算的,月考积一分,每季还有季考,若得了榜首能积两分呢。” 话说出口,宝钗心下略略异样。国子监此时虽不比开国之初,可能在其中名列榜首,来日下场秋闱说不得一两回便能名列桂榜。陈斯远才多大年纪?就算两回才中,那也是不到二十的举人。 用十年之功考中进士,若能入翰林院,说不得就是下一个林如海!以薛家如今的情形……大抵能支撑十年吧? 宝姐姐心下异样,一旁的黛玉心下更是异样无比。那日荣禧堂彼此约定尚且历历在目,黛玉自是无时或忘。先前陈斯远展露诗才,黛玉已然另眼相看,待听闻此时名列榜首,心下更是慌乱起来。 她想的与宝姐姐一般无二,若这般下去,来日其人果然中了桂榜,自个儿与其当日之约岂非坐实了? 黛玉略略蹙眉,倒不是不喜,只是心下慌乱。她转过年来才十一,略略知晓男女之事,本是儿一般的年纪,合该在膝下承欢、园中耍顽,如今偏要似那等闺阁女子一般思忖婚姻大事。 且不只是姻缘,她还担负着林家大房宗祧。杂乱心绪袭来,黛玉一时间除了慌乱,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非但是宝钗、黛玉,便是宝玉也想到了此节。一时间紧忙朝黛玉看过去,却见其凝眉低头若有所思,宝玉顿时心如刀绞。 自打去岁传出婚书一事,宝玉、黛玉闹过一场后虽瞧着嬉笑嗔恼一如往常,可到底多了几分不一样。 好比宝玉再也不能擅闯碧纱橱,每回都有那惹人嫌的王嬷嬷阻拦,翻来覆去说‘姑娘大了须得避讳’; 好比黛玉要小憩,宝玉吵着要同床,旋即便被王嬷嬷阻拦。 便是黛玉也是这般,前几日黛玉做女红扎破了指肚,宝玉要来观量,黛玉却不肯让其牵了手去。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宝玉先前还不当回事,如今听闻噩耗,顿时一一回想起来。又眼见黛玉闷头不理自个儿,宝玉顿时气闷起来,只觉林妹妹竟也变了! 一时间悲从心来,竟红了眼圈儿。 却说众人语笑嫣嫣正说着顽笑,宝钗忽而瞥见宝玉情形,不禁纳罕道:“宝兄弟这是怎了?莫非风沙迷了眼不成?”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看将过去。宝玉惨笑一声,只觉姐姐妹妹都不懂自个儿,便是林妹妹也纳罕看将过来。他心下暗忖,自个儿留在此间还有什么意味?不如散了去。 因是便见宝玉起身,踉跄着径直往外行去。随行的袭人见势不对,紧忙追了出去。 那边厢王夫人正与薛姨妈说着话儿,忽而便见宝玉踉跄而出,紧忙追问道:“宝玉这是怎地了?” 探春回道:“回太太话儿,也不知怎么,宝二哥忽而红了眼圈儿,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王夫人心下咯噔一声,只道陈斯远与黛玉眉来眼去将宝玉刺激到了,她生怕宝玉发了癔症,赶忙起身往外追去:“这孽障怕是又要发癔症,快将他拦下。” 那边厢,陈斯远见一众姑娘都蹙眉不语,忽而叹息道:“莫非是因着我?哎,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 其余人等还没什么,宝姐姐只觉这话耳熟得紧,瞥了一眼黛玉,见其瞪眼鼓起了腮帮子,顿时掩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探春不明所以,只道:“必是宝二哥多心了,又关远大哥何事?” 黛玉瞪了陈斯远一眼,心下纳罕不已。这话她从前说过,却不知为何竟被陈斯远学了去。 又过须臾,王夫人去而复返。凤姐儿连忙追问,王夫人只道:“问也不说,这会子袭人看着回绮霰斋了。罢了,暂且不管他,待过后我再去瞧瞧。” 凤姐儿心下暗忖,定是宝兄弟又想起了婚约之事,这才失态离席而去。抬眼瞥了眼王夫人,见其并无异状,心下不禁咄咄称奇。若换做旁人招惹了宝玉,只怕王夫人早就恼了,便是当面掩饰了,心下也会记恨不已。 可瞧眼前情形,王夫人竟丝毫不挂心……如此看来,王夫人真个儿不喜黛玉,为着毁了木石之盟,便是因此伤了宝玉也在所不惜啊。 宝玉为何离席,王熙凤离得近,方才自然听了一耳朵去。不想这远兄弟诗词做得好也就罢了,连文章也十分了得,甫一入国子监就拿了头名……说不得来日真能登了桂榜呢。 如此看来,老太太那心思只怕是一厢情愿了。 南曲班子一径唱到入夜,十几折子戏唱过了,邢夫人这才吩咐人打赏。酒宴至此也该散去,邢夫人便命丫鬟撤去席面。 随后又有茶点奉上,众人略略说了会子话,王夫人与薛姨妈先行告辞,随即宝钗、黛玉等也起身离去。 陈斯远本待顺势告辞而去,却被邢夫人留下,道:“哥儿先留一会子,正有话儿要与你说呢。” 陈斯远便待邢夫人送客,一径将众人送出黑油大门这才回返。 苗儿、条儿也是有眼色的,拾掇过了便去到外头抱厦里等候,内中只余下陈斯远与邢夫人。 邢夫人端着茶盏道:“前些时日王嬷嬷那老货一个劲儿的劝我收养了迎春,我自个儿反复思量了,收养了也好,说不得来日还能亲上加亲呢。” 陈斯远道:“你真个儿要撮合我与二姑娘?” 邢夫人捧腹点算道:“你莫非瞧不上?” 见陈斯远摇头,邢夫人便道:“我算来算去,娶了二姑娘好处多多。头一个,她性子柔顺,你说什么她大抵也不会违逆了;二一个,来日我人老珠黄你瞧不上眼了,好歹能跟着她一道儿过来瞧瞧咱们的孩儿。” 陈斯远噗嗤一声笑道:“哪里就人老珠黄了?偏你心思最多。” 邢夫人蹙眉道:“你莫管我心思多不多,只问你一句,你娶了二姑娘可好?” 陈斯远思量道:“都成。”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迎春虽是贾家女,可一旦出嫁,来日贾家便是惹了泼天的官司也牵连不到迎春。是以他并不介意。 此番月考得了榜首,那陶监丞果然是信人,如此看来,八月之前一准儿能从国子监肄业。到时顺势下场乡试,想来燕平王也非无信之人,待登上桂榜,自个儿与黛玉的婚约便算是坐实了。 到时候贾母不同意又如何?黛玉的婚事可不是贾家说了算,真正说了算的乃是贾雨村。 那贾雨村本就瞧不上贾家,说不得到时便会顺水推舟。 如此,他来此一遭拐了林妹妹来,已算侥天之幸。至于旁的金钗能不能拐来,那就要看运道了。 “都成?”邢夫人也不在意陈斯远态度,闻言便道:“你既这般说了,余下的我来打理就是。来日我得空与大老爷说说。” 眼见邢夫人乐呵呵的模样,陈斯远蹙眉道:“只怕大老爷那一关不好过啊。” “好歹夫妻一场,他总要给我几分颜面吧?” 陈斯远眨眨眼,当下没言语。心下暗忖,若旁的事儿也就罢了,这等事儿贾赦会给邢夫人颜面?开什么玩笑呢。 罢了,等来日邢夫人碰了钉子再说吧。 当下二人再不说旁的,略略说了邢三姐的婚事,眼见陈斯远又要腻过来,邢夫人生怕动了胎气,紧忙将其打发走了。 绮霰斋。 却说宝玉一路失魂落魄回返,到得绮霰斋里倒头就睡。袭人、麝月、晴雯、媚人逐个来劝,也不见其好转。 幸好此番宝玉不哭不闹的,只蒙了被子瞪眼看天。少一时,王夫人也来观望了一遭。好歹劝说着宝玉吃了些晚点,见其又要安睡,王夫人叮嘱一番这才离去。 转眼到得夜里,宝玉昏昏沉沉醒来,抬眼便见晴雯坐在灯下正做着衣裳。 宝玉窸窸窣窣起身,晴雯扭头看将过来,笑道:“醒了?可要吃茶?” 宝玉摇了摇头。 晴雯便道:“你都多大的人了,一言不合就发了性子,如今大家伙也不知你这是又要闹哪样呢。” 宝玉心里苦,嘴唇翕动,瞥见晴雯缝制的是一件细布衣裳,不禁出声问道:“周嫂子送来的细布?” 晴雯一怔,说道:“这却不是二爷那一件。” “不是我的?”宝玉落地,行过来观量一眼,见那衣裳欣长,便问道:“莫非是平儿姐姐求了你给琏二哥缝制的?” 晴雯绷了小脸儿,半晌才低声道:“是我见远大爷采买了布匹回来,便自告奋勇接了活计。” “远——”宝玉如今最听不得陈斯远的名字。在外间好歹还顾及一些,如今在绮霰斋里,自然少了顾忌。闻言顿时怒不可遏道:“自打他来了,姐姐妹妹时常便提及,又是盼着他那用了心思的贺礼,又是赞叹他才情卓著,林妹妹也被他夺了去。如今倒好,我房里的丫鬟也上赶着替他做衣裳!” 说话间一把夺过衣裳,死命丢在地上,抬脚一通乱踩! 晴雯略略愕然,起身恼道:“你这是发得哪门子疯?快将衣料还我!” “不还!我便是扯烂了也不还!”宝玉状若疯魔,劈手夺了桌案上的剪子,俯身一通乱戳,将好生生的衣料戳得全是窟窿。 晴雯顿时红了眼圈儿,霎时间哭出声儿道:“我正月里一直绣那腰扇,好不容易绣得了,私底下寻些活计贴补自个儿怎么了?” 麝月温声紧忙寻了过来,挑开帘栊道:“怎么闹起来了?” 宝玉丢了剪子道:“你是我屋里的人,不许给他做衣裳!” 晴雯也是爆炭性子,闻言啐道:“宝二爷只怕说错了,我只是房里丫鬟,那袭人、碧痕才是你屋里人呢!” 说罢气咻咻丢下针线,扭身径直往外去了。 麝月拦了一下却没拦住,紧忙招呼外间媚人去追晴雯,又赶忙凑上前扶了宝玉道:“二爷这是闹哪样儿啊?” 瞧着宝玉气得浑身哆嗦,涕泪横流,麝月便低声道:“晴雯的表哥多官要结亲,晴雯将自个儿的体己全都贴补了过去。正月里又一直忙着给二爷绣腰扇,如今连下个月的脂粉银子都没着落呢,可不就得四下寻些女红来做?” 宝玉闻言一怔,说道:“她缺银子用,不会与我说嘛?” 麝月顿时说不出话来。那银匣子一直拢在袭人手里,她们这些丫鬟哪个敢随意取用?那袭人在老太太与太太跟前儿都能说得上话儿,便说先前的碧痕,说不得便是袭人弄鬼方才给撵出去的。是以如今大家都小心翼翼的,谁又敢随意落人话柄? 这会子帘栊挑开,却是袭人来了,入内便蹙眉道:“方才躺下,怎么就闹了起来?晴雯这会子跑出去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二爷可是将她气得不轻呢。” 宝玉听了心下愈发委屈,只道:“我还没说她气我呢,怎么反过来要怪我气她?你们也不用追,她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袭人心下自是巴不得呢,可也知道这会子宝玉说的是气话,便笑道:“二爷等明儿个这么说了我才信,这会子谁信啊。” 当下袭人与麝月两个连番劝慰,又过半晌,媚人回返,说是寻了晴雯回来,如今在厢房里安歇了。 宝玉此时既委屈,又觉不该与晴雯吵嘴,心下杂乱不堪,便闷头抱了枕头侧躺在床榻上。 袭人与麝月、媚人计较一番,独自留在了房里。待吹熄了灯火,摸黑上得床榻,探手便撩拨起来。丹唇贴近宝玉耳边,低声叫了一声儿:“二爷~” 宝玉正是郁结之事,当下哪里还忍得住,顿时与其胡天胡地起来…… …………………………………………………… 却说过得几日,陈斯远照旧白日里去国子监攻读。待这日下学回返荣国府,甫一入得自家小院儿,便有小丫鬟芸香卖弄着寻了过来。 “大爷大爷,白日里晴雯又来了一回!” 陈斯远纳罕道:“可是衣裳缝制好了?啧啧,这才一夜工夫啊。” 芸香撇嘴道:“哪儿啊,才不是呢!”回头瞧了一眼,眼见红玉与香菱还没出来,芸香便扯了陈斯远到墙根底下,悄声说道:“晴雯见大爷不在,便说过会子再来。我方才出去扫听了一番,大爷猜猜怎么着?” “嗯?” “不知为何,宝二爷为着晴雯给大爷做衣裳,前几日夜里就与晴雯闹了起来,还用剪子将布料戳得全是洞。啧啧,难怪晴雯方才耷拉着脸,好似谁欠了她银子一般。” 哈?还有这种事儿? 用膝盖想也能想明白宝玉是因着什么。陈斯远不禁玩味,当着自个儿面不敢发作,过后寻了房里丫鬟撒气……这很宝玉。 那晴雯手头紧,本想着做女红赚用,谁知宝玉这么一闹,反倒欠了银子出去。 正思量间,忽而听得外间有人叩门,随即低沉女声道:“远大爷可回来了?” 陈斯远与芸香对视一眼,随即干脆转身到得门前,果然便见晴雯沉着脸儿杵在门前,双手掐着衣襟,面上局促不安。 见了陈斯远,晴雯紧忙屈身一福:“远大爷。” “是晴雯啊,可是有事?” 晴雯咬着下唇道:“远大爷见谅,昨儿个我不小心将那衣料弄坏了……待月例发下来,我定补远大爷一匹细布。” 陈斯远大度笑道:“不过是一匹细布,值当什么?昨日我见宝兄弟送的一柄腰扇,可谓巧夺天工,可是晴雯姑娘的手艺?” 晴雯点了点头:“嗯。” 陈斯远合掌赞道:“薛妹妹都赞,说是已得慧纹三味,你这手艺……可是传习了顾绣?” 晴雯抬眼纳罕道:“远大爷也懂女红刺绣?” “略懂。” 这女红刺绣便是晴雯的底气,是以她从来不似袭人那般行狐媚子手段勾搭宝玉,只当宝玉是朋友。说难听的,也就是有身契在,否则凭她这手艺,世间也不知多少高门大户开出高额年俸来请了其去做针线上人呢。 晴雯便道:“我这手艺是家传的,的确传习了松江的顾绣。” “我就说嘛。”陈斯远笑着笑着,忽而蹙眉摇头:“可惜了……” “可惜什么?”晴雯问道。 陈斯远没言语,晴雯也不好追问,只心下腹诽这位远大爷怎么说话说半截?当下便道:“一码归一码,那细布来日我补给远大爷。” “都说不用了。” “一定要补的,既是我的错儿,怎能让远大爷吃亏?” 陈斯远略略思量,忽而笑道:“不若这般,你也帮我绣一柄团扇,回头我给你图样子。绣出一柄,我给你二十两银子可好。” 晴雯眨眨眼,顿时欣喜道:“果真?远大爷可说话算话?” “自然是真的。”恰此时红玉、香菱、柳五儿已迎了出来,陈斯远扭身吩咐香菱道:“我跟晴雯定了物件儿,你去先拿十两银子来算作定金。” 香菱笑着应下,返身去取银钱。 晴雯顿觉心下宽敞起来。暗忖这位远大爷倒是识货的,自个儿那手艺,一月之功怎么也值二十两了。 少一时,香菱取了几枚银稞子来,塞给晴雯道:“这是二两一枚的,妹妹拿好。” “嗯。”晴雯将银钱塞在汗巾子里,终于展颜屈身一福,道:“多谢远大爷,来日我来取图样子,一定仔细做活。” 陈斯远笑着应下,晴雯这才雀跃而去。 此时红玉随着陈斯远往正房里行去,禁不住出声道:“什么活计要二十两银子?我听说苏州顶级的针线上人也就这个价码了。” 陈斯远笑道:“晴雯那手艺,放在苏州也算顶级啊。最难得的是她年纪还小,说不得来日青出于蓝胜于蓝,也能绣出慧纹那等传世之品。” 红玉讶然无比,待听闻陈斯远说了昨日那腰扇,禁不住好一番咄咄称奇。 陈斯远进得房里略略休憩,正待享用晚饭,忽而便有条儿着急忙慌寻来:“哥儿,大老爷请哥儿赶快去外书房。” 陈斯远起身道:“出了何事?” 条儿低声道:“说是哥儿的友人自辽东回来了。” 啊?这才二月初怎么就回来了?莫非半道上出了差池不成? 陈斯远紧忙拾掇齐整,随着条儿便往东跨院而去。 少一时到得东跨院里,待仆役通禀了,陈斯远便进得外书房里。入内观量一眼,便见马攀龙满是风尘之色,大老爷贾赦满面怒容,偏嘴角上挑,禁不住的雀跃。 陈斯远见了礼,紧忙问道:“马兄怎地二十来日就回来了?” 马攀龙看向贾赦,贾赦摆摆手:“无妨,你与远哥儿说吧。” “是,”马攀龙这才与陈斯远道:“远兄弟不知,咱们一行四人打马快行,九日便到了黑山庄子左近,到得地方便扫听到那乌进忠在此地有庄田八百亩,其兄长乌进孝更是私底下拓了一千多亩荒田! 咱们还想着拿了实证,等这兄弟二人回了辽东再拿下。谁知惊动了乌家子侄,乌家人聚拢了数十庄汉夜里围攻我等,我等好一番拼杀才逃出生天!” “啊?”陈斯远急切道:“四哥、六哥如何了?芸哥儿如何了?” (本章完) 第145章 有意 第145章 有意 钱飞虎、徐大彪二人自是无恙,不过是冲杀出来时捱了几锄头,反倒是贾芸冲出来时背后中了两箭。 亏得前些时日关外尚且天寒地冻,拔了箭头敷了药,马攀龙疾行回返时已然无恙。 陈斯远听罢这才松了口气,旋即便与贾赦道:“姨夫,不知乌家兄弟的车队如今到哪儿了?万万不可纵虎归山!还请姨夫书信一封给沿途官府,定要将此二獠拘押回京师。那关外广阔,听闻四下还有生女直聚落,乌家兄弟人老成精,但凡听闻此事定会裹挟家小、壮丁轰然而散,到时几十年贪占的银钱可全都打了水漂!” 贾赦捻须一怔,他原本还想着以此事惊走乌进忠、乌进孝两兄弟,而后将那两千亩拓出来的田地尽数占下。关外地广人稀,却也土地肥沃,地价比不得京畿,可好歹一亩良田也能卖上三两银子。两千亩加起来可就是六千两! 听闻陈斯远提醒,这才惊悉自个儿怕是想差了。那地又跑不了,何时取不一样?反倒是乌家两兄弟数十年积攒的家财,说不得比那田产还要丰厚几分啊。 这般想着,贾赦倒吸一口凉气,肃容道:“不错,我这就去寻珍哥儿计较,立刻书信一封,打发琏儿往锦州、广宁急递,总要将那两个老儿留下!” 贾赦起身就走,行到陈斯远身旁,忽而顿足,看向那满面风尘的马攀龙道:“有劳义士襄助,远哥儿快招待义士好生歇息,来日府中必有厚报。” 陈斯远心下腹诽,哪儿来的厚报?马攀龙千里报信,好歹给几十两赏银,哪儿有光动嘴不掏银子的? 心下这般想着,陈斯远嘴上答应的痛快:“姨夫只管去寻珍大哥就是了,外甥自会款待马兄。” “嗯。”贾赦点点头再不停留,大步流星往外就走。 待其一走,陈斯远招呼马攀龙道:“还请哥哥移步,咱们大碗吃酒、大块吃肉。” 马攀龙笑着摆摆手道:“远兄弟,咱们自家兄弟就别弄这个了。老四、老六护着芸哥儿如今在广宁府,只等传信过去便能回返。我如今旁的不念着,只想早些回家。” 这是记挂小娇妻了,陈斯远便拱手笑道:“是我想差了,那我送哥哥出去。”当下与马攀龙一并出了外书房,陈斯远又道:“哥哥暂且歇息几日,待四哥、六哥回来,兄弟一并给三位哥哥安插进内府,总要谋个立身的好差事。” 马攀龙这才笑将出来,说道:“亏得结识了远兄弟,不然我们兄弟不知天高地厚的,只怕在京师撞了一头血,转头儿就得回山东。” 陈斯远道:“三位哥哥都是有本事在身的,不过缺了几分机遇罢了。” 马攀龙摇摇头没接茬。似他们这等军阵上的厮杀汉,京师可还少了?说不得街头打把势卖艺的都有几分真本事,可又有几人得了贵人赏识? 内府啊,那可是富得流油的衙门,自打大顺开国,后营几千老弱病残寄居其中,如今生生繁衍生息出几万人丁来。饶是如此,寻常一个内府小吏拿出来在京师都有几分体面,更是有内府人家嚷嚷着内府的差事给个知县都不换。由此可想而知其中油水之丰厚! 旁的不说,他们三兄弟只消进了内府,往后就有了一份保障。 是以马攀龙明知此前陈斯远存了结交死士之心,此刻也对陈斯远感恩戴德。 须臾,陈斯远将马攀龙送出黑油大门外,又寥寥数语,便目送马攀龙兴冲冲打马往外城行去。 待其身形掩于宁荣街,陈斯远拔脚正要回返自家小院儿,忽而自宁国府奔来一小厮,到得近前拱手道:“远大爷,大老爷请大爷过去议事!” 陈斯远略略蹙眉,点头应承下来,随着那小厮快步进得宁国府,一路过仪门、向南大厅,径直到得内厅里。入内便见贾珍正与贾赦蹙眉说着什么。 贾赦瞥见陈斯远入内,探手一引道:“我这外甥最有主意,珍哥儿所虑不妨与他说说,说不得远哥儿有主意呢?” 贾珍瞥了陈斯远一眼,心下意味难明。先前尤老娘三番两次带了两个女儿来,酒宴时还刻意支走尤氏,存的什么心思谁人不知? 只可惜那会子贾珍正哀痛秦氏亡故,实在没心思与两个小姨子兜搭,这才耽搁了下来。时至今日,那心下哀痛早就一扫而空,偏生两个小姨子再不登门。前一回只尤老娘自个儿来的,贾赦耐不住好奇,到底过问了一嘴。 那尤老娘支支吾吾半晌,旋即将破口大骂,将陈斯远骂了个狗血淋头!贾珍这才知晓,敢情这位远兄弟不知怎地兜搭上的尤三姐,其后更是连尤二姐也兜搭上了! 听闻此事,贾珍愕然之余,自是对那陈斯远心生厌嫌……这本来送到嘴边儿的肥肉,转头儿被旁人给叼走了,换做是谁都会心下腻歪。 如今又见陈斯远,贾珍自是心下意味难明。 奈何这些隐情不好宣之于口,于是贾珍便皮笑肉不笑道:“远兄弟极有能为,想那燕平王得了远兄弟的主意尚且珍之重之,想来此番定有妙计。哦,远兄弟莫客套,还请落座。” 陈斯远拱手道谢,落座后道:“珍大哥这话说的,我实在愧不敢当。如今不知遇到何等难处,又怎好说有好主意?” 贾赦便道:“珍哥儿快说吧,迟则生变。” 贾珍颔首,便道:“远兄弟可知,那关外素来是苦寒之地,太宗在位时为防勋贵圈占京畿田土,以至民不聊生,这才于辽东分发田庄。 奈何辽东实在偏远,百年下来,家中几次打发子弟去看守,却无人受得了关外苦寒。无奈之下,只得寻了家中老人奔赴辽东打理……也是因此,乌进忠、乌进孝两兄弟这才管了宁荣二府的田庄。” 陈斯远颔首。 贾珍继续道:“且打理田庄,非得能压服众人,又知晓农桑、渔猎事宜不可,等闲管事儿的过去了,只怕非但打理不好,反倒会惹得下头庄户不服。远兄弟也知辽东地广人稀,此地庄户民风彪悍,但凡存了怨恨,转头儿将管事儿的宰了,领了妻儿钻山林一躲,官府又哪里寻得到?” 陈斯远听罢蹙眉不已,当下紧忙问询贾珍,辽东庄田仔细情形。贾珍虽不曾去过辽东,好歹打理家业许多年,于庄田一事倒是说得头头是道。 这庄田说白了就是二地主,类比前一世的中介二房东。主家将庄田交给庄头打理,约定好每年租子,其后庄头多索少缴,其间上下其手,但只要交足了主家的主子,主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乌家兄弟做大,这租子连年减少,偏生宁荣二府拿这二人没法子。盖因早先家中便打发了管事儿的往辽东担任庄头,可不过一年,就因着外行而被庄户赶回了京师。 连着几回,宁荣二府眼瞅着出息越来越少,再不敢胡闹,只得从两处庄子里选了一户人家任命为庄头。 这庄头的活计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须得知晓天时,压服庄户,农忙时引渠灌溉,掐着时日收割;农闲时开渠、开垦、烧荒、捕鱼、狩猎,林林种种不一而足,总之差事极多!的确不是什么人都能干得。 陈斯远又仔细问过庄户情形,却知这庄户有不少都是山东、河北失地农户,一部分是佃户,一部分则是卖身两府,算是奴才。 陈斯远听罢不禁蹙起眉头来,总觉得这庄子隐约与前世记忆中的一些制度极为贴合,偏生一时间又回忆不起来。 贾赦是个急性子,见其蹙眉长思,须臾便禁不住问道:“如何?远哥儿可有了主意?” 陈斯远回过神来道:“隐约有了些主意,待我回去想个分明,这两日便写了条例来给姨夫与珍大哥观详……不过那乌家兄弟须得立刻书信一封,将这二人拿下,不可纵虎归山。” “这——”真个儿要拿主意,贾赦反倒犹豫起来,紧忙看向贾珍。 贾珍便颔首道:“远哥儿说得在理……两府在辽东才多少庄田?单只乌家兄弟便贪占了两千亩,余下的加起来只怕未必比这二人少。不论如何,都要将这二人先行拘押回京师。赦大叔,我这就往锦州去信一封,锦州都尉与咱们家有故旧,想来不会驳了此请。” 贾赦听贾珍这般说,颔首道:“好,我也给广宁掌旅写一封书信,此人乃是家中亲兵出身,便是锦州拦不下,那乌家兄弟也过不了广宁!” 此事暂且议定,三人又说了会子闲话,忽而有婆子入内回话道:“老爷,哥儿寻回来了。” 贾珍勃然色变,不禁骂道:“每日家不知上进,只知飞鹰走马、流连秦楼楚馆,实在不像话!” 贾赦顺势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与远哥儿先回去了。蓉哥儿年纪还小,你也莫太苛刻了。” 贾珍应承一声,紧忙起身来送。 一径送出宁国府角门,贾珍这才气哼哼回去教训贾蓉。 却说陈斯远与贾赦一并往荣国府行去,眼看到得黑油大门左近,贾赦实在心下不托底,便低声问道:“远哥儿可有把握?” 陈斯远笑道:“姨夫,事到如今便是没有把握又如何?还能眼瞅着那老家奴贪占了家中钱粮不成?旁的且不论,单是追回的庄田与乌家家产,那可不是个小数啊。” 贾赦一怔,顿时笑道:“是了,原是我想差了。既如此,明日我便打发琏儿往辽东走一遭,待将乌进忠押回府中,看老太太还有何话好说。” 陈斯远含笑拱手,目送贾赦施施然进了黑油大门,这才挪步前行,自角门进了荣国府,一路蜿蜒而行,回返了自家小院儿。 他也不管香菱、红玉等人,自个儿进得书房里蹙眉长思。直到掌灯时分,陈斯远忽而合掌道:“原来如此,这不就是合作社嘛!” 算起来合作社不就是雇工制?每日出工算公分,交够了上缴的,余下产出汇总起来按照公分分润。这制度学得是毛子那一套,虽说有些水土不服,可放在辽东庄子上好似刚好合适? 一来,不拘是家奴还是佃户,都没有田土,刚好施行工分制;二来,隔几年重选个庄头来,也免了二地主坐大。 越琢磨似乎越可行,陈斯远寻了毛笔,柳五儿知趣,紧忙过来研墨。待墨水化开,陈斯远提笔落墨,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将工分制林林种种一一书就。 当然,他起草的不过是大略章程。至于每日出工算多少公分,捕鱼、狩猎算多少工分,须得与家奴、佃户仔细商定。且这章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陈斯远打算边行边改,今年这么算有意见,来年改了就是。 待写完,陈斯远只觉双目酸涩,手臂酸疼。心下暗忖,往后写这种东西还是用硬笔吧,一直用毛笔实在有些劳累。 揉了揉双目,陈斯远问道:“什么时辰了?” 柳五儿不知何时已然回了厢房,香菱闻声回道:“大爷,眼看亥正时分了。” 陈斯远起身舒展身形,连忙让香菱伺候着洗漱。待进得卧房里,这才想起来一直不见红玉,略略思忖便道:“红玉是天癸来了?” 香菱回道:“大差不差,方才一直绞痛,说是只怕夜里就来了,她便干脆去了厢房。” 陈斯远应了声,爬进暖隔里,搂了香菱便要睡去。此时却听香菱道:“大爷。” “嗯?”陈斯远闭着眼出了一声儿。 香菱道:“说来也古怪,我这两日怕是也要来天癸……到时只得让五儿守夜了。” 陈斯远睁开眼笑道:“好似有这么一说……说是两个女子若朝夕相处,时日一长,天癸来的日子也会一般无二。” “还有这等说法?”香菱眨眨眼,笑道:“好似还真就如此呢。” 陈斯远困乏了紧了,当下再无旁的话,搂紧香菱睡将过去。 转天清早,陈斯远迷迷糊糊被叫起,囫囵吃了一口早点,将那昨夜写好的工分制交给红玉,嘱咐道:“你一会子便往东跨院给大老爷送去。” 待红玉应下,陈斯远这才拾掇齐整,出后门乘了马车往国子监而去。 却说红玉紧忙将纸笺送去东跨院,大老爷贾赦得了纸笺仔细观量,一时间也瞧不出好坏来,只得又往东府寻贾珍计较。 贾珍此人因着贾敬避祸,数年前便没了管束,因是在东府横行无忌。秦氏一去,贾珍愈发肆无忌惮,家中有些姿色的丫鬟、媳妇,多被其沾染。纵然如此,贾珍打理家业、宗田数年,总比贾赦有些能为。 这不看还好,看罢顿时合掌赞叹:“远兄弟果然有几分才情,难怪为燕平王看重啊!” 贾赦挑眉问道:“你可瞧清楚了,这条陈果然有用?” 贾珍忙道:“侄儿虽不曾亲自打理过庄田,可此事与管家一般无二,定下章程依规矩行事,我看远兄弟定下的规矩极好,想来那些奴才与佃户定会欢喜。从此往后,每三年定一回佃租,可比交给乌家兄弟妥帖多了!” 贾赦大喜过望,不禁笑道:“远哥儿素来妥帖,我观他昨日心有成算,便料定一准儿会拿出妥帖的章程来。既如此,事不宜迟,咱们这就打发琏儿往辽东走一遭!” 当下打发小厮将懵然的贾琏叫来,交给其两封书信,又仔细叮嘱一番,随即便催着贾琏即刻启程。 贾琏哭笑不得,满腹幽怨回转荣国府,与凤姐儿交代一声,自是惹得凤姐儿好一番腹诽。 磨蹭了半日,一径到得这日下晌,贾琏方才领了四个小厮打马出了京师,往关外而去。 …………………………………………………… 绮霰斋。 却说这日宝玉自私学回返,进得绮霰斋里便有袭人来迎。宝玉行了几步,忽而往厢房瞥了一眼,便见晴雯偏腿坐在炕头,正一针一线绣着什么。 想起前日情形,宝玉心下略有愧疚,便问道:“晴雯如何了?” 袭人便笑道:“你也知她是个爆炭性儿,怕是你不主动低头,她便不会理你呢。” 宝玉沉吟道:“前儿个夜里我的确有些过了。”说话间扭身便进了厢房里,见晴雯抬眼瞥了一眼便垂下螓首来兀自忙着活计,宝玉便笑吟吟凑坐一旁,观量一眼问道:“怎么又要绣腰扇?” 晴雯撂下腰扇,板着小脸儿道:“二爷可是有活计要交给我?” “没有,我就是来寻你说说话儿。” 晴雯蹙眉道:“既如此,我自个儿做些女红总与宝二爷无碍吧?” 宝玉讪讪道:“无碍无碍……”顿了顿,见晴雯冷哼一声不搭理自个儿,宝玉径直解下荷包来,将内中散碎银子尽数倒了出来。 晴雯骇了一跳,蹙眉问道:“你这是何意?” 宝玉笑道:“你不是缺银子用吗?这些先拿去,不够我再问老太太讨要。” 晴雯眉头锁得愈深,冷笑道:“宝二爷当我是什么了?猫儿还是狗儿?合意了便顺毛抚几把,丢几个鱼干、肉骨头;不合意了,便一脚踢在一旁? 呵,这银子我可不敢要,宝二爷还是收回去吧!再说,我有手有脚能做女红,银子自个儿也能赚得!” 宝玉叹息一声,说道:“我那日不是冲着你,而是——” 晴雯道:“冲着远大爷?人家与林姑娘自有婚约,那是林老爷定下的,二爷要怨也该怨林老爷去!我倒是瞧着远大爷人品极好。” 宝玉一怔,顿时恼了,起身扭头就走:“你既说他好,你何不往他房里去!” 话赶话的,晴雯也闹了,叫嚷道:“左右二爷也不得意我,既如此,干脆放我回赖家就是了!” 宝玉张张口,到底没说出狠心的话来,一跺脚气哼哼快步离去。袭人忙追着宝玉去了,转头便有麝月进来蹙眉劝慰道:“你也是,他分明是来讨好道恼,偏生被你几句话激得又恼了!” 晴雯霎时间红了眼圈儿,说道:“我又不曾说错话、办错事,他自个儿不敢与人家计较,偏要寻我个做丫鬟的发性子,我又招谁惹谁了?再说我又不是靠着一张脸过活,有手有脚的,哪里做活不能讨一口饭吃?” 麝月苦笑道:“越说越离谱,快莫说了。” 当下紧忙将炕头的散碎银钱拾掇了,又劝慰几句,这才往正房而去。 晴雯气得抹了半晌眼泪,待止住泪水,又仔细为那腰扇打起了底子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忽而传来响动,须臾便有小丫鬟道:“晴雯,赖婶子来瞧你了。” 晴雯闻言一怔,紧忙撂下活计迎了出去。 方才到得院儿里,便见赖大家的笑着寻了过来。 晴雯上前见礼,赖大家的便扯了晴雯的手儿道:“方才听说你与宝二爷闹了脾气?” 晴雯蹙眉道:“谁说的?可是他告状了?” 赖大家的哂笑道:“这家中四下都是人,又哪里能瞒得住事儿?” 当下赖大家的扯了晴雯进了厢房里,二人对坐,她便问起晴雯到底是如何情形。晴雯憋闷了两日,正是无人倾诉苦楚之时,顺势便将那日与今日情形说了出来。 赖大家的听了纳罕不已,忙问:“你怎地还与远大爷扯上了干系?” 晴雯委屈道:“我表哥张罗成婚,我将手头银钱都送了去也不大够,我便想着四下接些女红活计。” 赖大家的道:“苦了你了,你表哥的婚事是我主张的,既然短了银钱,怎么不与我说?”说话间便要掏银子。 晴雯赶忙阻拦道:“不用,我如今不缺了。”说话间自汗巾子里翻出几枚银稞子来,道:“瞧,远大爷从我这儿订了一柄腰扇,先给了十两银子的定金,过后还有十两呢。” 赖大家的有心说不妥,话到嘴边忽而一怔,仔细观量了晴雯一眼,心下不禁暗忖,那陈斯远莫非觊觎晴雯不成? 家中针线上人无算,怎地偏生寻了晴雯来做女红? 晴雯见其面色古怪,忙问:“怎地这般瞧我?可是怪我做错了?” “啊?哦哦……”赖大家的含混道:“你既应承了,仔细做了活计便是。往后可不好再与宝二爷闹得生分了——”顿了顿,又道:“——我瞧老太太有意抬举你做姨娘呢。这若是闹得生分了,岂不什么前程都没了?” 晴雯顿时红了脸儿啐道:“谁稀罕做他姨娘谁做去,我又不稀罕!” 若换做往日,赖大家的说不得便要打趣一番,问问晴雯是不是真个儿不稀罕。奈何此时赖大家的全没了打趣的心思,便只老生常谈劝慰了几句,随即便说后头还有庶务,起身急急忙忙往外行去。 晴雯送过了赖大家的,回返厢房里又绣起了腰扇,自是不提。 却说那赖大家的,急忙忙出了绮霰斋,不一刻便到了仪门外。寻了赖大,夫妇二人聚在角落里计较起来。 赖大家的眼看赖大愁眉不展,忙问道:“当家的可是有心事?” 赖大点点头,四下观量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可知琏二爷方才领了小厮快马出了京师?” 赖大家的颔首,赖大便道:“东府传了信儿来,说是大老爷与珍大爷不满乌家兄弟盘苛,上元过后便打发了人往辽东去查账,谁知此举竟引得乌家子侄辈聚拢了庄汉围攻。 大老爷与珍大爷恼了,这才打发琏二爷往辽东走一趟,只怕这一回乌家兄弟要落难了。” 赖大家的大吃一惊:“啊?这……当家的,此事会不会牵连到咱们身上?” 赖大说道:“每年乌进忠不过塞个几百两银子,只怕这一回又要出血啦。” “这……不若求了婆婆往老太太跟前儿求上一求。” “妇人之见!”赖大咬牙切齿道:“前一回为着那姓陈的,母亲求肯了两回,如今哪里还有脸面?此一番,宁可破财免灾了。” “这——”赖大家的顿时心如刀割,惋惜道:“——这一回又要送多少银子?咱们辛辛苦苦督办省亲别墅,只怕这一回拿的要尽数吐出来。荣哥儿还惦记着在家中起园子呢,这一回只怕是难了。” 赖大蹙眉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惯着他?咱们这等人家,怎好随意起园子?罢了,待明日我寻了大老爷探探口风再说。” 赖大家的苦着脸点了点头,赖大又问:“是了,你寻我可是有事儿?” 赖大家的这才说道:“晴雯与宝二爷闹了一场,这都两三日了也不见缓和,我去瞧了一遭,谁知却因着晴雯私底下给那姓陈的做女红,宝二爷这才恼了。” 赖大便道:“晴雯那丫头素来恃才傲物,出口尖酸刻薄,当日我便说不若送了朱鹮去,谁知你与母亲偏要送喜鹊……晴雯去。她是入了老太太的眼,可来日凭着这般性子,如何在府中立足?” 赖大家的说道:“谁知她只长年纪不长记性?如今说什么都迟了……是了,我方才要说的是,说不得那姓陈的对晴雯心生觊觎呢。” “嗯?此话怎讲?” 赖大家的便道:“这府中针线上人不知多少个,若不是觊觎晴雯,那姓陈的何必非要将活计交给晴雯?” 赖大蹙眉沉思,思忖一番,琢磨着倒是有些道理。因是便道:“此事不急……那晴雯与宝二爷可是……” 赖大家的紧忙摇头道:“晴雯那丫头傲着呢。” 赖大点点头,说道:“可不好再出一个朱鹮了。” 谁能想到朱鹮一早儿便被自家儿子占了身子去?前一回本意是解了冤仇,谁知送个丫头过去,反倒结了深仇大恨! 这一回,无论如何总要将个完璧送去。 赖大家的忽而蹙眉道:“只是,晴雯送了去,宝二爷那边厢怎么说?” 赖大就道:“且走一步瞧一步吧,宝二爷那边厢好说话,便是没了晴雯,来日送个姿容更胜的丫鬟也就是了。倒是那姓陈的不好答对——”顿了顿,说道:“——这几日我寻人扫听过了,姓陈的在国子监风头极盛,来日莫说是桂榜,便是皇榜也登得!有此人为大敌,来日荣哥儿便是进了官场,只怕也讨不得好啊。为往后计,总要解了这一遭仇怨才好。” 赖大家的叹息一声,说道:“也罢,那我先行扫听一番,看看那姓陈的到底是何心意。” 倏忽两日。 这日陈斯远前脚回返自家小院儿,后脚便有晴雯寻了过来。 红玉引着其入内,那晴雯便屈身一福道:“远大爷,图样子可得了?” 陈斯远一边厢净手,一边厢笑道:“昨儿个便画完了,怪我,忘记给你送去了。” 晴雯便笑道:“我不过是个丫鬟,哪里用远大爷打发人送来?” 陈斯远笑着颔首,便让香菱将图样子取了来给晴雯瞧。那晴雯得了图样仔细观量,须臾撂下图样,蹙眉略略思忖,方才说道:“也不算太难,怕是要二十几日才能完工。却不知远大爷这图样可有名头?” 陈斯远回道:“钩台春晓。” 此为扬州八景之一。 顿了顿,陈斯远又道:“是了,你表哥可定了日子?” “定了,便在本月十六。” 陈斯远朝着红玉示意,红玉便回返西梢间里,取了几枚银稞子来交在晴雯手中。 晴雯纳罕道:“远大爷这是?” 陈斯远道:“你家中有喜事,只怕要用银钱。左右这工钱都是你的,不若提前结了。” 晴雯顿时感念不已,攥着银子屈身一福道:“多谢远大爷。”顿了顿,又道:“远大爷放心,这扇面我定仔细绣了,一准儿合远大爷心意。” 陈斯远笑着应下,随即打发红玉将晴雯送了出去。 二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小丫鬟芸香鬼鬼祟祟溜了进来。 “大爷大爷!” 瞧着芸香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陈斯远便道:“说罢,下月给你涨一串钱。” 芸香顿时喜眉笑眼道:“我下晌时在园子里游逛,听几个婆子说赖管事儿四下寻人扫听大爷与晴雯的事儿呢。” 晴雯死的时候有几百两银钱,个人以为不是寻常丫鬟的常例。晴雯是顶级女红,私下做活肯定有额外收入。 另,推个朋友的书。 作者:容焉 作品:《我靠烧香爆红娱乐圈》 开局锦鲤混迹娱乐圈,靠刷五三续命,天选打工人,女团文。 (本章完) 第146章 恶疾 第146章 恶疾 赖大家的扫听自个儿与晴雯?这是要挑唆自个儿对上宝玉啊,还是想将晴雯送来,用以缓和先前的仇怨? 这倒是有趣了,左右处置过乌家兄弟后,王夫人迟早都要朝赖家下手,陈斯远不介意先行拿赖家开刀。 因是他便笑道:“嗯,你有空多扫听扫听。” 芸香不迭点头,又蹙眉苦恼道:“我倒是想四下扫听,怎奈红玉姐姐管得严,方才不过出去一会子便被红玉姐姐数落了。” 陈斯远笑道:“成,回头儿我与她说说。” 芸香顿时喜笑颜开,笑着赞道:“我就知大爷最好啦!” 说罢屈身一福,蹦蹦跶跶而去。陈斯远瞧着莞尔,哪里不知这丫头打着包打听的旗号四下耍顽?不过人尽其才,芸香才多大年纪?论粗活哪里比得上后来的两个粗使婆子?与其如此,莫不如让她四下打听、传信儿呢。 陈斯远略略歇息,正想着进得书房里温书,倒是有个意想不到的人寻上门来。眼看香菱将玉钏儿引入内中,陈斯远撂下书卷纳罕道:“玉钏儿姑娘怎地来了?” 玉钏儿屈身一福,笑着说道:“远大爷,我家太太请了大太太来吃茶,不知怎么想起远大爷来,便请远大爷过去说话儿呢。” 是了,辽东庄子传了信儿回来,邢夫人总要与王夫人彼此通气。估摸着此番是王夫人相请,盖因邢夫人脑子不大够用,很多时候听不出王夫人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陈斯远心下想得分明,便起身道:“也好,那我就走一趟。”当下与香菱略略交代了,起身便随着玉钏儿往外行去。 出得小院儿转过梨香院上了夹道,那玉钏儿扫量陈斯远几眼,忽而说道:“远大爷怎么托了晴雯做女红?” “嗯?” “方才太太往绮霰斋走了一趟,这才知道宝二爷与晴雯闹别扭了,问了半晌才知是因着这事儿。” “哦,”陈斯远道:“晴雯女红一等一的,我不求她还能求谁?” 玉钏儿便笑道:“原来如此。说来晴雯样样儿都好,就是这爆炭一般的性儿,寻常人可受不了。听说前一回宝二爷涎着脸去道恼,结果晴雯竟半点脸面也没留,惹得宝二爷又气恼了好一阵呢。” 陈斯远笑而不语。偷眼扫量玉钏儿一眼,忽而问道:“好似太太身边儿还有个金钏儿姑娘,莫非你们二人是姊妹不成?” 玉钏儿笑道:“是啊,那是我大姐呢,咱们都是太太的陪房出身。” 果然如此。料想这会子宝玉就已经吃金钏儿的胭脂了,此事定然是出自王夫人的授意。 王夫人之意不言自明,不过是抢夺宝玉的控制权罢了。看看如今,不论是袭人还是晴雯,都是贾母派过去的,王夫人哪里肯服气?定是私下与金钏儿、玉钏儿姊妹说过了,金钏儿才会那般放肆的与宝玉调笑。 而于金钏儿、玉钏儿而言,来日做了宝二爷姨娘可是难得的前程,自是将袭人、晴雯等当做了眼中钉、肉中刺。 就方才那一番话,明着是夸,暗地里可没说晴雯的好话儿。 当下陈斯远再没旁的话儿,转眼进得王夫人院儿,入得正房里便见王夫人与邢夫人并排而坐。 陈斯远不敢怠慢,前行几步拱手见礼。 那王夫人就笑道:“远哥儿可算来了,我方才听嫂子提了一嘴,说是远哥儿写了个方子?” 邢夫人接茬道:“昨儿个大老爷提了一嘴,说得神乎其神的,我便学了一会舍,谁知弟妹问起来我竟不知该如何回话,这才紧忙打发人将哥儿叫来。” 这倒是个好由头。 王夫人又道:“远哥儿莫站着了,快坐下说话。金钏儿,给哥儿沏一盏女儿茶来。” 陈斯远笑着拱手落座,待金钏儿将茶水送上,他这才将工分制事宜一一说将出来。 当面二人,邢夫人听得心不在焉。她小门小户出身,陪嫁也就八千两银子的财货,所带的田土有限,用的还是租佃制,自是不用为田庄发愁。 王夫人却不一样。用凤姐儿的说法,其祖父当初管着各国进贡朝贺的事,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王家的。因是,王夫人出阁时陪嫁自是丰厚无比,那田庄自然也少不了。 果然,待陈斯远一一说过,王夫人听得欣喜不已,说道:“远哥儿这法子妙!”当下扭头与邢夫人道:“嫂子不知,我那体己里也有两处辽东庄子,合起来也有个一千五百亩,只因远隔千里,不得已才打发了一户陪房打理。算算如今也二十几年了,这出息是越来越少,料想也与乌家兄弟一般无二……” 顿了顿,笑着看向陈斯远道:“亏得远哥儿有这等法子,正发愁是不是换一户陪房去打理了,如今倒好,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陈斯远赶忙道:“我竟不知太太在关外也有庄子,早知如此,昨日就该将此议与太太说说。” 王夫人闻言掩口而笑,不禁看陈斯远愈发顺眼,扭头便与邢夫人道:“我是真真儿羡慕嫂子,竟有这等可心的外甥。”说着屈指点算道:“有才情,文章做得好,来日必登皇榜,又是个有主意的,更有一份儿孝心在……说句不该说的,我心下都巴不得远哥儿是我外甥呢。” 邢夫人哼哼两声,不禁得意道:“他旁的倒寻常,唯独孝心却不曾短过——”顿了顿,又道:“偏有一样,他啊,最是喜欢将那姿色出众的丫鬟收拢进房里。” 王夫人不以为意,笑道:“远哥儿正是少年慕艾之时,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我瞧着远哥儿是懂得节制的,只要不伤了身子骨,沉迷其中,这等小事儿算得了什么?” 邢夫人哼哼一声不言语了。她如今有孕在身,不好行房,只要一想到陈斯远整日介与几个狐媚子厮混,她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王夫人又道:“嫂子还好,隔三差五时常能去瞧瞧,也能约束一二。倒是我那孽障,从前都是老太太教导着,我是半点也插不上手啊。” 邢夫人顿时警惕起来,暗忖来日自个儿生了孩儿,不会也被老太太夺去吧?当下感同身受,忙蹙眉道:“要我说……老太太也是管得太宽泛了些,这母子连心,哪儿有不让当娘的照看的?” 当下妯娌两个竟嘀嘀咕咕起来,全然将陈斯远丢在了一旁。陈斯远等了半晌,迟迟不见二人说起正事儿,忽而恍然,是了,那乌家兄弟还不曾拿下,想来这会子二人也不会计较起旁的来。 正思量间,王夫人回过神来,笑道:“瞧咱们,光顾着说话,倒是将远哥儿冷落了。” 邢夫人就道:“叫你来就是为了那劳什子工分制,如今也无事了,你是才从国子监回来?快回去歇息吧。” 王夫人又道:“正好我得了一些酥酪,远哥儿回去时拿上一些尝尝鲜。” 陈斯远笑着应下,这才起身告辞而去。 这日匆匆而过,倏忽几日,陈斯远随着邢夫人往邢家走了两趟。头一回是纳征,第二回是请期。 他一个小辈,不过随在后头拾缺补遗、前后奔走。他倒是见了那方林一回,此人乃是都察院经历司都事,举人出身,品貌瞧着寻常,性子瞧着极沉稳。 邢三姐也不是个本分的,两回都偷偷隔了屏风观量了,当面虽不曾说什么,邢夫人私底下说,邢三姐心下还算满意。 邢家早就没落了,如今只凭着邢夫人这个一品将军夫人勉力支撑着。错非如此,邢三姐也不会生生拖成了老姑娘。 是以邢三姐能寻见这等人家为正室已是难得,哪里还敢有旁的奢望? 请期之日回返时,邢夫人干脆叫了陈斯远同坐马车,内中只留了个苗儿伺候着。 待马车辘辘而行,邢夫人长出了一口气:“只待亲迎,这亲事就算是成了。” 陈斯远点算道:“定在二十六日,会不会太急切了些?” 邢夫人白了其一眼,说道:“这等事儿都是宜早不宜迟。那方林错非守制耽搁,哪里会等到如今才娶亲?” 陈斯远笑着颔首,没说旁的。邢夫人又道:“那园子眼看建成,上回我听二房说起,来日省亲过后,只怕家中姑娘们都要住进去呢。” 陈斯远明知故问道:“省亲别墅能容旁人住进去?” 邢夫人道:“几十万银钱建起来的,总不能单留给元春归省吧?你瞧着吧,这事儿八九不离十。”顿了顿,又道:“二房露了口风,到时说不得你也能搬进去呢。” 陈斯远眨眨眼,暗忖此事只怕不靠谱。且不说自个儿这个外男如何进大观园,便是有邢夫人、王夫人极力促成,那园子里又哪儿有自个儿住的地方? 邢夫人道:“如今还不好说,左右此事还早着呢。” 陈斯远便笑着没言语。顿了顿,邢夫人思量着又道:“昨儿个我与大老爷提了一嘴……二姑娘与你的事儿。” 陈斯远见其面上为难,立马说道:“可是大老爷不大赞成?” “嗯,”邢夫人蹙眉道:“平时也不见如何宝贝这二姑娘,谁知我一提起此事,他倒认定迎春嫁了你没得辱没了门楣。”顿了顿,又道:“不过也不是没个缓……他说总得送来万两聘金此事才好议定。” 贾赦那意思是聘金不随着嫁妆一道儿走,而是径直留在女方家?来日还不知迎春嫁妆有多少呢,谁肯干这等亏本的买卖? 果然一如陈斯远所料,贾赦此人用时朝前、不用朝后,只怕骨子里就没瞧得起过自个儿。 陈斯远也不在意,笑道:“既如此,此事就此作罢,往后姨妈还是不要提了。” 邢夫人心下有些愧疚,便道:“往后哥儿好生攻读,早日高中皇榜,到时候大老爷一准儿改口。再说没了二姑娘,那不是还有三姑娘、四姑娘呢嘛?这几个都不成,还有个史家姑娘呢。” 邢夫人忽而合掌,说道:“那云丫头本是侯府千金,哥儿若是中了皇榜,倒是与之般配。只可惜年岁差了一些……”顿了顿,邢夫人又道:“是了,莫忘了你可是还有个表妹呢。只可惜家世差了一些,与哥儿差的有些远。” 邢岫烟? 陈斯远顿时皱起眉头来,他倒是不知此身与邢岫烟有无往来。 邢夫人见此,便说道:“说来你们表兄弟只幼时见过一回,算算十来年不曾相见了。” 陈斯远顿时长出了口气。回程路上,邢夫人絮絮叨叨说了半晌,话里话外,总要为陈斯远寻一门好亲事才算罢休。 待回返荣国府,陈斯远一路缓步而行,心下略略茫然。原本想着好歹贾赦还在用着自个儿,总不会太过不顾情面,谁知竟是这般结果? 罢了,二姑娘不成,往后自有好的等着自个儿,甭琢磨了。 到得自家小院儿,自有小丫鬟芸香迎了上来,到得近前便道:“大爷大爷,雪雁姑娘来了。” “雪雁何时来的?” 芸香压低声音道:“来了好一会子了,寻了香菱姐姐一道儿打络子,这都快半个时辰了还没走,瞧样子定是等大爷回来好递话儿呢。” 陈斯远点点头,赞许地瞧了芸香一眼,这才迈步往内中行去。 进得门来,香菱与雪雁这才迎了出来。 待二人见了礼,陈斯远便笑道:“雪雁姑娘何时来的?” 雪雁笑道:“回远大爷,来了好一会子了。”朝着西梢间里一努嘴,又道:“今儿个得空,趁着我们姑娘小憩,便来寻香菱姐姐一道儿打络子。” 陈斯远思量道:“有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昨儿个我刚好得了两包草原来的牛肉干,过会子带回去一包尝尝鲜。” 雪雁欢喜道:“谢过远大爷。” 陈斯远颔首,香菱便凑过来伺候其净手,待陈斯远落座,那雪雁又凑过来压低声音道:“远大爷,明儿个便是我们姑娘生儿了,远大爷这回预备的可还是锡器?” 陈斯远起身,朝着雪雁招招手,领着其进了书房。雪雁便眼瞅着陈斯远自博古架上取了个锦盒下来,铺展开来,内中却是个不曾见过的精巧物什。 瞧样式好似西洋货物,却不知是什么用途。 随即便见陈斯远摇动把手,待松开手,那精巧盒子便叮叮咚咚奏明起来。 雪雁眨眨眼,讶然道:“呀,这便是西洋的自鸣琴?远大哥打哪儿得来的?” 陈斯远便说道:“前几日往内府造办处逛了逛,忽而瞥见此物,想着林妹妹定会欢喜,干脆便买了下来。” 雪雁不禁笑道:“姑娘见了定然欢喜。” 香菱这会子凑过来低声道:“可不止呢,我家大爷忙活了几夜,生生将那曲子改了一遭,如今可是比先前悦耳了许多呢。” 雪雁便笑道:“本来还想着给远大爷提个醒……我们姑娘最不喜欢与旁人一般无二。远大爷既然早有准备,却是我多心了。” 陈斯远略略颔首,又道:“过会子你偷偷拿回去,明日我打发红玉送一样锡器过去。” 雪雁自是不迭点头。又略略盘桓,这才回转荣庆堂。 方才到得碧纱橱前,便听得隐隐咳嗽声。入得内中,雪雁眼见黛玉脸色煞白靠坐床头,王嬷嬷正为其顺着背脊,那紫鹃更是翻箱倒柜找寻着什么。 雪雁骇了一跳,入内紧忙关切道:“姑娘这是怎地了?” 王嬷嬷就道:“许是着了凉……睡下前还好好儿的,谁知醒来就犯了咳疾。” 紫鹃回首道:“你回来的正好,那人参养荣丸放在何处了?快寻了来喂姑娘吃上一丸。” 雪雁不迭应下,上前接手翻找一番,自内中寻出个瓷瓶来,仔细倒出一枚药丸,端了温水伺候着黛玉服下。 谁知便是服下了也不见效果,黛玉兀自咳嗽不停。 雪雁眨眨眼,忽而说道:“是了,定是宝二爷过了病气儿给姑娘!” 前日宝玉便染了风寒,告病在家也不曾去私学,今儿个略略好转便来寻黛玉,谁知不过略略相处一会子,便将黛玉给传染了。 那黛玉摇头道:“老毛病了,每到春秋不都这样?” 紫鹃附和道:“宝二爷生怕过了病气儿,远远的隔着碧纱橱与姑娘说了几句话,哪里就会让姑娘也染了病了?” 雪雁蹙眉不已,只闷声暗自气恼。过得须臾,待王嬷嬷打发了紫鹃往前头去请王太医,雪雁这才将那锦盒推过来。 “姑娘快瞧,远大爷送的贺礼。” “今儿就送来了?”黛玉掩口咳了两声,扫量一眼便道:“有什么可瞧的,想来定是他亲手摆弄的锡器。” 雪雁凑坐过来,笑道:“姑娘这回可是猜错了呢。”说话间打开锦盒,露出内中精巧的自鸣琴来。 黛玉却是见过了,讶然道:“自鸣琴?” 雪雁连连颔首,笑着道:“远大爷说是特意往内府造办处寻见的,买回来自个儿又改了曲子,姑娘快试试。” “嗯。”黛玉这会子方才十一,也是爱顽闹的年纪,闻言应了一声,摇动手柄,待送开来,便有悦耳叮咚声传来。 略略听了一会子,黛玉便讶然道:“这曲子倒是新鲜,从未听闻过呢。” 眼见黛玉面上带了笑模样,雪雁适时道:“这自鸣琴也不知远大爷寻了多久,可见待姑娘是极上心呢。” 黛玉瞥了其一眼,低声道:“多嘴。你是他肚子里的虫儿不成?” 雪雁笑着没应声。她跟着黛玉最久,早摸清了自家姑娘的脾性。知黛玉虽是这般说,可眼睛一直不曾离了那自鸣琴,想来心下是极欢喜的。 少一时,紫鹃引了王太医来诊脉,瞥见那床上的自鸣琴顿时蹙眉不已。 ……………………………………………………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自绮霰斋厢房里传来。 麝月挑开帘栊,往内中观量一眼,便见晴雯额头敷着帕子,面上满是病容,兀自一针一线绣着那腰扇。 麝月蹙眉不已,端了药碗入内道:“都病成这般了,那活计迟几天做又如何?” 晴雯咳嗽两声,笑道:“应承了远大爷,可不好耽搁了。” 麝月无奈叹息一声,将药碗放在桌案上,凑坐炕头道:“你若真个儿短了银子,我这里还有二十两,不若你先拿去用?” 晴雯用贝齿将丝线咬断,摇头笑道:“前一回就问你借了银钱,可不好再借了。” 麝月知晓晴雯执拗,便也不在多劝,于是朝着药碗努努嘴说道:“那药总要喝了吧?” 晴雯噗嗤一笑,应承道:“好,我喝总成了吧?”当下撂下活计,扭身端了药碗在身前,又蹙眉苦恼道:“这药汤子死命的苦,偏喝了几副也不见效果。” 麝月附和道:“宝二爷也说只怕不大对症,先前打发袭人往前头去请太医了。” 晴雯深吸一口气,抿嘴仰脖将汤药咕咚咚一饮而尽,随即苦得蹙起眉头,撂下药碗紧忙自匣子里寻了蜜饯丢进嘴里。嚼动好半晌方才吐了口浊气。 就听麝月又道:“宝二爷说了,过会子也给你瞧瞧……他啊,心里头念着你呢。” 晴雯心下熨帖几分,嘴上却道:“谁要他念着了?我自个儿赚了银钱不会自个儿请太医瞧?” 麝月探手点了下晴雯额头:“你啊,什么都好,就坏在这一张嘴上了。” 晴雯绷着小脸盯着麝月,忽而咳嗽两声,又咯咯咯笑将起来,说道:“罢了罢了,这回就算了,再有下回我真个儿拾掇了包袱回赖家!” 麝月禁不住劝说道:“宝二爷再是脾气好,那也是主子。” “主子又如何?”晴雯仰着小脸儿道:“天大地大道理最大!” 麝月知道劝不得,便只笑道:“罢了罢了,总是你有理。” …………………………………………………… 仪门左近,赖大家的方才与赖大计较完,入内迎面便见袭人行了过来。 袭人自是上前热络招呼,赖大家的便笑问:“你这是往哪儿去?” 袭人回道:“婶子不知,宝二爷与晴雯染了风寒,吃了几副药也不见好,这才打发我来请太医重新给瞧瞧。” 赖大家的应了一声,忽而心下凛然! 这几日四下扫听,那陈斯远果然待晴雯别有不同,说起话来和风细雨不说,私底下更是对其赞叹有加。 不过是十五六的哥儿,存的什么心思谁不知晓? 这些时日赖家极为不顺,为防乌家兄弟牵连到赖家,赖大昨个儿夜里又偷偷给大老爷贾赦塞了一千两银子,好一番告饶,大老爷这才松了口。 夫妇二人方才计较一番,只觉这姓陈的能为实在忒大!前后几回,逼得赖家丢了脸面、成了笑话不说,还足足赔出去三千两银子!这人简直就是灾星啊! 若是被这等人惦记上,那自家的荣哥儿哪里还有前程可言? 因是方才计较时,夫妇二人便拿定了心思,宁可先将晴雯送与姓陈的了,总要先行了结了仇怨才好。至于宝二爷房里,往后抛费银钱再买个可心的丫头送去就是了。 只是如何将晴雯赶出绮霰斋,这夫妇二人一时间没了主意。此时听闻晴雯竟也染了风寒,赖大家的福至心灵,忽而生出一计来。 眼见袭人便要错身而过,赖大家的紧忙道:“是了,王太医往荣庆堂给林姑娘瞧病去了,鲍太医今儿个告假,胡太医往东跨院给大太太问诊去了。” 袭人驻足道:“哟,这倒是不巧了。” 赖大家的就道:“不若你先回去,我知会一声儿,等两位太医回来了,再一道儿去给宝二爷瞧瞧?” 袭人不知赖大家的打得什么心思,料想理应与自个儿无关,便笑道:“既如此,那便谢过婶子了。” 袭人道谢后回返,赖大家的紧忙回转身形,出仪门寻了赖大计较了一番。赖大听闻此计,顿时点头连连,当下亲自去寻了胡太医。 那胡太医医术庸碌不说,心术也不正。赖大塞了二十两银子,那胡太医自是千肯万肯应承了下来。 待王太医回返,这二人便一道儿往绮霰斋而去。 可巧,这日王夫人得空来瞧宝玉,见其病恹恹的,心下自是疼惜不已。 听闻两位太医来了,王夫人便招呼道:“快给宝玉瞧瞧,怎地这风寒几日了还不见好?” 王太医与胡君荣对视一眼,上一回便是胡君荣开的药,王太医碍于情面这才不曾揭破药不对症之事。 胡君荣咳嗽一声,抬手一引:“如此,王兄先请。” 王太医应下,到得暖阁里落座椅上,为宝玉切脉。俄尔,回身与胡君荣道:“私以为,此症已转,须得用麻杏石甘汤。胡兄也上上手?” 胡君荣应下,上前切脉,装模作样半晌,颔首道:“不错,风寒入里化热,麻杏石甘汤对症。” 王夫人紧忙吩咐丫鬟预备笔墨,王太医提笔落墨写了方子,随即自信道:“太太放心,每日一副药,宝二爷三日内定会好转。” 王夫人闻言顿时如释重负,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金钏儿,快代我谢过两位太医。” 金钏儿清脆应了一声,紧忙给二人各自塞了一枚银稞子。 此时病恹恹的宝玉道:“劳烦两位太医,厢房里的晴雯还病着呢。” 二人均应承道:“无妨,我们二人也一并开了方子就是。” 当下辞别王夫人,一并到了厢房里。 麝月招呼二人入得内中,胡君荣瞥了王太医一眼,咳嗽一声说道:“方才是王兄先上手,这回不若换做我先上手?” 王太医略略蹙眉,说道:“也好,那胡兄先请。” 此时晴雯腿上覆了被子,靠坐在炕头。胡君荣落座椅子上,探手为晴雯诊脉。摸过右手,胡君荣忽而肃容道:“换了左手来。” 晴雯应声探出左手,胡君荣又切脉半晌,随即问道:“近来可有咳痰?那咳痰是何等颜色?” 晴雯被唬得小心翼翼道:“有的,咳的都是黄痰。” 就见胡君荣倒吸一口凉气,起身退后两步蹙眉说道:“身热转甚,时时振寒,继则壮热不寒,汗出烦躁,咳嗽气急,胸满作痛,转侧不利,咳吐浊痰……这,这是肺痈啊!” “啊?” 莫说是晴雯,便是麝月也大吃一惊! 何为肺痈?此时多指肺结核,此为不治之症,还会过病气给旁人,由不得众人不骇然! 王太医也唬了一跳,此时就见胡君荣往后挪步,扭头与其说道:“王兄也上上手?” 王太医虽医术高明,却是个老好人性子,既然胡君荣说是肺痈,他又哪里会驳斥了?再者说,万一真个儿是肺痈,上手一会子被过了病气该如何? 当下摇头连连:“胡兄医术高明,断不会出错,我就不上手了!” 当下二人瞥了呆愣的晴雯一眼,扭身一并出了厢房,紧忙去寻王夫人报信儿。 厢房里,晴雯情急之下又是一阵咳嗽。麝月便是再心善,这会子也不敢上前了,只捂着口鼻道:“晴雯你莫急,说不得两位太医有医治之法呢。我,我去探听一二!” 说罢再不敢停留,紧忙行了出去。 绮霰斋正房里,眼见两位太医回转,那宝玉急忙问道:“晴雯如何了?” “这——”王太医沉吟不语,胡君荣蹙眉拱手与王夫人道:“太太,还请借一步说话。” 王夫人见二人面容肃穆,当下蹙眉起身到得厅堂里,便听胡君荣低声说了一通。 王夫人愕然眨眨眼,顿时恼了:“肺痈?这……这可不好再留了!金钏儿,你去前头叫了粗使婆子来,快将那晴雯送出府去!” 金钏儿不敢怠慢,答应一声扭头就跑。 王夫人又关切道:“两位太医,宝玉他——” 王太医紧忙道:“太太宽心,宝二爷只是寻常风寒,并无大碍。” 王夫人顿时松了口气,不禁后怕道:“还好此番查出来了,不然来日若是将病气过给旁人,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后怕之余便是庆幸。先前一直拿晴雯没法子,不想她却自个儿得了恶疾……这倒是省了她来日想法子赶走晴雯了。 (本章完) 第147章 风流灵巧招人怨 第147章 风流灵巧招人怨 金钏儿自外头寻了两个粗使婆子来,那两个婆子听闻晴雯得了肺痈,顿时唬得束手束脚。 王夫人拍桌子发了活儿,两个婆子这才畏畏缩缩用帕子遮掩了口鼻,冲进厢房里将病恹恹的晴雯架了出去。 王夫人扫量一眼,吩咐道:“她的物件儿一概丢出去,厢房腾出来这几日不要住人,还请两位太医开些药熏,总要将病气儿除了才好住人。” 王、胡两位太医一并应下。 此时宝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地替晴雯求饶。王夫人肃容说道:“你也听太医说了,如今她得了肺痈,说不得往后就是女儿痨,便是老太太在这儿也要赶了出去,哪里还敢留在房里?” 金钏儿也劝说道:“咱们都知宝二爷最是怜惜下人,可这怜惜也该有时有晌,这肺痈不像旁的,若过给宝二爷,到时怎么后悔都迟了!” 见宝玉兀自哭闹不止,王夫人唬了脸儿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孽障?你便是不为自个儿思量,总要为家中姊妹思量。若只是过了病气给你也就罢了,来日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一并都染了女儿痨又怎么办? 罢了,你既说不通,我干脆叫老爷来与你分说!” 王夫人抬出贾政来,宝玉这才不再闹,只是蒙了被子一个劲儿地啜泣不已。王夫人只当宝玉是小孩子脾气,先前茜雪、碧痕被撵出去时不也闹得厉害?过上三五日也就忘了。 此时王太医回转,开了一张熏香的方子来,王夫人又命金钏儿将两位太医送出去,随即叹息道:“出了这等事儿,总要与老太太分说一二。”又吩咐袭人几个:“你们好生看顾着,若他闹得厉害,就去前头寻了老爷来!” 袭人、麝月纷纷应下,王夫人这才起身领了丫鬟、婆子而去。 她一走,袭人、麝月自是上前劝慰,几人时而眼神交错,却并无一人物伤其类,心下有的只是庆幸。 那晴雯姿容颜色、女红手艺处处压人一等,加之出口恣意从不容情,来了几年竟将宝玉房里上上下下得罪了个遍,唯独宝玉的奶嬷嬷认定她是个好的。 晴雯生得风流灵巧本就招人怨,又四下得罪人,因是她这一走无人悲伤不说,反倒纷纷窃喜不已。 宝玉染了风寒,方才又闹过一起,啜泣半晌到底倦了,不知何时睡将过去。留下麝月、袭人照料,余下丫鬟出得绮霰斋来,那秋纹便与檀云低声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往后也大家清净些。” 这边厢暂且按下不提,却说王夫人领着丫鬟、婆子行不多远进了垂门,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前行,不多时便进了荣庆堂。 此时业已临近午时,贾母正与几个大丫鬟说着话儿,黛玉因生了病便一直躲在碧纱橱里。 贾母眼见王夫人到来,心下自是纳罕不已。待王夫人落座,说了几句闲话,口风一转便道:“老太太不知,我方才往宝玉房里去了一趟。正好袭人往前头去请了太医来,说是宝玉那风寒一直不曾转好。” 贾母闻言顿时挂心不已:“可是药不对症?家中三个太医,王太医医术最好,鲍太医开方子最稳妥,倒是那位胡太医喜下猛药,一个不好就要伤身。” 王夫人便道:“这回来的正是王太医,重新宝玉诊了脉,又开了方子,说是几副药下去一准儿好。” 贾母这才松了口气笑道:“无大碍就好。宝玉到底年岁还小,可不敢大意了。” 王夫人笑着颔首,继而说道:“说来也巧,太医来时宝玉房里的晴雯也病着,宝玉嚷嚷着请太医给晴雯也瞧瞧。谁知不瞧不要紧,竟瞧出个女儿痨来!” “啊?”贾母大吃一惊,探身问道:“可查准了?的确是女儿痨?” 王夫人便道:“王太医与胡太医一道儿诊的脉,还能有假?那王太医素来谨慎,只说是肺痈;胡太医私底下却与我说了,一准儿是女儿痨。” 贾母顿时蹙眉不已,说道:“晴雯那丫头我看她甚好,怎么就得了女儿痨?我想着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竟得了女儿痨!” “谁说不是?”王夫人叹息道:“她既得了这种病,家里实在不好留,我方才便打发人拾掇了,将她送了回去。这病不大好治,来日也不知能不能好……总是可惜了。” 贾母心下着恼,偏生发泄不得。心下暗忖,王太医与胡太医一并诊脉,这女儿痨总不能是假的。便是来日好转了,只怕也不好再接回家来。 略路思忖,贾母就道:“这乍然少了一个,只怕宝玉那边厢使唤不开,正好我身边儿去年来了个丫鬟,名叫紫绡,别看年岁不大,可谓处处周全。如今宝玉短了人使唤,回头儿我打发鸳鸯将紫绡送去就是了。” 王夫人顿时一噎。好不容易将晴雯撵走,谁知转头儿老太太竟又送了一个过来。王夫人也是心下着恼,当下却只得赔笑道:“老太太既有主意,那我就不多事了,原想着将金钏儿、玉钏儿挑一个送去呢。” 贾母就笑道:“你身边儿才几个使唤丫头?还是留着自个儿使唤吧。” 当下婆媳二人又说了会子话儿,王夫人再没了谈兴,眼看到了饭口便起身告退。 行不多远,果然见鸳鸯引了个十二、三的嫽俏小丫鬟往绮霰斋而去。王夫人在穿堂前驻足良久,这才沉着脸儿回了自个儿院儿。 ……………………………………………… 却说这日陈斯远散学之后往小枝巷走了一趟。入得内中,却只有尤二姐与春熙、夏竹两个丫鬟迎了出来,陈斯远问了才知,敢情这两日正赶上尤三姐天癸,这会子腹痛不已,正卧在炕上歇息呢。 陈斯远紧忙进得内中,便见尤三姐头上包了帕子,小脸儿煞白,正可怜巴巴地看向自个儿。见了陈斯远,尤三姐便道了声‘远哥哥’。 陈斯远凑坐过来,关切道:“怎地疼成这个样子?” 尤二姐就道:“三姐儿贪凉,前日远兄弟送来一碗酥酪,她凉着就吃了。当时是舒坦了,过后疼得一宿翻来覆去的。” 陈斯远便道:“你过往也是这般?这可不好,回头儿须得寻了郎中仔细调理调理。” 尤三姐哼哼着应下,干脆躺进陈斯远怀里撒娇不已。那尤二姐也有眼力劲,见状闷声不吭便退了出去。 西梢间里二人你侬我侬,陈斯远搓揉的手,伸进被子里替尤三姐揉着小腹。尤三姐舒服得时而哼哼出声,陈斯远便道:“今儿个可曾用饭了?” 尤三姐蹙眉道:“疼得实在没胃口,晌午只用了些糕点。” “这如何使得?总要吃些顶饿的,不然只怕更疼。”陈斯远当下叫了春熙来,吩咐婆子给尤三姐预备一碗青菜肉糜粥。 不多时春熙便将肉粥端了来,陈斯远接了粥碗来,一羹匙一羹匙的喂尤三姐吃用。尤三姐眯眼笑着,瞧着其仔细吹凉,再将羹匙递送过来。 用了大半碗,尤三姐便嚷着吃顶了,不肯再用。陈斯远也不嫌弃,干脆将那小半碗一股脑倒进嘴里。 尤三姐瞧着其,心下愈发熨帖。常言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旁的且不看,但只是自个儿难受之际这般体贴周到,试问世间又有几个男儿能做到? 天癸时本就是心下最敏感之时,因是尤三姐禁不住红了眼圈儿。 陈斯远方才撂下碗,转眼瞥见其垂泪,顿时纳罕道:“妹妹这是怎地了?” 尤三姐揉着眼睛摇了摇头,说道:“亏得识得了远哥哥。” 这般有情有义,也不曾枉费自个儿一门心思的夜奔来投。 陈斯远便将其揽在怀里,说了些国子监事宜,转而低声问道:“这两日你与二姐儿可曾吵架?” “她小心着呢,顶多与我拌嘴,待要吵架,她便自个儿回了厢房。”哼哼一声,尤三姐探出左手食指在陈斯远胸口画圈,说道:“她存着什么心思当我不知?如今是伏低做小,待得了机会,一准儿会勾搭远哥哥。” 陈斯远便笑道:“我过会子就走,不给她勾搭不就是了?” “凭什么?”尤三姐蹙眉说道:“那咱们那八百两银子岂不是打水漂了?”顿了顿,又道:“反正那聘书如今在我手里,她待要如何总要瞧我眼色。” 陈斯远哪里肯信?他可不会在此时给尤三姐添堵,当下打个哈哈遮掩过去。 不料,尤三姐忽而面上一怔,起身肃容说道:“坏了,咱们怕是中了我妈妈的奸计了!” “此话怎讲?”陈斯远纳罕问道。 尤三姐又道:“我方才想起来,二姐儿早先便与张家定了亲事的!” 张家?是了,张华!陈斯远暗忖,自个儿怎么将这一桩事儿给忘了?犹记得书中凤姐儿扫听得此一事,便打算以此大做文章,试图逼走尤二姐。其后又改了心思,好似吩咐手下人要取了张华父子性命?只是来旺也不傻,放了张华走不说,转头含糊其辞,只说那张华已然死了。 尤三姐紧忙说道:“那张家本是皇粮庄头,早年很有些家底,听妈妈说二姐儿与张家的儿子是指腹为婚,后来妈妈带着我与二姐儿嫁到了尤家,往后就没了往来。只去年听妈妈说了一嘴,好似那张家也败落了,张家儿子尤其不中用,每日家吃喝嫖赌不成个样子。” 陈斯远凝眉若有所思。无怪尤老娘只取了八百两便肯写了尤二姐的聘书来,这其后要安抚张家,还不知要抛费多少银子呢。 尤三姐气恼道:“她们好算计!这是要借着远哥哥的手将那指腹为婚一事揭过,说不得来日还要远哥哥去张家疏通呢!” 陈斯远舒了口气,问道:“你二姐可曾与张家有婚书为证?” 尤三姐道:“应是有的,不然妈妈也不会一直惦记着。” 陈斯远便笑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了不起多抛费一些银钱罢了。” 尤三姐皱着眉头怎肯释然?心下不由得对尤老娘愈发埋怨。 陈斯远劝慰半晌,只觉腹中饥饿,尤三姐离得近便听在了耳中,赶忙说道:“远哥哥还不曾用饭,不若吩咐了嬷嬷做几样小菜将就吃一口。” 陈斯远扫量外间天色一眼,此时当不当、正不正,晚饭早过了,晚点还差一些时候,因是便点头应承下来。 尤三姐招呼春熙吩咐预备饭食,她本要陪着陈斯远一道儿用一些,奈何方才气恼一场,又引得腹痛不已,只得躺在炕上哼哼唧唧。 陈斯远便只好往厅中来用饭,待四样小菜送上,那尤二姐翩然而至。亲自动手为其盛了粳米饭,又殷勤布菜。 陈斯远也不去瞧尤二姐,接过饭碗道谢一声,便闷头吃喝起来。 本道这一回尤二姐又会将菱脚探过来,谁知尤二姐一直安安分分。陈斯远心下暗忖,莫非是尤二姐偷听了自个儿与尤三姐的话? 待用过饭食,陈斯远又往西梢间来,却见尤三姐已然睡下。他便为尤三姐掖了被子,旋即起身离去。 那尤二姐正吩咐丫鬟拾掇,眼见陈斯远要走,紧忙随行送了出来。 待到得门口,尤二姐忽而加快脚步,身形贴在陈斯远身上,‘诶唷’一声儿便撞在了陈斯远怀里。 随即抬眼怯生生道:“亏得远兄弟,不然这一回说不得就要摔了。” 陈斯远只觉一团丰润萤柔贴着自个儿手臂蹭了下,心猿意马之余将尤二姐扶起,忽而俯首凑近其耳边低声说道:“三姐儿与我说过了,那聘书就此作罢,八百两银子只当赔给老安人的养育银子。” 尤二姐面上纳罕不已,蹙眉看将过来。陈斯远端正身形,看其这笑道:“毕竟你可是与张家有婚约在先啊。” 说罢也不理会尤二姐惊愕,抬脚就走,独留下尤二姐立在原地蹙眉长思。 …………………………………………………… 却说陈斯远安步当车,出得小枝巷进得荣国府后门,须臾便回了自家小院儿。 甫一入得内中,小丫鬟芸香便颠颠儿迎上前来,惊诧道:“大爷大爷,今儿个太太将晴雯撵出府去了!” 陈斯远一怔,生怕自个儿听错了,忙问:“你说谁?晴雯?”见芸香点头,又问:“因着什么啊?” 芸香便道:“说是晴雯染了肺痈、女儿痨之类的恶疾,晌午时被太医瞧了出来,刚巧太太也在,生怕过了病气给宝二爷,紧忙打发粗使婆子将晴雯丢出了后门。” “然后呢?” “赖管事儿去寻了晴雯的表哥多官,那多官到后门远远瞧了一眼,丢了家门钥匙给晴雯,余下的就不管了。我隔着后门瞧见,晴雯一边抹着泪一边踉踉跄跄往多官家去了……啧啧,真真儿是可怜啊。” 芸香这般说着,脸上分明有些幸灾乐祸。是了,她先前便在宝玉房外伺候着,心下说不得早就对晴雯艳羡不已,加之晴雯那刀子嘴,这艳羡就成了厌嫌,是以这会子才会幸灾乐祸。 陈斯远心下费解不已,书中晴雯是被撵出府去的,可怎么也不该是这时候吧?到底生了什么变故? 他纳罕着进得内中,又听红玉道:“大爷,下晌时刚巧遇见雪雁,她说那物件儿林姑娘极得意呢。哦,她又说了,林姑娘又犯了旧疾,如今咳嗽不已,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好呢。” 陈斯远忙问道:“林妹妹可曾用了药?” 红玉道:“王太医开了些治风寒的,私底下林姑娘还吃着人参养荣丸,雪雁说总要十几日才会好转。” 陈斯远学了不少杂学,便是医术也略有涉猎,因是便道:“此药好似以人参为主?” 红玉说道:“听说金贵着呢,非得用十年往上的老参才中用。” 陈斯远思忖道:“人参虽大补,可也不好多用……” 有些事如今陈斯远只能想想,却不好多做……比如为黛玉另寻名医诊治。人参养荣丸再是补身子,也没有经年累月一直吃的道理。中医开方,哪儿有一成不变的道理?从来都是因时而变。 奈何如今他与黛玉婚事未定,此事实在不好插手。 幸好黛玉这几年还算无恙,陈斯远便暂且不去想。 香菱这会子行过来问道:“大爷可要用晚点?” 陈斯远随口回:“方才吃过,取了晚点来你们分着用就是了。” 红玉就笑道:“这倒好,芸香那丫头一准儿高兴。”见陈斯远瞧过来,红玉道:“大爷不知,每回芸香吃得最多,不信大爷仔细瞧瞧,她可比去年足足胖了一圈儿呢。” 陈斯远笑着颔首,不经意又想起晴雯来,心下总觉得是因着自个儿方才生出这等变故来。忽而想起先前芸香说赖大家的四下扫听自个儿与晴雯的事儿……嘶!莫非赖家为了缓和,干脆设计将晴雯撵了出去? 陈斯远暗暗攥拳,越琢磨越有可能。 心下不由得暗忖,无怪书中赖家一直屹立不倒,这般善于审时度势,哪怕明知赖家好似藤蔓一般寄生贾家大树之上,贾家上下也对其生不起厌嫌来。 又想起书中晴雯叫了一夜的娘方才死去,陈斯远顿时心生不忍。一边厢暗恼赖家迟迟不来送人情,一边厢又实在忍不住。 春日渐长,陈斯远心下焦躁,连连饮了两盏茶水,忽而便释然起来。心中既放不下,那又何必绷着自个儿?前一世自个儿处处给人当孙子,临了也没讨得了好儿,既重来一回,何不恣意几分,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便好。 拿定心思,陈斯远霍然起身。 香菱正在一旁打络子,迷糊地瞧了一眼,问道:“大爷往哪儿去?” “我带芸香四下转转。” 香菱是贵妾,总不能让香菱去照料晴雯;红玉须得在家中坐镇,自个儿不在,有红玉在好歹能应付。 柳五儿本身就是个病秧子的娇小姐,算来算去可不就只剩下个小丫鬟芸香了? 当下陈斯远与红玉交代一声儿,起身到得庭院里,招呼一声,那芸香便从厢房里跑了出来。 “大爷唤我?” 陈斯远点头道:“跟我走一趟,下个月再给你加一串钱。” 芸香眨眨眼,顿时喜形于色。二人出得小院儿,陈斯远吩咐芸香将小厮庆愈叫到后门来。 待芸香寻了庆愈到了后门儿,陈斯远便问道:“你们可知多官家在何处?” 芸香道:“好似就在后街巷子里。” 庆愈思量道:“好似听人说过,就在小枝巷后头的横三条胡同。” 芸香眨眨眼,纳罕道:“大爷要去瞧晴雯?” 陈斯远也不答话,扭身便出了后门。 行了一刻,便进了横三条胡同。与小枝巷三合院、四合院的格局不同,此地多是单独的三间民房外带个小院儿。 庆愈寻了人扫听一番,回来指着一处柴门道:“大爷,多官便赁居在此处。” 陈斯远点点头,几步到得近前,往内中扫量了一眼。便见内中漆黑一片,当前的柴门虚掩着,他略略一推便吱呀呀开了。 内中三间正房,东侧有两间逼仄偏厦,想来是作厨房、仓储之用。 陈斯远快行几步到得房前,与芸香递了个眼神儿,芸香清了清嗓子嚷道:“晴雯,晴雯,我家大爷来瞧你了!” 叫嚷了几声,始终不见内中回应,陈斯远顿时心生不妙。上前推了下房门,偏那房门落了门栓。 此时就听芸香低声说道:“大爷,你……你还真要去瞧她啊?听说是女儿痨呢,过了病气可怎么是好?” 陈斯远心下笃定此番必定是赖家使的手段,瞥了芸香一眼笑道:“你害怕?” 芸香缩了缩脖子道:“那可是女儿痨,哪个不害怕?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陈斯远笑着没言语,正思量着破门之法,身后的庆愈便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递了过来。 见陈斯远面上纳罕不已,那庆愈便哂笑道:“小的怕大爷夜里游逛遇了歹人,临出门时这才寻了把匕首。” 陈斯远点点头,接了匕首,一手推着门扉,一手将匕首探进去来回拨动。半晌光景,就听铛啷啷一声,那门栓掉落地上,门扉顺势推开。 庆愈又递了火折子来,陈斯远吹燃了往内中行了几步,扭头见芸香与庆愈定在门口面上讪讪。陈斯远便吩咐道:“你们二人在此等着就是了,我进去瞧瞧。” 庆愈自是不用多说,内中只晴雯一个,他不好进来。芸香鼓着腮帮子好一番运气,终于战战兢兢往里迈了一步:“我,我还是跟着大爷吧。” 陈斯远翻身戳了下芸香额头:“让你等着就等着,哪儿那么多废话?” 当下再不理会芸香,自个儿举着火折子往梢间寻去。少一时,陈斯远便在东梢间炕头上瞧见了裹紧被子浑身哆嗦的晴雯。 仔细聆听,便听得晴雯声如蚊蝇一直叫着‘水,水……娘,娘……’。 借着火折子照了下,便见晴雯面色通红,身子好似打摆子一般哆嗦个不停。探手触碰,只觉晴雯额头滚烫。 陈斯远心下暗骂,这赖家行事实在过分,错非自个儿来这一遭,晴雯哪里还有命在? 当下先行寻了油灯点亮,又在桌案上寻了半碗水,回转炕头落座,将晴雯扶在怀中,小心翼翼喂其喝了一些水。 那晴雯烧得迷迷糊糊,喝罢了水方才倏然半睁开眼睛,仰头扫量陈斯远一眼,便嘶哑着嗓子道:“娘,别把我卖了,娘——” 也不知晴雯哪里生出来的气力,当下死死搂住陈斯远不放手。 造孽啊! 陈斯远拍着其背脊安抚道:“不卖不卖,乖,你先睡一会子。” 外间听得动静,芸香战战兢兢寻了过来,进得内中道:“大爷?她……如何了?” 陈斯远叹息道:“烧糊涂了。你让庆愈先寻一些烈酒来,再去鹤年堂请了丁郎中来一趟。你自个儿再烧些热水,煮一些菜粥来。” 芸香得了差事,不迭应下,扭身飞快行了出去。 此时晴雯逐渐松开手,陈斯远便将其放平了,又往外头吩咐道:“芸香,先打一盆水来。” “哎。”芸香飞快应下,须臾便端了一盆井水来。 陈斯远四下寻不见帕子,干脆掏出自个儿的打湿拧干,而后敷在晴雯额头上。 冰凉的帕子甫一贴上,冷得晴雯一个激灵,随即蜷缩起来。待过得须臾,这才舒展了眉头。 又过半晌,芸香将一瓶酒丢下,飞快跑出去才嚷道:“大爷,庆愈从前头羊肉铺子买的烧刀子,说是最烈的酒了。” 陈斯远应了一声,随即才反应过来,芸香这两回一直憋着气儿呢,这是怕被传染上女儿痨啊。 哑然失笑一番,陈斯远仔细端详了晴雯一眼。许是湿帕子起了效用,晴雯面上的红润褪去了少许,眉头也舒展开来。眼帘紧闭,一张瓜子脸俏生生的呈现在其面前。 陈斯远自炕稍寻见了一方帕子,他便用酒水浸润了,先行往晴雯的脖颈、耳根擦拭,跟着又是手心、足心。 眼见效用不大,陈斯远一狠心,干脆为其褪去了外衣,又在那白生生的胳膊、腿上擦拭了一番。 如此再三擦拭,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间芸香叫道:“大爷,没寻见旁的,只熬煮了一锅小米粥,另外热水也烧得了。” “那你端一碗粥进来。” 陈斯远为晴雯掖好被子,转头仔细观量,果然便见小丫头芸香屏住呼吸,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端了进来。 陈斯远原本心生戏谑,还想逗弄一番。转念一想,这丫头可不知晴雯不曾得劳什子的女儿痨,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不易。 于是等芸香出了东梢间,陈斯远便道:“现下无事,你先去西梢间歇息一会子吧。” 芸香乖顺应下,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陈斯远分明听其松了口气。 陈斯远等着小米粥晾凉了,这才又将晴雯扶起来。 那晴雯迷迷糊糊坐起身来,许是先前退烧有了些效用,借着油灯仔细观量一眼,顿时骇然道:“远……远大爷?咳咳……怎么是你?” 陈斯远端了粥碗道:“入夜时听了你的事儿,一直放心不下,便过来瞧一眼。谁知你竟烧成这样。莫多说了,先吃些东西吧。” 晴雯鼻子一酸,顿时掉了眼泪。 她晌午时被两个婆子丢出后门,等了足足两刻,表哥多官才隔着老远丢了钥匙来。晴雯那会子万念俱灰,捡了钥匙背了包袱,一路踉跄着寻到了此间。大哭了一场,也顾不得用饭食,便卷了被子酣睡过去。 谁知这一睡竟高烧不起。 羹匙递将过来,晴雯张口吞下,擦着眼泪瞧着陈斯远含混道:“远大爷为何要来瞧我?” 陈斯远笑着道:“还等着你那腰扇呢,你若病了过去,我那二十两银子岂不是打了水漂?” 晴雯噗嗤一声笑出来,顿时冒了鼻涕泡。她羞怯着偏过头去,寻了掉落炕上的帕子擦拭,心下自是知晓陈斯远不过是顽笑之语。 低头又见那帕子并非自个儿的,举目四下瞧了瞧,地上有一盆水,炕稍还有一瓶酒。晴雯只觉心下既酸涩又熨帖,说不出来的五味杂陈。 自个儿好悬死了过去,不见那平日里待自个儿亲人也似的赖嬷嬷,也不见有些交情的麝月,更不见当做朋友的宝二爷,偏生是只见过几回的远大爷舍身来救。 忽而想起自个儿好似得了肺痈,晴雯慌乱往后退去,掀了被子遮挡口鼻,厉声道:“远大爷快远一些,我得了肺痈……可不能过给远大爷!” 却见陈斯远略略蹙眉,撂下粥碗,随即便从袖笼里摸索出个物件儿,转眼戴在脸上,将口鼻遮挡了个严实。 “病从口入,我遮住就不怕了。你别想那么多,快将这粥都吃了,不吃饭哪儿来的气力熬过去?哦,我叫人请了郎中,过会子就到。” 晴雯顿时感念得连连掉泪珠子,任凭陈斯远如何说也不肯撂下被角。正当此时,外间传来庆愈的声音:“大爷,丁郎中到了!” (本章完) 第148章 跪门 第148章 跪门 “大爷,丁郎中到了!” 陈斯远闻言叹了口气,情知大夫问诊前晴雯只怕是劝说不得了。当即撂下粥碗,起身往外迎了出来。 许是庆愈大略说过了病情,那丁郎中用帕子遮掩了口鼻,见得陈斯远便是一怔。待二人见过礼,丁郎中便道:“陈公子这物件儿极为精妙,不知是怎么个说法?” 陈斯远指了指自个儿戴着的口罩道:“此为口罩,晚生此前单弱,又不小心落了水染了风寒,因生怕过了病气给旁人,这才命人做了此物。” “口罩?不错,此物的确能略略隔绝病气。”丁道简暗自留了心,暗忖回头自个儿也须得多做一些,总比如今用来遮掩口鼻的帕子强多了。 陈斯远引着丁道简到得炕前,道:“郎中请问诊。” “好说。” 丁道简落座炕头,探手为晴雯诊脉,待左右手都诊过了,不禁蹙眉道:“这是风寒耽搁了引起的风温肺热症,怎么也算不上肺痈。” 此言一出,晴雯一时间忘了遮掩口鼻,任凭被角滑落,睁着双眼盯着丁郎中道:“果真?” 丁道简抚须说道:“鄙人自问于内科一道还算有所得……错不了。” 晴雯顿时喜得红了眼圈儿。 小丫鬟芸香一直在堂屋里遮挡了口鼻观量,闻听此言,一边厢往内中走来,一边厢拍着胸口道:“还好不是肺痈,这下子晴雯姐姐有救了。” 陈斯远却是早有所料,当下便与丁郎中道:“还请郎中开下方子来。” “好说。” 芸香闻声反应过来,四下找寻一圈儿,随即哭笑不得道:“大爷,此间哪儿来的笔墨?” 陈斯远略略蹙眉,想着不若打发庆愈回荣国府小院儿取一遭? 此时就听丁道简说道:“无妨,不若陈公子打发人随我回鹤年堂,连方子带药一起开了就是。” 陈斯远道了声‘好’,紧忙自袖笼里寻了十两银子奉上。 那丁道简也不客气,接了银子道了声‘客气’,随即起身就走。陈斯远将其送出门外,又打发庆愈随着其抓药,这才回转身形。 入得内中,便见芸香正与晴雯说着话儿。 “……府中供奉,也就王太医有些手段,那鲍太医庸碌,胡太医……只怕心思不正。” 晴雯气恼道:“我明儿个便去寻那姓胡的!好个庸医,险些害死了我!咳咳——” 此时听得陈斯远回返,那芸香也识趣,起身让开位置,往外头打热水去了。 “远大爷。”晴雯挣扎着起来,跪在炕上郑重其事给陈斯远磕了个头。 “诶?你这是做什么?病还没好呢,快躺下。” 晴雯说道:“多谢远大爷救命之恩。远大爷不知,晌午那会子我只觉万事皆休,来了此处大哭一场,便什么也不想了。错非远大爷相救,我只怕就要屈死了去!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往后远大爷有吩咐,尽管使唤我就是。” 说话间起身,抹了一把眼泪,晴雯啜泣道:“我旁的不会,倒是女红能拿得出手。往后远大爷便是要我绣十个、百个,我也得做得!” 陈斯远笑道:“合着我救了你就为了白使唤你不成?快坐下。” 晴雯瘪了瘪嘴,说道:“总之心意就是这般,我不会说话儿,远大爷别挑理。” 陈斯远将那温热小米粥重新端过来,递过去道:“瞧你精神了些,快吃了吧。” “嗯。”晴雯应声接过来,吸了吸鼻子,许是果然饿了,便一羹匙接一羹匙的吃将起来。 陈斯远等她吃了一会子才说道:“方才听你说,你要去寻那胡君荣讨说法儿?” 晴雯顿时竖眉道:“那等庸医,我定要骂他一通!” “然后呢?” “什么然后?”晴雯面上满是不解。 陈斯远思量道:“这风温肺热与肺痈本就是程度有别,便是寻上门去你又能奈他何?” “便是做不了什么,骂一通也能出出气!” 陈斯远摇头,又说道:“况且,你以为那胡君荣真个儿是误诊?” 晴雯眨眨眼,纳罕道:“远大爷的意思是……内中别有隐情?” 陈斯远思量道:“你仔细想想,你出府时可有人相送?” 自是没有的,只有个小丫鬟远远将包袱丢了过来。 晴雯蹙眉说道:“远大爷想说什么?我那会子被认定得了肺痈,她们自是不好相送。” 陈斯远顿时挠头起来,这晴雯风流灵巧,奈何脑子都用在了女红上,于人情世故简直就是一窍不通。 思量半晌,陈斯远方才说道:“我知你的性儿,旁人待你一分好,你恨不得待人家十分。只是那些好,有些是真,有些却是假,真真假假的只怕你这会子也分辨不出。 你前头说感念我救了你一命,既如此,你就听我一回如何?” 晴雯立时点头道:“我这条命都是远大爷救回来的,远大爷说吧,我什么都听。” “嗯,你暂且等上两日。若这两日里,宝玉……或是绮霰斋中的姊妹果然来寻你,那你要回荣国府,我也不拦你;若始终无人来寻,你不若熄了回去的心思吧——有一就有二,我说句难听的,你躲得了这回,只怕躲不过下回啊。” 晴雯只是不屑心思在人情世故上,又不是傻的,这会子哪里还听不出陈斯远的言外之意? 当下蹙眉瞪眼道:“远大爷的意思是……我这回是被人算计了?” 陈斯远笑着起身道:“这须得你自个儿去琢磨了。”顿了顿,又道:“我让芸香留下来照看你几日,夜深了,你好生保重,我须得回去了。” 陈斯远扭身踱步而出,到得外间寻了芸香吩咐下,这才移步往荣国府回返。 晴雯怔怔出神半晌,待醒过神来想要去送,却哪里还有陈斯远的身影?当下只得按捺住心下狐疑,任凭芸香伺候着擦洗了。 待庆愈抓了药回来,芸香熬了药,伺候着晴雯服下,晴雯这才昏沉沉睡下。芸香牢记陈斯远吩咐,强打精神守着晴雯。 夜里晴雯果然又烧了一回,芸香便依着陈斯远的吩咐,用酒水为其擦拭身子,待退了烧方才瞌睡起来。 却说陈斯远夤夜回返荣国府,叩门时费了好一番功夫,那守门的婆子絮絮叨叨好半晌,直到陈斯远丢过去一角银子这才止住话头。 陈斯远懒得与婆子纠缠,径直回了自家小院儿。入得内中,却唯有柳五儿迎了出来。 陈斯远怔了下,闷声与柳五儿入得内中,柳五儿就道:“香菱与红玉以为大爷夜里不回来了。刚巧今儿个红玉姐姐自家中拿了一壶酒来,我们几个吃了酒,红玉与香菱困倦了,干脆就在厢房先行歇息了。” 柳五儿自是有心思的,所以她才趁机来正房守着,果然等到了陈斯远回转。 陈斯远颔首,说道:“她们既睡下了,也不用去叫。你打了水来,我洗了漱这就歇息。” 柳五儿乖顺应下,转眼打了温水来伺候着陈斯远洗漱,其间又道:“是了,大爷才走,赖管事儿就寻了过来,与红玉姐姐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又等了好半晌这才走了。” 陈斯远心下清明,料定赖大家的必是来说晴雯之事。略略思量,陈斯远便拿定心思,既然平白得了个晴雯,那大面上总要与赖家揭过……不然晴雯那身契怎么哄到手? 至于赖尚荣,总之那厮是别想出仕了。 洗漱过后,陈斯远打着哈欠进了暖阁。那柳五儿抱着被子犹犹豫豫半晌,到底还是抿着嘴往床榻上去了。 她心下自是埋怨自个儿不争气,可这等舍了面皮的话偏生怎么也说不出口。 夜里寒凉,柳五儿辗转反侧,时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来。忽而便有陈斯远的声音说道:“可是床榻上太凉了?” 柳五儿骇了一跳,含糊道:“还,还好。” 陈斯远便道:“既然冷,你干脆挪到暖阁里来吧。” 柳五儿顿时心下窃喜,闷声应了,起身抱了被子,借着熏笼昏黄的火光往暖阁而来。 仔细将被褥铺展,柳五儿小心翼翼钻进被窝里,略略扭头便能瞧见陈斯远的背影。瞧了半晌,柳五儿干脆翻了个身定定地瞧将起来。心下虽恨不得立时就扑进陈斯远怀里,可便只是这般贴近睡在一处,她心下已是极为满足了。 夜深人静,柳五儿不知何时睡下。夜里又惊醒两回,待瞧见自个儿果然睡在暖阁里,身旁便是自家大爷,她这才释然重新合眼。 一径到得天明,柳五儿被吵醒,起身才惊觉陈斯远不知何时早已起身。柳五儿慌慌张张穿了衣裳,紧忙寻了出来,便见陈斯远已然洗漱过了。 柳五儿紧忙道恼:“都怪我,不知怎地竟睡死了过去。” 陈斯远笑道:“你身子单弱,多睡一会子也有好处。” 香菱不禁笑道:“不是还有我们呢?你也不用太过挂心。” 柳五儿咬着下唇应下,抬眼又见红玉提了食盒入内,目光古怪地扫了其一眼,这才凑近陈斯远说道:“大爷,昨儿个赖管事儿来了一遭。” 当下使了个眼神,扯着陈斯远到得书房里嘀咕了一通。果然如陈斯远所料,赖家为了缓和仇怨,竟设计将晴雯给撵了出来! 虽然陈斯远只见了几回便极得意晴雯那丫头,可赖家这等做法、手段,实在让陈斯远忌惮。 此时主仆有别,这赖家将一众主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简直就是奴大欺主!无怪先前贾蔷等小一辈的贾家子弟称赖大为赖爷爷! 红玉嘀咕完,蹙眉说道:“大爷,赖家是不是有意将晴雯送了来?” “嗯,大差不差。” 听他说完,红玉顿时愁眉不展,道:“这也太——” 为了缓和仇怨,干脆欺上瞒下,这等做法实在太过了。 陈斯远叹息一声说道:“被人叫一声赖爷爷,只怕赖家上下早不知道自个儿姓什么了。赖家昨儿个能撵了晴雯,你猜先前做没做过旁的事儿?” 红玉倒吸了一口凉气,唏嘘着说不出话儿来。 陈斯远又道:“旁的且不说,只可怜了晴雯。亏得昨儿个我赶去了,不然说不得人都没了!” “啊?” 陈斯远略略说了晴雯情形,说道:“我留了芸香在一旁照料,只怕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红玉眨眨眼,忽而说道:“芸香才多大年纪?只怕办事不大妥帖,要不我过去照看着?” “家中哪里离得开你?” “也是……那不若换做柳五儿过去?” 陈斯远瞧了其一眼,探手捏了捏红玉的鼻尖,笑道:“哪儿来那么多小心思?昨儿个你与香菱睡下了,可不就换成她来守夜?” 红玉哼哼一声,撒娇道:“守夜也没有守到大爷身边儿的道理。” “行了行了,今儿个是林妹妹生儿,过会子记得将贺礼送过去。” 红玉便瘪着嘴应下,模样瞧着怪可怜的。她自是知晓自家大爷眼里不揉沙子,柳五儿爬床这等事儿换做旁人只怕不好张口,了不起私底下给柳五儿脸色瞧。 红玉却反其道而行之,故意露出个破绽来,既让陈斯远知晓其吃醋,又无伤大雅。 待陈斯远用过早点,临行之际香菱说道:“大爷,今儿个林姑娘生儿,大爷记得早些回来。” 陈斯远笑道:“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分别?我还能去了荣庆堂不成?” 黛玉庆生,自是要在荣庆堂张罗,便是有邢夫人、王夫人说项,只怕贾母也不肯让陈斯远露面。 陈斯远一走,红玉捱到辰时方才往荣庆堂而去。红玉情知老太太不待见自家大爷,生怕被迁怒了,因是过了垂门便央了大丫鬟琥珀将雪雁叫了出来。 当下将陈斯远明面上预备的贺礼送去,略略交代几句便回转小院儿。 雪雁提了贺礼快步回了荣庆堂,这会子宝玉、三春、宝钗齐聚,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儿。 瞥见雪雁手中的包袱,宝钗便笑道:“不问自知,一准儿是远大哥送来的贺礼。” 惜春急切道:“快打开瞧瞧,我猜远大哥这回的贺礼定与送二姐姐的不同。” 黛玉瞥了小惜春一眼,笑道:“偏你是个急性儿的,我还不急,你倒是急了。” 惜春说道:“都怪远大哥的贺礼最别致。” 黛玉先前便得了八音盒,自是知晓这一件怕只是寻常。当下打开包袱,果然便见内中放着个百宝箱。 依旧是锡制的,其上镌刻木芙蓉纹,除此之外与迎春的一般无二。 惜春顿时蹙眉道:“原来一样……还道送林姐姐的别有不同呢。” “哪里就不同了?”黛玉笑道:“我又不曾比二姐姐多了什么。” 宝钗掩口笑道:“那可说不准呢。” 此言一出,黛玉顿时恼了,嗔道:“宝姐姐再浑说,仔细你的皮!” 宝钗咯咯笑着躲在迎春身后,道:“再不敢了,林妹妹快饶了我这一遭吧。” 众姊妹嬉闹不已,唯独宝玉面上阴沉起来。先前晴雯被撵了出去,宝玉本就是痛心不已,此时又想起婚书一事,顿时心绪难平。 偏生宝钗、惜春方才虽意有所指,却一句话也没提及,因是宝玉这会子是有气又发不得。 憋闷半晌,宝玉干脆往西梢间里寻了贾母说话儿,任凭一种姊妹在碧纱橱里嬉闹。 三姑娘探春眼尖,忽而便瞥见博古架上的八音盒来,因着没瞧过,便纳罕问道:“林姐姐,这是何物?” 黛玉沉吟着不知如何回话,紫鹃紧忙说道:“是个自鸣琴,姑娘自苏州带回来的,昨儿个方才翻出来。” “自鸣琴?果然能跟自鸣钟一般奏鸣?” 雪雁便凑过来,转动把手,待须臾松开,顿时便有叮叮咚咚悦耳曲调传来。 惜春眼巴巴瞅着,说道:“这个好这个好,要是我过生儿,远大哥能做个自鸣琴来就好啦。” 迎春温婉笑道:“四妹妹别闹,这自鸣琴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 宝钗自是见识过自鸣琴,也说道:“是了,这等物件儿多是西洋流传过来的,想要自个儿做出来可不大容易。” 黛玉在一旁抿嘴笑看,心下略略异样。她独喜这等不为人知的偏爱,就有如眼前,只有自个儿知晓那自鸣琴是陈斯远所送,一众姊妹都以为是自个儿从家中带来的呢。 忽而想起那悦耳的调子来,黛玉心下暗忖,回头儿须得打发雪雁去扫听扫听,那调子到底是个什么名头。 宝玉一直留在老太太身边儿,直到下晌摆了席面才露面,而后与众人一并吃酒看戏自是不提。 却说陈斯远虽与红玉说必定不会请了自个儿,可到底存了念头,这日早早回了荣国府。奈何直到前头酒宴散了,也不见有人来邀。 陈斯远自嘲一笑,心忖果然不能太过奢望,如此也就不会失望。当下进得书房里用心攻读,早早安歇。 …………………………………………………… 转眼又过两日,已是二月十四。 横三条胡同,多官家。 小丫鬟芸香一枚枚点算着铜钱,肉疼地交给小贩,那小贩将油纸包着的芝麻酱烧饼递过来,芸香捧在手里嗅了一口,这才释然叹了口气。 待那小贩推车走了,这才蹙眉道:“三天了快一串钱了……也不知大爷给不给贴补。若是不给,岂不亏本了?” 嘟嘟囔囔关了门,芸香进得内中,抬眼便见晴雯呆愣愣歪坐在炕头,头不梳脸不洗,模样极为狼狈。一旁炕稍还放着那绣了一半的腰扇。 晴雯眼神空洞,直勾勾瞧着窗扉,偏那窗扉糊了窗纸,那窗纸乃是刷了桐油的,不过能略略透些光亮,又哪里能瞧得见外头了? 芸香本就不大瞧得上晴雯,先前得了陈斯远吩咐,照料起来也不过尽了本分。该熬药就熬药,该做饭便做饭,至于旁的,芸香才懒得理会呢。 只是两日过去,莫说是宝二爷与绮霰斋的丫鬟了,便是其表兄多官都不见踪影……芸香到底生出几分可怜来。 如今又见了晴雯呆愣愣的模样,叹息一声上前笑道:“芝麻酱烧饼,过会子我用白菜熬一锅汤,咱们晌午就吃这个了。” 晴雯收回眼神,瞥了一眼芸香没言语。 芸香将油纸包放在一旁,凑过来蹙眉说道:“说句我不该说的话,咱们再如何,说起来也是奴婢。主子高兴了自是宠着,惹了主子不快,那撵出府去任凭自生自灭的可还少了? 不说旁的地方,只说绮霰斋,先前茜雪不就撵了出去?后头还有个碧痕……那茜雪还好,自毁颜面,却因祸得福嫁了人;倒是那碧痕……我听婆子嚼舌,出府第二日便去了石头胡同——” “石头胡同?”晴雯骇了一跳!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锦香院好歹还算青楼,那石头胡同里可都是娼馆! 芸香就道:“你道为何下头的奴婢都怕撵出府去?不给身契,任凭自生自灭。这身契还在荣国府,哪家敢平白收留了?没法子,可不就要去操持那皮肉营生?”顿了顿,又有些泛酸道:“你倒是好命,生得一副好颜色,宝二爷救不得你,我家大爷倒是惦记上了。我若是你,这会子也别去想什么宝二爷了,这都第三日了,莫不如想想我家大爷呢。” 晴雯凄惨一笑,不禁又红了眼圈儿。 自那日被陈斯远搭救,点破玄机又打了赌,晴雯风寒渐好,如今不过是略略有些咳嗽罢了,夜里也不在发烧。她自是感念陈斯远救命之恩,白日里除去绣腰扇,闲暇时便等着、盼着有人登门。 心下想着,便是宝二爷不来,麝月、秋纹、檀云来了也好。谁知一等就是三天,莫说是宝二爷,竟连个鬼影子也不曾见过! 晴雯心下从希冀变成失落,又从失落变作如今的心若死灰。她先前只当宝玉是朋友,如今才知主仆有别。 宝玉宠着自个儿又如何?天下间又有哪个主子肯为了一个奴婢拼命的? 晴雯悲切想着,忽而面上一怔——是了,还真有,只是这人却是不过几面之缘的远大爷。 他……只怕也觊觎自个儿的颜色吧? 思忖间,外间传来响动。芸香纳罕着寻出去,晴雯便听得多官讶异问道:“咦?你是谁?” 芸香道:“我是晴雯的朋友。” “她还没死呢?”多官道:“若是死了,我寻人抬出去赶紧埋了……晦气,我这房子还预备洞房用呢。” 芸香道:“晴雯姐姐好着呢。” 多官嗤笑一声,道:“得了女儿痨哪里还有好儿?罢了,你与她说,最多再留两日,过后我便要拾掇屋子预备婚房了。走了!” 芸香哪里还忍得了?骂道:“没起子的货色,狼心狗肺!晴雯念着表兄妹一场,私底下给了你多少银钱?她这会子病了,你就不管不顾,可还有良心?” 多官道:“她得的是女儿痨,我有什么法子?染上这等富贵病,便是再多银子也治不好。与其拖累旁的,莫不如自个儿找个地方抹脖子呢。” “你!我打死你个狼心狗肺的!” “哎哎哎?你再打我可要还……诶唷,你真打啊。好好好,我走,记住啊,就两日!” 多官的声音一路远去,过得半晌,芸香才气哼哼回转,入内道:“什么人性!” 晴雯‘呵’的一声笑出了泪,咳嗽几声,忽而低声说道:“今儿个远大爷该来了吧?” 芸香道:“我哪里知道?不过也该来了吧。” 晴雯便窸窸窣窣穿好了衣裳,落地道:“劳烦妹妹打了水来,我想洗漱了。” 芸香只觉晴雯古怪,应了一声打了温水来,眼瞅着晴雯仔细梳洗了,又寻了胭脂水粉打扮起来。 其后与芸香一道儿用了午饭,下晌又偏腿坐在炕上绣起腰扇来。 一径到得这日申时末,外间传来响动,芸香紧忙去观量,随即嚷道:“大爷,你可算是来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说道:“这两日辛苦你了,那日忘记给你留银钱了,这两日抛费了多少,回头让红玉补给你。” 芸香顿时松了口气,笑着应下,赶忙引了陈斯远入得内中。 陈斯远到了东梢间,便见晴雯屈身一福,起身木然叫了声:“远大爷。” 陈斯远扫量一眼,问道:“这几日可好些了?”一眼瞥见腰扇,蹙眉道:“你还病着,也不用多劳动,等好了再做也一样儿。” 晴雯摇摇头,木然道:“也没人来瞧,左右也是闲着。”顿了顿,晴雯忽而与芸香道:“劳烦妹妹买些艾窝窝来,这会子突然有些想吃了。” 芸香赶忙看向陈斯远,见陈斯远点头,这才扭身去了。 陈斯远只道晴雯私底下有话要说,谁知芸香才走,便见晴雯忽而窸窸窣窣宽衣解带起来。 陈斯远愕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晴雯笑道:“远大爷敢冒风险搭救我一场,图的不就是这个嘛?” 陈斯远叹息一声,上前为其拢好衣裳,沉吟着说道:“若说不曾觊觎,只怕我自个儿都不信。只不过比起这个来,我更见不得你这般儿也似的姑娘家忽而便枯萎了。” 晴雯眨眨眼,错非眼前的面容是陈斯远,她还道说这话的是宝玉呢。因是便道:“远大爷与宝二爷一样的怜香惜玉呢。” 陈斯远蹙眉说道:“我跟他一样?呵,我若是招惹了姑娘家,便有本事护住。”顿了顿,陈斯远道:“这两日没人过来瞧你?” 晴雯闻言顿时心下一绞,方才种种放浪不过是扮的,她本性又哪里是那般了? 陈斯远一语戳破心防,晴雯眼睛一酸,顿时泪珠子掉下来,惨笑道:“我表哥晌午时来了一遭——” “哦。” “呵,他说让我这两日就搬走,免得耽搁了他洞房……呜呜呜——” 晴雯痛哭失声,陈斯远便揽着其坐在炕沿,轻轻抚其背脊,低声劝慰了好一番。 晴雯发泄一场,心下郁结略略散去,过得半晌才擦着眼泪道:“没人来瞧我,来的也是要撵我走……我如今无处可去,只求远大爷收留。” 陈斯远思量着,晴雯这般性儿只怕不好往小枝巷去,倒是放在甄封氏身边儿更妥帖一些。于是便道:“那明日我打发人将你送去香菱母亲身边儿。” “好。” 晴雯原本偎在陈斯远怀里,这会子见其前襟打湿了,不禁羞赧着起身,双手绞着自个儿衣襟闷声不语。 方才痛哭时不觉什么,只觉贴靠在远大爷怀里无比安心。这会子发泄过了,再偎在其怀里自是不妥。 恰此时芸香提了油纸包回返,怪模怪样嚷嚷出声,入内又观量一眼,眼见并无异常,这才狐疑着将油纸包奉上,道:“走了两条街才买到,快尝尝吧。” 陈斯远瞧了眼天色,起身道:“那就这样,明日——” 晴雯忽而道:“远大爷,我想后日再走。” “也好,那就后日,一早儿我打发庆愈来送你去外城。” 当下陈斯远又交代芸香几句,随即起身回返荣国府。 芸香与晴雯送过了陈斯远,回转入房里,那晴雯只略略用了些艾窝窝便说饱了,倒是芸香风卷残云一般将余下的尽数填了肚里。 又过一日,这日用过早饭,晴雯穿戴齐整,只道憋闷了两日要四下走走。芸香不疑有他,便自个儿歇息起来。 却说晴雯出了巷子,自后街转到宁荣街,一径到得荣国府正门前,抬眼瞧了下朱门大户,只觉往日内中情形历历在目。 时而是自个儿闹了脾气,宝玉不住的道恼;时而是与旁的丫鬟犯了口角;时而又是在府中穿梭嬉笑。 一应往事划过眼前,晴雯自失一笑,暗道此间从此再与自个儿无关了。 门子余六瞥见有人停在门前,下来走了两步忽而瞥见是晴雯,顿时骇然道:“晴雯……你,你怎么来了?” 晴雯也不去瞧他,撩开衣摆径直跪在大门前,叩首后高声求告道:“求老太太、太太、宝二爷开恩!奴婢得了不治之症,临死前想回乡看望爹妈,求主子将奴婢身契放了,以全奴婢一片孝心!” (本章完) 第149章 妙玉进府 第149章 妙玉进府 余六哪里见过这等情形?顿时怔住不知如何是好。 恰此时赖大闻声行了出来,听得晴雯所求,顿时心下一动。他正发愁不知如何从老太太手里讨了晴雯身契呢,如今不是正好儿? 当下叹息道:“也是可怜,罢了,你也别嚷,我打发人往里传话就是了。身契放不放,让主子们拿主意吧。” 晴雯闻言顿时不嚷了,只是跪在那里瞧着荣国府的朱漆大门。 赖大吩咐一声,紧忙有小厮往仪门通传,得了信儿的婆子急忙又往荣庆堂行去。 荣庆堂里。 此时三春随着李纨读书,黛玉宿疾还不曾好转,因是这会子只王夫人、薛姨妈、宝钗、凤姐儿与宝玉陪着贾母说话儿。 宝玉弯着腰,手中捏了个肉干,逗弄着地上的小狗:“作揖,快作揖!” 说来也奇,那狗儿果然起身作揖连连,惹得堂内众人俱笑。 宝玉赞道:“好狗,肉干赏你了!” 凤姐儿在一旁笑道:“我哥哥说了,这狗儿训过,会作揖,还会转圈、打滚儿,又难得生了一身点子,瞧着就喜庆,干脆就给宝兄弟送了来。” 原是凤姐儿的兄长王仁一早儿来了一遭,留下个西洋点子哈巴狗,凤姐儿转头便送与了宝玉。 宝玉闻言喜道:“果真?”当下又寻了肉干逗弄:“转圈儿,再转个……诶?果然转了!打滚儿!” 软榻上端坐的贾母被那憨态可掬的狗儿逗得前仰后合,笑道:“莫说是宝玉,我瞧着都眼馋,诶唷唷,也不知哪儿寻来这般通人性的哈巴狗来。” 凤姐儿回道:“说是西洋船上养着的,我哥哥瞧着稀奇,干脆使了银钱买了下来。” 贾母赞道:“难得你哥哥这份心意。方才他怎么不多留一会子?” 凤姐儿笑道:“他才来京师,一会子还要去舅舅家拜会呢。” 贾母这才了然颔首。此时王夫人满是不自在,面上却笑道:“宝玉,这狗儿这般可心,还不快谢过凤姐儿?” 宝玉笑着朝凤姐儿拱手:“多谢凤姐姐了,这狗儿真真儿可心。” 凤姐儿打趣了一嘴,随即王夫人又与贾母说道:“老太太,我瞧着宝玉大好了,明儿个也该去私学了。” 贾母浑不在意道:“听说外头也闹风寒呢,宝玉这才刚好,回头再染了病可就不好啦。依着我,不如让他在家中多读几日书。” 王夫人陪笑道:“是我想差了,那就多留几日。”心下不禁腹诽,宝玉何曾在家中读过书了?便是读书,也只寻那些杂书来读,于科考半点用处也无。 正思量间,便见来旺家的匆匆入得内中,与大丫鬟鸳鸯言语两声,鸳鸯顿时变了脸色。 贾母瞥见此等情形,便问道:“又是什么事儿啊?” 鸳鸯与来旺家的使了个眼色,来旺家的上前屈身一福,说道:“回老太太,是晴雯跪在在门外求肯,求着放了身契,也好让她归乡瞧一眼爹妈。” “晴雯?”贾母顿时一阵恍惚。晴雯撵出府不过几日前的情形,如今却恍如隔世。她一走,除了宝玉偶尔念叨一嘴,又哪里会有人提及? 便是贾母,心下也认定只怕晴雯捱不过几日便要死了,谁知这会子竟来跪门讨身契。 “晴雯?”宝玉顿时将那西洋点子哈巴狗丢在一旁,呆愣一下,抬脚就走:“我瞧瞧去!” 王夫人还不曾说话儿,贾母慌忙道:“快拦下他!天爷诶,晴雯得了女儿痨,你可不好近身!” 宝玉蹙眉哀求道:“老太太,我不近身,只远远瞧上一眼就好。”顿了顿,又悲切道:“好歹是我房里的,无论如何,我总要见一见她。” “胡闹!”王夫人拍案呵斥。 凤姐儿眼见不对,便说道:“宝兄弟顾念着晴雯,也是一番情谊。我看这样,过会子多找几个婆子看顾着,让宝兄弟远远瞧上一眼就是了。倒是那晴雯,不知该如何打发?” 王夫人琢磨了下,与贾母说道:“那孩子也是可怜,我看不如依了她?” 贾母叹息一声,颔首道:“人都要没了,留着身契又有何用?鸳鸯,你去取了身契来,过会子给了晴雯吧。” 鸳鸯应了一声儿,紧忙往西梢间里翻找。 宝玉嚷嚷着要去见晴雯,凤姐儿紧忙寻了几个稳妥的婆子看顾着,浩浩荡荡往仪门外而去。 半晌到得仪门外,离角门还有十几步远,便被几个婆子拦下。 “宝二爷,可不敢再靠近了!” 宝玉便翘首张望,叫嚷道:“晴雯,晴雯!” 当下又有婆子传话给余六,余六遮掩了口鼻停在角门后与晴雯道:“晴雯,宝二爷来了,你过来说说话儿吧。” 晴雯思量了下,起身移步到得角门正面,隔着三十步与宝玉遥遥对望。 宝玉嚷道:“晴雯,你,你可还好?” 晴雯咳嗽了几声,唬的余六退后两步,一众婆子生生将宝玉扯着也后退了少许。 晴雯见众人避之如蛇蝎,惨笑道:“不大好,差点儿就死了呢!” 宝玉一呆,随即嚷道:“你,你自个儿去寻郎中,说不得还有的治呢。是了,你定缺银钱使唤。”当下解下腰间荷包,奋力丢掷过去。 不料他气力小,那荷包只落在了角门前。 余六紧忙拾起又丢出去,晴雯瞧着滚到脚边的荷包,心下又是一疼……那荷包是正月里她亲手为宝玉做的。本想着做个念想,谁知竟丢了回来。 她拾起荷包,蹙眉看向宝玉,说道:“宝二爷……可曾想过去瞧我?” 宝玉嚷道:“我要去来着,她们拦着不让。还说,还说你定是死了的,呜呜呜——” 宝玉还要再说,周瑞家的便道:“二爷快回去吧,说几句也就是了,外头寒凉,可不好多待。” 宝玉兀自翘脚要说什么,却被一众婆子推搡着进了仪门。 晴雯瞧在眼里,心下叹息一声。是了,宝二爷的确与远大爷不一样,宝二爷还是顽童,而远大爷已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思量间,便有婆子隔着老远丢了个纸团来,说道:“老太太恩典,念在主仆异一场,如今你得了重病,便将你身契赐还。你拿了身契就快走吧!” 晴雯弯腰捡起纸团,展开来扫量一眼,果然是自个儿的身契。她心下五味杂陈,朝着荣国府屈身一福,好似告别过往一般留恋着又瞧了一眼,这才转身移步而去。 宝玉被一众婆子推搡进仪门内,只觉此生再无见晴雯之时,不觉涕泪横流,一应人等劝慰了好一会子方才将其劝回绮霰斋。 却说晴雯攥着身契一路回返横三条巷,小院儿里芸香正翘首以盼,眼见晴雯回来方才拍着胸口舒了口气,不禁埋怨道:“你往哪儿去了?吓得我还以为——” 她还以为晴雯想不开自尽了呢。 晴雯勉强笑了下,扬了扬手中的身契:“我把身契讨了回来,”扭身看向荣国府方向,幽幽道:“从今往后,我与荣国府再无瓜葛了。” …………………………………………………… 荣国府,东跨院。 绣橘挑开帘栊进得厢房里,将晌午的午点撂下,展扬着说道:“姑娘可听说了?那晴雯一早儿来跪门,求老太太放了身契,说是要回苏州看父母呢。” 迎春蹙眉叹息道:“也是个可怜人。” 司棋却浑不在意道:“也是她平素仗着得宠太过张扬,漫说是绮霰斋里的丫鬟,这家中小丫鬟但凡被其瞧不过眼,哪一回不贬损一通?如今被撵了出去,也是合该有此一难。” 绣橘笑道:“姐姐这话却是错了,晴雯是得了女儿痨,可不干旁的事儿。” 司棋冷笑一声没言语。什么女儿痨?她才不信呢。那胡君荣最是道德败坏,平素府中丫鬟使上一些银钱,那胡太医就敢开出方子来为其求假,谁不知那是个什么货色? 这场风寒自宝二爷起的头,晴雯反倒是后染上的,为何宝二爷无事,偏生晴雯却得了女儿痨?若说内中没猫腻,司棋才不信呢。 二姑娘迎春蹙眉说道:“人都走了,还是少说一句吧。” 司棋便止住话头,转而道:“正好你回来了,你伺候着姑娘用午点,我去给姥姥送袜子去。” 绣橘应下,司棋便将刚做好的袜子迭起来,起身往外行去。出得厢房,沿着抄手游廊前行,还不曾到正房抱厦前,便见王善保家的嘟嘟囔囔自正房里行了出来。 司棋紧忙叫人:“姥姥?你这是——” 王善保家的禁不住蹙眉抱怨道:“司棋啊,你是不知,太太家那个三姐儿实在难缠。今儿个一早因着个朱漆马桶与我吵吵了半个时辰!” 王善保家的本就眼皮子下浅,原想着借着操办婚事好生占一回便宜。谁知那邢三姐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家中大事小情,各类物件儿,就没有她不记得的。她前几日实在憋闷,瞧着陪嫁里一个朱漆马桶不错,便偷偷藏匿了起来,谁知今日那邢三姐就闹了起来。 王善保家的挂不住脸儿,到底将那马桶寻了出来,这才将此事平息了。可王善保家的是谁啊?没占便宜那就是吃了亏!于是紧忙气咻咻回来告状。 谁知邢夫人神情恹恹,只含混着哄劝了两句,便打发其往邢家继续帮衬着。 司棋也有些受不了自个儿姥姥,闻言便道:“姥姥你糊涂!”蹙眉将王善保家的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太太家中就剩一位大爷一位姑奶奶,可不就要答对好了?姥姥这会子撂挑子,回头儿让太太怎么看?” 王善保家的讪讪道:“我原也是这般想的,谁知那三姐儿实在难缠。” “难缠也要答对了,左右没几日,她嫁了去,姥姥自当回来在太太身边儿伺候着。” 王善保家的就道:“也罢,那我再忍几日。” 司棋松了口气,将缝制的袜子递过来。王善保家的笑着夸赞道:“瞧瞧这针线,难为你孝敬。” 司棋就道:“姥姥,二姑娘的婚事……太太怎么说的?” “这——”王善保家的四下瞧瞧,眼见四下无人这才低声说道:“此事不大容易,我看你还是熄了心思吧。” 司棋顿时急了,道:“怎么就不容易了?莫非太太瞧不上我们二姑娘?” 王善保家的叹息道:“太太自是肯的,否则也不会收养了二姑娘……这事儿出在大老爷身上。”顿了顿,声音压得愈发低沉,说道:“太太说试探了大老爷口风,大老爷说非得一万两彩礼才肯将二姑娘嫁给远大爷……且这彩礼是不带回去的!啧啧,大老爷这是掉进钱眼儿里了。” 司棋愈发急了,嚷道:“一万两?便是卖女儿也卖不了这般多吧?” “谁说不是呢?”王善保家的道:“太太估摸着,来日若远大爷中了皇榜,兴许大老爷就松口了。” 司棋蹙眉道:“笑话,来日远大爷中了皇榜,有的是富贵人家要嫁女儿,远大爷又何必求娶二姑娘?” 王善保家的就道:“总之便是如此,你自个儿思量思量,也没必要往远大爷一棵树上吊死,来日跟着二姑娘一道儿嫁过去就是了。我先去邢家了。” 王善保家的匆匆离去,独留下司棋愁眉不展。 司棋本就是个执拗的性儿,心里认定了什么,那便百折不回,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自被陈斯远搭救,又引得她自个儿旖梦连连,司棋心下哪里还能容得下旁人? 她一心撮合二姑娘与远大爷,如此来日自个儿陪嫁过去也就遂了心意。谁知大太太那一关都过了,偏生被那贪财好色的大老爷挡了。 司棋立在原地好一番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将大老爷贾赦送走才好呢。好半晌,司棋舒出一口浊气,思量着此路不通,也只好另想他法了。 因是这日过了申时,司棋便掐着时辰往园子里来,就盼着偶遇陈斯远一回。 也是凑巧,这日国子监留了课业,陈斯远思来想去想出几个破题之法,心下都觉不大妥当。因是回返自家小院儿之后,换了一身衣裳便往园子里来游逛。 此时业已二月中,省亲别墅各处早已齐备,差的不过是细微之处的雕琢。自后门进得园中,陈斯远径直攀上主山,停在山庄中登高望远。 心下正思忖着如何破题,忽而听见下方有人呼唤:“远大爷?” 陈斯远回神扭头看将过去,便见一妖娆身形停在下头五间大厨房前,仔细辨认,竟是司棋。 陈斯远笑了笑:“司棋姑娘,你这是——” 司棋寻了个由头道:“都说贵妃省亲之后,这园子要给姑娘们住,我便替我们姑娘先行来打探一二。远大爷呢?” 陈斯远道:“有一题苦思无解,干脆游逛一番换换心思。” 司棋抿嘴笑道:“远大爷既要游逛,怎好停在一处?”顿了顿,大着胆子道:“我看那边厢迎春开得正好,我不若陪着远大爷去瞧瞧?” 陈斯远深吸了口气,暗忖一时半会也不知如何破题,且这司棋放在一干女子中果然是那个极特别的。旁的不说,单是这身量就无人能比。因是干脆拾阶而下,说道:“好啊,那咱们就去瞧瞧。” 陈斯远到得近前,那司棋略略缀后半步随行,忽而又觉自个儿身量好似比陈斯远高了一截,因是便含胸驼背,生怕惹了陈斯远厌嫌。 陈斯远察觉到,便笑问:“平素见你都是昂首挺胸的,怎地这会子畏畏缩缩起来?” 司棋抿着嘴含混道:“许是有些累了。” 陈斯远思量道:“是怕我仰头瞧你,心里不痛快?” “嗯。”司棋干脆应了下来。 陈斯远摇头道:“我又不是不长身量了,来日定比你高。” 司棋附和着笑道:“是呢,来日远大爷一准儿比我身量高。”顿了顿,不禁苦恼道:“也不知是怎么生的,我小时也不比旁人吃得多、吃得好,谁知这身子偏偏不停的长。才十二、三便比爹妈高了半头去……那会子爹妈、姥姥都发愁,都说我往后不好找人家了。亏得姥姥求了大太太将我送来了二姑娘身边儿,这才免了四下嚼舌。” “身量高有什么不好的?”陈斯远瞥了一眼,正瞧见司棋身前的伟岸。不禁心下暗忖,瞧这规模……怕是要超模了啊。 他这等情形自是落在司棋眼中,她心下纳罕得紧……这位远大爷果然与旁人不同,不但不嫌弃自个儿是个一丈青不说,还偏盯着那处观量。 司棋为这两样私底下没少烦恼,此时世情于女子而言,讲究身形嫽俏、娇小,身前如鸽,过大过小都不美。 偏生这后一样,也不知怎地引得这位远大爷偷眼观量。算这回都两回了呢! 司棋本就是个胆大的,干脆挺直了身形,任凭身前萤柔呼之欲出。 二人绕过五间厨房,沿着小径又上了一处山坡,此间密植草树木,幽幽曲径蜿蜒。往前行果然是一片迎春海,再往前则是涔涔溪流。那溪流源自墙上的月洞水门,是从东府会芳园流淌而来。 司棋停步介绍道:“隔了墙就是会芳园,那边厢就是凝曦轩呢。” 有美作伴,四下又都是景致,陈斯远自是心旷神怡。过得须臾,司棋凑过来笑道:“说起来,上回远大爷送的百宝箱,我们姑娘的宝贝得什么也似,得了空还要自个儿擦拭一番呢。” 陈斯远又不是吴下阿蒙,这等话哪里肯信,因是干脆扭头低声道:“是二姐姐宝贝……还是你自个儿宝贝?” 陡然凑近,骇得司棋心下怦然不已,面上略略晕红,双手绞着手中帕子,又大着胆子抬眼与其对视一眼,低声笑道:“姑娘宝贝,我自个儿也宝贝得紧。” 陈斯远笑道:“回头儿我私底下送你个物件儿,免得你与二姐姐争抢。” 司棋瘪嘴道:“姑娘是姑娘,我不过是个丫鬟,哪里敢抢?” 陈斯远便道:“你几次三番牵线搭桥,还有什么不敢的?” 此言一出,司棋顿时变了脸色。面上略略为难,咬牙道:“远大爷,自那一回过后……我,我便认定了大爷,今生今世,若与远大爷无缘,我干脆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去。” 姑娘家肃容说着,见陈斯远看过来,司棋又道:“你若不信我,我立时就投了水去。” 陈斯远探手一把扯住其衣袖,说道:“你还真要投水?我又没说不信你。”顿了顿,陈斯远为难道:“只是你是二姐姐的丫鬟,这事儿怕是难。” 司棋却道:“有什么难的?若是大老爷松了口,我便与二姑娘一道儿嫁来;若是大老爷一直不松口,过二年我到了年纪,干脆自请放出去做了姑子……我也不求什么名分,只求远大爷得空来瞧我一眼就好。” 陈斯远观量其神色,见其说得情真意切,不禁心下有些动容。耳听得不远处有说话声传来,陈斯远便扯了司棋到一旁巨石上落座。 略略思忖,这才说道:“我前一回就说了,救你不过是恰逢其会……且我这人,或许没你想的那般好。” 司棋执拗道:“远大爷那样待我……又是救命之恩,我也不管是好是坏,总之是认定了的,绝不改心思。” 说话间扯了陈斯远的手往自个儿胸口贴去。略略触碰,陈斯远心下暗赞果然非同寻常,禁不住便揉捏了下。 司棋眨眨眼,强忍着不曾推拒,面上却霎时间腾起红云来。一双眸子逐渐水润起来,鼻息短促,不禁合上双目朝着陈斯远迎了过来。 陈斯远心下暗忖,司棋这女子虽毁誉参半,却难得对一门心思的待自个儿男人好。他虽心生觊觎,大半却因着司棋那难得的身形。刻下见其一颗心都扑在自个儿身上,陈斯远自是心下满足。 情知此时推拒了,只怕会伤了姑娘家脸面,因是陈斯远便勾了其脖颈,俯身好一番品尝。 那司棋初识此道,只须臾便被破开牙关,随即身子面团也似瘫软下来,径直躺在了陈斯远怀里。 好半晌,待陈斯远要松开司棋,不料那司棋反手勾了其脖颈,霎时间反客为主起来。 又是一番亲昵,二人这才分开。待司棋喘匀了,这才痴痴笑着道:“你尝了我的胭脂,我往后就赖上你了,赶都赶不走。” 陈斯远笑道:“由着你赖就是了。” 此时远处传来红玉呼唤声,陈斯远不便久留,略略交代几句便起身离去。司棋留在原地缓了好半晌方才站起身来,待拾掇齐整了,只觉身下冰凉,顿时羞得又红了脸儿。 这日匆匆而过,待转过天来,陈斯远往国子监路上便吩咐的庆愈,打发其将晴雯送往城外甄封氏处暂住。 余下一些时日,陈斯远只抽空去外城瞧了一回晴雯,便是尤三姐处也去的少了,盖因三月里便要季考,这可是足足两个积分,决不能马虎了。 到得二月十六这一天,陈斯远回返荣国府时,小丫鬟偷偷嚼舌,说那多官告了假成婚,转头儿又将媳妇领进了府中做事,大抵走的是赖家的门路。 转天陈斯远往东跨院去瞧邢夫人,半路正巧撞见了赖大家的。那赖大家的好一番点头哈腰,陈斯远难得给了笑脸,让赖大家的以为先前的事儿一概揭过。实则陈斯远心下自有计较,赖家不过冢中枯骨,自有贾赦与王夫人下手;反倒是那脱了籍的赖尚荣,若其浑浑噩噩也就罢了,若果然还想踏入官场,陈斯远必定斩断其仕途之路…… 打蛇不死反随棍上,陈斯远可不是那等烂好人。 又过几日,邢三姐出阁,陈斯远只得告假一日,随着邢夫人迎来送往好一番忙乱。 有道是功夫不负苦心人,虽说陶监丞一早儿给了题目,可这一回陈斯远做过之后,梅翰林只略略改动了几处,还连连赞叹陈斯远已入了门道,单看破题一项,只怕也就略逊梅冲三分。 陈斯远心下暗喜不已,待月底考过了,隔天张榜果然名列榜首。一众友人瞧过陈斯远的文章,只觉立意新颖,破题精妙,王仲方更是连道‘心服口服’。 展眼到得三月里,探春生儿时,小姑娘本道陈斯远会与以往一般送一样锡器,谁知红玉却送来了三把利刃也似的簪子。 小姑娘纳罕不已,自是追问连连。红玉便笑道:“我家大爷以为都送一样的难免失了新意,这三把刀说是源自闽地,前明倭乱时,当地女子为保清白,便将簪子做成这般形状,平时插在头上做簪子用,遇见倭寇便抽出来做匕首。” 探春捧着三把簪子一时间舍不得撒手,只觉远大哥最懂自个儿的心思了。 …………………………………………………… 却说这日陈斯远休沐,陈斯远临近晌午方才神情恹恹自小枝巷回返。进得自家小院儿,倒是不见叽叽喳喳的小丫鬟芸香,红玉、香菱将其迎进内中,伺候着陈斯远净手之后,香菱就道:“大爷,我妈妈不大想留在京师。” “嗯?” 香菱蹙眉说道:“一则天气干燥,我妈妈有些遭受不住;二则,平日连个熟人都没有,我妈妈就想着回苏州赁一处屋子居住。”顿了顿,瘪了小嘴说道:“我劝了几回,她反倒愈发笃定了,嚷着入了夏便要回苏州呢。” 陈斯远倒是能理解甄封氏的心思。依稀记得那几年自个儿功成名就,特意接了父母来家中。结果父母只待了一年,便嚷嚷着要回乡。 所谓故土难离,便是如此了。 陈斯远便道:“你妈妈就没说旁的?就这般放心把你交给我?” 香菱笑了下,低声说道:“自是说了的……”甄封氏想着临行前好歹让香菱过了门,只是这等话香菱自个儿不好说。 陈斯远顿时意会,正思量间,香菱凑近了道:“摆了酒有个过场就好,旁的等少奶奶进了门再说。” “好。”陈斯远温声应下。 他略略小憩,那小丫鬟芸香便一阵风也似跑了进来。 “大爷大爷,各处的额匾都挂了起来,据说都是宝二爷题的呢。” 省亲别墅要题对额,贾政先行领了宝玉题了,过后才假模假式的来请陈斯远。陈斯远又不是那等不懂人情世故的愣头青,哪里会在此时出风头?因是只推说忙于温读功课,实在没心思题对额,这才将此事揭过。 贾政当面惋惜一番,过后王夫人却瞧陈斯远愈发顺眼,只觉陈斯远是个识趣的。 “你一早跑出去,就去瞧挂额匾了?” 芸香摇了摇头:“还有呢,我方才见林婶子往前头去迎人了,说是三请三让方才请了个天仙也似的姑子来,我远远瞧了一眼,赶忙就来回信儿了。” 姑子?陈斯远一思量,那岂不是妙玉?她这会子就进大观园了吗? 打发了小喇叭芸香,陈斯远昨日实在劳累,生生被尤三姐痴缠了三回,因是用过午饭便在家中小憩。 下晌时醒来,又听闻三春、黛玉、宝钗都在园中耍顽,这才拾掇齐整,施施然往园中而来。 自后门入内,此时已是阳春三月,四下草长莺飞、满目苍翠。后园门有一小道直通蘅芜苑,陈斯远移步而行,谁知走到一半便听见有人自大主山上下来。 隐约有清脆女声说道:“姑娘,不想这京师也有这等园子,瞧着倒有几分江南的模样呢。” 随即便有清冷女声道:“匠气过重,有失自然。” 陈斯远过得一处圃,扭头便见山道上下来一主一仆。但见那女子身着三色水田比甲,内衬淡青长袄,下穿雪白长裙。身量不高,丰姿窈窕,眉目如画,眼波如丝,容华若玉,偏面容清冷。 真是凑巧,不想妙玉才来一日自个儿就撞见了。陈斯远大抵知晓妙玉性情,因是朝着其略略颔首,扭身便往蘅芜苑行去。 妙玉怔了下,待想回礼,却见陈斯远已然走远了。此时林之孝家的自后头追来,忙道:“不过交代厨房两句,不想转头就不见了姑娘。” 妙玉指着远去的身形道:“那人可是琏二爷?” 林之孝家的观量一眼,不禁笑道:“姑娘却是错了,这是大太太的外甥远大爷,如今就住在后院儿读书。远大爷才情卓著,文章做得高妙,于国子监连连夺魁。这也就罢了,偏生还得了贵人赏识,说不得来日就要高中皇榜呢。” 因着红玉之故,林之孝家的自是不吝美言。妙玉略略蹙眉,心下有些失望,暗忖也不知那宝玉是何等模样。 (本章完) 第150章 尤二姐谋划 第150章 尤二姐谋划 妙玉自小多病,便在蟠香寺带发修行。其后又招惹了祸端,不得不随着师父来京师西门外牟尼院避祸。 二月里得了家中书信,说父亲故友贾老爷请其去家中修行。妙玉此时业已十八,自非那等懵懂小女孩。所谓修行,一则要用妙玉女尼的身份往来宫中,二则隐隐有相看之意。 信中将那宝玉夸得天乱坠,只说是个衔玉而生的公子。是以妙玉进得荣国府,又听闻府中姑娘、哥儿都在园中耍顽,这才起了观量的心思。 “小姐?” 丫鬟轻声呼唤,妙玉回过神来,眼见陈斯远不见了踪影,这才轻声道:“走吧,我也乏了,咱们游逛一圈儿便回去歇着吧。” 丫鬟应下,林之孝家的连忙前头引路。 却说陈斯远过得折带朱栏板桥,自山洞中出来,一路往前行去。 行不多远,遥遥便听得有器乐与欢声笑语自藕香榭中传来。陈斯远信步行去,行得近了扫量一眼,便见内中只三春、宝钗,却不见了宝玉与黛玉身形。 正待要上前,忽而一旁传来窸窸窣窣响动。便有嫽俏身形自一旁稻香村旁转出。 “远大爷?” 女声欣喜,陈斯远扭头观量,便见一双笑眼的雪雁快步行了过来。 “雪雁?” “见过远大爷!”雪雁笑着屈身一福,起身说道:“方才三姑娘还说呢,说远大爷今儿个休沐,不若请了来一道儿品茶论诗。二姑娘却说,国子监课业繁重,不好搅扰了远大爷。二姑娘这般说了,三姑娘才作罢。” “还有此事啊……是了,林妹妹呢?” “那不就——”雪雁回身顿时为之一噎,回身眨眨眼道:“古怪,方才还在呢,怎地这会子不见了?” 顿了顿,料定自家姑娘耐不得风吹,说不定已经回了荣庆堂。忽而想起一事来,雪雁便道:“远大爷,我家姑娘极喜欢那自鸣琴……就是翻遍了古谱,却不知那曲调是个什么名头。” 陈斯远便道:“壁上观。” “壁上观?可是远大爷作的?” 陈斯远恬不知耻笑着颔首。雪雁惊叹一声,道:“远大爷竟会自个儿作曲,真真儿难得。我这就回姑娘一声儿去!” 说着屈身一福,笑盈盈往园外行去。 陈斯远笑看其远去,这才迈步往前,须臾到了藕香榭左近。 那藕香榭位于水中,南北自有抄手游廊相连,西面临水,东面则有一竹桥。 此时笛声稍歇,小姑娘惜春忽而惊疑一声,笑道:“方才还说呢,远大哥这不就来了?” 话音落下,内中人等纷纷起身,那在迎春身旁伺候的司棋更是盯着陈斯远不肯放。 探春招手道:“远大哥快来。” 陈斯远应了一声,挪步过桥进了藕香榭中。 内中布了个桌案,其上瓜果茶点一应俱全,四下角落还摆放着各色器乐。 陈斯远与众人见过礼,指着一具琵琶道:“这是哪儿来的?” 探春就笑道:“家中为戏班子预备的,凤姐姐本待收拢起来,我厚着脸皮讨了来耍顽。” 侍书搬了凳子来:“远大爷快坐。” 陈斯远道谢一声,撩开衣袍大马金刀落座,刚好与宝姐姐坐了个对向。陈斯远随意瞥过去一眼,宝姐姐生怕他又胡来,因是便挑了下眉头。 陈斯远心下暗乐,要逗弄宝钗自是要在私底下,当着众人可不好落了宝姐姐颜面。 因是便笑道:“方才说什么呢?” 惜春将笛子递过来道:“我学着吹笛子呢,奈何姐姐们都不曾学过。” 迎春笑道:“女儿家有几个吹笛子的?也不知怎么,四妹妹偏要学笛子。” 探春接茬说道:“二姐姐会古筝,我会琵琶,四妹妹合该学瑶琴才对。” 惜春连连摇头:“不要,我瞧这笛子就极好。”顿了顿,希冀看向陈斯远:“远大哥可会笛子?” “嗯,略会一些。” 惜春顿时高兴起来:“那远大哥来吹一曲。” 迎春略略蹙眉,说道:“四妹妹,不可胡闹。” 陈斯远却笑着应下:“好啊。”接了笛子,与迎春说道:“都是自家人,咱们也不用太过外道。” 陈斯远低头观量一眼,这笛子乃是曲笛,在江南极常见,倒不是北方流行的梆笛。略略思量,或许是方才雪雁提及,陈斯远便顺势吹奏起了壁上观。 起初还没什么,待到其后,一直垂着螓首的宝姐姐忽而抬眼观量了陈斯远一眼。 宝钗虽不精擅器乐,平素却也学了一两样打发光景。她记性极好,只听了一耳朵便认定此曲便是那日黛玉自鸣琴所奏之曲。 起先她还道是陈斯远学了个样子,谁知陈斯远继续吹奏,那曲子却一脉相承,并无怪异之处。 宝姐姐本就早慧,哪里还不知那自鸣琴乃是陈斯远所送?与陈斯远往来数回,每回或是被气到,或是被戳破心事,或是被温言安抚,宝姐姐一直落在下风。 她心下一直不甘,如今甫一知晓此等隐秘,顿觉搬回了一城。悄然四下观量,眼见三春都留心听曲,并未察觉其中异常,宝姐姐面上便挂了玩味的笑意,时不时便瞥向陈斯远。 陈斯远只当不曾瞧见,兀自自顾自地继续吹奏着。笛声悠扬,妙玉一行方才自山洞中出来,遥遥听得曲声,妙玉起先还不在意。待听了一会子,忽而惊疑一声停步思量起来。 丫鬟纳罕道:“姑娘?” 妙玉一摆手,说道:“此曲大有禅意,却不知是谁人吹奏的?” 当下妙玉快步而行,经过稻香村,举目往藕香榭中观量,便瞥见陈斯远身形摇晃,吹奏着曲笛。 原来是他—— 听了半晌,直到林之孝家的出言催促,妙玉方才回过神来。经过藕香榭时还往内中观量了一眼,心下愈发纳罕陈斯远此人。 藕香榭里,待一曲罢了,众人纷纷合掌赞叹。 惜春更是吵着让陈斯远教她。陈斯远便道:“那四妹妹得空来寻我就是了,这笛子极好上手,料想有一、二月四妹妹也就会了。” “嗯嗯。”小惜春顿时高兴起来。 众人说了会子话儿,陈斯远说了几个顽笑话儿,逗得一众姑娘家纷纷掩口而笑。那司棋目光灼灼盯着陈斯远,哪里还禁得住心下爱意?好不容易寻了个空,司棋上前为陈斯远斟茶,忽而说道:“是了,远大爷季考过了,不知这回可得了头名?” 迎春又蹙眉道:“国子监英才济济,这头名又哪里是那般好得的?” 陈斯远笑道:“二姐姐说的是,这一回头名险些被仲方抢了去。” 探春掩口讶然道:“远大哥又得了头名?诶唷唷,这下真个儿了不得了。”小姑娘屈指点算:“算上前一回,远大哥已经积了三分,再有五分岂不是就从国子监肄业了?” 陈斯远谦逊道:“不过是侥幸,余下五分还没眉目呢。” 探春就道:“远大哥何必过谦?说不得再有数月远大哥就肄业了,咦?没准儿还能赶上今年秋闱呢。” 陈斯远本意就是要秋闱下场,不过此时不好张扬开来,便笑道:“随缘吧。” 正说话间,忽而有人快步行来,却是黛玉身边儿的紫鹃。紫鹃瞥见陈斯远,面上不动,心下却极为异样。入得内中屈身一福,笑着道:“老太太这会子起了,直说没趣味,便打发我来寻了姑娘们去热闹热闹呢。” 迎春起身笑道:“老祖宗也是个贪心的,宝兄弟、林妹妹在身边儿还嫌不够,非要带上咱们。” 探春也道:“老祖宗就喜欢热闹,说不得这会子打发人去寻凤姐姐了呢。” 陈斯远自知不好去荣庆堂,便起身道:“既如此,二姐姐、薛妹妹、三妹妹、四妹妹且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不料宝钗却道:“方才见了风,我这会子有些头疼,这一回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三春问询几句,便一并往前头荣庆堂而去。 陈斯远与宝钗一并出了藕香榭,往北行了一阵,那宝钗忽而说道:“远大哥今儿个吹奏的曲子听着倒是耳熟。” 陈斯远略略思忖,又见宝钗目光中满是玩味,干脆大大方方颔首道:“本就是送林妹妹的自鸣琴里的曲子,方才顺手便吹奏了起来。” 竟然承认了?宝钗顿时沮丧起来。 陈斯远行了几步,忽而说道:“听说今儿个府中来了个带发修行的女尼?” “是,法名妙玉,可惜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陈斯远说道:“薛妹妹须得留心了。” 宝钗一怔,纳罕看向陈斯远。 就听其说道:“我听说那妙玉是太太三请三让方才请到家中来的,好似又与老爷有些瓜葛?” 宝姐姐顿时心中一紧。因着婚书一事,宝姐姐自是不再将黛玉视为大敌,偏生薛姨妈每回试探口风,王夫人都闪烁其词。内中推拒之意,溢于言表。 宝姐姐又怎能不心下苦闷?薛家大房心心念念想着金玉良缘,偏生几万银钱借出去,始终不得准信儿。 如今又来了个妙玉……她薛宝钗莫非还要与个女尼去争姻缘不成? 宝姐姐随口道:“出家人四大皆空——” “哈!这话薛妹妹信?那妙玉可是带发修行的啊。” 宝姐姐顿时不说话了。行了一阵,眼看到得后园门口,宝钗忽而说道:“只盼着远大哥早日过秋闱。” “嗯?”陈斯远停步观量宝钗一眼,心下仔细思忖。 是了,这省亲别墅业已竣工,来年正月里便要省亲。只怕贾家公中早没了银钱,到时候省亲又要开销一大笔。 若陈斯远今年就过了秋闱,那林家的家产自是不好再动,说不得王夫人又要求上薛家。如此一来,这婚事岂不就定了? 陈斯远摇头笑了笑,抬脚出了园子。他总不能因着宝钗而丢了自个儿的前程吧?就算一心惦记儿女情长,也不能为了宝钗而放弃眼看到手的林妹妹啊。 因是临近自家小院儿门前,陈斯远便道:“那便祝咱们都得偿所愿吧。” 略略拱手,不待宝钗还礼,陈斯远便进了自家小院儿。宝钗匆忙屈身一福,见陈斯远进了院儿中,便移步往梨香院而去。 不知为何,许是因着方才一时意气,生了逆反之心,她这才处处与陈斯远斗嘴。待没了陈斯远,自个儿忽而又委屈起来。既委屈好生生的女儿家要与个姑子上演二女争夫的戏码,又委屈陈斯远无动于衷。 宝钗顿时心下骇然,暗自警醒了半晌,方才将那怨念按捺下来。转眼到得梨香院前,宝钗扫量一眼,暗忖只怕这邻居也做不得多久了。 听王夫人说,贾菖采买了十二个女子,五月里便能回返。此处便要腾出来安置十二个小戏子,薛家则要搬到前头的东北上小院儿去。 想到此节,宝钗心下若有所失,不禁怅然起来。 …………………………………………………… 待过得几日,陈斯远这日一早儿与香菱约好了,散学后便往外城去瞧甄封氏。 谁知到得外城住处,甄封氏与晴雯俱在,偏生少了香菱。一问才知,敢情今儿个香菱游逛时扭了脚,疼得不良于行,只得求了小厮来递话儿,只道今儿个不来了。 陈斯远自是蹙眉记挂,暗忖只怕这回香菱扭得不轻,也不知瞧没瞧过太医。 甄封氏将陈斯远让进内中,紧忙打发婆子奉上茶点。 陈斯远落座后笑道:“大娘别忙了,我过会子就走。” 甄封氏闻言也没说旁的,凑坐炕桌另一边,思量着道:“英莲与哥儿说了?” 陈斯远说道:“提了一嘴,大娘一直要回江南?” 甄封氏蹙眉说道:“是,一来这北地气候实在受不住,过了一冬好似要掉一张皮一样;二来,四下都是京音,寻常与人说话都有些别扭。”顿了顿,又道:“我夫家便是金陵甄家,且英莲的爹爹一直不知下落,我便想着回苏州等着,说不得哪一日他便回来了呢?” 陈斯远忧心道:“大娘说的在理,只是如此一来,免不得让香菱……英莲挂念。” 甄封氏掩口笑道:“我才这般年岁,养了一冬,身子骨也渐好,想来还能多活几年。至于她挂念,了不起我隔一阵来一趟京师就是了。” 陈斯远思量道:“既如此,我也就不劝了。大娘另一番意思,香菱也说了。那就本月选个日子,我便在此处摆酒邀了友人、同学来。” 甄封氏忙笑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啊。英莲能遇见哥儿,也是一番造化。哥儿不知,英莲自打被拐子拐了去,我就未有一夜睡过安稳觉。总惦记着她,就怕她去了,也怕她被送进那没起子的地方……天可怜见,亏得遇见了哥儿,才让我们母女有相见之日。” “大娘言重了。” 甄封氏感念了几句,就不再说旁的。她自是也挂念着香菱,生怕来日香菱受了委屈? 如何受委屈?陈斯远如今待香菱自是千好万好,只是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陈斯远如今是宠着,谁知来日少奶奶过了门又是什么情形?好歹早些将名分定下,如此即便来日少奶奶不待见,总不能就此便将香菱这等贵妾赶了出去。 陈斯远略略盘桓,随即便起身告辞。那晴雯一直在左近观量着,眼见陈斯远起身,紧忙凑过来相送。 二人一并出了小院儿,陈斯远停住身形,便见晴雯咬着下唇垂着螓首。陈斯远便道:“几日不曾来瞧你,你可还好?” 晴雯闷声点了点头。 陈斯远又道:“过些时日甄大娘要回苏州,到时我在内城寻个住处给你。” 晴雯抬眼瞧了陈斯远一眼,窸窸窣窣自袖笼里掏出一并腰扇来。陈斯远接过来,顿时喜道:“果然栩栩如生,晴雯好手艺。” 晴雯咬着下唇又将一张皱巴巴的纸张递过来。 陈斯远纳罕接了,瞥了一眼,却是晴雯的身契。 陈斯远道:“身契自个儿留着不是更好?” 不料晴雯使劲儿摇头,蹙眉说道:“前几日我瞧见碧痕了。” “碧痕?” 那日晴雯上街采买,无意中撞见了碧痕。晴雯仔细观量了好半晌方才辨认出来,那碧痕烟视媚行,哪里还有从前的影子? 晴雯上前与其说话儿,碧痕原本还笑着,见了晴雯顿时绷了脸儿,只道晴雯认错了。旋即又有龟奴过来驱赶,见晴雯生得好颜色,立时便招呼了老鸨子上前兜搭。 晴雯到底差着年岁,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亏得甄封氏身边儿的婆子瞧见了,这才将晴雯扯走了去。 晴雯当下也不提当时情形,只蹙眉道:“身契留在大爷手里,我反倒心里托底一些。” 这倒是没错。嫽俏女子本就是一种资源,若早有所属也就罢了,若是无主的,各路牛鬼蛇神又岂会将其放过? 陈斯远霎时间便知晓了晴雯的心思,点点头,将身契仔细折迭揣好,蹙眉交代道:“你往后还是少上街游逛吧。” 晴雯抚着胸口后怕道:“就那一回就吓得半死,往后哪里还敢去了?” 那日过后,甄封氏说了拐子、拍子种种手段,唬得晴雯噩梦连连,时日至今尚且后怕不已,因是早就拿定了心思,往后再不去街上采买物件儿。 瞧见晴雯的小模样,陈斯远不禁莞尔,思量了下,解下荷包,寻了一两银子出来,塞给晴雯道:“收了你身契,那就要给月例。喏,这是这个月的。” 晴雯接了银子,眨眨眼笑道:“哟,一两银子呢,那我岂不成了一等丫鬟?” 陈斯远哈哈笑道:“是啊,可不就是一等丫鬟?”探手揉了揉晴雯的头,陈斯远交代道:“你回吧,我先走了。” “嗯。”晴雯应下,紧忙屈身一福。她停在远处瞧着陈斯远翻身上马,不片刻掩于巷口,这才收回目光。 忽而见前头有人自墙头露出一张脸来盯着自个儿看,晴雯蹙眉不喜,这才返身进了小院儿。 关了门扉,晴雯心下一片茫然。这月余光景,先是被撵出荣国府,无人看顾之下,险些便死了去;随后又被远大爷搭救了,自个儿大着胆子讨了身契,便留在了香菱母亲身边儿过活。 宝二爷,自是让晴雯失望不已。离开这般久,晴雯也逐渐习惯了,没了宝玉,她还不是一样儿过活? 至于那位远大爷,晴雯自是感激的,只是除此之外,因着只见了几回,是以再难说还有旁的情愫。 晴雯呼出一口气,摊开手瞧了瞧那一两碎银,旋即自失一笑。往后如何,且走一步瞧一步吧。 …………………………………………………… 小枝巷。 三合院里吵嚷声不绝,引得邻人探头观量。 尤二姐将尤老娘扯出正房,那尤老娘气得脸色煞白,指着内中大骂道:“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好啊,攀上高枝儿就不认自个儿老娘了,天下间哪儿有这样的女儿?” 内中尤三姐掐腰还嘴道:“我就算鬼迷心窍,也好过你一心钻钱眼儿里!天下间哪个爹妈不盼着自个儿儿女好?偏生到了你这儿,只一心从女儿身上敛财!” “你,你个白眼狼!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认你!” 尤三姐两步到得门前,粉面含霜,瞥了尤老娘一眼道:“唷,那我倒是谢过安人了。往后安人自去寻地方打秋风去,我这儿门第小,就不招待了!” 尤老娘气得三尸神暴跳,恨不得立时寻了物件儿打尤三姐一通。 亏得尤二姐一路拖拽,又有丫鬟夏竹帮衬,好说歹说总算将尤老娘扯进了厢房里。 入得内中,尤老娘气得喘息不已,不禁哭道:“白养了十五六年,谁知有了野汉子就忘了娘!” 尤二姐劝说道:“妈妈快少说两句吧……三姐儿本就是有口无心,话赶话说的,可做不得数。”顿了顿,又道:“再说三姐儿手头的确就二百两银子,哪里还有银子孝敬妈妈?” 尤老娘略略诧异,不禁蹙眉道:“那姓陈的也不差银钱,怎么没给三姐儿?” 尤二姐好一阵无语,说道:“他倒是要给,奈何三姐儿怕了妈妈,是以干脆就没要。只说居家过日子,二百两便能过一年呢。” 尤老娘顿时痛心疾首,拍着大腿道:“傻不傻?爹亲妈亲哪儿有银子亲?如今不趁着得宠多讨要些银子,过几年人老珠黄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尤二姐略略蹙眉,情知尤老娘便是这般性子,于是干脆就不劝了。 数落了尤三姐一通,尤老娘略略消气儿,打发了夏竹出去,旋即低声问道:“我且问你,你与那姓陈的如何了?” “这……三姐儿就在一旁瞧着,我还能如何?” 也是古怪,那陈斯远一双眼睛盯着自个儿不放,偏生一有尤三姐在旁,他便规矩了起来。好不容易四下无人,他也不过略略揩油,旁的一概没有。算算到如今都两个月了,半点进展也无,径直让尤二姐心下气恼。 想起陈斯远先前提及张家的婚事,尤二姐暗忖,莫非便是因着此事他才顾虑重重? 想到此节,尤二姐陪坐一旁,低声与尤老娘道:“妈妈,不知怎地,他竟知道了我与张家指腹为婚之事……说不得就是因此这才心生顾虑。” 尤老娘一怔,纳罕道:“这等事儿他是怎么知晓的?”顿了顿,忽而醒悟,不禁骂道:“有了汉子忘了娘,她真真儿是对那姓陈的掏心掏肺啊。” 破口大骂一通,尤二姐待其停歇了,这才说道:“妈妈不若寻了张家将那婚事退了。”顿了顿,抬眼说道:“我私下瞧着,远兄弟对我自是有心的。只是一来有婚约为阻,二来三姐儿又在一旁拦着,这才拖延到了今日。” 尤老娘顿时愁眉不展,说道:“张家早就败落了,如今都寻不见人,我去哪里退去?”看向尤二姐,说道:“那姓陈的既然畏首畏尾,我看你不若跟我回去。每月去一趟宁国府,好歹能赚一些好处。” 尤二姐暗自撇嘴,一些好处又是多少?见识过陈斯远出手阔绰,尤二姐哪里还看得上贾珍抠抠搜搜给的那仨瓜俩枣? 再者,尤二姐心下到底是有些廉耻的。先前被尤老娘教唆着,懵懵懂懂陪了两回酒,好歹不曾失了脚;这往后再去,万一若是丢了清白,来日哪里还有回头路? 因是尤二姐便求肯道:“大姐拦着,我往后再不去了。若妈妈能说通大姐,我怎么都行。” “你——”尤老娘为之一噎,顿时说不出话来。 那尤氏又不是她亲生的,防二姐儿、三姐儿好似防贼一般,哪里会松口让尤二姐过门? 耳听得尤二姐又来求肯退婚,尤老娘顿时没了耐心,推说两句干脆起身便回了宁国府。 尤二姐送过尤老娘,返身踱步思量了下,又往正房而来。 入得内中,便见尤三姐歪在炕头,正嗑着西瓜子。乜斜一眼,尤三姐冷哼一声,也不搭理人。 尤二姐凑坐过来道:“妈妈走了。” “她走她的,与我何干?她都不认我了,往后啊,还是少往我这儿来的好!” 尤二姐情知尤三姐还在气头上,便也不劝说,只道:“不提妈妈,我倒是有一桩事要求妹妹。” 尤三姐斜眼冷笑一声,道:“怎地?狐狸尾巴藏不住了?” 尤二姐温声道:“妈妈那样儿,妹妹以为我往后还能往哪儿去?总不能真个儿去了宁国府吧?” 尤三姐一噎,面上稍稍缓和。 尤二姐又道:“我是心思不正,可除此之外哪里还有活路?真个儿被人污了清白,岂不成了粉头儿?妹妹得了好归宿,若说我心下不曾艳羡,那自是假的。可我也不曾想过真个儿与妹妹去抢……只求着妹妹分润一些,好歹让我有个存身之所。” 尤三姐哂笑一声,道:“说得可怜巴巴的,还不是原先那心思?” 尤二姐抬眼与其对视了一眼,说道:“我不信妹妹没瞧见远兄弟如何瞧我的。” 尤三姐嘴硬道:“那又如何?我一日不松口,他一日便不理你。” 尤二姐道:“妹妹说的是……只是这世间的女子又不止我一个,你管得了我,还能管得了外头的?远兄弟人品、才俊都是上等,往后说不得有那不要脸的倒贴呢,到时妹妹还能管得住?” 尤三姐顿时烦恼起来。前一回陈斯远考了个榜首,本道只是侥幸,谁知此番季考竟又是榜首! 私底下陈斯远放话了,说秋闱之前必能自国子监肄业,若秋闱顺遂,八月里陈斯远就成了举人。 十五、六的举人啊,往后便是三十岁中了皇榜,那也是前途无量! 尤三姐自是心下忐忑不已,她自个儿审视了一番,除了样貌,不论是家世、才情,她样样儿都不算出众。早先还想着做正室,如今却再也不敢奢望。 眼见尤三姐上了心,尤二姐又劝诱道:“再者妹妹这性子……远兄弟此时与妹妹蜜里调油,自是什么都依着、哄着,可总这般难免心下厌嫌。若外间女子温婉乖顺,反过来样样儿依着他,到时妹妹又如何自处?” 尤三姐嘴硬道:“他才不会舍了我呢。” 尤二姐就道:“这舍了与不耐烦可是两回事儿……若妹妹允了我所请,来日咱们一道儿伺候远兄弟,想来多了一份挂念,他总不会过几年就变了心。” 尤三姐瞥了其一眼,心下略略意动。思量一番,忽而说道:“他,他说了,你有婚约的。” “不过是指腹为婚,哪里算得上婚约?”尤二姐求肯道:“我要求妹妹的,也是这事儿……妹妹借我一些银钱,我明儿个寻了蓉哥儿,总要将此事了结才好。”顿了顿,又道:“就算不冲旁的,妹妹总不能眼睁睁瞧着我进火坑吧?” 想起张家情形,尤三姐暗自叹了口气,那一家子的确不是个好去处。略略犹豫,尤三姐到底起身,好一番翻箱倒柜,寻了五十枚金钱来,递给尤二姐道:“这些可够?” 咳咳……有番外了,想看的入群。 (本章完) 第151章 处置 第151章 处置 却说陈斯远一路打马回返荣国府,在前头马厩交还了马匹,一路匆匆回返自家小院儿。 入得正房里,便见香菱坐在暖阁炕头,红玉矮身正仔细为其缠裹着脚踝,内中隐隐传来一股子药味儿。 陈斯远蹙眉行过来,不理几女招呼,只朝着香菱问道:“怎么伤了?” 香菱哭笑不得道:“今儿个下晌无事,我们一道儿往园子里游逛,谁知自大主山上下来一不留神踩了个空。起先还只是胀痛,谁知回来一会子竟连路都走不得了。” 红玉唏嘘道:“这下子是崴得狠了,大爷没瞧见,方才肿得猪蹄儿也似。我紧忙请了王太医来,开了几贴膏药,这伤筋动骨的,说不得月余才能转好。” 陈斯远叹了口气,说道:“往后可不好在崎岖处打闹,免得伤了筋骨。” 香菱笑道:“就这一回,再不敢了。” 陈斯远在其一旁落座,略略说了甄封氏情形,眼见红玉出去,陈斯远便说:“过会子我给你五百两,你拿了给大娘回去用。” 香菱一个劲儿的摇头:“我先前都给了,哪里还能要大爷的银子?” “不过是些许银子,过些时日我就赚回来了。”当下不容香菱推拒,硬塞了五百两银子过去。 眼见推拒不得,香菱便笑着收下。 因着香菱行动不便,陈斯远便将其抱去了厢房里歇息,于是今儿个夜里便只余下红玉守夜。 不知是不是错觉,用过晚点,陈斯远在书房中温书时,便觉红玉有些异样。或时不时隔着老远笑吟吟看过来,或三不五时凑过来添茶倒水。 待就寝时,红玉更是热情似火,一径折腾得骨软身麻、大溃情逸方才罢休。 待二人相拥锦被里,陈斯远便纳罕道:“今儿个怎地不大一样?” 红玉吃吃笑着没言语。自打与香菱一道儿留在房里守夜,原还想着彼此天癸时错开,偶尔也有独享之时。谁知时日一长,她与香菱天癸时日竟一般无二,于是哪里还有这般与自家大爷独处之时? 红玉是个有分寸的,知道自个儿不过是个丫鬟,自是不敢有姑娘、奶奶方才有的拈酸吃醋。她所求不多,只求偶尔与大爷独处,便是什么都不做只这般相拥而眠也是好的。 待转过天来,陈斯远自国子监散学,甫一到得荣国府,便有余四寻来,道:“远大爷,大老爷有请。” 贾赦?这老货又寻自个儿何事?算算时日,莫非是乌家的事儿料理了? 陈斯远快步去了东跨院,进得外书房里,抬眼便见贾赦踌躇满志着负手踱步而行。 见得陈斯远,不待其见礼便摆手道:“远哥儿不用外道!”一个眼神打发了小厮,贾赦快步行过来压低声音道:“琏儿来信,辽东庄子上依着远哥儿的主意料理过了,一应奴仆、庄户无不欢呼雀跃。乌家上下三十一口业已押至津门,三日内便能抵京。” 陈斯远不禁笑道:“恭喜姨夫,此番料想必有收获。” 何止是收获?田土一千三百余亩,各类财货八千两有奇,单是大车就装了整整四车!若算上宁国府那边厢,那便是三千亩地,两万银子还多! 漫说是贾赦,便是贾珍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宁国府发引秦氏耗光了家资,如今不过是寅吃卯粮;荣国府起园子,更是贪占了林家大房家产,又拆借了薛家银钱。 两万两啊,这可不是个小数!谁能想到两个庄头竟贪占了这般多财货? 贾赦闻言自是好一番摩拳擦掌,暗忖此番过过手,自个儿好歹能剩下两千两吧?余下的径直砸在贾母面前,料此番老太太也无话可说。 再算上前一回赖家的孝敬,贾赦不由得志得意满。瞧瞧二房,每日家费心经营,却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再瞧瞧自个儿,不过略施小计便赚了个盆满钵满。 因是贾赦不由得瞧陈斯远愈发顺眼,笑道:“此番多亏了哥儿谋划……是了,芸哥儿还留在辽东,照着你那公分制经营,若运行无碍方才会回返。” 顿了顿,又道:“远哥儿五月里的生儿?” “是。” 贾赦眯眼笑道:“过了生儿就十五了……嗯,不急,待过了十六,老夫自当给哥儿谋一桩好姻缘。听闻你课业有成,连夺榜首,常言道劳逸结合,远哥儿得空多往园子里逛逛,也往东跨院多走动走动。” 意思是……以后若是表现好,便将二姑娘许配给自个儿? 陈斯远心下腻歪,暗忖人家燕平王好歹还给些金银锦缎呢,偏生这老货只会画饼。二姑娘瞧着还成,却也不是林妹妹那般的天仙,这大饼画出来吊谁呢? 就听贾赦负手说道:“来日老夫与东府珍哥儿一道儿去老太太跟前儿对峙,到时将琏儿呈上的罪证一并列出,料此番老太太也是无话可说。” 顿了顿,看向陈斯远:“远哥儿素来多谋,不知可还有旁的参详?” 陈斯远道:“姨夫思虑周全,外甥这会子并无二话。” “嗯。”贾赦也不意外,自觉此事万无一失,便一摆手打发了陈斯远:“你也几日不曾去见你姨妈了,昨儿个她还念叨了一嘴,快去瞧瞧吧。” 陈斯远笑着应下,扭身从外书房出来,便进了三层仪门。 自有得了信儿的条儿迎了来,见了面不禁埋怨道:“哥儿怎地好几日不来呢?” 陈斯远笑道:“庶务缠身,我又如之奈何?” 条儿噘了噘嘴,腹诽道:“也是古怪,这几日太太也不打发我们去寻哥儿了。” 陈斯远说道:“许是好事将近,待过后就好了。” 邢三姐婚期将至,连邢夫人都三五日便往邢家走一趟,自是没空来寻陈斯远。 说话间入得内中,便见邢夫人身子又丰腴了一分,小腹隆起,已然显了怀。 陈斯远落座规规矩矩回了几句话,待丫鬟、婆子退下,陈斯远便凑坐过来道:“三姐儿那边厢可还好?” 邢夫人一巴掌打掉他不规矩的爪子,白了其一眼道:“周全着呢,我挺着肚子跑了几回,还能不周全?” 陈斯远讪笑道:“你也知我年岁小,经历的事儿不多,实在不知如何操办婚事。再者国子监课业繁忙,我也不好总请假。” 邢夫人哼哼道:“知道你忙,所以我才不敢去叫你呢!” 这是生气了? 陈斯远哄劝了两句,眼见邢夫人不理自个儿,忽而便叹息道:“这银子真真儿不够用啊。” 邢夫人瞥了其一眼,低声道:“缺银子了?我这手头还有几百两。” “几百两够干什么的?”陈斯远道:“待过些时日我寻一桩妥帖营生,也算你一股,到时候就等着发财吧。” 邢夫人顿时来了兴致:“果真?哥儿,到底是什么营生?” 陈斯远摇头晃脑道:“不可说不可说,说了就不灵了。” 邢夫人顿时笑着奉承起来,不但亲自喂陈斯远吃了点心,又丫鬟也似为其揉捏肩膀。不禁感叹道:“我如今算瞧出来了,什么都靠不住,到最后还得是银子啊。你是不知,三姐儿那嫁妆预备得拖拖拉拉,我回去放了回赏,那物件儿不两日便置办妥当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老话讲得真真儿没错!” 陈斯远挑了其下颌道:“所以小女子不可一日无财,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啊。” 邢夫人嗤的一声儿,道:“你才多大,就大丈夫了?” 陈斯远眯眼道:“大不大的,你还不知晓?” 邢夫人顿时红了脸儿,啐道:“你也不分个时候,就知道撩拨。” 陈斯远情知邢夫人意动,干脆起身将其揽在怀里,低声笑道:“不若我伺候你一遭?” 邢夫人咬着下唇正要应下,忽而蹙眉‘诶唷’一声。陈斯远循其目光往下观量,便见小腹上略略隆起,又缓缓平复。 邢夫人顿时没了心思,撑起身形来道:“可不好再胡闹——”到底是头一胎,邢夫人自是看得紧,生怕动了胎气。又生怕惹恼了陈斯远,因是便又道:“这都过了一半了,等……等孩儿落地了再说。” 顿了顿,屈指点算,不禁讶然道:“算算总要八月了,那岂不是与秋闱赶在一处了?” 陈斯远便笑道:“双喜临门,好兆头。” 二人略略亲昵,陈斯远便离了正房,与苗儿、条儿两个说了会子话儿,这才回返自家小院儿。 却说这日小丫鬟夏竹战战兢兢往宁国府而来,也不敢上前叩门,只躲在私巷口子处往宁国府观量。因着后头起了园子,将原本畅通的私巷占了一半,是以这私巷如今就成了断头巷。 宁荣二府都觉不大吉利,便商议着将荣国府东跨院的围墙拆除了,干脆与宁国府合用一处围墙。如此,东跨院到时也能外扩出去五尺。 不知等了多久,忽而见一身锦衣的贾蓉自内中行出来,夏竹紧忙寻了过去。 贾蓉这日领着几个小厮正要往锦香院游逛,忽而便被个小丫鬟拦住。 “小蓉大爷!” “嗯?”贾蓉停步扫量一眼,见夏竹姿色寻常,顿时冷淡道:“你是——” 夏竹道:“奴婢是二姨娘的丫鬟。” “二姨娘?”贾蓉反应了一会子,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尤二姐。 顿时笑道:“哦?二姨娘可是有些时日不见了,她可有吩咐?” 夏竹道:“姑娘说有事儿央小蓉大爷往小枝巷走一遭。” 贾蓉略略思量,只觉那锦香院里的粉头又哪里有尤二姐、尤三姐得趣?当下不禁笑道:“好啊,我如今就有空,那咱们这就走吧。” 夏竹顿时松了口气,紧忙前头领路。 不一刻到得小枝巷,夏竹叩开门,紧忙入内禀报道:“姑娘,小蓉大爷来了!” 话音落下,便见尤二姐抱着双臂自正房里行将出来。 贾蓉瞥了一眼,顿时笑道:“三姨娘,可是有些时日不见了,我父亲正想你呢!” 尤三姐蹙眉啐道:“呸!蓉小子,我几日不骂你,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顿了顿,又道:“谁让你来的?我这小门小户的,只怕款待不了你这等公子哥儿!” 说话间正要吩咐婆子将其赶出去,便见尤二姐自厢房里行出来,笑道:“妹妹,是我叫蓉哥儿来的。” 贾蓉潦草一拱手:“二姨娘,不知寻我来可是吃酒的?本道今儿个要去锦香院乐呵,听闻二姨娘有请,我可是将酒宴都推了的。” 尤二姐面上一怔,强忍着不适道:“是我有事儿相求。蓉哥儿进来说话吧。” 尤三姐瞥了二人一眼,干脆扭身回了正房。贾蓉眯着眼观量尤二姐,心下不禁一荡,只觉转过年来这位二姨娘愈发出挑了。 当下也不管进的是不是厢房,贾蓉笑眯眯随着尤二姐入得内中,待茶水奉上,旋即便见嬷嬷、丫鬟都在一旁伺候着。 贾蓉就道:“二姨娘要求何事?” “是这般……早年生父与我定了个指腹为婚的婚事,对方乃是皇庄的张家。谁知父亲故去,那张家也败落了……如今虽无婚书,却有信物为证,蓉哥儿本事大,不知能不能代我寻了张家,将信物讨了回来?” 管皇庄的张家,还败落了。贾蓉闻言全不当回事,只斜眼观量着尤二姐道:“此事倒是不难,不过我若是办成了……不知二姨娘如何谢我?” 尤二姐道:“亲戚一场,求你一桩小事也要好处?” 贾蓉叫屈道:“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尤二姐略略运气,便从袖笼里掏出荷包来,径直丢给了贾蓉:“拿去吧,里面是五十枚金钱,能值五十两银子呢。” 谁知贾蓉接了荷包也不翻看,竟举起来深嗅了一口,调笑道:“果然时常带在二姨娘身上,这荷包都是香的。” 尤二姐强忍着羞臊,勉强笑道:“这银钱也给了,蓉哥儿总要将事儿办得妥帖些。” 贾蓉摇头道:“太少太少,事成后二姨娘须得补个席面才好说。” 尤二姐无奈,只得点头应下。 贾蓉当即哈哈一笑,扬了扬荷包,这才起身离去。 尤二姐将其送出,心下稍宽,只盼着贾蓉早日将信物取回,想来到时陈斯远也没了旁的顾虑。至于尤三姐,虽泼辣了些,可到底顾念着姊妹情分,不然一早儿便将尤二姐撵出去了,何至于还留到今日? 有情分就好,往后伏低做小的,总能哄得其点了头儿。 她却不知,贾蓉出了横三条巷,乘车径直往那锦香院吃酒去了。至于尤二姐托付之事……区区五十两就想打发他堂堂宁国府公子为其奔走?想得美!不勒出旁的好处来,贾蓉才不会干呢! 想起二姨娘那标致的小模样,贾蓉不禁眯眼哼起小曲儿来…… …………………………………………………… 转眼过得三日,这日陈斯远一早往国子监上学自是不提。 却说这日凤姐儿方才盘点过账目,又听闻二门外有采办买了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来,又特地孝敬了几只能学舌的鹦鹉。 凤姐儿蹙眉埋怨道:“整日介忙得脚打后脑勺,人都顾不得,哪里还顾得了这些畜生?”略略思量,又道:“我看不如送去老太太处,也能说个话、解个闷儿。” 平儿赞道:“奶奶思量得周全,那就送去老太太处。” 当下平儿便将一对儿鹦鹉送去了贾母处,贾母瞧着自是喜爱,不料黛玉也极为上心。贾母眼见黛玉一直逗弄鹦鹉,干脆做主便将鹦鹉转送给了黛玉。 这边厢凤姐儿盘点过账目,因又要从账上支银钱采买,加之又要开库收金银器皿,凤姐儿便领了平儿往王夫人院儿而来。 谁知方才到院儿前,便见王夫人笑吟吟将显怀的邢夫人送了出来。凤姐儿眨眨眼,便见两位夫人好似亲姊妹一般,语笑嫣嫣,竟无半点芥蒂。凤姐儿一时间心下咄咄称奇,闹不清楚这近来两房太太怎地就凑得这般近了? 随即心下一凛,暗忖莫非府中又要生事了? 按捺住心下思量,凤姐儿紧忙上前见礼,邢夫人不咸不淡说了两句,便坐了轿子回返东跨院。 王夫人送过邢夫人,这才将凤姐儿请进内中。 此时申时已过,王夫人落座高堂,便听凤姐儿一一报账。 听到一半儿,王夫人便眉头紧锁起来,叹道:“钱如流水,再这般下去,便是金山银海也遭不住这般用啊。” 凤姐儿闻言不禁附和道:“如今各处古玩还不曾采买,算算又要两万两银子;十来个小尼姑、女冠都进了园子,如今日夜习练诵经,往后还有十二个小戏子,算算月例又要开销一笔。” 王夫人点点头,就道:“罢了,等贵妃省亲之后就好了。” 凤姐儿自是知晓王夫人之意,元春省亲之后,贾家声势必涨,若真个儿封了贵妃,老爷、太太得了爵位不说,那外头各处的好处总能占上一些。 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巴前又该如何? 她有心问询,不料王夫人却气定神闲说起了旁的。凤姐儿一一答对着,心下暗忖,莫非还要问薛家拆借不成? 她却不知,邢夫人早早就与王夫人通了气,那八千两银子虽不多,可还有几车财货呢,算算也值不少银钱。外加一千三百亩辽东庄田,实在不行典出去也是一笔银子。 因着多了一笔额外用度,是以王夫人这会子方才气定神闲。 正说话间,忽而便见周瑞家的慌慌张张入内。 “太太……二奶奶!可了不得了,琏二爷押着几十口子进了角门,说是乌家兄弟欺上瞒下、贪占悖主,大老爷与东院珍大爷都来了,如今正吵嚷着往荣庆堂去,让老太太拿主意呢!” “啊?”凤姐儿骇然之下起身,蹙眉问道:“周嫂子说清楚,是二爷押着人回来的?” 周瑞家的道:“错不了,我亲眼瞧见的!” “这——” 凤姐儿扭头看向王夫人,却见王夫人慢悠悠呷了口茶,起身道:“多事之秋啊,走吧,咱们也往荣庆堂去瞧瞧。” 凤姐儿又不是傻的,见姑妈如此情形,哪里还不知其人定是早就得了信儿? 她不禁心下暗忖,这大房、二房是合在一处要与老太太斗法了? 当下二人便出了王夫人院儿,绕过梦坡斋,过穿堂到得中路院,扭头往南观量,便见不少丫鬟、婆子纷纷往二门赶去瞧热闹。 王熙凤虽不曾瞧见仪门外情形,却隐约听得女子、小儿哭泣之声。她心下暗忖,大房、二房如今合起伙来拿老家奴开刀,奔着的还是老太太的管家权。按道理她合该站老太太一边,可此番动静这般大,料想定是得了真凭实据,如此一来,她倒是不好在一旁帮腔了。 既如此,莫不如冷眼旁观,也免得牵连到了自身。 又过了穿堂,进得垂门里,过了两重院子,那荣庆堂近在眼前,遥遥就听得内中贾赦咆哮道:“此等大逆不道的奴才,合该打杀了!只是顾念着母亲一直宽待下人,这才拿了来请母亲拿主意。” 王夫人与凤姐儿绕过屏风,就见贾母端坐软榻上,面色气得煞白,别过头去道:“你如今也大了,我又上了年岁是个老糊涂了,这等事儿大老爷自个儿拿主意就是,又何必来问我?” 贾赦蹙眉道:“母亲何必为着一家子奴才与儿子置气?这真凭实据在场,便是拿到官面上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贾母冷哼一声,干脆不言语了。 恰此时王夫人与凤姐儿入内上前见礼。那贾赦瞥见王夫人,干脆将一张纸笺递送过来:“弟妹来的正好,快瞧瞧这一家子胆大包天的奴才!” 王夫人接了纸笺也不观量,竟然交给凤姐儿让其瞧。 就听贾赦踱步道:“巧立名目、盘剥佃户,咱们贾家的名声都坏在这奴才身上了!我前一回打发芸哥儿去查账,谁知才到地方就有庄户围攻。为何?盖因乌家放出风声来,说咱们家要涨租子! 亏得芸哥儿命大,奔逃之时背后只中了两箭。这要是换个身子骨弱的,只怕就要命丧当场啊!” 贾珍在一旁附和道:“实在胆大包天,老太太,晚辈说一嘴,这等奴才实在留不得了!” 此时凤姐儿扫量了一眼纸笺,顿觉气血直冲天灵盖!都知乌家兄弟欺上瞒下、上下其手,可谁能想到一介庄户竟贪去了几万银子?凤姐儿的嫁妆不过三万银子,算算连乌家都比不过! 王夫人扭头问询,凤姐儿紧忙低声耳语了一番。 王夫人听罢也是讶然不已,虽说早就得了信儿,说乌家贪占了不少财货,可哪里想到竟是这般多? 因着辽东开拓不易,是以贾家一直将地租定在了三成,其后逐渐涨到了四成。可到了乌家兄弟手里,生生就成了六成!也亏得辽东黑土丰饶,且人多地少,不然那些庄户早就造反了! 仔细盘算,几十年下来,乌家起码贪占了十几万银子去!那余下的追缴不来,单是收缴上来的就值几万了。 因是王夫人便与贾母道:“老太太,这……老太太最好亲眼瞧瞧,乌家做得实在太过了。” 贾母兀自不肯说话,只朝着一旁伺候的大丫鬟鸳鸯递了个眼色,鸳鸯便快步行来将那纸笺递送给贾母观量。 贾母上了年岁有些老眼,便将颈上挂着的老镜戴上,略略观量了几眼,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讶然道:“这……这会不会是屈打成招?” 贾赦道:“便是打了一通,也没有几个人都这般说的道理。” 贾珍附和道:“赦大叔说的在理,老太太不好再顾念主仆情分了。” 贾母蹙眉叹息着撂下纸笺,扫量一眼荣庆堂内情形,哪里还不知大势不可违?因是便说道:“我也是顾念着早年这些奴才跟着老国公不易,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想有人竟蹬鼻子上脸,全然不将咱们放在眼里?” 凤姐儿闻言便打起了太平拳,说道:“要说此事也怪不得老太太,那辽东远隔千里,往来一趟都要几个月,谁又知晓庄子里是什么情形?” 贾母连连颔首,道:“是啊,这眼巴前瞧着都好,谁知一放出去就没了忠心。” 凤姐儿、贾珍又附和了几声,偏生贾赦与王夫人一言不发。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乌家兄弟之所以这般肆无忌惮,归根结蒂还不是老太太纵容之故? 贾赦如今已将好处拢在了手中,如今只要不背锅,旁的别无所求。 王夫人又是另一番心思,她如今名义上担着掌家之权,实则万事都要问过贾母!前头有薛姨妈挑唆,其后又有陈斯远指路,王夫人便一心要夺权。 这关外庄子不过是开了个头,往后还有的斗呢。 贾母说了一通,眼见贾赦与王夫人不接茬,不由得愈发气闷。思忖一番,说道:“要我说,那乌家兄弟自然不是东西,可大老爷如此兴师动众,闹得四下皆知……是不是不大妥当?本就是家丑,遮掩还来不及呢,哪儿能四下张扬?” 贾赦怔了怔,撇嘴道:“母亲这话说的……儿子不敢苟同。那乌家人都要唆使庄户打杀贾家子弟了,这等恶行便是送官府法办也算寻常,哪里就兴师动众了?” 王夫人思量着道:“老太太,儿媳说一嘴……这家丑说的是自家事,乌家兄弟不过是奴才,又哪里算得上自家人?若我说,大老爷这般处置才是正理,抓了这等悖主的奴才,总要四下宣扬一番,也好杀鸡儆猴、震慑宵小,不然下头人都只当老太太是菩萨心肠,却忘了老太太那金刚手段。” 贾母顿时被二人噎得没了话。 贾赦等了须臾,拱手道:“老太太,这一家子如何处置,还请老太太拿主意。” 贾母气恼道:“我没主意!”瞥了眼王夫人,贾母禁不住下蛆道:“你如今承袭了爵位,这家中来日总要你做主,我看这事儿你瞧着办就是了。” 贾赦挑了挑眉头,顿时窃喜不已。 王夫人略略蹙眉,却也知贾母是在挑唆。 贾赦便道:“母亲既这般说了,那就将几个首犯送官法办,余下老弱送到庄子上看押起来。” 贾母冷哼了一声,忽而又道:“大老爷,我且问你,这乌家兄弟没了,谁来照看关外庄子?” 贾赦笑道:“回母亲,先前远哥儿给了个法子,叫工分制,如今芸哥儿业已在庄子上推行。母亲不知,此议一出,上到各处管事儿,下到奴仆、佃户,无不欢呼雀跃,只道这法子公道。芸哥儿此番送来信笺,说三处庄子业已改了工分制,重新选了庄头,再有月余光景,余下几处也就安置停当了。” 远哥儿……芸哥儿…… 贾母顿时恨得咬牙切齿,心下暗忖,错非又是那陈斯远出谋划策,便是此番拿不着贾赦错漏,过后关外庄子出了事儿,他也逃不过个罪责去! 有了陈斯远谋划,贾母竟上上下下都寻不着贾赦错漏,因是兴致大坏! 贾母便道:“不出乱子就好。我也累了,此事就交给大老爷处置,都散了吧!” 说罢扶了鸳鸯,起身便往西梢间里行去。 贾赦自是得意非常,拍了贾珍肩头,笑道:“珍哥儿得了便宜,回头须得请酒啊。” 贾珍哈哈笑道:“侄儿这两日就摆酒,赦大叔与远兄弟都来,咱们不醉不归!” 王夫人心下暗爽,起身本要去寻凤姐儿,谁知抬眼便见凤姐儿急匆匆往外行去。略略思忖,凤姐儿合该去寻贾琏说道去了。 王夫人舒出一口浊气,此番好处没落下,可落了老太太颜面就是最大的好处。再有这么两三回,她这名义上的掌家,就能变假为真。 迈步出得荣庆堂,此时天光正好,春风和煦,王夫人深吸一口气,只觉连心下顿时敞亮了起来。 本月大概率能满两千月票,那就提前更了,大家别忘了投票啊。 (本章完) 第152章 找死 第152章 找死 却说凤姐儿急急自荣庆堂出来,绕到后头走穿堂便到了粉油大影壁前,寻了个洒扫的婆子问道:“二爷可回来了?” 婆子躬身道:“回二奶奶,二爷方才就回来了,一直等着大老爷召唤,又吩咐了丫鬟打水准备沐浴……” 凤姐儿不待其说完,便绕过粉油大影壁进了自家小院儿。 入得正房里,便听得西梢间里传来贾琏逗弄巧姐儿的声音。挑开帘栊,果然便见贾琏用筷子蘸了酒水让五岁的巧姐儿嘬。 不待凤姐儿叫停,巧姐儿已然嘬了一口,随即顿时眉头紧皱,咧嘴哭闹道:“辣!爹爹骗人!” 贾琏乐得前仰后合,凤姐儿紧忙将巧姐儿抱在怀里,蹙眉叱道:“多大的人了,哪儿有这样当爹的!” 贾琏笑着没言语。凤姐儿哄了巧姐儿一番,喂其喝了一碗奶子,这才交给小丫鬟丰儿去带。 平儿也知趣,当下将丫鬟、婆子俱都打发出去,独留夫妇二人私底下说话儿。 人一走,凤姐儿凑坐炕头,眼见贾琏仰脖滋溜一口饮了一杯酒,凤姐儿紧忙为其斟满,说道:“这一回累着了吧?” 贾琏哼声道:“来回三千多里,你说呢?” 凤姐儿蹙眉道:“掺和进这等事儿,你先前怎么不与我说一声儿?” 贾琏丢了一颗长寿果进嘴,乜斜一眼苦笑道:“我都不知是何事,大老爷只给了两封书信,让我往津门去接应芸哥儿。等到了地方才知,是要拦截乌进忠、乌进孝两兄弟。芸哥儿背后中了箭,不好骑马奔行,最后还是我往锦州走了一遭,这才将乌家二人截停。” 顿了顿,又饮了一杯酒,贾琏抹嘴道:“这还没完,其后芸哥儿追上来,咱们又往关外庄子走了一遭,求了当地巡检,这才将乌家其余人等尽数拿下。” 凤姐儿略略心疼,说道:“知道你此番劳顿了,只是这事儿……如今不大好说。” 凤姐儿心下想的分明,有老太太照看着,不拘是大房还是二房,都不敢闹得太过了,总要维系个表面太平;若有朝一日老太太真个儿撒手不管了,说不得大房、二房就会闹得鸡飞狗跳! 这大房占着名义,承袭了爵位,家产自该大房占了大头;可二房的姑妈背靠王家,又岂是好相与的?更不消说大姑娘才选凤藻宫,不日便要省亲回家呢。 凤姐儿原本左右逢源,如今却落得个两头不讨好。论起来,她既是大房的媳妇,又是二房的亲戚,不论帮哪一边都不大合适。 她心思重重,贾琏瞧在眼中,不禁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要说我,咱们能顾好自个儿就不错了。长辈如何闹,那是他们的事儿,又与咱们何干?” 凤姐儿嗤的一声道:“你说得轻巧,你又没夹在当间儿,自然不知道内中的为难。如今看来,两边都得罪不得……不然,说不得来日爵位都没了咱们的份儿呢。” “爵位?”贾琏一怔。 凤姐儿撇嘴道:“别忘了大太太如今还怀了一个呢。若是个女儿还好,大不了陪送一份嫁妆……若是个男孩儿,呵,来日还有的说道呢!” 贾琏端着酒盅犯了思量,正要撂下,忽而外间有婆子寻来,道:“二爷,大老爷叫二爷过去说话儿。” 贾琏干脆撂下酒杯,方才起身,随即便有大丫鬟琥珀寻来:“二爷,老太太叫二爷过去问话呢。” “这——”贾琏一时间哭笑不得,不知该往何处去。 凤姐儿就道:“你去大老爷那边厢,老太太那儿我去答对。” 夫妇二人起身各自而去,自是不提。 …………………………………………………… 凤姐儿院儿旁,隔着李纨房便是教导三春处的三间小抱厦。 这日黛玉业已好转,便也随着三春一道儿学习女红。待散学时四个姑娘家自抱厦中出来,正要一道儿往贾母处顽闹一番,忽而便见宝玉蹙眉快步迎了过来。 几人见过礼,宝玉便问道:“你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迎春笑道:“宝兄弟这话问的,每日都要往老祖宗处去说说话儿,这会子自然是要去荣庆堂。” 话音落下,宝玉摇头摆手,说道:“不可不可,老祖宗这会子正气恼着,我看你们还是别去了。” 探春讶然道:“老祖宗怎么就气恼了?” “还不是因着那乌家兄弟?”宝玉当下便将从金钏儿处听来的一并说了出来。 待听闻乌家几十年贪占了十几万银子,三春、黛玉顿时面面相觑。 宝玉就道:“这会子老祖宗正叫了琏二哥问话呢,我看咱们还是躲一躲吧。” 三春与黛玉纷纷点头,计较一番,干脆便往园子中来。 孟春时节,春暖开,园中鸟语香,一派欣欣向荣。几人略略商议,便往西南角的亭子而来,谁知到得近前却见宝钗正在此处喂鱼。 于是众人聚拢在一处,便在亭子里顽闹。 过得半晌,探春又提起乌家之事,小惜春就忍不住说道:“乌进忠前一回还送了我个物件儿,瞧着慈眉善目的,谁知私底下竟是这个德行!” 探春笑道:“四妹妹不知,大凡一个人有德行的,爱名节的,都一套那些吃斋念佛的才好呢。但那吃斋念佛的,未必就是好的。” 话一出口,迎春就觉不对,斜眼观量,果然便见宝钗略略蹙眉。这家中吃斋念佛的人里,正好有个王夫人。若是传进王夫人耳朵里可是不妙。 因是迎春便找补道:“三妹妹这话啰嗦,不过是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罢了。那乌家兄弟几十年前也极乖顺,到了关外庄子里,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可不就将主子忘在了脑后?” 众人便纷纷唏嘘一番,将探春失言之事遮掩过去。 宝玉见黛玉一直不放声,忍不住问道:“妹妹怎地不说话儿?” 黛玉白了其一眼,说道:“你家里的事儿,我如何好说话儿?”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探春闻言顿时颔首连连:“林姐姐这话在理,正所谓量入为出,如今开销实在太大了些。” 迎春说道:“有什么法子呢?大姐姐省亲之事总不能俭省了。” 宝玉便笑着说道:“要我说啊,你们实在是杞人忧天。来日若用度不够了,下头自会俭省……况且再如何俭省,还能俭省到咱们身上不成?” 宝钗闻言便要驳斥了,可张张口,又生生忍了下来。她自知自个儿出言,必不得宝玉之意,因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眼见三春打趣了宝玉一番,宝钗忽而说道:“乌家兄弟拘押了回来,那关外庄子如何处置了?” 宝玉自是听了一耳朵的,只是此事涉及陈斯远,宝玉便含混道:“我也不知,要不你们回头儿自个儿打听去?” 不料,正巧此时司棋寻了过来。悄然入得内中,听闻宝玉这话,顿时笑道:“可巧,方才我听了一耳朵,好似远大爷想了个法子,如今关外庄子都平息了,说不得年底进贡比往年还多一些呢。” 探春顿时欢喜道:“果真?不知远大哥想了个什么法子?” 司棋暗自庆幸,幸亏方才听姥姥说仔细了,不然这会子可就交代不明白了。当下便笑着将那工分制一一说将出来。 待司棋说罢,那懵懂的惜春还分辨不出好赖来,探春已然合掌赞叹道:“好,好一个工分制!如此一来,岂不是免了庄头盘剥?” 黛玉自是心下暗赞不已,奈何事涉陈斯远,她却不好开口了。 宝钗自是另一番心思,赞叹陈斯远设计精妙之余,便想着薛家也有些田庄,不若回头儿也试着施行这工分制。 迎春听闻探春说过,也笑着颔首道:“这法子巧妙,有道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若不想人把持了庄头欺上瞒下,就合该过几年就换一回庄头。只是府中派去的却不知稼穑,反倒坏了事儿,如是方才让乌家把持了庄头几十年。 这往后推行了工分制,又有督管四下清查账目,若庄头干不好,不待咱们说什么,只怕那些庄户就要不干了。” 宝玉如今最听不得陈斯远的名字,闷声听了半晌,哪里还待得住?干脆一声不吭抽身便走。 探春瞥见宝玉走了,紧忙叫道:“宝二哥往哪里去?” 宝玉只扬了扬手,一句话也不曾回。 宝钗观量一眼,不禁掩口笑道:“三妹妹还问得出口,岂不知宝兄弟如今最听不得远大哥的名号?” 探春眨眨眼,忍不住看向黛玉。黛玉顿时羞恼道:“好你个探丫头,他要如何又与我何干?怎地又来看我?” 探春便掩口打趣道:“容儿姐姐,我往后再也不敢了,咯咯咯——” 却是上一回陈斯远为黛玉取字为容,探春甫一说出口,黛玉哪里还绷得住?又羞又恼之下,起身便来捉探春。 探春咯咯笑着求饶不迭,身子穿蝴蝶也似四下兜转,虽年纪稍小,身子骨却比黛玉强了不少,因是黛玉扑了半晌也是徒劳,最后只得气喘吁吁叫探春‘琼儿’。 宝钗娴坐一旁,笑看她们两个打闹,尾指却悄然在手心写了个‘洛’字。许是因着众人的字她都知晓,偏生她自个儿的却无人得知,因是宝姐姐心下略略有些舒爽……盖因,那是她与陈斯远之间的隐秘? …………………………………………………… 却说这日陈斯远散学后也不急着出国子监,等一众友人齐聚了,这才四下拱手道:“过几日在下摆酒纳妾,还请诸位一道儿来热闹热闹。” 王仲方等自是好一番揶揄、打趣,只道到了时日一准到场。 陈斯远四下陪笑,待送过了一众友人,这才自国子监里出来。小厮庆愈迎将上来,不待陈斯远到得马车近前,便有一熟悉身形遥遥拱手:“陈公子,我家王爷有请。” 陈斯远扭头一瞧,果然是那侍卫。 那侍卫不禁笑道:“陈公子请吧,还好王府就在近前。” 陈斯远搭眼一瞧,燕平王府就在国子监斜对面,可不就是近在眼前?当下也不用乘车了,安步当车随着那侍卫进了王府。随即又被小太监请到偏厅等候,过了足足一盏茶光景,那燕平王才哈欠连天而来。 入得内中,陈斯远紧忙见礼,燕平王随意摆摆手,随即指点着陈斯远道:“本王只道你用心攻读,是以这些时日一直不曾打发人去寻你……你倒是忘性大,王府近在眼前也不知登门!” 陈斯远道:“这,王爷日理万机——” “说人话!” “忙忘了。” 燕平王眨眨眼,嗤的一声乐了,笑道:“你倒是实话实说啊。”顿了顿,这才说道:“六百里加急,昨儿个得的信儿,船队业已回了松江,不日便将船上财货发卖,最迟七月里便能兑成银钱。你那谋划,如今可以着手施行了。” 陈斯远紧忙拱手道贺。 燕平王却不在意,说道:“为此事,本王忙了一日。本想过几日再寻你,谁知你竟又闹出动静来。” “啊?”陈斯远抬眼看了燕平王一眼,非但是面上,便是心下也极为不解。 “装糊涂?”燕平王俯身问道:“我来问你,那工分制是怎么回事?如此好事,怎地不与本王交代?” “啊?” 这下子陈斯远愈发愕然了。 燕平王叹息一声道:“若不是慎刑司番子今早将关外事宜递送过来,本王尚且不知你对皇庄一事也有谋划。” 陈斯远眨眨眼,这才心下恍然。因着太宗李过之故,是以大顺勋贵,乃是皇家的庄田大多都在关外。这贾家受困于与庄田远隔之苦,只怕皇家更是如此。 自大顺横扫六合,皇室征关内田土两百余万亩,征关外田土一百九十六万五千亩,此后略有增减,却一直维持此规模。 此时内府旗下有庄头五百二十三名,稻米庄头四名,豆粮庄头六名,关外庄头二百十九,热河等地庄头一百三十六名。这还没算各处牧场、矿场、猎场,若是全都算上,只怕庄头加起来将近千人! 贾家那几个庄子算得了什么?皇庄才是老大难题! 欺上瞒下时有发生,官逼民反偶尔有之。更有甚者,太上在位年间,有京畿庄户受不住庄头盘剥,干脆揭竿而起。恰逢该年京畿大旱,一时间汇聚数千人,吓得太上险些西狩! 想明此节,陈斯远紧忙起身拱手道:“王爷,此议乃是在下一时兴起,也不曾施行过,并不知好坏。在下便想着先行在贾家施行了,看过效果才好禀报王爷。” 燕平王笑着指点陈斯远道:“鬼话连篇,你这不要脸的劲头合该混迹官场。罢了,过后将此议想些列成条陈,尽快交与本王。若果然得空,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陈斯远顿时心下一动,紧忙说道:“说来倒有一事要求王爷做主。” “哦?说来听听。” 陈斯远便道:“在下偶得一小妾,本要纳入门中——” “呸!”燕平王顿时笑骂道:“你这是想通,不惦记贾家姑娘了?” 陈斯远讪讪笑着不言语。 “往下说。” “是……本要纳入家中,谁知此女竟有个指腹为婚的婚事。虽不曾写下婚书,早年却也交换了信物。如今那户人家败落,我那妾室便想了结此事。” 燕平王听罢纳罕道:“就这?” “不瞒王爷,男方是张家,本是皇庄的庄头。” 燕平王一肚子腹诽,却不知从何说起。心下却也明白,这陈斯远故作贪好色,递了个把柄让自个儿拿捏。 呵,实在是小看人,他燕平王用人只看贤能,何必学皇兄用那帝王心术? 当下不耐烦驱赶道:“滚滚滚,写了条陈来再说!” 陈斯远毕恭毕敬应下,这才返身出了偏厅。 他一走,燕平王便叫过太监来,吩咐道:“去查查那劳什子张家,让张家把信物还了。” 太监不迭应下,自去料理。 却说陈斯远出了燕平王府,上了马车霎时间就是一身冷汗。暗忖这大顺果然沿袭前明,不过却比前明高明了些。 前明大马金刀立了场卫,大顺学聪明了,干脆将慎刑司挂在内府之下,有了实证也是交给御史弹劾,从而免了朝臣忌惮。 单看此一番,关外的庄子才推行工分制,不过十几日便传到了燕平王耳朵里……这,也不知慎刑司的番子是盯着贾家,还是盯上了自个儿。 转念一想,大概率是贾家吧?陈斯远如今不过是个小虾米,关键把柄又都在燕平王手里,哪儿用得着番子盯着? 定了定心思,陈斯远自嘲一笑,想着几日不曾去瞧尤三姐了,这才吩咐一声,命马车往宁荣后街而去。 …………………………………………………… 却说这日贾蓉好一番忙乱。乌家兄弟两支,乌进忠一支是荣国府处置,乌进孝一支合该宁国府处置。 那乌进孝一家子身契都在宁国府,贾珍又是个暴戾的性儿,自荣国府回来便亲自提了鞭子,将乌进孝等兜头盖脸一通好打。 打过了尚不觉出气,又吩咐下人棍棒伺候。可怜乌家人在那关外庄子上作威作福,从来都是下头庄户逢迎着,何曾挨过这等打? 逐个三十棍子下去,一个个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贾珍恨不得乌家人尽数死了,当即吩咐尽数关进柴房里。贾蓉亲自料理,又见乌进孝的孙媳妇生得标致,他自是亲自疼惜了一番,转头提上裤子便不认人,任凭那女子在柴房里等死。 志得意满之际,忽而想起尤二姐所托。算算时日,足足过了三日,合该给去个信儿才好。 因是贾蓉便领了个小厮,晃晃悠悠往小枝巷而来。 到得地方,自有小厮上前打门,半晌门扉推开,婆子见来的是贾蓉,紧忙往内中通禀。 尤二姐这几日一直惦记着此事,闻声紧忙迎了出来。 二人见了面,贾蓉笑嘻嘻捧了折扇拱手道:“二姨娘一向可好?” 尤二姐强笑道:“蓉小子,那信物……可曾拿回来了?” 贾蓉面上肃容,嗟叹道:“二姨娘不知……此事只怕难了。” “啊?” 贾蓉立在门前四下瞧瞧,说道:“二姨娘想要在此处说?” 尤二姐反应过来,紧忙迎了贾蓉入内。本待将其请进厢房里,谁知那贾蓉竟大模大样直奔正房而去。 此时尤三姐正绣着一方帕子,见贾蓉进来,顿时冷笑道:“哟,蓉小子难得有孝心,今儿个竟来瞧我来了。” 贾蓉嬉皮笑脸上前见礼,说道:“不瞒三姨娘,几日不见外甥这心下想的紧,就想一睹三姨娘芳颜呢。” “呸!”尤三姐骂道:“你不用和我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你存得什么肠子,当我不知?你若是知趣立时滚远了,我就当没瞧见你这头烂蒜;若还敢油蒙了心胡乱撩拨,不把你那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就不算尤三姑奶奶能为!” 说话间霍然而起,径直将桌案上的剪刀抄在了手中。 贾蓉骇了一跳,眼见尤三姐怒目圆睁,顿时咽了口口水,讪笑着自个儿抽了自个儿一巴掌:“三姨娘莫恼,都怪我嘴贱,往后再也不敢了。只是今日我是有要紧事来寻二姨娘商议——” 尤二姐此时追进来,紧忙上前横在二人当间。瞪了一眼贾蓉,这才强扯着尤三姐进了西梢间。 尤二姐便低声求肯道:“好妹妹,我是求了蓉小子将那信物拿回来……他如何情形你还不知?素来嘴里,瞧不出个眉眼高低来。妹妹且忍一忍,好歹等我讨了那信物回来,往后咱们再不搭理他。” 尤三姐乜斜一眼,说道:“你信他?他什么肠子你还不知?” 尤二姐苦笑道:“又能如何?妈妈不管,我又不认识旁的,可不就要求了蓉小子?” 尤三姐张张口,有心说不若去求远哥哥……可转念一想,二姐儿本就是要跟自个儿抢男人,哪儿有让自个儿男人管这事儿的道理? 因是尤三姐冷哼一声,说道:“二姐自个儿瞧吧,别被那蓉小子哄得失了脚就好。” 说罢,尤三姐扭身出来,白了贾蓉一眼,干脆往厢房去了。 尤二姐咬着下唇思量一番,到底回转身形来与贾蓉计较。 谁知尤三姐一走,贾蓉顿时没了顾忌,一双贼眼上下观量不说,一会子叫嚷‘口渴’,一会子又说还不曾用饭。 尤二姐忍耐下来,打发丫鬟送了茶点,又吩咐婆子准备了席面。 过得大半个时辰,酒菜齐备,那贾蓉只瞥了一眼便暗自撇嘴,笑道:“二姨娘每日就吃这些?啧啧……若我说,二姨娘不如多往府中走动一二,便是我父亲不记得,我这边厢还能少了二姨娘的好儿?” 尤二姐蹙眉道:“越说越不像话了,你再这般我就叫了三姐儿来与你说道!” 贾蓉哈哈笑道:“不过是顽笑话,二姨娘怎地还急了?是了,二姨娘上回央求之事,我可是好一番忙活啊。” 这贾蓉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生生将取回信物一事说得峰回路转、曲折离奇,每每到了关键之处,便要劝尤二姐饮一杯。 不知不觉,这酒席就吃到了夜里去。一壶酒半数进了尤二姐肚里,刻下顿时面上腾起红晕来,面上艳若桃,直把贾蓉瞧了个眼热心跳。 眼瞅着尤二姐一手托了香腮,一手放在桌案上,贾蓉顿时生出贼心来,笑着道:“那张华好说,不过些许银钱就打发了。二姨娘那五十两怕是不够,我私底下再添一些就是了。” 说话间眼看要摸到尤二姐的柔荑,贾蓉又道:“就是张华之父不好打发啊,说不得就要闹上衙门——” 尤二姐这会子只觉昏昏沉沉,忽而便觉柔荑被贾蓉握住。尤二姐顿时悚然而惊,身形后仰,奋力抽了手儿,谁知却被贾蓉死死抓住。 “你,你这是作甚?” 贾蓉嬉笑道:“二姨娘这手如何生得,瞧着实在细嫩……” 尤二姐起身道:“我叫人了!” 贾蓉正要说些什么,忽而听得一声轻咳,扭头便见陈斯远笑眯眯停在门前,一旁还陪着个尤三姐。 尤二姐紧忙抽了手躲在一旁,贾蓉眨眨眼,讪笑道:“远大叔来了?可巧,要不……一道儿用些酒菜?” 陈斯远心下自是恼恨。那尤二姐本就被他视为囊中之物,又怎肯让旁人染指?他原本还防着贾珍,谁知贾珍不曾登门,偏贾蓉这不知好歹的货色上门来撩拨……呵,只怕这厮不知死字怎么写啊! “好啊。” 陈斯远笑着应下,上前撩开衣袍就落座贾蓉身旁,问道:“蓉哥儿方才给二姐儿瞧手相呢?何时学的手艺?不若也给我瞧瞧?” 贾蓉讪笑着不敢接茬。 尤二姐这会子酒醒了大半,紧忙委屈巴巴凑在尤三姐身边。尤三姐瞪了其一眼,内中意味不言自明。 贾蓉便道:“哈,哈哈,远大叔说笑。来来来,侄儿敬远大叔一杯。” 说话间亲自起身为陈斯远斟酒,随即仰脖一饮而尽。不料陈斯远提起酒杯来看着其饮了下去,又撂下酒杯摇头道:“不好不好,谁不知蓉哥儿海量?我说不得两三杯就醉了,蓉哥儿可是千杯不醉啊。不若……蓉哥儿先饮三杯,我再陪一杯?” 贾蓉脸上神色变换,情知今儿个若是不答应,只怕不好走出此地,便笑着应承道:“好说,远大叔既这般说了,那侄儿就舍命陪君子。” 当下又连饮了两杯。 不料陈斯远递个眼神过去,那尤三姐便乖顺上前为二人斟了酒,陈斯远笑吟吟道:“蓉哥儿还须得敬我三杯……若不是我,宁国府能平白得了那些财货?” 这话贾蓉不好驳斥,便点头道:“有理,那……那侄儿再敬远大叔三杯。” 又是三杯酒下肚,先前贾蓉早就喝了半壶酒,霎时间腹内翻涌,强忍着方才没吐出来。 陈斯远观量其神色,见其说话大了舌头,情知是到量了。因是扯了半晌闲篇,那贾蓉晃晃悠悠要起身告辞,陈斯远便故作不胜酒力,起身道:“你我投契,正好我也好回……那,那就一道儿回了!” 贾蓉酒意上涌,急忙叫小厮来搀扶,谁知陈斯远一巴掌推开小厮,笑道:“我又不曾醉了,我扶着蓉哥儿就好!” 那小厮不过十二三年纪,力气比不过陈斯远,便只好跟在后头。 陈斯远扯着贾蓉出了正房,回头朝着尤三姐眨眨眼,眼看到得院儿门前,忽而身形趔趄,一膀子便将贾蓉甩出去,贾蓉踉跄几步‘咣’的一声便撞在了门扉上。 “啊——”贾蓉惨叫一声,顿时捂着口鼻哀嚎不已。 小厮紧忙要上前,谁知陈斯远踉跄着爬起来,一脚将小厮踹开:“不识抬举的东西,哪个要你来的?” 当下俯身笑道:“一时失手,蓉哥儿可还好?当叔叔的给你赔罪了——诶唷!” 他躬身作揖,随即身形前倾,一膝盖不偏不正,正好砸在了贾蓉胯下。 贾蓉又是一声惨叫,捂着裤裆来回翻滚。 身后尤三姐美目连连,只觉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一旁的尤二姐却多想了几分,紧忙趔趄着上前阻拦:“远兄弟,可不好再,再——” 陈斯远乜斜尤二姐一眼,探手将其推开,转头瞧着贾蓉道:“我怕是喝多了,还是小厮来扶着蓉哥儿吧。” 贾蓉这辈子除了挨了贾珍的打,哪个又敢动他一根手指?当下酒醒了大半不说,气急败坏之下指着陈斯远骂道:“姓陈的,你什么心思当我不知……嘶——你且等着,咱们这事儿没完!” 陈斯远敛去笑意,一脚将贾蓉踹翻,冷笑道:“没完?可不就没完,来来来,我倒要问问珍大哥是不是教了你来兜搭自个儿姨娘!” 说话间抬脚就走,贾蓉愣了愣,只觉寒气直冲天灵盖! 若不是陈斯远的谋划,宁国府岂能凭空得了一大笔财货?且论伦常,尤二姐可是他姨娘,这调戏姨娘可是大罪过!贾珍本就不待见他,若是传到贾珍耳中,哪里还有好儿?说不得他老子碍于情面就得将他打个半死! 贾蓉挣扎着爬起来,挪了两步顿时倒吸凉气动弹不得,当下扇了小厮一耳光,骂道:“混账东西,还不快将姓陈……远大叔追回来!” 无意中发现,竟然有播主相中了我上本书,做了配音。感兴趣的去喜马拉雅搜索《红楼华彩》,已经更新到了65回,且十天限免。 另,我都提前加更了,大家伙手里头的月票是不是走一走? (本章完) 第153章 讥讽 第153章 讥讽 小厮追出去不多时,旋即哭丧着脸儿捂着腮帮子回返,说道:“小的实在拦不住远大爷,瞧着远大爷这会子都要到宁国府门前了。” 贾蓉扶着门扉已然缓过来少许,双眼一片茫然,只觉了无生趣。早知这姓陈的如此不好招惹,那嫽俏的姑娘家有的是,何至于去撩拨尤二姐? 贾蓉心下后悔不迭,再没脸待在小院儿,只得叫了小厮搀扶着急急往宁国府而去。 待人一走,尤三姐便乜斜一眼尤二姐,轻哼道:“蓉小子肚子里什么牛黄狗宝你又不是不知,非要招惹来,如今倒好,招惹出是非来了吧?” 尤二姐先是蹙眉惆怅不已,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抿嘴一笑,说道:“妹妹说的是呢。” 那远兄弟定然吃醋了吧?错非如此,又怎会将那蓉小子暴打了一通?想明此节,尤二姐顿时得意不已。心下暗忖,这天下间就没有不偷腥的猫儿,便是惹了是非又如何? 回头小意温存,定哄得那远兄弟回心转意……说不得此番还能坏事变好事儿了呢。 尤二姐暗自舒了一口气,想着尤老娘旁的说法都不对,唯独一条: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那远兄弟是个出手阔绰的,她也不求旁的,每月有五两银子月例,再有丫鬟、婆子伺候着,一应吃穿用度不曾短了,她便能踏踏实实跟着其一辈子。 若是来日能进门做个良妾,那就更好了。她可是听闻了,那林姑娘生下来就单弱,不像是个能生养的。如此一来,自个儿不去奢望,自个儿的孩儿说不得来日也能继承家业呢。 又想起陈斯远种种,只觉样样可心。 那金瓶梅词话里有云,最能打动女子心的,便是那潘驴邓小闲。 尤二姐此时回想起来,远兄弟生得好看,占了个潘字,出手阔绰又极有本事,占了个邓字,上回留宿,三姐儿吵嚷了半宿,只怕这驴字也占了。唯独因着三姐儿儿对自个儿不假辞色,又因考取功名而不得空闲。 尤二姐便暗忖,这世间的好事儿又岂能都占了去?远兄弟能占了三样已是难得。 尤二姐想到此节,不禁翘了嘴角。 一旁的尤三姐又是另一番心思,心下满满都是陈斯远含怒出手,将蓉小子打得满地乱滚的情形。尤三姐是个泼辣性情,最喜这等能压服自个儿的男子气概。 因是浮想联翩之际,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俏脸泛红,紧紧并拢了双腿。心下只盼着陈斯远寻了贾珍说道过后,能回返小院儿,夜里正好效鸳鸯交颈,行那鱼水之欢。 此时尤二姐回过神来,不禁蹙眉道:“远兄弟此去……不会有事儿吧?” 尤三姐得意道:“远哥哥最有本事,哪里会有事儿?此番蓉小子有错在先,再如何计较,这不是也落不在远哥哥身上。” 话是这般说的,可尤三姐想起那便宜姐夫贾珍在宁国府素来说一不二、恣意妄为惯了,心下生怕陈斯远吃了亏。因是蹙眉略略思量,起身便道:“春熙,为我更衣,我过去瞧一眼。若宁国府敢欺负了远哥哥,我定跟那姓贾的拼了命去!” 尤二姐唬了一跳,紧忙起身来拦,说道:“妹妹莫胡闹,你若去了……回头儿妈妈那里如何交代?” “我用交代?他们父子两个鲜廉寡耻,存的什么肠子当我不知?敢动远哥哥一根手指头,我便将秦氏的事儿张扬得满城皆知去,看到时候他们家还有没有脸!” 尤二姐又道:“好歹看在大姐情面上。” 尤三姐一把推开尤二姐,蹙眉道:“你别提她!她什么心思你不知?大哥别说二哥,咱们没拿她当亲姐姐,她也没拿咱们当亲妹妹。妈妈三天两头打秋风,再是当日贴补了嫁妆也早就连本带利还了。 既如此,哪里还有什么情面?” 春熙素知家里做主的是尤三姐,因是紧忙伺候尤三姐披了外衣,又提了灯笼预备着,随着三姐便往那宁国府寻去。 …………………………………………………… 却说陈斯远一巴掌将贾蓉的小厮打跑,抬脚大步流星绕过横街,脸上面沉如水,若说气恼,暴打了贾蓉一通之后便已经气消了。他心下知晓,自个儿如今什么位份都没有,所有的依仗都是空的。 是以对于贾蓉这等试探着伸出爪子的,须得狠辣斩断,不然往后还指不定有多少麻烦找上门来呢。 再者说了,因着自个儿之故,宁国府贾珍平白得了一笔财货,此时上门理论,于情于理贾珍都不会放过贾蓉。 陈斯远素来谋定而后动,正是先前思量分明、心下有了成算,这才敢暴打了贾蓉之后,又找上门来。 转眼到得宁国府角门前,陈斯远眉头深锁,面上含怒。 有眼尖的门子紧忙下得台阶来躬身作揖:“远大爷这是——” “通禀一声儿,就说我有要事来寻珍大哥!” 门子眼见陈斯远神色不对,应承一声扭头朝着同伴递了个眼神,后者不迭跑进去通禀,门子又陪笑将陈斯远引入倒座厅。 谁不知这位远大爷才名卓著,又得了贵人赏识?因是门子才不敢上前触霉头。 略略等候,便有总管赖升寻来,意味深长地扫量陈斯远一眼,旋即客客气气将其送进仪门。 赖家前后在陈斯远身上吃了几回亏,单是银子就赔出去不少,更是闹得坏了名声。这会子赖升也陪着小心,生怕招惹了这位远大爷。 入得仪门里,又有婆子引路,须臾便到了宁安堂。 过抱厦进得宁安堂里,抬眼便见贾赦、贾琏正与贾珍吃着酒。 贾珍笑着招呼道:“远兄弟可算来了,方才便打发人去邀你,谁知你还不曾从国子监回返。” 贾赦抚须道:“远哥儿既来了,那就一道儿入座。” 陈斯远沉着脸拱手一一见过礼,见其神色不对,贾珍赶忙扭头看向贾琏,却见贾琏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贾珍心下不禁愈发纳罕。 此时就听陈斯远开口道:“这酒席就不吃了,我今儿个不请自来,是要问珍大哥讨一回公道。” 贾珍蹙眉道:“远兄弟有事不妨直说。” 陈斯远便道:“姨夫也知我少年心性,有几分贪慕女色,是以便寻了一门外室,就安置在后街小枝巷。” 贾赦与贾琏对视一眼,心下自是门儿清。陈斯远虽掩去了姓名,可小枝巷离荣国府极近,谁不知那处住着尤三姐? 二人一并看向贾珍,就见贾珍板了脸,心下已有了几分猜测。 果然就听陈斯远怒不可遏道:“谁知今日我散学过去观量,蓉哥儿竟不请自来,还胆敢轻薄我那外室!我自问没一处对不起蓉哥儿,更无一处对不住宁国府,还请珍大哥赐教,可是兄弟有哪处做的不对了?” 陈斯远此言遮掩了姓名,倒是将贾蓉的另一罪过也一并遮掩了。尤二姐、尤三姐名义上可是尤氏的亲姊妹,继子调戏继母的亲姊妹,这是乱了伦常!若被御史风闻奏事,贾蓉自是得不了好儿,只怕连贾珍也得被降爵! 贾珍此人在宁国府无人约束,因是横行无忌,可到得外头到底还要几分脸面。因是闻言顿时怒不可遏,一拍桌案恼道:“还有此事?荒唐!远兄弟放心,今日我定将这个畜生好生教训一通!” 顿了顿,朝着门外的婆子吩咐道:“来呀,将那小畜生押过来,再将家法一并拿来!” 贾琏见此,开口转圜道:“许是蓉哥儿喝多了酒、乱了性也是有的,珍大哥也不必太过气恼——” 不待贾珍开口,陈斯远便道:“琏二哥这话说的不妥,哪儿有跑到我外室房里撒酒疯的道理?” 若换做旁的事儿,说不得贾赦还会劝说几句。奈何这尤三姐、尤二姐身份不同寻常,贾赦实在不好开口转圜,因是便呵斥道:“琏儿少浑说。”扭头又与贾珍道:“蓉哥儿整日飞鹰走马、倚红偎翠的,实在不像话,珍哥儿是得管束一二了。” 贾珍颔首,拱手道:“还请远兄弟入座,今日定给远兄弟一个交代。” 贾珍如此识趣,陈斯远便拱手应了,行了几步坐在贾琏下首。那贾琏讪笑一声,暗忖自个儿就不该胡乱开口,当下紧忙为陈斯远斟茶。 少一时,那贾蓉还不曾押来,反倒是得了信儿的尤氏快步寻了过来。 入得内中,尤氏便慌慌张张与众人见了礼,这才蹙眉道:“我怎么听闻老爷寻蓉哥儿要打要杀的?到底是何事?” 贾珍破口大骂道:“蠢妇!若不是你每日里骄纵着,那畜生岂会犯下今日大错?” 尤氏被骂得不敢还口,只闷头不语。恰此时赖升进来回道:“老爷,蓉哥儿带到了!” 说话间便有两个婆子扶着贾蓉入内。这贾蓉也是诡诈,生怕挨了贾珍暴打,干脆在外头滚了一身尘土,浑身弄得脏兮兮不说,更是挪着步子好似不良于行。 贾珍哪里管这个?见其入内,探手抄起酒杯起身就砸了过去。 那酒杯不曾砸到贾蓉,倒是将一旁的婆子砸了个正着。 “好畜生,你可算回来了,今儿个定要给你个好儿!” 那贾蓉吓得两股战战,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求饶道:“孩儿错了,多喝了两碗猫尿,这才失了态。父亲宽宥,远大叔见谅啊!” 贾珍上前一记窝心脚将贾蓉踹翻,一把夺了后头小厮手里的棍棒,抡起来兜头盖脸就打! 贾蓉抬手抵挡了一下,顿时惨叫一声,紧忙抱头趴在了地上。 那贾珍发了性子,余下人等只敢远远的替贾蓉求饶,却无人敢上前阻拦。尤氏咬着下唇思量半晌,眼看再打下去就要闹出人命,赶忙上前拉了贾珍道:“老爷消消气,再打下去就——” “贱妇,滚!”一巴掌将尤氏打翻,贾珍又要抡起棍棒来。 贾赦实在瞧不下眼,出口道:“差不多了,珍哥儿且住!” 贾珍身子定了定,到底将棍棒撂下,指着那贾蓉道:“狼心狗肺的下流种子,我怎么生养了你这么个东西!” 贾赦起身吩咐道:“还不把蓉哥儿抬下去医治?” 赖升瞧了贾珍一眼,见其并无异议,这才赶忙摆手,叫了小厮将胡乱哼哼的贾蓉抬了下去。 贾赦这会子负手踱步道:“养而不教父之过,这教导小辈,可不好只用棍棒说话,总要教清楚内中道理。” 贾珍连连应是,一旁的贾琏听得直愣神——不好只用棍棒说话?那前二十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但凡忤逆一点儿,大老爷贾赦打起来可不比贾珍轻啊! 贾珍蹙眉说道:“都怪我庶务繁忙,反倒对蓉哥儿短了管教。”当下又吩咐道:“传我的话,往后半年不许蓉哥儿踏出宁国府一步。若谁敢私下放走了,我便拿你试问!” 赖升等纷纷应下,大气不敢喘一声儿。 贾珍这才转头拱手道:“远兄弟,今儿个实在对不住了。” 陈斯远面上和缓下来,说道:“珍大哥情高德厚、处事公道,在下敬服。” 贾珍铁青着脸说道:“远兄弟放心,往后若是那畜生再敢胡作非为,我干脆就将其打杀了账,免得来日为祸一方!” 陈斯远赞叹之语不要钱也似说将出去,好歹暂且将此事揭过,维系了个面上和缓。 至于贾珍私底下如何想,关陈斯远何事?宁国府再是大宗,也管不得他这个外姓人头上。 事已办妥,陈斯远也不多留,客客气气与贾珍辞别,这才往外而去。 因着陈斯远这一搅扰,余下三人也没了兴致。贾赦、贾琏也要回返荣国府,贾珍便请二人稍待,返身从后头取了一副前明鸿宝先生的《舞鹤赋卷》赠与贾赦。 贾赦自是大喜过望,这一副字拿出去起码值一千五百两,贾珍果然会做人。当下叔侄二人其乐融融自是不提。 却说陈斯远被赖升礼送出宁国府,方才行了几步,忽而便从私巷里出来两人拦住了去路。 此时天色已黑,借着春熙挑着的灯笼,陈斯远方才瞧清来者乃是尤三姐。 “妹妹怎地来了?” 尤三姐上前扯了陈斯远的双手关切道:“远哥哥可无恙?” 陈斯远笑道:“我能有什么?本就是我占着理,珍大哥方才大怒,又将贾蓉好一通打,此一番只怕没十天半个月的,贾蓉是下不得床了。” 尤三姐顿时舒了一口气,笑道:“如此就好,我方才还琢磨呢,若远哥哥再不出来,我就打进宁国府去!” 瞧着尤三姐奶凶奶凶的模样,陈斯远顿时嗤的一声儿笑了,探手捏了捏尤三姐的脸颊,说道:“多谢妹妹回护之意,只是往后这等事儿只管交给我就是。男主外、女主内,哪儿有让三妹妹抛头露面替我出头的道理?” 尤三姐闻言顿时好一阵目眩神迷,禁不住便贴在陈斯远怀里,吃吃笑道:“嗯,就知道远哥哥有能为。”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这会子也晚了,不若……不若远哥哥便去我那儿吧。” 陈斯远不禁心下一荡,禁不住颔首道:“也好,待我交代一声儿,咱们就一道儿回去。” 当下二人并肩而行,绕过前头,陈斯远自后门寻了婆子传话,随即牵了尤三姐进了小枝巷。 待进得小院儿里,那尤二姐便迎了上来。 “远兄弟——” “嗯。”陈斯远冷着脸应了一声也不做旁的理会,旋即扯了尤三姐往正房里行去。 尤二姐晾在远处蹙眉思量,半晌才叹息一声,正要跟进正房里,谁知陈斯远反手便将门扉合上了。 尤二姐哭笑不得,却也知此番犯了陈斯远忌讳,往后说不得要小意温存找补回来。 正房里,尤三姐这会子正是情炽之时,也不管陈斯远用没用过饭,扯了其便直奔西梢间。 陈斯远哭笑不得道:“诶?我还没用过饭呢。” 尤三姐顿了顿,这才招呼春熙过来,让其吩咐婆子为陈斯远预备饭菜。 少一时,春熙端了一碗阳春面来,陈斯远也不嫌弃,唏哩呼噜填了肚子,扭头便见尤三姐坐在炕头正笑吟吟瞧着自个儿。 这会子三姐儿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烛火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 本是一双秋水眼,这会子愈发情意绵绵。饶是陈斯远如今不缺女色,这会子也瞧了个眼热心跳。 当下哪里还忍得住?上前打横抱起尤三姐,在其‘咯咯咯’娇笑声中便往床榻上而去…… 却说那尤二姐本待陈斯远用过晚饭便过来道恼,谁知转眼正房就关了门扉不说,内中又传来旖旎之声,直把尤二姐听了个心下慌乱,只得耐着性子等下去。谁知这一等就到了亥时,此时夜已深沉,尤二姐哪里还好寻过去?当下只得按捺心思,想着改日再寻机缘。 …………………………………………………… 待转过天来,陈斯远清早匆匆离了小院儿回返荣国府。尤三姐意态慵懒,直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 姊妹二人在厅堂中相见,尤二姐只觉尤三姐气色又好了几分,想着早间瞧着远兄弟扶腰而出,尤二姐便禁不住说道:“妹妹如今还没过门儿呢……床笫之事总要节制一些。” 这会子尤三姐通体舒泰,只觉从脚指甲到头发丝都通透无比,闻言便掩口笑道:“姐姐这会子说我,待来日尝过了个中滋味,只怕也舍不得呢。” 说罢,尤三姐眯着眼儿不禁又回味起来。 尤二姐到底没经过人事儿,霎时间俏脸微红。又耐不住心下好奇,过得半晌忍不住问道:“果然……舒爽?” 尤三姐笑而不答,暗忖又岂是舒爽那般简单?昨儿个夜里折腾了几回,每一回都如坠云端,飘飘荡荡好似神仙般快意,随即周身百骸无一处不舒爽。错非气力不支,尤三姐都想抱着陈斯远一直不下床呢。 姊妹二人用过了早饭,尤三姐虽慵懒着,却还是穿戴齐整往窦寡妇处学盘账,独留下尤二姐在家中胡乱思忖。 那男女之事尤二姐又不是没听闻过,尤老娘便私底下说过,虽说有些难忍,可为着银钱总要忍耐下来,还要扮作舒爽的模样,如此方才能博了宠溺,往后有的是银子用。 偏尤三姐沉湎其中不能自拔,好似真个儿舒爽了?怪哉,莫非与妈妈先前所说的不大一样? 不提尤二姐如何,却说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陈斯远昨夜暴揍贾蓉,又寻上门来,惹得贾珍大怒之下将贾蓉打得下不得床,此事不到晌午便传进了荣国府。 探春、惜春年岁还小,探春隐隐觉得陈斯远未娶妻就养了外室,好似有些不妥当;惜春却没别的念头,想着那贾蓉从未拿正眼瞧过自个儿,此番挨了一通好打,自是暗自高兴不已。 迎春虽存了一些少女心思,只是她素来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一切都听贾赦与邢夫人安置。如今婚事尚且不曾敲定,她自是不好表露出来。 听闻陈斯远养了外宅,迎春心下略略不喜,旁的却什么都没说。 宝钗听莺儿说了,也不大在意。于宝姐姐而言,漫说如今她与陈斯远并无可能,便是真个儿有什么,来日她也是要做正室的。那外宅不过是以色娱人的狐媚子,又有几分能为? 余下的邢夫人、香菱、红玉、苗儿、条儿、司棋等各有心思,却不好一一表述。唯独荣庆堂里生了是非。 却说这日黛玉娴坐桌前正拨弄着瑶琴,那得了信儿的紫鹃便从外头提了午点入内。 将食盒铺展开,开口道:“姑娘歇歇,该用午点了。” 黛玉应声抚平琴弦,起身又落座,瞧着铺展开的食盒顿时没了胃口。 紫鹃将碗碟摆放了,禁不住说道:“方才听了一耳朵,好似远大爷与东院儿蓉哥儿起了龃龉。” 黛玉没言语,只抬眼观量紫鹃。 紫鹃便道:“好似远大爷在小枝巷养了个外宅,不知怎地蓉哥儿过去招惹,远大爷一气之下打了蓉哥儿,其后又告上门去,惹得珍大爷将蓉哥儿打得下不来床。” 此时王嬷嬷不在,正收拾瑶琴的雪雁听闻紫鹃下蛆,顿时忍不住辩驳道:“常言道一家女百家求,这换做男子也是一般。且远大爷也到了年岁,房里才几个丫鬟?宝二爷还小几岁呢,里里外外十几个丫鬟,那避……汤药可没少往绮霰斋送。” 紫鹃抬眼笑道:“怎么我一说远大爷如何,妹妹就急了?” 雪雁嗤笑道:“我不过是说两句公道话,免得姑娘信了谣言。” 紫鹃也不理她,只与黛玉道:“若是丫鬟也没什么,偏偏是外室……听说那姑娘一不求钱财、二不求位份的,只一门心思跟着远大爷呢。” 雪雁顿时气恼不已,忍不住道:“总好过宝二爷连个身边儿的丫头都护不住——” 啪—— 筷子不轻不重拍在桌案上,黛玉俏脸含霜,呵斥道:“够了,往后少在我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远大哥也好、宝二哥也罢,莫非我就非要选一个不成?” 雪雁赶忙道:“姑娘,你——” 黛玉回首瞪了雪雁一眼,雪雁顿时说不下去,只气恼着剜了紫鹃一眼。 黛玉气闷着用了些午点,便干脆歪在床上假寐。 谁知方才合眼躺了一会子,便有宝玉领了袭人寻来。 雪雁记得王嬷嬷嘱托,拦了片刻,待黛玉起了身方才放宝玉入内。 那宝玉凑坐床头,嬉笑道:“妹妹可是蓉哥儿挨打了?” 黛玉蹙眉道:“倒是听了一些嚼舌。” 宝玉便道:“蓉哥儿也是的,招惹谁不好,非要招惹远大哥的外室……诶?妹妹可知那外室是谁?” 黛玉气恼道:“甘愿给人做外室的,都是那起子不要脸的狐媚子,我管她是谁?” “原来妹妹也不知,我悄悄说你与知道……那外室原是尤大嫂子的姊妹!” “啊?”黛玉讶然不已,暗忖那岂不是贾蓉的姨娘?这人如何想的,怎么敢撩拨自个儿姨娘的? 就听宝玉道:“要说这酒可不好饮多了,几碗黄汤下肚,蓉哥儿这等伶俐的都险些乱了伦常,也无怪珍大哥气成这样!” 说话间宝玉殷切观量着黛玉神色,就盼着其生了厌嫌之心。谁料黛玉神色如故,不见半点气恼。 宝玉便忍不住道:“妹妹听了……不气恼?” 黛玉纳罕瞥了他一眼,问道:“我为何要气恼?” “你——” 还不是因着那婚书?错非如此,宝二爷何必费尽心思来传小话? 他却不知,黛玉自是气恼陈斯远,可宝玉又何曾是个好的?旁的不说,茜雪、碧痕、晴雯,一连三个丫鬟都被撵走,宝玉能护着哪一个了? 不过是想起来了便哭闹一场,过后还不知该如何还如何? 黛玉气恼起来,漫说是养外室的陈斯远,便是连眼前的宝玉也恼将起来。只道二人半斤对八两,乌鸦落在猪身上,大哥别说二哥! 黛玉抬眼瞥见袭人,忽而起身笑道:“唷,好嫂子也来了,我的错儿,方才只顾着说话儿,竟没瞧见。紫鹃,快给搬个椅子来。” 这话一出,宝玉顿时臊得脸面通红。便是那袭人也不好过,红着脸儿紧忙避开,说道:“林姑娘闹什么?我一个丫头……林姑娘只会浑说!” 黛玉咯咯笑道:“是不是浑说,大家伙心里头清楚着呢。” 宝玉臊得无地自容,讪笑半晌,干脆寻了个由头往西梢间去瞧贾母。 黛玉只道出了口气,却不知袭人暗暗拿定心思,不拘如何,这宝二奶奶万万不能是林姑娘,不然来日岂会有自个儿的好儿? 袭人心思多,黛玉称她‘好嫂子’,若黛玉成了宝二奶奶,那她这个‘好嫂子’要嫁与谁去?总不能还留在宝二爷房里吧? 却说黛玉闷坐半晌,心下虽不曾与陈斯远有什么情意,却也不愿见其沉湎女色。想起前几日雪雁催着自个儿给陈斯远做了个荷包,黛玉便揣了荷包往园中游逛。 游逛一番,忽而见省亲别墅东面柳堤上有柳树结了柳絮,黛玉心思一动,便命雪雁采了几朵柳絮来。 雪雁不明就里,采了柳絮回来,却见黛玉将柳絮塞进荷包里,随即递送过来,吩咐道:“你得空给他送过去。” 雪雁欢喜着应下,只当自家姑娘到底对那位远大爷有了几分情意。 这日用过晚饭,雪雁掐算着时辰,约莫陈斯远快要回返了,急忙往后头小院儿而去。 到得小院儿里与香菱、红玉说了一会子话儿,须臾便见陈斯远回返。 雪雁笑着上前见礼,便将那荷包送与陈斯远,笑道:“远大爷,这是我们姑娘送的,远大爷须得仔细了。” “林妹妹送的?” 陈斯远笑着谢过雪雁,将荷包捏在手里,只觉内中鼓鼓囊囊……莫非还藏了信笺不成? 这等私密物件儿当面不好拆开,待雪雁走了,陈斯远方才拆开,随即便见内中满满当当的都是柳絮。 柳絮? 陈斯远蹙眉思忖,随即恍然,黛玉这是讥讽自个儿呢! 柳絮又名杨,这荣国府中唯独挨着河边的柳堤上生了柳絮,合在一处可不就是讥讽自个儿水性杨、见异思迁? 陈斯远啧啧有声,暗道好个林妹妹,真个儿是牙尖嘴利啊! 陈斯远顿觉挠头,一时间想不出应对法子。思量半晌,干脆拿定心思当一回鸵鸟。暗忖着自个儿渣怎么了?日久见人心,多情而长情,总比宝玉那始乱终弃的货色强了百倍。 总而言之,还是让黛玉适应适应吧,不然来日这日子只怕没法儿过了。 方才拿定心思,忽而听得外间动静,旋即便有芸香嚷道:“大爷,四姑娘来了!” 这一章卡审核,删改后重新发的。哎……智能审核真是一言难尽。 (本章完) 抱歉抱歉 抱歉抱歉 方才卡审核,一直放不出来,我只好另更了一章,谁知竟放出来了。明天我找编辑商量商量怎么办吧。一定找个妥善的法子,不让大家吃亏。 万分抱歉,作揖作揖…… 再吐槽下智能审核,真真儿是弱智啊! (本章完) 关于重复章节的处置办法 关于重复章节的处置办法 建了个群,有订阅过的请加群772369065,我双倍赔偿。 昨天想的法子不大妥当,倒不是因为我差钱,而是会影响日销,日销关乎榜单,榜单影响很大。 思来想去,就建了个群,一共49位读者,我双倍赔偿吧,抱歉抱歉…… (本章完) 第154章 好营生 第154章 好营生 一袭淡紫底子折枝辛夷刺绣交领长袄,内衬白色交领袄子,下着白色长裙。因着又长了一岁,面上略略褪去婴儿肥,呈现出一张瓜子脸来。头上留了刘海,两鬓又垂了四条发髻下来,瞧着分外娇俏可人。 陈斯远迎到门口,扫量一眼便笑道:“四妹妹怎么来了?正巧上回太太送了些女儿茶,四妹妹快进来饮一盏。” 惜春笑着屈身一福:“见过远大哥。” 小姑娘还在换牙,因是言谈间刻意遮挡了,并不漏齿。 惜春身后跟着入画、彩屏两个丫鬟,那入画手里还捧了个笛子,见了礼便笑道:“我们姑娘自打上回听过远大爷吹奏,这心下就一直念念不忘,可巧今儿个得空,便寻上门来求远大爷教导呢。” 陈斯远将惜春让进房里,这才讶然道:“学笛子?丑话说在前头,我吹奏的也就寻常。” 说话间邀惜春落座,红玉又紧忙将方才冲泡好的女儿茶奉上,惜春道了谢,这才轻声道:“我心下也没想着学成大家,只消与远大哥那般能吹奏曲子就好。” “好啊,那四妹妹先用茶,过会子我教你如何吹笛子。” 惜春顿时欢喜着抿嘴笑了。 与探春不同,三姑娘心下仰慕陈斯远,却不好经常来走动。惜春年岁小,便没了那些顾忌。且四姑娘心下又与三姑娘不大一样——学识、才情这些也就罢了,惜春最叹服的是陈斯远好生整治了贾蓉一番。 她虽养在荣国府,可到底是宁国府的姑娘,那尤氏时而寻来,明面上是关切惜春,内里打得什么主意却不好说了。惜春年岁虽小,却也分得清好赖,因是心下极不待见宁国府人等。 此番陈斯远整治贾蓉,可算是为其出了口恶气,是以小姑娘心下不由得对其又亲近了几分。 陈斯远与惜春说了会子话儿,眼见惜春一板一眼的,便禁不住说道:“四妹妹年岁还小呢,不用扮作大家闺秀,多顽闹一些免得失了本性。” 小惜春眨眨眼,纳罕道:“旁人都教导我要端庄贤淑,怎地到了远大哥这里就变了?” 陈斯远哈哈笑道:“那端庄贤淑也是待字闺中时才要学的规矩,四妹妹才几岁?” 惜春瘪了瘪嘴,有些话不好说出来。她寄居荣国府,亲不亲、外不外的,可不就要小心谨慎? 好似知晓她所思所想一般,陈斯远眨眨眼低声道:“来我这儿恣意一些就是了,左右也不会传出去。” 惜春与其对视了一眼,顿时笑将起来。谁知忘了遮掩口鼻,霎时间便露出缺失的门牙来。 陈斯远顿时噗嗤一声乐了,惜春赶忙遮掩了口鼻,蹙眉道:“远大哥笑我!” “哈哈,谁让四妹妹方才一直端着的,没这等反差我又岂会笑出来?” 惜春便绷着小脸儿不说话了。 陈斯远起身一引,道:“咱们去书房,我教四妹妹吹笛子。” 惜春应了一声,跟着陈斯远进了书房里。外间红玉便扯了入画、彩屏说话儿,那彩屏并无心机,只低声探寻着陈斯远昨日作为,时不时惊叹一声;入画虽也附和着,目光却时不时瞥向书房。 东梢间书房里,陈斯远自书架上取了自个儿的笛子,返身便仔细教导起来。惜春便有样儿学样儿,双手堵住孔穴,胡乱学着吹奏起来。 许是笛膜有些差,加之惜春尚小,因是吹奏起来断断续续不说,笛声还发闷。陈斯远面上半点不耐也无,只用心指点着。 待过得好半晌,惜春便自个儿试着吹了一小段。陈斯远观量着惜春,心下暗暗怜惜。 府中几个姑娘,说起来惜春最为可怜。父亲城外道观避祸,兄嫂不管不顾,明明是东府的姑娘,不知为何偏偏要寄养在了西府。 此事只怕事涉贾家隐秘,陈斯远却不好当面问询。 惜春吹过一小段儿,不禁蹙眉道:“为何我的笛声不如远大哥清脆?” “许是笛膜的缘故,回头儿我寻个合适的笛膜来,便不会发闷了。” “原来如此。” 惜春放下笛子说道:“初次吹奏,如今脸颊都吹酸了。” 陈斯远笑道:“那不如今儿个就到这儿?” 小惜春极为知趣,颔首起身道:“好,那我就回去了,不好再搅扰远大哥读书。” “哈,哪里的话,我这里四妹妹想来就来。”顿了顿,陈斯远起身道:“哦,正好前几日做了个小物件儿,正好送与四妹妹。” 惜春停步,瞧着陈斯远自书架上取了个盒子来,自内中取出个木双环来。 惜春接过来纳罕道:“远大哥,这是什么?” “道家的乾坤阴阳镯,我胡乱雕的——” 惜春试探着戴在手上,略略晃了晃,只觉果然有趣,便屈身一福道:“谢过远大哥。” “不过是个小物件儿,四妹妹不用这般外道。”顿了顿,陈斯远忽而正色道:“是了,切莫戴着时将脚趾伸进去,切记切记。” “嗯?嗯……” 惜春颔首应下,心下费解,谁好生生的会将脚趾塞进手镯里? 当下惜春领了两个丫鬟出了小院儿,一径往荣庆堂后楼而去。待进得后楼里,惜春便盯着手上的乾坤阴阳镯发怔,心下一直琢磨着陈斯远所言。 过得半晌,惜春上得床榻上,悄然褪下袜子,便将大拇脚趾试探着往乾坤阴阳镯塞了进去。 起初有些挤,略略用了力气方才塞进去。惜春蹙眉暗忖,这也没什么嘛。谁知待往出退时却出了问题,那乾坤阴阳镯死死卡着脚趾,任凭惜春将脚趾勒得生疼也退不出来。 此时已到晚点时分,丫鬟入画提了食盒入内,与内中惜春道:“姑娘,该用晚点了。” 等了须臾,不见内中动静,入画便往卧房里行来。入得内中搭眼一瞧,便见惜春姿势古怪,这会子竟红了眼圈儿。 入画吓了一跳:“姑娘这是怎的了?” “卡,卡住了!” 彩屏闻言紧忙寻了过来,两个丫鬟用力去拔,谁知稍稍用力便将惜春疼得哭喊出来。 入画一时间没了法子,彩屏思忖了下,说道:“快寻了香油来!” 入画恍然,紧忙往厨房去寻了香油回来,为惜春涂抹上,好半晌方才将其脚趾拔了出来。 小姑娘惜春这会子疼得掉了眼泪,眼看脚趾红肿,不禁恼道:“都怪远大哥,非要说什么不可往内中伸脚趾……他若不提,我又哪里会去试?” 入画、彩屏两个一时间哭笑不得,那入画就调笑道:“等姑娘来日见了远大爷,好生埋怨一番就是了。” 惜春瘪瘪嘴不出声了。这埋怨的话哪里好说出口?远大哥分明不让自个儿伸脚趾来着,偏生自个儿不信邪…… 正待此时,外间有人叫道:“四姑娘,我们姑娘打发我来送酥酪来了。” 彩屏紧忙迎了出去,须臾便将探春身边儿的侍书请进了内中。那侍书手中提了个小巧食盒,内中装着一盏酥酪,却是三姑娘探春方才得了王夫人赏赐,她自个儿用了一盏,另一盏便打发侍书送了过来。 那侍书瞥见惜春好似方才哭过,当面也不好问询,待撂下东西回转,便扯了来送的入画问将起来。 不在自家姑娘面前,入画顿时掩口笑得前仰后合,这才说道:“说来还是远大爷……那会子送了姑娘个乾坤阴阳镯,偏临别时嘱咐姑娘不可试探着往里伸脚趾。你也知道,我们姑娘如今年岁还小,这远大爷不说还罢了,既然提了一嘴,姑娘哪里还忍得住好奇?” 侍书眨眨眼,笑道:“是以方才四姑娘卡了脚趾?” “可不是?”入画笑道:“抹了香油方才拔出来,这会子脚趾都肿了呢。” 侍书顿时乐不可支,辞别了入画,不片刻回了王夫人院儿。进得厢房里,与三姑娘探春答对一番,便笑着将四姑娘的糗事说将出来。 探春赶忙问道:“四妹妹现下如何了?” 侍书回道:“都好,就只脚趾有些肿。入画寻了药膏涂抹,说是一两日也就好了。” 探春舒了口气,这才笑道:“四妹妹也是的,远大哥都提过醒了,怎地偏不信邪?” 侍书就笑道:“四姑娘如今还小着呢,虽平日里瞧着小大人也似,可到底差着年岁,可不就是有些顽皮?” 探春笑着颔首:“你说的也是。” 当下侍书自去忙活,探春端坐床头做了会子女红,忽觉手上玉镯硌了下针线,旋即便是一怔,须臾嘟囔道:“脚趾伸进去真个儿拿不出来?” 她盯看了半晌,又嘟囔道:“抹了香油总能拿出来吧?” 说罢,探春悄然褪去鞋子,又脱了袜子,趴伏在床榻上盯着玉镯出神。过得半晌,探春便翘起右脚来,右手下探,试探着塞了两下,便将脚趾套了进去。不料,待其往出拔时却要了命,任凭她如何用力就是拔不出来! 探春哭笑不得,暗骂了自个儿好半晌,只得冲着外间低声叫道:“侍书,侍书,快来!” 侍书循声入内,打量一眼便纳罕道:“姑娘你这是……” 探春沮丧道:“快莫说了,去寻了香油来,这会子实在拔不出来!” 侍书紧忙寻了香油来,奈何探春比惜春年长,手臂与脚趾都稍粗了一截,便是抹了香油也拔不出来。 折腾了好半晌,探春眼见实在拔不出来,干脆命侍书寻了硬物将那独山玉的手镯敲碎,这才解了此事。 探春揉着胳膊、腿,被折腾了好半晌,自是心下气恼,忍不住说道:“远大哥也是,好端端的提这事儿做什么。” 一旁拾掇着的侍书一直憋着笑,闻言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 探春也跟着笑将起来,只觉莫名其妙。 这日过后,陈斯远那提醒便四下流传。于是二姑娘试了试,因着身子丰腴,是以不曾将脚趾探进去;黛玉试了试,果然被卡住了,好不容易拔出来,便腹诽了一通始作俑者陈斯远;宝姐姐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儿,偏不信邪,生生将脚趾硬塞进去,最后也学着探春碎了个手镯。 于是乎阖府的姑娘都瞧陈斯远神色不善起来,倒是将陈斯远弄得心下莫名。待小喇叭芸香探听了消息说与陈斯远,陈斯远顿时大笑不已。 香菱蹙眉劝说道:“说来都是大爷的错儿,非要提那一嘴……如今碎了两个镯子,大爷还是思量着如何赔罪吧。” 陈斯远摇头道:“我才不赔罪呢。” 风平浪静、和风细雨的那叫谈情说爱?不反复拉扯、起起伏伏,惹得姑娘们又爱又恨,又怎会让几位姑娘刻骨铭心? 转眼又过几日,这日乃是邢三姐出阁之日,陈斯远早早与陶监丞告了假,一早儿用过早点,便随同邢夫人、贾赦、贾琏一道儿往邢家而去。 陈斯远为小辈,随着邢德全前后忙碌。待吉时临近,遥遥便听得外间吹吹打打之声渐近。 当下又与邢德全去拦门,起哄逼着新郎官方林做了催妆诗,这才放其入内。 邢三姐父母早亡,便请了族老端坐高堂。方林与邢三姐拜过高堂、敬了茶水,方林便用红绳牵着邢三姐往外行去。 邢德全这货没心没肺窃喜道:“可算出阁了,往后再没人管着,怎地一个自在了得!” 那邢夫人一直泪眼婆娑,眼看三妹妹要离去,这会子哪里还忍得住? “三姐儿!” 一声呼唤出口,邢三姐身形一怔,扭身便扑在了邢夫人膝前。邢二姐也凑过来以帕拭木,姊妹三个放声痛哭,一应人等又哪里知晓邢夫人拉扯弟、妹的不容易? 还是贾赦在一旁催促,说再耽搁下去只怕误了吉时,姊妹三人这才分开,那邢三姐蒙着盖头一步一回头的随着方林去了。 当下家中摆了席面款待娘家客人,此为送嫁席。 陈斯远原本与贾琏坐在一处,半道却被邢夫人叫去了另一边厢,邢夫人便指着邢二姐道:“远哥儿,这是你二姨。” “见过二姨。” 邢二姐笑道:“听三妹妹说过,如今远哥儿极有出息,说不得来日还能高中皇榜呢。” 陈斯远谦逊道:“博士说我如今文章还略欠火候,只怕还要抛费一些年头。” 邢二姐正要说起旁的,便有个婆子凑过来道:“老爷说了,回程路远,请夫人这会子就走。” 邢二姐略略蹙眉,讪笑道:“这路上的确不大好走,既如此……大姐、远哥儿,我就先走了。” 邢夫人眉头紧蹙,只点了点头,陈斯远拱手相送,目视邢二姐离席而去。 眼瞅着便宜二姨夫领着邢二姐去了,邢夫人重重拍了下桌案:“他自个儿没出息,偏就会拿我二妹妹撒气!” 有邢家妇人就道:“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大姐儿拉扯几个弟妹不易,二姐儿既出了阁,过好过赖都是她的命,大姐儿可不好胡乱插手。” 邢夫人没说话,只抬眼看向陈斯远。陈斯远顿时苦笑不已,此事他可是爱莫能助。那邢二姐业已生了两个孩儿,还能让其和离不成? 且先前邢夫人便说过,二妹夫虽性子古怪、不知上进,却也不曾短了邢二姐吃穿用度。如此,只怕邢二姐也未必乐意和离呢。 待酒宴散去,旁人不觉得有什么,邢夫人却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 转眼到得四月里,这日国子监月考贴榜,王仲方位列榜首,陈斯远文章虽好,却只取了个优等,积了半分。 陈斯远也不觉有异——但凡陶监丞有些脑子,也不会让他一直霸占榜首,否则只怕难掩悠悠众口。 这日陈斯远休沐,一早与尤三姐腻歪了半晌,待用过早饭便在厅堂中饮茶。 那尤二姐一直低眉垂眼,一副乖顺模样。此时抬眼可怜巴巴看向尤三姐,尤三姐便叹息一声,起身道:“远哥哥且歇着,我今儿个还要去窦家去学理账呢。” 陈斯远纳罕道:“今日也要去?” 尤三姐便寻了个由头道:“远哥哥不知,昨儿个忘了休沐之事,这才与人约好了。” 陈斯远不疑有他,只颔首道:“既如此,那不若我送你过去?” 尤三姐笑道:“早就雇好了马车,哪里就要你来送了?我可不是那等娇滴滴的闺中小姐……再说远哥哥操劳过甚,还是先歇一会子吧。”说罢便领了春熙匆匆而去。 陈斯远不好立时就走,便想着将一盏茶喝完再去街面上游逛一番。 那尤二姐送过了尤三姐回返厅堂里,提了茶壶为陈斯远斟了茶水,随即咬着下唇低声道:“远兄弟……那日我也是信了蓉小子的鬼话,谁知他竟存了那般龌龊心思。” 陈斯远冷落了尤二姐好些时日,眼瞅着如今的尤二姐心下战战,情知是到了火候。撂下茶盏便道:“亏得我那日来了,不然岂不被贾蓉那厮占了便宜?” 尤二姐委屈巴巴点了点头,说道:“往后我离他们家远远的。”咬了下下唇,又为难道:“只是那信物一事,我一个弱女子也不好去寻张家说道,如今实在没了法子了。” 陈斯远探手擒了柔荑,略略一带,那尤二姐便惊呼一声偏坐在了其怀里。丫鬟夏竹羞得红了脸儿,紧忙躲出去反手关了门扉。 陈斯远探手捏了尤二姐一缕发丝,在鼻尖嗅了嗅,低声说道:“那信物可是长命锁?” 尤二姐还不曾反应过来,只道:“是……三妹妹与你说了?” 陈斯远哑然一笑,探手自怀中取出一把长命锁来,笑道:“你瞧瞧可是此物?” “呀!”尤二姐拿过来观量一番,讶然道:“怎地落在了远兄弟手里?” “你说呢?” 尤二姐也不言语,只喜滋滋嘤咛一声贴在陈斯远怀里。 陈斯远便道:“前几日写了个章程,王爷瞧了大喜,便要赏赐与我。我便用赏赐换了此物回来。” “啊?”尤二姐顿时蹙眉道:“这,这不值当!” 陈斯远探手挑了其下颌,盯着那一对水润眸子道:“那你要如何谢我?” 尤二姐眨眨眼,旋即掩口笑了,双目一片了然,只低声道:“左右我认定了你,你说怎样谢……那便怎样谢。” 尤二姐便是这点好,她心下认定了,你又给足了银钱,便由着你摆弄。至于她私底下那些小心思,陈斯远又不是贾琏那等只知道哄骗女子的,自会循序善诱,仔细教导尤二姐。 瞧着尤二姐那娇俏可人的笑模样,陈斯远暗道一声妖精,当下俯身一亲芳泽,又把玩了一番萤柔,这才将尤二姐放过。 他昨儿个癫狂半宿,这会子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当下生怕再待下去便要把持不住,因是逗弄了尤二姐一番便紧忙匆匆出了门。 自荣国府马厩取了马匹,也没让小厮随行,陈斯远打马又奔护国寺而去。自三月以来,陈斯远也不知游逛了几回,想了几桩营生,事后思忖都觉不妥,因是一直搁置到了今日。 京师居、大不易,古人诚不我欺。月例开销,日常用度,人情往来,外加养了尤二姐、尤三姐两姊妹,他这些时日钱如流水,如今手头剩下不过四千两左右,须知他来京师前手头就有三千两呢。如此一算,一年到头竟只得了一千两有余。 此时陈斯远不免急切起来,想着总要寻一桩不起眼的好营生才好。 于护国寺左近兜转一番,陈斯远又去大栅栏左近寻机。正游逛着,忽而便见有一铺面门可罗雀,店主一身蒙兀袍蹲坐门前,面上愁眉苦脸。 抬眼扫量一眼幌子,其上只写了‘藏药’二字。 那东主瞥见陈斯远看过来,顿时起身招呼道:“客官可要瞧瞧,内中全是上好的藏药。” 陈斯远来了兴致,翻身下马,旋即便被那东主殷切请进内中。 入得内中,陈斯远便嗅得浓重药味,打量一眼,便见柜台后药匣子上贴着蒙兀文字。 陈斯远笑道:“东家不老实,其上分明写得蒙兀文,怎么要说是藏药?” 那东主赶忙道:“长生天在上,在下虽是蒙兀人,可做的却是藏药营生。客官请看,上好的虫草、佛手参、高山紫茉莉、牦牛卵子、鹿鞭、肉苁蓉、身毒海龙!” 虫草? 那东主见其不言语,紧忙寻了几样摆放在案上,急切道:“客官尽管试试,这可都是好东西啊!” 陈斯远忽而又瞥见一物,瞧着好似沥青,便问道:“这是何物?” “喜来芝。”顿了顿,东主解释道:“这可是乌斯藏的秘药,服用之后强身健体,保准客官夜御十女!” 竟是喜来芝? 这玩意说白了就是高原上风化的褐煤,内中是草本植物等有机物的聚合物,不知什么缘故,服用此物能显著提高男性睾酮水平。 前一世陈斯远做营销,还专门为一家公司做过此物营销……后来那产品查出来内中掺了金戈。 不过此物功效做不得假,自个儿是用不着,可那些上了年岁的男子,只怕求之不得啊。 再有那虫草等物,也都是好东西,为何这东主一片愁云惨淡? 陈斯远不动声色,笑道:“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那东主急了,抚胸道:“长生天在上,我若是扯谎,便让我归乡途中赶上白灾!” 这誓言够绝的,蒙兀人最怕白灾。 陈斯远便探寻道:“东主莫急,你既说了都是好东西,为何偏偏卖不出去啊?” 东主一拍大腿,蹙眉叹息道:“东西自是好的,谁知你们大顺的郎中不认,可不就卖不出去?” 当下东主大倒苦水。却说大将军岳钟琪先是收复了青海,继而席卷西域,跟着南下荡平乌斯藏,此时大顺版图业已成了秋叶海棠。 这东主名苏赫,本是青海商贾,因着早早投效岳钟琪,是以小赚了一笔横财。待战事平息,这军中的营生就不好做了,因是苏赫干脆琢磨起了旁的营生。 他见乌斯藏种种土仪神乎其神,便下了重注,干脆采买了几大车虫草、佛手参、高山紫茉莉、牦牛卵子、鹿鞭、肉苁蓉、身毒海龙、喜来芝,辗转将近一年光景方才将货物运到大顺京师。 其后又赁了一处铺面,就指望着翻着番大赚一笔了。 谁知此时中医不认虫草,更是对那喜来芝不屑一顾,于是乎苏赫就傻了眼,硬生生熬了两个月,每日只见掏银子,不见进银子。 若是再不开张发卖,只怕苏赫就要困死京师了。 陈斯远听罢唏嘘几句,暗自转动起了心思。他自是知晓这些东西都是好物件,不拘是泡制药酒还是搓成药丸,回头寻个唬人的名头,只要见了功效定会引得达官显贵趋之若鹜。 为今之计,须得用最少的价码将这些货物尽数盘下来。 因是待陈斯远与苏赫说了半晌,这才说道:“也是可怜,都道宦海浮沉,这商海只怕也是风险万分啊。实不相瞒,在下倒是略懂些医术,有意将东主手头的藏药尽数盘下,却不知是个什么价钱。” “果真?诶呀呀,公子果然识货。”那苏赫大喜过望,搓手思量须臾,试探着伸出两个巴掌道:“既如此,八千两,这些都归公子了!” 陈斯远笑了笑,扭头就走。 苏赫急了,紧走两步上前扯住陈斯远道:“公子留步,你们大顺都说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我开价八千,你倒是还个价啊。” 陈斯远蹙眉道:“你开价八千让我如何还价?买不起,实在太贵了。” “莫急莫急,咱们还有的商量!” “有的商量?”陈斯远伸出三根手指道:“那三千两如何?” 苏赫眨眨眼,顿时面上扭曲,叫嚷道:“三千?我从乌斯藏运过来都不止三千!” “既如此,告辞!” “且慢!”苏赫叹息道:“公子好歹添一点,总要让我少亏一些。” 陈斯远便道:“东主也知这些藏药在京师并不吃香,我能出三千银子已是冒险,实在不好再加。” “再加一些,再加一些。” “那四千?” “四千五百两,不能再少了。”说这话时,那苏赫好似用尽了全身气力。 陈斯远蹙眉道:“那总要先让我瞧瞧到底存了多少货物吧?” 苏赫道:“也好,公子请随我来。” 此地铺面前铺后库,陈斯远随着苏赫去了后头库房,扫量一眼,那虫草只怕有百来斤,喜来芝怕是有三四百斤,余下各类藏药加起来,便是上千斤也有了。 虽说此时物价不好拿前世做比,可单是这百来斤虫草只怕就值不少银钱了。 当下陈斯远心下窃喜,也顾不得再与苏赫缠磨,定下这生意,转头自街面上寻了牙人作保,当场签了契书,给付了一千两银票,这生意便算是做成了。 牙人得了好处,喜滋滋答应留守半日。陈斯远再不耽搁,打马去寻了三位好哥哥来,央其留在铺中看顾,自个儿紧忙回了荣国府。 他手头不过四千两银子,若寻了香菱也能讨来五百两,只是陈斯远又岂会干等着做成秘药赚取银钱? 因是交还了马匹,陈斯远急匆匆便往东跨院而去。 那余四守在黑油大门前,见了陈斯远紧忙上前见礼。 陈斯远快步到得近前,问道:“我姨夫可在家中?” 余四笑着回道:“回远大爷,大老爷这会子正在外书房呢。” 陈斯远颔首应了一声,紧忙去了外书房。 这日大老爷贾赦正在书房中与属僚观赏扇面,听闻小厮通禀,便将陈斯远请了进来。 眼见陈斯远快步入得内中,贾赦便问道:“远哥儿来了?” 陈斯远扫量那属僚一眼,拱手道:“姨夫,我有要事要与姨夫禀报!” “嗯?” “外甥无意中寻见了一门好营生,不敢说一本万利,可一二年赚一倍银钱回来还是有的。” “啊?”又有营生了?贾赦顿时喜形于色,笑着说道:“好好好,老夫没白疼远哥儿!” 垂死病中惊坐起,外网竟是我自己! 赛博难民大逃亡,会师简中反天罡! 瞧了一天热闹,估摸着未来广东朋友的食谱又要扩展了。 (本章完) 第155章 移居 第155章 移居 贾赦大喜之余,不禁看向一旁的属僚,那属僚也识趣,情知这等隐秘自个儿不好知晓,当即起身告辞而去。 贾赦匆匆打发小厮将属僚送走,随即热络招呼陈斯远落座,又吩咐丫鬟上了香茗,这才希冀道:“远哥儿,那到底是个什么营生?” 什么营生?贾赦此人贪鄙无状,若是这会子说将出来,来日这营生哪里还有自个儿的份儿? 这又是虫草,又是喜来芝的,比照前世的金戈卖多少钱一片,没仿制货之前一片又是多少钱?寻常老百姓哪里吃得起?此时若要推广,只怕还要走上层路线。 巧了,京师最不缺的就是达官显贵。陈斯远执意拉拢贾家人等入伙,一则空手套白狼,先行把银子赚一笔再说;二则也是看中了贾家人脉,旁的不说,只消来日所产药酒、药丸在四王八公里推广开来,每年可就不少进项。 因是陈斯远道:“还请姨夫恕我卖个关子,只因外甥机缘巧合得了个方子,以此方揉制药丸,有金枪不倒之效啊。不过这前头就须得投入大笔银钱,先行将几位主药买空了,如此来日方才好多赚些银钱。” “原是这般——”贾赦心下存疑,思量道:“远哥儿这般说了,却不知那方子可验过了?” “是,虽不敢保十成有效,七八成总是有的。” 贾赦点点头,又问:“却不知远哥儿要多少银子?” 陈斯远比划出两根手指。 “两千两?” “是两万。” “嘶——”贾赦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前期单是采买几味主药就要两万两,砸进去的银子几年才能回本啊?这般想着,贾赦干脆问了出来。 陈斯远便思量道:“这却不好说,快则一年,慢则两年,大抵上两年后便是平白赚的。” 贾赦顿时没了兴致,说道:“远哥儿这营生只怕不大妥当。这京师贩南货的不过压上半年就能回本,你这营生实在是慢了些。” 陈斯远故作愕然,拱手道:“姨夫,这营生真真儿极好,万万不可错过啊。” 贾赦只蹙眉摆摆手,说道:“我也知远哥儿是个妥当的,奈何如今家中银钱短缺,老夫手头也有些紧。这……实在是爱莫能助了。” 陈斯远蹙眉须臾,不禁叹息道:“可惜了,既如此,那外甥再去寻旁的长辈说道说道。” 贾赦颔首道:“也好,说不得二房与东府手头宽绰,尤其是东府,刚才得了一笔财货。” 陈斯远便起身拱手道:“多谢姨夫指点,那我就先去了。” “嗯。” 贾赦点头,瞧着陈斯远快步离去。心下不禁犯了嘀咕,原本寻思着并不妥当,可一想到陈斯远前后几回都帮自个儿赚了不少,便拿不定主意此番该不该砸银子进去。转念一想,方才自个儿又不曾说死,大不了来日与远哥儿好生商量一番,再找补回来就是了。 按下贾赦心思不提,却说陈斯远自外书房出来,思量了下,干脆过了三层仪门往内中行去。 不料在抱厦前被苗儿拦下,笑吟吟道:“太太犯了春困,这会子睡下了。哥儿若是不急,不妨去耳房说会子话儿。” “这会子就睡下了?”陈斯远暗暗咋舌。邢夫人月份渐大,不免为胎儿所累,夜里起夜频繁也就罢了,还时常困倦。 还好听了陈斯远劝说,每日少食多餐,时常便在庭院中走动一番,不然来日分娩又是一桩难事。 陈斯远估摸了下时辰,迎着苗儿那希冀的目光,便笑着颔首,与其进了耳房。甫一入内,苗儿便抿嘴将门扉关了。待一转身,旋即便见陈斯远笑吟吟停在自个儿面前。 苗儿一双眸子水润,嬉笑道:“哥儿又馋嘴儿了?” 陈斯远笑着不言语,挑了苗儿下颌,苗儿便呼吸急促地阖上了双眼。陈斯远戏谑等了须臾,那苗儿纳罕着方才睁开双眼,他便俯身印了下去。 过得半晌,陈斯远便顺着粉颈一路啄下去,那苗儿生怕惊扰到正房,只得死死捂着嘴哼哼有声…… 二人耳鬓厮磨,那边厢条儿眼见王善保家的来了,便起身出来更衣。谁知方才解了手,回转时便听得耳房里有旖旎之声传来。 条儿顿时停步蹙眉,循声便行了过来。到得近前便见门扉晃动,内中苗儿传出低沉压抑的腻哼之声。 条儿略略错愕,随即大怒!不问也知,定是苗儿那小蹄子又引着远大爷胡闹了! 条儿气得粉面含霜,咬着下唇思量半晌,深吸一口气抬脚到得近前,探手拍打门扉道:“苗儿快开门,我那镯子落在枕头下了,你可瞧见了?” 晃动的门扉忽而停歇,旋即便有苗儿慌慌张张道:“什么镯子,我却不曾瞧见。” 条儿咬牙道:“那许是你没仔细瞧过,你开了门让我进去找一找。” 又须臾,门扉忽而敞开,条儿抬脚才行了一步,便瞧见停在门后的乃是陈斯远。还不待条儿反应过来,陈斯远探手一把便将其扯进内中。 那条儿惊呼一声,也不容其说些什么,陈斯远俯身便与其亲昵起来。一时间陈大官人左拥右抱,这个亲一嘴,那个香一下,说不出的快意。 苗儿这会子又惊又羞,干脆闷头说不出话来;条儿虽意乱情迷,可瞥见苗儿,顿时红了眼圈儿道:“大爷当我是什么了!” 条儿说着起身便要走,却哪里挣脱的开?只在陈斯远身边别别扭扭。 陈斯远便笑道:“我与两位姐姐心意相通,又怕你们吵嚷起来,干脆就享了一回齐人之福。” 条儿就哭道:“我可不是她那般不要脸子的狐媚子,是不是大爷来日厌嫌了,便催着太太将我配了小子去?” 陈斯远立时赌咒道:“姐姐这是什么话?你只瞧我房里几个便知,我又怎舍得让姐姐配了小子去?” 条儿闻言顿时松了口气,于是便瘪嘴盯着苗儿不说话。 陈斯远安抚道:“等过几年我求了姨妈,让姨妈放你们出府就是了。到时先寻一处宅子安置,请了婆子照料,总不能委屈了你们。” 条儿心下稍安,这意思是最起码能做个外室,可比配小子强了许多。 她本就钟情于陈斯远,闻言便道:“大爷可保不曾扯谎?” 陈斯远顿时发誓道:“皇天在上,若我今日所言有一句虚言,今日出门便让雷殛了!” 条儿骇得紧忙掩住陈斯远的嘴,嗔道:“大爷只说不曾扯谎就是了,何必发毒誓……我,我信你就是了。” 陈斯远笑将起来,正待说些什么,外间忽而传来王善保家的声音:“苗儿、条儿快来,太太起了!” 两个丫鬟吓得紧忙起身,匆匆拾掇了衣裳,赶忙一道儿往正房而去。 陈斯远则慢悠悠等了须臾,这才出了耳房,谁知方才出来便见司棋停在厢房门口,正幽怨地瞧着自个儿。 陈斯远笑了笑,略略点头便进了正房里。 此时邢夫人业已穿戴齐整,歪坐软塌上,面上略有些浮肿。 二人叙话几句,陈斯远便提及营生之事,旋即朝着邢夫人使了个眼神儿。 邢夫人顿时来了精神头,紧忙将王善保家的与两个丫鬟都打发下去。待人一走,邢夫人便急切问道:“那营生总算寻见了?” “大差不差,理应赚上一笔。”顿了顿,又道:“我方才与大老爷说时遮掩了几分,大老爷将信将疑,不肯掏银子。” 邢夫人乐道:“他不掏是他没造化,我那份儿可不能少了。”说罢略略蹙眉,道:“可惜海贸的银子还没回来,我如今手头儿就几百两。” 陈斯远安抚道:“便是冲着孩儿,我还能让你掏银子不成?我过来就是知会一声儿,过会子先去寻二房与二嫂子,转头再去东府转转,说不得这银子就够了。” 邢夫人哪里肯?蹙眉道:“你在外头养了外室,当我不知?只怕手头也没什么余钱。便是亲兄弟尚且明算账呢,我都占了不少便宜了,可不好不知好歹。” 陈斯远说了两句,邢夫人只是摇头,陈斯远便不好再劝。当下邢夫人叫了苗儿入内,取了银匣子,当面点算出五百两银票来交给陈斯远。 陈斯远不好多留,交代两句便起身离去。 …………………………………………………… 王夫人院儿。 却说宝玉这日又与黛玉拌了几句嘴,心下烦闷便往王夫人院儿而来。入得内中,便见金钏儿、玉钏儿两个捧了被往外行来。 宝玉笑着迎上前道:“姐姐们往哪儿去?” 金钏儿嬉笑道:“瞧瞧就知道了,眼看入夏,太太再也盖不住被,便打发我们将被子晾晒了收拢起来。” 宝玉颔首,又道:“母亲又在念佛经?” 玉钏儿道:“姨太太与宝姑娘也在,这会子正陪着太太说话儿呢。” 宝玉顿时变了脸色。他与黛玉闹别扭,却也不好撞见宝钗。盖因今日他又逃学,见了面免不得被宝钗唠叨。因是宝玉干脆扭身与两个丫鬟又往外行去。 玉钏儿纳罕道:“二爷不去瞧太太?” 宝玉哂笑道:“迟一些也无妨,我跟两位姐姐去瞧个热闹。” 金钏儿咯咯笑道:“宝姑娘与姨太太在呢,只怕二爷今儿个又逃了学,这是怕宝姑娘劝诫呢。” 宝玉被戳破心事也不在意,只哈哈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当下便与两个丫鬟说说笑笑,一道儿往后头而去。谁知才出了院儿,迎面便撞见匆匆而来的陈斯远。 宝玉心下不喜,神色淡然见了礼,陈斯远打听得薛姨妈与王夫人都在,两拨人便错身而过。 却说陈斯远到得门前,自有彩霞迎将出来。 “远大爷怎么来了?” 陈斯远笑道:“有事儿要寻太太,劳烦禀报一声儿。” 彩霞颔首,说道:“那远大爷稍待。” 彩霞匆匆入得内中,此时薛姨妈又旧事重提,王夫人兜着圈子只说省亲事宜,二人鸡同鸭讲,将宝钗听了个心下烦闷。 彩霞上前便道:“太太、姨太太,远大爷请见。” 王夫人与薛姨妈姊妹两个闻言一怔,俱都纳罕不已,薛姨妈便道:“远哥儿这会子来——” 王夫人极得意陈斯远知进退,便笑道:“许是有什么要紧事儿。”转头便与彩霞吩咐:“快去将远哥儿请进来。” 宝钗闻言赶忙起身道:“姨妈、妈妈,我去内中避一避。” 王夫人与薛姨妈颔首,宝钗便去了梢间里躲避。 须臾光景,彩霞引了陈斯远入内,陈斯远恭敬施礼,那王夫人就笑道:“早说了不是外人,偏你这孩子一直外道。快别杵着了,咱们坐下说话儿。彩霞,给远哥儿沏茶来。” 陈斯远道谢后落座,待茶水上来便道:“刚巧姨太太也在,今日晚辈登门叨扰,实则是有一桩营生想邀太太、姨太太入股。” 薛姨妈听得眼前一亮,紧忙问道:“什么营生?” 陈斯远哪里肯吐口?只道:“此事晚辈谋划已久,只能说是罕见药材。若无意外,定是稳赚不赔的好营生,只是这初期须得砸了重金才行。” 王夫人心下认定陈斯远行事稳妥,便笑道:“妹妹听听,远哥儿多会说话,分明是要带着咱们一道儿赚钱,偏到了他嘴里就成了有求于人。” 薛姨妈也道:“是呢是呢,远哥儿是个会说话儿的。” 陈斯远也没反驳,只笑道:“这营生至不济也能回本,若操作得当,不敢说一本万利,起码能翻番。晚辈手头还有几千两银子,算算大略还差一万五千两。” 王夫人不禁骇然,脱口道:“这般多?” 话一出口,却见陈斯远气定神闲,一副全不在意的样子。心下忽而想起先前种种来……是了,这远哥儿前番摆弄那海贸可是几万两银子,比照起来,如今这两万两可不就成了小打小闹? 王夫人心下释然,便道:“可惜海贸还不曾回款,我手头只有两千两,远哥儿千万别嫌弃。” 陈斯远拱手道:“太太帮衬,晚辈哪里敢嫌弃?” 薛姨妈自也想起了海贸之事,她早就听闻船队业已从扶桑回返松江,只待财货发卖了,便能结算银钱。此番又是陈斯远发起,料想合该稳赚不赔? 又因心下尚存了几分对陈斯远的旖念,是以薛姨妈一冲动便道:“那剩下的一万出头,薛家出了就是了。” 此言一出,立时引得王夫人侧目。明眼人谁不知,陈斯远这是交好众人,带着大伙儿一起赚银子? 一万五千两瞧着多,四下分一分,两府转一圈儿只怕就没了。薛姨妈哪儿来的脸面独占一万两千两的份额? 因是王夫人就道:“哪儿有便宜都让你占了的道理?珠哥儿媳妇、凤姐儿还有东府,只怕都等着远哥儿提携呢。” 薛姨妈这才恍然,掩口笑道:“那远哥儿先四下转转,好歹给我预留五千两出来,若还有多余的,我一并补上就是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当下也不多留,起身告辞而去。 他人一走,宝钗便从梢间出来,略略瞥了一眼其背影,心下想起那碎了的镯子便有些气恼。 此时王夫人就道:“远哥儿文章做得好,又懂营生,来日仕途经济定然顺遂。”顿了顿,忽而与薛姨妈道:“谁家姑娘若是嫁了去,日后必有一番造化。” 薛姨妈略略颔首,心下犯了思量。她闺阁中时所想的奇男子,如今竟与这陈斯远愈发吻合,于是薛姨妈不免心绪杂乱起来。 宝钗在一旁娴静落座,眼见薛姨妈若有所思,顿时心下怦然。暗忖着,莫非妈妈有意将自个儿许配给远大哥不成? 宝姐姐一时间也心绪杂乱起来,思绪纷纷扰扰、乱七八糟,到最后释然之余又有些欣喜。 母女二人情形落在王夫人眼中,王夫人顿时面上噙了笑意。心下思量着,若是先前大姑娘不曾封妃,依着低娶高嫁之规,冲着薛家家资,这金玉良缘自是千好万好;只是如今大姑娘封了妃,来日说不得还能晋贵妃呢,到时候宝玉就是国舅,这金玉良缘哪里还登对? 再者说了,薛家的婚约苛刻,她可不想委屈了宝玉去。 奈何先前早与薛家商定,如今不好食言而肥,是以只能略略推诿,最好让薛家起了旁的心思另攀高枝去。 饮了一盏茶,待薛家母女抚平心绪,王夫人就道:“是了,今儿个请妹妹来,还有一桩事。妹妹如今居所不大便利,我看不如挪到东北上的客舍去。这一来多了几间房,二来也免了搅扰。至于那梨香院,我思量着来日便用来安置那十二个小戏子。” 薛姨妈本就是寄居,思量着东北上客舍离王夫人院儿极近,便颔首道:“这样也好,往来咱们姊妹往来也便利些。” 此时宝钗忽而说道:“姨妈莫非忘了梨香院隔壁便住着远大哥?那十二个小戏子安置了进去,每日吹拉弹唱,只怕远大哥会烦心呢。” 王夫人就道:“怎么没思量过?奈何府中屋舍紧缺,等省亲过后就好了。”顿了顿,说道:“依着太上时的规矩,这妃子省亲过后,那省亲别墅除去主殿,余下的都能恩赏了住进去。我便想着,先委屈远哥儿几个月,待省亲过后,干脆在园子里寻个僻静之所,让远哥儿住过去。” 薛姨妈便笑道:“如此也算妥帖……就是不知姐姐打算将远哥儿安置在何处?” 王夫人道:“且瞧吧,我倒是瞧中了清堂茅舍,正房三间,厢房四间,想来也够用了。” 那清堂茅舍便在玉皇庙北面,挨着东角门,的确是僻静之所。 姊妹两个说着话儿,一旁的宝姐姐犯了思量。说来陈斯远比宝姐姐年长一岁,只比二姑娘迎春略小一些月份。这般年纪安置进园子里,说王夫人对其另眼相看,或许有一些。只怕更多的是想要撮合陈斯远与黛玉吧?又或者连自个儿也算上了? …………………………………………………… 却说陈斯远自王夫人院儿出来,过东角门便到了三间小抱厦前,抱厦一旁便是李纨房。陈斯远略略踌躇,干脆过西角门而去。 寡妇门前是非多,李纨素来行事低调,自打陈斯远寄居荣国府,二人不过见了几回,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人家有意避讳,陈斯远又何必讨人嫌? 绕过粉油大影壁,正要上前叫门,谁知门扉敞开,却是贾琏从内中行了出来。 二人撞了个对向,贾琏眨眨眼,忙道:“远兄弟这是——” 陈斯远拱手笑道:“有一桩营生来问二哥、二嫂子,可要插一脚?” 贾琏顿时眼睛一亮,笑着扯了陈斯远出来道:“走走走,正巧文龙约了我吃酒,咱们不若一道儿去,路上远兄弟再仔细说来。” 陈斯远犹豫道:“这……不用与二嫂子交代一声儿?” 贾琏公子哥习性,哪里存的下银钱?但凡缺银子用,便只管问凤姐儿讨要。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是了,贾琏方才从辽东庄子回来,说不得过过手,私底下便积攒了不少银钱呢。 贾琏便道:“何必与她说?这家中事务我还不能做主了?” 陈斯远朗声大笑,当下便略略说了此事,又道:“此事急切,琏二哥若想入股最好快些……另外上回兄弟一事气愤,往东府闹了一遭,如今也不好腆着脸去见珍大哥。劳烦琏二哥说一嘴,问问珍大哥可要插一脚。” 贾琏自是大喜,忙道:“那海贸还不曾见回头钱,我们夫妇如今就两千两银子,待晚上我打发人给远兄弟送去。东府那边厢我自去说,如此大好事,来日珍大哥定会摆酒宴请远兄弟。” 陈斯远便颔首道:“如此就好,实不相瞒,我如今还要为此事奔波,就不去吃酒了。” 贾琏也不强求,乐呵呵目送陈斯远过西角门进了园子。 陈斯远进得园子里踱步而行,心下不禁暗忖,那两千两银子……只怕是贾琏此番落下的好处。 凤姐儿性子泼辣,嫁妆丰厚,贾琏三不五时便要陪着笑脸问凤姐儿讨要银钱,可不就抬不起头来?此番若带着贾琏发了财,所谓钱为英雄胆啊……到时候就不知这夫妇二人又会如何了。 陈斯远回返自家小院儿等候,不到晌午,先是贾琏打发了小厮送了两千两银票来,跟着王夫人也打发金钏儿送了银票。 这两位加起来就是五千两,足够了。陈斯远生怕夜长梦多,拿了银票便往大栅栏而去,与那苏赫钱货两讫,旋即挑拣了一些藏药便直奔鹤年堂而去。 那鹤年堂便在白塔寺下,路上有马攀龙随行,于是一路无事,转眼便到了地方。 入得内中,陈斯远寻了伙计点名要见丁道简。 略略等候,待过得盏茶光景,方才见丁道简快步迎了出来。瞥见陈斯远眼熟,丁道简赶忙上前见礼:“惭愧,劳公子等候多时,实在是方才在施针,一时不好停下。” 陈斯远道:“无妨。丁郎中,今日我有事相求。”当下便将各色藏药奉上,说道:“偶然得了一些珍奇药品,奈何中原郎中不识,还请丁郎中分辨药性。此后还请郎中配一味药,事成之后我愿奉上纹银千两!” 丁道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千两啊,他每日出诊才得几个银钱?莫看他这鹤年堂五间门脸,实则一年下来能赚几百两就不错了。 当下丁道简自是应承下来,拆开几个油纸包一一分辨药性,只嗅了嗅就有了大致判断,唯独那褐色的喜来芝瞧不出底细来。 丁道简便道:“公子如此爽利,这活计我接了。两旬……嗯……起码一个月光景吧,我定当将药性分辨出来。” 陈斯远笑道:“一言为定。” 当下留了五百两银票的定金自是不提。 …………………………………………………… 转眼又是几日。 贾珍果然上道,亲自来了一遭,语态热络,又将贾蓉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才留下五千两银票来。转头薛姨妈惋惜着也送来了五千两银票,如此一来,陈斯远放出去的股子就算足数了。 四月初四乃是小惜春生儿,陈斯远到底从小喇叭芸香嘴里探听得为何府中的姑娘看向他全都眼神不对,敢情是因着送手镯时特意提的那一嘴。 陈斯远笑过之余,不禁暗自摇头。如今除了李纨与凤姐儿,金钗们都还小呢。二姑娘才及笄,宝姐姐才十四,余下的全都归在‘三年起步’那一类。莫说陈斯远下不去口,便是能下得去口,人家姑娘家只怕还懵懂着呢,哪里懂什么情情爱爱的? 因惜春此时便住在荣庆堂后楼,是以陈斯远不便过去道贺,便打发红玉送去了贺礼。 这回不是什么锡器,而是陈斯远画了图样子,央晴雯缝制的布娃娃,仿得是威尔通酷狗形制,丑憨丑憨的。 起初晴雯瞧了图样子还纳罕不已,心道这般形制哪个会待见?谁知缝制过了,她自个儿又爱不释手起来。恋恋不舍将那玩偶塞给陈斯远,转头自个儿私底下又缝制了一个。 红玉将玩偶送去荣庆堂,自是惹得一众姑娘好一番新奇。小惜春原本还最为得意宝玉送的一套绢人,待见了那丑憨丑憨的布偶,顿时抱在怀里爱不释手起来。 她年纪小,母亲早亡,父亲避居城外有跟没有一个样儿,又一直寄居荣国府,可不就一直心下绷着不曾妥帖过? 那丑憨的狗子抱在怀里,软绵绵、暖呼呼,顿时让小姑娘分外安心。惜春便私底下想着,瞧在这狗子的份儿上,就宽宥远大哥一回,上回镯子的事儿就不计较了。 转眼又是几日,这日休沐,陈斯远遍发请帖,邀了一众友人申时在甄封氏处用宴。 陈斯远在国子监性子疏阔,广交友人,因是此番除去王仲方、江元骞、魏钊高、徐学勤,又有五六人到场,刚好凑了一桌席面。 众人纷纷提了贺礼,或是一字一画,或是应景之物。 陈斯远特意请了甄封氏、香菱与众人见过,众人纷纷口称‘小弟妹’,直把一身粉红袄裙的香菱闹了个红脸儿。 那甄封氏抹泪之余,自是心满意足。眼下虽不曾有聘书,可昭告四方友人,此事便算是定下了。 当下陈斯远与众人吃酒,甄封氏临行在即,自是扯了香菱入得内中自习交代。 待这日过后,过得两日,陈斯远雇请了马车,又强塞给甄封氏五百两银子,随即方才在香菱的泪眼婆娑中,目送甄封氏一路远去。 眼见香菱哭成了泪人儿,陈斯远心下怜惜,搂了其肩头安抚道:“来日总能相见,大娘不是说过了,这一二年总要来瞧你一回。等我过了乡试,咱们得空了也往江南走一走。” 香菱闷声点头应下,奈何泪珠子却止不住地往下掉,只得不停地以帕拭泪。 待香菱进了内中歇息,那晴雯便与此地的婆子一道儿寻了过来。 陈斯远先与那婆子道:“曲嬷嬷不用挂心,往后还是一般情形,不过大抵要挪个地方。” 曲嬷嬷顿时长出了口气,笑道:“摊上公子这般好心的主家不易,公子既不嫌弃婆子,那不管搬到何处,婆子都跟着过去。” 待曲嬷嬷安心退下,陈斯远便与晴雯道:“这几日我在国子监左近寻一处宅子,待赁下来你就搬过去。” 晴雯点头应下,却依旧愁眉不展,思量着道:“远大爷,我又做了一柄腰扇,大爷可还有旁的活计派下来?” 陈斯远蹙眉道:“暂且没有,你怕是又熬夜了吧?仔细伤了眼睛。” 晴雯强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左右也是闲着无事。” 陈斯远打量着晴雯神色,略略思忖便大抵明了了晴雯的心思。她先前一直在荣国府,甫一出来改换门庭,自个儿许多时日才来一回,又不曾派下什么活计,晴雯难免会有些思虑。 因是陈斯远便道:“不急,等搬过去了再说。” 许是前番救命之恩的缘故,陈斯远温言出口,落在晴雯耳中好似春风化雨。于是姑娘家略略躁动的心便平复下来,不禁展颜笑道:“嗯。”顿了顿,又道:“搬去国子监左近,那大爷午间便能过来歇息了。” (本章完) 第156章 窥破 第156章 窥破 初夏时节,暑气渐浓。 国子监西侧大格巷,巳正时分便有一架马车吱吱呀呀停在一处宅子前。其后又有一辆板车随行,押车的小厮庆愈随行,眼看前头马车停下,紧忙一偏腿落在地上,撒腿紧跑几步到了近前。 与车把式交代几声,转头庆愈便冲着车中道:“姐姐、嬷嬷,咱们到地方了。” 晴雯挑开车帘,抬眼便见一处簇新四合院呈现在眼前。晴雯顿时欢喜起来,只觉此处极为合自个儿心意。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陈斯远空手套白狼,这会子手头足足有一万五千两,这银钱撒出去,不过三两日便买下了此处一进四合院。 那一旁的曲嬷嬷先行下车,抬手扶着晴雯落地,小厮庆愈寻了钥匙开了东南角的大门,邀着晴雯等入内。 黑油大门敞开,入目便是座山影壁,因着只是一进院落,是以也不曾有什么月洞门、垂门,移步边走边观量,这北边是四间半倒座房,东西各有三间厢房,正房三间,两侧各有两间耳房。 各处合在一起,足足十七间半。 庆愈便道:“晴雯姐姐,我去寻了力夫将物件儿都搬进来?” 晴雯颔首道:“去吧。” 庆愈应声折身而去,那曲嬷嬷也是个有眼色的,待四下无人才拍着晴雯的手儿道:“丫头好福气啊,啧啧,足足十七间半,便是寻常小姐也住不得这般宅子。大爷为了你干脆置办了下来,可见心下一直记挂着你呢。” 晴雯不禁俏脸泛红,说道:“嬷嬷又浑说,我不过是个丫鬟,身契还在大爷手里呢。便是搬过来,来日也是伺候人的命。” 话是这般说,可晴雯面上难掩喜色,一时间东瞅瞅、西看看,想着怎么将庭院拾掇了。 那曲嬷嬷笑着没言语,心下明镜儿也似。晴雯虽是个丫鬟,有身契的,可这姿容便是谁家的小姐都比不上,且素日里行事做派又有哪一点像是丫鬟了? 手上留着两寸的指甲,涂了蔻丹,除去做些女红,余下粗使活计是半点不沾。生得这般颜色,又自小娇宠过来的,来日定然是要做姨太太的,又哪里是寻常丫鬟了? 此时晴雯便指着天井中一隅道:“这庭院里孤寂了些,回头儿我与大爷说了,不若移一株海棠来,再养些草草,如此也有了生气。” 曲嬷嬷不迭应下,笑道:“你拿了主意,大爷就没有不准的道理。” 晴雯便蹙眉嗔道:“瞧嬷嬷说的,我又不是那等勾搭人学坏的狐媚子,说得对大爷自然要听,说的不对,大爷又哪里会听?” 曲嬷嬷笑而不语,此时庆愈折返回来,说已经寻了力夫,过会子便要往内中搬运物件儿。 晴雯本待留下来看顾着,却被曲嬷嬷推进了二房里,只道她留在这儿反倒容易生事。 晴雯也知自个儿生得嫽俏,那日往街上采买,便引得四下人等频频扫量,若真被那等奸邪之徒盯上了,说不得来日便会招惹是非。因是晴雯便往耳房中躲了小半个时辰,等力夫都走了,这才出来指派着曲嬷嬷与庆愈将东西往各处归拢。 一径到得午时两刻,各处物件儿草草归拢了,曲嬷嬷与庆愈正打湿了抹布四下擦拭,外间便传来叩门声。 晴雯正提了个鸡毛掸子四下扫灰,闻声紧忙寻将出来。隔着门扉过问一声儿,来的果然是陈斯远。 晴雯紧忙开了门,便见陈斯远一袭湖蓝镶领莹白底子小团缎长袍,头罩纱网,手握折扇,负手立在门前。 因着先前曲嬷嬷所言,晴雯便多了一些拘谨,紧忙屈身一福道:“大爷来了。” “嗯。”陈斯远抬脚入得内中,晴雯紧忙关了门扉。 陈斯远放慢脚步,待晴雯追上来,便说道:“这处宅子可还合意?挑挑拣拣寻了几处,或是太大,或是太旧,唯独此处瞧着合适。” 晴雯便道:“能入得了大爷的眼,这宅子自是好的。只是就我跟嬷嬷住在此处,难免有些空旷了。” 陈斯远停步蹙眉,说道:“是了,改日再请个婆子来,还须得请个老苍头看门。” 说话间曲嬷嬷与小厮庆愈赶忙迎出来,各自见了礼,陈斯远便挪步内中,寻了椅子落座,晴雯便将方才沏了的温茶倒了一盏来,问道:“大爷这会子就来了,可曾用过饭了?” 陈斯远摇着折扇道:“暑热难耐,这会子实在没胃口。” 晴雯便思量着道:“那不若让嬷嬷给大爷做一碗过了凉水的杂酱面来,配上萝卜缨、黄瓜丝、豆芽,再炸一些长寿果,想来大爷也能多吃一些。” 陈斯远听得口齿生津,笑道:“好,你这一说我倒是想吃了。” 曲嬷嬷紧忙撂下活计,往东厢灶房里忙活起来。晴雯便凑坐陈斯远身旁,取了团扇为其扇风。 晴雯过了须臾说道:“还道大爷要将我送去小枝巷呢。” “嗯?”陈斯远笑问:“你听谁说的?” “香菱姐姐那日说了一嘴。” 陈斯远倒是想过此议,只是晴雯是个爆炭性儿,又在荣国府待久了难免眼高,尤三姐又是个泼辣的性儿,二人凑在一处只怕天雷地火,说不得就要炸了。陈斯远思虑一番,干脆另寻住处,免得来日给自个儿添麻烦。 于是陈斯远便笑道:“三姐儿如今还不曾拿定心思进不进门,你如何好过去?且瞧着吧,若来日林妹妹过了门,你便去林妹妹处照看着。” 晴雯眨眨眼,抿嘴笑道:“大爷又浑说,林姑娘处有紫鹃、雪雁呢,我去做什么?” 陈斯远只笑道:“且看吧。” 晴雯摇了会子团扇,又伸出白生生的小手来,道:“大爷,这个月的月例银子还没发呢。” 陈斯远笑着自袖袋里寻了一张银票来,塞给晴雯道:“此处你管着银钱,来日嬷嬷、老苍头的月例、日常用度都从你这儿走。” “嗯。”晴雯喜滋滋将银票收了去。 陈斯远沉吟了下,嘱咐道:“是了,这左近住着的大多都是国子监书生,你可不好四下寻了活计接了。” 晴雯挑眉道:“我才不接呢。那女红若是由着心意慢慢做,也能打发光景;若每日起早贪黑的,便是手、眼不累,心里也累得紧。左右我跟着大爷也饿不着、冻不着的,何苦给自个儿找不自在?” “咦?”陈斯远顿时对其另眼相看,不禁面上有些讶然。 晴雯心下莫名,随即恍然道:“莫非大爷心下拿我当了那等不懂事儿的不成?” 是了,都道心灵手巧,单冲着晴雯那手艺便知晴雯绝不是个蠢的。之所以惹得四下厌嫌,一来是嫉妒晴雯生得好颜色,二来也是晴雯恃宠而骄,性子上来不管不顾的,将四下得罪了个遍。 陈斯远便笑道:“我还当你年纪小,不知这些呢。” 晴雯哼哼一声,得意地翻了个白眼,说道:“外间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好的自然就有坏的——”顿了顿,晴雯转过头来低声道:“我七岁时随着娘亲采莲藕,回程路上便撞见了拐子。亏得娘亲及早瞧见了,不然我这会子还不知在哪儿呢。” 陈斯远道:“你也险些被拐了去?” 晴雯郑重其事点头连连,想起娘亲,忽而又失落起来。 陈斯远瞧在眼中,便叹息着揉了揉晴雯的脑袋,轻声道:“想家了?” 晴雯瘪着嘴使劲儿摇了摇头,赌气道:“他们都将我卖了,我才不想呢!” “你家中可是遇着了难处?这才将你发卖了?” 晴雯便说道:“娘亲大病了一场,家中欠了债,爹爹眼见还不上,便哄我说带我去舅舅家,谁知半道便将我卖给了人牙子。”声音逐渐低落,晴雯又道:“后来辗转到了京师,我被赖家买了下来。那赖嬷嬷原本打算将我送去荣哥儿房里,后来见我女红好,又改了心思,将我送进了荣国府。” 顿了顿,晴雯瘪着小嘴儿道:“算算到如今也四、五年了,原本心下恨得要死,如今年岁长了些,也知道若不是卖了我,只怕家就要破了。我如今也不恨谁,只……只想见见娘亲。” 陈斯远说道:“你若早说,我便让你随着甄大娘一道儿往苏州去了。有甄大娘看顾着,路上总不会出了意外。” 晴雯忽而仰起小脸儿来瞧着陈斯远,纳罕道:“大爷肯放我回家瞧瞧?” 陈斯远比她还纳罕,笑道:“这话说的,我为何不肯?你又不是不回来了。” 晴雯心下释然,顿时将曲嬷嬷先前所说忘诸脑后。是了,自个儿与远大爷不过几面之缘,便得了其援手,从始至终大爷也不曾提过什么。先前信了曲嬷嬷的话,还道大爷一直想纳自个儿做姨娘呢…… 心下这般想着,晴雯红了脸儿,心下却雀跃不已,便笑道:“甄大娘说一二年便来一回,那下回我能跟着回去瞧瞧吗?” 陈斯远说道:“好啊,说不得到时也不用甄大娘,我就带了你往苏州去呢。” 晴雯喜得连连合掌,脸上多了几分明媚。 她虽年纪小,这会子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虽身量尚显不足,却已生得杏脸桃腮、蛾眉皓齿,这一笑将起来真个儿好似百绽放,倒将陈斯远瞧了个眼直。 晴雯隐隐有所察觉,便偏过头去,心下去了块垒,反倒有些得意。暗忖着自家大爷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嘛。 恰此时曲嬷嬷送了两碗杂酱面来,这小院儿中便有一口甜水井,因是别看只一进,却足足抛费了陈斯远两千两银子。 此时面条过了井水,泛着凉气,引得陈斯远果然食指大动。许是随着宝玉久了,晴雯也没那么多规矩,干脆便与陈斯远凑坐一桌,二人唏哩呼噜吃将起来。 待吃罢了,眼瞅着陈斯远捧腹歪坐一旁,晴雯顿时抿嘴而笑,又凑坐过来为其打扇,一边厢还叽叽喳喳说着过往趣事,不觉间又亲近了几分。 …………………………………………………… 这日陈斯远在新买的小院儿中恣意午睡了一回,那晴雯一直在其身旁打扇,时而还会驱赶过来搅扰的蚊虫。 待下晌上学时,陈斯远自是精神饱满,只觉背起书来远胜往日。于是他心下暗自得意,只觉此番一举两得,既能午歇,还能得空与晴雯说说话儿。 待这日申时散学,陈斯远方才出得国子监,小厮庆愈便迎上来道:“大爷,鹤年堂丁郎中打发人寻到了府里,可把大太太惊到了。” “啊?” 庆愈说道:“大太太还道大爷患了病,寻了那伙计仔细问了一遍,得知是丁郎中另有事由,这才打发了小厮来知会。” 另有事由?是丁道简吃坏了,还是已然测出了药性? 陈斯远登上马车吩咐道:“先往鹤年堂走一趟。” 车夫应下,马车便往白塔寺而去。 过得两刻,马车停在鹤年堂前。陈斯远下得马车,那内中伙计识得,紧忙请了丁道简来迎。 丁道简匆匆行出来,见了面二人见礼,丁道简雀跃道:“陈公子还请入内叙话。” 陈斯远扫量其面上神色,不禁笑道:“莫非丁郎中已然测出了药性?” 丁道简笑着颔首:“大差不差。也是凑巧,我这几日一边厢试药性,一边翻阅医前人医书,谁知陈公子所送药材,除了那劳什子喜来芝,余下的竟尽数都有记载。” “哦?” 说话间后人到得后头厅堂里就坐,丁道简细细道来,却是唐时《月王药诊》与前明时《寿世保元》,二者对虫草都有记载,其药性大差不差。 至于为何京中无人识得,盖因各家敝帚自珍,乌斯藏又远隔数千里往来不易,两地时常便隔绝开来,是以虫草这等好东西才不为外人所知。 丁道简翻遍家藏医书,那其余藏药也能寻见蛛丝马迹,偏这喜来芝成了没来头。 他自个儿试了试,尚且不觉内中药性,谁料家中豢养的哈巴狗极得意此物,且舔舐过了,过得几日便隐隐有闹春迹象。这下两厢对照,便将喜来芝的药性忖度了个七七八八。 当下丁道简雀跃之下,便将各类藏药蕴含药性一一说将出来,直听得陈斯远头昏脑涨。 过得一盏茶光景,陈斯远忍不住道:“丁郎中,不知可否将几味药糅在一处,做成丹丸?” 丁道简蹙眉道:“陈公子想做成药?这倒须得一一试过了。” 中医开方从来都是因人而异、因时而异,从不会一成不变。似这等成药,须得究其药性,依着君臣佐使才好定下方子来。似这等一丸出百人用的情形,少之又少。 陈斯远便道:“若不为难,我又怎会寻上丁郎中?” 丁道简思量一番,说道:“也罢,不过这丹丸怕是不好一回就定下,须得先试过几回。如此,我先试着糅制,待三日后陈公子再来取。” “好,丁郎中也不必太过急切。” 陈斯远早将银子落袋为安了,这会子自然不急。 待过得三日,不待陈斯远来取,那丁郎中便打发过去往荣国府送了二十几枚丹丸来,还请陈斯远试过后说明效用。 陈斯远哭笑不得,他这会子正是龙精虎猛之时,哪里用得上外物辅助? 思量一番,这东西二府倒是不缺试药之人,庞人且不说,大老爷贾赦一准儿得意此物。 刚巧这日散学后陈斯远取了一些虫草来,当下便寻了锦盒装好,吩咐红玉道:“你往荣庆堂走一趟,将这些虫草送给林妹妹。” 当下又仔细说了如何服用,红玉笑着应下,取了锦盒便往荣庆堂而去。陈斯远掐算着时辰,估摸着大老爷这会子得空了,便寻了两个瓷瓶,将但凡一分为二分别装了,这才施施然往东跨院寻去。 谁知才出门,正撞见捧着笛子寻过来的小惜春。 陈斯远便笑着说道:“四妹妹来学笛子?” “嗯。”惜春点了点头,随即讶然道:“远大哥要出门?” 陈斯远道:“不妨事,四妹妹先到我那儿稍待,我给姨夫送过东西就回。” “好。”惜春言简意赅,领着丫鬟便进了小院儿。 陈斯远径直往园子行去,临进门前往梨香院扫量一眼,便见两个小厮正抬着箱笼往夹道而去。 他心下暗忖,好些时日不见宝钗,这几日薛家又要搬去东北上的客舍,只怕来日只能在园子里撞见了。 当下进了园子,绕过各处景致,眼看到得正门前,便见赵姨娘领了个小丫鬟正往园子里行来。 那赵姨娘瞥见陈斯远,顿时略略蹙眉,二人迎面撞见,陈斯远笑着拱手道:“姨娘这是来游逛园子?” 赵姨娘道:“屋中闷热,便来园子里纳凉……远哥儿,听说你这回又寻了个好营生?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儿?” 陈斯远心下好一番腹诽,暗道你是谁啊,还真拿自个儿当长辈了? 瞧在探春的情面上,陈斯远按捺住心下腹诽,笑着说道:“姨娘这回攒够了一千两?” 赵姨娘眨眨眼,道:“这回插一脚还要一千两?” 陈斯远点头道:“是啊,姨妈、太太、琏二哥等,最少都是两千两,多的便是五千两也是有的。” “这——”赵姨娘这几个月倒是从贾政处讨了不少好处,奈何三不五时便要往马道婆处销一番,因是到如今也不过积攒了几百两,又哪里凑得出一千两?当下便讪笑道:“远哥儿怎地总折腾出这般大的营生?我这便是想插一脚都插不上。” 陈斯远朗声笑道:“姨娘这话说的……若是小打小闹的,只怕姨娘到时候又瞧不上眼儿了。” 赵姨娘一琢磨,陈斯远说的也是,于是就说不出话来了。 陈斯远正要拱手道别,忽而心下一动,说道:“刚巧,我得了一些滋补药物。姨娘春秋鼎盛自是不用的,不过倒是能给老爷用一些——”顿了顿,陈斯远四下瞧瞧,旋即压低声音道:“——有奇效。” 说话间将一枚瓷瓶递过去,赵姨娘怔了怔,忽而恍然,脸上也带了笑,说道:“果然有奇效?” 陈斯远笑道:“姨娘让老爷试过便知。” 赵姨娘顿时笑颜如,抖了下帕子笑道:“诶唷,还得是远哥儿,做事就是周全。难为你想着……老爷,得空我给远哥儿纳一双鞋子?” 陈斯远赶忙摆手道:“哪里能劳动姨娘?不过是身外之物,姨娘不用记在心上。” 当下与赵姨娘拱手作别,陈斯远快步出了园子往东跨院去了。 赵姨娘喜滋滋握着瓷瓶,耳听得有人声临近,赶忙揣在怀里。这会子也不觉闷热了,思量一番,干脆吩咐一旁的小吉祥儿道:“你去,要厨房要一桌席面来。” 小吉祥儿说道:“姨娘,上回还欠着厨房一串钱呢。” 赵姨娘顿时骂道:“死要钱的,自家老爷要吃酒,几个厨子黑了心肝,还敢要钱?”这般说着,可到底还是抠抠搜搜寻了一角银子来。 小吉祥儿得了银子,紧忙往厨房寻去。赵姨娘戳在远处抿嘴笑着思量了好半晌,这才扭身喜滋滋回了自家小院儿。 却说陈斯远往东跨院走了一遭,送了丹丸后,那贾赦也不知如何想的,非要留陈斯远一道儿用晚点。 陈斯远推拒不过,只得留了下来。待晚点时,贾赦东拉西扯,问起营生之事。陈斯远略略思忖便知贾赦这会子只怕是后悔了,当下故作不知,含混着遮掩了过去。 贾赦眼见陈斯远不上套,顿时兴致大坏,晚点过后便将其打发了回去。 陈斯远也不在意,若来日贾赦再来纠缠,大不了将燕平王推出来做挡箭牌,包管贾赦到时候哑口无言。事成之后想摘桃子?早干什么去了? 此时酉时近末,天色将暮,陈斯远想着偶遇金钗,便依旧往园中而去。谁知进得内中,除去寥寥几个洒扫的婆子,姐姐妹妹们竟一个也无。 陈斯远正失望之余,忽而听得后头有脚步声渐近。停步回头观量,便见个高大丰壮的身形快步凑近。 到得近前司棋喜滋滋道:“远大爷!” 陈斯远笑道:“你怎么来了?” 司棋就抿着嘴不说话,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陈斯远观量。 陈斯远顿时了然,道:“追着我来的?” 司棋应了一声,闷头道:“好些时日不曾见过远大爷了……我便追出来,寻思着与远大爷说说话儿。” 此时二人停在稻香村左近,陈斯远略略思量,便探手一引:“那咱们往前头走走。” “嗯。” 当下司棋便随着陈斯远,往稻香村西面绕去。 那稻香村本就在园子最西面,隔着溪流便是园子的围墙,其后又有一片木遮掩,陈斯远到得左近眼见四下无人,扯了司棋便往木中钻去。 一声低沉惊呼,司棋靠在一株桃树上,抿着嘴,一双眸子水润润低头看向陈斯远。因着心下怦然,身前一对萤柔自是起伏连连。 忽而便有安禄山之爪攀上,就听陈斯远道:“姐姐这几日清减了。” 司棋被轻薄,又是羞怯、又是期盼,只声如蚊蝇道:“我,我跟着姑娘住在厢房里,有些苦夏。”顿了顿,又道:“也是想着大爷,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呢。” 陈斯远情知司棋所想,便苦笑一声道:“姨妈与我说了,大老爷不大同意。” 司棋素来是个胆儿大的,闻言便咬牙道:“大老爷不同意又如何?我时常与二姑娘提起大爷来,二姑娘虽不曾说什么,可说不得早就动了心思……若,若大爷与二姑娘玉成好事,也由不得老大爷不同意!” 陈斯远轻声笑了下,扯了司棋便在树下落座,说道:“不是与你说过了?大不了等几年我让姨妈放你出来,何苦拖累二姐姐?” 司棋却不大赞成,说道:“我瞧来瞧去,再没人比大爷更合适二姑娘……莫非大爷嫌弃我们姑娘?” “那倒没有,只是……难了。” 司棋见其面有难色,便忍不住奉上樱唇,二人唇枪舌剑了好一番,司棋这才喘息着道:“事在人为,小门小户的及笄后才急着寻人家,似我们姑娘这般的,总要再等上三、四年,说不得到时就有了转机呢。” “嗯,那就顺其自然就好。”这般说着,陈斯远摸索着自袖袋里寻出一物,却是个金绞丝掩鬓。 司棋心下怦然,笑问:“这是什么?” 陈斯远探手为其插上,观量了下,笑道:“果然合适……前几日逛街,一眼就瞧中了此物,我便想着必合适你戴。” “远大爷——”司棋顿时情动不已。 陈斯远却道:“咱们都这样了,何必太生分?” 当下探手将司棋放在怀中,俯身而就,一双手也不规矩,上下来回游走,须臾便分开一紧探进小衣里。 司棋被揉搓得禁受不住,身子时而弓起,又缓缓垂下,眼白更是上翻连连。 过得半晌,陈斯远探手只往其身下略略触碰,那司棋便闷哼一声,继而身子抖若筛糠。 待须臾停歇,司棋再也遭受不住,只胡乱求肯道:“哥儿……要了我吧。” 陈斯远蹙眉道:“现在?可是——” 不待其说些什么,司棋双手箍了陈斯远脖颈,翻身二人便滚进木之中…… …………………………………………………… 却说这日薛姨妈与王夫人一道儿用过晚点,因宝钗去寻了宝玉,是以这会子不在。 始终不得王夫人准话儿,薛姨妈难免心下忐忑,因是今日又旧事重提。 谁知王夫人却笑道:“妹妹何必急切?先前老太太挡着,一直撮合黛玉与宝玉,如今黛玉早有婚约,哪里还有人比得上宝钗?待来日远哥儿过了秋闱,老太太再没了旁的念想,此事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王夫人虽说的是实话,可自个儿却不曾允诺,存的什么心思当薛姨妈不知? 再者说,府中虽没了旁的姑娘,可别忘了还有个妙玉,史家还有个云丫头呢。谁知过后王夫人会不会将此事都推在老太太身上? 奈何形势不如人,宝钗小选又没着落,薛姨妈不免心下惆怅。正要说些什么,忽而便从一旁偏院儿传来旖旎之声。 薛姨妈纳罕之余,忽而便见王夫人面色骤变。略略思忖,薛姨妈便知定是那狐媚子赵姨娘。 瞧了眼天色,这外头天光还亮着,怎地这会子姐夫就与赵姨娘折腾了起来? 情知不好久留,薛姨妈便只当不曾听见,略略说了会子话旋即起身告辞。 待出得王夫人院儿,本该走夹道直奔梨香院,奈何这会子薛姨妈心下烦闷,便与同喜道:“你先回吧,我往园子里转转。” 那园子有婆子把守,等闲人等不能入内,是以同喜也不多言,应承一声儿便自个儿回了梨香院。 薛姨妈从王夫人院儿后的东角门出来,一径进了园子。 慕色蔼蔼,思虑浮上心头,怅然之际薛姨妈胡乱而行,不觉便往稻香村而去。 待到了近前,忽而听得旖旎之声。薛姨妈恍惚了下,还道是想起了赵姨娘院儿的声响。 谁知回过神来,那声息非但不曾停歇,反倒愈演愈烈。 薛姨妈顿时皱起眉头来,暗忖哪个没起子的敢光天化日的行这等苟且之事? 薛姨妈放缓脚步,循声行去。沿着河沿行不多远,遥遥便见木中二人纠缠一处。 薛姨妈本该出言呵斥,谁知鬼使神差的,她竟遮掩了声息,藏身稻香村墙角,只探出半张脸来观量。 此时暮色四合,园子里略显昏暗,薛姨妈仔细瞧了几眼随即悚然。那躬身抱树的身形瞧不出来,大抵是哪处的丫鬟;可那丫鬟背后奋力的,不是陈斯远还能是谁! 那一回夜里旖梦连连,薛姨妈便将陈斯远牢牢记在心下,便是化成灰也识得! 悚然过后,薛姨妈虽明知不该观量下去,偏生却管不住自个儿,只咬着下唇贪恋着瞧过去。 瞧着那丫鬟愈发放浪形骸,听着那水声潺潺。不觉间,薛姨妈一只手一路朝下探去…… 本章预审了,意味着过后不能改错别字,不然容易进去。大家伙凑合瞧吧…… (本章完) 第157章 无独有偶 第157章 无独有偶 桃树好一番枝摇叶动。 骤然间,司棋咬着下唇挺起脖颈,两股战战再也撑不住身形,一下子跪伏在地。 一身夏衣水捞过也似,紧紧贴在身上。两鬓发髻凌乱,更是贴在了面颊上。那十指兀自紧紧抓着桃树干,待松开手才发觉方才用力之下,有指甲竟嵌入树皮之中。 一旁陈斯远窸窸窣窣整理了衣裳,四下观量一眼,紧忙过来搀扶。谁知用了两回力气,竟不曾将司棋拉起来。 司棋喘了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强忍着身下不适,扶着陈斯远起身,见木香棚下有石凳,二人便进得内中坐在一处。 那司棋本也想着小鸟依人,谁知身量太高,别扭了半晌方才将头靠拢在陈斯远肩头。 陈斯远就道:“方才可是美了?” 司棋瘪嘴不言语,这等话哪里好说出来?当下只道:“我如今什么都给了哥儿,来日若是哥儿不要我了,我便自个儿抹脖子上吊去。” 陈斯远道:“又浑说,我何时说过不要你了?” 司棋道:“那,那若是有了孩儿该如何?” 陈斯远眨眨眼,苦笑道:“哪里就会有了孩儿?这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子都不曾种下,还想要瓜、豆?” “哈?” 司棋虽比迎春大了些许,略略知些人事儿,却不过是纸上谈兵,又哪里知晓床笫之间的内情?当下陈斯远哭笑不得言说了一番,司棋这才恍然,随即又羞赧起来。 正待要说些什么,忽而听闻不远处闷哼一声,骇得司棋浑身一哆嗦,顿时战战兢兢道:“哥儿,好似有人瞧见了!” 陈斯远略略蹙眉,四下观量一眼,奈何此时业已落日,园子里昏暗,又哪里瞧得清楚?当下就道:“这会子昏暗,便是瞧了个大概也不知咱们是谁。我先留在此处,你绕石洞快些回去。” 司棋顿时感念起来,问道:“那哥儿呢?” “我?”陈斯远不屑道:“便是瞧见是我又能如何?”顿了顿,又道:“八成是巡夜的婆子,待我与其言说一番,使个几两银子也就是了。” 司棋心下稍安,愈发觉得陈斯远乃是妥帖之人。若是换做了琏二爷,只怕早就自个儿跑了,哪里还会留下来阻拦? 早年二奶奶几个陪房,琏二爷撩拨这个、沾染那个,惹得二奶奶发了火儿,四个陪房丫鬟打发出去了仨,独留下听话的平儿。 心下这般想着,司棋也不敢耽搁,起身道:“那哥儿留一会子就走,可不好与人闹起来。” 陈斯远笑道:“放心就是,我一个外人,与府中的婆子闹个什么劲儿?” 司棋松了口气,又叮嘱两嘴,这才拾掇了衣裳,急急忙忙往北面石洞绕行而去。 陈斯远大模大样停在远处等了半晌,偏始终不见人影。他目力适应了昏暗,又瞥见那稻香村左近似乎有人探头探脑。 陈斯远蹙眉暗忖,这般鬼鬼祟祟,他倒是要瞧瞧此人是何方神圣。思忖一番拿了主意,陈斯远起身便往石洞方向行去。 临入石洞前略略回首观量,便见那探头探脑之人总算自稻香村后头转将出来,也朝着北面行来。 陈斯远快行几步,上得盘山道,此处路分两处。一处往后园门、大主山而去,一处往下连着折带朱栏板桥,通往蘅芜苑。陈斯远便往折带朱栏板桥而去,寻了一方巨石躲在其后…… 薛姨妈转过芭蕉坞,扶着一旁芭蕉叶仔细往石洞中观量,等了好半晌不见内中动静,心下这才舒了一口气。 心中忐忑一去,薛姨妈顿时又羞又愧! 想她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过来的,出阁后本分度日,何曾似如今这般失了方寸?那陈斯远年不过十五,比薛蟠还年少一些,自个儿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心心念念想着他? 非但如此,方才又那般不知廉耻…… 薛姨妈探手触碰,便觉衣襟前一片湿润。红着脸儿羞恼了半晌,她这才深吸一口气,朝着石洞而去。 内中果然不见陈斯远身形,薛姨妈便出了石洞沿盘山道而行。谁知方才行了两步,便见自蘅芜苑后头转过来一盏灯火,又窸窸窣窣听得说话声。 换做寻常,薛姨妈只管迎了上去就是,奈何这会子做贼心虚,她生怕陈斯远去而复返,又或者是方才那丫鬟提了灯笼找寻过来,因是慌乱之下紧忙往折带朱栏板桥方向转去。 谁知走得急切了,一不留神绊了脚,‘诶唷’一声正好扑在了陈斯远躲藏的巨石左近。 那不远处的灯火顿时晃动,旋即便有人声问询:“谁在哪里?” 薛姨妈疼得面上扭曲,偏这会子不敢作声,急切间想要起身,谁知右脚才落地便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正慌乱之际,忽而便有低沉男声自一旁传来:“姨太太?” 薛姨妈亡魂大冒,扭头便见陈斯远蹙着眉头看将过来。 薛姨妈僵持了下,面上挤出尴尬笑容,道:“是……是远哥儿?” 陈斯远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方才听墙角的竟是薛姨妈。且不说陈斯远这人本来底线就足够低,就说方才之事——不过是与丫鬟偷香,漫说是放在世家大户里,便是寻常富户之中也是寻常。 因是陈斯远自然底气十足,当下两步上前道:“姨太太这是……崴了?” 薛姨妈哂笑着颔首,陈斯远便搭手将其扶到了巨石之后。 那巨石后便是河堤,栽有垂柳,一旁便是折带朱栏板桥,因是内中逼仄。若只藏陈斯远自个儿,自是绰绰有余,偏此时多了个薛姨妈,是以便显得用些拥挤。 二人虽刻意远离,可身形晃动之际难免挨挨擦擦。那薛姨妈原本还羞愤欲死,忽有一阵东风袭来,便将陈斯远身上气息吹来。那气息落在薛姨妈鼻息之中,顿时引得其好一番迷醉。 那提着灯笼的一行人渐近,薛姨妈屏了呼吸,大气儿也不敢喘,偏身形时不时便贴在陈斯远身上。 这会子陈斯远全然没想旁的,只道薛姨妈崴了脚,这才身形有些不稳。他眼瞧灯火到了近前,这才挪步与薛姨妈挤在一处。 谁知薛姨妈一时不察,竟又要往一旁栽去。陈斯远紧忙探手将其揽住,二人难免便拥做一团。 那薛姨妈贴在陈斯远身上,隐约嗅得若有若无的古怪气息传来,顿时惹得薛姨妈面红心跳,心下怦然。 陈斯远一直留意外头动静,但听得脚步声在盘山道停下,继而灯笼四下照耀,随即才有女声道:“小姐,方才好似听差了,没准儿是蛙鸣呢。” 另一女声应了一声,道:“咱们往前头转转,过会子就回吧。” “是。” 随即人声、脚步声渐远,陈斯远这才松了口气,旋即便觉臂膀一直包裹在一团萤柔之中。 心下略略古怪,缓缓放开薛姨妈,低声道:“姨太太可还能走?” “啊?唔……”薛姨妈为难道:“好似不大行。” 陈斯远上下扫量一眼,估摸着自个儿抱着费劲,也不曾留意薛姨妈怪异的目光,转身略略屈膝躬身,道:“那我背姨太太一程吧,待到了后园门口,我去叫了婆子来扶姨太太。” 薛姨妈本该推拒,谁知竟含混着应了下来。她双手一探搂住陈斯远脖颈,身子一纵便贴在了陈斯远背脊之上。 亏得陈斯远身量、气力都长了些,换做去岁只怕一个踉跄二人便要摔出去。 当下陈斯远双手兜住薛姨妈双腿,迈步离了此间,朝着盘山道而去。 这上坡不易,不过百多丈,生生将陈斯远累出了一身汗。那身上男子气息勃发,直熏得薛姨妈一阵目眩。 薛姨妈这会子心下别扭极了,一边厢只觉自个儿不该奢望,实在有悖伦常;一边厢又巴不得就这般一直被陈斯远背下去,背到天荒地老才好呢。 奈何前路再漫长也有尽头,眼看到得后园门口,陈斯远轻轻将薛姨妈放在树下,说道:“姨太太稍待,我这就去叫人。” 薛姨妈应了一声,便紧盯着陈斯远迈开大步到得后园门口,与守门的婆子交涉一番,旋即那婆子招呼了同伴来。 “姨太太怎地崴了脚?” 薛姨妈恋恋不舍收回目光,强笑着与两个婆子道:“莫提了,才从你们太太处回转,想着纳凉一番再回去,谁知天黑路滑竟崴了脚。亏得撞见远哥儿,不然我还不知如何回转呢。” 有婆子就道:“姨太太不知,近来多雨水,这石板路难免路滑了些。”随即又与同伴道:“快来搭把手,将姨太太搀扶回去。” 两个婆子合力,搀着单腿蹦蹦跳跳的薛姨妈出了后园门,这才回了梨香院。 入得内中,自是引得薛蟠、宝钗好一番大惊小怪,听闻薛姨妈不过是崴了脚,二人这才略略放心。 薛蟠就道:“妈妈上了年岁,哪里还好胡闹?往后可不好撇下丫鬟自个儿走了。” 薛姨妈顿时恼道:“我生养了你一场,你不知孝顺,这会子还敢揶揄?” 薛蟠瞪着牛眼道:“我分明说的是好话儿,怎地偏偏惹恼了妈妈?”转头又看向宝钗:“妹妹且评评理!” 宝钗蹙眉道:“好话也不是这般说的,哥哥快去歇着吧,妈妈这边厢自有我照料。” 薛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闷声回了厢房。 同喜、同贵将薛姨妈搀扶到床头,两个丫鬟自是好一番埋怨,薛姨妈只哂笑着遮掩,偏宝钗眼尖,指着薛姨妈衣襟道:“妈妈摔水里了?” 薛姨妈低头观量,顿时臊得好一阵耳热,强忍着心绪道:“扑在青石板上,那上头有苔藓,许是沾了些露水。” 宝钗略略点头,又嗅得古怪气息,心下纳罕了一番,随即又恍然——她只当薛姨妈惊慌失措之下一时失禁,这才不好宣之于口…… 另一边厢,陈斯远回返自家小院儿,红玉、香菱、柳五儿一道儿来迎,香菱就道:“大爷怎地这会子才回?四姑娘等了好一会子,一直不见大爷回来这才走了,我们几个方才还计较着打发人去寻呢。” 陈斯远便道:“方才大老爷留了饭。” 好似放了惜春鸽子?罢了,回头儿找补吧。 他与司棋折腾好半晌,方才又背了薛姨妈一程,这会子只觉两腿酸涩,浑身发腻。 寻了座椅落座,陈斯远接过柳五儿递来的温茶,咕咚咚一饮而尽,又抹了额头道:“天儿愈发的热了,过会子打些水来,我得擦洗一番。” 红玉就道:“这都夜里了,怎地大爷还弄了一身汗?”说着便用帕子来为陈斯远擦拭。 陈斯远道:“路上正巧撞见姨太太崴了脚,园子里前后不见人影,我足足背了好一会子,可不就落得一身汗?” 红玉愕然道:“姨太太身边儿没人?” 陈斯远摇了摇头,没言语。 红玉道了声‘古怪’,旋即往外头去招呼了两个粗使婆子,吩咐其烧了热水来,待回转身形又道:“大爷,再有十来日就是端阳,我听了信儿,说是府中今年要往金鱼池避毒呢。” 陈斯远道:“听你妈妈说的?” 红玉颔首道:“妈妈说,是从二奶奶房里放出的信儿。”见陈斯远点头,红玉又道:“我便想着,咱们也须得准备准备,这过节的彩丝、彩纸,都须得提前预备了。若是劳烦府中采办,说不得又被其从中过了一手,到手的物件儿也未必合意。” 陈斯远闻弦知雅意,说道:“既如此,你们这几日得空便往街上采买一番就是了,哦,叫庆愈跟着,再给马厩塞些银子,就用府中的马车,免得招惹了麻烦。”顿了顿,又道:“这才四月里,说不得往后会更热。多拿些银钱,采买些绢纱回来,你们也多置办几身衣裳,免得没了换的。” 红玉笑着应下:“是,我省的了。” 陈斯远歇息了一会子,双腿略略好转,正慢悠悠饮着温茶,便有婆子将浴桶抬进来,随即又提了两桶热水、几桶凉水。 当下陈斯远宽衣解带,任凭红玉、香菱两个香汗淋漓地伺候着其沐浴。待洗过了,自有粗使婆子将一应物什搬出去,红玉与香菱两个陪着其说了会儿话,便要往厢房而去。 陈斯远思量道:“又是一道儿来的?” 红玉愁眉苦脸道:“可说呢……今儿个一早香菱便腹痛,到了下晌我也觉得不妥,说不得夜里便来了。” 陈斯远倒是松了口气,方才与司棋折腾过,夜里哪里还有精力应对这两个? 待她们两个挪了被褥去了厢房,内中便只留下柳五儿伺候。柳五儿心下有些小雀跃,一直抿嘴守在陈斯远身旁,时而便偷偷观量陈斯远一眼。 陈斯远被瞧得别扭,干脆丢下书卷,径直往西梢间走。 柳五儿讶然道:“大爷?” 陈斯远道:“被你瞧得哪里还看得进书?罢了,今儿个早些安歇吧。” 柳五儿抿嘴偷笑,紧忙抱了被褥来。虽说二人之间一直不曾真个儿有什么,可只消时而挨在陈斯远怀里,柳五儿便心满意足了。 荣庆堂碧纱橱。 贾母年事已高,早早安歇。 王嬷嬷往后头仆役带裙房歇息去了,紫鹃这会子伺候着黛玉沐足,便有雪雁短了一盏茶汤行将过来。 黛玉瞥了一眼,嗔道:“要入睡了,你又端了茶汤来?” 雪雁俏皮歪头道:“这可不是寻常茶汤,姑娘仔细瞧瞧?” “嗯?”黛玉接过来扫量一眼,起先还道内中浸泡了三只虫儿,待仔细分辨过,这才不确定道:“虫草?哪儿得来的?” 黛玉自小饱读诗书,林如海可是将她当做儿子养的,林家藏书又极多,黛玉见识自是远超寻常姑娘家。 雪雁讶然道:“姑娘竟然识得?” 黛玉撇嘴道:“偏你来拿乔,我有何不识得的?”抬手一指书架,道:“那本《大观本草》便有记载,刚好前几日我才瞧过一眼。” 雪雁佩服道:“姑娘真个儿博闻强记。”随即又笑说:“那姑娘不妨猜猜这虫草是打哪儿来的?” 黛玉聪敏,哪里不知雪雁这般卖关子为的是什么,因是一偏头,哼声道:“你要说就说,我才不猜。” 雪雁打哑谜道:“姑娘不猜,那我还不说了呢。” 紫鹃蹲踞着,仔细为黛玉擦拭了菱脚,心下哪里还不知虫草的来路?她心中忿忿,对雪雁恼恨不已,待服侍了黛玉上得床榻里,便笑着说道:“说来再有十来日就是五月,明儿个咱们也问二奶奶讨些彩丝、彩纸来……是了,过几日说不得宝二爷还要问姑娘讨福儿呢。” 所谓福儿,便是用彩线编织成的小老虎、小蝙蝠、小粽子、小葫芦等物,自五月初一便佩在身上,到端阳这日摘下来仍到门外,意为‘仍灾’。 黛玉道:“我才不给他做,他想要,只管问绮霰斋的丫鬟讨去。” 雪雁生怕紫鹃搅合,便将那虫草茶奉上,笑道:“好似二奶奶传出话来,说是端阳那日要往金鱼池避毒呢。” 黛玉这会子到底差着年岁,想着大半年不曾出府瞧过了,便欣喜道:“果真?” 雪雁连连点头,道:“都传了一日了,也不见二奶奶驳斥,想来是真的。” 黛玉便笑道:“那倒是好,算算我都两年不曾去金鱼池瞧过了。” 雪雁道:“这回姑娘定要瞧个饱,免得下回又要隔几年才去。姑娘快喝茶,远大爷说了,喝干了茶水,这虫草嚼服就好。” “嗯。”黛玉情知陈斯远一片好意,便将虫草茶汤一饮而尽,又将内中三枚虫草吃了。 于是心下稍稍熨帖了几分,倒是不怎么计较陈斯远养外室的事儿了。实则她一早儿就想的分明,便有如父母那般恩爱,也不曾耽误父亲接连纳妾。世情如此,又有几个有能为的男子守着一妻过一生? …………………………………………………… 一夜无话。 转眼天明,陈斯远倏然转醒,睁眼便见柳五儿蒙着锦被只露出一双眼睛观量自个儿。视线对撞,柳五儿慌忙合眼,又觉不妥,待再睁开眼才道:“大爷醒了?这会子还早,大爷还能睡一刻。” 陈斯远打着哈欠道:“昨儿个睡得早,这会子睡不着了。” 柳五儿正要说旁的,便见陈斯远探出胳膊来,将其搂紧了怀里。 因着昨儿个夜里闷热,柳五儿打了好半晌扇子,待陈斯远睡下她这才昏昏沉沉睡了。是以莫说是亲昵,便是寻常的搂抱都不曾有。 陈斯远将其搂在怀中,含糊道:“不急着起,再躺一会儿。” “嗯。”柳五儿枕在其肩头,只觉无比安心。想起陈斯远时常听小丫鬟芸香说府中杂事,她便忍不住低声道:“大爷,昨儿个听我妈妈说了一嘴,那多官的媳妇……不像是个好的。” “嗯?怎么说?” 柳五儿低声道:“妈妈说那多官媳妇刚进府几日就四下卖弄风情,也不知吴总管许了什么好处,她便跟着吴总管往后头库房去了足足半个时辰。” 多姑娘嘛,号称睡便了荣国府,可不就是这个德行? 见其没说话,柳五儿挪动了脸颊,扬起脸儿来道:“这世间怎会有这等不知廉耻的女子?” 陈斯远道:“仓禀足而知礼仪嘛。” 柳五儿蹙眉道:“大爷这话不对,那多官是厨子,常言道‘厨子不偷、五谷不收’,如今又在府里,一应吃穿用度都不缺,哪里就要这样了?” 陈斯远玩味道:“咦?你也知这话,想来你妈妈没少偷拿好东西吧?” 柳五儿顿时赧然瘪嘴,可怜巴巴地瞧着陈斯远。 陈斯远哈哈一笑,说道:“一个人一个活法儿,没准多官媳妇就爱这口呢?你不喜她为人,以后远远儿瞧着就是。” “嗯。”柳五儿应下,便揽着陈斯远臂膀不说话了。 温存片刻,外间传来响动,柳五儿紧忙爬起来伺候着陈斯远穿戴齐整。一径到得用早点时,陈斯远瞥见小丫鬟芸香在庭院里与两个粗使婆子一道儿撒手,便招手将其招呼了进来。 芸香颠颠儿跑进来,问道:“大爷寻我有事儿?” 陈斯远喝了一口粳米粥才道:“你姐姐可讨了差事了?” “不曾呢!”芸香蹙眉抱怨道:“这府中的差事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姐姐生得差了些,妈妈几次寻二奶奶都不得差事。”说着,芸香忽而希冀起来,莫非是—— 果然,就听陈斯远道:“后日你叫你姐姐过来,我外头置了一桩营生,须得人照看着。” 芸香大喜过望,赶忙屈身一福道:“诶唷,就知大爷是好的,我代妈妈、姐姐谢过大爷了!” “嗯,去吧。” 芸香扭头就跑,也不管庭院里的扫帚,竟一溜烟儿跑回去报喜去了。 红玉哭笑不得道:“瞧大爷将她娇惯的,愈发没了样子。” 陈斯远哈哈一笑也不计较。 转眼过得两日,芸香一早便将其姐姐领来了小院。陈斯远扫量一眼,芸香的姐姐果然生得平头正脸的,半点姿容也无。难得的是性子疏阔,说话爽朗,瞧着就是个能管事儿的,只可惜不曾读过书,也不会打理账目。 陈斯远问了几句,便领着其往小枝巷走了一趟。 他一来,尤三姐、尤二姐两个自是欣喜,赶忙将其迎进了内中。 待陈斯远说了芸香的姐姐,尤三姐过问两句,顿觉合意,便道:“不错,你往后就跟着我办差,月例先定下五百钱,若得用,往后再涨。” 芸香的三姐赶忙屈身一福,说道:“多谢……姑娘,还请姑娘给奴婢赐个名儿。” 尤三姐笑道:“你在家中叫什么?” “在家中只叫三姐儿。” 尤三姐掩口笑道:“我也行三,咱们果然有缘。”略略思量,盘算道:“我这儿如今只春熙、夏竹,你往后不若叫冬梅如何?” 冬梅又是一福:“是,我往后就叫冬梅了,谢姑娘赐名。” 一旁陈斯远略略蹙眉,说道:“你本家姓什么来着?” 冬梅赶忙道:“回大爷,我姓马。” 马冬梅?陈斯远眼角抽搐,不禁与尤三姐道:“妹妹这名儿起的……春夏过后不该是秋吗?” 尤三姐纳罕道:“可是不妥?” 陈斯远暗自叹息,这名儿……好似只有他自个儿懂。罢了,多说无益,于是便道:“只是觉着妹妹不按常理来。” 尤三姐咯咯笑道:“我若是循着常理,哪儿还有今日的福分?” 也是,换了尤二姐可干不出夜奔这种事儿来。 当下打发了马冬梅回家拾掇,只待明日便来小院儿听吩咐,自是不提。 陈斯远又说了营生上的事儿,尤二姐便自觉去了厢房。 内中只余下陈斯远与尤三姐,二人亲昵一番,尤三姐就道:“这几日整日介打算盘,如今膀子都酸疼呢。” 陈斯远便为其揉捏起来,说道:“回头儿寻得请个账房,到时候也不用妹妹理账,只要能瞧出对错就好。” 尤三姐道:“窦婶子都赞我有天分,说再学个一年半载便能出师了呢。” 陈斯远赞道:“妹妹果然聪慧。” 尤三姐得意地翘起嘴角,干脆身子依在陈斯远怀里,一双菱脚又不安分起来,来回踢踏,说不出的自在、惬意。 二人腻歪半晌,那尤三姐忽而说道:“是了,再有十几日就是端阳,国子监也休假,到时候咱们往金鱼池避毒去?我听说金鱼池左近能射柳,说不得还能讨个好彩头呢。” 陈斯远顿时头疼起来,总不能因着尤三姐便放弃难得与姐姐妹妹们相聚吧? 因是便道:“荣国府定下端阳也去金鱼池,我怕是走不开。” 尤三姐顿时蹙眉不喜,嗔道:“怎么赶在一处了?” “谁说不是?”陈斯远附和了一嘴,又道:“不若初四那日我告假带妹妹去游逛一番吧。” 尤三姐先是一喜,随即又摇头道:“不好,可不敢耽搁了远哥哥功课。远哥哥先前都是头名,只怕因着我才分了心,上回才只是优等。” 陈斯远笑道:“乱说,国子监英才济济,那王仲方本就不下于我,上回他得头名也是寻常。嗯……我下回月考一准儿能得头名。” 尤三姐顿时又欢喜起来,道:“那远哥哥若是得了头名,初四那日就告假一日好了。” 陈斯远笑着应允,待与尤三姐、尤二姐用过了晚饭,这才施施然回返自家。 谁知才进家门,便有芸香迎来,说道:“大爷可算回来了,大太太寻大爷了,苗儿、条儿各来了一回。” “嗯?”邢夫人寻自个儿有急事儿? 当下陈斯远干脆往东跨院而去。到得三层仪门前,便有条儿来迎。 陈斯远便问道:“姨妈寻我何事?” 条儿面色古怪,嘴唇张翕,忽而掩口笑道:“我可说不出口,过会子哥儿自个儿问吧。” 陈斯远一脑门子官司,心下不明所以,只得随着条儿进了正房。 谁知这会子二姑娘迎春也在,见了陈斯远顿时面上慌乱。 邢夫人歪在软榻上,便蹙眉道:“说来也是表姊弟,也不用太过避讳。” 迎春强压下慌乱,起身与陈斯远见了礼,不敢落座,便与邢夫人陪笑道:“母亲与远兄弟说话儿吧,我回房还有些女红要做。” 邢夫人冲着她摇了摇头,随即又一笑,道:“罢了,我也不强留你,去吧去吧。” 迎春心下舒了口气,又与陈斯远作别,这才紧忙往西厢房去了。 待人一走,邢夫人便蹙眉问道:“怎地这会子才回?怕是又去瞧那两个狐媚子去了?” 因着苗儿、条儿都在,陈斯远便尴尬一咳,一本正经道:“姨妈可是寻我有事儿?” 邢夫人叹了口气,与两个丫鬟使了个眼神儿,待二人退下,这才低声道:“你给了大老爷什么灵丹妙药?” “啊?” “啊什么啊?那老货连着折腾了三日!偏娇红那狐狸精也不知遮掩,吵得迎春睡不安稳。她方才来虽不曾提及,可一门心思要搬出去呢。” 陈斯远眨眨眼,顿时哭笑不得。 是了,这会子正值夏日,门窗不闭,大老爷不拘是在耳房还是东厢安歇,折腾起来可不就落进了迎春耳朵里? 这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姑娘家的听亲爹墙角……好说不好听啊,也无怪迎春要搬出去! 他却不知,无独有偶,这会子三姑娘探春正寻了王夫人,一门心思要搬去荣庆堂后楼与小惜春作伴呢! 从早晨开始就心脏不舒服,已从医院归来,结果明天出。本打算今天写个番外的,押后吧。有存稿,已定时更新。因为没有预审,所以不确定会不会卡审核。 如果早睡,且卡审核,那我明早找编辑放出来;如果还没睡,那我试着改一改。 (本章完) 第158章 嬉闹 第158章 嬉闹 听得邢夫人所言,陈斯远不禁暗忖,丁道简所配的药丸效用这般显著吗? 见其出神,邢夫人不耐道:“问你话呢,怎么这会子走了神?” 陈斯远回过神来,赶忙将那营生的事儿与邢夫人交代了一番,直把邢夫人听得白眼连连。 “还道是什么好营生呢……如今怎么奔着下三路就去了?” 陈斯远道:“这男人活着就是为了两巴,比照前者,后者事关脸面更为紧要,可不就是好营生?” 邢夫人琢磨了一下才琢磨过来另一巴是什么,顿时啐了一口。转念一琢磨也对,便也如陈斯远一般作想,这丹丸效用显著,来日定然不愁发卖。 邢夫人又喜滋滋盘算了半晌生意经,待陈斯远一一作答,这才心满意足放他离去。 待转过天来,这日贾母歪坐荣庆堂,正与黛玉说着话儿,那王夫人与邢夫人便一先一后寻了过来。 入得内中说了会子闲话,竟不约而同要将二姑娘、三姑娘搬到荣庆堂后楼来,惹得贾母心下纳罕不已。 眼见邢夫人支支吾吾不肯说缘由,贾母便追问王夫人道:“总该有个由头吧?” 王夫人哂笑一声,思量着道:“如今已然入夏,四下门窗都敞开着,正房、厢房只隔了一层纱……这夜里有点儿响动,探春便有些睡不好。” 邢夫人闻言赶忙道:“是极是极,我们二姑娘也是这般。” 妯娌两个对视一眼,顿时心有戚戚焉。 贾母思量了好半晌方才琢磨过味儿来。心下顿时愈发腻歪,小儿子贾政也就罢了,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大儿子贾赦都五十了,哪儿来的心思每日家折腾个没完? 未出阁的姑娘家听自个儿老子墙角……实在是好说不好听,因是贾母赶忙含混道:“原是如此,那就让迎春、探春都搬来吧,正好儿惜春自个儿也嫌无趣,她们都来倒也热闹。” 眼见老太太应承了,邢夫人、王夫人妯娌两个也不多留,一并告退而去。待出了垂门,妯娌两个对视一眼,纷纷愁眉苦脸不已。 邢夫人有孕在身,便是再想床笫之事也须得忍着;王夫人与贾政分居好些年,原本每日吃斋念佛也不如何想那起子事儿,偏生贾政折腾个没完,惹得王夫人也心火升腾,连着几日不曾安睡。 邢夫人便蹙眉道:“都是远哥儿的错儿,也不知打哪儿寻来的方子,惹得我好几日都不曾睡好。” 王夫人能如何说?只笑道:“既有如此效用,想来来日不愁发卖,嫂子合该高兴才是。” 邢夫人心下得意,嘴上却道:“他也不怕因着这营生拖累了自个儿名声!” 王夫人思量道:“也无怪远哥儿能折腾,他自小没了爹娘,继母又是个恶毒的。千里迢迢来了京师,虽说府中管着吃喝,可旁的开销都须得他自个儿真金白银往外头掏,可不就要琢磨个来钱的法子?” 邢夫人顺势点头道:“弟妹所说我又何尝不知?只可惜我家世寻常,也没多少体己银子,帮不得远哥儿,反倒连番得了远哥儿的好处。哎,罢了,这事儿也怪不得他……”顿了顿,又与王夫人低声道:“弟妹,这营生也有你的股子,来日还得弟妹多帮衬些,总要让那些诰命知晓了,咱们也好赚些体己。” 王夫人笑道:“还用得着咱们?只怕老爷们到时一准儿传扬出去。再说了,那些诰命知晓了只怕还不大乐意呢。” 邢夫人思虑半晌方才琢磨过味儿来……是了,四王八公等,除去北静王那等少数的,余下的大多都跟贾赦、贾政年纪相当,家中诰命也都有了年岁。这些人若是得了丹丸,又岂会浪费在那些诰命身上?只怕一准儿寻了狐媚子逞威风去了! 转眼到得四月底,这日陈斯远方才考了月考,回得自家小院儿不禁有些得意。此番陶监丞依旧提前给了考题,陈斯远抛费两日做了文章出来,拿去寻了梅翰林讨教,谁知梅翰林看过之后竟只道‘略失文采’,陈斯远当场重新润色一番,那梅翰林便挑不出错漏。 虽说依旧是取巧之举,可此番好歹尽数出自自个儿之手,待假以时日,他未必不能凭着真本事东华门外唱名! 惬意摇着折扇,陈斯远正与香菱、红玉两个逗闷子,谁知忽有访客登门。 小丫鬟芸香狐疑着行进来道:“大爷,赵姨娘来了。” 陈斯远略略思量,便起身来迎。方才到得门前,那赵姨娘领了小吉祥儿便笑盈盈到了近前。瞥见陈斯远,赵姨娘笑得团锦簇,一甩帕子道:“哥儿怎么还出来了?都不是外人,外头日头毒,咱们快进去说话儿。” 她这般热络,分明是将陈斯远当做了自个儿晚辈。 香菱不动声色,红玉暗自蹙眉,小丫鬟芸香干脆愕然盯着赵姨娘,心说这赵姨娘哪儿来这么大脸面说这话? 陈斯远情知赵姨娘最好脸面,当下朝着芸香瞪了一眼,打发走了小丫鬟,这才笑着邀赵姨娘落座。 不等陈斯远开口,那赵姨娘落座便道:“我昨儿个便想来瞧瞧哥儿,忽而想起哥儿好似要月考?” “是,今儿个才考过了。” “是吧?我琢磨着哥儿要温书,总不好过来搅扰了,这才改成了今儿个。”说话间朝着小吉祥儿一瞥:“拿来,快给哥儿瞧瞧。” 小吉祥儿应下,便将一双簇新的鞋子奉上。 “姨娘这是——” 赵姨娘笑道:“我想着大太太这会子顾不得哥儿,房里的丫鬟女红只怕也不大好,便自个儿给哥儿纳了一双鞋子,哥儿快试试合不合脚。” 赵姨娘一句话就将红玉、香菱等尽数得罪了。 陈斯远心下更是哭笑不得,这会子也闹不清赵姨娘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了。 总是一番好意,陈斯远便应承了下,由着暗自气恼的红玉为其换了新鞋,起身走了两步赞道:“姨娘好女红,果然合脚。” 赵姨娘顿时掩口而笑:“不是吹嘘,哥儿用多大的鞋样子,我搭眼扫量一眼便心里有数。” 陈斯远笑着应下,又吩咐香菱奉上香茗。那赵姨娘装模作样先是问了课业,又问吃穿用度,绕了好半晌,陈斯远终于忍不住问道:“却不知姨娘今儿个来——” 赵姨娘顿时哂笑一声,朝着四下瞧了瞧,身子前倾低声道:“的确有事儿……却不好让外人听去。” 红玉暗自运气,眼见陈斯远递了个眼神,这才与香菱、柳五儿一道退下,临出门还隐晦地白了赵姨娘一眼。 待人走了,赵姨娘便讪笑道:“这个……哥儿上回那丹丸,可还有剩下的?” “姨娘……额,用光了?”陈斯远回思一番,那瓷瓶里起码十二、三枚,算算,贾政岂不是每日都要服一丸?啧啧,果然人老心不老啊! 正好前日鹤年堂丁道简打发伙计又送了一些来,陈斯远便道:“也是赶巧,我手头的确还有一些,姨娘稍待。” “哎,哎。”赵姨娘喜滋滋应下,眼瞅着陈斯远进了书房,须臾回转,便将又=一枚瓷瓶递过来。 赵姨娘思量着,一双鞋再如何也比不过这丹丸,便笑着道:“我这当长辈的可不好占了哥儿便宜,这丹丸要多少银子,我补给哥儿。” 说话间自袖笼里掏出荷包来。 陈斯远连连摆手:“本就是送与姨娘的,怎能提钱呢?姨娘快收回去。” 赵姨娘道:“你这孩子,谁家的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快拿着——” 说话间便将一角银子要递过来,陈斯远赶忙后退,拱手道:“姨娘快收回去吧,如今这药还不曾发卖,老……额,姨娘用着合意,只消事后将效用说与我知晓就是了。”顿了顿,又道:“若真个儿发卖,只怕要卖这个数呢。” 眼见陈斯远比划出一根手指来,赵姨娘骇然道:“一两银子一瓶?诶唷唷,这丹丸果然金贵。” 陈斯远愕然,咳嗽一声儿道:“姨娘怕是误会了,我说的是一枚丹丸。” 赵姨娘骇得霍然而起,满面惊愕道:“一两银子一丸?天爷诶,这丹丸是金子做的不成?” 陈斯远笑而不语。赵姨娘心下恍然,只道这丹丸不是卖给寻常人等的,当下讪讪,再不好提给银子之事。 又盘桓了一会子,眼见陈斯远答对得等,并不曾小觑了她去,这往后平白讨丹丸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又含混着说了效用,这才起身领着小丫鬟离去。 人方才走,红玉便脸色难看地入得内中,与陈斯远道:“大爷,那赵姨娘是不是太过拿乔了?” 陈斯远笑着说道:“你与她计较个什么?不看僧面看佛面,冲着三妹妹我也不好与其闹起来。” 红玉点了点头,又道:“我方才瞧着赵姨娘忧心忡忡的,大爷方才说什么了?” 陈斯远便道:“我说那丹丸值一两银子一丸。” 红玉眨眨眼,顿时掩口笑道:“大爷这话一出,她往后可没脸子再来讨要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恰此时又有苗儿寻来,入得内中也不避讳,径直道:“哥儿,太太问哥儿那药可还有?若是有,还请哥儿再给一些。” 陈斯远权当是让贾赦、贾政试药了,便又取了一瓶来,待交给苗儿,又低声说道:“你回去与姨妈说,问问效用如何,我也好回头改了方子。” 苗儿吃吃笑道:“这话太太只怕是问不出口……不过这十来日光景,除去有一日大老爷醉了酒,余下十来日都不曾消停呢。” 陈斯远笑着颔首,心下暗忖,这等私密事儿须得亲自问过贾赦才好。啧,就怕大老爷到时为了脸面不说实话啊。 思量着不好总让苗儿白跑,陈斯远便命红玉取了两匹纱来,给了苗儿、条儿一人一匹。 苗儿喜滋滋应下,这才告退而去。 此时业已临近晚点,红玉正要去厨房取晚点,谁知薛蟠又寻了过来。 这厮入得内中也不客气,咕咚咚连饮了两盏茶,蹙眉说道:“远兄弟快些从哪鸟国子监肄业才好,我几次要来寻你,偏生都被妈妈、妹妹拦下。” 陈斯远没接茬,反问道:“文龙兄这些时日都在打理营生?” 薛蟠摆了摆手:“营生有老掌柜的打理,我不过是掌个总。这些时日蓉哥儿拘在宁国府出不来,只好每日家随着琏二哥厮混,倒是结识了不少朋友,待远兄弟得空,咱们一道儿耍顽。” “好啊。”陈斯远虚应了一嘴。 那薛蟠是个藏不住心事儿的,忽而扭捏道:“这个……我听闻远兄弟这儿有一味灵丹妙药?这个……刚巧我有一友人,这床笫之间有些无力……” 陈斯远存心逗弄,不禁肃容道:“哦?那文龙兄不若请了此人先行往鹤年堂看过郎中,不然这丹丸可不好胡乱吃啊。” “啊?还要瞧郎中?” 陈斯远道:“这肾虚有阴阳之别,所用药物自然也有差别。” 薛蟠瞪着牛眼怔了半晌,这才扭捏着道:“我那友人不大方便……且远兄弟这丹丸不是大老爷与姨夫都吃得吗?” “这却不好一概而论了,两位到底有了年岁,这症状大抵都能应上……却不知文龙兄那朋友庚齿几何?” “这……不到弱冠。” 陈斯远合掌道:“这就是了,说不得还有旁的病灶,岂能一概而论?” 薛蟠支支吾吾有口难言,他总不能说柳燕儿那小妖精太过缠磨人,以至于他近来有些有心无力吧? 薛蟠为难半晌,到底是豁得出脸面的,起身凑过来附耳低语了几句。 陈斯远憋着笑愕然瞧了其两眼,这才道:“这……文龙兄还不及弱冠,可不好旦旦而伐啊。” 薛蟠臊得脸面通红,便是红玉、香菱也紧忙躲远了些。薛蟠就叹息道:“我也知道,奈何家中上下都盼着我有个孩儿。说来也奇,燕儿也不曾用过避子汤,不知怎地,这都大半年了也不见怀了孩儿。” 陈斯远能如何说?便只劝慰道:“儿女缘玄之又玄,许是缘分未到也不一定。” 薛蟠颔首,抬眼又来缠磨。陈斯远再不好逗弄,好在此番丁道简送了药丸不少,他便取了一些赠与薛蟠。 转眼到得五月初一。 这日早起就不大一样,红玉、香菱、柳五儿与小丫鬟芸香尽皆换了新衣,手腕、脚腕系了五彩绳,头上别了石榴,又有五彩绦丝悬挂。 天不亮荣国府便打发小厮采了菖蒲、艾草来,红玉取了食盒回来,便赶忙与香菱等一道儿折了艾虎、蒲剑,挂于门上,取艾虎蒲剑之意。房中又四下悬了小葫芦、小角黍、小布老虎等物什。 便是早点也与寻常不同,那食盒里竟是大大小小四枚粽子。一枚红枣的,一枚豆沙的,一枚熏鹅脯的,一枚咸蛋黄烧肉的。 正要吃用,便有人接二连三的到来。先是司棋代迎春送了个彩线编的角黍,侍书代探春送了个蝙蝠络子,彩屏代四姑娘惜春送了个葫芦络子;跟着是莺儿代宝姐姐送了个神符,雪雁代黛玉送了个五毒香囊。 等陈斯远用过早点,身上便挂了不少零碎,举目望去,姑娘家头悬彩缕、石榴,可谓‘金锁当胸作簪,衫裙簪朵盈盈新’,连带着陈斯远心绪都欢快了几分。 陈斯远只觉空气里都满是香,不禁略略沉醉……他不择手段往上爬,图的不就是莺莺燕燕、鸟语香? 这日国子监放榜,陈斯远果然名列榜首。其所作八股文四下传看,王仲方看罢只道‘立意深远’,隐隐有钦佩之意。 陈斯远自是志得意满,只觉这些时日果然没白费了气力。 待这日回返小院儿,小喇叭芸香便一脸八卦地迎了过来:“大爷大爷,方才听王嬷嬷(王善保家的)说,大太太初五不去了,要回邢家一趟。” “嗯?”陈斯远略略思忖,忽而恍然。 这重五日又名女儿节,除去各般习俗,京师还有这日出阁女儿回娘家的规矩。奈何邢家早没了高堂,那邢三姐又新才出阁,总不好让邢德全答对。且如今邢夫人月份大了,不好再乘车游逛,回返邢家答对邢三姐夫妇也在情理之中。 芸香极有眼色,观量着陈斯远回过神来,又低声说道:“大太太不去,太太听了也说太过闹腾,便也不去了。然后老太太也说不去,惹得宝二爷寻了老太太好生计较了一番。” 这倒是宝玉能干出来的事儿。 “哈,然后呢?”陈斯远笑问。 “老太太发了话,说到了日子让琏二爷、二奶奶照看着,她老人家就不去了。宝二爷听了这话才高兴起来。” 正说着话儿,便听得身后有人叩门,陈斯远扭头,便见凤姐儿与平儿停在门前。 “唷,远兄弟回了?这一趟可算没白跑。” 不知为何,凤姐儿虽笑着,面上却有些古怪,一个劲儿的扫量陈斯远,也不知存的什么心思。 陈斯远不敢怠慢,上前见礼道:“二嫂子与平姑娘来了?快请内中叙话。” “好。”凤姐儿应了,待平儿回了礼,便随着陈斯远一道儿进了内中。 众人分宾主落座,那凤姐儿就道:“今儿个老太太发了话,说端阳日她就不去凑热闹了,打发了我与你二哥带着小的往金鱼池乐呵乐呵。远兄弟那日可是休沐?那正好儿一道儿游逛游逛,权当换换心思了,总不要一直绷着攻读。” 陈斯远自是应下,笑道:“方才听丫鬟提了一嘴,二嫂子相请,我到时一定凑个热闹。” 凤姐儿点头,又道:“是了,今儿个可是张榜了?” “侥幸,这回又得了头名。” 凤姐儿便笑着与平儿道:“你瞧瞧远兄弟,分明有才情,说起话来偏生太过自谦。” 平儿笑道:“奶奶不知,远大爷这般的读书人才算是谦谦君子呢。换了那等不知进退的,说不得就张扬起来,来日定会得个狂生的名号。 若是寻常还好,待下场科考,说不得那狂生便被名声所累,不受考官待见。反倒是远大爷这般的方才为考官所喜。” 凤姐儿掩口笑道:“原是这般?我不曾读书,却不知还有这些门道呢。” 陈斯远笑道:“满招损、谦受益。二嫂子快别笑话我了,我先前可没少干那些轻狂之事。” 凤姐儿暗忖,这岂非是穿了鞋就有了体面,再不肯轻狂了? 她是周全的,自不会将心下所想说将出来。 略略说了会子闲话儿,忽而说道:“是了,还有一桩事要问远兄弟。” “二嫂子请说。” 凤姐儿沉吟了下,说道:“你二哥可是往营生里投了银子?” 陈斯远实话实说,道:“不错。那日我本道去寻二嫂子,随之刚过了粉油大影壁正撞见琏二哥。琏二哥过问,我便说了营生的事儿,二哥便说此事他也做得了主,转头儿便送了两千两银子来。” 凤姐儿顿时暗自舒了口气,不禁笑道:“我还当他唬弄我呢,原来真个儿偷了银子。” 有些话凤姐儿不好明说,那贾琏自打送黛玉往扬州走了个来回,这心思就野了,手头但有银钱,便往那秦楼楚馆游逛。没了银钱,便寻了由头问凤姐儿讨要。 若只是寻常一二百银子也就把了,那可是两千两,凤姐儿生怕贾琏在外头养了外室; 再者说,连薛蟠都知晓两房老爷焕发第二春,这些时日夜里折腾个没完,又岂能瞒过凤姐儿去?她也存着心思,想问陈斯远讨要一些丹丸。 如今两房合起伙来与老太太斗,大房邢夫人又有了身孕,虽说邢夫人一直说八成怀的是个女儿,可万一生下个带把儿的呢? 她与贾琏成婚多年,只有个巧姐儿傍身,万一贾琏有个三长两短,这爵位、家业说不得就要换做旁人承袭! 东跨院自成一统,邢夫人又压了凤姐儿一辈,是以凤姐儿只能思量着尽快生个男孩来。 偏生凤姐儿要脸面,这银钱又不是她投的,是以一时间不好开口。 于是磨磨蹭蹭半晌,凤姐儿到底起身告辞,领着平儿去了。 陈斯远将凤姐儿一行送出门外,回转身形,一旁的红玉就道:“大爷,我瞧着二奶奶好似还有话没说尽呢。” “我也是这般想的。”陈斯远又不是神仙,倒没往丹丸那方面想,于是思量一番才道:“她不说,我也不好过问。等来日她憋不住吐了口再说吧。” 红玉颔首应下。此时那芸香又期期艾艾凑了过来。 陈斯远停步道:“又有事儿要说?” 芸香便道:“大爷,我三姐姐的月例几时放啊?”说罢赶忙找补道:“不是我三姐姐要问的,是我妈妈催逼着,非要我来问过大爷。” 马冬梅……呸!饶是陈斯远明知此间人等不知这名字,心下也好一阵别扭。略略思量便知芸香的心思,眼看便是女儿节,那马冬梅才得差事,只怕银钱不大凑手。 因是陈斯远便道:“明后日就放,往后也依此例。” 芸香顿时喜笑颜开,合掌道:“那可好,我去与三姐姐说一声儿去!” 说罢,芸香一溜烟而去。本道红玉又会呵斥一番,谁知这会子竟一言不发。 见陈斯远瞥过来,红玉没好气儿道:“劝也劝了,说也说了,偏大爷宠着她,往后我可不唠叨了。” 陈斯远哈哈大笑,扯了红玉好一番哄,这才将红玉哄出了笑模样。 几日匆匆而过,初三这日,陈斯远寻了陶监丞告假,陶监丞自是无不应允。待到晌午时,陈斯远照例往大各巷而来,手中还提了打发小厮采买来的黄鱼与雄黄酒。 叩门入得内中,便见晴雯正与两个婆子打着五毒饼。 晴雯手上倒是干净,只指甲上沾染了些许面。眼见陈斯远提了黄鱼与雄黄酒来,晴雯顿时高兴道:“方才曲嬷嬷还说合该吃黄鱼,打算下晌去采买呢,谁知大爷就提了来。” 京师规矩,宁可当掉裤子,端阳之日也要吃黄鱼,也不知是何时流传下来的规矩。 晴雯当下上前接了黄鱼送去厨房。两个婆子与陈斯远见过礼,陈斯远便观量起了五毒饼。 眼见是玫瑰瓣和了蜂蜜,又包裹了面团放在模子里打成饼,顿觉有趣。那饼子上有蝎子、蜈蚣、蜘蛛、癞蛤蟆和毒蛇,此为五毒,吃了五毒饼寓意毒虫不侵。 略略扫量,陈斯远忽而惊疑一声。恰此时晴雯回转,便仰起小脸儿得意道:“大爷瞧着如何?” 陈斯远指着那雕刻精细的五毒饼:“你做的?” “嗯,那模印子做出来的都是一个样儿,我干脆用指甲勾勒了,瞧着也有些意趣。” 陈斯远不禁赞道:“果然心灵手巧。” 晴雯抿嘴得意一笑,便引着陈斯远进了正房里。饭食早就预备下,虽不比不得荣国府精细,却也肉菜俱全。 陈斯远也不是个挑嘴的,落座便任凭晴雯伺候着吃用起来。 晴雯俏生生立在一旁为其打扇,陈斯远吃了几口就道:“你也不用忙,今儿个不算太热,不若坐下来一起用一些。” 晴雯也不客气,撂下团扇坐下,旋即又从袖袋里掏出个络子递过来:“给,这是我给大爷打的福字梅络子。” 忽而瞥见陈斯远腰间挂了许多,晴雯顿时瘪嘴道:“大爷都挂了这般多,那这个就——” 陈斯远一把夺过,三两下便系在了腰间。 晴雯抿嘴笑了下,这才吃用起来。 待用过午饭,晴雯叽叽喳喳说起苏州端阳情形,待说到雄黄酒,陈斯远忽而打断道:“是了,那雄黄酒你过两日摸了额头就好,自个儿就别喝了。” “嗯?”晴雯不解。 陈斯远说道:“雄黄酒对身子不好,明儿个我打发庆愈再送些菖蒲酒来,你喝那个正合适。” “嗯。”晴雯应下,知道陈斯远是为了她好。 却听陈斯远又说:“这两日府中要去金鱼池,我就不过来了。” 晴雯又应了一声,虽不曾说旁的,陈斯远却见其挂了脸儿,显是有些失落。他便探手揉了揉晴雯的头,笑道:“可是憋闷了?等初六晌午我带你往报国寺游逛一圈儿可好?” 晴雯嗔道:“大爷晌午还要歇着呢,我何时游逛不好,偏要赶在晌午?” “也是,那就等我散学了带你游逛游逛?” 晴雯抿嘴道:“我不过是个丫鬟,还能不听大爷的话?” 话是这般说,可她娇俏的小脸儿上已然带了笑模样。 还是个小傲娇。 陈斯远心下忍不住,探手便将晴雯的脸挤成了包子,调笑道:“你还能听我的?我说不来你就挂了脸儿,说不得来日还要给我使脸色呢。” “哪儿有?”晴雯不依。 陈斯远便时而揉搓、时而拉扯,直把晴雯弄得恼了:“大爷当我的脸儿是面团不成?” 陈斯远捧着晴雯的小脸儿认真观量了一番,说道:“胡说,面团哪儿有你生得好看。” 晴雯眨眨眼,小脸儿霎时间通红,本要偏过头去,谁知却被陈斯远捧着动弹不得,便只好斜眼看向一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陈斯远哈哈一笑,这才将她放过。待陈斯远小憩时,晴雯瘪着嘴在一旁为其打扇,盯着陈斯远瞧了半晌,只觉自家大爷性子……有些古怪。 有时挺身而出,能护得自个儿周全;有时又成了戏谑鬼,故意逗弄人。 若换了旁人这般逗弄自个儿,她早就气恼了,偏生这会子瞧着大爷安安静静的小憩,她心下无论如何也气恼不起来,也是咄咄怪哉。 待过得半晌,眼见陈斯远睡得深沉。晴雯眨眨眼,忽而心生戏谑,便蹑足寻了出去,转头双手沾满了面粉,憋着笑便要往陈斯远脸上抹。 谁知双手眼看就要凑在陈斯远脸上,晴雯自个儿便憋闷不住,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陈斯远顿时睁眼,怔了怔,旋即擒了晴雯的手便往其头脸上抹。 “敢作弄我?今儿定给你个好儿!” 晴雯怪叫一声,奈何人小力微,转眼便被抹了满头满脸。 “啊——”晴雯恼了,小老虎也似扑过来,双手被擒,她便一头撞在陈斯远怀里。 她身子软,用力之下双手背在身后,整个人便缩在陈斯远怀里,晴雯正要挪开再撞,谁知陈斯远双臂用力一箍,晴雯便动弹不得。 陈斯远笑道:“这下看你如何是好。” 晴雯气恼着蛄蛹了几下,起先还想以牙还牙,谁知夏日里只穿了轻纱小衣,贴着陈斯远蛄蛹几下,晴雯霎时便觉身心异样起来。 陈斯远正待戏谑几句,忽而便觉晴雯不再挣扎,低头一瞧,便见晴雯红着脸儿正偷眼瞧他。 结果出了,心肌缺血……还好不是冠心病啊。除了熬夜,大夫还说以后少吃豆油,下单买了椰子油,哎,东北这天气冷死人,心血管疾病高发啊。 今日继续休息,这一章是存稿。 (本章完) 第159章 重五女儿节 第159章 重五女儿节 见陈斯远低头看过来,晴雯立时偏过头去,低声道:“大爷快松开。” 陈斯远存心逗弄,笑道:“松开你又来撞我。” “不撞了,不撞了。” 陈斯远便缓缓松开攥着晴雯手腕的双手,将其搂在怀中拍了拍其背脊,这才将其松开。 晴雯面上好似罩了红布一般,良久才抬眼瞧着陈斯远嗤的一声笑道:“大爷与我想的不一样呢。” “哪里不一样了?”陈斯远估摸着时辰还早,干脆歪在炕上瞧着晴雯。 晴雯思量道:“先前只当大爷是个脾气不好的,才来就跟薛家大爷闹了一遭……后来大爷进了国子监,又生发了,闯出好大的名声来,我便以为大爷是那等狂生……谁知大爷私底下竟这般戏谑。” 陈斯远玩味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啊。我家世不好,可不就要扮做刺猬,谁敢招惹便要刺他一下?若一直唯唯诺诺,说不得哪一日便被人生吞活剥了去。” 晴雯颔首道:“原来如此……无怪大爷如今谦和了许多。” 陈斯远笑道:“因人而异、因事而异,你好端端的,我为何要跟你发脾气?” 晴雯便抿嘴笑了,只觉比起宝二爷来,这位远大爷虽也让人亲近,瞧着却更妥帖一些。 陈斯远略略盘桓,掐着时辰起身,临行又交代道:“初六下晌等我来。” “嗯。”晴雯用力点头,随即随行其后,待一径将陈斯远送出门外,又瞧着其与庆愈不知说了什么,随即一脚将庆愈踹了个趔趄。那庆愈一边挠头一边揉屁股,面上嘻嘻哈哈全无惧色,也不知二人到底说了什么 晴雯笑了下,这才关了门扉,思量着初六游逛,歪头噙笑捋着发梢,这才回转正房之内。 过了一日,初四这日陈斯远清早便来了小枝巷,领着尤二姐、尤三姐往金鱼池游逛了一番。奈何天公不作美,早间还晴空万里,到得晌午忽有倾盆大雨落下。 三人一道儿躲进马车里,尤三姐儿便瘪着嘴闷闷不乐起来。陈斯远哄劝了一番,不见尤三姐面色稍霁。 这夏日里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两刻,忽而雨过天霁,又有彩虹挂在天际。尤三姐儿瞥见此等情景,顿时转嗔为喜,撇下尤二姐,扯了陈斯远好一番游逛,直到临近入夜方才回返。 待进得正房里,尤三姐也不避尤二姐,扑在陈斯远怀中道:“远哥哥可是厌嫌我了?” “哈?” 尤三姐语气低沉,说道:“不过是一场雨,我便使了小性儿,还要远哥哥好一番劝慰。” 漫说陈斯远二世为人,心性远非同龄人可比,下晌时自然不曾气恼。便是有些气恼,这会子瞧了尤三姐这可怜巴巴的小模样,那气恼也烟消云散了。 因是陈斯远便笑道:“傻话,我何时厌嫌你了?妹妹为了我学了会红拂女夜奔,我却做不到如李靖那般娶你为正室,心下已觉对不住了……再说妹妹不过偶尔发发小性子而已,我一个大男人又岂会与你计较?” 见陈斯远果然不曾恼了,尤三姐这才放下心来,求肯道:“那远哥哥今儿不走了?” “好。” 当下尤三姐欢喜起来,急忙打发婆子采买了一桌席面来,二人吃吃喝喝,径直将那尤二姐晾在了一旁。 到得这日夜里,原本欢喜的尤三姐顿时蹙眉哭笑不得,急匆匆便往厢房去了。 陈斯远久等不至,好半晌才有夏竹面色古怪行了进来,道:“大爷,姑娘请大爷去厢房说话儿。” 陈斯远心下纳罕,起身往厢房寻来。谁知进得内中便听尤三姐道:“远哥哥停在远处就好……我这会子不大方便。” 眼见尤三姐捧腹蹙眉歪坐在炕上,陈斯远便知定是天癸来了。 “妹妹这是……小日子到了?” 尤三姐愁眉苦脸地点点头,说道:“原本还要两日的,许是这两日吃多了粽子,便提前了两日。” 陈斯远哭笑不得,紧忙嘘寒问暖了一番,那尤三姐一一回过,便咬着下唇低声道:“这会子也晚了……若不然……若不然让二姐陪你?” 眼瞅着尤三姐恨不得将下唇咬出血了,陈斯远哪里敢应承?当下便道:“此事再议吧,赶巧明日要早起,妹妹还是回正房歇着吧,我这就回荣国府。” 尤三姐顿时心下畅快了几分,又假模假式的道:“一直养着……总不能白白抛费了那八百两银子……那夏竹去叫二姐来送送远哥哥。” 那尤二姐便在厢房的南梢间里,又哪里用夏竹去请,闻言面上古井无波,只侍立一旁等着。 陈斯远嗤的一声笑了,也不管尤三姐阻拦,上前探手刮了刮挺翘的鼻子,低声道:“你那小心思都写在脸上呢,能瞒得了谁去?多喝一些热水,早些歇息,我过几日来瞧你。” 尤三姐嬉笑应下,目送尤二姐与陈斯远出了厢房。 三合院不大,行不过几步便到了门前。有婆子要上前落下门栓,却被尤二姐摆手赶走,她自个儿快行两步越过陈斯远,下了门栓,返身来抬头瞧了陈斯远一眼,道了声儿“远兄弟”,便只用一双秋水盯着陈斯远。 陈斯远道:“你妈妈这几日不曾来?” 尤二姐道:“来了一回,我躲在房里,三姐儿隔着门与妈妈吵嚷了一番。妈妈见进不得门来,只好怏怏而去。” 陈斯远笑道:“三姐儿说素日里你与老安人最亲,这会子偏躲在房里不应声,只怕你妈妈私底下要骂你白眼狼了。” 尤二姐瘪嘴道:“我又能如何?聘书都写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不敢惹了远兄弟不快。” 说话间又用一双水润眸子瞟了陈斯远一眼,鬓上垂下的五彩绦丝更添风情,一张俏脸愈发妩媚多情。 陈斯远暗道了一声儿‘小妖精’,心知这会子尤三姐定然扒着窗户观量,便强忍着心下躁动,低声道:“过些时日三妹妹要打理营生,只怕夜里才会回返。” 尤三姐娇媚一笑,做作道:“唷,那岂不是家中就剩我自个儿了?这余下的丫鬟、婆子小的小、老的老,若有登徒子寻上门来,奴家可不知如何应对呢。” 不知如何应对?从了就是! 陈斯远暗暗咬牙,挪步错身而过之际,趁机在那左边萤柔上狠狠抓了一把,随即推门而去。 尤二姐忍着异样嗔怪地瞧了其一眼,待其走得远了这才关门落栓。转过头来,便见尤三姐挪动身形离了窗口,又哼哼唧唧卧在炕上,嚷嚷着:“夏竹夏竹,快端了热水来!” 尤二姐抿嘴一笑,暗忖你守得再严实又如何?远兄弟又不是不吃荤腥的和尚,自个儿早晚能得偿所愿! 随即心下又想,就是不知到时自个儿月例能有多少……若是能有五两银子就好了,想买什么也不用太过计较。 思忖间进了厢房,尤二姐便道:“妹妹如何了?” 那尤三姐捂着小腹哼哼唧唧,白了其一眼也不言语。 …………………………………………………… 却说转天清早。 外头鸡鸣三遍,床榻上起来个身形,自枕头下摸索出个怀表来,观量了一眼复又躺下。 陈斯远迷迷糊糊睁开眼来,便见一旁香菱云鬓散乱,上身只贴身大红肚兜,露出白生生的脖颈与膀子来;扭头再瞧,红玉揉着眼哈欠连连,锦被只覆在胸口下,散乱的发髻垂在膀子上,面上满是倦意。 眼见陈斯远探手过来又要作怪,红玉便蹙眉嘟囔道:“明知今儿个要早起,偏大爷夜里还折腾个没完。” 陈斯远也不理会,探手擒了萤柔揉捏着,口中说道:“可不好浑说,后来是谁自个儿折腾个没完呢?” 红玉顿时羞恼道:“大爷还说?也,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折腾人法子,弄得人家上不去、下不来……”说着又抿了抿嘴,那销魂蚀骨的滋味顿时回味心头,倒是让红玉说不下去了。 此时嘤咛一声,香菱倏然转醒,忽而直挺挺起身道:“糟了,今儿个大爷要迟了!” 红玉噗嗤一声掩口笑道:“瞧瞧,香菱都睡迷糊了。” 香菱呆愣着缓了半晌,这才释然道:“是了,今儿个端阳,大爷不用去国子监。” 凤姐儿定下的时辰,辰时启程,这会子方才卯时,自是不用太过急切。 陈斯远当下左拥右抱,好生贪占了一回温香软玉。待外间传来响动,三人才磨蹭着起了身。 洗漱过后,柳五儿便提了食盒回来。 撂在桌案上,柳五儿铺展开食盒,将碗碟一样样取出来,柔声说道:“我怕大爷连着吃粽子伤了脾胃,便让妈妈多预备了些菜粥、酱菜。” 红玉便笑道:“往后这差事合该五儿妹妹来,旁人去了可不好这般央求。” 柳五儿抿嘴笑着不言语,陈斯远便道:“是了,府中赏赐可发了?” 红玉道:“平儿姐姐说要延后几日,不过章程还依着以往。” 那就是双份月例。端阳又名女儿节,这外头仆役的月例能暂缓,府中丫鬟、婆子的月例岂能延后?也不知是凤姐儿将银子放债了,还是府中又周转不开了。 这事儿陈斯远不好置喙,便思量道:“咱们今儿个就发,只有一样,交代下去不好外传。” 红玉笑着应下,道:“大爷放心,一早儿都准备好了,头几日就寻了平儿姐姐兑了铜钱。” 说话间返身入得内中,取了银匣子来,先行将香菱、柳五儿与自个儿的发了,随即逐一叫了芸香与两个粗使婆子入内。 一应人等得了赏赐,自是欢喜万分,两个粗使婆子更是打躬连连,只道摊上个好主子。 因着这日要往金鱼池而去,是以下人的早饭也提早了,待众人一并用过早饭,拾掇停当已然临近辰时。 陈斯远情知身边儿的丫鬟难得出府,便全都带了。于是少一时,陈斯远便领了四个丫鬟往前头而来。 待出了仪门,便见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凤姐儿立于仪门前,吩咐着管事儿婆子将一应物什搬上马车,又有平儿四下传信,周瑞家的更是前后奔走。 外间已经停了几驾马车,凤姐儿笑着安置道:“迎春、探春、惜春坐一驾,宝钗、黛玉另一驾……是了,珠大嫂子可来了?” 平儿便道:“方才珠大奶奶打发人来说,她就不去了。” 凤姐儿也不以为意,便道:“那我就自个儿坐一驾。” 瞥见陈斯远,又扭身与其招呼。 陈斯远情知此时忙乱,便领着四个丫鬟出了角门,寻了一辆马车入内。随即挑开车帘往外观量,便见满街的莺莺燕燕,这个挤着了道‘蹭了我的儿’,那个又道‘踩了我的鞋’,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那周瑞家的前后奔走,忍不住道:“姑娘们,这可是外头,不好让人瞧了笑话。” 她这般说过,一应人等方才放低了声音,又各自寻了马车入内。恰此时赵姨娘领了贾环自角门内追出来,叫嚷道:“凭什么不带我的环儿?好啊,你们瞧不起我丫鬟出身,如今连环儿也瞧不上,我去寻老太太说道去!” 周瑞家的赶忙过去安抚,说了半晌也说不通。 那赵姨娘吊着眉毛四下扫量,忽而一眼瞥见陈斯远,顿时甩着帕子快步行将过来。 “远哥儿,这马车坐不下了,不若让环儿与你挤一挤?” 陈斯远没急着回话,先与追过来的周瑞家的道:“周嫂子,后头马车可还有地方?” “还有还有。” 陈斯远思量着与芸香、柳五儿道:“那你们去后头挤一挤?” 柳五儿没说什么,芸香却耷拉着脸儿满心不高兴,嘟囔道:“为何环三爷不去?” 话是这般说,可到底还是与柳五儿一道下得车来往后头去了。 那赵姨娘见状顿时笑将起来,数落道:“这阖府都不当环儿是正经主子,还得是远哥儿。” 凤姐儿这会子出了角门,闻言顿时蹙眉叱道:“姨娘这话说的,我昨儿个打发平儿去过问,姨娘自个儿说了不去的。昨儿个下晌安排好了马车,偏这会子姨娘又说环哥儿也去,便是为难人也没这般为难的!” 赵姨娘与凤姐儿极不对付,说道:“我只说我自个儿不去,又没说环儿不去,你那丫鬟传错了话儿却要怪到我头上!” 平儿心下不喜,她虽性子柔顺周全却也是个有脾气的,于是说道:“倒成了我的错儿了?也罢,不若我与姨娘一道儿到太太跟前儿说道说道?” 赵姨娘为之一噎,顿时讪讪道:“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可不敢搅扰了太太清净。罢了罢了,有远哥儿照看着我也放心。” 当下再不多言,扭身便进了角门。 凤姐儿瘪嘴看向陈斯远,陈斯远便苦笑着朝其拱拱手,凤姐儿叹气道:“就远兄弟会做好人。” 此时贾环业已上得车辕马车,陈斯远便哈哈一笑当面揭过。 须臾,贾环进了马车,恭恭敬敬拱手道:“见过远大哥。” “环哥儿不用外道,快坐下吧。” “是。”贾环应了一声,挨在一旁落座,一双细长眼睛斜眼偷偷观量香菱、红玉一眼,又紧忙闷头垂首。 陈斯远观量其人,见其样貌清秀,偏栽肩膀、斜眼看人,自内而外透着一股子……猥琐劲儿? 陈斯远便想起一句话来:狗肉上不得席面——这话就是说贾环呢。也不知贾政如何想的,让个大字不识一个的赵姨娘自个儿教导庶子,好好的哥儿生生教导成这般模样……嗯,只怕当日贾政提及此事时,那王夫人定然乐见其成吧? 当下一应人等齐聚,自有管事儿的吆喝一声,马车依次启程,朝着金鱼池而去。 贾环此时方才九岁,陈斯远与其兜搭几句,见其畏畏缩缩,便干脆与香菱、红玉两个说着外间的景物。 过得三刻,马车到得金鱼池左近便缓行起来。 红玉探头往外观量,不禁惊呼道:“大爷,好多人啊。” 陈斯远也观量一眼,便见轿子、马车、人潮一道儿朝着天坛汇聚而去。自前明起,端阳日往天坛避毒便成了习俗。到得本朝,皇帝嫌劳师动众,士大夫、勋贵嫌天坛人多,因是便多往金鱼池而来。 待过得一刻行过拥堵街面,总算进了金鱼池。待马车停下,那贾环招呼也不打一声,急切跳下,一溜烟也似疯跑而去。 陈斯远与两个丫鬟下得马车,紧忙招呼周瑞家的打发人照应着贾环。 待周瑞家的打发了小厮追上贾环,陈斯远这才留心四下观量。便见金鱼池沿岸满是帷幕,又有哥儿骑马射柳,姑娘家三五成群嬉笑着严金鱼池游逛,四下亭台楼阁乃至水中画舫,到处都是达官显贵。 香菱便笑道:“好热闹啊。” 话音落下,忽而听得锣鼓声响起,循声望去,便见东岸十来支龙舟疾驰而出,沿岸吆喝助威之声不断,却是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龙舟。 陈斯远不禁纳罕道:“京师也赛龙舟?” 红玉生在京师,便说道:“大爷不知,太上时曾从江南各地调二十支龙舟队伍入京助兴。到如今天家虽不调龙舟入京,达官显贵却有样学样,每年端阳都会寻了龙舟好手来金鱼池比试,据说彩头还不小呢。” 原来如此。 陈斯远举目观量,待半晌一艘龙舟率先冲线,四下顿时有人欢呼雀跃、有人叹息摇头。 陈斯远便笑问:“只比这一场?” 红玉道:“我也不知今年的规矩,往年都是每隔半个时辰赛一场,从早到晚拢共赛九场呢。” 此时柳五儿与芸香也寻了过来,陈斯远瞧着就连柳五儿都难得展颜,面上一副跃跃欲试要四下游逛的模样,便道:“难得出来一回,你们也别围着我了,快去游玩吧。” 四个姑娘家,小一些的芸香才十一,最大的香菱也才十五,正是爱顽闹的年纪,闻言略略推让,便结伴嬉闹着往东面寻去。 陈斯远安步当车,便往西面寻去,琢磨着机会难得,也不知能不能得空与黛玉或者宝姐姐私下说说话儿。 行不多远,便见凤姐儿掐腰气恼道:“散了散了,在府中说的好好儿的,到了地方就没了规矩。这会子人都散了,哪里还寻得回来?快打发小厮、仆役跟着,免得让人冲撞了。平儿,快将帷幔围起来!” 抬眼瞥见陈斯远,凤姐儿就道:“阿弥陀佛,劳烦远兄弟快往前头追一追,探春、惜春这会子都瞧不见人影儿了!” 陈斯远赶忙应下,快步往前追去。这金鱼池沿岸栽了垂柳,又有养鱼百姓沿水起了瓦舍,又有栈桥、水榭夹在其中,时而有湖面清风吹来,果然是避暑的好去处。 不一刻瞥见一个贾家小厮,陈斯远紧忙往那水榭里寻去,入得内中却见二姑娘迎春停在其后,大丫鬟司棋正与一人计较着。 那人连连打躬道:“不敢哄姑娘,五十个大钱,再没比这更便宜的了。” 司棋蹙眉道:“还说不曾哄人?素日里五个大钱就一把,如今这鱼食不见多多少,怎么就要五十个大钱?” 那人讪笑道:“姑娘这话儿说的……你也说了是平日,今儿个可是端阳。” 司棋正要计较,忽而听得脚步声,扭头瞥见陈斯远,顿时心下气恼散去,与那人道:“罢了,那就来一些鱼食。”说着掏出荷包来,点出五十个铜钱递了过去。 二姑娘迎春也瞧见了陈斯远,赶忙屈身一福道:“远兄弟。” “二姐姐好。”陈斯远拱手到了近前,问道:“二姐姐可瞧见探春、惜春了?” 迎春笑着往湖中一指:“那不就是?” 陈斯远顺势看过去,便见一艘乌篷船慢悠悠游荡起来,探春、惜春两个坐在其中,叽叽喳喳正往那边厢的龙舟指点着。 迎春就道:“惜春上回来还不记事儿呢,这会子就贪个新鲜,三妹妹放心不下便一直跟着。” 陈斯远笑道:“二嫂子寻不见她们两个,这会子正着急呢。” 迎春赶忙吩咐绣橘:“你去与凤姐姐说一声儿,免得她挂心。” 绣橘应下,扭身往帷幕方向寻去。 司棋又凑过来,将油纸包着的鱼食一分为二,笑道:“姑娘、远大爷,一道儿投喂吧。” 迎春心下羞怯不敢言语,陈斯远接了鱼食道:“好,那便在这儿等一会子她们两个。” 那纸袋里有竹夹子,迎春捏取了一些,随意抛洒在水面,须臾便引得四下锦鲤汇聚,争抢着吞食。 陈斯远也抛洒了一些,正思量着起个话头,那司棋便在一旁道:“听闻远大爷这回在国子监又得了头名?” “嗯,侥幸。实则我与仲方相差不过仿佛,便是点了仲方为头名也是寻常。” 司棋笑道:“远大爷何必自谦?”说着屈指点算:“说来这都两回月考、一回季考头名了,再来几次,远大爷岂非就从国子监肄业了?” 陈斯远笑道:“这就不好说了,只盼着能赶上今年秋闱吧。” 二姑娘总算接了茬,道:“远兄弟才情卓著,文章也是好的,想来定能赶上秋闱,说不得就能荣登桂榜呢。” 司棋作怪道:“远大爷再过几日才过生儿?十五、六便中了举人,只怕比当初的珠大爷还要厉害几分呢。” 陈斯远摇头自曝其短,说道:“这却不好比较了……江南一地文风鼎盛,我若在江南下场科考,只怕秀才那一关都难过。反倒是到了举人这一关要容易一些。” 司棋问道:“这是为何?” 迎春就道:“这童试三场,县试、府试、院试,前两关乃是知县、知府做主,知县、知府难免依着自身喜好来评判,有了偏颇说不得便漏了大才。反倒是举人只乡试一关,又有学政把关,有才学的才更容易考取一些。” “原是这般。” 司棋思量着正要撮合二人,忽而便听得有人快步而来,扭头便见宝玉蹙眉行将过来。 到得近前瞥见陈斯远,宝玉面上一怔,强笑着与二人见了礼,这才与迎春道:“二姐姐可瞧见三妹妹、四妹妹了?” 迎春笑道:“宝兄弟怎地来了?” 宝玉便道:“一直留在帷幕里瞧景儿有什么意趣,我说要来四下走走,偏宝姐姐林妹妹都不来。” 迎春道:“那宝兄弟就要多等一会子了,”探手一指湖面远处:“她们只怕要好一会子才兜转回来呢。” 宝玉顿时懊恼一合掌:“早知她们要乘船游玩,我就该早些来。” 迎春便将鱼食递过去:“宝兄弟不若投喂一会子金鱼,再有一刻她们也就兜转回来了。” 宝玉兴冲冲接了去,自顾自往水面抛洒鱼食。 过得半晌,探春、惜春果然兜转回来,遥遥招手隔空与宝玉喊话,偏此时有叫嚷声传来:“三爷慢一些,可不好乱跑!” 就听贾环道:“你少跟着我,我又丢不了!” 陈斯远回头观量,便见贾环疯跑而来,奔行中斜了眼儿扫量着宝玉。陈斯远正思量着,那贾环已然到了近前,忽而‘诶唷’一声儿脚下拌蒜,不偏不倚正撞向俯身喂鱼的宝玉。 二姑娘紧忙去拦,谁知贾环用足了力气,迎春被贾环一肩膀顶在胸口,顿时惊呼一声撞在围栏上,身子一仰便要栽下去。 陈斯远眼明手快,探手扯了迎春探出的左手,往怀中一带顺势右手兜住迎春的肩膀。 ‘诶唷’一声儿,二姑娘迎春便软倒在了陈斯远怀里。 一切不过电石火之间,司棋眨眨眼反应过来,张口便要呵斥贾环,却见那二人抱在了一处,眼珠一转,这到嘴边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宝玉回转身形,瞥见地上歪着的贾环,只是蹙了蹙眉头,便极没眼色地过来问询:“二姐姐可还好?” 迎春从小到大哪里贴身接触过男子?只觉男儿气息扑鼻,顿时羞怯得动弹不得。待宝玉出声儿,这才紧忙挣扎着起了身,面上霎时间腾起红云来,摇头嚅嚅道:“无,无事……” 抬眼瞥了陈斯远一眼,又赶忙扶着廊柱偏过头去。 陈斯远只冲着迎春点了点头,便蹙眉看向贾环。旋即便见贾环恶狠狠朝着宝玉的背影瞪了一眼,这才抱着脚踝嚷道:“诶唷唷,我的脚,我的脚啊!” 此时小厮也追了进来,口中嘟嘟囔囔将贾环拉扯起来,陈斯远舒展眉头也不发话,偏这会子探春上了栈桥,快步进得水榭里,掐了贾环的耳朵便呵斥道:“毛毛躁躁,险些害了二姐姐,还不快给二姐姐赔罪!” 贾环蔫头耷脑辩解道:“我又不是有意的,方才那会子绊了石子儿……” 那水榭外铺着青石板,又哪里来的石子儿? 迎春便道:“许是环哥儿一时失了脚,也不用怪他。”顿了顿,迎春红着脸儿道:“司棋,我这会子有些热,你扶我回去。” 司棋凑过来道:“姑娘才来多早晚,不若再待一会子?” “不了不了,咱们快回吧。”当下与陈斯远、探春别过,领了司棋便往回行去。 探春与陈斯远招呼一声,提了贾环道:“远大哥,我须得看着环哥儿,免得他又惹了祸事。” 陈斯远笑着点头,探春便咬着下唇提着贾环也往回走。 过得须臾,陈斯远便见小姑娘惜春行了进来,与陈斯远见了礼,二人一并瞧向水面儿,那惜春便道:“我方才瞧得分明……环老三是想害死宝二哥吧?” 陈斯远低头瞧了她一眼,探手揉了揉其头顶,低声道:“看破不说破。” 惜春重重点头:“嗯,除了远大哥,我才不会与旁人说呢。” 陈斯远笑道:“孺子可教。” 惜春瘪了瘪嘴,又道:“是不是环老三害死了宝二哥,他就能得宠了?” “四妹妹以为呢?” 惜春嬉笑道:“只怕环老三想瞎了心。便是没有宝二哥,只怕老太太与二叔母也会转头去疼兰哥儿。” 陈斯远嗤的一声笑了,既没应承也没驳斥,反倒转而说道:“听说四妹妹这几日得空就往栊翠庵去?” (本章完) 第160章 诊治 第160章 诊治 惜春得空便往栊翠庵去寻妙玉,此事前些时日下喇叭芸香便说与陈斯远知晓了,奈何前几日陈斯远忙着国子监月考,惜春也知趣不来搅扰,是以此时方才提及。 小惜春扭头仰着小脸儿点了点头,说道:“我去寻妙玉手谈,还品了香茗。她性子虽孤傲了些,相处起来却也不算太难。是了,她还送了我一卷大宝积经呢。” 陈斯远不禁蹙起眉头来,想起来日惜春出家避祸,不免愈发怜惜了几分,便说道:“四妹妹年纪还小,心智不全,这等佛经最是移人心性。倘若久读,难免就改了性子,愈发没了人气儿。” 惜春板着小脸儿勉强一笑,又看向水中道:“便是移了心性又如何,说不得也是因祸得福呢。” 陈斯远嗤的一声笑道:“小小年纪,哪儿来那般多思量?我知四妹妹心下所思,如今四妹妹上头有二姐姐、三妹妹看顾着,再不行还能往我这儿来,何至于这会子就谋那劳什子的退身之路?” 惜春却蹙眉道:“二姐姐心下明镜儿也似,偏木头人也似什么都不管,可不就是泥菩萨?至于三姐姐……赵姨娘与环老三拖累着,哪里还顾得上我?” 正说话间,忽而便见一只大手覆在头顶,她仰头便见陈斯远认真道:“既如此,你往来时常往我这儿来就是了。多的不敢说,总不至于让四妹妹挨了欺负。” 惜春心下动容,脸儿上难得露出了笑模样,说道:“远大哥还要考取功名呢,我又不好时常去。” “不耽误,我总不能每日都在攻读吧?不然再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啊。” 情知陈斯远拳拳爱护之意,惜春便应声点头。 陈斯远又将手中鱼食递过来,小姑娘便用竹夹子夹了鱼食往水中抛洒,引得湖水翻涌、鱼儿争抢。 过得半晌,一小袋鱼食抛洒尽了,便有丫鬟入画寻了过来,说凤姐儿、三姑娘都挂念着,便将惜春请了回去。 难得出来游逛,陈斯远暂且不想回返,干脆沿金鱼池而行。半晌转到金鱼池东南,便见凉亭里停着个熟悉身形。 一袭粉红卉纹样镶边淡黄对襟褙子,内衬荼白抹胸,下着粉红兰刺绣长裙,头插素净珠钗,鬓贴石榴又有五彩绦丝垂下。那斑驳湖光反照在面上,衬得愈发水润白皙。 陈斯远停步莞尔,不曾遇见黛玉,反倒撞见了宝钗。他抬脚往凉亭寻去,内中的丫鬟莺儿瞥见了,忙与眺望龙舟的宝钗说了一嘴,宝钗回首,紧忙朝着陈斯远噙笑颔首。 陈斯远负手而行,须臾到得凉亭里,手捧折扇拱手道:“薛妹妹。” 宝钗屈身还礼:“见过远大哥。” 陈斯远挪步进了凉亭里,笑着道:“方才听宝兄弟说薛妹妹不肯游逛,怎地这会子自个儿来了凉亭里?” 宝钗随口道:“颠簸了一路,总要歇歇脚。” 实则方才那会子宝玉一个劲儿的邀黛玉游逛,宝姐姐虽面上不显却不免心下着恼,因是干脆也推拒了。 陈斯远点点头,折扇指点了下水面,道:“我猜薛妹妹定是想起了莫愁湖。” 宝钗掩口笑道:“睹物思乡,远大哥还真猜中了。”顿了顿,又道:“我父亲在世时,每年端阳都要带我往莫愁湖游逛……是了,我家在莫愁湖畔还有个小巧宅院,夏日里便会挪到那儿去避暑。” 一旁的莺儿也陷入回思,笑着道:“不止呢,我记得那会子还跟着姑娘去瞧人家采莲蓬呢。” 宝钗瞥了莺儿一眼,莺儿便识趣闭嘴,缓缓退开几步。 陈斯远便颔首道:“比照莫愁湖,这金鱼池略显逼仄了些。”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宝钗方才气恼过宝玉,又因陈斯远乃是惯犯,便思量着其是不是以景喻人,说宝兄弟配不上自个儿? 这话可不好接,宝钗心下多了几分提防。陈斯远见宝钗不接茬,心下纳罕不已,便转而说道:“是了,姨太太如何了?” 不提这个还好,说起这个来宝钗便禁不住蹙眉。那日妈妈回来骂了哥哥一通也就罢了,待到夜里竟又……折腾了好一会子方才停歇,须知妈妈那日可不曾饮酒,这回总不能是酒后情难自制了吧? 转天宝钗便寻了同喜、同贵旁敲侧击过问了一番,却听闻前一日妈妈只在荣国府中打转,除去与姨妈王夫人说了半晌话、早间时与琏二哥撞了个对向,余下光景便一直留在家中。 总不能是妈妈与琏二哥有什么吧? 这也就罢了,这几日哥哥薛蟠也不知怎地了,旦旦而伐,正值夏日、门窗不闭,那柳燕儿嚷得四下都能听闻,于是薛姨妈夜里又……辗转反侧了几回! 一回两回也就罢了,连着几回哪里还是巧合?宝姐姐生怕薛姨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这几日连宝玉处也不去了,干脆日夜守着薛姨妈,生怕一个行差踏错惹出祸事来! 眼见宝钗脸上神情愈发古怪,陈斯远禁不住道:“薛妹妹?” “啊?”宝钗回过神儿来,赶忙道恼:“方才走了神儿……远大哥说我妈妈?不过是崴了脚,这两日一直敷药,已经能落地了。” “哦,那就好。” 不待陈斯远说旁的,宝钗忽而道:“是了,远大哥,那日你在园中可曾瞧见了古怪?” “古怪?”陈斯远心道,自个儿与司棋……算不算古怪?“这倒不曾,薛妹妹想问什么?” 宝钗思量着道:“那日妈妈回来后便神思不属,也不知遇见了什么事儿……许是姨妈与妈妈说了什么吧。” 神思不属?陈斯远暗自思量,这寡妇失业的撞见了活春宫,怕是难免心下激荡,过后神思不属也是寻常? 当下二人各有思量,隔着半步一道儿观量湖中景致。那丫鬟莺儿停步亭外,观量二人背影,忽觉金童玉女也就是这般了吧?只可惜这位远大爷家世寒酸了些,不然与自家姑娘倒是良配。 思量间又有婆子来寻,原是到了饭时,凤姐儿打发人来寻众人回去用饭。 二人便一道儿绕湖而行,不过一刻到了帷幔左近,遥遥便听得内中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入得内中,宝玉扫量一眼便道:“方才要射柳,偏生少了宝姐姐……与远大哥。” 凤姐儿就道:“有的是功夫耍顽,老太太发了话,入夜前回返就好。如今要紧的是先用饭,便是你们不饿,我这会子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呢。” 探春忽而合掌道:“是了,听说今儿个预备了茄鲞?” 凤姐儿笑道:“前几日就预备下了。” 这话一出,连惜春也笑着道:“说来好些时日不曾吃过茄鲞,如今还真就想这一口儿。” 当下婆子搬了桌椅,又自周遭水井打了清水来,伺候着众人净了手,便围拢着落座。 依着辈分、年岁,凤姐儿自是坐在了首位,左手边依次是二姑娘、宝钗、黛玉、探春、惜春,随即就成了挨着凤姐儿的陈斯远。 咦?怎地不见贾环?仔细观量,这会子平儿也不在。 当下陈斯远也不好发问,干脆闷声等着菜肴奉上。 这第一道便是茄鲞,其后又有板鸭、南腿、鸡肉紫菜巴、鸡膏、烤酥皮肉、凉拌豆芽、熏豆腐,主食则是一碗清汤寡水的伊面。 陈斯远先尝了一筷子茄鲞,那茄子丁很有嚼头,且越嚼越香,果然不负盛名。再尝了尝旁的,样样都是好滋味。待夹了一筷子豆芽入口,陈斯远顿时心下惊奇。那掐头去尾的透亮豆芽,偏偏能吃出鱼肉鲜香来。 当下哪里还忍得住,扭头问凤姐儿道:“二嫂子,这豆芽只怕不简单吧?” 凤姐儿笑道:“也不算难,不过是豆芽掐头去尾中间掏空,将新鲜的黄鱼打成肉泥,拌了佐料塞进去,烹制时大火翻炒十二下出锅就得。 说来这菜还是你二哥在外间吃了一回,回来央着厨房反复试做,这才做成了的。” 陈斯远心下暗叹贾家奢遮,面上自是赞叹不已。 眼见陈斯远要吃伊面,一旁的惜春就道:“远大哥,这伊面没滋味,须得拌了茄鲞才好呢。” “原来如此。”陈斯远盛了几勺茄鲞拌在伊面里,那茄鲞里还有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拌了伊面吃将起来果然好滋味。 待用过饭食,自有丫鬟奉上香茗,众人略略歇息说了会子顽笑,宝玉便叫嚷着射柳。 当下自有仆役撤下席面,又寻了柳条去青一尺遍插于地,跟着又将竹编的鸽子笼与那柳条做成了机括,其上又系了彩色帕子。 陈斯远正心下不解,便有惜春凑过来道:“贾家射柳与外间不同,远大哥只消射中帕子,带动柳条那鸽子笼便会打开,内中的鸽子剪了翅膀,待飞将起来比谁的鸽子飞得高。” 这是玩儿出儿了啊! 陈斯远咋舌之余,低声问道:“这是老国公定下的规矩?” 惜春摇头小声道:“说是老太太从史家带过来的。” 陈斯远默然点点头。当下又有婆子递送了软弓来,每人又有三支红布包头的短箭。 二姑娘迎春便道:“还是依着往年规矩——” 宝玉抢白道:“单是喝彩也无意趣,不若咱们也加一些彩头?”说着拽下玉佩来,笑着道:“谁若是得了头彩,我这玉佩便拿去。” 一众人等纷纷应好,凤姐儿便押了个累丝金镯子,余下姊妹或是一簪一钗,或是丁香、帕子。 陈斯远也凑趣地将手中折扇押了去。 众人又投骰子定了先后,却是凤姐儿先射,往后依次是二姑娘迎春、四姑娘惜春、黛玉、宝钗、陈斯远、探春,那猴儿急了半晌的宝玉却轮到了最后一个。 当下凤姐儿提着软弓娇笑道:“诶唷唷,你们顽就是了,我这个年纪——” 不待其说完,探春就道:“凤姐姐才多大,合该与我们一道儿顽闹才好。” 凤姐儿笑着道:“这规矩怎么定的来着?” 惜春就道:“三支箭,中二者可选一样物什,中三箭选两样,鸽子腾空最高也得一样。” 凤姐儿也不推诿,站定线在外举软弓略略瞄了瞄,头一箭飞出去却足足偏出去一尺有余。 凤姐儿嘴上嗔道:“诶唷,果然偏了。许多年不曾射柳,倒是将这事儿忘了个干净。”说话间却面色凝重起来,举弓瞄了好一会子,待撒手那箭矢离弦而去,不偏不倚正撞在一方帕子上。 机括发动,竹笼打开,奈何内中鸽子好半晌却不曾腾起。凤姐儿愈发认真,待下一箭,却正撞在剥青留条上,笼子骤然打开,内中鸽子受了惊吓,扑啦啦腾空而起,引得众人合掌赞叹! 陈斯远道:“二嫂子巾帼不让须眉,不愧是将门虎女。” 王熙凤丢了软弓掩口笑道:“我算哪门子将门虎女?这小时候倒是没少骑马,弓矢却没怎么碰过,倒是闺中没少投壶、射柳。” 一应人等纷纷夸赞,又有小惜春催促道:“凤姐姐快选一样彩头。” 王熙凤应下,心思动了动,便将惜春的暗红玛瑙镯子抄了起来,道:“正巧大姐儿方才摔了个镯子,这个就当四姑姑给大姐儿送的了。” 惜春笑点头,虽高兴自个儿的物件儿头一个便被人选了去,却心下可惜所选之人不是陈斯远。 凤姐儿射过柳,依次轮到迎春,奈何迎春射术不佳,三支箭尽数落了空。本就是耍顽,迎春也不在意,众人安抚一番便轮到了小惜春。 却见惜春小脸儿紧绷着,举了软弓眯眼观量,却奈何她这会子力弱,三箭只中了一箭。 待到了黛玉,却是与惜春一般无二。 转头轮到宝姐姐,前两箭俱都中的,待到了第三箭,陈斯远便见宝姐姐撒手时软弓略略抖动,那第三箭便擦着一方帕子疾驰而过。 探春就道:“可惜,宝姐姐若是仔细瞄了,说不得能连中三箭呢。” 宝钗笑道:“手都酸了,能中两箭已是难得,我可不敢奢望尽数中的。”将手中软弓交给丫鬟莺儿时,恰与陈斯远视线对撞,宝姐姐虽紧忙避开来,陈斯远却已窥破了其心思——藏拙。 凤姐儿才中两箭,宝钗自然不好越过凤姐儿去拔了头筹。众人催着宝姐姐选彩头,众目睽睽之下,她挑拣一番,便将宝玉的玉佩拾了来,笑道:“瞧来瞧去,宝兄弟这玉佩最值钱,我便要这个了。” 众人都笑着打趣:“我看便是宝二哥留个绦丝,宝姐姐也要选了去吧?” “讨打!”宝钗嗔怪着便与探春闹将起来,探春咯咯笑着来回闪避,最后躲到陈斯远身后道:“宝姐姐快饶了我这一遭吧,往后再也不敢了!” 宝钗故作气恼,无意间却又与陈斯远眼神撞了个正着,心下忽而泛起委屈来,又故作无恙,笑着数落了探春一番。 闹过一场,后头便轮到陈斯远,红玉紧忙将软弓送到陈斯远手上,道:“大爷好歹中两箭,不然岂非平白亏了个扇子去?” 一旁的司棋掩口笑道:“这话儿说的,谁不知远大爷手头阔绰,偏这会子连个扇面都舍不得。” 陈斯远提起软弓来哈哈一笑,说道:“送是送,亏是亏,那如何能一样?” 当下凝神眯眼观量,须臾撒手,却是一箭中的!笼子打开,内中鸽子受了惊吓,扑啦啦展翅扑腾,须臾飞出十几丈高,又朝着远处落去。 小惜春手搭凉棚仰头观量,惊叹道:“咦?远大哥的鸽子飞得极高!” 剪了翅膀的鸽子本就飞不多高,方才凤姐儿与宝钗二人总计三只鸽子,最高不过飞了七八丈。 陈斯远略略舒了口气,他随着老骗子混迹江湖,富家子弟那等飞鹰走马、投壶射柳的把戏最是擅长。 当下又连出两箭,竟无一箭落空。眼见又有两只鸽子腾空,顿时引得众人欢声雷动。 众人便催着陈斯远选彩头,陈斯远也不推让,略略观量,便将黛玉的丁香与宝钗金簪一并取了来。 凤姐儿、探春插科打诨说着顽笑话儿,只道陈斯远好射术,黛玉与宝钗却各有心思。 方才眼见中了两箭时,黛玉便知自个儿那丁香只怕便被陈斯远得了去了。因是全在其意料之中。 倒是宝姐姐那簪子,黛玉虽不曾多想,宝姐姐心下却不免多想了几分。 先前王夫人虽不曾明说,可话里话外隐隐有撮合之意,宝钗正待字闺中,自小那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又没少瞧,这心下又怎会不多想? 这几日因着薛姨妈折腾连连,宝钗难免午夜梦回时多想了一些……那远大哥人品、样貌都没得挑,唯独家世有些欠缺,却难得是个知道上进的。每日攻读,屡屡在那国子监得了榜首,假以时日,焉知不会飞黄腾达? 这般人物,连薛姨妈都心绪难耐,更遑论是宝钗了。奈何到得白日里仔细思量国,却也知陈斯远虽未来可期,奈何薛家却等不得! 宝姐姐自是难免叹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过后便将心绪抚平、压在心中,平素半点也不曾展露。偏此时陈斯远别的彩头不选,单选了她与黛玉的物件儿……林妹妹与其有婚约,自是合该取了那丁香,可为何又要取了自个儿的金簪? 宝姐姐心下不解,强忍着方才不去瞧陈斯远。 另一边厢,宝玉眼见两个物件儿被陈斯远得了去,顿时兴致大坏,意兴阑珊道:“这射柳也无甚意趣,不若咱们去湖上泛舟吧。” 探春不乐意了,嗔道:“宝二哥,才要轮到我,我还想要凤姐姐的累丝镯子呢!” 宝玉便不说话了,随即眼瞅着探春也三中其二,喜滋滋将凤姐儿的镯子得了去。 待轮到宝玉上场,因着心绪大坏,难免失了平常心,三箭只中其一,什么彩头也不曾得去。 探春不免又高兴起来,打趣道:“宝二哥这是知道我银钱不凑手,将我那钗送还回来了呢!” 宝玉讪讪一笑也不答话。 不远处的黛玉笑着说道:“三妹妹莫非忘了?远大哥还能选一样呢。” 探春恍然,笑着道:“是了,险些忘了,那远大哥快选。” 因着陈斯远放飞的鸽子飞得最高,是以又能选一样彩头,他便将二姑娘迎春祥云挑心取了。 探春纳罕道:“远大哥怎地不取我那钗?” 陈斯远笑着道:“三妹妹不是银钱不凑手吗?” 探春便故作嗔怪道:“远大哥存心逗弄人,都知我说的顽笑,偏远大哥这会子来打趣。” 此言一出,自是惹得众人哄笑不已。 却说一旁那司棋心下得意,身子略略撞了下迎春,低声道:“远大爷选了姑娘的挑心呢。” 二姑娘迎春想起方才水榭情形,心下羞不可抑,红了脸儿低声呵斥道:“你别浑说!” 司棋却全不在意,笑着低声道:“说不得方才头一样远大爷就想选姑娘的挑心呢。” 迎春偏了头去,又偷眼观量陈斯远,谁知陈斯远正瞧过来,二人对视一眼,迎春心下顿生波澜,紧忙羞得躲去了凉棚里。 眼见射柳罢了,宝玉便嚷嚷着道:“那赛龙舟一个时辰后才重赛,咱们不如赁了小舟,游玩一番。” 众人齐声应下。 当下凤姐儿便打发管事儿的去寻舟船,本道租用个画舫,一应人等都游逛一番,谁知这会子竟没闲暇的画舫,便是那乌篷船也只余下三艘。 那乌篷船不大,能容两主两仆就不错了,凤姐儿又生怕有人落了水,每船还放了个水性好的仆役上去,因是一干人等便只能分批游逛。 宝玉又邀黛玉同船,偏生黛玉这会子也有些劳累,便推拒道:“方才见了太阳,这会子有些头晕,你自个儿游逛吧,我要歇一歇。” 宝玉无法,只得寻了宝钗同游。当下又有迎春领着惜春,凤姐儿领着探春,三艘乌篷船依次离岸,缓缓绕金鱼池游逛起来。 眼见四下无人,红玉紧忙凑了过来,低声说道:“方才二奶奶训斥了环三爷一通,偏环三爷咬死了是无意崴了脚,二奶奶一气之下便打发人将环三爷送了回去。” 陈斯远点了点头,心思却全在凉棚下的黛玉身上。 香菱端了温茶过来,蹙眉说道:“那环哥儿瞧着就不像是个好的……瞧着人在水榭,这一头撞过去,说不得就落进了水中。” 红玉心下极瞧不上赵姨娘,每回赵姨娘来都会充长辈,又对她们呼来喝去的,因是便哼声道:“说不得是赵姨娘教的呢。” 这话却也不算说错,那赵姨娘素日里没少跟贾政吹枕边风,只怕更没少与贾环数落王夫人、宝玉的不是。贾环这会子才九岁,正是半懂不懂的时候,可不就信了去? 眼见陈斯远神思不属,香菱便扯了扯红玉,朝着凉棚里努了努嘴,红玉顿时会意,笑着道:“大爷不若去凉棚里寻了林姑娘说会子话儿。” “嗯。”陈斯远沉声应下,起身正要往凉棚行去,谁知忽而便有人遥遥招呼。 “咦?果然是陈公子,方才遥遥观量了一眼还做不得准,这才上前来看仔细。” 陈斯远扭头,先是心下着恼,随即大喜过望——那来人竟是鹤年堂郎中丁道简! 陈斯远笑容满面拱手上前:“丁郎中,有礼!” “陈公子客气了。” 二人彼此拱手见过礼,丁道简便压低声音道:“在下昨日又验了一方,此方最是温补,每日一丸,吞服一月可见功效。” 陈斯远略通药理,便道:“可是有喜来芝一味?” “正是。”当下丁道简正要说起此方精妙,却被陈斯远打断,道:“丁兄,在下有一事相求。” “哦?”不冲旁的,单是那一千两银子就足够丁道简感念的了,因是赶忙道:“陈公子何必外道?有事只管直说便是。” 陈斯远略略朝着凉棚方向偏头,道:“此为林姑娘,扬州盐政林如海之女,与在下有婚约。林妹妹自幼体弱多病,延医问药不算,都说是体弱之症,每逢春秋换季,必犯了旧疾,咳嗽连连……或时而带血。 想求不偶遇,在下敢请丁兄给林妹妹诊治一番。” 丁道简应承道:“好说好说,治病救人,本就是在下本分。” 当下二人一道儿往凉棚而来。那紫鹃瞥见陈斯远领了个陌生男子寻来,紧忙拦了过来:“远大爷,你这是——” 陈斯远瞧着偏过头来的黛玉,笑着道:“此为鹤年堂名医,与我交情匪浅,不想今日偶遇,我又想起林妹妹有宿疾,便冒昧而为,请丁兄为林妹妹瞧瞧。” 不待紫鹃发话,雪雁紧忙过来将紫鹃挤在一旁,笑着道:“就知远大爷心下记挂着我们姑娘,既是这般——”她笑着回头:“姑娘,鹤年堂乃是京师老字号,不若请丁郎中给姑娘瞧瞧?” 若换做平素,黛玉只怕会说‘我这病也没什么可瞧的,死不了又活不好的’,偏这会子是陈斯远领了大夫来瞧,又是一片好心,她却不好如往常那般太过刻薄了。 因是黛玉起身朝着二人一福:“谢过远大哥挂心,有劳丁郎中了。” “好说好说。” 当下陈斯远引着丁道简进得内中,雪雁紧忙搬了凳子来,那丁道简在黛玉对面落座,紫鹃又奉上一方丝帕。 丝帕附在黛玉皓腕上,丁道简道了声‘得罪’,便探出手来为其诊治。摸过右手脉象,又摸左手脉象。 这会子紫鹃也顾不得此人是陈斯远请了来的,心下只挂念着黛玉病情,眼见丁道简蹙眉收了手,紧忙问道:“敢问郎中,我家姑娘——” 丁道简摆了摆手,又仔细问过黛玉日常症灶、饮食,待黛玉一一说过,丁道简便思量着道:“肺气虚损、淤血痰浊又水饮阻滞,此为肺胀之症——”忽而吸了口凉气,又道:“不过我观林姑娘身形,又似脏腑娇嫩、形气未充啊。” 陈斯远略知药理,这丁道简前面说的他一时回想不起来,倒是后面所说的,他倒是记得:此为肺部发育不全之症。 丁道简又道:“不知姑娘往常都服什么方子?” 不待林黛玉言语,雪雁抢白道:“我们姑娘自小儿延医问药无算,奈何都不大管用,后来还是扬州名医魏大郕魏郎中开了人参养荣丸,如今每三日服一丸,若发了病,便要每日吞服两丸。” 丁道简点了点头,说道:“也算对症,只是人参乃大补之物,我观林姑娘虚不受补,这人参养荣丸却不好多吃。” 陈斯远此时道:“还请丁兄开个方子来。” 丁道简抚须思量,半晌才道:“一则每旬服一剂知母汤,我再开一副气舒丸……是了,”他转头与陈斯远道:“陈公子手中存了不少虫草,此物性温平和,不若多服一些虫草。” 黛玉闻言抬起螓首来观量了一眼陈斯远,心下生出几分感念来……那虫草早些时日就送了一些来,每日三根足够吃上两个月的。只怕远大哥一早儿便将自个儿的病症挂在了心上,是以得了那虫草便巴巴儿的送了来。 陈斯远拱手道谢:“好,多谢丁兄了。” 那丁道简摆了摆手:“不必。” 黛玉又紧忙使了个眼神儿,紫鹃便寻了两枚银稞子来要奉上。谁知丁道简坚辞不受,起身与陈斯远一道儿离了凉棚,又在堤上垂柳下说了会子话,这才告辞而去。 陈斯远回转身形,便有雪雁寻了过来,笑着道:“远大爷,我们姑娘说这会子日头正毒,不若远大爷也来凉棚里纳凉吧,她们只怕要好一会子才回来呢。” “好。” 陈斯远应下,昂首阔步进了凉棚,又与黛玉见过礼,便撩开衣袍隔着三尺坐在了黛玉身旁。 那黛玉便低声道:“谢过远大哥了。” 陈斯远笑着摇头没言语。 除了自小便在一处的宝玉,黛玉还是头一回与外男独处,因是心下羞怯得紧。垂了螓首正要说些旁的,忽而瞥见陈斯远腰间挂了好些个物件儿,顿时心下不喜,忍不住说道:“远大哥人缘儿还真好呢。” (本章完) 第161章 不思进取 第161章 不思进取 “远大哥人缘儿还真好呢。” 陈斯远扭头观量,便见黛玉乜斜看过来,略略对视,旋即又偏回头去。心下暗笑,林妹妹果然擅长阴阳怪气儿。 探手一捋腰间悬着的各色物件儿,当下说道:“都是姊妹们一番心思,我也不好厚此薄彼。”随即又点算起来:“这是二姐姐送的角黍,三妹妹送的蝙蝠络子,四妹妹送的葫芦络子;林妹妹送的五毒香囊。” 黛玉问道:“却是奇了,怎地不见宝姐姐送的物件儿?” 陈斯远笑着打开五毒香囊,从内中取出一张黄符来,说道:“这不就是?薛妹妹送了一张黄符。” 黛玉眨眨眼,顿时掩口笑道:“宝姐姐倒是省事儿,去年逐个送了络子,今年就全都改做黄符了。”说着也打开自个儿的五毒香囊,自内中掏出个折迭好的黄符:“呶,这不就是。” 陈斯远笑了下,不待说些什么,黛玉又道:“只这几样?怕是少了些吧?” 这说的是尤二姐与尤三姐。 此前两女倒是都送了,不过尤家女子都短了管教,这姊妹二人女红一个赛一个的差劲,因是这女儿节赠物便成了耳鬓厮磨。倒是晴雯送了一方帕子,如今便在陈斯远汗巾子里掖着。 陈斯远明知故问道:“妹妹指的是什么?” 黛玉哼声道:“你心里头也知道,偏你又来问我。” 陈斯远笑道:“我来日能不能过秋闱还两说,妹妹叫我如何答话?” 黛玉心下一凛,这才恍然。是了,这科场从无包票,君不见那江南赫赫有名的才子折戟沉沙的不知凡几,又有五十出头的老童生眨眼间就成了翰林。 便是黛玉之父林如海,早年得中秀才,三十岁方才中了举人,其后两场大比方才点了探。 荣禧堂之约众人皆知,陈斯远不中举人,那婚约便做不得数,因是如今思来,黛玉与陈斯远竟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她又有何缘由去阴阳怪气? 黛玉蹙眉道:“也是,方才是我说错了话儿。” 说罢黛玉心下思量,自个儿先前早就知晓,为何这会子又偏要与陈斯远这般言语?是了,大抵是因着其才情卓著,又在国子监里连连得了榜首,心下这才隐隐认定其定会中了举人? 眼见二人之间有些僵持,雪雁抿嘴便要上前说道,谁知陈斯远瞧在眼中,只朝着其略略摇头,雪雁便停将下来,旋即又蹙起了眉头。 陈斯远心下想的分明,黛玉这会子才多大?过了生儿不过十一、二,或许因着早慧有些懵懂,可连情窦初开都算不上。 且似黛玉这等大家闺秀,情愫总要让渡于守礼,陈斯远这会子只照料好黛玉身子骨就好,至于撩拨……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再者说了,外有贾雨村,内有王夫人,只待他陈斯远名列桂榜,这婚事哪里还是黛玉说了算的?便是不成也成了。 来日陈斯远少不得四下兜搭,与其这会子哄骗,莫不如让黛玉逐渐适应。 二人沉寂半晌,雪雁瞧得心下急切,闹不明白这位远大爷是如何想的;紫鹃却心下暗乐,想着自家姑娘与这位远大爷闹生分了,说不得来日姑娘就能留在荣国府呢。 有的没的说了一会子话儿,凤姐儿放心不下,率先与探春回返。入得内中,凤姐儿嗔笑着直说‘头晕’,探春便打趣道:“凤姐姐好歹也是江南女子,哪儿有不晕马车晕舟船的道理?” 凤姐儿就道:“也是稀奇,当初坐船北上京师时也不觉有什么,偏这会子瞧着水面就晕得紧。” 黛玉打趣了几句‘身娇肉贵’,旋即便见宝钗与宝玉也靠了岸。不待缆绳系好,宝玉便跳将下来,疯跑着进了帷幕中的凉棚,叽叽喳喳地与黛玉说起湖上景致。 宝钗安安稳稳行在后头,面上虽噙着笑意,可依着陈斯远对其了解,只怕宝姐姐这会子心下早就跳脚了! 果然,待宝钗进得内中,略略与陈斯远对视一眼,便微微蹙眉,旋即又朝着献宝也似的宝玉、聆听的黛玉瞥了一眼,内中之意不言自明,谁知陈斯远只笑着不言语。 其后嬉笑玩闹自是不提,待酉时过半,凤姐儿好说歹说方才将一众小的聚拢了,齐齐上了马车,又浩浩荡荡往内城荣国府回返。 夏日天长,一应人等回得荣国府时,尚且不及日暮。因着疯玩了一日,众人都略显疲惫,便各自散去。 陈斯远自是与宝钗一道儿,二人自马厩旁的角门进来,宝钗便忍不住道:“这宝兄弟便是玩着水也惦记着林妹妹呢,时不时便往岸上凉棚里观量一眼。” 陈斯远斜眼瞥了一眼,暗忖宝姐姐长能为了,这都会下蛆了。 当下便道:“到底是自小长起来的,可算是青梅竹马。” 宝钗行了两步,说道:“远大哥就不曾担心过?” “担心?”陈斯远笑了,道:“我担心个什么劲儿?太过知根知底儿了反倒不大好……所谓青梅竹马不如天降啊。” “天降?”宝钗不曾听闻过这个词儿,按着字面儿意思思忖了一番才大抵明悟。 是了,男女自小长起来,大抵多是兄妹之情,少有生出情愫的。 错非如此,宝玉也不会在宝钗进府之后时常去寻其耍顽了。 宝姐姐正要说些什么,忽而听得自梦坡斋里传出叫嚷声:“老爷饶了环儿一遭吧,不过是无心之失,何至于动板子?” 跟着便听贾环嗷的一声怪叫,随即便有贾政颤声骂道:“你住口!是不是无心之失,这孽障自个儿清楚!” 赵姨娘哭喊道:“环儿也是老爷的儿子,不过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怎么就低人一等了?府中上上下下都围着宝玉,有谁管过环儿?平儿那小蹄子是凤丫头身边人,说不得那小厮也被凤姐儿收买了去——” 啪—— “啊——”赵姨娘一声惨叫,顿时泣不成声。 随即贾政呵斥道:“滚!慈母多败儿,再有下回我宁可没生出这等孽障来!” 陈斯远与宝钗对视一眼,二人心有默契,紧忙躲在一株石榴后头,身后莺儿、芸香、香菱、红玉、柳五儿等有样学样,一并贴在墙根躲避。 少一时便见赵姨娘抹着眼泪扯了脸面肿起的贾环从梦坡斋出来,一路悲悲切切往自个儿院儿行去。 待母子二人掩于墙角,陈斯远方才与宝钗一并出来,随即又不约而同朝着身后观量一眼。 不用吩咐,芸香便与莺儿溜溜儿的跑了。 宝姐姐顿时一怔,与陈斯远对视一眼,就听陈斯远挠着鼻翼道:“咳,这会子有些饿了,我打发芸香去厨房瞧瞧。” 宝姐姐顿时忍俊不禁,颔首道:“我也是一般心思,倒是巧了。” 稀里哗啦! 梦坡斋内传来摔杯之声,二人当下再不多言,快行几步转过梦坡斋,须臾便到了东北上小院儿。陈斯远与宝钗拱手作别,领着香菱、红玉与柳五儿回转,眼看到得梨香院前,却听得内中叽叽喳喳。 陈斯远扭头观量,便见七、八个女孩子或搬运箱笼,或晾晒衣物,一时间极为热闹。 红玉瞧了一眼便低声道:“大爷,说不得便是府中自江南采买来的女孩子。” “嗯。”陈斯远应了一声,领着三女回了自家小院儿。 略略歇息,少一时梨香院便有咿咿呀呀吊嗓子声儿传来,惹得香菱蹙眉道:“这时常听曲也算雅事,奈何离得太近,少不得搅扰了大爷攻读。” 陈斯远暗忖,他如今与二房王夫人关系不差,说不得人家王夫人早有安排呢。 又过半晌,便见芸香颠颠儿回返,进得正房里便道:“大爷大爷,你说巧不巧,下晌平儿姐姐送了环老……三爷回来,正巧撞见了老太太。转头儿老太太便与老爷告了一状,大老爷在一旁说什么‘宠什么灭妻’,老爷顿时就恼了,方才提了环三爷好生痛打。错非赵姨娘来得早,说不得就打坏了!” 贾环这孩子被赵姨娘教坏了,也不知长大后能不能板正过来。所以‘娶妻不贤毁三代,选夫不好毁一生’啊。 见芸香没走,陈斯远便道:“还扫听到什么了?” 芸香巴巴儿道:“大爷今儿可瞧见琏二爷了?” 陈斯远恍惚一下,这才想起的确没瞧见贾琏,便道:“琏二哥今儿个怎么没来?” 芸香便笑道:“说是大老爷昨个儿得了信,今儿个一早便打发琏二爷往平安州去了。” 陈斯远瞠目结舌。若思忖的没错儿,贾赦与平安州节度定然有着不可见人的勾当,这等事儿本该隐秘而为,谁料如今连府中的小丫鬟都能知晓! 许是今上尚且有些顾忌,这才不曾动贾家。待来日顾忌尽去,贾家今日所为便是作死啊! 不待其回过神来,芸香又道:“还有呢,今儿个一早,菖哥儿便领着人回来了,还带回来十二个小戏子呢。嗯……说完了,大爷歇息着,我先去了。” “回来!”陈斯远叫住芸香纳罕道:“你往哪儿去?” 芸香忽闪着眼睛道:“这会子梨香院正热闹着,我去瞧瞧。” 陈斯远哭笑不得,摆摆手便将其打发了。 略略歇息,想起邢夫人今日回了娘家,按说这会子也该回返了,陈斯远便交代一声儿,起身往东跨院寻去。 他一路进得黑油大门,方才到了三层仪门前,迎面便撞见往外行来的苗儿。 苗儿面上讶然,掩口笑道:“太太打发了我正要去寻哥儿呢,不想哥儿就来了。” 陈斯远道:“姨妈何时回来的?” “约莫有一个时辰了。” 陈斯远趁着四下无人,俯身吃了口胭脂,迎着苗儿的媚眼道:“我先去见姨妈,得空再与姐姐计较。” 苗儿顿时心下欢喜,引了陈斯远进了正房。 内中邢夫人打横半躺在软榻上,今儿个折腾了个来回,面上带了些倦色。 陈斯远见礼、落座,说了些寻常话儿,待打发了丫鬟婆子下去,邢夫人就蹙起眉头来。 陈斯远上前为其揉捏小腿,说道:“可是身子不爽利?” 邢夫人摇头:“与我无干……是三姐儿。” “嗯?她怎地了?” 邢夫人好一番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三姐儿嫁快两个月了,那方林处处都好,唯独这……床笫之间有些为难。” “哈?” 邢夫人干脆起身与陈斯远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原是这方林什么都好,偏偏每回夜里折腾不过几息便草草了结,每回都弄得邢三姐方才起了兴致便败兴收场。 这些话邢三姐本不愿多说,偏邢夫人自小贼处得了甜头,因是由外看中此事。反复催问了好些光景,那邢三姐方才支支吾吾说将出来。 到底是亲妹子,因是邢夫人便不免有些挂心。 待说过了,邢夫人又道:“你给大老爷的那些丹丸可还有?回头儿也给我一些,我打发人给三姐儿送去。” 陈斯远苦笑着点头应下,心下也不知那丹丸能不能治了这等症状。 待说过此事,陈斯远转而说道:“处置乌家都好些时日了,怎么不见旁的动静?” 邢夫人蹙眉说道:“快别提此事,前几日二房才与我提过,我转头与大老爷提了一嘴,谁知他顿时变了脸子……哼,说不得就是得了那些管事儿的好处。” 嗯?这事儿贾赦绝对干得出来。所谓杀鸡儆猴,乌家兄弟就是那只鸡,连赖大都紧忙往贾赦处送孝敬,余下人等自然有样学样。 大老爷赚了个盆满钵满,自然就不愿杀鸡取卵。 罢了,且瞧着吧,便是贾赦不愿动手,只怕王夫人那边厢也等不及了。 二人计较一番,邢夫人又蹙眉道:“三姐儿如何倒是小事,我如今就惦记着德全。” 见陈斯远并不上心,邢夫人便抬脚踹了其一下。 陈斯远顿时倒吸了口凉气:“嘶,杀人啊!踹坏了往后你可别想得好儿。” 邢夫人道:“不想就不想,免得你被那些狐媚子勾搭了去。” 陈斯远顿时擒了邢夫人的菱脚,抓挠一番惹得邢夫人蛆虫也似翻滚一番方才撒手。 邢夫人咯咯咯笑了一番也不着恼,只道:“好歹是我兄弟,你也上上心。” “我如何上心?” 邢夫人起身凑过来为其揉捏,低声道:“你那三个把兄弟都安置进了内府……实在不行——” “不行。”陈斯远断然摇头推拒,道:“你那兄弟实在不着调,我可卖不动这张脸。” 邢夫人顿时撒手蹙眉,道:“好啊,果然提了裤子就不认人了。” 陈斯远哭笑不得:“哪儿跟哪儿啊?你也不看看他是什么样儿,能踏踏实实办差去?罢了,你也别闹,回头儿我寻个营生与他就是了。” 邢夫人这才转嗔为喜,反过来为陈斯远揉捏了肩膀,又吞吞吐吐了一番方才罢休。 待转过天来,一早便阴云密布,红玉、柳五儿都道这雨只怕要下上一两日。 陈斯远往国子监途中,果然就淅淅沥沥下将起来。车窗上的布帘换做了竹帘,陈斯远略略挑开,便有雨丝随风而入。 今儿个可是约好了下晌散学后与晴雯游逛,瞧这场雨,只怕真就一两日停歇不了,于是陈斯远便蹙起了眉头。 大格巷。 檐下垂雨丝,晴雯歪在炕上手中做着女红,时不时抬眼往外观量一眼。眼见外间雨势不见停歇,晴雯便蹙眉瘪嘴,心下有些不喜。 外间窸窸窣窣,随即便有湿了衣襟的曲嬷嬷行了进来,手中还托着一盘子几枚小巧甜瓜。 瞥见晴雯便笑着行过来,说道:“姑娘快尝尝,新下来的甜瓜,我方才尝了一颗,真真儿甜死个人。” 晴雯强笑了下,嗔道:“嬷嬷又乱叫,我不过是个丫鬟,哪里当得起一声姑娘?” 曲嬷嬷便道:“怎么当不起?外头那个丫鬟有这般福分?我看啊,也就是早早晚晚的事儿。” 这又是赁了一进小院儿,又是请了两个嬷嬷照料,寻常外室都没这般脸面,平日吃穿用度连寻常富户都多有不及,可见晴雯有多得宠。 晴雯漏齿一笑,心下自是得意,于是不说话了。她素来心骄气傲,自问论品貌便是哪家的小姐也比不上,只可惜出身寒微,要不然可不就是个姑娘? 她又有一身本事,便是离了主家也能过得很好,是以在宝玉身边儿时便留了两寸长的指甲,又涂了蔻丹,虽不曾明说,行事做派却处处都是府中姑娘的模样,也因此得罪了好些人。 晴雯撂下活计,吃了一口甜瓜,果然清脆甘甜。赞了一嘴,晴雯就问:“嬷嬷,这雨还要下多久?” 曲嬷嬷观量一眼说道:“这却不好说了……我瞧着只怕要下到明日去呢。” 晴雯蹙眉叹息,顿觉手中的甜瓜不香甜了。 曲嬷嬷观量神色,说道:“姑娘是怕远大爷晌午不来了?” 晴雯摇了摇头,道:“大爷说了,今儿个散学要带我去游逛呢。谁知下了雨,只怕要去不成了。” 曲嬷嬷掩口笑道:“就算今儿个去不得,等后日雨晴了再去不也一样?” 晴雯闷声应下,心下依旧不喜。待到得午时过半,始终不见陈斯远到来,晴雯便愈发怏怏,那活计也不做了,干脆趴在炕上手托香腮呆愣愣瞧着外间出神儿。 不知何时困意袭来,晴雯便迷迷糊糊睡下。 梦中恍恍惚惚,好似又回到了数年前,爹爹将其交与人牙子,任凭晴雯如何哭喊着‘娘亲’,也不见狠心的爹爹回头观量。 倏忽场景一换,又换做那日病重情形,晴雯正满心绝望,忽而便见娘亲模糊的身形寻了过来。 晴雯心下大恸,正要哭喊出声,忽而便觉身子摇晃起来。 迷迷糊糊转醒,一双泪眼尚且有些模糊,晴雯眨了眨,面前的脸庞逐渐清晰起来,却是远大爷! “魇着了?” 晴雯揉了揉眼睛,起身道:“大爷……什么时辰了?” 陈斯远笑道:“我都来了,自然是过了申时。” 原来方才都是梦啊,晴雯便赧然道:“方才做了梦。”顿了顿,又道:“大爷晌午怎地没来?我还挂念着呢。” 陈斯远便道:“有些事儿绊着了。” “哦,”晴雯应了一声,瘪嘴道:“外头下着雨呢,今儿个怕是去不成了。” 陈斯远掏出帕子来,给晴雯擦了擦小脸儿,笑道:“那就等雨停了再去。”收了帕子,又自怀中掏出个小巧长条盒子来:“呶,送你的。” “送我的?” 晴雯心下惊喜,接了盒子来小心打开,便见内中是一支金嵌宝蜻蜓簪子。 两颗细小红宝石算作蜻蜓的双目,又有金做的蜻蜓身子,那翅膀也不知是如何做的,金簪略略抖动,蜻蜓的四只翅膀竟上下振颤起来。 晴雯顿时欣喜,心下自是极为得意这簪子,偏嘴上却道:“我一个丫鬟……戴这个合适吗?” 陈斯远存心逗弄,忽而正色道:“是了……的确有些不合适,那我回头再寻个素净的来吧。” 说着探手自眼巴巴瞧着的晴雯手中夺了簪子,与其对视两眼,又嗤的一声笑了,随即将那簪子为晴雯插在头上。道:“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又没外人管着你,我送了你,你戴着就是了。” 晴雯嬉笑一声,又嗔怪道:“大爷又逗弄人。” 当下喜滋滋落地,趿拉了绣鞋,紧忙让道:“大爷坐着,我去拿些茶点来。今儿个曲嬷嬷买了些甜瓜,我吃着极可口,大爷也尝尝鲜。” “好。” 陈斯远便双手后撑坐在了炕沿,须臾便觉屋子里有些发潮凉,于是说道:“潮气有些重,今儿个夜里你记得生炭火。等回头寻了匠人来重新刷一遍石灰。” 外间晴雯应了一嘴,随即端着茶盘进来,待将茶盘放在炕桌上,这才说道:“我一直在屋子里,倒不觉得有潮气。” 陈斯远说道:“你这会子年纪还小,受了潮气不大好。” 晴雯抿嘴笑着一偏腿也坐在炕沿上,探着涂了蔻丹指甲的素手,为陈斯远沏了茶水,又将甜瓜掰开来,将有脐的一半递给了陈斯远:“大爷快尝尝。” 陈斯远接过来尝了一口,顿时赞道:“果然清脆甘甜,也不知哪个庄子产的,回头儿买一车回来。” 晴雯道:“这甜瓜都是现吃现买,哪儿有一买就买一车的?甜瓜放着不吃,只怕两三日就不好吃了。” “原来如此。”陈斯远也没辩驳,他买一车自然有道理。荣国府家大业大,各处送一送,一车甜瓜也不过勉强够分。 晴雯笑着吃了有瓜蒂的另一半,只觉心下畅快。 正要问出来,却见陈斯远吃罢甜瓜忽而打起了哈欠。 “大爷晌午没睡?” “嗯,没睡。说来也怪,这午睡习惯了,忽然不睡了,这下晌就困倦得紧。” 晴雯便道:“既如此,大爷不若躺一会子?” “也好。” 晴雯紧忙落地为陈斯远除了鞋子,又见陈斯远衣袍、裤脚满是泥点子,心下不禁纳罕不已。 左近因着有国子监、孔庙与王府,是以路面都铺了青石板,外间雨势再大也不至于沾染上这般多泥点子。晌午时大爷这是往哪儿去了? 因着二人方才熟识,晴雯却不好让其褪下裤子来。陈斯远挪动身形到了炕里,干脆扯了晴雯的枕头躺下,又打着哈欠含混道:“真个儿困了,我眯一会子。” 晴雯应了一声,又寻了锦被为其覆上,随即麻利地将炕桌拾掇了端去外间。 门扉敞开着,晴雯正思量着不若做一会儿女红,那曲嬷嬷便寻了过来。 晴雯紧忙摇了摇头,凑近说道:“大爷这会子眯着呢。” 曲嬷嬷会意点头,低声说道:“姑娘好福气,给姑娘道喜了。” 晴雯纳罕道:“嬷嬷这话说的,哪儿来的喜事?” 曲嬷嬷笑道:“方才庆愈说了,晌午大爷驱车往护国寺走了一遭,走了十来家铺子,这才给姑娘选了一支簪子……啧啧,可见大爷心里头记挂着姑娘呢,可不就是一桩大喜事?来日啊,姑娘定然能做姨娘!” 晴雯顿时恍然,无怪裤腿上那般多泥点子,敢情自家大爷是给自个儿选簪子去了。当下她又羞又喜,偏了头不知所措地把玩着发梢,胡乱说了两句便将曲嬷嬷打发了。 扭身又寻了一面巴掌大的小巧镜子,对镜观量,只觉那蜻蜓簪子分外可心。 待撂下镜子,晴雯蹑足进得里间,便见陈斯远已然沉睡过去。晴雯行到炕便瞧了几眼,不知为何,便掩口笑将起来。 待须臾,晴雯干脆褪去鞋子,赤着一双菱脚上了炕。她也懒得从炕柜里搬枕头,只侧身枕着胳膊观量着陈斯远。心下暗忖,自个儿也算因祸得福了吧? 不知何故,陈斯远忽而睁开眼来,倒将晴雯吓了一跳,正要说些什么,便见陈斯远探手便将其搂进了怀里,口中兀自含混道:“别闹,我睡一会儿。” “嗯。”晴雯紧张地缩在陈斯远怀中,片刻后放松下来。 挪动胸前的双臂,探出右手来搭在陈斯远的背脊上,顿觉无比安心。明明下晌时睡过了一个时辰,偏不知何时她又睡了过去。 此番再无噩梦,反倒有些旖旎。 又过不知多久,晴雯听得响动,迷迷糊糊睁开眼来,便见陈斯远正揉捏着胳膊。 晴雯往窗外瞧了一眼,眼见黑漆漆一片,顿时爬起来道:“都这会子了?大爷这是要回了?” 陈斯远道:“睡得太沉了……这会子回去只怕也没饭,干脆在这儿用些吧。” 晴雯顿时心下欢喜,又想起方才旖梦,赶忙趿拉了绣鞋去吩咐晚饭。 陈斯远活动了半晌,右臂酸麻褪去,总算活络了几分,便穿了鞋子落地。也不知为何,那晴雯总是躲着他,便是一道儿吃饭时也只顾着闷头吃,陈斯远说话,她也只是含混回应。 陈斯远心下纳罕,暗忖莫非睡着的时候轻薄了晴雯? 这日因着太迟,陈斯远不曾问晴雯,用过了晚饭便紧忙回返荣国府。 他才进自家,便有红玉撑伞来迎,口中说道:“大爷怎地才回?太太打发金钏儿来寻了两回呢。” 王夫人找自个儿?估摸着王夫人急着对付那些老家奴吧? 就听红玉又道:“后一回金钏儿来,见大爷还没回,就说也不用急切,明儿个大爷得空往太太院儿走一趟就是了。” 陈斯远点头应下,当下略略歇息,读了会子书,早早睡去自是不提。 待转过天来,这日陈斯远散学归来,用过些许茶点便紧忙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到得地方,便见金钏儿、玉钏儿姊妹两个在门前嬉闹,陈斯远上前问话:“太太可在?” 两个丫鬟见了礼,金钏儿就道:“远大爷来得巧,太太才从荣庆堂回来,这会子正诵经呢。大爷稍待,我去告知太太一声儿。” 金钏儿入内禀报,玉钏儿便引着陈斯远往内中缓行。 须臾光景,金钏儿回返引了陈斯远进了正房。陈斯远抬眼便见王夫人端坐高堂,面上愁眉不展。 “远哥儿来了?” “太太恕罪,昨儿个有些庶务绊着,入夜了方才回返。” 王夫人笑道:“也不是什么急切事儿,远哥儿今儿个来也是一样。” 当下请了陈斯远落座,又让丫鬟奉上茶点。二人略略寒暄,王夫人便道:“前两日我寻大嫂子说过一回,过后她却说大伯并无此意,远哥儿可知是什么由头?” 这话让陈斯远怎么回?他紧忙瞧了金钏儿、玉钏儿一眼。 王夫人会意,摆摆手便将两个丫鬟打发下去。 内中没了旁人,陈斯远这才说道:“晚辈忖度着,只怕府中几个管事儿没少给大老爷送礼。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那几个与大老爷低了头,大老爷自是不好再追究。” 王夫人蹙眉道:“原是这般。” 她来荣国府二十几年,身边儿八家陪房散落各处,大老爷收礼的事儿又怎能瞒了她去?除此之外,那贾赦未尝没有提防二房之意。 有些话不好明说,是以此番王夫人不过是明知故问,寻了陈斯远问计罢了。 于是王夫人就愁眉苦脸道:“若我说,这家中不整治实在不行了。这才五月,公中银钱就有些不支,只得挪了省亲别墅的银子周转,长此以往哪儿能长久?我倒是一心想要整治,只是单我自个儿热络,只怕难以为继……远哥儿可有主意,让大老爷那边厢上上心?” 陈斯远笑道:“这事儿倒是容易。” 破屋又逢连夜雨啊,存稿不多了,这几天忙着媳妇姥姥丧事,真是什么事儿都赶在一处了。 (本章完) 第162章 薛姨妈问计 第162章 薛姨妈问计 “这事儿倒是容易。” 眼见陈斯远说的云淡风轻,王夫人顿时急切道:“远哥儿果然有法子?” 陈斯远笑着颔首,说道:“前日我与姨妈私底下计较过,都道大老爷此番实在有些……”有些什么?自然是有些不地道。上房抽梯、过河拆桥,概莫如是。 顿了顿,陈斯远又道:“此事本就是合则两利,偏大老爷私心太重。” 王夫人顿时觉得陈斯远有如知己,情不自禁拍了下桌案道:“正是此理!”强压着调子低声道:“家中愈发入不敷出,如今只是下人月例周转不开,只怕过不了几年连主子用度也周转不开了。 我费尽心力,为的是家中,又不是为着二房,偏大伯心思恁多!远哥儿,不知你那主意——” 陈斯远笑道:“大老爷手头银钱有些多,自然不着急,若他手头紧了……不用太太提,只怕大老爷自个儿就要来寻了太太计较。” 王夫人道:“理儿是这个理儿,可又该如何做?” 就听陈斯远说道:“前几年义忠老亲王坏了事儿,晚辈听闻如今王府里那些不孝子孙,正偷偷往外发卖珍品古玩字画……我那姨夫素来喜爱字画,若见了心喜之物,便是掏光荷包也要不管不顾的买下来啊。” 王夫人顿时动了心思。凤姐儿的哥哥王仁这会子就在王家,因着兄长王子腾幼子尚未成人,是以这往来沟通的活计便落在了王仁身上。 义忠老亲王早年为贾史王薛四家所看重,倾力扶其登大宝。谁知太上退位之时骤然将大宝传与了今上,这才让四家竹篮打水,落得一场空。 此事王夫人不好出面,侄儿王仁倒是正合适! 转瞬拿定了心思,王夫人顿时舒了口气,说道:“还是远哥儿有主意,是了,过几日便是远哥儿生辰,到时候我做主,请了戏班子来咱们也好生乐呵乐呵。” 陈斯远赶忙摆手道:“蒙太太垂怜,我这生辰还是简单一些吧。” 一则他是外男,不好拿乔做大;二则那日还要去国子监就读,待回府时只怕申时都过半了;三则他还存了旁的心思,不好与外人说道。 谁知王夫人只当他因寄居荣国府,这才不好铺张。当下便沉了脸儿说道:“远哥儿说的哪里话?我拿你当自家子侄,都是一样的哥儿,怎能厚此薄彼?”顿了顿,不待陈斯远推拒,她便说道:“是了,那日远哥儿还要上学……那就这般,待远哥儿回转,我叫了那十二个小戏子来,就在远哥儿院儿中热闹一番。” 眼见推拒不得,陈斯远只好起身拱手应下。 二人又说了会子闲话,那王夫人尤为关切陈斯远学业,待听闻上个月又是榜首,顿时笑道:“远哥儿这般能为,我看……有个一两回便能中了举人。那日黛玉所说的,也不是没有转圜,这世间又有几个一次下场就能中举的?远哥儿只管沉下心攻读,一回不成就两回,两回不成就三回,你与黛玉的婚事,我定会帮衬着。” 陈斯远面上欢喜,谢过了王夫人,吃了一盏茶方才回转。 转眼过得几日,这日下晌薛姨妈与往常一般又来王夫人院儿闲坐。 薛姨妈情知此时王夫人瞧不上薛家,便绝口不提金玉良缘,只说宫中小选之事。 自打来了京师,薛姨妈就没少往内府打点银钱,谁知银子砸了不少,选取赞善一事却一直没信儿。 姊妹二人正说着话儿,旋即便有王仁登门而来。 王夫人忙打发丫鬟去迎,须臾便见凤姐儿领了王仁入得内中。 那王仁与王夫人、薛姨妈见过礼,这才说明来意。原是昨日得闲与友人往城外耍顽,口渴之际买了些西瓜、甜瓜,这一吃之下只觉分外可口,当下便采买了两车。 一车送回了王家,另一车今儿个便送来了荣国府。 侄子一番心意,王夫人与薛姨妈自是好一番夸赞。那王仁略略坐了坐,旋即与王夫人对了个眼色,便起身告退,只说合该往东跨院去跟大老爷贾赦请安去。 王夫人便命金钏儿领路,目送王仁与凤姐儿离去。 薛姨妈方才没说几句,王仁递眼色给王夫人,自是落在她眼中。 因着薛蟠官司,薛姨妈对王家多有提防,眼见二人私底下另有勾当,顿时警觉起来。心下不禁暗忖,莫非王夫人与王子腾合谋,要谋取薛家家产不成? 待王仁一走,薛姨妈便旁敲侧击试探起来。奈何王夫人说话滴水不漏,薛姨妈问了半晌也不曾得了信儿。 待要再问,忽而有周瑞家的寻来,入内便道:“姨太太,有金陵来信,人就在外头等着,信笺我拿了来。” 金陵来信? 薛姨妈接了信笺,拆开来观量一眼,霎时间眉头紧蹙。 王夫人便问:“是何事?” 薛姨妈便道:“二房叔叔得了急症,月前过世了。” 王夫人满心想着如何引贾赦干净手头银钱,是以闻言只是略略颔首,应了一声儿便没了话儿。 薛姨妈却心下乱了起来。 因着宝钗之父早亡,是以这内府的皇商差事便暂且落在二房叔叔身上。当日立了契,只待来日薛蟠长大成人,二房便将这差事重新落在薛蟠身上。 谁知金陵一案,薛蟠生生成了活死人,是以哪怕来日薛蟠成了人,这差事也不好落在其头上。 从前谋算着待宝钗嫁了宝玉,两家再合力将薛蟠的官司遮掩过去,继而将落在二房的皇商差事重新转回大房,谁知此时二叔就故去了! 薛姨妈顿觉心烦意燥,想着寻宝钗计较一番,便起身道:“此事紧要,我先回了。” 王夫人应下,便将薛姨妈送了出来。 王夫人院儿的后门,几乎正对着东北上小院儿,薛姨妈急切而行,不过须臾便回了自家。 此时宝姐姐正与莺儿打着络子,见薛姨妈慌慌张张回返,宝钗紧忙问道:“可是出了事,妈妈为何这般慌张?” 薛姨妈扯了宝钗落座说道:“祸事了,你二叔上个月得了急症,故去了!” 宝钗顿时蹙起眉头,又缓缓舒展,娴静道:“姨妈可曾给了主意?” “不曾。”薛姨妈摇头。 宝钗就道:“二叔宽厚,这皇差落在二叔身上,来日总能转回大房;如今二叔去了,总要有人顶了皇差,偏哥哥又是如今情形……若是落在别的房,只怕再也拿不回来了。” “可不就是如此?我就是这般想的,这才急忙回来问你的意思。” 宝姐姐虽聪慧,却到底年纪小,又哪里经过这般大事儿?是以蹙眉凝思了好些时候,只摇头道:“妈妈还是等姨夫回来问问姨夫该如何料理吧。”顿了顿,又道:“又或者……妈妈不若问问远大哥?” 薛姨妈面上一怔,随即窃喜道:“是了,远哥儿最有主意,合该问问远哥儿该如何料理!” 当下薛姨妈打发了同喜、同贵往两处打听,只待贾政与陈斯远回来,便要亲自登门问计。 捱了足足一个时辰,始终不见贾政回返,倒是陈斯远先一步回了荣国府。 薛姨妈心下杂乱,一则因着家事如坐针毡,二则因着陈斯远心乱如麻。当下听了同喜回话,心下不禁怦然乱跳,强忍着心绪这才与宝钗道:“我的儿,不若你与我一道儿去问问远哥儿?” 宝姐姐自是想去,谁知还不等其张口,那薛姨妈便道:“罢了,我自个儿去就是了,你去也不大方便。” 说话间起身点了同喜随行,急急便往后院儿而去。 只把宝姐姐晾了个心下莫名,暗忖:此前又不是没见过,哪里就要避讳了? 不提宝姐姐如何,却说薛姨妈从东北上小院儿出来,沿夹道往北行去,少一时在梨香院往西走,须臾便到了陈斯远院儿门前。 同喜上前叩门,自有小丫鬟芸香答对,眼见是薛姨妈来了,芸香紧忙嚷道:“大爷,姨太太来了!” 薛姨妈不禁攥了帕子,手心沁汗,既希冀又生怯,心下五味杂陈,一时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同喜在一旁道:“太太,咱们进去吧。” “哦。”薛姨妈回过神儿来,与同喜进了院儿,抬眼便见陈斯远自正房里迎了出来。 但见其遥遥拱手,到得近前长身一揖:“晚辈迟来,还请姨太太恕罪。” 薛姨妈笑道:“远哥儿哪儿的话?此番是我做了恶客……只因遇见一桩为难事,心下实在拿不定主意,这才来寻远哥儿讨教。” 陈斯远道:“如此,姨太太请入内叙话。” 当下陈斯远将薛姨妈让进内中,分宾主落座,待上了茶点,薛姨妈便将二叔过世一事说将出来。 陈斯远略略琢磨便明了了内中的门道,说道:“说来可是为了那皇商底子?” “就知瞒不过远哥儿。”薛姨妈赞叹道。 陈斯远略略思量,说道:“我有上下二策,姨太太可自个儿拿主意。” 薛姨妈顿时觉着心宽了几分,暗忖果然还得是远哥儿,只听了此事便有了主意,自个儿果然不曾瞧错。 薛姨妈压着心思紧忙道:“远哥儿快说说。” 陈斯远颔首,思量道:“这其一,砸下重金,寻刑部吏员将文龙那案卷改了。” 陈斯远细细说起内中门道来。这刑部归刑部尚书统辖,下有左右侍郎,又有十八个清吏司,薛蟠的案子便归江苏清吏司管。 这刑部又有存放案卷处,名为刑部大库。看守刑部大库的不过是几个不入流官吏。若砸下重金,将原始案卷调出来,薛蟠顿时就恢复了清白之身。如此去内府承接皇差,自是顺理成章。 此议一出,顿时惹得薛姨妈眼前一亮,只觉漫天的云彩散了一半儿。 却听陈斯远道:“只是此事须得寻了门路,姨太太最好找大老爷与老爷计较,等闲人只怕不易操办。” 薛姨妈这心方才放下,紧跟着又提了起来。想着下晌那会子王夫人与王仁眉来眼去,还不知内中有什么勾兑呢,此时又哪里敢寻贾家人计较此事? 于是薛姨妈便蹙眉道:“远哥儿说的也是……却不知这下策?” 陈斯远笑道:“下策倒是简单了,姨太太只管让文龙兄回返金陵,寻了衙役、官吏,重立户牌,寄在别房名下就是。如此,文龙兄焕然一新,自然也能承接皇差。” 顿了顿,又道:“不过既是下策,自有不好之处。那刑部案卷还在大库,若来日有人揭开,只怕不美;二一则,下策也太过繁琐,要买通金陵官吏寄在别房名下,还要辗转让文龙兄重担大房宗祧,实在是繁琐了些。” “好好好,远哥儿果然是个有主意的!” 薛姨妈大喜过望!心下暗忖,还得是远哥儿这等顶天立地的男儿,方才能顶门立户。如她这般深宅妇人,又哪里知道外头这么些门道? 欣喜之下,难免忘了遮掩,这看向陈斯远的眼神儿,便不免露出了一星半点的情意来。 陈斯远便瞧得心下古怪,只道薛姨妈得了主意大喜之下有些失态,便说道:“若依着我,还是上策为佳。” 薛姨妈赶忙收回眼神儿,闷头思量起来:这上策须得贾家出力,奈何贾家岂是白使唤的?且不说好姐姐王夫人存了什么歹意,便是此事办成了,少不得也被贾家盘剥一番。 再有,金陵一案蟠儿本就是被冤枉的,不明不白就成了活死人。这来日官司真个儿闹出去,急切的也是那前任知府贾雨村,说不得薛蟠到时候还能沉冤昭雪呢,又有什么好怕的? 想那改籍之事也不过是小罪过,了不起来日认罚就是。 薛姨妈拿定心思,便抬眼道:“我也知上策好,奈何有苦难言,哎……为今之计,哪怕是下策也是好的。” 陈斯远颔首道:“姨太太思量周全就好。” 薛姨妈点了点头,又道:“亏得远哥儿给了主意,我也不知如何道谢。” 陈斯远笑着摆摆手,道:“不过是出出主意,算不得什么。” 薛姨妈抿嘴笑道:“与你算不得什么,与我家可是天大的恩情。我也知远哥儿如今不差银钱,如此,咱们往后常往来着,总有薛家报还的一日。” “哈哈,姨太太言重了。” 薛姨妈此时有了底气,又生怕再留下去禁不住露出心思来,便起身道:“宝钗还在家中着急,我就不多留了。” 陈斯远也起身:“好,我送姨太太。” “远哥儿快留步,哪里就要送了?” 陈斯远笑而不语,到底还是将薛姨妈送出了小院儿。 待陈斯远回转正房里,红玉便凑过来低声道:“大爷,方才我怎么瞧着姨太太……好似眼神儿不大对?” 陈斯远道:“也在情理之中……文龙那案子好似一座大山压着,如今得了出路,可不就喜形于色?” 红玉虽点着头,心下却不以为然。道理归道理,薛姨妈的确是欣喜,可那眼神可不止是欣喜啊。 不提红玉心思,却说薛姨妈有了底气,兴冲冲回返客院儿,寻了宝钗便将陈斯远那上下两策说将出来。 宝姐姐囿于见识方才无计可施,此时得了点拨,顿时心下透亮。不禁脱口赞道:“上策尤佳,下策也可行,远大哥果然厉害!” 薛姨妈不禁希冀道:“似他那般奇男子,只怕世间再无为难之事。只是可惜了——” 话一出口,薛姨妈便觉不妥,待惶惶看向宝钗,却见乖女儿偏了头去,面上略有哀伤。 薛姨妈眨眨眼,琢磨了半晌才猜中宝钗心思,兀自自个儿不肯信,便试探着问道:“我的儿,莫非你与远哥儿——” 宝钗顿时急了,蹙眉道:“妈妈说的什么话儿?远大哥……我自是赞赏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薛姨妈顿时心下古怪起来。转念又想,到底是自个儿女儿,自个儿瞧上的,女儿瞧上眼……好似也算寻常? 这般想下来,薛姨妈忽而生出别样心思来:若将宝钗许配给远哥儿,好歹自个儿时常也能见上一面儿? 当下母女二人俱都沉默不言,却是心思各异。 正待此时,便听得外间叫嚷:“妈妈、妹妹,我回来了!” 话音落下,便见薛蟠大步流星行了进来,笑嘻嘻行了一礼,见母女二人都面上古怪,不禁纳罕道:“妈妈,这是怎地了?” 薛姨妈回神儿,打发了随着入内的丫鬟,叫了薛蟠到近前,说道:“金陵来信,你二叔没了。”随即将内中情形一一道来,再将陈斯远那下策一并说了出来。 临了,薛姨妈方才嘱托道:“正好,你明日启程赶赴金陵,明则为你二叔奔丧,暗地里寻了四房将此事敲定。不拘抛费多少银钱,总要将此事办得妥当了才是。” “明日就启程?” 薛姨妈肃容正色道:“此事尤为紧要,事关咱们家皇商底子,不可耽搁了!四房叔爷暂代族长,此人最是贪鄙,你只消砸了重金,此番就没有不应之理。” 薛蟠闷头应下。 一旁宝姐姐嘱咐道:“哥哥,此事不好张扬,往后不可饮酒,不可与外人提及。” “是极是极,万万张扬不得,蟠儿这一回可不能再饮酒了。” “哈?”薛蟠心下郁闷至极。 大热天儿的往返几千里也就罢了,还不让人喝酒,那岂不淡出个鸟儿来? 可眼见妈妈、妹妹目光殷切,他便只好叹息着应下。待其回房拾掇行囊,薛姨妈又与宝钗计较了一番,临了才道:“亏得远哥儿的主意,若是此番办成了,也合该给你哥哥张罗婚事了。” 忽而听得脚步声渐近,母女二人抬眼看去,便见柳燕儿行了进来。到得内中屈身一福,说道:“太太,大爷说往金陵去总要预备一些土仪——” 宝钗就道:“家中在京师也有铺面,过会子让哥哥去选一些做土仪就是了。” 柳燕儿乖顺应下,屈身告退而出,旋即面色凝重。本道还能过几年好日子,谁知眼巴前就要给薛蟠议亲……来日少奶奶过了门,若是性子要强的,哪里还有她的好日子在? 说不得便要舍了脸子,问陈斯远讨个主意去。左右她拿定了心思,自个儿过得不好,姓陈的也别想好! …………………………………………………… 倏忽又过一日。 明儿个便是休沐日,尤三姐自窦寡妇铺子里早早回返小枝巷,一边厢熟稔着拨打算盘,一边厢翘首以盼。 因夏日炎炎,尤三姐内中只着小衣,上身外罩银鱼白的圆领对襟长衫,下着釉蓝晕染的襦裙,整个人趴伏在炕上,一双褪了鞋袜的菱脚翘起来来回踢腾,涂了蔻丹指甲轻轻在算盘上拨弄。 眼看申时将尽,尤三姐紧忙寻了夏竹过问:“什么时辰了?” 夏竹便道:“回姑娘,眼看酉时了。” 尤三姐便蹙起眉头来。这会子一袭薄纱云峰白的尤二姐端了一盅冒着凉气儿的冰沙行了进来。 瞥见尤三姐情形,尤二姐就道:“远兄弟许是被什么事儿绊住了,他若不来,总会打发小厮来说一声儿。” 当下又将冰沙放在炕桌上,道:“妹妹吃一些冰沙?我自个儿调制的。” 尤三姐只瞥了一眼,顿时口齿生津。那冰沙下层铺着冰沙,中间配以撒了霜的奶豆腐,再往上又是西瓜、甜瓜、樱桃、桑葚等各色果子,五颜六色瞧着极为诱人。 尤三姐撇下算盘,起身盘腿坐了,笑着与尤二姐道:“你也不用讨巧,早一个月前我就与他说了,他自个儿不肯可怪不到我身上。” 尤二姐抿嘴笑着道:“我也不急,总能等得起。”话是这般说,心下却腹诽不已。尤二姐都能想到好妹妹说那话时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那远兄弟是个人尖子,又哪里会为了自个儿而开罪三姐儿? 尤三姐见她如此说,不禁得意一笑,埋头吃用起冰沙来。 谁知外间忽而传来响动,继而春熙叫嚷道:“大爷来了!” 尤三姐顿时撇下勺子,落地趿拉了绣鞋,一阵风也似迎了出去。 出得正房,正瞧见陈斯远负手而来。尤三姐心下挂念的紧,嬉笑着奔过来,一头扑在陈斯远怀里,双手揽着起脖颈甜腻腻叫了一声:“远哥哥可算来了。” 陈斯远捏了捏尤三姐的脸颊,笑着说道:“等着急了?散学时鹤年堂丁郎中打发人来说,那方子已然成了。” 尤三姐顿时欢喜起来,道:“成了?那还要多少时日往外发卖?” “不急,荣国府二位老爷吃用了这般久,也该出出力了……先打出名气,往后妹妹只管等着大秤分金就是了。” 尤三姐顿时眉眼弯弯,心下仰慕不已。当下抱了陈斯远的臂膀,拖着起往内中行去,说道:“什么银子不银子的,够用就是了,我啊,只盼着远哥哥得空多来瞧瞧我。” 说话间那尤二姐也迎在了门口,与陈斯远对视一眼,顿时惹得陈斯远心下躁动。 那圆领对襟本就露出脖颈下一片白腻,薄纱又极为透亮,内中雪腻肌肤若隐若现,穿着比脱了还要诱人。 瞥见陈斯远眼神不对,尤二姐不禁心下得意,笑着屈身一福招呼道:“远兄弟。” “嗯。” 众人进得正房里,尤三姐赶忙吩咐春熙将冰块寻来,自个儿动手给陈斯远调制了一碗冰沙。 除去先前种种,又用蜂蜜代替了霜,眼巴巴瞧着陈斯远吃了一口,赶忙就问道:“如何?” 陈斯远赞道:“妹妹好手艺。” 尤三姐顿时眉眼弯弯,褪了鞋子与陈斯远并排坐了,又夺了勺子一勺一勺地投喂起来。 那尤二姐也知趣,陪着说了几句话便往厢房去了。 陈斯远吃了半碗冰沙就吃不下去,于是自怀里掏出两个瓷瓶来。 “这是……咱们要往外发卖的药?” 陈斯远笑道:“正是。这白瓷瓶的名补天丸,黑瓷瓶的名焕春丹,前者效用立现,后者固本培元,三月可让人焕然一新。” 尤三姐喜滋滋拿了两个瓷瓶把玩,拔了瓶塞自内中倒出一丸黑漆漆的丹丸来,霎时间便有古怪气味传来。 尤三姐顿时蹙眉道:“这药丸闻着好生古怪。” 陈斯远说道:“此药奇异,非但男子可用,女子用了也可缓解痛经、闭经之症。” “哈?还有这般效用?” 这却是丁道简的能为,这人眼看家中黄狗吃了之后大发神威,数日间将周遭母狗宠幸了个遍,顿时放下心来。于是先是自个儿服用,随即又给其妻服用。 他自个儿尚且不太明显,其妻去岁便已闭经,任凭如何调理也不见缓和,谁知服用了这喜来芝,不过二十几日光景,竟又来了天癸! 丁道简大喜过望,紧忙又往内中添了几味药材,揉成了丹丸,取名焕春丹。 方才更是与陈斯远交代,来日只怕这焕春丹比那补天丸还要好卖。 尤三姐每回天癸来时都腹痛难忍,几经调理也不见好转,听闻此药竟有这般效用,顿时啧啧称奇。 当下将两个瓷瓶推回来,却又被陈斯远推了过来。 尤三姐纳罕抬眼观量,便见陈斯远笑道:“妹妹每回都痛不欲生,往后不若多服用此药。那丁夫人不过二十几日就有好转,说不得妹妹下个月就不用再遭此罪了。” 尤三姐心下熨帖不已,顿时扑在了陈斯远怀中。二人腻歪好半晌,因着今日闷热,便生出一身细密汗珠来。 尤三姐紧忙寻了团扇扇风,歪在陈斯远身上噙着笑意,半晌才道:“远哥哥……若不然,今儿个夜里让二姐陪你好了。” 陈斯远道:“妹妹身子不爽利?” 尤三姐摇了摇头,瘪嘴道:“如今都这样了,赶也赶不走,你又眼馋得紧……我再拦着难免让人厌嫌。” 陈斯远探手自其领口伸入,擒了汗渍渍的萤柔道:“眼馋许是有的,厌嫌可是半点也无。我与妹妹情深意笃,又岂是旁人可比的?” 尤三姐顿时哧哧笑将起来,心下那一点不情愿也消散了个干净。她性子泼辣,本就是个顺毛驴,若合了她的心思,她真个儿待你掏心掏肺;若不对了其心思,便是将金山银海搬来她也不屑一顾。 于是一骨碌爬起来,袜子也不曾穿,趿拉了鞋子便走。 “咦?你去哪儿?” 尤三姐走了两步又返身回来,在陈斯远唇上香了一口,探手夺了两个瓷瓶,说道:“我去宁国府瞧瞧大姐,过会子远哥哥与二姐一道儿吃用吧。” 当下领了春熙,也不管陈斯远连唤了几声,又去厢房里交代了一声,旋即便风风火火的走了。 陈斯远心下唏嘘,谁知尤三姐竟是这般的奇女子?想来书中落得那般境遇,也是因着当初年幼,被尤老娘哄得失了脚,这才破罐子破摔玩儿起了男人。 二人相识于微末,虽算不得共患难,可尤三姐却为其夜奔。这般情谊,陈斯远牢记心中,暗暗拿定心思,此生必不负了佳人。 寻思间,那尤二姐红着脸儿自厢房里娉婷而来,面上好似重敷了脂粉,瞧着白里透红的分外可人。 进得内中,便怯生生道:“远兄弟,饭得了……咱们一道儿用一些?” “好。” 陈斯远偏腿落地,起身两步到了近前,那尤二姐便喘息急促起来。陈斯远探手挑了其下颌,在其面上轻轻一啄,笑道:“叫人预备一壶好酒……今儿个难得,总不好辜负了三姐儿一番心思。” “嗯。”尤二姐应下。 二人到得厅堂里,便有小丫鬟夏竹往来不断,将四凉四热的席面端上,又奉上一壶上冰镇好的合江荔枝酒。 待陈斯远动了筷子,尤二姐方才跟着动了筷子。她心思都在陈斯远身上,吃用不多,只紧着陈斯远布菜,又连连起身为其斟酒。 眉眼时而对撞,尤二姐目光躲闪,面上却笑盈盈一片,想是心下也欢喜得紧。 美酒佳肴,又有美人作伴,陈斯远心下快意得紧。待一壶酒吃了一半,那尤二姐又来斟酒,陈斯远探手搂了其腰肢,轻轻一带便将其带进了怀里。随即将其打横抱起,不顾尤二姐惊呼,径直往那西梢间里行去。 尤二姐搂着其脖颈道:“远兄弟……天色还早呢。” “是还早,奈何我却等不得了。” 推一本妹子写的文,作者:馋馋绵绵。哈利波特女主同人文,现代诡秘,幕后流,感兴趣的兄弟去瞧瞧。 (本章完) 第163章 陈斯远庆生 第163章 陈斯远庆生 正值夏日,门窗不闭。 小院儿里,两个粗使婆子凑在墙角下纳凉,口中嘀嘀咕咕,时不时听得正房里的声响,便往内中扫量一眼,随即又嘀嘀咕咕、掩口而笑。 夏竹躲在厢房里,因实在憋闷不住,便来寻两个婆子说话儿。 一个婆子见了夏竹便笑道:“给你们姑娘道喜了,往后少不了要二姐儿观照呢。” 另一个婆子也道:“白日里晒了水,你听着动静,过会子咱们把浴桶抬进去。” 尤家寒酸,买不起那等姿容出众的丫鬟,因是夏竹姿容寻常,从未想着爬主子床,只盼着来日姑娘登了高枝,好歹给自个儿涨些月例银子。 闻言便笑着颔首,随即躲在海棠树下,往正房里观量着。 忽而听得自家姑娘一声高吟,随即好半晌没了动静。那夏竹听了个面红耳赤,又拿不定心思这会子该不该去。 有婆子便道:“莫急,便是事后也少不得腻歪一番,等叫了你再去也不迟。” 夏竹羞怯着颔首,便在廊檐下等着。 正房西梢间里,尤二姐直挺挺骤然趴伏在陈斯远胸口,便见闭目蹙眉,散挽乌云,满脸春色,烛火之下比白日更增了颜色。 过得须臾,陈斯远便在其雪腻的背脊上拍了拍,温声说道:“才头一回,逞的什么能?” 尤二姐眼也不睁,说道:“三姐儿……交代过几回了,说是远兄弟这年纪还没长成呢,不好太过操劳了。” 啧,尤二姐真真儿体贴啊,只怕一颗心全都挂在了自个儿身上。 陈斯远心下古怪,若放在前世,自己如此行径只怕早就被人口诛笔伐了,偏放在此时却顶多说一句风流成性。 思量起来,除去种种不便,倒是此时更称心意。 少一时,尤二姐翻身落在一旁,因着牵动身下,不免蹙眉腻哼。又好似存心展示一般,挺着水里捞出来也似的身形,寻了一旁的白布软帕折迭起来,那其上还印着星星点点的红梅。 待手托香腮躺在陈斯远身旁,尤二姐禁不住道:“夫君……” “嗯?” “妾身心心念念,如今什么都给了你……却不知我往后如何安置。”好似生怕自个儿不曾说清楚,又道:“我每月得几两月例银子?” 陈斯远把玩着萤柔调笑道:“二姐儿缺银子?” “哪里不缺了?”尤二姐便低声道:“原先在家中过得本就手头紧,这才三不五时往宁国府去打秋风,每回好一好能得百两,差一差不过三五十两,妈妈又要维系体面,这银子可不就不禁用?也不怕你笑话,我手头最多时不过才二十两体己。” “这么少?” 尤二姐可怜巴巴地连连点头,又凑过来用那萤柔在陈斯远身上蹭着,说道:“如今便是连那二十两也不多了。”顿了顿,道:“此前妹妹与我气恼着,虽不曾短了吃穿,可旁的胭脂水粉一概没有,我只好用自个儿存下的体己。” 陈斯远便叹息道:“不想你过得如此为难……不怕,往后既随了我,名分不敢打包票,这银钱却断断不会短了。你去将我衣裳取来。” 尤二姐笑着应下,整理了肚兜,又披了纱衣便下床将挂在衣架上的衣裳取来。陈斯远接过来自袖笼里摸索一番,须臾便寻了两张一百两银票出来,随即瞧也不瞧一眼,径直丢给了尤二姐。 “你先拿去用,用完了再说。” 尤二姐顿时神色动容,寻了帕子仔细为陈斯远擦拭起来,抿嘴噙笑,半晌又问道:“这二百两……是二年的?” 若是二年的,合一个月八两银子呢,不少了! 谁知陈斯远却道:“二姐儿未免有些小瞧人,这二百两是一年的。往后每年春节,依照此类都是二百两。” 陈斯远想的分明,尤记得书中那琏二好似给了尤二姐每月五两银子的月例,其余吃穿用度另算。然后尤二姐就安安分分给贾琏做起了外室,连贾珍父子寻来都避将开来,独留了尤三姐答对。 此等性子,有了银钱就安分,倒是省心了。陈斯远如今旁的都缺,唯独银子不缺,手头一万三千多两银子,来日还有药丸应声进项,又哪里会在乎区区二百两银子? 那尤二姐听得每年二百两,顿时目眩神迷,嘤咛一声便钻在了陈斯远怀中,一张俏脸贴贴合合,时而便将樱唇凑过来香上一口。 陈斯远被那散落的发丝撩拨的浑身痒痒,不禁笑道:“莫非你还受得住?” 尤二姐得了银子,哪里还在乎旁的?只笑道:“许,许是还行……” 陈斯远怔了下,顿时好一番大笑。 心下不禁暗忖,男子汉大丈夫来此一世,果然少不得钱权二字。所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概莫如是。 这般想着,心下又不免有些寂寥,忽而便想起了林妹妹、宝姐姐,前一世本已死去的心这会子好似又重新活络起来,于是突然便觊觎起了自个儿原本断了念想的奢望。 须臾,陈斯远收了笑声,又暗自嗤笑自个儿,真真儿是得寸进尺啊。 …………………………………………………… 另一边厢厢,因着尤三姐久未登门,是以尤氏讶异之余,便吩咐摆了酒菜款待。 时隔数月,尤氏仔细观量自个儿这个便宜妹妹,便见眉眼又长开了些许,比照往日更加明媚动人,虽还是素日一般泼辣、没规矩,偏又多了一股子富家少奶奶的韵味。 待酒菜上来,姊妹两个饮了几杯,尤氏这才打开了话匣子,说道:“三妹妹也不好与母亲闹得太过。” 尤三姐笑吟吟吃了一枚长寿果,嗤笑道:“大姐这话说的……只怕心下早就恨死了妈妈吧?” 尤氏蹙眉道:“三妹妹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实话。”尤三姐端起酒盅来自个儿饮了一盅,撇嘴笑道:“妈妈安的什么心思,大姐不知?再是当日添妆的情分,妈妈几次三番将我们姊妹推在姐夫跟前儿,只怕在大姐心中也淡了吧?” 尤氏沉吟着不说话,盯着尤三姐瞧了须臾,这才展颜道:“不想三妹妹什么都瞧明白了。” 尤三姐得意一哼哼,说道:“莫说是我,二姐儿也瞧明白了……奈何她性子软,又贪慕宁国府富贵。呵,她却忘了,若真个儿随了妈妈心意,只怕大姐到时就要与她不死不休了。” 顿了顿,又道:“宁国府再富贵又如何?我选了良人,来日未必会比姐夫差。” 尤氏不大往荣国府走动,虽知陈斯远能为不小,前番还逼得贾珍暴打了贾蓉一通,却不知其人到底有何本事。 当下便问:“三妹妹这般笃定……想来那远兄弟定然本事极大?” “何止?”尤三姐禁不住夸赞起来,摇头晃脑道:“国子监汇聚天下英才,自打远哥哥去了,这半年来只一回月考让旁人得了头名,余下尽数落在远哥哥头上。大姐想,这般本事,来日岂能不中皇榜? 这也就罢了,远哥哥又得燕平王赏识,折腾出好大动静来。是了,前些时日又生怕我闲着无趣,于是又折腾出一桩营生来……连姐夫也投了五千两银子呢。” 这事儿尤氏知道,赶忙问道:“我听爷说了一嘴……是了,三妹妹,那营生不知如何了?” 尤三姐自怀中掏出黑白两瓷瓶来,摆在桌案上,瞧着尤氏道:“先前远哥哥给西府大老爷、老爷送了些,大姐回头儿问问姐夫便知。这次又得了新药,莫说是男子离不得,便是咱们女儿家服用了,也极为滋补呢。” “果真?” 尤三姐颔首,添油加醋将丁道简夫人闭经又重来天癸的事儿说将出来,唬得尤氏一愣一愣的,讶然道:“这,这岂不成了神药?” 尤三姐得意道:“那还有假?大姐不信自个儿吃吃看就是了。”挑了一筷子鱼肉,停在半空,尤三姐又道:“我这回来,一则许久不见大姐,离得这般近,总要来瞧瞧;二则,这药成了,大姐一家投了银子,可不好坐享其成。” “怎么说?” “须得往那四王八公家中宣扬宣扬,不然这营生怎么赚银子?” 那五千两银子是从公中出的,出息自然也算在公中,因是尤氏略略有些上心,当下又与尤三姐计较了一番,便打包票道:“既如此,来日我往别家走动,与后宅诰命多提几句就是了。” 尤三姐应下,姊妹二人碰了一杯,又说了会子营生上的事儿,尤氏忽而道:“是了,今儿个怎么二姐儿没来?” 此言一出,尤三姐顿时变了脸色,一想到二姐儿软在远哥哥怀里,顿时食不下咽,兴致大坏! 于是干脆闷头饮酒,须臾便将半壶酒喝了个精光,直把尤氏惊了个不知所措。眼见尤三姐还要饮酒,尤氏紧忙拦下,正要劝慰,谁知尤三姐径直起身道:“与大姐喝个酒都不爽利,罢了,我这就回,大姐莫忘了营生的事儿。” 说罢竟径直而去,尤氏紧忙将其送出仪门,这才眼瞅着其领了个小丫鬟安步当车,掩于角门。 却说尤三姐一路时快时慢,到底回转小枝巷,叩开门扉,侧耳听了一耳,眼见并无动静,这才心下稍宽。 夏竹正好与婆子一道儿往外抬浴桶,见状赶忙迎了上来。 尤三姐也不搭理,气咻咻瘪着嘴进了内中,便见陈斯远换了一身干爽中衣,却不见尤二姐踪影。 尤三姐便道:“她呢?” “不大爽利,回厢房歇着呢。” 尤三姐顿足便要寻去,陈斯远赶忙一把拉住,将其带进怀里,面上不禁笑道:“瞧你,分明是你点了头的,这会子又气恼不已。” 尤三姐委屈巴巴不说话,忽闪着眼睛眼圈儿一红,泪珠子好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掉落下来。 陈斯远自是知晓尤三姐心下委屈,干脆揽了其入得内中,说了半晌好话,又耳鬓厮磨一番,眼见尤三姐还不曾好转,陈斯远干脆狎玩起来。 尤三姐起先还绷着脸儿,少一时便动了情,二人禁不住耳鬓厮磨起来。又窸窸窣窣褪去衣物,一时间鸳鸯交颈共效鱼水之欢。 陈斯远这日发了狠,折腾起来没完没了,直到夜色深沉方才罢休。 待风消雨歇,尤三姐少不得埋怨连连。 陈斯远暗自得意不已,说道:“我若不是怕伤了身子骨,妹妹以为能抵挡得住?” 尤三姐嘴上与陈斯远打情骂俏,心下却骇然不已。心道原来先前都是让着自个儿的……那床笫之上真个儿让其恣意起来,漫说是自个儿,只怕饶上个尤二姐也抵挡不住啊! 陈斯远观量尤三姐神色,见其绝口不提尤二姐,顿时心下暗乐不已。心下暗忖,那女作家果然不曾说错,姑娘家身心是通着的。这一处通透了,心下便是再多怨念也消散了,转而通透无比。 这日白日一如往常,待散学回了荣国府,方才歇息,转瞬便有条儿寻来,说是大老爷有请。 陈斯远换了一身衣裳,随着条儿往东跨院而去,其间逗弄条儿自是不提,待进了贾赦外书房,便见其捧着一副画捻须观量着,时不时还笑着颔首。 听得脚步声,贾赦方才恋恋不舍撂下字画,摆手示意陈斯远不用见外,道:“远哥儿来了?快来上眼瞧瞧这龙宿郊民图如何。” 龙宿郊民图? 陈斯远上前观量,瞥了一眼落款,顿时心下有了底。此图为北宋名家董源所绘,能留存下来的都是珍品。 细细观量,陈斯远赞叹道:“好!少见高山大障,既有北派构图之妙,又有南派温婉细腻,虽人物重着色画法,但山水为小青绿,且用披麻皴,已自成体貌。此乃上佳珍品!” 陈斯远说一句,贾赦点下头,面上笑容愈盛几分,待其夸赞过,贾赦已然忍不住得意,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不错不错,远哥儿的确有几分见识。”探手邀陈斯远落座,那贾赦得意道:“亏得老夫下手快,不然定被那忠顺王得了去。” “哦?不知姨夫从何处寻来的?” 贾赦便道:“此画乃是义忠老亲王珍藏,只因老亲王坏了事,家中不肖子弟这才拿出来发卖。亏得老夫得信儿早,一连挑拣了数日,这才选中了此画。”说话间比划出大拇指与小拇指,晃了晃道:“只抛费了六千两!” 所谓乱世黄金、盛世古董,此时正值太平盛世,珍玩字画的价码自然水涨船高。莫以为六千两多,实则真要是拿出去任凭富户采买,只怕一万两也能卖得。 旁的不说,扬州那些脑满肠肥的盐商,便是两个六千两也能砸得出来! 说话间贾赦打开了话匣子,将这几日情形一一说将出来。陈斯远待听闻乃是王仁与贾赦通风报信,心下顿时有了数,想来定是王夫人使了手段,这才引得大老爷贾赦将手头闲钱尽数砸了出去。 过得好半晌,贾赦说过了字画,想着囊中空空,便与陈斯远道:“远哥儿,那药丸的营生何时铺展啊?” 陈斯远拱手道:“正要报与姨夫,外甥略略改进,从一丸衍生出两丸,前者立时见效,后者固本培元,便是妇人服用了也大有裨益。” 当下将两种药吹得神乎其神,直把贾赦听了个耳热不已。 那贾赦就道:“既如此,不若择日发卖。是了,回头儿你拿来一些,我四下散散,不出月余光景,保准京师勋贵富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陈斯远笑道:“有姨夫帮衬,外甥倒是省了心。” “这个——”贾赦思量着道:“老夫先前银钱不凑手,不过听闻过些时日那海贸的飞票就能送来,不知那股子——” 陈斯远顿时为难道:“姨夫,迟了啊。东府珍大哥、薛家姨太太、二房太太、琏二哥,再加上外甥自个儿,凑足了两万两银子,将那一批药材尽数囤下,而今实在不好再容掺股。” 贾赦顿时蹙眉不已。 陈斯远又道:“不过,若经姨夫之手将此药推而广之,到时所得出息,外甥愿奉上两成。” 贾赦蹙眉道:“两成?嗯……你这药打算怎么发卖?” 陈斯远道:“童叟无欺,十两银子一瓶十二丸。” 贾赦惊得瞠目不已,道:“十两银子?” 陈斯远抱怨道:“十两银子不过勉强有的赚,姨夫想,但是推广就要两成出息,这药丸一共能赚五成就不错了,再刨去租铺面、雇请人手,算算能余下来两成用来分润就不错了。” 贾赦兀自不甘心,禁不住说道:“远哥儿,这推广所得,两成有些少了,我看三成——” “不可啊,两成便是极限,出息再少点儿,只怕到时候大家伙便要打上门来讨个说法儿了。” 贾赦一琢磨也是,顿时兴致大坏。他原本也没指望掺股,只想着再讨要一些药丸,先前陈斯远所给的已经不多了。而今听得一瓶就要十两银子,饶是大老爷贾赦脸皮堪比城墙,此时也不好张口问陈斯远讨要。 因是坏了兴致的贾赦虚应几句,便将陈斯远打发了出去。 左右来了一回东跨院,陈斯远干脆往后头去寻了邢夫人。仔细与邢夫人说了营生的事儿,邢夫人自是听得眼热,一个劲儿的拍胸脯,只道来日定会四下推广。 待从东跨院回返荣国府,陈斯远干脆先去寻王夫人,怎奈王夫人与薛姨妈去了荣庆堂,陈斯远便转而去后头寻凤姐儿。 也是赶巧,这日凤姐儿方才得闲,此时正与平儿吃着冰沙。 听闻陈斯远到来,凤姐儿紧忙将砍袖衣裳换了,穿了一身薄纱夏衣,这才将陈斯远让了进来。 二人见礼、落座,凤姐儿就笑道:“下晌时太太还吩咐了呢,说是来日便是远兄弟生儿,到时候也摆了席面,让那十二个小戏子唱几折子戏,你们小的也顽闹顽闹。” 陈斯远笑道:“太太好意难违啊,前两日太太便与我说了,我本待推拒,谁知太太不容我说话,当场就将此事敲定了。” 凤姐儿意味深长道:“也是远哥儿有能为,不然又岂会得了太太另眼相看?” 凤姐儿先前因着秦氏治丧就高看陈斯远,其后看其扬名立万,又在国子监逞威,最后又得了贵人赏识。 这也就罢了,此人本是大太太的外甥,却前后转圜,硬生生让太太都将其当做了子侄辈,那亲近的劲头儿只怕连哥哥王仁都比不得!因是凤姐儿私底下啧啧称奇之余,自是对陈斯远好奇得紧。 陈斯远笑着摆摆手,干脆揭过此事不提,转而道:“今儿个来寻二嫂子,只因那药丸发售在即,还请二嫂子来日四下传扬。” 贾琏砸了两千两银子进去,凤姐儿自不会怠慢,便笑道:“说来也是自家营生,我又岂会袖手旁观?远兄弟放心,来日遇见别府女眷,我定好生说道说道。” 陈斯远笑着颔首,又将补天丸与焕春丹的功效一一说将出来,直把凤姐儿听得眼前一亮。 她禁不住与平儿略略对视,那平儿便道:“远大爷,那焕春丹果然对妇人隐疾效用非凡?” 陈斯远眨眨眼,这才想起王熙凤好似后来得了血山崩? 不待其开口,平儿就道:“远大爷不知,我……我有些天癸不调之症,延医问药均无效用,每每小日子来了,不免疼得死去活来的。” 平儿大大方方说将出来,面上不见半点尴尬,反倒是凤姐儿目光闪躲。陈斯远本就是人尖子,哪里听不出平儿这话是替王熙凤说的? 陈斯远便蹙眉道:“平姑娘,那太医是如何说的?” “只说是气虚、血热,又有些血淤。” 陈斯远便道:“我不过略略看了些医书,平姑娘此症,我倒是一时间拿不准。实不相瞒,此药乃是鹤年堂所制,来日平姑娘若得空,不若往鹤年堂去寻丁郎中诊治,到时顺口提一嘴,便知这焕春丹有无效用了。” 平儿屈身一福笑道:“原来如此,多谢远大爷。” 陈斯远摆摆手,干脆自袖笼里掏出个黑漆漆的小巧瓷瓶,说道:“这一瓶焕春丹就留下,来日若合用,那平姑娘便拿去服用;若不合用,就留与二嫂子调理身子骨了。” 凤姐儿心下欢喜,笑道:“瞧瞧,都说我是个周全的,可哪儿比得了远兄弟周全?诶唷唷,难怪上上下下都得意远兄弟呢。” 陈斯远哈哈一笑,眼见事已办成,便起身告辞而去。 待其一走,凤姐儿便迫不及待拔了瓶塞,熬出一枚黑漆漆的丹丸来嗅了嗅。 平儿便道:“奶奶,远大爷说了,须得瞧了郎中才知合不合用。” 凤姐儿道:“那丁郎中还能比得过王太医不成?王太医都没法子,莫非姓丁的就有法子了?怎么一股子怪味儿?” 说话间凤姐儿抬手吞服,寻了茶水仰脖顺下,随即才道:“我如今忙得脚打后脑勺,哪里得空去劳什子的鹤年堂?左右身子骨是我自个儿的,合不合用我还不知?你莫管了。” 平儿哭笑不得,有心再劝,又叹息一声不作声了。 …………………………………………………… 却说这日到了陈斯远生儿。 清早起来,香菱便捧了新衣裳伺候其换上。柳五儿早早自厨房提了食盒来,内中是方才煮好的长寿面。 院儿中早早布置了香案,陈斯远穿戴齐整往院儿中来,炷香、奠茶、焚纸自是不提。 因着今儿个还要往国子监去上学,是以此时不好往长辈处去表礼仪,径直回了房里,接了红玉递来的银匣子,端坐了等着丫鬟们来拜。 因着陈斯远尚不及弱冠,众人便只屈身一福算是拜过,免得折了寿数。 依着规矩,这日陈斯远依旧放双月月例银子。房中众女得了赏钱,俱都欢喜不已。那小丫鬟芸香自个儿攥着银钱美了一番,又巴巴儿过来问道:“大爷,我三姐得不得赏钱?” 陈斯远哈哈大笑道:“你三姐又不在我身边儿,哪儿来的赏钱?” 芸香顿时讪笑道:“我就是这么一问,大爷忙着,我去洒扫了。” 芸香颠颠儿跑出去,跟着又疯跑回来,道:“大爷,鸳鸯姐姐来了。” 陈斯远不敢怠慢,到了正房门前来迎。鸳鸯笑着屈身一福,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将贾母的贺礼奉上。 陈斯远谢过,待回头打开来一瞧,那小巧包袱里装着的是一双鞋子。 鞋子? 陈斯远心下暗笑,心道贾母果然不待见他,生儿送了一双素面儿鞋子,这是巴不得陈斯远赶紧滚蛋走人啊。 跟着又有邢夫人送了一套衣裳,五十寿桃,五十束银丝挂面;许是与邢夫人商议过,转头金钏儿便也依着邢夫人的规矩送了贺礼来。 让陈斯远意外的是,李纨竟也打发丫鬟来送了一套湖笔。 忙碌一番,眼看时辰不早,余下人等所送贺礼,怕是要等陈斯远散学回来,是以陈斯远不再停留,略略交代了便乘车往国子监而去。 …………………………………………………… 国子监西大格子巷。 曲嬷嬷正在院儿中晾晒着衣物,忽而听得门扉轻轻叩响,当下便在围裙上擦了手,赶忙行过去开了门扉。 观量一眼,便见陈斯远一身酒气停在门前。 “大爷来了?”曲嬷嬷让开身形,笑道:“晴雯还说呢,今儿个大爷准来,谁知午时过半也不见人影,这会子熬不住自个儿睡下了。” 陈斯远笑道:“不知谁传出去的,同学都知今儿个是我生儿,晌午凑了份子吃了席面,这会子才散。晴雯睡了?” 曲嬷嬷掩口笑道:“大爷自个儿去瞧瞧吧,晴雯可是抛费了好一番心思呢。” 陈斯远点头,也不用曲嬷嬷跟随,迈步便进了正房里。转进西梢间里,便见炕桌上摆着个簇新的忠靖冠。这忠靖冠前明时为官员燕居时所戴,到得本朝,连士子也能戴在头上。 此帽以铁丝为框,乌纱、乌绒为表,帽顶略方,中间微突;前饰冠梁,压以丝线;后列二山,亦以金缘。 一旁炕上,晴雯缩着身形酣睡,赤了一双菱脚不说,许是翻滚时将前襟扯开,便露出脖颈下一片白腻腻来。 陈斯远摸索了下忠靖冠,思量着定是晴雯熬夜赶制的,是以此时方才禁不住瞌睡迷糊了过去。 或许午时那会子晴雯还在强撑着,只是左等右等不见自个儿来,这才睡下了。 陈斯远自顾自解了头上束发的网巾,将忠靖冠戴在头上,只觉比起贴合的网巾来,这帽子更清凉些。寻了那巴掌大的镜子观量,竟显得比先前更稳重了几分。 面上笑了下,陈斯远情知若不告而别,只怕晴雯心下失落,当即便偏腿坐在炕沿上,探手在那菱脚足心挠了挠。 涂了蔻丹的脚趾弯了弯,随即挪在了一旁。陈斯远暗乐一声,又探手寻了一根发丝,戏谑着探进晴雯的鼻孔里。 那晴雯顿时蹙眉不已,小脸儿来回避让,好半晌禁不住睁开了眼。迷迷糊糊瞧了一眼,这才一骨碌爬起来道:“大爷来了?什么时辰了?” “眼看过了午时,晌午同学宴请,实在不好推拒,与你说两句话我便要走了。” 晴雯抿嘴笑道:“大爷既忙着,也不用特意过来瞧我。” 陈斯远笑而不语,指着头上忠靖冠道:“熬夜赶制的?” 晴雯笑着颔首,说道:“也不早些说,我熬了两夜才赶制出来。” 陈斯远便道:“何必熬夜,过后补了就是。” 晴雯一个劲儿的摇头,却不曾说什么。这是贺礼,生日当天送与过后送,又岂能一样? 于晴雯心下,既为感念陈斯远搭救之恩,内中也未尝没有小女心思。因是这贺礼多一日、少一日的,都不大好,也唯有今儿个亲眼瞧着其戴在头上,心下才会稍安。 她虽不曾说话儿,可姑娘家的情意溢于言表,落在陈斯远眼中,自是心下一暖。 (本章完) 第164章 薛蟠议亲 第164章 薛蟠议亲 摇了摇头,晴雯便一直瞧着陈斯远笑,心下只觉熨帖无比。熬了两夜,就盼着今儿个晌午将贺礼送上,谁知晌午时一直不见陈斯远到来。 熬不住了,晴雯方才小憩一会儿,心下隐隐失落,只道陈斯远今儿个不来了。谁知甫一睁开眼,便见陈斯远一身酒气的戏弄自个儿。 个中滋味,心绪起伏,自是不好与外人说道。 她略略垂了螓首,忽而便见敞开的衣襟,内中露出贴身的小衣来。晴雯顿时俏脸一红,紧忙将衣襟扣紧,又趿拉了绣鞋落地,笑着道:“我去给大爷倒一盏茶来。” 陈斯远却扯了她的手道:“不忙,我这就要走了。” 晴雯蹙眉道:“大爷一身酒气,总要醒醒酒,醒酒汤来不及,饮些酸梅汤如何?” 她一番心意,陈斯远不好推拒,便点头道:“也好,那就酸梅汤。” 晴雯嬉笑道:“一早儿买的酸梅汤,这会子还放在井水里镇着,我这就给大爷盛一碗来。” 晴雯一溜烟而去,过得须臾,便端了一碗温凉的酸梅汤来。 陈斯远接过来喝了一口,只觉口齿生津,当下咕咚咚牛饮而尽,笑着赞道:“不错,这酸得一激灵,果然醒了几分酒。” 当下起身道:“你下晌没事儿就多睡一会子,我明儿个晌午再过来。” “哎?大爷稍待。”晴雯叫住他,扯了腰间的汗巾子,翘起脚来抬手为其擦拭了嘴角。 略略擦拭几下,一双水润眸子便与陈斯远撞了个正着。晴雯略略慌乱,瞧了一眼紧忙垂下头来,道:“好了,我送——诶唷。” 诶唷一声,晴雯却是被陈斯远揽在了怀里,随即耳边传来陈斯远的声音:“这贺礼我极得意,多谢你了。” 晴雯兀自翘着脚缩在陈斯远怀中,一耳听得心跳怦然之声,心下愈发慌乱,断断续续说道:“本就是我的本分,大……大爷……也不必说这些。” 陈斯远哈哈一笑,松开她身子,探手揉了揉发髻,扭身便走:“我走了,你也不用来送,歇着吧。” “嗯。”晴雯嘴里应着,却是怔了须臾,这才咬着下唇追了出去。 待送出院儿外,晴雯又倚门瞧着陈斯远领着小厮大步流星往东而去,国子监内传来鸣金之声,那主仆二人立时撒丫子狂奔。 待到了巷口,陈斯远顿住身形回身朝着晴雯摆了摆手,旋即又飞奔而去。 晴雯倚门抿嘴笑着,眉目流转,也不知心下想起了什么,便嗤的一声掩口而笑。 待合上门扉,便有曲嬷嬷笑吟吟迎了过来,说道:“老身说什么来着?大爷记挂着姑娘,莫说是有事儿耽搁了,便是天上下刀子也要来瞧姑娘呢。” 晴雯心下欢喜着,面上却嗔道:“嬷嬷再说这话我可不依了。” 曲嬷嬷道:“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又不曾嚼舌……”见晴雯蹙起眉头来,曲嬷嬷就笑道:“……罢了罢了,姑娘面嫩,听不得这些,我不说就是了。” 晴雯便不言语了,正要回房中歇息,忽而听得身后门扉叩响。不待晴雯发话,曲嬷嬷便擦着手行了过去,遥遥问道:“谁啊?” 旋即便有一女声问道:“敢问晴雯可是住在此处?” 晴雯心下纳罕,不禁蹙起了眉头,吩咐道:“嬷嬷开了门瞧一眼。” 曲嬷嬷应下,便将门扉打开,晴雯抬眼就见赖大家的停在了门前。 “赖大娘?”怎么会是此人? 因着先前主仆情谊,晴雯纳罕着上前,问道:“大娘怎地来了?” 赖大家的笑道:“我来瞧瞧你——”说着上下仔细扫量了几眼,笑着赞道:“——瞧瞧这一身绢纱,再瞧瞧这白里透红的小脸儿,啧啧,想来你日子过得极好。” “赖大娘说笑了,”顿了顿,晴雯让开身形:“赖大娘请入内叙话吧。” 赖大家的应下,又将提着的篮子送上,道:“来时也不知买些什么,记得你爱吃马蹄酥,我便买了一些。” 晴雯道了谢,将篮子交给曲嬷嬷,引着赖大家的入得内中,又亲自为其奉了温茶。 赖大家的四下扫量着,心下便有了数。这一进小院儿瞧着不大,可又有哪个主子会赁了来安置一个丫头?这也就罢了,还单请了两个婆子来照料……啧啧,果然这晴雯对了姓陈的心思,不然又岂会如此厚待? 眼见晴雯又要张罗着切瓜果,赖大家的便扯了其手在一旁落座,说道:“你也别忙,我才在家吃用过,这会子也吃不下,咱们坐下来说会子话儿。” 晴雯便抿着嘴在一旁落座。 那赖大家的仔细盘问起来,何时到了此间,每月月例银子多少,四季衣裳怎么算的,两个婆子又是多少月例。 待一一扫听过了,赖大家的就道:“当日太太要赶你走,我们既拦不住,也不敢拦,只好紧忙去求了远大爷。亏得远大爷心善,这才收留了你。” 有些事儿陈斯远不曾细说,晴雯便一直懵懂,只道远大爷是老天派来搭救自个儿的,谁知这里头还有赖家求告之事? 赖大家的扯了晴雯的手儿道:“原想着若你过得不如意,那就接回家来……” 晴雯赶忙道:“我,我如今过得还好。前番得了大爷搭救,又将我安置在此处,每日晌午都过来瞧一眼……” 赖大家的意味深长地笑道:“我瞧着也是……这远大爷拿你当个宝呢,你看谁家丫鬟单赁了院子、请了婆子来照料的?你如今过得得意,我也就放心了。”眼见晴雯垂了螓首羞答答不言语,赖大家的又道:“是了,你表哥娶的媳妇,前些时日也安置到了荣国府中。” 晴雯顿时爆炭也似蹙眉冷笑道:“大娘快别提我那表哥,我病得险些死了,他过了几日才来观量,却是急着撵我走好与新娘子洞房。我先前顾念着亲戚一场,谁知他却是个黑了心肝的白眼狼!” “还有此事?” 晴雯想起来就气恼不已,当下便将那几日情形一一说将出来。待听闻陈斯远连夜请了郎中为其诊治,赖大家的彻底放了心。 赖家与晴雯有一段香火情,自打晴雯跟了陈斯远,赖家私底下便暗自扫听晴雯下落,直到最近几日才得了信儿。 那姓陈的不好惹,加之其人眼看起了势,赖家做惯了奴才,自是将那逢迎一道摆弄得炉火纯青。想着来日姓陈的说不得就能高中皇榜,不拘是为赖尚荣铺路,还是为赖升两个儿子牵线,总要与姓陈的缓和、交好了为妙,是以赖大家的这才寻上门来。 待晴雯气咻咻说完,赖大家的就道:“你是个有福分的,我瞧着这位远大爷可比宝二爷还强了几分呢。” 晴雯哼哼着应下,心下不以为然,思量着远大爷又岂是宝二爷能比的?不过差了些年岁,二人为人处世却有着天壤之别。一样是待自个儿好,宝二爷时而与自个儿拌嘴生闷气,远大爷却从不会如此,处置外间事务更是老道,从不让人挂心。 那赖大家的观量其神色,又低声道:“你……可是爬了远大爷的床了?” 晴雯眨眨眼,顿时摇头连连:“大娘说的什么话,我,我才不会干出那等没起子的事儿呢!” 赖大家的笑道:“不过是随口一问,且这事儿早早晚晚,莫非你还守着一辈子不成?” 晴雯闷头不言语。爬远大爷的床……她自是撂不下脸子来,她凭本事吃饭,才不会去学那等狐媚子呢。至于与远大爷共效鱼水之欢……那她自是肯的。 赖大家的就劝诱道:“你是不知,如今远大爷起了势,又生得相貌堂堂,来日说不得外头多少狐媚子上杆子送上门来呢。你撂不下脸子,那些狐媚子可不管那些。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我也不是劝你学坏,可瞧瞧好生生待在宝二爷身边的袭人,你瞧她怎么就没被撵出来?” 顿了顿,又道:“这男人啊,尤其是远大爷这般心高气傲的,最是护着与自个儿有了肌肤之亲的女子。你眼下不算计着,来日只怕有的急呢。” 晴雯顿时气恼道:“大娘这话越说越离谱了,再这般我可就回房了。” 赖大家的笑着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你自个儿心下有计较就好。” 又盘桓了一会子,赖大家的起身告辞,说是府中离不得人,当下便要回转荣国府。 晴雯将其送出门外,这才若有所思地回了房里。 …………………………………………………… 却说这日下晌国子监散学,陈斯远匆匆辞别友人,乘了马车径直往荣国府回返。 他今儿个可忙得很,过会子要在小院儿摆席面、听戏,与一众贾家姊妹顽闹。待到夜里,又要往小枝巷走一遭。 想起这般忙碌,陈斯远不禁笑着叹了口气。 那随行小厮隔窗观量到了,便问道:“大爷叹息什么?” “我是叹息啊,这人缘太好有时也有些累人。” 小厮庆愈纳罕不已,待要再问便见陈斯远身子后靠闭目养神起来。 马车一路疾行,不到两刻便横穿内城到得宁荣后街。陈斯远自马车下来,施施然自后门进了荣国府。 到得自家门前,隐隐听得丝竹声响,旋即便有小丫鬟芸香喜滋滋迎了出来:“大爷可算是回了,大伙都有些等不及了呢。” 陈斯远便笑道:“你去将几位姑娘邀来,咱们宜早不宜晚,早些开席。” 芸香欢快应下,一溜儿而去自是不提。 陈斯远进得内中,洗去一身浮尘,换过衣裳,等了片刻便到门前来迎。少一时,先是三春齐至,跟着宝玉、黛玉与宝钗一并到来。 众人齐齐道贺,二姑娘迎春送了个网巾,三姑娘探春送了双鞋子,黛玉送了个自个儿绣的荷包,宝姐姐送了一包冰片香,四姑娘惜春最是别致,竟送了一个装满了五色豆的香囊。 陈斯远一一谢过,唯独瞧了小惜春的香囊暗自蹙眉。陈斯远生儿与伽蓝菩萨同一天,这日送来五色豆有结缘之意。 陈斯远对惜春自是怜惜得紧,心下不禁生怕惜春又如书中那般被佛法拐带了去。才这般小的年纪,人事儿都不大懂,哪里就要礼佛了? 因着凤姐儿这日实在忙碌,便打发了平儿过来道恼,只说今儿个实在不得空。 陈斯远自是不在意,谁知平儿说过此事,忽而低声道:“远大爷,还请借一步说话儿。” 陈斯远应下,二人便到了墙角,那平儿窸窸窣窣自袖笼里抽出一张纸笺来,递给陈斯远道:“这是我们奶奶的脉案,今儿个我求了王太医这才讨了来。先前远大爷送了那焕春丹,我们奶奶不管不顾的每日吃一丸,我心下实在挂念的紧,若是吃坏了可不是小事儿。” 陈斯远顿时肃容道:“早知如此,合该让二嫂子先诊过脉象再送,此番却是我的不是了。” 平儿赶忙摇头道:“远大爷一片心意,哪里怪得了?怪只怪我们奶奶性子急切了些,近来又庶务缠身。”顿了顿,又道:“我想着不是法子,便求了脉案来,请远大爷递与那丁郎中过目。若不合用,好歹将那焕春丹停了,免得坏了身子骨。” “好,我过会子打发小厮送去,明日必有回信儿。” 平儿这才笑着屈身一福:“多谢远大爷……既如此,那我就先回了,远大爷留步。” 陈斯远将其送出门,这才回转身形。 此时席面已然摆在堂中,十二个小戏子一并齐聚,内中叽叽喳喳正商议着戏折子。 陈斯远进得内中,自是坐在了主位,他左边是宝玉,右边则是小惜春。当下便有二姑娘迎春将折子递过来,道:“今儿个是远兄弟生儿,合该远兄弟先选几折。” 陈斯远也不推让,取了折子翻看一番,便点了《南柯记》。 折子交还迎春,迎春便点了一出《狮驼岭》。 往后依着年纪,宝姐姐点了《赖婚记》,宝玉点了《玉簪记》,黛玉点的是《双金》一幕,探春点了《穆桂英挂帅》,小惜春选了一出《五女拜寿》。 曲目点过,红玉一一记下,取了折子来到得外头吩咐了。那十二个小戏子每日勤学苦练,这折子上的曲目自是熟稔于心。 当下也不用吩咐,琵琶、扬琴、二胡合奏,那扮好了的小戏子便到得庭院里,咿咿呀呀唱将起来。 众人又为陈斯远贺了一杯,这才一边厢吃菜喝酒,一边厢看起曲目来。 陈斯远朝着黛玉瞥了几眼,奈何黛玉却不看他。心下暗忖,这等场合只怕没法与林妹妹眉来眼去。反倒是宝姐姐有些古怪,与其对视了一眼竟隐隐有些脸面泛红。 陈斯远与众人都说了会子话儿,便闷头吃喝起来。过得半晌,瞥见小惜春好似分了神,陈斯远便道:“四妹妹怎地想起送五色豆了?” 惜春扭头纳罕道:“远大哥不知五色豆典故?” “可是结缘?” “嗯,正是。”顿了顿,惜春身形凑过来,低声道:“远大哥,来生之缘,果然结得么?” “这却不好说了,儒家可不讲生死轮回。”陈斯远道:“不过,我自个儿倒是信的。” 不然他又怎会在此一世重活了一回? 顿了顿,因心下挂念着惜春被佛法拐了去,便转而说道:“今生既不知前世,则今世岂能又知来生? 佛经上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此话看来,是今生来生,总不必管它,又何必结缘?作此说者,不过俗恶僧尼,欲伸其果报之谈,唬人罢了。” 谁知惜春年岁虽小,却因着与妙玉往来,于佛法多有了解。闻言便道:“轮回之说未必能信,不过儒家也不曾废止报应之说,这又作何解?” 陈斯远思量道:“佛主气,其说报应处,未免太着象,故有天堂地狱之谈。儒主理,其说报应处,似无实据,实则却有凭依。好比孟子所说,杀人之父者,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者,人亦杀其兄。这不就是报应?” 惜春却说道:“自来便是心下不信,又有几个不奉佛法,不敬僧尼的?想起韩昌黎所说‘人其人、火其书’,实在有些太过。” 陈斯远笑道:“韩昌黎可是一代大儒啊。那佛老两道乃是出世之道,本不能治国齐家。且若世间都是佛老,不事生产,也不产育子嗣,这世上之人岂非就断绝了?” 惜春瘪嘴道:“若是这般说来,就不该留佛老两家,为何不一并铲了去?” 陈斯远说道:“只因世人贪心啊。富贵者想着来世还富贵,贫贱者盼着来世享福,佛老之说虽改易不得境况,却能安抚人心,因是历朝历代方才不曾根除。” 小惜春懵懂地点了点头:“这般说来也有些道理。” 陈斯远生怕惜春误入歧途,又道:“若四妹妹来日得空,我带你去见识见识那清净之地的龌龊,只怕到时妹妹再没这般心思与我辩经了。” “清净之地还有这等事儿?” 陈斯远说道:“不然那智能儿怎地没了声息?” 惜春说道:“我自个儿扫听了,说是与钟哥儿生了情愫还俗去了,也不知如今流落到了何处。” 刚巧此时一折子唱罢,陈斯远住了口,随着众人一道合掌称赞。待下一折唱起,这才歪头低声道:“三圣庵。不过,她那孩儿快落地了吧。” 惜春悚然而惊,失口惊呼道:“孩儿?” 眼见惹得探春瞧过来,惜春紧忙掩口笑了笑,待三姐姐扭过头去,这才低声问询:“远大哥说清楚些,怎么就有了孩儿了,那钟哥儿不是……去了吗?” 陈斯远便道:“我也是偶然得知……那智能儿回不得馒头庵,便去了三圣庵。此后有富户使了银钱将其领回家,不过月余便有了身孕,如今便在三圣庵中安胎。” 见其还是不解,陈斯远又将泰山下‘虫二’两字的由来说了一遍。 惜春听罢绝望道:“清净之地不清净,天下间哪里还有清净?” 陈斯远劝说道:“妹妹心下清净,自然得清净,又何必去求佛老?” 惜春只是摇头不语。 陈斯远情知惜春这会子三观尽毁,只怕再说些什么也听不进去。与其如此,莫不如等来日再行劝说。不过往好处去想,想来惜春往后也不会寄情于佛经,从此青灯古刹为伴了。 这日直到戌时,酒宴方才散去。陈斯远一一将众姊妹送别,随即急急往小枝巷而去。 这一宿合该在那小枝巷的门扉上写了虫二两字,真个儿是风云无边,内中情形不足为外人道也。 …………………………………………………… 展眼过得十几日,已是五月下,贾琏自平安州回返。又因酷暑难耐,贾母便有意往海淀庄子上去避暑。 此议一出,自是惹得姊妹们欢欣雀跃,宝玉更是上蹿下跳,每日家寻了贾母催问何时启程。 眼看六月便要季考,陈斯远这些时日极其安分,便是休沐时也只在小枝巷过夜,余下光景尽数用来攻读。 到得五月二十六这日,自贾母往下,李纨母子、三春、黛玉并宝钗,浩浩荡荡百十口子人乘了轿子、马车往那海淀庄子上避暑而去。家中只留了王夫人与凤姐儿打理,邢夫人因着月份大了不好劳动,便只好留在东跨院中安胎。 一日陈斯远散学归来,方才在家中安坐歇息,便有柳燕儿领了小丫鬟臻儿寻上门来。 陈斯远纳罕不已,自上一回二人撕破脸便再无往来,他也不知此时柳燕儿所为何来。 他蹙起眉头,有心避而不见,谅那柳燕儿也扑腾不起什么风雨来。谁知好似猜中了他的心思一般,那柳燕儿在门外求告道:“哥儿,好歹看在主仆一场见我一见,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陈斯远略略思量,便与红玉道:“罢了,让她进来吧。” 红玉瘪嘴道:“总是大爷从前的丫鬟,见不见还不是大爷说了算?” 当下返身出门将柳燕儿引了进来,陈斯远抬眼观量,便见柳燕儿面上愁容惨淡。 陈斯远心下暗乐,权当柳燕儿又在做戏。 那柳燕儿甫一入内,便大礼参拜。 陈斯远赶忙给红玉使了个眼色,红玉上前一步将其搀扶起来,蹙眉道:“燕儿姐姐这是何必?虽说从前也是大爷的丫鬟,可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了。” 柳燕儿面上凄切,求告道:“妹妹,可容我与大爷私下说几句话?” 红玉不做声,陈斯远便道:“你们先退下吧。” 红玉应了一声儿,领了臻儿、柳五儿避了出去。 内中只余下二人,柳燕儿面上没了凄切,反倒急躁万分。当下便道:“我方才不曾作假,的确是有事来求哥儿。哥儿可知,姨太太近日就要为薛蟠定下婚事了?” 陈斯远纳罕道:“还有此事?怎么,你是怕新奶奶进了门容不得你?” 柳燕儿连连点头,说道:“就怕这一点,因是我这几日一直留意太太动静。昨日听了一嘴,说是选中了桂夏家。今儿个一早我舍了脸面,求了小厮去扫听,谁知那夏家女名声极不好,娇纵任性、阴狠毒辣,旁的不说,单是她身边的丫鬟被打死的就不知有几个了! 这等女子若是做了奶奶,哪里还有我的好儿?” 桂夏家……夏金桂?怎么兜兜转转,这薛蟠的亲事又走了老路?那从前与宝钗、薛姨妈说的话不是白费了? 陈斯远暗自思量,若夏金桂真个儿要虐杀柳燕儿,说不得柳燕儿就要鱼死网破。冒籍一事若是败露,有贵人燕平王保着,陈斯远自是无忧,唯一可虑者,到时怕是再也不能留在荣国府。 既兜搭不得诸姊妹,也照拂不得邢夫人母子,这可不是好事儿。 陈斯远便道:“你要我如何帮?姨太太选儿媳,总不会听了我的话吧?” 谁知那柳燕儿却道:“哥儿不知,我们太太之所以急着给大爷选亲事,就是听了哥儿的劝说。那日隐约听得,我们太太这两日得空便要来寻哥儿问计,只求着哥儿到时歪歪嘴,好歹容我存身啊!” 陈斯远也不犹豫,当下点头道:“罢了,你既这般说了,待姨太太果然来问,我定实话实说。” 柳燕儿顿时松了口气,屈身一福道:“多谢哥儿。外头人多口杂,我不好多留,这就走了。” “嗯。” 陈斯远目送柳燕儿快步离去,旋即便有红玉行了进来,说道:“燕儿又求什么?” 陈斯远也不瞒着,道:“姨太太给文龙选了门亲事,柳燕儿扫听了那姑娘品性,生怕来日不得好,这才来寻我求告。” 红玉撇嘴道:“大爷这主子当的,都快赶上当爹的了。” 陈斯远随口道:“你昨儿个夜里可没少叫。” 红玉顿时羞得捂了脸儿,跺脚道:“大爷再浑说……就不理你了!” 眼见柳五儿纳罕着行了进来,红玉紧忙躲去了书房。 陈斯远便思量着,那薛姨妈莫非真个儿要来寻自个儿问计不成? 有时真真儿是想什么来什么,他方才进书房翻看了一会子书册,便有小丫鬟芸香嚷道:“大爷,姨太太来访!” 陈斯远撂下书卷,心下愈发古怪……暗忖自个儿与薛家关系好似没那么好吧?先前因着柳燕儿起了龃龉,生生讹了香菱过来;其后逐渐往来,方才将那龃龉揭过;前些时日给薛姨妈出了上下两策……怎么如今瞧着薛姨妈愈发信重自个儿了? 将那古怪压在心中,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起身去迎。 到得门前,便见薛姨妈领了同喜已然到得近前。 陈斯远躬身见礼,薛姨妈瞥见陈斯远便是心下怦然,兀自强压着心事笑道:“哥儿每回都这般外道,若再这样,往后我可不敢登门了。” 陈斯远笑着起身:“姨太太快请入内。” “哎。”薛姨妈应了一声,边走边说道:“如今暑气正浓,家中新配了些酸梅汤,我想着远哥儿还在苦读,便送来了一些。” 陈斯远扭头,果然便见同喜手中捧着个七彩琉璃水瓶。 待薛姨妈落座,陈斯远才道:“多谢姨太太挂念,近日有些苦夏,正寻思弄一些开胃的凉饮,不想姨太太就送了来。” “哟,那我还是送对了呢。”掩口笑了笑,薛姨妈径直说道:“我也不扯闲篇,免得耽搁了远哥儿读书。今日登门,是有一桩事要与远哥儿商议商议。” 果然如此。 陈斯远笑道:“姨太太客气,只管说出来便是。” 薛姨妈便道:“我寻思蟠儿也不小了,合该寻一桩亲事,这几日便四下走访,尤其是往老亲、故旧家中寻访了一遭,倒是寻了一桩妥帖的姻缘。这姑娘娘家姓夏,年方十四,转年便要及笄。 不过父亲去世得早,又无同胞弟兄,如今只与寡母过活。” 陈斯远问道:“可是桂夏家?” 薛姨妈讶然道:“不错,正是桂夏家……远哥儿怎么知道的?” 陈斯远没答话,略略沉吟,朝着红玉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将香菱、柳五儿领了出去。 薛姨妈情知陈斯远有些话不好与外人知道,赶忙打发了同喜下去。待内中只余下二人,薛姨妈顿时心下异样起来。过往种种浮上心头,又禁不住瞥了一眼陈斯远腰下…… 陈斯远压低声音,身子前倾鬼扯道:“我有一友人,去年为夏家太太相中,意欲招其为婿。那友人家中贫寒,本要答应,只商议着好歹见过夏家姑娘一面……谁知不见还好,见了面,那友人死也不肯入赘。” “啊?这是何故?” 桂夏家同为内府皇商,家资不在薛家之下,又只一个孤女,谁娶了便平白得了百十万两银钱,这等好事儿又怎会胡乱推拒了? 陈斯远却道:“那友人说夏家姑娘外具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据闻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常言道娶妻不贤祸及三代,说句不该说的,这婚事……姨太太还是要好生思量啊。” 顿了顿,又道:“银钱虽好,又岂能比得过薛家宗祧?” (本章完) 第165章 苟且事 第165章 苟且事 “银钱虽好,又岂能比得过薛家宗祧?” 一言既出,薛姨妈顿时蹙眉沉思起来。而今薛家情形说不得好,却也说不得太差。 手中银钱总还有个几万两,外头营生还有些出息。只是因着迁居京师,这金陵等地的营生就少了看顾,于是掌柜、账房上下其手,不少铺面竟入不敷出。 薛家所欠缺者,一者是顶门立户能镇得住四下掌柜的家主,二则是能庇护薛家的姻亲。 前者指望着薛蟠怕是指望不上了,后者便只能寄托在宝钗身上。于薛姨妈看来,薛家好似小儿闹市持金,贾家恰似好汉一时困顿,二者以利相合最是妥当。 谁知好姐姐王夫人前头说的好好儿的,待元春封了妃子,顿时便改了口——只推说宝玉如今年纪还小,一直不肯将那金玉良缘敲定了。 薛姨妈心下自是急切,因是为薛蟠张罗起婚事来,免不得便带了旁的心思。她心下便想着,倘若吞了夏家那百十万银钱,难保王夫人不会回心转意,因是这才为薛蟠谋了这么一桩婚事。 至于那夏金桂品性如何,左右薛蟠都是那般性子,只要能维系薛家家业,苦一苦薛蟠又能如何? 如今听陈斯远这么一说,薛姨妈顿时犯了思量。娶妻不贤毁三代,真个儿娶了个能折腾的,只怕这桩婚事非但没了裨益,反倒惹得家宅不宁…… 思量良久,抬眼正与陈斯远对视了,薛姨妈心下又是一荡。暗忖前些时日远哥儿出了好主意,可使蟠儿摆脱那活死人之忧,思虑的必比自个儿周全,只怕方才此言也是一般无二。 因是薛姨妈便道:“远哥儿说的在理,那……我就再瞧瞧?” 陈斯远点头道:“姨太太不如仔细扫听了夏家姑娘品性再说。” 薛姨妈道:“那就依着远哥儿说的,待扫听了品性再说。” 陈斯远颔首,薛姨妈略略闲坐,便起身告辞。 陈斯远将其送出门外,待回返正房,不多时便有柳五儿提了食盒回返。 因着柳嫂子关照,陈斯远的晚点总比其他人要丰盛一些,说是晚饭也不为过。这日用过了晚点,眼看天色还早,陈斯远干脆往园中游逛而去。 信步游逛一圈儿,陈斯远依旧往大主山上的山庄闲坐,只觉此间登高望远,诸般景致一览无遗。 谁知前一刻尚且晴空万里,下一刻便有乌云自北面蔓延卷来。顷刻间雷声虺虺,雨色丝丝,倒将怔神的陈斯远困在了原地。 待回过神儿来,已然走不了啦。忽而又听得嬉笑之声,扭头观量过去,就见平儿自盘山道往这边厢奔来,一边笑着,一边抬手遮挡雨幕,身形穿拂树,飘飘然如玉京仙子下了凡间。 忽一阵疾风暴雨,平儿的绣带儿被枝儿缠住,及至解开时,衣裳已湿透。眼看到得山庄左近,瞥见内中陈斯远负手而立,平儿先是怔了下,旋即笑道:“远大爷也被雨困住了?” 说话间进得山庄里,忽而便是双颊泛红,却是因着平儿满身是雨,背心衫子贴成一块,肩背的柔软,腰支的纤细,一目了然。裙边上淋淋漓漓,滴水不止。便是弓鞋内衣,也都尽数打透了。 陈斯远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暗道贾琏那厮好福气,随即说道:“是啊,方才走了神,谁知回过神来想走都走不成了。” “原是如此,”平儿双手遮掩了胸前说道:“方才得了二奶奶吩咐,往省亲别墅查点金银器,方才从侧门出来,谁知正被大雨拍了个正着。”笑了下,又道:“真真儿狼狈,还道无人瞧见呢,谁知被远大爷瞧了个正着。” 陈斯远却道:“今日此雨,可谓与梨洗妆。” 平儿笑而不语,用手去整云鬟,头上的片儿纷纷拂肩而下。 陈斯远便道:“每回见了平儿姑娘,都觉客气里透着外道,连赵姨娘都叫我哥儿,怎地到了平儿姑娘这儿就成了远大爷?” 平儿讶然道:“哪里好胡乱叫哥儿?你是主我是仆,可不好乱了尊卑。” 陈斯远摇摇头,也不去辩驳,忽而想起平儿先前所托,紧忙自袖笼里抽出一封纸笺来递送了过去:“这几日忙着温书,竟忘了将丁郎中医嘱送去,平儿姑娘见谅。” “远大爷能记着就好,我心下正急着呢。”平儿紧忙接了纸笺来,迫不及待地铺展开观量起来。 凤姐儿读书不多,平儿为其左膀右臂,倒是比凤姐儿略强一些,时常寻了文契读给凤姐儿听。 她先是大略扫量了一眼,见那焕春丹果然有用,却并无旁的妨害,顿时暗自松了口气,旋即这才仔细看起医嘱来。 丁道简不曾开方子,只写了医嘱:适劳逸、节育、节欲、适寒温、节饮食、调情志。 平儿看罢蹙眉不已,说道:“这旁的也就罢了……适劳逸、调情志这两条又谈何容易?” 陈斯远颔首道:“省亲在即,许是忙过这一阵子也就好了。” 平儿笑道:“我们奶奶是个闲不下来的,这却不好说了。” 说话间将纸笺折迭揣好,又郑重与陈斯远道谢。眼见外间雨幕渐小,平儿便道:“我们奶奶正等着我回话儿,可不好再耽搁了。远大爷,那我先回了。” 陈斯远情知此言不过是随意寻的由头,平儿大抵不想孤男寡女的相处,被府中婆子瞧了去,回头儿再四下传瞎话。 因是也不挽留,又目送着平儿抬手遮挡雨丝,提着裙裾下了山庄往前头跑去。 少一时,便有红玉擎着油纸伞,提了蓑衣寻来。 到得山庄里,红玉就道:“亏得大爷不曾远走,不然只怕我这一身也要打湿了呢。” 陈斯远笑道:“正愁如何回去,还好你来了。” 当下任凭红玉伺候着穿了蓑衣,那红玉就道:“方才瞧见个人影,怎么下着雨就跑了?” 陈斯远道:“是平儿姑娘。” “哦。”红玉聪慧,自知知晓平儿此举是为免来日瓜田李下不好交代。 陈斯远忽而道:“琏二哥回来两日,都忙什么了?” 红玉思量道:“第一日安生歇息来着,转天就寻那些外头的朋友厮混去了。”顿了顿,二人一并出了山庄往后园门行去,红玉就道:“大爷问琏二爷作甚?” 陈斯远低声道:“平儿姑娘先前求我拿了二嫂子脉案让丁道简过目,丁道简给了医嘱,内中有节育、节欲两项,平儿姑娘见此只说无妨,可我依稀听说二嫂子等闲不容琏二哥与平儿同房……这,琏二哥这等岁数,总不能憋闷着吧?” 红玉笑着嗔道:“大爷来日可是要高中皇榜的,怎地净琢磨人家房里的事儿?” “我这不是纳罕嘛。” 红玉笑过了才白了其一眼,说道:“我倒是知晓一二……二奶奶看得紧,不许琏二爷在家中恣意。琏二爷三五日便问二奶奶讨要银钱,去外头天酒地。” 陈斯远愈发纳罕,道:“这却奇了,二嫂子就不怕琏二哥心思野了?” 红玉低声说道:“每回给个几十两也就是了,再多就没有。” 陈斯远略略思量,顿时恍然。 猫吃鱼、狗吃肉,琏二在家中吃不饱,自然要去外头找野食。每回给个几十两,刚够贾琏喝酒的,他便是有心也没银子养狐媚子。 啧啧,凤姐儿好手段,真个儿将贾琏拿捏得死死的。 这日匆匆而过,待转过天来,因有数题实在不好拿捏,陈斯远散了学便往梅翰林家中而去。 谁知这日梅翰林外出访友,一直不曾回返。便是接待的梅冲也愁眉不展,应答起来大失水准。 陈斯远干脆压下心思问询道:“我观梅兄愁眉不展,可是有心事?” 大半年来陈斯远三不五时便来一回,倒是与梅冲混得极为熟稔。加之陈斯远擅察言观色,每每夸赞起来都能搔到梅冲的痒处,是以梅冲对其也不见外。 闻言梅冲叹息一声,低声说道:“莫提了……端阳那日偶遇一女郎,待回转家中便念念不忘。我求了友人四下扫听,这才扫听得此女身世。本欲与大人(指父母)说了,来日登门求娶……谁知大人听闻此女家世,竟一口回绝。” 陈斯远说道:“原来如此……可是那女郎家世不妥?” 梅冲苦着脸儿道:“其父是内府奉宸院郎中曹学桢。” 陈斯远顿时释然。内府自成一体,源自太宗时的老营。虽也要科考方能授官职,可只要有了秀才功名,往后排资论辈捱年头,只要会做人便能步步高升。 外朝最是看不上内府官吏,尤其太上在位时,三不五时便有御史言官弹劾内府官佐。便是到了如今,外朝官员也从不拿内府官员当做同僚。 梅翰林清流出身,又岂会自损前程与内府结了儿女亲家? 陈斯远便宽慰道:“不过一面之缘,梅兄又何必太过牵挂?须知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梅冲点头道:“也不必劝我,我如今想来,此事也不大妥当。” 梅家祖孙三代都是进士,到了梅冲这儿禀赋远胜其父梅翰林,自然也想着来日金榜题名。前时欲与曹家女结亲,不过一时冲动,待醒悟过来自然也不肯耽搁了前程。 顿了顿,梅冲抬眼欲言又止。 陈斯远嗔怪道:“梅兄有话就说,何必吞吞吐吐?” “这……说来我倒是有一桩心事。”梅冲思量道:“早年家父得薛家襄助,便结了儿女亲家。只是如今家母年事已高,偏那薛家二房姑娘年岁还小……这些时日家母又病了一场,一直念叨着我早日成婚。这个……” 陈斯远眯眼道:“梅兄……是打算退婚?” 梅冲拱手道:“实在是家母等不得。若薛家女与我年岁相当,刻下便能过门,我梅家自不会食言而肥,惹得天下仕林笑话。此事我思来想去,实在没由头。这会子说出来,便请陈兄代我想个法子。” 陈斯远眨眨眼,忽而心下恍然:这前头说的劳什子曹家女只怕不过是铺垫,梅冲本意就是要与薛家二房退亲啊。 想来也是,那内府的郎中之女都与之不配,更遑论皇商家的二房之女? 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等事儿陈斯远怎么好掺和?因是赶忙推拒道:“梅兄此事怕是寻错了人……若问我讨主意,我许是能说个一二。可如今将此事托付给我,我又如何能办得了?” 梅冲顿时蹙眉拱手道:“是在下孟浪了。” 陈斯远心下暗忖,那宝琴好似比三妹妹探春还要小一些,梅冲方才所言也并非尽数作假,梅翰林之妻的确身子骨欠佳,如此……又怎能等薛宝琴过了及笄再嫁过来? 再者,那琴妹妹被贾母拿在前头揶得素日娴静的宝姐姐都吃味不已,可见其品貌。这等好妹妹,合该留给自个儿,又岂能留给外人? 当下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此事也未必没有转圜。” “哦?还请枢良兄直言。” 陈斯远点拨道:“薛家大房如今寄居贾家,据我所知,薛家两房早有定计,将那皇商底子暂且放在二房头上,只待大房长子成年再转回来。谁知前些时日薛二叔骤然暴毙,单是为了那皇商底子就要计较一番。 且大房来京时,只怕为防二房后悔,将两房家业一并都带了过来……如此,大房未必乐意见得此一桩婚事啊。” 梅冲顿时兴起:“竟然如此?” 陈斯远笑着颔首。心下暗忖,来日薛蝌、宝琴明面上是为了亲事,实则更多的是为了本属于二房的家业,说白了就是寻薛姨妈讨债来了。 这才有了薛姨妈蓄意撮合,生生将薛蝌、邢岫烟凑成了一对儿,存着心思就是用情意捆住薛蝌手脚,免得两房撕破了脸面。 梅翰林一家于薛姨妈而言可是参天大树,便是为着一己之私,薛姨妈只怕也不乐意让宝琴真个儿嫁给了梅冲。 梅冲思量一番,笑着道:“多谢枢良兄点拨,还请枢良兄私底下与薛家太太透透口风,来日在下也好登门商议此事。” 陈斯远自是应下不提。他本待得空便去寻薛姨妈透透风,谁知学业繁重,眼看又要季考,陈斯远便只好沉下心来研读时文、习练八股。 待六月初三张了榜,眼看自个儿再次名列榜首,陈斯远立时舒了口气。两次月考、两次季考,陈斯远足足积了六分,只待凑足八分便能赶上八月秋闱。 这日往各处走动,不拘是晴雯,还是尤二姐、尤三姐,听闻此事俱都喜形于色。那尤三姐一高兴还许了个好处,惹得陈斯远遐思不已。只是这好处须得等到休沐时才能兑现,如今只能望洋兴叹。 这日申时末回返家中,用过晚点又略略小憩,趁着天色还亮便往东北上小院儿行来。 从陈斯远的小院儿往薛姨妈处有两条路,一则沿着东面的夹道直行,二则穿大观园而过,再转上夹道。 陈斯远也不耽搁,径直沿夹道而行,须臾便到了王夫人院儿侧后的东北上小院儿。 他上前叩门,须臾便有同喜开了门扉,观量一眼不禁讶然道:“原是远大爷来了,我还道这会子会是谁呢。” 陈斯远笑道:“姨太太可在?我有事儿要寻姨太太计议。” “在呢,大爷先进来,我禀报太太一声儿。” 陈斯远应下,缓步进得内中。 此处东北上小院儿乃是客院,前后两进格局,偏前头是个三合院形制。自打薛家搬了来,薛蟠便住在前院儿,薛姨妈与宝钗住在后院儿。 沿着抄手游廊穿过一进院东侧的穿堂,迎面正撞见柳燕儿行了出来。 那柳燕儿瞥见陈斯远顿时面上讶异,旋即赶忙屈身一福。有同喜在场,又是在薛家居所,陈斯远便只点头应承。 待陈斯远随着同喜往后园正房去了,那柳燕儿停在穿堂心下纳罕。有心偷听陈斯远与薛姨妈说了什么,偏生半点机会也无。 这些时日薛姨妈仔细扫听夏金桂名声,却是难得的半点口风也不曾透露。柳燕儿可不是个本分的,她私底下将夏金桂是如何人物扫听了个一清二楚。 待听闻此女时常使性弄气,待身边丫鬟轻骂重打的,柳燕儿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早年入了燕字门,内宅中的糟心事儿什么没见过?每回扮做妾室进了大户,那正室都恨不得即刻将她掐死。 柳燕儿情知这等女子做了自家奶奶,自个儿只怕落不得好儿,因是一面寻陈斯远做援手,一面又生出卷了钱财远遁千里的心思。 奈何那薛蟠迟迟不归,薛姨妈又一直看顾着,柳燕儿只能在荣国府中打转,任一身本事也使不出来。 眼看前头臻儿来催,柳燕儿蹙眉回了前院儿正房里。略略闲坐,心下愈发不安。薛蟠什么性子,她最是知晓。她自个儿什么情形,柳燕儿也知晓。 说来她不过略有几分姿色,全仗着狐媚子手段哄了薛蟠去,薛蟠方才待她言听计从。可这世间男子从来都是喜新厌旧的,听闻那新奶奶生得貌美,保不齐薛蟠那厮到时就会见异思迁。 如此,来日自个儿岂非便要任凭新奶奶磋磨? 她原还想着安安分分给薛蟠做个妾室,如今看来……真真儿是爹亲、娘亲、不如银子亲! 刻下柳燕儿早已拿定了心思,若新奶奶是个面团儿性子也就罢了,若真是那夏家姑娘,不若三十六计走为上。卷上几千两银子,来日改头换面扮做俏寡妇,寻个相貌堂堂的穷书生嫁了,说不得来日自个儿也能得诰命呢! 因着一时无法可施,柳燕儿心下烦闷,便起身往外行去。臻儿要随行,柳燕儿蹙眉道:“我这会子心下烦闷,自个儿转转就好。你留在家中,若太太寻我,你便来园子里知会我一声儿。” 臻儿不疑有他,当面应下,柳燕儿便挪步离了客院,往园子内行去。 却说柳燕儿进得园子里,一路过得蜂腰桥,正苦闷着往蓼风轩寻去,谁知竟从一旁水榭里转出个锦衣公子来。 柳燕儿瞥了一眼,认出来人乃是贾琏,赶忙敛身一福:“见过琏二爷。” 贾琏停步扫量一眼,顿时眼前一亮。收拢折扇砸在掌中,不禁笑道:“原是小弟妹……文龙近来可有信来,他何时回来?” 柳燕儿柔声道:“大爷这几日还不曾来信,想来还要一些时日方才能处置了金陵事务吧。” “原来如此,夏日奔波总是辛苦,可苦了文龙了。” 柳燕儿蹙眉道:“可说是呢,大爷这一去,一直不曾来信儿,奴家这心里一直记挂得紧呢。” 说话间好似西子捧心一般手搭胸口,贾琏顺势便瞥见那脖颈下的一片雪腻。 柳燕儿素来烟视媚行,最是得了贾琏的意,早先琏二爷瞧了一眼便念念不忘。近来凤姐儿遵医嘱不许他同房,也不许平儿与他行房,琏二爷心下实在憋闷。这会子瞧见了柳燕儿,顿时心下蠢蠢欲动。 于贾琏而言,这柳燕儿不过是个妾室,又不是正房夫人。便是兜搭了又如何?莫非薛文龙还能因着此女与自个儿翻脸不成? 当下不禁笑着上下扫量柳燕儿,问道:“小弟妹往哪儿去?” 柳燕儿回:“奴家心下憋闷,正要四下逛逛。” 贾琏四下观量,眼见周遭无人,便说道:“这园中免不了有些蛇虫,小弟妹自个儿游逛实在不妥。不若……我陪着小弟妹游逛一番?” 柳燕儿燕字门,哪里不知贾琏心思?当下只故作不知,娇滴滴道:“还有蛇虫?这……那就谢过二爷了。” 贾琏哈哈笑道:“我与文龙粘亲,小弟妹不用外道……”说话间折扇往北一引,道:“那咱们这就走着?” 柳燕儿屈身一福,这才羞答答缀后贾琏半步往石洞方向而去。 …………………………………………………… 却说薛姨妈正房里。 二人分宾主落座,陈斯远饮了半盏茶,一直听薛姨妈絮叨夏金桂事宜。 这不仔细扫听还好,待仔细扫听过了,薛姨妈顿时吓得冷汗淋淋。那夏金桂还不曾及笄,单是这二年因着她撵出去的丫鬟便有三个,其中一人更是被生生被其用刀子戳瞎了双目,盖因那丫鬟一双眸子灵动,惹得夏金桂心生嫉妒。 这等泼妇、悍妇,若果然娶进家门,那可真就是家门不幸了。 薛姨妈愁苦道:“亏得远哥儿提醒,不然我还当夏家姑娘是个好的……谁知她私底下竟然是这般!” 陈斯远道:“所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概莫如是。且古有‘孟母三迁’‘杀彘教子’之典。寻常人家,多是男主外女主内,这女子担负相夫教子之责。若娶个贤惠的,真个儿是福泽三代。 立下家风来,后辈子弟自不会行差踏错,待偶有贤才便会趁势而起;反之,真娶了个祸根,只怕就……祸及后世子孙啊。” 薛姨妈全然没往自个儿身上想,只颔首附和道:“是极是极,正是此番道理。”顿了顿,又叹息道:“哎,这蟠儿的婚事……只怕又要仔细计较了。奈何亲朋故旧人家中,并无太合适的女子。若远哥儿有合适的,不妨也帮着文龙推介一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陈斯远顿时心下一动,说道:“姨太太可知内府曹郎中?” 薛姨妈思量了一番才说道:“可是奉宸院郎中曹学桢?” “不错,”陈斯远低声道:“我听闻曹郎中有女生得清丽温婉,又温良贤淑,如今年方二八,正待字闺中。漫说是内府人家,便是外朝官员子弟也有不少上门提亲的。若文龙与此女皆为伉俪,想来来日薛家定会家业兴旺。” “果真?”薛姨妈大喜,随即又犯愁道:“只是……这一家女百家求的,只怕曹家未必瞧得上蟠儿。” 陈斯远笑道:“那曹郎中虽是内府出身,却是个谨慎仔细的。虽为官多年,却并不曾攒下多大家业,听闻如今还住在外城一处二进小院儿。此女为曹郎中次女,虽性子极好,可论及相貌却比不上其姐、其妹。 姨太太家中本就是内府皇商,若托人走动,说不得就能玉成此事呢。” 薛姨妈顿时动了心思。一家女百家求又如何?这亲儿子婚姻大事总不能马虎了,便是舍了脸面也要娶个合意的儿媳进门,如此方才对得起过世的相公。 不知为何,想到此节时薛姨妈禁不住隐晦地瞥了陈斯远一眼,又赶忙收摄目光。故作沉思了好半晌,这才拍案道:“远哥儿说的是,不试试又怎知不成?来日我便寻人递个话儿,再择日登门拜访,就算舍了脸面也管不得了。” 陈斯远拱手笑道:“姨太太为文龙兄这般上心,想来文龙兄来日回返定会感念不已。” “他?他但凡有远哥儿三成懂事儿,我便心满意足了。” 陈斯远打了个哈哈,转而又道:“姨太太可知我从何处得知曹家之事?” “这却不知了。” “是梅翰林家。”顿了顿,陈斯远说道:“前几日我去登门求教,梅翰林之子梅冲支支吾吾,好半晌才求告一番,说其母老迈只怕寿元不长,唯念梅冲婚事。奈何薛家妹妹年岁实在太小,只怕梅家等不得了。” “宝琴?”薛姨妈顿时蹙起眉头来。 薛姨妈不过是内宅妇人,虽有些算计,却也不过是小道,又哪里懂得外头的大事。且金陵一案生生将薛蟠判成了活死人,薛姨妈自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心下提防王家,更加提防薛家各房。 此前皇差落在薛家二叔身上,薛姨妈更是疑心薛蟠一案就是出自二房手笔。因是心下又哪里会待见薛宝琴? 她女儿宝钗小选一直没信儿,那金玉良缘又悬在半空,偏薛宝琴与梅翰林家定了亲事。人有我无,薛姨妈自是嫉恨不已。又想着来日薛家二房借了梅家的势,说不得反过来就要压大房一头,是以薛姨妈自是巴不得宝琴那婚事立时黄了。 听陈斯远提起此事,薛姨妈顿时心下窃喜,面上强自板着脸道:“这好好的婚事,怎能说反悔就反悔?” 陈斯远道:“只因梅冲之母上了年岁,只怕……” “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薛姨妈顺势便道:“要说宝琴的确差了年岁,这婚事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儿。这样,待回头我给金陵去一封信,好好与二房弟妹说道说道,看看她是何意吧。” 陈斯远颔首应下。 诸事停当,陈斯远也不多留,径直起身告辞。薛姨妈心下异样且不提,此番得了陈斯远点拨,自是感念不已,因是亲自将其送出门外。瞧着其进了园子,这才恋恋不舍回返正房思量去了。 却说陈斯远春风得意,眼看方才日暮,干脆信步在园中游逛起来。转过沁芳桥、翠烟桥、蜂腰桥,溜溜达达往北而行,只觉天光正好,神清气爽。 因贾母一行往海淀避暑去了,这园中难免显得有些空荡。陈斯远绕过暖香坞,到得芍药圃左近,眼看一旁有一架秋千,忽而生出顽闹之心,干脆坐了秋千荡悠起来。 方才荡悠两下,骤然便有一声女子失声惊呼自石洞方向传来。 陈斯远又非吴下阿蒙,哪里听不出此声乃是女子情动时所出?当下停了秋千留心探听,果然隐隐听得异样声响。 心下不禁古怪起来,暗忖莫非是有小厮、丫鬟趁着园中空荡,干脆跑到石洞里苟且去了? 正思量间,忽而又有一身形自石洞出来,腰间汗巾子还不曾系好,慌慌张张四下观量。 陈斯远一看是贾琏,紧忙矮身躲进芍药圃之中,又探手拨开枝偷眼观量。那贾琏眼见四下无人,往洞中说了几句,旋即便有一女子嘤嘤哭泣着行将出来。 陈斯远顿时愕然,那不是柳燕儿还有谁! 好家伙,先前贾琏这厮便对柳燕儿心存觊觎,本道过了这些时日早就忘了干净,谁知竟趁着薛蟠不在到底苟且在了一处!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柳燕儿平白无故怎会跟贾琏凑在一处?嘶……这女子只怕存了卷钱跑路之意啊! (本章完) 第166章 往来勾兑 第166章 往来勾兑 柳燕儿绝非善男信女,从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若无企图,又怎会与贾琏兜搭在一处? 此番只怕是怕了那夏金桂,又因薛蟠不在京中,这才铤而走险,兜搭上贾琏套得银钱,旋即一走了之? 眼看二人往南而来,陈斯远紧忙矮身藏在丛里。依稀瞥见贾琏交代了几句,将个荷包塞进柳燕儿汗巾子里,随即快步离去。那柳燕儿拾掇了一番,翻出荷包来略略蹙眉,又四下观量一番,这才款步往回返。 待二人离去,陈斯远心下暗忖,这柳燕儿真个儿是作死啊。 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她安安分分也就罢了,偏心思太多!她又不是寻常侍妾,可是正儿八经摆了酒的,若传扬开来,只怕薛蟠就要与贾琏闹将起来。薛家、贾家过后如何且不说,柳燕儿一准死定了! 倘若柳燕儿走得干脆,让人寻不见也就罢了,若一着不慎被薛家逮了回去……只怕会殃及自个儿啊。 陈斯远略略思量,又想着此女既然自个儿作死,为免被其拖累,说不得就要下辣手了。 当下起身往石洞而去,本待快步穿行而过,谁知余光一瞥,竟在内中瞥见了一物。陈斯远蹙眉俯身拾起,仔细瞧了一眼才发现原是个香囊。看形制,理应是贾琏腰上挂着的。 陈斯远顺手收进袖笼里,上了盘山道,须臾从后园门出来进了自家小院儿。 小喇叭芸香自是叽叽喳喳迎了上来,陈斯远有心交代一声儿,让其留意柳燕儿。转念一想又觉不妥,此事只怕须得从长计议……说不得要寻三位好哥哥商议一番。 待隔天,陈斯远果然往外城走了一遭。三位好哥哥如今都安置在了内府做吏员,小日子过得还不错,马攀龙尤其红光满面,待陈斯远问过方才知晓,原是茜雪有了身孕。 陈斯远自是好一番道贺,心下却转了心思。从前三人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如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又怎会轻易犯险?便是冲着过往情意,陈斯远心下也不愿将三人拖下水。 是以这日只是吃吃喝喝,待酒足饭饱陈斯远便回了荣国府。 倏忽几日,陈斯远一直苦思不得其法,甚至生出心思来,不如助那柳燕儿远走高飞算了。只是就算陈斯远寻上门去赌咒发誓,只怕那柳燕儿也未必会信。 这二人好有一比:同行遇同行——彼此提防。 一时想不出法子,陈斯远干脆将此事暂且撂下。想那贾琏兜里也没多少银钱,柳燕儿要想远走高飞,总要哄来两三千银子傍身才好,没几个月这事儿成不了。 却说这日陈斯远回返自家小院儿,方才净过手,便有薛姨妈寻了过来。 陈斯远顾不得换衣裳,紧忙迎了出去,抬眼便见薛姨妈愁眉紧蹙,好似心事重重。 陈斯远心下纳罕,暗忖这薛姨妈真个儿将自己当了智囊不成? 当下将其请进内中,分宾主落座,又命香菱奉上茶水来。 薛姨妈强忍着心绪与陈斯远闲聊了几句,旋即便道:“远哥儿,今日我来,是因有一事拿不定主意,这才来寻远哥儿。只是这事儿不好为外人知道。” 陈斯远点头,冲着香菱使了个眼色,香菱便与红玉、柳五儿、同贵一道儿去了外间耍顽。 待内中只余下二人,薛姨妈便忧心忡忡道:“自上回听了远哥儿点拨,我便托了人去扫听曹家姑娘品貌。虽样貌只是清秀,性子却是一等一的好,知书达理,擅做女红,又帮着其母打理家中庶务,上上下下没有不服的。 我本待这两日托了媒妁登门说道,谁知偶然得知,那曹郎中竟犯了官司。” “犯了官司?”陈斯远蹙眉不已。 “说是曹郎中任上,奉宸院多了不少亏空。前些时日有御史言官奏了曹郎中一本,圣上得闻此事震怒,下旨命内府自查。” 陈斯远不禁笑道:“姨太太不曾记错,的确是自查?” 薛姨妈道:“我特地寻了邸报来瞧,的的确确是自查。” 陈斯远笑道:“那就无妨了……据我所知,曹郎中生性谨慎,断不会犯下此等大错。想来是历年积欠为御史所闻,这才奏了其一本。” 薛姨妈听他这般说,兀自不肯相信,犹豫道:“虽是这般说,可总是犯了官司……这,来日曹郎中会不会夺职下狱?” 陈斯远思量着一事不烦二主、送佛送到西,又想着好些时日不曾面见燕平王,便道:“姨太太既不放心,那我这几日往王府走一遭,将此事问明了再与姨太太说道便是。” 薛姨妈顿时面上缓和下来,微笑道:“劳烦远哥儿了……实在是事关重大,那曹家女千好万好,可再好也不能犯了官司啊。” 陈斯远摆手道:“姨太太心思我自是知晓,所谓‘可怜天下父母心’,文龙那婚事是该慎重。” 薛姨妈笑着颔首,又道:“昨儿个蟠儿来了信儿,说是都照着远哥儿的主意办着呢,料想不日必有好事儿传来。” 陈斯远笑着颔首,薛姨妈见其气定神闲,顿觉心下又起波澜。 为着薛蟠的婚事,薛姨妈这几日没少奔走。她本是内宅妇人,其夫在世时,何曾打理过外间杂乱事? 待其夫过世,迫不得已这才支撑门户。也不知有多少回,原本小事一桩,薛姨妈浑不当回事,转头却惹出大祸来——便有如薛蟠的案子;又不知多少回,寻思着惊天的大事落下,薛姨妈惶惶不安,转头却又发觉不过是虚惊一场。 越是支撑门户,薛姨妈越觉心累,时而便琢磨着寻个妥帖的帮手为自个儿,为薛家来遮风挡雨。 眼看陈斯远这般气定神闲,不过三两句便将自个儿的困扰解了,薛姨妈心下不禁愈发异样。 她心思杂乱,不免有些欲言又止,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一时问陈斯远课业,一时又说起暑气太浓,须得防着中了暑。 待胡乱说过几句,薛姨妈只觉再待下去难免失态,便紧忙起身告辞。 陈斯远将其送出院儿外,心下难免古怪。转念一想,许是事关重大,薛姨妈这才乱了方寸? 正要回返正房里,便有苗儿寻了过来。 “大爷,大老爷正寻大爷说话儿呢。” 两日不见,苗儿一双眸子上下扫量着陈斯远,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了一般。 陈斯远到得近前问道:“姐姐可知是什么事儿?” “理应是好事儿,我瞧着大老爷正抚须大笑,绕着外书房来回踱步呢。” 陈斯远心下纳罕,便随着苗儿往东跨院而去。到得外书房里,果然有如苗儿所言,大老爷贾赦面带笑意,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抚须,踱步之间志得意满。 “远哥儿来了?快坐下说话儿。” 陈斯远拱手道谢,旋即撩开衣袍在下首落座。 贾赦也不兜圈子,径直说道:“今儿个得了信儿,说是海贸的出息行了飞票寄来京师,内府不日便会连本带息一并送还。” 陈斯远暗自舒了口气,不禁笑道:“外甥为姨夫贺。” 贾赦哈哈一笑,摆手道:“说来也是多亏了远哥儿,不然老夫又哪里赚得到银子?”顿了顿,又道:“老夫听闻,那海贸后续还有些首尾,主意还是远哥儿出的?” 陈斯远心下腻歪,贾赦这厮果然贪得无厌。此前内府银子不多,这才要借鸡生蛋。待海贸回了款,内府可就不缺银子了,又怎能容旁人染指内府营生? 因是陈斯远便说道:“姨夫,此事虽是我在一旁出谋划策,可到底是内府营生,咱们家只怕不好参与。” “唔,也是。”贾赦略略蹙眉,便道:“你姨妈这两日念叨着呢,快去后头瞧瞧吧。” “是。”陈斯远起身告退,出了外书房便往三层仪门而来。 待苗儿引着陈斯远入得正房里,抬眼便见邢夫人仰坐在软榻上,小腹已然高高隆起。算月份,如今已然八个月了,到得八月里孩儿便要落地,是以邢夫人如今行动十分不便。 二人闲话几句,待打发了丫鬟、婆子,陈斯远便道:“内府派发出息的事儿可听说了?” 邢夫人顿时喜形于色,说道:“听大老爷说了,我私底下算算,此番最少能得四千多两呢!” 前番海贸一事份额不过五万两,大老爷贾赦、王夫人、凤姐儿各占去了三千两,邢夫人掏了一千银子,薛蟠掏了八千两银子,余下三万出头的份额都被邢夫人四下勾兑了出去。 内府开出的出息是四成,邢夫人倒倒手便凭空赚了一成。如此,连本带利,邢夫人到手合该是四千四百两有奇。 顿了顿,邢夫人喜眉笑眼道:“你是不知,这半年来我手头儿一直紧,连端阳往下派发赏钱都有些不舍。是了,你如今可还缺银钱?这四千银子……分你一半?” 瞧着邢夫人那舍不得的模样,陈斯远顿时摆手笑道:“你自个儿留着就好,我如今又不缺银钱。那药丸营生方才铺展,算算这个月好歹能有三千两银子。待口碑发酵,莫说是五千,便是八千也是寻常。待到了年前,说不得还能分润你千八百的银子呢。” 邢夫人眯着眼咯咯咯笑起来没完。因着腹中孩儿月份大了,邢夫人身量难免有些发福,显得愈发珠圆玉润,倒好似壁画中那宝相庄严的女菩萨。 忽而想起薛家那八千两来,邢夫人便道:“合该取薛家一成出息,那也是八百两呢。” 陈斯远撇嘴道:“那才几个钱?” 如今他不差银钱,又何必为了些许银钱引人反感?许是今儿个邢夫人心气儿顺,闻言竟没说旁的,只道:“左右是你的银钱,你自个儿拿主意就是。” 话音落下,邢夫人忽而蹙眉,低头便见小腹上隆起个包来,也不知是胎儿的手还是脚。 陈斯远瞧着惊奇,上前观量两眼,探手怼了下,那鼓包便倏然缩了回去。 邢夫人顿时变了脸儿,戳了陈斯远额头一指头,叱道:“眼看当爹的人了,怎地还这般顽皮?” 陈斯远嘿然笑了笑,心下也异样起来。二世为人,还是头一回当爹,一时间心绪杂乱,说不出是喜是忧,只怕更多的是茫然吧? 内府分润出息之事不用陈斯远四下告知,邢夫人趾高气扬地打发了苗儿、条儿四下走动,转眼便人尽皆知。 却说这日凤姐儿方才答对过了管家庙的贾芹,转眼便有条儿寻来,喜滋滋将内府分银子的事儿告与凤姐儿知晓。 凤姐儿顿时心下欢喜,雀跃之下干脆摘了一根金钗赏了报喜的条儿。 待平儿将条儿送走,主仆两个私底下计较起来,说道:“远兄弟果然是信人,说半年回款,算算如今还不足五个月。” 平儿便道:“远大爷的本事谁人不知?这一来一回就多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呢。”一千二百两啊,凤姐儿放债一年也就这个数。 凤姐儿笑着颔首,思量着道:“此番多亏了远兄弟,改明儿让你二爷请了远兄弟来,咱们可不好吃水忘了打井人。” 平儿笑着应下,旋即便听外间传来动静,却是贾琏面上讪讪而来。 主仆二人观量一眼,平儿便道:“二爷许是晒着了,我去端一盏酸梅汤来。” 贾琏颔首,凑坐凤姐儿身边,打开折扇不住地扇风。 凤姐儿蹙眉道:“水捞出来一样儿,往哪儿野去了?” 自然是寻柳燕儿颠鸾倒凤去了,谁知那狐媚子哭哭啼啼,只说对不住薛蟠,要与贾琏断了往来。贾琏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哪里肯轻易舍弃?当下好一番哄劝,又将贴身荷包塞了过去。 谁知柳燕儿掂量了下荷包,当即掷回,只说自个儿不是那等见钱眼开的荡妇。又说被贾琏哄着失了脚,实在对不住薛家,便要去寻薛姨妈认罪。 贾琏吓得亡魂大冒,此事真个儿传扬出去,他哪里会落得了好儿?当下苦苦哀求,又将南下扬州时得了的玉扳指送与了柳燕儿,这才将其答对过去。 如今荷包空空,又饶上个玉扳指,贾琏总觉得不大对,却心下痒痒,实在舍不得柳燕儿那狐媚劲儿。听闻内府派发出息,贾琏手头正紧,忙不迭地寻了过来。 耳听得凤姐儿问询,贾琏打了个哈哈道:“菖哥儿管着十二个小戏子,说是排演了新曲目,寻我讨主意。方才生生站在日头底下晒了大半个时辰,可不就一身汗?” 生怕凤姐儿再问,贾琏赶忙道:“是了,方才你与平儿笑什么呢?” 凤姐儿白了其一眼道:“不过是女儿家的体己话儿,二爷也要扫听?” 贾琏笑着道:“罢了,这事儿我可不好扫听。倒是有一桩事……说是内府派发出息了?上回远兄弟来,你投进去多少银子?” 凤姐儿心下警醒,只道:“我有多少体己,你还不知?东拼西凑的,不过凑上了一千两,远兄弟也是瞧在往日情面上才让我插了一脚。” “才一千两?”贾琏顿时蹙眉不语,心下有些失落。 凤姐儿见此,哪里还不知贾琏存的什么心思?当下就道:“这一千四百两回来,我留几日也要用出去。哥哥上回来说要在京师置一处宅子,就先从我这儿挪借一些。” 这话生生将贾琏到嘴边的话堵了回去。贾琏顿时意兴阑珊,本道寻凤姐儿支个几百两银子,给柳燕儿置办一些头面,那小蹄子下回定会尽心尽力。如今没了指望,贾琏再没了话头。 胡乱答对了凤姐儿几句,推说外头还有庶务,起身便行了出去。 凤姐儿心下狐疑不已,奈何一时间拿不住贾琏的马脚,只得将此事压在心里。 另一边厢,薛姨妈得了陈斯远点拨,又往王夫人处来说话儿。王夫人连宝钗婚事都不曾上心,又怎会对薛蟠婚事上心? 正因着不在意,是以王夫人倒是难得有了耐心法,姊妹二人嘀嘀咕咕,说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忽而金钏儿入内道:“太太、姨太太,大太太打发身边儿的苗儿来报喜了。” 姊妹二人对视一眼,王夫人纳罕道:“什么喜事?快叫苗儿进来说话儿。” 金钏儿笑着应下,转头将苗儿引了进来。那苗儿入内便是屈身一福,说道:“给太太、姨太太道喜了,今儿个大老爷扫听得内府不日便要派发海贸出息。” 王夫人笑道:“果然是喜事……不是说银钱半年才回吗,算算这才五个月。” 苗儿笑道:“内府的事儿,奴婢却是不知了。” 那薛姨妈更是心下欢喜。薛蟠请了一场酒,生生塞过去八千两银子,又许了一成好处。便是如此,这回头钱也足足有一万零四百两呢。 这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老掌柜张德辉曾与薛姨妈说过生意经,这用一千两银子赚一千两银子容易,待用一万两再想赚一万两可就难了。银钱一旦数目大了,这营生就不好调头,但凡出点差池就会赔个底儿掉。 不足五个月,足足三成出息,足以让薛姨妈心下满意了。美中不足的是,那远哥儿与她到底是隔着房的,若是她自个儿的外甥,径直给其五千两好处,余下五万两份额薛家尽数吞下,这一来一回就能赚一万五千两银子呢! 王夫人不知薛姨妈所想,赶忙吩咐金钏儿赏了苗儿两枚银稞子,转头笑着与薛姨妈道:“此番占了远哥儿便宜,可不好装作不知。年前王家送了些云锦来,过会子我挑两匹,打发人给远哥儿送去。” 薛姨妈心思一动,思量道:“姐姐送了衣裳,我却不好送一样儿的。远哥儿一直借府中车马,总是这般难免麻烦,回头儿我寻一匹骏马来送了去就是了。” 王夫人笑道:“合该如此,妹妹足足投了八千两,合该送一匹好马。” 这日荣国府上下尽皆欢喜不已,府中满是称赞陈斯远之声。 待过得两日赶上陈斯远休沐,这日晌午陈斯远方才挂了一双黑眼圈自小枝巷回返。 这般情形落在众女眼中,连性子最好的香菱都好一番埋怨,陈斯远虚心应下,心下苦笑不已。 尤二姐、尤三姐并蒂莲也似倒在床榻上,饶是陈斯远自觉见识广也受不得这般勾引,是以昨儿个夜里天雷地火足足折腾到了天明时分方才罢休。内中滋味,自是不好与外人言说。 待柳五儿也来劝说,陈斯远苦笑道:“罢了,改明儿我去寻了三位好哥哥,总要学一些强身健体的法子。是了,前日我拿回来的黑瓷瓶呢?快取了丹丸来!” 红玉瘪着嘴取了黑瓷瓶来,又送上温茶,陈斯远咕噜噜吞服一丸焕春丹。心下仍觉身子空虚得紧,干脆又吞了一枚补天丸。 心下稍稍安慰,陈斯远又暗忖,此时自个儿身强力壮,全仗着本钱施为,却险些连两个小妖精都降服不住。来日姐姐妹妹都进了门儿,自个儿岂非要落得个入宝山空手而归? 不妥不妥,这强身健体刻不容缓,主药是喜来芝的焕春丹只怕也得时常服用了。 正思量着,便有小丫鬟芸香嚷道:“大爷,姨太太来了!” 薛姨妈又来了? 陈斯远撑起身形来迎,那薛姨妈原本面上挂着笑模样,待瞥见陈斯远眼窝深陷的模样,顿时唬得变了脸色。 “诶唷唷,远哥儿这是怎么弄的?” 陈斯远只道:“额,一时贪夜走了觉,天明时才睡了一会子。” 薛姨妈不疑有他,蹙眉说道:“那读书虽紧要,可也不好弄坏了身子骨。”扭头与同喜吩咐道:“去厨房叫一碗人参茶来。” 同喜应下,转身往园中小厨房而去。 陈斯远引着薛姨妈入得内中,薛姨妈又关切着絮叨了好一番,直把陈斯远听得心下古怪,方才话锋一转道:“多亏了远哥儿,昨儿个内府来了信儿,下晌时我便打发人连本带利都取了回来。” 说着,将八百两银票放在桌案上,笑道:“这是哥儿与蟠儿约定的数儿,我私底下又给哥儿选了一匹走马。” 陈斯远不禁笑道:“姨太太太过客套,当日我与文龙兄不过是顽笑之语,又哪里会收这银子?姨太太快收回去。” 薛姨妈却道:“人无信不立,我儿既许下了,薛家怎好食言而肥?” 陈斯远思量道:“罢了,走马我收下,银票姨太太还是拿回去吧。”不容薛姨妈推拒,陈斯远又道:“说来,我昨日往燕平王府走了一趟。” 薛姨妈闻言顿时不再提银票,蹙眉关切道:“王府?那事儿……远哥儿可是扫听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说道:“那账目本就是积欠,与曹郎中干系不大。” 薛姨妈顿时舒了口气,笑道:“那可是好。” 薛姨妈自是心下欢喜,想着来日寻了媒妁登门说项,若是能成,来日薛蟠也就无忧了。 陈斯远却面上讪讪。 他昨日拜访燕平王,自是被那戏谑王爷好一番奚落。且英吉利使团不日便要到得京师,燕平王正忙着与礼部计较接待事宜,哪里有空答对陈斯远?当下便将其丢给了两个郎中,那二人揪着陈斯远问了好半晌票号事宜,这才将其放出王府。 薛姨妈想着薛蟠婚事,陈斯远又想着那英吉利使团。 这使团合该三月来京,谁知使臣二月里染了疫症,将养了两月方才好转。而今乘了海船往北而来,大抵本月中旬能到津门。 陈斯远可是知道英吉利是什么德行,有心下蛆,奈何人微言轻,这等邦交之事实在插不上话。 待薛姨妈回过神儿来,便见陈斯远正定定的瞧着自个儿。 薛姨妈面上一红,恍惚了一下才觉陈斯远乃是走了神儿,心下又略略失落。 她今儿个穿了妃色织金卉纹样镶边荼白暗绸面对襟衣裳,内衬白色交领袄子,下着朱砂色绣金卉纹样裙门马面裙。 薛姨妈不禁暗忖,自个儿今儿个穿的是不是太过老气了些? 此时陈斯远业已回神,见薛姨妈面上泛红,只当屋中闷热,便说道:“不过,曹郎中那官司,只怕要补了银钱才好揭过。” “哦。”薛姨妈应了一声,却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 陈斯远忍不住细说道:“曹郎中家业不多,只怕赔付不起……若姨太太此时雪中送炭,想来这亲事也就成了。” 薛姨妈这才回过神来,感念道:“原来如此,多亏了远哥儿指点。却不知要多少银钱?” 陈斯远道:“奉宸院积欠不多,落在曹郎中头上,有个一二万也就是了。” 薛姨妈暗自琢磨,两万银子给儿子寻一门好亲事,这事儿倒是值得。当下自是千恩万谢,眼见陈斯远果然不收银钱,便交代了走马放在了前头马厩,自有薛家小厮打理,凡事不用陈斯远劳心。 眼看时辰不早,薛姨妈便起身告辞。 她一路心思杂乱,时而想起陈斯远,时而又挂念薛蟠的婚事,以至于一直垂着头,连不远处的贾琏都不曾瞧见。 那贾琏遥遥拱手招呼,谁知叫了两声薛姨妈却不答应。 正心下古怪,随行的同喜紧忙知会了薛姨妈一声,薛姨妈方才回过神来。瞥见来人是贾琏,当即笑道:“是琏儿啊,我方才想着事儿,倒是不曾留意。” 贾琏笑道:“不妨。姨太太,此番我有一桩营生要寻姨太太计较。” “营生?” “正是……不知姨太太可对补天丸、焕春丹的营生有意?” 薛姨妈唬得一愣。那营生薛家自是有参与,前两日还听陈斯远说过,本月营收能有四千两,刨去本钱,尚有两千多银子能分润,那可是顶顶好的营生。怎么听贾琏的意思,竟要将这营生的股子转手? 薛姨妈就道:“琏哥儿是打算转手股子?” 贾琏讪笑道:“正是。若姨太太有意,我愿原价转让——” 话没说完,薛姨妈就摇头不已。 “不好不好,这一等一的营生,谁得了股子不拢在手里?哪儿有往外让渡的?若是让凤哥儿知道了,来日定要寻我的不是。我也劝你一句,若真个儿要让渡出去,不若先与凤哥儿计较了再说。” “这——”贾琏为之一噎,顿时没了话儿。 那薛姨妈又道:“哥儿若是银钱不凑手,只管问我支取就是,待你有了银钱补上也就是了。” “这,多谢姨太太。”贾琏道:“实在是有友人急需银钱,我一时有些不凑手。姨太太既这般说了,那我先支用一千两?待回头儿得了出息,再行还上。” 薛姨妈道:“好说好说。”当下点了一迭银票,便将一千两银子给了贾琏。 贾琏千恩万谢而去。 薛姨妈领了同喜回了家门。甫一入内,同喜就道:“太太何不应了琏二爷?那股子说不得来日更值钱了呢。” 薛姨妈道:“你知道什么?凤丫头可不是好招惹的,她如今又管着荣国府,若知道这便宜落在咱们薛家,你猜凤丫头回头儿会不会暗地里给咱们穿小鞋?” 同喜恍然,随即薛姨妈思量道:“这事儿不好瞒着凤丫头,你去与她说一嘴,免得来日怪在薛家头上。” 同喜应下,便往凤姐儿院儿而去。 此时凤姐儿劳累一日,方才用过晚点。听闻来的是同喜,紧忙让平儿将其带进内中。 同喜依着薛姨妈吩咐便将方才之事说道了一回,临了道:“我们太太思量着,这远大爷的营生就没有不赚的道理,琏二爷手中的股子只怕来日几个两千两都能赚了回来,此时让渡出去岂不是杀鸡取卵? 因是支了琏二爷一千两,又赶忙打发我来与二奶奶说一声儿。” 凤姐儿听得眉头直跳!再是败家也没这样败家的! 旁人不知,凤姐儿可是知道,那营生本月便能分润两千多两,算算贾琏就能分润二百多两。这还只是头一个月,往后只怕越赚越多,一年下来说不得就能赚个三四千银子呢。 因着一时手头紧便将股子让渡出去?怎么想的? 凤姐儿肃容谢过了同喜,紧忙与平儿道:“你去将二爷叫回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友人短了银子!” 今儿是年三十,祝大家:潜龙腾跃辞旧岁,巳蛇献礼贺新年。 (本章完) 第167章 窃玉 第167章 窃玉 却说陈斯远回返自家小院儿,那小丫鬟芸香也不知往哪里耍顽去了,内中静悄悄一片。他迈步挑开帘栊进得正房里,抬眼便见香菱、红玉、柳五儿三个聚在书房里,正低声耳语着什么。 见了陈斯远入内,三女方才分开,迎上来伺候着陈斯远换过了一身松散麻衣。 陈斯远施施然落座,捧了温凉酸梅汤饮着,笑问:“方才你们说什么呢?” 香菱就道:“五儿说房中太过素净了些,须得摆弄些有利风水的物件儿。我们几个思量了半晌,都觉养一坛子金鱼总是好的。” 陈斯远就道:“拿定了主意只管吩咐的庆愈去买就是。” 香菱就笑着应下,道:“改明儿就寻了庆愈。” 因着昨夜操劳一晚,陈斯远这会子疲倦得紧,又吞服了两枚丹丸,下晌干脆小憩起来。 待过了申时方才被红玉唤起。 陈斯远兀自迷迷糊糊,红玉就道:“大爷还是快些起来吧,这会子睡饱了,说不得夜里就走了觉。” 陈斯远缓了半天神,又觉看不进书去,干脆负手往庭院里踱步而来。 谁知甫一出来,那小丫鬟芸香有如神出鬼没一般,嗖一下不知怎么就到了其身边儿。 陈斯远唬了一跳,蹙眉道:“跟谁学的?往后不许神神鬼鬼的。” 芸香点头连连,八卦道:“大爷大爷,我方才往前前头耍顽,正巧停在二奶奶后院儿,遥遥听得二奶奶与琏二爷拌嘴了呢。” “拌嘴?因着何事?” 芸香就道:“隐约听了一嘴,好似琏二爷有意将那丹丸营生的股子转给姨太太,二奶奶知晓了自然不高兴,便说自个儿出银子买过来。谁知就这么一会子功夫,琏二爷便将股子转给了大老爷。” 陈斯远不禁瞠目,暗忖贾琏这是什么操作?这般赚钱的营生,说转就转了?莫非是那柳燕儿要挟了贾琏? 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可转念一想,大老爷贾赦可是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主儿,只怕贾琏那股子也是原价转出去的,到手不过两千两银子。 柳燕儿那女子心思大着呢,又岂会满足区区两千两? 只怕柳燕儿榨不出贾琏的银钱,便要另寻他法。 思量一番,陈斯远低声吩咐道:“往后家中无事,你多往园子里游逛游逛,有什么风吹草动记得赶忙报我。” “嗯嗯。”芸香应了,却不曾挪动地方。 陈斯远便笑道:“下月给你多发五百钱。” 芸香顿时喜眉笑眼,拍着小胸脯道:“大爷放心,府中大事小情就没有我扫听不到的!” 眼看时辰还早,芸香又颠颠儿往外跑去:“我再去园子里游逛游逛!” 陈斯远瞧着其身形远去,面上不禁噙了笑意。为了些许银钱,芸香这包打听可真卖力啊。 殊不知芸香打听之余,更多的是为了偷懒。 转眼又是一日,这日陈斯远散学归来,到得自家小院儿又是静悄悄一片。 他心下纳罕,推开门扉便行了进来。立在庭院里先是往西厢瞥了一眼,抬脚踱步入内,便见柳五儿趴伏在炕桌上打盹,身前钮扣半开,露出雪白的嫩肉,衬着鲜红的抹胸。 陈斯远暗道,这妮子愈发胆大,也不怕被人偷瞧了去。自个儿又瞥了两眼,这才挪步而出。 又进得正房里,抬眼便见红玉靠在一张大椅上,一支脚蹬着脚凳,一支脚曲在椅子上。一上一下,裙子遮不严,露出中衣。袖子挽的太高,镯子垂在腕边,两条膀膊,白森森、细条条、肉腻腻。鼻翼鬓角,汗珠儿都含着香气。 因见红玉只足尖点在脚凳上,陈斯远心生戏谑,探手轻轻一抬,那菱脚便滑落下来。红玉身形一个踉跄便扑在了陈斯远怀里。 红玉嗔怪道:“香菱你——” 红玉忽觉不对,抬眼方才瞥见竟是陈斯远回来了。于是揉着眼睛紧忙起身,说道:“大爷何时回来的?” 陈斯远笑道:“才回来,”往西梢间卧房里一瞥,便见香菱只一身小衣,身上覆了锦被,探出一条白生生的腿来。“今儿个也不见如何闷热,怎么都困倦了?” 红玉笑着朝书房里一努嘴,陈斯远顺势看过去,便见一旁脚凳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玻璃鱼缸,内中有水草、山石,又有指甲盖大小的五彩鱼儿穿梭其间。 “打发庆愈买回来的?” “嗯,香菱、五儿还有那芸香宝贝也似的,过会子便要投喂一遭,若不是我拦着,只怕这些鱼儿活不过今日呢。”顿了顿,又道:“她们几个一直摆弄,下晌就不曾小憩,到这会子捱不住,自然就睡了过去。” 陈斯远便道:“园子里凉爽,你们若无事,也往园子里多走走。” 红玉取了水瓶,往盆中倒了清水,伺候着陈斯远净手,道:“头晌就去了,不过总有男子游逛,又有仆役抬了器物来回送,香菱姐姐怕生了是非,干脆让大家一起回来了。” 陈斯远一琢磨也是,这些时日园子里各处还要添置物件儿,且那管着小戏子的贾菖,管着宗庙的贾芹,以及惦记着柳燕儿的贾琏,这三货时常往来园中,香菱又不是丫鬟,自是不好与这些‘外男’撞见。 说话间内中香菱听见动静,紧忙起身披了衣裳迎出来。一时间这个递了帕子,那个为其擦拭脖颈,女儿家身上的脂粉气混着些许汗味,倒是真个儿温香软玉。 待陈斯远换过了一身麻衣,红玉已切了蜜瓜来。陈斯远尝了一块,不禁讶然道:“京师也有蜜瓜了?” 红玉就道:“听外头的小贩说,圣人极得意西域蜜瓜,前年便让皇庄试种。到了今年一下子种出来几万斤,宫中享用不尽,便分出一些放在民间发卖。” 陈斯远点点头,正要说些旁的,忽而便见芸香撒欢儿也似疯跑进来,瞥见陈斯远,顿时好似见了救星。 “大爷快救我!” 红玉呵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芸香却不管那么些,一径疯跑进来,到得陈斯远身前喘息不已,抚着胸口后怕道:“大爷救我,若是被琏二爷瞧见了,定会杀了我。” 陈斯远神色一凝,说道:“你仔细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芸香面色铁青,颠三倒四说将起来。却是芸香正是贪玩年纪,得了陈斯远之命,一整天倒有大半光景在园子里耍顽。 这日下晌依旧往园中耍顽,却瞥见柳燕儿自个儿缓步游逛,行走之际四下观量,待瞧见没人方才钻进了稻香村西面厢房里。 那稻香村果木环绕,西侧朝着溪水、院墙,虽有一小径通南北,却有桃树遮挡。 芸香心下纳罕,干脆躲进藕香榭里观量。谁知过不多久,又有琏二爷急切寻来。待到得稻香村左近,好生四下观量了一番,便往那西厢房钻了进去。 惊雷也似的大瓜就在眼前,芸香又岂会不观量? 芸香心下怦怦乱跳,缓了好一会子方才蹑足朝着稻香村寻来。一径到得西厢外的桃树下,干脆攀上树杈越过篱笆往内中观量。 那西厢窗子上虽有窗帘遮挡,却也露了一角,芸香便瞥见两条肉虫也似的身形纠缠在一处。 她才十一岁,每日只知疯玩,人事儿不知,又何曾见过这个?当即心神失守,一脚踩空竟从树上跌落了下来。 一声惊呼,自是惊动了内中人物,那贾琏低吼一声‘谁’,吓得芸香连滚带爬就跑。一路往北钻进石洞里,回首便见那贾琏衣裳凌乱,正四下观量。 芸香亡魂大冒,紧忙上了盘山道,自后园门出来一路跑回了家中。 她颠三倒四的说完,漫说是陈斯远,一旁的香菱与红玉都惊愕万分。 香菱就道:“大爷,那燕儿……” 陈斯远摇头道:“我也觉着燕儿心思不正,是以一直不曾收了房。” 红玉反倒没多想,说道:“大爷看人准着呢。” 香菱点点头,又蹙眉道:“这琏二爷也是……再如何说,那也是薛家摆了酒席纳进门儿的妾室。此事若是张扬出去,来日还不知怎么闹腾呢。” 红玉撇嘴道:“薛家倒不见得如何,不过二奶奶那一关可不好过。” 那一旁的芸香急切道:“大爷,救命要紧,这会子就别扯闲篇了!” 陈斯远说道:“琏二哥可曾瞧见你了?” 芸香道:“一准儿瞧见了,至于瞧没瞧清楚,这就不好说了。” 陈斯远思量着道:“如此,你在房中躲着,我出去瞧瞧琏二哥是不是追来了。” 红玉不禁叮嘱道:“大爷,可不好与琏二爷闹起来。” “哈,”陈斯远嗤笑道:“他失了脚,这会子心下惴惴,合该怕我闹起来才对。” 红玉一琢磨也是,便不再说旁的。 陈斯远昂首阔步迈出了自家小院,转身便朝着大观园的方向行去。刚至后院门前,恰好瞧见贾琏正皱眉立在后园门前,左右扫量着,似在寻些什么。 待陈斯远渐近,二人远远地便彼此拱手作揖。贾琏见状,强挤出一丝笑意,开口道:“远兄弟,可是散学归来了?” 陈斯远忙应道:“正是。琏二哥这是……” 贾琏信口胡诌道:“我方才在园子里闲逛,不想竟把荷包丢了,远远瞧见被一个小丫鬟拾了去,我一路追赶,不想竟跟丢了。不知远兄弟可曾瞧见一个身着青衣彩裙的小丫鬟?” 陈斯远心中暗自思量,这贾琏若是认真追查起来,芸香即便再如何遮掩,恐怕也难以逃脱。如此这般,倒不如自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于是便说道:“我房里倒是有个这般打扮的小丫鬟,只是她一直留在房里,并未往园子去,想来不是她。” “远兄弟,那丫鬟当真不曾……”贾琏话到嘴边,急切地说了一半,忽然瞧见陈斯远面上带着几分戏谑之色,顿时心中明白过来。赶忙改口道:“是了是了,远兄弟既说她不曾出来过,那自然是不曾出来过的。” 陈斯远笑道:“说来琏二哥真是好兴致,这炎炎夏日,竟往园中赏看柳,想来心中惬意得很呐。哪像兄弟我,每日被那国子监的课业压得透不过气来,不得半分空闲。” 贾琏又怎会听不出陈斯远话里的弦外之音,当下只得强颜欢笑,说道:“远兄弟这是说笑了。” 先前陈斯远承认,窥破他与柳燕儿之事的乃是其房中的丫鬟,转而又说那丫鬟不曾出过房门,这其中回护遮掩之意,已是十分明显。有陈斯远这般作保,日后若传出什么风声,贾琏自可找他理论。 而后面陈斯远又暗指贾琏在园中寻问柳,这一回好歹是遮掩过去了,可谁又能保证下一回不会再被人瞧见呢? 贾琏此时除了道谢,又还能说些什么呢? 正想着,又想起那柳燕儿还在原处等着自己,贾琏便说道:“罢了罢了,那荷包里也没多少碎银子,就当是赏人了。远兄弟,我还有些杂事要处理,这便告辞了。” 陈斯远拱手笑道:“琏二哥慢走。” 二人当即分开,那贾琏急急忙忙又往稻香村回返。一路过盘山道、山洞,须臾钻进稻香村西厢房里,入内便见柳燕儿将汗巾子高高悬在房梁上,正欲打个死结来个悬梁自尽。 贾琏唬了一跳,赶忙上前将其抱住:“你这是做什么?” 柳燕儿啜泣道:“我一时鬼迷心窍被你哄得失了脚,如今又被人瞧了去,来日传扬出去哪里还能活命?与其被人沉了池塘,莫不如自个儿上吊死了干净!” “不至于,不至于,还没到那个份儿上!”贾琏将其抱下小凳,哄劝道:“那丫鬟只瞧了个大略,我又吓唬了一通,定不敢张扬开来。” 柳燕儿嘤嘤哭泣也不做声。半晌才道:“二爷你系上裤子自是无碍,可怜我个女儿家,若真个儿败露了,也唯有求太太宽宥,吞了金求着留我一条全尸。” 贾琏笑道:“不是说了嘛,那小丫鬟不曾瞧清楚。” 柳燕儿道:“这回遮掩了过去,可来日呢?” “来日?什么来日?” 柳燕儿蹙眉哀怨道:“二爷只顾着自个儿快活,却不想着我,若是我来日有了身孕,他又不在家中,我又该如何交代?” 贾琏顿觉头大如斗,思量道:“那我回头儿寻了避子汤,你私底下悄悄喝了?” 柳燕儿抿嘴不说话,顿时泪如雨下。 贾琏又是好一番哄劝,半晌才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我也无法,你若有所求干脆一并说出来。” 柳燕儿就道:“若来日真个儿有了身孕,只求二爷搭救我出府。” “依你,依你。” 柳燕儿又道:“我进了薛家门,如今才存了几十两碎银,来日又要赁屋舍,又要养孩儿,总要一些体己傍身。” “给你,给你。” 贾琏心烦不已,一激动干脆将手头的银票都给了柳燕儿。柳燕儿见其神色不耐,又嘤嘤啜泣着扑在其怀里,说道:“我什么都给了二爷,只求来日二爷好生待我。” 软玉温香在怀,贾琏顿时色迷心窍,一时间又动手动脚,须臾便哄着柳燕儿做完了方才那未尽之事…… 待二人分别,柳燕儿出了稻香村西厢房,行至无人处便将怀中银票翻出来一一点验。数来数去也不过一千二百两,柳燕儿顿时眉头紧蹙。 前后才哄了一千五百两左右,又哪里够她抛费的?她也知贾琏典卖股子之事,其人又是个公子哥习性,少不得往外头浪荡,自然要留一些银钱傍身。 若过后再问其讨要,只怕每回有个仨瓜俩枣的也就是了。 忽而听得人声渐近,柳燕儿赶忙揣好银钱行将出来,遥遥便见几个婆子抬了个六开的玻璃屏风往省亲别墅而去。 柳燕儿忽而心下一动,暗忖贾家珍玩字画无算,若寻了个值钱的,这几千两银子岂非唾手可得? 恰前头亭子里有赵姨娘领了小丫鬟小吉祥儿在观量,柳燕儿笑着上前与其见了礼。 那赵姨娘见其规规矩矩见了礼,不免心下得意。 柳燕儿就道:“府中可没少采买物件儿,我瞧那玻璃屏风少说也值个大几百两。” 赵姨娘撇嘴道:“你早前跟着远哥儿,自然没见识。这才哪儿到哪儿?不怕告诉你,府中存的古玩珍品不好往外露,老太太这才打发人抛费两万银子采买了一些回来。” 柳燕儿讶然不已,故意捧着赵姨娘道:“姨娘可比我有见识多了……府中珍品,想来极值钱吧?” “值钱?”赵姨娘撇撇嘴,忽而心下想起宝玉来,便说道:“真个儿论值钱,还得是宝玉身上那块通灵宝玉。谁要是得了去,只怕老太太便是千两、万两银子也肯掏出来呢。” 此时小吉祥儿道:“姨娘,环哥儿在那处呢。” 赵姨娘循声看过去,便见贾环泥人儿也似,正哭丧着脸儿自水边行来。 赵姨娘顿时兴致大坏,禁不住说道:“没起子上不得高台面,哥儿失足陷进泥里也不知招呼。”当下骂骂咧咧自去寻贾环。 眼看时辰不早,柳燕儿紧忙回了东北上小院儿。好在这日薛姨妈一直留在王夫人处,留守的同贵虽问了几句,却被柳燕儿塞了颗银豆子,只说暑气浓,枯坐房中不免烦闷,这才多往园子里游逛了会子。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柳燕儿回得前头房里,那赵姨娘所说不免袭上心头。 那贾家的好物件儿,不是在各处房中摆设,便是锁在库房里。柳燕儿只是燕字门出身,又不是飞贼,哪儿来的本事盗了宝贝去? 反倒是宝二爷胸前挂着的那通灵宝玉更容易得手。思量一番,恰此时小丫鬟臻儿短了一盏温热茶汤进来,柳燕儿就道:“可听说府中姑娘们何时回来了?” 臻儿就道:“说是往年六月下过了暑气就回转,算算也就十几日光景。” 柳燕儿点点头,思量一番便计上心头。 匆匆过得十来日。 这日贾琏又来寻柳燕儿幽会,二人缱绻一番,柳燕儿偎在其胸口便道:“我这几日天癸不曾来,说不得就有了。” 贾琏吓得顿时不知所措,道:“怎么就有了?” 柳燕儿道:“如今还不好说,许是这回迟了也是有的。”顿了顿,又道:“不过,若再过几日仍不来,二爷就须得想法子将我送出去了。” 贾琏背后出了一身白毛汗。这事儿若传扬出去,薛家如何且不说,凤姐儿、大老爷为了颜面,说不得就得将其打个半死。 贾琏失了方寸,当下只不迭点头道:“若果然天癸没来,我定想法子将你送出去。” 柳燕儿就道:“二爷记得今日之话就好……如若不然,哎……” 贾琏赌咒道:“你且宽心,我如今管着事儿,不过是送个人出去,你夜里换了衣裳、抹了脸,谁能认得你是谁?” 当下二人又好一番亲昵,这才彼此分开。贾琏心事重重,生怕此事败落,不过两日间便将此事安置停当。 那柳燕儿得了信儿,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待过得两日,到得六月二十四,贾母等果然从海淀庄子回返。原本肃静的园中又如往日一般热闹起来。 柳燕儿每日得空便往园中游逛,只盼着路遇贾宝玉。说来也巧,这日下晌宝玉正欲往园中寻众姊妹耍顽,那柳燕儿远远瞧见宝玉来了,思量一番顿时计上心头。 那园子正门对着翠嶂、溪流,当间曲径通幽,有一条曲折小道;一旁自有宽阔大路可绕行。 宝玉顽童心性,极少走正路,每回都往小道而来。 柳燕儿急急行过来,先行进了曲径里。待听闻宝玉脚步声渐近,忽而自内中扑出来,二人‘诶唷’一声儿撞了个正着。 那柳燕儿身子撞在宝玉怀中,探手便将那通灵宝玉摘了下来,随即装作气力不支,‘诶唷唷’叫着撞在了一旁。 宝玉身子一个趔趄,随即便被后头的袭人扶住。 袭人正要开口呵斥,待瞥见摔了的乃是柳燕儿,顿时改了脸色,说道:“燕儿姐姐怎地这般慌张?” 柳燕儿一手背负身后,将那通灵宝玉塞在汗巾子里,赶忙赔不是道:“一时走神儿,没听见人声儿……实在对不住宝二爷。” 那宝玉素来是个怜香惜玉的,便笑道:“我倒没什么,你可还好?” “无妨。”柳燕儿扶着假山石起了身,又紧忙让在了一旁。 宝玉便笑道:“往后可不好冒冒失失的,也就是我,换做旁人只怕就要闹将起来了。” 柳燕儿赔笑道:“谁不知宝二爷性子最是和善?能留在宝二爷处,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宝玉听惯了阿谀奉承,心下也不在意,当下负手而行,领着袭人、麝月穿翠嶂而过,往后头寻众姊妹去了。 通灵宝玉到手,柳燕儿哪里还敢耽搁,当下便寻了贾琏的小厮,约其即刻会面。 这些时日贾琏一直躲着柳燕儿,生怕其真个儿有了身孕。 谁知躲来躲去,祸事到底寻上了门。他又怕柳燕儿破罐子破摔,将此事张扬开来,便只得硬着头皮赴会。 …………………………………………………… 却说这日陈斯远临近酉时方才回返,盖因今日英吉利使团进京,陈斯远受不住一众友人撺掇,便往外城去瞧了一眼西洋景。 那英吉利使团不过四十余人,内中还有包着头巾的阿三,怎么瞧怎么像是东印度公司矫女王之命,而谋贸易之实。 依稀记得历史同期,国中与英印乃是顺差?只怕也是因此,英印方才矫诏而来。可惜燕平王今日不得空,待来日总要去王府提一嘴,可不好让英吉利占了便宜。 想着几日不曾去见邢夫人,其又是孕后期,久不探视难免心生怨怼,陈斯远略略小憩便往东跨院而来。 依旧穿园而行,谁知方才自大主山上下来,遥遥就见十几个丫鬟、婆子一字排开,正往草木之间找寻着什么。后头有个宝玉、宝钗、三春齐聚,惹得陈斯远心下纳罕不已。 他挪步上前,众人赶忙与其见礼。 陈斯远便道:“这是什么物件儿丢了去?” 宝钗嗔道:“还不是宝兄弟身上那玉?也不知丢在了何处,若是让姨妈知道了,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儿呢。” 探春也道:“那可是通灵宝玉,可马虎不得。侍书,水边儿也找找看!” 偏宝玉浑不在意,说道:“不过是一块顽石,丢了也就丢了,我这不好生生的站着吗?” 二姑娘迎春蹙眉道:“宝兄弟快别说了,如今赶紧寻了通灵宝玉回来是正经。若真个儿找寻不见,莫说是太太,便是老太太也要坐不住了!” 陈斯远面上关切,说道:“我房中也有人手,若是缺人,薛妹妹只管去叫。我须得往东跨院走一趟,待回来再帮着找找。” 宝钗应道:“远大哥快去吧,若果然寻不见,少不得要多叫些丫鬟、婆子来呢。” 陈斯远颔首应下,当即与众人别过往东跨院而去。 他一走,众人等了半晌,眼见还不曾找回通灵宝玉,便是宝姐姐也不免心下有些急切。 宝钗便思量道:“我看咱们也别闲着,说不得丫鬟、婆子漏了过去,不若咱们跟在后头查缺补遗。” 探春立刻赞道:“宝姐姐这主意好。” 当下众人分散开,跟着一众丫鬟婆子后头找寻。天色渐昏,过得两刻也不曾寻见。 探春便寻了宝玉问道:“宝二哥,你那通灵宝玉是方才耍顽时丢的,还是旁的地方丢的?” 惜春也道:“别是忘在绮霰斋了吧?” 袭人一个劲儿摇头道:“绮霰斋里翻了个底儿朝天,且我记得清楚,二爷是戴了出来的。”顿了顿,袭人忽而恍然,合掌道:“是了,方才宝二爷与薛家的燕儿姐姐撞了个对向,那宝玉是不是落在翠嶂里了?” 麝月闻言扭身便走,一众人等也往翠嶂处去找寻。此时天光已暗,有丫鬟干脆问茶房的婆子要了灯笼来照亮,七八人将那翠嶂翻了个遍,也不见通灵宝玉。 麝月便道:“会不会是恰巧落在燕儿身上了?” 宝玉摇头道:“哪里就这般凑巧?” 宝钗便道:“都是说不准的事儿,莺儿,你回去问一嘴。” 莺儿应下,扭身便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谁知方才走了没几步,迎面正撞见小丫鬟臻儿。 那臻儿急切道:“莺儿姐姐,可瞧见柳姨娘了?” 莺儿纳罕道:“她不是在家中吗?” 臻儿就道:“方才姨娘说下晌游逛时在园子里丢了个锦囊,撇下我便往园子里来了。谁知左等不见人影,右等不见回转,太太便打发我来找。” 莺儿撇嘴道:“莫说是你,我还要找她呢——” 二人说话的所在距离翠嶂极近,分毫不落地进了众人的耳中。 宝钗心下咯噔一声,心下只觉大祸临头。那柳燕儿烟视媚行,素来为宝钗所不喜。她往海淀去了二十几日,谁知此间柳燕儿做下了什么事儿? 当下宝钗变了脸色,不禁冷声道:“还计较个什么?四下扫听去,问问柳姨娘去了何处。” 莺儿、臻儿赶忙应下,四下找寻婆子问询。奈何问遍了,一众婆子都说不曾瞧见。 除去浑不在意的宝玉与懵懂的惜春,二姑娘迎春与三姑娘探春业已察觉此中情形不对,只是碍于宝钗还在当面,这才不好宣之于口。 宝姐姐骇得浑身打颤,这园子才多大,柳燕儿便是有天大的本事又岂能避过所有婆子的耳目?此刻找寻不见,说不得就是远走高飞了! 其人卷了薛家什么财货且不提,那通灵宝玉乃是宝兄弟的命根子,若此事闹出去,只怕老太太更有了话头,那金玉良缘往后再难说出口! 强自镇定下来,宝钗便觉此时合该去寻陈斯远。再如何说,那柳燕儿此前也是远大哥的贴身丫鬟,说不得便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呢。 还不等其挪步,遥遥便见陈斯远进了园子。 刻下宝钗也顾不得许多,挪步快行过去,凑近了仓促一福,说道:“远大哥,祸事了!柳燕儿只怕窃了通灵宝玉逃走了!” 大年初一,给大家拜年了! 蛇年迎新春,瑞雪兆丰年。愿你在新的一年里,事业风生水起,家庭和睦美满,身体健康如蛇般灵动。蛇年快乐,心想事成! (本章完) 第168章 亦真亦假 第168章 亦真亦假 窃了通灵宝玉?谁?柳燕儿? 陈斯远惊愕之余,险些笑出声来。本道柳燕儿定会卷了财货,谁知她旁的不卷,单单卷了通灵宝玉去。 且不说陈斯远心下本就不待见宝玉为人,单是冲着其几次三番阻拦自个儿与林妹妹的姻缘,陈斯远就不可能给他好脸色。 细细思忖,除去先前自个儿与柳燕儿有过一段主仆之谊,往后柳燕儿可都算作薛家的妾室。再者说了,此番遁走,必定是出自贾琏的手笔,又与他陈斯远何干? 依着柳燕儿此女性情,想必贾琏必定早早做了准备,说不定便在周遭赁下了屋舍,想着来个金屋藏娇。那柳燕儿必定安分一阵,待外头风声松了,这才好逃出京师。 若果然如此,只消循着贾琏踪迹便能寻到此女。若想根除后患,只待柳燕儿离京后再动手也不迟。 霎时间拿定心思,陈斯远翘了翘嘴角,忽而蹙眉肃容道:“薛妹妹可是说笑?柳燕儿不过弱智女流,晴天白日之下,又如何出得去门?” 那宝钗急切道:“绝非顽笑,的确寻不见柳燕儿踪迹了!” 宝钗观量着陈斯远,见其虽神色古怪,眸中却一片坦然,因是心下那一星半点的疑虑顿消。想来也是,远大哥才情卓著,又连连夺得国子监榜首,来日是要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的,又怎会为着个自个儿用不着的通灵宝玉甘冒奇险? “果然不是顽笑?”陈斯远蹙眉道:“此事须得与二嫂子说一声儿……薛妹妹切莫声张,外松内紧抓紧找寻。那柳燕儿自个儿绝无这等逃出府中的本事,定有得了其好处的暗中接应。且荣府与军中颇有干系,便是巡城兵马司处也说得上话。她便是逃出了贾家,一时半刻也逃不出京师。” 宝钗听其条理清晰,赶忙应承下来:“远大哥说的是,那我先不声张。” 陈斯远点点头,扭身往回走,须臾到得粉油大影壁后,叩门便进了凤姐儿院儿。 此时天色已黑,只凤姐儿、平儿在房中说着话儿。待小丫鬟丰儿禀报说是陈斯远到访,二人均是心下纳罕,凤姐儿紧忙披了衣裳命平儿引陈斯远入内。 须臾光景,平儿引着陈斯远进得内中。 陈斯远略略拱手,不待凤姐儿说话便道:“二嫂子祸事了,薛家的妾室燕儿遁走,临行前怕是还盗走了宝兄弟的通灵宝玉!” “啊?”凤姐儿自然大吃一惊,忙问道:“这话是怎么说起的?远兄弟别是弄错了。” 陈斯远道:“此事乃薛妹妹亲口告知,园中遍寻不见柳燕儿,哪里做得了假?烦请二嫂子赶快关门闭户,撒出人手细细找寻,迟则……只怕那通灵宝玉就找不回来了。” 凤姐儿是个雷厉风行的,当即紧锁眉头吩咐道:“平儿,知会各处门房,许进不许出,便是主子带了人出去,也要细细查探清楚。” 平儿应了,紧忙出去吩咐。 凤姐儿咬了咬下唇思量道:“事关重大,我肩膀窄担不得,只怕要与太太说一声儿。” 陈斯远道:“二嫂子此言有理,不过……老太太到底上了年岁,此事还是暂且瞒下为妙。” 贾母可是贾家的定海神针,但是冲着其超品的诰命,皇帝都要给贾家几分情面。是以哪怕贾赦、王夫人再是与贾母争权夺利,也从无将其害死之心。 他们自是心下门儿清,贾母在世,荣国府是一个情形,贾母不在,只怕就是另一个情形了。 凤姐儿觉着有理,颔首道:“我也是这般想的。”顿了顿,又道:“远兄弟若无事,不若陪我走一趟?” 这是因着陈斯远明晰内情,凤姐儿怕到时说不清楚。 陈斯远便颔首应下,二人连丫鬟也不领,径直奔着王夫人院儿而去。 须臾到得王夫人院儿,此时早已回返,王夫人正枯坐房中默诵经文。听闻二人相偕而来,顿时心下纳罕。 金钏儿将二人引入内中,王夫人瞥见凤姐儿面色凝重,顿时心下咯噔一声,失声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凤姐儿正要开口,陈斯远赶忙道:“还请太太屏退左右。” 凤姐儿方才反应过来,也道:“事关重大,不好让外人得知。” 王夫人颔首,便将金钏儿、玉钏儿两个打发了下去。 凤姐儿回头观量一眼,确信周遭再无旁人,这才紧忙将通灵宝玉失窃之事与王夫人说了。 陈斯远一直留意王夫人神情,便见王夫人身形踉跄,亏得凤姐儿眼明手快搀扶了一把,这才不曾自椅子上跌下来。 他心下暗忖,莫非这通灵宝玉是真的不成? 待王夫人缓和须臾,回过神来便叫道:“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回来,那可是宝玉的命根子!” 凤姐儿赶忙朝陈斯远递眼神,陈斯远上前拱手道:“太太莫急,二嫂子方才已然吩咐了关门闭户,许进不许出。再者,也要查明门禁,那柳燕儿一介女流,便是再有能为又岂能神不知鬼不觉就走了?我以为必有内奸接应。” 王夫人恍然,推了凤姐儿一把道:“快,快去查明,定要将通灵宝玉追回来!” 眼见王夫人失了方寸,凤姐儿不敢耽搁,应了两声扭身就走。 内中只余下陈斯远与王夫人,陈斯远见王夫人惊慌失措,便踱步上前为其斟了一盏茶,递送过去道:“太太吃一盏茶压压惊。” 王夫人蹙眉接了过来,欲哭无泪道:“这可如何是好?那物件儿本就是宝玉的命根子,若是老太太得了信儿……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儿呢。” 陈斯远思量着道:“太太,晚辈有些僭越的话……” 王夫人不待其说完便道:“都这个时候了,远哥儿若是有什么法子尽管说来。”顿了顿,又道:“是了,远哥儿最有法子,那柳燕儿先前又是你的丫鬟,你可知她藏身何处?” 陈斯远苦笑道:“我连她为何要遁走都不知,又如何得知她藏身之地?”顿了顿,道:“事已至此,总要先行遮掩过去。如今我瞧着宝兄弟并无大碍……敢问太太,那通灵宝玉可有玄异之处?” 王夫人支支吾吾道:“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一直带在他身上……虽不见什么玄异,可宝玉戴着一直身子康健,也不曾生过大病。” 陈斯远哪里肯信?宝玉自小被精心照料,连黛玉染了风寒都要避开,又怎会无缘无故生重病?如此看来,那通灵宝玉真假难料啊。 因是陈斯远便道:“为今之计,外松内紧,本就是应当之理。柳燕儿能自府中遁走,料想必有内奸接应。就算不为了通灵宝玉,这内奸也容不得。” 见王夫人颔首,陈斯远又道:“至于往后,太太只怕须得作两手准备了。” “哪两手?”王夫人问道。 “若是通灵宝玉寻了回来,一切都好说:”陈斯远瞧着王夫人道:“若是一时半刻找不回来,就算为着哄老太太安心,说不得也要来一出鱼目混珠。” “鱼目混珠?” 陈斯远道:“内府造办处汇集能工巧匠,太太何不寻人仿个一般无二的?来日就算通灵宝玉寻了回来,也不好再让宝兄弟随身佩戴,不若戴着个仿的,如此丢了也不用心疼。” 王夫人犹疑道:“这……可行?” 陈斯远低声道:“假作真时真亦假。” 王夫人明显心动,挪动了下身子,又蹙眉道:“只是这物件儿来日又怎么个说法?” “此事还不容易?”陈斯远笑道:“既是通灵宝玉,定有玄奇之处,这神物许是想要体察人间百态,这才飞遁而走;来日回转,想来是体察过了红尘俗世,从此安心护佑宝兄弟。” 王夫人面上数变,也不知心下如何做想。待好一会子,王夫人才叹息一声道:“远哥儿所说的……未尝不是个法子。只是此事不好让外人经手,既是远哥儿提议,我可否将此事托付给远哥儿?” 陈斯远既然要卖好,自然好事做到底,当下拱手应承道:“好,晚辈明日便去造办处走一趟。” 王夫人又忧心道:“远哥儿只怕不知那物件儿的形制。” 陈斯远笑道:“太太这儿可有炭笔?” 王夫人蹙眉思量道:“炭笔没有,倒是有两支松烟墨眉笔。” 当下亲自起身将眉笔拿了来,陈斯远接过来观量一眼,见其好似铅笔,只是笔芯质地柔软,还是三角形的。 陈斯远又问王夫人要了纸张,略略试了试,便快速在纸张上勾勒起来。他这一手素描手艺源自前世,记不清是幼时爱好,还是工作时自学成才,总之还是有些功底的。 少一时,陈斯远停笔,将纸张朝着王夫人展示:“太太请看,可与通灵宝玉有差别?” 王夫人扫量一眼顿时大喜:“不想远哥儿还有这等能为!”当下不迭点头道:“如此我就放心了。须得抛费多少银钱,远哥儿私底下与我说了就是。” 陈斯远摆摆手也不在意,道:“那柳燕儿到底曾是我身边儿的丫鬟,太太提银钱就太外道了。” 王夫人蹙眉道:“远哥儿这是什么话?就算先前是你身边儿的丫鬟,入府不过半日不就去了薛家?薛家还摆了酒呢!” 心下担忧一去,王夫人免不得埋怨起薛家来。自个儿家的妾室都管不住,这等人家又哪里是良配了? 若通灵宝玉找回来还好,但凡找不回来,这事儿薛家就别想轻易揭过! 正思量着,忽有金钏儿到得门前禀报道:“太太,姨太太来了。” 王夫人蹙眉叹了口气,看向陈斯远道:“远哥儿——” 陈斯远极为识趣,拱手道:“如此,晚辈就先回去了。明日一早便会办理此事,待有了信儿再来回太太话儿。” “好,金钏儿,代我送送远哥儿。” 金钏儿应下,紧忙提了个灯笼引着陈斯远往外走。金钏儿又与玉钏儿说了一嘴,玉钏儿便引着薛姨妈往内中行去。 陈斯远与薛姨妈正好撞了个对向,薛姨妈这会子心急如焚,当下只与陈斯远略略颔首便错身而过。 那金钏儿引着陈斯远进了园子,陈斯远遥遥瞥见四下灯火晃动,便暗忖只怕贾家的丫鬟婆子还在找寻。又回想起王夫人方才种种,他心下隐约觉着,只怕那通灵宝玉……也是假的! 思来也大抵能知道王夫人的心思。长子贾珠夭亡,王夫人老蚌怀珠,生怕二房没了嫡子,从而让贾母倒向大房。因是干脆造了块通灵宝玉出来。 也是凑巧,这回生的是个男孩儿,继而与那通灵宝玉凑在一处,自是惹得老太太疼爱有加。 谁知此举分明成了作茧自缚,因着那通灵宝玉,宝玉自小儿便养在老太太处,王夫人这个亲娘也管束不得,也因此与贾母渐生怨隙。 到头来这假物件儿一丢,王夫人又生恐贾母一时情急再病过去,这才就坡下驴应了自个儿方才之议。 自然,以上种种全都是陈斯远忖度,真相如何不得而知。不过他这会子对那通灵宝玉是半点兴趣也无。 转念一想,此番柳燕儿出逃,定是有贾琏帮衬。就是不知凤姐儿事后查到此事,这小两口如何计较了。 转眼到得自家小院儿前,陈斯远辞别来送的金钏儿,施施然进了院儿门,旋即搂了来迎的香菱道:“上回鲸油没了,可又买了?” 香菱顿时脸面羞红道:“大爷前几日半死不活的,莫非还想作怪?” 陈斯远嘿然道:“此一时彼一时。” 那尤三姐床笫之间尤为癫狂,尤二姐又是个内媚的,他招架不住也是有情可原。可对付不了尤氏姊妹,他还对付不了香菱与红玉了? …………………………………………………… 不提小院儿情形,却说凤姐儿发了狠,关门闭户之余,将下晌时各处的门子尽数叫到自家院儿中,逐个提审。 仪门、角门处婆子俱都摇头,只道不曾瞧见柳燕儿。待到得守园子东角门的秦显家的上前,凤姐儿依样问询,秦显家的先前也是摇头不已。 凤姐儿蹙眉拍案道:“你也别想着唬弄我,过后我总要寻了洒扫婆子问话,但有对不上的,这事儿就别想揭过!” 秦显家的素知凤姐儿厉害,心下颤颤之余,不免多想了几分,说道:“是了,那会子琏二爷走的东角门往宁国府去了,随行的还有个脸生的小厮。” 凤姐儿顿时傻眼,赶忙瞧了一眼平儿问询,平儿便默然摇了摇头,示意琏二爷一直不见回返。 凤姐儿心下咯噔一声,可该问的话儿还须得问了,当下便道:“你可瞧清楚那小厮脸面了?” “这,那小厮垂着头,又在琏二爷身后,是以不曾瞧见。” 凤姐儿银牙暗咬,心下已然笃定,此事八成就是贾琏做下的!心下立时将贾琏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恨不得立刻寻了其将其人生吞活剥了。 这等事儿一旦传扬出去,贾琏得不了好儿也就罢了,只怕凤姐儿也得受拖累。 平儿最是贴心,便道:“二爷每日要处置家中庶务,领了小厮随行也没什么稀奇的。” 那秦显家的赶忙道:“是,是。那除此之外,就没旁的可说道的了。” 凤姐儿又耐着性子逐个问了,唬着脸儿威吓了一番,这才将一应婆子、门子打发下去。 待人一走,凤姐儿顿时红了眼圈儿,扯着平儿哭道:“我每日家起早贪黑,四下得罪人是为了谁?偏他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想要女子,尽管问我拿银子纳了就是,何苦去做下这等没起子的事儿?” 平儿也恼恨不已,只道:“奶奶又不是不知二爷的性儿,他素喜那等狐媚子!” 凤姐儿哭道:“事到如今,你说我该如何是好?若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太太那一关该如何过?太太不满,只怕就要自个儿去查,到时候哪里还遮掩得住?” 平儿劝慰道:“奶奶别急,为今之计总要将那通灵宝玉先行追回来……至于二爷与那狐媚子,不若容后再处置。” 凤姐儿啜泣着点了点头。恰此时外间丰儿道:“二爷回了!” 话音落下,便有贾琏笑嘻嘻挑开帘栊行了进来,手中还拿了一柄赤金镶祖母绿翡翠璎珞。方才盗了柳燕儿出府,贾琏心下自觉有些对不住凤姐儿,这才舍了银钱来找补。 嗯,琏二爷心思与那些出轨的一般无二,大抵都是心下负罪,这才紧忙找补。 “瞧瞧这是……咦?好端端的谁招惹你了?” 凤姐儿横眉冷对,冷哼一声站起身,那平儿紧忙将丰儿带了出去。 凤姐儿四下扫视,抬眼瞥见墙上挂着的宝剑,两步过去探手就摘了下来,随即苍啷啷宝剑出鞘。 贾琏唬得霎时间脸色煞白,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凤姐儿咬牙低声道:“二爷做下这等没起子的事儿,只怕没法儿与姨太太、太太交代,我更没法儿交代,既如此,不若咱们做一对苦命鸳鸯吧!” 贾琏吓得亡魂大冒,哆哆嗦嗦道:“你,你胡吣什么?” “我胡吣?”凤姐儿挺着宝剑一步步靠近,骇得贾琏一步步后退,须臾便靠在了墙壁上。凤姐儿咬牙道:“二爷莫非以为自个儿做的神不知鬼不觉?那秦显家的什么都交代了,二爷将人打扮成小厮,又走东角门去了宁国府,你还道自个儿缜密?” “啊?”贾琏吓得一哆嗦,铛啷啷金钗落地,亏得是下面先着地,那祖母绿的翡翠方才不成摔碎了。当下赶忙作揖求肯道:“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都是那柳燕儿勾搭的。你,你调养身子也不让我近身,我一时憋闷不住——” 凤姐儿心如刀绞,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了。说道:“你三五日便寻我讨要近前,今儿个三十两,明儿个一百两,我也知你南下一遭心思野了。只是你在外头如何寻问柳我不管,总不能在府中也这般恣意吧?” 贾琏作揖连连:“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儿,还请宽宥我这一遭。” “宽宥?”凤姐儿冷笑道:“呵,我可说不着宽宥,二爷还是去求太太吧。” “你说给太太知道了?”贾琏尚且蒙在鼓里,道:“此事与太太何干?” “啐!”凤姐儿道:“你怕是还不知道,那柳燕儿临走前将宝兄弟的通灵宝玉一道儿顺走了!” “啊?”贾琏大惊失色。 恰此时平儿回转,劝慰道:“二爷,此事千真万确。若果然是二爷将那柳燕儿带出了府,还请二爷赶快将通灵宝玉寻回来……这事儿若是闹到老太太跟前,只怕没法善了!” 贾琏面色数变,恨恨一跺脚,撩衣袍扭身便走。 凤姐儿丢了宝剑,擦拭眼泪与平儿道:“你去,打发旺儿缀上去,看看他将人藏在了何处!” 平儿素知凤姐儿性子,知道自家奶奶动了杀心,当下有心劝说道:“奶奶,可——” 谁知凤姐儿一瞪眼,平儿便说不下去了,当下叹息一声,只得去寻来旺。 待平儿一走,凤姐儿杵在原地思量了一会子。心下暗忖,来旺不过能寻了泼皮倪二,若贾琏护着,只怕动不得那狐媚子分毫。总要另寻帮手才好……思量一番,凤姐儿忽而想起陈斯远来。 那柳燕儿本是陈斯远的丫鬟,此番陈斯远也受其牵连,说不得心下正急切着呢。若去寻陈斯远说道一番,此人必不容此事有失! 拿定心思,凤姐儿也顾不得重新梳妆,盯着红肿的眼睛,领了丰儿便往后头寻去。 …………………………………………………… 却说王夫人院儿正房里。 薛姨妈唉声叹气,赔了好一阵不是,又将那柳燕儿骂了个狗血淋头。天可怜见,她当初就瞧不上那柳燕儿,错非宝贝儿子喝多了将此女强拉进了房里,加之此事闹得人尽皆知,薛姨妈又怎会捏着鼻子认下? 待其后那柳燕儿扮起了乖顺,薛姨妈渐渐放下心防,谁知此事竟出了这档子事儿? 她听闻此事,紧忙来寻王夫人道恼,私底下发了狠,打发宝钗舍了银钱,总要将此事缘由扫听出来。 王夫人因着元春封妃,愈发瞧不上薛家,更是绝口不提昔日赞同的金玉良缘。原本还不知如何将那金玉良缘揭过,可巧这现成的由头就送上门来了。 因是王夫人面色铁青,一直闭目诵经,手中佛珠转得飞快,偏生一句话也不回薛姨妈。 眼见王夫人如此,薛姨妈急了,不禁说道:“姐姐好歹给句话,总不能当妹妹的跪下来求姐姐吧?” 王夫人闻言这才睁开眼,叹息道:“说不定那通灵宝玉有此一遭是为宝玉挡了劫数,妹妹也不必如此急切。” “这——”渡劫的话都说出来了,这要薛姨妈如何接茬? 恰此时,玉钏儿入内道:“宝姑娘来了。” 薛姨妈寻思着不拘如何,宝钗总能扫听得一二,便赶忙吩咐道:“快让她进来。” 玉钏儿瞥了眼王夫人,见其并无吩咐,这才返身引了宝钗进来。 宝钗进得内中,先是与薛姨妈点了点头,薛姨妈这才释然舒了口气。 宝钗娴静着与王夫人见过礼,便道:“我方才使人扫听了一番,倒是得了个信儿,也不知准不准。” 王夫人神色一动,忙问道:“什么信儿?”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薛家数百两银钱撒下去,又怎会空手而归?方才便有个洒扫婆子报信,说是黄昏时瞧见琏二爷领了个小厮往东角门去了。那婆子依稀识得,那小厮便是改头换面的柳燕儿。 单只是一个婆子说也就罢了,又有玉皇庙的小女冠佐证,这便算是坐实了。如今薛家黄泥烂在裤裆里,正是有苦难言的时候,哪里还管得了那劳什子的贾琏? 当下宝姐姐便将那二人所说报与了王夫人知晓。 王夫人听得瞠目结舌。单只是走了个柳燕儿也就罢了,怎么还跟贾琏扯上干系了? 此时就见薛姨妈蹙眉说道:“姐姐,莫非此事都是大房指使的?” 王夫人眨眨眼,赶忙摇头道:“大房再是犯蠢,也不至于做下这等事儿来。” 要盗走通灵宝玉,私底下传出去就是了,何苦还拖着个柳燕儿?王夫人暗忖,此事八成是那贾琏自作主张。贾家的爷们哪儿有不贪好色的? 便是自诩正人君子、方正迂腐的贾政,不也被那赵姨娘迷得神魂颠倒?也就是贾政上了年岁,应付一个赵姨娘尚且力有不逮,不然你当贾政不会往家里带嫽俏女子? 王夫人细细思量,那贾琏自是贪好色的,加之近来凤姐儿又在调理身子骨,不容贾琏近身……这憋闷之下,可不就要干出糊涂事来? 凤姐儿虽是王夫人的亲侄女,可到底是大房的媳妇,又是向着老太太的,王夫人自是不会错失良机。可即便要打压贾琏、凤姐儿,也须得先行将那通灵宝玉寻回来再说。 当下王夫人叫了玉钏儿来,吩咐道:“你往后头走一趟,看看琏儿回来了没,若是回来了,叫来见我;若还没回,叫凤哥儿来见我。” 玉钏儿应下,转身往后头寻去。 王夫人这才面色缓和了几分,与薛姨妈道:“不想此事竟牵扯到了琏儿……这话儿怎么说的?” 薛姨妈也惆怅颔首:“是啊,谁想琏儿竟——” 那柳燕儿可不是寻常丫鬟,她可是正儿八经摆了酒纳进薛家的妾室。贾琏这货也真真儿是下三滥,府中姿容嫽俏的丫鬟有的是,何苦非得勾搭薛家的妾室?这来日传扬出去,真真儿是好说不好听! 王夫人便道:“罢了,妹妹也挂心了半晌,这会子也夜了,快回去歇着吧。” 薛姨妈应下,起身领了宝钗去了。 王夫人将薛家母女送到正房门前,便又回转重新落座。等了须臾,玉钏儿便快步入内禀报道:“太太,二爷、二奶奶都不在,房里只有平儿姐姐一个。我方才又问仪门处的婆子扫听了,说是琏二爷回来须臾又走了,只是走得颇为急切,也不知去做什么了。” 王夫人心中有了谱,暗忖只怕贾琏去寻那通灵宝玉去了。当下略略颔首,手中的佛珠转动起来愈发缓慢。 …………………………………………………… 却说凤姐儿往后头来寻陈斯远,陈斯远迎其入内,那凤姐儿也不赘言,径直便将心下所想说了出来。 陈斯远正欲绝后患,自是欣然同意。本道来旺总要夤夜方才来报信儿,谁知凤姐儿才要起身告辞,便有小丫鬟芸香引着来旺媳妇进了内中。 凤姐儿纳罕不已,问道:“你怎么来了?” 来旺媳妇屈身一福,欲言又止地看向陈斯远,凤姐儿便道:“可是来旺来了信儿?但说无妨,此事不用瞒着远兄弟。” “是,”来旺媳妇应下,赶忙说道:“我男人缀在二爷后头,谁知二爷兜转过来去了宁荣后街,眼瞅着二爷进了草穗巷第四户人家,我男人赶忙就近寻到了后门。” 凤姐儿顿时冷笑道:“好啊,敢情是灯下黑!”又看向陈斯远:“远兄弟?” 陈斯远肃容颔首:“好,我与二嫂子走一遭!” 凤姐儿又吩咐来旺媳妇道:“你去叫几个得力的仆役提了棍棒来!” 来旺媳妇赶忙应下。 陈斯远与凤姐儿出了小院儿,到得后门时便有七、八个提了哨棒的仆役等候。 凤姐儿道:“今儿个办差只一条,听我吩咐。若办好了,事后俱有赏!” 七八人呼喝着应下,旋即浩浩荡荡随着二人往草穗巷而去。 那草穗巷紧挨着小枝巷,一行人等行不过一刻便进了巷子里。眼见第四户人家灯火通明,凤姐儿便要吩咐上前打门。 陈斯远赶忙拦下,低声道:“二嫂子,琏二哥还在内中,计较起来只怕不妥。咱们不若稍等片刻,等琏二哥走了再说。” (本章完) 第169章 神异 第169章 神异 皂月珠星,人间良夜。 贾琏全然不曾留意过自个儿身后跟着个来旺,当下到得草穗巷第四户,探手便要拍门。却见那门扉虚掩着,内中一片静谧。 贾琏面颊直跳,心下暗忖,那贱人莫非这就走脱了?若果然走脱了,一千多两银票也就罢了,不过是他琏二爷半年多的用,唯独那通灵宝玉实在不好交代。若闹到老太太跟前儿,只怕这一遭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贾琏愈发着恼,眼见正房里有一灯如豆,大步流星往里而去。谁知方才进门,正与一人撞了个对向。 那人一身寻常百姓短衣,面色黢黑,脸生麻皮,贾琏扫量一遍便愕然道:“你是谁?” 那人也极为讶异,紧忙卸下背负着的小巧包袱,待贾琏仔细观量,便见那双眸子分外眼熟。 贾琏心思转动,顿时恍然道:“好啊,你还敢跑?贱人!” 贾琏怒不可遏,抡起巴掌便扇了过去。那乔装打扮的柳燕儿躲避不及,一巴掌被扇在了脸颊上,诶唷一声扑在了地上。右手兀自探在包袱里,紧忙寻了一物衔在口中。 贾琏迈步上前,一把揪住柳燕儿衣襟,抡起巴掌待再打,谁知柳燕儿忽而扭过头来,鼓动腮帮子猛吹口中竹筒。 但听得‘噗’的一声,便有一股灰烟扑在贾琏面上。贾琏惨叫一声,连打几个喷嚏,只觉此物奇痒无比,顿时撒开柳燕儿,双手胡乱抓挠起了脸面。 柳燕儿身形倒退,抬脚将贾琏踹下,起身兀自不解恨,又一脚将贾琏踹倒在地,这才冷声道:“我可不是你们贾家那等娇滴滴的姑娘家,有的是手段能治你!好歹咱们也算露水姻缘,你又何苦找回来?” 贾琏痒得来回翻滚,只不住的叫骂道:“贱人,贱人!你快把通灵宝玉还回来!” 柳燕儿嬉笑一声,将脖颈上挂着的通灵宝玉掏出来比量了下,说道:“这宝贝果然紧要,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你拿五千两银子来,这破石头原样奉还。如若不然,我便寻个地方砸了去!” 说话间一脚踩在贾琏胸口,柳燕儿俯身笑道:“二爷也不用急,料想五千两银子总要预备个几日,过几日自有信儿送到府上。咯咯咯……” 笑罢,柳燕儿背了包袱起身往外便走。那东梢间旁的灶房里,两个丫鬟、婆子俱都委顿在地、人事不知,盖因柳燕儿偷偷将迷药掺进了干柴里。 正房里的贾琏摸爬起来,寻了茶壶掀开盖子,一股脑地浇在脸面上。当下奇痒稍退,面上却好似针扎火燎般剧痛,一双眸子不住地流泪,看向各处都是模糊一片。 贾琏心下恼恨至极,盛怒之下胡乱在桌案上摸了把剪刀来,踉跄着便要追出去。谁知因着视线模糊,才出门便绊在门槛上,结结实实扑在地上,好半晌不曾爬起来。 此时柳燕儿推开门扉已然到了巷子里,谁想呼啦啦左右围了十来个人来,四、五盏灯笼将此地照得亮如白昼,七、八根哨棒将柳燕儿团团围住。 那柳燕儿神色骤变,先是一眼瞥见满面怒容的凤姐儿,继而又瞥见面上玩味不已的陈斯远。 柳燕儿心下咯噔一声,只道此番祸事了,再难以走脱。心思转动,盯着那陈斯远说道:“哥儿,我得手了,咱们快些走!” 陈斯远顺势笑道:“好啊,你先将东西给了我,我自会送你走。” 贾家一应仆役俱都瞧凤姐儿脸色行事,听了这二人答对,便纷纷看向凤姐儿。 凤姐儿冷声道:“你把二爷如何了?还有,那通灵宝玉呢?” 柳燕儿一把拽下脖颈上的通灵宝玉,嬉笑着道:“原来二奶奶是奔着此物来的,那可须得仔细了,免得我一时受了惊吓,再不小心将这通灵宝玉摔了。”说话间已然将通灵宝玉高高举起。 凤姐儿虽恼恨贾琏,可眼见柳燕儿如此作为,生怕贾琏遭了其毒手。当下便与来旺吩咐道:“你快进去瞧瞧二爷!” 来旺闷声应下,一摆手,贾家仆役便用哨棒逼着柳燕儿让开正门,来旺紧忙钻了进去。 柳燕儿小心挪动脚步,思量着走脱办法,与凤姐儿掰扯道:“二奶奶不用挂心,好歹夫妻一场,我还能要了二爷的命不成?” 不待凤姐儿言语,早一会子追过来的平儿便啐道:“呸!不要脸的骚狐狸,我们奶奶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岂容你在这儿嚼舌?识相的快将通灵宝玉还了来,不然一准儿叫你死无全尸!” 柳燕儿笑道:“我贱命一条,死便死了,哪里管得了是不是留全尸?事已至此,我莫非还能活着逃出去不成?只是有一样,二奶奶若是容我说会子话,将这内中缘由一一道来,我便将这通灵宝玉还了,如何?” 凤姐儿生怕柳燕儿另有算计,暗忖若是还有旁的贼人接应,那此番岂不是坏了事?她还在思量着,陈斯远就笑道:“二嫂子听她胡诌就是,我倒要瞧瞧她能说出什么来。” 柳燕儿惊奇道:“咦?哥儿不怕我坏了你的好事儿?” 陈斯远面上噙了笑意,心下不禁愈发笃定。柳燕儿想将他拖下水,又谈何容易?不说旁的,如今贾家各处主子都得了其恩惠,前后两回赚了多少银钱?他又在国子监闯出好大名头来,上头还有贵人保着,只怕就算柳燕儿实话实说,众人也只当其乃是临死前的攀诬。 他能想到这些,柳燕儿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眼见其气定神闲,便叹息着道:“哥儿好算计,明明是死局,偏偏被哥儿给走活了。” 陈斯远道:“我行堂皇之事,又何惧流言蜚语?你有话可说,赶紧将通灵宝玉还回来才是正理。” 此时院儿中传来来旺动静,道:“二奶奶,二爷脸面灼伤,旁的倒无大碍!” 柳燕儿便道:“我那药烟里混了石灰,他个傻子偏要用茶水去浇,可不就灼了脸面?”顿了顿,柳燕儿道:“原本我也想安安分分给薛家做妾室,奈何薛家要与夏家结亲,那夏金桂最爱弄气使性,待她进了门必不能容我。那日我在园中愁闷,琏二爷便来兜搭……二爷说二奶奶夜叉婆,素日里都要哄着,床笫之间连换个姿势都不愿……咯咯咯,我见二爷情真意切,又出手阔绰,这才委身与他。” 这话落下,凤姐儿气得面色煞白,一双拳头暗自攥紧,恨不得将一口银牙咬碎。 陈斯远便在一旁道:“这人坏了心思,不见得是真话,二嫂子不必在意。” 凤姐儿深吸了一口气,冷笑道:“还有呢?” “还有?自然是二爷尝了甜头,便想着将我弄出府去,从此金屋藏了娇。咯咯咯——”柳燕儿娇笑一阵,又道:“我本待就这般跟着二爷出府的,谁想正巧撞见赵姨娘,她说府中最值钱的宝贝就挂在宝二爷脖颈上。你们说巧不巧,转头我就撞见了宝二爷,这才得了这通灵宝玉。” 凤姐儿极不待见赵姨娘,盖因赵姨娘明明是奴才出身,素日里却偏要在凤姐儿跟前装长辈。凤姐儿王家女出身,骨子里的骄矜又岂会瞧得上赵姨娘?又有王夫人略略挑拨,因是二人立时水火不容。 凤姐儿闻言道:“哟,这里头还有赵姨娘的事儿呢?平儿,你且记下来。” “还没完呢,”柳燕儿看向陈斯远道:“二奶奶身边这位哥儿,可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实话告诉你,这人不过是冒用了陈家子弟的身份,实则与陈家八竿子都打不着!我跟着他来贾家,奔着的就是贾家之财!” 凤姐儿听得先前的话还纳罕不已,待听了最后一句,顿时撇了撇嘴。暗忖柳燕儿攀诬实在太过,若远兄弟是奔着贾家豪富而来,又怎会三番两次帮着贾家赚银钱? 旁的不说,单是那真假海贸,两回加一起凤姐儿就赚了不少。若不是被贾琏截去了丹丸营生,只怕来日赚得更多呢。 那柳燕儿一边厢说着话,一边厢缓缓挪动脚步,忽而左手手腕一抖,便有一枚金镯子落在地上。 当啷一声,顿时惹得提了哨棒的两个贾家仆役低头观量,柳燕儿情知三面合围,也唯有往后方才有一条出路。当下猛然将手中通灵宝玉丢出:“看宝贝!” 此举自是惹得众人抻着脖子观量,柳燕儿寻机扭身便钻进了小院儿里。 凤姐儿尚不曾吩咐,陈斯远已然有如离弦之箭一般追了过去,一旁平儿道:“奶奶去拿贼,我去将通灵宝玉寻回来!” “好!”凤姐儿一摆手:“去两个跟着平儿,余下的随我拿贼!” 贾家仆役呼喝一声,叫嚷着往小院儿里挤去。 却说陈斯远几大步追进院儿中,心下忽觉不对,紧忙矮身一缩,便有黑乎乎的物什挂了风声砸在门扉上。 再看柳燕儿疾行往正房旁的耳房行去,又有贾琏哼哼着自正房里被来旺搀扶出来。 陈斯远瞧得分明,那贾琏手中还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陈斯远心下忽生一计,两步追上柳燕儿,一脚踹在其后背上,口中嚷道:“琏二哥小心!” 那贾琏被喷了一脸的石灰与迷药,待来旺伺候着用菜油清洗过,脸上已灼得全是水泡,一双眼睛肿得烂桃也似。 他心下恨极了柳燕儿,听得陈斯远叫嚷,又见一模模糊糊身形撞来,贾琏慌乱下右手剪刀胡乱挥舞。 谁知也是寸劲儿,那剪刀不偏不倚正扎在柳燕儿脖颈侧,待剪刀掉落,鲜血顿时喷涌而出,霎时间将贾琏染成了个血人。 那柳燕儿徒劳捂着脖颈,许是伤了气管,嘴唇翕动偏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时贾家仆役乌泱泱涌入,凤姐儿瞧见内中情形顿时蹙眉不已,抬眼又见掉落在贾琏脚边的剪刀,顿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陈斯远死死盯着那柳燕儿,眼见其脖子一歪再没了声息,心下不禁暗暗松了口气,抬头蹙眉与贾琏道:“二爷拿住了她就是,何苦这会子就结果了?” 贾琏浑身颤抖,既有毙伤人命的惶恐,又有手刃仇敌的雀跃,只一个劲儿叫骂道:“黑了心的贱人,敢算计你家二爷,明日便将你丢去乱葬岗喂狗……嘶——” 陈斯远扭头与凤姐儿道:“二嫂子,这事儿——” 凤姐儿浑不在意道:“不过死了个贼奴才,不值一提。老爷的门人便在顺天府为推官,明日去一封书信请其了结此案就是了。” 又剜了那满脸血泡的贾琏一眼,凤姐儿吩咐两人留下料理柳燕儿,又打发其余人等去寻那通灵宝玉。 院儿中血腥气熏人,凤姐儿干脆避出院儿去。结果众人方才出来,便见提了灯笼的平儿面色凝重而来。 凤姐儿心下咯噔一声,她们主仆二人情谊非同寻常,凤姐儿自是知晓平儿这般表情,定是有些话不好与外人说。 当下打发了仆役散开,拽了平儿到墙角问道:“可寻见通灵宝玉了?” “寻是寻见了,不过——”平儿将手中帕子铺展开来,便露出个四分五裂的玉石坠子来! 凤姐儿扫量一眼,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恼恨道:“贱人……这下可如何是好?” 却不知何时陈斯远悄然走近,扫量那帕子一眼,便低声与凤姐儿说道:“二嫂子,此事须得暂且瞒了老太太。” 凤姐儿道:“瞒得了一时,莫非还能瞒得了一世?” 陈斯远低声道:“既是通灵宝玉,自有神异之处……眼下虽四分五裂,可说不得温养一些时日就能恢复如初呢?” 神异?恢复如初?开什么玩笑!凤姐儿正要说些什么,忽而瞥见陈斯远眨了眨眼。 凤姐儿本就是个伶俐周全的,顿时明晰了陈斯远的心思。一个字:骗。王夫人那边厢自是瞒不过去,可总要瞒住老太太才好。 因着这通灵宝玉,老太太一直将宝玉当做命根子看,若通灵宝玉有了闪失,老太太急切之下难免生出事端了。若一个不好,惹得老太太病了,那时候可真就是天塌了。 凤姐儿便笑道:“远兄弟说的在理,既如此,此事倒是不好张扬了,免得外头以讹传讹的,再招惹了旁的贼人生出觊觎之心。” “二嫂子所言有理。” 凤姐儿颔首,思量着道:“平儿,你留下照看二爷;”此事都怪贾琏,错非其色迷心窍,又岂会有今日之祸?因是凤姐儿这会子不想理会贾琏,干脆将其推给了平儿。“将那贱人的尸首裹了,留待明日顺天府打发捕头来查验清楚。” 待平儿点头应下,凤姐儿又道:“远兄弟,不若你与我一道儿去寻了太太说道说道?” 凤姐儿情知王夫人可不是个好脾气,未出阁时性子比凤姐儿还要泼辣几分。也是这些年在贾家被贾母磋磨的,这才每日修身养性、吃斋念佛。这通灵宝玉碎了,只怕王夫人立时就要发作,总要带个旁人去,也好让王夫人顾忌几分。 陈斯远正有此意,拱手说道:“好,那二嫂子先请。” 当下平儿留下来处置诸般事宜暂且不提。却说陈斯远与凤姐儿一路疾行,须臾从后门进了荣国府,又穿行园子寻到了王夫人院儿。 此时王夫人还不曾睡下。方才贾政回来,到得正房里略略坐了会子,便往赵姨娘院儿去了。自始至终王夫人都不曾提及通灵宝玉失窃之事……盖因此事尚且不好下定论,又因着二人早就相敬如冰,是以有些话王夫人也不愿与贾政分说。 金钏儿进得房里,道:“太太,二奶奶与远大爷一道儿来了。” “哦?快请。”先前王夫人打发人去寻凤姐儿与贾琏,却扑了个空,此时王夫人正有话要说呢。 金钏儿应下,转眼引了二人入内。 二人方才施了礼,那王夫人便急切道:“凤哥儿,柳燕儿可曾寻见了?通灵宝玉可拿了回来?你也别打马虎眼,早有下头婆子交代了,是琏儿领着那狐媚子从东角门出了荣国府!” 凤姐儿心下咯噔一声,心想果然是纸包不住火,先前还道能暂且遮掩下来,谁知这才多大会子太太就知道了? 凤姐儿赶忙道:“太太,此事的确是二爷的错儿,不过二爷也是受了那狐媚子蒙蔽——”当下挑挑拣拣、避重就轻,将此事缘由略略分说。 待说罢了,凤姐儿赶忙道:“太太若不信,只管去问远兄弟,他方才可一直都在场。” 陈斯远拱手道:“太太,二嫂子并非虚言。如今琏二哥脸面受创,那柳燕儿业已伏法。” 王夫人闻言道:“阿弥陀佛,拿了人就好,只是那通灵宝玉呢?” “这——”王熙凤咬着下唇,自怀中掏出包裹着的帕子来。铺展开一角,那王夫人只瞧了一眼顿时伪作身形摇晃。 凤姐儿赶忙上前搀扶,陈斯远便道:“太太不必如此,这通灵宝玉自有神异,说不得过些时日便会恢复如初呢?” 王夫人略略顺了口气,与凤姐儿说道:“这通灵宝玉之事我尚能瞒下,只是那柳燕儿之事,只怕早就传到老太太耳中了,凤哥儿还是思量着如何与老太太分说吧。” 凤姐儿委屈道:“侄女能如何分说?不过是来日与他一道儿到老太太跟前儿请罪,要打要罚都随老太太的意。” 王夫人摇头叹气道:“罢了,你也二十好几的人了,我不多说什么,你先回吧。” 凤姐儿略略松了口气,规规矩矩朝着王夫人屈身一福,起身欲言又止一番,又瞥了眼陈斯远,这才顿足离去。 内中只余下王夫人与陈斯远,王夫人便急切道:“远哥儿——” “太太放心,两日内必有回信。” 王夫人颔首道:“好,此事就全都仰仗哥儿处置了。” 陈斯远颔首应下,王夫人这才打发金钏儿提了灯笼将其送回。 陈斯远折腾了好半晌方才回返,自是惹得红玉、香菱与柳五儿关切不已。奈何此事不好张扬,陈斯远便只道那柳燕儿业已被贾琏一剪刀戳死,旁的一句都没多说。 也是赶巧,这日红玉、香菱两个又临近天癸,腹中极不舒坦。待伺候了陈斯远洗漱,两女便留下柳五儿守夜,一道儿往西厢房去了。 此时已是六月下,暑气渐消,早晚略显寒凉。 那柳五儿许是白日里贪了凉,到得夜里时而便咳嗽一嗓子。 待二人上了床榻覆了锦被,陈斯远自然而然将柳五儿揽在怀中,听着其咳嗽声蹙眉道:“你这身子骨果然有些单弱,受不得半点寒凉。” 柳五儿气恼道:“我也气自个儿呢,受不得寒凉,更不耐暑热。春秋稍好一些,可一有变天,转头儿就会犯了咳疾。” 陈斯远道:“你妈妈可带你瞧过太医?” 柳五儿摇头道:“瞧过了几回,都说太单弱之故。” 有些话柳五儿不好说出来,王太医曾诊治过,说她那单弱之症非得茯苓霜和了奶子方才对症。只是茯苓霜金贵,又岂是柳五儿吃得起的? 她舅舅是前头的门房,偶有所得,方才会送一些分与柳五儿吃。 陈斯远便道:“茯苓霜不好淘弄,我倒是有一物不比茯苓霜差,等过几日我带一包回来。” 柳五儿读书明理,也是个有见识的,闻言便道:“大爷可是要带回来虫草?” 陈斯远纳罕道:“你又知道了?” 柳五儿身形往陈斯远怀中钻了钻,低声笑道:“上个月大爷总翻看医书,时常留意有关虫草的条目,我便记了下来。” 陈斯远笑道:“嗯,就是虫草。明儿……嗯,就这几日吧。” “嗯。”柳五儿应下,心下暖洋洋一片。她私下以为那虫草自是要送给林姑娘的,只怕大爷记不起自个儿这个丫鬟与林姑娘一样是单弱之症。不想,大爷竟记起了。 柳五儿知道自个儿比不过林姑娘,因是大爷能偶尔记起她来,她便心满意足了。 当下身形翻转,扬起小脸儿来在陈斯远下颌上啄了一口,随即羞怯着缩进其怀里。 就听陈斯远‘啧’了一声儿,探手将其螓首抬起,低头便印了上去。待那柳五儿气喘吁吁,陈斯远这才笑着将其放过。 “睡吧。” “嗯。”柳五儿应了一声,旋即低声咕哝道:“大爷,下回我涂了胭脂可好?” 陈斯远含混应下,柳五儿便将螓首贴在其胸口,听着其心跳,只觉无比心安。 …………………………………………………… 待转过天来,陈斯远晌午往造办处走了一遭,将通灵宝玉形制给小吏仔细瞧了,那小吏便蹙眉道:“这玉石大抵是独山玉,倒是好找寻,只是这内生字迹,只怕要月余光景方才能做得啊。” 陈斯远心下古怪,问那小吏道:“果然能做得?” 小吏得意道:“咱们造办处汇聚天下能工巧匠,不过是玉石上字迹内生,又有什么难的?不过是用羊血勾勒,深埋地下三七二十一天便能成。难的是不让其上字迹晕染开来……” 陈斯远心下恍惚,心下暗忖,只怕那通灵宝玉便是这般造出来的? 罢了,是真是假又能如何?又与他干系不大。略略思量,陈斯远问明了价码,径直道:“倒也合理,如此,我便定下三枚来。” 那小吏顿时乐出了后槽牙。一枚玉石才几个钱,他开价三百两可是天价,谁知眼前这人竟定下来三枚来! 当下给付定金,约定取东西的时日,陈斯远这才乘车回返国子监。途中心下乐滋滋,暗忖待来日将个一模一样的通灵宝玉摆在林妹妹、宝姐姐面前,也不知姐姐、妹妹会是个什么情形。 …………………………………………………… 却说这日柳燕儿之事果然传到了贾母耳中。 贾母心下纳罕不已,转念便要寻机落了陈斯远的脸面。谁知不多时王夫人、薛姨妈与凤姐儿便一道儿来了荣庆堂。 入得内中,那凤姐儿径直跪在了贾母面前。 贾母惊道:“凤哥儿这是做什么?” 便见凤姐儿红着眼圈儿啜泣道:“老太太,我实在没脸见人了!” 当下哭哭啼啼,便将柳燕儿与贾琏之事说将出来。贾母听罢顿时沉了脸儿!本道那柳燕儿先前是陈斯远的丫鬟,此番攀扯上,总能落了陈斯远的名头。谁知竟是贾琏那上不得台面的货色干下了蠢事来! 这让贾母如何说? 当下只气恼道:“琏儿呢?他怎么不来?凤哥儿快起来,你又没错,错儿都在琏儿身上!” 王夫人就道:“老太太,琏儿被那柳燕儿伤了脸面,这会子满脸都是血泡,太医说此时见不得风,须得躲在房里调养两月。” 贾母拄着龙头拐杖叹道:“可不就是自作自受?年岁轻馋嘴猫儿似的,爷们儿都这么过来的,我也不说他。可总不能香的臭的都往身边儿拢吧?” 话音落下,扭头见薛姨妈沉着脸儿不言语,贾母便道:“姨太太宽宥,都是琏儿的错儿。你放心,等回头儿我叫他来,给你赔不是。等他好一些,我定要他老子好生管束了不可!” 薛姨妈勉强一笑,应道:“老太太这般说了,我也没旁的话。” 薛姨妈才不管柳燕儿死活的,此事只消遮掩过去,与薛家无干就好。如今薛姨妈心心念念想着与曹家的姻缘,她连着两日托人,奈何一直不得其法。 贾母心下臊得慌,便道:“罢了,这事儿就这样。来日等蟠儿回返,让琏儿摆酒道恼去,总是琏儿犯了错,蟠儿要如何都随他,便是打死了也是活该。” 薛姨妈忙道:“老太太这话就言重了。” 贾母摆了摆手,心累不已,忽而想起先前鸳鸯所言,问道:“是了,我怎么听说宝玉那通灵宝玉丢了?是被那柳燕儿盗了去?” 王夫人赶忙赔笑道:“夜里我打发人提了灯笼找寻,总算在草稞子里找见了。宝玉到底差着年岁,一时马虎也是有的,我生怕他再丢了去,就先收在房里了。” 贾母也不疑有他,道:“如此就好。” 当下又耐着性子与薛姨妈说了会子闲话,待辰时将过这才目送众人离去。 谁知老太太这一关才过,转头儿东跨院得了信儿,邢夫人因着月份渐长不便往来,那大老爷却气咻咻提了棍棒而来。 寻到贾琏外书房,竟踹门而入,当下兜头盖脸将贾琏好生痛打,只道其败坏了贾家门风。 若这话出自贾政之口也就罢了,偏生这话出自贾赦之口,于是噎得赶来的凤姐儿等人纷纷无语。 也亏得正赶上贾政散衙归来,好说歹说方才将贾赦劝了回去。只可怜琏二爷,脸上伤势方才敷了药,身上又添棒疮,哼哼唧唧趴在床榻上再也起不得身。 凤姐儿与平儿心下五味杂陈,又是解气,又是心疼,内中滋味自是不好与外人道。 好歹夫妻一场,凤姐儿到底打发平儿又去请了王太医来诊治。 这日待陈斯远回返,吃了一天瓜的小丫鬟芸香便颠颠儿凑过来,小嘴叨逼叨说个没完,将府中之事添油加醋说了半晌。 陈斯远心下古怪,盖因芸香一直不曾说那柳燕儿的尸身是如何处置的。 因是便问:“那柳燕儿如何处置了?” 芸香眨眨眼,这才道:“是了,头晌便有顺天府衙役来了一趟,将尸首卷在席子里,用个板车送去了义庄。” 陈斯远定在原处思量繁多,良久方才释然一叹。此番虽有算计,却多是因着柳燕儿自个儿作死。若是他陈斯远不曾闪展腾挪到得如今的位份,只怕有朝一日事败也一如柳燕儿吧? 心下唏嘘一场,陈斯远收摄心思,待换过了衣裳这才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彩霞引着其到得房中,待王夫人打发了下人退下,陈斯远拱手便道:“幸不辱命,只等二十一天后便能恢复如初。” 王夫人顿时长出了一口气,笑着招呼陈斯远落座:“还是远哥儿妥帖,我也不瞒你,今儿个我可是提心吊胆了一日,就怕那通灵宝玉恢复不得。” (本章完) 第170章 无稽之谈 去根留枝 第170章 无稽之谈 去根留枝 陈斯远在王夫人房中陪坐半晌,眼看临近晚点时分,那王夫人又要留饭,陈斯远这才推拒了、告辞而去。 结果方才自王夫人房里出来,迎面正撞见来寻自个儿的苗儿。 那苗儿便紧走两步上前道:“哥儿快走,我们太太正寻哥儿呢。” 陈斯远纳罕道:“姨妈寻我何事?” 苗儿抿着嘴无语半晌,不禁蹙眉道:“哥儿心思真宽,也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流言,说哥儿是假冒的,太太听了心急不已,这才打发我来寻哥儿过问。” 是了,贾家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晚柳燕儿说此言时,在场的可不止凤姐儿与平儿,余下还有七、八个荣国府仆役,这人多嘴杂的,凤姐儿虽下了严令,可又哪里防得住悠悠之口? 邢夫人素来是个心思浅的,又不知当日情形,可不就要提心吊胆? 陈斯远笑道:“原来是此事,不过是谣传罢了,理会这些作甚?” 当下笑着逗弄了苗儿两句,这才移步往东跨院而去。 此时业已临近七月,邢夫人大抵还有月余光景便要临盆,因是出行极为不便,每日只在庭院中走上百十步便要回房歇息。 陈斯远来时,恰瞧见条儿搀扶着邢夫人来回走动。 眼见陈斯远到来,邢夫人蹙眉落座,赶忙打发了丫鬟、婆子退下,急切问道:“你,你那事儿怎么传扬出去了?” 陈斯远便道:“还能如何?柳燕儿自知难逃一死,干脆临死前拉个垫背的。” 邢夫人愁眉苦脸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今传得人尽皆知,要不然……你,你还是快寻退路吧。至不济也先搬出荣国府去!” 陈斯远戏谑一笑,说道:“玉蝶无需急躁,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那日柳燕儿和盘说出时上到二嫂子下到寻常仆役,就没有一个信的。如今不过是那些没起子拿了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咱们只消不去理会,过些时日也就没人提及了。” “果然如此?” 陈斯远笑着颔首,道:“若真个儿有风险,我又岂会安生的待在荣国府里?” 邢夫人这才将信将疑的应下,又思量道:“总而言之,往后你须得多加提防。若真个儿事败,非但是你,只怕我与孩儿都活不成了!”顿了顿,又道:“大老爷最是多疑,你说他会不会——”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玉蝶想多了,谁人都能生疑,唯独大老爷不会起疑心。” 开玩笑,大老爷贾赦还指望着自个儿与黛玉的婚书坐实,也好从中渔利呢,又哪里去管陈斯远是真是假? 推及开来,连邢夫人与贾赦都不曾生疑,那得了实惠的其余人等又岂会疑心陈斯远是假的?只怕就算贾母知道了也会一笑了之,只当是那柳燕儿临死攀诬。 陈斯远又陪着邢夫人一道儿用了晚点,这才施施然回返自家小院儿。此事一如陈斯远所料,那大老爷贾赦听得流言蜚语,只是不屑一笑,权当是老太太又在搬弄是非。 贾赦想的简单,而今陈斯远勤学奋进,说不得金秋便能高中桂榜,到时候对谁最不利?自然是老太太! 漫说陈斯远这外甥乃是邢夫人亲口承认的,便是个假的,为了那林家家产这会子也只当是真的。呵,老太太想用离间计?他大老爷才不会上当呢! 转天王夫人也得了信儿,心下惊奇之余又听闻东跨院毫无反应,便笑着只当是无稽之谈。旁的且不说,大老爷为远哥儿转了籍,内中勾兑总要原先的户牌,那大老爷就算是傻的,衙门中人总不会瞧不出户牌真假吧? 再者说了,邢家又不止邢夫人一人,上上下下都不曾疑心远哥儿,他又怎会是假的?除此之外,还有与黛玉的婚书做印证,林林种种迭加在一处,又哪里假的了? 退一万步,即便是假的,只怕也是大老爷寻了来谋夺林家家产的。王夫人心下瞧不上黛玉,巴不得促成此事呢,又岂会节外生枝? 这日下晌时,薛姨妈与凤姐儿来王夫人处说话儿,其间提及此事,俱都一笑置之。 凤姐儿冷笑道:“不过是奴婢临死前反咬一口,我那会子还叮嘱了不可四下嚼舌,谁知到底传了出去。也亏得远兄弟是个心胸宽广的,不然定会来寻了我讨个说法儿。早知那日如此情形,我就不该拉着远兄弟去帮衬。” 薛姨妈连连颔首,说道:“远哥儿是个心思正的,又哪里假的了?” 薛姨妈心下对陈斯远自是有一分情愫在,除此之外,这些时日多得陈斯远点拨,这才免了薛家将夏金桂那毒妇娶进门,转头又为薛家寻了一门好亲事。 奈何薛姨妈兜兜转转托人说项,一直不曾与曹郎中家扯上干系,她心下还想着再求陈斯远指点呢,自然要向着陈斯远说话儿。 王夫人就笑道:“远哥儿一心攻读,眼看又是月考,自然无暇理会这等非议。不过这流言越传越邪乎,凤丫头合该处置几个乱嚼舌的婆子了,好生生的荣国府,岂能成了市井茶肆?” 凤姐儿颔首应承道:“太太既然说了,那我回头处置几个乱嚼舌的婆子就是了。” 正说话间,忽有丫鬟玉钏儿急匆匆入内禀报道:“太太、姨太太、二奶奶,远大爷房外的小丫鬟芸香与园子里管洒扫的钱婆子闹起来了!” 王夫人蹙眉问道:“怎么就闹起来了?” 玉钏儿道:“说是钱婆子背后嚼舌被芸香听到了,芸香气不过与其对骂起来,钱婆子骂不过,便将芸香推进了水里。亏得画舫上有人,丢了绳索才将芸香捞上来。” 王夫人顿时看向凤姐儿道:“实在不像话,凤丫头去问问,是谁的错儿就打谁的板子!” 这两日传陈斯远是冒充的也就罢了,茶余饭后,那些仆役、丫鬟、婆子可没少拿贾琏与柳燕儿的事儿嚼舌,其中自然避不过凤姐儿。凤姐儿自觉威严大损,正要拿人立威呢,因是闻言便起身道:“那我去园子里瞧瞧。” 当下凤姐儿领了平儿等直奔园中而去,到得地方,便见小丫鬟芸香浑身湿漉漉,红玉正叉着腰与那钱婆子对骂,错非园中几个丫鬟、婆子拦阻,只怕又要打起来。 凤姐儿一声娇叱,四下顿时鸦雀无声。她到得近前略略蹙眉,面带冷意,三言两语便将是非曲直问了个清楚,果然是因着钱婆子背后嚼舌陈斯远是假冒的。 凤姐儿冷笑道:“主子的闲话也是你能传的?连大老爷、大太太都只当这话是笑谈,莫非你比大老爷、大太太还懂不成?” 钱婆子低眉顺眼辩解道:“回二奶奶话儿,这事儿也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旁人提了一嘴——” 凤姐儿冷笑道:“唷,还有别人说?那你说说是从谁嘴里听来的?” 钱婆子顿时傻了眼,这事儿哪敢说?说完还要不要做人了?当下支支吾吾试图遮掩过去。 凤姐儿情知此事没法深究,干脆定下责罚:扣除三个月钱粮,打二十板子以观效尤。若下回再犯,数罪并罚径直撵到辽东庄子上去。 当下便有婆子提了板子来,将那钱婆子按在地上噼里啪啦打了二十板子。凤姐儿大发雌威,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宵小慑服。 又略略安抚了委屈巴巴的小丫鬟芸香,凤姐儿便将一应人等遣散。却说司棋便在不远处观量着,先前红玉与那钱婆子骂架时,司棋气得攥拳头、绞帕子,错非二奶奶来得早,司棋都恨不得自个儿上前替红玉骂架。 她性子就是这般,认定了一个男人便不管不顾。更遑论论品貌、才俊,远大爷都是上乘中的上乘,司棋自是对其倾心不已。谁敢背后数落远大爷的不是,也就是司棋没撞见,不然都不用红玉,她自个儿就能撕了那嚼舌的婆子! 眼看二奶奶重重处罚了钱婆子,司棋这才略略舒了口气。当下急忙往荣庆堂后楼寻去。 不一刻到得荣庆堂后楼前,却听见嬉笑声自楼前的大厅里传来。司棋驻足观量,方才瞧见自家姑娘与三姑娘、四姑娘、林姑娘都在厅中叙话。 司棋挪步进得内中,甫一进来,那三姑娘探春就道:“往哪儿去了?方才二姐姐认了罚,四妹妹便说各出一个丫鬟相扑,偏生你不在,绣橘只得乖乖认了输。” 黛玉咯咯笑道:“顽笑话罢了,三妹妹怎么又提?好好儿的姑娘家,偏要顽那劳什子的相扑,四妹妹也是诙谐。” 探春便道:“这叫近墨者黑,莫看远大哥素日里极有正事儿,可私底下极诙谐,四妹妹时常往远大哥房里去,说不得耳濡目染之下,就染了这诙谐!” 惜春笑道:“远大哥说了,愁眉苦脸是过一生,喜笑颜开也是过一生,既如此,何不高高兴兴的?” 二姑娘迎春赞叹道:“远兄弟这话在理。” 司棋守在一旁,待姑娘们说过了,这才笑着道:“我方才往小厨房去吩咐给姑娘们预备果子、茶点,谁知刚好撞见远大爷院儿里的小丫鬟芸香与钱婆子闹了起来。” 探春纳罕道:“好生生的怎么就闹了起来?” 司棋撇嘴道:“还能如何?那钱婆子背后嚼舌,大抵又说远大爷是假冒的那事儿,正巧被芸香听了去,芸香一时急切,可不就闹了起来?” 此事不过两日间便传扬得人尽皆知,下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却也不过当做谈资;如三春、黛玉这等府中的姑娘,自是对此不屑一顾。 探春还在蹙眉,与陈斯远最亲近的惜春就道:“那些婆子该打!” 司棋笑道:“四姑娘说的没错儿,后来钱婆子将芸香推落了水中,这事儿闹到二奶奶跟前儿。二奶奶领着人亲自来了一遭,罚了钱婆子三个月米粮,又当众打了二十板子。说往后若是再犯,径直打发去庄子上去。” 探春颔首赞道:“亏得是凤姐姐,不然家中的下人可就要上天了。” 惜春却不满道:“若我是凤姐姐,径直将那婆子开革了就是。” 迎春笑道:“四妹妹还小,哪里知道这内中的情由?” 贾母名为荣养,又倡宽待下人,漫说是凤姐儿,便是王夫人处置起下人来也束手束脚,生怕担上苛责的名声,扰了老太太清净。 惜春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懂了,随即扭头与黛玉道:“林姐姐,远大哥过几日只怕又要名列榜首,说不得今秋就能下场呢。” 黛玉瘪嘴道:“他下不下场,又与我何干?” 探春便打趣道:“若是远大哥中了桂榜,可不就与林姐姐相干了?” 黛玉霎时间面上臊红,探手便来呵探春的痒,叫道:“让你再乱说,今儿定要给你个好儿!” 探春最是怕痒,咯咯笑着扭动身形,顿时自凳子上摔落,又赶忙爬起来躲闪,口中兀自打趣道:“林姐姐那日荣禧堂中所言可还作数?若是作数,我来日该称姐姐还是嫂子?” 黛玉愈发气恼,起身绕桌案追了探春半晌,奈何探春身子骨远非黛玉可比。追了几圈儿,探春还不曾如何,黛玉自个儿倒是累得出了一身细汗。 因着心下羞赧,黛玉便推说身子乏了,领了雪雁往荣庆堂回返。 方才出了大厅,那雪雁便道:“姑娘,我说什么来着,远大爷怎会是假的?偏紫鹃要来下蛆,她心里巴不得姑娘嫁与宝二爷呢。” 黛玉蹙眉呵斥道:“你也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耳不聋、眼不瞎的,用不着你们搬弄是非。” 至于陈斯远是假的……黛玉私下也当做笑谈。旁的且不说,其人三五日便要往东跨院去请安,又为邢家前后奔走,大舅舅都不曾质疑过,又怎会是假的? 与黛玉心思一般无二,那东北上小院儿里的宝钗也是这般想的,于是便将搬弄是非的莺儿好生叱了一通。 陈斯远到得荣国府大半年,素来与人为善,又为各处谋划,便是先前与之有龃龉的薛家都要道一声‘好’,更遑论得了便宜的别处主子? 倏忽到得七月里,陈斯远考了月考,荣国府中的流言蜚语自是停歇了。便是偶然有人提起来,也不过是笑那钱婆子倒霉,撞在了枪口上。 邢夫人提心吊胆十来日,见果然一如陈斯远所料,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七月初二日,陈斯远散学后径直寻上了燕平王府。待见了燕平王,便历数西夷畏威而不怀德,话里话外都是生怕朝廷上了西夷的当。 谁知那燕平王看傻子也似的盯着陈斯远好半晌,旋即撇撇嘴,蹙着眉头便将陈斯远赶了出去。 陈斯远面上讪讪,心下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燕平王哪根筋不对了。待转过天来瞧了邸报,瞧着大顺与英夷达成的通商条目,这才恍然大悟。 这头一条便默许淡马锡以东为大顺势力范围,径直将红毛番卖了个干净!往后十来条,大顺虽开放了松江等为通商口岸,可相应的英吉利也开放了身毒各处港口,说不上谁吃亏谁占便宜。 最后一条尤为紧要,乃是为了平衡二者贸易,每岁大顺采买英吉利产生铁一万万斤,折银八十万两。此一条先行三年,待三年之后二者重新议定生铁采买数量,以平衡顺英贸易。 陈斯远撂下邸报,顿时心下五味杂陈。一边厢是臊的,此番大顺不但没吃亏,貌似还占了不少便宜。那身毒的铁矿可比大顺的铁矿品质高多了,以丝绸、瓷器、茶叶等换了生铁,自然是占了便宜; 一边厢心下生起豪情来,这大顺因着并不闭塞,与西夷往来繁多,倒是不曾将英吉利当做寻常番邦。虽不免高高在上、心下鄙夷,却也没想着将其纳入大顺朝贡体系,得了面子失了里子。 此番自个儿虽是庸人自扰,可不免心下极为欣慰。 这日本待往小枝巷去会一会尤氏姊妹,谁知马车方才到了宁荣后街,便有仆役寻来,叉手禀报道:“远大爷,我家太太有急事寻远大爷,还请远大爷移步。” 来者乃是薛家的仆役,莫非薛姨妈又要寻自个儿问计。 似是瞧出来陈斯远诧异,那仆役便低声道:“今儿个晌午蟠大爷自金陵回来了。” 薛蟠回来了?啧,莫非这厮与贾琏闹起来了不成? 他却不知,薛蟠回得家中,待听闻柳燕儿命丧黄芪,又是因着贾琏,顿时气炸了,撸胳膊挽袖子便要寻贾琏计较。 薛姨妈并宝钗拼命阻拦,又好一番劝慰,方才将其安抚下来。转头儿方才好转的贾琏又腆着脸亲自登门道恼,将个姿容秀丽的清倌人送到薛蟠身前,又打躬作揖扇了自个儿几巴掌,薛蟠这才含混着将此事揭过。 待贾琏一走,薛蟠又埋怨起陈斯远来,只道其不曾说柳燕儿竟是个水性杨的性儿。 薛姨妈呵斥了两句,却说不到点子上,宝姐姐实在听不下去,只一句‘橘生淮南’便将亲哥哥怼了回去。 那仆役见其若有所思,又拱手道:“远大爷?” “哦,好,容我回家换了衣裳,片刻就来。” 仆役应下,这才快步而去。 陈斯远打发了小厮庆愈去知会尤三姐一声儿,这才下车自后门进了荣国府,兜转须臾回了自家。 几个丫鬟自是将其迎入内中,陈斯远净了手,趁着柳五儿为其更衣之际,便将个油纸包递送过去,低声道:“前几日一直不得空,这些你拿去泡茶,到时连虫草也一道儿嚼了,最是滋补身子。” 柳五儿喜滋滋应下,笑道:“大爷忙着攻读,也不必挂念着我……左右我这身子骨又不差这一两日的。” 陈斯远笑道:“早一日康健了,早一日安心。你先服用着,若是没了记得与我说。” “嗯。”柳五儿抿嘴笑着,仔细为其整理了衣裳。 陈斯远又饮了半盏茶,这才快步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 他依旧穿园而过,谁知方才行道闸桥左近,迎面便撞见了司棋。 “哥儿!”司棋疾走两步到得近前,屈身一福,眉宇间不免有些哀怨。 陈斯远四下观量一眼,眼见不远处便有婆子,便偷偷扯了下司棋的手儿,低声道:“一直等着我呢?” “嗯。” 陈斯远道:“这几日忙着月考,实在无暇他顾。” 司棋瘪嘴道:“哥儿自是要以正事为紧要,只是……得空与我说两句话就好。” 陈斯远笑道:“两句怎么够?我还想着早起一睁眼便瞧见你呢。” 司棋顿时心下熨帖不已,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又不禁红了脸儿。 陈斯远想着明日选一样首饰、脂粉之类的送与司棋,便道:“姨太太相邀,听说是文龙回来了,我须得赶快去。你且先回去,来日得空咱们再说话儿。” 司棋闷声应下,却见陈斯远忽而挺直身形,略略比量了下,笑道:“咦?我好似又长高了些许,瞧着不比你矮了。” 司棋身子不禁略略缩了些许,观量一眼就笑道:“是呢,说不得到了年底,哥儿就比我高了。” 这身量一直都是司棋的心病,那些没起子的丫鬟、婆子私底下都称她一丈青、母大虫,便是那贪好色的琏二爷见了她也远远绕开,唯独远哥儿非但不介意,眸中还带着些许欣赏与贪恋。 这般好的哥儿,司棋才不舍得撒手呢。 陈斯远笑了下,趁着错身而过又在司棋身前捏了一把,随即快步往园子正门而去。 司棋杵在原地目送其离去,心下遐思不已,一双手恨不得将帕子绞出水儿来。 却说陈斯远自正门出来,左边厢便是东北上客院。那院门敞开着,自有婆子守着。陈斯远到得近前,婆子赶忙招呼着,立时便有同喜来迎。 那同喜屈身一福道:“远大爷可算来了,我家太太催问了好几回呢。” 陈斯远笑着颔首,随着同喜往内中行去。不一刻便有薛蟠来迎,二人自是热络招呼,随即一道儿进了正房里。 内中薛姨妈端坐榻上,见了陈斯远也含笑起身,虽不见宝姐姐身形,可堂中与西梢间多了一道屏风做隔断,其后影影绰绰,料想宝姐姐定在屏风后听声儿。 陈斯远见过礼,落座后一边厢饮茶,一边厢与薛蟠说起金陵情形来。那薛蟠顿时忘了先前的不快,起先还在说金陵风貌,说着说着便说起那莫愁湖上的画舫来。 薛姨妈越听越觉得不像话,赶忙咳嗽一声止了其话头,这才说道:“远哥儿,今儿个请你来……实在是蟠儿那事儿,没办成。” “没办成?”陈斯远纳罕道:“怎么就没办成?” 薛姨妈顿时蹙眉惆怅不已,剜了一眼薛蟠,薛蟠顿时蔫头耷脑。薛蟠自觉无趣,起身道:“这个,远兄弟稍坐,我,我去更衣。去去就来!” 当下龙行虎步,竟逃也似的出了正房。 陈斯远心下纳罕不已,不禁朝着薛姨妈看去。 薛姨妈便叹息道:“胥吏那边厢好说,使了三百两银钱便能办妥;四房那边厢得了两处铺面,本也应允了……谁知蟠儿酒后乱言,此事竟被三房听了去。” 金陵一案,虽有王子腾参与,可出力更多的只怕是薛家各房。那薛家三房巴不得大房家业尽数分了,又岂容薛蟠行此偷天换日之策?当下纠集了一众族人,与四房大闹了一场。 四房叔父生怕招惹了官司,当即矢口否认,并当场赌咒发誓,只道绝无此事。待薛蟠酒醒之后喜滋滋来寻四房叔父,其人立时变了脸,三两句便将薛蟠打发了出去。 错非随行的小厮是个机灵的,只怕薛蟠这会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 陈斯远听得哭笑不得,只叹息道:“事以密成,言以泄败,成于心思,谋于深思啊。” 薛姨妈红了眼圈道:“悔不当初啊……早知如此,当日就合该行那上策……又或者我亲自跟着蟠儿走一遭。事已至此,那下策已然行不通。远哥儿,这上策……不知可还有法子?” 陈斯远在国子监广交善缘,自是有些门路。不过这等掉脑袋的事儿,他哪里敢去操弄?因是便道:“姨太太高看我了,我不过一介书生,功名都没有,又哪里操办得了这等事儿?若依着我,姨太太不若私底下去求了老爷才好。” “这……总不好张这个口啊。” 陈斯远笑而不语。 薛姨妈思量一番,便咬着下唇道:“罢了,为了蟠儿,我便是舍了这脸面又如何?” 陈斯远颔首道:“姨太太这般想就对了。” 那薛姨妈面上愁容稍褪,转而又道:“今儿个急着寻远哥儿,实则还有一桩事。我舍了脸面托付了几人,谁知曹家一直不咸不淡的,既没应承,也没说死。远哥儿,这到底是何意啊?” 陈斯远心下暗忖,那曹郎中素来谨慎,从不肯落人话柄。薛姨妈乃是内宅妇人,此番赶鸭子上架,只怕不知官场里的门道。 当下便问道:“姨太太是如何与曹家递话儿的?” 薛姨妈便道:“我只说愿过彩礼两万两……这,总不能错吧?” 陈斯远哭笑不得,连连摇头,叹息道:“姨太太,送礼可不是这般送的。” 薛姨妈道:“那该如何送?总不能平白送去两万两银票吧?” 陈斯远继续摇头:“姨太太便是送了,曹郎中只怕也不肯收啊。” “那依着远哥儿——” 陈斯远略略思量,便道:“来日姨太太再寻人递话儿,只说手中有百草堂股子转让,作价五千两。待曹郎中买去,姨太太再另托人溢价买回来。如此左手倒右手,两万两银子不就送了出去?” 薛姨妈犹疑不已,道:“只是……这般无凭无据的——” 话不曾说完,便听得屏风后轻咳了一声儿。 薛姨妈顿时恍然,又眼见陈斯远神色淡然,忙改口道:“远哥儿既这般说,料想定有成算。好,来日我便这般处置。” 又略略坐了坐,陈斯远眼看临近晚点时分,便起身告辞。薛姨妈紧忙起身相送,谁知屏风后又是一声轻咳。薛姨妈面上怔住,便打发了同喜去送。 却说陈斯远缓步而行,方才自东北上小院儿出来,身后果然便有脚步声追来。 “远大哥。” 陈斯远停步,便见一身素净的宝钗追了出来,手中还提了个油纸包。 宝钗上前屈身一福,道:“这是新才得来的云雾茶,妈妈嘱咐我给远大哥送来。” 陈斯远道谢接过,瞥得宝姐姐头上的羊脂玉钗有些松落,便道:“这等事儿打发丫鬟来送就是,何必劳烦薛妹妹?” 宝钗却道:“我正要去寻黛玉耍顽,刚好顺道儿。” 说话间瞥了同喜一眼,那同喜极有眼色,就笑道:“既如此,就有劳姑娘了,我倒是偷一回懒。” 同喜说罢回返院儿中,陈斯远探手一请,与宝钗便隔着半步并肩而行。 宝钗便道:“几次三番,多谢远大哥点拨了。” 陈斯远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不过是动动嘴,真个儿处置起来,还是要姨太太自个儿才好。” 宝钗显是知道好歹的,摇头道:“话不是这般说的——” 有些话宝钗不好明说。此番薛蟠来回数月,奔波一场却落得一场空,宝姐姐心下失望至极!人家远大哥摆明车马,连如何操办的细则都说了出来,即便如此,亲哥哥还能将此事办砸了……这让宝钗如何做想? 即便他日宝钗果然嫁进了荣国府,能护得哥哥一时,莫非还能护得住一世不成? 宝姐姐先前本就信了陈斯远的说辞,此前不过是碍于薛姨妈方才闷在心底。如今出了此事,宝姐姐只觉再不能由着自个儿妈妈、哥哥没头苍蝇一般乱撞了。 攀附权贵自然是好的,可打铁也须得自身硬。似自家哥哥这般性子,莫不如困囿家中混吃等死,开枝散叶多生几个孩儿才好。至于顶门立户、打理家业乃至于重现祖上荣光,这事儿与其寄希望于薛蟠,莫不如指望还不曾出世的侄儿呢! 思量间到得转角处,宝钗抬眼便见一株半秃的海棠自辅仁谕德议事厅院儿里探出来。当下不禁感叹道:“这十样锦合该连根拔除了去,根系已烂,留之何用?” 陈斯远略略停步,瞥了一眼那海棠,指着其中一枝挂满了新叶的纸条道:“根系既烂,去根留枝就是了。且开落自有定数,薛妹妹又何必强求?” 陈斯远本道还要与宝钗打机锋,谁知宝姐姐忽而扭身仰头看向他,径直说道:“我如今不想强求,远大哥可要强求?” 少女秋水一般的眸子盯过来,虽不曾说什么,却好似什么都说了。陈斯远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好端端的不打机锋,怎么突然抛来了直球儿?宝姐姐你这是要闹哪样儿啊! 哎,存稿竟然用光了!这年过的,感觉亏了。 现在就盼着赶紧过完年,好沉下心多码字。点算一下,一月满勤,加更了两章,所以理直气壮的求月票。 本月规矩依旧,满一千月票加更一大章。还请诸位读者老爷多多捧场啊~ 新的一个月求月票啦~ (本章完) 第171章 第171章 时值初秋,风乍起,裹挟了丝丝凉意自园中吹拂而来。宝钗今儿个换了藕荷色短袄,月白绫裙下露出银红绣鞋尖,微风抚动发丝,宝钗便定定的瞧着陈斯远。 陈斯远言去根留枝,宝姐姐心下对薛蟠失望至极,自是生出同一般的心思来。 先前只觉陈斯远所言略失偏颇,薛家再如何落败,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谁知亲哥哥薛蟠本就是个浑的,如今连丁点小事儿都处置不明白,这来日家业若果然落在其肩上,说不得一着不慎便会将家产败个精光! 也是因此,如今再想起来,此前陈斯远所言果然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与其将家业交给薛蟠,莫不如趁着还值些银钱,将各处营生发卖了,再寻机将皇商底子兑了出去。 此后将薛蟠严加看管,为其娶妻纳妾,将薛家重振之望寄托在后辈子侄身上。一代不成就两代,总能选出个出色的后辈来,如眼前的陈斯远一般,‘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薛家大房蛰伏起来,自是再不用寻高门大户联姻以自报,自个儿也就不用违心与宝兄弟往来。 比起宝兄弟来,眼前的陈斯远更符合自个儿的心意。且他与黛玉不过是行兼祧之礼,自个儿若是先过门,说不得便是正室大妇呢。 想到此节,宝钗心下羞怯起来。 宝钗略略恍惚,待凝神看过去,便见陈斯远面上先是惊愕,继而是纳罕,跟着目光又变得玩味起来。 玩味?因何玩味? 宝钗猛然转醒,是了,这等事儿又岂是她说了算的?不拘是姻缘,还是蛰伏,都要过了妈妈那一关才好说。 只是妈妈本就是内宅妇人,前番陈斯远揉开了、掰碎了与其分说了一通,过后妈妈还不是依着原先的谋算行事? 宝钗心下茫然,也不知说服薛姨妈能有几分成算。 陈斯远负手而立,瞥得宝钗眸中闪过茫然,隐有退缩之意,忽而肃容正色道:“人教人百言无用,事教人一次入心。经此一遭,来日姨太太必不敢放文龙兄单独办事。 这有一就有二,妹妹焉知来日姨太太不会心灰意懒,舍了那皇商底子?是以若我说,妹妹心下也不用太过急切,待过得一些时日,姨太太总会转过弯来。” 宝钗眸中茫然褪去,垂了螓首道:“远大哥所言甚是,只是不知下一回家中又要折损多少了。” 说话间又屈身一福:“多谢远大哥指点迷津。” 陈斯远忽而玩味道:“妹妹总不好这般红口白牙的谢过吧?” “嗯?”宝钗纳罕着抬起螓首,对上陈斯远那戏谑中带着炽热的目光,顿时心下一惊偏过头去。 不料陈斯远忽而探手自其腰间一拽,抬手便将其原本悬在腰间的薄荷脑香囊攥在了手中。 “近来读书困乏,多谢妹妹相赠。” 说罢略略拱手,竟笑吟吟而去。 宝姐姐呆愣了下方才缓过神来,只觉心下羞怯得紧!女子贴身的物件儿,又岂能随意送人?且此番还不是送的,分明便是他明抢了去。 也不知为何,每一回与其相处,都会撩拨得自个儿心绪不宁。拔脚正要往荣庆堂而去,却见负手而行的陈斯远忽而抖了抖手中的薄荷脑香囊,宝钗都能想见陈斯远这会子得意洋洋的模样,顿时掩口嗤的一声笑了起来。 宝姐姐不禁放缓脚步,瞧着陈斯远转过翠嶂之际朝着其笑吟吟颔首,又掩于翠嶂之后,她方才加快脚步。不自查地面上带了笑意,暗自腹诽了其人戏谑顽劣,又不禁暗忖,想来那书中所言‘知世故而不世故’说的便是他这等人吧? 不提宝姐姐乱了芳心,却说陈斯远雀跃着转过翠嶂,本想径直回返自家小院,换了衣裳便往小枝巷去寻尤氏姊妹。谁知才过沁芳亭,便隐约听得有笛声自西面儿传来。 陈斯远顿时放缓脚步,仔细听得那笛声略显生涩,便知定是小惜春在演练。想起好些时日惜春不曾寻来,大抵是生怕耽搁了自个儿读书? 小姑娘方才八岁,虽有些懵懂,却懂事儿的让人心疼。陈斯远便暗忖,既与小姑娘结了善缘,来日总要护佑其一番才好。 拿定主意,当下调转方向,过得两道桥往笛声方向寻来。 过得蜂腰桥,行不多远便见水榭之中有个娇小身形横笛吹奏,一旁的流苏穗子随着其身形来回摆荡。 陈斯远停步笑着观量,那小惜春好似隐有所觉,待瞥将过来,笛声顿时为之一歇,随即高高举起晃动道:“远大哥!” “四妹妹!” 陈斯远招呼一声,迈步便进了水榭之中。内中只有入画、彩屏两个丫鬟侍立一旁,惜春虽面上带着欣喜,却依旧规规矩矩福身一礼,道:“见过远大哥,远大哥月考可放榜了?” 陈斯远摇头笑道:“怕是要后日了……四妹妹瞧着已熟悉了笛子,只待再过些时日便能精通了。” 惜春撇嘴道:“远大哥就会哄人,单这一支曲子我翻过来调过去的吹奏,可不就熟能生巧?便是这般还显得生涩,真个儿也学会笛子,只怕还要几年功夫呢。” 此时彩屏挪了凳子来,笑道:“远大爷快坐。” 陈斯远撩开衣袍落座,笑着说道:“丝竹本就是风雅之事,四妹妹又不是乐工,自个儿听着满意就好,又何必苛求?”忽而瞥见小惜春右手腕上多了一串佛珠,陈斯远顿时蹙眉不已,道:“这佛珠——” 小惜春探手摸了下才道:“是妙玉姐姐送的。” 陈斯远蹙眉便道:“丝竹陶写,何必在哀。” 惜春眨了眨眼,她才多大年纪,自是不曾听懂陈斯远暗指。陈斯远正思量着如何旁敲侧击劝说,惜春却已懂了其心思。 当下抿嘴与左右吩咐道:“我与远大哥说说话儿,你们先下去耍顽吧。” 因着惜春年纪实在太小,是以入画、彩屏也不曾说旁的,只屈身一福便告退而出。 待人走了,惜春便凑近陈斯远,瞪着眼睛低声道:“远大哥方才是劝我莫要学佛?” “是啊。”陈斯远惆怅道:“上回劝了四妹妹一回,本当你改了心思,谁知转头儿又与那妙玉凑在了一处。” 惜春忽而玩味道:“其实远大哥也不用挂心的……妙玉姐姐虽自诩槛外人,可我每回去她都要扫听宝二哥两句。我看她啊,怕是身在槛外,心在槛里。” 陈斯远听得哈哈大笑:“四妹妹看人果然准。”顿了顿,又纳罕道:“既如此,四妹妹又何必——” 惜春竖起食指在唇边,又回头观量了眼,见入画、彩屏离得远了,这才嬉笑道:“远大哥恁地小看人,我就不能是扮的?” “扮的?”陈斯远面上愈发纳罕。 惜春便道:“我观荣宁二府如今好似鲜着锦、烈火烹油,不过是仰仗了老祖宗与大姐姐庇护。可老祖宗上了年岁,还不知剩下多少时日呢;大姐姐处在深宫,都说伴君如伴虎,那妃子又岂是好当的? 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贾家富贵绵延至今,已有入不敷出之相。跟着只怕就是盛极而衰。” 陈斯远心下凛然,暗忖到底还是小瞧了惜春,谁能想到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心思竟这般深? 就听惜春又道:“再者……入画虽瞒的好,我却知道她时常往宁国府去,还不知东府存了什么诡心思呢。我自然要防着一手! 我扮做性冷喜佛,便少了许多烦扰。待来日事有不谐,也能顺理成章遁入空门。” 她说这些时脸上罕见带了些许得意之色,偏生这般掏心掏肺的话说出来,惹得陈斯远心下酸涩,不禁对惜春愈发怜惜起来。 眼见陈斯远不言语,惜春便道:“我都说与你知道了,远大哥可不要外传……这事儿我连三姐姐都不曾告知呢。” “好,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绝不让第三人知晓。”陈斯远郑重说过,又探手揉着惜春的小脑袋说道:“四妹妹也不用这般费心,来日旁的我许是管不了,却总要护得四妹妹周全。” 小惜春认真与陈斯远对视一眼,旋即笑着颔首,又伸出右手尾指来勾了勾。陈斯远先是不解,随即恍然,赶忙也伸出自个儿的右手尾指,与惜春勾在一处,大拇指又印了印。 待惜春松开手便笑着道:“远大哥可要记得今日所说。” “嗯,一准儿牢记心中。” 惜春又道:“好。诶呀,咱们莫说这些烦心的了,上回你教我的曲子我习练的熟了,不若远大哥再教我一曲?” “好啊。”陈斯远应承下来,探手接过惜春递送过来的竹笛,略略思量便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他只吹了半阙,曲风欢快,听得惜春合着拍子不住的点头。 待半阙吹罢,惜春便急切问道:“好听,这是什么曲子?” 陈斯远吹的是双面燕洵,自是不好与惜春说,于是便信口胡诌道:“没名字,自个儿胡乱想的,是以只有半阙。四妹妹天性聪颖,待过上一二年,说不得便能补全此曲,到时候咱们一道儿商议着起个名儿?” “好呀好呀。” 当下陈斯远便教着惜春吹奏起来,恰此时彩屏快步行进来,到得近前拢手俯身低声与惜春耳语了几句。 惜春讶然道:“又要闹起来了?” 彩屏说道:“听说赵姨娘这几日被折腾得不轻,可不就要寻厨房那些婆子计较一番?” 见陈斯远纳罕不已,惜春就道:“也不知怎了,赵姨娘与环老……三哥这几日上吐下泻的,赵姨娘便说是得罪了厨房里的婆子,这是变着法的整治她呢。可各处的饭菜虽有增减,却是大差不差,旁处都好生生的,不知为何唯独赵姨娘处上吐下泻的。” 陈斯远略略思忖便知晓了缘由……大抵是因着赵姨娘挑唆了一嘴,这才有了柳燕儿盗通灵宝玉之事? 真算起来,王夫人与凤姐儿顶多教训赵姨娘胡乱嚼舌,可又如何解得了姑侄二人心头之恨?是以这才变着法儿的折腾赵姨娘? 说来也是赵姨娘求锤得锤,若不是她嘴欠,何至于招了无妄之灾? 陈斯远眼看天色不早,便与惜春道:“四妹妹先自个儿习练着,明儿个我休沐,四妹妹到时再来寻我。” “好。” 惜春应下,陈斯远便点点头,负手出了水榭。 他一路往北行去,过石洞、盘山道,须臾到得后园门左近,偏生一旁便是园子里的五间厨房。遥遥便见得赵姨娘一手叉着腰,一手攥着帕子来回挥舞,口中滔滔不绝将内中厨役骂了个狗血淋头。 忽而自内中出来一人,正是柳五儿的母亲柳嫂子,那柳嫂子强压怒火道:“姨娘少说两句吧,为何旁的主子都好端端的,唯独姨娘吃了饭菜上吐下泻?再说那饭菜太医都查验过了,并无不妥之处,姨娘可骂不着咱们!” “呸!”赵姨娘骂道:“好个下作娼妇,打量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奴才秧子背地里的勾当?不过是捧高踩低罢了!环儿也是老爷的种儿,但凡吃出个好歹来,看看你们可还有命在!一帮子眼皮子浅的,只知道舔人家裹脚布,你娘老子在阴司里数铜板,倒教你学那起子挺尸的做派!唬弄谁呢!” 柳嫂子气得脸色铁青,顿足道:“我,我与你说不着!快来人,去请了二奶奶来评理!” 赵姨娘兀自不肯罢休,叫骂道:“谁来也没用!骑在我们娘儿俩头上屙屎撒尿,想瞎了你的心!”骂道此间,忽而捧腹‘诶唷’一声儿,赵姨娘面上一变,转头竟快步而去。 边走边回首叫骂不已:“你且等着,这事儿没完!诶唷唷……快走,又要憋不住了!” 陈斯远停步瞧了个稀奇,暗忖这赵姨娘骂起人来果然厉害啊。随即便见不远处探春领着丫鬟转过省亲别墅,与赵姨娘撞了个对向。也不知母女二人说了什么,那赵姨娘捧腹而去,探春便蹙着眉头往这边厢寻来。 陈斯远心下叹息,知道只怕探春定是来寻柳嫂子等来道恼的。他便遥遥与探春对视了一眼,旋即扭身出了园子。 须臾回转家中,红玉、香菱等迎了其入内,香菱与柳五儿便往书房里一道儿研习诗词,红玉捧了温茶来,禁不住说道:“大爷……有些话也不知当不当讲。” 陈斯远逗弄道:“我若说不当讲,你待如何?” 红玉瘪嘴笑道:“那得空也要说的。”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这就是了,那你说就是了。” 红玉就道:“近来姨太太总来寻大爷,大爷如今一心攻读,可不好总因着旁的事儿分心。” “嗯。”陈斯远随口应了一声儿。 那红玉嗫嚅半晌,凑近说道:“莫非大爷……相中了宝姑娘?” 噗……方才呷了一口茶水的陈斯远径直喷了出来,抬头纳罕看向红玉道:“谁说的?” 就见红玉撇嘴道:“还用谁说?薛家除了那位宝姑娘,只怕也没什么值当大爷挂念的了。” 陈斯远笑道:“宝妹妹不好?” 红玉抿着嘴摇了摇头,说道:“大爷只待过了秋闱,便能定下与林姑娘的婚事。至于旁的,眼下瞧着个顶个的好,可只怕过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陈斯远情知红玉有心劝其上进,便笑道:“你且宽心,不过是出出主意结个善缘,耽搁不了什么事儿。” “大爷自个儿有主意就好。”红玉不再劝说。 …………………………………………………… 夤夜时分,水浮葫芦也似的尤二姐忽而扬起脖颈,一声吟唱缠绵悱恻,雨流沥,浑身凉液,旋即停车住辔而卧。 待其滚落一旁,陈斯远左右观量,但见这一个,光身如玉欺瑞雪;那一个,遍体香姿赛兰麝。由是陈斯远不禁心下得意非常,暗忖那喜来芝果然效用非凡。待来日寻了三位好哥哥学了桩功,耐心习练三两年,往后便是夜御十女也不在话下。 此时尤三姐缓过气儿来,探手便轻轻拍了陈斯远一巴掌,飞着媚眼儿道:“哥哥今儿个怎地这般下力气?” 另一边的尤二姐也道:“我这会子腰酸腿软,你,你若还要,便去寻三姐儿吧。” 尤三姐也蹙眉道:“我实在困乏的紧……要不明儿再说?” 尤三姐如今白日里打理丹丸营生,夜里又与陈斯远颠鸾倒凤了好些时辰,自是疲乏不已。 陈斯远哈哈一笑,说道:“那就明儿个再说。” 当下左拥右抱,享那齐人之福。许是尤三姐的确困乏的紧了,缩在其怀中不一会便呼吸匀称,睡将过去。 那尤二姐却辗转反侧,几次欲言又止。陈斯远察觉尤二姐好似有话要说,便问道:“二姐儿有话?” 尤二姐就道:“今儿个白里,妈妈与大姐又来了一回。问了我一些事儿,我都遮掩了过去。妈妈便说张家之事,说来日寻了你再行计较。三姐儿便将那长命锁拿了出来。 妈妈噎了一回,转而赞你本事了得,又催问何时摆酒纳我过门。” 陈斯远思量道:“你妈妈又短银子使唤了?” 尤二姐可怜巴巴地点点头,又低声小意道:“好歹生养了我一场,我也不好不管她……临走前便塞了一百两银子。” 陈斯远蹙眉道:“你妈妈为了些许体面四下撒银子,只怕便是送了金山银海也不够其用的。” 尤二姐赶忙找补道:“我又何尝不知救急不救穷的道理?过往有我跟三姐儿在眼前,好歹还能拦一拦。如今我与三姐儿都离了她,可不就没人看顾了?”顿了顿,又道:“我也想着长此以往不是法子,不若……不若接了妈妈来此。” 接尤老娘来小院儿?开什么玩笑! 陈斯远便道:“此事莫要再提,瓜田李下的,好说不好听。” 那尤老安人才多大年纪?虽因粘着亲称一声老安人,可实际年岁还没薛姨妈大呢。此人又是个为了银钱不择手段的,陈斯远生怕来日闹出尤老娘勾搭自己被尤三姐窥破的戏码来。 尤二姐闻言不禁蹙眉道:“可是……我也不好瞧着妈妈没了生计。” 陈斯远思量道:“往后再不好一次给你妈妈太多银钱,回头儿你们姊妹计较了,每月或三十或五十,奉养着安人便是了。” 尤二姐略略抬头瞥了一眼尤三姐,瘪嘴道:“三妹妹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因着你,她早与妈妈闹翻了。” 陈斯远笑道:“母女之间哪儿有什么深仇大恨?料想你妈妈眼见三姐儿如今过得如意,心下早已生出悔意。你从中撮合一二,此事不就成了?” 尤二姐便犹疑着点头应下。好歹陈斯远给了主意,总比妈妈因着银钱一两个月来闹上一回要强。 陈斯远又道:“我给了出路,二姐儿待如何谢我?” 那尤二姐性子柔顺,素来慕强。若是那等对她千依百顺的,说不得她便要得寸进尺;反倒是陈斯远这等处处拿捏她的,她倒是反过来会乖顺不已。 眼见陈斯远又生出心思来,尤二姐便缩了身形往下钻去…… 待转过天来,尤二姐、尤三姐姊妹两个如何计较暂且不提,陈斯远如今一心考取功名,是以早间用了饭便回返自家用功温书。 一径过得十几日,这日晌午时陶监丞将陈斯远叫了过去,除去提前将月考题目透露出来,还问了陈斯远是否有意下场秋闱。 陈斯远自是求之不得,当下自是好一番千恩万谢。 那陶监丞有心劝说,奈何陈斯远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这到嘴边的话就没法儿说了。 自大顺设国子监,监生历来都是混了肄业,也要留待来日选官。秋闱下场者也有,可如陈斯远这般砸了重金,迫不及待下场秋闱的,真真儿是蝎子粑粑独一份。也不知这陈斯远的底气是打哪儿来的。 当下陶监丞只道让其好生攻读,余下事宜自有国子监处置。 待这日回返自家小院儿,旋即又有薛姨妈领着同喜到访。 自那日与宝钗别过,宝姐姐转天便与薛姨妈说道起来。奈何薛姨妈如今一门心思想着两桩事,一则是为薛蟠脱罪;二则是早日定下与曹家姑娘的婚事。 是以任凭宝钗掰开来、揉碎了仔细分说,薛姨妈也是左耳进右耳出,略略几句话便敷衍了过去。 宝钗心下沮丧,又想起陈斯远分别时所说,便只好耐着性子静待其变。 薛姨妈四下找寻门路,到底找了曹家的近亲。舍了银钱求着其给曹郎中递了几句话,不过是有意出手手中的丹丸股子。 往来勾兑几日,薛姨妈到底将股子转给了曹郎中,隔两日又抛费重金赎买回来,这就变相给曹郎中送了两万两银子。 曹郎中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得了银钱紧忙将账目理清。待转头儿媒妁复又登门,果然便和颜悦色起来。 于是转天薛姨妈登门拜访,与曹郎中之妻相谈甚欢,又见了那曹家姑娘一面儿。薛姨妈眼见曹家女生得虽只俏丽,却端庄大方,言谈举止颇有大家风范,隐隐竟有自家女儿的影子在,自是大喜过望!随即便与曹郎中之妻商议起了纳彩事宜。 这婚事顺遂,奈何脱罪一事却半点进展也无。 薛姨妈寻了王夫人求肯,王夫人虽当面应承了,可面上却难掩搪塞之意。只道求着老爷贾政操办着,又说贾政一直在工部行走,与刑部并不熟悉,只怕此事不大好办。 薛姨妈等了两日不见回信,情知王夫人定没将此事当做正经事儿操办。又想起陈斯远说不妨寻了大老爷帮着操办,随即又自个儿大摇其头。 那大老爷贾赦是个什么性子,薛姨妈又岂会不知?此人贪鄙无状,若果然寻了贾赦,银子泼水一般撒出去,事儿却未见其办成。若果然如此,因着贾赦经了手,薛家还不好再另行托付人去处置。 薛姨妈惆怅不已,思来想去便又想起了陈斯远来。因与曹家的婚事顺遂,薛姨妈心下愈发依赖陈斯远,又因着好些时日不曾见了,薛姨妈难免心下难耐,这才掐着时辰寻上门来。 陈斯远起身出来迎了薛姨妈入内,待二人分宾主落座,薛姨妈便愧疚道:“我也知远哥儿这会子须得用心攻读,实在不好分心搅扰……错非实在不得已,我也不好今日求上门儿来。” 陈斯远便道:“姨太太可是遇到难处了?莫非曹家有反复?” 薛姨妈赶忙摇头道:“曹家倒好说,倒是另一桩事儿——” 说话间薛姨妈瞥了香菱一眼。 陈斯远心领神会,便与香菱道:“你与红玉先出去耍顽,我与姨太太说些话儿。” 香菱应下,领了柳五儿等一并出了正房。 待内中只余下二人,薛姨妈便大倒苦水:“真是不办事不知办事难,我这几日可谓荆棘塞途、举步维艰。远哥儿也知,我不过是内宅妇人,又哪里识得官面上的人物? 起先求了太太、老爷,奈何老爷一直在工部办差,与那刑部并不熟识,托了几日关系,也不曾寻到妥帖之人。” 陈斯远点头道:“老爷素来清高,这等事儿素来不屑一顾。是以我那日才说,姨太太合该去寻大老爷。” 薛姨妈蹙眉道:“快莫提了,你那姨夫是什么情形我还不知?若求了他去料理,只怕事儿没办成,银子几千、几万的就用出去了。只怕薛家还有余钱,这事儿啊,就办不成。” 陈斯远心下暗笑,大老爷贾赦贪鄙无状,若薛家求上门,说不得就会敲骨吸髓。 思量着颔首道:“是了,原是我想差了。那姨太太可去东府问过?” “嗨——”薛姨妈蹙眉叹息,道:“我与西府粘着亲,东府又与我何干?冒然求上门去,只怕也得不了准信儿。” “这——”陈斯远道:“姨太太这般说,我倒是没了法子。” 谁知薛姨妈却道:“怎么没有?远哥儿既指了门路,料想必能寻到门路。今儿个我算是豁出这张脸面了,好歹看在亲戚一场,远哥儿定要帮我这一回。” 说话间薛姨妈见陈斯远面上为难,干脆咬牙起身,竟朝着陈斯远拜了下去。 陈斯远哪儿敢接?赶忙起身避过,又上前虚扶。谁知薛姨妈直挺挺拜下来,这虚扶就成了搀扶。她身子丰腴,远非尤二姐、尤三姐可比,陈斯远虽转过年来长了气力,却一时不查被其拖得身子往下一沉。 二人好似角力,偏此消彼长,这力气始终使不到一处。于是薛姨妈‘诶唷’一声跌坐地上,连带着陈斯远身子前倾竟扑在了薛姨妈怀中。 许是母女二人朝夕相处之故,那薛姨妈身上竟也沾染了些许宝姐姐的气息,闻着凉森森、甜丝丝的,自有一股子别样的幽香。 此时不过初秋,正房门窗大敞四开,便连院门都不曾关了门扉。陈斯远倒是不曾多想,紧忙挺直身形道:“姨太太这是做什么?” 谁知薛姨妈却呆愣愣地瞧着他,须臾霞飞双颊,忽而偏了头去含混道:“我,我也是实在没了法子。” 陈斯远又不是吴下阿蒙,眨眨眼便知薛姨妈的心思,继而心下古怪起来。暗忖自个儿莫非体质特殊不成?这贾家的姑娘不见得待自己如何,怎么太太、夫人都对自己生出别样心思来? 也不对啊,那邢夫人是自个儿要挟着用了强,眼前的薛姨妈他可什么手段都不曾用过啊。 眼见陈斯远说不出话来,薛姨妈心下一动,只道这远哥儿竟也与自个儿一般心思,又情知二人此时情形不妥,便半是欣喜半是赧然地开口道:“远,远哥儿,不,不若咱们还是起来说话吧。” “啊?”陈斯远霎时间回神:“啊……姨太太说的是。” 陈斯远赶忙爬起来,又犹豫着探出手,不知该不该去扶薛姨妈。谁知薛姨妈竟偏了头去,抬手搭了陈斯远的手,撑着身形,脸面羞红的起了身。 (本章完) 第172章 各论各的 第172章 各论各的 待二人重新落座,非但是薛姨妈,便是陈斯远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心下杂乱,似有些烦扰,可更多的则是欣喜。 于陈斯远而言,这世间唯有三者可催其奋进,一则青史留名、万民传颂;二则姑娘家床笫之欢力尽时的瘫软;三则……便是女子不经意的脸红。 此三者单拿出来一样,都可催生男子万丈豪情,他又怎能不欢喜? 至于宝姐姐,刻下又不曾做什么,他便暂且不去理会。 强自恢复清明,陈斯远仔细思忖了一番,眼见薛姨妈兀自攥着帕子不作声,陈斯远便说道:“姨太太所请实在让人为难,而今我不过是监生,只听了外间传言,能不能寻到门路尚且不可知。既然姨太太实在不知托付何人,那我就勉为其难试一试?” 薛姨妈羞怯着欢喜起来,道:“远哥儿去操办此事,定是妥当的。”顿了顿,又道:“若远哥儿真个儿为蟠儿恢复了清白,我……来世定当报还。” 陈斯远面上忽而玩味起来,这报答又岂用等到来世?这一世就好啊……就比如将宝姐姐许配给自个儿。 就听薛姨妈说道:“不过此时最好年底前操办妥当。二房叔叔过世,那皇商差事此前一直落在他头上。他这一去,年底内府盘点,总要让蟠儿顶上才好。再有,那曹郎中本就是内府郎中,想必纳彩前总要查明薛家底细。” 陈斯远不禁蹙眉道:“这般说来,此时宜急不宜缓啊……我明儿个先寻人扫听一番,不管有没有门路,定会回姨太太一声儿。” “哎,好。”薛姨妈应下,心中暗自舒了口气。 二人一时间又没了言语,薛姨妈如坐针毡,偏生还不想走。抬眼瞥了陈斯远两回,因听得外间丫鬟嬉笑声,她生怕被外人瞧了去,这才咬牙起身道:“如此,我就先回了。” “好,”陈斯远起身相送:“我送送姨太太。” “远哥儿留步就是,左右也不远。” 陈斯远笑着没答话,径直将薛姨妈送出院外,方才纳罕着回返。进得正房里与香菱、红玉、柳五儿几个言说一番,旋即钻进书房里抄起书卷来翻阅。 他心不静,半晌也不曾看进去。想想近来也真是古怪,先是宝姐姐丢直球,跟着薛姨妈又来了这么一出……变化之快,真真儿让人目不暇接。陈斯远心下自是更属意宝姐姐的,可薛姨妈若是自个儿送上门来——他观薛姨妈也是风韵犹存啊,此事还是日后再说吧。 因着心下杂乱,陈斯远勉强翻了几页书卷,干脆早早洗漱,与香菱、红玉一道儿相拥而眠。 待转过天来,陈斯远晌午时单寻了魏钊高,其父乃是陕西巡抚,正儿八经的官宦子弟。 因着薛蟠一事隐秘,不好传扬开来,因是陈斯远干脆领着魏钊高去了晴雯处。 晴雯还是头一回见陈斯远领了人来,小脸儿略显局促,慌忙招呼两个婆子招呼着,又亲自沏了香茗奉上。 待陈斯远命其退下,这才与魏钊高道:“魏兄,前一回魏兄说那刑部衙门里的门道……不知可能寻到路子?” 魏钊高哑然失笑,指点着陈斯远道:“我道枢良为何单拉了我来,敢情是为这等事儿。怎地,莫非枢良也要撤案卷?” “正是,我有一远亲,在金陵发了案子。”这等事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陈斯远当下便略略与魏钊高说了。 那魏钊高听罢讶然不已,道:“薛家可是得罪了贾化?这等案子论理不过赔几个烧埋银子罢了,怎么断成了薛家的罪过?” 陈斯远便笑道:“薛家大房孤儿寡母啊。” 魏钊高顿时会意,道:“敢情是家贼难防啊。” 可不就是家贼?那背后出力的不拘是薛家其余几房,还是王子腾,总归与薛家大房粘亲呢。 魏钊高思量着道:“如此就好办了。贾化如今圣眷正隆,我听闻此人在开埠一事上处置得当,引得圣人连番夸赞,说不得不二年便要高升。有此人压着,料想来日也无人敢翻旧案。 枢良若想撤案卷,只消砸了重金,买通那司务与库大使便可万无一失。” 刑部司务乃是从九品的官职,勉强还能算是官;到得库大使这一级,属于不入流的杂官,说是官,实则更像是吏。 陈斯远便道:“薛家孤儿寡母,唯独有个男丁薛文龙,还是个浑人。还请魏兄从中引荐、奔走转圜。” 魏钊高笑道:“此事容易,枢良可听过高仲勋其人?” 眼见陈斯远面上茫然,魏钊高就道:“此人本是前任天官门下清客,此人八面玲珑、能说会道,于京师各处衙门颇为吃得开。枢良只管让薛家寻此人料理,不出月余光景必有好信儿。” 陈斯远大喜,当下以茶代酒敬了魏钊高一杯。随即便有小厮庆愈提了两个食盒来,二人便在房中用了饭食。 魏钊高用罢饭食,抬眼便见那晴雯杵在庭院里不时的往房中张望。他本就是衙内出身,自小也是脂粉丛中打混过来的,哪里不知陈斯远金屋藏娇之意。 当下打趣几嘴,施施然便告辞而去。 陈斯远起身将其送出院儿,待回转身形,晴雯便凑了过来,纳罕着道:“大爷今儿个怎么带了外人来?” 陈斯远笑着说道:“魏兄既是同学,又与我有私谊,算不得外人。”顿了顿,又道:“再说,莫非晴雯想躲在房里一辈子不见外人不成?” 晴雯顿时嗔怪道:“我不过是心下纳罕,偏大爷往旁处想。” 陈斯远笑着没言语。晴雯虽不曾明说,可陈斯远哪里不知其心思?这处毗邻国子监的小院,原本就是用来安置晴雯的。起初晴雯许是还当自个儿是丫鬟,可架不住两个婆子与老苍头每日奉承。 晴雯又是个心气儿高的,从不觉得自个儿比那些姑娘差了什么,时日一长,可不就当自个儿是这处小院的半个主人了? 且那一回赖大家的说了一些有的没的,晴雯正值情窦初开,时常便与陈斯远晌午时相拥小憩,与先前拿宝玉当朋友不同,只怕晴雯心下早当自个儿是陈斯远的姨娘了。 晴雯话音落下,见陈斯远只是笑,并不曾驳斥了,便扯了陈斯远入内,说道:“大爷赶紧眯一会子,不然下晌又要犯困。” “可不是?春困秋乏夏打盹,这晌午不小憩一会子,下晌还真就没精神头。” 二人到得内中,晴雯吩咐婆子送了温水来,伺候着陈斯远洗脸、净手。二人一并到得西梢间里,陈斯远方才落座炕头,晴雯便矮身为其褪去了鞋子。 那晴雯心细,拿着鞋子探手比量了下,说道:“大爷脚码好似又长了些,这鞋子瞧着有些顶脚,来日我寻了鞋样子再给大爷做一双。” 陈斯远应下,晴雯撂下鞋子,起身又翻腾箱笼,寻了做得一半的团扇来。 待其偏腿坐在炕头,陈斯远思量着问道:“还没走?” 晴雯红着小脸儿应声道:“今儿个就差不多了。” 陈斯远躺下道:“那咱们一道儿眯一会子。” 晴雯立马摇头道:“不好不好,没得污了大爷。大爷下月可是要下场的!” 此时世情认定女子天癸污秽,因是前三日晴雯只在厢房里应声,关门门窗都不见陈斯远。今儿个走得差不多了,这才垫了草木灰包伺候陈斯远。 陈斯远便叹了口气,为这事儿他没少与身边儿的女子掰扯,可哪怕是尤三姐那等泼辣豪爽的,也不肯月事时候与其同床共枕。指望着一己之力移风易俗,简直是痴人说梦。 因是陈斯远也不强求,打了哈欠,卷了锦被便小憩起来。 晴雯守在一旁,一针一线地绣着团扇,时而瞥向陈斯远,便会抿嘴一笑。 许是坐得久了,晴雯有些腿酸,便褪去鞋子上了炕,又哈欠连天地绣了几针,晴雯便困乏得睁不开眼、捣头如蒜。 过得许久,陈斯远倏然转醒,眼见晴雯靠在炕柜上外头睡去,紧忙自枕边摸出怀表来瞧了眼。 好好,距离上课还有一刻之久。陈斯远舒展了下筋骨,见晴雯娇俏的小模样,顿时心生戏谑。探手轻轻将那一只菱脚上的袜子扯下,伸出食指在足心挠了挠。便见晴雯蹙起眉头来,脚趾屈伸两下又停了下来。 陈斯远又挠了挠,晴雯顿时缩了菱脚,迷糊着睁开眼来。 “大爷?” 陈斯远起身膝行过去,打横抱起晴雯来嘟囔道:“困成这样还要硬挺着,你睡吧,我去国子监了。” 说话间将其撂下,又为其覆了锦被,这才落地穿了鞋子。 晴雯挣扎着要起来,便被陈斯远一指头点在眉心:“安心睡着,我每日都来,哪里就要你每回都送了。” 晴雯含混着应下,目视陈斯远起身出了梢间,又撑起身形扒着窗户眼见陈斯远与两个婆子招呼一声,施施然领着庆愈出了小院儿。 晴雯重新躺下,抿嘴笑着将被子蒙在头上。须臾又掀开被子,一双水润眸子眼波流转,恨不得立时扑在大爷怀里。 如今想来,那日赖大娘所言果然有几分道理……只可恨她一直鄙夷袭人、碧痕等作狐媚子状勾搭宝二爷,心下自然不知那些床笫上的手段。 晴雯便想着,若是赖大娘再来就好了,到时也好问上一嘴。 …………………………………………………… 这日散学,陈斯远径直回了自家小院儿。甫一入内,便有红玉道:“大爷,头晌时芸二爷来了,撂下一些辽东土仪便回去了,说等大爷休沐时再来拜访。” 贾芸回来了?算算一来一回足足五个月,算时日贾芸是夏末方才从辽东回返,料想定是将辽东庄子各项事宜处置妥帖了。 陈斯远点点头示意知道了,进得房中略略休憩,换过一身衣裳便要往薛姨妈院儿行去。 谁知方才出了正房,便有金钏儿寻了过来。 那金钏儿上前见礼道:“太太掐算着哥儿也该回来了,便打发我请了哥儿往太太处走一遭。” 陈斯远纳罕道:“姐姐可知太太寻我何事?” 金钏儿摇头道:“太太的心思,我又哪里敢忖度?不过下晌时二奶奶来了一回,说了夏粮入库的账目。二奶奶说今年旱了些,夏粮比往年少了一成。” 这就扯淡了,今年入夏时虽雨水少了些,可也算得上是难得的风调雨顺,这夏粮又怎会比去年还少一成?只怕是各处庄头与戴良蛇鼠一窝,贪占贾家便宜。 这般思来,王夫人这是打算对粮仓动手了?若果然如此,此番必是寻陈斯远沟通往来,与东跨院的大房计较了,两房方才好一道儿发力,逼得贾母认下此事。 陈斯远思量清楚,便颔首道:“不好让太太久等,咱们这就走吧。” 金钏儿应下,转身引着陈斯远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不多时,陈斯远进得正房里,抬眼便见王夫人正殷切看过来。 二人见过礼,王夫人耐着性子说了些闲话,这才将几个丫鬟打发了下去。 待人一走,那王夫人就道:“远哥儿,这夏粮账目送上来了,比去年还少了一成。” 陈斯远蹙眉道:“蛇鼠一窝,须得好生整治了。” 王夫人也颔首道:“我也是这般想的,公中在这京畿周遭的田庄不多,加起来却也有几千之数。公中用度尚且打不开点,偏肥了那些底下的奴才!若依着我,不若比照远哥儿的法子来处置田庄,趁机再将那戴良也拿下。” 陈斯远会意道:“太太所言极是,不过事涉公中,不好绕开东跨院。晚辈这就往东跨院走一遭,与大老爷分说利害,想来大老爷定会鼎力支持。” 王夫人顿时笑将起来,说道:“是了,这又不是我自个儿的事儿,可不就要大伯那边厢出出力?”顿了顿又道:“远哥儿秋闱在即,本不该劳烦你,奈何实在无人居中奔走。” 陈斯远摆手道:“我不过传个话,又能劳烦到哪儿去?如此,太太稍坐,晚辈这就去寻大老爷。” 王夫人应下,又打发金钏儿去送。 陈斯远自王夫人院儿出来,绕行出府,又从黑油大门进了东跨院。赶巧,邢夫人临盆在即,今日贾赦请了太医来诊治,陈斯远便随着苗儿进了正房里。 他入得内中,抬眼便见邢夫人歪在软榻上,王太医业已诊治过了,正与贾赦交代着:“……大老爷容禀,大太太月份已够,想来再有月余光景便会临盆。如今大太太与腹中孩儿身子都康健,就是……大太太身子略微丰腴了些。往后须得少食,免得胎儿过大引发难产。” 邢夫人闻言顿时蹙眉道:“我这两月一直管着嘴,也没多吃什么,怎么就发了福?” 那王太医笑道:“许是大太太劳动得少了些。” 贾赦心下欢喜,摆手道:“来呀,放赏,代我送送王太医。” 当下便有丫鬟送了两枚银稞子来,王太医连连谢过,这才被丫鬟送走。 陈斯远这时才上前见礼,贾赦以为又是来瞧邢夫人的,便道:“你们姨外甥且说着,我往外书房去了。” 陈斯远赶忙道:“姨夫且慢,外甥此番有要紧事相商。” “哦?”贾赦眨眨眼,忽而欢喜道:“莫非那丹丸营生要分润出息了?” 陈斯远面上一怔,心下直翻白眼。这大老爷果然是钻进钱眼里了! 当下说道:“还请姨夫屏退左右。” 大老爷摆摆手,便挥推了丫鬟。 待内中只余下三人,陈斯远便将王夫人之请说了出来。 本道贾赦手头银钱紧,定会鼎力相助,谁知贾赦听罢竟抚须思量了须臾,这才道:“底下奴才不像话,是该整治一番了。不过那戴良是做老了粮仓的,一竟革除,只怕一时间寻不得妥帖人手啊。” 陈斯远暗自思量,贾赦自是乐不得掀翻了戴良,只是这掀翻之后,管粮仓的差事归在谁门下,这就要仔细计较了。 大房、二房如今合则两利,合起伙来方才能斗得过贾母,可彼此之间也是龃龉不断。这不,事儿还不曾办成,贾赦就想着事后分润好处了。 陈斯远道:“姨夫心下可有妥帖人手?” 贾赦眯眼道:“老夫以为单大良不错。” 单大良?单家夫妇为府中内外管家,惯会欺上瞒下、捧高踩低……嘶,这单大良莫非暗中投靠了大老爷贾赦?极有可能啊。 贾赦此议一出,只怕王夫人定不会答应,那此事岂不就无疾而终了? 陈斯远便思量着道:“单大良原本只管着买办一事,与粮仓事宜不挨着,只怕甫一经手,难免慌手慌脚。二房太太以为周瑞管着粮仓最为合适。” 周瑞是贾家老人,周瑞家的却是王夫人陪房。 贾赦闻言顿时蹙眉摇头道:“不可,周瑞差着年岁,如何服众?我看还是单大良好一些。” 陈斯远思量着道:“若依着我,单大良、周瑞二人,都比不得另一人合适。” “哦?还有这等人?远哥儿且说说。” 陈斯远笑着吐出两个字:“贾芸。” 贾赦眨眨眼,说道:“是了,芸哥儿今儿个回来了,头晌时老夫还见了一面儿。” 当下贾赦暗自思量,这贾芸往辽东走了一遭,将辽东庄子处置得极为妥当。剔除了乌家这等欺上瞒下的庄头,非但主家满意,便是下头的庄户、仆役也满意不已。 此人能说会道、实心任事,又是贾家子弟,倒的确是个好人选。只是贾家素来没有子弟充任奴才差事的惯例啊。 此时就听陈斯远道:“若依着外甥,这粮仓差事让那周瑞担个名儿,命贾芸督办,查办京畿庄头、戴良事宜,自是姨夫亲自出面为好。” 陈斯远此议看似和稀泥,实则抓住了主要矛盾。王夫人为夺权,自是要将粮仓差事拢在手中;大老爷贾赦一心为银钱,先前所言不过是得寸进尺,说白了就是有枣没枣打三竿子,能占便宜就绝不吃亏。 依着陈斯远处置,周瑞得了粮仓管事,有贾芸督办,自不好上下其手;贾赦稽查庄头、粮仓管事戴良贪占事宜,来日抄捡的美差自然也是大老爷的。如此,正好一举两得。 大老爷贾赦思量半晌,一直没放声。一旁的邢夫人与陈斯远递了个眼色,咳嗽一声便道:“老爷,我看远哥儿说的在理。” “唔,”大老爷就坡下驴,说道:“既如此,那远哥儿去回了二房弟妹,就说这事儿我应承了。” 陈斯远赶忙起身拱手谢过。大老爷兀自板着脸,心下思忖着如何寻那些庄头与戴良的晦气,交代几句便匆匆离去。 他人一走,邢夫人赶忙道:“二房总算有了动静,前些时日他私底下还嘟囔着怎么还不动手呢。” 陈斯远上前扯了邢夫人的手儿,自是好言抚慰了一番,只道待过了秋闱,定时常来看她与孩儿。 邢夫人便道:“你三五日来一回就是了。”顿了顿,又道:“我原想着有了孩儿就好,却不敢奢望着与你一直厮守。” 陈斯远嗔道:“哪里的话?你当我是什么了?” 邢夫人不禁掩口咯咯咯笑了一会子,这才道:“便是出了月子我也要顾着孩儿,只怕没空顾着你,你到时若是憋闷了,干脆寻苗儿、条儿那两个小蹄子去。前儿个我小憩,那两个小蹄子当我睡着了不曾听见,为着你嘀嘀咕咕险些撕破了脸呢。我瞧着啊,如今你勾勾手指那两个就乐不得的爬了你的床。” 陈斯远道:“我如今哪里管得了这些?只盼着赶紧过了秋闱才好。” 二人说了会子私密话儿,陈斯远便起身离去。不一刻到得王夫人房中,便将先前之议说与了王夫人。 王夫人果然大喜,浑不在意那抄捡的美差落在了大老爷头上。当下将陈斯远好一番夸赞,临别之际又送了两盒茯苓霜。 陈斯远自王夫人院儿出来,兜转一番寻到薛姨妈院儿前,与门前婆子交代一声儿,须臾便有丫鬟同喜引着其进了内中。 二人又见面,薛姨妈自是心下异样,只是挂着薛蟠的案子,这才强压住心事。 招呼陈斯远落座,待上了茶水赶忙就问道:“远哥儿,那事儿……如何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幸不辱命,倒是扫听得了一些门道。” “啊——”薛姨妈自是惊喜,赶忙细问起来。陈斯远便将友人魏钊高所言细细说来。 临了,呷了口茶水道:“此事不好张扬,姨太太为女眷,只怕不好与那人打交道。不若寻了手下妥帖掌柜的,寻了那人仔细计较。到时只消舍了银钱,此事定会办得妥当。” 薛姨妈听得颔首连连,道:“哥儿说的极是。蟠儿经此一遭,我是不大信得过了。”旋即又思量道:“我家中有一老掌柜名张德辉,处事老道,为人最是忠心,我便将此事托付给他?” 怎么什么事儿都要问过自个儿?这是拿自个儿当依仗了? 陈斯远心下古怪之余,笑着说道:“姨太太既说此人妥当,那想来是妥当的。” 眼见薛姨妈直勾勾瞧过来,陈斯远便不经意地往屏风瞧了一眼。薛姨妈顿时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宝钗还在房中。 当下轻咳一声儿,说道:“好,我明儿个便寻了他交代下来。远哥儿……这是才回来?可用了晚点?若不曾用,我干脆吩咐丫鬟多拿一些回来,就在此处用吧。” 陈斯远起身拱手道:“不了,秋闱在即,晚辈还要回去温书,就不多留了。” 薛姨妈赶忙吩咐丫鬟去送,自个儿又起身将陈斯远送到正房门口,瞧着其身形出了小院儿,这才叹息一声回转身形。 谁知扭头便见宝钗不知何时绕过屏风停在了堂中。 薛姨妈心下一惊,赶忙笑道:“我的儿,你哥哥那事儿可算有了着落。” 宝钗不禁感叹道:“男主外、女主内,古来皆如此。于我和妈妈而言,简直是天大的难事儿,谁知落在远大哥手中,竟如此容易。” 薛姨妈搂着宝钗坐在软塌上,点头道:“也是远哥儿能为,换了旁的哥儿哪里知道这些?” 宝姐姐心下一动,说道:“妈妈也以为远大哥有能为?” 薛姨妈便笑道:“哪里是我以为?这府中上下谁不说远哥儿有能为?” 宝姐姐便道:“既如此,想来远大哥先前所言也是金玉良言了?” “自然是——”薛姨妈方才应下就觉不妥。 果然,就听宝姐姐说道:“妈妈也知哥哥是什么情形,既如此,何不信了远大哥一回,将外头的营生尽数兑了,皇商底子也转出去,如此……方才能保得哥哥周全。” “这……”薛姨妈顿时为难道:“旁的且不说,这皇商可是祖上传下来的,怎好拱手让人?若是其余几房知道了,还不知如何闹呢……不妥不妥。” 宝钗道:“其余几房想要,只管拿了真金白银来,咱们让渡出去便是了。” 薛姨妈蹙眉道:“浑说,若真个儿让与了其余几房,来日九泉之下我又如何与你父亲交代?” 宝姐姐略略蹙眉,便不说话儿了。心下不禁暗忖,这话落在不同人口中,效用自是不同。自个儿与妈妈太过亲近,因是妈妈哪怕明知此言有理,只怕也先存了几分疑虑;若换个让人信服的说来,只怕妈妈心下疑虑便会去了几分。 如今妈妈正倚重远大哥,若这些话远大哥再说一回,说不得会有奇效? 宝姐姐便拿定心思,待得空寻了陈斯远说说,总要劝着妈妈转了心思才好。 不然的话,家中出息愈少,抛费居高不下。哥哥又是个浑的,说不得哪日又闯了祸。长此以往,薛家家业哪里还维系得了? …………………………………………………… 却说陈斯远自薛姨妈院儿出来,一径进得园子里,本道穿行而过回返自家小院儿,谁知半路便撞见了司棋。 问过才知,却是司棋才将食盒送去后头的小厨房。那司棋说过便定定瞧着陈斯远,一双眸子好似沁出水儿来一般。 二人春风一回,往后再没独处之机,司棋自是心下哀怨。陈斯远极得意司棋高大丰壮的身形,眼见如此,少不得扯了司棋往没人处好生抚慰了一番。 奈何周遭人来人往的,陈斯远只得硬挺着不曾真个儿入了巷。 待事毕,司棋窸窸窣窣拾掇齐整,咬着下唇,一双眸子愈发水润。凑过来低声道:“哥儿……等过了秋闱,我择一日告了假可好?”顿了顿,又道:“我爹妈素日都在府中当差,白日里家中无人的。” 陈斯远顿时意动不已,笑着道:“好,待过了秋闱便是你不寻我,我也要来寻你。” 司棋心下欢喜不已,正要说些什么,忽而听得绣橘远远招呼有声,这才撇下陈斯远去了。 陈斯远略等片刻,待从园子后门出来,行不几步正撞见自后门回返的薛蟠。 “远兄弟!”薛蟠那厮热络招呼,哈哈笑着到得近前,一巴掌拍在陈斯远肩头:“本道回来便寻远兄弟出去耍顽,谁知妈妈、妹妹都不准,说远兄弟要下场秋闱,不好搅扰。啧,远兄弟这才情,哪里还能搅扰得了?想来那秋闱也是手到擒来啊,哈哈哈——” 陈斯远笑着拱手:“借文龙吉言,实则我如今心下也忐忑不已啊,秋闱之事,谁也说的准一定能过?是了,文龙这是——” 薛蟠咧嘴道:“久不在京师,各处朋友自是要走动走动。今儿个柳湘莲做东,咱们便在外城寻了个羊肉铺子好生吃喝了一通。” 柳湘莲?薛蟠到底跟此人兜搭上了……就是不知来日会不会被其暴揍一通了。 与薛蟠言语一番,二人就此别过。陈斯远行了几步,扭头看着薛蟠那货昂首阔步沿夹道而去,心下顿时古怪起来。 这来日若真个儿与薛姨妈有了什么,薛蟠这货岂不成了自个儿便宜儿子? 到时候怎么说? 文龙兄,咱们往后各论各的,我管你叫文龙兄,你管我叫爹? (本章完) 第173章 怎么比我还急 第173章 怎么比我还急 倏忽十来日到得七月下,陈斯远得了陶监丞漏题,只忖度一日便自个儿下场月考,虽八股略显僵硬,破题却尤为精彩。 一众同学、友人都知陈斯远有意八月下场秋闱,因是也无人与其争抢,待考罢了,一应人等便纷纷来贺。陈斯远自知这回不论自个儿考成什么德行,都会名列榜首,拿了积分,是以干脆也不推脱,散学后招呼一干人等寻了一处酒家,这日来了个不醉不归。 酉初时分,天近黄昏。 大格子巷晴雯处,晴雯与两个嬷嬷一道儿用了晚饭,略略在庭院中转了转权当消食儿,继而回转房中,挑了灯火偏腿坐在炕头仔细纳起了鞋样子来。 她一身豆绿底子卉刺绣镶领水蓝暗纹绸交领长背心,内衬象牙色交领袄子,下着铜绿色长裙,裙下赤着一双菱脚登着一双前帮高、后帮矮的绣靸鞋(可以理解为拖鞋)。 认了针线,捏着绣针又在鬓角抿了抿,晴雯仔细纳起鞋样子来,须臾目光不经意一瞥,便瞥见炕桌下那没封皮的一卷书册来。 晴雯顿时俏脸儿泛红! 下晌时赖大娘可算又来了一遭,依旧有的没的说了一通,待问起晴雯与陈斯远如何,晴雯兀自支支吾吾含混以对。 那赖大家的便蹙眉说了好一番道理。什么‘远大爷前程锦绣’,什么‘小枝巷就养着两个狐媚子’,什么‘园子里的好些丫鬟见了远大爷便迈不动腿’。 一时催得晴雯羞怯了,她便板着脸嗔怪起来。赖大家的也不以为意,叮咛嘱咐了一番,临别前偷偷将一卷册子塞给了晴雯,只道让其得空私下里观量。 晴雯哭笑不得,她又不认字儿,拿着书册活似睁眼瞎,瞧了又有何用?待送过了赖大娘,晴雯按捺不住纳罕,到底翻开册子瞧了眼,啥时候便羞得没脸儿见人。 敢情那册子里只寥寥几个字儿,余下的都是床笫之间的图样。晴雯不过情窦初开,顶多无意中听过宝玉的墙角,又哪里见识过这等图样?一时急切,晴雯便将册子丢在地上,还跳着脚好一通乱踩。 待心绪平复,晴雯有心将那册子烧了,想着若让大爷瞧见了,说不得便认定自个儿是那等狐媚子,于是又抄在手中。 她倒是寻了火盆,奈何思量半晌,到底不曾将那册子烧掉。心下暗忖,总是赖大娘一番情谊,不若再瞧两眼? 于是瞧过之后,晴雯不但忘了将册子毁了,下晌时还神思恍惚,时而想起那册子上的羞人模样,时而那图样又成了自个儿与大爷…… 晴雯撂下鞋子,探手抄起书册,待咬着下唇正要再次翻阅,忽而听得外间传来叩门声。 晴雯吓得一激灵,紧忙落地将那册子塞进了箱笼最底下,旋即这才拾掇了衣裳往外来瞧。 老苍头开了门扉,随即讶然道:“哟,大爷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小厮庆愈与车夫将陈斯远架在当间,庆愈便道:“申时散学,一众同窗撺掇着让大爷宴请,大爷自是应了。也没远走,就在周遭寻了一家酒楼,十几个人推杯换盏,都挑着大爷敬酒。 大爷许是快意,真真儿是来者不拒,足足喝了一坛子菊白,当面不过略略红了脸儿,待一出门见了风,立时就醉了过去。曲嬷嬷快搭把手!” “哎,哎。”曲嬷嬷应着,紧忙接替车夫搀着陈斯远往正房而去。 待晴雯迎出来,顿时唬了一跳,赶忙命二人将陈斯远搀进西梢间炕上。又吩咐道:“嬷嬷快烧些醒酒汤来,家中若是没有,趁着天没黑尽快打发人采买去。” 曲嬷嬷应道:“前头街面上就有药铺,我去抓一些来,一会子就得。” 曲嬷嬷扭身急切而去,晴雯又看向庆愈,道:“大爷是如何吩咐的?” 庆愈挠头道:“大爷都醉了,能有什么吩咐?我方才问大爷要往何处去,大爷就说要来姐姐这儿。” 晴雯眉头舒展,心下熨帖不已,旋即又蹙眉思量道:“既如此,大爷今儿个就留我这儿了,你……你回去莫要乱说。” 她自知自个儿如今见不得光,不然免不得给大爷招惹了麻烦,因是能瞒着还是瞒着的好。 庆愈也是个机灵的,笑道:“好,那我就说大爷往小枝巷去了。” 晴雯顿时笑着赞道:“还是个机灵的,不错。”说话间扭身自桌案上的茶盘里摸了两枚桂来,塞给庆愈道:“回去就这么说,旁人再问什么都只说大爷醉了。” 庆愈应下,丢了一枚桂进嘴,旋即扭身告辞。 晴雯惦记着陈斯远,便打发老苍头去送,自个儿回身便进了西梢间。 扫量一眼,便见陈斯远一身锦袍瘫在炕上,眉头紧锁,呼吸间满是酒气。晴雯也不嫌弃,凑近了探手替陈斯远褪下靴子,正待将外衣褪下,谁知陈斯远忽而睁开眼来。 晴雯唬了一跳,赶忙问:“大爷可要喝些茶水?曲嬷嬷去药铺抓醒酒方子了。” 陈斯远直挺挺坐起来,只道了一声‘痰盂’。 晴雯赶忙将痰盂寻了来,陈斯远劈手夺过,抱着痰盂大吐特吐起来。 吐过了一场,晴雯又端了茶水伺候着其漱口,旋即便觉满室皆是酸臭味儿。 此时业已入秋,陈斯远又重新醉过去,不好开了门窗透风。晴雯便寻了熏笼来,炙了冰片驱散酸臭味儿。 待回转身形,晴雯上得炕上,膝行凑过来,为其解开衣袍,费了好大气力方才将外衣褪下。跟着又打湿了帕子为其仔细擦拭起来。 先是擦拭过手足,又换了帕子为其擦拭其脸面,晴雯凝神观量着,只擦了两下便怔起神来。 自家大爷白日里醒着时,自是清新俊逸、器宇不凡,一双眸子尤为锐利,便好似与其对视久了便会被其窥破心事一般。 此时双目紧闭,脸颊上又腾起红晕来,瞧着倒是愈发柔和了几分……嗯,自家大爷果然好看。 晴雯抿嘴笑了,正待擦拭起来,谁知闭着眼的陈斯远探手便擒了其手腕,旋即双目眯了一条缝,夺了帕子丢在一旁,往怀中一拽,惊呼声中晴雯便钻进了其怀里。 “大爷?” 陈斯远含糊道:“擦得痒痒,也不差这一日……”顿了顿,又蹙眉说:“头疼啊。” 晴雯小意道:“那我给大爷揉揉?” “嗯。”陈斯远应了,这才撒开晴雯。 晴雯窸窸窣窣爬起来,膝行一段,又趺坐下来,费力搬着陈斯远的头落在自个儿腿上,旋即探出一双羊脂玉也似的双手为陈斯远揉捏了起来。 随着晴雯揉捏,陈斯远眉宇逐渐舒展,呼吸悠长,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外间门扉响动,须臾便有曲嬷嬷入内道:“姑娘——” “嘘——”晴雯回头与曲嬷嬷道:“大爷睡下了,那醒酒汤熬煮出来,晾凉了预备着,说不得大爷夜里起来喝呢。” “哎。” “再替我倒一盏温茶来。” 曲嬷嬷应下,蹑足出来关了门扉,又隔着窗子瞥了内中一眼,旋即掩口一笑,这才往厢房而去。 西梢间里,晴雯揉捏了好半晌,便觉双手、大腿俱都酸麻不已。晴雯便撒开双手甩着,谁知此时陈斯远翻转身形,侧躺起来,一手还将晴雯的菱脚抓在了手中。 宽大的手掌温热,又有鼻息喷吐而来,直弄得晴雯脸面羞红、痒痒不已。 晴雯咬着下唇哭笑不得,暗忖大爷摆弄什么不好,偏要摆弄起自个儿的菱脚来…… …………………………………………………… 荣国府。 小丫鬟芸香扒着门扉偷眼往外观量着,红玉停在门前,对面庆愈嘀嘀咕咕说完,红玉便道:“大爷既去了小枝巷,怎地不早来知会一声儿?” 庆愈讪笑道:“大爷今儿个吃了酒,酉时初才散场。” 红玉点点头,这才笑着道:“知道了,你跟着大爷也劳累一天,快回去歇着吧。” 庆愈应了一声,随即欢脱而去。 待红玉回转身形,便见小丫鬟芸香嗖的一声溜回了厢房里。红玉蹙眉摇了摇头,实在不知如何说她。当下移步进了正房里,便与香菱、柳五儿道:“大爷今儿个不回了。” 香菱便笑道:“正眼馋晚点里头的胭脂鹅脯,过会子你们可别跟我抢。” 红玉笑道:“吃吃吃,姐姐就不怕大爷来日不回家了?” 香菱浑不在意,只管铺展开食盒,提了筷子便大快朵颐起来。 柳五儿自书房里行出来道:“下晌时东跨院、姨太太都打发人来寻大爷,姐姐是不是也回个话儿去?” 红玉正要应声,忽而听得外间有叩门声,扭头便见芸香溜出来开了门扉,随即嚷道:“同喜姐姐又来了!” 红玉气笑了,骂道:“少胡吣,什么叫‘又来了’!” 同喜嗔怪着点了芸香一指头:“怎地?不待见我来?” 芸香顿时讪讪道:“哪儿的话,我,我不过是随口一说。” 同喜心下暗忖,这些时日自个儿时常便往此间来寻远大爷,也无怪芸香会这般说。 待红玉到得近前,同喜就道:“我不进去了,你家大爷可回了?” 红玉赔笑道:“正要往姨太太处去回话,我家大爷今日在外头吃多了酒,说是就不回来了。” 同喜眨眨眼,往西北一指,道:“又去小枝巷了?” 红玉犯愁道:“可不就是。” 每回从小枝巷回来,都是病恹恹、懒洋洋,行走几步都要扶着腰。那尤家姊妹只知自个儿爽利,丝毫不顾及大爷身子骨还不曾长成,长此以往哪里捱得住? 同喜蹙眉叹息道:“罢了,等你家大爷回来,定要请其往我家太太处走一遭。实不相瞒,我家太太与姑娘这会子如坐针毡,心下只怕急切得不行呢。” 红玉颔首道:“大爷明儿个便放榜,晌午前就能回返。” 同喜应下,又说了几句闲话便紧忙返身而去。 红玉正要阖上门扉,谁知又有太太跟前儿的玉钏儿寻了过来。 那玉钏儿遥遥便道:“快别关门,太太有事儿寻你家大爷呢。” 怎么连太太也要寻自家大爷?红玉赶忙迎了几步,低声与玉钏儿说了陈斯远醉酒之事,玉钏儿便道:“那我先去回太太,等明儿个你想着告知你家大爷。” “嗯,我省的了。” 待送走了玉钏儿,红玉思量了下,又提着灯笼往东跨院走了一遭。她倒是没进三层仪门,只与秦昱家的说了陈斯远醉酒之事。那秦昱家的往内中禀报一声儿,半晌回转三层仪门前,只说大太太知道了。 红玉又提着灯笼回返自家小院儿,入得内中便蹙眉道:“也不知怎的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要寻大爷?” 香菱、柳五儿俱都摇头费解,红玉身后忽而传来响动,她扭头便见小丫鬟芸香贼头贼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红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教训道:“跟谁学的这般鬼祟?有话就说。” 芸香嬉笑一声,巴巴儿跑进正房里,压低声音作怪道:“我倒是知道一二,东跨院那边,听说大老爷与琏二爷去下头庄子盘账,拿了三个不老实的庄头,吓得戴管事儿下晌时跑去大老爷外书房外跪了好半晌;” 说话间略略蹙眉:“太太处我倒是不知,不过姨太太那边我倒是知道。头晌时有个姓张的老掌柜来了一遭,也不知怎地,姨太太就高兴了,吩咐了小厨房预备酒宴。可不知为何,转头儿又打发同贵姐姐去厨房,说还是照着往常,那酒宴若没做就不做了。” 红玉瘪嘴道:“这没头没尾的,谁知是怎么回事儿?” 芸香眨巴着眼睛道:“大爷定知道些内情,我说与大爷,大爷定能忖度出一二来。” 红玉心下一怔,暗忖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当下却打发苍蝇一般摆摆手,道:“学什么不好,偏学人家嚼老婆舌,小心来日嫁不出去!” 芸香瘪着嘴跑了出去,随即嘟囔道:“我还不想嫁呢,左右大爷也能养我一辈子。” …………………………………………………… 大格子巷。 陈斯远醒来时,方才晨曦微明。睁开眼便见一对小巧菱脚抵在自个儿胸口,指甲上涂了凤仙汁,可谓‘龙金点翠凤为头,衬出莲双玉钩’。 陈斯远恍惚了一阵,待瞧清室内情形,这才知晓乃是晴雯处。回想昨日,只依稀记得自个儿推杯换盏、来者不拒,也不知何时便喝断了片儿。 打了个哈欠,陈斯远心生戏谑,禁不住探手在那菱脚足心挠了挠。那一对菱脚立时缩回了锦被,旋即便有晴雯揉着眼睛窸窸窣窣起身,与陈斯远对视一眼,不禁蹙眉嗔怪道:“大爷起了?” 陈斯远眼见晴雯红了一双眼睛,顿时纳罕道:“我倒是醒了,怎么你瞧着倒是没睡醒的样子?” 晴雯瘪嘴道:“大爷还说呢!” 昨儿握着她的菱脚不撒手,晴雯挪腾了好一阵方才褪去衣裳,干脆与陈斯远来了个手足相抵。本道能安生睡一觉,谁知陈斯远睡着了也不消停。起先晴雯还当陈斯远藏了什么物什顶着自个儿,待回想起册子上的情形,顿时羞得不敢动弹。 其后夜里陈斯远嚷着要水,晴雯又折腾了两回,算算寅时方才睡下,这会子方才卯时,可不就没睡好? 晴雯有心嗔怪,张张口却不好说出来,便困乏着起身,趿拉了鞋子,道:“大爷可是口渴了?” “是有一些。” 晴雯便去外间倒了一盏温茶来,一边厢伺候着陈斯远喝了,一边厢说道:“就怕大爷口渴,昨儿个特意嘱咐嬷嬷生了熏笼,铁皮茶壶一直放在熏笼上热着,这会子还温热着呢。” 陈斯远笑着应下,正要起身,便见头疼欲裂。晴雯赶忙凑过来为其揉捏了一番,又道:“曲嬷嬷预备了醒酒汤,我去给大爷端一盏来。” 当下披了衣裳,急匆匆而去,须臾便哆哆嗦嗦端了一盏醒酒汤回来。 陈斯远一手接了汤碗,一手扯了晴雯上炕,说道:“如今早晚寒凉,你穿这么少,小心来日染了风寒。” 晴雯笑着没应声,径直钻进锦被子,一双菱脚探了探,干脆踩在陈斯远的脚背上。 陈斯远也不躲闪,喝罢了醒酒汤,便一直笑吟吟瞧着晴雯。 过得须臾,待晴雯足心暖和过来,陈斯远便反过来去踩晴雯。晴雯哪里肯?二人便在被子里计较起来,最后四只脚夹在一处,也不知算是谁赢了。 晴雯便道:“今儿个张榜?” “嗯,看不看都一样,一准儿是头名。” “哦。”晴雯应了一声,面上欲言又止。 陈斯远便道:“这国子监我是暂且不来了,等过了秋闱,干脆就在内城寻一处宅子买下来,到时你搬过去就是了。” 晴雯顿时心下熨帖,忙道:“大爷若过了秋闱,便是举人老爷了,到时要住进新宅子?” 陈斯远笑着摇头道:“我怕是留在荣国府多一些……林妹妹还在府中,我总要看顾一二。” 晴雯蹙眉思量,又道:“那到时那两个也去?”见陈斯远点头,赶忙说道:“那我岂不是要伺候那两个?” 此时因着陈斯远,尤氏姊妹风评未毁,晴雯只是因着陌生,这才心生疑虑。 陈斯远便道:“你是我贴身丫鬟,面上敬着就是了,旁的也不用管。” 晴雯顿时松了口气,轻轻拍着胸口道:“我就怕那两个姨娘容不得人……先与大爷说好了,若是真个儿闹起来,我可不会让着她们!” 眼见晴雯脸上满是认真,陈斯远笑着探手捏了捏晴雯的鼻子,道:“好好好,都依你。” 他心下暗忖,迟早都有这么一遭,尤三姐如今整日打理营生,满脑子都是账目,只怕没心思寻晴雯的晦气;倒是尤二姐……呵,要拿捏尤二姐还不容易?隔三差五送个头面首饰,保管尤二姐乖顺无比。 晴雯心气儿顺了,便又想起册子中的情形,心下羞怯不已,不敢直视陈斯远。耳听得外间传来洒扫声,赶忙落地道:“我去寻嬷嬷准备早饭。” 陈斯远见晴雯一阵风也似的去了,方才晴雯红了脸的情形犹在眼前,他又如何不知姑娘家的心思? 当下也不用晴雯伺候,自个儿穿戴齐整,与晴雯一道儿用了早饭,等庆愈来寻,这才乘了马车往国子监而去。 果然一如陈斯远所料,本次月考陈斯远又名列榜首。累计了八分,足以从国子监肄业。 这日看罢了张榜,陈斯远便往后头去寻了陶监丞。那陶监丞连道恭喜,又说今日便替陈斯远报考。 陈斯远谢过陶监丞,回身又与一众友人道别,这才背了书箱出得国子监。 坐进马车里,陈斯远挑开帘栊瞥了一眼斜对面的燕平王府,强忍着没寻过去,便吩咐径直回荣国府。 临近午时,陈斯远自后门进了荣国府,须臾到得自家小院儿。 红玉等自是迎了出来,一边厢伺候着陈斯远更衣,一边厢便将昨日之事说了出来。 陈斯远听得暗自蹙眉,这大老爷与王夫人也就罢了,说不得那戴亮许了什么好处,是以贾赦又有反复;倒是薛姨妈处,莫非也出了什么岔子不成? 按捺下心中疑虑,陈斯远思量着便沿着夹道往薛姨妈处寻去。 不一刻到得东北上小院儿,同喜往内中报了一声儿,紧忙请了陈斯远进来。此处前后两进,陈斯远过一进院穿堂时,便见有女子在正房里挑了帘栊偷眼观量。 待其瞥过去,窗帘立马合拢,晃动不已。 陈斯远心下暗忖,是了,这女子便是贾琏送过来的清倌人?这薛大傻子真真儿不知所谓,一个妾室怎能住进正房?这要是让曹家知道了,只怕婚事还有反复。 迈步过穿堂到得后院儿,抬眼便见薛姨妈忧心忡忡的迎了出来。 “远哥儿……你可算是来了。” 陈斯远生怕薛姨妈表露真情,赶忙拱手道:“昨日宴请同窗,干脆在外头留宿了……姨太太急着寻我,可是那事儿出了岔子?” “哎——”薛姨妈蹙眉长叹一声,道:“这事儿……咱们还是入内再说吧。” 陈斯远应下,随着薛姨妈进了正房里。二人分宾主落座,薛姨妈想来是十分急切,也不曾寒暄,不待香茗奉上便不迭地说将起来。 却是薛姨妈打发张德辉去寻那高仲勋,等了三日果然见了刑部司务与库使二人。张德辉设宴款待,那二人计较一番,开出六千两的价码。 张德辉掌柜的出身,为人自是圆滑,只当二人开的乃是虚价。当下推杯换盏,将二人灌得酩酊大醉,又是好一番奉承,那司务一高兴,径直将价码降到了三千两,拍着胸脯打包票,只道三五日便能办成。 张德辉大喜过望,当即点了三千两银票,又抛费银子寻了两个姐儿伺候这二人。 事后报与薛姨妈知晓,薛姨妈自是欣喜不已,直夸老掌柜的办事老道。 听到此一节,陈斯远已然蹙眉不已。 果然,就听薛姨妈又道,待过得几日,张德辉又去寻那二人,谁知那二人支支吾吾竟搪塞起来。 张德辉也不嫌麻烦,隔一日寻一回,到底逼着这二人将案卷拿了回来。 薛姨妈自是大喜过望,只道漫天的云彩散了,当下便吩咐同喜去置办酒宴,准备晚上好生款待陈斯远一番。 谁知宝姐姐心细,仔细瞧了那案卷,却见其上只有清吏司的私印,不见刑部大印,说不得便是那二人唬弄了薛家! 薛姨妈大惊失色,紧忙寻了懂行之人扫听,见果然如此,顿时心下慌乱起来。 絮叨着说完,薛姨妈就道:“远哥儿,你看这事儿……哪里出了岔子?” 陈斯远蹙眉摇头不已:“姨太太糊涂啊,各部之弊早已有之,姨太太以为那六千两就只司务与库大使分润?这二人不过是过路财神,大头须得往上送。 司务一时醉酒夸下海口,只收了三千两银子,过后岂能不反悔?”顿了顿,语重心长道:“姨太太须知,这世间不是什么事儿都能用生意经去谈啊。” “啊?”薛姨妈顿时慌乱道:“这,这可如何是好?我生怕恶了那二人,只等远哥儿回来,问远哥儿拿了主意,这才好去寻那二人计较。” 陈斯远摆手道:“只怕姨太太的确饿了这二人,若想找补,姨太太立时准备五千两银子来,夜里偷偷送去司务宅中,不出三日,那案卷必定交到姨太太手上。” 薛姨妈这会子也顾不得后悔了,起身就道:“那就依着远哥儿,我这就吩咐人准备银票!”顿了顿,忽而生出畏缩之意,可怜巴巴地瞧着陈斯远道:“这……远哥儿若是无事,不知能否跟我走一趟?” 薛姨妈早不是姑娘家,偏生身上有着成熟风韵,眸中又不见岁月侵染的痕迹。一袭鸦青色云锦褙子裹着丰腴身段,衣襟处露出雪白里衬,腕上戴着翡翠镯子,绿白相撞间,倒比年轻姑娘家露出皓腕更惹人遐思。 便是此时急切不已,那眸中也难掩三分养尊处优已久的慵懒。 陈斯远本待置身事外,偏生这一家子都不成事儿……罢了,所谓‘送佛送到西’,还是跟着走一遭吧。 于是陈斯远收敛目光拱手应下:“也好,那我跟着姨太太走一遭。” 薛姨妈顿时舒了口气,思量着道:“极好极好,那我这就打发人预备银票,待预备齐了便去寻远哥儿。” 陈斯远正待应下,忽而外间传来杂乱脚步声,扭头便见同贵引着红玉急匆匆进了内中。 那红玉仓促一福,急切道:“大爷,苗儿传话,说是大太太发动了。” 发动?要产育了? 陈斯远顿时激灵一下,几欲抬脚就走。好在他两世为人,顷刻间便压住心思,紧忙看向薛姨妈。 薛姨妈便道:“那事儿总要夜里才去办,远哥儿先去东跨院吧,过会子我也要去呢。” 陈斯远应下,当即领着红玉急急往东跨院赶去。 他方才进了黑油大门,随即便有贾琏匆匆而来。 二人聚在一处,贾琏也顾不得发卖丹丸股子的尴尬,凑过来与陈斯远招呼几声。 陈斯远蹙眉道:“稳婆可来了?” 贾琏怔了下,赶忙道:“稳婆一早儿就预备下来,一直留在府中。远兄弟也不必太急切。” 陈斯远摇头道:“姨妈初次生产,又是这个年纪……实在让人挂心啊。” 贾琏叹息着应下,面上讪讪不已。随着邢夫人产期临近,王熙凤没少在贾琏耳边唠叨。 说这回若是个女孩儿还好说,不过是多一份陪嫁银子罢了,老太太自会准备;可若生得是男孩儿,谁知大老爷会不会因着疼惜幼子,生出让幼子袭爵的心思来? 起初贾琏只当是无稽之谈,可架不住凤姐儿念叨,如今就连他自个儿也拿不得准了。 二人不好过三层仪门,便进了外书房等候。那外书房里,贾赦兀自气定神闲地瞧着收藏的扇面。 二人上前见了礼,贾赦便吩咐二人落座。陈斯远心下如坐针毡,好歹是此一世第一个女人,又怎能坐得住? 眼见不时有婆子、丫鬟往来三层仪门,陈斯远再也忍不住,起身道:“姨夫,还请借笔墨一用。” 贾赦摆摆手,陈斯远便到了桌案前,自个儿研墨,随即操着毛笔画了个怪模怪样的物件儿来。 一旁的贾赦瞧得纳罕不已,开口问道:“远哥儿画的是何物啊?” “回姨夫,此为钳子,专用于妇人难产。姨妈这个年纪,又是初次生产,我心下实在不安,不若使人寻了铁匠赶紧打制出来,说不得就有些用处。” 贾赦哭笑不得,不禁叱道:“胡闹,夫人生产,自有太医、稳婆,你胡乱掺和个什么劲儿?”顿了顿,又笑着与贾琏道:“你也学着些,瞧瞧远哥儿多孝顺?你母亲自有了身孕,三五日便来瞧一回,不是送进补之物,就是送些膳食,你这混账可送过一针一线?” 贾琏唯唯应下,心下暗自撇嘴,他跟陈斯远怎能一样?谁他娘的乐意多个年长五六岁的母亲? 教训过了贾琏,贾赦又道:“瞧你这样子怎地比我还急切?啧,每临大事有静气……远哥儿莫要胡闹,安心等着就是了。” (本章完) 第174章 车内旖旎 第174章 车内旖旎 贾赦这话一出,陈斯远顿时心下讪讪。当下面上不显,拱手心有戚戚道:“自外甥千里远投,多得姨夫、姨妈照拂,错非姨夫、姨妈,外甥又岂有今日?” 贾赦本就没在意,只当陈斯远寄人篱下,全靠着邢夫人照拂,自然挂心不已。 此时外间有小厮入内通禀,说是王夫人、薛姨妈一并来了。这外书房旁有一处厢房,凤姐儿因着入内照料不在此间,贾赦便打发陈斯远与贾琏去迎。 二人出得外书房,等了须臾便见两抬软轿自黑油大门入得内中,待轿子落下,便有薛姨妈与王夫人行了出来。 陈斯远与贾琏紧忙上前见礼,招呼着两位往一旁厢房落脚。那薛姨妈且不提,只低声道‘入夜前一准凑齐银钱’,王夫人虽不曾言语,却频频看向陈斯远,内中之意不言自明。 待进得厢房里,贾琏紧忙吩咐丫鬟奉上茶点,陈斯远暗中与王夫人使了个眼色,起身推说‘更衣’,出来便去了外书房。 这会子外书房里只有贾赦一个,陈斯远干脆上前道:“姨夫,戴良一事可有反复?昨儿个二房太太打发人寻了外甥两回,想来定是因着此事。” 却见贾赦丢下折扇笑眯眯道:“这妇人家就是沉不住气,你只管与她说,稍安勿躁,老夫心下自有计较。” 陈斯远哪里肯信?便沉吟着道:“姨夫也知二房太太沉不住气,若只是这般说辞,只怕她未必肯信啊。” 贾赦叹息一声,不禁蹙眉道:“她知道个什么?那戴良最是奸滑,说不得早将贪墨所得转到了旁处。若是寄在远亲名下,那人又不是我贾家奴才,莫非还要因着这么点儿小事儿劳动官府兴师动众的不成?老夫讹他一讹,少说也能吐回来一半儿,到时再行抄捡,岂不事半功倍?” 陈斯远听罢,心下哭笑不得。暗忖大老爷那点儿心思都用在贪鄙上了,瞧,这都开始跟家奴用上兵法了。 当下故作恍然,拱手肃容道:“原来如此,姨夫妙算,外甥敬佩……那我这就说与二房太太知晓去。” 贾赦抚须面有得意之色,笑眯眯摆摆手道:“且去且去,是了,过会子珍哥儿一家也来,你留在厢房答对,叫琏儿回来听吩咐。” “是。” 陈斯远退出外书房,转头进了厢房里,三言两语将贾琏打发了,待落座便朝着看过来的王夫人重重点了下头。 王夫人原本一直挂着心,见其点了头,这才暗自舒了口气,面上缓和,也露出了笑模样,说道:“家中好些年不曾添丁进口了。” 薛姨妈便笑道:“这可是福气,说不得老太太过会子也要来瞧瞧呢。” 陈斯远附和道:“积善自然宜有庆,生男恰喜值瓜时。这等喜事,老太太自不会错过。” 话音才落下,又有丫鬟入内,说‘珍大奶奶来了’。 因着是小辈,那王夫人与薛姨妈安坐,只有陈斯远起身到得门前来迎。他刚到了门前,便与尤氏撞了个对向,陈斯远面色如常,那尤氏却面色杂乱起来。 尤二姐、尤三姐两个便宜妹妹一并被此人收入房中,那尤二姐也就罢了,尤三姐可是对其死心塌地……尤氏自是纳罕这位远兄弟哪里来的本事。 除去纳罕,余下的便是庆幸。亏得陈斯远将两个便宜妹妹拐走了,不然三不五时便随着尤老娘往宁国府来打秋风,时而便支开自个儿任凭两姊妹与贾珍独处,这让尤氏如何能放心? 贾珍什么德行,她自是知晓,家中上下,但凡有些姿色的媳妇、丫鬟,他放过哪个了?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贾珍如此,贾蓉自是有样学样。 但凡两个便宜妹妹与之不清不楚,尤氏到时都不知如何开口叫人。 如今这情形,虽说尤老安人时不时过来搅扰,少不得唠叨一通两个便宜妹妹不孝,尤氏每回都会塞些好处,可好歹没了那窝心事儿,她这大半年过得自是快意了许多。 于她而言,谁进门都是做妾室,便是生了孩儿也绕不开她这个正室夫人去。唯独那两个便宜妹妹,若进了门便是侧室,生了孩儿说不得便会挤兑得她往佛堂里吃斋念佛去。 面上数变,尤氏到底笑着招呼道:“远兄弟。” 陈斯远拱手见礼,面不改色,侧身一邀,道:“珍大嫂子请,太太与姨太太早来了。” “嗯。”尤氏应声入内,自是与王夫人、薛姨妈好一番热络。 内中都是女眷,若只是王夫人与薛姨妈,陈斯远倒是能作陪,可多了个尤氏,陈斯远倒是不好再入内。 他在房前溜达半晌,继而又有大嫂子李纨领了丫鬟到来。二人拢共也不曾见过几次,那李纨招呼起来客气中透着疏远,陈斯远也不曾多说什么,请了李纨入内便依旧留在外间等候。 少一时,忽而便见苗儿急匆匆自三层仪门出来。陈斯远赶忙上前拦下:“苗儿,姨妈如何了?” 苗儿赶忙道:“太太无事,就是有些饿了,二奶奶吩咐我去厨房点些菜粥来预备着。” 陈斯远让开路来,瞧着苗儿匆匆而去,随即便见一抬软轿进了黑油大门,跟着贾赦、王夫人等纷纷迎了出来,却是贾母也来了。 添丁进口乃是大喜之事,贾母便是再不待见邢夫人,这会子也要过来瞧瞧。余下三春、黛玉、宝钗等,因着年岁小不曾经过这等事儿,是以都留在荣国府中不曾到来。 陈斯远前后奔走,时而便往三层仪门外扫听一番。他愈发心焦,一时心思杂乱,待临近申时,忽而有婆子叫嚷道:“生了生了,大太太生了个男孩儿!” 继而三层仪门打开,凤姐儿面色古怪行将出来,瞥见陈斯远方才露出笑模样,继而入内与众人报喜。 贾母自是大喜,问过孩儿情形,说过几句讨喜的话儿,引得众人附和了一番,便起身回返荣国府。 大老爷贾赦自是欢喜不已,一高兴,便吩咐了来日放赏,一时间东跨院喜气洋洋自是不提。 却说王夫人与薛姨妈乘轿回返荣国府,陈斯远眼见母子平安,也不用自个儿费心,便安步当车出了黑油大门,从东角门进了荣国府。抬眼便见两抬轿子停在马厩前的角门旁,王夫人与薛姨妈说着话儿,一道儿朝这边厢看了过来。 王夫人要问贾赦何意,薛姨妈想着晚上与陈斯远一道儿去送银子,偏生姊妹两个都不好明说,于是便缓缓进了角门,只盼着将对方熬走。 方才行到梦坡斋,陈斯远便从后头追了上来,遥遥与二人见了礼,薛姨妈还不曾说话儿,王夫人就道:“远哥儿好些时日没来了,听闻你得意茯苓霜,我刚好得了一些。远哥儿干脆来说会子话儿?” 陈斯远应道:“听太太吩咐。” 王夫人扭头便与薛姨妈道:“我与远哥儿说会子话,妹妹先回吧。” 薛姨妈眨眨眼,虽心下狐疑不知二人有什么勾兑,可还是应了下来。 须臾到得王夫人院儿前,薛姨妈自去东北上小院儿,陈斯远随着王夫人进了内中。 行走之际,陈斯远就道:“太太想必要问大老爷如何处置戴良?” 王夫人蹙眉压低声音道:“不错,我听说那戴良这几日时常去东跨院,生怕大伯又转了心思。” 王夫人早将库房的差事许给了周瑞,周瑞腾出来的两季地租差事,又许给了吴兴。便是戴良家的内管事差事,也许给了另一陪房。这一环套一环,若贾赦那儿出了差池,到时王夫人如何与下头人交代? 那八家陪房被生生压制了二十几年,若再打压,说不得心气儿就没了,来日哪里还敢为王夫人冲锋陷阵? 陈斯远便将贾赦的打算说了一遭,随即苦笑道:“虽说有些多此一举,不过大老爷高兴,咱们随他就是了。左右不过几日光景,拿得了实证,戴良那库房差事一准儿丢了去。” 王夫人闻言顿时如释重负,不禁笑道:“你姨夫没转了心思就好。” 当下二人进得屋里,分宾主落座,又有丫鬟上了香茗,王夫人便道:“是了,远哥儿今儿个张榜了?回来这般早,可是又得了头名?” 陈斯远笑着拱手:“托太太福,侥幸又得了头名。凑够了积分,已然自国子监肄业。” 王夫人便笑道:“赶在这会子,远哥儿想必是要秋闱下场?” “正是,晚辈心中有些不自量力,也想着下场称称自个儿几斤几两。” 王夫人顿时笑说:“远哥儿才情谁人不知?我看这回,你定会荣登桂榜。”不容陈斯远谦虚几句,王夫人又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道:“只消远哥儿得中,不拘谁拦着,你与林丫头的婚事,我都会极力促成。” 王夫人能说出来,便已是允诺。陈斯远心下不禁纳罕,虽说不日便要将戴良拿下,可赖大还在,赖家在两府树大根深,王夫人哪儿来的底气能作此保? 眼见其不解,王夫人压低声音道:“老太太存的心思,谁人不知?不过是两好儿凑一好儿,让两个玉儿凑成一对。可这婚姻大事,素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儿有祖母做主的道理?”顿了顿,又道:“再者说,宝玉他舅舅前几日来信也说了,宝玉的婚事不急,总要选一门妥帖的婚事才好。” 王夫人本就不是个有城府的,陈斯远观量几眼便知这话只说了一半,只怕王子腾早就择了一门亲事来,说不得来日王夫人说将出去,便是连贾母也会改了心思? 当下陈斯远自是郑重谢过,心下却不以为意。来日自个儿果然中了举人,以黛玉的性子,这婚书自然就做了准。外间又有黛玉的老师贾雨村,此人眼看又要高升,贾家又如何敢开罪? 至于宝玉闹腾……连贾母都得捏着鼻子认下,宝玉再闹腾又能如何? 只是往后呢?婚书坐实了,黛玉年岁还小,自是要留在荣国府待嫁。荣国府入不敷出,说不得便要挪用林家家产,到时眼看还不上,若是存了养死黛玉的心思该当如何? 此时就听王夫人又道:“远哥儿……那物件儿——” 王夫人说的自然是通灵宝玉,陈斯远便道:“晚辈这几日忙着课业,实在无暇,待明日晚辈便往造办处去催问。” 王夫人颔首道:“早一日晚一日本也没什么,远哥儿又要赶考,本不该劳动你。谁知昨儿个老太太突然问起那物件儿了,我好歹搪塞了过去。这再一再二的,不好再三再四——” 陈斯远道:“太太安心就是,想来就算不是明日,过几日那物件儿也做得了。” 王夫人听他这般说这才放下心来,说过一会子,又命金钏儿取了茯苓糕来,陈斯远这才起身告辞。 他径直穿园而行,谁知才过闸桥,迎面便见宝姐姐伫立桃树之下,一袭素净衣裙随风摇曳,待瞥见陈斯远,宝姐姐略略颔首,旋即四下观量了一眼,便朝着陈斯远迎来。 陈斯远快行几步,到得近前道:“桃早谢了,宝妹妹是在树下等果子吗?” 宝钗嗔怪着撅了嘴,道:“每回都说些让人听不懂的怪话……远大哥此番又名列榜首?” “侥幸。”陈斯远笑着说。 宝钗道:“这般说来,来日远大哥便要下场一试了?” 陈斯远颔首,宝钗抿了抿嘴,探手道:“那香囊呢?” 陈斯远一抖衣袖,手中便多了个香囊,却拿在手里不给她,打趣道:“我拿了来便是我的,宝妹妹可不好往回讨。” 宝钗哭笑不得,道:“不讨不讨……你且拿来。” 陈斯远逗弄了一下,这才将香囊交给宝钗。便见宝钗打开香囊,将内中薄荷脑取出,又塞了一小包物什入内,口中兀自说道:“此时还有蚊子,我换了薄荷脑,又添了几味驱虫的药。” 将香囊交还给陈斯远,宝钗仰头面带关切,低声道:“你……用心就是了,还是头一回下场,也不必太过苛求……” 陈斯远戏谑道:“这般不看好我?” “哪儿有?”远处忽而传来人声,宝姐姐回头张望一眼,瘪嘴后退一步,旋即屈身一福:“待君折桂!” 陈斯远收敛笑意,肃容拱手道:“定不负所望。” 宝钗舒了一口气,又道:“我家中事,劳你多费心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想起薛姨妈来,不禁心下五味杂陈。 宝钗听得远处探春呼唤,便也点点头,匆忙往山坡而去。 陈斯远停在远处手捏香囊,举起来嗅了嗅,除去薄荷脑的清凉,还有冰片与药材香味,宝钗果然是用了心的。多思无益,他抬脚往回走,一径回返自家小院儿,甫一入得内中,红玉、香菱几个便凑过来问邢夫人情形。 陈斯远入得内中略略说了,旋即吩咐道:“姨妈伤了元气,须得好生进补,家中还有些虫草,你得空包上一包,明日我再采买些人参来,回头儿你一道儿送过去。” 红玉欢喜着应下,又道:“还好入了秋,坐月子也不用那么辛苦。” 一旁香菱奉上温茶来,说道:“大爷不觉得今儿个有些不大一样?” “嗯?”陈斯远不解。 香菱便笑着往东面一指,陈斯远这才恍然,是了,一直不曾听见梨香院传来丝竹之声,怎地这般寂静? 香菱就道:“太太生怕搅扰了大爷,便让婆子去传话,许那十二个小戏子懒散几日,等过了秋闱再排演曲目。” 陈斯远笑着颔首,心下领了王夫人的好意。 恰逢晚饭口,柳五儿去提了食盒来,因着今日府中添丁,贾母发了话,是以这食盒里便多了两道菜。 陈斯远用过晚饭,在书房中略略休憩,及至黄昏时分,便有同喜来请。 陈斯远交代晚点让几个丫鬟分了,便匆匆随着同喜往前头去。谁知方才一出门便见乌云沉沉,狂风大作。 二人穿园而过,到得薛姨妈院儿前,须臾便见薛姨妈行了出来。 二人见过礼,便又往前行。半晌到得马厩旁,早有薛家仆役准备了马车。薛姨妈正要上车,忽而心下一动,与陈斯远道:“远哥儿与我同乘一车就是了,咱们快去快回。” 陈斯远扭头看去,偏生薛姨妈眼神儿乱飘,竟不敢与其对视。 他心下古怪,想了想,干脆拱手应下。 “也好。” 薛姨妈听他这般说,心下又是慌乱又是欣喜,生怕露出行迹了,便只朝着其点点头,赶忙就钻进了马车里。 因着此番本就是办那见不得光的事儿,是以薛姨妈不曾带了丫鬟,随行的出去车夫便只有一个家中老仆。陈斯远进得车厢里,便坐在了薛姨妈的侧面。 薛姨妈这会子慌乱得双手恨不得将帕子绞出水儿来,吩咐过马车启行,竟好一会子没了话儿。过得半晌,心下慌乱稍退,她这才没话找话道:“远,远哥儿这回考得如何?” “侥幸名列榜首,算是攒够了积分,可以肄业了。” 薛姨妈忙道:“那可真真儿是喜事,来日……等秋闱过来,我在家中设宴,好生答谢远哥儿一遭。” 陈斯远笑着道:“姨太太这般说就外道了。” 薛姨妈道:“便是自家人,该答谢也要答谢的。” 正待此时,马车转出宁荣街,车轮忽而压在坑里,骤然颠簸,薛姨妈‘诶唷’一声儿身子便往前倾。 陈斯远下意识探手搀扶,便将薛姨妈半搂在了怀中:“姨太太小心。” 薛姨妈顿时面上泛红,因挂着行贿之事,赶忙端正坐了,尴尬着咳嗽一声谢过,一时间竟又没了话儿。 外间惊雷阵阵,陈斯远挑开窗帘观量,便见狂风大作,雨意渐浓。 果不其然,须臾间便有细雨纷纷扬扬洒落,打在车篷之上,淅淅沥沥,似在低吟浅唱。 陈斯远撂下窗帘,不经意扭头,目光恰与薛姨妈相接,便见薛姨妈正痴痴看将过来。 那一霎,周遭的一切仿若都隐去了,唯余彼此眼中的波光流转。薛姨妈面上一红,恰似春日枝头初绽的桃,娇柔妩媚。 她难掩心下慌乱,赶忙微微垂首,抬手轻轻抚了抚鬓边的发丝,可那眼角的余光,却好似施了术法一般,紧紧牵住了陈斯远的目光。 便是陈斯远二世为人,此一世又艳福不浅,这会子也被这般风情牵动得口干舌燥。他咽了口口水,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不想衣袖正拂过薛姨妈的手。 再看薛姨妈,好似雷殛了一般身子一个激灵,垂着螓首,贝齿咬着那嫣红的唇瓣,更添几分动人之态。 “咳,这雨,倏尔便下了。”陈斯远没话找话道。 薛姨妈偏着头细如蚊蝇般应了一声儿。 陈斯远舔着下唇正要说些旁的,谁知忽而一阵狂风袭来,吹得马车左右摇晃,这下轮到陈斯远一个不察便朝着薛姨妈栽去。 那薛姨妈反应不及,方才转头便觉一具身子径直撞了过来,于是连带着薛姨妈也往一旁栽去。 亏得陈斯远眼明手快,赶忙探手扯了薛姨妈的胳膊,这才没让其撞在车厢壁上。 二人贴得极近,陈斯远呼吸间便嗅到薛姨妈身上散发的幽幽香气,混合了冷香丸与脂粉,好似还有些旁的?直令人心旌摇曳。 薛姨妈一手撑在厢壁上,既不曾端正身形,也不曾说旁的,只是扭头望向陈斯远,眼中满是羞怯与慌乱,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子希冀。 二人目光交织在一处,好似周遭的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旖旎的气息在这逼仄车厢内肆意蔓延。陈斯远凝视薛姨妈那怯生生、欲拒还迎的眼眸,心下涌起一股子冲动,便要将眼前之人紧紧拥入怀中。 “这……路上有些颠簸。” 薛姨妈低低应了一声,又偏过头去不看他。 陈斯远原本只扯了其胳膊,眼看薛姨妈这般,哪里不知其心思?当下生怕惊跑了其人,便缓缓下移,将那丰润柔荑握在手中。 那丰润柔荑入手冰凉,隐隐有些湿润,想是薛姨妈慌乱之下手心儿沁了汗。 陈斯远握在手中把玩,薛姨妈却并未挣脱,只是脸颊愈发红得好似蒙了红布。内中一片静谧,只余车外雨珠打在车篷上淅淅沥沥的声响。 这会子薛姨妈身子僵得木头也似,只任凭陈斯远把玩着柔荑,却不敢扭头去看。 陈斯远心下愈发躁动,估摸着到火候了,便将左手探过去,轻轻将薛姨妈带进怀中。右手撒开柔荑,抬手抚在那滚烫的面颊上,略略板正,视线便又交错在一处。 薛姨妈只瞧了一眼,立时呼吸急促起来,低低唤了声‘远哥儿’。 陈斯远一言不发,箍住薛姨妈脖颈,俯身便将嘴唇覆了上去。 霎时间薛姨妈又好似遭了雷殛一般,只任凭陈斯远撬开牙关、搅动风云,一只手挡在胸前,一只手悬在半空。本有心推搡开来,却又舍不得。待僵持了一会子,那左手便环在陈斯远背脊上,继而用力地往自个儿这边厢带,只恨不得二人融在一处才好。 偏生此时马车缓缓停下,外间便有老仆道:“太太,到地方了。” 薛姨妈心下一慌,拼命拍打陈斯远背脊,陈斯远又过须臾这才将其放开。 薛姨妈赶忙回了一声儿:“去叩门,问问人可回来了。” 老仆应下,自去叩门。薛姨妈回头,心下杂乱地看向陈斯远。 陈斯远情知薛姨妈此时进退维谷,但凡他有一星半点的错儿,薛姨妈便会断然抽身而退。当下他只伸出手来,道:“银票给我,我先将此事料理了再说。” 他没提薛蟠,就怕薛姨妈心生顾忌。薛姨妈唯唯应下,紧忙将一个紫檀木的盒子推过来。 待陈斯远接过,又不放心道:“远哥儿……你……” “放心就是,”陈斯远笑着道:“此番断无不成之理!” 当下捧着匣子挑开帘栊,迎着风雨跳下马车。薛姨妈紧忙吩咐道:“快给哥儿打了伞挡雨!” 外间自有老仆应下,陈斯远也不用老仆跟随,自个儿擎着伞,捧着匣子到得司务家宅门前。 此间不过是一处四合院,围墙斑驳,瓦片残缺,便是正门也朽了不少。 须臾门扉推开,便见一五十许男子停在门前,扫量陈斯远一眼,见其穿戴不凡,赶忙拱手道:“不知贵客何故寻我?” “可是吕司务当面?” “正是。” “不才为薛家之事而来。” 那吕士秀霎时间变了脸色,蹙眉道:“本官可不识得什么薛家。” 陈斯远笑着道:“无怪吕司务气恼,我听闻那张德辉所作所为,心下也气恼得紧……这不?”他晃了晃手中匣子:“今日是为登门道恼。” 吕士秀这才面色缓和下来,道:“既如此,还请这位公子内中叙话。” “好说。” 当下陈斯远随着那吕士秀进得内中自是不提。 却说那薛姨妈一直挑了窗帘观量,眼见陈斯远进得内中,这才略略舒了口气。暗忖既然陈斯远说得笃定,料想此事定能办成……哎,可算是办成了! 此后了了一桩心事,蟠儿自是能迎娶曹家女,来日也能接了皇商的差事。如此,她自个儿也算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亡夫了。 想起亡夫来,薛姨妈自是又想起了方才情形,心下分明又慌乱起来,奈何睁眼、闭眼,脑海里竟全都是陈斯远的身影。 薛姨妈过往只在梦中遐想,从未想过自个儿与陈斯远也有亲近之日。如今思来,心下愈发愧疚、负罪,只觉自个儿枉为人母、愧对亡夫。 她一时间五味杂陈,再是不提。便是在胡乱思忖中,一盏茶光景倏忽而过,就听吱呀一声门扉重新敞开,薛姨妈赶忙回身,抬眼便见那吕司务客客气气将陈斯远送出。 二人停在门前寒暄了好一番,那吕司务这才目送撑伞而行的陈斯远回转马车。 薛姨妈紧忙撂下窗帘,心下不禁又怦然杂乱,咬着下唇拿定心思,过会子定要与陈斯远说清楚!方才……方才不过是一时悸动,往后再不可…… 思忖间帘栊挑开,陈斯远将伞交给老仆,抖落身上雨珠道:“这雨下得真个儿急切。” “嗯,是,是呢。” 陈斯远施施然落座侧面,只搭眼扫量一眼,便知这会子薛姨妈正陷入愧疚、纠结之中。 此时大户人家的女子大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不曾‘睁眼看世界’,自然会愧疚纠结。 陈斯远便道:“事情办妥了,吕司务应承了,不出三日,必将案卷送来。” 薛姨妈舒了口气,勉强笑道:“还得是远哥儿出马,似我这等没头苍蝇的,实在不知如何办这等事儿。” 陈斯远顺势便道:“姨太太这话对,也不对。” “远哥儿这话……怎么讲?” “若薛老爷尚且健在,姨太太自当打理内院,又何必抛头露面?想姨太太从前一直相夫教子,极少掺和外间事务,如今硬着头皮顶上,无处着手也在情理之中。 说句难听的,文龙……性子虽不坏,却是个浑的,姨太太还不知为其抛费了多少心思。但凡文龙有宝钗一半聪慧,何至于让姨太太为难成如今这般模样? 说句僭越的,我这心下……也不免有些怜惜啊。” 薛姨妈听闻此言,顿时鼻头一酸,强忍着方才没掉下眼泪来。不禁叹息道:“谁能想到他就这般撒手人寰了?蟠儿那儿,我自是用了心的,奈何怎么教也不见好。” 陈斯远颔首道:“个人自有禀赋,观宝钗便知姨太太定是贤妻良母。” 薛姨妈只觉心下熨帖不已,不禁颔首连连。 却见陈斯远怅然一叹,道:“不怕姨太太笑话,你这般贤良,又处处挣扎,我见了都不满心疼。是以这才连连献计,又代为奔走。” 说话间扯了薛姨妈的双手,定定瞧着那一汪秋水道:“姨太太可知我心意?” 他攥着薛姨妈丰润的手,逐渐贴在自个儿心口。 月票好少啊,大家还有吗?求几张月票~ (本章完) 第175章 这冤家一日也不肯等吗? 第175章 这冤家一日也不肯等吗? 丰润柔荑触在陈斯远胸口,好似受了惊吓一般便要抽离,却被陈斯远死死攥住,随即贴在心口上。 隔着衣裳,胸膛里怦然鼓动便传至掌心,继而一直传导至薛姨妈心底,过得须臾,便是薛姨妈自个儿心下也与陈斯远一般无二也似跳动起来。 凝眉望去,眼见陈斯远情真意切,薛姨妈不禁鼻头泛酸,只觉这些年下来,唯有眼前人才懂自个儿。 自打宝钗降生,其夫因着薛蟠顽劣而大失所望,恨屋及乌之下,便是连薛姨妈也不待见了。不时纳妾、蓄养歌姬,一个月里能有一两回来薛姨妈房里,却也只寥寥几句话便翻身睡去。 好在宝钗争气,自幼冰雪聪明,可算挽回了一些。薛姨妈忙着与里里外外那些狐媚子斗法,又哪里得空管教薛蟠? 及至宝钗大了些,其夫骤然故去,因着薛蟠年岁还小,薛家其余几房便扑上来撕咬,恨不得将大房家产尽数分了去。 薛姨妈不过是内宅妇人,又哪里知道如何与各房打交道?不过是凭着一腔意气与之周旋,好歹说动了二房叔叔,将皇商差事暂且落在二房头上,又求肯了娘家出面威慑各房,这才将此事暂且遮掩过去。 转过头来薛姨妈又一边厢操持家业,一边厢教育子女。宝钗自不用多说,处处都合薛姨妈心意,偏那长子薛蟠是个浑人,任凭如何教导也不知长进。不但如此,还每日家飞鹰走马、欺男霸女,结果便招惹了官司! 这半辈子过去,除去闺阁中时,待嫁人后薛姨妈又何曾为自个儿活过? 心下酸涩之余,薛姨妈不禁放低了心防,心扉展开,叹息着便历数起这些年的不如意来。 陈斯远攥着一双柔荑,见其并不退缩,便慢慢撒开,探手揽了薛姨妈肩头,须臾便让其偎在自个儿怀里。 待说过了嫁人后的不如意,薛姨妈又道:“便是闺阁中,也少有如意的时候。同是王家女,她便能嫁进荣国府,我小了几岁,就只能嫁薛家大房……便是史家也好啊,天下哪里有这般偏心的爹娘? 再说蟠儿的案子,定是大哥(贾雨村上任时到访的王老爷)暗中相中了薛家大房的家产,不然哥哥又怎会任凭贾雨村这般处置?” 陈斯远轻拍着其肩头,蹙眉道:“正是因此,我才心生怜惜……你本不该如此,谁知命运多舛啊。” 薛姨妈红着眼圈抬起螓首,陈斯远便略略俯身。薛姨妈心下一惊,不禁偏了头去。 陈斯远面上失落道:“是我孟浪了……君生我未生啊,我也不瞒你,我如今心下别无所求,只求时常与你见一面,便只是说说话也好。” 薛姨妈心酸道:“你……远哥儿才这般年纪,又是前程远大的,何苦与我扯上干系?” “情之所至,一往而深,彼此投契,便是命定……你先前种种,我又怎会不知?你道我不曾想避开?非不愿,实不能啊。”陈斯远叹息一声,道:“我也知与你实在是……可偏偏就忍不住去想。” 这番话落在薛姨妈耳中,自是感同身受。自那回旖梦连连,禁不住夜里伺候了自个儿好几回,薛姨妈便对陈斯远念念不忘。她情知不对,也曾避开来好些时日不曾见陈斯远,奈何偶然瞥见,依旧会心下怦然。 内中蚀骨销魂、愁肠辗转,自不足与外人道。如今听陈斯远说来,竟又是与自个儿一般无二。 薛姨妈本就敞开了心扉,如今又起同病相怜之心,正待说些什么,便听陈斯远道:“你可知我思来想去,心下拿定了什么心思?” 薛姨妈仰起脸来摇了摇头,便见陈斯远笃定道:“来世之说虚无缥缈,好不容易来世上走一遭,我又岂会违心委屈自个儿?姨太太,我不能撒手。” 说话间,用力将薛姨妈搂在怀里,右手抬起捏住其下颌,任凭其眼神飘忽,只直勾勾盯着那双眸子,俯身噙了下去。 这回薛姨妈不曾推拒,只死死箍着陈斯远脖颈、背脊,好似拼尽了毕生气力一般去回应。 车外狂风骤雨,马车辘辘而行…… 不知何时,外间忽而有老仆道:“太太,到了!” 薛姨妈悚然而惊,赶忙推开陈斯远,仔细拾掇了衣裳吩咐道:“外间可还下着雨?” “回太太,还下着呢。” 薛姨妈攥着陈斯远的手道:“油纸伞不顶用,去家中取了蓑衣来给远哥儿。” 老仆应下,薛姨妈这才回身看向陈斯远,心下柔情蜜意无以言说,便低声嘱咐道:“你,你秋闱在即,不可为我分心。” 陈斯远把玩着柔荑道:“此事又哪里是我自个儿说了算的?你若不想我分心,不若时常见我一回。” 薛姨妈果然挂了心,暗忖自个儿身下如今好似水帘洞,只怕远哥儿夜里也会辗转反侧,推己及人,薛姨妈便咬着下唇道:“左右蟠儿的事儿还要一些时日,我便推说不曾办妥,时常见了一面就是了。”顿了顿,又道:“只是,不可再如今日这般放肆。” 陈斯远面上哀怨,点点头应了下来。 二人正要说什么,老仆奔走回来,道:“太太,小的自马厩借了蓑衣来。” 薛姨妈顿时蹙眉不已,心下暗骂老仆没眼力劲,怎地不见素日里这般周全,偏这会子周全起来? 陈斯远便扯了扯她的手,又探手在面颊上抚了一把,笑道:“那我先去了。” “嗯。” 陈斯远挑开帘栊,便有风雨灌入,薛姨妈不禁冷得打了个寒颤。随即便见陈斯远跳下车辕,披了蓑衣往角门而去。 薛姨妈自是心下怅然,叹息一声,等同喜、同贵打了油纸伞来迎,这才下得车来往自家而去。 两盏灯笼在风雨中摇曳,一行三人快步进得东北上小院儿。眼见前院熄了灯火,沿抄手游廊而行的薛姨妈便蹙眉道:“蟠儿还没回?” 同喜低声道:“大爷又喝多了,裕锦伺候着睡下了。” 薛姨妈叹息着摇头,愈发着恼薛蟠的放浪。待过得穿堂,便到了后院,内中灯火通明,抱厦里自有宝钗伫立迎候。 眼见薛姨妈回转,宝钗沿抄手游廊迎来,上前便道:“妈妈,事儿可办得了?” 薛姨妈回想起方才与陈斯远百般温存,便笑着颔首道:“远哥儿出马,岂有不成之理?那吕司务应承了——”刚想原话照说,忽而想起与陈斯远约定,薛姨妈便改口道:“——不日便将案卷送过来。” 宝钗不疑有他,只捧心舒了口气道:“菩萨保佑,此事可算是成了。远大哥果然是可以托付之人!” 薛姨妈只回以娴静微笑,暗忖着的确可以托付,这些年下来,爹娘、兄弟姊妹、儿女,又有谁知晓她的苦楚?也唯有远哥儿才懂她的心思。 宝姐姐只道是陈斯远瞧在她的份儿上方才这般卖力奔走,心下自是对其又增几分好感。又想起前一回所说,宝钗随着薛姨妈进得内中,待落座软榻上便道:“那……远大哥可还说了旁的?” “旁的?”薛姨妈故作板着脸,这旁的可没少说,只是此事又怎能与宝钗说?当下便道:“并不曾说旁的。” 宝钗应下,暗忖也是自个儿急切了,这哪儿有前头办事后头说教的?若真个儿这般处置了,只怕会落得个费力不讨好。 且陈斯远曾说,须得撞了南墙方知回头,如今薛家暂且无事,只怕妈妈绝不会舍弃外间的营生与那皇商差事。 当下母女二人计较了几句,薛姨妈只觉身下凉腻难忍,便推说道:“这秋雨寒凉,身上有些冷,今儿个也倦了,你去吩咐同喜预备热水,我想着沐浴一番。” 宝钗赶忙应道:“是呢,我方才还与莺儿说今儿个变了天,妈妈可不好染了风寒。” 当下紧忙吩咐丫鬟预备浴桶,薛姨妈则起身往卧房去更衣。 过得半晌,后院正房关门闭户,莺儿生起了熏笼来,浴桶里氤氲升腾,薛姨妈穿了中衣过来,到得近前宽衣解带进了浴桶。 温热浸过胸口,薛姨妈只觉浑身暖洋洋,非但将身上的寒意驱离,还将心下那火热的遐思也一并勾了出来。 一只藕臂探将出来,薛姨妈忽而吩咐道:“同喜,去取了镜子来。” 同喜应下,紧忙将巴掌大的圆镜送来。薛姨妈接过来,对镜观量,便见镜中人面目姣好,云髻乌黑,眼角不见半点褶皱。薛姨妈不禁得意抿嘴笑了,暗忖自个儿果然不见老,不然那远哥儿也不会这般急切…… 撂下圆镜,薛姨妈仰头看着房梁,心下不禁又想起陈斯远来。暗忖着,也不知远哥儿如今可曾念起自个儿来。 同喜送过铜镜,自有同贵打湿了帕子伺候着薛姨妈沐浴。同喜便往卧房里拾掇,自床榻上拾掇了褪下的衣裳,待触及亵裤,忽觉入手凉滑。同喜心下纳罕不已,又凑近嗅了嗅,顿时就红了脸儿。 咬着下唇不禁思量起来,如今还不曾睡下,怎么自家太太又这般了? …………………………………………………… 陈斯远院儿里。 粗使婆子将热水倒进浴桶里,霎时间腾起氤氲来。红玉打发了婆子退下,扭身进得西梢间里,便见香菱已然伺候着陈斯远换了衣裳。 红玉便蹙眉道:“大爷再有几日就要下场,偏这会子姨太太又要来劳烦大爷。大爷快去沐浴,免得染了风寒。” 陈斯远笑道:“无妨,送佛送到西嘛……再说我如今身子骨可不比去年。” 红玉仔细扫量一眼,笑着道:“瞧着是有些肉了,可与姨太太家的薛大爷比,还是有些单弱。” 陈斯远撇嘴道:“拿我跟文龙比?只怕再过十年我也比不过那厮。” 就薛蟠那将军肚、腱子肉,加上性子浑,合该去上阵杀敌。 众人说笑两句,陈斯远便到得堂内褪去衣裳,赤身进得浴桶里。温热的水漫过胸口,陈斯远不禁舒爽得哼哼有声。 他双臂搭在浴桶旁,仰头闭目思量,回想起方才情形,不禁面上莞尔。这世间男子大抵都有劣根性,一则拉良家下水,一则劝妓家从良。 薛姨妈虽年岁比邢夫人稍长,姿容却与之相差仿佛,比照起来韵味尤胜。若陈斯远心下不知也就罢了,待知晓其对自个儿有意,他又怎会放过?至于宝钗……左右此事也不可告人,宝姐姐一无所知又有什么干系? 薛姨妈乃是内宅妇人,赶鸭子上架也似才打理起薛家家业来,心下苦闷无从排解,虽寄情于自个儿,却难以逾越心关。 是以陈斯远方才用话术抚慰了薛姨妈,其述说良多,归纳起来不过两条:不过是薛姨妈是好女人,嫁入薛家实在可惜了。此言果然打开了薛姨妈心扉,其后多是薛姨妈诉苦,陈斯远倾听;其后又言情难自禁,过往已逝,来世不可追,能珍惜的唯有眼前。此言是为诱薛姨妈主动迈出那一步。 这话术自是奏效了的,是以方才薛姨妈才会极力回应。 只可惜时辰不对,地方也不对,陈斯远明知今日不能得手,便故作君子。只怕薛姨妈回去之后,来日又有反复……嗯,这事儿还有的拉扯呢。 此事暂且放在一旁,余下时日合该用心秋闱事,毕竟这才是大事儿!又想起尤二姐、尤三姐来,陈斯远便想着明日去瞧过一遭,回头便关门闭户,用心攻读。 这日因着被薛姨妈引得心下躁动,陈斯远扯着香菱、红玉好生折腾了一番,直到临近子时方才睡下。 转眼到得天明,红玉率先醒来,披了小衣挑开窗帘往外观量。便见外间雨后初晴,雾气氤氲。红玉自枕边将怀表摸索了来,瞧着表针换算了一番,眼看便到了卯时,便有心将陈斯远叫醒。 随即忽而醒悟,是了,大爷自国子监肄业,从此不用早起了。她便将怀表撂下,复又躺下,挪动身子贴在陈斯远背脊上,温存了良久。 又过半个时辰,外间粗使婆子与芸香洒扫,芸香不知得了什么信儿,叽叽喳喳个没完,红玉再也躺不下,便只好窸窸窣窣起身。 她一动,连带香菱也醒了过来,二女对视一眼,彼此揶揄一番,又都红了脸儿。当下两女轻手轻脚起来,自去外间梳洗、忙活起来。 陈斯远好生睡了个饱,直到卯时将尽方才倏然醒来。懒散着任凭香菱伺候着穿衣、洗漱,又慢吞吞用起了早点。 因着陈斯远意态慵懒,便连整个小院儿也闲适了许多。小丫鬟芸香照例鬼鬼祟祟寻来,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子闲话。 什么园子东角门的秦显家的与妙玉的婆子计较起来,什么李嬷嬷指桑骂槐痛骂了袭人一通;什么多官的老婆多姑娘与戴良钻厢房厮混。 陈斯远听得津津有味,只觉小丫鬟芸香生在此一世屈才了。这若是方才后世,随便来个‘周一见’,但凡不想塌房的,一准儿私下和解,芸香立马财富自由! 勉励了芸香一通,待辰时过半,陈斯远穿戴齐整,也不曾叫了小厮庆愈随行,施施然出了荣国府,往后头的小枝巷寻去。 却说这日早间,尤三姐与尤二姐一道儿用过早饭,尤三姐便叫了丫鬟冬梅来,主仆二人凑在一处打着算盘,盘点起账目来。 那冬梅果然如其妹妹芸香所言,模样虽略失端正,却是个难得聪慧的。记账、打算盘,不过月余光景便比尤三姐还要强。 当下主仆两个噼里啪啦一通算,冬梅最先算过,不禁喜道:“奶奶,六月只十几天,便得了一千三百两有奇,七月一整月,足足有三千九百两呢。” 尤三姐颔首应了,又仔细盘算起来。待过得半晌演算所得与冬梅一般无二,这才释然露出笑意来,道:“果然不错。照例留下两千二百两用作周转,那三千两留着分润吧。” 冬梅道:“奶奶何不多预留些?说不得大爷来日还要采买那些秘药呢。” 尤三姐摇了摇头,道:“远哥哥自有主意,你只管照办就是。回头儿将这三千两兑成银票,下晌就送去荣国府。” 冬梅自是应下。 尤三姐方才舒展腰肢,抬眼便见尤二姐端着一盏茶笑吟吟行了进来。 尤三姐白了其一眼,道:“无事献殷勤,又有何事?” 尤二姐瞧了一眼冬梅,冬梅情知姊妹二人之事不好让自个儿听了去,便起身告退。尤二姐便捡方才冬梅的凳子落座,低声道:“三妹妹可思量清楚了?若一文不出,只怕妈妈来日还有的闹呢!” 尤三姐乜斜一眼,抱着膀子口不对心道:“她要闹便尽管闹去,老话儿说的好,听蝲蝲蛄叫唤,还不种地了?”顿了顿,又道:“二姐若觉着给的少了,只管拿了自个儿体己贴补就是。” 尤二姐蹙眉道:“我前头便给了的,哪里还有体己留存?三妹如今管着丹丸营生,一个月就是三四千银子,稍稍漏一点,足够妈妈嚼用了。” 尤三姐顿时不干了,道:“那营生是远哥哥的,我不过拿了一份俸禄,哪有旁的银子挪用?” 正吵嚷间,便有小丫鬟春熙入内,欢喜道:“奶奶,大爷来了!” 姊妹二人俱都面上一怔,尤三姐当先起身笑盈盈迎将出来,道:“我就说远哥哥今日得来,果然就来了!” 尤二姐也褪去愁容,紧忙随着尤三姐迎了出去。 姊妹二人出得正房,便见陈斯远一袭月白长衫款步而来。尤三姐素来放肆,紧跑两步先是扑在其怀中,跟着又抱紧了臂膀,欢喜道:“这么早便来了,远哥哥怎么不睡个饱?” 陈斯远先是遥遥与尤二姐笑着颔首,这才边走边道:“怕你记挂着,还是早些来为妙。” 尤三姐就道:“来得正好,我方才盘算过了账目,过会子打发人去兑了银票,回头儿远哥哥带回府去给各处分润了。” “好。” 当下进得内中,尤二姐殷切递送了茶水,又偷眼朝着陈斯远使了个眼色。 陈斯远一眼便知那事儿尤三姐还不曾应承。当下与尤三姐说了会子闲话,呷了口茶水便道:“秋闱在即,我这几日便不来了。” 尤三姐虽心下想念得紧,却也以陈斯远为要紧,便偎在其肩头道:“不过是十来日光景,远哥哥只管用心秋闱事便好。我虽挂念着,却也忍得住。” 陈斯远笑道:“等过了秋闱,我好生领着妹妹四下游逛一番。” 尤三姐嬉笑着应下。 陈斯远这才说道:“这几日你妈妈可来了?” 尤三姐顿时瘪嘴道:“倒是来了一回,我在铺子里理账目,都是二姐答对的。” 陈斯远便道:“上回二姐儿与我提起过,我心下想着,好歹养育过你一场,不闹闹得太僵了。这银钱,往后不若定个数目,每月打发人送去,如此也免得你妈妈与你闹将起来。” 同样的话,尤二姐说出来,自是与陈斯远不同。 尤三姐便颔首道:“二姐说过两回,我心下也有意如此,只是那营生是远哥哥的——” 陈斯远笑道:“你只管从我那出息里每月拨付一些就是了。” 尤三姐道:“那……合该拨付多少?”不待陈斯远回话,尤三姐便思量着道:“少了不够用,多了只怕妈妈又胡乱用,依着我……不若每月二十两?” 陈斯远道:“是不是少了些?” 一旁的尤二姐就道:“妈妈时常往宁国府去,想来再有二十两便足够用度了。” 陈斯远便笑着颔首道:“如此,便依着你们姊妹。” 当下三人正要说些体己话儿,便有丫鬟夏竹蹙眉入得内中,道:“奶奶……大爷,老安人瞧着又进巷子了。” 尤二姐生怕又闹起来,赶忙起身道:“我去应对,远兄弟先与三妹妹稍待。” 说罢起身便迎了出去,恰此时外间叩门,尤二姐疾走几步,开门便将尤老安人拦在了外头。 陈斯远也不管尤二姐如何与尤老娘分说,自个儿与尤三姐道:“这宅子略显逼仄了些,待过了秋闱,咱们在内城另寻一处宅院可好?” 尤三姐自是欢喜不已,女子最喜置办头面、家产,她先点头应下,继而又道:“远哥哥手头银钱可够数?这回才分润七百五十两,不若再攒一攒?” 陈斯远笑道:“我手头还有呢,再支用个几千两不在话下。” 尤三姐便捧心畅想起来:“这宅子的确小了些,回头儿好歹寻个二进的,免得雇请了仆役都没处安置。” 陈斯远则思量着,二进只怕也小了些,若舍得砸银钱,便是三路三进的也买得起,只是这等宅邸须得碰,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过得半晌,尤二姐笑盈盈回转,只道尤老娘欢喜着回去了,还说待过了秋闱便要置办席面好生给陈斯远补一补。 陈斯远自是笑着应下,当下与两姊妹柔情蜜意一番,说了半晌体己话,临近午时得了三千两银票,这才回转荣国府。 到得自家用过午点,陈斯远打发小丫鬟芸香四下扫听一番,便得知除去大老爷贾赦,那买了丹丸股子的众人都在房中,陈斯远便依着远近先行往宁国府寻去。 却说尤老娘得了尤二姐亲口允诺,每月二十两奉养银子,算算一年就是二百四十两,加上三不五时来尤氏处打秋风,足够其用了! 因生怕搅扰了陈斯远与两个女儿的好事儿,尤老娘便门也不进,乐滋滋回了宁国府。 待寻了尤氏,便将尤二姐好一番夸赞,只说三个女儿里,唯有尤氏与尤二姐孝顺,那尤三姐就是个白眼狼。 尤氏心下哭笑不得,却只能听继母自说自话,心下何尝不知尤老娘是在点自个儿?刚好前些时日得了些团茶,尤氏便打发丫鬟包了些来,好歹堵了尤老娘的口。 那尤老娘得了好处,自是心下得意,眼见贾珍迟迟不归,便要起身离去。谁知此时忽有婆子入内禀报:“奶奶,远大爷请见。” 尤氏纳罕道:“远兄弟?他怎地来了?”当下又吩咐道:“你去叫了蓉哥儿来答对。” 那婆子哭笑不得道:“奴婢一早就去了蓉哥儿院儿,谁知蓉哥儿一听来的是远大爷,便推说偶感风寒,不便见人。” 尤氏暗自撇嘴,那贾蓉自是痊愈了的,前几日却因着与丫鬟折腾得狠了,这才染了风寒。算算都过来五六日,哪里就要避人了?不过是对那远兄弟又畏又恨,这才避而不见。 尤氏便蹙眉道:“既如此,你请了人到前头内厅。”扭头与尤老娘道:“劳烦母亲与我见一见远兄弟。” 尤老娘自是乐得如此,笑着应下:“好好。” 婆子应声而去,尤氏略略拾掇,便与尤老娘一道儿往中路院内厅而去。 这宁国府三路五进,大厅在二进院,用以接待外客;这内厅在三进院,用以答对亲眷。 陈斯远与宁国府八竿子打不着,可因着两个便宜妹妹,尤氏反倒与其沾了亲,如此才在内厅招待。 母女二人进得内厅,须臾便有丫鬟引了陈斯远入内。 众人彼此见过,那尤老娘因着每年二百四十两奉养银,这会子瞧着陈斯远哪儿哪儿都顺眼。 略略寒暄两句,尤氏就道:“不知远兄弟今儿个来——” 陈斯远自袖笼里抽出一迭银票,道:“珍大嫂子可知珍大哥参股了百草堂之事?” 待尤氏点头,陈斯远便示意丫鬟过来,将银票交过去,扭头与尤氏道:“这两日三妹妹理清了账目,此为上个月的出息,大嫂子快点点。” 尤氏应下,待丫鬟递过来银票,手中略略一捻,便见内中全是一百两的银票,算算足足有一千两之多!顿时愕然道:“怎么这般多?” 一旁尤老娘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一千两!诶唷唷,远哥儿这是点石成金啊,你,你那营生可还有股子?” 尤氏赶忙喝止:“母亲!” 尤老娘顿时面上讪讪,道:“这,我不过是随口一说。” 陈斯远笑道:“便只是此事。一千两送到,若没旁的事儿,那我就先回了。” 尤氏客气道:“远兄弟才来就走?等你珍大哥回来,只怕要说我不知礼数了,好歹喝过一盏茶再说。” 陈斯远哈哈笑道:“自家人不说外道话,来日珍大哥得空,我定当登门讨酒。” 尤氏得了一千两,自是心下快意,也笑着道:“远兄弟这般说,回头儿我便让大爷预备酒宴,好生款待远兄弟。” 陈斯远笑着应下,当即起身告辞。尤氏送出内厅,又紧忙打发婆子去送。 目视其穿大厅而过,尤氏这才将银票拢进衣袖里,扭头便见尤老娘直勾勾盯着不放。 尤氏咳嗽一声,道:“母亲,这银钱须得归入公中的。” 尤老娘暗自撇嘴,心下暗忖,错非因着二姐儿、三姐儿,那好女婿又怎会将这般好的营生拱手送到宁国府?当下也不急着走了,只一个劲儿缠磨尤氏,惹得尤氏苦不堪言,自是不提…… 却说陈斯远回转荣国府,一径到得王夫人院儿前,与玉钏儿言语一声儿,足足等了半盏茶光景方才被请进内中。 陈斯远抬眼便见王夫人睡眼惺忪,想来方才正在小憩。当下拱手道恼:“晚辈孟浪,怕是搅扰了太太休憩。” 王夫人急切道:“远哥儿可是有急事?莫非东跨院又变了心思?” 陈斯远眨眨眼,赶忙道:“太太误会了,晚辈此番来是分润上个月出息。” 当下点算出三百两银票递送过去,金钏儿转递给王夫人,王夫人拿在手中方才恍然,继而讶然道:“才一个月就有三百两?” 陈斯远笑道:“六月过半才开张,又要留一些银钱周转,是以便只分润七月出息了。” 王夫人不是个见钱眼开的,却也心下熨帖不已,面上禁不住笑道:“我本道帮衬远哥儿一回,谁知这回又占了便宜……这,不若回了本钱,那股子还是远哥儿留下?” 陈斯远顿时肃容道:“太太这话就不对了,所谓亲兄弟明算账,既定下是参股,怎好随便改易?” 王夫人掩口笑道:“罢罢罢,是我的不是了。不过远哥儿来日若是短了银钱,只管问我支用。” 陈斯远笑着谢过王夫人,当下推说要往薛姨妈处送出息,便告退而去。 王夫人心下极得意他这个晚辈,竟起身将其送出了院儿,目视其从后门离去,这才与玉钏儿道:“人跟人不好比啊……宝玉来日若是有远哥儿一半懂事儿,我就要烧高香了。” 说罢摇头叹息回身进了正房。 却说陈斯远自后角门出来,行了几步便到了薛姨妈院儿前。说来也巧,刚好宝姐姐用过午点领了莺儿出来,两人便撞了个对向。 宝姐姐心下纳罕,因着那日吐露心迹,言语自是比往日更随意了些。当下便纳罕道:“远大哥怎地来了?” 陈斯远笑着道:“宝妹妹以为呢?” 宝钗笑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儿,哪里知道?” 陈斯远故弄玄虚道:“那宝妹妹猜到了再说,我先去寻姨太太说话儿。” 说罢,陈斯远与宝钗错身而过,寻了同喜通禀,直把宝姐姐弄得心下莫名。有心探寻,却不好这会子回转,宝钗便只得按捺住好奇,领着莺儿去寻三姑娘探春了。 此时薛姨妈正要小憩,听闻陈斯远到来,顿时心下一激灵。强压着心下怦然,命同贵伺候着穿戴齐整,这才出来见陈斯远。 自卧房转进厅堂里,遥遥便见陈斯远负手踱步进得内中,只瞥了一眼,薛姨妈便心下乱颤。暗忖:这冤家便是一日也不肯等吗? 群内已更红玉、香菱番外。 (本章完) 第176章 秋闱事 第176章 秋闱事 “你……远哥儿怎地来了?”眸中又怯又喜,薛姨妈难免有些失态。 陈斯远见此赶忙笑着一拱手:“给姨太太道喜来了,这两日盘点了账目,除去留在账上周转支用的,七月可得分润三千两,姨太太占了两成半的股子,可得出息七百五十两。” 他说话间自袖笼里抽出银票来,扭身交给了同喜,同喜赶忙挪步送与了薛姨妈。 薛姨妈捏着银票自是欢喜的。这二年薛家营生每况愈下,大有入不敷出之势,也是前一回陈斯远那海贸营生,薛家方才小赚了一笔。 而今又得出息,且只是头一个月便有七百五十两,盘算下来一年岂非能有上万两?这可就不是小数了! 因是薛姨妈命同喜收了银票,赶忙笑着招呼陈斯远落座。 同贵笑着给陈斯远奉茶,又与薛姨妈道:“一早儿太太左眼直跳,我就说有好事儿,这不,还不到下晌呢,远大爷就送银子来了。” 薛姨妈心知肚明,她眼皮跳是因着昨夜辗转反侧,一直难以入眠,睁眼、闭眼全都是马车内的旖旎。 她便笑着道:“可算让你说中了一回。”抬眼看向陈斯远,便见其唇下好似生了个水泡,顿时蹙眉道:“远哥儿生水泡了?” 陈斯远探手摸了下,笑道:“这几日屋里点了熏笼,许是有些上火。” 薛姨妈蹙眉忧心道:“只怕也是惦记着秋闱之故……”扭头便吩咐同贵:“去将上月徐掌柜送来的蔷薇硝取一些来。” 同贵应下、扭身进了卧房。 一时间堂屋内只余下薛姨妈与陈斯远两个。 那薛姨妈斜依在软榻上,藕荷色金银丝绣着牡丹的裙裾迤逦垂落,露出一截霜色菱袜的尖儿,绣鞋上缀着的南珠莹润亮白。 “你……不日便要下场,早几日晚几日也不差什么。”薛姨妈低声说着,手中的盖碗缓缓撇着天青釉茶碗里的女儿茶,丰润皓腕上的翡翠镯子随之晃动。 陈斯远抬眼瞧去,便见那松绿撒对襟衫子盘扣松了一颗,露出脖颈下的一痕雪腻。软塌旁的小几上摆着铜胎珐琅香炉,内中烟气袅袅升腾,继而缠上云髻,瞧着便好似前宋画师晕染过的仕女图一般。 陈斯远心下一动,便道:“赶早不赶晚,我也是怕姨太太记挂着。” 薛姨妈顿时抿嘴而笑,心下柔情蜜意自是不提,眉眼更是柔媚了几分,有心倾诉相思之苦,开口却只能说起旁的。 “过几日我便寻了匠人将家中老宅拾掇出来,蟠儿眼看议亲,不好再留在荣国府呢。” 那尾音似沾着几分江南烟雨,满是慵懒闲适的风情。 陈斯远笑问:“老宅是几进?” “三进,侧边还有个小巧园。” “那想来是够了,也不会委屈了曹家姑娘。” “地方是够了,就是有些年久失修,拾掇出来只怕要个两三千银子。” 二人说着闲话,目光却勾连在一处,好似刀劈斧砍都分不开一般。 “银钱不过是身外之物,还是大事要紧。” “我倒是不计较银钱,只不过我也不懂营造一事,多了银子也就罢了,我只怕那些匠人生了糊弄之心。” 陈斯远闻弦知雅意,眼见同喜已然回转,便肃容道:“姨太太说的在理,的确须得周全之人看顾着。我倒是略有些心得,若姨太太信得过,待过了秋闱,我隔三差五去瞧瞧也就是了。” 薛姨妈顿时喜道:“那敢情好……就是,会不会太劳烦远哥儿了?” “一……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姨太太不必客套。” 薛姨妈便赶忙应承道:“也好。”此时同贵寻了蔷薇硝回转,薛姨妈接过来有心自个儿递送过去,又怔了下,重新放在同贵手中,吩咐道:“给我做什么?给远哥儿送过去。” 同贵应下,忙给陈斯远送了来。 薛姨妈就道:“这蔷薇硝有消散、拔脓、祛腐之效,最是对症,远哥儿回头涂抹两三回,这水泡也就褪了。” “谢过姨太太。” 陈斯远情知不好久留,当下起身道:“如此,我也该回了。” 薛姨妈心下怅然,起身道:“远哥儿忙着秋闱,我就不多留你了。同喜,代我送送远哥儿。” “哎。” 这般说着,陈斯远拱手作别,抬眼深深瞥了一眼薛姨妈,这才扭身阔步而去。薛姨妈一径送到廊下,目视同喜将陈斯远送过穿堂,这才怅然若失回转身形。 重新落座软榻上,薛姨妈心下不禁苦笑。昨儿个辗转反侧,一心想趁着不曾铸成大错赶紧悬崖勒马,谁知再见陈斯远,竟将先前的心思忘了个一干二净。 胡乱思忖间,忽而听得外间脚步声渐近,同贵便道:“太太,姑娘回来了。” 薛姨妈这才收摄心神,抬眼便见宝钗与莺儿一并行了进来。 薛姨妈便道:“我的儿,不是说与探春约了一道儿打络子?怎地这会子就回了?” 不待宝姐姐开口,莺儿便叽叽喳喳道:“太太不知,姑娘才见了三姑娘,那赵姨娘就寻了过来。也不知怎地,那两个好似水火不容一样,三五句话一过就吵嚷起来。后来还是老太太听了动静,打发鸳鸯来过问,这才吓走了赵姨娘。 三姑娘只顾着哭,哪里还有心思打络子?因是姑娘就回来了。” 薛姨妈不禁蹙眉道:“又吵起来了?这回又因着什么?” 莺儿正要开口,却被宝钗瞥了一眼,只得悻悻垂首不言。宝钗不答反问道:“方才……远大哥可是送银子来了?” 薛姨妈笑着颔首:“是,你怎么知道的?那丹丸营生七月里出息三千两,远哥儿方才送了七百五十两银票来。” 宝钗在一旁落座,捧了茶盏道:“赵姨娘便是因着此事与探春闹了起来。” 薛姨妈纳罕道:“这与探春有何干系?” 宝钗叹息道:“说是因着前一回探春没给银子,耽搁了赵姨娘投海贸,过后远大哥以为她没银子,这才什么营生都不带她了。” 薛姨妈唏嘘道:“那赵姨娘只会挑歪理。探春一个姑娘家,自个儿又能攒下多少体己?便是都与了她,又能够什么的?” 宝钗附和着说了两句,略略瞥了薛姨妈一眼,忽而说道:“妈妈以为此番远大哥下场,能中桂榜?” 薛姨妈怔了下,思量道:“远哥儿不过大半年便从国子监肄业,想来这文章定然差不了……若无意外,此番必中。” 宝钗颔首,不禁希冀道:“远大哥果然能为,能中桂榜,又能操持营生,他才多大年纪?天下间有这般能为的可是少见。”顿了顿,又细声道:“林妹妹倒是好运道。” 薛姨妈心下古怪,附和了两句。 便听宝钗又道:“我听说林妹妹与远大哥行的是兼祧之礼,这正室还悬着呢,却不知便宜了谁家姑娘。” 薛姨妈顿时瞥向宝钗,心下愈发古怪。自打上回王夫人提了一嘴,这女儿便好似动了心思,算上此番也不知说过几回了。心下暗忖,莫非女儿对那陈斯远有意? 薛姨妈顿时着恼,若宝钗有意陈斯远,那自个儿算什么?从前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薛姨妈自是能含混过去,只道二人阴差阳错差了‘些许’年岁。可若宝钗与其凑成一对儿,那自个儿又如何自处? 当下不禁肃容道:“我的儿,你莫非有意那——” 话刚出口,宝钗便蹙眉打断道:“妈妈说什么呢?我不过私底下赞叹几句罢了。” 薛姨妈见宝钗面上并无异色,便叹息道:“远哥儿虽有能为,可到底差着年岁,指望着他能遮蔽咱们家,只怕起码要过上十年。我的儿,你也知咱们家情形,莫说是十年,便是五年,又如何等得了? 你没这心思最好,若有……不若趁早熄了。你姨妈虽说如今模棱两可,可只要你与宝玉要好,又何愁此事不成?” 宝钗闻声只觉心下绞痛,有心辩驳两句,却见妈妈眼巴巴瞧过来,那千般委屈便只得压在心里。又想起陈斯远所言,只怕妈妈撞了南墙方才会回头,这才闷声应下。 母女两个一时无言,沉寂中各有心思,却不约而同都想起了同一个人…… …………………………………………………… 却说陈斯远施施然回返自家小院儿,略略静心,暂且将薛姨妈抛诸脑后,便进得书房里装模作样看起书卷来。 秋闱在即,燕平王那边厢一直没动静,陈斯远思量着要不要明日便登门问询。思量间红玉行将进来,挑了珠帘瞧了一眼,便袖手一旁等候。 陈斯远余光瞥见,撂下书卷问道:“可是有事儿?” 红玉道:“平儿姐姐来问,大爷爱吃什么路菜,也好下场前预备齐全了。” 陈斯远便想起端阳时吃过的豆芽了,便道:“那豆芽极不错,哦,茄鲞也预备一些。” 红玉笑道:“都有都有,还预备了素面呢。” “素面?” 红玉娓娓道来,这荣国府的素面可非同寻常,乃是选用三四个月大的童子鸡卤制、晒干,又研磨成粉,和了面擀制。滋味自在其中,只消开水煮了,吃上一小碗便能顶上一日。 除此之外还有各色点心、果子,直把陈斯远听了个瞠目。心道这是赶考?只怕酒楼席面都比不过啊。 待红玉点算过,陈斯远便道:“各样都少预备一些就是了,我是赶考,又不是去秋游。哦,代我谢过二嫂子。” 红玉应下,往前头去答对平儿。陈斯远还不曾拾起书卷,红玉便又回身进了书房,将一封信笺递送过来,与陈斯远道:“大爷,前头国子监来人送了结状来。” 此结状乃是秋闱准考证,其上写明考生姓名、籍贯等等,用以入贡院时验明正身。另有阴签一支,用以对号入座 陈斯远接过来展开信笺,抽出结状仔细观量了一番,见并无异样,这才笑道:“就读国子监就这点好处啦,寻常生员只怕要自个儿去寻了衙门开结状。” 可不止如此,寻常生员还要五人结伴彼此作保,说不得还要给衙门吏员一些贿赂,又要请客吃酒,方才能将这结状拿到手。 许是事儿都赶在了一处,与红玉略略说了几句,陈斯远方才拿起书卷来,谁知前头婆子又来告知,说是燕平王府来人,说让陈斯远明日下晌往王府走一遭。 陈斯远顿时长出一口气,自是知晓明日燕平王便会兑现诺言。他自家知自家事儿,这大半年虽用心苦读,八股文章也不过是寻常秀才水准,离举人还远着呢。错非每回陶监丞都会提前透露题目,他又哪里来的本事独占榜首? 方才打发了婆子,不料小丫鬟芸香一阵风也似跑了回来,随即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大爷大爷,大老爷拿了管事儿戴良,如今正往荣庆堂去呢!” 陈斯远不禁蹙眉道:“大惊小怪,这事儿与咱们有什么干系?” 芸香却眨着眼睛道:“这也就罢了,大爷猜猜,大老爷拿人时撞见了什么?” “嗯?”陈斯远心下一动,想起先前芸香所言,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你是说——” 芸香压低声音道:“不错,正撞见戴良与那多姑娘滚在一处,啧啧啧,我方才瞧了一眼,谁知那多姑娘脸上不红不白的,竟浑不在意旁人说嘴。 更稀奇的是,有人当面说多官做了乌龟王八,多官竟也嘻嘻哈哈全不在意。” 红玉听不下去了,上前戳了芸香一指头:“大爷还要下场秋闱的,这几日少说这些有的没的!” 芸香瘪嘴道:“我见大爷听着挺乐呵的……额,我再去扫听!” 说罢芸香风一般的女子也似的颠颠儿跑了。 陈斯远摇了摇头,暗忖晴雯那表兄……许是有什么特殊爱好也说不定,正常人谁乐意当乌龟王八? 转念想起前头的事儿来,心下暗忖,大老爷与王夫人拿了真凭实据,戴良这回算是栽了,便是贾母也说不出什么来。不过,此番只怕是最后一回了。 那王夫人自是得陇望蜀,大老爷贾赦又不是个傻的,怎肯将荣国府大权拱手让人?来日二者再无合作的可能。 且从陈斯远这边厢讲,帮王夫人一回两回的也就是了,如今刚好三足鼎立,正好容其游走其间。若王夫人大权独揽,只怕是祸非福啊…… 到得傍晚时,看了一出大戏的芸香巴巴儿赶回来说嘴。 大老爷贾赦与王夫人合在一处,又拿了真凭实据,贾母果然无从辩驳,只连连道念在其这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求着将那戴良从轻发落。 谁知大老爷贾赦咬死了要报官,王夫人又居中调和,待库房的差事定下落在周瑞头上,大老爷又来争地租的差事。 二人在贾母面前好一番计较,贾赦舍了脸面,到底将那地租的差事揽了过去。随即贾母意兴阑珊,推说困倦,便将二人打发了出去。 大老爷贾赦志得意满,趾高气扬回返东跨院自是不提;那王夫人却存了心结。 地租的差事原本许给了吴兴,此番落了空,自是让王夫人对那大房存了芥蒂。她有心寻陈斯远说道,又念及秋闱在即,这才强忍着一口气憋闷下来。 至于那戴良,径直发配到了京畿庄子上为账房,连其妻戴良家的也跟着一道儿去了。小丫鬟芸香眼睁睁看着其妻冲那戴良又打又骂,还跪在地上朝着二奶奶王熙凤叩头连连,最后被两个婆子拖出了府去。 此时夫妻一体,可别想着劳什子‘大难临头各自飞’。戴良贪墨这般多,已被荣国府处置了,又哪里放心留用戴良家的继续留在府中? 这日再无旁的事儿,转眼到得翌日,陈斯远未时便往燕平王府而去。谁知这日不凑巧,那燕平王竟被圣人留了饭,一直不见回返。 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王府典膳正丁道隆屏退左右,偷偷将二指宽的纸笺塞给了陈斯远。 临了叮嘱道:“王爷吩咐给陈先生的,咱家也不知是何物。王爷嘱咐了,请先生用心秋闱,待往后定有重用。” 陈斯远谢过丁道隆,又要塞银子过去,谁知丁道隆坚辞不受,只说无功不受禄。 陈斯远强压着心事出了王府,待坐上马车方才打开纸笺,便见其上三道四书题目,各一道五经题目,略略扫了一眼,那四书题目中第一道竟是截搭题! 首题截搭了大学与中庸,次题选自论语,末题取自孟子。因着首题截搭,陈斯远思量半晌也不得其法。心下不禁暗暗后怕,亏得是先得了题目,不然空手下场只怕会无功而返啊。 当下将纸笺收好,回返家中一径进了书房里冥思苦想。他心下拿定主意,若两日内想不出破题之法,便只好舍了脸面去求梅翰林。 倏忽两日匆匆而过,这日掌灯时分,陈斯远忽而自书房里丢下书卷,不禁拍案而起,狂喜道:“我想到了,哈哈哈,原是出自前明江西乡试!哈哈哈——” 红玉、香菱、柳五儿紧忙纳罕着寻来。那柳五儿离得最近,怎料方才入内便被陈斯远搂着原地转了三圈儿,兀自还懵着,唇上便被陈斯远结结实实亲了一口。 柳五儿顿时俏脸泛红,正不知所措呢,谁知陈斯远撇下她又去抱了红玉、香菱两个转圈圈…… 因着这两日陈斯远闭门苦读,她们几个平素连大气儿也不敢出,此时陈斯远愁眉舒展、满面喜悦,红玉、香菱两个虽不知因何,却也露了笑模样。 香菱咯咯咯娇笑不已,红玉笑罢了赶忙问道:“大爷遇见什么喜事了?” 陈斯远便笑道:“不过是撞见了一道难题,思忖了足足两日方才想出来破题之法。” 红玉就喜道:“那想来定是极难……大爷能破解这等难题,来日下了场也定会旗开得胜。” 陈斯远哈哈大笑,只觉快意不已,探手在其面颊上掐了一把,笑道:“借你吉言,我也盼着能一试中的!” 这般说着,心下却升起无限豪情来。虽说是提前得了题目,可不曾寻人请教,能自个儿想出破题之法,这便是长进。长此以往沉淀了几年,下一科未尝不能金榜题名! 心下畅快,左拥右抱之余,免不得摸摸这个,亲亲那个,一时间正房里满室皆春。到得这日晚间,陈斯远按捺不住,到底跑小枝巷缱绻了一遭,隔天日上三竿方才扶腰而回。 匆匆几日一晃而过,转眼到得初八这日。 这日方才辰时,陈斯远眼见自个儿看不进去书卷,干脆丢下书卷,来了个‘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红玉方才提了食盒回来,便有探春、惜春领着丫鬟结伴而来。 陈斯远亲自迎出来,将两姊妹引进内中。探春便笑着道:“知道远大哥明儿个便要下场,二姐姐就做了一些定胜糕。” 说话间朝着侍书一瞥,侍书便提了个篮子上前来,内中果然是几块定胜糕。此糕点又称状元糕,有谐音讨彩之意。 随即探春又看向翠墨,翠墨便提了个小巧包袱上前,铺展内开,内中是一套薄被与油布。 探春道:“我也不知为远大哥做些什么,前几日得空,便与丫鬟一道儿做了被子与油布。” 陈斯远感念道:“三妹妹有心了。” 探春笑着摇头,一旁红玉观量几眼,不禁赞叹道:“三姑娘这针脚,便是针线上人也不过如此了。” 香菱笑道:“我们先前还要另做一套,谁知大爷只说带锦被就好,一直不准我们做。” 探春蹙眉唬了脸儿道:“京师不比江南,临近中秋,早晚霜降白露的,可不好马虎了。” 陈斯远笑着谢过。一旁的小惜春便忍不住了,凑上前道:“我也预备了!” 说话间自入画手中接过个精巧物什,摆弄折迭一番,竟是个精巧的折迭铜炉!另有配套的蒸屉,与一包银霜炭,可见惜春没少费心思。 陈斯远观量一眼便道:“这是四妹妹自个儿想的样子?” 小惜春不无得意,颔首道:“是呢,我见凤姐姐预备的铜炉太过笨拙,干脆自个儿想了个样子,打发婆子去街面儿上寻了匠人打制。亏得准备得早,不然今日也不见得能做出来。” 陈斯远颔首道:“劳烦四妹妹费心了。” 惜春笑着露出一口豁牙,道:“能帮到远大哥就好。” 姊妹两个略略说了几句,生怕搅扰了陈斯远,便不迭起身告辞而去。 她们人才走,又有莺儿到来,却是提宝钗送了个提篮来。那提篮上下三层,刚好用于安放各类物件儿。头一层装文房四宝,中层放薄被与油布,下层搁上炭炉、吃食等物。 莺儿不知内情,只道自家姑娘此番不过是尽一尽情分,于是说了几句讨巧的吉祥话便告退而去。 少一时,又有雪雁寻了过来。却是黛玉打发了来,送的是一盏精巧的鲸油灯。 那灯台中间是玻璃罩子,其上容纳鲸油,待点燃之后,鲸油融化,便会顺着铜线滴落底部灯芯,端地精巧非凡。 说过一番话,雪雁便低声道:“我家姑娘祝大爷桂榜提名。错非这几日出不得门,姑娘便要随着三姑娘、四姑娘一道儿来呢。” 陈斯远还不曾开口,香菱就道:“林姑娘出不得门?” 雪雁颔首道:“每年春秋换季之时,姑娘都不大出门,免得染了风寒。”顿了顿,笑眯眯看向陈斯远道:“今年因着远大爷送的好药,如今倒不曾有旁的。只是以防万一,老太太这几日便让姑娘在房里躲一躲。” 陈斯远颔首道:“林妹妹自有单弱,仔细一些总是好的。” 雪雁笑着应下。她也极懂事,略略盘桓便告辞复命去了。 到得下晌,王熙凤领着平儿提了一篮子吃食寻了过来,依旧是逢人三分笑,言辞泼辣爽利。 却不知何故,陈斯远总觉得凤姐儿好似心事重重。他哪里知道,因着邢夫人产育,凤姐儿这些时日一直都是如临大敌。 偏生前几日那戴良又被大老爷与王夫人联手撵去了庄子上,贾母手下痛失得力人手,凤姐儿心下惶惶,生怕贾母自此被夺了权,是以每日又往王夫人处烧热灶。 加之她膝下只有个巧姐,忧心忡忡之下,自是显得心事重重。奈何贾琏那货不求上进,只当那爵位迟早落在他头上,又因凤姐儿调理身子骨始终不让其近身,是以往往说上一会子便不免吵嚷起来。 贾琏兴致大坏,少不得去外书房寻几个俊俏小厮泻火。 凤姐儿说了会子话,又说明儿个一早贾琏会送考,陈斯远自是谢过不提。 待凤姐儿、平儿去了,王夫人打发金钏儿来送了一些冰片、薄荷脑,用以提神醒脑;邢夫人尚在月子中,便打发了苗儿送来一些糯米纸包成小份的参茶,以及一具锡制的水壶;又有宁国府贾珍打发人送了艾香、霜等物。 待人都走了,红玉点算一番,便打趣道:“除去文房四宝,这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早知如此,咱们何苦费心准备?径直等送来现成的就好了。” 柳五儿道:“说起文房四宝,好似大爷只消带墨砚,这笔都不用带呢。” 为防作弊,乡试时用的都是中空灌铅毛笔,纸张则除去空白试卷,另有一张草纸。考生能预备的不过是如厕时的草纸。 本道今日再无人造访,谁知到得傍晚时,后门的婆子又寻了过来,说是尤公子送了一副状元筹,殷殷期盼溢于言表。 陈斯远这日虽不再碰书卷,奈何香菱、红玉、柳五儿几个都小心翼翼,生怕搅扰了他。便是那一向咋咋呼呼的小丫鬟芸香也好似成了鹌鹑,走路悄没声儿的,吓了两个粗使婆子好几回。 待掌灯时分,红玉、香菱便催着陈斯远赶紧入睡。又生怕其不老实,是以干脆都搬去了暖阁里,倒是弄得陈斯远好生无奈。 这一夜陈斯远辗转反侧,到底捱到巳时过半方才睡下,转天寅时便被香菱推搡醒来,旋即就被催着洗漱、吃饭。 此时天色未明,小院儿里却灯火通明,陈斯远方才用过饭点,便有贾琏来催:“远兄弟可妥了?咱们须得早些出发,免得堵在街面上误了入场时辰。” 陈斯远赶忙换了衣裳,哈欠连天随着贾琏往前头去。二人乘了马车,一径披星戴月往贡院而去。 一路上不时瞥见举着灯笼手提篮子的考生,临近贡院,马车、轿子更是将周遭堵得水泄不通。 贾琏见此,赶忙催着陈斯远下车步行。一行人挤挤擦擦越过车流,到得贡院前一瞧,竟足足候着几百号人。 又苦苦捱到天亮,忽而贡院大门打开,考官宣旨,四下衙役复述宣扬。 待到了时辰,便有官吏开始唱名。因陈斯远乃是国子监举荐应试,无需结保,是以第三个被点到。 陈斯远高声应了,紧忙接过庆愈手中的提篮越过人丛上前搜检。 他袖笼里藏了金豆子,待两名兵丁上前搜检,便不着痕迹塞给了其中一人。那人极为满意,与同伴使了个眼色,便让陈斯远宽衣解带,略略查了查便放其入内。 这第一关才过,贡院门后又有御史不假颜色地仔细盘问。 “顺天府监生陈斯远?” “正是。”陈斯远拱手应道。 那御史对照结状观量几眼,便道:“本官且问你,京师东北两门分别叫什么?” 陈斯远心下了然,这便是传说中的听音御史了。当下自然而然道:“回宪官,东面为东直门儿,北为安定门。” 京师九门,可不是每个都读儿化音的,若不是长久居住京师的土著,张口就能露怯。 那御史点点头,又道:“京师早饭摊子卖的最多的两样是何物啊?” “乃是豆汁儿与焦圈儿。” 御史再无疑虑,摆摆手道:“进去吧,寻了兵丁对号入座。” 陈斯远提了篮子入得内中,自有兵丁上前,陈斯远少不得又是一枚金豆子塞过去,那兵丁便低声道:“公子好运道,此号房避风,离着茅房极远。” 陈斯远顿时放下心来,当下随着兵丁到了号房。入得内中,兵丁当即上了铁锁链。 号房逼仄,头上露空,左右悬了九尺高的油布。陈斯远赶忙寻了钉子、锤子,踩着兵丁送来的隔板开始钉油布。 待钉了油布,陈斯远当即寻了被子和衣而卧。今日才放号,考题须得夜里才出呢,不如睡饱了再说。 (本章完) 第177章 中秋生波澜 第177章 中秋生波澜 陈斯远一通好睡,待醒来时业已日上三竿。抬眼四下观量,五尺宽巷道里满是兵丁,左右号舍却寂静无声。 起身四下观量,略略估算,自己这一行号舍估摸着才来了一半,尚有一半考生不曾进场。陈斯远心下不禁哀叹,这进来的早虽说省事儿了,可早早关进号舍里真真儿是如坐针毡啊。 一径到得午时,陈斯远府中饥饿,寻了净桶放了水,又净手之后寻了惜春赠的折迭铜炉出来,生了炭火先是蒸了一笼屉的路菜,又煮了一小碗清水面条。当下饱餐一顿,只觉浑身暖洋洋一片。 情知再不能久睡,陈斯远干脆起身在号舍里扭腰伸展,待消了食便坐下来手托下颌发怔。 入夜时陈斯远又睡了一觉,迷迷糊糊间忽而听得铜锣连响,睁眼便见有考官领了觉着题目板子的兵丁往四下巷道行来。 因着陈斯远先前打点,待那兵丁到得此间时,特意多驻留了片刻,容陈斯远抄写了题目,这才往下一处号房行去。 这题目举着来回走动三回,若是那没打点的,就只能趁着下回再记下。 陈斯远待看清了那题目,虽心中早有预料,却依旧禁不住心下怦然。那燕平王果然是信人,题目便是先前纸笺上写的那几道! 陈斯远早有腹稿,自是不急着应答。眼见天还未亮,干脆钻了被窝酣睡起来。这一觉一直睡到翌日天明,陈斯远不慌不忙用了早饭,慢条斯理研磨了墨汁,先用发下来的草稿写了一遍,又故意涂抹两处,旋即才凝神应答起来。 科考经义为要,这经义又以义为先,三道四书题目,头一道又最为紧要,是以陈斯远全神贯注,半点也不敢马虎了。 他落笔极慢,又防着墨迹晕染了考卷,是以第一篇八股做完,已然到得晌午。略略休憩,用过午饭,陈斯远这才用心答起余下题目来。 顺承明制,前三道四书题所有考生都答,剩下一道五经题,择以本经作答即可。听闻前明科考时还要与衙门报备本经为何,到得此时却免了繁琐,五经随便择一,阅卷时考官自会分门别类。 这日答过三道四书题,陈斯远便觉精力不济,时而又有四下叹息声传来,只怕旁的考生连头一道四书题都不知从何下手。 那唉声叹气自是惹得兵丁呵斥,下晌时又有考生呜咽啜泣,兵丁呵斥无果,干脆引了考官来,将那考生架出了考场。 好生歇息了一阵,入夜时陈斯远挑灯作答。若换做前明时贡院只发三根蜡烛,惹得不少考生怨声载道。待到得本朝,几经改易,此时业已准许自带烛火。自然,这烛火须得兵丁仔细验看过才能放行。 陈斯远用了黛玉所赠鲸油灯,沉下心来仔细作答。听梆子响估摸着临近亥时,陈斯远方才撂下笔墨,倦怠着吹灯歇息。 谁知夜里下起了秋雨,又有冷风阵阵。便是探春所送的薄被都抵挡不住,冷得陈斯远赶忙起身生了铜火炉,又穿戴齐整裹了被,这才沉沉睡去。 这会子他尽数答完,已然能交卷出贡院。只是陈斯远不愿做那出头的椽子,是以安睡一夜,转天又装模作样反复检查,眼见同一行号舍有三人交卷,这才叫了兵丁将试卷交上。 憋闷几尺方圆的号房里,比那坐牢还要遭罪。前日白天骄阳似火,昨儿个夜里又冷风阵阵,陈斯远只觉身上好似有了馊味一般,急急忙忙出了贡院,便要寻了自家马车回返。 谁知才与庆愈撞在一处,便有人遥遥在街对向招呼自个儿。 陈斯远抬眼看去,却是王仲方、江元骞、魏钊高、徐学勤等国子监同窗。陈斯远当即撇下小厮往街对面迎去,到得近前拱手道:“几位兄台怎地来了?” 江元骞最是骚包,临近中秋手中还拿着一柄折扇,遥遥一指王仲方,道:“王兄笃定枢良必不耐号房逼仄,说不得午前便会交卷。我原本不信,不料枢良竟果然这会子交了卷。” 陈斯远苦笑道:“莫提了,那号舍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 王仲方肃容道:“依稀听闻本次顺天府秋闱,首题乃是截搭?不知枢良如何作答的?” 陈斯远笑道:“思量半日,破以:夫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有仁义之性也。今乃反诘“人而可以不如乌“,实以禽德照人心,圣道明物则也。” 王仲方暗自思量,略略品味顿时合掌赞道:“破的好!” 稍迟须臾,魏钊高也赞叹道:“枢良心思精巧,以此破之,果然巧妙。料想枢良此番必蟾宫折桂!” 陈斯远谦逊连连,只道:“几位兄台也知我火候略有欠缺,此番能不能中举,人力已尽,只看天命。” 何为天命?自然说的是考官之意。虽存在交叉审核,可也难保那精妙文章成了漏网之鱼。 因着下晌还要上课,王仲方等人与陈斯远略略说了几句,约定待秋闱后休沐时聚饮,便催着其赶快回返,几人也回了国子监。 陈斯远乘车一路回返荣国府,自后门下车,快步回了自家小院儿。红玉、香菱、柳五儿等自是希冀、小意着迎了出来。待瞥见陈斯远神色如常,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陈斯远急促道:“快预备热水,我要沐浴……额,我先去更衣!” 白日里正房不放净桶,陈斯远扭身便去了西厢房尾的茅房,好一番五谷轮回,回身正房里紧忙将里外衣裳尽数换了个遍。 那灶房婆子正烧着热水,须臾便有王熙凤寻了过来。 陈斯远赶忙迎将出来,凤姐儿与其见了礼,便笑着道:“你二哥还道你下晌方才出来,谁知才到晌午就交了卷。”所谓送佛送到西,凤姐儿既然要送人情,自会周全着。是以她一早就催着贾琏去贡院外候着,谁知贾琏是个惫懒的,拖来拖去,人家陈斯远竟自个儿回来了。 凤姐儿气结,数落了贾琏一通,这才赶忙来寻陈斯远分说两句。 陈斯远便道:“琏二哥每日杂事缠身,何必去贡院外吃冷风?再说我有手有脚的,还不能自个儿回来了?” 王熙凤摇头笑道:“话不是这般说的,总是你二哥惫懒了。我私底下数落了他一通,你二哥说了,再没下回。” “二嫂子客套了,咱们之间不至于——” 王熙凤却果决道:“这事儿你莫管了……是了,远兄弟答的如何?” 陈斯远便颔首道:“还算合意,能不能中就看天意了。” 王熙凤见其面上噙了笑意,便知其答的一准儿不错。心下不禁一动,暗忖那位珠大爷不过十四岁中了个秀才,便被吹得天上仅有、地上全无,如今这远兄弟十五、六便要中举人,朝中又有贵人照拂着,说不得来日前程不可限量呢。 这等人须得烧冷灶早早结好,心下便愈发笃定催着贾琏迎来送往了。 王熙凤略略坐了坐,说过一会子话儿便告辞而去。 此时热水业已烧好,陈斯远正要沐浴,忽有王善保家的寻来。陈斯远心下纳罕,素日里邢夫人最不待见这老货,怎地此番打发此人来了? 忽而又想起那日派送出息,因着大老爷贾赦不在,唯独漏了东跨院……是了,只怕这老货是替大老爷贾赦来讨要银钱的。 陈斯远懒得答对王善保家的,便与红玉道:“你去答对,就说我头一场一切如常。另外再取了五百两银票来,三百两是大老爷的分润,二百两是姨妈的。” 红玉记下,赶忙取了银票往外去迎王善保家的。 内中香菱与柳五儿伺候着陈斯远沐浴更衣,陈斯远好生搓洗了一通,又浸在温热水中,这才觉着自个儿活了过来。 却说红玉答对了王善保家的,那老货得了银票自是喜眉笑眼,说了好些讨喜的话儿,这才施施然告辞而去。 不等红玉从厢房转出来,外间又有同喜、玉钏儿、彩屏、雪雁、侍书、司棋等陆续到来,更稀奇的是连珠大奶奶身边儿的素云也送了得胜糕来。 丫鬟们无不是为主子探寻陈斯远头一场考得如何,恭维的话儿说了一箩筐,有假意的,自也有真心的。便有如那司棋,恋恋不舍,直待连素云也要告辞,这才随着其一道儿走了。 陈斯远沐浴过后,又命香菱生了熏笼,裹了厚被好生睡了一觉,这才觉着将身子里的寒气尽数祛除。 而此时,荣国府各处无不提起陈斯远之名。 碎嘴的丫鬟、婆子、仆役且不提,却说东跨院里。 王善保家的得了五百两银票回来,当先去外书房送去三百两,大老爷贾赦自是心下稍稍熨帖。假模假式问了几嘴,便打发王善保家的去了。 捏着那三百两,思忖着来日再寻个扇面来。又想起东府与薛家此番可是各自得了七百五十两,念及此处贾赦顿时蹙眉不已。 早知如此,当日就合该将手头的银钱尽数砸给那便宜外甥,谁能想到此人竟这般能为? 不过是两万两本钱的营生,操持月余光景,所得出息便有三千两!这还是刚开始,就算往后都是这个数,那一年下来也是三万六千两呢!一年赚回两个本钱来,往后都是干赚的,天下间哪儿有这么好的营生? 唏嘘之余,又有些庆幸。亏得自个儿那混账儿子鬼迷了心窍,竟因着个小蹄子便要发卖股子。自个儿又慧眼识珠,原价两千两得了一成股子,这才有了眼前的三百两。 贾赦瞧着那三百两心下时喜时忧,只拿定心思,下回不拘那便宜外甥折腾什么营生,自个儿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插一脚。 至于秋闱……那又与他大老爷何干?陈斯远考得如何,他才懒得理会……额,也不对,最好还是过了吧。那林家的家产才是大头! 不提贾赦心下如何作想,王善保家的过了三层仪门,一径进得正房里。因着正房门窗紧闭,内中又生了熏笼,是以闷热之余,又有一股子酸腐之味。 邢夫人才奶过了孩儿,此时正歪在炕头歇息着,蓬头垢面自不多说,连面色都暗黄了几分。 此时正与苗儿道:“何时是个头儿啊?早知这般难捱,就该坐单月,何苦坐双月子?” 苗儿劝慰道:“太太想宽些,这外头的小门小户,妇人生产过后,能坐单月子便是享福,那产后几日便下地做活的比比皆是。太太叫苦,那旁的人艳羡还来不及呢。” 邢夫人低头嗅了嗅,蹙眉道:“可也不能一直这般臭着吧?” “太太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此时王善保家的挑帘栊入得内中,邢夫人顿时来了精神,起身问道:“远哥儿如何了?” 王善保家的打躬道:“给太太道喜啦!哥儿这会子正沐浴呢,老奴虽不曾见着,可哥儿身边的红玉喜眉笑眼的,说哥儿这回考得四平八稳。她这般说了,想来哥儿这回必定高中桂榜!” 邢夫人闻言顿时松了口气,身形放松,脸上也挂了笑模样,道:“这就好,这就好啊。”又心下别扭道:“远哥儿什么都好,就是难免心思多了些,我是生怕他被旁的事儿绊住,再耽搁了秋闱大事。” 王善保家的就道:“哥儿心下有数呢,这不——”说着将二百两银票递送过来,道:“哥儿还想着那百草堂的出息呢。” 邢夫人扫量一眼,心下感念不已。这些时日红玉来了一回,送了不少进补之物。眼下又送来了二百两出息……实则那营生邢夫人可是一分银子都不曾掏!这是他生怕自个儿短了银钱,故意贴补过来的。 想着自个儿这般年岁能遇见个有情有义的,邢夫人心下别无所求,但求往后二人时常厮守便心满意足了。 此时忽而东梢间传来婴儿哭闹,邢夫人顿时蹙眉道:“这小东西又闹什么?”说话间便要宽衣哺育。 谁知须臾有婆子过来道:“四哥儿吐了奶,奶嬷嬷正哄着呢。” 王善保家的便道:“太太,自个儿哺育实在辛苦,又不是没奶嬷嬷——” 邢夫人顿时蹙眉道:“你知道什么?这头一个月最好自个儿哺育才好,如此孩儿记事儿了才与娘亲近呢。” 王善保家的讪讪应下。 实则是邢夫人记起了陈斯远先前所说,那头一个月最好亲自哺育,如此孩儿方才长得壮实、百病不侵。 耳听得孩儿兀自还在哭闹,邢夫人便道:“怎么哄个孩儿都哄不好?快抱来我瞧瞧。” 婆子应了,奶嬷嬷紧忙将孩儿抱了来。许是母子连心,那孩儿方才进了邢夫人怀里,顿时安静起来,瞪着眼睛扬起小手胡乱抓着。 邢夫人见此顿时嗤的一声笑了,暗忖只盼着这孩儿来日能得陈斯远几分本事,如此自个儿便算是此生圆满了。 …………………………………………………… 荣国府里,各处主子自是得了信儿。 司棋回来的最迟,添油加醋与二姑娘说了一通,奈何迎春性子便是如此,便是心下有些挂念也不会表露出来;那探春、惜春又是另一番情形,叽叽喳喳只差将陈斯远夸上天了。 探春最得意陈斯远这般豪爽性情,惜春又多得陈斯远照拂,自会如此。 雪雁回来时,宝玉正缠着贾母问中秋怎生耍顽,待黛玉回了碧纱橱,雪雁这才将探听得的说将出来。 黛玉闻声只是默默颔首,别无旁的言语。只是下晌时不免多走神了几回。雪雁、紫鹃看在眼里,都知姑娘说一不二,若远大爷果然高中,只怕那婚书便要坐实了。当下自是一个欢喜,一个发愁。 过得须臾,王夫人来了,笑吟吟与贾母说话。她心下自是替陈斯远欢喜的,待见得老太太面上吃了苍蝇也似,偏生还要露出笑脸来假模假式的附和了几句,顿时心下愈发欢喜。 心下计较着等秋闱过了再寻远哥儿计较,这回便要对那买办房动手!若这回再得手,老太太除了赖家之外再无得用人手,往后这荣国府可就是姓王的说了算了! 那凤姐儿院儿旁的李纨房里,素云回话儿之后,李纨便默然点了点螓首,又行过来督促贾兰课业。 贾兰按捺不住心下费解,抬眼道:“娘亲,咱们素来与远大叔无过往,娘亲此番为何要送去得胜糕?” 李纨叹息着点了下贾兰额头:“仔细诵读,这些事哪里要你来过问。” 贾兰乖顺应下,只得闷头诵读起了千字文。李纨心下暗忖,错非为了来日课业上指点贾兰,她寡妇失业的,又何必讨人嫌的送去贺礼? 东北上小院儿里,薛姨妈与宝钗得了同喜回话,俱都心下窃喜。母女二人,一个犹犹豫豫、进退维谷,一心要忘了,偏生忘不了。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一个芳心暗许、心思逐渐笃定,于是咳嗽连连,便是那冷香丸也压不住心绪。 既压不住,宝姐姐干脆不再服用那冷香丸,因是不过几日间,一向娴静的宝姐姐竟也生动了几分,连那宝玉都啧啧称奇,只道宝姐姐近来脾气愈发的大了。 母女两个各怀心事,又彼此藏着掖着,是以面上都浅笑着恭维了几句,转而便按在了心里。 为陈斯远牵肠挂肚的又何止荣国府中人?小枝巷里的尤二姐、尤三姐,大格子巷里的晴雯,无不为其牵肠挂肚。前者入夜前打发了春熙好歹能问上一嘴,后者便只能在小院儿里胡思乱想。 却说那陈斯远,在贡院里憋闷了三日,下晌又饱睡一回,待入夜时哪里还闲得住?少不得寻了香菱、红玉两个好一番颠鸾倒凤,直到亥时将尽方才安歇。 那红玉便禁不住埋怨道:“大爷也太过恣意……明儿个一早还要赶考呢。”见香菱掩着被子偷笑,便气恼道:“姐姐还笑得出来?” 陈斯远这会子心如平湖,枕着双臂道:“你却不知,这科考历来头一场才是紧要,余下两场不过是凑趣罢了。” 顺承明制,科考头一场经义自是最紧要;第二场考公文、判例、论并试帖诗一首;第三场又次之,考时务策论五道。 这第二场考试,但凡中了秀才的,大抵都学过如何作诏、诰、表,谙熟公文律例,自是不在话下。若头一场名次相近,考官难以抉择,这才会翻看第二场试卷以定名次。 第三场就更扯淡了,一杆子秀才有几个能通实务的?做出来的策论不过是纸上谈兵、徒托空言罢了。 红玉听罢这才舒了口气,委身钻进陈斯远怀里瘪嘴道:“亏得大爷说了,不然我还想着,若此番耽搁了大爷秋闱,来日哪里还有脸面见人?”又抬头噘嘴道:“香菱姐姐既然早就知晓,何不与我分说?” 香菱吃吃笑着道:“你急切一场,大爷知你心思,有何不好?” 红玉自是不依,隔着陈斯远与香菱闹了半晌,三人方才相拥而眠。 转过天来,又是贾琏清早相送。陈斯远卸去了包袱,只觉轻松闲适。 漫说是他,便是号舍内的一应考生俱都如此。因着这第二场比凑数强不了多少,是以陈斯远隔天下晌便交了卷。 想起晴雯来,陈斯远便驱车往大格子巷走了一遭。 甫一叩开门,便听得噔噔噔脚步声渐近,抬眼就见晴雯奔行到了近前。抬眼希冀地瞧着陈斯远,见其面带笑意,顿时抚着心口松了口气。 “呼……可怜我挂心几日,如今见了大爷气定神闲,想来定是考得不错。”顿了顿,又道:“是了,大爷怎地这会子就出来了,不是说这第二场要三日吗?” 陈斯远笑着扯了晴雯往内中行去,路上便将此事解释了一遭。 晴雯这才露出笑模样来,道:“原是如此。” 晴雯这半年来心下顺遂,吃用不缺,因是出落得愈发明媚皓齿。说了一嘴,赶忙张罗着倒茶来,旋即便被陈斯远扯住:“别忙了,我坐一会子就走,荣国府还等着信儿呢。” 晴雯应下,心中略略失落。 陈斯远便扯了其在身旁落座,扯了柔荑在手中把玩,低声道:“秋闱还有几日就过了,等得空我寻一处宅院置办下来,到时就好了。” 晴雯应了一声,面上虽羞红,却好似故作不知一般,任凭陈斯远把玩着柔荑,只叽叽喳喳说起左邻右舍的趣事来。 陈斯远坐了一刻,陪着晴雯说了会子话儿,便在其不舍中起身离去。 倏忽又是几日,转眼到得八月十六。 傍晚时陈斯远提着竹篮子贡院款步而出,待越过大门,不禁深吸一口气,只觉神清气爽、心宽天地阔! 这他娘的可算是捱过去了! “大爷,大爷!”庆愈遥遥摆手,分开人群挤了过来,身后还跟着总算赶上一回的贾琏。 庆愈接了竹篮,陈斯远与贾琏彼此见了礼,贾琏三场迟了两场,偏此人是个脸皮厚的,接了陈斯远说了好一番恭维话,一个字也没提前两回迟来之事。 陈斯远情知贾琏是个公子哥儿习性,当下也不在意,与其说笑着共乘马车,施施然回返荣国府。 王夫人此前发了话,只待秋闱一过便要为陈斯远摆了席面。奈何今日迟了,便放在了明日。 陈斯远回得自家小院儿,再也不去想那秋闱之事,由着性子与几个丫鬟好生嬉闹了一番,又沐浴更衣,几个丫鬟一边厢伺候着,一边厢叽叽喳喳说起昨日中秋之事。 中秋佳节,荣国府自是张灯挂彩,摆了席面不说,又请了徽班唱曲儿。 白日里自不多提,待到了夜里,先摆了九层供台,置千层月饼。 旋即贾母头插金桂簪,领了一应媳妇、姑娘祭月。 而后各处女眷都寻了石榴、夹竹桃等盆栽,枝叶上挂了玉兔灯笼,此为盆斗月。 其后贾政操刀杀月饼,第一块供奉灶王爷,第二块赠了守夜更夫,余下的才四下分润。 此后开了席面,徽班与十二个小戏子轮流唱作,其间又有九节藕配桂酿,姑娘家含藕片饮了桂酿,断丝者意喻来年姻缘顺遂。 听到此节,陈斯远便问道:“那都谁断丝了?” 香菱便掩口笑道:“那丝孱弱,只消饮上两盏,哪有不断之理?不过三姑娘、四姑娘年岁还小,好似没含藕片。余下的说什么的都有,大爷自个儿扫听去吧。” 女眷席间热闹,哥儿们也不曾闲着。自宝玉以下,贾琮、贾环、贾兰用蟹八件吃了螃蟹,其后又用蟹壳拼蟾宫折桂图,得胜者可得彩头。 宝玉最是厌嫌经济仕途,贾琮笨拙,贾环心思过多,最后偏生是年纪小的兰哥儿拼成了,便得了贾母赏下的端砚。 待酒宴散去,姑娘家兀自不曾停歇,须得往园子里夜游。 早有仆役在稻香村前头的地里留存了并蒂南瓜,三春、黛玉、宝钗等嬉笑着摸黑去寻,此为摸秋。若果然摘了并蒂南瓜,便寓意早得良缘。 这回红玉不曾藏着掖着,笑道:“总共一对儿并蒂南瓜,大爷以为哪位姑娘得了去?” 陈斯远躺在浴桶里笑道:“又为难我,我又哪里知道?” 红玉就道:“先是二姑娘自个儿寻了一个,过得许久,林姑娘与宝姑娘竟一并寻了个,两个人彼此推让了一番,大伙儿便起哄,算是二人共得一桩好姻缘。” 此言一出,惹得陈斯远遐思不已。他二世为人,鬼神之说将信将疑,那冥冥之中的定数却笃信不疑。心下不禁暗忖,此番莫非寓意来日自个儿便能得了并蒂莲? 谁知香菱此时低声说道:“后来也不知怎地,宝姑娘面上如常,林姑娘却又不高兴了。后头猜字谜,林姑娘推说倦了,便先回了房。” 陈斯远闻言隐隐有些猜测,一时间却也拿不住,暗忖只能来日寻了宝姐姐忖度了。至于林妹妹那儿……不知为何,陈斯远总觉得自个儿见了黛玉会有些心虚。 因是,陈斯远本打算夜里便去小枝巷寻了尤二姐、尤三姐好生乐呵一番,此时却再无他念。 沐浴过后,陈斯远换了一身衣裳,施施然斜坐椅上,捧了一盏温茶闲适不已。外间已然入夜,谁知偏生此时有人叩门。 小丫鬟芸香开门观量一眼,便嚷道:“大爷,姨太太与宝姑娘来了!” 陈斯远错愕不已,怎么薛姨妈与宝钗一并来了?莫非是出了什么事儿不成? 当下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起身来迎。甫一到得房门前,迎面便撞见了愁眉不展的薛姨妈与宝钗。 许是心下急切,薛姨妈少了顾忌,此时竟径直说道:“远哥儿,你这回可要救我一救啊!” “啊?”陈斯远见薛姨妈面上绝望,再看宝钗面色严峻,心下愈发费解,赶忙让道:“姨太太、宝妹妹快入内叙话,到底出了何事?” 三人进得内中,薛姨妈落座便以帕拭泪,好似倾天之祸临头一般! 因着薛姨妈心下慌乱,实在是前言不搭后语,宝姐姐便接了话头道:“远大哥,内府给薛家派了差事,说是圣人有心重修殿宇,派发薛家运十二根金丝楠木入京。” 陈斯远兀自费解不已。薛家本就是皇商,上头派发差事也是寻常,怎地薛家这般慌神? 此时就听薛姨妈道:“远哥儿不知,那内府不过开出每根五百两银钱的价码,薛家去巴蜀采买,少说要一、二千银子才能买到一根。这便罢了,沿途人工拖拽、河道疏浚,须得三年方才能运抵京师,我与老掌柜核算过,这十二根金丝楠木说不得便要十万两银钱啊! 呜呜……薛家如今情形,又哪里掏得出十万两银钱!” 陈斯远蹙眉道:“自四川采买运送,自是靡费颇大,何不改为自安南采买?” 此言一出,薛姨妈呜咽啜泣,宝姐姐也叹息着摇头不已。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陈斯远眨眨眼,忽而心下恍然。 是了,一则‘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二则……若买安南金丝楠木走了海运,那‘耿专员’怎么拿?‘耿专员’不拿,这下头的属官又怎么进步? 备注:‘乾隆时因官禁私采,江南富商购走私楠木,每丈高达 200两’ ‘四川楠木运京需三年,人工、河道疏浚等费用占官方定价70%以上(《清宫楠木档案汇编》)。’ ‘乾隆重修太和殿,采办金丝楠木柱12根,耗银 9.6万两’ (本章完) 第178章 薛姨妈心思 第178章 薛姨妈心思 堂中一片静谧,薛姨妈面带愁容,绞着手中帕子,因着女儿便在身旁,是以她也不好一直打量陈斯远;宝姐姐娴静而坐,也因着薛姨妈之故,这才垂了螓首闷不做声。 陈斯远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略略思量,暗忖此事书中好似并无表述?是刻意漏了,还是说因着自个儿之故,方才由此一遭的? 当下便说道:“姨太太、宝妹妹别急,凡事总有个缘故,这无缘无故的,内府总不至于逼死人吧?” “这——”薛姨妈便蹙眉说道:“前些时日蟠儿的案卷撤了回来,我便打发蟠儿往内府送了报丧文书。” 这报丧文书说的自然是薛蝌、薛宝琴之父,其此前一直担着薛家皇商差事。其人故去,总要由薛家子弟顶上。此前因着金陵一案,薛蟠成了活死人,自是不好接替皇商差事。 这案卷一查,最起码在京师查不出薛蟠犯了官司,这皇商自是要由薛蟠接替。 果然,就听薛姨妈道:“这送了报丧文书,原想着让蟠儿顶了那皇商差事,谁知这差事方才办妥了,转头广储司便点了蟠儿过去,说是圣人有意重修太和殿,命我家自巴蜀采买十二根七丈往上的金丝楠木。” 顿了顿,又道:“我起先只当那耿郎中有意刁难我家,转天便打发蟠儿送去了三千两银子……谁知耿郎中非但不收,还将蟠儿叉了出来。” 陈斯远点点头,心下隐隐有了忖度,便问:“姨太太家中与那位耿郎中可有仇怨?” 薛姨妈头摇得拨浪鼓也似,道:“巴结还来不及呢,哪里结了仇怨?那耿郎中前岁上任,我家那会子刚来京师落脚,还巴巴儿送去了二千两银子的孝敬呢。” 陈斯远又是点头,蹙眉思量道:“我有了些思量,如今还做不得准,须得明日去内府打探一番。” 薛姨妈赶忙道:“远哥儿既有了念头,何不与我……们分说一二?便是管不得什么,好歹也知晓个由头啊。” 宝钗在一旁帮腔道:“正是,远大哥有什么思量,但说无妨。有道是一人计短、三人计长,说不得此时便能商讨出个应对法子呢?” 陈斯远道:“也罢。我思量有二,一则,那耿郎中是不是与曹郎中有仇怨?” 薛姨妈怔住,与宝钗对视一眼,都觉此言有理。无缘无故的,薛家又是祖辈传下来的皇商,姻亲遍布,与贾、史、王三家关系密切,那耿郎中吃了豹子胆敢随意拿捏薛家? 说不得便是因着曹家的干系! 宝钗忙道:“据闻曹郎中行事谨慎,为官多年也不曾结下仇怨。远大哥所说虽说不无可能,却不好就此认定。” 陈斯远点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是以若与曹家无关……只怕便是有人相中了薛家的皇商差事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给皇家采办可是赔本的买卖,那为何薛姨妈还死死攥着皇商差事不撒手?盖因有了皇商差事,南来北往不会被地方上随意欺辱。还能在内府遮蔽下置办些旁的营生。 那内府皇差自是亏本,不过薛家不但能从旁的营生上找回来,还能大赚特赚,自然就愈发舍不得皇商差事。 薛家闷声大发财,落在旁人眼里又岂能不引得人家艳羡?旁的不说,便说扬州八大盐商,论起来哪个不比薛家豪富?可哪个私底下不想与薛家换换? 此番薛家遭此刁难,只怕是有心人瞧中了薛家孤儿寡母无人做主,薛姨妈又与王家起了龃龉,因是这才买通耿郎中,使了法子来治薛家。 内中意思不言自明,识相的赶紧将皇商差事退了,不然往后就等着亏钱吧。 薛姨妈闻言顿时悚然,当下不知所措,目光在宝钗与陈斯远之间游移,道:“这……这……我薛家素来与人为善,怎会被人盯上?” 宝钗扭身探手拍了下薛姨妈的手,说道:“古人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便是这个道理。咱们家孤儿寡母,哥哥又不顶事儿……可不就要被有心人觊觎?” 薛姨妈慌乱道:“这可如何是好?” 因着心下存疑,这几年薛姨妈极少与王子腾走动,且王子腾如今为官在外,书信往来不便,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宝钗一边厢安抚着母亲,一边厢看向陈斯远,便见其气定神闲地呷着茶汤,匆匆对视,宝姐姐忽而心下了然。是了,此时可是良机,何不趁此事烦扰,干脆将那皇商退去? 正要说话儿,谁知薛姨妈抢先与陈斯远道:“远哥儿定有法子救薛家吧?” 宝姐姐抬眼看向陈斯远,陈斯远与其对视了下,沉吟着道:“如今还不知那耿郎中是何打算,总要问过了再说。” 薛姨妈紧忙道:“你说要不要再给耿郎中塞些银子?” 陈斯远便摇头,一旁宝钗道:“妈妈以为,那觊觎薛家皇商差事之人,家底会比咱们家薄?能催着耿郎中对薛家下刀,只怕早就喂饱了耿郎中啊。” 薛姨妈顿时失魂落魄,随即再也按捺不住,抬眼可怜巴巴地瞧向陈斯远。 只一眼便让陈斯远心下慌乱,他生怕被人窥破行迹,赶忙咳嗽一声儿道:“姨太太也不过太过忧心,便是此事再无转圜,好歹那金丝楠木押运至京师也要三载,又不是即刻便要,姨太太何苦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宝钗也道:“远大哥说的是,咱们不若多等几日,也好静待其变。若果然有人盯上了咱们家皇商差事,怕是过后必寻上门来计较。弄清了此人底细,到时也好见招拆招。如今两眼一抹黑,再是心下惶惶也是无用。” 薛姨妈闻言点了点头,道:“是我急切了。既如此,那远哥儿……我与宝钗先回了,待此事有了定论再寻远哥儿商议。” “好,我送姨太太、宝妹妹。” 当下三人起身,陈斯远一径将母女二人送出大门外,目视二人转过夹道,这才摇了摇头,扭身回转正房里。 心下暗忖,薛姨妈请托,自个儿总要扫听一番。只是这等小事儿,只怕不好寻燕平王,倒是自个儿与那翟奎打过几回交道,不若寻了这位翟郎中扫听扫听。 一夜无话。 待转过天来,陈斯远径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来。慢悠悠洗漱、用过早饭,陈斯远懒得唤小厮庆愈随行,往前头借了马匹,先行往小枝巷而来。 叩门而入,尤二姐、尤三姐自是喜滋滋迎将出来。数日不见,两女更添几分光彩。 当下一左一右簇着陈斯远进得内中,又是端茶又是送茶点,恨不得将陈斯远当做大老爷一般。 三人久未相见,彼此心下自是念得紧,于是二女不过略略问了秋闱之事,便勾得陈斯远拥着二人往西梢间里好生缱绻了一番。 待风歇雨住,尤二姐披了衣裳端坐凌镜前,一边厢抚鬓角贴的牡丹绢,一边厢葱白手指摸着脖颈下。那鹅黄衫子领口微敞,一截雪脯上缀着一枚殷红印记——那是方才陈斯远癫狂时吮下的。 扭头往炕上扫量一眼,不禁嗔怪道:“晴天白日的,偏妹妹这会子要来!” 那尤三姐此时还贴在陈斯远胸口,石榴红的衣裳团在一旁,身上只一截琥珀色的肚兜,探出一截雪腻的膀子来,那涂了凤仙汁指甲的葱葱玉手正反复在陈斯远心口抚着。 面上潮红将褪未褪,眼波流转,前一刻瞥向陈斯远还是说不出的柔情蜜意,待瞥向尤二姐,顿时又满是讥诮。 道:“二姐儿这话昧良心,我方才可是早早就歇了的,是二姐儿自个儿要起来没完的……” 尤二姐顿时面上臊红说不出话儿来。 她年长了一些,又多得尤老安人教导,遇见陈斯远之前,于男女之事早知晓了个囫囵。 尤老娘曾与其说过,那床笫之间,个中滋味非比寻常。若是运道好,说不得尤二姐也能体会一遭。 尤二姐自是将信将疑。初行云雨,虽也觉有些滋味,却只记得疼了。待往后稍好了一些,却也不见销魂蚀骨……谁知待三人混在一处胡闹,好妹妹尤三姐有如伥鬼一般,远兄弟说什么她便笑嘻嘻做什么,尤二姐那会子羞愤不已,谁知偏偏便知晓了什么叫销魂蚀骨。 那一霎,身子里有什么物什霎时间逸散开来,眼前一切倏然恍惚,继而只觉攀上云端、飘飘欲仙。 整个人好似跳出三界外一样,那一霎什么银钱、头面的,尤二姐都不去管它,就好似从未在乎过一般。 有一就有二,方才又是如此,于是尤二姐先前还琢磨着,寻陈斯远讨些好处,偏生刻下却懒得张口,只想静心回味。 陈斯远探手在尤三姐背脊上轻拍了下,说道:“快起,我须得起身了。” 尤三姐撒娇也似嗔了一声儿,这才不情不愿起了身。陈斯远坐将起来,接了尤三姐递来的帕子胡乱擦拭一番,紧忙穿了中衣。 见此情形,尤二姐紧忙小意过来伺候,陈斯远伸展双臂,任凭姊妹两个伺候着,口中说道:“昨儿个薛家姨太太请托扫听一桩事,此事急切,我须得往内府走一遭。是了,置办宅子的事儿,等明日我领了你们去瞧瞧?” 尤三姐笑道:“这等小事儿哪里用远哥哥奔走?我前几日得空四下扫听了一圈儿,倒是选了三处合意的,等明儿个远哥哥得了空,我与远哥哥去瞧瞧?” 陈斯远禁不住俯身在尤三姐单纯上印了下,笑道:“妹妹实在贴心。好,那就明儿个。” 衣裳穿戴齐整,陈斯远寻了怀表观量一眼,眼看将近午时,紧忙别过姊妹二人,打马往大格子巷而去……晴雯还等着信儿呢。 却说姊妹二人送过陈斯远,一道儿回得房中,尤二姐素日里端庄些,便寻了凳子落座;尤三姐自来就不曾拘过自个儿的性子,当下便踢了绣鞋,赤着一双菱脚歪在炕上。 素色锦缎的枕头撑在肘下,偏她一身大红衣裳,倒像是满园白牡丹中独生了她这一朵大红月季一般。 炕桌就在近前,小丫鬟春熙送了酒水点心来,尤三姐自个儿倒了一盏,一手托着酒盏眯着眼抿了一口,于是笑意蔓延开来,口中哼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儿,那心下的畅快便将秋寒一道儿驱到了外间。 尤二姐迷醉之感稍退,仔细妆点过,扭身与尤三姐道:“妹妹如何还畅快得起来?远兄弟考了秋闱,这可是大事儿!” 那尤三姐哼声道:“远哥哥过不过秋闱又能如何?便是过了,他还是远哥哥,我还是我。” 尤二姐便道:“远兄弟才多大年纪?若是此番过了秋闱,不说荣国府里的林家姑娘,只怕外头的人家要来争抢呢。若真个儿来了个正室夫人,只怕你我到时都不好过!” 尤三姐睁开眼来瞥了尤二姐一眼,说道:“我心下想的通透,偏姐姐看不开。远哥哥前程远大,自是要寻一桩妥帖的婚事。我知他、爱他,自不会拦着。 可要我去卑躬屈膝去讨正室欢心,我却做不到。与其如此,莫不如留在外头逍遥自在呢。” “可是——” 不待尤二姐说什么,尤三姐就道:“远哥哥连丹丸营生都交了我来打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偏二姐你自个儿多心。” 尤二姐顿时被噎得无言以对。心下暗忖,那丹丸营生是给了你,可与自个儿半点干系也无啊! 尤二姐扭正身姿对着菱镜瘪了瘪嘴,心下琢磨着,真真儿是一步迟步步迟啊。三妹妹仗着性子泼辣,干脆为其破家而出,远兄弟待其自是另眼相看。 自个儿这等后续硬贴上来的,只怕往后都比不得啊。总要寻个法子,也讨一门营生才是……至不济也要讨些百草堂的股子来。 念及此处,尤二姐便想起压在箱底的册子来——那是上回尤老娘偷偷摸摸塞过来的,尤二姐只扫量一眼便羞得面红耳赤,只当是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子手段。 如今思来,处处落后于人,可不就要使些狐媚子手段? 不提尤二姐心思,却说陈斯远晌午时与晴雯一道儿用了饭,待下晌未时这才往内府寻去。 内府三院七司,分为奉宸院、武备院、上驷院、慎刑司、庆丰司、营造司、会稽司、掌礼司、都虞司、广储司。 那翟奎便为会稽司郎中。陈斯远到得内府衙门,寻了门子通报,立在门外等了足足一盏茶光景,方才有小吏寻来。 “可是陈公子当面?翟郎中请公子入内叙话。” 小吏极为客气,陈斯远笑着应下,便随着小吏进得内中。兜转一番到了二进院儿,须臾便见翟郎中在一处厢房前迎候。 陈斯远赶忙遥遥拱手:“在下何德何能敢劳郎中亲迎?” 翟奎拱手还礼,哈哈笑道:“陈公子秋闱已过,来日必有桂榜捷报传来,说不得下一科陈公子便能进了翰林院呢。我此番不过是先行迎了同僚罢了。” 陈斯远赶忙谦逊道:“顺天府英才济济,在下此番还说不好能不能过秋闱呢。” “陈公子过谦了,请。” “请。” 二人进得内中,分宾主落座,待上了茶水,那翟奎便道:“京师杂货场不日开张,王爷亲点了此名,陈公子可知?” “万客来?好名字。”陈斯远随口赞了一句。 那翟奎顿时寻了典、册,絮絮叨叨说起杂货场事宜。京师一地,内府早已挪腾出了场地,四月里便开始修葺,待六月份海贸银子回款,内府衙门方才开始四下联络货源。 这头一个联络的便是乐亭铁厂,此铁厂挂在工部衙门下,早年产铁占大顺五成有余,近年因着旧矿枯竭,产量落到了三成。 又因先前朝廷与英夷签了协议,大顺各处船厂大造舰船,便是为了运回那一万万斤生铁。是以此时铁价应声而落,这乐亭铁因着生脆本就卖不上价码,如今更是一落千丈。 内府来寻,工部自是乐不得,不过旬月间便商定了价码。以后内府铺开大网,将东西南北各色货物点算汇聚,林林种种汇集了上千货品发往京师,只待十月里场地修葺一新,便要开门迎客。 那翟奎说起此事来滔滔不绝、与有荣焉。陈斯远自是知晓,以此时的效率,此番可称得上是快捷了。旁的不说,单是沟通南北,这一来一回就算用快马也要月余光景。 当下很是夸赞一番,又略略提了两处不足,翟奎顿时大喜,一时间宾主尽欢。翟奎也不叫‘陈公子’了,而是叫起了陈斯远表字枢良来,二人自是又亲近了几分。 待两盏茶过后,陈斯远这才说起薛家之事来。 那翟奎听罢顿时一怔,道:“是了,枢良如今寄居荣国府,倒是与薛家有些往来。”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此事枢良还是莫打听了,这后头的水深着呢。” 陈斯远见其说得郑重,不禁倾了身子也低声道:“莫非是有人相中了薛家的皇商差事?” 那翟奎嘿然道:“小儿闹市持金,可不就要引得豺狼环绕?” “嘶……背后之人来头很大?” 翟奎沉吟了一番,说道:“罢了,料想不日便有人寻了薛家说道,早一些晚一些也没什么……”当下又压低了几分声音,道:“谋薛家皇差的是山西大财主黄善荣,这背后为其撑场面的,乃是王爷的兄弟。” 王爷,说的自是燕平王。燕平王同辈兄弟不过四人,一为坏了事的义忠老亲王,一为今上,余下一人则是忠顺王。 便是用膝盖琢磨也知,今上若要拿捏薛家,何至于这般费事?一封口谕便能让薛家落入万劫不复之地。这般兜转着逼迫,想来便是忠顺王了。 啧,这事儿倒是不好办了。 陈斯远寄居荣国府将近一年,隐约自那只言片语中扫听得,太上晚年时,贾史王薛四家支持的可是义忠老亲王,另有一派支持今上。 燕平王因着年岁小,不曾卷入其中。倒是那忠顺王,品行顽劣、心胸狭窄,偏偏又自视甚高,竟自个儿巴巴儿凑上去也要夺嫡。 结果太上一封旨意,今上御极,义忠老亲王坏了事,燕平王安然无恙,那忠顺王则成了人嫌狗厌的臭狗屎。 若不是义忠老亲王方才被今上整治得郁郁而终,哪里还容得下忠顺王这等苍蝇聒噪? 又因太上还在大明宫里荣养,不拘是为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戏码,还是不想在史书上留下恶名,今上都不好妄动忠顺王。 这就麻烦了,臭狗屎顶着亲王名头,除非犯下大奸大恶之事,否则谁都拿这人没法子。 指望着说和、转圜是难了,只能另寻他法。 陈斯远情知不好再问,当下郑重谢过翟奎,又约定来日放榜再行聚饮,这才赶忙起身告辞而去。 打马回返荣国府,已到了下晌申时。 香菱这日赶上天葵,便挪到了厢房。红玉迎了其入得内中,一边厢伺候着其净手洁面,一边厢道:“方才四姑娘来寻大爷,见大爷没回,就又回去了。” 陈斯远笑道:“四妹妹怕是来寻我学笛子,你取了竹笛来,我过会子往园子里走走。” 红玉笑道:“这两日天光好,四姑娘此时一准儿在园子里耍顽呢。” 须臾,红玉取了竹笛来,陈斯远抄在手中,款步出得家门,忽而便听得隔壁梨香院传来咿咿呀呀吊嗓子之声。 秋闱已过,梨香院里的十二个小戏子自是解了禁令,每日勤学苦练起来。陈斯远对那十二官暂且无念,便抄着竹笛负手而行,须臾便从后门进了园子。 谁知下了盘山道转过石洞,还不曾瞥见小惜春,遥遥便见薛姨妈领了同喜急急往这边厢寻来。 待瞥见陈斯远,薛姨妈禁不住唤了一声儿,脚下不由得又加快了几分。 陈斯远几步迎上去,拱手道:“姨太太。” 薛姨妈急切道:“听说远哥儿回来了,我这心下一直惦记不已,那事儿……扫听得如何了?” 陈斯远心下一动,面上沉吟不语,瞥了一眼同喜,随即道:“还请姨太太移步,此事不好宣扬。” 薛姨妈满心都是此事,自是不疑有他,紧忙吩咐同喜道:“你去四下耍顽,也不用等我,过会子我自个儿就回了。” 同喜屈身一福应下,扭身便往水榭寻去,那水榭中丝竹声悠扬,又有欢声笑语,想来是三春、黛玉等聚在此处。 却说陈斯远探手一引,引着薛姨妈往东行去,那临近水边有一处榆荫堂,北接假山,南接芍药圃,最是隐秘不过。 那薛姨妈随着陈斯远到得近前,不由得脚步一顿,心下略略猜中其心思,却抿着嘴到底进了内中。 此时榆荫堂,内中自有桌椅。薛姨妈先行落座,陈斯远也不避讳,竟干脆坐在了其身旁。 薛姨妈顿时如坐针毡,不禁捏了衣角,不自在道:“你……你莫乱来。” 今日她略施粉黛,身着一件鹅黄锦缎衣衫,袖口和领口绣着精致的兰,整个人瞧着温婉又端庄。偏生此时慌乱不已,面上羞怯,整个人便多了一些小儿女情态。 陈斯远观量着她,闻言嗤的一声笑了,道:“此处避人,我又不曾做什么,你何必慌成这样儿?” “说,说正事儿,那事儿可扫听了?” 陈斯远玩味道:“姨太太寻我就只是因着此事?” “才没,只是——” 薛姨妈急切间百口莫辩,便用一双水润眸子眼巴巴瞅着陈斯远。直把陈斯远瞧得一乐,探手便擒了柔荑,一边厢把玩着,一边厢说道:“方才自内府回来,果然是有人相中了薛家的皇差。” “啊?到底是哪个贼子?” “当面的是山西豪商黄善荣,黄家一直经营口外营生,这往来蒙兀,少不得要发卖一些违禁之物。去岁大同案发,晋商被株连者不知凡几。料想黄善荣必是兔死狐悲,这才寻了靠山,一心要做皇商。” 薛姨妈道:“远哥儿可知黄家背后的靠山?” 陈斯远点点头,吐出三个字来:“忠顺王。” 薛姨妈顿时瞪大了眸子,一时间身子抖若筛糠,半晌也不曾有言语。待须臾,不禁红了眼圈儿道:“那忠顺王最是蛮横,又与四家有仇怨……这下子,薛家的皇商怕是不保了!” 陈斯远颔首道:“的确是保不住了。”顿了顿,又道:“只是保不住也有保不住的法子。” 薛姨妈心下生出一分希冀来,扭身双手握住陈斯远的手求肯道:“远哥儿最有主意,还请远哥儿搭救啊!” 陈斯远温言道:“你出了事,我又如何不管?依我看,那楠木差事先接下来,而后尽快敲定文龙与曹家女的婚事,最好今年就过门。如此,往后薛家就算没了皇商,好歹还有曹郎中照拂,总不会太过吃亏。 至于那楠木……不知皇商办砸了差事可有处置?” 薛姨妈颔首道:“罚金,还要打板子呢。” “那罚金要多少?” “总要两倍。” 陈斯远嗤的一声乐了,道:“七丈楠木只开出五百两,十二根六千两,双倍罚金不过一万两千两。你只管拖上二年,临了说转运时毁伤了楠木,让文龙去广储司自请其罪。了不得几十板子、一万两千两银子罢了,有这二年,薛家少说能赚回来五万两吧?” “这——”薛姨妈咬着下唇思量起来,半晌兀自拿不定主意,又期期艾艾道:“不若我去信给哥哥,问问哥哥可有法子?” 陈斯远叹息道:“忠顺王既敢出手,便吃定了王巡检使不上力。与其去求他,莫不如去寻老爷、保龄侯商议呢。” 薛姨妈有苦难言,又半晌才道:“远哥儿不知,薛家这皇商……可不单单只是薛家的事儿啊。” 贾史王薛彼此勾连,号称金陵四大家,那金陵可还有甄家呢,声势还在薛家之上,为何众人只字不提?盖因这四家勾连在一处,薛家各处营生,既得了其余三家照拂,自是要给那三家分润。 不然堂堂王家女,何至于嫁给商贾为妻? 陈斯远颔首道:“也罢,你不若先去与老太太透透口风。余下的,且行且看吧。” “嗯。”薛姨妈垂着螓首应下。 事儿便是如此,那悬在头上的利刃不曾落下时,自是惶惶不可终日;待其落下,发觉自个儿不过受了些伤势,倒不曾身首异处,这悬着的心也就放在了肚子里。 陈斯远已说了最坏的结果,薛姨妈便不做他想,只想着逼另三家出头,与那忠顺王较劲。 此时不知不觉间,二人两手相牵,肩头并在一处。日头西斜,余晖透过窗子洒在二人身上。陈斯远看着薛姨妈面颊,心下不禁一动,便伸手轻轻为薛姨妈捋了捋耳边垂下的一缕发丝。薛姨妈身子一僵,脸儿上瞬间红透了,她抬起头,与陈斯远四目相对,眼中满是羞怯与慌乱。 禁不住低低的唤了声‘远哥儿’。 陈斯远探手揽住其肩头,轻轻一带便将其搂在怀中。薛姨妈心下怦然,只道此番又要被轻薄了,心下说不出是嗔怪、是羞怯、还是希冀来。 谁知陈斯远并不曾轻薄了,只轻轻拍打了其丰腴肩头,感知着那丰腴身子特有的暄软与回弹,轻声安抚道:“你也不必太过挂心,以我看来,为今之计是尽快将文龙的婚事敲定。如此,便是皇差丢了,好歹还能保住薛家富贵。” “嗯,我,我省的了。” 陈斯远探手将其身子板正,仔细为其捋了发丝,笑着道:“去吧,我过会子去教四妹妹吹笛子。” 薛姨妈抿着嘴应下。女人心海底针,她方才以为要被陈斯远轻薄,便想着大事当前陈斯远还不忘了那腌臜事儿,真真儿让人着恼。谁知陈斯远只是轻声抚慰,并不曾真个儿轻薄了她,她反倒心下别扭起来,暗忖莫非是远哥儿厌嫌了自个儿不成? 瞧了陈斯远一眼,起身挪动莲步到了门前,又驻足回身咬着下唇瞧了他一眼,忽而道:“过两日……你,你得空与我去瞧瞧那宅子。” 撇下这句话,薛姨妈便逃也似的走了。 (本章完) 第179章 温香软玉 第179章 温香软玉 陈斯远在榆荫堂中稍坐,随即负手而出,自去往藕香榭中寻惜春去也。这且按下不表,却说薛姨妈自榆荫堂中出来,先行到了藕香榭左近,那同喜眼尖,赶忙迎了出来。 薛姨妈已然平复心绪,当下领了同喜便往荣庆堂寻去。此时黛玉已自藕香榭回返,嬉闹了一场,身子不过略略温热,却不曾见了汗。 宝玉难得去了私学,这会子也来了贾母处。贾母便笑着与两个小的说笑,黛玉只腼腆听了,时而应答,偏那宝玉失魂落魄一般,有些心神不守。 贾母人老成精,自是知晓宝玉想着什么,还不是因着那陈斯远?自打姓陈的下场秋闱,宝玉便时而怔神儿,时而又会盯着黛玉欲言又止。 宝玉如此,黛玉心下又怎会不去思量?只是这外孙女虽外表娇弱,内里却是个性子强的。当日既说了那番话,想来断无反悔之理。贾母唏嘘之余,只能盼着那陈斯远落了榜,也好让两个玉儿凑在一处。 此时贾母见宝玉又面上恍惚,直勾勾盯着黛玉,扭头便与黛玉道:“这过了中秋,一日冷过一日,你前些时日方才犯了咳疾,可不好再着了凉。” 黛玉轻声应下,抬眼便见宝玉瞧向自个儿,心下略略不喜,却念及缘故这才不曾说什么。 一旁雪雁就道:“老太太不知,远大哥送了姑娘一些藏药,姑娘每日沏了茶水吞服,这才两个月,这身子骨便大有改善呢。” “果然?”贾母看向紫鹃。 紫鹃咬着下唇,虽有些不情愿,可却不会扯谎。当下颔首道:“往日里每到春秋换季时,姑娘手脚都冰凉,又见不得风。如今手脚好歹暖和一些,裹严实了往园子里游逛一圈儿也无恙。” 贾母虽不喜陈斯远,却到底心疼这个外孙女,当下便笑道:“这倒是好,想来那藏药大有裨益,玉儿往后可不敢断了,须得时常服用。若是银钱不凑手,只管问我讨。” 黛玉笑着道谢,一旁的雪雁暗自撇嘴。那藏药虫草乃是远大爷送来的,又何曾收过银子? 贾母又看向宝玉,见其脖颈上悬着红绳,便道:“太太准你戴着了?快拿来我瞧瞧。” 宝玉回过神来,这才说道:“早几日妈妈便让我戴着了,只是袭人几个时常看着,生怕我又弄丢了去。” 说话间将通灵宝玉摘下,递送给了贾母。 贾母接过来,便见那通灵宝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又有五色纹缠护。她生怕货不对板,又寻了老镜戴上观量了几眼,这才笑着递还给宝玉,道:“你也是个马虎的性子,这等性命攸关的物什,怎么仔细都不为过。偏你自个儿不当回事儿!亏得这回是追了回来,若真个儿被贼人拿了远走高飞,又哪里找得回来?” 宝玉挂上通灵宝玉,暗自嘟囔道:“不过是一块顽石罢了,哪里是什么通灵宝玉。”说话间又扭头看向黛玉。 心下暗忖,若真是通灵宝玉,自会成全自个儿与林妹妹,何至于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当下又暗暗朝漫天神佛祷祝,只求陈斯远名落孙山。又觉这般思忖有些不对,一时间心下纠结自是不提。 “老太太,姨太太来了。”大丫鬟鸳鸯通传一声儿。 贾母抬眼便见薛姨妈绷着脸领了同喜进来,贾母略略蹙眉心下不喜,待薛姨妈见了礼起得身来,贾母又神色如常道:“今儿个还早,姨太太怎么就来了?” 薛姨妈红了眼圈儿道:“老太太,我此番是来求告来了。” 当下哭哭啼啼,便将耿郎中欺压薛家一事说将出来,临了又道:“若真个儿是皇差也就罢了,拼着薛家败了家业,也要周全了。偏那耿郎中另有所图! 我先前托付远哥儿扫听,探听得乃是黄三荣相中了薛家皇差,背后又有忠顺王扶持。这单只是耿郎中还好说,了不起多送些银子过去,奈何后头还有个忠顺王……老太太,这皇差一没,薛家就败了啊!” 贾母听得心下杂乱。她瞧不上薛家母女,巴不得薛家早日搬走;却也知薛家与贾史王三家勾连极深,一旦薛家出了事,只怕会牵连到其余三家。 因是便蹙眉道:“此事紧要,我也不知如何应对,只怕要寻了老爷、大老爷商议,说不得过后还要寻了史、王两家一道儿来计较。” 薛姨妈便哭道:“我这会子心乱如麻,实在没了主意,此事全凭老太太做主。” 贾母便与鸳鸯道:“你去瞧瞧老爷、大老爷可回来了,若是回来,请来荣庆堂议事。” 鸳鸯应声而出,贾母又安抚几句,这才让薛姨妈落座。 过不多时,大老爷贾赦、老爷贾政联袂而来,入得内中自是又听了一通薛姨妈说道。 待听闻幕后之人乃是忠顺王,兄弟二人顿时蹙眉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大老爷贾赦就道:“母亲,忠顺王可是与咱们几家结了仇的,此番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贾政也道:“远哥儿得来的信儿可准?若真是忠顺王,这回怕是不好了结。” 贾母道:“若不是忠顺王,姨太太自个儿便能打发了。我打发人请了你们来,就是要讨个主意。” 贾赦、贾政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后者便道:“说不得,便要往北静王府走一趟了。那忠顺王素来跋扈,就算有北静王说项,此事也不好相与啊。” 贾赦颔首道:“王爷素来与忠顺王不睦……此事不是一家之事,史家、王家都得出力。”顿了顿,忽而看向薛姨妈道:“是了,王大人如今巡检九边、圣眷正隆,姨太太何不书信一封求王大人出手?” 薛姨妈颔首道:“我也是才得了信儿,一时情急,待回去便给兄长写书信。” 贾政说道:“只可惜那忠顺王隐于后,不然寻了御史参其一本,必让其焦头烂额。” 贾赦瞥了贾政一眼没言语。这些年忠顺王挨的参还少了?每回不过是罚俸、闭门思过,过后还不是四下欺男霸女? 兄弟二人计较一番,不过得了笼统的主意,或是寻北静王说项,或是寻了王子腾、保龄侯一道儿发力,逼得那忠顺王熄了心思。 薛姨妈到底是内宅妇人,先前听陈斯远所言,便以为大祸临头,无论如何皇差都保不住了。此时兄弟二人这么一说,不免又心生希冀,只盼着周全转圜,总要将皇差保住。 临近申时末,众人散去,薛姨妈自是回返东北上小院儿给王子腾写信去了。 待转过天来,陈斯远一早儿便往小枝巷寻去。 与尤氏两姊妹一道儿用了早饭,便乘车往内城游走。尤三姐是个爽利性子,先前陈斯远不过言语一声,她便私底下寻了牙人,相中了三处宅院。 这头一处在内城东面的八宝胡同,乃是一位致仕侍郎的府邸,前后三进宅院,规规矩矩拢共十七间房。要价一千三百两(注一); 这第二处在鼓楼西大街,房主乃是破落宗室,也是三进格局,带了个小巧侧园,要价径直翻了番,三千七百两不二价; 第三处在能仁寺左近,户主乃是徽商,虽是三进带侧园,规制却不比寻常四合院。一则正房起了两层,那后罩楼竟起了三层。 且侧园颇为精致,内有几处亭台楼阁,又有金水河支脉穿园而过,最最紧要的是宅中竟有两处甜水井。 因是那徽商作价六千三百两。 内中早已腾空,牙人随伺陈斯远与尤三姐左右,那尤二姐见了欣喜,便领了小丫鬟夏竹往侧园里游逛起来。 陈斯远负手踱步四下观量,越看越稀罕,一旁的尤三姐察言观色,不禁笑道:“远哥哥,如何?当日我可是一眼便相中了此处。奈何作价高了些。” 牙人便道:“奶奶想来也观量了一处,所谓一分价钱一分货,这宅子可是寻常三进院可比?不说旁的,单是那两处甜水井,发卖出去只怕两千两也有人抢着要,更不要说还有金水河穿行其中。 啧啧,若不是此间老爷蚀了本儿,又哪里舍得拿来发卖?” 尤三姐停步乜斜一眼,冷笑道:“你得了好处,自是说的天乱坠。这宅子少说三十年了,明面上拾掇得齐整,这内中梁、柱、瓦片,说不得都要修葺一番。六千三百两太多,少说须得抹去五百两。” 那牙人顿时瞪大双眼,呼天抢地道:“诶呦喂,这位奶奶,这宅院卖什么价码又岂是小的说的算的?实话不妨与奶奶明说,人家员外一早儿漏了口风,此处最多饶一百两,六千二不二价。奶奶若是相中了,今日就能过契;若是还想讨价,帽儿胡同倒有一处两进的,那处便宜。” “呔!拿二进宅子来埋汰谁呢?我家……老爷来日可是要为官作宰的。” 那牙人心下不屑,口中讨喜道:“这位大爷一看就是人中龙凤,料想不日便中皇榜。若小的说,中了皇榜虽说能得了官宅,可总要熬个十几二十年才能住进这般宅子来。大爷想来也不差钱,何不买下来先行享受了?” 那尤三姐与牙人计较了好一会子,偏那牙人咬死了六千二,一分银钱也不肯让。 此时尤二姐自侧园转出来,面上已然噙了笑意,到得近前喜道:“这园子虽小巧,内中却颇为精致,沿河有水榭,有轩、台、楼,还有一处三间书斋呢。” 陈斯远本就意动,此时差不多已然拿定了心思。待往后园转去,那后罩楼东西五间,上下三层,内中极为宽敞。 牙人说户主养了南曲小唱,此前后罩楼里姬妾、丫鬟、婆子带戏子足足二十多口子。 尤三姐与牙人计较过,回来蹙眉丧气道:“咬死了六千二百两不松口,远哥哥,不若咱们再瞧瞧?” 陈斯远笑道:“不瞧了,我看此处就好。” 尤三姐点算道:“账上加上远哥哥的出息能有三千两呢,不若……” 陈斯远一摆手,笑道:“不过是六千二百两银子,这点钱我还是拿得出的。” 当下叫过牙人,吩咐其立时叫来东主,随即便往顺天府衙门过了房契。 那尤三姐还好,回程时抱着陈斯远的臂膀嬉闹不已;尤二姐不知陈斯远家底,此番径直被其一掷千金的模样震得身下滑腻一片! 六千二百两啊,远兄弟眼都不眨一下就掏了?不问自知,远兄弟私底下只怕两个六千二百两都有了。她比尤三姐年长一些,知道尤老娘身家最丰厚那几年,各处田产、铺面加上手头的体己,拢起来能有六千两就不错了,真真儿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是了,还有那丹丸营生呢,每月少说入账七百五十两。远兄弟寄居荣国府,要养的不过是自个儿与三姐儿,上下加起来不过六七口子人,便是再大手大脚,每月总能攒下五百两银子来。 啧啧,不完啊,根本就不完! 尤二姐见钱眼开,心下不禁愈发小意,待陈斯远更是极尽温存。这日回返小枝巷,尤三姐闹着叫了席面来,姊妹二人尽心服侍,夜里少不得盘肠大战,一径折腾到子时过后方才停歇。 待转过天来,因那新宅院去岁新才修葺过,户主又是徽商,也不用改易门第,是以尤二姐、尤三姐两个便张罗着尽早搬过去。 陈斯远自是无不应允。那新宅距离荣国府比照小枝巷稍远了,却也不过隔了两条街,快行几步一盏茶光景便能到得荣国府。 得了沉思应允,尤三姐赶忙寻了道士算了黄道吉日。那道士掐算一番,只说明日便是吉日,若错过了只怕就要等到九月初。 尤三姐哪里等得了? 于是转过天来,这边厢小枝巷里打发了婆子去请马车、力夫,陈斯远施施然回返荣国府,点了红玉、柳五儿过去帮衬,转头又去大格子巷知会了晴雯一声儿,晴雯便欢天喜地催着曲嬷嬷赶忙往新宅搬迁。 亏得尤二姐、尤三姐与晴雯搬来不久,身边儿的物什不多,是以只一日间便搬了过去。这搬家可不是人与物什搬过去就算完了的,徽商腾空了屋舍,少不得还要陈斯远过后采买。 尤三姐四下点算须得预备的物什、器具,便在此时尤二姐忧心忡忡寻了来,悄然扯了尤三姐到一旁道:“妹妹还有心盘算采买物什呢,没看远兄弟身边那几个是什么颜色?” 香菱、晴雯自不用说,颜色那是一等一的。红玉、柳五儿便是稍差一些,也算得上姿容秀丽。 尤二姐自是不在意红玉与柳五儿,可那香菱与晴雯,只瞧上一眼便让其忌惮不已。 尤三姐纳罕道:“姐姐怕什么?再是好姿容,也不过是丫头出身。” 尤二姐连连摇头道:“那晴雯是丫头出身,香菱却不是。”当下紧忙将香菱出身嘀嘀咕咕说了出来。 尤三姐听闻香菱乃是贵妾,顿时蹙眉不已。说来此女最早便跟着远哥哥,又是个贵妾,这才是真正的敌手啊。 当下尤三姐咬了下唇冷声道:“我先去瞧瞧她是什么品貌再说。” 当下撇了尤二姐,自去后头寻了香菱说话儿。少一时回转前头,面上如释重负,与尤二姐道:“姐姐忧心太过,我与她说了半晌,便知其性子极好,难得是半点心机也无。且她也不搬过来,往后还跟着远哥哥住荣国府。” 顿了顿,又蹙眉道:“倒是那晴雯是个爆炭性儿,往后只怕有的说道呢。” 尤二姐正要说什么,前头传话,说是陈斯远来了,尤三姐便喜滋滋迎了出去。 尤二姐便暗自叹息,心道就是因着香菱一直跟着陈斯远,这才该挂心啊!既入了陈家门,当家奶奶不曾入门之际,还不是谁得了偏宠谁吃香? 事关争宠,便是亲妹妹也信不过,尤二姐不由得又想起箱底的册子来。当下拿定心思,宁可吃些苦了,总要哄了远兄弟快意才好。 却说陈斯远行进来,迎面撞上来迎的尤三姐,二人笑着说了一会子话,尤三姐便又去盘算需要购置的物件儿。 陈斯远自正院东边的穿堂到了后罩楼,便见几个婆子四下洒扫、擦拭,香菱、红玉、晴雯三个聚在一处正笑盈盈说着话儿。 见陈斯远到来,几女自是迎上前。陈斯远便与红玉道:“家中只留了芸香,你也知她那性子,说不得就要闹翻天了,过会子乘了我的车先回去照看着。” 红玉应下,陈斯远又点了晴雯到一旁叙话。 “大爷。”晴雯满心都是欣喜。先前住在大格子巷,因着只是一进,实在太过逼仄,是以晴雯心下实在憋闷。也就是陈斯远每日晌午来时能快意几分。 此时乔迁到此,一旁还有个侧园能游逛,晴雯自是欣喜不已。 陈斯远思量着道:“往后我三不五时来瞧一眼,你缺什么、短什么只管与我说。另外——”沉吟了下,他方才道:“三姐儿性子急,却不是个坏心眼的,你们——” 晴雯不待其说完便嗔道:“大爷当我是惹是生非的不成?我看三姨娘顶好,倒是那二姨娘心思极多。” 陈斯远一琢磨也是,尤三姐满心都是自个儿,只怕自个儿一句话便要跟着共赴刀山、火海;尤二姐心思不纯,自是小心思极多。 晴雯虽是爆炭性子,人却聪慧伶俐,只是不屑那些蝇营狗苟罢了,看人自是准的。 当下便笑道:“那往后你多跟三姐儿亲近,有三姐儿护着,二姐儿也不敢寻你晦气。” “嗯。”晴雯应了一声,又垂了螓首期期艾艾道:“只是……我也要住后罩楼吗?” 那后罩楼自是容妾室入住的,晴雯如今还是丫鬟,若来后罩楼,便要在一层与婆子、丫鬟同住。 她一出口,陈斯远便知其心思,当下俯身低声道:“你住正院儿耳房。” 耳房是给通房丫鬟预备的。 晴雯听了顿时红了脸儿,闷声含混应了,待转头却难掩心下畅快,不禁翘起了嘴角。 略略说了会子话儿,陈斯远又转到前头去寻尤三姐,与其商议着采买事宜。这大到各处的桌椅、床榻、穿衣镜,前院的小厮、马夫,后院的丫鬟、婆子,小到针头线脑,林林种种尤三姐竟列了整整一张纸来。 寻了木器行定制少说要抛费月余光景,二人便商议着不若寻了寄卖铺子,选那合意的先用着。待过些时日再去寻木器行打制。 因着乔迁了新居,尤三姐也不忙着寻陈斯远四下游玩了,每日乐滋滋为新宅添置物件儿。至于游玩之事,自是往后延期。 倏忽两日,陈斯远每日都往新宅来,夜里却极少留宿。盖因其心下惦记着荣国府中的姐姐、妹妹,是了……这其中自是还有个薛姨妈。 前一日薛姨妈倒是邀着陈斯远往薛家老宅走了一遭,奈何薛蟠那货也跟着去了,二人莫说亲昵,便是眉来眼去都不敢让薛蟠瞧见。 与薛姨妈正儿八经说了一通,得知四家应对之策,陈斯远只是暗自摇头。若四家合力也就罢了,偏生王子腾存心不良,早先便觊觎薛家大房家产,此番忠顺王欺上门来,只怕那王子腾未必肯为薛姨妈出头。 陈斯远心下不禁比对了薛姨妈与王夫人,两人都是王家女,乃是亲姊妹。王夫人心思不多却性如烈火,认定了一桩事便会下死手;到薛姨妈这儿偏反了过来——小心思多,偏生遇事不决。 陈斯远生怕时日一长,薛姨妈又生退缩之意,那先前种种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是以这日下晌自新宅回返,略略小憩了一番便往东北上小院儿寻去。 可巧,这日宝姐姐寻惜春下棋去了,薛蟠也去了老宅督办,内中便只余薛姨妈一个。 陈斯远随着同喜入得后院儿正房里,二人彼此对视一眼,陈斯远见礼落座,便与薛姨妈使了个眼色。 薛姨妈心下怦然乱跳,就听陈斯远道:“还请姨太太屏退左右,我有要紧事禀报。” “这——”薛姨妈心下杂乱,生怕陈斯远会乱来。奈何同喜、同贵只当陈斯远是为着那皇差之事,也不用薛姨妈开口,见其瞥过来,二人便一同退下。 待门扉合上,陈斯远忽而起身行了过来。 薛姨妈心中乱颤,开口不禁带了颤音,求肯道:“远哥儿……不,不行。” 陈斯远到得近前,盯着薛姨妈须臾,便从袖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来,扯了薛姨妈丰润的手,将钥匙放在内中。 口中兀自调笑道:“你当我要做什么?” “钥匙?”薛姨妈低头看了一眼,又紧忙抬眼面带不解地看向陈斯远。 陈斯远回身落座,低声与薛姨妈道:“我几经辗转,总算托人寻了那耿郎中。只是此事隐秘,不好为外人撞见,此为大格子巷东数第四家,姨太太若有有意,还请明日午时赴会。” 说话间他一直盯着薛姨妈观量,直把薛姨妈瞧了个面红耳热。 陈斯远所言落在薛姨妈耳中,她又不是傻的,什么劳什子的耿郎中不过是托词罢了,她又岂能不知此番乃是陈斯远催逼?因是当下只垂了螓首默不作声,手中死死攥着那一串钥匙。 “你……” 好半晌,薛姨妈方才开口,却又被陈斯远抢白道:“明日午时,不见不散。”说话间他径直起身,深深瞧了薛姨妈一眼,当即扭身而出。 内中只余下薛姨妈兀自凌乱纠结。 那陈斯远自去园中寻惜春说话儿不提,却说薛姨妈一整个下晌都在恍惚失神,将两个丫鬟打发出去,自个儿歪在软榻上,时而咬唇纠结,时而叹息退缩,时而又抿着嘴唇希冀不已。 临近申时,宝钗回返。薛姨妈方才缓过神来,心不在焉地与宝钗答对几句,继而鬼使神差一般忽而说道:“是了,明儿个我只怕要往内府走一遭。” 宝钗不禁纳罕道:“不是说姨夫拿了主意,如今正与湘云的二叔商议对策?妈妈怎地又要去内府?” 薛姨妈说出口便后悔不迭,而今许进不许退,她便咬牙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我的儿,你莫非忘了你舅舅的事儿?我是想着,此事总要自个儿跑一跑才好。” 宝姐姐不疑有他,叹息道:“妈妈说的在理,只盼着打点了银钱,那耿郎中便转了心思。” “是啊是啊。”那乱颤的心儿平复,薛姨妈又生怕被宝钗窥破了行迹,当下便道:“我的儿,你自个儿用晚饭就是了,我如今食不下咽,只想去梢间里躺一会子。” 宝钗自是应下,只当薛姨妈忧心皇差,当下吩咐了同喜、同贵伺候了薛姨妈入内歇息。转头莺儿提了食盒来,宝钗还吩咐将食盒坐在熏笼上温热着。 待晚点时分,薛姨妈平复了心绪,好歹起来用了些饭食,随即便有薛蟠自老宅回来,入内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有的没的。 也不知为何,许是埋怨上回儿子耽误了好事儿,又许是为自个儿壮胆,薛姨妈忽而叱道:“不过是寻常小事,你攥紧了银钱、账目,只管打发下人料理就是,何必事事都要自己跑?眼看要成亲了,还这般不知所谓!” 薛蟠原本还在表功,谁知反倒惹来一通呵斥,顿时心下哀怨不已,挠头道:“怎么到了妈妈这儿,我做什么都是错儿?” 薛姨妈闻言愈发气恼,教训道:“若你早早将心思放在正途上,如今也能顶门立户,如何还能让外头人欺咱们薛家无人?且回去自省去!” “我——”薛蟠心下气恼不已。 宝钗一个眼神瞥过来,随即扭头与薛姨妈道:“妈妈莫恼,哥哥如今也知长进了,所谓亡羊补牢,总是一桩好事儿。”当下连连朝着薛蟠使眼色。 薛蟠便臊眉耷眼地应下,心下顿觉没了滋味,扭头懒散着回了前头。 一夜辗转反侧,一整个早上又迷迷糊糊,待辰时将近,薛姨妈趁着宝钗不在,便吩咐了同喜,往街面上雇请个马车来。 同喜纳罕道:“家中就有车马,太太何必雇请外头的?” 薛姨妈胡诌道:“此事隐秘,不好让外人瞧见。非但坐不得自家车马,便是你们也不好跟着。” 同喜、同贵两个不疑有他,赶忙去处置了。少一时,同喜来回话,雇请的马车停在了荣国府后门。 薛姨妈换了一身寻常衣裳,心下乱成一锅粥,却绷着脸儿往后头乘了马车。先是吩咐往内府去,待出了宁荣街,这才转而吩咐往大格子巷而去。 行了两刻,马车停在国子监西面大格子巷,薛姨妈给付车资,旋即忐忑着往第四家寻来。 眼看到得近前,偏生第二户有婆子出来。薛姨妈吓得身形乱颤,哪里敢径直开门?当下扮做路过,足足多走出去百十步,回头见婆子没了踪影,这才扭身寻回来。 忐忑着到得门前,见其上挂了锁头,薛姨妈摸出钥匙试了几下,开了门紧忙闪身进了内中。 慌忙落下门栓,背靠门扉上,薛姨妈不禁气喘如牛,咬着下唇又生出退缩之意,忽而又想起,这落了门栓……那远哥儿又如何进来? 正思量着,忽而听得吱呀一声,抬眼便见陈斯远一袭月白衣裳负手停在正房檐下。瞥见薛姨妈,面上顿时露出笑意,迈开大步须臾到得近前。也不容薛姨妈说话,竟张开双臂将其揽在了怀中。 “远……哥儿——” 陈斯远附其耳边低声道:“姨太太可知我辰时便来了?姨太太让我等得好生心慌啊。” 薛姨妈闻言顿时心下一颤,嗫嚅着说道:“我,我许是不该——诶唷!” 鱼儿既咬了钩,陈斯远又岂容有失?当下捧了那丰润的面颊便俯身印了下去。一双丰润白皙柔荑起先还不住地捶打其背脊,待到后来愈发没了气力,继而又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气力,乍然便将其搂住…… 注一:前文备注说过,内城大抵均价每间房五十两,但四合院有溢价。是以设为一千三百两。 (本章完) 第180章 京报登黄甲 第180章 京报登黄甲 中秋午后,本是骄阳悬天,谁知下晌时风云突变。霎时间乌云漫卷、遮天蔽日。 初时狂风大作,细雨淋漓,待顷刻,忽而便暴雨如注。 大格子巷小院儿中,因着盆缺了一角,是以那暮春栽下的桂树不曾随着晴雯搬去新宅。此时疾风骤雨,转眼便将那桂打了个落叶残。 少一时风雨之势稍住,谁知过得须臾,又有拇指肚也似的冰雹砸落下来。 噼噼啪啪乱响中,那一株桂树枝摇叶动、瓣零落,待风雨过去,已然凋零、萎靡得不成模样。 乌云卷过,夕阳斜照。 日光穿过雕窗棂,悄然洒落在正房西梢间炕头。 炕上锦被半掩,薛姨妈才从酣睡中悠悠转醒。一头云鬓凌乱地散落枕边,几缕发丝贴在汗津津的脸颊边。 丰润的手指缓缓抬起,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那惺忪间却透着几分别样的韵致。 身旁衣裙散落,锦被略略覆了身形,露出一截白润丰盈的小腿来,一对菱脚涂了凤仙汁,又被一双大脚裹挟揉搓。 薛姨妈意态慵懒,面上晕红稍褪,略略动弹,身上的锦衣微微滑落,便露出那如雪般的萤柔,春光半掩,满是风情。 一只手作怪也似地探过来恣意揉捏,她却倦怠着生不出反抗之心,只半睁开眼来嗔怪着往一旁白了一眼,又略略卷了被子,挪动间尽显妇人的妩媚与从容。 薛姨妈这会子只觉身心通透,什么儿女、家业,通通都不去想,也懒得想。 回味方才,只觉倏忽半生不过是浑浑噩噩,这会子方才做了一回女人! 想那枕边人年纪虽小,却是个知冷知热的,一时极尽温柔,一时又粗鲁蛮横,直将自个儿折腾得忽而被抛至半空,忽而又骤然落地。 内中滋味,自是不好言说。 面上晕红逐渐褪下,薛姨妈抬眼忽而瞥见残阳照在雪白墙壁上。恍惚了下,顿时悚然而惊。骤然扭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陈斯远道:“酉初一刻。” 薛姨妈眨眨眼,紧忙窸窸窣窣穿戴起来,拍开作怪的手,又嗔看了其一眼,口中兀自嗔道:“都这会子了,我,我须得回去了。” 陈斯远侧身而卧,手撑脸颊笑吟吟观量着。便见薛姨妈三两下穿戴齐整,又自袖笼里寻了个巴掌大的镜子来,仔细整理了发髻,又将那累丝金钗插上。 待扭过来头,薛姨妈咬着下唇,不禁又生出悔意来。 “你——” 陈斯远岂容她反悔?不待其说旁的,便道:“我知你心思,只是来此世上一遭,不过倏忽几十年。你早年相夫教子,如今又要担负家业,为那儿女前程考量,何曾为自个儿活过? 我也不奢求你撇家舍业,只求三不五时的朝夕相处一日、半日……莫非你还不知我心意?” 这话落在薛姨妈耳中,顿时心关失守,那方才生起的一丝丝悔意消散了个干净。探手抚了下陈斯远脸颊,温声嗔道:“我又不曾说过反悔……倒是你,说不定过几年便要厌嫌我人老珠黄了呢。” 陈斯远便撑起身形来,轻轻将其揽在怀中,探手取了薛姨妈手中的圆镜,将二人贴脸相拥的情形映在镜中,贴在其耳边笑着道:“你且瞧瞧,你如今哪里有一丝一毫的人老珠黄?” 薛姨妈往镜中观量,便见镜中人面上白皙丰腴,眉宇含春,丹唇略带嗔意,眼角那些许的尾纹竟铺展了开来。这是自个儿?一副小儿女情状,往外说便是二十七、八都有人信! 所谓女为悦己者容,这天下间的女子又有哪个不爱美的?讶然之余,薛姨妈自是知晓缘故,不禁又往后贴了贴,随即仰起脖颈来,讨要一般索了一吻。待回过神来,方才不情不愿的挣扎开,说道:“今儿个实在太晚了,我须得回去了。” 陈斯远不依不饶道:“那你何时再得空?” 薛姨妈便蹙眉道:“方才给哥哥去了信,也不知何时回信。荣国府两位老爷又寻了保龄侯计较,更不知会计较出个什么来。只盼着那北静王好歹出面说和一番,不然便只能依着你的法子了。” 顿了顿,又蹙眉低声道:“你可知我那哥哥可不是个省心的?他吞了贾家兵权,如今又瞧上了薛家家业,心思大着呢!” 陈斯远道:“去年你送来案卷,我翻看过后便瞧出了一二。错非王子腾从中作梗,便是依律而判,文龙也不会落得如今情形。” “是极!”薛姨妈着恼道:“便是因着如此,来得京师我才领了蟠儿、宝钗,舍了脸面也要赖在荣国府。不然……若是去了王家,谁知会不会被吃干抹净?” 陈斯远宽慰道:“王子腾心思不轨,你远着点儿就是了。忠顺王一事,最差不过是依着我的法子……文龙浑浑噩噩,这复兴家业怕是指望不上。你心下宽泛些,来日我若金榜题名,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还能不照拂文龙?” 薛姨妈顿时媚眼如丝,低低应了一声。又情知不好耽搁,赶忙拢了衣裳落地穿鞋,好言与陈斯远说了两句便要离去。谁知才行了两步便‘诶唷’一声蹙眉不已,旋即扭头嗔看了陈斯远一眼。 心下暗忖,瞧着细高,谁知本钱竟这般足。回想过往,便是洞房烛后也不曾这般胀痛。 陈斯远赶忙落地去搀扶,薛姨妈却白了其一眼,出言道:“不要你管……你,你也劳累一场,且歇着吧,我,我走了。” 当下挪着小碎步一径出了正房,到得庭院里又与陈斯远隔窗相望,这才抿着嘴去了。 陈斯远目视其关门远去,这才惫懒着复又躺下来。身上汗珠渐消,略略合拢了中衣,回味方才,只觉岂是一个妙字了得? 这姑娘家自有姑娘家的好处,妇人也有妇人的好处。身形长成、风情万种且不说,尤其身子好似面团也似,陈斯远只觉陷在其中不能自拔。 外间日落西山,陈斯远懒洋洋爬起来,略略拾掇了锦被。此处乃是其抛费银钱买下来的,原还想着转售、租赁出去,如今却熄了心思。 待穿戴齐整往外行去,谁知探手一推门,那门扉竟纹丝不动。陈斯远眨了眨眼,顿时哭笑不得。是了,他来时便是翻墙而入,谁知薛姨妈走时竟将大门锁了,这倒好,回去也得翻墙而出了! 奈何折腾了一下晌,此时竟有些腿软。陈斯远反复试了几回,这才借着助跑攀上墙头翻了过去。 这边厢暂且不提,却说薛姨妈自大格子巷出来,眼看天色已暮,不禁心下惴惴。待赁了马车,正想着如何与宝钗交代,忽而瞥见外间有一酒幌,当下命车夫停下,下得车来买了一瓶菊白。 复又上得扯开,拍开泥封咕咚咚自个儿灌了半瓶不说,又将余下小半瓶撒了满衣裙。 直把那车把式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忖这倒是稀奇,还是头一回见哪家的奶奶自个儿咕咚咚灌了一瓶子菊白的。 待马车停下,薛姨妈自车中下来时,已是面色通红、醉眼朦胧。 后门的婆子瞥见,赶忙迎了上来,道:“姨太太怎地饮了这般多酒?快去东北上小院儿叫了人来!” 当下两个婆子给付了车资,又搀着薛姨妈进了后门。不过在后头门房略略等了片刻,便有宝钗急匆匆领了同喜、莺儿寻来。 见得薛姨妈如此情形,宝钗当着外人的面儿不好多说,谢过了两位婆子,除去车资又给了一角银子赏钱,这才在两位婆子满口阿谀中扶了薛姨妈回返。 行在夹道上,宝钗不禁蹙眉问道:“妈妈怎地喝成这般?” 薛姨妈含混道:“好不容易见得真佛,我若不多敬两杯,那事儿哪里还有转圜之机?” 宝钗心下泛酸,不由得心疼自个儿母亲,当下撇开莺儿,自个儿扶了薛姨妈回了东北上小院儿。 入得内中,一边厢命同贵奉了酽茶,一边厢打发粗使婆子准备浴桶。 宝钗有心问询酒宴情形,却见薛姨妈醉眼朦胧,便暂且闷在心里。待过得半晌,浴桶、热水齐备,同喜、同贵两个这才伺候着薛姨妈宽衣解带。 待身子浸在温热水中,薛姨妈不禁舒爽得哼哼出声。酒意逐渐褪去,因着身子通透,这心下也通透了几分。 眼见宝钗在一旁打着络子,薛姨妈便道:“你二叔也不知何时回信,咱们家怕是指望不上,便只看北静王如何说了。若北静王也为难,咱们就依着远哥儿的主意——宁可让你哥哥挨上几十板子,也不能让人家当做软柿子随意拿捏了!” 宝钗闻言一怔,心下有些古怪。薛姨妈处置外间事务,素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曾这般果决了? 当下蹙眉说道:“若依着我,既然那皇商差事保不住,不若与那姓黄的勾兑一番——” “不可!”薛姨妈断然道:“如今咱们家就是那案板上的肥肉,谁都要来切一刀、咬一口。若不将姓黄的一口烂牙崩碎,外头人只道薛家软弱可欺,说不得往后更要欺辱上门来!” 宝钗略略思量,不禁颔首道:“妈妈说的在理,便照此办理。”顿了顿,禁不住又道:“说来……咱们三番两次的劳烦远大哥,改明儿总要感谢一番。” 薛姨妈闻言,禁不住嘴角上翘、噙了笑意,自是回想起下晌时的缠绵、癫狂,当下意态慵懒道:“是要谢过……这事儿你莫管了,我自有主意。” 宝姐姐闻言不禁窃喜,心想这般就好,有一就有二,长此以往,说不得自个儿妈妈就改了心思……如此自个儿与他的事儿,说不得就成了。 却不知阖眼噙笑的薛姨妈虽是另一番心思,心下却与宝钗念着同一个人儿。 许是太过操劳,薛姨妈沐浴过后便沉沉睡去,一径到得翌日卯时末方才转醒。宝姐姐只当薛姨妈因着宿醉方才起来迟了,早间又奉了醒酒汤伺候,眼见薛姨妈无恙这才往园子里去寻诸多姊妹耍顽。 却说薛姨妈梳妆过后,便又出得东北上小院儿,自王夫人院儿后门入内,兜转着进得正房里。 姊妹二人自不用多礼,待彼此落座,说了一会子闲话,王夫人忽而扫量薛姨妈一眼,不禁蹙眉纳罕道:“妹妹今日……怎地瞧着不大一样?” 薛姨妈心下惴惴,不禁抚脸慌乱道:“姐姐又浑说,我又哪里不一样了?” 王夫人仔细端详,须臾摇头道:“也是古怪,总觉着不大一样,仔细瞧了又分辨不出来——”顿了顿,忽而恍然道:“是了,妹妹今儿个气色瞧着好了许多?” 薛姨妈不禁愈发慌乱,紧忙遮掩道:“许是昨儿个饮酒之故?”当下便说托人见了真佛,无奈之下多饮了几杯。 王夫人自是关切了几句,心下却愈发古怪。但见那薛姨妈面上光润、肌肤白里透红,便是连眼角的细纹都寡淡了许多,又哪里是饮酒之故? 正当此时,金钏儿匆匆入得内中,屈身一福禀报道:“太太、姨太太,我方才听东跨院的王嬷嬷说嘴,好似四哥儿害了病,连大太太都染了风寒呢。” 王夫人顿时愕然,说道:“这还不曾满月,怎么就害了病?” 金钏儿瘪嘴道:“奴婢听旁的婆子说了一嘴,是那王嬷嬷自个儿染了风寒,大太太本待放其归家休养,谁知那王婆婆偏要死乞白赖进房伺候。不过两日,四哥儿与大太太双双染了风寒。 听说大太太着恼之下,很是落了王嬷嬷的脸呢!” 王夫人唬着脸儿道:“这可马虎不得,你且去前头请了王太医往东跨院走一遭,可不好耽搁了。” 金钏儿应下,扭身自去料理。 因着她这么一打岔,王夫人这才将心下古怪揭过,继而与薛姨妈说起了旁的来。 却说陈斯远得了甜头,每日白日里往新宅陪尤氏姊妹与晴雯,黄昏时便回返荣国府,只盼着与薛姨妈重温旧梦。 谁知事不凑巧,王子腾还不曾回信,王舅母便得了信儿,先是来荣国府寻了薛姨妈一遭,继而薛姨妈连着几日往王家而去。莫说是重温旧梦,一连几日二人连面儿也不曾见着。 眼看九月下,尤三姐将新宅打理停当,各色家什、器具停当,尤其是后罩楼的三层,内中还摆了一张拔步床,自是惹得陈斯远心猿意马。 于是尤二姐旧事重提,想要趁着放榜前往四下游逛一番。陈斯远估量着薛姨妈近来不得闲,便干脆应下。 于是新买了买车,雇请了车夫、马夫,领了尤二姐、尤三姐与晴雯,轻车简从往京师四下景致游逛起来。 于是一日往那西直门外高梁桥左近看其如何赛江南,一日往西山登高望远,一日又在金鱼池上泛舟而游,一日又往东岳庙庙会上体会人间烟火气。 尤三姐私底下与陈斯远说,只怕八月里那百草堂营生能净赚四千余两,分润下来陈斯远也能得上千两银子呢。因是陈斯远出手阔绰,游逛之时,几女但有瞧中的,陈斯远都会采买下来。 尤氏姊妹各自得了几匹锦缎、一副头面,余下胭脂水粉自是不提。便是无名无分的晴雯也得了不少物件儿,那晴雯便是心下瞧不上尤二姐,这几日因着陈斯远相伴也不免语笑嫣嫣。 展眼便到了九月初三这一日。 因着尤三姐儿昨儿个来了天癸,夜里便只尤二姐一个人伺候。那尤二姐从册子上学了一身本事,原本因着尤三姐儿也在,这才不好施展。 此时尤三姐不在,尤二姐自是样百出,二人直折腾到深夜方才罢休。本道好生安睡一场,谁知外间天色刚明,便有人叩门连连。 尤二姐勉强撑起身形来问道:“谁啊?” 晴雯便道:“二姨娘,大爷可醒了?” 尤二姐一听来的是晴雯,顿时蹙眉不喜,道:“远兄弟还睡着呢,有事儿等他醒了再说。” 谁知晴雯却道:“二姨娘莫非忘了,今儿个可是要放榜了!” 尤二姐眨了眨眼,这才恍然。是了,今儿个可是九月初三了。顺天府乡试规矩,放榜多在九月初一到初五,前几日衙门便贴了告示,说此番秋闱定在初三日放榜。 还不待尤二姐推醒陈斯远,外间又有小丫鬟春熙寻来,说道:“晴雯姐姐也来了?我们姨娘命我来叫醒大爷,说是今儿个一早就要放榜呢。” 陈斯远打着哈欠转醒,再也睡不下,当下与外间道:“醒了醒了,我过会子就回荣国府。” 晴雯、春熙得了信儿,便应声退下。 尤二姐暗恼自个儿竟将放榜之事忘了个干净,当下紧忙伺候着陈斯远穿戴起来。 小丫鬟夏竹听了动静,紧忙送来热水,尤二姐便伺候着陈斯远洗漱。待一切停当,又有春熙来说,一旁尤三姐房里早早预备了早点。 陈斯远便与尤二姐一道往尤三姐房行来。 昨儿个尤三姐才来天癸,这会子自是行动不便,起身动作比照往日缓慢无比,一边厢催着陈斯远用饭,一边厢嗔道:“昨儿个便说了今日放榜,二姐怎地又缠着远哥哥胡闹?若是错过了报子,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谈?” 尤二姐面上讪讪,口中说道:“也不差多少时候,此时回去正好。” 陈斯远用了口小米粥,便笑着道:“早一时晚一时又能如何?那榜单早已写就,还能改易了不成?” “呸呸呸!远哥哥少说这些不吉利的。前几日我方才在东岳庙求了上上签,这回远哥哥必中。” 陈斯远笑着应下,闷头用了早点,便被几女催着离了新宅,骑马往荣国府而来。 待到得荣国府前,不过卯时过半。 暮秋时节早晚寒凉,陈斯远交了马匹,便穿门过夹道到了自家小院儿。 此时小院儿里灯火通明,红玉、香菱、柳五儿,便是连小丫鬟芸香也忙个不停。 这个说钱匣子里的散碎银钱不够用,且只给银瓜子不好看,莫不如去寻了平儿姐姐兑成铜钱; 那个说前两日自库房提来的红绸有两匹褪了色,须得赶快去寻了周瑞换做颜色鲜亮的; 另一个与两个粗使婆子四下洒扫,恨不得连瓦片也揭开来清扫了; 最后一个叽叽喳喳四处添乱,于是被嫌弃的红玉赶到了一旁——没错,说的就是小丫鬟芸香。 见得陈斯远回转,红玉撇下活计蹙眉来迎,不禁唠叨道:“大爷也是心大,明知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偏昨儿个要去新宅。方才庆愈来问,我赏了一角银子打发他去看榜了。 平儿姐姐也来了一遭,说是二奶奶打发了兴儿几个也去瞧榜了。” 香菱也凑了过来,扫量一眼便道:“大爷穿的还是昨儿那一身,哪里有个举人老爷的样子?快入内换一身锦缎才好!” 陈斯远此时自然心下忐忑……那题目虽提前几日得了,可为保险起见,他此番可是仅凭自个儿才智,打了腹稿方才下场作答的,可不曾请了旁人指点。这文章一事,各入各眼,若不得考官所喜,便是名落孙山也是寻常。 因是此时心下略显惴惴,面上却若无其事,只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们也不必太过挂心。” 话是这般说着,人却被红玉、香菱推进屋内,寻了一身新裁的天青竹纹锦缎儒裳换上,换了忠靖冠,腰间悬了双鱼玉佩,足下换了簇新的靴子。 陈斯远转过年来身量愈发抽条,身形虽略显单弱,身量却比照贾琏也不差什么。这一身行头换上,姿容更是远胜往昔。 因着昨儿个折腾得狠了,是以陈斯远这会子困倦不已,偏生香菱、红玉两个不准陈斯远侧卧,于是便只好端坐椅上,撑着桌案瞌睡。 倏忽间日上三竿,红玉兑了铜钱,香菱换了红绸,柳五儿虽面上娴静,可手中的书卷却好半晌不曾翻动。唯独那小丫鬟芸香沉不住气,须臾便往前头跑一回,扫听动静。 临近辰时末,芸香方才回返,与红玉、香菱两个计较一番,红玉便道:“我看你也别忙了,跑来跑去的瞧着人眼晕。” 芸香应下,便搬了个板凳坐在庭院中。谁知此时忽而便有周瑞家的寻上门来,瞥见芸香就道:“快将远大爷请出来,喜事来了!” 芸香眨眨眼,蹦高也似弹起身来,扭头撒丫子往正房便跑:“大爷中了,中了中了!” 动静传进正房里,手撑下颌的陈斯远一个不慎猛点了下头,旋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眼便见红玉迎了出去,香菱正欣喜地扯了芸香问话。 柳五儿也丢下书卷跑了出来,那芸香与陈斯远瞧了个对眼,咧嘴嚷道:“恭喜大爷高中了!” 中了?中了! 陈斯远暗暗攥拳,旋即面上释然一笑,那悬着的心算是放在了肚子里。想来也是,连考卷都提前得了,若是再不中……自个儿实在没脸去见燕平王。 当下起身一抖衣袍,笑着为香菱等簇拥出来,到得院儿门前,红玉喜滋滋看将过来,那周瑞家的屈身一福,喜气洋洋道:“给远大爷道喜了,顺天府报子来了前头,说大爷高中桂榜!这会子琏二爷正招待着呢,二奶奶打发我来给大爷报喜!” 陈斯远一摆手:“赏!” 红玉赶忙取了银匣子,自内中摸出一枚银稞子来交给了周瑞家的。众人又催着陈斯远赶快往前头去。 这下子全员齐动,众星捧月一般簇着陈斯远穿园而过,走夹道绕行,自角门出来便到了前院。 此时前院一应小厮、仆役、马夫、门子俱都抄手观量,私底下议论纷纷。见得陈斯远到来,自是齐齐道贺。 红玉银匣子打开,铜钱泼水也似撒下去,自是惹得道贺之声愈隆。 眨眼间陈斯远到得门房,便见贾琏正与三个衙役服色的报子说着话儿。瞥见陈斯远,贾琏笑着点头道:“这便是我表弟了。” 三个报子齐齐起身,躬身施礼道:“恭喜贺喜陈老爷!” 陈斯远扫量一眼,便见堂中竖着个大红色的竖匾,其上写道:“捷报顺天府老爷陈讳斯远,高中顺天府乡试第二十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陈斯远略略失神,暗忖从此阶级跨越,自个儿也成了老爷啦!旋即回过神来,志得意满之余不免仰天大笑:“哈哈哈……中了中了!赏,重重有赏!” 红玉自是心绪激荡,暗忖昨日因今日果,错非自个儿当日慧眼识人,只瞧了自家大爷一眼便应承了二奶奶,如何又有今日荣光? 大爷才多大年岁?不过十五六!假以时日,便是高中皇榜也不在话下!到时为官作宰的,自个儿又与林姑娘、香菱相善,来日一房妾室总跑不了,说不得好一好也能当偏房呢! 因是一激动,红玉竟寻了二十两的银稞子赏了过去。那三个报子大喜过望,当下打躬作揖,贺喜的话一股脑说出来都不带重样的。 此时忽而听得外间铜锣开道,旋即便有巡城兵马司兵丁纵马而来,门子余六迎了进来,与二人道:“二爷、远大爷,巡城兵马司也来报喜来了!” 这回换做了三名巡城兵马司的军兵,那三人瞥见顺天府衙役,顿时黑了脸,心里头不知如何咒骂呢。 此时规矩,这报喜的肥差都是衙役、兵丁自签押房买来的,大家伙抄写了中举老爷名录,依着地址各自报喜。若赶上头一波,自是赏赐丰厚。这次一回,赏格自是不如前一回。 不过来都来了,那三名兵丁也只得规规矩矩带着笑脸来道喜。 这会子红玉尚且不曾平复心绪,亏得贪财的芸香见势不对扯了扯其衣袖,红玉这才只赏了十两银子。 便是如此,那三名兵丁也大喜过望。所谓穷秀才穷秀才,未中举之前秀才又有几个银钱?报喜一回能得二两赏赐就不错了。谁知这次一回报喜也有十两进账! 当下欣喜之余,不免愈发憎恨三个衙役,暗忖自个儿都得了十两,那三个夯货说不得更多! 当下打发了两拨报子,贾琏这才笑吟吟拱手道:“贺喜远兄弟。” “同喜同喜!”陈斯远此时虽欣喜,心绪却已平复,当下就道:“此番总算不负寒窗苦读,二哥待我往各处报喜,我须得先往东跨院走一遭。” “合该如此。” 陈斯远交代过,只领了香菱往东跨院而去。却不料出得门来便见六个巡城兵马司的报子正围着那三个衙役暴打,三拳两脚打翻在地,又将那竖匾踹成两段,六名兵丁这才骂骂咧咧而去,只余下三个衙役欲哭无泪。 陈斯远心下愕然,暗忖好家伙,这报喜的活儿竟还能挨揍,今儿个可算长见识了。 当下进得黑油大门,余四等得了信儿,自是围拢过来讨喜不迭。香菱撒了铜钱,二人到得三层仪门前与守门婆子说了,略略等候,苗儿喜滋滋到来,说道:“太太得了信儿,喜得什么也似。只是这会子风寒未痊,实在不便见人。太太便嘱咐哥儿先行回去,待出了月子定好生设宴庆贺。” 这番答对本就在情理之中,陈斯远当下命香菱往内中递了银钱,请苗儿四下散散,也算沾沾喜气。 二人又折返回来,一路上仆役、丫鬟、婆子纷纷围拢上来道贺,饶是香菱手中的银匣子沉手,待回得自家小院儿时也轻了大半。 那小院儿前更是热闹,前来道喜的仆役一拨接着一拨,红玉生怕不够,干脆打发了柳五儿拿了银票去寻平儿姑娘兑铜钱。 陈斯远还不曾进得院儿里,便有探春、惜春两个小的喜滋滋前来道喜。陈斯远快意之下,干脆抓了一把银钱塞给两个小姑娘。 探春笑道:“连我们也有?” “沾沾喜气嘛,人人都有。” 惜春就笑道:“我与三姐姐生怕远大哥答对不过来,便领了人手来帮衬……不想却成了讨喜钱。” 那入画、彩屏、侍书、翠墨俱都得了赏钱,喜笑颜开之余,赶忙帮着红玉等将红绸四下悬挂起来,小院儿前又挑起两盏大红灯笼。 有好事儿的仆役不知从何处寻了鞭炮,竹竿高高挑起,顿时噼里啪啦一通炸响,霎时间碎红纷纷、欢笑阵阵。 陈斯远自是踌躇满志,正是:喜看桂榜标名处,遥想琼林赐宴辰。此去青云应有路,他年勋业耀枫宸! 预审章节,我自己检查了一遍,若还有错别字,那就没法子了。不敢改错别字,改了就容易卡审核。 (本章完) 第181章 有喜有悲 第181章 有喜有悲 东跨院。 陈斯远才走,邢夫人自是心绪激荡,免不得又咳嗽了几声。因着王善保家的那老货,她与孩儿都染了风寒。 邢夫人在月子中虽不得沐浴,其余吃食却一样不缺,人瞧着愈发丰腴了几分。原先的鹅蛋脸,此时竟生生成了圆脸。因着身子骨结实,是以不过几日这风寒便转好,如今不过略略咳嗽几声罢了。 听得陈斯远中举,邢夫人心下自是欢喜不已。错非还在月子中,只怕就要出面张罗酒席,请了那戏班子好生乐呵个三天三夜了。 虽不能出门,这欣喜却遮掩不住。苗儿、条儿两个喜滋滋过来道喜,邢夫人高兴之下,将上上下下赏了个遍。 当下又有奶嬷嬷抱了孩儿来,笑着与邢夫人道:“四哥儿今儿个已经不烧了,许是听得远大爷高中桂榜,四哥儿心下也欢喜呢。” 苗儿扫量着孩儿笑道:“还真说不准……四哥儿昨儿个还哭闹不休,今儿个瞧着安生了许多。” 条儿就道:“太太,远哥儿高中,说不得家中忙乱,不若我过去帮衬帮衬?” 那苗儿听得此言,顿时心下着恼。她本也是这般想的,谁知让条儿那小蹄子抢了先。 两个丫鬟的神色落在邢夫人眼里,此时她有了四哥儿,自是不在意……左右此生她与陈斯远也是有缘无分,往后时日能时而幽会便心满意足。因是便笑道:“打量我不知你们两个的心思?” “太太——”苗儿、条儿一并垂了螓首,苗儿过了明路,自是不怕。条儿还不曾过明路,是以心下惴惴。 邢夫人就道:“我也不瞒你们,远哥儿年岁还小,父母又去得早,我这做长辈的可不就得时常照拂着?你们二人是我身边儿丫鬟,算算年岁过不了几年也该许人家了。”说话间目光在苗儿、条儿之间游移,笑吟吟道:“我是存了心思,来日将你们两个送过去……只是过后会不会送回来,那就全看远哥儿心思了。” 苗儿、条儿两个心下大喜,赶忙屈身一福道谢。偷眼彼此扫量一眼,自是存了较劲儿之意。 邢夫人说过此事,又说道:“勤往前头扫听着,老爷回来了知会我一声儿。再如何说远哥儿也是老爷的外甥,中举这等大喜之事,咱们东跨院不张罗,难道还能指望着府里张罗不成?” 一应丫鬟、婆子赶忙应下,立时便有婆子往前头扫听去了。 邢夫人心下欢喜,又问奶嬷嬷抱了孩儿在自个儿怀里,那孩儿还不曾满月,眉眼不曾长开,却依稀能瞧出倒有七分像邢夫人,至于剩下那三分,自是随了亲爹。 邢夫人雀跃着逗弄孩儿,心下暗道:“儿啊,你爹爹中了举,十五六的举人,在本朝可是稀罕着呢,说不得来日高中皇榜,也能为官作宰。不求你青出于蓝,好歹来日有他七分本事,我这心下也就熨帖了。” 说来也奇,那孩儿好似情知邢夫人所想一般,这会子竟睁开眼来,咿咿呀呀探手去抓邢夫人的脸。 奶嬷嬷顿时松了口气,笑着道:“果然母子连心,我抱四哥儿时可不见四哥儿这般高兴。” 邢夫人噙了笑意,心下不禁暗忖,母子连心自是有的,说不得父子也连心呢。 …………………………………………………… 王夫人院儿。 日光自雕窗棂照进屋内,王夫人盘坐在炕上,手中虽翻着佛经,面上却颇有些心不在焉。 若说这荣国府里何人比邢夫人还要记挂陈斯远秋闱之事,那便只有王夫人了。盖因涉事远黛之约,干系宝玉婚事,内里更是牵扯了宝玉婚事究竟是贾母做主、还是王夫人做主。 又因陈斯远屡次献计,多有相善之举,这王夫人心下难免便偏着其几分。当下也看不进佛经,心下不由得暗忖:远哥儿虽是妯娌的外甥,却是个聪慧之人,只大半年便闯出偌大的名声来,加之在国子监又连连得了榜首,这秋闱中举……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科考之事谁又说得清?如江南一地英才汇聚,不少名扬天下的才子偏偏在那秋闱上屡屡碰壁,到死都只是个秀才;又有那等籍籍无名的老翁,数十年科考无人问,一朝得中,转眼便成了数一数二的大员。 胡乱思忖间,便有丫鬟玉钏儿噙了笑入得内中,与王夫人道:“太太,前头来了报子,远大爷怕是高中了!” 王夫人心下一动,撂下佛经道:“果然?” 玉钏儿就道:“前头铜锣响成一片,二奶奶又催着二爷往前头去迎,周嫂子赶忙往后头去寻远大爷了,料想错不了。” “阿弥陀佛!”王夫人不禁笑道:“可算是中了,远哥儿可算是得偿所愿。”顿了顿,又唏嘘道:“他才多大年纪?说来比珠哥儿怕是还要聪慧几分呢。” 玉钏儿赶忙收声,贾珠乃是王夫人的禁忌,这会子说什么都不好。 好在王夫人此时不曾陷于对长子的缅怀中,只轻叹一声便道:“等得了准信儿,你往凤哥儿处走一遭,问问府中打算如何办。” 王夫人自是想到,只怕此事传进老太太耳中,顿时好似吃了苍蝇一般恶心,偏生这等大喜之事老太太又说不出什么来,到时候便只好捏着鼻子庆贺一番。 想到此节,她心下自是快意,巴不得瞧见贾母那有苦难言的模样呢。 玉钏儿自是应下,赶忙去寻凤姐儿。她一走,王夫人撇下佛经,往堂屋中走来,手中佛珠捻动飞快,满眼都是欣喜。 陈斯远得中举人,料想那婚约之事是跑不了啦。王夫人当日可没少受贾敏欺负,黛玉又生得肖母,看见那张脸王夫人便欢喜不起来,又怎肯促成宝黛婚事? 思量间又有金钏儿引了红玉入得内中,金钏儿就道:“太太,远大爷打发红玉来给太太报喜了。” 红玉赶忙道:“太太,大爷本要自个儿来报喜的,奈何来道喜的络绎不绝,大爷一时走不开,又记挂着太太挂念着,便只好先打发我来报喜了。” 王夫人回过神来,面上挂了笑意,连连颔首道:“好好好,远哥儿高中,往后你也有了前程。真真儿可喜可贺。” 红玉赶忙屈身一福,略略说了两句讨喜的,王夫人问过名次,便说道:“二十七就不错了,听闻此番顺天府乡试才取三十六人?” “是。” “远哥儿才这个年纪,能中举人就是不易。你仔细服侍着,来日若远哥儿中了皇榜别居他所,我做主,将你身契放了。” 红玉顿时大喜过望,赶忙跪下来磕头道:“多谢太太成全。” 王夫人笑盈盈接了,这才命金钏儿将其扶起,又说道:“这中了举总是一桩大喜事,来日如何忙碌且不说,今儿个府里总要热闹一番。你回去与远哥儿说了,今儿个哪儿都不许去。” “是,奴婢这就传话给大爷。” 当下王夫人便命金钏儿送了红玉出去。不提王夫人心下畅快,却说金钏儿将红玉送出角门,出来便斜对着东北上小院儿。 那院儿门前莺儿正与个丫鬟嘀咕着,瞥见金钏儿送了红玉出来,顿时招手道:“红玉!” 红玉听得招呼声,心下略略不喜。盖因莺儿素来行事无忌,任性妄为也就罢了,还极为世故奸滑。 红玉还在宝玉房外为三等丫鬟时,莺儿见了她扫都不扫一眼;待红玉去了陈斯远处,莺儿虽不曾说什么,可面上却带了厌嫌。 谁知待转过年来,得知陈斯远闯出好大的名声来,那莺儿便又改了脸色,每每寻机与红玉闲谈,话里话外都在扫听陈斯远情形。 红玉别过金钏儿,扭头看将过去,便见莺儿撇下那人,喜气洋洋地迎了过来。 “红玉姐姐,你家大爷高中了?” 红玉心下不喜,面上却不曾显露,只笑着颔首道:“菩萨保佑,大爷得中乡试二十七名。” 莺儿顿时啧啧有声:“十五、六岁就中了举人……只怕比那位珠大爷还强了几分呢。” “可不敢这么说。” 莺儿笑道:“珠大爷往后两回秋闱都没过,可不就比他强?要说红玉姐姐真会相人,早早儿到了远大爷身边。这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姐姐颇得远大爷信重,来日一个姨娘的位份是没跑了!” 红玉心下不虞,强笑道:“往后还不好说呢。” 莺儿就正色道:“是了,你家大爷素来招蜂引蝶,这外头养着两个不说,前些时日我还见东跨院的苗儿、条儿在园子里与你家大爷拉扯不清呢。” 红玉强压着怒火说道:“我且不与你说了,得了太太吩咐,须得赶快给大爷回话。” 此言一出,红玉这才撇开莺儿往后头去了。 那莺儿瞧着红玉远去,口中啧啧不停,半晌方才扭身回了东北上小院儿。 前头来了报子之事,内中业已知晓,只是具体情形如何还不得而知。 莺儿便赶忙入内,见了薛姨妈与宝钗道:“太太、姑娘,方才撞见远大爷身边儿的红玉了,听说远大爷中了顺天府第二十七名,险一险就要名落孙山。” 话才出口,宝钗顿时蹙眉呵斥道:“少胡吣!中了就是中了,除去那头名,这第二与榜尾又有何分别?便是来日春闱,说不得榜尾的一跃而上,反倒是那头名名落孙山也是有的。” 顿了顿,又教训道:“我素日里教你谨言慎行,如今你不见长进也就罢了,怎地愈发没个样子?如此口无遮拦,传出去还道咱们家忘恩负义,背后说道远大哥呢!” 莺儿顿时唬得沉了脸儿,惶恐道:“姑娘,我错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又不曾与外头人嚼舌。” 宝钗面沉如水,只道:“罚你半个月月例,若再有下次,往后你也别跟着我了。” 宝钗撂下狠话,莺儿自是愈发惶恐,紧忙求助也似地瞥向薛姨妈。谁知素来回护莺儿的薛姨妈这会子竟一言不发,莺儿便只得自请其罪,赌咒发誓往后再也不犯。 待其自说自话了好一会子,宝钗这才出言将其打发了下去。那莺儿心下惴惴退下,面上愁眉不展,心下不禁暗忖,这些时日自家姑娘每每提及那位远大爷,多是噙了笑意,反倒听闻宝二爷情形,面上又寡淡了下来……莫非自家姑娘真个儿属意那位远大爷? 她是薛家丫头,自是与姑娘绑在一处的。那位远大爷如今虽只是举人,往后却不敢小觑了。万一姑娘真个儿嫁了去,以如今的情形,自个儿哪里还有好果子吃? 且不说小丫鬟莺儿转了心思。 却说正房里母女二人,那莺儿方才下去,宝钗便与薛姨妈数落了莺儿一通,自是惹得薛姨妈颔首连连。 临了薛姨妈才蹙眉道:“莺儿的确愈发不成样子,若来日还是这般,干脆换个丫鬟就是。” 自打与远哥儿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又在大格子巷里抵死缠绵了一遭,薛姨妈心下自是处处护着情郎的。 此番远哥儿得中举人,错非不好张扬,只怕薛姨妈比王夫人还要欢喜几分呢。 宝钗闻言道:“也是瞧在她自小跟着我,又处处为我考量,心下顾念着主仆情分这才只是呵斥。换做旁人,哪里还容得下她?” 宝姐姐自打那日口吐玄机,又停了冷香丸,每日里心下倒有大半都记挂着陈斯远。奈何二人好些时日不得独处之机,一则年岁相当,总要避嫌;二则此间是荣国府,宝钗素有周全之名,自是做不出那等私相授受之事。 而今闻听陈斯远高中桂榜,宝姐姐自是心下欢喜。她情知二人之间隔着的阻碍繁多,一则要说服自个儿妈妈,二则也要陈斯远兑现才情。 这中了举,便是兑现才情的第一步。 于是宝钗又道:“且不说莺儿……妈妈,远大哥这般年纪就高中桂榜,便是本朝也少有呢。” “可不就是!”薛姨妈欢喜道:“这远哥儿才情、人品都没得挑,最难得的是虽智计百出,却心胸宽广。若换了旁人,经了你哥哥那一桩事儿,只怕从此就要与咱们家交恶了。” 宝钗见薛姨妈如此看重陈斯远,不禁心下愈发欢喜,笑着道:“妈妈说的极是,这后一条极为难得。都道‘宰相肚子能撑船’,说白了不过是有心胸者方才能成大事。远大哥不缺才情、智计,又心胸宽广,料定来日必前程似锦。” 薛姨妈尚且不曾听出来宝姐姐心思,只接了话头颔首赞道:“是极是极!他才多大年纪?便是三十岁高中皇榜,那也小着呢。若侥幸进了翰林,那来日定是要入阁拜相的。”顿了顿,不禁唏嘘了一声儿:“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自是陈斯远那日所言‘君生我未生’。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之际,薛姨妈心下不知遐想了多少回,若是二人年岁相当又会如何? 或是隔墙相望,一眼定情;或是暗通款曲,书信寄情;又或是年节时撇下家人暗地里私会,拘谨有礼又情意绵绵。 心下杂乱之余,薛姨妈禁不住想见陈斯远……也不是为那身子通透,如今好似见其一面便会心下通透一般。自然……若是身心一并通透了就更好了。 宝钗不知薛姨妈心思,只当妈妈慢慢转念,又生怕骤然说出自个儿心思来惹了妈妈反感,还是如今这般有如涓涓细流、潜移默化的改易就好,于是便只顺着话茬好生夸赞了一回陈斯远。 当下母女两个心思各异,偏生却能说到一处去,也是一桩奇事。 过得半晌,那莺儿忽而回返,入内禀报道:“太太、姑娘,我方才扫听得,好似宝二爷又闹了起来!听说这回将那通灵宝玉都摔了个稀碎呢!” “啊?” 母女二人顿时惊愕不已,面面相觑对视一眼,赶忙起身一并往荣庆堂而去。 …………………………………………………… 凤姐儿院儿。 凤姐儿处置过家中庶务,方才自前后三间倒座厅回来,略略歇息,便听得婆子来报,说是报子登门,只怕陈斯远高中了! 当下凤姐儿紧忙打发丫鬟去寻了贾琏往前头去答对,又命平儿往仪门左近观量着,免得闹了误会。 略略等了须臾,便有平儿喜滋滋回转。 “如何?”凤姐儿问道。 平儿笑着点头道:“奶奶说中了,报子说远大爷高中桂榜二十七名,真真儿是大喜事!” 凤姐儿寡淡笑着道:“远兄弟得偿所愿,自是可喜可贺……只是于旁人而言,却不见得是好事儿啊。” 平儿一怔,旋即思量道:“是了,一早儿就见宝二爷在园子里踱步,蹙眉怔神的,想来便是因着此事?” 凤姐儿唏嘘道:“本道两个玉儿能凑成一对儿,谁知会生出变故来?”当下又摇头笑道:“也罢,这事儿啊,自有老太太与太太去计较,咱们可不敢沾边儿。” 平儿颔首,又问:“奶奶,是不是打发人往荣庆堂说一嘴?” 凤姐儿苦恼道:“说自是要说的……还是等你二爷回来吧。” 这等‘坏事’,能迟一会子便迟一会子吧。 凤姐儿转念又想起贾琏来,若无陈斯远比照自是无妨,只是这多了陈斯远比照着,凤姐儿这要强的性儿,自是有些瞧不上贾琏那公子哥儿习性。 当下便与平儿道:“瞧瞧远兄弟,再看看你二爷,每日家就知寻那几个俊俏小厮打混。我也不求他如何长进,好歹也该有些正事儿啊。” 平儿分辨道:“奶奶还说……二爷拘谨拘在府里,原本心下就别扭着呢,这会子奶奶再催逼他上进,只怕回头儿又要与奶奶闹将起来了。” 凤姐儿闻言蹙眉道:“南下一遭,他这心思愈发野了,那魂儿定是被江南得骚狐狸勾了去!” “什么骚狐狸?”外间忽而传来贾琏的声音,随即打了帘栊,贾琏纳罕着寻了进来。 凤姐儿赶忙转了话头,道:“前头答对好了?” “周全着呢,连着三拨报子,远兄弟也是个阔绰的,足足散出去三十几两银子。啧啧……”贾琏摇头晃脑落座炕头,身子歪斜摇着折扇,忽而又笑嘻嘻道:“你们猜怎么着?那巡城兵马司的报子又与顺天府的报子打做了一团。竖匾都被踹成了两段,那兵丁还放声,往后见一回打一回,哈哈哈……” 仰头没心没肺笑了一回,贾琏还不忘过问:“是了,方才说什么骚狐狸呢?” 凤姐儿没好气儿道:“还能有谁?自是那位多姑娘。” 贾琏神色一肃,身子前倾,不禁心生向往,问道:“怎地?多姑娘又与哪个勾搭上了?” 凤姐儿便道:“二爷这话问的……不该是没与谁勾搭上吗?那多姑娘香的臭的一概不嫌,有个仨瓜俩枣的就能与人钻了草稞子。”顿了顿,凤姐儿乜斜道:“怎地?二爷也要称称多姑娘斤两?” 贾琏哈哈一笑,摇头道:“我不过是随口问一嘴,怎么就跟我扯上干系了?” 此时小丫鬟丰儿领了玉钏儿入内,玉钏儿便传了王夫人的话儿。 凤姐儿听罢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回太太,这事儿回过老太太自有计较。” 玉钏儿应声告退,凤姐儿便蹙眉道:“罢了,再是阎罗殿也要走一遭,平儿,你与我往荣庆堂走一趟。” 当下主仆二人便在贾琏眼巴巴的目光中出了小院儿,方才绕过粉油大影壁,便撞见了过西角门而来的司棋。 凤姐儿便道:“可是代你家姑娘去道贺了?” 司棋勉强笑着应下,说道:“正是。三姑娘、四姑娘都在远大爷处帮衬着呢,偏我家姑娘要避嫌。” 凤姐儿就笑道:“她们多大,二姑娘又多大?快回吧,远兄弟是个大度的,可不会因着这个挑理儿。” 说话间三人一并过了穿堂,当下两南一北自此别过。 却说司棋咬着下唇往北进得穿廊里,踱步往后楼寻去,心下自是杂乱无比。盖因方才代自家姑娘去道贺,偏生撞见了苗儿、条儿两个小蹄子。 荣国府里哪有不透风的墙?这两个小蹄子私底下与远大爷不清不楚的,早就传扬得人尽皆知。 又因着红玉不咸不淡的与司棋应对了几句,司棋心下气恼又发泄不得,便将怨气撒在了苗儿、条儿两个身上。 她仗着乃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自是瞧不上那两个没根脚的。谁知那两个也不知哪儿生出的底气来,这一回斗嘴竟毫不相让。还说……还说早得了大太太应允,说不得过二年便要去远大爷房里呢。 司棋当面只说是假的,心下却乱成一锅粥。自那一回园中幽会之后,她与远大爷虽时而撞见,奈何园子里人来人往的,实在不好重温旧梦。司棋本待前一回告假与其幽会,奈何又因旁的事儿耽搁了。 是以听闻两个小蹄子这般说,司棋心下难免急切起来。远大爷自是应允过,说到了年岁便问二奶奶讨了其身契,只是这等终身大事又哪里等得了、靠得住? 再者说了,这讨了身契过去,与随着姑娘过去,可是两回事儿!前者好比没了根脚,便是进了远大爷房里,只怕也要熬年头,更要四下小意讨好,待讨了当家太太欢心,方才有可能抬举做姨娘;后者又是不同,只消姑娘有了身孕,到时候合该自个儿顶上。 有个一儿半女的,这姨娘自是当得稳稳当当。 于是乎司棋此时难免对那迎春生出‘怒其不争’的怨气来。当下到得楼下拾阶而上,一径进得房中,便见二姑娘迎春正娴静端坐,手中捧着棋谱,正在棋枰上打着残棋谱子。 司棋到得近前便道:“姑娘,给远大爷道贺过了。远大爷好生谢过了姑娘呢。” “嗯。”二姑娘迎春轻声应下。 她起先生出那一星半点的心思来,奈何久久不得回信儿,难免有些灰心丧气。又因自家知自家事儿,她情知姻缘之事自个儿只怕做不得住,便慢慢将那心思压在了心底。 此番陈斯远得中桂榜,迎春替其欣喜之余,难免有些自怨自艾,暗叹到底错过了这般好姻缘,却不知自个儿来日会嫁与谁人。 见其面上古井不波,司棋禁不住着恼,当下便道:“我的姑娘啊,这等大事儿,好歹上上心!” 二姑娘抬眼纳罕道:“我如何上心?” 司棋咬了下唇,扭头观量一眼,便见绣橘在外间拾掇着,当下便俯身压低声音道:“我是姑娘的丫鬟,自是要为姑娘考量。姑娘翻过年便十六了,这一二年就要开亲,那说亲之人是猫是狗都不知晓,怎能放得下心来? 再说,好姻缘就在眼前,姑娘又何必舍近求远?” 二姑娘迎春顿时臊红了脸儿,道:“你,你又浑说一气!” “哪里就浑说了?我就不信姑娘对远大爷没生出半点心思来!”司棋目光咄咄逼视迎春。 迎春耐受不住,缓缓垂下螓首来,叹息道:“这等事儿……我又如何做得了主?” 司棋劝诱道:“我姥姥私底下透了口风,说大太太有意撮合姑娘与远大爷,只是老爷另有心思,说只待过了秋闱再看。如今远大爷秋闱高中,只怕此事不日便要旧事重提。姑娘好歹上上心,我也不求姑娘撇了脸面与远大爷私会,可好歹送一些心意,递一些话儿。如此,远大爷知晓了姑娘心意,来日才好说话儿啊。” 迎春蹙眉道:“我父亲……会应承?” 司棋蛊惑道:“大老爷哪里会错过这般金龟婿?便不冲别的,十五六的举人,又为府中赚了那般多银钱,只怕大老爷这回一准会应承呢。” 二姑娘心下不禁生出希冀来,却又羞不可抑,闷着头不言语。待过了好久,这才嗫嚅着道:“我,我知道了。” 司棋顿时松了口气,又见迎春腰间挂了个新作的荷包,探手便扯了下来,低声笑道:“那我得空便将这荷包给远大爷送去!” 说罢起身就走,迎春臊红着脸儿扭身探手,张张口却始终不曾说出话儿来。心下一时杂乱,暗忖也不知送了荷包去,远兄弟该当如何瞧自个儿。 正思量间,忽而听得前头吵嚷声,一众丫鬟呼喝,又有宝玉声嘶力竭嚷道:“我要这劳什子有何用!” 正拾掇着的绣橘眨眨眼,忽而叫道:“坏了,宝二爷又发癫了!” 迎春情知不好装听不见,便起身道:“快走,咱们赶紧去拦一栏!” …………………………………………………… 却说贾宝玉。 那宝玉一早儿往私学走了一遭,待听闻香怜、玉爱两个说起今儿个乃是桂榜张榜之日,忽而想起远黛之约,宝玉哪里还待得住?当下推说腹痛,领了一应小厮便回了荣国府。 因着时辰还早,宝玉心绪烦乱,便在园子里好生游逛了一番。 谁知越逛越心烦,隐隐觉着林妹妹只怕就此便要远自个儿而去,偏生又存了几分期许,只盼着陈斯远名落孙山。 兜转一番,待抬眼,方才发觉竟不知不觉到了栊翠庵前。 抬眼便见栊翠庵阶前几丛晚菊犹带残露,许是前几日风雨冰雹相加,不少晚菊都折了头,焦黄瓣零落了满地,倒像是撒了把碎金一般。 宝玉定定杵在门前,忽而栊翠庵大门推开,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妙玉提了个篮子推门而出。待瞥见宝玉,面上略略讶然之余,张口便道:“你是来寻我吃茶的,还是来听佛经的?” 宝玉怔怔出神,瞥了一眼残菊,忽而说道:“这菊前几日还艳得煞人,谁知不过几日便被风卷去了泰半。” 听得言辞中惋惜之意,妙玉便道:“那年我在蟠香寺修行,内中有一株百年老桂,开时能染了整座寺。偏有个痴人上香时,硬要拿着锦囊收了落埋进溪里……你是与喜葬的林姑娘又闹生分了?” 宝玉纳罕道:“葬……你识得林妹妹?怎地从未说起过?” 妙玉面上一副理所当然,说道:“有何大惊小怪的?蟠香寺离苏州城不远,见过林盐司与林姑娘两回也没什么……不过,我是识得她的,她却未必记得我了。” 孩子住院,支原体导致大叶肺炎,阿奇霉素不管用,孩子换牙晚,只换了一半,还不敢用环素,这可咋整?愁死我了。 (本章完) 第182章 一出好戏 第182章 一出好戏 妙玉寄养在蟠香寺十余载,与邢岫烟比邻而居,林家老宅便在苏州城,因是妙玉在黛玉小时见过其两回也算不得什么。 宝玉也不去探寻,只道:“原是如此。”顿了顿,又问道:“林妹妹幼时便喜葬?那后来呢?” 妙玉弯了弯嘴角,略带戏谑道:“一连埋了两年,第三年那溪水春汛时冲散了冢,倒是将山下的水潭染隐隐有些清香味儿。”顿了顿,开解道:“强留的香留不住,该落的终将落去。” 宝玉听罢若有所思。 妙玉观量一眼,探手引着宝玉出了山门,进得长廊曲洞中,须臾到得玉皇庙前的八角亭。 二人停步,宝玉便是听了妙玉所言,心下也难以开解,只道:“姐姐可知陈斯远与林妹妹去岁定了约?说若是陈斯远得中桂榜,林妹妹便要下嫁与他!” 妙玉不禁蹙眉道:“你这般急切,又是为了哪般?须知缘起性空、诸法无常。”顿了顿,又道:“我幼时喜梅,蟠香寺中便有一株老梅,一岁大寒,始终不见其开,我便用了温水浇灌。不过三五日,那老梅果然开了。谁知又十来日,那老梅便生生冻死了过去。” 挪动莲步,妙玉到得八角亭侧对宝玉,幽幽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师父这般劝我,我却伤心不已。谁知转过年来,那枯梅下又发新枝,我离了蟠香寺前,每岁又有冬梅盛开。” 扭头看向宝玉,劝慰道:“求而不得又何必去求?一切法,皆由定数。” 话落秋风乍起,卷得残叶乱飞。宝玉探手摸着胸前的通灵宝玉,眉头深锁,心下又怎会甘愿? 须臾方才咬着牙说道:“老祖宗说过了,定不会让陈斯远娶了林妹妹,我这就去寻老祖宗去。” 妙玉面上古井无波,只摇头道了声:“痴儿。” 宝玉怔了下,心下暗忖,是了,此事老祖宗自是拦着的,奈何林妹妹却别有心思。这一年来自个儿几次三番探寻,或是被丫鬟、嬷嬷遮掩过去,或是被林妹妹径直怼了回来。 事到如今,总要探明了林妹妹心思才好。 当下朝着妙玉躬身拱手,抬脚便心事重重的往荣庆堂寻去。谁知方才行到园子正门,便有丫鬟、婆子挤挤擦擦往前头跑去。 又听得隐隐铜锣声传来,宝玉心下咯噔一声,顿觉不好。当下拦了个小丫头扫听:“前头出了何事?” 那小丫鬟嬉笑道:“还能有什么事儿?铜锣开道,料想是报喜的报子来了!” 宝玉心绪大坏,撇下小丫鬟,便有如行尸走肉一般往荣庆堂而来。他却不知,这会子凤姐儿领了平儿早来了荣庆堂。 荣庆堂里。 凤姐儿陪坐一旁,笑着与贾母道:“——远兄弟说是走了运道,这才侥幸中了桂榜,孙媳妇以为不过是虚言罢了。顺天府乡试二三千士子,单上榜了三十六人,这么一算,可不就是千里挑一?” 贾母面上讪讪,心下厌嫌至极,偏要挂着笑脸。 凤姐儿察言观色,生怕再留下去惹了那宝魔王发作,当下赶忙道:“方才太太打发丫鬟来说了,远兄弟高中乃是大喜事,既是在咱们家中,总要庆贺一番。太太便让我来问问老太太的心思?” 贾母便道:“我哪儿有什么心思?可着太太的心思操办就是了。” 王熙凤便试探道:“那就下晌时摆酒,再请了戏班子来热闹热闹?” 贾母含混着应下。凤姐儿便要告退而去,她余光瞥过碧纱橱里,便见黛玉端坐书案后,正提笔落墨写着什么。 “既如此,那孙媳妇——” 还不等凤姐儿说完,便有宝玉吊丧着一张脸儿进得内中。贾母顿时唬了一跳,张张口有心劝慰,偏又不知如何劝说。当下只叹息一声,探手强笑道:“宝玉回了?快来与我坐一处说说话儿。” 宝玉失魂落魄停在当中,哆嗦着道:“他……果然中了?” 碧纱橱内,黛玉听得身形一顿,便有一滴墨迹落下,将方才书写好的信笺晕染了一小片。 一双罥烟眉略略蹙起,那似泣非泣的眸子里隐隐挂着红血丝。 秋闱放榜在即,这两日黛玉自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外祖母几次三番拿话试探,不过是逼着黛玉否了那婚书,有意促成她与宝玉罢了。 黛玉夜里纠结,白日里又笃定起来。她如今无父无母,又不曾宗族庇佑,在荣国府内不过是寄居罢了。虽有外祖母宠着,可每每自个儿与宝玉对起来,外祖母偏着的总是宝玉。 失怙失恃、背井离乡,不过十一二的年纪又要担着林家宗祧,黛玉心下计较得失,自是更偏着陈斯远。 不比受宠的宝玉,那陈斯远同样失了怙恃,又离乡背井,能为、手段、学识、聪慧样样不缺。他所求者不过是自个儿的出身对其仕途大有裨益,并不在意自个儿所诞的子嗣是不是姓了陈。 若换做宝玉,漫说是舅母王夫人那一关难过,只怕外祖母那一关也过不去。 既如此,为着林家宗祧计较,黛玉哪里还有得选?她方才所书,乃是给老师贾化的书信。 当日荣禧堂之约犹在眼前,总要请过老师,将此事坐实。 思量间,便听得宝玉悲切叫了声:“老祖宗……”随即发足奔来:“我去问林妹妹心意去!” 情知今日放榜,因是非但雪雁、紫鹃两个都在,便是王嬷嬷也守在黛玉身边儿。 见宝玉挑得竹帘哗啦啦乱响,发冠歪斜、跌跌撞撞抢进来,王嬷嬷紧忙拦在黛玉身前,道:“宝二爷这是要做什么?” 宝玉发了性子,推搡着将王嬷嬷推在一旁,那雪雁也上前拦,却被其一胳膊甩在脸上,顿时痛呼一声栽在了一旁。 黛玉蹙眉起身,扭身瞥了其一眼,轻声道:“你又要做什么?” “妹妹,我有话——”话才出口,忽而瞥见桌案上的信笺,一目十行扫过,便见内中屡屡提及陈斯远,临了又见其后写道:‘——若得依荣禧堂旧约,使林家残编断简得附陈氏门庭,则九泉之下,庶几可对双亲莞尔。’ 宝玉略略怔神,顿时有如五雷轰顶,身形摇晃着勉强站定。此时大丫鬟鸳鸯、琥珀与凤姐儿、平儿一并涌了进来,鸳鸯、凤姐儿两个一左一右攥了宝玉胳膊,生怕这混世魔王又要发作。 鸳鸯就道:“宝二爷这是何故?” 凤姐儿也劝说道:“好端端的,怎地寻林妹妹闹起来了?老太太可瞧着呢,可不好胡闹。” 当下凤姐儿连连使眼色,与鸳鸯两个便要拖着宝玉出了碧纱橱。 谁知那宝玉竟生出一股子牛劲来,挣扎着身子前倾,略显狰狞道:“好妹妹,那劳什子婚书是假的,荣禧堂之约不过是他们逼的,你若不愿,我拼着剃了头做了和尚,也要求老祖宗将这婚约毁了去!” “什么婚书?宝兄弟又说浑话。”凤姐儿哄劝着,又朝着黛玉使眼色。 谁知黛玉心下早有成算,心知肚明,这等事儿早早晚晚都避不过。既如此,何不就此说开? 当下便肃容道:“二哥哥要我毁约,可是有意担了我家宗祧?” “我——” “宝兄弟!”凤姐儿赶忙喝止。 宝玉前一会子尚且心绪激荡,开口便要应下。可被凤姐儿这么一喝,到了嘴边的话偏生又说不出来了。 为何说不出来?许是因着凤姐儿拦阻;许是因着知道婚姻大事自个儿做不得主;又许是心下虽念着黛玉,却也不愿因着黛玉而疏远了姐姐妹妹们。 见他说不出口,黛玉便蹙眉道:“既担不起,又为何偏要拦了旁人来担?” 宝玉张口结舌,急切之下便道:“那姓陈的家世不足,又是个拈问柳的,妹妹若嫁了他,没得辱没了自个儿清名不说,来日只怕还要受苦!” 顿了顿,又禁不住哀求道:“好妹妹,难道我这心……这心也比不得那仕途经济的混账话吗?” 黛玉闻言大失所望。从前只当宝二哥与那等凡俗不同,不计较高贵低贱,也不会信口攀诬,谁知此时竟也恶俗起来。 当下出言便带了几分讥讽,道:“我是图了远大哥仕途经济?还是图了他荣华富贵?”瞥了一眼其胸前挂着的通灵宝玉,道:“什么罕物,本道是个脱俗的,如今却也论起了高下贵贱,说起这般混账话儿来!” 宝玉恍惚出神,忽而挣脱鸳鸯、凤姐儿,扭身扯了丝绦,将那玉钻在掌心,口中兀自疯癫也似嚷着:“好好!好!今日就碎了这劳什子!” 贾母一径自软塌上跌落,探出手来叫道:“快拦住他!” 凤姐儿与鸳鸯两个也追出来,叫道:“宝兄弟快住手!” 大丫鬟琥珀离得最近,呼喝着扑上来,谁知却到底迟了半步。 那通灵宝玉被其狠狠掼在青砖上,霎时间脆响有如裂帛! 众人看将过去,只见那通灵宝玉业已碎了个四分五裂! 贾母只瞧了一眼,顿时气血上涌,不禁身形一仰便往后栽去。亏得身后便是软塌,其身形便贴着软塌委顿在地。 凤姐儿踉跄着追过来,瞧着兀自还在脚边打转的碎玉,顿足蹙眉道:“宝兄弟啊,你何苦拿它撒气!这下可如何是好,快,快去请了太太来!” 又有平儿凑过来吩咐:“快来人将宝二爷看顾住!” 鸳鸯又瞧见老太太委顿在地,惊呼一声,荣庆堂内霎时间忙作一团。 那碧纱橱里,黛玉气得垂泪不已,到底是自小长起来的,宝玉这般作闹,陷她于何种境地?因是这心下自是气恼不已。 可气恼之余,又略略有些庆幸。暗忖远大哥虽有些不大检点,可好歹不会这般无理搅三分,一不顺其心意,便要死命地将那通灵宝玉砸了去。 如今那玉碎了,舅母王夫人本就瞧不上自个儿,说不得这下连外祖母也瞧不上自个儿了。黛玉便拿定心意,说不得过后要补一封信笺,去求了老师……这荣国府再不好多待。 外间一通忙乱,几个丫鬟与凤姐儿又是顺气、又是抚背,好半晌贾母方才倏然转醒。 瞥见那碎了一地的通灵宝玉,顿时捶胸顿足,‘心尖’‘宝贝’乱叫了一通,这才老泪纵横与宝玉道:“你不顺心只管撒气就好,何苦砸了那命根子去?” 宝玉这时被两个粗壮婆子按在椅子上,只涕泪横流道:“林妹妹都恶了我了,我留着这劳什子还有何用?” “天爷爷诶……” 正待此时,先是二姑娘迎春领了司棋入内,见状赶忙凑到宝玉身旁扫听了方才情形,随即低声劝慰起了宝玉。 随即又有丫鬟入内禀报道:“老太太,太太与远大爷一道儿来了。” 贾母怒极,不禁拍案道:“他还有脸来?错非姓陈的横插一杠,何苦落得个如今情形?” 贾母含怒出口,话音自是落得陈斯远与王夫人耳中。二者对视一眼,王夫人不禁蹙眉摇头,只道:“老太太上了年岁,到底是有些糊涂了。” 陈斯远便笑了笑,当下缀后王夫人一步,随着其转过屏风进得了内中。 当下王夫人扫量一眼,仓促见了礼,便蹙眉呵斥道:“你这个孽障,好端端的偏要弄出是非来,今日我定要请了老爷治你一治!” 宝玉这会子心若死灰,只盼着贾政将自个儿打死了,因是竟不曾畏惧。 贾母便道:“你唬他作甚?”说话间抬手一指陈斯远:“要不是姓陈的,又哪里会有今日之事?” 陈斯远面沉如水,略略拱手道:“老太太,晚辈——” 那通灵宝玉一碎,非但是宝玉,便是贾母也发了性子。此时竟不管不顾道:“你别见礼,我也当不起长辈!” 陈斯远撂下手说道:“今日乡试放榜,晚辈忙乱一番才得空来此间报喜……敢问晚辈既不曾来过,今日之事又与晚辈何干?” 王夫人也道:“老太太不过是说说气话罢了,远哥儿莫要在意。” 贾母却冷哼一声说道:“我也知道你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虽老了,却眼不瞎、耳不聋,你肚子里那点儿牛黄狗宝打量我不知?不过是奔着玉儿的家业罢了!” 陈斯远面上故作错愕,说道:“我与林妹妹定的乃是兼祧之礼,便是如此,一应规矩都依着正室,林家家产自是林妹妹嫁妆,又与我何干? 再者,老太太怕是不知我如今并不短银钱用吧?” 一旁的王夫人巴不得陈斯远乱拳打死老师傅,将贾母怼得下不来台,当下不禁添油加醋道:“老太太这话就偏颇了,那海贸且不说,单是远哥儿张罗的丹丸营生,如今也是日进斗金……又哪里用得着贪图甥女的家业?” 贾母被噎得无话可说,只得指着满地的碎玉道:“总是因着他,宝玉才闹了起来,竟将那命根子砸了去!呜呜呜……” 老泪纵横之余,贾母不禁心下纳罕。这儿媳妇向着外人也就罢了,怎地见了满地碎玉也不曾慌乱? 正纳罕间,便听王夫人说道:“这……说来也是宝玉犯了混账性儿,又哪里怪得到远哥儿?”顿了顿,扫量一眼满地碎玉,说道:“再说这既是通灵宝玉,总有些神异之处。老太太可记得上回这玉被歹人夺了去?实则那会子便碎了一回,儿媳生怕老太太着急上火,这才瞒了下来。” “啊?那……那……那这是黏合得不牢靠?” 王夫人沉声道:“后头儿媳寻了个道人,那道人便说此玉神异,便是碎了去,只消将碎玉依着形状合拢了,再放在庙观里温养,过上一些时日也就完好如初了。” “果然?”贾母也顾不得哭了,急切着问道。 王夫人心下暗自舒了口气,心忖幸好前一回远哥儿建言多做了一块,不然如今可就要抓瞎啦。当下便道:“这等事儿,我如何敢唬弄老太太?” 贾母顿时顾不得陈斯远,只吩咐道:“快,快将碎玉都拾掇了,仔细用帕子包好。” 当下凤姐儿领着一众丫鬟好一番忙乱,寻着地方将玉石碎屑拾了,又用帕子仔细包裹起来。 陈斯远负手立在场中,偷眼扫量碧纱橱内情形,见内中时而咳嗽有声,雪雁、紫鹃、王嬷嬷围着黛玉转,又是送服药丸,又是递送虫草茶的,虽不曾瞧见黛玉如何,却依稀能听见啜泣之声。 陈斯远心下暗忖,宝玉发癫,料想定是与林妹妹闹掰了……如此一来,那婚书,林妹妹八成是认了? 心下暗喜之余,又恼于方才贾母胡乱怪罪,便存了撂其脸面的心思。 眼见拾掇停当,陈斯远便道:“本是来报喜,不想老太太却是这般看晚辈的。呵,晚辈不得老太太欢喜,如此,不如别府而居。”当下又冲着王夫人与凤姐儿拱手道:“多谢太太、二嫂子看顾,大恩不言谢,来日我定当报还!” 说罢竟瞧也不瞧贾母一眼,扭身就走。 王夫人见此自是窃喜,面上却故作慌乱道:“这,这……凤哥儿快去拦住远哥儿,这若是搬了出去,外头人还不知说咱们家什么呢。” 凤姐儿也知不妙,赶忙追了出去。 王夫人蹙眉挪步到得软塌前,不禁叹息道:“老太太也是,宝玉闹也就罢了,怎地连老太太也乱了心?人家远哥儿自打来了家中,但有使唤、从不推脱,帮着凤丫头治丧,又处处念着府中亲眷。这上上下下,谁不赞远哥儿仁义? 老太太一时气话,只怕寒了远哥儿的心。他若此时搬了出去,这外头有怎么看咱们家?只怕会说贾家苛待远亲呢!” 听闻那通灵宝玉能恢复如初,又见王夫人气定神闲,贾母心下已然信了大半。此时自是懊悔方才口不择言,竟将心里话儿也一并说了出来。 心下讪讪之余,却拉不下脸子来道恼,只偏了头去道:“他要走就走,随外头怎么说,了不得不过是说我这老太太不能容人!” 王夫人便道:“老太太这是丧气话……” 正说着,大丫鬟琥珀忽而道:“老太太、太太,大老爷来了!” 话音落下,便见贾赦款步绕过屏风,入得内中便蹙眉逼问道:“母亲,远哥儿好端端的,怎地要闹着离府?” 贾母心下极不待见贾赦,闻言不禁赌气道:“我骂了他两句,他心下自是记恨了。他要走,我还能拦着不成!” 贾赦纳罕道:“凡事总有个缘故,今日远哥儿高中,本是大喜事,母亲何故骂了远哥儿?” “心气儿不顺,没来由!” 贾赦又哪里肯罢休?当下瞥了一眼呆呆傻傻的宝玉,便道:“可又是因着外甥女的婚事?母亲糊涂啊!此事如海业已托付给了那贾雨村,咱们不过是黛玉外家,又如何做得了主?” 贾母气了个仰倒,口中连道‘好好好’,颤颤巍巍扶了鸳鸯的胳膊起身道:“我糊涂了,自当闭门休养,往后大老爷少往这荣庆堂来。我犯了糊涂,记不得人!” 当下气哼哼扶着鸳鸯便往西梢间卧房里去。 贾赦瞠目,全然不曾想到贾母这会子竟耍起了无赖。人家不接茬,自个儿这话又如何说出口?说都说不出来,那林家的产业又怎么弄到自个儿手里? 贾赦一时乱了心绪,‘这这这’了几声,方才与王夫人道:“弟妹,这叫什么事儿?” 王夫人心下早已乐开了,面上却故作叹息道:“大伯少说几句,老太太这会子正在气头上呢。有什么话,不妨过后再说。” “哎!”贾赦蹙眉顿足,一甩衣袖干脆负手而去。 王夫人此时方才看向宝玉,待行到其近前不禁蹙眉摇头道:“你父亲下晌就回,自个儿想好了如何交代吧。每日家上上下下都纵着你,如今真真儿愈发无法无天了。” 说罢又吩咐两个粗壮婆子:“将他送我房里仔细看起来。” 琥珀此时捧了帕子过来,道:“太太,这碎玉——” “我收着就是了。” 王夫人接了帕子收在袖笼里,眼见两名婆子架起宝玉便走,王夫人本待缀在后头,路过碧纱橱却忽而顿足,思量了下,便挪步进了内中。 此时黛玉已止了眼泪,兀自红着眼圈儿,好似梨带雨。黛玉见王夫人入内,赶忙起身见礼,叫了声儿:“舅母。” 王夫人蹙眉摇头道:“我早说宝玉是个混世魔王的性儿,早早晚晚都有今日。你且安心,远哥儿那边厢有我劝着,总不能让他就此走了。”顿了顿,又道:“经此一遭,玉儿只怕也不好留在碧纱橱。我瞧着,不若也搬去后楼,与迎春、探春、惜春作伴?” 黛玉再不想见宝玉发癫,闻言便颔首道:“全凭舅母做主。” 王夫人心中石头落地,想着来日黛玉便要嫁了陈斯远,这原先自贾敏那儿存了下来、又绵延至黛玉身上的怨气,自是消散了大半。 当下难得露出几分慈爱来,探手揽了黛玉道:“玉儿也别愁,远哥儿如今中了举,来日自有一番天地。玉儿随了远哥儿,断不会辱没了你。” 黛玉心下杂乱,抬眼见王夫人面带慈爱,不禁又抹了眼泪,啜泣着点头应了。 王夫人抚慰几句,又嘱咐雪雁、紫鹃与王嬷嬷仔细照料,随即起身自荣庆堂出来。 她心下快意,禁不住步履如风,待从荣庆堂后身过了东西穿堂,迎面便撞见蹙眉而来的凤姐儿。 王夫人面带忧色,紧忙问道:“如何了?” 凤姐儿叹道:“远兄弟发了性子,非要搬走,劝了半晌也劝不动。太太还是快去瞧瞧吧!” “哎!”王夫人叹息一声,与凤姐儿又往前行去。不料经过了粉油大影壁,才过了西角门,那园子就在眼前,偏生此时东跨院的苗儿慌慌张张而来。 瞧见王夫人,紧忙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太太,太太,不好啦!” 王夫人问道:“又怎么了?” 苗儿哭丧着个脸儿急切道:“我们太太得知远哥儿恶了老太太,这会子就要搬走,太太说什么都要来跟老太太请罪,便是大老爷也拦不住!” 邢夫人发疯了?发得好,发得妙啊! 王夫人心下狂喜,面上愕然道:“啊?这,还在月子里,哪里就好出来见风?快,可不好让她出来!” 挪步快行两步,王夫人又忽而顿住身形,与凤姐儿交代道:“你快去叫琏儿往后头去拦着远哥儿,这按起葫芦起了瓢……什么事儿啊!” 凤姐儿更是哭笑不得,婆婆闹着月子都不坐了也要为陈斯远张目,她能如何?只能随着王夫人去劝阻。当下寻了平儿去叫贾琏,自个儿急急忙忙跟着王夫人往东跨院去了。 不说贾琏心不甘情不愿去拦阻陈斯远搬家,却说王夫人与凤姐儿一径到得东跨院,过了三层仪门便听邢夫人哭嚎道:“……我知不得老太太欢喜,可远哥儿素来与人为善,又不曾恶了谁,那婚书也是妹夫临终所书,怎么就怪罪到远哥儿头上了?老爷扪心自问,远哥儿可有一处不恭顺的?非但如此,有什么好处还想着大伙儿!呜呜呜,谁也别拦我,我去给老太太磕头,总要问个清楚! 若是老太太厌嫌我,大不了我抱了孩儿自个儿出府就是,何苦牵连远哥儿!” 那房门前大老爷贾赦装模作样的劝阻道:“老太太也是一时糊涂,你这会子还在月子里,何必较这个真儿?快将门堵上,不能放太太出来!” 听得脚步声渐近,扭头见王夫人与凤姐儿来了,大老爷贾赦负手蹙眉道:“弟妹快来劝劝,我如今也劝说不住了。” 王夫人应了一声,自是隔着门与邢夫人说起话儿来。一旁的凤姐儿时不时的插上一嘴,心下不禁愈发怪异。 暗忖,这闹来闹去,怎么一个个瞧着全都是好人,那坏人竟全让老太太做了? 少一时,薛姨妈与宝姐姐也面色古怪而来。 这母女二人心思各异地说了好半晌话儿,忽有莺儿来报,说是宝玉又发癫了。母女两个顿时面面相觑,宝姐姐心下厌嫌,情知又是因着婚书一事,此时便不想去。 偏生薛姨妈一个劲儿的劝说,宝姐姐久不服用冷香丸,难免使了几分小性儿。薛姨妈心下古怪,于是母女二人不免拖延了几分。 待往荣庆堂而去,谁知大戏业已散场,只从几个嚼舌的丫鬟、婆子嘴中听了个囫囵。又听闻陈斯远闹着要搬走,邢夫人又闹着出月子来给贾母请罪,母女二人权衡一番,只得往东跨院而来。 当下薛姨妈、宝钗轮番上前劝说,邢夫人直待哭闹声引得四哥儿也哭闹起来,这才略略罢休。 此时早有好事者将东跨院情形传得阖府尽知,便是连宁国府的尤氏也愕然而来,更遑论气得头疼的贾母? 当下便有大丫鬟鸳鸯绷着脸儿来了东跨院。见了诸位主子,鸳鸯见了礼后说道:“老太太打发我来给大太太道恼来了,说是方才心气儿不顺,一时说了错话儿,请大太太不要多心,老太太不过是话赶话罢了。 方才得知远大爷高中,老太太心下也欢喜着呢,还与我商议着今儿个总要大办一场……谁知竟闹成这般。” 顿了顿,又道:“老太太发话了,下晌便在荣禧堂摆酒宴庆贺,一应事务都由太太操办。” 鸳鸯心下哀叹,错非将老太太逼急了,又怎会说这般软话儿?老太太只觉得一口郁气憋闷在心吐不出来,却情知再这般闹下去,自个儿里里外外不是人也就罢了,只怕也会人心尽失。 强忍着怒火,权衡了一番利弊,便打发了大丫鬟鸳鸯往东跨院而来。 王夫人心满意足应下。 鸳鸯说道:“我还要往后头去跟远大爷说一声儿。”说着屈身一福,便往后头而去。 那正房里的邢夫人听了鸳鸯所言,顿觉出了口恶气,也就不再吵闹。众人说了些‘大事化小’的话儿,明明口中都在替贾母开脱,偏生句句都在指摘其不是。 待众人散去,薛姨妈与宝钗回得东北上小院儿里,母女二人对视一眼,薛姨妈禁不住道:“远哥儿好能为!” 宝姐姐面上噙了笑意,心下与有荣焉。中了桂榜也就罢了,能将素来说一不二的贾母逼得服了软,除了远大哥还有谁人有这番能为? (本章完) 第183章 今朝放浪思无涯 第183章 今朝放浪思无涯 且不说薛家母女鸡同鸭讲、心思各异,却说王夫人与凤姐儿离了东跨院进得荣国府来,便计议着一道儿往后头去劝陈斯远。 凤姐儿心下一则碍于往日情分,二则也是顾忌贾家名声;王夫人心下自是不舍这会子陈斯远便走,她还想着让其与东跨院来回传话,也好早日将大权夺将过来呢。除此之外,王夫人也想趁热打铁,尽快将其与黛玉的婚事敲定,如此方可高枕无忧。 至于宝玉,小孩子哭闹,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想当日茜雪、碧痕、晴雯被打发出去时,宝玉不也闹得不可开交?可过后还不是三两日便忘在了脑后? 便是与黛玉情谊非常又如何?了不起多苦闷一些时日就是了。有道是长痛不如短痛,宝玉才这般年纪便对黛玉念念不忘,若时日再长那还了得? 倒是老爷须得防着些,赵姨娘那狐媚子惯会下蛆,说不得吹了枕头风来,惹得老爷勃然大怒,盛怒之下再将自个儿的宝玉打坏了。 思量间姑侄女两个一道儿到得陈斯远院儿前,抬眼便见内中丫鬟、婆子穿梭,贾琏正扯着陈斯远劝说连连。 “……远兄弟这是何苦?老太太也不过是一时气话。老话儿说的好,小顽童、老顽童,这人上了年岁,性子可不就跟顽童一般?” 陈斯远却道:“琏二哥,我如今侥幸中了桂榜,又是这个年岁,实在不好再托庇府中。先前在南面两条街外买了一处宅子,这几日也拾掇了个齐整,合该搬过去了。” “远兄弟,这可不能走啊,你若走了,外头还不知如何说道咱们呢。” 小丫鬟芸香瞥见王夫人与凤姐儿,赶忙往内嚷嚷道:“大爷,太太与二奶奶来了!” 贾琏顿时松了口气,不禁笑道:“哈哈,远兄弟,我算定你今儿个是走不成了。” 陈斯远面上无奈,只得转身来迎。四人在廊下聚首,不待陈斯远见罢了礼,那王夫人就唬了脸儿道:“鸳鸯可来了?” 贾琏忙道:“回太太,方才走。” 王夫人就道:“哥儿好不晓事儿,老太太都打发人来道了恼,哥儿莫非还要走?” “这——”陈斯远便将方才的说辞说了一通。 王夫人摇头道:“你才多大年岁?哪里就要搬出去别居了?那宅子空着就是了。再者说了,你姨妈听了此事,方才可是险些月子都不坐了,闹着要去寻老太太呢。” “啊?”陈斯远面上大惊,蹙眉道:“不想竟惊动了姨妈……哦,晚辈失礼,还请太太、二嫂子入内叙话。” 当下众人进得内中,王夫人自是落座首位,随即便将方才情形一一说将出来,临了才道:“你姨妈还在月子里,性子本就比往日偏了些,若你这会子搬了出去,不说咱们如何,只怕你姨妈都难以安心。” 那陈斯远嚷嚷着搬走,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王夫人都这般说了,自是要借坡下驴,便蹙眉叹息道:“是了,晚辈思虑不周,劳烦姨妈分心,实在是罪过。我这就去寻姨妈道恼……这别居之事,便暂且放下吧。” 王夫人顿时舒了口气,笑道:“什么别居?我说句远的,远哥儿自是到了年岁,可我那外甥女才多大?翻过年来才十一、二。这若是开亲,总要再多等上几年。玉儿身子骨又不好,远哥儿不在旁边儿看顾着能安心? 再说了,远哥儿虽中了举,可这会试只怕不好过吧?” 陈斯远肃容道:“太太说的极是。晚辈得中桂榜,实属侥幸。是以心下早前便已计议了,下一科春闱暂不下场,总要积累一番学识,等下一科再下场一试。” 王夫人笑着道:“那不就是了?你才十五、六,搬出去事事分心,又哪里沉得下心来钻研学问?我看莫不如先留下来,等中了皇榜再说别居之事。” 凤姐儿也附和着说道:“太太说的在理,远兄弟就莫闹着搬走了。今儿个可是大喜之日,老太太方才还吩咐在荣禧堂开宴呢。” 陈斯远当下起身四下作揖道:“我一时闹了脾气,劳烦太太、琏二哥、二嫂子多番劝慰,如今业已醒悟。拳拳之意,我愧领了。” 霎时间漫天的云彩都散了,凤姐儿便与红玉吩咐道:“听见你家大爷说的了?快将包袱拆了去,下晌怕是不得闲呢。” 红玉瞧了眼陈斯远,见其不曾驳斥了,这才吩咐着丫鬟、婆子将包袱各自归位。 王夫人等略略盘桓,因又要张罗酒宴商议,便一并告辞。陈斯远自是起身将王夫人等送出门外,随即干脆往东跨院请罪而去。 邢夫人闹了一场,不拘是因着明面,还是暗地里勾连,他总要走一趟。 陈斯远一走,小院儿里顿时热闹起来。 小丫鬟芸香将包袱丢进西厢房炕上,整个人趴在其上,嘟囔着道:“又不走了,还好还好。” 柳五儿打量一眼,禁不住笑道:“这下你可算放心了?” 芸香乜斜笑道:“五儿姐姐不也是?” 大爷要别府而居,香菱自不用多提,本就没身契,与荣国府没什么干系,提了包袱跟着大爷去了就是;红玉自也无妨,虽身契还在荣国府,可其与大爷早就勾搭在了一处,大爷开口讨要身契,二奶奶莫非还能推拒了不成? 倒是她们两个,柳五儿倒是与大爷亲近了些,只是一则年岁不足,二则身子单弱,是以每回都是相拥而眠,并不曾有什么。这朝夕相处,更难得的是自家大爷生得俊逸,又才情卓著,柳五儿自然早早芳心暗许。 奈何碍于姑娘家的颜面,始终不曾捅破窗户纸。再者,柳嫂子如今还在小厨房,自是舍不得柳五儿去了,是以这事儿只怕要打上好些时候官司呢。 若柳五儿只是有些为难,那芸香就更麻烦了。她不过是个小丫鬟,大爷能讨了红玉、五儿的身契,哪里还能开口讨要她这等小丫鬟的身契? 芸香自觉样貌不过周正,比不得香菱、红玉、柳五儿三个,只仗着性子讨喜入了大爷的眼,每月总能唬弄几百个大钱,日子过得美滋滋。若大爷搬走了,她去哪里讨得这般好的差事去? 如今可算漫天的云彩散了,小丫鬟芸香心下熨帖,想着再厮混几年,等长几岁便跟三姐姐学了如何理账,往后大爷别居他处,说不得自个儿还能混个内管事当当呢。 遐想一番,心下美滋滋,芸香不禁翻身躺着翘起了二郎腿,那翘起的足尖还一点一点的。 正美着呢,忽而便听红玉隔窗教训道:“芸香,还不赶快拾掇了?每日家办起正经事儿来就会添乱,若再这般惫懒,下月准扣你二百大钱!” 芸香激灵一下,赶忙爬起来叫嚷道:“别扣钱,我这就拾掇了!” 柳五儿在一旁禁不住掩口而笑,那芸香贼头贼脑,一边厢胡乱拾掇着,一边厢回首偷眼扫量。眼见红玉走了,这才松了口气,不禁蹙眉暗忖:是了,险些忘了红玉。来日便是跟着大爷别居他处,只要红玉还在,自个儿只怕便快意不得啊……偏生红玉又得大爷偏宠,只怕离间不得。 罢了,看来往后须得寻个女主子讨好了,有女主子护着,自个儿也不会被红玉欺负太过。 …………………………………………………… 王夫人院儿。 宝玉大闹一场,此时精疲力竭,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都来劝慰,又有李嬷嬷、袭人、麝月等在旁看顾,好歹劝说着喝了一副安神汤,便禁不住困倦睡下了。 王夫人回转,见得宝玉蹙眉酣睡,禁不住摇头叹息一声:“这个孽障啊!” 当下领了众人到厅中叙话,不过是谢过了几个姑娘,又嘱咐李嬷嬷、袭人等好生看顾了,免得宝玉来日又做下蠢事来。 三春、宝钗眼见无事,便一并告退而出。袭人、麝月、媚人等自是入得内中看顾宝玉。 三春与宝钗便在院儿中分开,宝姐姐自后头角门回返东北上小院儿,三春则走东角门往荣庆堂后楼而去。 待行了一阵,三春免不得计较起来。 探春便蹙眉摇头道:“宝二哥这性子,发起疯来真真儿是不管不顾。” 惜春低声回道:“三姐姐又不是头一日见识,有何稀奇的?” 事涉陈斯远、黛玉与宝玉之间的纠葛,怎么说都不好,于是迎春干脆闷声不言。 姊妹三人彼此对视,俱都唏嘘。心下想的分明,这会子瞧着是过去了,可等老爷贾政回来,说不得还要闹上一场呢。老爷素来方正,宝玉偏赶上陈斯远中举之日发了癫,闹得府中鸡飞狗跳、人尽皆知,依着贾政的性子,只怕定要给宝玉个好儿。 另一则,虽说是老祖宗的不是,可这些年下来何曾见过老祖宗拉下脸儿来给个小辈道恼?说不得这会子老祖宗正怄气呢。 三姊妹闲说一气,不觉便过了粉油大影壁,前头便是穿堂、穿廊,姊妹三人正要沿着穿廊往后楼而去,谁知此时便迎面撞见了绣橘。 绣橘面上急切,见了三个姑娘赶忙行礼,低声说道:“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我方才在楼上瞧着琥珀姐姐请了王太医来,只怕老太太不大好!” 三姊妹顿时大惊,赶忙又往荣庆堂而来。 入得内中,那王太医已背了药箱而出。姊妹三人入内请安,却被大丫鬟琥珀拦下,只道:“老太太一时郁结,胸口有些发闷。方才王太医行了针,又开了方子,料想用上两副调养一番也就无事了。” 鸳鸯也自西梢间出来道:“老太太这会子睡下了,怕是下晌酒宴也去不得。三位姑娘若要请安,不若改了明儿个?” 三春对视一眼,自是应下。待绕行回转后院儿,惜春就道:“是了,远大哥还不知要不要搬呢,方才竟忘了问太太。”顿了顿,扯了探春道:“三姐姐,不若咱们一道儿去瞧瞧?” 探春心下有些犹豫。这去一回还好说,若是去的勤了,若是惹了宝二哥与王夫人厌嫌可就不美了。 丫鬟侍书自是知晓自家姑娘的顾忌,当下便道:“四姑娘,我们姑娘怕是有些乏了,要不我代我家姑娘去扫听扫听?” 惜春便道:“哪里用你?既然三姐姐乏了,那我自个儿去了便是。” 当下姊妹三人分开,迎春、探春回了后楼,惜春领了彩屏往后头寻去。 那二姑娘迎春回得房里,随行的司棋趁着绣橘在外间,便低声蛊惑道:“姑娘,如何?” “什么如何?”迎春纳罕问道。 司棋眯眼抿嘴而笑:“只看远大爷要走,除去老太太与宝二爷,这阖府上下齐齐挽留,连老太太都不得不打发鸳鸯去道了恼——姑娘以为,这天下间还有几人比得过远大爷这般的伟男子?” 迎春不见俏脸儿泛红,嗔道:“又来浑说!” 今儿个虽还不曾遇见远兄弟,可只看家中上下情形,迎春便对远兄弟敬佩不已。她不过是庶出的姑娘,难免有时生出自怜之心。可那远兄弟乃是远亲,方才入府时并不得人待见,偏生靠着能为、才情、手腕,硬生生铺展成如今阖府挽留的地步。 迎春心下敬服之余,不免心生向往。暗忖着,若是自个儿也有这般性子就好了。奈何迎春虽心思聪颖,却只是谨口慎言、明哲保身,既不肯行差踏错,便少了那放手一搏之勇。 司棋搭眼观量,见迎春偏了头去面有红晕,便会错了意,只当自家姑娘到底动了凡心,于是心下窃喜不已。赶忙趁热打铁道:“姑娘可记得我先前所说的,待会子酒宴上,姑娘可别当那锯了嘴的葫芦,总要与远大爷多多攀谈几句。” 说罢,司棋自去外间忙活,迎春反应过来便要辩驳,见其走得远了,这才蹙眉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心下虽当司棋所说是无稽之谈,却不免生出旁的心思——许是多与远兄弟说说话儿,也能学得其三分本事呢。 …………………………………………………… 另一边厢,小惜春因着挂念陈斯远,便领了丫鬟往后头来。偏生此时陈斯远去了东跨院,因着惜春时常往来,与香菱、红玉几个极为熟稔。 那红玉情知自家大爷对这位四姑娘多了一份怜惜、顾念,便笑着道:“大爷过会子就回,四姑娘不妨等等……是了,书房里有不少话本子,不若四姑娘翻看了解个闷?” 得知陈斯远不走了,惜春自是欢喜,便笑着应下:“好。” 当下进得书房里,抬手胡乱抽出书册又塞回去,过得须臾,忽而抽出一本白皮的册子来。随意翻开,便见内中写着一条:“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嗯?” 再往下看:有人生在罗马,有人生来骡马。 这是何意? 柳五儿瞥见其略略蹙眉,行过来扫量一眼便笑着道:“这是大爷信手涂鸦之作,这上头的罗马说的是两汉时的大秦国都。” “原来如此。”惜春随口应了,又往下看:秦始皇吃椒——赢麻了。 惜春眨眨眼,待反应过来顿时咯咯咯地乐不可支。 小姑娘三不五时来寻陈斯远,有其抚慰,比照以往性子的确疏阔了许多。又因陈斯远时常便有戏谑、逗弄之举,这近墨者黑的,惜春不免也沾了些戏谑之心。 此时越看那涂鸦之作越是欢喜,待听闻身后传来陈斯远的声音:“四妹妹瞧什么呢?” 惜春这才如梦方醒,捧着册子露出一口豁牙道:“远大哥,这歇后语有趣得紧,可否借我观量几日?” 那册中的确是涂鸦之作,陈斯远也不在意,便笑道:“四妹妹只管拿去就是……不过往后可不好拿上头的话揶揄人。” 惜春笑道:“我省得了。” 当下如获至宝一般收进袖笼里,又与陈斯远说了会子闲话这才离去。 展眼到得下晌,老爷贾政回府,便被贾赦拉在一旁告了一状。 贾政闻听宝玉又发了癫,自是怒不可遏,当下提了棍棒便要教训宝玉一通。 贾赦此行为的又不是教训宝玉,见状赶忙拦下,说道:“宝玉才多大年纪?胡闹了些也是寻常,总比外间那等飞鹰走马、招灾惹祸的膏粱纨绔强了许多。 二弟,宝玉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偏生连母亲也是这般。那婚书乃是如海临死前定下的,若依着我,此事合该早早定死了,如此,又哪里有今日之事?” 贾政蹙眉叹息道:“兄长说的是。” 他心下自是知晓贾赦打的什么主意,奈何此番贾赦占着理儿。贾政最要脸面,可干不出没理搅三分的活计来。 贾赦便是吃准了贾政这一点,赶忙趁热打铁道:“如今宝玉、黛玉年岁渐长,再不将此事敲定,只怕来日又生变故。外甥女当日在荣禧堂所作之约,咱们可都是亲眼瞧见的。如今远哥儿高中桂榜,二弟瞧着是不是……便将这婚事定下?” 贾政颔首道:“大哥说的在理……不过这婚事须得雨村应允才好。不若我与兄长书信一封发往江浙,得了雨村回信再定下此事?” 贾赦心下大喜,忙点头不迭:“好好好,那我明日便书信一封。” 贾赦说罢,兄弟二人赶忙去荣庆堂瞧贾母。 贾母睡了一场,又用了一副药,身子已无大碍,唯独胸口堵得慌。不咸不淡的与兄弟二人说了几句,待被问及陈斯远与黛玉的婚事,因黛玉心意已决,贾母便只推说让二人去信问过贾雨村。 二人应承下来,因着邢夫人出不得月子,贾赦便往荣禧堂主持酒宴。那贾政气咻咻到得王夫人院儿,夫妇二人自是做过了一场。 王夫人极力拦阻,贾政心下厌嫌,又生怕再气恼到了贾母,便只丢下一句‘慈母多败儿’便往赵姨娘院儿去了。 这日到得申时,陈斯远领了香菱、红玉、柳五儿早早到得中路院荣禧堂。今日他得中桂榜,酒宴乃是公中出银钱,却算作东跨院操办,他是贾赦便宜外甥,自是半个东主。 当下立定仪门前,迎来送往。 先是三春齐至,随即贾琏、王熙凤,跟着是李纨领了贾兰,又有贾珍、尤氏到来。往后又有薛姨妈领了宝钗,贾政、王夫人等一一到来。 答对旁人,陈斯远不过寒暄几句。唯独黛玉、薛姨妈与宝钗处,免不得了些心思。 黛玉肿了一双眸子,却到底还是来了。陈斯远面带关切问了几句,黛玉只不咸不淡的应了,便领了丫鬟入得内中。 陈斯远心下暗忖,只怕林妹妹对自个儿并无什么情谊……罢了,往后勤往来着,总能转了其心思。 待薛姨妈、宝钗齐至,母女二人见得陈斯远,自是心思各异,却又殊途同归。 宝钗今日身着一件蜜耦色素净袄裙,其上绣了牡丹纹,身姿摇曳,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她面上挂着笑意,一双水杏眼中却透着几分羞涩与期许。偏生心思不好吐露,便有些欲语还休。 薛姨妈则穿着一身深紫色对襟衣裳,瞧着一如过往般端庄稳重,但眼神中却难掩欣喜。 略略答对两句,母女两个生怕被人窥破了行迹,只絮叨了几句薛蟠那厮不知曲哪里厮混了,至今也不曾回返,便逃也似赶忙别过陈斯远入得内中。 少一时酒宴开席,外间丝竹奏鸣,便有请来的徽班并十二个小戏子在庭院中献艺助兴。 荣禧堂里开了两席,依着规矩男左女右,中间照旧以屏风隔断。 席面上推杯换盏,陈斯远心下快意,自是酒到杯干。待三折子戏唱罢,陈斯远便见黛玉领了紫鹃、雪雁悄然退下。 略略思忖便知,此时黛玉自是兴致不高,能来一会子,全因着此举坐实了那当日之约。这会子提前退下,也是席间避开众人说起婚约之事……到底还是姑娘家,总要避将开来。 果然,黛玉方才一走,大老爷贾赦便道:“珍哥儿也在场,下晌时我与你二叔商议过,明日便书信一封往江浙,得了雨村之意,不日便将远哥儿与外甥女之事定下。” 贾珍颔首道:“远兄弟中了桂榜,合该如此。” 当下众人免不得一番劝酒,陈斯远连饮了几杯,面上腾起红晕。待撂下酒杯才思量着说道:“姨夫、老爷,贾藩台为林妹妹老师,若只书信往来,不免有些不敬。依着晚辈,不若晚辈亲往江南走一趟,面见贾藩台,得了其应允,也好将此事定下。” 顿了顿,又道:“这二一则……我母亲早亡,父亲虽多有苛责,可好歹养育一场。如今晚辈侥幸得中,总要在二老坟前祭告一番。” 贾赦生怕冒籍之事被人揭破,禁不住低声道:“远哥儿此议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你如今业已另行开户,这陈家亲戚还是少走动为妙。” 陈斯远自是应下,道:“姨夫所虑甚是。” 贾珍就道:“赦大叔无需忧心,远兄弟素来周全,料想定不会出了差池。” 一旁贾政捻须道:“这般说来,远哥儿明春不下场了?” “回老爷,晚辈自觉底蕴不足,总要沉淀一番,涨了学识才敢下场。” 贾政不由得赞许道:“不错不错,我先前生怕你得中桂榜后心生狂傲,还想点拨两句。如今见你谦谨,这点拨的话却是免了。” 陈斯远自是道谢不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十来折子戏目唱过,席面撤下又奉上茶水。众人说了些闲话,待临近戌时方才散去。 那大老爷贾赦许是念着林家家产在即,不免多饮了几杯,待散场时业已醉了过去。当下陈斯远赶忙寻了婆子将其搀扶回东跨院,自个儿又送了各处人等,这才熏熏然领了香菱、红玉等回返。 待回得自家小院儿,陈斯远心绪稍平,不免计较起了来日所为。这鹿鸣宴自是不提,燕平王那边厢总要登门拜谢一番。 至于过后往江南一行,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既担此名,便要代此身行事。至于去寻贾雨村,不过是顺带罢了。 那贾雨村本就瞧不上贾家,前番相会本就亲口应允了荣禧堂之约,这会子只会玉成此事,又怎会横生枝节? 倒是捎带手的,既能带香菱见了甄封氏,又能领着晴雯寻了家门。这般盘算下来,此番南下可谓一举四得啊。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陈斯远虽酒意上脸,却振奋着不曾生出倦意。红玉来回话,道:“大爷,灶房烧了热水,只怕还要好一会子呢。不若我给大爷揉捏揉捏?” 陈斯远笑着摇头,方才要开口,便有芸香贼头贼脑溜进来道:“大爷大爷,下晌时春熙来了后门一趟,我说大爷高中了,春熙便乐滋滋回了。” 陈斯远纳罕道:“不是打发了庆愈去告知吗?” 不待芸香回话,红玉便恍然道:“险些忙忘了,庆愈看榜时被挤得扭了脚,今儿个得了赏钱就告假了。” 陈斯远顿时哭笑不得,暗忖亏得寄居荣国府,这要是寻常士子自个儿去看榜,丢了鞋子只是寻常,被挤得崴了脚、断了腿,亦或者被那京中富户捉了去相看姑娘,还不知有多少烦心事呢。 当下打发了芸香退下,陈斯远起身踱步,只觉屋中逼仄,胸臆难抒。便与红玉交代一声,自个儿款步出来,一径进了园子里。 他往西绕行而走,一路遇见两拨巡夜的婆子,自是被好一番恭贺。陈斯远一一笑着应了,少不得撒出不少赏钱来。待自石洞出来,左手边不远处便是那榆荫堂,陈斯远不免思量起那日与薛姨妈在内中旖旎,因是驻足打量一番,奈何内中黑漆漆一片,不见半个人影。 他自失一笑,便又兜转起来。 不一刻又到得园子正门左近,隔着一道墙,那墙后便是薛姨妈与宝姐姐居所。陈斯远不免又是驻足观量一番,奈何只见墙后灯火憧憧,听不见半点动静。 正心下失落之际,忽而便听得假山之后传来一声轻咳,随即有人低声道:“可是远哥儿?” 陈斯远略略辨认,不由得心下大喜。这声音……不是薛姨妈还有谁人?他几步行过去,果然便在假山下的瞧见了薛姨妈。 陈斯远欣喜道:“你怎知我来了?” “我——”薛姨妈欲言又止。 今日陈斯远得中桂榜,薛姨妈自是欢喜不已,本待酒宴时好歹多看其几眼。奈何屏风阻隔,又有一应亲眷在场,薛姨妈便只能憋闷下来。待回返居所,不免心下愈发憋闷,干脆就寻了个由头来园子里散心。 宝钗不放心,还要打发丫鬟随行。薛姨妈心下存了几分期许,又哪里肯让丫鬟坏了好事儿?因是言辞不免带了几分胡搅蛮缠,到底自个儿来了园子里。 她也兜转了一番,方才更是往栊翠庵前走了一遭,奈何始终不见陈斯远人影。心下失落之余,本待回转居所,谁知便在此处撞见了陈斯远。 虽是这般心思,薛姨妈却不好宣之于口,半晌才道:“我来还你钥匙。” 说话间果然四下摸索起来。 陈斯远瞧在眼里,哪里不知薛姨妈羞怯之下,此番乃是正话反说?什么还钥匙,不过是想着再去那大格子巷再续前缘罢了。 因是陈斯远全然不接茬,心下一动,走了两步隔河观量,便见那栊翠庵山门紧闭。栊翠庵往东河面上架了白石桥,石桥后头便是长廊曲洞。此处大半是长廊,却有几十步乃是在假山中开拓出来的曲洞。 此时栊翠庵山门紧闭,想来无人搅扰? 因是陈斯远忽而回身扯了薛姨妈便走。薛姨妈被扯着行了几步,禁不住问道:“你,你这是带我去哪儿?” 陈斯远也不放声,待过了白石桥进得曲洞里,薛姨妈心下隐隐有了猜测,不禁又羞怯又欢喜,口中求肯道:“远哥儿……不好,不好在此处——” 谁知陈斯远全然不管,回身便将薛姨妈按在了曲洞岩壁上,一双丰润的手儿被其单手高举按在岩壁上,陈斯远俯身凑近,盯着薛姨妈道:“我知你想什么,只是咱们都那般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姨太太……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说罢,陈斯远便俯身噙向了丹唇…… 惨,大夫又给儿子开了夜里吊瓶,白天赶忙去亲戚家取了折迭床,媳妇晚上在医院陪护。忙忙活活的,这一章写得有些凌乱,大家见谅。 (本章完) 第184章 呦呦鹿鸣 搔首踟蹰 第184章 呦呦鹿鸣 搔首踟蹰 栊翠庵。 上更时分,庵堂里烛火昏黄,龙涎香残。 妙玉盘坐蒲团之上,手中却捧着本《会真记》的明代孤本,素手芊芊轻轻翻动,须臾到了最后一页。 妙玉看罢,心下暗自叹息一声,不禁低声诵道“娇羞解语,温柔玉生香”。 两个婆子业已安歇,此时吱呀一声,便有小丫鬟禅月端了水盆入内。 妙玉紧忙将那会真记孤本掖在蒲团下,面上古井不波。禅月到得近前便道:“师父,合该洗漱了。” 妙玉应了一声,窸窸窣窣自蒲团起身。小丫鬟禅月又推门而出去寻旁的物什,那妙玉便端坐菱镜前自行将妙常髻取下。 她心绪兀自不平,为那书中痴男怨女感叹不已,又自怜自艾,想起了自个儿身世来。 正待出神,忽而便有禅月急匆匆推门而入,面上惶惶不安,哆哆嗦嗦压低声音道:“姑……姑娘,鬼,鬼啊!” 妙玉蹙眉不喜,扭身呵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莫忘了,往后须得称我为师父。” 禅月哭丧着脸儿求肯道:“师父,真有鬼啊,不信师父移步一听究竟。” 妙玉见其面上不似作伪,便纳罕着行将过来,略略推开门扉,便有凉气扑面。 暮秋时节,蛙鸣虫扰俱寂,外间只听得风吹枝叶沙沙之声。妙玉正待呵斥禅月,忽而便有如泣似诉般、断断续续的声息传来。 妙玉唬了一跳! 翻过年来,她才不过十九,又哪里见识过这等古怪声息?当下心儿乱颤,见小丫鬟禅月战战兢兢扯了自个儿衣袖,这才强自镇定道:“不过是风声罢了,不碍事……” 话还不曾说完,忽而便有一声女子撕心裂肺也似的惊呼传来! 妙玉骇得身形颤栗,赶忙竖起一掌诵道:“唵班杂萨朵吽!唵班杂萨朵吽!众佛现金身。遮罗神。护罗神。念佛千遍。鬼离身。身离床。病离身。一切邪魔化为尘——” 此为金刚咒,可斩魔除障。 那禅月眼见自家姑娘不顶事,再顾不得旁的,哆哆嗦嗦便往一旁禅房寻去。须臾光景,便有两个方才睡下的婆子出得禅房,一个提了扫帚,一个提了鸡毛掸子。 慌乱着护在妙玉身前,口中兀自叫道:“哪里来的秽物,还不速速退去!” 又是一声女子惊呼,两个婆子原本面上惶惶,听得此声顿时面面相觑起来。 其中一人尴尬着瞧了眼兀自诵经不停的妙玉,讪笑着道:“这……姑娘这佛法怕是治不了此事哩。” 妙玉睁眼纳罕着住口,另一婆子便道:“也不知哪儿来的野鸳鸯跑到山门外快活来了。这等事儿姑娘可见不得,快快堵了耳朵。” 前头的婆子咕哝道:“八成是那位多姑娘……啧啧,也不知近来又与谁勾搭上了。” 妙玉原本面色煞白,这会子半是气恼,半是羞臊的红了脸儿,蹙眉撇下一句‘不知廉耻’,便逃也似的扭身进了房里。 两个婆子逮住小丫鬟禅月自是好一番揶揄、打趣,半晌方才放了其入内伺候。禅月也是乍闻这等事儿,虽也羞臊,却更多的是好奇。 可她也知自家姑娘素喜洁净,便略略道了恼,紧忙伺候着妙玉洗漱。待诸般停当,禅月耐不住困倦,虽也胡乱思忖了一番,不片刻便安睡了过去。 那妙玉却被乱了心神,一时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待迷迷糊糊睡下,跟着便是怪梦连连,半梦半醒间忽觉身下冰凉滑腻,妙玉顿时悚然惊醒。 待起身掀了被子观量一眼,霎时羞愧欲死!她自行寻了小衣换过,眼见炭火盆还有余火,便将换下来的亵衣一股脑的丢进火盆里。 火苗腾起,房中烟气四散。兀自酣睡的小丫鬟禅月被熏得咳嗽连连,随即揉着惺忪睡眼起身,瞧着自家姑娘道:“姑……师父,你这是——” 妙玉恨声道:“烧了,通通都烧了去!免得被那没起子的污秽了去!” …………………………………………………… 白石桥前曲洞口,先有陈斯远探头探脑观量一番,旋即扯了薛姨妈一路疾行,一径躲在方厦圆亭后的坡堤。那薛姨妈面上潮红将退未退,浑然不在意一河之隔提着灯笼巡视过来的婆子,只将脸儿贴在陈斯远胸口,仰起俏脸儿来,一双水润眸子心心念念都是陈斯远。 少一时,那巡夜的婆子进得曲洞里,又自内中回返,笑闹着又回返而去。 陈斯远轻轻松了口气,低头才见薛姨妈怔怔瞧着自个儿。 陈斯远展颜一笑,低声道:“寄居此间实在不便,明日须得拜会贵人,下晌又有鹿鸣宴,后日你可得空?” 这会子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薛姨妈只顾着闷声应下。陈斯远劳动半晌,酒意散去了大半,当下便领着薛姨妈过了白石桥,临到假山前方才请其先行。 那薛姨妈一步三回头,踱步一番,听得园子口有提了灯的丫鬟招呼自个儿,这才应了一声快步而去。 那寻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放心不下的宝姐姐与同喜、莺儿两个。 两盏灯笼照耀着,眼看薛姨妈无恙而归,宝姐姐不禁嗔道:“妈妈散心怎地忘了时辰,都这会子了还不曾回返?” 薛姨妈哂笑道:“方才见后头桂凋零了一地,不免有些睹物思人……是了,你哥哥可回了?” 那灯笼昏黄,不曾照清楚薛姨妈媚眼含春的俏脸儿,是以宝姐姐也不疑有他,只扭身缀后半步,与蹙眉与薛姨妈道:“莫提了,又是锦香院的人送回来的,也不知饮了多少!” 薛姨妈顿时不喜道:“这个不争气的,如今还在与曹家议亲,若此事传到曹家人耳里,这亲事哪里还议得成?” 宝钗颔首道:“听小厮说,此番是受锦乡伯之子相邀。” 薛姨妈便叹息道:“你哥哥那个性儿,又哪有几个当他是友人的?只怕这回又是存心瞧乐子,这才邀他去了锦香院!” 宝姐姐闷声没言语,暗忖自个儿妈妈这不是明白着呢嘛?换做寻常宝姐姐许是替薛蟠开脱几句,可此时她另有心思,自是巴不得薛姨妈对薛蟠大失所望。 当下母女两个进了小院儿,先行到前头正房瞧了一眼烂醉如泥的薛蟠,又掩了口鼻到了后头正房里。 过得这些时候,薛姨妈面上晕红早退,俏脸儿虽略略泛红,却只是因着秋风寒凉之故。 母女两个略略说了会子话儿,眼见薛姨妈面有倦色,宝姐姐便知趣退下。 当下同喜、同贵两个入内伺候着薛姨妈宽衣洗漱,那同喜入手便觉外衣前襟上冰凉滑腻。 正蹙眉纳罕,一旁的同贵便道:“呀,不知哪个厌嫌鸟儿落下来的鸟屎,这衣裳怕是穿不得了,快拿去浸泡了,明儿个往浣洗房送去。” 薛姨妈闻言心下一颤,赶忙道:“竟落了鸟屎?我道方才为何身子上好似撞了枝条,抬眼却瞧不见一物。” 同喜捧了衣裳往外行去,心下不禁愈发古怪……这颜色倒是对得上,只是鸟屎有这般稀吗? 又想着自家太太出去了小一个时辰,同喜心下怦然乱跳,隐隐有了忖度,又不敢去忖度。当下只当做无事,浸泡了衣裳又回来面无异色地伺候着薛姨妈梳洗。 过得半晌,薛姨妈洗漱过了,自是上得床榻覆了锦被。内中熏笼内炭火殷红,烤炙得满室皆是冰片香气。 她的发髻披散开来,几缕发丝俏皮地贴在脸颊边,面上少不得几分欢愉后的慵懒之态。 小衣随意裹在身上,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段白腻脖颈,那昏黄烛火映照下,隐隐泛着柔美光泽。 侧身躺下,身子微微蜷缩,一只手轻轻搭在枕边,微微阖目,似是仍回味着那曲洞中的美好。些许凉风自窗扉缝隙吹入,床边的帐幔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内中人儿慵懒而卧,一只丰润菱脚自锦被中探出,其形宛如一幅唐时美人休憩图,尽显别样的风韵。 …………………………………………………… 待转过天来,暂且不说陈斯远一早儿便往燕平王府而去,却说那荣庆堂里。辰时左近,晨贾母、黛玉一如往常般用了早饭。虽祖孙两个瞧着并无异样,可不论是鸳鸯、琥珀,还是黛玉身边儿的紫鹃、雪雁,谁不知祖孙两个再不复当初? 期间说的只是寻常话儿,一星半点也不曾提及昨日之事。转头又有凤姐儿、王夫人来请安,问过了贾母情形,少不得关切一番,转而说起宝玉来,那王夫人便道:“老太太不知,昨儿个老爷听闻宝玉发癫,可是极为气恼。若不是我拼命拦着,只怕老爷便要提了棍棒痛打宝玉一通!” 贾母蹙眉道:“宝玉才多大?他素日里也不曾管过,这会子又来逞威风。若再有下回,你只管知会我一声儿,我去寻了老爷说道去!” 王夫人愁眉苦脸道:“虽是这般说,可此番总是因着宝玉胡闹。那婚书乃是如海临终所书,贾藩台、大伯、老爷乃至外甥女都是认的。前番约定远哥儿中了举才作数,本就有为难之意。此番远哥儿果然中了举,若再行推脱……说句不好听的,远哥儿若是敲了登闻鼓将此事传扬出去,这天下又如何瞧咱们贾家?” 贾母闻言也愁苦起来。那陈斯远惯会以势压人,方才入府便逼着薛家登门道恼,生生将预备好的姨娘送去了陈斯远房里。 此后赖家撞在其手里,赖尚荣被逼得自国子监退学;东府贾蓉撞在其手里,生生被贾珍打断了腿,拘在家中大半年,如今方才逐渐露面。 若果然如王夫人所说情形,只怕会拖累宫中贵妃。 想明此节,贾母不禁愈发生出退缩之意,便叹息道:“宝玉不过胡闹了一回,哪里就要这般小题大做了?等过二年宝玉年岁大了,自会长进——” 王夫人颔首连连,心下却白眼连翻,暗忖此时不趁着情窦初开就掐断,等到来日情根深种,只怕她的宝玉便是不死也要大病一场。老太太果然糊涂了! 当下就道:“老太太说的在理。”顿了顿,又道:“不过事已至此,再说旁的也无用。我瞧着,为免宝玉又与外甥女闹起来,是不是让黛玉搬去后楼与迎春几个作伴?” 见贾母蹙眉看过来,王夫人就低声道:“昨儿个我问了外甥女,她也想要搬去后楼。” 贾母苦着脸儿举棋不定,说到底还是更看重宝贝孙儿,于是便颔首道:“也好,那就搬去吧。” 得了贾母点头,王夫人说过一会子话儿,便命凤姐儿担负此事。临行之际,贾母自是扯着黛玉交代了好些,大抵是‘不过前后院,时常来作伴’‘便是认了那婚书,总还是自个儿外孙女’之类,惹得祖孙两个红了好一会子眼圈儿,这才放了黛玉搬走。 那碧纱橱里的衣物书籍繁多,十几个丫鬟婆子忙乱了一早,这才将物件儿送去了后楼。 三春帮着安置了好一会子,待临近午点时方才各自归去。迎春、探春、惜春几个心下透亮,自是知晓黛玉为何无缘无故搬来了后楼。 迎春是锯了嘴的葫芦,惜春年岁还小,探春情知混迹府中离不得王夫人与老太太照拂,因是三春便什么都不曾说。 那后楼的东边厢,三春才去,黛玉兀自拾掇着书册。便有紫鹃蹙眉捧了一摞书册撂在桌案上,心下再也憋闷不住,开口好似哀求一般,道:“姑娘,莫非真个儿要认了那婚书?” 黛玉冷眼瞥过去,还不等其说什么,便有雪雁蹙眉叱道:“多新鲜啊,那婚书大老爷、老爷都认定是真的,雨村先生又亲口允诺,如今远大爷高中桂榜,你还想要姑娘食言而肥不成?” 紫鹃便道:“我,我也是一心为姑娘着想。远大爷自是好的,可又怎比得了宝二爷知根知底?再说姑娘自小与宝二爷一处长起来的,两小无猜,按说合该——” “且住!”黛玉一双罥烟眉微蹙,说道:“你方才所说,我只当没听见。” “姑娘!”紫鹃叫了一声,干脆豁出去道:“那远大爷才来半年便在外头养了两个小的,姑娘真个儿嫁过去,来日还不知如何委屈呢!” 一旁雪雁气不过,推搡了紫鹃一下,叱道:“打量姑娘不知你肚子里那些牛黄狗宝?不过是想着一家子都在荣国府,这才想着攀了宝二爷的高枝儿,回头儿也好庇护着一家子罢了。 你说远大爷心,可宝二爷又是个省心的?前头与宝姑娘攀扯不清也就罢了,那房里几个,只怕一早儿都被宝二爷尝了个遍!” 紫鹃被戳破心思,赶忙道:“你胡吣,我不过是一心为姑娘考量。” 雪雁道:“少打着为姑娘好的名头浑说,我且问你,姑娘担着林家宗祧,宝二爷可能应允?林家累世列侯,自老爷起又为书香门第,远大爷高中桂榜,来日自可承袭林家书香美名,宝二爷可能? 你说处处为姑娘考量,我却奇了,姑娘日夜思虑之事怎地不见你提起一星半点来?” 一番话噎得紫鹃哑口无言。 此时黛玉沉声叹息道:“你若不愿在我这儿待着,我回头儿请了凤姐姐,将你调拨去旁处伺候就是了。” 原本尚觉委屈不已的紫鹃,闻言顿时悚然而惊。调拨去旁处?宝二爷与三位姑娘身边儿的位置早就满了,她能调拨到何处? 好一好,是回了老太太身边儿,等到了年岁便被打发去配了小子;差一差……只怕就要调拨去那不受待见的环三爷与琮三爷处! 被那等没起子的主子欺辱,莫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紫鹃吓得赶忙跪地磕头:“姑娘宽宥,我不过,我不过是……” 黛玉轻声道:“总是主仆一场,你不愿走,我也不撵你。只是往后那有的没的,少在我跟前儿念叨。” “是,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 急切之下,紫鹃不禁红了眼圈儿。捣头如蒜一番,黛玉实在看不过眼,这才命雪雁将其扶起。 雪雁先前被紫鹃压了几年,此时只觉心下畅快,又觉与自家姑娘亲近了几分,少不得围着黛玉叽叽喳喳说起陈斯远来。 那紫鹃低眉臊眼到得外间拾掇,心下茫然之余,暗忖那婚事只怕再难转圜。料想雪雁那小蹄子必在远大爷跟前儿没少说自个儿的坏话,来日自个儿又该如何自处?总不能真去配了小子吧? 此时屋中黛玉被雪雁念叨得烦了,三言两句也将雪雁打发了出去,轻手轻脚将那孤本摆在书架上,黛玉心下想起那被墨滴晕染了的信笺来。心下暗忖,宝玉也罢,陈斯远也好,乃至阿猫阿狗,婚事不过是为了自家宗祧。 有情自是极好,无情又能如何?不过匆匆几十载,来日长眠,九泉之下总能对得起亡父便是了。 …………………………………………………… 却说这日陈斯远一早去了燕平王府,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得见燕平王。 那燕平王随口戏谑了一嘴秋闱事宜,当下便扯着陈斯远计较了好一番‘万客来’事宜。 小到廉价的针头线脑,大到南货、洋货,事无巨细,逼得陈斯远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待临近晌午,燕平王方才心满意足。开口言本待留饭,奈何鹿鸣宴将近,是以就不多留陈斯远了。 陈斯远自是腹诽不已,被使唤了半天,晌午饭都不留,使唤牲口也没这么使唤的吧! 待到了下晌,紧忙往顺天府赴那鹿鸣宴。 这鹿鸣宴传自唐代,历经宋明两代,到得本朝业已规矩森严。 与会人等,一为直隶巡抚、顺天府府尹等直隶官员,二为本次乡试考官、监临,三为四野乡贤,这最后的主宾方才是新晋举人。 陈斯远混迹一众举人中,依着规矩与考官、监临行礼谢恩,乐工奏《鹿鸣》,旋即陈斯远随着众人跳魁星舞。 待跳罢了魁星舞,又祭以猪、羊,考官举杯邀饮,众人落座后吃酒用菜,再作几句酸诗,与会乡贤、官员勉励几嘴,就算是齐活。 陈斯远年不过十五六,自是在一应举人中极为显眼。纵使陈斯远刻意藏拙,巡抚、府尹等人自是单点了陈斯远命其作诗。 考官见其如此年纪,又才名卓著,不由得生出爱才之心。正有意收其为弟子,便听一旁监临道:“本官听闻陈斯远此子乃是荣国府远亲,好似如今还寄居荣国府?” 一句话说出来,那考官顿时好似吃了苍蝇般厌嫌。 这乡试考官多出自翰林院,素来以清流自居,全然瞧不上一应勋贵。那陈斯远虽有才情,奈何与勋贵勾连极深,与其有了牵连,来日岂不是与勋贵也牵扯上了? 因是考官暗自叹息,干脆不再理会陈斯远。 陈斯远心下郁闷不已,盖因众同窗都知其诗才,是以无人斗诗;他还琢磨着寻个师门来日为自个儿遮蔽风雨,谁知考官、监临二人对自个儿竟不假辞色。 须知依着规矩,这乡试主考合该为其座师啊。反倒是直隶巡抚、顺天府尹二人待其颇为赞许。 纳罕了半日,直到鹿鸣宴散去,陈斯远方才回过味儿……这座师莫非是嫌弃自个儿与荣国府有亲? 陈斯远自是哭笑不得,暗忖前承后负,自个儿承了此名,自要担负此名因果。罢了,不得乡试座师欢喜,只能盼着来日能得了会试考官欢心。 当下悻悻而归,自不多提。 …………………………………………………… 能仁寺前,陈家新宅。 东南角的正门后,老苍头满脸无奈地瞧着三个丫鬟,左边厢是春熙,右边厢是夏竹,正当中的是晴雯。 老苍头咳嗽一声,说道:“大……老爷若是回了,我自会招呼三位姑娘,这秋日寒凉,我看三位莫不如回去候着?” 此时便有曲嬷嬷嘟嘟囔囔而来:“你个老苍头只管门外迎着就是,少管旁的闲事!” 老苍头嚅嚅不语,只得转头出了门往巷子外观量。 那曲嬷嬷行到近前,扯了扯晴雯的衣袖,二人便到得墙角。曲嬷嬷低声笑道:“二姨娘今儿个也来了!” 来了什么?说的自然是天癸。 曲嬷嬷先是跟着甄封氏,其后又跟着晴雯数月,这心下自是偏着晴雯的。 晴雯心下明知曲嬷嬷所言为何,开口却嚅嚅道:“来便来了,又与我何干?” 曲嬷嬷便怒其不争也似探手戳了晴雯一指头:“姑娘啊,大爷如今成了老爷,你这会子不争不抢,只怕是将老爷推给旁人!” 也不待晴雯变了脸色,曲嬷嬷转身便走:“好的赖的都与姑娘说了,到底如何姑娘自个儿把握。” 言罢,曲嬷嬷业已远去。 晴雯张口欲言,瞥见春熙、夏竹两个,又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儿咽了回去。 她不禁扪心自问,自个儿心下仰慕大爷?自是仰慕的……只是总好似差了一些什么。 思来想去,好似是相处时日太短之故? 晴雯不得而知,她心下自有骄傲,从不屑于用那狐媚子手段哄主子高兴。此番大爷中了桂榜,晴雯自是为其欢喜的。又因着几日不见,她便暂且将曲嬷嬷的交代丢在一旁,只到了门前翘首以盼。 过得半晌,老苍头忽而叫道:“来了来了,老爷回府了!” 晴雯尚且不曾反应过来,春熙、夏竹两个已然叽叽喳喳迎出了门去。 晴雯紧忙随在后头,出了正门,扭头便见陈斯远骑马而来。转瞬到了近前,一应人等齐齐道贺,恭贺陈斯远高中。 陈斯远笑着翻身下马,摆手便道:“赏,都有赏。” 春熙便道:“我们姨娘昨儿个便放了例赏呢。” 陈斯远瞧着晴雯笑道:“那明日多采买些酒肉,上下都分一分,家中置了席面,再请个戏班子来,咱们也乐呵乐呵。” 一应仆役、丫鬟自是欢喜不已,簇着陈斯远往内中行来。 晴雯本待上前,谁知又被春熙、夏竹两个一左一右将陈斯远围住。 这个说:“大爷,三姨娘这会子好些了,姨娘说亏得大爷那虫草,不然每回都疼得难以入眠呢。” 那个道:“我们二姨娘原想着亲自来迎老爷,谁知不凑巧,今儿个正赶上小日子。” 陈斯远负手而行,不住的颔首。心下暗忖,是了,尤二姐、尤三姐姊妹两个本就日子相近,先前尤三姐便来了天癸,隔了两日尤二姐也来,也是情理之中。 他心下略略怅然,本道寻姊妹两个好生胡闹一通,此番怕是只能素着睡了。 当下往后楼而去,过穿堂便察觉晴雯没了踪影,料想是回了耳房?陈斯远便先行去了后楼,寻了姊妹二人说话儿。 此时三姐儿还好,虽行动不便却也能起身。二姐儿正是头一日,这会子连起身都不能。 陈斯远陪着姊妹二人说了好半晌话,临了才道:“过些时日我欲回江南一行,一来祭父母,二来办些私事——” 话不曾说完,尤三姐顿时叫嚷道:“远哥哥,我要去,我要去!”她面上绽出笑容,道:“都说那江南乃是钟灵毓秀之地,我长这么大一直在京师打转,还不曾去过江南呢。” 尤二姐便在一旁道:“妹妹若是去了,那百草堂交给谁打理?” 尤三姐眨眨眼,顿时蹙眉苦恼起来:“是了,我若跟着远哥哥去了,百草堂岂不是没人打理了?” 她赶上月事,却也与冬梅一道儿算清了上月账目。因着丹丸美名远扬,竟引得蒙兀大主顾一掷千金,是以上个月点算下来,刨去各项抛费,所得出息竟逼近五千两! 尤三姐盘算着拿出四千八百两来分润,算算单凭股子远哥哥便能得了一千二百两呢! 今儿个一早尤老娘与大姐尤氏又来了一遭。因允下每月给妈妈三十两奉养银子,尤老娘难得不曾撒泼,见了尤三姐更是比尤二姐还要亲近几分。 尤三姐年岁与陈斯远相当,不免存了显摆之意,便略略透露了些百草堂的风声。一番言语自是惹得尤老娘另眼相看,又因陈斯远得中举人,尤老娘难免心下懊恼。 早知今日,当日就不该拦着三姐儿。这二人情投意合,若三姐儿做了正室夫人,百草堂所得岂不都由三姐儿支配? 如今倒好,做了恶人,还惹得三姐儿厌嫌,作闹几回,每月不过才得三十两银子……真真儿是得不偿失。 那尤老娘蓄意缓和,倒是实打实的说了不少体己话,尤其反复叮嘱要仔细盯着那百草堂营生。 尤三姐心下自是舍不得百草堂,可思量一番,忽而咬着下唇道:“远哥哥,那营生不若交给二姐打理?反正我要跟着远哥哥。”说话间尤三姐娇嗔着撅了嘴,又一把抱住陈斯远的臂膀,小脑袋贴在其上来回蹭着。 床榻上的尤二姐心下狂喜,却知此事须得陈斯远拿主意,便按捺住声色,只听陈斯远言语。 陈斯远心下熨帖不已。暗忖,这尤三姐满心满眼都是自个儿,连每月过账几千两银子的营生都能撇下,最难得的是也不曾拦着自个儿与旁的女子打混……这般好姑娘只怕打着灯笼都难寻。 他倒是想带了尤三姐南下,奈何那百草堂能交给谁打理?尤二姐?算了吧,交给她只怕是老鼠掉进米缸里——擎等着其监守自盗吧。 因是陈斯远便道:“我自是想与三妹妹一道儿南下……只是,这营生一时间哪里寻得到妥帖之人打理?药铺上下,自掌柜到伙计,都是新聘来的。私下贪墨钱财也就罢了,就怕盗了方子,到时候咱们可就什么都没了。” 尤三姐自是不依,缠磨了好一阵。陈斯远便笑着抚慰道:“三妹妹何必着急?我又不是只去这一回,待来日寻了妥帖人手照应着,我再带三妹妹游逛江南就是了。” 尤三姐发了会子小性,也知陈斯远所言不虚,便瘪着嘴应了下来。抬眼瞥见尤二姐面有失落之色,尤三姐眯了眯眼儿,忽而道:“近来账目繁多,我自个儿与冬梅打理不过来……远哥哥,不若也让二姐儿学着打理账目,来日好歹也能应个急?” 尤三姐的小心思,陈斯远又岂会不知?不过是存了自个儿去不成江南、好姐姐也别想去的心思。 那尤二姐心思繁多,又一心认钱,陈斯远须得时常敲打了才好。因是干脆应下道:“三妹妹说的极是。”扭头看向尤二姐道:“不若你留下来学着理账如何?” 尤二姐顿时左右为难起来,这江南……她自然想去游逛,可学了理账,来日说不得也能打点百草堂营生——那可是日进斗金的好营生,尤二姐也不贪多,每月只消得个几十两银钱做体己就好。 因是明知尤三姐存心不良,那尤二姐兀自笑着应下:“好啊。本就是亲姊妹,三妹妹既忙不过来,我去帮衬也是应有之意。” 新增番外《尤氏双姝》(上) 另,我们两口子实在扛不住,只得求助丈母娘,好歹能歇歇了。 都说年轻人不要孩子,这育儿成本高到离谱啊。不单是金钱,更多的是精力。 (本章完) 第185章 送上门来 第185章 送上门来 前头正房旁的耳房里,炕桌上摆着四样菜肴,除去两样时令小炒,另有一碟东坡肉、一碟狮子头。 筷子将那狮子头分作小块,夹起来却停在半空,炕桌之后,是蹙眉凝思的晴雯。 “还不如留在大格子巷呢。” 晴雯腹诽着咕哝了一嘴。盖因自打来了新宅,陈斯远不过三两日才来一回,便是来了也多是与二姨娘、三姨娘两个打混,偶尔才得空与她说说话儿。 又哪里比得了当日在大格子巷?十日里倒有九日,晌午时大爷会来寻她,说说话儿、一道儿用饭,随即相拥小憩。 这会子晴雯明知陈斯远自国子监肄业,再不会每日晌午来寻她,也难免回味过往。 观量一眼天色,大抵戌时过半,只怕过会子大爷又要回荣国府了吧? 晴雯将一块狮子头丢进嘴里,鼓动腮帮子嚼着,目光却直勾勾瞧着窗外。忽而吱呀一声,却是曲嬷嬷推门而入。 瞥见晴雯方才用了一半,顿时蹙眉道:“我的姑娘啊,怎地还没用完?” 晴雯瘪嘴道:“我自个儿慢慢吃着,有什么急的?” 曲嬷嬷便拍了大腿,叹息一声凑过来低声道:“后楼撤了酒菜,老爷吩咐了,只管关门闭户,说是今儿个夜里不回了。” “果然?”晴雯欣喜着问了一嘴,又轻哼一声:“大爷回不回与我有什么相干?” 曲嬷嬷啧啧一声揶揄笑着,直把晴雯瞧了个红脸儿,这才道:“姑娘全身上下就一张嘴硬……快些用吧,说不得老爷过会子就来寻姑娘了。” 晴雯哼哼两声算是应下,口中虽不曾说什么,却风卷残云也似,下箸入飞,眨眼间便用过了饭食,起身叫了嬷嬷来拾掇,自个儿又紧忙寻了帕子擦了嘴角,急急往外行了几步,又蹙眉回返,对着梳妆镜好一番观量。 见唇上胭脂已然擦了个干净,便赶忙取了胭脂,以指尖蘸了往唇上点。 略略抿嘴观量,便往正房而来。她打了灯,思量着吩咐曲嬷嬷预备热水,又命人生了熏笼,自香料盒子里寻了个莲头香放在其上。 正待松了口气,便听得廊下脚步声渐近,又有婆子连称‘老爷’之声。 晴雯心下一慌,扭身本待去迎,却鬼使神差地咬了下唇,偏腿侧坐椅上,寻了桌案上白日里不曾做完的团扇绣将起来。 谁知慌乱间绣线已缠作乱麻,又不小心将绷子掉落,手忙脚乱之际碰翻了针线盒,握在掌心的顶针更是滚到门槛边。 恰此时门扉推开,陈斯远瞥了一眼滚落脚边的顶针,又见晴雯一袭石榴红裙,鬓边一支点翠蝴蝶簪颤颤巍巍,面上满是惊慌与赧然。 陈斯远俯身拾了顶针,蹙眉与晴雯说道:“与你说过几回了,夜里别做女红,仔细伤了眼睛。” 顶针撂在桌案上,晴雯心下暗恼着自个儿忽而就拙手笨脚了,又不禁心下有些熨帖。 她还在思忖着如何回话儿,陈斯远深吸了口气,看向熏笼道:“莲头香?闻着极香甜,是家里新买的?” 晴雯心下不禁带了几分得意道:“前几日三姨娘叫了前头伙计来家送香料样子,我闻着莲头香极好,便自个儿买了一些。” 说话间晴雯业已回过神儿来,紧忙起身让陈斯远落座,兀自绷着小脸儿道:“大爷多早晚回?” 陈斯远只扫量一眼,便知晴雯犯了小性儿……大抵是因着近来疏于相处之故? “今儿个不回了。” 陈斯远回了一嘴,晴雯便道:“我去给大爷倒一盏茶来。” 她扭身要走,却被陈斯远扯了手儿:“不急,”陈斯远牵着柔荑,让其在一旁落座,道:“咱们先说会子话儿。” 晴雯便绷着小脸儿应下,落座后兀自垂了螓首。 陈斯远便问了吃穿用度,与尤二姐、尤三姐相处的如何。 晴雯一一回道:“都好,三姨娘性如烈火,倒是待我极好。有三姨娘看顾着,二姨娘倒是不曾如何待我。吃用的也都极好。” 陈斯远便探手在其小嘴上点了下,戏谑道:“那怎地嘴上好似挂了个油瓶?谁惹你不高兴了?” 晴雯惊呼一声,身形略略后仰,旋即嗔怪着道:“大爷又来逗弄我……我还当两个姨娘不便,大爷便要回荣国府呢。” 陈斯远也不开解,只转而说道:“过些时日我要南下一遭,怕是要小半年才回返。” “去这般久?”晴雯不禁挑了眉头。 陈斯远屈指点算道:“一来为祭父母,二来与林妹妹的婚事也须得贾藩台定下。” “哦。”晴雯闷声应了,心下愈发不快。 陈斯远打量一眼,笑着道:“不高兴了?” 晴雯只噘嘴摇头。 却听陈斯远又道:“是了,一来一回,小半年见不到你,我这心下也极为不舍……不若,你与我一道儿南下?正好往苏州走一趟,也让你们母女团聚一番。” 晴雯抬首眨眨眼,随即惊喜着起身道:“果真?大爷可不敢哄骗我!” 陈斯远笑吟吟道:“我几时哄骗过你了?” 晴雯惊喜交加,方才的小性儿消散了个无影无踪。暗忖,原来大爷先前所说的一直都记在心里。她不过是个丫鬟,大爷能这般记挂着,夫复何求? 又念及不日便能见了母亲,晴雯触动心事,一时间竟红了眼圈。 陈斯远见此,便探手将其揽在怀里,抚着背脊好一番宽慰。 好一会子,待晴雯心绪平复,陈斯远又逗弄道:“心下不别扭了?” 晴雯羞赧着点点头,正待说什么,外间便有曲嬷嬷道:“老爷、姑娘,水烧得了。” 晴雯赶忙转而道:“大爷,我伺候你沐浴?” 下晌鹿鸣宴上饮了一通不说,又日晒风吹得,沾染了一身汉泥,陈斯远素来喜洁,便颔首道:“也好。” 晴雯紧忙抽身而去,招呼着婆子将浴桶抬进来。一桶桶热水注入,晴雯挽起衣袖来,素净白皙的柔荑探进水里,蹙眉与婆子道:“热了一些,再加半桶凉水来。” 婆子应下,少一时又兑了半桶凉水,晴雯这才舒展眉头。抬首道:“大爷,水得了。” “嗯。”陈斯远应着,目光一直留在晴雯身上。 便见氤氲水汽自浴桶中逸散而出,朦朦胧胧,那一袭石榴红衣裳的晴雯双颊蒸腾得泛红,抬首间一颦一笑,便有如那春日里绽放的桃,透着一抹娇羞,又有掩不住的活泛。 晴雯行将过来,伺候着陈斯远宽衣解带,因着头一回伺候陈斯远沐浴,见了那猿臂蜂腰,难免面红耳赤。 她忍了娇羞,偏过头去将褪下的衣裳拾掇了,扭身便见陈斯远业已坐进浴桶里。晴雯便咬唇挪动莲步,如葱般的玉指抄起布巾来,到得陈斯远身后,略略撩拨了些热水,便闷头搓洗起来。 许是离得近了,那特有的男子气息扑面,晴雯便禁不住低垂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俏脸上红晕愈发浓烈。 于是她便没话找话道:“等回了苏州,咱们去吃袜底酥、鲃肺汤,还有酱方!尤其是那酱方,小火烧上三个时辰,咬一口唇齿留香,最是美味。” “袜底酥是何物?” 晴雯巴巴儿道:“昆山点心,光泽鲜亮、清香扑鼻,薄得透明,吃起来松脆爽口。”顿了顿,又道:“大爷不知,我家原是昆山的。家中过不下去,爹妈方才来苏州讨生活。” 陈斯远久居扬州,自是知晓叫昆山之名,盖因每每太湖泛滥,必淹昆山。那昆山一县十年倒有九年泡在水里。当地百姓难以过活,或拖家带口往苏杭讨生活,或四下乞讨为生。 昆曲本是南曲,也是因着昆山百姓活不下去,逼不得已这才衍生出来。 陈斯远便笑问:“那你小时一准儿听过昆曲。” 晴雯回思道:“倒是有班主寻上门来,说领了我去学曲。妈妈舍不得我,拼着被爹爹打了一通也不肯,这才多留了我两年。” 说罢,晴雯不禁伤感起来,嘟囔道:“也不知我走了,妈妈会如何。” 能如何?母女分隔,自是伤心断肠。陈斯远知晴雯触动心事,便道:“等过些时日见了你母亲,想必她定极高兴。” “嗯。”晴雯点头应了一声,便将愁绪丢在一旁,仔细为陈斯远搓洗起来。 过得半晌,背后搓洗过,晴雯便转到前头来。陈斯远便见其发丝贴了鬓颊,俏脸上水润润、红扑扑,瞧着极为可人。 他禁不住生出戏谑之意,趁着晴雯闷头搓洗,抬手便撩拨了些水珠过去。那水珠打湿了前襟,晴雯禁不住惊呼一声,随即气恼着也撩水来泼陈斯远。 一时间,水四溅,嬉笑、娇嗔,有来有往。那晴雯边躲边笑,笑声清脆悦耳,仿若银铃。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她泛红的脸颊上,更添了几分娇俏。身前衣襟不知何时敞开,内里月白绸面肚兜被打湿了大半,内中小巧萤柔若隐若现。 陈斯远禁不住暗自吞了口水,一时意动,便趁其不备一把扯了皓腕,用力往怀中一带,晴雯便惊呼着扑在陈斯远怀里。 “大爷你——”晴雯一手撑着浴桶边,抬眼便见陈斯远目光炽热,因是那到嘴边的话儿便说不下去,只抿了嘴儿与陈斯远对视。 陈斯远探手捏了晴雯下颌,便在姑娘家懵然的目光中,抬首与其合在一处。 略略触碰,晴雯身子便软下来,那撑着浴桶的柔荑也把持不住,须臾便跌了过来。 陈斯远这会子毫无防备,唇上被贝齿撞了下,待回过神来,那晴雯已然跌进了浴桶来。 晴雯扑腾着,抓了陈斯远肩头撑起身形,身上水珠滴落,禁不住嗔怪道:“瞧大爷做的好事!” 陈斯远笑道:“左右都湿了,不若你也进来?” 晴雯抿着嘴不说话儿,她又不是碧痕那等每日家想着爬主子床的狐媚子,心下便是应允的,也不好宣之于口。 陈斯远两世为人,哪里瞧不出晴雯心思?当下也不容其回话,略略起身扯了晴雯,便将其抱进了浴桶里。 晴雯便嗔道:“好歹容我换了衣裳,大爷怎地这般……这般……鲁莽。” 陈斯远便戏谑道:“好不容易中了举,还不容我恣意鲁莽一回?”说罢又搬着晴雯的身子,待其背对了自个儿,便双臂环绕揽在怀中。 附在晴雯耳边道:“你年纪还小,又是个爆炭性儿,一直留在外间,我生怕你招惹了是非。奈何不好带你回荣国府,便只能安置在此处。” 晴雯应了一声,虽娇嗔着,却声如蚊蝇、越来越低,道:“大爷恁地小瞧了人,我又不是傻的,没人护着,自然不会与人计较。”顿了顿,察知陈斯远的鼻息喷吐在自个儿脸颊上,晴雯便道:“我知大爷一直挂念着我,我,我又不是那不懂事的顽童,心下有主意呢。” “嗯,有主意就好,就怕你一时气血上涌,干脆来个不管不顾。” 晴雯知晓陈斯远说的是什么,晴雯道:“那二姨娘,往后我躲着她就是了。” 主仆两个拥在一处,待那浴桶中水温泛凉,这才齐齐出了浴桶,寻了衣裳更换。晴雯红着脸儿瞧着浴桶,嗫嚅着不知所措。 水渍漫了一地,便连那桌腿都打湿了去。这若是叫了婆子来,只怕便叫人耻笑。 陈斯远便道:“明早拾掇了就是。”说着打了个哈欠,道:“夜了,咱们也睡吧。” “嗯。”晴雯闷声应下,心下怦然。 与素日里不同,这回可是夜里睡在一处……晴雯便想起了赖大家所送册子里的羞人之处。 陈斯远掀了锦被进了床榻里头,晴雯磨蹭了好一会子才踢落鞋子上得床来,轻轻躺下,旋即便被陈斯远搂在怀里。 那晴雯便挪动小脑袋,枕在陈斯远臂弯处,心下满是熨帖,好似方才的怨怼俱都不翼而飞了一般。 待过得半晌,晴雯便觉身下异样,还思量着大爷藏了什么物什顶着自个儿,忽而恍然,霎时间面色泛红。 也是此时,那环过来的双手探进肚兜,渐渐不规矩起来。 又是半晌,晴雯耐受不住,鼻息粗重着翻转过来,眼中满是迷离之色,口中兀自低低唤着‘大爷’,又仰了小脸儿来求索。 二人痴缠一番,晴雯显是情动,陈斯远却忽而止住。那晴雯迷离着眼睛,纳罕着看将过来。陈斯远苦恼道:“你还小呢,可不好伤了身子骨。” 晴雯眨眨眼,便贴在陈斯远胸口,只觉大爷果然是疼惜自个儿了。换了旁的主子,又哪里会管丫鬟如何?只管痛快了自个儿,说不得过二年厌嫌了,便将人撵出府去。 比照起来,自家大爷比那宝二爷还要强上几分呢。 晴雯心下动容,思忖着自家大爷这般怜惜自个儿,那自个儿总要报还一二。又想起册中情形,她便大着胆子往身下探出手来。 “嗯?”陈斯远纳罕一声。 晴雯便羞怯着道:“大爷……也,也不好憋闷着。不,不若我,换个法儿伺候了?” “嗯……” 夜凉如水,四下静谧,唯有那熏笼里炭火如炽,将卧房里染得红彤彤一片。 …………………………………………………… 转天清早,晴雯睁眼便见陈斯远也睁开眼来瞧向自个儿。她只招呼一声,便想起昨夜情形,不禁又羞赧起来。 她到底未经人事儿,只伺候了一半,便被陈斯远次牙咧嘴说是在拔萝卜。其后又被自家大爷伺候了一回…… 那会子晴雯昏死过去也似,好半晌方才回过气儿来,只觉心儿好似要跳出来一般。 其后得了大爷教导,这才伺候了一场。这经此一遭,主仆两个自是愈发亲近。只羞怯了须臾,晴雯便掀了被子坐起身来,道:“今儿个要设宴,须得早些起来,不然二姨娘定打发了夏竹来问话儿。” 话音落下,果然便听得外间叩门,旋即便有夏竹道:“老爷可起了?二姨娘问老爷过会子在哪儿用早饭。” 晴雯抿嘴看向陈斯远,意为:果然说中了。 陈斯远轻咳一声儿道:“早饭便在正房里用,你去回话,过会子叫二姐儿、三姐儿一道儿来。” 夏竹应下,扭身而去。 晴雯舒展腰肢略略活动了,便催着道:“大爷快起吧。此处预备了中衣,这外头的衣裳多在荣国府,说不得大爷过会子要回去换一身儿呢。” 待陈斯远懒洋洋起身,晴雯便膝行过来,仔细为陈斯远穿戴起来,口中兀自道:“如今大爷也不缺银钱,依着我,不若多做几件衣裳放在此处备着。免得一时要更换,还要往荣国府跑。” “嗯,回头儿打发人采买些布匹锦缎就是了。” 晴雯便笑着道:“大爷瞧着身量又长高了些,得空我给大爷量身。” “嗯。” 晴雯双臂挪动,便有春光乍泄,惹得陈斯远又是好一番眼热。 晴雯见其眼神不对,虽面上娇嗔,心下却极为得意。 好半晌穿戴齐整,又洗漱过,晴雯便唤了婆子摆开桌案。过得半晌,春熙、夏竹两个扶了尤二姐、尤三姐过来,跟着又有婆子不迭上了早饭。 众人齐齐落座,那尤二姐瞥见晴雯就坐在陈斯远身旁,面上噙着笑不住为陈斯远布菜,那一副初承恩泽的小儿女情状,又哪里瞒得过尤二姐去? 她心下不免又忌惮了几分,只是因着陈斯远也在,这才暂且按捺心中。尤二姐心下想的分明,论情谊,自个儿比不得三姐儿与那香菱,论能为,又比不得红玉。 她所能凭依的,不过是姿容,以及素日里曲意逢迎,床笫之间豁得出去。这晴雯与那柳五儿都是后来的,尤其是晴雯,一副狐媚子模样,听闻极得远兄弟宠溺。若来日晴雯也做了姨娘,只怕自个儿还比不过她去呢。 若只是三姐儿与香菱压自个儿一头也就罢了,尤二姐岂容一个小丫鬟出身的也来压自个儿一头? 此时就听尤三姐道:“是了,晴雯家便在苏州,远哥哥这回带她去吗?” 陈斯远颔首,晴雯禁不住笑道:“大爷说了要带我寻我娘亲呢。” 尤三姐顿时笑道:“那敢情好。”当下扫听起江南风物来,晴雯便随口说将起来。 尤二姐面上陪笑,心下不禁懊悔。早知这狐媚子也南下,自个儿就不该贪图百草堂营生,合该陪着远兄弟往江南打个来回。 奈何昨儿个已然说定,这会子再反悔只怕会惹得远兄弟生疑。 一径用过早饭,陈斯远便回了荣国府更换衣裳。 尤三姐张罗着晌午便摆了席面,又打发晴雯领了人去请戏班子来。一时间新宅里忙乱起来,很是热闹。 待辰时末,陈斯远换了衣裳回来,婆子也自酒楼定了席面,只说午时前一准儿送到。 万事齐备,只待晴雯请了戏班子来。谁知巳时刚过,便见晴雯俏脸煞白,竟气恼着回返。 尤二姐见此便笑道:“哟,这是谁招惹了你去?” 陈斯远也道:“可是受委屈了?” 晴雯咬着银牙行进来,也不曾行礼,便冷脸儿蹙眉道:“不想士子里头也有嚼老婆舌的!我实在气不过,这才与几个措大吵嚷起来。” “啊?” 陈斯远纳罕不已,正待追问,随晴雯而来的曲嬷嬷便道:“老爷不知,姑娘才请了戏班子,谁知下得楼来便听雅间里有人污蔑老爷此番高中,必是买通考官,提前得了题目。一时间污言秽语,实在不堪入耳。 姑娘气不过,这才隔着屏风与其吵嚷起来。” 陈斯远眯眼暗忖,这是燕平王走漏了风声?还是说有人借此掀起朝争,自个儿正撞在刀口上? 当下口中含混道:“不过是几个落第措大牢骚之言,不用计较。” “大爷!”晴雯叫道:“若是旁人污蔑也就罢了,偏生那几个书生里,有个赖尚荣!” 晴雯出自赖家,原本赖嬷嬷留着给赖尚荣做姨娘的,后来为了巴结贾母,这才将其送去了贾母房里。她自是识得赖尚荣的。 陈斯远闻言不禁暗自舒了口气,暗忖,此言既出自赖尚荣之口,那想来不过是胡乱忖度,并不曾拿了真凭实据。 当下思量着问道:“你可瞧清楚了?” 晴雯咬牙道:“他便是化成灰我也识得!” 赖尚荣可不是省油的灯,能瞒着赖家上下将朱鹮肚子弄大,可想而知晴雯当日定没少被其骚扰。 陈斯远放下心来,心想这赖尚荣只怕连宝玉都不如啊,真真儿是吃一百回亏也不长记性。可巧,这回又撞在自个儿手里。 他暗自思忖,单凭几句牢骚之言,便是闹上公堂也不过打几十板子,说不得此人推说酒后失言,到时连板子都免了呢。且赖家为了求自个儿宽宥,可是现巴巴的将晴雯弄出了荣国府,他如今也不想对付赖家……如此想来,好似也唯有这般办了。 陈斯远思量罢了,便宽慰晴雯几句,随即叫了个婆子来,吩咐其将自个儿的小厮庆愈唤来。 临近午时,眼看开席,那庆愈方才一瘸一拐而来。 陈斯远见此哭笑不得道:“是了,竟忘了你崴了脚。” 庆愈眼巴巴瞧着席面,倒不是贪图一口吃的,而是想着这回能不能再得一回赏钱。当下哂笑道:“大爷既有吩咐,小的莫说是崴了脚,便是瘸了腿也要来听吩咐。” 陈斯远便道:“也不白使唤你,过会子领一份赏钱就是。”当下探手将其招到近前,仔细吩咐了一通。 尤三姐叫了春熙来赏了其一吊钱,那庆愈顿时欢天喜地,拖着一条腿一溜烟的跑了。 …………………………………………………… 却说这日晌午,大老爷贾赦方才瞧过邢夫人与四哥儿,此时方才寻了秋桐调情,谁知忽有婆子来报,说是远哥儿身边儿的小厮庆愈请见。 大老爷心下不耐,秋桐观量神色便道:“偏这会子来请见,老爷不若先打发了去。” 贾赦点了点头,忽而想起陈斯远极擅殖货,生怕错过了机会,便转念道:“说不得远哥儿有什么事儿,罢了,叫到外书房我去见见吧。” “老爷~”秋桐娇嗔不依。 贾赦便在其臀上掐了一把,嘿然道:“不急,过会子定给你个好儿!” 说罢,贾赦起身而去。那秋桐将其送走,返身回来见桌案上摆着的丹丸,顿时啐道:“老东西,不用丹丸软得面条也似,哪儿来的脸子说大话!” 不提秋桐,却说贾赦踱步而行,须臾进得外书房里。 那小厮庆愈早已等候在内,见了面赶忙打躬作揖。大老爷施施然落座,绷着脸道:“远哥儿打发你来可是有事儿?” 庆愈躬着身子道:“回大老爷,大爷本待今日在新宅庆贺一番,谁知忽听得外间有人攀诬,说大爷此番高中是因着买通了考官之故。待细细查究,传出此言的竟是赖尚荣!” “嗯?” 顿了顿,庆愈又道:“大爷心下为难,不知是不是该报官,便打发小的来请大老爷拿主意。” 贾赦捻须思量,心下不禁狂喜。暗忖着,那赖尚荣是得多蠢、多倒霉,不过背后腹诽几句,偏生被远哥儿听了个正着。 省亲别墅早已竣工,余下不过添添补补,大老爷少了不少孝敬,这用度自是不足起来。这些时日正思量着鼓动陈斯远再淘弄个赚钱的营生呢,谁知这天大的好事儿竟送上门来了! 哈哈,真真儿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欣喜之余,贾赦面上数变,便是不慎揪下了两根胡须也不觉疼痛。过得须臾,大老爷肃容正色道:“岂有此理!谁不知远哥儿勤学不缀,方才有了今日?读书人最重名声,又岂容人随意攀诬? 你且去回了远哥儿,也不用报官,此事老夫自当为远哥儿做主!” 庆愈只当差事办妥,不迭打躬作揖,待大老爷一摆手,这才倒退着退下。 庆愈一走,大老爷顿时起身踱步,心下踌躇满志。待运了半晌气,只觉气势发将出来定然排山倒海,便喝道:“来呀!” 小厮推门而入,大老爷怒不可遏道:“去将赖大那夯货给我叫来!” 小厮战战兢兢而出,赶忙往荣国府寻了赖大。那赖大心下纳罕,不禁追问连连。奈何小厮被贾赦唬了去,便死咬着不曾开口,只催着赖大快去东跨院。 赖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纳罕而来。甫一进得外书房里,便见大老爷贾赦负手背身而立,昂首挺胸,颇有渊渟岳峙之势。 赖大不敢怠慢,紧忙躬身见礼。 随即就见大老爷贾赦缓缓转身,面上不怒自威,忽而抄起个茶盏来……又缓缓放下,随即抄起个砚台来就打。 “狗奴才,你可知罪!” 赖大‘诶唷’一声,肩头被砸了个正着,心下气急,却不敢反驳,只拱手道:“这……老奴何罪之有?还请大老爷明示!” “呵,到了此时还跟老夫装糊涂?罢了,老夫不妨直说出来。你那孽子在外头乱传谣言,说远哥儿那举人是买来的,正巧被远哥儿撞了个正着。我且问你,你有何话可说?” “啊?这……这……这……是不是远大爷听错了?” “呸!”大老爷贾赦啐了一口,龙行虎步,几步到得赖大近前,指着其鼻子骂道:“这都第几回了?我那外甥从不招灾惹祸,偏你那儿子矜名妒能!远哥儿虽父母不在了,可我这当姨夫的还在!你真当陈家无人呼!” 赖大心下欲哭无泪,恨不得立时掐死了赖尚荣。这倒霉儿子怎么就不长记性?知道姓陈的不好招惹,怎么偏偏与其卯上了?这不是上赶着伸出脸来等着挨巴掌吗? 赖大便苦着脸道:“回大老爷,老奴对此一无所知啊。若那孽障果然造谣生事,老奴定押了其去跟远大爷赔罪道恼。” “呵,那谣言说不得传扬得满城皆知了,单是道恼又有何用?” 赖大心下已然有了不好预感。 果然,就听大老爷贾赦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赖大啊赖大,你且说说,老爷我何曾勒索过你家?哪一回不是你上赶着送了孝敬来? 啊?好生教训了那孽子,安生过日子多好?你偏不,啧啧,你这回不又撞在老夫手里了吗?” 赖大都快哭了,暗忖这一回没一二千银子别想遮掩过去了。好不容易积攒了些许家底,三番两次被大老爷盘剥,再有下回只怕赖家就要举债送孝敬了。 (本章完) 第186章 险些坏事 第186章 险些坏事 却说赖大蔫头耷脑自东跨院出来,心下是又气又疼。 气恼的是,赖家当了几辈子奴才,好不容易得了恩典养出个读书种子来,谁知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若只是心思坏了也没什么,那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哪个不是口中仁义道德、私底下满是龌龊? 奈何赖尚荣连个眉眼高低都瞧不出来!一回两回在那姓陈的身上吃了亏也就罢了,换做聪明的自是知道暂且避让三分,待来日自个儿起了势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偏偏赖尚荣又招惹了第三回! 赖大心下对儿子失望至极,从前还想着即便绝了国子监入仕之途,来日总要捐了官,给儿子谋一番前程。如今哪里还敢?这等货色来日混迹官场,只怕被人卖了还得给人倒找钱; 心疼的,自是方才亲口允给大老爷的三千两银子……三千两啊,算算这几回加起来,那起园子贪墨所得就去了一半。如今大老爷严苛,不拘是辽东还是京畿,各处庄头尽数换了去,行那劳什子公分制,赖大往后每年平白少了一二千银子的孝敬。 此消彼长,只怕往后日子愈发难捱! 当下赖大蹙眉运气进了荣国府,到得仪门吩咐婆子将赖大家的寻来。少一时,赖大家的挪步而来,见赖大如此神色,顿时惊道:“当家的,这是遇了什么事儿了?” 赖大压着火气道:“什么事儿?还不是你那好儿子犯下的好事!” “荣哥儿?他又怎地了?” 赖大冷哼一声,便将方才大老爷贾赦训斥的话简短说了一遍,直把赖大家的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这怎么又招惹了姓陈的?那人先前不过是个监生,咱们就惹不起,这回中了举,眼瞅着生发在即,咱们家哪里还敢招惹?当家的,大老爷怎么说?” “能怎么说?”赖大心灰意懒道:“赔银子吧,三千两!” 赖大家的闻言顿时肉疼得面上抽搐,一时间竟说不出话儿来。 赖大就道:“左右府中无事,你这就与我归家。那畜生愈发没个德行,再不教训,只怕赖家几辈子当奴才积攒的家业都要被他败了去!” 赖大家的嚅嚅应下,当即随了赖大回返。 途中,那赖大家的还道:“婆婆前些时日还念叨着府中园子修得好,还想着咱们家也修个小巧园子……” “修修修,如今哪里还有银钱去修园子?”赖大越想越气,恨声道:“那小畜生自小娇生惯养,只怕早忘了心存敬畏,此番定要给他个好儿!” 赖尚荣自小被赖嬷嬷养大,赖大家的又要忙荣国府内院庶务,是以极少得空管教。她自是心疼儿子的,又不好推脱到婆婆身上,便蹙眉道:“好好的哥儿,都被那些狐媚子教坏了!” 当下夫妇两个回返家中,赖大入内便叫嚷道:“那小畜生呢!” 两个婆子见其神色不对,顿时战战兢兢道:“哥儿吃了酒,才回房。” 赖大一言不发,快步便往赖尚荣房寻去。赖大家的见势不对,赶忙低声与婆子吩咐道:“快去请老太太来!” 婆子不迭应承,扭身就往后头跑去。 赖嬷嬷上了年岁,伺候了贾家几辈人,如今只隔三差五往荣庆堂走一遭,余下光景都在家中荣养。 这日赖嬷嬷正领了丫鬟、婆子往一旁耳房里去瞧方才生产过的朱鹮,那朱鹮见了赖嬷嬷,顿时委屈得直掉眼泪。 她与晴雯一道儿来了赖家,晴雯命好,被送去了荣国府,自个儿留在赖家几年,到底被赖尚荣哄了身子去。 谁知荣哥儿是个喜新厌旧的,得手不过几月,便将她忘在脑后,转头又与房里的狐媚子胡天胡地起来。 待正月里荣哥儿开罪了荣国府远亲,老爷便拿了她去给那人赔罪。朱鹮有口难言,只得默默承受。谁知转头儿便被那人送与了薛家,又被查出有孕在身,闹腾了好一番,朱鹮方才被赖大家的领回赖家。 赖大自觉丢了脸面,便要打杀了朱鹮。还是赖嬷嬷看在其腹中揣了赖家骨血,这才将其护下来。 其后大半年,朱鹮不过见了荣哥儿两三回,便是见了也满脸厌嫌,绝口不提当日之约。 朱鹮生产时,不过偷偷请了稳婆,又有几个赖家的婆子照应,自老太太到太太再到荣哥儿,竟无一人来关切两句。 也是眼见其生了个男孩儿,赖嬷嬷这才复又关切起来。 赖嬷嬷偏腿落座床头,扯了朱鹮的手儿叹息道:“你受委屈了……我也知都是荣哥儿造的孽,怪不得你。你且放心,等来日荣哥儿开了亲,再过上二年,我做主一准儿抬了你做姨娘。” “老太太……”朱鹮自是泣不成声。 赖嬷嬷便笑道:“你还在月子里,可哭不得,免得出了月子再伤了身子骨。” 正待宽慰几句,忽而便有婆子寻来:“老太太,不好啦!老爷、太太一道儿回来,老爷这会子提了棍棒去寻荣哥儿啦!” “啊?”赖嬷嬷骇得变了颜色,起身一边厢往外寻去,一边厢道:“好生生的,他这是发的哪门子羊癫疯?” 婆子只摇头不知,当下便扶了赖嬷嬷紧忙往前头寻去。 方才到得前头,便听得惨叫声连连,那赖尚荣哭嚎道:“孩儿错了,再也……啊!再也不敢了!” 赖嬷嬷唬得气血上涌,疾行两步,亏得丫鬟婆子搀扶着,不然便险些摔了去。 一径到得房里,眼见赖尚荣趴在长条凳上被打得皮开肉绽,赖大家的求饶不迭,赖大只一把推开其,高举了棍棒又要打下! 赖嬷嬷气得浑身哆嗦:“住手!你要干什么!” 赖大这会子已力竭,干脆拄着棍子道:“母亲少管,今儿个不给这小畜生一个好儿,只怕来日愈发不知天高地厚!” 赖嬷嬷上前拽着棍子不撒手,嚷道:“你便是要打,好歹也有个由头吧?不分青红皂白就打,这是什么道理?” “道理?”赖大惨笑一声,指着赖尚荣道:“这小畜生险些害得咱们赖家家破人亡,敢问母亲这是不是道理?”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赖大扭了头去只顾着喘粗气,赖大家的便蹙眉低声将事儿说了出来。 赖嬷嬷听罢顿觉天旋地转。心下与赖大所想一般无二,不怕心思坏,就怕心思蠢!早早在姓陈的身上吃过亏了,人家如今又生发在即,此时不懂隐忍,偏要去痛快嘴,还让人拿了个正着。 这不是蠢是什么? 赖尚荣此时回过气儿来,不禁哀求道:“老祖宗救我,救我啊——” 赖嬷嬷到底上了年岁,那赖尚荣是他自小儿养大的,情谊比亲儿子还要亲几分,到底还是于心不忍。 便紧忙将赖大推了出去,又吩咐丫鬟、婆子寻了郎中来给赖尚荣上药。那赖尚荣自是不提,赖家三人到得正房里,赖大如丧考妣说不出话来,赖大家的便将大老爷贾赦勒索之事说了出来。 临了才哭道:“这又是三千两,还单只是大老爷处的,那姓陈的还不知如何道恼呢。” 赖嬷嬷心下愁苦不已,暗忖那姓陈的此番中了举,其人不过十五六年岁,说不得来日就能金榜题名呢。赖家若不将此事揭过,来日其人生发起来,只怕都不消自个儿动手,那下头的官吏为了讨好其人,便会上赶着将赖家赶尽杀绝! 赖嬷嬷一时没了主意,赖大就道:“县官不如现管,还是先答对了大老爷再说旁的吧。” 赖大家的瞥了一眼赖嬷嬷,见其不放声,这才抹着眼泪去寻了银票来。待点齐了三千两银子,夫妇二人一边肉疼,一边往荣国府东跨院奉上孝敬。 大老爷贾赦得了孝敬,自是心满意足。临了还不忘嘱咐一句:“远哥儿是我外甥,我去说一嘴,自不会闹起来……可你也须得让远哥儿消了气才好。” 赖大不迭应下,心下苦涩暗忖那姓陈的不缺银钱,如今又中了举人,上回送了朱鹮去险些惹了大祸,这可如何让其消了气?一时间赖大茫然踯躅,自不多提。 却说另一边厢。 能仁寺前陈家新宅里,临开席前,陈斯远又将红玉、香菱、柳五儿、芸香等一并叫来,一时间推杯换盏、吃酒听戏自是乐呵不已。 待天色将暮,又与众人行令,当下你来我往,兴致越来越高。每每有人说出妙句,众人便齐声喝彩,若是有人一时语塞,便引得一阵哄笑,被罚酒的人也不恼,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时间酒香、欢笑声交织在一起。 待暮色四合,陈斯远方才熏熏然领了香菱、红玉等回返。一路上小丫鬟芸香叽叽喳喳、一惊一乍自不多提,待回返荣国府后头小院儿,便有婆子来道:“大爷,下晌时四姑娘来了一回,见大爷不在便走了。又有大老爷打发了苗儿姑娘来,只说那桩事已然给大爷做主了。” 意思是大老爷贾赦狠狠讹了赖大一笔? 陈斯远眯眼笑着应下,一时间忽然没将赖家当回事儿。那赖尚荣接二连三在自个儿这儿吃瘪,赖家若还想让其走仕途,陈斯远自会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将赖尚荣按死。 若不走仕途,赖尚荣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米虫,陈斯远自是不屑一顾。 且如今王夫人收拢了辽东庄子、库房、账房,贾赦怕是心下早已警醒,再要对付赖家一准儿千难万难。且若是王夫人大权独揽,于自个儿而言反倒不是一桩好事。莫不如像如今这般平衡来得好。 拿定心思,又想着明日须得赴约,陈斯远便早早洗漱,搂了香菱、红玉两个沉沉睡去。 待翌日清早,陈斯远用罢了早饭,便往园子里游逛消食。谁知才到凹晶溪馆,便有司棋寻了过来。 “远哥儿~”那司棋款步到得近前,咬着下唇低低唤了一声,一双眸子里说不出的哀怨。 陈斯远扭头观量一眼,心下恍然,是了,近来因着秋闱一事,几次都与司棋错过,只怕这姑娘心下早已哀怨不已了。 四下观量一眼,眼见四下无人,赶忙扯了扯司棋的手儿,低声道:“你等着我呢?” 司棋瘪嘴道:“我得空便往园子里来,就盼着撞见哥儿……只怕哥儿早将我忘了个干净。” “哪里的话?”陈斯远笑着解释道:“你也知我前些时日不得空,近来又是宴饮不断。也就是荣国府门第高,不然早有人送了帖子来请了。”顿了顿,又道:“明儿个你可有空?” 司棋苦恼道:“哥儿不早说,我只今儿个休沐,待再得空,只怕就要下个月了。” 陈斯远眨眨眼,暗忖下个月自个儿说不得便领了晴雯、香菱往江南去了,哪里还有空抚慰司棋? 且司棋性子最是偏颇,这会子满心满眼都是自个儿,若心下失落,认定自个儿不要她了,还说不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儿来呢。 陈斯远略略思量,想着今儿个薛姨妈总要下晌才来,这会子还早…… 他便一抖手,将那大格子巷的钥匙塞给司棋,低声道:“大格子巷东数第四家,你快些去,我随后就到。” 司棋顿时暗自舒了口气,正待说什么,忽而听闻有丫鬟说笑声渐近,赶忙将钥匙掖在汗巾子里,低声道:“那我先去了……哥儿,也快些来。” 陈斯远心下暗忖,这偷偷摸摸的就是不便,若是司棋也去了新宅,又哪里有今日苦恼?又想着,司棋不过初经人事儿,想必不堪挞伐,料想一日两场也没什么。 那司棋快步离去,陈斯远略略盘桓,紧忙回小院儿换了衣裳,又去前头借了马匹,一路直奔大格子巷而去。 谁知事有不谐,方才到得国子监左近,便被同科举人瞧见,当即拉扯着说了好半晌。一则同科相聚,二则要出个诗集——陈斯远才名远播,一应新科举人就等着沾了光,出了诗词集也好多得些润笔呢。 陈斯远强忍着不耐一一答对,待好不容易抽身而走,时已近巳时末。 陈斯远在巷口寻了脚店寄存马匹,大步流星进得巷子,须臾便到了门前。抬眼见门锁早下,便知司棋已至。 当即推门而入,不待司棋听了动静来迎,便闯进了正房里。 入内便见司棋红了眼圈儿好似方才哭过,陈斯远忙道:“怎地哭了?” 司棋委屈不已,径直扑在其怀里大哭道:“我,我还当哥儿不来了,呜呜呜——” 陈斯远心下急切,哭笑不得道:“快莫提了,半路遇上几个同科,扯着我说了足足一个时辰,真真儿是没辙!” 他愈急切,心下反倒想的越分明,情知此时强按牛头只怕不美。这可不比前世那劳什子养成游戏,女角色好感度上去了就下不来,司棋可是活生生的人,他若是潦草虚应其事,漫说司棋这会子本就多心,便是平平常常只怕也觉不对。 因是陈斯远耐着性子搂着司棋说了好半晌话,待将其安抚下来,这才装作急色模样,忍不住上下其手起来。 司棋心下块垒去了大半,禁不住也动了情,见其模样便吃吃笑道:“哥儿这般急切,可是香菱、红玉两个没喂饱?还是说外头那两个没喂饱?” 陈斯远便笑道:“她们几个哪里比得了?你又不是不知我独稀罕你这身量。” 司棋心下又熨帖几分,笑着纳罕道:“说来也奇,这府中人等私底下都叫我一丈青,心下厌嫌不已,唯独哥儿偏喜我这般的。” 陈斯远道:“那等蝇营狗苟之辈,自知压服不得你,自是会敬而远之。” 司棋不禁兴致勃发,不禁媚眼如丝撩拨道:“那……我倒要瞧瞧哥儿怎么压服我。” 待春风几度,二人相拥说话儿,那司棋方才说起二姑娘情形,想着总要将陈斯远与迎春撮合了,谁知偏在此时外间传来动静。 司棋骇得紧忙以被裹紧了身子,惊道:“怎会有人?” 陈斯远心下懊恼,哪里不知是薛姨妈来了?这若是被其撞见,只怕就要坏了事。 当下霍然而起,胡乱将衣裳往身上套,口中催促道:“姐姐快穿了衣裳……来不及啦!” 陈斯远扯了司棋便下了床榻,四下观量一眼,正巧房里有个破旧万历柜不曾搬去新宅——其原是放在厨房搁置碗筷,因其搬动时坏了隔板,方才暂且挪到了正房里——内中约莫着刚好能藏个人。 于是陈斯远开了柜门便将司棋往里头塞,那司棋慌张道:“哥儿,这,这来的到底是谁?” 薛姨妈这会子正给院儿门落门栓呢,陈斯远哪里有空解释?只求肯道:“姐姐可信我?旁的且待过后再说,姐姐先行藏好了,万万不可露出行迹来。” 司棋被唬得绷着脸儿应下,赶忙抱了衣裳缩身进了柜子。她身量高大,强塞进柜子里,自是动弹不得。又因身形丰壮,那柜门便略略敞开了个缝隙。 这边厢陈斯远三两下穿戴齐整,又将床榻上被褥胡乱迭放,这才扮做睡眼惺忪往外迎去。 却说那薛姨妈落了门栓,返身往正房行来,心下自是期许之余又有些忐忑。与陈斯远缱绻了两回,前一回更是被扯着在那园子里来了一遭……事已至此,什么矜持、顾虑都被薛姨妈抛诸脑后,唯一所虑的,不过是怕此事张扬出去,倒是不拘是自个儿还是远哥儿都没法儿做人了。 因是昨儿个下晌薛姨妈便与宝姐姐说了今日独自往铺面上盘账之事,到得铺子里,盘桓了一早,又借故说是往手帕交家中吃茶,这才赶忙来了大格子巷。 眼见门扉不曾落锁,薛姨妈只当陈斯远先来了一会子,并不曾多想。 眼看到得正房门前,便有陈斯远来迎,薛姨妈扫量一眼,面上噙了笑意低声问:“哥儿多早晚来的?” 陈斯远故作嗔道:“巳时便来了,不觉等得困倦,竟睡了一会子。还是听了开门声方才醒来。” 薛姨妈与其一并往内中行去,便道:“无怪发髻散乱、睡眼惺忪……方才盘账抛费了一些时辰,我合该早来一些时候的。” “现在也不迟。” 说话间二人进得内中。陈斯远扫量一眼万历柜,见并不曾打开,这才暗自舒了口气。当下引着薛姨妈一并落座,二人凑在一处说起话儿来。 因着二人贴在一处轻声细语,是以声息落在柜中司棋耳中,只听了个含糊。司棋透过缝隙只隐约瞧见那女子半边儿身子,又听着嗓音隐约有些耳熟,偏生一时间想不起是谁人来。 过得好半晌,外间窸窸窣窣,那缝隙瞧不分明,显是亲热起来。司棋便咬了下唇,暗生气恼。却也生怕坏了陈斯远好事,这才咬着下唇隐忍不发。只暗暗拿定心思,今儿个定要瞧瞧这女子是谁人! 俄尔,司棋大着胆子略略推了柜门,偷眼打量,便见一截白玉也似的小腿踢腾出来,足上挂着红菱也似的平底鞋,时而踢腾开来,时而又撑在床榻边缘。 哼唧有声,显是唇舌相搅。 司棋正待看个真切,谁知二人竟滚去了床榻里,因着柜门遮掩,司棋便再也瞧不真切,只隐约见那纱帷内被翻红浪,声息不觉,直把司棋听了个面红耳赤。 少一时,二人忽而相拥而坐,恰此时纱帷被风掀开一角,司棋顿时骇得瞪圆了双目! 便见两条白生生臂膀紧紧搂了哥儿,粉颈昂扬,荐芎云股,蹙眉阖目,丹唇微张,一动一静间说不出的娇媚、道不尽的可人……不是姨太太还有谁人! 这……这这这……哥儿怎地与姨太太搅合在了一处? …………………………………………………… 申时末,陈斯远一径将薛姨妈送走,这才兀自舒了口气,心下暗忖往后再不可犯险。这自个儿来的迟一些,薛姨妈又早了一些,可不就撞在了一处?亏得那司棋事事依着自个儿,不然此番哪里能轻易揭过? 叹息着进得内中,便见衣衫凌乱的司棋偏腿坐在床榻上,正一脸古怪地瞧着自个儿。 “哥儿,你怎地——” 司棋欲言又止,内中之意不言自明。陈斯远方才多大年纪?说难听的,薛姨妈做他娘都够了! 陈斯远自是不好实话说自个儿贪慕女色,只蹙眉落座,叹息一声道:“还能为何?前一回海贸之事被姨太太拿了把柄,此番百草堂营生又问姨太太借了本钱,一时醉酒,谁知竟成了今日模样。” 那司棋顿时脑补起来……是了,定是姨太太得了把柄,又趁着哥儿的营生不曾生发之际过来催逼,这才逼着哥儿就范。 又想着陈斯远父母早亡,寄居荣国府只得了邢夫人照料,那大老爷素来是个见钱眼开、无利不起早的,哥儿能铺展成如今情形,这背后可不就要比那些纨绔凄楚几分? 脑补过后,司棋不禁扯了陈斯远的双手,面上生出怜惜之色,道:“苦了哥儿了,那往后——” 陈斯远又是一声叹息,没做声回应。 司棋咬着下唇思量起来,俄尔便道:“也不妨事,姨太太多大年纪了?说不得忍上几年,她自个儿就不来寻哥儿了。” 这是盼着薛姨妈早早绝了天癸?陈斯远心下哭笑不得,口中却道:“本就与其约定了今日,只是我见你心下难安,这才想着错开时候,谁知到底还是撞在了一处。” 司棋便将陈斯远搂在怀里,道:“哥儿快别说了,你心里委屈我自是知晓,只可恨我不过是个丫鬟,实在帮衬不上什么。” 她身量高大,此时与陈斯远相差仿佛,陈斯远贴在其肩头,因着身形略显单薄,竟有些小鸟依人。 陈斯远心下古怪,赶忙起身坐起,扭头瞥了一眼,便见司棋兀自蹙眉陈斯远,也不知琢磨着什么。 他却不知,司棋这会子暗暗拿定心思,想着只消促成了二姑娘与陈斯远的婚事,那姨太太定会知难而退。再者,她虽只是个丫鬟,可往后骑驴看账本,说不得就能得了机会给薛家下蛆呢! 二人心思各异,又略略温存,便分开来各自往荣国府回返。 不说陈斯远如何,却说司棋雇请了驴车,一径回得荣国府。待进了荣庆堂后楼,趁着那绣橘去取食盒,便蹙眉与迎春道:“姑娘,哥……远大爷有今日可是不易。” 迎春正打棋谱,闻言捏了棋子抬眼纳罕道:“为何如此说?” 司棋自是不好明说,只道:“姑娘不妨想想,母亲早去,因着继母恶毒,自小便不得宠爱,又千里迢迢来投亲,这一年来几次险些被人害了去,远大爷能有今日可是容易的?” “远兄弟自然不容易。”迎春应了一声,心下叹息一声,想着自个儿倒是与陈斯远相差仿佛,唯独差了性子。是以她如今尚且谨小慎微,偏那远兄弟已然挣脱了枷锁,扑腾出一片新天地来。 迎春心下极为欣赏陈斯远,只恨自个儿性子太弱,不然何苦成了如今的二木头? 司棋见其沉思,以为迎春动了凡心,便出言诱之:“姑娘,那远大爷色色不凡、样样出彩,这般好的夫君只怕打着灯笼都难寻。姑娘若不动些心思,只怕这等好事儿从此就与姑娘无缘了呢。” “又胡吣!”迎春嗔怪了一嘴,却不免勾动心思。 待转过年来,她便十六了。寻常百姓家的女子,这个年纪早已出阁。贾家心疼女儿,也不过多留二年,也是时候张罗婚事了。 又因司棋时常在耳边嚼舌,二姑娘心中难免待陈斯远另眼相看。心下忽而思忖着,若真个儿要嫁人,与其寻那等门当户对的盲婚哑嫁,莫不如嫁了远兄弟去。 这般思量着,迎春便不觉红了脸儿。 其脸上颜色落座司棋眼里,司棋便暗自得意不已。心下暗忖,如此两边撮合着,就不信自家姑娘不动心。 …………………………………………………… 待转过天来,伺候了迎春用过早饭,司棋得空便往东跨院来寻姥姥王善保家的。 那王善保家的拖累邢夫人、四哥儿染了风寒,自是没了脸儿。奈何她本就是不要脸面的,待邢夫人与四哥儿风寒好转,她便又腆着脸凑进房里。 邢夫人念及其好歹忠心,便也不做责怪。 司棋一路进得三层仪门里,寻了王善保家的到得墙角,与其说道:“姥姥,我们姑娘与远大爷的事儿,大太太可有提及?” 王善保家的道:“太太一直忙着照应哥儿,又因月子里不好沐浴,便时常发脾气,哪里还管得了旁的?” 司棋蹙眉道:“姥姥不妨跟太太时常提一提……我们姑娘也到了开亲的年纪,若再拖下去,只怕我就要去配了小子啦!” 王善保家的思量道:“谁知太太存了什么心思?前头收养了二姑娘,本道是要为其张罗婚事。转头得了四哥儿,我看太太这心思倒是尽数都放在四哥儿身上了。罢了,我过会子与太太提一嘴就是了。” 司棋得了应允,自是心下雀跃,当下好生哄了王善保家的一阵,这才施施然回返荣国府。 那王善保家的进得正房里,抬眼便见邢夫人正抱了四哥儿逗弄着。王善保家的心下思量了一番,便凑过来夸赞道:“瞧瞧四哥儿这眉眼,跟太太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等长大了定是个俊俏小郎君。” 邢夫人这会子心绪极佳,便笑道:“都说儿子随母,这老话儿果然不假。我如今只盼着哥儿早些长大,好歹有个前程,再寻个妥帖姻缘,我此生也就心满意足了。” 王善保家的道:“有太太、老爷护着,哥儿的前程、姻缘哪里差得了?不过,太太,二姑娘转年也要十六了,是不是也该议亲了?前些时日太太不是看好远哥儿与二姑娘凑成一对儿?” “嗯。”邢夫人满心都是儿子,这会子哪里管得了迎春?因是只含混应了。 王善保家的心思一动,禁不住下蛆道:“太太须得用些心思了,我依稀听婆子嚼舌,好似二房太太有意将王家的云屏姑娘说与远哥儿呢。” “嗯?”一招无中生有,顿时将邢夫人惊在当场:“什么时候儿的事儿?” 上一章为满1000月票加更。月中了,大家是不是又有月票了?求几张月票,拜谢拜谢! (本章完) 第187章 以讹传讹 第187章 以讹传讹 王善保家的见邢夫人果然上了心,顿时心下得意。那王云屏乃王子腾之女,说来比宝钗还年长一岁,今年刚过了及笄,正是议亲之时。 王善保家的听得自凤姐儿处流传的风声,好似王家正为王云屏择婿,便生拉硬凑将这二人说在了一处。 当下信口胡诌道:“太太也知,远哥儿可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那王家女正好待字闺中……二房太太本就瞧中了远哥儿,只恨三姑娘年岁还小,这才想起了那位云屏姑娘来。” 邢夫人本就不是个聪慧的,加之方才产育过,闻言不免就上了心。暗忖远哥儿自是世间难寻,才情品貌一等一且不说,最难得是有情有义。 旁的且不说,只看这一年来待自个儿如何,便知来日定不会亏了自个儿怀里这个小的。那王家姑娘她见过两回,平头正脸的不过有几分清秀罢了,见了远哥儿又岂会不动心? 如今远哥儿中了举人,又是这般年纪,只怕那王子腾也极为得意,说不得便要促成此一桩姻缘。 想到此节,邢夫人不禁心下泛酸。她月子里过了生儿,如今也不过三十,还想着与远哥儿再厮守几年呢,若其与王家女结了亲,只怕往后再难往来。 因是不禁蹙眉道:“那王家姑娘哪里配得上远哥儿?” 王善保家的就笑道:“虽说容貌略逊了些,可如今王大人身居高位……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说不得远哥儿就被二房太太说动了呢。到时候啊,只怕除了孝敬太太,远哥儿还得孝敬着二房太太呢。” 邢夫人哪里肯?只蹙眉摇头道:“不好不好,即便娶妻娶贤,也不可辱没了远哥儿。”顿了顿,忽而想起先前所想来,便说道:“我瞧着,二姑娘倒是与远哥儿正相当。” 王善保家的心下大喜,面上却故作为难道:“这……二姑娘的婚事,须得大老爷点头才好。太太便是有心也难做主吧?” 邢夫人为了留住情郎,这会子难得用了脑子,思量着便道:“大老爷再如何,还能拗得过老太太去?罢了,我也不坐双月子了,等过些时日出了月子,干脆寻了老太太说道说道去。” 王善保家的心下咯噔一声,紧忙阻拦道:“太太可不好胡闹,这骨缝还不曾闭合,哪里就出得了月子了?” 邢夫人烦躁道:“要你多嘴?回头儿请了太医来瞧瞧,若闭合了,我就不坐双月子了。” 王善保家的这才讪讪应下。心下却得意不已,暗忖不过略施小计便让邢夫人旧事重提,瞧着比上回还要用心几分,这下可算与外孙女有个交代了。 只是不过几日,那王善保家的便坐了蜡。盖因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诓骗邢夫人时又不曾瞒了周遭丫鬟、婆子,是以此事不消几日便不胫而走,转眼传得阖府皆知! …………………………………………………… 这几日陈斯远忙忙碌碌,或是凑份子给座师上了孝敬,或是与一帮举人搜肠刮肚凑了本诗册,又领了尤二姐、尤三姐、晴雯等往香山进了一趟香。 倏忽间便到了九月中。待这日好不容易留在府中,便有赖大、赖大家的扶了老态龙钟的赖嬷嬷亲来后院儿跪门请罪。 直把陈斯远恶心了个够呛! 赖嬷嬷是谁?若放在外间,陈斯远自是扫都不扫她一眼。奈何身处荣国府中,贾母都要给赖嬷嬷几分颜面,陈斯远要想继续留下去,岂能不给其留了脸面? 当下腻歪着赶忙出来,打发红玉、柳五儿将赖嬷嬷搀扶起来,含混说了两句,明面上便算将此事揭过。实则陈斯远心下暗自记恨,只待寻了机会便将赖家上下好生整治一番。 时值暮秋,这日散学后一众姑娘生怕黛玉染了风寒,便在荣庆堂后楼里齐聚,正嬉笑着,忽而便有丫鬟进来喜道:“云姑娘来府了!” 三春、宝钗自是面带欢喜,黛玉则暗自翻了个白眼,只道那与自个儿不对付的来了。 当下众人往前迎去,才过了荣庆堂,便见一道大红身影疯跑着闯进来,口中兀自嚷道:“姑祖母、二姐姐、三姐姐、四妹妹、宝姐姐、林妹妹,我来啦,咯咯咯——” 嬉笑间,那一袭红影便到了近前。迎春便打趣道:“云丫头还是这般疯疯癫癫的,瞧这样子谁知她是侯府千金?” 湘云笑着露出编贝般的牙齿,道:“快莫提了,我在二叔处每日只敢循规蹈矩,稍有不尽心之处便要被二婶子教训,又哪里有荣国府自在?” 探春嗔怪道:“好啊,原是为着自在,我还道好些时日不见,云丫头想咱们了呢。啧,这下咱们可真真儿是自作多情了。” 惜春也道:“亏我赶忙来迎,原来云姐姐心下不曾想着我。” 湘云赶忙笑着赔罪道:“想了想了,都想了。好姐姐、好妹妹,我方才拙嘴笨舌说错了话儿,过后认打认罚,只求别撵我走。” 黛玉乜斜笑道:“哪一回不是侯府接了你回去?说的好似谁赶过你似的。” 湘云朝着黛玉腻哼一声,这会子也不计较,只嬉笑着与众人进了荣庆堂,见了贾母,一口一个‘姑祖母’自是亲热得不行。 贾母心下郁结了好些时日,这会子总算有了笑模样,略略说了一会子话,贾母就道:“这后头怕是没了地方,刚好玉儿……搬去了后楼,我看不若先将云丫头安置在碧纱橱里。” 湘云顿时愕然不已,瞪着一双圆眼道:“姑祖母又要我住进碧纱橱……这回不会因着杜妹妹、杨妹妹什么的,又赶我走了吧?” 贾母顿时唬了脸儿道:“这孩子说的什么浑话?我稀罕还来不及,何曾赶过你?还不是你二叔看你撒欢儿也似的不成样子,这才接了回去教养?” 湘云也不管旁的,只顾着欢喜,当下傻笑了一阵,便抱了贾母的臂膀歪在其身旁撒娇。 下首坐着的黛玉冷眼旁观,心下忽而有了几分明悟。原来外祖母待自个儿的好儿……并非是没缘由的。 起先是因着疼惜自个儿母亲,其后大抵又想着撮合自个儿与宝玉,待如今自个儿认定那婚书,外祖母便又宠爱起了湘云?是了,这般思来,外祖母怕是有意撮合云丫头与宝玉吧? 当下湘云要安置碧纱橱中,三春、黛玉便先行回返后楼,宝姐姐见湘云主仆两个忙乱,便领了莺儿帮衬。 不提碧纱橱中情形,却说三春与黛玉一径去了迎春房里。 三春、黛玉说了几句,便说起陈斯远来。 迎春便感叹道:“远兄弟天资聪颖,又勤学不缀,此番高中也在情理之中。” 探春颔首接话道:“是了,正所谓吃得苦中苦——” 还不待探春说完,小惜春条件反射一般接茬道:“伺候人上人。” 黛玉原本听众人提及陈斯远,便闭口不言。待听得惜春此言,顿时愕然抬起螓首来。随即掩口笑道:“四妹妹哪儿得来的俏皮话?咯咯,真真儿逗死个人!” 探春不禁嗔道:“是方为人上人啊。” 惜春不迭的摇头道:“吃了苦能成人上人的又有几个?远大哥就说过,只要能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 此言一出,自是惹得一众姑娘纷纷掩口而笑。 待笑罢,迎春就道:“这话虽说有些偏颇,可细细思忖却有道理在其中。便好比那科考,二三千秀才、监生应考,其中不乏那等穷经皓首几十年的,可谓吃尽了苦楚,奈何才具不足,依旧名落孙山。” 黛玉也道:“秀才好歹还有一份口粮,虽不富足,却也能吃饱。世间小民百姓,或耕种、桑蚕,或做工、拉纤,每日鸡鸣而起,日落方休,如此混不得一干一稀者比比皆是,但遇疾病、灾荒,说不得便要卖儿鬻女……可不就是吃不完的苦?” 略略沉寂,迎春便笑道:“好生生的说四妹妹的俏皮话儿,这朝廷上的事儿咱们还是少说为妙。” 探春便道:“是了,四妹妹哪儿得来的俏皮话儿?” 惜春抿嘴一笑,露出方才冒尖的门牙来,说道:“我自个儿胡乱想的。” 实则惜春那俏皮话都是学自陈斯远那涂鸦册子,只是小姑娘不想与旁人提起,权当是自个儿与远大哥的秘密。 黛玉闻言就打趣道:“我竟不知四妹妹是个戏谑的,来来来,还有什么俏皮话儿,四妹妹再说道说道。” “好啊。”惜春应了,眼珠转动道:“不如这样,我说一句,你们猜一句,若都猜不中我再说出来?” 刚巧此时宝钗与拾掇过了的湘云也来了,闻言顿时笑了一场,也闹着掺和进来。 于是众姑娘齐齐落座,独惜春立在当中,负手踱步装模作样道:“来试试这一句‘明知山有虎’。” 湘云随口接道:“偏向虎山行……额,好似不对?” “自是不对。”当下众姑娘叽叽喳喳计较了一番,说了几个,偏一个也对不上。 惜春不禁心下得意,待众人央求,这才道:“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咯咯咯……” “哈哈……”湘云笑得前仰后合。她倒坐了椅子,身形仰得太过,一不留神竟跌在了地上。饶是如此,兀自捧腹大笑,两个菱脚踩着大红绣鞋连连凿地,道:“不,不去明知山……哈哈,四妹妹好有趣!” 惜春得了赞扬,不禁愈发得意。 当下又连连说了几个,比如‘不听老人言、耳朵很清闲’‘形而上学、不行退学’‘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漫说是湘云,便是娴静的宝姐姐也忍俊不禁。 待听得一句‘是金子总会发光、奈何我是老铁’,宝姐姐忽而敛了笑意,这话前几日她才听陈斯远提过。 心下顿时恍然,这哪里是惜春自个儿琢磨的?只怕是从远大哥口里听来的吧?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宝姐姐这会子偏心陈斯远,自是什么都是好的。心下只当其怜惜弱小,知道四妹妹惜春在府中日子不好过,这才时常带在身边哄其开心。 待笑闹过了,湘云便说起这小一年来的情形。 谁知方才说了一会子,便有惜春的丫鬟入画蹙眉瘪嘴、欲言又止的寻了过来。 湘云是个好信儿的,扫量一眼便纳罕道:“可是得了什么信儿?” 入画扫量迎春一眼,便低声道:“也不知打哪儿传出来的风声,说是太太有意撮合远大爷与云屏姑娘,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此言一出,迎春略略蹙眉,隐隐有些失落; 探春记起王云屏品貌,只觉配不上陈斯远,不禁也蹙起了眉头; 惜春忘了王云屏模样,可想着若远大哥结了亲,只怕自个儿再不好时常去搅扰,便有些不开心; 黛玉心下略略别扭,想着那王云屏不是个好脾气的,便有些不喜; 宝钗心下莫名其妙,暗忖先前姨妈不是有意撮合自个儿与远大哥吗?怎么又成了表姊?莫非是妈妈察觉了自个儿心思,这才说动姨妈,干脆来了个釜底抽薪?思量间不觉便攥紧了帕子; 湘云最是置身事外,只好信儿追问道:“哪里得的信儿?是了,远大哥与云屏姐姐年岁相当,瞧着倒正合适。” 话音刚落,惜春就蹙眉恼道:“哪里就合适了?云姐姐少浑说!” “四妹妹!”探春呵斥了一句,赶忙与湘云道:“四妹妹最喜往远大哥处耍顽,怕是舍不得远大哥立时就成了婚搬出去呢。” 惜春越想越气恼,不禁使了小性儿,只冷冷瞥了入画一眼,竟顿足就走。 她一走,探春、黛玉放心不下,紧忙追了去。 换做往日,本该宝姐姐缓和两句,谁知此时宝姐姐犯了思忖,一时间竟也不开口。迎春见此便笑道:“云妹妹刚来,怕是还不曾拾掇好,这眼看也是饭口了,不若今儿个先散了?咱们赶明儿往园子里游逛去。” 湘云、宝钗应下,当即三个姑娘家各自回房。 湘云出了后楼,不禁撇嘴道:“那远大哥我只瞧过两回,不想这才不到一年,竟哄得四妹妹这般依恋。” 翠缕便道:“姑娘,我方才也听司棋说了一嘴,说这位远大爷能为大,品貌上佳,更难得的是心思正,待四姑娘极好呢。” 湘云若有所思道:“这回咱们好歹能住上一二月,正好得空寻远大哥耍顽。” 翠缕顿时好一阵无语,偏生有些话不能明说。此番湘云来荣国府,盖因贾母三番两次来信催促,侯夫人这才不情不愿将其送了来。翠缕比湘云年长,又见方才贾母对黛玉不咸不淡的模样,心下便隐隐有了忖度。 当下便道:“姑娘与远大爷差着年岁呢,只怕顽不到一处去……不若多寻了宝二爷耍顽。” “都顽都顽。”湘云随口说着,又乐滋滋往前头去了。心下不禁得意,如今林妹妹去了后头,这碧纱橱到底归了自个儿。 不提湘云主仆,却说迎春方才送过众人,待略略坐定,忽而便有绣橘大惊小怪而来。到得近前压低声音道:“姑娘姑娘,这外头可不止传着远大爷与王姑娘啊。” “嗯?” 绣橘就道:“还传着大太太有意撮合姑娘与远大爷呢!” “这……”迎春顿时怔住,面上羞红一片,心下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来。惊喜?算是吧,不过这喜才一分,惊倒是足足有九分。又出于女儿家的羞臊,一时间木在当场,竟说不出话来。 …………………………………………………… 王夫人院儿。 连小透明一般的迎春都得了信儿,这府中的风吹草动又怎能瞒得过王夫人去? 王夫人方才听得玉钏儿说了此事,不待细细思忖,便有凤姐儿寻来。 少一时,凤姐儿进得内中,待见了礼便急切道:“太太,这外头都在传着,说是太太有心撮合云屏与远兄弟?” 王夫人捻动佛珠道:“凤哥儿也听了?玉钏儿方才说,还有传东跨院有意撮合迎春与远哥儿的呢。” 凤姐儿见她这般说,便笑道:“那想来是下头婆子胡乱嚼老婆舌,回头儿我定当惩戒一番。” 王夫人应了声,点了点头。心下却忽而思量起来……王云屏比宝钗年长一岁,算算与远哥儿年岁相当,这二人若真能结了姻缘,倒是好事一桩? 虽说自古都讲究个低娶高嫁,可云屏生得不过有几分清秀,性子又好似爆炭一般,自小儿跟个男孩儿一般走马飞鹰,勋贵人家哪里瞧得上她? 莫说是勋贵人家,只怕有头有脸的人家大抵都瞧不上。与其寻了那等穷措大,不若选了知根知底儿的远哥儿更妥帖些。 且空穴来风、事出有因,既能传出迎春与远哥儿之事,只怕未必不是真的。王夫人心下还想着陈斯远来日为其出谋划策,也好早日夺了老太太权呢,哪里肯让其与东跨院亲上加亲? 说句不好听的,若真个儿亲上加亲了,说不得邢夫人与贾赦那一对儿眼皮下浅的两口子就得央着远哥儿出主意对付自个儿! 王夫人可是知晓陈斯远的能为。其人没来之前,她不过依着妹妹薛姨妈之计,捣鼓出了个劳什子‘金玉良缘’,用意自是掌控宝玉婚事。 陈斯远来之后,辽东庄子、府中库房尽数落在王夫人手里。略略盘算,如今不过差了个买办房与大总管赖大罢了。 当此之时,宜当鼓起余勇、一鼓作气夺了大权,如此方才能进可攻、退可守啊。 想明此节,王夫人停下捻珠,忽而笑道:“我瞧着云屏与远哥儿倒是登对。” “啊?”凤姐儿大惊,忙道:“太太,远哥儿家世只怕——” 王夫人就笑道:“远哥儿这般才情,又是这般年纪,他自个儿就是一块金字招牌,哪里还用得着家世帮衬着?” 凤姐儿细细思忖,可不就是如此? 品貌不用多说,那是一等一的;才情也不消多说,岂不闻满城都有陈词流传;又方才十五六便中了举,便是三十岁才中了皇榜,那也前程远大! 这般思来,远兄弟配自个儿那平头正脸的表妹可不就是绰绰有余?不,只怕人家未必能瞧得上云屏啊。 这话太过得罪人,凤姐儿自不会说出口,当下便道:“太太这一说,我思量着倒也登对,只是二叔……不知是个什么心思。” 王夫人就道:“正巧过几日宝玉舅母生辰,我到时扫听一嘴就是了。” ……………………………………………… 不提姑侄女两个私下计较,却说宝姐姐绷着脸儿出得荣庆堂后楼,过穿廊往东北上小院儿行去。 正思量着王云屏之事,莺儿便凑过来道:“姑娘,这外头除了说表小姐与远大爷,还说了二姑娘与远大爷呢。” 宝姐姐驻足,道:“何时流传出来的?” “就这一两日,”莺儿道:“说是大太太有意撮合二姑娘、远大爷两个,想着亲上加亲呢。” 宝姐姐顿时心下犯苦。若表姐王云屏还只是存疑,那二姑娘迎春只怕是真的了。 她心下急切,免不得咳嗽了两声儿。 莺儿赶忙道:“姑娘可是发了病?要不要——” “不用,不过是呛了风罢了。” 当下款步而行,一径进了东北上小院儿。今日薛蟠无事,正在院儿中游荡,见了宝钗便上来搭话。 谁知宝姐姐冷了个脸儿,只含混两句便丢下薛蟠往后头去了。薛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量了半日也不知自个儿哪里得罪了宝钗去。 宝钗进得内中,便见薛姨妈歪在榻上,面上噙着笑,手中一针一线地绣着帕子。 宝姐姐看得心下纳罕,只觉夕照下自个儿妈妈瞧着愈发明艳动人。 她挪步过来低声唤了一嘴,薛姨妈笑着抬眼观量,顺手便将手中帕子撂在一旁,身子挪动便压在了身下。她面上不动声色,道:“我的儿,听说云丫头来了?” “是,好似是老太太打发人接了来,云丫头憋闷坏了,方才来府中就到处撒欢儿。”顿了顿,宝姐姐问道:“我观量妈妈神色……可是有什么好事儿?” 好事儿?那可就多了。 十来日光景,薛姨妈借口盘账、议亲、联络老亲,偷偷与陈斯远幽会了几回。到底是见不得光的,二人便只能大格子巷那处一进小院儿里私回。少了前月下,更无漫步小径、低语心事、眼神交汇、指尖触碰。 于那床笫之事,薛姨妈原本并不看重,谁知远哥儿极有能为,每每便让其身心通透,于是到得近前薛姨妈自个儿也不免沉迷其中。 心下这般想着,她面上不自查地翘了嘴角,露出一抹浅笑来,那白日里的癫狂便匆匆划过眼前。 薛姨妈与宝钗说道:“确实有一桩好事儿……你哥哥的婚事定下了。” “定下了?”宝钗顿时舒了口气,道:“菩萨保佑,可算是定下了。” 曹郎中与薛家结亲,自是要将薛蟠查个底儿掉方肯罢休。因着陈斯远献计、奔走,来了一招釜底抽薪,那曹郎中查了查去,只查出薛蟠在京中多有纨绔之举,除此之外并无劣行。 又念着那两万两银子,这才不情不愿的允了这桩婚事。 薛姨妈笑道:“可说是呢。定下十八日纳彩,待亲迎怕是要十月里了。” 宝钗便思量道:“听闻那新嫂子极为贤惠,想来有其约束,妈妈总能少操一份儿心。”宝姐姐心下思量着,哥哥婚事定下,那自个儿与远大哥的事儿何时能定下? 母女二人说了一会子曹家,宝姐姐便道:“妈妈不知,莺儿方才与我说,近来府中流言四起。一则说姨妈好似有意撮合表姐与远大哥,一则又说大太太有意撮合远大哥与二姐姐。” “还有这事儿?” 薛姨妈顿时蹙眉思量起来。那王云屏可不是个好脾气的,姐姐王夫人怎么想着撮合这二人? 若远哥儿一时不查,冲着哥哥王子腾的声势应下,只怕来日定会受了委屈。 姐姐王夫人想着亲上加亲,只怕到头来不曾拉拢了远哥儿,反倒还会让其心生厌嫌。 再者说了,若王云屏嫁了远哥儿,那自个儿又算什么?这姑侄女共侍一夫……便是遮掩下来,薛姨妈自个儿心下也别扭。 因是薛姨妈便蹙眉道:“这后者不好说,前者只怕作不得真。云屏什么性儿你又不是不知,你姨妈想着俩好儿凑一好儿,纯纯是好心办坏事,就怕远哥儿来日心下生怨!” 宝钗顿时笑道:“我心下也是这般想的……就怕姨妈一时想不开。” 薛姨妈道:“得空我与她说说,料想转头也就熄了心思了。” 宝姐姐颔首,嗫嚅着又道:“那妈妈,二姐姐与远大哥——” 若有可能,这会子薛姨妈恨不得自个儿嫁了去,又哪里瞧得上迎春?当下摇头道:“远哥儿何等才俊?二姑娘虽是个好脾气的,可不免有些配不上远哥儿。” 宝钗心下大喜,不禁面上也噙了笑,口中却道:“常言道娶妻娶贤,我看二姐姐极贤惠。” 薛姨妈蹙眉道:“贤在哪儿了?好歹是府中的姑娘,时常便让嬷嬷、丫鬟欺负了去,连下头的丫鬟、婆子都叫她二木头。我看是当不起一个贤字!” 宝钗心下连连颔首,不禁愈发熨帖了几分。 就听薛姨妈道:“这事儿不过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都传着大太太与你姨妈有意,可曾听说过远哥儿怎么说了?再者说了,他才多大年纪?左右有林家姑娘做兼祧妻,那正室不如等远哥儿中了皇榜再仔细挑拣。” 宝钗顿时不高兴了。陈斯远早说了明年春闱不下场,算算最早也要四年后才能下场,到那会子宝姐姐都十八了,哪里还等得了? 奈何这等姑娘家心事儿不好与薛姨妈说,宝钗便含混着应下。谁知薛姨妈却是个坐不住的,待用过了晚饭,便紧忙去寻王夫人。 宝姐姐用罢晚饭,便往园子里消食——她自是想着得了陈斯远的话儿以安自个儿的心。 也是凑巧,宝姐姐领着莺儿方才转过闸桥,迎面便见陈斯远负手踱步而来。二人视线一撞,眼见陈斯远面上绽出笑意来,宝姐姐便心下一暖。遥遥颔首,眼见到得近前,宝姐姐忽而顿足扭头瞧了莺儿一眼。 莺儿眨眨眼,赶忙道:“姑娘,那边厢秋海棠开得正好,我去瞧瞧。”说罢紧忙往玉皇庙而去。 陈斯远与宝姐姐凑到一处,宝钗屈身一福:“远大哥。” “宝妹妹。” 陈斯远笑着探手一引,指着不远处山坡道:“我看茶开得正好,宝妹妹,不若咱们一道儿去瞧瞧。” “嗯。”宝钗低声应下。 二人隔了半步,朝着那山坡行去。 宝钗因许久不曾服那冷香丸,心下不免有几分急切,便笑着道:“今儿个可是听了不少流言,都说远大哥呢。” 陈斯远摇头道:“我也听了一嘴,不过是无稽之谈,宝妹妹不必挂心。” 宝钗娴静道:“我也是当了顽笑话儿听的,又哪里上过心?” 陈斯远笑而不语。 宝钗行了两步,又道:“远大哥今儿个出去了?” “快别提了。”陈斯远蹙眉苦笑道:“这回赖家算是有难了。” “啊?” 陈斯远眼见四下无人,紧忙低声说将起来。确实这日晌午,陈斯远被王府侍卫提去了燕平王府。 本道又是过问营生之事,谁知燕平王见了其,便问可曾识得赖尚荣,又与其有什么仇怨。 陈斯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一五一十道来。说罢方才问起缘故,燕平王便道,原是前日巡城御史上本,说滞留京师的应考士子多有谣传,造谣秋闱二十七名陈斯远乃是买通考官方才中了举。 考官本是翰林侍讲,正儿八经的清流,全凭名声吃饭,哪里受得了这个?当下摘了乌纱戴罪,又祈圣人着刑部、大理寺详查。 都不用刑部、大理寺出手,今儿个一早顺天府尹就上了奏疏,说业已查明那谣言源头乃是退学监生赖尚荣。其攀诬举人陈斯远,盖因私下与其有仇怨。 此案涉及朝廷抡才大典,自是轻忽不得,燕平王这才叫了陈斯远当面提点一番——那意思是你小子别自个儿露了怯,再把他燕平王给装进去! (本章完) 第188章 画饼充饥 第188章 画饼充饥 莫说陈斯远本就是脸皮厚的,认定就算提早得了题目,只要那题目是自个儿做的便不算舞弊;便是他是脸皮薄的,这事儿也不能认啊。 当下自是唯唯应了,又与燕平王说了会子营生的事儿方才告退。待出得王府坐上马车,陈斯远想着燕平王方才神色古怪,瞧自个儿就好似看傻子一般,顿时又心下惴惴起来。 思量半晌,不禁悚然而惊! 是了,这科举可是历代抡才大典,说白就是白衣进身朱紫的稳定通道。是以历朝历代科举舞弊都是大案要案! 陈斯远能中举是怎么回事儿?再如何嘴硬,也否认不了那是人家燕平王偷偷泄露的考题啊。若果然被人拿了真凭实据,即便有圣人庇佑,只怕燕平王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是以方才燕平王句句都是在试探自个儿有没有走了口风? 且燕平王此人瞧着懒散,却执掌内府数年不出差池,朝野上下只拿着其纨绔习性、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开刀,便知此人是个有城府的。 如此推算,说不得人家燕平王是先行听了流言,一早儿便查到是赖尚荣那厮作怪,又仔细查探一番,确认了自个儿不曾走漏风声,这才吩咐巡城御史将此事揭破? 防患于未然——这案子燕平王自个儿揭破,总比旁人揭破要强百套。 想明此节,陈斯远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亏得近来自个儿虽轻狂,却只在女色上恣意,并不曾忘了谨言慎行,不然开罪了燕平王是小,保不齐卷进大案里就因此丢了小命! 此时他方才想起,这会子可不比前世,生死皆操于上! 陈斯远说过赖尚荣情形,不由得唏嘘道:“宦海险峻,我如今不过才过了秋闱,就险些卷进大案。哎,往后还是谨言慎行为妙,须知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宝姐姐心下惊骇!前几日赖嬷嬷跪门,闹得阖府皆知,宝姐姐方才知道那赖尚荣竟污蔑陈斯远科举舞弊,她心下自是气恼了一番。待过后听闻大老爷好生整治了赖家,陈斯远又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只当此事就此揭过。 谁知不过十来日光景,此事竟成了大案! 宝姐姐紧忙关切道:“你……远大哥可会被牵连?” 陈斯远笑道:“那厮不过随口攀诬,有无凭据,我又怎会被牵连?料想来日不过是叫去问了口供,个把时辰就能回返。”顿了顿,又道:“倒是那赖尚荣,这回不死也要脱层皮啊。” 宝姐姐轻声道:“那等没起子的货色,合该发配三千里去,免得留在眼前恶心人。” 自打心下偏了陈斯远,宝姐姐与其自是同仇敌忾,恨不得来日便将赖尚荣问斩才好呢。 感知到宝姐姐的心绪,陈斯远不由得暗忖,近来相处,只觉宝姐姐虽也娴静,比照往日却多了几分活泛……想来是断了冷香丸之故? 他知晓宝姐姐心事,眼见此时二人上了山坡,周遭又有茶遮掩,便悄然探出手略略勾了勾宝姐姐的掌心。 宝钗心下骇得怦然,本能抽手,又强忍着不曾动作,只面上眨眼间便晕红一片,偏了头去以手遮面,口中羞怯嗫嚅道:“远大哥……” 陈斯远便笑着轻声道:“宝妹妹安心,府中流言蜚语都是无稽之谈。” “嗯。” “如今最紧要的,是让姨太太转了心思。”陈斯远心下暗忖,这些时日与薛姨妈幽会几回,每回都只顾着身心通透了,偶尔谈心也多是说起与曹家的婚事。至于宝姐姐……陈斯远好歹要点脸,自是不好与薛姨妈开口。 见宝姐姐蹙眉,陈斯远道:“我与姨太太说过两回,如今看来效用不大。宝妹妹整日与姨太太相处,不如用那和风细雨、润物细无声的法子,待来日姨太太碰壁,定会记起妹妹素日所言,说不得就转了心思?” 宝姐姐情知其所言在理,便蹙眉叹道:“这几日妈妈一心忙着哥哥婚事,我旁敲侧击的,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 身后传来嬉笑声,宝姐姐扭头观量,便见三春、湘云与宝玉嬉闹着往园中而来。 陈斯远观量一眼便道:“湘云也来了啊。” 宝钗面有揶揄之色,道:“搬走了个林姑娘,不两日就来了个史姑娘,老太太心下有主意着呢……”心下不由得暗自庆幸,亏得自个儿转了心思,不然斗过了林妹妹,转头儿又得跟云丫头斗。 说不得云丫头去了,还有旁的妹妹来。老太太心下不待见薛家母女,宝钗又不是傻的,怎会不知晓?姑娘家本就面嫩,若依着宝钗,薛家早就搬了去。也就是薛姨妈一心想着金玉良缘,这才始终赖在荣国府不走。 转念一想,是了,一心记挂着流言,倒是忘了与妈妈说起此事……就是不知妈妈听闻后会作何感想。 因着三春、湘云、宝玉到来,二人自是再不好聚在一处,宝钗便往省亲别墅后绕行,陈斯远干脆下了山坡往众人处迎去。 宝玉萎靡数日,夜里也不知哭过几回。亏得这会子宝玉年纪还小,虽知了人事儿,却与那男女情事一知半解。又有贾母、王夫人、袭人等接连开导,心绪这才逐渐缓和。 今儿个也是听闻湘云来了,这才自绮霰斋出来耍顽。宝玉原本心绪不错,谁知遥遥就瞧见了陈斯远,那宝玉顿时面上一变。 想那陈斯远夺走了林妹妹,只瞥上一眼便让其痛彻心扉,当下又哪里会与陈斯远虚与委蛇? 因是宝玉眉头紧锁,咬着牙关暗暗攥拳。一旁袭人见势不妙,紧忙道:“云姑娘,那边厢来了个妙玉师傅,最是雅致不过,且栊翠庵周遭精致极佳,不若咱们去瞧瞧?” 湘云不知内中缘由,她本就是个爱顽闹的性子,当下雀跃道:“好啊好啊,爱哥哥,咱们去栊翠庵瞧瞧去!” 说罢便拖着宝玉往栊翠庵而去。 三春缀在后头,先是遥遥与陈斯远打了个招呼,这才彼此观量一眼,纷纷暗自松了口气——生怕二人撞在一处,惹得宝玉这魔胎又发了癫狂。 自远处而来的陈斯远讨了个没趣,搔首半晌,干脆兜转着又去寻宝钗。谁知方才过了闸桥,便有赖大家的疯了也似跌跌撞撞奔行进来。 这是赖尚荣被拿了去? 陈斯远怎奈与赖大家的纠缠?当下三步并作两步,闪身便掩在玉皇庙之后。又探头偷眼观量,便见赖大家的果然哭喊着穿园而行,直奔自个儿小院儿而去。 见其走得远了,陈斯远这才踱步而出,心下暗自摇头。想必过会子赖嬷嬷必会求到贾母跟前儿,只是这事儿是通天的案子,莫说是贾母,只怕老太妃出面都保不住赖尚荣。 忽而察觉一旁有嬉笑声,陈斯远扭头,便见两个十来岁的女冠隔着玉皇庙里的木瞧着他嘀嘀咕咕说笑。见其瞥过来,那大一些的女冠还深深瞧了一眼,这才嬉笑着扯了同伴而去。 陈斯远暗忖,这四下庵堂、家庙都是谁管着来着?贾芹? 只看这两个小女冠,便知内中姑子、女冠,多是有些姿容的穷苦人家女孩儿,心下全无佛法、道法,只将庙宇、庵堂当了吃饭的活计,待到了年岁又哪里忍得了外间男子的勾搭?无怪其后老爷贾政会说各处都是藏污纳垢之地。 陈斯远此人底线不高,一边厢与薛姨妈幽会,一边厢还惦记着宝钗。可有一样,但凡招惹了的女子,他总会负责到底。似那般狎玩可怜女子的事儿,他还干不出来。 思量着正要挪步,忽而有一人自玉皇庙后转出来,却是宝玉的大丫鬟袭人。那袭人瞧了陈斯远一眼,紧忙过来屈身一福,咬着下唇可怜巴巴道:“远大哥,二爷与几位姑娘要过来了,可否劳烦远大爷先去别处?” 陈斯远心下本就不想与宝玉撞见,此时正待要走,偏生来的是袭人,他便笑着眯起了眼睛。 他两世为人,前一世读红楼,令其意难平者繁多,除却钗黛云三春这等小姐,丫鬟里便属晴雯、香菱最是让其上心。 此一世机缘巧合,先得了香菱,又得了晴雯。这几日晴雯与其愈发亲近,前一回还偎在其身旁说了好些个绮霰斋里的龃龉。 期间自是不曾错过大丫鬟袭人。那晴雯当时曾蹙眉道:“袭人瞧着四下周全,处处为人考量,实则是个心里藏奸的。那害人的法子若不仔细思忖,只怕到死都反应不过来!” 跟着细数了一桩桩、一件件袭人做下的恶事。比如那枫露茶茜雪被撵,再比如碧痕与宝二爷被太太撞了个正着,哪一回出事儿都不见袭人的影子,却又处处都是袭人的影子!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陈斯远自是知晓袭人的真面目,这会子见了其人,不免生出为晴雯出气之心来。当下干脆也不急着走了,只身子前倾戏谑道:“姐姐好没道理,我才来就要赶我走?” 袭人眼见其脸面凑近,却不曾往后退去,只咬着下唇又道:“远大爷也知我家宝二爷,方才那会子见了林姑娘就险些发了癔症,这会子见了远大爷,说不得又要发狂……真要如此,只怕又是阖府不得安宁呢。” 说话间抬眼瞥了陈斯远一眼,又赶忙垂下眼帘来,直把陈斯远瞧了个心下莫名。 暗忖,这袭人虽惯会哄人,这方才那一眼是何意?怎地目光里全是赞赏? 略略思量,这才醒悟过来:是了!袭人最怕黛玉嫁与宝玉,为此可没少搬弄是非。自个儿半路截胡,袭人可不就要偷笑? 再者说了,袭人总是规劝宝玉上进,心下自是看不惯宝玉那等游戏丛、不知上进的模样。那能让袭人赞赏的……岂不是自个儿这般的? 想明此节,陈斯远顿时心下微妙起来。本待给袭人下蛆,谁知这蛆一早儿就种下了? 心下颇有一种‘垂死梦中惊坐起、列强竟是我自己’的微妙感。 当下略略思量,便肃容叹息道:“难为姐姐一片心意,只可惜……罢了,我这就走。” 说话间扭身就走,待行出十来步,忽而又顿足回首,朝着袭人点了点头。 那袭人紧忙又是屈身一福,起身见陈斯远款步远去,不禁咬着下唇犯了思量——若宝玉能有这位远大爷三分能为,她又何必每日家劳心劳力、又费力不讨好? 心下又不禁怦然,暗忖先前远大爷那句‘只可惜’是何意?思量间不觉红了脸儿,只当自个儿竟也入了那位远大爷的眼,于是心中羞赧几分,又窃喜几分。 待宝玉与几位姑娘转将过来,袭人这才收神儿紧忙随行伺候起来。 …………………………………………………… 王夫人院儿。 自凤姐儿来说流言,王夫人不免就上了心。想着远哥儿本就是年轻才俊,此番又中了举,与侄女王云屏简直是珠联璧合。二者若是联姻,有哥哥王子腾照拂,来日远哥儿定然平步青云;连带着,只怕待自个儿也要亲近几分。 那谋算荣国府大权之事,远哥儿又岂能避开? 越琢磨越对,心下实在按捺不住,便打发了大丫鬟金钏儿去寻陈斯远来说话儿。谁知前脚金钏儿才走,后脚儿薛姨妈便来造访。 此时晚饭才过,王夫人到得门口来迎,遥遥便见薛姨妈仪态端庄、轻移莲步而来,待到得近前,只扫量一眼王夫人便惊奇道:“妹妹怎地瞧着好似又年轻了几岁?” 薛姨妈心下一惊,故作嗔怪道:“姐姐又拿我来打趣?哪里有?不过是这几日换了脂粉遮掩之故。” 王夫人哪里肯信?那薛姨妈眼角、脖颈处的细纹尽数不见,哪个神仙脂粉有这般效用? 姊妹二人进得房里,待分宾主落座,王夫人便一个劲儿追问薛姨妈有何秘方。薛姨妈心下犯苦,只得信口胡诌道:“许是心下畅快之故?姐姐不知,今儿个曹家来了信儿,本月十八便能纳彩。” “原是这般,果然是大喜之事。” 王夫人便当薛姨妈是人逢喜事,也就不再追问。 薛姨妈暗自松了口气,赶忙说道:“姐姐可听说了府中流言?我怎么听着姐姐似有意撮合远哥儿与云屏?” 王夫人便笑道:“也不知哪儿传出来的,我心下本不当回事儿……可转念一琢磨,云屏转年就十六了,与远哥儿正好年岁相当,论及能为、品貌、家世,这二人可不就是天作之合?”当下掩口而笑,道:“我也不瞒你,我是有意撮合一二,只待来日问过嫂子才好下决断。” 薛姨妈眨眨眼,心下顿时急了。好家伙,先前以为只是流言,谁知姐姐王夫人竟真个儿要撮合这二人……那自个儿又如何自处? 当下紧忙蹙眉道:“姐姐糊涂啊!” 王夫人见其面上急切,不由得纳罕道:“这般大好事,哪里就糊涂了?” 薛姨妈屈指点算道:“姐姐也不曾想想,云屏是个什么性儿,远哥儿又是个什么性儿?云屏自小娇惯起来的,便是见了兄长也不曾服软;远哥儿父母早亡,出身寒微,心下却有傲骨。这二人凑在一处,岂不是天雷地火? 若婚后二人三五日便闹上一场,倒是姐姐莫说得不了好儿,只怕还落得那二人心下埋怨呢。” “啊?”王夫人唬了一跳,心下不禁细细思忖。 是了,她只想着登对,却全然不曾想着二者性子。云屏娇惯出来的,自是不用多说;那远哥儿也是个顺毛驴,刚来府中第一日就敢与薛家当面锣、对面鼓的怼上,可知是个什么性儿。 此二人若真个儿凑在一处……说不得还真就应了妹妹所虑。 当下幡然醒悟,一拍大腿道:“诶唷,险些办错了事儿!亏得妹妹提醒,不然来日一准儿悔之晚矣。” 唏嘘一番,正要说起旁的,玉钏儿又进来回话,道:“太太,赖大扶着赖嬷嬷哭天喊地往荣庆堂去了,又有赖婶子哭喊着往后头去了,听说是那赖尚荣被官府拿了去。” “唷,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王夫人蹙眉不已。 玉钏儿就道:“好似就是上回远大爷高中后,那赖尚荣造谣之事。” 王夫人与薛姨妈对视一眼,眉头紧锁道:“远哥儿大度,赖嬷嬷又倚老卖老的……不是不曾追究吗?” 薛姨妈这几年强撑着家业,好歹与官府打过交道,加之前一回又听陈斯远说起过,当下便道:“姐姐想差了,这秋闱乃是朝廷抡才大典,容不得丁点马虎。这谣言一起,哪里还是远哥儿说了算的?只怕惊动了圣听,要派了要员详查呢。” 王夫人就道:“这赖家也是糊涂,这等捅破天的大事儿,如今又哪里是咱们家管得了的?”她生怕贾母一时心软,又逼着贾政点头应下,赶忙起身道:“不行,我须得往荣庆堂去看看!” 薛姨妈不禁生出探寻之心,也起身道:“既如此,我随姐姐走一遭。” 姊妹二人一并往外行,行不多远,王夫人忽而顿足道:“险些忘了,方才打发了金钏儿去寻远哥儿。” 薛姨妈顿时后怕不已,暗忖亏得自个儿来得早,不然王夫人岂不是过会子就要与远哥儿说起云屏来? 王夫人就道:“玉钏儿守在家中,若远哥儿来了……”顿了顿,王夫人思量着道:“……让他避一避,不管赖家如何求肯,这事儿都管不得。” 玉钏儿紧忙应下,姊妹二人这才往荣庆堂而去。 此时荣庆堂里自是闹做一团。 赖嬷嬷那老货丢了拐杖,任凭鸳鸯、琥珀如何搀扶,也只跪地不起;赖大涕泪横流,更是捣头如蒜。 贾母到底上了年岁,被哭闹得头疼欲裂。又听还是因着前一回造谣之事,贾母也不曾多想,还以为又是陈斯远之故,便赶忙吩咐人去寻了贾赦、贾政来。 兄弟二人纳罕而来,方才入得内中,后脚王夫人与薛姨妈就到了。 那赖大跪地磕头道:“大老爷、老爷,求二位老爷救救犬子啊。” 赖嬷嬷哭嚎道:“荣哥儿若有了事儿,婆子我也不活了!” 贾母烦心道:“你们两个来的正好,荣哥儿方才被衙门拘了去,快想想法子搭救出来。” 贾政正要开口,王夫人便怼道:“老太太糊涂!这等大案,便是阁老都避之不及,这会子哪里敢让大伯与老爷往前凑?” 贾母糊涂道:“大案?什么大案?不是远哥儿告发……” 大老爷一听便知究竟,不待贾母说完便跳脚道:“诶呀,母亲果然糊涂了!事涉抡才大典,那可是捅破天的大案。可不敢让二弟沾染啊!” 贾母顿时坐蜡,眨巴着眼睛说不出话来。那赖家母子又哭嚎不止,王夫人心下快意,面上却恼道:“快住了!你家荣哥儿自个儿作死,莫要拖累了主家!” 赖嬷嬷还想说话儿,赖大见势不妙,赶忙道:“这,这,小的也是一时情急,实在不知犬子犯了这等大案。求老太太宽宥!” 贾母这会子哪里不知,方才险些被这两个奴才当了枪使?心下自是着恼不已,奈何一时又离不开赖家。当下便蹙眉叹息道:“罢了,你们也是情有可原……”扭头又看向贾政,道:“老爷帮着扫听扫听,那荣哥儿可能从轻发落?” 贾政思量着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保不齐赖尚荣此番要流放三千里啊。” “啊?”赖嬷嬷听得此言,顿时双眼一番晕厥过去。赖大更是攥紧拳头,心下懊悔不已。 顺承明制,可是讲究诬告反坐的。赖尚荣造谣生事,站枷号、革功名、流边疆,一条龙怕是跑不了。 常言道: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开眼。 怪只怪赖尚荣不开眼,谁让他造谣生事偏偏说中了真相?谁让助陈斯远舞弊者乃是燕平王,而那燕平王又得了圣人恩准? 也亏得此事有圣人背书,若只是燕平王自个儿行事,只怕早让赖家上下死无葬身之地了。 当下贾政冷眼旁观,王夫人不假颜色,大老爷贾赦添油加醋,直把赖家噎得没了动静,赖大灰溜溜背了赖嬷嬷退走。 王夫人暗忖时机正好,便与贾母道:“老太太,不是儿媳多嘴,实在是这赖家太不成样子。错非大伯与老爷明事理,只怕咱们家此番就要被赖家拖累了!” 贾母情知王夫人觊觎府中大权,便为赖家开脱道:“赖家不过是奴几辈儿的,哪里知道官面上的事儿?” 那贾赦也生怕被王夫人夺了大权,于是也道:“赖家素来忠心,许是情急乱投医,若说存心害主家……借赖家几个胆子也不敢。” 薛姨妈这会子不好开口,王夫人便只能求助也似看向贾政。谁知老爷贾政闷头一言不发,直把王夫人气了个仰倒。 不待王夫人再开口,贾母就道:“大老爷说的在理,那就这般……赖家惹的祸事,让其自个儿料理。左右那赖尚荣早已脱了奴籍,谅也轮不着贾家去管。我也乏了,你们都回吧。” 一语说罢,贾母便扶了鸳鸯起身,往西梢间卧房而去。 众人四散而出,唯独王夫人面色不虞。心下暗忖,这没个帮手谋划着,再是好机会也把握不住。不由得又惦记起陈斯远来,只可惜王云屏与其并不登对。 王夫人便不由得思量起来,除去王云屏,王家哪里还有个好女孩儿与远哥儿登对? “姐姐方才莽撞了。那事儿只消落了老太太威望,旁的只待水到渠成就好。” “嗯。”王夫人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忽而猛地扭头看向薛姨妈。 是了,王家没合适的女孩儿,薛家有啊,宝钗不就是现成的吗? 薛姨妈被瞧了个心里发毛,不禁抚鬓道:“姐姐怎地这般瞧我?可是脂粉了?” “哦,没事儿,我是觉着妹妹说的在理,方才是急切了些。”王夫人心不在焉回了一嘴。 心下思量着,奈何自个儿这妹妹一心盯着宝玉,加之公中又问薛家借了五万两银钱。若骤然撮合宝钗与远哥儿……只怕妹妹这一关就过不去。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才好。不若时常叫了这两个小的来,他们二人年岁相当,又正是情窦初开之时,说不得一来二去就情愫暗生。若来个生米煮成熟饭,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想明此节,王夫人面上露了笑模样,与薛姨妈道:“怎么不见宝钗?” “小的们都往园子里耍顽去了,宝钗也跟着去凑了个热闹。” 王夫人笑眯眯道:“妹妹也知我最得意宝钗,娴静温良,真真儿是打着灯笼还没处寻的好姑娘。得空啊,你让宝钗多往我这儿走动,我爱与她说话儿。” 薛姨妈眨眨眼,顿时欣喜不已:“姐姐都这般说了,那我往后让宝钗勤走动着。”说着又笑道:“我啊,最得意的便是得了宝钗这个女儿。有时见了蟠儿那浑样儿,恨不得让宝钗分一些灵秀给了他,免得每日家浑浑噩噩的不知所谓。” 待姊妹二人回转王夫人院儿,便见金钏儿、玉钏儿姊妹两个一道儿来迎,玉钏儿就道:“太太,方才远大爷来了一回,得了话儿又先回去了,只说明儿个得空再来拜会太太。” 王夫人颔首应下,思量着明儿个总要将宝钗诓来才好。 此时大老爷贾赦回返东跨院,略略在外书房坐了会子,念及多日不曾看望邢夫人与四哥儿,便过了三层仪门往正房而来。 进得内中,正瞧见二十出头的奶嬷嬷掀了衣裳在奶四哥儿。贾赦一双贼眼不禁盯了半晌,这才来寻邢夫人。 那邢夫人面上欢喜,心下恬淡,招呼大老爷落座,又吩咐丫鬟上茶。 贾赦便一摆手,略略蹙起了眉头。只道:“别麻烦了,我坐一会子就走。” 女子坐月子,自是门窗紧闭,邢夫人又不得梳洗,内中虽有熏笼烤炙了香料遮掩,却依旧难掩一股子怪味儿。 当下两人说了几句话,大老爷待问过四哥儿情形便要走,谁知邢夫人此时突然道:“老爷,远哥儿可是中了举了。” “嗯?” 邢夫人见其浑然不记得,便道:“老爷莫非忘了,当日可是说过,待远哥儿中了举,再考量着将二姑娘许配给远哥儿。” “嗯……”贾赦捻须沉吟起来。他心下自是不情愿,盖因陈斯远出身寒微。就算中了举,也不过是稍微有点钱的措大。反倒是陈斯远仗着能为入得燕平王之眼,又来回操持了几桩大买卖,惹得贾赦另眼相看。 真假海贸且不说,单是那百草堂,本月就给大老爷分润了四百两。四百两啊,贾赦不由得懊悔,早知如此赚钱,当日就合该将身家一并砸进去,如此每月岂不是就有个一两千银子用? 悔不当初啊。 贾赦思量到此处,忽而心下一动。这将迎春下嫁给远哥儿……也不是不行啊,只要远哥儿再奉上一桩好营生。 嘶……这事儿能不能反过来办?比如先画个饼,吊着远哥儿奉上一桩好营生,自个儿再将迎春下嫁了? 越琢磨越觉着有门儿,贾赦不禁笑道:“太太说的有理,这事儿我思量思量,待过几日我寻了远哥儿,问问他是什么心意。” 此言一出,惹得邢夫人心下古怪起来。 暗忖贾赦素来无利不起早,这会子怎么应承的这般痛快? “得了,你且好生安歇,我先去前头了。” 大老爷贾赦撂下一句话便走。 邢夫人心下存疑,越琢磨越不对,夜里难免辗转反侧。待到了翌日,因着生怕远哥儿被贾赦坑了去,便紧忙寻了苗儿吩咐道:“你去寻了哥儿,就说昨儿个大老爷应承了他与二姑娘的婚事,只是应承的实在太过痛快,只怕其中有诈。” 苗儿早知贾赦是个什么德行,赶忙应了,得空便往后头而去。 此时辰时已过,苗儿出了黑油大门,自角门进了荣国府。又过马厩旁角门进了内院儿,沿夹道而行,赶巧便撞见了自王夫人院儿出来的金钏儿。 两个丫鬟见了不过略略点头,盖因大房、二房之间并不和睦,连带下头的丫鬟也彼此瞧不上。 本道不过同行一段,谁知二人走了半晌竟还在一处,待后来竟一并到了陈斯远院儿前。苗儿不禁狐疑问道:“你也去寻远哥儿?” 金钏儿道:“原来姐姐也是……我们太太打发我来请了远大爷去说话儿呢。” (本章完) 第189章 王干娘上线 第189章 王干娘上线 正房里嬉笑声不断,却是陈斯远端坐镜前,任凭红玉、香菱两个伺候着束发。不觉提及昨夜情形,免不得香菱、红玉两个互相埋怨着对方不顶事儿。 那陈斯远自是志得意满,只觉这俩月的喜来芝果然有用。 红玉束了发髻,又将忠靖冠为陈斯远戴上,香菱便将瓶中温水倒了一杯,伺候着陈斯远以牙粉刷牙。 柳五儿早取了食盒来,却是早饭而不是早点。盖因这些时日陈斯远太过恣意,每日家都是临近辰时才起,那早点便大多便宜了芸香那贪嘴的小丫头。 须臾,陈斯远刷过牙,便坐下来用早饭。因着陈斯远素来不看重规矩,香菱、红玉两个便凑坐过来一道儿用了。 眼看早饭吃完,红玉就道:“能仁寺那新宅可确定了?此番大爷南下,就只去个晴雯?” 陈斯远颔首道:“嗯,二姐儿一门心思学理账,早说不去江南了。” 红玉便蹙眉盘算道:“香菱、晴雯,这两个都不是能料理事儿的。” 香菱嗔道:“哪里就不能理事儿了?” 红玉没好气道:“姐姐照料大爷起居自是无妨,可这与外头人打交道,姐姐又哪里会了?” 香菱吃吃笑着,说道:“诶唷,原是这么个理事,那我倒真不会了……不若妹妹也跟着一道儿南下?” 红玉倒是意动不已,奈何一则家中总要留了人手打理,二则红玉也舍不得爹妈。左右来日还有机会,红玉此番便不去了。 揶揄了香菱两句,红玉又蹙眉盘算:“五儿怕是去不成,眼看入冬,舟车劳顿的,五儿那身子骨只怕受不得。” 一旁柳五儿心下委屈,她心下向往江南,奈何身子骨不顶用,便只好留下。 眼看数来数去也数不出个得用人手来,陈斯远就道:“我带了芸香、庆愈就好。” 如此,待人接物自有陈斯远自个儿打理,芸香、庆愈两个都是能说会道的,打发着跑跑腿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池。 红玉只觉差强人意,一时间又没旁的人手,便只能蹙眉应下。 说过此事,红玉又道:“大爷可路过金陵?贾家另有十二房还在金陵,还有不少老亲,回头儿往老太太处走一遭,总要带一些土仪;另一则,林姑娘那边厢是不是也要问问?” 香菱笑道:“大爷瞧瞧,红玉妹妹处处周全、面面俱到,这哪里是内管事,怕是管家娘子也就这般了。” 陈斯远自是大笑不已。 连番揶揄打趣,红玉哪里还忍得了?当下自是起身与香菱嬉闹不已。 不比无忧无虑的香菱,丫鬟出身的红玉自是多了些心思,想着当姨娘,还想着当那有名有实的姨娘。因是她便夜里极力逢迎,白日里又处处周全。 待此番陈斯远中举,红玉认定自家大爷来日必高中皇榜,且行兼祧之礼,两房妻子,这四个姨娘里怎么着也有自个儿一个,这才略略放松了几分。于是这十来日性子愈发活泛,与香菱打打闹闹好不热闹。 陈斯远手撑桌案笑吟吟观量着,但见这个拔了金钗去,那个扯了衣裳,没一会子又绕着柳五儿兜转,只觉此间美好,这才叫过日子。 待过得两刻,陈斯远用过早饭,还不等红玉等拾掇了,便有小丫鬟芸香在外间嚷道:“大爷,金钏儿姐姐、苗儿姐姐来了!” 红玉紧忙撂下食盒往外去迎,须臾便引了二人入内。苗儿与其相熟,扫量一眼就道:“哥儿怎地才吃完?大老爷打发我来与哥儿说一声,哥儿得空往外书房走一趟。” 陈斯远颔首应下,金钏儿就道:“我们太太也说了,请远大爷这就往太太处去,好似太太有话儿与远大爷说呢。” 陈斯远暗忖,亏得大老爷一早儿须得去五军部值衙,不然两桩事凑在一处,他又不会分身术,又哪里周全得了? 陈斯远当即应下,又打发红玉将两个丫鬟送走。起身任凭香菱伺候着穿戴齐整,紧忙先行往王夫人处而去。 出得小院儿,一径进得园子里,心下不禁暗忖,都道空穴来风、事必有因,莫非那王夫人真想撮合自个儿与那王云屏? 若果然如此,须得想个法子遮掩过去。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那王子腾如今不过是圣人手中的一把刀,专门用来砍四王八公乃至于贾家在军中的势力。 贾家因着与王家联姻,又主动让渡了京营,是以与王家还算亲近。那余下几家王公,只怕心下恨不得将王子腾剥皮揎草! 大顺开国百多年,从一、二代皇帝对勋贵的信重,逐渐变成了如今的警醒、提防。身处那把椅子上,不看你勋贵心下如何作想,只看你有没有能为作乱。是以历朝历代,待平定战乱之后,总会由武转文。 前宋如此,前明如此,这大顺也是如此。 当此之时与王家结了姻缘,那要心下多想不开? 说不好听的,陈斯远宁愿选了贾家姑娘,也绝不与王家结亲。 心下思量着如何婉转推拒,踱步进得园子里,那后门左近便是五间小厨房,陈斯远还不曾绕过大主山,迎面便见紫鹃与提了个食盒的雪雁蹙眉而来。 “远大爷——”紫鹃心下杂乱,朝着陈斯远屈身一福。雪雁也一并道了万福,起身小脸儿气咻咻一片,眸中竟委屈不已。 陈斯远暂且将答对王夫人之事放下,见状纳罕不已,问道:“你们这是——” 雪雁气哼哼打开食盒,随手将盖子丢给紫鹃,指着内中的一盏道:“远大爷自个儿瞧瞧。” 陈斯远低头观量,便见内中是一盏燕窝粥。只是内中燕窝散碎发黄,瞧着好似用的是黄燕碎? 这燕窝论颜色,分作白、血、黄,其中白燕因着颜色喜人,血燕因着功效显著,被列在黄燕之上;除去颜色,又分作燕盏、燕条、燕碎、燕饼;再以宫中分法儿,分作官燕、毛燕、草燕。 燕窝粥里用的是官燕黄燕碎,虽说效用不输白燕,可品相太差,贾家正经主子素来是不屑于吃用的。 陈斯远不禁蹙眉道:“黄燕碎?这是给林妹妹的?” 雪雁颔首,气恼道:“我们姑娘用了几个月药,前些时日求太医诊了脉案,王嬷嬷往鹤年堂送了脉案,丁郎中观量后说是药三分毒,要姑娘停一二月,改做膳食调理,便开了这燕窝粥。 往日里用的都是上品血燕,前几日换了白燕条,姑娘只说是府中一时短缺,嘱咐我们不可生事,谁知今儿个竟换成了下品的黄燕碎!” 一旁紫鹃叹息一声,心下哪里不知缘由?这府中下人都生着一双富贵眼,惯会捧高踩低。这是瞧着自家姑娘搬去了后楼,跟着史姑娘搬来了碧纱橱,于是看人下菜碟,故意刁难姑娘呢。 陈斯远心下了然,蹙眉说道:“也是怪我,因着近来庶务繁多,倒是忘了过问林妹妹的病情……瞧你们这般,可是寻小厨房吵架去?” 不待雪雁开口,紫鹃赶忙道:“便是不吵架,总要问明缘由。再如何说姑娘也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哪儿有这般恶心人的?” 陈斯远负手思量,与厨房管事儿去计较?没得失了身份。且小厨房如今是柳五儿的妈妈柳嫂子在打理,错非不得已,绝不会用黄燕碎唬弄人。 因是陈斯远便道:“我房中还存了不少血燕,你们二人只管去寻了红玉,先拿一些回去用着。如今眼看入冬,房里就有炭火盆,劳烦两位姐姐早起一会子熬制了燕窝粥。咱们自己动手,也不用与那起子人计较。” 雪雁顿时舒了口气,笑着道:“就知远大爷有法子。” 一旁的紫鹃兀自愁眉不展,道:“只是这等事有一就有二……” “无妨,”陈斯远道:“我过会子去小厨房问问,再与太太说道说道,想来往后也就没这等事儿了。” 紫鹃眼见雪雁千肯万肯的,便只好应下,随即辞别陈斯远,与雪雁一道儿出了后门往陈斯远小院儿寻去。 陈斯远调转身形,径直往那五间厨房而去。 陈斯远方才辰时过半,内中厨役俱都歇息着,几个婆子敞了门儿,正团坐在小几上一边说笑一边用着饭。 有婆子眼见,瞥见陈斯远寻来,紧忙抬肘怼了下柳嫂子,道:“远大爷来了!” 柳嫂子紧忙撂下饭碗,又在身前围裙上擦了擦手,这才满面堆笑迎了出来。 “远大爷怎么来了?” 陈斯远笑着道:“何必外道?柳嫂子往后叫我一声儿哥儿就是了。” 柳嫂子顿时笑得合不拢嘴,只道自家姑娘果然好福气,趁着这位未曾发迹时便早早过去烧冷灶,如今虽说还不曾收房,可这位隔三差五便偷偷给姑娘塞些调养身子的茯苓霜、虫草。 如今五儿瞧着虽单弱了些,可好歹入秋至今也不曾犯了咳疾。也就是五儿年岁还小,只怕再有一二年,一准儿便能被这位远大爷收了房。 柳嫂子心下将陈斯远当做半个女婿来看,自是没口子的应下:“哥儿来寻我?可是五儿的事儿?” 陈斯远探手一引,将柳嫂子引到树下,轻声说道:“我本待领了五儿一道儿南下,又担心舟车劳顿,她那身子骨实在遭受不住。” 柳嫂子唬了脸儿道:“可不是?哥儿,可是五儿摆脸色了?这丫头,回头儿我定好生教训她!” “那倒没有,五儿想得开,我是怕柳嫂子想不开,这才来说一声儿。” 柳嫂子顿时心下熨帖。一个主子怕自个儿多心,上赶着来说话儿,可见这位待五儿定然极好。 柳嫂子手足无措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这阖府谁不知哥儿最是怜惜下人?五儿跟了哥儿,真真儿是有福了。” 陈斯远摆了摆手,又道:“另有一桩事……我方才遇见紫鹃、雪雁两个,怎么听说今儿个给林妹妹预备的燕窝粥……用的是下品的黄燕碎?” “这——”柳嫂子蹙眉四下观量一眼,眼见无人在左近,这才低声道:“不是咱们为难林姑娘,实在是……哥儿可知,从前林姑娘一应用度,走的都是老太太房里的账。如今林姑娘搬去了后楼,史家姑娘又来了,账目用度一时打不开也是有的。” 陈斯远应了一声,没言语。 柳嫂子心下一沉,赶忙低声道:“前几日库房里燕窝不足,我可是与周瑞家的提了的,昨日又催问,她便只说紧着库存来用。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早间那燕窝粥,我可是精心挑拣过的,实在是没旁的法子了。” 陈斯远笑道:“原来如此,多谢柳嫂子关照着,这事儿既怪不着柳嫂子,我这就去寻太太说道说道去。” “哎——”柳嫂子欲言又止。 陈斯远道:“自不会卖了柳嫂子。” 柳嫂子这才露出笑模样来,巴巴儿送了陈斯远一程,这才乐滋滋回返小厨房。 一应厨役婆子自是好一番打趣,那柳嫂子心绪极佳,胡乱还了两句嘴,便施施然坐下来继续用饭。 另一边厢,雪雁、紫鹃两个进得小院儿里,须臾便有红玉提了一大包血燕来。那本是陈斯远买来给邢夫人出了月子用的,不想此时就有了用处。 雪雁扯着红玉嘀嘀咕咕说着好半晌话,紫鹃因初次来,便沉默着四下观量。姑娘心意已决,她便是再不甘愿又如何?再违逆了姑娘心意,只怕就难以留在姑娘身边儿了。 远大爷瞧着又是个有度量的,此时亡羊补牢也不知迟不迟。 思量着,雪雁提了个小巧包袱来,与红玉别过,便与紫鹃一道儿回返。穿园而过,须臾回返荣庆堂后楼,遥遥便听得王嬷嬷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姑娘不妨心宽些,这世间又有几桩姻缘是那戏文里一般?我与当家的成婚前也不曾见过,如今还不是好生生的?” 黛玉应了一声,说道:“都是嬷嬷挂念着我,这才与夫家分隔两地。我寻思着,待过一二年,便放了嬷嬷回返苏州。” 王嬷嬷紧忙道:“姑娘要赶我走不成?太太、老爷可是嘱咐过了的,我总要瞧着姑娘成了家才好回扬州。” 紫鹃听在耳中,心下倒是巴不得王嬷嬷赶快回了苏州。不然王嬷嬷与雪雁两个一个鼻孔出气,来日姑娘再嫁了远大爷,哪里还容得下自个儿?说不得到了年岁,自个儿就要去配了小子! 当下紫鹃随着雪雁入得内中,黛玉与王嬷嬷便止住话头,雪雁笑着道:“姑娘瞧,方才正撞见远大爷,我忍不住与远大爷唠叨几句,远大爷便分了一些上好的血燕来。” 黛玉蹙眉道:“少吃一些燕窝粥,我又死不了,哪儿就要去求人了?” 雪雁正不知如何作答,王嬷嬷就道:“姑娘又说错了,远哥儿可算不得外人,拿一些燕窝又算得了什么?” 当下接了包袱铺展开,见内中都是一等一的上品血燕,顿时赞道:“说不得是远哥儿得了信儿,一早儿就预备下的呢。” 雪雁笑着没言语,紫鹃也不曾揭破。黛玉面上略显羞怯,心下却也熨帖了几分。王嬷嬷所言不无道理,这婚姻大事可不就是穿衣吃饭?那戏文里的情形又有几桩? 只要往后远大哥待自个儿大面上过得去也就是了,又何必苛求旁的? …………………………………………………… 却说另一边王夫人院儿里。 王夫人端坐正中,宝钗陪坐一旁,二人正说着有的没的,宝姐姐自是心下纳罕。昨儿个薛姨妈回返家中,只当王夫人转了心意,便笑吟吟命宝钗时常往王夫人处去。 宝钗心下不解,不知姨妈怎么就转了心思,莫非是得了大姐姐之命,这才改了心思不成? 一早存疑而来,坐了一刻,偏生姨妈王夫人顾左右而言他,一直不曾提及金玉良缘,便是连宝玉也不曾提及。 偏生此时金钏儿笑着入内回话:“太太,远大爷来了。” “远哥儿来了?快请。” 宝钗闻言赶忙起身,便要往里间避开,谁知却被王夫人扯了手儿道:“这都在府里,先前还比邻而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会子我还在呢,哪里就要避开了?你快坐着,我正寻远哥儿有事儿商议呢。” 宝姐姐拗不过王夫人,便只好红了脸儿落座。 须臾便见玉钏儿引了陈斯远入内,宝姐姐扫量一眼不禁心下暗赞,今日他一身天青衣衫,怎地一个丰神俊逸了得? 陈斯远笑着入得内中,瞥见宝钗略略纳罕,又赶忙拱手见礼:“太太可是寻晚辈。” 王夫人笑吟吟道:“远哥儿快坐下说话儿。” 陈斯远应了,撩开衣袍在下首落座。 王夫人就道:“今儿个寻你,的确是有两桩事。一来,省亲事宜业已完备,只是难保有错漏之处,远哥儿如今得了空,不妨四下瞧瞧。看看哪里缺了短了的,就当是帮着我查缺补遗了。” “是,太太既吩咐了,晚辈便四下瞧瞧。” 王夫人颔首,又道:“这二来,远哥儿转过年便要十六了吧?” 陈斯远与宝钗俱都心下一惊,只道王夫人就要提起王云屏。尤其是宝姐姐,心下不禁古怪起来。昨儿个薛姨妈回返可是说了,姨妈王夫人思量过后业已打消了心思,怎地这会子又提了起来? 待陈斯远应下,王夫人就笑吟吟道:“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哥儿如今学业有成,也合该谋一桩妥帖婚事了。这话本不该我说,奈何嫂子还在月子里,我便僭越提一嘴……哥儿心下可有可意的?” 陈斯远强忍着没去瞥宝钗,只闷头道:“这……晚辈先前一直忙于学业,倒不曾思量过此事。” 王夫人感叹道:“也难为了你……若父母都在,此时又何必用你自个儿劳心?不过这婚姻大事,自古便是门当户对,又有低娶高嫁之说。若依着我,远哥儿不好太过好高骛远,这眼前说不得就有合意的呢。” 说到最后,王夫人竟瞥了一眼宝钗。 陈斯远与宝姐姐对视一眼,心下俱都惊喜交加。惊的是,二人从未做此想;喜的是,有王夫人牵线搭桥,说不得这事儿便顺遂了许多! 饶是陈斯远老于世故,这会子也被王夫人此举激得心神恍惚。不禁暗忖,这哪里是王夫人?分明就是王干娘啊! 王夫人说过这句便停将下来,只端了茶盏暗自观量二人。便见陈斯远眉宇间带了喜色,宝钗则羞怯着红了脸儿,偏生忍不住又瞥了陈斯远一眼。 这般情形落在眼中,王夫人是过来人,哪里不知这两个小的怕是早就彼此有意? 因是面上笑容愈盛,心下不禁存了几分得意。这就叫一石二鸟,既拉拢了陈斯远,又解了那金玉良缘。 倒是老太太那儿尚且不肯罢休,眼看黛玉认定了婚书,转头便将云丫头接了来。那云丫头假小子一般,哪里就是良配的?顶着个侯府千金的名头,其父史鼏生前又不曾袭爵,哪儿就是侯府千金了? 王夫人便料定,老太太此番不过是病急乱投医。待这云丫头也不中用了,到时候且看看老太太还能请了哪个姑娘来。 回过神儿来,王夫人隐晦朝着金钏儿使了个眼色。后者悄然溜出去,须臾便有玉钏儿入内回道:“太太,二奶奶说预备的红绸有些掉色,请太太过去瞧瞧呢。” 王夫人霍然而起,道:“这个节骨眼儿上,怎么就掉色了?”当下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去瞧一眼就回,远哥儿你且多留一会子,我还有话没说呢。” 说罢也顾不得宝钗、陈斯远起身来送,竟急匆匆的去了。 陈斯远两世为人,宝钗自幼早慧,哪里不知王夫人存的什么心思? 陈斯远便扭身瞧着宝钗道:“宝妹妹,如今就咱们两个了。” “嗯。”宝钗应了一声,面上晕红再也退不下去。心下羞喜交加,一时间竟说不出话儿来。 陈斯远心下门儿清,与宝钗这般存了青云志的姑娘家,偶尔风雪月还好,若总是这般,她便当你是不上进的,只怕会忍不住劝诫。她存了慕强之心,只想着辅佐夫君直上青云,与其说些天下大事反倒有奇效。 因是陈斯远便道:“宝妹妹近来可看了邸报?本月初许阁老南下巡视地方,其余地方不过蜻蜓点水,唯独在那扬州盘桓了十来日。外间都说许阁老舟车劳顿有些困乏,我却以为,只怕许阁老得了圣人之命,此番意欲整顿盐政啊。” 宝钗果然兴致大起,蹙眉思量着说道:“邸报我也瞧了,倒不曾瞧出这般端倪来,不知远大哥何以见得?” 陈斯远道:“本朝引盐法承袭自前明,历百年不变,早已弊端满满。且观前明,也是屡改盐法,本朝又岂有一成不变之理?再有,林盐司先丧妻,又丧子,生怕连林妹妹也保不住,紧忙将其送至荣国府,可知林盐司早知处境险恶。果然,不过二年盐司竟也去了……宝妹妹以为此事只是凑巧?” “啊?”宝钗心下骇然,细细思忖,果然太过凑巧。当下便道:“远大哥以为,林盐司一家……是被人害了去?” 陈斯远点了点头:“不好说。不过圣人定然震怒,隐忍了一年,这才命许阁老代天南巡。妹妹也知,许阁老此人刚正不阿,只怕江南不日便要腥风血雨了。” 宝钗心下信服,思量一番,紧忙道:“只怕此番过后,扬州盐商定会有缺,远大哥以为我家——” 陈斯远笑而不语。宝钗便抿嘴道:“是了,我家如今连个顶门立户的都没有,又如何敢奢望?” 二人说了会子朝局,宝姐姐只觉获益良多,心下不禁多了几分倾慕。 陈斯远见此情形,自是趁热打铁,大模大样挪了椅子来,干脆就坐在宝姐姐身旁。一边厢高谈阔论,一边厢手指悄然蘸了茶水,在桌案上写了一行字:初见乍惊欢、久处仍怦然。 书罢略略以指节敲击桌案,宝姐姐瞥了一眼,便羞得说不出话儿来。 俄尔,宝姐姐也悄然蘸了茶水,便用手指在桌案上写道: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 待陈斯远瞧见,紧忙用手拂去,又去擦拭陈斯远面前的字迹。谁知那柔荑方才递过来,便被陈斯远擒住。 “远大哥——”宝姐姐惊得赶忙往外观量,生怕这会子有人进来。 陈斯远便道:“妹妹清减了。” 宝钗红了脸儿偏过头去,低声道:“我素来内壮,若再胖一些,只怕冬日里时常就要流鼻血呢。” “鹤年堂的丁郎中乃当世名医,妹妹既有这毛病,不若得空去瞧瞧?” “嗯。”宝姐姐声如蚊蝇地应下。 她几次欲缩回来,偏生陈斯远抓着不放,于是她便任凭其将柔荑擒了去把玩。心下怦怦乱跳,耳根发烫,只觉心儿好似下一刻便要跳出来一般。 陈斯远正待说些什么,谁知偏生这会子外间传来脚步声。宝姐姐不禁央求道:“远大哥……你,你快放开。” 陈斯远听着脚步声渐近,这才撒了手,又在宝钗求肯的目光中,将面前水渍拂去,随后挪了椅子回归原处。 他方才坐定,便有玉钏儿领了莺儿寻过来,那莺儿瞥了一眼,虽心下狐疑,口中却兀自道:“姑娘,太太请姑娘快些回去,说是有事相商。” 宝钗面上晕红稍退,闻言紧忙起身蹙眉道:“可知是何事?” 莺儿张口欲言,却到底摇了摇头,想来此事不好为外人知晓。 宝钗再顾不得其他,与陈斯远屈身一福,便告罪而出。陈斯远不禁心下怅然,本待此番难得与宝姐姐独处,偏生情到浓处被莺儿给叫了回去,这薛家又招惹了何事? 思量间又有脚步声渐近,却是王夫人回转了。入得内中,王夫人抱怨了一会子下头人疏漏,又说了些有的没的,陈斯远这才趁机说了燕窝之事。 王夫人听得蹙眉不已,道:“还有此事?远哥儿放心,我过会子就让凤姐儿去查。这府中的下人实在不像话,再如何说玉儿也是我外甥女,还能让几个没起子的货色欺负了去!” 陈斯远紧忙道谢。心下自是不曾怀疑乃是王夫人的手笔。若先前贾母一力促成木石前盟,说不得王夫人还会做出此事,可此时自个儿与黛玉的婚约已然敲定,她又何必枉做小人? 当下再无旁的事儿,陈斯远便告辞而出。 因这会子大老爷贾赦还不曾回返,他便穿园往自家行去。谁知才到闸桥,便听得身后有人呼唤,扭头便见竟是薛姨妈领了同喜追了来。 眼见薛姨妈神色惶惶,陈斯远不禁愈发纳罕,这薛家到底又生出何事来? 思量间,薛姨妈已然领了同喜到了近前。不待陈斯远见礼,薛姨妈便求肯道:“远哥儿,这回你可得帮帮我!” “姨太太莫慌,到底是何事?” “这——”薛姨妈给同喜使了个眼色,后者便退开来望风。 薛姨妈凑近低声道:“方才蟠儿回来大闹起来,说是今儿个听闻曹家姑娘去礼佛,他便被几个狐朋狗友撺掇着去观量。谁知——” 嘶……莫非薛大傻子唐突佳人了?哎,这夯货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就听薛姨妈道:“蟠儿远远瞧了一眼,心下自然满意。谁知听见两个小沙弥嚼舌,说那,说那……曹家姑娘,竟是个天生石女!” 陈斯远眨眨眼,登时瞠目结舌。天生石女?意思是不能行房,更不能产育? 眼见薛姨妈已然慌了神儿,陈斯远思量道:“你也别急,这事儿是真是假还难保,不若打发人寻曹家姑娘贴身的丫鬟、乳母仔细扫听了。待过后得了准信儿,你我再四下计较对策。” 薛姨妈便道:“我方才就打发了人去扫听,料想明儿个头晌就能得了信儿。” 陈斯远这会子心下已有了主意,便气定神闲道:“那明儿个下晌你往大格子巷去,我等着你。” (本章完) 第190章 娶妻娶贤 第190章 娶妻娶贤 薛姨妈闻言顿时粉脸儿泛红。 又去大格子巷?这……是不是太勤了些?她心下略显异样,话到嘴边却道:“也好。”顿了顿,又紧忙道:“蟠儿这会子闹得厉害,只说不结这桩亲事了。” 陈斯远自觉应对薛蟠那夯货还是有几分心得的,于是便笑道:“无妨,明儿个我去与他说说话儿,保准就不闹了。” “那便好。”薛姨妈顿时舒了一口气。先前焦躁、急切俱都被陈斯远轻描淡写揭过,余下的,便只是异样情愫。 她自知再多待下去只怕就要露了行迹……那同喜可就在后头观望风色呢。因是当下便嗫嚅道:“既如此,那明儿个再说,我先回了。” “好。”陈斯远笑着应下,却趁其转身之际探手在那丰润柔荑上勾了勾,直惹得薛姨妈嗔看不已,这才目送其远去。 倏忽到得这日午时,荣庆堂后楼里,紫鹃方才提了食盒回返,外间便有婆子叫道:“二奶奶来了!” 黛玉闻言紧忙起身,领了紫鹃、雪雁、王嬷嬷来迎。方才到得楼梯口,便见凤姐儿领了平儿而来。 黛玉赶忙见礼,笑道:“凤姐姐怎地来了?” 凤姐儿嗔看了黛玉一眼,数落道:“你啊。”那语气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 待众人分宾主落座,凤姐儿就道:“要不是太太知会我,我还不知你被那几个没起子的欺负了呢。荣国府家大业大的,还能差了你那几两燕窝?方才我与平儿将几个管事儿婆子教训了一通,又查看了库房,果然那燕窝有些不足。 妹妹也知,如今大太太还在月子里,这燕窝比往常用的多了些。我这边打发买办去采买了,太太又自个儿拨了二斤上品白燕来,往后定不会缺了妹妹这一口。” 黛玉心下稍稍熨帖,噙笑道:“多谢凤姐姐了。” 凤姐儿叹息一声,瞧了眼几个丫鬟、婆子,说道:“再如何说这府中也是妹妹外家,被人欺负了去,只管来寻我说一声儿就是。偏妹妹心思多,一直闷不吭声,错非远兄弟与太太说了,我竟不知还有此事。” 黛玉笑着摇头道:“我也是想着不过是一时不足,若接二连三如此,不消凤姐姐说,我也要去寻凤姐姐说道呢。” 凤姐儿心下只是不信,又与紫鹃、雪雁道:“你们姑娘不愿招惹是非,往后再有这起子事儿,只管寻了平儿就是。” 两个丫鬟一并应下。因此时临近午点,凤姐儿匆匆交代几句便去了。她只说教训了几个婆子,却绝口不提那看人下菜碟的周瑞家的,盖因那是太太的陪房。 王夫人看在陈斯远情面上为黛玉出头,又怎会将板子打在自个儿身上?凤姐儿老于世故,干脆来了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待凤姐儿与平儿去了,雪雁便弯了一双笑眼道:“我就说远大爷一准儿会护着姑娘……这才多早晚?算算还没两个时辰呢,二奶奶便赶忙处置了。” 紫鹃转了心思,也笑道:“这下姑娘不用多心了。” 黛玉嗔看了两个丫鬟一眼,心下虽熨帖不已,却绷着小脸儿落座桌案之后,等着雪雁铺展了食盒,又任凭王嬷嬷将碗筷布置在眼前。 那王嬷嬷面上笑意一直不曾褪去,待黛玉用了几口,便落座一旁说道:“姑娘也别怪我絮叨,常言道‘少年夫妻老来伴’,这姻缘一事,姑娘许是眼巴前看得紧的,待过上十年、二十年再看,或许并无一样是真个儿紧要的。 好比那家世、容貌、官品……真个儿能让两人长相厮守的,是性子沉稳,是品行端良,是时常能为人考量,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如此,姑娘无助时,自有那人替姑娘冲锋陷阵;而非鸡飞狗跳之时,那人偏生还要落井下石。 这姻缘紧要,姑娘总是自怜老爷、太太早去,没了家人……如今现成的家人上赶着送上眼前,姑娘又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黛玉停箸思忖:家人吗?许是那曲目、话本子瞧多了,又正赶上情窦初开之时,黛玉总对姻缘二字存了许多期许。她不奢求前月下,可总要志趣相投、彼此懂得,总要相知相容、偏着彼此,总要长久相伴、生死相依。 王嬷嬷自小儿照料黛玉,又哪里不知黛玉的心思?当下便低声道:“姑娘又不曾与远哥儿试试,又如何知晓是否称了自个儿心意呢?” 黛玉须臾方才嗔道:“嬷嬷还让不让人用午点了?” “好好好,我不唠叨了,姑娘快吃。” 黛玉闷头用了一些,心下想着,是了,如今既已抉择,便再无改易之理。相知相守是他,相敬如‘冰’也是他。他既处处回护自个儿,那自个儿总要试着与之相处了才好。 思量许久,一径用过午点,黛玉用茶水漱口时方才吩咐道:“他可说过何时启程南下?”不待雪雁应声,黛玉就道:“你下晌往后头走一遭,就说我四叔家有个堂姐,与我乃是手帕交。若他启程,烦请他帮我带些信笺、土仪去。” 雪雁顿时欢快应下。 谁知黛玉方才漱了口,便有香菱寻了过来。 紫鹃将其引入内中,那香菱与黛玉见了礼,黛玉就道:“香菱姐姐怎么来了?” 这一声姐姐叫得香菱心怒放! 当下香菱一笑两个梨涡,道:“大爷许是本月底、许是下月初便要启程南下,这回走大沽直奔松江,沿途路过苏州,便打发我来问问姑娘可有什么要送的、要带的?” 雪雁顿时笑道:“真真儿凑巧,方才我们姑娘还要打发我去与远大爷说此事呢。” 黛玉心下稍暖,便扯了香菱落座,说起给堂姐带信笺之事。实则她与那堂姐不过幼时多见了几回,待来了荣国府,每年也不过书信往来一二回……此番也不过是寻了个由头罢了。 两女嘀嘀咕咕,说过林家事,又说了会子甄大娘,香菱才低声道:“大爷说了,这回总要去林盐司夫妇坟前祭拜一番,其后再去杭州拜会贾藩台。” 黛玉低声应下,心下又有哀思,又有羞怯。 香菱便笑着道:“好姑娘,我这边厢可还有一桩事要求着姑娘呢。” 黛玉回过神儿来纳罕道:“姐姐有事儿求我?这却奇了。” 香菱便道:“我心下早就艳羡姑娘们吟诗作词,便求了大爷,一直在书房里研读诗册。本待求了大爷得空教导我一番,可大爷又要用心科考……思来想去,想起大爷评说府中姑娘里数林姑娘才情卓著,这才厚颜来求林姑娘,好歹教了我如何作诗。” 黛玉心下思量,谁不知远大哥才是才情卓著?香菱如今舍近求远,自是存了居中奔走之意。 她先前略略想通,此时便顺势应下,不禁调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 香菱也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的。” 黛玉嗔笑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当下又问明了香菱素日里读的史册,黛玉便说:“远大哥开的书单子自是妥帖,奈何不合姑娘家。待我列了书单,你得空读过了再来寻我。” 香菱自是不迭声应下。她因着日子过得顺遂,比照前二年便多了几分灵动,言说起来好似百灵鸟一般,便是黛玉也不禁生出几分亲近来。 雪雁与王嬷嬷在一旁笑看,只偶尔插科打诨一句,唯独那紫鹃心下若有所思。 略略盘算,不算外头养着的,远大爷身边儿就有香菱、红玉……往后说不得还要加上个柳五儿。近一年来雪雁居中奔走,得了远大爷与姑娘的意,只怕来日一个姨娘是跑不了。如此,自个儿又该如何自处? 香菱盘桓了好一会子,因着近朱者赤,说了好些个俏皮话儿,逗得黛玉笑个不停。待未时将近,香菱方才别过黛玉,往后头去回话。 她出得荣庆堂后楼,过穿廊经粉油大影壁,又往南进了园子里,本待径直过了闸桥往自家小院儿而去,谁知遥遥便见得贾琏停在省亲别墅侧门前,正与个媳妇子兜搭。 香菱定睛观量,那媳妇子不是旁人,正是多姑娘! 想起上一回被琏二爷盯着自个儿瞧了半晌,香菱便蹙眉调转身形,往西兜转着回了自家小院儿。 她不是红玉那等周全的,更不是芸香那等好信儿的,因是进得内中也不曾提及方才所见,只与陈斯远道:“大爷,我方才若是迟一会子,只怕雪雁就要来了呢。” “嗯?” 香菱当即笑着,将方才情形说将出来,临了又道:“这回我求了林姑娘,可算是拜了师,说不得过一二年我也能吟诗作对了呢。” 陈斯远便扯了香菱的手儿,心下怜惜不已。若不是拐子将其拐了去,好歹香菱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外家虽是甄家别支,可其父苦熬几科,说不得便能授官,又何必这般费尽心思的学那吟诗作对? 一旁红玉听得香菱说话儿,便过来揶揄道:“我道为何姐姐偏要抢着去,敢情是拜了林姑娘为师。只可惜我如今大字不识一箩筐,不然也寻个师父拜了去,来日也学着吟诗作对。” 陈斯远闻言便道:“我让五儿教你,偏你自个儿不学。” 红玉娇嗔道:“大爷说的轻松,我每日家里里外外的可曾得了空闲?” “那这回我南下,料想家中也没旁的事儿,到时你寻了五儿去学。待我回来,定要考校你。若是不曾长进,仔细你的皮!” 红玉哼哼一声,面上全无惧色。 倏忽到得申时左近,陈斯远打发小丫鬟芸香往前头走了一遭,问过门子说是大老爷方才回来,陈斯远便紧忙往东跨院而去。 却说这日大老爷贾赦熏熏然回返,原本想着以迎春拿捏陈斯远,自然是十拿九稳。怎料有小厮进言,说这两日府中风声四起,都说二房太太有意撮合陈斯远与其侄女王云屏。 大老爷顿时蹙起眉头,心下难安。王子腾以京营节度使起家,那京营节度使早先可是宁国府的差事。盖因宁荣二府老国公见势不妙,有心让贾家以武转文,又因夺嫡之事惹得今上忌惮,这才将京营节度使转与了王子腾。 贾家兵权去了大半,王子腾自是趁势而起,如今贾赦嘴上虽瞧不上王子腾,心下却知如今情势转易,只论权势,王子腾早已在贾家之上。 如此,一个荣国府的庶出姑娘,一个当朝大员的嫡亲女儿,换了贾赦来选,也是选王云屏而不选迎春啊。 他存心诈一桩好营生,如今眼看指望落空,自是心下烦躁。偏此时,外间小厮入内回话,说是陈斯远来了。 大老爷贾赦暗自思量,这情势比不过,也只好以情分压人了。 当下命小厮引了陈斯远入内,他自个儿还起身迎了两步。 待二人见过礼、落了座,大老爷贾赦满面堆笑,闲聊了几句,这才转而说道:“远哥儿转过年就十六了,这终身大事可曾思量过?” 果然空穴来风、事必有因,陈斯远便认定自个儿与二姑娘的风声定是贾赦放出来的。 因着他与宝钗如今尚且暗通款曲、不便示人,便说道:“回姨夫,如今我才过了秋闱,自觉学识不足,想着沉下心来苦读几年,待下一科再下场一试……这婚姻之事,不是有了林妹妹吗?” 贾赦蹙眉道:“玉儿单弱,不好生养。再者说了,如海临终嘱托行兼祧之礼,便有默许远哥儿再娶正妻之意。” 陈斯远沉吟道:“这……只怕须得问过贾藩台之意。” 贾赦笑吟吟道:“门子说玉儿今儿个一早打发人走递铺往南边送了一封信笺,远哥儿以为玉儿会如何说?” 陈斯远笑着不语。 贾赦便卖弄道:“罢了,你到时便知。老夫自忖还知道些玉儿的心思……再者说,玉儿如今年岁还小,下一科不过是四年之后,若远哥儿金榜题名,莫非还要等着榜下捉婿不成?” 再过四年,陈斯远正值弱冠之年。若果然金榜题名,他这个年岁,若还不曾成婚,只怕到时候文臣勋贵得抢疯了! 贾赦不禁语重心长道:“这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远哥儿若要寻一桩妥帖亲事,须得知根知底才好。老夫也不与你卖关子,你与迎春年岁相当,待过二年老夫便做主,将迎春下嫁与你如何?” 陈斯远心下哭笑不得,这好事儿来的太勤也不是好事儿。先前王夫人化身王干娘为他与宝钗保媒拉纤,跟着贾赦又要将迎春许配给他,偏生正室只能娶一个,他又如何去选? 不拘是因着前世遗憾,还是此一世羁绊,陈斯远都要选了宝钗。可这大老爷又该如何回绝? 正思量着,谁知贾赦又道:“不过……远哥儿须得上上心,迎春若嫁了去,总不能跟着远哥儿过苦日子吧?莫看你如今每月能得上千两银子,到时别府另居,这上上下下都是开销,里里外外都是抛费。 远哥儿这个年岁,想来是要仕途上有所作为,自不会与那起子蝇营狗苟之辈上下其手。既然如此,何不趁着此时得空,仔细寻几桩好营生来?” 陈斯远琢磨过味儿来了,还道贾赦为何如此好心,敢情还是无利不起早啊。这话听着是为自个儿考量,实则为的什么谁不清楚? “这……姨夫说的也是,奈何这好营生是有数的,我这一时间心下也没个计较。” 贾赦一摆手,道:“远哥儿何必自谦?老夫信得着远哥儿,你用心找寻就是。一年不成就二年,二年不成……就有些迟了,须知迎春可等不了你几年啊。” 说话间贾赦面上满是殷殷期盼,陈斯远心下暗忖,大老爷这是给自个儿画饼来着? 一时间哭笑不得,素日里都是他给旁人画饼,谁知情势易转,如今大老爷给自个儿画起了大饼。 当下陈斯远含糊应了,又腹诽着与大老爷说了半晌,这才起身告退而去。 出得黑油大门,陈斯远心思一转便计上心头。大老爷想要好营生,那自个儿就送他一桩‘好营生’就是了。 …………………………………………………… 腰肢轻荡,杏眼含斜,须臾缱绻情浓,薛姨妈便忍不住娇啼一声,‘哥儿哥儿’地乱叫几声,随即俯身贴在陈斯远胸口,一时间喘息连连只觉恍若梦寐。 待须臾,薛姨妈忽而嗔怪着拍打了陈斯远一下,蹙眉道:“莫要闹了,你跟个野牛似的,我可遭受不住……”又想着只自个儿欢愉过了,她便赧然道:“左右你外头养着两个,房里还有两个,回去只管寻她们折腾去。” 陈斯远不禁志得意满,试问天下间哪个男子不想听枕边人这般求饶? 当下也不再作怪,任凭薛姨妈翻身落在一旁,又窸窸窣窣缓缓穿了衣裳,这才委身在其臂弯里,脸颊贴在胸口上,说道:“每回你都跟饿狼也似的,莫非那几个还不让你吃不成?” 陈斯远笑道:“那如何能一样?” 薛姨妈便嗔看了其一眼,心下暗自欢喜。好歹她还急着要紧事儿,便赶忙道:“那曹家姑娘一事到底该如何处置?” 陈斯远惫懒地枕着右臂,说道:“能如何处置?那两万两银子总不能打了水漂,自是娶回来供起来。” “供起来?” 陈斯远低头看着薛姨妈道:“你莫非忘了,与曹家联姻,看中的是曹郎中能在内府里说上话,好歹能遮蔽薛家一二。那曹家姑娘又是个贤良淑德的,有其管着文龙,你与宝钗自是省心省力。” “可是——” “子嗣?”陈斯远笑道:“曹家姑娘既然是石女,又岂会拦着文龙纳妾?到时候只管广纳姬妾,选个合意的养在曹家姑娘膝下就是。”顿了顿,语重心长道:“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啊。” 薛姨妈眨眨眼,心下细细思量,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昨儿个听得薛蟠吵嚷,薛姨妈只当天都塌了;如今听了陈斯远分辨,只觉心下豁然开朗。 当下试探着道:“那此事……就权当不知?” “嗯。”陈斯远点了点头。 薛姨妈心下疏阔起来,不禁舒了口气道:“不过几句话的事儿,偏你要叫了我出来说。”说罢自个儿又笑了起来。 若不来此,又哪里有此番缱绻? 这大格子巷的一进院子隔三差五才有人住,不免有些浮灰。又正值暮秋,虽地上生了火盆,却难免有些寒凉。 薛姨妈见其胸口汗津津,便寻了帕子来为其小意擦拭。 因着心事一去,不免就一心想着陈斯远。当下略略哀怨道:“我与你这般不明不白的,总不是个事儿。我心下想的明白,只待过几年我人老珠黄了,你也娶妻生子,从此便各自相安就好。” 陈斯远故意逗弄道:“也罢,我听你的。” 薛姨妈听得愣神,旋即蹙眉恼了:“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哈哈……”陈斯远擒了拍打自个儿的柔荑,把玩着掌心道:“那我重说,来日你若敢不理我,我便去你家中将你捉了来做暖脚婢!” 薛姨妈笑道:“你不怕你老婆闹起来,只管来捉。” 二人嬉闹一场,薛姨妈只觉与陈斯远相处,好似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岁一般。 待过得半晌,薛姨妈有忧心道:“我只怕与蟠儿说不通,怕是还要远哥儿帮着劝说一二。” 陈斯远‘啧’了一声,道:“红口白牙,哪儿有平白使唤人的?” “那你待如何?” 陈斯远坏笑着附耳过去说了几句,惹得薛姨妈拍打个不停,最后耐不住其缠磨,只得羞羞答答身形下移,埋首其间…… 一径到得申时将近,二人方才就此别过。陈斯远骑马缓行,待回返自家小院儿,便有芸香叽叽喳喳来迎,道:“大爷大爷,红玉姐姐说此番南下也有我一个,可是真的?” 陈斯远存心逗弄,故作讶然道:“红玉说的?我怎么不知?” 芸香原本瞪着小圆眼满是希冀,见此情形顿时大失所望,瘪嘴道:“我便知道是哄我的!红玉姐姐最是瞧不上我,惯会拿我寻开心!” 见其果然气恼了,陈斯远这才大笑两声,揉乱了芸香的发髻,道:“我才是哄你的,带你带你,你不跟在我身边儿,谁来四下跑腿扫听信儿?” 那芸香原本红了眼圈儿,此时却破涕为笑,嗔怪了陈斯远半晌,这才说道:“是了,方才姨太太身边儿的同喜姐姐来了一遭,说是大爷得空往东北上小院儿走一遭。” “嗯,我换了衣裳就去。” 陈斯远进得内中换了衣裳,少不得被红玉埋怨一场,道:“大爷这般大的人了,偏愈发戏谑,这个月都逗哭芸香两回了。” 陈斯远笑道:“那丫头鬼心眼子多,这会子多吃亏上当,少不得来日长大了猴儿精猴儿精的,那时待人处事方才周全呢。” 一番歪理邪说直让红玉、香菱与柳五儿笑弯了腰。 待换过衣裳,陈斯远这才施施然往薛姨妈处寻来。 他穿园而过,原本目不斜视,谁知过闸桥时影影绰绰便见一男一女两个在清堂茅舍左近丛后拉扯不休。定睛仔细观量,那男子不是贾琏还有谁? 陈斯远眼神极佳,又仔细扫量那女子几眼,见其果然有几分艳俗姿色,便料定此女定是那位多姑娘。 心下暗自嘲讽贾琏荤素不忌,又琢磨着自个儿大哥别说二哥,于是权当没瞧见,便往园门兜转而来。 盏茶光景到得东北上小院儿,那同贵迎了陈斯远,紧忙引着其入内。 遥遥便听得前头正房里吵嚷声不绝,那薛蟠叫嚷道:“妈妈说的什么话儿?那可是石女,石女啊!” 一旁同贵便道:“太太下晌回来就寻了大爷规劝,谁知大爷什么都听不进去,只顾着发性子。” 所谓远香近臭,概莫如是。有时候外人说一句,比亲近之人说上一箩筐都管用。 思量间到得前院儿正房,同贵回了一声儿,内中吵嚷声停歇,房门推开,薛姨妈便蹙眉道:“远哥儿可算是来了,这孽障任凭我如何说都听不进半分。” 其后又有宝钗蹙眉忧心观量过来,陈斯远不好露出私情,便正色道:“姨太太放心,文龙不过是一时想不开,待我好生劝说一番就是了。” 薛姨妈叹息一声,赶忙让开身形。陈斯远入内扫量一眼,便见薛大傻子气哼哼杵在当场,四下地面狼藉一片,丫鬟同喜正俯身拾掇着。 那薛蟠见了陈斯远,强忍着怒火道:“远兄弟来了?” 陈斯远不禁笑道:“文龙兄,今日无事,正要讨一杯酒喝。” 说话间朝着薛姨妈与宝钗观量一眼,二者紧忙退了出去。 待母女二人退下,薛蟠便蹙眉道:“喝酒?我如今哪里还有心思喝酒。远兄弟不知,那曹家女是个……是个石女!” 陈斯远也不理他,撩开衣袍落座,笑吟吟道:“那又如何?” 薛蟠瞪着一双牛眼,道:“你可曾听清了,是石女啊!” “是啊,那又如何?” “这……” 他不按套路出牌,竟将薛大傻子噎得一时间没了话儿。 陈斯远便道:“文龙与曹家女结秦晋之好,本就是为了遮蔽薛家……我说句难听的,不拘曹家女是人是鬼,是石女还是个男儿,文龙只管娶了就是。” “那传宗接代……” “啧!”陈斯远蹙眉道:“曹家女莫非还能拦着文龙广纳姬妾不成?她是这个情形,心下自是愧疚,只怕到时文龙兄不纳,她也会张罗着给文龙兄纳妾呢。” “额——还有这等好事儿?” 薛蟠闻言顿时咧嘴乐将起来。 当下陈斯远细细陈说,将内中利弊得失一一说将出来,直将薛大傻子听得搓手不已。 少一时,自有酒菜奉上,二人推杯换盏、言谈甚欢自不多提。 同喜扒着门缝听了半晌,待听得自家大爷吹嘘在那锦香院如何逞威,一连两日让那小娘子求饶不迭,顿时红着脸儿啐了一口,这才扭身过穿堂往后院儿而去。 此时薛姨妈与宝钗正翘首以盼,见同喜进来,薛姨妈便催问道:“如何了?” 同喜红了脸儿道:“大爷与远大爷来了兴致,这会子正喝着酒呢……想来大爷是不在意了。”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顿时松了口气。 薛姨妈就道:“菩萨保佑,这个孽障啊,我说什么都不听,偏远哥儿三言两语他就顺了心思。” 宝钗便道:“也是远大哥有能为,哥哥想来心下敬佩,这才会对其所说信服不已。” 宝姐姐如今心思大半都在陈斯远身上,自是得空便要和风细雨、潜移默化。谁知薛姨妈竟全然不曾多想,只觉远哥儿合该如此。 母女二人鸡同鸭讲,又各自得意,也是怪事一桩。 待过得一个时辰,同喜又来回话,道:“太太、姑娘,大爷饮醉了,这会子被婆子送去了卧房,远大爷也要走了。” 薛姨妈有心相送,却知不妥,便蹙眉道:“你哥哥实在不知轻重,哪儿有将自个儿喝得烂醉的?” 宝钗听闻方才薛姨妈对陈斯远称赞有加,便忍不住说道:“正是此理,可不好怠慢了远大哥。妈妈不便去送,不若女儿代妈妈去送一程?” 薛姨妈应下道:“这会子天黑了,只怕远哥儿也没少饮酒,同喜快寻了斗篷来,免得远哥儿染了风寒。夜里黑,再多提一盏灯笼。” 同喜自是应下,便捧了斗篷与宝钗往前头而去。 待宝钗一走,薛姨妈方才后知后觉怔住——这些时日宝钗一个劲儿的夸赞远哥儿,莫非是对其生出仰慕之意了? 这……这这……这可不敢! (本章完) 第191章 勘得破 逃不过 第191章 勘得破 逃不过 园子里。 同喜打了灯笼前头引路,陈斯远与宝钗隔了半步并肩而行。因着同喜也在,二人便不好说些什么。 待兜转过闸桥,宝钗才道:“哥哥好歹不闹腾了,只盼着这婚事早一日落定,我与妈妈也好说些旁的。” 陈斯远自是知晓宝钗心思。回想前世,提及红楼必说宝黛,盖因两人乃是一体两面。 同样聪慧,宝钗能看破内因,却知自个儿反抗不得,便服了冷香丸,干脆为了薛家献祭了自个儿;黛玉又是不同,可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宝钗虽有忤逆之心,却不敢犯下忤逆之举,只想着潜移默化,待寻了转机,改了薛姨妈的心思,才敢透露出自个儿与陈斯远之事。 陈斯远如今也心下犯难,暂且不知如何与薛姨妈分说,只能使了拖字诀,留待往后再说。 因是他只偏头瞧了宝钗一眼,笑着道:“宝妹妹无需忧心,待文龙成了亲,总会有一些长进。” “嗯。” 宝钗应下,二人再没旁的话儿,一径送过园后门,陈斯远方才停步道:“前头便是了,夜里寒凉,宝妹妹回吧。” 宝钗应下,又命同喜打了灯笼照亮,直待陈斯远在院儿门前摆手,这才领了同喜回返。 须臾回转东北上小院儿,入得内中便见薛姨妈蹙眉申时不已。 宝姐姐心下纳罕,道:“妈妈怎地这般瞧着我。” “哦,哦……远哥儿可送回去了?” 宝钗待莺儿为其褪下斗篷,便笑道:“一径送到家门前,远大哥饮的也有些多,瞧着有些步履踉跄呢。” 薛姨妈应下,待宝钗凑坐身旁,便扯了其手儿道:“你哥哥的事儿,多劳你挂心。我瞧着你这几日怎地没去寻宝玉耍顽?” 宝钗随口回道:“云丫头新来,宝兄弟正欢喜着呢,我又何必这会子过去凑趣?” 薛姨妈笑着点头,便道:“我的儿,你也不必挂怀,宝玉什么性儿你还不知?许是新鲜几日,过不了许久又要来寻你呢。” 宝钗娴静应下。 待过得半晌,宝钗自去洗漱,薛姨妈便叫了同喜来仔细问询。因着方才二人并不曾说什么话儿,是以同喜又哪里能说出旁的来? 见同喜说的不过是寻常,薛姨妈暗自松了口气,只道自个儿多了心,便暂且将此事撂下。 转眼到得翌日,薛姨妈方才用过早晚,正要去寻姐姐王夫人,谁知便有婆子送了帖子来,却是曹家夫人邀薛姨妈得空过府一叙。 薛姨妈权当是要商议其后联姻事宜,谁知到得这日下晌,那曹家夫人竟寻上了门来。 薛姨妈匆匆往前头去迎,见了曹家太太,便见其双眼红肿,也不知打哪儿受了委屈? 那曹家夫人强笑了下,随着薛姨妈去了东北上小院儿,又屏退众人,关起门来与薛姨妈好生说道了一番。 却是曹家姑娘自小聪慧贤良,谁知待到十二、三年纪也不曾来天癸,曹家夫人延医问药,这才查出自家女儿乃是石女。 曹家夫人又是个信佛的,只当是前世业障,便时常领了女儿往寺庙进香,以求佛祖怜惜。 许是佛祖庇佑,待到了这二年,曹家姑娘果然来了天癸。虽只是零星不多,却好歹是来了。 曹家夫人又请了妇科圣手来瞧,那郎中只说乃是‘外石’,‘或可成婚’。有此一言,曹家方才张罗着为女儿议定亲事。 本道此事隐秘,谁知竟被寺中小沙弥听了去,且传得沸沸扬扬,曹家姑娘还不曾如何,曹家夫人便受不住。情知此时薛家若是退亲,只怕姑娘再也难以嫁人,便只好厚了脸皮来寻薛家计较。 薛姨妈得了陈斯远分说,一心想着得曹家庇护,哪里去管未来儿媳究竟是‘内石’还是‘外石’?当下好生答对了曹家太太,只道薛家认定了这门亲事,定不会退亲。 曹家太太自是感念,说了好些道恼的话儿,一时宾主尽欢。待曹家太太告辞而去,薛家便放出风声来,只道乃是有浪荡子求亲未果,这才造谣生事。 于是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只待十月里薛家亲迎。 这些时日薛姨妈与宝钗忙着薛蟠亲事,陈斯远只得空与母女二人各自见了一回,余下光景,三日里倒有两日都在能仁寺左近的新宅。盖因一别数月,尤二姐还好说,三姐儿那边厢总要好生安抚了。 却说这日夜里,老爷贾政又在赵姨娘房里留宿。 一番缱绻,赵姨娘披了小衣自去擦洗,过后又寻了干爽帕子为贾政擦拭起来。 贾政一番挞伐,这会子靠坐床头闭目出神,那赵姨娘小意伺候着,便低声道:“老爷,远哥儿……来日果然是个有前程的?” 这些时日府中又是流传王夫人有意撮合陈斯远与王云屏,又说大老爷有意将迎春下嫁,赵姨娘瞧在眼里,原本并不在意。只是今儿个头晌亲哥哥赵国基来了一遭,却是为着将侄儿送去陈斯远身边儿做小厮。 赵姨娘心下纳罕,自个儿那侄儿比环哥儿大不了两岁,她可是一早儿就应承了,待到了年岁便求了老爷贾政,将侄儿弄到环哥儿处做小厮,怎地这会子赵国基转了心思? 她三问两问,赵国基到底吐了口。却是那远哥儿折腾出的百草堂,本月足足拿出四千两银子来分润,单是薛姨妈处便足足得了一千两! 赵姨娘听得咋舌不已,推己及人,能拿出四千两银子分润,那远哥儿自个儿手头还能留得少了?便只算留下两千两,这一年下来可就是两万四千两呢!偌大个荣国府,一年到头开销才多少银钱? 她心下原本以为陈斯远虽有能为,可想要生发总要中了皇榜,再沉寂十年,说不得便要年过三十才行,谁知人家这会子就生发了! 这有了功名不说,手头不缺银钱,无怪王夫人与大老爷都抢着保媒拉纤。 赵姨娘自是懊悔不已,那二木头与王家姑娘,又如何比得了自个儿的探丫头? 府中情形,赵姨娘虽后知后觉,却也忖度了个大略。前半年远哥儿往来东跨院与太太院儿,先是辽东庄子的乌家兄弟倒了霉,跟着库房的戴良就倒了霉。 再看那后继人手,赵姨娘再是犯蠢,这会子也瞧了出来:这分明是大老爷得了实惠,太太安插了人手,两房合起伙来对付老太太呢。 她心下瞧不上王夫人,暗忖若王夫人有这般能为,又何必被老太太压了二十几年不敢还手?只怕还是那远哥儿从旁出谋划策之功。 白日里思量一番,又暗忖,若远哥儿成了自个儿女婿……那帮着自个儿对付王夫人,岂不是顺理成章?就算远哥儿袖手旁观,好歹也是自个儿女婿,不看僧面看佛面,往后还能不管环哥儿? 赵姨娘越琢磨越有道理,于是舍了银钱布了酒宴,将贾政哄得五迷三道,稀里糊涂缱绻了一番,这才大着胆子问询。 贾政到底上了年岁,此时困乏不已,便含糊应了一声儿。说道:“十五、六的举人,放在江南也是才俊之辈。且得志后也不见轻狂,自知学问不足,干脆潜心攻读,留待四年后再放手一搏。 此子心性隐忍,料想来日必有前程。” 赵姨娘心下愈发欢喜,便媚笑问道:“唷,那老爷说说,往后远哥儿能有什么样儿的前程?” “这却不好说了,若其点了翰林,凭其年岁,四十岁入阁拜相也未可知;若只是寻常二甲,牧守一方总是有的。” 入阁拜相自不用说,那是超品大员;便是牧守一方,那也是一二品的大员! 贾政不过是从五品的员外郎,于赵姨娘眼中便已是天,若得了个一二品大员做女婿,她赵姨娘往后岂不是能在府中横着走? 赵姨娘再也按捺不住,便道:“老爷,这几日府里流传,说太太与大老爷都给远哥儿保媒拉纤呢。” “嗯。”贾政自是听过,当下只闷声应了一嘴。 赵姨娘就道:“这般说来,那远哥儿真真儿是个金龟婿啊……老爷——”她探手在贾政胸口推搡了下,低声巴巴儿道:“——你说探探丫头……” “嗯?”贾政睁开眼扫量赵姨娘一眼,顿时蹙眉呵斥道:“胡吣,探丫头才多大年岁?” 赵姨娘讪笑道:“转过年就十一,说来也不小了。”顿了顿,又道:“再者说了,我看探丫头心下也极得意远哥儿,三不五时便领了惜春往后头跑呢。” 贾政哭笑不得,呵斥道:“你少掺和此事,没得让人家笑话!探春才多大,往后婚事自有我做主。” 赵姨娘不敢当面驳斥,心下却直翻白眼。自打营缮司换了郎中,老爷贾政可是有些日子不曾偷偷送她头面儿了。 这荣国府袭爵的本就是大房,就算大老爷有个意外,那也是归贾琏、凤丫头那两口子掌管。 二房虽说出了个贤德妃,可那又与她赵姨娘何干?她心下巴不得元春孤老宫中呢。 如今探春是还小,可若不赶紧寻了金龟婿,指望着老爷贾政,又能给寻个什么姻缘? 了不起是哪个小官儿的子嗣,探丫头嫁了去,说不得帮不到自个儿,反倒要去受苦呢。 赵姨娘情知不好与贾政再计较,便暂且将此事压在心里。 待转过天来,赵姨娘思量半日,便打发了丫鬟小鹊儿去寻探春。 过得许久,探春方才领了丫鬟不情不愿而来。 三姑娘知道赵姨娘无利不起早,此番定要又来寻自个儿打秋风,谁知见了面,便见赵姨娘热络招呼,好生嘘寒问暖了一番。 探春心下愈发惴惴,当下谨慎答话,生怕又着了赵姨娘的道儿。 待过得须臾,赵姨娘便笑眯眯道:“探丫头,那远哥儿处……这几日怎地不见你去?” 探春没多想,只道:“远大哥三日里倒有两日住在外头,余下光景多是惜春往远大哥处去学笛子,我又被云丫头缠着,哪里得空去?” 赵姨娘蹙眉道:“云丫头有什么紧要的?若依着我,你不如往远哥儿处多走走。”顿了顿,又道:“如今你兄弟便在私学,我瞧着极不成样子,便想着求了远哥儿教导教导,若你兄弟学了远哥儿一星半点的能为,来日咱们娘儿俩面上也有光彩不是?” 探春深以为然,点头道:“姨娘总算改了心思,我瞧着环哥儿如今也不像样子。” 上回险些将人撞落水,虽说遮掩了过去,可谁不知那会子贾环对着的是宝玉? 小小年纪便存心不良,这长大了还了得? 探春虽不曾明说,却认定必是赵姨娘私下挑唆的。环哥儿才多大年纪,这会子合该只顾着疯闹、耍顽,哪儿来这么大的恨意? 赵姨娘闻言心下腻歪,强忍着不适,顺着探春的话儿道:“可不是?你兄弟是庶出,比不得那嫡出的宝玉,这要是没几分能为本事的,只怕来日便要混吃等死。” 探春颔首思量一番,说道:“可惜远大哥不日便要南下,怕是转过年来才能回返。” 赵姨娘就道:“好饭不怕晚,我心下想着,咱们总要时时往来着,免得来日用到了才去抱佛脚……这让人家远哥儿心下如何想咱们?” 探春又是颔首应下,道:“那我得空去求求远大哥……不求环哥儿有什么学识、才情,只盼着他能学几分为人处世,也是极好的。” 赵姨娘听得心下直翻白眼,只当这女儿是白生了。于是含混遮掩过去,又说了会子关切的话儿,这才将探春送走。 待探春出得赵姨娘院儿,只觉心宽天地远——亲娘总算心思正了一回。 一旁的侍书却欲言又止,待好一会子,眼看过了粉油大影壁,侍书便忍不住道:“姑娘,我怎么觉着姨娘另有心思呢?” 探春顿足纳罕道:“姨娘能有什么心思?” 侍书比探春大了两岁,心思自然多了些,闻言便道:“这几日府中传得沸沸扬扬,一会子是云屏姑娘,一会子又是二姑娘……姑娘说,姨娘是不是借此——” “嗯?”探春怔住,心下不禁细细思忖,俄尔便露出苦笑来。 一叶障目,她方才竟信了赵姨娘的鬼话!以姨娘的性子,一心谋算着荣国府家业,恨不得将宝二哥、琏二哥等一并剪除了去,如此往后这荣国府就是环哥儿的了,又哪里会费尽心力逼着环哥儿上进? 她如今才多大年岁?哪里就要想着谈婚论嫁了? 哭笑不得之余,便与侍书道:“你多心了。” “可是——” “呵,”探春笑道:“不拘姨娘存的什么心思,她既说的是正事儿,我只管按着正事儿去办就是。” 话音落下,便见前头穿堂里有个身形奔出来,见了探春紧忙脚步放缓,提了一张弓遥遥见礼:“三姑姑。” “是兰哥儿啊,这是打哪儿来?” 贾兰难得面上眉飞色舞起来,扬了扬手中的弓,道:“一直憋闷在家中研读,便想着舒展筋骨,方才正巧撞见宝二叔,宝二叔便将小时用的弓送与了我。” 贾珠过世时,探春年岁还不怎么记事儿,有关贾珠情形,都是听府中长辈说的。当下便嘱咐道:“这四下人来人往的,可不好胡乱攒射。” 贾兰笑着应承,道:“三姑姑只管放心,我等没人时往园子里耍顽就是了。” 寥寥几句,姑侄两个别过,探春眼看要进穿廊,忽而驻足回头观量,便见贾兰提了张弓蹦蹦跳跳而去。 心下忽而一宽,笑着道:“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左右都是求一回,我看不若将兰哥儿、琮哥儿也一并带上。” 侍书思量着笑道:“三姑娘好心思,回头儿求了太太,也就不用姑娘自个儿出面儿了。” 探春却笑着摇头:“既然是我的主意,总要先与远大哥说一声儿才是……可不好耽搁了远大哥研读。” …………………………………………………… 能仁寺左近陈家新宅,侧园。 辰时才过,园中嬉笑声不断,春熙、夏竹两个远远瞧着,纷纷掩口乐不可支。那凉亭里,自家大爷以红绸遮了眼目,只顾着循声四下乱摸。 二姨娘、三姨娘两个蹑足避走,偏又彼此使坏。这会子就见三姨娘拾了个石子儿往二姨娘脚边丢去。 噼啪一声,陈斯远顿时驻足侧耳,面上不禁笑道:“小蹄子,这回看你往哪儿跑!” 当下左晃右晃,竟将尤二姐晃得不知往何处避让,一径被其抓在怀里。 当下按肩放倒,捋起了袖子数她的肋骨。 尤二姐最是怕痒,顿时笑得只是双脚乱蹬,擎起了两条腿儿,衣下面露出葱绿色的裤脚来,一双瘦凌凌的鞋底儿向着天胡乱踢腾。口中上气不接下气叨扰道:“老爷快饶了我一遭吧。” 陈斯远扯了红绸布才道:“原是二姐儿,便罚你今儿个做一日暖脚婢。” 尤二姐不迭应下,这才被其放过。 恰此时晴雯自月洞门行进来,瞥见此等情形便撇了撇嘴,遥遥便招呼道:“二姨娘、三姨娘,老安人与珍大奶奶来了。” 三人停了笑闹,俱都面面相觑。尤三姐咬着下唇蹙眉道:“怎地又来了?前回听了哥哥的话儿,私底下又多与她十两银子,每月三十两可不算少了。”顿了顿,又道:“罢了,我与二姐儿先去答对,远哥哥不若先回了荣国府?” 陈斯远便笑道:“这是我家,莫非我还能躲一辈子不成?” 尤三姐几不愿陈斯远见尤老娘,便道:“那哥哥且先回房擦洗更衣。” 见陈斯远应下,这才蹙眉与尤二姐往前头去迎。 待这两个一走,晴雯便凑过来踮了脚、扯了帕子为陈斯远擦拭额头沁出的汗水,口中低声说道:“我瞧尤老安人笑得儿也似,还不知存了什么心思呢。” 陈斯远探手在晴雯面颊上掐了一把,笑道:“你理会她作甚?倒是珍大嫂子不知怎么也来了。” 这些时日晴雯习惯了亲昵,便只嗔看他一眼,在面颊上抹了一把,这才蹙眉道:“我最是见不得她那等哈巴狗儿模样,脸上就差写了‘打秋风’三个字呢。” 陈斯远又是一笑,便道:“等此番回来,我让五儿时常来,你也学学识字。如今香菱都学着吟诗作对了,说不得你用心学上几年,也能附庸风雅呢。” 晴雯瘪嘴道:“我一个丫鬟,学那劳什子的字儿又有何用?” 嘴上这般说着,心下却极欢喜,眼见四下无人,便抱了陈斯远的臂膀,一道儿往月洞门而来。 他们两个往正房去自不多提,却说尤二姐、尤三姐两个到得前头,迎了尤老娘与尤氏便往后头来。 行至正院儿,那尤老娘便在游廊里四下张望,道:“远哥儿不在?” 尤三姐顿时瞥过来,冷声道:“原来妈妈是来寻远哥哥的?” 尤老娘讪笑道:“我时常来,哪儿有不见正主儿的道理?” 说话间看向尤二姐。奈何尤二姐前一回被尤老娘哄去了一百两银子,且往后每月尤老娘又有三十两奉养银子,比她有钱多了,她又哪里肯枉做小人? 于是尤二姐默不吭声,尤三姐便道:“妈妈来迟了一步,前一会子远哥哥刚回荣国府。” “唷,那倒是不巧了。”尤老娘顿时心下失落。她自知在两个女儿处再榨不出什么油水了,此番便存了寻那陈斯远掰扯的心思。 叫苦叫穷,再叫几声儿拉扯两个女儿不易,但凡要点脸面的,还能让她白走一趟不成? 谁知这三女儿防她好似防贼一般,真真儿是万般心思都落了空。 当下与尤三姐说了几句,尤老娘便没了耐心法,转而与尤二姐说起个没完来。一会子嘀嘀咕咕问夜里陈斯远来过几回?有会子又问,都这些时日了,怎么还不见肚皮有动静? 便是尤二姐床笫间再放得开,这会子也禁不住红了脸儿。尤老娘只当二女儿面嫩,便扯了二姐儿往隔壁去问话。 内中只余尤三姐与尤氏。 尤三姐面上冷淡,翘了二郎腿,那大红的绣鞋晃个没完。 尤氏便道:“前几日得了些山货,我便给三妹妹带了些来。”说话间一招手,便有丫鬟银蝶将个小巧竹篮奉上。 撂在桌案上掀了蒙皮,便见内中乃是竹荪、燕窝、香菇、银耳等草四珍;另有松子、栗子、香榧、银杏等干果。 尤三姐旁的不喜,唯喜香榧味美。于是面上略有缓和,笑道:“难为大姐还想着我。” 尤氏便苦笑道:“三妹妹也知我是什么处境,先前可真真儿不敢想着你与二姐儿呢。” 尤三姐心思一转便知尤氏之意。盖因尤老娘隔三差五便要领了她与二姐儿往宁国府打秋风,又故意支开尤氏,独留了她与二姐儿答对贾珍。漫说尤氏是个大活人,只怕泥人儿见了也要生出几分火气来。 尤氏为续弦,虽明面上执掌宁国府家务,可出身寒微半点底气也无。贾珍又是个说一不二的,她既无娘家撑腰,又无子嗣傍身,能做的也只有唯唯应诺。 偏此时继母领着两个妹妹又来算计,尤三姐自忖,换了自个儿只怕一早儿就炸了,哪里会有大姐的好脾气? 思量到此处,情知大姐不易,尤三姐不由得又缓和几分,不禁叹息道:“妈妈什么样儿,大姐又不是不知。我当日便觉不妥,却始终拿不定心思……也亏得遇见了远哥哥,不然懵懵懂懂的,说不得就——” 说不得便被贾珍哄了去! 心下唏嘘不已,尤三姐蹙眉又道:“——又哪里有咱们姊妹坐下来好生说话儿之日?” 尤氏闻言不禁心下熨帖,面上带了笑意道:“正是这般,我这心下一直感念着三姐儿与远兄弟呢。”顿了顿,又赧然道:“不过今儿个登门,是隐约听说,好似远兄弟不日便要南下?我,我这儿倒是有一桩事请托。” 尤三姐泼辣大胆,日子过得顺遂,心下自然宽泛。闻言便打包票道:“大姐只管吩咐,回头儿我求了远哥哥就是。” 尤氏四下观量一眼,这才压低声音说道:“我也不求旁的,只求远兄弟此去苏州,往那和春堂走一遭,代我多求一些暖宫丹来。” 尤三姐眨眨眼,不禁脱口问道:“大姐这身子……还不曾调理好?” 尤氏面上苦涩不已。她嫁入宁国府十来年,头二年也极得贾珍宠幸,偏生肚子不见动静,便请了太医问诊,谁知竟查出个宫寒不易孕之症。 此后尤氏延医问药,不知换过多少方子,偏生这宫寒之症始终不见缓解。前些时日与勋贵眷属往来,偶然间听闻苏州和春堂有一暖宫丹,治此症有奇效,又恰好听闻陈斯远不日启程南下,尤氏思量一番,这才有了今日登门之举。 尤三姐面露怜惜,道:“大姐还想再试试?” 尤氏叹息一声,道:“总要再试一回……荣国府东跨院的婶子都得了麟儿呢。” 这些年下来,一则延医问药无效,二则贾珍在家中恣意胡闹,也没见哪个姬妾有了身孕,是以尤氏前二年便渐渐熄了心思。谁知今年那邢夫人老树发新芽,竟生了个儿子来,这让与邢夫人年岁相当的尤氏如何作想?自是禁不住又动了心思。 勘得破却逃不过,尤氏如今便满心想着好歹有个子嗣傍身,如此来日也能好过一些。 说话间,尤氏又取了荷包来,便要塞银票。 尤三姐如今不差银钱,见此赶忙推拒道:“大姐这是作甚?快收回去!” 尤氏道:“那暖宫丹价钱不菲,我哪里能平白占三妹妹的便宜?” 尤三姐面上嗔道:“大姐哪儿的话?前些年我们可没少得大姐接济,如今我不短银钱,不过是买些药丸,哪里敢收大姐的银钱?大姐积攒些体己不用,快留着自个儿用吧。” 姊妹二人推让一番,眼见尤三姐坚辞不受,尤氏心下熨帖之余,不禁红了眼圈儿。 尤三姐受不得这个,起身就道:“我这就去前头与远哥哥说说,大姐稍待。” 尤氏道:“也不急在这一时,等来日远兄弟来了再说也一样。” 尤三姐俏皮一笑,压低声音道:“方才哄妈妈呢,远哥哥这会子就在正房里。” 尤氏顿时憋了笑,与尤三姐眉来眼去一番,这才目视其远去。 过得须臾,又有小丫鬟夏竹急切寻来,四下瞧不见尤三姐,便与尤氏道:“大姑娘,安人自二姑娘房里寻到一瓶子凤药川酒,便吵着要饮,二姑娘拦也拦不住。安人自个儿醉了,连二姑娘也饮了几杯,这会子正在房里小憩着呢。” 尤氏哭笑不得,暗忖果然狗肉上不得席面,心下对继母又小瞧了几分。 又等了半晌,始终不见尤三姐回转,尤氏心下不由得暗忖,莫非是远兄弟不赞成? 丫鬟银蝶瞧出尤氏有些焦躁,便道:“奶奶,我往前头去瞧瞧?” “也好。” 尤氏应下,银蝶便下楼往前头正房寻去。待过得须臾,便见银蝶面红耳赤回返。 尤氏不禁纳罕道:“怎么了?” “这——”银蝶咬着下唇说不出话儿来,当下凑近附耳嘀咕了两句。 尤氏眨眨眼,顿时也红了脸儿,不禁嘟囔道:“这还晴天白日呢,三姐儿实在太过——” 太过放浪!哪儿有晾了自个儿姐姐,跑去跟情郎白昼宣淫的? 又足足等了两盏茶光景,方才听得脚步声飘忽,须臾便有尤三姐粉面桃腮、袅袅婷婷而来。 见得尤氏,尤三姐儿展颜一笑,道:“劳大姐多等了会子,远哥哥方才一听便应了,倒是旁的事儿耽搁了一会子。” 因着如今与三姐儿有几分亲近,尤氏免不得蹙眉道:“三妹妹说这话好歹将脸色遮掩了去!” 谁知尤三姐落座后又翘起二郎腿,随即媚眼如丝道:“我与远哥哥情投意合,这才凑趣了一会子。” 尤氏自是腹诽不已,暗忖足足三刻,哪里只是凑趣? 见其不信,尤三姐咯咯咯笑着,附耳过来又低语了几句。那尤氏听罢是又羞又惊,这姊妹两个夜里齐上阵也就罢了,偏生能从前半夜折腾到后半夜去……莫非那远兄弟是野牛托生的不成? (本章完) 第192章 太宗遗泽 第192章 太宗遗泽 尤氏心下腹诽,当面却不曾说什么。及至晌午,尤老娘总算转醒,尤氏便催着尤老娘回转宁国府。 二人乘车而行,尤老娘兀自酒意未消,睡眼惺忪、哈欠连连。她不过比尤氏大了几岁,二人走在一处,与其说是母女,莫不如说是姊妹。 当下尤氏提及先前请托,尤老娘顿时蹙眉道:“也难为你,还不曾死了心去……若依着我,莫不如往光招寺多走走,说不得早就得了孩儿。” 尤氏闻言顿时蹙眉道:“母亲说的什么话儿?那等藏污纳垢之地,我才不去!” 尤老娘哂笑一声,道:“你可记得钱孺人?早几年也说不去,后来实在没法子不也去了几回?如今孩儿都两岁了,你看钱老爷说过什么?” “那怎能一样儿?”尤氏懒得与尤老娘分辨。贾珍虽别无所出,可好歹膝下还有个贾蓉呢,哪里就要她寻了和尚庙帮衬? 尤老娘乜斜一眼,倚着车窗好似自说自话道:“方才那凤药川酒足足酿了三冬,偏二姐儿是个不知轻重的,还想着藏起来,岂不知等来年暑气一蒸,便要酸腐了?” 顿了顿,扭头观量尤氏,笑着劝说道:“就好比咱们女人家,芳华好似那琥珀光,封存得再严实,又能扛住多少岁月磋磨?” 唏嘘一声,又与尤氏说道:“老宅后头那张夫人你可记得?守节二十年挣了座贞节牌坊,临了族里贪她宅子,硬生生栽了个私通的罪过……要我说,那些续命哪儿比得上热灶热被窝实在? 左右珍哥儿他们爷儿俩也顾不得你,那账目上松松手,多给自个儿打几副头面做体己,得空往那光招寺多上几回香,便是不要孩儿,总好过你自个儿寒床孤枕的。” 尤氏听得心猿意马,却臊红了脸儿一个劲儿摇头道:“快别说了,你再胡吣,往后再别来宁国府!” 尤老娘笑着叹息道:“罢罢罢,不说就不说。只有一样,那蓉哥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说不得何时就娶了新夫人来,到时候还容得了你来掌家?” 尤氏暗自蹙眉,情知尤老娘说的在理。那秦氏在世时,家中上下可不就交由秦氏打理?她不过占了个便宜婆婆名分,那秦氏极得贾珍的宠,凡事还不是由着秦氏去处置? 那秦氏在世时,尤老娘与两个继妹可不敢时常往宁国府来。 此时就听尤老娘又道:“这深宅大院虽是富贵,却活似一口棺材,换了我是你,与其做那漆皮描金的死物,莫不如当个鎏金走马灯,痛痛快快转他个晕头转向,也算不白来世上一遭。” 尤氏正要说话,便见尤老娘哈欠连天,随即自怀里寻了个小巧瓷瓶来,哆嗦着倒了一枚丹丸,仰脖便吞了下去。 不过须臾,顿时又精神奕奕起来。尤老娘收了瓷瓶笑道:“珍哥儿给的这乌香(又名阿芙蓉)丸果然神异,每日吞上两丸也不觉疲累,就是贵了些。” 尤氏蹙眉不喜。那乌香丸她也曾用过,只数日间便觉再也离不得此物,又觉每月大半月例银子买了此物实在太过靡费,便强忍着将其戒除了。 车行辘辘,尤氏挑了车帘往外观量,只觉冷风扑面,入目所及一片萧索,心下不禁愈发悲凉,暗忖,莫非自个儿就这般如个泥人儿木偶一样了此残生? 不觉又想起方才尤三姐面上的光晕神采,心下便生出几分艳羡来。 马车回转宁国府,二人一道儿回了尤氏院儿,略略小憩,尤氏便寻了一些点心来,准备总别尤老娘。 谁知偏生此时贾珍回转,不一刻便打发婆子来请尤老娘吃酒。尤老娘自是欢喜不已,思量着吃上一顿酒,说不得能得不少好物件儿呢,可不比打尤氏的秋风强了百套? 当下乐滋滋去吃酒,只将尤氏撇在院儿中。 及至申时过,尤氏方才用过了晚饭,便有丫鬟银蝶寻来,与其道:“奶奶,方才听婆子说嘴,好似西府大太太不耐月子,吵嚷着这几日便要出月子呢。” “不是说坐双月子?怎地这会子就不耐了?” 尤氏为继室,合东、西二府,那王夫人比其年长,始终端着婶子身份;李纨形同枯槁死灰,一心扑在贾兰身上,深居简出的与什么人都少有往来;凤姐儿倒是个爽利性子,奈何与秦氏交好。 算来算去,与尤氏能说到一处的,便只剩下邢夫人一个。一来二人年岁相近,二来同为继室,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儿。奈何尤氏嫌邢夫人时而犯蠢,于是二人不过明面上交好,极少说那些掏心掏肺的话儿。 听闻邢夫人要出月子,于情于理尤氏都要过去看望一遭,便起身拾掇了,领了银蝶先行往中路院而去。 出得自个儿院儿,往西过穿堂便是中路院内仪门前,尤氏过了穿堂便见内仪门前守着两个婆子。 那两个婆子瞥见尤氏,彼此对视一眼顿时神色惶惶。尤氏心下纳罕,上前问道:“大爷可还在吃酒?” 一个婆子嗫嚅不言语,另一个便讪笑道:“这……大爷吃多了酒,这会子正在里头歇着呢。方才吩咐了咱们,守着门不让人来搅扰。” 尤氏蹙眉不已,心下已觉不妙,一旁的银蝶便发问道:“佩凤、携鸳、文几个姨娘可在?” 那婆子哪里敢欺瞒,只含混道:“几个姨娘不胜酒力,这会子也回了。” 尤氏不觉攥紧了帕子,那涂了凤仙汁的指甲掐入掌心,恨不得抠出血来! 佩凤、携鸳、文几个都回来,偏生没提尤老娘,这内中什么情形还用问? 本道贾珍先前觊觎二姐儿、三姐儿两个就足够荒唐了,谁知如今竟……竟—— 银蝶见其身形哆嗦,赶忙扶了其臂膀,低声劝慰一声:“奶奶——” 尤氏扭头,便见银蝶蹙眉轻微摇头,眼中满是恳求之意。 是了,她不过是继室,贾珍又是个说一不二的,便是再荒唐她又能如何说?说出来定会惹了贾珍着恼,说不得自个儿便有如贾蓉那般被其暴打。 罢了,好歹不是亲的,便这般吧。只是贾珍这般残暴荒唐,这宁国府的富贵又能守到何日? 尤氏面上数变,终究化作一片平静,与两个婆子交代道:“等大爷醒了,代我传个话儿,就说西府大太太要出月子,我过去瞧一眼。” 两个婆子自是不迭应下,瞧着尤氏领了银蝶远去,彼此对视一眼,松口气之余不免神色中带了鄙夷。 那边厢,尤氏轻车简从,只领了银蝶一个坐了软轿往荣国府而去。不一刻进得黑油大门,婆子忙不迭往内中传报,银蝶先行将尤氏扶下来,谁知正瞧见陈斯远自外书房行来。 二人避无可避,陈斯远便上前拱手见礼:“珍大嫂子。” 尤氏扫量其一眼,心下古怪不已,面上笑道:“是远兄弟啊,你这是——” “方才姨夫相招,叫我来议事。如今事了,正要往后头去。” “我来瞧瞧婶子,既如此,远兄弟且去吧。” 陈斯远应下,随即款步别过。 尤氏扫量其身形一眼,心下暗自称奇。那远兄弟她也不是没见过,只是去年十月里瞧着还是个少年郎,如今身形抽条,已经有几分青年模样。且看其蜂腰猿背、身形挺拔,又念及三姐儿那爱慕不已的模样,料想定然本钱十足—— 尤氏俏脸儿一红,暗自啐了自个儿一口,赶忙将杂乱心思丢在一旁,领了银蝶往三层仪门而去。 不多时,尤氏领了银蝶进得后头正房里。 这月子房里虽点了熏香,却依旧遮掩不住酸腐之味儿。尤氏转进西梢间里,便见邢夫人斜倚在床榻上,头上布帕缠头,些许凌乱发丝贴了面颊,面色红润,瞧着比坐月子前还要康健几分。 邢夫人憋闷得不行,见了尤氏便笑着招手:“珍哥儿媳妇快来!” 尤氏笑着上前见礼,邢夫人便嗔道:“哪里就要这般外道了?若单论年纪,私底下我还要称你一声姐姐呢。” 尤氏笑道:“礼法不可废……婶子怎么吵着要出月子?我得了信儿还当婶子不大妥当,紧忙就来瞧了。” 邢夫人苦恼道:“每日家憋闷在房里,可不就不妥了?我先前只当要好生将养了,谁知这坐月子竟是苦差事?” 说话间扯了下帕子:“不信你来闻闻,都馊了!” 尤氏笑道:“不过一时辛苦,婶子还差这几日了?” “差,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恨不得明儿个便能沐浴一番呢。” 邢夫人蹙眉娇嗔,竟露出些许小儿女神情,惹得尤氏心下暗自称奇。偏此时东梢间里传来婴孩哭闹声儿,邢夫人就叹息道:“瞧瞧,这要账的又来了!” 须臾光景,便有苗儿抱了孩儿来,道:“太太,四哥儿许是饿了。” 邢夫人微微侧身伸手接过,轻柔得好似捧着稀世珍宝。随即自顾自解开衣襟,露出圆润的肩头,眸子里满是温柔,轻轻地将孩子揽入怀中。待孩儿不哭闹了,邢夫人便噙了笑道:“这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莫看这小东西如今乖巧,前些时日隔一个时辰醒一回,我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 一旁苗儿道:“还不是太太偏要自个儿喂养?若是夜里让奶嬷嬷喂养,哪里就会累着太太了?” 邢夫人乜斜道:“你知道个什么?这头一个月自个儿喂养了,孩儿才会无病无灾长得壮实。”忽而想起王善保家的那老货来,邢夫人略略蹙眉不喜,旋即又丢在一旁。 她吵着要出月子,一则实在受不了脏,二则也是因着陈斯远不日启程南下,心下总想着好歹临行前见上一回。 尤氏瞧着那孩儿一心吮吸,心儿顿时就化了,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于是出言道:“婶子如今时来运转,日子可算是好过了。” 邢夫人道:“往后还有的烦心呢,这才哪儿到哪儿?” 尤氏闻言苦闷不已,道:“我倒是想烦心也烦不成啊。” 邢夫人抬眼瞧了其一眼,思量着语重心长道:“不是我说你,珍哥儿媳妇,这孩儿的事儿……你也须得上上心。” 尤氏颔首,道:“谢婶子挂念,今儿个我寻了三妹妹,托付远兄弟南去时寻一味药回来,总要将这宫寒的毛病治了。只是——”说着,尤氏咬了下唇说不出话儿来。 一旁银蝶知尤氏有些话不好出口,便引了苗儿、条儿往一旁说话儿。 待人走了,尤氏才苦着脸道:“婶子不知,我与大爷也是十来年的夫妻,他如今看我极为厌嫌。上个月好不容易留宿一晚,也是自个儿卷了被子就睡。我便是想要孩儿,莫非还能自个儿变出来不成?” 邢夫人想起从前日子,心下感同身受,不禁怜惜道:“也是难为你了……这十来年夫妻,左手摸右手的,可不就没了兴致?”顿了顿,想起去年雪夜情形,略略犹豫,到底还是说道:“总这般也不是个事儿……实话不妨与你说,那马道婆有一味好药,你偷偷掺进珍哥儿酒水里,到时莫说是你,便是个母猪那珍哥儿也断不会放过。” “啊?” 尤氏瞪了双眼,讶然不已。 邢夫人紧忙示意噤声,又低声嘀咕道:“不然你道这四哥儿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尤氏眨眨眼,心下若有所思。暗忖自个儿好似小觑了这位婶子? 邢夫人观量其神色,还道尤氏不信,便招呼了苗儿过来,吩咐道:“去柜子里将我那红木匣子取了来。” 苗儿应下,须臾翻箱倒柜取了来。邢夫人将苗儿打发出去,这才抽开匣子,自内中翻找出个小瓷瓶来,赶忙塞给尤氏,道:“掺进酒里,记得了,指甲盖大小就得。” 尤氏唬得生怕旁人瞧见,赶忙塞进怀里。又见邢夫人拿着另两个瓷瓶犹豫不已,尤氏便问:“婶子,这两个莫非也是?” 邢夫人一咬牙,干脆将那两个瓷瓶也推了过来。道:“这两个可了不得,这一瓶乃是香料,掺进冰片等物里,放置熏笼上,不一刻便让人昏睡过去;这一瓶是解药,不可吞服,用时须得含在舌下。 有此二者,只要你那毛病好了,断不会怀不上孩儿。” 尤氏心下哭笑不得,奈何邢夫人一片好意,只得紧忙藏在怀里。二人又说了好一会子话儿,尤氏方才领了银蝶回返。路上思及要对贾珍用此手段,顿时心下恶心得不行,又不由得想起先前尤老娘所说的话儿来: 这深宅大院虽是富贵,却活似一口棺材,换了我是你,与其做那漆皮描金的死物,莫不如当个鎏金走马灯,痛痛快快转他个晕头转向,也算不白来世上一遭! …………………………………………………… 倏忽几日,转眼便到了九月下。 陈斯远几次要启程,奈何庶务缠身,一时竟不得走脱。 这头一桩,乃是大老爷贾赦心下急切,几次寻陈斯远说道,话里话外都要先行将那林家家产收拢起来。他存的什么心思,谁不知道? 陈斯远自知若强行保住林家家产,只怕大老爷贾赦铤而走险,说不得就保不住黛玉。因是几次问询,他只听之任之。 只是这事儿还有的计较呢,不拘是老太太还是王夫人,二人都推说不得贾雨村回信,林家的家产还是收归公中为宜。 大老爷贾赦气恼了一场,寻了陈斯远好生将贾母与王夫人说道了一番,无可奈何之际只得暂且按捺下心思。 这第二桩,乃是邢夫人实在憋闷不得,许是想着临别之际见山一回,便打发苗儿来说,让陈斯远暂缓启程,总要等其出了月子再说。 算算再有三两日,陈斯远便应承了下来。 第三桩,尤二姐十月初一的生儿,不用尤二姐开口,这几日尤三姐儿百般恳求,不过是想着让陈斯远多留几日。 陈斯远想着左右都耽搁了,也不差一日、两日的,便也应承了。 第四桩,陈斯远这几日又被燕平王抓了壮丁。盖因杂货铺子万客来开业在即,这大顺上下都是头一回经办此营生,难免短了周全。燕平王便命陈斯远四下查缺补遗。 本就是应当应分的,即便是苦差陈斯远也须得尽力。谁知此行竟有意外收获! 他今日在万客来随意闲逛,便在一隅瞥见一米黄小球,掉落地上竟弹起半人高。探手捏了捏,只觉软弹。 心下惊奇之余,紧忙寻了随行小吏过问。那小吏只说此物名为‘胶乳’,效用……大抵只能用来做弹球。至于来源,说是太宗在位时,与西夷互通往来,专门抛费大价钱采买来胶乳树苗。 历十年,两广、琼崖、郑和岛都广有种植,内府还在那郑和岛上有专门产胶乳的庄子。 胶乳?这他娘的是橡胶啊! 饶是陈斯远心性沉稳,这会子也心旌摇荡! 那小吏眼见陈斯远上心,又说了一番话。大抵是此物如今扑腾得到处都是,内府依着太宗祖训不得不打理,却是个赔本儿的买卖。无奈之下,自今上登基始,每五年开放胶乳竞买,价高者得。 往常竞买者多是皇商,只因此事乃是内府压下来的差事,于是乎各处皇商赔本赚吆喝,拿了银钱竞买,权当是给内府上孝敬了。 再细细扫听竞买情形,那小吏倒是门儿清,只道郑和岛庄子拢共三千亩胶乳林,每岁能产胶乳五十万斤。竞买五年一回,底价大抵要两万银子起,往来运费自理。 二百五十万斤胶乳只要两万两银子?这般好营生只怕打着灯笼也南寻! 待听闻转过年来三月里便要竞买,陈斯远强压着心下狂喜,紧忙回了荣国府。 他即便再不知工科营造,也知道橡胶要用硫磺熏,还要掺炭黑。且此物效用繁多,不拘是做轮胎、鞋底、胶皮管子还是胶布,单个拿出来都是好大的营生! 陈斯远细细思量,这营生太大,只怕自个儿把持不住,说不得便要拖燕平王下水,如此自个儿才好安心。另一则,广纳勋贵股东,只有入股的权贵多了,自个儿在其中才不起眼儿。 唯一所虑者,这五年时间太多,若是能独揽此营生二、三十年,那往后真真儿是什么都够了! 每临大事有静气,陈斯远强压着心下雀跃回返自家小院儿,红玉来迎,便道:“大爷,下晌时三姑娘与四姑娘一道儿来了,见大爷不在,就又回去了。” 陈斯远停步纳罕,因着心下怜惜,他自是待小惜春极好,惜春也总乐意往他这儿来。倒是三姑娘探春,每回见了自个儿虽难掩赞赏之意,却极为有分寸,一月里不过能来上一两回。 近来倒是古怪,算算惜春这都来第四回了……莫非这姑娘存着什么心思不成? 陈斯远便道:“她们这会子往园子里耍顽去了?” 红玉笑道:“云姑娘最喜在外头耍顽,想来三姑娘、四姑娘这会子一准儿被云姑娘撺掇着在园子里呢。” 陈斯远笑着颔首:“那我换了衣裳去找她们去。” 当下进得内中,换过衣裳略略小憩,趁着天光还早便往园子里来。 谁知方才自后头进得园子里,遥遥便见省亲别墅里人影憧憧,刚巧柳嫂子就在近前瞧热闹,陈斯远便寻其过问。 柳嫂子压低声音道:“今儿个是太太请了老太太来游逛园子,只说请老太太色色斟酌、查缺补漏,若无差池,来日老爷便要上表请贵妃归省之期。” “原是这般。” 陈斯远遥遥见迎春、探春、惜春、湘云、宝钗、黛玉俱都在贾母近前,自知没那么大脸面,便干脆兜转着避将开来。 他沿山上盘道而行,须臾过了石洞,往前走不多远便是牡丹亭,遥遥便见薛姨妈往这边厢游逛而来。 那薛姨妈瞥见陈斯远顿时眼前一亮,禁不住暗自攥紧了帕子,低声与随行的同喜吩咐一声儿,便轻移莲步往这边厢迎来。 二人于藕香榭左近聚首,彼此装模作样见了礼,陈斯远便问道:“姨太太好兴致,竟来园子里游逛。” 薛姨妈白了其一眼,道:“都是老太太想邀,也让我帮衬着查缺补漏。奈何这会子乏了,我便往这边亭子来坐坐……远哥儿是方才回来?” 说话间薛姨妈咬着下唇,一双杏眼好似能沁出水儿来一般。 因着这些时日一直忙碌薛蟠婚事,二人足足七八日不曾聚首,这薛姨妈心下自是想的紧。 陈斯远见此不由得心下一荡。此时薛姨妈瞧身形好似四九,看面庞不过双十,床笫间去了羞怯,婉转承欢之际自有一股子有别少女的风韵。 陈斯远心下一动,便忽而压低声音道:“明儿可得空?” 薛姨妈面上嗔怪,扭头观量了一眼同喜,紧忙飞速点了下头。 陈斯远便笑道:“那我还是下晌等着你。”当下咳嗽一声儿,说道:“既如此,我就不搅扰姨太太休憩了。” “好,远哥儿慢行。” 陈斯远瞧着远处同喜正往水中观量,便趁着错身之际悄然在薛姨妈身上摸了一把,随即若无其事而去。薛姨妈被摸得心旌摇荡、满面含春,又生怕被同喜瞧出来,紧忙抚了抚鬓角。 又过得好半晌方才叫了同喜往远处行去。 这一日陈斯远寻两个小的而不得,再无旁的话儿。 待转过天来,晌午时陈斯远便在大格子巷一进小院儿里置办了酒菜,只待薛姨妈到来。 许是多日不见,薛姨妈自个儿也想得紧,这日竟不到午时便来了。二人相见,天雷勾地火,自是好一番缱绻。 待风消雨歇,薛姨妈偎在陈斯远怀里,探出丰润藕臂来抄起筷子,捡着可口的吃食一样样喂给陈斯远吃。 不等陈斯远开口说起正事儿来,薛姨妈就道:“哥哥又回了信儿,只说看北静王如何处置。” “那北静王呢?”陈斯远嚼着长寿果问道。 薛姨妈蹙眉嗔道:“还能如何?催问了几回,都说不得空……我看只怕北静王也怕了那忠顺王。” 陈斯远嗤笑道:“你兄长存了什么心思,你还不知?他啊,心思大着呢。” 陈斯远与王夫人相处得多了,自是知晓王夫人是什么样儿人。本性爽利,心思不多,比照凤姐儿多有不如。这般人来日能算计得荣国府尽入其手,若说这背后没有王子腾出谋划策,陈斯远打死都不信。 又瞥了眼怀中的薛姨妈,是了,薛姨妈也是王家女,家业眼看不保,说不得便与王子腾、王夫人勾连在了一处。 薛姨妈苦恼道:“说来也怪,原本存着指望,这过了这么许多时日,如今得了噩耗,心下竟也不大计较了。” 陈斯远笑道:“我先前就给你出了主意,有此谋算托底,你自然不急。” 薛姨妈闻言不禁蹙眉不已,道:“莫非拖上二年,真要丢了那皇商差事?” 陈斯远思量道:“那忠顺王也不是个有耐心法的,且看这些时日怎么说吧。” 薛姨妈颔首应下。 陈斯远吃了一盏酒,思量着说道:“我这儿倒有一桩好营生,说不得能保薛家富贵。” 薛姨妈顿时起身,殷勤为其斟酒,急切道:“哥儿快说说,到底是什么好营生?”顿了顿,不待陈斯远回话儿便抢白道:“是了,哥儿要南下,莫非是盐商?” “哪儿啊?”陈斯远蹙眉道:“扬州八大盐商说出去个顶个的豪富,实则不过都是朝廷养的肥猪,过些年便要杀上一批。薛家若成了盐商,那可真是自甘堕落。” 薛姨妈面上讪讪,嘟囔道:“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好营生?” 陈斯远与薛姨妈水乳交融,却知其心下记挂着薛家家业,是以这会子也不敢说全了,只道:“什么营生你且别管了,只消私底下预备了银钱就好。你也知我本钱不多,到时一半算拆借,一半儿算股子。” 薛姨妈闻言往其身下瞥了一眼,不禁俏脸儿泛红。 陈斯远眨眨眼,道:“不是这个本钱……啧,方才没吃够不成?” 薛姨妈咯咯咯笑了几声,眼见陈斯远作势欲扑,紧忙求饶不迭。 二人笑闹一场,方才靠坐一处吃用起来。 薛姨妈便问:“总得有个数儿,你须得多少银钱?” 陈斯远眯眼道:“如今还不好说,五万不多,十万不少。” “啊?”薛姨妈讶然不已。 陈斯远打量一眼,便笑道:“怎么?你怕我卷了银钱不回来了?” 薛姨妈便摇头道:“不是这个……是姐姐前几日隐隐递了话儿,说是荣国府公中打不开点儿,说不得又要问我家拆借一笔……总要个三、四万银子。” 陈斯远蹙眉道:“前一笔还没还,又借一笔?” 见薛姨妈点头,面上并无异样,陈斯远便知,只怕薛姨妈是存了将两笔借款算作宝钗嫁妆之意……啧,这哪儿行?那都是自个儿的银子啊! 陈斯远便禁不住劝慰道:“太太如今还模棱两可,你一句准话儿没得便送了银钱去,这岂不是肉包子打狗?” 眼见薛姨妈说不出话儿来,陈斯远又道:“再者说了,文龙与曹家结亲,往后内府中便有了靠山,你再巴结贾家又有何用?” 薛姨妈嗫嚅道:“贾史王薛四家世代联络有亲,姐姐有了难处,我总不能坐视不理。” 她虽这般说着,心下却也恍然——是了,都与曹家结亲了,何至于这般讨好贾家? 陈斯远见其目光闪烁,便不多劝。 待过得须臾,那薛姨妈忽而说道:“你近来……可是与宝钗往来颇多?” 陈斯远正举杯要饮,闻言便是一顿,见薛姨妈审视一般瞥过来,便若无其事地一饮而尽,道:“倒是在园子里见了几回,怎么了?” “她……可说了什么旁的话儿?” 那可是说了不少……一直跟陈斯远谋算着怎么说通薛姨妈呢。 这话陈斯远自不会说,只故作纳罕道:“旁的?什么旁的?” 薛姨妈眼见陈斯远‘果然不知’,便赶忙摇头道:“也没什么,许是云丫头新来,宝玉又是个喜新厌旧的,这几日也不曾找她,难免心里有些苦闷。” 陈斯远应了一声,当即闷头吃用起来。心下却暗暗发苦,这与薛姨妈兜搭在了一处,反倒不好娶宝姐姐了。当此之际,又该当如何开解薛姨妈呢? (本章完) 第193章 借用(上) 第193章 借用(上) 陈斯远有心也学着宝姐姐对薛姨妈潜移默化一番,随即又觉不妥——此时临行在即,若露了口风,他是拍拍屁股走了,只怕独留下宝姐姐一个人应对,难免有些不美。 思量一番,干脆暂且压下,留待自江南回返后再说。待吃用过后,二人难免又是一番缱绻,临近天黑薛姨妈方才匆匆而去。 这日陈斯远存了心事,回返自家小院儿难得进了书房里,寻了笔墨胡乱勾勒,心下暗自思忖。这贾、薛两家,因着王夫人之故方才勾连在一处,又生出金玉良缘之说。 刨去明面上的说辞,内里不过是贾家过不下去,需要薛家的银子,偏又瞧不上薛家的家世。 如今薛家与曹家联姻,有曹郎中庇护,薛姨妈一时也不用急着求贾家遮蔽。是以此时合该是贾家求了薛家才对。 若自个儿从中搅合了,那贾家没了银钱拆借,定会又去打林家家产的主意。 陈斯远蹙眉暗忖,这林家家产虽多,只怕他是带不出贾家了。既如此,贾家如何用又有什么干系? 思量清楚,陈斯远便暗暗拿定了心思。 待转过天来,薛姨妈一夜好梦,早起自是精神奕奕。对镜梳妆时,便是贴身丫鬟同喜都赞道:“真真儿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太太瞧着好似年轻了十岁一般!” 薛姨妈抬手抚面颊,禁不住得意道:“哪儿有这般夸张?” 一旁同贵道:“便是没十岁,七八岁总是有的。想来太太近来心思顺遂,瞧着果然年轻了许多。” 薛姨妈面上噙了笑意,心下得意不已。暗忖果然孤阴不生,这女人家总要阴阳调和了才好。旋即又暗自惋惜,只可惜远哥儿不日便要南下,这一别怕是数月不能得见了。 待拾掇停当,薛姨妈与宝钗一道儿用了早点。今日李纨讲读女四书,宝姐姐虽早就学过,却不耐终日围着宝玉打转,便借故往李纨房旁的三间小抱厦而去。 所谓远香近臭,这日宝玉与湘云两个闹了生分,宝玉又念起宝钗的好儿,临近辰时便往东北上小院儿而来。 薛姨妈正待用早饭,见了宝玉紧忙欢喜着将其引得内中,搂着其肩膀道:“我的儿,你可曾用过饭点了?” 宝玉强笑道:“略用了些,这会子可吃不下,姨妈自个儿用了就是。” 薛姨妈笑着落座,又道:“可是来寻宝钗耍顽的?今儿个不凑巧,你大嫂子讲读女四书,也不知怎么宝钗来了兴致,一早儿便闹着去听了。” 宝玉顿时大失所望,含混答对两句,便离了东北上小院儿。他一径往西行去,不觉便到了荣庆堂后院儿前的新盖大厅,忽而听得抚琴声传来,略略听了一段儿便知是黛玉在拨弄琴弦。 于是宝玉停步扬首张望,心下百转千肠,一时间只记得黛玉的好儿,却全然忘了二人过往时常拌嘴。 又想起黛玉认定了那婚书,便顿足流出两行清泪来,嘟囔道:“唯有林妹妹最懂我,偏生如今连林妹妹也弃我而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味?” 亏得袭人跟在身边儿,见势不对紧忙招呼麝月一边儿一个扯住其臂膀,好生劝慰了一番,便扯着宝玉回了绮霰斋。 暂且不提宝玉如何,却说薛姨妈用过早饭,以清茶漱口之后便往王夫人院儿而来。 姊妹二人前门对后门,往来极为便捷。只须臾光景,薛姨妈便转到王夫人正房前,大丫鬟玉钏儿招呼一声,便往内中传话儿:“太太,姨太太来了。” 当下引着薛姨妈进了正房里,绕过屏风便见王夫人还不曾吃完早饭。 薛姨妈便纳罕道:“姐姐这会子还不曾用完?” 王夫人就道:“文龙大事已定,妹妹自是无事一身轻。今儿个老爷便要上了题本,我可不就得上上下下仔细点验一番,免得来日贵妃省亲时出了差池?” “合该如此。” 当下薛姨妈陪坐一旁,王夫人扫量一眼,心下愈发古怪,只觉薛姨妈春风满面,真真儿年轻了十岁一般。 王夫人三天两头的说起,薛姨妈唬弄着到底送了些脂粉来,奈何王夫人用过依旧不见效用。此时王夫人便蹙眉追问道:“妹妹那方子可对?为何我用了不见效用?” 薛姨妈眨眨眼,紧忙遮掩道:“姐姐才用过几日?我经年累月用下来,算算足足三年方才有这般效用呢。” 王夫人本就是个急性子,闻言顿时丧气道:“罢了罢了,左右我也四十出头的人了,连孙儿都有了,哪里还用涂脂抹粉的。” 薛姨妈生怕王夫人纠缠此事,赶忙转入正题道:“姐姐,前一回你说的那事儿……只怕我应承不得。” “哦?” 薛姨妈屈指点算道:“哥哥回了信,内中只说全看北静王之意,那北静王又一直模棱两可,这皇差只怕推脱不得。姐姐也知此一遭只怕就要腾空我家浮财,说不得还要典卖一些田产、铺面才能应付过去,哪里还有旁的银钱拆借出来?” “这——”王夫人蹙眉不已,心下也知薛姨妈所说都是实情,且前债未还,她实在不好催逼。便叹息道:“罢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妹妹也是不易。” 薛姨妈转圜道:“此事且看蟠儿大婚后,曹郎中能不能居中转圜吧。若能帮我家卸了差事去,漫说是五万,便是十万也能拆借得出来。” 王夫人叹息一声,心道曹郎中又哪里拗得过忠顺王?罢了,这银钱只怕得另寻来路。 姊妹二人揭过此事,又说起今日下晌邢夫人便要出月子之事。 王夫人只道:“我那妯娌你还不知?心思浅得全都写在了脸上,能熬到坐足月子已是不易。且瞧着吧,待上了年岁有她后悔的。” 薛姨妈附和了两句,待说过一会子话,便回了自家。 王夫人送别薛姨妈,心下发愁,这薛家指望不上,她总不能拿了自个儿的体己贴补吧? 思量一番,干脆寻了凤姐儿,二人一道儿往荣庆堂而去。 因着宝玉又犯了病,湘云又自个儿在园子里撒野,是以这会子荣庆堂里只贾母一个主子。 姑侄女两个见了礼,王夫人便将为难之事说将出来。 贾母心下本就瞧不上薛家,闻言顿时冷哼一声,却没旁的言语。 王夫人搭眼观量,过得须臾才道:“媳妇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还请老太太拿主意。” “我能有什么主意?”贾母一时间也犯了愁。 一旁的凤姐儿闷头不言语,王夫人思量一番,不禁试探道:“实在不行,还请老太太暂且挪了体己来,好歹应付过去这一遭才是。” 贾母顿时怄气不已。这一个两个的,每日家不想着量入为出、开源节流,只一心算计她那点儿体己。她那体己留着荣养的,还要预留出给三春的嫁妆,哪里能随意用? 贾母禁不住看向凤姐儿,只盼着王熙凤说出‘挪用林家家产’之说。谁知凤姐儿也是个奸滑的,这会子竟只闷着头不放声,全然不看贾母神色。 贾母愈发怄气,暗忖这外祖母算计外孙女的家产,说出去算怎么回事儿?可这恶人还得做,不然耽误了大姑娘省亲事宜,丢了体面是小、惹得圣人厌嫌是大! 因是贾母便道:“实在没法子……不如先挪了玉儿的家产?” “这——”王夫人故作为难,说道:“玉儿倒是好说话儿,只怕大伯那边厢不好说话啊。” 贾母只觉心下憋闷不已。大老爷贾赦这几日上蹿下跳,等不及贾雨村回信,便一心想要将黛玉的家产尽数收拢进东跨院。那存的什么心思,谁不知道? 于是贾母便冷声道:“即便玉儿婚事定下了,那家产也合该由老太太我看顾着,哪里显着他了?你只管登记造册,挪用了多少一一记录下来,待来日玉儿出阁,咱们再行补全就是了。” 王夫人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唯唯应下,转头领了凤姐儿自去料理不提。 却说这日陈斯远因着早知下晌邢夫人出月子,便留在小院儿不曾往新宅去。 用过午点,正与香菱、红玉、柳五儿几个说着话儿,便有小丫鬟芸香疯跑而来,嚷嚷道:“大爷大爷,芸二爷来了,瞧着脸色不对,好似出了什么大事儿!” 贾芸来了?还面色不对? 陈斯远点点头,冲着红玉使了个眼色,后者便紧忙迎了出去。 少一时,便见红玉引了贾芸绕过屏风而来。 贾芸进得内中赶忙躬身行礼:“侄儿见过远大叔!” 陈斯远摆摆手,道:“咱们之间不用这般外道,芸哥儿快坐,香菱奉茶。” 待贾芸落座,又上了香茗,陈斯远才问道:“芸哥儿今日来——” “这——”贾芸四下观量了一眼。 陈斯远会意,不待吩咐,红玉便引了香菱、柳五儿避去了西梢间。 待内中只余下二人,那贾芸便拱手蹙眉道:“远大叔,今儿个侄儿巡视库房,谁知太太领了人来,将后头两处小库登记造册,又有几个买办估价……这,侄儿想着那是婶子的家产,这才紧忙来报。” 陈斯远顿时熨帖不已,贾芸遇事儿能想着自个儿,可见陈斯远先前没白交。 当下陈斯远面沉如水,颔首道:“此事你知我知就好,不好往外张扬。” 贾芸急切道:“那远大叔——” “无妨,”陈斯远道:“荣国府家大业大,还能哄了姑娘家家产不成?便是一时挪用,料想来日也会找补上。” 也不知贾芸信不信,待听罢,贾芸就道:“原来如此,那是侄儿多事了。” 陈斯远思量着胶乳营生,又觉贾芸此人有情有义,不像个狼心狗肺的,便道:“芸哥儿如今这差事可还满意?” 贾芸讪笑一声,道:“侄儿如今不过是打下手,这库房事宜自有周管事处置。不过好歹有一份钱粮,也能让侄儿奉养老母。” “嗯,”陈斯远道:“我有一桩营生,只怕要去千里之外。芸哥儿若有意,来日咱们再仔细计较。” 贾芸顿时大喜,拱手道:“谁不知远大叔有陶朱公之能?料想定是一门好营生。也不瞒远大叔,侄儿如今这差事实在无趣,若得远大叔提携,侄儿定当肝脑涂地。” 陈斯远便笑道:“此事不急,怕是要等我自江南回来才能敲定,你不如暂且做着这差事……嗯,是了,东跨院那边厢,你莫忘了去提一嘴。” 贾芸能得这差事,全靠了贾赦主张,于情于理这事儿都要报给贾赦知道。 贾芸应下,道:“大老爷还不曾回府,待其回府,侄儿总要往东跨院走一遭。” 二人计较停当,陈斯远便亲自起身将贾芸送出门外。 陈斯远方才回身,谁知忽而听得四下吵嚷,他停步原地还在纳罕,便见西厢房嗖的一下蹿出个身形来。 只撇下一句‘我去瞧瞧’,那身形就没了踪影。陈斯远缓了半晌才想起来,方才那身形竟是小丫鬟芸香。 芸香一去就是两盏茶光景,待颠颠儿跑回来,入得内中便道:“了不得了,前头来了太监,又是摆香案、又是跪接旨意,连老太太都惊动了。” 不待陈斯远发问,红玉就道:“少说有的没的,可曾扫听清楚了,到底是因着何事?” 芸香便道:“听婆子说,好似是圣人恩准贤德妃于明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归省。”顿了顿,又道:“太监一走,老太太、太太都乐得不行,闹着过会子要摆酒宴呢。” 说罢,又眼巴巴瞧向陈斯远。陈斯远不禁笑道:“下月加一串钱。” 芸香顿时喜形于色,连道‘多谢大爷’,这才在红玉娇叱声中一溜烟儿的跑了。 陈斯远心下暗忖,今儿个可算是宴无好宴啊……王夫人领着人将林家家产登记造册,料想必是薛姨妈得了提点,再不愿拆借银钱与贾家,贾家无奈之下方才打起了黛玉嫁妆的主意。 贾芸先来告知自个儿,过会子大老爷便能知道,以贾赦的性子,一准儿闹起来。 若自个儿也去赴宴,夹在当中实在让人为难,怎么回应都是错儿。既如此,莫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 至于邢夫人,左右也不差这一日半日的,不若明儿个再说? 拿定心思,陈斯远哪里还敢多待,当下起身道:“我往新宅去了,若是有人来请,就说今日友人相请,实在推脱不得。” 红玉应下,陈斯远紧忙往能仁寺新宅而去。 果然如他所料,贾赦听闻家中来了旨意,自是与有荣焉,紧忙自五军部回返。入得东跨院,便有贾芸将那事儿告知。 贾赦一听,这还了得?他苦心孤诣,孜孜以求的,不就是黛玉那十几万的家产吗?这要是被王夫人挪用了去,哪里还有油水在? 当下急急往荣庆堂而来。 此时荣庆堂里其乐融融,贾母端坐高堂,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三春、黛玉、宝钗俱在。 贾赦怒气冲冲而来,见了此等情形便知不好张口,因是只能生生憋闷着。待过得半晌,贾政散衙归家,一众小的总算散去,大老爷贾赦哪里还憋闷的住? 当下便道:“大姑娘省亲自是大喜之事,只是儿子有一事不解,须得问过母亲。” 贾母抬眼一瞥便知贾赦存的什么心思,只笑道:“今儿个是大喜之日,大老爷有什么话儿不妨留待明日再说。” “这——”贾赦哪里肯等?“事关重大,儿子不吐不快。”说话间紧锁眉头起得身来,愠怒道:“今日听闻弟妹开了库房点算黛玉带来京师之物,不知可有此事?” 王夫人得了贾母点头,自是不怕,便道:“正是。” 贾赦朝着贾母拱手道:“母亲,那些物件儿都是如海家产,如今不过是寄存府中,咱们家为玉儿外家,只将一应物件儿守住就是了,哪里有乱动的道理?” 说罢,眼见王夫人闷头不语,贾赦扭头看向贾政道:“二弟,你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贾政抬眼扫量了眼贾母,便低声道:“大哥,此事到底如何还不得知,不若先听听母亲是如何说的。” 贾赦蹙眉道:“二弟糊涂啊,这不明摆着吗?” 贾母这会子运着气,不禁含怒道:“罢了,玉儿那家产是我吩咐太太挪用了去,来日玉儿若是出阁,缺了短了的只管从我的体己里出。 大老爷也不用扮个舅舅样儿,打量我不知你存了什么心思?我今儿个就将话儿撩在这儿,大姑娘省亲之事最为紧要,公中银钱短缺,不得已才挪了玉儿家产。 待省亲过后,公中分年填补,再有不足,先扣我自个儿的体己,再扣太太体己!” 贾母虽不待见贾赦,好歹众人面前还给其留些颜面。方才这一番话说出来,真真儿是什么脸皮都揭了去。 贾赦又惊又怒,不禁脸皮涨红,蹙眉道:“母亲这话说的……这贤德妃出自二房,照理来说省亲事宜自当是二房——” 不待其说完,贾母便啐道:“我还没死呢,大老爷如今就想着分家而过了?” “啊?儿子不敢……”贾赦面上慌乱。 此时孝道大过天,贾母只消一个不孝的名头压下来,贾赦就得跪地求饶。不然?贾母可是超品的诰命,到时告进宫里,申饬、降等都算轻的,严重点儿说不得贾赦这一品将军就算当到头儿了。 贾母这阵子心气儿极不顺,好好儿的外孙女被姓陈的拐了去,宝玉又连着闹了好些时日,如今大儿子就差将算盘珠子打在她眼巴前儿了,自是发了好一通邪火! 眼看贾赦惶惶不安,贾母情知贾赦只能敲打,不好真个儿撕破了脸面,便蹙眉道:“大老爷往后少琢磨那些有的没的,你媳妇才出月子,紧着媳妇、四哥儿才是要紧事儿。” 当下推脱疲乏,只道过会子开席再来,便让鸳鸯、琥珀两个扶着进了西梢间里歇息。 大老爷面上青一阵、红一阵,只觉被二房瞧了笑话。目送贾母进了房,大老爷贾赦哪里还留得下去?于是顿足叹息一声,嘟囔道:“我一心为公,偏被母亲误会了去……罢罢罢,此事老夫不管了!” 内中贾政追了几步,王夫人面上古井无波,心下自是暗乐不已;李纨枯槁朽木一般垂着螓首只当没瞧见,那凤姐儿却难掩揶揄之色。 却说贾政追出荣庆堂,贾赦只与其计较几句,便含怒而去。须臾回转东跨院,刚巧撞见邢夫人领了丫鬟、婆子往外头来。 邢夫人好生沐浴、装扮了一番,此时恶露排尽,又休养得当,面上白里透红,瞧着比产育前略丰润几分,却又好似年轻了几岁一般。 瞥见贾赦蹙眉负手而归,邢夫人紧忙上前见礼。 贾赦没好气儿道:“往哪里去?” 邢夫人道:“月子里多得老太太关照,这出了月子总要去谢过一回——” 不待其说完,贾赦便冷哼一声,道:“老太太疲乏了,你明儿个再去也是一样。” 说罢怒冲冲而走,直把邢夫人惊得心下莫名。 待寻了婆子扫听,方才知晓大老爷在荣庆堂挨了训斥。邢夫人琢磨了会子,到底还是往荣庆堂请安去了。 贾母虽不待见邢夫人,念在其方才出月子,到底耐着性子见了一回,略略交代了几句话儿,不过盏茶光景便打发邢夫人回返。 那邢夫人出了荣庆堂,心下自有计较。虽说小贼早就认定黛玉的家产保不住,可邢夫人却想着,来日小贼娶了黛玉,那家产便是小贼的;自个儿又给小贼生了儿子,说不得那家产也能分润自己一份儿呢。 是以不拘是贾母、王夫人还是大老爷贪占了,邢夫人俱都心下不喜,只巴不得陈斯远全须全尾的将那林家家产带了出去呢。 奈何她如今还要指望着贾赦,此事只敢腹诽,却不敢置喙。须臾回转东跨院,又见小厮臊眉耷眼自外书房出来。 扫听一嘴才知,敢情是贾赦打发人往后头去寻小贼,偏生小贼奸滑一早儿跑得没了影儿,贾赦便将一腔恼火尽数撒在小厮身上,泼了一身茶水不说,还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邢夫人生怕招惹了大老爷不快,又知陈斯远不在,当下紧忙回了正房。 这日宴饮,因着大老爷贾赦赌气不去,邢夫人也不好往荣庆堂去,于是荣庆堂里反倒欢声笑语不断。 待转过天来,邢夫人赶在辰时又往贾母处请安。 贾母便吩咐道:“你才出了月子,紧着四哥儿要紧,往后没旁的事儿也不用往我这边厢立规矩来。” 邢夫人自是乐不得应下,随即回转东跨院。 进得正房里方才小坐,便有苗儿喜滋滋来说:“太太,远哥儿来了。” 月余光景未见,邢夫人免不得娇嗔道:“他还知道来瞧我?昨儿个干嘛去了?”话一出口便觉不对,赶忙转圜道:“罢了,请了哥儿进来吧。” 苗儿应下,须臾便引了陈斯远入得内中。 因一众丫鬟婆子俱在,陈斯远恭恭敬敬施礼道:“姨妈可还安好?不知四哥儿如何了?” 眼见陈斯远眼中希冀,邢夫人便觉心下熨帖,赶忙吩咐道:“哥儿快坐,苗儿,叫奶嬷嬷将四哥儿抱了来。” 陈斯远撩开衣袍落座,须臾便有奶嬷嬷将婴孩抱了来。 说来也巧,方才那孩儿还睡得香甜,待奶嬷嬷抱着孩儿凑近,那孩儿便醒转过来,睁开乌溜溜的黑眼睛四下观量。 陈斯远两世为人,算起来还是头一回当爹,只瞧了那孩儿一眼便心下触动。强忍着不曾动容,又仔细观量了孩儿面容,这才笑道:“四哥儿瞧着与姨妈挂相,料想将来定是个俊俏的。” 邢夫人意有所指道:“男孩儿也不必如何俊俏,免得染了一身脂粉气,学着他父亲多长几分能为才是要紧。” 陈斯远眯眼道:“有其父护着,来日定差不了。” 邢夫人抿嘴笑了,眼见孩子哭闹,便打发奶嬷嬷将孩儿抱了下去。待苗儿奉了茶,邢夫人又使了个眼色,苗儿便将两个婆子引了下去。 这西梢间里只余下邢夫人与陈斯远二人,邢夫人禁不住低声嗔道:“昨儿个怎么没来?” 陈斯远苦笑道:“大老爷吃了瘪,一准儿寻我问计,我又哪里有什么法子?思来想去,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 邢夫人便道:“怕只怕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陈斯远乐呵呵道:“无妨,过几日我便启程南下,只管拖着就是了。” 邢夫人记挂黛玉家产,不禁低声试探道:“小贼……玉儿那家业……你真个儿舍得?” 陈斯远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你以为那十几万家产,如今还能剩下几分?” 先前起园子挪用了一批,得了恩旨,来年省亲又要挪用一批,两相迭加,除去那等不好处置的死物,只怕田产、铺子、浮财早就被挪用一空。 邢夫人就道:“听老太太的意思,如今是公中不凑手暂且借用了去,来日总要一点点填补上的。” 陈斯远嗤笑一声,道:“你也真信了去?不说旁的,你自个儿不知荣国府上下每年用度多少,收入又是多少?都逼得二嫂子私底下放债,早就入不敷出了!” “那……那……好歹还有老太太的体己。” 不待其说完,陈斯远连连摆手,道:“快别指望了!且不说老太太那体己能不能守得住,莫忘了府中还有三个姑娘要出阁呢。只算每人一万两嫁妆,这还能剩下来多少?” 邢夫人顿时大失所望,蹙眉嘀咕道:“要我说,老太太这事儿……多少有些不大地道。” 邢夫人最早委身于陈斯远,他自是知晓这女人上不得台面,私底下一门心思算计着银钱、爵位,当下便道:“你也不用愁,我如今又寻了一桩好营生。若一切顺遂,保管来日四哥儿一辈子衣食无忧。就算禀赋寻常,当个富贵闲人也不错。” 邢夫人顿时大喜,掩口道:“果然?” 见陈斯远点头,邢夫人顿时满面堆笑。心下暗忖,还得是亲爹才想着四哥儿,瞧那大老爷,出了月子也不说来瞧一回,整日间只知胡乱算计,到头来偏生一事无成。 邢夫人又要追问到底是何营生,出息能有多少,这事儿陈斯远哪里敢说?当下只道‘还不好说’便遮掩了过去。 邢夫人便盘算着,好歹一年能分自个儿五千……三千两吧?若果然每年能得三千两,那可真是什么都够了。 于是瞧着陈斯远愈发顺眼,不禁挪动身形凑坐过来,那丰润的手儿也主动牵了陈斯远。 陈斯远抬眼扫量,低声戏谑道:“可是想了?” 邢夫人啐了一口,道:“偏你就想着那起子事儿。” 陈斯远撇嘴道:“每回都是你——” “不许说!” 陈斯远笑道:“好好好,不说,不说就不说,你自个儿知道就好。” 邢夫人被撩拨得俏脸儿泛红,果然心下生出几分异样来。奈何才出月子,恶露虽排尽了,却总要再过两月才能行房。 强忍着将异样压在心里,邢夫人转而道:“是了,听苗儿几个说,这几日府中沸沸扬扬,一会子传你跟二姑娘,一会子又成了王云屏,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陈斯远生怕邢夫人管不住嘴,便含混道:“如今还不好说……二房太太那边一直没提,想来是以讹传讹;倒是二姐姐……你也知大老爷什么性子,几回寻我说话儿,话里话外都盘算着让我献出一桩好营生来。” “那可不行!”邢夫人顿时蹙眉竖目道:“你才多大就中了举?配个二姑娘还不绰绰有余?哪里就要往里头搭营生了?若是这般,这亲事不要也罢。” 顿了顿,好似忽而想起了什么,邢夫人道:“是了,你堂舅便在苏州,岫烟翻过年来也十七了,他家每每来信都将岫烟夸得天上仅有、地上全无,你正好儿要去南边儿,不如去瞧上一眼。” 顿了顿,竟洒脱道:“若是合意,不若娶了岫烟就是。” (本章完) 第194章 借用(下) 第194章 借用(下) 邢岫烟啊…… 陈斯远心下遐想,他前一世读红楼,除去钗、黛、晴雯、香菱,对那个宠辱不惊、淡泊明志的姑娘自是另眼相看。 只是如今连尤三姐都做了外室,那邢岫烟比照尤三姐家世还要差一等,只怕做不得正室。 思量间看向邢夫人,便见其眼珠转动,显是存了另一番心思。 是了,自个儿早晚都要别府而居,邢夫人到时不好总来,若有个侄女在,这往来时不就多了个由头? 陈斯远暗忖,既来此方天地,总不能放过这等好姑娘。于是权当不知邢夫人别有心思,只笑道:“也好,此行正要去苏州祭拜林盐司夫妇,顺路倒是能去堂舅家瞧瞧。” 邢夫人顿时笑道:“瞧瞧也好——”又压低了声音道:“——他们家不过十几年前往扬州陈家往来了一遭,那会子你还小呢。” 陈斯远见其凑近,便探手擒了柔荑把玩。邢夫人产育一场,本就是久旷之身,哪里禁得住撩拨?只觉心下分外异样,又明知此时不好真个儿有什么,便抽了手儿去,催着陈斯远快走。 临行又道:“苗儿、条儿那两个小蹄子……你得空收了吧。” 陈斯远自是乐不得,奈何不日便要启程,只怕这几日是赶不及了。 待其自正房出来,果然被大老爷贾赦逮了个正着,叫到外书房里发了好一通邪火。 陈斯远面上感同身受,心下鄙夷不已,暗道都是千年的狐狸,跟谁玩儿聊斋呢? 且不说林家家产如今已挪用了两回,便是原封不动落在贾赦手里,那不等于耗子掉进米缸里,擎等着贾赦监守自盗? 说不得来日盗得多了,这人还会生出什么诡诈心思来。 当下只顺着贾赦的话说道,可陈斯远只咬死了一条:那家产如今是黛玉的,他出面主张实在名不正、言不顺。 大老爷贾赦气得干瞪眼,偏生又拿不住陈斯远的毛病,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将陈斯远打发了回去。 却说陈斯远出得黑油大门,方才自角门进得荣国府,便有小厮庆愈迎上前来。 “大爷!” 见其欲言又止,陈斯远不动声色,引着其到了马厩旁角门前才问道:“何事?” 庆愈眉飞色舞道:“大爷不知,赖尚荣那案子判了!” 这么快? 庆愈就道:“方才赖爷爷如丧考妣,与赖奶奶号丧也似往家去了,听说判了绞监候!” 陈斯远心下悚然!暗忖燕平王真狠啊!那赖尚荣不过是随口攀诬,燕平王生怕自个儿做下的勾当传了出去,干脆快刀斩乱麻,直接要弄死赖尚荣! 他却不知,燕平王对此事自是上心,可其后的圣人比燕平王还上心!虽是随口攀诬,可招惹了这两尊大神,赖尚荣哪里还有好儿? 陈斯远打发了小厮庆愈,快步回返自家,等到下晌时才扫听得确切的信儿。 此事交由刑部审理,查捐监赖尚荣因与监生陈斯远屡有龃龉,又嫉恨其秋闱中举,这才四下攀诬、传谣。 依大顺律,判赖尚荣处绞监候,家产抄没,其子嗣永停科考! 陈斯远自是唏嘘不已,暗忖真真儿是‘天作孽有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啊,赖尚荣干点儿什么不好,即便寻了青皮打行来要了自个儿性命,只怕也没随口造谣的罪过来得重。 转念一想,说不得赖家此番还因祸得福了。 为何如此说?盖因王夫人一早儿就磨刀霍霍,就等着拿赖家开刀呢。 即便有贾母与贾赦牵扯,暂且动不得手,待王子腾再行升官,借了娘家的势,背后又有元春,那贾赦又是个见钱眼开的,说不得何时就转了向。 到时候王夫人携风雷之势,只贾母一个儿哪里阻碍得了? 这会子赖尚荣将自个儿作死了,还累及家产被抄没——赖家上下只赖尚荣一个脱了奴籍,赖嬷嬷、赖大、赖大媳妇、赖升等都是奴籍——此番抄没,赖家几辈子积攒下的家财一扫而空。 大老爷贾赦无利不起早,说不得因着心下顾忌还要帮着贾母说话儿,如此三足鼎立,这赖家倒是比先前安稳了。 思量罢了,陈斯远摇头笑了,果然是福祸相依,有些事儿没法儿说的。 …………………………………………………… 却说赖大夫妇慌忙奔向自家,不过两条街,这夫妇二人跌了数回。 及至家门前,便见兵马司的兵丁将赖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外间挤挤擦擦围观者甚众,内中哭嚎震天,呼喝声不断。 二人要上前,却被兵丁拦阻,赖大搬出贾家来,那兵丁紧忙寻了刑部官员来。 谁知刑部来人全不在意赖家背后的贾家,只道:“所幸尔等奴籍在贾家,不然……哼!” 赖大紧忙求告道:“大人,我老母上了年岁,伺候了贾家几代主子,还请大人通融啊。” 那刑部官员蹙眉道:“待本官查明身份后,自会放行。” 赖大媳妇忽而拍腿道:“不好,朱鹮,朱鹮啊!” 赖大又来求告,那刑部官员却再不理会。 夫妇二人一时间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偏偏拦在家门外不得入。少一时,又有赖升领着一家子前来。 见得赖大,不禁愕然道:“大哥,这,这……荣哥儿犯的罪过,何至于要抄家啊?” 赖大茫然无语。 赖升身边儿跟着两个半大小子,那年长一些的名赖尚文,乃是赖升长子,当下就变了脸色,道:“大伯,大哥犯了罪,要抄捡也是抄捡你家,何至于连我家的财货也抄捡了去?” 前头说过,这赖家只赖尚荣一人脱了籍,又因着赖嬷嬷还在,所以赖大、赖升兄弟二人并不曾分家。赖升但在宁国府贪占了财货,也一股脑的往此间运送。本道留待来日给两个儿子用,谁知竟遭了池鱼之殃! 眼见赖大不言语,赖升媳妇恼了,上前扯了赖大媳妇道:“嫂子,今儿个必须给我家一个交代!” 那赖大媳妇这会子心若死灰,只哭嚎道:“荣哥儿要去了,我如今哪里还要给你交代?” 此时那小一些的赖尚武再也按捺不住,跳脚骂道:“都是大哥作死,非要招灾惹祸。他自个儿死了也就罢了,偏生拖累我家也遭了殃。大伯、婶子,我爹娘好歹存了二三万财货,无论如何也得还回来!” 赖大回过神来,恼道:“小畜生,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儿?” 赖尚武梗着脖子叫嚷道:“亲兄弟明算账,该你家的就是你家的,该我家的须得还回来!” 两边厢越吵越凶,赖大媳妇万念俱灰,一时发了性子与赖升媳妇厮打起来。这老娘都动了手,赖尚文、赖尚武两个哪里还按捺得住?起先还是上前拉架,免不得抱了赖大媳妇,偏帮起来。 少一时赖尚武被抓了脸,嚎叫一声不管不顾也加入战团。于是越打越热闹,便是赖升四下阻拦,到最后也打做了一团。 兄弟阋墙,概莫如是。 直待大门又开,前头两个兵丁驾着披头散发、双目无神,手中抱着孩儿的赖嬷嬷出来,众人方才止住。 当下兄弟两个去迎老娘,那赖嬷嬷将孩儿交在赖大媳妇手中,一言不发,双眼一翻竟闭过气去! 几人又是一番慌乱,赖升雇请了马车拉着赖嬷嬷去寻郎中。赖大又去寻那刑部官员计较,只道:“还请大人宽宥,好歹将孩儿的娘亲放出来。” 那刑部官员道:“查朱鹮乃赖尚荣之婢,身契俱在,合该收押留待来日发卖。” 赖大眼见说不通,只得与媳妇抱了孩儿,悲悲切切往荣国府求告而去。 赖尚荣遭此重判,自是惹得荣国府上下愕然不已。一众姑娘家只是略略唏嘘,宝钗、黛玉、三春虽不曾明说,可因着陈斯远之故,都觉着赖尚荣乃是罪有应得。 王夫人尚且不知其后变故,听闻赖家遭难,心下自是快意。想着不如趁机除去赖家,又犹豫着不知时机对不对; 东跨院里,邢夫人比王夫人还快意,盖因那赖尚荣先前招惹了小贼不说,赖大两口子早年也没少欺负邢夫人,此时赖家倒霉,邢夫人恨不得立刻摆酒庆贺; 大老爷贾赦愕然半晌,随即捶胸顿足,恼恨不已。心下暗忖,早知赖家有此一劫,合该当日就该与王夫人一道儿拿赖家开刀。啧啧,赖家兄弟合在一处又何止是几万银钱?如今倒好,平白都收进了刑部大库,那可都是贾家……不,可都是他贾赦的钱啊; 薛姨妈作壁上观,赖家倒霉与否与她无干,只是因着陈斯远之故,心下才巴不得那赖尚荣去死呢。随即推己及人,忽而想起自家那不省心的薛蟠来。少不得提心吊胆,生怕来日薛蟠外出招惹了祸端,于是干脆往前头去,揪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薛蟠好一番耳提面命; 荣庆堂里,贾母竟生出感同身受的心思来。她嫁过来时,荣国府正当其时,贾家可谓贾半朝,那是何等的富贵?到得如今,眼看着没落。 这身边的老人一个个离她而去,贾母只觉自个儿时日无多,不免有些伤感。 又有凤姐儿来问,说是赖大求见,贾母便叹息道:“事到如今,求我又有何用?罢了,我就不见了,念在赖家伺候了几辈子,凤哥儿出去好生安抚了就是。” 凤姐儿应下,当即出得仪门,见了赖大夫妇。将贾母的意思一说,又略略问过了赖嬷嬷情形,只打发了太医问诊,又捡了公中左近一处空置的屋舍做安置,旁的就再没话儿说。 至于下头的仆役、仆妇,不拘是平日里一口一个叫着‘赖爷爷’的,还是那等于赖家不对付的,私底下无不拍手称快! 恨人有,笑人无,嫌人穷,怕人富——从古至今,向来如此! 倒是一应仆役待再见陈斯远,少不得愈发客气了几分——这得罪了旁的主子,了不起打了板子撵出府去,好歹还能自生自灭;招惹了这位远大爷,人死了不说,家还被抄了!这让人哪儿说理去? 一时间陈斯远凶名远播,倒是让他自个儿好一番哭笑不得。 …………………………………………………… 宁国府。 银蝶蹙眉咬唇过得穿堂,须臾进了东路院,过仪门到得正院儿里,遥遥便见门窗四敞。 进得内中,又见丫鬟金娥伏在塌上酣睡不已,奶奶尤氏正将茶水浇在炭盆里。 银蝶不禁纳罕道:“奶奶这是做什么?” “啊?”尤氏略略慌乱,随即答道:“金娥不知为何忽而便睡了过去,我怕她中了炭毒,干脆开了门窗,又将火盆熄了。” 银蝶不曾多想,立马信以为真,唬了脸儿道:“唷,这可轻忽不得!” 当下帮着尤氏熄了火盆,又去推搡金娥。说来也奇,那金娥睡得安详,不拘如何叫唤推搡就是不醒。 待冷水泼面,金娥这才迷迷糊糊转醒,兀自哈欠连天只说困倦不已。 银蝶数落了一通,便叫了婆子将其搀回了耳房。 待房中透了气,银蝶关闭门窗,复又升起火盆来,内中方才有了些温暖。 银蝶又捧了热茶递送过来,这才说道:“安人……说是过会子走。奶奶,不若我去说一声儿?” 不日便是尤二姐的生辰,银蝶自是要去告知此事。 尤氏深吸一口气,木然着摇头道:“也不是整生儿,她记起来就去,记不得就不去,又何必去说?你只管将贺礼备好就是。” 银蝶应下,咬着下唇闷头去了。 尤氏枯坐软塌上,双目失神,面上瞧着古井无波,实则心下好似惊涛骇浪! 继母与贾珍搅在了一处!那是她继母啊! 若只是两个继妹也就罢了,尤氏这些年忍气吞声惯了,只要不进宁国府,由着贾珍与之狎玩就是了。 可这一回,尤氏哪里还忍得了? 一连数日,贾珍与尤老安人只管在中路院里狎玩、欢宴,只当她这个正室是死的一般! 亏得尤氏早先还感念当日继母添妆之情,她早该想到的,当日继母不过是存了攀附之心。如今与贾珍厮混在一处,错非绝无可能,只怕便要将自个儿害死,来个取而代之! 错了,大错特错!当日就不该贪图这富贵,否则又何必受这窝囊气? 胡思乱想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忽而叩门,丫鬟银蝶开门去瞧,过得须臾眉头蹙得愈深,面上为难着寻了过来。 尤氏回过神来问道:“又有何事?” 银蝶道:“大爷打发管事儿的用马车将安人送回去了……乔嬷嬷瞧见安人得了好些物件儿。” 本就在情理之中,是以尤氏只是点头示意知道了。 谁知银蝶又是好一番为难,这才开口道:“乔嬷嬷又说……说……” “说什么?” “说是……昨儿个蓉哥儿领了两个丫鬟也在中路院安置的。” 尤氏眨眨眼,随即瞪圆了眼珠,只觉背脊汗毛倒竖!蓉哥儿也去了?这是何等的荒唐!她……他……怎么敢的! 须臾,尤氏凄惨一笑,樱唇长大露出贝齿,俏脸儿扬起,偏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息来。笑着笑着,两行清泪便夺眶而出。 银蝶也不禁红了眼圈儿,赶忙劝慰道:“奶奶想开些,好歹调养了身子,有个孩儿傍身才是。大爷什么性子,奶奶又不是不知……” 尤氏自腰间抽了帕子,将眼泪擦拭去,只笑道:“你说的是,你说的极是!是了,二姐儿生儿在即,你去将我自个儿调的那‘雪中春信’包一些,想来二姐儿定会欢喜。还有,近来天寒,再取两瓶合欢酒来。” 银蝶应下,见尤氏果然不曾有什么,便闷头去办差。少一时,银蝶领了婆子将贺礼送进房里。 待银蝶去处置旁的,尤氏便摸了瓷瓶来,先是在香粉中掺和了些,怔了会子,又将另一瓶药粉一股脑的倒进了合欢酒里…… …………………………………………………… 转眼到得初二日。 这日一早儿尤氏梳妆打扮,方才用过早饭,便有金娥入得内中回道:“奶奶,大爷往这边厢来了。” 尤氏应了一声,只顾着斜坐软榻上挑拣头面,并不曾起身去迎。 须臾光景,贾珍转过屏风来,手中还托着个锦盒。搭眼扫量一眼,见尤氏妆容得体,不禁纳罕道:“你今儿个要出去?” 银蝶赶忙道:“回大爷,今儿个是二姨奶奶生儿,奶奶要往能仁寺去道贺呢。” “哦,”贾珍应了一声,随口问道:“贺礼可预备了?” 依旧是银蝶回道:“都预备得了。” 贾珍便移步到软榻前,扫量一眼头面匣子,蹙眉道:“这些头面都有年头了,回头儿吩咐人寻了珠宝楼的掌柜拿一些新样子来,你自个儿多选几套。” “嗯。”尤氏应了。 贾珍便将锦盒撂下,打开来,露出内中一套赤金嵌南珠头面,珠钗等合起来十一样,那赤金且不算,单是南珠就值不少银钱。 尤氏扫量一眼,纳罕抬起头来,就见贾珍挤出一抹笑意道:“下头人送的孝敬,佩凤、携鸳两个一直眼热得紧,呵,这等好物件儿她们也配?府中也唯有你戴着才合适。” 尤氏寡淡谢了一声儿,又没了言语。 贾珍被晾在原处有些挂不住脸,禁不住咳嗽一声道:“二姐儿生儿,你也不用早回,好生乐呵一番就是。” 说罢负手踱步而去。 尤氏起身恭送,待回转身形,瞥了一眼那南珠首饰,心下只觉恶心不已。这算什么?一副头面就想堵住自个儿的口? 发怔好半晌,尤氏便吩咐银蝶将头面收拾起来,兀自戴了那赤金嵌红宝石缠丝牡丹头面。 本待吩咐外头准备马车,谁知金娥领了夏竹入得内中,那夏竹屈身一福笑道:“大奶奶,我家大爷一早儿来了,三姑娘听闻那万客来开张,便吵嚷着要去凑凑热闹。二姑娘被缠磨不过,便也随着一道儿去了。 二姑娘说了,怕是要下晌才回转,到时申时开宴,还请了南曲班子。二姑娘生怕大奶奶扑空了,紧忙打发我来说道一番。” 尤氏便笑道:“那万客来说是内府新营生,四下传扬了好些时日,不想竟是今日开张。你去回二姐儿,就说我申时前一准儿到。” 夏竹应下,又是屈身一福,这才快步退下。 尤氏便守在房中哪儿都不曾去,晌午略略用了些午点,依旧食不下咽,只觉心下堵得慌。 待临近申时,这才被银蝶催着起身,往前头乘坐了马车,前后不过两刻便到了能仁寺左近的陈家新宅。 门前老苍头早早瞧见,紧忙往内中传话。于是待尤氏自马车中下来,便见尤二姐、尤三姐、陈斯远俱都迎在门前。 众人一一见过礼,催着尤氏往内中行去,尤三姐叽叽喳喳说着那万客来热闹非凡,连尤二姐也禁不住满面堆笑。 “大姐得空总要去瞧瞧,里头南来的、北往的,苏样、洋货样样都有,我与二姐原本只想着游逛游逛,谁知看见这个稀罕得不行,瞧见那个又撒不开手,等出来一算账,竟装了半车物件儿。” 尤二姐也道:“亏得内府预备了马车送货,不然还不知怎么回来呢。” 尤氏嘴上应着,目光时不时瞥向陈斯远。 便见其人一身豆青纹样缎面镶领象牙色暗绸子圆领袍,内衬白色亲领,头戴忠靖冠,身姿挺拔,面噙笑意,一手屈于身前,一手负于身后,姿容俊伟,虽面带亲和,却难掩卓然之貌。 好似感知到了什么,陈斯远扭头看将过来,那尤氏有心闪避,却已迟了,正好与陈斯远视线对撞。尤氏心下略略慌乱,紧忙道:“还没谢过远兄弟呢,那暖宫丹——” 不待其说完,尤三姐便扯了其臂膀道:“大姐谢错了人,分明是我托付远哥哥的,要谢也是谢我才对。” 尤氏笑道:“自是要谢过三妹妹,只是再如何说也是劳烦远兄弟。” 陈斯远笑道:“不过捎带手的事儿,不值一提。” 陈斯远这会子心下挠头,实在不知如何称呼。叫大嫂子也对,这是从贾珍那头儿论的;称一声大姐也没毛病,这是从尤三姐、尤二姐这儿论的……关键怎么称呼都有理,你说这事儿闹的。 尤三姐这会子又道:“头晌打发春熙回家中告知妈妈,谁知妈妈竟染了风寒,说是今儿个来不成了。” 尤氏面上虽噙着笑,心下却是一紧,随即那笑容便多了一丝讥讽。染了风寒?料想定是与爷儿俩没羞没臊的折腾得太过! 少一时,众人进得垂门,内中早就架起了戏台,左右厢房里人影憧憧,自是请的南曲班子在上妆。 众人进得内中,分宾主略略小坐,便有席面流水一般送上。尤氏便招呼了银蝶道:“快将贺礼送上。” 银蝶紧忙提了个小巧包袱来,铺展开露出内中之物,尤二姐扫量一眼便喜道:“大姐还记着呢?我最得意大姐调制的这雪中春信。” 尤三姐却盯着两瓶酒眼馋道:“大姐,这是什么酒?”不待其回话,尤三姐便抱着陈斯远臂膀道:“今儿原本预备了绍兴黄,又有一坛子菊白。” 尤氏笑道:“三妹妹不妨打开闻闻看。” 尤三姐本就爽利,当即拿过一瓶拔了塞子,略略嗅了下,顿时喜道:“呀,是合欢酒!前几日我还想着呢,不想今儿个大姐就送了来。” 尤氏笑道:“自家姊妹,你与二姐儿什么喜好我还能不知?” 除去这两样,内中还有个玉佛,质地极佳,尤二姐瞧了顿时喜上眉梢。 那尤三姐就张罗着:“哥哥,不若咱们今儿就饮这合欢酒可好?” 陈斯远道:“二姐生儿,你须得问过她才是。” 尤三姐又扭头看向尤二姐,尤二姐哪里有不依的,只是笑着颔首。 当下又有婆子送了戏折子来请众人点曲目。 尤二姐先点,看了半晌才点了一出《占魁》。随即尤三姐点了一出《艳云亭》,陈斯远胡乱点了《单刀会》,晴雯点了《白罗衫》。 待轮到尤氏,她胡乱翻看了一番,说道:“这昆曲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些,总有些腻了。” 下头的班主就道:“这位奶奶,咱们班还会一些旁的南曲,都在折子后头呢。” 尤氏应了一声翻到最后,随手一指:“便是这一折吧。” 银蝶就在一旁伺候,瞧了眼赶忙低声道:“奶奶……不大妥——” 偏生这话被尤三姐听了去,她起身夺了折子来,便见尤氏胡乱指的是娇红记里的一出《轻移莲步》。 尤三姐便白了银蝶一眼道:“我道是什么,不过是娇红记,哪里就不妥了?”当下将折子丢过去,道:“便按着这个曲目来。” 婆子收了戏折子,下头的班主躬身应下,须臾丝竹齐奏,便有几个戏子咿咿呀呀唱将起来。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三姐儿本就是个爱热闹的性子,时而合掌称赞戏唱得好,时而又闹腾与晴雯划拳,时而又偎在陈斯远身上娇嗔不已。 不过一个时辰光景,那一瓶合欢酒便见了底。 曲目一折折过去,尤氏心下愈发忐忑,不时盯着那另一瓶子酒不放。 此时业已入冬,白日愈短,三姐儿吩咐内中挑了灯火,搬了熏笼来。少一时三姐儿又嫌冰片闻腻了,便逗弄着尤二姐将那新得的雪中春信拿出来熏了。 尤二姐心下不舍,与三姐儿计较了好一会子,到底说不过三姐儿,便恋恋不舍地取了一些雪中春信来。 尤氏眼看着小丫鬟春熙将香料搁置在熏笼上,心下不禁怦然乱动。事已至此,再无转圜! 刚巧此时到了最后一折《轻移莲步》,尤氏就笑道:“什么好物件儿?二姐儿既得意,得空我多做些送来就是。” 尤二姐喜道:“怎好一直占大姐便宜?” 尤氏道:“自家姊妹,这般说就太过了。”顿了顿,又笑道:“若来日我问二姐儿借物件儿,二姐儿还会推诿不成?” 尤二姐连连摇头,尤三姐接茬道:“大姐可是宁国府的当家奶奶,莫说是用不着,便是果然用着了,但凡我跟二姐儿有的,大姐只管拿去就是……说借实在外道。” 尤氏笑着起身,将另一瓶合欢酒拔了塞子,亲自给陈斯远斟满,而后举杯道:“我这两个不省心的妹妹,劳烦远兄弟往后宽宥着,若有什么不是的,我这当大姐的先代她们两个道恼了。” 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起身端起酒盏道:“大姐这话就过了……二姐儿素来温婉,三妹妹与我又是情投意合,便是偶尔拌嘴也不过是增几分意趣,断不会伤了情分。” 当下二人对饮一盏,尤氏落座一会子,随即起身去更衣。须臾进得厢房旁的耳房里,尤氏绕过屏风偷偷摸出小瓷瓶,悄然含了两丸,过得半晌方才回转。 不一时酒宴撤去,那南曲班子唱罢,得了赏钱后千恩万谢而去,晴雯年岁最小,坐在椅子上忍不住瞌睡。 陈斯远瞧在眼里,便催着其先行回耳房歇息。 待晴雯哈欠连天而去,内中便只余下尤氏三姊妹、陈斯远与夏竹、春熙、银蝶三个丫鬟。 陈斯远强撑着身形,只待尤氏起身告辞,谁知那尤氏此时扯着尤二姐说起来个没完。 忽而一缕烟气飘过来,入得陈斯远鼻中,陈斯远便觉一股子熟悉的香甜扑鼻。他心下悚然,偏生困倦得连眼皮也睁不开,不禁暗忖:这是谁下的迷烟?莫非柳燕儿还有个相好的不成? 思量意识渐渐模糊,须臾便昏睡了过去。 此时尤二姐歪在椅子上垂着螓首,早已睡了过去,跟着噗通一声,便见撑着香腮的尤三姐手一松,竟瘫在了软塌上! 至于银蝶、春熙、夏竹几个,这会子早已委顿在地。那尤氏装作同样中了招,伏在椅子上假寐了须臾,眼见四下并无动静,这才大着胆子睁开了眼。 她推了推尤二姐,又叫了声尤三姐,眼见两姊妹并无回应,这才略略放心。瞥了一眼栽在软塌上的陈斯远,尤氏舒了口气,低声与尤三姐道:“方才可是妹妹说的,我要借……你一准儿会借!” 这一章反复磨了几回都不大满意,先这样吧。 (本章完) 第195章 姊妹反目 第195章 姊妹反目 炭火殷红,将耳房里浸染得红彤彤一片。 一声呻吟,晴雯倏然转醒。抬眼四下观量,见外间漆黑,偏生还挑着灯笼,心下不禁纳罕,自个儿怎地就睡了过去? 回想了半晌,方才想起酒宴散去后自个儿犯了瞌睡,自家大爷便打发自个儿先行回房歇息。本待小憩片刻,谁知竟睡死了过去! 心下懊恼,晴雯掀了被子,挑了灯火照亮,穿了鞋子兀自哈欠不已。这宅中规矩,大抵过了戌时外间灯笼方才会熄了去,料想此时戌时未过? 晴雯寻了大衣裳裹紧,紧忙往正房寻来。待出得耳房,便有冷风扑面,激得晴雯一个冷颤,紧了紧衣裳才往正房来。 不过几步路,晴雯搭眼一瞧便觉不对。那正房里灯火通明,想来大爷还不曾歇息。依着规矩,抱厦里合该有丫鬟、婆子候着,偏生这会子内中一个人影都无……这又是何故? 待行了几步,忽而便见内中人影起伏,又隐隐有旖旎之声传来。晴雯顿时红着脸儿啐了一口! 不问也知,定是大爷又寻了两个姨娘缱绻起来,无怪抱厦里没人候着。想来东府的尤大奶奶一早儿就回去了吧? 晴雯瘪了瘪嘴,扭身又回了耳房。心下略略着恼,想着自家大爷什么都好,就是……就是太过放肆了一些。这男女之事,哪儿有这般恣意而为的? 二姨娘一肚子鬼心思,瞧着温婉可人,私底下大爷但有所求,二姨娘都极力逢迎;三姨娘性子疏阔烂漫,偏生这等事儿上比二姨娘还放得开。只消隔了两日,不用大爷说,她便自个儿求着往床榻上滚。 略略腹诽了几句,晴雯回得房里,料想今儿个大爷不会招自个儿了,不免心下有些失落。当即脱了鞋子,歪在炕上遐想联翩—— 她如今虽还是姑娘家,可因着赖大娘送的册子,又有几回与陈斯远夜里缱绻,自是知了人事儿。 因是胡乱思忖间,须臾便想起前几回自个儿被大爷拨弄得好似白日飞升了一般。想到此节晴雯便咬了下唇,不一刻褪去衣裳钻进被窝里,又将蜡烛吹熄。那火盆中的炭火将其面色照得好似沁出血来一般。 只一墙之隔,虽有风声混杂,可那放浪之声又哪里阻隔得了?少一时,晴雯合了眼,耳房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晴雯忽而闷哼一声,口中连呼‘大爷’,隔了须臾又是一声怅然若失的叹息。 她睁开眼来略略蹙眉,耳听得那声息愈演愈烈,便暗忖,左右不日便要启程,自个儿能多陪着大爷几个月呢。 …………………………………………………… 正房里。 凉意扑面,尤氏娇哼一声倏忽醒来,睁眼便见陈斯远正满脸古怪又意味深长的盯着自个儿。 尤氏顿时心下一慌!惊觉自个儿身上只一身小衣,她便惊呼一声赶忙将散落榻上的衣裳抱起,于是身形半遮半掩,比照方才更添几分韵味。 陈斯远探手捂着其口鼻,另一手在唇上竖起食指,又指了指四下。尤氏四下观量,便见三姐儿就在自个儿身后,二姐儿歪在椅子上,几个丫鬟七零八落地躺了各处。 尤氏面上霎时间腾起红云来,蹙眉朝着陈斯远略略点头,示意不会声张,方才窸窸窣窣落地,被陈斯远引着进了西梢间里。 堂中熏笼上烟气早已散尽,又有冷风自窗缝透入。那三个丫鬟尚无所觉,倒是歪在椅子上的尤二姐忽而睁开眼来,斜眼往西梢间打量一眼,又阖眼假寐,嘴角禁不住牵出个古怪的笑意来,旋即又好似酣睡过去一般再无旁的神情。 西梢间里,尤氏裹了衣裳,垂着螓首一言不发。方才忘情之下,舌下含服的解药竟被她一口吞下!待春风两度,她自个儿竟疲乏着歪在一旁睡了过去! 许是陈斯远对迷烟早有抗性,是以反倒是他先苏醒过来。待睁眼瞧清楚情形,陈斯远顿时傻了眼。 尤二姐倒好说,这女子有了银钱自会守口如瓶,倒是余下几人……亏得还不曾醒来,不然陈斯远真不知如何收场。 前几日赖家方才来了一遭兄弟阋墙,说不得这会子就会上演姊妹反目。 这也就罢了,偏生他自个儿心下极为怪异。两世为人,还是头一回被个女子给玩弄了……这话儿怎么说的? 思量一番,陈斯远便打湿了帕子将尤氏激醒,叫到西梢间里说话。 扫量尤氏一眼,陈斯远叹息一声,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迷烟?” 这迷烟只他与死了的柳燕儿有,他生怕再生出旁的变故来。 眼见尤氏咬着下唇不言语,陈斯远蹙眉道:“你可想清楚,我既然能醒,说不得下一刻她们也能醒,到时你该如何交代?” 尤氏叹息一声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儿,远兄弟权当没这回事就好……那,那物件儿是,是西府大婶子送的。” 邢夫人送的?是了,去年雪夜那一回,陈斯远生怕马道婆给的迷药不顶用,干脆又给了邢夫人一些迷烟,春风几度这才有了四哥儿……啧,这傻女人怎么把这东西给了尤氏? 见其面色古怪,尤氏赶忙求肯道:“大婶子听说他数年不曾来我房里,便,便给了我这些。” 暂且不管邢夫人,陈斯远又问:“那你为何使在了我身上?” 尤氏这回沉默了好久,方才道:“前几日继母与他和蓉哥儿一直在中路院里厮混。” 陈斯远顿时骇然,尤老娘与贾珍、贾蓉……厮混了好几日?这,这这……贾珍胃口好也就罢了,怎么连贾蓉也掺和进去了?带亲儿子与岳母鬼混数日,莫说是尤氏受不了,只怕传扬出去贾珍这爵位就算到头了! 陈斯远倒吸一口凉气,瞧着又是委屈巴巴、有口难言的模样,心下多了几分了然。料想是尤氏怒极,存了报复之心,这才将原本用在贾珍身上的手段用在了自个儿身上? 想明此节,陈斯远哭笑不得,真想说一句:他又招谁惹谁了? 外间传来窸窸窣窣响动,陈斯远探头观量,见丫鬟春熙翻了个身,咂咂嘴又兀自睡去。情知此时不是说话之时,便与尤氏交代道:“此事容后再说,而今须得遮掩过去。” 尤氏不迭点头。 陈斯远说道:“你且先在此间,我将二姐儿、三姐儿抱过来。” 说罢也不理会尤氏,快步到得堂屋里,先行将尤三姐抱进梢间床榻上,返身又去抱尤二姐。 谁知方才打横抄起尤二姐,陈斯远便见尤二姐虽双目紧闭,眼皮下的眼珠却滴溜溜乱转。心下哪里不知,这尤二姐是在装睡? 不过尤二姐既然装睡,便不会将此事传扬出去,至于过后的事儿……不如过后再说,总要先将这会子遮掩过去才好。 是以陈斯远将尤二姐也安置在床榻上,又深深瞧了眼床榻里卧着的尤氏,这才扭身出来,将三个丫鬟依次安置在软塌上。 陈斯远又将尤氏招过来,将一方打湿的帕子交到其手,低声道:“敷在脸上,须臾就醒。我先去耳房,你快叫醒银蝶回宁国府吧。” “好。” 听得尤氏应下,陈斯远转过屏风推门而出,须臾到得耳房前,探手推了推,那耳房却落了栓。 陈斯远探手轻叩,须臾便有晴雯在内中问道:“谁?” “是我。” “大爷?”晴雯讶然一声,须臾披了衣裳过来开了房门。 陈斯远闪身进得内中,晴雯一边落了门栓,一边纳罕道:“大爷怎地过来了?” 陈斯远心下清明,料想晴雯先行回了耳房,是以那迷烟效力早过。过会子尤氏要走,只怕瞒不过晴雯去……何止是晴雯?那几个婆子只怕也心知肚明。 陈斯远苦着脸道:“快别提了……我这会子还懵然不已,都不知如何开口。” 当下扯了晴雯往炕头而来,晴雯忧心不已,不禁蹙眉道:“大爷可是遇到为难之事了?可有我能帮衬到的?” 陈斯远叹息一声正要开口,便在此时,正房传来响动。晴雯随意瞥了眼,隔着玻璃窗便见尤氏正催着银蝶往前头去。 晴雯悚然,扭头看向陈斯远瞪眼道:“尤大奶奶?她……她没走呢?” 陈斯远苦笑连连,当下便将忖度的因由简短说将出来,直把晴雯听了个瞠目结舌。 这,这父子两个与岳母厮混数日,错非是陈斯远所说,晴雯一准儿不肯信。这也就罢了,其后尤大奶奶存心报复,干脆放了迷烟竟欺负了大爷…… 晴雯恼了,道:“哪儿有这般道理?招惹尤大奶奶的是珍大爷与小蓉大爷,与大爷何干?她存心报复,只管寻野男人厮混去,何苦拖累大爷?” “别吵别吵!”陈斯远蹙眉道:“我如今一脑门子官司,正房里几个还好,至今也不曾醒来。倒是院儿里几个婆子,若是说漏了嘴——” 这等风月阴私最易流传,说不得何时就传到学政耳中。若学政认定陈斯远德行有亏,只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功名就不保了! 晴雯虽心下气恼,可到底还是紧着陈斯远。当下思量一番,道:“曲嬷嬷几个都在后楼歇息,虽能听见动静,却不知内中情形。左右二姨娘、与三姨娘素日里就放浪,不若推说方才尤大奶奶是在我房里歇着?” 说完晴雯自个儿都不信。 随即又蹙眉道:“曲嬷嬷口风最紧,大爷私底下贴补些银钱也就无碍了。至于另外两个——” 陈斯远道:“给银子封口,等初六带着一道儿往江南去。” 这流言蜚语也是有时效的,只消这几日不曾流传出去,陈斯远领了俩婆子往江南走一遭,一来一回数月,便是翻过年来再有风声,落在外人耳里也不过是无稽之谈。 晴雯颔首,紧忙寻了银匣子,点算一番取了一些碎银,与陈斯远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往后头去。” 陈斯远点点头,那晴雯便披了大衣裳,咬着下唇往后楼寻去。 过得许久,晴雯回转耳房里,不待陈斯远发问,晴雯便舒了口气道:“大爷且放心,几个嬷嬷都是明白人。先前曲嬷嬷最先察觉不对,寻了个由头领了两个婆子往后头吃酒去了,想来那两个并不知晓。” 陈斯远颔首道:“不好大意,还是领了去江南为妙。” 晴雯将大衣裳迭放齐整,扭身坐在陈斯远身旁,忽而面上古怪起来,不禁嗫嚅道:“大爷……不回正房了?” 陈斯远道:“就在你这儿歇了。” “哦。”晴雯应了一声儿,顿时没了动静。 陈斯远心下纳罕,只当小姑娘气恼着呢,身形后仰,双手支撑,谁知右手正巧覆在褥子上,入手便觉温凉滑腻。 陈斯远起身将右手凑到眼前,那晴雯顿时面色如血,声如蚊蝇叫了声‘大爷’。 陈斯远哪里还不知是何故?当下搂了晴雯在怀中低声安抚道:“本就是寻常事儿,我又不曾怪你。” 晴雯红了眼圈儿道:“我,我觉着自个儿变坏了。” 陈斯远附耳道:“偏我就喜欢坏的。” 温言细语弄得晴雯耳朵痒痒,心下稍安,兀自羞赧不已。她身形偎在陈斯远怀里不肯起身,心中矛盾至极:一边厢对尤二姐、尤三姐放浪形骸有些厌嫌;待想到自个儿与大爷,不免又遐想连连…… 却说另一边厢,尤氏领了昏昏沉沉的银蝶出了陈家,老苍头紧忙将门房中瞌睡的车夫、小厮叫起,进得马车里,银蝶被冷风吹得清醒了几分,不禁蹙眉道:“也不知为何,今儿个极为困倦,不觉就睡了过去!” 尤氏心下惴惴,此时亥时过半,回得宁国府还不知如何交代呢。当下随口敷衍道:“或许又是炭毒作怪。” 银蝶恍然,不禁后怕道:“是了,定是如此,我这会子还晕沉沉的呢。奶奶,二姨奶、三姨奶还在房里,可要提个醒?” 尤氏又敷衍道:“我方才开窗透了气,二姐儿、三姐儿都醒了一回,料想睡一宿就无妨了。” 银蝶这才松了口气,随即蹙眉道:“都这会子了……”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尤氏蹙眉惴惴,一时间也没旁的法子,只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过得一刻,马车进得宁国府。尤氏自车中下来,寻了管事儿的问道:“二姐儿高兴,扯着我多说了一会子体己话儿,大爷可曾问过?” 那管事儿的躬身回道:“大爷与小蓉大爷下晌一道儿去了,这会子也没回来。” 尤氏顿时暗暗舒了口气。 当下随口问道:“可交代了往何处去了?” “这……小的也不知。” 尤氏见管事儿的欲言又止,顿时心下一揪。若是眠宿柳,管事儿的自会交代,可偏生推说不知……除了往尤家,还能去了何处? 尤氏心下原本还有些负罪,待想明此节非但负罪尽去,心下更是愈发恼恨。 当下嘱咐了关门闭户,便领了银蝶往东路院正房回返。路上思忖起方才癫狂情形,不禁自个儿红了脸儿。 出阁十余载,本道早知床笫之事,谁知此番才知个中滋味真真儿是销魂蚀骨!原来这人与人不同,麈柄也不相同,这用起来更是天壤之别。两回攀上顶峰,尤氏这会子不过是强撑,只觉身子骨好似要散架一般,偏生又从里到头有一股子通透之感。 待进得正房里,尤氏仓促洗过,便钻进床榻里,卷了被子遐思半晌,俄尔又是一声叹息。只可惜……这等事儿往后再难有,借了一回也就罢了,总不能一直借用吧? 一夜无话。 转天辰时,尤氏正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用着早饭,忽有丫鬟金娥来回话:“奶奶,三姨奶自个儿气冲冲的来了,只说来寻奶奶说话儿!” 尤氏心下一惊,强自镇定道:“许是与二姐儿又拌嘴了,你去将她请了来。” 金娥应下,紧忙往前头去迎。尤氏心下惴惴,想起尤老娘所为,凭空便多了一分底气。当下又吩咐银蝶与几个婆子都先行退下,便端坐在桌案后慢慢等着。 半盏茶光景,门扉‘咣’的一声撞开,旋即便见尤三姐粉面含怒而来。尤氏强笑道:“三妹妹来了?银蝶且退下,我与三妹妹说会子话儿!” 银蝶见势不对,紧忙屈身告退。还不待门扉闭合,隔着屏风便见尤三姐两步上前探手一划,便将碗碟一股脑的划落地上。 一时间噼里啪啦,碎了个清脆! 尤三姐不到卯时便醒了来,旋即便觉不对。那合欢酒不算浓烈,换做往日便是自个儿饮一瓶也不会醉了,昨儿个怎么只半瓶就醉死了过去? 这也就罢了,与丫鬟春熙、夏竹说过话儿,才知昨儿个这俩丫鬟竟也困倦着睡了过去! 尤三姐心下生疑,见桌案上还剩下些许合欢酒,便打发春熙将前院儿的黄狗牵了来。 尤三姐眼瞅着黄狗不过舔了半杯残酒,须臾便横在地上昏睡过去,心中顿觉不妙。 待转头去寻尤二姐,尤二姐存心以此要挟尤氏,想着多少讨要些好处,于是说话支支吾吾、遮遮掩掩。 尤三姐性子粗疏爽利,却不是傻的,哪里还不知着了道?当下又往后头寻了婆子诈问,只说昨儿个折腾的有些忘情,生怕为左邻右舍听了去。 便有个不明所以的婆子顺嘴说了句:‘都是打年轻那会子过来的,三姨娘有什么可羞的?昨儿个闹得动静虽不小,可巧那会子起了北风,想来也不会传了出去。’ 尤三姐再也绷不住,也不管耳房里搂着晴雯酣睡的陈斯远,胡乱拾掇了,连丫鬟也不领,自个儿便往宁国府而来。 她心下委屈至极,远哥哥是她最先相中的,二人情投意合,错非尤老娘拦阻,说不得她早就成了正室。 这也就罢了,转头尤老娘见陈斯远发迹,又想着将二姐儿塞过来。几番计较,二姐儿到底来了房里。 如今呢?连那在宁国府做奶奶的大姐也惦记起了远哥哥……凭什么? 再一再二,岂能再三再四?她尤三姐又不是面人儿,平白无故怎么就任人拿捏了? 眼见尤三姐柳眉倒竖,双目怒睁,脚下不丁不八,双手叉腰,好似只待自个儿说一句便要打上来,尤氏蹙眉低声道:“自家姊妹,有话好好说,你又何必掀了碗碟?” 尤三姐冷笑道:“唷,你这就错怪人了,我是想着你做了恶事,心下难免惴惴,这会子又怎能吃得下?呵——再有啊,谁跟你是自家姊妹?有你这般的自家姊妹?” “三姐儿……” 尤三姐不管不顾道:“那合欢酒好喝吗?我却奇了,你也没少喝,怎地就没事儿?原道妈妈一直来打秋风,我心下还可怜你几分……早知你也是个腌臜的,我就不该管这些糟烂事儿!” “三姐儿!” “别叫我!”尤三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尤氏鼻子道:“我就不明白了,你嫁了好人家,自家夫君不去管,怎么反倒惦记起旁人的了!” 尤氏心下苦涩又懊悔,更不明白,明明陈斯远遮掩了过去,怎么还被尤三姐察知了?事已至此,再是抵赖也无用,说不得激得尤三姐愈发着恼,大闹起来难免不好收场。 想着贾珍、贾蓉父子这会子还在尤家,尤氏便道:“安人在府中与那父子俩厮混几日,不过隔了半日,昨儿个下晌那父子俩又寻去安人家中了!” 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此言一出,竟生生将尤三姐到了嘴边的脏话给噎了回去。 尤三姐眨眨眼,兀自不肯信,道:“你,你说什么?我,我妈妈跟,跟那父子俩?” 尤氏点点头,蹙眉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儿。三姐儿好歹听我说完因由,过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好?” 尤三姐被惊得心下纷乱,随即便被尤氏扯着到了梢间里。 姊妹两个落座,尤氏便道:“打上回回来,安人便劝我为自个儿考量,说,说莫不如去庙里求子。” 尤老娘做下这等没起子的事儿,尤氏自不会再口称母亲。她眼见尤三姐面上茫然,便咬着下唇解释道:“那和尚庙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安人意为借……借……” 尤三姐懂了,心下一阵恶寒。她与陈斯远耳边厮磨,自是没少听陈斯远说道外边种种。 这和尚庙、尼姑庵做下的勾当,三姐儿自然听过。 尤氏见其懂了,又道:“便是那日,大爷设了酒宴宴请,安人进了仪门就没出来,一连好几日——”略略说过尤老娘情形,尤氏便红着眼圈儿道:“三姐儿也知我这些年有多不容易。每月不过那么点月例,大半都被安人打了秋风。大爷又是个说一不二的,这家中上下,但凡看得上眼的,哪个能逃得了?” “大爷若只是在家中胡闹也就罢了,偏生这回……这回领着蓉哥儿与安人——呜呜呜……” 尤氏说不下去了,呜咽着泣不成声。 想也知道,尤老娘待在中路院数日不出,只怕宁国府上下早就传遍了。若换做是尤二姐、尤三姐,好歹打趣一嘴娥皇女英,可如今算什么?尤老娘法理上可是尤氏的母亲! 母女两个共事一夫,这传出去让外人如何看尤氏? 尤三姐惊得说不出话儿来。若换了自个儿,只怕含怨之下说不得便要抹了脖子! 好半晌,尤氏才哭哭啼啼道:“我,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原也没想着如何,谁知果然点了那香、吃了那酒,我自个儿虽不曾被迷过去,可也被引得把持不住,过后我就后悔了。 呜呜……想着,想着安人的错儿,再如何也怪不到两个妹妹头上。 三妹妹也知我情形,如今只怕下头的丫鬟、婆子都拿我当了笑话。若没个孩儿傍身,等大爷一去,说不得蓉哥儿会如何待我呢!” 尤三姐更惊!贾蓉本就是个没起子的,能与贾珍一道儿与自个儿妈妈……那来日说不得胆子愈壮,连尤氏也不会放过! 尤三姐到底处事不多,生生被尤氏一招移接木弄得乱了心思,一时间竟忘了怪罪。 尤氏哭了半晌,又道:“三姐儿且放心,只此一次,再没下回。” 听闻此言,尤三姐想起了几分嗔恼,便瘪嘴道:“你胡乱行事又不知遮掩,若是传出去,你自个儿没了下场且不说,若拖累了远哥哥怎么办?他来日可是要为官作宰的!” 尤氏不知具体情形,只呜咽着不住颔首。 尤三姐叹息一声,瞧着泪人儿一般的尤氏,一时间非但怨不起来,心下反倒生出几分愧疚来。那尤老娘可是她与二姐儿亲娘啊! 这事儿尤氏脸面无光,三姐儿脸上又何曾有光了? 当下与尤氏略略说了几句话,尤三姐便推说还有要事,起身便逃也似的离了宁国府。 方才绕到宁荣后街,迎面便撞上了急急而来的陈斯远。 他挑开帘栊招呼一声,紧忙下车又拉又拽的将三姐儿拖进了马车里。 陈斯远不禁头疼道:“三妹妹可是与……她闹起来了?” 尤三姐垂着螓首默不作声的点点头,又觉不对,紧忙找补道:“赶了人出去,闹起来时就我们两个。” 陈斯远顿时暗自松了口气。那尤氏在宁国府日子不好过,好歹能管着自个儿院儿,料想此事不会传扬开来。 当下他便说道:“昨儿个真不怪我——” 尤三姐吵闹一场,这会子又生出委屈来,只扑在陈斯远怀里啜泣道:“我知道,她自个儿都说了的……要怪也是怪哥哥太过出类拔萃,惹得一个两个的舍了脸子往上贴。” 陈斯远暗忖,得,尤三姐既然知道了,那倒是好处置了。于是说道:“不拘为了名声还是前程,这事儿都须得遮掩下来。曲嬷嬷是个本分的,绝不会胡乱嚼舌。另两个婆子不大好说,我有意此番领着一道儿南下。妹妹要是觉着缺人,不妨再请几个嬷嬷来伺候着就是了。” “嗯。”尤三姐应了一声。 陈斯远心生怜惜,搂着尤三姐消肩轻轻拍打,暗忖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事儿往哪儿说理去? 又生怕三姐儿想不开,他便试探道:“若不然,妹妹随我一道儿去江南游玩一番?权当是散散心了。” 尤三姐心生向往,可念及百草堂营生,到底还是摇头道:“不成,二姐儿算盘都不曾摆弄明白,我这会子去了,说不得账目就乱了。” 见她果然不去,陈斯远便没坚持。二人略略说了几句,陈斯远便不解道:“你说你大姐图个什么?” “她?”尤三姐虽不忍说出尤老娘不轨之事,可心下对其鄙夷至极,那旁的腌臜事儿自不会再帮着遮掩。于是竖眉咬牙道:“被我妈妈蛊惑了几回,眼见嫁进去十余年没动静,便起了借……借人的心思。” 那词儿她实在不好说出口,便换着法儿说了出来。 陈斯远听得暗自瞠目,又暗自松了口气。他起先还道是邢夫人那笨女子透了底,又或是鼓动尤氏另觅新欢,不想起因竟在尤老娘身上。 他不知具体因由,只是纳罕尤氏到底是如何想的,怎么尤老娘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罢了,此时不好探究,只能留待以后再说。 这日陈斯远小意温存,尤三姐却郁郁寡欢。 余下几日,除去偷会了一回薛姨妈,余下光景陈斯远多在新宅打混。尤三姐到底是个性子疏阔的,不过两日便好似恢复如初,又忙着雇请了车马,请了镖师随行,定下两个婆子随行,预备各色土仪等等,事无巨细,一一过手。 转眼便到了初六日。 昨夜陈斯远终于留宿荣国府,早起先往各处道别,除去贾母假模假式交代了几句,余者不论邢夫人、薛姨妈还是王夫人,无不面上殷殷。 宝姐姐不好多说,借故与三春、湘云等一道儿来仪门相送。黛玉也来了,只是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里意味复杂,说不清是何等心绪。 贾琏出面送了一程,待陈斯远乘车到了新宅接了晴雯与两个婆子,这才被其催促着回返。 辰时过半,四名镖师护着三辆马车自京师出来,朝着东南方向津门而去。 (本章完) 第196章 三姊妹合议嫁母 第196章 三姊妹合议嫁母 却说陈斯远才走一日,邢夫人便心下惦记。生怕舟车劳顿再累着了陈斯远,又怕路遇响马,更怕遇了风浪。 心绪难平之下,邢夫人憋闷不住,这日便将孩儿交给奶嬷嬷带,自个儿往王夫人院儿寻来。 因先前往来,妯娌两个自是缓和了许多。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半晌,宝钗便寻了过来。 王夫人当下笑着招呼:“宝钗快来。” 宝姐姐面上娴静,上前与邢夫人、王夫人见了礼,便思量道:“大太太、姨妈,方才老掌柜得了个信儿……说是明儿个那赖尚荣便要处以绞刑。” 妯娌两个顿时同仇敌忾,邢夫人不禁骂道:“这等没起子的货色合该早死,错非朝廷明察秋毫,远哥儿只怕就要被他冤枉了去!” 王夫人巴不得赖家倒霉,因是说道:“可见这嫉恨之心不可有,想那赖尚荣自小也是丫鬟、嬷嬷伺候着长起来的,谁知竟学了一身毛病来。” 宝钗娴静颔首,又道:“府中婆子说,好似那赖嬷嬷也不大好。” 赖嬷嬷伺候了贾家几辈子人,妯娌两个倒是不好置喙,只是俱都不知宝钗为何提及此事。 宝姐姐便温声细语道:“大太太、姨妈,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赖尚荣屡次陷害远大哥,最后落得个身死,赖嬷嬷又眼看着不大好,须得防着有人铤而走险啊。” 邢夫人这才恍然而惊,紧忙扭身看向王夫人道:“弟妹,宝钗说的在理儿啊,这狗急了还要跳墙呢,说不得赖大两口子就会干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来……是了,远哥儿这会子不在,你说会不会——” 王夫人宽慰着笑道:“远哥儿是个周全的,哪里想不到这些?临行前两日便求了我照应着。我这心下也犯了嘀咕,便打发了几个陪房四下盯着那二人。”顿了顿,又笑着看向宝钗道:“有道是心有灵犀,不想宝钗竟与远哥儿想到了一处去。” 宝姐姐顿时俏脸儿泛红,偏了螓首红着脸儿不言语。心下暗忖,自个儿也是关心则乱,远大哥本就周全,这等防范之事又哪里想不到? 当下低声道:“原来远大哥早有交代,却是我多此一举了。” 王夫人便笑着招手将宝钗搂在怀里,扭头与邢夫人道:“我这外甥女色色出众、样样周全,可巧远哥儿也是一般无二。嫂子你说,这自个儿生的不成样子,反倒是外甥、外甥女这般出彩,真真儿是艳羡死个人。” “是极是极。”邢夫人笑着应下,旋即便觉不对。怎么听王夫人之意……好似有意撮合远哥儿与宝钗两个? 此时宝姐姐便道:“我也是方才想到,不如远大哥料事如神。既如此,大太太与姨妈且说着,我去寻云丫头了。” 王夫人自是应下,打发了金钏儿将宝钗送出。 邢夫人见其后王夫人再不曾说起两个小的,又狐疑着以为自个儿多了心。 不说妯娌两个,却说宝姐姐出了王夫人院儿,先行回了东北上小院儿。明日便是哥哥薛蟠亲迎之期,宝姐姐本待随着薛姨妈回老宅帮衬,谁知薛姨妈只道一切齐备,不用宝钗劳动,宝姐姐便只好留在荣国府。 她进得房中稍坐,身旁只莺儿一个伺候着。宝姐姐思量着此一去,陈斯远定会得了贾雨村首肯,那婚书便算是坐实了。又因着黛玉年岁尚小,总要过上五、六年才好出阁,有此五、六年,她总要先行嫁了过去才好为正室。 到时黛玉虽也为正室,却是兼祧妻,来日赏下诰命来也是落在自个儿身上。 想到此节,宝姐姐不禁噙了笑意。又暗忖,林妹妹素来身有傲骨,此时若不极力交好,来日说不得便要生分了。 她为正室,自是要相夫教子,掌家中庶务以辅弼夫君,这‘妻妾’不合难免家宅不宁。思量一番,宝姐姐拿定心思,吩咐莺儿道:“我记得家中才得了一些雪蛤?” 莺儿就道:“是老掌柜自北地收来的,拢共得了两坛子,太太前两日才开了一坛子。” 雪蛤又名林蛙油,有滋阴养肺之效,极为珍贵。 宝姐姐便吩咐道:“我瞧着林妹妹这两日有些咳,你去取了一坛子来。” 莺儿眨眨眼心下不解,又不敢忤逆宝钗,紧忙屈身一福去了。 少一时,宝姐姐便领了莺儿往荣庆堂后楼而来。 这日李纨依旧在三间小抱厦教导三春《女四书》,湘云赖床,便吵嚷着歇息一日。贾母对孙辈最是宽宥,眼见宝玉也闹着不去私学,便留了两个小的在荣庆堂里耍顽。 于是宝姐姐方才进得穿廊里,遥遥便听见前头荣庆堂里湘云叫嚷道:“宝二哥再胡吣我可就要翻脸啦!” 跟着便有宝玉笑道:“云妹妹好没道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哪里就胡吣了?” 随即叽叽喳喳吵嚷嬉闹不休。 宝姐姐脚步不停,面上不禁勾出一抹讥笑来。宝兄弟又在耍弄那些精致的淘气,半点上进之意也无,便是过上几年,又哪里比得上远大哥? 若信了妈妈的话,往后跟着这等脂粉堆里打混的浪荡子,只怕每日家有操不完的心。又何如与远大哥朝夕相伴? 临近后楼,耳听得抚琴之声,宝姐姐面上复又娴静。于楼前正巧撞见雪雁,雪雁便笑着道:“宝姑娘来了?” 宝姐姐温婉笑道:“林妹妹如何了?今儿个可还咳?” 雪雁道:“今儿个好了许多,许是那日呛了冷风之故。” 宝姐姐道:“林妹妹身子骨到底单弱了些,往后再出来须得多穿些。”扭头瞧了眼莺儿手中捧着的雪蛤,宝姐姐道:“正好我得了一些雪蛤,想着有滋阴润肺之效,赶忙就给林妹妹拿了来。” 雪雁道谢不迭,紧忙将宝姐姐往里让,又快步上楼嚷道:“姑娘姑娘,宝姑娘来瞧你了!” 琴声停下,宝钗上得楼来,便见黛玉纳罕着迎在楼梯口,笑看过来道:“宝姐姐怎么想起来瞧我了?” 宝姐姐探手戳了黛玉一指头,笑着教训道:“还不是因着你?生怕你犯了宿疾,想起家中新得了雪蛤,巴巴儿的就给你送来了。” 黛玉心下纳罕不已,又有几分感念,口中却道:“诶唷,早知宝姐姐是个菩萨性子,每回发了病我就该去宝姐姐跟前儿咳嗽几声儿,说不得这几年什么灵丹妙药都寻了来,这病啊……也早就好了!” 她说完掩口而笑,紫鹃紧忙过来道:“宝姑娘,我们姑娘说笑的。” 宝姐姐存心交好,哪里会计较黛玉说话儿刻薄?只笑道:“她什么性儿我还不知?没人招惹她她还能挑出三分错儿呢。” 黛玉嬉笑道:“这却是我的不是了?” 宝姐姐道:“你伶牙俐齿,我可说不过你。那雪蛤存不久,你尽快用了,待来日再得,我也给你留着。” 黛玉自小没了母亲,一直寄居荣国府。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寄人篱下的滋味自是不好受。除去外祖母多有照拂,她平日里都带着小心。又何曾有旁的人真个儿念着她了? 也是因着婚书一事,才有个陈斯远处处想着她,临行前偷偷寻了雪雁,塞了好些虫草。又嘱咐雪雁每隔半月请了王太医诊脉,隔日再让王嬷嬷将脉案送去鹤年堂。 失怙失恃,原本疼惜自个儿外祖母又转而疼惜起了湘云,唯独待自个儿好的陈斯远又去了南边,黛玉心下自然免不了有些寂寥。 偏生这会子宝姐姐送了一坛子雪蛤来,黛玉便是再聪慧,也难免心下熨帖。她心下忖度到宝姐姐定有事相求,却偏生不愿去想背后的由头。 因是眼见宝钗作势要走,黛玉紧忙扯了宝钗赔笑道:“好姐姐,我不过打趣几句怎么就恼了?都是我的错儿,快坐下来咱们说一会子话儿。” 宝钗笑着瞥了其一眼,道:“你啊。” 黛玉便笑着抱了宝姐姐的臂膀,二人一道往绣床而来。 …………………………………………………… 倏忽两日,赖尚荣果然处以绞刑。赖嬷嬷原本还吊着一口气,闻讯顿时撒手人寰。 赖家兄弟彼此大闹一场,转头又悲悲切切先后发送二人。 能仁寺左近陈家新宅。 这几日尤三姐月事临近,本就心气儿不顺,加之尤老娘腆着脸来讨奉养银子,母女两个自是大吵一场。 那尤二姐闷头学了鹌鹑,不敢作声。原先还想着用那日之事讨些好处,谁知三姐儿视属炮仗的,隔天一早儿便去宁国府闹了一回。 尤老娘虽心下没底,却不知那阴私早已为姊妹二人得知,只当是尤三姐舍不得银钱。尤三姐再如何泼辣,妈妈干出这等没起子的事儿,也羞于说出口。 于是母女两个鸡同鸭讲,吵得莫名其妙。 尤老娘扯了尤二姐来帮腔,谁知尤二姐又闷声不吭,于是愈发气闷。本待要大闹一场,谁知此时有丫鬟夏竹来回:“二姑娘、三姑娘,大姑娘来了!” 尤老娘闻言顿时心下一凛,气势不免一降,嘟囔道:“说好了每月三十两,你若不想给就明说!” “哼!”尤三姐抱着膀子歪头不言语。 尤二姐见闹得实在不像话,便赶忙去迎尤氏。 须臾光景,那尤氏入得内中,只与尤三姐点了点头,便冷漠地瞥向尤老娘。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尤老娘哪里有底气与尤氏对视?当下避开目光,只与尤三姐道:“罢了罢了,今儿个窦寡妇设宴,我改日再来寻你!” 当下再不多言,一径灰溜溜而去。 尤三姐此时才乜斜一眼看向尤氏,道:“你又来做什么?” 尤氏面上冰霜褪去,笑着道:“我听说她来了,便赶着来解围。” 尤三姐一琢磨还真是,错非尤氏到来,自个儿与妈妈还不知鸡同鸭讲到何时呢。情知尤氏有讨好之意,面上不禁缓和了几分。 那尤氏又道:“另一则,我寻了二姐儿、三姐儿也是想着商讨出个对策来……不然咱们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有些话不好在院儿中言说,尤三姐扭身往正房便走,走了几步才道:“那你就跟着来吧。” “哎。”尤氏应了一声,面上不禁噙了笑意。 少一时到得内中分宾主落座,尤三姐斜倚着桌案,翘着二郎腿满面防备之色;尤二姐低眉顺眼陪坐一旁;尤氏端坐下首,面上娴静一片。 尤氏就道:“常言道纸包不住火,总是这般下去……实在不是个法子。” 尤三姐早将丫鬟婆子打发了下去,闻言不禁纳罕道:“姓贾的什么货色我还不知?素来喜新厌旧,他还没厌嫌了呢?” 尤氏苦笑道:“大爷倒是不找了……只是蓉哥儿——” 尤三姐顿时瞪圆了双眼,气得攥紧小拳头浑身打颤! 这叫什么事儿! 一旁尤二姐也是发愁,这等事儿若是传扬出去,只怕姊妹三个都坏了名声。略略思量,尤二姐就道:“我看不如将妈妈接了来?往后奉养起来,免得再惹出祸事来。” 尤三姐先是点点头,待过得须臾立马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道:“不成不成,绝不能接了来!” 尤老娘能与贾珍、贾蓉厮混在一处,焉知来日会不会对远哥哥生出旁的心思来? 若学着大姐那般……到时候尤三姐哭都没地方哭去!这哪里是奉养老娘?分明是往自个儿家里领了个炸雷来! 眼见三姐儿如此决绝,尤氏与尤二姐对视一眼,顿时猜出三姐儿心下所想,心下顿时好一阵恶寒。 不能接来此处,自然也不好接去宁国府。尤三姐蹙眉长思,一时间没了法子。 尤二姐观量到尤氏面容娴静,便道:“大姐想来是有了法子?” 待尤三姐看过来,尤氏方才缓缓颔首,道:“事关紧要,我思忖了几日才有一愚之得。”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你们说,若是安人疯了……那两个总不会再缠着不放了吧?” “疯了?”尤二姐纳罕不已。 尤氏道:“府中婆子说,马道婆有一邪法,不消两日便叫人发疯。过后待收了邪法,那人又恢复如常。咱们不若请了马道婆做法,到时安人犯了癔症,二姐儿、三姐儿自要回家照料。 如此,趁机将家中仆役尽数换过一遍,从此好吃好喝奉养着,隔绝了内外,岂不少了许多烦扰?” 那尤二姐与尤三姐对视一眼,都没言语。 尤氏又道:“我也知不大妥当,可总要暂且遮掩过去才好。说不好听的,若这事儿张扬出去,只怕什么都迟了!” 尤二姐还不言语,尤三姐却是个泼辣爽利的,一咬牙便道:“事有缓急,不如先以此法困了妈妈,免得来日大祸临头。至于往后……等寻了妥帖法子再说。” 当下尤氏与尤三姐纷纷颔首,俱都松了口气。那尤二姐却低声嘟囔道:“若是妈妈有个男人拴着就好了。” 一言既出满室皆惊! 将母亲嫁出去?乍一听觉着离谱,偏生仔细一琢磨又极为有理。若尤老娘嫁了出去,总不好再胡来了吧? 只是尤老娘舍不得安人诰命,这夫家倒是不大好找寻。 尤三姐与尤氏对视一眼,见彼此意动,尤氏就道:“我四下扫听着,宁可搭一笔嫁妆了,总要寻个穷京官方才妥帖。” 计议停当,姊妹三人分头行动自不多提。 ……………………………………………………………………………… 津门。 街面上人潮涌动,小厮庆愈挤将过来,遥遥瞥见陈斯远领了丫鬟婆子正与个卖葫芦的计较,紧忙寻了过去。 待到得近前,香菱业已给付了铜钱,与晴雯各拿了一只葫芦,扭头却见陈斯远蹙眉苦恼不已。 香菱就问:“大爷又想什么呢?” 陈斯远道:“这东西竟然不叫堆儿,还有没有天理?” 晴雯在一旁翻着白眼道:“也不知大爷打哪儿学来的怪话,人家摊主都说了,打前明就叫葫芦!” “哎。”陈斯远暗自叹息。 津门人不说津门话,这上哪儿说理去?难怪如今只有说顽笑话儿的男女先儿,这没了津门话打底儿,相声就相当于少了半壁江山啊。 他认识不多,却不知前世津门方言融汇了安徽方言,盖因当日驻扎的淮军里大半都是江淮子弟,其后与本地静海方言融合,这才形成了极具特色的津门方言。 此时小厮庆愈挤过来,扶着歪了的帽子道:“大爷,扫听得了,明儿个晌午就有海船往松江、杭州去,一万五千石的大船,一间天字号、两间地字号,到松江是二十七两半,到杭州还要再加五两。 小的见舱室干净,便交了定钱。” 陈斯远回过神来颔首道:“不错,那就定下明儿个晌午动身。”眼看这条街就要走到尾,又与晴雯道:“可还要去旁处逛逛?” 晴雯抿嘴道:“瞧着也不比京师便宜几个铜板,罢了罢了,还是不逛了。” 香菱也笑道:“是极,本道津门能便宜许多,谁知竟跟京师相差不大。” 陈斯远思量道:“那就寻一间酒楼,咱们也尝尝海味。” 津门沿海,海货新鲜且便宜,听闻鱼虾螃蟹比米还要便宜几分。起初陈斯远还颇为不解,待问过了车把式方才明白了几分。 大抵是鱼虾螃蟹都是高蛋白,吃到肚子里须得消耗油水。此时百姓终日劳作能饱腹都是不易,又哪里来的多余油水去吃海货? 晴雯、香菱一道儿应下,众人便离了街面,乘坐马车往酒楼寻去。路上,陈斯远心下怅然,口中不禁胡乱哼哼:“来到了天津卫、我是嘛都没学会、学会了开汽车、压死二百多……” 怪腔怪调,惹得晴雯、香菱捧腹不禁,偏生陈斯远一直说这才是津门话,又脸红脖子粗地说着‘老郭’‘相声’之类听不懂的话,于是马车里满是欢快的气息。 待转过天来,一行人等雇了马车往码头而去,待到得码头之上,陈斯远顿时被眼前得场面惊得心潮澎湃。 岸边浓烟升腾,却是有个高大锅炉喷吐浓烟,带动飞轮缓缓旋转,又经麻绳牵引着,将一桶桶的货物运到船舷上……这是蒸汽机? 正巧有贩板栗的小贩经过,陈斯远探手扯了小贩,指着码头上的蒸汽机道:“小哥儿可知那是何物?” 小厮操着一口地道北地官话道:“蒸汽机啊!客官可算是问着了,六月里英吉利夷搬了个老大锅炉来京师显摆,咱们津门秀才孙静庵瞧不过眼,只道西夷之物颇为粗鄙,不可取也。 大伙儿还当孙秀才口出狂言,谁知不出月余光景,那孙秀才竟自个儿造了一台出来——”抬手一指码头处的浓烟,小贩与有荣焉道:“——瞧见没?那是孙秀才造的第三台了。这码头上东主算了算,津门离乐亭极近,船运可达,煤炭便宜。这东西只要烧开水就能一直劳作,可比请了脚夫划算多了。” “原来如此。” 陈斯远正要别过,谁知那小贩来了瘾头,又说道:“客官怕是不知,知府老爷特意写了奏章言及此时,谁想九月里便有内府员外郎寻了孙秀才,砸下八千两银子与那孙秀才合伙办起了厂子,说是要一直造此物。 啧啧,孙秀才可谓时来运转啊,不出五年,即便考不中举人也能去内府为官。” 说罢又眼巴巴瞧着陈斯远。陈斯远一摆手,庆愈上前买了些板栗,这才将小贩打发走。 陈斯远心下激荡,原来大顺并不曾落后。他此前一直在江浙流转,当地织厂繁多,却顶多用了水力,蒸汽机是半点也不曾见过,还道是大顺故步自封之故。 如今思来,谬之大矣!江南少煤铁,自是发展不出蒸汽机,只能利用水利优势发展产业。北地又是不同,河北、辽东各地煤铁无算,且辽东人口稀少,合该这蒸汽机大用。 再往前行,又见泊位上停着大大小小不少翻船,小的不提也罢,大一些的起码四十步开外,桅杆高耸、遮天蔽日。 因着临近午时,陈斯远便不好多问,领着众人先行登船安置,待海船开动,方才寻了船老大叙话。 那船老大只说此船往来南北,可载一万五千石。陈斯远心下换算了一番,此时一石大抵是七十一公斤, 一万五千石,岂不是载重超过一千吨了? 这也就罢了,船老大竟说此船不过中等,内府船队还有三万石的大船。其船舷列三十六位火炮,用的是辽东柞木,船身坚硬无比,可使八面风,多在南洋往来。 陈斯远顿时暗自咋舌!木头船载重两千吨,无怪朝廷与英夷定下一万万斤生铁的大买卖。换算下来,一万万斤不过是六万吨罢了,只消三十艘内府大船便能从身毒运回来。 陈斯远暗自盘算,此时正值延康盛世,除去太上有些不大靠谱,大顺历代君主极为鲜明,是以大顺的底子极好。 论国力首屈一指,且海陆并举,可谓远东一霸。又因东西往来不曾断绝,大顺也不用学‘我大清’故步自封,是以西夷文艺复兴所得,不过滞后三两年便能流传到大顺。 且朝廷破天荒以国礼待英吉利使团,朝堂诸公已然睁眼看世界,说不得下一次开疆拓土就在眼前。 如此大好之机,正是陈斯远大展身手之时。他虽说不懂造枪造炮造蒸汽机,可好歹两世为人,见识还是有的。待来日若果然登阁拜相,说不得他也能青史留名呢。 心潮起伏之下,陈斯远竟一夜辗转反侧,心下只觉踌躇满志。 …………………………………………………… 宁国府。 东路院正房里,银蝶将香茗奉上,邢夫人端起来呷了一口,待银蝶退下,这才低声与尤氏道:“你也宽心些,这男人都是馋嘴的猫儿,哪儿有不偷食儿的?我看珍哥儿也是一时贪图新鲜,这两日好生待在府里,不是没去寻……那人吗?” 纸里包不住火,贾珍、贾蓉两个与尤老娘关起门来厮混,这等逆天之事又哪里禁得住悠悠之口?不过几日光景,邢夫人便得了信儿。 心下暗啐一口,自觉小贼是冒充的,与自个儿可没什么干系,自是与东府那起子事儿不一样。 因产育后尤氏多有往来,邢夫人便寻了个由头来宽慰尤氏。 尤氏心下哭笑不得,暗忖一年前她好似比邢夫人境遇还强一些?都是没子嗣傍身,又不得爷们待见,可好歹尤氏头上没个不待见自个儿的婆婆。如今倒好,邢夫人生了四哥儿,反倒可怜起自个儿来了。 尤氏能如何说?只道:“婶子说的在理,我这心下再堵得慌又如何?昨儿个不过略略提及,他就变了脸色,我怕再多说两嘴,他便要提了棍子来打!” “哎,都不好过。”邢夫人感念道:“都说高门大户里过得是富贵日子,谁想内中龃龉不断,真真儿是家家都有本儿难念的经。” 眼看临近午时,二人略略说了几句闲话,尤氏便道:“婶子不若留下来一道儿用饭?” 邢夫人赶忙起身道:“唷,都快午时了。不了不了,四哥儿这会子一准闹腾开了,这孩子一刻瞧不见我便要闹,真是让人心烦。” 尤氏面上强笑着,便起身将其送出了仪门。目视邢夫人乘轿而去,尤氏攥着帕子蹙眉不已。 邢夫人产育后换了个人儿也似,整日介面上乐呵呵,半点愁绪也无。尤氏想起自家事,只道贾珍、贾蓉两个不能指望,便尤为期盼着自个儿也能生下一儿半女来。 奈何前一回只与远兄弟春风两度,那远兄弟也不知哪儿来的本事,折腾那般久竟也不曾泄了,她又如何怀得了孩儿?另一则,她那宫寒的毛病可还不曾治好呢。 思量着方才返身,行不几步便有婆子追来:“奶奶,三姨奶来了。”尤氏停步,那婆子又低声道:“瞧着倒是比上回强了许多。” 尤氏干脆停步在仪门前,须臾便见尤三姐面沉如水进得内中。 二人招呼一声,一并回了东路院正房里。尤氏屏退左右,赶忙问道:“三妹妹,事儿办得如何了?” 尤三姐点点头,道:“那马道婆是个贪财的,得了银子自是好说话。马道婆说斋戒三日,十二日便做了法事,包管妈妈遭受不住。” 尤氏顿时松了口气,紧忙翻出荷包来道:“此番开销多少?总要算我一份儿。” 尤三姐搭眼扫量一眼,见那荷包里银票、银稞子、金瓜子等什么都有,顿时心下熨帖了几分。暗忖,当了十来年宁国府当家奶奶,到头来不过存下几百两,只怕都比不得自个儿银钱多呢。 因是尤三姐豪气道:“你自个儿留着吧,我如今手头宽裕。” 尤氏叹了口气,捏着荷包思量着该如何与尤三姐说……总不能说待远兄弟回来,再允她与其厮混一回吧? 谁知尤三姐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抄起茶盏来咕咚咚一饮而尽,起身便道:“便是如此,我先回了,若有变故我再来寻你!” 说罢快步而去,尤氏紧忙打发丫鬟金娥去送,自个儿停在门前惆怅不已。一边厢想着陈斯远,一边厢又想着马道婆此番可能竟全功? 三日一晃而过,尤氏这日坐卧不宁,一径到得下晌,忽有婆子慌慌张张闯进来道:“奶奶,可不好啦!小蓉大爷伤了!” 尤氏纳罕道:“伤了?怎么伤的?” 婆子摇头道:“这倒不知,只瞧着小蓉大爷让人抓了个满脸,还……还不良于行,方才回来,就紧忙打发人去请太医了。” 尤氏蹙眉思量,吩咐道:“去将蓉哥儿身边的小厮提一个来问话!” 婆子赶忙应下,少一时便将个小厮领进了正房里。 尤氏发问,那小厮眼珠乱转,胡诌道:“今儿个蓉大爷得了些燕窝,就想着孝敬老安人。老安人感念蓉大爷孝顺,便张罗酒宴款待……谁,谁料酒宴才吃过,老安人就发了癔症! 扯着蓉大爷胡乱抓挠,只说……只说……” “只说什么?” 小厮咽了口口水道:“只说是尤老爷来了。”顿了顿,抬眼见尤氏思量着不曾发问,小厮又道:“闹腾了好些时候,刚巧二姨娘、三姨娘来了,招呼婆子一拥而上,这才将小蓉大爷救下。” 尤氏闻声顿时松了口气,起身道:“备车,我去家中瞧瞧!” (本章完) 第197章 夺产(月末求几张月票) 第197章 夺产(月末求几张月票) 车行至尤家门前,一旁邢德全揣了手,正与几个青皮朝着这边厢指指点点。 银蝶上前叫门,婆子扫量一眼,慌忙往内中报去:“大姑娘来了!” 自有丫鬟一路进了垂门,须臾进得正房里。此时正房里闹个不停,尤老娘口中塞了麻团,四肢捆了个结实,尤三姐叉腰指点着:“多捆一道,免得妈妈再伤了人!” 那朱漆床榻旁,隐隐还有零星不曾擦拭去的血迹。 春熙低声道:“三姨娘,大奶奶来了。” 尤三姐抬首瞧了尤二姐一眼,尤二姐便往外去迎,尤三姐则留在原地没动。须臾光景,尤二姐便将尤氏引到内中。 往床榻上瞥了眼,便见尤氏瞪眼摇头,口中呜咽作声,四肢扭动,活像蛆虫一般来回蛄蛹。 尤氏打发银蝶退下,尤二姐便将春熙、夏竹也打发了下去,内中只余下姊妹三人。 那尤氏观量一眼,蹙眉道:“这……不会出事吧?” 二姐儿、三姐儿闷声不吭。尤老娘做下这等丢脸的事儿,传出去只怕尤氏姊妹就得被吐沫星子给淹死!说句不孝顺的,若这会子尤老娘去了,她们三个反倒会长出一口气。 过得须臾,尤三姐才道:“马道婆说了,法事一停,三两日也就好转了。” 尤氏道:“不想市井之间也有这等能人异士,隔空做法便能让人发了癔症!”她自是心下害怕,生怕来日贾珍瞧她不顺眼,干脆寻了能人异士做法,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尤三姐不知尤氏所想,闻言便是嗤笑了一声。什么能人异士?这尤家上下几日间便都被其收拢了,那马道婆隔日便寻了家中婆子,使了二十两银钱指使其在尤老娘的饭食中加了佐料。 那婆子得了尤三姐好处,自是不敢隐瞒,转头便将此事说与了尤三姐。说白了,那马道婆不过是装神弄鬼,其人不知打哪儿得来的方子,能让人吃上一些就能发疯。 尤三姐没解释,当下说道:“可曾扫听得了有妥帖的鳏夫?” 尤氏摇头道:“哪里会这般快?总要一些时日仔细扫听才好。” 话音才落,忽而尤老娘又剧烈挣扎起来,须臾一股恶臭传来,熏得姊妹三人赶忙避了出去。 尤三姐叫了婆子去伺候,又扯了尤氏到厢房说道:“蓉小子可还好?” 尤氏道:“抓伤了脸面,回来就请了太医诊治——”顿了顿,情知尤三姐不会无缘无故提及,又见其面有讥讽之色,便道:“——可是伤得重了?” 尤三姐笑着没言语,尤二姐就道:“婆子说,好似妈妈拿剪刀捅在蓉哥儿小腹下……那会子蓉哥儿疼得满地打滚,又被妈妈骑在身上抓了脸。亏得我与三姐儿早来一步,不然这怕就要出人命官司!” 尤氏听得瞠目,道:“怎地不曾听蓉哥儿说起?” 忽而想起先前那小厮说话遮遮掩掩,尤氏便恍然起来。 是了,这等事儿哪里敢声张? 且不说乱了伦理,单是传出蓉哥儿伤了那话儿……只怕来日就再无袭爵之能。贾珍又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儿,一准儿广纳姬妾,总要再生个儿子才会消停下来。 其后新得的儿子袭爵,至于贾蓉……只怕便要比照死了的贾蔷啊。 想到此节,尤氏忽而心下一动,此时岂不是大好良机? 若她得了个男孩儿,再将贾蓉阴私发散出去,那自个儿的孩儿来日岂不是能袭宁国一脉的爵? 尤氏不禁心下怦然,奈何这两日小腹坠坠,想是天癸将至,前一回怕是白忙活了! 她又不是尤老娘那等豁得出去的,前一回也是事到临头方才拿定心思,往后哪里还敢另寻旁人?且那远兄弟姿容……甚伟!潘驴邓小闲样样都占了,尤氏又岂会不生出一星半点的觊觎? 她抬眼扫量姊妹二人一眼,心下暗忖,三姐儿如今还不肯称自个儿大姐,料想再来一回必要大闹一场;倒是二姐儿好答对,塞些头面、银钱,说不得便能玉成此事? 尤氏拿定心思,往后自是要交好三姐儿,那二姐儿那边厢也须得下下心思。左右远兄弟一来一回须得数月,说不得赶在其回返前便能将此事敲定。 心中平复了几分,尤氏便叹息道:“自作孽、不可活啊。” 过得两日,尤氏又来尤家观量尤老娘。 进得内中,便见三姐儿冷眼旁观,尤老娘兀自被五大绑,只去了口中麻团,这会子不住的哀求:“好三姐儿,你稍稍松松,我这胳膊腿儿不过血,实在难受的紧。” 尤三姐冷笑道:“这可不敢!妈妈万一再暴起伤人怎么办?” “不会不会,我如今大好了,定不会伤了人。” 三姐儿嘿然道:“妈妈这话不妨留着与蓉小子说?” 尤老娘顿时面上讪讪。那日酒宴后,她正与贾蓉鬼混,谁知忽而眼前恍惚,贾蓉的脸面骤然就变成了尤老爷!尤老娘以为亡夫索命,这才伤了贾蓉。 眼见尤三姐儿说不通,又见尤氏到来,尤老娘便扭头求肯道:“大姐儿、二姐儿,好歹给我松快松快,实在憋闷不住了!” 此时内中并无外人,那尤氏就冷声道:“松开你,由着你去宁国府鬼混吗?” 尤老娘低声求告道:“凭什么只怪在我身上?那日我不过多吃了几杯,谁知女婿就起了歹心?” 尤氏道:“只一日也就罢了,其后几日呢?” 其后几日连贾蓉都参与其中,甚至那父子两个还追到了尤家! 尤老娘自知理亏,当下说不出话来。 尤三姐便冷笑道:“实话不妨与妈妈明说,你这癔症便是我们姊妹请了人来弄出来的,为的是什么,妈妈不妨自个儿琢磨琢磨。” 能为了什么?不过是防着尤老娘败坏名声,拖累了姊妹三人罢了。 尤老娘慌乱道:“你,你们……我错了,快放了我去,往后我再也不敢了!” 呼喊声中,调门愈高,只盼着家中仆役将此事传扬出去。 尤二姐就道:“妈妈还是省一些气力吧,三妹将家中上下仆役换了个遍,单请了两个耳聋的婆子来后院儿照看,你便是叫破天也没人应承的。” 尤老娘眨眨眼,情知再难逃出三个女儿摆布,不禁哭道:“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舍了脸面拉扯了你们三个,如今却这般待我!” 尤三姐懒得听其聒噪,抄起桌上麻团,板着尤老娘脸面便塞了进去。 其后才道:“待妈妈能好好与我们说话儿,咱们再仔细计较。” 当下与尤氏、二姐儿瞧了一眼,三姊妹出了正房,吩咐两个聋婆子去照看,姊妹几个寻了厢房计较。 尤三姐是急性子,又催问可曾寻了妥帖鳏夫。尤氏便道:“倒是寻了个,只是官品太低,只怕不大合她意。” 尤三姐道:“她自个儿造的孽,哪里来的脸面挑三拣四?你只管说来,我拿主意就是。” 尤氏道:“太常寺有一博士,年五十有三,正欲寻一有家产的结亲。” 这太常寺博士乃是正八品的官职,太常寺又是个清水衙门,那博士日子自然过得穷苦。于是禁不住同僚劝说,便起了结亲致富的心思。 三姐儿闻声合掌赞道:“正八品就不错了,哪里由得她去挑拣?” 尤二姐蹙眉道:“既是想寻个有家产的,这嫁妆只怕不好太过单薄了。” 尤三姐撇嘴道:“好歹这宅子还能卖些银钱,若是不够,咱们几个再凑一凑,凑足五千两,就不信那博士不动心。” 尤氏赶忙道:“要不了五千两,有个三千两就是了。” 当下姊妹三人仔细计较起来,错非临近年底,恨不得立时便将尤老娘嫁出去! …………………………………………………… 荣国府,园子里五间小厨房。 时值未正时分,柳嫂子正翻炒菜肴,便有个帮厨的婆子慌张寻来,道:“赖大媳妇来了!” 柳嫂子心下一慌,紧忙将铲子交给帮厨,自个儿三两步出来将那赖大媳妇拦在了厨房门前。 “唷,赖嫂子怎么来了?如今厨房正忙着,内中杂乱,实在不好进人。” 柳嫂子面上虽笑着,可防备之意溢于言表。赖大家的身上戴着孝,闻言便道:“云姑娘想吃烤乳鸽,我来瞧瞧可能做得。” “能做能做,过会子我便打发人送去。” 赖大媳妇闷声点点头,再不多言,扭身缓步而去。待行出去几步回头观量,便见柳嫂子兀自停在门前,只朝其讪讪一笑。 赖大家的心下悲凉,所谓墙倒众人推,赖嬷嬷这一去,他们两口子就成了过街老鼠,四下防备,只差人人喊打了。 赖大家的自是恨陈斯远恨得要死,奈何赖大好歹还有些心智,三番两次叮嘱其妻不可报复,不然赖家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时日赖大家的被赶到前头迎来送往,一切与吃食、采买相干的事宜,通通不许去经手。那前头的各处管事儿也不去寻赖大,拿不定主意只管往后头递话儿去寻二奶奶处置。 赖大家的自是不甘心,可也知道赖大所言在理。此番赖家遭厄,错非老太太出言,只怕他们两口子早就待不下去了。 另一则,正主儿都不在,她报复谁去?是林姑娘?还是后院儿的红玉与柳五儿? 冤有头债有主,她便是要报复,也要寻了陈斯远报复才好! 不提其心思重重而去,那柳嫂子瞧见其走远了,顿时暗自松了口气,返身紧忙回了厨房,劈手夺过铲子翻炒两下,赶忙出锅。又与帮厨婆子道:“你去前头与二奶奶说一声儿,就说她又来小厨房了!” 帮厨不敢怠慢,紧忙出了园子往凤姐儿院儿寻去。可巧凤姐儿不在,帮厨与平儿说过,便被打发了回去。 转头平儿等凤姐儿回转,便将此事说了出来。 凤姐儿蹙眉思量道:“盯紧了她,免得生出变故来。” 平儿便道:“奶奶,赖大处——” “他?”凤姐儿道:“不用管,前头那些惯会捧高踩低的奴才自会盯着,巴不得赖大做点什么错事儿呢。” 府中差事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赖大又是总管,不拘是周瑞还是旁人,又怎会不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下头人多是墙头草,只怕从前真心投靠赖大的一个也无! 漫说赖大害人,只怕这会子那惯会观望风色的已经准备了栽赃陷害手段,只等着赖大入套呢! 想明此节,凤姐儿暗自蹙眉。老太太到底棋差一招,赖家出了事儿就不该极力保全,如此也好推个老家奴任总管,免得大权旁落。 如今赖大夫妇留用,看似保全了总管之位,实则下头无人可用,不过是个空壳子总管又顶什么事儿? 家事如国事,向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反过来西风压倒东风。如今姑母王夫人掌着实权,又有薛姨妈帮着四下起势,只怕元春省亲过后,老太太就得真真儿荣养了! 正思量间,忽有丰儿跑进来回话道:“奶奶,大老爷得了杭州来信,这会子领着人往库房去了,说是得了准许,要将林姑娘的物件儿看管起来。” 王熙凤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这大老爷实在上不得台面!前后两回挪借林家家产,那库房里余下的都是不好变现的死物,便是这么点儿物件儿也被大老爷惦记上了? 凤姐儿起身踱步须臾,与平儿道:“咱们小辈的不好出面儿,去寻太太吧!” 当下主仆二人紧忙往王夫人院儿寻去。 却说薛姨妈在老宅做了几日顺心婆婆,眼看回门已过,连傻儿子薛蟠都分外满意,不禁长出了一口气。这日得空便回返荣国府,寻了王夫人说起闲话来。 “我那媳妇处处周全,过门第二日得了钥匙,便将家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真真儿是没得说!” 薛姨妈这会子笑得合不拢嘴。媳妇儿是个贤惠能干的,虽不能人道,可旁的真是半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曹家又生怕女儿遭了厌嫌,因是陪嫁丫头里有两个姿容秀丽,那薛蟠只瞧了眼身子就酥了半边儿。 新婚夜里,自是挑了个丫鬟伺候薛蟠,可把薛蟠美得那叫一个乐不思蜀,连带对曹家女都客气了几分。 王夫人心下暗笑,自个儿这妹妹给儿子寻了个不能人道的媳妇,偏生这会子还四下夸赞,说不得便是强颜欢笑。 所谓轿子人抬人,王夫人这般年纪,自不会当场拆台,于是顺着薛姨妈话茬过问一番,又将那新媳妇好生夸赞。 正说话间,便有丫鬟金钏儿入得内中,悄然附耳低语了几句。王夫人如今大权在握,自有那等想上进的婆子来通风报信。闻听大老爷要开库房取了黛玉家产,王夫人顿时哭笑不得。 须臾又有凤姐儿寻来,王夫人就吩咐道:“想来大老爷是得了贾藩台首肯,那家产本就是林家的,放在公中还是东跨院又有何区别?” 横竖都与王夫人无关,她才懒得管呢! 凤姐儿闻声应下,心下不由犯了嘀咕……只可怜了林妹妹,这没了父母亲族照应,便是万贯家财也只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凤姐儿思量着告退而去,领了平儿不一刻回返自家小院儿。 谁知方才小坐,便有大丫鬟鸳鸯寻了过来。 凤姐儿起身迎了两步,见平儿领了鸳鸯入内,便笑道:“什么风儿把你给吹来了?” 鸳鸯笑道:“二奶奶,这个月的月例银子可放了?” 凤姐儿引着鸳鸯落座,笑道:“就这两日便要放了……老太太可是催问了?哪一回我不是先可着老太太身边儿先放?莫不是下头婆子嚼舌传到老太太耳朵里了?” “老太太也知二奶奶打理家业不易,哪里会管这等事儿?每月只要放了月例,迟一日早一日又有什么的?”顿了顿,那鸳鸯就压低道:“二奶奶,老太太私底下打发我来的,说是往后自老太太月例银子里拨出三两来单给林姑娘。这事儿不好声张,二奶奶自个儿知道就得了。” 凤姐儿也一并应了,待送过了鸳鸯,心下愈发叹息。若换在往日,大老爷哪里敢这般跋扈?如今老太太被架空,情知自个儿阻拦不得,便干脆私底下贴补了黛玉算作补偿。 只是这每月多出三两银子,怎么看怎么别扭,却不知黛玉这会子是如何想的。 大老爷兴师动众开库房挪林家家产,又不曾背着人行事,自是阖府皆知。 不过一刻,王嬷嬷便听了婆子嚼舌,慌慌张张便往荣庆堂后楼来寻黛玉。 王嬷嬷一径到得房里,扯了黛玉道:“姑娘,大事不好了,说是大老爷得了贾藩台回信,这会子正带着人将姑娘的家产往东跨院搬呢!” 黛玉心思敏锐,可谓心比比干多一窍,且林如海亡故前曾与其私谈一场,她自是知晓那家产大半都是交给荣国府的养育银子。 可知道是一回事儿,贾赦明目张胆的贪占又是另一回事儿。黛玉撂下笔墨不禁冷笑道:“紫鹃春日里还说荣庆堂廊檐下怎么没燕子衔泥,原是人家把江南的土都掘了来砌了东跨院的戏台子。赶明儿啊,合该让宝姐姐教教我,来日也好把嫁妆单子写成《洛神赋》,如此岂不大家脸面上都好看?” 王嬷嬷蹙眉道:“我的姑娘啊,这会子就别说俏皮话了!” 黛玉冷笑一声,起身挪步到书架前,探手抚过一册册孤本、善本,心道那些黄白之物才几个银钱?不少都是母亲贾敏自荣国府抬了来的嫁妆,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 真正值钱的,乃是这眼前一本本不起眼的书册啊。 正思量间,下头婆子传话,说是宝姑娘来了。 王嬷嬷便不情不愿止住话头,只杵在原地愁眉苦脸。雪雁将宝姐姐迎了上来,宝姐姐自是听了信儿的,本道黛玉定然苦闷不已,谁知方才见面,那黛玉就笑着迎了来,道:“宝姐姐来的正巧,往后咱们一道儿计较着,也好将嫁妆单子写得团锦簇些,免得到时候大家伙脸面都难看。” 宝姐姐闻言一怔,不禁白了其一眼,探手戳了下黛玉叱道:“你啊,都这会子嘴上还不饶人!” 黛玉嬉笑道:“不饶人又如何?我这话总不会传出去,还不让我痛快痛快嘴儿了?” 二人凑坐绣床上,宝姐姐压低声音道:“你凡事想开些,总要熬过这几年才有好日子。” 此时又有婆子来回,说是二奶奶放月例银子了,黛玉也不在意,只打发了紫鹃代领。 当下宝钗好一番宽慰黛玉,谁知黛玉只气恼一场,转头就跟没事儿人一般,倒是惹得宝姐姐咄咄称奇。 少一时,紫鹃蹙眉回返,显是心下有事。一径等到宝姐姐领了莺儿去了,这才与黛玉道:“姑娘,二奶奶说老太太发了话,往后从老太太月例银子里挪出三两来给姑娘用。” 雪雁闻言蹙眉道:“十几万财货占了去,每月给个几两银子,当咱们是不识数的不成?”说话间雪雁气哼哼起身,须臾便从柜子里翻找出个檀木匣子来。 咣的一声撂在桌案上,打开顿时露出内中一迭银票来。 漫说是王嬷嬷与紫鹃,便是黛玉也惊奇不已,问道:“雪雁,这是打哪儿得来的?” 雪雁气恼道:“远大爷临行前偷偷塞给我的,说是留着给姑娘应急。姑娘,咱们不差银子,老太太那三两不要也罢!” 黛玉叱道:“说的什么浑话?外祖母疼惜我,这才每月多拨付三两银子,我凭什么不收?非但要收了,过会子还要寻外祖母道谢呢。” “姑娘——” “雪雁!”王嬷嬷呵斥一声,扯了气鼓鼓的雪雁到一旁,低声道:“姑娘还要在府中待上几年呢,你这会子发了性子有何用?” 雪雁这才恍然,可兀自气恼不已,不禁瘪了嘴道:“我,我就是替姑娘怄得慌!” 黛玉白了其一眼,笑道:“我自个儿都不曾怄气,你又怄得哪门子气?”顿了顿,又吩咐道:“财不露白,还不快收了去?” “哦。”雪雁闷声应下,别别扭扭起身将檀木匣子收了。 黛玉心下暗自计较,雪雁打小儿随着自个儿,忠心自不用多提,只是沉稳不足;紫鹃倒是好心性,偏生自个儿存了小心思。 倒是那陈斯远……不拘存了何等心思,临行之际还能想着自个儿,此举让黛玉分外熨帖。先前王嬷嬷所言,黛玉辗转思量,私下也觉着有理。本就拿定了心思,待陈斯远此番回返,不妨多往来着,如今黛玉心下更是笃定。 杂七杂八想了一通,黛玉便点了紫鹃随行往荣庆堂寻贾母道谢。 少一时进得荣庆堂里,便见湘云自碧纱橱里气鼓鼓而出,贾母歪在软榻上笑吟吟朝着黛玉招手:“玉儿快来!” 黛玉屈身一福,这才挪动莲步上前,一旁的大丫鬟鸳鸯就道:“林姑娘可算来了,这两日老太太念叨了好几回,错非念着天寒生怕林姑娘染了风寒,只怕就要打发人去请了呢。” 湘云见黛玉凑坐贾母身旁,也鼓着腮帮子道:“姑祖母,你还没说如何罚宝二哥呢!” “罚,罚,让他爹打他板子,云丫头可满意了?” 湘云眨眨眼,道:“那倒也不用……不过这两日不许他来,每回来就知道惹我生气!” 说话间湘云也凑过来,贾母便探手将其搂在一旁。湘云偎在贾母身旁,不禁得意朝着黛玉一瞥。 黛玉心下暗笑,只是不理湘云,与贾母说了半晌闲话,又因着湘云就在一旁,便领了紫鹃告退而去。 兜转过荣庆堂,紫鹃忍不住道:“姑娘……老太太好似存了心思——” 不待其说完,黛玉就摇头道:“如今外祖母都管不得大舅舅了,哪里还用说来日?” 至于云丫头,只怕不论是王夫人还是忠靖侯,都不会赞成其嫁了宝玉去。这事儿啊,还有的闹呢! …………………………………………………… 舱室里,两个婆子拾掇着行囊。 晴雯小脸儿蜡黄,眼窝深陷、颧骨凸起,强撑了身形道:“大爷,也不差这一日半日的,不若乘船去了杭州就是,也不必非要在松江下船。” 晴雯也是江南女子,自小也是坐惯了舟船的,奈何这海上行船与江湖行舟全然不同,于是方才离了津门,晴雯便晕乎乎起不得身,又食不下咽,十来日光景果然瘦了一大圈儿。 比照晴雯,香菱倒是好不少,因是不待陈斯远发话,香菱就打趣道:“你啊,全身上下就硬了一张嘴。瞧瞧这会子好似没了半条命去,只怕再有一日半日的,说不得另外半条也交代了。” 晴雯瘪嘴道:“我,我哪儿有那般娇贵?” 陈斯远笑道:“不是娇贵不娇贵,你手脚伶俐,就比寻常人更容易晕船。左右也不差一两日,我也坐船坐得腻烦,咱们不妨干脆下船乘车。” 晴雯这才不作声了,起身慢腾腾将自个儿物件拾掇在小巧包袱里,随即被婆子搀扶着往甲板行去。 方才出了舱室,晴雯便觉异味扑鼻。盖因下层舱室憋闷,虽是冬日,可十来天下来也沾染了一身腥臭。 众人便掩了口鼻,待人少了一些,这才自栈桥下来。 松江开埠不过一年,却已现繁华迹象。这码头修得广阔,泊位二十余,可容三万石大船停泊,远处仓库连绵,车马人潮往来,又有连成片的新建铺面。 这边厢有力夫扛着大包布匹往船上运送,那边厢又有脚架、滑轮将大桶的香料、棕榈油自船上卸下。 一时间眼缭乱,惹得众人瞩目不已。 待好容易出了码头,小厮庆愈抹着额头汗水抱怨道:“我的娘,这松江方才开埠,怎么瞧着比津门还要繁华几分?” 陈斯远笑而不语,这便是松江禀赋所在了。一条长江往西能辐射到巴蜀,南北连通泉州、津门,又临近苏杭等手工业中心,简直就是天生的物流中心,但凡和平时期,松江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富庶之地! “诶唷!” 身后晴雯一声叫唤,陈斯远扭头便见晴雯好悬栽在一旁。 “这是怎么了?” 晴雯苦着小脸儿道:“也不知怎地的,这在船上晕,下了船竟比在船上还晕!大爷,我,我是不是病了?” 哈?这是晕陆地了? 陈斯远哭笑不得,紧忙打发小厮庆愈寻了马车,拉着众人往城里寻了一家客栈投宿。 今日虽还早,却是走不成了,陈斯远安置了小脸儿蜡黄的晴雯,便训了庆愈吩咐道:“去扫听扫听往杭州去的马车,再去买一份邸报来。是了,方才见对面便有一家酒楼,过会子你拿一份菜单来,咱们今儿个就在客栈里用饭。” 小厮庆愈不迭应下,赶忙跑去照办。 陈斯远施施然落座床榻上,须臾便见香菱回转,笑着与陈斯远道:“大爷,我问伙计叫了热水,咱们夜里也沐浴一番。” “嗯,是该沐浴一番,不然浑身一股子鱼腥味。” 香菱嬉笑着应了,又铺展行囊拾掇起来,一边拾掇一边哼唱有声。松江距离苏州极近,想着不日便能与母亲团聚,香菱自是心绪极佳。 过得半晌,小厮庆愈回返,拿了酒楼菜单子,说寻了两家车马行,都道后日才有空车往杭州去,随即又买来的邸报交给陈斯远,这才下去归置。 伙计送了浴桶、热水来,陈斯远宽衣解带,哄着香菱一道儿进到浴桶里,二人嬉闹一番,陈斯远便抄起邸报观量。 谁知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是又惊又喜。 那第二页赫然写着:迁浙江布政使贾化为江苏巡抚! 一省巡抚,这可是从二品的大员!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这才几年?贾雨村此人竟好似坐了火箭一般直飞冲天! 香菱正撩拨着热水,见陈斯远锁眉沉思,不禁问道:“大爷?” “嗯?嗯……”陈斯远撂下邸报,笑着道:“咱们这回不用往杭州去了,径直往苏州去就是了。” (本章完) 第198章 蒹霞苍苍 第198章 蒹霞苍苍 香菱也不问为何要去苏州,心下只是欢喜不已,盖因又能早一些见到甄封氏了。 嬉闹一番,陈斯远背转过去,由着香菱为其擦洗。那香菱便笑眯眯道:“大爷,既然要往苏州去,那咱们不妨住我家老宅。” 先是女儿被拐,跟着丈夫不见所踪,随即又被亲爹苛待了十多年,母女团聚之后,甄封氏便一心想着回返姑苏,好歹瞧一眼闾门左近的老宅。 当日辞别之际,除去陈斯远塞了银钱,香菱也将自个儿的体己给了甄封氏大半。于是八月里香菱得了信儿,说是母亲甄封氏几经波折,到底将老宅买了一半下来。 香菱家住在蒹霞巷,前巷后河,早年过了火,只得将地皮典卖。那买主便在此地皮上修了两处比邻而居的二进小院儿,甄封氏只买了东面一处,可不就是一半儿? 陈斯远道:“咱们一行人不少,家中能安置得下?” “自是能的,”香菱笑道:“苏州不比京师,说是两进小院儿,可屋舍加起来能有三四十间呢。” 是了,陈斯远招摇撞骗时自然来过苏州,此地屋舍沿河而建,四下桥梁繁多,没那么多空地造大宅院,这四下扩展不开,便只好往上想法子。于是不拘正房、厢房,俱都起了楼阁,可不就屋舍繁多? 陈斯远笑着应下:“好,那就住你家。” 香菱便抿嘴笑着不言语了。待沐浴过后,陈斯远便往隔壁去瞧晴雯。小姑娘这会子稍稍缓和了些,正一勺一勺吃着酸梅粉。 陈斯远只瞧一眼便觉牙酸,偏生晴雯一勺接一勺的吃个没完。 眼见陈斯远蹙眉,晴雯就笑道:“吃这个便不怎么晕了。” 陈斯远道:“明儿个怕是还要坐船,贾藩台升迁江苏巡抚,咱们只怕要往苏州去了。” 松江往苏州,中间有运河。比起乘车,自然是乘船方便一些。若是随大流坐那等处处停留的客船,二百余里路程,三两日也就到了;若包一艘快船,一日可达。 晴雯念着母亲,闻言顿时丢下酸梅粉,撑起身形来道:“我都好了的,再说河船又不是海船,明儿个定然不会晕了去。” 陈斯远便探手揉了揉晴雯的头,笑道:“好,那过会子我打发庆愈去定一艘船去。” 转头陈斯远果然去寻庆愈,谁知小丫鬟芸香耐不住热闹,便求肯着也要去。陈斯远便吩咐了个婆子随行,嘱咐了好一番方才将几人打发了。待日暮时分庆愈、芸香回返,芸香叽叽喳喳的道,已然定好了五舱的无锡快船,明日午时启程,翌日清早便能到苏州,船老大要价二十五两,芸香与其计较了半日方才讲到二十二两。 芸香说罢见陈斯远沉吟不语,赶忙叫屈道:“大爷,我可没贪了银子,真真儿是二十二两。不信你问庆愈!” 庆愈作证道:“大爷,外头都是这个价,听说是这半年涨起来的。” 陈斯远笑道:“这价钱大差不差,我只是思忖旁的事儿,与你们无关。且下去吧,晚上准你们自个儿点一壶酒。” 庆愈与芸香顿时欢喜不已,当下千恩万谢而去。 陈斯远来过苏州,于行船抛费自然熟稔。换做三年前,一艘五舱无锡快船,行二百里水路不过十五两银子,如今却涨到了二十二两。 这里头除了见庆愈、芸香一口北地官话欺生之外,只怕也是松江开埠,苏松之间人、物愈发密切之故。 因着十多日舟车劳顿,这一日众人各自沐浴,用罢晚饭后便回房歇息,自不多提。 待转过天来,晴雯果然缓过来几分,虽依旧闻不得鱼腥味,可好歹多用了一碗饭。这日午时,陈斯远一行包了一艘五舱无锡快船,沿运河直奔苏州而去。 说来也奇,晴雯果然不曾再晕船。非但如此,下晌时扯了香菱站在船头叽叽喳喳、指指点点,竟说个没完。 只临近入夜到得昆山时,晴雯这才安静下来,隔窗往东北观量着,蹙眉若有所思。 一灯如豆,香菱轻手轻脚铺着被褥,陈斯远见晴雯心绪不佳,便凑过来轻轻拍了下其肩头,道:“你若想瞧,不若让船找个码头停留一日?” 晴雯摇了摇头,道:“早八百辈子的景儿,我便是瞧了也不大记得起,只记得小时候爹娘划船载着我来湖里打鱼来着。” 昆山啊,十年九涝,当地百姓一年里倒有半年流落在外。 一旁的香菱就道:“你有心思胡乱思忖,莫不如快铺了被褥,明儿个一早就能到苏州了。” “这就来。” 晴雯应了一声,凑过去与香菱一道儿将被褥铺好,三人便纷纷和衣而卧——这客船不比客栈,正值冬日,水面上满是寒雾,虽有火盆取暖也不大暖和。 三人说过一会子闲话儿,那晴雯到底年纪小,忍不住哈欠连天,须臾便睡下了。 陈斯远却逗弄着香菱无心睡眠——所谓饱暖思淫欲,一路上十多日乘坐海船,舱室间有点动静根本遮掩不住,且室内逼仄,实在不好行那床笫之欢。昨儿个又困顿着酣睡了一场,到得此时陈斯远哪里还忍得住? 香菱被逗弄得来回扭着身子,过得须臾实在忍不住,睁眼嗔道:“大爷啊……还让不让人睡?” 陈斯远笑着低声道:“十几日了……再说只怕再有两日又赶上月事。” 每每月事临近,香菱便小腹坠坠,兴致高涨。奈何此时晴雯也在,她又哪里撇得下脸面来? “晴雯还在呢。” “她睡了,”陈斯远道:“我轻一些,定不会吵醒了她。” 香菱便只得由他,少一时二人便痴缠起来。 晴雯原本睡在外间,正半梦半醒间,忽而便被窸窸窣窣的响动吵醒。睁开眼来略略茫然,随即便听得身后喘息之声。 晴雯去得新宅月余,又不是没听过墙角,哪里还不知身后何事? 小姑娘顿时攥着被子蹙起眉头,又生生忍着不敢动作。心下腹诽不已,自家大爷什么都好,就是不知为何对那起子事儿这般上心……好似一日不折腾一遭便浑身难受一般! 赖大娘送的册子,她私底下时而翻看,虽说大抵知晓了人事儿,却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刻下身后响动好似勾心夺魄一般,勾得晴雯咬了下唇羞怯之余,不免心下好奇。 过得好半晌,晴雯终究按捺不住,缓缓翻了身子,眯眼用余光扫量,模模糊糊便见香菱正面朝着自个儿,双手抓着舱板,丹唇死死咬着被角。 只一眼,晴雯便心慌得紧!偏生此时也不知大爷说了什么,那香菱便窸窸窣窣起了身,吓得晴雯紧忙闭了眼。 少一时,晴雯正要再偷瞧一眼,谁知便有一只大手探过来作怪。晴雯强忍了一会子,却哪里忍得住?一把擒住胡乱游走的怪手,气恼之下张口便咬在了手腕上。 “嘶——” 陈斯远倒吸一口凉气,那香菱顿时扭头低声问:“大爷?” “咳,无事,舱壁上竟有毛刺……你快些。” 晴雯本待缓缓转过身去,谁知陈斯远又探手过来,这回环了其脖颈,不待其反应,便一把将其带进了怀里。 一声惊呼,随即晴雯便与扭头查看的香菱撞了个对眼儿,霎时间两个姑娘家面上好似蒙了红布一般…… …………………………………………………… 转眼到得天明,自起了身晴雯便没给陈斯远好脸色。 陈斯远大咧咧还不觉得有什么,偏香菱羞得不敢见人。待晴雯往隔壁去寻两个婆子,香菱自是将陈斯远好一番埋怨。 陈斯远笑着赔罪道恼,好歹哄好了香菱,又紧忙去寻晴雯。待将两个都哄好了,此时船行业已到了苏州城。 庆愈历练了出来,不待吩咐便跳下去寻了力夫,将各色行李搬运下来;又请了车马,于是一行人分乘三辆马车直奔蒹霞巷而去。 不过两刻,马车到得蒹霞巷,香菱挑开车帘眼巴巴瞧着,却因着被拐时年岁太小,实在记不得老宅在何处。 还是车夫停在一处宅子前,香菱瞧着不远处的桂树这才想起了几分,不由得指着其道:“就是此处,我记得那株桂树!” 当下也不用别人说,香菱先行下了马车,自去叩门。 陈斯远与晴雯随后下来,香菱还不曾叫开房门,隔壁却有个男子晃晃悠悠行出来,随即指着内中骂道:“不过是些许银钱,来日我便寻了亲友讨了来,偏你恁多废话!” 说罢啐了一口,扭头瞧见陈斯远一行,那人赶忙闷头快步而去。 过得须臾,院门打开,婆子与香菱说过几句话,旋即喜滋滋往内中回话:“太太,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 香菱急切之下先行进了门儿,又想起陈斯远来,紧忙回来扯了陈斯远便往里走。晴雯心下艳羡,却也陪笑缀后行将进来。 方才到得垂门前,便见小丫鬟扶着甄封氏踉跄而来,香菱再顾不得陈斯远,撇下他便迎了上去。 “妈妈!” “英莲,你,你回来怎地也不提前来个信儿?” 母女二人把臂互相观量,面带笑意,须臾又眼噙泪。 一旁的婆子看不下去,紧忙低声道:“太太,姑爷也来了——” 甄封氏紧忙擦了把眼泪,撇下香菱与陈斯远屈身一福:“哥儿一路可还安好?” 陈斯远笑着探手虚扶,道:“都好,甄大娘不必多礼。” 香菱就道:“妈妈,大爷要在家中住一些时日。” “好好好,”甄封氏没口子道:“这宅子空旷得紧,我如今就住在后院儿,哥儿既然来了,自当是——” 陈斯远赶忙抢白道:“大娘不用劳烦,我住前头就是了。” 甄封氏推让一番,眼见说不过,便只好应下。当即一边厢打发婆子帮着安置,一边厢引了陈斯远等往后头正房而去。 进得厅堂里落座,又有丫鬟上了茶水,陈斯远观量甄封氏神色,不禁笑道:“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娘自打回了苏州,瞧着面色比在京师强了许多。” 女儿失而复得,还寻了个妥帖的良人,虽美中不足的是丈夫依旧不知所踪,甄封氏心绪却比在封家村强了百倍! 这心绪好,又调养得当,回得此间每日有丫鬟婆子伺候,身子骨自然愈发康健。 甄封氏少不得说了一些托福的话儿。 此时隔壁隐隐传来妇人哭闹之声,香菱面上错愕,甄封氏便蹙眉道:“摊上这般邻居,也是不省心。” 当下絮絮叨叨,说起隔壁来。话说甄封氏一路走运河回了苏州,买了此处宅院,待搬进来方才知道西面邻居乃是租住此处。 这户人家倒也简单,不过是夫妇二人与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家。那妇人每日浆洗衣物,姑娘则替蟠香寺抄写经文,反倒是一家之主的男人每日游手好闲,不喝个酩酊大醉绝不回返。 甄封氏住了一阵便不胜其烦,盖因西邻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大抵都是男人拿了银钱出去吃酒,害得母女二人只能喝稀粥度日。 陈斯远笑吟吟听着,本待听甄封氏絮叨过了便先行去安置一番。谁知此时便有小丫鬟芸香一脸唏嘘着进来,她没规矩惯了,当下便吵嚷道:“大爷大爷,原是隔壁的姑娘收留了个小尼姑,她妈妈正教训她呢。” 陈斯远哭笑不得,暗忖你在荣国府包打听也就罢了,怎么来了苏州也这般? 于是唬了脸儿道:“胡闹,谁让你胡乱插话的,还不快下去!” 芸香眨眨眼,委屈巴巴道了恼,这才扭身退下。 过得一会子,陈斯远起身先去安置,便领了晴雯往前头而去,只留下香菱母女两个说些体己话儿。 谁知那芸香又鬼鬼祟祟寻了来,因着生怕惹了陈斯远不快,便隔着门与个婆子嘀嘀咕咕。 “诶唷唷,西邻那姑娘真真儿是善心人,自个儿都快过不下去了,偏生又收留了个小尼姑……是,就是小尼姑,听说是劳什子蟠香寺逃出来的……嬷嬷,抄写经文能赚多少银钱啊?” 晴雯眼见芸香说一嘴便往内中瞟一眼,便忍不住嗤的一声儿乐了,道:“大爷快去听芸香说道说道吧,不然她烦起来没个头儿!” 陈斯远哈哈一笑,探手将小丫鬟芸香招过来,便耐着性子从头到尾听了一遍。心下虽觉这小丫鬟只怕是养废了,却也勉励道:“再探再报,若果然得了有用的,下月依旧多加两串钱。” 小丫鬟芸香顿时长出了口气,随即喜滋滋应下:“大爷放心,我本就姓马,错非不是男儿身,那京营一准儿请了我去做探马!” 待其颠颠儿而去,晴雯就道:“这芸香钻钱眼儿里了,不过是两串钱,何至于这般上蹿下跳的。” 陈斯远笑道:“她家中人口多,每月放了月例,倒有大半都被娘老子要了去,自个儿留下仨瓜俩枣的都不够脂粉钱呢。” 说着大咧咧往床榻上一靠,悠悠道:“她啊,如今一则盼着每月能多两吊钱支用,二则盼着早点儿及笄,这样就不用再上缴月例了。” 晴雯怔了下,笑着说道:“是我错怪了她……一不偷二不抢,只凭听人嚼老婆舌赚赏钱,也难为她了。” 陈斯远笑而不语,芸香那小丫头鬼心思多着呢!瞒了家里不说额外的两吊钱,还跟个貔貅也似,得空便将那装得半满的钱匣子点算一遍。 晴雯铺展开包袱,又出房寻了个熨斗来,将一套澜衫仔细熨平整。少一时婆子送了热水来,陈斯远洗漱一番,换了澜衫网巾,便与晴雯交代道:“我先领着庆愈往抚台衙门递帖子,待敲定了此事,我再寻人扫听你爹妈情形。” “嗯,我不急的。”说话间晴雯抿嘴绞着帕子,这小模样又哪里不急了? 陈斯远出得房来,领了小厮雇请了马车便往抚台衙门而去。苏州多水多桥,有时行过一条街说不得便要过两道桥,因是城内多乘轿,马车反倒是少数。 一路穿街过巷,好半晌到得衙前街,陈斯远挑开车帘观量,便见巡抚衙门左近竟满是书院。 东面为仙鹤书院,南面为紫阳书院,江南一地文风繁盛可见一斑。陈斯远心下唏嘘,若自个儿还留在江南打混,说不得连那秀才试一关都要蹉跎个十几年。 马车于抚台衙门旁停下,陈斯远留了小厮庆愈看顾,自个儿移步上前。 衙前自有皂吏迎来送往,搭眼一瞧陈斯远一身澜衫,待其到得近前不敢大意,忙赔笑拱手道:“这位相公可有事?” 陈斯远拱手还礼道:“劳驾,鄙人顺天府孝廉陈斯远,因与抚台有约,是以特来拜访。” 皂吏笑容更盛,作揖道:“原是陈老爷!可是不巧,抚台大人昨日一早便往扬州去了,只怕要十天、半月方才回转。” 陈斯远略略蹙眉,随即递上拜帖道:“烦请将拜帖送上,待抚台回转,鄙人再来拜访。” “好说好说,陈老爷慢行!” 贾雨村去扬州了?自个儿什么底细,能瞒得了旁人,又哪里瞒得了贾雨村这等人精?且不说此人一早便有所忖度,便是心下存疑,打发人扫听也就是了,又何必亲往扬州? 陈斯远思量半晌,忽而恍然——是了!便宜丈人林如海一家子死得不明不白,此人为天子近臣,今上又怎会轻飘飘揭过?再者说了,如今的八大盐商一个个脑满肠肥,合该下刀子宰猪了。 思量分明,陈斯远心下挠头不已。若贾雨村掀起大案,只是一时半刻是回不了苏州了……人家皇命在身,自个儿又不好往扬州找寻,此番只怕要多等一些时日了。 当下一路思忖着乘车回返,半晌停在蒹霞巷里,陈斯远才下马车,便见西面宅子里行出二人。 当先一个小的,一身僧袍,头戴僧帽,身量未足,瞧年岁不过八、九之数,面容还算清秀,僧帽下的鬓角还露出两寸长的头发; 后头跟着个,一张素净的瓜子脸未施脂粉,眉色浅淡如远山轻烟,衬得眸中澄澈愈发清亮。藕荷色交领袄已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外罩一件半旧青缎掐牙背心。下系月白裙,鬓角斜插一支梅鎏金簪。 虽衣衫敝旧,但浆洗得洁净挺括,发髻梳得一丝不乱。瞥见陈斯远赶忙偏头避过,抬手抚鬓,陈斯远便瞧见那姑娘的右手上沾染了未褪的墨迹。 姑娘催着小姑娘快行,不一刻便出了巷子。陈斯远观量须臾,方才收回目光,扭头便见小厮庆愈满面揶揄。 陈斯远愠怒,冷哼一声:“扣你一吊钱!” “哎?不是,大爷!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等你说了就是扣两吊了!” 小厮庆愈顿时欲哭无泪,只得臊眉耷眼随着陈斯远进了门。 此时临近午时,甄封氏张罗着酒宴,非但打发婆子去沽酒,还自个儿下厨要露一手。 少一时酒菜齐全,众人正吃得热闹,便有婆子快步而来,凑在甄封氏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半晌。 甄封氏略略蹙眉,起身道:“邻居有事儿,哥儿先吃用着,我去瞧瞧。” 说罢甄封氏离席而去,过了足足一刻方才回转。 重新落座后,香菱便催问道:“妈妈,是西面的邻居?” “可不是?”甄封氏蹙眉忧心道:“又来借银钱,总这般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晴雯闻言便道:“都说帮急不帮穷,大娘也是太过心善,若换了我,一准儿是不管的。” 甄封氏就道:“那妇人也姓甄,算算还是英莲爹爹的族妹,这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哪里好不管?再说那姑娘瞧着就是个好的,不过是二两银钱,过上十天半个月那姑娘就会还了的。” “原来如此,”晴雯笑着赞道:“也是大娘仁义。” 当下喝酒吃菜,陈斯远待酒足饭饱便领了晴雯而去,只留香菱母女两个在房里说话。 谁知香菱竟追了出来,扯着陈斯远到得一旁欲言又止道:“大爷,今儿个我想留妈妈房里。” 陈斯远笑着道:“合该如此,这几日你只管与大娘团聚,旁的不用多管。” 香菱笑着应下,又意味深长地瞥了晴雯一眼,晴雯顿时炸毛道:“姐姐好生古怪,平白无故的瞧我做什么?” 香菱掩口吃吃笑道:“我瞧妹妹愈发出息了,说不得再过二年便要迷得人神魂颠倒了呢!” 晴雯羞恼着红了脸儿,撸了衣袖便来追打香菱,香菱便嬉笑着绕陈斯远而走,偷空一溜烟儿往后头去了。 晴雯待要再追,却被陈斯远扯住,道:“罢了罢了,你且拾掇拾掇,我带你去寻你爹娘……哦,你可还记着二老先前住在何处?” “记得的,”晴雯难掩心下激动,道:“便在天后宫左近,离着大教场不远。” 苏州富庶之地,驻有一营京营。 陈斯远笑道:“好,那咱们这就走。” 晴雯捏着衣角,忽而道:“我,我去换一身衣裳。”当下快步进得房里,折腾了好一会子才换了一身衣裳。 过得半晌晴雯方才出来,外罩浅金纹样缎面镶领缘袖口玫瑰红暗纹绸交领长夹袄,内衬白色交领袄子,下着白色裙。这一身衣裳乃是春天时才做的,才过了一回水,瞧着簇新簇新的。 非但如此,晴雯头上还插了累丝嵌珍珠兰金钗,这一身便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比不得。 晴雯抿嘴略略张开双臂,扭动身形道:“大爷瞧着如何?” 陈斯远自是颔首连连。二人出得门来,打发小厮庆愈雇请了马车,便往城北而去。 马车辘辘而行,晴雯歪坐车里,一直挑开窗帘往外观量。她素来口齿伶俐,偏生这会子没了话儿,只抿嘴怔怔往外瞧着,也不知心下想着什么。 陈斯远知其惴惴,便牵了柔荑,低声道:“莫怕,有我呢。” “嗯。”晴雯应了一声,撂下窗帘,蹙着眉头靠在陈斯远肩头。 一路穿街过巷,也不知过了多少道桥,忽而庆愈在外头道:“大爷,到地方了。” 马车停下,陈斯远挑开帘栊下得车来,遥遥看见一高塔,又有梵唱、木鱼敲击之声隐隐传来。远处是北塔寺,又名报恩寺,身后为天后宫,有一窄街通往大教场。 奈何窄街两侧满是摊贩,等闲马车是过不得了。 晴雯随行下来,遥遥一指道:“大爷,须得往里走,过了这段有一条巷子,我爹妈先前就住在此处。” 当下晴雯领路,穿行过街市,西北方便是大教场,东北方则有成片的逼仄民居。 晴雯便引着陈斯远往那一片民居而去,七扭八拐走了半晌,晴雯便停在一处三间民居前。 许是近乡情怯之故,她竟踯躅着不敢上前。 陈斯远问道:“就是这儿?” “嗯。”晴雯点头。 陈斯远便看了眼小厮庆愈,庆愈心领神会,赶忙上前拍门。 啪啪啪—— “家中可有人在?” 须臾,内中有清脆女声回道:“来了来了,谁啊!”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内中行出来个三十许的妇人,纳罕瞧了眼庆愈,又扫量了眼陈斯远与晴雯,蹙眉道:“你们找哪个?” 陈斯远扭头观量,便见晴雯面无人色,不住的摇头道:“不是,不是——” 陈斯远眼见那女子面上不耐,赶忙上前拱手道:“劳驾,敢问此前可有白姓人家住在此处?” 那女子见陈斯远姿容甚伟,又身着澜衫,面上不耐顿时褪去,笑着道:“回这位相公话儿,我家是去年腊月里才搬来的,倒不知道此前住了什么人。”顿了顿又道:“左数第三家住了小二十年,有什么人住过,那蒋婆婆一准儿记得。” 不待陈斯远说话儿,那女子又道:“罢了罢了,我领你去一趟就是了。那蒋婆婆耳聋眼,说话可要费劲呢!” 说罢回首关了房门,扭身往东而去。陈斯远便牵了晴雯随在其后,须臾到得一户人家。 女子敲开房门,入得内中须臾,便返身请陈斯远等入内。 陈斯远入得内中,便见一干瘦老太太正坐在屋里择菜。 陈斯远上前问道:“婆婆,可还记得巷子里住着一个白姓人家?” 晴雯紧忙道:“那家妇人擅织造,此前一直在织场做工。还,还有个女儿,后来卖了。”她颠三倒四说了一通。 那老太太观量几眼,忽而笑道:“白家啊……记得记得,早两年还住在巷子里呢。那家男人伤了腰,做不得苦活累活,全靠女人织造养家。 后来不知怎么把白家小姑娘发卖了,女人知道后闹了好些时候。后来啊,那白家男人好似出了事儿,家里办了丧事,没多久女人就搬走了。” 晴雯急切道:“婆婆可知搬去了哪里?” 那老太太道:“这却不知道了,白家女人拉扯个孩子,悄没声儿的就搬走了,听说……听说好似去城外织场做工去了?” 晴雯大失所望。 陈斯远谢过那老太太,转头出来安抚晴雯道:“回头儿咱们勤打听着,你妈妈若还在苏州,迟早能寻见。” “嗯。”晴雯蹙眉应下,闷着头不言语了。 当下陈斯远又吩咐庆愈四下扫听,倒是得了不少信儿,不过说法各异,又说往南城外去的,又说往西去蟠香寺左近的,不一而足。 陈斯远一琢磨这般找寻有如大海捞针,哪里寻得见人?于是干脆乘车往吴县衙门走了一遭,他也不曾寻县太爷,只寻了个班头,塞了些银钱,烦请其打发帮闲四下扫听。 那衙役班头平白得了外捞,自是道谢不迭,当下便吩咐了四个帮下四散扫听,只道来日得了信儿定会登门告知。 这日陈斯远与晴雯无功而返,晴雯心下郁郁自不多提。 待转天一早,陈斯远正在天井中活动身形,忽而便听得隔壁传来声音:“阿弥陀佛,姑娘,这佛经污了一页,须得扣钱,不然实在不好与善信交代。” 随即便有小姑娘声音吵嚷道:“呸,当我不知你这贼秃的心思?昨儿个送去时还好好儿的,怎么今儿个要结算银钱就污了去?” 感谢盟主沫沫白是我的。求几张月票,马上满两千了! (本章完) 第199章 清风伴伊人(第一更求月票) 第199章 清风伴伊人(第一更求月票) 陈斯远凝神倾听,便听那和尚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一页的确是污了去,贫僧又岂会平白污人青白?” 那小姑娘还要再开口,另一温婉女声道:“罢了……智信师父,那这一页我重新誊写了就是。” 那智信道:“这……如今业已装订成册,哪里还好改易?” “哼,这贼秃就是想贪了姐姐银钱,偏姐姐还听不出来!” “住口!智信师父,那我少算一些银钱好了。” “善哉善哉,还是姑娘通情达理。这苏州文采荟萃之地,不知多少书生求到寺里讨这誊写佛经的活计呢。既是这般,这回就算作百字三十五文可好?” 女声道:“这……太少了,烦请智信师父多加一些。” “那就三十七文,不能再多了。” 陈斯远听得暗自摇头,那智信贼秃明摆着欺负人。抄写佛经可是苦差事,价码一直都是百字五十文,这是欺负人家姑娘家寻不到旁的活计,这才死命的压价。 “好,还请师父快些给付。” 那智信和尚笑道:“好好,三日内便结算清楚。如此,贫僧先行告辞了。” 陈斯远听得暗自摇头,只是他也不是滥好人,自然不好平白帮了人,于是活动一番,便回得前院儿正房里。 这前院儿正房三间,右侧有一两间耳房,腾出一间来做了穿堂。正房三间,两间做了堂屋,一间做了书房。至于卧房,则安置在了二层。 苏州四下临水,地面潮湿,自是要登高而居方才舒坦。 陈斯远上得楼上,推了窗子往西院儿观量,因着厢房遮挡,只能瞥见一隅,却不曾瞧见那两个姑娘家。 晴雯一边厢为陈斯远缝补袜子,一边厢道:“大爷打算哪一日去祭拜林姑娘爹妈?” 陈斯远道:“玄墓山一来一去便要两日,便定在后日吧。” 晴雯停了针线,笑着道:“待大爷这婚事敲定了,说不得还要过上五六年,林姑娘才能嫁过来呢。” 陈斯远看中的本就是黛玉的家世,只要名分敲定,目的就已达成。至于与黛玉之间……且随缘吧,林妹妹这会子年岁太小,这会子便要谈情说爱?只怕是想多了。 他扶窗棂随意观量,忽而便见一高一矮两个姑娘回转,那小的就嗔道:“姐姐,那贼秃明摆着欺负人!” 那姑娘就笑着道:“吃亏是福。智信师父那句话没说错,这苏州城富庶,不知有多少落魄书生求一份抄写经文的活计而不得。我能得了这活计,还不是靠着工钱少?” 那小的就嗔道:“姐姐这般不争不抢的性子,来日一准儿吃大亏!” “篆儿,你再这般我可留不得你了。” 篆儿顿时改口道:“罢了罢了,往后我多看顾着,免得姑娘一直吃亏。” 篆儿?楼上的陈斯远若有所思,这名字……似乎是邢岫烟的丫鬟?如此说来,眼前的姑娘家岂不是邢岫烟? 好似心有所觉,那邢岫烟忽而抬头往这边看过来,见陈斯远目光灼灼,紧忙颔了下首,扯了篆儿往房里行去。 恰此时有婆子送来早饭,陈斯远便扫听道:“那隔壁人家姓什么?” 这婆子是甄封氏请的,当即回道:“回老爷,姓邢,当家男人好似叫邢忠。” 那就错不了啦,那姑娘就是邢岫烟! 晴雯见其面色古怪,待那婆子退下便问道:“大爷想什么呢?好端端的……莫非是瞧上了人家姑娘?” 不怪晴雯多心,瞧瞧陈斯远房里,红玉、香菱、柳五儿,再看看外头,尤二姐、尤三姐外加晴雯自个儿,算算这都六个了!谁知这会子陈斯远会不会见猎心喜生出旁的心思来? 陈斯远回神蹙眉嗔道:“哪儿啊!若无意外,那邢忠合该是我堂舅,那姑娘便是我堂表姐邢岫烟。” “哈?”晴雯愕然,眨眨眼笑道:“这还真是凑巧了。” 陈斯远便道:“不知道也就罢了……回头儿你寻了庆愈、芸香,预备一份土仪,下晌得空我去走一趟吧。” 晴雯应下,撂下活计下楼去寻芸香。小丫头芸香这会子正跟庆愈两个凑在墙根数蚂蚁的,晴雯扯了其到一旁,便将事儿交代了。 谁知芸香不听则已,听罢比晴雯还愕然:“啊?老爷堂舅家就在隔壁?这……这这……” 晴雯不耐烦听起絮叨,说道:“记得快些预备得了,免得大爷要用时再忙乱。” “姐姐!”晴雯扭身要走,谁知被芸香一把扯了衣袖,随即鬼鬼祟祟到得墙角,那芸香就道:“我看姐姐心善,这才与姐姐说的,姐姐可莫要外传!” “嗯?嗯。” “姐姐最好待那位姑娘和善些,将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记得啊!” 晴雯蹙眉道:“她是大爷堂表姐,我自是恭敬着,还要你另外交代?” “不是——”芸香急了,扭头四下观量一圈儿,这才低声道:“我听东跨院的苗儿姐姐说,大太太好似有意撮合大爷与那位姑娘。” “啊?”晴雯哭笑不得道:“不是二姑娘与王姑娘吗?” 芸香撇嘴道:“大老爷那性子,石头都恨不得攥出点儿油水来,一直端着架子,二姑娘只怕是不成;二房太太寻了大爷几回,如今荣国府里也不说那位王姑娘了,想来是没影儿的事儿。这算来算去,可不就得是这位邢姑娘?” 晴雯便道:“谁知是真是假?说不得也是以讹传讹呢。罢了,我瞧着那姑娘极为和善,想来就是个好的。平白无故的,我自不会甩脸子。” 恰此时,外头的婆子纳罕而来,瞥见晴雯便道:“姑娘,隔壁男人来叩门,说是……说是你家老爷的堂舅?” 晴雯与芸香对视一眼,谢过婆子紧忙去寻陈斯远。 一刻之前。 邢忠进得家门,绕过前头,搭眼瞥见篆儿正与邢岫烟忙着浆洗衣裳,冷哼一声便往后头来。 邢甄氏头不抬眼不睁地闷头搓洗衣物,邢忠哼哼一声,负手迈着方步嚷道:“快预备些吃食来,贼他娘,耍了一夜,这会子额得劲。” “没有!”邢甄氏梗着脖子道:“家里都断炊了,哪儿来的吃食?”说话间红了眼圈,道:“昨儿个你才走,我便问隔壁借了二两银钱。岫烟抄写经文的钱还没结呢,这眼看这一季的房租又要缴……当家的,不行咱们还是搬回蟠香寺吧。” “妇人之见!”邢忠摸摸搜搜,自怀里摸出块银子来,随手丢将过去,道:“不就是银子,你看这是什么?” 邢甄氏慌手慌脚才将银子接住,面上兀自不肯相信,张口便在银子上咬了两排牙印,见果然是真的,顿时纳罕道:“这……哪儿来的?” 邢忠负手撇嘴道:“早跟你说了,我不过是一时时运不济,还能一直倒霉?这是昨儿个夜里赢的,拿去买些酒菜来,我吃了须得好生睡一觉。” “哎哎!”邢甄氏顿时大喜,甩了甩手上的水渍,又在腰间围裙上擦了擦,不迭起身便要往厨房去。忽而想起米粮不多,紧忙去到巷子口的米铺买了五斤籼米,切了半斤酱肉,打了一壶烧酒。 待回返家中,邢忠已然大老爷也似坐在床榻上,邢甄氏将酒菜奉上,那邢忠滋溜饮了一盅,乐道:“这才是日子啊……你还说回蟠香寺,一直留在蟠香寺,岫烟哪里说得了好人家?前日大妹妹来信儿,说是陈家小子中了举人,说不得来日还能金榜题名呢。嘿,陈家小子与岫烟年纪不过仿佛,我看大妹妹有意撮合这二人。” “陈家?陈……陈斯远?” “不错。”邢忠唏嘘道:“谁能想到堂姐的儿子竟这般出息了?” 邢甄氏犹豫道:“这……当家的那外甥能瞧得上岫烟?” 邢忠吃了一口酱肉道:“我那外甥如今还寄居在荣国府,爹妈又去得早,这婚姻大事还不是由着大妹妹做主?大妹妹信中既提了,想来这事儿八九不离十。” 邢甄氏凑坐过来,思量着道:“这举人自然是好……可我瞧着,不若让大妹妹帮着在勋贵里寻个好人家。烂船尚有三千钉,区区举人,又哪里比得过勋贵子弟?与其嫁了陈斯远,我看不如给勋贵人家做妾室呢。” “你知道什么?”邢忠举起筷子虚点了邢甄氏两下,压低声音道:“我那外甥能为着呢!” 邢夫人信中虽只略略提及,却也能管中窥豹。当下邢忠便道:“大妹妹说了,那远哥儿如今可不差钱,自个儿在京师置办了个三进带园子的宅第呢。” “吓!那只怕要二三千银子吧?”邢甄氏骇然道。 “二三千?呵,只怕再多几倍都挡不住!”邢忠又自斟自饮了一盅,思量着道:“能掏出这些银子置办宅第,说不得远哥儿手里头最少还有这个数!” 说话间又伸出一根食指来。 邢甄氏忖度道:“一千……”见邢忠撇嘴摇头,邢甄氏调门顿时高了许多:“一万两?天爷爷诶!” 邢甄氏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万两银子,还有三进带园的宅第,这女儿若是嫁了去,岂不是掉进福窝子了?说不得他们二人还能占些便宜呢! 当下就道:“当家的,咱们何不现在就去京师?” “妇人之见!”邢忠说道:“荣国府忙着贤德妃省亲事宜,哪里得空招待咱们?不急,等转过年来再说。” 邢甄氏应下,又想起要还隔壁银子,便起身出来。须臾到得东宅门前,叩开房门,便笑着将银钱交给开门的婆子,又说了好些话儿。 听得院儿中庆愈与芸香两个叽叽喳喳,邢甄氏顺口道:“家中来客了?昨儿个我瞧着来了几辆马车呢。” 那婆子就道:“是太太的姑娘回来了,还领了姑爷来。” “回门啊?那可真真儿是喜事。” 婆子唏嘘道:“也是太太命苦,早年姑娘被拐子拐了去,辗转多年,好容易撞见了陈老爷。陈老爷是个心善的,怜惜姑娘,便四下打听,到底扫听到了太太所在。去年便打发人护送着姑娘千里寻亲,娘儿俩这才重聚首。” 邢甄氏听得纳罕不已,道:“这位陈老爷果然心善……那你们姑娘,可是明媒正娶的?” 婆子撂了脸子,有些不大乐意,可还是回道:“姑娘先前给人家做丫鬟的……不过如今倒是贵妾,当初接了太太去京师,还摆了席面呢。” “哦哦,原来如此。” 婆子生怕被甄封氏小瞧了去,又道:“陈老爷先前不过是监生,这八月秋闱,一举中第,如今可是举人老爷。最紧要的是,如今才十五六年岁,跟我们姑娘正相当。” 八月里唯有京师有秋闱,甄封氏便道:“巧了,我男人有个外甥也姓陈,也是八月里中了桂榜——”说着说着,甄封氏不禁瞪眼道:“且慢……你家那陈老爷,莫不就是我那外甥吧?” 婆子强忍着不曾骂街,道:“陈老爷姓陈讳斯远,你那……哎?” 就见甄封氏诶呀一声,扭头就往家跑去。 婆子心下莫名,只得腹诽着关了门。 却说那邢甄氏一路小跑进得家门,邢岫烟与篆儿正在晾晒衣物,见其慌慌张张跑来,赶忙迎上去蹙眉道:“妈妈,出了何事这般慌张?” 却见邢甄氏推开邢岫烟,笑道:“喜事,天大的喜事,我去寻你爹爹说话儿去!” 当即撇下邢岫烟,过穿堂往后头而来。那邢忠兀自自斟自饮,邢甄氏便一路飞奔而至,欢喜道:“当家的,隔壁嫂子家的姑爷便是咱们外甥啊!” 邢忠听得莫名其妙,蹙眉道:“你仔细些说来。” 邢甄氏立时颠三倒四说将起来。 邢忠听罢,顿时大喜过望,当下酒也顾不得喝了,趿拉了鞋子就往外头跑。 邢甄氏缀在后头,忽而醒悟道:“当家的,哪儿有舅舅拜访外甥的道理?我看不若让篆儿去知会一声儿?” 邢忠骂道:“头发长见识短,这等外甥还不上赶着巴结,等人家定了亲事,咱们只怕连吃屎都吃不上热乎的了!” 邢甄氏面上一哂,心下暗忖:是了,那远哥儿身家不菲,又中了举人,眼瞅着就要发迹。莫说当舅舅的去拜访,便是让邢忠管远哥儿叫舅舅都乐意! 夫妻两个急切过了穿廊,邢岫烟见此情形,不禁愈发急切,紧忙拦了邢甄氏道:“妈妈,到底是何事啊?” 邢甄氏眼见挣脱不开,只道:“你这孩子……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你可还记得陈家表弟?” 邢岫烟思量一番,好似幼时曾随着父母往扬州陈家去了一回,不过盘桓几日便又转去金陵,其后才在蟠香寺落脚。记忆里是有个挂着鼻涕的小男孩整日介缠着自个儿叫姐姐来着。 于是她点点头,邢甄氏就雀跃道:“那远哥儿如今可了不得了!非但过了秋闱成了举人老爷,悄咪咪更是攒下万贯家财,你京师的姑姑说远哥儿少说攒下这个数儿!” 邢甄氏先是竖起一根手指,想着那三进带园的宅子怕也值一万银子,于是便又竖起一根来。 邢岫烟便点点头,还不待其开口追问,那邢甄氏就眉飞色舞道:“也是凑巧,我方才去隔壁还银子,谁想你表弟如今就住在隔壁。这不,你爹爹紧忙寻去了。”略略思量,想着远哥儿可是金龟婿啊,邢甄氏扯着邢岫烟就走:“走走走,咱们一道儿去见见你表弟去!” 邢岫烟本就是风淡云轻的性子,又不是傻的,哪里不知爹妈存了巴结之意?且她与陈斯远相差不过一岁,这会子推着自个儿去见,内中意味不言自明。 她虽贫贱,却不肯下贱,当下奋力往后挣,只道:“妈妈自个儿去就是了,何必拖上我?” 邢甄氏顿时蹙眉道:“你这孩子……都是自家亲戚,小时玩儿在一处的,这会子去见见怎么了?” 邢岫烟已然挣脱开来,退后两步淡然道:“不怎么,妈妈怕是忘了男女大防。妈妈要去只管自个儿去,我先将衣裳晾晒了。” 邢甄氏急切之下张口要骂,余光瞥见邢忠已然出了门,当下顾不得再骂邢岫烟,只丢下句‘我回来再与你分说’,随即抬脚快步追了去。 院儿中只余邢岫烟与篆儿,篆儿凑过来道:“姐姐为何不去?那位远哥儿听着好有钱啊,还是举人老爷呢!” “多嘴!”邢岫烟乜斜篆儿一眼,篆儿生怕被赶走,便嬉笑道:“罢了,姐姐不去就不去,总之姐姐去哪儿我就随着去哪儿。” 邢岫烟自盆里取了衣物晾晒起来,心下不由得想起先前撞见的那人来。暗忖,那人原来就是远哥儿……一别十几年,如今竟这般玉树临风,真真儿想不到! 她这边思量着,那边厢邢忠叩开门来,婆子听闻其说辞,惊愕之余只得扭头去寻陈斯远。 正巧撞见晴雯与小丫鬟芸香在角落里嘀嘀咕咕,婆子便将此事与二人说了。 晴雯、芸香对视一眼,俱都心下惊奇,便紧忙往后头去寻陈斯远。 这会子陈斯远靠坐书房里正翻着书册,两个丫鬟一道儿进来,芸香巴巴儿道:“大爷大爷,你堂舅找上门来了!” 晴雯听着直蹙眉,探手戳了芸香一指头,道:“好好儿说话,你这说的好似讨债来的一般!” 芸香嘟囔道:“当舅舅的上赶着找上门来,可不就是来讨债的。” 陈斯远撂下书册,笑道:“本道下晌登门造访,不想堂舅竟来了。也罢,我去迎一迎。” 当下快步出来往前头迎去。晴雯与芸香两个缀后几步,那小丫鬟芸香便用胳膊肘捅了捅晴雯,又努努嘴,意思是莫忘了方才交代的。 晴雯朝其做了个怪脸儿,心下不禁暗忖,那位邢姑娘瞧着果然是个出彩的,只怕自家大爷这回又要动了心思吧?莫非邢姑娘还真能做了正室不成? 须臾光景,陈斯远到得门前,便见一对四十出头夫妇齐齐定在门前。男人虽衣衫邋遢、满脸酒意,却姿容颇佳;反倒是女子瞧着样貌寻常。 “可是远哥儿?”邢忠眼巴巴道。 陈斯远赶忙拱手做礼:“外甥陈斯远见过堂舅。”起身笑道:“说来也巧,我昨个儿方才来此,今儿个一早才得知堂舅就住在隔壁,吩咐了下头人预备了土仪,本待下晌时登门造访,不想堂舅与堂舅母就来了。” 几声堂舅叫得邢忠心怒放,不禁咧嘴笑道:“远哥儿恁地多礼,什么土仪不土仪的,你能来瞧舅舅一眼就是好的!” 陈斯远思量着,此处乃是香菱母亲居所,实在不好待客,且邢忠就住在隔壁,于是就道:“此间不好招待堂舅,还请二位先行回转,外甥片刻后便去叨扰。” “诶,好好好,那舅舅可就等着你了,远哥儿!” 当下邢忠夫妇乐滋滋而去。 陈斯远扭头笑着与晴雯、芸香道:“别闲着了,预备好土仪,咱们这就去吧?” 晴雯便蹙眉道:“大爷……” 眸中关切溢于言表,显是不喜邢忠夫妇。陈斯远便笑道:“放心,我心下有数。” 当下庆愈、芸香、晴雯、两个婆子忙碌起来,后头的香菱得了信儿也来帮衬,须臾便将土仪预备齐整。 点算一番,不过两白、两黄四张鼠皮(不是真老鼠,大概是鼬之类的),一口袋五斤各色山珍蘑菇,一盒子两根装十年人参,一方松石砚,一盒鹿茸,两坛桂陈酿。 除去那桂陈酿,余者都是关外特产。 香菱本要随行,陈斯远只让其回去与甄封氏说话儿,自个儿领了晴雯、芸香等浩浩荡荡出得门来,不过十来步就到了邢家门前。 那邢忠夫妇眼巴巴在门口等着,小丫鬟篆儿翘着脚观量着土仪,邢岫烟则大大方方在夫妇二人身后迭手而立。 见得陈斯远瞥过来,邢岫烟便笑着略略颔首。 陈斯远与邢忠夫妇见礼,夫妇二人眼见一应人等大包小卷的带了土仪,顿时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说陈斯远太过客气,赶忙让其进得内中。 须臾到得正堂里,小丫鬟篆儿慌手慌脚地奉茶,晴雯实在瞧不过眼,不待邢岫烟过来,便凑过去道:“还是我来吧?” 那邢甄氏讪笑道:“篆儿才来,还不懂规矩,倒是让远哥儿笑话了。” 陈斯远笑道:“无妨,舅舅、舅母身子骨一向可还康健?一别十几年,我如今只隐约记得小时舅舅来过,却是想不起样子了。” 那邢忠不禁牢骚道:“你母亲……哎,不提也罢。如今总算好了,远哥儿学有所成,又置办了家业,想来我那堂姐来日泉下有知,定会欣慰不已。” 陈斯远心下稍安,因着年代久远,真主儿那会子还小,不大记事儿也是寻常。 说过一会子,邢甄氏忽而想起理应置办了席面招待陈斯远,奈何才得的银钱已然还了回去,如今哪里还有银钱采买? 她又惦记着陈斯远所送的土仪,当下告罪一声,道:“你们舅外甥先说着,我去叫个席面来。” 当下起身又招呼篆儿,吩咐道:“快把东西搬下去!” 篆儿不情不愿应了,只得将大包小裹的物件儿一趟趟往后收拢了。那邢甄氏一样样查看,越看越欣喜。旁的且不说,那鼠皮、人参都是值钱的好物件儿!略略点算,只怕拢共加起来起码要几十两银子,说不得就要上百两! 暗暗咋舌之余,惊叹陈斯远果然发迹了,又暗自犯愁——人家送了这般大礼,总不好薄待了吧?这席面若是寒酸了,只怕脸面上也不好看。 可她囊中羞涩,又不好拿了才送来的土仪典卖,于是蹙眉一筹莫展。 眼见篆儿将最后两坛子桂陈酿费力搬来,邢甄氏眨眨眼,忽而计上心头,扯了篆儿吩咐道:“去将岫烟叫了来。” 篆儿应下,转头叫了邢岫烟来,邢岫烟便道:“妈妈叫我?” 邢甄氏咬着下唇欲言又止,目光扫量着邢岫烟头上插着的梅鎏金簪,半晌才道:“我的儿,先将你这簪子借我一用。” 邢岫烟眨眨眼,道:“是没钱招待表弟?” 邢甄氏点点头,尴尬道:“等过后将这些土仪典卖一些,就将你这簪子赎回来。” “好。”邢岫烟没废话,径直摘了簪子交给邢甄氏。 这梅鎏金簪外表鎏金,内里是银的,典卖出去总能值个一二两银子。邢岫烟估算一番,又道:“我还有一枚镯子,妈妈也典卖了去吧,总不好太过寒酸了。” 邢甄氏不迭应下,待邢岫烟取了镯子回来,便急匆匆往外行去。 这会子邢岫烟已然换了一根梨香木簪,她面上恬淡,只瞥了一眼噘嘴的篆儿,便笑吟吟回了堂中。 此时陈斯远正与邢忠说得不耐烦,盖因邢忠一直说邢家各房事宜,偏陈斯远是个冒牌的,虽听邢夫人说了一些,可一时间哪里记得那般清楚? 再者说了,他此番登门为的是表姐邢岫烟,可不是邢忠。 眼见邢岫烟回返,陈斯远扫量一眼便见其头上换了一根木簪。 邢忠见其眼神,这才恍然过来,紧忙道:“说来你们表姐弟小时候还在一处耍顽呢。我现下酒意上头,你们且说着话,我去后头歪一会儿。” 邢岫烟虽心下羞怯,却也过去扶了邢忠。那邢忠被其扶到门前,邢忠隐晦丢给邢岫烟一个眼神,直把邢岫烟羞得脸面通红。 “你且与你表弟说话儿去,我自个儿能走。” 邢忠撇下邢岫烟迈着方步而去,邢岫烟停在门前缓和了一会子,方才扭身回来。 她落座后笑着道:“我爹爹喝多了,表弟别在意。” 此时晴雯行过来,为邢岫烟斟了茶水,笑道:“姑娘用茶。” 邢岫烟道了谢,扫量一眼便见晴雯头上插了一根累丝嵌珍珠兰金钗。非但如此,其身上的衣裳更是华美,只怕寻常富贵人家的姑娘都比不过。 换做常人或许会心下黯然,随即自怨自艾。可邢岫烟生来性子恬淡,竟好似不曾瞧见一般,扭头又看向陈斯远。 这一切落在陈斯远眼里,心下自是对这便宜表姐赞叹不已。 这般闲云野鹤一般的隐士性子,莫说是女儿家,便是男子又有几人能做到? 因是他便笑着道:“表姐不必多心……是了,舅舅说的没错,我依稀记得小时那会子一直缠着表姐来着。” 邢岫烟不禁掩口笑道:“难为你还记着,一晃十几年,谁想小娃娃竟也这般高大了。” “哈哈,表姐不也是?” 邢岫烟笑道:“表弟这回秋闱高中,我还不曾道喜呢。” 陈斯远谦逊几句,过得半晌转而说道:“今儿个一早听闻和尚来登门,现下想来表姐也是读过书的?” 邢岫烟摇头道:“不过识得几个字儿罢了,还是前些年住在蟠香寺,有个姐姐瞧我可怜这才教我的。” 篆儿听不下去的,就道:“我们姑娘的字儿最是精妙,四下的佛寺时常便求上门来,要我们姑娘抄写佛经呢。” “多嘴。”邢岫烟轻声叱了篆儿一嘴,道:“精妙在皮相,真味在骨血。我那字儿不过能用来抄写佛经赚些脂粉钱,可比不得表弟那微言大义。” 晴雯在一旁打趣道:“大爷、表姑娘,我瞧你们两个就别互相夸赞了,这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邢岫烟顿时笑道:“是极是极,咱们快别说这个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又说起风土人情,先说扬州,继而说京师。邢岫烟一双星眸熠熠,显是听入了迷,心下向往不已。 待过得大半个时辰,邢甄氏总算回返。遥遥瞧见堂中两人相谈甚欢,邢甄氏顿时掩口而笑。 当下推说预备物什,转头儿去了后头。 入得内中便兴冲冲道:“当家的,我瞧岫烟与远哥儿说得热闹着呢!” 不料,那邢忠忧心忡忡道:“难啊。” “啊?怎么就难了?” 邢忠一骨碌起身道:“你也瞧见了那个叫晴雯的,这般颜色比咱们家岫烟也不差什么,那还只是个丫鬟。”说话间指了指东面:“隔壁的姑娘可是给远哥儿做了妾室,你说这颜色能差的了?” (本章完) 第200章 欺人易欺天难 第200章 欺人易欺天难 “这……”邢甄氏闻言顿时一筹莫展。 谁知邢忠咂咂嘴道:“不过好歹还有大妹妹说项,我看啊……宜早不宜迟,等远哥儿打道回府,咱们不若也跟着往京师投奔大妹妹去。” 邢甄氏这些年素来是朝不保夕,自是乐意往京师沾邢夫人的光,至不济吃穿不愁,总不似如今这般饥一顿饱一顿的。 于是就道:“都听当家的。” 邢忠不由得踌躇满志,抚须道:“大妹妹帮着撮合,好一好岫烟就嫁了远哥儿,本就是堂表亲,往后更是亲上加亲;嘿,若撮合不成——”撮合不成该当如何?邢忠没言语,只转而道:“你得空往东面多扫听扫听去。”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邢甄氏自是知晓邢忠所求为何,不过是扫听甄封氏的女儿香菱过得如何。若香菱过得顺遂,便是邢岫烟嫁了陈斯远为妾又如何?之前就沾着亲呢,往后还能比香菱差了去? 夫妇二人也不急着往前头去,只关起门来嘀嘀咕咕。 却说前头正房里,叙过了往事、说过了趣闻,那边厢晴雯虽是个伶俐的,却不屑于与人攀谈。芸香却与之相反,这会子正扯了篆儿说东道西、问长问短,没一会子便将篆儿过往一一问明了。 芸香心下不由得得意不已,暗忖待回头儿将这些信儿告知大爷,说不得下月还能多得一串钱呢。 这边厢,陈斯远呷了口茶,便说起明日祭拜事宜,道:“我明日须得往玄墓山走一遭,要去祭拜林盐司夫妇。” 邢岫烟不问缘由,只听了玄墓山三字就蹙眉不已,道:“玄墓山啊……那远哥儿只怕要借宿一晚了。” 苏州往玄墓山七十余里,便是清早启程,也要大半日都抛费在路上,可不就要借宿? 邢岫烟欲言又止,到底忍不住道:“远哥儿明日不若先寻了农舍借住,待后儿个一早再去祭拜。” 陈斯远捧着茶盏一滞,道:“我听说玄墓山上有蟠香寺,寺庙向来清净,原本想着去寺中借宿的。” 邢岫烟就道:“远哥儿不知,几年前蟠香寺换了住持,极……不好说话儿,我看远哥儿不若借住农舍更妥当些。” “原来如此。”陈斯远道:“表姐不知,荣国府中有一带发修行的女尼名妙玉,听闻早年就在蟠香寺落脚。” 邢岫烟惊道:“妙玉?她竟也去了荣国府?” 陈斯远明知故问道:“表姐识得妙玉?” 邢岫烟笑道:“我与妙玉亦师亦友,不怕远哥儿笑话,当日我家与妙玉比邻而居,便是妙玉教了我读书识字呢。”顿了顿,又问道:“远哥儿与妙玉师父……” “哦,”陈斯远实话实说道:“这位妙玉师父极为傲气,又向来深居简出,是以我不过是远远瞧了她两回。” 邢岫烟就笑道:“她就是这般性子。” 二人说过半晌,眼看巳时过半,那邢忠夫妇方才自后头出来。不过须臾便有酒楼伙计提了食盒送来席面,邢忠热络招呼着陈斯远入席。 那邢忠又推说是家宴,便将邢岫烟也留了下来。陈斯远留心观量,便见邢岫烟大大方方落座,倒是惹得其心下愈发赞赏。 席间推杯换盏,邢忠夫妇满口阿谀,且频频催着邢岫烟与陈斯远对饮,内中撮合之意不言自明。 偏生邢岫烟面上不见异色,很是喝了几杯,一时间酒意上脸,面颊红润,瞧着极为可人。 待酒过三巡,那邢忠先将自个儿喝高了,说起话来大了舌头,含混不已。陈斯远见势不妙,干脆推说不胜酒力便要起身告辞。 邢甄氏心下只是将邢忠骂了个半死,当下眼见挽留不得,便道:“这……你舅舅一早儿就饮了不少,今儿个可是没陪好远哥儿。” 陈斯远笑道:“舅母不必外道,酒水不过助兴之物,我如今酒足饭饱,只怕再吃两杯就要醉了。” 稀里哗啦—— 却是一个不查,那邢忠竟自个儿缩在了桌子底下,打翻了面前碗碟。 邢甄氏赶忙过去搀扶,蹙眉道:“唷,这下真真儿是醉了,岫烟代我送送远哥儿。” 邢岫烟应下,起身去送陈斯远。二人并肩而行,转眼到得门前,陈斯远停步转身道:“表姐留步,我先回了。” 邢岫烟笑着颔首,目视其进了东面宅门,这才关了房门回转身形。 这会子邢甄氏与篆儿两个费了好大气力方才将邢忠送到后头卧房里,眨眼间那邢忠便鼾声如雷。 邢岫烟过来观量,邢甄氏就道:“别管你爹爹,他只怕是要夜里才能醒酒。”当下扯了邢岫烟到得一旁,那邢甄氏笑吟吟道:“我的儿,我方才瞧着,你与远哥儿……很是投契?” 邢岫烟道:“本就是表姊弟,与投契不投契的又有什么干系?” 邢甄氏闻言不由得面露揶揄之色,笑道:“便只是表姐弟?我的儿,你方才也瞧见了,那远哥儿人品才俊可是千里挑一,外头说不得多少女儿家想着嫁了他呢。咱们家与他家沾着亲,你大姑姑来信又有意撮合……这般好的姻缘,简直是打着灯笼还没处寻,你自个儿须得多上上心……” 饶是邢岫烟心性淡泊,这会子也挂不住脸,不禁霞飞双颊,偏了头去嗔道:“妈妈又浑说……我与篆儿去拾掇去了,妈妈照看爹爹吧。” 说罢领了篆儿往前头而去,那邢甄氏追了两步停在门前,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盖因其生怕自个儿所说被隔壁陈斯远听了去。于是口中啧啧两声,嘟囔道:“与我说话儿有什么可羞的?” 又想起此前情形,邢甄氏撇了撇嘴,只当邢岫烟挂不住脸儿,便回身去照看邢忠了。 却说邢岫烟与篆儿到得前头,篆儿瞧见残羹冷炙顿时馋得口水直流,便可怜巴巴地看向邢岫烟。 “姐姐,我方才一直在边儿上伺候来着,这会子还饿着呢。” 邢岫烟哑然笑道:“吃吧吃吧,一样吃一些,若是吃光了小心妈妈骂你。” “哎!”篆儿欢喜应下,抄起邢岫烟用过的筷子,挑了一筷子响油鳝丝,跟着又专挑百叶结烧肉吃将起来。 眼看烧肉不多,方才转向蟹粉豆腐。待吃了个半饱,眼看邢岫烟将碗碟拾掇了下去,篆儿就道:“姐姐是如何想的?” “什么如何想的?” 篆儿咬着筷子头道:“连我都瞧出来了,我就不信姐姐没瞧出来。” “多嘴,吃你的得了!”邢岫烟这般说着,手中动作却缓慢下来。 哪个少女不怀春?她转过年来就要十七,邢家又算不得高门大户,再不嫁人只怕就要成老姑娘了。她虽心性淡泊,却也希冀寻一桩妥帖姻缘。 那表弟陈斯远不论人品、才俊都极为合她意,说起话来也不似外头那起子酸书生一般掉书袋。邢岫烟心下自是存了一份念想……只是如今方才见过,这事儿又哪里能定的下来?且还不知表弟有没有婚约呢,这事儿还是留待往后再说吧。 篆儿又吃了两口松鼠鳜鱼,含混道:“换了我是姐姐,一准儿就嫁了去。那位远大爷这般年纪就中了举人,且出手阔绰……姐姐没瞧见,那些皮料、人参、鹿茸,加起来只怕要几十两,好一好就上百两银子呢!” 邢岫烟嗔恼道:“你既然想嫁,不若就嫁了去!” 篆儿嘿嘿两声,道:“我倒是想,只是那远大爷未必肯要。”顿了顿,又道:“说句不好听的,远大爷若是去了蟠香寺,说不得那些没起子的姑子便是上赶着倒贴也乐意。” 邢岫烟暗自摇头,只瞧那晴雯姿容便知,表弟又岂会被蟠香寺中的庸脂俗粉勾=去了魂儿? 忽而心下一紧:是了,那蟠香寺中可是有见不得人的手段的,若真个儿对表弟用了……那可不好! 奈何方才别过,邢岫烟不好寻上门去,便思忖着明儿个一早,赶在陈斯远临行前再嘱咐一番。 另一边,陈斯远不过微醺,领了晴雯、芸香等回返香菱家中。甫一进门,那芸香便献宝也似跑到陈斯远前头,倒退而行、挤眉弄眼道:“大爷大爷,那篆儿果然是个小尼姑。说是早年表姑娘一家住在蟠香寺,那会子就认识了。后来蟠香寺换了住持,上下都不正经起来,妙玉与其师父见势不对,早早就走了;后来又有香客来纠缠表姑娘,表姑娘一家不得已才搬来了此处。” 陈斯远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那篆儿不肯同流合污,住持就不给她饭吃。篆儿饿得受不了,干脆跑下山来,正巧撞见表姑娘,便被表姑娘收留了——嗯,就上个月的事儿。” 陈斯远颔首,心下若有所思:难怪邢岫烟一家子搬到了此处,敢情那蟠香寺竟也成了淫窟? 他虽放浪形骸,却不敢往秦楼楚馆、烟街柳巷游逛,盖因此时脏病繁多。这会子可没抗生素,若真个儿染了脏病,那一辈子就算是完了! 因是心下便对那蟠香寺厌嫌了几分,又思量起邢岫烟方才叮嘱,这才恍然,敢情邢岫烟也怕误入淫窟? 想到此节面上不禁莞尔。若他不曾中了秋闱,林妹妹、宝姐姐就别想了,尤三姐情根深种,尤二姐一心为银钱,这两个倒会跟着自个儿,只是性子不大适合为正室,倒是那邢岫烟是为正室不二人选。 奈何二人如今门不当、户不对,有若云泥之别。若非要娶邢岫烟为正室,只怕要闹得家宅不宁……罢了,此事容后再议。 这一日别无他事,转眼到得翌日。 小厮庆愈昨儿个下晌便定好了马车,又买了不少香烛黄纸,这日一早儿用过早饭,陈斯远便领着一行人提着香烛黄纸登车。 谁知车马方要启程,邢家便开了门,便有小丫鬟篆儿快步跑来。 “远大爷!” 陈斯远挑开车帘,篆儿胡乱一福,道:“我家姑娘说那蟠香寺里的姑子有迷香,不经意间便能将人迷了去。” 陈斯远笑着颔首道:“我知道了,代我谢过表姐。” 篆儿笑着应下,这才扭身回转。陈斯远顺势看过去,便见门扉后露出半张脸来,见其看过来紧忙便缩了回去。 陈斯远笑笑,随即吩咐车马启程。两辆马车依次而行,辘辘声中出了蒹霞巷。 这陈斯远等人才走,邢甄氏便忍不住往香菱家中探寻。因香菱来了月事不良于行,是以此番便不曾随着去。 邢甄氏只瞧了香菱一眼,心下顿时咯噔一声儿。香菱本就生得好颜色,自打跟了陈斯远,身心顺遂不说,刻下更是珠光宝气,便是寻常富庶人家的姑娘也比不得! 便是邢岫烟与其站在一处,也被比得成了丫鬟! 邢甄氏暗忖,这香菱都只是妾室,自家女儿哪里还有指望?偏生她又心有不甘,当下便扯了甄封氏旁敲侧击问了半日。 香菱之母甄封氏这一年来日子过得顺遂,又仔细调养了身子骨,如今见女儿面上笑容愈多,这心下自然顺遂。虽美中不足香菱只是个贵妾,可甄封氏如今也想开了。 她又本就不是个心思多的,是以那邢甄氏问什么,她便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那邢甄氏越听越心惊,这甄士隐本就是乡绅,她原先就知道;不知道的是,远哥儿竟然早早定下了婚约,且定下的人家乃是已故盐司林如海的孤女! 邢甄氏顿时大失所望,本待要告辞而去,谁知甄封氏转而又道,陈斯远与林家孤女定的乃是兼祧之约。 邢甄氏又生欢喜! 还没完,旋即甄封氏又笑着说起自打陈斯远中举之后,荣国府中流言四起,一时传陈斯远与二姑娘要结亲;一时又成了九省统制王子腾之独女。 邢甄氏心下大起大落,又生愁绪。邢家本就是小门小户,他们家又是邢家的庶支,又哪里比得过荣国府、王子腾去? 当下匆匆辞别甄封氏,忧心忡忡回返家中,便唉声叹气与那邢忠说了一遭。 谁知邢忠眼珠乱转半晌,忽而拍腿道:“好啊!” “好?”邢甄氏恼道:“这婚事只怕是指望不上了,有什么好的?” 邢忠道:“头发长见识短!你也不想想,能得荣国府二姑娘还有王大人青睐,这远哥儿来日前程又岂能限量?啧啧,说不得来日登阁拜相也不在话下啊。岫烟做不得正室,那就做个贵妾,说不得咱们后半辈子就有了指望呢!” 邢甄氏想起香菱浑身珠光宝气的情形,顿时上了心,不禁笑着道:“还是当家的想的周全,那这事儿我去与岫烟说说?” 邢忠蹙眉道:“你与她说什么?只管让他们表姊弟勤往来着……这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日等见了大妹妹,由其撮合便是。” 邢甄氏不迭应下,不由得对那荣国府富贵心生向往,少不得与邢忠唠叨了半日。 …………………………………………………… 马车停在路旁,那帘栊挑开着,便见晴雯翻找着包袱,须臾寻了一件貂裘的大衣裳来给陈斯远披上,扫量一眼外间天色,口中说道:“眼看着要变天,大爷多穿一些免得着了凉。” 陈斯远应下,目视前方。小厮庆愈与个老者攀扯半晌,旋即又有芸香领着婆子过去说了会子,这才一并回转。 小厮庆愈道:“大爷,与老丈谈妥了,过会子老丈便会腾出一处房子来。” 小丫鬟芸香道:“大爷大爷,我还仔细扫听了,林家祖坟便在玄墓山南,听说还有族人守着呢。” 陈斯远一并行下,暗忖这两个小的眼看着历练了出来,往后也能打发出去办差了。 过得一时,村子里果然腾出一处屋舍来,不过三间大小。陈斯远与晴雯安置在东梢间,两个婆子住西梢间,至于小厮庆愈则与马夫等往别处凑合。 一路颠簸,冬日江南又冷意袭人,是以众人待用过晚饭便各自歇息。一夜无话也不多提,转眼到得天明,众人又乘车往林家祖坟寻去。 好在相距不过十来里,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到了地方。 陈斯远下得车来,便见果然有一四十许汉子守在此处。他上前拱手道:“这位仁兄有礼了,鄙人顺天府举人陈斯远,因与林盐司有过数面之缘,此番游学路经此地,扫听得林盐司便安葬在此处,是以特来洒扫祭拜。” “原来是陈老爷,有礼了!”汉子面色缓和,笑吟吟指路道:“我那族弟就安葬在不远处,我带陈老爷去。” 陈斯远应下,吩咐人手提了香烛黄纸,随在那汉子身后。 他情知当日为着林如海家产,林家人必是与贾雨村、贾琏等做过了一场,若陈斯远暴出与黛玉的婚约,只怕会不得林家人待见,是以这才遮掩了去。 少一时到得坟前,陈斯远扫量一眼墓碑,心下唏嘘不已,恭恭敬敬作揖为礼,又敬酒三杯,亲自点了香烛,余下人等则寻了火盆烧黄纸。 陈斯远定在坟前负手而立,心下似有千言万语,一时间却百转愁肠。他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了老天。两世为人,陈斯远虽不知是否有鬼神,却笃定冥冥中自有主宰。 因是心下暗自与林如海道:岳父老泰山在上,晚辈陈枢良盗用陈斯远之身,冒老泰山之婚书,用尽手段侥幸得中举人,而今眼看便要定下与林妹妹之婚事。晚辈自知品行低劣,实非良配。 可倘若老泰山泉下有知,必懊悔当日仓促将林妹妹托付荣国府。晚辈虽卑劣,却发誓此生定当护得林妹妹周全。若老泰山有知,还请明示一二。 陈斯远寻思罢,定定看向墓碑。良久不见动静,方才自嘲一笑,谁知便在此时忽而起了风,他扭头便见一股旋风将火盆中的灰烬卷起,兜转着停在墓侧,又倏忽消散。 陈斯远眨眨眼,暗道这是同意了还是不同意啊? 又等了半晌,眼见再无动静,又有晴雯行过来道:“大爷……该回了。”说话间又抬手用帕子拂去陈斯远肩头落下的灰烬。 “嗯,”陈斯远点点头,朝着林如海、贾敏之墓躬身一礼,道:“如此,晚辈得空定带了林妹妹来祭扫!” 说罢转身扯了晴雯大步流星往马车而去。 晴雯被拖得好似小跑一般,又觉一只大手将自个儿攥得死死的,便忍不住道:“大爷方才与林盐司说什么了?” 陈斯远只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方才到得马车前,忽觉面上袭来星星点点的凉意,陈斯远抬头观量,便见细碎雪簌簌而下。 “下雪了?”后头的芸香咋咋呼呼探手去捧,旋即嚷嚷道:“还道江南能暖和些呢,谁知十月里也要下雪。” 这会子还在小冰河期,苏州可不就要下雪?非但如此,津门进得冬月还会封港呢。 因生怕雪下大了耽搁了回程,是以众人紧忙上得马车,催着车夫快些回城。 一路无话,待进了城到得蒹霞巷时,已是入夜时分。 两辆马车吵吵嚷嚷,那小丫鬟篆儿便在隔壁偷偷看了窗子观量,待瞥见陈斯远前呼后拥着进得内中,这才扭头笑着与邢岫烟道:“姐姐,远大爷回来了,瞧着一准儿不曾在蟠香寺留宿。” 正抄写经文的邢岫烟略略停笔,淡泊笑道:“表弟不是那等眠宿柳的性子,既知道蟠香寺不干净,自然就不会留宿。” 篆儿便凑过来道:“姐姐,你说明儿个远大爷会来寻姐姐吗?” 邢岫烟羞恼着叹了口气,蹙眉抬笔在篆儿眉心点了一笔,教训道:“再这般没规矩,下次爹妈要撵你我可不管了!” 篆儿身段向来软,顿时求告道:“我错了,求姐姐宽宥则个,往后再不敢胡吣了!” 邢岫烟白了其一眼,又闷头抄写起来,却因犯了心思错写了一笔,于是这快抄写完的一页便成了废纸。她撂下笔墨将纸张团成一团,气恼着丢过去砸了篆儿一下,回首自个儿也犯了思量……表弟明儿个会来寻自个儿吗? …………………………………………………… 宁国府。 贾珍蹙眉负手在堂中踱步而行,少一时管事儿的入内回道:“大爷,鲍太医来了。” 贾珍摆摆手,须臾那管事儿便将鲍太医引入内中。待其见了礼,贾珍就道:“鲍太医,我且问你,蓉哥儿到底伤了何处?怎地十来日不见人影?” 贾蓉与尤老娘鬼混,赶上尤老娘发了狂,非但抓了脸,还被剪刀戳了脐下三寸,又被尤二姐、尤三姐撞了个正着,哪里有脸面哭嚎?当时便强忍着剧痛乘车回了宁国府,旋即叫了太医来诊治。 这鲍太医行事最为稳妥,贾蓉不吝赏钱,只求其暂且遮掩下来。鲍太医自是应下,于是对外都说贾蓉是伤了脸面一时不能见人。 实则这十来日鲍太医费劲心力,方子开了无数,逼不得已还动了刀,虽说贾蓉身下二去其一,可好歹保全了一个。 又因此时天寒地冻,也不知是不是贾家列祖列宗庇佑,贾蓉术后伤口逐渐愈合,竟没染了旁的症状,只是如今还不良于行……若陈斯远在此,定会赞其一声‘孤蛋英雄’! 贾珍早就存疑,刻下冷着脸盘问起来,鲍太医哪里敢欺瞒? 当下支支吾吾将内中闲杂人等赶了出去,这才如实道来。 贾珍自个儿荒唐,于贾蓉跟尤老娘鬼混一事并不在意,却听闻贾蓉被伤了下体,顿时气得怒不可遏:“好畜生!真真儿是好畜生啊!” 叫骂了两声,贾珍愈发急躁。他自家知自家事,这些年他广纳姬妾,却不见半点动静,想来是早年眠宿柳、伤了本源之故。 他虽不待见贾蓉,却也指望着贾蓉传宗接代,如今贾蓉这小畜生竟伤了……若不能传宗接代,那贾珍来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贾珍忽而停步,压低声音问道:“鲍太医,依你之见,这小畜生来日可还能生养?” “这……照说理应无妨,只是这会子还不曾好利索,在下也不敢妄下论断。” 贾珍暗自运气一番,说了几句好话,便将鲍太医打发了下去。他恨不得即刻便将贾蓉暴打一通,又怕打完更生不出子嗣来,于是气得发了性子,将内中茶盏摔了个稀巴烂。 少一时,尤氏娴静入内,扫量一眼不禁纳罕道:“大爷发的哪门子脾气?” “还不是……”话说一半儿,贾珍说不下去了。当下含混道:“罢了,与你无关。”眼见尤氏打扮齐整,又披了大衣裳,贾珍便道:“妇人这是?” 尤氏轻声道:“大爷也知我继母如今病着,算算五六日不曾去瞧过,昨儿个便与二妹妹、三妹妹约好了,今儿个一道儿去瞧瞧。” 贾珍言辞闪烁道:“老安人这病来得蹊跷,可不好轻忽了。回头儿寻了妥帖的郎中再诊治一回。若不中用,不妨往各处庙观求一求。” 尤氏应下,旋即便告辞而去。 那尤氏一路出得仪门,乘了油壁车才出宁国府,便见贴着墙边停了尤三姐的马车。 待到得近前,尤氏挑开窗帘道:“二妹妹、三妹妹,不妨咱们挤一挤,也好说会子话儿。” 对面马车里沉寂须臾,便有尤二姐道:“那大姐稍待。” 过得一时,尤二姐果然与尤三姐一道儿下得车来,又进了尤氏马车里。 三姊妹之言不可传于外人之耳,尤氏便将丫鬟银蝶打发了下去。 马车辘辘而行,尤三姐就道:“那事儿扫听得如何了?” 尤氏陪笑道:“正要与两位妹妹说——” 话说一半,尤三姐嗤笑一声道:“既不同父又不同母,也不知你为何非要认这个亲。如今咱们不过是合则两利,待此事过去,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尤氏苦涩不已,求助也似看向尤二姐。 这十来日光景,姊妹三人自是又去瞧过尤老娘一回,虽老实了些许,却咬死了不肯再嫁。 那博士不过八品芝麻官,若嫁了去,她哪里还有安人的诰命? 于是三姊妹又捆了尤老娘,过后尤氏偷偷给了尤二姐一副头面以作拉拢。 尤二姐本就是个贪财的性子,这拿人手短,这会子自要为尤氏辩解。 当下尤二姐就道:“三妹妹何必这般较真儿?大姐虽说只与咱们相处了二年,可你扪心自问,大姐待咱们两个可差了?但有好吃的、好用的,大姐哪一回不想着咱们?” 尤三姐冷哼一声,乜斜尤二姐道:“她许了你什么好处?” 尤二姐为之一噎,道:“天地良心,大姐何曾许过我好处了?”尤氏自是没说旁的,只给了一副头面。 尤三姐又是一声冷哼,别过头去不言语。 尤二姐便轻声道:“再者说了……远兄弟也不是个省心的,你瞧瞧他房里那几个,再想想前些时日荣国府四下传的话儿。”顿了顿,尤二姐劝慰道:“我说句不好听的,三妹妹虽与远兄弟情投意合,可说到底也不是正室夫人。来日远兄弟与谁厮混,还能事先过问三妹妹不成?” 尤三姐略略蹙眉,却也知尤二姐说的在理。于是心下愈发恼恨尤老娘!当日错非尤老娘拦着,她早就嫁与远哥哥了,又哪里有今日烦扰? 观量尤三姐神色,尤二姐又说道:“我也知三妹妹与远兄弟是阴差阳错,远兄弟待三妹妹自是不同……只是这错过了便是错过了。远兄弟信重三妹妹,往后三妹妹照看好百草堂,远兄弟来了便好生欢聚,至于旁的……还是不要多管为妙。” 尤三姐这下被说动了。她不过是个妾室,却一直拿自个儿当正室奶奶,长此以往可不就要生了事端? 尤二姐容其思量了半晌,这才瞧了尤氏一眼蛊惑道:“我再说句不中听的……与其放任远兄弟偷嘴,莫不如放在眼巴前呢。” 尤三姐抬起头来,顺着尤二姐目光看向尤氏。那尤氏暗自攥了衣角,心下自是极为得意尤二姐那一番话,又忐忑着迎向尤三姐,面上露出一丝讨好的笑容来。 (本章完) 第201章 送金得玉(月初求月票) 第201章 送金得玉(月初求月票) 尤三姐闻言心下自是犯了思量,抬眼瞥了眼尤氏面上笑容,又偏过头去,挑开窗帘往外观量。 阴差阳错,正室夫人成了妾室,尤三姐性子虽不拘常礼,可这等大事儿又怎会不懊悔?她情知尤二姐说的不差,自个儿如今是妾室,不过是依仗了远哥哥宠爱方才大包大揽,以正室自居。 可这岂是长久之计? 尤老娘虽不做人,可有些话却是没错儿的。再是情投意合,这日子过久了,难免左手摸右手,过得还是柴米油盐。 这世间为何推崇温婉守妇德的女子为正室?盖因这等女子便是心下拈酸吃醋也不会胡乱作闹。尤三姐这等性子,落在外间人眼里自然便算是离经叛道的。 暗自叹息了一声,尤三姐思量着,自个儿总有几年好日子,待远哥哥娶了正室,只怕就没法儿再这般肆无忌惮了吧? 又念及尤氏有家有业,不过偶尔偷个嘴,也不会与自个儿去抢远哥哥,三姐儿这心绪自然就平复了许多。 尤二姐此时歪头观量一眼,不禁讶然道:“下雪了?” 尤三姐回过神来,果然见柳絮般的雪簌簌而下。她撂下窗帘,扭头看向尤氏,问道:“那博士如何说的?” 尤氏便道:“郭博士起先咬死了三千两财货陪嫁不松口,我请了孙孺人帮着转圜,那郭博士听闻家中有一处房产,回去也不知如何计较的,昨儿个托孙孺人传话,说陪嫁可以减到一千八百两,不过须得将房产先行过户在其名下。” 京城居、大不易,太常寺本就是清水衙门,那郭博士也不是正儿八经科举出身,娶个三十几岁的寡妇、白得一处房产外加一千八百两陪嫁,日子立时天翻地覆,起码不用每月苦哈哈的去借官贷了。 尤三姐嗤笑一声,她如今经手百草堂,每月过手的银钱三五千,尤家那处房子才几个钱?三姐儿这会子自是看不上眼儿。 因是便道:“许了他就是!趁着还没进冬月,尽快将此事敲定了。” 尤氏颔首道:“郭博士再无旁的话,如今只看母亲如何说。” 尤三姐冷笑着不言语,心下愈发恼恨尤老娘。尤二姐便道:“妈妈上回就松了口,这回只怕咱们说什么她便应什么了。” “但愿如此。” 尤氏一语说罢,车内再无旁的话儿。 马车出得内城,须臾转到尤家门口。姊妹三人方才下得车来,便有个昂藏汉子拦了去路。 三姊妹搭眼一瞧,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隔壁邻居邢德全。 尤三姐心下不喜,略略蹙眉道:“你要作甚?” “嗯?”邢德全乜斜一眼,乐道:“从远哥儿那儿论起来,你可是我外甥媳妇,怎么见了舅舅也不知叫人?” 纸里包不住火,邢德全昨日方才往荣国府东跨院走了一趟,临行前自是听王善保家的嘀嘀咕咕说了好些话儿,其中便提及陈斯远将尤氏双姝养在了能仁寺左近。 “你——”尤三姐眨眨眼,虽心下不待见,可冲着陈斯远也不好与邢德全计较。 尤氏见机上前道:“邢大舅可是有事?” 便是从贾珍那儿论起,尤氏也合该称其一声大舅。 邢德全顿时乐呵呵道:“没旁的……”指了指尤家道:“就是这每日家鬼哭狼嚎的实在吵人,老安人那疯病若是治不得了,不若换个清净地方休养,免得吵了左邻右舍。” 尤氏便道:“也要不了多少时日了,烦请邢大舅多忍耐一些时日。” 邢德全眨眨眼,含糊应下,又让开身形看着姊妹三人进了尤家。戳在原地挠头道:“这尤老安人要死了?” 却不提这货胡乱思忖,三姊妹进得内中,尤三姐叫过婆子问询这几日情形。 那婆子就道:“旁的都还好,就是夜里折腾得厉害。一会子吵着饿,一会子又要如厕。隔壁来寻了几回,说再吵嚷就要打上门来呢。” 尤三姐与邢德全比邻而居十来年,哪里不知邢德全是个什么德行?当下冷哼一声道:“不用管他,那人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 一旁尤二姐也道:“他那人好有一比:曹操下江南——来的凶、败得快!早年可没少被三姐儿教训。” 婆子恍然,忙不迭应下。 尤三姐当先而行,三姊妹齐齐进了正房。入内便见两个聋婆子看顾着,那尤老娘正趺坐床上吃着点心。 见三姊妹入内,尤老娘眨眨眼,赶忙一边抹嘴一边求告道:“我知你们怕我坏了名声,我如今也后悔了,往后再不去宁国府。好歹看在我生养你们一场,往后再别捆着了。” 三姊妹对视一眼,尤三姐便冷声道:“那婚事思量的如何了?” “这——”尤老娘蹙眉道:“八品博士太小了些,何不找个六品的?” 尤三姐气乐了,道:“你当自个儿是黄大闺女不成,说嫁谁就嫁了谁去?” 尤老娘面上讪讪,又道:“就算官品低一些,可总要寻个年岁相当的。” 尤老爹过世才几年,尤老娘本待这辈子就守着了,谁料那日在宁国府开了斋。贾珍样百出,贾蓉正当年华,厮混这些时日,尤老娘难免心下惦记起了床笫之事。 尤三姐默然半晌,说道:“看来妈妈这病还没好利索,只怕还要关上个十天半个月才好。” “别别别!”此言一出,尤老娘顿时就慌了。七手八脚落地便要去扯尤三姐,谁知立时被两个婆子给拿了,于是身子往前挣着嚷道:“莫再捆我了,好三姐儿,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嫁,我嫁了!” 尤三姐顿时暗自舒了口气,当下也不理尤老娘,与二姐儿、尤氏对视一眼,三人便转出来商议。 这婚期自是越快越好,嫁妆银子,尤氏咬牙拿了五百两,余下的尤三姐只得先从账上挪用,留待陈斯远回来再交代清楚。 尤氏三姊妹同心协力,转头寻了道士算了日子,又七拼八凑凑足了一千八百两财货,连同尤老娘自个儿的嫁妆一股脑的先行抬去了郭家。不过五日,赶在冬月前,黄昏时一顶小轿抬了不情不愿的尤老娘去了郭家,这婚事便算是成了。 郭家不过摆了几桌酒宴,待夜里洞房烛,郭方见尤老娘果然有几分姿色,顿时喜不自胜;尤老娘见郭方形容猥琐,登时心下憋闷不已。 …………………………………………………… 苏州。 一夜过去,外间天色依旧阴沉,细碎雪兀自簌簌而下。 陈斯远自二楼推开窗棂,呼吸间便有白雾喷吐。正待回身,忽而便听得隔壁有人叫道:“陈大爷,陈大爷!” 陈斯远扭头,就见还俗的小尼姑篆儿立在隔壁院儿中,正跳着脚朝自个儿招手。 陈斯远笑着摆摆手,那篆儿就道:“大爷今儿可过来?” 陈斯远心下自是放不下邢岫烟,便道:“待过会子就去。” 篆儿欢喜应下,道:“好,我们姑娘说今儿个煮六安茶呢!”说罢摆摆手,兴冲冲往正房而去。 陈斯远哑然失笑,关了窗子,扭头便见晴雯迭放了被褥,又接过小丫鬟芸香递来的水盆,探手试着,扭头与陈斯远道:“是篆儿?” “嗯。”陈斯远挽起衣袖,自个儿先行洗脸。 那晴雯便在一旁道:“我瞧那小尼姑是个势利的,也不知表姑娘怎么就收留了这等丫鬟。” 陈斯远笑着没言语,待洗漱罢用过早饭,他先行往后头瞧了眼甄封氏,略略说了会子话儿便领了小丫鬟芸香往隔壁而来。 门是篆儿开的,一边厢将陈斯远让进来,一边厢笑着道:“也是赶巧,老爷、太太这会子都出去了,只我们姑娘自个儿在呢。” 陈斯远暗自思量,这邢忠、邢甄氏倒是上道……生怕老两口在耽搁了邢岫烟姻缘,因是干脆避了出去? 实则邢忠夫妇二人一早儿就出了门,拿了人参、鹿茸与两张狐皮出去典卖。邢忠惦记着吃酒耍钱,只典了人参拿了银钱就没了影;那邢甄氏心思细一些,提着余下物件四下问询,琢磨着卖个好价钱。 行了几步,篆儿便快行几步,朝正房里嚷道:“姐姐,陈大爷来了!” 书房里,邢岫烟撂下笔墨,心下虽有些不自在,可还是起身来迎。 在门前见得陈斯远,邢岫烟便笑道:“远哥儿来了?” “见过表姐……”瞥见邢岫烟袖口的墨迹,陈斯远道:“可是扰了表姐清净?” 邢岫烟让开身形笑着道:“清净本就不在外物,我若真是个清净的,你又哪里扰得了?外间还下着雪,快进来吧。” 陈斯远笑着应下。此时不过初冬,江南风雪落地就化,于是地面上湿漉漉一片,唯独树冠、房顶积存了一层白雪。 陈斯远进得内中,恰邢岫烟便在桌案上抄写经文,陈斯远扫量一眼,略略思忖道:“表姐抄的是《楞严经》?这蝇头小楷工整却不失风骨,比庙里印的强许多,无怪那和尚一直来寻表姐抄写。” 邢岫烟赧然道:“糊口拙技罢了,当不得你这般夸赞。远哥儿稍待,我去煮了六安茶来。” “嗯。”陈斯远应下,撩开衣袍大大方方落座,便瞧着邢岫烟快步而去,过得一刻方才提了茶盏回返。 茶壶不过是寻常的陶壶,茶盏更是普通的白瓷,邢岫烟好似不知寒酸一般,一双素手洗了茶盏,投茶、洗茶、冲泡、分杯,她动作轻柔,又行云流水,好似贴合了韵律一般,瞧着分外赏心悦目。 待茶盏奉上,邢岫烟抬眼与陈斯远对视了眼,道:“这茶存了半年,也不知坏没坏,远哥儿尝尝。” 陈斯远应下,略略呷了一口,只觉香气清高,便有如面前的璧人一般。 二人对饮片刻,邢岫烟忽而说道:“是了,远哥儿那日提起妙玉,也不知她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陈斯远思量道:“性如孤鹤心似琉璃……她在荣国府少有与之往来,唯独宝玉去的勤了些。” “宝玉?” 陈斯远便略略说了宝玉情形。 邢岫烟闻声略略颔首,面上不动声色,心下不以为然。 陈斯远好似瞧出她心思一般,问道:“表姐……好似对那妙玉另有看法?” 邢岫烟抿了嘴没应声,过得须臾才瞧着外间道:“远哥儿且看这雪,今儿个压折竹枝,明朝化水入泥,谁又比谁干净呢?” 陈斯远闻言暗自纳罕,好似红楼一书中这邢岫烟就对妙玉颇有微词,可二人早年比邻而居,邢岫烟读书认字全赖妙玉所赐,怎地这二人反倒不对付了? 有些话邢岫烟不好说,那一旁的小尼姑篆儿便道:“陈大爷不知,那妙玉师父本姓常,其父罢官前官至巡抚,家中修的园子便是在苏州也是一等一的,内中奇珍异宝更是无算。 常老爷入仕前不过是个穷书生,家中不过几亩薄田,二十几年就生发成这般,谁不知那财货来路不正?偏那妙玉孤高,今儿瞧不起这个,明儿看不上那个。 姐姐迫于生计为寺庙抄书,她便说姐姐的字里满是铜臭!其后见了姐姐更是视若无睹……也就是姐姐脾气好,换了我早就啐回去了!她若真是个好的,那常家被查时,她何不将那些瓶瓶罐罐都送回去?” “篆儿,住口!”邢岫烟叱了一声。 篆儿瘪嘴委屈道:“我为姐姐打抱不平,又没往外头四下传扬,怎么就成了错儿?” 邢岫烟叹息一声,扭头与陈斯远道:“让表弟见笑了。” 陈斯远只笑着摇头。 心下暗忖,原来如此! 想那妙玉孤傲高洁,定瞧不上邢岫烟这般为五斗米折腰。若只一回两回也就罢了,就怕二人间的龃龉不止如此。 邢岫烟再是大度也是个有脾气的,你妙玉靠着其父为官时贪占的民脂民膏自诩高洁,又能为舍了那些不义之财,看看你还高洁得起来吗? 说难听的,妙玉纯粹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转念一想,方才篆儿说常家被查……想来妙玉之父是因贪腐方才被罢了官?依大顺律,自当追赃罚银,常家生怕落得一场空,所以才将各色奇珍一股脑的给了妙玉,还打发了其往京师寻机缘? 是了!这般想来,妙玉身上定带了不菲财货,若谁娶了妙玉,那财货便成了嫁妆。如此看来,这妙玉进荣国府也不单纯啊,只怕有效仿先前薛家之意。 正思量间,前头传来响动,不待篆儿去瞧,便见邢甄氏嘟嘟囔囔推门而入:“亏得我多走了几家,不然还不被人唬了去?这般上好的皮子,怎么也值……唷!” 邢甄氏瞥见陈斯远也在内中,顿时笑容满面道:“远哥儿来了?要我说远哥儿就该常来往着,不然你表姐也没个人说话儿,不免有些孤寂呢。” 陈斯远已然起身拱手:“见过舅母。” 邢岫烟羞恼不已,红着脸道:“妈妈说的什么话儿!” 邢甄氏掩口笑道:“你们姊弟两个且说着,我……我还有些女红没做呢!” 说话间快步而行,待过穿堂时还往这边厢观量了一眼。 内中邢岫烟与陈斯远对视一眼,邢岫烟便羞得说不出话儿来。 陈斯远邀其落座,思量道:“难得来苏州一回,下一回还不知是何年月,总要将四下景致逛一逛。表姐若是得空,不若咱们一道儿游逛一番?” 邢岫烟低声道:“我自当尽地主之谊。”抬眼大大方方笑道:“不过我比不得远哥儿,只怕囊中羞涩、招待不周。” “表姐这话就外道了。银钱不过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邢岫烟却惆怅道:“虽是带不来也带不去,可活着一日总要用。” 陈斯远赞赏之余愈发怜惜,不禁暗忖,这般好姑娘可不能错过。至于薛蝌……还是留待寻旁的好姑娘去吧! 于是往后十来日,隔三差五的,邢岫烟与陈斯远果然一道儿同游。或往寒山寺怀古,或往虎丘山登高,或泛舟太湖,或去山塘街采买。 陈斯远自是乐不思蜀,晴雯心绪却愈发低落。盖因一直不曾寻见其母下落。 陈斯远只能时时安抚宽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转眼已是冬月上,这日陈斯远正思量着明日约邢岫烟往何处游逛,外间便有婆子匆匆而来,道:“大爷,衙门来了人,说是抚台回来了,定下明日下晌见大爷。” 贾雨村回来了?陈斯远顿时精神一振。当下打发了婆子而去,又寻了小厮庆愈来吩咐道:“你往抚台衙门走一遭,寻了衙役仔细扫听,不拘得了什么信儿,尽快回来报我!” 庆愈应下,紧忙快步而去。到得下晌时,庆愈回返,寻了陈斯远道:“大爷,这抚台大老爷此番去扬州,将八大盐商拿下了四个,还将盐司衙门上下官吏拿了大半,说是当场就斩了两个,余下的尽数收押,留待抚台大人请了旨意再行处置。” 这才十来日光景啊,那贾雨村好凌厉的手段。扬州盐商素来为天家的钱袋子,每有所需,一众盐商定慷慨解囊。此时不顾情面拿下半数,一则是因林如海之故,二则……只怕也是因着今上隐隐稳住了朝局,这才有恃无恐的拿奉养太上皇的盐商开刀! 这般想来,那贾雨村岂不是接过了林如海的衣钵?却不知轮到自个儿还能剩下几分。 转天未时,陈斯远早早到了抚台衙门。门前小吏往内中通禀,不片刻出来个三十许幕友,与陈斯远见过礼后便道:“抚台如今正在待客,还请陈孝廉偏厅稍待。” 陈斯远应下,随着那幕友去了偏厅。待茶水奉上,那幕友自报家门,说姓章名芸璐,蹉跎科场,如今不过是个秀才。 陈斯远便问那幕友:“章幕友说的是西南官话,未知仙乡何处?” 那幕友自报家门道:“在下世居楚雄。” 陈斯远心下隐隐有所忖度,面上却不好说出来。此时贡榜王朝正值兴盛,催动周遭部族屡屡犯边,云南百姓苦不堪言,圣人数年前便遣南安王督一师边军守卫边疆。 奈何滇缅交界极广,一师边军只能四下救火,今上自然极为不满。再联想到贾雨村此人其后官至兵部尚书,此时又用了云南秀才为幕友,说不得早就存了借此升官的心思。 二人随口漫谈,那章芸璐极为仰慕陈斯远诗才,禁不住好一番夸赞。待过得半个时辰,方才有小吏入内道:“章幕友,抚台大人方才送客。” 章芸璐颔首,又略略等了片刻,这才引着陈斯远过二门进了二堂。 陈斯远入内紧忙躬身见礼,待抬眼观量,便见一载不见,这贾雨村官威更盛!其目炯炯,面上不怒自威。 此时贾雨村端坐书案之后,瞥了陈斯远一眼,摆手道:“枢良且坐。” 陈斯远应下,撩开衣袍落座。 贾雨村打发了无干人等,唯独留了章芸璐,可见此人极为紧要。略略思量,贾雨村就道:“本官素来言必行、行必果。先前荣国府、我那女徒弟来信,本官业已一一回复。你便是不来此处,那婚事本官也是认了的。” 陈斯远心下底定,起身又是躬身一礼,道:“多谢抚台!” 贾雨村摆摆手,道:“你且坐下说话。”待陈斯远落座,贾雨村沉吟着道:“只是如今有一桩事要与枢良相商。” 陈斯远心下纳罕,便道:“却不知是何事?” 贾雨村蹙眉道:“枢良也知玉儿自幼身子单弱,本待将养几年总能缓和,谁知如今还是不大好。若依婚书之议,须择一子担林家宗祧。以我那女徒弟情形,只怕得一子已是难得,哪里还能选?” 依着婚书,黛玉所生长子姓陈,此子继承林家宗祧。依着贾雨村当前所说,那婚书须得改一改,往后长子归林家,此子才姓陈? 陈斯远心下思量的分明,他冒此身伪造婚书,所贪图的一则是黛玉的身份有利于其仕途,二则因着那可是林妹妹! 且林妹妹如今那身子骨,能否生养还不得而知,陈斯远又哪里会推拒? 因是陈斯远略略思量便道:“敢问抚台,此议是出自荣国府,还是出自林妹妹?” 贾雨村抚须道:“是我那女徒弟来信所言。” 陈斯远再无疑虑,当下起身拱手道:“如此,晚生并无异议,就依此议!” 贾雨村颔首应下,面上略显欣慰之色。 其人得林如海托孤,于官场上顺风顺水,于公于私都要看顾好黛玉,不然如何与天下交代? 若黛玉有个闪失,只怕他贾雨村立时名声大坏! 清流混迹官场,所依仗的就是名声,名声坏了什么都没了。 当下陈斯远重新落座,贾雨村面容和善了几分,略略过问了其秋闱事宜,赞叹了其诗词之才,待过得一盏茶光景方才端茶送客。 出得抚台衙门,陈斯远长出一口气,只觉从此天高地远,除去须得防着荣国府犯蠢害死黛玉,他与黛玉的婚事再无阻碍。 心中雀跃之下,陈斯远只想着扯了香菱去胡天土地。于是上得马车便催着尽快回返。 谁知才行过两条街,车外的小厮庆愈便道:“大爷,我好似瞧见表姑娘与篆儿了。” “嗯?”陈斯远挑开窗帘观量。 小厮庆愈指着不远处道:“就那儿,往典当铺子去了!” 陈斯远仔细观量,果然便见一抹嫽俏身影领了篆儿进了典当铺子。 陈斯远情知邢忠一家过得艰难,时常朝不保夕。上回他送了土仪,合该发卖了贴补家用才是。只是要发卖也不该去寻典当铺子吧? 他心下纳罕,便道:“过去停路对面,你躲车后头不要声张。” 小厮庆愈应下,引着车夫到得典当铺对面停下,自个儿又藏身车后。 陈斯远挑开帘栊一角,只瞧见邢岫烟与掌柜的说过,那掌柜的不住摇头,随即篆儿吵嚷了一番,那掌柜的还是摇头。过得须臾,邢岫烟便叹息着扯了篆儿行了出来。 待一大一小两个汇于人潮,陈斯远便下得马车,一径进了铺子里。 那掌柜的惯会看人下菜碟,眼见陈斯远穿着华贵、气度不凡,登时不敢怠慢,自柜台后起身拱手道:“这位公子请了,不知小老儿可有帮到公子之处?” 陈斯远道:“掌柜的请了。方才那位姑娘乃是在下表姐,却不知表姐方才可是典当了物什?” 掌柜的眨眨眼,心下嗤之以鼻。那姑娘穿着素净,衣裳隐隐发白,虽领了个丫鬟,可瞧着就是小门小户的;再看陈斯远,一身华贵,外罩的狐裘更是难寻,这二人哪里是表亲? 掌柜的只当陈斯远是那权贵人家的登徒子,存了见色起意之心,于是便含混道:“那姑娘不过是扫听一些信儿罢了,并不曾典当。” 陈斯远也是人精,哪里瞧不出掌柜的提防之心?于是干脆自荷包里取出一块散碎银子,拍过去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请掌柜的成全。” “这——”掌柜的四下瞧瞧,见伙计并不曾看过来,紧忙探手将银子抓在手中。略略掂了掂,约莫二两有余,顿时觉着陈斯远顺眼起来。 那掌柜的便笑道:“这……那姑娘家中先前典当了一根梅鎏金簪,定下七日为期,过期便转为死当。谁知那姑娘今日才来赎买,鄙铺早已将此物发卖,哪里还赎得了?” “原来如此,”陈斯远不由得想起此前邢岫烟头上插着的梅鎏金簪,瞧了掌柜的一眼,笑道:“那簪子果然发卖了?” 掌柜的顿时陪笑道:“真真儿发卖了出去,小老儿可不曾扯谎。” “若是我加钱呢?” 掌柜的哭笑不得,连连摇头道:“公子便是砸了金山银海来,小老儿也变不出来啊。”顿了顿,又道:“小老儿看那簪子也是寻常,公子若有意,不若往山塘街找寻一番,说不得就能寻见一模一样的。” 陈斯远谢过掌柜的,返身出了当铺。当下也不急着回转,径直命车夫转向山塘街。 那掌柜的果然没说错,陈斯远不过略略找寻,便寻见了一模一样的。只是那簪子是纯金的,再非鎏金。 陈斯远懒得计较价钱,取了那梅金簪捏在手中若有所思,须臾便露出笑意来。 恰此时庆愈凑过来道:“大爷,表姑娘与篆儿就在那边厢呢!” 陈斯远扭头观量,果然就见邢岫烟正屈身在一处首饰摊子前逐样翻找,一旁的篆儿叽叽喳喳也不知说着什么。 陈斯远心思一转计上心头,当下叫过店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吩咐了一番。店主心下纳罕不已,暗忖这天下还有这等大傻子?真真儿是稀奇! …………………………………………………… 邢岫烟翻找了一番,心下略略失落。 一旁的篆儿就道:“姐姐,不若咱们往铺子里转转吧?” 邢岫烟只是摇头。那智信和尚说是三日,实则直到今日才结清了银钱。她手头不过五钱银子,又哪里敢去正经铺面里采买? 头上的木簪实在不成样子,她实在使不得戴了数年的那梅鎏金簪。奈何妈妈当日为了多当些银钱,竟只定下七日之期,她今儿个得了信儿赶忙拿了当票赎买,谁知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撂下一根银钗,邢岫烟蹙眉而行,篆儿随行一旁,见其心绪不佳也就不再放声。 行不多远,忽而有伙计拦住去路,道:“姑娘不妨来小店瞧一瞧?我家东主要南迁,店中首饰一律赔本发卖。” 篆儿顿时眼睛一亮,扯着邢岫烟道:“姐姐,咱们去瞧瞧吧!” 邢岫烟正犹豫着,那伙计便压低声音道:“我是瞧姑娘面善才说的,店里好些首饰几钱银子就能到手,真真儿是机不可失啊。” 邢岫烟蹙眉道:“你这说得我愈发起疑,莫不是拿了铜铁唬弄人吧?” 伙计眨眨眼,赌咒发誓道:“鄙店素来货真价实,但有哄骗,只叫我出门就遭雷殛了!” 见他这般说了,一旁篆儿又催促不断,邢岫烟这才将信将疑进了内中。 那伙计殷勤随在一旁,逐个介绍。邢岫烟不过扫量一眼便缓步往后头瞧去,走着走着,她忽而停步,抄起一根梅金簪来若有所思。 伙计扭头看了眼掌柜的,见掌柜的点头,这才笑道:“姑娘好眼力,这是积存的梅鎏金簪,算算是五年前的样式了,如今只要四钱银子就卖。” 篆儿心下暗喜,面上却道:“太贵太贵,外间不过三钱,你这处为何要四钱?” 伙计咬牙道:“那就三钱,只当赔本赚吆喝了。” 邢岫烟略略捏了捏金簪,先是瞧了瞧伙计,又瞥了眼掌柜的,见二人都盯着自个儿,她便轻轻放下了金簪。 伙计顿时急了,道:“这,姑娘可是不合意?这梅鎏金簪可是难得啊。” “鎏金与纯金我还是瞧的出来的,”邢岫烟笑着道:“那你不如告诉我,究竟是得了谁的吩咐?” “啊?”伙计愕然,禁不住去看掌柜的。 掌柜的捂脸叹息一声,摆摆手赶苍蝇一般打发了伙计,上前笑着拱手道:“姑娘心细如发,不错,方才鄙人的确得了一位公子嘱托。”当下店主便将陈斯远情形略略说了。 邢岫烟本就聪慧,只听了一耳便知那人定是陈斯远。 于是邢岫烟略略瘪嘴,心下先是气恼,又说不出的熨帖。暗忖,表弟定是瞧见自己窘迫,又生怕伤了自个儿脸面,这才如此行事? 她思量着缓缓抄起那梅金簪,暗想旧的丢了也就丢了,这新的自然极好。随即与那掌柜的道:“这般说来,银钱早就给付了,我是不是不用再付银钱?” 掌柜的愣了下,笑道:“不错,姑娘说的极是。” 邢岫烟点点头,道:“那人是我表弟,生怕伤了我颜面。过会子他来,你只管告知他我用三钱银子买了就是。” 掌柜的哭笑不得,道:“鄙店本小利微,这簪子拢共也赚不了三钱银子,若是姑娘那表弟要我找还该怎么办?” 邢岫烟露齿一笑,道:“他?他才不会呢。” 她将梅金簪包好收拢了,本待转身领了篆儿而去,走了一步又停下,返身回来道:“我只五钱银子,却不知能买个什么物什做回礼?” 掌柜的挠头半晌,道:“鄙店倒是有一些岫岩玉物件儿,姑娘不若瞧瞧?” 邢岫烟应下,瞧了好半晌,方才选定了一条岫岩玉的腰带,将那手头的五钱银子了个干干净净。 (本章完) 第202章 娘 第202章 娘 少一时,陈斯远去而复返,那掌柜的面上讪讪,便将方才之事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至于隐瞒?这眼前的公子哥才是大金主,且任谁都瞧得出来这二人郎情妾意,是以掌柜的又何必枉做小人? 陈斯远听得暗自挠头,不过邢岫烟既拿了金簪,想来是收下了自个儿的心意? 他点过小厮庆愈乘车回返,出得街市果然就见邢岫烟领了篆儿在路旁而行。陈斯远吩咐一声,马车错身之际缓缓停下,陈斯远便挑开帘栊笑道:“表姐?” 邢岫烟搭眼一瞧,顿时面上绽出笑意来:“远哥儿这是——” “正要回去,表姐若不嫌弃,不妨一同乘车回返?” 邢岫烟大大方方应下,小厮紧忙送来脚凳,邢岫烟踩着脚凳进得马车里。那后头的篆儿也要上车,谁知庆愈先行将那脚凳撤了,又盯着篆儿观量。 篆儿眨眨眼,半晌方知其意,顿时掩口而笑。待马车重新启行,篆儿便凑在庆愈身旁嘀嘀咕咕,惹得庆愈厌嫌不已。 车辘辘,车内二人相对而坐。陈斯远便瞧见邢岫烟头上插着的梅金簪,那邢岫烟垂着螓首抚了鬓角,思量着便从包袱里寻了那岫玉腰带来:“方才正巧瞧见此物,觉着与远哥儿极搭,便干脆买了下来。” 陈斯远笑着接过,见那岫玉虽不值钱,做工却极细致,乃是山水图诗文玉扣,腰带革制,缠了素净绦丝,瞧着果有几分出尘之意。 陈斯远笑道:“多谢表姐,这腰带……我极喜欢。” 邢岫烟抿嘴笑道:“合该我谢你才是。” 风吹帘动,一缕斜阳照射进来,那头上的金簪与手中的玉扣交相辉映。 你知我知你心思,我也知你心意,偏生二人都不曾戳破,便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话儿来。 好半晌,邢岫烟问道:“远哥儿见过了抚台,可是要启程了?” 陈斯远便道:“只怕还要多盘桓一些时日……晴雯的母亲还没寻见。”他便将晴雯的身世略略说了说。 邢岫烟蹙眉道:“这可不大好找寻……不过晴雯的母亲既然会女红,想来定被各处织场聘了去,远哥儿何不往四下织场找找?” 陈斯远颔首道:“寻了县里的班头,料想比我自个儿胡乱找寻要便捷些。” 邢岫烟点点头,正要言语,忽而便有一物撞在窗帘上,发出噗的一声,随即骨碌碌滚到了陈斯远脚边。 邢岫烟骇了一跳,身形一个趔趄险些撞了厢壁,那陈斯远手疾眼快,探手撑在厢壁上,于是温香软玉便撞在了其手背上。 邢岫烟顿时俏脸泛红,低声嗫嚅着不知如何言语。 外头篆儿已然叫骂开来:“吹头怪脑小钟生!青肚皮猢狲,你往哪里丢!” 小厮庆愈忙问道:“大爷,可曾被砸着了?外头几个顽童也不知丢了什么物件儿过来。” “无妨。”随口回了一嘴,陈斯远俯身抄起那米黄色的小球,入手捏了捏,弹性极佳……这是胶乳球? 邢岫烟瞥了一眼,道:“这是新来的胶乳球,快还给那些孩童吧。” 陈斯远应下,挑开帘栊便见几个孩童正捏着衣角不知所措,陈斯远便丢了回去,那几个孩童得了胶乳球,顿时指着篆儿叫骂一番,眼见篆儿来追,这才一哄而散。 陈斯远撂下窗帘,说道:“表姐怎知那胶乳球是新来的?” 邢岫烟笑道:“这胶乳不禁放,放上半年便会脆了,哪里还弹得起来?” 陈斯远暗忖,这便是天然橡胶了,若是掺了炭黑再进行硫化,定有大用处。 见其若有所思,邢岫烟说道:“先前从蟠香寺搬出来时,我家在南城赁了屋舍,隔着两条巷子就有个胶乳作坊。” 陈斯远顿时上了心,道:“既有作坊,想来定有生胶乳?” 邢岫烟见其面上郑重起来,便道:“我却不知什么是生胶乳,远哥儿若想知道,不若自个儿去瞧瞧?那作坊便在船坊巷后头。” 陈斯远郑重拱手道:“多谢,表姐不知,此事于我有大用!” 邢岫烟眨眨眼,便道:“能帮到你就好。” 陈斯远自不是随便说说的,既得知苏州就有生橡胶,那自然是采买一些回去,留待尝试硫化、掺炭黑。那可是打底儿十万两的营生,薛姨妈还不知能出多少银钱呢,总不能空口白牙哄人入伙吧? 不一刻马车到得蒹霞巷,邢岫烟与篆儿回了西面,陈斯远则去了东面。 不提陈斯远情形,却说邢岫烟与篆儿进得内中,那邢甄氏便迎将过来,遥遥便问道:“可曾赎回来了?也怪我一时忘了此事……不过那簪子有些年头了,若赎不回来,来日我领你买个新的样式就是了。” 说话间到得近前,眼见邢岫烟头上插着梅金簪,顿时笑道:“哦唷,竟赎了回来!” 邢岫烟屈身一福,便道:“女儿走的有些乏了,先回房歇息。” 邢甄氏应下,眼看着邢岫烟扭身进了前院儿正房,心下忽觉不对。先前那梅鎏金簪戴了有些年头,四下隐隐露了底色,又哪里像如今这般簇新了? 她心下存疑,过得半晌偷空寻了篆儿审问。篆儿一心想促成邢岫烟与陈斯远,便偷偷道:“那簪子是远大爷送的……生怕姐……姑娘脸面挂不住,还托了店家硬说是鎏金的,只要三钱银子!” 邢甄氏纳罕不已:“还有这事儿?” “嗯嗯!”篆儿颔首连连,又嘀嘀咕咕道:“奈何姐姐聪慧,一眼就拆穿了。催问两句,那店主生怕生意做不成,只得将远大爷供了出来。” 邢甄氏顿时蹙眉不已,叱道:“我这个傻女儿,要聪明也不必聪明在这一时!后来呢?” 篆儿笑着道:“后来姑娘接了簪子,又用手头的银钱买了根岫玉腰带,方才我不在车里,不过下车时远大爷提在手里,想来是姑娘送的。” 邢甄氏顿时露出姨母笑,不禁合掌连赞。心下暗忖,这表姊弟瞧着就是一对儿璧人,如今又是情投意合,只待去了京师,有邢夫人撮合着,不拘是妻是妾,这事儿就成了! 心下越想越美,邢甄氏便忍不住去寻邢岫烟。刻下邢岫烟正在房中抄写经文,见邢甄氏笑着入内,心下略略不喜,却赶忙起身来迎。 邢甄氏扫了几眼那金簪,夸赞道:“我的儿,还是这梅样式配你。” 邢岫烟心下羞赧,情知定是篆儿走漏了风声,当下便抬眼观量,却见篆儿正躲在门后,这会子只露出半张脸来。 邢岫烟瞪了篆儿一眼,后者立马缩回门后。邢甄氏扯了邢岫烟一并落座,拍着其手儿语重心长道:“转年你也十七了,你也知你爹爹靠不住,我这心下一直惦记着你的婚事。” 邢岫烟垂了螓首羞怯道:“妈妈怎地说起这个了?” “你羞什么?”邢甄氏笑着撇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个女儿家不都要经过这一遭?” 邢岫烟红着脸儿不说话儿了。 邢甄氏叹息道:“先前一直生怕你寻不到妥帖人家,你爹爹一直推说自有京师的姑姑管,我又哪里信得过?如今倒是好了,这远哥儿真真儿是千好万好,便是做不得正妻……” 邢甄氏话一出口才觉失言!那邢岫烟原本羞怯着摆弄衣角,听得此言顿时猛然抬起头来:“做不得正妻?妈妈这话是何意?” “这——”邢甄氏情知不好,只得腆着脸如实道来:“你姑姑来信说,远哥儿与林家姑娘有约,定下兼祧之仪。” 因着邢忠不曾说明白,邢甄氏便依着常理忖度,只道黛玉来日兼祧两房;虽依着规矩陈斯远可另娶平妻,可落在官面儿上,这所谓的平妻就是贵妾。 待母亲说过,邢岫烟面上不显,心下却是犯了别扭。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谁乐意给人去那劳什子平妻? 偏那邢甄氏眼见邢岫烟面上无恙,权当女儿并无异议。因是说过一通,便乐呵呵往后头去了。 邢岫烟送过母亲,待再抄起笔杆,那笔尖上的墨迹业已干涸。她不过十六岁年纪,虽生性淡泊,可关乎婚姻大事,难免心下不住思量。 好半晌,邢岫烟叹息一声撂下笔墨,自个儿上了楼,到得床榻上和衣侧卧,头枕在手腕上。须臾便觉头上金簪坠下,她探手抓在手里,看着那梅金簪怔怔出神。 另一边厢。 见过贾雨村,与林妹妹的婚事敲定;又探知了邢岫烟的心意;还偶然得知苏州城中便有胶乳作坊,陈斯远自是难掩雀跃。 他本就兴致极高,这会子自是禁不住去寻香菱。奈何此时香菱还在后头陪甄封氏,前楼里只晴雯一个。 陈斯远笑着进得内中,便见晴雯正蹙眉做着女红。陈斯远面上笑容敛去,是了,晴雯母亲的下落依旧不曾寻见,也难怪晴雯这会子心事重重。 他便压下兴致,缓步行将过来。晴雯听得动静,抬起头来瞧了眼,低低的唤了声‘大爷’。 陈斯远叹息着凑坐过来,将其手中活计放置一旁,扯了一双柔荑将其带进自个儿怀里,揽了消肩膀道:“不过是一时没找见,怎地还犯了心思?今儿个见过了抚台,咱们也不急着返程,何时扫听得你母亲下落,咱们再往回走也来得及。” 晴雯瘪嘴道:“也不好太过耽搁……大爷还要往金陵、扬州去呢。” 往金陵去,是给甄家、李家带些土仪;往扬州,便是祭奠此名的父母。 陈斯远盘算道:“如今才进冬月,自扬州乘马车,二十几日也就到了京城,不急的。” 晴雯吸了吸鼻子,探手环了陈斯远腰身,耷拉着小脑袋不说话了。 二人相拥半晌,有细碎脚步声自楼下传来,须臾便见香菱端了一些点心上来。 香菱搭眼往这边厢瞥了一眼,就见陈斯远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来。待仔细观量,果然便见晴雯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 香菱放轻脚步,将点心盘子撂下,便见陈斯远缓缓挣开身,又将晴雯打横抱了放置在床榻上,随即才扯了香菱下楼言语。 待到得下头,香菱就道:“还没寻见她娘?” 陈斯远蹙眉摇了摇头,道:“大海捞针啊。” 香菱感同身受,也跟着叹息了一声。错非自家大爷无意中扫听得了信儿,她们母女二人还不知有没有重逢之日呢。 像这般胡乱找寻,可不就难比登天? 正思量间,忽而听得外间小丫鬟芸香一路叫嚷而来:“大爷大爷!胡班头来了!” 陈斯远与香菱对视一眼,当下紧忙往外迎去。 待陈斯远才走,便听得噔噔噔脚步声连成片,香菱扭头就瞧见晴雯竟赤了脚跑了下来。 “姐姐,方才芸香嚷什么?可是胡班头来了?” 香菱不迭颔首:“妹妹快穿了鞋子,说不得就是好事儿!” 晴雯低头瞧了眼,这才发觉自个儿没穿鞋子。当下紧忙跑上去胡乱拾掇了一番,待再下来,遥遥便见陈斯远负手踱步而来。 晴雯观量陈斯远神色,见其面上并无喜色,心下顿时咯噔一声儿。 香菱抿了嘴,凑过来扯了其手儿,冲着其摇了摇头。晴雯咬了下唇,眼圈儿已然泛红。 过得须臾,陈斯远行将进来,香菱就道:“大爷,胡班头怎么说?” 陈斯远瞧了眼晴雯,勉强笑道:“倒是找着了,如今就在城外一处织场。” 晴雯眨眨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香菱便摇晃其手臂笑道:“那岂不是喜事?” 陈斯远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几年前你爹爹出了事,如今你母亲另嫁了。” 晴雯嘴唇翕动,当日就是她爹爹狠心将其发卖了的,她只想着娘亲,心下自是恨极了那狠心的爹爹。 不待其言语,陈斯远又道:“是了,你还多了个妹妹。”顿了顿,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我带你去瞧瞧可好?” 晴雯终于缓过神来,朝着陈斯远屈身一福,道:“都听大爷的。” ……………………………………………………………… 月上中天,照在床榻上,便见光艳润泽,浑如一团软玉。忽而娇声低唤一声儿,身形乱摇乱迭。 待须臾停歇,晴雯方才松开嘴来。 陈斯远倒吸着凉气,不禁嗔道:“属狗的?怎么学会咬人了?” 晴雯哼哼着没言语。 陈斯远便将单弱身形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光洁背脊,安抚道:“早些睡吧,明儿个带你去寻你母亲。” 今儿个晴雯足足折腾了两回方才罢休,陈斯远便知晴雯定然心下忐忑难安。 晴雯半晌才张开眼,枕在陈斯远胸口,一双乌黑眸子盯着窗外月色,幽幽道:“大爷……我娘她——” “多思无益,快些睡觉。” “哦。”晴雯应了,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过得半晌,待听得陈斯远呼吸匀称起来,晴雯生怕枕得陈斯远胳膊又不过血,便翻身卷了被子侧卧。 心下胡乱思忖着:娘亲……可还记得她这个女儿? 待转天清早,晴雯虽早早起来,却难免眼珠里泛了血丝。 陈斯远情知其心绪杂乱,便催着芸香早些送来早饭,二人胡乱吃用,随即雇请了马车径直往城外寻去。 出城十里,兜转过来不远处便有大村,村外有两条小河绕行。许是织场主人在此拦河造坝,于是隔百步便有一巨大水轮缓缓转动。 那引路的帮闲骑了一头驴子,此时遥遥一指便道:“陈老爷,便是此处了!那许大娘娘家姓冯,从前夫家姓白。十月里刚生下个男孩儿,如今就闲在家里。” 陈斯远道:“劳烦壮士带路,回头在下定有重谢。” 帮闲没口子的道谢自是不提。 转眼到得村落一隅,帮闲指明了门户,陈斯远便先行打发庆愈去叫门。此时晴雯紧紧扯着陈斯远胳膊,陈斯远便道:“我与你一道儿去吧。” 晴雯咬着下唇摇了摇头:“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我,我还是自己去吧。” 陈斯远思量着点头道:“也好,那我就在此处等你。” “嗯。”晴雯应下,挑开帘栊下了马车,随着那庆愈往巷子里行去。 行不多时,庆愈停在一处农舍前,扭头瞧了眼巷口的帮闲,那帮闲不迭点头,庆愈便上前叫道:“家中可有人啊?” 晴雯攥着拳头停在庆愈身后,抬眼观量,便见眼前是三间茅草农舍,另有两间仓房,屋檐下还有鸡舍,内中养了两只老母鸡。 “家中可有人在?” 又是一声过后,内中吱呀一声开了门,便有个妇人行了出来。 “小哥儿可有……”那妇人瞥见晴雯,顿时说不出话来。 晴雯也死死看着那妇人。 “鹊儿?”妇人试着叫了一声儿,随即疯跑而来:“鹊儿!” 晴雯哪里还忍得住,红了眼圈儿到底回道:“娘,娘亲!” 庆愈一看如此情形,紧忙让在一旁。篱笆门被撞开,妇人冲过来便将晴雯死死搂住,一时间母女两个呜咽着哭个不停。 待好半晌,妇人松开晴雯,捧着其肩膀上下观量,边笑边哭道:“是大姑娘了,脸上也有了肉……这身衣裳,你,你过得可好?” 晴雯抹着眼泪不停地点头:“好,都好……就,就是想娘亲。” 妇人也哭着不迭点头。 恰此时,房中行出来个满身补丁的小姑娘,见妇人与晴雯如此,便纳罕着唤了声儿:“娘亲?她是谁啊?” 妇人回头观量一眼,冲小姑娘招招手,笑着道:“鸾儿快来,这是你大姐。” 又与晴雯道:“你才走,不过两个月我便生了鸾儿,她是你妹妹。是了,你可吃过了?娘给你做你最爱吃的奥灶面!” 不由分说扯了晴雯便往里走,过得几步才停下来,扭头去看门外的庆愈。 庆愈朝着妇人拱拱手,与晴雯道:“姑娘自便,我去巷子口伺候大爷,有事儿姑娘只管招呼我。” 晴雯应了一声,庆愈方才扭身而去。 妇人若有所思,心下不免有些欣慰。 茅草屋里昏暗、逼仄,才进得内中,便有婴孩哭闹声传来。 妇人嘟囔了一嘴,吩咐道:“鸾儿先去照看你弟弟,我去做奥灶面。” 方才四、五岁的鸾儿舔着嘴唇欢喜道:“奥灶面,我也要吃奥灶面!” 妇人寻了面口袋,先是倒出来一碗,又狠狠心将内中褐色面粉尽数倒了出来。 又欢喜着扭头看过去,道:“鹊儿快坐,娘一会儿就得。” 晴雯应着,寻了个板凳坐在一旁,沙哑着嗓子道:“娘……这几年过得可好?” 妇人叹息道:“有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活命罢了。” 她絮叨起来。却是那一年她身怀六甲,丈夫才伤了腰,一时间家中没了生计。丈夫思来想去,眼见晴雯颜色愈发出众,便生出典卖的心思来。 妇人只是哭闹,一直不同意。待后来家中实在揭不开锅,其父便瞒了妇人,只说送晴雯去大户人家做了丫鬟,吃香喝辣去了。 妇人将信将疑,待生下鸾儿,便吵着要见晴雯。其父哪里寻得见晴雯?含混几回,到底实话实说。 夫妇二人大闹一场,自不多提。 妇人虽以泪洗面,可那会子有了鸾儿,也不好撇家舍业去找寻,只得养育鸾儿。谁知晴雯其父眼见过不下去,又与同乡商议着贩私盐。 头两回都带了银钱回来,待第三回,这一去就不见回返。 妇人等了二年,不得已回了娘家。又经娘家人撮合,嫁了如今的人家。 妇人平平淡淡说出来,好似浑不在意一般。随即与晴雯道:“鹊儿呢?你过得如何?” 晴雯思量一番,点点头,道:“都好。起先去了赖家,然后去了荣国府,之后又到了大爷身边儿,一切都还好。” 报喜不报忧,那日被赶出荣国府,险些丧命之事,她自然不会说出来。 “大爷才过了秋闱,如今可是举人老爷。又极有能为,白手起家赚了万贯家财……还待我极好呢。” 妇人欣慰道:“你生得好颜色,能得人青睐本就应当……只是切忌不可恃宠而骄。你再是好颜色,也难免有老的那一日。” 晴雯颔首道:“娘亲放心,我不会的。” 妇人笑着摇头,道:“你自小要强,又是个嘴上不饶人的,我哪里会放心?只盼着那位大爷是个好脾气的,好歹能容你。” 晴雯赧然道:“大爷自是极好的。” 说话间妇人熬了面,又自廊檐下寻了半只风干鸭子,思量着与晴雯道:“我去买一条鱼来,你在家中等着。” “娘,你不用——” “等着就是了。”妇人不理晴雯,风风火火的行了出去。 晴雯便又落座下来,守着灶台心下百般滋味。须臾光景,鸾儿抱了个襁褓中的婴儿走了出来,停在晴雯身前定定瞧了半晌,笑道:“娘说的没错,大姐果然生得好看!” 又弯腰给晴雯看了看婴孩,道:“这是弟弟,长得真难看!” 晴雯五味杂陈了半晌,才开口道:“妹妹?” “嗯嗯,”小姑娘不迭点头,笑着道:“我叫鸾儿。” 眼见小姑娘抱不住婴孩,晴雯便自告奋勇来接替,谁知她从未带过孩子,只须臾便弄得那婴孩哭闹起来。 鸾儿极懂事,赶忙接了孩儿过去,哄了半晌方才止住哭闹,随即又笑着道:“娘说大姐去大户人家过好日子去了,怎地连孩子都不会抱?” “我——我只会做些女红。” 此时妇人自门外回来,手中还提了一条一尺来长的青鱼。 入得内中便道:“那巷子口停的马车里,可是你家大爷?” 晴雯应下,妇人就笑道:“看着就是个好主家,你快去请了来,便是瞧不上这奥灶面,娘也要好生谢过人家。” 晴雯推却不过,只得去到巷子口,与陈斯远道:“大爷,我娘要煮奥灶面,大爷可要尝尝?” “奥灶面?”陈斯远挑开帘栊下得车来,不禁回味道:“从前路过昆山吃过一回,真真儿是回味无穷啊。你不说,我倒是忘了这一茬,哈,今儿个要借晴雯的光了。” 晴雯笑着舒了口气。 陈斯远扯了晴雯的手,又吩咐庆愈道:“打一壶绍兴黄,再买些下酒菜来。” 庆愈咋舌道:“大爷,这一来一回小二十里呢!” “叫你去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哎,小的这就去。” “莫忘了给这位壮士与车把式也买一些吃食。” 庆愈又应下,一旁的车夫与帮闲赶忙笑着道谢。 陈斯远笑着示意不过小事一桩,便扯了晴雯进得巷子里。 须臾到得柴门前,那妇人早早的迎了。见得陈斯远,慌忙屈身一福。 陈斯远挪步避过,笑道:“大娘不必客套。” “哎,大爷快里面请,家中寒酸得紧,还请大爷莫要介意。” 陈斯远笑着道:“我少时日子过得也难,大娘莫把我当成那成纨绔哥儿。” 说话间进得内中,陈斯远果然不曾嫌弃,随手扯了一把藤椅便大大方方落座。 当下笑着与妇人道:“大娘这是用鸭汤做底?不用看了,这奥灶面一准儿正宗。” 妇人不知如何回话,笑了半晌才道:“陈……大爷,我家鹊儿自小要强,又是个嘴上不饶人的——” “诶?大娘这话就过了,晴雯心思极正,正应了那刀子嘴豆腐心。” 说话间又扯了晴雯的手儿,与妇人道:“也就是她如今年纪还小,不然我早就摆酒纳了她过门儿了。” 晴雯闻言羞得不敢抬头,却也知陈斯远此言是为了安其母亲之心。 果然,妇人听得顿时欢喜起来:“果然?诶唷唷,菩萨保佑,陈大爷可不要唬我!” 陈斯远嗔道:“我好歹也是个举人,哪儿有言而无信的道理?” 妇人不迭应下,看向晴雯的目光里,不禁愈发欣慰。 当下不再多言,妇人麻利地做了一锅奥灶面。待面熬煮好,掀开锅来果然香气逼人。 庆愈还不曾回返,妇人便寻了缺口的粗瓷碗给陈斯远盛了一大碗,随即又给晴雯、鸾儿分了分,于是便只剩下了个锅底。 此时婴儿又哭闹,妇人道:“定是孩儿饿了,陈大爷见谅,我先去喂孩子。” “大娘自便就是。” 妇人进了梢间里,饭桌上只余下陈斯远、晴雯与小姑娘鸾儿。 那鸾儿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陈斯远,捧着饭碗却不敢拿筷子。 陈斯远便道:“你为何一直瞧着我?” 鸾儿就道:“奶奶说,爹爹不动筷子,别人就不许动筷子。” 晴雯蹙眉道:“哪个奶奶?” 鸾儿眨眨眼,道:“是新奶奶,大姐没见过的。” 陈斯远便知,定是妇人改嫁后的婆家。看那鸾儿眼巴巴的瞅着,陈斯远起身,将碗中面拨了大半过去,这才坐下笑道:“我才吃过,只怕吃不下,鸾儿你代我多吃些可好?” 鸾儿禁不住直吞口水,点了点头,又偷偷与晴雯道:“大姐,你家大爷是个好人呢。” 晴雯点了点头,也拨了一些给鸾儿,惹得鸾儿叫道:“够了够了,再多就要撑破肚皮了。” 即便这般,鸾儿依旧没拿筷子。 陈斯远便抄起筷子来,先吃了一口……啧,味道实在一般。想来也是,寻常妇人的手艺又如何比得过酒楼? 那鸾儿运筷如飞,唏哩呼噜大快朵颐;晴雯秀气地吃着,须臾又红了眼圈儿,许是这奥灶面勾起了过往。 又过半晌,晴雯才吃了半碗,鸾儿已将一海碗的奥灶面吃了个干干净净。陈斯远生怕小姑娘撑破肚皮,便不敢再给。 梢间里婴孩哭闹声早已平息,随即妇人赧然着行了过来。 略略说过几句话儿,妇人便与晴雯道:“鹊儿你来,娘有话儿说。” 晴雯起身随着妇人去了。待过得须臾,晴雯蹙眉回返,先是瞧了瞧饱嗝不断的鸾儿,又瞧着陈斯远欲言又止。 陈斯远便道:“你母亲可有难处?” 晴雯点点头,低声道:“大爷……能带了我妹妹一道儿走吗?” (本章完) 第203章 不欺心 第203章 不欺心 陈斯远眨眨眼,恍惚了须臾。带了谁一道儿走?鸾儿?他目光越过晴雯,瞥了眼捧着小肚子饱嗝不断的小丫头,禁不住略略蹙眉。 倒不是因着旁的,只因鸾儿年岁太小,又哪里离得了其母照料?转头儿一哭二闹的,实在不好哄劝。 晴雯知其所想,低声道:“大爷放心,有我带着,想来过上一些时日也就好了。” 陈斯远思量道:“你妈妈……有难处?” “嗯。”晴雯蹙眉点了下头。 贫贱夫妻百事哀,素日里为着一分银钱都能计较上几日,更遑论晴雯之母又是带了个小丫头改嫁的,其如今的婆家又怎会没说道? 陈斯远正要开口,晴雯之母就苦着一张脸求了过来。 “陈大爷!” 她说着便要跪下,陈斯远顾不得旁的,紧忙探手将其拦住:“大娘有话好好儿说,可不好折了我阳寿。” 晴雯母顿时跪不下去,便屈身一福道:“也是实在没法子了,不然头一回见面,我也不会张这个嘴。” 她絮絮叨叨说将起来,却是自打过了门,那婆婆就极瞧不上鸾儿。盖因此时婚嫁,男子虽要纳彩,可转头娘家家却要加倍奉还陪嫁,而后彩礼、陪嫁一道儿抬到婆家,就算作女子的体己。 这体己除去新娘子,旁人可动不得半分。 于是多了鸾儿一个,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不说,来日还要送一份嫁妆,这等赔本的营生婆家哪里肯? 于是自打晴雯之母嫁了过来,那刁婆婆便一个鬼主意接一个鬼主意,起先说蟠香寺收小尼姑,不如将鸾儿送了去,待养到年纪大一些再接回来;其后又说有徽班收小戏子,不若将鸾儿送去学戏,来日说不得也能去那高门大户与人为妾呢;到得月子里,那婆婆又张罗着将鸾儿送出去给人做童养媳。 晴雯之母哪里肯将女儿往火坑里推?蟠香寺的名声早就臭了!那戏子可是下九流,好人家的女儿谁肯?还有那童养媳,晴雯之母又不是没见过,说是童养媳,不过是给人家做牛做马,她可舍不得! 晴雯之母面上绵软性子却是刚强的,不拘婆婆如何拿捏也不肯点头,于是那婆婆一气之下,趁着其出了月子便匆匆回了家。 原本还打算着,待出了月子便去做工,如此男人与她合起来一年也能赚将近三十两,如今她脱不得身,全靠男人撑船赚些银钱,又哪里够用的? 那男人本是个好脾气的,却因着日用不足与晴雯之母吵嚷了几回,连带鸾儿也被其无缘无故的骂了几回‘赔钱货’。 陈斯远听罢唏嘘不已,所以人穷志短,为了一口吃食,什么夫妻、父女情分都要让在一旁。 鸾儿坐在小板凳上,眨巴着眼睛懵懵懂懂的看过来,待母亲说完,鸾儿便道:“妈妈也不要我了吗?” 晴雯之母顿时哭出声来,扭身将小小的身子搂在怀里:“妈妈舍不得鸾儿,只是妈妈养不起鸾儿。” 鸾儿看着晴雯道:“大姐有钱,妈妈不如问大姐要钱,这样鸾儿就不用走了。” 晴雯之母呜咽着不住的摇头。 先前晴雯就说多留些银钱,可有道是救急不救穷,总不能一家子还要靠晴雯去养活。再者说了,这银钱留少了不济事,留多了……只怕就会惹来祸事! 晴雯之母能想清楚的事儿,陈斯远略略思量便想了个分明。当即暗叹一声,笑着说道:“我瞧鸾儿是个机灵的,大娘若舍得,只管让她跟着我就是了。” 晴雯母大喜,赶忙抹了眼泪,按着鸾儿过来:“鸾儿,快给陈大爷磕头!” 鸾儿被按在地上磕了个头,这次陈斯远没拦着。 虽不曾定下文契,可磕了头就算定下了主仆之别。陈斯远便自袖笼里摸索出两枚银稞子来,笑着递给了鸾儿:“呶,鸾儿拿着。” 鸾儿懵懂着接过,因着年岁小,拿在手里也不知这银稞子是做什么的。她素日里只见过银钱与散碎银两,那银子大抵发乌,又哪里有银稞子这般发亮? 晴雯母正要按了鸾儿再磕头,外间便有男声传来:“屋里厢(媳妇),家中来客了?” 陈斯远扭头,便见个短打糙汉迈步进了院儿里。那汉子一眼瞥见陈斯远,又瞥见晴雯,顿时怔在当场。 晴雯母紧忙悄然怼了晴雯一下,赶忙迎出来道:“当家的回来了?” 汉子点头,低声道:“这是——” 晴雯母道:“这是顺天府来的陈大爷,说好买了鸾儿去做丫鬟。” 汉子眨眨眼,顿时大喜过望,谄笑道:“诶唷,原来是陈老爷,小的给陈老爷作揖了。” 说着果然躬身长揖,待起身便夸赞起来:“鸾儿虽年纪小,可生得好颜色,陈老爷领回去将养几年,一准儿出落得标致。这个——”汉子扭头与晴雯母嘀咕:“——可说了价钱?” 晴雯母摇了摇头,那汉子便咬牙伸出两根手指来:“二十两,不能再少了。” 一旁的晴雯气得身子哆嗦,陈斯远也嗤的一声乐了。 直隶左近五岁的女童顶多三两银子,公中采买六岁左近的宫女才五两银子,江南虽富庶,可一个四岁的孩子也没有要价二十两的道理。 正待开口,谁知一旁的晴雯啐道:“啐!你这人不老实,拿我家大爷当了怨种不成?不过是四岁孩子,再是好姿容能值五两?罢罢罢,你既开口要二十两,想来是没诚心,大爷咱们往别处看看!” 说罢扯了陈斯远就要走。小姑娘鸾儿看得发懵,正要开口,却被其母剜了一眼,顿时捂了嘴不言语了。 那汉子赶忙拦下,道:“这个……有道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这二十两是高了……那十五两……十两?十两如何?陈大爷一看就是不差钱的。” 晴雯便沉着脸儿与那汉子计较,待须臾方才定下七两银子的价码来。 当下也不用陈斯远,晴雯自个儿掏了荷包便将银子给付了。 汉子得了银钱,又甩了包袱,自是欢喜不已,口中道谢不迭。 晴雯也不搭理汉子,扭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母亲,叹息着到得鸾儿身前,俯身道:“妹妹往后跟着我就是了。” 她扯了鸾儿的手,那鸾儿便懵懂着随着她往外走。 一径到得门前,鸾儿方才反应过来,扭头哭喊着:“妈妈,妈妈——” 晴雯母自是掩口流泪,却强笑着冲其摆手,呜咽道:“鸾儿乖,随了大姐去,往后能吃饱饭、穿新衣裳呢……” 见晴雯扯着鸾儿出了门,晴雯母犹豫了下,到底忍不住追出来观量,直待眼看着几人上了巷子口的马车,她才狠了心回转。 那汉子点算着银子,眼见其泣不成声,便凑过来笑道:“鸾儿是去过好日子了,你哭什么?你若舍不得女儿,咱们回头儿再生一个就是了。” 晴雯母垂着头不言语,只死死攥着衣角。 另一边厢,马车开动,往苏州回返。鸾儿还在哭闹着,晴雯哄劝半晌不见效用,不禁有些急躁。陈斯远思量了下,挑开帘栊叫道:“庆愈,将你的豆给我一些。” 庆愈紧忙自荷包里掏出几枚豆,嘟囔着‘我也不多了’,到底还是给了陈斯远。陈斯远转头塞了一枚进鸾儿的嘴,那鸾儿哭了两下,忽觉口中甘甜,顿时止了眼泪,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道:“甜!是!” 陈斯远便将一把豆都塞在鸾儿手里,道:“只要鸾儿不哭闹,豆都给你可好?” “嗯……好!”鸾儿爽快应下,一把攥紧豆,果然不哭闹了。 晴雯揉着太阳穴舒了口气。 陈斯远观量其神色,笑着道:“你自个儿还是个孩子呢,哪里带得了孩子?待回去不若先请甄大娘与两个婆子帮衬着带一阵。” 晴雯乜斜着白了陈斯远一眼,那意思:你也知我还小着呢?怎么夜里没见你记着? 陈斯远老脸一红,顿时面上讪讪。 于是咳嗽一声儿道:“可曾给你娘留了银子?” 晴雯摇摇头,道:“先前要留来着,只是娘不肯收。” 陈斯远寻思道:“不急,咱们总还要盘桓几日,临行前留了就是。”顿了顿,又道:“不好留太多,免得惹了贼人惦记。” 晴雯颔首道:“嗯,我自个儿盘算过了,就留二十两。” 陈斯远点头应下,见鸾儿吃得香甜,便探手揉了揉其小脑袋,又与晴雯道:“过会子扯一些布料,给鸾儿裁几身衣裳……尤其是衣。” 苏州都下雪了,鸾儿还只穿了迭着补丁的夹衣,实在不成样子。 待车行进得苏州城,业已过了未时,陈斯远一行寻了布庄,各色布料扯了些,有晴雯这个亲姐姐在,自是不用陈斯远为着鸾儿的衣裳费心。 于是马车回转蒹霞街,谁知众人才进门,那小丫鬟芸香便颠颠儿迎了上来。 “大爷大……额,这小丫头哪儿来的?” 小厮庆愈回道:“晴雯姑娘的妹妹,往后也跟在大爷身边儿。” 芸香眼珠乱转一番,见怯生生的鸾儿年岁太小,也就没放在心上,只道:“大爷,头晌来了人,说是林家的,留了帖子呢。” 陈斯远探出手来,芸香紧忙将拜帖送上。 陈斯远扫量一眼,落款留了名字——林鸿。 林鸿?林家人?这是抚台衙门走漏了风声?是了,这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定是林家人得了信儿,这才上赶着寻上门来。 陈斯远蹙眉思量。这林家其余几房,形似薛家另几房,又岂是良善之辈?说不好听的,贾琏领了黛玉回荣国府,好歹还多活了几年;若留在林家,能不能熬过去年都不好说! 此时找上门来为哪般?不敢去寻贾雨村,便来寻自个儿这个软柿子?呵,有道是裁缝不带尺……存心不良啊! 既如此,相见争如不见。 又略略盘算,离京至今已月余光景,此时已是冬月初,还要往金陵、扬州走一遭,若赶在年前回转,说不得这几日就要动身。 拿定心思,陈斯远不动声色回了房,待后头香菱来迎,瞥见鸾儿自是纳罕不已。待几个姑娘家叽叽喳喳说了一通,香菱就笑道:“你自个儿还小呢,哪里带得了孩子?正巧我妈妈闲得慌,不若让我妈妈来带。” 这一路上晴雯已知小孩子难缠,这会子也不嘴硬,只闷声应下。香菱朝着鸾儿招招手,许是瞧着香菱面善,那鸾儿便笑呵呵凑过来让香菱牵了。 晴雯顿时磨牙道:“人家招手你就去,我看若不看紧了你,来日便能让拐子拐了去!”说罢眨眨眼,又后知后觉与香菱道:“姐姐,我不是说你。” 香菱又气又笑道:“你啊,往后张嘴须得过过脑子再说话儿。” 陈斯远呷了口茶水,思量着说道:“林家人送了帖子,说是后日到访。我盘算着先行避开,待过几日咱们就启程往金陵去。”顿了顿,又与晴雯道:“你这几日得空便让庆愈领着去看看你母亲。” 晴雯应下。 香菱就笑道:“可算要走了,大爷不知,这起初几日还好,妈妈每日嘘寒问暖,把我宝贝得不行。待过得几日就变了样子,一会子说我心思笨拙,一会子又催着生孩儿,诶唷唷,可快些走吧,我可受不得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心下自不会信,只当香菱是不想自个儿为难。 略略盘桓,眼看过得未时,想起隔壁的邢岫烟,陈斯远便按捺不住心思,起身独自往隔壁寻去。 谁知叩开门扉,内中只邢甄氏在家,那邢甄氏讨好笑着,道:“远哥儿来的不巧,岫烟才领了篆儿庙里去送经书……算算一个时辰准回,远哥儿不若等等?” 等下去岂不是要与邢甄氏浪费口舌? 陈斯远便笑道:“原来如此,那我明儿个再来寻表姐。” 邢甄氏合不拢嘴地笑道:“远哥儿明儿个早些来。” 这一日匆匆而过,只夜里晴雯搂着陈斯远嘀嘀咕咕说了好半晌话儿,有释然,更多的则是怜惜其母。 待转过天来,晴雯一早儿便催着庆愈雇请了马车,往城外去看母亲。 陈斯远别无他事,便在房中小憩。待到了辰时,方才施施然往隔壁去寻邢岫烟。 谁知这回邢岫烟倒是在,却来了个避而不见,只小丫鬟篆儿拦在门口,冲着陈斯远挤眉弄眼道:“陈大爷,我家姑娘今儿个身子不大爽利。” 陈斯远只看篆儿神色便知其中有变,随口应下干脆先行回了隔壁。待过得半晌,那篆儿果然寻了过来。 心虚也似的四下瞧瞧,扯了陈斯远到厢房廊檐下,这才卖好道:“陈大爷,前儿个太太说漏了嘴,我们姑娘得知大爷有了婚约,心下犯了思量,我瞧着一宿都不大安稳。” “就因着此事?” 篆儿噎了下,又道:“太太好似又说了我们姑娘家世配不上大爷,说是……说是做个贵妾就极好了。” 诶?这邢甄氏倒是很有自知之明。陈斯远略略思量,便知此事自个儿不该太过主动,须得邢岫烟自个儿转过弯儿来,不然来日便是一桩麻烦。 因是他便笑着谢过篆儿,又摸索出一块碎银子来塞过去:“拿去买零嘴吃。” 篆儿入手便觉一沉,约莫起码一两银子上下,她来邢家可是一文铜钱的月例都没有的,于是心下大喜过望! 暗忖这位陈大爷果然出手阔绰,自个儿居中奔走,待撮合了姐姐与陈大爷,姐姐自然得了好归宿,自个儿往后岂不是也能吃香喝辣了? 篆儿眨眨眼,紧忙屈身一福:“谢陈大爷赏!”随即又低声道:“往后我们姑娘有什么事儿,我一准儿偷偷告诉大爷。” 这篆儿瞧着怎么比芸香还财迷?陈斯远忍俊不禁,便道:“有什么事儿只管报与我知道,来日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篆儿不迭应下,这才喜滋滋而去。 待其一走,那芸香便蹙眉而来,与陈斯远道:“大爷,那篆儿说了什么?” “嗯?” 芸香撇嘴道:“不知为何,我总觉着那篆儿心里藏着奸呢,大爷可得小心,免得被她给唬了去!” 陈斯远哭笑不得,暗道:莫非这便是同行是冤家? 于是开口叱道:“她不过是说了表姐情形,哪里就碍着你了?” 说话间陈斯远探手将芸香发髻揉乱,于是小丫鬟抱头鼠窜而去。 待又过一日,陈斯远果然一早便往玄妙观而去,本是为了避开林家人,谁知此行却有收获。 陈斯远进得观中,便见十来个道人正缓行导引之术,又有几个道人习拳舞剑。陈斯远瞧着眼热不已,当下舍了功德钱,寻了个老道人求教导引之术。 那道人道号端景,鹤发童颜,颇有仙风道骨之态。 陈斯远纠缠半日,那那端景道人实在耐不住缠磨,苦笑道:“善信若只为修身养性、强健体魄,只消学了那桩功就好……鄙派桩功时常习练有易筋锻骨之效。” 陈斯远自是大喜过望,也不急着走了,每日来玄妙观与众道人习练桩功。待过得几日,陈斯远才从个小道士口中得知,这桩功乃是正一太极拳的入门功法,吹得神乎其神,也不知真假。 只是那端景道人看在陈斯远舍了大笔银钱的份儿上,到底不曾藏私。亲自指点了两日不说,还将真传尽数告知。那真传总结起来不过二十个字:行走似蹚泥、抬手锋棱起,身动如挟浪,腰脊板似牛。 待过得七日,端景道人眼见陈斯远桩功习练得有模有样,便与其道:“善信既已熟稔此功,完后可不用来鄙观了。” 陈斯远生怕被唬弄了,追问端景道人良久,端景道人哭笑不得道:“善信只求强健体魄、充盈气血,又不用学拳法,哪里要耗费数年之功?” 陈斯远这才信了,谢过道人,施施然回返蒹霞巷。 这一日林家人又来访不遇,前后两回,便是傻子也知陈斯远存心不见,因是那人很是说了些难听的话儿,芸香学了个全乎,尽数说给了陈斯远。 陈斯远心绪极佳,笑道:“犬吠罢了,不用理会。” 当下进得内中寻了晴雯、香菱两个,吩咐道:“如今都冬月中了,明日拾掇行囊,后日咱们便往金陵去。” 多留了七、八日,不拘是香菱还是晴雯,俱都全了母女情分。香菱且不提,晴雯每日必去城外,还偷偷塞给其母二十两银子。饶是如此,小姑娘依旧心下不舍。 陈斯远见其神色落寞,便扯了其低声道:“若你是在舍不得,不若劝你母亲和离,而后随咱们一道儿去京师。” 晴雯瘪嘴道:“我前些时日就说了,还被妈妈骂了一通。” 陈斯远便叹息着没了言语。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还有个襁褓中的孩儿,晴雯之母又哪里撇得下、舍得了? 陈斯远思量一番,又道:“那明儿个你去问问,你妈妈与你继父可愿意随着咱们往京师去,回头儿我给他们寻一份活计就是了。” 晴雯哭丧着脸儿道:“我,我也说过了。妈妈前一日还颇为意动,谁知转天就只是摇头。” 不问自知,定是那汉子与婆家不愿。一则人离乡贱,贸贸然去了京师,谁知是好是赖?二则晴雯之母不好说明晴雯身份,且如今陈斯远只是个举人,江南本就是文采荟萃之地,漫说是举人,随便挑个村落都能瞧见进士牌楼。既是要投靠主家,何苦千里迢迢去京师投靠个举人? 说不得婆家也是存了旁的心思……好比此事是晴雯之母张罗的,谁知其会不会仗了陈斯远势,转过头来压婆家一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母女好似注定分隔一方,这等事儿陈斯远不知如何劝说,只能等晴雯自个儿想通。 略略休憩,陈斯远便往隔壁而来——后日启程,总要与邢忠一家说一嘴。谁知还不曾出门,便听得隔壁传来吵嚷声。 陈斯远心下纳罕,待出得门来,便见隔壁门前停了两伙人。一伙三人,一个账房领了俩青皮;一伙俩人,却是一老一少两个尼姑。 刻下便有青皮喇咕上前拍门:“邢忠,快开门,胆敢拖延片刻,老子拆了你家门!” 须臾,大门开了个缝,便见邢甄氏战战兢兢露出半张脸来,哆哆嗦嗦道:“你,你们要作甚?” 青皮撇嘴道:“自是讨债!” 掌柜模样的上前道:“邢甄氏,你男人六日前来得月楼吃的席面,总计挂账三两二钱,又写下借据,支了十两纹银。说好了昨日归还,偏生昨日不见其人影。不得已,鄙人只得亲自上门来讨还了。” “啊?” 不待邢甄氏说些什么,一旁的老尼道:“阿弥陀佛,施主,还请将我那徒儿还来。” 陈斯远挪步上前,隐约瞥得邢岫烟便在门后,心下不禁一动,上前叱道:“尔等意欲何为?” 众人纷纷看过来,邢甄氏见了陈斯远,顿时好似见了救星一般,两步蹿出来扯了陈斯远道:“远哥儿可来了,这,这……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陈斯远安抚道:“舅母宽心,一切有我呢。” 那掌柜的见陈斯远衣着不凡,当下不敢怠慢,拱手笑道:“这位公子请了……” 陈斯远沉着脸儿道:“也甭废话,咱们一桩桩、一件件的来,邢忠乃是我堂舅,既欠了你家银钱,可留下借据?” “有,有!”掌柜的紧忙自袖笼里抽出两张借据来。 陈斯远劈手夺过,瞧了眼上头蚯蚓爬也似的文字,蹙眉道:“尔等且稍待。” 说罢闪身进了门里,果然便见邢岫烟停在门后,头上插着木簪,身后还藏着个战战兢兢的篆儿。 陈斯远上前颔首,将借据递过去道:“表姐且看看,可是堂舅文字?” 邢岫烟意味复杂地应了声儿,低头观量了几眼,这才道:“是父亲写的。” “好,我这就将人打发了去。” 陈斯远扭身出来,自袖笼里寻了两张十两银票,递过去道:“找钱,结账。” 掌柜的大喜,笑道:“公子爽快,既然如此,在下也就不算利息了。” 当下打发青皮破开银票,找还了六两八钱银子。三人也不废话,拱拱手便快步而去,显是要往下一家去收账。 陈斯远又看向两个尼姑:“两位师太要寻篆儿?” 那老尼口诵佛号,道:“施主不知,篆儿养在寺中数年,老尼本要传其衣钵,谁知竟被人拐了去。” 内中篆儿嚷嚷道:“呸!我自个儿跑的,与姐姐何干!” 老尼蹙眉道:“再如何说,我蟠香寺也养育了篆儿一场,如今不明不白来了邢家,总要有个说法吧?” 陈斯远乐了,道:“说来说去不过是为那阿堵之物,师太也别兜圈子,只管开了价码就是。” 老尼思量着与年轻尼姑对视一眼,后者比出两根手指来。老尼就道:“总要二十两养育银子。” 陈斯远嗤笑一声,摸索出十两银票,连同方才的六两多银子,一道儿丢将过去,道:“就这些!” 俩尼姑得了银钱也不废话,学着那收账的,也快步而去。 待人走了个干净,那邢甄氏方才回过味儿来,不禁感叹道:“亏得远哥儿在,不然……还不知如何呢!”顿了顿,又骂道:“你堂舅那个没良心的,只顾着自个儿天酒地,何曾管过家里?呜呜呜……” 邢甄氏说着说着便啜泣起来。 门内邢岫烟听得动静,紧忙出来扶了邢甄氏,便又忍不住搭眼与陈斯远对视了下,旋即紧忙垂下螓首劝慰邢甄氏。 陈斯远盯着邢岫烟,口中说道:“舅母不必挂怀,如今漫天的云彩不是散了吗?” “可那银钱——” “不过些许黄白,哪里值得一说?” 邢甄氏闻言这才抹着泪道:“让远哥儿瞧了笑话,这……快,远哥儿进来坐。” 陈斯远瞥了眼邢岫烟,见其没言语,便笑道:“不了,舅舅不在,我也不好入内。” 邢甄氏蹙眉道:“这话儿怎么说的?你舅舅不在,舅母可是在的,远哥儿拿我当外人不成?” 陈斯远笑而不答,说道:“今日本就要登门,只因在苏州盘桓时日已久,自京师临行前又得诸位长辈托付,是以要往金陵一行,此后还要回扬州处置一些俗事。” 邢甄氏闻言顿时调门高了几分:“远哥儿这就要走?” 此时邢岫烟也抬起螓首来看向陈斯远,陈斯远便颔首道:“是,就定在后日启程。” “这,这这——” 不待邢甄氏说些什么,陈斯远便笑着一拱手:“如此,我先回了,待明儿个舅舅回返再行登门。” 邢甄氏不迭应下,目送陈斯远洒然而去,须臾便进了隔壁。她这心下忐忑不已,扭头瞧了邢岫烟一眼,不禁蹙眉拍了其一下,怒其不争道:“你不理远哥儿,这下子好,他就要走了!” 邢岫烟抿着嘴依旧不放声,心下却杂乱不已。她长到十六岁,虽时常抛头露面,却只是偶有那等招蜂引蝶的登徒子来兜搭,又何曾与人正儿八经的相处过了? 她虽躲了陈斯远七、八日,可这些时日她自个儿心下却分外难熬。一边厢情知不该继续往来,一边厢又忍不住去想。 邢岫烟曾笑妙玉孤高,不过是看不透又自以为参的透;如今倒好,她自个儿倒是参的透,偏生又好似那坠入蛛网的飞蛾一般,越挣扎陷得越深。 于是便叹息道:“妈妈再容我思量一日可好?” 邢甄氏呵斥道:“也不知你思量个什么劲儿,远哥儿这般好的,便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我也不瞒你,那京师的贵女都抢着要嫁他,咱们家这等门户,若不是与其有亲,你便是过去做妾都难!” 待邢甄氏唠叨过了,邢岫烟便自行回了房。见篆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邢岫烟就道:“你也别来劝我,我如今只想自个儿思量个分明。” 篆儿闻言只好退在一旁。 邢岫烟上得楼上,歪在床榻上手托香腮暗自蹙眉,奈何思量来、思量去,心思反倒愈发的乱了。 篆儿在旁边也跟着唉声叹气。心下闹不明白,明明跟着陈大爷能过好日子,姐姐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此时就见邢岫烟叹息一声,起身寻了一枚簇新的铜钱来,握在手心嘟囔道:“面去字不去,面去字不去。” 铜钱抛起,落在掌中,展开来却是个字。 邢岫烟蹙眉,又道:“三局两胜。” 铜钱又抛起,落下依旧是个字。 篆儿扶额,一时间心若死灰,恨不得将那铜钱捏成齑粉! 偏此时邢岫烟丢了铜钱,起身往外就走。 “姐姐?” 邢岫烟停步,道:“走,去找他。” “哈?”篆儿一脸费解,道:“可是那铜钱……” 邢岫烟释然笑道:“我既能抛第二回,还想着抛第三回,那便是放不下他。黄龙慧南禅师有言:我当上不欺天、外不欺人、内不欺心。 如今既已知己心,自是要去寻他!” (本章完) 第204章 顺其自然 第204章 顺其自然 那笃定的声音落在篆儿耳中,愕然之余自是欢天喜地! 瞧瞧那陈大爷,三十两银子眼都不眨一下便给了出去,姐姐若是嫁了去,来日定能过安生日子,说不得自个儿也能如芸香那般每月得五百钱的月例呢! 回过神来,篆儿就见邢岫烟往楼梯口行了几步,又急急兜转回来。 “姐姐?” “忘了一桩物什。” 邢岫烟端坐梳妆镜前,对着那巴掌大的小圆镜,拆下木簪,别上梅金簪。因是忧思尽去,她面上满是释然后的笑意。 起身,下楼,领了篆儿出得门来,须臾到得甄封氏门前。 因着定下后日启程,是以这会子芸香正与小厮庆愈嘀嘀咕咕计较着,见邢岫烟到来,芸香顿时笑着迎了出来:“表姑娘来了?” 邢岫烟笑着颔首,身上衣裳虽旧的发白,却难掩嫽俏姿容,她笑着颔首道:“你家大爷可在?” “在呢,方才回房,我领表姑娘去寻!” 芸香笑着前头引路。自家大爷是个什么路数,芸香虽不大知晓人事儿,却也了若指掌……大抵上,有杀错无放过?总之表姑娘这般品貌上佳、性子极好的姑娘,自家大爷是断断不会错过了去! 到得前楼,芸香便嚷道:“大爷大爷,表姑娘来了!” 窗扉推开,陈斯远探首观量,见来的果然是邢岫烟,顿时面上绽出笑意。略略颔首,他便扭身下楼去迎。 内中晴雯与香菱正拾掇着衣物,晴雯本要随着下去伺候,却被香菱一把扯住,低声笑道:“傻妹妹,这会子哪里好上前?” 晴雯思忖了下,方才重新落座床头,蹙眉与香菱道:“前头二姑娘、王姑娘的事儿还不知如何说呢,这会子又来了个表姑娘,真不知大爷如何做想的。” 香菱抿嘴笑着,低声道:“我倒是觉着,表姑娘跟了大爷,反倒比嫁与旁人强百套。表姑娘蕙质兰心,白玉兰也似的品貌,等与大爷情投意合也是好事儿。” 晴雯暗自思量,自家大爷待身边儿的女子自然极好,说话和和气气,从不发脾气,又能放下架子来与她们嬉闹,更难得的是一直护着她们,出了事总要拦在前头。表姑娘这般的人儿若与大爷凑成一对,倒真个儿不算辱没了。 只是大爷身边儿的姑娘是不是太多了一些?那二姨娘、三姨娘,还有眼前的香菱,单是姨娘就三个了,表姑娘过了门能压住二姨娘、三姨娘? 好似知其所想,香菱就道:“人无完人,大爷虽贪好色了些,可本性良善。再者说,这毛病也是因着年纪到了……想来再过几年也就好了。” 晴雯叹息道:“宝二爷身边还十几个丫鬟伺候着呢,大爷这般年纪,换在大户人家里的哥儿,身边儿的姑娘倒算是少的了……我就是怕大爷折损了身子骨。” 香菱就笑道:“他自个儿遭受不住,自然就知道节制了。” 晴雯一琢磨也是,便掩口笑着不言语了。 另一边厢,陈斯远下得楼来,便见小丫鬟芸香献宝也似将邢岫烟引了进来。 她一身月白绫交领袄,外罩半旧青灰比甲,领口露出寸许松色中衣滚边。下系黛蓝布裙,裙裾三寸处绣着疏落白梅。 头插梅金簪,素面朝天。一双眸子虽羞怯不已,却又始终盯着自个儿瞧,面上更是带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在看邢岫烟,邢岫烟自然也在打量他。目光下垂些许,一眼瞥见腰间束着的岫玉扣腰带,邢岫烟面上便多了几分笑意。 陈斯远上前拱手:“表姐。” 邢岫烟还以一福:“远哥儿。” 陈斯远侧身一让,道:“表姐,咱们且坐下说话儿。”说话时,负在身后的手连连冲着小丫鬟芸香摆着。 芸香果然是个机灵的,当即扯了瞧热闹的篆儿便往外走:“篆儿,我昨儿个买了些粽子,你可要尝尝?” 篆儿顿时馋得口水横流,隐约也忖度到了芸香之意,当下便大点其头,随着芸香去了。 内中只余邢岫烟与陈斯远二人,邢岫烟行至椅子前,本待要落座,却咬了下唇,轻移莲步到了陈斯远身前。 “我……呵!”邢岫烟方才开口便掩口而笑。 陈斯远见她笑了,自个儿便也笑了起来。 笑过,邢岫烟将先前所想尽数抛诸脑后,略带着些许俏皮道:“我一直拿不定心思要不要来寻你,方才便丢了两回铜钱,想着一切看定数,字来面不来。” 陈斯远朝着四下拱手:“多谢多谢,虽不知是哪位大能出手相帮,小子来日定四时供奉。” 邢岫烟嗔笑道:“你却是谢错了人……那两回我丢的可都是面儿。” 陈斯远闻言面上一怔,放下手来瞧着姑娘家眼中羞怯的情意,哪里还不知其心意? 略略思量,他便借用《增广贤文》中的话,道:“再三须慎意,第一莫欺心?” 邢岫烟垂下眼帘,叹息道:“我不欺心,却不知来日会不会被人欺了。” 陈斯远正色道:“表姐聪慧伶俐,谙熟佛经,只怕早已将世间事参透,我却不知有谁能欺了表姐去。” “参的透是一回事,不愿去参却是另一回事了。”顿了顿,邢岫烟低声道:“远哥儿如今好似皓月,我却……” 陈斯远心思转动,顺势就道:“我如月、君如星。” 此词裁自前宋范成大的《车遥遥篇》,其中一段为: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等隐晦表白之词,邢岫烟自是听懂了。于是不禁攥紧了帕子,偏了头去,陈斯远便见其耳根子眨眼间便红了。 她扭身在一旁落座,兀自红着脸儿不敢去看陈斯远。陈斯远便也不说话,只行走几步,取了炭炉坐着的水壶,沏了两盏杏仁茶。 “表姐尝尝?” 邢岫烟强自镇定下来,见那茶盏里茶汤亮白,辅以生,芝麻,玫瑰,桂,葡萄干,枸杞,霜,瞧着极为稀奇,便道:“这是何物?” “京师流传出来的杏仁茶,冬日里吃一盏最是暖脾胃。” 邢岫烟笑着接了,拨动小勺品了一口,果然香甜。 见陈斯远也捧了一盏坐在其身旁吃用,邢岫烟便觉心下悸动。因着拿定了心思,她便什么都肯说。于是就道:“也不怕你笑话……前几日去送经文,见智信大师摆了签筒,你也知我素来不喜求签问卜,偏那日鬼使神差抽了一支。” 姑娘家目光潋滟,瞧得陈斯远心下也颇为悸动。 于是他莞尔道:“哦?不知那签文怎么说?” 邢岫烟抿嘴笑着,用小勺挖了些许杏仁茶点在桌案上,又用葱葱玉指蘸了,写了“皎月入怀”四个字。 陈斯远前些年混迹江湖,自是见多识广,于是回思了一番便道:“姻缘天定,上上签。” 邢岫烟笑着道:“我那时想着,皎月入怀自是好的,只怕月有盈缺……” 陈斯远便道:“月有盈缺是为常,星伴明月乃为恒。” “嗯。”邢岫烟点头应了。 许是因着心下慌乱,邢岫烟本要探手去捧茶盏,谁知一不小心将那银勺碰落在地,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邢岫烟忙俯身去拾,谁知陈斯远挪步过来也俯身来拾,一大一小两只手将要触及银勺时僵在半空,不待那柔荑缩回去,便被大手擒了去…… “远哥儿——” “表姐……” 日影半斜,透过窗子照射进来,那二人的身影落在地上,便形似对拜一般,内中一时间静谧下来。 外间的篆儿禁不住好奇,扒了门缝来观量,谁知还不曾瞧见什么,便被芸香揪了耳朵拖走,只隐约听得内中二人说道:“后日便要启程,表姐可有打算?” “是有些念头,可还要看爹爹、妈妈是怎么个说法儿……” 待行的远了,芸香才蹙眉道:“这会子搅合大爷与表姑娘的好事儿,也不知你怎么想的!” 篆儿撇开芸香的手,面上浑不在意,又抓了一枚粽子丢进嘴里,含混道:“偷偷瞧一眼而已,值当什么的?” 芸香瞧着瘪了大半的袋子,心下暗自磨牙。哪儿有这般不要脸子的?自个儿不过客气几句,谁知这篆儿竟吃起来没完!这一袋子粽子两钱银子呢,起码有一钱进了篆儿的肚皮! 越想越气恼,芸香干脆将袋子藏在了身后,冲着篆儿蹙眉不已。 篆儿眼珠乱转,道:“是了,月例是五百钱,那放赏是怎么个规矩?” 芸香没好气道:“一年四回赏,每回大抵两个月月例。” 篆儿登时瞪眼道:“诶唷唷,吃穿用度不算,这一年下来岂不是要二十吊钱?难怪你买得起粽子!” 我那买的银钱是自个儿扫听信儿赚来的! 这般说辞本要脱口而出,芸香却生生忍住。心下暗忖,这篆儿是个不要脸的,万一得知这条财路,往后取自个儿而代之可怎么办? 于是不拘篆儿如何哄问,小芸香就是瘪着嘴不言语。 待临近饭口,前院儿正房的门方才推开,陈斯远与邢岫烟一道儿行出来,篆儿方才含着粽子凑到邢岫烟身旁。 “远哥儿留步。” “我送送表姐。” 二人这般说着,陈斯远到底将邢岫烟送到门前,又看着其进了隔壁院儿方才雀跃着回返。 待其回身,便见香菱、晴雯两个匆匆出来,直奔厢房而去。陈斯远眨眨眼,顿时挠头不已……想来这两个生生憋闷在了楼上,直到邢岫烟走了方才下来如厕? 待过得须臾,陈斯远果然被香菱与晴雯好一通揶揄,他却唾面自干,自得其乐。 另一边厢,邢岫烟与篆儿两个回得前楼,后头的邢甄氏便过来观量。 见邢岫烟面上少了愁绪,心下便认定了几分。待得空又寻了篆儿问询,篆儿非但不曾欺瞒,反倒添油加醋说了好半晌,直听得邢甄氏掩口而笑。 只道这一对儿璧人眼瞅着就要成了。 转眼到得这日下晌,邢忠熏熏然回返家中。 那邢甄氏自是好一番埋怨,邢忠却大老爷也似往床榻上一歪,乜斜笑道:“这不是有远哥儿呢嘛?”顿了顿,又道:“岫烟还闹脾气呢?” “好了!”邢甄氏乐呵呵道:“下晌那会子岫烟领了篆儿往隔壁走了一遭,足足大半个时辰才回。这回来后也不皱眉了,听篆儿说,女儿与远哥儿好着呢。” 邢忠连连颔首,一拍大腿道:“好好好,如此就好。改明儿去了京师,我求了大妹妹做主,这事儿就算是成了!” 邢甄氏思量着又道:“只是,远哥儿来说,后日便要启程去金陵。” “后日?”邢忠道:“那咱们也一道儿往金陵去。” “啊?可这屋舍、家什……” 邢忠撇嘴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有远哥儿在,还用你我操心?” 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邢甄氏也不是个会过日子的,想着今儿个陈斯远随手就掏了三十两来,顿时笑道:“也好,那咱们后日就走!” 夫妇二人计较停当,也不去过问邢岫烟心意,转天那邢忠便亲自登门,与陈斯远说了一道儿往金陵之事。 陈斯远与邢岫烟方才开了个头儿,正是怯生生眉目传情、羞答答含情脉脉之时,自是一口应承下来。 待那邢忠心满意足而去,晴雯便来告假,领了妹妹鸾儿,随着小厮庆愈往城外看望母亲而去。 香菱伺候着陈斯远穿戴齐整,陈斯远便雇请了马车往抚台衙门而去——总要去与贾雨村辞行。 奈何事有不谐,陈斯远到得抚台衙门才知,昨日贾雨村便领了抚标往太湖剿匪去了。 拜访不遇,他便只好留下书信一封,施施然回转。 …………………………………………………… 马车辘辘而行,身旁的鸾儿正吃着桂糕。不过两日间,小姑娘便换了个样子。一身细布夹袄裙,双丫髻缠了红绫,这会子正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糕点。 晴雯挑开帘栊,便见前头的小厮庆愈骑了驴子领路,村落便在不远处浮现。撂下帘栊,晴雯嘱咐道:“鸾儿,过会子见了母亲可不好胡乱说话儿……若是有旁人,只叫我姐姐,不许叫我大姐。” “嗯嗯,晓得了,大姐。” 鸾儿才这般年纪,又哪里知道离别之苦?晴雯心下怜惜,便扯了帕子为其擦拭嘴角。待收了帕子,晴雯便随着马车起伏来回摇晃,双目怔怔出神。 她自小被爹爹卖了,当日情形变成了其心魔,盼着母亲并不知情,又生怕母亲也同意卖了她去。 待见了面,晴雯心魔尽去,眼见母亲过得凄苦,不免心下为其牵肠挂肚……她怕母亲劳作辛苦,怕受了婆婆的气,怕继父拿母亲撒气。 此番一别,再见不知何年,偏生连陈斯远都没了法子,于是晴雯不免心绪杂乱。 过得半晌,待马车停下,外间一声驴叫,庆愈骂骂咧咧半晌,方才道:“晴雯姑娘,到地方了。” 晴雯扯了鸾儿挑开帘栊下得车来,便见庆愈摔了一身污泥,正与那倔驴较着劲:“若不是雇的,我早晚宰了你吃肉……吃吃吃,就知道吃,蠢驴!” 鸾儿被逗得咯咯咯直笑,晴雯面上愁容不展,扯了鸾儿便进了巷子。须臾到得家门前,正巧内中房门推开,便见个老妪满面堆笑行将出来,手中还捧了一盆昨儿个换下来的尿布。 “……你只管奶孩子,旁的有我呢。大川晌午就回,说是应承了个好活计,半日便能得二百钱呢。我嘱咐过了,晌午总要割二斤肉回来给你补一补身子。” 内中晴雯之母回道:“也不用割肉,家里银钱本来就不足用……” 老妪嗔道:“我与老头子还存了一些,总能熬到孩子断了奶,到时你再出去做工,这日子就好起来了……唷,怎么回来了?” 却是老妪瞥见鸾儿,顿时面上冷了下来。 晴雯心下一揪,一旁的鸾儿怯生生的叫了声儿:“奶奶。” 老妪没应声,此时才看向晴雯,见其衣着华贵,赶忙赔笑道:“姑娘这是——” 晴雯蹙眉绷着脸儿道:“我家大爷明日便要启程,怕鸾儿舍不得母亲,便打发我领了鸾儿来再回家瞧瞧。” “哦,哦哦,合该如此。”老妪紧忙上前开了柴门,让二人行了进来。 鸾儿惦记母亲,一路嚷着往内中跑去。老妪还要与晴雯套近乎,晴雯却心下厌嫌,只有一搭没一搭的偶尔应承。 婆子只当晴雯嫌弃脏尿布,便捧了盆寻溪水清洗去了。 待老妪一走,晴雯这才进得内中。 抬眼便见鸾儿正从小巧的荷包里往外掏糕点,不住地往母亲嘴里塞。 其母一边厢推说‘够了够了,鸾儿也吃’,一边厢恋恋不舍地摸着鸾儿的小脸儿。见晴雯进来,其母便叹息道:“可是……要走了?” “嗯。”晴雯心绪低落,点了点头。 其母就道:“也好,早早晚晚都有这一日。”又低头嘱咐鸾儿:“出去了要多听大姐的话,不可闯祸,知道吗?” 鸾儿不住点头:“我记得了。” “嗯,鸾儿真乖。”这般说着,其母便禁不住红了眼圈儿。 晴雯凑上前,还想着劝说母亲随她而去,其母好似瞧出了其心思,便摇头道:“鹊儿莫要再劝了,我如今过得还好。” “哪里好了?”晴雯蹙眉问道。 “婆婆昨儿个来的,里里外外不用我自个儿动手,只专心带孩子就好。鸾儿这一去,婆婆也多了笑模样,连他也不再说那些怪话儿了。” 晴雯撇嘴道:“妈妈随了我去京师,保准比如今过得好。” 其母笑着摇头道:“京师啊,那是鹊儿与鸾儿该去的,我就该留在这苏州城。” 晴雯虽伶牙俐齿,却不是个会劝人的,眼见母亲心意已定,便不好再劝说。 待临近晌午,老妪洗了尿布回转,随即男人也提了一刀猪肉喜滋滋而回。 那老妪假模假式的招呼晴雯一道儿用饭,晴雯心下憋闷,推却两句,干脆领了鸾儿告辞而去。 眼看要行到巷子口,牵着的鸾儿道:“大姐,我荷包落下了。” 外间天寒,晴雯便让鸾儿先上车,自个儿扭身回去找寻。谁知离着那处小院儿还有几十步,遥遥便见得老妪笑着翻炒菜肴,名叫大川的男人抱了孩儿在怀,大马猴儿也似四下乱蹦,旋即便惹得其母嗔怪不已,连那老妪也啐骂了几声…… 晴雯定在那里,咬着下唇半晌没动静,随即长叹一声转身回返。 待上了马车,鸾儿就问:“大姐可寻见我那荷包了?” 晴雯勉强挤出一抹笑意来,道:“鸾儿乖,那荷包脏了,回头儿大姐再给你绣一个。” “好,我也要大姐绣的那个水鸭子荷包。” “什么水鸭子,那是鸳鸯。” 马车调转方向,辘辘而行。晴雯一边厢与鸾儿斗嘴,一边厢心下释然。原来强扭的瓜不甜,或许顺其自然才是最好……就好比自个儿机缘巧合到了大爷身边儿。 这日夜里,因着明早便要启程,是以香菱与甄封氏母女两个睡在了后楼,前楼只晴雯与陈斯远。 二人只相拥而卧,那晴雯便悠悠道:“大爷,你说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吗?” “怎么说?” “今儿个我去看妈妈,瞧着没了鸾儿,妈妈与那一家子过得倒是和美。” “子非鱼啊——”陈斯远搂紧晴雯道:“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尊重他人命运,放下助人情结,避免自我感动。”见晴雯听得懵懂,他便道:“我举一例,幼时冬日里,我四下疯玩跑得满头汗水,偏这会子母亲瞧见了,便紧忙为我裹了大衣裳;转头儿我自个儿在房中闲坐,母亲处置家中庶务忙得浑身滚热,见我穿了大衣裳,又紧忙给我脱了去……” 晴雯眨眨眼,道:“那岂不是要着凉?” 陈斯远苦笑道:“可不是?我幼时三番两次染了风寒,大抵都是因此之故。后来……有长辈实在瞧不下去,数落了母亲一通,她这才恍然。谁知过上几日,她又是这般行事。 是以有一种冷,叫做你妈觉着你冷。” 晴雯笑了下,低声道:“大爷是要告诉我,我觉着待别人好的,别人未必会觉着好?” “正是此理。” 晴雯在陈斯远怀里钻了钻,又道:“可我还是舍不得母亲。” 陈斯远拍着其光洁的背脊安抚道:“春去春来、去开,来日得空咱们再来瞧就是了。” “嗯。”晴雯应下,心事尽去,难得来时兴致,缠着陈斯远手足并用,又费了一番口舌方才睡去。 …………………………………………………… 转天清早,东西两院儿纷纷忙乱起来。陈斯远一行七人,邢岫烟一家子四人,加起来足足十一口子。 因嫌弃马车颠簸,陈斯远便雇请了两艘乌篷船,一行十一人乘了乌篷船转到码头,又将行李搬运到包下的无锡快船上。 甄封氏来送,与香菱洒泪而别,又说好了待明年春夏定往京师去瞧香菱,母女两个这才别过。 此时苏州往金陵大抵有两条水道,一条沿运河往镇江,到得镇江后再沿着长江溯流而上;另一条径直往北,走一段运河,过常熟、福山进长江,随即也是沿江往西而行。 前者虽费时,却胜在平稳,陈斯远不差银钱,自是选了前者。 辰时将尽,快船开动,香菱立在船头一直与甄封氏摆手,那甄封氏便随着船行方向追了一阵,直到随行的婆子拦下,这才停步目送船只远去。 待快船兜转了个弯儿,再也瞧不见甄封氏,香菱便擦着眼泪回了舱里。晴雯便上前劝慰道:“姐姐何必这般?大娘说了来年便来京师呢。” “嗯。”香菱笑着应了。 晴雯嘟囔道:“倒是我,还不知何日能再见妈妈一回呢。” 香菱便反过来安慰起了晴雯。只是这等骨肉分离之事,又哪里是言语劝慰得了的?饶是香菱与陈斯远费尽了口舌,也不见晴雯好转。 船行离了苏州城,外间忽而有鸾儿叫嚷道:“大姐大姐,快看,是妈妈!” 晴雯一怔,紧忙出来观量。果然便见远处土坡上停着个粗布荆钗的身形,正是自个儿母亲! 晴雯再也绷不住,与鸾儿一道儿‘妈妈’‘娘’不迭的呼唤,远处的女子拢手喊了几声,奈何离的太远,声音飘飘忽忽,实在听不真切。 晴雯却懂了,也拢手回道:“娘放心,我定会照看好鸾儿!待来日得空,我再来看娘亲!” 其母好似听见了,便一手捂嘴,一手不住的摆着…… 船行过了闸桥,其母身形早已没了踪迹,陈斯远过来劝说道:“水面上阴冷,快进去暖和暖和,免得鸾儿着了凉。” 晴雯这才应下,擦干眼泪领了鸾儿进了船舱。 鸾儿小小年纪不懂离别,只一个劲儿的问道:“大姐,京师有多远?” “很远,总要几千里吧。” “那明儿个……后儿个能到吗?” “要走一个月呢。” “这般远啊?那往后……我若是想妈妈怎么办?” 晴雯笑着搂了小小的身形,道:“不是还有我吗?” ………………………………………………………… 三日后。 舱室里一灯如豆,因着西北风强劲,下晌时邢岫烟便闷在舱室里借了灯火读书。 隔壁传来吵嚷声,那是邢忠与邢甄氏,邢岫烟便叹息一声,眉眼间难掩愁绪。 自打上了船,其父邢忠便事端不断,一会子要吃烧鹅,一会子要喝绍兴黄,三不五时邀陈斯远聚饮,每回都将自个儿灌了个酩酊大醉。 邢岫烟自家知自家事,本就是小门小户的姑娘家,又有这般不靠谱的爹妈,来日又哪里能寻到好人家? 她与陈斯远如今只是互道心意,至于往后如何,邢岫烟暂且不愿去想,只想着如今与陈斯远眉来眼去的柔情蜜意。 思量间舱门拉开,篆儿捧了个灯盏入内,室内骤然明亮起来。邢岫烟眯了眯眼方才适应,见了篆儿手中的灯盏,顿时纳罕道:“哪里得来的?” “姐姐明知故问,这好物件儿还是能是谁送的?”篆儿抿嘴笑着,将鲸油灯撂在桌案上,随即蹲踞下来手撑小脸儿道:“我才说一句姐姐在看书,陈大爷就生怕姐姐伤了眼睛,不迭回房找了灯盏来,要我给姐姐送来。” 邢岫烟含混应了一声,心下自是熨帖不已。抬眼瞧了篆儿一眼,面上有些欲言又止。 篆儿嬉笑道:“姐姐可是想问陈大爷如今在做什么?” 邢岫烟羞道:“你愿说就说,不说就算了。” 篆儿嘿然道:“那我偏就不说了,由着姐姐自个儿猜去。” 邢岫烟瘪嘴没言语,胡乱翻了两页,干脆将书册丢下,起身往外就走。 “诶?姐姐干嘛去?” 邢岫烟笑道:“他在做什么,我自个儿不会去瞧?” 说罢也不理篆儿,自个儿出得船舱,行不多远停在一处船舱前,探手轻轻叩响门扉。 内中窸窸窣窣一阵慌乱,旋即才有香菱将舱门拉开,红着脸儿笑道:“表姑娘来了,快进来,方才大爷还说起表姑娘呢。” 邢岫烟搭眼一瞧,见香菱面上红润,二人衣裳都有些凌乱,哪里不知方才情形? 这三日陈斯远前两日还能忍着,待昨儿个夜里哪里还忍得了?这船舱本就逼仄,又不隔音,那些许响动自是落在了邢岫烟耳中。 邢岫烟早知香菱底细,便扯了其手儿道:“妹妹往后叫我一声儿姐姐就是了。” 香菱应下,道:“我去给姐姐、大爷端两盏茶来。”说着便出了船舱,还反手关了门。 内中只余下两人,陈斯远讪笑着邀邢岫烟落座,说道:“可是憋闷了?方才问过船老大,如今顶风,只怕还要三日才能到金陵。”(注一) 邢岫烟就道:“远哥儿,我知你因着我才……及乌,可也不好再纵着我爹爹吃酒。长此以往,人不成事儿也就罢了,就怕喝坏了身子骨。” 陈斯远苦笑道:“如今同乘一条船,我也是避无可避啊。” 邢岫烟一想也是,便蹙眉道:“待到了金陵可不好由着他了。” (本章完) 第205章 甄家 李家 第205章 甄家 李家 船舱略微摇晃,雕玻璃窗外天色昏沉,有雪簌簌而下。船行侧前方,又有一队纤夫喊着号子拉纤而行。 舱室内点了鲸油灯,倒是比外间还要明亮几分。陈斯远与邢岫烟相对而坐,都是一身月白夹衣裳,瞧着倒好似神仙眷侣一般。 陈斯远闻言便颔首道:“此事我听表姐的就是了。” 这话虽随意,却隐隐带着宠溺意味。邢岫烟便白了其一眼,又忍不住掩口而笑。二人不再说邢忠夫妇,转而说起京师、姑苏趣事来,不知怎么就说起了贾雨村来。 因着陈斯远提及贾雨村如今的夫人乃是先前香菱家中的婢女,自是惹得邢岫烟好生惊奇。 待听闻贾雨村因娶了娇杏而被罢官,更是唏嘘不已,说道:“贾抚台亡妻也出自甄家,说来我还要称一声姨妈呢。” 陈斯远眨眨眼,他却不知此事,赶忙问道:“可是甄家嫡出的?” 邢岫烟摇头笑道:“抚台发迹前不过是穷酸书生,又哪里入得了甄家嫡脉的眼儿?不过我听爹爹说,抚台几年前罢官时倒是来甄家做了一些时日的西席,后来得了甄家资助,这才往扬州而去。再其后不过一年光景,便重新起复为金陵知府。” 原来如此! 若贾雨村亡妻出自甄家,娇杏也是甄家庶支的婢女,贾雨村求了甄家族长,倒是能将‘以妾为妻’的罪过遮掩过去。 如何遮掩?大抵是收娇杏为养女。从此绝了后患,继而再去寻同科林如海,得其举荐方才得以起复。 如此说来,那贾雨村背后真正的靠山乃是金陵甄家? 不,只怕二者之间关系并非这般简单。此时贾雨村为一省抚台,乃是天下有数的要员,瞧着又极得今上之意,飞黄腾达指日可待。那甄家或许先前为其靠山,如今瞧着反倒成了拖累。 甄应嘉为金陵织造(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翻译过来就是江宁织造),又有其姑母为太妃,且太上在位时甄家曾四次接驾,可见甄家乃是太上的亲信。 当今圣人羽翼渐丰,哪里容得下甄家继续霸着金陵织造这般肥差?贾雨村既得圣意,就须得与甄家切割开来……奈何两任夫人都与甄家牵扯不绝,他又哪里切割得开? 这般想来,无怪临行前去抚台衙门拜访不遇,只怕贾雨村一早儿就猜到自个儿要往金陵甄家而来。 转瞬陈斯远思量了个分明,当即将此事按下,笑道:“香菱这茶也不是端去了哪儿……表姐若得闲,不若咱们手谈一局?” 邢岫烟笑道:“那黑白之道我只知皮毛,只怕不是远哥儿的对手。” “哈,这却是巧了,我也不大擅长。” 说话间陈斯远起身,自身后箱笼里寻了棋枰棋子,二人隔着小几对坐,棋枰铺展开来,陈斯远便取了白子在身前。 邢岫烟执黑先行,布了个玉连环,陈斯远便以仙人指路而应。 许是禁不住念叨,此时舱室之门叩响,香菱在外间道:“大爷,茶来了。” 不待陈斯远应声,邢岫烟紧忙过来开了舱门,香菱点头一笑,便端了茶盘入内。那茶盘里除去两盏香茗,还有凉碟拼盘的茶点。 陈斯远观量一眼,香菱便知其所想,笑道:“方才去烧茶,刚巧舅爷也口渴了,我便先紧着舅爷那边厢送了茶水。” 陈斯远应了一声,邢岫烟勃然色变,蹙眉道:“妹妹又不是下人,哪里用做这些?下回我爹爹再胡乱吩咐,妹妹只管来寻我说道!” 香菱不比旁人,人家可是贵妾,说不好听的邢岫烟若来日过了门儿,也不过是与香菱相当。那邢忠哪儿来的脸子指使香菱? 香菱素来不在意这些,只笑道:“不过是捎带手的事儿,姐姐何必多心?”顿了顿,又道:“我正央着晴雯帮衬打络子,大爷与姐姐且手谈着,我先去了。” 说罢香菱退下。 邢岫烟哪里还待得住,咬着下唇扭身就走:“我去寻爹爹说道说道去!” “表姐。”她才转身,便被陈斯远扯了手儿。那大手曲了食指,还在其掌心轻轻勾了下。 “舅舅多饮了几杯,也不用急在这一时……不如过后再说?” 邢岫烟一琢磨也是,此时邢忠醉眼朦胧的,哪里听得进劝说?此时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手儿被其牵了去,邢岫烟便禁不住面上腾起了红云,又见陈斯远目光灼灼,她便声如蚊蝇的应了一声。 邢岫烟重新落座,却羞怯着不敢抬眼,只闷头心思杂乱地盯着棋盘。二人心思本就不在棋局,于是行到中盘,白棋四下都是破绽,竟被邢岫烟的黑子吃了一条大龙。 原本胜负已分,偏生二人谁都不曾提及,胡乱下了半晌,黑棋竟又有起死回生之相。 棋至残局,二人数枚,竟是个和局!于是抬眼互相观量,禁不住都笑将起来。 邢岫烟到底是个姑娘家,不好在舱室内久留,待棋局一过便匆匆起身告辞。陈斯远将其送出船舱,待回身却见斯人蒲团边遗落了一方帕子。 他俯身拾起,见那帕子素净,只勾勒了一株寒梅,其下又绣了字迹: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陈斯远便将帕子拿在手里,只觉女儿家的体香扑鼻,于是负手而笑,看窗外薄雪覆地,河水无声东流。 却说邢岫烟出得舱室,心下羞怯渐去,自是又为邢忠的不着调蹙眉不已。她便轻移莲步往后头舱室寻来,到得父母所在舱室前,便隐隐听得鼾声震天。 轻轻叩响舱门,须臾邢甄氏开门,见来的是邢岫烟,顿时笑道:“怎么不与远哥儿多说会子话儿?” 邢岫烟瞥了一眼酣睡的邢忠,扯了母亲进得内中,蹙眉压低声音道:“妈妈可是想拆散我与远哥儿?” 邢甄氏眨眨眼,愕然道:“我的儿,你这话从何说起?” 邢岫烟就道:“只看这三日,妈妈与爹爹吃食挑来拣去,且每餐必要美酒,我私下盘算,只怕这三日里就生生去了快十两银子!” 邢甄氏讪讪道:“这……左右远哥儿也不差银钱。” “再是不差,也没有这般销的道理!”邢岫烟憋闷了几日,这会子哪里还忍得了?冷着脸儿道:“若爹爹、妈妈只为求财,何不将女儿卖了去?”顿了顿,又道:“这也就罢了,爹爹吃了几盏酒便当了自个儿是大老爷,竟指使起了香菱妹妹来,妈妈可知来日女儿就算过了门,也不过是与香菱一般都是贵妾?” 邢甄氏面上更是难堪,辩解道:“你爹爹也是想着香菱是我娘家晚辈,说起来也是外甥女——” 邢岫烟逼问道:“既如此,怎么不见爹爹、妈妈去金陵甄家耍威风?” 邢甄氏素来是个没主意的,先前几日虽心下觉着不妥,却贪恋美酒佳肴,此时听得邢岫烟逼问,顿时哑口无言起来。 眼见邢甄氏说不出话儿来,邢岫烟便道:“远哥儿再是好脾气,只怕时日一长也忍不得……我看为免将来闹得难看,到了金陵干脆就分开吧,咱们家独自往京师投奔姑母去。” 一家三口自行投奔京师?旁的且不论,这盘缠打哪儿来? 邢甄氏情知女儿这会子急了,便赶忙安抚道:“罢了罢了,我,我回头儿与你爹爹说说,往后收敛着点儿也就是了。” 见邢岫烟板着脸不动声色,邢甄氏便道:“往后我管着他,不让他胡闹了。” 闻言,邢岫烟方才面色稍霁,又瞥了眼酣睡的邢忠,这才屈身一福出了舱室。待回转自个儿舱室,邢岫烟不禁面上苦笑。 她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又摊上这般不着调的爹妈,又哪里能寻得到妥帖姻缘?便是侥幸寻到了,只怕来日也会被爹妈搅合得夫妻离心。 这般也好,表弟是个心胸宽的,又待自个儿情真意切,委身为妾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儿。 待转过天来,邢甄氏果然规劝了一番,谁知邢忠根本不听,又闹着要酒要菜。因着邢岫烟与船家吩咐过了,是以船家这回只问邢忠讨要银钱。 邢忠面上讪讪,转头儿又去寻陈斯远,却被晴雯、香菱拦了两回,只说陈斯远用心攻读不便见人。邢忠碰了一鼻子灰,生怕好不容易得来的东床快婿再跑了,往后几日果然安分了许多。 …………………………………………………… 荣国府。 红玉、柳五儿两个笑盈盈将探春、惜春送出来。小惜春手里还捧了个话本子,此番明着是为借书而来,实则也是生怕陈斯远不在,红玉、柳五儿两个再被那没起子的欺负了去。 行至院儿门前,惜春忽而停步扭身,道:“过些时日便是冬至,远大哥不在,你们若得闲不妨来后楼一道儿热闹热闹。” 三姑娘探春也道:“正是,这院儿里单是你们两个也怪无趣的,不如来寻了侍书她们顽闹一番。” 红玉笑着应下:“三姑娘、四姑娘既说了,那冬至时我们一准儿过去搅扰。” 惜春便点了点头,旋即与探春一道儿走了。 红玉、柳五儿两个正待回身,便见宝钗领了莺儿行将过来。两女干脆守在门前,因着宝钗自夹道而来,是以并不曾撞见往园子而去的探春、惜春,到得近前便笑道:“这是才送了谁去?” 莺儿也笑道:“红玉、五儿能掐会算不成?怎知我们姑娘要来的?” 因着宝钗隔些时日便来一遭,因是红玉也与其熟稔了,便打趣道:“可不是?今儿一早便被喜鹊吵醒,掐算一番可不就是有贵人要登门?我啊,干脆扯了五儿仔细洒扫过,便在这门前候着了。瞧瞧,宝姑娘可不就来了?” 宝钗掩口笑着与莺儿道:“你还说红玉是个老实的,你看这嘴里可曾饶过谁?” 红玉赶忙笑着赔罪:“宝姑娘宽宥则个,我往后再不敢打趣了。” 说笑间红玉将宝钗一行让进正房里,待柳五儿奉了茶点,宝钗便道:“我妈妈今儿个往老宅去了,临行前嘱咐我过来瞧瞧,免得有不周全的……实则也是多心了,有红玉看顾着,哪里有不周全的道理?” 红玉回道:“劳烦姨太太挂念,我也实话实说,素日里大爷时常不回,那会子也不觉的有什么;赶上此时大爷南去,这心下总是七上八下得不托底。亏得大太太、姨太太时常来照看,回头儿待大爷回来,我定要请了大爷去道谢。” 宝钗笑道:“合该如此,又何必说谢?” 一旁的莺儿道:“多亏了远大爷,我家大爷方才寻了一桩好姻缘。于太太心里,再如何谢过也是应当的。” 陈斯远帮衬的可不止这一桩,前后几回营生且不提,单是薛姨妈‘身心舒爽’就合该好生道谢。 红玉为陈斯远枕边人,虽不知薛姨妈之事,旁的倒是知道的稍多些,因是赶忙笑着谢过。 宝钗便扯了红玉,一会子问日常起居,一会子又问入冬的新衣可曾得了。 又想起这个月月例还不曾放,便道:“是了,月例怕是要月底才放,你们若是短了银钱,只管先从我这儿支用。” 红玉一一回了,笑着道:“多谢宝姑娘,不过大爷临行前留了不少用,我与五儿敞开了用,只怕也要用到入夏呢。” 宝钗便笑着道:“倒是我多想了,远大哥素来周全,断不会忘了此事。” 又略略闲坐,吃了一盏茶,宝钗方才领了莺儿回转。待送过了宝姐姐,红玉与五儿回转,五儿便纳罕道:“也是稀奇,大爷在时不见这么多人,偏大爷这会子去了南边儿,这人来的反倒多了。” 红玉随口回道:“还不是因着大爷素日里与人为善之故?” 见五儿颔首,红玉便便心下思量起来。 大太太是大爷的姨妈,三姑娘、四姑娘两个小的与大爷最是亲近,本就在情理之中。倒是宝姑娘每回都打着姨太太的名号而来,这内中只怕存了古怪。 此时便有柳五儿欲言又止一番,到底忍不住低声道:“红玉姐姐,你说宝姑娘是不是有了心思?” 有什么心思?自是要做陈家少奶奶! 红玉低声回道:“看破不说破,咱们只当不知道就是了。” 柳五儿便点了头,捋着发梢往书房而来,心下暗忖,自家大爷过了秋闱之后,立时炙手可热起来。 前些时日一会子传王姑娘,一会子又传二姑娘,这两个不见有什么举动,反倒是宝姑娘时常来照看……那做派,可不就是堪比当家少奶奶? 柳五儿自怜了一番身世,心下暗忖着,也不知来日大爷选了哪个姑娘娶进家门。 …………………………………………………… 黄昏时分。 陈斯远又与邢岫烟对坐执枚而弈,晴雯自外间而来,入内道:“大爷,船工说过了定淮门,前头就是莫愁湖,那水西门再有两刻也就到了。” 陈斯远舒了口气道:“可算是到了,这些时日实在憋闷。” 邢岫烟落下一子,不禁笑道:“的确憋闷了些,难怪你每日早晚都要去船头舒展身形。” 邢岫烟说的自是陈斯远所习练的桩功。 陈斯远捏了一子扫量一眼,干脆投子认负,道:“听闻莫愁湖、秦淮河最是繁华,表姐可要去瞧瞧?可惜此时是冬日,若春秋之际,想来才最有意趣。” 邢岫烟便回道:“莫愁湖也就罢了,秦淮河两岸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意有所指,略带了些许娇嗔,直把陈斯远瞧了个直眼。待过得须臾,陈斯远方才打了个哈哈,起身相邀,二人便披了大衣裳一道儿去到船头。 此时江南风雪已停,气温又转暖,水面上烟波渺渺,扑面而来的有那寒凉水汽。 朝着东南眺望,便见一泓湖水,四下垂柳、竹林环绕,又有别院散落。 陈斯远眺望须臾,不禁叹道:“柳垂故事六朝久,荷立清波累劫修。” 邢岫烟听得心下一动,瞥将过来道:“早闻陈词之名,方才可是远哥儿新作的?” 陈斯远只记得这两句,且如今连是谁人做的都不记得了,因是便含混道:“不过有感而发,算不得诗句。” 邢岫烟讶然道:“远哥儿随口一提,只怕要远胜旁人绞尽脑汁了呢。” 外间果然寒凉,陈斯远怕邢岫烟受不得风,因是只瞧了片刻便一并回了舱室。待过得两刻,船行果然停泊水西门。 香菱、晴雯等早已拾掇好了行礼,众人便踩着舢板一并下得船来。那水西门外极为繁华,有车夫见陈斯远一行行礼繁多,便围拢过来揽客。 陈斯远装作从未来过的样子,先是问过几个车夫,转头儿又与邢忠计较,那邢忠就道:“往朝天宫左近投宿就好,旁的地方不免嘈杂。” 陈斯远一琢磨也是,便雇请了四辆马车,往朝天宫左近寻了家客栈投宿。 因天时已晚,这日用过晚饭,众人便匆匆歇息。 待转过天来,陈斯远便领了庆愈往四下送土仪。贾、史、王、薛四大家金陵都有分支,凤姐儿早早预备了土仪,陈斯远只消跑个腿也就是了。 这别家且不提,到得薛家,陈斯远本想瞧一眼宝琴,谁知只一族老来答对,让其不免大失所望。 这四家送过,又往甄家、李家去送。 第三日清早,陈斯远亲自往甄家走了一遭,待到得甄家府邸,陈斯远只瞧了一眼便暗自蹙眉。 无他,逾制了! 小厮庆愈出身荣国府,见其蹙眉,便笑着道:“大爷不知,甄家极得太上赏识,六次下江南倒有四回是甄家接得驾,后来太上皇一高兴,便让甄家住在了行宫里。” 陈斯远笑笑道了声‘原来如此’,心下却极不以为然! 太上是太上,如今可是今上在位!且老太妃上了春秋,不知何日便会故去,甄家仗着太上宠幸堂而皇之住在行宫里,这让今上怎么想? 有道是不打早、不打晚、专打不开眼,甄家就是那不开眼的。连一朝天子一朝臣都不懂,合该来日甄家被抄家。 许是瞧出去心下不屑,小厮庆愈又低声道:“大爷莫小看了甄家,那甄家二姑娘如今可是北静王妃呢。 嘿,听说甄家还有三位姑娘待字闺中,大爷过会子若是入了甄家老太太青眼,说不得还能得一桩好姻缘呢。” 陈斯远倒是知道北静王王妃乃是甄家二姑娘,另有上一代的大姑娘原本是大老爷贾赦原配,早年因病亡故,这才有了邢夫人为继室。 至于甄家三个姑娘……甄家如此张扬不知收敛,陈斯远疯了才会娶甄家女呢! 陈斯远白了庆愈一眼,庆愈顿时讪讪住口。 待到得近前,庆愈自去与门子应对,须臾便有管事儿的将陈斯远请到倒座厅等候。又过了足足两盏茶光景,便有管事儿的来请,说是太太请其入内叙话。 这行宫本是五路五进格局,西边两路不甚规整,留下大抵三进又外扩了些,造了行宫园。 甄家自是不敢住中路寝宫,陈斯远便随着婆子往西二路而去,过得两层宫门,到得一处便殿。 进得内中,便见一四十许妇人端坐,四下十几个丫鬟、婆子侍立,瞧着比荣国府规矩还要大上几分。 那妇人乃是金陵织造甄应嘉原配夫人,陈斯远上前规规矩矩行礼,待落座后一一回了那妇人问询。 临了,那妇人才道:“今日也是不凑巧,老太太身子欠安,这会子才睡下。若换做旁的时日,定要见一见名满天下的远哥儿。” 一旁丫鬟也道:“太太说的是,前两日宝玉诵读陈词呢……是了,宝玉若是听了此事,一准儿闹着要来。” “胡闹!”妇人笑着呵斥了一嘴,面上却并不在意。 陈斯远只微笑以对,心下却直骂娘。皇帝老子有本事当他是词臣也就罢了,你甄家何德何能?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陈斯远吃了一盏茶,干脆起身告辞而去。那妇人赶忙问陈斯远何时回京师,说临行前往甄家来一遭,也好带些金陵土仪送去荣国府。 陈斯远应下,旋即起身离去。 这日回返客栈,邢岫烟见其兴致不高,便主动寻他手谈。二人随手落子,邢岫烟便问:“可是甄家怠慢了?” 陈斯远嗤笑着摇摇头,道:“朱门酒肉臭。” 邢岫烟就道:“世人皆恨朱门,世人也皆羡朱门……你既嫌酒肉臭,不若烹茶听松风。” 陈斯远若有所思,旋即摇头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既来此世走一遭,不做些事总是不大甘心。” 邢岫烟便揶揄道:“既要做事,那岂不是自个儿也要先成了朱门?” 此言意为陈斯远恨人有、笑人无。 本道陈斯远会驳斥两句,谁知其思量一番,竟大大方方点头,应承道:“大差不差,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女子不可一日无财啊。” 邢岫烟眨眨眼,便吃吃笑将起来。于她而言,陈斯远每每出人意表,总会让其着迷。 …………………………………………………… 待转过天来,陈斯远又往城外李家而去。 李守中乃是李纨之父,前国子监祭酒,算得上是清流。若换做前年,陈斯远还当李守中定然清贫自守;可今年在国子监过了半载,陈斯远心下清楚,那国子监哪里是清水衙门?分明就富得流油啊! 果然,待其驱车到得莫愁湖畔,眼见李家别院雅致堪比苏州园林,便知李守中任上定然没少拿银子。 与昨日甄家情形不同,此番陈斯远自报名号,不过盏茶光景便有管事儿的恭恭敬敬来迎:“我家老爷听闻陈公子到访分外欣喜,这会子正在堂中等候,公子还请随小的来。” 陈斯远应下,吩咐小厮庆愈在门房等候,自个儿随着管事儿的到得仪门,又跟了个婆子往后头而去。 此间乃是别院,自不会如宅邸那般规矩。因是穿竹林过小桥,兜转过一片圃,陈斯远便到了一处书房。 丫鬟入内通禀一声儿,便请了陈斯远入内。 陈斯远进得内中,抬眼便见一古稀老者端坐书案之后,当下不敢怠慢,上前躬身一礼道:“学生陈斯远,拜见大司成!” 李守中哈哈一笑,摆手道:“老夫业已罢官,这大司成不提也罢,枢良快快落座。” 陈斯远道谢落座,待上了香茗,李守中也不问李纨如何,只问陈斯远学业功课。陈斯远这大半年的书可不是白读的,待一一回过,李守中果然面上更喜。 正要说些旁的,便有丫鬟入内道:“老爷,夫人来了。” 李守中面上一僵,讪笑道:“我那妇人定是惦记纨儿,还请枢良莫要介意。” “大司成客气了。” 说话间便有一四十出头夫人快步行进内中,见了陈斯远不禁赞道:“好俊俏的读书郎,无怪老爷亲自来见。” 陈斯远忙起身见礼,那妇人笑着道:“远哥儿快坐,说来咱们也粘着亲,我心下实在挂念纨儿,实在是失礼了。” 待妇人落座,便迫不及待问将起来:“远哥儿,我家纨儿……可还安好?” 陈斯远与李纨不过见了几回,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因是只能凭着印象道:“珠大嫂子一向深居简出,只一心教导兰哥儿。” “远哥儿,你也在荣国府待了一些时日,可知锦屏是怎么没的?”妇人急切问道。 “锦屏?”陈斯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正中的李守中轻咳一声,道:“夫人,你——” “你住口!”谁知妇人恼了,扭头呵斥一声,那李守中顿时讪讪不敢言语。 待转过头来,妇人不禁红了眼圈儿道:“锦屏乃是纨儿自小的丫鬟,自打珠哥儿没了,不过一年,锦屏便也没了。纨儿只说染病而亡,我几番去信,每回都回得含糊。” 陈斯远蹙眉拱手道:“还请夫人见谅,在下实在不知锦屏之事。” 妇人顿时大失所望,扭头不禁咬牙道:“你个老匹夫,为了一张脸面便将女儿往火坑里推!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听人说纨儿如今过得槁木死灰一般,呜呜呜……你让我怎么活啊!” “夫人,你……你不可理喻!” 李守中破了功,起身负手快步而去,竟将陈斯远撇在了当场。 陈斯远眨眨眼,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行至。 那妇人哭了一会子,便红着眼圈儿与陈斯远道:“远哥儿何时回返京师?” 陈斯远便道:“此行诸事办妥,两三日间便要启程。” “好,烦请你留下住宿所在,明儿个我打发人给纨儿带一些物件儿去。” 陈斯远忙道:“在下明日再来也是一样。” 妇人应下,又吩咐准备饭食。陈斯远哪里敢留?只推说还有旁的事儿,紧忙离了李家别院。 待上得马车,陈斯远不禁心下暗忖,怎么听着李家与贾家因着李纨闹得红了脸儿? 仔细回想一番,是了,那李纨素来深居简出也就罢了,只是王夫人为贾兰的祖母,怎地一回也没见王夫人理会贾兰? 陈斯远心下存疑,这日回返客栈便寻了香菱、晴雯、芸香过问。 香菱是随着薛家一道儿进的荣国府,晴雯也去得晚,这二人纷纷丫头一无所知,反倒是小丫鬟芸香叫嚷道:“大爷,这事儿我知道。” “你知道?”陈斯远随即恍然:是了,马家在荣国府当了几辈子奴才,芸香可是家生子,便是没见过只怕也听爹妈说起过。 当下芸香献宝也似说道:“我听婆子嚼舌,好似珠大爷接连两回秋闱不过,老太太与太太生怕珠大爷憋闷了,便往房里送了几个丫鬟。谁知珠大爷竟沉湎起了女色,又与太太房里的丫鬟不清不楚的,惹了老爷气恼,便挨了一通板子。 转头珠大爷重病一场,捱了几个月到底撒手人寰。太太哭得死去活来的,待发送了珠大爷,转头儿便将那几个丫鬟尽数撵去了庄子。 珠大奶奶念及锦屏是自个儿贴身丫鬟,便替其求了情。太太当面没说,过后寻了锦屏错处,便狠狠打了其一通板子。锦屏身子本就不大好,只十几板子人就没了……”顿了顿,又道:“我爹妈说,好似是锦屏说漏了嘴,才惹得老爷发了火儿呢!” 小丫鬟芸香说得平铺直叙,内中情由半点没提,陈斯远思忖了半晌方才捋清了脉络……大抵是王夫人怨锦屏走漏了贾珠与大丫鬟有私情的事儿,随即恨屋及乌,连李纨与贾兰也一道儿迁怒起来了? “大爷?” 听得呼唤,陈斯远回过神儿来,见小丫鬟芸香眼巴巴瞧过来,顿时一乐,道:“那一串钱不扣了。” 芸香眨眨眼,顿时欢喜起来:“诶嘿嘿,多谢大爷!” (本章完) 第206章 又生事端 第206章 又生事端 眼看小丫鬟芸香乐得嗓子眼儿都露出来了,晴雯嗤地一笑,打趣道:“一串钱就把你乐成这样,来日若是得了一吊钱,那岂不是要绕着金陵撒欢儿跑上一圈儿?” 芸香也不理晴雯打趣,只凑过来谄笑道:“好姐姐,我可比不得姐姐的本事,想要赚些银钱可是不容易。” 晴雯笑道:“你那些体己都用来买了零嘴了,偏你还爱吃甜的,小心来日让虫儿蛀了去。” 正待此时,外间房门叩响,旋即便有篆儿道:“陈大爷,我是篆儿。” 正欢喜着的芸香顿时面色一肃,蹙眉道:“怎么她又来了?” 香菱也不知这两个小的为何互相瞧不顺眼,只赶忙过去开了门。那篆儿笑着道谢入内,看也不看气鼓鼓的芸香一眼,上前潦草屈身一福便道:“陈大爷,今儿个老爷寻我们姑娘,到底拿了三钱银子去沽了酒。” 邢忠忍了几日,这是实在忍不住了? 篆儿告状道:“那银钱我们姑娘本待要用来买些胭脂水粉的……如今那脂粉盒子都空了,姑娘便只能每日家素面朝天的……还有啊,我们姑娘就两身夹衣,这往后越往北越冷的……” 陈斯远暗忖,私底下塞了银钱只怕邢岫烟也不肯收——那姑娘与妙玉不同,妙玉傲在皮相,邢岫烟却傲在骨子里。 因是便颔首道:“多谢你告知,回头儿我琢磨个法子就是了。” 篆儿顿时欢喜不已。姐姐来日得了衣裳与胭脂水粉,自己那一份儿还能少了去? 她屈身一福正要告退,陈斯远便道:“是了,你如今月例是多少?” 篆儿顿时蹙眉叫屈道:“大爷不知,若不是姐……我们姑娘一力保了我,只怕老爷太太便要将我撵出去呢。如今每日只管吃食,莫说是月例的,旁的用度也一概没有。” 陈斯远故作讶然道:“你甘愿伺候表姐,哪里能没有月例?这样,每月你来我这儿,先领了五百钱就是了。” 还有这等好事儿呢?自个儿果然没白撮合陈大爷与姐姐! 篆儿大喜过望,不迭地道谢。香菱便取了钱匣子来,眼看篆儿挪不开眼,便先行点出五百钱给了她。篆儿得了月例,顿时欢天喜地而去。 待其刚走,芸香便气恼道:“大爷,篆儿又不是咱们这儿的,何必给她月例?” 晴雯便探手戳了其眉心一下,叱道:“傻子都看得出来,大爷是想着让篆儿好生照料了表姑娘,偏你要多嘴。” 陈斯远便笑道:“如今也是无人可用……若不然芸香去表姐处可好?往后我给你开一吊钱的月例。” 芸香想也没想便道:“不好!” 她如今两处总计得七百五十钱月例,另有通风报信的赏赐,算算每月还能额外得两串钱呢,便是比照荣国府中的二等丫鬟也不差什么。到得表姑娘处,每月只拿一吊月例,那岂不是亏了? 芸香生怕陈斯远拿定了主意,赶忙寻了个由头跑了出去。 内中晴雯、香菱都暗笑不已,只道恶人还有恶人磨,也唯有陈斯远方才能制得住芸香。 陈斯远便道:“我可制不住她,能制住她的怕是只有红玉了。”顿了顿,又道:“明日要等各家送土仪来,得空你们二人领了庆愈往街面上逛逛,多采买一些布料、脂粉。” 两女都知陈斯远要趁机送邢岫烟,便一并笑着应下。 香菱就道:“大爷,表姑娘素日里瞧着和气,实则自有傲骨,贸贸然送过去只怕不收呢。” 陈斯远颔首道:“不怕,回头儿寻个法子就是了。” 自六月里英夷来京师,陈斯远便存了心思要写一本介绍西夷的书。此时东西往来虽不曾断绝,可西夷自个儿都没历史,又才经历过文艺复兴,生生弄出两千年前写下上千万字鸿篇巨著的先哲,弄得弘文馆都不知西夷到底是什么来历。 且如今地理大发现业已进入晚期,此时合该有一书将朝堂诸公的目光由内转向外。今上逐渐把持朝政,太上时期的老臣病的病、退的退,大顺正值盛世,此时不朝外开疆拓土更待何时? 公心说过,再说私心。陈斯远此前素来以精擅诗词示人,若来日侥幸得中皇榜,说不得就会为名声所累,随侍圣驾为一词臣。 此时写出此书,便是要以才干示人,扭转从前世人印象。 于是顿了顿,陈斯远又嘱咐道:“明日为我多寻一些炭笔回来。” 晴雯纳罕道:“大爷要炭笔作甚?” “写书。” 晴雯愕然,不待其追问,外间便有婆子寻来,道:“晴雯姑娘快去瞧瞧,鸾儿睡醒了吵着要娘亲,怎么哄都哄不好呢!” 晴雯赶忙起身去寻鸾儿,自不多提。 这日匆匆而过,待转过天来,晴雯、香菱两个随着庆愈往金陵城中游逛;芸香临时把门迎来送往,一早上四家便将各色土仪送了满满一大车,转头甄家也送了土仪来,小丫鬟芸香瞧着咋舌不已,道:“坏了,这回程只怕要比来时还要多一车呢!” 篆儿瞧着眼热不已,又暗忖昨儿个得了陈斯远月例,那往后她合该就算陈大爷院儿里的丫鬟了。因是抢着帮忙,偏生越帮越忙,芸香实在忍不住,便与篆儿叽叽喳喳吵嚷起来。 这日头晌陈斯远安坐房中,邢岫烟心下纳罕,不知其为何不曾来寻自个儿。她参悟佛经,虽不曾学了佛性,却学了个拿得起、放得下。陈斯远不来寻她,她便起身去寻陈斯远。 待叩开门扉,便见陈斯远桌案上铺展了纸张,其上蝇头小楷密密麻麻。邢岫烟纳罕道:“远哥儿是在温读功课?” “偶有所感,便想写一书。”说话间将写就的两张纸递给其观量。 邢岫烟接过来瞧了瞧,见开篇写了《四洲志》字样,略略思忖便道:“远哥儿是想写西夷故事?” 陈斯远邀其落座,又为其斟了茶水,面上笑道:“正是,表姐也知我少时在扬州居停,一街之外便有个西夷庙,虽后来为县令拆除,可我与那洋和尚混得熟稔,倒是知晓不少西夷故事。而今大顺与西夷往来不断,多受其哄骗。 满朝诸公或鄙夷其茹毛饮血,或推己及人,这处置邦交事务总是不得其法。我便想着写了此书,以供诸公参量。” 邢岫烟顿时对其刮目相看,笑道:“我只道远哥儿志存高远,却不想远哥儿原是心怀天下之士。” 陈斯远也一道儿落座道:“公私两便,我也不想来日只做个词臣啊。” 邢岫烟便笑道:“可惜我对那西夷所知甚少,帮衬不到什么。” 陈斯远顺势便道:“表姐帮衬得上。”说着指了指其上炭笔字,道:“我为书写快捷,用的是炭笔。这等炭笔字粗鄙,难入外人法眼,还请表姐慈悲,代我誊抄一遍……便按照抄写经文算,每百字五十文可好?” 邢岫烟嗔道:“帮你誊写还要收银钱?你再这般说我可就走了。” 说着她果然起身,旋即便被陈斯远一把扯了柔荑。邢岫烟到底还是姑娘家,霎时间就红了脸儿,不禁偏了头去,道:“你,你松开。” “松开表姐就走了,不松。” 此时外间传来邢甄氏说话声,邢岫烟羞得抬不起头来,便求告道:“你松开,我,我不走就是了。” 陈斯远松开手,邢岫烟果然不曾走。待其重新落座,陈斯远便凑过来低声道:“表姐既不收银钱,那来日我送表姐物件儿,你总不会推却了吧。” 邢岫烟低声应了一声,忽觉不对,待抬起螓首来便见陈斯远正笑吟吟看过来。她哪里不知中了陈斯远算计?只是不知为何,这心下非但不曾厌嫌,反倒有些熨帖。 又瞥见陈斯远一双手在膝上跃跃欲试,情知其又想擒了自个儿的手,邢岫烟生怕其愈发没规矩,干脆起身抄起两张纸来,道:“我,我先回房誊写一遍,回头儿你瞧瞧可还合意。” “自然是合——” “等我誊写过了再说!”说罢邢岫烟逃也似匆匆而去。 陈斯远将其送出房,便停在门前瞧着其轻移莲步而去,待到得自个儿房门前又羞红着脸儿扭头白了其一眼,这才掩面入得内中。 陈斯远不禁面上莞尔。所谓此一时彼一时,许是此一世素了十五年之故,他先前不求旁的,只贪图女色。如今时过境迁,他身旁莺莺燕燕不少,自是想着去寻求精神层面上的一些东西。 便有如眼下,青涩、羞怯,不过拉拉手便能羞上一整日,这世间美好大抵如此。 正回味间,便有芸香匆匆而来,道:“大爷,李家夫人到了!” 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收摄心绪往外去迎。方才到得院儿门前,便见李夫人领了丫鬟、婆子而来。 陈斯远赶忙见礼,口中说道:“原是定下晚辈下晌去寻夫人,怎地夫人反倒先来了?” 他抬眼便见李夫人目中泛了红血丝,显是一夜不曾安睡。 那李夫人就道:“本就要求了枢良,哪里有来回驱使人的道理?” “既如此,还请夫人入内叙话。” 当下一行人进得客房里,小丫鬟芸香紧忙奉了香茗。那李夫人便道:“我本为填房,过门两年才得了纨儿。只恨老爷狠心,将她嫁进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使咱们母女分隔千里……” 说话间又抄起帕子来掩面而泣,道:“我那纨儿最是懂事,从来报喜不报忧,可我娘家也在京师,哪里不知贾家情形?我也知她如今舍不得兰哥儿,怕是再难破门,就只盼着她好过一些。” 一旁丫鬟、婆子连声劝慰,李夫人才擦了眼泪道:“也不知给她带什么好,本待送些进补之物,谁知方才临行前老爷送了一些书来。” 说话间朝身旁婆子递了个眼色,后者便将包袱放在桌案上铺展开。那头两册极为寻常,看情形乃是前明誊抄的《女诫》《烈女传》,后一册好似画轴,装在檀香木匣子里。 那李夫人打开匣子略略铺展,陈斯远顿时瞠目不已。 颜皮柳骨,陈斯远字迹已得柳骨三分真味,自是识得柳公权的楷书。此卷乃是抄写的金刚经,幅面极大,只看那纸面泛黄便知是真迹! “这……” 李夫人道:“老爷为官时虽说岁入不少,可大半都用来采买字画,此物乃是老爷为官时偶然所得,便送与纨儿以备不谐。余下两册,烦请送与史太君。” 陈斯远郑重接下,道:“晚辈定不负所托。” 柳公权的真迹啊,全文五千余字,这要是拿出去发卖得值多少银子? 其后又有各色金陵土仪,与甄家别无二致。那李夫人自知心神失守,生怕再待下去又会失态,因是略略交代几句,便匆匆告辞而去。 陈斯远将其送出门外,心下只暗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转念又想,那李纨每日家深居简出,只一门心思教导贾兰,吃穿用度自是不愁,只是心下孤寂,又有王夫人冷眼相看,这才成了枯槁死灰? 这又与他何干?陈斯远摇摇头自行回返,随即便有芸香鬼鬼祟祟追了上来。 “大爷?” “啧!”陈斯远被唬了一跳,不禁蹙眉道:“走路没声音,你打算吓死我?” 芸香蹙眉说道:“方才有个小郎君塞了银子,盘问大爷情形。” “小郎君?” 芸香道:“瞧着不过十二三,行事倒是老道。” “都问什么了?”陈斯远纳罕问道。 芸香说道:“问大爷何时回程,又问姨太太情形。后来欲言又止了半晌,一跺脚又自个儿走了。” 哪个毛头小子惦记上了自个儿?还仔细扫听了薛姨妈……莫非是薛家……薛蝌? 陈斯远心下恍然,是了,定然是薛蝌。此前自个儿给薛姨妈吹过枕头风,那梅冲有悔婚之意,薛姨妈便说回头儿往金陵去信一封,料想薛家二房定是得了信儿? 莫非因着自个儿,薛蝌与宝琴会提前去荣国府不成?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为父服丧须得二十七个月,只怕还要一年光景薛蝌、薛宝琴方才会出了孝期。如此看来,也难怪薛蝌急躁。 一则薛蝌年纪还小,二则薛家二房本就比不得大房,若梅翰林家中退了亲,只怕二房便会沦为寻常商户人家。 心下思量分明,陈斯远打发了芸香,方才回得客房里,外间便传来叽叽喳喳嬉闹声,须臾房门推开,却是晴雯与香菱一道儿回转。 晴雯与香菱凑过来说道,单是各色细布就采买了十来匹,另有锦缎七、八匹,胭脂水粉几套。 盘点过后,那晴雯就道:“大爷也是,若不是我与香菱姐姐想着,只怕回了京师不好与二姨娘、三姨娘交代呢。” 陈斯远笑道:“谁说我没想着?我不过是想着在扬州再行采买罢了。” 香菱就道:“我说什么来着,大爷心里有数呢。” 晴雯笑着哼哼两声,便取了皮尺往隔壁而去,道:“我去给表姑娘量身。” 晴雯出得客房,须臾转到隔壁,此时邢岫烟正心绪不平地誊写着,见晴雯来了,紧忙起身来迎。 晴雯笑着上前扯了其,便道:“表姑娘莫动,刚好我来量身。” 邢岫烟隐有猜想,问道:“量身做什么?” 晴雯扯了皮尺丈量着,回道:“昨儿个大爷就吩咐过了,说是给表姑娘裁一些新衣裳。” 邢岫烟瘪嘴没了言语,心下哪里不知方才乃是陈斯远有意为之。不收银钱,那衣裳、胭脂总能收了吧? 须臾光景,晴雯为其量了身,道:“量得了,表姑娘回头儿将那鼠皮也送了来,我给表姑娘缝了缎面。大爷说这回往扬州待几日,待祭扫过后便要乘车回返京师。一路上顶风冒雪的,表姑娘没个大衣裳遮掩可是不妥。” 邢岫烟忙与晴雯道谢,晴雯摇摇头,掩口笑着而去。 又过须臾,篆儿便献宝也似将一盒子胭脂水粉捧了来,口中兀自不停地称赞陈大爷果然对姐姐上了心。 邢岫烟端坐书案后,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心下不禁犯了思量。她强忍着心绪誊写过,又忍不住心绪,寻了纸笺提笔落墨,写了一阙小令。 待墨迹干涸,这才将纸笺夹杂其间,吩咐篆儿道:“你去送给远哥儿瞧瞧,这字迹可还妥帖。” 篆儿道:“姐姐为何自个儿不去?” 邢岫烟便瞧着其不说话,篆儿顿时败下阵来,道:“好好好,我去就是了。” 撅了嘴,篆儿将迭好的纸张捧在手中,须臾便送去了隔壁。 陈斯远谢过篆儿,铺展开来扫量一眼,便忍不住赞叹。字如其人,邢岫烟的字迹瞧着工整,却自有一股子出尘之意。本待随意翻看,谁知这中间竟掉落下来一张纸笺。 陈斯远拾起瞧了眼,便见其上写着: 苔痕深锁旧庭悄,羞避卷葹草。 欲寄冰绡高阁怯相招,偏是雪窗梅影落琼瑶。 胧胧淡月移孤棹,谁叩幽窗晓? 藤丝暗结君知早,一枕梨云待渡星槎渺。 好一个‘藤丝暗结君知早,一枕梨云待渡星槎渺’! 陈斯远看罢面上噙笑,珍而重之将那纸笺夹在书册里,目光不禁瞥向隔壁,有心过去一诉衷肠,又怕惊了佳人。于是自失一笑,干脆静下心来思量着如何写那《四洲志》。 这日下晌小厮庆愈订了明日往扬州的快船,余事不提。 转天陈斯远足足雇请了六辆马车方才将各家送的土仪装下,辰时乘了船,离了金陵便往扬州而去。 两日后到得扬州,略略安置,陈斯远先行往陈家祖坟祭扫。他做贼心虚,待祭扫过后便寻了附近庄户扫听。 谁知不打听不要紧,那庄户竟说陈家犯了官司! 却是月前抚台贾雨村督办扬州盐政贪腐一案,盐司上下官吏大半锒铛入狱,扬州八大盐商去其四,又有陈家两房偷运私盐阖家流放关外! 陈斯远听得心下悚然!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扬州为盐政要地,这私盐自是泛滥成灾。朝廷从来都是抓大放小,陈家小门小户的,哪里就轮到要流放关外的程度了? 且陈家只三房,此名号便是大房出身,因着此前一桩案子,大房早已星散。如今另外两房被发配出关……陈家岂不是没人了? 陈斯远即便是傻子也知此事不简单!莫非是贾雨村察觉陈斯远有异,又碍于婚书,这才干脆绝了其后患? 不拘贾雨村心思如何,于陈斯远而言总是好事一桩。且如今他不过是个小虾米,又哪里知晓一方大员的心思? 于是陈斯远想不通便暂且放下,转天又去祭扫了恩师孤坟,翌日大肆采买一番,雇请了足足八辆马车,请了六名趟子手护卫,冬月二十六这天浩浩荡荡往京师而去。 …………………………………………………… 京师,宁国府。 时已至腊月二十五,年事、省亲事赶在一处,东西二府自是忙乱不已。 这日贾珍外出访友,刚巧辽东庄子送了年礼来,尤氏便只好接见了那新庄头。 尤氏到得二厅里端坐,新庄头便规规矩矩磕了头,又将礼单奉上。尤氏只扫量一眼,便笑道:“这瞧着比去年多了不少?” 新庄头笑着道:“奶奶不知,乌家一去,几处庄子里上下感念主家恩德。又得芸二爷推行积分制,庄子上下人等一年来都是干劲儿十足。待上个月略略点算,刨去给主家的,大伙儿都比往日多得了三成呢!” 尤氏不禁笑道:“这就好,主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赶上灾荒之年,说不得还要拨付银子赈灾。可赶上丰年,总要让主家也缓一口气。” 新庄头唯唯应下,尤氏一高兴,又赐了一应送年礼人等酒宴,待新庄头磕头谢过,这才打发婆子将其送了下去。 尤氏方才起身,便有丫鬟银蝶来回:“奶奶,方才二姨奶来了,我便先行引到东路院里了。” 尤氏应下,便往东路院回转。入得正房里,果然就见尤二姐正捧着茶盏暖手。 尤氏存心结交,只扫量其一眼便道:“二妹妹这一身鼠皮须得换过了,刚巧辽东庄子送了不少皮货,过会子带一身狐裘回去。” 尤二姐顿时笑着谢过,待尤氏安坐,这才低声道:“大姐,那蓉小子这些时日可不曾消停。” “怎么说?” 尤二姐就道:“昨日刚巧撞见邢大傻子来荣国府,见了我便说蓉小子领着人围着咱家老宅咬牙切齿,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尤氏蹙眉不已,思量一番才颔首道:“这节骨眼上可不好闹出事端来……待回头我与大爷说过,自有大爷管束。” 正说话间,丫鬟金娥匆匆入内回道:“奶奶,三姨奶也来了。” 尤氏顿时蹙眉不已。虽经上回尤二姐说和,尤氏与尤三姐略略缓和,那尤三姐也从不来宁国府,今儿个是怎么了? 尤氏不禁看向尤二姐,见其摇头,便吩咐金娥请了尤三姐入内。 须臾光景,便见尤三姐蹙眉而来。尤氏知其有话要说,当下打发了下人退下,尤三姐就蹙眉道:“这……我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尤氏道:“到底怎么了?” 尤三姐面上古怪道:“只怕……咱们又要添个兄弟姊妹了。” “啊?” 尤氏思量着,尤老娘如今三十有六,如今老蚌生珠……合该是喜事? 转眼又见尤二姐面上也古怪起来,顿觉不对。略略思量,尤氏心下悚然,压低声音道:“那孩儿莫非是……” 尤三姐叹息一声儿没言语。 还能是谁的?掐算时日,就算不是贾珍的,只怕也是贾蓉的! 尤氏恼得攥紧拳头,恨不得寻个地缝钻了进去!不拘是继母给自个儿生了个庶女,还是继母给自个儿生了个孙女,这都好说不好听啊! 尤氏恼过,赶忙问道:“郭家可是察觉了?” 尤三姐叹息道:“如何察觉不出来?如今郭博士就打发人来知会,让咱们择日将她领了回来呢!” 漫说是尤氏,这会子就连尤二姐都坐立不安起来,禁不住蹙眉叹息道:“怎会如此?实在是……” 尤三姐性子烈,尤二姐小心思多,大事儿上反倒没了主意。比较起来,尤氏反倒强了一些。待强自静下心来,尤氏便思量道:“我看此事说不得还有转圜……若郭博士果然恼了,这会子就将她送了回来,哪里还会打发人来知会?待来日咱们寻机登门,听听郭博士怎么个说法,而后再拿主意也不迟。” 尤三姐就道:“这没了男人,只咱们三个只怕处置不好。偏生远哥哥还不曾回来……”说话间尤三姐看向尤氏。 尤氏便摇头道:“不好让他知道,不然还不知闹出什么来呢。” 这个他说的自然是贾珍。 纸里包不住火,贾蓉伤及下体,贾珍自然早就知道了。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时日贾珍在百草堂所得出息尽数又砸回了百草堂,每日家寻姬妾折腾,就盼着再生个一儿半女来。 谁知俩月过去,至今也没见谁肚子有动静。 前日贾珍偶然提及,说秦氏已去了一年有余,合该问贾蓉说一桩亲事。内中之意,自是想着贾蓉不曾伤及根本,还能诞下孩儿来。 如今儿子、孙子已成了贾珍的魔障,若得知尤老娘有了身孕,还极有可能是自个儿与贾蓉的种子,说不得便会做出什么混账事儿来! 此言一出,三姊妹俱都无言。待过得半晌,又有婆子入内回道:“奶奶,荣国府前来了好些车马,瞧着好似远大爷回来了。” 三姊妹一怔,尤三姐顿时合掌喜形于色:“远哥哥回来了?嘻,那我先回了。待我问过远哥哥拿了主意再说此事!” 当下竟风风火火而去。 尤二姐也起身,待行了几步又停下,偷眼瞄了尤氏一眼,低声笑道:“远兄弟回来了,大姐可须得抓紧啊。” 尤氏心下怦然。宁国府后继无人,所以贾珍才着了魔一般整日介寻姬妾折腾,奈何一直不见动静,想来贾珍这会子也熄了自个儿生出儿子来的心思。 前日提及贾蓉续弦事宜,自是存了旁的指望。若此时她得了孩儿,还恰巧是个男孩儿,那来日这宁国府岂非为其子嗣所有? 就算不为孩儿,单是想起尤二姐生儿夜里的缱绻旖旎,尤氏便觉销魂蚀骨。当下禁不住舔了下下唇,高声吩咐道:“银蝶,去库房给二妹妹取一件狐裘来。” 待银碟应声而去,尤氏方才低声道:“二妹妹知我心意,若此事成了,来日我定有重谢。” 尤二姐便笑道:“我瞧大姐那攒珠金累丝孔雀金头面头面极为可人……可惜那头面华贵,也不知我这辈子能不能戴上一回。” 尤氏顿时肉疼。那攒珠金累丝孔雀金头面一套十三件,乃是前明宫廷所传,单拿出去一件都要值个一、二百两银子呢。若整套出手,怕是没个两千两下不来! 暗骂尤二姐眼光刁钻,心下权衡一番利弊,尤氏便笑道:“妹妹不早说?早知妹妹喜欢,这回也借了妹妹回去扮上了。” 尤二姐面上笑着,心下暗忖尤氏只怕不见兔子不撒鹰,便低声道:“三妹隔几日便要往铺面上去盘账,我一个人难免孤寂,大姐得空不若来瞧我?” 尤氏心领神会,便笑着应下,这才送了尤二姐而去。 …………………………………… 荣国府。 贾母正与湘云、宝玉说着话儿,少一时便有王熙凤笑吟吟而来。 贾母便道:“鸳鸯说前头忙乱?” 凤姐儿笑道:“回老祖宗,是远兄弟打南边儿回来了。” 贾母顿时面上一冷。 凤姐儿就道:“咱家老亲托付远兄弟送了好些土仪来,李祭酒夫人也送了老太太两本前朝的善本。” 说话间给平儿递了个眼色,后者便将《女诫》《烈女传》奉上。 贾母笑着道好,捧着两册善本,心下犯了思量。无缘无故送了这两册书,明面上是表明李家赞成李纨恪守妇道,实则借正统礼法敲打贾家,暗示李家关注女儿待遇! 贾母不由得心下犯苦,那不待见李纨的乃是王夫人,又与她何干? 此时又听凤姐儿道:“说来,远兄弟这回可不是自个儿回来的,还带了大太太兄长一家子。”说话间瞥向宝玉,道:“尤其那位邢姑娘,真真儿是钟灵毓秀!” 宝玉果然来了兴致:“人在哪儿?我须得去瞧瞧!” 凤姐儿就笑道:“先行往东跨院见大太太去了,说是过会子来跟老太太请安。” 贾母恨屋及乌,自然不待见邢岫烟一家,便道:“这一路天寒地冻的,请安也不急在这一时,让他们改日再来吧。” 宝玉心下顿时百爪挠心,坐立不安起来。此举落在湘云眼里,湘云便打趣道:“你们快瞧,爱哥哥一听来了女儿家,便猴儿也似的坐不住了!” (本章完) 第207章 年礼 第207章 年礼 荣国府后院儿。 红玉、柳五儿两个候在门口翘首以盼,遥遥见陈斯远领了香菱回转,红玉顿时喜形于色,叫道:“来了来了,大爷可算是回来了!” 当下两女急切迎上前去,遥遥屈身一福,俱都喜不自胜。 陈斯远面上噙笑,瞧瞧这个,又冲那个点点头,便被众女簇拥着回了自家小院儿。 红玉便道:“大爷怎地腊月里就回来了?我先前与五儿计较,还说大爷说不得等运河开化才回转呢。” 陈斯远笑着没答,他急切回来自是因着那胶乳营生,年后便要发卖,他事前总要与燕平王勾兑一番。 待到得门前,陈斯远忽而想起一事,与红玉道:“拉货的板车往后门儿来了,你领了婆子去照看着,回头儿将土仪分门别类,明儿个逐一送过去。” 红玉应下,扭身点了两个粗使婆子往后门而去。 陈斯远进得正房里,香菱提了包袱自去安置,柳五儿便抿嘴笑着凑上来为陈斯远褪去大衣裳,又紧忙端了温热茶汤来。 两月不见,陈斯远搭眼观量,端起茶盏笑道:“五儿好似身量长了些,脸上瞧着也有肉了。” 柳五儿噙笑道:“养了快一冬,可算有些肉了。” 陈斯远呷了一口茶水,赞道:“刚好入口,是提前晾了的?” 柳五儿笑着道:“听说大爷到了前头,我赶忙便沏了茶水。” 陈斯远点点头,又问:“这一冬没犯病吧?” 柳五儿笑着点头,将大衣裳挂好便转身回来,停在陈斯远身边儿,面上噙着笑意,忍不住一直斜眼观量着陈斯远。 须臾,她便忍不住道:“大爷好似也长了一寸呢。” 实则又何止是身量?陈斯远唇下泛起细细绒毛,眉眼逐渐长开,面上稚气渐脱,瞧着再不是往日的少年郎。 一盏茶饮尽,陈斯远感叹道:“外面千好万好,总不如家好。”抬眼观量,正瞧见柳五儿痴痴看将过来,他便笑着道:“瞧我做什么?” 柳五儿顿时羞答答别过头去,又听得外间传来红玉的吩咐声儿,赶忙移步道:“我去帮红玉姐姐。” 说罢,柳五儿快步而出。 陈斯远瞧着姑娘家身形远去,心下不禁暗自得意。暗忖转过年来五儿也十四了……快能吃了吧? 外间,五、六个婆子将箱笼依次抬进两侧厢房里,足足十几口箱笼,过得一刻方才忙活完。红玉紧忙取了钱匣子,赏了几个帮忙的婆子,又回身入内说与陈斯远。 陈斯远便吩咐道:“姨妈、太太、姨太太处,今儿个就须得送去,二嫂子与几位姐姐、妹妹处你得空也送了去。” 红玉讶然道:“大奶奶处怎么说?” 陈斯远道:“明儿个我亲自送去。” 红玉心下纳罕,却也不多问,只当李家另有准备,当下寻了柳五儿对礼单,又先行将几位太太的贺礼预备了出来。 此时红玉却犯了难,这预备的贺礼不少,总不能让大爷自个儿提着。搭眼扫量柳五儿一眼,暗忖这五儿又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便蹙眉道:“芸香怎地还没回?” 陈斯远笑道:“她随我离家两个月,又一路顶风冒雪的,我让她先行归家歇息一日,明日回来。” 恰此时香菱拾掇罢了自梢间里行出来,扫量一眼便知红玉心思,于是笑道:“二奶奶与几位姑娘处我去送,妹妹随着大爷往几位太太处去就是了。” 红玉顿时笑道:“两个月没见,香菱姐姐倒是愈发会体贴人了。” 几女说笑一番,陈斯远便起身领了红玉先行往东跨院而去。 谁知刚才进得园子里,行不多远便见一高大丰壮身形自凹晶溪馆而来。遥遥瞥见陈斯远,司棋顿时眼睛一亮,又见其身旁跟着红玉,司棋便咬着下唇停在原处。待陈斯远瞧过来,司棋紧忙屈身一福,心下禁不住的欢喜。 司棋如何,自是落在随行的红玉眼中,又见自家大爷忍不住往那边厢观量,红玉便道:“大爷瞧什么呢?” 陈斯远扭头正色道:“你瞧着……我是不是比司棋高了半寸去?” 红玉眨眨眼,顿时哭笑不得,道:“大爷身量本就足了,这眼看都比琏二爷高了一寸,又何必与司棋比量?” “你不懂。”陈斯远摇头笑道。 他自是稀罕司棋这等身量,却受不了每回站在一处都要仰视。如今自个儿身量高了,料想合该轮到司棋仰视自个儿了吧? 这般思量着,一主一仆出了园子转上夹道,须臾自角门出了荣国府,又进了黑油大门里。 门子余四见得陈斯远,慌忙谄笑迎候,说如今邢夫人正在与邢忠一家子说话儿。陈斯远念及许久未见,抖手丢过去个金豆子,惹得余四打躬作揖不迭,千恩万谢将其送到仪门前。 过得仪门,又有苗儿喜滋滋领了一主一仆往内院儿而去。 刻下东跨院正房里,邢忠夫妇方才说过这些年的不易,邢岫烟只闷头陪坐下首。 那邢夫人虽一直与邢忠夫妇说话儿,目光却时不时瞥向邢岫烟。心下不禁越看越欢喜,只觉这个侄女儿果然出彩,又是个温良好脾气的,料想配了那小贼也不算辱没了。 邢夫人才不管来日小贼究竟是娶了二姑娘还是那劳什子的王姑娘,只消别耽搁她与小贼往来就好。 此时前头来回,说是陈斯远来了,邢夫人压下欢喜,紧忙打发苗儿去迎,又与邢甄氏道:“总是这般居无定所也不是事儿……且侄女也大了,这二年就须得选定人家,不然岂不成了老姑娘?依着我,你们不妨先在府中住下,回头儿我禀过大老爷,也给你们夫妇寻个差事。” 又看向邢岫烟,笑道:“说来府中姑娘与岫烟也算年岁相当,做个手帕交正是合适。二姑娘此前搬去了荣庆堂后楼,岫烟是想随着爹妈,还是先行安置在此前二姑娘房里?” 邢岫烟赶忙道:“姑母,我先随着爹妈就好。” 邢夫人思量着道:“老爷外书房后有一排厢房,过会子我叫人腾空了,你们一家子先行安置进去。” 邢忠一家子自是欢喜不已,紧忙起来道谢。 那邢忠与邢甄氏还想说邢岫烟与陈斯远的事儿,奈何这会子邢夫人一心想见陈斯远,哪里耐烦听旁的?当下便起身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如此,王嬷嬷你领我兄嫂先去安置了,旁的过后再说。” 王善保家的赶忙应了,领了邢忠一家往出走。 到得院儿里,正好与陈斯远走了个对向。陈斯远遥遥朝几人拱手,目光却始终盯着邢岫烟。 返程月余光景,二人时而同乘一车,倒是愈发蜜里调油,因是邢岫烟便忍不住朝他笑了笑。 须臾错身而过,陈斯远领了红玉入内,绕过屏风便见邢夫人端坐榻上,眉眼间带着说不出的欢喜。 陈斯远忍着心绪恭恭敬敬施礼,又紧忙将贺礼奉上。 那四样锦缎,暗缎、织金缎、妆缎、老软缎也就罢了,本就为苏州特产;余下又有白毫银针、寿眉两样白茶,南珠一匣子,金如意一对儿,金锁、金项圈一对儿。 饶是这会子邢夫人眼里只有小贼,也被那贺礼晃了眼。 待说了一会子闲话,邢夫人便迫不及待将丫鬟、婆子尽数打发下去,内中只余二人,这才嗔道:“怎地送了这么多物件儿?” 陈斯远笑道:“你收着做体己,来日留给孩儿开销。是了,四哥儿这俩月可好?” 提起小的,邢夫人便笑颜如道:“都好着呢,能吃能喝的,昨儿个也不知跟谁学的,自个儿就会抬头了呢。”顿了顿,又道:“我抱来你瞧瞧?” 陈斯远颇为意动,又摇头道:“我一身寒气,这回就算了,等天气暖和再说。” 邢夫人颔首,又戏谑道:“如何?无怪他们一家子这般夸赞,我看岫烟果然是个钟灵毓秀的,给了做了正室也不算委屈吧?” 邢岫烟自然极好,奈何家世寒酸,漫说是林妹妹,只怕连尤二姐、尤三姐那两个都压服不住。且邢岫烟是个隐士性情,因着情根深种这才与陈斯远多有往来,换做旁人她哪里会搭理? 若强行扶其为正室,管不管的好家业不好说,只怕邢岫烟自个儿心下都极为不耐。 再者说了,邢夫人是什么性子,陈斯远岂会不知?若他当面夸赞了,说不得这女人心下就会吃味不已。 因是他便说道:“我都不急,你又何必着急?” 说话间起身移步坐在邢夫人身边,探手便将丰腴身子搂在怀里,低声笑道:“这些时日你可曾想我了?” 邢夫人哼哼两声,身子酥软半边儿,又生怕被抱厦里听见,赶忙捉了作怪的大手,嗔道:“少作怪,外头还有人呢。” 自打有了孩儿二人就不曾亲近,邢夫人心下自个儿也想的紧,便忍不住道:“过几日回门,你,你也来吧。” 说罢到底拗不过那作怪打大手,便任凭其擒了萤柔摆弄。 陈斯远应了声‘好’,又道:“那营生大抵有了门路,究竟如何须得寻了王爷问过才好说。” 那百草堂每月都给邢夫人一、二百银钱,算算小半年下来得了快七百两,顶得上她好几年月例银子了。如今听得又有新营生,邢夫人顿时双目放光,道:“我凑一凑还能出一千两。” 见陈斯远面上揶揄,邢夫人以为其嫌弃自个儿太过贪心,便嗔道:“我也不是为了自个儿,还不是为了四哥儿?” 陈斯远便笑道:“我又没说什么……那银子你留着自个儿用,这回初始便要十几万银钱,你那一千两够干什么的。” 邢夫人顿时唬了一跳,道:“瞎,十几万?”觉着自己声音太高,赶忙掩口低声关切道:“你,你可得把握好了,咱们宁可不赚这银子也别亏了去。” 陈斯远悠悠道:“做过这一遭,我便要用心攻读以备下一科春闱,哪里还有心思折腾营生?是以这一回总要赚够本了……”顿了顿,又揉捏道:“……再说了,我哪一回不曾把握住了?” 邢夫人哼哼两声,一双眸子恨不得淌出水来,只盼着赶快到得初二日,也好与小贼再续前缘。 过得半晌,陈斯远不便久留,便起身告辞。出得房门领了抱厦里等候的红玉,又往荣国府来。 才过马厩旁角门,便见柳五儿与芸香两个捧了贺礼候在原处,却是小丫鬟芸香回家展扬半晌,便被爹妈撵了出来,随即便撺掇柳五儿捧了给王夫人的贺礼往此间等候。 这倒是省了陈斯远与红玉往返,当下夸赞了二人一嘴,便捧了贺礼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却说眼看省亲临近,王夫人与凤姐儿等自是日日忙乱,近来又赶上年关将近,因是忙乱半日,如今方才得闲。 前头又传话说是陈斯远回转,王夫人而今也无心撮合陈斯远与宝钗,只一心想着省亲事宜。不料方才歇息,丫鬟金钏儿便入内回道:“太太,远大爷送贺礼来了。” 因着陈斯远之故,王夫人方才得以夺了两桩好差事,心下自是对陈斯远印象极佳,因是便笑着道:“这个远哥儿,都是自家人,既回来了就先歇息歇息,何日来瞧我不一样?快去请了进来!” 金钏儿应下,须臾便将陈斯远引了进来。 陈斯远规规矩矩见了礼,又将各色贺礼一一奉上。那贺礼比照邢夫人处大差不差,尤其是那一匣子南珠尽显心思,王夫人不见面容愈发和善。 待其落座,王夫人吩咐上了茶点,便嗔怪道:“这一路顶风冒雪、舟车劳顿的,怎么不先歇息歇息,我这处何时来不一样?” 陈斯远便笑道:“太太不知,晚辈此行偶然得了高道点拨,学了一桩强身健体的法门,如今可不似往日那般单弱了。”说着还作怪也似地举了举胳膊。 王夫人拿他当自家子侄,掩口笑着仔细观量,便道:“不错,远哥儿瞧着比往日有些肉了。” 当下又问起金陵情形,陈斯远一一答对,又说王家所送土仪尽数被凤姐儿归拢了,王夫人就道:“凤哥儿方才与我说了,也是难为你,听说足足带了几大车回来?” 可不是!除去陈斯远自个儿采买的,各家送的土仪足足装了四大车。 吃了一盏茶,陈斯远便起身道:“那太太歇息,晚辈须得往姨太太处走一遭。” 王夫人便笑道:“远哥儿这回便省了。” 见陈斯远不解,一旁的大丫鬟金钏儿笑道:“远大爷不知,姨太太领了宝姑娘回老宅过年去了,说是过了初十才回呢。如今东北上客院儿里就留了同贵一个看着门户。” 是了,薛蟠娶了曹家女,薛姨妈与宝钗可不就要去老宅过年? “原来如此,那晚辈明日打发人往薛家老宅送一趟就是了。” 王夫人笑着颔首,赶忙道:“哥儿快回去歇着吧。” 陈斯远应下,当即告退而去。 待其一走,金钏儿便赶忙将南珠等物一一铺在桌案上让王夫人观量,王夫人看罢笑着赞叹道:“远哥儿有心了,可不好总让小的吃了亏,回头儿等远哥儿过生日你提醒我一嘴,总要给他补上。” 金钏儿应了一声,又笑着道:“远大爷如今可阔气着呢。” 王夫人便想起百草堂每月送来的三、四百银子出息,顿时笑容愈盛。 …………………………………………………… 另一边厢,香菱领了两个婆子捧了各色贺礼,先行往凤姐儿处来。 此时凤姐儿方才将陈斯远带来的各家土仪归拢了,方才小憩一会子,丰儿便将香菱引了进来。 凤姐儿笑着纳罕道:“香菱啊,你怎么来了?” 香菱笑着道:“二奶奶,我是代我们大爷给奶奶送贺礼来了。” 凤姐儿顿时掩口笑道:“这话儿怎么说的——” 香菱自打来了陈斯远处,因着陈斯远性情和善,又对她极为宠溺,加之寻见了母亲甄封氏,心下愉悦之下性情愈发开朗,便也学着红玉那般能说会道起来。 于是闻言便笑道:“一则大爷多得二奶奶照拂,逢年节总要走动一番;二则大爷南下,采买了不少苏样好物件儿,总要挑些稀奇的给二奶奶瞧个新鲜。” 凤姐儿啧啧有声,与平儿道:“你瞧瞧,这还是香菱?二年前迎面撞见只会闷头叫一声‘二奶奶’,也不知远兄弟如何调教的,如今愈发出息了。” 香菱掩口笑道:“二奶奶快别打趣我了。” 当下将各色贺礼送上。比照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处自然要减等,于是锦缎两匹,南珠半匣子,又有给巧姐儿的金锁一只。 旁的也就罢了,凤姐儿指着那南珠愕然道:“远兄弟是不是送太多了?” 香菱随着陈斯远去了江南,便笑道:“奶奶不知,如今江南寻见了养珠新法,南珠价码比照往常跌了大半,那南珠铺面里都是一斛一斛往外发卖呢。” 凤姐儿心下有数,便是便宜了一半,这些珠子只怕没二十两也下不来。当下要留香菱吃茶,香菱推说还要往别处去,便告辞而出。 待凤姐儿送过香菱回转,凤姐儿便唏嘘道:“远兄弟果然生发了啊。” 平儿就道:“奶奶这话岂不是明知故问?旁的不说,单是那百草堂每月往府中就不知送多少银钱呢。” 凤姐儿顿时蹙眉不已,道:“快别说了,这天下就没你二爷这般败家的!” 平儿便掩口不言语了。凤姐儿腹诽了一阵,又道:“往后看远兄弟还有没有旁的营生,若还有……这回可不能由着你二爷折腾了。” 平儿便道:“奶奶说的是。若是上回是奶奶做主,只管将体己尽数投进去,每月出息就不少,又何必往外放债。” 凤姐儿乜斜其一眼,道:“这是两码事。” 自个儿的体己自然要掺和营生吃出息,那放债用的是公中银钱,且是老太太、太太都点了头的,又与她何干? 不提凤姐儿房中情形,却说香菱绕过粉油大影壁,一径进了荣庆堂后院,须臾便到了后楼前。 本待依着长幼先行往二姑娘房里去,谁知此时三姑娘探春、四姑娘惜春竟也在迎春房里。 待绣橘引着香菱入内,香菱搭眼扫量一眼,顿时笑道:“哟,我倒是省事儿了,可巧三位姑娘都在。” 小惜春最是迫不及待,两步凑过来扯了香菱道:“远大哥可好?我方才便想去瞧瞧,只是三姐姐说远大哥才回,一路舟车劳顿的不好搅扰。” 香菱略略俯身笑道:“那四姑娘明儿个来就是了,大爷还单给四姑娘预备了好些好玩儿的物件儿呢。” 小惜春笑着应下。 香菱叫了婆子上来,依着所定贺礼,便将三份贺礼送上。每份都是两匹锦缎,一枚南珠攒的珠,一支苏样点翠钗、簪。 那锦缎、珠也就罢了,簪、钗可是用了心思的。二姑娘所得乃是迎春样式簪子,三姑娘探春得了大红玫瑰的金钗,四姑娘得了水仙金钗。 探春、惜春年岁小,便嬉闹着戴起来比量,又撺掇着迎春也戴了瞧瞧。 大丫鬟司棋侍立一旁,心下瞧着眼热,转念又想着远大爷总不会忘了她,却不知这回给她带了什么物件儿来……可惜年关将近,又赶上十五省亲,大半个月不能告假,真真儿让人苦恼。 香菱送过贺礼,便道:“我还要往别处送呢,三位姑娘歇着,我先去了。” 三姊妹也不托大,忙起身相送。待送过了香菱,小惜春便喜滋滋道:“明儿个我就去寻远大哥,三姐姐可要同去?” 探春笑道:“自然要去的。” 司棋凑到迎春身旁欲言又止,二姑娘知其所想,慌忙摇头。不料,司棋却低声说道:“姑娘,远大爷处处都想着姑娘,姑娘也合该想想远大爷呢。” 迎春绷不住低声呵斥道:“少胡吣。” 司棋也不在意,只笑着退在一旁。内中两个妹妹叽叽喳喳,迎春却犯了思量。远兄弟几次三番送了物件儿来,她总不好装不知道,总要回礼才好…… 再者,翻过年来迎春便十六了,正是待字闺中之时。素日里司棋没少说嘴,这时日一长,二姑娘迎春又怎能不动心思? 不提二姑娘犯了思量,却说香菱下得楼来,须臾捧了贺礼往黛玉楼中而来。 雪雁早在楼下迎候,见了香菱叽叽喳喳问候一番,便引着其上了楼,道:“我们姑娘方才从二姑娘房里回来,这会子有些倦了,正倚床歇息呢。” 少一时到得房里,香菱作怪也似屈身一福:“劣徒见过师父!” 黛玉原本歪在床榻上,见她如此作怪,顿时掩口而笑:“哪里来的戏谑鬼,快把我那敦厚的徒儿还了来!” 香菱起身凑过来嬉笑道:“好师父,你不知徒儿心下想作诗都快想疯魔了。如今可算回来了,师父往后可得仔细教导了。” 黛玉白了其一眼,道:“又不是什么难事儿,远大哥本就给你打好了底子,待过上半载,保你也能吟诗作对。” “果然?”香菱顿时欢喜不已,又赶忙将贺礼送上。 人有亲疏,因着婚约定下,是以送黛玉处的贺礼自然丰厚了许多。锦缎四匹,苏样点心四匣子,南珠一匣子,蝶恋金绞丝头面一副十一件儿,苏、扬八景刺绣帕子一套十六件,另有书信一封。 雪雁便在一旁道:“这缎子颜色鲜亮,正好来日给姑娘裁几件衣裳。” 王嬷嬷也在一旁道:“远哥儿是个有心的,出去了也还惦记着姑娘呢。” 黛玉挂不住脸儿,只当没听见,扯了香菱的手儿过问江南情形。 香菱就道:“大爷先去了苏州,往林姑娘父母坟上祭扫了一番。说来也奇,方才祭扫过,这天儿就下起了雪。” 黛玉牵动心事,不免红了眼圈儿。 香菱便又道:“内中情形如何,大爷单给姑娘写了书信,姑娘过会子自个儿瞧了就知……嗯,是好事儿。” 黛玉闻言心下纳罕不已,香菱却起身道:“师父且先看书信,我先往前头送贺礼,得空再来寻师父讨教。” 黛玉起身,也不用其吩咐,紫鹃便抢着去送香菱。 待香菱下得楼梯,王嬷嬷便催着道:“姑娘快瞧瞧信里写了什么。” “嗯。”黛玉应了一声,取了那书信端坐桌案前,铺展开来细细观量。 这不看不要紧,待看罢顿时双目垂泪。 陈斯远信中略略提及祭扫之事与面见贾雨村事宜,其后着重提及贾雨村携风雷之势扫平扬州,将盐司半数官吏,与半数盐商下了狱。 余下所言乃是陈斯远心下忖度,说扬州八大盐商素来乃是太上的钱袋子,又与忠顺王多有勾连,黛玉其父林如海坐镇扬州十来年,便是与这些人等在斗法。 先有贾敏亡故,后有黛玉庶弟早夭,黛玉自个儿身子单弱,连林如海也英年早逝,只怕是个人便知内中情形不对。此番贾雨村所作所为,定然得了圣人指派,此举一则为出气,二则也有为林如海复仇之意。 只是内中牵扯太上与忠顺王,此事不好张扬,这才毫无声息。 黛玉天生聪慧,先前心下便有忖度,心下自是极为认同陈斯远所想。念及此番老师亲手为其一家子报了仇,黛玉只觉心下憋闷一扫而空,顿时放声痛哭。 她这一哭不要紧,立时惹得王嬷嬷与雪雁上来关切。 这个说‘姑娘怎么了’,那个道‘香菱不是说是好事儿吗’。 黛玉哭着哭着便笑将起来,于是又哭又笑道:“是,是好事儿……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王嬷嬷纳罕不已,搂着黛玉问道:“姑娘好歹说说到底是何事?” 黛玉噙着泪只笑着摇头,道:“不可说,不能说啊。” 她为亡父欣慰,一生忠于王事、死于任上,总算圣人不曾忘了,到底为其报仇雪恨。虽为尊者讳不好张扬,可如今太上还在,能做到这般地步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待好一会子,黛玉心绪平复,起身便命雪雁、紫鹃研磨。 须臾提了笔墨,一气呵成写道:沧波几度潮痕改,朱阙重云瘴雾深。血泪已凝千载恨,冰心犹抱一枝箴。谁怜月下簪客,半祭严亲半喑喑。 待停笔,黛玉只觉胸臆尽抒,不觉又想起陈斯远来。略略犹豫,她咬咬牙道:“雪雁,你过会子将我前些时日打的络子给远大哥送去。” 雪雁眨眨眼,顿时欢喜应下。一旁紫鹃暗忖,那哪儿是什么寻常络子,分明就是同心结。先前姑娘便得了老师书信,业已首肯婚约,此事再无改易,紫鹃便琢磨着总要找补回来……不然来日真个儿去配了小子不成? …………………………………………………… 却说香菱自后楼出来,便兜转着往前头来。 须臾撞见大丫鬟琥珀,便被其引着入得内中。此时宝玉、湘云俱在,香菱便依着规矩朝贾母屈身一福,起身笑道:“老太太,我们大爷给老太太带的土仪交到二奶奶处了,剩下这些好拿的,便打发我来送与宝二爷、云姑娘。” 湘云就在贾母身边儿,闻言顿时欢喜道:“我也有份?还好明日才走,不然岂不是错过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贾母也犯不着给香菱脸色,便笑着说道:“难为远哥儿了。”又略略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儿,便催着两个小的道:“快去瞧瞧吧。” 宝玉与湘云欢喜应下,湘云抢先而来,于那锦缎、珠看也不看一眼,单拾了那海棠的簪子在手中把玩,比量半晌,又插在头上扭头朝贾母笑道:“姑祖母瞧瞧,这样式可好?” “好好好,云丫头戴什么都好看。” 湘云便扭身道:“待我谢过远大哥,回头儿一准有回礼。”小姑娘动作飒爽,手腕上两条叮当镯撞在一处叮当作响。 宝玉此时才凑过来道:“我也有?” 香菱颔首,便示意随行的婆子将个硕大的锦盒奉上。宝玉打开来扫量一眼,顿时大失所望,内中不过是笔墨纸砚——四支湖笔、一方歙砚、一块徽墨、一迭开化纸。 虽名贵,却处处透着敷衍。偏生宝玉又挑不出错儿来,因是只能敷衍着谢过。 (本章完) 第208章 分身乏术 第208章 分身乏术 香菱送过贺礼也不久留,当即领了婆子告退而去。 人才走,得了好物件儿的湘云便道:“爱哥哥好不晓事,人家远大哥不远千里带了贺礼来,偏爱哥哥方才道谢都那般敷衍。” 宝玉惫懒道:“不过文房四宝这般俗物,可见远大哥也没用心。” 湘云顿时蹙起眉头来,道:“湖笔、歙砚、徽墨何时成了俗物?爱哥哥若不想要,尽管送了我。” 宝玉闻言,果然将锦盒一推,道:“云妹妹喜欢,只管拿去就是,我又不缺这些。” 湘云本是打趣,谁知他竟真个儿推了来。面上略略蹙眉,湘云实在不待见宝玉这般模样,便规劝道:“爱哥哥如今也大了,却还是这个情性改不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 宝玉闻言腾地起身,拱拱手冷了脸儿道:“姑娘请别的妹妹屋里坐坐,我留着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说罢迈步就走,连贾母也不搭理,竟快步而去。堂下袭人、麝月紧忙去追,湘云瞪着圆眼气恼不已,扭头与贾母告状:“姑祖母,我方才可说错了?” 自打湘云来了,与宝玉好一阵、坏一阵本就是寻常,贾母业已习惯,全然没当回事儿。于是就笑道:“你二哥哥不用考取功名,只消安心做个富贵闲人就好。” 史家一门双候,史湘云的二叔史鼐承袭的本是湘云之父史鼏的爵,如今为保龄侯;三叔史鼎乃今上潜邸旧臣,待今上登基,顿时青云直上,如今为忠靖侯。 湘云随着二叔多一些,却也知二叔、三叔家里都是一股脑的催着家中子弟上进,便是二婶也每日督促姊妹做女红,又何曾见过贾家这等于宝玉不管不顾的? 湘云蹙眉暗自忧心,又见贾母浑不在意,这到嘴边的话只好咽了回去,当下只懵懂点了点头,不知贾家为何不用宝玉上进。 待过得半晌,贾母自去西梢间歇息,湘云便闷头回了碧纱橱。她本就是个快人快语的性儿,因是便憋闷不住与丫鬟翠缕道:“你说府中为何不急着爱哥哥上进?远大哥也不过比爱哥哥大了几岁,如今都是举人了呢。” 翠缕赔笑道:“姑娘怕是问错了人,我又哪里知府中情形?不过宝二爷说不得来日就是国舅爷呢,贤德妃不日省亲,若来日晋了贵妃,宝二爷可不就要做个富贵闲人?” 眨眨眼,湘云这才恍然:“原来如此。”将头上海棠簪子摘下,把玩了须臾,她又蹙眉道:“这可不大好。” 将一家兴衰尽数寄托在一女子身上,又哪里是什么好事儿? 这些话湘云没说出口,转念又想起陈斯远来,便催着翠缕道:“快去将我先前绣的帕子寻来,明儿个便要回侯府,过会子你就代我给远大哥送去。” 翠缕踯躅道:“姑娘就送一方帕子?” 湘云却是个洒脱的,笑道:“我如今精穷,送份心意就是了。” 翠缕便笑着应下。 …………………………………………………… 却说陈斯远回得自家小院儿,眼看时辰还早,便自箱笼里寻了那柳公权的真迹,领了红玉往李纨房而来。 李纨房便在辅仁谕德议事厅与凤姐儿院儿之间,南北毗邻的两处三间房,中间只以一条小夹道间隔。屋舍逼仄不说,比照一旁的凤姐儿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无怪李家认定贾家苛待李纨。 陈斯远领着捧了长条锦盒的红玉自茶房旁便门出来便到了李纨房后头。兜转过来,是一条小夹道,李纨房朝西开了个小门,陈斯远接了锦盒,红玉便上前叩门。 须臾内中有人问道:“谁啊?” 红玉便道:“是我,远大爷身边儿的红玉,我们大爷得了李家之托,来给珠大奶奶送物件儿来了。” 窸窸窣窣,侧门打开,内中出来个十七、八的姑娘家,只瞧了二人一眼赶忙屈身一福:“哟,见过远大爷。大爷稍待,我们奶奶正教导兰哥儿读书呢。” 当下女子朝内叫道:“碧月,与大奶奶说一声儿,是后院儿的远大爷来了。” 内中应了一声儿,南房出来个同样十七八的丫鬟,紧忙去了北房。 陈斯远暗忖,李纨身边俩丫鬟,一个素云一个碧月,想来当面儿的便是素云了? 素云赶忙将二人让进来,须臾内中传来李纨的话:“快请远兄弟进来。” 素云挑开帘栊,陈斯远便与红玉进了北房。 转过屏风,陈斯远便见李纨已然领了贾兰迎候而来。当下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躬身行礼:“珠大嫂子!” “远兄弟。”李纨屈身一福,又赶忙看向贾兰:“还不快叫人?” 那贾兰便毕恭毕敬一揖到底:“侄儿贾兰见过表叔!” 陈斯远笑着应下,李纨便笑着道:“远兄弟快坐,素兰,去沏了香茗来。” 待二人落座,那贾兰规规矩矩站在李纨身侧,此时陈斯远方才有机会仔细端详李纨一眼。 便见其外罩玄色镶领蟹壳青底子鹅黄卉纹样缎面圆领褙子,内衬白色亲领下着玄色镶边豆青底子卉刺绣绸缎马面裙。面上不施粉黛略显苍白,乌髻只插了一支渤海明玉钗,细眉弯弯,本是天生一副桃眼,偏生刻下目中半点光泽也无,两颊消瘦,颧骨略凸,整个人瞧着淡雅素净,又透着一股子沉沉死气。 陈斯远强忍着方才不曾蹙眉,思量着开口道:“大嫂子也知,我此番往江南走了一遭,途径金陵往李家拜访了一遭,得李祭酒、夫人嘱托,返程时给大嫂子捎带了一些土仪。这多数物件儿都交给二嫂子处置了,料想不日便能送来。” 李纨便笑道:“劳烦远兄弟了,方才平儿来了一回,业已说了此事。” 陈斯远颔首,又道:“唯独有一物格外珍贵,须得我亲手交给大嫂子才好。” 说着,便见手中卷轴奉上。 李纨口中道谢,起身接了去,却不急着打开。陈斯远便道:“大嫂子还是打开瞧瞧吧。” “也不急在这一时……”李纨这般说着,眼见陈斯远目中坚持之意,便应了一声。解开绦丝,抽出内中卷轴,只铺展了一角便勃然色变:“这……这这——” 李纨自是识得柳公权真迹的,此物为李守中挚爱之物!犹记得未出阁前,某日李守中手舞足蹈而归,随即自个儿关在书房里一整日都不曾出来。此后更是严禁外人靠近书房,得空便寻了此物仔细观量。 换在未出阁时,李纨便是想瞧一眼也不得,如今却不知为何,家中竟将此物送了来! 她赶忙将真迹仔细卷好塞回卷轴,又纳罕着抬头看向陈斯远。 陈斯远只点了点头,道:“夫人说此物留与大嫂子,若来日有不谐之事,尽管将此物兑了银钱用就是。” 李纨不禁红了眼圈儿,这等传世之宝都送了来,父母拳拳爱护之意,溢于言表。 按照常理,陈斯远送过此物就合该告辞而去,只是他心下另有想法,因是呷了口茶却不急着走。 “母亲。”贾兰极为乖顺,寻了帕子递给李纨。 李纨接了帕子略略擦拭,不禁赧然道:“让远兄弟瞧笑话了。” “本就是人之常情,有何笑话的?”陈斯远顿了顿,说道:“有些话本不该我说,只是我拿了此物一路提心吊胆,生怕出个闪失……且容我冒昧问一句,大嫂子可知此物价值几何?” 李纨思量道:“料想总能值个几千两?” 李纨果然不知道!非但是她,只怕其母亲都不知道! 陈斯远正色道:“还请大嫂子屏退左右。” 李纨唬得沉了脸儿,朝左右瞧了瞧,素云机灵,便笑着扯了红玉往外间而去。内中只余下李纨、贾兰与陈斯远。 陈斯远便道:“若我不曾记错,二十年前内府曾以纹银五千两收了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的唐代摹本。”顿了顿,又道:“唐韩干的《照夜白图》,七年前作价一万一千八百两收入大内。” 李纨咬着下唇已然变了脸色,道:“那此物——” 陈斯远沉声正色道:“此物全文五千余字,又是柳公权真迹……若流传出去,只怕五万两都是少的!好一好,便是十万两也值!” 颜皮柳骨啊,又有乱世黄金、盛世古董之说,这般大篇幅的柳公权真迹一经流传出去,多少银子都不多。只是这等物件儿又哪里是寻常富户敢私藏的?到时引得内府出手,最终能得多少银钱就不好说了。 李纨又不是傻的,转念想到此处,顿时脸色愈发难看,连身子都不禁略略颤抖起来。 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们孤儿寡母得了此物,有如小儿闹市持金!传出去且不说外人如何惦记,只怕荣国府众人就得惦记不已。 财帛动人心,那可是十万两银子,便是去母留子又如何?(注一) 因是李纨不禁嘟囔道:“母亲糊涂啊!” 便是再傻,李纨这会子也明白了过来。此物只怕是母亲偷拿了来的,换做父亲李守中,断不会将这等招灾惹祸之物送来! 李纨一时间只想将掘了地砖将此物好生藏起来。 陈斯远早知李纨所想,转过年来他便要撬动胶乳营生,先期投入就得十万银钱,薛姨妈虽说预备了银钱,可女人善变,谁知到底预备了多少?就算股子放出去多数,陈斯远总要留在手两成才好,否则岂不是白忙活? 刚巧李家送来此物,既然留在手中是祸非福,何不干脆卖内府个人情?说不得还能多得一些银钱呢。 因是陈斯远便道:“此物须得好生保存,若不得当,只怕就要毁于一旦啊。” 李纨一听,顿时没了主意。一旁贾兰绷着小脸儿蹙眉不已,见母亲面上惧怕不已,便凑过来道:“母亲不怕,还有孩儿呢。” 李纨叹息一声,心道就是因着有兰哥儿在,她才害怕。 左思右想,始终不得其法,忽见陈斯远此时还不曾告辞而去,便心下一动,求告道:“我如今心乱如麻,实在没了法子,远兄弟若有法子还请指点一二。” “不敢!”陈斯远道:“敢问大嫂子可是要将此事遮掩过去?此事府中只你我二人……三人知晓,我定当守口如瓶。只是此物若埋在地下损毁了,实在可惜。若依着我,不若将此物悄然献于圣人。 今上胸藏四海,定不会亏待了大嫂子。内府自有钱庄、票号,到时所得银钱尽数存入其中,出息虽不多,料想也够大嫂子用。 另则,我与燕平王有些交情,说不得以此为兰哥儿求个进身之阶。” 李纨舍不得用,每月所得银钱都尽数存起来留待贾兰来日用。可这真迹实在烫手,打底儿五万,说不得就十万!这些银钱留在手中简直就是催命符! 如今她对银钱多寡全然不在意,唯独陈斯远那句‘进身之阶’让其动容。 自打贾珠过世,婆婆王夫人冷眼相待,李纨心下憋闷,只一心教养贾兰,所为的还不是来日贾兰能有些出息,也好出人头地? 兰哥儿虽乖顺,疼惜母亲,每日发愤图强,可科考一事也讲究时运,若时运不济蹉跎半生也是寻常。若能得了燕平王那等贵人照拂,自是顶好的! 因是李纨回过神儿来,思量道:“王爷……果然能答应?” 陈斯远颔首道:“燕平王此人有情有义,若果然得了此物,必心下感念。来日兰哥儿若是科举不顺,自可求了燕平王进内府为官。” 谁不知内府是个好去处?李纨不由得心动。攥着手中烫手的真迹,想起陈斯远声名极佳,又极有才学与殖货之能,旁的不说,单是那百草堂便日进斗金,料想也不会贪图自个儿这烫手的真迹? 思量半晌,李纨方才拿定心思,颔首道:“既如此,此事就拜托远兄弟奔走了。我也不求旁的,只求来日兰哥儿落难,王爷看在这真迹情面上,好歹搭救一二。” 说话间起身将卷轴装进锦盒里,又捧送过来。 陈斯远起身接过,郑重其事颔首道:“定不负大嫂子所托,我明日便往燕平王府走一遭!” 李纨只觉柳公权真迹放在陈斯远手中,心下忐忑顿时为之一空,当下只唏嘘着道:“远兄弟尽力就好,也不必太过苛求。” 陈斯远颔首,不再停留,起身告辞。李纨将其送出房外,待回转身形,便见贾兰懵懂着欲言又止。她便搂了其道:“兰哥儿,为娘今儿个教你个道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贾兰方才进学,哪里知道这些道理?只是摇头道:“孩儿不大懂,家中乃是公府,莫非还有宵小敢欺上门来不成?” 李纨禁不住意味深长道:“外人如何不好说,你又怎知府中之人不会惦记?” 贾兰思量一番,忽而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我听嬷嬷说大爷爷贪占了林姑姑的家……” “噤声!”李纨呵斥一声,叹息道:“自个儿知道就是了,这等事儿以后不必说出来。” 贾兰应下,贴在母亲怀里蹙眉若有所思。 ………………………………………………………… 却说陈斯远出了李纨居所,领了红玉回返自家小院儿。方才到得家中,便有香菱来迎,说道:“方才云姑娘身边儿的翠缕,与林姑娘身边儿的雪雁,都送了物件儿来。雪雁送了络子,说是林姑娘亲手打的;翠缕送了帕子,也说是云姑娘自个儿绣的呢。” 陈斯远心下计较着明日去见燕平王,因是只略略颔首便进了内中。香菱随行左右,见其浑不在意,又道:“大爷最好瞧瞧,我看林姑娘打的那络子极好呢。” “哦?”陈斯远回过神来才笑道:“拿来我瞧瞧。” 香菱便笑着将那络子送了来。 这络子是悬于腰间,用来妆点玉佩的,形制别无奇异处,唯独用的绳结隐隐与那同心结相类。 陈斯远思忖一番,抬眼见香菱笑盈盈看过来,便笑道:“果然极好。” 当下解了玉佩,装于络子中,又重新悬于腰间,顿觉心下熨帖。这人心都是肉长的,陈斯远对黛玉照拂有加,若林妹妹始终冰冷,只怕来日二人就要相敬如冰了。 如此也好,有来有往的,黛玉翻过年才十二,正是情窦初开之时,说不得二人便能擦出火呢? 陈斯远又瞧了湘云的帕子,却是个青色兰金丝纹帕子,针脚略欠佳,可湘云才多大年纪?绣出这等帕子只怕要靡费一月之功。 又听香菱说起,明日湘云便要回保龄侯府过年,陈斯远便点了点头。略略小坐片刻,眼看申时已过,他便道:“也别忙活了,我过会子往能仁寺新宅去。” 红玉、柳五儿两个心下略略失落,却也知本就在情理之中。那红玉面上不显,就笑道:“早知有此一遭,我方才都不曾吩咐婆子烧水呢。” 陈斯远笑着与她们两个道:“别急,明儿个我就在家了。” 此言自是惹得两女嗔怪不已,目光瞥过来,又隐含少许幽怨。 少一时,陈斯远起身离家,自后门出来。因此行带了柳公权真迹,是以先前吩咐了小厮庆愈,又借用了荣国府马车。 当下陈斯远捧了真迹乘车往能仁寺新宅而去,自不多提。 …………………………………………………… 能仁寺左近,陈家新宅。 自打得知陈斯远回返,尤三姐、尤二姐姊妹两个便急急回返家中。 入内果然见晴雯与两个婆子都回来了,非但如此,还多了个小拖油瓶。 尤三姐纳罕着问过,才知敢情是晴雯的妹妹鸾儿。 鸾儿别了母亲,随着姐姐晴雯一路虽舟车劳顿,但每日家饭食管饱、零嘴不断,于是非但不曾单弱,反倒比在苏州时肉了一些,原本消瘦的瓜子脸这会子也成了小圆脸。 小姑娘粉雕玉琢的瞧着十分可人,尤三姐逗弄几句,便觉欣喜,于是赏了好些吃的、穿的不说,临了又与晴雯道:“鸾儿如今虽小,可既然随了远哥哥,总要有月例定下。这般,往后就暂且定下两串钱,等鸾儿得用了再往上涨。” 晴雯感念着谢过,尤三姐因着得意晴雯,便嗔道:“每回求了你裁衣裳我也不曾道谢,偏你这会子反倒客套起来了。” 晴雯笑道:“那如何能一样?总要谢过三姨娘的。” 尤三姐嗔道:“这当了姐姐,愈发能说会道了。罢罢罢,我也不与你计较,快去带了鸾儿安置去。” 晴雯应下,领了鸾儿往耳房而去。 待其一走,尤二姐便凑过来道:“远兄弟还算有分寸……” 见尤三姐纳罕看过来,尤二姐就低声笑道:“那晴雯瞧着还是个姑娘家呢。” 尤三姐顿时蹙眉啐了一口,道:“二姐儿当我不知你心下存了什么牛黄狗宝不成?远哥哥再如何,也不会学了那对禽兽父子!” 尤二姐为之一噎,本待旁敲侧击提起大姐之事,眼见尤三姐不好说话,她便赔笑不言语了。心下不禁暗忖,左右这天下就没有不偷腥的猫儿,改天得空私下里与远兄弟说一嘴也是一样儿。 当下姊妹两个忙活起来,或是吩咐家中仆妇洒扫,或是预定席面,又吩咐了厨房多预备热水。 一径等了两个时辰,眼见天色昏黄,前头才有老苍头报:“大爷来了!” 姊妹两个连同晴雯等一并急切来迎。姊妹两个俱都仔细打扮过,二姐儿一身月白夹袄,外罩大红猩猩毡;三姐儿一身大红袄裙,外罩雪白狐裘。 那尤二姐面上噙了笑意,还只是轻移莲步;尤三姐行走之际越来越快,待见得陈斯远进了门,面上再禁不住欣喜,小跑着唤了声‘远哥哥’,便好似乳燕投林一般撞了过去。 陈斯远笑着探手一揽,便听通的一声,身形倒退半步,那尤三姐已然贴在心口红了眼圈儿。 陈斯远探手捏了捏三姐儿脸颊,笑着道:“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三姐儿这会子满心满眼都是陈斯远,哪里还顾得了旁人?只撅着小嘴儿娇嗔道:“可是奴家就是想远哥哥,自打远哥哥一走这心下就挂念着,怕远哥哥吃不好、睡不安,还怕遇了歹人。”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一来一回顺风顺水,都好着呢。劳妹妹挂念,待会子送妹妹些好物件儿。” 尤三姐便搂了陈斯远的臂膀道:“不过是些布匹、香料,有什么稀奇的?若我说,宁愿舍了这些,只求远哥哥留在身边儿。” 一旁尤二姐牙酸,这会子也上前屈身一福,低低叫了声儿‘远兄弟’。抬眼间尽显媚态,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陈斯远略略颔首,便拥着姊妹两个进了正房。先前晴雯回转时,业已带了半车土仪,陈斯远自不会亏待尤三姐与尤二姐,便比照邢夫人例,分与姊妹两个锦缎四匹,头面一套,又有胭脂水粉等女儿家的物什。 三姐儿说是不在意,可见样样都是精心挑选过的,自是心下欢喜;尤二姐自不必多提,略略盘算,这些合在一处只怕就要二百多两银子,顿时笑得愈发魅惑,不住的拿眼神儿勾陈斯远。 当下席面送上,晴雯才回转,便去二房里照料鸾儿。内中自有春熙、夏竹伺候,陈斯远便与两姊妹吃喝起来。 席间提及江南情形,略略说了已得贾雨村首肯。尤三姐自知比不得黛玉家世,只当陈斯远所求的乃是背后臂助,因是混不当回事。 待酒宴撤下,姊妹两个又伺候着陈斯远好生沐浴,其后到得梢间里颠鸾倒凤、红羞翠怯、娇靥含春,内中风月旖旎自不多提。 待春风几度,帕子三换,三人总算停歇下来。 尤二姐兀自在一旁缓着气儿,尤三姐便攀爬过来,凑在陈斯远怀里道:“总觉着远哥哥有些不同。”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妹妹岂不闻今非昔比?” 三人同榻厮混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多数光景都是陈斯远疲乏了,她们姊妹两个轮流坐金莲,谁知今儿个陈斯远气力绵长,竟一直不曾停歇。 尤三姐美目连连,忽而蹙眉道:“莫不是——” “不是!”陈斯远便道:“可巧,此行在苏州撞见个有能为的道长,缠磨许久才学了一手桩功,习练月余光景,这气力果然比往常绵长了许多。” 尤三姐咯咯咯笑着道:“就当是吧。”心下显是不信。 陈斯远故作张牙舞爪,又要与其闹将起来,三姐儿见势不妙紧忙求饶不迭。待尤二姐也缓和过来,尤三姐儿方才蹙眉道:“有一桩事,还要请远哥哥拿个主意。” 说话间尤三姐咬了下唇,几缕发丝俏皮地搭在身前,她又蹙眉咬了下唇,好似欲言又止。 事涉自家妈妈,尤三姐到底还是羞于启齿。几番欲言又止,还是尤二姐将此事说了出来。 惊愕、悚然待到后来陈斯远整个人都木了! 好家伙,尤老娘玩儿的啊,先是榜上女婿,跟着连贾蓉那厮都掺和了进去,这也就罢了,如今又老蚌怀珠,算时日怀的也不知是贾珍还是贾蓉的种! 待尤二姐说过,尤三姐便嘤嘤啜泣不止,道:“我也知她拉扯我们姊妹不易,只是这等没起子的事儿都做得下,我,我实在没脸儿见人……呜呜,远哥哥只怕往后也会小瞧了我!” 陈斯远赶忙连番哄劝,极尽温存,方才将尤三姐哄好。待三人安静下来,陈斯远蹙眉仔细思量,又问过郭方种种情形,便思量道:“只怕那郭博士也不想撕了脸面,不然早将安人一抬小轿送了回来。” 尤三姐忙颔首道:“是极,我那日便是这般想的。” 陈斯远道:“既不想撕破脸面,料想必有所图……此事你们姊妹不好出面儿,来日我自去寻了那郭博士计较一番,看看他到底是何意。” 尤三姐在外素来以泼辣示人,实则心下对陈斯远仰慕、依赖得紧。听他这般说了,三姐儿心下顿时一松,便贴在其胸口道:“我们姊妹如今无依无靠,也只能指望远哥哥了。” 因着此时夜已深,陈斯远便安抚了两姊妹睡下,他自个儿辗转反侧一时难以安睡。这回来后一桩桩、一件件,什么事儿都等着他来操办。 略略点算,明儿个须得先去王府,下晌得空还要去薛家老宅。这甫一回来,说不得还要抽时日与薛姨妈欢聚一番,宝姐姐那边厢也须得安抚。 陈斯远只觉分身乏术,却又乐此不疲。 一夜无话。 待转过天来,陈斯远清早用早饭时,便将那柳公权真迹放在手边上。 尤二姐瞧着费解,忍不住道:“这是字画?昨儿个就见你放在枕头下,如今吃饭也不离手,可是金贵着呢。” 陈斯远笑着道:“何止是金贵?称之为国之重宝也不为过。” 尤二姐待要追问,三姐儿知道轻重,便叱道:“远哥哥拿你打趣呢,这物件儿想来是远哥哥自江南寻来送与王爷的贺礼。” 尤二姐将信将疑,却不再追问。待用罢早饭,陈斯远领了小厮庆愈,乘了马车便往燕平王府而去。 一路穿街过巷,时而听得爆竹炸响,又见集市上人头攒动,陈斯远心下暗叹,果然年关将近,这年味儿愈发的足了。 闲言少叙,待两刻后到得王府前,自有小厮庆愈送上拜帖。陈斯远随后到得门前,便有侍卫道:“王爷还未回返,陈孝廉不妨先回家中等候……” 不待其说完,陈斯远便拱手道:“烦请典膳正相见,鄙人有要紧事,实在是等不得。” 侍卫情知陈斯远入得自家王爷青眼,因是便让其稍待,转头吩咐人往内中通禀。 少一时,侍卫得了回话,便请陈斯远入内。陈斯远过得角门,迎面便见丁道隆匆匆而来。 那丁道隆遥遥一拱手,满面堆笑道:“陈孝廉自江南回来了?昨儿个王爷还曾念叨过孝廉呢。” 陈斯远匆匆还礼,捧着锦盒面色凝重道:“典膳正,还请借一步说话!” (本章完) 第209章 所求 第209章 所求 丁道隆眯眼观量,见陈斯远神色凝重,目光又落在那锦盒上,心下便略有忖度。便道:“如此,陈孝廉且随咱家来。” 丁道隆须臾便引着陈斯远进了一处偏厅。待侍女关了房门,陈斯远方才铺展开锦盒,自卷轴套筒里取出柳公权真迹。 丁道隆为王府典膳正,自小也是在宫里读过书、习过字的,搭眼一瞧便是面色一变,待看过落款,更是咬牙瞠目,指着那字画哆哆嗦嗦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这这……可是柳公权——” 陈斯远颔首道:“不错,正是柳公权楷书《金刚经》,全文五千余字,历经变迁,只后文略有数字损坏,余下皆完好无损。” 丁道隆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探着探手过去又不敢触碰,只嘟囔着道:“稀世奇珍、国之重宝啊!” 须知这金刚经原本刻在一方巨石上,前宋时那巨石一分为十二,业已损毁。世间莫说是真迹,便是抄本都腾贵。如今宫中只存了一副唐代拓本,只此物拿出去就价值万金。 偏生这真迹冒了出来,此时世间酷爱书法者无算,这真迹一经拿出,又岂是银钱可以衡量的?闹不好就成了祥瑞啊! 丁道隆到底不敢触碰,只缓缓缩回手,扭头看向陈斯远道:“陈孝廉何处得来的此宝?可是有意献给王爷?” 陈斯远眨眨眼,咳嗽道:“典膳正不知,此物并非鄙人所有,此番不过是借献佛。” 丁道隆不禁笑道:“不拘如何,还请陈孝廉多等片刻,咱家立刻打发人禀告王爷,料想王爷下了朝立马就能回转。” 陈斯远拱手应下,便在这偏厅里安坐。丁道隆吩咐丫鬟送了茶点,当下急匆匆而去。 待过得须臾,方才有丫鬟送了茶点,随即门前便多了俩王府侍卫。 陈斯远只泰然安坐。 待过得一个时辰,忽而听得外间脚步声匆匆,陈斯远抬眼便见燕平王身披貂裘、内着蟒袍,大步流星而来。 陈斯远赶忙起身,还不待其拱手,那燕平王就道:“柳公权真迹在何处?” 陈斯远仓促拱手,紧忙闪身一指桌案:“便在此处。” 燕平王越过陈斯远,探手便要去抓,那手伸到一半又赶忙停下。扭头往身后一老者递了个眼色,后者便躬身上前,仔细铺展开来,又用丝帕垫了手,一点点将卷轴展开。 那老者原本面目凝重,待卷轴完全展开,顿时眉目生动起来。胡子抖动,浑身哆嗦,燕平王忍不住问道:“如何?” “回,回王爷,是,是真迹,是真迹啊!” 燕平王仰天哈哈大笑,摆手道:“快将此等祥瑞送去皇兄面前,速去!” 当下便有一众太监将卷轴仔细拾掇了,装进硕大箱笼里,抬着便飞奔而去。 此时燕平王方才负手笑着看向陈斯远:“陈枢良,这金刚经怎么个说法?不管什么说法,本王一概应了。” 贵人给脸,陈斯远可不敢蹬鼻子上脸。 当下便道:“回王爷,此物乃是荣国府珠大嫂子所有,她自知留存此物有如小儿闹市持金,因是干脆委托在下送来内府。一则,典换一些银钱用;二则,也求王爷念在此举,来日能多加照拂。” “哦?珠大嫂子又是何人?” 陈斯远便将李纨来历说了个清楚,临了又道:“珠大嫂子如今只一个兰哥儿傍身,心思都在那兰哥儿身上。” 当下陈斯远将李纨、贾兰情形详实说了一番。 那燕平王负手而立,听罢略略沉思,旋即笑道:“此事容易,来呀,送一块腰牌来!” 话音落下,立时有太监送了块腰牌来。燕平王抄起来丢给陈斯远,笑道:“凭此物,来日贾李氏母子若有不谐,尽管来寻本王。另则,那幅字作价七万两,过会子本王便命人开了庄票,你也一并带回。” 七万两不多不少,可加上燕平王的允诺就显得贵重了。 于是陈斯远赶忙躬身应下。待起身才道:“王爷,内府钱庄可是开张了?” 燕平王笑着颔首应下,道:“万客来开张两月余,日进斗金不说,揽银钱无算,年后内府便能在西安、太原、津门三地开分号。圣人闻此事龙颜大悦,又特许伯府内府所得二十万两,先行将这钱庄开设起来。到时候万客来开到何处,内府钱庄就开到何处。” 顿了顿,又道:“是了,你与贾李氏说清楚,那庄票兑个一二万也就是了,余下的好歹多留几年,不然钱庄只怕周转不开。” 陈斯远笑道:“王爷放心,想来天下间也没哪处钱庄比内府开设的更妥帖,便是在下不说,珠大嫂子也断不会将庄票兑了转存他处。”略略思量,又躬身道:“这个……王爷,在下另有一事相商。” “哦?”燕平王此时心绪极佳,皇兄延康帝业已年壮,十年间逐渐将朝政揽在手中。明面上自是与太上父慈子孝,实则太上那些老臣死的死、退的退,如今还能留在朝堂的不过小猫三两只,不成气候。 历代帝王富甲天下,衣食用度、女色都不缺,但凡大权独揽,所求者不过是青史留名。如何留名?自然要彰显文治武功! 武功上,西域收服,乌斯藏内附,比照唐宗也不遑多让;可这文治一项却略显逊色。当此之时,有此柳公权真迹奉上,定会引得天下震动,也算略略弥补本朝文治不足之处。 燕平王此番急切回返,自是得了延康帝的口谕,如今见此物果然是真迹,心绪自然极佳,连带对陈斯远愈发和善了起来。 当下燕平王探手一指:“枢良且坐下说话儿。” 二人落座,又有太监殷勤续了热茶。陈斯远便道:“王爷,那郑和岛胶乳林不知是怎么个说法?” 燕平王眉头一挑,那胶乳一物乃是太宗李过力主引进,偏生此物还不曾有所产出,太宗便故去了。太上在位时曾寻能人异士钻研此物,最后却只做了胶乳球用于耍顽。 说白了,此时胶乳于内府而言可是个赔本的营生。每年抛费不少,却入不敷出,因是内府才想着发卖经营权,用以降本增效。 “怎么听你这话……是有意承接那胶乳营生?” “正是,”陈斯远道:“在下苦心钻研数月,隐隐有所得。只是王爷也知在下年弱家贫……” 嗤的一声,燕平王乐了,指着陈斯远与丁道隆道:“丁道隆,他说他家贫啊,你信吗?” 丁道隆乐呵呵道:“谁不知陈孝廉有殖货之能?孝廉快莫要说笑了。” 陈斯远估摸着自个儿一举一动早为燕平王所知,奈何他是个脸皮厚的,当下面上不红不白叫屈道:“在下虽有些主意,奈何本钱不足,要想成事便要借力而为。王爷也知,那百草堂在下不过占了两成半股子。” 燕平王乐呵呵道:“废话少说,直说你待如何?” “这……在下想借王爷、内府的势,免得回头遭了小人惦记。” 燕平王心下思量,胶乳林五年经营权本就是内府拿出来发卖,若参与其中,不过是左手倒右手,不用额外掏银钱出来。于是便道:“你想内府掺股几成?” “三成可好?” “那就三成。” 陈斯远一肚子说辞顿时没了用处,眨眨眼赶忙起身作揖:“多谢王爷!” 燕平王道:“可还有旁的事儿?若没有,那就赶紧走,本王急着进宫面圣呢。” 陈斯远躬身告退,旋即被那丁道隆笑吟吟礼送到王府门前,少一时便有内府小吏飞马而来,送了一迭庄票。 点算清楚,待进得马车里,陈斯远长出一口气,心下不禁志得意满。有内府参与其中,这营生起码五年内是稳妥了。至于五年后,那会子陈斯远不是已经入仕,便是用心研读,哪里还有心思理会什么营生?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女子不可一日无财。五年里赚够银钱就好,若还不知足只怕就要学了那扬州盐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被人当年猪给宰了去! 内府分润三成,也就是说陈斯远只消筹集七万两银钱便能包下胶乳营生五年经营权。再算上开设工坊所需销,大抵有个八万两就差不多。 李纨才得了七万庄票,再加上薛姨妈与贾家众人,陈斯远回头儿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料想此事定然手到擒来。 心下这般想着,马车辘辘而行,及至临近皇城前,车外小厮庆愈忽而说道:“大爷,那好似是妙玉师父的轿子。” “嗯?”陈斯远回过神来,紧忙挑开车帘,遥遥便见一顶青呢软轿自宫门行出来,那轿帘挑开一角,露出半张脸儿来,果然是妙玉。 须臾内中之人瞥将过来,便瞧见了陈斯远。陈斯远朝着妙玉略略颔首,妙玉只点了下头,便将轿帘放下。 马车自是比软轿快一些,待离得远了,陈斯远才与车外庆愈道:“妙玉时常往宫中走动?” 庆愈道:“回大爷,好似每月总有几回。” 陈斯远点点头,撂下车帘若有所思。先前便听闻妙玉时常出去走动,却不想是往皇宫走动。是了,妙玉带发修行,自是比寻常人等更容易进出宫城。 当下陈斯远也不多想,便吩咐庆愈径直往能仁寺新宅而去。 …………………………………………………… 内城东,八宝胡同,薛家老宅。 薛家规矩比不得贾家那般两餐三点,不过是一日三餐。这日一早儿,新妇曹氏便领了荷心、穗锦两个丫鬟又往西路院正堂里来立规矩。 丫鬟同喜在门前迎了,便笑着将曹氏引入内中。 堂内,薛姨妈正与宝钗说着话儿,见曹氏来了,赶忙笑着招手:“你也坐,若我说,也不用每日都来立规矩。” 曹氏道:“礼不可废。” 说着到底规规矩矩屈身一福,薛姨妈便心下熨帖,面上禁不住点头连连。她目光越过曹氏,又仔细观量了荷心、穗锦两个丫鬟。 这两个丫鬟俱都身姿丰腴、地阁丰腴,俗称宜男之相,曹家显是用了心的。 奈何两月过去,那薛蟠每日折腾不休,偏生不见谁有了动静。非但如此,薛蟠先前的妾室也不见动静。 此番再如何也怪罪不到旁人头上,错非薛蟠这会子年纪还小,薛姨妈都想寻了百草堂多拿些丹丸回来了。 当下曹氏听了吩咐落座,面上娴静一片,一一答了日间情形,又说了年节须往各处送的贺礼,一时间事无巨细,便是薛姨妈再挑剔,这会子也说不出什么来。 她心下暗忖,这个儿媳妇果然是个贤惠的,除了不能生养,旁的真真儿是没的挑。 待婆媳说过话儿,那曹氏便领了丫鬟回返东路院处置庶务。 薛姨妈便蹙眉道:“你嫂子是个好的,奈何你哥哥实在不争气。” 宝钗知薛姨妈所想,便劝慰道:“妈妈也不用太过急切,这儿女缘都是天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呢。” 薛姨妈只蹙眉点头,没再说什么。正待此时,外间有婆子入内回话儿:“太太,同贵打发人传信儿,说是远大爷自江南回来了。” “哦?”薛姨妈霎时间心绪激荡,便是一旁的宝钗也不禁面上动容。 且不说薛姨妈与陈斯远恋奸情热,单是宝钗先前也将一颗心大半都放在了陈斯远身上。两人只道陈斯远只怕年后才会回返,谁知他竟赶在年前就回了。 于是纷纷思忖:他莫不是因着自个儿才顶风冒雪回来的? 心下遐思不断,薛姨妈就道:“这个远哥儿,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宝钗便道:“许是远大哥惦记学业……听闻下一刻远大哥便要下场呢。” 薛姨妈道:“菩萨保佑,远哥儿品貌才学样样不缺,金榜题名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宝钗便笑着颔首应下。 母女两个闲说半晌,心绪却早已飘到了不知何处,于是各自回房,却不免心焦不已。 薛姨妈坐卧难安,不禁手托香腮回思过往,想起小院儿中羞人情形,便愈发心烦气躁;宝姐姐也回得梢间里,将那早就做好的四方平定巾迭了又展开,展开了又迭,素来娴静恬淡的脸上也噙了笑意。 待好容易捱到这日下晌,母女两个俱都生出倦意,正要一并小憩,谁知便有婆子入内来回:“太太、姑娘,远大哥送了年礼来!” 薛姨妈闻言顿时喜得站起身来,又生怕宝钗瞧出破绽来,赶忙笑道:“这远哥儿也是,昨儿个方才回来,也不说多歇息几日,怎么今儿个就来了?” 宝钗便笑道:“今儿个都二十六了,料想过几日远大哥定还要忙着往四下送年礼。” 薛姨妈笑着颔首,思量着道:“快去催催蟠儿,可不好劳烦远哥儿久等。” 婆子笑道:“太太放心,一早儿就往东路院知会了。” 薛姨妈又与宝钗道:“我的儿,咱们也往前头去,怕是过会子你哥哥就领了人来了。” 宝钗应下,母女两个便往前堂而去。 却说此时陈斯远已然进了大门,后头自有薛家仆役答对小厮庆愈,将半车的苏样布匹、锦缎等一一往库房里归拢。及至仪门前,遥遥便见一消瘦身形快步而来。 “远兄弟,你可算是回来了!” 声音熟悉,只是这人……陈斯远定睛观量几眼,才发觉此人乃是瘦了两圈儿的薛蟠。 陈斯远瞠目愕然道:“这……文龙兄怎地突然就瘦了?” 薛蟠心下尴尬,含糊道:“一言难尽……走走走,妈妈、妹妹还在西路院等着呢,咱们先去见过了再说。下晌别走,咱们兄弟定要一醉方休!” 陈斯远笑着应下,又忍不住催问,还调笑其莫非被曹氏苛待了?那薛蟠含糊两回,到底经不住唉声叹气道:“曹氏自然是好的,只是荷心、穗锦那俩妖精极难对付!”顿了顿,又低声道:“远兄弟,那百草堂的药丸……额,可有旁的补药?” 陈斯远心下暗笑,暗忖薛蟠这是被曹氏的俩丫鬟拿住了? 其所想大差不差,这大婚头一个月,薛蟠隔三差五还能往外头厮混。待薛姨妈与曹氏唠叨了两回,夜里就成了荷心、穗锦两个丫鬟齐上阵,此二女本就是宜男之相,又被曹氏开出了赏格,床笫之间隐隐有坐地吸土之能。 如是,即便薛蟠是铁打的身子骨也遭受不住,不过月余光景就暴瘦了两圈儿! 偏偏薛蟠还求告无门,前些时日与薛姨妈抱怨一嘴,便被其呵斥了一番,说乡下人家不会踩蛋的公鸡莫不如宰杀了吃肉。 薛蟠听得心下悚然,于是这两日夜里愈发卖力,偏生不知为何,荷心、穗锦两个一直不曾有身子,倒是让薛蟠好生烦恼。 若单只是薛蟠,陈斯远管他死活?可冲着宝姐姐,这算自个儿便宜大舅哥;冲着薛姨妈,这是自个儿假子啊。于是陈斯远便多了几分关切,说道:“文龙也是太过操劳……百草堂那补天丸、焕春丹恰好对症,前者焕发精力,后者固本培元,回头儿文龙只管去百草堂拿药就是。” 薛大傻子顿时喜不自胜,笑道:“如此就好。这两日趁着我精神不济,让那俩小妖精占了上风,待来日得了丹丸,定要让这俩小妖精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当下进得二进院儿,遥遥便见一小妇人领了丫鬟在堂前迎候。薛蟠赶忙介绍,此女便是其发妻曹氏。 陈斯远与其拱手见礼,略略扫量一眼,见曹氏生得面目清秀,心下不由得替其惋惜。若换在前一世,说不得此女还能医治,放在此一世却是难了。 那薛蟠乐呵呵引荐罢了,吩咐曹氏过会子预备酒宴,便领了陈斯远往西路院而去。 转眼进得正堂里,那薛蟠大步流星,不待绕过屏风便嚷道:“妈妈、妹妹,远哥儿来送年礼啦!” 陈斯远转过屏风,搭眼便见宝姐姐娉婷而立,噙笑瞥将过来;那薛姨妈也从软榻上起身,笑吟吟满是希冀。 陈斯远笑着上前见过礼,薛姨妈赶忙道:“方才还还与宝钗说,远哥儿昨儿个才回,也不用急着往这儿来。” 陈斯远笑道:“礼不可废,再者我此行带了薛家送的土仪,留在我那儿也不知如何处置,莫不如趁早送了来。” 此时薛蟠接口道:“那可不止,那几房才松了几样?加起来怕是还不如远哥儿送的物件儿值钱呢。” 薛姨妈顿时嗔道:“情谊岂能用银钱衡量?远哥儿面前少胡吣!” 薛蟠挨了排头,顿时蔫头耷脑。 宝钗便道:“妈妈,大伙儿别站着了,我看先请远大哥入座?” “对对,远哥儿快坐。莺儿,将那女儿茶端来。” 陈斯远拱手落座,待接过莺儿奉上的香茗,便略略说了金陵情形。薛姨妈心下恨死了其余几房,哪里管他们死活?只挑着二房问了几句,奈何陈斯远也不曾见过薛蝌、宝琴。 说过江南情形,陈斯远转而道:“姨太太,我临行前所说的那桩营生,这回大抵有准信儿了。” “哦?”薛姨妈顿时来了兴致。又瞧了眼瞪着牛眼的薛蟠,便蹙眉道:“蟠儿,你且去预备席面。” “我——” 不待薛蟠说些什么,宝钗也道:“远大哥好似爱吃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劳烦哥哥仔细吩咐了。” 薛蟠就算再傻也瞧出来了,薛姨妈与宝钗分明是不想让他旁听。于是嘟囔着‘不让我听就直说’,朝着陈斯远潦草一拱手,晃晃悠悠而去。 待其一走,薛姨妈便道:“远哥儿且说说,到底是什么准信儿?” 陈斯远笑道:“一则,我私下琢磨了个方子,来日仔细验证,必可使胶乳大行天下;另则,今日往燕平王府走了一遭,王爷应承了,这营生来日内府占三成股子。” “果然?”薛姨妈顿时放下心来。 十月里临别前,二人欢好过后陈斯远就曾提及此事,那会子薛姨妈满心回味,也不曾仔细思忖,便顺口应承了下来。 待陈斯远一走,薛姨妈自个儿就犯了思量。薛家如今眼看着日薄西山,各处营生出息越来越少,再禁不住胡乱折腾。账面上倒是能抽出几万银子,只是若此番打了水漂,那来日薛家只怕就得喝西北风了,由是心下犹豫不决。 此时听陈斯远这般说来,顿时放下心来。陈斯远既然能说动燕平王,那料想这胶乳营生总不会折了本吧? 陈斯远便颔首道:“大差不差,至不济……五年之期,总能翻倍赚回来。” 薛姨妈顿时大为意动,五年翻倍,折算成放债,一年也是最少一成五的出息(复利)啊。 趁着薛姨妈恍神,陈斯远与宝姐姐对视了一眼,宝姐姐便攥紧了帕子。她强自将心绪平复,只当陈斯远此举是依先前之议行事——薛家账面银钱抽去投了胶乳营生,自然就没机会再让薛蟠败坏,正好当个混吃等死的纨绔,也好早些给宝姐姐生个侄儿来。 因是宝钗暗自吸了口气,扭头便与薛姨妈道:“妈妈,远大哥素来有的放矢,既说了五年翻倍,料想也是托底之言,说不得到时候一二年便连本带利都赚了回来呢。且自打燕平王执掌内府,内府各处营生出息渐多,以燕平王的眼光,既相中了这胶乳营生,料想也差不到何处去。” 薛姨妈听得颔首连连,便道:“这内府占了三成去,我家占四成可好?” 陈斯远与薛姨妈勾搭成奸,自是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也不好让薛姨妈全占了去,于是便笑道:“这具体份额,还须得容后商议。” 他这般说本就在情理之中,事涉十万银钱的大买卖,又岂是一时半刻便能定下的? 待揭过此事,三人说了会子闲话,便有薛蟠来请,说酒宴业已预备周全。于是众人便往东路院正堂而去。 那曹氏本待避过,薛蟠却扯着陈斯远说二人乃是通家之好,让曹氏只管安坐。于是只一桌席面,众人围坐了。薛蟠久不外出厮混,此时也被那酒水勾得犯了馋虫,当下扯了陈斯远推杯换盏,没一会子反倒将他自个儿喝得大了舌头。 薛姨妈瞧着实在不像话,便吩咐曹氏先行扶了薛蟠归置。待这夫妇一去,薛姨妈方才禁不住心痒,别有所指道:“远哥儿这几日想来也是繁忙?” 陈斯远道:“倒也还好,算算不过座师、几位同窗处需要走动。”顿了顿,瞧着薛姨妈道:“是了,自家宅子也须得拾掇一番……贤德妃省亲在即,我留在府中多有不便,不如先出去避一避。” 薛姨妈闻言心下一动,这宅子……可说的是大格子巷那个? 此时申时已过,众人早已吃饱喝足,宝姐姐暗忖哥哥醉酒,妈妈、嫂嫂不便相送,料想过会子只怕是自个儿要去送远大哥?这般想着,心下便不免有几分急切,于是道:“妈妈,我看不若撤了席面,上了茶点来?” 薛姨妈先是应下,继而说道:“是了,早间好似做了松穰鹅油卷?你去命厨房送一些来给远哥儿尝尝鲜。” 这等事儿吩咐寻常丫鬟就是了,何必吩咐自个儿。宝姐姐心下纳罕,不禁瞧了薛姨妈一眼,奈何薛姨妈吩咐过了便转头寻了陈斯远扫听胶乳营生。宝姐姐略略思忖,心下恍然,只道妈妈支开自个儿也是因着那营生的事儿。 这般想着,宝钗便应了一声,起身往外行去。 宝钗一走,内中虽有丫鬟,却都在远处侍立,薛姨妈便压低声音道:“远哥儿打算何时去老宅?” “明儿下晌。” 薛姨妈咬了下唇飞快颔首,旋即招呼同喜道:“快将席面撤了。” 同喜应下,少一时席面撤下,宝钗也回转,众人分宾主落下吃茶说话儿。待一盏茶过后,陈斯远便起身告辞。 薛姨妈心下不舍,又惦记着明日相会,便道:“宝钗,你代我送送远哥儿。” 宝姐姐心下暗喜,面上娴静,应了一声便起身相送。 薛姨妈眼瞧着二人一并出了房门,不禁捧心窃喜——远哥儿才回来便想着自个儿,可见一腔真情不曾错付了。 却说宝钗与陈斯远出了正堂,二人隔了半步并肩而行,宝钗斜眼扫量一眼,因着莺儿、同喜都在,便只好说道:“远大哥南下归来,瞧着倒是比先前更持重了。那胶乳生意牵扯过大,须得多方襄助才好。我家虽不比从前,可账上还留存了六、七万银钱……远大哥若有所需,只管来说便是。” 宝姐姐这是提前透底啊。陈斯远暗忖,账面上只留存六、七万,亏得先前薛姨妈不曾借王夫人银子,不然薛家底子可就真空了。无怪原书里薛家死赖在荣国府不肯走,这银子都被贾家拿去支用了,宝姐姐哪里还寻得到好人家? 于是陈斯远低声道:“宝妹妹放心,若有可能,我自然是紧着自己人先占了那股子。” ‘自己人’三字落在宝钗耳中,宝姐姐顿时面上羞红,偏生又压不住上翘的嘴角。 待过了仪门,宝姐姐方才缓过来,随口道:“是了,还不曾问过远大哥此行可还顺遂?” “还好,”陈斯远低声道:“见了贾抚台,改了宗祧之约,除此之外别无旁事。” “改了?” 陈斯远便停步扭头看过来,朝着宝钗点了点头。 宝姐姐本就是聪慧的,见其目光中些许深意,略略思忖便大抵忖度到了。 是了,林妹妹素来单弱,来日便是过了门能不能生下两个儿子还不好说。她既为了林家宗祧应下婚约,总要紧着林家才对。 如此说来,不拘过门先后,自个儿这个正室算是坐实了? 宝姐姐禁不住心下激荡! 面前之人品貌能为样样不缺,又眼看起势,说不得来日便要为官作宰……最难得的是与自个儿知心。得此良人为伴,夫复何求? 心潮起伏之下,宝姐姐忍不住低声道:“我,我私下为远大哥做了一顶四方平定巾,待来日打发莺儿给你送去。” 陈斯远笑着应下,道:“好,那就借宝妹妹吉言,只盼着来日我出仕后平定四方,开万世之太平!” 虽是温言细语,落在宝钗耳中却好似洪钟大吕,震得宝姐姐心潮涌动。恍惚间面前的陈斯远身着圆领红袍、头戴乌纱帽,分明是个青年官人模样! (本章完) 第210章 袭人之忧 第210章 袭人之忧 不提宝姐姐倚门相送,心下遐思万千。 单说陈斯远与宝姐姐拱手作别,上得马车施施然往荣国府回转——今日既得燕平王首肯,总要将庄票、腰牌一并送去李纨处。 念及明日与薛姨妈相会,陈斯远自是浮想联翩。忽而想到那大格子巷的一进小院儿无人打理,寒屋凉舍不说,只怕四下都是拂尘,又如何与薛姨妈相会? 因是待马车回转荣国府,陈斯远便单叫了小厮庆愈过来,吩咐道:“那大格子巷屋舍无人打理未免可惜,眼下天色还早,你只管去人市多使了银钱请了婆子来洒扫一番,再采买些银霜炭送了去。” 庆愈纳罕道:“大爷欲将那处宅子赁出去不成?” 陈斯远含混道:“来日便将此处交由国子监同窗落脚,总不好太过破落了。”说着递过去二两银钱。“余下便算是赏你的。” 小厮庆愈再不问旁的,得了银钱欢天喜地而去。 陈斯远目送其远去,扭身迈步进了荣国府后门,谁知才走不远,迎面便见一丫鬟面色惶惶、脚步匆匆而来。 见得陈斯远,紧忙屈身一福:“远大爷。” 陈斯远此时才看清,来人竟是宝玉身边儿的大丫鬟袭人。 于是拱手笑道:“原是袭人姑娘。” “不敢称姑娘,”袭人强笑道:“远大爷只叫我袭人就好。” 陈斯远颔首道:“你既有急事,只管自便。” 袭人又是屈身一福,谢过陈斯远,方才往后门而去。陈斯远走到拐角处,回头便见袭人正与个二十多的男子计较着什么。 因着离得远,实在听不清楚,那二人又往一旁而去,转眼便掩于墙后。 陈斯远心下也不曾多想,先行回了自家小院儿,换了一身衣裳便匆匆往李纨房而来。 进得园子里,方才自大主山下来行至省亲别墅侧面,遥遥便见贾琏领了小厮过闸桥而来,偏生路遇一女子。 恰此时陈斯远离得近了,遥遥便见那女子三分姿容,一袭桃红袄子,下系葱绿撒裙,虽冬日里却领口微敞,露出一段脖颈。 那一头乌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俏皮地垂落在脸颊边。面上薄施粉黛,一双眸子微微上挑,眼角含春,恰似两汪盈盈秋水,勾人心魄。 待与贾琏错身之时,多姑娘轻启朱唇,似笑非笑,那笑声好似黄莺出谷,清脆婉转又带了几分撩人意味。 她故意慢移莲步,身姿微微一侧,腰肢款摆,犹如弱柳扶风。眼神更是直直地看向贾琏,那目光从贾琏的眉眼缓缓滑落到他的衣衫,再缓缓上移,眸中波光流转,满是魅惑之意,好似要将贾琏的魂魄都勾了去一般! 贾琏本就是个好色的,又因凤姐儿治病近不得身,除去偶尔与平儿缱绻一番,余下光景都在外书房拿小厮泻火。 而今被多姑娘这般目光一扫,只觉心头一热,脚步也不自觉地顿了顿。他忙强装镇定,微微颔首示意,可眼神却忍不住在多姑娘身上多停留好半晌,心下好似被猫儿抓了一般,一时间心痒难耐、色心大起! 眼见贾琏出神,小厮嘿然道:“二爷可是有意?” 多姑娘的大名谁人不知,贾琏先前还曾与其在省亲别墅前说过几句话。奈何这阵子忙于省亲事宜,凤姐儿又看顾得紧,这才无缘一试。 贾琏面上噙笑正要回话,谁知此时身后忽而有人道:“琏二哥瞧什么呢?” 贾琏回头,见来者是陈斯远,赶忙打了个哈哈,道:“远兄弟这是往哪儿去?” 陈斯远笑道:“琏二哥不知,离开金陵前李家曾托付我转送大嫂子一物,奈何回来后一时忙乱竟找寻不见。方才回转,丫鬟才说又找见了,这不,我赶忙给珠大嫂子送去。” “原来如此……”贾琏扬手一指省亲别墅,道:“太太打发我来点算省亲用度。” 陈斯远哈哈一笑,当即与贾琏别过。待过得沁芳亭略略回首,眼见贾琏已然没了踪影,心下不由暗忖,只怕过些时日贾琏这货就会与多姑娘搞在一处吧? 后来又有个鲍二家的……只是荣国府仆妇无算,陈斯远还真就不曾见过鲍二家的。 这般思量着出了园子,须臾便到得李纨房西门前。探手叩门,须臾内中便有素云道:“来了来了。” 吱呀一声,门扉推开,素云站在小过道子里往外观量,见来的是陈斯远,赶忙笑道:“哟,是远大爷啊。” 陈斯远笑道:“昨日大嫂子托付之事,我已尽数办成。” 素云赶忙将陈斯远请进来,又往内中招呼。 这回不待碧月,李纨便自个儿迎了出来。 一日不见,李纨还是那般枯槁死灰的模样,见了陈斯远,不禁目光中带了问询。 此事不好张扬开来,李纨便将陈斯远请进内中,只留了贾兰在身边儿,素云、碧月与一个嬷嬷尽数都退了下去。 待内中再无旁人,陈斯远便道:“事已办妥。”说着,他先行将七万两庄票拿出来,道:“此为内府钱庄的庄票,一万两一张。王爷交代了,钱庄方才开张,不好支取过甚,大嫂子若是急用,可先行支取二、三万。” 李纨忙笑道:“远兄弟说笑了,如今我们母子吃穿用度也不用什么银钱,哪里就要二三万银子了?” 现下是不用,不过来日可就不好说了。 陈斯远又将燕平王所赐腰牌递送过去:“此为王府腰牌,来日不拘何事、不拘何时,大嫂子可持此牌往燕平王府求得援手。” 李纨面色凝重接了过来,捧在手心暗自舒了口气。于她而言,只怕这腰牌比那七万两庄票还要紧要! 李纨为李守中老来得女,自是宝贝非常。因着贾母喜好,她虽不大显露,却也是读过诗书的。 读史而知兴衰罔替,李纨心下自知,这天下除去一南一北那两家,哪里有千年的世家?书中有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百姓常说‘富不过三代’,此为常理! 荣国府至今爵位传到三代,子嗣却早有了贾兰这等第五代。自前两年伊始,家中月例放的便越来越迟,显是贾家人口滋生,大有入不敷出之相。 李纨寡妇失业,虽知贾家情势不妙,却又无力挽回,便只将心思尽数用在贾兰身上,又积攒体己留待日后之用。 又因着婆婆王夫人冷眼相看之故,李纨心下苦寂、愤懑,又忧心忡忡,难免待贾兰略显苛责了些。 此时得了庄票与燕平王允诺,李纨顿时长长舒了口气。 见她半晌不曾言语,贾兰便凑过来道:“母亲?” 一声呼唤,李纨回过神来,不禁冲着其展颜一笑。这一笑,一双桃眼顿时灵动起来,落在陈斯远眼中只觉有如百绽放一般! 李纨探手摸了下贾兰脸颊,笑道:“快去谢过你远叔!” 贾兰不知所以然,却规规矩矩扭身一揖:“多谢远大叔!” 陈斯远回神冲着贾兰略略颔首,谁知李纨这会子竟也起来敛身一福,慌得陈斯远赶忙起身挪步避开,道:“大嫂子这是做什么?” 李纨动容道:“多亏了远兄弟居中奔走,不然那等物什落在我们母子手中,只怕是祸非福。” 陈斯远摆手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自当尽心帮衬。如今大嫂子满意,我也不算白跑一回。” 李纨笑道:“何止是满意?怕是没有更好的了。远兄弟快坐,且尝尝这六安茶。” 陈斯远重新落座,寻了贾兰略略过问了功课,见其小学究一般说得头头是道,不免略略蹙眉。 李纨见此便问:“可是兰哥儿答的不对?远兄弟也知我读书有限,生怕教坏了兰哥儿。” 陈斯远摆摆手,道:“大嫂子多虑了,兰哥儿学得自然极好……可坏就坏在极好上了。” 见李纨不解,陈斯远便道:“大嫂子可是忘了伤仲永?” 小时济济,大时了了。这等例子时常可见,李纨顿时忧心起来。 就听陈斯远道:“一则,年少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此时多活动,来日身子才会长得壮实;二则,兰哥儿这般年岁,只依着常理学些三百千就好,待来日开蒙再行诵读经义文章方才为妙。” 李纨便苦着脸儿道:“远兄弟不知那私学是什么情形……我生怕兰哥儿被人拐带坏了,这才私底下交代了许多功课。” 陈斯远颔首道:“大嫂子学识不熟秀士,想来指导兰哥儿也是无妨,只是也不必太过急于求成,须得容兰哥儿多耍顽一些时候才好。” 贾兰还不足八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生生被李纨板得跟个小大人儿也似。此时听得陈斯远所言,顿时禁不住面露喜色。 李纨早有心求了陈斯远教导贾兰,奈何此时不好张这个口,便道:“远兄弟说的我记下了,正巧要到年里,如此,我便放兰哥儿松快一些时日。”说着扭头看向贾兰,见其喜形于色,便嗔笑道:“这下可算称你的意了。” 贾兰便嘿然而笑。 陈斯远饮了一盏茶,便起身告辞而去。盖因寡妇门前是非多,他来一回两回也就罢了,再多来只怕易遭人诟病。 这日陈斯远自是留在府中,那房中可还有红玉与柳五儿等着他怜惜呢。 到得自家小院儿时,外间已然擦黑。香菱、红玉、柳五儿好似计较好了一般,待入夜时香菱与柳五儿便悄然去了西厢,独留下红玉在房中伺候。 内中再无旁人,伺候陈斯远洗漱时,只将将挨了下身子,那红玉便嘤咛一声娇嗔不已。 “大爷啊~” 陈斯远抬眼瞥过去,便见红玉一双眸子水润,恨不得能沁出水儿来。 都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不拘红玉先前如何谋算,自打委身于陈斯远,这心下便只是想着陈斯远。 陈斯远便笑着问道:“可曾想我。” “嗯。”红玉奋力颔首。 陈斯远便扯了其往西梢间行去。 一夜无话,待转过天来,陈斯远清早往院儿中行了一趟桩功,回屋时那红玉还不曾起身。 红玉就嗔道:“下回我可不敢自个儿留房里了……也不知怎地,大爷好似比前些时日更厉害些。” 一席话好似琼浆玉液,顿时让陈斯远浑身通透,只觉舒爽无比。 过得一些时候,早间用过早饭,便有小厮庆愈求见。 陈斯远怕传扬出去,干脆出来见了庆愈。 庆愈便将钥匙归还,笑着道:“回大爷,那大格子巷的屋舍尽数洒扫了,小的昨夜就留在房里,升了两盆炭火祛了寒气儿。连买银霜炭带雇请婆子,总计费一两……” 陈斯远摆摆手:“不用报账,余下的赏你了。” 庆愈欢喜不已,见没旁的吩咐这才蹦蹦跳跳而去。此举自是惹得小丫鬟芸香心下生疑,忙缀在后头催问不已。 庆愈又不是傻的,大爷亲自出来答对,只怕是不想外人知晓,因是不拘芸香如何催问,只是摇头不言,倒把个芸香气了个够呛。 这日陈斯远无心写书,捱到辰时末,推说出门访国子监旧友,便自后门出了荣国府,雇请了一辆马车径直往大格子巷而去。 到得地方,陈斯远开门入内,见内中虽冷,却并无冰霜。非但如此,那床榻上更是换了一床簇新的被褥。 暗赞了一番小厮庆愈越发有眼力劲,陈斯远生了火盆便歪在床上出神等候。 眼看临近午时,外间忽而传来响动,陈斯远骨碌起身,急忙凑到床前观量,便见来者果然是薛姨妈! 陈斯远面上一笑,干脆藏身博古架旁。少一时,薛姨妈推门入内,试探着叫了声‘远哥儿’,见并无人答应,便轻移莲步往梢间而来。 谁知才进来,便被陈斯远拦腰抱了个正着。 薛姨妈惊呼一声,又听陈斯远道:“可是让我好等!” 薛姨妈这才放松下来,不禁嗔道:“惯会唬弄人,我还道是有贼人溜了进来!” 陈斯远哈哈笑道:“也不算错,我今日便扮一回那偷香窃玉之贼。” 当下将薛姨妈拦腰抱起,也不理会其惊呼不已,三两步到得床榻上,二人旋即滚在了一处。 二人小别胜新,眼神儿一对便再也顾不得旁的。 此间有诗为证:红羞翠怯情偏笃,柳傍随意易痴。一对鸳鸯倦睡去,锦衾罗褥不胜春。 春风几度,衾账凌乱,内中人儿玉山颓枕,情致翕翕。薛姨妈横卧榻上闭目小憩,只衾被覆了半身,露出大半膀子来,其肌如凝脂,其色似美玉,这会子丹唇翕张,身酥肌麻,只觉不复于人间。 一旁陈斯远早已歇息过来,这会子半撑起身形,一边厢观量薛姨妈神情,一边厢戏谑笑着,挑了一缕秀发在其面上拨弄。 薛姨妈面上痒痒,到底禁不住撩拨睁开眼来,嗔看了面前小冤家一眼。 她本是久旷之身,此番小别胜新,自是抵力缱绻。谁知这小冤家大不相同,一番战罢,不过些许光景,复而又鼓涛冲波、迎风破浪。 薛姨妈再是能为,不过两回便泄了气力,只浑浑噩噩随他施为。 她便说道:“也不知爱惜自个儿身子骨,长此以往下去怎生得了?” 陈斯远笑道:“是你不中用,怎地又怪在我身上了?” 薛姨妈便暗忖,想来是因着小冤家年岁渐长之故?仔细观量,见其身上果然多了些肉,当下便不再说旁的。略略起身伏在其怀中,二人你侬我侬很是说了一番情话。 薛姨妈又受不得口渴,因心疼陈斯远,便裹了衣裳取了火盆旁烤炙着的一壶暖茶来。她自个儿喝了个痛快,却见陈斯远也吵着口渴,便耐不过其央求,只得做了一回皮儿杯。 眼看已是未时末,薛姨妈心绪渐渐平复,这才与陈斯远说起正经话儿来。 “那胶乳营生到底怎么个说法儿?” 陈斯远枕臂道:“还能如何?内府占三成,余下七成留给咱们分润。” 薛姨妈撑起身形来,道:“果然能赚?” 陈斯远‘啧’了一声乜斜一眼,没言语。 薛姨妈便讪笑道:“我又没说不信你……既然如此,留给我家四成可好?” 宝姐姐昨儿个便说了,薛家账面上不过六七万银钱,薛姨妈能拿出四万来,足见其对自个儿信重。 陈斯远便道:“实话与你说吧,这营生稳赚不赔。这会子砸进去一万银子,说不得五年后便是五万、八万也是有的。你薛家占去四成,来日你说会不会遭人嫉恨?”顿了顿,又道:“这外头的豺狼虎豹且不说,若你家果然得了几十万活钱,你那兄长会不会惦记?薛家别房会不会惦记?贾家又会不会起旁的心思?” 薛姨妈蹙眉长思。陈斯远这话自然不错,薛家再如何,也不过是皇商,自然比不得其余勋贵。 这勋贵人家说出来比扬州盐商还要体面,几世积累,论起来身家比那盐商还要富庶几分。可实则不过是驴粪蛋子表面光! 勋贵人家所谓身家多在屋舍、田产、古玩字画上,论现银都比不得寻常豪商,又岂能与扬州盐商相提并论? 太上在位时,两淮盐商斗富,一个自白塔上洒下两箱金箔,一个放河灯能将河面堵塞。如此豪奢,又岂是贾家比得了的? 薛姨妈思量道:“不是还有曹家吗?” 陈斯远冷笑道:“曹郎中不过是内府郎中,如何拗得过你兄长与贾家?” 薛姨妈情知此言不差,便叹息道:“罢了,那两成总能有吧?” 陈斯远翻转身形,瞧着其道:“依着我,你家还是出四万银钱。这两万折算股本,余下两万算作拆借,待五年后我双倍返还,如何?” 薛姨妈娇嗔着抬手捶打了其一下,道:“原是你要做这无本儿的买卖!” 陈斯远探手擒了柔荑在掌中把玩,笑着道:“你也不想想,若没我的本事,那胶乳就是鸡肋,又如何赚得了银钱?” 薛姨妈被揉捏得心乱,便说道:“内府三成,我家两成,你两成,就只余下三成……你待留给谁?” 陈斯远嘿然道:“贾家东西两府底子早空了,能凑出一、二万就不错了……余下的,自然是价高者得。” 薛姨妈说道:“红口白牙的,这外头人又不知你本事,哪里哄得来银钱?” 陈斯远忽而戏谑道:“怎么是红口白牙?待过些时日我拿了实物来,保你欢喜。” 薛姨妈见其面上颇为不正经,顿时心生疑虑,也不知来日到底拿了什么实物来给自个儿瞧。 待捱到申时,薛姨妈再是不舍,也赶忙拾掇齐整了,与陈斯远匆匆别过便往薛家老宅回返。 陈斯远惫懒半晌,待火盆中炭火熄去,这才施施然穿戴齐整了,出得巷子雇请了马车,往荣国府回返而去。 他心下自有思量,今儿个与薛姨妈缱绻几回,难免精疲力竭,自然不好再去新宅寻尤二姐、尤三姐。 车行辘辘,过得三刻到得宁荣后街。因前方有车马挡路,陈斯远干脆付了车资下来步行。 谁知行不多远,遥遥便见袭人与昨日那男子便在巷子里拉扯起来。陈斯远心下纳罕,禁不住生出探寻之心,便悄然到得巷口侧耳倾听。 便听那男子说道:“……妈妈如今这情形,每日靡费无算,她说是不治了,可为人儿女,咱们又岂能眼看着妈妈不治身亡?我也知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奈何情势不由人……那曲老爷说了,冲着妹妹是荣国府大丫鬟,他愿出聘金三百两。” 袭人道:“哥哥快莫说了,我便是死了也不给那劳什子曲老爷做妾。” 陈斯远听到此节才知,敢情那男子是袭人的哥哥,似乎叫自芳? 此时自芳嗤笑一声,道:“妹妹留在荣国府,来日还不是给宝二爷做了妾?” “那如何能一样儿?”袭人有苦自知。聘金三百两不算少了,当初荣国府买了其做丫鬟才二十几两银钱。 母亲得了这等富贵病,既有此法可延命,袭人已颇为意动。奈何她自家知自家事,早几年便与宝玉初试云雨,早非完璧之身,又哪里值三百两? 若此番应下,只怕来日那曲老爷定然恼羞成怒,说不得于自家反倒是祸事一桩。偏生她一个女儿家的,实在不好与哥哥说将此事。 “哪里不一样了?” 袭人答不上来,只转而道:“我再想想法子,绮霰斋的银匣子便在我手里……实在不行我挪腾些珍玩出来,总能兑些银钱。” 自芳顿足道:“糊涂!那贾家的物件儿都是有数的,若是缺了少了,来日又是一场官司!莫忘了前头那几个丫鬟,前两日我还瞧见碧痕那丫头涂脂抹粉的坐在龟奴肩头,正往酒楼去呢!” 袭人就道:“那我去求了宝二爷。” “他?如今不过是顽童,每月又能得几两月例?”自芳烦躁道:“罢了,我先去将你嫂子的头面典卖了去,总要撑到年后再说。” 脚步声窸窸窣窣逐渐远去,袭人咬了下唇呆立半晌,方才扭身垂首往巷子口而来。 陈斯远因着离得不远不近,倒是听了个含混,只隐约听见好似袭人之母得了劳什子富贵病? 待听得袭人渐近,陈斯远扭身退开十来步,这才负手踱步回转。 那袭人闷头而行,心下兀自思量不已。哥哥自芳说的没错儿,绮霰斋里的物件儿自然是有数的,袭人又以贤良示人,漫说是偷拿,便是问宝二爷讨要都不好张口。 她垂着螓首暗自思量,一时间又往哪里去找寻几百两银钱? 老太太处不用提,太太虽说如今待自个儿另眼相看,可也没有为着个大丫鬟掏出几百两银钱的道理。 余下珠大奶奶、琏二奶奶、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林姑娘、宝姑娘……思量了个遍,袭人忽而想起琏二爷来。 这人倒是素来大方的,若实在不行—— “咦?袭人?”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呼唤,袭人停步扭身,便见陈斯远轻盈矫健而来。 袭人忙敛衽一福,道:“见过远大爷。” 陈斯远停步笑道:“这是才从家来?咦,我看你面色不对,可是家中有事?” 袭人方才摇了下头,忽而心下一动:是了,怎么忘了这位远大爷!此人年岁不过比宝二爷大了三岁,文采卓著也就罢了,还颇有殖货之能,那前后两回海贸也就罢了,转头儿又折腾出个百草堂来,如今太太单是每月分润的出息就有三、四百银钱。 太太处都分润这般多,那始作俑者的远大爷还能少得了? 说不得这银钱便要应在远大爷身上了。只是她一无能用之处,二非完璧之身,怕自有那起子事儿才能哄了银钱来。 于是她偷眼扫量一眼,又暗忖比照琏二爷那等荤素不忌的,这位远大爷瞧着倒是更可人意一些。 袭人便止住身形,垂了螓首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道:“回远大爷,并无旁的事儿。” 陈斯远笑道:“你这样子可不像是没事儿。” 袭人便道:“我……妈妈病了——是消渴症。” “哦?”陈斯远顿时蹙眉。他略通医理,自是知晓消渴症便是前世的尿病?这可是富贵病啊。 当下便问:“郎中可开了方子?” “开了的,”袭人低声道:“一则是人参白虎汤,二则是黄连阿胶汤。” 此二者倒是对症,只是极为靡费银钱。陈斯远方才与薛姨妈缱绻几回,这会子自是有如老僧入定,并不曾生出什么淫邪之心。只暗忖亏得袭人四下施为,自个儿这才先是得了晴雯,继而又与黛玉定下婚书。 遥想来日说不得便要借用袭人之能,再生生让宝玉厌嫌宝姐姐……陈斯远便叹息一声,说道:“这可是富贵病啊,你家中银钱可还凑手?” 袭人可怜巴巴抬首瞧了其一眼,吸着鼻子没言语。 陈斯远便蹙眉道:“料想你也不好与宝兄弟言说……便是说了,宝兄弟如今年岁尚小,只怕也帮衬不得什么。”说话间自袖笼里抽出一张庄票来,径直塞在了袭人手里。 袭人眨眨眼,见那庄票乃是五十两的,顿时抬首愕然道:“远大爷,这……” 陈斯远道:“今日出来的急切了些,并不曾带许多银钱在身,你先留着用,若是是不够,回头儿只管来寻我。” 说罢朝着袭人点点头,竟迈步洒然而去。 袭人扭身目送其远去,慌忙又是敛衽一福:“多谢远大爷!” 起身见陈斯远摆了摆手,头也不回便进了荣国府后门,袭人捏着那五十两庄票,咬着下唇若有所思。 这般轻易就得了五十两?远大爷果然是好人,这般说来,来日再扮扮可怜……袭人忽而想起此前的香菱与其后的贾蓉来,霎时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心下暗忖,是了,这位远大爷可不是个好唬弄的。随手给了五十两,许是为了结善缘,其后再想讨要,怕是不付出些什么是不能了。 袭人心下五味杂陈,一时间又想不出陈斯远能求到自个儿什么,便叹息一声。想着好歹得了五十两,总能将正月支应过去。待过了正月若是销不够,到时再另寻他法吧。 不提袭人心下胡乱思忖,却说陈斯远回返自家小院儿,这日果然是柳五儿留房。夜里二人好生温存,自不多提。 转过天来,陈斯远一早习练过桩功之后,可算记起了尤三姐之托。于是用过早点便往能仁寺左近新宅而来。 到得内中,尤三姐果然蹙眉催问:“远哥哥,那桩事儿可有法子了?” 陈斯远笑道:“别急,下晌散衙时我便去截了那郭博士,待我问清其所求,咱们才好见招拆招。” 尤三姐自是信服他,听罢忙颔首连连。 陈斯远又道:“眼看就是年里,如今不好有大动作。待出了正月,你想着寻些匠人来,要死契。” 技术扩散本就无法避免,可能守一时便是一时,左右陈斯远此番所为不过是贪图银钱。 尤三姐略略问了几句,赶忙应下。 待这日下晌,陈斯远乘了自家马车,领了小厮庆愈果然往太常寺而去。 (本章完) 第211章 芳园应锡大观名(上) 第211章 芳园应锡大观名(上) 能仁寺左近,陈家新宅。 尤三姐今日哪儿都不曾去,年货事宜也尽数交给尤二姐、晴雯处置,自个儿关起门来卧了一下晌,满心都想着尤老娘之事。 陈斯远那日愕然不已,虽不曾轻看了她,可出了这档子事儿,尤三姐都要轻看自个儿几分。加之先前又挪用了不少银钱,因是心下只觉拖累了陈斯远。 她当日夜奔来投,图的是与陈斯远情投意合,可不是奔着那劳什子的银钱、前程。 因着尤老娘成了如今局面,尤三姐自是心下愧疚。思量间,丫鬟春熙自外间叫道:“老爷回府了!” 尤三姐强打起精神来,紧忙趿拉了鞋子迎到门前,便见陈斯远沉着脸儿回返。尤二姐自后楼赶忙迎来,见此情形也不敢言语。 尤三姐咬了下唇,只当那郭博士不好说话,便道:“远哥哥,那事儿可是不妥?” 陈斯远笑了下,探手揽着尤三姐进了房里,道:“且坐下说话,放心,结果还算不差。” 待几人落座,又有晴雯送了茶点来,陈斯远便沉声道:“郭博士牢骚了半日,拐弯抹角提了两桩事。这一则,将尤家老宅过了契给郭博士;第二桩,来日不拘生了男孩、女孩儿,婚丧嫁娶郭家一概不管,只你们三姊妹负责。” 尤二姐闻言不禁心下暗忖,那老宅自是与自个儿无干,本就是留给尤老娘自住的,可这孩儿来日的婚嫁银子……三姊妹平摊下来,每人总要个五百、一千两的吧? 因是便蹙眉道:“老宅过契也就过了,可这来日之事……我看不若寻了大姐计较一番?” 尤三姐冷声道:“此事也简单,她既嫁去了郭家,那奉养银子自然就不用再提。如此一年便是三百六十两,待凑足了三千两,不拘什么婚事都够了吧?” “我却忘了奉养银子之事,”尤二姐暗忖,那奉养银子断了,往后自个儿也不用将半数月例给了尤老娘吧?因是便欢喜道:“既如此,我没旁的话儿说。” 尤三姐又道:“待孩儿足了月,不若抱回来咱们姊妹养着。倘若是个女孩儿也就罢了,若是个男孩儿,便当做尤家顶门立户的,对外只管说乃是旁支过不下去送来承嗣的。” 尤二姐连连颔首,不禁笑着道:“想来大姐听了此事定会欣慰。” 尤老娘为继室,过门时便领了尤二姐、尤三姐两个,直到尤老爷过世也不曾剩下男丁来。尤氏这一房宗祧自然断了传承,先前庶支还想着过继个子嗣,只是被尤老娘一直推阻,这才不能成行。 要是尤老娘这回果然生了个男孩儿,尤氏这一支好歹不曾绝了传承。 计议停当,尤二姐贪图尤氏允下的好处,便道:“如此,我去宁国府与大姐说一声儿,免得她一直挂念着。” 陈斯远应下,尤二姐便款步离去。 内中只余他与尤三姐,那尤三姐便不免心下郁结,蹙眉沮丧,一直说拖累了陈斯远。 陈斯远哄劝一番不见效用,干脆打横抱了尤三姐便往梢间里厮混。不就是不通透吗?包管春风几度后一准儿身形通透! 那尤三姐起初不过曲意逢迎,待丢了两回,反倒迷醉其中,挨着陈斯远痴缠不已。 那尤二姐入夜时才回,入得内院便听得正房里尤三姐放浪叫嚷,因得了尤氏一枚玉镯,尤二姐这会子心绪大好,便干脆自个儿往后楼而去,不曾往正房去搅扰。 那后楼一层仆妇房里,晴雯生怕污了鸾儿的耳朵,便将妹妹领到了曲嬷嬷房里。 此时业已用罢晚饭,晴雯正教导着鸾儿打络子。吱呀一声房门打开,曲嬷嬷端了一碟子果脯行了进来。 瞥了姊妹俩一眼,忙招呼道:“鸾儿快来,看看嬷嬷给你带了什么来!” “好吃的!”鸾儿顿时丢下乱七八糟的络子,雀跃着朝曲嬷嬷扑去。 晴雯打量一眼不禁嗔道:“嬷嬷莫娇惯着她,鸾儿每回见了甜食都不正经用饭,大爷说再这般下去来日免不了牙齿要被虫蛀了去。” 曲嬷嬷笑道:“不打紧,吃完仔细刷牙漱口就好。可怜见的,这么小就离了娘亲。”说话间摸了摸鸾儿的小脑袋,努努嘴道:“鸾儿且一边厢吃用,我与你大姐说会子话儿。” “哎。”鸾儿兴高采烈应下,捧了碟子往一旁吃用去了。 曲嬷嬷凑坐炕边,低声与晴雯道:“老爷真真儿能为,这都两个时辰了,三姨娘嗓子都哑了。” 晴雯顿时俏脸泛红,她便是因着叫嚷声太大,方才领着鸾儿离了耳房往这边厢躲避的。当下便赧然道:“嬷嬷又要说些不正经的。” “这敦伦之礼,哪里就不正经了?”曲嬷嬷低声笑吟吟道:“今儿个才得空问你,姑娘……这回南下你与大爷?” 晴雯垂了螓首红着脸儿摇了摇头。虽说一些时日是晴雯自个儿与陈斯远同床共枕,百般亲昵都做过了,可唯独最后那一步大爷生生忍住,只说她如今还小着呢。 曲嬷嬷见此不禁啧了一声,劝说道:“先前我与姑娘说什么了?这般难得的机会,怎地姑娘自个儿也不知把握?” 晴雯不好应声,心下暗忖,这等事儿……哪儿有让她一个姑娘家主动的?那阵子动情之时,晴雯也横下心来,便要将自个儿交出去,谁又想到大爷能忍得住? 曲嬷嬷见她不言语,不禁怒其不争叹息道:“姑娘也别怪婆子我絮叨,老爷什么情形姑娘还不知?才这般年纪就是举人老爷,还赚了万贯家财。这等人物,称一句人中龙凤也不为过吧? 姑娘只怕不知外间多少没起子的巴巴儿要往老爷身上扑呢!” 晴雯实在听不下去,起身道:“嬷嬷快别说了,再说我可就走了。” “罢罢罢,我为姑娘好儿,偏生姑娘自个儿不着急。”曲嬷嬷拉长了脸儿,干脆去逗弄鸾儿。 晴雯晾在远处不禁咬唇思量,原本不急不躁的心,生生被曲嬷嬷催动得心烦气躁,恨不得立时便与陈斯远成就好事。 这一日匆匆而过。 待转过天来,尤三姐果然身心通透!一早起来便面若桃、神采奕奕地忙乱起来。 陈斯远照旧一早儿习练了一趟桩功,待尤三姐儿真个儿拿了他当做大老爷伺候着用了早饭,这才施施然往荣国府回返。 他方才走不多时,那尤氏便登门而来。 三姊妹仔细计较一番,旋即寻了人与郭家传信儿,不到下晌便将尤家老宅过了契。尤老娘之事暂且揭过,姊妹三人俱都松了口气。 尤氏又与尤二姐眉来眼去了一番,有心催着其玉成好事,无奈此时年节将近,又有元春省亲之事,便只好暂且压下。 …………………………………………………… 却说这日陈斯远回返荣国府,小憩一番,待用过了午饭,念及两三日不曾去瞧邢岫烟,便往东跨院而来。 谁知这日大老爷贾赦早早回返,听闻陈斯远到来便将其提到外书房不着三四地很是说了一番话。内中之意,不过是鼓动陈斯远再琢磨个好营生,他大老爷坐享其成之后,便将迎春下嫁给他。 陈斯远哼哼哈哈含混过去,心下自是不屑一顾。 他陈斯远再不是当日的陈枢良,奈何大老爷还拿老眼光看人,真真儿是心下半点数儿也没有……错非惦记着园子中的姐姐妹妹们,陈斯远早就拂袖而去了! 心下暗自腹诽了一番,陈斯远出得外书房,往三层仪门去时正路过邢忠一家子落脚的三间厢房。他搭眼往内中观量,却不见半个人影,心下便思量着,料想邢忠一家子此时在正房里? 待仪门后的婆子通禀,须臾便有苗儿笑着将陈斯远引入内中。进得正房里,陈斯远抬眼便见邢夫人歪坐软榻上,下首陪坐着邢甄氏与邢岫烟。 先前月余光景朝夕相处,而今三日未见,二人自是心下想念得紧。因是彼此一搭眼,那目光便黏稠起来,半晌方才分开来。 陈斯远上前见礼,那邢夫人面上玩味,不咸不淡地邀陈斯远落座。又与邢甄氏说了会子年节时的事儿,便打发了母女二人退下。 那陈斯远目光一直追着邢岫烟,一径待邢岫烟转过屏风,方才怅然若失收将过来。 前后两回俱都落在邢夫人眼中,她便哼哼一声,使了个眼色命苗儿、条儿退下,这才戏谑着道:“怎地,这会子就拔不开眼儿了?” 陈斯远讪笑一声也不多话。 邢夫人嗔道:“若不是嫂子与我说了,我还不知你一早儿就与岫烟眉来眼去了呢。” “吃味了?”陈斯远反问一嘴,顿时惹得邢夫人嗔怪不已。 陈斯远早知邢夫人性儿,当下便噙笑上前,好生抚慰了一番。待邢夫人禁不住揉搓求饶不迭,这才罢手。 那邢夫人拾掇了衣裳嗔怪了几句,旋即与其说起初二回门省亲事宜。她原先想着趁机撮合陈斯远与苗儿、条儿两个小蹄子,又因自个儿心下也想的紧,便分外为难。 陈斯远闻言便笑道:“先紧着你就是了,怎能本末倒置?至于苗儿、条儿,得空你放她们松快两日,我自有法子上手。” 邢夫人一琢磨也是,禁不住媚眼如丝道:“那便依着你。” 又说过半晌闲话,邢夫人便催道:“知你心下长了草,我也不拘着你,快去寻岫烟去吧。只盼着来日你能偶尔记起我就好。” 此言分明打翻了醋坛子,陈斯远哪里肯走?当下搂着邢夫人好一番亲昵,又温言抚慰半晌,待其转嗔为喜方才自正房出来。 这回换做条儿将其送至三层仪门,陈斯远甫一出来,便见那邢甄氏正停在厢房门口翘首以盼。 瞥见陈斯远出来,邢甄氏赶忙堆笑道:“远哥儿快来,正发愁够不着呢,可巧远哥儿就来了。” 陈斯远笑着上前见礼,便被邢甄氏扯着进了内中,那邢甄氏便指着博古架上的赏瓶道:“你舅舅不在,我与岫烟身量不足,只好求了远哥儿将那赏瓶挪下来。” 陈斯远瞧了一眼不远处的椅子,当面也不揭破,略略翘脚便将赏瓶拿了下来。邢甄氏接了赏瓶笑道:“劳烦远哥儿稍待,我去后头将此物擦洗过了,还须得远哥儿物归原处。” 说罢也不待陈斯远应承,捧了赏瓶一径转身而去。 陈斯远心下暗忖,这邢甄氏留人的话术实在太粗糙了些。当下也不在堂中傻等,抬脚便到了东梢间前。 小丫鬟篆儿不知往何处疯玩去了,内中只邢岫烟一个端坐在书案后,垂了螓首好似在看书,偏生眉眼浅笑,禁不住乜斜看将过来。 陈斯远挪步上前,笑道:“表姐,书拿倒了。” 邢岫烟面上一慌,紧忙调转书册,却见此番才是真个儿倒了,便又抬手嗔看过来,噘嘴道:“偏你每回都没个正经。” 陈斯远哈哈一笑,干脆挪了椅子挨着邢岫烟落座。邢岫烟面上慌乱,扭头看了眼窗外,咬着下唇道:“外头人来人往的,你……坐开些。” 陈斯远干脆起身两步过去将窗帘拉上,笑着道:“这不就结了?” 邢岫烟顿时哭笑不得道:“岂不是掩耳盗铃?你快将窗帘拉开,不然外头还不知怎么说我呢。” 陈斯远一琢磨也是,便拉开窗帘,回身扯了椅子与邢岫烟相对而坐。如此,那邢岫烟方才面上缓和了几分。 陈斯远便道:“这几日忙乱,一直不曾得空过来瞧你。” 邢岫烟应声道:“你为男儿,又赶上年关将近,忙乱一些也是寻常,也不必总来瞧我。” 陈斯远笑道:“你不想我来,偏我自个儿忍不住要来。” “又浑说。” “是了,府中姊妹可都见过了?” 邢岫烟点点头,不禁蹙眉道:“那日往西路院荣庆堂去拜见了老太太,与几位姊妹都见过了,唯独少了宝姐姐——”顿了顿,又真心赞道:“那林姐姐瞧着果然是仙女儿一般的人物。”(注一) 陈斯远思量道:“林妹妹自是天上掉下来的,可表姐却也是这人间难寻的。表姐当知那梅鎏金簪子原是铺子里的俗物,偏到了你鬓间便成了‘雪中抱璞玉’——这世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易得,如你这般松风水月般的心性,才当真教人念念不忘。” 邢岫烟被夸得顿时耳根泛红,偏了头去嗫嚅道:“我都不知自个儿有这般好。” 陈斯远笑了笑,又道:“只是再是淡泊心性,这年节里也免不了俗。” 说话间陈斯远探手入袖笼摸索起来,邢岫烟便忍了羞怯看将过去。 须臾,便见其自袖笼里掏出个红封来,旋即笑吟吟递过来:“表姐,这是压岁钱。” 邢岫烟,眨眨眼,顿时哭笑不得道:“哪儿有你给我压岁钱的道理?” 陈斯远自有一番歪理邪说,当下便道:“如何不能?你看,我如今中了举,已是顶门立户;表姐却还在待字闺中。如此一来,我给表姐压岁钱岂不是顺理成章?” 邢岫烟掩口笑着摇头不已。 见她不肯接,陈斯远便扯了柔荑,强行将那红封塞在其手中,道:“你我之间又何必计较那般清楚?这府中下人都生着一双富贵眼,若不上下打点了,只怕日子难捱。” 邢岫烟托着红封,只觉颇为沉手。心下思忖道:是了,总是与他这般彼此分明,反倒显得外道了。念及前一回陈斯远拐弯抹角托了自个儿抄书,这才将布料、锦缎、胭脂、水粉一股脑的塞了过来;此番又生生憋出个‘压岁钱’,拳拳爱护之意溢于言表,邢岫烟本就钟情于他,又怎会不感念? 邢岫烟动容之余,与其对视了一眼,这才闷头低低应了一声。旋即又后知后觉自个儿的手一直被其扯着,羞怯着赶忙一缩,不禁又红了脸儿。 事宜办妥,不好再多留,因是陈斯远便起身道:“这东跨院我不好时常往来,待年后说不得表姐便会挪到园子里,到时就好了。” 邢岫烟又是应了一声,就听他道:“我不好多待,这就回了。” 邢岫烟再应一声,旋即回过神儿来,赶忙起身相送。 待将陈斯远送出门外,又瞧着其负手踱步出了黑油大门,邢岫烟暗自舒了口气,这才捏着红封回返房里。 略略晃动,便听得内中哗啦啦乱响。邢岫烟心下纳罕,赶忙拆开来观量,便见内中竟是满满一袋子金瓜子。 那金瓜子大抵一钱重一个,一袋子估摸着能有二十两,拿出去便能兑了二百两银钱。邢岫烟心下咋舌之余,不禁愈发熨帖。于是重新落座书案之后,虽捧了书册却出神不已,心下满是陈斯远。 俄尔,听得邢甄氏进了房里,邢岫烟赶忙将红封藏好。 邢甄氏此时进得内中,四下瞧了一眼,不禁蹙眉道:“远哥儿呢?” 邢岫烟道:“表弟等了半晌,因房中还有旁的事,便先行回去了。” 邢甄氏只道女儿羞怯不曾好生答对,便蹙眉数落道:“你啊,为娘寻了由头才留了远哥儿,偏你自个儿不争气!” 邢岫烟只当是耳旁风,复又落座书案后,手托香腮怔怔出神。想起过往种种,不禁面上噙了一丝浅笑。 其后数日别无旁事,忙忙活活便进了年里。 因正月十五便是元春省亲,是以贾家新年不免有些敷衍。虽依着旧例入宫朝拜、往宁国府祭拜宗祠,夜里又在荣禧堂设下酒宴,可众人三句便有一句说的是省亲事宜。 那守岁宴上,邢岫烟去到了女眷一席,邢忠、邢甄氏两口子却与下人厮混在了一处。此举分明是恶心人,偏生邢夫人与贾赦不以为异,于是邢岫烟不免如坐针毡。 又因着薛姨妈、宝姐姐都在薛家老宅守岁,湘云又回了保龄侯府,于是宝玉对着林妹妹不免有些寂寥,只贪饮甜酒,没一会子便醉了过去。 没了宝玉这个人来疯,一众姑娘家们自是不好嬉闹起来。待酒宴撤下,众人便各自归去,陈斯远也不过趁机与林妹妹、邢岫烟眉眼相对了两回。 待陈斯远回返自家小院,当即领了香菱、红玉、柳五儿、芸香往能仁寺新宅而去。 又是一场酒宴,饶是陈斯远酒量颇佳,也禁不住大醉了一场。 初一日众人便都在新宅里过,或是往侧园里嬉闹,或是凑在正房里摸骨牌,又有咋咋呼呼的芸香闹着要投壶,结果她自个儿是个眼高手低的,生生输了一串钱去,当场就耷拉了脸子。 这日夜里,陈斯远一行回了荣国府,转天用过早饭,陈斯远便赶忙往前头去,随同邢夫人的车架一道儿往邢家而去。 那邢夫人思量得极好,邢二姐住得远,只怕要早走;邢三姐上月才有了身孕,怕是也不好久留。待到了下晌,只管一封迷药将邢德全与一屋子丫鬟迷了去,还不是由着她与陈斯远胡天胡地? 奈何事与愿违! 自打邢三姐出了阁,邢德全便撒了欢儿。虽说家中那点薄产都是邢三姐平素打理,只按月给邢德全银子用,可邢德全架不住狐朋狗友撺掇,竟在外头举债天酒地。 年前要账的上门,邢德全无可奈何,只得将用度一股脑的给了债主。邢德全手头没了银钱,只得寻了值钱的物件儿典当,这才七拼八凑的整治了一桌席面。 偏生邢二姐的丈夫是个挑剔的,眼见席面寒酸便说了几句怪话。 邢三姐本就不是个脾气好的,又赶上孕期,闻言顿时恼了,起身劈头盖脸历数二姐夫苛待了二姐。 那二姐夫挂不住脸,席面儿都没吃,当场拂袖而去。邢二姐是个没主意的,即便有邢夫人、邢三姐撑腰,也不敢忤逆了夫君,便低眉顺眼儿随了其丈夫而去。 这也就罢了,许是气大伤身,那邢三姐转头儿竟动了胎气! 上下人等好一番慌乱,还是陈斯远骑马顶风冒雪去寻了丁道简来,开了方子、用了银针,这才将邢三姐安稳下来。 闹成这样儿,谁还有心思吃酒席?当下邢三姐夫妇乘了马车匆匆回返,邢夫人气得破口大骂了邢德全一通,眼看申时将过,干脆起身而去。 邢德全臊眉耷眼将一行人等送出家门,又瞧着陈斯远欲言又止。 本待要张口,谁知此时邢夫人粉面含怒,挑开车帘道:“远哥儿来我车里说会子话儿——”又冷眼指了指邢德全:“——你给我仔细着,待回头儿我定给你个好儿!” 邢德全顿时将到嘴边儿的话咽了回去,打躬作揖不迭,口中叫道:“我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大姐饶我一回吧!” 邢夫人冷哼一声,撂下车帘理也不理。陈斯远瞧了眼邢德全,暗忖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他原本还想着年后将邢德全弄得胶乳营生里呢,如今看来还是算了吧。 当下踩凳上车,慢悠悠坐在邢夫人身旁。 马车辘辘而行,陈斯远这才扯了其柔荑道:“你也莫气了,小心气坏了身子。” 邢夫人不禁红了眼圈儿道:“从前三姐儿未出阁时好歹能管束着,如今三姐儿嫁了人,他这是狗儿松了绳子、驴子松了嚼子,怎么败家怎么来!再这般下去,邢家就要被他给败光了!” 陈斯远便笑道:“由着他败去,左右也没几个子儿。” 邢夫人顿时瞠目以视。 陈斯远低声说道:“年后待那营生铺展开,漫说是那么点儿家业,便是十倍、百倍也赚得来。” “果真?”邢夫人面上一喜,旋即又蹙眉道:“只是我这手头实在凑不出多少银钱来。”至于大老爷贾赦,那与她邢夫人何干?贾赦赚了银子,又岂会给邢夫人随意用? 陈斯远探手将丰腴身形搂在怀里,凑在其耳边低声道:“此番效仿前一回海贸事宜,待咱们造了声势,还须得你将那股子高价散出去。得了利钱,我凑一凑算你半成股子。” 邢夫人顿时心下熨帖,不禁飞了个媚眼儿,舒了口气道:“亏得有你在,不然还不知这日子如何熬呢。” 陈斯远笑道:“有这半成股子,多了不敢说,一年包你得利三千两。那家业就由着他去败去,待过二年你这当大姐的寻了妥帖人家,给他娶了媳妇也就算周全了。” 邢夫人便将脸儿贴在他心口,左手反握了陈斯远,只觉觅得良人如此,别无所求。 不……还是有所求的。 她忽而起身蹙眉道:“你快些将那两个小蹄子拿下。” 邢夫人可是荣国府大房太太,自是不能学了薛姨妈那般四下走动。要想与陈斯远偷欢,总要将苗儿、条儿两个拉下水才好。 陈斯远自是应承下来,只是这时机却要两说了。 邢夫人也知此事须得时机,便又生一计,道:“要不,待省亲过后,我往香山去还愿?大老爷必不肯去,到时你正好跟来。” 陈斯远一琢磨也是,便干脆应道:“好。” 待回转荣国府东跨院,邢夫人大开方便之门,由着陈斯远往耳房里寻了苗儿、条儿两个小蹄子嬉闹了一番。 只可惜人多嘴杂,那先前能容人幽会的厢房如今又腾出来让邢忠一家子住了进去,陈斯远便占了些便宜便匆匆回返。 …………………………………………………… 展眼到得初八日。 这日一早儿就有太监来荣国府,指点贾家众人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 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来,各处关防,挡围幙;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 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 陈斯远与贾琏一道儿被贾赦捉了壮丁,四下督率匠人扎灯、烟火之类。 待到了正月十一,陈斯远手下差事尽数办妥,念及几日不曾往新宅去,下晌时便乘车去了新宅。 做了几日壮丁,回得新宅里,陈斯远自是大老爷做派。 施施然落座椅上,晴雯殷勤奉了茶,二姐儿矮身为其捶腿,三姐儿绕至背后为其揉捏肩膀。 那尤二姐就道:“怎么今儿个才来?我与妹妹昨儿个还说呢,若是你还不来,今儿个便要去荣国府找上门去了。” 尤三姐娇嗔道:“是极是极,莫非远哥哥只顾着香菱,将我忘了个干净?” 陈斯远叹息道:“快别提了,这几日被大老爷抓了壮丁,四下督办杂事,从早忙到晚,真真儿是一刻不得消停。” 尤三姐便故作恍然道:“是了,想来是贤德妃不日省亲之故。” 尤二姐接茬道:“老爷来日说不得也能面见贤德妃呢。” 陈斯远嗤笑一声,道:“等到了十四我便先行搬过来——我走的是科举正途,又哪里用得着贤德妃另眼相看?” 尤二姐尚且费解,身后的尤三姐已然禁不住赞道:“不错,就是此理!” 眼见晴雯守在一旁,陈斯远正待过问几句鸾儿情形,谁知小丫鬟夏竹此时匆匆入内,敛衽一福道:“老爷,外头有位袭人姑娘请见老爷。” 此言一出,尤二姐、尤三姐俱都面面相觑,晴雯更是蹙眉看将过来。陈斯远面上故作愕然与晴雯摇了摇头,蹙眉思量着道:“莫非是宝兄弟就在左近?或许有什么急事……罢了,我且去瞧瞧。” 当下陈斯远起身往外走,晴雯抿嘴略略犹豫,挪动莲步便跟了上来。 一径到得门房,陈斯远抬眼观量,便见来人细挑身材,容长脸面,外罩浅金纹样缎面镶领缘袖口玫瑰红暗纹绸交领长夹袄,内衬白色交领袄子,下着白色裙,面上急切正翘首以盼。 眼见陈斯远身旁竟跟了个晴雯,袭人面上不动声色,心下惊愕不已。暗忖,这晴雯不是回了苏州?怎地来了远大爷宅子里? 眼看晴雯目光审视,袭人便知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当下敛衽一福见了礼,又与晴雯随意颔首,这才蹙眉急切道:“远大爷,府中有些急事,还请速速回府。” (本章完) 第212章 芳园应锡大观名(下) 第212章 芳园应锡大观名(下) 陈斯远仔细观量晴雯,面上略略颔首,道:“好,我这就回。” 袭人又是屈身一福,起身便往外行去。 待其出了门儿,晴雯便道:“大爷须得仔细了,免得着了她的道儿。” 陈斯远笑道:“你让她瞧了去,就不怕她回头儿传扬开来?” “她?”晴雯不屑一撇嘴,道:“得罪人的事儿她才不会去做呢。转头儿挑拨离间、搬弄是非,撺掇旁人来揭破我才是她能做得出来的。”顿了顿,又俏皮地眨眨眼道:“再说我的确回了苏州啊,也是多亏了大爷搭救,我才将妹妹鸾儿也一并带了回来。我感念大爷恩德,自愿到大爷身边儿服侍,又关旁人何事?便是拿到公堂上也是这般说辞!” 陈斯远哈哈一笑,探手宠溺地捏了捏其脸颊,道:“好好好,知你是个伶俐的,外头寒凉,快些回吧,我先回荣国府瞧瞧。” 晴雯应下,又将陈斯远送出门外,这才扭身蹙眉回返。 却说陈斯远情知此番必是袭人有事来求,便安步当车快步往荣国府行去。果然,行不过多远,便有女声自一旁巷子里唤道:“远大爷!” 陈斯远停步观量,那嫽俏身形除去袭人还有谁人?当下扭身便朝袭人行去。 那袭人攥着汗巾子心下杂乱不已。 上回年前陈斯远给了其五十两庄票,其后延医问药,其母果然略略缓解。谁知过得年来,却因一时贪嘴,吃了小侄子塞过去的桂酥,转天便发了病! 头晕眼、四肢麻木,唬得自芳赶忙喂其母吃了汤药。谁知此番连吃了几日也不见缓解,不得已请了郎中来诊治,那郎中只是一味摇头,说非得百年老参不可。 此时林下参不过每斤十两到十五两之间,上等十年参,内府采买价通常是二十到三十两一斤。 同样是上等参,放在市面上看品相便是卖出百两价码也不稀奇。 至于那等百年老参,更是有市无价!此时老娘有此急症,三天就须得一根老参,自芳又哪里拿得出来?不得已,只得又去寻妹妹袭人。 袭人闻言有如晴天霹雳,那前一回的五十两还不知如何偿还呢,如今又多了个无底洞。几番与宝玉欲言又止,袭人到底张不开口,想着一事不烦二主,便又来寻陈斯远。 她自是知晓,这世上就没有白来的好处。先前那五十两咬咬牙还能还了,如今张口便要三、五百银子,远大爷又不是开善堂的,哪里会随手便给了? 袭人早非清白之身,前一回便想开了,奈何这三五百银钱可不是小数,有这银钱人家远大爷买个清倌人好不好?又何必砸在自个儿身上? 皂靴声渐近,袭人指甲深陷掌心,迎着那身形暗自拿定了心思。 “远大爷……”她敛衽一福,半道儿却好似软了膝盖一般,斜斜朝着陈斯远怀里撞去。 “诶?”陈斯远赶忙探手搀扶,谁知那袭人却虚不受力,身子委顿一旁,旋即便好似那点子哈巴狗儿一般斜坐在地,双手抱了陈斯远的右腿,仰着脸儿满是凄楚:“求远大爷救命啊!” 说话间间一双手儿还在陈斯远大腿上揉搓,直把陈斯远揉得心下痒痒。 他便蹙眉道:“你且起来回话,这般情形若让人瞧了去,成什么样子?” 袭人应了一声,窸窸窣窣起身,便低声说了其母情形。临了又抬眼可怜巴巴道:“上回远大爷给的五十两银子了个精光,今儿个若再续不上老参,只怕母亲就——” 非得百年老参?陈斯远心下暗忖,只怕袭人一家子定是被那郎中唬弄了。这百年老参素来用作吊命,从未听说寻常入药便要百年老参的。 只是这又与他何干?他前一回给了袭人银钱,为的是结善缘,来日不指望其帮自个儿说话,暗地里通风报信就好。 可如今看这袭人,面上如兰似桂、梨带雨,偏生方才又偷偷摸索,显是存了勾搭之意。 陈斯远心下原本瞧不上袭人,盖因此女心如蛇蝎,可如今再一思量,他又不曾想过将袭人弄到自个儿房里来,她心思如何又与自个儿何干?说不得亲近几回拿捏了此女,来日反倒更好行事了。 且他连邢夫人、薛姨妈都收拢了,连宁国府的尤氏都与其有染,多个袭人又能如何? 这般思忖罢,陈斯远目光中不禁带了几分审视,上下扫量了袭人一眼,道:“难为你一片孝心,只是……我说句难听的,我借你银钱容易,你母亲那消渴症能不能医治好且不说,来日……你又该如何归还?” 袭人被人慑人目光瞧得心下羞怯,忙垂了螓首。谁知陈斯远却探手挑了其下颌,直勾勾与其对视了须臾。 袭人咬了下唇,低声道:“往后……往后我愿为奴为婢——” “啧,”陈斯远道:“你是宝兄弟房里的丫鬟,又怎么为奴为婢?” 袭人拿定心思,探手握了陈斯远的手,将其缓缓挪在自个儿面颊上,楚楚可怜道:“既如此,那往后远大爷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我绝不反悔。” 那街面上人来人往,袭人一直藏身陈斯远身形前。陈斯远情知这会子不好逼迫太过,袭人能这般已是破釜沉舟,当下便收了手,自袖笼里摸索出二百两庄票来,拉了袭人的手将庄票塞进其掌心,道:“这二百两你先拿着,回头儿不够了再来寻我。” 袭人情知下回再不能红口白牙哄了银钱来,当下赶忙敛衽一福道了谢,又深深瞧了陈斯远一眼,这才扭身而去。 陈斯远负手定在巷子口半晌,待见得袭人掩身于街巷里,这才笑了一声儿,转身回了新宅。 晴雯一直挂心,见陈斯远回转方才放下心事。 …………………………………………………… 到得这日夜里,因尤二姐来了月事,陈斯远便往后头尤三姐儿房里来。二人数日未见,眼神儿一搭便纷纷兴起。 当下尤三姐儿宽衣解带,抱欹栅枕。 两情兴炽,鸾颠凤倒,二心同合,雨狂风骤。 一时间佳人自得,才郎畅美,自不多提。 待风消雨歇,二人相拥而卧。 陈斯远忽而想起邢岫烟来,便道:“贤德妃不日省亲,奈何我那表姐家世贫寒,老太太恨屋及乌颇不待见,偏生姨妈也不曾说些什么,只怕省亲那日表姐便只能自个儿闷在房里了。” 尤三姐闻言抬眼一瞥,便笑道:“远哥哥当我不知?晴雯与两个婆子口风虽紧,那鸾儿却是个瞒不住事儿的,你跟那位邢姑娘情形,我与二姐儿一早儿就知晓了。” 陈斯远顿时面上讪讪,赔笑道:“情不知所起,倒是让妹妹笑话了。” 三姐儿便嗔道:“这宅子姓陈,我如今无名无分的,还能拦着表姐不成?”顿了顿,半撑起身形来撇嘴一笑,道:“我如今算是想通透了,那林姑娘如何且不说,若来日那大妇是个良善能容人的,我便安心做个小;若那大妇不好说话儿,与其每日家谨小慎微,说不得何时便要怄气,莫不如寻个一进小院儿住进去,远哥哥想起我来,咱们便畅快一日,想起不来,我自个儿也自在。” 尤三姐这话真假参半,她再是泼辣、洒脱,又怎会甘愿不明不白的做了外室?当下陈斯远自是好生抚慰,心中却也略略放心,想表姐邢岫烟本就是个不争不抢、闲云野鹤的性儿,料想便是在新宅借住一日也会相安无事。 一夜无话。 到得翌日,陈斯远辰时回返荣国府。因省亲在即,东西二府贾赦、贾政、贾珍等纷纷告假在家,陈斯远便往东跨院来寻大老爷贾赦,以备差遣。 各处差事早已调配停当,又有贾珍估算,至多十四日便能齐备,是以贾赦并无差遣发派,陈斯远便往三层仪门而来。 路过厢房,正巧撞见邢甄氏。 那邢甄氏满面堆笑,遥遥招呼道:“远哥儿!” 待陈斯远上前见了礼,邢甄氏才低声道:“我怎么听篆儿说,远哥儿给岫烟谋了个抄书的差事?这两日,也不见远哥儿送了稿件来。” 陈斯远笑道:“舅母不知,这两日府中上下忙乱,我也得了差遣,实在没空撰写。” 邢甄氏便道:“原来如此,远哥儿先去见大太太吧,待回来莫忘了瞧瞧岫烟……她这两日没少提起远哥儿呢。” 这话听听就好,以邢岫烟的性子,心下再是想念也不会宣之于口。陈斯远正好寻邢甄氏有事儿,便道:“舅母,不知元宵日……表姐如何安排?” 邢甄氏顿时讪讪道:“还能如何安排?贵妃归省,我家与贾家本就是拐着弯儿的亲戚……岫烟自是要在房中躲避。” 这话满是自惭形秽之意,连邢甄氏都没将邢岫烟与贾家一众姑娘等同,更遑论旁人? 陈斯远情知此事强求不得,也没必要强求,便低声道:“如此一来,表姐岂不憋闷?舅母不知,我在能仁寺左近有一处三进宅子,又有个不大不小侧园。我看这几日若是别无他事,舅母一家子不妨先去我那儿小住,待贤德妃省亲过会再行回返。” 三进宅子,还带个侧园? 邢甄氏闻言顿时双目放光,本待一股脑应承下来。转念一琢磨,自个儿与邢忠去了,只怕邢岫烟又碍于颜面不好与陈斯远过多往来,此番不若让邢岫烟自个儿去? 这几日她得空便寻邢夫人说道,那邢夫人虽不曾明说,却隐隐有赞成之意。邢甄氏暗自思量,左右也是为妾,这迟一些不如早一些,若是此番玉成好事,那转头远哥儿还能亏待了他们家? 于是话到嘴边赶忙改口道:“这……我与你舅舅有差事在身,只怕走不开。我看不如让岫烟去借住两日,待过了十五再回转?”见陈斯远欲言又止,邢甄氏又赶忙大包大揽道:“我这就寻她说去,远哥儿先去见了大太太再说。” 陈斯远应下,便过了三层仪门,随着苗儿往东跨院正房而来。 不提陈斯远如何,却说邢甄氏目送其进了三层仪门,扭身便回了厢房。 方才陈斯远途径此处被邢甄氏唤住,自是落在邢岫烟眼里。她与陈斯远正是两情相悦、你侬我侬之时,可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料想过会子陈斯远便会来寻自个儿,她便垂了螓首,咬了下唇,偏生禁不住面上浮起浅笑来。 待邢甄氏推门而入,邢岫烟方才褪去笑意。 “我的儿,方才远哥儿与我说了,怕贵妃省亲那日你在房中憋闷,便邀你往能仁寺的新宅去借住几日,待省亲过了你再回来。” 这……还不曾过门,哪里好随意登门? 邢岫烟便蹙眉道:“妈妈,这只怕——” 谁知话还没说完,便被邢甄氏打断道:“我想着也是好事儿,方才便代你应承了下来。左右你们俩本就是表姊弟,谁还能胡乱嚼老婆舌?” 再者说了,陈斯远今日不来、明日必至,眼看与邢岫烟一对儿神仙眷侣也似,本就是吐字头顶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这会子扭扭捏捏、遮遮掩掩又给谁瞧呢? 不待邢岫烟说什么,邢甄氏便推说还有差事,紧忙便走了。 邢岫烟攥着帕子略略蹙眉,旋即叹息一声落座下来。一旁的小丫鬟篆儿便喜滋滋道:“过两日要去远大爷新宅?我听芸香说,那新宅是三进的,还有个侧园子呢。” 邢岫烟闷声不吭也不理篆儿,手撑桌案慢慢舒展开眉头,面上却带了几分嗔意。篆儿见势不妙,紧忙住了口。待过得半晌,便有陈斯远寻来。 篆儿将其让到内中,紧忙往西梢间避开,内中便只余下陈斯远与邢岫烟。 陈斯远笑着上前,俯身观量了其一眼,道:“恼了?” 邢岫烟嗔看他一眼,道:“也不说事先与我商量一嘴。” 陈斯远就道:“与你商量,一准儿不同意,还莫不如与舅母说了呢。”顿了顿,又扯了邢岫烟的手儿道:“人家热热闹闹的省亲,本就与你无干,又何苦闷在房里受苦?左右表姐这辈子都逃不掉,不如先去那宅子里瞧一眼。” 邢岫烟道:“我为何逃不掉?” 陈斯远正色道:“你逃到何处,我便追到何处。” 邢岫烟与其相看须臾,顿时没了言语。心下暗忖,表弟素日里多是体贴周全的,奈何偏有时候又会这般霸道起来,根本不容人反驳。 邢岫烟本就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儿,外间毁她、谤她,她并不十分在意。而今陈斯远极力相邀,又得母亲首肯……想来姑母也是同意了的?既然如此,那便去暂住几日就是了。 于是略略反握了陈斯远,嗔意褪去,面上又浮起浅笑来。 ………………………………………………………… 倏忽又是两日,十三日薛姨妈领着宝姐姐回返,因府中忙乱,陈斯远也无暇得见。十四日一早儿,邢岫烟便乘了邢夫人的马车,随着陈斯远悄然往能仁寺陈家新宅而来。 一径到得地方,邢岫烟下得车来,便见大门敞开,早有双姝迎候门前。 陈斯远翻身下马,笑着凑上来为三女引荐。 那尤三姐、尤二姐见邢岫烟品貌出众、气质出尘,果然是一副闲云野鹤的做派,顿时放下心事来,笑着上前见礼。 邢岫烟见尤氏姊妹一个六朝无赛、丰姿娇媚、宛若西施;一个眉挽秋月、脸衬春桃、旖旎悦人。心下不禁暗叹果然好品貌,错非如此也不会被表弟急吼吼的养在了外间吧? 当下邢岫烟笑着与姊妹两个见了礼,又偷眼白了陈斯远一眼。 跟着又有晴雯上前,一应女子叽叽喳喳说了半晌,方才团团簇簇往内中行去。待过得仪门,眼见后楼高耸,隐有苏样合院模样,邢岫烟顿时欢喜了几分。 众人先是到得正堂里说了半晌,待吃过两盏茶,尤三姐便邀着邢岫烟往园中游逛。于是众女又往侧园来,入得内中便见小径蜿蜒,四下有红梅点缀,小溪、池塘似镜面,又有水榭、亭、台散布,瞧着隐隐有几分苏样园林情趣,不禁心下愈发欢喜。 心下暗忖,若来日与表弟玉成好事,每日家得空往这园中游逛一番,也算是有趣。 邢岫烟心绪极佳,又见尤三姐虽泼辣、不拘小节,却处处顾念着自个儿,便以‘姐姐’相称。 尤三姐自不会让陈斯远为难,便笑着序了庚齿,于是与尤二姐一道儿反过来称邢岫烟为‘姐姐’。 陈斯远负手随行,见三女其乐融融,便笑着不曾插话儿。待游逛了好一番,众人先行在后楼寻了一处屋舍让邢岫烟安顿,晌午时又设了接风宴,一时间宾主尽欢自不多提。 …………………………………………………… 却说荣国府,这一日万事齐备,贾家上下一夜不曾安睡,只待明日元春省亲。 至十五日,五鼓才过,自贾母以下有诰命者,纷纷品服大妆起来。 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一应仆、妇纷纷蹑足而行,静悄无人咳嗽。 待装扮过后,贾母领着众人往大门外迎候。谁知等了一早也不见元春归省! 一径到得未时过了,才有小太监打马来报,说是贤德妃只怕戌初时分才会动身。 这会子漫说上了年岁的贾母是强打精神,便是王夫人、薛姨妈等也遭受不住了,于是一应人等便先行回了荣国府,园中事宜尽数交由凤姐儿打理。 待掌灯时分,外间忽而婆子飞奔而来,口中叫着‘来了来了’。贾母等心下纷纷舒了口气,赶忙穿戴齐整又往前头去迎。 这回果然是来了!耳听得细乐相伴,仪仗一队队行过来,又有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 贾母慌忙领了众人跪迎。 依着先前吩咐,版舆进得仪门,先行过角门往东路院,元春于体仁沐德院更衣。待事毕方才上舆进园。 元春一路观量,只见园中香烟缭绕,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数不尽那富贵风流。 元春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不禁蹙眉默叹,实在奢华靡费。待太监请其下轿乘了龙舟游逛,一路看过各处景致,随口略略改动几处,又在省亲别墅中稍坐,这才更衣往园外而来。 元春到得荣庆堂里,欲行家礼,眼见贾母等俱跪止不迭,霎时间满眼垂泪。待须臾上前,一手搀了贾母,一手搀了王夫人,三人彼此相看,纷纷眼噙泪,心下有千言万语,偏生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堂下邢夫人、李纨、凤姐儿、迎春、探春、惜春俱都暗自垂泪。 待过得好半晌,元春方才忍悲强笑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 邢夫人、凤姐儿等赶忙又来劝慰,那祖孙三人又是抱头痛哭一番,这才落座。 因不见薛姨妈、宝钗、黛玉,元春便命人请三人入内相见。 此时贾政来请安,父女两个隔帘相见,见贾政只与其序国礼,元春不免又垂泪一番。唯听得园中亭台轩馆处的楹联皆系宝玉手笔,元春这才颔首道:“果然进益了。” 待贾政退下,元春又诏宝玉来见,姊弟相见,元春见宝玉竟长得这般高了,想起当初闺阁中时对其抚育教导,顿时又泪如雨下。 待又见过黛玉、宝钗,元春不禁在宝钗面上多停留了须臾。少一时开宴,元春便命宝玉引路,与众人一道儿往园中来。 眼见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元春虽极加奖赞,转头儿却又劝道:“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 一径到得正殿,谕免礼归座,大开筵宴。 元春又吩咐笔墨伺候,亲自为正殿题了额匾,还将各处景致改了名号。如此,此园名为大观园,又给各处赐名,于是便定下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等。旋即又自题一绝句: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写罢,元春又命众姊妹各题一匾一诗,以为凑趣。又单命宝玉为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浣葛山庄题五言绝句。 诗如其人,元春本待以此观量宝钗心性,顺带考校宝玉才学。谁知黛玉因着婚事早定,并无一展所能之心,当下只胡乱做了一首;宝姐姐更是心有所属,便一味藏拙,须臾便拼凑了一首。 众人诗稿送上,元春看罢不禁暗自蹙眉。这一年下来,老太太、母亲来宫中看望过几回,老太太夸赞黛玉,母亲盛赞宝钗,元春不曾见过两女,也不知为亲弟弟宝玉物色何样姑娘为妻。 去岁九月里又传来信儿,说是黛玉与陈斯远敲定婚书,只待岁数够了便要成婚。元春心下惋惜,便一门心思要考校宝钗。 原以为宝钗定有贤才,可此番所作绝句瞧着尚且不如三妹妹探春,这叫元春如何作想? 这也就罢了,亲弟弟宝玉抓耳挠腮半晌,总算凑了四首绝句来。这头两个也算应景,第三首又用了‘绿玉’字样,全然不记得元春因不喜‘红香绿玉’才改做了‘怡红快绿’。 第四首‘杏帘在望’更是寻常,且四篇绝句下来,竟无一句歌功颂德之言,这让元春来日如何呈与圣上? 元春抬眼扫量,见宝玉立于下面上惴惴,便叹息着与王夫人道:“还算有些才情,只是往后须得好生教养,不严不足以成器。”顿了顿,心下想起贾珠来,又找补道:“过严恐生不虞,母亲当自行把握。” 王夫人不迭应承。这番话好似元春进宫前便曾说过,又因王夫人不曾读书,是以只当元春是在称赞宝玉‘有才情’,不由得面上噙了喜意。 下头李纨、迎春、探春、惜春、黛玉、宝钗都是读过书的,哪里听不出元春不满之意?那宝玉更是身形战战,面色惨白。 元春说罢提笔沉思,将杏帘在望、浣葛山庄两首绝句改了改,又传命改浣葛山庄为稻香村,这才命太监往外传阅。 贾政又进《归省颂》,元春便命琼酥金脍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贾环因年节时耍顽爆竹染了风寒一直未愈,故此时只在赵姨娘房里休养。 待做过了诗,太监又赶忙传戏目,四折唱罢,元春因喜龄官,便命其再演两出。 贾菖本就是不学无术之辈,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便由着龄官演了《相约》《相骂》二出,谁知倒是对了元春的心意,于是额外赏了龄官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等物。 宴罢元春又往未到之处游逛,其后赐下赏赐。及至丑正三刻,执事太监请驾回銮,元春、贾母、王夫人拉扯在一处自是洒泪相别,元春强笑安慰了一番,临了才道:“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贾母、王夫人俱都哽咽难言,只频频点头,却不知是真应了还是假应了。待恭送元春版舆离荣国府而去,省亲事方才告一段落。 …………………………………………………… 翌日是正月十六,因昨日丑时末方才睡下,是以宝姐姐一径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 到底差了年岁,便是睡到此时宝姐姐也难掩倦意,梳妆时哈欠连天也罢了,偏生一双水杏眼四下乌青,竟起了黑眼圈。 因莺儿不得用,宝姐姐便自个儿寻了脂粉涂抹遮掩,又打发莺儿往厨房去提了食盒来。 待莺儿一去,宝姐姐涂抹须臾不禁心下出神。盖因昨日那四折子戏都是贤德妃所点,第一出《豪宴》出自一捧雪;第二出《乞巧》出自长生殿;第三出《仙缘》出自邯郸梦;第四出《离魂》选自牡丹亭。 这第一出里头有个戏中戏名为《中山狼》;第二出说的是杨贵妃七月初七乞巧,只盼与唐明皇情缘长久,随即马嵬坡唐明皇下令绞死了杨贵妃;第三出写卢生黄粱一梦,醒后看破红尘,随即为吕洞宾接引上天;第四出说的是杜丽娘看到满园春色,感慨年华虚度,于梦中跟书生柳梦梅在牡丹亭畔幽会,梦醒之后,心下失落至极,于夜雨中离世而亡。 省亲本是大喜事,这四出戏目单拿出来一折就已不妥,更遑论合在一处一个赛一个的不妥? 宝姐姐不知缘故,只当那深宫之中果然难捱,说不得元春是因着自怜方才点了这几出戏码。 正待回神儿,便有莺儿提了食盒、面色古怪而回。 宝姐姐扫量一眼,便问道:“怎么了?” 莺儿咬了下唇,先是说道:“姑娘,方才东府来信儿,说是珍大爷明儿个请大伙儿一起往东府去看戏、放灯。” 宝姐姐笑道:“这倒是好事儿……想来有两日府中也拾掇齐整,老太太等也能歇息过来,正要松快松快。”顿了顿,见莺儿兀自面色古怪,便问道:“可还有旁的事儿?” “这——”莺儿往外瞥了一眼,见此时薛姨妈还不曾起身,这才压低声音道:“方才瞧见远大爷从前头回来……听说,听说——” “听说?” 莺儿咬牙道:“——听说十四那日远大爷便接了邢姑娘去了新宅,今儿个一早才给送回来。” 宝姐姐眨眨眼,心下自是吃味,面上却娴静道:“我道是如何,邢姑娘与他本就是表姊弟,府中又忙着省亲,等闲人不好随意走动,难免憋闷了些。邢姑娘往他那新宅去避居两日也是寻常。” 这般说罢,宝姐姐又心下暗忖。那邢岫烟不过是寒酸人家的女儿,虽有品貌,奈何家世却配不上远大哥,怎么看都不是良配。便是二人有了私情又如何,了不起来日做个贵妾,又岂能窃据正室之位? 偏生不知为何,虽想的通透,宝姐姐就是心下憋闷、不爽利。于是不自查地沉了脸儿、噘了嘴儿…… (本章完) 闲扯几句 闲扯几句 感冒,刀片嗓,发烧,现在又开始流鼻涕、冒虚汗,昨天彻底歇了一天,今天好歹又码出来了,所以加更放在明天。 近期总有读者说收的太多了,有的弃了,有的骂街。 哎,咱们相互体谅吧,我这点订阅,再不收女吸引点儿读者,真就没啥人看了。所以咱们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吧,我也能收点儿小钱钱。 (本章完) 第213章 良宵花解语 第213章 良宵解语 不知何时醒过神来,宝姐姐便见菱镜中的人儿嫽俏娇嗔,分明是一副吃味小儿女情形。 宝姐姐面上讶然,旋即恢复娴静,情知自个儿是关心则乱。 可这又怪不得她,为着陈斯远宝姐姐这些时日素来与薛姨妈背道而驰,薛姨妈吩咐往东,她明面应承,私底下偏要往西。于是每回往宝玉处去,宝姐姐便好似泥人儿一般言语不多。待心下不耐烦了,每每都会劝说宝玉上进,此言一出宝玉顿时心下厌烦,不过三两句便寻了由头逃也似的跑了。 再有几日宝钗便要及笄,往后便算是闺阁中待字之人,她又素来是个行事周全的,偏生婚事未定,她又怎会不心生急切? 叹息了一声,宝钗抬眼对镜中莺儿递了个眼色,莺儿眨眨眼,赶忙试探道:“姑娘,我……我去后头扫听扫听?” 见宝钗没言语,莺儿便屈身一福,紧忙往外而去。 宝姐姐梳妆罢了,正巧此时薛姨妈转醒,于是宝钗便往西梢间中来。同喜、同贵两个,一个打了盆温水来,一个紧忙为薛姨妈梳头。 虽是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可薛姨妈面上白皙红润,气色瞧着好似比宝姐姐还要好上几分。 母女两个略略说了昨日省亲事宜,宝钗随口说道:“莺儿说远大哥今儿个一早回了。” 薛姨妈面上一滞,随即笑着说道:“听说昨儿个贵妃还问起了远哥儿?” 宝钗离着近,倒是将此事听了个全乎,于是道:“娘娘对远大哥盛赞有加,说远大哥不论诗词、文章都是一等一的,待潜心雕琢,来日必登皇榜。又嘱咐姨妈,让宝兄弟与远大哥多加亲近呢。” 薛姨妈不禁与有荣焉,笑着道:“宝玉那性子,能学得远哥儿一二分便是不易。” 宝钗赶忙上眼药,说道:“可不是?梅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远大哥命运多舛,这才沉下心来奋发图强。宝兄弟自小锦衣玉食长起来的,处处都有老太太、姨妈回护,虽心下良善,可遇事儿不免少了些担当。” 薛姨妈自是颔首。有道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宝玉再如何又怎比得过小良人?那宝玉虽在脂粉堆里打混,只怕还不知床笫间的意趣,倒是那良人……许是年纪到了,不知为何愈发龙精虎猛,真真儿是让人爱煞了! 心下遐思万千,骤然回神儿便觉宝钗言辞中分明对宝玉满是厌嫌。薛姨妈便眨眨眼,赶忙找补道:“我的儿,你要宝玉如何担当?来日大姑娘晋了贵妃,宝玉便是国舅老爷,这辈子衣食无忧当个富贵闲人就好,何必苦哈哈学了远哥儿那般上进?” 宝钗便蹙眉道:“再是不用上进,可着仕途经济总要了解一二吧?” 薛姨妈便笑道:“他不懂,来日家事自是交给你来打理,岂不正好儿?” 宝钗一时语塞,心下忿忿,情知一时间是说不通自个儿妈妈了。 待薛姨妈梳妆打扮过了,母女两个便一道儿用了早饭,过后薛姨妈自去寻王夫人说话儿,此时莺儿才得空过来道:“姑娘,远大哥回了小院儿不过片刻,如今又乘车往外头去了。” 宝姐姐本待寻个机会与陈斯远偶遇,也好说说话儿,谁知陈斯远又离府而去……是了,定是因着那营生的事儿。 虽心下兀自吃味不已,可宝姐姐便是这点好儿,凡事顾全大局。因是便将心事暂且压下,略略小憩了会子,便领了莺儿去寻黛玉说话儿。 主仆二人不一刻到得后楼寻了黛玉,宝姐姐见黛玉神情恹恹,便知黛玉定是昨儿个累着了,于是不免关切了几句。 黛玉就笑道:“好姐姐,你还关切我呢,瞧瞧姐姐面上这黑眼圈遮都遮掩不住,我倒是合该反过来关切宝姐姐一番。” 宝钗不禁探手摸了下眼下,随即嗔道:“好个容儿,我好心关切你,你竟来打趣我,看我如何饶你!” 当下探手呵痒,黛玉便笑着滚在床上,口中上气不接下气道:“咯咯咯……宝姐姐……快,快饶了我这一遭吧!” 宝钗许是动了气,偏不饶她。黛玉见抵抗不得,干脆反过来也呵她痒。谁知不过在肋下略略抓挠,那宝姐姐便霞飞双颊、哼哼唧唧着委顿在地。 黛玉纳罕不已,起身道:“宝姐姐竟这般怕痒?” 宝钗缓了好一会子才白了其一眼道:“别处都无妨,偏这肋下、足心奇痒无比,每每挠上几下便浑身使不上气力。” 黛玉顿时掩口笑道:“甚好甚好,宝姐姐来日再敢不敬,我便来抓你痒痒。” 两个姑娘家嬉闹一番,又并坐一处说起话儿来。因着昨日省亲,是以老太太发了话儿,李纨、三春等课业尽数停了,待过了正月再说。 二人正说着闲话,便有紫鹃端了虫草茶来,道:“姑娘,该吃虫草茶了。” 黛玉应下,接了茶盏先行放在一旁。宝姐姐瞥了一眼,便笑着道:“说来这虫草果然对症,妹妹秋冬时不过咳了两日就好转,昨儿个累了一夜,也不曾累病了。” 黛玉扭头瞥了一眼虫草茶,笑着回道:“正月里方才诊过脉案,王太医与鹤年堂丁郎中都说果然见效,嘱咐我往后时常饮用。” 那虫草自然是陈斯远每月打发人给雪雁塞了去,雪雁又悄然带了回后楼。 顿了顿,黛玉又道:“我这儿还有多的,宝姐姐不若拿回去一些吃用?” 宝钗笑道:“可不敢,我本就内壮,哪里还敢吃用这些滋补之物?”因虫草想起陈斯远来,宝姐姐见几个丫鬟离得远了,便低声道:“婚书既已敲定,妹妹也不好与远大哥这般不闻不问的。” 黛玉不禁赧然,道:“宝姐姐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宝钗便道:“还能如何?我知妹妹有傲骨,可远大哥才情卓著,这等人物又岂能没有傲骨?两个傲的都绷着,长此以往可是不好。 他既时常送来这虫草,显是记挂着妹妹身子骨,妹妹合该略表关切才是。”顿了顿,又道:“虽不必学那等轻狂坐胎,可偶尔打发雪雁、紫鹃送些诗稿、香囊作回礼,既不违闺训,又能全了彼此情分……” 黛玉羞怯着说不出话儿来,偏此时雪雁听了一耳朵,便凑过来低声道:“宝姑娘不知,年前我们姑娘给远大爷打了络子呢。” 黛玉顿时羞恼嗔道:“偏你多嘴!” 宝姐姐闻言顿时掩口而笑,道:“看来倒是我多心了,妹妹心比比干多一窍,这等事儿哪里还用我来教导?” 宝姐姐心下想着,来日她嫁过去,不免与黛玉朝夕为伴。她与远大哥情投意合,却也不好眼看着林妹妹受了冷落。 如今这般刚好,既不大热络,又不曾冷落了去,来日一并过了门儿,远大哥与林妹妹相敬如宾,与自个儿百般恩爱,如此她与林妹妹倒不会生出龃龉来。 正说话间,却是王嬷嬷上得楼来,入内便蹙眉道:“方才瞧着王太医、鲍太医都往二奶奶院儿去了,也不知是谁病了。” 宝钗、黛玉面面相觑,宝钗便起身道:“妹妹身子弱不若先等信儿,我领了莺儿去瞧瞧。” 黛玉心下熨帖,赶忙起身相送。 ………………………………………………………… 绮霰斋。 却说这日宝玉日上三竿才醒,又回想昨日元春不满其所作绝句,费解之余不免心灰意懒,便闷躺在床上不起。 媚人、麝月几个过来凑趣说了几句,他也不大搭理。心下只道让元春失望,回头还不知从宫中传出什么吩咐来呢,因是惴惴难安。 外间忽有婆子传话,却是袭人家又有人来传话,袭人蹙眉告罪一声,紧忙往仪门外而去。 自得了那二百两银钱,郎中果然用了老参,不出两日袭人之母便大为好转,非但消渴症缓解,连带也能下床走动了。 其母与兄长自芳只当那银钱是自宝玉处得来的,不免反复叮咛袭人要好生伺候宝玉。袭人不敢说真话,便含混着应了。 这些时日袭人一脑门子的官司,家事、府中省亲事纷沓而来,时而想起陈斯远来又难免忐忑不安,于是便将晴雯之事忘了个干净。 便是想起来又如何?如今晴雯都不在府中了,又不会与她争姨娘,袭人才不会干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呢。 她一径出得仪门来,果然便家哥哥自芳来寻。兄妹二人计较一番,待袭人回转时已然红了眼圈儿——却是郎中早间来瞧看过,说怕是还要用一些老参才能巩固了。 袭人挂心母亲,又不免犯了寻思。这消渴症虽说是富贵病,却没有这般一个月便要几百两银子的道理,只怕那郎中是哄骗了家银钱? 这般思量着进得绮霰斋里,又故意啜泣几声儿,宝玉便瞧了过来。见其双目泛红,果然起身道:“袭人,你这是怎么了?” 袭人哀叹道:“哥哥方才来说,我妈妈只怕不大好。先头那郎中方子没少下,银钱了不少,偏生不大见效。” 宝玉便蹙眉道:“这等事儿你怎么不早说?麝月,你快去请了太医来,随着袭人往她家中去瞧瞧。” 麝月应下,紧忙往外去寻太医。 此时袭人就道:“府中忙着省亲,我哪里敢因着这等事儿搅扰了?” 宝玉就道:“省亲再是紧要,又哪里比得了人命关天?大家伙果然没说错,你就是太过贤惠了些。” 过得一些时候,麝月蹙眉回返,入内道:“宝二爷,王太医、鲍太医往二奶奶房里去了,说着巧姐不大好;胡太医往赵姨娘院儿去瞧环哥儿了,大抵过会子便能回返。” 宝玉顿时蹙眉道:“胡太医那医术……”略略沉吟,便与袭人道:“我去往凤姐姐房里瞧瞧,待两位太医得空我便说了。” 袭人自是应下,随即与麝月、媚人等伺候着宝玉起身洗漱,待其穿戴齐整,便随着其一道儿往后头凤姐儿院儿来。 谁知方才转过粉油大影壁,便有小丫鬟丰儿拦住去路,与宝玉道:“宝二爷可不好进来,巧姐出了儿,我们奶奶赶着二爷搬去书房,只留了两位太医在院儿中守着呢。” 宝玉愕然不已,详细过问了几句,待听闻情势不算太急切,这才放下心来。转头与袭人道:“这却是不巧了……要不我先支取一些银子给你,你去寻了妥帖的郎中给你妈妈好生诊治一番?” 袭人心下失望至极!她原就没指望着宝玉能成事儿,这回万般无奈试了试,谁知又不顶事儿!支取银钱又能给多少?不过二三十两银子,可能买一根老参? 袭人就道:“也是不大凑巧,既如此,我去外面寻旁的郎中就是了。银钱倒是不缺,回头儿若是不够用,我再寻你。” 宝玉不疑有他,颔首应下,随即又吩咐人给袭人预备了马车。袭人转头乘车回返自家自是不提。 此时凤姐儿院儿里,听闻巧姐出了儿,王夫人紧忙别过薛姨妈,急急而来。 又有贾琏寻了王太医、鲍太医二人,待仔细诊治过,王太医便拱手笑道:“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 王夫人、凤姐儿听了,忙遣人问详情。那王太医隔帘回道:“病虽险,却顺,倒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 凤姐儿听了,先行将王夫人劝回,旋即急忙寻了平儿依医嘱而为。 打扫屋舍供奉痘疹娘娘,吩咐丰儿传话厨房忌煎炒之物,命平儿给贾琏移房,又打发婆子寻了大红尺头为亲近人等裁衣。 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却说王夫人离了凤姐儿院儿,不免唉声叹气,一则因着巧姐出痘,二则方才省亲过,家中正要人主持拾掇,偏生这会子凤姐儿不得空,这万事可不就要压在王夫人身上? 王夫人做惯了甩手掌柜,素日里吩咐一句,自有下头人去处置,又何曾这般事无巨细处置过庶务了? 正是心下发苦之时,偏生甫一进得自家院儿,便听得赵姨娘自一旁小院儿跳脚骂道:“……天杀雷殛的黑心肝!环儿早不闹肚子,晚不闹肚子,怎么偏赶上贵妃归省就闹了肚子? 你们哄得了旁人,哄不了我!不就是嫉恨环儿得了老爷看重?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有种冲着你赵奶奶使,看你赵奶奶不把你那牛黄狗宝给掏了出来! 环儿才多大?黑了心肝的下流种子,干下这等缺德事儿,难怪你下不出蛋来!” 这等污言秽语入得耳中,莫说是王夫人,便是随行的周瑞家的也皱眉不已。 王夫人就道:“实在太难听了,快去让她住嘴!” 周瑞家的赶忙应了,扭身进了赵姨娘院儿,三两句便让那赵姨娘哑了火儿。 过得须臾,周瑞家的到得正房里,王夫人就问:“扫听清楚了?” 周瑞家的笑道:“还是因着环哥儿吃坏了肚子。前一回便是胡太医瞧的,开了方子,谁知非但不见好,反倒拉水起不来床来。这回胡太医又来,便说定是吃了巴豆之故。 太太也知赵姨娘素来听风就是雨,刚好瞧见周姨娘路过,便跳着脚的骂了半晌。” 王夫人撇嘴道:“环哥儿才多大,谁有心思对付他?” 周瑞家的赔笑应下,心下却暗自思量,只怕这回赵姨娘是在指桑骂槐啊。王夫人自然不在意赵姨娘母子,可赵姨娘极得老爷宠,连带着爱屋及乌,对那环哥儿也极好。 王夫人不在意,陪嫁的八户陪房又岂会不在意?虽明知贾环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可为着以防万一,下了巴豆让贾环闹几日肚子也是寻常事……就是不知此番是谁下的黑手了。 略略闲坐,旋即便不迭有管事儿婆子入内请示,王夫人一一答对,亏得周瑞家的在一旁提醒,这才不曾生出错漏来。 王夫人处置半日,难免心力交瘁,不由蹙眉道:“我到底上了年岁,可不比年轻那会子了。可惜巧姐儿这一病,我都不知该使唤谁了。” 周瑞家的不知王夫人私底下撮合宝钗与陈斯远,便笑道:“太太哪里没使唤人?我看姨太太家的宝姑娘最是周全,何不将宝姑娘叫来?” 王夫人心下一喜,旋即又蹙眉摇头:“不可不可。” 若她此时使唤宝钗,岂不是让外人以为自个儿认定了宝钗这个儿媳妇? 见其摇头,玉钏儿便道:“太太,我看三姑娘也是个爽利周全的。” 王夫人思量须臾,便颔首道:“左右不过十来日,你快去将探春叫来。” 玉钏儿应下,赶忙去寻探春。 探春这会子与迎春、惜春一并都在荣庆堂,忽而听闻太太找自个儿,心下自是愕然不已,只当赵姨娘又惹了祸事。心下惴惴而出,待玉钏儿说过方才略略放下心。 及至王夫人院儿,王夫人便扯了探春道:“我如今也没个可使唤的,你年纪也渐长,不若明日便来房里学着处置庶务。” 探春心下欢喜不已,赶忙屈身一福应下。 …………………………………………………… 却说这日陈斯远日暮时才归,往前头归还了马车,便大步流星往自家小院儿而来。 他这日别无旁事,不过是与尤三姐一道儿往人市选可心的仆役。大顺此时虽值盛世,可小冰河还有反复,洪涝干旱交替而来,自是不缺过不下去、卖身为奴的人家。 陈斯远忙活一日,这才选了六户人家。其中一户乃是木匠,其余都是拖家带口的精壮汉子。 呜呜泱泱二三十口子人,自是不好尽数安置在新宅。陈斯远又与尤三姐赁了一处杂院,直到此时方才回返。 他一路上思忖胶乳营生之事,又想起不日便是宝姐姐及笄。这及笄自是要比寻常生辰要隆重些,贺礼自然也要格外用心。 正好这几日便要试着硫化胶乳,干脆打发那木匠做了模子,用胶乳做个小号的宝姐姐来,料想宝钗定然欢喜? 这般思量着进得大观园里,不一刻转过沁芳闸桥,抬眼遥遥便见凹晶溪馆左近竹栏处有一男一女窃窃私语。 那女子一身粉色袄裙,这般打扮的唯有那多姑娘。那男子一身仆役装扮,待离得近了才瞧清楚,却是贾琏身边儿的小厮。 那二人寥寥数语便计议停当,小厮趁着打躬生生在多姑娘身前掏了一把,旋即笑呵呵返身而行。待瞥见陈斯远,赶忙肃容咳嗽了一声儿。 “远大爷。” “嗯。” 陈斯远与那小厮错身而过,看也不看那抛媚眼的多姑娘,负手大步流星而行,眨眼便出了后园门。 待进得自家小院儿,便有小丫鬟芸香叽叽喳喳道:“大爷大爷,巧姐儿出水痘了!” “嗯?”陈斯远蹙眉思量,联系起方才情形,顿时心下恍然——巧姐出水痘,那贾琏偷吃多姑娘便是这会子了? 暗赞了一声琏二哥好胃口,真真儿是荤素不忌,陈斯远便笑呵呵往内中行去。 贾琏可比宝玉会做人,自打此前荣禧堂吃了瘪,往后见了陈斯远多是客客气气。既如此,陈斯远自不会去找贾琏的麻烦。 香菱、红玉两个伺候着陈斯远净过手,待起落座,红玉就道:“头晌东府就送了信儿来,说是明儿个都往东府去乐呵乐呵。珍大爷特意嘱咐了,少了谁也不能少了大爷。” 这倒是应有之意,旁的且不说,那百草堂营生半年下来早就让贾珍回了本,往后每月还有个八百、一千的,贾珍再如何谢过都不过分。 随即又有小丫鬟芸香追进来,说了赵姨娘骂街、王夫人请三姑娘协理庶务之事。 直把陈斯远听得暗自惊奇,就芸香这包打听的能为,只怕前朝锦衣卫也比不上吧? 由是纳罕道:“怎么太太院儿里的情形你也扫听得了?” 芸香不禁得意道:“这有何难?我只管四下走走,遇见婆子聚拢说闲话,凑过去说几句好听的,再塞一些瓜子,包管什么信儿都瞒不过我!” 红玉见芸香又翘了尾巴,不禁蹙眉教训道:“也就是大爷,旁的主子哪儿有这等差事?转过年你也不小了,往后须得学着办差,女红也不可落下,不然来日可怎生是好?” 芸香顿时瘪嘴不言,求助也似看向陈斯远。 陈斯远这回却没偏帮,只笑道:“红玉说的是正理……是了,你如今能写多少字儿了?” “哈?”芸香眨眨眼,顿时觉着荷包里的瓜子不香了。 待其垂头丧气而去,陈斯远又记挂起晴雯来,便寻了柳五儿道:“往后你早间教红玉、芸香读书认字,下晌得空便往新宅走一趟,顺带也教教晴雯。” 柳五儿不禁咬唇为难道:“这……都说晴雯是个爆炭性儿,我怕教不好,她再恼了我。” 柳五儿总计也没去过几回新宅,又是个骄矜性儿,自然有些为难。 陈斯远便道:“她性子爽利,却没别的坏心思。你去教她,包管她得意你。” 柳五儿这才笑着应下。 这日夜里因香菱月事将近,红玉思量一番干脆也去了厢房,便独留了柳五儿在房里伺候。 内中旖旎缱绻,自不好与外人道。 待转天一早儿,陈斯远嫌院儿中逼仄施展不开,便往大观园中习练桩功。 那柳五儿早起时尚且柔情蜜意,待陈斯远一走便不免蹙起了眉头。盖因她昨儿个倒是爽利了,偏生待要伺候陈斯远时,却被其推说困倦,只搂了她酣睡一场。 五儿是个聪慧的,转念便知只怕大爷厌倦了手足之欢……奈何她有心将自个儿交了,偏生大爷还不肯,只说她还小着呢。 柳五儿得空归家,每回柳嫂子都会仔细问询,尤其问那床笫之事,只说得不得宠,便要看那一个月能爬几回床。 柳五儿丫鬟身小姐性儿,又哪里肯与柳嫂子说这等事儿?含混遮掩之余,如今听得多了自个儿不免也犯了思量。 这一回也就罢了,若来日自家大爷再是这般……哪儿有让大爷伺候自个儿的道理? 有些话越是熟人越不好问询,于是柳五儿便将心思存下,只待寻了妥帖之人再行倾诉、请教。 却说陈斯远一身劲装出得自家小院儿,方才进得大观园里,忽而便听得有人唤道:“远大爷!” 陈斯远纳罕停步,便见袭人自一方巨石后转出来,蹙眉咬唇,一双眸子水润,只可怜兮兮地看向陈斯远。 这袭人昨儿个便在家留宿,母亲病情好转自是心喜,只是转头儿与自芳计较了,听闻又须得好些银钱,她便一夜难眠。 待今日清早,袭人推说早些回返来求宝玉,便急匆匆离了家。待进得大观园里,干脆就停在后园门处守着陈斯远到来。 因此时临近早点,一旁的小厨房里人来人往,此处实在不便说话,袭人便屈身一福道:“烦请远大爷随我来。” 说罢起身就朝着盘山道而去。 陈斯远四下瞧瞧,眼见无人瞩目,这才随行而去。 须臾到得石洞里,那袭人方才停下脚步。陈斯远迈步上前,观量其神色为难,便知只怕是又缺银子了。 他便存心逗弄道:“古怪,你请了我来,怎么这会子又不说话儿?” “远大爷——”袭人闷头叫了一声儿,旋即便被其挑了下颌,缓缓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那陈斯远道:“我又不会吃人,怎么不敢瞧我?” 袭人银牙暗咬,心下一横,道:“远大爷可知后头半边街有个口袋胡同?” 见陈斯远点头,她就道:“东边数第二家。”说罢别过头去挣脱陈斯远挑着下颌的手,粉面臊得通红,抬手掩面便急匆匆又往盘山道而去。 又有一方帕子飘飘荡荡落下,袭人只略略顿足,便急匆匆而去。 陈斯远心下玩味,挪步上前将那帕子拾了起来,心下颇为微妙:他先前只道结个善缘,也好搅合了宝玉总去找寻林妹妹、宝姐姐,谁知此事竟变成了如今模样? 那袭人虽非清白之身,品貌也不及香菱、晴雯,可依稀记得好歹也名列又副册之上。此女表面温良、内里腹黑,又是旁人的通房丫鬟,料想过后也不用陈斯远负责……他陈斯远又没什么洁癖,这等好事儿又怎会错过? 说不得几次三番,便将那袭人拉拢了呢。 拿定心思,陈斯远草草习练了一趟桩功,旋即紧忙回返自家小院儿。待用过早点便道:“昨日买了些人口,安置起来颇为杂乱,一早儿我先往新宅走一遭。若是东府遣人来问,就说下晌开宴前我一准回来。” 红玉等自是应下。待伺候陈斯远换了衣裳,便目送其匆匆而去。 却说那半边街、口袋胡同离着荣国府不过半里脚程,陈斯远干脆安步当车径直寻去。 出得荣国府后门来,陈斯远生怕被人瞧见,于是穿街过巷,兜转了半晌才到了地方。 待停步观量,便见此间乃是三间民房,后头倒是有两分菜园,前头正门略略虚掩了,还留着一条缝。 陈斯远生怕被袭人扎了火囤,因是只停步门前咳嗽了两声。 少一时,门缝露出小半张脸来,见果然是袭人,陈斯远这才推门入内。 那袭人反手落了门栓,便闷声进到里间。 陈斯远随行而来,又明知故问道:“姐姐邀我来此间……可是有事儿?” 话音未落,袭人已扯落腰间鸳鸯结,丝绦坠地时叮铃作响,其上却挂着几只银铃。 抬眼间袭人褪衣、解裙,已然扑在了陈斯远怀里,抬眼可怜巴巴道:“ 远大爷……待我家的恩情,我铭记于心。只是如今家中实在艰难,母亲的病……若远大爷能再帮衬帮衬,我……愿为远大爷做牛做马。” 到了此时陈斯远也不装了,只笑着道:“两回加起来半封银子都去了……这银钱我自然不缺,却要看你如何做牛做马了。” 袭人吐气如兰,虽羞得脸面通红,却到底探手下移往其身下摸去。才入手时还只道寻常,不过是比宝玉略壮实了些……谁知须臾光景那麈柄便迎风而长,袭人顿时唬了一跳!暗忖,这物什莫非是孙猴子的兵器不成? (本章完) 第214章 不及三分 第214章 不及三分 却说这日宝玉早间便往荣庆堂来,寻了贾母百般撒娇,只道前两日累着了,不愿去那私学。 贾母自是心疼,过问几句便道:“左右还没出了正月,你便在家中多歇息几日。” 宝玉心下大喜,陪着老太太用过早饭,又去寻宝钗耍顽。谁知这日王夫人一早儿便来寻薛姨妈说话儿,宝玉才寻宝钗说了几句,宝钗便说起劝学之言。 王夫人、薛姨妈当面,宝玉心下不耐至极,却又不好说些什么。待王夫人起身告辞,宝玉干脆随着王夫人一道儿离了东北上小院儿。 一径回返绮霰斋,百无聊赖之际干脆寻了众丫鬟掷骰子、赶围棋作戏。宝玉耍顽片刻便没了兴头,正待此时便有丫鬟入内回道:“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灯。” 宝玉听了,忙让中丫鬟给自个儿换衣裳。临行之际又想起元春所赐蒸酥酪来,犹记得袭人爱吃此物,宝玉便吩咐媚人:“那蒸酥酪记得留了,等袭人晚上回来给她吃。” 媚人、麝月几个自是打趣了几句,宝玉也不理会,笑吟吟负手而出,自个儿出仪门领了小厮快步往宁国府而来。 谁知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 一时间神鬼乱出,妖魔毕露,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喧闹远近皆闻,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 宝玉眼见实在不堪,干脆往后头去寻尤氏说话儿,过得半晌又往别处游逛。 …………………………………………………… 不提宝玉情形,却说宝姐姐方才送过王夫人与宝玉,待回转身形,薛姨妈便道:“好好儿的,怎么又说宝玉不爱听的?” 宝姐姐心下满是陈斯远,哪里还耐烦与宝玉纠缠?当下只娴静道:“那日贵妃省亲情形妈妈也瞧见了,想是心下也不满宝兄弟这般不学无术,我如今多劝说几句,也是为他好。” 一番话顿时怼得薛姨妈没了言语,只蹙眉道:“你姨妈方才也回过味儿来,与我说了好一会子话儿,说是待过了正月便想个法子让宝玉好生用心攻读呢。也不求他如何长进,只求明是非、懂道理,能与人说些仕途经济就好。” 宝姐姐颔首应下,心中不屑一顾。若宝玉这般轻易就能改了,那还是宝玉?有道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本就是个游戏丛的浪荡性子,最看不起仕途经济,又怎会真个儿奋发努力? 母女两个才回房里,旋即便有大丫鬟同喜来回话:“太太、姑娘,珍大奶奶身边儿的银蝶来请太太、姑娘往东府去吃酒、看戏呢。” 话音才落下,就听得叮叮咣咣好一阵锣鼓喧闹,薛姨妈听了个瞠目,忙请了银蝶来过问戏码。 银蝶也知不妥,便支支吾吾地说了,薛姨妈顿时没了兴趣。待打发了银蝶,便与宝钗道:“这戏码太过喧闹,我实在不耐。我的儿,你若想去,那便自个儿去吧。” 实则宝姐姐哪里有待见这等乱糟糟的热闹戏码了?只因想着此番说不得能遇见陈斯远,这才说道:“宝兄弟定是要去的,我去寻他赔个不是想来也就好了。” 薛姨妈不疑有他,顿时欢喜道:“是极,这世间男儿最好脸面,你说些伏低做小的话儿,他心下便不会再怨你了。” 宝姐姐笑着颔首,待换了衣裳、穿戴齐整,便先行往后楼而来。问过三春、黛玉,探春、惜春两个小的好热闹,听闻是这等戏码自是不胜欢喜;迎春赶上月事,黛玉不喜这等热闹戏码,这二人便留了下来。 宝钗与探春、惜春两个小的往前头来,到得仪门乘了轿子,须臾进得宁国府仪门里,才落轿便见邢夫人领着邢岫烟自马车里下来。 宝钗便与探春、惜春上前见礼。 那邢夫人本就是没读过书的,素日里看那文绉绉的戏码本就不耐,如今听闻东府净是唱的热闹戏码,心里自然痒痒。当下没口子的笑道:“诶唷唷,这又是省亲又是带孩子的,可是把我憋闷坏了。你们姊妹几个说着话儿,我去后头儿寻了珍哥儿媳妇说会子话儿去。” 听得锣鼓声愈发密集,一众仆役喝彩不断,邢夫人愈发急切,便撇下邢岫烟,领了苗儿、条儿急急往后头而来。 余下邢岫烟赶忙笑着上前与众姊妹厮见,宝姐姐面上娴静,仔细观量邢岫烟,便见其披着白狐裘,外罩嫣红底子浅青折枝玉兰刺绣圆领袍,内衬白色亲领,下身穿着水红长裙。 面上略施粉黛,头插梅金簪,鬓角又贴了粉红宫,瞧着果然娇俏可人。因两个小的还在,宝姐姐不好与邢岫烟多说,便先行往后头而来。 一径到得后头,与尤氏等见了礼,宝姐姐等便在登仙阁临窗处落座吃茶点。贾珍再是胡闹,明面上也须得过得去,因是此番也是男女分席。 贾珍领着男丁俱在戏台下头围坐,女眷则尽数安置在了登仙阁。 此时正演起大闹天宫的戏码,下头贾家族人无不合掌叫好,登仙阁上一应族眷也没口子的称赞。 那尤氏面上讪讪,含混着应了,心下却叫苦不迭。唯独邢夫人是真心盛赞,倒是惹得尤氏哭笑不得。 省亲已过,尤氏又惦记起那桩事来,因是与邢夫人说过半晌,往下一瞥,眼见陈斯远不曾到来,便道:“婶子那外甥怎地没来?” “远哥儿啊,”邢夫人正要牢骚几句,忽而想起先前陈斯远的吩咐,便赶忙拢手低声道:“他可忙着呢,这回怕是要折腾出个十几万银子的大营生来!” 尤氏听闻顿时眼泛异彩!自上回春风一度,她便害了相思,心下自是念念不忘。待仔细扫听其作为,顿时心下赞叹不已。这女子本就慕强,比照贾珍父子那等混吃等死只知胡闹的,陈斯远这般白手起家的,不知强到了哪里去! 尤氏便赞道:“哟,这可真真儿了不得了!” 邢夫人舍不得戏码,目光一直瞧着下头猴子翻跟头,只略略偏头得意道:“这回本钱太大,只怕要学了那海贸事,股子还是价高者得。”顿了顿,又道:“珍哥儿媳妇,不是我说你,这爹有、娘有、不如自个儿有。远哥儿可是说了的,除去股本,这往外多卖出多少来,到时候俱都二一添作五。” 尤氏闻言果然上了心,忙追问道:“婶子也不说是什么营生,我这如何四下张罗?” 邢夫人欲言又止一番,到底不算太傻,只含混道:“这事儿还没落定呢,总要下月才好说。”顿了顿又道:“你且放心,到时候我便是不理我那儿媳,也要紧着你。” 尤氏顿时笑着道谢不迭。这二人年岁相当,出身也相当,说起来差了一辈,实则形同闺中蜜友。 正说话间,便见宝玉离席而来,须臾上得登仙阁,邢夫人、尤氏、宗亲、族眷自是好一番问候。 那宝玉本待来寻宝钗、邢岫烟,谁知竟被几个宗亲、族眷缠着不放,只片刻便苦恼不已。 没奈何,宝玉便寻了个由头下得登仙阁。此时薛蟠刚来,正与贾珍、贾琏、贾蓉几个猜枚行令,百般作乐,只当宝玉去了登仙阁耍顽,一时间也不理会。 因紧绷了一整个年节,是以宁国府上下人等难免懈怠、放了羊,随行宝玉的几个小厮,那年纪大的暗忖此番必要闹到晚上才回,于是干脆四散而去,有就在宁国府赌钱的,有偷偷回家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饮的不一而足;那小的都被热闹戏码勾得去瞧了热闹,一时间竟无人跟着宝玉。 宝玉驻足水榭,观量了一眼天香楼,心下想起秦氏种种,不免有些感伤。又想起曾在前头书房看过一幅美人图,便出了会芳园往前头而来。 却说登仙阁里,宝姐姐、邢岫烟两个本就不爱这等热闹戏码,来此不过是希图能见上陈斯远一面儿。谁知左等不见其来、右等不见身影,漫说是邢岫烟,便是宝姐姐也不免心浮气躁。 恰此时邢岫烟起身要去更衣,宝姐姐便起身道:“正巧,咱们不若一道儿去。” 那篆儿最喜热闹,正是看得目不转睛,赶忙就笑道:“好好,宝姑娘与姑娘同去,倒是免了我去了。” 邢岫烟也不强求,当下便与宝姐姐一道儿下了登仙阁。两女沿小径而行,宝姐姐便道:“邢姐姐,那篆儿实在是没规矩,往后可须得仔细教养了。” 邢岫烟便笑道:“宝姐姐不知,篆儿本是蟠香寺中比丘尼,因实在待不住,这才跑来我家。她本就是个没规矩的,如今比过往已经强了许多呢。” “原来如此,”宝姐姐笑着没再说,只道:“邢姐姐这梅簪子瞧着极为别致,一看便是苏样手艺。” 邢岫烟道:“也是几年前的旧样子了,说来我就这一样能稍稍拿得出手的,可比不得府中别的姊妹齐全。” 宝姐姐便道:“这头面首饰不过是佩物,只选了那素雅的点缀了就是,那等满头插、别了金银珠翠的,我素来不喜。反倒是姐姐这般的,瞧着便是好人家的姑娘。” 邢岫烟笑道:“我家贫寒,不想到了宝姐姐这儿反倒贫寒出了道理。” 宝姐姐笑道:“偏你要轻贱了自个儿,邢姐姐这般品貌,又有几个勋贵人家的女儿及得上?” 邢岫烟笑道:“宝姐姐快别夸了,我是自家知自家事,可不敢与旁的姑娘做比。” 略略试探了一番,宝钗见邢岫烟性情恬淡,果然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儿,顿时心下熨帖、欢喜了几分。 待两女更了衣,宝姐姐便道:“那戏码实在吵闹,姐姐还不曾游逛过会芳园,不若咱们一道儿游逛游逛?” 邢岫烟应下,便在会芳园中四下游逛。待过得半晌,宝姐姐终究忍不住又试探道:“前几日邢姐姐去了远大哥新宅?听说那宅子簇新,还有个别致侧园,可惜我却无缘一见。” 邢岫烟虽是个恬淡性子,可宝姐姐百般试探,邢岫烟本就是个聪慧的,即便宝姐姐面上遮掩了,又哪里遮掩得完全? 邢岫烟便暗忖,表弟这般出彩,果然惹了姑娘们惦念——只怕身旁的宝姑娘定对表弟起了心思。 她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儿,既然甘心为贵妾,自不会得罪了来日的主母,因是当下就笑道:“也是表弟生怕我在房中憋闷,这才请了我去小住两日。那宅子果然是极好的,只是侧园有些凌乱,宝姐姐得空瞧了,也给些建议,说不得表弟便依了宝姐姐的话儿呢。” 宝钗顿时赧然道:“姐姐浑说,他……远大哥怎会听我的话儿?” 邢岫烟便掩口笑道:“这可说不好。” 宝姐姐一番试探,反倒将自个儿闹了个红脸儿。虽说如此,可也探知邢岫烟并无争抢之意,由是心下愈发欢喜,便与邢岫烟愈发亲热起来。二人一路游逛,待兜转回来,便见探春扯了惜春自天香阁下来。 那惜春蹙眉捧腹,面上极为难过。 二人紧忙上前问询:“这是怎么了?” 探春哭笑不得道:“快别提了,蓉哥儿不知从何处寻了冰酪(中式冰淇淋)来,四妹妹贪吃了两碗,这会子闹起肚子来,正要往回走呢。” 此时小惜春‘诶唷唷’几声,叫嚷道:“不好啦,我要去更衣!” 探春紧忙扯着惜春而去,宝姐姐与邢岫烟对视一眼,便道:“邢姐姐可还要看戏?” 见邢岫烟笑着摇头,宝姐姐就道:“我也嫌闹得慌,那不若咱们去珍大嫂子别过,也回去吧。” 邢岫烟应下,二人便上得登仙阁与尤氏辞别,随即下阁出了会芳园。 这宁国府本是三路,西路为宗祠,会芳园出口只在东西两路,中路院儿并无连通。因要乘车回返,是以宝姐姐与邢岫烟便往东路院而来。 谁知才从角门出来,便见个小丫鬟捧了衣裳奔来。那丫鬟连中衣都不曾系好,露出大片脖颈、膀子来,直把宝钗、邢岫烟瞧了个瞠目。 宝钗蹙眉不已,因素知东府秽乱,便扯了邢岫烟要去马厩。谁知偏在此时,宝玉便与小厮茗烟自那小书房里说笑着行了出来! 宝姐姐只瞥了一眼,便心下冷笑:本道是宁国府那没起子的下人与小丫鬟厮混,谁知竟是宝玉这对儿主仆!远大哥再是贪恋色,也不会学了宝玉这般饥不择食,还在别人家里便寻了小丫鬟厮混吧? 那边厢宝玉正与茗烟说笑,谁知出门便撞见宝姐姐与邢岫烟,顿时面上讪讪。本待上前解释,却见宝姐姐扯了邢岫烟就走,宝玉便暗忖,左右方才犯错儿的是茗烟,自个儿又何须解释? 于是只蹙眉停步,旋即又催着茗烟去袭人家。 那边厢,宝姐姐与邢岫烟上了车,邢岫烟见其面色不好,便道:“许是与宝兄弟无关……” 宝钗冷笑道:“姐姐提那没相干的作甚?说来我昨儿个要打个柳叶结的络子,奈何一直打不好,不若姐姐一会子来帮我?” 邢岫烟便笑着应下。 马车出得荣国府,宝姐姐挑开车帘暗自舒了口气。就是这般德行,妈妈还想着那劳什子金玉良缘?宝玉哪里比得上远大哥一星半点?宝姐姐越想心下越笃定,不由爱屋及乌,待那邢岫烟愈发亲近起来。 …………………………………………………… 软衬香裀滑,忙躯梦里征。何能相酣战,羽化蝶完成。多少风流意,悄然意别生。 口袋胡同。 内中旖旎之声渐密,纱帐凌乱,便见菱脚探出,五趾紧抠,一手死死扯了纱帐,旋即便没了声息。 俄尔,粉臂、菱脚便有如软泥一般瘫将下来。 少一时,便有陈斯远窸窸窣窣披衣而出。待将衣裳拾掇齐整,便将一张百两庄票丢进内中,笑着道:“东府今日看戏、放灯,实在是不得不去。来日若是银钱不凑手,只管来找我。” 说罢也不管内中动静,当下戴了四方平定巾迈步而出。 那内中的袭人这会子兀自不曾转醒。陈斯远久经战阵,此前久服喜来芝,打江南回返后又每日习练桩功不缀,又岂是宝玉那等稚童可比?便是陈斯远不曾顾及袭人,袭人这一场也丢了三回不止。 此时只觉陈斯远所言好似自天际之外传来,身子又轻飘飘好似荡在云端。待过得好半晌,袭人方才哼哼着爬起,此时才觉身下略略胀痛。 袭人面上红晕未褪,不禁咬了下唇出神思量。虽明知不该,却禁不住回味起方才的癫狂来。暗忖,这远大哥果然与宝二爷不同…… 思量半晌,又觉身下凉意袭来,袭人生怕污了亲戚家的床榻,紧忙扯了帕子擦拭。当下又叹息一声,暗忖只怕要寻个由头讨那避子汤了。 起得身来穿戴齐整,又将房中整理一番,袭人这才关门落锁往自家而去。 她早出未归,哥哥自芳只当袭人去求了宝二爷想法子去了,因是待其一回,立马扯了其到一旁问道:“可讨了银钱了?” 袭人闷声点头,自汗巾子里掏出那百两庄票来。 自芳拿在手里不禁笑道:“还是妹妹这法子好,宝二爷家大业大的,果然比那曲老爷强百套,算算这都三百多两了,往后说不得还能讨一些来,母亲这病可算有着落了。” 见袭人咬着下唇不言语,自芳又笑道:“快些进去吧,几个妹妹正与妈妈说着话儿呢。” 说罢自芳自去,袭人便往内中而来。 内中果然都是女儿家,却是袭人之母打发自芳将几个外甥女、侄女接了来吃年茶。 袭人入内,自是惹得众姊妹夸赞、厌嫌。 谁知不过多久,便听得外间有人叫道:“大哥可在?” 袭人听出是茗烟的声音,自芳便在院儿里,紧忙去迎。开了门见是宝玉主仆,顿时唬了一跳——还当是宝玉反悔,此番是来讨庄票的。 自芳紧忙扶着宝玉下马,又往内中嚷道:“宝二爷来了!” 旁人也就罢了,那袭人方才做过亏心事,顿时面色惨白一片,紧忙往外来迎。 见了宝玉,紧忙一把扯了,问道:“你怎么来了?” 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 袭人听了,这才放下心来。嗐了一声,笑道:“你也忒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 待听茗烟说只他们主仆便来了,袭人少不得蹙眉唠叨了一番。 此时袭人之母也迎了出来,一番厮见,袭人便扯了宝玉进得内中。 房中坐着三五个女孩子,见了宝玉忙起身见过,待落座又羞答答闷头不言语。宝玉瞧着有趣,见一红衣姑娘家颜色出众,便一直盯着瞧。 袭人之母热络招呼,又是捧茶,又是奉果子、点心,袭人便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 待宝玉落座,袭人便剥了几个松子儿,好歹让宝玉吃了一些。 过得半晌,有姊妹提起通灵宝玉来,袭人便从宝玉脖颈上摘下,递过去让众姊妹瞧了个新鲜,这才又给宝玉重新挂上。宝玉坐了半个时辰,眼见到了饭口,袭人不好留宝玉吃用,便打发哥哥自芳雇请了一顶软轿,载着宝玉回转。 人才送走,便有姊妹与袭人笑道:“姐姐说的话儿,那宝二爷无有不听的,说出去是主仆,瞧着倒像是姐弟呢。” 袭人笑而不语,心下不由得又记起陈斯远来。 …………………………………………………… 却说陈斯远施施然到得宁国府,因迟了一些时候,薛蟠、贾蓉便闹着罚酒。陈斯远自罚三杯,落座后自与众人厮混起来。 此时女眷尽数散了,贾珍不由得愈发恣意,悄然寻了班主吩咐过,转眼便有小戏子咿咿呀呀唱起俗词艳调来。 薛大傻子立马来了精神头,当下酒菜也不吃了,瞪着一双牛眼不时合掌赞妙;那贾琏更是不堪,这会子竟盯着男旦不松眼,又侧头与贾珍说了几句,二人顿时浪笑不已。 陈斯远自是不耐与这起子人厮混,眼见如此,干脆一味灌酒,不过半晌便将自个儿灌得醉眼朦胧,起身之际一个不稳竟栽了个跟头。 薛蟠立马嗤笑道:“远兄弟醉了,醉了!” 陈斯远爬了两下才在仆役搀扶下起身,兀自闹着要喝酒。贾珍哪里肯?那陈斯远可是宁国府的贵客,半年光景百草堂就给宁国府带来快五千两银子进项,瞧着比辽东庄子出息还多。 因是贾珍亲自领人将陈斯远搀回,一径瞧着香菱、红玉、柳五儿伺候着陈斯远躺下,这才领着人回返。 待人一走,红玉、柳五儿兀自张罗着醒酒汤,那香菱就嗤笑道:“你们也真信了,大爷装醉呢!” 话音落下,便见陈斯远果然自床上坐起身来,苦笑着说道:“实在是不得已啊……”当下将宁国府情形略略说了,又道:“我若不走,还不知往后如何不堪呢。” 红玉、五儿不好说什么,到底都是贾家的下人。香菱便没了那么多顾忌,便蹙眉道:“宁国府真真儿是愈发不堪……大爷往后还是少来往吧。” 陈斯远笑着应下自不多提。 却说另一边,宝玉回得绮霰斋里,便见媚人赌气噘嘴胡乱纳着鞋底,寻了秋纹问过,才知是与李嬷嬷拌嘴了。 宝玉略略蹙眉,盖因上回枫露茶闹了一场,连累茜雪被赶了出去。宝玉多少长了些记性,便苦笑道:“你别和她一般见识,由她去就是了。” 待用了饭食,估摸着时辰不早,又打发人去接袭人回来。 少一时袭人回返,见了宝玉忙问可曾用过饭食,又代母亲与诸姊妹问好。 宝玉忙打发秋纹去取蒸酥酪来,谁知秋纹却讥笑道:“若不是李嬷嬷贪嘴吃了去,媚人何至于赌气?” 不等宝玉说话儿,袭人便推说不爱吃,如今只想吃栗子。 宝玉不疑有他,又取了栗子来剥。 待一众丫鬟去忙旁的,内中只余二人,宝玉便笑着问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 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姐姐。”(注一) 宝玉闻言,不禁赞叹了两声。袭人知宝玉又犯了怜惜玉的老毛病,想起自个儿因着银子不得不委身陈斯远,几次求宝玉又不得指望,顿时心气儿不顺,于是便呲哒了几句。 因说起那姐姐预备了嫁妆只待出嫁,眼见宝玉面上不自在,袭人便叹道:“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 宝玉听着不大对味儿,忙丢了栗子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 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 宝玉怔住,赶忙说自个儿不放,又说王夫人不放,偏每每都被袭人驳斥了。待说到后来,宝玉只当留不住袭人,顿时泪流满面。 袭人瞧在眼里,心下暗自得意。 袭人也是个要脸面的,今日那远大爷只当她是那堂子里的粉头儿,只丢了庄票便拍拍屁股走人。那会子袭人意乱情迷,自是想不分明。待在家中清醒过来,只觉心下屈辱。 又暗忖错非宝玉没能为,她又何必去学了粉头儿勾搭陈斯远?因是便将一腔埋怨都落在了宝玉头上! 袭人知悉宝玉性格异常,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近来仗着老太太溺爱,老爷、太太也不能十分严紧拘管,不禁愈发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 袭人自知便是委身陈斯远,只怕将来也没个着落,说不得还得指望在宝玉身上。因是既埋怨、又心存了指望,回程路上袭人便想以赎身逼迫宝玉。 如今见宝玉哭泣不已,又卷了被子去睡,袭人心下自是得意。当下吩咐小丫鬟将栗子拾掇了,她返身又来推宝玉。 “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 宝玉闻言一骨碌起身,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 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这会子只求袭人留下,莫说是三件,便是三百件也应下了。 袭人便与其约定:第一,不可浑说一气、寻死觅活;第二,便是装模作样也要读些书,再不可说‘国贼禄蠹’之语;第三,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去吃姑娘家嘴上的胭脂。 宝玉只不迭应下,袭人这才心下稍安。 至次日一早,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她心下便知,定是昨儿个癫狂时着了凉。 强撑着伺候了宝玉穿戴,本要浑浑噩噩睡去,又想起昨儿个的事儿来,便硬撑着寻了胡太医——那胡太医全无德行,只认银钱,袭人塞了一角银子,便领了一副避子汤来。 因绮霰斋里不好开火,袭人便往大观园小厨房而来。谁知才过了沁芳闸桥,迎面便撞见负手而来的陈斯远。 袭人心下一颤,赶忙垂了螓首敛衽一福。 “染了风寒?”陈斯远到得近前扫量一眼说道。 袭人含混道:“许是夜里着了凉。” 陈斯远应了一声儿,忽而说道:“昨儿个我打发人寻了鹤年堂丁郎中问询,那丁郎中说了,寻常庸医若觉药石无医,便会开出个玄奇的方子来。或是百年人参,或是千年灵芝,还有各色古怪药引子,那是万万信不得的。你妈妈若不曾转好,不若寻了鹤年堂丁道简问诊……”顿了顿,又道:“……你报我名号,丁道简定会接诊。” 袭人心下古怪,抬眼瞧了陈斯远一眼,又赶忙屈身一福:“多谢远大爷。” “呵,”陈斯远笑着玩味道:“再如何也做了回夫妻呢。” 袭人闻言顿时面色臊红,正待说些什么,却见陈斯远已然洒然而去。她瞧着陈斯远身形远去,咬着下唇不禁犯了思量——宝玉能改吗?便是改了,可能及得上远大爷三分? 想起了婴孩手臂一般的麈柄来,袭人心道,旁的且不说,那物什怕是连三分也及不上的! (本章完) 第215章 庆生儿刀光剑影 第215章 庆生儿刀光剑影 却说陈斯远负手信步而行,本待兜转一番,想着能撞见林妹妹、宝姐姐总是好的。谁知一圈儿兜转下来也不见姐姐、妹妹,正寻思着要不要往东跨院去看看表姐邢岫烟,忽而便听得大观园外喧嚷不已。 陈斯远停步观量,估摸着大抵是凤姐儿院,奈何隔了园墙什么都瞧不见。行至大观园正门,正撞见秦显家的入内。她是司棋的婶子,如今得了个守大观园东角门的差事。 二人相遇,秦显家的忙堆笑招呼,陈斯远便笑道:“秦嫂子,那边厢为何喧嚷?” 秦显家的就道:“哟,远大哥算是问对了人,我方才可是瞧了好一会子呢。” 秦显家的娓娓道来,却是因着凤姐儿如今还在服药调养,鲍太医生性谨慎,生怕药性犯冲再害了巧姐儿,因是便让奶嬷嬷与巧姐儿搬去厢房里,如此一来凤姐儿反倒自在了。(注一) “原来如此,多谢秦嫂子告知。”陈斯远正要别过,谁知那秦显家的又有话儿说:“远大爷,往后咱们说不得就挨在一处了呢。” 陈斯远纳罕道:“这是怎么个说法儿?” 秦显家的笑道:“大太太与太太计较过了,听说这几日就要将那清堂茅舍仔细修葺一番,说不得正房两侧还要加几间耳房,就是给远大爷准备的呢。大太太说了,梨香院住进一群小戏子,每日里咿咿呀呀的,只怕远大爷读书都要分神。” 这倒是没错,十几个小戏子聚在一处,每日家叽叽喳喳不休,早起吊嗓子,偶尔夜里还会唱上两句,莫说是陈斯远,便是红玉都腹诽不已。 当下陈斯远哈哈一笑,略略与其说了两句方才别过。 秦显家的才去,陈斯远思量着打算往清堂茅舍去瞧一眼,谁知方才迈步,便听得有人召唤:“远大爷!” 陈斯远停步,便见篆儿跳着脚招手,身后是那轻移莲步的邢岫烟。 陈斯远心下一荡,紧忙过了沁芳桥而迎。 二者方才撞在一处,那篆儿正要说些什么,便见陈斯远抬手一丢,一样银光闪闪的物什便丢了过来。 篆儿慌忙接了,入手才瞧清楚,敢情是一枚碎银子。 “留着你买胭脂,快去一边耍顽吧。” “好嘞!”篆儿咧嘴痛快应下,蹦蹦跳跳往一旁耍顽去了。 陈斯远又笑着与邢岫烟拱手作礼:“表姐。” 邢岫烟嗔怪着屈身一福,道:“你都把篆儿惯坏了。” 陈斯远哈哈笑道:“她过了十来年苦日子,也合该过些顺遂日子才是。再说有表姐管束着,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邢岫烟便浅笑道:“总是你有理。” 说着,她探手一引,二人便往怡红院方向而去。 陈斯远观量姑娘家侧脸儿,说道:“昨儿个有些庶务耽搁了,等我赶去东府,表姐却是早就回了。” 邢岫烟笑道:“快别提了,那戏码锣鼓喧天的实在喧闹,我与宝姐姐实在受不了,这才紧忙回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眼看过了怡红院,陈斯远见邢岫烟提了个小巧包袱,便纳罕道:“忘了问,表姐这是——” 邢岫烟道:“既知妙玉在府中,不论如何总要去瞧瞧,这是我昨儿个做的苏样点心,带给她去尝尝。” 陈斯远应了一声,邢岫烟怕他多心,又低声道:“你,你那一份我也留了的,等下晌我让篆儿送过去。” “好。” 见其笑着应下,邢岫烟也浅笑起来,便道:“过了桥便是了,我先去了。” 陈斯远又应了一声,便见邢岫烟招呼了篆儿,一主一仆两个过得白石桥,又停步对岸朝着其嫣然一笑,这才往那栊翠庵而去。 自始至终邢岫烟都没提宝姐姐一句,她本就是个闲散的性儿,只要那来日当家大妇不刻意为难自个儿,她才懒得理会谁人去做大妇呢。 偏生是邢岫烟这股子出尘洒脱之意,惹得陈斯远目眩神迷,以至于驻足良久才收回目光。待往回兜转,行不多远又撞见了独自而来的宝姐姐——真真儿是意外之喜。 陈斯远不禁快行几步,眼看四下无人,便作怪也似唱了个肥喏:“诶呀,原是宝姑娘当面,在下这边厢有礼了。” 宝姐姐掩口嗔笑道:“拿腔作调的这是要唬弄谁?” 陈斯远也不瞒她,便道:“表姐要去看妙玉师父,我顺路与表姐说了会子话儿。” 宝姐姐见他头戴着自个儿亲手做的四方平定巾,又如实相告,顿时心下熨帖不已,当下也不好计较邢岫烟了,只道:“你昨儿个怎么去迟了?听说后来还大醉而归?” “快别提了,”陈斯远苦笑道:“因着那一桩营生,前几日买了些死契仆役,昨日一早去安置了一番,等临近晌午时过去,不想宝妹妹一早儿就走了。我却不好走脱,只得耐着性子罚酒三杯。 谁知戏码愈发不像样子,不拘荤素什么都演。我实在不耐,干脆多灌了自个儿几杯,这才得以脱身。” 宝姐姐顿时掩口娇笑不已,须臾又心疼道:“再如何,想来他们也不好拉你胡闹。你下回只管多瞧一会子就是,可不好多饮酒。” 陈斯远笑道:“劳烦宝妹妹挂心了,不过那我是装醉,回来歇息一会子就缓过来了。”说话间抬手一引,二人便往怡红院南面兜转。 此时因着薛姨妈,二人还见不得光,自是要往那没人的所在游逛。 少一时停在怡红院前,此时京师天气转暖,那怡红院前两株腊梅正开得热闹。二人停步并肩,宝姐姐就道:“那营生想必极为难为,你也不必强求,总是读书参加下一科更紧要。” 陈斯远是什么人?素来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明明一分缘由到了他嘴里都能说成十成。因是便道:“我这般急切,一则机会难得,二则……宝妹妹莫非不知缘故?” 宝姐姐眨眨眼,心下顿时恍然。 是了,还是为了二人之事啊。若不将薛家银钱抽光,又怎好说服薛姨妈放弃薛蟠,转而韬光养晦,将心思寄托在下一辈儿身上呢? 宝姐姐顿时俏脸儿泛红,不禁偏了头去。 这日宝钗穿了一身蜜合色半新不旧金边缎面交领长袄,外罩件大红牡丹团斗篷。恰与此间腊梅交相辉映,一时间人比娇,倒是让陈斯远瞧得出了神儿。 宝钗见他无言,心下纳罕,不禁瞥将过来。见其竟出了神儿,顿时窃喜不已。 “你乱瞧什么呢?” 陈斯远回神,啧啧道:“都道‘人比娇’,我起先还不信,如今却是尽信了的。” 宝钗便又羞怯着别过头去。待好半晌,她便说起正经话儿道:“你要忙正经事儿,我也帮不得什么,顶多在妈妈跟前儿多说几句。倒是林妹妹处,你也不好一直这般吊着。” 陈斯远面上纳罕,这说着说着怎么扯起黛玉来了? 宝钗只当他不解,便道:“你与林妹妹婚书既定,再无改易之能,总要试着相处起来。上回我问过林妹妹,她虽没给准话儿,却也有此意。来日你送物件儿时,不妨带个信儿,送些别致物件儿,她年岁还小,又是个小性儿的,你为男儿,多宽容些也就是了。” 陈斯远眨眨眼,顿时恍然。是了,宝钗是拿自个儿当了大妇,又探知兼祧之仪改易,黛玉再无身兼正室之能,这才紧忙过去拉拢? 这倒是极有可能啊。想那原著中,宝姐姐便是这般拉拢了袭人,转头儿听闻邢岫烟与薛蝌定下了,又对邢岫烟照拂有加,旁的不说,单是这大妇仪态便拿捏了个十成十,只怕再没旁人比得过。 陈斯远便存心逗弄道:“哪儿有你这般的?我若与林妹妹好了,转头儿再冷落了你,倒是看你吃味不吃味。” 宝钗嗔道:“我为着你好,你反倒拿我来打趣。罢罢罢,随你如何,往后你与林妹妹继续相敬如宾就是。” 她作势欲走,却被陈斯远扯了手儿。二人往来许久,即便袒露心机也不曾这般亲近过,宝姐姐顿时腾的一下子红了脸儿。 张口欲说些什么,感知到那宽厚手掌里传来的温存,又舍不得呵斥。于是略略反握了一下,待听得远处传来婆子说话儿声儿,这才赶忙挣脱了。 她往一旁挪了两步,羞怯道:“许是婆子过会子要来洒扫……你,你先回吧。” 陈斯远点点头,作势要走,待行至宝姐姐身前,忽而俯身凑近其耳边低声道:“等你生儿,定送你个稀罕物。” 宝姐姐骇得掩口惊呼一声,见其笑着远去,顿时面上嗔怪不已。待其身形掩于园中,她这才面上噙了笑意,心下满是熨帖,不禁憧憬起来,也不知他来日要送自个儿什么物什。 驻足腊梅前半晌,宝钗方才拾掇心绪往回返。谁知才到大观园门口,便有莺儿来寻,回道:“史大姑娘来了。” 有道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从前宝钗被迫陷于‘金玉良缘’之中,虽有冷香丸助其把持心性,却不免当局者迷。如今超脱开来,自是看出了门道来。 这省亲一事才过三日,史湘云一早儿便来了,料想定是贾母所为。图的是什么,不问自知。 宝钗又自失一笑,思量着若换在去岁,只怕自个儿又要思量许久吧? 转念一想,方才出来是借了去看宝玉的由头,就这般回去只怕不好交代。史湘云既来,宝玉定去了老太太房里,倒是正好去绮霰斋走一遭。 因是宝姐姐略略颔首,便领了莺儿往绮霰斋而来。 绮霰斋里,袭人方才自荣庆堂回返,却是因着宝玉一早儿听闻湘云来了,便头不梳脸不洗的往荣庆堂去了。待袭人追到荣庆堂,才见鸳鸯、琥珀两个伺候着宝玉梳洗了,她便自个儿回转。 此时宝姐姐进来,见了袭人便笑问:“宝兄弟哪儿去了?” 袭人抬眼看了宝钗一眼,含笑道:“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 宝姐姐自然是明知故问,面上却好似不知一般纳罕不已。于是就听袭人说道:“这姊妹们再亲近,也须得有时有晌,哪儿有一早儿头不梳脸不洗就往人家处奔的。昨儿个还应承得好好儿的,转眼到今儿个就成了耳旁风。” 宝姐姐见其忧心模样,像极了当日的自个儿,顿时掩口笑道:“你快别气了,他才多大,还没定性呢。” 当下凑坐袭人身旁,反倒说了许多劝慰的话儿。 少一时宝玉回转,宝钗便告辞而去。 宝玉心下纳罕,寻了袭人问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得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 袭人不愿搭理他,他便又问了一遭。 袭人禁不住与宝玉拌嘴几句,便干脆合眼倒在炕上。宝玉又来劝慰,袭人虽合着眼,心下却杂乱无比。 若只宝玉一个,说不得袭人还会与之怄气。有道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那远大爷说来也就比宝玉大了三岁而已。瞧瞧人家!去岁蟾宫折桂,折腾出百草堂来,生生赚下了万贯家财,几百两银子眼也不眨便掏了出来,又岂是宝玉能比的? 越比较越瞧不上宝玉,待过得许久,她自个儿反倒想开了。宝玉本就是这个性儿,错非如此,昨日又岂会被自个儿拿捏了? 如此也好,总能做得了宝姨娘。至于妈妈……袭人暗自咬唇,了不起多与那位远大爷兜搭几回就是了。是了,回头儿须得与哥哥说说鹤年堂丁郎中的事儿。 心下想了个分明,眼看宝玉不耐,袭人便起身道:“你往后可再不好什么都不顾就往外去迎了,这回老太太是没说什么,下回让旁人瞧见,还当绮霰斋的丫鬟都不会伺候人呢。” 麝月此时入内,闻言顿时同仇敌忾道:“就是,二爷这回实在太过分。” 宝玉轻狂所为,砸的是一众绮霰斋丫鬟的饭碗! 宝玉见此顿时恍然,赶忙赔笑道:“是我急切了,下回再也不会!”扭身又求袭人:“好姐姐,快饶了我这一回吧。” 袭人这才嗔看一眼,起身招呼麝月一道儿为其重新梳洗,自是不多提。 …………………………………………………… 却说陈斯远领了一干新收仆役,又寻了一处农舍,掺炭黑、熏硫磺,试制橡胶。那硫磺极为呛人,陈斯远便是躲得远远的也遭受不住。 他心下暗忖,待来日试出方子来,须得先将那防毒面罩造出来,不然谁人能坚持一日? 转天一早儿又寻了贾芸督办。那贾芸在荣国府虽得了个监管的差事,却也不必时时看顾,闲暇光景多的是,每月只两二两钱粮。如今得了陈斯远指派,自是尽心尽力。 二人这边厢加紧试制暂且不提。 却说十九日这天一早儿,因巧姐与奶嬷嬷关在了厢房,正房腾出来,贾琏便搬了回来。 凤姐儿往三间倒座小抱厦处置过庶务,便又往王夫人院儿而去。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没成想自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 平儿眨眨眼,顿时会意,紧忙将那青丝收拢起来,转头又去催问贾琏。 琏二爷这几日没少与多姑娘厮混,这会子搬回来也是不情不愿。他本是畏妻如虎,倒是不怕平儿,当下与其嬉闹一场,正待将青丝夺回,外间便传来凤姐儿的声音。 贾琏咳嗽一声,赶忙避在一旁。凤姐儿寻平儿说了几句话,命其开了匣子给王夫人找样子。又见贾琏面色古怪,便道:“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 平儿道:“收进来了。” 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 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一点儿也不少。” 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 平儿笑道:“不丢就算万幸,谁还多添出些来呢?” 凤姐冷笑道:“这几日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失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 一番话说得贾琏脸儿都绿了!赶忙朝着平儿连使眼色。 平儿只当没瞧见,笑着为其遮掩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奶奶若不信,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寻一遍去。” 凤姐笑道:“傻丫头,他便有这些东西,哪里就叫咱们翻着了!” 说罢,寻了样子去了。 她一走,平儿便拿着青丝威胁了贾琏一番,谁知贾琏故作不在意,转眼趁其不备一把夺了去。 平儿不过是陪房,便是得了青丝又如何?说与凤姐儿知道,坏了夫妻情分,转头儿琏二爷也要怨恨她,莫不如就此遮掩下来呢。 是以方才与其说是威胁贾琏,莫不如说是寻其卖好撒娇呢。 二人方才嬉闹罢,凤姐儿便回了。 因听得一言半语,凤姐儿便追问了两句,平儿有意遮掩,贾琏自不会说,倒是三人彼此拌嘴好生有趣。 那贾琏急着去将青丝烧了,谁知又被凤姐儿拦下:“有话儿与你说呢。” 凤姐儿便说了来日便是宝钗生日,与贾琏商议着如何操办。贾琏哪儿有心思理会这些?只道依着黛玉常例就是。 奈何这回是宝钗及笄,且上回贤德妃相看过,虽不曾明说定下宝钗,可赏赐之物落下来,宝钗却别旁的姊妹要丰厚几分。 凤姐儿八面玲珑,正是念着此一节,方才心下为难。 奈何贾琏素来不理这等庶务,当下一推二六五,全凭凤姐儿拿主意。凤姐儿心下气恼,不由得与其拌了几句嘴。 凤姐儿还是拿不定心思,便起身往荣庆堂而去。那贾琏如蒙大赦,霎时间好似脱缰野狗一般蹿将出去,一径跑回外书房亲手将那一绺青丝烧了个干净,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 却说这日贾母正与湘云在房中闲坐。 少一时,薛姨妈与宝姐姐来了。闲聊几句,忽而说起宝钗生辰来。湘云闻言顿时扶额暗恼:“是了,我便说定然忘了什么,敢情将宝姐姐的贺礼落下了。” 当即赶忙寻了翠缕,吩咐其打发小厮往保龄侯府去将自个儿做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薛家母女才走,凤姐儿便入得内中,贾母与凤姐儿说自己蠲资二十两,交与她置酒戏。 凤姐儿闻言脸都快绿了! 这府中姑娘生辰,素来用的是公中钱粮。这二十两若只是整治席面也就罢了,偏生还要请了戏班子来……区区二十两是够请戏班子的,还是够整治席面儿的? 凤姐儿情知此时东风渐盛,如今还不知王夫人之意,她哪里好这般明晃晃的糟践人? 因是眼珠一转,便嗔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上几两老库里的体己,这早晚找出这莓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 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们。 举眼看看,谁不是你老人家的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体己只留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 凤姐儿这般促狭一说,满屋子顿时都乐起来。 贾母本就不待见薛家母女,正要趁着宝钗及笄好生操办一场,也好明里、暗里往外赶人。 如何赶人?薛家女儿在荣国府办的及笄礼,从此往后就是大姑娘了,好意思赖在荣国府待字闺中? 念及二十两的确有些过分,贾母便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绑绑的。” 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 此言一出,又逗得贾母好一阵开怀。于是到底依了凤姐儿的意,这二十两只算是添的,余下银钱自有公中来出。 凤姐儿离了荣庆堂暗自舒了口气,赶忙寻了王夫人计较。那王夫人却没多想,念及就算不是儿媳,好歹也是自个儿外甥女,这及笄生辰总要体面些才好。因是王夫人也拿了十两银子来添,只吩咐凤姐儿将场面张罗得热闹些才好。 凤姐儿领命而去,自是紧忙寻人操办。 转眼到得二十一日,这日宝钗早起沐浴更衣,用过长寿面之后自是往院儿前一般炷香、奠茶、焚纸而后四下行礼。 回得房里得了众丫鬟福礼,宝姐姐便笑着发了赏钱。谁知外间有人招呼莺儿,莺儿便紧忙去迎,待过了好一会子才回转。 宝姐姐纳罕着看向莺儿,莺儿便朝着其眨眨眼。宝钗顿时会意,暗忖那定是远大哥打发来的人,当着妈妈的面儿自然不好多说。 果然,待往荣庆堂而去时,莺儿得空便低声道:“芸香来说,远大爷一早儿便去给姑娘准备贺礼去了,说是让姑娘别急,这贺礼只怕要迟一些才送到。” 宝姐姐应了,心下却蹙眉暗忖,她又何尝在意过贺礼?看这几日陈斯远早出晚归的,定是为那贺礼费心。有这心思,便只是寻个寻常物件儿,她还能挑理儿不成? 这般思忖着,到得荣庆堂前,便见前头果然搭了个小巧戏台子。宝钗入内见了贾母,其后半日自是与一众姊妹耍顽。 待未时末,酒宴开席。内中不过两桌,自贾母以下,薛姨妈、王夫人、邢夫人、李纨、凤姐儿、迎春、探春、惜春、黛玉、湘云、邢岫烟、宝钗,连贾兰都没来,唯独宝玉安之若素地混迹其中。 至于陈斯远,自然不在宾客之列。 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又让薛姨妈。薛姨妈见宝钗点了,不肯再点,贾母便命凤姐点。 凤姐儿见贾母越过邢夫人、王夫人偏生要自个儿来点,顿时犯了思量。这前头插科打诨一场,好歹将宝钗的生儿算是操办起来了,只怕老太太对自个儿心存不满,这是有意试探? 又念及王夫人不曾读书,便暗自动了心思,于是思量着点了一出《刘二当衣》。 薛宝钗霎时间就变了脸色!薛姨妈不曾读书,不知戏文里的门道,宝姐姐可是一清二楚! 那《刘二当衣》演的是裴度即将赴京赶考,路费不足,遣老仆裴旺到刘二当铺,典当衣物。刘二为富不仁,因姐夫裴度之前来当过一个金钗,利息还未结清,刘二便将衣物扣下,抵为利息。刘二装痴卖傻,插科打诨,六亲不认,扣下衣服,搪塞裴旺。 凤姐儿点《刘二当衣》,简直是当面骂薛家了。薛家可是开有当铺的,贾政便是薛姨妈的姐夫,跟裴度、刘二的关系一模一样。凤姐让刘二在台上丢丑,这与让薛家丢脸有何区别? 再看贾母,老太太果然欢喜不已,宝钗便知这是贾母存心借凤姐儿来恶心人。其意不外乎要赶薛家走。 宝姐姐可不是那等娇滴滴的女儿家,自打断了冷香丸,心下也是有脾气的。错非如今实在不好挑明与陈斯远之情,她又何必赖在贾家不走? 贾母赞罢,又让湘云来点。湘云虽小却也是懂事儿的,赶忙让薛姨妈、王夫人等先点。贾母便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乐,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她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她们不成?她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她们点呢!” 此言一出,内中顿时哄笑。宝姐姐面上赔笑,实则指甲已然陷在掌心。 白听白吃说的是谁?这是生怕自个儿与妈妈听不懂,干脆指桑骂槐啊。 史湘云后,黛玉点了一出。然后宝玉、迎春、探春、惜春、邢岫烟、李纨等都一一点了,接出扮演。 一折折戏唱罢,转眼过了申时,眼看戏码不多,贾母便又命宝钗点。 宝钗方才多饮了几盏,这会子小脸儿红扑扑的,当下便笑道:“承蒙老太太爱惜,为我作生儿,我今儿就拿个大,一回多点两折。” 贾母自是笑着应承,宝钗便点了《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满床笏》。 这前一折戏文,字面的意思是鲁智深打死“镇关西”郑屠后在五台山避难——说来与薛家相类——因不遵守佛门规矩,被赶出庙门时的一段唱词,说的是鲁智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洒脱情怀与自尊。 内里意思无外乎她薛宝钗可没想过赖在贾家不走。 后一折《满床笏》说的是郭子仪七子八婿皆位列公卿、满门显赫,明面上颂圣捧贵,实则暗藏机锋——贾家看似满门朱紫,实则上无郭子仪这等匡扶社稷之大能,下也无七子八婿这般贤良。 说白了不过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内里不过是一泡屎罢了! 宝玉还不知内中门道,只撇嘴道:“只好点这些戏。” 宝钗笑笑没言语,他便讨了个就没趣儿。对面的黛玉依稀瞧出不对了,扫量浑浑噩噩的宝玉一眼,干脆也没放声。 少一时两折戏依次演起,贾母起初还乐呵呵瞧着,待那《满床笏》唱到一半儿,老太太忽而觉出不对来。 当下暗恼着瞥向宝钗,便见宝钗面色娴静,正浅笑着看向戏台。 贾母顿觉火气升腾,只觉终日打雁反被鹊儿啄了眼!原先只道宝钗是个惯会装模作样扮娴静的,谁知内里竟也是个不饶人的! 偏生这会子已然入夜,戏台眼看就要撤了,贾母就算想骂街也没了法子。老太太一时憋闷,脸色便愈发不对。 一旁湘云察觉不对,赶忙道:“姑祖母这是怎么了?” 贾母强笑道:“许是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之故。”转而又与薛姨妈道:“姨太太可是养了个好女儿啊。” 薛姨妈虽后知后觉,这会子也瞧出不对来,当下心中叫苦不迭,嘴上却笑着含混过去。 这内中除了几个小的,又有谁是傻子?王夫人不知是喜是忧,李纨鼻观口、口观心,凤姐儿更是心惊肉跳。 说来事端还是她挑起来的,若真有个不对,到头来埋怨岂不是要落在她头上? (本章完) 第216章 恣意妄为薛宝钗 第216章 恣意妄为薛宝钗 凤姐儿心下忐忑,席间攥了帕子暗自思量,待老生咿咿呀呀唱起来,凤姐儿便笑道:“我这没读过书的,反倒更喜东府前些时日点的那些热闹戏,这咿咿呀呀听着实在没意趣。老祖宗,这郭子仪可谓一代贤相,倒是让孙媳妇想起个糊涂官儿来。” 贾母正暗自运气,却不好不理凤姐儿,便强笑道:“哪儿来的糊涂官儿?” 凤姐儿笑道:“还是前些时日听平儿说的,说是有个新上任的县官,是个十足的书呆子。上任第一天,就想着要大展宏图,给百姓立威。 正好有人来报案,说自个儿家的鸡被偷了。这县官一听,立马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问:“那鸡是何颜色?” 报案人答:“是只芦鸡。” 县官又问:“这鸡平日里都在哪儿走动?” 那人说:“就在院子里溜达。” 县官听了,低头沉思半晌,随即一拍惊堂木,喝道:“此鸡定是厌倦家中平淡,外出云游去了,待它玩够,自会归来,退堂!”” 此言一出,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顿时了可不止,那贾母也附和着笑将起来。 王夫人就道:“凤辣子哪里寻来的顽笑话儿?” 凤姐儿笑道:“顽笑话儿可不就信手拈来?老祖宗别不信,我这就再说一个。说有个老农不知鞋分左右——” 凤姐儿嬉笑怒骂,使了看家本事,一连说了数个笑话,总算将贾母逗得开了怀。 待那戏目唱罢,贾母情知这会子翻脸只会伤了彼此颜面,干脆就坡下驴道:“罢罢罢,今儿个也闹够了,都各自散去吧。是了,今儿个的戏目不错,凤哥儿莫忘了赏赐。” 凤姐儿赶忙应下,吩咐平儿赐下赏赐,班主领了一众戏子上前道谢自不多提。 贾母先行退去了西梢间,于是众人都不曾饮茶便各自散去。 这倒是免了一桩误会。那原著中贾母点了两个小戏子赏赐,凤姐儿体察贾母心思,便笑问众人其中一个小戏子像谁。 旁人还没言语,史湘云心直口快径直说了‘像林妹妹’,宝玉赶忙连使眼色,随即闹得生出好些是非来。 实则凤姐儿本是好心,临了点出黛玉来意为与宝钗打擂台,偏生这话是与黛玉一直别苗头的史湘云说出来的,于是闹得几人都不大痛快。 当下凤姐儿领了平儿在内中吩咐人拾掇,外间抱厦里候着的丫鬟一拥而入,打了灯笼将各处女主子送回。 三春、黛玉挪步便到了后楼,邢夫人领了邢岫烟往东跨院而去,王夫人与薛姨妈、宝钗一道儿,路上只说些闲话,王夫人却频频偷眼扫量宝钗。心下不禁暗忖,亏得自个儿慧眼识人,这外甥女原是扮得娴静,实则这脾气可不小啊。 王夫人嫁入贾家二十几年也没敢这般顶撞过老太太,偏生这事儿让宝钗给做了! 老太太怄气,王夫人自是乐见其成。可推己及人,若来日宝钗也这般气自个儿,自个儿又该如何自处? 罢了罢了,多思无益,左右宝玉来日也不会娶宝钗,这烦扰也落不到自个儿头上。 三人自东角门分开,薛姨妈沉了脸儿领着宝钗出了北角门,斜对面便是东北上小院儿。 一径进得内中,薛姨妈再也忍不住,道:“我的儿,好端端的你顶撞老太太作甚?” 宝钗眨眨眼,无辜道:“妈妈这话儿可没道理,我何曾顶撞过?” “你点的那戏码——” 宝姐姐娴静道:“这头一出为自白心计,第二出颂圣捧贵,并无一处指桑骂槐,偏老太太自个儿多心又怪得谁来?” “你——”薛姨妈素无捷才,一时间被宝姐姐拿话儿噎得没了言语。 宝钗便又道:“再者说了,方才那《刘二当衣》就差指着咱们薛家来骂了。自打咱们家来了府中,老太太不过是表面和善,心下不知怎么厌嫌呢。妈妈以为再是讨好,便能讨了老太太欢心? 女儿说句难听的,有些事儿上赶着不是买卖啊。” 薛姨妈情知宝钗说的在理,叹息一声蹙眉思量,先是想起陈斯远此前所言,跟着又想起姐姐王夫人来。她虽信服陈斯远,却不甘薛家在她手中败落,于是私心作祟便更多指望上了王夫人。 俄尔,薛姨妈说道:“罢了,这回就算了。只是老太太气得不轻,只怕来日愈发瞧不上咱们。如今唯有指望你姨妈了——” 指望什么?贾母上了年岁,自是指望着王夫人将贾母熬死了,到时候自然轮到王夫人来做主。就算王夫人再有旁的心思,毕竟还欠着薛家不少银钱呢。贾家这个光景,哪里还有余钱还债? 说不得到时那欠账便算了陪嫁,连同宝钗一道儿都归于荣国府。 宝姐姐本就早慧,听得薛姨妈这般欲言又止,哪里还不知其所想?宝姐姐顿时蹙眉,心下有意劝说,可话到嘴边儿又生生咽了回去。 所谓欲速则不达,此时劝说,只怕会适得其反。 当下母女两个进得正房里,薛姨妈因犯了心思,方才席间又多饮了几盏,不免有些困倦。 于是只落座吃了半盏茶,便被同喜、同贵伺候着洗漱一番歇息去了。 宝姐姐吃了一盏茶,回思方才荣庆堂情形,想起贾母那铁青的脸色,顿觉心下畅快! 什么温良恭俭让,通通抛在一旁,再是德行好,又怎比得上将那恶意当面怼回去来的痛快? 宝姐姐心潮起伏半晌,禁不住多饮了两盏茶。待那股子雀跃褪去,旋即自个儿又反思起来……若是换了远大哥,只怕定会将老太太气个半死,偏生旁人还无话可说吧? 自个儿果然还是差了些火候。 这般想着,宝姐姐面上噙了浅笑,又禁不住思量起陈斯远来。忽而想起陈斯远早出未归,心下便是一荡:是了,他这会子说不得还在等着自个儿呢? 想到此节,宝姐姐哪里还坐得住? 当下起身观量,见西梢间里薛姨妈果然睡下,她便与莺儿低声吩咐道:“吃多了酒一时睡不着,你随我往园子里逛逛。” 莺儿应下,心下暗忖,姑娘这是惦记着那位远大爷呢。 主仆两个出了东北上小院儿,少一时自正门进了大观园。 刻下不过是戌时初,大观园四下零星挑了灯笼,隐隐有些萧索之意。 主仆两个方才往东兜转,行不多远便听得噼啪石子作响。刚好往怡红院去的拐角处挑了灯笼照亮,宝钗定睛观量,便见个身形弯腰拾了石子儿,随即奋力投掷,那石子儿高高抛起越过院墙,正落在后头的东北上小院儿里。 宝钗眨眨眼,暗忖这是实在等不及,干脆往自家丢石子儿了? 许是饮了酒,又因着恣意怼了贾母一回之故,宝姐姐见陈斯远顽童也似的行径,顿时掩口笑将起来。 一旁莺儿也忍俊不禁,四下瞧了瞧,眼见并无旁人,赶忙低声唤道:“远大爷快别丢了,仔细将姑娘的窗子砸了洞出来!” “嗯?”陈斯远循声望过去,便见一主一仆俏立不远处,宝姐姐正掩口笑吟吟看将过来。 陈斯远哈哈一笑,将手中自假山上好不容易挖下来的拳头大石子儿丢在一旁,拍打着手便往前迎。 两方凑近,宝姐姐笑着屈身一福,陈斯远也笑着拱手作礼,旋即朝着莺儿瞥了一眼。莺儿也乖觉,径直将灯笼交在陈斯远手中,胡乱寻了个由头道:“我方才听水里有野鸭子,我去瞧瞧,劳烦远大爷照看着我家姑娘。” 说罢丢下灯笼一溜烟而去。 陈斯远与宝钗相视而笑,便又往怡红院而去。 陈斯远便问:“宝妹妹今日可好?” 宝钗比素日里大胆了许多,竟摇头道:“原是不好的,这会子却好得不得了。” “哦?”陈斯远侧目。 宝姐姐便笑吟吟道:“老太太又来找茬,我点了两出曲目故意气她,她自个儿想不开,倒是气了个仰倒。” “还有此事?” “嗯。”宝钗便笑着将方才情形说将出来。 陈斯远留神倾听,待听罢心下唏嘘,果然与原本不大一样了! 那宝姐姐说罢,见陈斯远一时没言语,心下不由惴惴,道:“我……是不是太过恣意妄为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说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公羊之说未免太过,不过夫子所言总没错儿。宝妹妹今日此举已得圣贤真意,又何谈恣意?” 顿了顿,又道:“这世间吹捧道德,初衷自然是好的……只是难免会有小人仗此欺压良善。宝妹妹那德行,不若用来待良善之人。至于那些不良善的,我倒是有一句糙话正合适。”他扭身笑看宝钗,说道:“放下个人素养,享受缺德人生。” 宝姐姐眨眨眼,缓了一会子这才掩口吃吃笑将起来,道:“哪里来的怪话儿?” 陈斯远笑道:“胡乱琢磨的。” 他不过随口一说,宝姐姐却动了心思。心下暗忖,是了,远大哥母亲早亡,其父不修德行,娶了续弦便对其不管不顾,其后又被续弦好生苛待……若是一直隐忍,只怕这会子早就遭了那歹毒继室的毒手,哪里还有今日情形? 想到此节,宝姐姐一双水杏眼莹润,不免带了几分怜惜。 陈斯远此时忽而合掌道:“是了,险些忘了去。” 说话间自袖笼里翻找出个锦盒来,扭身来笑着双手奉上:“贺妹妹芳辰,愿芳龄永继、隽华不离。” 宝钗接过,本待欲说不必如此费心,却因着陈斯远一句‘芳龄永继’犯了思量。 陈斯远见其咬着下唇思量,便道:“怎么了?” 宝钗便道:“你可知我身上有个金锁?” “金玉良缘嘛,才进府就知道了。” 宝姐姐顿时嗔怪着白了其一眼,这才道:“我那金锁上,便有这么一句。” 陈斯远自然知道,只是这会子却故作纳罕道:“果然?我却不信,宝妹妹不若让我瞧瞧?” 宝钗略略为难,到底自袄中寻了个金锁出来。这金锁原本配着金璎珞,因此时天寒,方才将那璎珞摘了去,独留了金锁贴身佩戴。 陈斯远入手只觉温热,显是其上还残存宝钗的体温。借着灯笼照料,果然便见其上镌刻了‘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字样儿。 陈斯远便啧啧称奇道:“妹妹好运道,我自小却没个和尚、道士路过时也送了物件儿来。” 宝钗蹙眉思量一番,压低声音道:“哪里有什么和尚、道士?这金锁也是早几年才打制的。” 陈斯远心道,果然如此。这金锁必是王夫人与薛姨妈书信往来,薛家赶在上京前方才打制了的,用意自然是奔着宝玉来的。 谁知此间多了个陈斯远,那金玉良缘眼下早已烟消云散,宝姐姐如今一门心思想做陈家少奶奶呢。 心下得意,陈斯远放下金锁,一抖手又从袖笼里掏出一物来:“妹妹且看此物可配得上妹妹?” 宝钗定睛一看,顿时惊疑一声儿。便见陈斯远掌中托着个鸽子蛋大小的玉石,其上金镶玉又有挂链,灯笼照亮,玉石上隐隐有字迹呈现。 宝钗探手抓过仔细观量,果然就见其上写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宝姐姐顿时变了脸色,道:“你怎地将宝玉的玉给……拿了来?” 陈斯远哈哈一笑,低声道:“妹妹莫非忘了前一回宝玉被柳燕儿盗了通灵宝玉去?” 当下便将原委一一道来。 宝钗听闻陈斯远寻了内府造办处一口气作了好些个通灵宝玉,顿时哭笑不得。 半晌才道:“我妈妈还道那通灵宝玉果然神异,碎成那般温养一些时日竟还能恢复如初,不想……不想竟是这般!” 宝钗面上愈发哭笑不得。漫说是薛姨妈,她自个儿又何尝不是如此?错非机缘巧合钟情于陈斯远,只怕到死都不知这通灵宝玉竟也是个西贝货! 转念一想,是了,人都没怎么神异,一块死物又能如何神异? 只怕姨妈王夫人当日也是为了自抬身价,赶在产育前才伪造了此物。 宝钗想罢,紧忙将玉石推过去,嘱咐道:“快收好,可不好让旁人瞧了去。” 陈斯远笑着应下,道:“我与宝兄弟无冤无仇,自然不会害他。” 说来还怪对不起宝玉的,两位宝二奶奶人选先后被自个儿撬了不说,连贴身大丫鬟袭人都被其作了回暖床丫鬟。 炖了,陈斯远又道:“妹妹不瞧瞧内中是个什么?” “嗯。”宝姐姐应下,轻缓打开锦盒,便从内中取出一样物什来。 通体黑白相间,似猫似狗,瞧着倒是憨态可掬。 宝姐姐纳罕看向陈斯远:“这是何物?” “大猫熊。”陈斯远挠头叹息道:“本想依着妹妹模样做个人偶,谁知匠人说不大吉利,我便做了此物。” 宝钗顿时白了其一眼,旋即又仔细瞧了眼那玩偶,略略揉捏,只觉柔软回弹,再一捏,那东西竟吱儿的叫了一声儿! “呀!”宝钗骇了一跳,失手丢了锦盒与玩偶,又脚下拌蒜往身后跌去。 陈斯远可不曾饮酒,当下也不管旁的,只横移一步探手便将宝姐姐抄在怀中。 “妹妹可好?” 腰肢被揽住,宝姐姐霎时好似被拿捏了七寸一般,只嘤咛一声便霞飞双颊,一时间瞧着陈斯远说不出话儿来。 与陈斯远略略对视,赶忙羞怯着合了眼。 陈斯远又非懵懂之辈,哪里会错过如此良机?口中低唤了声‘宝妹妹’,俯身便要一亲芳泽。 谁知忽而有杂乱脚步渐近,那莺儿还不曾转出来便低声叫道:“姑娘,巡夜的婆子往这边厢来了!” 宝钗赶忙挣脱开来,红着脸儿嗔看了陈斯远一眼,又俯身将玩偶与锦盒拾起,这才与陈斯远道:“我,我先回了,你也早些歇着吧。” 当下灯笼也顾不得,急急迎着莺儿而去。 “哎?灯笼!” 陈斯远招呼一声,谁知宝姐姐全然不理会。待过得须臾,便有莺儿匆匆跑来,接了灯笼又屈身一福,扭身又去追宝姐姐去了。 陈斯远停在原处负手回味,面上满是笑意。心下暗忖,这闺中之乐自然是妙,可这谈情说爱好似也颇为玄妙? 伫立良久,直待凉意透体,陈斯远这才施施然回转自家。 …………………………………………………… 时维早春,天色方晓,荣国府笼于一片晨雾之中。 柳五儿方才洗漱过,转头便见陈斯远一身短打哈欠着行出来,她赶忙上前见礼。陈斯远便吩咐道:“我往园子里习练桩功,香菱、红玉两个还睡着,你过会子再去叫。” 柳五儿应下,心下纳罕不已。暗忖香菱也就罢了,近来愈发贪恋诗词,时常捧书夜读,白日里连远处景物都看不大真亮,早间赖床本就寻常。可红玉姐姐素来勤勉,怎地这回连她也赖床了? 陈斯远却不曾说旁的,只大步流星而去。 少一时,柳五儿拾掇停当,先去大观园小厨房取了食盒来。眼见正房门扉虚掩,干脆推门而入。 方才撂下食盒,便听得内中窃窃私语。 起先是香菱吃吃笑了半晌,旋即红玉娇嗔不依,道:“姐姐还笑,都是姐姐纵着,如今大爷愈发变着样折腾人,我如今这两腿都使不上气力!” 香菱却笑道:“你这会子来怪我,昨儿个夜里也不知是谁——” “诶呀,你敢说!” 跟着又是什么‘狐媚子手段’‘闺中情趣’之类柳五儿听不懂的话儿。 嘻嘻哈哈一番嬉闹,惹得五儿纳罕不已。当下禁不住好奇,到底挪步西梢间,挑了帘栊道:“姐姐们可起了?” 说话间往内中一瞥,便见香菱卷了被子兀自卧着,红玉却半撑起身形来,身上只一件儿贴身肚兜,正露出背后大片雪腻背脊。 两女循声看过来,红玉就道:“这就起了。” 当下两女赶忙起身,柳五儿自去铺展食盒,那红玉趁着五儿不在,紧忙将一件儿‘降魔杵’用帕子包裹了,又压在了箱底儿。 待两女梳妆过后,陈斯远已然一头汗水回转。香菱惫懒着,任凭红玉、五儿两个伺候着陈斯远洗漱过,这才为其布了菜,随侍左右。 陈斯远略略吃用,便道:“今儿个须得去新宅安歇,晚上不用等我。”顿了顿,又与红玉道:“大字儿学了多少?算盘打得如何了?” 红玉瘪嘴道:“倒是都学了些,比照上个月略有长进?” 陈斯远便道:“你只打理房中事务实在屈才,我如今正有一桩营生须得人手帮衬。” 谁知红玉听了不喜反嗔,道:“这外头营生大爷自个儿打理就是了,我只管处置家中事务就好。” 陈斯远闻言纳罕不已,抬眼笑道:“给你寻个好差事还不好?” 红玉便盘算道:“这一来,我又不知如何打理账目,冒冒失失的,难免有错漏,又如何比得上积年的老账房?二来,我只管守着大爷就好,旁的一概不管。” 陈斯远大笑几声,心下熨帖不已。 红玉聪慧,又极有自知之明;香菱,这丫头爱煞了诗词,只怕也没心思理会旁的;三姐儿已然打理了百草堂,自是不好再让其接触胶乳营生;尤二姐心思多,陈斯远反倒信不着。 余下五儿、晴雯年岁还小,瞧着也不是那等能管好营生的。这数来数去,身边儿一群女子,偏生又挑不出个能独挑大梁的。 陈斯远顿时烦恼不已,总不能做了甩手掌柜,全凭贾芸帮衬吧? 这人心最不好考验,金山银海当面,不知多少老实本分的一冲动便做下错事,陈斯远可不敢将此事寄托在人性上。 转念又思量着,表姐邢岫烟……不妥,她素来闲云野鹤的性儿,定不愿管闲事。且其后还有邢忠、邢甄氏两个拖累呢……那宝姐姐? 诶?好似宝姐姐最合适? 一来,宝姐姐本就一直帮衬着薛姨妈打理账目;二来,正好借机调宝姐姐出府,如此二人也好多多往来;三来,还免了宝玉那厮纠缠。 不过这内中关隘怕是难在如何说服薛姨妈之上。此事陈斯远一时间没旁的法子,暗忖既然说服不得,那就睡服了事! 暗暗拿定心思,陈斯远三两口吃用完早点,换过衣裳便乘车直奔才赁下的大杂院而去。 谁知才到地方,便见门前聚拢了好些百姓,有那好事者干脆跳着脚骂街。陈斯远一时间不好上前,紧忙打发了小厮庆愈去过问。 好半晌,待百姓四散而归,才有庆愈领了苦着脸儿的贾芸来回话儿。 “远叔!” 陈斯远叫其上了马车,待其落座才问道:“方才是怎么个情形?” 那贾芸哭笑不得说了一通。盖因此间以硫磺熏制胶乳,内中人一刻就得换一拨,这左邻右舍却也受不得气味刺鼻。也不知被谁撺掇的,今儿个一早便来堵门,非要贾芸给个说法。 贾芸能如何说?四下赔不是,只道尽快想法子。 陈斯远一琢磨也是,总不能因着自个儿试胶乳方子,就让人家左邻右舍不安宁吧? 此时就听贾芸道:“远叔,依着侄儿,咱们不若在城外寻一处空旷所在。一来免得扰民,二来也防着泄露隐秘。不过只怕还要雇请些得用人手……” 这雇请的自然就是打手,防着新来的仆役得了方子转手就将方子卖了。 陈斯远思量着道:“你往城外西南寻一处地方,如此不拘什么风总吹不到城里。雇请人手的事儿,也一应交给你处置。” 贾芸应下。 陈斯远有心舍了米粮,让四邻多宽容几日,转念一想又觉太过缺德,因是便作罢,只等贾芸在城外寻了所在再行试验胶乳方子。 这两日陈斯远一心扑在胶乳营生上,余下万事不管,漫说是邢岫烟、宝姐姐处,便是回了新宅也难得睡了两回素的……暂且不表。 却说宝钗生儿过后,翌日便有元春送了灯谜来请众姊妹猜。因前一日贾母怄气,这日便浑身不爽利。是以这猜灯谜不过潦草行事,各人都猜了一通,便打发太监去回了元春。 隔天元春又打发小太监来传话儿,吩咐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依次抄录妥协,自己编次,叙其优劣,又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 荣国府得了吩咐不敢怠慢,贾政亲自选拔能工巧匠磨石镌字,贾珍率领贾蓉、贾萍等监工。 贾芹又得了差事,领着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一并挪往铁槛寺。 加之清堂茅舍修葺耳房,一时间大观园里叮叮当当又成了工地。 倏忽几日,这日陈斯远雀跃而归,却是因着到底一点点试验出了胶乳方子来!于是本就十拿九稳的营生,此番更妥帖了几分。 此时方才过了晌午,陈斯远甫一入内,正巧撞见来还书册的探春与惜春两个。 三人厮见过,惜春便嗔道:“远大哥这些时日一直不见人影。”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明日起就不怎么忙了,四妹妹若想学笛子,只管来寻我。” 惜春顿时高兴起来,又道:“远大哥恐怕不知,一早儿贤德妃下了口谕,说这大观园也不用封了,往后只管让咱们住!” “还有此事?”陈斯远挑了挑眉头。心下暗忖,这下可算能住进园子里了。 探春也笑道:“虽是好事,可如今园中四下磨石镌字,又有别处屋舍须得修葺,只怕要下个月才能搬进去呢。” 惜春就道:“听太太说,那修葺的清堂茅舍就是给远大哥留的呢。我想过了,正好那玉皇庙、达摩庵空了,我干脆住进去,正好与远大哥比邻而居。” 陈斯远哈哈大笑,探春也忍俊不禁,探手揉着小惜春的脑袋道:“四妹妹莫闹,那又是庙又是庵的,哪里好让你住?” 惜春瘪瘪嘴,顿时又不高兴了。 陈斯远安慰一番,又与探春道:“三妹妹前几日随着太太一道儿管家了?” 探春顿时摆手道:“快别提了,我只充了两日马前卒,四下一抹黑,全然不知内中门道。亏得凤姐姐得了空,不然还不知怎么耽误事儿呢。” 陈斯远便意味深长道:“三妹妹才多大年纪,我看往后定是管家的好手儿。” 惜春便道:“是了,咱们家素来有姑娘管家的规矩,听说从前就是姑姑管家。” 这说的是黛玉的母亲贾敏。陈斯远暗忖,错非是贾敏管家,王夫人也不至于恨屋及乌,连黛玉也恨上了。 两个小的盘桓半晌,取了书册告辞而去。陈斯远略略小憩,想着眼看就要二月,合该去寻李纨计较。又想起数日不曾去东跨院,不拘是邢夫人还是邢岫烟,自个儿都总要照个面才好。 因是换过衣裳,便自个儿往东跨院而来。 谁知方才进大观园,行不多远便又撞见了司棋。 “远大爷……” 这姑娘迭手蹙眉,满脸哀怨,好似怨妇一般。陈斯远自是知道缘故,这风流债该还就得还。 他便笑着上前道:“这几日忙乱,今儿个才得空……你几时告假?” 司棋顿时暗自舒了口气,便低声道:“后儿可好?” “好。” 三言两语定下,陈斯远趁着四下无人又抚了下司棋的脸蛋儿,惹得司棋娇羞不已,这才施施然负手而去。 少一时到得东跨院,临到三层仪门前往厢房观量,却见内中空荡荡,也不知邢岫烟与篆儿去了何处。 秦昱家的将陈斯远引入内中,陈斯远进得正房里便被邢夫人剜了一眼。 二人应付也似说了半晌,邢夫人这才将一应人等打发下去。 待人一走,邢夫人就道:“这些时日做什么了,怎么没见你来?” 陈斯远道:“自是忙活那营生来着……我连表姐都没瞧过。” 邢夫人自然知道,当下便哼哼一声道:“这表姐倒叫得亲热。” 这口风不大对啊? 略略思量,陈斯远便道:“可是月事来了?” 邢夫人眨眨眼,纳罕道:“你怎知道?” 陈斯远哭笑不得道:“你今儿个好似吃了炮仗一般,我又如何不知?” 邢夫人眨眨眼,这才恍然道:“是了,我道为何这般不耐,方才四儿哭闹我都想抽两巴掌。”顿了顿,又为难道:“今儿个你不来,我也要寻你说个事儿。” “嗯。”陈斯远应声而起,自然而然落座邢夫人身旁。 那邢夫人目光闪烁道:“我,我昨儿个与大老爷说了还愿之事……谁想大老爷比我还上心,说这回定要亲自捐上一千斤香油。” 陈斯远眨眨眼,暗忖贾赦这是什么毛病?素来无利不起早的主儿,竟也要上香还愿? (本章完) 第217章 一桩好事 第217章 一桩好事 陈斯远搂着邢夫人不禁纳罕道:“大老爷怎地忽然也敬神礼佛了?” “他?”邢夫人翻着白眼儿道:“他是惦记上娘娘庙里的紫竹了!” 陈斯远眨眨眼,心下不解。邢夫人便嘀嘀咕咕说了一通。敢情是因着上回求了紫竹回来,转头儿邢夫人便有了身孕,贾赦欢喜之余将紫竹给众姬妾散了,又用余下与各家惠而不费地好生往来了一遭。 说来也奇,这紫竹独活了邢夫人处的一株,余下散出去的不出月余光景竟尽数死了。待到去岁邢夫人生了四哥儿,冬月里贾赦摆百日酒时自是将那紫竹好一通吹嘘。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果然便有那老当益壮的勋贵惦记上了紫竹,随即几次三番往娘娘庙去,挖了不知多少紫竹来,偏生顶多养半年那紫竹就枯死了。 有好事者干脆去寻娘娘庙的麻烦,住持吓破了胆,干脆推说唯有福缘深厚者方才能移了紫竹回去养活。 这福缘深厚者为谁人?一则是马尚那老货,另一则正是贾赦啊。 大老爷算盘珠子打得叮当响,一琢磨此事有利可图啊,胡乱请了紫竹回来四下散散,惠而不费,众勋贵还记他一个好儿,何乐而不为? 陈斯远听罢哭笑不得,心道还得是你啊,大老爷!也就是贪了黛玉家产,外加每月还有百草堂股子分润,不然大老爷贾赦说不得请了紫竹转头儿就能往外发卖……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低头扫量一眼,见邢夫人蹙眉抿嘴儿,显是没了法子。这回可跟上一回不同,邢夫人有了四哥儿,自然不好再麻翻了一应人等与陈斯远厮混。更何况这外甥再亲,总亲不过儿子去,这会子贾琏便在府中,往妙峰山还愿自有贾琏鞍前马后伺候,哪里显得着他陈斯远? 因是陈斯远一时间也没了法子,便笑道:“我看不若另寻时机?” 邢夫人蹙眉叹息一声,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俄尔,又面色不善乜斜过来,冷声道:“那两个小蹄子你何时处置了?” 这说的自然是苗儿、条儿两个。陈斯远一怔,便知邢夫人心思。邢夫人再如何小心、仔细,时日一长也瞒不过两个贴身丫鬟。反过来说,若是将两个贴身丫鬟拉下水,自然也方便二人往后私会。 陈斯远当下含混道:“这府中四下都是眼睛,你让我如何处置?” 邢夫人就道:“改明儿我给那俩小蹄子放几日假,你可千万不好错过了。” 陈斯远便道:“等回头再说吧,如今这营生正是关键口上。” 那邢夫人忽而说道:“是了,德全每日家游手好闲,实在不成样子。你那营生……” 陈斯远赶忙止住其话头:“快打住,我那可是十几万银子的营生,他来了若是坏了事,到时谁来担着?” 邢夫人一琢磨也是,就邢德全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德行,这等大事儿又哪里敢让其参与其中? 她便说道:“你是不知,昨儿个他来寻我,显摆了好半晌才说,他竟领着人趁夜将二妹夫蒙头打了一顿!” 陈斯远哑然而笑。小舅子揍姐夫,合情合理。邢二姐那丈夫的确不像样子,邢德全这回倒算是办了一桩好事儿。 二人又计较了半晌,邢夫人方才唤了苗儿将陈斯远送出。 苗儿一路相引,转眼临近三层仪门前,陈斯远便低声道:“姨妈方才说了,感念姐姐辛苦数年,说是往后每月也抽出几日给姐姐放假呢。” 苗儿眨眨眼,顿时欢喜道:“果然?那倒是极好。” 如今下人寻常可没假期,苗儿这等丫鬟除去每月赶上天癸能歇息几日,余下光景半点也歇息不得。若想见家人,唯有趁着年节时邢夫人开恩,这才能回家小住一二日。 若每月都有假放,一则可以时常回家瞧瞧,二则……苗儿偷眼瞧着陈斯远,二则说不定还能与远哥儿多相处一会子呢。 陈斯远便低声道:“上回去造办处瞧了些头面,一时间不知送姐姐什么样式的好,待姐姐放假,我领姐姐一道儿去瞧瞧可好?” 苗儿心下赧然,却飞快点头应承。 陈斯远面上一笑,趁着无人瞧过来,偷偷扯了下姑娘家的柔荑,惹得苗儿霞飞双颊,这才负手阔步而去。 一路出得黑油大门,复又进得荣国府,待刚从马厩旁角门进得内院儿,迎面便见邢岫烟、篆儿两个往这边厢行来。 篆儿瞥见陈斯远顿时雀跃招手:“远大爷!” 陈斯远眼神一亮,面上浮起笑意,快行两步到得近前道:“表姐往哪儿去了?” 邢岫烟浅笑着还没答话,篆儿便巴巴儿道:“宝姑娘寻我们姑娘打络子呢。” “宝妹妹?” 篆儿就道:“宝姑娘人美心善,见我们姑娘头面少,方才还送了一样簪子呢。” 非但如此,宝钗见篆儿瘦弱,又怜其身世,方才寻了好些果子、点心来给篆儿。篆儿非但吃了个饱,腰间荷包里还装满了各色果脯,于她而言宝姐姐可不就是大好人? 邢岫烟瞥了篆儿一眼,后者方才讪讪住口。邢岫烟这才抬首似笑非笑看着陈斯远,内中意味难明。 陈斯远心下若有所思……宝姐姐果然‘停机德’,这还没过门儿呢,先是照拂黛玉,如今又照拂邢岫烟。 表姐邢岫烟本就聪慧,自是知晓宝钗总不会无缘无故与她相善,于是略略思忖便算定必是因着自个儿之故? 想明此节,陈斯远虽心下讪讪,面上却不红不白道:“如此也好,表姐多与府中姊妹往来,也免得孤寂无趣。” 邢岫烟便道:“你那书稿好些时日不曾送来了。” 陈斯远道:“近来有一桩大事要忙,书稿只怕要延误一些时日了。” 邢岫烟就说道:“如此,自然是大事要紧。我这边厢别无他事,你也不用太过惦记。” 陈斯远颔首道:“也就这几日光景了……是了,表姐上回去栊翠庵——” 不待陈斯远说完,邢岫烟已然变了脸色,篆儿更是蹙眉道:“远大爷快别说了,那妙玉师父见了姑娘,不出三五句便阴阳怪气儿起来。也就是姐姐脾气好,换了我一早儿翻脸了。” “多嘴。”邢岫烟轻声叱了篆儿一嘴,这才释然道:“早年她便未必真心重我,许是拿我当了那猫儿、狗儿,高兴了便逗弄一番,不高兴便弃之不理。自常老爷落了难,她便心气儿不顺,待我也愈发厌嫌。 罢了,我自过自个儿的日子,她不待见我,我往后不往跟前儿凑也就是了。” “表姐说的在理。” 陈斯远暗忖,这妙玉性子本就孤高别扭,若邢岫烟忖度为真,说不得也是因着常家落了难,这才让妙玉愈发不待见邢岫烟……大抵是因着邢岫烟知其底细? 二人在小过道子里略略说了会儿话,便彼此别过。 谁知甫一到得穿堂前,又撞见宝玉心事重重而来。 宝玉见是陈斯远,不由眉头愈发深锁。 陈斯远情知缘由,面上却笑道:“宝兄弟这是往哪儿去?” 宝玉道:“老爷打发人来寻我,这个……远大哥,先走一步。” 说罢提了衣袍急匆匆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陈斯远目视其两眼,又扭头往穿堂那边厢瞧了瞧,可惜不曾瞧见袭人,也不知袭人近来如何了……银钱可还凑手。 当下陈斯远稳步而行,须臾到得王夫人院儿前,便听有女子低声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 旋即又有一女子道:“老爷相召,人家正心里正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 陈斯远正巧路过门前,搭眼往内中瞥了一眼,便见彩云推着宝玉往内中行去,又有大丫鬟金钏儿掩口而笑。 陈斯远脚步不停,须臾绕过王夫人院儿,眼看到得东北上小院儿门前。偏此时又有大丫鬟玉钏儿匆匆而来,瞥见陈斯远惊疑一声,旋即紧走两步上前敛衽一福,笑道:“正说方才白跑一趟呢,不想回头儿倒是撞见正主儿了。” 陈斯远停步笑道:“是太太寻我有事儿?” 玉钏儿笑着颔首,压低声音道:“娘娘口谕,准姑娘、哥儿们园子别居,太太说回头儿禀明了娘娘,待到了日子远大爷便去清堂茅舍别居。” 陈斯远赶忙笑道:“劳烦太太挂心,多谢玉钏儿姑娘告知。” 玉钏儿掩口笑道:“本就是应当应分的,那我先去回话儿了。” 陈斯远应了,玉钏儿便从角门进了王夫人院儿后。 陈斯远两步到得东北上小院儿前,内中便有大丫鬟同喜瞧见,赶忙笑着来迎。 陈斯远与其说道:“姨太太可在?” 同喜道:“远大爷来的巧,我们太太才从老宅回来。” 当下一边厢往里让,一边厢往内中传话儿道:“太太,远大爷来了!” 倏忽转过前院儿,陈斯远随着同喜到得后院儿,抬眼便瞥见薛姨妈竟迎在了门前。 陈斯远上前与之厮见,便见薛姨妈面上虽有欢喜,可更多的却是发愁。 当下进得内中分宾主落座,待上了茶水,薛姨妈便道:“远哥儿今儿个来,可是那营生有了眉目?” 薛姨妈强忍着心绪,一板一眼说将起来,目光还频频往屏风后扫量。不问自知,一准儿是宝姐姐躲在了屏风之后。 陈斯远便道:“正是,我几番尝试,已试出了几个方子,来日不拘军民都有大用处。” “果然?”薛姨妈顿时长出了口气,道:“菩萨保佑,就知远哥儿是个能为的。” 陈斯远便道:“明日姨太太可得空?若得空不放一道儿往城外工坊瞧瞧实物,我总不好红口白牙拿了姨太太银子。” 薛姨妈掩口嗔笑道:“远哥儿的能为谁人不知?此番本就是帮衬我家,我又岂会信不过远哥儿?”忽而见陈斯远目光灼灼,薛姨妈便知看那劳什子实物是假,只怕私会才是真。 因着年节、省亲,二人正月里不过相聚一回,薛姨妈自是想的紧。因是便转而道:“不过我这心下也纳罕得紧,一直想瞧瞧远哥儿到底摆弄出了什么新鲜物什……”顿了顿,一双媚眼儿瞥了陈斯远下,说道:“……那就,明儿个去瞧瞧?” 陈斯远笑着拱手道:“好……不过事关机密,我那方子有心人一探便知,还请姨太太轻车简从。” 薛姨妈闻弦知雅意,故作肃容道:“这可马虎不得……既如此,明儿个我与远哥儿同乘一辆马车就是了。” 陈斯远故作犹豫了下,方才颔首应下。一盏茶饮过,便起身告辞而去。 他一走,宝姐姐便从屏风后转出来。 薛姨妈生怕被女儿窥破,便端了茶盏遮掩。 宝姐姐却另有心思,当即凑坐薛姨妈身旁,低声说道:“妈妈,远大哥那营生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儿?” 薛姨妈眼见同喜等都离着远,便压低声音道:“说是胶乳营生,具体如何,我明儿个瞧了才知。” 宝姐姐颔首道:“远大哥素有陶朱之能,我听其言辞笃定,料想这胶乳营生定然妥帖。” 薛姨妈心下得意,呷了口茶才道:“我自然知道,单看前几回便知远哥儿是个妥帖的。只是这内府占了三成,只留给咱们家两成……实在是少了些。” 宝姐姐眨眨眼,略略权衡便道:“内府才三成,咱们家怎可越过内府去?妈妈须知满招损、谦受益,这躲在内府后头,咱们才好闷声发财。若成了那等出头鸟,说不得来日便会惹来有心人觊觎。” 薛姨妈不过随口一说,此时听宝钗说的在理儿,便颔首道:“我的儿,你说的也是。两成便两成,只可惜这等好事儿往后还不知有没有。” 宝姐姐又道:“另则,远大哥此番既是提携咱们家,妈妈可不好与远大哥太过计较。好比那拆借的二万银子,若依着我,不若做了人情,这利息不算也罢。” 薛姨妈狐疑瞥了其一眼,暗忖这女儿怎地比自个儿还大方?薛姨妈心下早就盘算清楚,来日少算些利息就是,谁知宝钗竟连利息都不要了! 又眼见宝钗面上娴静,一双水杏眼满是清明,薛姨妈只道自个儿想多了,便道:“远哥儿吃不得亏,却也不愿平白占人便宜……等明儿个我与他计较了再说。” 宝钗顿时暗自攥了攥小拳头,面上依旧娴静道:“嗯,妈妈拿主意就是,我不过帮着妈妈赞划一二。” 不提母女两个各有心思,却说宝玉蔫头耷脑进得王夫人房里。元春口谕不曾说什么,贾政自然不知那日诗词倒是经过元春改易。 因是贾政难得好脾气与宝玉吩咐了一遭,转头儿又因着宝玉随口提起袭人惹得贾政老大不快。 随即呵斥一番,便将宝玉赶出了房。 那宝玉出得房里暗自舒气,瞧见金钏儿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儿,这才紧忙往绮霰斋而去。 刚过穿堂,正撞见袭人来迎。 袭人随口问了一嘴,便说道:“正要寻你告假,今儿个好不容易约了鹤年堂丁郎中来问诊,你也知我那哥哥是不成事儿的,我不在一旁看着只怕不好。” 宝玉满心想着搬进大观园,正要寻湘云说道,哪里会理会袭人?当下边走边摆手道:“你自去就是。” 袭人见其匆匆而去,咬了咬下唇,这才轻叹一声往后门儿而来。她心下也不知是何滋味,既怕撞见陈斯远,又隐隐盼着撞见陈斯远。 可惜平白忐忑了一遭,一径待其出了后门也不曾撞见。当下袭人舒了口气,急急赶回家中。 不过略略等候,那丁道简果然提了药箱、领了药童而来。 自芳将其请入内中,那丁道简先是诊过脉,又仔细问询了这几回所下药方,蹙眉长思了许久,出来才与袭人道:“鄙人虽擅内科,却不会医这消渴症。钱郎中所开之方颇为玄奇,料想必有奇效,鄙人实在不及。” 那自芳也在一旁,闻言就道:“我便说那钱郎中最是妥帖,偏妹妹不信。” 袭人懒得理会自芳,只与丁道简道:“敢问丁郎中,若您来医治,不知要如何下方?” 丁道简思量须臾,随即摇头叹息道:“难,难,难。依令堂现状,须得管住嘴,再辅以黄连阿胶汤,或可延寿。” 袭人小心思多,自然不是个傻的。丁道简说得含混,她却听明白了,这消渴症药石无医,那钱郎中所开的阿胶黄连汤或许有效,人参白虎汤则纯纯是在为难人。前一回能救回其母,说不得便是撞了大运。 可此事丁道简都拿不准,袭人又如何敢笃定?当下千恩万谢送走丁道简,袭人心下犯了难。事关母亲性命,她实在不敢胡乱拿主意。 那自芳就道:“妹妹寻来的丁郎中一看便没本事,母亲若落在其手,说不得上一回都熬不过去。”顿了顿,又道:“左右母亲如今见好,不妨让钱郎中多医治一些时日,说不得就能大好了呢?” 自芳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巧,回头儿拿银子的还不是袭人? 可这银子又岂是好拿的?一回两回的,那远大爷或许还贪图个新鲜。待时日一长,只怕定会厌嫌了。 袭人抿嘴思量,她既走出那一步,自然就再没法儿回头。她又自知颜色比不上陈斯远房里的香菱、晴雯,便只能从旁的地方着手,总要让那位远大爷心甘情愿为自个儿掏银子才好。 …………………………………………………… 转天是正月二十九。 这日清早陈斯远自个儿驱车接了薛姨妈,一道儿先行往城外,半路又故作遮掩,赁了马车直奔大格子巷而来。 一径进得内中,那薛姨妈还要说些旁的,陈斯远却哪里理会?只打横抱上床榻,一时雨打烂芭蕉,春风几度,缱绻几番。 直待俏眼半斜,粉臂横施,雨润娇枝,飞玉洞方才罢休。 当下二人相拥小憩,待好一会子薛姨妈方才缓和过来,贴在陈斯远胸口抬眼嗔道:“如今半点儿气力也没了,还要去看那胶乳呢。” 陈斯远惫懒道:“你都试过了,哪里用得着去瞧?” 薛姨妈略略愣神,这才反应过来,立时俏脸儿泛红,禁不住啐道:“也不知打哪儿学来那起子折腾人的法子!” “闺中之乐,怎能说是折腾?” 薛姨妈身心畅美,嘴上却不肯认。陈斯远知其这会子脸皮还薄,自是不好再打趣,便转而说起正经事儿来。 “来日你便将那四万两银子先行拿过来,回头儿与内府计较停当,咱们这营生立时就铺展开来。” 薛姨妈思量道:“庄票一直都预备着呢,就怕你临时取用。昨儿个宝钗与我说,此番也是你提携我家,不好问你索要太多利息。” 好贤妻!陈斯远心下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见薛姨妈仔细观量过来,他便说道:“拆借银钱哪儿有不算出息的?此事咱们定下就好。” 薛姨妈心下狐疑稍退,便笑道:“我夜里也想过,利息实在太高,你五年只消还回来三万银子也就是了。” 陈斯远自然不会拒绝,便笑着应下。 薛姨妈又道:“你这胶乳营生乃是新鲜事物,要铺展开来只怕要开设工坊……” 话没说完,就听陈斯远嗤的一乐,道:“工坊自然要开,却要不了几个银钱。” 苦哈哈赚那么点加工费才几个钱?又要安抚熏中毒的匠人,又要安抚怨声载道的四邻,陈斯远才不会干呢。 他只消将各类胶乳方子推敲出来,拿出实物验明好处,转头儿四下发卖了就是。卖方子所得银钱再往各处订购胶乳,只消将源头握在手中,这大头还是他赚得多。 陈斯远便将念头略略说了说,顿时惹得薛姨妈眼泛异彩! 心下暗忖,原来这才是惊才绝艳之辈,寻常人不过是循规蹈矩,远哥儿偏生天马行空,细细思忖却大有道理。 薛姨妈心生倾慕,不由得又是意动不已。 陈斯远探知,便坏笑着看将过去。薛姨妈顿时求饶道:“不成不成,再折腾只怕就要散架子了。” 这床笫间女子的一声儿求饶,自是比百般夸赞还要让人欣喜。陈斯远便大笑几声,愈发志得意满。 薛姨妈生怕今儿个下不得床,赶忙道:“你道我昨儿个为何愁眉苦脸?” 陈斯远赶忙问询,薛姨妈便蹙眉道:“还不是因着蟠儿!” 那薛蟠私底下往百草堂走了一遭,采买了不少丹丸。回来后愈发龙精虎猛,夜夜笙歌。 奈何干打雷、不下雨,薛蟠自个儿折腾得又瘦了几分,偏生两个通房丫鬟一直不见动静。 昨日薛姨妈特地请了郎中给荷心、穗锦两个丫鬟瞧过,那郎中只道身子康健。如此一来,这有问题的岂不成了薛蟠? 正是想着此事,薛姨妈昨日方才愁眉不展。 陈斯远便道:“许是儿女缘未到,文龙才多大年岁,你又何必急切?” 薛姨妈一琢磨也是,便暂且将此事按下。 这日二人缠磨到下晌,薛姨妈方才遮掩了而去。陈斯远取了马车倒是没去城外,见临近未时,干脆回了能仁寺左近的新宅。 到得地方,却只尤二姐来迎。 那尤二姐不知为何,面上雀跃不已,殷勤迎了陈斯远,不待其发问便道:“三姐儿往百草堂去盘账了,说不得天黑才回呢。” 陈斯远方才与薛姨妈缱绻过一回,这会子自然暂且熄了旖念,当下便只应了一声儿。 尤二姐随行几步,又附耳低声道:“前儿得了本道家功法,内中瞧着颇为玄妙,过会子咱们也试试?” “嗯?”陈斯远站定,问道:“什么功法?” 尤二姐媚笑道:“好似叫什么洞玄子之类的,奴家也不大读书,只瞧里头的图样有趣得紧。” 小妖精! 这无事献殷勤的模样,想必是有事相求。陈斯远笑着也不揭破,便道:“你先回房,我瞧过晴雯、鸾儿便去寻你。” 尤二姐只道其动了心思,便笑着先行去了后楼。 陈斯远到得正房左近,隐约听得耳房传来读书声,循声过去,隔着窗户便见内中柳五儿正教导着晴雯、鸾儿两个识字。 五儿瞥见陈斯远,赶忙笑着屈身一福。她这一动,晴雯、鸾儿两个也起来见礼。陈斯远便推门而入,笑着道:“学了多少字儿了?” 晴雯嗔笑道:“大爷快别提了,起先这一二三四五还好,这几日又学百家姓,真真儿是难死个人。要我说,也没见谁家丫鬟也要读书认字儿的,偏大爷来为难我们。” 鸾儿懵懂着道:“大姐笨,我都学会了大姐还不会!” 晴雯顿时咬牙去揉鸾儿的小脑袋,道:“好个小没良心的,白待你好了。” 陈斯远笑道:“我又没当你们是寻常丫鬟。” 此言一出,莫说是晴雯,便是五儿也禁不住红了脸儿。不是寻常丫鬟,自然便是姨娘。 柳五儿羞怯着别过头去不言语,晴雯再是刀子嘴,这会子也不会犟嘴。 鸾儿倒是有眼力劲,自个儿费力挪了椅子来,奶声奶气道:“大爷,坐。” “嗯,多谢鸾儿。”笑着揉了揉鸾儿的小脑袋,陈斯远落座,晴雯又紧忙奉了茶来:“大爷也别嫌弃,这屋里只有我自个儿用的杯子。” 那唇上的胭脂都不知吃过多少回了,陈斯远又哪里会嫌弃晴雯? 当下呷了口茶水,略略问过姊妹俩这几日情形。晴雯便蹙眉数落了鸾儿好些个不是:夜里不睡、早间不起、尿床、踢被子、缠人,直把鸾儿说得恼了方才罢休。 别看晴雯嘴上嫌弃鸾儿是个小拖油瓶,实则心下宝贝着呢。上回尤二姐阴阳怪气了鸾儿一嘴,便惹得晴雯追着尤二姐好一通吵嚷。 略略坐了一会子,陈斯远便起身道:“那你们先学着,我往后头去瞧瞧。” 柳五儿应下,晴雯则咬了下唇,待陈斯远推门而出方才叫了声‘大爷’追将出来。到得外头,晴雯扯了陈斯远到正房廊檐下,低声嘀咕道:“二姨娘这几日往宁国府去得勤,前一回还得了好些物件儿来……大爷,那宁国府可没什么好名声,我看不如打发夏竹去做旁的差事,另寻个妥帖的丫鬟跟着才是正理。” “嗯?”陈斯远暗忖,晴雯这是生怕尤二姐红杏出墙啊……却不知这红杏源自宁国府。当下他便笑道:“她们姊妹来往也是寻常。” 晴雯便蹙眉冷了脸儿道:“罢了,皇帝不急太监急,权当我没说。” 说罢甩手要走,又被陈斯远扯住,笑着道:“哪儿来的脾气?” 晴雯瘪瘪嘴,叹息道:“不是冲着大爷……我是瞧不上二姨娘。” 陈斯远便道:“有我跟三姐儿护着你,你甭搭理她就是了。” 晴雯这才闷声应下,又觉方才不敢犯了小性儿,抬眼见陈斯远并不在意,这才放下心来。 别过晴雯,陈斯远移步往后楼而来。到得尤二姐房里,便见房梁上不知何时垂了两条红绸下来。 那尤二姐,歪坐床头,只穿一件儿竹青底子五彩刺绣镶领艾绿对襟袄子,内衬朱红抹胸,赤了一对菱脚,刻下手中捧了书册,正歪头千娇百媚地看将过来。见了陈斯远便招手:“快来,这空翻蝶瞧着颇为有趣儿。” 陈斯远笑着凑坐其身旁,探手捏了其下颌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罢,又有何事?” 尤二姐眨眨眼,娇嗔道:“奴家不过是想着趁了三姐儿不在与你多温存温存,偏你又疑心我!” 她偏了头去,身形却愈发倚在陈斯远身上。 “这般说来……果然无事?”陈斯远说道:“若无事,那我过会子便回荣国府,有要紧事要办呢。” 尤二姐见其不上套,顿时有些急了,说道:“倒是……倒是有一桩事……一桩好事儿。” 陈斯远心下一乐,暗忖这戏肉不就来了? (本章完) 第218章 拆借 第218章 拆借 “好事儿?” 尤二姐笑着起身,身姿婀娜,轻挪莲步往几案上端了茶盏来,又迈着细碎莲步回转,那茶盏交在陈斯远手中,尤二姐便矮身挨着其落座,笑着低声道:“这不是年前将大姐所需的药送了去?前几日大姐寻了太医诊过脉相,说那寒症果有好转——” 一双眸子笑着乜斜过来,低声道:“——大姐心下感念,便想着宴请一遭。奈何宁国府人多口杂的,不好招待,大姐便想着择一日来此处请酒。” 尤氏请酒?还要来自个儿宅子里请?这话只怕连傻子都唬弄不过! 陈斯远不知尤氏存的什么心思,那宁国府有如粪坑一般,陈斯远可不想与之有什么牵扯。 因是便道:“不过寻常小事儿,你与珍大嫂子说,不用放在心上。” 此言一出,顿时惹得尤二姐怔了下。她知道这世间就没有不偷腥的猫儿,本道陈斯远定会色授魂与,谁知竟一口推拒了! 这却不好办了,年前、年里尤二姐可没少从尤氏处拿好处,事儿若是办不成,那些好物件岂不是俱都要退还回去? 思量到此一节,尤二姐便将身形贴在陈斯远身上,娇滴滴道:“大姐难得张回口,我都应承了……老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应承这一遭吧。” 陈斯远笑道:“三姐儿此前寻珍大嫂子闹了一遭,我不信你不知道。” 尤二姐顿时为之一噎,支支吾吾须臾,这才道:“大姐也是可怜,入宁国府这些年下来,膝下也没个一男半女的。” 这是又要找自个儿借? 陈斯远哭笑不得,说道:“我都不知自个儿有何长处——”见尤二姐目光下瞥,陈斯远咳嗽一声,忙道:“——这个不算,我说正经的呢。” 尤二姐便媚态十足道:“老爷以为大姐一年到头能见多少外男?便是见过几个,除去那等獐头鼠目、老迈不中用的,能入眼的又有几个?” 是了,这内宅妇人寻常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见不了几回外男。便是算上贾家宗亲,陈斯远在其间也是鹤立鸡群。 再者此处新宅有尤二姐、尤三姐,尤氏往来也能遮掩了……算算可不就要找上自个儿? 陈斯远凝眉思忖利弊。 那尤二姐一直观量其神色,心思电转,见其半晌无言,又道:“大姐也不贪图旁的,只求有个孩儿傍身,老了也有所依仗。”顿了顿,又道:“再说三姐儿看得这般紧,大姐若总来,只怕三姐儿就不乐意了。” 陈斯远回神纳罕道:“三姐儿也知道?” 尤二姐笑道:“与她说过两回,她没说成,也没说不成。” 尤二姐这话只能信三分,陈斯远懒得再想,于是舒展身形,干脆躺在尤二姐怀里,道:“方才见了风,头有些胀。” 尤二姐赶忙乖顺为其揉捏起来。虽不曾得了准话儿,可这回也不曾推拒了。尤二姐便暗忖,来日趁着三姐儿不在,只管将大姐请了来,到时就不信老爷能放着这到嘴边儿的肥肉不下嘴。 陈斯远无暇去想尤氏如何,一门心思想着胶乳营生,不觉困倦睡下。待醒来片刻,前头便传话,尤三姐回来了。 尤三姐黄昏而归,见了陈斯远自是欢喜。 众人一道儿用过晚饭,待晴雯去二房照看鸾儿,陈斯远便说今儿个单留三姐儿。 尤二姐也不吃味,情知必是老爷动了主意,这是拿不准三姐儿的心思,说不得夜里私底下探寻呢。 当下尤二姐含笑而去,内里只留陈斯远与尤三姐。 一径到得夜里,待小丫鬟春熙退下,陈斯远与尤三姐自是往那床榻而去。 一时间翻云覆雨,待大半个时辰,那尤三姐儿萤柔袒露,俏眼半斜,粉臂横施,松抱一弯雪藕,脂香暗窃,轻摇三寸金莲。 须臾间,三姐儿便如风中卷絮。 “哥哥啊——” 陈斯远被其贴耳叫得不能自持。 待二人擦洗过,便相拥而卧。略略说过几句情话,陈斯远便道:“今儿下晌二姐儿与我说了一些话儿。” 三姐儿原本还半眯着眼儿,闻言顿时瞪眼轻哼道:“狗嘴吐不出象牙,一颗心都钻进钱眼儿里了,别人给了一分好处,便恨不得将自个儿都卖了去。” 陈斯远笑道:“妹妹知道?” 三姐儿撑起身形来蹙眉嗔道:“怎么不知?隔几日便要念叨一回,诵经也似,回头儿不如送她去庵堂做了姑子去!” 陈斯远哈哈一笑,又道:“她还说问过妹妹了,说妹妹既没应承,又没说不应……妹妹是怎么想的?” “我?”尤三姐有些委屈道:“我能如何想,我来日顶多是一房妾室,若是当家奶奶是个厉害的,说不得我就是个外室。这等事儿合该当家奶奶去操心,我往后才不管呢。” 陈斯远惊疑一声儿,见尤三姐虽面上委屈,说得却极认真,这才确信三姐儿说的是真话。他便纳罕道:“妹妹怎么会这般想?” “呵,我那好二姐儿见天念叨,说得多了,我自个儿可不就要多思量思量?”尤三姐道:“她说的大多是歪理,只这一句没错儿。我若是不识相,处处以少奶奶自居,只怕来日远哥哥也厌嫌了我。” 一言既出,顿时惹得陈斯远搂在怀中好生怜惜,安抚道:“妹妹这般好,我才舍不得呢。” 尤三姐心下稍稍熨帖,忽而想起一事来,又道:“是了,二姐儿上回与我说,正月里好些破落户寻了……大姐,一个劲儿的扫听哥哥呢。” “扫听我作甚?” 尤三姐抬眼道:“还能为何?不过是瞧着远哥哥起了势,想着给自家结个好亲事。” 陈斯远哈哈大笑。尤三姐口中的破落户,说得便是那等祖宗爵位没了,家业败了大半,又打肿脸充胖子死撑着架子不倒的勋贵人家。 太宗李过定下的规矩,除少数世袭罔替之爵,凡袭爵必降两等。 大顺爵位,正四品的轻车都尉以下不袭爵,此爵积一功可得。往上是正三品的威字将军,从二品的神字将军,正二品开国县男,正一品开国县子,再往上则是超品的伯、侯、公、郡王,公侯伯还分作三等。 这正四品的轻车都尉便是最小传承爵位,往上积两个轻车都尉的功劳,可至威字将军;四个轻车都尉的功劳,可至神字将军;神字将军再积三功,可至开国县男;男爵再三功可至开国县子。 这到了伯一级,便是两功一等,须得足足六功方才能升侯爵。 大顺开国百年,号称贾半朝的宁荣二府如今不过剩下从二品、正三品将军两个,累世列侯的林家更是没了爵位,那些大大小小的开国县男、开国县子,到了这会子自然就成了破落户。 当下陈斯远搂着尤三姐好生亲昵了一番,旋即哈欠连天困倦睡下。陈斯远是心无旁骛,尤三姐难免犯了思量,想着今儿个远哥哥提及此事,莫非果然动了念头? 尤三姐心下哀怨了好一阵儿,因半边身子发麻,便要动弹一下。谁知方才挪动,便被陈斯远蛮横地重新搂了回去。尤三姐便忽闪着一双眼睛盯着陈斯远可劲儿瞧,只觉越看越爱看。倏忽间自个儿倒是想明白了——左右自个儿也不是正室,只要远哥哥念着自个儿,又何必管那些闲事儿? 当下踏踏实实缩在陈斯远怀中困倦睡去。 …………………………………………………… 转天清早。 司棋提了食盒往大观园小厨房而来,方才过得省亲别墅,遥遥便见五间小厨房廊檐下,柳嫂子与柳五儿两个正嘀嘀咕咕笑说着什么。 司棋走得近了,便听柳嫂子笑吟吟道:“远大爷没回,那豆腐皮包子、奶子粳粥你自个儿多吃用些,妈妈方才多给你盛了一碗呢。” 柳五儿道:“妈妈,这让人瞧见多不好?” 柳嫂子笑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又不曾短了各处主子的,你管那么多作甚?是了,往后在远大爷身边儿多些眼力劲,你爹爹还盼着你早日收房呢。” “诶呀!不与你说了!”柳五儿面嫩,臊红了一张脸儿顿足而去。 柳嫂子追了两步嘱咐道:“你走慢些,小心崴了脚……这孩子。”扭头瞧见司棋,柳嫂子面上笑意略略收敛,颔首道:“给你们姑娘取早点?一早儿就预备好了。” 司棋冷淡应了一声儿,入内撂下食盒,便见柳嫂子将一碗建莲红枣儿汤放进食盒里,豆腐皮包子倒是有,可那奶子粳粥却不见踪影。 司棋皱了皱眉头,因过会子便要离府,她便忍了火气。那柳嫂子见其面色不善,赶忙找补道:“司棋姑娘不知,早间预备了两样稀的,琥珀姑娘说老太太与云姑娘爱吃奶子粳粥,便多盛了一些去……不过这建莲红枣儿汤也是一样。” “嗯。”左右是二姑娘的用度,又与她司棋何干? 含糊应了一声儿,司棋提了食盒往回走。年前时司棋待迎春极为热切,巴巴儿盼着撮合了二姑娘与远大爷,如此一来自个儿自然算作陪嫁丫鬟,名正言顺进得远大爷房里。 谁知大老爷心思叵测,二姑娘自个儿也不争气,大太太闹腾了一些时日,如今也没了动静。司棋懊恼之余,自然生出别样心思来——若不能陪嫁过去,那便只好等到了年岁,求大太太放了自个儿出府了。 一路回房后楼,甫一上楼便有绣橘迎来,道:“司棋姐姐,王嬷嬷方才来了,说七说八的,到底缠磨着借了姑娘的金累丝镯子去!上回借的玉钗还没还呢,这回又借!” 司棋撂下食盒,乜斜一眼往内中看去,便见二姑娘迎春端坐床榻上,手中捧了一册棋谱,面上一片娴静,便好似无事一般。 司棋便哂笑一声,道:“王嬷嬷是姑娘的奶嬷嬷,借了物件儿早晚会还回去。再说……姑娘都不急,你急什么?” 绣橘瞥了一眼内中无动于衷的迎春,叹息一声也不说话了。 待伺候着迎春用罢早点,司棋招呼一声儿,便提了个小包袱下得楼来。 谁知才转过粉油大影壁,迎面正撞见王柱儿媳妇——这妇人乃是迎春乳母王嬷嬷的儿媳。二人略略说过几句,司棋搭眼便瞧见迎春的金累丝镯子正戴在王柱儿媳妇手腕上。 见其瞥过来,王柱儿媳妇紧忙将镯子遮掩在袖口里,道:“太太今儿个要往宫里去看贵妃娘娘,我须得办差去了。” 司棋与其别过,行了两步扭头鄙夷地瞧了几眼,这才穿过大观园,自荣国府后门行将出来。 念及过会子便能与远大爷相见,司棋顿时心下愉悦。待出了宁荣后街,紧忙雇请了驴车,一径往那大格子巷而去。 好半晌到得地方,司棋给付了车资,挪步到得小院儿前,眼见门前落了锁,便自汗巾子里将钥匙寻了出来——这钥匙乃是上回陈斯远给的,一直不曾收回去。 开门落锁,司棋进得房里,便见四下凌乱,屋中积了一层浮灰不说,火盆里也满是碳灰。独那床榻上还算干净,可扫量一眼便见圈圈点点的水渍印…… 心下想起薛姨妈来,司棋顿时蹙眉啐了一口,暗骂其老牛吃嫩草。虽不曾问过远大爷,可司棋已然心下认定,定是那薛姨妈拿了远大爷短处,不然远大爷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又岂会与这等老女人厮混在一处? 骂过一阵儿,司棋闷声儿四下洒扫一番,又寻了剪子拆了被褥面儿,自小巧包袱里寻了被、褥面儿,拿了针线便细细绷将起来。 她绷得细致,待余光瞥见外间人影晃动,这才赶忙抬起头来。便见陈斯远手搭凉棚往内中观量,见是她,这才笑了下挪步入得内中。 司棋撂下被褥,紧忙笑着往外来迎,二人在堂中遇见,陈斯远便笑道:“远远瞧着开了门,还道是招了歹人,又或是谁家来鸠占鹊巢来了。” 司棋叫了声儿‘远大爷’,陈斯远便故作嗔道:“怎么又外道了?” “远哥儿,”见陈斯远面上复又露出笑模样,司棋方才道:“远哥儿上回忘了将钥匙收回,过会子我把钥匙——” “你留着就是了。” 陈斯远负手四下打量,见地面洒扫过,各处浮灰也擦拭过,连被褥面儿都更换了,顿时赞道:“果然是个贤惠的。” 司棋欢喜道:“本就是应当应分的,哪里当得了哥儿一声赞?” 正说话间,便见陈斯远移步到其身前,略略比量便笑道:“我果然比你高了一寸。” 那司棋原本满眼娇羞,听闻此言方才回神儿,自个儿也比量了一番,不禁愈发欢喜道:“果然!哥儿说不得往后能比我高两三寸呢!” 她身量本就高挑,漫说是女子,便是府中男仆、男主子,也无人比她还高。因是那没起子的背后便称其一丈青,又因其脾气不好,于是又称其为母大虫。 也是因此,原著中司棋方才被那潘又安哄骗了去。此时自然不同,司棋心下满心满眼得都是陈斯远,盖因其人非但不曾厌嫌过,反倒极为喜爱她那身量。 司棋正要说些旁的,便被陈斯远挑了下颌,当下叩开牙关好一番逗弄丁香,司棋须臾便身形绵软,不禁求告道:“哥儿……那被子还不曾——” 陈斯远下晌还有事儿,哪里耐烦等候?当下扯了其往床榻上去,口中戏谑道:“理会那些作甚?左右过会子也须得换了的。” 当下罗衫乍褪、云鬓半偏,柳眉颦,柳腰摆,一时间娇声宛转,俏眼朦胧,自不多提。 待许久时候,司棋再没了气力,翻身下来横卧,只见其娇羞满眼、春意酥慵,似眠非眠、似醉非醉,恰似杨妃春睡。 待其缓过气儿来,抬眼便见陈斯远正批了衣裳,系着绦丝。 司棋纳罕道:“哥儿这就要走?” 陈斯远道:“近来有一桩大事要办,刻不容缓啊。你也知我这些时日早出晚归,便是为着那一桩大事儿。” 司棋这才熨帖几分,道:“哥儿既然不得空,知会我一声儿,咱们改天也是一样。” 陈斯远探手捏了捏其脸颊,笑道:“我若改了时日,说不得你便要多心。” “我才不会。”司棋辩驳一嘴,心下暗忖,自个儿的事儿这回怕是没法儿说了。 少一时,司棋伺候着陈斯远穿戴齐整,陈斯远戳在原地略略思量,便从袖笼里翻找出一张庄票来,塞在司棋手中:“你自个儿留着买些头面儿,我本待自个儿买了的,近来实在不得空。” 司棋顿时变色,道:“哥儿,我不是因着这个——” 陈斯远不待其说完便抢白道:“想什么呢?我给自个儿女人银钱,本就是天经地义。是了,待我那大事落定,少不得人手帮衬。你家中若有妥帖的,只管打发来,我看着安排差事。” 司棋捏着庄票这才欢喜道:“我那堂弟倒是一直没差事,待回头儿我寻了婶子问问。” 陈斯远颔首,又与其亲昵一番方才快步离去。 目送其出了小院儿,司棋这才披了衣裳回返床榻上,此时才低头瞧了眼,见那庄票乃是一百两的,顿时得意无比——哥儿果然是疼爱自个儿的,不然又怎会给了这般大的庄票? 待回头瞧了眼床榻,司棋顿时面上讪讪……陈斯远果然说中了,这回只怕要彻底换了被褥了。 …………………………………………………… 却说陈斯远乘车回返荣国府,方才交还了马车,正待往内院儿而去,便有王夫人乘轿回转。 那王夫人挑了帘栊瞥见陈斯远,遥遥便叫了一声儿‘远哥儿’。陈斯远便只好停在一旁等候。 少一时,金钏儿、玉钏儿先行将妙玉接了下来,旋即方才扶着王夫人下了轿。 那妙玉与王夫人说了一声儿,又冲着陈斯远略略点头,便一甩拂尘进了角门。 少一时,金钏儿、玉钏儿簇着王夫人过来,陈斯远与其一番厮见,王夫人便道:“远哥儿这是才回?” “正是,太太这是?” 王夫人顿时蹙眉道:“才见过娘娘,实在是……哎。” 见其愁容满面,陈斯远便让道:“太太,咱们进去再说。” 王夫人颔首应下,二人便进了角门。此间幽静,王夫人脚步放缓,这才说道:“才见过娘娘,娘娘说宝玉有些不成器,连我这个做娘的也埋怨了一遭。” 往常元春都是用太监来传话儿,这有些话自然不好来回传。此番王夫人入宫,元春自是将省亲那日宝玉情形说了出来。 任你诗词作的再如何团锦簇,又岂能忘了歌功颂德?错非元春自个儿绞尽脑汁改写了两首,过后还不知如何交代呢。 这若是传扬出去,但凡有心人说一嘴‘贾家不记天恩’,荣国府上下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日情形究竟如何,陈斯远不过听宝姐姐略略说了,却不曾提及内中细节。此时听闻王夫人说过,心下顿时恍然:是了,原本是宝钗提醒宝玉改了词儿,黛玉帮着宝玉作了一首杏帘在望,元春看过之后方才大喜,只觉宝玉长进了。 尤其是那杏帘在望,内中歌功颂德,正对了元春的心思。 如今因婚书敲定,黛玉逐渐冷落宝玉,自然不会上赶着帮衬;宝姐姐心有所属,自然也懒得为其纠错。于是乎宝玉就露了相! 此时就听王夫人说道:“我原道宝玉瞧着伶俐,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谁知如今竟愈发不成器了!” 陈斯远能如何说?当下只劝慰道:“宝兄弟还小,待过二年寻了名师仔细教导,料想来日必有所成。” 王夫人吐槽道:“有老太太宠着,他便无法无天惯了,再是名师也教不出什么来!” 顿了顿,不待陈斯远回话儿,她便又叹息道:“罢了,这事儿远哥儿也管不得,我与你说这些作甚……是了,我与娘娘说过了,娘娘说往后你只管住进清堂茅舍就是,娘娘还说盼着你下一科高中呢。” 陈斯远心下大喜,赶忙笑着道谢。又随着王夫人兜转过梦坡斋,临到王夫人院儿前,陈斯远方才停步道:“太太,晚辈素闻金台书院学风严谨,若将宝兄弟送去,说不得也能板一板性子。” “金台书院?” 这金台书院本为大兴义学,其后宛平义学并入,改称金台书院,乃是顺天府官学,又称状元府。 太上时金台书院曾连出两科状元,至此便成了北地秀才、举人读书圣地。 王夫人不曾读书,自然不知这些。待陈斯远略略说过,便道:“老爷那门生便在顺天府为推官,料想得其引荐,进那金台书院也并非难事。” 王夫人心下有些舍不得宝玉外出就读,便思量道:“远哥儿说的有些道理,待我寻了老爷计较一番再说。” 二人就此别过,陈斯远路过东北上小院儿,他故意放缓脚步,奈何不曾偶遇了薛姨妈、宝钗,当下兜转过来穿园而过,一径回了自家小院儿。 谁想正撞见小惜春蹙眉而出,待瞥见陈斯远,惜春顿时嗔道:“远大哥还说不忙了,谁知险些又扑了空。” 陈斯远笑着道恼:“罪过罪过,我还道四妹妹下晌才来寻我呢。” 小惜春一笑,露出有如编贝一般的牙齿道:“早还寻不见呢,若是迟了,说不得远大哥又不见人影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探手揉了揉惜春的脑袋,二人便又进得内中。 因着惜春总来,是以香菱、红玉、五儿等都不拿这位四姑娘当外人,眼见两位主子说话儿,红玉便扯了彩屏、入画往厢房耍顽。 书房里只余下陈斯远与惜春两个,陈斯远本要教导其吹奏笛子,谁知惜春一摇头,却说道:“今儿个不学了,头晌自个儿吹得腮帮子都酸了。倒是有一桩事要求远大哥——” “四妹妹说说看。” 惜春便道:“也是受了大嫂子之托,本来合该是我与三姐姐一道儿来说,今儿赶上我自个儿撞见了,那便只好我来说。” 惜春小嘴巴巴儿说了一通,却是李纨感念教导贾兰愈发为难,便有心求陈斯远得空代为教导一番。 陈斯远暗忖这倒是凑巧了,正愁寻了缘由去寻李纨呢。 于是颔首道:“好,过会子我去寻了大嫂子,若兰哥儿也愿意,我便应承下来。” 惜春纳罕道:“咦?远大哥现下应承了不也一样?” 陈斯远眨眨眼,道:“四妹妹洞悉人心,怎地这会子又糊涂了?我去寻大嫂子,自然有旁的事儿。” 惜春应了一声儿,又道:“远大哥又浑说,我何曾洞悉人心了?” 陈斯远便笑着道:“四妹妹可是忘了上一回说起两府情形,自个儿又该如何明哲保身种种了?” 惜春思量半晌方才回想起来,“原是此事”,顿了顿,她四下瞧了瞧,又凑近压低声音道:“那些话不是我自个儿想的。” 嗯?那莫非是探春教的?敏探春果然名不虚传…… 惜春又道:“是二姐姐私底下与我说的。” 迎春?二木头? 陈斯远因着才来,迎春便待字闺中,二人往来不多,陈斯远便只当其人乃是书中的二木头。此时听了惜春所言,心下大为纳罕。 就听惜春又得意道:“二姐姐什么都瞧得清楚,偏生她自个儿处在那个位置,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能扮了个木头样子,由着下头人嚼老婆舌。” 竟有此事? 陈斯远蹙眉思量:是了,曾听探春、惜春提起过,二姑娘迎春棋下得极好,素日里得空便自个儿打棋谱,只偶尔翻看太上感应篇。 棋下得好,人也不会笨拙了,只怕翻看太上感应篇,也是因着心下愤懑无法宣泄,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那原书中迎春嫁了中山狼,若迎春果然是个面团性子,只放任由着孙绍祖在家中胡闹就是,何至于被其磋磨而死?料想必是私底下性子犟,这才屡屡与那孙绍祖犯冲。 见其沉思,惜春就道:“远大哥来日若娶妻,不若想想二姐姐。” “嗯……嗯?”陈斯远回过神儿来,哭笑不得揉了揉惜春小脑袋:“好啊,四妹妹原是保媒拉纤来了。” 惜春便道:“二姐姐与远大哥年岁相当,性子也极合,只可惜大老爷那一关难缠,不然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陈斯远哈哈大笑,道:“这话私底下说说就好,可不能外传。” 惜春笑着应下,心下却另有思量。 这日不学笛子,陈斯远逗弄了惜春一会子,忽而想起一物来,便起身自博古架上取了个盒子下来,打开来取出个形似绣球的巴掌大小球来,其上包了锦布,又有流苏缀了铃铛,落地后弹起老高,惹得惜春好生诧异。 “咦?这是何物?” 陈斯远笑道:“内中是胶乳球,我想了个玩儿法,待天暖开,咱们多找些人一道儿耍顽。” 惜春自是希冀不已,得了那小球把玩半晌,这才起身告辞。 送过惜春,陈斯远换了身衣裳,眼见临近未正时分,赶忙往李纨房寻去。 闲言少叙,少一时自大观园穿出,陈斯远停步李纨房西侧门前,上前略略叩门,须臾便有碧月开了门扉。 见是陈斯远,碧月纳罕道:“远大爷?” 陈斯远拱手道:“大嫂子可在?劳烦姐姐知会一声儿,就说我有事儿寻大嫂子商议。” “在,远大爷先请进。” 碧月将其让进门内,赶忙往内传了一声儿话儿,须臾便有李纨领了贾兰停在后房门前迎候。 众人厮见一番,一并入内叙话。待分宾主落座,又打发了素云、碧月退下,陈斯远这才道:“大嫂子,我此番是为求助而来……不知大嫂子可否拆借一些银钱?我大抵用上半载便能归还。” 李纨道:“上回亏得远兄弟帮衬,不然我还不知如何处置呢……却不知远兄弟要借多少?” 陈斯远比出四根手指,道:“四万两。” (本章完) 第219章 敲定 第219章 敲定 一袭玄色镶领蟹壳青底子鹅黄卉纹样缎面圆领褙子,内衬白色亲领,下着玄色镶边豆青底子卉刺绣绸缎马面裙。头戴抹额,发髻上只两根点翠簪子做衬。 李纨闻声略略思量,便颔首道:“也无需拆借,远兄弟若急用钱,只管从我这儿支取就是。” 说话间便起身往内中而去。 这般爽利,倒是将陈斯远好一番言辞生生噎了回去。陈斯远便与贾兰大眼瞪小眼一番,须臾李纨回转,手中多了厚厚一迭庄票。 “远兄弟点点,可是四万两。”说话间她将银票推了过来。 陈斯远也不点算,实在禁不住好奇,道:“大嫂子就这般信得着我?” 李纨笑道:“远兄弟名声在外,我有什么信不着的?”旁的且不说,单那百草堂两成半的股子,每月出息就在千两上下,一年下来妥妥过万两。 陈斯远不过是借四万两,了不起将股子做抵,有个三五年光景也能还清。且陈斯远陶朱之能,李纨虽深居简出却也有耳闻,不过借用几个月,料想也是无妨。 再者说了,若无陈斯远帮着走通门路,李纨母子又如何与燕平王扯上干系?李纨是读过书的,自是知晓那燕平王的一句话,有时比万贯家财还要要紧。 听她这般说,陈斯远略略思量,便笑道:“也不瞒大嫂子,此番借钱,实是为了一桩营生。我私下推敲,业已得了胶乳炼制方子,来日定会大行天下。 大嫂子既然如此信重,不若稍稍投一些银钱,不敢说赚太多,不过两三倍总还是有的。 ” 李纨顿时意动,想那百草堂便是,起初股本不过两万两,如今这大半年下来只怕早就赚了回来,再往后都是干赚。 这般多银钱留在手中,李纨本就心下惴惴,若是能寻个好营生参与其中,倒是一桩好事。 因是李纨细细扫听了一番,待陈斯远说过,李纨便道:“不知远兄弟许我投多少银钱?” “一万两如何?” 李纨欢喜道:“好,那就一万两。” 陈斯远拱手笑道:“还请大嫂子赐下笔墨来。” 不待李纨发话,贾兰便跑进书房寻了笔墨来。陈斯远提笔落墨,先写了三万两的借据,又写了一万两的股本认购书,当下一式两份,二人签字画押便将此事敲定。 陈斯远得了庄票也不急着走,看着贾兰说道:“方才四妹妹说项,好似大嫂子有意让兰哥儿跟着我读书?” 李纨闻言,比方才还要上心,蹙眉道:“远兄弟也知我读书不多,近来教导兰儿颇感吃力。我听闻远兄弟此番春闱不下场?” “是。” “既如此,也不用每日家,只消三两日教导兰儿一回,我便感念不已了。” 陈斯远笑着应下:“这倒无妨,那就每三日,让兰哥儿下晌来寻我就是了。” 李纨大喜,赶忙推搡了下身边儿的贾兰,贾兰小大人儿一般恭恭敬敬拱手道:“多谢远叔教导。” 陈斯远便道:“我观兰哥儿乃是灵秀之相,更难得生于荣府,喧嚣不能扰,每日青灯黄卷,如琢如磨,料兰哥儿来日定大有出息!” 李纨顿时掩口笑道:“远兄弟如今说这些还早……且看吧。” 诸事停当,陈斯远不好再久留,将盏中茶饮尽,便起身告辞。 李纨起身将其送至门前,回身便与贾兰交代道:“你远叔最有能为,学识、才情样样儿远胜旁人,往后到了远叔身边儿,须得用心学了。” 贾兰闷声应道:“妈妈放心,我定好生攻读。” 母子两个才回后屋,外间便又有人叩门。素云应声去瞧,过得须臾回转,却将一封信笺送了来:“奶奶,是金陵来信。” “哦?”李纨接过信笺拆开来观量,这不看不要紧,看罢顿时眉头紧蹙。 这信其是母亲梁氏所书,内中说了两桩事。其一,那《金刚经》乃是其父李守中拿了主意,这才请陈斯远送到京师,而并非其母拿的主意。 盖因此物乃无价之宝,近来李守中愈感身子不中用,生怕自个儿死后因着此物给李家招惹祸端。 其二,书房里的丫鬟走漏了风声,被其兄长李崇明得了信儿,这两日一直闹腾着要往京师来追索。 李纨与李崇明乃是同父异母,二者足足差了二十岁。李崇明此人文不成、武不就,偏生官儿瘾十足,这些年一直撺掇其父为其谋个官职。 知子莫若父,李守中知其不成器,干脆便栓在了身边儿,免得李崇明出去招惹祸端。 谁知李崇明一早儿盯上了那《金刚经》,一心想着献祥瑞以图入仕。也是因此,李守中这才将此物送来李纨处。 李纨看罢哭笑不得,她素知李崇明的性子,只怕父母再如何也阻拦不住,说不得此时李崇明业已赶来京师……往后怕是多事了! “妈妈,外祖母说了什么?” 李纨回神紧忙收了信笺,勉强笑道:“不过说了些家常,并无旁的。” 贾兰不疑有他,便去书房捧了书卷摇头晃脑诵读起来。 李纨却端坐原处又蹙起眉头来。因着其丈夫贾珠早夭,婆婆王夫人便对其极不待见,只道是其不加管束,任贾珠纵情声色,这才惹得身子被掏空。 实则那几个妾室、通房多是老太太与王夫人送来的,李纨但凡说一句,便被人家拿了老太太、太太的话儿堵回来。 其丈夫贾珠耽于美色,李纨劝诫几回,贾珠非但不听,反倒待其愈发冷淡……李纨又有什么法子? 本道婆婆不待见自个儿母子,往后便深居简出,仔细教导了兰哥儿,待来日兰哥儿出人头地,自个儿也就算熬出头了,谁知此番又生出是非来! 大哥李崇明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若将此事传扬开来,家中上下知其换了七万两银子……该作何感想? 荣国府又是起园子、又是省亲,金山银海都泼洒了出去,只怕底子早就掏空了。王夫人又不待见自个儿,万一为这七万两生出歹心来该当如何? 李纨一筹莫展,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法子,忽而想起陈斯远来,心下忽而一动。暗忖:远兄弟素来主意多,不若过几日寻了远兄弟过问? 李纨一向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儿,又思及陈斯远正为那营生忙碌,只怕暂且不能分心。左右李崇明还要一些时日才到,不若待过几日再寻了远兄弟问计…… …………………………………………………… 却说陈斯远自李纨处出来,思量着借了四万银子,自个儿手头还有一万多,算算稳妥起见只消问薛姨妈讨三万两银子便足够了。 正待移步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谁知偏在此时自西角门转出来一主一仆,却正是宝钗与莺儿。 二人相见,彼此对视,宝姐姐面上纳罕不已。 因此处便在大观园正门前,仆妇往来繁多,二人便规规矩矩彼此见礼。 陈斯远随即笑道:“说来也巧,正要去寻姨太太呢,宝妹妹这是——” 莺儿便道:“我们姑娘方才寻林姑娘读了会子书,见林姑娘乏了这才回转。” 宝姐姐端水小能手啊,一边厢照拂邢岫烟,一边厢还要想着林妹妹。 陈斯远心下欢喜之余,便朝宝姐姐递了个眼神儿。 宝姐姐面上娴静,邀陈斯远同行。 因东角门经过王夫人后院儿,二人便兜转着先进了大观园,行不多远,那东北上小院儿便有一侧门连通园子。 非但如此,这墙内薛姨妈住的后院儿也开了个侧门。 陈斯远纳罕道:“何时开的侧门?” 宝姐姐道:“有两日了,也不是什么大工程,三五日也就完工了。” 此时同喜来迎,宝钗便道:“妈妈可在?” 同喜回道:“太太犯了春困,才睡了两刻。” 宝姐姐驻足,心下欢喜不已,面上却蹙眉道:“既如此,那远大哥,咱们先去前头说话儿?” “好,客随主便。” 当下二人自东面穿堂到得前头正房里,待分宾主落座,莺儿便与随行而来的同贵道:“姐姐照看太太就好,这里有我呢。” 同贵笑着应下,便又往后头而去。莺儿极为识趣,又自个儿去了抱厦里守着,内中便只余下陈斯远与宝钗。 陈斯远抬眼观量,便见宝姐姐今儿个穿了一身儿粉红卉纹样镶边淡黄对襟褙子,内衬荼白抹胸,下着粉红兰刺绣长裙。头插点翠珠钗,鬓贴宫,俏脸儿白里透红,一双水杏眼眼波潋滟,丹唇微蹙,似嗔似喜。 “宝——” “方才怎么瞧见从珠大嫂子房里出来的?” 二人同时开口,陈斯远便将后头的话止住,转而回道:“问大嫂子借了些银钱。” 宝钗忧心道:“你既缺银钱,何不与我说?我家中总有个六七万银子,你不如都拿去用……只可惜妈妈说不能白借。” 这老房子再着火,也比不得少女倾心。宝姐姐如今心心念念都想着做陈夫人,薛姨妈虽极为上头,可一旦涉及银钱便计较得极为清楚。 前一回说定借两万,五年出息总计一万,这已是极难得……算算年利不过一成。 陈斯远转念一琢磨,亏得薛姨妈认钱,这要是主动说不要了利息,只怕定会引得宝姐姐疑心。 顿了顿,宝姐姐又道:“你如今还差多少?” 陈斯远笑道:“不差了,若非为求稳妥,此番都不用寻姨太太拆借,只收了股本便足够了。” 宝姐姐愕然不已,道:“你问大嫂子借了多少?” 陈斯远笑吟吟比划出四根手指,顿时惹得宝姐姐诧异道:“珠大嫂子竟这般有钱?真真儿是没想到。” 陈斯远也没解释,寻思着说不得何时薛姨妈便来了,当下紧忙道:“过会子我与姨太太商量,就说手中人手短缺,缺个打理账目的。” 宝姐姐眨眨眼,立时知晓其意。这薛姨妈本是内宅妇人,打理家业也是赶鸭子上架。每岁处置账目,多是宝钗在一旁帮衬,错非如此薛家的家底只怕早就被那些掌柜的蛀空了。 陈斯远明面上邀薛姨妈处置账目,实则真个儿打理的还不是宝姐姐?事涉十几万银钱的大买卖,只怕账目繁多,说不得三不五时便要出府去盘账。如此一来……二人岂不是在外多有相见之机? 宝姐姐想明此节,顿时窃喜不已。略略思量,又道:“这话如今说不大好,不若等来日实在忙不开时,你再寻我妈妈说了。” 陈斯远一琢磨也是,便颔首应下:“好。” 因着此时、此间不好说旁的,二人便很是眉来眼去的一番。 少一时,宝姐姐便道:“是了,过两日是二姐姐生辰,你莫忘了预备贺礼。”待陈斯远应下,宝姐姐又道:“你也不好每回都送得新奇,又不是整生儿,送些凑趣之物便是了。若每回都郑重其事,姊妹们倒是不知如何回礼了。” 陈斯远便笑道:“妹妹说的极是,我这回便预备了个檀香扇子。” 正说话间,忽而听得外间同喜道:“太太来了。” 陈斯远与宝姐姐赶忙起身,耳听得脚步杂乱,隔窗便见薛姨妈领了丫鬟、婆子匆匆而来。 入内观量一眼,强忍着心绪笑道:“方才那会子困倦得紧,倒是劳远哥儿多等了一会子。” 宝姐姐让开主座,悄然到得陈斯远对面。 陈斯远自是说无妨,当下重新落座,薛姨妈饮了半盏茶方才问道:“远哥儿这回是——” 陈斯远忽而肃容道:“还请姨太太屏退左右。” 薛姨妈正色一摆手,同喜、同贵连同莺儿等一并退下,内中便只剩下三人。 陈斯远便说道:“我明日便去内府敲定此事,此番问姨太太来讨银子。” “哦?”薛姨妈明知故问道:“那方子都推敲出来了?” “不错,不过此事须得暂且保密,待大事敲定,我再将物件儿拿来给姨太太瞧瞧。” 薛姨妈与宝姐姐心思各异,都道再见了实物,偏生面上还要扮做纳罕不已。 薛姨妈胡乱催问几句,便道:“罢了,这营生我也不懂,我信远哥儿的就是。”顿了顿,又道:“这回支取四万两?” 陈斯远道:“我存了一些银钱,只要三万就是了。” “哦?”薛姨妈顿时蹙眉不已,暗忖少了一万,这是谁得了便宜?下回单独见了小良人,须得仔细盘问了才好。 陈斯远又与宝姐姐道:“劳烦宝妹妹取了笔墨来。” 宝钗应下,去书房取了笔墨纸砚,又亲手为其研墨。待须臾,陈斯远提笔落墨,先写了股子认购书,又写了借据,各一式两份,与薛姨妈一道儿签字画押。转头儿薛姨妈取了早已预备好的三万两庄票来,此时便算是敲定。 陈斯远得了庄票也不停留,与薛姨妈道:“如此,我先走一步,明日过后有何结果,定亲自登门来与姨太太说。” 薛姨妈不好相送,宝姐姐便请缨道:“我去送送远大哥。” 薛姨妈不疑有他,宝钗便送了陈斯远往后头侧门而来。 那莺儿又极为识趣的远远随在后头,屋舍与围墙之间的小过道子逼仄,于是原本离着半步的二人便越走越近。 宝姐姐心下异样,正要缓行让陈斯远先走,谁知左手忽而便被其擒了去。 宝姐姐低低惊呼一声,便嗔怪着看向陈斯远。 陈斯远扭头眨眨眼,低声道:“往后要多辛苦妹妹了。” 宝姐姐心下熨帖,情知陈斯远说的不止是盘账一事。她这些时日时常去瞧邢岫烟与林妹妹,不动声色教训了一起子不开眼的婆子,又仔细开导了林妹妹几回,这般贤淑合该当得上一声‘辛苦’。 忽觉手心被挠了下,宝姐姐顿时霞飞双颊,红了脸儿道:“莺儿还瞧着呢……” “她又不会说出去。” 宝姐姐便闷声不言语了。陈斯远情知不好久留,略略牵了会子宝钗的手儿,便告辞而去。 宝姐姐倚门目送陈斯远大步流星而去,待其身形过了沁芳闸桥方才收回眼。关了门扉,扭头瞥了莺儿一眼,那莺儿便嬉笑道:“姑娘,我方才可是什么都没瞧见。” “多嘴。” 宝姐姐略略停留,待耳热稍退,这才急忙回了后头正房。这会子薛姨妈已然回来,正坐在软榻上蹙眉思量。 见了宝钗问过几句,便蹙眉说道:“远哥儿原本要借两万银子的,这会子却只借了一万……你说谁借了他这般多银钱?” 自然是大嫂子李纨。 宝姐姐心知肚明,却不好与薛姨妈吗言说。这转头儿若是妈妈说漏了嘴,再让姨妈王夫人知道了信儿,还不知闹出什么风波来呢。 薛姨妈便道:“罢了,左右迟早能扫听出来。”她心下想着下回二人厮见,再仔细问过小良人。 …………………………………………………… 却说陈斯远回返自家小院儿,命五儿关起门来,便将足足七万两庄票交给红玉、香菱两个保管。红玉、香菱顿时唬了脸儿,骇得一时间没了言语。 陈斯远便笑道:“这是庄票,又不是银票,你们怕什么?” 庄票、银票有何区别?二者有时不过是叫法不同,不过放在大顺,庄票多用于大额存单,且支取时须得对上押;银票更类不记名存单,了不起是千两面额,再大可就少有了。 红玉不禁嗔道:“大爷说得轻巧,这可是七万两呢!” 当下扯了香菱往西梢间来,好一番翻箱倒柜才寻了地方藏好。几个姑娘家又计较着,这西梢间只怕离不得人,便定下轮班看顾。 正商议之时,忽而听得叩门声,便有芸香道:“大爷,苗儿姐姐来了。” 香菱、红玉、柳五儿正嘀嘀咕咕,便被芸香一嗓子骇得好一番心惊肉跳。 那红玉禁不住叱道:“作死啊!院儿里传话就是,巴巴儿跑来吓唬谁呢?” 芸香含混应了,实则也是心下好奇才过来观量,奈何只见她们三个簇在一处嘀嘀咕咕,实在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当下红玉开了门,引了苗儿入内,那苗儿进来便道:“哥儿,我们太太请哥儿移步过去一道儿用饭。” 陈斯远纳罕不已,问道:“可是有旁的事儿?” 苗儿掩口笑道:“这却不知了……不过听太太说起,好似初三便要往娘娘庙去还愿呢。” 陈斯远颔首应下,略略交代两句,便随着苗儿往东跨院而去。甫一进得大观园里,那苗儿便不时偷眼观量过来。 陈斯远笑着道:“姐姐瞧我做什么?” 苗儿吃吃笑道:“太太说这回只带条儿一个就好,要给我放三日假呢。” 陈斯远闻弦知雅意,道:“那姐姐这三日打算如何过?” “这头一日自是要回家去瞧瞧的。” “往后两日呢。” “还没想好。” 陈斯远眼看四下无人,便悄然扯了扯其手儿,低声道:“后两日我带姐姐去造办处瞧瞧?” 苗儿羞怯不已,到底还是低声应了。 不多时,二人进得黑油大门,又过三层仪门。陈斯远扭头观量,这日邢岫烟倒是在,奈何邢甄氏、邢忠也在,他倒是不好过来瞧表姐。 须臾转过屏风进得正房里,内中早已铺展了席面。看菜色不过是寻常饮食,不过比平常多了一壶酒罢了。 陈斯远上前见了礼,邢夫人就道:“我这些时日忙着带四哥儿,倒是许久不曾与哥儿一道儿用饭了,哥儿快坐,咱们边吃边说。” 荣国府素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邢夫人却不管那些。当下陈斯远落座,只留了丫鬟略略伺候一会子,便被邢夫人尽数打发了下去。 人一走,邢夫人亲自为其斟酒,低声说道:“定下了,初三启程。” 陈斯远道:“方才听苗儿说了。” 邢夫人蹙眉厌嫌道:“他果然吩咐琏儿随行!” 陈斯远笑道:“我不过是个假外甥,哪里比得了亲儿子?” 邢夫人哼哼两声,兀自气闷不已。过得须臾,又道:“我特意将苗儿那小蹄子留了下来,又放了三日假,你可得把握了。” “放心就是。” 邢夫人叹息一声,暗忖错非实在往来不变,她又何必出此下策?又想起初二乃是迎春生儿,邢夫人又道:“我如今收养了二姑娘,初二打算在东跨院好生乐呵一场,到时你也来。” 陈斯远暗忖,邢夫人这是不死心,还想着促成自个儿与迎春?有些事儿不好与其说,宝钗乃是二房的外甥女,若说将出来,邢夫人定会寻自个儿闹将起来。 因是陈斯远便含混道:“我只怕不得空……银钱凑足了,明日我便去内府,料想要敲定此事须得费一些光景呢。” 邢夫人眨眨眼,不解道:“凑够了?你都凑够了,还如何往外发卖?” 陈斯远哭笑不得,赶忙细细说了一通,邢夫人这才恍然。敢情陈斯远为了卖高价,干脆先行借了银钱将股子买下,转头儿抛出成品,引得各方蜂拥,这才将拔高了的股子发卖出去。 陈斯远说罢,邢夫人顿时好似狐狸一般咯咯咯娇笑起来。比起撮合姻缘,邢夫人更想多赚些银钱。 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那邢夫人笑罢,忽而说道:“这可好,说不得过些时日大老爷便要主动撮合你跟二姑娘了呢。” 陈斯远眨眨眼,这才恍然:是了,贾赦那没起子的货色素来见钱眼开,自个儿此番折腾了十多万银子的大营生,又岂会无动于衷?说不得又要拿迎春当了胡萝卜来吊着自个儿! 只是他这会子都有宝姐姐了,哪里还肯故意去当那蠢驴?大老爷这回只怕是想瞎了心! 邢夫人与陈斯远好一番计较,待酒足饭饱方才放了陈斯远回返。因着天色已晚,陈斯远便没去寻邢岫烟。 这日夜里陈斯远自个儿睡得安稳,只可怜红玉、香菱、五儿几个夜不能寐,三不五时便要翻开箱底瞧上一眼,生怕那七万两庄票不翼而飞了。 待转过天来,三个姑娘家果然都熬红了眼圈儿。 陈斯远是又心疼又好笑,早起胡乱用了口吃食,揣了庄票匆匆出门,只让红玉、香菱、五儿赶紧补觉。 他先行回了新宅,打发三姐儿支取了一万两银票,又捱到下晌方才乘车往内府而去。 到得内府衙门上前与门子交涉,本待寻了郎中翟奎,让其引着自个儿将胶乳之事敲定。谁想等了一盏茶光景,不见翟奎相请,反倒有小吏匆匆奔出来,与陈斯远拱手道:“陈孝廉,王爷有请!” 少一时进得二堂,便见一身大红蟒袍的燕平王歪坐桌案之后,正蹙眉观量过来。 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上前见礼。那燕平王就道:“来寻翟奎?可是有事儿?” 陈斯远眨眨眼,心道燕平王贵人事忙,莫非将胶乳之事忘了? 不用他开口,一旁便有太监附耳嘀咕了一通,燕平王这才道:“为着那胶乳?” “回王爷,正是。” 燕平王乐了,道:“出了正月也不见你来寻本王,本王还以为枢良心生悔意,不敢来见本王了呢。” “王爷说笑了。” 燕平王道:“少说废话,用那胶乳可造了什么物件儿出来?” “这——”陈斯远心说,总要先行敲定了再说吧? “啧!”燕平王虚指陈斯远,与左右道:“看看,定是得了好东西,这是怕本王生抢啊。也罢,来个人,带着陈孝廉将那胶乳一事敲定下来。” 当下便有主事请命而出,领着陈斯远往后头去办文契。 所谓上头有人好办事,也无需陈斯远劳动,自有刀笔吏将一应文契奉上,陈斯远只消给付了七万庄票,再签字画押便可。 不过小半个时辰,文契定下。陈斯远也不急着去见燕平王,当下笑着与那黄主事道:“黄主事,鄙人扫听了一番,好似内府除了郑和岛,这琼崖还有一千多亩胶乳林?” 黄主事乐了,道:“怎么,陈孝廉也要一并包下?” 陈斯远笑道:“想是想,奈何银钱不凑手……却不知可否包下两年所产?” 黄主事如数家珍道:“琼崖总计一千二百亩胶乳林,比不得郑和岛,每岁不过产胶乳十万斤出头,值银四千两。” 陈斯远紧忙自袖笼里抽出一迭银票来,直把黄主事惊得眼抽抽!心道,好家伙,这位陈孝廉果然是陶朱公当时啊,先前掏了七万两庄票,如今眼都不眨一下又掏出来上万银票! 此人竟这般看好,说不得胶乳来日必有大用! 黄主事也是精明之辈,当下便道:“这个……陈孝廉莫急,这事儿须得禀明了王爷才好计较,本官实在不好拿主意。” 陈斯远心下叹息,情知不能如愿,便笑着与黄主事回返前头二堂。 再次见过燕平王,陈斯远便道:“学生造了实物,便在外间马车里,学生这就去取来。” 燕平王一摆手:“打发几个人跟着。” 当下便有几个小吏、护卫随着陈斯远外出。 他人才走,黄主事紧忙寻了燕平王禀报。那燕平王听罢捻须蹙眉,倒吸着凉气道:“陈枢良哪儿得来的银子?莫非将那李氏哄了去?” 黄主事鼻观口、口观心一言不发。这王爷不靠谱,什么都往外说,他哪里敢随口接茬? 少一时,便有护卫快步入内,抱拳道:“王爷,陈孝廉运进来一台车子,还请王爷移步观量。” “神神叨叨。”腹诽了一嘴,燕平王懒洋洋起身,不一刻挪步出来,抬眼便见二堂前果然停了一辆板车。 模样瞧着与寻常一般无二,唯一不同便是轮子周遭包裹了一圈儿黑漆漆的物什。 燕平王瞧不出所以然来,便道:“陈枢良,到底什么名堂?” 陈斯远道:“烦请王爷坐上,命人拉着走一趟便知究竟。” 这二堂前乃是青石板铺就,又历经前明,从远处瞧还算平整,实则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燕平王也是个玩儿心重的,当下果然上了板车,又打发两个护卫拖拽着行走。起初还不觉有什么,待转了半圈儿燕平王方才恍然:“诶唷,这车平稳,好似比本王马车还强一些!” (本章完) 第220章 曲外之意 第220章 曲外之意 好半晌,燕平王自马车上跳下,探手捏了捏车轮,心下若有所思。陈斯远紧忙上前道:“王爷,这胶乳做了轮胎,自是比照往常少了颠簸。非但如此,装了此物还有便于通行之效。即便撞在石头上,这轱辘也不会走了样儿。” “嗯。”燕平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岳大将军领兵在外,军需之物须得自西安调用,一来一回何止万里?损毁的马车无算……若是有了此物,说不得也能少损毁一些。” 燕平王心下暗忖,这马车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那炮车。一位大将军炮少得两千斤,那攻城巨炮上万斤都有,往来运送实在不便。若是加装了这胶乳…… 正思量着,那黄主事忽而道:“王爷,太宗陛下曾以胶乳为轮,奈何此物不堪磋磨,只几日光景就不成了。” 李过还试过用胶乳做轮胎?错不了,这人定是个穿越的。 陈斯远这般想着,赶忙道:“王爷不知,学生反复试了几个方子,如今这胶乳最是耐磨。王爷若不信,只管打发人试验。” 燕平王颔首道:“是得试一试,黄主事,你寻两个小吏将这板车装满,往密云来回走两趟看看。” “是。”黄主事应下。 燕平王负手扭头,与陈斯远又道:“陈枢良,你就只造了此物?” 陈斯远笑道:“就知瞒不过王爷。”当下又命小厮庆愈取了其余物件儿。 一个是胶乳做的水桶,一个是水管子,一个是鞋底,一个是雨靴,还有雨衣、水衩等等不一而足。 这水管子、鞋底儿、雨靴、雨衣都是陈斯远自个儿想的,余下都是下头人突发奇想。若陈斯远不拦着,还有人试图往胶乳里掺丝绸,想要用胶乳做铠甲。 燕平王逐个儿瞧过,一一点评道:“水桶不错,拎着比木桶轻巧多了……这管子用来做什么?哦,水管子,也不错……这是鞋底子?怎么还软硬不一?哦,软的舒服,硬的耐磨,好心思……这小物件儿用来做什么?” 陈斯远眨眨眼,恨不得回头儿给庆愈一大嘴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怎么把子孙阻断器也一并拿了来? 扭头瞪了庆愈一眼,见其臊眉耷眼,陈斯远赶忙上前附耳嘀咕了两句。 燕平王听得蹙眉不已。 陈斯远赶忙低声道:“这寻常人自然用不到……不过那烟街柳巷之地,说不得有大用。有此物护着,也免了那些脏病袭扰。” “啧!”燕平王听罢蹙眉啧声,极为嫌弃地后退了一步,与陈斯远道:“难得经济之才,偏生往那下三路去琢磨……不务正业!” 陈斯远面上讪讪,心下叫屈,只待回头儿将小厮庆愈好生教训一通! 那燕平王命人将物件儿拾掇了,连那劣质都被一并拿了去。 陈斯远出得内府抬脚便将庆愈踹了个趔趄。 “诶唷——”庆愈哭丧着脸儿道:“——错了错了,大爷饶了小的这一遭吧!” 陈斯远兀自气闷不止,乜斜一眼道:“这个月月钱没了!” 庆愈打躬作揖,连连赔不是。陈斯远也不理会,自顾自坐进马车里。 马车辘辘而行,陈斯远心下思忖,这事儿大抵是办成了。头一桩,文契定下,从今往后五年里,大顺……乃至整个东亚所产胶乳的七成,尽归陈斯远掌握。想前世那欧佩克不过掌握了全球原油出口量的六成,便已能定价。欧佩克做得,他陈斯远做不得? 第二桩,各类胶乳制品过了燕平王之目,陈斯远虽被骂了个狗血临头,可他如今也大抵知晓了这位懒散王爷的性儿……似乎越是亲近便越要骂人,真个儿不熟,说不得反倒会客客气气。 单只看燕平王临别将一应物件儿尽数拿了去便知,回头儿一准给圣人过目。这圣人要是一高兴定上几万条轮胎,那陈斯远便什么都有了! 陈斯远思忖罢不禁愈发雀跃,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精神爽又何如身心通透?陈斯远色心渐起,又想着回荣国府总不好白昼宣淫,便打发车夫往能仁寺左近新宅而去。 不一刻到了地方,陈斯远这才想起只怕薛姨妈、宝钗还记挂着呢,李纨那儿也须得去说一声儿……当下便寻了小厮庆愈吩咐道:“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回去寻了红玉,就说大事底定,文契已签,让红玉往姨太太处、珠大嫂子处说上一嘴去。” 小厮庆愈紧忙拍着胸脯道:“大爷放心,这回定然出不了差池!” 陈斯远应了一声儿,这才扭身迈步进了新宅。 目送其入得内中,庆愈这才起得身形,面上蹙眉思量,好半晌忽而恍然,眨眨眼跳脚道:“好个芸香,我定与你没完!” 说罢扭身坐上车辕,催着车把式快往荣国府回返。 …………………………………………………… 却说这日红玉早间伺候过陈斯远,待用过早饭便有其母林之孝家的来寻。 母女两个往厢房里头说了好一会子话儿。因着陈斯远中了桂榜,又积攒下不小家业,连宅子都置办了三进带侧园的,是以林之孝家的再没说过什么怪话儿。反倒一个劲儿的劝红玉须得仔细办差,不可忤了陈斯远之意,更不可恃宠而骄。 红玉唯唯应声,心下直翻白眼儿。她哪里敢忤了自家大爷?自家大爷那手段样儿多着呢,亏得香菱时而帮衬着,不然单是红玉自个儿只怕一日都遭受不住。 待送走了絮絮叨叨的母亲,转眼又有雪雁来寻。 二人便一道儿在正房里打了会子络子,一个说自家姑娘,一个说自家大爷,雪雁便盼着早点儿搬进大观园里,如此这二人也好多一些往来。 红玉便道:“可定下时日了?” 雪雁低声道:“听翠缕说,老太太请人定了日子,便在二月二十二。” 红玉笑道:“哟,可是不巧,那岂不是错过了林姑娘的生儿?” 雪雁蹙眉瘪嘴,说道:“可说是呢,若我说选个临近的日子多好?这园子四下没几日也就完工了。” 正说话间忽而听得外间吵嚷,红玉起身侧耳倾听,便听得芸香辩驳道:“我好心帮你,你反倒来怪我?” 随即庆愈跳脚道:“帮我?姑奶奶诶,多亏了你帮衬,小的下个月月例没了!” 芸香愈发高声道:“我又不知那是何物……说来也怪你,谁让你自个儿不瞧清楚的!” “我……” 内中红玉蹙眉道:“这两个怎么吵嚷起来了?” 雪雁刚打了个柳叶结,观量一眼便道:“诶唷,眼看午时,我须得先回了。” 红玉便将雪雁送出门,转头便寻了两个小的教训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红玉姑娘不知……” “他狗咬吕洞宾!” “你……”庆愈待要再说,便见芸香瞪眼盯过来。 也不知为何,庆愈忽而丧气,叹息道:“罢罢罢,算我倒霉,往后可不敢请你帮手了。”顿了顿,又拱手与红玉道:“红玉姑娘,大爷吩咐了,说大事办成,文契已签,劳烦红玉姑娘往姨太太、珠大奶奶处说一声儿,免得人家记挂。” “办成了?”红玉心下暗自舒了口气。那可是怀揣了七万两庄票,这要是有个闪失……哭都没地方哭去。 红玉又仔细问询了一遍,这才打发小厮庆愈下去歇息。转头儿再寻芸香,却哪里还有小丫头的踪迹? 红玉懒得与芸香计较,匆匆与香菱交代一声儿,便先行往东北上小院儿而来。 这日不拘是薛姨妈还是宝姐姐,心下都记挂着此事,是以二人都留在房中等候。待莺儿将红玉引了进来,母女两个连忙出来相见。 便见红玉笑着敛衽一福,道:“姨太太、宝姑娘,我家大爷打发我来与二位说一声儿,那事儿办成了,文契业已到手……王爷打发人试那新轮子,又将各色胶乳物件儿收拢了,想是来日进宫呈给圣人瞧呢。” 听红玉仔细说过,薛姨妈与宝姐姐俱都心下欢喜。 薛姨妈便笑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是了,远哥儿自个儿怎么没来?” 红玉又岂会说自家大爷去新宅寻那两个尤物厮混去了?当下只道:“还有些首尾,大爷说不得要晚间才回呢。” “好好好,”薛姨妈不疑有他,便笑着道:“去将那椒盐香榧取半斤来给红玉拿着。” “谢姨太太赏!” 薛姨妈笑着道:“不过是些零嘴儿,可算不得赏赐。” 当下同喜取了一袋子椒盐香榧,红玉又屈身谢过,这才被同喜送将出来。 待其一去,薛姨妈与宝姐姐俱都心下欢喜。一个想着若胶乳果然能大赚一笔,来日那内府派下的差事便是亏了也无妨,总能将皇商差事保住,如此便算是对得起亡夫了……料想来日九泉之下相会,亡夫也不会太计较自个儿与小良人的阴私事儿吧? 另一个则想着远大哥果然能为,连燕平王这等王爷都对其信重有加。临别时竟将各类胶乳物件儿都卷了去,若来日果然进宫呈给圣人,旁的好处且不提,远大哥说不得便在圣人跟前儿挂了名号。 待下一科高中,说不得便成了圣人夹带中的人物。如此一来,自个儿悉心辅佐,待过上十几、二十年,远大哥登阁拜相,自个儿说不得也能得个一品诰命呢! 宝姐姐一时间旖念不断,一会子想着心上人红袍加身;一会子也想着自个儿凤冠霞帔……胡乱思忖间,又想起上回被陈斯远偷偷扯了手儿,于是便禁不住红了脸儿。 那边厢,红玉自东北上小院儿出来,不一刻便到了李纨房旁三间小抱厦,此间为李纨教导三春处。 此时业已出了正月,再没不动针线之说,因是李纨这会子正教导着三春做着女红。那素云便在一旁侍立,瞥见红玉观量,便出来答对。 红玉如法炮制与素云说了一遍,素云便笑着应下:“你放心,过会子散了课,我一准儿与奶奶说。” 红玉也不多留,当即回返后头小院儿。 少一时果然散了课,三春、湘云叽叽喳喳说着明日迎春生辰事宜,一并往后楼而去。碧月提了食盒来,素云奉了茶水,便趁机将此事说了。 李纨听罢只是面上恬淡。那七万两庄票她便用不尽了,哪里还敢奢望更多?只可惜这回来的不是陈斯远,若来的是他,李纨倒是能寻其问一问如何答对大哥李崇明。 罢了,左右还有一些时日,不若等兰儿往远兄弟处读书,自个儿再寻机问询。 …………………………………………………… 曲嬷嬷停在穿堂扫量一眼,便见丫鬟夏竹端着水盆往娄山而去,面上撇撇嘴,曲嬷嬷便转身往耳房来寻晴雯。 这会子晴雯正教鸾儿认针,鸾儿到底差着年岁,认了两回便顽闹起来。 晴雯顿时板了脸儿叱道:“不许胡闹,好好儿学着!” 鸾儿顿时委屈巴巴应下,恰此时曲嬷嬷推门而入,见此便道:“你与鸾儿计较个什么,她才几岁?”曲嬷嬷笑着上前,自荷包里翻出一把西瓜籽塞给鸾儿道:“去顽吧,别听你大姐的。” 鸾儿嬉笑应下,跳下炕来便往外头去。曲嬷嬷又赶忙叮嘱:“就在园子里耍顽,可不好往后头去!” 鸾儿含糊应了声儿,眨眼便没了踪影。 “每回都是嬷嬷拦着,如今她吃得好、用得好,再不用心学女红,来日可怎生是好?”顿了顿,忽而见曲嬷嬷又露出那般笑意来,晴雯顿时无奈道:“嬷嬷又来絮叨!” 曲嬷嬷笑着道:“我瞧着夏竹可是送了两回水了……我也不多说,姑娘心下自有思量。” 晴雯嗔道:“我是哪门子的姑娘?有自个儿靠女红过活的姑娘?” 曲嬷嬷撇嘴道:“老爷特意请了五儿来教你读书识字,还说不是姑娘——” 晴雯顿时哭笑不得道:“我自个儿都不想学,偏生大爷也不知怎么想的,偏要我去认字儿。” 曲嬷嬷便笑道:“姑娘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又絮叨了几句,曲嬷嬷这才起身离去。晴雯拿着绷子绣了几下,自个儿禁不住暗想,也不知大爷今儿个着了什么魔,这会子便扯了二姨娘胡天胡地…… 后楼二姐儿房里,红绸自床顶垂下,正牵着粉藕一般的菱脚。那菱脚挣脱了几回方才从红绸套子里脱出。 尤二姐心口起伏不定,这会子方才回过神儿来,与陈斯远嗔道:“下回还是等三姐儿吧,我自个儿真真儿遭受不住!” 陈斯远正枕臂思量,闻言只是一笑了之,只当是奉承之语。 谁想这回尤二姐说的是真话。那尤二姐垂眼观量,心下计较一番,只觉方才那麈柄定过了半尺! 尤二姐自个儿都心惊,也不知方才自个儿是如何遭受得住的! 待略略缓和了一阵儿,尤二姐便披了衣裳,落地取了碟子来,纤纤玉指捏了一枚香榧子,本待咬在牙关间,忽而想起什么又停下,这才缓缓送到陈斯远嘴边儿。 陈斯远吃了一枚便摇头道:“不吃了,留着肚子吃午饭。” 尤二姐笑道:“奴家倒是不怎么饿。” 陈斯远不禁调笑道:“你吃了那般多,可不就饿不着?” 尤二姐顿时红了脸儿娇嗔不依。待过得须臾,她便伏在陈斯远怀中道:“老爷方才不曾尽兴,若有下回……我叫了大姐来?” 陈斯远乜斜一眼道:“你大姐又找你了?” 尤二姐讪笑着没言语。吃人最短、拿人手短,她从尤氏处得了不少好处,又岂敢不尽心? 陈斯远便道:“实话与你说了,我可不想与宁国府扯上干系。” 尤二姐就道:“老爷就当发慈悲,大姐所求的……老爷又不缺。再说大姐有家有业的,过后还能与老爷过不去不成?” 陈斯远冷笑一声没言语,当下起身披了衣裳,任凭尤二姐伺候着穿戴齐整,这才道:“你既不饿,那我先去前头用饭。” 尤二姐胡乱披了衣裳将陈斯远送至楼梯口,转头又扒了窗棂眼瞅着其过穿堂去了前头,心下不禁暗恼:莫非是三姐儿又说了什么?老爷上回还含混不清,怎地这回又推拒了? 又思量一番,忽而便笑颜如。暗道这猫儿又岂会不偷腥?这会子人不在,他自是这般说……待来日直接将人送到房里,且看其把不把持得住! 却说陈斯远往前头与晴雯一道儿用了午饭,又捱到申时左近,方才见得尤三姐回返。 陈斯远纳罕不已,道:“妹妹这是又去盘账了?” 谁知尤三姐抿嘴卖关子道:“这却不是……我这几日学了样东西,待过些时日学成了再给远哥哥瞧。” 陈斯远被勾得好奇心起,奈何不拘如何催问,尤三姐只是笑着抿嘴不说。陈斯远故作气恼,夜里自是单寻了尤三姐好生胡闹。 …………………………………………………… 隔天便是二月初二,二姑娘迎春生儿。 因邢夫人早有主张,除去公中定下的份例,邢夫人又额外出了二十两银子为迎春庆生。 早间依着规矩设下天地香烛、炷香行礼、奠茶烧纸,随意又往各处长辈处拜见。 邢夫人这回下了血本,除去寻常长寿面,还送了两匹锦缎来,倒是惹得小惜春好生艳羡。 待一一拜过,众姊妹便聚在园中耍顽。 这日宝玉因去了私学,须得下晌才回,是以藕香榭中便只三春、黛玉、宝钗、湘云、邢岫烟几个。 姑娘们说说笑笑,忽而说起来日入园事宜,探春便道:“大家都选了何处?我选了秋爽斋,宝二哥好似选了怡红院,远大哥要去清堂茅舍。” 惜春道:“我选了暖香坞,临水而居,开窗便是山水。” 宝钗道:“我选了蘅芜苑。”又抬眼看了黛玉一眼,笑道:“林妹妹选了潇湘馆。” 待宝钗看向邢岫烟,邢岫烟就笑道:“我这外来的原没指望,谁知借了二姐姐的光儿……往后要与二姐姐一道儿住缀锦楼了。” 迎春便笑着颔首道:“邢姐姐性子淡泊,咱们正好儿做个邻居。” 史湘云眨眨眼,不禁噘嘴嗔道:“你们都住进来了,唯独我还要住碧纱橱。” 邢岫烟就道:“老太太宠云姐姐呢,只怕旁人都艳羡不来呢。” 湘云是个洒脱性儿,闻言又转嗔为喜,笑道:“罢了,左右没几步路,我往后时常往各处串门就是了。” 众人都附和不已。 二月里春风渐起,湘云是个闲不住的性儿,当下想起来,紧忙打发丫鬟去寻了纸鸢来,众姊妹便放纸鸢嬉闹。 一径到得下晌未时,东跨院婆子来催了两回,众人这才意犹未尽收了纸鸢,约定来日再放,便一道儿往东跨院而去。 邢夫人难得大方一回,奈何行事处处透着小家子气。戏班子没请,只请了两个逗趣的女先儿;酒宴倒是丰盛,可看菜色大抵都是存不下去的年货。 有细心的一盘算,除去公中开销,邢夫人自个儿能添五两银子都是多的! 便是如此,那邢夫人见了迎春也好似亲女儿一般扯在身旁,先说迎春这些年不易,又说自个儿费了不少心思为其庆生,表功之意惹得人嗤之以鼻。 少一时酒宴开了,梨香院的小戏子在厢房里预备着,两个女仙儿先上来逗趣。 那前头一个还好,后头那女先儿总说些不荤不素的顽笑话儿,邢夫人自个儿乐得前仰后合,三春、宝钗、黛玉、邢岫烟、湘云俱都面红耳赤。 凤姐儿实在瞧不下去,紧忙与邢夫人提点了两句,邢夫人蹙眉道:“顽笑话而已,偏府里规矩大,这也不让说,那也不让讲,无怪人家女先儿一听要来咱们家,都提了双倍价码。” 嘟嘟囔囔好生腹诽,邢夫人到底给了赏钱让那女先儿退下。 锣鼓声响,小戏子登台献艺,一众姑娘这才如释重负。 待一折子唱罢,邢夫人眼见陈斯远还不曾来,便寻了苗儿吩咐道:“去瞧瞧哥儿怎么还没来?” 苗儿应声去寻,待过了好半晌方才回来道:“太太,红玉说今儿个不凑巧,哥儿有个友人来访,这会子往外间吃酒去了……说是申正一准儿回来。” 邢夫人顿时蹙眉道:“真是……早不来晚不来,偏赶上这会子。” 摆摆手将苗儿打发了,邢夫人暗自运气,再没了心思看戏。 盖因陈斯远上回提了一嘴,说那胶乳营生若生发起来,定会引得大老爷生出嫁女之心来。 邢夫人这几日暗自思量,若果然这般,自个儿何不来个顺水推舟? 一来,她领养了迎春,来日婚嫁总要为迎春寻一桩妥帖姻缘;二来,迎春性子最是绵软,来日自个儿婆婆、母亲一体,还不是自个儿说什么便是什么?三来嘛,邢夫人因着接连被坏了好事,愈发想着与小贼常来常往,若迎春嫁了小贼,自个儿自然便能名正言顺时常登门造访。 至于大老爷贾赦的心思,邢夫人自是心下分明……不过为几个糟钱,小贼这回若果然生发了,还能计较那几个银钱? 且此番过后,说不得小贼便会炙手可热。人家是一家女百家求,说不得到时候就得成了一家郎百家求! 有道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邢夫人便想着,正好趁着迎春生儿,当面撮合了二人。 可谁知这日小贼竟被个劳什子友人耽搁了! 运气半晌,邢夫人本就没什么城府,因是面上愈显急躁之色。 除去一众姑娘家,李纨、凤姐儿也在。李纨素来不多管闲事,那凤姐儿难免多瞧了几眼。 眼见邢夫人面上焦躁,心下不禁纳罕不已。 一径到得申时过了大半,邢夫人愈发沉不住气,又打发苗儿去寻。这回倒是快,不过须臾光景,苗儿便引着陈斯远入内,遥遥便道:“太太,哥儿来了。” 陈斯远笑着上前道恼:“友人相请,耽搁了一些时候,还请姨妈、二姐姐见谅。” 邢夫人便禁不住嗔道:“你再不来,这生儿都过去了。” 陈斯远打了个哈哈,正不知落座何处,邢夫人就道:“来,你坐我身边儿。” “这——” 出了宝玉之外一桌子女眷,陈斯远哪里好入席? 邢夫人又道:“连娘娘都让你进园子了,偏你多心,论起来都连着亲,哪里就用避讳了?” 凤姐儿原本坐在邢夫人左手边,正心下不耐呢,闻言便起身挪了椅子招呼道:“远兄弟快来。” 陈斯远这才应下,施施然落座邢夫人身旁。他与众姊妹一通招呼,目光略略在宝钗、黛玉、邢岫烟身上停留了,这才举杯道:“今日怪我,我先自罚三杯,算是给二姐姐赔罪。” 迎春笑着道:“远兄弟吃一杯就是了,不用三杯。” 邢夫人顿时撇嘴乐道:“瞧瞧,我这女儿最是会体谅人。她都这般说了,这回就饶了你。” 陈斯远心下古怪,面上笑着一饮而尽。 谁知才撂下酒杯,邢夫人便迫不及待道:“说来你们两个也是表姐弟,远哥儿,你二姐姐性子弱,家中专有那没起子的下人,说不得何时就欺负了。 偏生她也知我说话不管用,便也瞒着不说,每回知道了都叫我好生心疼。远哥儿心思正,最是镇得住那起子妖邪,往后你多往你二姐姐房里转转,便是隔三差五说说话儿也是好的。” 此言一出,莫说是陈斯远,便是小惜春都听出不对了。迎春今儿便是十六整生儿,陈斯远过些时日也十六,二人正是年纪相当、合该谈婚论嫁之时。 此时邢夫人撮合着二人时常往来,内中之意不言自明! 惜春、探春、湘云也就罢了,不过是纳罕着瞧热闹,惜春倒有些乐见其成;黛玉婚书早定,左右都是兼祧,来日陈斯远娶谁做正室都无碍;邢岫烟也早定下,只待来日陈斯远娶了正室,便做一房贵妾;唯独宝姐姐强忍着方才不曾变了脸色! 她与陈斯远情投意合,近来愈发难舍难分,偏生因着薛姨妈之故,这才遮掩了行事。谁知此时邢夫人横插一手,竟想撮合陈斯远与迎春! 宝姐姐面上娴静,扭头看向二姑娘迎春,便见迎春臊得粉面桃,垂了螓首已然不敢看人。偏生又忍不住,抬眼飞快扫量了陈斯远一眼,又赶忙别过头去。 这番小儿女形状,宝姐姐又如何瞧不出来?心道远大哥这等良才,又有几个女儿家忍得住不动心思?二姐姐迎春果然私底下便动了心! 宝姐姐桌案下的手死死绞着帕子,又扭头瞥向陈斯远。 陈斯远心下叫苦不迭,奈何邢夫人这话还不能不回,便思量着笑道:“还有这等事儿?表姐莫怕,往后若有那等没起子的,只管打发司棋来寻我,我给表姐出气。” 迎春羞答答应下,邢夫人笑着还要再说,却见陈斯远神色不善,这才讪讪止住话头。 “看戏看戏,怎么停了?远哥儿也点一折?” 正待此时,便有王善保家的进来回话道:“太太,龄官儿嗓子不大舒坦,这下一折须得改个戏目了。” 邢夫人顿时蹙眉不喜,陈斯远不待其放声便道:“姨妈不知,今日乃是国子监同窗魏钊高来寻我。此人喜好戏曲,自个儿琢磨了一折,偏生不好填词儿,知我擅诗词,便寻我来襄助。” 邢夫人不明所以,笑道:“这般说,哥儿还自个儿填了一出戏?” “不错,此戏目名为武家坡。下晌听魏兄咿咿呀呀唱了半晌,我倒是略有所得,不若此时借献佛,也让众姊妹听听这曲目可好?” “好啊。” 惜春合掌大赞:“好好好,还不知远大哥也会唱戏呢,快唱来热闹热闹!” 陈斯远不待邢夫人回话,便起身四下拱手,当下清了清嗓子,也不曾离席,便唱道:“忆昔当年泪不干,彩楼绣球配良缘,平贵降了红鬃战,唐王犒封我督府官…… ” 那桌案下的一双柔荑先是松开帕子,又死死绞住!宝姐姐又不傻,哪里听不出曲外之意?此时早有话本儿,薛平贵之妻便是王宝钏,宝钗、宝钏,且王字本就是宝钗母姓,这分明是唱歌自个儿表明心意! 错非还当着众人之面,宝姐姐恨不得这会子就一头撞在陈斯远怀里!奈何不能,当下她便只暗咬银牙,装作面上一片娴静。 (本章完) 第221章 为难事 第221章 为难事 一小段唱罢,陈斯远四下拱手:“唱的不好,姊妹们见笑了。” 探春、惜春率先合掌而赞,探春就道:“远大哥填的词儿极好,就是不知这曲目可有名头?” 陈斯远笑着回道:“名为武家坡。” 惜春道:“听着与时常听的曲目不大一样儿?” 陈斯远自不会说自个儿方才唱的乃是四不像的京剧,当下只道:“胡乱唱的,我又不曾学过,唱起来自然荒腔走板。” 湘云就道:“听着就好听,远大哥不必过谦。” 席间余者,凤姐儿读书不多;邢夫人就没读过书;李纨特意扫量了陈斯远几眼,也不知听没听出门道儿来;迎春这会子兀自还在羞着;宝玉倒是借题发挥,说自个儿有一友人虽是男儿身却擅唱旦角;邢岫烟隐约察觉出来,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却时不时瞟向薛宝钗; 倒是黛玉记起自个儿好似瞧过一样儿话本子,内中便有薛平贵,其妻苦守寒窑一十八载,好似名为王宝钏? 黛玉心下一动,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便搭眼往宝钗这边厢瞧过来。奈何宝姐姐面上娴静一片,竟瞧不出一丝一毫变化来。 莫非是自个儿想多了?黛玉心下狐疑,又瞧了宝钗两眼。 宝姐姐这会子心下一直强忍着方才不曾破功,被黛玉盯了半晌,宝姐姐禁受不住,趁着下头又唱起来,扭头一双水杏眼便回瞪了回去。 黛玉原本还道自个儿多想了,见宝钗如此,顿时掩口而笑。 宝姐姐便凑过来低声道:“你总瞧我做什么?” 黛玉掩口附耳低语道:“我方才是可怜宝姐姐呢。” “嗯?” “一想着来日宝姐姐便要苦守寒窑一十八年,我这心下啊,就十分过意不去。” 宝姐姐顿时俏脸儿泛红,压低声音道:“好个容儿,再来作弄我,仔细你的皮!” 黛玉咯咯咯好一通娇笑,又惹得下首的湘云纳罕不已,禁不住也凑过来问道:“宝姐姐、林妹妹,你们说什么顽笑话儿呢,也说给我听听?” 黛玉乜斜一眼,道:“云妹妹果然想听?” “嗯。” “那不如叫一声儿林姐姐,我就告诉你。” 湘云眨眨眼,顿时瘪嘴别过头去:“不说算了,哼!” 又是两折子戏唱罢,邢夫人见众人都吃好了,便命人撤了席面,上了茶点来。众人围坐说了会子话儿,便有大丫鬟琥珀来催,说是老太太想宝玉、湘云了。 邢夫人见此,便说道:“既如此,那咱们今儿个就先散了,改明儿再一道儿高乐。” 当下一应丫鬟、婆子自外间涌入,伺候着哥儿、姐儿围了披风,便叽叽喳喳往外而来。 邢岫烟就住在三层仪门外,湘云是个心直口快、良善的,见此便道:“邢姐姐住在这儿实在不便,待过几日搬去缀锦楼就好了。” 这厢房不过三间,邢岫烟与篆儿住在东梢间,邢甄氏、邢忠住在西梢间。那邢忠夫妇还不到四十,三不五时夜里便要折腾,邢岫烟转过年来都十七了,自然极不方便。 湘云这话有些揭短,邢岫烟情知湘云一片好心,便笑道:“云姑娘说的是,我这心下也巴不得早点儿搬去缀锦楼呢。” 当下又瞥了两眼陈斯远,邢岫烟这才与篆儿回了厢房里。 陈斯远与惜春、探春说得热闹,却遥遥缀在迎春、宝钗、黛玉、湘云之后。宝姐姐被黛玉窥破了行迹,又好生打趣一番,本待寻其计较,谁知这会子被湘云缠上,便只得费尽心思想了个笑话来说。 湘云听罢得意非常,与黛玉道:“林妹妹不说,自有宝姐姐说与我听。” 黛玉只掩口笑着,瞧傻丫头一般瞧着湘云,并不与其计较。 转眼自角门回了荣国府,湘云要回碧纱橱,便顺路与宝玉同行;黛玉也不理会宝钗,径直与三春一道儿往后楼去。 于是乎便只剩下陈斯远与宝钗自马厩旁角门进了内宅。进得小过道子里,提了灯笼的莺儿自觉先行一步,留了陈斯远与宝姐姐在后头说话儿。 到底是宝姐姐,那会子心绪激荡,这会子却已平复,又权衡起利弊来。与陈斯远道:“不过是大太太胡乱做主,我又没说什么,你急个什么劲儿?” 陈斯远负手而行,存心逗弄道:“妹妹这话我却不懂了。” 宝姐姐嗔道:“再装疯卖傻……我往后可不理你了。” 陈斯远这才笑道:“不过是唱了个曲目,谁还能以此穿凿附会传瞎话?” 宝姐姐便道:“林妹妹听出来了。” 陈斯远闻言一怔,心想这倒也寻常,有个进士老爷做老师,房里孤本、善本无算,黛玉私底下也不知读了多少书,偶尔读到那薛平贵的话本子也是寻常。 他便说道:“料想林妹妹也不会说些旁的什么。” 宝钗心下暗忖,若易地而处,自个儿姻缘早定,为家中宗祧计,只得为兼祧妻。来日良人选谁为正室,自是与自个儿无干……若能选个手帕交,或许自个儿反倒会欣喜? 宝钗时常去寻黛玉说话儿,倒是将黛玉的性子拿了个七七八八,这般思忖罢了,心下才松了口气,又道:“上回与你说的,你可记得了……林妹妹孤苦伶仃,如今老太太三五日才见她一回,瞧着怪可怜的。” 陈斯远颔首应下。他倒是想与黛玉多往来,奈何他这般外男实在不好往后楼去。 转过梦坡斋,东北上小院儿近在眼前,宝钗不觉放缓脚步,心下极为不舍。又与陈斯远道:“说来也是怪我……要是早早儿说服了妈妈,又何至于如今还要四下遮掩?二姐姐那边厢,瞧着好似也有些心思……” 陈斯远沉吟道:“妹妹放心,这事儿怕是过不了大老爷那一关。” 眼见前头莺儿已然叩门,宝姐姐瘪嘴略略思量,便横挪了小半步,探手扯了扯陈斯远的大手:“往后不用急躁,我心下信你,旁人说什么又与我何干?” “嗯。”陈斯远笑着反握了下。 宝姐姐心下羞怯,扯了两下见挣脱不开,便娇嗔道:“同喜出来了。” 陈斯远这才松了柔荑,目送那嫽俏身形进了门儿,又回首脉脉一望。 待门扉合上,陈斯远这才信步而行,口中哼哼有声:“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今时不同往日,好不容易引得宝姐姐倾心,陈斯远自是咬定了不松口。二姐姐迎春自是好的,可与宝姐姐比起来到底还是差了几分。 …………………………………………………… 三层仪门外,厢房。 篆儿伺候着邢岫烟卸了头面,又换过衣裳,这才说道:“姐姐,脂粉不大够用了。” 邢岫烟道:“府中不是方才发下?” 篆儿瘪嘴道:“发倒是发了,只是到手就一股子霉烂味儿,只怕不得用。白日里问了条儿姐姐,条儿姐姐说,府中买办素来都买些不中用的,各处姑娘、丫鬟都是寻人自个儿采买。” 邢岫烟想着自个儿的脂粉、胭脂也不多了,便道:“那我过会子给你一些银钱,你明儿个寻了条儿仔细问过,寻个妥当人代咱们买回来就是。” 篆儿立时欢快应下。她虽年岁不大,却是个爱美的,时常便将自个儿描绘得好似年画上的女娃娃一般。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邢岫烟扭头便见母亲邢甄氏行了进来。那邢甄氏笑着抱怨道:“不想这过的生儿也能累着人,我方才领着四个婆子好半晌才将那戏台子给拆了去。” 邢岫烟不置可否。自个儿妈妈什么情形,邢岫烟自然知晓。仗着与邢夫人有亲,每日家在东跨院里呼来喝去,便是拆戏台子,也是邢甄氏在一旁指手画脚,活计自然有旁的婆子来干。 邢甄氏笑着凑坐邢岫烟身边儿,扯了其手儿道:“我怎么听着,你姑母好似有意撮合远哥儿与二姑娘?” 邢岫烟便道:“妈妈扫听这个做什么?左右我也做不得正室,来日表弟娶了谁又与咱们何干?” “诶唷唷,我的傻女儿,话儿可不是这般说的!”邢甄氏蹙眉絮叨道:“你与远哥儿再是情投意合,素日里总要瞧正室眼色过活。这正室若是个性子强的,就好比那琏二奶奶,你瞧将琏哥儿板的,不是寻小厮泻火,便是与府中那些不三不四的媳妇子勾三搭四的。便是那平儿,一年里也不过与其做几天夫妻。” 邢岫烟还是闺阁女儿家,哪里听得了这般话儿?顿时羞红了脸儿道:“妈妈快别说了。” 邢甄氏语重心长道:“这都是经验之谈,我若不与你说了,来日你一准儿吃亏。你如今想那闺帏之事好似洪水猛兽,实则就是那回事儿,天下间哪家的夫妻不亲热?妈妈今儿个教你个道理,这男人若是宠着你,自然便总寻你亲热;若男人心思变了,只怕就不来寻你了。” 邢岫烟实在听不下去,寻了个由头起身便要走。谁知又被邢甄氏扯住,又嘀嘀咕咕与其说道:“过些时日你去了缀锦楼,须得与二姑娘好生相处着。这万一二姑娘果然嫁了远哥儿,她是个性子软的,你们二人相处得好,说不得来日你也能宽泛些。” 邢岫烟支支吾吾遮掩过去,待邢甄氏去了西梢间,邢岫烟红着脸儿胡乱思忖了好半晌。心下暗忖,自个儿不过与远哥儿拉拉手儿,这会子哪里就要想那敦伦之礼了? 待回过神儿来,邢岫烟又见篆儿来回在眼前飘,便起身往箱笼里翻找银匣子。上回陈斯远给了她一袋子金瓜子,她还一直不曾取用呢。 谁知翻遍了箱笼也找寻不见!邢岫烟不禁变了脸色,篆儿也凑过来帮着找寻。 那邢甄氏忙活完又往东梢间来,眼见二人翻箱找柜急切不已,便问道:“这是找什么呢?” 篆儿苦着脸不说话,邢岫烟咬着下唇道:“妈妈可曾瞧见我那银匣子了?里面装了上回表弟给的金瓜子。” “啊?”邢甄氏骇然变色。 篆儿此时道:“足足十两金子呢……可是太太拿去用了?” “少胡吣!”邢甄氏呵斥一嘴,蹙眉略略思量,‘诶呀’一声合掌道:“糟了!我说昨儿个怎么瞧着你爹爹拿了个银匣子乐颠颠而去,原是被他拿了去!” 邢岫烟闻言叹息一声,情知以邢忠的性子,那十两金瓜子不散完只怕寻不见其人影儿。 邢甄氏却不肯罢休,跳脚道:“我的儿,远哥儿给了这般多金瓜子,你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儿?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邢岫烟暗忖,给了你不也一样儿?爹爹软磨硬泡一番,说不得你自个儿便说漏了嘴。 那邢甄氏蹙眉原地打转,随即道:“不成,我去找你爹爹去,那可是十两金子!” …………………………………………………… 东跨院正房里。 大老爷贾赦方才用过丹丸,正待与翠云那小蹄子好生缱绻一番,谁知便被翠云告知了方才席间之事。 大老爷贾赦本待拿了迎春待价而沽,自个儿几次三番暗示,偏生那陈斯远一直不上道儿,惹得贾赦好生烦恼,心下自然也就对陈斯远有了意见。此番听闻邢夫人又明晃晃的趁着迎春生儿撮合二人,大老爷顿时就急了! 当下急吼吼寻来,蹙眉便呵斥道:“我且问你,方才你在席间都说了什么浑话?” 邢夫人叫屈道:“老爷这话说的……我不过说了几句应景儿的,哪里就是浑说了?” “还敢狡辩?四下人等眼没瞎、耳没聋,你撮合迎春、远哥儿的话儿都传我耳朵里了!” 邢夫人眨眨眼,道:“老爷一早儿不就想着撮合这两个小的嘛……” “住口!”贾赦蹙眉负手来回踱步:“便是要撮合,也不急在这一时……好歹等远哥儿过了下一科再说。” 邢夫人顿时嗤之以鼻,待下一科春闱,二姑娘都二十了,哪里还能留在家里?情知大老爷不过是想索要好处,邢夫人便道:“老爷,我听远哥儿说,他这回可是置办下了十几万银子的大营生。” 贾赦顿时愣住,道:“我怎地不知?” 愣罢便着恼起来,暗忖许是因着迎春之事有些反复,远哥儿便与自个儿生分了? 心下略略懊悔,早知如此,就不该将话说死,总要将萝卜吊在驴子面前。如今倒好,十几万本钱的大营生,自个儿竟全然不知! 贾赦心下五味杂陈,急走几步到得邢夫人身旁,道:“你快说说,远哥儿又寻了个什么营生?” “好,好似是什么胶乳。” “胶乳?” 邢夫人也一知半解,便将自个儿知道的一一说将出来。 贾赦听罢摸着下巴思量了好半晌,心下却是不懊恼了。盖因这胶乳乃是太宗李过力主引进,其后几十年,内府多番尝试也没尝试出个所以然来。 此物不好保存,至多半年就没法儿用;且所制之物,时日一长也会变脆易碎。那陈斯远再是能为,还能改了胶乳本性不成? 嘶……莫非又是如那海贸一般的噱头?随即击鼓传,股子高价转出去也好大赚一笔? 想到此节,贾赦也不急切了,只蹙眉道:“这却不好说了……总之等过些时日再瞧吧。” 邢夫人眼巴巴看着贾赦,道:“老爷,那迎春与远哥儿——” 贾赦乜斜道:“急什么?每临大事有静气,若远哥儿果然将那营生铺展开来,老夫便做主将迎春下嫁给他。” 邢夫人心下信极了陈斯远,当下便道:“好好好,料想过些时日就能知道成不成了。” 贾赦应了一声儿,正要起身去寻翠云,谁知外间忽而传来吵嚷声儿。细细听闻,却是邢甄氏与邢忠在拌嘴。 大老爷贾赦蹙眉不喜,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说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邢夫人也心下纳罕,当即叫了苗儿吩咐道:“去瞧瞧又怎么了。” 苗儿应下,紧忙往前头去瞧。过得半晌,待那吵嚷声停歇了,苗儿方才回返,与邢夫人回话道:“太太,听说是舅老爷偷了十两金子,只两日光景便用一空。舅太太正与舅老爷闹着呢。” 邢夫人眨眨眼,纳罕道:“十两金子?他才来多久,哪儿就贪了这般多?” 苗儿摇头道:“这却不知了。” 邢夫人摆手打发了苗儿,蹙眉思量半晌,忽而恍然:是了,定是小贼私底下送与邢岫烟的! 许是引了酒之故,又因着一直不曾与小贼重温旧梦,是以邢夫人难免心下吃味。奈何明儿个便要启程往娘娘庙还愿,待要寻小贼计较,却是要过几日了。 …………………………………………………… 转天一早儿,贾琏好一番忙前忙后,眼看邢夫人都上了马车,唯独不见大老爷贾赦身影,便不住打发人来催。待过得许久,大老爷贾赦方才扶腰而出。 随即一行七、八辆马车浩浩荡荡离了荣国府,径直往东而去。 丫鬟苗儿送过邢夫人,便提了个小巧包袱欢天喜地往自家而去。这头一日自是回家看望爹娘,第二日嘛……远哥儿还等着她呢。 却说这日陈斯远日上三竿才起,因放心不下城外工坊,用罢了早饭便乘车往外城而去。 他这边厢暂且不提。另一边厢,黛玉用过早饭,念及宝姐姐定会来寻自个儿,干脆反客为主,领了雪雁、紫鹃便往东北上小院儿而来。 便有如宝姐姐思忖的那般,因着婚事早定,黛玉自是没旁的念头。正室本就与其无干,既如此,莫不如寻个手帕交,往后热热闹闹的,也免得太过孤寂。 一径到得东北上小院儿,正撞见薛姨妈领了同喜、同贵要往老宅去小住两日。黛玉便与宝姐姐一道儿目送薛姨妈而去,待转头儿宝姐姐便扯了黛玉的胳膊道:“好个容儿,我不去寻你,你自个儿反倒送上门儿来了!” 黛玉见挣脱不得,一双灵动眸子乱转,探手便抓向宝姐姐肋下。宝姐姐此处最是怕痒,顿时惊呼一声蹲踞在地。 黛玉便笑道:“我拿了你的短处,你还敢寻我计较?” 宝姐姐顿时瘪嘴嗔恼不已,黛玉又噗嗤一笑,当下两个姑娘家进得内中,将丫鬟尽数打发出去,只面对面说些体己话儿。 黛玉便道:“我却不曾想到,原来宝姐姐竟对远大哥情有独钟。” 宝钗存心结交黛玉,为的便是来日好相处。她素知黛玉不会背后乱嚼舌,当下便实话实说道:“我如今也想不分明,怎么就成了如今这等情形。犹记得他才进府时,我心下可是厌嫌得紧呢。” “厌嫌?” 宝姐姐蹙眉道:“每回遇见,他总要说些阴阳怪气、戳心窝子的话儿,偏生我又辩驳不得,可不就要厌嫌?” 黛玉过几日才过十二岁生儿,虽情窦初开,却并不知男女情事那心绪跌宕的微妙之处。 当下只道:“那金玉良缘——” 宝姐姐面上一哂,道:“快别说了,都是我妈妈的主意,我自个儿可从没赞同过。” 黛玉观量其神色,便笑道:“原来宝姐姐瞧不上宝玉啊。” 宝钗苦笑道:“他才多大年纪?说来不过是个顽童,爱使性子。自小又是娇宠着长起来的,受不得半点儿委屈,便有如厅里温养的朵,见不得一星半点风雨。” 再说姨妈王夫人食言而肥,早先应承得好好儿的,眼看大姑娘晋了贤德妃,立马便含糊其辞起来。自宋明以来,外戚素来不受重用。且依着大顺规矩,便是元春来日侥幸晋了贵妃,惠及的也是贾政、王夫人,又与宝玉何干? 远大哥又不一样,不说二人情投意合,看年纪,看品貌,看能为,看才学,又有哪一样是宝玉比得上的? 此番生生铺展出十几万银钱的胶乳营生,若果然成了,来日高中皇榜,必为圣人夹带中的人物。或许念及其有陶朱之才,往后让其入户部学习,十几、二十年为一部堂,而后登阁拜相…… 黛玉见宝姐姐这会子目光逐渐痴将起来,顿时掩口娇笑,只当宝姐姐与陈斯远正情意绵绵。 待宝钗回过神来,黛玉才道:“我昨儿个仔细瞧了,好似只邢姐姐、珠大嫂子瞧出了行迹来。大嫂子素来不管闲事儿,邢姐姐也是个秀外慧中的,料想也不会拿出去说嘴。” 宝钗便叹息一声,苦恼着道:“旁的都好说,我如今只是不知如何说服妈妈。” 黛玉便道:“你又何必庸人自扰?远大哥最有法子,何不让他寻个法子?” 宝钗笑道:“你怎知他没出主意?只是这主意见效慢,须得磨时日呢。” 听她这般说,黛玉一时也无法,便只能好生宽慰了其几句。 宝、黛两个说过此事,又寻了棋子猜枚作乐。待晌午时二人干脆一道儿用了午饭。黛玉每日午后都要小憩一番,正待告辞离去,谁知外间便有莺儿入内回道:“姑娘,远大爷房里的红玉姐姐来了。” “快请。” 莺儿应下,须臾便将红玉引了进来。 宝钗抬眼便见红玉捧了个物什,不待开口过问,红玉一眼瞥见黛玉,便笑着道:“原来林姑娘在宝姑娘处,香菱姐姐早一步便往后楼给林姑娘送东西去了。” 黛玉笑道:“你家大爷又打发你送了什么来?” 红玉抿嘴笑道:“我不说,两位姑娘自个儿瞧。” 说着将物什交给莺儿,莺儿又捧到宝钗面前。宝钗、黛玉簇在一处观量,便见是个漆皮发亮的披风? 宝姐姐铺展开来,见果然是件大衣裳,只是入手沉重,质地似皮非皮,其上又有兜帽,外层漆黑光滑,显是不侵水。 “莫非是蓑衣?” 红玉立时笑着颔首,道:“大爷打发庆愈送回来的,说是工坊新做出来的,正好拿给姑娘们试试好不好用。如今才二月,待搬进园子里只怕就要多雨,撑伞而行不免湿了裙裾,这雨衣胜在比蓑衣穿脱方便,到时候两位姑娘尽可趁着雨天游逛园子呢。” 黛玉赞叹道:“好物件儿。”顿了顿,又道:“就只是黑色,没旁的颜色?” 红玉道:“才造出来的,还没涂旁的色儿。” 宝钗这时才道:“代我谢过远大哥……是了,远大哥今儿个何时走的?早间可用饭了?” 红玉一一回了,待宝钗问过方才告辞而去。 她才走,黛玉便起身道:“我去瞧瞧我那女弟子去。”当下领了雪雁、紫鹃回返后楼,自不多提。 宝姐姐送过黛玉,回房抚着雨衣不禁又犯了思量。正是相思最难耐,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 能仁寺左近,陈家新宅。 马车停下,车夫寻了脚凳来,夏竹紧忙挑开帘栊扶着尤二姐下来。 那尤二姐面沉如水,黛眉微蹙。待回得后楼,便禁不住叹道:“早知这样儿,当日合该跟着老爷往江南游逛游逛。” 丫鬟夏竹嘴笨,此时闭口不言。 却是因着尤二姐随窦寡妇学了许久盘账,学到最近也是账册识得她,她却识不得账册!今儿个尤三姐有心刁难,便在一旁看着尤二姐盘账。 结果不是这儿错了,便是那儿错了,尤二姐被尤三姐好生讥讽了一番。 尤二姐面上挂不住,又情知自个儿不是理账的那块料,干脆乘车回返,往后也不打算往那百草堂去出洋相了。 气闷半晌,尤二姐憋闷不住,又领了夏竹往宁国府而去。 乘车到得宁国府,方才下车便见贾蓉匆匆而来。 二人撞见,那贾蓉再不敢造次,规规矩矩招呼了声儿,便领了小厮埋头匆匆而去。 尤二姐也不理会贾蓉,随着婆子过仪门,须臾到得尤氏院儿里。 姊妹二人相见,不过略略言说几句,尤氏便将丫鬟、婆子打发了下去。 待内中只余二人,尤二姐还当尤氏又要旧事重提,谁知尤氏却道:“昨儿个郭家又来人了。” 尤二姐听得心下一跳,蹙眉道:“妈妈又生事端了?” 尤氏咬牙道:“都怪蓉哥儿!” 却是贾蓉与尤老娘厮混在一处,没少给其服用乌香丸。此物吃用几回便能上瘾,当日尤氏可是费了好大的心力才将其戒除。 这尤老娘本就是贪图享乐之辈,又哪里会有这般心力戒除此物?是以待尤老娘将体己用干净,便又打发人来讨要银钱。尤老娘怕了尤三姐,生怕再被其给捆起来,因是这回只来寻尤氏。 尤二姐听其说罢,顿时松了口气道:“那乌香丸才几个银钱?大姐若是手头紧,咱们姊妹几个凑一凑也就是了。” “不是这个道理。”尤氏摇头蹙眉,心下隐隐觉着那乌香丸不是好东西。偏生此物极得勋贵推崇,因是尤氏便不知如何说下去。 尤二姐也不在意,当下只道:“大姐那事儿……我可是与老爷说了两回了。” 尤氏果然急切起来:“他……他怎么说?” 尤二姐笑着低声道:“老爷能如何说?三姐儿私底下可拦着呢。”眼见尤氏蹙眉叹息,尤二姐就道:“不过山人自有妙计……来日我打发夏竹来请,大姐记得快些来,一准儿遂了大姐心意。” 尤氏想起那日癫狂,不觉双手迭于小腹,心下火热异常,强忍着方才不动声色。 …………………………………………………… 却说转过天来,陈斯远果然寻了苗儿,先行往造办处为其置办了一副头面,随即自然往那大格子巷而去。 苗儿心下早就认准了他,到得地方不过半推半就,待陈斯远哄了几句,便顺势委身于他。 过后陈斯远百般温存、言巧语自不多提。待过得三日二人方才分开,苗儿重返荣国府东跨院,陈斯远也往自家小院儿而来。 谁知方才略略小憩,芸香便咋咋呼呼疯跑进来道:“大爷,芸哥儿在后门等着呢,说是寻大爷有急事儿!” “哦?”贾芸一直打理工坊,莫非是工坊出了事儿? 陈斯远赶忙起身外出,生怕工坊出了人命官司。到得后门,贾芸蹙眉拱手道:“远叔,祸事了!许老实一家子夜里跑了!” (本章完) 第222章 赔了? 第222章 赔了? 许老实便是陈斯远先前买的那一户木匠人家,工坊里各色器物都是许老实按需打造。 贾芸惶惶不安道:“都是侄儿的错儿,昨儿个舅舅有事相商,中间不过耽搁了两个时辰,谁知那许老实便趁机拖家带口的跑了!” 说罢抬眼观量,却见陈斯远面上若有所思,却并不着恼。待须臾,贾芸实在憋闷不住:“远叔?” 陈斯远回过神来道:“芸哥儿可追查了?” “是。侄儿夜里便求了邻居倪二,如今扫听到,早间有青皮瞧见忠顺王府的廖管事偷偷接了那一家子出了城。” 忠顺王府?怎么招惹上这个赖皮缠了? 这技术扩散本就难免,陈斯远心下自是早有预料。若只是百草堂那等小打小闹的营生也就罢了,如今可是十几万银钱的大买卖,被有心人盯上那是早早晚晚的事儿。 且陈斯远原本就没想赚工坊那点银钱,他想要赚的是源头。某种程度来说,这技术扩散反倒是好事一桩……只是此番走脱了许老实一家子,倒是绝了陈斯远卖方子再赚一笔的心思。 陈斯远想到这儿,便温声说道:“你也不用太过急切……你也是读过书认识字儿的,现在去将各种方子誊抄一遍,再将那几家仆役看管起来。” 贾芸不疑有他,赶忙领命而去。 陈斯远别过贾芸,返身回了自家小院儿,进院儿正撞见小丫鬟芸香正不情不愿地与五儿在晒着被子。 芸香瘪嘴瞧过来,便见陈斯远朝其招招手。芸香顿时来了精神,撇下柳五儿颠颠儿跑过来:“大爷可是有事儿吩咐下?” 陈斯远低声耳语了一阵,那芸香听罢纳罕不已,不禁狐疑道:“这……” 陈斯远见状,又道:“将此事办好,下月加你两吊赏钱。” 小丫鬟芸香立马眉眼弯弯,拍着小胸脯道:“大爷放心,这事儿包我身上!若办得不好,大爷只管打我板子!” 当下撒欢儿也是,一溜烟便没了影儿。 正巧红玉出来观量,见这一主一仆情形,顿时蹙眉道:“大爷又吩咐了芸香什么差事?这丫头如今心思野了,一日里倒有半日在外头胡乱游逛,上上下下就没有不识得她的。” 陈斯远往内中行去,道:“人尽其才啊。正巧营生上出了差池,便让芸香替我传扬传扬去。” 红玉眨眨眼,蹙眉道:“出了差池?到底怎么了?” 单红玉自个儿就瞧见了七万两庄票,听说后头大爷又自个儿掏了银票,算算可不就十几万银钱的大买卖?这要是出了差池,只怕下辈子都还不起! 陈斯远便将许老实被人收买、逃脱之事略略说了说,顿时惹得红玉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手足无措:“这,这可如何是好!大爷,这等事儿只能先行瞒住,私底下再打发人去找寻,哪儿有四下传扬的道理?” 陈斯远扯了其手儿搂在怀中,笑着道:“无妨,我原想着多赚一些银钱,如今看来是有些太贪心了。既然方子瞒不住,莫不如四下传扬出去。” 红玉见其气定神闲,竟浑不在意,显是心下另有成算,这才心中稍安。 恰此时隔壁梨香院又咿咿呀呀唱将起来,红玉便蹙眉道:“日日唱,夜夜唱,翻来覆去都是‘良辰美景奈何天’,也不知换个样儿。” 陈斯远笑着道:“过些时日咱们就搬走了,且由着她们唱罢。” …………………………………………………… 那小丫鬟芸香果然是耳报神,不过半日光景,陈斯远被人盗了方子一事立时传得四下皆知。 那幸灾乐祸者有之,唏嘘嗟叹者有之,牵肠挂肚者更有之。 赵姨娘院儿。 这日贾环下晌早早回返,与赵姨娘招呼一声儿便往园子里耍顽。恰赶上莺儿与香菱几个猜枚做戏,贾环瞧着眼热,便急吼吼也来耍顽。谁知贾环是个眼高手低的,在一旁看时说得头头是道,轮到自个儿上场却每每猜错。 只一刻光景,贾环便生生输了一串钱去。 因上回年里耍钱,贾环输了之后抵赖胡闹,惹得宝姐姐转头儿将莺儿好生数落了一通,是以莺儿便紧忙将那一串钱还了回去,哂笑道:“环三爷快拿回去吧,不然又四下说我这丫鬟欺负了主子银钱呢。” 香菱与几个丫鬟掩口而笑,贾环顿时面上涨红,支支吾吾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抓了一串钱扭头就走。谁知走不多远正撞见贾兰领着个小丫鬟往园中而来,那小丫鬟还背负了书箱。 贾环纳罕不已,迎上前去道:“兰哥儿往哪儿去?这会子还没散学,不想你也逃课了。” 贾兰拱手道:“环三叔……我得了母亲准许,往后每三日下晌时往远大叔跟前读书。” 那小丫鬟素知贾环是个没起子的,便催促道:“哥儿快走,可不好让远大爷多等了。” 贾兰便与贾环别过,与小丫鬟一道儿往后头陈斯远院儿而来。 贾环戳在原地眼珠乱转了半晌,一跺脚便来寻赵姨娘。入内委屈巴巴道:“连个小丫鬟都瞧我不起……那兰哥儿比我还小的,如今就要去寻姓陈的读书去了,妈妈年前便说了几回,怎么不见动静?” 赵姨娘顿时犯了心思,这事儿她央了探春几回,赶上年节、省亲,这才耽搁了,不想贾兰竟先去了陈斯远处。 赵姨娘只觉探春不尽心,顿时蹙眉气恼不已,嘀咕着‘与自个儿不亲’之类的话儿,转头儿寻了小鹊儿吩咐道:“你去将探春寻来,就说我有事儿寻她。” 小鹊儿应下,不多时便将方才散学的探春寻了来。 探春入得内中与赵姨娘见礼,便道:“姨娘寻我有事儿?” 赵姨娘闻声顿时眉头紧蹙,自个儿肠子里爬出来的,如今偏生叫自个儿姨娘,却叫那没什么干系的为母亲。赵姨娘本就是小肚鸡肠之辈,自是愈发气恼。 于是没好气儿道:“我且问你,环儿是不是你亲兄弟?” 探春纳罕道:“姨娘这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兰哥儿方才都往远哥儿处读书去了,我年前便与你说了,如今却去不得,你心下可是拿了环儿当亲兄弟?” 探春心下叫起撞天委屈,说道:“姨娘这话我不爱听,兰哥儿什么样儿,环哥儿又是什么样儿?姨娘若是不知道,只管去私学扫听扫听。人家兰哥儿如今都读四书了,环哥儿千字文都不曾记全,写的字儿更是蚯蚓爬也似,我哪儿来的脸面去求远大哥为环哥儿开蒙?” 赵姨娘发了性子,又哪里是个讲理的?当下母女两个呛声几句,赵姨娘便‘肠子里爬出来的’‘忘恩负义’‘白眼狼’一通骂街,直把探春气得抹泪而去方才停歇。 转头儿见贾环鹌鹑也似没了言语,赵姨娘就道:“不过说句话的事儿,那远哥儿处处敬着我,我去说一嘴他还能不应?” 正待此时,丫鬟小吉祥儿自外头进来,与赵姨娘低声道:“姨娘,我听说远大哥不大好了。” 赵姨娘眨眨眼,问道:“这话儿怎么说的?” 小吉祥儿就道:“赖嬷嬷方才说,远大爷往那胶乳营生里砸了十几万银钱,本待用独门秘方大赚一笔,谁知昨儿个夜里匠人一家子便逃了,说不得转头那方子便散得四下皆是。如今远大爷正犯愁呢——” 赵姨娘唬了一跳,道:“诶唷唷,十几万银钱,这远哥儿是怎么敢的?” 所谓恨人有、笑人无,说的便是赵姨娘这等人。前头几次三番想要掺股子,谁知银钱不凑手,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陈斯远带着各处主子发财,赵姨娘心下嫉妒得早就红了眼儿。 如今见陈斯远倒霉,赵姨娘啧啧有声,又仔细扫听了好半晌,随即面上唏嘘,心下却快意无比。 转念便觉这会子与陈斯远搭上只怕不大好……这万一要寻自个儿借银钱呢? 于是打发了小吉祥儿,赵姨娘便与贾环道:“你也是,好歹将那千字文学个周全,我如今要寻远哥儿都不知如何开口。” 贾环面上讪讪,唯唯几声,扭头儿便往外头撒欢儿去了。 …………………………………………………… 却说探春红了眼圈儿一路回返后楼,因这日众姊妹聚在一处赌棋为乐,独探春被赵姨娘寻了去,小惜春便留在楼下等着三姐姐。 转眼间探春红了眼圈而来,惜春顿时诧异道:“三姐姐这是怎么了?” 探春摇摇头没言语,一旁侍书便道:“也不知姨娘哪儿来的邪火,寻了我们姑娘劈头盖脸一通骂。” 惜春道:“总有个由头吧?” 侍书道:“姨娘想让环哥儿也跟着远大爷读书。” 惜春顿时蹙眉道:“环老三?他百家姓都背不全呢,去了岂不是添乱?” 探春便揉着眼睛道:“四妹妹,你与众姊妹说,就说我身子不大爽利,先回去歇着了。” 惜春应下,心下唏嘘,目送探春回了自个儿房。转头儿惜春到得二姐姐迎春房里,此时迎春正与宝钗下棋,黛玉、湘云在一旁拌嘴,独邢岫烟在一旁笑吟吟不言语。 见了惜春,湘云紧忙撇下黛玉,与其说道:“三姐姐呢?” 惜春道:“身子不大爽利,这会子回房了。” 湘云纳罕道:“方才瞧着还好好儿的,怎么就不爽利?可要紧,不若咱们去瞧瞧。” 惜春眨眨眼不知如何作答,邢岫烟就道:“想是女儿家的事儿,也不用去瞧。” 邢岫烟误以为探春月事来了,算年纪探春眼看十一,正是天癸初至之事。湘云小一些还不大懂,黛玉却是知晓的,当下扯了湘云道:“云丫头不用多问,早晚你自个儿也有这么一日。” 湘云愈发纳罕,正待与黛玉吵嚷,便有丫鬟翠缕凑过来附耳说了两句。湘云这才恍然,瘪着嘴不言语了。 正待此时,便有莺儿噔噔噔与入画一道儿上得楼来。 大丫鬟司棋纳罕道:“我们姑娘房不大,你们不在下头踢毽子,怎地也跑了上来?” 莺儿欲言又止,与众人厮见一番,紧忙凑到宝姐姐耳边嘀咕了几句。宝钗听闻顿时变了脸色,虽强自镇定了,可难免心下慌乱。 那营生竟出了差池!自个儿家那三万两也就罢了,陈斯远可是问大嫂子李纨借了四万银钱呢,这若是还不上……是了,还有百草堂呢! 宝姐姐心下稍安,想着百草堂每月都能给陈斯远带来千两左右出息,李纨那四万两银子,有个三五年也就还上了。宝姐姐如今只挂心陈斯远遭了打击,再从此一蹶不振。 因心慌意乱,这落子难免失了分寸,不片刻棋差一招,竟被迎春吃了一条大龙。 宝姐姐观量一眼,干脆投子认负,笑道:“还是二姐姐棋高一招,我输了。” 迎春只推说‘侥幸’,虽瞧出来宝姐姐神思不属,却也不曾揭破。 当下宝姐姐起身道:“这会子正有些困倦,我便不多留了,来日姊妹们也来我那小院儿耍顽。” 众人纷纷应下,宝姐姐走了两步,忽而停步看向邢岫烟,说道:“邢姐姐,你上回托我寻的那物件儿找到了。” 邢岫烟也是个聪慧的,见此顿时知晓必是宝钗有话儿与自个儿说,便起身笑着道:“果然寻见了?那我也少陪了。” 当下宝钗、邢岫烟、莺儿、篆儿几个一道儿下了楼。 甫一出了穿堂,宝姐姐见四下无人,这才与邢岫烟道:“远大哥那营生出了差池——”当下便将莺儿扫听来的说了一通。 邢岫烟心下略略错愕,便听宝姐姐又道:“这会子说不得他便要心灰意懒,邢姐姐是他表姐……不若帮着多劝劝。” 邢岫烟颔首道:“合该如此,那宝姐姐先去,我回去拾掇了便去。” 宝钗应下,领了莺儿往大观园而去。 待其身形匆匆进了大观园,邢岫烟这才笑着摇头。 篆儿在一旁问道:“姐姐,你为何不急着去?” 邢岫烟就笑道:“表弟这般周全的人,便是果然出了差池,又岂会一日间便传得四下皆知?那胶乳营生如何我所知不多,不过就算是方子失窃,那每年五十万斤的胶乳还在表弟手中,区别不过是多赚、少赚罢了,哪里会心灰意懒?” 篆儿思量半晌,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远大爷不过少赚些银钱罢了,定不会亏了去——还是姐姐想的分明。”顿了顿,又蹙眉道:“古怪,宝姑娘怎地这般急切?” 见邢岫烟面上似笑非笑,篆儿又恍然道:“原来——” “自个儿知道就得了,你若敢胡乱传出去,我立时便将你赶出去。” 篆儿骇得顿时捂了嘴,瓮声瓮气道:“我才不会往外说呢。” 心下却不由得赞叹,远大爷果然是非常人物,姑太太前脚儿刚撮合二姑娘与其,后脚儿这位又与宝姑娘不清不楚的……这般人物,来日也不知娶了哪家姑娘做正室。 却说宝姐姐一径进得大观园里,这会子心下虽急切,却也知这般贸贸然寻上门只怕不妥。因是略略驻足,便吩咐莺儿道:“老掌柜昨儿送了些瑶柱来,香菱最爱吃此物,你去取了一包来。” 莺儿应下,赶忙回东北上小院儿取了一包瑶柱,这才随着宝钗往后头而来。 此时临近未时,贾兰随着其读了一个时辰的书,这会子业已走了,陈斯远便在书房中写书。院儿中芸香一声招呼,红玉、香菱紧忙迎了出去。 陈斯远也撂下笔墨,面上噙了笑意,款步到得门前,便瞧见宝姐姐虽面上娴静与香菱说着话儿,目光却担忧地看向自个儿。 “……记着你最爱此物,刚好昨儿个老掌柜送了些,我便包了一包。你若吃没了,只管来寻我。” 香菱欢喜道:“多谢宝姑娘。” 宝钗笑着摇头,这才与陈斯远彼此见礼。她今儿个一身浅紫菊刺绣镶边粉色对襟褙子,内衬淡黄抹胸,下着粉色马面裙,瞧着一如既往般淡雅素净。 二人进得内中,分宾主落座,柳五儿奉上茶水,紧忙便被红玉、香菱扯了出去。那莺儿也是个识趣的,推说与香菱一道儿打络子,便也去了厢房。 内中只余下二人,宝姐姐见陈斯远面上古井无波,并不曾消磨了意志,顿时暗自舒了口气。当下便道:“那胶乳营生出了事儿?” 陈斯远颔首道:“是,一家子死契匠人被人拐跑了,想来是奔着那方子来的。” 宝姐姐蹙眉道:“可知背后是谁下的手?” “忠顺王。” 宝姐姐闻言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这可不好追索了……”那忠顺王最是上不得台面,因早年参与过夺嫡,忠顺王吃准了今上为博名声不好对其下手,素来横行无忌。 陈斯远便道:“妹妹无需忧心,不过是少赚一些银钱罢了。” 宝姐姐便道:“银钱倒是次要的,我是怕你素来刚强,此番再与那忠顺王对上——” 陈斯远哈哈一笑,摇头道:“打得赢才打,打不赢我又不会白白去送死。”顿了顿,又道:“不过那忠顺王也别想得好儿,既然方子保不住,回头儿我讨些好处,干脆送出去就是了。” 宝姐姐不解,赶忙追问了一番。陈斯远便将自个儿心下所想略略说了,顿时惹得宝姐姐蹙眉担忧不已,道:“你这般行事,只怕定会惹得忠顺王厌嫌,说不得来日会下绊子呢。” 陈斯远嗤笑道:“他自个儿先来招惹我的,总不能让我坐以待毙吧?” 宝姐姐后续劝说的话儿到了嘴边儿,又生生咽了回去。是了,陈斯远通仕途经济,本就是个要强的性儿,若此番闷声吃了瘪,反倒不是他了。 左右还有燕平王护着,料想他也不会出什么事儿,宝姐姐便不再劝说。 恰此时清风袭来,书房里桌案上哗啦啦响动,便有一页纸张飘飘荡荡落在了堂中。 宝姐姐弯腰拾起,瞧了眼其上的字迹,问道:“这是——” “打算著书以谋进身之阶。”陈斯远实话实说道:“不然来日若侥幸中了皇榜,只做个词臣岂不委屈了自个儿?” 宝姐姐细细观量,见其上正写了大佛郎机往事,便忍不住赞叹道:“原来你早有打算。” 这才是她瞧中的良人!为功名利禄一步一算计,又岂是那懵懂顽童可比的? 宝姐姐心下只觉神清气爽,一时间看向陈斯远的目光里满是倾慕之情。 陈斯远适才正苦闷写书,与宝姐姐对视一眼,顿时乱了心弦,便禁不住移步下来,扯了其衣袖道:“说来倒是攒了好些文字,妹妹可要过眼瞧瞧?” 说话间大手便从衣袖滑落,悄然扯了其柔荑。宝姐姐慌忙往外头瞧了眼,见院儿中并无旁人,这才反握了其一下,低声应道:“好,那我瞻仰下远大哥才学。” 当下二人一并往书房而去,陈斯远强压着贼心,知道如今牵了手儿便是一大难关。若想一亲芳泽,只怕须得二人婚事定下才好试探了。 …………………………………………………… 却说宝姐姐走后,湘云自告奋勇与二姑娘迎春下了一盘,落得个大败亏输。又听闻宝玉自私学回来了,她便嚷嚷着散场,随即便去寻了宝玉耍顽。 黛玉、惜春也各自散去。司棋伺候着方才拾掇了棋枰,便有绣橘匆匆入内,将扫听来的信儿说了出来。 那迎春不过是略略蹙眉,司棋却已然急得不行,便道:“哪家婆子胡乱嚼舌?远……大爷有陶朱之能,又岂会被人算计了去?” 绣橘道:“我听李嬷嬷说的有鼻子有眼,听着不像是假的。” 司棋顿时心如乱麻,她一颗心尽数扑在了陈斯远身上,又岂能眼见其落难?奈何她不过是个丫鬟,全身上下当个干净也不值二百两银钱,又哪里帮得了陈斯远? 司棋一时间进退失据、走神不已,这般情形落在迎春眼中,二姑娘自然犯了思量。暗忖这司棋每每便要凑合自个儿与远兄弟,莫非她自个儿早就对远兄弟情有独钟了? 不提迎春心下如何计较,却说黛玉回得自个儿房中,少一时便有王嬷嬷寻来,满口说着‘祸事了’,便将才听来的信儿与黛玉说了一番。 黛玉不知具体情形,忙问道:“远大哥此番投了多少银钱?” 王嬷嬷苦着脸道:“可是不少。听说单是姨太太处就拿了三万两银子,别处好似也拆借了些。” 黛玉心下古怪,又问:“可知道是何时的事儿?” 王嬷嬷道:“还能何时?就是昨儿个夜里的事儿……远哥儿也是所托非人,那贾芸才多大年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啊。” 黛玉闻言心下便有了计较,料定此事定无大碍,说不得另有算计在其中呢。 又眼见王嬷嬷、雪雁蹙眉忧心,黛玉本要将此事揭过,又想起宝姐姐连番劝了几次,便想着自个儿既然知道了,总不好无动于衷。 略略思量,黛玉便从书架上取了一册孤本来,吩咐道:“过会子将这书送去,就说若是不够瞧的,我这儿还有一书架呢。” 那雪雁还不曾反应过来,紫鹃已然先行一步接了书册在手,说道:“我这就送去。” 当下也不理会雪雁,闷头捧了书册便下楼而去。雪雁心下气恼得要死!从前往远大爷处,从来都是她的活计,如今却被紫鹃给抢了去!今儿个抢了活计,来日会不会抢了姨娘位份? 不提雪雁如何气恼,却说紫鹃捧了书册下得楼来,心下暗自舒了口气——可算迈出了这一步。 早前她一意撮合宝玉与自家姑娘,奈何阴差阳错,竟冒出个陈斯远来,手里还有林老爷亲笔写的婚书。 那阵子紫鹃极力撺掇,奈何黛玉为了林家宗祧,到底与远大爷做了赌约。转头儿远大爷中了桂榜,这婚书坐实,只待黛玉及笄后便要议定婚期。紫鹃自知再无改易之能,心下别扭了一阵子,便计较着要为自个儿谋个前程。 她们这等贴身大丫鬟,素来都是陪嫁的通房丫头。若不得男主子欢心,这才会放出去配了小子。 紫鹃又哪里肯配了小子去?她本就是一家子被买来的,早先也曾自在过几年,自是不想来日生下的孩儿也给人为奴为婢。 比较起来,与其配了小子,便是当个没名分的姨娘也是好的——说出去好歹也是半个主子呢。 可想要做姨娘,总要讨了远大爷欢心才好。那雪雁买定得早,偏生远大爷又是个贪好色的,房里红玉、香菱、柳五儿,外头还有尤氏姊妹,略略盘算,她若不动些心思,来日又哪里有她的份儿? 是以此番紫鹃才会拼着撕破脸也要抢了雪雁的活计,为的便是讨好了远大爷。 思量间下得楼来,正撞见一路飞奔下来的惜春,后头彩屏、入画连道‘姑娘慢些’,显是四姑娘也得了信儿,正要往后头去寻远大爷。 当下几人一道儿进得大观园,少一时便到了陈斯远院儿前,谁知正瞧见陈斯远送了宝钗与莺儿出来。 惜春因着心下急切,一时没想周全,便惊疑一声儿道:“宝姐姐怎么来了?” 宝钗理直气壮道:“四妹妹这话说的,我为何不能来?” 彩屏紧忙在一旁提醒道:“姑娘……” 惜春眨眨眼,这才恍然……是了,远大哥那营生,薛家可是投了银子的。如今出了事儿,又恰逢薛姨妈回老宅小住,宝姐姐可不就要亲自来过问一二? 惜春便道:“是了,宝姐姐合该来一趟的。” 宝钗笑着揉了揉小惜春的脑袋,这才与众人别过。 她才走,惜春便缠着陈斯远道:“远大哥,听说你亏了银钱——”说话间一把从入画手中夺过檀木匣子,转头塞在陈斯远手中,仰着小脸儿认真道:“我没攒下什么银钱,这内中都是用不到的头面,远大哥先拿去用吧。” 陈斯远哭笑不得,又心下泛酸。他素日里怜惜惜春,便当个猫儿、狗儿一般时不时带其在身边儿,不想小姑娘带自个儿竟这般有情谊! 一旁彩屏赔笑道:“我们方才拦了的,奈何拦不住,只得追了姑娘一道儿来了。” 陈斯远便笑着揉了揉小惜春的脑袋,说道:“多谢四妹妹,不过这回不过是少赚些,赔是赔不了的。” “果然?” 见陈斯远笑着颔首,惜春这才长出了口气。陈斯远又道:“瞧着还早,不若咱们过会子去园子里耍顽拿手球?” “好啊。”惜春笑着应下。 陈斯远此时才得空看向紫鹃,那紫鹃敛衽一福,紧忙将书册奉上。 道:“这是我们姑娘给远大爷送来的,说是若不够瞧的,还有满满一书架子呢。” 陈斯远扫量一眼,黛玉此番送来的乃是《开成石经》。此书为后唐宰相冯道于长兴二年刊印,宋时又再版复刻。此书大抵是善本,便是送去当铺,少说也能典当个三五千银子。 林妹妹言外之意不言自明,却略显刻意。陈斯远略略思量,便知定是宝姐姐连番劝说之功。 心下感慨了一番宝姐姐果然‘停机德’,这才与紫鹃道:“劳烦你跑一趟,回去与林妹妹说,我心领了。” 紫鹃笑着应下:“远大爷往后不用太客气,那我先去回话儿了。” 说话间又是屈身一福,这才扭身而去。 陈斯远这才反应过来,今儿个来的竟是紫鹃。 他与林妹妹见得少,紫鹃自然也见得少,倒是听雪雁嘀咕过,说紫鹃此前满心都想林妹妹留在荣国府。如何留?自然是做了宝二奶奶。 此番紫鹃来送书册,虽应答有礼,却讨好意味十足……罢了,他如今又不大缺女色,想的也是宝姐姐、林妹妹这等姑娘家,又岂会去惦记一个丫鬟? 进得房里,取了手球正待与惜春一道儿去耍顽,便有苗儿忧心忡忡而来。寻了陈斯远说了会子话儿,见其果然无大碍,这才略略放了心。 陈斯远这才领了惜春去耍顽。一径顽到临近申时,忽有婆子传话道:“大老爷、大太太上香回来了!” 陈斯远不敢怠慢,与惜春别过,紧忙往前头去迎。 (本章完) 第223章 献方 第223章 献方 话说陈斯远一路到得黑油大门外,便见条儿扶着邢夫人下得车来,其面上愁容未展,显是这一趟并不顺心。陈斯远正待上前见礼,又见贾赦与小妾娇红自后头一辆车下来。 那娇红春风得意,手中还捧了一捧紫竹,大老爷扶腰而行,看来这一趟是没少折腾。 陈斯远又与贾赦见礼,贾赦便道:“今日忙乱,我知远哥儿素来孝顺,今日不用你近前伺候,且下去歇着吧。” 陈斯远应下,又偷眼与邢夫人对了眼神儿,这才与贾琏一道儿回返荣国府。 不提陈斯远,却说大老爷贾赦撇下娇红,径直往外书房歇息。方才饮了一盏茶,便有小厮欲言又止而来。 贾赦瞟了一眼,道:“有事儿?” 那小厮道:“回老爷……小的方才听人说,远大爷那营生好似亏了?” “嗯?怎么亏的?”贾赦顿时来了精神头。 那小厮学舌一番,只道贾芸不曾看管好匠人,如今那匠人携方子而去,那胶乳营生定然是要亏了的。 贾赦不疑有他,抚须道:“果然如此!” 那胶乳移植大顺百十年,至今也不曾折腾出什么名头来,陈斯远再有本事,还能化腐朽为神奇不成? 打发了小厮,贾赦便往后头来寻邢夫人。当下将小厮所说复述一通,唬得邢夫人一惊一乍的,心下忐忑不已。 临了,贾赦才道:“我便说远哥儿此番打错了算盘……说不得此番真真儿要蚀了本儿啊。亏你前几日还想撮合迎春与远哥儿,这若是迎春嫁了去,莫非用嫁妆填补其亏空不成?往后这事儿再也别提。” 呵斥一通,贾赦得意而去,只觉幸亏没掺和其中,不然好不容易贪占的林家家产,岂不打了水漂? 邢夫人本就是个没城府的,枯坐房中越想越怕,实在按捺不住,紧忙叫了苗儿去将陈斯远寻来。 过得半晌,陈斯远去而复返,入内不及见礼,那邢夫人就急切道:“小……远哥儿,你那胶乳营生可是出了差池?” 陈斯远一怔,笑道:“连姨妈也知晓了?的确逃了一户匠人,那方子怕是保不住了。” 邢夫人顿时痛心疾首拍腿道:“诶唷唷,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你没让芸哥儿去找找?再不行,顺天府推官是二房老爷的门生,你拿了帖子去求,说不得就能将人追回来。” 陈斯远四下看看,面上欲言又止。邢夫人一摆手:“都暂且退下。” 一干丫鬟、婆子应下,独留二人在房中。 此时陈斯远才惫懒着道:“接应那一户匠人的乃是忠顺王府管事儿,姨妈让我如何追索?” “啊?”邢夫人顿时傻了眼,怔了半晌才嘟囔道:“好端端的,怎么就招惹了那灾星?” 陈斯远浑不在意笑道:“想是燕平王将胶乳造物呈与圣人,那忠顺王不知如何得知了此中好处,这才命手下人来窃方子。” 邢夫人叹息连连,又见陈斯远一副惫懒模样,顿时急了,道:“这般祸事临头,你,你怎么还跟没事儿人一样?” 陈斯远笑道:“不过少赚些银钱,我又何必为此大动肝火。” “说的好听,亏那般多银钱……咦?少赚?不亏?” 见邢夫人直勾勾瞧过来,陈斯远这才点头道:“是啊,玉蝶以为先前那七万两银子在哪儿了?” 邢夫人蹙眉思量了好半晌,方才恍然,道:“是了,那银钱尽数买了胶乳!方子流传出去,说不得胶乳行情大涨,你手里攥着胶乳,可不就稳赚不赔?”说罢长出一口气,拍着胸口道:“方才大老爷说得唬人,我还道你真个儿要赔了呢。” 陈斯远赶忙问道:“大老爷方才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邢夫人翻了个白眼,这才将贾赦方才所说复述了一遍。 陈斯远心下纳罕,大老爷贾赦虽然坏,却好似没那么蠢吧?怎么邢夫人略略提点都能想明白的事儿,大老爷反倒听风就是雨,自个儿短了思量? 思量半晌,陈斯远心下恍然:是了,大抵是因着此前连着搬倒了乌家兄弟、戴良,贾赦小赚一笔;其后自个儿与黛玉婚事坐实,大老爷豁出去脸面不要硬生生将余下的林家家产尽数挪到了东跨院。 这钱财一多,不愿意犯险也就罢了,连带着贾赦自个儿也飘了,浑然忘了若无陈斯远出谋划策,他又哪里能得来这些好处。 陈斯远便笑道:“如此也好,免得他来日寻咱们索要股子。” 邢夫人忧心尽去,顿时颔首笑将起来,又惋惜道:“只可惜二姑娘了……我瞧着你与她极登对。” 陈斯远不置可否。二姐姐迎春再好,又如何与宝姐姐做比?陈斯远自不会因小失大。 邢夫人也不再说迎春,转而说道:“那股子何时往外转手?” “不急,”陈斯远悠哉悠哉道:“总要发酵一些时日。” 邢夫人一想起来日便能日进斗金,顿时眉开眼笑、点头不迭。忽而又说道:“临行前交代你的事儿……可办妥当了?” 陈斯远也不再作答,上前探手将邢夫人揽在怀中道:“你说呢?” 邢夫人顺势贴在其胸口,低声道:“那丫头眉眼含春,一双眸子恨不得长在你身上了,想来定被你灌了迷魂汤。”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我这迷魂汤乃是当世神药,玉蝶可想尝尝滋味儿?” 邢夫人意动不已,奈何此时此地实在不妥,便回道:“待你搬进园子的——” 当下二人略略温存,陈斯远也不敢久留,便回返自家小院儿而去。 一夜无话,转眼到得翌日。 一早儿陈斯远方才习练过桩功,还不及用过早点,后门便有婆子来寻,说是贾芸请见。陈斯远只得起身往后门而来,搭眼便见贾芸双目满是红血丝,显是一夜不曾安睡。 “远叔,这是方子。”贾芸双手将一封纸笺送上。 陈斯远接过来扫了两眼,颔首道:“昨夜没睡好?” 贾芸苦笑拱手道:“远叔快别打趣侄儿了,出了这档子事儿,侄儿恨不得找块豆腐立时撞死了去!” 陈斯远哈哈一笑,自袖笼里寻了一封书信来,连同那方子一并递给贾芸,道:“不过少赚几个银钱的事儿,我都不在意,你又何必自寻烦恼?这书信且拿着,回去仔细誊抄了。” 贾芸接过来极为不解,道:“远叔,您这是——” 陈斯远笑道:“好事。你誊抄过后,趁着燕平王回府,去跪门献方,说不得另有一番前程呢。” “啊?”贾芸面色骤变,蹙着眉头实在不解。 陈斯远便道:“有何不解的?方子既然丢了,左右也卖不了银钱,不若赶在未曾流传开来前径直献上去。” “这……要献也合该远叔去献,侄儿不但无功、反倒有过,哪里有脸面贪占这等好处?” 陈斯远负手笑道:“你以为我用得着献方?” 贾芸眨眨眼,顿时说不出话来。是了,陈斯远走的可是正儿八经科举之路,自然不用献方邀宠——这等行径于清流而言,乃是幸进小人。 “你随着我大小差事没少办,功劳、苦劳都有,此功合该给了你。” 贾芸闻言略略发怔,旋即撩开衣袍跪地磕头。 陈斯远待其磕了个响头这才将其搀起,嘴上嗔道:“这是做什么?” 那贾芸已然红了眼圈儿,哆嗦道:“远叔恩德,侄儿无以为报,待来日……待来日……” 陈斯远道:“且收了小儿女情状,你我叔侄投趣,又何必计较这些俗礼?” 贾芸心下激荡,已然说不出话儿来,当下又深深一揖。陈斯远勉励了几句,这才打发其赶快回家誊抄。 陈斯远信步回返自家小院儿,暗忖:此番也算给了贾芸一条出路,就是不知燕平王能给什么赏赐了。 他才进自家小院儿,那芸香便神出鬼没一般嗖的一下拦住去路。 陈斯远骇了一跳,蹙眉教训道:“鬼鬼祟祟,你打哪儿冒出来的?” 芸香压低声音得意道:“大爷,那事儿如今上下皆知了。还有,我方才瞧着姨太太急吼吼回府了呢。” 这是要讨赏钱? 迎着小丫鬟芸香眼巴巴的目光,陈斯远沉声道:“不错,下月加你两串钱。” “多谢大爷!”芸香顿时欢天喜地而去。 陈斯远进得房里用着早点,心下暗忖,薛姨妈一早儿急着回来,定是得了信儿。不过有宝姐姐在,料想……是了,说来因着近来庶务缠身,二人倒是有些时日不曾聚首了,料想薛姨妈定会揣着明白装糊涂,转头儿便要来寻自个儿。 果然如陈斯远所料,薛姨妈领了同喜、同贵回返东北上小院儿,入内便蹙眉道:“这远哥儿怎地将这等大事儿托付给了贾芸?他才多大年纪,哪里就担得了事儿?” 宝钗不知薛姨妈所想,便扶着其落座软榻上,娴静道:“妈妈也不用急切,我昨儿便去问过远大哥了,他只说无妨,不过是赚多、赚少罢了,定不会亏了本。” 薛姨妈虽是内宅妇人,可此前陈斯远将那胶乳营生揉开了、掰碎了,与她说了个清楚,她自是知晓这营生打哪儿赚钱。当下却果然辩驳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赔自然是赔不了,只是少赚就是赔啊。” 宝姐姐面上不解。 薛姨妈便语重心长道:“莫忘了远哥儿四下拆借了不少银钱,咱们家就一万,别处又要几万,这银钱都长着腿儿的,每年单出息就不少。他若是赚的少了,可不就要亏本?远哥儿若是心灰意懒,这营生来日如何还不好说呢。” 宝姐姐心下狐疑不已,她昨儿个倒是忘了这一节,不过想起昨日陈斯远气定神闲的模样,料想不会这般差吧?不过宝姐姐也拿不准,盖因男子在外做事,向来报喜不报忧,或许他是怕自个儿担心呢? 薛姨妈见宝姐姐蹙眉思量,心下暗自舒了口气,便道:“过会子我先瞧瞧你姨妈,随后寻了远哥儿去那工坊瞧瞧。哎,这能少亏一些总是好的。” 宝姐姐不疑有他,便颔首应下。 少一时用过早点,薛姨妈便去寻王夫人。 姊妹二人聚首,略略几句话过后,王夫人便说起此事,道:“我怎么听着……远哥儿好似亏了?” 因宝钗也在,薛姨妈不便多说,便摇头道:“如今还不好说,过会子我去那工坊瞧瞧再说。” 王夫人不禁蹙眉道:“远哥儿也是先前太过顺遂了,这十几万银钱的营生,又岂是那般容易操办的?” 王夫人心下惦念,一则承陈斯远先前之情,若无陈斯远,王夫人还不知何时才能掌了荣国府的家呢。如今账房、库房尽归其手,可说是掌了大半的家;二则是方才玉钏儿回话,说是老太太听闻陈斯远倒了霉,早间一高兴便多吃了一碗碧粳米粥。 王夫人心下十分瞧之不起,斗不过人家远哥儿,只敢在一旁幸灾乐祸,老太太真真儿是越活越回去了! 王夫人心下想的简单,老太太高兴,她自然就不高兴了,恨不得帮衬陈斯远一把,也好气一气老太太! 姊妹二人说了半晌话儿,待一道儿用过早饭,便相携一道儿往荣庆堂而去。贾母今儿个果然来了兴致,笑吟吟与二人说了半晌,又吩咐凤姐儿捡了几个小戏子叫到内中,咿咿呀呀唱了好半晌。 当下王夫人面沉如水,便是薛姨妈心下也禁不住犯了思量:这老太太怎么瞧着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捱过半晌,姊妹二人起身告退。王夫人自是回返自家小院儿,薛姨妈因‘惦记胶乳营生’,便打发了同喜去请陈斯远,说是要去瞧瞧工坊情形。 陈斯远心下早有所料,当下熟门熟路,与薛姨妈一道儿乘车而出,半路遮掩着换车去了那大格子巷。 二人本就恋奸情热,话儿都不曾说过几句,只搭眼略略对视便凑在一处。当下内中粉香腻玉、贴体熨肌,浑身通泰、透骨酥麻自不多提。 不一刻云雨既毕,陈斯远披了衣裳下得床来,自桌案上取了一壶温茶来,凑坐过来笑吟吟道:“快喝一些,我都怕你脱了水。” 薛姨妈咬着下唇白了其一眼,接了茶水果然牛饮了两盏。待其贴在陈斯远怀中,一手在其腿上摩挲,一边厢怔神儿道:“听闻你倒了霉,可把老太太高兴坏了。早间多吃了一碗碧粳米粥不说,还闹着叫几个小戏子去热闹呢。” 陈斯远‘呵’了一声儿,道:“老顽童、老顽童,古人诚不我欺。待过上一些时日,老太太只怕又要失望了。” 薛姨妈吃吃笑了会子,又道:“既是忠顺王的手笔,你待如何处置?” 陈斯远嘿然一笑,附耳便将自个儿的谋算说了出去。薛姨妈听罢暗自赞叹,旋即又觉不对,道:“这等好事儿,你为何不留给蟠儿?” 陈斯远眨眨眼,道:“莫闹,文龙如今哪里敢见光?” 虽改了名,可在京师薛蟠还是以自个儿的名号闯荡,若果然献方有功,上头若赏个官爵下来,一查此人早死,只怕就麻烦了。 薛姨妈顿时蹙眉道:“都怪那贾雨村!” 陈斯远却不好接茬。金陵一案繁杂,若无薛家别房与王子腾一道儿使劲,贾雨村与薛家无冤无仇的,又怎会判其成了活死人? 薛姨妈自家知自家事儿,奈何哥哥王子腾开罪不得,薛家别房她更是避之不及,能骂的便只剩下了个贾雨村。 骂过半晌,薛姨妈又忧心道:“这家业有你在,如今看来好歹能保全了……说不得皇商也能保全了。就是宝钗那婚事……姐姐变来变去,老太太又极不待见我家,这却是难了。” 身子略略挪动,仰面躺在陈斯远腿上,薛姨妈蹙眉道:“你也知我家情形,寻常勋贵人家攀不上,寻那小门小户的又不甘心。宝钗业已及笄,若是宝玉这边厢不成,还不知往何处寻一桩妥帖的姻缘呢。” “嗯,是难。”陈斯远面上附和,心下暗自动了心思,作怪也似逗弄道:“宝玉那般浪荡性子,只怕来日难以顶门立户。与其想着那劳什子金玉良缘,都不如将宝钗许给我呢。” “你?” 陈斯远抖手便将假玉拿了出来:“你看,我也是有玉的,可不就应了金玉良缘?” 薛姨妈顿时变了脸色:“你再胡吣,看我往后再理你!” 陈斯远见势不对,赶忙笑着将其搂住,劝慰道:“怎么还闹了?不过随口一句顽笑,偏你当了真。” 薛姨妈气恼道:“我与你这般……哪里还能将宝钗嫁了给你?” 陈斯远意味深长道:“我是想着,若宝钗嫁了来,说不得咱们往后也能常来常往。” “啐!”薛姨妈彻底恼了,骨碌起身瞧着其冷着脸儿道:“你往后再说这般话儿,咱们就豆渣粘年画——两个不相粘!” 陈斯远眯眼而笑,探手便挑了其下颌,赞叹道:“你这气恼的模样,反倒愈发可人了。” “我与你说正经的——呜呜——” 不待薛姨妈说完,陈斯远便蛮横地将其压在身下。一番摆弄,直把薛姨妈弄了个娇羞满眼,春意酥慵,再不提气恼之事,方才罢休。 其后又是好言温存,二人复又如漆似胶。 一径到得下晌时分,薛姨妈方才恋恋不舍而去。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陈斯远看似戏谑之语,薛姨妈自个儿反倒犯了思量。 是了,论品貌、才学、身家,远哥儿哪一样不是出众的?错非如此,她薛姨妈又怎会舍了脸面与其不清不楚的厮混在一处?这般男儿,本就是闺中女子梦想之如意郎君。 若果然将宝钗许配给陈斯远,倒也登对。只是薛姨妈过不去心里的坎儿!于是待回返东北上小院儿,不禁又对宝姐姐狐疑起来,旁敲侧击也就罢了,还寻了莺儿专门扫听这些时日宝钗行迹。 莺儿情知自个儿早与宝钗绑在了一处,且这些时日时常便得了远大爷的赏赐,因是一问三不知,绝口不提二人私下往来之事。 转头儿又说与宝钗听,宝姐姐自然心下憋闷,却不好与薛姨妈闹起来,便暂且不去寻陈斯远。 这日下晌贾芸誊抄了书信,心下踌躇果然往燕平王府而去。到得王府,自报家门,言有胶乳秘方献上。 王府侍卫不敢怠慢,紧忙往内中通禀。少一时便有太监引贾芸入内,燕平王蹙眉纳罕不已,仔细问询了一番,又瞧了那方子,好半晌才允诺,来日定呈给圣人。 贾芸千恩万谢而退,燕平王摸着下巴思量了半晌,当下点过丁道隆问道:“陈枢良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本王怎么没闹明白?” 丁道隆笑道:“王爷,听说陈孝廉那工坊走脱了一户匠人……又有人瞧见乃是忠顺王府的管事儿将其接进了王府里。” 燕平王眨眨眼,颔首道:“哦,破罐子破摔,损人不利己……白开心?” 丁道隆笑道:“这献方也算是一番功劳啊。” 燕平王乐道:“有趣……不想皇城里竟还有不开眼的给我那王兄透风报信,合该让慎刑司仔细查一查了。” 丁道隆吓得顿时绷了脸儿不敢言语。慎刑司凶名在外,王爷说查一查,就不知要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了。 转天燕平王上朝,果然出班言有贾芸献胶乳方子一十三种,可使胶乳大行天下。圣人龙颜大悦,着礼部定下赏格。又闻贾芸年不过二十出头,圣人感叹‘勋贵之家亦有贤良’。 又三日,礼部定下赏格,随即便有主事领着小吏一路吹吹打打往宁荣后街而来,当场宣旨,因贾芸献方有功,封其为正四品轻车都尉,命其往工部‘学习行走’,待学成后另授官职。 贾芸与其寡母三呼万岁,跪地捣头如蒜。待慌乱着给了赏钱,其母更是喜极而泣。任凭左邻右舍踹了门楣,其母单领了贾芸入内嘱咐道:“一饮一啄、皆有缘由,我儿不可忘恩负义,往后定要像亲叔叔那般待远大爷。” 贾芸虎目泛泪,不迭点头应承,转头儿又舍了积蓄,往舅舅卜世仁处抛费足足二百两银子买了好些香料,这才往荣国府而来。 贾芸不愿给陈斯远添麻烦,因是此番依旧在后门请了婆子去请。待二人见面,贾芸千恩万谢不用多说,陈斯远勉力一番,到底收了那一大包冰片,临了嘱咐道:“你既有了出身,合该寻一桩妥帖婚事才是。” 陈斯远可是将红玉截到了自个儿房里,说来是抢了贾芸姻缘,是以先前种种未尝没有补偿之意。 贾芸却笑道:“劳远叔挂心,侄儿却不大急。” 是了,四品轻车都尉乃是大顺最低一等的军功,贾芸这爵位不多每月有些钱粮,是传不了子嗣的。真正的好处是那‘工部学习行走’!向来只有进士才有此等待遇,贾芸此番可算是鲤鱼跃龙门,至不济来日学成了也能为一部主事,好歹是正六品的官儿,比照过往绝对算得上阶层跃迁了。 贾芸又说其母心下感念,来日请陈斯远赴酒席,陈斯远笑着应下,二人方才别过。 这日乃是二月十二,林妹妹的生儿。陈斯远倒是一早儿打发香菱送了贺礼去,除此之外便只能眼瞧着。 盖因本日阴雨绵绵,黛玉、宝钗等便只在前头大厅耍顽。听闻下晌酒宴又在荣庆堂摆,陈斯远自知没份儿,因是心下百无聊赖。 料想贾芸封爵之事不一刻便能传进府中,为免许多烦扰,陈斯远干脆往能仁寺最近新宅而去。 …………………………………………………… 却说刻下荣庆堂后大厅里,三春、黛玉、宝钗、湘云、邢岫烟、宝玉齐聚,因外间下了雨,宝姐姐脚程最远,此番便披了陈斯远所赠的雨衣而来。 宝玉见了不免调笑道:“宝姐姐哪儿得来的这物件儿?乌漆嘛黑,没得辱没了宝姐姐。” 湘云也得了陈斯远馈赠,闻言便蹙眉道:“爱哥哥少浑说,这是远大哥送与众姊妹的。”又笑着凑过来与宝钗道:“宝姐姐穿着如何?” 宝钗笑着道:“可巧今儿个斜风细雨,亏得此物遮掩,不然便是撑了伞也要湿了裙裾呢。” 湘云乐道:“我就说此物雨天穿着最好!咱们过会子也穿了此物往园子里游逛游逛?料想雨中观景,定然别有一番韵味。” 黛玉禁不住揶揄道:“你想顽水便直说,好好的雨景落在你哪儿只怕不免牛噍牡丹了。” 湘云为之一噎,张口本要辩驳,忽而又吐出一口浊气道:“罢了罢了,今儿个是林妹妹生儿,我不与你计较。” 众姊妹嬉闹一番,纷纷落座。计较一番,黛玉便吩咐雪雁取了投壶来,众姊妹投壶为乐。 趁着大伙儿都在瞧热闹,宝姐姐便凑到黛玉身边儿,低声道:“他可送了物件儿来?” 黛玉赧然颔首,道:“头晌便打发我那女弟子送来了……是个怪模怪样的东西。” 见宝姐姐不解,黛玉便趁着无人瞧过来,扯了其到得后头,自盒子里拿了个物件儿出来。 黑足黑腹黄背白耳,瞧着似猫非猫、似熊非熊,宝姐姐纳罕道:“这是什么?” 黛玉笑道:“香菱说是小猫熊。” 宝姐姐不禁赞道:“可见是了心思的。” 这般说着,宝姐姐心下不免多想了几分。陈斯远先前送自个儿的是大熊猫,如今送林妹妹的是小熊猫,这大小既分,内中之意不言自明。 谁知此时一声惊疑,湘云一溜烟而来。眼巴巴瞧着那物件儿道:“竟是猫熊!” 黛玉抬眼问道:“云妹妹也知此物?” 湘云颔首道:“三叔曾往巴蜀办差,归程时随行小厮逮了一只,一路辗转送到了二叔家中。可惜只养了两年,那猫熊就养死了。” 宝钗不禁纠正道:“是小猫熊,还有个大猫熊的。” 湘云嬉笑道:“三叔与我说过,这其中还有个典故。说是本来这小猫熊便叫猫熊,那大猫熊叫法就多了,貔、貘、白熊、熊、竹熊、食铁兽,后来传着传着,就成了大猫熊。那原本的猫熊,却成了小猫熊。” 宝姐姐笑道:“我却不知还有这等典故。” 黛玉则思量着道:“食铁兽?莫非大猫熊原是蚩尤坐骑不成?” 湘云笑道:“这却不得而知了,不过听说那大猫熊凶得紧呢。” 正说话间,又有莺儿撑伞而来。入内扫量一眼,翘脚招手道:“姑娘快来!” 宝姐姐告罪一声,起身来寻莺儿。到得近前,那莺儿便低声说道:“姑娘,可了不得了,那后街的芸二爷封爵了!” 宝姐姐讶然眨眨眼,就听莺儿又道:“说是什么献方有功,不但得了四品轻车都尉的爵儿,听说还要往工部行走,来日也能授官呢。姑娘,你说是不是芸哥儿将远大哥给卖了?” “少胡吣。”宝姐姐呵斥一嘴,思忖道:“芸哥儿跟着他鞍前马后,素来妥帖,哪里会为了一时小利便卖方博功名?” 莺儿瘪嘴道:“功名利禄动人心……这谁说得准?我方才看几个小蹄子都动了心呢。” 宝姐姐瞪了一眼,莺儿顿时噤声不言。 宝姐姐自个儿心下自是心绪激荡,暗忖果然是自个儿选中的良人。不过略施小计得了个方子,转眼便有贾芸因此封爵。以他的能为,来日金榜题名、入阁拜相自不在话下! 宝姐姐强自压下心绪,这才笑吟吟回身与众姊妹耍顽。心下却想着,也不知他如今在做什么。 …………………………………………………… 宁荣后街五嫂子家出了这等改换门楣的大事儿,那消息好似长了腿儿一般,转眼传得东西二府众人皆知。 宁国府贾珍仔细问了一遭,待听闻不过是区区四品轻车都尉,撇撇嘴顿时没了兴致。念及到底是一桩好事儿,便打发贾蓉提了贺礼去道贺。 转头儿撇下尤氏,自去寻姬妾厮混。尤氏正待回自个儿院儿,谁知银蝶来报,说是丫鬟夏竹请见。 尤氏顿时心下怦然,暗忖自个儿想着盼着,可算等到了这日吗? (本章完) 第224章 得偿所愿 第224章 得偿所愿 尤氏强压下心绪,吩咐银蝶将夏竹引进内中。那夏竹见过礼,便说今儿个二姨娘下晌无趣,便整治了一桌席面,请尤氏过府一叙。 尤氏颔首应下,先行命银蝶送走了夏竹,旋即便思量着与贾珍说一声儿,也好往那能仁寺左近陈家新宅而去。 待银蝶回返,尤氏便又往中路院的宁安堂而来,谁知方才到内仪门前,正撞见贾珍、贾蓉一并而出。 尤氏赶忙上前问道:“大爷这是往哪儿去?” 贾珍便道:“西府老太太有请,只怕是因着芸哥儿封爵之事。” 这封爵可是大事,于情于理都合该开了宗庙祭告先祖。贾敬为族长,偏生如今避居城外道观,这等事儿便少不得贾珍。 尤氏便道:“既是老太太相召,大爷快去就是。哦,二姐儿方才打发了丫鬟来,说是有事儿与我说道,说不得过会子便要往能仁寺走一趟。” 贾珍浑不在意一摆手:“你自去就是。”说罢一边走一边厢教训身后的贾蓉:“读书上进不成,你便是学了纨绔厮混,也总要结交一些得用之人吧?看看芸哥儿,家里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跟着远兄弟鞍前马后奔走两载,如今也封了爵儿!四品轻车都尉啊,说出去比我给你捐的那龙禁尉还要体面!” 贾蓉蔫头耷脑唯唯应声,不敢反驳半句。 目送这父子二人过内三门而去,尤氏心下暗自舒了口气。本要缀后而行,又想着回房仔细梳妆了,横移两步又生怕迟则生变,因是咬咬牙,到底领了银蝶往前头马厩而来。 少一时,尤氏与银蝶坐了马车直奔能仁寺而去。那马车辘辘,尤氏绞着帕子,心下既期盼又忐忑难安,个中滋味难以言说,自不多提。 却说贾珍父子出了宁国府,安步当车行不多远正撞见自黑油大门出来的贾赦。 父子二人上前见礼,贾珍抬眼便见贾赦面沉如水,也不知心下思量着什么。 一行人进了荣国府角门,贾珍便道:“我看赦大叔面色不善,可是有什么为难事儿?” 贾赦冷哼一声,道:“我有何为难的?还不是因着芸哥儿封了爵!” 贾珍纳罕道:“这……再如何说也是一桩大好事——” 不待其说完,贾赦便蹙眉道:“珍哥儿糊涂啊!那功劳给了芸哥儿不过是封了个不能袭的轻车都尉,可若是给了我,来日再仔细谋一桩军功,凑足两样,我这一等将军不就升了开国县男?” “啊?”贾珍眨眨眼,不知说什么好了。 贾赦负手气恼道:“不用琢磨,定是远哥儿的鬼主意!这孩子越来越自作主张,这等大事儿也不知寻我说一声儿,回头儿我须得好生训斥了才是!” 贾珍含混应了一声,心下腹诽不已。暗忖,这位赦大叔真真儿是异想天开。当年夺嫡之争,宁荣二府站定了义忠老千岁,谁知太上忽而变了心思,传位给了今上。 今上甫一御极,便寻了军中贪渎一案,直接将宁荣二府降了几等,因是两府爵位传到今日才成了一等将军、三等将军。 其后贾敬城外道观避祸;贾家情知军权保不住,干脆保举了王子腾为京营节度使;跟着又有元春入宫为女史。 宁荣二府如此伏低做小,便是生怕今上过后再拿贾家开刀。积功升爵?除非是那等泼天的大功,否则这般无关痛痒的小功报上去,了不起得了圣人勉励,想要升爵那纯纯是异想天开! 待一行人到得荣庆堂里,便见贾政、王夫人、贾琏、凤姐儿都在,内中其乐融融,凤姐儿正说着俏皮话儿:“……老祖宗,要说此事也是多亏了娘娘才对。这功劳不大不小,纵是报了上去,可若没得力之人说上话儿,圣人又岂会赐下爵位来?” 王夫人闻言顿时笑得合不拢嘴,道:“可不敢这么说,还是芸哥儿实打实的立了功劳。” 说罢乜斜凤姐儿一眼,心下暗忖,这个内侄女故意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图的是什么,不言自明。不过是眼瞅着如今老太太做不得主了,这才想着往自个儿这个亲姑姑身边儿靠拢罢了。 高堂上贾母端坐软榻,面上噙了笑不住颔首,见贾赦、贾珍、贾蓉到来,忙招呼众人落座,旋即又问:“芸哥儿可来了?” 凤姐儿回道:“老祖宗莫急,早打发人去请了,料想过上一刻也就来了。” 话音才落,便有大丫鬟鸳鸯转过屏风而来,笑着道:“老太太,芸二爷来了!” 贾母欢喜道:“快让芸哥儿进来。” 鸳鸯颔首应下,返身须臾便将惶惶不安的贾芸引了进来。 那贾芸早间见了陈斯远,回返家中便被一众亲戚吵了个头疼欲裂。有亲戚嚷着摆酒,奈何贾芸囊中羞涩,他那舅舅卜世仁便拍着胸脯说,摆酒的银钱只管问他要。 非但如此,转头卜世仁又偷偷给贾芸其母塞了五十两银子。贾芸因其父早亡,家中贫寒,只靠着其母五嫂子浆洗衣物过活。少时可没少吃舅舅卜世仁的白眼儿,又何曾被这般热络殷勤过? 当下便感叹,果然是富在深山有远亲。旋即便有荣国府管事儿来请,说老太太请其过去叙话。 贾芸被一众亲朋烦得头疼,干脆随着管事儿来了荣国府。刻下进得内中,抬眼扫量一眼,便见一应人等纷纷陪着笑,唯独那大老爷面沉如水、若有所思。 贾芸不敢怠慢,紧忙上前四下见礼。 贾母仔细瞧了瞧,便颔首道:“好孩子,可算给咱们家争了口气。鸳鸯,快给芸哥儿搬了椅子来。” 当下贾芸落座,贾母仔细问询了一番,读书如何,如何献的方子,这部堂行走学习又是个什么名堂? 又有好事儿的凤姐儿问其年岁,可曾定下亲事等等。 贾芸拘谨着一一作答,心下不敢贪功,只道:“回老太太与各位长辈,此番晚辈实是得了远叔馈赠。那胶乳方子都是远叔自个儿试出来的,晚辈不过是帮着奔走了一二,其间还犯了大错,致使方子外传。 远叔因要下场入仕,是以便将此功让渡给了晚辈。” 此言一出,贾母虽依旧笑着,可场面却冷了下来。凤姐儿情知老太太如今最听不得陈斯远之名,当下便笑着找补道:“芸哥儿也是过谦了,若我说这功劳起码有芸哥儿一半,不然远兄弟又岂会平白将功劳让渡给了你?” 贾珍也颔首道:“老太太,我看须得寻个先生算了时日,也好开宗祠祭告一番。” 贾母已然没了兴致,便颔首道:“也好,这事儿珍哥儿瞧着办吧。” 当下故作客套要留饭,贾芸推说家中尚有亲朋在,贾母便打发人将其送了出去。 又须臾,众人四散。大老爷贾赦与贾珍别过,旋即便寻了管事儿的吩咐道:“去后头瞧瞧远哥儿可在,就说老夫有事儿与其说道!” 管事儿的不敢怠慢,紧忙寻了婆子往后传话儿。半晌,管事儿的进得外书房里,回道:“老爷,远大爷不在,说是外出访友去了。” 贾赦顿时愈发气恼,不禁冷声道:“你打发人瞧着,他何时回来,便让他何时来见老夫!” 管事儿紧忙应下,待自外书房出来,正撞见王善保家的自三层仪门而来。 那王善保家的素来倚老卖老,当下唤住管事儿的便道:“太太要见远哥儿,你快去知会一声儿。” 管事儿的道:“太太也要见远大爷?这却巧了,方才老爷也要见,奈何这会子远大爷不在,说是外出访友了。” 王善保家的顿时笑道:“诶唷,还好问了你一嘴,不然岂不是白跑一趟?” 当下抹身又回了三层仪门里,须臾进得正房,便与逗弄四哥儿的邢夫人道:“太太,远哥儿这会子不在,说是外出访友了。” 邢夫人眨眨眼,便道:“那就算了,我也不急在这一时。” 摆手打发了王善保家的,邢夫人心下自有思量。她自然听了贾芸封爵的信儿,原本也随着一众丫鬟、婆子唏嘘了几句,待转头儿瞧见小小的四哥儿,邢夫人顿时动了心思。 明眼人都知此番是陈斯远将功劳让渡给了贾芸,邢夫人便想着,小贼这般能为,说不得来日也能寻了一桩功劳,到时让渡给四哥儿,往后四哥儿岂不是也有了指望? 她素来是个没城府的,想到此节哪里还坐得住?方才便打发了王善保家的去寻陈斯远。 此时回过神儿来,倒是弄了个自个儿心下讪讪——四哥儿才多大?还不到半岁呢!总要长到十四、五年纪才好提及此事。此时且不说操办不得,万一说将出来被大老爷得了信儿,再便宜了旁人可如何是好? 正思量间,便有苗儿来回:“太太,舅太太请见。” 邢甄氏?邢夫人顿时蹙眉不已。所谓远香近臭,不过月余光景,那邢忠奸便将懒馋滑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本性暴露无遗。时不时便有东跨院下人告状,邢夫人自是厌嫌不已。错非冲着小贼与邢岫烟情谊笃深,邢夫人都恨不得将这夫妇二人赶到庄子上去,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苗儿就道:“舅太太揪了个小丫鬟,说是请太太评理。” 邢夫人心下纳罕,便命苗儿将其引进内中。少一时,便有邢甄氏吵嚷着捉了个小丫鬟而来,入内便道:“黑了心肝的,我家岫烟也是你能说道的?”当下便与邢夫人告状道:“我方才正领着婆子办差,便听这小丫头嚼舌,说是老太太有意撮合那劳什子芸哥儿与我家岫烟!” 那小丫鬟哭着道:“不,不是我说的……我,我也是听来的。” 邢夫人蹙眉叱道:“听谁说的?” 小丫鬟哪里敢迟疑?抹着眼泪道:“是,是赵姨娘说的!” 原是老太太方才见了贾芸,王熙凤又问了一嘴贾芸可曾定了亲事,转头儿此事便传了出去。那赵姨娘素来是个爱嚼老婆舌的,心下一琢磨,贾芸二十出头,正与东跨院的邢岫烟年岁相当,因是便嚼舌说老太太有意撮合此二人。 邢夫人闻言冷笑道:“又是那个没起子的!王嬷嬷,你去代我与二房太太说道说道,问问她自个儿房里的姨娘还管不管得了啦!” 王善保家的最爱拿了鸡毛当令箭,闻言顿时精神一振,道:“太太放心,我这就去寻二房太太说道去!” 说罢扭身快步而去,邢夫人又乜斜那小丫鬟一眼,道:“贾芸与岫烟差着辈分呢,这传出去像什么话?来呀,掌嘴二十,革了下月钱粮。下回再犯,打了板子赶出府去!” 小丫鬟不敢作声,便任凭婆子上前抽了二十巴掌,旋即哭哭滴滴而去。 那邢甄氏可算得了主心骨,又上前进言道:“妹妹实在太过心慈手软,这等乱传主子闲话的丫头,就合该乱棍打死了账!” 邢夫人顿觉心下憋闷,乜斜谄笑的邢甄氏一眼,若不是冲着小贼,你家岫烟算哪门子的主子? 当下不耐地含糊答对几句,便将邢甄氏打发了下去。 却说王善保家的气势汹汹而来,须臾到得王夫人院儿,此时王夫人正与薛姨妈说着话儿。 王夫人眼见陈斯远愈发能为,不由想起宝玉来,于是又想起元春那日宫里所说之话。不过差了三岁,宝玉如今瞧着还是个顽童,那陈斯远已然这般能为了,两相比照,自是云泥之别。 荣国府富贵,王夫人也不苛求宝玉读书上进,可总要懂一些仕途经济才好。前一回自宫里回返,她自是寻了贾政说道。那贾政很是揶揄了一番,只道若果然送了去金台书院,只怕来日会丢了自个儿的脸面。 此后便没了下文。这会子王夫人便想着,为了宝玉前程,总要再寻贾政说道一番才是。 薛姨妈心下则是与有荣焉。暗忖,果然被小良人说中了!却不料此番圣人将赏了爵位下来,若不是蟠儿有那金陵一案缠身,又哪里会便宜了那劳什子贾芸? 正说话间,便有大丫鬟金钏儿入内道:“太太,大太太身边儿的王嬷嬷请见……我瞧着王嬷嬷面色不善。” “哦?请她进来。” 金钏儿应下,返身将王善保家的请进了内中。那王善保家的见过礼便告状道:“太太,我们太太让老奴代为问太太一嘴,不知太太可能管得了房里的姨娘?” 王夫人纳罕道:“这话儿怎么说?” “唷,太太敢情还不知?那赵姨娘私底下到处乱传,说是老太太有意撮合我们太太的侄女与芸二爷,这……这二人差着辈分的,也是能乱传的?表姑娘再是不济,也轮不到一个奴才秧子作践吧?” “还有此事?”王夫人顿时恼了!道:“王嬷嬷且回去与你家太太说,就说我定给她个交代!” 王善保家的得意应下,旋即被金钏儿送出。 王夫人一拍桌案:“去将那没起子的拿来问话儿!” 一众丫鬟、婆子应下,霎时间凶神恶煞而出,少一时便将那满嘴胡吣的赵姨娘推搡进来。 这会子赵姨娘还叫屈呢,道:“太太若要寻我,只管打发个丫鬟传话儿就是,何必这般兴师动众的?环儿还小呢,若是吓坏了可怎生是好。” 王夫人冷着脸骂道:“作死的娼妇!想是前几回罚得轻了,如今竟敢编排起老太太和亲戚姑娘了?” 赵姨娘顿时讪讪道:“我,我不过随口一说——” “那芸哥儿与大太太的侄女差着辈分呢,这等乱了伦常的闲话你也敢说?” 赵姨娘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的,顿时没了言语。 王夫人便道:“这回不给你个厉害的,只怕不知怕。你去院儿里跪着,不得我吩咐不许起身!” 两个粗壮婆子一拥而上,押着蔫头耷脑的赵姨娘去院儿中罚跪。那赵姨娘方才跪下,一双贼眼便四下乱转。瞥见月亮门处有贾环在偷眼观量,紧忙冲着其连使眼色。 那贾环也乖觉,当下撒丫子往前头梦坡斋去寻贾政。 少一时,贾政果然来了,入内自是与王夫人好一番计较。奈何此番赵姨娘传得闲话太过离谱,连贾政自个儿都觉着实在有辱斯文,是以一时间实在不好为赵姨娘转圜。 当下薛姨妈告辞而去,王夫人顺势便提起金台书院之事。 贾政思量道:“金台书院乃是府学,那孽障若是去了,没得让人笑话。”顿了顿,又道:“我这几日扫听一番,先请了先生来仔细教导一番,来日才好送去那金台书院。” 王夫人见贾政松了口气,顿时颔首道:“如此也好。” 贾政又道:“她素来是个有口无心的,你又何必与她计较?” 王夫人道:“东跨院打发婆子来告状来了,我能如何?老爷自个儿想想,那闲话岂是能乱说的?没得坏了人家女儿家的清名!” 贾政头疼不已,又说道:“我看罚两个时辰也就是了,再革一个月钱粮?” 眼见王夫人不说话,贾政道:“我明日便打发人去寻先生。” 王夫人这才松口道:“这回就算了,再有下回,只怕老爷也护不得她了。” 贾政面上讪讪。他与王夫人相敬如冰,周姨娘本也是王夫人的陪房,奈何年岁比王夫人还长,他不护着赵姨娘,身边儿岂不是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了? 倒是那门生傅试,几次三番在其面前提起其妹乃是琼闺秀玉,言外之意贾政哪里不知?他虽心痒,却素来以方正示人,若无契机怎好冒冒然将那傅秋芳接进家来?(注一) 这日赵姨娘足足跪了两个时辰,因着事先并无防备,护膝也没戴,此番生生将两个膝盖跪肿了,夜里寻了贾政自是好一番叫屈。这且按下不表。 …………………………………………………… 却说陈斯远一早儿躲去了自家新宅。本待寻了尤三姐温存、缱绻一日,谁知尤三姐面上为难,蹙眉说道:“哥哥不早说,我今儿个约好了窦婶子,不好不去的。” 陈斯远面上狐疑道:“你如今还用学理账?” 尤三姐儿咬了下唇道:“不是理账……哎呀,总之过些时日哥哥便知道了。” 错非尤三姐素来待自个儿情真意切,陈斯远都要怀疑是不是尤三姐在外头养了个相好的了。转念一想又觉可笑,如今每回缱绻过后,尤三姐都要高挂免战牌三日,哪里还有心思去养什么相好的? 见其沉吟不语,尤三姐又扑在其怀中哄劝道:“待今年哥哥生儿,我定给哥哥预备个出彩的贺礼。”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那便说定了,我可是当真了。” 尤三姐笑着应下,又伺候着陈斯远用了些点心,眼看辰时已过,这才领了春熙、冬梅乘车往窦寡妇家而去。 尤三姐才走,尤二姐便媚笑着寻过来。陈斯远心下只当尤二姐是玩物,不过略略与其说了几句,便起身去寻晴雯说话儿。 那尤二姐如今一则念着银钱用度,二则想着鱼水之欢,又哪里管陈斯远私底下与其说不说体己话儿?眼见尤三姐不在,陈斯远又说了今儿个不走,尤二姐顿时动了心思! 当下寻了夏竹仔细交代,那夏竹便往宁国府报信而去。 待过得小半个时辰,尤氏的马车眼看到得巷子口,尤氏便道:“停吧,不过几步路,我自个儿走过去就是了。” 车把式应下,马车当即停下。 银蝶扶着其下车,尤氏又道:“你且回府看着,若有什么事儿便来寻我。若没旁的事儿,过了申时打发车马来接我回去。” 银蝶三五日便随着尤氏来此地一回,因是也不疑有他,当即领命,乘车回返宁国府。 待马车一走,那夏竹便道:“大奶奶,往这边儿来。” 夏竹引路,不往巷子里去,反倒往前头的能仁寺而去。少一时,二人进得能仁寺其,夏竹引着其去了后头禅房,自箱笼里寻了一套僧衣道:“二姨娘吩咐了,请大奶奶换了这身衣裳遮掩。” 尤氏心下一横,干脆换了僧衣帷帽,这才与夏竹往陈家新宅而来。 那新宅有一处后门,守门的婆子一早儿被尤二姐买通,夏竹上前叩门,须臾便将尤氏引到了后楼尤二姐房里。 姊妹二人相见,尤二姐打发了夏竹退下,便笑着道:“老爷今儿个不走了,大姐且在房中躲一会子,过些时日包管大姐得偿所愿。” 尤氏骇然道:“你,你没与他说?” 尤二姐只推搡着其往梢间躲避,道:“说与不说有何区别?大姐只管藏好了就是。” 尤氏有口难言,又一心求那一夕之欢,便只得躲在屏风之后。 待过得须臾,便听楼下夏竹传话道:“老爷来了!” 尤二姐叮嘱一声儿,紧忙下楼去迎。尤氏不禁攥紧了衣角,一时间心肝儿乱颤。 脚步声杂乱,便听得说话声由远及近,那陈斯远说道:“……以后晴雯要什么针线,家中只管打发人采买了就是。又不是你的体己,你多管闲事儿作甚?” 尤二姐讪讪道:“这又是金线、银线,又是孔雀羽的,我,我这不是想着俭省一些吗?” 说话间二人已然上了楼,陈斯远便道:“你那小心思当我不知?以后少招惹晴雯,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尤二姐讪讪颔首,不禁纳罕道:“老爷就由着晴雯靡费?” “啧,什么叫靡费?晴雯小小年纪,已得顾绣七分真味!再有几年,焉知不是下一个慧娘?” 尤二姐小门小户出身,自然不知慧纹何等珍贵。陈斯远便略略说了说,待听闻那慧纹炕屏惹得贾母视若珍宝,顿时惹得尤二姐啧啧称奇。 陈斯远可不是胡乱夸张,他方才可是亲眼瞧见晴雯用孔雀羽与丝线揉成线,竟尝试着绣了一样铺翠的团扇! 此法向来以平、齐、细、密、匀、顺、和、光为要点,那一副燕子衔泥团扇绣出来,竟栩栩如生!可见晴雯禀赋之高,无怪其素来傲气! 尤二姐又追问两句,随即心下犯了思量。不想晴雯那小蹄子技艺这般精湛,又有老爷护着,往后倒是不好与其计较了。往后若是与其交好了,得上一两样儿绣品,说不得也能当了压箱底的体己之物呢。 拿定心思,尤二姐推诿一番,只说一心为公,并不曾针对晴雯。也不管陈斯远信不信,眼看临近午时,当下又紧忙张罗酒菜来。 席间连番劝饮,用尽狐媚子手段,到底生生灌了陈斯远一壶酒。 待酒宴撤下,尤二姐又贴在其怀中,不住地用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勾搭他。 陈斯远笑道:“这般急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又想要什么头面儿?” 尤二姐嗔道:“老爷便是这般看奴家的?就不许奴家自个儿也想了?” 陈斯远心下略略盘算,说道:“可是月事快来了?” 尤二姐便羞答答颔首应下。 说来也奇,二姐儿、三姐儿不愧是亲姊妹,每逢月事临近,都觉小腹坠坠,不免兴致高涨。 陈斯远方才饮了一壶酒,熏熏然间见尤二姐分外可人,不免大为意动,于是挑了其下颌一亲芳泽,旋即二人便滚在床榻之上。 那尤氏躲在屏风之后,隐约瞥得床榻上被翻红浪,又有二姐儿浅吟低唱一般的旖旎声响传来,顿时惹得尤氏愈发心焦。 过得一时,又见不知陈斯远从何处扯了红绸来,正要往二姐儿身上捆了去。谁知二姐儿却道:“往日里都是老爷捆我,今儿个不如换个法子。” 陈斯远来了兴致,道:“换什么法子?” 那尤二姐笑而不语,翻身欺上,扯了那红绸先将陈斯远双手捆了,又蒙了眼,这才笑道:“老爷整日介折腾人,今儿个换我来折腾折腾老爷。” 陈斯远只当闺中情趣,哈哈大笑道:“好好,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为。” 尤二姐娇笑一声儿,扭头朝着屏风处观量一眼,正巧与探头观量的尤氏对视了一眼。那尤氏骇得紧忙缩身回去,须臾又慢悠悠咬着下唇探出螓首,便见尤二姐朝着其奋力招手。 尤氏心下怦然乱颤,咬了下唇横下心来,蹑足往床榻而来。 那尤二姐用尽百般手段,又朝着床边尤氏连打眼色,尤氏略略犹豫,便将僧衣帷帽尽数褪下。又半晌,尤二姐佯装身形不稳,诶唷一声跌下床来。 陈斯远蒙了双眼,只道:“好生生怎么跌下床去?” 尤二姐一边厢朝尤氏打眼色,一边厢道:“腿儿酸软了,一时没撑住。” 陈斯远笑道:“偏你逞能,快将我松开,换了我来吧。” 尤二姐咬牙道:“不用不用,奴家还能撑一会子的,总要让老爷尽兴了才好。” 当下略略一推,那尤氏便扑在了床笫之上。 事已至此,再无改易之能。 内中旖旎不足为外人道,其间有诗为证: 袗衣昔日嫔两女,铜雀当年锁二乔。 重结鸳鸯乐何限,佇看仙子降河桥。 …………………………………………………… 闲言少叙,那尤氏强撑着尽兴两回,自是悄然下楼,被那丫鬟夏竹接应着自后门而走。 尤二姐又与陈斯远缱绻半晌,这才力竭瘫软。待红绸解开,陈斯远不禁意味深长地盯着尤二姐观量。 他虽蒙了眼、捆了手,可又不是傻的,哪里不知半道儿换了人?且方才女子那股子癫狂劲儿似曾相识,除去尤氏还能有谁? 陈斯远方才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则叫破此事,众人脸面上都不好看。若是传扬出去,只怕更难收拾首尾;二则他虽明知不妥,却兴致极高。思来想去,干脆佯作不知,料想尤氏也不会宣扬出去。 那尤二姐被瞧得心下惴惴,颤声道:“老爷瞧我作甚?” 陈斯远冷笑一声,扯了红绸来将尤二姐五大绑,又高高吊起,只道:“老爷我越想越不爽利……从来都是我捆旁人,哪里有旁人捆了我的道理?” 当下冷哼一声而去,直到尤三姐回返方才将尤二姐松开。谁知那尤二姐非但不曾低眉顺眼,一双眸子里反倒愈发跃跃欲试,倒是惹得陈斯远好一番啧啧称奇。 (本章完) 第225章 移园 第225章 移园 日上三竿。 尤三姐哼哼唧唧强撑起身形来,菱脚甫一着地便‘诶唷’一声儿又蹙眉跌回了床榻上。 陈斯远纳罕观量,探手便将那菱脚抓了过来,见脚踝果然肿胀,顿时不解道:“怎么就扭了脚?” 尤三姐面上先是委屈,继而噗嗤一笑,说道:“昨儿个下车自个儿不小心扭了去,过会子敷了膏药,料想三五日也就好了。” 陈斯远关切了一番,又道:“罢了,你且躺着吧,我去前头让晴雯伺候我洗漱。” 尤三姐娇嗔着应下,又与陈斯远腻歪了一番方才重新横卧床榻上,目视陈斯远窸窸窣窣穿了衣裳,凌乱着下楼而去。 须臾光景,便有丫鬟春熙端了水来。 “姑娘,快些洗漱吧,我命灶房给姑娘留了早饭。” 尤三姐应了,这才缓缓起身,披了衣裳端坐菱镜前,任凭春熙伺候着梳头。那春熙低眉顺眼小脸儿泛红,时不时偷眼扫量一眼满眼春色的尤三姐。 昨儿个夜里实在闹腾的厉害,‘哥哥’‘爹爹’一通乱喊,直把三姐儿嗓子喊哑了,又将春熙喊得心思杂乱。 待其又看过来,正与镜中的尤三姐撞了个对着,春熙骇得赶忙垂下头来。尤三姐儿浑不在意笑道:“总瞧我做什么?来日你也要成婚嫁人,早晚都有这么一遭。” 春熙为尤三姐篦过了头,忽而低声道:“姑娘,灶房杜大娘昨儿个瞧见有个女尼昨儿个从后门进来的,被夏竹一路引进了二姨娘房里,直到临近申时才走……要不要将后门儿的婆子换了去?” 尤三姐顿时眯起眼来。女尼?哪儿来的女尼,只怕是遮掩了行迹的大姐吧!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有二姐儿这个奸细在,这等事儿只怕是早早晚晚的。心下略略不爽利,尤三姐也知先前二姐儿说的对,自个儿又不是正室夫人,何苦为这事儿闹得大家面上都过不去? 且远哥哥这般俊才本就是有能为的……不论床上还是床下,三姐儿自觉如今招架不住,又哪里管得了他去寻旁人? 因是尤三姐便冷笑道:“甭管了,二姐儿与我说过此事。” 春熙颔首应下,尤三姐瞧着菱镜中的自个儿,不禁暗自叹了口气。心道便是这般吧,眼不见、心不烦。 前头正房里,晴雯打了水来,先行将纱布包裹着的药材丢进水中,待内中起了泡沫,这才探出一双涂了凤仙汁指甲的纤手,仔细为陈斯远搓洗起了头发来。 眼见陈斯远弯腰实在难受,晴雯就笑道:“大爷也是身量太高了,这般弯着腰只怕难受得紧。” 陈斯远‘噗噗’两声喷去嘴边的泡沫,说道:“回头儿寻了木匠打个躺椅来,往后我躺着洗就好了。” 晴雯一顿,略略思量便笑道:“这主意好,过会子我画个图样子,让曲嬷嬷去寻了木匠试试打制出来。” 少一时,陈斯远洗漱罢了,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便与尤三姐一道用早饭。二人吃用时,陈斯远便道:“那梁掌柜可还得用?” 梁掌柜乃是去岁雇请而来的,如今便管着百草堂,为人有失机变,却胜在稳妥。 尤三姐就道:“还算妥帖,交代的事儿都能仔细办了,可却是个没主意的,大事小情总要来寻我过问。” 陈斯远笑道:“如此最好,妹妹回头儿再寻个掌柜的吧,这梁掌柜于我另有大用。” 尤三姐娇笑道:“哥哥哪儿的话?那百草堂本就是哥哥的营生,如今不过是你不得空,我胡乱帮着代管罢了。” 陈斯远笑着抚了把三姐儿的俏脸儿,不免又是好一番亲昵方才罢休。 待这日陈斯远回返荣国府,方才进得自家小院儿,便有红玉迎上来道:“大爷可算是回了,从昨儿个到今儿,大老爷前前后后打发人来寻了大爷四、五回!”顿了顿,又道:“大老爷又寻大爷做什么?” 陈斯远笑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红玉就道:“虽说是亲戚,可大爷也不用万事都依着大老爷……了不起咱们搬去新宅就是了。再如何说也不过是姨夫,哪里当得了大爷的主?” 陈斯远面上一笑,不禁扯了红玉的柔荑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若不是冲着林妹妹、宝钗、表姐邢岫烟都在府中,陈斯远吃饱了撑的留在荣国府遭人白眼?若没姐姐、妹妹牵绊着,他一早儿就搬出去自在了。 当下略略小憩,陈斯远便往东跨院而来。 自黑油大门进得内中,那门子余四便好一番挤眉弄眼,到底寻机低声道:“远大爷小心了,小的瞧着大老爷这两日面色不善。” 陈斯远笑着谢过余四,款步到得外书房前。 小厮往内中通禀一声儿,便引着陈斯远进了内中。 那大老爷贾赦面沉如水,瞥向陈斯远的眼神里意味难明。因着所思所想太过离谱,昨儿个散去时,贾珍到底忍不住与贾赦说道了一番。 贾赦这才恍然,敢情同样的功劳,可不是什么人献了方子都能得爵的。到得今日,虽明知那爵位与自个儿本就无缘,可大老爷贾赦就是忍不住气恼——大抵是因着陈斯远近来越来越自行其是,有些脱离了他大老爷的掌控? 前头贾赦旁敲侧击几回,陈斯远听过就算,转头权当什么事儿都没有,南下回来便折腾出了胶乳营生;虽说赢亏难料,可那方子好歹赚了个轻车都尉,这等大好事怎么不跟他大老爷言语一声儿? 贾赦沉吟了好半晌,这才皮笑肉不笑道:“远哥儿近来愈发有主见了啊。” “姨夫这话是怎么说的?”陈斯远明知故问。 贾赦道:“我且问你,献方一事,怎地不与老夫商量商量,便让芸哥儿献了上去?” 陈斯远叫屈道:“姨夫快别提了,芸哥儿往辽东一回,几乎算得上险死还生,本道在府中讨个好差事,谁知姨夫只给了他个督办。他也二十出头了,每月只二两钱粮,其母若不浆洗衣物只怕都过不下去。” 贾赦闻言顿时面上讪讪,咳嗽道:“这个……这不是府中一时没得力的差事嘛。” “呵,”陈斯远道:“这回芸哥儿又跟着外甥好一番忙活,功劳、苦劳都看在外甥眼里,又想着姨夫如今是一等将军,便是得了此功也无济于事,这才给了芸哥儿。” 贾赦的确不做人,将贾芸当了牛马驱使,只给了个督办的差事,还不及原著中打理园中草有油水。这理屈,虽不至于词穷,却难免气势降了几分。 于是贾赦轻咳一声开口道:“再如何,也不至于用此功找补……远哥儿糊涂啊,老夫虽不好贪占此功,可你二哥正缺功劳呢。这爵位若落在你二哥身上,来日袭爵时仔细操办了,说不得就不用减等了呢!” 前头因着婚书一事,贾琏可没少招惹陈斯远。虽说过后贾琏立时转向,可二人也不过是泛泛之交。给贾琏?凭什么? 心下这般想着,陈斯远却故作愕然,半晌才道:“还有这等说法?外甥却是不知了。” 贾赦顿时得意起来,虚指着陈斯远道:“远哥儿到底差着年岁,见识就是少。这回就算了,往后但凡有这等事儿,须得先寻了老夫计较一番再说旁的。好好的轻车都尉,没得便宜了那芸哥儿。” 陈斯远含混应下,干脆打蛇随棍上,说道:“姨夫,说来还真有一桩大事——便是那胶乳营生。外甥拆借了几万银子,到底包下了郑和岛胶乳林五年所产。又有先前的方子在,胶乳来日必大行天下。外甥特意给姨夫留了两成股子,只作价两万两,多的不敢说,五年下来翻番赚回来只是等闲。” 贾赦心下快骂娘了,心道那方子都丢了,外头人有样学样,哪里还能赚得了银钱? 因是也含糊道:“这胶乳营生既是远哥儿自个儿张罗的,老夫就不必掺和了。”贾赦想着拖字诀,若那胶乳营生果然赚了钱,到时再参与其中也不迟。 可陈斯远吃准了贾赦此时投鼠忌器,心下暗乐之余面上却急切道:“姨夫怎能不参与其中?那两成股子——” 不待其说完,贾赦便道:“是了,珍哥儿方才打发人来寻老夫商议开宗祠事宜,你那营生暂且放放。夫人几日没见你,心下也念得紧,你且去后头与夫人说说话儿。” 说罢也不理陈斯远,竟起身快步而去。陈斯远故作急切追了几步方才停下,瞧着大老爷贾赦快步离去,心下暗笑不已。暗忖,只怕大老爷是怕投了银子尽数被自个儿拿去填补了亏空吧? 扭身往三层仪门而去,路过厢房时往内中观量,可惜这回邢岫烟依旧不在,估摸着又去寻众姊妹耍顽去了? 少一时条儿将陈斯远引进内中。此时邢夫人正抱着四哥儿逗弄,四哥儿眼看半岁,已然能自个儿翻身,估摸着再过俩月就能爬了。 那王善保家的甚是令人厌嫌,瞧了眼陈斯远竟笑道:“唷,这四哥儿与远哥儿生得可真像啊,瞧眉眼就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邢夫人顿时心下慌乱,陈斯远哈哈一笑,道:“男孩儿肖母。我母亲与姨妈本就是姊妹,四哥儿瞧着与我相像也是寻常。” 王善保家的顿时笑道:“是哩,哥儿说得极是。” 邢夫人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少一时待将一应丫鬟、婆子打发下去,邢夫人便蹙眉道:“那老货愈发不受人待见了,早晚寻个由头将她打发了去!” 这等内宅的事儿,陈斯远一时也无法。谁知邢夫人愚者千虑竟有一得!半晌忽而展颜道:“是了,琮哥儿那奶嬷嬷不济事,我不如打发那老货去管着琮哥儿!” 贾琮这会子已然十一了,生母早亡,贾赦不管,邢夫人懒得管,连那奶嬷嬷都虚应其事,日子过得连贾环都不如,整日介弄得乌漆嘛黑,浑似个破落户,半点公府哥儿的德行都没有。 此时贾琮便在东厢房住着,寻常极少往正房来。 邢夫人越琢磨越对,不禁自个儿颔首连连,只觉这个主意妙。待转过头来,又与陈斯远说道:“你那胶乳股子何时发卖?” 陈斯远道:“不急。上回燕平王打发半车往山里往返了一回,听说如今又打发了半车往山西走一遭。若果然得用,料想王爷定会上疏言明内中好处。” 至于往后,只要朝廷砸个订单下来,这胶乳霎时间就会引得天下趋之若鹜……到时候还愁不赚银子? 邢夫人素来没主意,什么都信了他的,便笑着道:“就盼着早些来,我也好给四哥儿多攒些家底儿。” 陈斯远方才颔首,邢夫人忽而道:“过几日我给条儿那小蹄子也放几日假。” 邢夫人此时歪坐软榻上,身姿愈发雍容。身着半新不旧的藕合色绫袄,袄上绣着的缠枝莲纹,领口处一圈精致的青缎掐牙,妥帖地贴在脖颈上。下身一条水绿撒裙子,恰遮了脚面,只露出一对尖角。 陈斯远便蹙眉道:“这倒无妨……只是你这里每日家人来人往的,若要有个万一,只怕没法儿交代啊。” 邢夫人顿时变了脸儿,道:“你果然是厌嫌了我,嫌弃我人老珠黄了!” 陈斯远哭笑不得,赶忙凑过去将其搂在怀中,又是哄劝又是撩拨,那邢夫人久旷之身,只须臾便被陈斯远撩拨得心火升腾,少不得隔靴搔痒着糊弄了一回。 待过得半晌,邢夫人不禁回过神儿来,愈发嗔怪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又不好往外走动,怎么就这么难?” 陈斯远也是蹙眉长思,忽而福至心灵道:“你不如学着礼佛拜神?” 邢夫人抬眼纳罕不已。就听陈斯远低声道:“莫忘了那玉皇庙可是空了出来——” 邢夫人闻言顿时眼前一亮。那玉皇庙就挨着清堂茅舍,又在园子最东边,临近东角门,倒是个清净的好地方。 于是邢夫人略略思量便笑道:“改明儿我去寻二房太太将玉皇庙钥匙讨了来。” 当下二人略略温存,陈斯远便施施然告退而去。 …………………………………………………… 又两日,为贾芸封爵一事,宁国府大开宗祠,贾族人等汇聚。待祭告过后,又大摆酒宴,戏班子咿咿呀呀从早唱到晚,好不热闹。 当日下晌条儿便偷偷摸摸寻了来,与陈斯远说了放假之事。陈斯远眼见姑娘家一颗心都扑在自个儿身上,也不好让其没了所在,便故作雀跃着应下。 隔日轻车熟路,领着条儿采买了一副头面,旋即往那大格子巷里半推半就成就了好事儿。其后又温存缱绻一日,哄得条儿欢欢喜喜而回。 条儿初识人事儿,不免眉眼含春,时不时便出神儿噙笑思量。这般行迹落在苗儿眼中,略略思忖,便知条儿定是如她一般爬了陈斯远的床! 两个丫鬟本就因着陈斯远不大对付,苗儿又赶上月事临近,正是火气升腾之时,当下哪里还忍得住?呛声几句,二人便在耳房里扭打起来。 一时间你揪了我头发,我扯了你汗巾子,闹得不可开交。也是动静太大,惹得邢夫人领人过来观量。 见两个丫鬟扭打在一处,邢夫人略略讶异,心下便知缘由。当下吩咐婆子将二人分开,又蹙眉过问缘由。 苗儿、条儿哪里敢说是因着陈斯远?当下苗儿只说条儿私底下说她坏话儿,条儿又说苗儿偷了其胭脂,一时竟掰扯不清。 邢夫人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不分青红皂白一并责骂了,那苗儿、条儿两个方才消停下来。 眼看临近二十二日,邢夫人装模作样读了几日道经,便领了不曾伤了脸面的苗儿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进得内中,便见王夫人、薛姨妈姊妹两个一并来迎。三个女人寒暄过后纷纷落座,待上了茶盏,不待邢夫人说起正事儿来,那王夫人就道:“大嫂,说来远哥儿也快十六了,合该开亲了吧?” 邢夫人心下纳罕,口中含糊道:“上回与他说过一回,只说不急,怕是要等到过了春闱再说呢。” 王夫人便道:“这春闱又岂是那般好过的?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便是黛玉的父亲也是过了三十才中了进士。远哥儿若一时蹉跎,难道还要耽搁了婚事不成?” “这,这不是还有黛玉呢嘛。” 王夫人叹道:“玉儿一来年纪小,只怕还要等上几年;二来嘛,瞧着不大好生养。就算生了,也头一胎男孩儿也要承林家宗祧……听说陈家这一房就远哥儿一根独苗,他爹妈早亡,说不得大嫂也多费费心了。” 邢夫人一时间没听出王夫人言外之意,便道:“我先前也是这般想的……当日瞧着迎春与远哥儿一般年岁,便想着撮合这两个小的。谁知才开了个头,便被大老爷呵斥了一番……哎,也不知大老爷是如何想的。” 王夫人禁不住面上欢喜,扭头瞧向薛姨妈,却见薛姨妈面上古井无波。当下王夫人便笑着道:“我那侄女云屏,说来也跟远哥儿年纪仿佛,大嫂以为如何?” “啊?”邢夫人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儿来。 这王夫人为何旧事重提?盖因今儿个一早得了哥哥王子腾的来信。信中除去日常问候,着重说了一桩事:近日有装了胶乳轮胎的板车载八百斤货物自京师到了太原! 这京师往太原一路翻山越岭,最是难行。又因道路崎岖、颠簸,到了地方那轮子就得重新整饬一番。可换了这胶乳轮胎,板车行将起来比往常省了不少畜力,又因胶乳缓冲,是以轮子瞧着竟与离京时别无二样。 王子腾将门出身,顿时瞧出了这胶乳轮胎的好处。又自内府主事处扫听得陈斯远抛费巨资买下郑和岛五年胶乳产出,便料定此人来日前程不可限量。正巧王云屏正要开亲,王子腾便生出寻了陈斯远做东床快婿的心思。 王夫人看罢书信,心下感叹连连。暗忖本道那方子流传出去,只怕远哥儿这回要蚀本,谁知哥哥竟笃定远哥儿此番一准儿要生发了! 当下紧忙叫了薛姨妈来计较。 薛姨妈听罢自然是五味杂陈。那胶乳营生,她连投带借足足拿出去三万两银子,算得上是薛家半数活钱了,若亏了去,薛姨妈实在不知如何交代。听闻哥哥王子腾笃定此物定然大赚,自然心下稍稍熨帖;可王子腾又有意将侄女王云屏嫁给陈斯远,这……薛姨妈怎么想怎么别扭。 母女两个与姑侄女两个又有何区别?还不是一样儿乱了伦常? 因是方才说起话儿来,薛姨妈含含糊糊,一只不曾给个准话儿。 眨眨眼,邢夫人本能道:“这只怕不大妥当吧?” 不待王夫人问起,一旁的薛姨妈就道:“姐姐,我方才便觉此事不妥。”见二人瞧过来,薛姨妈就道:“云屏姿容只是寻常……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这本也寻常。奈何云屏性子骄纵惯了的,远哥儿这般年纪,正是贪恋色的时候。姐姐瞧瞧远哥儿房里那几个,香菱那是一等一的,拿出来便是寻常姑娘家也比不过;再看红玉、五儿,那也是百里挑一的好颜色。 若云屏来日嫁了去,一旦受了冷落,姐姐以为云屏会忍得了?这小两口不合,说不得好事就成了坏事,亲戚做不成,反倒成了仇人。” 薛姨妈话音落下,王夫人蹙眉正要言语,便被一旁的邢夫人抢白道:“是极是极,我看姨太太说的在理儿。远哥儿什么德行,我还不知?这玉儿生得仙女儿一般,弟妹那侄女与其放在一处,你说远哥儿心下怎么想?” 王夫人一腔热络被兜头浇了盆冷水,顿觉此事不妙,于是也颔首道:“是了,倒是我想差了。” 远哥儿本就有能为,料想定容不得那等娇蛮的。亏得如今想得早,不然说不得来日便会不可开交。 王夫人就道:“那我回头儿仔细与兄长说说,这事儿就算了吧。” 此言一出,薛姨妈与邢夫人纷纷暗自舒了口气。这邢夫人没城府,薛姨妈有城府但不多,二人不经意瞧了一眼,纷纷瞧出对方心下松了口气。薛姨妈顿时心虚,邢夫人则纳罕不已,暗忖这姨太太怎么不想与小贼结亲?莫非存了旁的心思? 略略思忖,邢夫人心下恍然:是了,宝钗只比那劳什子王云屏小一岁,说来也及笄了的。薛姨妈莫非存心撮合宝钗与陈斯远? 宝钗那丫头明面娴静,内里一肚子鬼心思,若她嫁了去,自个儿哪里还好与小贼往来?这绝对不成! 于是邢夫人禁不住剜了薛姨妈一眼,直弄得薛姨妈心下莫名。 待过得须臾,邢夫人方才说起正事儿来。 与王夫人道:“早前看弟妹整日介礼佛,心下还嗤之以鼻,可这有了孩儿,生怕这小的遭了不好,我如今竟也学着看起道经来了。” 王夫人笑着含混道:“佛道之说导人向善,自是好的。” 邢夫人道:“只是弟妹也知,四哥儿如今还小,每日家不免哭闹,我便是有心敬神也沉不下心来……方才想起那玉皇庙可是空了?弟妹不若将那玉皇庙钥匙给了我,我得空也往庙里礼敬一番去。” 王夫人不疑有他,道:“这倒容易,回头儿我打发丫鬟给大嫂送去就是了。” 邢夫人得了逞,心下顿时雀跃不已。又耐着性子与王夫人说了会子话儿,这才起身领了苗儿回返。 …………………………………………………… 却说陈斯远这几日或是读书,或是写书,隔一日往那新宅而去,只寻了尤三姐与晴雯,对那尤二姐竟不搭不理,足足晾了数日。 转眼到得二十二日,众人齐齐搬进大观园。宝姐姐住进了蘅芜苑,黛玉住进了潇湘馆,迎春与邢岫烟住进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纨住了稻香村,宝玉还是住进了怡红院。 只可惜怡红公子方才高兴了半日,转头儿便有政老爷打发人来寻。却是贾政几番寻访,到底寻了个万姓老学究来教导宝玉。 自此贾政定下规矩,夜里宝玉自是能去怡红院住,可每日辰时到申时,须得在绮霰斋用心读书。若读书得不好,自然少不了板子伺候。 宝玉战战兢兢听了,不敢忤逆贾政,只得满心失落随了那老学究往绮霰斋去读书。 不提宝玉情形,却说陈斯远一早儿随着丫鬟、婆子往清堂茅舍而来。 名为茅舍,实则不过是房顶瓦片上铺了稻草,取凑趣之意。此地与先前所住的小院儿大差不差,依旧是正房三间、两间,另有东西厢房四间——说来比原先还小了些。不过胜在清净,从此再不用每日听那梨香院里咿咿呀呀浅吟低唱。 这清堂茅舍虽一早儿就拾掇过了的,可陈斯远寄居二年,连他带香菱、红玉等,物件儿自然越攒越多。 昨儿个拾掇了一整日,今儿个又来回搬运了几趟。其后又要拾掇安置,香菱见陈斯远碍手碍脚的,便笑着道:“这房里待不住人,大爷不若往园子里游逛游逛,待下晌时再回?” 陈斯远讪讪应下,本待往新宅而去,谁知甫一出来,便撞见来寻自个儿条儿。 “哥儿,太太有请呢。” 陈斯远随着条儿去了东跨院,入得内中,那邢夫人装模作样说了一会子营生的事儿,待丫鬟、婆子退下,这才偷偷摸摸递过来两把钥匙。 “快拿着!” 陈斯远接了钥匙,略略思量便笑道:“玉皇庙的?” “那还能有假?”邢夫人得意道:“昨儿个二房太太便打发丫鬟送了来,我偷偷配了一套,就留在你手里。” 邢夫人存的心思,陈斯远如何不知?当下便有些跃跃欲试。奈何今日方才搬进大观园里,一时兵荒马乱,四下都是丫鬟、婆子,邢夫人便强忍着道:“也,也不急在这一时。你且安生两日,得空我自会给你去信儿。” 二人正说着话儿,外间苗儿回道:“舅太太来了。” 邢夫人顿时烦得不行,不禁咬牙蹙眉道:“一日不寻我,隔日早早儿的,真真儿让人厌嫌!” 陈斯远便不好久留,干脆告辞而出。 想着时辰还早,于是安步当车,施施然去了新宅。到得地方,他也不去寻尤二姐,只寻了晴雯说话儿,又逗弄了好一会子鸾儿。 年前至今不过三月光景,那鸾儿便肉眼可见的胖了两圈儿,小脸儿上肉嘟嘟的,瞧着分外可人。 一提起此事,晴雯便揪心不已,蹙眉道:“大爷往后可别惯着鸾儿了,再这般胡吃海塞下去,只怕就成了胖丫头,哪里还有个样子?” 陈斯远忍俊道:“她还小呢……等大一些知道爱美了,自然就不敢这般吃下去了。” 鸾儿顿时凑在陈斯远身边儿得意道:“就是,我还小呢,总要让人吃饱吧?” 瞧鸾儿那模样,待自家大爷反倒比自个儿这个姐姐还亲,一时间将晴雯恨得牙痒痒。 正待此时,忽有夏竹来请,道:“大爷,二姨娘请大爷往后头去一趟。” 陈斯远不喜尤二姐自作主张,此番自然要给其个下马威。因是便道:“有事儿就说,没事儿的话,我还要与鸾儿说话儿呢。” “这——”夏竹欲言又止,到底屈身一福返身而去。 过得须臾,便有尤二姐苦着脸儿寻了来,百般求肯道:“老爷,好歹借一步说话儿,奴家实在有些急事儿。” 当着晴雯姊妹的面儿,不好太过落了尤二姐的脸子,陈斯远便趁着脸儿起身,随着其往后楼而来。 过得穿堂,陈斯远便道:“到底何事?” 尤二姐咬着下唇道:“我知老爷厌嫌了我……我往后再不敢了。只是……只是……” 尤二姐不敢说了,只抬眼往楼上瞧。陈斯远顺着其视线瞧过去,便见楼上窗帘撩动,内中影影绰绰有个戴着帷帽的嫽俏身形。 尤氏?她怎么又来了? 尤二姐低声道:“这一回不是奴家报的信儿。” 那就是……上瘾了?陈斯远停步负手,一时间五味杂陈。向来是他陈大爷玩儿妞儿,怎么这回反过来轮到妞儿玩儿他陈大爷了?这话儿怎么说的? (本章完) 第226章 王舅母登门 第226章 王舅母登门 僧衣、斗笠帷幕,尤氏自楼上往下观量一眼,见尤二姐果然引了陈斯远来,顿时抿嘴儿、绞着双手往后退了一步,生怕被前头的丫鬟、婆子瞧见。 略略思量,她便将僧衣褪去,却不曾褪去帷帽。于是便露出内中落叶黄底子卉刺绣镶领象牙色纹样缎面对襟披风,内衬青白方口立领袄子,下身是一袭松色马面裙。 上回一夕之欢,自是缓解了尤氏心下相思之苦。本待等着本月天癸来不来,再定下来日之策。谁知宁国府骤生波澜,错非情非得已,她也不会舍了脸面这会子求上门儿来。 等了半晌,方才听得脚步声拾阶而上。尤氏慌忙落座梳妆台旁椅子上,想想又觉不妥,又紧忙起身来迎。 楼梯口身形一晃,见来的只是陈斯远一个,尤氏心下顿时稍稍松了口气。有些话儿便是尤二姐也不好听了去…… 眼见陈斯远瞥将过来,面沉如水、神思叵测,尤氏咬了银牙上前见礼:“远兄弟——” “珍大嫂子——”陈斯远潦草还礼,探手一引,道:“咱们坐下叙话吧。” “好。” 尤氏应下,二人一道儿落座。 眼见陈斯远冷淡,尤氏顿时心下发苦。心道,远兄弟果然看自个儿不起——是了,自个儿这般不要脸的淫妇,又有谁能看得起? “远兄弟——” 她思量着才开口,陈斯远便一摆手,道:“珍大嫂子,我心下实在费解……大嫂子自有家室,实不相瞒,我也心有所属。你我二人本该井水不犯河水,我却不解大嫂子何至于几次三番冒险来此?” 尤氏惨笑一声儿,道:“起初……或许只是想着报复吧。” 这却是假话了,那会子全是因着尤老娘鼓动,又恰逢两个继妹委身于陈斯远,尤氏这才动了歪心思,趁着二姐儿生辰下了迷药,趁机强行与陈斯远缱绻一场。 谁知陈斯远玩儿惯了迷药,半道儿竟清醒了过来。好在陈斯远也不想闹得众人皆知,此事好歹遮掩了过去。 只是自此这尤氏便犯了思量。有道是一夜夫妻百夜恩,陈斯远正当年华,身形挺拔、貌赛潘安,且才干、能为样样儿不缺,便有如那薛姨妈一般,尤氏也禁不住害了相思。 随后陈斯远远赴江南,其后又赶上年节、元春省亲,尤氏耐不住相思之苦,干脆买通了尤二姐,这才有了前一回之事。 因着两回加起来也没说过几句话儿,尤氏胡乱思忖中,便将陈斯远臆想为与自个儿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谁知今日再见,见得陈斯远这般冷淡,尤氏方知自个儿怕是想差了。 想想也是,若真个儿与自个儿情投意合,自个儿又哪里用得着手段尽出? 心下苦涩之余,尤氏愈觉委屈得慌。 再开口,言辞中不免带了几分哀怨、赌气,道:“至于后来……大抵是想着报复吧。” 报复谁?自然是贾珍、贾蓉那对儿没人伦的父子! 陈斯远冷声道:“你若要报复,只管寻了旁人去,何苦拖我下水?你可想过,但凡此事传扬出去,只怕我前程、姻缘尽毁,单是两府之人的吐沫星子便能将我淹死!” 尤氏顿时红了眼圈,哽咽道:“我也知此事不妥,先前便想着前一回之后便再来不来烦扰远兄弟……谁知,谁知……错非实在不得已,我今儿个也不会厚了脸面登门求告,只求着远兄弟再帮我一回。若此事成了,往后我断不敢来搅扰远兄弟。” 陈斯远蹙眉道:“你且说说是何事?” 尤氏啜泣几声儿,扯了帕子擦拭了两下眼睛,这才将围了帷幕的斗笠摘下,顿时露出肿起老高的面颊来。 陈斯远愕然道:“你这是——” 尤氏双目噙泪,颔首道:“是他打的。” 这个他,说的自然是贾珍。 尤氏吸了吸鼻子,低声道:“前些时日,因着芸哥儿封爵,他便往城外玄真观请示老爷之意。换做往常,老爷向来是不管这等凡俗事儿的。谁知此番老爷仔细问过了,又催问蓉哥儿续弦之事。他含混几句,老爷发了疯,金钵、玉杵劈头盖脸砸将下来,只说他恣意妄为,如今宁国府要绝后了……显是,显是有府中下人偷偷通风报了信儿。” 陈斯远蹙眉暗忖,无怪贾敬发疯,贾珍这些年自个儿一无所出,又与秦氏有染,导致亲儿子贾蓉无所出。因着‘聚麀之诮’,更是导致贾蓉成了‘孤勇者’,漫说绵延子嗣,如今没了丹丸辅佐,连那房事都难以为继! 儿、孙两个眼看着废了,那同是宁国府出身的贾蔷又早亡,眼看宁国一脉要绝嗣,贾敬不发疯才怪! 当日贾珍额头铁青而回,夜里寻了几个姬妾好生欢快一回,转眼又将一众姬妾打得四散,只道都是‘下不了蛋的’。 待开了宗祠祭告之后,一日贾珍竟将四房的贾珩引来吃酒,待去醉倒竟留了妾室佩凤伺候!那佩凤不肯,竟被贾珍毒打了一通! 尤氏今日得知此事,顿时心下战战,生怕佩凤之厄在自个儿身上重演,这才紧忙来寻陈斯远求援手。 陈斯远听罢悚然不已,略略思量大抵猜到了贾珍的心思。此人因着断了管束,这些年在东府恣意妄为,时常便在外头眠宿柳。 积年累月下来,身子骨不中用,自然生不出儿子来。去岁贾蓉伤了下体,贾珍便知须得另选承祧之人。又因贾蔷已死,贾珍便想着自个儿努努力,再生个儿子出来。 谁知大半年折腾下来,一应妾室半点动静也无。此番被贾敬砸伤了额头,心下惶惶,生怕贾敬另择贾家子弟承袭宁国一脉,又自知自个儿与贾蓉只怕难以绵延子嗣,这才干脆寻了交好的贾珩帮衬? 贾珩此人陈斯远见过一面,虽游手好闲,却胜在身子骨壮实。据闻贾珩连生了仨儿子,无怪贾珍会选中贾珩。 想到此节,陈斯远心下暗叹,宁国府一脉都是自个儿作的,错非父子二人聚麀,又岂会有今日之事? 再抬眼瞥了眼脸面高肿的尤氏,又见其眼神哀怨,陈斯远略略思量便知其所思所想。大抵是自个儿远胜那贾珩,与其被迫委身于彼,莫不如与自个儿生个孩儿出来,便能将此事遮掩过去? 陈斯远哭笑不得,想他前一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好不容易事业有了些起色,又相中个才进公司的姑娘。晴天送奶茶、雨天车接车送,百般讨好,到后来那姑娘竟说他无趣,分开后不过一年便寻了个渣男,惹得陈斯远心性骤变,于是乎与客户同流合污,流连商k。 午夜梦回,也不知将那渣男祖宗十八代骂过几回。如今倒好,两世为人,自个儿竟成了先天渣男圣体,终究活成了自个儿厌恶的样子……这事儿跟谁说理去? 眼见那尤氏复又抽抽搭搭、我见犹怜,到底是做过两回夫妻,这推拒的话儿陈斯远实在不好说出口。又因邢夫人、薛姨妈二者至今也不曾被人窥破行迹,他这心下难免存了侥幸。 因是便叹息一声,道:“你也莫哭了……这等事儿,罢了,我帮你就是了。” 尤氏赶忙道:“你,你放心,待这事儿成了,过后我绝不来纠缠你。” 这话说说就是,陈斯远才不信呢。不过那话说的好,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这风流债慢慢偿还便是了。 当下陈斯远方才凑坐过来,那尤氏便红了脸儿道:“这几日不大方便。等,等下个月吧。” 这是月事要来了? 陈斯远无奈,只得暂且压下贼心。陪着尤氏说了会子话儿,这才叫来尤二姐,将那尤氏从后门儿送走。 待尤二姐回转,绝口不提方才之事,只是一个劲儿殷勤小意,一副乖顺模样。她素日里惯会用那狐媚子姿态勾搭陈斯远,此番低眉顺眼起来反倒别有意趣。 陈斯远心下纳罕不已,又想着前一回将其吊起来好久,过后尤二姐竟一副身心愉悦的模样,便暗忖尤二姐莫非是个受儿? 他存心试探,下晌时寻了尤二姐粗鲁以待,期间尤二姐声嘶力竭、昏醒复迷、绵如春蚕、真如酒醉。过后待陈斯远果然百依百顺,乖顺异常,惹得陈斯远啧啧称奇,自不多提。 …………………………………………………… 转眼到得翌日,陈斯远辰时回返荣国府,清堂茅舍果然拾掇停当,摆设一如先前小院儿。 正房三间,东梢间隔出来用作书房,西梢间用于居停。因两侧加盖了耳房,东边的一间用于沐浴,西面的一间则留给香菱、红玉、柳五儿住。 至于小丫鬟芸香,则跟着两个粗使婆子住西厢房。 此时辰时刚过,天光正好。陈斯远信步绕清堂茅舍游逛,便见其东临东角门;南面便是玉皇庙;西面是一池清水,池对面是凹晶溪馆;北有假山,登高望远,可越过围墙瞧见宁国府中会芳园情形。 此时鸟语香,又有栊翠庵传来的木鱼声,果然是个读书的好地方!陈斯远心满意足,又不禁往那玉皇庙多瞧了几眼。 便见玉皇庙乃是一进四合院格局,南为山门,北为庙堂,东为丹房,西为静室。那静室后头便是一片桃林,陈斯远负手踱步进得林中,探手拨开荆条,忽见一株高大桃树主枝竟搭在了静室屋脊上,心下顿时一动。 心下暗忖,瞧着不过一丈来高,又有桃树可供攀援,来日与邢夫人幽会,又哪里用得着走前门?只管爬树翻过去就是,一准儿神不知鬼不觉! 正暗自得意之时,忽听身后有姑娘家说道:“远大哥?” 陈斯远回首,便见是湘云、探春、惜春三个一并而来。 湘云便掩口笑道:“远大哥果然是有才情的,方才一直瞧着桃枝,莫不是忖度着词作?” 陈斯远哈哈一笑,行出来说道:“不过是瞧见个虫儿有些走神儿,哪里就有词作了?”当下与三个姑娘厮见了,这才道:“你们怎么来了?” 湘云嬉笑道:“自然是有好事儿来寻远大哥。” 探春与湘云最亲近,闻言便掩口而笑:“这却不见得,只怕是夜猫子登门无事不来。” 惜春蹙眉说道:“方才云姐姐将四下好生游逛了一番,心下艳羡得紧,又眼看没了地方,说是要住进玉皇庙里呢。” 陈斯远笑而不语。说来湘云比三姑娘探春还小一些,且这个月住荣国府,下个月便要回保龄侯府,贾家自然不好让其进大观园。只是湘云不知这些,眼见兄弟姊妹都住了进来,难免心下艳羡,这才会口不择言。 湘云便蹙眉道:“哪里不好了?我看这玉皇庙就不错。且那正殿自是留给玉皇老爷,我自个儿只住那静室就好。诶嘿嘿,说不得来日也沾染了一缕道韵,我也能白日飞升呢。” 探春揶揄道:“白日飞升是难了,白日做梦倒是有。” 湘云撇撇嘴,也不与探春计较,转而与陈斯远道:“远大哥,我想着如今大家都搬进了园子,总要好生热闹一场。” 探春说道:“也不知你急切个什么,过几日便是我生儿,到时候再热闹不也一样?” 湘云却歪头道:“那如何能一样?每回生儿都是在荣庆堂热闹,远大哥又不来。说来远大哥住进来二年,与我说过的话儿屈指可数。如今咱们就在园子里自己乐呵,岂不更恣意些?” 陈斯远这才恍然,笑道:“敢情是来敲竹杠来了?” 湘云得意道:“说来大家都精穷,唯独远大哥是财主,这热闹一回,可不就要远大哥多出出力?” 陈斯远笑道:“出力就免了,出银子却是无妨。” 探春便道:“方才我们算计过了,摆上三桌酒宴,再给梨香院一些赏钱,有个二十两银子也就够数了。” 陈斯远浑不在意,抖抖手便从袖笼里寻了银票来,递给探春道:“这热闹又不是一回,多的银钱三妹妹拿着,留待日后再聚饮用。” 湘云大喜过望,探手便将银票从探春手里夺了来,瞥了眼见是百两银票,顿时喜滋滋道:“我便说远大哥是个财主,这下不缺银钱了!” 探春嗔怪地白了湘云一眼,又赧然道:“那我们先去寻了二姐姐、宝姐姐、林姐姐商议,待定下时日再来告知远大哥。” 陈斯远颔首,小惜春又道:“是了,那手球咱们何时耍顽?” 探春蹙眉道:“四妹妹,远大哥要读书的——” 不待其说完,陈斯远便摆手道:“无妨,劳逸结合嘛。四妹妹先去,今日天光虽好却有些春寒,待来日暖和些,咱们寻一片开阔草地一并耍顽就是了。” 湘云忙问何为手球,惜春便叽叽喳喳说了一通,顿时惹得湘云合掌称赞,闹着也要耍顽。探春生怕耽搁了陈斯远读书,好说歹说才扯了两个小的去。 陈斯远目送三个姑娘家远去,面上一直噙着笑意,只觉这般无忧无虑的,真真儿让人艳羡。 这日读书、写书,只夜里认床一时睡不着,便寻了红玉、香菱两个好一番折腾,临近辰时方才困倦睡下。 …………………………………………………… 待转过天来,一早儿湘云、探春、惜春又来寻陈斯远,说定下二十八日小聚,小惜春捧了那胶乳球来,又眼巴巴瞧着陈斯远。 陈斯远干脆领着三个小的并一众丫鬟往玉皇庙东边儿寻了空地,权当那胶乳球是躲避球,与三个小的好生耍顽了一场。 正顽得热闹,遥遥便见一袭水田衣的妙玉自栊翠庵中出来观量,见几人这般吵闹,不禁蹙眉冷哼一声,扭身又回了栊翠庵。 此举自是惹得探春、惜春蹙眉,那湘云耐不住性子,径直道:“也不知哪儿来的孤高劲儿,不过是寄居姑祖母家里,哪儿来的底气给咱们使脸色?” 陈斯远笑而不语。心下暗忖,那薛姨妈早就说了,这妙玉乃是贾政与王夫人寻了来的,自个儿就带着常家历年来贪渎所得巨额家资,且时常仗着带发修行的身份往来宫中。若不是王夫人还想着给宝玉寻一桩更好的亲事,只怕早将妙玉定为宝二奶奶了。 探春是庶出的姑娘,惜春是东府的姑娘,湘云干脆算是远亲,人家说不得如今便以宝二奶奶自居,又岂会给这三个好脸色? 自然,这些话陈斯远不曾说出来。也因着妙玉之故,三个小的兴致大坏,又略略顽了会子,眼看临近早饭时分,便匆匆散去。临别只道待来日聚饮,定要拉着兄弟姊妹好生耍顽一回。 陈斯远方才回返清堂茅舍,便有苗儿来寻。这姑娘一颗心本就扑在陈斯远身上,待有了肌肤之亲,从此更是死心塌地。错非如此,也不会与条儿两个扭打在一处。 此时见了陈斯远,苗儿自然面上幽怨。 她便嘟着嘴说道:“太太打发我来给哥儿送些桂糕。” 陈斯远颔首应下,那红玉极为识趣,端了桂糕去,便扯了五儿去外间说话儿。内中只余下他们两个,陈斯远干脆扯了其在怀中道:“好端端的,怎么跟条儿闹起来了?” 苗儿瘪着嘴不言语。陈斯远便安抚道:“你与她好生相处就是,又何必计较一时之短长?” 苗儿心下气馁。她原本谋算着也做个有位份的姨娘,谁知前有香菱、红玉,后头又来了个表姑娘,她这等姿容不过嫽俏些的丫鬟,又哪里争得过这些人?这也就罢了,自个儿方才与哥儿好在一处,转头儿条儿那小蹄子便偷偷爬了床,这让苗儿如何不恼? 只是她有自知之明,这些腹诽的话只埋在心里,不好与陈斯远说。当下便道:“她素日里便与我争,那日也是话赶话的吵出了火气……往后再不会了。” 陈斯远见其幽怨之色不褪,心知这姑娘心下肯定委屈得紧。于是便道:“你且宽心,来日定不会让你没个所在去配了小子。待过二年,我一准儿将你讨了来。” 苗儿这才心下稍宽,委屈道:“哥儿可要说话算话。” 陈斯远蹙眉道:“我何时说话不算过?” 苗儿露出些许笑意来,道:“我信你就是了。”顿了顿,又道:“是了,太太近来喜读道经,说是为四哥儿爙灾祈福,下晌还要往玉皇庙来呢。” 陈斯远顿时心下一动,心道只怕是邢夫人特意打发苗儿送了信儿来,她这是等不及了? 当下送走苗儿,待捱过晌午,陈斯远推说往园中游逛,趁着四下无人钻进桃林,手脚并用攀上屋脊,翻身便落在玉皇庙里。 邢夫人此前送了钥匙,陈斯远试了试,方才开了那静室的房门。此地每隔三日便有婆子洒扫,内中自然干净,他便干脆躺在炕上静心等候。 时候一久,陈斯远不免困倦,正半梦半醒之间,忽听得外间传来声响。他当即精神一振,跳下来隔窗观量,便见大门晃动,须臾便有嫽俏身形抹身进来。 陈斯远眼珠一转,心生戏谑,当即寻了柜子躲在其后。 却说邢夫人心下惴惴,生怕苗儿不曾将信儿送到,又怕小贼不解其意,更怕为旁人撞破了行迹。惶惶、惴惴,邢夫人一路提心吊胆而来。待到得玉皇庙前,邢夫人便停步吩咐道:“我自个儿求告一番就是了,你们两个且在外头守着。” 苗儿、条儿不疑有他,纷纷应下。 邢夫人这才上前开了门锁,心下忽而一乱:是了,这门锁还在,小贼又不能从里间反锁了,他又该如何来?或是苗儿不曾将信儿带到? 心下失落之余,邢夫人还存了几分希冀,便回身落下门栓,挪动莲步朝着静室而来。到得近前又见静室的门没了锁头,顿时又是一喜! 做贼心虚一般,她紧忙推门而入,反手关了房门,又四下扭头观量。偏生左瞧右瞧不见小贼人影儿,邢夫人不禁蹙眉暗忖,莫非是婆子忘了锁门不成? 挪步往里头走了几步,忽而便被一条臂膀从背后搂住,又有一只大手捂住其口鼻。 邢夫人骇得支支吾吾挣扎了须臾,这才反应过来来人乃是陈斯远,顿时扯开大手嗔道:“作怪!我都快吓死了,偏你还要来唬我!” 陈斯远嘿然一笑,凑在其脖颈上低声道:“可叫我好等,怎地才来?” 邢夫人便道:“本道早些来的,谁知王家太太领着自家姑娘来了,少不得我要去老太太跟前儿答对一番。” 王子腾的夫人、女儿来了? 见陈斯远蹙眉,邢夫人便道:“说来前一回二房太太得了王子腾的信儿,还真就有意撮合你与那王云屏呢。” “哦?” 说道此节,邢夫人又得意道:“那王云屏平头正脸的,脾气又大,哪里是良配?亏得我三言两语怼了回去,这才让二房太太熄了心思。”顿了顿,又恍然道:“诶呀,那母女两个见过老太太便往二房去了,你说该不会是真个儿相中了你吧?” 陈斯远一双手不规矩起来,推着邢夫人往炕上而去,口中低声道:“我却不识得什么王云屏,如今只识得玉蝶一个儿。” 邢夫人久旷之身,只略略撩拨便被撩得情致高涨,当下顺势便与陈斯远道儿往那炕上滚去。 少一时二人褪去衣裳,邢夫人贪恋小贼颜色,忍不住睁眼来看。便见其身子精壮,暗忖小贼果然长大了。待往下一瞥,顿时惊得掩口失声……再是长大也没这般大的道理吧? 那陈斯远看邢夫人,产育过后,身子愈发珠圆玉润,玉体光润如脂,红白争妍,无不可意。 当下二人贴在一处,内中意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有诗为证: 乘骑奔驰三月天,娇啼鸟语绵绵; 遇庆瑶池开寿域,鲰生何幸是奇缘。 …………………………………………………… 不提玉皇庙中旖旎,却说王舅母领了女儿王云屏拜见过贾母,又随着王夫人往其小院儿而来。 入得内中,众人分宾主落座,又有薛姨妈与宝钗来作陪。众人饮了一盏茶,漫说了一会子家常,那王舅母便与王云屏道:“云屏,与你表妹去一旁说些体己话儿去,我与你两位姑母说些体己话儿。” 王云屏便起身道:“宝妹妹,咱们到里间说话儿去。” 宝钗娴静应下,起身与表姐到了里间。二人甫一落座,不待玉钏儿送来茶点,王云屏便扯着宝钗问道:“听闻府中出了位大词人,想来表妹定时常见那陈枢良吧?” 王云屏说话不曾遮掩了,只怕外间都听得到。宝姐姐生怕为薛姨妈知晓自个儿与陈斯远有私情,便道:“倒是见过几回。” 那王云屏便急吼吼问道:“听闻生得貌胜潘安,可是真的?” 远大哥自然生得极好……只是你这般急切是为哪般? 上一回王夫人、薛姨妈与邢夫人聚在一处提及撮合陈斯远与王云屏之事,因着薛姨妈搅合便作了罢,过后薛姨妈也不曾与宝钗提起。可前一回王夫人有此念想,宝姐姐可是心知肚明。 她这个表姐又素来是个娇蛮无礼的,此时这般急切,顿时惹得宝姐姐心生警醒。便道:“各入各眼,我却不知如何回表姐了。” 王云屏便道:“不急,过会子瞧瞧就是了。” 宝姐姐愈发别扭,便问道:“表姐这般催问,可是——” 王云屏掩口笑道:“姑妈不曾与你说起?是我爹爹觉着陈枢良极好,有意将我许配给他。此番我与妈妈过府来便是来相看的……哼,再是有能为,总要入得了我的眼才算。爹爹当日可是应承了,来日婚事我自个儿做主。” 宝姐姐顿时如遭雷殛,呆愣着一时间说不出话儿来。舅舅王子腾有意将表姐许配给远大哥?那自个儿怎么办? 她因着薛姨妈阻碍,始终不好言明自个儿与陈斯远早有了私情,本待不过是水磨功夫,时日一久,自然而然就成了。却不想远大哥如今可是香饽饽,先前便有大太太抬出来二姑娘,如今又有表姐急吼吼自个儿来选婿。 那王云屏不曾瞧出宝姐姐变了脸色,只歪头笑着道:“这才情什么的,我是不在意的。你也知我家是将门,为来日孩儿计,总不能寻个身子骨单薄的——” 宝姐姐赶忙道:“这……倒是不凑巧,远大哥虽生得高挑,却是个身子单薄的。” “是这样儿?”王云屏顿时蹙眉不喜,道:“那可不大成。” 宝姐姐便笑道:“表姐既有此意,何不往亲朋家寻个如意郎君?” “他们?”王云屏撇嘴不屑道:“自小儿被我打起来的,如今见了我话儿都说不全,又有什么意趣?” 宝姐姐心下发苦,只盼着表姐瞧不上陈斯远,好歹将此事揭过。 这女儿在里间发愁,外间的薛姨妈同样如坐针毡。盖因王舅母也提起了此事,王夫人便将二人性子不合之事说了出来。 谁知王舅母却道:“自古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妹妹实在多心了。就凭王家的家世,来日不知给那远哥儿多少助力,他但凡不是傻的,只怕巴不得将云屏接回去当了姑奶奶供起来呢。” 薛姨妈便道:“那远哥儿性子要强,只怕不是个容易低头的。” 王舅母就道:“说这些还早,总要让云屏相看过了才好……”扭头笑着与王夫人道:“妹妹不若将远哥儿请了来?” 一旁薛姨妈暗自咬牙,偏生一时间阻拦不得。那王夫人巴不得陈斯远成了自家侄女婿呢,便笑着道:“也好,成与不成的,相看一番也是无妨。”抬眼冲着金钏儿招招手,待其上前便吩咐道:“你去清堂茅舍看看远哥儿可在,若是在,便将远哥儿请了来。” 金钏儿应下,正待扭身而去,王夫人又将其唤住,思量着吩咐道:“不妥,须得寻个妥帖的由头。” 王舅母便笑道:“那还不简单?我家云屏前几日也写了一阙酸词,便说请远哥儿来品鉴一番就是了。” (本章完) 第227章 不欢而散 第227章 不欢而散 且不说薛姨妈、宝钗母女两个心下五味杂陈,却说金钏儿领命出来,须臾进得园子里,便往那清堂茅舍而去。 一径到得地方,透过那敞开的院儿门,便见红玉正与五儿靠坐树荫下打着络子。 金钏儿笑道:“你们倒好,搬进园子里没了管束,自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红玉、五儿一并抬头,见是金钏儿,紧忙上前将其邀进来,红玉便笑道:“哪里得闲了?足足拾掇了两日,今儿个方才歇息一会子。是太太有事儿?” 金钏儿就道:“表姑娘也是个爱诗词的,自个儿做了一阙,舅太太也不知做得好不好,便想着请远大爷过去给评评。你家大爷可在?” 红玉笑道:“一个时辰前还在呢,写书写得憋闷,说是往园子里逛逛,谁知这会子还没回。”顿了顿,又道:“不若姐姐先去回了太太,我与五儿去寻一寻,待寻见大爷便请大爷往太太院儿去?” 金钏儿应下,道:“也好,那我先去回话儿了。” 金钏儿扭身而去,红玉与五儿出来寻陈斯远,不一刻撞见四下游逛的小丫鬟芸香,于是众人分头找寻,偏生寻了一圈儿也不见人影儿,于是禁不住‘大爷’‘大爷’地四下呼唤起来。 …………………………………………………… 玉皇庙,静室里。 邢夫人横卧炕上,罗衫半掩,露出大片脖颈与那雪腻的膀子来。来之前精心打理过的发髻这会子凌乱不堪,几缕发丝散落在脸颊与脖颈处,双眸半睁半合,眼神迷离,睫毛微微颤动。 面上那一抹酡红,透着欢愉过后尚未褪去的缱绻之意。刻下双唇微张,喘息依旧有些急促,胸膛上的衣裳随之起伏,于是须臾那衣裳便滑落开来,敞开了大半,露出里面的亵衣,大片如雪般细腻的肌肤袒露在外。 待少一时,邢夫人睁开眼来,眼神里尽是满足与惬意。瞥了陈斯远一眼,却嗔怪道:“也不知打哪儿学来的那么些折腾人的手段……”还能有谁?定是那新宅里的狐媚子姊妹。邢夫人自知这话不该自个儿说,便咬着下唇道:“我这会子快散架子了!” 陈斯远得意一笑,道:“你快些拾掇了,我不好久留,陪你说会子话儿就得回去。” 邢夫人应下,慵懒着起身不紧不慢穿起衣裳来,又理着发髻道:“你那胶乳营生如何了?上回二房太太说王大人对你盛赞有加,说那营生一准儿错不了。” “嗯?”陈斯远蹙眉道:“还有此事?”心下哭笑不得,暗忖这邢夫人果然是个没城府的,换了旁人,方才又岂会将此事漏过?偏生她只记得王子腾有意嫁女,竟将称赞胶乳营生的事儿忘了个干净。 偏生邢夫人还不当回事儿,直到此时陈斯远细细问将起来,她才略略说了说。临了才道:“连他都这般看好,可见这营生大有可为。” 陈斯远情知邢夫人是个什么性子,当下也不与其计较,笑道:“若赚不得银钱,我何苦这般折腾?只管守着那百草堂,每月也是千多两银钱呢。” “嗯嗯,”邢夫人心下仰慕,点头如捣蒜,又殷切道:“那这股子何时发卖?” “不急,总要发酵一番才好往外发卖。如今只几人知晓,便是发卖了也卖不上价钱。”陈斯远说罢,忽而蹙眉摸着下巴思量道:“不好,王子腾既然知道了,只怕大老爷不日便能知道。” 贾赦那性子,石头过过手都要攥出油水来,又岂会放过这等好处?说不得到时又要拿迎春来吊着自个儿。 眼见邢夫人不解,陈斯远便略略说了说,邢夫人犯了糊涂劲儿,竟说道:“那岂不正好儿?迎春如今养在我房里,我这当母亲的总要为她寻一桩妥帖婚事。她那性子最是绵软,若你果然娶了,来日还不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陈斯远想起小惜春先前所言,便意味深长道:“这就不好说啦……说不得二姐姐是扮了木讷情形呢?这有的人厉害在明处,有的人厉害在骨子里……尤擅隐忍。” “她?”邢夫人不信,撇嘴道:“再如何说,她如何也叫我一声儿母亲,孝道大义压着,还能反了天不成?” 陈斯远笑而不语。孝道又如何?那尤氏三姊妹还不是逼着尤老娘嫁了人去? 正待此时,外间忽而传来芸香的呼唤之声。陈斯远便道:“怕是有事儿寻我,你且快些拾掇了,我先走一步。” 邢夫人虽心下不舍,却只得目送其穿戴齐整溜出了门儿。 陈斯远溜到玉皇庙耳房旁,那耳房比正房低矮了许多,陈斯远踩墙抱柱须臾翻上屋脊,搭眼便见小丫鬟芸香正拢手四下嚷着。他仔细观量一圈儿,见除了芸香别无旁人,纵身便跳在桃林里。 扑啦啦声响顿时骇得芸香一激灵,扭头见是陈斯远,不禁愕然道:“大爷?你这是打哪儿出来的?” “腾云驾雾……寻我何事?” 芸香便道:“前头金钏儿姐姐来传话,说是太太请见,大爷快些……额,这衣裳怎地皱巴巴的?怕是须得换了衣裳再去了。” 陈斯远也不解释,快步回返清堂茅舍。因这会子红玉、五儿两个还未回,便自个儿换了衣裳,交代一声儿便往前头而去。 玉皇庙静室里,邢夫人拾掇了好半晌方才拾掇齐整,当下紧忙挪步出来,问苗儿道:“我方才怎么听着……有人喊远哥儿?” 苗儿便道:“是哥儿房里的芸香。说是前头太太请哥儿去给王家姑娘瞧瞧诗文。”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太太,王家太太与姑娘都在,这岂不是请了哥儿过去相看?” 邢夫人眨眨眼,顿时蹙眉不喜道:“哥儿爹妈虽不在了,我这当姨妈的可还没死呢!走,咱们也去瞧瞧!” 这婚姻大事,若父母不在,自然要请族中长辈做主。可如今陈斯远寄居荣国府,这等事儿岂有不与邢夫人招呼的道理?偏生不拘是王舅母还是王夫人,都不曾想起此事,可见其心下从未将邢夫人当回事儿。 邢夫人虽是个没城府的,却最厌嫌被人小觑了,因是心下恼火,领了两个丫鬟便要往王夫人院儿来。 谁知条儿是个眼尖的,见邢夫人半边衣裳褶皱不堪,裙裾处又湿了一片,便道:“太太这衣裳跪皱了,不若先去换了衣裳?” 邢夫人面上一怔,随口遮掩道:“方才有些困倦,往那炕上躺了须臾,不想这衣裳就皱了。” 至于那湿了的裙裾,是为免雀跃下失声高呼,她才自个儿堵在了嘴里的,因实在不好解释,她便只当没瞧见。 当下邢夫人先行往东跨院而去,自是不提。 却说陈斯远一路到得王夫人院儿前,正撞见玉钏儿出来。见了陈斯远顿时笑道:“远大爷可算来了,这舅太太等不及,正打发我往后头去寻远大爷呢。” “舅太太?”陈斯远纳罕不已,方才芸香可没提这一折啊……许是先前红玉、五儿不曾说? 玉钏儿眉眼弯弯,眸中略带了些许揶揄,催促道:“远大爷快进吧,有好事儿呢。” 玉钏儿如此一说,陈斯远哪里还不知这是王家人存了相看之意?他心下略略不喜,暗忖这姑娘家须得自个儿寻了才好,这般相看总让其想起前一世的相亲来。 抱厦里的金钏儿瞥见陈斯远,紧忙入内传话儿,须臾便由玉钏儿引着其进了内中。 陈斯远入内扫量一眼,便见一五十许妇人坐在王夫人右手边,薛姨妈陪坐下首,屏风后人影晃动,许是藏着王家姑娘? 他规规矩矩上前见了礼,王夫人便笑着引荐了王舅母。陈斯远复又上前见礼道:“晚辈见过王淑人。” 王子腾此时乃是正三品的大员,王舅母为其原配,自然得了淑人的诰命。 那王舅母打陈斯远入内便盯着观量,眼见其身量高挑,姿神娟洁,骨格仙妍。又见其举止稳妥,不由得心下暗自赞许: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这陈枢良名不虚传! 当下王舅母不禁笑着颔首道:“枢良可莫要多礼,因着些许小事儿劳烦你一回,我这心下也过意不去呢。” 陈斯远心下不知缘故,因是也不好答话。待落座,又有丫鬟上了茶水,他便捧了茶盏察言观色,轻易不好张口。 那王舅母就道:“说来我那女儿与枢良一般年纪,素日里也喜爱吟诗作对,就是关起门来自个儿乐呵,也不知写的好坏……” 话还不曾说完,便见屏风转出一人来。身量倒是不矮,奈何生得平头正脸,姿容比照小丫鬟芸香还要逊色三分。行出来便直勾勾盯着陈斯远笑道:“妈妈说话儿恁地啰嗦,还是我自个儿来说好了。” 那王夫人与薛姨妈愕然不已,偏生王舅母好似习以为常,当下便招手道:“你怎地出来了?也好,我正不知如何开口,不若你来央枢良。” 便见那姑娘迈开大步到得陈斯远身前,自袖笼里寻了纸笺来递过去道:“素闻陈词大名,我私底下也做了一阙,还请远兄弟评述一二。” 陈斯远暗自蹙眉不喜。实在是这般行事做派的姑娘家,他前一世见过太多了。那话儿怎么说的来着?普信女?普通却自信,不然又岂会一把年纪了还将自个儿剩下? 自个儿长得丑想得美,非要一米八的彦祖;自个儿赚三五千,非要替赚三五万的管账…… 这王家女行事做派一如前世所见,陈斯远能欢喜得起来才怪! 因是便蹙眉接过来道:“诗词本就是有感而发,又哪里分得出好坏?王姑娘既让我品评,那我便只好勉为其难了。嗯——” 低头搭眼一观量,见是一阙画堂春:凝窗外满眼残春,春叩深掩重门。着一袭素裳霓裙,绝世销魂。唐风宋雨飘临,古文字里醉心。与君共滚滚红尘,韵伴春深。 出韵了好不好!单看字里行间,满满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这让陈斯远如何品评? 陈斯远沉吟半晌,方才说道:“王姑娘这一阙画堂春,虽略有出韵,却隐隐有盛唐名家李季兰之风范,殊为难得。” 李冶,字季兰,这位可是货真价实的唐朝豪放女,换了宝姐姐、林妹妹听了,定会勃然色变。奈何这王云屏是个不学无术的,竟不知李季兰是何许人也,只当陈斯远是在夸赞。 便赧然道:“不过是涂鸦之作,当不得你这般夸赞……是了,你近来可是诗作?” 陈斯远顿时哭笑不得,这骂人是骂了,可挨骂的听不懂,这叫他怎么往下说? 除去王云屏,内中不拘是王夫人、王舅母还是薛姨妈,都是不曾读过书的,又哪里知道内中门道。唯独依旧躲在屏风后的宝姐姐禁不住笑开了儿。 虽觉陈斯远方才所言太过,可宝姐姐这心下难免快意。眼见表姐兀自纠缠不清,宝姐姐抿嘴思量了一番,虽心下尚有顾忌,可到底还是自屏风后转了出来。 与那王云屏道:“表姐快放过远大哥吧,他如今要下场春闱,哪里还有心思吟诗作赋?” 王云屏扭身见宝姐姐娴静笑着而来,顿时蹙眉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宝姐姐嗔怪道:“原本咱们一道儿躲在屏风后,偏你出了来,我又如何好继续躲下去?那岂不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说着又敛衽一福:“见过远大哥。” 陈斯远拱手还礼:“宝妹妹。” 此时宝钗正侧对着薛姨妈等,她素来循规蹈矩,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如今乍然这般大胆,心下竟生出几分快意来。因是起身之际竟大着胆子情意绵绵地抬眼与陈斯远对视了须臾。 这般情形薛姨妈等自是没瞧见,可却原原本本的落在了王云屏眼中。这姑娘也没急智,反应了些许才觉不对。 正待说些什么,便见宝姐姐探手便将那纸笺拿了来,扫量几眼便道:“表姐也是真真儿胡闹,这画堂春都出了韵,偏你还要催着远大哥品鉴。这般诗词漫说落在远大哥这般名家眼里,便是懂一些的都瞧不过眼儿呢。早知如此,方才我就该拦着表姐才是。” 王云屏顿时恼了,上前一步道:“你,你胡吣!他方才明明说挺好的,还夸我有李季兰风范呢。” 宝姐姐顿时掩口而笑,嗔看了陈斯远一眼,便扯了王云屏道:“表姐莫要闹了。” 端坐着的薛姨妈眼见王舅母变了脸色,赶忙呵斥道:“宝钗,与你表姐闹什么?还不快回来!” 宝姐姐低声应下,也不理会薛姨妈纳罕的眼神儿,乖乖行到了薛姨妈身旁。这般情形落在王夫人眼中,心下顿时明镜儿也是。 是了,她此前连番撮合,本道二人接触得少,还不曾有什么。如今看来只怕是宝钗遮掩得好,这不?王云屏一来,宝钗立时就急了。 王夫人才不管结亲的是王云屏还是宝钗呢,只要来日能让陈斯远为自个儿臂助,便是结亲的是探春又有何妨? 那王舅母心下暗恼,出言便不由得带了些许阴阳怪气儿,道:“宝钗小时便与云屏顽闹,不想如今大了还是这般。不过这顽闹也须得有时有晌,可不好让枢良瞧了笑话儿去。” 陈斯远正不知如何答话,忽有金钏儿入内道:“太太、舅太太、姨太太,东跨院大太太打发了苗儿来,说是大太太寻远大爷有急事儿呢。” 陈斯远暗赞一声来得好!当下紧忙起身道:“是了,竟忘了下晌要去帮姨妈处置一桩事。太太、姨太太、淑人见谅,晚辈须得先走一步。” 那王舅母正待开口挽留,王夫人就道:“既如此,远哥儿快去吧。” 陈斯远拱手作别,扭身就随着金钏儿去了。 他人才走,王舅母便腹诽道:“好不容易相看一会,只坐了一盏茶光景就走了——” 薛姨妈因着金陵一案,虽不曾与王子腾家断了往来,却心下恼恨不已。闻言便道:“嫂子大咧咧叫了远哥儿来相看,让大太太如何做想?大太太自个儿不曾来,就是不想伤了和气。” 王舅母撇嘴道:“不过是姨妈,还能做得了枢良的主?” 薛姨妈便笑道:“远哥儿待大太太素来恭顺,听闻前些时日大太太还有意将府中二姑娘嫁给远哥儿呢,嫂子以为她做不做得了远哥儿的主?” “还有此事?”王舅母蹙眉纳罕,禁不住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就道:“是有这么一桩事……不过后头就没了下文,也不知是怎么个说法儿。” 王舅母正蹙眉思量,那王云屏却再也憋闷不住,指着宝钗道:“我就知你是个记仇的,好啊,先前扮娴静哄了我去,如今又要坏了我姻缘。告诉你,做梦!” 宝姐姐委屈道:“表姐这话从何说起?莫非表姐没见方才远大哥欲言又止,实在不知与表姐说什么好?表姐那词作……着实有些不堪入目。” “你——” 王夫人赶忙呵斥道:“你们姊妹两个怎么又闹起来了?” 王云屏却看也不看王夫人,只与王舅母道:“妈妈,咱们走,我这会子一刻也不想瞧见她!” 王舅母应了一声,便与王夫人告辞。临行前又饶有深意瞥了薛姨妈、宝钗母女一眼,这才领了王云屏往前头去。 王夫人、薛姨妈、宝钗将王舅母一行送至仪门,待回返时薛姨妈便蹙眉道:“你素来是个周全知礼的,方才怎么与你表姐又闹了起来?” 宝钗低声道:“妈妈不知内情,我是怕表姐再催问下去,远大哥厌嫌之下再出口伤人……这亲事结不成,反倒成了仇家。” 薛姨妈不解道:“远哥儿不会吧?” 她心下暗忖,那小良人虽床笫间蛮横了些,可素日里待自个儿素来体贴周全……便是方才也算得上是应答得当? 宝钗不明就里,略略思量,干脆说破了,道:“妈妈与姨妈怕是不知李季兰其人。”当下略略说了李冶其人,顿时惹得薛姨妈与王夫人瞠目。 此时二人方才回想起来,那远哥儿可是个有脾气的,当日甫一入府便与薛家做过一场,逼得薛姨妈拿了香菱去赔礼。 那王云屏本就是骄矜刁蛮之辈,若果然惹得远哥儿厌嫌,说不得还真会口出恶言。 王夫人便道:“阿弥陀佛,我看宝钗方才做得对。若真个儿不拦着,说不得还不知如何收场呢。” 薛姨妈心下悚然,想着如今小良人还不曾过得春闱,如今便结了大仇,来日为官哪里还有作为?当下颔首连连,不再责怪宝钗。 宝姐姐面上娴静,心下舒口气之余,暗暗得意不已。想着,此番为他解了围,来日定要他好生谢过才是。 少一时三人绕过梦坡斋,王夫人回了院儿,薛家母女两个多走几步便进了东北上小院儿。 此时薛姨妈方觉不大对,狐疑着瞥了宝姐姐一眼,说道:“我的儿,近来怎么不见你去寻宝玉耍顽?” 宝钗蹙眉遮掩道:“快别说了,去过两回,每一回都有老先生耳提面命,宝兄弟如今可不得空。” 薛姨妈又想着莺儿不曾与自个儿说过什么,只怕是自个儿多心了。于是便叮咛道:“我听闻宝玉没少往栊翠庵去,那妙玉不过是带发修行,虽说二人年岁对不上,可也得防着。” 宝姐姐烦闷着应下,干脆推说困倦,回了自个儿房里。一径歪在床榻上,宝姐姐手托香腮犯了春愁,思量着这般见不得光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儿?又想着,也不知他如今可曾想起了自个儿…… …………………………………………………… “啊嚏——”陈斯远揉了揉鼻子。 此时正房里只他与邢夫人两个,那邢夫人便关切道:“可是着凉了?方才要你盖着些,你偏不肯。” 陈斯远端了热茶呷了一口,道:“亏得你来搭救,不然我方才真不知如何回话儿了。” 邢夫人便啐道:“王家人素来眼高于顶,只怕瞧不起咱们这等小门小户的。那王家女生得平头正脸,哪儿来的脸面来相看?”顿了顿,又道:“若不是修国公府来了人,我一准儿过去给她个好瞧!” “修国公府?” 邢夫人眉眼顿时生动起来,禁不住眉开眼笑道:“果然让你说着了,修国公府来了个婆子,代淑人来问,那胶乳的股子可往外发卖。” 四王八公同气连枝,连王子腾都瞧出胶乳营生大有可为,这其余勋贵人家又岂会瞧不出来? 就听邢夫人压低声音道:“我推阻了一番,只说如今你不缺银钱,却也没将话儿说死。那婆子便说,淑人发了话,只消一句话,一二万的银子一日内便能送来。” 说话间却见陈斯远蹙眉不喜,邢夫人便纳罕道:“我可是说错了?” 陈斯远叹息一声,摇头道:“修国公府都知道了,大老爷又岂能不知?这回须得琢磨个法子遮掩过去才好。” 几万两银钱呢,陈斯远羽翼已丰,与黛玉婚事敲定,哪里还用得着便宜了贾赦? 二人嘀嘀咕咕计较一番,陈斯远便起身回返清堂茅舍。 入得内中,便有红玉、五儿、香菱一道儿来迎,那小丫鬟芸香又不知跑哪儿疯顽去了。 香菱就道:“大爷,这月的虫草给林姑娘送去了。” “哦?” 香菱笑道:“林姑娘没说旁的,只是问了大爷这些时日做了什么。又教了我如何作诗。” 陈斯远颔首应下,甫一落座,那红玉奉了茶水来,抿嘴问道:“大爷被相看得如何了?” 陈斯远气恼着白了她一眼,道:“那王家女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亏得大爷我瞧不上她,不然来日有你们好过!” 红玉咯咯笑道:“我才不担心呢……大爷喜好什么样儿的姑娘,我们还不知?再如何也轮不到那位王姑娘来做主母。” 红玉这般说罢,扭身端了脏衣服出去浆洗。那衣物上的余韵,红玉又岂会闻不出来?先前又见苗儿那小蹄子拿眼神儿勾人,她便只当方才陈斯远与苗儿厮混了一回。左近苗儿也不曾来房里,红玉也就懒得计较。 待用过晚饭,陈斯远正在书房读书,又有婆子来请,说是大老爷要见陈斯远。 陈斯远暗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八成是大老爷知道了胶乳营生大有可为。 当下起身往东跨院而去,不一刻进得外书房里,与贾赦厮见过,落座后那大老爷便迫不及待道:“远哥儿,老夫仔细思量过了,你那胶乳营生,老夫须得帮衬帮衬。” 陈斯远心下直撇嘴,摘桃子能说成帮衬,也就贾赦这等不要脸的货色能说得出来。 可他面上却欢喜道:“姨夫若能帮衬,自是再好不过。” 贾赦笑着摆手道:“自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爹妈亡故,既投在老夫羽翼下,老夫又岂能不帮衬?非但如此,你那亲事,老夫也有些念头。” 陈斯远愈发欢喜道:“这,多谢姨夫。” “诶?又与老夫客套。”贾赦笑吟吟行过来道:“老夫此番预备了八千两银子,便兑了你八千股子如何?” “啊?”陈斯远面上骤变,咬牙为难不已。 “不行?”贾赦蹙眉问道。 陈斯远叹息一声,拱手道:“实不敢瞒姨夫,前一回因着银钱短缺,外甥不得已抬了几万两银子,与人说好了三月归还,给付五成利息。这……外甥为了这胶乳营生,已然掏光了家底儿。姨夫若要买八千股子,只怕要一万两千两,不然外甥旧债未除,只怕又要添新债啊。” 这就是说话的技巧了,他与李纨约定三月归还,又与薛姨妈约定了五成利息,合起来可就变了意思。 “嗯?”贾赦一琢磨也是,满打满算陈斯远那百草堂才开张半年,每月才能得多少银钱?就算其上下其手,这会子能存下一万两银子就烧高香了。 而那胶乳营生,除去内府占了三成,余下七成可都是陈斯远自个儿张罗来的。这拆借银钱,给付利息,本就天经地义。 可这利息若算在股子成本里,贾赦便琢磨着有些得不偿失了。是,今儿个在五军部听得四王八公都赞胶乳营生妙,简直是变废为宝。可再是变废为宝,这胶乳还能涨上天不成? 就算扣去利息依旧能赚,几年光景只赚个千儿八百的银子,实在得不偿失。 此时就听陈斯远道:“不过姨夫难得张一回口,八千股子,我只算姨夫一万一千两如何?实在不能再少了。” 贾赦顿时兴致大坏,说道:“罢了,罢了,你也不易,老夫又岂会占这等便宜?待回头儿老夫往五军部宣扬宣扬,总要替远哥儿将这股子发卖了才好。” 陈斯远顿时感激涕零,非要一万一千两卖大老爷八千股子,吓得贾赦紧忙寻了由头躲去了后宅。 待好半晌,陈斯远出得外书房,眼看大老爷风风火火往三层仪门而去,不禁心下暗乐。心道任你奸滑似鬼,还不是着了大爷的道儿? 当下出得黑油大门,须臾回转大观园里。正待四下游逛一番,想着若是撞见宝姐姐、林妹妹总是好的。 谁知才绕过沁芳亭,便听得侧面有人喊道:“陈大爷!” 陈斯远停步扭头观量,便见篆儿小跑而来。 这丫头到得近前张张嘴,忽而想起了什么,忙敛衽一福,起身才道:“大爷这是才回?” “才从东跨院回来,是了,表姐可还好?” “不好!”篆儿蹙眉瘪嘴告状道:“那二姑娘是个面团儿性子,由着奶嬷嬷拿捏。那奶嬷嬷带头,下头的婆子有样学样,眼里瞧不起姐姐小门小户的,但凡驱使一回,总要给些银钱。 大爷也知,姐姐那金瓜子被老爷偷偷拿去输了个精光。这才两日光景,姐姐自个儿的体己就不多了,再往后只怕就要当了头面首饰!” 陈斯远心忖,这二姑娘扮弥勒佛,却连累表姐邢岫烟吃了排头。当下在袖笼里一番摸索,寻出一张银票来递过去:“这银票你给表姐送去,与她说不用俭省,便是用银子砸也将那些没起子的砸得将表姐当了姑奶奶供起来。” 篆儿顿时大喜,眉开眼笑道:“我便说早该来寻大爷,偏生姐姐一直拦着不让。” (本章完) 第228章 宝姐姐 林妹妹 第228章 宝姐姐 林妹妹 邢岫烟啊,那姑娘素来是个闲云野鹤、隐士的性儿,不争不抢的,莫非此番还要闷声不吭,直待被催逼得典当了大衣裳去? 陈斯远顿时蹙眉道:“下回有这等事儿,你只管来寻我。” 篆儿不迭点头,又凑过来压低声音道:“这搬来了园子里,姐姐去瞧着不大高兴。昨儿个还嘀咕呢,虽与众姊妹每日顽闹,却唯独见不到大爷了。” 邢岫烟才不会直白说出来呢,估计又是篆儿编纂的。 那篆儿又道:“来日大爷往缀锦楼后头的芦雪庵来,我瞧见了,便催姐姐下来与大爷相会。” 这倒是不错。陈斯远一高兴,便寻了一角碎银子赏给了篆儿,可把篆儿高兴得好一阵手舞足蹈。过得半晌,方才蹦蹦跳跳而去。 目送篆儿身形掩于园中,陈斯远负手立在沁芳亭半晌,心下愈发气恼。他陈斯远素来不是个好脾气的,还能让自个儿邢岫烟被人欺负了去?思忖一番,寻思着回头儿先寻了司棋过问一番再行计较,这才往自家清堂茅舍而去。 须臾到得清堂茅舍前,遥遥便有妇人敛衽招呼:“远……大爷。” 陈斯远抬眼一瞧,那立在东角门前的妇人不是旁人,正是秦显家的。陈斯远心下一动,上前笑道:“秦嫂子这是要锁门了?” 秦显家的受宠若惊,没口子笑道:“正是。太太定下的规矩,每日酉时前落锁。我今儿瞧着东府也不像能来人,干脆再锁了一刻。” 陈斯远颔首道:“合该如此。左右秦嫂子便守在这儿,迟一些早一些又有何妨?” “正是这个理儿。” “是了,秦嫂子守门辛苦,没旁的事儿只管来我院儿里吃口热茶。” 秦显家的大喜过望,连连道谢:“诶唷,劳远哥儿挂念,我都不知怎么说好了。” 这秦显家的乃是司棋的婶子,王善保家的儿媳,说来也是东跨院出身,自然瞧着陈斯远热切。且陈斯远与司棋私底下往来之事,虽不曾宣扬出去,可王善保家的早就知道,这秦显家的又岂会半点不知? 寒暄热络了一阵,陈斯远忽而道:“是了,秦嫂子可知缀锦阁如今是哪几个婆子在伺候?” 秦显家的纳罕道:“除了二姑娘的奶嬷嬷,另有两个粗使婆子,一个姓杨,一个姓柳,都是进府二三十年的……远大爷问这个是?” 陈斯远蹙眉恼火道:“方才正撞见表姐身边儿的篆儿,寻了我委屈巴巴说了一遭,却是表姐才搬进去没几日,那几个婆子便合起伙来挤兑人。但凡驱使一回,必要舍了银钱去,过后还要被其讥讽寒酸……这是哪门子道理?” “啊?”秦显家的顿时变了脸色,略略思量,便压低声音道:“远大爷不知,那王嬷嬷最是倚老卖老,仗着是原配太太选来的奶嬷嬷,连大太太都不曾放在眼里。 这王嬷嬷最爱吃酒赌钱,若没她撺掇着,打死杨、柳两个婆子也不敢给表姑娘使眼色。” 原配甄氏选的奶嬷嬷?甄氏都死了十几年了,也不知这婆子哪儿来的底气。 眼见陈斯远思量着,秦显家的顿时动了心思。那王嬷嬷素来不积口德,对着王善保家的或许还会暂避锋芒,可对秦显家的就没那般客气了。几次犯了口角,秦显家的都被其骂了个灰头土脸,心下又岂能不暗恨? 当下便上眼药道:“从前是大太太不大管二姑娘房里的事儿,可如今二姑娘养在大太太名下,于情于理大太太都该管上一管,不然这下人岂不骑在主子头上拉屎撒尿了?” 是了,这事儿只管让邢夫人出手就是,自个儿方才还想着寻司棋给那几个婆子好瞧,实在是舍近求远。 于是陈斯远便颔首道:“秦嫂子说的有理,我明日便寻姨妈说道去。” 一夜无话。 待转过天来,陈斯远想着今儿个便要与众姊妹小聚,临近辰时便急匆匆往东跨院而去。 却说这日大老爷贾赦早起扶腰而起,正与小妾娇红温存,谁知便有丫鬟唬着脸儿而来,道:“姨娘,不好了,那一捧紫竹瞧着养不活啦!” 娇红顿时变了脸色,紧忙披了衣裳出来观量,须臾便回屋与贾赦哭诉道:“老爷须得为奴家做主啊,也不知哪个天杀的半夜浇了碱水,我好不容易求来的紫竹都死了!定是翠云那小蹄子做下的好事儿!” 贾赦一脑门子官司,他如今又不缺儿子,哪里理会得了这等狗屁倒灶之事?当下便蹙眉含糊道:“可有真凭实据?若你拿了实证,老爷我做主,立时便将翠云撵出府去!” 娇红哭道:“她半夜背着人做下的,我若拿住了,哪里还会让那紫竹浇了碱水?” 贾赦敷衍安抚几句,只道来日再寻一捧紫竹便是。眼见娇红哭闹不休,干脆穿衣而出,一径去了正房里。 邢夫人正在逗弄四哥儿,见大老爷贾赦来了,顿时多披了一件衣裳——自打与小贼私底下有了往来,漫说是同床共枕,便是让贾赦瞧上一眼她自个儿心下都厌嫌得紧。 贾赦是躲清净来了,见四哥儿牙牙学语果然有趣,便凑过来逗弄了一会子。此时外间吵嚷声越来越大,却是贾赦一走,那娇红便寻了翠云隔着院墙谩骂起来。 邢夫人蹙眉不已,眼见贾赦不管不问,她自个儿也权当没听见。谁知少一时便有王善保家的入内回道:“诶唷唷,可了不得,太太快去管一管吧,娇红与翠云两个姨娘厮打起来,都见了血啦!” 邢夫人眨眨眼,顿时骂道:“没起子的下作小娼妇,一大早便不省心!” 当下起身出来,领着一众丫鬟、婆子到得偏院儿,便见两个妾室果然扭打在一处,彼此扯着头发、揪着衣裳,那翠云许是磕着了鼻子,便见满脸的血迹,正哭喊着往娇红脸面上抓去。 邢夫人蹙眉叹息,与众人道:“实在不像话,都瞧着做什么?快去将她们两个分开。” 王善保家的呼喝一声,立时便有粗使婆子上前将两人分开,王善保家的随即才上前跳脚儿道:“姨娘快住手,没得丢了脸面。” 娇红哭道:“那小蹄子半夜使人往我那紫竹上浇了碱水,成心咒我生不了孩儿,求太太做主!” 翠云回骂道:“呸!黑了心的蛆虫,你自个儿养不活紫竹关姑奶奶什么事儿?你哪只腚眼儿瞧见我往紫竹上浇碱水了?” 邢夫人被吵嚷得头疼,当下虚指二人道:“都住口!真真儿是越来越没规矩了,都去檐下跪着去,不得我吩咐不许起身!”又看向王善保家的道:“王嬷嬷,你四下查查,看看这几日可有旁人往娇红姨娘那紫竹上浇水!” 王善保家的心下先是一颤,随即挺着胸板道:“太太放心,我定查个明白!” 邢夫人又横了二人一眼,冷哼一声这才气恼着回了正房。她如今连贾赦都不想搭理,更遑论院儿里的几个妾室了。 邢夫人入内便见大老爷贾赦面上讪讪,奶嬷嬷正抱着哭闹的四哥儿哄着。 邢夫人心下翻了个白眼儿,暗忖这男人不拘多大年岁,都是个猴儿爹。前一回小贼便是胡乱逗弄,惹得四哥儿哭闹了好半晌。 当下二人落座,待苗儿送上茶点,大老爷呷了一口便道:“远哥儿那营生,老夫本待援手、帮衬一回,谁知他竟借了涨了腿儿的银子,如今一股作价一两五……啧,老夫便是想帮衬,也是有心无力啊。”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也别急,待来日老夫与五军部诸同僚宣扬一番,总不能眼瞅着远哥儿真个儿赔了家底儿去。” 邢夫人暗自得意,心道小贼果然有法子,这不就让大老爷知难而退了?什么往五军部宣扬,不过是惺惺作态。实则又哪里用得着大老爷宣扬?昨儿个便有勋贵人家寻上门儿来,那股子还能发愁如何售卖? 邢夫人便耐着性子奉承道:“远哥儿到底差着年岁,可不就要大老爷多帮衬着些?” “嗯。”贾赦颔首沉吟,好似真个儿信了自个儿的话。盖碗撇着茶叶,说道:“不过也不用太急切,昨儿个牛伯爷私下与我说,那胶乳造得轮胎极为得用。说不得来日胶乳行情见涨,远哥儿也能回本。” 顿了顿,又道:“昨儿个王家来人了?” 邢夫人就道:“淑人领着自家姑娘来了一回,先是在老太太跟前说了会子话儿,又往二房去了。”顿了顿,又禁不住冷笑着下眼药道:“那舅太太也是想瞎了心,她家那姑娘生得平头正脸,又脾气刁蛮,哪儿来的底气上门相看远哥儿?” 贾赦面上一怔,道:“王家人是来相看远哥儿的?” “可不是……才去二房不多久,便打发丫鬟寻了远哥儿去,说是给王家姑娘瞧瞧做的诗词。啧啧,老爷,不是我说,这二房实在不把老爷放在眼里。这等大事儿,总要知会老爷一声才是,哪儿有不声不响就办了的?”顿了顿,见贾赦蹙眉不语,邢夫人纳罕催问一嘴:“老爷?” “嗯?哦——嘶——”贾赦蹙眉抚须,心下犯了思量。说来远哥儿也算的上是少年英才?薄有才名,又擅殖货,十五岁就中了举人,这般人物不算英才,又有何人能当的上英才之说? 奈何远哥儿家世差了些,照理说王家不该如此急切上门相看,这内中莫非有什么旁的缘故? 贾赦忽而心下恍然:是了,牛伯爷昨儿个说了,头一个称赞胶乳轮胎得用的便是那王子腾……嘶,莫非王子腾认定远哥儿此番定会生发了不成? 略略思量,贾赦忽而冷笑一声,道:“王家这是盯上了胶乳营生啊。” 邢夫人眨眨眼,赶忙追问道:“这话怎么说?” “呵,还能怎么说?昨儿个牛伯爷说了,便是那王子腾头一个笃定这胶乳论轮胎来日必定大行天下。王家说是将门出身,实则一直把持海贸,若不是咱们家提携了一遭,漫说今日风光,只怕便是比那薛家也强不了几分。” 邢夫人纳罕道:“凤丫头时常便卖弄,说家里金山银海一般,泼天的富贵,这王家还缺银子?” “怎么不缺?”贾赦说道:“亲家自打退职归乡,这海贸便从王家手里散了出去。王家二房得了贾家的京营节度使,这几年方才重新生发。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你道这世间功劳什么最重?” 邢夫人道:“这我却不知了。” “自然是从龙之功!”贾赦卖弄一指东面,道:“便是金山银海,也都搬去了东面儿,王家又怎会不缺银子?”嘿然一笑,又道:“不过王家这回怕是打错了算盘啊。” 毕竟陈斯远借债方才拿下内府五年的胶乳产出,这银钱是长了腿儿的,便是买到手中,来日又能赚多少出息?略略盘算便知,大抵是得不偿失,他大老爷贾赦才不会干这等亏本的买卖呢。 正说话间,忽有条儿入内回道:“老爷、太太,远哥儿求见。” “嗯?”贾赦一怔。 邢夫人蹙眉道:“这……这孩子怎么一早儿就来了?只怕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嗯——”贾赦暗忖,莫非远哥儿又来催着自个儿认购胶乳股子?不好,这姨妈、外甥若是一道儿劝说,自个儿可不好推诿。当下便道:“你且答对着,老夫约了牛伯爷过府一叙,可不好耽搁了。” 邢夫人讶然道:“啊?老爷不用早饭了。” 贾赦甩袖而去,只道:“路上寻个摊子用一碗豆汁儿就是了,正想着这一口儿呢。” 邢夫人不疑有他,只得起身相送。到得门前正撞见陈斯远蹙眉而来,陈斯远赶忙上前厮见,那贾赦便含糊道:“远哥儿只管与你姨妈说话儿,老夫约了牛伯爷,先走一步。” 此时便有庭前跪着的娇红、翠云求告。一个娇滴滴,一个惨兮兮,纷纷哀怨唤了声儿‘老爷’。 贾赦面上挂不住,咳嗽一声儿扭头看向邢夫人。 邢夫人便道:“罢了,且都回去吧。再有下回,定不轻饶!” 娇红、翠云两个这才被丫鬟搀扶着起身,只两刻光景,二人膝盖俱都铁青。 贾赦见此方才快步而去,竟瞧也不瞧陈斯远一眼,直把陈斯远弄了个愣神。思量半晌才大抵忖度了贾赦的心思,心下顿时哭笑不得。 心说我害怕你真买了去呢!大老爷贾赦躲了去,这倒是免得他浪费了口舌。 回身与邢夫人对视一眼,见其眸中满是关切,陈斯远只略略颔首,邢夫人这才放下心来。 二人进得内中,待上了茶水,陈斯远便说起正事儿来:“……二姐姐身边儿的婆子实在不像话,哪里有这般欺负人的?姨妈说不得,须得管上一管。” 那邢夫人因着昨儿个缱绻一回,早间便见陈斯远来见,心下正熨帖着。谁知小贼此番早来,为着的却是邢岫烟。 虽明知不对,可邢夫人依旧禁不住吃味,道:“你们表姊弟两个倒是亲近。” 话一出口,邢夫人便知不对,紧忙将丫鬟、婆子打发了下去,这才白了其一眼,道:“真真儿是新人娶进门,前人丢过墙。” 陈斯远哭笑不得道:“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 邢夫人哼哼一声儿也不言语,也是心下不知该如何回。 陈斯远便凑过来道:“当日可是你牵线搭桥,错非如此,我又岂能寻见表姐一家?再说你如今既养了二姐姐在身边儿,不拘真情假意,总要做做样子。” 说话间陈斯远探手揽了香肩不住地摇晃。邢夫人被晃得乱了心神,不禁蹙眉道:“快别晃了,今儿一起来胳膊、腿儿、腰都不是自个儿的了,动一下便疼得慌。”顿了顿,又思量道:“她那奶嬷嬷在仗着是原配选来的,便是在老太太跟前儿也有几分体面,可不好处置……我单拿了那两个粗使婆子作筏子可好?” “杀鸡儆猴?也好,吓唬吓唬那些没起子的下人,别让人欺负了表姐就好。” 邢夫人应声道:“行吧……”又觉心下不爽利,便哼声道:“今儿个身子乏,明儿我领人去瞧瞧。” 陈斯远察言观色,闻言便凑过来低声道:“你何时得空再去玉皇庙?” 邢夫人顿时求告道:“过些时日再说吧,如今都好似散了架子一般,没个五七八日的怕是缓不过来。” 见陈斯远又不规矩起来,骇得邢夫人紧忙将其推在一旁,催着其起身告辞而去。 …………………………………………………… 却说陈斯远回返清堂茅舍,方才用过早饭,便有惜春身边儿的彩屏来催:“远大爷可曾用过早饭了?我们姑娘催着大爷快些去呢。” 陈斯远笑问:“今儿怎么个安排?” 那彩屏便道:“本该这会子便耍顽一会儿手球,奈何此时风大,姑娘们便都往晓翠堂吃茶说话儿去了。我们姑娘说了,晌午便开席。” 陈斯远笑着应下,先行打发了彩屏,换了身衣裳才领了香菱、五儿而去。 那晓翠堂便挨着探春居停的秋爽斋,外有连廊沟通,其后又有游廊水榭通往藕香榭。 主仆三个一路过得行过来,离得老远便听见晓翠堂内叽叽喳喳、好生热闹。 入得内中,便见红柳绿,一时争奇斗艳。 这会子黛玉正与宝姐姐窃窃私语,探春正与湘云起身争辩着什么,迎春与邢岫烟凑在角落里低声细语,小惜春正吃着果脯,见得陈斯远入内,顿时欢喜道:“远大哥可算来了!” 此言一出,内中立时安静下来。黛玉瞥了一眼,见其瞥过来又紧忙别过头去;宝姐姐倒是与其对视了一眼,一双水杏眼蕴含了千言万语;惜春、探春、湘云几个俱都欢喜;二姑娘迎春只噙笑颔首,邢岫烟依旧是那副恬淡模样,只是眸中隐隐有些嗔怪……似乎责怪陈斯远又给她塞了银子? 陈斯远笑着四下拱手道:“迟来一步,罪过罪过……是了,怎么不见宝兄弟?” 话音才落,内中顿时咯咯咯娇笑不停。那湘云就道:“快别提爱哥哥了,前儿听说咱们要小聚一场,爱哥哥立时猴儿也似急得抓耳挠腮。先是求告了姑祖母,又问舅妈讨慈悲,谁知正被舅舅撞了个正着,劈头盖脸挨了好一番训斥,今儿个一早到底老老实实往绮霰斋读书去了。” 所以天生一物降一物,因着陈斯远之故,省亲之后元春对宝玉多有责怪,连带着王夫人与贾政都待其苛刻起来。大脸宝还想依红偎绿在大观园里打混,那是白日做梦!且去老老实实读书上进吧! 又有探春招呼着入座,陈斯远瞧了瞧,干脆挨着小惜春坐将下来。满室莺莺燕燕,入耳皆是娇声细语,陈斯远心下暗忖,他费尽心思混进荣国府,为的不就是此时吗? 奈何人多有人多的坏处,起码他不好与林妹妹、宝姐姐、表姐私下说话儿了,只不时朝着几人眉目传情。 过得半晌,大丫鬟司棋笑着入内道:“姑娘们,外头风停了,瞧着日头正好。” 惜春顿时合掌起身道:“甚好甚好,咱们快去耍顽一番。” 探春思量道:“四下都有草,又多临水,玉皇庙前甬道开阔,咱们不如往那边厢耍顽一番?” 众人齐齐应了,嬉笑着一道儿往外来。宝姐姐起身之际忽而朝陈斯远瞥了一眼,陈斯远便故意磨蹭着缀在了最后头。 前头宝钗、林妹妹两个拉了手儿而行,黛玉便低声道:“你不去与他说会子话儿?” 昨日的事儿,宝钗方才便与黛玉说了。黛玉心下本道宝姐姐是个循规蹈矩,从来不敢行差踏错半步的,谁知竟也有这般胆大的时候。黛玉性子本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见宝姐姐如此,难免与其又亲近了几分。 宝钗俏皮眨眨眼,与其低声道:“我何时与他说话都好,这会子啊……还是留给妹妹吧!”说罢撒手一搡,趁着黛玉身形一滞便掩面笑着往前头去寻迎春了。 黛玉正羞恼着,忽觉身边风声刮过,便见一高大身形停在了一旁。抬眼瞥了一眼,黛玉紧忙唤道:“远大哥。” “林妹妹。”陈斯远心下暗赞宝钗贤惠,当下探手一引,便与黛玉并肩而行。 黛玉刚过了生儿,正是十二、三情窦初开之时,又早早与陈斯远定下婚事,是以这会子羞得一时间没了言语。 陈斯远便含笑道:“昨儿香菱还说跟妹妹学了如何作诗呢。” 黛玉笑道:“偏她来舍近求远,守着个大诗人不求,反倒要来央求我。” 陈斯远笑道:“我实在不得空……嗯,也是想着偷偷懒,倒是劳烦妹妹了。” 黛玉应了一声儿,又道:“难为你还记挂着我这药罐子,虫草每月依时送来——”顿了顿,说道:“只是不知你是怜我孤苦……还是怕我早夭误了你的算计?” 陈斯远一怔,心道果然是林怼怼,也不知何时才能将那伪造婚书一事揭过。于是说道:“妹妹这话可冤煞人了。丁郎中既说了人参性烈,虫草温补方宜,我不过尽一些本分罢了。”行了两步,又敛色低声道:“且妹妹冰雪聪明,这府里步步惊心,我若护不住你,那些算计又有何用?” 黛玉略略蹙眉,说道:“你如今得了意,想来于你而言,我已经无用。” 恰行至潇湘馆左近,陈斯远扭头看着潇湘馆道:“这潇湘竹最耐风霜,陈某一介凡俗,正要要借几缕竹影遮遮铜臭。” 黛玉讥笑道:“前人栽得竹子,如今瞧着好似便宜了我?” 陈斯远却道:“妹妹何必妄自菲薄?岂不知于我心中,妹妹才是那潇湘竹?” 黛玉愕然,顿时俏脸儿泛红,扭头见陈斯远虽噙了笑意,却不似作伪,顿时连耳根子也一并红了去。 俄尔,陈斯远道恼道:“是我心直口快了些,还请妹妹见谅。” 黛玉噘嘴嗔看其一眼,羞得实在不知怎么往下说,当下紧忙疾走两步,遥遥招呼道:“四妹妹,将那手球与我把玩把玩!” 两个丫鬟雪雁、紫鹃原本远远躲在一旁,见黛玉走了,雪雁急切地嗔看陈斯远一眼,紧忙去追黛玉;紫鹃也迈步去追,两步之后又停下,待陈斯远追上来才道:“远大爷不若多与我们姑娘说说诗词歌赋。” 知紫鹃是蓄意卖好儿,陈斯远便笑着颔首。紫鹃这才急急往前头去追黛玉。 陈斯远心下却不以为然,他若是宝玉那等身份,自然可以与黛玉慢慢来,嬉闹、耍顽、风雪月。奈何他不是!林妹妹虽不知其具体底细,可心下早早儿认定了那婚书是其伪作,又不下猛药,又岂会扭转局面? 少一时,又有宝姐姐莫名着回首看过来,好似责怪其吓走了黛玉。陈斯远便报之一笑,并不解释。 待到得玉皇庙西面,那甬道果然宽敞,正适合用来耍顽。陈斯远紧忙打发五儿回去取了些石灰来,便在甬道上划了线,又将众姊妹分作两队,便避在一旁瞧着莺莺燕燕们耍顽。 因着其远远避开,迎春、宝钗、黛玉等这才逐渐放开,一时间呼喝不止,嬉笑不休。看那胶乳球落地弹起,场中湘云横移闪避,得了球的探春奋力一砸,便正好砸在了迎春背脊上。 惜春立时合掌欢喜道:“中了中了,二姐姐下场!” 又须臾,宝姐姐故意卖了个破绽,正被砸在小腿上,便香汗淋漓地嗔道:“诶呀,都要躲开了,谁知这腿不听话。” 众姊妹嬉笑一番,宝姐姐接了莺儿递过来的帕子,一边擦拭面颊上的汗珠,一边厢偷眼往陈斯远这边瞧。少一时,她便悄然往玉皇庙后溜去。 陈斯远闻弦知雅意,从另一边往玉皇庙东面绕行。 须臾光景,二人便在一株高大桃树下聚首。宝姐姐嗔怪道:“好不容易与林妹妹说会子话儿,你怎么把她招惹了?” 陈斯远那日过后,坦然接受此一世成了渣男,这会子更是化身屑男,瞧着宝姐姐道:“你还想着林妹妹,怎么不想着自个儿?” 宝姐姐为之一噎,道:“我总比她方便些。” 陈斯远道:“昨儿个你妈妈可起疑心了?” 宝姐姐摇了摇头,蹙眉失落道:“过问了几句,只当我与表姐有仇怨……我那会子倒是想妈妈窥破了去,这般遮遮掩掩的实在是烦了。” 陈斯远鼓动道:“那不如我回头儿寻了姨太太当面提亲?漫说是你,便是我也烦了的。” “你疯了?”宝姐姐顿时蹙眉恼道:“我不过是一时气话,真个儿与其说了,还不知怎么闹呢。” 陈斯远便抢先腹诽道:“姨太太心下也不知如何作想的,碧纱橱里有个湘云,栊翠庵里还有个妙玉,也不知宝玉好在何处了。” 此言一出,宝姐姐便劝说道:“你,你也莫急,这事儿还是缓和着来。我时常与妈妈说说,迟早能改了她的心思。” 陈斯远不情不愿颔首应下,俄尔便道:“那胶乳营生有了起色,你家中可有合用的人手?回头儿须得往那郑和岛看着,怕是三五年不得回返。” 宝钗顿时心下一动。因其父早早过世,薛家大房得用的人手不是生出歪心,便是被其余各房拉拢了去,如今能得用的不过是老掌柜张德辉一人。 若将张德辉打发去了郑和岛,料想妈妈再不会由着哥哥薛蟠胡乱折腾。 宝姐姐便道:“得用的如今只老掌柜张德辉一个,回头儿你与妈妈说说,我家投了两万银钱进去,妈妈一准儿能放了老掌柜去。” 陈斯远笑着道:“甚好。张德辉一去,账目就须得宝妹妹看顾着了。”顿了顿,又道:“听闻金鱼池如今杨柳依依,正是踏春的好去处。” 宝姐姐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自是想与其一道儿前月下。闻言不禁希冀道:“若是三月中能在池上泛舟,真真儿是再好不过。” (本章完) 第229章 出气儿 第229章 出气儿 司棋捧了水瓶自小厨房回返,眼见自家姑娘还在场中顽乐,便寻了桌案依次为倒了温热茶汤。眼见黛玉香汗淋漓下来,便笑道:“林姑娘喝一些温茶吧?” 紫鹃却笑道:“我们姑娘如今可喝不得半点茶水。” 司棋纳罕道:“这是怎么个说法儿?” 紫鹃含糊道:“太医诊治过,说我们姑娘有肺疾,胃也弱,便喝不得茶水。”说话间雪雁已从潇湘馆回返,同样捧了水瓶,内中是遵了丁道简医嘱炒制的麦茶。 紫鹃就道:“你瞧,如今只能喝这麦茶。” 司棋笑着应下,抬眼四下观量,眼见不曾瞧见陈斯远与宝钗,顿时暗自蹙眉。待伺候着新下来的惜春喝了茶,便寻了绣橘过问:“怎么没瞧见宝姑娘?” 绣橘只顾着瞧热闹,闻言就道:“方才被球砸中,好似转去后头了。” 司棋闷声应下,悄然便往玉皇庙东面绕行而去。 甬道旁满是竹篱栏杆,玉皇庙与栊翠庵之间有几级青石铺就的台阶,连着一条石子甬道。司棋缓步来寻,方才过了玉皇庙正门,隐约便听得轻声言笑。司棋顿时抿嘴放缓脚步,到得墙角略略探头观量,便见丫鬟莺儿在长廊曲洞尽头的八角亭旁折着枝,远处那高大桃树下,一男一女二人好似一对儿璧人般并肩站在一处。 那远大哥说了些什么,顿时惹得宝姑娘嗔怪着白了其一眼,旋即又忍不住掩口噗嗤一声儿笑出声儿来。 司棋眨眨眼,心下愕然不已。这远大哥不是与薛姨妈……如今怎么又跟宝姑娘搅在一处了? 司棋咬牙思量,俄尔便在心下谩骂道:好个不要脸的薛家!当妈妈的放浪行迹,当女儿的也学了那狐媚子,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 前一回陈斯远只道待来日问邢夫人讨了她去,可司棋又怎会甘心?这般过去,不过是个没名头的妾室,随着迎春嫁过去,那可是通房大丫鬟!瞧瞧平儿,再瞧瞧赵姨娘,二者可谓天壤之别。 错非实在没法子,司棋又怎会甘愿做个没名头的妾室? 她心下本就瞧不上薛家,如今更是母女两个全都瞧不上,哪里容得下宝姐姐与陈斯远这般柔情蜜意? 略略思量,司棋折身回返几步,瞧见湘云与翠缕也下了场,正往栊翠庵游逛而去,顿时来了主意,旋即便拢手说道:“云姑娘慢些,这四下便有桃,又何必舍近求远去看那一株?” 话音落下,八角亭前原本数蚂蚁的莺儿腾的一下起身,四下观量一眼紧忙往宝钗处跑去。临到近前急切道:“姑娘快躲一躲,云姑娘来了!” 宝钗唬了一跳,抬眼瞧了陈斯远一眼,不舍道:“那我先去了。” 见陈斯远点头,这才与莺儿赶忙往清堂茅舍一边厢绕去。 陈斯远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观量一眼,忽而扭身拔脚便追,须臾追上宝姐姐,说道:“送你个小物件儿。” 宝钗脚步不停,低声道:“什么物件儿?” 陈斯远笑道:“你伸手。” 宝钗娇嗔着瞧了其一眼,赶忙探出手来。谁知陈斯远先是将右手拢在袖笼里,随即一把扯了她的柔荑,那温凉略显丰润的柔荑触及一只炽热大手,顿时羞得宝姐姐红了脸儿。正待嗔怪几句,谁知陈斯远忽而撒手,便有一物套在了宝姐姐手指间。 陈斯远笑了笑,也不停留,扭身便进了清堂茅舍。宝姐姐顾不得羞怯,随着莺儿紧走几步,眼看转过石垣,众姊妹嬉闹声近在耳边,这才探手观量起来。却见手腕上不知何时套了个彩圈儿,外边绕着五彩线,略略拉扯还有松紧……料想也是胶乳做出来的? 一旁的莺儿瞧在眼中,纳罕问道:“远大爷送了个什么?” 宝姐姐娴静着浅笑摇头,俄尔又道:“许是绑头发的?” 莺儿略略思量便合掌赞道:“每回绑头发都要彩绳,这物件儿瞧着有松紧,倒是比彩绳合用多了。姑娘,那胶乳营生一准儿能赚银子!” 宝钗轻声道:“莫说了,咱们快回去吧。” 主仆二人又往西行,宝姐姐却一直摸着那胶皮筋,只觉心下分外熨帖。许是因着二人一直见不得光,每回都要处心积虑的相会,相处短暂,又心惊胆战生怕被外人瞧了去,是以每一次过后宝姐姐都念念不忘,能回味上好久。 再者,比照那等精贵的贺礼,她素来更喜这等不经意的小物件儿。单看此物,便知他时常便在想着自个儿。 思量间主仆两个绕到甬道上,这会子三春、黛玉、湘云尽数下场,换了绣橘、雪雁、香菱等丫鬟在其上耍顽。宝姐姐扫量一眼,见湘云果然不在,便凑坐黛玉身边儿,接了莺儿递来的茶盏小口啜着。 黛玉扭头戏谑瞧着她,低声打趣道:“怎么这就回了?还道你与他须得开席才回呢。” 宝姐姐顿时绷不住嗔道:“我好心撮合你们两个说会子话儿,你倒反过来打趣我!” 黛玉咯咯咯笑道:“哪个要你撮合了?你啊,还是想想如何见光吧。” 宝姐姐叹息一声,蹙眉苦恼不已。奈何想要扭转薛姨妈的心思又谈何容易?说不得须得水磨工夫,慢慢磨。 一盏温茶饮尽,宝姐姐好似不经意随口问道:“怎么不见云丫头?” 黛玉不知内情,只回道:“好似往后头庵堂去了。” 宝姐姐若有所思颔首,再没旁的话儿。 过得半晌,陈斯远先行回返,香菱便笑着邀陈斯远一道儿耍顽,说:“大爷快来帮衬着,我们眼看输了两回了。” 因此时都是丫鬟在顽,陈斯远便笑着应下。他猿臂蜂腰,本就是长身体的时候,又日常习练桩功,这到得场上又哪里是一众丫鬟敌得过的?一时间大杀四方,片刻光景便将绣橘等尽数打下场。 场下众姑娘彼此观量,纷纷面面相觑,小惜春心有余悸道:“无怪方才远大哥不下场,敢情是怕自个儿上了场,咱们就没下场了!” 四姑娘说得有趣,探春也附和了两嘴。 因临近午时,探春便张罗着往晓翠堂回转。须臾光景,侍书寻了湘云、翠缕主仆回来,众人便一道儿往晓翠堂去。 路上,惜春、探春、湘云凑在一处,探春就问道:“云丫头方才往哪儿去了?” 缀后的宝姐姐闻声顿时留心倾听。 就听湘云道:“往栊翠庵去了一遭。” 探春说道:“那妙玉师傅瞧着是个孤高的,她让你进去了?” 湘云摇头道:“她不在,内中只两个婆子守着,我过些歇歇脚,又吃了一盏茶才回。” 宝姐姐抿嘴顿时动了心思:这云丫头本要来看那一株高大桃树,怎么转而去了栊翠庵?莫非是瞧见自个儿与远大哥说话儿了? 宝姐姐心下惴惴犯了思量,待到得晓翠堂,便撇下黛玉与湘云言说了半晌。眼见湘云神态自若,宝姐姐却拿不住到底是云丫头扮得好,还是真个儿不曾瞧了去。又见一众小戏子扮上了妆容,便在堂前咿咿呀呀唱将起来,这才熄了心思重回黛玉身旁。 待开席时,又有李纨过来笑说自个儿也来凑趣。实则众人都知,这是老太太生怕短了人看顾再生出厄事来,方才打发了大嫂子过来看顾。 这人一多便不好再私谈,小惜春又一直缠着陈斯远,因是陈斯远便只能东一嘴、西一句的与众人言说。也不知为何,席间他总觉着李纨时不时瞧过来。待其看过去,李纨又故作无事瞧起了戏码。 陈斯远心下暗忖,莫非李纨是担忧那胶乳营生亏了去?料想过几日胶乳行情涨起来,李纨便能安心了吧? 因着没了长辈在旁,众姊妹都放开了许多。一向木讷的二姑娘都妙语连珠,探春几杯水酒下肚,更是红了小脸儿凑过来与陈斯远斗酒。 嬉闹间,戏码一折折过去,转眼杯盘狼藉,已临近申时。 此时方才有丫鬟来回:“宝二爷来了。” 湘云就笑道:“你们且瞧着吧,他一来定要懊恼。” 果然,须臾便见宝玉蹙眉而来,进得内中眼见小戏子们纷纷退下,又有众丫鬟拾掇碗碟,顿时顿足道:“哎,迟来一步,都怪万先生压堂!” 湘云顿时合掌仰头而笑:“哈哈,瞧,果然被我说中了!” 大笑间身子后仰,忽而双手双脚挣扎起来,奈何却搬不回后倾之势,便‘诶唷’一声儿仰倒在地。偏生她自个儿又捧腹乐个没完。 此举自是逗得众人纷纷掩口而笑,眼见几个丫鬟将湘云扶起,黛玉便笑道:“云丫头每回说顽笑话,旁人还不曾怎样,偏她自个儿笑得打跌。” 李纨眼见湘云无事,连忙邀宝玉落座。湘云又一口一个‘爱哥哥’,说着早间耍顽手球的趣事。 宝玉原本还笑着听着,只是越听越不是滋味儿。 他原想着待进得园子里,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想来定然十分快意。 谁知园子他是进了,每日却要随着个老学究研读功课,十分不自在。那先生食古不化,每每宝玉有惊人之语,过后先生必寻了贾政说道。贾政得知此事还有好儿?轻则训斥,重则打手板,只两回宝玉就不敢了,每日家装模作样熬时辰,唯有过了申时方才能自在几分。 想着这园中的热闹与自个儿无关,顿时不自在起来,只觉这也不好、那也不妙,面上竟生出几分意兴阑珊来。 宝二爷素来是想什么做什么的性儿,心下觉着不对味儿,干脆便蹙眉起身道:“眼看晚饭口儿,我去瞧瞧老太太去。” 撇下一句话,起身领了麝月等便走,直把众人瞧了个面面相觑。 湘云纳罕道:“爱哥哥怎么才来就走了?” 探春笑着道:“许是急着去瞧老太太。” 惜春却道:“我却以为宝二哥是因着这会子散了场有些不大高兴。” 惜春话音落下,顿时惹得又是一番嬉笑。这内中的姑娘家正是天真烂熳、情窦初开之时,坐卧不避,嘻笑无心,因是并不在在意宝玉心下落寞。 唯独林妹妹、宝姐姐别有思量,一个因着逐渐疏远,只心知,却不好言说;一个碍于薛姨妈与宝玉表面来往,实则哪里理会宝玉心下想些什么? 临近辰时众人方才散去,香菱、五儿簇着陈斯远说说笑笑而去暂且不提。却说宝姐姐与黛玉一道儿出得晓翠堂,黛玉便邀宝姐姐往潇湘馆小坐。 两女一径进得内中,许是耍顽时散乱了发髻,宝钗头上的簪子忽而掉落,一头乌髻散开,惹得黛玉笑道:“亏得这会子才散,不然可不就被他瞧了去?” 雪雁招呼道:“宝姑娘快坐,我给姑娘编头发。” 宝姐姐心下一动,忽而探手一拢,试探着将那皮筋绕了几圈儿,竟将发髻挽了个别致样式来。随即笑吟吟道:“不急,咱们说会子话儿再说。” 黛玉瞧着其头上那五彩皮筋,顿时心下若有所思。 …………………………………………………… 一夜无话,众人自然好眠,偏生宝玉一夜辗转反侧。 待临近辰时才被袭人催着梳洗了往绮霰斋而去。宝玉才走,袭人拾掇房间,旋即便在桌案上寻见一张纸笺。 她拾起来观量一眼,见其上好似写了诗词,便随手迭放齐整,转头儿又去忙旁的。 正待此时,便听得外间说话声儿渐近,旋即便有宝钗与莺儿一道儿来了。 袭人紧忙笑着相应,宝姐姐噙笑明知故问道:“宝兄弟又去读书了?” 袭人道:“可不敢懈怠了。如今莫说是老爷,便是先生也能打手板。” 宝钗便耐着性子扯了袭人过问宝玉起居情形,袭人一一回了,这才道:“旁的都还好,只是不知为何,昨儿一回,宝玉就改了模样,茶饭不思的,只关在书房里写字儿。”说罢起身便将纸笺寻了来:“喏,这不就是。” 宝姐姐接过来观量一眼,便见其上是一首诗:春夜即事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愁为我嗔。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以宝姐姐的才情,哪里瞧不出这诗写的是黛玉?她心下顿时嗤之以鼻,心道林妹妹早有所属,你如今写了这诗稿又给谁瞧? 略略思量,宝姐姐忽而笑着赞道:“这诗极好,正好我要往姨妈处去,容我誊写一遭也给姨妈瞧瞧。” 袭人不知缘由,赶忙研墨伺候。宝姐姐誊抄一遍,心下暗自计较,姨夫贾政最厌嫌宝玉摆弄这等浓词艳赋,姨妈又是没读过书的,定瞧不出内情来。到时姨妈说不得便要与姨夫炫耀,那姨夫瞧了,定会严加管束宝玉。 拿定心思,略略坐了片刻,宝姐姐便拿了纸笺去寻王夫人。 谁知宝姐姐出得绮霰斋,才过得粉油大影壁,迎面便撞见邢夫人、凤姐儿领着一群丫鬟婆子气势汹汹往大观园而来。 宝姐姐上前见礼,邢夫人冷淡以对,便是凤姐儿也因着心事重重,略略招呼一声儿便急切进了大观园。 宝姐姐停步目送一行人远去,心下纳罕不已,暗忖这莫非又出了什么变故? 存着心思,又不好跟过去观量,便打发莺儿去扫听,自个儿挪动莲步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她却不知,今儿个一早邢夫人便将凤姐儿提了来。当着凤姐儿的面儿,好一番阴阳怪气,道:“——如今你管着家,不求你照顾迎春、岫烟,便是一碗水端平也不能?” 凤姐儿心下莫名,问道:“太太,到底出了何事?” “何事?你表妹被两个粗使婆子欺负了去,才搬进园子几日,就被杨、柳两个婆子讹去了一两多银子!” 这荣国府的下人素来生着富贵眼,如陈斯远那般的,一众仆役虽心下鄙夷其家世,却因其出手阔绰,见了面儿没有不奉承的。就好比余四、余六这兄弟俩,哪一回不都好生答对了?算算这几年下来,单是陈斯远便赏了兄弟俩二、三十两银子! 财帛动人心,余下仆役、仆妇自然有样学样。 如邢岫烟这等家世不好又精穷,仆妇伺候起来自然便会心生怠慢。有些事儿便是如此,不上称三两三,上了称重万钧! 邢岫烟再如何也是姑娘,竟被两个粗使婆子勒索了去,凤姐儿闻言顿时大怒:“还有这等事儿?太太容我去查,若杨柳两个果然勒索了,今儿个我便打了板子撵出府去!” 邢夫人与凤姐儿两个年岁差不太多,偏生一个是婆婆,一个是儿媳。此前又因凤姐儿没少帮着老太太让邢夫人下不来台,是以二人积怨颇深。 此时情势改易,老太太势微,王夫人不声不响当了大半个家,便是邢夫人也因着生了儿子,又有个好外甥做依靠,说话也硬气了几分。 反观凤姐儿,先前一心跟着老太太,与姑母王夫人本就有了隔阂。眼见情势改了,方才重新转头投靠王夫人。正月里巧姐儿出了痘,凤姐儿本想顺势歇息几日,也好让王夫人知道没了她凤姐儿府中便会乱作一团。 谁知王夫人竟搬出了三姑娘探春来协理!探春虽生疏,可性子爽利,又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有王夫人撑腰,这上下人等竟各司其职,并无太大错漏! 凤姐儿听闻此事顿时坐不住了,其后方才有趁着药性犯冲,重新挪房出来管家一事。 凤姐儿心知肚明,若果然被大太太拿了痛脚,说不得王夫人顺势便会推出更听话的探春来管家。方今之时凤姐儿一直小心翼翼,又岂肯让人得了话柄? 一旁的平儿也道:“太太也知,我们奶奶忙里忙外的,可不好管到姑娘们屋里。也是我们是在不知,如若不然,不用我们奶奶,我自个儿便将那两个没起子的打发了!奴几辈儿的,还敢欺负到主子头上,真真儿是作死!” 眼见主仆两个怒不可遏,邢夫人一时没多想,便道:“好,你既这般说我便信你一回。咱们这就去缀锦楼查个清楚!” 话说如今,一行人等进了大观园,一路到得缀锦阁。此时二姑娘迎春往前头小抱厦与李纨学女红去了,内中只有邢岫烟、绣橘、篆儿与两个粗使婆子。 眼见大太太、二奶奶气势汹汹而来,两个婆子顿觉不妙,紧忙将一行人等迎了进来。 邢夫人高坐堂上,凤姐儿陪坐下首。待邢岫烟等见了礼,凤姐儿便发话道:“表妹莫多礼,快坐下说话儿。” 邢岫烟娴静落座,眨眨眼,便扭头看向篆儿。眼见篆儿面上得意不已,哪里还不知是这妮子搞的鬼? 她寄居荣国府,实在不想因着这等事儿闹得人尽皆知。只是事已至此,又如何由得了她? 当下凤姐儿就笑着道:“你搬来园子里几日,我也不得空过来瞧,如今来了,便是要问一问妹妹可有为难处?” 邢岫烟正思量着该如何答话,那篆儿便道:“二奶奶,我们姑娘被那两个婆子欺负啦!” 杨、柳两个婆子唬得一惊,赶忙辩驳道:“你这小丫头莫浑说,我等何曾欺负过姑娘?” 篆儿啐了一口,骂道:“扯你娘的臊!每日家撞尸、挺床,全将姑娘的话儿当了耳旁风。上一回姑娘要沐浴,你们两个抬了两桶热水就嚷着腰疼,到底勒去了一串钱,这才打了水来;还有上上回,姑娘屋里的银霜炭没了,央你们去库房取,你们便取了黑炭来唬弄人!” 杨、柳两个婆子本就胆战心惊,眼见篆儿将一桩桩一件件龌龊事儿都说将出来,又见大太太面色冷峻,二奶奶面上冷笑,顿时吓得跪伏在地,求告道:“这……冤枉啊——” 凤姐儿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乱响,三角凤眼瞪视,柳眉倒竖:“好一对儿脏心脏肺的奴才,让你们进园子是伺候主子的,你们反倒骑在姑娘头上拉屎撒尿,谁给你们的胆子!” 杨、柳两婆子支支吾吾,知道辩驳不得,便只能跪地磕头,祈求凤姐儿宽宥。又有杨婆子道:“二奶奶,不是我们……是那王嬷嬷——” 凤姐儿心下一跳。王嬷嬷乃是迎春的乳母,是大老爷原配选进府的,便是在老太太跟前也有几分颜面……大太太一早儿便兴师动众逼迫自个儿下狠手,莫非便是冲着王嬷嬷? 思忖间紧忙看向邢岫烟与篆儿。 邢岫烟原本垂着螓首,眼见一提王嬷嬷,凤姐儿便观量过来……又见邢夫人竟面上噙了笑意,心下思量半晌,眼见邢夫人并不曾说话儿,这才摇头道:“王嬷嬷并不曾勒索我钱财。” 这倒不假,那王嬷嬷只是撺掇杨柳两个勒索邢岫烟,她自个儿又哪里瞧得上邢岫烟的穷酸劲儿? 一旁平儿立时呵斥道:“少攀扯旁的,只问你们篆儿所说是真是假?” 柳婆子起身便开始扇自个儿嘴巴,求告道:“是奴才贪嘴,眼见别处搬来园子都赏了酒钱,这才催逼着姑娘给了赏钱。” 凤姐儿冷声道:“反了反了,奴才辈儿的贪嘴便要勒索主子,天下哪儿有这般道理?来呀,拉出去打二十板子,即刻开革出府!” 话音一落,立时有粗壮婆子呼喝而上,拖着杨柳二人便往外走。 待杨、柳二人求告声逐渐远去,凤姐儿这才舒了口气,扭头赔笑与邢夫人道:“太太,这般处置可还合意?” 邢夫人轻哼了一声儿,教训道:“自个儿家人都不知照料了,也不知你管的什么家。”顿了顿,又与邢岫烟道:“你也是,被人欺负了也不知言语一声儿,若不是——” 若不是陈斯远来求,邢夫人便是知道了也懒得管。这话不好说出口,邢夫人便叹息一声儿,道:“你啊——” 凤姐儿这时也笑着凑坐过来,扯了邢岫烟的手儿道:“再如何说妹妹也是亲戚,往后那没起子的为难妹妹,你只管来寻我,我定给妹妹做主。” 邢岫烟赶忙道谢:“谢过二嫂子。” 说过半晌话儿,邢夫人、凤姐儿这才起身离去。邢岫烟将二人送至楼下,那邢夫人忽而停步道:“你爹妈昨儿个还与我说,往后从你那月例银子里扣下一两给他们用。” 邢岫烟面上依旧恬淡,篆儿却眉头紧蹙,若不是碍于身份,早就开口叫屈了。 却听邢夫人道:“你那爹爹,便是再多银钱也败了去。他们所说我尽数驳了回去,回头儿你别自个儿巴巴儿将银钱送了去。” 邢岫烟心下纳罕,盖因她一来荣国府,便知邢夫人对其一家子并不待见。寥寥说过几回话儿,那邢夫人每回都带着古怪的审视,怎地这会子又善待自个儿了? 她却不知,一则邢夫人如今每月能得百多两的百草堂出息,邢三姐也出阁了,不用再四下搜刮银钱;二则,邢夫人也是想卖个好儿给小贼。 当下邢岫烟敛衽一福道谢,邢夫人与凤姐儿这才去了。 目送一行人等远去,邢岫烟回神提了篆儿的耳朵道:“你老老实实与我说,那日与表弟都是怎么说的?” 篆儿‘诶唷诶唷’踮脚歪头呼疼,一边厢委屈道:“那日回来便原原本本与姐姐说了,至于过后陈大爷如何处置的,我又不是陈大爷肚子里的蛔虫,又哪里知道?” 邢岫烟蹙眉撒手,又在其眉心一点:“你啊。不过一二年光景,这又不是自个儿家,咱们仔细些过活就好,何必惹这等是非?” 篆儿情知辩驳不过,便干脆闭嘴不言。 少一时,主仆两个拾阶而上。邢岫烟才得了柳五儿昨日送来的书稿,便去书房里研墨誊写起来。因只是初稿,陈斯远所写文字自然存了不少错漏、不通顺之处,有些拿不准的,邢岫烟还会寻了红笔圈红;拿得准的,方才会改易过来。 方才誊写了片刻,忽而有篆儿噔噔噔跑来。 “姐姐,姐姐!” 邢岫烟停笔嗔怪着瞧过去,篆儿便嬉笑道:“陈大爷在芦雪庵等着姐姐呢!” 缀锦楼名为楼,自然四面开窗。邢岫烟眨眨眼,撂下笔墨便往北窗而来,推开窗扉,果然便见芦雪庵前有一天青身形昂然伫立。 好似瞥见了楼上的她,还扬起折扇摆了摆。 虽心下嗔怪陈斯远小题大做,可被其回护了一回,邢岫烟心下又怎会不熨帖?且昨日匆匆一回,也不曾说过几句话,邢姐姐这心下也想陈斯远了。 她嫣然一笑,回身便往楼下来。篆儿心下惊奇,亦步亦趋追问道:“姐姐不怕被人瞧了去?” 邢岫烟笑着乜斜其一眼,道:“我掩耳盗铃又为哪般?” 不待篆儿反应过来,她已飘然下了楼。自紫菱洲出来,过了蜂腰桥,行不多远转上小径,须臾便与陈斯远相会在芦雪庵前。 “表姐,一向可好?” 邢岫烟嗔笑着道:“托你的福,今儿个只怕上上下下都要议论我一番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不被人说是庸才。表姐这般品格,如锥处囊中,不过遮掩一时,又岂能遮掩一世?” 邢岫烟笑着道:“若是可能,我倒莫不如遮掩一世。” 于她而言,自个儿的品格、才情,只他知道就好,世上那般多庸人,他们知道了又有何用? 眼见二人凝眸对视,篆儿只觉心下熨帖,想着来日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便笑道:“陈大爷、姑娘,外间风大,你们进内中叙话,我在外头把风。” 此言一出,顿时惹得邢岫烟嗔怪:“我与表弟说说话儿,何至于这般见不得人?” 篆儿顿时哑口无言,邢岫烟这才噗嗤一笑,见陈斯远探手相引,这才与其一道儿进了芦雪庵。 篆儿呆愣半晌,不禁吐槽道:“说得好听,还不是进去了?” 虽是这般腹诽,可篆儿还是老老实实守在芦雪庵左近——为了自个儿来日吃香的喝辣的,可不好让外人搅扰了陈大爷与姐姐的好事儿! (本章完) 第230章 炙手可热 第230章 炙手可热 相依而坐,眉眼对视,二人俱都噙了笑意。陈斯远忽道:“是了,险些忘了去。” 说罢,便从袖笼里寻了个香炉,又寻了火折子点燃。须臾光景,便有袅袅香烟升腾而去。 那烟色奶白,闻之竟有出尘之意。 邢岫烟只嗅了两口便讶然不已,略略思量说道:“身在尘中坐,心恒住清凉……这是出尘香?”见陈斯远颔首,邢岫烟愈发讶然,追问道:“你哪里得来的方子?” “古籍中翻到的。”陈斯远笑着回了。这倒是真的,先前黛玉打发紫鹃送来开成石经,陈斯远只大抵翻了翻,便在内中瞥见藏此书的宋人所载出尘香的方子。 他心下好奇,寻了沉香、檀香、金颜香、龙脑香、龙涎香、麝香依方泡制了一番,今日才制得了这出尘香。因数日不见表姐,他便装了一盒来。 邢岫烟嗅着那出尘香,忽而哂笑道:“先前她便时常染此烟,后来厌嫌了我,还说便是再出尘的香也熏不去我身上的凡俗气呢。” 这个她,说的自然是妙玉。陈斯远便擒了柔荑抚弄道:“她自个儿都是个别扭的性儿,表姐既早已看破,又何必与她计较?” 邢岫烟任凭他抚弄着手儿,略略蹙眉道:“你总说我是隐士,实则我自个儿也有些放不下的事儿呢。” 便比如妙玉,二人原本亦师亦友,谁知常家出了事儿,妙玉立时与其反目。再是不争不抢的性儿,邢岫烟也忘不了那几年的情谊。 陈斯远劝慰道:“表姐若真个儿放下了,岂不真就做了隐士?只怕我这俗人也绊不住你了。” 邢岫烟回神儿嫣然一笑,略略反握了下陈斯远,道:“咱们好好儿的,你不许学她。”说着又噗嗤一声掩口而笑,道:“罢了,你断不会学了她去。” 她今儿个穿了嫣红底子浅青折枝玉兰刺绣圆领袍,内衬白色亲领,下着水红长裙。此时左手拿了帕子掩口而笑,白皙素净的瓜子脸上腾起笑意,星眸熠熠,顿时好似百绽放。 陈斯远一时看得出了神儿,心下只道与这般姑娘家朝夕相处,方才是人间乐事。 须臾,邢岫烟敛去笑意,又被陈斯远盯得赧然起来。俏脸粉红一片,嗔怪道:“你盯着我瞧什么?” “自然是好看。” 邢岫烟嗔道:“又胡吣……我既比不得宝姐姐娴静,又比不得林姐姐灵动,哪里就好看了?。” 这是吃味了?邢岫烟这般恬淡的性儿,能略略吃味已是不易,显是心下钟情于自个儿。陈斯远立时扯了柔荑贴在自个儿胸口,道:“表姐何必妄自菲薄?于我心中,表姐品格乃是独一无二。” 本道陈斯远是在哄人,可邢岫烟见其面上笃定,顿时心下熨帖不已。心下怦然,一时气血上涌,便不知不觉被其揽在了怀里。 待回过神儿来,邢岫烟羞赧之余,却也不曾挣扎开,干脆大大方方探手环了陈斯远的腰,面颊更是贴在了其胸口。 片刻温存,邢岫烟忽而悠悠道:“下回这种事儿也不用问我出头,闹得兴师动众的总是不大好。” 陈斯远蹙眉道:“我又岂能眼看着你被两个婆子欺负了去?” 邢岫烟道:“左右不过是寄居,说不得何时就搬出去了。” 陈斯远略略思量,双手拢了邢岫烟的消肩,认真道:“表姐以为如今在园子里如何?” “自是极好的,”邢岫烟笑着说:“结识了这些姊妹,每日吟诗作对,读书写字,时而弹琴下棋、作画吟诗,时而描鸾刺凤、斗草簪,你也知我家里单我一个,我心下早想有些姊妹、手帕交,如今却是称了心意。” 陈斯远笑道:“这就是了,我虽想现下便接了表姐家去,可女儿家快意事不过是闺阁中这么几年……我倒是想让表姐多畅快几年。” 邢岫烟闻言不禁愈发熨帖,却蹙眉惆怅道:“我又能快意几年?爹爹、妈妈恨不得我立时就过了门儿呢。” 陈斯远笑道:“无妨,舅舅、舅母还能越过姨妈去?回头儿我与姨妈说定了,谅舅舅便是再急切也须得忍着。” 邢岫烟顿时笑将起来,又用力颔首,旋即好似乳燕投林般又贴在陈斯远怀中。俄尔,又低声道:“其实我自个儿私下也想早些与你在一起呢。” 陈斯远闻言哪里还忍得住,探手挑了邢岫烟的下颌,那一张素净瓜子脸上先是不解,跟着便羞得通红一片。四目相对,她却不曾偏了头去,只略略退缩,便阖了双眸缓缓迎上。 二人唇齿相依,自是好一番亲昵。待过得半晌唇分,邢岫烟红着脸儿娇喘不已,须臾缓和过来,才低声道:“先前还纳罕为何那位宝二爷爱吃胭脂,原是这般滋味。” 陈斯远讶然道:“表姐瞧见过?” 邢岫烟道:“前几日在园子里瞧见他偷偷吃金钏儿的胭脂。” 陈斯远笑道:“我嘴上又没胭脂,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 邢岫烟再是想得通透,这等话也不好回,于是便偏了头去道:“我不说,你自个儿猜去。” 陈斯远正要纠缠过来,忽而听得外间传来说话声儿,旋即便有篆儿槅门低声道:“陈大爷、姑娘,是大奶奶领了两个丫鬟翻地浇水呢。” 陈斯远闻言便知二人须得分开了,与邢岫烟对视一眼,眼见姑娘家眼里同样满是不舍,他便道:“我得空再来寻表姐。” 邢岫烟却道:“你如今庶务多,又要写书,又要操持胶乳营生……等你得空再来寻我就是了。” 陈斯远笑着应下,二人推让一番,到底是陈斯远先走一步。待过得半晌,邢岫烟方才与篆儿回转缀锦楼。 甫一进得楼中,便见二姑娘迎春、三姑娘探春、四姑娘惜春、黛玉、宝钗、湘云俱在。 宝姐姐情知邢岫烟与陈斯远之事,便起身迎过来扯了其手儿道:“被人欺负了,怎么也不知与我们说说?” 湘云就道:“就是,不过是两个没起子的粗使婆子,哪儿来的脸面为邢姐姐讨银钱?” 迎春面有惭愧之色,道:“也是怪我,竟不知那两个婆子竟是这般情形。” 探春则道:“亏得凤姐姐惩治了,不然长此以往下去,这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不是奴才的,岂不反了天去?” 黛玉虽不曾说话儿,目中却隐隐泛着关切。邢岫烟这般闲云野鹤的性儿,反倒正对了黛玉的心思;小惜春也没言语,这刁奴欺主的事儿,从小到大她瞧得多了。反倒是这回有些奇怪,这大太太怎么突然就给邢岫烟出头了? 眼看众姊妹都来关切,邢岫烟有些赧然,忙四下一福笑道:“劳烦诸位姐姐挂心,却是我的不是了。说来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知怎么就给姑妈得知了,这会子闹了个满城风雨。” 探春就道:“错的又不是邢姐姐,姐姐何必这般?” 湘云跟着起哄道:“若我说,还是邢姐姐太过懦弱良善,若换了我,大耳刮子抽过去,就不信那两个婆子敢反天!” 黛玉乜斜湘云一眼,心下嗤之以鼻。她这会子得了老太太看顾,自然不会有不开眼的给湘云使眼色、下绊子。来日若老太太不宠她了,她便是打了人又能如何?说不得传出去反倒落得个刁蛮无礼的骂名。 众姊妹聚在房中,你一言、我一语,惹得邢岫烟四下赔笑。待好半晌方才散去,只临别前,宝姐姐悄然与邢岫烟低声道:“往后再有这等事儿……妹妹只管与我说,我来处置就是了。这等家事,须得润物细无声,可不好再弄得兴师动众,一回两回也就罢了,次数一多,说不得便会被那些没起子坏了自个儿名声。” 知宝钗是善意,邢岫烟笑着颔首道:“好,往后遇了事儿,我一准儿去寻宝姐姐说道。到时宝姐姐可别嫌我烦。” 宝钗嗔笑道:“你这般性儿我最是得意,正巴不得你常来呢。” 言罢宝钗告辞而去。众姑娘家,宝钗早知陈斯远与邢岫烟之事;黛玉只略略思量,便知缘由;探春、惜春、湘云还小,尤其湘云,这会子得了贾母宠爱,最是天真无邪,因是说过此事便抛诸脑后。 这些人等暂且不提,却说迎春回了自个儿房里,趁着绣橘去沏茶,大丫鬟司棋便凑过来道:“姑娘瞧瞧,这有人护着就是不一样儿。” 陈斯远前些时日隔三差五便往三层仪门外的厢房里去,司棋的姥姥、母亲、婶子都在东跨院当差,又岂能瞒了她去? 迎春头不抬、眼不睁,只闷头翻找着书卷。司棋又道:“只可惜让王嬷嬷这回逃了去,若是大太太连那老货也一并惩治了,那才叫好呢。” 迎春这才瞥了其一眼,道:“王嬷嬷虽有些小毛病,可还算忠心,母亲自然不会随意处置了。” 司棋蹙眉道:“哪里忠心了?上回借了姑娘的金累丝簪子,如今还没归还呢。说不得又拿去当了抵赌债了!” 迎春柔声道:“我又不止那一样,多借一些时日又能如何?” 司棋气恼道:“便是姑娘这性子,那王嬷嬷才得寸进尺!”说罢冷哼一声,顿足而去。 迎春瞥其背影一眼,心下却自有思量。那王嬷嬷乃是亡故的嫡母留给她的奶嬷嬷,身边两个丫鬟,司棋、绣橘都是如今的嫡母指派过来的。 这两伙人自打凑在一处便天雷对地火,十分不对付。迎春便在其间小心翼翼维系着平衡,王嬷嬷得了势,便偏着司棋、绣橘多一些;反过来司棋得了势,就偏着王嬷嬷多一些。 如此,她这个从前没人看顾的小透明,方才使唤得动身边儿之人。外间那些没起子的虽说传她是二木头,可一应吃穿用度也不曾少过。 如今虽说被邢夫人收养了,可如今迎春也闹不清楚这位继母存着什么心思。如此,自然要护着那王嬷嬷来制衡司棋、绣橘,否则一旦王嬷嬷去了,说不得司棋便真个儿成了副小姐,到那时她还哪里使唤得动人? 方才司棋话里话外,不外乎又是说远兄弟的好儿。迎春翻过年来业已十六,正是少女怀春之时。只是她这般境遇,婚姻大事哪里敢自作主张?总要得了父母之命才好拿定心思…… 这日匆匆而过,邢夫人、凤姐儿因着邢岫烟拿了两个粗使婆子,贾母、王夫人等略略过问,便不当回事儿。 姑娘们同仇敌忾一番,因着不曾感同身受,转头儿也抛诸脑后。倒是那些园子里的下人,从此再不敢小觑了邢岫烟。 自有那东跨院的仆役传出话儿来,此番是因着远大爷求到了大太太面前,大太太这才逼着凤姐儿拿下了杨柳两个粗使婆子。 大观园中一应仆役闻言顿时噤若寒蝉!谁不知那位远大爷最是能为,素日里看着和善,可骨子里却不是个好脾气的?想想太太身边儿的陪房,再想想薛家、赖家,哪一个撞在远大爷手里得了好儿? 那位邢姑娘既然有远大爷护着,往后敬着就是了,可不敢随意开罪了! 一日间情势骤变,往常篆儿去取食盒,那小厨房里的婆子总会腹诽一番。如今再去,却是柳嫂子亲自笑脸相迎,连食盒里都丰盛了几分,还说了好一番自家五儿的好儿。 一应日常所需,库房也是早早儿送来,不但没少,私底下往往还会多塞一些。盖因周瑞家的也不敢开罪了陈斯远,这才让当家的对邢岫烟多加照拂。 只两日光景,篆儿愈发顺心,便忍不住私底下与邢岫烟计较道:“姐姐还说我胡闹,瞧瞧如今,这顺心的日子难道不好?” 邢岫烟虽没言语,心下却也觉着果然畅快许多。她小门小户出身,虽性子恬淡,却也习惯了奉承人。如今却因着陈斯远,反过来被园子里一应仆妇奉承着。她从未有过如此经历,心下古怪之余,难免又记起了表弟的好儿。 倏忽几日,转眼到得三月初四日。 昨儿是探春生儿,早间特意来贾政处叩头,感念父母恩德,贾政自是老怀大慰。今日一早到得衙门,又得了僚属奉承,都说宝玉所作诗词极好,引得四下称颂。 贾政素来方正,当面略略谦虚几句,心下不禁愈发熨帖。只觉宝玉如今到了年岁,也合该上进了。 因是待过得申时回返荣国府,那万先生又来告状时,贾政就道:“宝玉到底差着年岁,不好太过拘着……我看往后五日一休,如此先生也可探亲、访友,两厢便宜。” 那万先生无可无不可,只尽了责便算,当下告辞而去。 待万先生一去,他方才问清客,道:“宝玉下晌往何处去了?” 有清客回道:“二爷下晌得了北静王之请,瞧着往王府去了。” 北静王那是世袭罔替的郡王,如今又为四王八公之首,贾政自是乐得宝玉多与其来往。 是以贾政略略颔首,便没说旁的。须臾又有清客奉上誊抄的邸报来,贾政抄在手中观量一眼,见第一页尾录着:山东道监察御史艾沅徽上疏,言胶乳所制轮胎俭省畜力,有护轮毂之效,请朝廷查证以便大行天下。 又有广西道监察御史上疏,言胶乳轮胎可适用炮车……圣人闻之大喜,命工部采买胶乳轮胎三万以供军需…… 贾政撂下邸报顿时蹙眉思量起来。陈斯远折腾胶乳营生的事儿,贾政早就知晓,那贾芸还因此封了轻车都尉的爵,却不想到底惊动了圣听,瞧此情形,这胶乳营生只怕是要生发了啊! 只是贾政不是贾赦,他素来不打理会家中庶务,因是略略感叹一番,便起身往王夫人院儿而来。 门前自有丫鬟玉钏儿来迎,须臾转进内中,便见王夫人正与薛姨妈说着话儿。 二人起身迎了迎,薛姨妈顺势告辞而去。内中余下夫妇二人,贾政便道:“今日坐衙,有佐僚道贺,说是宝玉写了几首酸诗,如今传扬得四下都是?” 王夫人与有荣焉,笑道:“阿弥陀佛,可算开了窍。头晌时宝钗还说呢,便是远哥儿瞧了也很是赞叹,都说宝玉写得好。” “哦?”贾政来了兴致,道:“等他回来,我倒要瞧瞧他写了什么好诗作。” 王夫人笑道:“他往王府去了,还不知何时回来呢……老爷若是想看,我这儿正有一篇宝钗誊抄了的。” 说话间朝着金钏儿递了个眼神儿,后者紧忙取了纸笺来。贾政笑吟吟接过来略略观量,顿时就变了脸色。 本道是养育心性、以景铭志的诗词,谁知竟还是那起子浓词艳赋!内中满是儿女情长,哪儿有丁点儿男儿气概? 贾政气恼不已,冷哼一声便将纸笺撕了去。 王夫人本还笑吟吟瞧着,见此变故顿时纳罕道:“老爷……这是何故啊?” “何故?”贾政勃然起身道:“你教的好儿子,竟写些浓词艳赋,话里话外满是儿女私情,他才多大年纪?” 不待王夫人回话,那贾政已然拂袖而去。王夫人看着碎成一地的纸屑不禁眉头深锁,奈何她不曾读过书,自是瞧不出诗作中的儿女私情。 因大儿子贾珠便是‘耽于女色’方才英年早逝,是以王夫人于女色一事上,对宝玉管束得极严。此前碧痕与宝玉戏水,王夫人生怕坏了宝玉身子骨,便寻了个由头将其打发出了府。 还有那一脸狐媚子相的晴雯,也是生怕带坏了宝玉,这才也被王夫人撵了出去。 如今听闻贾政所言,王夫人顿时忧心起来。略略思量,探手将玉钏儿招了来,道:“你往绮霰斋瞧瞧,若是袭人在,你悄悄将她唤来。” 玉钏儿应下,便往绮霰斋而去。王夫人心下愈发不安,蹙眉落座默默等候。谁知还不曾经玉钏儿领着袭人回返,便有周瑞家的匆匆而来:“太太,前头来了工部、兵部两主事——” 王夫人讶然道:“老爷去了梦坡斋,你只管去报就是了,怎地报在了我这儿?” 周瑞家的却道:“这……那两位主事不是来寻老爷的,却是来寻远大爷的——我打发婆子往园子里传话儿了。” “啊?”王夫人愈发愕然,心下不明所以。当下紧忙命周瑞家的往梦坡斋传信儿。谁知过得须臾,周瑞家的回返却道:“老爷说了,定是因着那胶乳营生的事儿。今儿个有监察御史建言朝廷理应多采购胶乳轮胎,料想那两位主事就是因着此事才来寻远大爷的。” 王夫人唏嘘不已,暗忖无怪妹妹盛赞陈斯远有陶朱公之能,本道这胶乳营生没了声息,谁知这才几日,眼看着又要生发了。连朝廷都要采买,说不得那劳什子胶乳轮胎来日定能大行天下。 只是她如今一心想着夺权,对这等营生事儿却并不在意。只吩咐前头好生答对,眼见玉钏儿领了低眉顺眼的袭人来,王夫人便叫袭人到跟前儿来问话。 不提内中情形,却说这工部、兵部二主事一并而来,最先得了信儿的却不是王夫人,而是管家的凤姐儿。 凤姐儿一边厢打发周瑞家的知会王夫人,一边厢打发婆子进园子告知陈斯远看,另一边厢紧忙催着贾琏往前头答对招待。 临别之际凤姐儿动了心思,叮嘱贾琏道:“二爷用些心思,过会子远兄弟来了,二爷便在一旁仔细听着……说不得这营生咱们也能掺上一股呢。” 贾琏方才正与多姑娘调情,本待入巷,谁知骤然被凤姐儿叫了来。胆战心惊之余,难免兴致大坏,因是只含混应了便要往前头去。 凤姐儿见此,顿时蹙眉道:“二爷莫忘了那百草堂!” 贾琏顿时面上讪讪,这才赔笑道:“放心,我一准儿听个仔细,过会子细细与你说来。” 当下这才抖擞精神而去。 眼见凤姐儿兀自愁眉不展,平儿便凑过来道:“奶奶,二爷提着精神呢,料想定能听个仔细回来。” 凤姐儿嗤笑一声儿道:“他?与媳妇子厮混是一个顶俩,待要办正经事儿,又有哪一回成事儿了?”顿了顿,瞥着平儿道:“我就不信你没听过风声!” 平儿低声道:“若说风声,自是听过的。可我又不曾拿了真凭实据,怎好与奶奶分说?” 凤姐儿冷哼一声,也不与平儿计较,只自个儿嘀咕道:“瞧着吧,说不得改明儿我须得自个儿去见见远兄弟。” …………………………………………………… 东北上小院儿。 莺儿与门前的婆子别过,匆匆入得内中。此时薛姨妈正与宝钗说着话儿,宝姐姐心下纳罕,她前一回在姨妈王夫人面前好生夸赞了一番宝兄弟的诗,又将誊抄的纸笺留下,怎么这些时日还不见动静? 因她心有所属,又停了冷香丸,是以与宝玉相处起来便愈发不耐。她如今可是巴不得姨夫贾政恼怒之下,干脆禁了宝兄弟往园子来,如此自个儿也省去了许多烦扰。 莺儿进得内中,草草敛衽一福,说道:“太太、姑娘,方才得了信儿,前头来了工部、兵部的两位主事,说是因着那胶乳营生的事儿来寻远大爷呢。” 宝钗闻言顿时笑道:“今儿个邸报上便写了的,想来定是朝廷来寻远大哥订购轮胎了。妈妈如今这颗心可算能放下了。” 薛姨妈故作释然笑道:“菩萨保佑……那可是三万两银子呢,刨去拆借的,咱们家足足投了两万两,再如何仔细也不为过。” 她这些时日,隔几天便说担忧胶乳营生,打着往城外工坊去的幌子,私底下偷偷与陈斯远在那大格子巷私会。 对那胶乳营生,薛姨妈虽也有担忧,却不似明面上那般急切。此番得了准信儿,薛姨妈心下是又欢喜又为难。 欢喜的是,大事底定,有朝廷前头,来日胶乳营生不愁;为难的是,这往后该寻什么由头与小良人相会? 母女两个欢喜一番,薛姨妈就道:“是了,前儿个远哥儿与我说,他身边也没个得用的人手,便想着让老掌柜往郑和岛待上几年。我本道还能缓上一些时日,如今看来,却是耽搁不得了。我的儿,你看此事——” 宝钗就道:“老掌柜最是忠心,咱们家的营生也多赖其打理。这贸贸然打发去了郑和岛,难免离心离德。我看妈妈不若多许一些顶身股,其后再说动老掌柜南下。” “合该如此。只是他这一走,咱们家别处的营生——” 宝姐姐悠悠道:“妈妈若是不放心,不若将那不大赚钱的营生也一并发卖了就是。” “这——”薛姨妈极为心动,又一时拿不定心思。女儿劝说,此前小良人也画了大饼,怎么算都是胶乳营生更有前途。奈何如今那些营生都是亡夫留下的家业,这亏欠的发卖了也就罢了,赚钱的怎能轻易发卖? 见薛姨妈拿不定主意,宝姐姐又道:“若妈妈不愿,不若与嫂子商议商议?” 薛姨妈顿时眼前一亮:是了,那儿媳曹氏素来端庄娴静,老宅里被其打理得井井有条——说不得便也能将那些营生打理了呢? 薛姨妈不禁颔首笑道:“不错,改明儿我与你嫂子商议商议。” 宝姐姐噙笑颔首,心下得意不已,想着自个儿可算能帮到他了。 …………………………………………………… 东跨院。 听闻朝廷来了人,唬得贾赦以为宫中又有旨意降下,紧忙穿戴齐整在外书房等候。谁知余四转头来报,来的只是两个主事,贾赦丧气之余不禁蹙眉思忖。 连宝姐姐都瞧了邸报,又怎会瞒了他大老爷去? 那邸报所载乃是昨日之事,结果今日朝廷便来人寻陈斯远……且来的不只是工部,还有兵部。 贾赦思量着,按说这胶乳营生怎么都能赚吧?奈何股子价码太高,此时入手实在得不偿失……那该如何施为,既不卖股子,又能把银子赚了? 正思量着,忽有婆子入内道:“老爷,太太请老爷去后头叙话儿呢。” “嗯。”贾赦应了一声,腹诽道:“妇道人家就是沉不住气。” 说罢,到底起身往三层仪门而来。须臾进得正房里,便有邢夫人巴巴儿迎上来,道:“老爷,我听说朝廷来人寻远哥儿了?” 贾赦点点头,面沉如水道:“远哥儿运道好,有监察御史盛赞胶乳轮胎得用,圣人龙颜大悦,这才命工部采买三万轮胎试用。倒是没想到兵部也来了人……像是因着往返西域靡费太多之故?” 这中原往西域又何止万里?一趟走下来,十辆车能完好留存下两辆就已不易。若更换了胶乳轮胎,说不得靡费得能稍稍少一些? 不待邢夫人欢天喜地,又有王善保家的来报:“太太,大喜事,远哥儿才见了两位主事,谁知又有户部郎中来寻远哥儿了,这会子正在前厅叙话呢。” “啊?”邢夫人欢喜着不解道:“老爷,这户部郎中怎么也来了?” 贾赦思量半晌道:“这户部每岁须得往各处押运钱粮啊,自然也少不了马车。” 小贼好本事!六部来了一半儿,可见这胶乳营生定然生发了! “诶唷唷,这可是喜事。王嬷嬷去瞧着,等远哥儿出来,快请来东跨院!” 王善保家的笑着应下,扭头飞快而去。 邢夫人本待展扬一番,又见大老爷贾赦面沉如水,自个儿面上一僵,这才讪笑道:“这……朝廷衙门可不好打交道,也不知远哥儿这回能不能赚回本儿。” 贾赦落座道:“回本容易,想要大赚却是难了。嗯……嗯?” 贾赦怔住,忽而合掌道:“是了,老夫怎地忘了这一茬!” 谁说不掺股子就不能做这胶乳营生的?如今胶乳才四分银钱一斤,正是便宜的时候,他大老爷斥资囤积一批,来日趁着价码高再发卖出去,岂不既不用掺股子,还能大赚一笔? 诶呀呀,四分银钱一斤,只要涨到六分银钱,他大老爷就能赚一半儿啊! 邢夫人见其时而咬牙,时而欢喜,顿时心下忐忑。为小贼计较,到底忍不住问道:“老爷?你这是——” 贾赦回神儿,拍案而起,仰天大笑道:“哈哈哈,远哥儿才赚几个?老夫略施小计,说不得比远哥儿赚得还多呢!” (本章完) 第231章 纷沓而来 第231章 纷沓而来 王夫人院儿。 西梢间里,王夫人端坐炕沿,手中攥着大丫鬟金钏儿拼凑起来的那页诗稿,抬眼盯着束手而立的袭人,开口之际好似浸了冰碴子一般,道:“我且问你,宝玉近日可是同那个小蹄子有了首尾?” 袭人背脊一僵,后背渗了一层细密汗珠。这怡红院里,除去那外间伺候着的,麝月、秋纹、媚人、袭人自个儿,哪一个不曾与宝二爷厮混过? 只是这等话儿不能说,便是赶人也不好用此由头,容易将自个儿也装进去。因是袭人赶忙道:“太太明见,宝二爷不过是闷了寻姑娘们解闷,断不敢逾矩。” 王夫人恼道:“扯你娘的臊!我问你小蹄子,与姑娘们又有何干?”手指戳着拼凑起来的诗稿,道:“这浓词艳赋里写着‘竹影窗下拭香汗’,写的又是谁?” “太太,这——我这一时间也不知——” 王夫人显是动了真火儿,指着袭人道:“你既不肯说,明日便回了你老子娘,拾掇了物件儿滚出府去!” “太太!”袭人吓得跪地重重叩首。 袭人之母的消渴症如今只是维系,前一回陈斯远所赠银钱眼看要用光,这些时日袭人一直用宝玉房里的体己,正思量着如何再寻陈斯远讨银钱呢,若这会子被赶出府去,她母亲哪里还有命在? 暗自一咬银牙,正待来个‘死道友不死贫道’,忽而想起一事来,袭人顿时有了主意。当下她便道:“二爷时常往栊翠庵见妙玉师傅,或烹茶手谈,或谈古论今;再就是往老太太房里寻云姑娘耍顽。至于太太说的小蹄子……前日秋纹倒是瞧见二爷扯着金钏儿在树下吃……吃胭脂。” 王夫人眨眨眼,顿时没了言语。 这湘云也就罢了,自打黛玉定下婚书一事,便被老太太接了来,显是存了撮合湘云、宝玉之意;那妙玉也是自个儿与老爷计较之后请了来的,一来用其往来宫中传递消息,二来其身家丰厚,若寻不着可心之人,莫不如将其许配给宝玉。 至于金钏儿,更是得了王夫人旁敲侧击,这才有恃无恐地勾搭宝玉。这三者不论哪一个王夫人都处置不得。 袭人抬眼道:“不敢欺瞒太太……太太若是不信,只管使人往园子里扫听,我若扯一句谎,愿出门便遭了雷殛!” 王夫人心下腻歪,若此时穿梭时空见了方从沪上铩羽而归的小蒋,定会心有戚戚焉。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 闷声思量良久,正不知如何言语,忽有玉钏儿隔门回道:“太太,听说又来了位户部郎中,老爷得了信儿赶忙往前头大厅去迎了!” 王夫人心下愕然,心道无怪哥哥王子腾这般看重,这前头工部、兵部来了两位主事不算,如今户部竟派了位郎中来!可见朝廷极为重视那胶乳营生。 回了句‘知道了’,王夫人叹息一声,自个儿找了台阶道:“罢了,你且起来回话儿。” 袭人战战兢兢起身,又垂头束手听吩咐。 王夫人就道:“前几日宝钗送了诗稿,我只当是好的。谁知今日老爷见了,顿时怒不可遏,说宝玉又写些浓词艳赋……错非如此,好生生的我也不会寻你撒气儿。” 袭人心下稍安,口中便道:“太太,我说句不当说的,二爷……如今到底到了年岁。这等事儿,总是堵不如疏。若一直堵,二爷说不得便要往外去寻了——” 王夫人悚然一惊,暗忖,是了,无怪宝玉这些时日总往北静王府跑,那北静王也没多大年岁,说不得王府里便给宝玉预备了个可心人呢。 这还算好的,若是王府不曾预备,宝玉再去那烟街柳巷找寻…… 想到此节,王夫人便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这白日里还好说,我隔三差五也能去瞧瞧。待到了夜里……我的儿,宝玉就须得你看顾着了。堵不如疏,自是有理,可也不好让宝玉沉迷其中。” 袭人闻言,心下彻底安定下来,便唯唯应下。又过半晌,这一场本该是雷霆之怒,却雷声大雨点小的责问方才罢休。 袭人出得王夫人院儿,顿时暗自舒了口气。扭头瞥了一眼院儿门,面上得意、不屑之色交织。那王夫人存的什么心思,当她不知? 不过是与老太太斗法,这才瞧不上老太太安插过来的丫鬟罢了,怎么不见太太约束金钏儿与宝玉亲近? 于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袭人方才只一句话便噎得王夫人哑口无言。她又心下计较,回头寻得分头寻了麝月、媚人、秋纹几个告知,往后夜里怡红院再不好传出动静来了。 转头又想起那诗笺来,暗忖自个儿不认字,太太也不曾读过书,可宝姑娘知书达理,又岂能瞧不出宝玉写得是什么?偏生当场誊抄了,转头儿就送去了太太处……宝姑娘是瞧不上怡红院的与宝玉有染的丫鬟,还是另有心思? 袭人蹙眉思量,一时拿不准宝钗心思,心下费解之余便行错了道儿。待回过神儿来,才发现自个儿已然过了梦坡斋,前头几步便是穿堂——这是往绮霰斋去的路。 袭人抬眼观量日头,估摸着辰正已过,正好往绮霰斋去瞧瞧,当下便过了穿堂往绮霰斋而去。 谁知才过穿堂,耳听得向南大厅里笑声阵阵,旋即便有远大爷、老爷将一行三人礼送出来。 那向南大厅两侧开着角门,袭人便挪步掩在门后观量。眼见一行人到得仪门前,一红袍官员停步回身道:“存周、枢良且留步,老夫自去就是。” 老爷与远大爷俱都不肯,只是一路送出仪门。眼见那远大爷多日不见愈发丰神俊逸,如今竟与朝廷官员相谈甚欢,比照宝玉,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袭人虽早过了情窦初开之时,可心下又岂能没幻想过来日身边良人?她也是盼着宝玉能读书长进,这才时不时的敲打宝玉。若将宝玉换了远大爷,她只会低眉顺眼悉心伺候,又岂会多言语一声儿? 是,远大爷与宝二爷一般,都是怜惜玉的,可人家远大爷有本事、有能为!便有如自家妈妈患了消渴症,与宝二爷而言,不过唏嘘一场、散尽家财,可那几个银钱能顶什么用? 远大爷指头缝里流一点儿,便足够一直给母亲治病的了。 还有那床笫之间……远大爷虽蛮横了些,可袭人偏就喜欢这等粗蛮的—— 抿嘴思量间,不一刻陈斯远与贾政相携回返,眼看二人有说有笑,老爷贾政难掩赞赏之意,袭人顿时愈发气馁。只觉便是宝玉改了心思奋发图强,只怕也赶不上远大爷半分。 当下袭人再没了往绮霰斋看宝玉的心思,略略思量,扭身疾走,先行往大观园而去。 却说陈斯远与贾政一路说笑,临到梦坡斋前分别之际,贾政方才语重心长道:“经济营生不过小道,枢良万不可因此耽搁了功课,须知他日皇榜有名方才为大道啊。” 陈斯远赶忙拱手应承道:“是,多谢梦坡公教导(贾政内书房为梦坡斋,设其自号梦坡)。” 贾政抚须颔首,难掩面上赞赏之意。方才陈斯远应对得体,非但是与两个庶务官主事,便是与后来的户部郎中也相谈甚欢。且一直谦逊有礼,不见半点桀骜骄矜,颇得‘君子如玉’之真味! 贾政这等方正之人,又岂能不待其另眼相看? 心下想起自家那孽障,贾政顿觉恼火,本待有心求陈斯远多与宝玉往来。随即心下哂然——只怕自个儿年轻时也不待见宝玉这等浪荡子,又遑论远哥儿? 当下绝口不提此事,只叮咛一番,方才与陈斯远别过。 陈斯远别了贾政,昂首阔步行了几步,不禁面带笑意,长出了一口气。 三部来人,那工部、兵部只求胶乳份额,户部却是干脆看中了胶乳股子。那后来的卫郎中此言一出,顿时惹得两位主事惊愕不已。 此时各省、各部,哪个没小金库?各省各府,那小金库自是源自火耗,户部掌天下钱粮,稍稍提留一些便足够用。 陈斯远心下盘算,不拘户部砸下多少银钱,自个儿总计往外转让两成股子,这到手便是三万两银钱。加上手头存下的一万多两,怎么都够还账了。有道是无债一身轻,又有‘人逢喜事精神爽’,二者迭加,陈斯远行走起来自是龙行虎步,顾盼生辉。 须臾到得夹道尽头,陈斯远留心往东北上小院儿里观量,却因宝钗、薛姨妈都在后房,是以并不曾瞧见。他略略失落,正待往园子里走,忽而便见莺儿一闪而过。 随即又回身瞧了一眼,见果然是陈斯远,莺儿顿时欢喜道:“远大爷!” 呼唤一声儿,莺儿四下观量,赶忙出得门儿来,朝着陈斯远敛衽一福:“恭喜远大爷,贺喜远大爷!” 陈斯远哈哈大笑:“同喜同喜。” 话音才落,又有同喜转出来,瞥了眼陈斯远笑道:“远大爷可是叫我了?” 陈斯远又是大笑不止,探手自袖笼里寻了一些银稞子来,随手散给两个丫鬟,笑道:“都有都有,算是沾沾喜气。” 陈斯远素来出手阔绰,莺儿眼见这几枚银稞子加起来怕是有十两,顿时喜得眉眼弯弯,没口子的道贺。连莺儿都如此,更遑论同喜? 那同喜道贺过后便道:“远大爷,我们太太、姑娘怕是还等着信儿呢,不若远大爷稍待,我往内中通禀一声儿?” 陈斯远略略思量,想着每回见母女两个都要遮掩了,这天长日久总有露马脚的时候,因是干脆摇头道:“不过是工部、兵部定了一些胶乳份额,又有户部相中了胶乳股子。此事过几日还有得计较,如今还拿不得准儿。我就不进去了,你代我与姨太太、宝妹妹说一声儿就是了。” 同喜应下,又与莺儿一道儿出来目送陈斯远进了大观园,这才急急往后头禀报。 入得内中,同喜喜眉笑眼说了一遭,薛姨妈、宝钗母女两个听罢,俱都心下欢喜。 宝姐姐心下与有荣焉,只觉这才是自个儿相中的良人!虽只是白身,却得朝廷信重,与朝官谈笑往来,说的更是关系民生的大事!如今他还只是举人,若来日入仕为官,想必定有一番锦绣前程! 宝姐姐如此,薛姨妈与陈斯远恋奸情热,心下更是如此!虽前几日方才相会过,这会子身子还不曾缓和过来,可薛姨妈恨不得立时扑在其怀中,好生与其缱绻缠绵一番才好! 俄尔,薛姨妈便笑道:“如今我这心算是放下了,明日我便寻了老掌柜,多给一些顶身股,总要将这营生好好儿做起来。”顿了顿,又蹙眉道:“倒是你哥哥哪儿不让人省心。” 宝钗只当薛姨妈又惦记薛家后继之事,便道:“我那嫂子虽是个好的,可哥哥一旦犯了浑,只怕嫂子也管束不住……说不得须得抬了妈妈这尊大佛方才能压得住。” “是极,是极。”薛姨妈慨叹道:“你哥哥那性子,有时我都管束不住,更别说你嫂子了。罢了,此间无事,我明儿便去老宅住上几日。” 宝姐姐心下欢喜,这没了薛姨妈在左近,她正好与陈斯远多往来一回。 当下母女两个虽各有心思,却俱都欢喜,这且按下不提。 却说陈斯远一径进得大观园里,方才转过翠嶂,打东面便有一袭嫽俏身形转过假山来。 扭头观量,却见来的是袭人,陈斯远心下一动,顿时放缓了脚步。 那袭人瞥见他顿时俏脸泛红,糯糯唤了声儿‘远大爷’,便挪动莲步凑了过来。 陈斯远便问:“你是打怡红院来?” 袭人低低应了一声儿,随即低声回道:“方才那会子吓死人,太太不知怎地,拿了宝姑娘誊抄的宝二爷诗笺,喝问我那诗文里写的是哪个小蹄子。” 陈斯远愕然道:“还有此事?” 袭人留神观量,见陈斯远果然上心,当下便细细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遭。 陈斯远心下暗乐,暗道不愧是宅斗小能手宝姐姐,这下蛆的手段无影无形,也就是袭人多心,换做旁人哪个会多想? 只怕宝姐姐定被宝玉那货缠磨得犯了,所以干脆用了手段,想着这诗笺有朝一日被贾政瞧了去,定会对宝玉严加管束? 思量罢,陈斯远语重心长道:“宝兄弟这个年纪,早早知了人事儿……若只在自个儿房里胡闹也就罢了,就怕与姊妹们往来再生出旁的心思来。你为宝兄弟身边儿大丫鬟,自是要多加看顾,免得来日生出不忍言之事。” 明明是好话,袭人却听得心下莫名。暗道宝玉再如何混账,还能与姊妹们乱了伦常不成? 忽而对上陈斯远那饶有深意的眸子,袭人顿时心下透亮……这是远大爷相中了哪位姑娘? 只怕不是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林姑娘又早早定下了兼祧之礼,那便只剩下云姑娘与宝姑娘两个,联想起此前宝姑娘反常之举,袭人心下愕然……这,莫非是这二人之间有了私情不成? 她心下慌乱至极,盖因金玉良缘传了两年多,此前林姑娘因婚书一事早早出局,虽老太太又将云姑娘请了来,可明眼人都知,只怕这金玉良缘是早早晚晚的事儿。怎么也没想到,宝姑娘私底下竟相中了远大爷! 再细细思忖,却也在情理之中。远大爷这般品貌、才干,就连早就委身宝玉的袭人都生出别样心思,更遑论心存青云志的宝姑娘了。 眼看远大爷以一举人之身搅动风云,宝姑娘又岂会无动于衷? 无怪这小半年来每回宝玉去寻宝姑娘,二人寥寥几句,宝姑娘便忍不住催逼其读书上进,惹得宝玉落荒而逃,敢情缘由在这儿啊! 这般想来,远大爷如此说辞,是想来日自个儿搅合了宝玉的好事儿? 袭人霎时间想了个通透,便笑着低声道:“远大爷说的是正理儿。这几日二爷每回去寻宝姑娘,宝姑娘也是这般劝诫的……只可惜良言逆耳。” 陈斯远顺势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是了,你母亲如何了?” 袭人抿嘴蹙眉道:“还好……只是每日都须汤药维系着,万万不敢断了去。”说罢抬眼可怜巴巴瞧着陈斯远,内中之意不言自明。 陈斯远如今不缺银钱,又因袭人方才说了一桩好事儿,让其愈发笃定宝姐姐如今的心思,因是四下瞧了瞧,便自袖笼里掏出一百两银票递了过去,道:“可怜见的,你且拿着用,若是不够再来寻我。” 袭人顿时红了眼圈道谢。陈斯远却不再停留,叹息一声迈步负手往沁芳亭而去。 那袭人却盯着其背影不放,心下暗忖……这回不用自个儿伺候吗?这般想着,心下五味杂陈,竟隐隐有些失落。 袭人凝眉观量,直到陈斯远身形掩于山石草木之后,方才收回目光,抿着嘴儿又回了怡红院。 这日匆匆而过,府中上下人等皆知有朝廷各部官员来寻远大爷,为着的正是那胶乳营生。 前些时日盛传远大爷此番要亏了银钱,谁知不过几日情势忽转!隔天便有商贾登门递帖子,更有与两府有牵扯的商贾托了贾珍、贾赦欲求见陈斯远。 上下人等不禁咋舌,暗忖瞧这情势,远大爷此番不是小赚,而是彻底生发了啊! 探春、惜春、湘云如今还小,随着众人略略称赞也就是了; 黛玉放下心来,却不论紫鹃、雪雁如何说,黛玉始终不曾打发人给陈斯远递信儿。林妹妹既认了那婚书,便将陈斯远当了来日良人。良人有难,她自是要出面帮衬;良人顺遂,她干脆功成身退; 宝姐姐一早儿送别了薛姨妈,本待寻了陈斯远私会,谁知他一早儿也出府而去。她心有不甘,于园中游逛之际瞧见了香菱,干脆大着胆子与香菱一道儿去了清堂茅舍。二人打了会子络子,说过好半晌,宝姐姐这才回返; 二姑娘迎春处,这回非但是司棋,便是绣橘也动了心思,轮番劝说之下,迎春不厌其烦,却不免也生出几分心思来; 两府之间原先还隔着个私巷,如今干脆只隔了一道墙。荣国府之事,宁国府又岂会不知? 这日贾珍蹙眉来寻尤氏,却是因着那百草堂分润,宁国府日子好过了许多,贾珍难免大手大脚起来。待听闻胶乳营生大有可为,贾珍又想仿效先前百草堂,总要凑些银钱买些股子才是。 谁知一盘账才知,府中除去动不得的,能动的竟只剩下本月分润来的千余两银钱。再计较公中账目,大抵只能挪腾出两千两来,待年底再行归还。于是贾珍便与尤氏计较,商议着此番先买个三千两的股子。 尤氏自上回与陈斯远缱绻一回,缓了好些时日身子才好。奈何前两日月事才走,前一回是白忙活了。闻听贾珍有为难之意,顿时明晰其心思。 这上一回好歹还凑了五千两,堂堂宁国府,此番竟只出三千两?说出去颜面也不好看。是以贾珍那意思,不若由尤氏出面儿。 他却不知,此番正对了尤氏的心思。她便略略推诿,顺势应承下来,只道这两日便往能仁寺新宅去瞧二姐儿、三姐儿,到时递一递枕边风,这事儿也就成了。 贾珍心下熨帖,不禁和善了许多,略略关切了尤氏几句这才施施然而去。只是任凭贾珍想破了头也不知,这枕边风……是那尤氏亲自去递。 那尤氏按捺不住心下雀跃,才下晌便往能仁寺陈家新宅而去。谁知此番却是扑了个空,尤氏难免心下失落。 若尤氏只是失落,邢夫人便是快急疯了!昨儿到底不曾探听出贾赦存的什么心思,邢夫人生怕贾赦要害了小贼,因是一早儿便打发苗儿来寻陈斯远。谁知一连寻了三回也不见人影,惹得邢夫人蹙眉嘟囔道:“这到底跑哪儿去了?” …………………………………………………… 大格子巷。 正房里衣裳散乱。八仙桌上丢了件儿外裳,藤椅上挂着个袜儿,梢间前余下一只绣鞋,脚踏上又有绸裤、小衣散乱。 薛姨妈这会子侧卧床榻上,身上只覆了锦被,一双眸子半闭半睁,似有无限回味,又似叹芳华早逝。 有诗为证: 林不得香蜂蝶恨,留春无计燕莺羞。 枝失却东皇意,雨雨风风那得休。 须臾光景,散着中衣的陈斯远回转,手中还多了一盏温热香茗。 薛姨妈含笑起身接过,咕咚咚好似牛饮一般一饮而尽,掷了杯子偎在其怀,这才道:“内府那边儿怎么个说法?” 陈斯远悠悠道:“三成股子,说来内府才是占了大头儿,想来定要打发个主事看顾着。” 薛姨妈思量道:“如此一来,三家都派了人手,每日只消盯着胶乳装船就好……好似打发老掌柜去,有些大材小用了。” 陈斯远嘿然道:“你也不想想这内中牵扯多少银钱?” 方才两日光景,那胶乳便应声而涨,如今市面上生胶乳要价六分银子,比照过往涨了两成还多(刨去运费)! 薛姨妈便欢喜道:“也是……才两日便涨了,待过些时日只怕涨得更高。” 这一斤胶乳可不是做出一斤胶乳制品,内中掺了炭黑、熏了硫磺,尤其那炭黑廉价,良心一些只用三成,那昧良心的不顾伸缩性,便是掺进去五成也是寻常。 陈斯远料定来日必有商贾蜂拥而至求购胶乳,到时他自能随行就市、坐地起价。且郑和岛胶乳林割取胶乳还是太保守了,待来日上下勾兑一番,五年间多割两成也是寻常。 这般盘算下来,保底是翻番赚回来,好一好……那可就不好说了。 欢喜之余,薛姨妈又蹙眉道:“只是老掌柜这一去,来日这账目就不好处置了。” 陈斯远笑着道:“这有何难?你只管自己打理就是,正好咱们多相会几回。” 薛姨妈顿时嗔道:“每回见了你都死去活来一番,我哪里敢总来见你?”顿了顿,又思量道:“且那账目我瞧着眼晕,不若回头儿取了来,让宝钗打理。” 陈斯远道:“账目又不是你一家的,怎能随意取用?” “这——”薛姨妈咬着下唇犯了难,又抬眼瞥了其一眼,顿时蹙眉道:“你,你是不是存了旁的心思?” 陈斯远故作纳罕道:“这话说的,你不想宝钗打理,只管自个儿来就是了……了不起多雇几个账房。” 薛姨妈哼哼两声没了言语。她本就是内宅妇人,打理薛家应声纯属赶鸭子上架,错非宝钗一直帮衬着,这薛家各处营生早就无以为继,又岂能撑到今日? 想着便是打发宝钗去处置账目,也是白日里去、白日里回,宝钗又素来是个有分寸的,总不能让这小良人哄了去吧? 见其蹙眉思量,陈斯远叹息道:“你又是何必?不若真个儿将宝妹妹嫁了我。” 薛姨妈顿时又恼了:“又胡吣!宝钗嫁了你,那我算什么?” 陈斯远探手将其死死搂在怀中,温声道:“事到如今你还瞧不出来?荣国府看似鲜着锦,实则烈火烹油,月例银子一月比一月迟,要不是我帮衬着将乌家兄弟与戴良这些蛀虫拿了去,这会子早就入不敷出了。 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民间俗话也说‘富不过三代’。你也不想想家中乱成这样,为何老太太一直回护着,就是不肯动那些老家奴?” 薛姨妈茫然道:“为何?” 陈斯远笑道:“不护着那些个老家奴,只怕家中大权早被你姐姐夺了去。” 薛姨妈蹙眉道:“可是大姑娘——” “自古伴君如伴虎,你那兄长官袍上染了多少贾家亲兵的血?大姑娘过往不过是女史,何以一朝便封了贤德妃?内中安抚之意,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薛姨妈思量一番,觉着有理,又道:“你既窥破,莫非老太太、姐夫都不曾窥破?” 陈斯远道:“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十余年前夺嫡之争,贾家可是将今上得罪死了。如今不过盼着大姑娘看顾着,好歹让贾家捱过本朝。待新皇登基,贾家自然是另一番局面……你那兄长不也是这般心思?” 薛姨妈就道:“世间功勋,属从龙之功最重,贾家与我哥哥何错之有?” 陈斯远笑道:“错就错在,又提早下场押宝了啊。这若是对了还好说,可若是错了……只怕就是万劫不复之地啊。” “不能吧?”薛姨妈辩驳道:“听闻东宫那位最是贤明,又极得圣人宠爱,东宫之位可谓稳如泰山。” “嗤——”陈斯远不屑道:“自古天家无父子,哪儿来的稳如泰山?” 一言既出,薛姨妈悚然而惊。是啊,太上时的义忠老亲王也是稳如泰山,到头来坐龙椅的竟是今上,义忠老亲王则身败名裂…… 前一回贾家只削了爵,再有一回,只怕就是抄家灭族啊! 陈斯远劝慰道:“这夺嫡大事,全凭圣心裁定。早下场不如晚下场,晚下场……不如不下场。凭我的能为,来日一朝入仕,还怕保不住你家?” 薛姨妈沉吟着不言语,心下果然犯了思量。是啊,小良人品格、能为都是上佳,一朝进得翰林院,从此便会平步青云。尤其他才这般年岁,自古欺老不欺少,只怕来日官场中人极少有人与其为难。 到时候他说一句话……只怕比哥哥王子腾说话还要管用。如此一来,岂不正好庇护了薛家? 只是…… 好似心知她所思所想,陈斯远又温声道:“实则我与宝钗往来极少,也是想着与你常来常往……再说,咱们如今这情形,本就为世间所不容,有没有宝钗又有什么区别?” 是啊,本就乱了伦常,此前可没宝钗的事儿。薛姨妈眉头深锁,俄尔不住的摇头,却是不曾言语。 陈斯远瞧出其心下杂乱,或许有些动摇?当下见好就收,便道:“此事成不成都在你,左右我来日定会娶了黛玉,有其家世、人脉帮衬,娶谁为正室不一样?” (本章完) 开个单章求月票 开个单章求月票 三月小结,总计更新二十七万字,理直气壮求月票。上个月满三千月票,欠下两章,今日双更,另一章已定时下午两点,剩下得一章争取清明期间还清。 所以,诸位读者老爷,月票呢?还请砸过来,本月照旧满一千就加一章。 (本章完) 第232章 大妇模样(第一更求月票) 第232章 大妇模样(第一更求月票) 依旧是薛姨妈先走,她却一路心事重重,显是被陈斯远那套歪理邪说说动了心思——便是打黛玉那儿论,她与小良人也是乱了伦常。小良人如今眼瞧着要起势,若娶了宝钗,说不得真能护住薛家呢。 不提薛姨妈心下别扭,却说陈斯远惫懒一阵儿,这才拾掇齐整往荣国府回返。 施施然自后门进得府中,眼见守门的婆子面上满是讨好与敬畏,陈斯远自是志得意满。又想起此前贾政叮嘱,此人虽迂腐,可那一番话却是没说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在这大顺没个官身庇护着,积攒再多的家财,也会被人当了肥猪,说不得何时动刀子就宰了去。 一径回得清堂茅舍,小丫鬟芸香不知去处,红玉迎出来道:“大爷可算是回了。” 陈斯远笑道:“可是有人寻我?” 红玉道:“苗儿、条儿两个来了三回,平儿姐姐也来了一回。”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笑道:“是了,宝姑娘头晌也来了一回。” 嗯?宝姐姐也来了? 陈斯远便问道:“宝妹妹来了?” 红玉道:“在园子里撞见香菱姐姐,香菱姐姐说回来打络子,宝姑娘与莺儿便过来与香菱姐姐说了半晌话儿。” 陈斯远顿时笑将起来……宝钗这是宣誓主权呢?虽遮遮掩掩的,可落在明眼人眼里,哪个瞧不出来? 别看宝姐姐素日里端庄娴静,实则小心思一个接一个,有时想起来真真儿让人啼笑皆非。 陈斯远入得内中,不见香菱与柳五儿,想来是两个姑娘家往园子里耍顽去了。当下便任凭红玉伺候着换了一身衣裳,便要往东跨院去瞧瞧。 那红玉眼见衣裳皱皱巴巴,忍不住腹诽道:“大爷这是又往哪里耍去了,昨儿才熨好的衣裳又弄成这般模样!” 陈斯远哈哈一笑也不解释,当下款步往东跨院而去。 红玉嗔怪着目送其出了清堂茅舍,仔细迭了换下来的衣裳,果然便在其上摘下来几根秀发。 红玉心下暗忖,这自家大爷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风流了些。房里一个赛一个的好品格,外间养着尤二姐、尤三姐、晴雯,私底下更不知与多少小蹄子勾勾搭搭呢。 略略盘算,那东跨院里的苗儿、条儿瞧自家大爷眼神儿不大对,这两个怕是跑不了;余下的林姑娘房里的雪雁、紫鹃,雪雁是个傻的,只知朝着自家大爷笑,那紫鹃却是个心思多的,好几回都拿眼神儿勾搭大爷来着;再有便是宝姑娘身边儿的莺儿,那小蹄子是个心思坏的,幸好宝姑娘管得严,倒是没见怎么勾搭大爷;另,二姑娘身边儿的司棋也几次在园子里故意撞见大爷…… 红玉气恼着吐出一口浊气,一时间竟点算不清,便暗忖着,罢了,自个儿又何必与那些没起子的小蹄子计较。她早早委身大爷,依着大爷的性子,来日定不会让自个儿没个着落。 正思忖间,便听得叽叽喳喳声渐近,旋即便有香菱、柳五儿一道儿回返。 眼见红玉捧了换下来的脏衣裳,香菱便道:“大爷回来了?” “回了,才往东跨院去,姐姐没撞见?” 香菱笑道:“方才咱们在大奶奶处帮着开垦、栽种来着,倒是没瞧见。” 虽只三月天,日头却也毒辣了起来,柳五儿晒得满头满脸的汗珠子,当下便往厢房去拾掇了。红玉拾掇了脏衣裳,转头儿便与香菱凑在一处,道:“姐姐可是好了,本就与宝姑娘交好,转头又拜了林姑娘为师,往后两边都有体面呢。” 香菱嬉笑道:“你这话说的,林姑娘处你可少去了?今儿个宝姑娘来,是谁巴巴儿的端茶递水来着?” 红玉笑道:“我没姐姐命好,可不就要四下拜佛?万一错过了真菩萨,来日还不知怎么给我穿小鞋呢。” 香菱哭笑不得指着自个儿道:“我命好?”本想说幼时便被人拐了去,又岂能算命好?可转念一想,错非如此,她也不会机缘巧合落在大爷身边儿。如此一来,不但没了如今闲适、舒坦的好日子,只怕更无缘与母亲重逢。 想到此节,香菱敛去笑意,正色道:“嗯,许是我的命真个儿转好了呢。” 红玉顿时掩口而笑,心下说不出的艳羡。香菱品格一等一的好,表姑娘只是不争不抢、闲云野鹤的性儿,香菱却是骨子里便没那争抢的念头。 大爷不曾回来,她自个儿研读诗词,或是寻林姑娘学如何作诗;大爷回来了,与她说上两句便能高兴半日。这般恬淡的性儿,漫说是宝姑娘,便是素来挑剔的林姑娘也极为得意。 红玉自家知自家事儿,论品格她比不上香菱,又是奴几辈儿的出身,短了那股子书卷气,可不就要四下周全着? 又想起厢房里的柳五儿,那姑娘生了小姐心、丫鬟命,红玉自个儿一早儿便心里有数,偏五儿如今还拎不清。这往后啊,只怕五儿有的难受呢。 正思忖间,抬眼便见小丫鬟芸香蹦蹦跳跳一路哼唱而回。红玉瞧了一眼便气不打一处来——这芸香每日偷奸耍滑,自打得了大爷吩咐四下扫听,更是不着家了。 红玉蹙眉起身,与香菱说了一嘴,便气势汹汹来寻芸香。 那芸香本待与两个粗使婆子说些顽笑话,谁知抬眼便见红玉面色不善而来,顿时骇得要往厢房里钻。 “往哪里跑?”红玉上前一把揪住其脖颈,蹙眉教训道:“见天儿鬼鬼祟祟,我且问你,今日大字可曾写了?三字经可曾会诵读了?” 芸香苦着脸儿支支吾吾,眼珠乱转一番忽而道:“红玉姐姐,我与你说个信儿,若是得用,姐姐今儿个饶我一回可好?” 红玉眨眨眼,愕然道:“你道我是大爷那般好打听的不成?” 却见芸香郑重道:“我打包票,那信儿一准儿对姐姐有用。” 红玉哼哼两声,这才道:“你且说来听听。” 芸香便压低声音附耳道:“昨儿个有婆子瞧见怡红院的袭人故意在假山左近兜转,待大爷才转过翠嶂,她来一头撞了来。二人嘀嘀咕咕半晌,大爷到底递了个物件儿去……只可惜婆子隔着溪水瞧见的,却不曾瞧见递过去的是何物。”顿了顿,见红玉恍神儿,芸香又语重心长道:“姐姐,这事儿不可外传,不然大爷非打死我不可!” 红玉松开揪住芸香的手,摆摆手蹙眉道:“罢了,这次就饶你一回。” 芸香如释重负,顿时乐颠颠而去。 红玉却停在远处犯了思量……这好端端的,怎么又跟袭人牵扯上了干系?那位可不是个省心的,私底下串联着绮霰斋里的大丫鬟,将外房的小丫鬟严防死守,但有要往宝二爷跟前献殷勤的,必被她们挤兑得待不下去。 错非如此,红玉也不会转而来了大爷房里。 红玉一时错愕不已,不知自家大爷怎么又跟袭人牵扯上了干系。 …………………………………………………… 却说陈斯远出得大观园,方才转过梦坡斋,迎面便撞见来寻自个儿苗儿。 苗儿面上先是讶然,旋即四下观量一眼,眼见无人,紧走两步便凑在陈斯远身边儿:“哥儿~” “来寻我的?”陈斯远笑着问。 苗儿颔首,道:“大太太瞧着急坏了,说是大老爷昨儿个计较一番,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只道来日定在那胶乳上大赚一笔。” 指望着胶乳大赚一笔?陈斯远暗忖,这财大气粗的户部下了场,莫说是抠门儿的贾赦,便是各家勋贵说不得都买不到胶乳股子了,贾赦能指望什么大赚一笔?嗯……莫非是存了囤积居奇的心思? 眨眨眼,陈斯远顿时笑将起来。他巴不得有人囤积居奇,推高胶乳价码呢。这胶乳乃是实用之物,前明时一辆马车五到八两就能造出来,大抵三成造价是用于造轮胎。 大顺不比前明——前明匠户可没什么工钱,要想出去做活每月还须得给上头进献一笔银钱。因是此时一辆板车造价打底儿是十二两,若用了关外林子里的硬木作轮子,便是二十两也是有的。 轮子的造价在一辆车造价的四分之一到三成之间,是以每个轮子大抵值七钱五到一两五之间。 胶乳轮胎才多少钱?一条轮胎用五斤胶乳足以,人工成本能溢价三成顶天了! 陈斯远心下还有个主意没往外透露呢:既然都用胶乳轮胎了,自身毒来的那些生铁可都是好料子,径直打制轮毂多好?到时候轮毂、辐条都上上,说不得过些年陈斯远寻机能造个自行车出来呢。 思忖罢,陈斯远便笑道:“嗯,我知道了。”扯了扯苗儿的手,眼看到得角门左近这才撒开。 苗儿便低声嘀咕道:“太太说……这月下晌还给我放三日呢。” 陈斯远会意,笑道:“那得空我去寻你。” 二人说话间出了角门,须臾进得黑油大门里。临到三层仪门前,正撞见司棋往外行来。 瞥见陈斯远,司棋自是欢喜,只是见苗儿那小蹄子小鸟依人一般凑在陈斯远身边儿,司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一早儿便委身远哥儿了,苗儿这小蹄子何德何能敢四下显摆? 当下司棋暗自运气,到底上前敛衽一福:“远哥儿。” “嗯,”陈斯远扫量一眼,一双贼眼瞄着胸口,心下赞叹司棋近来愈发雄伟了。那司棋不但不恼,反倒挺了挺胸脯,与陈斯远说过几句话儿,又隐含敌意地瞥了眼苗儿,这才昂首往三层仪门外行去。 她一走,苗儿顿时欲言又止,瞧了陈斯远几眼,到底没说什么话儿。她心下思量得分明,这世间之事哪儿能尽数称心如意?既舍了脸面委身于这般人儿,便总要与那些明里、暗里的小蹄子斗上一场。 如今才哪儿到哪儿?不说司棋,苗儿如今还要与条儿斗着呢。 陈斯远进得正房里,邢夫人正逗弄着四哥儿,当下撂下孩儿任奶嬷嬷抱了去,蹙眉便道:“往哪里去了?怎地才回来?” 不待陈斯远回话儿,邢夫人便摆摆手:“都暂且退下,我与哥儿有要紧事儿商议。” 苗儿屈身一福,便与一众婆子退出门外。 邢夫人扭头便见陈斯远大模大样坐将下来,当即蹙眉道:“你还不上心?他可是说了的,不用买胶乳股子就能大赚一笔!” 陈斯远笑道:“这岂不是好事儿?大老爷不外乎囤积居奇,待推高胶乳价钱再脱手……呵,我正巴不得胶乳涨价呢,此举可谓两厢得利啊。” “啊?”邢夫人没什么城府,心思也不多,想了半晌方才转过弯来,不禁吐出一口浊气唏嘘道:“还道他要坏了你的好事儿……谁知竟是这般?”顿了顿,又道:“我今儿个三番两次打发苗儿、条儿去寻你,只怕那几个小蹄子一准儿看在眼里,回头儿定然给他吹枕边风。” 这小蹄子说的自然是贾赦的几个妾室。 陈斯远便笑道:“他又不来你房里,你管那么多作甚?” 邢夫人顿时为之一噎。自打有了身孕,大老爷就再没往邢夫人房中留宿过,整日介被那几个小蹄子缠磨着敲骨吸髓,百草堂那么点儿出息只怕都尽数换了丹丸。邢夫人便想着,这老东西如此不爱惜自个儿身子骨,早早晚晚得死在那些小蹄子肚皮上! 说来也怪,自打与小贼偷偷摸摸往来,邢夫人便再也瞧不上贾赦。如今莫说是在其房里留宿,便是面对面坐着邢夫人都不自在,只觉贾赦身上一股子老朽腐臭,巴不得离其远远儿的呢! 有时邢夫人甚至心下后悔,早知如此,当日就合该与小贼一道儿远走高飞。如今多了个累赘在身边儿,只怕再也走不得了。 这般想着,邢夫人便有些幽怨,很是阴阳怪气了几句。陈斯远惯于察言观色,当下凑过来好一番抚慰,又问邢夫人何时往玉皇庙去。 那邢夫人闻言顿时心动,便低声道:“过几日吧,这几日眼看月事要来。” 正说话间,外间苗儿叩门,低声道:“太太,老爷回来了,正四下寻远哥儿呢。” 邢夫人随口回了嘴‘知道了’,又忧心忡忡看向陈斯远。陈斯远拍着其丰润的柔荑道:“你放心就是,包管他说不出不是来。” 当下别过邢夫人,陈斯远又往前头外书房而去。 进得内中见了礼,待落座上了茶水,那贾赦便笑着道:“远哥儿果然有陶朱之能,昨日竟连户部也来了人。老夫知道的迟了些,本要去给远哥儿撑腰,谁知那郎中已然走了。是了,户部此番所求何事?” 陈斯远道:“回姨夫,大抵是相中了胶乳股子……”观量贾赦神色,陈斯远故意道:“哦,若是姨夫有意,外甥多少也要给姨夫留一些——” 贾赦连忙摆手。开玩笑!一万两的股子作价一万五千两,他贾赦又不是冤大头,怎肯被坑了去? 因是便道:“那股子远哥儿留存不多,还是你自个儿留着吧。老夫今日唤你,是有一桩好事。” “哦?愿闻其详。” 贾赦笑吟吟道:“老夫故旧中有人打算办个工坊,专职造这胶乳轮胎。只是苦于胶乳短缺,便求到了老夫门下。这个……远哥儿你看——” 陈斯远忙笑道:“多谢姨夫帮衬,外甥正发愁不知如何发卖胶乳呢。只有一样,那营生内府占了三成,户部看样子要占两成,余下的散散,外甥手里顶多留存两成。是以这价码……只能随行就市。” 贾赦略略蹙眉问道:“不能通融一二?” 陈斯远顿时叫屈道:“我如何不想着通融?奈何那两家就占了半数股子,真真儿是通融不得啊。” 贾赦一琢磨也是,那内府的燕平王与户部可不是好说话的,这些年下来从来都是占外边便宜,从没听说有人占了内府与户部的便宜。因是便道:“罢了,随行就市就好。不过老夫……那故旧订的多一些,首批便要订下五千两银子的胶乳。” 为了凑这五千两银子,今儿个贾赦一早儿便往宁国府走了一遭。寻了贾珍反复计较,叔侄两个这才合在一处,一道儿摆弄这囤积居奇的好买卖。 陈斯远颔首应承道:“好说,外甥回头儿就开了条子,便是内府的买卖不接,也先可着姨夫的情面。” 贾赦顿时老怀大慰,不禁抚须颔首连连。心下一动,琢磨着此番陈斯远不但没亏还能小赚一笔,五年后身家怎么着也得有个二三万银钱了吧?于是就道:“你如今也眼看十六了,合该定下婚事来。你姨妈早先与我提及几回,我这几日反复思量,倒是觉着迎春与你登对。” “啊?”这会子想起自个儿了?早干嘛去了! 陈斯远赶忙道:“这,回姨夫,外甥还要准备下场,只怕——” “下回春闱须得三年后了,若你侥幸中了皇榜,那四下扑过来的人家不知凡几,又有哪个有迎春这般知根知底?你且用心攻读,待过二年,老夫便将此事敲定。” 陈斯远眨眨眼,心道还是画饼啊!心下哭笑不得,只得拱手谢过了贾赦。 待其开了条子,贾赦美滋滋拿在手中,这才将其打发了出去。 陈斯远才走,贾赦便迫不及待寻了东跨院管事儿,打发其领着小厮赶忙往津门守着,但有郑和岛胶乳到港,凭了此条先行将胶乳足数囤积起来。 做完这些,大老爷贾赦踌躇满志,心下盼着那胶乳最好翻着翻的涨,如此才好大赚一笔。心下畅快,便施施然去了后头正房里。 又将才会翻身的四哥儿逗得哇哇大哭,这才悻悻与邢夫人道:“我思量几日,觉着你先前所说有些道理。方才便与远哥儿说了,待过二年,老夫便做主将迎春下嫁给远哥儿。” 邢夫人心下鄙夷,暗忖小贼如今眼看着生发了,迎春不过一个庶出的姑娘……还真当了金枝玉叶不成? 转瞬她又欢喜起来,只因迎春性子软,又养在她膝下,如此一来便是小贼成了婚,她也有了由头与其往来。 待用过晚饭,邢夫人按捺不住,干脆领了两个丫鬟便往园子里来。 一径到得缀锦楼,门前婆子紧忙往内传话儿,待邢夫人进得院儿里,迎春、邢岫烟、宝钗等一并下楼来迎。 三个姑娘家上前厮见,邢夫人便没口子的笑道:“方才用过饭,本想着消消食儿,谁知竟转到了缀锦楼下。想着有几日没见过你们姊妹两个,便干脆过来瞧瞧。” 迎春、邢岫烟赶忙谢过,邢夫人又道:“宝钗也在……可曾搅扰了你们?” 宝钗娴静笑道:“回大太太,我正与二姐姐手谈呢,眼看着要输,亏得大太太来了。” 邢夫人闻言顿时咯咯咯笑个不休。邢夫人才来,宝钗不好就此告辞,便随着其一道儿重新回了迎春房里。 那邢夫人端坐上首,装模作样问过了二人饮食、起居,略略说了几句体己话儿,按捺不住便笑道:“宝钗也不是外人,我便说了……我这回来,可是有一桩喜事要说。” 迎春笑道:“母亲,有何喜事?” 邢夫人笑着一点迎春:“这喜事可就要落在你身上了。” “啊?”二姑娘讶然,旋即脸面腾红。她又不是探春、惜春那等小的,此时邢夫人来报喜,到底是姻缘有了定数,因是顿时羞得红着脸儿没了话儿。 一旁邢岫烟恬淡,宝姐姐纳罕,暗忖也不知邢夫人给迎春寻了什么样的如意郎君。 却听邢夫人笑吟吟低声道:“方才大老爷发了话儿,说过二年,便做主将你许配给远哥儿。啧啧,你们表姊弟两个从此亲上加亲,可不就是大喜事?” 迎春羞得垂了螓首、绞了帕子,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邢岫烟纳罕着看将过来,面上古井无波,心下却暗自舒了口气。她因家世不得不为妾,自是想着来日正室是个好脾气的。这二姐姐平日不显山不漏水,心下聪慧,却惯会装聋作哑,又待自个儿还算好……如此正室也算妥帖吧? 大丫鬟司棋难掩满脸喜色,真真儿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自个儿奔波了半年无果,不想大老爷一言而决,到底称了自个儿的心思! 那话儿怎么说的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错非还有旁人在,司棋都恨不得这会子就给邢夫人磕个响头呢! 另一边厢,宝钗面上先是惊愕,跟着狐疑地看向二姑娘迎春。她面上都这般了,心下自是惊涛骇浪!二姑娘迎春?凭什么是她?为何是她? 旋即又心下苦涩。就是因着妈妈阻碍,她与陈斯远方才见不得光,如今竟被二姑娘抢了先! 论姿容、品性、能为,二姑娘哪一样胜得过她去?偏生被其抢了先……是了,二年,二年后才会定下。 宝姐姐顿时暗自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愕然、狐疑褪去,那娴静笑容重新浮现。趁着说话空隙,便笑着道:“那要给二姐姐道喜了……却不知远大哥是怎么说的。” 邢夫人就道:“远哥儿?他能说什么,大老爷素来说一不二。” 那便是拉郎配了,料想他这会子也苦恼不已吧? 强撑着邢夫人说过有的没的,二姑娘迎春羞得再不敢见人,寻了个由头便进了房里。宝钗与邢岫烟顺势起身告辞,迎春不敢露面,只打发了丫鬟绣橘去送。 一行人下得楼来,旁人或许不知,邢岫烟却早知宝钗与陈斯远之事。当下略略停步,思量着道:“姑父那性子的确说一不二,姑母说的也未必是真,宝姐姐快去寻了表弟问问吧。” 宝姐姐扭头瞧了一眼,顿时心下感念不已,朝着邢岫烟点了点头,这才领了莺儿匆匆而去。 邢岫烟目送其远去,心下不禁暗自舒了口气。她素来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儿,便想着亏得自个儿只是个贵妾,若真个儿成了正室,说不得也如宝姑娘这般进退维谷呢。 不提邢岫烟自行回了房,却说刻下二姑娘房里,司棋笑着道喜连连,直把迎春羞得没脸儿见人。 心下实在忍不住,便道:“莫再浑说,这事儿还不曾定下,可不好宣扬得尽人皆知!” 司棋却道:“这有什么的?宝姑娘与宝二爷传了几年的金玉良缘,姑娘见旁人说什么了?再说这事儿是大老爷发了话儿的,坐实了不过是迟早的事儿!” 司棋心下得意之余,回想起方才宝钗情形,顿觉愈发畅快。想那薛姨妈拿了远哥儿的短处,逼着其……如今母债女偿,也算报应不爽!待回头儿自家姑娘与远哥儿的婚事敲定,她再将此时宝姑娘与远大爷的事儿传扬出去,到时候看薛家还有没有脸面赖在荣国府! 此时绣橘回返,笑着凑过来,眼见二姑娘羞不可抑,便故意作弄道:“这婚姻大事固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府中还有老太太在呢。姑娘若是不喜,咱们不若求了老太太,让大老爷将这话儿收回去就是了。” 迎春抬首白了其一眼,到底没说话儿。绣橘就道:“瞧瞧,姑娘心下也满意着呢!” 迎春恼羞成怒,起身甩了个枕头过去:“再胡吣,改明儿都将你们退回去!” 司棋、绣橘嘻嘻哈哈避让,又哪里瞧不出自家姑娘喜不自胜? 是啊,陈斯远品貌、性情、能为、才干,哪一样不是一等一的?得这般良人为郎君,寻常姑娘家只怕做梦都要笑醒了的。 有道是一家欢喜一家愁,二姑娘迎春房里欢天喜地,宝姐姐自然苦闷得紧。虽说心下笃定陈斯远并不曾应下,可想是一回事儿,宝姐姐这会子更想听其亲口与自个儿说。 因是宝钗领了莺儿匆匆回转,临近大观园正门前,宝姐姐忽而停步,思量着朝莺儿使了个眼色。 莺儿眨眨眼,顿时心领神会而去。少一时回转,与宝钗说道:“茶房的婆子说瞧见远大爷回园子了,料想这会子便在清堂茅舍……姑娘?” 莺儿话还没说完,宝姐姐便挪动莲步往西而去。此间往清堂茅舍去有两条路,一条大路,须得过了沁芳桥沿甬道往西北而行;另一条就要绕远一些,需要过怡红院、白石桥、曲洞长廊、玉皇庙才到。 宝姐姐便是心下急切,也不曾忘了遮掩,因是便寻了绕远的路。 好半晌到得玉皇庙后,宝姐姐不好径直寻上门,便由莺儿去寻。 却说陈斯远哭笑不得回返清堂茅舍,全然没想到贾赦过后会将画饼之事说与邢夫人,此时正与小丫鬟芸香逗闷子,谁知便听外间有人呼唤:“远大爷?” 陈斯远抬眼观量,见来的是莺儿,紧忙撇下芸香行了出来。 到得门外,莺儿便低声道:“远大爷,我们姑娘在玉皇庙后头等着呢。” 陈斯远蹙眉纳罕道:“出了何事?” 莺儿眨眨眼,道:“远大爷不知?”见其摇头,便将方才缀锦楼之事说了出来。 陈斯远好一番无语,随即叹了口气……邢夫人本就是没城府的,如今又给自个儿生了个儿子,实在不好与其计较。 当下紧忙往玉皇庙后而来,遥遥便见宝姐姐一袭素净月白袄子,正俏生生立在方才绽放的桃树下。 陈斯远快步上前,莺儿停在远处望风。 “我……” “你……” 二人同时开口,又一并止住话头儿。宝姐姐一双水杏眼盯着陈斯远,见其眸中满是关切,顿时暗自舒了口气。 陈斯远便笑道:“我方才可什么都没说,都是大老爷自说自话,还不等我说什么便把我打发了出来。”他又将贾赦存着的心思也一并说了出来。 宝姐姐心下愈发熨帖,暗忖果然与自个儿想的一般。许是因着方才心绪激荡,此时宝姐姐难得露出几分小儿女情状,不禁嗔道:“你……往后少招蜂引蝶的。” 陈斯远见其模样娇俏可人,便忍不住偷偷扯了她的手儿。 宝姐姐顿时心惊,赶忙四下观量,嘟囔道:“被人瞧见了……” 陈斯远笑着道:“宝妹妹简直是天生的大妇……”见宝钗一双水杏眼纳罕瞧过来,他才戏谑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斗得过狐媚子、打得过流氓。” 宝姐姐瞪着一双水杏眼哭笑不得,道:“哪里来的俏皮话儿?” (本章完) 第233章 葬花(第二更求月票) 第233章 葬(第二更求月票) “有感而发,何来俏皮之说?” 陈斯远笑着逗弄宝钗,宝姐姐正待嗔恼,忽见陈斯远举目远眺,旋即扯了宝姐姐便藏身在桃树旁的银杏树后。 宝姐姐身形贴在树干上,不禁略略惊呼一声,忽觉陈斯远竟与其贴在一处,正待蹙眉说些什么,却见陈斯远于唇边竖起食指:“嘘——” 宝姐姐顿时噤声,扭头探出半个脑袋观量,便见那边厢宝玉正与妙玉两个并肩而行。好似并不曾瞧见这边情形,二人语笑晏晏,须臾进得方厦圆亭中坐定了说着什么。 陈斯远此时方才低头道:“看来咱们须得多待一会子呢。” “嗯。”宝姐姐轻轻应了一声儿,声如蚊蝇,一双柔荑护在身前,又不觉贴在陈斯远心口。纵使隔着衣裳,宝姐姐也能察觉到那怦然有力心跳,顿时红了脸儿。 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她便略显生硬道:“方才大太太才说过,我便知是大老爷自作主张……” 说到一半儿她便说不下去了。想明白是一回事儿,得其亲口言说是另一回事儿。错非如此,宝姐姐又岂会急吼吼来寻陈斯远? 陈斯远便戏谑应了一声儿,道:“宝妹妹早慧,料想也不会信了这等空口白牙之言。大老爷不过是拿我作筏子——他想低价囤胶乳,这才扯出二姐姐来做幌子,想要套牢我。” 宝姐姐今日连番进退失据,不免愈发脸红。又是声如蚊蝇应了一声儿,俄尔才叹息一声儿,抬眼噘嘴道:“我恼了、急了……方才那话是哄你的。” “哈,我知道。” 宝姐姐这会子连耳根子都红了,便偏了头避开陈斯远的目光,低声道:“二姐姐终究是国公府小姐,论出身比我强百套——” 陈斯远作怪道:“是啊?我倒不曾想过此一节……宝妹妹既这般说了,我回头儿细细思量一番才好。” “你!”宝姐姐恼了,探手轻轻捶打了下他胸口。 陈斯远哈哈一笑,擒了柔荑在掌中,举起凑近嘴边,轻轻啄了一口。不待宝姐姐逃走,他便说道:“上回姨太太去工坊,隐隐松了口……我看过些时日须得往那金鱼池包一艘画舫来,咱们泛舟湖上自是一番情趣。” 宝钗应了一声儿,强忍着羞怯道:“风雪月总有事,你……你往后须得多用心攻读。” 陈斯远暗忖,果然是宝姐姐,便是动情之时也不忘敦促良人上进。他便道:“此为存身立命之本,便是妹妹不说,我又岂会耽搁了?” 宝姐姐暗忖,面前之人又不是宝玉那等不知上进的,自个儿往后倒不用‘停机德’,说不得反倒要劝其劳逸结合呢。 眼见陈斯远目光愈发侵人,宝姐姐实在禁受不住,扭头观量一眼,眼见那方厦圆亭早没了妙玉、宝玉二人身形,紧忙略略一推陈斯远,抽身便横移了两步,嚅嚅道:“我,我须得回了,不然妈妈又该来寻我了。” 说罢退后两步,本待扭身就走,忽而想起什么又顿住身形,道:“林妹妹最是孤寂,你,你得空也多去瞧瞧她。” “嗯。” 陈斯远应下,宝姐姐这才捋了捋鬓角的发丝,逃也似寻了莺儿,主仆两个匆匆往蘅芜苑而去。 陈斯远停在原处,心下暗忖,下一回若果然泛舟湖上……想来定能一亲芳泽了吧? 至于宝钗嘱托,陈斯远只能信一半儿。天下间哪有不嫉妒吃味的女子?便是碍于身份与其私下往来的邢夫人与薛姨妈,素日里不也腹诽过陈斯远身边儿的姑娘太多? 陈斯远的确要与林妹妹多往来,可若越过了宝姐姐去,只怕宝姐姐立时就不干了……啧,女人啊,口是心非! 摇头晃脑一番,陈斯远施施然回返清堂茅舍,自不多提。 …………………………………………………… 转过天来,京师里得了信儿的商贾蜂拥而至,那仪门的婆子脚下好似踩了风火轮,一趟趟往清堂茅舍送拜帖。 又有大老爷贾赦亲自来了一趟清堂茅舍,仔细瞧过了拜帖,当即蹙眉指着两封拜帖道:“远哥儿,这两份无需理会。” 陈斯远拱手不做声,那大老爷就道:“此二人乃是忠顺王的门客,哼!前一回盗取了远哥儿的方子,哪儿来的脸面又求上门来?” 忠顺王的门客?陈斯远面上凝重,拱手道:“姨夫说的是,泥人儿尚有三分火气,这等没起子的货色,外甥定不会搭理。” 贾赦顿时熨帖不已,抚须赞道:“不错,不错。是了,远哥儿那胶乳……不知何时发来津门?” 陈斯远道:“依着外甥与内府定下的文契,六月初一起,郑和岛所产胶乳尽归外甥所有。我打算这几日便派人手往郑和岛常住,此后只发松江、津门两地,订购商贾,或在京师给付定金去两地提取,或径直拿了银钱采办。” 贾赦愕然道:“如今才三月,那岂不是浪费了三个月?嘶……那皇商庞家岂不平白赚了一笔?” 陈斯远笑道:“庞家前五年没少亏欠,只三个月又能赚回来多少?” 贾赦却道:“不然,须得防着庞家杀鸡取卵啊,远哥儿速速打发人手往郑和岛为妙。” 陈斯远自是应下,那贾赦方才蹙眉抚须而去。 贾赦才走,便有婆子又送来帖子,却是户部约陈斯远后日定下股子转让事宜。那日陈斯远略略与郎中说定,每股作价一两五钱。户部气大财粗,陈斯远也不好装作不懂人情世故,说不得便要寻机送些冰敬、碳敬去。 瞧那仪门的婆子眼巴巴瞧着自个儿,陈斯远闻弦知雅意,便道:“这两日两位嫂子多有劳烦,红玉,去取两吊钱来,给二位买些酒水解解乏。” 婆子顿时大喜过望,没口子的道谢。待果然得了红玉塞过来的两串钱,更是打躬作揖不迭,说了半晌吉利话方才回转。 仪门的婆子才走,又有后门的婆子来寻,说是有个叫夏竹的小丫鬟请见。 夏竹?陈斯远顿时心下一动,料定必是尤氏又按捺不住。 他便明知故问道:“她可说了是为何事?” 婆子笑道:“说是有人托到她们家姑娘跟前儿,想要寻远大爷买些胶乳。” 陈斯远颔首道:“劳烦嫂子去回了,就说我知道了,得空便过去与二姐儿计较一番。” 婆子应声而去。 陈斯远闷在书房里写了半晌书,眼见辰时过半,想起当日二姐儿、尤氏一并玉体横陈的模样,心下哪里还忍得住?当即拾掇齐整,推说商议营生的事儿,便往能仁寺左近的新宅而去。 却说刻下新宅后楼里,尤氏、尤二姐姊妹两个相对而坐。尤三姐这日一早儿又往窦寡妇处去了,尤氏昨儿个扑了个空,后来贾珍又说与贾赦计较了一桩好营生,尤氏顿时推说原本与二姐儿说好了,这临时反悔,总要前来说一声儿。 她生怕撞见尤三姐,到得地方眼见只尤二姐来迎,顿时心下舒了口气。 姊妹两个一并到了后楼,有的没的说了一通,眼见尤氏愈发心不在焉,那尤二姐便掩口笑道:“大姐何必这般作态?你心下想的什么,我还不知?” 尤氏顿时赧然不语。他本就心慕陈斯远风流俊雅,又前后两回与其缱绻,心下不禁愈发情思转炽。 正此三春,柳舒放,燕语喃喃,文禽两两。偏她好似守活寡一般,又岂能不动心思? 且这女子私回情郎,本就是头一回战战兢兢,第二回心下难安,待来往的多了便愈发大胆。 宁国府里贾珍愈发恣意,哪里会理会尤氏如何?尤氏先前只存心报复,如今却说不清报复有几分,爱慕陈斯远又有几分了。 只是每日夜里辗转反侧,叹自个儿寡鹄孤鸾、红颜命薄,感自个儿愁悉难遗、长夜怎眠,眼见枕剩衾单,便愈发对陈斯远念念不忘。 尤二姐便笑道:“大姐恁地不爽利,我早就应承了,还能拿捏大姐不成?” 当下果然唤了小丫鬟夏竹来,打发其往荣国府后门去请陈斯远。 过得半晌,夏竹来回,说陈斯远发了话,只道得空便来。 尤氏尚且不知陈斯远来不来,那尤二姐却笃定老爷今日定来。因是撇下尤氏,紧忙往前头张罗酒菜。 尤氏独自留在房里,一颗心怦然作乱,时坐时站,又禁不住隔窗往外观量。 待辰时过得大半,前头忽而喧嚷一番,尤氏便知定是陈斯远来了。 果然,须臾便有小丫鬟夏竹来请尤氏。尤氏忐忑着到得前头,偷眼瞥了眼气定神闲的陈斯远,便有尤二姐笑道:“大姐有事儿来寻老爷,昨儿个便扑了个空……起且下去催着席面儿,老爷与大姐先说着话儿。” 陈斯远含糊应了一声,也不等尤氏开口,那尤二姐便飘然而去。 内中只余下二人,偏这会子尤氏又没了言语。 陈斯远心下玩味,观量着闷头不语的尤氏,道:“你寻我有事儿?” 尤氏抬头仓促与其对视了眼,又赶忙垂下螓首来,低声道:“是……昨儿他催着我来,求远兄弟放一些股子。到了下晌赦大叔来了一遭,他又变了。说是另有发财的门路。我,我怕他们坏了你的好事,这才特意来相告。” “嗯,多谢你了。” 寥寥两三句,二人又没了话儿。尤氏咬着下唇,心下自知,面前之人只怕瞧不上自个儿。自个儿本就是有夫之妇,母亲先是做下那等没起子的事儿,转头又下了药逼着他……是了,莫说是他了,换个寻常人也瞧不上自个儿吧? 尤氏心下酸楚,吸了吸鼻子,想起这几日闲暇时书就的诗笺,探手往袖笼里找寻,谁知一时哆嗦,那纸笺竟掉落了下来。 她正茫然之际,陈斯远已然弯腰俯身拾起。眼见那纸笺迭成了方胜,又见尤氏垂着螓首不言语,他便铺展开来,却见内中写了一首诗: 春光先到艳阳天,闺阁慵心绣绵鸳; 徙移栏杆情醉处,桃含笑柳含烟。 陈斯远又非吴下阿蒙,又岂会看不出内中红杏出墙之意? 他抬眼观量,便见尤氏今儿个一身雪青底子莲纹刺绣镶领肉粉色印绸面对襟披风,内衬白色交领袄子,下着松色马面裙。头簪金钗,鬓贴宫。眉眼低垂,却禁不住偷眼往这边厢打量;双手绞着帕子,一对绣锦鞋贴在一处,又不安地来回挪动。 陈斯远又不是什么道德君子,这头一回还能说自个儿不知情,后一回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既然应承了尤氏,总要言而有信。 他往外扫量一眼,守在门前的夏竹顿时一惊,紧忙咬着下唇将房门关了。陈斯远起身挪步到得尤氏身前,探手捏了其下颌。 那尤氏浑身颤栗,略略对视便禁不住低呼了一声儿‘远兄弟’。 陈斯远也不言语,俯身噙了丹唇,一手勾住尤氏脖颈,一手肆意揉捏身前萤柔,那尤氏顿时哼哼有声回应起来。 少一时,陈斯远径直将尤氏打横抱起,直奔西梢间卧房而去。 那小丫鬟夏竹守在门前,听得内中隐隐作响,顿时面红耳赤。待尤二姐回转,夏竹只唤了声儿‘姑娘’便说不出话儿来。 尤二姐眉眼往内中一挑,夏竹紧忙点头连连。尤二姐便嗤笑一声儿,嘱咐道:“仔细守着门。” 待夏竹点头应下,她方才推门而入。 尤二姐进得内中,打了帘栊偷眼观量,便见琼室盈盈,床榻上两下如漆胶相粘,不过一刻那尤氏便魂消体软,软麻不能抵挡。 尤二姐自个儿瞧了个心痒难熬,干脆寻了个空隙也往西梢间而去。内中旖旎风光,自不多提…… …………………………………………………… 倏忽几日,陈斯远果然转了两成胶乳股子给户部,作价三万两。银钱甫一到手,陈斯远便先行来寻李纨——至于薛姨妈那一万两,陈斯远不急着还,他自个儿手头总要留些银钱以备万一。 因这日李纨要给三个小姑子上课,陈斯远便赶着申时方才出门。谁知才出来,便在园子里撞见了四下游逛的小丫鬟芸香。 芸香顿时一怔,大抵有股子员工摸鱼撞见老板巡视的既视感。 芸香眼珠乱转一番,赶忙迎上来低声道:“大爷大爷,近来不知怎么了,四下都在说大老爷有意将二姑娘许配给大爷呢。” 陈斯远玩味道:“就这?” 这荣国府就好似四下漏风的破房子,有点什么大事小情,转头一准儿传扬得人尽皆知。那日邢夫人又不曾遮掩行迹,当着几个丫鬟的面儿说了此事,转头可不就传得沸沸扬扬? 芸香眨眨眼,赶忙又道:“是了,今儿个是王家淑人生儿,一早儿太太带着宝二爷往王家祝寿去了。旁的……旁的……我再去打探?” 陈斯远心下暗乐,摆摆手便将如释重负的芸香打发了去。 当下负手而行,才转过沁芳桥,耳听得挂风之声袭来。若换在去岁,说不得陈斯远还反应不过来。许是长了年岁,加之这半年习练桩功不辍,是以陈斯远本能一偏头。 便觉一物贴着脸面嗖的一声飞过去,定睛观量才瞧清楚,敢情竟是一枚小巧羽箭。 陈斯远悚然而惊,循羽箭射来的方向瞧过去,只见那翠嶂假山上,有一单弱身形提了弓箭正惶惶不安。 “远叔?这,侄儿该死,本想射鸟雀,谁知竟险些伤了远叔!” 那贾兰急切间便要跃下。他才多大?陈斯远吓得赶忙探手道:“且住!你慢慢下来,千万别往下跳。” 贾兰乖顺应下,这才慢腾腾自假山上挪腾下来。 陈斯远已然凑近,那贾兰丢了弓箭作揖道:“远叔,都怪我——” 陈斯远摆手道:“不过是无心之失,当不得什么。只是这园子里人来人往的,可不好胡闹捣鼓弓弩。” 贾兰讪讪道:“也是妈妈见我单弱,这才求了二婶子,自库房里寻了个弓箭来……往后再不敢了,回头儿我寻个僻静地方立个靶子,自个儿耍顽就是了。” 陈斯远笑着应下,转而又道:“是了,你母亲可回稻香村了?” 那贾兰悚然抬头,惊愕道:“这……我都道恼了,远叔何必告到母亲跟前儿?” 陈斯远哭笑不得,道:“乱说,我是寻你母亲还债。” 贾兰这才释然一叹,讪笑道:“还当远叔小肚鸡肠,要去告我状呢。” 当下贾兰提了弓箭引着陈斯远往稻香村而去。须臾光景,那稻香村便近在眼前,陈斯远便见四下业已开垦种植,芦雪庵半边分作四块田,一处应景也似栽了水稻,余下的则种了果蔬。 原本蹦蹦跳跳的贾兰,甫一到得稻香村左近,立刻规规矩矩起来。入得内中方才叫道:“母亲,远叔来了!” 俄尔,便有李纨布衣荆钗来迎,腰间还系了围裙。许是才担水浇过田,刻下李纨素面朝天,面上晒得红扑扑一片,一双桃眼多了几分灵动,瞧着倒是比过往那等枯槁死灰多了几分活气儿。 瞥见陈斯远,李纨一边厢擦着鬓角汗珠,一边厢笑道:“远兄弟来了?” 陈斯远拱手作礼,心下不禁思量着,许是过往是太过清闲了,这操持起农活来,李纨反倒多了些生气? 当下李纨将陈斯远让进内中,待落座后又有碧月上了香茗,陈斯远递过去一个眼神儿,李纨方才将两个丫鬟打发了下去。 内中只余下三人,陈斯远便从袖笼里掏出一迭庄票来,恭恭敬敬双手递过去道:“如数奉还,还请珠大嫂子点算清楚。” 李纨纳罕着应下,接过来道:“早听闻远兄弟这营生妥帖了,不想这才几日,远兄弟便来还钱。” 陈斯远笑道:“得户部看中,我让渡了两成股子,正好凑足了三万两。” 李纨蹙眉道:“那远兄弟手头还有余钱?这操持营生,可万万短不得活钱。” 陈斯远笑着颔首道:“大嫂子说的是,我手头还留了不少银钱。” 李纨这才开始点算。俄尔,待点算清楚,李纨便寻了匣子藏好,这才蹙眉回转,思量着与陈斯远道:“这,原本兰儿在远兄弟处读书,这几日瞧着颇有进益,本就是劳烦远兄弟了。奈何事到临头,我如今另有一事相求。” “哦?大嫂子请说,力所能及,我定当援手。” “是这般——”李纨便将兄长李崇明不日要来讨要金刚经的事儿说了出来。 陈斯远听得蹙眉不已,待其说过紧忙仔细问询了一番,这才略略舒展了眉头。 看样子是李守中自知李崇明眼高手低,连谨守门户都做不到,这才将金刚经寻了由头送来京师李纨处? 也是,那金刚经真迹可谓国宝,若藏得紧实也就罢了,但凡露出蛛丝马迹来,定会引得有心人蜂拥而至。那李崇明如今不过是个捐监,待李守中一过世,哪里还受得住这般国宝? 有良心的,拿了其错漏逼着其交出来,没良心的巧取豪夺,蓄意栽赃将其投入大牢,到时想要什么还不是由着人家说了算? 偏生这李崇明是个官儿迷,一心想以金刚经为进身之阶。待听闻金刚经送来了京师,更是不顾李守中反对,偷偷摸摸往京师来讨要。 且李纨为继室所生,与李崇明本就不是一个母亲,兄妹二人又能有多少情谊?说不得登门之日,便是闹翻之时啊。 如今荣国府亏空愈甚,挪用了黛玉家产不说,连带还借了薛家的银钱。若听闻李纨手中有这般多银钱,那王夫人、大老爷又岂会不动心? 贾赦那货不提也罢,简直钻进钱眼儿了。婚书甫一敲定便急吼吼将黛玉余下不多的家产尽数搬去了东跨院,若得知李纨有七万两银钱,难保其不会动歪心思;至于王夫人……她本就因着贾珠早夭迁怒李纨,连贾兰都不怎么待见。说不得听闻此事,也会生出害死这对儿母子,将银钱占为己有之心啊! 至于会不会得罪了李守中……一个革退的国子监祭酒,便是得罪了又能如何?事急从权,李家的报复还不知何时来呢,总要先紧着眼前的难关再说旁的。 陈斯远思量分明,便道:“此事突然,我这一时间也没主意。算脚程总要几日光景,待我拿定了主意再来寻大嫂子计较?” 李纨咬牙应下,待陈斯远起身告辞,这才与贾兰一道儿将其礼送出稻香村。 陈斯远一路蹙眉思量着回返清堂茅舍,左思右想一直没主意。想得心下烦闷,干脆寻了书稿往园子里游逛。谁知情急出错,拿的不是如今正在写的列国文稿,而是早年在扬州时胡乱写的话本子。 他出得清堂茅舍,过了沁芳闸桥,又过了凹晶溪馆,不知不觉便到了山坡后。见桃林边有一方巨石可供人坐卧,干脆撩开衣袍坐了下来。 思量间一阵清风袭来,便有桃飘落,直落得个满头满脸。陈斯远因想着破局之法,一时也没反应,只攥着书册闷头思量。 忽而有人背后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斯远回神扭头,便见一袭月白交领兰刺绣长袄,外罩湖蓝印披帛,肩上扛着个小锄,锄上挂着囊,手内拿着帚。 瓜子脸面色略显煞白,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满是纳罕瞧过来——是黛玉。 陈斯远顿时将李纨委托抛诸脑后——来日忧来,来日解。他心心念念想着偶遇林妹妹而不得,如今可算撞见了,他又岂能放过? 陈斯远心思电转,忽而笑道:“妹妹来得正好,快将这桃扫落了,一并撂在那水里。” 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陈斯远笑着摇头道:“不好,我却以为撂在水里才好呢。” 黛玉见其另有所指,略略思量便知,这岂不是应了那句‘落有意流水无情’?知其是在说他屡屡献殷勤,却只得了寡淡回应,黛玉便不禁俏脸儿一红。 “胡说!”嗔怪着轻哼一声,黛玉便扛着锄往前去。须臾撂下来,用了帚将树下满地桃扫进囊。 陈斯远踱步循其而来,却只站在一旁笑吟吟瞧着。 俄尔,黛玉被瞧得心下别扭,扭头又嗔怪道:“你便这般瞧着?” 陈斯远悠悠道:“春日里葬桃,乃是人间雅事。妹妹早知草木之属并无情谊,偏要葬了其,可见妹妹此举是为全了自个儿心思。” 黛玉纳罕道:“我却不知我有什么心思。” 陈斯远书卷砸在手中,说道:“或是为了纯净,或是因着怜悯,又或是……心下孤寂,看不到前路。” 黛玉顿时心下一酸,不禁抬眼仔细瞧了瞧陈斯远。她虽多愁善感,可又不是傻的,幼时葬只是因着怜惜落飘零,谁知葬了两回桂,那冢竟余香不散,惹得母亲、父亲好生夸赞。 此番再葬,一则是缅怀父母,二则……也是因着身世孤苦。 黛玉心下本认定陈斯远乃是那等蝇营狗苟之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谁知其竟懂自个儿的心思……倒是让黛玉一时间刮目相看。 可黛玉即便被戳破了心思,嘴上却是个不服软的,俄尔便道:“满嘴胡诌。” 陈斯远笑而不语,黛玉便不理他,只闷头将落红尽数扫进囊。半晌又寻了锄,寻了块缓坡刨了个坑,将那囊埋在其中。 陈斯远就这般瞧着,越看越赞赏。父母双亡,寄居外祖母家,下人给脸色,外祖母忽冷忽热,舅母瞧不上眼,不得已耐着性子去相处的表兄,又是个游戏丛的浪荡子,紧要时候半点也指望不上。 这般境遇下,稍稍脆弱一些的姑娘家只怕早就活不成了,黛玉能在荣国府寄居好些年,中间又有王夫人换药险些害了她去,可见其心性坚韧。 此时黛玉香汗淋漓,又扛了锄回转。待经过陈斯远身旁,抬头瞥了其一眼,道:“如今你业已称心如意,又何必来管我?有那光景,我看不若多去寻宝姐姐耍顽。” 正要迈步而行,陈斯远却道:“妹妹这话我可不敢苟同。”见黛玉停步看过来,陈斯远才低声道:“明明是称了妹妹的心意,怎么妹妹反过来说是称了我的心意?” 黛玉略略蹙眉,须臾便想了个分明。若非陈斯远那一封婚书,只怕即便琏二哥将婚书遗落了,自个儿也得认命。从此寄居荣国府,等着外祖母促成自个儿与宝玉的婚事。 只是有些事一日不曾敲定,来日便说不得会生出变故来。谁也没想到大姑娘元春封了贤德妃,从此舅母便当了宝玉是国舅爷。想着舅母本就不待见自个儿,来日这婚事又岂能没有波折? 陈斯远之意,他当日不过给了黛玉另一种选择,黛玉自个儿思量分明之后,方才做了决断。 俄尔,黛玉叹息一声,一双罥烟眉微蹙,道:“你说的也是,的确是我自个儿选的。奈何如今我却愈发瞧不清楚来日是何等情形。” 陈斯远便道:“白云苍狗,人生不过百年,浑浑噩噩者比比皆是,又有几人能瞧出来日情形?有些事儿,总要一起经历了才知是好是坏。” 黛玉懵懂着颔首,心下不想继续深谈,忽而瞥见其手中书卷,便道:“你拿了什么?” “书稿。”随口回了一句,陈斯远低头瞥了一眼,顿时略略蹙眉。 黛玉好似心结略略解开了几分,见此顿时嗤笑道:“好啊,定是不正经的书稿。” 陈斯远道:“不过是当日游戏之作,算不得不正经的书。”说话间便递了过去。 黛玉怔了下,挪步上前接过来,只看封面手写了‘浮生若梦’四个字。 当下夹了锄略略翻看几页,方才瞧出来好似是写一对小夫妻的话本子? (本章完) 第234章 结仇 第234章 结仇 山坡处。 黛玉翻阅几页,不禁越看越觉有滋味。于是干脆丢下锄,寻了那一方巨石落座,捧着书稿看将起来。 瞧见三白与芸娘方才初见,那三白便指着芸娘言非她不娶,黛玉不禁红了脸儿。暗忖这两个不过十三、四年纪,这般早就定下亲事了? 果然,下一页二人便成了婚。与黛玉想的婉转回肠不同,这两个既没惊天动地,也不曾婉转回肠,反而极为平实,好似活生生落在了那红尘之上。 三白宴请友人,却无钱沽酒,芸娘便‘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轻放过’。 乞巧时,三白感念娶得佳人,便刻了两方石印,一方阴刻,一方阳刻,印落都是一行字迹:愿生生世世为夫妻。 夫妻两个闺房画眉,三白笑芸娘仰慕李太白,又认白乐天为启蒙师,偏生他便字三白,可见芸娘此生与白字脱不开干系。 芸娘便打趣说:“与白字有缘,将来恐怕白字连篇啊。” 黛玉看得目不转睛,不同于戏台上那等才子佳人、你侬我侬,这篇散记里满是三白与芸娘的别致情趣。 文字质朴,读之却齿有余香。 仔细瞧过一遍,黛玉又舍不得罢手,禁不住盯着其中一些别致桥段瞧个没完。 良久,她才察觉不知何时陈斯远竟也凑坐在了一旁。好在那一方巨石宽敞,二人还隔着半尺有余。 黛玉不好往前翻阅,便恋恋不舍放下,道:“这是你写的?” “嗯,涂鸦之作。”陈斯远观量黛玉神色,不禁心下暗自舒了口气。此番也算错有错招!这浮生若梦乃是他将记忆中的浮生六记,混杂了一些自个儿记得的小桥段,糅杂而写来。 那浮生六记有个诨号叫小红楼梦,岂不正对了黛玉的心思? 只着重写了闺房记乐,本想着混些稿酬,谁知才跟师傅出山便骗了上千两银子。于是一代小说大家就此陨落,从此世间多了个雀字门大骗子。 黛玉不禁纳罕道:“内中文字恬淡,瞧着却不像是你写的呢。” 陈斯远自嘲一笑,仰着身子道:“人心易变。我倒是想守着一屋一院,一人一心,一茶一饭,不去理会红尘乱世万千风景……奈何情势不由人。”扭头正色看向黛玉道:“我不争不抢,奈何旁人却要吃人。换了妹妹是我,又该如何?” 若是前几年,黛玉或许还懵懂不解。可其父林如海过世,过后老师贾雨村办了扬州盐案,杀得人头滚滚,便是没有陈斯远前番解析,黛玉又怎会不知其中道理? 心下不由得暗忖,是啊,这世间本就是要吃人的。自个儿爹妈、庶弟不就被那些贪渎之辈吃了去? 正是这般,心下不由得理解了陈斯远几分。于是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想来也是要挣命吧。好不容易来了人世间,总要好生活到老,将世间万千看个清楚,如此才不会愧对父母生养了一场。” 陈斯远颔首笑道:“便是这个道理。” 二人略略对视,黛玉便偏了头去。 黛玉卷了书卷不忍归还,陈斯远闻弦知雅意,便道:“不过是游戏之作,不想倒是对了妹妹的心思。既如此,妹妹拿回去观量就是了。” 黛玉果然欢喜,扭头笑道:“果然?” 见陈斯远笑着颔首,黛玉才道:“那就多谢你了,这书稿极对我胃口,内中满是别致情趣,我回去须得多瞧几眼。” 话音落下,忽而闷雷一声,又有乌云遮天蔽日而来。陈斯远抬头扫量一眼,说道:“要下雨了,妹妹早些回吧。” 黛玉应下,将书卷掖在汗巾子里,又扛了锄,便招手与陈斯远道别。陈斯远目送其远去,扭身笑吟吟也往清堂茅舍回转。 却说黛玉下了山坡,正到得小厨房近前,隔墙便是梨香院。忽而便有小戏子唱道:“最喜今朝春酒熟,满目开如绣。愿岁岁年年,人在下,常斟春酒……” 黛玉停步听了一阵儿,待听得‘人在下,常斟春酒’这一句,回想起方才情形,暗忖可不是应了‘人在下’?却不知来日能否‘常斟春酒’了。 空着的左手摸了下汗巾子里的书稿,黛玉面上噙了笑意,扛着锄往潇湘馆回返。 …………………………………………………… 一行车马自角门进得荣国府。 仆役紧忙寻了脚凳来,须臾便见薛姨妈、宝钗,王夫人、宝玉,凤姐儿等纷纷面色凝重下得马车来。 今日乃是王舅母寿辰,一早儿王夫人、宝玉与薛姨妈、宝钗、凤姐儿便往王家祝寿。 本是其乐融融的好事儿,谁知横生枝节,倒是闹了好大的不愉快。 一则,那日宝钗出面拦阻,‘生生搅合’了表姐王云屏的好事儿。此番再见面,那王云屏自是冷嘲热讽,恨不得当面扯了薛家母女的脸面丢在地上踩! 二则,凤姐儿的兄长王仁也在。席间王云屏对陈斯远盛赞有加,又说其赞自个儿有李冶之才。 这王仁虽不学无术,可好歹读过些书,当面便将李冶情形说了出来,直把王云屏气得面色铁青! 三则,待听闻那胶乳股子业已为户部买了去,王舅母心知占不得便宜,顿时变了脸色。 一场好宴不欢而散,归程时除去心思不多的宝玉,余者俱都心事重重。 薛姨妈与宝钗,因前几年凤姐儿一直唯老太太之命是从,母女两个一直与凤姐儿不大对付。私底下提起来,宝钗连表姐也不愿叫一声儿,只称其为‘凤丫头’。 这二人早就钟情陈斯远,自是见不得王仁戳破此事,惹得王家与陈斯远反目。那王仁又是凤姐儿的哥哥,这下母女两个更是愈发不待见凤姐儿; 凤姐儿也是心下憋闷,原还想着寻机为远兄弟讨一门赚钱的营生呢,偏王仁多嘴,此番算是将远兄弟彻底得罪了。这还如何问其讨主意? 倒是王夫人虽心下不爽利,却没太为难。原本是一桩好事儿,这相看也不是说相了就能成的。奈何那侄女王云屏实在刁蛮,本说来了躲在屏风后,谁知竟跑出来自取其辱。 那远哥儿本就是个有脾气的,哪里受得了这等满身骄矜气的女儿家?出言嘲讽也在情理之中。只可惜这婚事是成不了啦,近来又有传闻,说大房有意将二姑娘迎春许配给远哥儿。 这若是果然亲上加亲,往后王夫人怕是再驱使不动远哥儿了。 三拨人各有思量,待下了马车,便有来旺媳妇来寻凤姐儿。只因凤姐儿去了一日,这府中庶务无人拿主意。凤姐儿虽有心与王夫人说道一番,却耐不住庶务缠身,只得先去处置杂事。 薛姨妈与宝钗对视一眼,母女两个便与王夫人一道儿先行去了王夫人院儿。 入得内中吃了一盏茶,王夫人方才唏嘘道:“上回就该听妹妹的,如今可不就结了仇?” 薛姨妈因着王子腾有心吞了薛家家产,心下自是对王子腾一家子早有成见。此番又得罪了陈斯远,比照从前更让薛姨妈恼恨! 当下薛姨妈便轻哼一声儿说道:“姐姐此时还没瞧出来?兄长在外为官,可不就嫂子当家做主了?你瞧瞧今日,只怕单是贺礼便收了一库房。嫂子那心气儿,如今可高着啊,只怕心下早当云屏是那等金枝玉叶了,谁家都要上赶着高攀呢。” 王夫人又是叹息一声,道:“早知闹到如今,我当日就不该去叫了远哥儿来。” 宝钗在一旁帮腔道:“姨妈,自古文武殊途,也是舅母有些……自视甚高了。远大哥少年举人,说不得下一科便能金榜题名。才二十岁的进士,若走了时运进了那翰林院,二十年后焉知谁高谁下? 我心下以为舅舅本要结善缘,偏生表姐、舅母都……一桩好事生生闹得如今这般地步。” 事涉长辈,宝姐姐自然不好直斥其非,于她心下,那母女两个都是拎不清、不晓事的!自古欺老不欺少,一桩好事偏生给舅舅招惹了个大敌,来日舅舅王子腾得知了,定会着恼! 薛姨妈又道:“如今倒好,她们母女两个惹来的是非,偏咱们夹在其中,实在为难。” 王夫人就道:“嫂子如何想是嫂子的事儿,远哥儿又不曾对不起咱们,我看还是一如既往就好。” 薛姨妈顿时笑着颔首:“姐姐说的极是。” 闻听王夫人此言,薛姨妈与宝钗俱都松了口气。 说了会子闲话,王夫人又想起一事来,意味深长瞥了宝钗一眼,道:“这几日府中四下都在传,说是大嫂有意将二姑娘许配给远哥儿呢。” 薛姨妈道:“我也听了一嘴……说是大太太那日往缀锦楼亲口说的?” 王夫人颔首道:“想来错不了啦。那位素来藏不住事儿,料想必是大伯透露了风声,这才急吼吼寻了迎春说道。” 薛姨妈没想着跟自个儿相关,只笑道:“大老爷……这是得了林家家产还不甘心,又盯上了远哥儿?” 依着小良人所言,那几万银钱砸进去,过上五年总能翻几番。到时小良人身家就算比不得荣国府、薛家,比照寻常富户也绰绰有余。二姑娘若果然嫁了去,可算是享福了。 又见王夫人欲言又止的瞥了宝钗一眼,薛姨妈顿时顺势看过去,便见宝姐姐娴静垂着螓首不言语。 知女莫若母,宝钗虽什么都不曾说,可薛姨妈情知这会子宝钗反常。换了寻常时,宝钗少不得恭贺、打趣一番,怎地这会子突然没了言语。 薛姨妈心下悚然:是了,小良人风流俊雅,连自个儿都忍不住深陷其中,更遑论宝钗这等闺阁女儿家了。 那宝玉是个不成器的,女儿素来心存青云之志,若没比照还好,偏生这二人都在荣国府。两相对照,换了自个儿也要更看中那扶摇直上的小良人,又岂会搭理宝玉那等顽童? 一时又想起那日小良人所言,薛姨妈难免心下动摇,可还存了一分指望。于是附和着说了半晌,忽而与宝钗道:“瞧你也坐不住,快去寻宝玉耍顽吧。” 宝钗娴静应下,起身敛衽一福告退而去。 待其一走,薛姨妈才低声与王夫人道:“姐姐,那东跨院都想着亲上加亲,却不知宝钗与宝玉……” 王夫人顿时蹙眉道:“此时说这些还太早。一来,宝玉如今还小,这会子才过十三,整日介皮猴子也似,心性不定的,哪里好就此定下来?这二来,妹妹也知宝玉的婚事……只怕要老太太才能做主。这起先碧纱橱里养着黛玉,如今又养了云丫头,存着什么心思妹妹还不知? 此事不急,须得从长计议。” 什么从长计议,全然都是推诿之言。今时不同往日,王夫人的陪房可是拿了账房、库房两处肥差,除去买办房与有名无实的大总管,如今王夫人便能做得了荣国府大半的主。 老太太不赞同又能如何?王夫人只消将借据拍过去,包管贾母便没了言语。善财难舍,前头这般难也不见老太太拨出体己来贴补公中,这会子又岂会为公中填补亏空? 薛姨妈心下想的分明,好姐姐分明是因着元春封妃之后心气儿高了,瞧不上薛家的家世,又一时间还不起银钱,这才百般推诿。 薛姨妈这会子也来了火气,心道自个儿那女儿百般都好,莫非还真就要吊在贾家这一棵树上了不成? 忽而想起小良人来,薛姨妈顿时心下犹疑,心防略有耸动,转念又想着,不若往别家勋贵寻一寻妥帖的姻缘? 当下姊妹两个说了半晌,薛姨妈临了才道:“姐姐也知我家如今也难,前头内府派了差遣,两三年里说不得便有大窟窿要填补。若是实在周转不开,只怕到时便要来催要姐姐还钱了。” 王夫人顿时心下发愁,口中却道:“也是因着又修园子又省亲的,如今两桩事都过了,公中也能留存些结余,待我攒一攒便尽快还给妹妹。” 薛姨妈笑着应下,将杯中茶饮尽,才起身告辞而去。 那王夫人送过薛姨妈,不禁眉头深蹙。她又如何听不出薛姨妈威胁之意?若不敲定金玉良缘,那便还钱,期限只给了二三年!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从前王夫人虚有其名,大事儿都是老太太拿主意,小事儿凤姐儿自个儿就处置了,偏凤姐儿又是向着老太太的,倒把她这个掌家太太架在半空悬起来,不上不下的十分别扭。 自打去岁真个儿掌了家,王夫人是每月都犯愁。一则家中人口滋生,开销愈大,若不是她逼着凤姐儿将月例银子放了债,只怕更难以维系; 二则上行下效,老太太荣养高乐,下面的有样学样,自是怎么铺张怎么来。寻常姑娘家过个生儿,都要摆酒席、请戏班子,一来一回便要几十两银子,闹不好就要上百两; 三是老太太纵容家奴,家中仆役、仆妇愈发没了规矩,不得了银钱好处,办起差事来便不会尽心。有那没起子的,还会蹬鼻子上脸欺负到主家跟前儿! 千头万绪,王夫人一时没了主意。又因老太太还健在,她也不敢大刀阔斧的革除弊端。如此便只能延续维持,家中账目愈发入不敷出。 什么结余之说,不过是哄薛姨妈的。王夫人心下想着,待来日给宝玉寻一桩妥帖婚事,一朝便将家中亏空尽数填补了才好。 那薛家眼看日薄西山,孤儿寡母的能成什么气候? 好在妹妹不曾撕破脸,这事儿还有缓和,两三年里,总要给宝玉定一桩妥帖婚事……若是大姑娘在此期间晋了贵妃就好了。 这般想着,忽而听得外间喧嚷声传来,王夫人顿时断了思绪。略略倾听,隐约听见好似是贾环,她便蹙眉吩咐道:“去瞧瞧怎么了!” 金钏儿应声而出,半晌转进来道:“环三爷抓了只蛤蟆,吓得彩云、彩霞四下逃呢。” 王夫人顿时蹙眉不喜。她这会子本就心绪不佳,又想起赵姨娘母子,顿觉心下恶心。因是便道:“你去将环哥儿叫来。” 金钏儿又是应下,扭身便禁不住笑将起来,暗忖过会子环老三又要倒霉了! 待须臾,金钏儿将一身脏兮兮的贾环引入内中,待其见了礼,王夫人板着脸说了几句寻常话儿,便吩咐道:“你如今也读书识字了,就是这心性太过跳脱,哪里有逮了蛤蟆四下吓唬丫鬟的?今儿个你便抄写一遍金刚经,也算磨砺心性。” 贾环臊眉耷眼不敢不应,转头儿便装模作样往炕上抄写经文去了。 偏此时外间阴了天,显是又有一场春雨要来。玉钏儿便掌了灯来,那贾环是个没定性的,拿腔作势半晌也不见抄写几个大字。一会子唤了彩云来倒茶,一会子又叫玉钏儿剪灯,一时又叫金钏儿挡了灯影。 金钏儿、玉钏儿等素来瞧不上贾环,唯独赵姨娘私底下许了彩霞好处,她这才来给贾环倒了一盏茶,又低声叮嘱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呢!” 贾环情知王夫人今儿个心气儿不顺,刚好拿了自个儿作筏子,便赌气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 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正说着话,显是凤姐儿处置过庶务来寻王夫人,旋即又有宝玉过来。王夫人见他酒意未散,便让其在炕上歇息,又叫了彩霞来为其拍着。 宝玉便与彩霞说笑,谁知彩霞一直淡淡的,两只眼睛只往内中贾环处看。宝玉见此,干脆笑着扯了彩霞的手儿道:“好姐姐,你也理一理我吧。” 彩霞夺了手道:“再闹,我就嚷了!” 那贾环在炕上本就坐卧不宁,见彩霞去拍宝玉,一双贼眼顿时看个不休。眼见宝玉这般,贾环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环老三眼珠一转,忽而装作失手,将那烛台打翻。油汪汪的蜡油不偏不倚正泼洒在宝玉脸上,烫得宝玉顿时惨呼一声儿。 四下人等唬了一跳,紧忙掌了灯来观量,便见宝玉满头满脸的蜡油。王夫人又气又恨,指着贾环的鼻子好一番骂。 凤姐儿凑上来替宝玉拾掇,见王夫人骂不到点子上,便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 一语点醒了王夫人,顿时也不骂贾环了,打发人叫了心下莫名的赵姨娘来,劈头盖脸便骂道:“养出这样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这不越发上来了!” 正室夫人当面,没有老爷贾政在一旁护着,加之还是贾环闹出的事端,因是赵姨娘心下暗恨,面上唯唯诺诺。被骂了一通,这才领了贾环回转。 正房里众人好一番忙碌,又说起瞒不过老太太,宝玉心下讪讪,情知是自个儿方才恣意行事方才招惹了此一劫。他生怕老太太叫了贾环去,贾环再将自个儿所为说出来……来日让众姊妹如何瞧自个儿? 因是故作大度不与贾环计较,只说来日见了老太太,便说是自个儿不小心弄的。 方才情形,凤姐儿瞧了个真亮,自是不会催逼着宝玉说实话;王夫人背对着宝玉,虽不曾瞧见,知子莫若母,宝玉面上讪讪,定是做下了没起子的事儿。王夫人为宝玉名声计,也就不去往老太太跟前儿告状。 左右那赵姨娘母子两个便在自个儿院儿里,来日有的是法子整治。 …………………………………………………… 一夜疾风骤雨,转眼天明,又变得阴雨绵绵起来。 陈斯远难得惫懒一回,用过早点竟又钻回了被窝。红玉、香菱两个月事临近,便只一个柳五儿留在房中伺候。 柳五儿原本穿戴齐整了,又被陈斯远哄得褪去衣裳一并钻了被窝里。二人略略温存,柳五儿便偎在其怀里惬意不已。 这姑娘多愁善感,寻常与红玉、香菱说话都不多,也就与陈斯远相处时会多说两句。 此时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几句,忽而便道:“大爷来日可是要娶了宝姑娘?” “嗯?为何这般问?” 柳五儿嗔道:“上回宝姑娘来,一问饮食起居,二问何人值夜,事无巨细都指点了一番……瞧着便是当家奶奶呢。”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宝姑娘不好?” 柳五儿笑着摇头,道:“好与不好又与我有什么干系?只盼着来日奶奶过了门,大爷别厌嫌了我就好。” 陈斯远捏了捏萤柔,不过小荷才露,五儿顿时嗔怪一声儿。他这才道:“你放心就是了。” 柳五儿虽多愁善感,却是个心思少的,宝姐姐才懒得对付她呢。余下香菱、晴雯、尤三姐也是一般道理。倒是红玉与尤二姐,红玉不生出旁的心思来自然无碍,那尤二姐来日若不乖顺些,只怕便被宝姐姐拿去做了筏子。 思量间略略揉捏,柳五儿顿时遭受不住,一双眸子恨不得沁出水儿来,明显动了情。陈斯远赶忙收手,生怕一时忍不住…… 柳五儿比晴雯大一些,今年也十四了,却是个体弱的,这会子陈斯远可不敢收了她去。 过得半晌,陈斯远到底爬了起来,任凭柳五儿伺候着穿戴齐整,忽而便有小丫鬟芸香隔窗叫嚷道:“大爷大爷,姑娘们穿了大爷送的雨衣、雨靴,这会子正在园子里戏水呢!” “知道了。”打发了小丫鬟芸香,陈斯远不禁对镜而笑。料想定是湘云那丫头禁不住撺掇的,她上回便说了要雨中耍顽一番。 过得须臾,芸香又去而复返,道:“大爷大爷,东跨院的苗儿姐姐来了,说大太太请大爷过去一趟。” “嗯。” 陈斯远又应了,转头吩咐柳五儿将自个儿的雨衣、雨靴翻找出来。那雨衣、雨靴都是大两码的,陈斯远干脆穿鞋套上,旋即嘱咐柳五儿好生歇息,顶着绵绵细雨便出了门儿。 行至沁芳闸桥,耳听得嬉闹声渐近,陈斯远扭头观量,便见对面凹晶溪馆左近,满是姹紫嫣红,一群姑娘家披着五颜六色的雨衣雨中嬉闹,又有撑着伞的丫鬟在一旁大呼小叫。 陈斯远纳罕不已……他送的雨衣、雨靴除去黑色便是黄色,怎地五颜六色起来了?待仔细观量才瞧清楚,敢情那雨衣外头竟罩了绸面儿,这才缤纷多彩起来。 他停步间,有人瞧见了,当即跳脚招手,又拢手喊道:“远大哥快来!” 是小惜春。 随即又有探春、湘云喊陈斯远一道儿耍顽。 陈斯远站在桥上摆了摆手,回道:“我过会子便来!” 当下拱拱手,这才出了大观园,往东跨院而去。 半晌进得黑油大门,又被苗儿领着进了三层仪门,待进得正房里,邢夫人正品着茶,见了他这副一身黑黢黢的模样,顿时忍不住喷茶,蹙眉道:“什么样子!” 陈斯远笑道:“姨妈不知,此乃胶乳制的雨衣、雨靴,比蓑衣轻便,又容易打理不怎么生霉,来日必大行天下。” 邢夫人瞪了其一眼,只吩咐苗儿、条儿赶忙为其将雨衣褪下。待恢复了寻常样子,邢夫人这才暗自舒了口气——这回瞧着顺眼了。 恰好奶嬷嬷抱了四哥儿来,陈斯远便逗弄了半晌。许是父子天性,那四哥儿向来与贾赦不亲近,偏生得意陈斯远。 转眼四哥儿便被逗得咯咯咯笑个不停,乃至于一时呛了口水竟咳嗽连连。 那邢夫人原本还笑吟吟看着,时不时说上一嘴,见宝贝儿子受了委屈,顿时嗔道:“快别逗弄了,每回都要逗得四哥儿呛口水!” 当下奶嬷嬷抱了四哥儿去,邢夫人又打发了丫鬟、婆子,二人这才说起体己话儿来。 邢夫人就道:“你跟二姑娘的事儿传得人尽皆知,大老爷也不曾说什么,想来这回是妥了。” 陈斯远笑道:“你还信着他?大老爷素来无利不起早,若真要娶二姐姐,只怕我不散出半数家财来,大老爷定会心有不甘。” 邢夫人笑吟吟道:“你惯会招蜂引蝶的,此事还能难住你?左右他如今都默许了,你私底下与二姑娘勤往来着,来日干脆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陈斯远赶忙止住其话头:“莫闹!真做出这等事儿,我还要不要脸面了?” 邢夫人白了其一眼,道:“你何曾要过脸面了?” 陈斯远哭笑不得,只得道:“我私底下不要脸,可明面上总要一张脸撑着体面。再说二姐姐有大老爷这般父亲,若真娶回家,说不得整日介被泰山算计家产,我图什么?” 邢夫人却是不讲道理的,瞪眼道:“你嫌弃大老爷,是不是也早就厌嫌了我?” 所以说有时候不好与女子讲道理。 陈斯远掐指一算,得,邢夫人也月事临近,难怪这般不讲理。他思量着干脆说了实话:“比起二姐姐,我更相中宝妹妹。” “谁?宝钗?”邢夫人顿时蹙眉道:“她比迎春好在哪儿了?” 陈斯远实话实说道:“好看。” 一言既出,邢夫人顿时没了言语。二姑娘瞧着可亲,可论及姿容到底差了宝钗一筹。她便蹙眉劝说道:“娶妻娶贤……” 陈斯远笑道:“你说说二姐姐哪里比宝妹妹贤惠了?” 邢夫人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道:“若娶了迎春,她也不大会管着你。” 陈斯远道:“宝妹妹只求我上进,来日给她赚个诰命夫人回来,她也不会管着我。” 邢夫人说不过,顿时气恼道:“罢了罢了,都随你。今儿个瞧着你就不顺心,你快走,别来气我!” 陈斯远哪里会走?少不得凑上前使出不要脸的功夫来,好一番揉搓抚慰,到底将邢夫人哄得熨帖了几分。 二人又约定了过几日玉皇庙相会,陈斯远方才告辞而去。他一走,邢夫人便犯了思量,想着既然陈斯远这边厢说不通……那不若先行说通了迎春去? 左右大事未定,落谁家还不好说呢! (本章完) 第235章 叔嫂魇魔法(上) 第235章 叔嫂魇魔法(上) 烟雨如笼,细密雨丝落在青石板甬道上,顿时腾起一层薄纱也似的水雾来。 陈斯远信步而行,待转过沁芳亭,遥遥便见那姹紫嫣红业已聚在了凹晶溪馆里。旋即便见两个丫鬟撑伞簇着,又有司棋背负了个小姑娘急急往这边厢而来。 陈斯远到得沁芳闸桥上,正撞见迎面而来的翠缕、莺儿,司棋则背负了蹙眉吸凉气的史湘云。 陈斯远纳罕道:“这是怎么了?” 几个丫鬟纷纷见礼,司棋偷眼瞧着陈斯远,那翠缕便哭笑不得道:“快别提了……我们姑娘撒了欢儿,见着水洼便要跳进去踩着顽,谁知方才那处是昨儿才挖好的树洞,姑娘跳进去小半个人都没了,如今更是扭了脚踝。” 史湘云瘪嘴道:“我哪里知道这般深?” 陈斯远眨眨眼,忍笑道:“快去前头请太医瞧瞧。” 翠缕应下,史湘云趴在司棋背上朝着陈斯远摆手,这才过了闸桥往荣庆堂而去。 目送一行人远去,陈斯远面上噙着笑往凹晶溪馆看去。顾名思义,这凹晶溪馆乃是一处呈凹字型的水榭。内中姹紫嫣红各有情形,这会子二姑娘迎春与邢岫烟坐在一旁手谈;素来稳重的宝姐姐难得顽皮一回,刻下正与探春、惜春两个将那油纸伞转得飞快,于是靛蓝伞面泼墨般晕开层层水痕;黛玉则偏处一语,落座小马扎上,身前还放了一根竹竿,竹竿上丝线垂入水中,这是在钓鱼? 陈斯远心下暗叹,若此时有个相机就好了。这般美好的景致不能留存下来,实在可惜。 他思量着信步而行,行至凹晶溪馆左近,早有丫鬟雪雁与莺儿瞧见了,忙叫道:“远大爷来了!” 于是迎春、邢岫烟停了手谈,宝姐姐与探春、惜春停了转得飞快的油纸伞,便是林妹妹也抬眼往这边厢观量过来。 陈斯远踱步入得内中,与众姊妹一一见礼。不待他与宝姐姐、林妹妹、表姐眉目传情,便有惜春合掌笑道:“三姐姐,财主这不就来了?” 探春笑道:“这可不好,咱们顽闹,哪儿能用远大哥的银子?” 陈斯远问缘由,小惜春便娓娓道来,却是方才众姊妹嬉闹耍顽一番,探春便生出一念,也要学着那江南女子便在家中起个社。 惜春吵着不如起个画社,湘云偏要起个手球社,倒是将始作俑者探春丢在了一旁。谁知这二人还没吵吵出个高低来,那湘云便掉进坑里摔了一跤,如今崴了脚只得去前头瞧太医。 陈斯远心下暗忖,原著里何时起诗社来着?好似因着自个儿之故,如今却要早一些? 当下他便笑道:“既如此,那便算我一份。来日所需银钱,只管让四妹妹来寻我就是。” 探春笑着道:“没这个道理。等我琢磨了章程,先去寻大嫂子、凤姐姐打秋风,若讨不到银钱再来寻远大哥。” 陈斯远也不强求,便颔首应下。此时宝钗凑过来,心下暗忖,当着这般多姊妹,她自是不好与陈斯远多往来。倒是黛玉婚事早定,合该趁此之机让二人多言语几句。 她便扯了探春、惜春两个猜枚耍顽,旋即又与陈斯远道:“远大哥快去帮帮林妹妹,这钓了半日也不见鱼儿上钩,也不知是竹竿太重,坠得浮子都沉了?还是林妹妹学了姜太公,在等那上钩之人呢。” 黛玉被打趣得羞赧不已,顿时红了脸儿嗔道:“宝姐姐倒会差遣人!”顿了顿,又道:“你自个儿不说来帮我,反倒驱使起了旁人。” 小惜春便道:“林姐姐,远大哥可不是旁人啊。” 黛玉顿时羞不可抑,纵使牙尖嘴利这会子也说不出话儿来。 偏此时水面银鳞乍破,竹竿上的丝线绷如满月。黛玉还不曾醒过神来,陈斯远已然两步赶上去,扶了竹竿,奋力一拽,便将一条锦鲤拽出了水面儿。 惜春不禁合掌赞道:“上钩了,还是条锦鲤呢。” 开春化冻方才放的鱼苗,这会子不过巴掌大小。陈斯远探手将那来回甩尾的鱼儿拿住,随手又丢进池中,笑道:“钓鱼之乐在钓,不在鱼。这鱼还小着呢,不若让它再长一长。” 众姊妹都说有理,瞥了陈斯远与黛玉这二人一眼,都知这两个婚事早定,过往极难凑在一处,便极有默契地各自散开。宝姐姐领着两个小的猜枚,二姑娘与邢岫烟继续对弈。 早有紫鹃搬了个马扎来,陈斯远探手一邀,便与黛玉一道儿落座。 黛玉素来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情知自个儿再是羞恼,也免不了来日被人打趣,因是干脆大大方方与陈斯远一道儿落座。 丝线复又垂入水中,引动的涟漪和着雨丝砸落下来的圈圈点点,倒是将一池清水搅得泛起波澜来。 陈斯远扭头观量一眼,眼见黛玉眸中似有血丝,略略思量便笑道:“妹妹昨儿个没睡好?” 黛玉顿时嗔怪着撅嘴乜斜其一眼。何止没睡好?都怪陈斯远那浮生若梦书稿,黛玉得之便爱不释手,回了潇湘馆又仔细翻阅了两回。 看三白与芸娘的小情趣,看二人苦中作乐,又寻章摘句,仔细体味内中的情谊。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居山水之间,享田园之乐。” “每至朝月夕,夫妇相携,或于庭中赏,或于月下漫步,此等时光,千金难买。” “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 黛玉只觉越读越有滋味,禁不住挑灯夜读。那书稿显是不曾写完的,可黛玉聪慧,已从前面字里行间的别致情趣,后续的苦中作乐察觉出,只怕到最后会落得个孤鸾寡鹄。 于是熄灯后又是好一番辗转反侧,直待鸡鸣后方才小憩了片刻。一早儿又有湘云闹着雨中作乐,黛玉这会子自是困倦得紧。 可难得又见了陈斯远,黛玉实在禁不住心下纳罕,嗔怪过后便低声道:“你那书没写完,后头可是不大好?” 陈斯远笑道:“我写此书不过想着给这尘世烟火一丝诗意,私底下想着用文字换几两碎银,奈何出了变故以至于辍笔……至于三白与芸娘,妹妹想他们如何,他们便如何。” 黛玉嗔道:“哪儿有这般赖皮的?” 陈斯远心下一动,道:“不若妹妹试着续写一二?此二人结局如何,自有妹妹把握。” “我?”黛玉精擅诗词,想要模仿这等质朴中见真情,落魄中显雅趣的文字,却要多费一些思量了。本待推拒了,想想心下又不甘。 那三白与芸娘原就是好的,凭什么沦落到典当家产度日? 林妹妹本就是复杂的人,她出身清贵,生而聪慧,自幼饱读诗书,又有进士做老师,自有一番傲骨在身;偏不过十几岁年纪,父母、庶弟早亡,自个儿颠沛流离寄居外祖母家,外祖母先是热络,如今又冷淡。 品尽了人情冷暖,哀双亲早去,心下又自卑自怜。是以遇事难免往坏了想,可心下却巴不得坏事变好事。 黛玉一双罥烟眉微蹙,心下极为不甘,便生出一股子傲气来:不过是模仿文字,面前之人也不比自个儿大许多,他能写得出,自个儿自然也能写的出! 于是便改口道:“那我便试试,若写的不好,你可不好笑话我。” 他们两个促膝低语,宝姐姐虽时不时观量一眼,却也不曾搅扰了;反倒是手谈的二姑娘迎春,虽不曾观量一眼,却落子杂乱,心思全然不在棋局之上。 迎春已然过了十六,合该谈婚论嫁。却因摊上大老爷这般甩手掌柜也似的爹爹,这才耽搁了下来。 打头二年,大丫鬟司棋便时常在其耳边念叨陈斯远的好儿。有道是少女怀春,陈斯远品貌、才情、能为落在迎春眼中,二姑娘又怎会不欢喜? 奈何这婚姻大事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又因着在闺中不好与陈斯远多往来,这才一直按捺着心思。 其后时来运转,不知怎么,继母便收养了她,其后又露出撮合之意。二姑娘那会子自是意动不已,奈何她情知东跨院说了算的是贾赦,因是依旧按捺着心思。 待此番邢夫人明火执仗挑明,又有大老爷背书,二姑娘一直按捺的心思哪里还藏得住? 于是看似凝神棋局,实则心思尽数都在那边厢垂钓的陈斯远身上。 刻下棋至中盘,眼见大龙被围,迎春这才强打了精神,略略十几手便扭转了颓势。邢岫烟不知其所想,投子认负道:“还是棋差一招,二姐姐的中盘争抢果然胜我一筹。” 迎春笑着意味深长道:“我知表姐不喜争抢,可这黑白之道又哪里免得了争抢?虽说杀招落空,可奋力一博犹有可为——”说话间,她探手捻起一枚白子落在空处,笑道:“瞧,这棋不就活了?” 邢岫烟便住在缀锦楼里,整日介与迎春低头不见、抬头见,心下隐隐觉着迎春此言意有所指,略略思量,偷眼瞥了眼正与黛玉说得热络的陈斯远,便笑着低声道:“果然是活了……我看二姐姐也活了呢。” 迎春顿时面上一怔,眼见邢岫烟笑吟吟看过来,这才心下稍安。心下默念,不可得意忘形。人生如棋,刚至中盘,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呢。 正思量间,便有一顶油纸伞顶着绵绵细雨自沁芳闸桥而来,遥遥瞥见陈斯远,便嚷道:“大爷大爷,二奶奶与平姑娘来了!” 来的是芸香,陈斯远正与黛玉说得热络,闻言不禁略略蹙眉。转念一想,再拖下去只怕宝姐姐就要吃味了,莫不如见好就收。因是将手中鱼食抛洒进池子里,引得鱼儿疯抢,他便起身道:“如此,我先回了。” 黛玉应了声,起身相送。陈斯远又四下拱手道别,旋即重新披了雨衣快步朝着芸香迎去。 二人撞在一处,芸香便巴巴儿道:“二奶奶与平姑娘一道儿来的,进来就问大爷怎么不见,红玉姐姐招呼着,二奶奶坐定了也不走,想是有事儿来寻大爷。” 陈斯远一时间也不知凤姐儿来寻他有何事……莫不是因着那胶乳股子?若果然如此,凤姐儿此番心思只怕要落空了。 那芸香艳羡瞧了一眼陈斯远身上的雨衣,又道:“大爷……这雨衣瞧着真好。” 陈斯远回神,笑道:“什么好物件儿也值当你惦记一回?回头儿各处工坊开了,几钱银子便能买一身。” 芸香撇嘴道:“那如何能一样?人无我有才是好的,若逢人都穿胶乳雨衣,我倒不得意了呢。” 啧,这丫头就是个包打听、现眼包。 探手戳了芸香一指头,也不理会其叫屈,陈斯远快步回返清堂茅舍。 入得内中,早有红玉来迎,朝着陈斯远隐晦递了个眼神儿,陈斯远略略颔首,紧忙褪下雨衣进得内中。 “二嫂子、平姑娘!” 他拱手作礼,凤姐儿早已起身还礼,未语人先笑,道:“婆子原说远兄弟才从东跨院回转,我与平儿紧忙便寻了来,谁知远兄弟又与妹妹们顽水去了。早知如此,我就该迟一些再来。” 陈斯远落座后笑着道:“也是湘云,上回便吵嚷着雨天穿了雨衣瞧雨景,偏她自个儿掉进坑里崴了脚。” “唷,伤得严重吗?” 陈斯远道:“司棋背着去了前头,一直没来信儿,想来也算不得太厉害。” 凤姐儿便道:“云丫头打小儿便跟个野小子似的,这回说不得能安生几日。你且瞧着吧,要不了两日又要折腾出事端来。” 略略寒暄,陈斯远喝了一盏热茶驱除身上寒气,那凤姐儿方才转入正题。 道:“我此番来,头一桩事,乃是要给远兄弟道恼。” 说话间竟起身一福,惹得陈斯远慌忙避开,纳罕道:“这话从何说起?” 凤姐儿蹙眉叹息道:“也是无心之过……昨儿个舅太太寿辰,云屏表妹拿了远兄弟的话显摆,我那哥哥不明就里,便说了李冶生平……惹得舅太太与表妹都恼了。” 陈斯远眯眼思量,凤姐儿的兄长便是那王仁?依稀记得,好似八十回后此人伙同贾环、贾芸将巧姐儿要卖给外番? 狠郎舅说的便是此人吧!这人连妹妹的女儿都坑,可见不是个东西。 因陈斯远甫一入府,便多得凤姐儿照拂;又因他心下本就赞赏凤姐儿这等雷厉风行的爽利性子,于是便笑道:“舅太太、王姑娘恼了便恼了,既是无心之过,我也不好计较什么。” 凤姐儿便道:“远兄弟也是,既不得已我那表妹,推拒了就是,又何苦当面讥讽?” 陈斯远笑了几声,摇头不语。那王舅母与王云屏太过目中无人,陈斯远又不是没脾气的面人,且情知王家来日必衰败,因是又哪里忍得住自个儿的脾气? 凤姐儿叹息一声,说道:“罢了,左右远兄弟来日走科考,与我那舅舅文武殊途,便是生了间隙又能闹到哪儿去?往后见不着,时日一长也就忘了这一茬。” “二嫂子说的是。” 凤姐儿将此事转圜过去,略略说了些旁的,这才又道:“我今儿来,另一桩事,是问远兄弟讨个主意。” “哦?” 凤姐儿蹙眉道:“方才寻了太太计较,莫看这荣国府家大业大的,架不住人口滋生,这人吃马嚼的,哪一处不要银钱?上头又有朝廷法度压着,咱们良善人家不好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太太便催着我寻一桩妥帖的营生。” “这——”陈斯远正要推诿。 谁知凤姐儿连忙道:“远兄弟别急,我也知那胶乳股子早早被户部买了去,远兄弟费尽心力才留存了些,我又怎好此时来摘桃子?”顿了顿,见其面色缓和,凤姐儿这才笑着低声道:“我是琢磨着……这胶乳营生里,可有那本小利大的,公中出银钱也办个工坊,如此也好贴补公中用度。” 原来是这般打算。 陈斯远略略思量,便道:“这倒好办。二嫂子也瞧见了,方才那雨衣、雨靴可比蓑衣得用?除此之外,另有那胶乳手套、鞋底,只要压低了成本,不愁发卖。” 凤姐儿顿时欢喜起来,道:“远兄弟不妨与我仔细说说。” 陈斯远也不藏私,果然将内中的门道一一道来。这雨衣、雨靴与胶乳手套,不过风行一时,大抵是富户人家尝个新鲜,寻常百姓自个儿编了蓑衣就是,哪里会几钱银子采买此物? 倒是那鞋底营生好做。一则胶乳比布底子厚实有弹性,二则计算价钱也比布底子便宜不少。两相迭加,来日鞋底发卖,定盛行天下。 说到后来,陈斯远还寻了实物来给凤姐儿观量。凤姐儿捧着一对儿焦黄色鞋底观量,探手略略弯折,又用指头按压几下,不禁愈发欢喜道:“此物柔软回弹,比那布底子也厚实许多,瞧着就是好的。” 又掂量两下,约莫着两只加起来也就大半斤?顿时心下就有了数。 只是凤姐儿管家是一把好手,这外间的营生却从未置办过,因是雀跃过后又有一些忐忑。略略思量,又道:“远兄弟也知,我不过是在内宅里打转,这外间的营生插手不多,更遑论工坊了。我看,此事远兄弟不若也插一股?也不用远兄弟管事儿,只要偶尔提点两句,这工坊保准周全。” 陈斯远一来不想与荣国府有过多经济上的牵连,二来……苦哈哈办工坊一年才几个银子?他陈大老爷如今人在家中坐,过得五年起码有四、五万银子进账。心气儿高了,又岂能瞧得上这等小打小闹的? 因是陈斯远便婉拒道:“二嫂子也知我如今在风口浪尖,若这工坊有我一份,说不得便要落在有心人眼里啊。” 凤姐儿心下一惊,顿时想起那盗方子的忠顺王来。那位可不是个讲理的主儿,因陈斯远献了方子,这会子指不定存了什么心思呢。 陈斯远顿了顿,又道:“二来,若只是提点,二嫂子只管来问便是,我还能藏私不成?三来,这工坊本钱原就不多,我若参与其中……呵,不大妥当。” 凤姐儿一琢磨也是,这工坊不好设在京师,最近也要设在通州。雇百十个匠人,头一年能有个三五千银子哪儿不是了?往后说不得因着工坊越开越多,这进项反倒少了呢。 是以她也不强求,眼见陈斯远露了帮衬的口风,赶忙道谢一番,又求了方子,这才领着平儿施施然告辞而去。 人才走,那芸香便鬼鬼祟祟而来。寻了陈斯远低声道:“大爷可知为何今日不见宝二爷?” “嗯?宝玉不是在绮霰斋读书?” “哪儿啊!”芸香哂笑一声,又显摆道:“说是昨儿个环老三拿蜡烛烫了宝二爷脸面,这会子满脸水泡,正躲在怡红院不敢见人呢。” 陈斯远思量着点了点头,问道:“环哥儿没落好儿吧?这回是因着什么啊?” “何止,连环老三带赵姨娘,都被太太劈头盖脸一通臭骂!”顿了顿,芸香又道:“至于因着什么……还能是什么?彩霞私底下与环老三交好,偏宝二爷吃了酒便要调戏彩霞。也就是环老三能忍,换了我早抄刀子上了。” 红玉顿时呵斥道:“哪里学的话儿?再敢胡吣,便罚你写一百大字!” 芸香顿时鹌鹑也似一缩脖子,委屈道:“我,我是学那些仆役说的话儿,往后再不敢了。”说着又可怜巴巴看向陈斯远。 陈斯远哈哈一笑,低声道:“念在你初犯,这回扣一串钱……嗯,方才那信儿,下月赏你两串钱。” “诶嘿嘿,多谢大爷,多谢大爷。”芸香千恩万谢,蹦蹦跳跳而去。小丫头心下门儿清,什么初犯、处罚,不过是幌子罢了,大爷不过是寻了由头赏自个儿一串钱而已。 红玉顿时好生无奈,与陈斯远道:“大爷就娇惯着吧,只怕往后一准儿养出个野丫头来。” 陈斯远笑着扯了红玉哄劝一番,直待红玉娇喘吁吁方才放其而去。待进得书房里,陈斯远心下暗忖,如今身家不愁,有美相伴,若要守住这般良辰美景,还须得用心攻读啊。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三年下场一举中的那是最好不过,三年再三年也无妨,可时日拖延太久就不妙了。 因是陈斯远懒散月余,终于重新抄起书本研读起来。 …………………………………………………… 这日细雨绵绵,清堂茅舍再无旁的事儿。荣国府中却不安宁,下晌时宝玉的寄名干娘马道婆来了一遭。 先是装模作样做了法事,包管宝玉脸上不日痊愈,后又哄得贾母捐了香油。待往各房问安过后,转头儿又去了赵姨娘房里。 那赵姨娘因母子两个被王夫人揭了面皮,心下正气恼着呢。那马道婆往来勋贵人家,自是炼就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略略挑拨,便引得赵姨娘好一番腹诽。马道婆正心下不满,此番只哄了每天五斤香油,这够干什么的? 眼前这赵姨娘本就是个蠢的,往来这些年,那体己银子倒是大半进了自个儿口袋。因是又是一番撺掇,赵姨娘便咬牙舍了好处,又被催逼着写了欠条,马道婆这才从裤裆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脸白发的鬼并两个纸人来,悄然与赵姨娘叮嘱一番,这才拿了好处施施然而去。 马道婆前脚一走,赵姨娘便犯了寻思。这年庚八字倒好说,各处主子每年都要庆生,不用寻人扫听赵姨娘也记得。只是这物件儿须得放在宝玉与凤姐儿枕头下……这却让赵姨娘犯了难。 她自个儿不好出面,身旁两个丫鬟,不拘是小鹊还是小吉祥儿都不得用。思来想去半晌,倒是有个人浮上心头。 赵姨娘越琢磨越对,便寻了香囊将物件儿分作两份,捱了半晌才见彩霞来寻贾环。两个小的正嘀嘀咕咕说着话儿,赵姨娘便僵笑着来寻,道:“彩霞,你且来我房里来。” 贾环也要跟进来,立时被赵姨娘撵走:“去去去,且去外头耍顽去,我与彩霞说要紧事儿呢。” 贾环碰了一鼻子灰,嘟嘟囔囔腹诽之余,撒欢儿也似自去园子里耍顽。 待内中只余赵姨娘与彩霞,那赵姨娘强忍着如潮心绪,板着脸道:“彩霞,我且问你,我待你如何?” 彩霞纳罕道:“姨娘怎么说起这个?” “你别管,你只说待你如何就好。” 赵姨娘私底下早就允了彩霞来日给贾环做姨娘,因是彩霞便道:“姨娘待我自是好的。” “好!”赵姨娘深吸一口气道:“我如今有一桩要紧事要你去办,若是做得好了,来日你这姨娘包管比那平儿还风光。” 彩霞眨眨眼,没言语。 赵姨娘又鬼鬼祟祟寻了两个香囊递过去,道:“你寻机将这物件儿塞在宝玉、凤丫头枕头下——” 彩霞顿时吓得浑身哆嗦:“这,这……姨娘?” 赵姨娘蹙眉教训道:“你怕什么?出了事儿自有我担着!你放了此物,寻了由头告假两日,谁还能疑心到你头上?再说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成与不成就看这一回。你来日是想跟着环儿吃香的喝辣的,还是搬出府去过苦日子?” 彩霞咬着下唇蹙眉思量。她与金钏儿不同,极厌嫌宝玉那招蜂引蝶的性儿!如她这般的丫鬟,到了年岁或是抬姨娘,或是配小子。且不说彩霞与贾环早有私情,便是没有,她又岂会甘心来日去配了小子? 她早就私底下投靠了赵姨娘,眼见赵姨娘面色凝重催逼不已,情知这回若是不应下,来日姨娘定没了指望。 又想起那日宝玉酒后无德,顿时恶向胆边生,咬着下唇朝赵姨娘重重点了下头。 赵姨娘顿时如释重负,这才露出笑模样,摩挲着彩霞的背脊道:“好孩子,来日我一准不让你没个着落!” 这彩霞乃是王夫人身边儿的二等丫鬟,出入怡红院、凤姐儿院儿本就寻常。自得了赵姨娘之命,彩霞便抢着往两处跑。 可巧因着宝玉烫伤了脸面,凤姐儿又试着办工坊,王夫人一日几次打发人往两处奔走。彩霞得了机会,只两日光景便将两个香囊都塞在了宝玉、凤姐儿枕头里。 做完这些,彩霞立马谎称腹痛,求告到王夫人跟前,旋即归家休养。 倏忽三日。 这日湘云可算能落地走路,因在碧纱橱实在憋闷,便由丫鬟翠缕搀扶着往怡红院寻来。 临到院儿里便听得内中有说有笑,入内一瞧,眼见李纨、凤姐儿、宝钗都在,凤姐儿便指着其道:“这不又来了一个!” 湘云娇憨道:“怎么都来了?倒像是商量好的。” 凤姐儿便朝着宝玉一扬下颌,道:“你们两个倒是有趣,要伤一起伤,要好一起好。瞧瞧,宝玉脸上可不就好了?” 湘云瞧了一眼,果然见宝玉面上结了痂,欢喜之余又娇嗔道:“凤姐姐再打趣我,我可就不依了。” 李纨在一旁赔笑,闻言紧忙偷眼打量宝钗。却见宝姐姐面上娴静而笑,竟半点也不介意。 李纨心下正暗自称奇,谁知此时宝玉忽而站起身来,抱着脑袋嚷道:“诶唷,头好疼!” 说罢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嘴里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众人都唬得慌了,忙去报知贾母、王夫人等。 赶巧这日王舅母又来,于是贾母、王夫人连同王舅母一道儿前来。瞧了宝玉情形,顿时‘儿啊’‘肉啊’的唤个不停。这边厢方才将宝玉拿住,转头儿又有凤姐儿披头散发,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 园中顿时大乱! 却说那玉皇庙里,陈斯远与邢夫人好一番缱绻,方才风歇雨住,二人正黏在一处说着情话。忽而便有苗儿拍门道:“太太,不好啦!宝二爷与二奶奶疯了!太太,快开门啊!” 邢夫人唬得一怔,纳罕与陈斯远对视一眼,二人紧忙起身拾掇。这回陈斯远来不及跳墙,因是干脆藏身静室,只邢夫人自个儿仓促穿戴齐整去开了门。 “来了来了,号丧呢!”说话间拾掇了发髻,开了门。 抬眼便见苗儿、条儿两个急切守在门前,条儿便道:“太太快去,宝二爷与二奶奶疯了,老太太、太太、老爷、大老爷、东府珍大爷全都来了!” 邢夫人蹙眉道:“好端端的怎么就疯了?”当下回首关了门,与两个丫头急忙往前头赶去。 过得须臾,不曾落锁的大门开了一条缝,陈斯远左右观量一番,眼见四下无人,这才紧忙钻了出来。 待兜转着到得清堂茅舍近前,心下蹙眉思量,那马道婆果然有法术不成?此事定要一探究竟,若果然有……那还考什么功名啊,领着姊妹们修仙去多好! (本章完) 第236章 叔嫂魇魔法(下)(第一更求月票) 第236章 叔嫂魇魔法(下)(第一更求月票) 却说陈斯远拿定心思,自清堂茅舍方向兜转过来,过得沁芳桥,方才要转过翠嶂,便见几个婆子呼呼喝喝四下避让,当即凤姐儿披头散发,手持一柄明晃晃钢刀四下劈斩,口中兀自喝道‘打打打、杀杀杀’。 平儿急得在一旁掉眼泪,兀自催着一众婆子:“快将奶奶的钢刀夺了去……谁夺了去,重重有赏!” 更有邢夫人被堵在当场,领着苗儿、条儿两个进退不得。 那平儿猛然瞧见陈斯远,平儿顿时病急乱投医,嚷道:“远大爷,快救救我们奶奶!” 平儿既怕凤姐儿伤人性命,更怕凤姐儿伤了自个儿性命。 陈斯远来得正巧,凤姐儿劈砍一阵,气力将竭,刻下脚步虚浮,刀势缓慢。陈斯远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习练桩功半年,自是比那一干婆子灵快许多。 当下陈斯远闷声不吭,趁着凤姐儿往丫鬟处劈砍,猫腰快步凑近。那凤姐儿闻听背后风声,扭头横刀便斩。 陈斯远矮身避过,一步上前双手擒了凤姐儿持刀右手,身子不停推得凤姐儿踉跄两步栽倒在地。 陈斯远冲势不止,自个儿也被凤姐儿身形绊得朝前扑去。他却死死攥着凤姐儿的手不松,直待身子砸在凤姐儿身前。那凤姐儿吃疼,惊呼一声倒地撒了手。陈斯远方才夺了钢刀,不待其丢下,那凤姐儿竟张口咬来! 陈斯远避无可避,半截肩头带脖颈,顿时被凤姐儿咬了去! “嘶——”‘铛啷啷’ 陈斯远倒吸一口凉气,远远将钢刀丢开,这才探手去捂凤姐儿口鼻。此时围拢的一众婆子呼喝着扑上来,七手八脚好一番摆弄,这才将凤姐儿拿住。 那凤姐儿虽力竭却不肯消停,只咒骂道:“恶贼,我杀了你,杀了你啊!” 陈斯远这会子才爬起来,只觉肩头、脖颈一胀一胀的疼痛难忍,不禁龇牙咧嘴倒吸凉气。那一旁的邢夫人看在眼里,顿时心疼得红了眼圈儿。 好歹存了些神志,知道自个儿这会子不好上前,便与两个丫鬟道:“诶唷,哥儿被咬了,你们两个快给哥儿瞧瞧去!” 苗儿、条儿两个应下,赶忙上前来瞧。 苗儿询问咬在了哪儿,条儿径直将陈斯远衣裳略略扯开,便见小半肩头连同脖颈咬出两排红丝丝牙印,两边犬齿位置更是出了血! 条儿唬得嚷道:“哥儿出血啦!” “啊?”邢夫人闻声哪里还忍得住?两步凑上前来,扯了帕子便要捂住伤口,口中兀自道:“这,这怎么说的?太医呢?快寻了太医来!” 陈斯远生怕邢夫人一时不忍露出行迹来,赶忙抬手推开帕子,面上笑道:“姨妈莫慌,不过破了皮出点血,不当什么事儿。这会子府中乱成一锅粥,太医怕是忙得脚不沾地,我这点小伤暂且不用理会。” 邢夫人蹙眉嚷道:“都出血了,哪儿就不用理会了?条儿,去寻太医来!” 条儿应声起身便跑。陈斯远扯了苗儿的手起得身来,笑着与邢夫人道:“姨妈快去瞧瞧宝玉,我这边厢都好说。” 邢夫人蹙眉叹息一声,情知此时不好耽搁,便深深瞧了陈斯远一眼,这才往怡红院而去。 苗儿这会子同样红了眼圈儿,带着哭腔道:“偏哥儿逞能,那么些婆子都制不住二奶奶,平儿撺掇,哥儿便扑了出去。亏得只是挨了咬,那刀剑无眼的,若是挨上一下可怎生是好?” 陈斯远笑道:“若无把握,我又岂会逞能?快别哭了,让人瞧见了多不好。” 苗儿见其嬉笑不当回事儿,心疼之余也长叹一口气。俄尔,又有条儿气喘吁吁跑了回来,道:“前头管事儿说太医都往怡红院去了——” 陈斯远思量着道:“你往清堂茅舍走一趟,问红玉讨一方沸水煮过晾干了的纱布……嗯——”陈斯远说不下去了。这才三月天,沸水煮过再晾干,只怕伤口早结痂了。因是转而便道:“干脆寻了烈酒浸泡一番便拿来吧。” 苗儿应下,紧忙往清堂茅舍而去。陈斯远又与条儿往怡红院行去,谁知才走几步便撞见自大观园正门而来的尤氏,身边还领了丫鬟银蝶。 为免伤口粘连,这会子陈斯远领口敞开,露出小半肩头。那伤口沁出血迹来,早将衣领染红。 尤氏起先还纳罕不已,待凑近了一瞧,顿时唬得变了脸色。 “这……远兄弟这是怎么弄的?” 陈斯远待尤氏只是寻常,或许心下只当其是欲求不满的邻家妇人,可尤氏心下待陈斯远却别有情谊。 大抵是应了张作家那句,女人那处通着心下。陈斯远年轻力壮,又惯会琢磨女子心思,这床笫之间自然比那只顾着自个儿享受的贾珍强了百套! 这头一回且不说,往后这几回,哪一回不是兴尽才归?有时尤氏自个儿都闹不清楚,她到底是为了求子,还是贪图那一晌的欢愉了。 陈斯远笑着解释了一番。 尤氏闻言顿时眉头紧蹙,那邢夫人好歹还能打着照顾侄儿的名义关切一番,尤氏却是连邢夫人都不如,因是即便心下关切得紧,也只道:“这般血刺呼啦的可不好,快快寻了太医缠裹了。” 条儿便道:“太医都在怡红院呢,我们正要去。” 当下再不多言,一行人等急匆匆往怡红院而去。 须臾到得内中,那周瑞家的正忙前忙后,因正房并不宽敞,是以贾芹、贾萍、贾蓉、贾琏等俱都在院儿中商议对策。 众人见陈斯远脖颈上满是血迹,顿时唬了一跳,连忙过问。便有条儿说了缘由,那贾琏怔了怔,道:“凤姐儿也发了癔症?这,这这——” 当下也不多说,四下一拱手,拔脚便往自家而去。 周瑞家的赶忙唤了太医来,陈斯远眼见来的是胡太医,顿时再不敢让其医治——这位庸医最喜下猛药。原本只是咬伤,过会子便能结痂,说不得再有几日就好了,谁知这人治过后还能不能好? 陈斯远推诿一番,又有张太医来查看,只道:“不过破了皮,咬得并不深,须得寻了纱布仔细缠裹了,待过几日也就好了。” 那胡太医惯会捧高踩低,情知陈斯远是个财主,顿时赔笑道:“远大爷用了鄙人的伤药,包管三五日便能痊愈,绝不留疤痕!” 陈斯远信不着胡庸医,只冷着脸推拒了,又过问内中情形。 一提宝玉,两位太医俱都蹙眉思量,须臾,一个说东,一个说西,全然束手无策。那胡太医更说须得寻了僧道之流给瞧瞧。 少一时,又有平儿红了眼圈儿来请太医给凤姐儿诊治。这边厢便留了张太医一个,胡太医、王太医急急往凤姐儿院而去。 待两位太医随着丰儿去了,平儿这才扭身看向陈斯远,一言不发竟噗通一声跪下来便要磕头。 陈斯远唬得赶忙上前搀扶:“平姑娘这是做什么?” 平儿拜不下去,只抽泣道:“多谢远大爷救下了我们奶奶……若不是远大爷,我们奶奶有个三长两短,只怕我也活不下去了!” 正值忙乱之际,因是陈斯远只略略劝说了两句,那平儿便顺势起身,道一声恼,紧忙又擦了眼圈儿往凤姐儿院儿回转。 陈斯远心下暗忖,平儿本就是凤姐儿的陪房大丫鬟,自是与凤姐儿命运绑在了一处。若凤姐儿去了,难保贾琏来日不会娶新奶奶进门。 都道新人娶进门、旧人丢过墙,到时她这前奶奶的通房大丫鬟只怕便成了新奶奶的眼中钉、肉中刺,到时可不就活不了? 平儿才走,外间杂乱脚步声渐近,却是二姑娘迎春、三姑娘探春、四姑娘惜春、邢岫烟、黛玉、宝钗、薛姨妈一并来了。 出了这等大事儿,众人得了信儿自是要来怡红院来瞧宝玉。谁知甫一入得内中,便见陈斯远脖颈满是血迹,半边领子更是染红了! 此等情形落在众人眼中,俱都是一惊。二姑娘迎春掩口惊呼出声儿,两个小的紧忙凑过来问道:“远大哥怎么伤了?” 那薛姨妈、宝钗母女更是心下一揪,薛姨妈好歹还能上前关切一番,宝姐姐当着薛姨妈的面强忍着心疼,只凑在近前眼巴巴看着陈斯远。 黛玉却无这等顾忌,当下吩咐了紫鹃速速回潇湘馆取了金疮药来。 条儿又与众人解释了一番,陈斯远便微笑道:“妹妹无需忧心,这点小伤没什么,这会子都不怎么流血了。” 黛玉蹙眉道:“若只是寻常破了皮也就罢了,此番伤在脖颈,怎么小心都不为过。远大哥素知君子不立危墙,而今怎么忘了这个道理?” 陈斯远琢磨着到底是黛玉一番心意,话都这般说了,实在推拒不得,便笑着应下:“那就多谢妹妹了。” 黛玉叹息着摇摇头,扭身催着紫鹃快去。 此时宝钗反应过来,咬着下唇再也顾不得其他,寻了一方素净帕子递过来:“你快擦一擦。” 陈斯远与其对视一眼,示意其安心,接了帕子只敢往脖颈周遭擦拭,却不敢触碰伤口。 本是来瞧宝玉,这会子却因着陈斯远伤了,一众姑娘并薛姨妈围着陈斯远关切了好半晌,这才不得不往内中去瞧宝玉。 过得半晌,苗儿与香菱、红玉、五儿、芸香一道儿来寻,紫鹃也取了金疮药来。眼见陈斯远伤得这般模样,五儿、香菱纷纷心疼得掉了眼泪,红玉也红了眼圈儿,一边仔细为陈斯远擦拭伤口,一边数落道:“园子里那么多人,怎么就要大爷自个儿逞能?婆子不顶事,不会寻了小厮来?” 陈斯远笑道:“事急从权,哪里想的了那么多?” 香菱也道:“大爷便是不为自个儿着想,也想想我们……若大爷有个好歹,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此言一出,连红玉也哭出声儿来。紫鹃在一旁瞧着,眼见红玉浑身哆嗦不顶事了,赶忙接了金疮药来为陈斯远涂抹。 那纱布半干不干,其上又浸泡了烈酒,落在伤口上自是煞得慌。其后涂抹了金疮药,伤处反倒一阵阵清凉。 因院儿中人越聚越多,陈斯远便只留了香菱在身边儿,打发红玉、五儿与芸香先行回了清堂茅舍。 此时贾赦、贾政、贾珍自内中出来,开门之际隐约听得贾母与王夫人哭喊着‘儿啊’‘宝玉啊’,又有女眷劝慰之声。 大老爷与老爷一出来,贾芹、贾萍、贾蓉赶忙围拢上去。 贾赦一时不曾瞧见陈斯远,只道:“三位太医各有说辞,怕是药石无医……我看不如请了端公送祟。” 贾芹就道:“晚辈识得一神婆,最是灵验,不若请了来为宝二叔驱邪。” 贾蓉却道:“那劳什子的神婆,又哪里比得过玉皇阁张真人?我看不如去请了张真人来。” 贾政闻言愈发闹心,只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又抬眼问贾萍:“凤姐儿那边厢如何了?” 贾蓉等据实以告,惹得贾政好一阵心烦意乱,只叹息道:“多事之秋……无妄之灾啊!” 此时贾赦方才瞧见裹了伤的陈斯远,唬得一怔,赶忙问道:“远哥儿这是怎么了?” 陈斯远少不得上前解释了一番。待说罢,贾政顿时感念不已,道:“亏得远哥儿啊,不然若是伤了人性命就糟了。” 贾赦附和两声儿,瞥向陈斯远的目光却隐隐有责怪之意? 陈斯远一琢磨便明白了大老爷的心思,那意思救凤姐儿作甚?由着她自个儿死了才好! 早年凤姐儿管家,一直唯贾母马首是瞻,大老爷贾赦管得了亲儿子贾琏,却管不了儿媳妇凤姐儿,心下又怎会不怨恨?只怕早存了盼着凤姐儿早死,好娶一房听话儿媳妇的心思。 陈斯远想明此节,顿时扮做心下莫名,纳罕着瞧了贾赦几眼。这等阴私事儿不好宣之于口,贾赦一时间也拿装糊涂的陈斯远没了法子,便干脆不去看他。 贾政便道:“远哥儿先回去养伤,你们也都散了,大哥,咱们快去瞧瞧琏哥儿媳妇。” 贾赦应下,于是一干人等乌泱泱出了怡红院,又往凤姐儿院儿而去。 香菱愁苦着一张脸扶着陈斯远回转,陈斯远心下暗忖,可惜不得时机与袭人搭话儿……不然倒是能探查一番宝玉情形。待缓过神来才觉自个儿一直被香菱搀扶着,顿时哭笑不得道:“我只是伤了脖颈,哪里就要人扶了?” 香菱眉头紧蹙,委屈巴巴地看着陈斯远也不言语。瞧那意思,是怕她一撒手陈斯远就没了? 陈斯远心下熨帖,又朝着香菱笑了笑,抚慰道:“安心就是了,没听太医说嘛,过几日就好了。” “嗯。”香菱应下。 主仆两个才转上沁芳桥,遥遥便有一男子自东面侧殿奔来。瞧见陈斯远,更是遥遥举手叫了一声儿‘远叔’。 陈斯远定睛观量,这才发觉来者乃是贾芸,当下停步等候。过得须臾,贾芸气喘吁吁奔到近前,又郑重一拱手,喘息着愕然道:“远叔怎么伤了?” 陈斯远哭笑不得道:“快别提了……”略略将方才情形说了一番,又说自个儿并不要紧,那贾芸方才舒展眉头。 随即说道:“方才有亲戚告知说是宝玉不好啦,我赶忙过来看望。” 陈斯远搭眼观量一眼,见其穿得乃是锦袍,便知贾芸这些时日过得顺遂。于是笑吟吟道:“你不必管我,快去看看宝玉、二嫂子吧。” 贾芸拱手应下,只道过会子来瞧陈斯远,这才拔脚快步而去。 陈斯远回返清堂茅舍,红玉、五儿等早已翘首以盼。见其归来,自是好一番关切,真真儿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错非如厕不能替代,只怕连此事几个姑娘都代其做了。 陈斯远哭笑不得之余,自是心安理得享受起了姑娘们的温香软玉。待好半晌方才得空寻了小丫鬟芸香来,低声吩咐道:“你往新宅走一趟,与三姐儿说,命其打发人往三圣庵去盯着马道婆,看看其可有异动。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可惊动了那马道婆。” 芸香心下不解,见陈斯远面上凝重,立时便知此事要紧,赶忙拍着小胸脯道:“大爷放心,此事我定办妥当啦!” 芸香扭身急急而去,这边厢暂且不提。 却说凤姐儿、宝玉二人发了癔症,贾赦、贾政兄弟二人寻了三位太医过问,又是各执一词,一时竟拿不出个妥当方子来。贾赦气得破口大骂,贾芹、贾萍、贾蓉纷纷献策。 贾赦只道死马当活马医医,便吩咐三人各行其是。于是乎贾芹请了符水来,贾萍荐了僧道,贾蓉干脆急吼吼将张真人请了来。也有贾政不信外邪之事,干脆命手下清客相公延请京内名医过来诊治。 谁知这日喂过符水,请张真人做过法,又有太医院御医切了脉,竟俱都束手无策!宝玉与凤姐儿二人愈发胡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 到得下晌,王舅母告辞而去。贾赦、贾政兄弟俩生怕贾母哭坏了身子骨,连番劝慰却无果,又想着叔嫂二人分隔两地,太医照料起来颇为不便,便商议着干脆先行将这二人一并挪去了王夫人房里。 待晚饭过后,先是邢岫烟,跟着黛玉、三春、宝钗,继而又有邢夫人、薛姨妈等纷纷来看望陈斯远。 因着人多嘴杂,陈斯远反倒不得与几位可心的姊妹说些私密话儿。 待送过众人,红玉、香菱等见陈斯远果然无事,他这才得了自在。依稀记得好似赵姨娘勾连马道婆,往宝玉、凤姐儿枕头下塞了鬼画符,陈斯远便往园子里游逛以寻机会。 说来也巧,这会子叔嫂两个方才挪去王夫人正房里,大丫鬟袭人一直陪着干哭,这会子因要取宝玉常用物件儿,便红着眼圈儿往怡红院来取。 陈斯远正在假山左近踱步而行,瞥见袭人来了,顿时眼前一亮。 因远处有婆子行走,陈斯远不便招呼,只轻咳一声儿,引得袭人抬眼观量。 袭人见是陈斯远,又见其眼神古怪,顿时心下一惊!待到得近前,袭人敛衽一福,随即道:“远大爷……宝玉如今不好啦,你若是想……不如多等几日。” 这都什么跟什么? 陈斯远蹙眉道:“与那无干,宝玉与二嫂子这癔症来得蹊跷,你往宝玉房里仔细搜检一番,若寻了物件儿赶快送来给我。” 袭人纳罕抬眼瞧了陈斯远一眼,咬着下唇应下,便往怡红院而去。 不提陈斯远留在原地等候,却说袭人进得内中,与留守的麝月计较一番,便自个儿进了西梢间卧房里拾掇被褥。 陈斯远的吩咐,袭人不敢不听。便趁着秋纹往外搬被褥,紧忙四下搜检起来。谁知搜检半晌也不曾寻见什么,袭人只道陈斯远多心了,便打发秋纹先行将被褥等物什捧了去,自个儿稍稍等了片刻,方才起身离了怡红院。 上得甬道,袭人四下观量,偏生不见陈斯远行迹。心下正暗忖莫非远大爷回去了?忽而听得轻咳声,扭头便见陈斯远自树后行了出来。 袭人眼见左近无人,紧忙上前见礼。 陈斯远便问:“可曾寻到物件儿了?” “没有。”袭人摇头。 “嗯?”陈斯远盯着袭人,见其神色不似作伪,便道:“枕头里、枕头下也搜了?” 袭人低声道:“都仔细摸索过了,什么都没……是了!”袭人忽而恍然,道:“那枕头不知为何裂开个口子!” 没有?不可能啊。 陈斯远蹙眉思量须臾,又问:“今日都谁进怡红院正房里了?” 袭人记性好,赶忙屈指点算了一番。除去怡红院的丫鬟,一众姑娘,便只有凤姐儿、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尤氏、赵姨娘—— 听闻赵姨娘也进了房里,陈斯远顿时眉头深锁。心下暗忖,莫非是赵姨娘偷偷将符咒拿了回去? 这话不好问袭人,这女子虽心术不正,却是个聪慧的,只怕一点就透。到时闹出是非来,说不得便要牵连了三妹妹探春。 陈斯远只想弄清楚马道婆到底有没有隔空施法的本事,图的是修仙,又不是伸张正义,且原文里后续叔嫂两个也转危为安,既如此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远大爷?” “嗯——”陈斯远回神儿,道:“罢了,许是我多心了。” 袭人便屈身一福,与陈斯远别过。她走到假山跟前禁不住扭头观量一眼,便见陈斯远依旧在原地负手踱步思量着。 袭人心下暗忖,莫非是远大爷给宝玉下了咒不成?转念便觉此事荒谬。远大爷好好儿的,何必给宝玉下咒? 总得图点什么吧?为了争抢宝姑娘?笑话!只怕这二人早有私情,太太又一直对那金玉良缘模棱两可,如今也就是薛姨妈自个儿心热,除此之外哪里还有人提及金玉良缘? 为荣国府爵位……宝玉又不袭爵,袭爵的可是琏二爷。就算受邢夫人驱使,要害也是害了琏二爷去,又与宝玉何干? 思量一番,袭人便只当陈斯远是突发烂好心,当下再不去想缘由,快步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却说陈斯远停在原处思量半晌,暗忖若果然是赵姨娘事后偷偷拿了回去,自是便寻不见。那赵姨娘能往怡红院来,只怕不好往凤姐儿院儿去。若想寻了那符咒,说不得要往凤姐儿院儿走一趟。 奈何他与贾琏不过是泛泛之交,丰儿等小丫鬟与凤姐儿房里的婆子,一概不熟。诶?今日平儿感念着要给自个儿磕头……若寻了平儿,说不得此事能成? 他情知这等机会千载难逢,若证实马道婆果然有这般能为,说不得那一僧一道……哦,那俩一准儿是假货——连王夫人自个儿都隐隐承认那通灵宝玉是假的了,一僧一道又岂能是真的? 拿定心思,陈斯远出得大观园,便在东、西角门间的三间小抱厦前游逛。 也是无巧不成书,那袭人、麝月、秋纹等刚送了宝玉常用之物去,转头平儿又领着丰儿抽抽搭搭回转来取凤姐儿的贴身衣物。 甫一出得东角门,正撞见陈斯远! 平儿领着丰儿上前厮见,陈斯远情知此时不容废话,便道:“劳烦平儿姑娘移步,我有些话要说。” 平儿略略纳罕,旋即颔首,打发了丰儿先回,自个儿则跟着陈斯远到得三间小抱厦廊檐下说话儿。 陈斯远如法炮制,说道:“二嫂子与宝兄弟这癔症来得蹊跷,即便是邪法,也不曾听说隔空施法便能治了人的。平儿姑娘过会子仔细搜检一番,若有所得万万不可声张,拿了物件儿速速送与我。若果然知晓了邪法,才好寻了高人问那破解之法。” 平儿不及多想,只当陈斯远满心关切,便感念着一福,道:“远大爷提了醒儿,我过会子细细搜检一番就是。” 至于不可声张,平儿权当是事涉巫蛊,会影响了宫中的娘娘。 当下二人别过,平儿匆匆回返凤姐儿院儿。被褥、箱笼、柜子仔细搜检一遭,却不见可疑之处。待挪了枕头,也不见其下有物件儿。正既失望又释然地叹息之际,忽有一香囊自枕头里掉落下来。 平儿一怔,丢了枕头抄起香囊来,略略展开,便见内中乃是迭成方胜的鬼画符。 平儿骇得瞠目,俄尔浑身打颤! 好歹她还记着陈斯远的嘱咐,紧忙将香囊掖在汗巾子里,又吩咐婆子与丰儿先行挪了被褥去王夫人院儿,学着袭人一般略略等候须臾,方才出来寻陈斯远。 这回陈斯远没往犄角旮旯躲藏,二人重新聚首,那平儿骇得脸色煞白。 陈斯远瞧了一眼便心下有了数,问道:“可找见什么了?” 平儿咬着下唇重重颔首,偷眼四下打量,眼见无人这才自汗巾子里找出香囊来。 “远大爷,你看!” 陈斯远接过来,打开香囊扫量一眼,顿时心下略略雀跃。他生怕此物不祥,因是紧忙收在袖笼里,低声与平儿道:“我这就寻高人破解,成与不成,明日定知会平儿姑娘一声儿。” 平儿颔首连连,道:“万事都要依仗远大爷了。我这做奴婢的当了奶奶的家,来日奶奶若果然好转了,我让奶奶好生谢过远大爷。” 陈斯远摆摆手道:“这话现在说还早。” 二人匆匆别过,陈斯远也顾不得回清堂茅舍了,径直快步去了前头马厩,乘了马车便往那鹤年堂而去——便是要寻高人,也要寻个妥帖的。下晌时张真人做了半日法事,也不见凤姐儿、宝玉好转。此人名声这般大都无用,可见这有本事的高人不好找寻。 既然如此,莫不如先行将此物给鹤年堂丁道简瞧瞧,万一能窥破虚实呢? 闲言少叙,陈斯远催着车夫快马加鞭,一路往鹤年堂而去。待临近酉时方才到得地方。 陈斯远跳下马车,快步进得鹤年堂。那伙计有记得陈斯远的,忙请其落座,转头去后头请了丁道简来。 二人厮见一番,陈斯远压低声音道:“丁郎中,我有一物要请丁郎中相看。” 丁道简捻须双目放光,只当陈斯远又寻了喜来芝那等神异之物。当下探手一邀:“陈孝廉请后头叙话。” 二人到得后头偏厅里,不待有茶水送上,陈斯远便紧忙从袖笼里翻找出那香囊来。 丁道简视若珍宝般接过,待铺展开来顿时眉头紧皱。指着内中符咒之物:“这,这这……陈孝廉,鄙人只是郎中,可医不了巫蛊啊。” 陈斯远虽心下更愿意相信马道婆有法术,开口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却不信那劳什子巫蛊有什么能为。丁兄且仔细查看一番,想来内中必有旁的东西作祟,如此才有效用。” “这……也罢。” 丁道简紧锁眉头翻看起来,起初只想着虚应其事,谁知略略翻看,便从那纸铰的青脸白发鬼身上抖落下来不少褐色粉末。 丁道简眨眨眼,探手一捻,旋即塞进嘴里略略品味,好半晌才道:“这……怎么像是有毒的菌子?” (本章完) 第237章 一波又起(第二更求月票) 第237章 一波又起(第二更求月票) “这……怎么像是有毒的菌子?” 陈斯远瞠目观量,眼见丁道简也拿不准,便催问道:“果然?” 丁道简拱手道:“陈孝廉不知,早年鄙人曾游历天下,研习医理,曾在滇南居停二年。当地之人喜食菌蕈,有一蕈名为见手青,生食有毒,烹制过后却异常鲜美。 奈何便是当地常食菌蕈之人,也偶有中毒之时。” 陈斯远紧忙问:“不知中毒后有何症状?” 丁道简回思道:“大抵是好似发了癔症,昏睡时多,浑身高热,醒来时少,且满口胡言。” 着啊!丁道简所说症状,无一不与宝玉、凤姐儿对上。 陈斯远顿时大失所望! 什么劳什子符咒、法术,敢情是糊弄人的有毒菌子粉。 因是他便意兴阑珊问道:“丁郎中久居滇南,料想定然知晓医治之法?” 丁道简抚须颔首道:“倒是略知一二。这头一桩,乃是催吐;第二桩,多服甘草绿豆汤。只消不再吃用有毒菌子,料想三两日也就好转了。” 陈斯远蹙眉道:“便是如此?” 丁道简哈哈笑道:“这菌蕈之毒若是中得深了,药石无医。我若开了名贵方子来,也是以催吐、多饮为主,论效用只怕还不及那甘草绿豆汤呢。” 言尽于此,陈斯远只得谢过丁道简。正待告辞而去,那丁道简却期期艾艾,求肯陈斯远拨付一些虫草留给其入药用。 劳烦丁道简一场,陈斯远只是不好让其白忙,便笑着应承下来。 丁道简大喜,这才笑着将陈斯远送出门来。 回返马车上,大失所望的陈斯远也不急着回返荣国府,只吩咐小厮庆愈缓缓而行,先行往新宅而去。 一路上心下将马道婆骂了个狗血淋头,临了才思忖起应对之法。 平儿既知自己拿了符咒,那总要救治宝玉、凤姐儿一番。若无旁的缘故,依着原文,这二人来日也能好转。既如此,陈斯远何不顺势卖个好儿? 他此番卖好,凤姐儿、王夫人心怀感念也就罢了,只怕贾母也得对其感念不已。嗯……想起那一僧一道来,说不得王夫人心下另有计较呢。 这般想着,转眼新宅已到。 陈斯远下车进得院儿里,早有尤二姐、尤三姐、晴雯来迎,见其脖颈上缠裹了,唬得三女连番关切。 “哥哥怎么弄的?” “老爷,这?” “大爷,怎么就伤了?” 陈斯远惫懒着摆摆手,道:“别提了,今日头晌宝玉与二嫂子发了癔症,二嫂子披头散发提刀砍人,几个婆子唬得不敢近身,我寻机拦腰撞倒夺了钢刀,谁知被二嫂子咬了一口。” 尤三姐、晴雯俱都心疼不已。晴雯因着曾在荣国府住过几年,心下对凤姐儿颇有好感,因是便不好多说。那尤三姐却是个不管不顾的,当下便蹙眉道:“这等事儿自有丫鬟、婆子去管,哥哥何必逞能? 这二奶奶也是,好端端的发了癔症就罢了,怎么还是个属狗的!” 陈斯远笑着搂了尤三姐道:“你与二嫂子计较什么?人都发了癔症了,哪里还分得清好赖人?” 尤三姐哼哼唧唧心下不满,恨不得立刻寻了凤姐儿咬回来才甘心。 几人进得正房里,略略言说几句,陈斯远便先行将尤二姐与晴雯打发下去,独留了尤三姐在房里叙话。 待众人退下,陈斯远便道:“妹妹可打发人去寻那马道婆了?” 尤三姐蹙眉道:“芸香说得急切,我一时也寻不到妥帖之人,便使了银钱,请了宁荣后街的倪二去办此事。”顿了顿,又身子前倾道:“哥哥这般急切,可是那马道婆有古怪?” 陈斯远摇头道:“是我多心了,回头儿给倪二一些银钱吃酒,让他撤回来吧。” 见其惫懒着兴致不高,尤三姐不禁关切道:“哥哥这是怎么了?” 陈斯远嗤笑一声,道:“我啊,痴心妄想。”扭头看向尤三姐,探手擒了柔荑笑道:“想着区区几十年怎么也不够,便想着几百、几千年都与妹妹在一处。” 尤三姐顿时掩口而笑:“那岂不成了妖怪?咯咯咯——”笑过一阵,一双眸子不禁水润起来,内中满是情意,低声道:“哥哥今日说话这般中听,可是又想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姿势了?” 陈斯远愕然,道:“我是有感而发!” 尤三姐哪里肯信?只一双眸子笑吟吟上下观量,只勾得陈斯远恨不得立时便与其效鸳鸯交颈、戏那鱼水之欢。 奈何今日不便——既然拿定了心思卖好儿,自然要早一时与王夫人等分说。若迟上一日,谁知会不会有郎中瞧出端倪来? 这可不是平白担心,想那原著里一僧一道来了,叔嫂两个立时就好了。这通灵宝玉是假的,马道婆的咒法也是假的,那一僧一道怎么可能是真的? 说不得便是王夫人知晓了缘由,掐算了时日,这才请了人来演戏。 因是陈斯远只略略与尤三姐温存一番,便强忍着心下躁动道:“今日实在不便,等过几日我再来寻妹妹。” 尤三姐顿时嗔怪道:“可是哪个小蹄子与哥哥有约了?” 陈斯远笑着解释了一番,尤三姐虽心下不大信,却到底将其送出门来。 陈斯远一路硬挺着回了荣国府,心下暗忖三姐儿真真儿越来越像个小妖精了,举手投足间万种风情,内中滋味真个儿让人蚀骨销魂。 待进得大观园里,此时已是戌初时分。陈斯远也不回清堂茅舍,一路径直往王夫人院儿寻去。 …………………………………………………… 赵姨娘院儿。 却说赵姨娘在正房里忙前忙后伺候了一日,这会子可算回了自家。进得房里,紧忙关门闭户,又见贾环秉烛抄写金刚经,赵姨娘便道:“你誊抄那劳什子作甚?这会子太太哪里还管得了这些?” 贾环道:“此时不管,过后想起来问我讨要怎么办?” 赵姨娘哼哼道:“过后?就怕没过后了!” 这一日赵姨娘心绪起伏不定。起初闻听凤姐儿、宝玉果然发了癔症,顿时大喜过望,只道这回果然没白给马道婆好处;待过后,赵姨娘又心惊胆战起来,生怕彩霞放置的符咒被人瞧了去,再顺藤摸瓜寻到自个儿身上来。 因是下晌时她趁着宝玉移房,偷偷将枕中香囊取了回来,这才心下稍安。谁知到得晚间,本待如法炮制,再将凤姐儿枕中的香囊拿回来,不料却摸了个空! 那会子赵姨娘一颗心险些便要跳出嗓子眼儿来,只道事败,早早晚晚要被王夫人惩治。 出乎意料的是,直到此时也不见太太发作。赵姨娘难免心存侥幸,暗忖着,莫非是挪腾被褥时,那香囊掉落下来,被哪个丫鬟、婆子给捡走了? 转念又想,彩霞早早告假归家休养,此事做得极为隐秘,再如何又岂能查到自个儿身上来? 这般思量分明,赵姨娘顿时心下熨帖起来。 因是此时一偏腿落座炕沿,扯了领子上的盘扣,吩咐小吉祥儿递送了茶水,牛饮一番便笑着与贾环道:“宝玉这回看着要不好,我的儿,往后咱们娘儿俩的好日子要来了!” 贾环抬眼观量,面上满是不解。 赵姨娘便笑吟吟道:“这僧道法师都请了,各处的名医也都瞧过,全都束手无策,我看啊……那两个是早早晚晚的事儿。”顿了顿,又端着茶盏希冀道:“那凤丫头最是厌嫌,素日里没少给咱们找茬。再有那宝玉,都是老爷的种,凭什么他就当做宝,你却要当根草? 哼哼,这回他一去,老爷就你这么一个男孩儿,往后家中不就可着你来?” 贾环一双三角眼顿时露出笑意来,道:“那可好了!等他一去,我便将彩霞要到身边儿来。” 赵姨娘蹙眉教训道:“你也是上不得高台面,就只是彩霞?哼,他房里那些狐媚子,到时候你想要哪个,老太太还能不给?” 贾环顿时欢天喜地起来,一会子嚷嚷着要吃好吃的,一会子又叫嚷着媚人瞧着好看,往后与彩霞一道儿来他房里伺候着。 不提这对儿母子臆想连篇,却说此时陈斯远业已到了王夫人院儿前。 因贾芸封了爵,荣国府再不好拿其当了仆役使唤,是以此时领着一应小厮守着的,乃是贾萍。 陈斯远上前与其答对几句,便问道:“内中都谁在?” 贾萍道:“回远叔的话儿,老太太、大太太、太太、姨太太都在,二叔公来劝了几次,老太太都不肯回荣庆堂。” 陈斯远略略颔首,心下思量,若径直寻了王夫人,难免落在有心人眼里,露了行迹只怕不美。恰此时邢夫人与薛姨妈俱在,邢夫人……罢了,莫不如寻了薛姨妈递话儿? 且由头都是现成的。 陈斯远便道:“劳烦通禀一声,就说我与姨太太有话说,事关胶乳营生。” 贾萍不敢怠慢,紧忙隔门递话儿,婆子得了信儿便往内中通禀。 等了片刻,便有薛姨妈出得门来。见了陈斯远,面上狐疑不已,说道:“远哥儿,营生上出了什么事儿?” 那可是三万两银子!若是出了差池,薛姨妈真不知如何交代。 陈斯远沉声道:“烦请姨太太移步,此事隐秘,不好让旁人知晓。” 薛姨妈颔首,当下陈斯远转过夹道,停在东小院左近。陈斯远这才低声与薛姨妈说了个分明。 薛姨妈顿时听得掩口惊呼连连! 还道凤丫头与宝玉果然中了邪法,谁知却是中了菌子毒! 薛姨妈顿时气恼道:“哪个没起子的做下的好事儿?” 陈斯远心知肚明,嘴上却道:“二嫂子处人来人往,那怡红院也是如此。料想那下毒之人早就撇开干系了,此时再查也是无用。不过……想来二嫂子定然心中有数。” 同时害了宝玉跟凤姐儿,这府中谁人与这两个仇怨最深?除去赵姨娘还能有谁?这等宅斗,论心不论迹,依着凤姐儿与王夫人的性子,过后定会好生整治那赵姨娘。 薛姨妈那几分聪慧全用在了宅斗上,略略思量便惊道:“你是说——” 说着朝身后遥遥一指,正是赵姨娘院儿。 陈斯远笑而不语。 薛姨妈顿时心领神会,赶忙又问解毒之法。陈斯远便将甘草绿豆汤说了出来,临了才道:“你过会子只寻了你姐姐计较,不好让旁人知道。” 薛姨妈思量着应下,这才与陈斯远匆匆别过。 不提陈斯远无事一身轻,施施然回返清堂茅舍。却说那薛姨妈转过夹道进了王夫人院儿,须臾便进得正房里。 当下又故作若无其事,面上腾起几分仇怨来,陪着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等好一阵干哭。待过得半晌,才用帕子揉着眼睛与王夫人道:“姐姐可要去更衣?” 说话间趁着那二人来不及看过来,紧忙朝王夫人使了个眼色。 王夫人面上一怔,便擦着眼泪颔首道:“也好,咱们一道儿去更衣。” 当下与老太太言说一声儿,二人便一道儿往外头厢房旁的茅厕而来。 待一并进得内中,薛姨妈紧忙附耳言说了一番。王夫人听得又惊又喜!喜的是不是中了那巫蛊之术;惊的是竟有人给凤哥儿、宝玉下毒!府中之人,谁人这般恶毒? 又细细听了解毒之法,王夫人顿时红着眼圈儿道:“这回多亏了远哥儿……若没他帮衬,宝玉这回哪里还有命在?”擦擦眼泪,又道:“我,我这就吩咐人预备甘草绿豆汤去!” “且慢!”薛姨妈一把扯住王夫人,低声道:“姐姐,远哥儿可是说了,此毒离了源头,便是不曾医治,三五日也能好转。既如此,姐姐何不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 薛姨妈见其不解,紧忙低声耳语一番,王夫人听罢顿时大喜过望!是了,何不借此之机将坏事变为好事儿? 那通灵宝玉虽有‘自行修复’之能,却别无神异之处。此番正好显露一些神异来,也好让老太太乃至外间人等,愈发高看宝玉几分。 当下姊妹两个嘀咕半晌,便约定了此事由薛姨妈暗地里办理,王夫人则留在房中寻机为二人解毒。 待姊妹二人回转,王夫人便说‘房中留太多人也是无益’,便催着薛姨妈先行回了自家。 一整日粒米未沾,临近子时王夫人又吩咐玉钏儿预备甘草绿豆汤。不但自个儿用了些,连带着也命袭人、平儿给宝玉、凤姐儿强灌了一碗。 却说薛姨妈转天一早便亲自去办,直到这日下晌方才回转。又在家中略略小憩,便来寻王夫人计较。 此情此景落在宝姐姐眼里,自是惹得宝姐姐心生纳罕。奈何宝姐姐这会子也去不得王夫人正房,便只当妈妈得了王夫人托付。想起昨日陈斯远伤了脖颈,宝姐姐心疼之余到底忍不住往清堂茅舍来探访。 谁知此番又扑了个空,问过香菱才知,敢情下晌时大老爷请了陈斯远去前头商议对策。 宝姐姐略略坐了会子便起身离去,心下不免有些怅然,暗忖这般见不得光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儿。莫说陈斯远烦了,便是宝钗刻下也烦了。 宝姐姐咬着下唇心下犹疑,却逐渐拿定心思,暗忖待过了这阵子,便与妈妈说个分明…… 却说陈斯远因伤了脖颈,夜里香菱、红玉、五儿寸步不离,偏生还不让其胡闹。于是乎陈斯远憋闷了一晚,早间读书、写书,下晌便被贾赦唤了过去。 刻下荣禧堂里,贾赦、贾政、贾珍、贾蓉、贾芸、贾芹、贾萍、贾琏俱在,因昨儿个僧道、符水、张真人、偏方都试了一遭,始终不见效用,是以这会子众人也没了主意。 贾政懊恼之余,昨儿个夜里又经赵姨娘挑唆,这会子竟烦了。听得贾赦又与陈斯远计较着往五台山去寻得道高僧,便拦阻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当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 贾赦面上一怔,顿时蹙眉教训道:“二弟说的什么胡话?既知此病出于不意,那必是歪邪入体,须得寻有道高人施法破解。我也知你不喜宝玉,便是冲着母亲与弟妹,二弟也不该在此时轻言罢手。” 顿了顿,又道:“罢了,我知二弟心神已乱,你只管去后头照看母亲,外间大事自有我与珍哥儿、远哥儿计较。” 贾政抬首欲言又止,到底叹息一声,拱手道:“那就有劳大哥了。” 说罢起身,意兴阑珊而去。 众人起身送别贾政,待重新落座,便见大老爷贾赦意气风发地一摆手:“莫去管他,咱们商议咱们的,琏儿,这五台山你亲自走一趟。” 贾琏哭笑不得拱手道:“父亲,五台山一来一回不知多少时日,哪里还赶得及?依着孩儿,莫不如在京师左近遍访高人。” 陈斯远瞧在眼里,心下纳罕不已,怎么贾政都放弃亲儿子了,偏贾赦这个大伯却还要折腾? 仔细思量半晌,陈斯远方才想出个大略来。一来嘛……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方此之际,正要尽心尽力,以讨好贾母;二来,宝玉这会子的确不能死啊。 衔玉而生的贵公子,娘娘的亲弟弟,说出去便是荣国府的牌面。荣国府又是起园子又是省亲,早欠下一大笔亏空,正指望靠着宝玉的婚事平账呢,贾赦哪里肯让宝玉这会子就死了? 是,大房、二房之间的确有龃龉,可即便是兄弟阋墙,也总要等二房平了账再计较。否则,难道让大老爷自个儿平账不成? 心下琢磨了个分明,陈斯远抬眼再看大老爷贾赦,不由对其愈发鄙夷。贪渎、荒唐也就罢了,甩锅飞快,半点担当也无,这般干大事惜身、见小利忘义,又岂能成大事? 此时贾赦看过来,陈斯远忙遮掩了目光,便听贾赦道:“远哥儿也说说,素日里你主意最多,怎地这会子没了话儿?” 陈斯远拱手道:“姨夫,外甥昨儿个便出了主意,奈何无济于事。此时真真儿半点主意也没有啊。” “哼!”贾赦恼道:“一个两个都没主意,我且说一个,据闻庞各庄有一神汉最是灵验,贾萍,你且走一趟,将人好生请过来,说不得就有效用。” 贾萍苦着脸应下,紧忙领了仆役等往庞各庄而去。 他才走,前头管事儿的回话,说是王子腾来了。 原是王子腾办妥了皇差,昨日下晌才回京述职。今早又去陛见,待出了皇城连官袍也不曾换便急急往荣国府赶来。 贾赦不敢怠慢,一面打发人去知会贾政,一面领着众人往仪门外去迎。 陈斯远不愿与王家扯上干系,当下便寻了贾赦道:“姨夫,我往后头去了,那王大人外甥实在不愿相见。” “嗯?这是什么道理?”贾赦纳罕道。 陈斯远低声道:“前一回王舅母、王姑娘两个来,外甥出口不逊,得罪了此二人——” 他嘀咕了一通,贾赦心下欢喜,面上却肃容教训道:“胡闹!本道过了桂榜总能长进一二,谁知你竟越回越回去了!这等事儿你不会寻了老夫来料理?何必口出恶言撕破了脸面?”顿了顿,又道:“罢了,你且去后头帮衬着,老夫过会子帮你转圜一二。” 陈斯远心下腹诽,面上唯唯应下,扭身便往后头而去。 贾赦为何心下欢喜却故作着恼?盖因王子腾乃是贾政的舅兄,又与他大老爷贾赦有何干系?说不好听的,来日大房、二房分家别院,那王子腾定是要帮着二房的。 陈斯远又是大老爷的外甥,贾赦心下可算寻到个得用的晚辈,又岂会坐视其与王家结了亲? 不提贾赦等去迎王子腾,却说陈斯远施施然又往后头而去。谁知才到王夫人院儿前,便听得贾母咒骂声震天:“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了,我饶哪一个!” 陈斯远纳罕到得院儿前,便见赵姨娘灰头土脸被两个婆子拉扯出来,口中兀自辩解着:“我不过一片好心,谁知却平白挨了骂,这话儿怎么说的?” 此时又有周瑞家的匆匆入内,过得须臾便听得贾母怒骂道:“是谁做了棺材?拉出去打死了账!” 俄尔便见周瑞家的讪讪而出,出来与陈斯远见过,便闷头又往前头去答对。 陈斯远在院儿前守了一刻,又见金钏儿提了食盒来,陈斯远便上前问:“老太太、太太能用饭食了?” 金钏儿红肿着眼睛低声回道:“老太太还是粒米不沾,太太不过勉强吃用些……这甘草绿豆汤是喂给宝二爷与二奶奶的。” 说罢金钏儿闷头入内,陈斯远则蹙眉不已。心下暗忖,也不知王夫人用了几回甘草绿豆汤,只怕这叔嫂二人快好了吧?另则愈发瞧不上宝玉,只看金钏儿情形便知其一颗心早扑在了宝玉身上,她又岂知自个儿来日便会被宝玉害了去? 陈斯远又请玉钏儿往内中递话儿,问王夫人可有什么吩咐。待过得半晌玉钏儿回转,道:“太太说多劳远大爷奔走,这会子暂无别事,远大爷也劳累了两日,不如先回去歇息一二。” 陈斯远应下,因早知凤姐儿与宝玉无碍,便绕过王夫人院儿往大观园而来。 谁知才进大观园,方才转过翠嶂,便在沁芳桥上撞见了宝钗、莺儿。 只一日不见,宝姐姐便清减了少许,这会子蹙眉捧心而来,瞧着倒有几分林妹妹的姿态。 瞥见陈斯远,宝姐姐顿时面上生动、急切起来。先是四下观量一眼,旋即脚步加紧,便在沁芳桥上与陈斯远相会。 不待见礼,她便问道:“你脖颈上可好些了?” 陈斯远道:“早起换了伤药,这会子凉丝丝的,不疼了。” 宝姐姐略略舒了口气,又横了其一眼,道:“瞎逞能!” 陈斯远笑而不答,转而道:“你昨儿个没睡好?” 宝姐姐便道:“出了这档子事儿,我哪里睡得下?夜里妈妈还回来了,说了半晌话,一早儿又往老宅去了一趟……不过——我瞧着妈妈好似在谋算什么大事一般,早间寻了老掌柜,还不让我听。” 这小儿女如何彼此贴心?分享阴私事儿自是其中一种手段。 陈斯远心下一动,便道:“我倒是略知一二。” “你?” 陈斯远道:“此间不是说话之地,宝妹妹随我来。” 当下转身下了沁芳桥,沿着甬道便往怡红院方向而去。 宝姐姐咬了咬下唇,隔了少许时候方才与莺儿追了过去。 俄尔到得怡红院北面的蔷薇宝相架,此刻清幽无人光顾,陈斯远方才驻足。待莺儿留在路口望风,宝姐姐寻了过来,他这才低声将原委说了一番。 宝姐姐早慧,略略思忖便知姨妈王夫人与自个儿妈妈存的什么心思。当即讶然道:“这般说来,妈妈是为姨妈在奔走?” “大差不差。” 宝姐姐思量一番,不禁笑道:“也好,那通灵宝玉传得越神异,只怕姨妈便越瞧不上我了。” 陈斯远却道:“也不知谁出的主意,此举……弊大于利啊。” 宝钗不解,忙追问缘由。陈斯远便道:“这等神异之物连天家都没有,偏生落在荣国府,妹妹以为圣人会如何做想?” 宝钗闻声顿时悚然,蹙眉道:“我却不曾想那么多,原来还有这般缘故。” 陈斯远又道:“便有如前番献方,世人艳羡芸哥儿得了爵位,却不知那爵位于我而言如同鸡肋。否则,我又岂会拱手让于人?这打天下跟坐天下可不一样,想那前明时太祖便将勋贵杀了个人头滚滚,百年后更是文贵武贱,可见……贪一时之利而损一世之名,实在得不偿失。” 瞧着其侃侃而谈、说古论今,宝姐姐一双水杏眼顿时水润起来,心下不禁愈发倾慕。 她素有青云志,一心想借好风,从而扶摇直上。如今这‘好风’近在眼前,又与自个儿情投意合,这世间万般好事儿都落在宝姐姐身上,顿时让其迷醉不已。 陈斯远说罢,眼见宝姐姐动情不已,顿时贼心大起。许是昨儿个憋闷了一日之故,陈斯远探手扯了宝姐姐,还不待其反应过来便搂在了怀中。 宝钗后知后觉地惊呼一声儿,正待嗔怪,就听陈斯远低声道:“妹妹让我抱一会子可好?” 许是心下仰慕之情还不曾褪去,又许是瞧见了陈斯远脖颈上缠裹着的纱布而心疼不已,宝钗便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儿。 “嗯……” 温香软玉入怀,陈斯远肆无忌惮嗅着宝姐姐身上那股子幽香,正待不规矩一番,谁知忽有莺儿道:“姑娘,前头……诶呀!” 陈斯远抬眼便见莺儿捂着了双眼,却从指缝里偷眼往这边厢打量。 宝钗羞得赶忙推开陈斯远,红着俏脸儿问道:“前头出了何事?” 莺儿兀自不肯放手,只道:“前头来了一僧一道,说是有道的高人,如今老爷领了人正要去瞧二奶奶与宝二爷呢。” 宝姐姐与陈斯远对视一眼,俱都浅笑起来,心下都知此番必是薛姨妈寻来的人手。 那激荡的心绪退去,宝姐姐又羞将起来,因生怕二人温存再被旁人瞧了去,便推说要去前头瞧热闹,当下便与陈斯远别过,领着莺儿往前头去了。 陈斯远回味半晌,也往清堂茅舍回转。谁知才到家中略略小憩,便有碧月匆匆来寻。 红玉引了其入内,那碧月便蹙眉道:“远大爷……李家大爷来了,我们奶奶实在不知如何应对,还请远大爷援手一二!” (本章完) 第238章 母女摊牌 第238章 母女摊牌 李崇明来了?来的可真是时候! 陈斯远心下咋舌,暗忖当日既应承了李纨,此番总要转圜一番。听李纨之言,此人徒有其表、腹内空空,科场不见真章,四十余岁年纪不过是个监生,却一心向往仕途——虎父犬子,大抵如是。 当下起身道:“人如今在何处?” 碧月急切道:“回远大爷,我们奶奶迎在向南大厅,正说着话儿呢。” 陈斯远便道:“好,咱们这就走。” 碧月心下稍宽,紧忙引着陈斯远往前头来。谁知才过牍,迎面便见贾兰蹙眉而来。 “远叔!” “兰哥儿?” 贾兰面上愁眉不展,拱手一揖。陈斯远便道:“兰哥儿没去前头?” 贾兰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妈妈方才交代我,说实在不行……不如将那献金刚经所得的银钱尽数给了舅舅——” 陈斯远笑道:“兰哥儿是想你舅舅死啊。” “啊?”贾兰眨眨眼,面上愕然不已。 六万两庄票外加价值一万五千两银子的胶乳股子,这若是落在李崇明手里,又岂会没有歹人盯上? “再有,那庄票短时日内也不能兑换,你那舅舅又怎肯善罢甘休?” 贾兰到底年岁小,一时间蹙着眉头没了主意。陈斯远便道:“莫怕,我去答对了就是。” 贾兰想了想,自怀中掏出个木匣子来递过去:“既如此,这内中庄票、股子还请远叔帮着处置。” 陈斯远接在手中,瞧着贾兰道:“这般多银钱……你舍得?” 贾兰垂着小脑袋低声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说真话。” “额——”贾兰抬首眨眨眼,这才道:“银钱烫手,便是留着只怕也守不住,妈妈说来日没准还会招灾惹祸。既如此,莫不如处置了……” 李纨聪明人啊。 心下感叹一声,探手揉了揉贾兰的小脑袋,笑道:“我去答对一番,包管你那舅舅不张扬出来就是。”说话间将匣子又递了回去,道:“这庄票、股子你好生留着就是了。” “这——” 不待贾兰说什么,陈斯远已然昂首阔步而去。 陈斯远算不得好人,可也没坏的那么彻底。欺负孤儿寡母诈取银钱?这等没起子的事儿他实在干不出来。 心下又想那李崇明,不就是官儿迷吗?对付这等人陈斯远有的是法子。 思量间出得大观园,待绕行至王夫人院儿前,便见贾萍兀自带着几个小厮守着门,只是连小厮带贾萍,俱都翘首往内中观量。再看院儿里,更是挤挤擦擦,满是丫鬟、婆子。 更有好事者遥遥奔来,嚷道:“听说来了两位高人?瞧清楚什么模样了吗?” 有小厮就嘀咕道:“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这二人双目自有神光,瞧着就是世外高人。” “诶唷唷,这般说二奶奶与宝二爷有救了?” “不好说,且瞧着吧。” 陈斯远既知这二人内情,又哪里有兴致去观量?当下匆匆绕过王夫人院儿,往那向南大厅而去。 …………………………………………………… 向南大厅里。 素云斟了茶水,低低说了一声儿‘大爷用茶’。 “唔——”李纨面前之人应了一声儿,又禁不住抬眼端详了素云一番,这才端起茶盏来。 此人四十出头年岁,一身澜衫,身宽体胖,面相略显憨直,正是李纨的兄长李崇明。 李崇明略略呷了一口茶水,便蹙眉说道:“贾家实在无礼,若依着我,妹妹当日就该早些归家。” 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巧,李纨若单是自个儿怎么都好说,可她又如何舍得下贾兰? 当下李纨便赔笑道:“哥哥不知,今儿个也是赶巧了。昨儿弟妹与宝玉都中了邪,闹得阖府不宁。今儿忽有一僧一道两位高人登门,说有救治之法……因是这会子人都往太太院儿去了。” 李崇明冷哼一声,撇嘴道:“再是有事,又岂能这般慢待人的?” 正说话间,忽听得后门有碧月回道:“远大爷来了!” 李纨正心下惴惴不知如何答对,听闻陈斯远来了,顿时心下有了主心骨。她已起身,见李崇明纳罕着也起身,便笑着道:“这远兄弟乃是大太太的外甥,如今也住在府中。” “哦。”李崇明面上腹诽之色不退,暗忖,打发个远亲来接待自个儿,实在简慢! 李纨又道:“这位远兄弟可非比寻常,诗词闻名天下,去岁又一举中了桂榜,说来也是人中龙凤呢。” “哦?”李崇明顿时肃容以对。他蹉跎半生连秀才一关没没过,只捐了个监生方便行走,自是不敢小觑了举人。略略回思,便想起父亲李守中曾提及的陈斯远。暗忖此人十五岁就中了举人,说不得来日便能高中皇榜,心下不由得又高看了几分。 说话间素云打了帘栊,便见一袭月白身影负手行至内中。看面相不过十六七,身量高挑,姿容俊雅,一双眸子格外有神。 不待李崇明抬手,陈斯远遥遥拱手,未曾开口人先笑,开口便使人如沐春风:“可是李兄当面?兄弟陈斯远,早闻李兄大名,可惜去岁江南一游,咱们兄弟二人缘悭一面。本道须得下回兄弟再去江南方才能与李兄相会,谁知李兄竟来了京师,哈哈哈,此番倒是得偿所愿啊。” 轿子人抬人,陈斯远这般抬举李崇明,那李崇明顿时欢喜着还礼道:“诶呀,陈兄弟这般说,愚兄实在惭愧。上回陈兄弟来金陵,恰巧我那几日外出访友,待回来才知竟与陈兄弟错过了,真真儿是让人扼腕啊。” 陈斯远哈哈一笑,探手相请,道:“李兄,咱们坐下叙话。” “好好。” 待二人落座,自有丫鬟素云笑吟吟送上茶水来。 陈斯远略略问过了李守中与梁夫人情形,很是夸赞了一番,随即便道:“李兄既来京师,兄弟也算半个地主,总要尽一番地主之谊。今日太过仓促……”扭头看向李纨,道:“大嫂子想来是说了?如今府中不宁,兄弟一时半刻脱不开身。如此,后日兄弟设下宴席,为李兄接风洗尘。” 那李崇明自是笑着应下。 旋即又问:“却不知李兄如今何处落脚?” 李崇明道:“愚兄甫一来京师,便直往荣国府来看妹妹……这,倒是不曾寻落脚之地。” 陈斯远蹙眉道:“府中杂乱……李兄既不曾落脚,不若兄弟择一处地方先行将李兄安置了?” “这,不用,我——” “诶?李兄恁地客套!实不相瞒,兄弟也是国子监出身,自是与李祭酒有一番香火情。李兄这般推脱,莫不是瞧不起兄弟我?” “绝无此事,实在是不好劳烦陈兄弟——” “哈哈,有何不好劳烦的?如此,李兄且随我先去安置了,待过后咱们再把酒言欢。” 李崇明一琢磨,这初来乍到的也不好与李纨提及金刚经的事儿,便顺势应承下来。 当下陈斯远起身,便领着李崇明往左近会馆寻去。人一走,李纨顿时长出了一口气。心下暗忖,亏得陈斯远来援手,不然大哥当面提起金刚经来,李纨实在不知如何回话了。 碧月此时凑过来低声将方才贾兰情形说了一遭,李纨立时蹙起眉头来。事涉六、七万银钱,李纨又情知大哥李崇明是个什么德行,又岂会如此草率将银钱拱手送上?到时自个儿是解脱了,只怕反倒害了大哥! 因是李纨蹙眉着恼道:“胡闹……去将兰儿寻来!” 话音才落,便听吱呀一声,贾兰推门而入,闷头拱手道:“孩儿知错了。” 李纨上前扯了贾兰,抬手便抽了几巴掌在屁股上,教训道:“谁让你自作主张的?知不知你方才险些害了你舅舅!” 贾兰闷声道:“舅舅从没当我是外甥,我又何必——” “住口!我让你读书上进是为明理,不是名利!如今你读书是长进了,只是这心性却愈发冷心冷肺。与其来日养出个祸害来,莫不如从此让你混吃等死,当个纨绔子弟好歹能安度一生。” 说话间李纨已然红了眼圈儿,骇得贾兰慌忙跪下道:“孩儿知错了,往后再不敢胡吣,妈妈快别哭了。” 李纨擦着眼泪一时无言。她那兄长自是上不得高台面,可便是冲着父母,李纨也不好害了李崇明去。 这世间事,犹以家事最难处置,理不清、道不明,因是李纨方才左右为难。 素云、碧月两个见李纨发了火儿,赶忙上来劝慰一番,碧月又道:“奶奶,方才路过太太院儿,瞧着好似那两位高人做法了,咱们也须得过去瞧瞧?” 李纨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又瞪视贾兰一眼,这才颔首道:“人命关天,再没更紧要的,素云你带了兰儿回去,我往太太院儿瞧瞧去。” 素云应下,领着蔫头耷脑的贾兰回转稻香村,李纨则领着碧月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甫一到得内中,便见那一僧一道正拿了通灵宝玉念念有词。须臾,那癞头和尚将此物递给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屋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 贾政一一应下,又紧忙要留二人吃茶,谁知这一僧一道竟哈哈大笑洒然而去。贾政一路去追,又有贾母打发人去赶,谁知这二人出得宁荣街身形一转便没了行迹。 众人一时无法,少不得依着二人吩咐,将通灵宝玉悬于门上,又将凤姐儿、宝玉挪至王夫人房里。王夫人亲身守着,不许旁人进来。 贾母熬了两日,这会子也熬不住,便被大丫鬟鸳鸯等搀扶回去。余下邢夫人、薛姨妈、尤氏等,也各自回房。 众金钗等本要来观量,正撞见众人散去,于是只得各自回返。待用过晚点,诸姊妹聚在一处,不由个个柳眉颦蹙,秋波懒动,灵心不爽。 三春与宝玉有兄妹、姐弟之情,本就在情理之中;黛玉虽早与陈斯远定下婚事,却也念着宝玉乃是表兄;邢岫烟这日不曾来,湘云也留在了碧纱橱,唯独宝姐姐面上扮了忧愁,心下却挂着陈斯远。 谁料此时忽有丫鬟跑进来报喜:“醒了醒了!那一僧一道果然有名堂,宝二爷与二奶奶醒了!这会子正吵吵着饿呢!” 内中顿时惊呼声一片,一众金钗纷纷展颜,又急急往王夫人院儿而去。须臾光景,非但是金钗们来了,连平儿、贾母、邢夫人、薛姨妈、湘云等也一并到来。 只因一僧一道先前叮嘱,众人才只在外间问话儿。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众人或是念一句‘阿弥陀佛’,或是称一声儿‘菩萨保佑’。 一时间欢声笑语,漫天的云彩都散了去。贾母欢喜过后,生怕众人搅扰了内中叔嫂二人,便催着都先行回去,只待来日二人好转再行探望。 府中瞧着安宁下来,独有清堂茅舍里香菱、红玉几个挂心不已。盖因戌时将近,始终不见陈斯远回转。 一径到得上了更,才见陈斯远拖着身形回转。 香菱、红玉、五儿赶忙来迎,红玉就道:“大爷怎地才回?” “快别提了!”陈斯远蹙眉进得内中,落座后牛饮了一盏茶,这才哭笑不得说将起来。 他为雀字门传人,自是会那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奈何今时不同往日,陈斯远算是穿上了鞋,哪里还会自降身份与李崇明这等捐监阿谀奉承?因是待安置过李崇明,陈斯远又回转荣国府,寻了贾政求肯,将其门下詹光、单聘仁两清客借了出来。 许了这二人各五十两银钱,又允诺近日开销都算在他陈大爷身上,二人自是欢天喜地往那江苏会馆去捧李崇明的臭脚。 江苏会馆离鹤年堂不远,归程刚好路过。谁知路过时略略一瞥,便见内中人等俱都愁容惨淡。陈斯远多嘴问了一句,这才知敢情是那丁道简也发了癔症! 仔细思忖半晌,才想起来那日丁道简可是尝了一口那不明粉末的。 丁道简又不曾将此事与旁人说过,因是鹤年堂一时间大乱,上下群龙无首,更有丁家族亲打着照料的名义来争产。 饮水思源,丁道简此人于陈斯远可谓有恩情,陈斯远又岂会眼看其遭了无妄之灾?少不得入内主持公道,将一干族亲打发了去,又寻了丁道简妻、子交代内情。 那甘草绿豆汤足足灌了两盆,可算是将丁道简救治了过来。二人一时对视无言,只纷纷骂那下毒的马道婆不做人。 这事儿计较起来,本是陈斯远有求于丁道简,转头他又救了丁道简……啧,没法儿细究。于是二人相顾无言,眼看天时已晚,这才彼此道别。 自然,陈斯远不会原原本本说出来,因着薛姨妈与王夫人装神弄鬼,少不得他言辞间做了遮掩。 香菱、红玉、五儿听得稀奇,少不得唏嘘赞叹一番,又催着陈斯远洗漱就寝。因其脖颈上的伤还不见好,是以这日夜里陈斯远又硬挺着过了一宿。 …………………………………………………… 待转过天来,陈斯远憋闷不住,本要往新宅寻了尤三姐、尤二姐泻火,谁知辰时便有同喜来请。 道:“远大爷,我们太太请大爷过去,说是商议老掌柜等启程事宜。” 是了,这是正事儿可耽搁不得。 薛姨妈前几日业已说服老掌柜张德辉,只待办了送行酒便即刻启程。于是陈斯远当面应下,略略拾掇了,便移步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 待刚到沁芳闸桥左近,遥遥便见多姑娘扭着腰肢而来。常言道‘军营待三年、母猪赛貂蝉’,陈斯远日常服用喜来芝,又操习桩功不辍,这心火自然比旁人更旺一些。 许是憋闷着了,那往常从不扫一眼的多姑娘,如今入得眼中竟也嫽俏起来。唬得陈斯远一个哆嗦,紧忙加快脚步而去。 少一时,陈斯远到得东北上小院儿,早有同贵候在门前。见了陈斯远,紧忙将其引入后房里。 这日宝姐姐不在,独薛姨妈自个儿在榻上歪坐。见了陈斯远,薛姨妈强忍着心绪招呼其落座,待上了茶水便道:“远哥儿,这两日因着府中事耽搁了。如今既已平息,这送行酒不如这两日就办了?” 陈斯远道:“姨太太说的是,我看不若就定在明日?” 薛姨妈颔首道:“也好,我看不若在我家老宅办?本道在府中办酒,总是多一分体面。奈何蟠儿成了家,再不好来府中行走。” 陈斯远自是应下。二人说过正事儿,偷空眉来眼去一番,陈斯远禁不住心下痒痒,便道:“另有一桩要紧事,还请姨太太屏退左右。” 薛姨妈只道是前番装神弄鬼之事,便将同喜、同贵两个打发了下去。 待二人甫一下去,还不容薛姨妈反应过来,那陈斯远业已欺身而上。熟悉的气息扑鼻,薛姨妈顿时身子软了半边儿,一手抵住作怪的大手,不禁嗔道:“狼也似的,没见过肉?” 陈斯远笑道:“因着这脖子上的伤,房里的几个不让摸不让碰的,可把人憋闷坏了,还请女菩萨开恩。” 说话间又不规矩起来。 薛姨妈既怕惊动外间,心下又分外熨帖。她这般年岁能得小良人如此眷恋,可谓难得。 她今儿个一身妃色织金卉纹样镶边荼白暗绸面披风,内衬白色交领袄子,下着朱砂色绣金卉纹样裙门马面裙。许是得小良人悉心灌溉,面上略施粉黛,眼角只些许细纹,面上白皙透亮,丹唇莹润,瞧着竟比早两年还要年轻一些。 任凭陈斯远施为一番,薛姨妈到底抵受不住,不禁求肯道:“外间还有人呢……不若,不若后日咱们去大格子巷?” 陈斯远苦着脸儿道:“大嫂子的兄长来了,我应下了后日设宴接风。” 薛姨妈咬着下唇抬眼道:“那就只能大后日了……” 陈斯远哪里肯?略略思量,忽而心下一动。自袖笼里翻找一番,竟寻了一串钥匙交在薛姨妈手中。 “这是?” 陈斯远胡诌道:“玉皇庙各处的钥匙……姨妈得空便来此翻看道经,又生怕下人洒扫不干净,干脆给了我钥匙,嘱咐我得空去瞧瞧。”顿了顿,迎着薛姨妈不解的目光,又低声耳语道:“你过会子去玉皇庙,我自有法子与你相会。” “这……这……”薛姨妈心惊胆战,又被陈斯远揉搓得心下痒痒,一时间犹疑不定。 正待此时,忽而听外间同喜道:“太太,姑娘回来了。” 陈斯远紧忙回了座位,薛姨妈慌忙拾掇了衣裳,先是朝着陈斯远递了个眼神儿,见其颔首方才与外间道:“让宝钗进来就是。” 同喜应下,俄尔便推开门,宝钗便款步行了进来。她情知陈斯远也在,于是先行与其屈身一福,这才到得薛姨妈近前,道:“宝兄弟与凤丫头都好着呢,金钏儿说早间二人都用了饭食,这会子又吵吵着饿呢,像是糊涂昏睡那两日饿得紧了。” 薛姨妈颔首道:“这就好——”她面上晕红逐渐褪去,故作寻常笑着道:“我方才与远哥儿商议过了,明日便在老宅办送行酒。我的儿,明日你就不用随着去了。” 那送行宴款待的是张德辉与百草堂的掌柜,宝钗自是不好相见。于是宝姐姐也不疑有他,当即颔首应下。 宝姐姐扭身看向陈斯远,忽而笑道:“今儿个才知远大哥竟写了一篇巨作,读之方才恍然,原来西夷与我们并不一样儿。” 陈斯远略略一怔,便知定是邢岫烟誊写的手稿被宝姐姐瞧见了,于是笑着颔首道:“拙劣之作,恐难登大雅之堂。” 一旁的薛姨妈费解不已,赶忙问道:“我的儿,远哥儿写了个什么书?” 宝姐姐便扯着薛姨妈的手道:“我也是今儿个撞见邢姐姐在房中誊抄书稿,这才得知原是远大哥的手笔。妈妈不知,远大哥写了一部分说西夷各地情形的书稿,内中详实,似那大小佛郎机、英吉利、法兰西、尼德兰,都有分说。 内中说咱们敬天祭祖,西夷却只敬神明。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料想此书一旦出世,定会入得朝堂诸公之眼。” 说话间笑着瞥了陈斯远一眼:“他日远大哥即便不曾入仕,这能吏之名、知西夷之号,也要名动天下呢。” 薛姨妈心下动容,不禁欢喜道:“果然如此?” 陈斯远谦逊道:“宝妹妹谬赞,这话如今说还早。” “还不止呢,”宝姐姐笑吟吟道:“我看内中还有西夷兵法战阵之道?” 陈斯远赶忙道:“我也是拾人牙慧。” 宝姐姐就笑道:“远大哥过谦了,想来来日还能得个知兵的名声。” 宝姐姐这般夸赞陈斯远,薛姨妈只顾着欢喜却不曾多心,陈斯远却心下纳罕。寻机与宝姐姐对视,那宝姐姐竟趁着薛姨妈不曾瞧见,俏皮地朝着自个儿眨了眨眼。 陈斯远顿时恍然……宝姐姐这是憋闷不住,打算与薛姨妈摊牌了?好事儿啊! 前一回薛姨妈略略动摇便没了下文,此时火上浇油,说不得便动心转念了呢? 因是陈斯远顺势侃侃而谈,将西夷情形陈说了一通。临了才道:“蛮夷之辈,畏威而不怀德。我朝历来以农为本,西夷田土稀薄,素来以商立国。姨太太、宝妹妹也知,我华夏素来抑商重农,内中道理不言自明。彼辈西夷标榜契约,实则拳头大方才守得住契约,若一朝失势,立时群狼环绕…… ……彼大佛郎机,国王为战事借贷,每每偿还不上便要赖账。可谓毫无信义!” 薛姨妈一个内宅妇人,哪里听过这等长篇大论?宝姐姐听得更是一双水杏眼莹润,恨不得扑在陈斯远怀里。 待陈斯远说了一通,自是惹得薛姨妈与宝姐姐好生赞叹。陈斯远又说了会子闲话,这才起身施施然告辞而去。 宝姐姐因心下记挂着旁的事儿,是以只将陈斯远送至角门前。二人对视一眼,顿时心有默契。 不提陈斯远,却说宝姐姐回转后房里,抬眼便见面色忽而古怪起来。 薛姨妈此时方才回过味儿来,只觉先前宝钗言谈满是古怪。 宝姐姐娴静道:“妈妈怎地这般瞧我?” “哦,哦……我的儿,”薛姨妈蹙眉道:“你方才……莫不是对远哥儿起了心思?” 宝钗故作纳罕道:“妈妈何出此言?远大哥能人所不能,我出言赞叹本就是寻常。若宝兄弟做下这等让人高看一眼的事儿,我岂会吝啬夸赞?” 薛姨妈长出一口气,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这回我又帮了你姨妈一回,菩萨保佑可算事成了,料想待宝玉好转了,那金玉良缘定有个说法儿。” 宝钗忽而嗤的一声笑了。 薛姨妈不解道:“你笑什么?” 宝姐姐说道:“我笑菩萨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又要救治宝兄弟、凤丫头;如今才好了些,谁知又要管起姻缘来了。依着我,与其去谢菩萨,不若去谢那请来的一僧一道扮得好呢。” 薛姨妈愕然,赶忙朝着门口的丫鬟一使眼色,同喜、同贵赶紧退出门外,又将房门关闭。 薛姨妈这才叱道:“这等事儿怎能说出来?再有……此事隐秘,谁告诉你的?” 宝姐姐不屑笑道:“哪里要人告知?我就不信有心人瞧不出内中的门道来。” “你……” 不待薛姨妈说什么,宝姐姐便肃容叹息一声,抢白道:“妈妈,莫非我真要去谋那劳什子的金玉良缘?” “你这是什么话儿?”薛姨妈道。 宝姐姐瞧着薛姨妈道:“且不说如今姨妈心气儿高了,不大瞧得上咱们家;就说那宝兄弟,前头有林妹妹,如今又来了个云丫头,栊翠庵里还住着个妙玉……便是如此,姨妈也不忘四下扫听可心人家的女孩儿。我只问妈妈一句,妈妈养我到及笄,可瞧着我比谁差了哪儿去?凭什么要与人争抢,做个顽童的正室?” “你,你你——” 宝姐姐许是憋闷的狠了,这会子只觉心下畅快无比。因是不待薛姨妈说出个所以然来,又说道:“为了薛家?可先前远大哥早就点出薛家自保之法,为何妈妈偏要委屈了我?” 薛姨妈顿时说不出话儿来。说到底此事也是委屈了宝钗,先前倒是可以打着为了薛家的名头,可陈斯远的确给了另外的法子,换做薛姨妈是宝钗,只怕也会心下委屈。 见其说不出话儿来,宝姐姐说道:“知女莫若母,妈妈也知我得意何等样子的男儿,或沙场建功立业,或朝堂挥斥方遒,妈妈以为宝兄弟能做到哪一点?” 薛姨妈闷头叹息,正待开解宝钗,忽而悚然抬头,道:“我的儿,你莫不是——” 宝钗心绪激荡,虽娴静笑着,目中却有泪沁出。朝着薛姨妈点头道:“女儿乖顺了十五年,什么都听了妈妈的,如今却有一事不孝,还请妈妈宽宥!” “我……你……” 薛姨妈本能便要断然否决,奈何心知那等阴私事儿不好言说。加之如今陈斯远炙手可热,连侄女王云屏都要上赶着来相看,焉知来日不会有权贵相中了,选做东床快婿? 那日陈斯远所言极具蛊惑,不由得又在薛姨妈耳边飘过。薛姨妈不禁心下暗叹:是了,她与小良人此生都见不得光。便只从黛玉那儿论,这也是乱了伦常…… 心下关防愈发耸动,薛姨妈便咬了下唇不言语。 此时便见宝姐姐骤然跪下,一路膝行至薛姨妈面前,仰着脸儿道:“妈妈要打便打,只是女儿心下早有所属,却是再容不下旁人的了。” 薛姨妈瞧着宝钗哭得梨带雨,想起这几年宝钗的委屈,那责怪的话到底说不出口。临了只蹙眉叹道:“造孽啊!” (本章完) 第239章 春日困幽情 第239章 春日困幽情 却说薛姨妈、宝钗母女于东北上小院儿中抱在一处、哭作一团,一个是撒了气儿兀自觉着自个儿委屈不已,一个是心下委屈却说不出口。 哭哭啼啼一番,又彼此哄劝。那薛姨妈心防早失,一则陈斯远惯会蛊惑人,前番言语薛姨妈果然听进去了几分;二则宝姐姐的确委屈,且放眼四下,又有何人比那陈斯远更为英才? 宁荣两府,阖家都是那起子走马飞鹰的惫懒纨绔,都说陈斯远耽于女色,可细细点算,其身边儿的女子还不比宝玉房里的多呢。再说东府那对儿父子,一个恣意妄为,阖家媳妇子、丫鬟,但凡有点姿容的,又有哪个逃了去?一个放浪形骸,不是寻了丫鬟厮混,便流连秦楼楚馆,哪儿有半点正经模样? 比照起来,小良人虽出身低,却锐意奋进,小小年纪便已过了桂榜,来日科场纵横,说不得便能入阁拜相。且其人交游广阔,极得权贵看中,前有燕平王结交,后有王家相看。 或许一年前还是璞玉,如今却已略经雕琢,光彩已现,若不抓紧把握了,来日还不知多少人家要上门相看呢。 宝钗许配给小良人……都有些高攀了。薛姨妈想着女儿本就受了好些委屈,从小到大一向乖顺,如今与自个儿痛陈心下委屈,可见是实在憋闷不住了。她素来得意这个女儿,自然不好因着自个儿耽搁了女儿的姻缘。 只是……这二马同槽说出去实在不好听,薛姨妈自个儿心下也别扭。另一则,如今她还对王夫人那边厢心存指望。 于是薛姨妈擦过眼泪道:“冤孽……罢了,你若不想金玉良缘,我往后便不提了。只有一样……你与远哥儿——” 宝钗虽哭得梨带雨,撒过气儿后却心绪早已平复。她这等未出阁的姑娘家,哪里好私底下与男子有私情?当下只摇头道:“女儿只是心存倾慕。” 薛姨妈便道:“那此事暂且不好表露,待我探过远哥儿的口风再说。另则,宝玉那边厢,便是成不了姻缘好歹也是姨表亲,你不可表露出来。” 宝钗眼见薛姨妈可算松了口气,心下自然欢喜,忙不迭点头应承。心下则思量着,宝玉那边好答对,素日里多劝其读书上进就好;至于远大哥……左右如今也是偷偷摸摸往来,往后照旧就是。 大哭一场,宝姐姐自然神伤、困倦,待过得半晌便往蘅芜苑回返歇息。薛姨妈虽也伤神,心下却思量个不停,一时摸到方才陈斯远递过来的钥匙,咬着下唇略略犹豫,起身也不带同喜、同贵,只说烦闷,便往那玉皇庙而去……宝姐姐她不好计较,那小良人这回须得寻了其仔细说道说道,好好的女儿,是不是被其拐带的转了心思? …………………………………………………… 却说另一边厢,陈斯远回返清堂茅舍,自是思量着宝姐姐如何与薛姨妈摊牌。心下暗忖,那薛姨妈论心智不过是内宅妇人,又哪里是宝姐姐这般宅斗小能手的对手?此番闹过一场,说不得薛姨妈便转了心思。 这般想着,心绪不由大好,又计较着得空如何抚慰薛姨妈……一家子母女两个连锅端,总要给其一个说法。至于什么说法,张作家不是说过嘛,陈斯远只管让其身心通透便是了。一回不行就两回,两回不行就三回,多来几回,就不信说不通薛姨妈。 他这想着没事儿,外间便有小丫鬟芸香嚷道:“大爷,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来了!” 陈斯远纳罕起身,紧忙来迎。心下略略思量便知,想是这几日众姊妹挂心宝玉、凤姐儿的癔症,这才不曾来探望自个儿。如今二者癔症已除,想起自个儿脖颈上受了伤,自是要来探望一番。 他款步迎在院儿中,便见莺莺燕燕已然进得门来。当先便是二姑娘迎春,一旁随行一高大丰壮身形,正是司棋。这会子司棋正盯着自个儿得意地连使眼色。 这是何意? 陈斯远一时间不曾思量分明,便业已迎到近前,便拱手道:“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 三个姑娘家俱都敛衽还礼,二姑娘迎春便道:“远兄弟的伤可好些了?这两日家中杂乱,原本早就要来瞧瞧,谁知今日才得空。” 小惜春也道:“是啊,脖颈上可留了疤?二姐姐特意讨了三七粉,说此物治外伤最是有效。” 探春便道:“说来还是四妹妹最挂心,这两日也不知说了几次要来瞧远大哥。” 惜春瘪嘴道:“我昨儿就来过一回,半路遇见芸香,说是远大哥出府去了呢。” 陈斯远哈哈一笑,探手揉了揉小惜春的脑袋,又赶忙往里面迎。说说笑笑,待分宾主落座,又有香菱、红玉奉上茶点。 便如先前那般,这人一多,大抵就只能说些场面话。二姑娘只正儿八经的过问伤情,又问过了这几日饮食,便不再说旁的;倒是探春、惜春两个年纪小,缠着陈斯远说了半晌话儿。 那二姑娘迎春便时不时插嘴逗趣一嘴,惹得陈斯远心下惊奇。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陈斯远总觉着二姑娘迎春似在偷眼扫量自个儿,奈何每次扭头过去,她都会别开目光。 仔细思忖先前司棋那得意的目光……莫非是鼓动了二姑娘与自个儿多往来? 陈斯远心下哭笑不得。这会子宝姐姐都与薛姨妈摊牌了,此时二姑娘才迈出这一步,怎么着都有些迟了吧? 自然,陈斯远说起话来面面俱到,让人如沐春风,也不会冷落了二姑娘。且此时人多,二姑娘心下羞怯,两人连对视都少,就更别提说些体己的话儿了。 他却不知,昨儿个得空邢夫人又叫了迎春到自个儿房里说了些有的没的。大抵是有其撑腰、撮合,先前大老爷又放了话儿,这婚事好似板上钉钉,断没有不成之理。又说陈斯远父母早亡,孤零零自个儿一个人儿怪可怜的,便要迎春多来看顾、帮衬一番。 二姑娘迎春本就起了心思,当下羞答答不说应下,也不说不应。待今日便寻了探春、惜春,又问太医讨了三七粉,鼓足了心气儿这才来探视一番。这会子别看面上平静,实则一颗心怦然乱跳、好似小鹿乱撞。错非强忍着心绪,只怕早就脸儿红耳热,霞飞双颊了。 待过得半晌,惜春已然约好过几日再一并耍顽手球,探春眼见无事便要告辞。那二姑娘一并起身告辞,陈斯远自是起身送至院儿前。二姑娘眼看要出院儿门,一旁的司棋朝着其连连使眼色。 迎春只瞪视了司棋一眼,待跨出院儿外,忽而停步扭身道:“是了,前儿个无意中瞧见了远兄弟的书稿,真真儿发人深省,我却不知海外西夷竟与咱们如此迥异。这内中的道理我瞧不大分明,却喜那些没见过的风土人情……若远兄弟方便,可否将先前的书稿借我翻阅翻阅?” 怎么那书稿传得四下皆知?表姐邢岫烟是怎么想的? 心下腹诽着,迎春只是寻常求书稿,又不曾说旁的,陈斯远哪里好推拒?当下便应承道:“好,待过会子我打发红玉给二姐姐送去。” 迎春道了谢,这才与探春、惜春一并回转。 陈斯远回转屋内,正思量着邢岫烟心思,邢岫烟便登了门。 表姐今儿个焕然一新,外罩泥金底子竹叶纹样镶边肉粉色色缎面菊纹圆领褙子,内衬白色交领袄子,下着银白撒缎子马面裙,头上依旧插着陈斯远送的那一支梅金钗。 篆儿每月总能从陈斯远处得上三两串钱的贴补,因是极为有眼色。只随着邢岫烟进得院儿里,便扯了不情不愿的芸香往外间耍顽。 二人待落座,陈斯远便忍不住揶揄道:“难得稀客,表姐还是头一回登门吧?” 邢岫烟抿嘴嗔道:“你先前住在后头,人来人往的我哪儿好过去瞧?本道前几日便来瞧你的,奈何近来一桩接着一桩的事儿,这才拖到了今日。” 陈斯远笑道:“我还道表姐抹不开脸面呢。” 邢岫烟嗔看其一眼,没言语。这姑娘闲云野鹤的性儿,偏心下是个分明的,换在陈斯远前世,便叫做认知高。她既认准的陈斯远,除去世间的男女大防,余下闲言碎语又哪里会去理会? 房中香菱、红玉、五儿早知邢岫烟与陈斯远情形,当下纷纷掩口笑着退下,屋中便只留下他们两个。 今儿个邢岫烟梳了个堕马髻,又俏皮地将那倾斜的发髻编了辫子,瞧起来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灵动。 陈斯远心下爱煞了这姑娘,趁着无人便扯了手,又抱着温存了会子,这才说起正事儿道:“我那书稿,如今怎么传得四下都知?” 邢岫烟瞧了他一眼,只笑着道:“宝姐姐最是心细,见我誊写,自是要观量一番;我又与二姐姐同在一个屋檐下,这时日一长,又岂会瞒过她去?” 初听只当实在情理之中,只是若邢岫烟有心遮掩,莫说二姑娘,便是宝姐姐又岂会知道誊抄的是什么? 陈斯远这会子心火上腾,无暇去细究缘由,只顾着与邢岫烟腻歪。却不知邢岫烟再是不食人间烟火,这姑娘也有着自个儿的小心思。 她碍于身世做不得正室,可即便为贵妾,也总要选个好说话的主母才好。宝姐姐虽对其也算照拂,可客套里透着一股子违心,邢岫烟过往十七年尝尽了人情冷落,又岂会分辨不出真情假意? 倒是那二姑娘,虽也藏着心思,却是个待人良善的。 再说了,宝姑娘为正室,她不过是偏房贵妾;若二姑娘为正室,因着邢夫人之故,她算是二姑娘的表姐,随着一道儿嫁过去自然便是偏室。 大顺礼法,寻常百姓、富户家中自然不讲这些,可越是大户人家便越讲究这些。就算刨去来日位份,只冲着二姑娘不会害了她,邢岫烟便宁可二姑娘嫁了陈斯远去。 如是,宝姐姐既知道了书稿,邢岫烟顺势便将书稿透漏给了二姑娘,这才引来方才迎春一番言语。 邢岫烟藏了这些小心思也不怕被陈斯远知晓,只是只片刻光景邢岫烟便被陈斯远缠磨得面红耳赤。这姑娘担心再不走只怕陈斯远会愈发得寸进尺,便故作嗔恼,到底红了脸儿告辞而去。 陈斯远意兴阑珊将其送出,那邢岫烟瞧着其无精打采的模样,顿时掩口笑道:“屋里藏着那么些个如似玉的,你这模样却好似吃不饱一样儿。” 陈斯远委屈道:“香菱、红玉几个说我受了伤不好牵动伤口,这几日都不让我碰。” 邢岫烟笑道:“那你只管忍着便是,少来缠磨我。” 说罢便领了篆儿快步而去。 陈斯远正待往那玉皇庙瞧上一眼,看看薛姨妈来没来,谁知方才送过邢岫烟,转头又见雪雁、紫鹃簇着黛玉往这边厢行来。 陈斯远心下一振,顿时来了精神头,便立在门前瞧着黛玉一行由远及近。 雪雁眼尖,遥遥瞥见清堂茅舍前立着个身形,便掩口笑着道:“姑娘,远大爷好似瞧见姑娘了,这会子就在门前等着呢。” “嗯。”黛玉轻声应了。 她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愈发水润,既不是因着风沙,也不是因着思绪,只因着这些时日翻来覆去看那浮生若梦,不免为其中的恬淡雅趣牵动。又因陈斯远只写了前一半,黛玉心血来潮,竟想着将后半部分续写上。 奈何她才十二三年岁,再是聪慧,再是饱读诗书,缺了阅历、感悟,又岂会写出陈斯远抄袭而来的质朴又真情流露的文字? 昨儿个确信凤姐儿、宝玉无恙,黛玉便点灯熬油、费尽心思续写了两篇文字。今儿个日上三竿才起,抄起昨夜所写文字,只觉满篇都是拿腔弄调、故弄玄虚,恼得黛玉将那两页尽数撕了去。 又听闻三春去看望陈斯远,这才拾掇停当了,领着两个丫鬟也来探望。 刻下遥遥瞥见陈斯远,黛玉自是心下异样。本道是个一门心思钻营的蝇营狗苟之辈,却不想笔下自有风仪。都道书如其人,黛玉倒是愈发好奇陈斯远到底是个何等样儿人了。 须臾到得近前,众人彼此厮见,一并进得内中,待落座后黛玉便道:“你脖子上的伤可好些了?上回金疮药只送来一些,我怕不够用,这回又拿了一些来。” 话音落下,雪雁便将个小巧锦盒奉上,笑着道:“我们姑娘这金疮药还是圣人赐下的,老爷生怕姑娘伤了哪儿去,便分了一些给姑娘。” “偏你多嘴。”黛玉嗔怪一声儿,雪雁便笑眯眯退下。 二人略略叙话,不由又说起浮生若梦来,黛玉就道:“我心下实在纳罕,不知远大爷怎会写出这等文字来。我自个儿也东施效颦续写了一两篇,写时只当是好的,醒来再看却味同嚼蜡。” 陈斯远思量道:“许是见得多了,心下才隐隐有了些许感悟。” 黛玉指尖捏着茶盏,蹙眉低语道:“这三白与芸娘……倒教我读得愈发心酸。”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看向陈斯远,道:“你姬朔事事人心皆可假托文字,何不将后头的离合续全了?” 陈斯远轻笑道:“我倒是想写芸娘病中强笑劝三白纳妾那段,奈何阅历有限,我又不曾成婚,又哪里知晓这婚后妇人的心思?”顿了顿,又道:“那日又见林妹妹葬,林妹妹说,若那果有魂灵,是宁可零落成泥,还是愿随流水飘零天涯?”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黛玉聪慧,一点就通。当下垂着眉眼思量道:“我私心也想过许多,奈何既扮不了那痴看的杜丽娘,也做不得那苦中作乐的芸娘。” 陈斯远敛去笑意,思量须臾才道:“妹妹可知栊翠庵里的那一株老梅?”见其颔首,他便道:“开时人人赞其高洁,待结了酸果,连扫地婆子都嫌脏了地面。这书里的风月债、荣枯劫……怕是要等到咱们出了这园子,才分得清是南柯一梦,还是真真切切活过了一场。” 所谓出院子,自是指的是谈婚论嫁。 黛玉不禁耳尖泛红,心下倒也对陈斯远大为改观。心道果然不可先入为主,从前只道他一心钻营、惯会风流,却不想也是个心思灵巧的,不似那等腹内空空的腌臜男儿。 二人虽相识经年,可自荣禧堂赌约立下,到如今虽见过不少回,这般私底下说话儿倒是屈指可数。黛玉浅尝辄止,说过书稿之事,略略坐了会子便告辞而去。 临行之际,陈斯远又吩咐红玉寻了一包虫草,给黛玉送去了潇湘馆。 若先前还是心浮气躁,与黛玉相谈一番,陈斯远这心思反倒沉淀下来。谁知待往南面的玉皇庙兜转一圈儿,眼见正门下了锁、落了栓,陈斯远顿时又心火升腾。 那正门前不曾见苗儿、条儿守着,不问自知,这会子内中之人必是薛姨妈! 此时业已临近午时,正是午饭口儿,陈斯远兜转回来,眼见四下无人,攀树、翻墙一气呵成,须臾便落在玉皇庙里。 眼见静室虚掩了房门,陈斯远快步推门而入,便见薛姨妈战战兢兢瞧过来,见来的是陈斯远,顿时蹙眉道:“你瞒得我好苦,你且说说,你与宝钗是怎么回事儿?” 陈斯远故作讶然道:“我与宝妹妹又怎么了?” 薛姨妈咬牙道:“呸!这会子还想唬弄我,我那女儿将你们二人之事说得清楚分明,你还想遮掩?” 陈斯远心思电转,暗忖依着宝姐姐周全的性儿,便是摊牌又岂会承认早与自个儿私相授受?了不起不过是承认心生爱慕罢了。料想这会子薛姨妈是在诈自个儿呢! 心下稍安,陈斯远蹙眉道:“说的什么浑话?我不过是爱屋及乌,见不得宝妹妹没个着落,又何曾与她有什么了?” 薛姨妈狐疑道:“果然没有?” 陈斯远蹙眉冷声道:“宝妹妹到底说了什么?罢罢罢,”上前一步扯了薛姨妈的柔荑,陈斯远扭头就走:“咱们这就寻了宝妹妹说个清楚,我可不受这不白之冤!” 薛姨妈本就是在唬他,见他这般,心下顿时熨帖了几分。赶忙身子后坠止住其身形,道:“她……她倒没这般说,是我多心了。” 陈斯远停步扭身,瞧着薛姨妈肃容道:“我自问待你尽心,瞧着你家家业败落,几次营生都勉力拖拽着;又心疼你支撑家业不易,更是连番出谋划策……我本将心向明月啊,谁知你如今竟疑心我!” 薛姨妈顿时慌神,支支吾吾道:“我,我也是一时情急,你,你别恼了。”当下鼻子一酸,又掉了眼泪,啜泣道:“宝钗方才说了那般话儿,你叫我如何不多想?” 陈斯远眼见火候到了,这才凑过来搂着其坐在炕沿,温声问道:“宝妹妹到底说了什么?” 薛姨妈这边一边哭一边将宝钗方才如泣似诉道出来的委屈说了出来。 陈斯远心下暗暗赞许不已,口中却道:“早与你说过了,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家业兴荣既因人而起,自然也要落在人身上。宝妹妹虽聪慧,奈何只是女儿身;文龙又是个混不吝的——嘶!” 薛姨妈禁不住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又乜斜过来。 陈斯远道:“我又不曾说错,琏二哥私底下都叫文龙薛大傻子呢!” “那也不许你这般说他!” “好好好——”陈斯远继续道:“薛家其余各房早就有心吞了大房家业,你那哥哥……心思诡诈,你又岂敢笃定来日贾家不会生出旁的心思来?为今之计,莫不如退了那皇商差事,从此守家待业,催着文龙多生子嗣。都道龙生九种,这孩儿只要生得多了,一准儿能选出个兴盛家业的来。如此,薛家有了指望,说不得过几十年比往日还要兴盛呢。” 薛姨妈被说动了心思,又委屈道:“你说的我自然听了进去,奈何蟠儿成婚这些时候,房里一直不见动静。”顿了顿,又看向陈斯远道:“你说我要不要问大太太求一些紫竹来?说不得娘娘保佑,我家就有了后呢?” 关紫竹什么事儿,求他陈斯远啊! “这儿女缘急不得,”陈斯远费了半晌口舌,那压下的心火如今又升腾而起,不禁逗弄道:“再说文龙没动静,你何不来求我?你有了动静不也一样儿?” “啊?”薛姨妈正愕然不知如何回话儿,忽儿惊呼一声,便被陈斯远打横撂在炕上。不待其说些什么,丹唇便被撬开。 那陈斯远憋闷几日,行止难免粗鲁,也不顾薛姨妈求肯,只管剥了衣裳迎凑一处。谁知薛姨妈略略抵受便昏酥过去。霎时如饮琼浆玉液,身心如在浮云,四肢不定,口如冰冷,于是小小的静室里一时间满室皆春…… …………………………………………………… 缀锦楼。 正是饭口儿,丫鬟绣橘取了食盒来,司棋便铺展开伺候着迎春用午点。方才离了清堂茅舍,三春又聚在一处耍顽了会子,到如今方才各自回房。 那惜春年岁小还不曾瞧出来什么,三姑娘探春聪敏,虽隐约瞧出了什么,却不曾多说。这会子得了空,司棋便低声与迎春道:“姑娘,我早间说的可对?撒下心来,哪里有说不出口的话儿?” 迎春略略赧然,只管闷头吃用。 司棋又道:“姑娘既说了那书稿,我看过会子不若请了邢姑娘来?她给远大爷誊抄了不知多少时候,一准知道内情。姑娘套出话儿来,来日也好与远大爷多说些体己话儿。” 迎春抬眼瞧了司棋一眼,见其笑吟吟满是热切,便颔首声如蚊蝇的应下。心下则暗忖,那书稿本就是邢岫烟故意透露给自个儿的,自个儿去问,她又岂会不说? 果然,待用过午点,司棋便去到隔壁将邢岫烟请了来。表姊妹两个年岁相当,一个人淡如菊,一个闲云野鹤,倒是说到了一处去。 其间迎春问起书稿事宜,邢岫烟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叫二姑娘心下感念不已。 正说得热络,忽而一阵清风透窗而来,邢岫烟便喷嚏连连。迎春自觉与邢岫烟亲切了许多,便打趣道:“说不得有人正想着表姐呢。” 邢岫烟揉着鼻子笑道:“有没有人想着我不好说,我却知道今儿个穿得少了,二姐姐快借了衣裳来,不然可就真个儿着了凉。” 表姊妹两个嬉笑一阵,迎春赶忙起身为邢岫烟寻了衣裳来裹着,却不知这会子的确有人在想着邢岫烟。 自然不是与薛姨妈鏖战的陈斯远,反倒是潇湘馆里的黛玉。 与陈斯远相谈一番,回得潇湘馆里黛玉不禁愈发犯了思量。暗忖那陈斯远又不是生而知之,不过比自个儿略年长了一些,怎能写出这浮生若梦来? 当下闷坐起来,不是愁眉,便是长叹。雪雁、紫鹃两个相顾无言,纷纷暗忖先前在清堂茅舍里还好好儿的,那远大爷也不曾说过什么稀奇古怪的话儿,姑娘怎地又这般了? 两个丫鬟少不得上前来劝,谁知全不对黛玉的心思。雪雁、紫鹃一时无奈,便只得由着她去。 谁知黛玉这会子忽而思量起了芸娘的情形,又将自个儿相识之人比照了一番,这一比照不要紧,竟果然寻了个芸娘出来! 冰雪聪明、勤俭持家、心地良善、洒脱不羁,又用情至深……这般性儿,岂不与邢岫烟对上了? 想到此节,黛玉眨眨眼,不禁鼓起两腮来,心下隐隐有些不满。那邢姐姐虽是个好的,却哪里有书中芸娘那般好?自个儿虽身子单弱,却不比书中人差什么呢。 …………………………………………………… 有词为证:动人心红白肉色,堪人爱可意裙钗。裙拖着翡翠纱衫,袖挽泥金带。喜孜孜宝髻斜歪。恰便似月里嫦娥下世来,不枉了千金也难买。 刻下玉皇庙静室里,云消雨歇,一室旖旎。薛姨妈鬓歪眼半眯,面上晕红一片,显是还不曾缓和过来。 待过得半晌,生怕误了时辰,这才哼哼唧唧撑着身形爬起来,探手嗔怪着拍打了下陈斯远,道:“冤家,若真个儿弄出人命来,可如何是好?” 陈斯远却道:“只管生下来就是,我养。” “啐!”薛姨妈恼道:“你说得好听,我这般年纪又是寡妇失业的,老蚌怀珠……说出去只怕要被世人笑话死!” 陈斯远笑道:“这有何难?你只推说金陵有事,中途推说病了,待产育过后再回来便是了。” 薛姨妈哪里放心得下薛蟠与宝钗,心下只当其是胡吣,拿定主意回头儿须得寻了那避子汤去。 方才一连缱绻数回,薛姨妈云里雾里的不知经了几遭,这会子身心通透,先前那窝心事儿难免想开了许多。 这女子若是一颗心都在男子身上,任其说什么鬼话都能信了去。薛姨妈便信了陈斯远先前所言,只当陈斯远并不曾与宝钗有什么私下往来。 想着小良人乃是人中龙凤,宝钗若错过了,说不得来日还真就寻不到这般可心的姻缘……因是薛姨妈便咬了下唇道:“宝钗吐露心迹……你是如何想的?” 陈斯远道:“我再如何想,还能越过你去?” 薛姨妈顿时愈发熨帖,便蹙眉道:“那我再思量思量。” 心下则拿定心思,待来日寻了姐姐王夫人问询,若果然还是遮遮掩掩、避而不谈,那便撮合了小良人与宝钗又如何?左右此生她与他都是见不得光的——只要瞒好了不见光,又有什么干系? 陈斯远鏖战一回,刻下水捞出来的也似,闻言只轻声应了,不曾探究薛姨妈的心思。 薛姨妈便穿戴齐整,又问明陈斯远如何出门,这才施施然快步离去。 目送薛姨妈离去,陈斯远舒展身形,只觉惬意无比。这会子方才五脏庙翻腾,陈斯远耐不住饿,正要起身离去,谁知便在此时听得庙门吱呀推开,旋即便有邢夫人道:“你们且守着,我诵一会子经文自会出来。” 陈斯远顿时惊得一身冷汗:薛姨妈可是才走啊……亏得不曾撞见,不然只怕有的闹了! (本章完) 第240章 黄蜂尾后针 第240章 黄蜂尾后针 陈斯远紧忙一骨碌起身,三两下穿戴齐整,又仔细将炕上青丝悉数拾掇了,这才好整以暇歪在炕上。至于面上汗珠,他却懒得去擦,心下自有法子应对邢夫人。 须臾,那邢夫人行至静室前,眼见房门虚掩顿时一怔。过得片刻方才推门而入,待小心翼翼兜转到卧房,眼见陈斯远大老爷也似歪在炕上,蹙着的眉头方才舒展,松了口气道:“我还道是哪个丫鬟跑来偷懒,原是你啊……”说话间凑过来又纳罕道:“你怎么来了?” 陈斯远笑道:“丫鬟瞧见你往园子来了,我掐指一算,便算定你必来此间。因是先行一步,翻了墙头进来等着。” 邢夫人笑着扯了帕子为其擦拭额头汗珠,道:“先前打发苗儿去寻,红玉说你不在,我想着你早晚得回去用午点,得了信儿自会前来,这才没再知会你……瞧瞧这满头的汗,翻个墙头还累着了?” 陈斯远哼哼一声也不解释,只往邢夫人怀中一仰,含混道:“这两日忙乱,明儿个须得往薛家老宅办送行酒,后日还要答对大嫂子的兄长。” 他这般一打岔,邢夫人果然分心。那营生上的事儿她不好多说,倒是那李崇明……邢夫人不禁思量道:“珠哥儿媳妇的兄长怎么赶在这个时节来了?” 陈斯远素知邢夫人城府不多,若是事涉自个儿,邢夫人或许还会强压在心里,可事关几万两银子,他哪里敢告诉邢夫人?因是便又含糊道:“也是去年南下之时路过金陵盘桓了几日,与李祭酒略有往来,那会子奉承了几句,不想这李崇明就当了真。” 邢夫人立时厌嫌着撇嘴道:“瞧着就是个没起子的……今儿个二房打发人往会馆去请,人回来却说那人与两个清客往金鱼池游逛去了,啧啧……亏得我那妯娌如今还守在房里,若是知道了还不知怎么气恼呢。” 顿了顿,又道:“二房老爷瞧着也颇为不悦,不过老太太倒是上心,只说先前慢待了,待来日总要摆酒为其接风洗尘。” 邢夫人嘀嘀咕咕说起府中事儿来,陈斯远便好似捧哏一般,抑扬顿挫、一惊一乍,惹得邢夫人谈兴正浓。陈斯远方才与薛姨妈足足折腾了三回,再是铁打的腰子也撑不住,刻下巴不得多缓和一会儿呢。 待数落过东跨院里几个没起子的妾室,邢夫人话锋一转,手搭在陈斯远胸膛,垂首低声道:“上回你说的事儿我仔细琢磨了一番。” “什么事儿?”陈斯远半闭着眼,埋首邢夫人小腹,错非一直强打精神,这会子早就睡了过去。 邢夫人一哂,蹙眉道:“还能是何事,自然是你娶二姑娘的事儿。” “嗯?”陈斯远睁开眼来,道:“上回不是与你说清楚了吗?我娶了二姑娘,不大合适。” “哪里不合适了?娶妻娶贤,你看看这园子里哪儿还有比迎春更贤惠的?” 陈斯远啧了一声儿,道:“旁的且不说,大老爷那一关怎么说?就算娶了二姐姐,只怕过后大老爷也得算计我。” 邢夫人低声道:“先娶了再说……”顿了顿,又咬牙道:“实在不行,干脆想个法子除之而后快!” 陈斯远眨眨眼,见邢夫人不似说笑,顿时悚然而惊。霍然而起道:“你疯了?有他挡着,你好歹是大房太太,起码在东跨院里能说上话儿;大老爷若是没了,你当二房太太,还有你那便宜儿子、儿媳会待见你不成?” 邢夫人撇嘴道:“不待见又如何?总少不了我那一份吃穿用度。” 前儿个大老爷贾赦也不知哪根筋不对了,夜里竟留在邢夫人房里一直不肯走。这红杏出了墙的女子,心下又哪里容得下旁的?那会子可把邢夫人恶心坏了,赶又不好赶,若真个儿同床共枕,邢夫人只怕会立马吐出来! 后来干脆故意掐了四哥儿一把,四哥儿哭闹半晌,大老爷受不得吵嚷这才走了。 邢夫人转天便存了心思,恨不得大老爷立马死了才好呢! 陈斯远唬得瞠目不已,道:“你待如何?莫非要给他下毒不成?” 邢夫人一叹,道:“我就是心下厌嫌的紧,可若让我下毒……我怕是下不去手。” 毕竟迷药迷了人,跟毒药害了人命是两回事。邢夫人却早拿定了心思,为免大老爷再哪根筋不对,干脆往后自个儿夜里带了四哥儿。 闻言,陈斯远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少不得好一番哄劝,待身下缓和过来,又与邢夫人好一番缱绻,这才将其送走。这吃不着是烦恼,吃撑了更是烦恼,个中滋味自不多提。 又歇息好半晌,陈斯远这才扶腰而出,翻墙落地还崴了脚,只得一瘸一拐回了清堂茅舍。此时临近未时,见他如此狼狈,红玉、香菱等自是纳罕不已。 连番追问,陈斯远只推说方才骑马不慎扭了腰、崴了脚,待用过一些茶点,正待倒头就睡,谁知便听得外间芸香叫嚷‘大奶奶来了’。 李纨来了?料想是为着李崇明之事。陈斯远只得强打精神起身来迎。 移步到得院儿里,抬眼便见李纨蹙眉而来,身旁随着贾兰、素云、碧月。 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上前见礼。那李纨勉强笑道:“又来搅扰远兄弟,我这心下实在过意不去。” 错非李纨前番帮衬,陈斯远又哪里会那般容易拿下郑和岛五年的胶乳产量? 因是陈斯远便道:“大嫂子客套了,咱们里面叙话。” 李纨笑着颔首,临进门之际又瞥了眼身后,那素云、碧月也不言语,干脆就留在了外头。 陈斯远情知李纨不想此间事传得人尽皆知,便也朝着香菱、红玉递了眼色,红玉奉上茶水,便扯了香菱往外头来,道:“听说素云姐姐最擅打络子,正巧我那梅络打得不好,不如咱们请了素云姐姐帮衬一番。” 内中只余下陈斯远、李纨与贾兰。 李纨便道:“远兄弟,老太太发了话,说是要给我兄长摆接风酒……”为难半晌才道:“我那兄长素来没酒品,就怕多饮几杯什么都浑说出来啊。” 这荣国府瞧着一片祥和,实则并非什么善堂。大家族里的龌龊、龃龉、阴私、毒辣样样儿不缺。且如今财用不足,若是知晓李纨手头有这般多活钱,谁敢保大老爷不会生出旁的心思来?那王夫人又素来不待见李纨,谁知会不会顺水推舟? 偏那李崇明瞧着又是个信口开河的,李纨如此担忧也在情理之中。 陈斯远思量道:“大嫂子,这两日我也琢磨了个应对之法……就是有些缺德。” 李纨一双桃眼纳罕着看过来,陈斯远便低声道:“你兄长既要当官,何不顺势而为?若我走通燕平王府,聘其为清客,想来你兄长定然开怀?” 李纨颔首道:“能为王爷清客,兄长自然高兴……只是——”缺德在哪儿啊? 陈斯远笑着道:“既为清客,总有领了差事……过后王爷打发李兄往郑和岛蹲守胶乳营生,也在情理之中啊。” 李纨眨眨眼,先是哭笑不得,随即又觉此事……好似也算妥当? 她那兄长一直遮蔽父亲羽翼之下,向来眉眼高,偏自个儿半分本事也无。若此番撞得头破血流、吃了大亏,料想往后也能安分守己一些? 就算几年后将献金刚经所得银钱尽数给了其,也不怕其招惹祸端上身了? 越琢磨越妥当,李纨不由得热心起来。 想明此节,李纨就道:“远兄弟有法子走通王爷的门路?” 陈斯远道:“如今还不好说,回头儿我试试看。” 李纨忙道:“此事须得仰仗远兄弟,若银钱上有所需,远兄弟只管与我说。” “好。”陈斯远应了下来。 说过此事,李纨扫量一眼身旁束手而立的贾兰,道:“兰儿且去外间耍顽。” 贾兰应下,闷头也出了房间。 陈斯远正纳罕不已,便见李纨蹙眉扭头道:“远兄弟……我如今也不知如何教导兰儿了。前一回他假托我的名义,竟将那钱匣子偷拿了出来——” “啊?”陈斯远这才知道,敢情上回贾兰拦路,将金刚经所得银钱尽数奉上,不是得了李纨吩咐,而是自行其是? 李纨忧心道:“他如今越来越有主意,远兄弟也知我不过是妇道人家,这管束得严苛了,怕他失了锐气,往后为人处世难免怯懦;可这不管束,又怕他往后胆大妄为,再招来横祸!” 陈斯远思量道:“兰哥儿到底年岁还小,前番虽自行其是,可心下却出于好意……大嫂子不知如何管教,待下回兰哥儿来这儿读书,我与他讲讲道理就是了。” 李纨顿时欢喜道:“远兄弟人品、才俊俱都出类拔萃,料想只消点拨一二,来日兰儿定有长进。” 她这一欢喜,霎时间眸若春桃初绽,两弯新月欲融,眼尾微扬似带三分醉意。睫羽轻颤间,星河碎影落于颊边梨涡,恰似三月东风掠过桃枝,抖落满树芳菲。 饶是这会子陈斯远操劳过度也瞧了个眼直!心下不禁暗忖,无怪那贾珠早夭,这一双桃眼勾魂夺魄,便是见惯了风月的陈斯远都禁不住心下一荡,更遑论那贾珠? 陈斯远略略失态,李纨顿时察觉。她心下早知自个儿这桃眼有多勾人,顿时止住笑意来,赶忙道:“如此,万事都仰仗远兄弟了……待来日我再摆酒谢过远兄弟。” “哦,好说。那我送大嫂子。” 当下陈斯远起身将李纨送出门外,院儿中贾兰正翘首以盼,对上陈斯远饶有深意的目光,顿觉不妙,赶忙一缩脖子。 送过李纨一行,陈斯远哈欠连天,再也忍不住困倦,回房和衣而卧,一径睡到晚饭口儿。待用过晚饭,竟又睡了过去。 待到转过天来,陈斯远一径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香菱、红玉两个枕边人,一个看破不说破,一个也习惯了每隔一阵子自家大爷便要不知与谁鬼混,因是只略略使了些小性儿,便没再说旁的。 陈斯远使出本事来哄了好一番,因这日要办送行酒,待哄过了红玉便拾掇齐整、乘车往薛家老宅而去。 那送行酒无甚可说,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宝姐姐一场酣睡,待醒来时只觉身心舒爽,举目看去,更觉天清气爽。颇有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之感! 回想昨日种种,宝姐姐不禁会心一笑。先前只当背负众多,说出来恐惹得妈妈对自个儿失望,谁知昨日吐露心迹,妈妈虽也与她抱头痛哭了一场,却更多的是因着怜惜。 宝姐姐便想着,再如何也是自个儿亲妈妈,还能学了那恶毒继母一般拿自个儿当了筹码不成? 心下释然,起床梳妆之际,宝姐姐对镜遐想,不免便噙了笑意。莺儿那日不曾进得后房里,虽隐隐听得母女两个啜泣不已,却不知情由。见自家姑娘这般笑出来,她一边厢梳着头发,一边厢便道:“姑娘笑着极美,就合该多笑笑。” 宝姐姐抬眼道:“我素日里笑得少了?” 莺儿笑着没言语。素日里自家姑娘虽也在笑,却好似在附和一般,又哪里见得到半点真情?如今这般自然流露,也唯有每回见过远大爷才会有吧? 待用过早饭,莺儿送过食盒,回来便道:“远大爷一早儿乘车往老宅去了。” 宝姐姐心下早知,略略颔首,便先行往王夫人院儿而去。如今凤姐儿、宝玉还养在王夫人房里,于情于理她总要去瞧瞧。 进得院儿里,正瞥见一个丫鬟行色匆匆进了赵姨娘院儿,宝姐姐也不理会,便到得抱厦里与金钏儿、玉钏儿两个说话儿。 少一时,内中王夫人又答对了几句,只道二人无恙,宝姐姐便起身回转。 因三春早间要在李纨房旁的小抱厦里上课,宝姐姐便又往潇湘馆寻来。 谁知才进内中,那东梢间里的鹦鹉便嚷道:“宝姐姐来了,紫鹃,快奉茶!” 黛玉已起身来迎,闻言便笑着道:“这倒好,往后省得我费口舌了。” 宝姐姐瞥了一眼那鹦鹉,也笑着道:“这鹦鹉成了精不成?如今都会认人了。” 黛玉邀其落座,乜斜一眼鹦鹉,说道:“成不成精的不好说,若不是拴着,怕是就要欺负檐下的那一窝新燕。” 宝姐姐道:“你也是,早几日衔泥时你不管,如今筑了窝,往后清早只怕有的吵了。” 黛玉道:“不打紧,夜里我寻了面团塞了耳朵就是。” 宝姐姐抬眼扫量,见黛玉眼中又满是红血丝,不由得关切道:“又没睡好?哪里就那般多心事了?” 黛玉瘪瘪嘴,道:“宝姐姐心里,只怕我便是那等多愁善感、无病呻吟的性儿。” 此时紫鹃奉茶来,笑着道:“宝姑娘不知,我们姑娘这几日对着书册发了迷,任怎么劝也不听。白日里翻阅,夜里还要点灯熬油的……菩萨保佑,宝姑娘最擅劝人,快劝劝我们姑娘吧。” 宝钗纳罕道:“什么书册?”顿了顿,又笑着打趣道:“莫不是那等才子佳人的话本子?藏哪儿了?快让我瞧瞧!” 宝、黛两个嬉闹一场,黛玉便沉吟道:“倒不是寻常才子佳人话本……待我参详仔细了,回头儿再与你说。” 顿了顿,黛玉忽而身形略略后移,上下扫量了宝姐姐一眼。 宝姐姐举起双臂四下观量:“可是哪儿不妥当了?” 黛玉便笑道:“我也不知,只是今儿个觉着宝姐姐好似不大一样了。” 宝钗笑道:“又浑说,我还不是跟昨日一般?” 她心下却自知,如今心中块垒尽去,自个儿的确与先前那般苦大仇深不同了。 宝姐姐闲坐半日,又有莺儿来回,说是二奶奶禁不住憋闷,这会子闹着要搬回去。宝姐姐纳罕不已,这才辞别黛玉,又往王夫人院儿去观量。 黛玉则略略闲坐,到底耐不住心思,便叫了雪雁来,道:“你去瞧瞧邢姐姐可在?若她得空,请她来我这潇湘馆手谈一局。” 雪雁应下,扭身而去。紫鹃心思多,却思量半晌也不知黛玉是何意。 不过须臾,雪雁果然引了邢岫烟前来,黛玉忙迎出门儿去,笑着道:“邢姐姐快来,我正憋闷得紧呢,咱们手谈一局可好?” 邢岫烟笑道:“林姐姐这般说了,那今儿定要讨教一番才是。” 当下丫鬟摆了棋枰,黛玉、邢岫烟两个手谈起来,又有紫鹃在一旁打了合香,一时清风徐徐、落枚阵阵,又有梨香院丝竹声隐隐飘来,说不出的雅致、惬意。 邢岫烟正沉湎其中,忽觉当面黛玉时不时观量过来,顿时心下古怪。偏她又不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儿,便只当没瞧见,依旧眉头落枚。 却不知面前黛玉越琢磨,越是觉着邢岫烟的品格与那书中的芸娘便越对得上。邢岫烟被瞧得愈发不自在,不禁捏了一枚棋子在手,抬眼道:“林姐姐为何总瞧我?” 黛玉笑道:“我见邢姐姐有几分芸娘的品格。” 邢岫烟纳罕道:“芸娘是谁?” 黛玉摇了摇头,笑着落下一子:“待姐姐赢了我便说与你听。” 奈何一局下过,二人却是棋逢对手,难分伯仲。邢岫烟不好追问,只得心下存疑,留待来日再行探究。 …………………………………………………… 却说另一边厢。 彩霞告假几日,哪里好一直赖在家中不来当差?今日又来府中当差,得空便往赵姨娘房里寻去。 那赵姨娘做了恶事,自然也是心下惴惴。当下少不得好一番安抚,方才劝着彩霞往抱厦里当差。 本道须得过上月余光景凤姐儿才会出来,谁知今儿个凤姐儿便憋闷不住,闹腾半晌,到底得了王夫人首肯。 平儿也留在抱厦里值守,得了信儿紧忙打发婆子往凤姐儿院儿去信儿,少一时来了一众丫鬟、婆子,王夫人又打发了彩霞、彩云帮衬。 那彩霞便心下怦然乱跳,闷头帮着拾掇起了被褥。 俄尔,又有宝姐姐闻讯而来,表姊妹两个略略言说,凤姐儿就笑道:“太太素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仙佛鬼神、阴司地狱报应的。再说家中也不好一直没人打理,我便是回去休养又有什么不一样儿的?” 王夫人说不过她,便只能应允。 少一时,一众丫鬟婆子抱了被褥等物什往凤姐儿院儿而去,那彩霞凑在彩云身后一直闷声不吭。 彩云心下纳罕不已,半路便低声问:“姐姐今儿可是身子还不大爽利?怎地不求太太多歇息几日?” 彩霞含糊道:“许是还没好利索,过一日就无妨了。” 彩云不疑有他,也不曾多问。待到得凤姐儿房里,彩霞撂下物件儿正要离去,不想回身正与凤姐儿瞧了个正着。 彩霞才多大年岁?加之凤姐儿素来威压阖府,因是骇得赶忙垂下眼帘来。 凤姐儿心下狐疑,当下却不曾多想。待吩咐平儿赏了一众丫鬟婆子,凤姐儿偏腿儿落座炕上,手撑着炕桌蹙眉思量不已。 那平儿送过一众丫鬟、婆子,打帘栊进得内中便见凤姐儿这般模样。平儿瞥见凤姐儿这般模样,顿时心下一紧。 她素知自家姑娘不是个心眼儿宽的,此番险些被害了去,又岂会咽下这口气?前两日也是因着一直养在王夫人房里,平儿这才瞒了凤姐儿去。 恰此时凤姐儿抬眼乜斜过来,平儿顿时心下一惊,忙垂首咬了下唇。 这主仆两个相处多年,平儿能知凤姐儿,凤姐儿又岂会不知平儿? 便听凤姐儿道:“先前在太太房里,那劳什子一僧一道的,我不好置喙。只是你也知我素来不信仙佛鬼神,这癔症来得蹊跷,你这两日可瞧出什么蹊跷了?” 平儿自知瞒不住那鬼画符,便道:“说来倒是有一桩……那日奶奶发了病,转头便有远大爷来寻我,吩咐我仔细往房里找寻,可有什么蹊跷物件儿。谁知我翻检一番,倒是从枕头里寻了鬼画符来。” “鬼画符?” 平儿将那鬼画符描述一番,又道:“我将鬼画符给了远大爷,远大爷便说他去寻高人破解,成与不成的,来日定知会我一声儿。谁知还不等远大爷来寻我,便有一僧一道寻上门来,到得晚间奶奶就醒了。” 凤姐儿蹙眉道:“这般说了,那一僧一道是远兄弟寻来的?” 平儿也不作声。 凤姐儿不禁嘀咕道:“莫非这世上还真有咒法不成?”顿了顿,又道:“远兄弟今日可在?这救命之恩,我总要感谢一番。” 平儿忙道:“今儿个远大爷一早儿就出了门儿,说是要给诸掌柜办送行酒。” 凤姐儿点点头,思量着又道:“就算有咒法,那符咒不送到我房里来,我又岂会发病?你仔细想想,那几日都有谁往我房里来了。” 平儿为难道:“奶奶也知,这房里素日人来人往,这一时间又哪里知道是谁放的?” 平儿所说虽有道理,可凤姐儿本就是个不依不饶的性儿,哪里肯善罢甘休?当下凤眼立起,冷声道:“便是寻不着人又何妨?能将符咒送到我房里来,又害了我与宝玉,必是府中之人。呵,你且说说,这府中何人最恨我跟宝玉两个?” 平儿心知肚明,又不敢言语。 那凤姐儿也没承望平儿说出口,这会子她自个儿便想了个分明,冷声道:“除了赵姨娘那没起子的,还有哪个?我素来只当她是个蠢的,不想如今竟有了害人的胆子!” 平儿闻言便觉不好,赶忙道:“奶奶,赵姨娘有老爷护着呢……太太都奈何不得。” 凤姐儿冷笑一声,道:“我又不是太太那等心里没主意的,有的是手段治那赵姨娘!” 话音落下,忽而想起方才彩霞神情恍惚,不敢与自个儿对视。凤姐儿忽道:“那几日,彩霞可来过?” 平儿思量一番,颔首道:“得了太太的吩咐,倒是来过一回。” 凤姐儿又是冷笑一声,道:“那就错不了。小蹄子与赵姨娘走得近,一心想做环老三的姨娘。赵姨娘威逼利诱一番,说不得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都能做得出来!那赵姨娘且不急着对付,先拿这彩霞开刀才是正理儿。” 略略思量,说道:“来旺的儿子多大了?” 平儿心下又是一紧!来旺的儿子来顺年岁不大,今年不过十四、五,却被家中下人拐带的吃喝嫖赌无所不全。 打一顿板子撵出府去又算得了什么?凤姐儿险些丢了性命,便要那彩霞一生一世都不得安宁! “你去将来旺媳妇寻了来!” 平儿自知劝说不得,只得闷声应下,起身去寻来旺媳妇。 少一时,来旺媳妇来回话,进得房里与凤姐儿说了一通,待出来时不禁满面堆笑,好似得了天大的便宜一般。 平儿不禁叹息一声,只道往后府中多事了。 …………………………………………………… 却说这日申时末陈斯远方才回返。回得清堂茅舍,少不得寻了香菱、红玉、五儿好一番亲昵。 香菱、红玉、五儿俱都嗔怪不已,见其心绪颇佳,忍不住追问缘由,偏生陈斯远只笑而不语。 这日送行酒没什么好说,倒是回程途中,薛姨妈借故与陈斯远说了一会子话儿。许是昨日身心通透,薛姨妈夜里想明白了之故,便与陈斯远说了打算。 不外乎先行试探姐姐王夫人,若不得回应,往后薛姨妈再不拦着陈斯远与宝钗。 陈斯远心下狂喜之余,情知不好表露行迹,自然待薛姨妈愈发体贴,哄得薛姨妈神魂颠倒,心下只当陈斯远是因着怜惜自个儿,方才起了娶宝钗之念。 王夫人会瞧得上宝钗?这会子大姑娘元春方才封妃多久,王夫人正是心气儿高的时候,心下早当宝玉是国舅老爷了,还想着另攀高枝呢,哪里会瞧得上宝姐姐? 约莫不出月余光景,他便能与宝姐姐正大光明的来往。此等大喜事,自当浮一大白! 那香菱、红玉两个早知人事儿,被陈斯远恣意逗弄也不过嗔怪两句。偏那柳五儿因着年纪小,一直不曾被陈斯远收房,因是只一会子便被逗弄的面红耳热,倒是惹得红玉好一番打趣。 正嬉闹间,外间忽有芸香招呼:“大爷大爷!我姐姐在后门儿寻大爷呢!” 陈斯远反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芸香说的乃是其三姐冬梅,如今随着尤三姐办差。 若是春熙,大抵是三姐儿想陈斯远了;若来的是夏竹……那八成是尤氏想他了。 可偏偏来的是冬梅,这莫非有什么要紧事? 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拾掇齐整出来。芸香一路随行,路上化身小喇叭,嘀嘀咕咕道:“大爷,今儿个二奶奶忍不住,从太太房里搬回来了。” 陈斯远暗忖,原文里凤姐儿与宝玉遭了好几日罪,折腾得奄奄一息,可不就要多将养一些时日? 因着自个儿,如今变了个样子,这叔嫂二人只折腾了两日便被救治了,可不就恢复得快? 芸香又道:“是了,下晌撞见表姑娘,表姑娘还问大爷了呢。听闻大爷还没回,表姑娘就回去了。” 陈斯远颔首,只当寻常。当下快步到得荣国府后门,眼见果然来的是冬梅,立时上前道:“家中可有事?” 冬梅急切颔首道:“方才大奶奶身边儿的银蝶来了一遭,与三姨娘说过一会子,三姨娘立时就急了。” 陈斯远颔首,正好冬梅乘车而来,陈斯远便乘着自家马车往能仁寺左近新宅而去。 少一时到得地方,甫一跨过正门,那尤二姐、尤三姐、晴雯早早便迎了出来。 尤三姐面上急切道:“哥哥可来了,我如今实在不知如何是好,须得哥哥帮着拿个主意。” 陈斯远颔首道:“不急,咱们且去内中说话。” 少一时到得正房里,也不用丫鬟奉茶,内中只陈斯远、尤二姐、尤三姐,尤三姐就道:“方才东府来信儿,说是蓉小子不知从哪儿笼络了一些青皮喇咕,见天往郭家丢粪水恶心人,趁着四下无人还将郭博士暴打了一通。郭博士遭受不住,如今又送来信儿,说是……说是……要将她送回来!” 要把尤老娘送回来?这哪儿行啊! (本章完) 第241章 时来天地皆协力 第241章 时来天地皆协力 这些时日贾珍愈发想要儿子,与那后街贾珩勾搭在一处,关起门来也不知与哪个妾室厮混在了一处。 连带着,贾珍自是愈发不待见贾蓉。那贾蓉瞧在眼里,偏生愈急切,愈生不出孩儿来,每次行房总要丹丸辅助,他心下又怎会不恨尤老娘? 又探知尤老娘有了身孕,略略算算时日,说不得便是自个儿了?贾蓉生怕因着生不出儿子而被贾珍废了爵位承袭,心下不由得暗忖,若尤老娘果然生个男孩儿,那此事岂不迎刃而解? 拿定了心思,贾蓉这等纨绔子弟,只消洒出银钱去,有的是青皮喇咕为其效劳。这起先往门上挂破鞋、涂狗血,此后丢粪水,半夜装神弄鬼,至如今更是连郭博士都惨遭毒手。 郭博士虽不明就里,可那贾蓉放了狠话,他又怎敢再留尤老娘?因是今日散衙便往新宅、宁国府送了信儿,请三姊妹将那身怀六甲的尤老娘接了回去,这回人家郭博士连尤家老宅都不要了! 尤三姐虽是个泼辣、爽利的性儿,可事涉尤老娘顿时没了主意,只得打发冬梅来请陈斯远。 “蓉哥儿不安分?”陈斯远笑着道:“此事简单,过会子我往宁国府走一趟,与珍大哥说一声儿就是了。” 尤三姐挑眉道:“这事儿能说?” 陈斯远道:“有何不能说的?那乱了伦常的是他们父子,我只当不知就是了。” 尤三姐蹙眉思量,事已至此她又能如何?总不能真个儿让人将尤老娘送回来吧?于是横下心来一咬牙,道:“好,过会子我随哥哥往宁国府走一遭!” 说罢起身,往后头去换衣裳。 尤二姐见其走了,立时凑在陈斯远身边儿道:“老爷……大姐好似有喜了。” 陈斯远眨眨眼,哭笑不得道:“这才几日,怎么就有了?” 那月初之时尤氏方才来过月事,虽说这些时日二人缱绻过几回,可再如何也没这般快的吧? 谁知尤二姐却道:“大姐一早儿来了一回,说不知为何,这几日腰酸,还犯了春困……妈妈早前便说怀我事便是如此,说不得大姐就有了呢。” 陈斯远眯眼道:“那她待如何?” 尤二姐道:“大姐本要去寻马道婆求些药来,奈何那马道婆不知所踪,她一时无法,只得求老爷想些法子。” 陈斯远暗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如舍些药给尤氏?于是压低声音道:“今日匆忙,待过两日我便将东西送来,你给她送去。” 尤二姐乖顺颔首。 说话间尤三姐已然换过衣裳回返,陈斯远起身与其一道儿出得家门,乘车便往宁国府而去。 路上尤三姐忽而说道:“是了,倪二撤了回来,只是那马道婆是个多疑的,倪二回来前便拾掇个包裹往城外去了,这会子也不知去了哪儿。” 难怪尤氏寻不见马道婆,敢情是被倪二给吓跑了! 心下又想,那老虔婆害人于无形,又惯会装神弄鬼,料想那菌子粉定有奇效,回头儿须得寻了那老虔婆多讨一些才好。说不得何时就有了用处。 马车须臾到得宁国府前,眼见下来的是陈斯远与尤三姐,门子不敢怠慢,立时寻了管事儿将二人迎进门。待报得内中知晓,须臾又有婆子引着二人往宁安堂而去。 这日贾珍正与贾珩吃酒,听闻来的乃是陈斯远与尤三姐,赶忙请了进来。待众人厮见一番,贾珍便笑道:“远哥儿……伉俪怎么来了?” 陈斯远笑着拱手道:“不敢瞒珍大哥,确有一桩难事邀请珍大哥出手帮衬。” “哦?这东西二府谁不知远哥儿能为,竟还有令远哥儿为难之事?” 陈斯远笑着瞧了眼贾珩,那贾珩也是识趣的,起身道:“珍大哥既有客,我不便叨扰,咱们兄弟明日再聚?” 贾珍应下,又打发赖升去送。 情知陈斯远有话要说,那尤三姐又是一副满面寒霜的模样,贾珍心下拿不得准,干脆将下人都打发了下去。 此时又有婆子回话:“奶奶说扭了腰不便劳动,这会子就不来了。” 贾珍摆摆手,打发了婆子,这才道:“远兄弟?” 陈斯远叹息一声,道:“说来也是冤孽,老安人原本已改嫁,谁知蓉哥儿兀自纠缠不休……前些时日寻了一群青皮喇咕时有搅扰,昨日更是将那郭博士痛打了一顿。如今郭博士闹着要将人送回来,我与三姐儿实在无法可想,只得来寻珍大哥讨主意。” 贾珍眨眨眼,顿时怒不可遏,一拍桌案道:“好畜生!我念及他受了伤,这些时日也不大管束,他却愈发得意了!来人,去将蓉哥儿提了来!再把家法拿来!” 陈斯远赶忙拦阻道:“珍大哥……这家务事我不好置喙,不过只求安抚了那郭博士就好,我与三姐儿别无所求。” 贾珍早知尤老娘有了身孕,至于是自个儿的、贾蓉的……还是旁的什么人的,他哪里知晓?因尤老娘的身份,贾珍不好接其进宁国府,只好装聋作哑权当不知道。 不成想贾蓉又将此事揭起!贾珍本就愈发不待见贾蓉,这会子哪里还会给其脸子? 当下就道:“远兄弟放心,那畜生保准来日再不敢搅扰。出了这等事儿,愚兄实在不好出面,求远兄弟带话给那郭博士,好生安抚了。就说来日蓉哥儿若是再搅扰,我便打杀了他!” 陈斯远自是应下,又扭头看尤三姐。尤三姐便冷着脸儿道:“只盼着你言而有信。” 二人不好久留,干脆起身告辞。贾珍心下羞恼交加,又不敢与陈斯远交恶,便耐着性子将二人送出仪门来。 还不待其回身,遥遥便见贾蓉蔫头耷脑自前头小书房而来,脸面上还有不曾拭去的胭脂。 贾珍心火腾起,虚指贾蓉道:“好畜生,今日不如将你打杀了,免得来日祸及一府!” 说罢四下找寻,径直抄了仪门门栓,高高举起气势汹汹而去。那贾蓉见了贾珍好似老鼠见了猫儿,顿时两股战战不能挪动。 一应仆役不敢拦阻,只敢在一旁出言求肯:“老爷饶了哥儿这一遭吧!” 又有灵醒的往内中递话儿:“快去将奶奶请来!” 纷乱间,贾珍业已到得近前,含怒出手,自是兜头盖脸便砸。亏得贾蓉本能一偏头,那门栓重重砸在其肩头,只听‘咔嚓’一声,贾蓉顿时惨叫一声,立时化作滚地葫芦。 “孽障,还敢装死?” 贾珍却不理会许多,抡起门栓来噼噼啪啪一通乱打。贾蓉只举了一只手拦阻,四下翻滚闪避,却到底挨了好几下。也亏得贾珍酒色掏空了身子骨,只抡了几下便气力不济,不然哪里还有贾蓉命在? 却说东路院里,尤氏得了信儿自是心下思量。错非贾蓉惹出事端来,尤老娘的事儿本就揭过了,又哪里会又生出事端来? 再者说,她这几日腰酸惫懒,一早儿与二姐儿说了一通,二姐儿非说有了身孕。尤氏惊、喜之余,自是存了一番奢望:若果然生了个男孩儿,来日这家业岂不是自个儿孩儿继承了? 烂船还有三千钉,宁国府再是被掏空,好歹也是公府门第。这三等将军过后还能传袭个四品轻车都尉的爵,有爵位傍身,她们母子两个自然衣食无忧。 至于贾蓉……尤氏巴不得贾珍此番将多事儿的贾蓉打杀了。不过这情面上她为继母,总要出面拦阻一番。 她本就身子疲乏,这会子又扮作不良于行,折腾得丫鬟、婆子抬了肩舆来,这才貌似急吼吼、实则慢悠悠往仪门外而来。 待到得地方,贾珍拄着门栓喘粗气,那贾蓉缩在地上哀嚎不止。尤氏唬了一跳,赶忙下来道:“老爷,这是为何啊?哥儿再是犯了错,也不好这般打,父子两个好好说话儿就是了。” 贾珍冷笑道:“这畜生我与他好好说话可曾听过?你也别管,今日就由着他嚎。明日若侥幸不死,老子倒要佩服他骨头硬!” 那贾蓉如今半条命都去了,再捱上一宿哪里还有命在?眼见尤氏也劝不住,便有那灵醒的管事儿偷偷打发人往荣国府而来。 此时临近晚点,大老爷贾赦、老爷贾政业已归府,二人闻听贾珍发了性子,将那贾蓉险些打死,顿时呼得赶忙来阻拦。又有得了信儿的贾琏一道儿而去,待众人进得宁国府,便见贾蓉躺地哀嚎不止,满面血迹。 呼的贾赦、贾政连番教训,贾珍只推说贾蓉不孝,至于如何不孝,到底没说出个由头来。 贾珍这会子气消了,也生怕贾蓉就此死了去,于是就坡下驴,命人将贾蓉抬回自家小院儿,又吩咐延请了太医诊治,自不多提。 …………………………………………………… 却说陈斯远与尤三姐乘车甫一出得荣国府,那尤三姐便嘤咛一声扑在其怀里,一时媚眼水润,恨不得立时便要成就好事儿。 女子本就慕强,先前惊悉郭博士欲送回尤老娘,尤三姐顿时慌了神儿。谁知请得陈斯远来,往宁国府一行,不过三言两语便将天大的祸事遮掩了过去。 道理只是道理,若只是尤三姐寻过去,贾珍又哪里会听得进去?还不是因着陈斯远今日不同往日,连贾珍都要高看几分,这才如此重视? 且身边良人乃是自个儿选的,虽说因着那贪财的老娘拦阻,好好儿的正室没了,可尤三姐眼见陈斯远愈发出彩,心下也觉自个儿不配那正室之位。这安心为妾室之余,难免愈发爱煞了他去。 昨日一遭,连着答对了薛姨妈与邢夫人两个,陈斯远自是后怕不已。好在今日养精蓄锐,估算尚有余勇,便大模大样揽了尤三姐入怀。 这日用过晚点,尤三姐犯了小性儿,将尤二姐撵了,只自个儿与陈斯远留在了楼里。当下一个兴致大举,一个心炽如焚,少一时肢贴腕交,檀口度、粉脸猥,又除云翘,卸轻绮,一并进得床榻里效那鱼水之欢。 当下有诗为证:翠华香薰玉质肤,楼中从凤肯孤虚; 红鸾星照金梢钿,一刻千金果自如。 及至二更时分,二人相拥而卧,三姐儿只当陈斯远体贴自个儿,是以方才才不曾尽兴,于是愈发柔情似水,猫儿也似缩在其怀里。 待说过一会子情话,陈斯远又问道:“妹妹到底忙些什么?怎地连我都不曾说?” 尤三姐俏皮一笑,道:“不可说、不可说,左右离五月也没多久,哥哥到时便知。” 眼看陈斯远还要再问,那尤三姐忽而话锋一转,道:“哥哥这几日可别忘了要紧事。” 陈斯远纳罕道:“什么要紧事?” 尤三姐嬉笑道:“莫非哥哥忘了晴雯生儿不成?” 陈斯远眨眨眼,这才恍然。是了,晴雯那丫头是三月二十八的生儿,如今眼看二十了,可不就要提前预备了贺礼? 尤三姐低声道:“这几日哥哥忙,晴雯自个儿也憋着不说……我看啊,若是来日哥哥没送上可心的贺礼,只怕她就要给你使脸色呢。” 陈斯远哈哈一笑,不禁颔首连连。晴雯那性子便是如此,心下从不当自个儿是婢女,一颗心挂在你身上,便会对你使小性儿,才不会去管身份之别。 尤三姐欲言又止一番,又笑道:“若是贺礼可心,说不得还有意外之喜呢。” 陈斯远只道:“亏得妹妹提醒,过两日我往造办处转转,总要寻了个可心的贺礼才好。”他也没多想是什么意外之喜,因困倦袭来,当下便搂了尤三姐睡下。 待转过天来,陈斯远虽百般不愿,却知总要去答对了那李崇明才好。因是早间用过饭,又回清堂茅舍换了身衣裳,这才骑马往江苏会馆而来。 那江苏会馆便在鹤年堂不远处,陈斯远顺路瞧了眼丁道简,眼见其人早已无恙,二人又相顾无言一番,这才往会馆而来。 一径到得地方,那李崇明被陈斯远安置在天字号院儿里。待陈斯远寻去,遥遥便听得内中之乎者也不休,细听才知敢情是单聘仁、詹光两个正捧着李崇明说茶经。 小厮庆愈上前报门,陈斯远快步得到内中,与三人厮见道:“惭愧惭愧,我这两日实在脱不得身,有劳二位先生作陪,过后必有谢礼送上。” 那詹光、单聘仁笑着连道无妨。 陈斯远又笑着与李崇明道:“李兄海涵,愚弟今日总要尽一番地主之谊。” 李崇明心下志得意满,故作样子道:“陈兄弟何必客套?” “诶?此为应当应分,李兄莫要推拒。” 当下送别了詹光、单聘仁,陈斯远正要引李崇明四下游玩,谁知那李崇明却道:“二位先生作陪,前两日领了我往京师游逛了一番。这京师气象自不相同,只是瞧来瞧去只是寻常。莫不如咱们兄弟今日把酒言欢,来个一醉方休?” 陈斯远正求之不得,哪里会推拒?当下吩咐小厮庆愈置办酒菜,少一时便在房中吃喝起来。 陈斯远耐着性子奉承几句,那李崇明果然丑态毕露,寻常典故都说不出出处,偏要卖弄学识。少不得过后还要陈斯远来捧哏。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那李崇明憋闷不住,道:“枢良不知,我此番来京乃是为着一桩要紧事啊。” 陈斯远心下一惊,暗忖这位莫不是嘴快,说给詹光、单聘仁了? 于是正色道:“哦?李兄,这等大事可曾与那二位先生说过?” 李崇明道:“事关紧要,我岂会口无遮拦?二位先生乃清雅之人,我等说的自然是风雪月。” 陈斯远暗自松了口气,笑着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李兄所为何事?” 李崇明正要卖关子,忽而想起那金刚经便是陈斯远带来京师的,这才叹息道:“若是旁人,便是打杀了我也不肯说的。既是枢良来问,愚兄倒是能说一说。”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我此来,便是为着那金刚经。” 陈斯远眯眼笑道:“李兄也知那金刚经献给燕平王了?” “嗯……嗯?”李崇明霎时间瞠目,不禁哆嗦道:“你,你说什么?” 陈斯远故作纳罕道:“李兄不知?大嫂子得了那金刚经真迹,握在手中生怕为那有心人算计,思来想去,干脆托付我将此物献给了燕平王。” “这……这这……” 陈斯远道:“李兄不知,王爷得了此物如获至宝啊,单场便要赐下银钱来。谁知大嫂子说此物留在其手中乃是招灾惹祸的源头,只推辞不受,只求了王爷一个承诺。” “这……妹妹糊涂啊!” 眼见李崇明痛心疾首,陈斯远也一拍大腿蹙眉道:“可不就是?大嫂子非要保举李兄去做那劳什子王府清客……啧,区区一个清客,哪里比得了白的银钱实在?” “啊?”李崇明一愣。 就听陈斯远蹙眉道:“我心下费解,忍不住追问了大嫂子一番。谁知大嫂子却说,李兄一心入仕,奈何为李祭酒拘束,这些年一身本事不得施展。她心下看不过,又念及李兄不曾为官,这甫一得了官身难免没有根脚。这才求了王爷首肯,先行去王爷府中为清客,待过后再去谋个官身。” 李崇明细细思量,好似没毛病?不少落魄举子都曾去过权贵人家为清客。便有如那傅试,早年也是贾政门下清客,如今不也成了六品推官? 那荣国府如今已是昨日黄,哪里比得了燕平王权势显赫?这来日若是得了王爷钟意,岂不要平步青云?他也不奢望入阁拜相,只求做一任知府便好。 想到此节,李崇明便道:“妹妹糊涂啊,这等事儿怎么不提前与我说?这,早知如此,启程前我就该将素日里的文章一并带着,免得来日王爷不知我的能为。” 呸!你哪儿来的能为! 陈斯远便道:“常言道虎父无犬子,有李祭酒教导,李兄的学识自是极好的。且王爷如今想要的是能办事的人手,说不得李兄去了,立时就能得大用呢!” “哦?还有此事?” 陈斯远耐着性子颔首,又道:“昨日大嫂子下晌来寻我,因知晓我与燕平王有旧,便求我来日引李兄去王府。这……却不知李兄何时得空?” “我随时都行啊。” 陈斯远道:“不急,王爷这些时日也忙得很,待我明日见了王爷,再定下时日引李兄去见王爷。” 李崇明大喜,不迭道‘好’,欢喜得手足无措,干脆与陈斯远连连对饮了几杯。不过辰时过半,陈斯远不过熏熏然,这老兄就将自个儿灌多了。 陈斯远无法,只得打发其随身小厮与庆愈一道儿将去搬到床上。他心下暗自思量一番,这才离了江苏会馆。 …………………………………………………… 陈斯远也没走远,因着饮了酒,干脆在左近寻了个茶楼醒酒。这大话说出去了,虽说能拖延一些时日,却不好一直拖延下去,总要硬着头皮往燕平王跟前禀报一番。 如今内府钱庄、票号还不曾铺开,料想燕平王定然财用匮乏。若不行,寻了李纨献上一万两庄票,也不知能不能得个清客位份;再不行,那就鼓动燕平王将那期货行现在松江、广州搞出来。 左右陈斯远拿定了心思来日要走清贵路线,这等‘与民争利’的‘馊主意’莫不如让燕平王顶缸。 待醒了酒,又佩了香囊遮掩酒气,陈斯远这才往燕平王府而来。 到得地方,他也不敢先见燕平王,寻了门前侍卫求见王府典膳正丁道隆。 王府侍卫知燕平王信重陈斯远,当下也不推脱,打发了人往内中通禀。少一时,那丁道隆纳罕而来,请了陈斯远到偏厅落座,不禁问道:“陈孝廉寻咱家可是有事?” “正是,敢问典膳正,这王爷身边儿的清客……可有什么说法?” 丁道隆闻弦知雅意,不禁笑道:“陈孝廉是想给友人谋一桩清客的差遣?好说,王爷早年性子惫懒,最喜风雪月,这擅作诗词者,自然得王爷之意。不过自打王爷掌了内府,因庶务繁多,这手下清客难免要有一些能办实事的。却不知陈孝廉那友人——” 陈斯远道:“惭愧,我那友人一无是处。” 丁道隆眨眨眼,没听明白:“陈孝廉莫不是在耍咱家呢?” 陈斯远哭笑不得道:“典膳正不知,此事还是因着那金刚经而起。”当下略略将因由说了一通,陈斯远苦恼道:“如今那李崇明不请自来,大嫂子不知如何应对,只得求了我来答对。典膳正也知,我不过是一介举人,哪里处置得了这等家务事?可放任不管,又实在说不过去……万般无奈,这才想起了王爷。” 丁道隆同样哭笑不得,一时间不知如何回话好了。 陈斯远便试探道:“却不知在下奉上一万两银子……王爷可会同意?” 丁道隆板着脸道:“陈孝廉莫非将王爷当做那等无利不起早的市井之徒了?” “啊?惭愧,那——” 还不待其说完,忽听得外间传来声响:“慢着,果然有一万两?” 话音落下,陈斯远扭头便见燕平王一身蟒袍大步流星而来。 陈斯远与丁道隆紧忙起身见礼,那燕平王却是个不拘小节的,胡乱一把手,只盯着陈斯远道:“真有一万两?那这买卖本王做了!” 陈斯远、丁道隆一并愣神,不知这位王爷又要闹哪样儿。丁道隆赶忙过来道:“王爷,您这——” 燕平王叹息道:“今日何可华那厮弹劾本王早年挪用户部银钱一万两有奇,皇兄抹不开颜面申斥了一番,责令本王月内补足……呸,本王那银子都用出去了,哪里还有多余的?” 那何可华为左都御史,最喜弹劾勋贵以沽直卖名。 丁道隆纳罕道:“何大人?王爷不是前日——” 燕平王急眉赤脸道:“快别提了!前日本王因公务与其吃过一顿饭,本想略略交好,谁知转头儿这厮就将本王给卖了!丁道隆,你寻几个妥帖人手,抓几个积年的大蛤蟆,嘴里塞了椒绑上,夜里丢何家去……呸!敢让本王出丑,姓何的你也别想好过!” 陈斯远暗自记下,心道这招数……这是王爷能用出来的招数? 此时燕平王又道:“陈枢良,说定了一万两银钱,那李崇明就算一无是处,本王也开一份米粮。一万两,本王三日内就要见到。” 陈斯远紧忙应下,又生怕触了燕平王的眉头,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儿。听王爷骂骂咧咧好半晌,这才将其打发出了王府。 待起码回转荣国府,为防夜长梦多,陈斯远拿定主意,过会子见过李纨便将一万两庄票奉上。 心下又不禁感叹,真真儿是时来天地皆协力啊,自个儿还琢磨着如何说服燕平王,不想燕平王就被人给弹劾了,急需银子填窟窿……这事儿上哪儿说理去? 得意过后,又暗自惊醒,叮嘱自个儿往后万不可心存侥幸。尤其是那四年后的春闱,可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 若能一次中的,自是极好的。料想那会子荣国府合该败落了,他趁势而起,说不得便能搭救了几位妹妹呢;若名落孙山,想要搭救诸姊妹,只怕就要费上一番心力了。 闲言少叙,陈斯远赶在午后回返荣国府。到得清堂茅舍换过衣裳,急急往稻香村来寻李纨。 谁知方才转过沁芳亭,迎面便撞见了平儿。 “远大爷!” 平儿面上咬着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陈斯远上前见过,纳罕道:“平儿姑娘寻我有事?” 平儿颔首,四下观量一眼,往翠嶂方向一引,道:“还请远大爷移步。” 陈斯远颔首,随着平儿到得翠嶂左近,那平儿方才道:“我们奶奶料定前一回发癔症,乃是遭人暗算所致。我不敢欺瞒,便将那鬼画符说了出来。谁知奶奶先是笃定必是赵姨娘所为,随即又见彩霞行至迥异,便猜想乃是彩霞将那物件儿塞在了枕头里。” 啧,凤辣子果然是宅斗好手。何谓宅斗好手?自然是论心不论迹,她与宝玉遇害对谁最有利,那便是谁下的毒手。 陈斯远道:“原来如此,二嫂子果然厉害。” 平儿求肯道:“远大爷不知,我们奶奶素来没顾忌,此前那位瑞大爷……总之还请远大爷帮着劝说一二,免得我们奶奶下了毒手。” 陈斯远不解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若不是我侥幸勘破玄机,二嫂子便是留得性命在,只怕也要大病一场。怎么平儿姑娘这话反倒向着外人?” 平儿摇头道:“若依着我,这等起了歹毒心思的,只管打发出去便是。奶奶却想害她一辈子……” 陈斯远道:“那也是其人自作自受……我知平儿姑娘良善,只是这良善也得分时分人啊。” 平儿眼见说不通,便叹息道:“许是我心软,实在见不得这等惨事。” 陈斯远便思量道:“不过平儿姑娘有一句话没错……只是个小丫鬟,二嫂子何必使那些手段?只管打发了出去就是。” 平儿顿时暗自松了口气,赶忙谢过陈斯远,这才与其别过。 陈斯远负手而行,临到稻香村门前才思量道,这平儿太过良善也不是好事儿。就好比那原文中,尤二姐分明存心要怄死凤姐儿,偏平儿还偷偷给尤二姐送吃食……嘶!莫不是平儿想要用尤二姐怄死凤姐儿不成? 陈斯远心下悚然,举目观量,却早已不见了平儿的身形。当即心下暗忖,这世间从来没有无关无辜的良善,平儿聪慧,又岂不知那尤二姐存的什么心思? 一边厢面上待凤姐儿乖顺,一边厢给凤姐儿的死对头卖好儿,两边做好人,从而渔翁得利? 陈斯远摇摇头,如今还不得而知,或许平儿只是单纯的良善呢? 当下回神叩门,素云推门观量,旋即传话道:“奶奶,远大爷来了!”一面儿又紧忙将陈斯远让进来。 陈斯远进得院儿里行不几步,便见帘栊一挑,李纨自正房迎了出来。 见那一双桃眼满是担忧,陈斯远笑着拱手道:“大嫂子,幸不辱命!” 此言一出,李纨面上顿时生动起来…… (本章完) 第242章 君子藏器于身 第242章 君子藏器于身 李纨那一双桃眼霎时间波光潋滟,一抹笑意自眸中绽出,转瞬便铺满了粉面。 “果真?” 柔荑抬起又撂下,随即攥紧了帕子,李纨略显手足无措,心下情知此间不是说话之地,赶忙往内中让道:“远兄弟还请进来说话儿,素云,快去奉茶来。” 素云应下,陈斯远笑着随李纨进得后房。这日贾兰还在私学,二人相谈又不好表露,因是李纨略略犹疑,到底将素云、碧月打发了下去。 内中只余二人,陈斯远心下别无他念,只平铺直叙将今日种种一一道来。待听闻只消一万两便能将李崇明打发了去,李纨面无异样,依旧还是那般欢喜。 陈斯远暗忖,若换了邢夫人或是薛姨妈,只怕便会嘀咕这一万两自个儿要吃多少回扣了。由此可知,李纨打小是富养起来的,并不吝惜银钱。 李纨听罢便笑着道:“多亏了远兄弟,不然我们娘儿俩还不知如何自处……只是,打发我兄长去那郑和岛是不是不大妥当?我听闻那边厢多是瘴疠,这万一?” 陈斯远笑道:“太宗当年抛费海量银钱,自佛郎机人手中采买了金鸡纳树,如今又有几人死于瘴疠?且李兄身形丰壮,便是染了时疫,只怕也比旁人能多撑些时日。此行郑和岛,不外乎李兄遭受不住、知难而退;或是咬牙沉下心来好生磨砺,说不得也能大器晚成呢?” 李纨这才释然道:“原来如此,却是我多心了。老太太定下明儿个设宴为兄长接风,我心下正发愁兄长明日发难,亏得远兄弟帮衬,料想我那兄长定会合意。” 陈斯远笑道:“我打王府回来便先来寻大嫂子说道,这事儿还不曾寻李兄说过。不急,待明日大嫂子私下与李兄分说便是了。” 李纨感念着颔首,道了声‘稍待’,起身进得卧房里,须臾便捧了檀木匣子出来。打开来翻找出一万两银票,交给陈斯远请其点算。 那银票都是一千两一张的,略略扫一眼便知数目,又何须点算?陈斯远当下揣在袖笼里,本待就此告辞,谁知李纨又旧事重提,道:“远兄弟,兰儿私底下也说,那私学实在不成样子。前一回我寻了太太说道,本要请了私塾先生来,太太只支应了一番便没了后续。” 是了,因着贾珠之死,王夫人迁怒李纨,连亲孙儿贾兰都不待见。 李纨蹙眉为难道:“不知,远兄弟可能帮兰儿寻个妥当的塾师?” 私塾先生?绮霰斋里就有一个啊。这王夫人真是半点也不遮掩自个儿喜怒,明明可以顺势让贾兰也去绮霰斋读书,偏生就是不开这个口。 这等小事儿,只消吩咐管事儿的便能办妥,根本不用劳动陈斯远出手。可李纨既然正儿八经的相求,陈斯远略略思忖便知其心下是不想将私塾先生请进荣国府。 思量着左右自个儿那新宅广阔,腾出一间做书房就是了,于是陈斯远便道:“此事容易,兰哥儿还在开蒙,只消寻那妥当的老先生,一年也不用几个米粮。刚好我那新宅广有地方,大嫂子若不嫌弃,不若让兰哥儿往我那新宅去读书?” 李纨顿时起身敛衽一福:“如此,就多谢远兄弟了。我们孤儿寡母的不知如何谢过远兄弟,来日远兄弟若有银钱短缺,只管来寻我支用就是。” 陈斯远笑着应下,这才起身告辞。那李纨一径将陈斯远送到稻香村门前,目送其走得远了方才吩咐丫鬟关门。 待返身回得正房里,李纨思量着多亏了陈斯远帮衬,不然她与贾兰还不知如何将此事遮掩过去呢。心下便思量着总不好平白使唤人,于是寻了素云道:“可记得远兄弟是哪一日的生儿?” 素云道:“好似是五月里。” 李纨颔首道:“回头儿将我那端砚包起来,待远兄弟生儿送做贺礼。” 素云眨眨眼,心下自是纳罕不已。那一方端砚乃是前宋之物,自家奶奶嫁过来时算作陪嫁,珠大爷在世时便视若珍宝,素日里都不敢使用,不想如今自家奶奶竟要送与远大爷? 有道是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丫鬟,素云虽心下存疑,却赶忙应下。 李纨则攥着帕子心下暗自计较,那身外之物足够用就好,再多也是无用。若用身外之物换得兰儿来日能出息,便是散尽家财又有何妨? 只盼着近朱者赤,来日兰儿也能学着远兄弟那般出类拔萃就好了。 …………………………………………………… 却说陈斯远无事一身轻,自稻香村出来信步而行。因两日没见宝姐姐,陈斯远心下自是想的,遥遥又瞧见潇湘馆与缀锦楼,他心下又想起了林妹妹与表姐来。 于是忽而自嘲一笑,暗道还是此时好,若换在前一世,他这般三心二意,只怕早被人挂起来用吐沫星子淹死了。 此时他才转过蓼风轩,正思量间忽而便听自藕香榭里传来熟悉的声音道:“你这两日总寻大嫂子,可是有事儿?” 陈斯远停步看将过去,便见那曲折竹桥尽头,一袭素净身影俏生生立在藕香榭门前。面上娴静,一双水杏眼似笑非笑,阳光泼洒下来,廊檐遮了半数,余下的半数刚好照在其身前金璎珞上,晃得金灿灿一片,于是那素净里便多了几分光彩。 仔细端详,又见宝姐姐面上那娴静里藏着几分宜嗔宜喜,端地一副小儿女情状。陈斯远莞尔,移步过来,顺势与宝姐姐进了藕香榭。 此时业已仲春,为免日头晒到水榭中人儿,那四下便垂了竹帘。内中只莺儿一个摆弄着络子,见了陈斯远笑着起身一福,又极为识趣地往游廊里偏腿坐下,一边打络子一边望风。 陈斯远便道:“只宝妹妹自个儿?” 宝姐姐落座道:“先前三妹妹、四妹妹、云丫头都在,这会子食困,都回去小憩去了。”宝姐姐没说的是,若不是莺儿扫听得陈斯远来了稻香村,宝姐姐这会子也回蘅芜苑去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道:“大嫂子那兄长来者不善,妹妹也知我那胶乳营生多亏了大嫂子帮衬,于情于理我都要援手一二。” “原来如此,”风吹帘动,宝姐姐捋了捋鬓间吹过来的发丝,不禁纳罕道:“我却不知大嫂子竟然这般有钱。” 陈斯远笑着嘀咕道:“妹妹怕是忘了那国子监监照,每份一两七钱,每年八十多万份,李祭酒不贪不占,单是这监照分润每年就是几万银子。当日两家联姻,一则改换门庭,二则……未尝没有觊觎大嫂子陪嫁之意。” 宝钗这才恍然点点头,与陈斯远目光一触,面上便有些欲言又止。 陈斯远道:“那日我走的匆忙,妹妹与姨太太是如何说的?” 宝姐姐笑道:“还能如何说?只说心下厌烦了那金玉良缘,道了一番委屈,又说早有你那法子,如今也不用我服了冷香丸去与宝兄弟往来。妈妈为难一番,到底还是应了……说是来日寻了姨妈问个清楚,若还是推诿,那便由着我自个儿另寻旁人。” 陈斯远便故作不耐道:“姨太太何必明知故问?太太如今什么心思谁人不知?不过是想着娘娘来日晋了贵妃,宝玉便成了国舅老爷,自是要选一桩门当户对的姻缘。先前那劳什子金玉良缘,自是能推诿便推诿了。” 宝姐姐便反过来劝说道:“你也不用急,左右不过月余光景。待妈妈失望而归,她往后自然也就不管着我了。” 因心下亲近,宝姐姐不自查地探手轻推了陈斯远两下,陈斯远顺势便擒了柔荑,蹙眉说道:“这般行事实在不爽利,若依着我,我径直登门寻姨太太说个分明就是了。” 宝姐姐便嗔怪道:“偏你每回见了我都急躁,也不知急躁个什么劲儿。” 陈斯远眨眨眼,低声道:“自是急着抱得美人归。” 宝姐姐顿时俏脸泛红,又嗔道:“也不差这些时日……你有这心思,莫不如潜心攻读。我见你又是忙碌营生,又是四下帮衬,这几月只怕功课都荒废了。” 陈斯远叫屈道:“我自有凌云志,只是受不得那清流苦日子,这才想着入仕前凭着能为赚够银钱……不然来日总不能叫宝妹妹随着我过苦日子吧?” 宝钗心下熨帖,口上却道:“你只管经济仕途,家中自有我来打理。我虽比不得你有陶朱之能,可自问也能谨守家业……还有那百草堂,一年下来总有个万余两银子,怎么还不够用的?” 陈斯远笑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那百草堂全靠着秘药维系,说不得哪一日方子外泄,那营生就无以为继了呢。” 宝姐姐一琢磨也是,转念一想,便是那营生无以为继了,总能赚个几万两银子出来,再如何也够一辈子嚼裹了。抬眼观量陈斯远,心下不禁暗忖,他赚这般多银钱,是想着养狐媚子吧? 宝姐姐虽心下吃味,却只当寻常。这世道本就如此,圣人三宫六院,大户人家妻妾成群,有能为的男子本就该多吃多占。便说此时,也就是陈斯远寄居荣国府,将那一杆子没起子的挡在了门外。若换个地方,那要将自家女儿送来做妾的,只怕能踏破门槛呢。 眼见宝姐姐不说话儿,陈斯远又道:“过几日胶乳营生铺展开来,我先请了姨太太去几回,待她心下不耐了,说不得便会打发妹妹来料理……到时咱们寻一日往金鱼池游逛游逛。” “嗯。”宝姐姐欣然应下。想着那良人相伴、泛舟湖上,懒散执黑白,又有丝竹悦耳,想来是极好的。 正待说些旁的,忽而有莺儿道:“姑娘,有人来了。” 宝姐姐一怔,赶忙交代道:“你得空也往潇湘馆走一遭,紫鹃说这两日林妹妹犯了心思,见天对着一册书稿发怔,我去问了几回她都不说。” 陈斯远暗忖,那书稿莫非便是浮生若梦?这是自个儿造的孽啊。 当下赶忙应下,宝姐姐起身,见其还扯着自个儿的手,便略略回握了下,劝慰道:“咱们都好好儿的,左右月余光景,也不差这几日了。” 陈斯远这才撒开手,起身目送宝姐姐与莺儿自游廊往蘅芜苑而去。 须臾又有一群婆子叽叽喳喳往这边厢而来,陈斯远掩身其中,待婆子们行得远了,这才起身施施然回返清堂茅舍。 入得内中,却见个面生的小丫鬟正扯着红玉说话儿,好半晌待红玉送过那小丫鬟,回来才笑着道:“方才是怡红院的佳惠,与芸香一般年纪,早先与我同在绮霰斋房外伺候。因我照拂了她两回,这丫头便记在心里。这几日宝二爷不在怡红院,她得了空便来寻我说话儿。” 佳惠?陈斯远思量半晌也不曾想起红楼中有这个丫鬟。当下也不在意,略略小憩,想起宝姐姐的话儿,便往书房里研读起来。 宝姐姐说的没错,这银钱都是虚的,来日若无官身庇护,一场无妄之灾便能让一切成空。 …………………………………………………… 待转过天来,陈斯远一早儿往燕平王府走了一遭,将那一万两的银票奉上,丁道隆便送了个腰牌来,说是来日凭此腰牌往王府内行走。 陈斯远应下,回得荣国府又将腰牌送去了稻香村。因这日荣国府要宴请李崇明,二人便略略说了几句,陈斯远便告辞而去。 那李纨得了腰牌自是心下松了口气,待巳时过半,前头便有婆子来回话,说是李崇明业已到了,这会子正在老爷外书房叙话。 因稻香村在大观园里,不好请李崇明来,李纨领了贾兰便往前头向南大厅而去。到得内中等了半晌,这才有素云引了气哼哼的李崇明进得大厅里。 李纨赶忙来迎,见其气恼,不禁纳罕道:“哥哥这是怎地了?” 李崇明恼道:“你那公公实在无礼!我不过是一时想不起典故出处,他竟说我不学无术!” 李纨顿时揪心,这公公贾政素来方正,最见不得不学无术之辈;偏生兄长李崇明正是那起子不学无术的,这二人撞在一处,可不就要不欢而散? 还不待李纨劝说,李崇明就道:“他不过是蒙祖荫方才得了官身,我父亲可是前国子监祭酒!”言外之意,贾政哪儿来的脸面说他不学无术的? 李纨愈发愁苦,这劝慰的话儿都不知该如何言说。正心焦之际,忽听得后门一声阔朗笑声,旋即便有陈斯远道:“李兄恕罪,兄弟才知李兄登门,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 李崇明眨眨眼,面上顿时欢喜起来,道:“诶呀,枢良贤弟!”说话间竟撇下李纨,两步上前扯了陈斯远的手叫屈道:“贤弟来的正好,你说说天下间可有这般道理?” 陈斯远笑着道:“不急,大嫂子可将好消息告知李兄了?” “什么好消息?莫非是——” 见陈斯远朝着自个儿颔首,李纨便从袖笼里寻了腰牌出来,递过去道:“还是一早儿远兄弟送来的,说是凭此物出入王府。” 那李崇明劈手夺将过来,顿时视若珍宝一般捧在手中,待观量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道:“诶呀,劳烦枢良贤弟奔走。” “诶?李兄这就见外了。” 李崇明哈哈一笑,扭头又看向李纨,绝口不提方才的龃龉,只感叹道:“妹妹也是,这等大事儿怎地不写信先与我商议了?” “这——”李纨心道,她只想送瘟神,余下都是陈斯远操办的,又何曾想过旁的? 那陈斯远便转圜道:“大嫂子也是一片好心,只是略有不周全,李兄又何必计较?来来来,咱们兄弟坐下说话儿。” 李崇明故作嗔怪着与李纨道了声‘你啊’,又探手揉了揉贾兰的小脑袋,便欢快地随着陈斯远落座。 说来也奇,这半晌光景就听那李崇明眉飞色舞说起过往来,陈斯远或是感叹,或是惊奇,时而捧上两句,竟捧得李崇明愈发开怀。 李纨看在眼里,心下暗自舒了口气。心道亏得远兄弟能说会道,不然方才还不知如何遮掩过去呢。 过得一会子,大丫鬟琥珀前来,道:“老太太请李大爷过去相见。” 当日贾珠、李纨的婚事,乃是贾母一力主张,便是贾珠过世后,也是贾母做主给李纨每月多添了十两银子的月例。说白了,错非贾母照拂,只怕李纨早就被那王夫人给生生怄死了。 李崇明时常听李守中念叨,自是知晓不可怠慢了这位老夫人,当下别过陈斯远,紧忙与李纨母子一道儿往荣庆堂而去。 此番厮见倒也顺遂,只是过后宴席上又出了事端。 王夫人因照看宝玉离不得房,贾政鄙夷李崇明不学无术,竟寻了个由头离府而去。这李崇明又是二房的姻亲,大老爷自不会上赶着来相见,因是只小一辈的贾琏,与隔房的姻亲陈斯远作陪。 那李崇明虽是个没本事的,脾气却不小,当场就变了脸色。便是陈斯远与贾琏妙语连珠,那李崇明也略略吃用了几杯,便推说来日要去王府入职,随即拂袖而去。 陈斯远此时也不知如何劝说了,只与贾琏一道儿将其送出府外。那李崇明临别之际扭头瞧了一眼荣国府额匾,潦草一拱手扭身便走,大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意。 这般不欢而散,便是李纨也挂不住脸面,错非众人都瞧着,只怕便要哭出声儿来。贾母自然也心下不快,待戏班子撤了,便独留了李纨说了半晌。 陈斯远暗忖,大抵是一番宽慰的话,除此之外老太太还能做什么? 一边厢是最得意的小儿子,一边厢则是自个儿选中的孙媳妇,手心手背都是肉,除了和稀泥别无他法。 李纨如何,陈斯远不得而知,只过后两日贾兰来清堂茅舍读书时,陈斯远见其小小年纪愁眉不展,便知李纨过后定是哭过了一场。 又见贾兰时而分神思量,陈斯远生怕这孩子想不开,便出言道:“兰哥儿可是心下憋闷?” 贾兰蹙眉道:“我只恨自个儿年弱无力。” 陈斯远道:“若你年富力强又待如何?” 贾兰咬了咬牙,面上闪过一股子狠戾劲儿,却没说话儿。 易地而处,若是自个儿母亲遭了这般苛待,以陈斯远的脾气,只怕也要将这荣国府掀个底儿朝天! 陈斯远便行过来拍了拍贾兰肩头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贾兰抬首与其对视一眼,这才郑重点头道:“多谢远叔教导,我知道了。” 言罢,贾兰捧起书卷摇头晃脑读将起来。陈斯远观量两眼,心下不禁暗忖,也是因着这般,贾兰方才会奋发图强吧?那后四十回中,此子重振贾家门楣也在情理之中。 …………………………………………………… 倏忽几日,陈斯远亲自送了李崇明去了趟燕平王府; 转头寻了内府造办处仔细甄选,到底给晴雯选了一样可心的贺礼;又吩咐新宅管事儿寻个妥帖的老先生,料想过几日便能寻见; 另则胶乳营生操持起来,起先那薛姨妈还兴致颇高,随着陈斯远往来了几回。陈斯远多坏啊?这货故意将繁杂庶务丢给薛姨妈处置,那薛姨妈强打精神处置了两回,待第三回就怕了。 眼见陈斯远又来相请,顿时苦着脸儿道:“我连家中营生都不曾打理清楚,哪里处置得了这般繁杂庶务?” 陈斯远蹙眉道:“如今新才开张,庶务难免繁冗。且姨太太也有股子在其中,怎能做了甩手掌柜?” 薛姨妈心下畏难,推脱道:“远哥儿也不是外人,你寻人处置了,只过后与我言语一声儿就好。” 陈斯远本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此时哪里肯?当下又是不依不饶了一番。那薛姨妈无法,只得道:“那账目我也瞧不分明,我家账目素来都是宝钗打理……要不,明日让宝钗去?” 宝姐姐心下欢喜,面上却娴静一片。 陈斯远却为难道:“这——”瞧了眼宝姐姐,道:“宝妹妹这般抛头露面,只怕不大好。” 这二人扮得真,薛姨妈全然没瞧出来二人早有预谋,见此赶忙道:“这有何难?各家女眷出行,戴了那帷帽遮掩,自然不怕被浮浪子瞧了去。” 陈斯远这才不情不愿应下,道:“也好,那我明日一早来接宝妹妹。” 宝钗紧忙起身一福,道:“有劳远大哥了。” 陈斯远拱手还礼,道:“宝妹妹客气了。” 这二人行止别无错漏,偏落在薛姨妈眼中说不出的别扭,奈何仔细思量却又寻不出别扭在何处。 待陈斯远告辞而去,薛姨妈便只当方才是自个儿多心了。 转过天来,薛姨妈早早预备了四个小厮随行,又有莺儿看顾着,薛姨妈以为万无一失,便放下心来任凭宝姐姐乘车随着陈斯远而去。 这去时路上自是平安无事,到得地方,四个小厮不好入内,只在外间守候。宝姐姐与莺儿一道儿进得内中,那陈斯远回身便丢给莺儿一枚银稞子,低声吩咐道:“好生遮掩过去,过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还不待莺儿反应过来,陈斯远便扯了宝姐姐往后头行去。莺儿追了两步,眼见二人自后门上了另一辆马车,低头一瞧手中乃是一枚二两的银稞子。 心下略略纠结,莺儿转瞬便释然,暗忖左右自家姑娘早就属意那远大爷,过门儿是迟早的事儿,自个儿非但不可拦阻,还要学那红娘往来沟通……如此,又何必理会那二人往哪儿去了? 当下乐滋滋将银子收好,寻了椅子落座,又扮起了副小姐。一会子假传宝钗之命去买了糕点,一会子又吩咐小厮去买了食盒来,她自个儿翘着小脚吃用着,优哉游哉说不出的惬意。 …………………………………………………… 马车辘辘而行,车中陈斯远指着外间滔滔不绝,一手扯了那柔荑轻轻揉搓。宝姐姐虽早就与其有此亲昵之举,可如同现今这般逼仄马车里肩并着肩、腿儿挨着腿儿的,还是头一回。这心下,自然难免羞怯。 宝姐姐今儿个穿了一身儿赭石镶边浅金五彩撒缎面对襟褙子,内衬白色交领中衣,下着牙黄长裙。髻插珠钗,鬓贴一大一小两朵宫,粉面略施粉黛,瞧着果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陈斯远又非吴下阿蒙,虽心下早就异样,却依旧侃侃而谈,只擒了其柔荑,时不时与宝姐姐两相对视。 那宝姐姐初时自是忐忑了一番,待出了外城,隔窗眼见街市繁华,叫卖声不绝,加之陈斯远发乎情、止乎礼,这心绪自是逐渐平复下来,便随着陈斯远一道儿往外边观量。 待瞥见外间一对璧人一前一后而行,那男子时不时回首观量,女子羞答答垂首而行,宝姐姐顿时会心一笑。心下自然想着若自个儿与陈斯远托身寻常人家,会不会也这般欲盖弥彰地往街上游逛? 恰此时陈斯远回首,宝姐姐便遮掩道:“你也是够坏的,我妈妈这两回叫苦连天,夜里说梦话都在叫苦呢。” 陈斯远笑着道:“情非得已啊,错非如此,姨太太又怎会放任宝妹妹出来?” 宝姐姐思量了下,正待说话儿,陈斯远便紧了紧手中柔荑,道:“我这几日除了忙着各项庶务,余下光景可都在闷头读书。只盼着来日金榜题名,也好将宝妹妹迎进门来。” 宝钗嗔道:“我又不曾说什么,莫非你道我满心都是‘停机德’不成?” 宝姐姐生得好,本就是‘任是无情也动人’,这会子嗔怪起来,丹唇微拢,自是别有一番风情,饶是陈斯远见惯了好颜色,这会子也难免略略失神。 见其如此,宝姐姐笑着别过头去,低声嘀咕了一句‘呆子’。 陈斯远干脆学了两声猪叫,惹得宝姐姐啼笑皆非,道:“你自比猪刚鬣,莫非我是那孙猴子不成?” 陈斯远笑道:“不拘妹妹是谁,我只管背回去就算。” 此言一出,宝姐姐一颗心都快化了,抬眼瞧了眼他,恰此时马车颠簸,便顺势偎在其肩头。温香软玉在怀,陈斯远自然心下痒痒。错非情知宝钗性情,不好效那登徒子,陈斯远又怎肯‘藏器于身’? 内中静谧,一时无声。宝姐姐扭头观量着外间街市倒退而去,忽而笑着道:“不知为何,这会子又不想去金鱼池了。” 陈斯远心下一动,忽而瞥见前头有一间成衣铺子,便吩咐车夫靠边停下。旋即在宝姐姐不解的目光中跳下马车,须臾钻进成衣铺子里,过得半晌又提了个包袱回转。 迎着宝姐姐纳罕的目光,陈斯远铺展开包袱,便见内中是一套寻常细布衣裳。陈斯远笑着道:“金鱼池何时都能游逛,宝妹妹既不想去,那咱们不若学了方才那一对小儿女,也往这街市上游逛游逛?” 宝姐姐十几年来一向循规蹈矩,闻言本能觉着不妥,偏生心下又跃跃欲试。还不待其言语,陈斯远便将窗帘撂下,起身跳下马车,随即方才在外间道:“妹妹快些换衣裳,我见前头有打把势卖艺的,哟,瞧着好似有演戏法的呢。” 宝姐姐捧着衣裳怔了怔,忽而一咬下唇,心道出都出来了,何不陪他疯顽一场? 拿定心思,便窸窸窣窣换了衣裳。须臾挑开帘栊,陈斯远抬眼便见宝姐姐布裙荆钗、以帕包头,面上也不知如何弄的,竟画了半边脸的暗红胎记来。 正纳罕间,那宝姐姐踩凳落地,到得其近前屈身一福,低眉顺眼道:“相公。” 陈斯远眨眨眼,霎时间戏精上身,轻咳一声拱手还礼道:“娘子,这就随为夫走吧。” 宝姐姐笑着应下,抬手便递了帕子来。此时夫妻两个游逛,自是不好挽臂拉扯,或是用红绳相牵,或是一前一后行走。 此间哪里去寻红绳?便只好以帕子替代。当下二人一并扯了帕子,陈斯远在前,宝姐姐略略缀后一步,便朝着前头那热闹所在而去。 (本章完) 第243章 水做的宝姐姐 第243章 水做的宝姐姐 “卖大小~哎~小金鱼儿~唻呦。” “咧~包儿咧~咧~包儿得了热地咧,一个劲咧,这包儿热的咧,发面的包儿要热咧。” “抽灵签、算灵卦;求福问事、神机妙算;合婚嫁娶、细批生辰八字。” 陈斯远牵着宝姐姐行走闹市之中,宝姐姐虽偶有游逛,却多是走马观。便是往那绸缎铺子选料子,也是东主打发了闲杂人等任凭宝姐姐细细挑选。何曾这般游走于闹市之中? 四下叫卖声不绝,那经商做买卖的、游逛街市的、三五成群的青皮喇咕、抱臂而行呼呼喝喝的衙役,还有高鼻梁深眼窝的西夷,宝姐姐一时间目不暇接,只觉分外新奇。 忽而前方一阵喧闹,却是个行人逮了个乞儿,那乞儿的手正抓住了那行人的荷包。行人大骂不止,正待扬起手来扇那乞儿一耳光,谁知乞儿眼睛一翻,竟直挺挺往后倒去。 行人唬得往后一跳,与众人道:“诸位父老瞧清楚了,我可没碰他!” 话音落下,立时有七八个青皮喇咕呼啦啦围拢上来,这个推一把,那个骂一嘴,直弄得那人百口莫辩。 吵嚷半晌,又有衙役过来和稀泥,那人到底认倒霉,赔了银钱了事。陈斯远扯着宝姐姐远远瞧着,此时低头观量,便见宝姐姐面上娴静一片,不见半点愤懑。心下暗忖,宝姐姐自然不是那等只知阳春白雪的,因着早慧,只怕早就知道这世道不是那等非黑即白,反倒是黑中有白、白中有黑,黑白糅杂说不清楚。 宝姐姐收回目光,又仰头与其对视,陈斯远低声道:“可还好?” 宝姐姐便笑着点点头,道:“还好。” 于是二人复又往前游逛。遇见路边有卖宫的,虽样式流俗,二人却兴致勃勃地挑拣起来。好半晌,宝姐姐挑了一朵牡丹样式的,又思量着挑了一朵荷、一朵木兰。 恰此时路边有一摊贩掀开锅盖来,霎时间香味飘将过来,宝姐姐忍不住嗅了嗅,又眼巴巴往那边瞧过去。 算时辰,这会子辰时早过了,合该用早饭才对。陈斯远身量高,略略踮脚便瞧见不远处是个卖烧麦、馄饨的摊子,摊主是一对儿老夫妻,身上围了围裙,瞧着还算干净。 陈斯远就道:“说来我有些饿了,不若娘子与我一道儿吃用些?” 宝姐姐犹疑道:“这外间的吃食不大干净——”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走!” 不容宝姐姐推拒,陈斯远便扯着其到了摊子前。陈斯远熟络地用袖子扫了扫,又招呼摊主道:“两碗馄饨、半屉烧麦,哦,其中一碗馄饨别放香菜。” 老头负责上灶,老太太包馄饨,闻声老头复述一遍,当即抄起馄饨来下锅。只半晌光景,便有两碗馄饨、一碟子烧麦送上。 陈斯远又调了油醋蒜汁,寻了筷子用热水烫过,这才交给略显拘谨的宝姐姐。 “快尝尝。” 宝姐姐应下,接过筷子来,又寻了帕子仔细擦拭,先是递给陈斯远,跟着又擦拭了自个儿的。如法炮制处置过羹匙,这才舀起一枚馄饨来,入口只觉滚烫鲜香。 这市井路边摊,若说滋味只是寻常,却胜在当场烹制,不似荣国府那般还须得自厨房提了食盒来。 从大观园小厨房到蘅芜苑,就算莺儿快行几步也须得好一会子,如馄饨这等吃食,早就不如刚出锅时可口了。 于是入得宝钗口中,宝姐姐只觉面皮劲道弹牙,馅料吃着一般,汤底却异常可口。许是的确饿了,宝姐姐一口一个,须臾便吃了小半碗。 待她反应过来,紧忙偷眼瞧了陈斯远一眼,只见其闷头大快朵颐,一手抄着半个烧麦,一手拿着羹匙,吃相文雅却极迅捷。 宝姐姐顿时放下心来,便笑着也抄起个烧麦来,略略咬了一口,倒是觉着滋味比那馄饨还要好一些。 有道是‘秀色可餐’,因着陈斯远一直没瞧她,宝姐姐一不小心,吃光了一碗馄饨不说,连烧麦也吃了几个。 待瞥见笼屉里已然空了,宝姐姐顿时咬着下唇发了思量,恰此时陈斯远又探手过来捞了个空,宝姐姐便愈发不敢看人了。 陈斯远抬头见笼屉里空了,面上半点异色也无,只扭头与摊主招呼道:“烧麦甚可口,再来半屉。” 摊主应了声,旋即又端来半屉。 陈斯远这时才招呼道:“方才饿得急了,烧麦怕是都被我吃了,娘子也吃用一些?” 宝姐姐低声道:“我这会子饱了的。” 陈斯远夹起一枚烧麦递过去,笑着道:“这一枚烧麦才多大?今日说不得要多走些路,你不多吃些哪里顶得住?” 宝姐姐咬着嘴唇不言语,陈斯远又闷头吃用起来。俄尔,宝姐姐到底忍不住,举起筷子抄起烧麦小口吃用起来。 待二人用过,陈斯远起身会账,算算竟只三十几个铜钱。陈斯远扭身牵了宝姐姐又往前行,此地临近延寿寺,距离正阳门也不远。因琉璃厂迁走,周遭愈显繁茂。 此时宝姐姐忽而上前一步,低声嘀咕道:“一早想着事儿,早点没怎么吃用……你,不许笑话我吃得多。” “哈?”陈斯远扭头观量一眼,笑着道:“哪里就多了?纤细婀娜是为美,丰润端庄何尝不是美了?妹妹骨架大,就合该多吃用一些才美,如今瞧着还是单弱了些。” 宝姐姐抬眼,心下只当他在哄人,谁知却见其眸中半点不似作伪。不禁纳罕道:“你是这般想的?”忽而想起迎春身边儿的司棋素来鹤立鸡群,便笑着道:“那岂不是说,二姐姐身边儿的司棋,你也瞧着极好?” 陈斯远讪笑着含混道:“这话哪里好浑说?世人喜好纤细婀娜的女子,大抵是因着书生多单弱,这遇见高大丰壮的,自然气势就弱了一头去。”说着一展身形,道:“妹妹瞧我如今可是那等单弱书生?” 宝姐姐细细观量,那陈斯远足足高了她一头去,瞧着虽显瘦弱,实则方才靠在其肩头,枕着的都是腱子肉。倏忽两年多光景,面前的心上人早已今非昔比,的确不是那等单弱书生了。 非但如此,脸上也有了肉,瞧着比此前愈发俊雅。宝姐姐瞧得自个儿心下酥软,忙垂了眼帘略略颔首。 陈斯远就道:“这不就是了?”又遥遥一指前方延寿寺:“我见寺前有卜卦的,咱们瞧瞧热闹去。” “嗯。” 二人穿过街市,转眼到得延寿寺前,四下果然都是卜卦的摊子。陈斯远扫量一眼,选了个面相仙风道骨的,凑过去先塞了一枚碎银子,朝着那算命先生递了个眼神儿,后者福至心灵,忙将卦签筒子递过来,又隐晦用尾指点了一枚签子。 陈斯远探手抽出来,果然便是上上签。 那先生接过来扫量一眼,惊道:“赵子龙救阿斗,此为上上签啊,不知客官所求何事?” 陈斯远扭头看宝姐姐,宝姐姐便道:“烦请算一算前程。” 那先生掐算一番,说道:“宝剑出匣,光辉万里,贵人指出,无不赞美。此签宝剑出匣之象,凡事高人指出。老夫料定客官下一科必及第!” 虽明知是吉利话,宝姐姐却心下分外熨帖。陈斯远低声道:“妹妹也抽一签?” 宝姐姐应下,那先生便胡乱晃荡一番,又将签筒递过来。宝姐姐点选一番,到底抽了一签。 那先生接了卦签,扫量一眼道:“姚能受职,此为上中签。不知这位姑娘所求何事?” 宝姐姐嗫嚅着不言语,陈斯远便在一旁道:“劳烦先生算一算姻缘。” 那先生虽不知陈斯远为何牵了个半张脸都是胎记的姑娘来算命,可看此二人眉来眼去的,哪里还不知内情?心下暗叹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面上肃容,嘟囔道:“过了忧危事几重,从今再历永无凶;宽心自有宽心计,得遇高人护圣功。 此卦古井逢泉之象,凡事贵人成就也。老夫推算姑娘先前姻缘不定,盖因不曾得遇良人也。如今天降良缘近在眼前,姑娘须得仔细把握住才好,如此可姻缘美满、安度一生。” 宝姐姐心下暗忖,前头那劳什子金玉良缘,可不就是姻缘不定?又瞥了眼陈斯远,心想果然是天降良缘……先前两家交恶,宝姐姐心下待其厌嫌得紧,其后又连番招惹……谁知二人竟是一对儿欢喜冤家! 许是心下块垒尽去,此番改头换面也不用素日里那般顾忌繁多,因是宝姐姐忍不住情意绵绵地朝着陈斯远投来目光。二人相视一笑,她这才羞怯着道了谢,又寻了荷包付了卦金。 那算卦先生一份营生赚了两分钱,只叹这世间冤大头真多,又估摸着此番少说得了二两银钱,顿时满面堆笑,瞧着愈发仙风道骨。 却说陈斯远与宝姐姐行出去几步,耳听得延寿寺内梵唱阵阵,宝姐姐便道:“忽然想去拜佛,你陪我去可好。” “有何不好?走。” 二人相携进了延寿寺,寻了那知客僧购置了香烛,一道儿到得大雄宝殿前跪拜求肯。宝姐姐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因着梵唱阻隔,陈斯远听不真切。他学着旁人模样跪拜了一番,又见宝姐姐一副虔诚模样,面上不禁噙了笑意。 心下暗忖,前世有言:她若涉世未深,便带她阅尽繁华;她若心已沧桑,就带她坐旋转木马。这话归结起来,谈恋爱就要主打一个吊桥效应。 宝姐姐素来端庄娴静,一则是因着礼教,一则是因着那冷香丸之效。如今冷香丸早停,此时又改头换面不用理会礼教,带其闹市疯顽一场,定会印在其心下,便是过上几年都不会忘却。 参拜一番,过后宝姐姐果然褪去羞怯,一路游逛下来,与陈斯远笑语晏晏,有时瞧见合意的,还会扯着陈斯远要去观量。 二人好一番游逛,直到临近未时方才回转车上。宝姐姐虽意犹未尽,却素来是个周全的,情知再不回去只怕妈妈便要多心,因是便与陈斯远道:“妈妈既将胶乳账目交给我来打理,咱们往后自然还能出来游逛。再者,这白鱼龙服多是戏文上说的,市井之间龙蛇混杂,咱们偶尔为之也就是了,断不可屡屡犯险。” 陈斯远笑着应下,待马车启程,忽而笑道:“妹妹且闭上眼。” 宝姐姐眨眨眼,道:“偷买了什么物件儿?我怎地没瞧见?” “哈哈,且容我卖个关子。” 宝姐姐便笑着阖了眼帘,陈斯远自袖笼里摸索一番,便找出个海蓝宝的十八子手串来,其上还以流苏坠了五色宝石如意挂件儿。此物本是那日陈斯远为晴雯选贺礼时随手买下,心下想着得空了送给薛姨妈。 如今倒是赶巧,不若先行给了宝姐姐……左右都是母女,又何必分那般清楚? 他擒了宝姐姐的右手,悄然为其戴上,宝姐姐便睁开眼来观量,见手上坠着个海蓝宝的十八子,顿时纳罕道:“你何时买的此物?” 陈斯远卖弄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啊。” 这十八子手串既可用来把玩,又能挂在胸襟上作装饰,倒是合了宝姐姐的意。于是一双水杏眼看向陈斯远时,不禁愈发水润。 陈斯远哪里还按捺得住?探手一引,便将宝钗带进怀中,低头温声道声儿“宝妹妹——” 宝姐姐情知他要作怪,偏生这会子满心都是他,便只声如蚊蝇地应了一声儿。陈斯远见此顿时放肆起来,探手揽了宝钗腰肢,俯身便朝着那单纯印了过去。 初时只轻啄,待宝姐姐憋闷不住喘息起来,陈斯远顺势撬开牙关、一亲芳泽。宝姐姐初尝此中滋味,目眩神迷之余也是动情不已,双臂紧紧环着陈斯远,任凭其作怪之余,时不时便颤栗一番。 俄尔,那身前的衣襟竟也被其扯开,随即一只大手探进内中擒了萤柔,宝姐姐双腿绞在一处扭来扭去,过得半晌忽而眼睛一翻,嘤咛一声身子扭个不停,倒将陈斯远瞧了个稀奇……这,宝姐姐身子也太敏感了吧? 此时不好言说,陈斯远只百般温存,又温声细语说了好一番情话,待临近到了地方这才将宝姐姐放开。 此时宝姐姐兀自不曾缓和过来,忽而察觉身下滑腻一片,顿时嗔恼道:“你,你再这般我再也不与你出来了!” 陈斯远便叹息一声道:“都怪我一时忍不住……哎,只恨不能立刻便娶了妹妹。” 宝姐姐闻言面上顿时缓和了几分,又偷眼往其腰间扫量一眼,便红着脸儿低声道:“你也不必急在这一时……不过是月余光景,到时一切就都好了。” 说罢实在忍不住羞怯,干脆蒙了帷帽,提了装着衣裳的包袱便先行下了马车。那陈斯远留在马车中平复心绪,面上自是笑吟吟一片。都道女子是水做的,旁人不知,今日这宝姐姐果然是水做的。 却说宝姐姐一路自后门进得内中,莺儿正翘着小脚嗑着西瓜子,见进来个女子,瞧了半晌方才认出来乃是自家姑娘。 宝姐姐直到此时面上晕红还不曾褪去,却故意板脸儿装了气恼,唬得莺儿一言不发,只乖顺听了其吩咐,伺候其穿戴、梳妆。 随即又随着其乘了自家马车往荣国府回返。莺儿一路不敢言语,只偷眼观量宝姐姐,便见自家姑娘手托香腮犯了思量,过得半晌,时而面上又噙了笑意,时而蹙眉嗔恼,时而又俏脸泛红。 莺儿瞧了个心下莫名,暗道那位远大爷到底是怎么招惹了姑娘,怎么姑娘这般喜怒无常的? 一径回得荣国府,宝钗领着莺儿先去东北上小院儿答对了薛姨妈,只推说劳累,须臾便回返了蘅芜苑。待坐定床榻上,又吩咐莺儿打了水来伺候其沐足。 莺儿打了水来,为宝姐姐除去鞋袜,赫然发觉自家姑娘的菱脚竟肿了一圈儿,想是走了太多路之故?那远大爷这般不知怜香惜玉,无怪自家姑娘气恼了。 莺儿自觉探知了宝钗心思,却不知宝姐姐这会子羞、喜交加。 今日种种,宝姐姐自是记忆深刻。于是眼前时而便浮现那算卦摊子、馄饨摊子,鼻间好似还能嗅见那刚出锅的烧麦香味。 至于马车内的旖旎……虽有些不合礼法,宝姐姐面上也嗔恼了一番,可心下却是欢喜的。她早慧,早年便读过才子佳人的话本子,从前只当销魂蚀骨是夸张之词,如今初尝滋味,竟发觉果然如此! 又想起那会子一直有硬物抵着自个儿,此前还当他是藏了什么物件儿在腰间,谁想竟是‘君子藏器于身’? 想着只怕过后又要去寻那些狐媚子厮混,宝姐姐心下便盼着这月余光景赶快过去,料想到了下月此时……一切就都明朗了吧? 身下愈发冰凉滑腻,宝姐姐暗自蹙眉不已,待沐过足,她便支开莺儿,趁着小憩之际偷偷褪下小衣。她不知情由,只当自个儿一时失禁,暗骂自个儿不争气之余,面上更是臊得通红一片。 于是覆着锦被翻来滚去,愈发胡乱思忖…… …………………………………………………… 却说陈斯远一亲芳泽,原还想着趁热打铁,谁知宝姐姐竟托词染了风寒,一连两日避而不见。陈斯远哭笑不得之余,暗忖这隔了一些时日,进度条岂不又要掉回去了? 待到三月二十八这日,陈斯远上午读书、写书,下午教导了贾兰一个时辰,未时刚过便往新宅而来。 这日乃是晴雯的生儿,那丫头也是个小性儿的,若此番错过了,说不得便要给自己眼色瞧呢。 这陈家新宅因着陈斯远只偶尔来住,多数时候都是尤三姐做主。磕磕巴巴过了许多时候,到了如今各处也有了章法。 便好比下头丫鬟过生儿,依照规矩赏些用度,放上一日假,待到了夜里各处丫鬟凑了份子热闹一番也就是了。 可晴雯自然不是寻常丫鬟,明眼人谁瞧不出来晴雯乃是陈斯远的心头好儿?因是尤三姐便做主,比照尤二姐的份例略减等,定下申时开席面,又请了说书的女先儿来逗趣。 这日一早儿晴雯便仔细梳妆打扮了,又换了一身儿新衣裳。于是外罩粉紫镶领淡紫撒缎面交领马甲,内衬白色交领纱衣,腰围淡紫撒缎面束腰,下着月白长裙,头插金簪、鬓戴宫,正值豆蔻年华,这般穿戴起来虽还带了些许稚气,却愈显嫽俏。 那曲嬷嬷伺候着其穿戴过,瞧着镜中娇俏可人的模样,不禁啧啧有声打趣道:“瞧瞧,谁家丫鬟如你这般穿金戴银的?这一身穿出去,便是说是哪家的小姐也有人信了的。” 晴雯虽心下得意,嘴上却嗔道:“嬷嬷又来打趣我!” 一旁鸾儿眼也不眨地瞧着晴雯,好半晌才道:“大姐今儿个好看!” 曲嬷嬷掩口笑道:“你瞧,鸾儿不会扯谎,她都说你好看,可还做得了假?”顿了顿,又凑过来低声道:“今儿个可是姑娘的好日子啊。” 曲嬷嬷着重咬字在‘好日子’三个字上,顿时羞得晴雯俏脸红扑扑一片。 待曲嬷嬷领着鸾儿去了,晴雯便捋着发丝对镜发怔。 她本就是个心气儿高的,机缘巧合方才到了远大爷身边儿,算算至今不过年余光景。 比照那位衔玉而生的宝二爷,远大爷自是极好的,待人宽厚,待自个儿也极为体贴。前番南下,更是不嫌烦劳,尽心尽力为自个儿寻了母亲与妹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打那儿之后,晴雯一颗心便尽数扑在了远大爷身上。只是远大爷如今还寄居荣国府,只隔三差五来此住一宿,多数时候还是寻了二姨娘、三姨娘,极少时候方才会搂了自个儿同睡。 同床共枕时,虽免不了撩拨、抚弄,可远大爷却是个极有分寸的,每每到得憋闷不住时,总会央自个儿换着样的伺候。 换在宝二爷房里,晴雯自觉姿容远胜旁人,自是不会多心。奈何远大爷身边儿争奇斗艳,旁的不说,单是那香菱、二姨娘、三姨娘,瞧着便与自个儿姿容仿佛。 三姨娘最得远大爷心意,香菱姐姐素来乖顺,二姨娘为了讨好远大爷更是样百出…… 这般珠玉在前,晴雯自是少了些素日里的傲气。想那宝二爷房里,袭人、碧痕等,也不过自个儿这般年纪时,便与宝二爷暗地里偷偷试了那床笫之欢,偏偏为何远大爷却能忍得住? 莫非那‘年纪小’不过是托词不成? 这一年下来,曲嬷嬷时不时在一旁催促。起先晴雯还不大在意,可耐不住曲嬷嬷唠叨得多了,如今晴雯自个儿都犯了心思。 鼓了鼓腮帮子,晴雯垂了螓首,又缓缓抽开抽屉,便从那梳妆台下的抽屉里寻出了个水囊来。这水囊连同内中之物,足足抛费了她八钱银子呢,想来定能试探了远大爷的心思? 外间传来响动,却是春熙、冬梅、夏竹一并来道贺,唬得晴雯紧忙关了抽屉,这才起身来答对。 因尤三姐发了话,晴雯生儿走的是公中,是以三个丫鬟便凑了份子,为晴雯买了一对银手镯。晴雯感念不已,与三个丫鬟言说一阵,这才分开。 自头晌等过午时,又眼看到了未时,陈斯远还不见踪影,晴雯心下便愈发的失落。正要往园子里打发光景,忽而便有曲嬷嬷匆匆进了耳房,道:“老爷来了,姑娘快去迎迎!” 晴雯心下一喜,又念及先前好一番苦等,便嗔道:“大爷时常便会来,哪里用得着每回都去迎?” 曲嬷嬷早知其小性儿、口是心非,便推搡着其往外走:“诶唷唷,我的姑娘啊,这会子可不好闹小性儿,说不得老爷正寻你呢。” 晴雯故作不情不愿的,到底出了仪门,迎面便见陈斯远笑吟吟负手而来。尤三姐心下得意晴雯,与陈斯远招呼过,便扯了二姐儿避开,独留其与晴雯说话儿。 陈斯远进得仪门里,眼见晴雯面上带了些许嗔怪之意,便低声道:“头晌温书一时忘了时辰,抬眼才发现快到未时了……你来,瞧瞧我给你预备的贺礼。” 晴雯道:“大爷温书要紧,不过是个寻常生儿,便是大爷不来也没什么的。” 陈斯远笑道:“这嘴上都能挂油瓶子了,我若不来,怕是定要给我好脸色瞧呢。” “哪儿有?”晴雯道:“大爷是主,我是仆,这主仆有别,自当紧着大爷。” “口不对心。”丢下一句,陈斯远当先进了正房里。 那晴雯瘪着嘴随行进来,不待说些旁的,便有一只锦盒送到眼前。 “打开瞧瞧可还合意?” “什么呀?”晴雯按下欣喜,一手打开锦盒,扫量一眼便见内中是一对儿金嵌珠翠葡萄耳坠。那珍珠做了葡萄,以金丝勾连,绿叶用了点翠,难得的是栩栩如生,瞧着就好似真个儿是一串小巧葡萄一般。 晴雯此前在宝玉房里,自然是有见识的,顿时惊呼一声,捏了一只耳坠霎时间爱不释手起来,旋即又抬眼道:“这,此物太名贵了,我一个丫鬟哪里好佩戴?” 陈斯远笑道:“我没当你是丫鬟,你自个儿也不当自个儿是丫鬟,这丫鬟之说便只用来堵我的嘴?” 晴雯顿时瘪嘴咯咯咯笑将起来。 陈斯远又道:“好不容易选的,我给你戴上瞧瞧?” “嗯。” 晴雯应了声儿,凑到陈斯远身前,她身量较小,便是陈斯远坐着兀自还比她高了一寸。 陈斯远捏了一枚耳坠,歪头仔细为晴雯佩戴起来,晴雯便目光潋滟地盯着陈斯远面上瞧。这越瞧越是欢喜……这金嵌珠翠葡萄耳坠想来即便不是内造,也是出自能工巧匠,寻常一经面世定会惹得权贵哄抢。 此时能送给自个儿,可见自家大爷是用了许多心思的。加之自家大爷方才又说没拿自个儿当丫鬟……且这张脸越瞧越好看,晴雯目光便逐渐痴将起来。 少一时,陈斯远为其佩戴了两只耳坠,这才身形后仰笑道:“好了,快去照镜子瞧一瞧。” 晴雯回过神来,兀自含情脉脉地瞧了陈斯远半晌,这才笑着去对镜观量。比照着卧房里的大穿衣镜,晴雯的小脑袋左扭、右扭,越看越欢喜。 她本就是个颜色出众的,这一对儿金嵌珠翠葡萄耳坠衬得面色愈发白皙,真个儿是人比娇。 欢喜过后,晴雯咬了咬下唇,拿定心思又来寻陈斯远。 陈斯远遥遥便道:“果然好看,没白费我一番心思。” 晴雯便凑到其身前,嗫嚅一番道:“大爷今儿个夜里还回荣国府?” “今儿个不回了。” 晴雯顿时又欢喜起来,此时外间有丫鬟春熙道:“老爷,席面与女先儿都来了,三姨娘问老爷何时开席。” 陈斯远与晴雯道:“不如趁着天暖和,咱们去园子里耍顽?” 晴雯应下,旋即陈斯远便吩咐在园子里即刻开席。 过得半晌,众人齐至侧园,席面安置在萱堂里,两位女先儿便在园中空地说起顽笑话儿来。 席间热闹自不多提,晴雯更是被女先儿逗趣得咯咯咯笑个不停。陈斯远却是个心思细的,眼见三姐儿虽嬉笑如常,却时不时暗自沉吟,显是心事重重。于是趁着三姐儿更衣,他便寻了过去。 待三姐儿更衣出来,眼见陈斯远停在厢房旁的耳房前,顿时笑道:“哥哥不去陪晴雯,只怕那丫头回头儿会吃味呢。” 陈斯远上前扯了其手儿道:“可是有心事?” 尤三姐蹙眉道:“本想过了今日再说的……哥哥既然问了,我也就不瞒着了。昨日我打发人又去寻了那郭博士,本道此人是想拿捏一番索要好处,谁知竟是铁了心要将我妈妈退回来!” 陈斯远实在不想理会尤老娘的糟心事,便道:“可曾与你大姐说过了?” 尤三姐道:“自是说了的,大姐只说回头儿拿了主意再来寻我,旁的一概没说。” 陈斯远思量道:“闹到如今这般田地,若是那郭博士能回心转意最好;如若不然……莫不如寻了庵堂让老安人休养。” 那休养说着好听,实则就是找个庵堂看管起来,免得尤老娘再兴风作浪。 尤三姐因着婚事早就厌嫌了尤老娘,闻言便叹道:“哥哥说的是,待回头儿我去寻了大姐问问,她到底是什么念头吧。” 尤三姐也琢磨明白了,左右她做不了正室,那风评又落不到她身上,真个儿为难的是尤氏。这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的顶着,既如此她又何必替人发愁? (本章完) 第244章 奋进争先贾迎春 第244章 奋进争先贾迎春 荣国府。 尤三姐心下想了个分明,顿时舒了口气,又笑着催道:“哥哥快回吧,说不得晴雯这会子正找你呢。” 陈斯远道:“我先去更衣,妹妹先回。” 尤三姐应下,领了春熙往侧园回转。陈斯远入内一番更衣,待出来却见尤二姐俏生生守在门前。 又娇滴滴唤了声儿‘老爷’,敛衽一福间,略略偏头,便将那头上簪着的大红宫凑了过来。 陈斯远站定扫量一眼面前的小妖精,笑吟吟道:“有事儿?” 尤二姐点点头,扭头将夏竹赶到一边儿,这才凑过来低声儿道:“大姐传信儿,说是那迷香极好,大姐夫一早儿起来也不曾疑心。” 陈斯远含混应了一声儿。 那尤二姐又低声道:“另则,大姐这几日愈发腰酸……只怕是真个儿有了。大姐便说,往后就先不过来了。” 陈斯远又应了一声儿,探手抚着尤二姐脸蛋,笑着道:“没少得好处?” 尤二姐嗔道:“再如何说也是姊妹,我哪里会讨要好处?偏老爷这般想我,奴家这心都凉了……不信老爷摸摸看?” 她故意扮做狐媚子样儿,自是引得陈斯远好一番大笑。尤二姐心下如何想得,陈斯远大抵知晓……不过是怕失宠罢了。 话说他与尤氏,本就是相互利用,那尤氏贪图他身强力壮,想着移接木;至于陈斯远嘛,自是贪图那三等将军夫人婉转承欢时的愉悦。 乌鸦落在猪身上,也说不上谁占了谁便宜。且那一时偷欢只是新奇,时日一长也就那么回事儿,陈斯远可不想闹出事端来,如此暂不往来正合适。 至于尤老娘的事儿,还是让贾珍头疼去吧。 与尤二姐嬉闹一番,他便回身进了侧园,遥遥便见晴雯正往这边厢观量过来。陈斯远笑着快步凑近,施施然在其身旁落座。 晴雯便叽叽喳喳道:“大爷怎地才回?方才女先儿说了个逗趣的,大家伙都笑得前仰后合呢。” 恰此时曲嬷嬷偷偷朝着女先儿使了个眼色,那女先儿就道:“主家如此厚待,我这边厢腆着脸也不拿自个儿当外人,如今就拿了压箱底的本事来博君一笑。 却说一官升职,与其妻言:“我的官职比前更大了。” 不料其妻鄙夷曰:“官大,不知此物亦大不?” 官儿回道:“自然。” 及行事,妻怪其藐小如故,官儿辩说:“大了许多,汝自不觉着。” 妻曰:“如何不觉?” 官肃容正色,道:“难道老爷我升了官职,奶奶还照旧不成?少不得我的大,你的也大了。”” 这笑话一说完,下头的丫鬟、婆子一个个面红耳赤,偏生不敢笑出声儿来。那尤三姐本就是个泼辣爽利的性儿,又哪里会管笑话是不是下流?当下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拍案。 她这一笑,陈斯远也哈哈大笑,于是众人都笑将起来。 身边儿的晴雯羞得耳根子都红了,面上虽笑着,却四下扫量几眼,忽而瞥见曲嬷嬷面上满是得意之色,顿时气恼着朝其剜了一眼。扭头又红着脸儿欲言又止,道:“大爷,这笑话实在是——” 陈斯远面上噙了笑,心下愈发熨帖。比起尤氏那等彼此利用的,还是晴雯这等好姑娘更惹人怜惜。 于是吩咐道:“这园子里还有没出阁的姑娘呢,女先儿还请收敛些。” 那女先儿唯唯应下,果然再不说荤段子。晴雯略略松了口气,吃用间,不觉便挨在了陈斯远身上,想起方才那顽笑话,顿时心中七上八下。暗忖自家大爷那麈柄……瞧着好似婴孩手臂一般,这般直挺挺捅进去,岂不是要痛死人? 也不知曲嬷嬷哪儿来的底气,信誓旦旦说只痛一时,却能快活一世的……不过既拿定了心思,左右迟早都有这么一遭,此时就再无反悔之理。 偷眼瞥了眼陈斯远,恰与其撞了个对脸儿,陈斯远纳罕看过来,晴雯便笑着别过头去。心下暗忖,她也不求穿金戴银,只求伺候自家大爷能多陪陪她就好。 及至酒宴撤下,尤三姐便扯了尤二姐往后楼而去。晴雯多饮了两杯,小脸儿红扑扑的随着陈斯远回了正房。 入内闲坐略略说了会子话儿,陈斯远便道:“春熙、夏竹几个可是给你凑了份子?” “自是凑了的。不过今儿忙乱,约好了过几日夜里摆酒,咱们几个也小聚一番。” 说话间晴雯沏了酽茶送来,思量一番又道:“大爷吃了酒,要不今儿个早些洗漱歇息?” 陈斯远抬眼看过去,便见晴雯垂着螓首,面上通红,一双手还绞着腰间的汗巾子。他这二年一直在丛里打混,哪里不知晴雯的心思? 只是晴雯这年纪才过豆蔻,陈斯远又哪里下得去手?这番话与晴雯私底下说过两回,眼见这姑娘又是这般,料想是不曾听进去。 罢了,过会子再与她说个分明便是了。 拿定心思,陈斯远应道:“也好,那吩咐人送来热水吧。” 晴雯闷声应下,须臾光景便打了热水来,待陈斯远喝过一盏酽茶,这才伺候着其洗漱起来。 待伺候着陈斯远洗过脚,晴雯端了水去,因春日夜里寒凉,便仔细将正房各处窗户都关了,正待自个儿也洗漱一番,便听得耳房里传来鸾儿哭闹声儿。 “大姐,我要大姐。” 旋即又有曲嬷嬷哄道:“傻孩子,今儿是你大姐的好日子,可不敢搅扰了。鸾儿乖,嬷嬷给你吃可好。” 那鸾儿顿时没了声音,显是被曲嬷嬷的给收买了去。 晴雯咬了咬下唇,事到临头虽横下心来,却难免心下忐忑,于是便慢条斯理洗漱起来。 只是再是慢条斯理,也总有尽头,待半晌,那洗脚水都凉了,晴雯方才寻了帕子擦拭过一双菱脚,闷着头往西梢间行了几步,又紧忙进得书房里寻了个小巧包袱来。 陈斯远这日没饮多少,许是因着这阵子读书多了,这一粘枕头便困倦不已。床头烛光跳动,晃得其正瞌睡,便见一身中衣的晴雯闷头行了过来。 陈斯远打着哈欠掀开被子道:“怎地这般久?呵,天下哪儿有你这样让大爷给你暖床的丫鬟。” 晴雯背着手将那小巧包袱藏在身后,紧忙钻进被窝里,随口胡诌道:“方才洗脚时也犯了瞌睡,水凉了才醒过神儿来。” 说话间悄然将那小巧包袱塞进被子里,又用菱脚将其挪至床尾,这才躺下来。 陈斯远只觉晴雯身上一股子凉气,探手一抓,便觉一双柔荑冰凉。 他便蹙眉嗔道:“那今儿个早些安睡,你年纪小,往后少饮酒。”说话间又捧了晴雯的双手为其暖手。 晴雯含混应了,只觉一双手被自家大爷大手包裹住,好似小火炉一般暖得人心下熨帖。被子里,一对菱脚探了探,到底碰到陈斯远的小腿。陈斯远‘嘶’的倒吸了口凉气,嘟囔了嘴“凉死个人”,被子里的双脚却挪腾过来,任凭晴雯踩在脚背上。 换做往日,晴雯一准儿会与其拌嘴计较一番,而后打打闹闹、亲亲热热,最后相拥而眠。 今日自然不是往日,晴雯便一改先前,只用心感知自家大爷的体贴。双手暖和过来,陈斯远便松开来,探手将其揽在怀里,咕哝道:“早些睡吧。” “嗯。”晴雯应了一声儿,小脸儿贴在其心口,听着内中怦怦有声的心跳,心下的不安逐渐褪去。 又须臾,那方才暖和过来的小手便不安分起来,自其腰肢一路下探。 闭着眼的陈斯远略略蹙眉:“不是睡觉吗?” 晴雯便赧然道:“大爷……睡不着呢。” 陈斯远睁开眼来,看着眼巴巴瞅着自个儿的晴雯,探手在其背脊上拍了下,道:“你还小着呢,也不知着的哪门子急。” 晴雯瘪嘴道:“哪里就小了——”见陈斯远目光下移过来,晴雯顿时炸毛也似叫道:“大爷再来打趣我,往后夜里只管去寻二姨娘去,左右家中就二姨娘最大!” 陈斯远哈哈一笑,紧忙搂着其好一番哄劝。 晴雯本就是爆炭性儿,只是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又如何不知陈斯远是想着插科打诨遮掩过去? 陈斯远此时也大抵忖度了晴雯的心思。先是被家中卖了,其后是有家不能回,离开荣国府时险些便死了,如今看着是安安稳稳待在新宅,拿着比旁的丫鬟还高的月例,说丫鬟不是丫鬟,说姨娘也不是姨娘,陈斯远又一直没给个明确说法,晴雯心下自然难安。 正待说些什么,谁知晴雯便凑过来附耳低声说了几句。陈斯远眨眨眼,哭笑不得道:“你,你从何处听来的?再说行此事也非一日之功啊。” 晴雯忽地起身,自床尾拿了个小巧包袱来,闷头期期艾艾道:“我,我早准备了的。” 陈斯远探手拿了那包袱铺展开,便见内中除去个水囊,还有个……降魔杵? 再抬眼,眼见晴雯已然羞得说不出话儿来。可谓‘要知窈窕心肠事,尽在凭栏不语时’。 陈斯远心下暗叹美人恩深,都这般了,再推诿只怕伤了人心。 一时间旖旎满室,床榻上百般恩爱、千样哼呼,自不多提。 待转过天来,鸾儿一早儿起来便往正常来寻,心下自是对那抢了大姐的大爷又喜又烦。 喜的是,大爷隔三差五便会丢给自个儿好些个好吃的;烦的是,同样也是隔三差五,大爷便会抢了大姐去。 鸾儿被曲嬷嬷赶了一回,偷空又来正房前转悠,心下不禁愈发纳罕。换做往日,一早儿大姐便起了,怎地今儿个还不见人影? 正思量间,正房门推开,鸾儿欢呼一声‘大姐’便扑了过来,谁知正撞在陈斯远怀里。 “诶?我大姐呢?” 陈斯远揉着被撞得生疼的小腹,探手将鸾儿的头发揉乱,笑道:“你大姐夜里睡得迟了,怕是要过会子才起。鸾儿且去耍顽,我吩咐厨房早间预备桂糕给你吃可好?” “好。” 鸾儿应下,陈斯远便去习练桩功,可鸾儿也没走,只蹲踞在正房窗下眼巴巴的等着。 眼瞅着大爷怪模怪样的习练了一遭,又回了正房洗漱,旋即又有三姨娘寻来,临进门前意味深长的瞥了自个儿一眼。瞅着瞅着,直到临近早饭,鸾儿才瞥见晴雯拾掇齐整行了出来。 “大姐!” 鸾儿又要扑过来,晴雯唬得赶忙探手抵住其小脑袋,又别扭地挪了两步,蹙眉教训道:“都要用早饭了,怎么还守在这儿?这头发怎地这般乱?快去寻曲嬷嬷拾掇了,待我伺候过大爷,过会子便来寻你。” 鸾儿应下,这才蹦蹦跳跳去寻曲嬷嬷。晴雯往耳房扫量一眼,却不见曲嬷嬷身影,当下咬着银牙暗恼——谁说这后门不疼的?回头儿定要寻那曲嬷嬷好生计较了才是! 待挪步忍着不适回转身形,却见尤三姐已奉上一对儿金镯子。 晴雯眨眨眼,纳罕道:“三姨娘,你这是?” 尤三姐笑道:“快别叫什么姨娘了,妹妹如今不也跟我一个样儿?打你进了家门,我便知早早晚晚都有这一天。快拿着,这可是早就预备好的。” 不待晴雯说什么,尤三姐便抄起晴雯的手,将那一对儿帕子包了的金镯子塞在其手中,扭头又与陈斯远计较道:“哥哥,如今晴雯既收了房,这月例是不是该涨一涨了?” “嗯,暂定二两银子吧。”陈斯远瞧了晴雯一眼,道:“晴雯如今算通房丫鬟。” 尤三姐打趣道:“可见哥哥宠着晴雯呢,谁不知这通房丫鬟比寻常姨娘还要亲近?” 晴雯闷头羞答答不言语,一边厢听着二人打趣,一边厢握着沉甸甸的金镯子,心下不知为何,忽而便安定下来。偷眼瞧了眼陈斯远,暗忖来日不拘如何,总有自家大爷看顾着自个儿呢。 …………………………………………………… 蘅芜苑。 宝姐姐推说微恙,至今憋闷在家两日有余,除去薛姨妈每日来看,余者连黛玉她都不曾见。自然,这对外的说辞是生怕将病气儿过给旁人。 这躲了两日有余,一则是生怕陈斯远趁热打铁……越来越过分;二来也是羞的,那般亲昵事儿竟惹得宝姐姐心火升腾! 宝姐姐素来自比‘停机德’,于那床笫之欢,自是如此时的贵女一般看法:不过是传宗接代。 因是这心火升腾以至于……失禁,自然被宝姐姐引为轻浮。宝姐姐闭门谢客,私底下反复诵读了《女德》《女诫》,待今日心绪逐渐平复,这才打算重新见人。 心下一早儿拿定心思,等见了他定要严词数落一番,往后再不可行那浮浪之事。 正思量间,莺儿听得外间响动,紧忙推门去迎,须臾回转,笑道:“姑娘,林姑娘来瞧你了。” 宝钗心下纳罕,起身才行几步,便见黛玉面上戴了个口罩,领着同样戴了口罩的紫鹃、雪雁行了进来。 宝姐姐瞠目道:“林妹妹你——” 黛玉戏谑着抬手往自个儿脸上一指:“如何?如此可就不怕过了病气儿。” 一旁的雪雁道:“我们姑娘想起此前远大爷做过此物,便依样儿吩咐我跟紫鹃也做了出来。” 黛玉瞥了雪雁一眼,笑道:“宝姐姐身子可大好了?” 宝钗赶忙扯了黛玉的手儿,一并落座道:“不过是略染了风寒,这两日吃了两副药,今儿个可不就大好了。倒是你,素来身子单弱,可不好过了病气儿去。” “不怕,我还有几个口罩呢。” 宝姐姐点点头,见黛玉今日面上再无愁绪,便笑着打趣道:“这两日林妹妹不去守着那书稿了?” 黛玉摇头道:“一样米养百样人,那书中日子我又不曾瞧过,又哪里推演得出后续?”眼珠一转,又笑道:“不过,我倒是知道寻谁来续写了。” 宝姐姐追问,黛玉却摇头卖关子不说。 黛玉不避病气儿来看望,虽说宝姐姐这病是假的,可情谊却是真的,宝钗心下又怎会不感念? 因是略略与黛玉嬉闹一番,便道:“林妹妹稍待。” 说话间起身去了梢间里,须臾回转,手中捧了个锦盒来。打开,露出内中两朵宫。 宝钗遮掩道:“那日打理账目,路遇街边有卖宫的,我自个儿想着许久不曾出来,这总要给林妹妹带一些新鲜的来,便选了这朵荷来,林妹妹快试试。” 黛玉接了宫,不禁想起早两年周瑞家的故意最后一个往碧纱橱送宫之事,又扫量见内中只余下一朵木兰,心下熨帖之余笑着道:“就只两朵,别的姊妹那儿没有?” 宝姐姐笑道:“来日遇见合意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云丫头的,我再去采买就是了。” 那宫样式只是寻常,黛玉却喜滋滋卸下鬓上贴着的,央了雪雁为自个儿别上荷,起身对镜观量,喜得眉眼弯弯。 待须臾,黛玉扭身回来,见宝姐姐拾掇了盒子,并不曾戴那朵木兰,便纳罕道:“那木兰宝姐姐要送与哪个姊妹?” 宝姐姐略略犹豫,说道:“是留给邢姐姐的。” 这却巧了!黛玉昨儿个才拿定心思,不若寻了那位酷似芸娘的邢姐姐续写浮生若梦,谁知今儿个宝姐姐便要送邢姐姐宫。 是了,邢岫烟与陈斯远是表姊弟,府中早就传出风声,说是邢岫烟已定下来过后要为陈斯远贵妾,宝姐姐这等长袖善舞的,自然要去交好。 仔细思忖,便是自个儿不也是?自个儿为兼祧妻,宝姐姐自然也要交好。 黛玉虽明知宝姐姐与自个儿交往是存了旁的心思,可她如今孤苦伶仃,漫说只是蓄意交好,便是存心不良的交好,只怕黛玉也会万分珍惜吧? 黛玉眨眨眼,打趣道:“旁人家都是妾室奉承主母,不想宝姐姐这儿倒是反了过来。” 宝姐姐顿时羞恼道:“好个容儿,你再多嘴,仔细你的皮!” 说话间咬着下唇便要来作弄黛玉,谁知黛玉嬉笑着探手往宝姐姐腰间一抓,宝姐姐哼唧一声儿顿时身形不稳,赶忙扶了桌案道:“你,你不许呵我痒!” 黛玉咯咯咯笑着得意道:“既知你弱点,我往后还能怕了你不成。” 宝姐姐顿时又气又笑,一时间竟拿黛玉没了法子。 谁知黛玉此时却蹙眉思量道:“他那日给众人都取了字,即便当日落下了,这几日又岂会落下?宝姐姐快说,他给你取了何字?” 宝姐姐嘴上不认,面上却绷不住噙了笑意——那日陈斯远便给自个儿取了个洛字,于是前两日她才会选了牡丹。 …………………………………………………… 东跨院。 迎春既被邢夫人收养,每日早晚自是要来请安问候。这日又来问安,邢夫人少不得唠叨一番,劝迎春早拿定心思,若错过了陈斯远,只怕来日未必能选定良人。 二姑娘心下早就拿定了心思,只奈何这两日陈斯远忙碌,昨儿个更是去了新宅,这才不得成行。 迎春心下有主意,许是素日里扮木讷久了,便是点头应承,落在邢夫人眼里也成了含混。 于是邢夫人便蹙眉教训道:“你自个儿不上心,小心来日被旁人抢了先!” 迎春还没说话儿,司棋便道:“旁人?是王家那位姑娘?还没死心呢?” “她?她算是哪根葱?”邢夫人心下认定小贼千好万好,自是瞧不上平头正脸的王云屏。因是嗤笑一声不屑道:“远哥儿当面骂她都听不出来,过后听说好一番气恼,吵着要给远哥儿好瞧。结果如何?前一回宝玉、凤丫头犯了癔症,那王大人来得家中,可是半点没提此事。” 王子腾靠着贾家的关系得了京营节度使的差事,从此甘为圣人马前卒,用贾家亲兵的血染红了官袍。这等投机取巧之辈最会观望风色。 王子腾情知自个儿老婆、女儿是个什么德行,想那陈斯远才多大年纪,过了秋闱不说,又与燕平王交好,听闻近来铺展开的内府票号与胶乳营生都是出自其手笔。 有道是欺老不欺少,焉知来日此子不会登阁拜相?因是王子腾在家中只训斥了王云屏一通小儿辈胡闹,转头儿见了贾政、贾赦竟只字不提。 还是贾赦拿捏不定其心思,临别时方才试探着说了几句,那王子腾只笑着摆手说是无稽之谈,便将此事揭过。 此举自是惹得贾赦啧啧称奇,转头便当做笑话说与邢夫人,还腆着脸权当是荣国府的威名镇住了王子腾,王子腾这才不敢寻远哥儿计较…… 邢夫人再是心思少、没城府,又岂会信了这等没起子的鬼话?转头儿寻了陈斯远问过,这才得知内情。 听闻邢夫人对王家鄙夷不已,司棋便道:“既不是那位王姑娘,哪里还有别的姑娘?” 邢夫人面上一哂,朝四下递了个眼色,一应丫鬟、婆子紧忙退下,独留了迎春在身边儿。那邢夫人便压低声音道:“咱们家的姑娘自都是知书达礼的,可这外人家的姑娘就不好说了。” 外人家的? 湘云养在碧纱橱,明眼人都知老太太有心撮合其与宝玉;邢岫烟缘定陈斯远,不过来日只是个贵妾的名分。除此之外,哪里还有别家姑娘? 是了,还有个薛家的宝姐姐! 这等事儿司棋早知,不但如此,连薛姨妈威逼远大爷与其苟且之事她都知晓。只是她不好直说,便暗地里与迎春旁敲侧击了一番。 此时闻听邢夫人这般说,司棋顿时瞠目道:“姑娘,我说什么来着?那位宝姑娘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二房太太拖着那金玉良缘,老太太又不松口,宝姑娘都及笄了,心下岂能不急? 远大爷生得俊雅,且前途无量,说不好听的,过二十年说不得比咱们府中门第还要高呢。那位宝姑娘又不是眼瞎的,放着这般出彩的远大爷又岂能视而不见?” 这天下间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陈斯远与宝钗私会时再隐蔽,落在那有心的婆子眼里,又岂会猜不出? 也是因着薛家四下邀买人心,这府中才不曾传出来风言风语。可邢夫人屡次撮合陈斯远与迎春,每回都被陈斯远遮掩过去,其中一回还提及了宝钗。 加上那一星半点的风声,邢夫人自然心下急切,这才当面点拨迎春。 眼见迎春眉眼低垂,邢夫人不禁叹息道:“我的儿,旁的话我也不多说,大老爷松了口,我还在一旁撮合着,若是再不成……来日你可不要怨我。” 迎春抬眼道:“母亲,我知道了。” 一旁的司棋赶忙转圜道:“太太不知,前一阵我们姑娘去瞧了远大爷一遭,得知邢姑娘一直替远大爷誊写书稿,姑娘赞了一回,还说过后去寻远大爷借来书稿翻阅呢。” “哦?果真?”邢夫人顿时欢喜起来,道:“这才对。别管那没起子的说什么男女大防,你跟远哥儿本就是表姊弟,素日里多往来一些又能如何?来日若是亲上加亲,自然是大喜事。” 恰此时梢间里传来四哥儿哭闹声儿,邢夫人唬得紧忙起身:“又怎么了?” 帘栊一挑,苗儿哭笑不得道:“四哥儿啃自个儿脚丫子,许是啃得狠了,这会子正哭着呢。” 邢夫人面上又是一哂,咕哝道:“怎么跟他爹一个德行!”扭头与迎春道:“既说定了,那你得空便去远哥儿处坐坐。我先管着四哥儿,这会子就不多留你了。” 迎春赶忙起身应下,心下却暗忖,大老爷与四哥儿一样?这是什么毛病? 待领着司棋出了三层仪门,那司棋张口欲言,却见二姑娘蹙眉思量,便暂且止住话头。 一径进得园子里,正瞧见绣橘提了食盒回转,司棋便招呼两声,待其到了身前又道:“远大爷可回来了?” “回了。”绣橘道:“五儿来提食盒,瞧俺乐滋滋的模样,远大爷一准儿是回来了。” “姑娘?”司棋在一旁撺掇着迎春。 迎春低声道:“先用过饭食再说。” 二姑娘心下灵秀,只一路沉思便将自个儿与宝姐姐比对了个周详。论门第,迎春自是高宝钗一头;论姿容,二姑娘不及宝姐姐;论心思能为……迎春自认不输宝钗。 且宝钗有个哥哥拖累,她有个不着调的爹爹拖累,大家大哥别说二哥,不过相差仿佛。 那远兄弟心思远大,前二年一朝发迹,便不停地往房里收嫽俏的女子。待到了今年,果然便收敛了。许是其心下也知这般恣意无度也无甚意趣,反倒是那两情相悦更让人得意。 府中传言远兄弟与宝钗,或许是有的。只是那金玉良缘如今还没个说法,只怕薛姨妈也不会让宝钗与远兄弟明目张胆的往来。 如此,可不就是她迎春的机遇?且不说迎春心下本就生出几分倾慕之意,单只是为了摆脱东跨院掣肘,迎春便愿意拼力一搏。 她素日里藏拙只为来日出阁后能自在些,如今这般情形,自是再也顾不得藏拙了。 于是回返缀锦楼,略略用过饭食,二姑娘不待司棋催促,便领了两个丫鬟下楼来往那清堂茅舍而去。 谁知才出了紫菱洲,迎面便撞见相携而来的探春与惜春。 三姊妹聚在一处,惜春便笑道:“我与三姐姐正要去寻二姐姐呢,二姐姐这是要往何处去?” 迎春笑着坦然道:“前一回便与远兄弟说定了,那书稿瞧着极为有趣,方才听闻远兄弟回来了,我便赶着过去借阅书稿。” 惜春颔首道:“如此,那我与——” 话还不曾说完,便被三姑娘探春隐蔽地扯了扯。惜春虽不解,却赶忙止住话头。三姑娘探春已从二姑娘迎春面上瞧出了些许不同来。 仔细端详,只见迎春面上虽噙着笑,眸中却满是一往无前的决绝。探春比惜春年长一些,对那人事儿一知半解,却也瞧出了端倪。略略思量,便祝福道:“既如此,二姐姐快去吧,我这会子食困,便与四妹妹先回了。” “好。”迎春颔首应下,与两个妹妹别过,深吸一口气便往清堂茅舍而去。 (本章完) 第245章 端倪 第245章 端倪 却说这日陈斯远自新宅回返,到得清堂茅舍里与香菱、红玉等说了会子话儿,便往书房里温读功课。 少一时,五儿奉了茶来,又眼看临近午时,便往小厨房去提食盒。又有红玉凑过来,趁着陈斯远饮茶之际道:“大爷,那银匣子里的银钱不多了。” 陈斯远应下,随手自袖笼里寻出两张百两银票来,道:“回头儿你寻了平儿兑开。” 红玉应了声正要退下,又被陈斯远叫住,吩咐道:“五儿来的时日也不短了,下月起也是一两银子月例。” 红玉应了声,狐疑地看向陈斯远。 陈斯远又道:“房里多亏你打理着,下月起改为二两银子月例。” 红玉顿时顾不得狐疑了,拿二两银子的月例,那是姨娘才有的! 随即又听陈斯远道:“至于香菱,她那月例不从你这儿走,我私下给她就是了。” “那敢情好。”红玉欢喜着应下,扭身出来正撞见提了食盒回返的柳五儿。 此时香菱、芸香都往园子里耍顽去了,红玉便笑着扯了五儿到一旁道:“给五儿妹妹道喜了,大爷方才发了话,从下月起你也是一两银子的月例了。” “啊?”柳五儿心思细腻,私底下没少读诗书,虽自命清高不计较银钱,却颇为看重银钱所代表的位份。一两银子的月例,换在荣国府,那得是老太太身边儿的大丫鬟才能拿到。 心下欢喜之余,柳五儿不禁纳罕道:“好端端的,大爷怎地这会子给我涨月例?” 红玉哂笑一声儿,道:“许是昨儿个大爷做了什么亏心事儿,这会子良心发现也说不定。” 眼见柳五儿没听懂,红玉便推搡了其一把:“快进去道谢去吧。” 五儿这才应下,提了食盒进得正房里寻陈斯远道谢。红玉心下暗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不得昨儿个哪个小蹄子被自家大爷收了房,大爷心下不安,这才回来便给清堂茅舍里的一应人等涨了月例。 不过爷们儿不都这样?自家大爷这等喜新不厌旧的,总比东西二府那等哄了姑娘身子,转头儿便忘在脑后的货色强了百套。 过得须臾,红玉也入内一道儿服侍着陈斯远用过了午点。略略小憩,五儿正服侍着陈斯远往书房去,外间便传来叩门声。 临近四月,此时天光极好,那正房门前的屏风早就撤了去,红玉立在堂中便瞧见一高大丰壮的身形朝这边厢道:“红玉,远大爷可在?” 红玉心下对那起子东跨院出身的狐媚子都厌嫌得紧,可展眼瞥见司棋身旁的二姑娘,红玉便转而笑道:“在呢!”紧忙往书房里道:“大爷,二姑娘来了。”说罢又赶忙往外去迎。 因着陈斯远与迎春是平辈,是以不待陈斯远出来迎,二姑娘领着两个丫鬟已然进了小院儿。 陈斯远甫一迎出来,遥遥便见二姐姐迎春一袭泥金底子竹叶纹样镶边肉粉色色缎面菊纹圆领褙子,内衬白色交领袄子,下着银白撒缎子马面裙。鬓贴两朵粉红月季宫,髻插金钗。 面上不见半点木讷,瞥见自个儿便噙了笑意颔首招呼道:“远兄弟!” 陈斯远心下纳罕,紧忙迎上来一拱手:“二姐姐可是稀客,快请内中叙话。” 迎春敛衽一福还了礼,笑着道:“上回瞧了一眼远兄弟那书稿,谁知心下一直惦记着那西夷风土人情,只叹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我这心下实在放不下,方才听闻远兄弟回了,便厚着脸皮来寻远兄弟讨要先前的书稿。” 一旁随行的司棋也帮腔道:“远大爷上回可是应承了的,我们姑娘好不容易张一回口,远大爷可不好胡乱寻了由头将我们姑娘打发了。” 陈斯远笑道:“不过是书稿,我又何必推诿?” 说话间进得内中,陈斯远邀迎春落座,自个儿进得书房里翻找一番,便将邢岫烟誊写好的第一卷书稿拿了出来。返身到得厅堂里,交给红玉让其送到迎春身旁桌案上,谁知半路便被迎春接了过去。 陈斯远落座笑道:“此为第一卷,于那西夷风土人情大略而谈,自认倒有几分趣味,二姐姐不若先从此卷读起。” 恰此时五儿奉了杏仁茶来,迎春低声道过谢,扭头笑着道:“这却不急,我上回看过书稿,又想起去年听闻旁人体己英吉利夷使团进京事宜,一直以为西夷自有文章法度,怎么远兄弟这书中……西夷瞧着这般乱?” “盖因西夷并非一国啊,欧罗巴从未大一统,各地自有语言、文字,早先还有宗教将西夷诸国统合,此前百年宗教纷争不断,如今王权大过教权,虽不恰当,却有如我朝春秋、战国。 且西夷以商立国,自是与我朝大不相同。” “原来如此,”迎春面上笑着,瞧着果然比素日里多了几分灵动。“依稀记得有个圣瓦伦丁节,不知这又是什么说法?” 陈斯远笑着道:“此事说法不一,一说囚徒与狱卒女儿瞧对了眼,临死前瓦伦丁给狱卒的女儿去了一封情书;又有说出自中世纪英吉利夷诗人……” 二人一问一答,说得倒是热闹。那随侍一旁的司棋顿时暗自松了口气,她生怕自家二姑娘又犯了怯,又成了那锯了嘴的葫芦——闷声不吭。如今倒好,二人有来有往的,虽略显生疏,可多来几回也就数落了。 见红玉等也留在厅中,司棋心下一动,凑过去扯了红玉道:“屋里也不用留那么多人,咱们不若去外头耍顽一会子去。” 红玉心下着恼,哪里看不出司棋是故意让自家大爷与二姑娘单独说会子话儿?她行事周全,面上不露声色,便颔首应下。 须臾随着司棋出了厅堂,其后又有绣橘将五儿也扯了出来。 那司棋有的没的说了一通,忽而便低声说道:“昨儿个太太说起我们姑娘的婚事,姑娘听得直抹眼泪,你猜太太怎么说的?” 司棋口中的太太,说的自然是邢夫人。 红玉纳罕道:“大太太怎么说的?” 司棋笑吟吟道:“大太太叹息半晌,说自个儿出身寒微,身边儿就远大爷一个瞧着算是好的,又与我们姑娘说,若是姑娘来日寻个知根知底的,太太也能少操些心。”顿了顿,又道:“说着还赏了姑娘两匹缠枝莲的缎子呢。” 红玉心下透亮,那缠枝莲的缎子本就是自家大爷自江南带回来的,往东跨院送去了不少。大太太说了这等话儿,又将此物赠给了二姑娘,定是存心要撮合二姑娘与自家大爷啊! 只是……是不是太迟了?宝姑娘上回既能扮了主母做派,料想私底下必与自家大爷情意深重,二姑娘这会子半路杀出来,说不得讨不得好儿反倒惹了一身不是。 只是红玉素来是个会说话儿的,如今陈斯远婚事也不曾真个儿敲定下来,因是便笑着低声道:“原是我们大爷有福啊。” 司棋便鼓动道:“你也知我们姑娘素来是个脾气好的,”往内中瞥了一眼,道:“若这事儿成了,来日还能少了你的好处?” 红玉笑着摇头道:“我们大爷素来是个有主见的,我可不敢胡乱多嘴。” 司棋就道:“也不要你说什么,咱们素日里有些眼色,那就什么都有了。”顿了顿,又道:“我们姑娘再如何也是公府出身,可不比那起子没出身的商户强了百套?” 红玉悚然,自家大爷与宝姑娘的事儿传出去了? 正待探寻,忽而外间传来说话声儿:“哟,今儿好热闹啊。” 红玉抬眼,便见宝姐姐领着莺儿行了进来。 红玉心下咯噔一声儿,暗道自家大爷昨儿一准做了亏心事儿,‘二木头’转了性子好容易来一回,谁知正巧被宝姑娘撞见……这往后可有的瞧了! 当下紧忙撇下司棋,红玉往门前迎去:“宝姑娘来了?可是凑巧,二姑娘才来问我们大爷借书稿,宝姑娘便来了。” 宝钗娴静笑着道:“家中老亲想办个胶乳工坊,寻了妈妈求肯,妈妈便打发我来寻远大哥计较……好歹是老亲,那胶乳再是紧俏,也总要拨付一些答对了。” 此时五儿早往内中传了话儿,陈斯远便与二姑娘迎春一道儿来迎。 宝姐姐与红玉说着,正与二人在正房前撞在一处。宝姐姐扫量迎春一眼,便笑着道:“早知二姐姐也在,我合该迟一些再来的。只是妈妈催得紧……没耽误二姐姐的事儿吧?” 迎春笑着道:“我不过是寻远兄弟借书稿,如今已借到了,正要回呢。宝妹妹既有正经事儿,那我就先回了。” 宝钗笑道:“我才来二姐姐就要走,这可不好,瞧着倒像是我赶了二姐姐一般。” 迎春也笑道:“既得了物件儿,再不走可不就成了恶客?”又扭头与陈斯远道:“远兄弟潜心攻读,可也不好累坏了身子骨。素日里若是烦闷了,不若去我那缀锦楼下一局棋,解解闷也是好的。” 陈斯远含糊应下,迎春又道:“如此,我便走了。远兄弟、宝妹妹留步,都是自家姊妹、兄弟,往后也别送来送去的,没得让人觉着外道。” 说罢点了司棋、绣橘两个,挪动莲步而去。 过得牍,司棋忽而冷笑一声,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姑娘来的时候她也来……姑娘说她是不是故意的?” 绣橘这会子也反应过来自家姑娘的心思,若是自家姑娘果然嫁了远大爷,那自然是极好!论人品、才俊,这府中的男子又有哪一个比得上远大爷? 因是绣橘便同仇敌忾道:“这四下都是得了薛家好处的丫鬟、婆子,说不得哪一个就做了耳报神。想要瞒过……只怕不大容易。” 司棋蹙眉思量道:“那耳报神再多也进不得东跨院……下回远大爷往东跨院去,姑娘不若也去?” 迎春闷声没言语。她既拿定了心思,便再不会改易,哪怕撞得头破血流。这会子虽心下怦然乱跳,却隐隐泛着一股子快意!隐忍这般多年,原来表露心意竟是这般畅快! 绣橘又道:“常言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三姑娘素来主意多,我看不若寻了三姑娘讨个主意去?” 司棋蹙眉道:“三姑娘瞧着更亲近宝姑娘,你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我看啊,与其问三姑娘,莫不如去问邢姑娘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迎春忽而想起上回对弈时邢岫烟若有若无的点拨,顿时起了心思…… 却说另一边厢,那宝姐姐目视迎春行得远了,忽而嘀咕道:“二姐姐如今不同了呢。”说罢又意味深长的瞥了陈斯远一眼。 陈斯远挠挠头没言语,心下也委屈得紧——二姐姐自己找上的门,他总不好当面赶人吧? 二人一并进得内中,不待莺儿寻由头,红玉、五儿两个便极有眼色地去了外头。 宝姐姐先行说过正事儿,不过是有薛家故旧寻上门来,求肯一些胶乳份额罢了。这胶乳都是随行就市,卖谁不是卖?陈斯远自无不可。 待说过此事,陈斯远紧忙关切道:“妹妹今儿个瞧着大好了呢。” 宝姐姐笑着白了其一眼,心下如何不知他是想将先前的话头遮掩过去?宝姐姐虽心下吃味,却也知此事怪不得陈斯远。 莫说是东西两府,便是将其放在京师,论及品貌、才干,又有几人越得过陈斯远去? 如此,前有王云屏相看,后有二姐姐登门,本就在情理之中。那王云屏一事业已揭过,至于二姐姐迎春……虽方才瞧着略有不同,如今又有邢夫人做靠山,可宝姐姐又岂会怕了她? 面前的良人早两年便是个贪好色的,如今收拢的姑娘多了,这才略略收敛。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二姐姐单论颜色便输了自个儿一筹,又哪儿来的底气与自个儿争? 说实在的,比起去争宝玉那等不知上进、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争陈斯远这等才俊,反倒愈发让宝姐姐跃跃欲试呢。 如今不怕旁的姊妹,宝姐姐最担心的是外间有权贵相中了陈斯远,开出陈斯远不忍推拒的条件,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多想无益,现下她只盼着这月余光景尽早过去,待妈妈探寻了姨妈的心思,自个儿也好早早儿与他定下来。 宝姐姐心思多,情知这偶尔吃味是情趣,吃味多了便难免惹人厌烦,因是绝口不提方才二姐姐来访之事,只笑着说起了这两日情形。 “——闷了两日,今儿个一早才好转,林妹妹便寻了来。” “林妹妹去了?” 宝姐姐道:“说来便促狭,她竟学了你,自个儿缝制了口罩,主仆三个都戴了上,遮了小半张脸儿说话。后来实在憋闷不住,到底将那口罩扯了去……是了,我还将荷宫送了她,林妹妹高兴得当面儿就贴在了鬓上。” 她一面儿说着,一面儿见陈斯远杯中空了,便起身提了茶壶,凑过来为陈斯远斟了茶水,又戳在其近前道:“林妹妹闹了半晌才走,我正不知另一朵兰送给谁,谁知出来便撞见的邢姐姐。” 陈斯远道:“那倒是巧了。” 宝姐姐噙笑道:“可不是?我见邢姐姐鬓上素净,便将那兰送了去。” 宝姐姐撂下水壶正待回身,谁知柔荑便被陈斯远擒了去。 宝钗面上顿时露出些许嗔意,扭头往外看了一眼,蹙眉低声道:“都瞧着呢,快撒手。” 陈斯远笑了笑,忽而朗声道:“上回那账目有两处错漏,宝妹妹且随我往书房观量。” 说罢起身撒手,探手一邀。 宝姐姐嗔看其一眼,又心虚地往外瞧了瞧,眼见红玉、莺儿几个就在院儿外耍顽,这才略略松了口气,随着陈斯远往书房行来。 甫一进得内中,那陈斯远方才转过身来,宝姐姐便骇得双手护在心口后退了小半步,嗫嚅道:“你,你不许再作怪。” 陈斯远故作纳罕道:“不过是想寻妹妹说些体己话儿,哪里就作怪了?再者,前番发乎情、止乎礼,又何谈作怪?” 宝姐姐被他这般不要脸的模样气得一时不知如何答对……于宝姐姐心下,扯了手儿才算是发乎情、止乎礼,余下吃胭脂,还将手探进小衣里,简直就是浮浪子所为! 正气恼间,陈斯远已欺身过来。宝姐姐又往后退,谁知才两步背脊便抵在了墙面上。 这下子避无可避,宝姐姐便眼睁睁瞧着他凑到身前才停下。 二人对视一眼,宝姐姐情知又要躲不过,心下怦然、别扭之余,竟隐隐有那么一丝期许。 正是因此,宝姐姐一时间羞得面上通红,咬着下唇别过头去,不敢去看陈斯远。 陈斯远探手捏了宝姐姐的下颌,俯身轻轻一啄,温声道:“这男女大防,向来防的是无媒野合……我与妹妹这般早早心心相印,又不曾做旁的出格的,哪里就是作怪了?” 宝姐姐赧然道:“哪里来的歪理邪说?我却是不认的!”顿了顿,又低声道:“再说咱们如今也不曾过了明路……总要,总要等过了门再……” 陈斯远心下玩味,叹息一声故作愁闷道:“就怕到时候又生波折啊。” 宝姐姐见其好似患得患失起来,心下暗自欢喜,便开口哄道:“姨妈本就瞧不上我家,哪里会出变故?”说着又探手扯了陈斯远的大手,拇指在其掌心勾了勾,道:“咱们安心等一些时日就是了。” 陈斯远颔首应下,忽而将宝钗身形一带,宝姐姐低低惊呼一声便撞在了其怀里。 宝姐姐气恼道:“怎……怎么又作怪?” 陈斯远只在其耳畔低声道:“妹妹别嚷,让我抱一会子就好。” 宝姐姐怔了怔,脸儿贴在其心口,听着那怦然有力的心跳,不觉便动了心绪。一时间任凭其抱在怀中,又探出手来环了其腰身,于是二人便拥在一处,一时静谧无声。 只一会子,宝姐姐心下便好似灌了蜜酒一般,甜丝丝、晕乎乎,满心都是身前良人。那陈斯远又岂是个老实本分的,一双手原本只是搂着,须臾便开始摩挲背脊,待少一时又揉捏起来。 待宝姐姐反应过来,早已被其揉捏得娇喘吁吁,一双水杏眼莹润,显是又动了情。 陈斯远心下得意,正待一亲芳泽,谁知外间忽而传来声响道:“大爷,苗儿姑娘来了!” 宝姐姐怔了怔,赶忙推搡一把,挣脱开来,羞恼着嗔怪了其一眼,紧忙往厅堂里行去。待面上缓和过来,只略略拢了发髻,便道:“想是大太太寻你有事儿,既如此,我就先回了。” 说罢逃也似地出了清堂茅舍,领着莺儿就走。 陈斯远暗叹苗儿来的不是时候,却也不以为意,左右来日方长……此番既试探得知宝姐姐果然是水做的,往后自然有的是法子勾得宝姐姐动情。 待送过了宝钗,陈斯远这才寻了苗儿过来。那苗儿避开旁人,只凑近低声道:“哥儿,太太说大老爷四下发了帖子,连镇国公、理国公府都送了,方才又说琏二爷不日便要往津门去,也不知存的什么心思……太太打发我告诉哥儿一句,免得来日着了大老爷道儿。” 四下发英雄帖,又催着贾琏启程……这贾赦是嫌东西二府合起来的本钱太小,打算联络了四王八公,也好一口吃成胖子? 呵,这倒有趣了。 胶乳可不是粮食,大顺若是来年粮食减产一成,粮价可不会单单只涨一成,而是涨到大顺一成的人口吃不起为止。 胶乳如今是实用之物,却并非不可或缺。好比那轮胎,若胶乳价钱过高,车把式宁可继续用木质轮子,又哪里会去买劳什子的胶乳轮胎? 陈斯远私底下算计过,胶乳涨到一钱银子一斤就到头了,再要涨那就得不偿失。大老爷贾赦只怕是依着囤粮食、布匹的思路去囤积胶乳,想要以此一口吃成胖子……怕是想瞎了心啊。 不过于陈斯远而言却是好事儿,正好任凭贾赦催高胶乳价钱,不拘囤积的还是采买的,这胶乳大多都源自郑和岛,岂不便宜了他陈斯远? 因是陈斯远便道:“你给姨妈回话,静观其变就好,由着大老爷折腾就是了。” 苗儿应下,又眼巴巴地瞅着陈斯远,道:“我后日要归家呢。” 陈斯远闻弦知雅意,当即定下大后日二人私回,便哄得苗儿高高兴兴而去。 …………………………………………………… 却说过得两日,宁国府果然摆了席面,所邀者多是四王八公各家女眷,打着的是为尤氏庆生的由头。 这勋贵人家无事不好随意走动,彼此沟通多是用女眷往来。 因王夫人要守着宝玉,是以这日只邢夫人、凤姐儿、李纨等往东府为尤氏庆生。 许是多是女眷之故,此番宁国府倒是没闹出笑话来,虽鼓乐齐喧,却并不曾点什么出格的戏码。 这等场合,陈斯远即便得了请柬也不便过去,便推说身子不适,留在书房中温读功课。 待到下晌东府散了,便有条儿来请陈斯远。 陈斯远随着条儿一径到得东跨院正房里,那邢夫人方才哄过四哥儿,便将下人尽数打发了,独留陈斯远在身前说话。 “我可是仔细扫听过了,大老爷这回闹得声势好大!镇国公府、理国公府,连南安太妃都入了股子,算算起码得这个数!” 邢夫人比划出两根手指来。 两万两?胶乳才多大的盘子,这两万两不算少了。 见陈斯远面上无动于衷,邢夫人蹙眉道:“他们这般恣意,果然无妨?” 陈斯远笑道:“前一回就与你说了,催高价码,于我而言乃是好事一桩啊。” 邢夫人这才略略放下心来,转而又道:“方才那会子更衣,倒是听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儿!” “哦,何事?” 邢夫人卖了个关子,这才低声道:“说是那尤老安人去年嫁了人,如今夫家遭受不住,又闹着要休妻呢。” 陈斯远蹙眉不已,暗道只怕宁国府连荣国府都不如,这等阴私事儿怎么就传得四下皆知了? “还没完呢,听说珍哥儿求了个中人去说道,那郭家咬死了要和离。珍哥儿也没了法子,席间与大老爷求肯,说过些时日将尤老安人送去水月庵呢。” 陈斯远故作惊叹道:“竟还有此事?真真儿离奇。” 心下思量着,那水月庵本就藏污纳垢,如今更是落在贾芹那个不着调的手里,只怕来日还有的闹呢。 说过此事,邢夫人旧事重提,又说起迎春的好处来。陈斯远心下不耐,只推说实在怕了大老爷,又哄了邢夫人一番,这才施施然告辞而去。 谁知邢夫人钻了牛角尖,认准了唯有迎春嫁与陈斯远,日后才好方便二人私会。因是全然不理会陈斯远心绪,只一门心思算计着如何鼓动二姑娘更主动一些。 这日匆匆而过,待转过天来,贾琏果然领了十几号仆役、小厮,会同几家管事儿浩浩荡荡往那津门而去。 陈斯远早间与宝姐姐见了一面儿,因在蘅芜苑左近,实在不好太过亲昵,只得留待往后再行撩拨。 这日闷坐书房中正读得昏头涨脑,便有芸香叫嚷道:“大爷大爷,二奶奶来了!” 陈斯远眨眨眼,紧忙起身来迎,才到正房门前,便见凤姐儿笑吟吟款步而来。 凤姐儿今儿个只领了丰儿来,平儿却不知去了何处。 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上前厮见。谁知凤姐儿竟横移一步避过,随即正儿八经朝着陈斯远敛衽一福。 陈斯远纳罕道:“二嫂子这是做什么?” 凤姐儿肃容道:“我不好说出口,远兄弟心下自知。” 这是为前番自个儿搭救之故? 陈斯远也不好明说,便赶忙将其引入内中。 谁知凤姐儿才落座,不待茶水奉上,便打发丰儿道:“你去外头等着,我与远兄弟说几句话儿就走。” 丰儿应下,紧忙退下。凤姐儿又朝陈斯远观量一眼,陈斯远心下会意,略略使了个眼色,红玉便与香菱、五儿一并退出门外。 此时凤姐儿才叹道:“错非远兄弟搭救,我此番哪里还有命在?前几日本就要来道谢,谁知家中庶务堆积如山。待我刚打理过,你二哥又要远赴津门。直到他今儿个一早儿走了,我才得空来拜谢远兄弟恩情。” 陈斯远笑着摆手道:“我也是机缘巧合……下毒之人虽下作,可没了毒源,料想没几日二嫂子也能恢复如初。” 凤姐儿哪里肯信?只道是陈斯远谦逊之语。 又是一番道谢,凤姐儿这才问道:“却不知远兄弟怎知是有人下了咒?” 陈斯远早有应对,道:“说来也巧,上回宝兄弟的干娘来访,我正撞了个正着。那马道婆崴了一跤,袖笼里竟甩出来纸绞的鬼来……没两日二嫂子与宝兄弟就发了癔症,我便想着是不是那鬼画符之效。” 凤姐儿这些时日可没闲着,事关自个儿性命,泼洒出去银钱,如今早将那鬼画符的来历查了个一清二楚——正是马道婆的手笔! 凤姐儿闻言冷笑道:“亏得她跑得快!若叫我逮住,定叫她生不如死!” 马道婆那等作孽的神婆,也不知害了多少人,真真儿是死不足惜。 忽而想起前一回平儿求肯,陈斯远略略思量便权当不知。这马道婆该死,被赵姨娘鼓动的彩霞又哪里是好的?她既鬼迷心窍下了黑手,就别怪凤姐儿报复。 凤姐儿说罢,又瞧着陈斯远道:“远兄弟的恩情,当嫂子的铭记在心。这般活命之恩,来日我定有所报。” “二嫂子客气了。” 凤姐儿也不多待,说过此事便匆匆告辞而去。 待送过凤姐儿,陈斯远无心读书,干脆负手而行出了清堂茅舍,往园子里游逛起来。一路信步而行,转眼到得潇湘馆前,却见雪雁正在门前观量。 招呼一声儿,雪雁立时笑眯眯凑过来道:“哥儿来的不巧,我们姑娘方才去宝姑娘处。” 黛玉找宝钗去了?那陈斯远倒是不好去凑趣了。于是别过雪雁,又往前行。 正待过蜂腰桥,隐隐听得侧后方传来落子之声,旋即便有熟悉女声招呼道:“表弟要往哪儿去?” (本章完) 第246章 赌棋泼茶 风声又起 第246章 赌棋泼茶 风声又起 陈斯远停步扭身往滴翠亭观量,便见内中莺莺燕燕,石桌边斜坐了一对儿璧人,一鹅黄、一翠绿,那鹅黄倩影身量合中,正是二姑娘迎春;那翠绿身形高挑,这会子正歪头朝这边厢笑着,正是表姐邢岫烟。 一旁小丫鬟篆儿跳着脚叫嚷道:“远大爷快来,我们姑娘又要输了!” 又有大丫鬟司棋往这边厢翘首以盼。 陈斯远心下一动,扭身移步过了折带桥,绣橘紧忙打了竹帘,引着陈斯远进了滴翠亭。 内中沉香袅袅,又有一尊红泥小火炉,其上茶水白气蒸腾。陈斯远笑着与二人见礼:“二姐姐,表姐。” 邢岫烟与迎春起身还礼,前者方才笑着又说了一嘴:“表弟这是往哪里游逛?” 早有司棋搬来了藤椅,陈斯远撩开衣袍落座,笑着道:“读书烦闷,便出来四下游逛游逛,并没想着往哪儿去。” 搭眼观量,便见邢岫烟头上依旧插着自个儿送的那支梅金钗,鬓上又多了一朵兰样式的宫……这是宝姐姐送的?倒是好心思。 邢岫烟就嗔道:“那正好,你快来替了我,我这会子须得先去更衣了。” 眼见陈斯远面上费解,丫鬟篆儿就道:“我们姑娘与二姑娘赌棋饮茶,输一局便要连饮三盏,姑娘这会子喝了一肚子茶水,可不就要去更衣?” 陈斯远哈哈笑道:“赌书泼茶,两位姐姐好雅趣。” 邢岫烟这会子已然起身,笑着言说道:“雅趣不知,腹胀是真真儿的,你与二姐姐下着,我去去就回。”说着便领了篆儿而去。 目送邢岫烟而去,陈斯远心下略略异样,暗忖表姐此番是真是假?怎么觉着似有撮合之意? 这般思量着回首,丫鬟绣橘已然将黑白两子各自拾进盒子里。二姑娘迎春笑着与其说道:“前几日还说定要与远兄弟讨教一番,方才邢姐姐也说远兄弟棋力……惯于不走寻常路,惹得我心下愈发纳罕,今儿个倒是要见识一番了。” 棋力不知道,不过这不走寻常路……料想晴雯倒是略知一二…… 陈斯远谦逊道:“表姐太过夸赞,我那棋路只是胜在新奇,可谈不上什么棋力。” 迎春笑道:“空口无凭,我看咱们还是棋枰上见真章。” “也好。” 陈斯远应下,二人推让一番,陈斯远便执白先行。此时围棋与陈斯远前一世略有区别,一则没贴目,二则有座子限制。陈斯远放在前一世只是个寻常爱好者,方才此一世却是棋路新奇。 果然,起初十余手陈斯远便开始争边角,二姑娘迎春从容布了个双飞燕,一时竟猜不出陈斯远用意来。 司棋眼见二人默不作声落子频频,扭头与绣橘使了个眼色,二者便悄然溜出滴翠亭,独留了这二人对弈。 内中香烟袅袅,茶水蒸腾。待棋至中盘,迎春这才恍然,原来陈斯远先前那争边夺角,竟四下合拢,争了许多先手。 若换做寻常,迎春惯于藏拙,只怕早就投子认负了。奈何今时不同往日,二姑娘心下既有心争抢,又怎会轻言放弃?因是捏着黑子蹙眉长思,陈斯远趁机小憩,暗忖邢岫烟果然有撮合之意,否则怎地这会子还不见回转? 他这个表姐素来是个超尘脱俗的性儿,极少去争去抢,偏这会子起了撮合之意……且先前宝姐姐还示好,送了其宫。莫非邢岫烟心下认定了二姐姐更妥帖不成? 思量间有些口渴,他见内中司棋、绣橘都躲了出去,便自个儿起身提了茶壶,为自个儿与二姑娘斟了茶水。 俄尔,迎春长考罢了,落下一子来。陈斯远随手应对,待过得几首,形势立转,倒是惹得陈斯远一时不知如何落子。 此时迎春方才舒了口气,捧了热气腾腾的茶盏,那茶气混着沉香熏得鹅蛋脸红扑扑一片,眉眼间竟带了几分得意之色。 半晌,陈斯远犹疑不定地落子,结果迎春飞速落下一子,愣是将一片边角清空。 陈斯远本就无意与迎春纠缠,于他心下,比起二姑娘啊,品貌更佳的宝姐姐才是首选。因是眼见无力扭转,干脆笑着投子认负:“是我输了,二姐姐果然棋力高深,又擅以柔克刚,我不及二姐姐。” 迎春却道:“不过是远兄弟让着我罢了,若远兄弟方才仔细些,凭着开局边角先手,说不得这会子投子认负的是我呢。” 陈斯远心下略不耐,正待寻了由头告辞而去,迎春忽而讶然一声儿,指着陈斯远的衣袖笑道:“远兄弟也是粗心,这袖子何时刮了个口子都不知。” “嗯?”陈斯远翻了衣袖来看,果然便见肘处不知何时破了个口子。 不待其说些什么,迎春就道:“好生生的衣裳可不好糟践了,远兄弟稍待。” 说话间二姑娘起身,便从后头的笸箩里寻了针线来。 陈斯远见笸箩中还有绷子,便纳罕道:“二姐姐方才与表姐还做了女红?” 迎春认了针线,抬眼笑道:“下棋、读书、做女红,这府中的姑娘不都如此过的?” 略略抿了抿嘴,迎春到底凑坐过来,红着脸儿道:“远兄弟,你将衣袖拿过来,我给你补上。” 陈斯远心下犹疑,笑着道:“何必劳烦二姐姐?回头儿我寻红玉也是一样儿。” 迎春却道:“说不得过会子这口子扯得愈发大了……远兄弟可是嫌我女红不好?” 她都这般说了,陈斯远哪里还好说旁的?只得拱手谢过,便将衣袖递送过去。 陈斯远的胳膊放在石桌上,衣袖铺展开来,迎春就落座侧面,扯平整了衣袖,捏着绣针在发髻上擦了擦,这才寻了破口仔细缝补起来。 一阵风袭来,除去那沉香味儿,隐隐还有一股子玉兰的香味扑鼻而来。陈斯远暗忖,想必是迎春头上擦的头油? 低头扫量一眼,却见这会子二姐姐迎春连耳根子都红了,偏生手中针线极稳,那破口补了小半,只隔着一尺有余,陈斯远竟瞧不出修补痕迹来。 待过得半晌,迎春停了针线,低头用贝齿咬断丝线,这才抬首笑着道:“好了,远兄弟瞧瞧可还合意?” 陈斯远见果然瞧不出修补痕迹,顿时真心赞叹道:“二姐姐好女红!” 迎春噙笑没说旁的,转而道:“远兄弟本是读书闷了要闲逛的,偏生又下了一盘棋,想必心下更烦闷了。我也不好留你,远兄弟不若再去闲逛一番吧。” 这话正合陈斯远心意,开口却道:“二姐姐这话过了,读书闷了下下棋,只当换换脑子了。”扫量一眼天色,又道:“眼看到了饭口,那我就先回了,二姐姐留步。” 迎春笑着应下,起身将其送至折带桥前这才停步,瞧着其远去,面上的笑意顿时收敛,转身蹙起眉头满是愁绪。 她又岂能瞧不出陈斯远隐隐抗拒之意? 为何抗拒?二姑娘迎春面上木讷,心下却是个灵秀的,略略思量便想了个分明。只怕一则是因着大老爷,其贪得无厌的模样,任谁都要思量一番,与这等人结亲会不会惹上一身麻烦;另一则……只怕自个儿到底迟了一步,说不得远兄弟早早便与宝钗情根深种了! 想明此节,二姑娘先是心下升起一股子无力感——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谁知竟是这般境遇。随即迎春便愈发不甘起来! 心下暗自思量,若二人早就情根深种,又为何秘而不宣?是了,只怕薛家姨太太那一关过不去!薛姨妈还指望着金玉良缘呢,当此之际,除非二房太太、老太太明言拒绝,否则薛姨妈又怎会甘心? 思量间,大丫鬟司棋送过陈斯远,急匆匆进得滴翠亭里。原本面上还噙着笑,眼见迎春蹙眉沉思,顿时唬得变了脸色,道:“姑娘,方才不是好好儿的吗?怎么瞧姑娘这模样——” 迎春摇了摇头,道:“悔不该听你的,若是早一年光景,说不得我便不用发愁了。” 司棋虽不明就里,可转念便想起薛家母女来,顿时恼道:“定是薛家那些没起子的货色……姑娘,我恰好知道几桩薛家阴私事儿,不若传扬出去,看她们到时哪儿来的脸面还留在府中!” 迎春瞥了其一眼,嗔道:“那你岂不是助了薛家一臂之力?” “哈?”司棋眨着眼不解。迎春便道:“与其如此,你莫不如四下传宝姑娘的好儿呢。” “那姑娘呢?”司棋咬着下唇,生怕自家姑娘又退怯了。 迎春却舒了口气,笑着道:“如今局面,好比棋至中盘我才来,虽白棋占了先手,可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我又怎会轻言放弃?” 说罢,起身便走,道:“走,随我去瞧瞧邢姐姐。” 二姑娘是个内秀的,又岂会瞧不出来方才邢岫烟隐隐撮合之意? 司棋紧忙吩咐绣橘拾掇滴翠亭,自个儿随在迎春身后,略略思量才知姑娘所言为何。是了!薛姨妈要挟远哥儿之事不好言说,与其中伤薛家,莫不如促成金玉良缘。 待宝姑娘与宝二爷定下婚事,宝姑娘自然就不会与自家姑娘争远哥儿了! 司棋抿嘴一笑,快行两步附耳低声道:“姑娘放心,回头儿我便寻了姥姥、妈妈、二婶子计较一番,保准闹起声势来!” 迎春却摇头道:“多此一举,其实也不必——”二姑娘以为,远兄弟的情谊更要紧,旁的反倒是次要的。 “姑娘甭管了,此事交给我就是。” 迎春见司棋说不得,便也不去说了。她心知司棋背后是嫡母邢夫人,她又哪里管得住司棋? 思量间回了缀锦楼,正撞见换了一身衣裳的邢岫烟款步下来,见了迎春,邢岫烟掩口讶然道:“才要去寻二姐姐,怎么二姐姐就回了?表弟呢?” 迎春仔细观量邢岫烟,却一时间分不清这姑娘说的是真是假,又存的什么心思。 …………………………………………………… 却说陈斯远回返清堂茅舍,正撞见小丫鬟芸香蹦蹦跳跳回返。 她眼见陈斯远蹙眉负手而回,生怕惹了其不高兴,因是眼珠一转,立时凑过来道:“大爷大爷,我听婆子说,东跨院又来了客呢!” “哦……”陈斯远随口应了一声儿,暗忖此时来寻贾赦,大抵是因着那胶乳营生。 不想芸香又道:“听说来的是位孙大人,早年也与府中有旧呢。” 陈斯远回神,扫量芸香一眼。孙大人?莫非是孙绍祖?这前脚方才婉拒的迎春,后脚孙绍祖就登了门……这是拷打自个儿的良心不成? 芸香见其回神,不禁暗自舒了口气,便绘声绘色道:“骑马来的,只领了个随从,瞧着魁梧健硕,听说家里还袭着指挥的职呢。” 错不了,此人便是孙绍祖! 陈斯远有心刻下便往东跨院而去,不拘姓孙的如何言巧语,总要坏了其好事……可转念一想,即便没了孙绍祖,以大老爷那贪得无厌的性儿,焉知来日没有王绍祖、李绍祖? 若大老爷顺势将迎春推过来,回头儿让宝姐姐如何作想? 罢了,左右迎春出阁还要几年,不若留待来日再说。这般想着,心下愈发烦闷,不由得想起晴雯来,陈斯远便摆手打发了芸香,回得清堂茅舍里略略小坐,随即便往新宅而去。 因不过两条街的脚程,陈斯远也懒得去前头借用车马,便安步当车而行。谁知方才过得沁芳闸桥,遥遥便见省亲别墅侧殿左近,莺儿正与个婆子说道着什么。 瞥见陈斯远行过来,莺儿紧忙止住话头过来招呼一声儿,陈斯远笑着言说两句,便往后门而去。谁知那莺儿瞧着陈斯远观量了个半晌,这才一跺脚往蘅芜苑而去。 这日薛姨妈去了老宅小住,宝玉还养在王夫人房里,因是宝姐姐早间去王夫人院儿过问了一遭便闲暇下来。 方才黛玉又来瞧了一回,二人说笑半晌,宝姐姐又问起其与陈斯远情形。眼见黛玉并不在意,宝姐姐顿时犯了心思。心下只当黛玉还不曾开窍,便在临别之际偷偷塞了《会真记》给黛玉,嘱咐其私底下观量,可不好让旁人瞧了去。 此时黛玉业已捧着书卷狐疑而去,宝姐姐想起黛玉那迷糊的小模样,顿时暗笑不已。她心下想着,再如何说林妹妹也是一房兼祧,总不好与他太过生分了。 正思量间,便见莺儿蹙眉匆匆回返。 宝姐姐乜斜一眼,蹙眉叱道:“又有何事?” “姑娘,可了不得了!”莺儿凑过来耳语一番,惹得宝姐姐讶然不已。 见宝姐姐看过来,莺儿便郑重点了点头,道:“郑婆子瞧了个真真儿的,定错不了。姑娘,这一回还是巧合,两回总不是了吧?我看啊,定是二姑娘起了旁的心思!” 宝姐姐不屑一笑,道:“随她起什么心思,不去理会就是了。” 她如今与陈斯远私底下海誓山盟,又极为亲昵……就差过了明路。二姐姐论品貌差自个儿一筹,良人又是个‘寡人有疾’的,两厢比照,他又哪里会舍了自个儿去求娶二姐姐? 莺儿见宝姐姐浑不在意,顿时就急了,道:“姑娘可不好大意失荆州啊!虽说强按牛头不喝水,可大老爷、大太太若是使了什么歪门邪道,说不得这事儿还有的闹呢!” 宝姐姐闻言顿时心下一惊!是了,大老爷素来贪得无厌,行事没顾忌;大太太又素来唯大老爷之命是从,若果然使了什么手段,到时自个儿岂不悔之晚矣? 咬了下唇正思量着告知陈斯远一番,转念一想,陈斯远素来是个周全仔细的,又岂会平白着了大老爷的道儿? 心下稍安,宝姐姐便乜斜其一眼,道:“少听风就是雨的,你只管扫听消息就是,旁的自有我来拿主意。” 莺儿唯唯应下,不敢再多说什么。 …………………………………………………… 话说另一边厢,二姑娘迎春到底不曾邢岫烟处探得什么信儿,心下自知邢岫烟本就是闲云野鹤的性儿,行事又是个周全的,便是有心撮合,也会有如那清风拂面,断不会给人留了口角,她便不好再探寻。 到得下晌时,探春的丫鬟侍书来邀迎春,迎春便领了丫鬟往秋爽斋而来。 耍顽了一会子,小姑娘惜春忽而说道:“听闻二姐姐今日在滴翠亭与远大哥下棋了?” 迎春便笑道:“邢姐姐赌棋输了,饮了不少茶,急着去更衣这才捉了远兄弟做壮丁。” 惜春年岁下,还没那么多心思,便笑问:“那是二姐姐赢了,还是远大哥赢了?” 迎春道:“侥幸赢了一手……不过远兄弟棋路新奇,发人深省……”就是羚羊挂角的,实则不是君子所为。 惜春问得热络,一旁的三姑娘探春却犯了心思。待二人说过一阵子,便凑过来低声道:“我看远大哥与二姐姐年岁相当,说来也是表姊弟,前头又有大太太撮合,何不来个亲上加亲?” 二姑娘顿时面上羞红,道:“母亲不过随口一提,三妹妹可不好一直挂在嘴边儿。” 探春笑道:“我见大太太说的认真,可不像是随口一提。” 惜春闻言眨眨眼,不知为何心下有些酸楚,却因着尚不知人事儿,须臾便笑着合掌道:“也好也好,二姐姐若是与远大哥成了,来日远大哥岂不成了二姐夫?” 二姑娘这会子面上羞怯褪去,蹙眉为难道:“只是……我实在不知如何与他往来呢。” 这待字闺中的女子,素来不与外男往来,又哪里知道男女之间如何谈情说爱? 探春情知大老爷不靠谱,大太太说的话……只怕也做不得准儿。眼见二姐姐果然动了心思,便低声道:“二姐姐何必烦恼?待我过会子寻了书册来,二姐姐依样照猫画虎就好。” 说话间起身往书房里去,须臾回转,手中多了一册书。惜春凑过来要瞧,却被探春按着脑袋推在一旁,教训道:“四妹妹还小呢,可不敢瞧这等书。” 惜春瘪嘴不大高兴,道:“扫一眼都不让,莫非是什么宝贝不成?” 探春就道:“算不得宝贝……这书是宝二哥借我的,若传出去,说不得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呢。” 说罢悄然递送给迎春,迎春拿过来扫量一眼,便见封面写着书名:《元人百种曲》。 二姑娘顿时骇然,红着脸儿道:“这,宝兄弟怎地——” 探春紧忙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儿,四下观量一眼道:“二姐姐莫非要害我不成?” 二姑娘紧忙将书册收拢在袖笼里,蹙眉道:“这等书实在不正经……” 探春便揶揄着瞧过来,二姑娘顿时为之一噎……是了,宝兄弟又何曾正经过?他翻阅这等书册才是寻常。 探春又低声嘀咕道:“虽书中内容于礼不合,二姐姐却不妨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说不得有大用呢。” 迎春暗想如今远兄弟待自个儿有推拒之意,自个儿又不想放手,可不就要放手一搏? 因是紧了紧手中的帕子,迎春这才略略颔首,低声道:“也罢,那我偷偷瞧几眼……待过几日便送回来。” 探春笑道:“不急,宝二哥还要二十几日才出来呢,二姐姐下月中还我就行。” 三姊妹又说了半晌,二姑娘、三姑娘两个说得热络,反倒是四姑娘惜春捧着小脸儿心下郁郁,偏生却不知自个儿郁郁个什么劲儿。 待临近晚饭三姊妹散去,迎春自是回了缀锦楼用饭。大丫鬟司棋趁机告假,只让绣橘一个留下照看迎春,自个儿则下了楼往东跨院而来。 她身量本就比寻常男子还高大,加之又极为丰满,这会子心下计较着薛家所作所为,正恨得牙痒痒呢,因是粉面含霜,行走间气势十足。莫说是园子里的丫鬟、婆子,便是外头的仆役、小厮见了也要退避三舍。 有那不长心的暗地里嘀咕一嘴,被司棋听见乜斜一眼瞪过去,顿时吓得那小厮没了动静。 就这般一路进得黑油大门里,正瞧见管事儿的将一三十许魁梧男子礼送出来。 司棋对那人视若无睹,只昂首挺胸过了贾赦外书房。谁知那人临到黑油大门前忽而顿足回首观量,下巴一扬道:“尊府中的丫鬟……倒是别致。” 管事儿的笑道:“孙大人不知,那是我们二姑娘身边儿的大丫鬟司棋……早几年瞧着倒寻常,谁知这三年身量窜起来竟成了一丈青!” 孙绍祖哈哈一笑,当下也不说旁的。出得黑油大门上马拱手而去,心下却不禁痒痒不已。他家中武官出身,这几年父母尽去没了管束,夜里便愈发无女不欢。 奈何寻常女子哪里受得了他这般挞伐?每每折腾才一会子就要告饶,无奈之下只得换过几遭才能泻了火。 于是老早便心下暗忖,若寻个身子骨结实的女子,料想能与自个儿棋逢对手? 可巧此番撞见了司棋,孙绍祖心下痒痒不已,又情知不敢得罪了贾赦,便只得暂且按捺住了心思。 不提孙绍祖如何,却说司棋一路进得三层仪门里,须臾便进了正房。 正是晚饭口儿,邢夫人用着晚饭,院儿中几个姬妾都在一旁伺候着。司棋上前问了安,便寻了姥姥王善保家的一并站在后头。 祖孙两个眉来眼去嘀咕一番,王善保家的顿时拿定了心思。 待须臾,翠云、娇红两个又因着鸡零狗碎的小事儿闹将起来,邢夫人便不耐烦道:“也不用你们立规矩了,快各自归去,让我好好儿吃了饭才是正经。” 三个妾室并秋桐低眉顺眼退下,临出门前娇红、翠云两个眉来眼去一番,纷纷会心一笑。 她们才走,王善保家的便上前道:“太太,那两个小蹄子做戏给太太瞧呢!” 邢夫人冷笑道:“我还不知那两个狐媚子存的什么心思?一张口,肚子里那点儿牛黄狗宝全都露出来了,呵,我如今只是懒得与她们计较罢了。” 宝姐姐放弃宝玉,停了冷香丸,转而相中了陈斯远;木讷的二姑娘决心不再藏拙,要放手一搏。诸般变化都是因着陈斯远,这邢夫人又岂会一成不变? 虽性子还是那个没城府的性子,可眼界却高了。 前后两回海贸营生,加上百草堂与如今的胶乳营生,邢夫人赚得盆满钵满,不但答对了邢三姐出阁事宜,如今更是开始给邢德全攒婚嫁银。 她心下如今想着的是栓牢了陈斯远,哄得大老爷夜里留宿别房,再将二姑娘许配给小贼,如此就算人生圆满了。又哪里会与几个上不得台面的小蹄子计较? 王善保家的挑唆不成,立马奉承道:“要说也就是太太能容人,换做二房,那几个小蹄子只怕早被撵出去了。” 邢夫人笑道:“那几个心思明摆着呢,若撵了出去,回头儿大老爷再纳几个旁的,说不得更难应对呢。”说罢,忽而瞥见司棋,道:“可是你们姑娘有事儿?” 司棋赶忙上前敛衽一福,不待其开口,王善保家的就道:“我这外孙女,是给大太太道喜来了。” “何喜之有?” 司棋这会子才道:“上回我们姑娘往清堂茅舍去了一回,问远大爷借了书稿;可巧今儿个姑娘与邢姑娘在滴翠亭下棋,正瞧见远大爷游逛而来,邢姑娘要去更衣,便让远大爷代为对弈……” 司棋简略说了一番,邢夫人果然面露喜色,笑道:“果真?天可怜见,我这女儿可算是长进了。” 王善保家的那老货便道:“二姑娘是个没主意的,又素来恭顺,哪里敢忤逆了太太?” 司棋也跟着点头,王善保家的忽而话锋一转,道:“只是……如今却有一桩为难之事。” 邢夫人瞥过来,见那老货面上欲言又止一副卖关子的模样,便摆手将闲杂人等打发了下去。 此时才有司棋上前嘀嘀咕咕,将薛家姑娘之事说了出来。 邢夫人心下一凛,因此前陈斯远一早儿就提过宝钗,如今思来,说不得那二人私下早有往来。 若宝钗嫁了小贼,岂不是被二房给拉拢了过去? 邢夫人自忖斗不过二房,来日也不用旁的,小贼只消袖手旁观,邢夫人便能坐蜡。这哪儿行啊?邢夫人顿时蹙眉犯了愁。 王善保家的等了一会子,这才献计道:“太太,我看咱们不若反其道而行之……若是促成了金玉良缘,薛家姑娘如何还能拦得住二姑娘与远哥儿?” “嗯?着啊!”邢夫人恍然,合掌笑道:“难为你出了个拖贴的主意,就这么办!” 王善保家的愈发得意,笑着道:“太太放心交给我,此事定办得妥妥当当!” 邢夫人欢喜,道:“好,若办得好了,来日另有重赏。” 王善保家的喜滋滋领命,急匆匆领了司棋告退而去。 这王善保家的乃是邢夫人的奶嬷嬷,自是邢家之人,可其女婿却是贾家的老家奴。 女婿兄弟两个都在外宅办差,秦显家的如今管着大观园东角门,秦昱家的还在东跨院里办差。那秦家姻亲故旧也不少,王善保家的鼓动唇舌先是说动了司棋的母亲秦昱家的,旋即又说通了其妯娌秦显家的,不过一日光景便勾连了许多婆子,于是那金玉良缘之风又起…… 待转过天来,宝姐姐正在蘅芜苑中闲坐,忽而又见莺儿气鼓鼓而回。 宝姐姐纳罕道:“这又怎么了?” 莺儿委屈得瘪嘴道:“姑娘啊,不知为何,外头都在说金玉良缘,说是妙玉请了娘娘旨意,只待宝二爷大好了,便要定下来呢!” 也无怪莺儿气恼,那金玉良缘本就是薛家先传出去的,如今风声又起,莺儿因知晓宝钗心思,心下早就撇下金玉良缘,一门心思要去陈家了。此时听婆子嚼舌劳什子金玉良缘,她气恼之余竟辩无可辩,这才气鼓鼓回来告状。 宝姐姐略略愣神,旋即蹙眉不已,心下暗忖,莫非是妈妈又给那些没起子的婆子洒了银钱不成? (本章完) 第247章 风月事 第247章 风月事 宝姐姐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妈妈如今还未归,又哪里得空泼洒银钱?说不定便是有心人搅风搅雨? 宝钗便问:“可曾问过这风声打哪儿传出来的?” 莺儿瘪嘴道:“我光顾着气恼了,倒是不曾细问。姑娘稍待,我这就去扫听!” 莺儿扭身要走,又被宝钗唤住:“且慢,”略略思量宝姐姐娴静道:“倒也不必了。” 宝姐姐转念一想,此一番没准坏事变好事儿呢。姨妈王夫人一直含糊,既不肯应承,又不曾推诿,若过些时日妈妈去问,只怕依旧不能得了准信儿。莫不如让这流言蜚语催逼一番,说不得还能得了姨妈准话儿。 “姑娘?”莺儿费解。 宝姐姐看向她娴静道:“所谓流言蜚语,不过是些没起子的胡乱说道,咱们不去理会,来日必不攻自破。罢了,你也别去扫听,免得沾染上一身骚。” 莺儿只得闷声应下,闲坐一旁暗自赌气。 宝姐姐又思量着,此番流言起得突然,说不得……不会,陈斯远必不会当了真。左右过几日又要往外头处置胶乳账目,到时候自与他说个分明便是了。想起前一回情形,宝姐姐禁不住又俏脸儿泛红,咬着下唇面上噙了笑意。 待想起羞人之处,不觉心火升腾,竟引得咳嗽连连。唬得莺儿吵着要去取冷香丸,宝姐姐好说歹说方才叫住。 她心下自知,自个儿这毛病乃是什么情由,想来待来日成了婚也就好了。(注一) …………………………………………………… 宝姐姐如何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陈斯远那日往新宅而去,因尤三姐不知内情,只当前日晴雯初识人事儿,便与尤二姐推说身子乏了,独留晴雯伺候陈斯远。 那晴雯得偿所愿,不由得愈发尽心。夜里赶了鸾儿去曲嬷嬷处,与陈斯远一道儿同床共枕,难免情如火炽,兴若酒狂。缱绻一番,待力怯魂消方才双双安歇。 转天一早,陈斯远便被小鸾儿恨上了,任凭其拿了果、点心收买,小姑娘只是哭喊着叫嚷其是坏人。 晴雯羞得没脸儿见人,紧忙扯了鸾儿去耳房里教训,自不多提。 陈斯远略略小憩,待用过早饭,因想着与薛姨妈之约,临近辰时便往那大格子巷而去。 待见了薛姨妈,少不得一番云雨、两厢恩爱。又好生哄劝了薛姨妈一番,这才施施然回返荣国府。 及至下晌,因读书烦闷,陈斯远又往园中游逛。谁知此番才上沁芳闸桥,遥遥便见那凹晶溪馆前的桃树下,坐着个娇小嫽俏身形,这会子正捧了书卷蹙眉研读,身旁还放置着小巧锄。 林妹妹又来葬了? 前一回本想去潇湘馆造访,谁知黛玉去了蘅芜苑,此番倒是正巧撞见。陈斯远拿定心思便过了沁芳闸桥,待行至近前,眼见黛玉读得入神,陈斯远心生戏谑,不禁蹑足而行。 到得黛玉身前,忽而出声道:“妹妹瞧什么呢!” “诶唷!”唬得黛玉手忙脚乱,慌乱之际书卷落在地上,身子更是险些自青石上掉落下来。 陈斯远早有准备,紧忙探手去扶,只任凭黛玉抓了其胳膊,并不曾有轻薄之举。 黛玉好不容易抓了其胳膊稳住身形,待瞧清楚来的是陈斯远,一双罥烟眉顿时微微蹙起,开口嗔道:“神出鬼没的,吓死个人,远大哥也不知提前出个声儿!” 陈斯远笑道:“刚过了桥便唤了妹妹几声儿,偏妹妹读书入迷没听见,怎地反倒怪起我来了?” “是么?”黛玉的确入了迷,便只当自个儿没听见。忽而想起掉落的书卷,正待弯腰去捡,谁知陈斯远却先一步将那书卷拿在了手中。 黛玉顿时俏脸儿泛红,急促道:“你,你快把书还我!” 陈斯远此时只扫量一眼便纳罕不已,暗忖因着自个儿之故,宝玉便是有心如今也不敢来招惹林妹妹了,这会真记又是打哪儿来的?莫非宝玉那货贼心不死? “快还我!” 陈斯远眼见黛玉这般急切,笑着将书卷递给她,说道:“妹妹仔细收好,这会真记……老太太、太太那儿只怕认定了不是好书,若是知道了难免数落妹妹。” 这会真记便是西厢记,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又有几个是正经的? 黛玉虽知理亏,却一则舍不得内中词藻警人,余香满口;二则舍不得内中痴男怨女、爱恨情仇。 她正是豆蔻年华,情窦初开之时,初看此书,难免手不释卷。 因是她便嗔道:“这书哪里不好了?我瞧着极为有趣呢!” 陈斯远笑道:“我只说老太太、太太不喜,我又没说我自个儿不喜。” 黛玉思量道:“既如此,你不说,我不说,外祖母与舅母又怎会知道?”说罢甩袖拂去青石上尘土,又踮脚落座,捧起书卷翻看起来。 黛玉这会子眉眼逐渐张开,果然是那等倾国倾城的貌,尤其是那一双眸子愈发灵巧风流,惹得陈斯远不禁感叹——亏得当日赌了一把,否则这等佳人想要亲近,只怕难于登天。 他四下扫量一眼,眼见便是有丫鬟、婆子也在几十步开外,又有外头桃树遮挡,于是干脆凑坐黛玉身旁。 二人只隔了一尺,黛玉偷眼观量,便也没说什么。 过得须臾,眼见黛玉翻阅过了,兀自回味不已,陈斯远便道:“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黛玉瞥过来,道:“你也读过会真记?” 陈斯远笑道:“不然,我又如何写得出闺怨词?” 是了,如今外间还有人传唱陈词,黛玉先前还当只是因着他风流之故,如今思来,说不得便是多看了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 黛玉本就不是那等循规蹈矩的性儿,这会子只觉会真记写得好,便道:“外祖母定是不许我看这等书的……偏我不知这等好书如何拐了女儿家心性。” 陈斯远思量道:“妹妹看的是净本,这外间有不少脏本的,张生、莺莺夜里相会写得污秽不堪。此为其一。” “还有呢?”黛玉好奇问道。 “还有,此二人门不当、户不对,张生亏得考取了状元,这才算登对。可世间又有几人得中状元?便有如我那二姨,少时选了个颇有才名的秀才,谁知到如今也是个秀才。家中过得勉强度日,瞧着比姨妈也老了几岁。” 黛玉聪慧,便颔首道:“原来如此,这倒也是。” 等了会子,陈斯远忍不住问道:“妹妹从何处得来的此书?莫不是宝兄弟送来的?” 黛玉笑道:“他?这会子闷在舅妈房里呢,且这一年又何曾理会过我?” 陈斯远纳罕道:“这却奇了,既不是宝兄弟,妹妹又从哪儿得来的?” 黛玉因读了一本好书,这会子心绪极佳,便瞧着陈斯远促狭道:“你想知道?我偏不说。” 见陈斯远瞠目不知如何开口,黛玉顿时掩口而笑,道:“罢了罢了,这书啊……是宝姐姐送来的,说是免得我闲闷无趣。” 宝钗送的? 这倒是有趣! 想那原著中,宝姐姐瞧见黛玉读此等书,立马好生奉劝,不料此时却改了心思,反倒眼巴巴将此书送与了黛玉。 其中缘故不言自明:大抵是原著里二女争夫,宝姐姐既知宝玉、黛玉两个更亲近,便生怕黛玉知晓了风月事,再忍不住与宝玉成就了好事儿,那宝姐姐可就没指望了。因是,见黛玉读这等书,自然义正言辞劝诫了一番。 黛玉笑过,又打量着不远处的水面,悠悠道:“真好,近日读了一本半好书,倒是极为有趣。” “一本半?” 黛玉扭头嗔道:“偏你那书最是勾人,只写了一半,我虽明知最后肯定不大好,却忍不住去思量,越思量越难受……好几日才转了心思,又求了人续写。不然啊,这会子说不得还闷在潇湘馆呢。” 陈斯远正待问托了何人续写,远处便传来紫鹃呼唤声儿,黛玉面嫩,当即起身道:“许是姊妹们来寻我耍顽了,那我先回了。” 说罢将书卷藏在怀里,又扛起小巧锄,摆摆手便往沁芳闸桥行去。 陈斯远起身送别黛玉,倚着青石思量了半晌,方才释然一笑,起身往清堂茅舍回转。 …………………………………………………… 却说这日惜春又吵着耍顽手球,众姊妹便寻了怡红院门前开阔地耍顽。孟春时节、彩裙纷飞,倒是好一番凤舞蝶闹。 待耍顽过后,莺儿便寻了香汗淋漓的宝姐姐道:“姑娘,太太回来了。” 几日不见,薛姨妈骤然回返,宝姐姐总要过去瞧瞧。她便与黛玉等说了一声儿,擦拭过面颊上的香汗,兜转过来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 那东北上小院儿于大观园正门旁开了个小巧角门,须臾光景,宝钗与莺儿一道入内,少一时便进得后头正房里。 宝姐姐入得内中搭眼一瞧,便见自个儿妈妈斜倚在榻上,面上闲适慵懒,肤如凝脂、白里透红,偏眉宇间又带着一缕愁绪。 宝钗凑近,薛姨妈这才回过神儿来,探手扯了宝钗笑道:“我的儿,方才听闻你与众姊妹耍顽,怎么这就回来了?” 宝钗乖顺问安,这才道:“方才见妈妈愁闷,可是又有烦心事?” 薛姨妈苦笑道:“我的儿,你还不知我愁的是什么?” 宝钗咬唇思量,忖度此番定是又为了亲哥哥薛蟠。这下连宝姐姐也蹙眉道:“哥哥那边厢……还没动静?” 薛姨妈只叹息着摇摇头。虽说这儿女缘乃是天定,可这都成婚许久了,至今也没个动静,难免让薛姨妈多心。于是昨儿个薛姨妈偷偷请了太医来,为薛蟠好生诊过了脉案,除去肾水不足外别无大碍,偏荷心、穗锦两个又一直不见有身孕。 今早与陈斯远絮叨一番,小良人除去宽慰一番也没说旁的。薛姨妈便只当薛蟠福缘薄,便想着择一日往庙里好生烧香求肯一番,求得佛祖、菩萨开恩,好歹让薛家有后。 烦闷过一场,薛姨妈便转而道:“我这几日不在,宝玉如何了?” 宝钗道:“我每日都往姨妈院儿走一遭,只听说已无大碍,连面上的烫伤都好了呢。” “这就好,这就好。” “只是……”宝姐姐正待言说金玉良缘的风声又起之事,忽而外间同喜道:“太太、姑娘,宝二爷打发丫鬟给姑娘送女儿茶来了。” 宝姐姐只得止住话头,薛姨妈吩咐将人引进来,须臾便有同喜将个小丫鬟引了进来。 那丫鬟名佳蕙,乃是绮霰斋房外的使唤丫鬟,不知怎么便被点了差事来送女儿茶。 佳蕙说了一番,却是此前王舅母送的女儿茶,今儿个宝玉眼见还有多的,便打发人往四下姊妹处都送一些,便是凤姐儿处也有。 薛姨妈笑着说:“难为宝玉这般有心……是了,宝玉这几日怎样了?” 佳蕙道:“大姐姐说二爷大好了,只是闷在房里不得出来,三不五时的便要闹一回脾气。亏得太太就在身边儿,不然我们这些丫鬟还不知如何应对呢。” 薛姨妈掩口笑道:“这孩子还没定性呢,又哪里憋闷得住?”当下朝宝钗递了个眼神儿,宝姐姐心下腻烦,面上却笑道:“也不白使唤你一回,莺儿,去给佳蕙拿一串钱来。” 还有赏钱?佳蕙顿时大喜过望,不迭声谢过薛姨妈与宝姐姐,捧了一串钱欢天喜地而去。待其出得东北上小院儿,又见几个丫鬟嬉笑着往凤姐儿院儿跑,问了一嘴才知,敢情是老太太也放了赏。 佳蕙喜得眉眼弯弯,紧忙回绮霰斋等着领赏去了。 待其一去,宝钗方才继续说道:“妈妈,这几日也不知怎地,府中忽而又传起那金玉良缘来了。” “还有此事?”薛姨妈面上纳罕不已。 宝姐姐留心观量,便知道此番不是薛姨妈的手尾,心下不禁愈发好奇,既不是自个儿妈妈所为,那又是谁在背后搅风搅雨? 那薛姨妈思量半晌,忽而瞠目道:“我的儿,你说……会不会是你姨妈?” “啊?”宝姐姐惊讶不已。 偏薛姨妈却越琢磨越多,霍然起身合掌道:“着啊!说不得是宫里的大姑娘来了口信,你姨妈先前含糊其辞一直推诿,这回大姑娘发了话,她自个儿总要寻个台阶下来才好与咱们说话儿!一准儿是如此!” 宝姐姐眨眨眼,心道不大可能吧?可见薛姨妈一副笃定的模样,宝姐姐心下又一时拿不准,不由得忐忑起来。这若是姨妈也要促成金玉良缘,那自个儿与陈斯远该怎么办? 只因王夫人如今看顾着宝玉,即便薛姨妈寻上门去也只能隔着门说话儿,一时不好探究,母女两个虽心思各异,却不得求证,只得将此事按捺下来。 …………………………………………………… 展眼已至四月初夏。 这日陈斯远闷坐半日,又唤过五儿让其随意自题本中选取题目,随即一气呵成做了一篇八股文。陈斯远已尽数得了梅翰林家中破题之法,如今四书五经又极为熟稔,是以这一篇八股做下来竟得中上,倒是让陈斯远好生得意。 正待起身往园子里游逛一番,便有红玉过来提醒:“大爷,没几日便是四姑娘生儿,大爷莫忘了预备贺礼。” 陈斯远道:“早预备下了。”又不是整生儿,送一柄晴雯仿顾绣的团扇也就是了,想来必得小惜春的心意。 红玉笑道:“是我多嘴了,大爷最疼四姑娘,料想早有预备。” 正说话间,外间忽而有婆子来叫门。红玉纳罕而出,须臾回转,道:“大爷,后门的婆子说,新宅的春熙请见。” 陈斯远闷坐一日,这会子懒得动弹,便吩咐道:“你去将春熙引来就是了。” 红玉应下,转头去引春熙。半晌光景,果然将鹌鹑也似的春熙领来了清堂茅舍。 那春熙显是被荣国府的富贵吓得不轻,先前只当自家老爷已是富甲一方,谁知今日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与之荣国府一比,那新宅竟好成了乡下土财主的居所。 待见了陈斯远,见自家老爷气定神闲,春熙这才有了主心骨,上前回话儿道:“老爷,三姨娘打发我来给老爷送信儿。” 说着,自汗巾子里翻找出信笺递送过来。陈斯远接过来扫量几眼,内中说的却是尤老娘之事。 那贾珍寻人几番请托,与郭博士言说一番,谁知郭博士这回是铁了心要和离,连尤家的老宅都一并退了回来。 贾珍无法,今儿个一早打发赖升去郭家偷偷摸摸接了尤老娘,一路送去了城外水月庵。听说又打发了两个妥帖的婆子照看,只待尤老娘产育过后另行安置。 尤三姐恨极了尤老娘,是以今儿个只尤二姐去看了一回,却也只是将尤老娘送出城便回了家中。 陈斯远看罢书信,依稀还能感受到尤三姐字里行间的愤懑,心下不由愈发怜惜。叹息一声,待收了信笺,说了句‘知道了’,便打发春熙先行回返新宅。 待过得一时,外间传来说话儿声儿,旋即便有柳五儿道:“大爷,表姑娘来瞧你了。” 陈斯远紧忙起身来迎,才出书房便见邢岫烟一袭淡紫底子折枝辛夷刺绣交领比甲,内衬白色交领袄子,下着白色撒长裙,面上似嗔似笑,此时业已行了进来。 “表姐怎地来了?” 邢岫烟玩味道:“躲风,躲雨,躲清净。” 陈斯远思量道:“表姐心下超尘脱俗,素来风雨不侵,又何来躲风雨之说?” 邢岫烟飘然落座,歪头瞧着陈斯远道:“我再是风雨不侵,也架不住有人掀了帘子……呶!”说话间,邢岫烟便将一卷书稿随手撂在了桌案上。 陈斯远撩开衣袍落座,扫量一眼,见竟是自个儿写的浮生若梦,顿时哭笑不得。先前还琢磨了半日,一直猜不到请了谁续写,不想竟请了邢岫烟。 此时邢岫烟悠悠笑道:“林姐姐好一番求肯,雪雁又说林姐姐为这书稿废寝忘食的,我若不好生续写了,只怕难免又勾动林姐姐心思……”抬眼看向陈斯远道:“你倒是会给我找事儿。” 陈斯远笑道:“也是表姐自有才情,不然林妹妹怎地不寻旁人?” 为何单寻了她?邢岫烟自是问过的,黛玉只说她与书中的芸娘有七八分相似。邢岫烟原本不信,待昨儿个夜里点灯熬油的将半卷浮生若梦看过,心下愕然,自个儿果然与那芸娘有八九分想象! 于是此时瞧向陈斯远的目光里不免意味深长……无怪当日见了自个儿一回,表弟的目光便不对了,原是早先便设想过芸娘这般的女子。待撞见自个儿这个李鬼,表弟又哪里禁得住心思? 邢岫烟既知芸娘乃是臆想的,自不会去吃书中人物的飞醋,只是心下愈发熨帖,只觉自个儿与表弟果然是缘分天定——谁能想到他早先的意中人便是自个儿的模样? 至于躲清净之说,邢岫烟说的可不是黛玉。眼见表弟陈斯远懵懂,邢岫烟生出戏谑之心,便一直笑着,偏不说为何而笑。 此时丫鬟们一早儿就避了出去,陈斯远心下痒痒,眼见四下无人,干脆扯了邢岫烟便往书房而去。 邢岫烟先是面上一惊,转瞬便恢复如初,只笑吟吟随着其进了书房里。待二人相对而站,陈斯远果然不老实起来,扯着其柔荑揉搓不休,嘴上还嗔道:“表姐既心思早定,你我又没什么避讳的,何不多往我这儿来几回?” 邢岫烟笑道:“不好不好,偶尔来一回瞧瞧你就好,免得来的多了你愈发得寸进尺。” “哪里就得寸进尺了?” 邢岫烟乜斜一眼,道:“打量我不知你心思?今儿个扯了手,明儿个吃了胭脂,后儿个还不知你要做什么呢。” 陈斯远眨眨眼,道:“表姐心性超脱,怎地这会子又拘起了俗礼?” 邢岫烟就笑着道:“我心在尘外,身在红尘,可不就要依着俗礼?若你忍不住,不若明儿个便纳了我就是了。” 她说得洒脱,陈斯远却听得酸涩。这般好姑娘给人做正室才是正理,却囿于家世不得不给自个儿为妾室。陈斯远本就觉着亏欠其良多,听得此言又哪敢胡乱轻薄? 当下贼心渐去,只扯了邢岫烟并肩落座,说道:“早先与你说了的,想着让表姐多在园中与姊妹们耍顽两年。” 邢岫烟便笑着歪头靠在其肩膀上,低声道:“我承你的情呢……这大观园虽也有纷争,却算是难得净土。素日里嬉笑、耍顽,或凑趣做了诗词,或一并做女红,闲来四下串门游逛,得空便小聚一番……这般日子,我只在梦里过过。” 顿了顿,又仰头笑看陈斯远:“既如此,表弟就容我多过两年可好?” 陈斯远能说什么?略略思量便知自个儿被邢岫烟给拿捏了……转念一想也是有趣,便揽着邢岫烟说起了体己话儿。 他们二人这边厢你侬我侬,缀锦楼里刻下却是刀光剑影。 却是先前众姊妹于稻香村后蔷薇院小聚,这日天光正好,暑气渐升。三春、黛玉、宝钗、湘云、邢岫烟等齐聚,喂过锦鲤,便闹着联句。 众人依次抽了签,论好次序,便一人一言耍顽起来。轮到宝姐姐,宝姐姐眼见后头便是二姑娘迎春,顿生逗弄之心,于是故意出了个难的。 二姑娘迎春虽思量深远,这才情却是比不过宝钗、黛玉的,一时为难,忽而想起这两日所看文章,顿时对了一句‘捱彻凉宵,飒然惊觉,纱窗晓’。 此一句一出,宝姐姐纳罕不已,不觉便变了脸色!众人又追问迎春此一句出自何处,偏生迎春推说不记得了。 于是罚迎春饮了一盏茶。 联句继续,宝姐姐忍不住时不时扫听二姑娘迎春,这般情形落在邢岫烟眼里,顿觉不妙。于是待散去后,邢岫烟也不回缀锦楼,干脆打发篆儿拿了书卷,径直往清堂茅舍躲清净来了。 却说宝钗回得蘅芜苑,越思量越觉着不对,暗忖迎春那一句只怕出自元人百种!这可是大大的不妙! 何为元人百种? 元人百种曲便是臧懋循编纂的《元曲选》,一部元明两代杂剧的总集,总共收录了一百种戏曲。 虽说里面有公案戏、历史传奇戏、教化戏这些比较正经的内容,但也不乏让人脸红心跳的风月戏! 更有的风月戏写得热烈奔放,将男女之间那点儿情、欲直白写出,端地是让人咋舌。 比如拜月亭一出,写了尚书千金战乱中与人私定终身,又被父母拆散,几经波折又阴差阳错方才再续前缘; 再比如望江亭一出,写的是小寡妇斗恶少觅佳偶; 再比如倩女离魂,姑娘家相中了书生,竟离魂出窍,随着书生进京赶考,待其得中方才合而为一……是了,方才二姑娘吟诵的那一句,便是出自倩女离魂! 宝姐姐心下本没拿迎春当了对手,只凭着她与陈斯远情谊甚笃,又岂是区区一个二姑娘能拆散的? 可万一二姑娘学了那元人百种中那等不要脸的狐媚子,来日真个儿豁出去勾搭陈斯远……宝姐姐自是知晓,意中人什么都好,偏这寡人之疾一时间怕是改不了。 若酒后乱性,做下让人措手不及之事……到时候大老爷顺势压下来,任凭宝姐姐与陈斯远私情如何,到时候陈斯远即便不情不愿,只怕也只得捏了鼻子娶了二姑娘迎春! 越琢磨越不安,宝姐姐哪里还坐得住?她有心去给陈斯远提个醒儿,只是这等姊妹间的私密事儿不好宣之于口。且向来只有千日做贼的,没听说过千日防贼的道理! 宝姐姐仔细思量一番,逐渐拿定心思。待临近晚饭,便领了莺儿往缀锦楼来。 此时邢岫烟还不曾回返,宝姐姐笑着进得二姑娘房里,迎春不禁纳罕道:“宝妹妹怎么来了?” 宝钗娴静落座,笑着道:“二姐姐站好,我可要仔细审审你。” 迎春纳罕道:“好端端的,怎地要来审我?” 宝钗笑道:“好个千金小姐,这会子还装憨儿!我且问你,你方才那一句果然不知是哪里来的?” 迎春顿时为之一噎,不禁赧然道:“记不得听谁说过了,宝妹妹快饶了我这一遭吧。” 宝钗便笑道:“我若不饶你,早去与大嫂子说道了,哪里还会眼巴巴的来寻二姐姐?” 迎春不觉红了脸儿,一声没了话儿。 宝钗便语重心长道:“二姐姐不知,当初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 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 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 ” 宝钗说到此处故意在那《元人百种》上顿了顿,又戏谑着扫量过来,顿时羞得二姑娘迎春别过头去不敢看人。 宝钗这才继续说道:“他们是偷偷的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偷的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 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份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份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 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也不至于有什么大害处。 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二姑娘迎春唯唯应下,连声称宝钗说的有理。 见迎春听了进去,宝姐姐心下稍稍熨帖,她也不多留,待吃过一盏茶便告辞而去。 二姑娘迎春送过了宝钗,回来后自个儿蹙眉犯了思量。那绣橘向来唯司棋马首是瞻,一时也猜不出方才宝姐姐到底是何意。 待司棋自东跨院回返,听闻宝姐姐来了回,且数落了二姑娘一通,顿时冷笑道:“她自个儿与远大爷私会,反倒教起姑娘道理了,哪儿来的脸子?” 此时却见迎春笑着道:“她怕了。” 司棋纳罕看过来,道:“宝姑娘……怕了?怕什么了?” 迎春笑着摇头,道:“还不好说,你容我仔细思量,总能想个分明。” 眼见自家姑娘不曾弱了气势,司棋顿时松了口气,又鼓动几句,这才去提食盒。 实则这会子迎春早就想了个分明,方才宝钗说了种种,最后一句才是正经……她怕自个儿移了性情! 迎春早将自个儿摆正,知道自个儿落后于人,正不知该如何出奇制胜,不想宝钗便送了枕头来。 那元人百种里的风月戏,自是看得迎春面红耳赤,于是这两日她便不敢再瞧。偏宝钗又来提醒,这下却不得不看了。 于是待用过晚饭,迎春便关起门来又寻了那元人百种翻阅起来。迎春约比宝钗年长一岁,正是少女怀春之时,这一宿看得二姑娘犯了心思。以至安歇后旖梦连连,起初梦里的男子还模模糊糊,或是书中的王生、李生,待待后来逐渐真亮起来,竟变成了‘陈生’! 半夜倏然惊醒,迎春只觉身下温凉滑腻一片,顿时蒙了被子羞得愈发没脸儿见人了。 (本章完) 第248章 饮食男女 第248章 饮食男女 却说二姑娘这日早起便恹恹的,食不下、睡不着,元人百种也不敢瞧了,只捧了太上感应篇怔怔出神。 司棋、绣橘起初也不大在意,只当自家姑娘思量着如何与宝姑娘争远大爷呢。待隔日司棋一早儿与陈斯远幽会过了、神清气爽而归,眼见自家姑娘还是这副模样,问上三句也不见答一句,顿时唬得紧忙往东跨院报信儿。 谁知邢夫人叫了二姑娘来问话,那二姑娘又一切如常。司棋不明就里,却不知二姑娘一场春梦过后,只当自个儿是个不正经的,正羞得无地自容呢,哪里还有心思理会旁的? 司棋一时无法,只得由着二姑娘迎春一直恹恹的。谁知惜春生儿前,邢岫烟又来寻迎春下棋。 邢姐姐入得内中,恰二姑娘犯了瞌睡,她行至书案前,便见纸笺上写着‘如露如电’四个字。 如露如电?邢岫烟顿时莞尔,妙玉藏书颇多,她倒是正好瞧过这一句,整句乃是‘春梦如露亦如电’。 邢岫烟是个心思通透的,转念便知只怕是二姑娘春梦一场,心下却将其当做了业障。 面上莞尔,心生戏谑,眼见笔墨还不曾干涸,邢姐姐便抽了笔,略略思量便在那纸笺下留下一行字迹来,随即掩口笑着离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风袭来,迎春倏然惊醒,迷糊着揉眼而起,忽而便瞥见面前的纸张上多了一行字迹:不过是身形劳倦、肝火扰动,何须以实罪加身? 二姑娘眨眨眼,顿时羞得红了脸儿,紧忙点过绣橘问道:“方才可是有谁来过?” 绣橘道:“邢姑娘来了一回,见姑娘睡着又回了。” 二姑娘心下稍稍熨帖……她早知邢岫烟与陈斯远之事,且邢岫烟素来不是个喜欢嚼舌的,既然戳破自个儿心事的是她,那便无妨了。 又仔细端详那一行字迹,情知出自周公解梦,前文为:梦与实反,乃五脏调和之象。这一段乃是后文批注,又少了‘春梦’二字。 二姑娘赧然一阵,又翻起面前书册来,因心绪不宁,便只随手胡乱翻看,谁知正翻到这一节,其上写着:“腹中饥则梦食,体中寒则梦衣,情窦初开而梦遇佳偶,皆如草木逢春自抽芽,非心之过也。” 二姑娘心下逐渐释然,暗忖连朱子都这般说,想来自个儿并非是那等浮浪女子?思量着起身,倚窗观量,正瞧见紫菱洲外水中有鸳鸯交颈。 迎春眨眨眼,暗忖如今怎么就跟‘风月’二字过不去了?做梦如是,醒来瞧一眼景色竟也如此! 半晌,面上露出浅笑,想着夫子有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连夫子都这般说了,自个儿又何必为难自个儿? 心下想了个分明,二姑娘果然不再去计较先前的春梦。 待这日晚饭时分,迎春领了司棋、绣橘又往东跨院来请安。谁知甫一才从轿子中下来,迎面便见个鲁莽男子嘟嘟囔囔而来。 司棋见状蹙眉不已,紧忙与绣橘一道儿挡在迎春身前,最终兀自数落着婆子不晓事。外男既出来,怎好冲撞了姑娘? 谁知婆子凑过来紧忙道:“姑娘可不好浑说,那可是舅老爷!” 原来此番撞见的竟是邢德全,司棋顿时住了口。那邢德全也是个没起子的,一路行来偏往迎春的轿子处观量,只略略瞧了个侧脸顿时心痒不已,管事儿的催促几句,这货更是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待邢德全去了,迎春方才一路进得三层仪门,进了东跨院正房里。 入内便见邢夫人蹙眉不喜,正与王善保家的数落着邢德全的不是。 迎春规规矩矩问了安,落座一旁听了半晌才知,敢情是邢德全又欠了赌债,债主催逼太甚,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来寻邢夫人援手。 邢夫人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嘴上骂得厉害,到底掏了体己为邢德全填补了亏空。 此时王善保家的才道:“太太何必气恼?舅老爷月余光景才来一回,每回不过几十、上百两银子的,可比外头那起子典房子卖地的强了许多。 再者说了,舅老爷也是没个差事在身,如今远哥儿那营生瞧着红火,太太不若问哥儿一嘴,也给舅老爷讨个差事?” “他?”邢夫人顿时撇嘴道:“他如今游手好闲的,每月不过亏欠几十两。若给他安排了差事,说不得便要亏上几千两呢。快算了吧,我可不好张这个嘴。” 王善保家的顿时面上讪讪不言,却哪里知道邢夫人与陈斯远私下早就说定了此事? 腹诽半晌,邢夫人也消了气儿,抬眼瞥见娴静的迎春,赶忙一探手招呼道:“我的儿快来,你今儿个可大好了?” 迎春腼腆着上前,敛衽一福笑道:“劳母亲挂心,今儿个好多了。” 司棋也道:“晌午时姑娘多用了一碟点心呢。” “那就好,那就好。”邢夫人扯着迎春的手儿道:“前几日身子不爽利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大好了,得空多去寻远哥儿说说话儿。” 迎春眨眨眼,只得含混应下。 那邢夫人又道:“这婚姻大事,虽说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再如何又岂能比得上你们两个情意相合?” 顿了顿,邢夫人一摆手将丫鬟、婆子尽数打发下去,又压低声音道:“我说句难听的,便是有些不守礼又能如何?损了脸面不过是一时的,得了实惠才是一世的。” 邢夫人这话纯纯是有感而发,当日为小贼胁迫,其后半推半就,如今再看,竟是难得的际遇!如今孩儿也有了,还是个男孩儿,三妹妹嫁了出去,自个儿每月还能得一二百银子的分润。待过些时日,那胶乳营生也少不了自个儿一份儿。 那小贼虽说坑蒙拐骗又沾惹柳的,可待自个儿却不曾差了。连带苗儿、条儿那两个小蹄子,转过年来都换了头面、脂粉,小贼对‘自己人’可大方着呢。 迎春臊得脸面羞红,邢夫人这话分明是教唆她学那不知羞的狐媚子啊! 邢夫人见状又道:“我这几日寻了大老爷计较一番,回头儿禀明老太太,这家中自然就无碍了。如今只差远哥儿那边厢……我的儿,你须得加把劲儿,须知这等好姻缘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迎春只得唯唯应下。 邢夫人这才满意一笑,又道:“你来的正好儿,你那舅舅方才打我这儿勒去了百十两银子,我如今手头也不宽绰。你代我往清堂茅舍走一遭,问问远哥儿本月的出息何时送来。 哦,险些忘了,珍哥儿媳妇昨日打发人来求个安神的方子,今儿个头晌我打发人配了方子,你过会子一并送过去。” 迎春心下分明,这是邢夫人寻机撮合自个儿与远兄弟呢。 再如何也是一番好意,迎春便应了一声儿,旋即起身领着丫鬟告辞而出。 乘轿出得黑油大门,迎春先行往宁国府而来。自角门入内,须臾到得东路院正房里,入内便见一应丫鬟、婆子俱都喜气洋洋,便是大嫂子尤氏也噙了笑意。 迎春不明就里,上前问了安,这才道:“嫂子可是有什么好事儿?” 银蝶赶忙道:“的确是喜事,只是如今还不大好说。” 司棋费解道:“既是喜事,哪儿有不好说的道理?” 银蝶便笑着往尤氏的肚皮一扫量,司棋顺着其目光看过去,顿时恍然。迎春也笑道:“真真儿是喜事,可请太医诊过脉了?” 尤氏抚着小腹道:“还没呢,不过是月事推迟了两日,说不得过几日便要空欢喜呢。” 迎春就道:“母亲打发我来给大嫂子送安神药,如今这般情形,只怕不好用药了。” 尤氏颔首连连,道:“前几日吃不下、睡不着,只道是身子出了毛病,谁想是小东西作怪?” 迎春便笑道:“若珍大哥得知,一准儿喜得什么的也似。” 尤氏顿时面上一僵,这才笑着颔首。姑嫂两个说过半晌,迎春起身告辞,尤氏就道:“这兜转着还要乘轿实在麻烦,二妹妹不若自会芳园走角门进大观园就是了,我让银蝶引路。” 迎春一琢磨,正好顺路往清堂茅舍一行,便顺势应下。 当下银蝶引路,引着迎春一行便往会芳园而来。自登仙阁前角门进得会芳园里,方才转过逗蜂轩,忽而便有若有若无的古怪声响传来。 那领路的银蝶,随行的司棋俱都面色一变,未经人事儿的绣橘兀自还四下张望着,忽而抬眼瞥见天香楼情形,顿时掩口惊呼一声儿。 迎春虽不知情由,却也被那声音吵得心下纷乱,待听得绣橘惊呼,抬眼扫量一眼,顿时惊的怔在当场。 便见那天香楼一处窗帘敞开着,有女子雪白背脊露出,腰间凌乱裹了衣裳,双手扒在窗棂上,身形后仰,身子乱颤竟似下一刻便要坠下来一般!仔细端详,内中隐隐有个男子…… 迎春骇得赶忙收了目光,抬手遮了脸面往前便跑。司棋、绣橘连同银蝶俱都无言,只咬紧牙关匆匆而过。待兜转过凝曦轩,过了木桥送至大观园东角门前,银蝶含混说了两句,目送迎春一行进了大观园,这才面无血色地挪步回转。 不提银蝶情形,却说迎春一行进了东角门,主仆三人方才纷纷舒了口气。那绣橘兀自嘟囔道:“那女子……好似是珍大奶奶身边儿的金娥?” 迎春叱道:“快别说了,今儿个事儿谁也不许提。” 迎春这会子尚且心下乱跳,心中既惊又稀奇。前几日才做过春梦,那梦中不过是与‘陈生’耳鬓厮磨,了不起吃一吃胭脂,迎春又何曾想到活春宫竟是这般情形? 方才那一幕自是叫二姑娘‘大开眼界’,长见识之余,不禁心下暗忖,无怪家中人等提及东府多是蹙眉不语,珍大哥行事这般明目张胆,实在于理不合。忽而又想起方才珍大嫂子提及珍大哥时面上一僵,迎春顿时心下了然,料想此事珍大嫂子定然一早儿知道了,只是没法子管罢了。 又舒了口气,耳听得南面传来嬉闹声,抬眼便见红玉、香菱两个正与侍书等丫鬟耍顽着手球。再扭头观量,那清堂茅舍开了正门,内中静谧一片。 司棋忽而心下一动,扯了绣橘递过去一个眼神儿,旋即笑着与迎春道:“姑娘,看红玉、香菱耍顽,我与绣橘也心痒痒,好姑娘发发善心,也容我们两个去耍顽一会子吧。” 这般明晃晃的心思,迎春又哪里不知?正待说些什么,那司棋竟扯了绣橘就跑:“姑娘不说话,我就当姑娘应了,多谢姑娘。” 说着扯了绣橘一路往南而去,迎春探手欲呼,却又止住话头。待眼看着两个丫鬟与众丫鬟嬉闹在一处,迎春这才拾掇心绪,羞赧着往清堂茅舍而来。 她一路进得内中,眼见正房四下窗扉都敞开着,那东梢间里桌案后端坐着个身影,一手捧了书卷,一手提笔落墨,时而蹙眉凝思,旋即又写下一段文字。 迎春不觉顿住脚步,仔细端详了几眼,瞧着陈斯远那俊逸的侧脸,顿时目光痴迷、心下酥软,连方才见了活春宫的忐忑都忘了个干净。 情知自个儿不好这般偷窥,迎春加重脚步,忽而笑着道:“远兄弟,母亲打发我来寻远兄弟说一桩事儿。” “嗯?”内中陈斯远愕然瞧过来,眨眨眼才笑道:“原是二姐姐,快请进!” 迎春笑着颔首,挪动莲步往正房而来。那内中陈斯远紧忙低头使了个眼色,跪在身下的五儿更是连滚带爬往博古架旁躲避。陈斯远一边厢系着裤子绦丝,一边厢低声道:“你躲在屏风后就好,我自去答对了二姐姐就是。” 说话间已然起身,见五儿果然藏身屏风后,又低头瞧了瞧麈柄高耸,顿时蹙起眉头来。此时迎春业已进了正房,陈斯远福至心灵,胡乱抄起一本书卷遮挡,两步绕过屏风行出来,才与迎春照了个面儿,骤然‘诶唷’一声儿身子前扑,竟直挺挺摔在了地上。 迎春唬得惊呼一声,赶忙凑过来:“远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陈斯远膝盖摔在砖面上,疼得龇牙咧嘴,说道:“方才读书瞧了眼,起得急了竟不曾避开屏风,不想就摔了一跤。” 迎春咬着下唇四下观量,心下暗自腹诽,这远兄弟实在好说话,放了丫鬟出去耍顽,自个儿读书也不留个丫鬟伺候着。如今四下无人,总不好出去叫了红玉、香菱回转吧? 心下一横,迎春便蹲踞下来搀扶陈斯远,关切道:“方才那一下可摔得不轻,远兄弟可还能动弹?” “无妨,只是硬伤,过会子就缓和过来了。” 陈斯远这般说着,一边厢揉着膝盖,一边厢抬眼,恰此时迎春蹲踞着略略俯身,那交领的中衣略略撑开,便露出一截白皙脖颈与小半萤柔。 陈斯远方才正与五儿欢愉着,这会子身下还不曾安歇,只瞥了一眼顿时气血上涌。陈斯远情知不好,赶忙移开眼来,又见素净的手儿递过来相搀,陈斯远犹豫着借力起身,谁知他自个儿一个踉跄不说,迎春更是被其带得惊呼一声撞在了其怀里。 已是初夏时节,暑气渐浓,迎春身上除了翠缕比甲,内中的中衣都是透亮的纱料。二人略略贴在一处,一个举着温香软玉在怀,惹得心猿意马;一个只觉小腹被顶了下,羞涩之余也不知是何物顶了自个儿。 待略略退开身形,迎春忽而瞥见陈斯远身下异状,顿时羞得别开脸儿去,戳在原地一时没了话儿。 陈斯远心下尴尬不已,暗忖这二姐姐怎么自个儿就来了?若是领了丫鬟来,好歹进门知会一声儿,也不会弄得自个儿手忙脚乱的。 不过陈斯远是个脸皮厚的,须臾便面色恢复,轻咳一声儿道:“二姐姐快坐,姨妈有事儿吩咐?” 说话间陈斯远去书房寻了茶壶、茶盏来,待回转身形,身下已然平复。二姑娘面如血色,羞得不敢抬头,任凭其斟了茶水,只垂首声如蚊蝇道:“下晌舅舅来了一遭,母亲说舅舅又欠下了赌债,打发我来问问那百草堂出息什么时候分下来?” 陈斯远故作寻常道:“小舅舅又来了?哦,算时日可不就是一个月了。这回又输了多少银钱?” 迎春摇头道:“母亲没细说,不过……想来总要百十两银子。” 陈斯远道:“我知道了,劳烦二姐姐走一遭,回头儿我去催催,这两日便将出息送过去。” 迎春闷声应下,抬眼略略一瞥,见其早已平复,顿时暗自舒了口气。又赶忙起身道:“我也没旁的事儿,既如此,那我便先回了。” 陈斯远道:“也好,那我送送二姐姐。” 二人默不作声行出来,待至院儿门前,迎春略略回身道:“远兄弟留步,我走了。” 陈斯远应下,目视迎春远去,这才紧忙回了房里。那柳五儿噘着嘴已然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张口便嗔道:“下回可不敢信了大爷的话儿,亏得这回是遮掩过去了,再有下回,我哪里还有脸做人?” 陈斯远少不得好一番哄劝,自不多提。 那边厢迎春撇下司棋、绣橘,急匆匆一路往缀锦楼回返。她这般行止慌乱,自是落进了有心人眼里。偏迎春一无所知,回得缀锦楼中又是好一阵慌乱,想起方才情形,鼻息间好似又嗅见那股子若有若无的男儿气息,不禁羞的扑在床榻上好一通翻滚。 过得半晌,司棋与绣橘一道儿提了食盒回返,入内便埋怨道:“姑娘要回怎地也不说一声儿?我们两个又去清堂茅舍寻了一回,结果才知姑娘早回来了。” 那迎春只是闷声不言,便将此事遮掩过去。本待此事就此过去,谁知夜里二姑娘又发旖梦,早间醒来时迎春自个儿都哭笑不得,心下也分不出是因着那活春宫还是因着陈斯远。 这日乃是小惜春生儿,众姊妹自是一早儿便来暖香坞为惜春庆贺,因这日又下起了雨,且宴席、戏码都定在下晌时在荣庆堂后操办,是以不过闹了一会子众金钗便各自散去。 旁的且不多说,却说宝姐姐一径回返蘅芜苑,正待拾掇停当往外间去打理账目,莺儿便蹙眉快步回返,到得近前回道:“姑娘,昨儿个有人瞧见二姑娘又往清堂茅舍去了。” “哦?” 宝钗随口应着,面上并不在意。 莺儿就道:“说来也古怪,二姑娘自个儿出来的,一路红着脸儿脚步匆匆的,也不知是怎么了。” 宝钗一怔,顿时蹙起眉头来。前一回劝说了迎春,迎春当面唯唯应下,宝姐姐只当迎春听了劝,从此再不看那风月戏。可此番又怎么说? 莫非是二姐姐当面应下,私底下不但偷偷瞧了,还将那没起子的手段用在了陈斯远身上? 宝姐姐费心思量,暗忖再如何……陈斯远也不会去勾搭了二姐姐,说不得便是迎春自个儿投怀送抱。亏得只是在清堂茅舍,瞧见的人不多,若在旁处被人瞧了去,四下风言风语一起,只怕到时候此事就麻烦了! 如何麻烦?此世最重女儿家清名,若迎春清名有损,说不得那大老爷便要以此来要挟陈斯远。不拘是闹得一拍两散,还是被迫应下,于宝姐姐俱都没有好处! 算算时日,只怕还要半月光景姨妈王夫人才会放了宝玉出来,若这十几日里横生变故,自个儿岂不就要坐蜡? 宝姐姐一时间想不出周全之法,便打算过会子与陈斯远仔细商议,好歹也要提个醒,免得着了迎春的道儿。 此时莺儿又道:“姑娘,方才婆子嚼舌,说有个劳什子孙大人又去了东跨院。有说是求着大老爷为其跑缺儿的,也有说是求娶二姑娘的——” “嗯?”宝姐姐骤然扭头,唬得莺儿紧忙噤声。 略略思量,宝姐姐忽而笑着道:“二姐姐温柔可亲,素有清名,眼看又到了年纪……这外间男子登门求娶也在情理之中。” 莺儿与宝姐姐对视一眼,恍然之余紧忙笑道:“姑娘说的是,二姑娘这般年纪,放在寻常百姓家只怕一早儿就嫁人了,哪里会留到现在?也是老太太疼惜,说是多留两年……可这好姻缘又岂能等?听闻那孙大人生得相貌堂堂,没准便是一桩好姻缘呢。” 宝钗颔首,不再说旁的。莺儿虽心下不解,却秉其意,琢磨着回头儿与各处婆子说道说道。 莺儿哪里知道宝姐姐的心思?宝姐姐怕迎春以清名拖累陈斯远,那莫不如将水搅浑,二姐姐迎春没了清名,自然就不怕其以清名相要挟了。 待拾掇停当,主仆两个便去后门坐了薛家的马车,另有四个小厮随行开道,一路直奔胶乳营生所赁的铺面而去。 少一时到得地方,四个小厮自是留在外间候着,宝姐姐领了莺儿去到后头。谁知入得内中扫量一眼,眼见别无旁人只陈斯远一个笑吟吟迎在堂中,宝姐姐顿时纳罕道:“怎么就你自个儿?” 陈斯远朝莺儿递了个眼神,后者会心一笑,便悄然溜了出去。陈斯远上前扯了宝姐姐的柔荑道:“这些时日连八月里的胶乳都预售了出去,前头留个掌柜的答对往来探寻的商贾就好,哪里还有什么账目要劳烦妹妹处置?” 宝姐姐嗔道:“既如此,何不早说?今儿个可是四妹妹生儿呢。” 陈斯远扯了宝姐姐落座,又殷勤奉了茶水,笑道:“这两日妹妹也不来寻我,我自是想着今儿个多与妹妹说会子话儿。” 宝姐姐心下一酥,只觉熨帖不已。他想着她,她又何曾没想着他? 当下二人促膝而坐,宝姐姐略略拘谨,生怕陈斯远立时扑上来与其亲昵。 谁知陈斯远面上噙了笑,忽而自袖笼里掏出个油纸包来,卖关子道:“妹妹猜猜这是何物?” 宝姐姐扫量一眼,又嗅了嗅,忽而眼前一亮,道:“香肚?” 陈斯远便将油纸包递送过来,道:“方才路遇街边有人贩卖香肚,听那店家一口金陵口音,打了包票说正宗,我便少买了些。妹妹快尝尝,可是金陵滋味儿。” 宝姐姐打开油纸包,果见内中是两枚切成片的香肚。抬眼见陈斯远面上满是卖弄、讨好之意,宝姐姐感动之余,便笑着说道:“前儿还想着这一口呢,央了妈妈,妈妈却说京师与金陵水土不一样,做出来的香肚总是差些意思。” 说话间葱葱玉指捻了一片塞进口中,略略咀嚼,顿时笑赞:“好滋味,想是金陵晾晒好后走水路贩卖过来的。” 她才用过早饭,却依旧津津有味用了几片,这才收拢起来道:“这香肚我须得留着慢慢吃。”待放在一旁,这才道:“你也不用总挂心我,我在府中好好儿的,哪里会短了吃喝?” 陈斯远笑道:“妹妹又要劝我读书上进?” 宝钗紧忙摇头,道:“香菱可是说了的,你这几日极为上进,得空便在书房里温习功课。也是她这般说了,我才不好去搅扰。” 顿了顿,见陈斯远挑眉,赶忙赔笑反握住一双大手道:“咱们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陈斯远便故作叹息道:“一百年太久,只争朝夕啊。” 宝钗见其模样,顿时会心一笑。又想起早间莺儿所言,心下便思量着,这亲昵之事不可太过,也不好一点不沾……如今二人彼此明晰心意,自是不好以此拿捏。倒不如时常让其占些便宜,如此才不会去想着什么二姐姐。 拿定心思,宝钗便略略起身凑过来与其并坐,头一歪便靠在其肩头,又仰着小脸儿吐气如兰道:“咱们都好好儿的。” 温声细语好似在耳边炸响,陈斯远顿时背脊汗毛倒竖,瞧着贴近的那张俏脸儿,当下略略对视,探手环了其脖颈,俯身便朝着那丹唇印了下去。 宝姐姐初时还想浅尝辄止,谁知只须臾光景,她自个儿反倒沉湎其中。于是娇喘吁吁,便是那推拒的话儿也媚态十足。 待一双怪手探进衣襟里,宝姐姐再顾不得其他,心火蔓延开来整个人都烧将起来。又须臾,忽而水杏眼一翻,身子颤栗一番,又似面条一般瘫软在陈斯远怀里。 陈斯远心下笃定,果然是水做的宝姐姐……自个儿还没做什么就这般了。 他可不是吴下阿蒙,当下紧忙搂了宝钗好一阵温声细语、情话绵绵。宝姐姐面上嗔恼,实则是因羞而恼。见其并不提方才情形,这才慵懒着贴在其怀里。 二人说过半晌情话,宝姐姐忽而说道:“昨儿个二姐姐又去寻你了?” “嗯。”陈斯远暗忖,果然瞒不过宝姐姐。 宝姐姐一双水杏眼看过来,探寻道:“怎么听人说,二姐姐撇下丫鬟自个儿就跑了出来?” 陈斯远苦笑道:“快别提了……也不知怎么,二姐姐自个儿来的,那会子五儿正伺候着我更衣,谁知被二姐姐瞧了个正着。二姐姐羞得也不进屋,只交代了姨妈的吩咐,扭头便匆匆去了。” 宝姐姐蹙眉道:“二姐姐自个儿去的?无怪府中下人都说她是二木头,二姐姐身边儿的丫鬟实在没规矩。” 陈斯远道:“那会子临近饭口,许是去给二姐姐取食盒去了?” 宝姐姐点点头,也不过多计较,咬着下唇,忽而低声说道:“倒是有一桩事……也不知该不该说。” “妹妹只管说来。” 宝钗便蹙眉道:“上回众姊妹联句,偏二姐姐用了元人百种曲中的一句。我当下没说什么,过后去问,二姐姐果然看了那风月书册。” “哈?”陈斯远纳罕不已……迎春看元人百种?这话儿怎么说的? “说不得便是东跨院逼二姐姐瞧的呢……你,往后须得仔细些,免得着了大老爷的道儿。” 陈斯远心下暗忖,大老爷正囤积胶乳做梦发大财呢,哪儿有空搭理他?此番首尾,说不得便是出自邢夫人。啧,这女子须得好生教训一通,真真儿愈发无法无天了。 (本章完) 第249章 邢夫人点鸳鸯谱 第249章 邢夫人点鸳鸯谱 因这日是惜春生儿,陈斯远与宝钗自是不好多留,只在铺子后头略略温存,便各自乘车、骑马回返荣国府。 原本定好了下晌时诸兄弟、姊妹一道儿往大观园耍顽,谁知这日午后乌云盖日,顷刻间大雨倾盆。虽有湘云又吵着披了雨衣去赏雨景,可外间大雨瓢泼也似,湘云自个儿跑去试了一回,转眼嘻嘻哈哈被砸成了落汤鸡。 于是乎众人便只好齐聚秋爽斋旁的晓翠堂,用着茶点、果子,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唯独小惜春瘪了嘴眼巴巴往外瞅着。 湘云便纳罕道:“今儿是四妹妹的生儿,不过是一场雨,瞧着个把时辰就过去了,四妹妹何必挂怀?” 惜春还没言语,便有探春说道:“四妹妹哪里是挂心这场雨?她是盼着远大哥的贺礼呢,生怕远大哥被这场雨阻了,再一时回不来。” 湘云这才恍然,笑着道:“是了,远大哥的贺礼最是用心……只可惜先前每回我过生儿都是在侯府,算算起码积欠了我两回贺礼,回头儿我定要寻远大哥讨了来。” 一旁的黛玉忍不住揶揄道:“好个会算计的云丫头,人家过生儿也不见你送贺礼,错过你一回便补上?” 湘云这会子快意,也不与黛玉计较,只娇憨着笑道:“了不起我回头儿给远大哥补上就是了……”搭眼乜斜黛玉一眼,又笑着与一旁的探春道:“真真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有人还不曾过门儿呢,如今就替远大哥算计着了。” 黛玉嗔笑着丢过去一把长寿果:“讨打!” 湘云胡乱用袖子一兜,竟兜住了几枚,得意捏碎一枚丢进嘴里,歪着小脑袋故意眼气黛玉。 湘云原本只是心下嫉恨,想着黛玉此前所得原本都是她的,不拘是姑祖母宠溺还是住在碧纱橱。如今失而复得,眼见姑祖母三两日才过问黛玉一回,这愤懑心绪自然就平复了。 虽彼此也斗嘴不停,却少了素日里那般针尖对麦芒。 扭头湘云又安抚惜春道:“四妹妹放心,远大哥最是疼你,莫说只是下雨,便是天上下刀子他也得赶回来。” 二姐姐迎春笑道:“云丫头愈发口无遮拦了,不过——”瞧了眼小惜春,道:“四妹妹得空便往远兄弟处耍顽,想来此番那贺礼定极用心思呢。” 探春也希冀道:“却不知远大哥这回会送什么物件儿。” 正说话间,忽听得后头喧闹声,扭头便见莺儿撑伞,宝姐姐披了雨衣,正快步自游廊行过来。 那游廊自藕香榭蜿蜒而来,与晓翠堂中间只隔了葡萄架,门前几个丫鬟招呼着,宝姐姐与莺儿便跨过游廊两侧的围栏,穿过葡萄架跑进了晓翠堂里。 这会子疾风骤雨,莺儿半边儿身子尽数打湿,便是宝姐姐也湿了裙裾。 众姊妹赶忙上前招呼,又有丫鬟送上帕子为主仆两个擦拭了。宝姐姐方才与陈斯远幽会过,这会子心绪极佳,见状便笑道:“早知过会子再来了,谁知正赶上雨大的时候。” 惜春赶忙问道:“宝姐姐,远大哥可回了?” 自然是回来了的,可宝姐姐却摇头道:“眼看着要下雨,我便先行一步,也不知远大哥这会子回没回。” “哦。”惜春蹙眉应了,复又坐下,双手撑着包子脸苦闷不已。 宝姐姐瞧在眼中,与黛玉对视一眼,顿时俱都笑意满满。待少一时,忽而前门丫鬟叫道:“诶呀,远大爷来了!” 旁人还没说什么,小惜春已然一溜烟的到了门口。遥遥便见如烟雨幕中,披了黑雨衣的身形阔步跳跃而来。惜春的小脸儿上顿时噙了笑意,须臾便眉眼弯弯。 于是拢手遥遥嚷道:“远大哥慢些,仔细别滑倒了……额——” 话音未落,那雨中的身形双臂乱摇,一屁股拍在了水中,随即龇牙咧嘴而起,又往这边厢跑来。 眼看跑得近了,惜春紧忙将门前丫鬟赶了,随即便见陈斯远一大步落在晓翠堂里。 雨衣上的水珠汇聚,丝丝缕缕淌在地上,司棋、侍书凑过来为陈斯远褪下雨衣,司棋见陈斯远后腰都湿了,顿时蹙眉道:“哥儿何必着急?这下倒好……不若我去清堂茅舍寻一套衣裳来?” 那陈斯远洒然一摆手,道:“无妨,这点儿水渍过会子就干了。” 宝姐姐正犹豫着,二姑娘已然越众而出,吩咐道:“绣橘,快去搬了火盆来,身上淋湿了总要烤一烤火,湿气浸染可不是好事儿。” 绣橘应下,紧忙与侍书往秋爽斋去搬火盆。 陈斯远笑着朝二姐姐略略颔首,又拱手与诸姊妹打过招呼,这才探手揉了揉小惜春的脑袋,又从袖笼里抽出个锦盒来,随即蹙眉道:“盒子都摔破了……不过不要紧,内中物件儿是铜铁做的,想来不曾摔坏,四妹妹快瞧瞧。” “嗯。”惜春展颜接了锦盒,又抬眼道:“远大哥人来了就好,我也不在意什么贺礼的。” 陈斯远笑道:“好好好,可算没白疼四妹妹。” 惜春被说得赧然,到底拆了锦盒,扫量一眼,便见内中是个精巧的铜皮盒子,一面又有两个凸起的铜皮珠子,其上还有玻璃镜片;另一则,则有个能转动的把手。 众金钗聚拢过来,嘀嘀咕咕揣测纷纷,偏生无一人猜中此为何物。 此时陈斯远业已落座,那紫鹃急切奉上热茶来,待其呷了一口才道:“四妹妹双目凑近圆筒,冲着光亮处摇动把手瞧瞧看。” 惜春应了声,依言施为,自有丫鬟转动把手,内中便叮叮咚咚传来悠扬音乐,正凑过去观量的惜春不禁惊呼一声儿:“画儿活了!” 湘云年纪只比惜春大一些,闻言纳罕道:“画儿还会动?四妹妹快让我瞧瞧!” 探春虽不曾说话,却也凑了过去。那惜春已然嬉笑起来,探手将湘云推搡在一旁,笑道:“有趣,待我瞧过了云姐姐再瞧。” 这物件儿陈斯远一早儿就预备了,算算到今日足足两月有余,内中的画都是出自其手笔,余下的棋局乃是托了造办处所作。 单是这新鲜物件,造办处便开价七十两银子,谁知前几日试用时,那造办处的小吏见识了此物真正用处,顿时大喜过望。待禀明了上头主事,竟将那七十两银子给免了,只求陈斯远能允许来日造办处发售此物。 不过是个玩物,陈斯远自是应允下来。 那边厢几个小的凑在桌案旁观量,陈斯远端坐椅子上,扫量一眼,便见二姑娘、宝姐姐、表姐、黛玉都不曾凑过去。 陈斯远顿时心下发苦,不禁暗忖,若二姐姐说话儿,自个儿总不能不接,说不得便惹了宝姐姐气恼。本待寻表姐邢岫烟说话儿,谁知邢岫烟好似窥破他心思一般,竟笑着起身也往惜春旁凑趣,道:“到底什么画儿还会动?也让我瞧瞧。” 好一手隔岸观火! 陈斯远顿时挠头,正待另寻他法,此时就见宝姐姐扭头道:“上回莺儿就赞二姐姐那梅络子打得好,昨儿我瞧过了,果然极好。二姐姐得空也往蘅芜苑走一走,正想问二姐姐讨教怎么打络子呢。” 迎春谦逊道:“不过是胡乱打的,宝妹妹打的又差了哪儿去?” 眼见两女一言一语说将起来,陈斯远紧忙扭头朝着黛玉颔首,却见黛玉似笑非笑看将过来。 陈斯远思量道:“前几日见过丁郎中,说是妹妹那方子又有增减?” 黛玉道:“快别提了,那药汤愈发苦涩,每回和了蜜水才勉强服下。难为你费心,左右不过是些老毛病了,依着我,增一些减一些也无妨。” 话音落下,一旁的雪雁就笑眯眯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先说姑娘这春秋两季不过略略咳了几日便大好了。” 又有紫鹃说道:“说来前一回太太也说过,好似有一味药专对姑娘的症候,” 王夫人为黛玉寻药?陈斯远听得直蹙眉。眼见黛玉眸中无悲无喜,雪雁不明所以,偏那紫鹃面上意味深长,心下哪里不知紫鹃此番是在通风报信? 那王夫人素来厌嫌黛玉,又怎会上赶着给其送药?也不知王夫人此番是蓄意讨好自个儿……还是别有所图。 因是他便说道:“这医方不好轻易改易,须知治病最忌中途换了郎中,如今丁郎中开的方子既然对症,林妹妹还是沿用此方为妙。” 紫鹃颔首道:“我们姑娘也是这般说的,后来太太也就没再提及。” 陈斯远看向黛玉,黛玉便偏过头去。 正待说起旁的,那边厢惜春恋恋不舍到底撒了手,将那物件儿让给湘云观量,自个儿行至陈斯远跟前儿敛衽一福:“多谢远大哥,这贺礼我极为喜欢。” 陈斯远笑道:“四妹妹喜欢就好……那后头有个小巧抽屉,能将画抽出来,妹妹若想探寻究竟,回头儿自个儿抽出来观量就是了。”顿了顿,又道:“说不得四妹妹来日自个儿也能画这会动的画儿了呢。” 惜春年岁不大,却是个聪慧的。方才丫鬟转动的稍慢了些,她便瞧出了内中的破绽来,待听闻陈斯远说过,心下已然大抵知晓了内中道理。于是便笑道:“既如此,我来日可要用心学画儿了。我们姊妹四个各以琴棋书画为雅好,娘娘擅琴曲,二姐姐擅围棋,三姐姐喜读书,我若不会作画,岂不是堕了姊妹们的名头?” 此言一出,惹得陈斯远哈哈大笑,探手又揉了揉惜春的小脑袋,只觉得小姑娘分外可亲。 说过半晌,湘云也瞧过了,回过头来自是赞叹不已。至于当面央陈斯远来日补贺礼,自然是顽笑之言,只是湘云也拿定了心思,待来日陈斯远生儿,总要用心送一份贺礼才是……说不得来日回礼便是这般精巧的物件儿呢? 待三姑娘、邢岫烟、二姑娘迎春、宝姐姐、黛玉俱都看过,果然都纷纷赞叹陈斯远心思精巧。 于是纷纷落座,说说笑笑间又心思各异。 邢岫烟隔岸观火,人少时与陈斯远热络得无话不谈,偏一多便没了言语,只偶尔凑趣附和一嘴; 小惜春这会子只剩下欢喜,眼见丫鬟们也眼馋,便大气地请丫鬟们也瞧个新鲜; 三姑娘探春隐隐知道二姐姐迎春的心思,几次将话头点在迎春身上,偏又被宝姐姐打岔过去。探春又不是傻的,一回两回也就罢了,眼见宝姐姐总是如此,不免便留心观量起来; 宝姐姐岔开话头,很是说了几个顽笑话儿。不时扫量一眼那精巧的铜皮盒子,心下自不会多心陈斯远对惜春有什么,只当他怜惜小惜春孤寂,这才疼惜、照拂有加; 二姑娘迎春眼见几次被宝姐姐岔开话头,当下也不多说话儿了。心下则想的分明,这等众人齐聚的时候,多说一句、少说一句又能如何?再有一些时日宝兄弟便能得了自在,到时风言风语落在王夫人与薛姨妈耳中,那金玉良缘还不知如何计较呢。此事啊,不到尘埃落定都做不得准儿! 反倒是黛玉最是悠哉,凑趣般瞧了会西洋景儿,时不时撩拨云丫头一嘴,一盏茶水,一把西瓜籽,优哉游哉,可谓偷得浮生半日闲。 临近申时,外间雨势渐弱,西天见了日头。又有大丫鬟鸳鸯撑了油纸伞来,笑着道:“老太太发了话儿,今儿个赶上下雨,不若挪到后头大厅里置办席面儿。这会子女先儿、小唱都来了,老太太让姑娘们过去呢。” 湘云顿时欢喜着跳起来,吵嚷着便往大厅而去,唬得翠缕紧忙撑了伞去追。 余下金钗,纷纷瞥向陈斯远。 众人都知陈斯远不得老太太的意,因是除无必要,陈斯远极少往那荣庆堂去。 奈何事涉长辈,她们也不好置喙。 陈斯远也不在意,只起身笑着与众金钗道别,唯独小惜春瘪着嘴凑过来道:“可惜远大哥不能同去。” 陈斯远笑道:“这又何妨?左右下个月便是我生儿,到时咱们就在园子里办,定要办得热热闹闹的。” “嗯!”惜春用力点头,这才与其依依惜别。 陈斯远自是施施然回转清堂茅舍,与香菱、红玉、五儿说了会子话儿,便往书房里温习书本。 俄尔,那若有若无的鼓乐、吟唱声与时不时的哄笑声传来,陈斯远隐隐有些孤寂之感,便不由得犯了思量。 依着原本思量,总要来日下场见真章后才好搬离荣国府。只是此时与宝姐姐进展顺遂,若来日不生旁的枝节,年内定下婚约,两年后过门,到时自然便能顺理成章搬离荣国府。 转念又觉不对……若不留在荣国府,又指望谁来看顾林妹妹? 踌躇一番,陈斯远顿时苦笑起来,只怕来日反倒要自个儿拖着宝姐姐不成婚了。 这日本道再无旁的事儿,谁知临近戌时,清堂茅舍本已关了大门,忽有人外间叩门。 这会子红玉正伺候着陈斯远洗漱呢,闻声紧忙披了衣裳去瞧,待须臾回转,笑着说道:“大爷,四姑娘来了呢。” 陈斯远纳罕抬眼,便见小惜春领着彩屏、入画两个丫鬟行了进来。 陈斯远上前笑道:“四妹妹怎么来了?” 惜春就道:“大家伙齐聚,唯独少了远大哥,一则我心下不忍,二则也怕远大哥心下孤寂。”说话间接了彩屏手中的食盒,自个儿提到桌案上,铺展开来,内中竟是一壶酒与两个酒盅。 惜春斟了酒,捧着送至陈斯远身前,道:“今儿是我生儿,总要请远大哥吃一杯庆生酒。” 陈斯远瞧着小姑娘认真的模样,顿时心下熨帖不已。笑着接了酒盅,连饮了三杯,小惜春方才展颜道:“好在下月便是远大哥生儿,到时候咱们定要好生热闹一回。” “好,一言为定。” 小惜春又探手与陈斯远击掌,因此时天色已晚,这才匆匆告辞而去。 陈斯远一径送至门口,又打发红玉、五儿提了灯笼去送,遥遥见惜春一行掩于木山石之后,这才笑着摇摇头,暗忖这丫头果然没白疼。 …………………………………………………… 倏忽十几日,别无旁事。 陈斯远私底下与薛姨妈、邢夫人幽会了两回,薛姨妈那边厢自是能哄则哄,面上全不在意来日是不是要娶宝钗,反倒惹得薛姨妈自个儿上了心。 只因前几日薛姨妈回老宅小住,儿媳曹氏旁敲侧击过问陈斯远情形,说有人请托到了曹家,有意将女儿许配给陈斯远。 薛姨妈仔细扫听,这人家来头不小,乃是鸿胪寺卿费茂肱!费茂肱此人虽只是正四品的官职,可其父乃太上时的阁老,家中亲朋故旧无算,自然称得上是显赫人家。 连这般人家都要相看陈斯远,配自家的宝钗自是绰绰有余。 又听儿媳曹氏说过外间品评,说若下一科陈斯远高中皇榜,十有八九便被圣人点做探。大顺开国百年,二十岁的进士虽不算仅见,却也极为罕见。且历数前朝,二十余能中皇榜者,无不是人中龙凤。 薛姨妈一直与陈斯远相处,心下虽知陈斯远了不起,却从不知竟是这般了不起!眼见陈斯远并不在意,这才隐隐动了撮合其与宝钗的心思; 至于邢夫人,陈斯远用了十分本事,将其教训得服服帖帖。谁知邢夫人当面应承得好好的,扭过头来却小动作不断,三天两头寻了二姑娘迎春教唆。只因知晓邢夫人的心思,又念及大老爷贾赦素来是个画饼的,陈斯远便懒得理会。 却说这日才过立夏,暑气蒸腾之下,即便书房里有冰盆降温,陈斯远也心下烦闷,读不进去书。 抬眼观量,那最好读书的五儿也困倦着趴在堂中桌案上。这姑娘只穿了一件对襟比甲,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胳膊与大段的脖颈来。 来荣国府二、三年,陈斯远自是知晓时人保守在外,在家中则极为放得开。便有如四下的丫鬟,除非外出办差,余下光景待在房里伺候,多是五儿这般穿着。 柳五儿这会子酣睡过去,面颊上压出一片暗红印迹,嘴角还噙了一丝口水。陈斯远瞧着有趣,凑过去正要逗弄,谁知外间忽而有人叫门:“远大爷可在?” 五儿倏然惊醒,唬得紧忙往梢间里躲。陈斯远赶忙道:“听声儿好似是平儿姑娘。”这才将五儿安抚住。 外间自有婆子将平儿引进来,五儿羞赧着披了纱衣来迎,那平儿也不去瞧她,入内敛衽一福,说道:“东府定下后日摆酒,珍大奶奶托付了我们奶奶四下告知,我便来与远大爷说一声儿。” 陈斯远纳罕道:“不年不节的,东府摆的哪门子酒?” 平儿掩口笑道:“自然是喜酒。”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前儿太医诊脉,说是珍大奶奶有喜了。” “原来如此。”陈斯远颔首笑着应下。尤氏怀孕,本就在预料之中。上个月月末尤氏便觉身子不爽利,本月更是一回也没去新宅。尤二姐还说过,尤氏本月月事没来,如今诊过脉,果然就有了。 平儿又道:“昨儿个大太太、大老爷、我们奶奶一道儿去的东府,珍大爷欢喜得手舞足蹈,非要闹着摆酒听戏,任大老爷怎么劝都劝不住。” 陈斯远意味深长道:“珍大哥这般欢喜……嗯,也在情理之中。” 平儿眨眨眼,不敢接话头,紧忙道:“远大爷既知道了,到时别忘了过去热闹一番。奶奶还等我回话儿呢,这就走了。” 五儿不好去送,陈斯远便挪步道:“我送平儿姑娘。” “远大爷不必客套,留步就是了。” 陈斯远送至院儿里,目送平儿而去,停在院儿中略略蹙眉。只因他与尤氏不过是各有所求,因是心下也不在意那孩儿。至于往后如何,总计他不会为着个孩儿将自个儿给搭进去。 宁国府就是个粪坑,躲都躲不及呢,陈斯远又岂会自个儿急吼吼跳进去? 摇摇头,他自是回了房里避暑,不提。 却说平儿一路手搭凉棚行出大观园,回了凤姐儿,便随着凤姐儿往荣庆堂而去。 此时荣庆堂内笑语晏晏,邢夫人难得往荣庆堂走动,便捡着东府情形一一说将出来。 惹得贾母嗔怪道:“这珍哥儿也是沉不住气,孩儿还不曾落定,哪里好这会子就办酒?” 邢夫人笑道:“大老爷也是这般说的,谁知怎么都拦不住珍哥儿。东府那情形……老太太也知。” 贾母沉吟着点点头,没接茬。贾敬避居城外道观,贾蓉坏了子孙袋,贾珍急得上窜下跳,三五日便请了贾珩过府一叙,存的什么心思,谁人不知? 贾母自是瞧不上东府种种,只因隔了府,宁国府又是大宗,尤其那贾珍素来孝顺,贾母这才不好多言。 心下只盼着那尤氏怀中的孩儿乃是珍哥儿的,而不是珩哥儿的才好。 难得贾母给邢夫人几分好眼色,邢夫人顿时心下一动,忍不住说道:“老太太,这有些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贾母乜斜过来依旧没言语……大抵是生怕邢夫人犯蠢,提及东府情形。 谁知邢夫人却道:“老太太也知,如今二姑娘养在我房里。我既为嫡母,总要为迎春思量思量。眼见着迎春也不小了,我这些时日便忙着给迎春寻一桩妥帖婚事。” 贾母不阴不阳道:“难为你费心了。” 邢夫人听不出好赖话,只笑道:“老太太这话儿说的,我若不替迎春思量,还有谁去管迎春?” 这话极不中听,惹得贾母蹙眉不已。 此时凤姐儿与平儿早已入得内中,只是一边厢是老太太,一边厢是婆婆,凤姐儿夹在当间儿不好插话儿。 那邢夫人就道:“我思量了一番,可巧就寻见了个妥帖的姻缘……老太太以为远哥儿如何?” “嗯?”贾母忍不住愈发蹙眉。她心下极不喜陈斯远,盖因其一封婚书便将贾母心下的算计打了个稀碎。不得已之下,贾母只好将湘云接来,依旧养在碧纱橱里。 只是人老成精,这素日里无关紧要的,凭着个人喜好行事自是无妨;事涉联姻,由不得贾母仔细思量起来。 明眼人都知,开国百年,勋贵声势日衰。看前明便知,此后定是文官掌天下。那姓陈的小小年纪便中了举人,且极有才名,又有殖货之能,若来日高中皇榜,必前程远大! 与这等人联姻,既不会委屈了二姑娘,说不得来日还会对贾家大有裨益。 另则,二姑娘与自个儿那外孙女也算知根知底儿,迎春为正室,总不会与黛玉别苗头。 如此,有百利而无一害! 心下思量分明,贾母便露出了点儿笑模样,说道:“远哥儿自是妥帖。只是这婚姻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做祖母的哪里好多嘴?你可曾与大老爷说过了?” 邢夫人闻言顿时愈发得意,笑着道:“老太太不知,这话儿……还是大老爷先提起的呢。” 贾母笑容愈发和善,便道:“那此事你们夫妇商议着办就是了,若嫁妆不够,来日从我那体己里拨付一些也就是了。” 邢夫人大喜过望,不由得起身一福道:“诶唷唷,还是老太太疼惜孙女儿,那媳妇代二姑娘先谢过老太太了!” 说话间又有薛姨妈与宝钗齐至,薛姨妈只听了半句,入内见了礼就笑道:“大太太又有喜事不成?” 邢夫人老蚌怀珠得了四哥儿,薛姨妈这话自是满是揶揄。 奈何邢夫人光顾着欢喜了,竟没听出内中意味来。当下只笑着意味深长道:“可不就是喜事?大老爷与我一直想撮合远哥儿与二姑娘,眼见着两个小的素日里没少走动,今儿个我便来请了老太太的吩咐。不想老太太也是乐见其成,还说要给二姑娘添妆呢,可不就是喜事?” 薛姨妈一怔,身旁的宝姐姐霎时间脸色煞白,死死攥着帕子、面无人色。 薛姨妈心下急切,口中不自在道:“这……的确是喜事,却不知远哥儿是什么心思?” “瞎!”邢夫人一甩手中帕子,笑着道:“远哥儿孤苦伶仃一个,又早就另开户牌了,我与大老爷一道儿撮合,他岂有不应之理?” “原来如此,那自然是极好的,极好的。” 母女两个僵硬着落座,又对视一眼,薛姨妈便见宝姐姐强忍着方才没掉下眼泪来。心下不由得一揪,早知如此,当日就不该理会那劳什子的金玉良缘!事到如今,反倒自个儿坐了蜡! 少一时,又有三春、黛玉、湘云、邢岫烟一道儿而来。那邢夫人本就是口不择言的,当面又说了此事。 二姑娘心下狂喜之余,羞得寻了由头掩面而去;黛玉、邢岫烟一并看向面无人色的宝姐姐;惜春只顾着欢喜了,倒是探春自宝姐姐脸上瞧出了些许端倪。 连探春都瞧出了苗头,又岂能瞒得过贾母去?老太太心下暗自惊奇,思量着薛家这是脚踏两只船?一边厢惦记着金玉良缘,一边厢又攀附了陈斯远? 待过得须臾众人散去,凤姐儿、平儿主仆两个一路嘀嘀咕咕。 平儿便道:“奶奶可瞧见了?姨太太与宝姑娘都变了脸色呢!” 凤姐儿与薛家可不算对付,只因前两年凤姐儿一心帮着老太太,薛家则帮着王夫人。如今眼看东风压倒西风,凤姐儿有心往王夫人跟前凑,却怎么也越不过薛姨妈去,心下自是巴不得薛家坐蜡。 闻言便笑道:“我那姨妈也是个心思多的,一边厢说着金玉良缘,谁知一边厢还记挂着远兄弟。这脚踩两只船,一个不好啊……就容易踩空落了水。” 平儿颔首,旋即笑道:“奶奶这话儿说的,好似远大爷更像是脚踏两只船呢。” “远兄弟?”凤姐儿感叹道:“那如何能一样?远兄弟这等才俊,真真儿是一家郎君百女求。也就是如今囿于园中,待他来日搬出去,说不得好人家的姑娘踏破门槛也要为婢为妾呢。” (本章完) 第250章 姊妹生怨 第250章 姊妹生怨 却说探春、惜春、湘云三个小的一并往大观园而来,湘云、惜春叽叽喳喳,只顾着替二姐姐迎春欢喜,唯独那探春却蹙眉不已。 探春比惜春年长一些,此前又养在王夫人房里,知道的内情自然多一些。就有如薛家没来之前,探春便早知薛蟠打死了人,此番一则避祸,二则也是王夫人生出撮合宝玉、宝钗的心思。(注一) 探春一介庶女,生母、兄弟都是那等没起子的,夹在当间儿自是艰难度日。她心下自是瞧不上薛家那等金陵一霸,只是因着嫡母王夫人的情面,这才不曾表露出来。 待薛家到来,探春又见宝姐姐丰美艳丽、端庄娴雅,与人说话如沐春风,行事又处处周全,自是惹得探春欢喜。心下暗忖,与这表姐好生交往了,只有好的,没有坏的。 又因嫡母王夫人转了心思,不再想着那金玉良缘,探春思量一番,于情于理嫡母王夫人只有支持宝姐姐与远大哥的份儿,她若是赞同二姐姐,岂不得罪了嫡母? 再者说了,方才宝姐姐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从未有过,显是与远大哥……情根深种? 若是这般,二姐姐岂不成了后来的?这后来的哪儿有越过前头的道理? 此时惜春瞥见探春蹙眉不语,不禁纳罕道:“三姐姐琢磨什么,怎地眉头紧蹙的?莫非不喜二姐姐与远大哥的婚事?” 探春摇头道:“他们若是成了,自是极好的……只是,此事只怕还有的说道呢。” 湘云因着事不关己,又因心思不多,是以费解道:“三姐姐怎地这般说?” 那私下里的事儿,探春自然不好与湘云说,于是只是摇了摇头。惜春欲言又止,也碍于湘云在,这才止住话头。 待三个小的一道儿用过晚饭,湘云自去前头碧纱橱,惜春便来秋爽斋寻探春说道。 到底是自家姊妹,探春也没遮掩,说道:“瞧宝姐姐那情形,只怕早与远大哥……偏大太太又提及二姐姐,如今太太还看着宝二哥,来日如何还真不好说呢。” 惜春不禁蹙眉纳罕道:“再如何说,二姐姐也是更亲一些,三姐姐哪儿有帮着表姐,不帮亲姐姐的道理?” 探春赶忙摇头,道:“不是这般说的,这事儿你还小——” 惜春顿时恼了:“我即便小,也明白道理。有理帮理,没理帮亲。宝姐姐自然极好,可我与二姐姐更亲,自然盼着远大哥娶了二姐姐!” 探春叹息一声儿没言语。 惜春便道:“我知三姐姐怕得罪人,偏我这隔府的不怕得罪人。三姐姐心下为难,只管不言语就是了,我却是要帮着二姐姐说句话的。” 说罢一顿足,扭头气哼哼便走。 探春追了两步,又为难的止步,双手绞着帕子蹙眉不已。(注二) 眼见小惜春过蜂腰桥而去,探春正待回身,便见紫菱洲上丫鬟、婆子嬉笑往来,俱都喜气洋洋,又见滴翠亭里邢岫烟闲适而坐,打了檀香,烹了香茗,任凭篆儿在一旁叽叽喳喳,邢岫烟只淡然处之。 探春摇了摇头,心下自是艳羡邢岫烟这般闲云野鹤的性儿,只是一边厢是宝姐姐,一边厢是二姐姐,她又如何淡然处之? 摇头叹息,探春回返秋爽斋自是不提。 却说紫菱洲缀锦楼里,刻下真真儿是四下都泛着喜气儿。 方才荣庆堂里邢夫人当面提及婚事,羞得二姑娘掩面而回,这会子兀自躲在房里不曾出来。 刻下一众丫鬟、婆子得了信儿,纷纷到迎春房前来道喜。大丫鬟司棋、绣橘两个也是欢喜不已。 那绣橘心思简单,单论品貌,那远大爷瞧着便胜过琏二爷、宝二爷,再算上才干、能为,那两位二爷更是拍马都赶不上!若自家姑娘果然嫁了远大爷,绣橘这等大丫鬟自是要做陪嫁丫头。 虽不敢奢望,可万一姑娘身子不爽利,来日她也得了远大爷宠幸……这辈子岂不就妥当了? 一旁的司棋心思多一些,这会子更是得意非常。错非她奔走串联,鼓动了自家姑娘奋力相争,又岂会有此时来运转之时? 如今大太太当着老太太的面儿说了此事,说不得这婚事就定下来了。来日自个儿自然也算作陪嫁丫鬟一并嫁过去的,就算论功行赏,也跑不了一个妾室的名分。 这般算来,来日就算比不上香菱,她司棋好歹也跟红玉一般无二。 心下得意,眼见紫菱洲的丫鬟、婆子,乃至左近园子里的丫鬟、婆子都来恭贺,司棋虽忍不住笑意,开口却道:“如今不过八字才有一撇,还做不得准呢,你们想讨赏却是早了些。” 下头丫鬟、婆子起哄道:“都过了老太太的面儿了,哪里还做不得准儿?” 又有的道:“今年下定,来年成亲,说不得啊,后年就能吃百岁酒了。” 司棋笑道:“越说越没谱,小心我们姑娘恼了请你们吃板子!” 便有婆子腆着脸上前作揖道:“咱们也不要赏钱,这等大喜事,讨一口酒喝总是有的吧?” 司棋与绣橘对视一眼,便点了点头。绣橘赶忙道:“姐姐,这月月例还没发下来呢,上回嬷嬷又问姑娘借了不少银钱。” 司棋咬了咬牙,暗忖来日总要将王嬷嬷那老虔婆打发了,留着早晚是个祸患。心下一横,便从自个儿荷包里寻出一枚银稞子来,悄然塞给绣橘吩咐道:“去寻平姑娘兑了铜钱赏了她们吧,不然还不知要闹腾到什么时候呢。” 绣橘赶忙应下,与众人道:“你们也别闹,我这就去寻平儿姐姐兑铜钱来。” 一应丫鬟、婆子合掌、跳脚欢呼,当下簇着绣橘往前头凤姐儿房而去。 司棋抿嘴笑着,目送一应人等远去,这才扭身上楼进了房里。 打了珠帘往内观量,便见二姑娘闷坐床头,面上不见羞赧,只蹙眉思量着。司棋笑吟吟凑过来,笑道:“姑娘得偿所愿,怎么脸上不见喜气?” 迎春抬眼道:“哪里就得偿所愿了?” 司棋嗤的一笑,道:“大太太亲口提及,又在老太太跟前儿过了明路,如今更是阖府皆知,这总不是假的吧?来日啊,只要过了大老爷那一关,就没有不成的道理。” 迎春苦笑一声摇头道:“若是这般简单倒好了……” 远兄弟可不是个好脾气的,若他一心推拒,便是大老爷又能奈他何? 且她那个爹爹,便是蛤蟆过过手都要攥出油水来,此番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端呢。 自古福祸相依,迎春心下只觉此番邢夫人太过操切了些,若徐徐图之说不得还有个转圜。如今将话说死,却是再无转圜之能。倘若来日远兄弟果然推拒,到时她又该如何做人?传扬出去,只怕再难找婆家了。 多思无益,而今只能走一步瞧一步了。 司棋不知迎春心思,又上前恭贺了几句,眼见迎春心不在焉,便干脆扭头儿自个儿高兴去了。 不提缀锦楼情形,却说小惜春出得秋爽斋,一路径直往清堂茅舍而来。 身旁彩屏、入画两个劝慰了几句,偏没一句称了惜春心意。 小姑娘心中自有一杆秤,自小隔府而居,尝惯了人情冷暖,哪个是真心,哪个是假意,惜春倒是比探春想得更分明些。 宝姐姐虽好,说话和风细雨,仔细想来不过是惠而不费的小事;二姐姐自个儿境遇不佳,却偷偷指点了惜春好些事儿。(注三) 于是小惜春心下,二姐姐自然比宝姐姐更亲近些。 偏三姐姐不知如何想的,这等事儿还要犹豫不定!换做旁人,惜春理都不理,奈何三姐姐探春素日里与她最亲近,于是惜春便愈发气恼。 这般气鼓鼓一路行来,转眼便到了清堂茅舍前。 小丫鬟芸香正在门前踢着毽子,见惜春气恼而来,赶忙招呼一声儿,又往内通禀。 惜春上前扫量芸香一眼,直把芸香瞧了个心下莫名,继而才道:“还踢毽子呢,出了大事都不知。” “哈?” 惜春数落道:“我若是你,这会子赶快去勤打听去,免得远大哥问起来一问三不知。” 芸香眨眨眼,丢了毽子就跑:“多谢四姑娘,我这就去!” 惜春摇了摇头,抬脚进了清堂茅舍里,自有红玉来迎。因惜春常来,是以也不用陈斯远来迎。少一时进得内中,惜春抬眼便见陈斯远自书房行出来。 “四妹妹来了?正好,姨太太昨儿送了些玫瑰露。”扭头与五儿吩咐道:“快去盛一些来。” 五儿应声退下,陈斯远扭头又见惜春面上气鼓鼓的模样,顿时笑道:“这是谁招惹了四妹妹?来来,说说看,我给四妹妹出气。” 惜春瘪瘪嘴,没言语,反倒乍然说道:“远大哥,你来日娶了二姐姐可好?” 陈斯远顿时愣住,心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于是开口说道:“四妹妹你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惜春也不回话儿,只自顾自的道:“二姐姐聪慧,只是因着境遇不好,这才藏拙……远大哥是知道的。且二姐姐贤惠,极擅女红,打络子更是一绝。怎么瞧都比宝姐姐强一些!” 陈斯远与惜春打惯了交道,情知这小姑娘急切之下听不得旁人说话,便顺势道:“还有呢?” “还有……”惜春蹙眉嗫嚅半晌,摇了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总觉着二姐姐比宝姐姐好一些。” “呵,”陈斯远笑着揉了揉惜春的小脑袋,说道:“这婚姻大事,比得可不是谁好谁不好,上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还有缘分二字。” 惜春便仰着小脸儿道:“自古娶妻娶贤,远大哥不是早有个情投意合的邢姐姐了吗?” 一句话噎得陈斯远半晌无语,只得苦笑道:“四妹妹又是从哪儿听了风言风语?” 惜春道:“哪里是风言风语?方才那会子大太太当着老太太的面儿说的,如今只怕阖府都知道了。” “啊?”陈斯远顿时挠头不已。心道邢夫人这是要上天啊! 略略思量,暗忖以大老爷无利不起早的性儿,只怕定要以婚事拿捏自个儿。另则,王夫人先前便有撮合自个儿与宝钗之意,王夫人不日便能出门儿,料想总不会袖手旁观。 两厢迭加,说不得邢夫人空欢喜,二姐姐更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陈斯远心下只当惜春生怕来日自个儿娶了宝钗,再冷落了她,便扯着惜春道:“四妹妹放心就是,来日不拘我娶了谁,总不会冷落了四妹妹……是了,那物件儿可拆开瞧过了?” 惜春闷声应下,又嘟囔道:“我不是因着这个——” 不待其说完,陈斯远便笑道:“好好,知道四妹妹为我考量,多谢四妹妹了。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事儿啊,还是我自个儿拿主意为好。” 惜春这才抬眼应了一声儿,低头又见陈斯远扯了自个儿的双手,小姑娘没来由地俏脸儿一红,当下也顾不得再为二姐姐说好话,匆匆吃了一碗玫瑰露便告辞而去。 这般情形落在红玉眼里,她便凑过来数落道:“大爷也是,如今四姑娘也大了,往后可不好再当小时候那般拉手摸头了。” 陈斯远笑着应道:“我的错,来日再不会了。” 他就这点儿好,但凡犯了错,总会当面便认下。红玉见此也不继续数落,转而蹙眉道:“这好端端的,大太太要做什么?” 这会子抬出二姑娘来要跟宝姑娘打擂台? 此时又有香菱行过来低声道:“大爷,我去蘅芜苑瞧瞧?” 香菱此前在薛家多得宝钗照拂,不然一早儿被薛大傻子吃干抹净了。如今到得陈斯远身边儿,又寻回了母亲,自觉境遇顺遂,便愈发感激宝姐姐。此时出了这等事儿,于情于理都要去瞧瞧宝钗。 陈斯远便点了点头,于是香菱匆匆往蘅芜苑而去。 红玉瞧了香菱一眼,心下不禁艳羡。暗忖香菱竟与宝姑娘、林姑娘都极要好,来日不拘去了哪一房都能吃得开。倒是自个儿,来日须得琢磨着到底是去林姑娘那一房,亦或者是去宝姑娘这一房…… 略略思量,红玉扭身又与陈斯远道:“大爷还不快拾掇了?说不得过会子东跨院便要请大爷过去说话儿呢。” 陈斯远却意味深长道:“不急,且等着就是了。” 前日胶乳便涨到了每斤六分五,大老爷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这会子又怎会瞧得上自个儿? 东跨院。 邢夫人旗开得胜而回,自是心下得意。随行的王善保家的、秦昱家的、苗儿、条儿俱都喜气洋洋。 待一径回得东跨院正房里,那王善保家的便忍不住道:“太太,这二姑娘的婚事如今过了明路,不若寻了哥儿知会一声儿?” 司棋虽遮遮掩掩,可王善保家的这老货人老成精,早认定外孙女与陈斯远有染,自是巴不得司棋随着迎春一道儿嫁过去呢。 邢夫人心道前两日小贼方才腹诽过,这会子她哪里敢单独寻了陈斯远过来? 因是摇头道:“不急,过会子与大老爷说过了再叫也不迟。”又打发秦昱家的:“去瞧瞧大老爷可还在外书房?” 秦昱家的就道:“方才那会子姓孙的又来了,想来这会子也该答对走了。”说罢扭身便往外书房而去。 邢夫人扫量苗儿、条儿一眼,又笑着允诺道:“你们两个也别急,若婚事定下来,这陪嫁丫头总不能只两个。到时候,自有你们的好儿!” 苗儿、条儿两个自是千恩万谢。 听着丫鬟、婆子一通夸赞,邢夫人愈发志得意满。心下思量着,便是来日小贼怪罪,了不起多试几个样儿赔罪也就是了,瞧在四哥儿的份儿上,再如何也不能跟自个儿生分了。 不提她心下如何思量,却说秦昱家的一路出了三层仪门,正撞见邢岫烟之母邢甄氏打外边儿回转,二人聚首,那邢甄氏便道:“秦嫂子往哪儿去?” 秦昱家的自是瞧不上太太家的穷亲戚,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秦昱家的这会子心下畅快,便略略与邢甄氏说了一通,这才赶忙道:“太太打发我往外书房瞧瞧,先走一步。” “啊?啊,秦嫂子慢行。”邢甄氏目送秦昱家的而去,略略思量,忽而一顿足,叫嚷道:“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儿?” 自家女儿邢岫烟与二姑娘可是表姊妹,这若是来日一道儿嫁了去,自家女儿可就不是寻常的贵妾了,按大户人家规矩那可是副室!(参看前言妾室分类) 且谁不知二姑娘最是好脾气?若远哥儿果然娶了二姑娘,那自家女儿来日就好过了! 心下欢喜,邢甄氏紧忙进房寻邢忠说道。奈何邢忠这会子醉眼朦胧,哼哼哈哈应个不停,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只把邢甄氏气了个仰倒。 却说秦昱家的一路到得外书房门前,正瞧见大老爷贾赦与那孙绍祖一并而出。 大老爷板着脸惫懒道:“贤侄且宽心,再有两千两,老夫怎么也能去五军部将那官职跑下来。不过……却是说不好宿边还是留京了。” 自打贾琏去了津门,每日得了胶乳价码便打发小厮快马回京禀报,大老爷贾赦今儿个才得了信儿,说那胶乳已然涨到了六分七一斤,贾琏手头的银钱不多了。 贾赦不禁捶胸顿足,正要寻陈斯远拆借一二,不想这孙绍祖便自个儿送上了门儿。 还是为着补缺之事,大老爷贾赦眼珠一转,顿时计上心头。只道先前那三千两银子不够,须得再加两千两。 本是随口讹诈,不想孙绍祖初来京师不明就里,竟一口应承了下来。 贾赦不由得心绪大好!于是此时亲自起身相送,临了又心有不甘,想着再讹一笔。 那孙绍祖心下骂娘,面上却道:“世叔也知侄儿情形,弓马娴熟,只可惜如今军中更看重战阵之道。” 想那满清时各处兵马火器尚且占据四、五成,更遑论与时俱进的大顺?此时大顺京营火器兵种占据七成,两成的骑兵,余下一成方才是身披重甲专门用来压阵脚的死兵。 “如今侄儿不拘去处,只消补了缺儿,便有了挪腾的余地。至于旁的,来日侄儿再来求世叔问计就是了。” 贾赦颔首道:“也是个道理。既如此,你且先回去等着。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老夫一准给贤侄办妥当了。” “这……”孙绍祖面上犹疑。 “嗯?”贾赦唬弄道:“贤侄莫非不信老夫?若是不信,只管将先前那三千两银子拿回去就是了。” 孙绍祖心下骂娘,却赔笑道:“侄儿只是想着实在有些慢了。” 贾赦便道:“你道各处出缺还可着你不成?” 孙绍祖不敢开罪贾赦,只得唯唯应下。待说了两句奉承话,又拍着胸脯道:“侄儿这就往家中去信,两千两银子,半月内必送到。” 贾赦这才点点头,当即叫了管事儿的去送,自个儿一甩衣袖回了外书房。 那孙绍祖一路腹诽而出,待出了黑油大门骑马出了宁荣街,顿时将贾赦的祖宗十八代尽数骂了个遍。随行小厮听得蹙眉不已,道:“又要两千两?老爷,疏通兵部也不过这个价码,咱们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孙绍祖骂道:“贼他娘的,老子岂能不知?奈何那老货说了,三千两银子早早儿送去疏通了,此时又如何能要得回来?罢了,只当是按规矩走了兵部,往后离那老货远些就是了。” 随从蹙眉道:“这……万一贾将军拿了银钱不办事——” “他敢!”孙绍祖皱眉瞪眼,忽而想起司棋来,又嘿然一乐,道:“拿了银钱不办事儿好说啊,老子那银子就当彩礼了,说不得咱老子也能娶个公府小姐耍一耍!” 有其主必有其仆,随从顿时淫笑不已,二人嘻嘻哈哈打马而去。 且说秦昱家的眼瞅着大老爷进了外书房,赶忙入内回话,只道大太太相请。 谁知大老爷头不抬眼不睁,只闷头拨打算盘。秦昱家的等了片刻,忍不住又道:“老爷?” 却见大老爷一摆手:“稍待。” 噼里啪啦—— 又是一会子,大老爷眉头一挑,顿时喜形于色。方才仔细核算过了,一万八千多两银子,入手的胶乳均价五分九,如今涨到了六分七,算算单单大老爷自个儿就赚了八百多两! 贾赦不由的长出一口气,心下愈发踌躇满志。负手踱步,因着心绪极佳,面上便多了几分笑模样:“太太又有何事?” 秦昱家的眼见贾赦笑得古怪,只肃容回道:“说是二姑娘的婚事。” “嗯。”贾赦点点头,当即踱步而出,朝着后头正房而去。 少一时进得正房里,正瞧见邢夫人逗弄四哥儿。贾赦顿时挤出几分笑意来,正要逗弄四哥儿,谁知邢夫人赶忙拦阻道:“老爷快别逗四哥儿了,上回老爷逗弄过,四哥儿夜惊了好几晚,寻了神汉叫魂儿方才好了些。” 贾赦讪讪收手,落座问道:“前一回不是说过了吗,迎春的婚事不急,老太太心下想多留两年。” 邢夫人就道:“留是留,定是定,早些定下又不妨事儿。再说,今儿个我试探了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听闻老爷要将迎春许配给远哥儿,也是极为赞成呢。” 贾赦眨眨眼,禁不住恼道:“怎地也不与老夫说一声儿,你就闹到老太太跟前儿去了?” 邢夫人眼神儿乱飘,别过头去回道:“早先可是老爷先与远哥儿说的……如今传得四下皆知,我若不与老太太说了,只怕老太太转头便要怪罪咱们嗯。” 贾赦冷哼一声,撇撇嘴暗自思量,将迎春许给陈斯远……也不是不行。正好如今囤积胶乳正缺银钱,干脆让好外甥先送来一万两银子的彩礼……不算过分吧? 他大老爷不过是暂时挪用,待来日自是要随着迎春一道儿送去陈家的。有这一万两,说不得来日翻着翻的就赚回来了! 大老爷越琢磨越有道理,便松口道:“罢了,你既与母亲说了,我也不好反悔。待来日老夫寻了远哥儿说道说道就是了。” 邢夫人顿时心下惊奇,暗忖这等先斩后奏的事儿,大老爷从来都是先行劈头盖脸臭骂一通再说,怎么如今转了性子? 她却不及多想,只没口子的笑道:“好好好,全凭老爷拿主意。” 大老爷哼哼两声,趁机道:“如今四哥儿也算站住了,你那紫竹——” 邢夫人顿时变了脸色:“不成,那可是四哥儿的命根子!” 大老爷也不强求,当下二话不说起身而出,自去寻几个姬妾胡闹去了。 待其走了,邢夫人方才狐疑不已。奈何左思右想也不知贾赦打的什么鬼主意,干脆也不去多想。 …………………………………………………… 东北上小院儿。 薛姨妈与宝钗一道儿到得后房里,薛姨妈自是急得坐立不安,宝姐姐这会子虽眉头深锁,心下却渐渐想了个分明。 那邢夫人素来在老太太跟前儿没脸子,便是在东跨院也任凭大老爷呼喝,按说这等婚嫁大事理应是贾赦与老太太计较才对,偏生此番是邢夫人先提的……说不得便是其自作主张。 这也就罢了,宝姐姐如今与陈斯远情投意合,也算是……暗通款曲?陈斯远入荣国府几年,也是近来才与二姑娘往来的多一些,若论及情谊,只怕连四姑娘惜春都不如。 且大老爷向来贪得无厌,来日还不知提出什么苛刻条件呢。就算没这些,宝姐姐也笃定陈斯远断不会应允。既如此,她又何必庸人自扰? 转念一想,说不得坏事……还能变成好事呢。 此前妈妈虽松了口,可对自个儿与陈斯远的婚事却不大上心。如今有二姐姐争抢,说不得妈妈此番反倒比先前要上心些呢。 果然,薛姨妈急得团团转,临了方才站定道:“我的儿,这可如何是好?” 宝姐姐故作沮丧,蹙眉略略摇头,道:“远大哥素来待大老爷、大太太恭顺,若是来日提及,只怕推拒不得……女儿恨只恨没这般命数。” 说罢以帕揉眼,略略用力,眼圈儿顿时就红了。 薛姨妈顿时心疼不已,凑过来搂了宝姐姐道:“我的儿,你也别急。这事儿……这事儿……” 说了半晌,薛姨妈竟一时不知如何宽慰,顿时蹙眉道:“都怪宝玉!” 宝姐姐怔了下,旋即才思量明白妈妈的心思。若不是宝玉发了癔症,姨妈王夫人自然不会守在房里,如此姊妹二人早就摊牌了,哪里还会有今日这等事儿? 想自个儿妈妈素来宠着宝玉,急切之下竟怪罪在了宝玉头上,宝姐姐顿时心下忍俊不已。 薛姨妈又道:“这婚事也不是三五日就能定下的,你姨妈不日便能出门儿,到时我寻了你姨妈计较一番……若她还不点头,那咱们就赶在东跨院前头,先行将此事敲定。” 宝姐姐讶然道:“如此……岂不是将人得罪光了?” 薛姨妈却咬牙道:“我的儿,这天下间的事儿哪儿有只沾好处,不沾坏处的?远哥儿是个好的,来日咱们家说不得便要指望远哥儿看顾了。不过得罪东跨院而已,就算得罪了整个贾家又何妨?” 宝姐姐哭笑不得,暗忖不想妈妈急切之下竟是这般不管不顾的。当下故作悲悲切切应了,又与薛姨妈说过半晌,外间忽有莺儿道:“姑娘,香菱来了。” 薛姨妈感叹道:“香菱倒是个好的,可惜——”又想起傻儿子薛蟠至今也不曾折腾出个孩儿来,薛姨妈便生了为薛蟠买妾的心思来。 宝钗情知必是陈斯远打发了香菱来,便道:“妈妈,我先去答对了香菱。” 薛姨妈应下,宝姐姐便往外间而来。谁知甫一见得香菱,那香菱便掩口而笑。 宝姐姐顿时嗔恼道:“白对你好了,如今都这般了,你不说安慰,反倒见了我就笑。” 香菱嗤的一声笑道:“宝姑娘素来聪慧,不想事到临头反倒着了相。” (本章完) 第251章 姻缘事 第251章 姻缘事 “宝姑娘素来聪慧,不想事到临头反倒着了相。”香菱正说着,忽见宝姐姐眸中显出几分笑意来,顿时恍然道:“原来宝姑娘——” 宝钗唬得紧忙掩了香菱的口,扭头儿眼见同喜不曾往这边厢瞧来,赶忙扯了香菱低声道:“轻声些!” 香菱便压低声音笑道:“宝姑娘好心思。” 宝姐姐嗔看了其一眼,扭头与同喜交代一声儿,便扯着香菱往大观园而来。 宝姐姐情知大观园中人多眼杂,生怕隔墙有耳,便领着香菱一路回返蘅芜苑。待进得房中,宝姐姐方才数落道:“看破不说破,险些被你坏了好事!” 香菱便嬉笑道:“我便说嘛,连我都看破了虚实,宝姑娘又怎会着了相?” 宝姐姐这才露出笑意来,吩咐莺儿准备茶水,与香菱一道儿落座,问道:“他……怎么说的?” 香菱笑着道:“老爷没说什么,心下想是自有主张呢。” 宝姐姐心下暗忖,只怕陈斯远也是想着,若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大不了恶了大老爷、搬出荣国府就是了。 这临乱关切、诉衷肠自是让人心下熨帖,可这般临危不乱、成竹在胸的模样,倒是更让宝姐姐醉心。 宝姐姐也是个贪心的,自是想着心上人既成竹在胸,待自个儿又柔情蜜意。因是与香菱说过一会子,眼看香菱要告辞,便嘱咐道:“你回去了——” 宝姐姐欲言又止,香菱却是个聪慧的,只掩口笑道:“宝姑娘放心,我只与大爷说姑娘急得直掉眼泪就是了。” 宝姐姐嗔道:“也不用这般夸大……只说我愁眉不展也就是了。” 香菱笑着应下,这才告辞而去。 宝姐姐暗自思量一番,正要往东北上小院儿去,谁知莺儿便在外间道:“姑娘,林姑娘来了!” 宝钗紧忙揉了揉眼睛起身来迎,谁知才至房门前,便见黛玉款步而来。打量宝姐姐一眼,顿时嬉笑道:“你这人藏着奸呢,这会子合该笑出声儿来才对,扮悲切给谁瞧呢?” 宝姐姐嗔道:“还不许我私底下难过一会子了?” 黛玉凑过来哼声道:“二姐姐才要难过呢,此番逼宫不成,来日哪儿还有指望?倒是你,顺势倒逼了姨太太、太太掰扯个分明,我看啊……要不了几日好事就将近了。” 宝姐姐心下讶然,虽早知黛玉聪慧,却不想其看得这般分明。因是赶忙扯了黛玉求告道:“好妹妹,这话儿可不好往外头说去。” 黛玉嗔道:“我若往外头说,哪里还会与你浪费口舌?” 宝姐姐闻言顿时赔笑将黛玉推进屋里,待其落座又亲自奉茶,这才说道:“不想容儿竟瞧得这般分明。” 黛玉得意一歪头。她姻缘早定,再无改易之能,自此便在一旁隔岸观火。林妹妹本就是个聪慧的,许是之前‘身在此山’瞧不分明,待此时将前后因由瞧了个清楚,哪里还琢磨不清内中的门道儿? 忽而反应过来宝姐姐打趣自个儿,黛玉禁不住俏脸儿一红,扭头剜了其一眼,道:“宝姐姐倒是好运道,先前二姐姐若是按部就班,只怕那劳什子‘金玉良缘’还有的拉扯呢。这回催逼一番,不论如何舅妈都要给个准话儿,反倒称了你的心意。” 宝姐姐暗自得意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世间的事儿,有时只消自个儿做得好了便成,余下的变数,说不得自个儿就败落了呢。” 顿了顿,又道:“你既知内情,怎地又来了?” 黛玉道:“我若不来,岂能瞒得过旁人?” 宝姐姐顿时欢喜起来,上前搂了黛玉摇晃道:“好容儿,无怪我一来就瞧着你可亲。” 黛玉被哄得露出笑模样,说道:“你这人心思太多,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只盼着你来日别欺负了我就好。” 宝姐姐笑吟吟挪开身形,兜转到黛玉正面儿认真道:“嗯,来日定不会欺负了容儿。” “你还说!”黛玉羞恼着要来呵痒。 宝姐姐赶忙笑着躲开,又道:“其实那日他也给我取了字的。” 黛玉顿时停步,纳罕着瞧过来。 宝姐姐不禁回味着笑道:“是洛字。” 黛玉忍不住笑道:“那岂不是姊妹们都取了字?莫非他还想着尽数都搬进陈家不成?” 宝姐姐忍不住掩口而笑,打趣道:“那倒是好呢,到时候也起个大观园,咱们来日也是这般相处着,一直到老。” 谁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黛玉倒是动了心思,禁不住畅想道:“若是嫁了人也能如闺阁中一般姊妹们每日嬉闹着,那倒是极好呢。” 宝姐姐啼笑皆非,说道:“我不过是说笑,偏你还当了真。回头儿我与他说说,看他如何笑话你。” 黛玉哼哼两声儿,骤然又来呵痒。宝姐姐不查之下顿时中了招,眨眼间笑成了滚地葫芦,扯着黛玉也倒在地上,一时间素净的蘅芜苑里满是古怪的笑声。 不知道的,还当是宝姐姐忍不住啜泣呢。 待宝钗与黛玉一并用过晚饭,黛玉方才施施然回转潇湘馆。 宝姐姐又去了东北上小院儿一趟,与薛姨妈说过一会子话儿,待过了晚点才回转蘅芜苑。 本道这日再无旁的事儿,谁知戌正时分,莺儿正伺候着宝姐姐沐足,忽而便听得房后‘噗通’一声重物落地。 蘅芜苑依山而建,屋脊与山上盘道平齐,便是有一道后墙阻隔,也拦不住有心人翻越。 主仆两个顿时对视一眼,莺儿胡乱擦了手道:“姑娘,我去瞧瞧。” 宝钗娴静应下,只当是园子里的活物不小心游逛到了蘅芜苑。 那莺儿披了衣裳、挑了灯笼自后门出来观量,谁知须臾便惊呼一声儿。 宝姐姐撂下书卷不禁蹙眉,喊道:“莺儿,瞧见了个什么?” 听见宝钗说话儿,前头便有婆子到门前问询。 此时就听莺儿回道:“没,不知哪儿来的猫儿落在后院儿打架呢。” 宝姐姐不疑有他,便吩咐前头婆子道:“无事,你们且去歇着吧。” 前门婆子应下,自去厢房歇息。少一时,后门吱呀一声打开,莺儿进得内中,面上古怪着凑过来,低声与宝姐姐道:“姑娘……远大爷来了。” 宝姐姐狐疑瞧了其一眼,这才讶然道:“啊?” 就见莺儿笑着遥遥一指,宝姐姐扭头便见陈斯远打了珠帘笑吟吟踱步入内。 宝姐姐惊、喜交加,一时忘了自个儿还在沐足,猝然起身又身形一歪,诶唷一声儿便要栽倒。 那陈斯远两步抢上前,探手便将温香软玉一般的宝姐姐揽在怀里,嘴里兀自戏谑道:“妹妹何必这般急切?那夫妻对拜总还要两年呢。” 宝姐姐顾不得羞赧,强撑起身形来,一双水杏眼惊喜着看向陈斯远,说道:“你,你怎地来了?” 陈斯远扶着宝钗落座床头,笑吟吟道:“兴起而来,与妹妹说会子话儿就走。” 兴起而来……言外之意自是想宝钗了。至于今日之事,他自是信得过宝姐姐的智慧,也就不用过来安抚。 宝姐姐闻言只觉心下分外熨帖,此时方才红云上脸,羞得别过头去。那水盆中的一对儿菱脚更是不安地迭在一处,十根脚趾抠抠着,好似要抠破水盆挖个地缝儿钻进去一般。 “你,你——” 陈斯远低头扫量一眼,顿觉宝姐姐的菱脚白皙丰润,十根脚趾点了蔻丹,局促不安的模样分外惹人喜爱。 他便笑着道:“我去书房里等妹妹。” “嗯。” 宝姐姐应下,眼见其果然去了书房,赶忙扯了帕子擦拭了一对儿菱脚,趿拉了绣鞋,待面上红云稍褪,这才捋着发丝挪动莲步朝书房而来。 临到书房前又扭头瞧了一眼,莺儿这会子正掩口笑着,见状赶忙垂头往卧房里去忙活了。 宝姐姐挑开纱帘进得书房里,眼见陈斯远负手而立,正观量着书架上的书册,忽而面上一变,赶忙凑过去道:“你,你过会子莫非也要翻墙走?” 陈斯远扭头笑道:“不过一人高的矮墙,疾行几步也就翻过去了。倒是妹妹——”陈斯远指了指书桌上的金刚经,说道:“怎地看起佛经来了。” 宝钗道:“心绪不宁,可不就要读会子佛经以安心绪?” 陈斯远略略思量,笑着道:“你且放心,太太断没有应允‘金玉良缘’之理。”说话间探手便将桌案上的佛经抄起。 宝姐姐顿时探手欲止住其,可话到嘴边又咬着下唇止住了。 陈斯远随手一翻,旋即眨眨眼,撂下佛经笑着与宝钗道:“好个宝妹妹,佛经的书皮,里面竟是《墙头马上》。” 墙头马上,全名裴少俊墙头马上,讲的是李家千金与裴家少年郎游园偶遇,一见钟情。以至相约私奔,李家千金更是在裴家隐居七年。其后几经波折,二人方才再得团圆。 宝姐姐顿时挂不住脸儿,凑过来脑袋抵着其心口道:“我,我是瞧着内中的词儿极不错……” 陈斯远顺势将其揽在怀中,低声道:“不过是打发光景的话本子,以妹妹的心智,又岂会信了内中的书生臆语?” 宝姐姐这才敢抬眼看人。 陈斯远扯着柔荑,自个儿先行坐在椅子上,又扯了宝姐姐让其坐在自个儿腿上。宝姐姐心下羞赧,低声嗔道:“莺儿还在呢——” 陈斯远道:“这又何妨?左右她素来有眼色,断不会这会子过来搅扰。” 宝姐姐生怕他作怪,赶忙道:“下晌时听大太太说起那桩事,真真儿天崩地裂一般,我……我都不知如何走出荣庆堂的。”顿了顿,又道:“后来随着妈妈去了东北上小院儿,心下这才思量了个分明。真真儿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 陈斯远低声道:“妹妹便是信不过旁人,总该信得过我才是。” 宝姐姐便舒了口气,道:“早先我只当二姐姐是个木讷的,谁知竟是个藏拙的。亏得此番大太太出了昏招,不然我还怕二姐姐算计了你呢。” 瞧着那微蹙的眉头,嗔怪的俏脸儿,落在陈斯远眼里活生生成了护食的小猫。 陈斯远便搂紧了宝姐姐,贴着温香软玉,低声说道:“姨太太……此番可是急了?” “嗯!”宝姐姐笑着颔首,说道:“妈妈急得团团转,恨不得那会子就去寻了姨妈问个分明呢……连都怪宝玉的话儿都说了出来。” “哈?” 眼见陈斯远不解,宝姐姐便咯咯咯笑着将那时情形说了一通。 陈斯远暗忖,自个儿最近还是别见薛姨妈了,免得这女子起了疑心病。 二人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子,陈斯远逐渐不老实起来,口中却说道:“只恨妹妹不好远行……若妹妹能远行,方此之际,咱们一道儿往那香山避暑几日,想来是极好的。” 宝姐姐一边厢捂紧衣襟,却抵不住怪手探入其中,一边厢也不禁心生向往,只道:“不急,往后……往后自有机会。” 腻哼一声儿,宝姐姐略略触碰便动了情,二人对视一眼,顿时贴在一处。 这男女私会,既肌肤相亲,底线便一步步往后退。宝姐姐自也是如此。 她起先还想着只略略温存呢,谁知须臾光景便忘乎所以,全凭陈斯远胡乱施为。 陈斯远好生一亲芳泽,生生将宝姐姐揉搓得浑身颤栗了,耳听得外间梆子响,这才恋恋不舍而去。 宝姐姐这会子面团儿也似,羞得起不来身,只得招呼莺儿来提了灯笼去送陈斯远。 待须臾,宝姐姐方才移步回了卧房。等到莺儿回转,宝姐姐问过情形,莺儿便笑道:“姑娘不知,远大爷翻墙头好似如履平地。略略跑了两步,手扒脚踩,整个人嗖的一声儿就翻腾过去了。” 宝钗这才放下心来,赶忙道:“夜了,你也早些歇着,我睡了。” 说罢覆了锦被,莺儿为其掖了被角,这才自行去洗漱。谁知莺儿一走,宝姐姐便肉虫也似翻腾一番,红着脸儿将贴身小衣揉作一团,径直藏在了脚边。 今日先惊后喜,宝姐姐蒙着被子脸红不已,待想到方才羞人之处,顿时连耳根子都红了。 好一番辗转反侧,暖阁里的莺儿发出细碎的鼾声,外间梆子响过几回,又隐隐听得鸡鸣声,宝姐姐这才耐不住困倦睡了过去。谁知梦里又起旖念,待宝姐姐醒来,只觉身下温凉滑腻,顿时羞得没脸儿见人…… 一径到得日上三竿,宝姐姐方才洗漱拾掇了,转头儿便见莺儿欲言又止而来。 宝姐姐略略蹙眉,不禁问道:“又有何事?” 莺儿低声道:“姑娘,园子里都传闹鬼呢。” “嗯?” “何婆子昨儿个夜里起夜,正瞧见一道白影从山上飘下来,转头落在省亲别墅左近就没了踪影。” 说话间莺儿已然憋不住露出笑意来。宝姐姐略略思量,昨儿个陈斯远可不就穿着一身儿月白衣裳?面上忍俊,心下思量着,下回见了他定要打趣一番。好好儿的孝廉,如今竟学了那书中没起子的书生,也来扮那窃玉偷香的色鬼了! 心下嗔怪了一番,禁不住又想起昨夜旖旎来,不觉又红了脸儿。转而又盼着下回再见了…… …………………………………………………… 清堂茅舍。 小丫鬟芸香蹦蹦跳跳而去,陈斯远扭头,便见香菱、红玉、五儿俱都面色古怪。 陈斯远蹙眉叹息一声,慢腾腾落座,呷了口茶水才道:“想笑就笑。” 嗤的一声儿,三女都笑出声儿来。那红玉就嗔道:“亏得何婆子胆儿小,若换个胆儿大的,说不得大爷就得挨了棍棒伺候呢。” 香菱愈发乐不可支。 陈斯远蹙眉思量半晌,吩咐道:“来日给我做一身皂衣就是了。” 红玉怔了下,道:“大爷还想着常来常往不成?” 五儿掩口笑道:“大爷打趣呢,偏红玉姐姐当了真。” 香菱则道:“昨儿个……也是一时情急,哪里敢真个儿常来常往。” 红玉稍稍舒了口气,可转头见陈斯远沉吟不语,顿时思量着,莫非自家大爷是认真的? 她们又哪里知道陈斯远的心思?先前只当宝姐姐是‘任是无情也动人’,谁知那冷香丸一停,这宝姐姐就成了水做的。如今二人正如漆似胶、打得火热,莫说陈斯远恋恋不舍,只怕宝姐姐也想着念着呢。 这情欲二字,情在欲前头,古人诚不我欺。因情生欲,比那单纯的泻火自是多了一番情趣。 几个丫鬟叽叽喳喳半晌,红玉便道:“别的暂且不管,说不得今儿个东跨院又要来叫大爷过去呢。” 邢夫人闹得这一出,还不知如何收场呢,须得听听大老爷贾赦怎么说。谁知左等不见人来叫,右等不见人来传,待到了这日下晌,小丫鬟芸香来报,说是大老爷轻车简从,竟奔着津门去了。 莫说是几个丫鬟,便是陈斯远自个儿都纳罕不已。转头儿寻了小厮庆愈扫听一番,这才知晓今儿个京师胶乳价码都涨到每斤七分银了! 陈斯远听得咋舌不已!这还是前头的皇商拼命割胶乳发卖的结果,若是来日自个儿惜售,这胶乳岂不要涨到一钱银子一斤的天价? 这般算来,成本直逼原始的曲木车轮了,想来不是长久之计。心下又计较一番,琢磨着那铁制轮毂还须得藏一阵子,等自个儿真正接手了胶乳营生再说。 待到得过了申时,才有苗儿来请。 陈斯远心下正气恼邢夫人自作主张呢,早拿定心思给其一番颜色看看,便道:“今日定下了国子监友人小聚,过会子便要启行,你去回了姨妈,就说今儿个不得空,待来日我再去请安。” 苗儿原本脸上还噙着笑,眼见陈斯远神色凝重,这才察觉不对。苗儿自是知晓,面前的哥儿脾气顺的时候嬉笑怒骂,由着丫鬟们与其打成一片;但凡脾气不顺,莫说是姨太太,便是老太太都能硬顶回去。 当下紧忙乖顺应下,扭身去回邢夫人。 此番邢夫人错处有二,一则自作主张,陈斯远都婉言推拒了,转头竟硬要撮合其与迎春; 二则请示贾母也就罢了,偏生又当着一众姊妹的面儿说出来,如此一来,此事哪里还能转圜?来日若这婚事不成,你叫二姑娘迎春来日如何做人? 陈斯远猜都能猜到自个儿此番若是去了东跨院,邢夫人小意道恼,不行就撒泼打滚,再不行一准儿搬出四哥儿来。再如何说也是给自个儿生了孩儿,待其搬出四哥儿来,陈斯远又如何与其计较? 于是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先晾邢夫人一些时日再说。 于是乎苗儿前脚刚走,陈斯远便将素日里的书卷打了个包袱,在园子里寻了莺儿,嘱咐其给宝姐姐传个话儿,随即背着便往新宅躲清净去了。 却说苗儿一路忐忑回转,进得正房里回话。那邢夫人心下七上八下,正琢磨如何答对小贼呢,眼见只苗儿自个儿回来的,顿时蹙眉问道:“哥儿怎么没来?可是又去新宅了?” 苗儿道:“哥儿说约好了与国子监友人小聚,又说来日再给太太请安。” 邢夫人虽城府不多,可这等气话又岂能听不出来? 苗儿抬眼又说道:“哥儿……瞧着面色不大对,好似正气恼着呢。” 邢夫人嘴上一撇,道:“我处处为他着想,偏要跟我闹脾气,这上哪儿说理去?”摆摆手打发了苗儿退下,邢夫人琢磨着,等到了明日自个儿往那清堂茅舍走一遭就是了。 小贼素来是个心胸宽的,料想自个儿伏低做小一番,再瞧在四哥儿的情分上,此事总能揭过吧? 谁知转天邢夫人一早便扑了个空,问过红玉才知,敢情昨儿个陈斯远根本就没回。又问其何时回返,红玉只道她也说不准。 邢夫人总不好追去新宅,因是只能蹙眉闷头回转,想着隔天再来寻。 谁知翌日陈斯远未归,再翌日宁国府摆酒,邢夫人只与陈斯远匆匆照了一面儿,下晌时小贼又躲去了新宅! 邢夫人不由愈发惶惶,只道此番真个儿恼了陈斯远,偏生又出不得府,只能闷在东跨院胡乱思忖。 谁知这日王善保家的来催,说道:“宝二爷养过三十三天,今日仍搬回怡红院,于情于理太太都要去瞧一眼。” 因一直惦记着陈斯远,这会子邢夫人神情恹恹。又念及自个儿与二房好歹情面上过得去,便不情不愿起身,领了丫鬟、婆子往王夫人院儿而来。 到得地方,眼见薛姨妈、凤姐儿、李纨、三春、黛玉、宝钗、湘云、邢岫烟都在,少不得好一番寒暄。待临近辰正时分,那王夫人的正房方才开了门。 宝玉顿时好似出笼的野狗一般,寻了姐姐妹妹们好一番热络,因又要搬回怡红院,宝玉便不情不愿暂且与姐姐妹妹们别过,随着袭人等往怡红院而去。 凤姐儿忙前忙后,李纨领着三春往后头抱厦里学女红,黛玉、宝钗、湘云各自回返,邢夫人与薛姨妈则进了王夫人房。 妯娌、姊妹别过多日,自是好一番虚情假意,待吃了一盏茶,那邢夫人方才告辞而去。 内中只余薛姨妈与王夫人,眼见金钏儿、玉钏儿等都去了怡红院帮衬,薛姨妈便按捺不住,与王夫人说道:“自古福祸无门,亏得……高人帮衬,不然说不得宝玉就让人害了去。” 王夫人不胜唏嘘,颔首道:“是啊,我就这一个命根子,他若不好了,我也不能活了。” 薛姨妈哄劝两句,顺势就道:“宝玉翻过年来也十三、四了,姐姐……这婚事是不是也该定下来了?” 王夫人一怔,又拿了素日里那套言辞唬弄道:“我心下又何尝不想?只是如今那孽障的婚事,又岂是我自个儿做得了主的?他自小就养在老太太房里,妹妹瞧瞧他身边儿的丫鬟,哪一个不是老太太指派的?” 薛姨妈笑着道:“姐姐说的虽然不错,可这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王夫人自说自话道:“这也就罢了,如今大姑娘……娘娘的心思也不好说。前一回妙玉去宫中说过宝玉的婚事,娘娘只说宝玉如今还小,不急着定下。”顿了顿,眼见薛姨妈面色冷淡下来,又找补道:“不过上回省亲,娘娘见了宝钗,心下便极为得意呢。” 王夫人存的什么心思?一则拆借了薛家的银钱,贾家如今哪里还得上?有这金玉良缘吊着,薛姨妈自然不好讨要;二则,自也存了那骑驴找马的心思。 大姑娘元春晋了贤德妃,来日说不得就能晋贵妃呢。宝玉到时候可是货真价实的国舅老爷,宝钗虽是个好的,可薛家的家世又岂能配得上国舅爷? 薛姨妈叹息一声,颔首连连,道:“姐姐的为难之处,我自是知晓。只是……如今我家也难啊。” 顿了顿,薛姨妈诉苦道:“姐姐也知,那小选始终没音信,银钱砸了二三千也不见动静,八成是没了指望。这宝钗若是选做赞善,好歹还能多留二年;若选不上,如今就得选人家了。” 王夫人纳罕道:“妹妹何必这般急切?宝钗那丫头品貌上佳,哪里就要急着定下婚事了?” “如何不急?”薛姨妈道:“宝钗正月里过了生儿,翻过年也十六、七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自然不用学了贫民百姓,早早便将女儿嫁了去。可至多也就留到十八,再留……岂不是成了老姑娘? 再说这婚姻大事,可心的姻缘又哪里那般好碰?说不得便要碰上一年,商讨婚事也要一年,如今可不就要紧着操办了?” 王夫人关了三十三日,一心扑在宝玉身上,倒是无暇理会外间之事。因是只当薛姨妈又来催逼,心下不由得也有几分厌烦。 忽而想起先前自个儿撮合远哥儿与宝钗来,顺口便道:“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有福之人不用求,妹妹又何必舍近求远?那远哥儿不知比宝玉强到哪儿去了,前头只与玉儿定了兼祧之礼,宝钗若是嫁了去,岂不是好事一桩?” 薛姨妈一时怔住,全然不曾想到自个儿还不曾提及,反倒是王夫人先提了出来。 王夫人观量薛姨妈神色,只当妹妹不曾想过此事,便笑吟吟劝说道:“妹妹不妨细想,那远哥儿与宝钗年岁相当,放在一处一对儿璧人也似,可是登对?且远哥儿小小年纪就过了桂榜,下一科说不得一朝登天,便成了那馆阁里的相公呢。 有道是手快有、手慢无,妹妹心下所求,那远哥儿都能办到,何不撮合宝钗与远哥儿?” 薛姨妈心下五味杂陈,暗忖自个儿竟被好姐姐哄骗了数年,直到此时图穷匕见,才知好姐姐从未瞧上自个儿的宝钗。 罢了罢了,金玉良缘既然指望不上,不如便宜了那小良人了。 薛姨妈暗自舒了口气,抬眼又愁眉苦脸道:“姐姐这念头我倒不曾想过,可听姐姐这般说……也未尝不可。” 王夫人心下欢喜,笑着道:“都是自家姊妹,我还能哄了你,推宝钗下火坑不成?” 薛姨妈忽而蹙眉道:“只是……前几日有人抢先一步。” 王夫人讶然道:“抢先一步?怎么说的?” 薛姨妈便唉声叹气,将那日邢夫人种种一一说了出来。 王夫人听得眉头紧蹙。心下琢磨着,自个儿先前还想着撮合王云屏与陈斯远,谁知两厢相看却结了仇怨。那邢夫人本就将侄女邢岫烟许给了远哥儿做妾室,如今再将二姑娘许配了,说不得那远哥儿便要为大太太肝脑涂地。 远哥儿的能为,王夫人早已领教,到时这荣国府岂不是要一点点落在大房手中? 这可不成! 王夫人顿时暗自运气,思量半晌才道:“大太太的话岂能尽信?我看啊,说不得是她自个儿自作主张呢……否则这些时日了,怎么不见大伯出来说话儿?” 顿了顿,又道:“再者说,一家女百家求,反过来不也是如此?妹妹若是拿定心思,自有我在一旁帮衬着。论品貌、才情,宝钗哪一点不比二姑娘强?远哥儿又不是瞎眼的,只要袒明心意,二者放在一处一对比,便是傻子也知如何选!” (本章完) 第252章 反复 第252章 反复 却说宝玉搬回怡红院,也不管袭人等拾掇、安置,自个儿兴冲冲便往大观园而来。 一径行至潇湘馆前,宝玉略略顿足,有心去瞧瞧黛玉,又记起王夫人叮嘱,只得叹息一声往蘅芜苑寻来。 谁知阔别月余光景,此番宝姐姐见了面不咸不淡也就罢了,三句话一过便来劝说宝玉读书上进。 宝姐姐如今一门心思要做陈家妇,心下本就厌嫌宝玉这等不求上进的,自是懒得与其虚与委蛇。 一番番大道理,落在宝玉耳中便有如和尚诵念的梵经一般,吵得人头疼。 宝玉顿时摔手而去,兜转着去了荣庆堂给贾母请安,眼见湘云不在,问过才知湘云竟也去小抱厦里学女红去了,于是盘桓一会子意兴阑珊而回。 此时袭人、麝月等正在怡红院内拾掇呢,听见动静,抬眼便见宝玉沉着脸儿懒懒而回,又歪在床榻上,竟愈发惫懒了。 袭人守着宝玉三十三天,心下自然惦记着母亲情形,这宝玉留在房中,她又哪里好这就走了? 因是便凑过来道:“怎么又睡觉,莫非前些时日还不曾睡够?房里闷得很,你不如出去逛逛。” 宝玉见袭人姿容可人,探手便抓过来:“我是想去,只是舍不得你。” 袭人移步避过,嗔怪道:“晴天白日的……你夜里寻媚人厮混就是了。快起来吧!” 宝玉懒洋洋起身,蹙眉道:“可往哪里去呢?”宝姐姐就知说教,林妹妹……如今愈发生分了。好不容易有个能说话儿的湘云,如今又去学那劳什子的女红。“我啊,去哪儿都是腻腻歪歪的。” 袭人说道:“说不定出去了就好了呢。你这般憋闷着,只怕越待越烦。” 宝玉一琢磨也是,想着便是没有姐姐妹妹们说话、解闷,往那园子里游逛游逛,赏赏、看看奇珍异兽也是好的。 当下又起身出来随意游逛,谁知才才过沁芳闸桥,遥遥便见贾兰背了个小巧包袱,领着两个小丫鬟匆匆往这边厢行来。 宝玉停步纳罕问道:“兰哥儿这是往哪儿去?” 贾兰上前唤了一声‘二叔叔’,当下说道:“方才远叔打发人来说,要我去他新宅中读书。” 宝玉最不耐烦听‘读书’二字,当即摆手道:“那你快去吧,仔细别读瞎了眼睛。” 贾兰憨厚一笑,领着小丫鬟便去了。 目送贾兰匆匆而去,宝玉愈发百无聊赖,正愁闷着不知如何是好,忽而便有丫鬟来告知:“二爷,老爷前头叫你去呢!” 宝玉唬得顿时变了脸色,紧忙蔫头耷脑往前头去。 谁知才到绮霰斋,墙角忽而跳出一人来,扯着宝玉的小胳膊哈哈大笑:“宝兄弟莫慌,不是姨夫叫你,是我叫你出来耍顽。” 说罢扯着宝玉就走:“可巧,今儿个陈也俊、柳湘莲都来了,咱们弟兄好生高乐高乐……只可惜远兄弟不在。” 宝玉被其扯着前行,仔细端详一眼,忽而说道:“蟠大哥怎地这般精瘦了?” 薛蟠身形一滞,顿时面上苦不堪言。这床笫之欢,薛蟠从来都当做享受,谁知竟有一日会厌嫌了? 薛蟠本就是个喜新厌旧的,起初还极得意荷心、穗锦两个丫鬟,见天寻着那两个厮混。待时日一长,薛姨妈若是在,便由薛姨妈催促;薛姨妈不在,便由曹氏催促。 这床笫之欢竟成了公事一般! 薛蟠越琢磨越不对,隐隐觉着自个儿岂不成了太仆寺牧场里头的配种公马? 素来是薛大爷玩儿女人,哪儿有反过来的道理? 因是近些时日薛蟠愈发兑付,得空便往外跑,任凭曹氏、薛姨妈如何管教也不听。今日得了空,干脆便来寻陈斯远耍顽。 谁知陈斯远不在,他便干脆来寻宝玉。宝玉正是百无聊赖之际,可谓一拍即合,当下欢欢喜喜随着薛蟠而去。 …………………………………………………… 不提宝玉,却说宝姐姐三言两语撵走了宝玉,扭身回得蘅芜苑里娴静以待,只等薛姨妈与王夫人计较过了,再来寻自个儿说话儿。 她心下稍稍不安,又念及姨妈王夫人这些时日待自个儿的情形,算定了绝无应下金玉良缘之理。且先前隐隐有撮合自个儿与陈斯远之意,说不得此番便能心想事成。 这般思量来、思量去,不觉便过了午时。莺儿取了食盒来,宝姐姐草草用了些午点,转眼外间婆子便回道:“姑娘,太太来了!” 宝姐姐丢下筷子,寻了帕子略略擦拭嘴角,紧忙起身来迎。出得正房,遥遥便见薛姨妈领着同喜、同贵两个蹙眉而来。 宝姐姐心下咯噔一声儿,暗忖……莫非又有变故不成? 当下上前见了礼,那薛姨妈瞧着宝钗叹息一声儿,扭头与三个丫鬟吩咐道:“我们娘儿俩说些体己话儿,你们只管出去耍顽。” 莺儿等一并应下,便留在外间守着。 母女两个相携进得正房里,待宝姐姐为薛姨妈斟了茶,那薛姨妈抬眼扫量一眼,蹙眉嗔道:“这回啊……可算随了你的心意了。” 宝姐姐面上娴静,提着茶壶的手却一颤,忙问:“妈妈这话没头没尾的,什么叫随了我的心意?姨妈如何说的?” 薛姨妈冷笑一声儿,道:“还能如何说?不过是那些话翻来覆去的说,唬弄咱们呢。我也知道,如今大姑娘封了妃,你姨妈心气儿高了,只怕瞧不上咱们家的门第,想着另攀高枝呢。” 宝姐姐便道:“妈妈何必气恼?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古如此。” 薛姨妈叹道:“道理是道理,情分是情分……这道理、情分混在一处,真真儿叫人心烦。”顿了顿,又道:“许是你姨妈也厌烦了,听我说你等不得,竟有撮合你跟远哥儿之意。” 宝姐姐故作讶然,桌案下的双手却暗自攥紧,心道果然如此! 就听薛姨妈又道:“我说了大太太那日所为,你姨妈却另有心思,只说待她仔细思量了,再去寻老太太分说分说。” 寻老太太分说?是了,老太太若开口反对,只怕大太太先前所言就做不得数了。 这可真是双喜临门! 眼见宝钗不言语,薛姨妈说道:“我的儿,再如何说,也是东跨院先提出来的。你……” 宝姐姐娴静道:“妈妈放心,我心里有分寸。” 薛姨妈心有不甘,暗忖那小良人惯会风月事,每回都折腾得自个儿欲仙欲死的……若将这般手段用在女儿身上,只怕没几回女儿便要委身于人了,到那时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是这些话薛姨妈不好说出口,心下一时间五味杂陈。再多留下去,薛姨妈生怕露了行迹,因是交代了一番,干脆起身领了同喜、同贵两个回返。临别又言说薛蟠这些时日愈发恣意,短了拘束,说不得她下晌便要回老宅多住几日。 宝姐姐自是应下,心下却思量着过几日再去盘账,到时再与陈斯远缱绻缠绵。 这日未时刚过,薛姨妈果然领着丫鬟、婆子乘车回了老宅。恰逢小抱厦散学,三春一并出来。 前几日因着二姑娘的婚事,探春、惜春两个生了间隙,这几日虽也聚在一处,却少了往日无话不谈的亲昵。 探春本要寻机与惜春分说一二,谁知才出了抱夏,惜春便抱了迎春的胳膊道:“二姐姐,你那梅络子极好,能给我也打一个吗?” 迎春纳罕于惜春为何突然这般亲近,心下只当她年岁小,不过是一时兴起,便笑着颔首道:“自家姊妹,你既说了,回头儿我给你打一个就是。” 惜春高兴道:“好,那我要瞧着二姐姐打!” 当下拖着迎春往缀锦楼而去。 探春停在抱厦前蹙眉不已,良久方才往王夫人院儿而去——她养在王夫人房里,自是不能短了规矩。 当下领了侍书、翠墨往王夫人院儿而来,谁知才进东角门,正撞见翘首以盼的赵姨娘。 探春顿时愈发蹙眉,上前唤了声儿,纳罕道:“姨娘这是等谁呢?” 赵姨娘摆摆手,赶苍蝇也似将侍书、翠墨赶在一旁,扯了探春到一旁,一指头戳在探春眉心,道:“你个没良心的,不是等你还能等谁?” 探春怔了下,赶忙道:“姨娘……这个月月例还没放呢。” 赵姨娘蹙眉道:“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寻你就不能有好事儿?”顿了顿,四下观量一眼,这才压低声音道:“我且问你……二姑娘可是真要嫁给远哥儿了?” 探春实话实说道:“这却不好说……前番只是大太太自说自话,老太太虽没说旁的,可大老爷什么心思还不知道呢。” 话音刚落,就见赵姨娘面上古怪地笑将起来。探春问道:“姨娘笑什么?” 赵姨娘嘿然道:“既然做不得准,咱们的机会可不就来了?” “哈?” “瞎!你这孩子装哪门子傻?远哥儿才大你五岁,这几年又要用心攻读,这婚事便是定下了,只怕也要下一科过后才好操办。算算到那会子,远哥儿二十,你也十五、六了,可不是正合适?” 探春万万没想到赵姨娘竟是这般心思。心下又急又羞,顿时面上涨红着,说话也期期艾艾起来:“你……姨娘……别,别乱说!” 赵姨娘哂笑道:“我乱说?谁不知远哥儿是个好的。诶唷唷,不说来日仕途,单是赚来的银子,只怕库房都堆不下!二姑娘是庶出的,你也是庶出的,瞧模样你比二姑娘还强三分,怎么就比不过她去?你也别跟我说什么亲姊妹不好争抢,二姑娘是大房的,与咱们隔着房呢!” “你,你——”真真儿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啊。探春这会子已然恼了,干脆一顿足,越过赵姨娘就走:“我不与你说了!” 赵姨娘追了两步,眼看其进了王夫人院儿,紧忙追着道:“回头儿我就与老爷说道说道,你就等着好信儿吧!” 话音落下,探春不由得越走越快,后头侍书、翠墨两个隐隐听了一耳朵,心下实在不知说赵姨娘什么好,只得快步去追探春。 探春临到抱厦前方才放缓脚步,探手一摸,只觉面颊滚烫。她比黛玉还小一岁,这会子渐渐知了些人事儿,此前却从未想过哪个具体的男子。 那赵姨娘浑说一通,反倒惹得探春犯了心思。不觉想起陈斯远来,面上红云愈发显眼。 金钏儿自抱厦里迎了出来,见探春蹙眉红脸儿,又见侍书、翠墨两个追来,便笑着道:“三姑娘怎么跑来了?太太这会子正与二奶奶说话儿呢,三姑娘只怕要等一会子。” 探春暗忖正好,便干脆进得抱厦里小坐。待过得一盏茶光景,内中传来一声冷哼,又须臾,才有凤姐儿冷笑而出。见的探春,凤姐儿面上的冷笑顿时转暖,笑着道:“探丫头来了?快进去吧,太太方才还念叨你呢。” 探春起身应下,别过凤姐儿,这才往正房里来。入得内中抬眼一扫,便见王夫人面沉如水,手上十八子转得飞快,显是正在运气……也不知凤姐儿方才说了什么。 探春上前规规矩矩见礼,王夫人冷眼扫量一眼,面色这才和缓了几分,略略说过几句家常,便道:“府中下人愈发没个样子,姑娘家的清名又岂是她们能说三道四的?我方才交代了凤丫头,往后再有传闲话的,只管开革出府。你私底下也留意着,有那没起子的嚼老婆舌,只管拿了来,自有我来管教!” 探春心道,原来是因着二姐姐那些风言风语……当面应下,又留了片刻,方才被王夫人打发出来。 那王夫人闷坐房中半晌,思量着回头儿便寻个由头将彩霞打发了。还有那赵姨娘母子……有老爷护着,她无凭无据的不好胡乱处置,可整人的法子不是有的是? 当下点了彩云来,吩咐道:“你去赵姨娘院儿瞧瞧,要是环哥儿回来了,叫他来我房里誊抄一部金刚经。” 彩云应下,暗忖环老三又倒霉了,紧忙往赵姨娘院儿而去。 少一时,贾环蔫头耷脑而来,只当是自个儿上回烫伤了宝玉,此番王夫人是存心磋磨。形势不如人,环老三只得闷头抄写经文。 王夫人心下计较一番,眼看未时过半,拿定了心思便提前往荣庆堂而去。 一径到得荣庆堂,入得内中见了礼,眼见只湘云在陪着老太太说话儿,王夫人不由纳罕道:“怎么不见宝玉?” 贾母乐呵呵道:“宝玉本就是个爱热闹的,这前头病了几日,又关了三十三天,心里可不就长草了?方才鸳鸯往怡红院去问了,扫听一番才说宝玉与人出去耍顽了。” 王夫人略略蹙眉,没说旁的。待落座吃着茶与贾母说过一些家常,贾母就道:“你这些时日也劳累了,今儿个又何必早早儿的来我这儿立规矩?” 王夫人欠身道:“礼不可废,我既无事,总要来瞧瞧老太太。”顿了顿,又道:“另外,我倒是听了一桩事……怎么好似,大嫂有意将迎春许配给远哥儿?” 贾母便笑着道:“八字还没一撇呢,总要看大老爷怎么说……偏也凑巧,转天大老爷就有事去了津门。我寻思着啊,这迎春也不小了,等大老爷回来,我再与他仔细计较一番。” 顿了顿,眼见王夫人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贾母便知其有话要说。眼见湘云在一旁支棱着耳朵倾听,贾母便推了其一把,笑着道:“你也不用守着我,快去寻她们耍顽去吧。” 湘云乖顺应下,蹦蹦跳跳自去寻宝姐姐去了。 内中只余贾母与王夫人两个,王夫人便沉吟道:“要说这二姑娘许配给远哥儿,自是极好的。这两个年岁相当,一个要强,一个内秀,相处起来定然和美。说不得大伯、嫂子心下也早盼着敲定此事呢。” 说者有心,听者自然也听出了话外之音。什么叫大伯、嫂子也盼着?贾母心下一转,顿时暗自蹙眉。 她为何厌嫌陈斯远?一则拿了个不知来路的婚书,生生将黛玉撬了去。虽说林家家产还是被贾家挪用了大半,可此时过了明路,来日真个儿计较起来,贾家可是要还的。 另则,此人初来乍到便与两房沆瀣一气,撺掇着两房儿媳合起伙来对付她。于是乎乌家倒了,戴良完了,便是最倚重的赖家如今也苟延残喘。儿媳王夫人担负掌家之名十几年,这二年才真个儿掌了家。 对这等心思歹毒的小辈,贾母又岂能欢喜得起来? 儿媳王夫人方才所言,好似极为忌惮此子……莫非是生怕此人娶了迎春,从此一门心思帮着大房,转头再来对付二房? 两房存的什么心思,又岂能瞒得过人老成精的贾母?老太太自知贾家如今在走下坡路,老国公晚年时定下来东西二府转向耕读传家,不想一场夺嫡之争,惹得最有出息的贾敬避居城外,小一辈里最有才俊的贾珠更是死于非命。 遍观宁荣二府,哪里还有出彩的子弟?这玉字辈寻不见出彩的,便只能指望下一代的草字辈。 只是老太太年事已高,如今只想维系了体面,至于往后家中如何,自有后人去操心。即便大房、二房要斗,总要等她阖眼了再说。 这心思歹毒的陈斯远若是娶了二姑娘,说不得便愈发尽心出谋划策,来日家中岂不要大乱? 王夫人此时打量着老太太神情,眼见其略略蹙眉,心下便有了数。于是又说道:“再者说,家中又不止迎春一个,老太太总不能厚此薄彼。” “哦?”贾母纳罕道:“太太的意思是……不可啊,探春还小着呢。” 王夫人一怔,心道她哪里会给庶女寻个这般好的姻缘?当下哭笑不得道:“老太太想左了……我是说,这不还有个宝丫头嘛。” “宝钗?”贾母顿时一惊,不禁狐疑看过来。 那王夫人低声道:“算来宝丫头也跟远哥儿年岁相当,二人又多有往来,料想老太太撮合了,断没有不成之理。且薛家什么情形,老太太也知,正缺远哥儿这等能顶门立户的。 老太太说,这二人凑成一对儿,可不就是天降良缘?” 王夫人这话明说薛家情形,暗地里说的则是贾家。须知荣国府还欠着人家薛家银钱呢,贾母又不肯掏体己银子填补亏空,虽百般瞧不上薛家母女,可也只敢点戏讥讽,明面上从来不敢说一句重话。 不然……若她一口否了那劳什子金玉良缘,来日薛家问荣国府讨要银钱该当如何?总不能典房子质地吧,那样一来荣国府哪里还有体面? 细细思量,这‘多有往来’……岂不是说二人早有私情?且王夫人既敢这么说,必是与薛姨妈计较过了的,想来薛姨妈也极赞同这门亲事? 如此一来,再没什么金玉良缘,荣国府也不用急着还钱,岂不是一举两得? 贾母沉吟半晌,这才与王夫人说道:“这婚姻大事可不能儿戏,既要门当户对,也要二人投缘。你也知大太太向来心直口快,上回她自顾自的便说了,只怕既不曾与大老爷说过,也不曾问过迎春的心意。 太太既不用看顾宝玉了,这几日便打发人将府中的闲言碎语压一压。二丫头、宝丫头于我心下都是极好的,来日不拘谁与远哥儿结缘,我都只有赞成的份儿。” 贾母这话滴水不漏,惹得王夫人心下暗骂老狐狸。当下却只好说道:“老太太说的在理,回头儿我打发探丫头问问二姑娘到底是什么心思,总不好牛不喝水强按头。” 贾母颔首连连,再不提此事,转而寻了府中大事小情交代了一番,待临近晚饭,这才打发了王夫人。 王夫人领着金钏儿、玉钏儿两个自荣庆堂后的角门出来,行过粉油大影壁,眼看到得大观园门前,王夫人驻足吩咐玉钏儿:“去将探丫头请来,就说陪我一道儿用晚饭。” 玉钏儿虽心下纳罕,却闷头应下,扭身便去秋爽斋寻了探春来。 探春一路问询,自是不曾从玉钏儿口中扫听出什么有用来,于是不禁心下胡乱思忖,想着莫非赵姨娘与自个儿说的话儿传扬了出去? 探春一路忐忑进得王夫人正房里,却见王夫人慈眉善目,果真是要其一道儿用晚饭。 一顿晚饭,王夫人嘘寒问暖不说,还特意给探春布了几回菜,惹得探春禁不住红了眼圈儿。只当自个儿素来乖顺,总算入了王夫人的青眼。 待晚饭撤下,金钏儿奉上茶水来,王夫人这才说道:“你二姐姐这两日如何了?” “这……”探春为难道:“我这两日与惜春闹了别扭,就没往缀锦楼去。” 王夫人讶然道:“你与惜春素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好好儿的怎么就生分了?” 探春红着眼圈儿道:“只是因着惜春赞成二姐姐嫁给远大哥,我心下却并不赞同——”顿了顿,又道:“——我心下一直以为此番不过是大太太自说自话,人家远大哥可什么都没说呢。” 王夫人顿觉熨帖之余,不禁又生出几番提防来。探丫头才多大年纪?这会子就会揣摩自个儿心思了,便是元春这般大时也没这么厉害。假以时日,说不得这探丫头就又是一个贾敏! 强忍住心下厌嫌,王夫人笑着道:“我的儿,你这话极为在理。实话也不妨说给你听,打从去年我便生了撮合的心思,时常叫了宝丫头与远哥儿来我房中说话。这一来二去,二人虽守着礼,可这心下只怕早就认定了彼此呢。 这不?我才得闲,你姨妈便急着来说道,我才得知大太太竟抢先要将迎春许配给远哥儿。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也亏得大老爷有事儿去了津门,不然转天当面问询,远哥儿要是一口否了,以后叫二姑娘如何做人?” 探春恍然道:“还有此事?” 王夫人颔首,忧心忡忡道:“我今儿寻你来,就是想你去探听探听二姑娘的心思……若实在不成,不如求了老太太挡一挡,总好过来日损了清名。” 探春闻言顿时抿嘴咬了下唇,蹙眉道:“这可不好,说不得大老爷何时就回来了,我须得赶紧寻了二姐姐说道说道去。” 王夫人心思得逞,便道:“快去快去,小心迟则生变。” 探春便起身一福,领了两个丫鬟匆匆往缀锦楼而去。 待到得缀锦楼前,绣橘不由得面色古怪地瞥了探春一眼。惜春、迎春两个说话儿再是谨慎,又怎防得住隔墙之耳?少不得那些体己话儿便被司棋、绣橘听了去,二人自是知道了三姑娘探春并不赞成二姑娘的婚事。 俗话说得好,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女子又不用养家糊口,一桩好姻缘便能定下后半辈子是好是坏。探春挡着二姑娘的路,便是挡了司棋、绣橘的路,这两个丫鬟自是对探春心生间隙。 只是人家是姑娘,她们只是丫鬟,有些话背后能说,当面却不好使眼色。于是乎不咸不淡招呼了声儿,又往楼上通禀了,这才引着探春上了楼。 这会子邢岫烟回东跨院看望邢忠、邢甄氏去了,内中只迎春、惜春两个在说话儿。 眼见探春来了,小惜春便蹙眉道:“三姐姐怎么来了?” 探春张口欲言,扭身又将一应丫鬟都打发了下去,这才凑过来蹙眉道:“二姐姐可想过,若是……若是事有不谐,来日又该如何自处?” 惜春不明所以,只扭头看向迎春。 那迎春惨笑一声儿,道:“三妹妹看破不说破,容我多做几日梦不好?” 惜春这才察觉不对,瞪着眼睛道:“二姐姐……三姐姐,到底怎么了?” 探春叹息一声,与惜春道:“自古婚嫁之事,都是私底下计较妥当了才会过了明路,那日大太太既不曾与大老爷说过,也不曾与远大哥提起,自顾自便说了此事。四妹妹莫非不知,宝姐姐这一年来与远大哥时常走动? 方才母亲召见,这才与我说了,敢情去年母亲便撮合着两人时常在其房中说话儿。论先来后到,是宝姐姐先;论远近——”瞥了二姑娘迎春一眼,道:“——只怕也是宝姐姐更近一些。” “此时大太太不管不顾的,若来日有变,可叫二姐姐如何做人?” 惜春听得似懂非懂,又眼见二姐姐兀自愁容惨淡,这才知晓此事严重。于是赶忙道:“那,那,大太太都说了,此事可还有转圜?” 探春道:“有的,有!”顿了顿,握住二姑娘的手,道:“二姐姐这会子就去求了老太太,只消老太太挡住了大老爷,此事就有缓和的余地。” 迎春摇头道:“那日便是在老太太跟前说的,连老太太也同意了的——” 探春抢白道:“母亲先前去了荣庆堂,料想又与老祖宗计较过,二姐姐此时再去,想来老祖宗必会改了心思。” 迎春看着急切的探春,不禁叹息一声。她好不容易拿定心思追寻自个儿的姻缘,本就落后于人,谁知又有邢夫人来搅局……真真儿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心下凄苦一阵,到底被探春拖着往荣庆堂而去。 待进得内中,二姑娘哭着扑在贾母膝前,绝口不提陈斯远如何,只说舍不得贾母,想多留两年再嫁。 贾母不由动了情,也扶着迎春道:“先前大太太说起婚事,我只当是与你计较过的,谁知竟是自作主张。咱们贾家的姑娘又不是寻不着人家,也不差那二年的钱粮,何必早早的嫁做人妇? 二丫头快起来,你既张了口,我这做祖母的旁的本事没有,自问还护得住自个儿孙女。来日等大老爷回来,我与他亲自说!除非圣人下了旨意,否则便是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多留你几年!” 当下祖孙两个抱在一处,好一派祖孙情深,便是连廊檐下的几个丫鬟也禁不住红了眼圈儿。却不知二姑娘哭得是自个儿与陈斯远有缘无分,老太太心下则巴不得陈斯远与宝钗赶快定下亲事,最好明儿个便一并搬出荣国府呢。 (本章完) 第253章 宝天王投水 第253章 宝天王投水 少一时,贾母哄着迎春先行回返,转头儿果然打发鸳鸯又去吩咐王夫人,来日须得严查那四下乱说嘴的婆子。 婆媳两个可谓一拍即合,王夫人果然催动凤姐儿四下巡视。一时间荣国府上下仆役俱都行色匆匆,再不敢胡乱嚼舌。 及至转过天来,邢夫人还不知昨夜荣庆堂情形,一边厢眼巴巴等着大老爷自津门回转,也好赶快敲定婚事;一边厢又不住打发人往清堂茅舍扫听,只待陈斯远回来,她便伏低做小一番,总要让其消了气儿。 谁知这二人尚且没回来,反倒是司棋匆匆来了东跨院。寻了王善保家的说了一嘴,转头儿祖孙两个匆匆进了正房里。 甫一入内,王善保家的就叫嚷道:“太太,大事不好!” 邢夫人正是心气儿不顺之时,闻言顿时恼了:“又怎么了?” 司棋便上前道:“回太太,昨儿个三姑娘来了一回……也不知与我们姑娘怎么说的,我们姑娘转头儿就去求了老太太……只说,只说——” “说什么?” “说年纪还小,舍不得家中,求着老太太多留她两年。” 邢夫人听罢不禁果然炸了,拍案道:“好啊,好啊,我一心待她,不想她却是个吃里扒外的!都说生恩不如养恩,我呸!如今可不就养出了个白眼狼来?” 那邢夫人骂骂咧咧半晌,心下不禁愈发委屈。她有什么错儿?不过是想着与小贼长长久久的,这才一心撮合二姑娘与小贼。谁知小贼不领情也就罢了,连二木头也来反戈一击。她是招谁惹谁了? 不用想也知道,老太太既发了话儿,大老爷只有应承之理,绝不会反其道而行之。 王善保家的本就是个没起子的,当即顺着邢夫人的话茬道:“太太,不是我说……这二姑娘到底大了,自个儿心里头有计较。太太便是对她再好,只怕也是白搭。” 司棋心下责怪迎春变卦,嘴上却不能说,只埋怨道:“都是三姑娘的错儿!要不是她撺掇着,我们姑娘再如何又哪里敢忤逆了太太?” 邢夫人便恼道:“先前还当探丫头是个好的,谁知竟是这样儿?果然,这婢养的就是上不得高台面!” 正待此时,忽有婆子入内道:“太太,老爷回府了!” 别看邢夫人嘴上骂得凶,这会子心下正惴惴不安呢,大老爷什么德行她又岂会不知? 别看临行前只道回来再计较,若此番老太太发了话,说不得贾赦反过头来就会训斥邢夫人呢。 拿定了心思打算恶人先告状,邢夫人便紧忙起身往外去迎。谁知才过三层仪门,便有邢甄氏来道:“太太,大老爷才下车便被老太太叫了去。” 邢夫人迟来一步,又生怕大老爷当着众人的面儿训斥自个儿,便只得垂头丧气回了正房。 待过得两刻,大老爷贾赦迈着四方步回转,入得内中蹙眉扫量邢夫人一眼,说道:“老太太发了话,迎春再多留两年。” 邢夫人唯唯应下,只待贾赦劈头盖脸叱责。谁知贾赦撩开衣袍落座,竟再也不提此事! 惹得邢夫人心下狐疑不定,拿不准贾赦存的什么心思。 眼见其忐忑不安,贾赦乜斜一眼冷笑道:“怎地,迎春非要可着远哥儿不成?笑话,到底是公府的千金,没了远哥儿,我那女儿还寻不着好人家了?实话与你说,要不是大姑娘……说不得迎春还有机会飞上枝头做凤凰呢!” “啊?”邢夫人纳罕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个说法儿?” 贾赦得意之下不禁摇头晃脑卖了一番关子,这才说道:“你道老夫为何急吼吼舟车劳顿往那津门去?” “这……不是说理国公府又凑了些银钱吗?” “那才几个子儿?”贾赦撇撇嘴,忽而探手一指东面:“真正的大头儿,可是这位出的。”说罢又朝着东面拱拱手。 邢夫人思量半晌,方才明晰贾赦所指为何。这二年来,因秦氏故去,邢夫人倒是与尤氏走动的频繁了些。 虽都为续弦,可尤氏比邢夫人自在了些,知道的阴私事儿也多了些。自打贾敬避居城外,宁荣二府便又巴结上了东宫那位。贾家想的也简单,既然是因夺嫡而衰,自是要因着夺嫡而起。 二老爷贾政为营缮司员外郎,此前与秦业没少贪占营造钱粮。这些钱粮除去分润给四王八公,余下的大头儿,实则是送进了东宫。 自打秦业一死,营缮司换了个眼里不揉沙子的郎中,这贪赃枉法的买卖自是做不成了。 四王八公虽三不五时也送些孝敬,可善财难舍,东宫这些年被四王八公养得大手大脚,一时间又哪里够销的? 也是听闻那胶乳营生有好处,东宫方才忍不住凑了一万两银子来,贾赦得了差事自然不敢怠慢,这才急吼吼亲自往津门而去。 邢夫人掩口惊呼,那贾赦又卖弄道:“太上年事已高,今上也有了春秋,待过些年,说不得便是那位做主。到时候啊,说不得咱们家的爵位就能回来呢。” “是啊!” “如此一来,迎春还能愁嫁?远哥儿虽是个好的,可这后头……说不得还有更好的等着呢。” 邢夫人含混应下,心下不屑,暗忖天下哪儿还有比小贼更好的了? 却不知此番贾赦也存了算计的心思,这才透露给邢夫人只言片语。东宫出银子是真,大老爷往津门料理也是真。如今胶乳跌一日涨两日,算来众人可都是赚了银钱的,只是这源头不在手中,又岂能赚大钱? 陈斯远倾家荡产弄出了个胶乳营生,那股子是其命根子,贾赦自然不好打主意……可这减产惜售,又不耽误远哥儿赚钱,岂不是各得其利? 大老爷心下谋算着拿捏陈斯远一番,若其是个识相的,便是将迎春嫁了去又如何?若其不识相……呵,那就别怪他大老爷不提携外甥了。 贾赦一路舟车劳顿,卖弄了半晌也困乏了,便起身去别院寻姬妾。 邢夫人送过贾赦,心下禁不住长出一口气。不拘如何,好歹不曾被大老爷骂,倒是小贼那边厢……哎,且走一步瞧一步吧,下回可不敢自作主张了。 至于迎春,邢夫人往后是不管了的,与其理会那养不熟的,莫不如多寻好侄女邢岫烟下下心思呢。 恰这会子邢岫烟又来看望父母,邢夫人便将其唤了来,好一番嘘寒问暖不说,临了又送了许多吃穿用度,倒是唬得邢岫烟心下莫名,弄不清楚邢夫人又要闹哪一遭。 ……………………………………………………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更遑论这四下漏发的荣国府? 昨儿个夜里二姑娘寻贾母哭诉,方才贾母又叫了大老爷强留了二姑娘,此事转眼便流传出来,不到半日便阖府皆知。 三春聚在一处,二姑娘心下暗自舒了口气,可算保住了清名;三姑娘也心下熨帖,只当各处都周全了;惜春虽心下忿忿,却也知三姐姐并非真个儿向着宝姐姐,便又与其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那回了缀锦楼的邢岫烟,本就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儿,眼见白云苍狗,心下只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先是寻了迎春手谈一局,其后便又往潇湘馆去,与黛玉商议着如何续写那浮生若梦; 湘云年岁还小,不明就里之下,只当贾母是真个儿疼惜二姐姐迎春,心下不禁对贾母愈发孺慕。 却说黛玉与邢岫烟计较一番,得闲便领了紫鹃、雪雁又往蘅芜苑而来。甫一入得内中,黛玉眼见宝姐姐面上噙了三分笑意,顿时打趣道:“如今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可算称了你的心意了。来来来,还不奉茶来再叫一声林姐姐听?” 宝姐姐顿时羞道:“偏你又来促狭!” 黛玉咯咯咯笑道:“你是陈家妻,我是林家妇,不好论大小,只按先来后到,合该宝姐姐要敬我一盏茶。” 宝钗这会子心绪极佳!原想着东跨院总要与陈斯远做过一场方才罢休,谁知那二姑娘却是个聪慧的,昨儿个夜里便求了老太太,这才将一场祸端消弭于无形。 便是如此,迎春从此也再不是阻碍,只能眼睁睁瞧着她与陈斯远亲近。 又听闻昨儿个夜里凤姐儿便四下稽查那胡乱说嘴的婆子,宝钗赶忙吩咐莺儿再别胡乱传迎春与孙绍祖的谣言。 宝姐姐就是这般,素日里姊妹相处,说些惠而不费、锦上添的话儿,捧得人如沐春风。可但凡谁若是阻碍了宝姐姐的路,那就等着宝姐姐千方百计的算计吧。 于现下的宝钗而言,谁拦着她与陈斯远,那便是生死大敌! 她心绪极好,又感念黛玉真心待自个儿,便随着黛玉胡闹起来。 “好好好,林奶奶请安坐,小的给奶奶奉茶了。” 说话间按着黛玉的肩膀让其落座,又寻了个空茶盏奉上。 黛玉止不住的掩口笑着:“你这人没安好心,哪儿有用空杯子敬茶的?” 宝姐姐戏谑道:“你都不曾过门儿呢,我又如何斟茶来敬?不若回头儿我去催催,也让他早些娶林妹妹过门儿?” 一言既出,黛玉顿时红了脸儿,起身与宝钗闹做一团。宝姐姐怕痒,黛玉气力弱,二者倒是斗了个旗鼓相当,嬉闹半晌一并滚在榻上,又是嘻嘻哈哈一番,方才一并安静下来。 那黛玉不禁瞧着宝姐姐道:“可与姨太太说过了?” 宝姐姐笑着颔首,没说旁的。薛姨妈得了信儿,自是一早儿就寻了宝钗计较的。只是说来也怪,这先前有迎春抢着,薛姨妈急得什么的也似;待迎春自个儿退出了,薛姨妈难免心下反复。 许是思量着……或许是王夫人伙同邢夫人、迎春一并演给她瞧的? 二人说过半晌,宝姐姐仰头瞧着头顶道:“临来京师之前,正赶上族姐回金陵省亲。得空又见了旧时闺中好友,瞧着那二人唏嘘的模样,我心下也泛了酸。那会子便想着,若是姐姐妹妹们能长长久久的该多好。” 黛玉明显动情,也颔首应了一声儿。 两个姑娘家,一个不过十五、六,一个才十三、四,正是朵般的年纪。虽禁不住要为往后打算,可如今心下更多的,则是享受这没几年的闺阁好时光。 因心下感念,宝姐姐便多了几分真心,扭头忽而与黛玉低声道:“你……也别总是绷着,合该与他多来往着。” 黛玉嗔笑道:“又来说我,也是奇了,我那潇湘馆又不曾闭锁,怎么不见你劝他来?” 宝姐姐认真道:“你当我没劝过?”扭头蹙眉道:“不过,他当面都应承了的,转头又不曾去寻你……只怕心下也畏难呢。” “畏难?” 宝姐姐噗嗤一笑,掩口道:“只怕早听闻林妹妹是个小性儿的,怕是不知如何说话儿呢。” “好啊,你又来打趣我,看我不给你个好儿!” 眼见黛玉又扑过来,唬得宝钗赶忙翻滚着落在地上,又绕桌而跑。二人嘻嘻哈哈、绕来绕去,好半晌依旧是隔桌对视。 宝姐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子忽而又道:“诶?林妹妹这身子骨好似强了不少,换在去岁,只怕没两圈儿你就追不上了。” 黛玉冷笑道:“今儿个便只为了争口气,也要拿了你这心里藏奸的!” 内中嬉闹如旧,外间三个丫鬟时不时往内中观量,也俱都面带喜色。紫鹃耐下性子与莺儿嘀嘀咕咕,雪雁反倒枯坐一旁,心下琢磨着远大爷莫非真个儿怕了自家姑娘的性儿? 若是远大爷与自家姑娘也是那般情投意合的……该多好啊。 …………………………………………………… 却说昨日宝玉因结识了蒋玉菡,自觉与其投契,今日一早儿便又去外间耍顽厮混,至晚点时分方才归来。 袭人昨儿下晌告了假,今儿下晌才回,刻下正在卧房里拾掇着,面上愁眉不展。少不得又是与哥哥气恼了一场!母亲得了消渴症,正要靡费银子呢,偏哥哥也不知俭省,叔伯家又来借用,其哥哥竟借出去二十两银子。 由是,那买药的银钱自然就不够数了。若不是因着袭人与宝玉一道儿关在王夫人房里,自芳来了两回也不曾见到人,只怕早就上门讨要了。 恰此时宝玉熏熏然回返,袭人搭眼一瞧,便见宝玉的扇子上少了个扇坠子,顿时蹙眉道:“坠子呢?往哪里去了?” 宝玉自觉与蒋玉菡愈发投契,便赠了扇坠子,又得了茜香国女王上供的汗巾子,心下自是得意,只觉钟哥儿之后,总算有个青白的男孩儿与自个儿往来了。 宝玉生怕袭人多心,干脆扯谎道:“骑马丢了。” 袭人也不计较,只一心琢磨着来日得空总要再见一见远大爷才好。 到得夜里,袭人搭眼又见宝玉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顿时心下有了八九分猜测。宝玉察觉到袭人的目光,顿时讪笑着将汗巾子遮掩了。 袭人心下不禁暗自鄙夷。此时大顺又如前明时那般盛行男风,胡同里便有象姑馆。便是这府中,哪个哥儿身边儿没几个清秀小厮? 就好比琏二爷身边儿的兴儿、隆儿,因极得琏二爷宠爱,连二奶奶都不敢轻易招惹,那平儿姑娘更是对这二人敬而远之。 可世风是世风,袭人心下却是极瞧不上的……放着好生生的水道不走,偏要去走旱道,这是什么道理?再说姑娘家也不是不能走旱道儿,为何偏要去寻男子? 且宝玉可是有前科的,那钟哥儿过世时,宝玉可是好生伤心了一场。只瞧那会子宝玉遮遮掩掩的模样,便知这回定是又在外头寻了个‘相好儿的’! 因是便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给我吧。” 宝玉这才想起白日里那条与蒋玉菡互换的汗巾子乃是袭人给的,心里懊悔,嘴上却没法儿说,只得赔笑道:“我赔你一条吧。” 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 宝玉讪讪不言,袭人心知再说下去只怕他又要恼了,便也不与其理论。夜里一并睡下,那宝玉在王夫人房里憋闷了月余光景,这会子自是按捺不住。奈何袭人只推说困倦,宝玉求欢无果,只得抱了被子闷头睡下。 转天一早,宝玉听见动静醒来,瞧着袭人便讨好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子上。” 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顿时恶心得不行,忙一顿把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 宝玉待要再劝,眼见袭人脸色铁青,情知袭人是真个儿恼了,只得住口。待洗漱过用了早点,袭人又提了食盒往小厨房送去。 谁知袭人一走,便有小丫鬟进来道:“二爷,前头来了个夏太监,说是娘娘来了旨意呢。” 因贾政一早儿去坐衙,贾琏又去了津门,大老爷只好自东跨院过来答对。袭人回来得了信儿,转头又去前头扫听,待回来才道:“娘娘差了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 顿了顿,袭人忽而心生一计,又笑着道:“我听了一嘴,二爷与宝姑娘的一样,都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 宝玉张口便要问黛玉,又生生忍住,转而说道:“旁的姊妹呢?” 袭人道:“旁的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 宝玉心下闷闷,不禁暗自蹙眉。 袭人打量一眼,又见麝月等不在近前,就笑着低声道:“只看娘娘的赏赐,说不得二爷与宝姑娘好事将近了呢。” 宝玉一怔,顿时眉头紧锁道:“不过是个赏赐,哪里就要扯到婚事上了?快住口吧!” 袭人故作纳罕道:“这却是奇了,二爷来日不娶宝姑娘,莫非还想要娶旁的不成?” 宝玉道:“宝姐姐这些时日也不知怎么了,每回见我,三句一过保准便要劝我读书、钻营,我清清白白的人,哪里会理会那些蝇营狗苟?” 袭人便笑道:“若我说,你也该读读书了。这几日才出了太太院儿,老爷还能容你几日,待再过两日,说不得就要去绮霰斋读书了。” 宝玉顿时苦恼不已,恰此时外间有玉钏儿来,叫了袭人去外边,这才低声道:“太太寻你呢。” 袭人颔首,寻了麝月交代一声儿,便悄然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入得内中,便见王夫人这会子正与薛姨妈说着话儿。袭人不敢搅扰,便停在一旁等着。 姊妹两个说过寻常事儿,薛姨妈起身告辞,王夫人将其送至门前方才回转。扫了袭人一眼,笑着道:“宝玉这两日如何了?” 袭人道:“前儿被薛大爷叫出去一次,也不知结识了什么人,昨儿夜里换了条大红血点子的汗巾子。” “嗯?”王夫人禁不住仔细过问几句,待问明那汗巾子样式,大抵忖度出必是男子佩戴的,深蹙的眉头便舒展开来。 王夫人大户人家出身,哥儿寻了小厮出火本就寻常,心下并不在意。因是略略颔首,便问道:“宝玉可曾听见……旁的信儿了?” 这旁的信儿,自然说的是陈斯远与宝钗。 袭人摇头道:“二爷只知二姑娘求了老太太多留两年。” 王夫人颔首,不禁犯了思量,生怕宝玉听闻远哥儿与宝钗定下姻缘,转头便要闹起来。正待与袭人私下说道一番,谁知此时外间又有丫鬟道:“太太,后头瞧见远大爷回来了。” “哦?”王夫人顿时眼前一亮,暗忖陈斯远最有办法,正要寻其问计呢,赶巧这会子就回来了。因是再无心与袭人问话,只冲着外头吩咐道:“去清堂茅舍一趟,将远哥儿请了来,就说我寻他有事儿。” 外间应了一声儿,自有丫鬟去园子里请。 转过头,王夫人又吩咐道:“你这几日多看顾着宝玉,免得他又生出是非来。” 袭人应下,眼见再无旁的事儿,便告辞而去。心下不禁纳罕,太太此番寻远大爷又有何事? 有心半道儿截了远大爷,又生怕被太太身边儿的丫鬟瞧见,袭人便只能抿嘴而回。谁知回了怡红院,却不见宝玉身形,忙寻了麝月过问,麝月便道:“他是个闲不住的,这会子往园子里游逛去了。” 袭人颔首应下,转头又去打起了络子。谁知不过须臾,外间便有小丫鬟疯跑进来,叫嚷道:“大姐姐,可了不得啦,宝二爷发疯啦!” “啊?”袭人唬了一跳,紧忙丢下络子出来观量,便见沁芳亭左近,两个婆子正生拉硬拽地,将半截身子入了水的宝玉拖将出来。 宝玉这会子披头散发,怔怔望天,口中只叫嚷着‘不活了’‘没意趣’。 若是宝玉有个三长两短,袭人等怡红院的丫鬟俱都得不了好儿,因是众人紧忙扑抢上去,齐心协力到底将宝玉拖拽着上了岸。 那麝月气得面色煞白,问四下道:“二爷方才还好好儿的,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有婆子道:“方才倒是瞧见秦昱家的与宝二爷说了两句话,也不过三两句,秦昱家的就乐呵呵走了,宝二爷瞧着发了癔症,疯了也似跑去了蘅芜苑,转头失魂落魄而回,我们几个眼见不好紧忙过来,正瞧见宝二爷要跳水自尽。” 那秦昱家的乃是司棋的母亲,一心撺掇着二姑娘嫁了陈斯远,司棋也好随着一道儿嫁过去。谁知好心办坏事,二姑娘前儿个夜里求告了贾母,转头老太太发了话,说是多留迎春两年,于是乎司棋这陪嫁丫鬟顿时没了指望。 司棋气恼,秦昱家的也气恼!赶巧方才撞见了宝玉,那秦昱家的眼珠一转,顿时心生一计,上前假模假式道了喜,只说年底宝二爷便要吃喜酒了。 宝玉自是纳罕,只说‘二姐姐不是求告了老祖宗,怎么,这事儿又有了反复’? 那秦昱家的笑着道:‘敢情宝二爷还不知?这回可不是二姑娘,而是宝姑娘。啧啧,谁能想着,这俩人竟凑到了一处?’ 宝玉顿时如遭雷殛,道:“无稽之谈,宝姐姐怎地就要嫁了远大哥?” 秦昱家的哂笑道:“这却不知了……说不得那二人早就私下有往来呢?” 说罢,秦昱家的乐呵呵走了。宝玉怔了半晌,只觉心下生出一股子意气来,顿足便往蘅芜苑而去。 前文有说,炎炎夏日,上到姑娘下到丫鬟,在自家可不会穿得那般齐整。宝玉跌跌撞撞闯进蘅芜苑,自是唬得婆子前来拦阻。 哪知宝玉激愤之下生出一股子蛮力来,两膀子甩开婆子,一径奔到蘅芜苑正房前。莺儿顾不得其他,只穿了比甲便来拦阻:“宝二爷这是要做什么?便是要见我们姑娘,也总要等上一会子——” “滚开!”宝玉情急之下,一记窝心脚便将莺儿踹了进去。迈开大步入内,四下张望着嚷道:“宝姐姐,我有话说!” 亏得莺儿拦阻,宝姐姐这会子虽气恼,却业已寻了外裳罩上。宝姐姐自西梢间转出来,见了宝玉便蹙眉道:“你又要闹哪样?” 宝玉痴痴道:“宝姐姐……我,我且问你,你,你……可是果然要嫁给远大哥?” 宝钗心下一惊,暗忖这般隐秘事,宝玉又是如何知晓的?先想起姨妈王夫人来,随即心下否决,王夫人最是疼爱宝玉,断不会不做准备便将此事告知。 宝钗犹疑间,宝玉两步抢上前,宝钗生怕其情急失礼,赶忙退了两步,蹙眉冷声道:“且住!” 眼见宝玉停步,宝姐姐心下一横,冷声说道:“我要嫁谁,又何必要给宝兄弟交代?” “你——” 宝钗不待其发话,便道:“怎么,莫非宝兄弟这会子倒是信了那金玉良缘不成?” 宝玉被噎得无言以对。 宝钗心下快意,随即又道:“这便是了,你既不认那金玉良缘,我要嫁谁便嫁谁,你又何必这般形状?且远大哥品貌、才情都是千里挑一的,嫁与远大哥,说不得还是我高攀了呢。” 又听得莺儿捂着肚子直哼哼,宝姐姐赶忙问道:“快来人,看看莺儿有无旁的事儿。” 外间婆子这才急吼吼一拥而入,一边厢拉起莺儿,一边厢拦在宝姐姐身前,隔开宝玉。 眼见一众丫鬟、婆子防贼也似防着自个儿,宝玉顿觉心下苦楚,偏生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凄楚地瞧了眼宝钗,奈何宝钗却不瞧他,只顾着查问莺儿情形。 宝玉顿时心如刀割,只觉前有林妹妹,后有宝姐姐……这姐姐、妹妹都弃自个儿而去了,自个儿还活个什么劲儿? 于是木然转身,叹息一声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往外行去。 宝钗这会子气恼得紧,眼看莺儿嘴角沁了血迹,顿时不愿去管宝玉如何了。也是身边儿的老嬷嬷出言道:“姑娘,不管如何,总要打发人跟着……这万一出了祸事,岂不要牵连到薛家?” 宝钗这才不情不愿应下,打发了两个婆子随行在后。 那宝玉跌跌撞撞一路行走,转眼到得翠烟桥最近,扭头瞧见潇湘馆,那门前正与侍书说话儿的雪雁瞧见了,顿时脸色一变,生怕宝玉发了癔症胡乱闯进来,因是紧忙拉了门扉,一直盯着宝玉瞧。 宝玉顿觉心下又被插了几刀,暗忖活着再无意趣,莫不如死了算了! 当下上了翠烟桥,双臂一张,纵身便跳了下来……谁知此处水最浅,宝玉落在水中扑腾半晌,才发觉水深不过及腰……这真是想死都死不成啊! 随行的两个婆子四下叫唤,又有沁芳亭的两个婆子下水去拖,闹哄哄好半晌,便成了如今情形。 恰此时宝玉双眼一翻,顿时人事不省,唬得一众丫鬟、婆子嚷道:“宝二爷不行了,快去请老太太、太太来!” (本章完) 第254章 易势 第254章 易势 却说陈斯远盘桓新宅数日,今日可算回了荣国府。甫一进得清堂茅舍,香菱、红玉、五儿、芸香等俱都来迎。 那柳五儿扫量陈斯远一眼,便觉自家大爷气度愈发凝练、沉着,竟与外间那些做了十几年官的进士一般无二,不由得心下欢喜。 陈斯远笑吟吟答对了几个丫鬟,一路进得内中,待施施然落座,又捧了红玉递来的茶水,这才问起府中这几日情形。 红玉便道:“昨儿下晌大爷又打发春熙来过问,哪里还有旁的信儿?哦,是了,一早儿倒是宫里来了位夏太监,代娘娘赏赐下好些物件儿,连大爷也有一份儿呢。又听说,娘娘吩咐下了,说下月初一要去清虚观打三天平安醮。” 陈斯远听得蹙眉不已,这好生生打什么平安醮?待追问两句,红玉也不知此番是什么由头。 陈斯远便将此事暂且放在一边,又见柳五儿于书房中捧书研读,还当这姑娘又是在瞧才子佳人的话本子,谁知扫量一眼,竟是三国演义。 陈斯远回想过往几日,顿时唬着脸儿道:“这书……看看就罢了,旁的不说,单说三英战吕布,那吕布再是雄伟,又岂能敌得过车轮战?” 柳五儿眼见陈斯远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总觉着自家大爷说的不是书,而是旁的。 恰此时外间玉钏儿来传信儿:“远大爷可在?我们太太有事儿寻远大爷说话儿呢。” 王夫人寻自个儿?陈斯远先是应了一声儿,这才不慌不忙思忖起来。他避居新宅,一则是给邢夫人个颜色瞧瞧,二则……也是防着大老爷贾赦亏欠了银钱,再真个儿当面说亲。 到时候陈斯远应是不应?应了的话,宝姐姐那边厢如何交代?不应的话,等于跟大老爷撕破了脸皮,陈斯远哪里还好继续寄居荣国府? 谁知二姑娘竟求告了老太太出面将此事拦了下来,且大老爷贾赦此行津门非但没亏反倒赚了一笔。 陈斯远不知探春来回沟通,只当主意是二姑娘自个儿拿的,顿时对其愈发刮目相看。错非这会子情定宝姐姐,说不得陈斯远还真就顺势应承了这桩婚事呢。 按说王夫人理应赞成自个儿与宝钗,那这会子来寻自个儿……是为表功卖好儿? 这般思量着,陈斯远出了清堂茅舍,随着玉钏儿一路出了大观园,奈何探寻一番不得其果,只得兜转一番进了王夫人正房。 那王夫人见陈斯远进来,便起身笑道:“远哥儿好自在,竟躲出去好几日。” 陈斯远苦笑道:“晚辈实在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 王夫人笑着颔首,探手邀陈斯远落座,待金钏儿奉上香茗才道:“那前日二姑娘的事儿……远哥儿可知道了?” 陈斯远点点头,道:“正是因此,晚辈今日才敢回府。” 王夫人便笑吟吟道:“既如此,怎地不见远哥儿来谢我?” 陈斯远愕然,道:“莫非是太太——” 王夫人得意颔首,这才低声与陈斯远道明原委。陈斯远听得咋舌不已,敢情这里头除了王夫人、薛姨妈,竟还有探春的事儿! 那二姑娘迎春……到底是真聪明还是真木头?亦或者因着此事便心存死志? 陈斯远暂且不得而知,眼见王夫人说完,赶忙起身一揖道:“多谢太太回护,不然晚辈真不知如何应对了。” 王夫人叹道:“你与宝丫头两个瞧着就登对儿,我又岂能眼瞅着棒打鸳鸯?再有……这回我那妹妹也急了,说不得远哥儿与宝钗便要好日将近了呢。” 陈斯远笑着拱手连连,不迭道‘托太太福’。 那王夫人笑了半晌,笑罢话锋一转,说道:“只有一样,我那孽障若是知道了,只怕又要起乱子。我实在不知如何应对,思来想去,便寻了远哥儿讨个主意。” 王夫人为其转圜,陈斯远自是要承情,因是便笑着道:“此事容易……既然府中尚且流传金玉良缘之说,太太来日只管寻了宝兄弟催问。待过上几回,便是宝兄弟知道了此事,想来也无话可说。” 那金玉良缘是宝玉自个儿不想要的,怪得了谁来? 王夫人细细琢磨,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当下便笑道:“是了,远哥儿这主意巧,偏我怎么就没想到?” 正说话间间,外间忽有婆子匆匆来回:“祸事了,宝二爷跳水自尽啦!” “啊?”王夫人惊得丢了十八子,起身便要疾行。谁知起来的急了,又心下急切、气血上头,只行了两步便停步捂头,身形摇摇晃晃。 一旁的金钏儿喊了声‘太太’便要上前,奈何离得太远,鞭长莫及。陈斯远恰在一旁,只得赶忙起身扶了王夫人的胳膊,才将其身形稳住。 此时房门推开,玉钏儿领着个园子里的婆子入内,喊了声儿‘太太’,眼见陈斯远扶着王夫人重新落座,顿时不知该不该说了。 那王夫人坐下后略略缓和,总算恢复了几分清明,赶忙问道:“宝玉,宝玉到底如何了?” 婆子道:“不知怎么,宝二爷就投了水,亏得沁芳亭左近水浅,大家伙合力将宝二爷拖上来,谁知宝二爷双眼一翻竟昏厥过去了!” 王夫人闻言,这一口气还不曾舒出,顿时心下又揪紧……盖因前一回宝玉、凤姐儿方才中了招,王夫人又不知前因,心下生怕此番那贼子又来下毒。当下唬得又站起身来,招呼道:“快,快扶我去看看!” 这回不用陈斯远了,自有金钏儿、玉钏儿姊妹扶着王夫人。陈斯远既知晓了,也不好躲着,只得随着王夫人赶往园子里。 …………………………………………………… 荣庆堂。 大丫鬟鸳鸯接过平儿手中的托盘,转身噙笑送至软塌前。贾母笑着扫量一眼,便见内中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香如意一柄、玛瑙枕一个。 贾母扫量过,没口子的颔首笑道:“好好好,娘娘有心了。”抬眼便与贾赦道:“咱们得了娘娘恩惠,回头儿也要尽一番心意。” 贾赦抚须笑道:“母亲放心,下月十五前,一准儿将孝敬送进宫里。” 那宫中嫔妃自有份例,元春能赏下这些物件儿,显是动用了银钱自造办处采买的。 大顺制,宫中妃子各有份例,便有如元春,依规矩每年可得白银八百两,蟒缎2匹、妆缎2匹、云缎4匹等无算,另千秋节、万寿节等节日另有赏赐赐下。算算各式份例一年到头不过五千两有奇。 除去吃穿用度,又要与嫔妃、命妇往来,自是过得紧巴巴,从前为女史时便要荣国府贴补。如今成了贤德妃,只怕比过往贴补的还要多一些。 贾母闻言又颔首道:“短了谁的,也不能短了娘娘那一份。如今就指望着娘娘晋了贵妃,到时候家里就有好日子过了。” 凤姐儿在堂下打趣道:“老太太是有福之人,既说了娘娘来日能晋贵妃,我瞧啊,这事儿准成。诶唷唷,说不得来日我也是国舅老爷夫人了。” 贾母哈哈笑道:“好个泼皮破落户,单想着自个儿沾光了。” 内中欢笑一场,凤姐儿领着平儿自去处置庶务,贾母单留了贾赦说话儿。待众人一去,贾母瞬间变了脸色,沉声问道:“娘娘到底出了何事,好生生的怎地要打平安醮?那夏太监可曾说了什么?” 贾赦一摇脑袋,道:“儿子探寻了几句,那夏太监根本不接茬。不过圣人如今往铁网山打围未回,宫中庶务尽数交由娘娘处置……母亲也知,那宫中素来水深……想是娘娘得罪了人?” 贾母摇了摇头,全然不信贾赦的推测,只道:“左右也没几日了,待打过平安醮,让太太进宫问问。不然我这心下实在放不下。” 贾赦唯唯应下,又说过几句,这才要告退而去。 谁知此时忽有婆子匆匆来回:“可了不得啦,宝二爷跳水啦!” “啊?”贾母唬得赶忙起身。 贾赦在一旁听得直皱眉,便呵斥道:“且仔细道来!” 婆子使劲儿喘息几声,这才将宝玉落水昏厥之事说了个清楚。 得知宝玉只是昏厥过去,并不曾呛了水,贾母这才略略安心,可也紧忙让丫鬟搀扶着往后头大观园而去。 大老爷既知此事,总不好躲回东跨院,只得随老太太而来。 少一时,贾母、大老爷方才过得粉油大影壁,迎面便撞见了王夫人与陈斯远,过了角门又见凤姐儿、平儿两个急匆匆往园子里跑去。 众人无暇厮见,唯独贾赦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陈斯远,倒是惹得陈斯远心下莫名。 那王夫人、贾母一口一个‘我的儿’‘宝玉啊’,哭喊着朝园子里奔去,待转过翠嶂,便见沁芳亭前已然挤满了丫鬟婆子。 凤姐儿气喘吁吁先到一步,当即吩咐道:“闲杂人等快闪开,都围拢着,宝兄弟只怕气息不畅。” 分开人群入得内中,便见袭人、麝月两个正一左一右抱着宝玉,凤姐儿朝袭人瞧过去,袭人只摇摇头,凤姐儿顿时松了口气。随即转头吩咐平儿:“快去寻太医来!” 平儿应下扭身而去。 须臾 哭喊声渐近,看热闹的婆子眼看老太太与太太都来了,顿时退的远远的观量。 王夫人撇开金钏儿,一头扑在宝玉身上,哭道:“我的儿啊——” 老太太拄着龙头拐杖顿地连连,听凤姐儿说性命无碍,松口气之余不禁愈发气恼,道:“这才好了,怎么又发了病?” 有嘴快的婆子就道:“宝二爷瞧着去了一趟蘅芜苑,回来就投了水。” 蘅芜苑的婆子也在,立时驳斥道:“宝二爷直挺挺闯进房里,老太太也知,这会子暑气浓,我们姑娘穿着清凉。莺儿只阻了阻,便挨了宝二爷一记窝心脚。其后又与我们姑娘拌了嘴,转头儿便这样了……” 另一个则道:“还是我们姑娘放心不下,打发我们跟着宝二爷,这才及时发现的。” 陈斯远在一旁听得真亮儿,心下暗忖,宝玉不管不顾去寻宝钗,想来……定是知道自个儿与宝姐姐的事儿了?只是又是谁走漏的风声? 仔细观量宝玉,见其双眸紧闭,呼吸匀称……这是气得又魂游天外了?陈斯远心思一转,紧忙上前道:“宝兄弟既不曾呛水,何不掐人中试试?说不得此番并不是癔症呢?” 说话间朝着袭人递过去一个眼神儿,那袭人心下一横,探手掐在宝玉人中,略略用力,宝玉便‘嗯’的一声儿睁开眼来。 凤姐儿大喜,叫嚷道:“醒了醒了,阿弥陀佛,瞧着并无大碍,快先抬回怡红院再说。” 谁知王夫人忽而举手道:“噤声!” 四下为之一静,便听宝玉痴呆着一双眼睛,念念有词道:“姐姐、妹妹都离我而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趣……你们……快放了我走吧,往后再不来你们家了。” 王夫人闻言顿时掩口而哭,老太太也急得红了眼圈儿,顿足道:“又是听了哪个没起子的浑说?园子里的姑娘都好好儿的在呢,哪个离你而去了?” 此时外间又有平儿叫道:“且让一让,王太医来了!” 众人左右二分,王太医急匆匆上前。先是翻了翻宝玉的眼皮,又诊过脉象,顿时心下有了数。起身朝着贾母一拱手,道:“老太太,宝二爷不过是一时忧怒伤了肝脾,待我开了方子吃过两副药也就好了。只是这心绪……须得仔细排解了,不然来日恐成宿疾。” 贾母自是谢过王太医,吩咐鸳鸯看赏,又紧忙吩咐丫鬟、婆子将宝玉先行抬回怡红院。 陈斯远与贾赦自是跟着一道儿去了,只是连房门都不曾进,只能在外间等候。少一时又有三春、湘云、黛玉、宝钗、邢岫烟络绎而来,俱都在房外听动静。 陈斯远暗自与宝姐姐对视一眼,宝姐姐只气恼着撅了撅嘴,又朝着一旁努努嘴。陈斯远扭头,却见二姐姐迎春正垂着螓首,一旁的司棋、绣橘两个满是幽怨之色。 许是错觉?怎么感觉方才二姑娘一直盯着自个儿来着? 过得一盏茶光景,大丫鬟鸳鸯出来道:“老太太说宝二爷须得静养,待养好了姑娘们再来看望也不迟。” 话音落下,陈斯远本待寻了宝钗计较,谁知却被贾赦叫住,二人行了一阵,贾赦才道:“远哥儿不知,老夫回程时就思量着将迎春许配给你……谁知甫一回府,老太太便叫了我去,说要多留迎春两年。哎,如之奈何?” 陈斯远心下腹诽,大老爷这是画饼画习惯了? 只听贾赦又道:“不过你也别急,左右不过二年光景,一晃就过去了。来日你来东跨院,老夫另有要紧事儿与你计较。 ” 陈斯远含混应下,那贾赦以为其乖顺,这才志得意满而去。待陈斯远转过头来,却哪里还有宝姐姐身影? 蹙眉思量一番……若是贾母明摆着恶了宝姐姐,只怕薛姨妈与宝姐姐再没脸子留在荣国府,这倒是好事一桩?不过贾家可是欠着薛家银子呢,以贾母那人老成精的德行,只怕轻易不敢开罪薛家。 思来想去,好似过后还是一切如故,除了宝玉走了魂儿,旁的屁事没有?既如此,他又何必多管闲事?自然,夜里说不得要去好生安慰安慰宝姐姐。 思量分明,陈斯远也不去寻宝钗,扭身径直往清堂茅舍回返。谁知才走几步,便听后头呼唤:“远哥儿!” 陈斯远扭头,便见薛姨妈匆匆而来。 到得近前,二人彼此厮见,那薛姨妈面上慌张道:“到底出了何事?我怎么听人说,宝玉去了蘅芜苑一遭……就又不好了?” 陈斯远往其身后瞥了眼,薛姨妈会意,扭头看向同喜、同贵。不用其吩咐,两个丫鬟便乖觉退开几步。 待薛姨妈回头儿,陈斯远这才压低声音道:“我也不知缘由……想来怕是宝玉是知道了什么。” 薛姨妈顿时面色古怪起来,那言语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道:“这回可算称了你的心了!” 陈斯远揣着明白装糊涂,故作蹙眉道:“你这是什么话?若不是你寻了太太,我还巴不得娶了二姐姐呢……再怎么说也是公府千金,总比皇商之女有牌面吧?” “你——”薛姨妈气结,咬了咬银牙,这才道:“我先去怡红院,你明儿个……去大格子巷一趟。” 陈斯远顿时面上玩味起来,笑着道:“原来你也想了……我这几日不回,旁的都不挂念,唯独想着见你一回。” 薛姨妈顿时面上一红,啐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如今还在府里呢。” 陈斯远低声道:“好,明儿个我晌午便去。” 薛姨妈仓促应下,扭身叫了同喜、同贵又快步往怡红院而去。 薛姨妈须臾进得怡红院里,内中王夫人迎出来与其略略说了几句。王夫人虽至今不知具体缘由,可言语间隐隐有怪罪宝钗之意,惹得薛姨妈自是心焦,赶忙辞别王夫人又往蘅芜苑而去。 甫一进得内中,便见小丫鬟文杏伺候着莺儿服药,那莺儿吃一口便要咳一下。宝姐姐迎了薛姨妈,却面色铁青。 薛姨妈眨眨眼,赶忙道:“我的儿,方才到底是怎么了?” 宝钗冷着脸儿道:“还能如何?妈妈又不是不知,那人素来是个诨的,性子一发便不管不顾。也不知打哪儿听了信儿,一路闯进来要寻我对质。我那会子衣衫不整,莺儿只拦阻了下,便被他一脚踹得咳了血!后来——” 这后来的话,不好当着丫鬟、婆子说,宝姐姐便扯了薛姨妈进梢间里低声说了。 薛姨妈听得眉头直跳,不禁说道:“早知他是这般混账性子,当日我就不该应承你姨妈。”叹息一声,又道:“罢了,我的儿,这贾家只怕咱们不能再待,说不得不日便要搬回老宅了。” 宝姐姐闻言却笑道:“妈妈怕是想差了,这回啊,咱们不但不用走,说不得反过来老太太还要求到咱们身上呢。” “啊?”薛姨妈顿时怔住,一时闹不清楚这内里的缘由。 宝姐姐便笑着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形势改易莫过如此。”当下附耳与薛姨妈言语一番,薛姨妈听罢顿时眉头舒展,恍然道:“原来如此,我竟不曾想过这些!” 又楼了宝钗道:“我的儿,以后薛家怕是还要你来照拂,你也知你哥哥是个浑的。” 宝姐姐娴静道:“妈妈便是不嘱咐我也会的。”顿了顿,又道:“我看先前远大哥那一策便极好。” 薛姨妈顿时听得心下不是滋味儿,却又说不出哪里不是滋味儿…… …………………………………………………… 怡红院。 贾母与王夫人守在床榻前,半晌光景,袭人熬了药汤来,贾母、王夫人哄着劝着,宝玉到底喝了药汤。 许是那药汤有安神之效,不一刻宝玉便昏昏沉沉睡去。 先前王夫人也不曾闲着,自是打发凤姐儿四下扫听,总要闹明白宝玉为何又发了疯。 凤姐儿下了狠手,除去蘅芜苑中情形,果然将前后因由扫听了个清楚。非但如此,便是那秦昱家的也被提到了近前。 待凤姐儿回过王夫人,因那秦昱家的乃是东跨院的人,她便道:“你带人去东跨院,问大太太讨个说法儿。” 凤姐儿应下,这才提了蔫头耷脑的秦昱家的往东跨院而去。 转过头来,王夫人一五一十与贾母说了个分明。贾母略略思量,便将这前前后后琢磨了个通透。 不过是秦昱家的阴阳怪气说了几句话,激得宝玉去蘅芜苑对质。因情急之下乱闯,打了婆子、踹了丫鬟,自是惹恼了宝钗。 二人三言两句不对,宝钗干脆实话实说,这才引得宝玉一时想不开投了水。 “冤孽啊!”贾母有心埋怨宝钗几句,奈何这事儿早已过了明路,她自个儿也是点了头的。 再者说,如今暑气正浓,各处的姑娘都穿着清凉,怎好让宝玉乱闯? 又想起至今还欠着薛家的银钱不曾归还,且宝钗、陈斯远二人凑成一对儿,往后再不会提那劳什子的金玉良缘,这让贾母都不知如何怪罪薛家母女。 王夫人又在一旁道:“我方才还特意寻了远哥儿,如何让宝玉转了心思。远哥儿倒是出了个好主意,谁知转头儿便有嘴快的说给宝玉了。” 顿了顿,又道:“老太太怕是不知,这一年下来宝玉、宝钗两个愈发生分了。宝丫头是个上进的,宝玉又是个惫懒的,这心性相左,又如何能凑在一处?如今情急,不过是一时的……不信老太太过后问宝玉娶不娶宝丫头,只怕他定是不肯的。” 贾母便试探道:“如今这般可怎生是好……莫不如,先让宝丫头搬出去?眼不见心不烦,等宝玉好了再请人回来?” 王夫人顿时想起欠薛家银钱的事儿了,顿时唬着脸儿道:“不可不可,这不成赶人了?让外人知道,还不知如何说咱们家呢。” “那——” 婆媳两个一时没了法子,袭人方才给宝玉掖了被子,闻言眼珠一转,便凑过来道:“老太太、太太,可容我多句嘴?” 贾母发话道:“你若有主意,只管说来就是。” 袭人屈身一福,这才低声道:“太太方才说的是,二爷如今只是一时情急,接受不了。我看,莫不如徐徐图之。” “怎么个徐徐图之?”贾母问道。 袭人笑道:“不若请了宝姑娘来,只说先前说的是气话就是了。我想,就算远大爷与宝姑娘要成婚,也不是眼前的事儿吧?” 贾母与王夫人对视一眼,顿觉此策可行。 贾母尚且不知袭人早早投靠了王夫人,顿时扯了其手儿笑道:“好好好,我就知你是个周全妥帖的,这才让你来守着宝玉。可见,你也算没白费我一番心思。” 袭人笑着谦逊两句,赶忙退下,让老太太与太太两个计较。 这主意有了,剩下的便是如何去请人。 老太太自是不肯去的,于是计较一番,王夫人只得不情不愿应下。 待这日下晌,王夫人果然去了趟东北上小院儿,随即又有同喜去请了宝姐姐来。 于是王夫人、薛姨妈两个一并哄劝,宝姐姐面上不情不愿,心下却顺势应承了下来。 至于为何应承……宝姐姐自是想着这婚姻大事非一日之功,说不得便要经年方才定下。让宝姐姐这些时日守在闺中,她自是舍不得的。宝姐姐心下也想着多与陈斯远见上一见。 另则,陈斯远前程再远大,如今也是蛰伏于野,便是结识了燕平王,也不好回护薛家。 宝姐姐与薛姨妈寄居贾家,好歹外头那些没起子的货色不敢找上门来纠缠……便比如薛家各房。 两厢迭加,宝姐姐这才应了下来。虽是如此,可宝姐姐总觉不曾与陈斯远商议便定下此事,多少有些不妥。便想着得空总要见一见他……好生求肯一番。 于是这日傍晚,趁着宝玉苏醒过来,宝姐姐与薛姨妈一道儿去看望了一遭。依着先前计较,宝姐姐道了恼,只说当时不过是情急之下的胡诌。 宝玉听罢虽依旧神情恹恹,可好歹晚上多用了一碗碧粳米粥,瞧着倒是无大碍了。 待答对了宝玉,宝姐姐便回返蘅芜苑。心下盘算,总要两日才能与陈斯远在商铺相会,心下不禁生出几分急切来。 …………………………………………………… 缀锦楼。 二姑娘迎春正在房中打着络子,忽而听得珠帘响动,她以为是司棋、绣橘两个回来了,便闷头继续打着络子。 谁知忽而听得‘嗤’的一声笑,抬眼便见邢岫烟掩口而笑。 二姑娘这才放下活计起身道:“邢姐姐怎么来了?” 邢岫烟笑道:“我来寻二姐姐手谈。” 夏日渐长,此时临近酉时末,外间却不过是日薄西山。 二姑娘不禁苦笑道:“险些就要死了,我如今哪里还有心思手谈?” 邢岫烟笑道:“这却不好说了,说不得二姐姐下着下着就有心思了呢?” 迎春听得邢岫烟话中有话,这才抿嘴应下:“也罢,那就摆棋枰。” 邢岫烟凑过来帮手,说道:“怎么不见司棋、绣橘两个?” 迎春与其对视一眼,欲言又止。因是前番迎春连夜求了贾母,得了贾母准许多留两年,那两个丫鬟自然是恼了的。 司棋这会子都十八了,绣橘也十七了,再多留两年,说不得到时便要去配了小子,哪里还做得了陪房丫鬟? 邢岫烟见其无言,便笑道:“二姐姐不必挂怀,那华严经有云:放下执着,方得自在。” 二姑娘迎春苦笑一声儿,只摆了棋枰道:“咱们还是下棋吧。” 二人各执黑白,果然一手接一手的下了起来。二姑娘心浮气躁,难免棋盘上尽显杀伐之气;邢岫烟一如既往,那棋子下得毫无烟火气。 眼看棋至中盘,忽而听得脚步声噔噔,邢岫烟便戏谑一笑,道:“罢了,不若封盘?我看今儿是下不成了。” 二姑娘迎春正纳罕间,忽而便见绣橘急匆匆欢喜着跑来,道:“姑娘,姑娘!额……”瞥见邢岫烟也在,这才止住话头儿。 邢岫烟笑着起身,与迎春道别,飘然下楼而去。 绣橘也顾不得去送,只扯了迎春道:“才得了信儿,宝姑娘方才去了怡红院,与宝二爷说了,她与远大爷并无旁的瓜葛。” “嗯?”迎春心绪一荡,一颗心禁不住怦然而动,忙问:“果真?” “千真万确!” 迎春细细思量,八成是下晌时宝玉得知了真相,这才去寻宝钗对质。宝钗一时气恼松了口,于是惹得宝玉失魂落魄。 想来下晌时太太定是求了薛家母女,方才有了此一遭? 那宝钗所言……大抵是虚言,可于迎春而言,未尝不是指望! 君未娶、我未嫁,宝钗既然能扯谎,自个儿何不来个揣着明白装糊涂?薛家如此反复,焉知来日不会出了旁的错漏?说不得,到时候自个儿就苦尽甘来了呢! (本章完) 第255章 看来岂是寻常色 第255章 看来岂是寻常色 玉皇庙东侧老树下。 司棋咬着下唇,思量道:“哥儿……真就不娶我们姑娘?” 陈斯远蹙眉说道:“这等事儿你少管,过二年你到了年岁,我只管问姨妈讨了你来就是了,何必掺和这些有的没的?” 司棋对着二姑娘都敢阴阳怪气,偏到了陈斯远跟前儿乖顺的猫儿也似,半点驳斥之言都不敢说。眼见陈斯远说的决绝,司棋便叹息一声儿,说道:“只盼着哥儿早些讨了我。” 陈斯远探手抚了下司棋的脸颊,忽而又挺拔身姿比量了下,笑道:“咦,我好似比你又高了一些。” 司棋心不在焉应下,陈斯远便吩咐道:“夜了,你快回吧。” 司棋应了声儿,嗫嚅道:“哥儿,我……明儿个能告假一日的。” “明日不成,”明儿可是约好薛姨妈的,总不能让这二人再撞见吧?且没两日便是表姐邢岫烟生儿,她再是闲云野鹤的性儿,自个儿也总要为其张罗着办一场才好。 因是陈斯远就道:“等过了二十七你再来寻我。” 司棋还要再说什么,忽而见陈斯远偏头往南面看去,司棋扭头便见妙玉领了个丫鬟往这边厢游逛而来,于是顿时止住话头,只交代道:“那等二十七我再来寻哥儿。” 交代一句,司棋自是匆匆而去,抬眼又与东角门的婶子秦显家的点了点头,转上大道一路往缀锦楼回返。 司棋本与绣橘在园中排解烦闷,本道姑娘有望嫁给远大爷,谁知自家姑娘没几日便求告了老太太,这婚事告吹,自是引得两女失落不已,于是待迎春都懈怠了几分。 谁知柳暗明,忽而听婆子说那宝姑娘去了怡红院,推说先前蘅芜苑所言都是气话,司棋、绣橘两个计较一番,只觉如此一来,自家二姑娘未必没有机会。 于是乎一个急匆匆直奔缀锦楼,一个兴冲冲去寻陈斯远。 偏生陈斯远认定了宝钗,出言决绝;那二姑娘迎春又素来是个藏愚守拙的性儿,于是不论是绣橘还是司棋,俱都心下失落。 且不提迎春的两个丫鬟,单说陈斯远与妙玉照了个面儿,遥遥颔首便各自分开。陈斯远大步流星回了清堂茅舍,与几个丫鬟说了会子话儿,待掌灯时自去书房里攻读。 房里只留了五儿一个打扇,香菱、红玉用过晚饭便到院儿外石垣左近纳凉。 转头又有芸香来凑趣,于是三个姑娘家一边打扇一边说话,倒是香风阵阵。 说过半晌闲话,不意便说起这两日的事儿,唏嘘之余,连芸香都后怕不已。蹙眉说道:“我在宝二爷房外待过,他什么性儿我还不知?发了性子什么都不管不顾的,阖府就老爷要管,偏老太太与太太还拦着,可不就愈发肆无忌惮了?” 香菱也蹙眉不喜,说道:“这夏日里姑娘们都穿着清凉,宝二爷也年岁不小了,这若是撞见了去,便只能自认倒霉了。” 红玉就笑道:“宝二爷何曾敢来咱们院儿?只怕大爷在一日,宝二爷便会敬而远之一日,你们啊,真真儿是胡乱操心。” 香菱笑着道:“是这个理儿,所谓天生一物降一物嘛……不过,别院儿的姑娘,怕是就要留心几分了。再是兄弟姊妹的,老话儿说七岁不同席,这会子也该有了避讳。” 芸香一听这个,顿时来了精神,嚷着道:“我知道我知道!头晌刚出了事儿,下晌就听雪雁姐姐说了,往后潇湘馆没事儿便关门闭户,又有王嬷嬷领着两个婆子守着,就是防着宝二爷呢。 有此前例,只怕别的姑娘也要有样学样。” 芸香说罢,顿时引得香菱、红玉嗤嗤而笑。至于宝姑娘的事儿,三个丫鬟俱都心有默契的没提。 香菱是不在意,不拘黛玉、宝钗,她这般性儿哪里都能吃得开;红玉则是拿准了心思,来日正要往黛玉处多走动;至于芸香……她一个小丫鬟想那么多做什么? 正说话间,忽有大丫鬟琥珀来寻红玉。红玉紧忙起身迎过去,二人便在甬道上说了半晌,红玉这才笑着回转。 芸香眼珠乱转,探寻道:“红玉姐姐,琥珀姐姐寻你有事儿?” 红玉没好气道:“你这包打听,什么都问!不过是说后儿日乃是平儿姐姐的生儿,琥珀来寻我凑份子的。” 香菱闻言笑道:“这却是巧了,后儿个还是表姑娘的生儿呢。” 芸香也道:“真真儿凑巧,后儿个是宝二爷的生儿。” 只是宝玉如今这副模样,只怕今年的生儿要关在房里过了。 眼看太阳落山,香菱、红玉回正房伺候,小丫鬟芸香也去了厢房。谁知红玉甫一入内,便有五儿咬着下唇寻来,道:“姐姐,大爷那件皂衣放在哪儿了?” 红玉纳罕道:“那皂衣合该春秋穿的,如今正值盛夏,大爷寻皂衣做什么?” 眼看五儿欲言又止,红玉顿时恍然,不禁瘪嘴嗔道:“我看趁早成了这婚事算了,免得如今这般麻烦。” 说归说,红玉翻箱倒柜,到底寻了皂衣来。陈斯远换上皂衣,偷偷摸摸出了清堂茅舍,兜转着便往蘅芜苑寻来。 为避人耳目,陈斯远自是过沁芳闸桥、凹晶溪馆上得凸碧山庄,其后过大主山下来再到蘅芜苑。 他一路鬼鬼祟祟躲过零星的丫鬟婆子,满心想着今儿个定要好生窃玉偷香一回,谁知才从凸碧山庄下来,路旁便有人唤道:“远大爷!” 一嗓子吓得陈斯远三魂离体七魄出窍!扭头扫量一眼,这才见自山坡梨树下转出个身形来,凑近了才瞧清楚,敢情是莺儿。 “莺儿?你可好些了。” 莺儿咳嗽了一声儿,委屈道:“我这等奴婢,便是打死了也没个计较,倒是难为远大爷挂心。白日里用了药,好一些了。”探手又往下头的省亲别墅遥遥一指,道:“我们姑娘等着大爷呢,大爷快去吧……咳咳——” 陈斯远顺着莺儿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便在省亲别墅西北的侧楼下瞥见一袭嫽俏身形。 陈斯远心下玩味,宝姐姐能猜到他今儿个必来也是寻常,只是早早的迎出来是为哪般?生怕自个儿留下来不走了? 心下腹诽着,陈斯远谢过莺儿,便一路自大主山上下来,绕过蘅芜苑,行过十几步便到了那嫽俏身形近前。 外罩粉红镶边肉粉色牡丹刺绣交领长袄,内衬白色交领薄纱袄子,下着米黄折枝卉刺绣马面裙,面上略施粉黛,瞧着便是精心装扮过的。 原还一肚子腹诽,谁知凑到近前只对视一眼,陈斯远便禁不住笑起来,低声道:“妹妹莫非是女诸葛不成,怎么就掐算到我今儿个要来?” 宝姐姐笑道:“又来寒碜我,出了这档子事儿,若你不来,我便要去寻你了。” 陈斯远怜惜道:“妹妹早间定是受了惊吓。” 宝姐姐只略略摇头,嗤笑道:“他便是那不管不顾的性儿,性子一发,哪里还管得了旁的?亏得几个婆子与莺儿拦阻了一番……” 宝姐姐面上带着一丝小嗔恼,转而又心有余悸。陈斯远看得有趣,便凑过去扯了一双柔荑,低声道:“这回是遮掩过去了,焉知没有下回?” “再没下回了,”宝姐姐急切道:“下晌与妈妈计较了一番,妈妈说来日便打发个妥帖的婆子来守着门,到时候……别想再胡乱闯进来。” 顿了顿,宝姐姐又赧然道:“下晌姨妈与妈妈一道儿来说,我便往怡红院走了一遭。你也知我家情形,如今还短不得贾家照拂——” 当下宝姐姐将怡红院情形说了一遭,心下忐忑,生怕惹了陈斯远不快。 她却不知,此番正合陈斯远心意。若二人定下婚事,只怕早早的就要搬离荣国府,到时陈斯远还如何看顾得了林妹妹? 不过远贼便是远贼,面上故作苦闷,说道:“还要等几年?我恨不得即刻便将妹妹迎娶进门。” 宝姐姐一颗心顿时酥软,忍不住扑在陈斯远怀中,温声抚慰道:“咱们来日还长久着呢,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再说林妹妹才多大,总不能这二年便离府吧?没了你我照看,想来你也放不下心来。” 陈斯远叹息一声,故作无奈道:“也罢……定下来是二年?” 宝姐姐颔首,陈斯远心下算计。再过两年定亲,那成婚说不得便要自个儿下场春闱之后了。这么一算,岂不要三、四年?到时候黛玉十六、七,倒是合该出阁了。 眼见陈斯远蹙眉寡欢,宝钗贴在其心口,又反握了其大手来回摩挲着。一番摩挲,惹得陈斯远心痒难耐,低头之际正与宝姐姐撞了个对脸儿,于是禁不住俯身印过去,好一番品尝芳泽。 宝姐姐自觉心下亏欠了他,加之此地乃是宝钗精挑细选,平常婆子巡视都不会往这边厢来,因是心下便大胆了许多。往日都是任凭陈斯远施为,这日宝姐姐却探着丁香舌,隐隐有了一丝还手之力。 陈斯远顿觉有趣,直待好半晌宝姐姐憋闷不住,这才缓缓松开。 宝姐姐这会子已然有些身形不稳,一双水杏眼朦朦胧胧,好似能沁出水儿来一般。 陈斯远见此,干脆扶着宝钗寻了廊檐下的台阶落座。二人肩并肩,宝姐姐心下兀自怦然乱跳,便不觉歪头枕在了陈斯远肩上。 嗅了嗅四下香,宝姐姐忽而道:“说来,今儿个还是朝节呢。” 这朝节,女孩子们总要聚在一处耍顽一番,奈何宝玉这么一搅合,什么耍顽都没了。 陈斯远想起表姐生儿来,道:“后日是表姐生儿。” “这般巧?”宝钗说道:“后儿个是他生日。” 陈斯远低声说道:“妹妹也知表姐那性子,只是这生儿不办一场,没得那让那些没起子的下人小觑了。我便思量着,总要热热闹闹办上一场。” 宝姐姐最喜揽事儿,听罢不禁思量了一番,说道:“此事你倒是不好出面……不若我明日张罗一番?” 陈斯远正有此意,干脆应承下来,道:“也好,只是一应开销——” 不待其说完,宝钗便嗔道:“给表姐过生儿才几个银钱?你我又何必计较得这般分明?” 陈斯远却笑道:“妹妹家中有钱,可妹妹又有几个体己?” 宝钗自打来了荣国府,便扮做勤俭的模样,几年下来竟养成了习惯,逐渐变得不喜铺张。加之还要四下打点荣国府的下人,这手头的体己就算有,只怕也不多。 且此番为邢岫烟庆生,乃是给四下人等瞧的,自然要热闹一些才好。若要热闹,银钱自然短不得。 陈斯远说罢,便从袖笼里寻出两张银票递了过去。 宝姐姐听出其话里有话,咬唇思量一番便道:“依着我,又不是整生儿,有个百两银子也就是了。” 于是她只接了一张银票,又盘算道:“明儿打发婆子寻两个女先儿,戏班子也不用外寻,给梨香院那些小戏子一些赏钱就是了。大观园里的小厨房什么都能做,表姐既是苏州出身,那便多做一些苏州特色就是了。算算,一百两准够!” 瞧着宝姐姐屈指点算的模样,陈斯远禁不住心中欢喜,便又凑过来痴缠。宝姐姐明明心动不已,又生怕如上回那般湿了小衣,便推拒道:“你,好生说着话儿,怎地又来腻歪。” 恰此时山坡上传来莺儿的声音:“姑娘、大爷,二奶奶领着人往这边厢寻来了!” 此言一出,顿时唬得二人没了心思,扯了扯手算作依依惜别,宝姐姐紧忙扭身回了蘅芜苑,陈斯远心有不甘,到底在省亲别墅左近躲了半晌,待凤姐儿一行过去,这才闷闷不乐回返自家。 这一夜再无旁的事儿。 待转过天来,果然如香菱、红玉等所料,大观园各处果然谨守门户,生怕宝玉或是旁的人忽然发疯乱闯进来。尤其是蘅芜苑,也不知薛姨妈从何处寻来的胖大妇人,立在门前能挡大半个门,走一步身上肥肉抖三抖,一餐能吃十个肉馒头。 这般妇人,活似话本子里提及的靠山妇! 诸姊妹觉着有趣,少不得远远扫量上一眼。黛玉却是不管旁的,领了丫鬟登门观量,直把那妇人瞧得浑身不自在,这才去寻宝姐姐说体己话儿。 这日头晌,又有平儿四下奔走转告,说是太太发了话,因宝二爷身体有恙,这生儿便不操办了。 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儿,二姑娘、三姑娘、宝钗、黛玉、邢岫烟都以为寻常,偏生四姑娘惜春与湘云闷闷不乐。 尤其是湘云,下晌时姊妹相聚,便禁不住蹙眉瘪嘴嘟囔道:“还想着能好生高乐一番呢……” 宝姐姐顺势便道:“宝兄弟不过,还有旁人过,怎地就不能热闹一回了?” 话音落下,自是引得众人都看过来。那湘云便纳罕道:“还有谁是明儿个的生儿?” 邢岫烟心下暗道不好,果然就见宝姐姐遥遥一指,顿时引得湘云赞叹道:“原来明儿个也是邢姐姐的生儿,怎么没听人说起?” 邢岫烟笑道:“又不是整生儿,过不过都一个样儿。” 这话一出,落在众人耳中自是各有思量。三春两个是庶出,一个还是隔了府的,每回生儿都依着常例,虽不曾短了什么,可即便是迎春及笄时也不曾有宝玉生儿那般热闹。 黛玉感同身受,她过往得宠时生儿什么样儿,如今又是什么样儿?真真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史湘云娇憨了些,却不是个傻的,眼见众人都心有戚戚焉,便知必是府中不曾安排过。 她倒是好心肠,便道:“既然明儿个是邢姐姐生儿,那不如咱们凑了份子,一道儿给邢姐姐好生庆贺一番。”说着便要寻了翠缕讨要荷包。 邢岫烟阻拦不及,此时宝姐姐才笑道:“云丫头好心肠,奈何这回啊,却是迟了一步。这邢姐姐的生儿,有人早就做了安排呢。” 饶是邢岫烟闲云野鹤的性儿,这会子也禁不住红了脸儿。 湘云顿时兴高采烈道:“原来早有安排,那倒是好。”当下凑到宝钗身旁叽叽喳喳说起明日安排,跟着又有惜春过来凑趣。 于是乎众金钗你一言、我一语的,又有宝姐姐居中调和,转瞬便将明日情形定下来大半。尤其是那席面,因邢岫烟长居苏州,众人便闹着办个全鱼宴。 而后又往菜单子上添各式菜肴,临了一算,只三桌席面便要五十余两银钱,这下子连湘云都艳羡道:“这有人照应着可真好,我何时过生儿能这般奢遮?” 探春忍不住打趣道:“你们快瞧,云丫头动了凡心了,快去给云丫头寻一门亲事去。” 湘云顿时着恼,起身便来追探春:“三姐姐,看我不给你个好儿!” 探春笑着跑开,口中兀自打趣道:“云丫头快饶了我这一遭吧!” “没门儿!” 两个小的追逐嬉闹,宝姐姐眼见邢岫烟有些不自在,便凑过来低声道:“我知邢姐姐不喜,可总是他一番心意,又是做给外人瞧的。姐姐来日还要在府中待许久,总不能让人小觑了。” 邢岫烟心下熨帖,笑着朝宝钗颔首,扭头又瞥了二姑娘一眼。待垂下眼帘,脸红之余不禁有些嗔恼。依着这姑娘的性儿,生儿当日能与陈斯远小聚一番也就是了,何必弄得这般喧闹呢? …………………………………………………… 大格子巷。 床榻四下衣裳凌乱,二人对坐环抱,那薛姨妈娇媚可人,适兴怡情。俄尔,禁不住遍体酸畅,口中乱哼。 “丢……丢了……” 薛姨妈话音落下,骤然身形后仰,挺着脖颈丢了又丢、昏而又醒,只觉一阵酥一阵麻,肢颤不止。 少一时,玉山颓,金莲软,径直歪在一旁。 陈斯远又来痴缠,薛姨妈起先还当是过后温存,眼见其又起了心思,顿时叫苦不迭,求饶道:“不成了不成了,再来只怕真个儿要死了。” 陈斯远心下得意,昨儿个他可是睡了个素的,方才可不就龙精虎猛? 那薛姨妈先前带着些许幽怨,陈斯远哪里耐烦与其计较?干脆扯了其好一番缱绻,如今再看薛姨妈,只剩下身心通透,哪里还顾得上心下那么点儿幽怨? 那薛姨妈好半晌才缓过气儿来,窸窸窣窣披了衣裳,只觉面前的小良人哪儿哪儿都顺眼。 心下暗忖,这小良人果然是得意自个儿了,不然也不会饿狼也似的百般痴缠。又想起女儿宝钗来,薛姨妈心下虽还有些别扭,却念及小良人来日能护得住薛家,便也懒得去计较那些了。 且,果如其所言,说不得这婚事成了,自个儿往后也能偷偷摸摸与其多往来一些年头呢。 只是……薛姨妈忽而发现枕头上一根半白的发丝,顿时惆怅起来。只是可惜君生我已老,自个儿这个年岁,还能与他再这般几年? 想着小良人与宝钗的婚事……总还要过上几年,莫不如到时便停了往来?薛姨妈暗自蹙眉,一时拿不定心思。 此时陈斯远回转,以帕蘸水为其好生擦拭。薛姨妈懒洋洋任凭其施为,眉目间藏不住的情意。 待二人拾掇齐整偎在一处,薛姨妈这才说起昨日之事。待说起婚事来,薛姨妈便小意道:“你也知我家情形,说不得还要求着贾家多护佑两年。至于你与宝钗的婚事……莫不如多等两年?” 陈斯远自无不可,扮作不在意的模样道:“都随你,我如今除去与你幽会,旁的光景都在想着来日科场扬名,哪里还有心思想旁的?” 薛姨妈不禁愈发熨帖,心下待其自然满是倾慕之情。敲定此事,薛姨妈转而又嗔道:“蟠儿那个不省心的,憋闷了几月,到底是关不住了。” “文龙怎么了?” “还能如何?”薛姨妈蹙眉道:“这些时日见天往外头跑,与那劳什子柳湘莲、陈也俊的混迹一处,上回还将个姓蒋的戏子领了回家。曹氏没了法子,连同荷心、穗锦两个一道儿打发人来告状呢。”冷哼一声,又道:“明儿我便回老宅,正经事儿不见上心,偏要去寻那有的没的——” 姓蒋的?蒋玉菡?陈斯远顿时乐了,暗忖宝玉那厮挨揍不远了,到时不妨添一把火。惹了他的宝姐姐,宝玉便是天王也别想得好儿! 眼看时辰不早,薛姨妈虽心下不舍,却只与其温存一番便匆匆而去。陈斯远心下得意,施施然骑马回返荣国府。 谁知甫一从后门进得园子里,行不多远便听得山坡处有人唤自个儿,扭头定睛观量,才发现竟是袭人。 陈斯远心下恍然,是了,袭人这是又没银钱了?他挪步过去,心下不禁暗忖,前几回那般大方,盖因是其心下觊觎袭人之名。真个儿尝过了也就那回事儿,那床笫间的情趣都比不得尤二姐、尤三姐,既如此陈斯远自不会再去做冤大头。 因是他到得近前扫量一眼便道:“可是有事儿?” 袭人心下一紧,情知便是去画舫上寻魁缱绻,也没这般靡费银钱的。只是母亲有病在身,她又无处去讨。 抿着嘴屈身一福,袭人委屈巴巴的道:“远大爷……今儿个怡红院的丫鬟都挨了排头,往后宝二爷要去哪儿,都要两个丫鬟跟在身边,免得再出了那日的事儿。” “嗯,还有呢?” 袭人思量道:“太太今儿个说,过几日得空便去宫里走一趟,那平安醮实在让人不安。” “嗯。”连陈斯远都觉着莫名其妙,只怕贾家上下也心下莫名吧? 袭人绞着帕子,一时寻不见可说的事儿。她再是能为,也不过是个大丫鬟,又哪里知道那般多府中的秘辛? 陈斯远等了半晌,忽而想起蒋玉菡来,忍不住问道:“我且问你,宝玉近来……可是与什么人有了往来?” 袭人摇摇头,道:“他极少说外头的事儿……不过上回与薛大爷连着出去了两日,回来身上便多了个大红血点子的汗巾子。他要给我系上,我嫌脏便没要。” 错不了,宝玉这是跟蒋玉菡凑在了一处啊。 陈斯远心绪大好,禁不住面上噙了笑意。又见袭人可怜巴巴地瞧着自个儿,便一时心软,自袖笼里寻了一张百两银票递过去。 还不待其说什么,那袭人忙屈身一福,又低声道:“这几日宝二爷有事,我……走不开。若是下月远大爷得空,可往我那婶子家走一走。” 说罢自个儿红了脸儿,当即以手掩面而去。 方才那一番唱念做打,袭人真真儿是媚态十足,也无怪会迷了宝玉许多年……也不知后来看没看清楚袭人品性。 陈斯远目送袭人远去,这才负手而行,施施然回返了清堂茅舍。 谁知今日注定多事,他才去书房中落坐,便有莺儿寻上了门儿,却是因着邢岫烟生儿之事。 那宝姐姐本要自个儿来的,奈何昨儿个幽会被凤姐儿搅扰了,她生怕此番羊入虎口,这才只打发了莺儿来。 红玉引着莺儿入内,陈斯远自是关切了一番,问起身子可好转了。 莺儿心下感念,道:“劳远大爷挂心,我如今已无大碍了。” 说着,又凑过来奉上一张单子来,道:“下晌打发人寻了两个出名的女先儿,又给梨香院送去了二十两,余下的预备开三、四席,这是菜单子,姑娘打发我来让远大爷过目,看看可有增减的。” 陈斯远扫量一眼,虽说名叫全鱼宴,可山珍海味一样不少,其后又有批注,列明是哪个姑娘特意点的。陈斯远瞧了瞧,其中湘云、惜春点的最多,也是因着这两个年岁小,正是贪吃的年纪。 看罢,陈斯远便笑道:“极好,我也增减不了什么,回去与你们姑娘说,这等事儿她只管拿主意就好。” 莺儿笑着应下,又四下观量一眼,这才凑过来低声道:“我们姑娘身子不大爽利……不然就自个儿来了。” 莺儿说的隐晦,陈斯远却顿时恍然……敢情宝姐姐月事来了。 待红玉送走了莺儿,陈斯远方才沉下心来看了会儿书,便有小丫鬟芸香叫嚷道:“大爷大爷,表姑娘来啦!” 陈斯远顿时撂下书卷,起身来迎。方才到得门口,便见邢岫烟飘然而来。遥遥扫量一眼,除去表姐面上略显嗔怪,余下瞧着竟愈发出尘了。 陈斯远赶忙迎了其入内,待落座了才笑着道:“表姐可是稀客啊。” 邢岫烟意味深长地瞥了其一眼,低声道:“我就不信你不知我为何来得少。” 陈斯远不解道:“的确不知,还要请表姐请教。” 邢岫烟摇头,道:“我偏不说。” 正值夏日,姑娘家本就穿着清凉,二人又早就亲昵过……邢岫烟这是怕陈斯远兽性大发,再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儿。 陈斯远顿时讪讪,道:“表姐原是这般看我的。” 邢岫烟笑着道:“那你敢说自个儿不是?”说着又扫量了红玉、五儿一眼。 陈斯远顿时讪讪。这大半年喜来芝不停,桩功不辍,陈斯远可谓每日无女不欢。昨儿个夜里为了今儿个与薛姨妈幽会素净了一宿,已是难得。 那红玉、五儿忍不住红了脸儿退下,邢岫烟这才低声道:“咱们既是凡俗之人,还是依着凡俗的规矩为好,你也知我不耐外间那些人嚼舌。” 顿了顿,又将素净修长的柔荑递过来,道:“拿来吧。” “嗯?” “贺礼啊。”邢岫烟笑着道:“我知你素来喜在贺礼上心思,如此,还不如现下就给我,免得明日惹得姊妹们大惊小怪的。” 陈斯远起身道:“稍待。”说罢进了书房,待转身回返,心下顿时有了思量……表姐邢岫烟是怕贺礼被宝姐姐瞧了去,来日心生嫉妒,再给表姐穿小鞋? 这回陈斯远手中拿着的不是锦盒,而是布帕包裹的物什。邢岫烟纳罕接过,打开帕子,便见内中是一柄顾绣团扇。 其上竟绣着雪中蟠香寺一隅,又有一株桂树遮了小半边,那空白处又有两句赠语: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本章完) 第256章 搅局 第256章 搅局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邢岫烟默念了一遍,顿觉心下舒爽。抬眼瞧了瞧陈斯远,见其笑吟吟瞧过来,便思量着道:“难为你一片心思……是了,你又不曾去过蟠香寺,又怎么将景致描绘得这般真切?” 陈斯远笑而不语。他是没去过,可晴雯去过啊。这贺礼准备了小两个月,晴雯几番尝试才将顾绣仿得惟妙惟肖,再缀上原本就是邢岫烟所作的诗句,可不就对了表姐的心思? “表姐猜呢?” 邢岫烟笑着白了其一眼,道了句‘顽皮’,又与其对视须臾,只觉心下怦然。本道这些时日他一直围着宝姑娘打转,只怕要忘了自个儿,谁知竟一直记在心上。 情动之下,邢岫烟四下扫量一眼,忽而说道:“去瞧瞧你书房里的藏书。” 陈斯远不解,应了一声儿,便引着邢岫烟往书房来。 那书房以竹帘隔断,月洞门又有纱帘阻挡,陈斯远先行一步进了书房里,邢岫烟探手便将系在纱帘上的绦丝解开,霎时间纱幕落下。陈斯远方才回身,温香软玉已然扑在其怀中。 “表姐?” 邢岫烟搂着其腰背,脸颊紧紧贴在其心口,低声道:“别出声,让我抱一会子就好。” 外间红玉、五儿隔着纱幕瞥见二人拥在一处,对视一眼俱都掩口而笑,随即悄然退出房来。那篆儿正要入内寻邢岫烟,旋即便被红玉一个眼神儿止住,扯着其往外而去。 内中只余二人,夏衫清凉,便是隔着几层薄衫,二人也能彼此感知到彼此身上的体温。饶是陈斯远方才缱绻过一回,这会子也禁不住萌动,一双手逐渐开始不老实起来。 邢岫烟起先还没反应,待过得须臾,顿时抬眼嗔道:“少作怪……” 陈斯远讪讪笑着,道:“我若无动于衷,怕是才真个儿对不住表姐的仙姿呢。” 邢岫烟想了想,竟笑着点头,道:“嘴里抹了蜜,只怕宝姑娘一准儿被你哄得团团转。”说着踮起脚来,趁着陈斯远还没反应过来,丹唇轻轻一印,笑着道:“今儿个心绪好,不与你计较,下回给我庆生儿可不好再这般铺张了。” 陈斯远心痒难耐,当下探手勾了邢岫烟的后脖颈,俯身印下去,好一番品尝,直待邢岫烟举着小拳头连连捶打其胸口这才放开。 陈斯远兀自偷笑,邢岫烟却红着脸喘息不已,蹙眉嗔怪道:“险些闭过气去,哪儿有你这般的。” 陈斯远笑道:“发乎情、止乎礼,表姐莫非也转了性子信那些礼教之说了?” 邢岫烟退开一步提防不已,道:“我是不信,可你也不是好人。”说罢笑着打了纱帘出了书房,扭头又与陈斯远道:“过几日我再来,你好生读书吧。” 陈斯远追出来,那邢岫烟已然在院儿中领了篆儿往外行去。陈斯远顿时神魂勾去了大半,待回身进得书房里,好半晌方才沉下心来读书。 这一日再无旁的事儿。 待转过天来,宝玉虽身子转好,却困在怡红院中不得出。老太太、王夫人都发了话,说今儿个不操办宝玉生儿,可各处的贺礼却短不得。 这一大早,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王家的贺礼便纷纷送去了怡红院。宝玉囿于房中不得出,只觉心下恹恹,盼着来日出了府,去寻那好兄弟蒋玉菡好生耍顽一番。 粉油大影壁前的倒座三间小抱厦里,凤姐儿方才答对了各处管事儿婆子,便有平儿凑过来道:“奶奶,门外来了两个女先儿,说是宝姑娘请来的。” “女先儿?”凤姐儿素来与薛家母女不对付,闻言便冷笑道:“宝丫头也是有趣,都说不操办了,她请了女先儿来,难道隔着墙说顽笑话儿给宝兄弟听不成?” 平儿沉吟着道:“奶奶,好似今儿个还有旁人也过生儿呢。” “还有人过生儿?”凤姐儿纳罕瞧过去。 平儿低声道:“听闻,好似是邢姑娘。” “原来是她啊——”那邢忠、邢甄氏夫妇本就是口无遮拦的,因是来府中月余光景,便将邢岫烟与陈斯远的事儿宣扬得四下皆知。凤姐儿自是知晓邢岫烟一早儿便许给了陈斯远做妾室的,因心下感念陈斯远救命之恩,凤姐儿便道:“那可不好装不知道,你快去替我备一份贺礼送去……”顿了顿,又嘱咐道:“再去告知太太一声儿。” 平儿应下,问道:“奶奶,老太太处要不要知会一声儿?” 凤姐儿略略犹豫,摇头道:“老太太那儿就算了。” 平儿应声扭身正要走,又被凤姐儿叫住。那凤姐儿笑着扫量其一眼,道:“你二爷不在,怕是只我记得你也是今儿个生儿。忙过这会子,便放了你自在,你只管去园子里耍顽。钱匣子你也知道在哪儿,只管取了银钱,夜里寻紫鹃、鸳鸯摆席面顽闹就是了。” 平儿笑着应下,这才扭身而去。 平儿先行回了凤姐儿房,寻了个预备好的宫制荷包,又往内中塞了个金寿星,这才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这日王夫人方才看过宝玉,这会子薛姨妈要回老宅,姊妹两个正说着话儿。平儿入内,低声说了邢岫烟过生儿之事。 姊妹两个对视一眼,王夫人便道:“怎么东跨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平儿不好说什么,薛姨妈就笑道:“姐姐还不知东跨院情形?” 先前邢岫烟刚来,念在与陈斯远姻缘早定的份儿上,邢夫人方才留了其在东跨院。过后邢夫人又心心念念想着撮合二姑娘与陈斯远,自然便将侄女邢岫烟忘在了一旁。 王夫人正要拉拢陈斯远,便问道:“凤哥儿准备了什么贺礼?” 平儿笑着回:“不过是一尊金寿星。” 王夫人思量道:“那我也是一样,再凑上一对玛瑙手镯。” 薛姨妈早知此事,便笑着道:“那我不好越过姐姐去,便送一对丁香,一对香珠吧。” 姊妹两个又相视而笑,都想着此番外人都送了贺礼,偏东跨院的邢夫人后知后觉,想来过后必被臊得红了脸儿。 过得须臾,二房预备的贺礼齐备,平儿、同喜、金钏儿一并往后头缀锦楼而来,入内寻了邢岫烟好一番道贺,又送上贺礼。 邢岫烟受宠若惊,心下却知此番多是冲着表弟的情面。 李纨虽消息滞后,却紧忙送了一副针线,又有一柄金如意。 三春、宝钗、黛玉、湘云等,或有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画的,或有一诗的,聊复应景而已。 李纨又干脆放了三春一日,由着一众小的耍顽,于是辰时刚过,这大观园里便热闹起来。 邢夫人全然不知好侄女邢岫烟过生儿,这会子正一门心思与陈斯远缓和呢。于是一早儿打发了苗儿去请,谁知又不曾请来,照旧是那一番话,只推说来日再来。 邢夫人心下惶惶,生怕小贼对其弃之不理了,转头又见牙牙学语的四哥儿,这才心下稍稍熨帖。 正思量着要不要亲自去见小贼,那苗儿就道:“太太,我方才往园子里去,远远瞧见姑娘们都聚在凹晶溪馆热闹呢,又有说笑的女先儿在。问了秦嫂子才知,敢情今儿个是表姑娘的生儿呢。” “啊?”邢夫人愣住,随即蹙眉腹诽道:“怎么没听人提起?”她没想过自个儿不曾关切,只埋怨道:“仪门外厢房里的那两个真是的,岫烟庆生都不知言语一声儿。” 苗儿不敢言语,心说‘太太你都不待见邢甄氏,求三回才见一回,能知道就见鬼了’。 邢夫人又道:“这么说,远哥儿是忙着给岫烟庆生呢?” 苗儿回道:“哥儿在房里读书呢,倒是没急着往凹晶溪馆去。” 邢夫人思量一番,便道:“去库房预备些锦缎、绢纱,再预备些银丝挂面、寿桃,你带我送过去。” 苗儿应下,赶忙去准备。那边厢的邢岫烟正在为难,这长辈的贺礼收了,按规矩总要去各处问安。奈何贾母没送,邢夫人也没送,她总不能单往王夫人、薛姨妈院儿去吧? 与其如此,莫不如多等上一会子呢,说不得邢夫人这会子得了信儿正急着找补呢。 许是瞧出邢岫烟心下所想,二姑娘得空先过来说了一嘴‘稍安勿躁’,过得须臾,宝姐姐也过来劝慰了一嘴‘多等等就是了’。 果然,待过得两刻,苗儿、条儿两个便急吼吼来送贺礼。邢夫人这回难得大方,苏样锦缎两匹,上等绢纱两匹,另有寿桃、银丝挂面等无算。 邢岫烟得了贺礼,紧忙先去东跨院谢过了邢夫人,这才扭身去了王夫人院儿,一并谢过王夫人与薛姨妈,这才又回转凹晶溪馆。至于荣庆堂,只怕老太太早就得了信儿,只是不在意罢了,既如此,邢岫烟也不会去自取其辱。 谁知才回凹晶溪馆,这天色骤然就变了。也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乌云,转瞬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凹晶溪馆四下并无遮掩,宝姐姐便说不如移步蘅芜苑耍顽,众金钗一并应下,便赶在雨势渐大之前往蘅芜苑而去。 宝姐姐又生怕陈斯远往凹晶溪馆来扑了空,忙打发莺儿往清堂茅舍去告知。 此时雨势渐起,莺儿干脆自水边折了个荷叶顶在头上,一路小跑着往清堂茅舍寻来。谁知进得内中便见邢夫人正与陈斯远说着话儿。莺儿不好多留,只说了两句便要回返。 还是香菱追出来送了其油纸伞,莺儿这才舍了荷叶,撑着油纸伞往蘅芜苑回转。 清堂茅舍里,香茗奉上,陈斯远虽恭谨有加,却不假辞色。 每问必回,却是不咸不淡的,直弄得邢夫人不知如何接茬。 刻下外头又下起了雨,邢夫人不好将丫鬟赶出去,便只得胡乱叮嘱了一番,又道:“既如此,哥儿且先攻读着,我……我去玉皇庙里念会子经文。” 说罢起身,又哀求也似瞥了陈斯远一眼,这才命苗儿、条儿撑了伞,出得清堂茅舍往前头的玉皇庙而去。 陈斯远又不是真个儿要与邢夫人断了往来,眼看这回唬得邢夫人不轻,自是想着见好就收。眼看天色还早,陈斯远便吩咐红玉准备了雨衣,推说去蘅芜苑,待出了清堂茅舍,眼见四下无人便溜到了玉皇庙西面墙根下。 借力攀了树,撑起身形越过墙头,三两下便落在了玉皇庙院儿中。偷眼往门前扫量,眼见并无苗儿、条儿的踪影,这才蹑足寻到了静室里。 那静室里,邢夫人竟真个儿捧了经文胡乱祷告着。耳听得房门推开,眼见来的果然是陈斯远,顿时掩口泣不成声,扑过来便捶打了两下,道:“你这狠心的贼,我还当你真个儿不理我了呢。” 陈斯远蹙眉教训道:“可知道错了?” 眼见邢夫人只顾着哭,陈斯远便训斥道:“你说说你闹的这一出,若不是二姐姐求了老太太,来日我若当面推拒,你让二姐姐如何做人?” “你,你为何要推拒?” 陈斯远一噎,情知邢夫人若是得知自个儿与宝钗早有私情,回头还不知闹出什么事儿来呢。因是便道:“不为什么,如今大老爷春风得意,我这般送上门去,大老爷岂不要磨刀霍霍好生宰我一刀?” 邢夫人嘀咕道:“不过是些许银钱罢了——” “些许银钱?大老爷刚赚了钱,如今心气儿高着呢,说不得到时候开出一万两的天价来,到时岂不是要我倾家荡产?” 邢夫人见其肃容蹙眉,到底软和下来,瘪嘴道:“我也是一片好心……你,你既然不肯,那我往后不管就是了。”顿了顿,又抹眼泪道:“你也是个狠心的,心下恼了我,连四哥儿也不来瞧了。” 陈斯远心下哭笑不得,说道:“哪里不管了,这月百草堂的分润不是送了去?” 邢夫人正要说旁的,陈斯远心下还想着给邢岫烟庆生呢,哪里耐烦絮叨?既然说不通透,那便换个法子通透了! 当下打横抱起邢夫人便往炕上行去,邢夫人自是欲拒还迎,略略推阻便与其滚在炕上。 当下有诗为证:残嫩柳傍名香,朝云暮雨楚襄王;箕帚共掠梁鸿案,百千瓜瓞注流芳。 …………………………………………………… 栊翠庵。 妙玉双手奉上香茗,脆声道:“太太请用茶。” 王夫人笑着应下,品了一口,赞道:“还是你这儿的茶水最有滋味。” 妙玉腼腆一笑,也不曾卖弄那泡茶的水乃是陈年的露水。 王夫人道:“娘娘请家中打平安醮一事,家中实在惶惶,不知吉凶祸福。听闻妙玉师傅有扶乩之能,还请代为一测吉凶。” 妙玉干脆应下,吩咐丫鬟准备了物什。少一时,白沙盘挪至桌案上,丁字形架子悬于其上,丫鬟扶了架子。那妙玉口中念念有词,又烧了一道灵符,这才返身回来扶乩而占。 鬼神之事,王夫人素来深信不疑,因是屏气凝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待沙盘上凌乱现出图案,妙玉这才停下。 妙玉观量一眼,探手一邀:“还请太太一观。” 王夫人应了,紧忙起身来看。却见其上凌乱不堪,全然看不分明。 那妙玉以手指其脉络道:“此占吉在内,凶在外。分明是说,娘娘乃是因着外因而心有不安,这才请贵府打三日平安醮。” “外因?”王夫人蹙眉思量,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外因来。 妙玉又指着其中一条兵戈也似的痕迹道:“夫人再看,此主兵戈,大抵是刀兵所起。” 王夫人唬了脸儿道:“东西二府早已不沾兵权,何至于又有刀兵之祸?” 自今上登基,老国公尚在时便将兵权交了出去。王子腾先任京营节度使,其后也外放为官,按说刀兵之祸再无加身之能。 忽而想起哥哥王子腾随王伴驾去了铁网山,王夫人顿时悚然道:“莫非铁网山有变?” 是了,昨儿个贾政还嘀咕呢,朝廷公文都是每日一送,这圣人、内阁批注也是每日一回。偏生这两日大雨阻路,一直不见回执,以至于京师四下流言颇多。 那妙玉竖起单掌道:“扶乩而占,只能测吉凶祸福。这究竟什么缘由,还要太太好生扫听了。” 王夫人蹙眉应下,忙道谢不迭,心下忧心兄长王子腾,生怕其卷进这等是非中。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一声缠绵悱恻的呻吟,惹得王夫人愕然不已。那妙玉也蹙起眉头来,便道:“也不知哪儿来的猫儿,三天两头便要乱嚷一阵。” 那王夫人也是过来人,哪里分不出什么是猫叫?因心下记挂着平安醮之事,便说道:“许是玉皇庙疏于打扫,便让野猫筑了窝……改明儿我打发人仔细打扫一回就是了。” 当下吃过一盏茶,王夫人眼见雨势稍停,赶忙撑伞回了前头。 …………………………………………………… 玉皇庙静室里。 陈斯远捧了衣裳躲在角落,那邢夫人略略拾掇了,紧忙下地与外间道:“无事无事,只是方才那会子睡了过去,一时魇了噩梦。你且门前守着去,我过会子就回。” 外间条儿狐疑着应下,往内中扫量一眼,却不见旁的人影,只得闷头回转。 邢夫人见其走了,这才松了口气,扭过头来瞧了角落里的陈斯远,顿时面上讪讪。 凑上前说道:“也……也是隔了太久,一时没忍住。” 陈斯远蹙眉道:“总是这般也不是万全之法,只怕迟早会露馅儿,回头须得寻个妥帖的法子才是。” 邢夫人叹息道:“我又不好出门儿,又能有什么法子?” 陈斯远惦记着往蘅芜苑去,赶忙穿戴齐整了,随口回道:“再说吧,回头儿我仔细思量思量。” 邢夫人又凑过来为其束好了发髻,二人略略温存,陈斯远披了雨衣便偷偷溜出来。 这外头新才下过雨,墙面湿滑,真真儿是进来容易、出去难。陈斯远废了好一番功夫才翻过墙头,眼见四下无人,紧忙兜转着往蘅芜苑赶去。 谁知才从长廊曲洞出来,正撞见从栊翠庵出来的王夫人一行。 避无可避,陈斯远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王夫人纳罕问道:“远哥儿这是往哪儿去?” “回太太,正要去蘅芜苑给表姐庆生。” “去蘅芜苑不是——”王夫人说到半截,忽而恍然道:“——莫非远哥儿也听见动静了?” 陈斯远顺势便道:“正是,太太也听见了?” 那多姑娘艳名远播,王夫人又如何不知?当下便蹙眉低声道:“这家业大了,总有些没起子的货色混迹其中。也就是老太太纵着,这下头人愈发没了规矩。” 陈斯远随声附和道:“太太说的是。” 王夫人又道:“我如今虽担了掌家的名头,可这下头人哪一个没来路?打断骨头连着筋,拐着弯的就能将话儿递到老太太跟前儿。”叹息一声,想起平安醮之事,王夫人又道:“是了,下月初一要打平安醮,琏儿不在,那芹哥儿、菖哥儿都不是妥帖的,说不得到时还要劳烦远哥儿帮衬着。” 陈斯远正色肃容道:“本是应当应分之事,太太既然说了,晚辈到时一定义不容辞。只是……这平安醮可有什么缘由?” 王夫人四下瞧了眼,压低声音道:“如今都不好说,且等着信儿吧。” 二人一路言说,已到了怡红院左近。王夫人又要去看宝玉,二者方才分开。 陈斯远暗自抹了把冷汗,暗忖来日再不敢在玉皇庙胡闹了,当下紧忙往蘅芜苑寻去。 一径到得蘅芜苑,惊奇地扫量了一眼守门的靠山妇,陈斯远暗自咋舌,心道这妇人只怕装下自个儿三个都绰绰有余啊。 莺儿来迎,引着其进得内中,惜春一眼瞧见,合掌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远大哥必是被雨势阻了,这会子雨稍停,远大哥不就来了?” 陈斯远笑着四下拱手道:“迟来一步,过会子我自罚三杯。” 探春、惜春、湘云三个小的合掌齐声叫好。陈斯远目光扫过黛玉、宝钗、邢岫烟,余光却见二姑娘迎春目光灼灼瞧过来,陈斯远却只当不曾瞧见。 陈贼虽渣,却渣得分明,或是以利合、各有所求,或是哄骗了情谊纳入家门,这等不清不楚的含糊事儿,陈斯远可不曾干过。 当下被邀着落座,又有丫鬟紧忙奉上香茗、茶点,宝姐姐便凑过来低声道:“原定好了下晌开席的,邢姐姐说下晌没准儿又有旁的事儿,便吩咐晌午就开席,过会子梨香院的人就来,你可要点一出戏目?” 陈斯远扭头低语道:“你们点就是了,我就瞧个热闹就好。” 二人对视一眼,宝钗点点头,赶忙又去寻邢岫烟计较。陈斯远方才捧起茶盏来,便见一旁的黛玉瞥了过来。 陈斯远呷了一口,这才不慌不忙瞧过去,黛玉便瘪瘪嘴,低声说道:“你素来胆大包天,不想也有胆小的时候。” 陈斯远纳罕道:“妹妹何出此言?” 黛玉揶揄道:“宝姐姐替你转圜,说是你怕了我的小性儿,这才不敢来潇湘馆。” 陈斯远反客为主道:“那妹妹可曾想我去?” 黛玉随意道:“你来,我便与你说会子话儿;你不来,我自去寻旁的姊妹说话儿。”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若是来我这儿一回,说不得要来此间两三回才好呢。” 黛玉这回像是吃味,实则是揶揄,暗戳戳点破宝姐姐看似大气,实则心眼儿针鼻儿也似的。 陈斯远与宝姐姐拉扯往来这般久,又哪里不知宝姐姐性情?想其服用冷香丸方才耐着性子与宝玉往来,到自个儿这儿停了冷香丸不说,又愈发的小性儿,这才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书中那般满是心思算计的‘任是无情也动人’。 陈斯远笑而不答,反而问道:“说来我倒是好奇一桩事……妹妹为何寻了表姐续写我那话本子?” 黛玉白了一眼,轻声道:“远大哥说呢?” 陈斯远正要说什么,黛玉忽而起身起哄道:“云丫头又作怪,过会子须得罚酒三杯。” 湘云乐呵呵道:“罚就罚,这会子正口渴呢,恨不得连干三大碗才痛快。” 惜春笑道:“云姐姐莫非要去景阳冈打虎不成?” 湘云不无得意地摇头晃脑道:“也就是我托生了女儿家,若换做男子,说不得此番便要随了二叔、三叔往铁网山走一遭……听闻围猎时还有老虎呢。到时候我持了铁胎弓,一准儿三箭将那老虎射死!” 此时宝姐姐与邢岫烟计较过了,起身便道:“姊妹们,我看咱们也别等下晌了,应时应景儿,干脆过会子就开席可好?” 众人自是齐声叫好,宝钗当即叫过莺儿吩咐了几句,待过得两刻,茶点撤下,蘅芜苑正房里摆了两桌,厢房里也摆了两桌。 正中一桌,自是邢岫烟、宝钗、黛玉、陈斯远等入席,另一桌则是给随身丫鬟的。外间的两桌,一则给蘅芜苑里的婆子,一则给外间伺候的丫鬟。 席面流水一般送上,又有梨香院的十二个小戏子扮了个齐整而来。 此时雨霁天晴,干脆就在院儿中搭了戏棚,咿咿呀呀唱将起来给酒席助兴、凑趣。 一时间众姑娘都瞧着戏目,反倒没了言语。陈斯远右手边是邢岫烟,左手边是黛玉,隔了邢岫烟则是宝姐姐。 有道是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这三个姑娘都在,陈斯远顿时就没水喝了,只得耐着心思瞧那咿咿呀呀的戏目。 倒是邢岫烟见其百无聊赖,禁不住会心一笑,随即便在桌下悄然递过去柔荑与其握了握。 陈斯远不曾扭头,捏着温凉的修长柔荑,只觉心下熨帖。 …………………………………………………… 却说王夫人又去看了宝玉一回,恰王太医过来诊脉,临了只道再将养两日便无妨了。 王夫人放下心来,又说晚饭时给宝玉来庆生,这才起身离去。 宝玉心下恹恹,歪在床榻上提不起精神来。见了袭人,宝玉不禁又生出心思来。谁知袭人满心想着将银票送去家中,又哪里耐烦伺候宝玉? 当下抽身而退,只道:“晴天白日的,你要胡闹,只管寻了媚人、秋纹去,我正要告一会子假,往家去一趟。” 宝玉道:“你母亲又不大好?” 袭人冷笑道:“得了富贵病,又哪里好的了?” 宝玉思量一番,赶忙寻了银钱匣子,胡乱抓了一把银钱塞给袭人道:“想来你银钱也不多,这些且先拿着用。” 袭人道了谢,起身离了怡红院,此时方才掂量一番,暗忖不过十来两散碎银子,又能值当什么?宝玉虽得老太太、太太宠溺,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银钱也不曾短了,可又哪里拿得出一、二百的银钱?要为母亲治病,还须得指望那位远大爷。 袭人匆匆而去,没了其压着,媚人、秋纹两个果然来撩拨宝玉。偏宝玉又没了缱绻的心思,静极思动,干脆领了两个丫鬟往园中游逛。 他又不是傻的,偏生一时间竟分不清宝姐姐前后两回哪一句是真,哪一句又是假……又或是,本心不愿信那真话是真,假话是假。 心下胡乱思忖,不觉便过了稻香村。 遥遥听得曲乐丝竹,宝玉顿时怔住,与媚人道:“听动静是蘅芜苑?这倒是稀奇,不年不节的,宝姐姐看的哪门子戏?” 媚人回道:“你不知,今儿个是邢姑娘的生儿,宝姑娘昨儿个张罗了一番,今儿个原本要在凹晶溪馆摆了席面,赶上下雨,这才挪到了蘅芜苑。” 宝玉怔了怔,心下生出古怪来,抬脚便往蘅芜苑寻来。 媚人、秋纹两个对视一眼,生怕宝玉又生是非,赶忙劝慰着拦阻。这一拦不要紧,宝玉顿时恼了:“我好端端的凑个热闹也不行了?” 媚人、秋纹两个顿时不敢再拦,只得随着宝玉往蘅芜苑而来。 那蘅芜苑内中正瞧得热闹,忽而听见外间吵嚷声。莺儿赶忙离席去看,须臾回转,面色古怪道:“姑娘……宝……宝二爷来了。” 一言既出,堂中顿时安静下来。莫说是宝钗、邢岫烟,便是惜春、湘云两个小的都蹙了眉头。心下暗忖,宝二哥这会子来,岂不是来搅局砸场子的? (本章完) 第257章 麒麟劫 第257章 麒麟劫 正尽皆无言之事,宝姐姐忽而起身笑道:“想是宝兄弟待得烦闷了,这才过来凑趣。来者是客,邢姐姐,咱们去迎一迎。” 这生儿宴为邢岫烟而办,又放在了蘅芜苑,于是宝姐姐与邢岫烟都算半个地主,合该一道儿去迎。 邢岫烟笑着应下,起身与宝钗一道儿迎出来,抬眼便见宝玉已然领了两个丫鬟进了内中。 宝钗便蹙眉说道:“宝兄弟病中该好生将养才是……若是姨妈知道了,一准儿不肯的。” 宝玉讪讪一笑,又见邢岫烟当面,赶忙作揖道贺:“邢姐姐,祝姐姐:芳华映日辉,好日永相随。” 邢岫烟紧忙敛衽一福还礼,随即又是一礼——盖因今儿个也是宝玉的生儿。 那湘云遥遥便道:“爱哥哥可是给邢姐姐送贺礼来了?” 宝玉顿时愈发讪讪。他全然不知今儿个是邢岫烟的生儿,又何曾预备了贺礼?更尴尬的是,人家邢岫烟早间便打发篆儿送去了一副女红。 宝玉急切之间也没想起作诗词来,只红了脸儿道:“来的急切了些,明儿个再补。” 邢岫烟就笑道:“宝兄弟来了便是一份心意,快快入席吧。” 宝玉拱手应下,这才随着两女进了堂中。 因坐席早定,宝玉便只好挨着迎春、探春落座,抬眼便见陈斯远身边团锦簇,黛玉、邢岫烟、宝钗……宝玉顿时心下不是滋味儿。 他早知邢岫烟与陈斯远之事,因是倒没想旁的。只是……这抬眼看过去,林妹妹看也不看自个儿一眼,宝姐姐更是忙着与主座的邢岫烟窃窃私语,时而二人还会一并瞧着身旁的陈斯远掩口而笑。 虽探春举杯,借献佛也似,邀着大伙儿一道也为宝玉贺了生儿,可宝玉心下念及往年与今日,便愈发不是滋味。 从小到大,每逢四月二十六,宝玉都是当之无愧的主位。偏生这会子敬陪末座,便是祝寿也是借献佛。 这心下不对味儿,宝玉暗自蹙眉,便一杯接一杯地饮起了酒来。一旁探春眼看其连饮了三杯,忙劝道:“宝二哥何必喝得这般急切?” 宝玉只笑着道:“口渴了,想喝一些。” 不想恰被宝姐姐听了去,于是开口道:“再是口渴也没这等喝法,媚人、秋纹,快看着些,免得宝兄弟饮多了。” 宝玉本就憋闷,闻言顿时恼道:“我连多饮两杯都不行了?” 宝钗只道:“多饮伤身,宝兄弟病还没好呢。” 余者都瞥过来,那目光刺得宝玉一阵心痛。他哪里不知,众人是怕他喝多了酒再胡闹起来? 有心发作,却见陈斯远笑吟吟一直盯着自个儿,虽不曾言说,但目光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再看宝姐姐,一双眸子清冷,竟满是厌嫌! 不知为何,宝玉立时心灰意懒。任凭两个丫鬟将面前酒杯换做茶水,闷头饮了一盏,便推说王夫人还在等他,起身逃也似的仓惶而去。 他才走,黛玉便嗤的一声笑了,道:“难为他长进了些。” 宝姐姐则与陈斯远对视一眼,随即会心而笑。堂中复又热络起来,待酒宴过半,又有湘云踩着椅子来行酒令,文的、武的都行了一遭,便是陈斯远都多饮了几杯,余下姑娘们更是面上酡红,双眸朦胧。 那湘云更是将椅子倒转趴伏其上,嘴里嚷着热,胡乱扯了半边衣袖,竟露出半截白生生的膀子来。翠缕、侍书两个凑上前为其遮掩,湘云还不耐烦,如同呓语般嘀咕一番,竟又将衣裳扯开了。 眼看闹得不像话,宝姐姐与邢岫烟计较一番,便张罗着大家散了。 待陈斯远回返清堂茅舍,业已过了申时。内中红玉不在,想是去寻了平儿庆生去了。 陈斯远年岁渐长,酒量也见长,只吃了两盏酽茶,待晚点时分便缓和过来,于是又去书房中读书。 本道这日再无旁的事儿,谁知夜里红玉回来,去寻了陈斯远求告道:“大爷,不知大爷能不能求了二奶奶,好歹放彩霞一马?” 陈斯远撂下书卷玩味道:“是平儿请托的?” 红玉摇头道:“这却不是……是琥珀姐姐。” 红玉与鸳鸯、琥珀、紫鹃、袭人、彩霞等年岁相当,前后脚一道儿进府学了规矩这才打发到各处。先前红玉为宝玉房外丫鬟,不过与鸳鸯、琥珀等脸儿熟。这二年来了陈斯远房里,逐渐成了房中大丫鬟,这才与鸳鸯、琥珀等熟络起来。 那琥珀与彩霞一家不过是前后院,受不得请托,又信了平儿的话,这才求了红玉。 红玉见陈斯远沉吟,又道:“前日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去。谁知转天便让来顺给缠磨上了,彩霞气得要投井,她老子娘没了法子,只得求到琥珀姐姐跟前儿。” 一旁的五儿打了水来,闻声也道:“大爷,彩霞是个老实人,若能帮衬一回,便帮衬一回吧。” 陈斯远笑道:“彩霞可不见得是个老实的啊。” 红玉纳罕道:“大爷何出此言?” 前番陈斯远便从平儿嘴里得知,那物件儿大抵便是彩霞放在凤姐儿枕头里的,这帮着赵姨娘险些害了凤姐儿性命,又岂能是个老实人? 也就是王夫人顺势故弄玄虚,不然这事儿捅到衙门跟前儿,害人的赵姨娘与帮凶彩霞只怕都难逃一死。 这等事儿不好与红玉、五儿说,陈斯远便笑而不语。红玉见此,便抿着嘴儿不说话了。她心下自是知晓,自家大爷素日是个好说话的,可一旦拿定了心思就再难改易。 谁知过得半晌,陈斯远又与红玉道:“这事儿本不该我管的,难得你张一回口,回头儿我与二嫂子说说,远远的将彩霞打发了就是,没必要这般磋磨人。” 红玉顿时欢喜不已,松了口气道:“这会子才知另有内情,偏方才我多饮了几杯,架不住她们几个撺掇,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刚刚正琢磨着如何推拒了呢。” 顿了顿,又蹙眉道:“往后须得留个心眼儿,免得人家奉承几句,我自个儿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 陈斯远便笑着扯了红玉的手儿,让其靠坐自个儿怀中。红玉在丫鬟里出身可是不低,爹妈都是府中管事儿,又早早送去了宝玉房外伺候着。也就是袭人等联起手来防着,不然红玉早就出彩了。 待来到陈斯远身边,红玉因行事周全、能说会道,这才一展所长。这先前的憋闷便成了如今的恣意,也不知是平儿还是琥珀做的局,多灌了红玉几杯,便哄着不明就里的红玉应下了此事。 都说朝堂上人心叵测,实则便是丫鬟之间也是如此。当面姊妹相称,暗地里一肚子算计…… 这些话红玉自个儿就能想明白,因是陈斯远也就没多费口舌。 这一夜相安无事,待转过天来,先是春熙来告知,说是陈斯远谈定了的那位先生总算是登门了。 此人大名府人士,博学多才,奈何每每科场失意,二十年间教导出了三个秀才两个举人,教导之能不用多提,所以陈斯远才等了足足月余光景。 陈斯远紧忙往稻香村而来——大嫂子李纨相求,如今可算办成了,总要告知一声儿。 谁知才出清堂茅舍,便在沁芳亭撞见了素云。 那素云见了陈斯远,紧忙上前敛衽一福,道:“远大爷这是往哪儿去?” 陈斯远道:“寻的那位先生可算来了,正要去告知大嫂子一声儿。” 素云惊奇道:“却是巧了,我们奶奶也有事儿要寻远大爷呢。” “哦?” 素云四下瞧瞧,见并无人瞧过来,这才低声道:“奶奶才得了信儿,说是大爷新得了差事,不日便要南下办差呢。” 陈斯远纳罕道:“何时得的信儿?” 素云道:“就刚刚,大爷的小厮往前头送的信儿,碧月去答对的。”顿了顿,又面上古怪道:“也不知是什么差事,好似大爷急着要南下呢。” 陈斯远试探道:“李兄……没恼吧?” 素云掩口而笑,说道:“非但没恼,听说反倒踌躇满志,只待南下后大展身手呢。” 陈斯远暗赞,辛苦燕平王了,那李崇明一桶水不满、半桶水咣当,要才学没才学,要品行没品行,难为人家燕平王忍了月余这才将其打发了……这一万两银子得值啊。 思量间随着素云一路到得稻香村,此时临近午时,李纨正领了碧月在田间除草。 主仆两个布衣荆钗,身后又有一群半大的鸡崽儿随行,瞧着果然有几分乡野意趣。陈斯远见李纨手中锄头不停,鬓间发丝成缕,心下不由得暗叹,这李纨心性可比自个儿强了许多。 陈斯远自问,若自个儿刻下有了六七万身家,又哪里会撒下心来用在田间地头?转念一想,李纨寡妇失业的,既不能出府,又不受王夫人待见,可不就要给自个儿找点事儿做? 那素云上前唤了声儿,李纨拄着锄头观量一眼,顿时赧然道:“不想远兄弟竟先来了,却是我失礼了……还请稍待,我去换一身衣裳就来。” 陈斯远道:“不过几句话的事儿,大嫂子何必费事?” 李纨一琢磨也是,便邀了陈斯远一并进得蓼风轩小坐。 丫鬟碧月奉上温凉茶水,陈斯远便先说道:“总算不负大嫂子所托,那周先生业已请到了我那新宅,三姐儿又在前头腾出一间屋子里,明日起兰哥儿便能往新宅去读书。” 李纨大喜,忙道谢不迭:“唷,那可多亏了远兄弟。”她一笑,一双桃眼顿时神采奕奕,惹得陈斯远也禁不住流连了两眼。只是这欢喜过了,李纨又蹙眉道:“只是……那私学也不好不去,可否让兰儿读过了私学再去?” 李纨这是还不曾与王夫人提起? 陈斯远蹙眉说道:“大嫂子容我多嘴一句,兰哥儿才多大年纪,每日往私学去就要四个时辰,回来时业已身心疲惫,便是那先生再高明,兰哥儿又哪里有心思听得下去? 若依着我,那私学不去也罢。” 李纨为难道:“道理是这般道理,只是……远兄弟也知我情形,寡妇失业的,实在怕人说道。” 因不受王夫人待见,李纨才不敢去寻王夫人说道。她自是能求了老太太做主,可这就等于跟王夫人撕破脸了…… 陈斯远思量一番,便说道:“大嫂子既为难,不若回头儿我寻了老爷说道说道?兰哥儿这般读书种子,若是耽误了,实在可惜。” “这……那就有劳远兄弟了。”李纨心下感念,又赧然道:“我这边厢却还有一事要求远兄弟。今儿个一早哥哥来了信儿,只说要去南面当差,什么差事却只字不提……远兄弟可否代我扫听一番?若是寻常差事还好,就怕——” “好,这两日我往王府走一趟就是了。” 李纨无以言表,只得起身又是一福。此地人多眼杂,陈斯远不好久留,谈定了两桩事便告辞而去。 那李纨又去田间地头,便有换了衣裳的素云道:“奶奶,远大哥可是帮衬了许多。” 李纨苦笑道:“我也不知如何谢他——”心下忽而想起一事来,道:“是了,远兄弟家在扬州,待回头儿我做些三丁包送去,也算聊表心意了。” 素云顿时笑道:“奶奶做的三丁包可是一绝,兰哥儿前两日还吵着要吃呢。” 李纨便抿嘴笑道:“不过多费些功夫,也未必有小厨房做得好,值当什么?” …………………………………………………… 待转过天,陈斯远果然去了一趟王府。路上眼看大部京营浩浩荡荡进了内城,陈斯远还当是圣人打围回返了,扫听了才知敢情是禁军换防。 这大顺吸取前明教训,由卫宿京师的京营轮流入内城充任禁军,又有京营充边,边军返京之规,以此强干弱枝。 陈斯远只道寻常,待大军过了境,这才骑马往燕平王府而去。 明明眼瞅着燕平王回了王府,谁知陈斯远求见,却只是典膳正丁道隆答对。甫一见面,那丁道隆便埋怨道:“诶呀陈孝廉,王爷为了那一万两银子可是吃足了苦头啊。” 当下絮絮叨叨说起李崇明所作所为来。既为王府清客,燕平王总不好避而不见,偏这李崇明没什么本事还喜卖弄。 一日王爷领着众清客游逛园,偏李崇明不知好歹,做了句大煞风景的词来,惹得燕平王败兴而回;偏这位李崇明一无所知,转天又对王府大事小情指手画脚起来。 燕平王烦得不得了,干脆避而不见。冲着那一万两银子的份儿上,忍了月余光景,昨儿个才寻了个由头打发其往郑和岛看顾胶乳林。 陈斯远好一番赔笑,这才遮掩过去。转头去见了李崇明,这位老兄果然踌躇满志,一副南下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陈斯远心下哭笑不得,暗忖这位能老老实实到郑和岛就算不错了。当下也不曾戳破其官儿迷梦,顺着话茬遥祝了一番,又将李纨一早送过来的两千两银票程仪送上。 那李崇明感念不已,心下早拿陈斯远当友人了,信誓旦旦说来日若其发迹了,必不忘今日之恩云云。 陈斯远嘻嘻哈哈应下,心中全然不当回事儿,问起李崇明何日启程,却说也是五月初一。 这却不巧了,李纨不好出门,陈斯远那日有事。陈斯远与其实话实说,又耐着性子说了半晌,这才回转荣国府。 陈斯远本待寻了贾政提一提贾兰外出读书之事,奈何这几日贾政早出晚归,也不知在衙门里忙个什么。隔日小厮庆愈送来邸报,陈斯远只扫了眼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上头一条便说铁网山打围时,第三日夜里有一营京营异动,亏得武毅营察觉不对,不曾请命便拦住了武威营去路,其后又有五军部、兵部入营弹压,事败的掌旅吞金自尽,此事方才略略平息。 那武威营乃是随着老将军冯唐远征西域的京营,出了这档子事儿,圣人自是震怒,隔日便将冯唐严加看管,其后命刑部、大理寺严查此案。 其后又在小报上看到一条,说那掌旅乃是贾家亲兵出身……陈斯远这才恍然,无怪宫中元春惶惶不安,什么都不说便让贾家去打平安醮,敢情是怕被此事牵连啊。 细细思忖,莫说是贾家,只怕四王八公,连带那王子腾都要惶惶不安!王子腾那差事便是要拿贾家亲兵开刀,漏了这么个有异心的反贼,你王子腾是有异心啊,还是无能啊? 忽而想起日前所见禁军换防……陈斯远蹙眉暗忖,只怕此次换防之后,太上便只能荣养了吧? 若贾家识趣,这会子就合该安分下来。奈何贾母有些见识却不多,贾敬避祸城外,贾珍行事恣意,贾赦贪鄙,贾政迂腐,只怕事与愿违,这心下惶惶,怕是要与东宫牵连更深啊。 陈斯远心下唏嘘,又暗自警醒。他如今不过是个举人,这等夺嫡站队的事儿,还是少沾为妙。 到得四月二十八日,这天凤姐儿来了趟清堂茅舍,说初一便要打平安醮,如今也不见贾琏回转,那贾芹、贾菖两个又都不是周全的,便请陈斯远代为先行走一遭。 这等事儿自有下头的管事儿仔细办理,陈斯远不过是拿个总罢了,因是爽快应下。不待凤姐儿告辞,陈斯远便道:“二嫂子,我有一事要与二嫂子商议。” 凤姐儿笑道:“这倒是巧了,我也有一桩事要寻远兄弟商量呢……那不如远兄弟先说?” 陈斯远思量着说道:“那彩霞归了家,来顺多有搅扰,红玉回来说,彩霞闹着要投井呢。” 凤姐儿眯着眼冷笑道:“好好儿的亲事,怎么就要闹到要死要活的?莫不是这彩霞在太太房里当过几年差,心气儿眼界也高了?” 凤姐儿认定错非上回陈斯远识破玄机,只怕小命便要交代了。只因王夫人阻拦,凤姐儿不好明着报复,便只好用这等阴私手段。 陈斯远笑道:“不过是个被人当了刀子使的丫鬟,二嫂子何必与这等丫头计较?若依着我,不若远远打发了就是。” 凤姐儿讶然道:“怎么?是有人求到了远兄弟跟前儿?” 陈斯远笑着拱手:“实在推脱不得啊。” 凤姐儿咬了咬银牙,忽而展颜一笑,道:“这话换个人说,我定要啐他一口!不过既是远兄弟说的,那我便大人有大量,回头儿将那一家子打发到庄子上就是了。” 陈斯远赶忙道:“多谢二嫂子成人之美啊,不然我真不知如何与人交代。” 凤姐儿心下纳罕,正要问起到底是谁请托了陈斯远,忽而平儿来寻,道:“奶奶,老太太急着寻奶奶呢。” 凤姐儿略略蹙眉,嘟囔道:“瞧瞧,这大事小情都要寻我,我便是三头六臂只怕也不够使唤的。” 陈斯远笑道:“所谓能者多劳,府中好不容易有个能管事儿的,老太太与太太可不就要使唤着?” 凤姐儿听得心下得意不已,起身说道:“罢了,我那事儿也不急,待回头儿再来寻远兄弟说道。” 陈斯远应下,起身送别了凤姐儿。 到得这日下晌,又有管事儿的来请示何时启程。陈斯远定下未时,到得时辰便往前头来,那小厮庆愈早已等候在仪门前。 庆愈正要去给陈斯远牵马,忽而便从角门窜出来个小道士来,那小道士行得急切,生生将庆愈撞了个人仰马翻。 “诶唷唷……”庆愈眼看的新衣在地上擦破了个口子,顿时鼻子都气歪了,起身便骂道:“你个牛鼻子是瞎了眼了?” 那小道士怔住,不迭打躬作揖道恼,又有管事儿的过来道:“这是清虚观的小道士,张道长打发来与老太太商议后日斋醮事宜的。” 庆愈这才将脏话咽下,只没好气儿道:“你且仔细着!” 小道士唯唯诺诺应下,到底被那管事儿的送出了荣国府。 陈斯远见庆愈哭丧着个脸儿,干脆赏了其一串钱,命其回头儿置办一身儿新衣裳,庆愈这才欢喜起来。待牵了马来,庆愈又与陈斯远嘟囔道:“那小牛鼻子怀中也不知藏了什么宝贝,撞了下小的如今还生疼呢。” 原本没当一回事儿的陈斯远顿时怔住,思量一番忽而恍然……那小道士莫不是揣了金麒麟? 越琢磨越对味儿! 依着原文中表述,这金麒麟乃是史家家传之物,清虚观的张道士怎会得了去?贾母也姓史,说不得这另一只金麒麟便在贾母手中。为了撮合湘云与宝玉,干脆偷偷送去张道士处…… 啧啧,原文中可没陈斯远,那会子黛玉还与宝玉闹着别扭呢,都说贾母疼爱黛玉,这抬出来史湘云与黛玉打擂台,也叫疼爱黛玉?呵,这老太太心思多着呢,谁知是不是存了吃林家绝户的心思! 当下主仆两个骑马出了府,会同两个管事儿、八个小厮,浩浩荡荡便往那清虚观而去,这且按下不提。 ………………………………………………………… 却说这日下晌,凤姐儿自荣庆堂出来,便往后头园子里寻了宝钗、黛玉两个,约着二人一道儿往清虚观游逛。 宝钗只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就不去!” 凤姐儿又问黛玉,黛玉也笑说不去。凤姐儿便道:“你们不去我去,这些日子也闷得很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正要趁这会子热闹一回。” 计较一番,凤姐儿又去寻三春。 黛玉便道:“他也要去,宝姐姐不去?” 宝钗摇摇头,笑着道:“林妹妹都不去,我又去做什么?” 到得晚饭时分,凤姐儿总算问过了一遭。三春自是要去的,原本湘云也要去,谁知方才保龄侯府来了人,接了湘云回侯府,只说过几日再送来。 凤姐儿又客客气气的问过了邢岫烟,邢姑娘聪慧,情知这平安醮乃是贾家的家事,她一个外姓姑娘不好掺和,便也笑着婉拒了。 于是算来算去,除去陈斯远这个外人,竟只剩下的宝玉与三春。上头的媳妇子只凤姐儿一个,再上头王夫人惦记着进宫瞧元春,便只有邢夫人要去,再再上头便只有贾母一个。 这日无事,宝姐姐下晌便与黛玉别过,回了蘅芜苑避暑。 谁知戌时过半,宝姐姐方才洗漱罢了,忽而便听得后院儿扑啦啦声响。宝钗与莺儿对视一眼,莺儿紧忙往后头去瞧。前头‘空空空’一阵脚步声临近,旋即便有妇人瓮声瓮气道:“姑娘,可听见什么动静了?” 宝钗赶忙道:“园子里的鹤又来寻虫儿吃,隔几日便有的,不用大惊小怪。” 胖大妇人应下,又说道:“若是有事,姑娘只管吩咐我。” 宝钗含混应下,这才将那‘靠山妇’打发了。 少一时,后门悄然打开,莺儿便将一条黑影引了进来。宝姐姐蹙眉迎过来,嗔怪道:“怎么又来了?” 陈斯远一身皂衣,只瞧着宝钗笑吟吟的不言语。 宝钗只道他是想自个儿了,顿时心下一酥,紧忙扯了其去了书房。 莺儿乖觉的躲进了西梢间里,独留了他们两个说体己话儿。 宝钗这时才打量了他一身装束,顿时掩口笑道:“穿一身皂衣,莫不是想偷香窃玉?” 陈斯远故作无赖模样,略略凑近嗅了嗅,便赞道:“好香。” 宝钗赧然红了脸儿,嗔了句‘又没正经’,面上却也噙了笑意。 因酷暑难耐,房中放置了冰盆,又有井水镇过的凉茶。宝钗见其满头是汗,便倒了一碗送来。陈斯远也不客气,接过来咕咚咚牛饮一番,抹了抹嘴,这才道:“今日撞见一桩奇事,心下实在憋闷不住,这才来寻妹妹说话儿。” 宝姐姐蹙眉道:“是何事?” 陈斯远说道:“这却不忙着说,我且问妹妹一桩事……那云丫头贴身可有什么独特饰物?” 宝姐姐怔住,情知陈斯远必有因由,便思量一番说道:“若说独特的……是了,云丫头给我瞧过,她贴身戴了个金麒麟。” 陈斯远一合掌,说道:“着啊,这就对上了!”说着略略招手,宝姐姐便身子前倾、侧耳过来。 陈斯远低声将今日情形说了一遭。那小厮庆愈被小道士撞了个跟头,损了新衣裳,自是怀恨在心。待到了清虚观,陈斯远寻了处偏殿吩咐管事儿的四下查看,那庆愈得空便四下乱转。 谁知好巧不巧,正瞧见那小道士鬼鬼祟祟往大殿而去。因着张道士正与陈斯远说着话儿,那小道士便干脆在大殿中等候。 庆愈悄然凑近,一脚将那小道士踹翻,正要咒骂一番,谁知便从那小道士怀中掉落了个金麒麟!庆愈只当是小道士从荣国府偷来的,捉了小道士嚷嚷着要报官。 吵闹声惹来了陈斯远与张道士,张道士上前分说一番,这才将二人分开。金麒麟乃是贾母送来的,张道士赶忙含糊其辞一番,示意陈斯远不可声张。 此事与陈斯远无关,他自无不可,于是干干脆脆应了。 待陈斯远将前后因由这么一说,宝姐姐听得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蹙眉说道:“老太太好心思!” 府中谁人不知老太太有意撮合云丫头与宝玉?奈何云丫头年岁实在太小,全然不知男女之事,宝玉又只当其是个能耍顽到一处的妹妹,老太太瞧在眼里便只能干着急。 王夫人私下暗自得意,只道老太太这一番指望又落了空,谁知转头儿老太太又搬出个金麒麟来。 仔细一想,宝姐姐顿时后怕不已! 若薛姨妈还对那金玉良缘心存指望,只怕此番老太太定要变着法儿的约宝钗与薛姨妈同去。到时候张道士明晃晃送出金麒麟来,这让薛姨妈与宝钗的脸面往哪儿搁? 想明此节,宝姐姐后怕不已,禁不住握了陈斯远的手道:“亏得咱们先行一步……不然只怕来日便是一遭劫难。” (本章完) 第258章 金钏儿被逐 第258章 金钏儿被逐 一双柔弱无骨的温凉柔荑握着自个儿,陈斯远顿时心痒不已,禁不住反握了宝钗,好一番揉捏。 他生怕宝姐姐嗔怪,便笑着道:“时迁事移,说不得如今反倒是好事儿呢。” 宝姐姐果然分心思量,由着陈斯远把玩柔荑,俄尔恍然笑道:“果然,真就是好事儿。” 此时贾母搬出湘云来,便是要分宝玉的心思,若二人果然成了,宝玉自是再没缘由拦着宝钗与陈斯远。虽说大比之年还要许久,可即便留在荣国府,宝钗也能堂而皇之的与陈斯远往来了。 另一则,料想薛姨妈再是心有不甘,此番也该绝了那金玉良缘的心思吧? 不觉便被陈斯远搂在了怀中,好一番亲昵,直待宝姐姐娇喘不已,二人方才分开。宝姐姐羞红着一张脸儿贴在其怀里,握了小拳头捶打他两下,娇嗔道:“每回都要作怪……就,就不能好生说会子话儿?” 陈斯远笑着道:“话儿自是要说的,不耽误。”一手胡乱探入衣襟,任凭宝姐姐死死捂着衣襟也挡不住,陈斯远却说道:“说来何止是宝妹妹?若不是我,只怕林妹妹更要伤心呢。” 宝钗一分心,果然被其得逞,禁不住连连翻了白眼儿,待其不再作怪这才恢复如常。俄尔,宝钗思量着说道:“这般说来,我与林妹妹岂不是还要好生谢谢你?” 陈斯远肃容道:“是啊,可不就是要好生谢过?这话本子里常写,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啊,合该两位妹妹来日一道儿嫁与我。” “啐,不要脸!” 宝钗正要说旁的,便见其目光灼灼,衣襟里的怪手又来作乱,由不得宝姐姐一番扭动,便被其噙了樱唇好一番品尝。 其后二人躲在书房里,时而温声细语,时而亲昵非常,直到戌时将近,陈斯远这才恋恋不舍而去。 许是被陈斯远勾动了心火,宝姐姐方才躺下便觉腹中绞痛。纳罕之余,只得央了莺儿来揉搓。谁知略略揉搓,宝姐姐立时便变了脸色——却是不知为何,本月月事提早了两日…… 宝姐姐哭笑不得之余,自是对陈斯远愈发的又恨又爱。 待转过天来,一早儿薛姨妈自老宅回转,宝姐姐便先行去了东北上小院儿。推说是陈斯远打发香菱来说的,宝钗便将昨日情形与薛姨妈说了一遭。 薛姨妈于外间事儿半懂不懂,可这内宅里的门道又怎会不知?不由得后怕道:“我的儿,亏得咱们先行一步,不然此番哪里还有脸面在?” 宝姐姐心有戚戚焉,不禁点头连连。过后才道:“亏得妈妈先前一心指望着姨妈,却浑然忘了前一回老太太点戏时就差指着鼻子骂咱们了。” 薛姨妈顿时面上讪讪,心下有苦说不出来。若小良人与自个儿并无沾染,只冲着其人品、才俊,薛姨妈自是巴不得撮合了其与宝钗呢。奈何天意弄人,也是亏得她破罐子破摔转了心思,方才躲过初一之难。 当下母女两个嘀咕了一番,宝钗这才回返大观园。她心下感念陈斯远,又正好行至潇湘馆前,心下一动,又生出撮合林妹妹与陈斯远之意,于是领着莺儿寻上门来。 黛玉迎出来几步,见了宝钗便笑道:“哪阵风儿又把宝姐姐吹来了?” 宝钗噙笑道:“能是什么风?只怕是同病相怜之风。” 黛玉纳罕不已,扯了宝姐姐入内,这才问道:“这话儿怎么说?” 宝姐姐扭头观量,见紫鹃、雪雁等都远远的站着,这才拢手附耳与黛玉低语了一番。 黛玉本就是心思敏锐的,细细思量,立时便思量到了自个儿身上。错非此前在荣禧堂设下赌约,林妹妹囿于荣国府,又哪里有旁的选择?加之她心下并不厌嫌宝玉,说不得便要为此气恼上一场! 自打搬出碧纱橱,黛玉便知外祖母待自个儿许是心思不纯。可好歹每隔二三日,总会叫自个儿过去过问一番。先前黛玉只当是因着自个儿选了那赌约,惹得外祖母暗自气恼,这才疏远了自个儿。 可此时回头再看,却哪里是这般简单?只怕外祖母存的心思,比她想的要歹毒百倍! 再回想那荣禧堂之约,黛玉不禁后怕不已。暗忖,亏得自个儿当日以林家宗祧为计,不然还有的受呢! 宝钗、黛玉两个说过半晌,宝钗又劝说了黛玉一番,这才起身回了蘅芜苑。她一走不要紧,黛玉本就是个多心的,自个儿独处不免就犯了心思。 椿萱并谢,庶弟夭亡,黛玉心下本就渴望亲眷爱护,因是先前即便是心存疑虑,宝姐姐递过来橄榄枝,她便急切接了过去。而今宝钗又来戳破了贾母的心思,黛玉心下自是伤心欲绝,只觉自个儿一个孤零零处在世上,再无疼惜自个儿的长辈。 雪雁、紫鹃、王嬷嬷瞧出不对来,几番问询、哄劝,全都不大见效。便都以为是黛玉又念及亡父亡母来了,只得由着其感伤。 …………………………………………………… 倏忽到得五月初一日,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陈斯远一早儿出来,会同凤姐儿四下安置,随即与贾菖等一道儿先行往清虚观而去。 临近辰时,贾母等出来。贾母独坐一乘八人大亮轿,邢夫人、李纨、凤姐儿各乘一乘四人抬,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 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邢夫人的丫鬟苗儿、条儿,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橘,探春的丫头待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并王夫人的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的是金钏、彩云。 另有奶嬷嬷抱着巧姐儿另在一车,还有两个丫头,一共再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 这个碰了扇子,那个踩着鞋儿了,又有不对付的不想凑在一处,咭咭呱呱,说笑不绝。 周瑞家的说了一会不见效用,又前后奔走着说了一回,这才安静下来。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至巳正时到得清虚观门前,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笏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请安。 贾珍自是上前答对一番,后头贾母大轿上前,众人一路往山门里行去。到进了山门,贾母方才吩咐落了轿。 却说陈斯远正与贾菖等正在钟楼上坐着,小厮庆愈来回:“大爷,老太太一行进了山门了。” 陈斯远起身下楼,又与惫懒一旁的贾菖道:“各处可安置妥当了?家中多女眷,可不好让人冲撞了。” 贾菖嗤的一笑,摇着扇子道:“这事儿自有下头的管事儿管着,咱们只管拿个总就好……远叔何必这般挂心?” 说罢兀自摇着折扇,半点儿要起身的意思也没有。陈斯远暗自蹙眉,暗忖此人不过是贾家别房,又自觉求不到自个儿,所以才态度惫懒? 陈斯远也懒得与这起子人计较,既然凤姐儿所托,总要将事情办周全了。于是干脆拾阶而下,寻了四下管事儿问询。正说着话儿,忽而便见个小道士拿了把剪子要去前头剪烛。 陈斯远唬了脸儿喝道:“且住!”扭头便与管事儿的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家中来的多是女眷,若是冲撞了可怎生是好?” 管事儿的心下骂娘,打躬作揖一番,扭头一脚将那小道士踹了个趔趄,骂道:“小牛鼻子,再敢乱闯,老子拿你栽了荷!” 小道士唬得战战兢兢,只得提了剪子往回走。 陈斯远往山门迎去,行了百多步便见大队人马乌央乌央而来。那贾珍正与张道士说着话儿,陈斯远上前答对了两句,忽而后头大轿止住,贾母拄着拐杖下得轿来。 因鸳鸯等还在后头,便有凤姐儿紧忙上前搀扶了。 陈斯远接引着众人进了清虚观,眼见余下的都是贾家私事,干脆便又到钟楼下闲坐。 临近端阳,暑气正浓,又因四下无风,是以略略动一动便惹得衣襟沾身。庆愈搬了个马扎来,陈斯远落座树荫之下,不住摇着折扇,只盼着日头赶紧便宜。 待过得半晌,遥遥便见苗儿提了个水壶快步寻来。 “哥儿!” 陈斯远笑道:“你怎么来了?” 苗儿笑着道:“太太生怕哥儿中了暑,打发我来给哥儿送些冰镇酸梅汤来。” 陈斯远大喜,笑道:“正热得难耐,姐姐可算是救了命了。” 苗儿笑着为其倒了一碗,不待端起来便被陈斯远夺了去,咕咚咚牛饮而尽,霎时间透体凉,极为舒爽。 那苗儿赶忙又倒了一碗,也不急着离去。 陈斯远便道:“里头如何了?” 苗儿撇嘴道:“那张道士瞧着就是个不着调的,张口‘呵呵’‘哈哈’个没完,还是什么大幻仙人呢,我看更像是个老顽童。”顿了顿,又低声道:“我看东府大爷也没把这大幻仙人当回事儿呢,眼瞅着二人说了两句,珍大爷就道‘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揪了呢!还不跟我进来’。” 苗儿学得惟妙惟肖,引得陈斯远大笑不已。他前几日打过一回交道,当时便觉这大幻仙人的确有些不着调。 苗儿待了一会子,将那一壶冰镇酸梅汤留了下来,扭身便回去寻邢夫人了。 她才走,过得须臾又有凤姐儿领着小丫鬟丰儿,牵着巧姐儿来了。 陈斯远眼见凤姐儿略略蹙眉,待厮见过便问道:“二嫂子怎地不大高兴?” “快别提了。”凤姐儿摇着团扇蹙眉摇头。却是因着方才凤姐儿提及给巧姐换寄名符,那张道士拿了寄名符来便要抱巧姐儿……张道士八十多岁的人了,虽身子骨瞧着还算康健,可谁能保不出个意外? 闪了腰、摔了巧姐儿,到时候好好一桩事又成了坏事儿!因是凤姐儿赶忙巧言推脱了一番,这才将此事遮掩过去。加之今日实在闷热难耐,凤姐儿这会子小衣沾身,只觉分外难受,这才不大高兴。 只是这等小事不好说出口,凤姐儿便又笑着谢过陈斯远前后奔走,又命巧姐儿乖巧地叫了一声儿‘远大叔’。 巧姐儿这会子眼看就要七岁,粉雕玉琢的,瞧着十分可爱。待凤姐儿与陈斯远说过半晌,那巧姐儿忽而就说道:“远大叔,我生儿时能送我个好似四姑姑那样儿的玩意嘛?” 凤姐儿顿时教训道:“快住口,哪儿有当面问人讨贺礼的?” 陈斯远笑道:“童言无忌,二嫂子何必训斥?”又低头揉了揉巧姐儿的脑袋道:“好,到时候我定送你个好看好顽的。” 巧姐儿顿时欢喜起来,又赧然着抱了凤姐儿的大腿,半边身子遮在凤姐儿背后,偏又探出个小脑袋来瞧着陈斯远笑。 凤姐儿不好意思道:“这……远兄弟破费了。”说着也揉了揉巧姐儿脑袋道:“远兄弟也知我见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这孩子多是奶嬷嬷带着,我自个儿实在没空管教。” 陈斯远说道:“巧姐儿瞧着就是个好的,待长大一些,定是闺阁琼秀。若我说,二嫂子也不用多管。” 凤姐儿抿嘴笑了,道:“她还小着呢,如今还不好说。” 过得半晌,前头平儿来寻,凤姐儿告恼一声儿,领着巧姐又往回去。那巧姐儿被凤姐儿拖着前行,走出去十几步忽而扭头,朝着陈斯远眯眼漏齿笑将起来。 陈斯远身旁忽而有声音笑道:“哥儿好似最得年岁小的姐儿青睐,前有四姑娘,如今又有巧姐儿。” 陈斯远回头,才见不知何时司棋悄然凑到了身旁。 陈斯远道:“怎么不陪着你们姑娘?” 司棋道:“姑娘忙着游逛呢,我实在不耐暑热,干脆来这儿躲清闲。”忽而瞥见地上的酸梅汤,顿时欢喜道:“呀,正难受得紧,还请哥儿赏一杯酸梅汤。” 陈斯远大咧咧落座,随手一摆,道:“自个儿倒就是。” 司棋便蹲踞下来,自个儿倒了一碗,小口慢悠悠一饮而尽,喝罢‘哈’的一声儿,擦了擦鬓角、脖颈的汗珠,叹息道:“可算活过来了。” 顿了顿,又夺了陈斯远的扇子为其打扇,低声道:“哥儿可知方才是个什么情形?” “什么情形?” 司棋撇嘴道:“那张道士要为宝二爷说亲呢。” “哦?” “先说有家小姐芳龄十五,与宝二爷年岁相当。老太太推说宝二爷算过来,须得迟一些成婚,那张道士请了通灵宝玉去瞧,转头儿又送了一托盘各色物件儿来。旁的不提也罢,内中单有个金麒麟。” 陈斯远明知故问道:“这金麒麟又是什么说法?” 司棋撇嘴道:“林姑娘前脚与哥儿定了婚约,后脚老太太便将云姑娘接进了碧纱橱,存的什么心思,阖府谁人不知?那云姑娘脖颈上便挂着个金麒麟……呵,哥儿说天下间哪儿有这般凑巧的事儿?” 陈斯远笑着不置可否。若没他陈斯远,贾母此番可谓一箭三雕,既打压了黛玉,落了薛家母女脸面,又逼着王夫人将心思都在宝玉婚事上,从而疏漏了家中庶务;如今情势改易,便只剩下了婆媳间的斗法。 也不知王夫人回头儿得了信儿,会是什么心思。 忽而清虚观里慌乱了一番,随即便有林之孝家的来寻,到得近前急切道:“哥儿,预备下的香烛少了一半儿,菖哥儿一问三不知,珍大爷恼了,二奶奶打发我来寻哥儿。” 陈斯远思量须臾,紧忙扭身往山门外马车寻去,到底在一辆马车里寻了余下的香烛。待吩咐小厮等搬到清虚观,遥遥便见贾珍已然将那贾菖骂成了孙子。 眼看陈斯远寻了香烛来,贾珍这才训斥道:“无用的东西,还不滚下去!” 贾菖讪讪退下,贾珍便与陈斯远抱怨道:“家中子弟愈发不成器,倒是让远兄弟瞧了笑话儿。” 陈斯远道:“不过一时倏忽罢了。” 贾珍托付陈斯远往各处送香烛,自个儿先去寻那张道士拈了戏,转头又去正楼说与贾母知晓。陈斯远送过香烛,抬眼便见正楼上的贾母变了脸色。 此时正好贾珍下楼,陈斯远便道:“珍大哥,不知拈了什么戏?我看老太太怎么变了脸色?” 贾珍道:“许是暑热之故?不过是《白蛇传》《满床笏》《南柯梦》三出,这可都是好戏。” 陈斯远好一阵无语,眼看贾珍一无所觉,便笑道:“果然是好戏。” 那贾珍忙着吩咐戏班子,也无暇与陈斯远答对,扭身便去了。 陈斯远心下暗忖,这白蛇传自是好的,说的是汉高祖斩白蛇,正合了贾家发家史;第二出若无变故,合该也是好的。奈何先前宝姐姐曾以此戏讥讽贾家后继无人,这会子贾母听了又岂能不变了脸色:第三出更觉,南柯梦……这收尾了却成了大梦一场,落得个镜中、水中月,贾母听了能高兴才怪了。 偏生这戏又是在神前拈了的,不能改易,老太太一肚子闷气不得发泄,可不就要脸色难看? 陈斯远暗自摇头,心想那张道士果然离谱,这等神前拈戏大多都是与主人家事先定好了的,哪儿有真个儿胡乱抓阄的? 总管是贾家的私事,陈斯远不好置喙,干脆迈步往钟楼回转。谁知还没到钟楼,便见林之孝两口子匆匆而来。 林之孝家的就道:“哥儿,可瞧见珍大爷了?” 陈斯远见二人面上急切,不由纳罕道:“珍大哥去安排戏班子去了……这是出了何事?” 林之孝道:“不知怎么,锦乡侯府得了动静,这会子打发了两个管事儿婆子送了猪羊、香烛、茶银来。” 陈斯远不好接待贾家故旧,忙指点二人去寻贾珍。到得钟楼,又有管事儿的匆匆跑来,这会子贾菖蔫头耷脑下了钟楼,见状紧忙问询。 管事儿的就道:“可了不得了,赵侍郎家也打发了人来!” 少一时,便见贾珍行色匆匆去了山门处,转头林之孝家的领着三个婆子去拜贾母。 打这两家开了头,周遭远亲近友、世家相与,纷纷打发人来拜见。 陈斯远心下暗乐,琢磨着贾母这会子定然心烦——家中子弟不成器,险些出了错漏;张道士不靠谱,点了这么三出戏码;而今又有亲朋故旧纳罕来拜,都知道贾家打的平安醮,偏生贾母说不出个由头来,只能任凭亲朋故旧胡乱思忖,这让贾母如何还待得住? 果然,才过晌午,凤姐儿便来寻陈斯远,道:“远兄弟,老太太好似过了暑气,这会子身子不爽利,闹着要回呢。我这边厢还要与珍大哥四下答对着,实在走不开,就劳烦远兄弟护送老太太回府了。” 陈斯远本就不耐多待,此言正合他意,于是拱手道:“二嫂子客气,此事交给我就是了。” 凤姐儿心下感念,也不多说旁的,转头又去知会贾母。 过得半晌,鸳鸯等扶着贾母出来,上得八抬大亮轿,前头有陈斯远领着几个小厮开路,一路悄没声儿的回了荣国府。 转天贾母就犯了心思,又因宝玉闹了别扭,是以干脆不再去清虚观。凤姐儿推脱不得,只得耐着性子邀陈斯远一道儿去清虚观答对。余下三春、李纨等都觉无趣,也都不再去。 于是乎余下两日,竟只陈斯远、凤姐儿、贾珍与贾家几个子弟往清虚观打醮。 每日家迎来送往子不可少,余下光景可算称了凤姐儿的心意,那戏折子由着她点,倒是瞧了好一回热闹的。 到得五月初三这日,陈斯远只陪了半日,晌午刚过便寻了凤姐儿道恼,急急忙忙往薛家老宅赶去——盖因这日乃是薛蟠生儿,初一日陈斯远便得了请帖,无论如何也不好错过。 那薛蟠许是憋闷得紧了,此番生儿操办得声势极大。除去贾家几个子弟,另有陈也俊、柳湘莲等上门道贺,精瘦了许多的薛蟠笑容满面迎了众人入席,待临开席时也不见宝玉到来,不由得蹙眉道:“怎么不见宝兄弟?” 陈斯远不好说什么,那贾芹就道:“宝二叔这两日身子不爽利。” 薛蟠沉着脸儿腹诽了一番,待陈也俊张罗着吃酒方才展颜。席间推杯换盏,至酒酣耳热,又有陈也俊起哄,闹着让柳湘莲扮了旦角来凑趣。 那柳湘莲生性洒脱,当下也不推却,果然扮了旦咿咿呀呀唱了一曲。陈斯远留心观量,便见薛大傻子果然直了眼儿。心下不由得暗忖,莫非今儿个薛大傻子就要挨揍? 至酒宴散去,那薛大傻子酒到杯干,倒是先行将自个儿喝多了去。无奈之下,薛姨妈与曹氏只得从后头出来代薛蟠送客。 此间人口众多,陈斯远不好与薛姨妈说话儿,便随着众人一并告辞而去。 …………………………………………………… 待转过天来乃是五月初四,陈斯远忙碌几日,今儿个可算得闲。虽早间一如往常般早起习练的桩功,可转头儿便懒在屋中,懒洋洋哪儿也不愿去。 香菱自小厨房取了些冰镇的甜瓜来,那陈斯远不爱吃皮,香菱便寻了羹匙一勺一勺,专挑甜的地方挖了喂陈斯远。 吃过两个,陈斯远摆手示意够了,香菱扫量一眼,忽而笑着道:“大爷晒了几日也不见黑,这般肤质说不得让多少女儿家艳羡呢。” 陈斯远含糊应了一声儿,香菱又道:“是了,我见林姑娘这两日心绪不大对。” 陈斯远顿时来了精神,道:“怎么说?” 香菱摇摇头,道:“我也说不好。问她她也不说,又问了雪雁、紫鹃,只说林姑娘是想念亡故的父母了。” 陈斯远蹙眉思量,林妹妹孤零零一个人待在荣国府,虽说如今比书中那等风‘刀霜剑严相逼’略好了些,可难免心下孤寂,可不就容易胡思乱想?心下想起宝姐姐三番两次劝说,陈斯远便有意往潇湘馆走一遭。 谁知才拿定心思,外间便有五儿道:“大爷,宝姑娘来了。” 陈斯远赶忙起身要迎,香菱慌忙拦住:“大爷快换了衣裳再说!” 陈斯远低头一瞧,他身上只及膝的绸布裤子,上身更是穿了件露胳膊的褂子,这般形象实在不雅,便紧忙换了衣裳,这才出来迎宝钗。 谁知甫一到得厅堂里,便见宝姐姐面若寒霜,显是动了真气!陈斯远纳罕不已,凑过来道:“宝妹妹这是怎么了?” 宝姐姐冷哼一声没言语,一旁的莺儿就道:“还能为何?自是被宝二爷气到了。宝二爷说我们姑娘像杨贵妃,也不知怎么想的!” 宝钗嗔看其一眼,莺儿立时闭嘴,又乖觉地与香菱一道儿退下。待内中只余二人,宝姐姐方才委屈巴巴说将出来。 却是方才宝钗要来寻黛玉,谁知正撞见宝玉被王嬷嬷等拦在了潇湘馆门前。 那宝玉于清虚观得了金麒麟,三春你一言、我一嘴的,自是道明了此物湘云也有。宝玉再是傻的,这会子也明白过来,因是立马就闹了别扭。初一日回来后,关起门来再不去清虚观。 这两日宝玉犯了思量,他这会子十三、四年纪,早知人事儿,也渐渐知晓了情事。 那湘云小小年纪,他素来当做妹妹一般,又哪有男女之情?原先还有个林妹妹、宝姐姐,谁知黛玉姻缘早定,不过一年光景,如今连宝姐姐竟也要弃他而去! 宝玉越琢磨越心酸,年纪自小与黛玉一道儿长起来的,不由得愈发想见黛玉。这日行至潇湘馆门前,便要入内寻黛玉说话儿。 自打上回宝玉乱闯蘅芜苑,大观园各处的丫鬟、婆子早得了主子之命,自是对宝玉严防死守。这表兄妹说话自是没什么,可总要容黛玉换过衣裳吧? 宝玉这会子心下正别扭着,哪里听得进王嬷嬷、雪雁等的劝说?心下只当这二人只想着陈斯远,全然不顾及自个儿,于是顿时就发了脾气。 摘了身前通灵宝玉又砸在了地上。 这一招先前屡试不爽,偏生此时众人都知通灵宝玉有自行修复之能。因是随行的袭人只拾了通灵宝玉,擦擦灰眼见无恙,便先行收了起来。情知劝不住宝玉,又赶忙打发麝月去请王夫人。 正是这会子,宝钗也到了潇湘馆。 只一句:“要见林妹妹,你只管多等一会子就好,此时又要硬闯,莫非宝兄弟真就存了什么歹心不成?” 宝玉一噎,方才想起来这会子黛玉穿着清凉,于是面上讪讪说不出话来。这时紫鹃绷着脸儿出来道:“我们姑娘说心气儿不顺,今儿个不想见宝二爷,有什么话改明儿再说吧。” 宝玉不知所措,忽而自袖笼里摸到个扇套子,紧忙掏出来递给紫鹃道:“我也没旁的心思,只是得了个扇套子,正要请你们姑娘品鉴。” 紫鹃略略蹙眉,接了扇套子入内,须臾将个绞烂了的扇套子还回来,什么也没说,只道:“宝二爷请回吧。” 宝玉情知错儿在自个儿,也不敢再闹,只得自潇湘馆门前退下,又随着冷若冰霜的宝钗一道儿往大观园门前行去。 宝玉想起昨儿个乃是薛蟠生儿,没话找话一般与宝姐姐道了恼,只说昨儿个身子不爽利。 宝姐姐心下鄙夷不已,便是身子不爽利,也没见宝玉送了贺礼去。 二人你一言、我一嘴,待说到昨儿个戏码时,宝姐姐说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得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说身上不好,就去陪嫂子去了。” 宝玉听说,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体丰怯热。” 宝姐姐大怒!此时杨贵妃可没什么好名声,说来便要跟‘祸国殃民’四个字粘上干系。宝姐姐顿时红了脸儿,冷声笑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 她本要去王夫人处的,这会子哪里还有心思?当下扭身错开沁芳亭,径直朝着清堂茅舍而去。 宝玉面上讪讪,追了两步又停下来,俄尔叹息一声,琢磨着回怡红院也没意趣,只得蔫头耷脑奔王夫人处而去。待过了沁芳亭,又见袭人随行,宝玉蹙眉不耐,正要将袭人打发了回去。 此时麝月与彩云一道儿来寻,眼见宝玉也不闹了,这才道:“太太寻你呢。” 宝玉便将袭人、麝月打发回了怡红院,自个儿随着彩云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刻下清堂茅舍里,宝姐姐气恼着说完,陈斯远便探手擒了柔荑道:“宝兄弟还小呢,你只当了表弟就好,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宝姐姐道:“再是小也知了人事儿了,哪里还会有口无心?说不得我那姨妈私下便是这般说我的!”顿了顿,又道:“若不是因着妈妈,我这会子便想搬出府去!” 陈斯远正要安慰,忽而听得外间传来小丫鬟芸香的喊声:“大爷大爷,可了不得啦!” 旋即便有红玉呵斥了两声儿。陈斯远与宝钗对视一眼,宝姐姐忧心道:“说不得就是什么大事儿,你快去瞧瞧。” 陈斯远应下,捏了捏宝姐姐丰润的手儿,起身行出来,便见芸香正耷拉着脑袋听红玉训斥。 陈斯远道:“出了何事?” 芸香瞥了红玉一眼,紧忙挪步到陈斯远跟前儿,道:“可了不得了,太太发了火儿,也不知怎么,白老儿家的领着金钏儿一路哭哭滴滴正往家去呢。” 陈斯远略略蹙眉,吩咐了芸香再去扫听,扭身回房与宝姐姐说了。 那宝姐姐冷笑道:“素日里便听说宝玉时常吃姨妈身边儿丫鬟的胭脂,说不得此番被姨妈撞了个正着,又不好责罚宝玉,这才撵了金钏儿。” 陈斯远笑道:“妹妹此言不对,不若再仔细想想?” 宝姐姐一怔,顿时蹙眉思量起来。 (本章完) 第259章 宝天王逞凶威 第259章 宝天王逞凶威 宝钗本就早慧,又惯于察言观色,听得陈斯远这般说了,细细思量便知自己先前所说不妥。 金钏儿乃是姨妈王夫人的贴身大丫鬟,若无王夫人默许,又怎敢与宝玉这般亲昵?再想及宝玉身边儿的丫鬟都是老太太处出来的,宝钗便笃定了几分。 只是这金钏儿又是为何被撵的? 宝姐姐面上纳罕,陈斯远心知肚明,却不好解释。只道:“内中情由,纸又包不住火,说不得明儿个咱们便知道了呢。” 宝钗便略略颔首,陈斯远见其神色寡淡,便道:“还气恼着呢?” 宝钗瞧了他一眼,叹息一声儿道:“罢了,他爱说什么只管浑说去,我只当犬吠就是了。”顿了顿,又道:“这回林妹妹只怕也恼了,这两日她本就心绪不佳,你……不若过去瞧瞧?” “好。”陈斯远一口应下。 宝姐姐眨眨眼,见他应承的这般痛快,心下顿时有些不爽利。陈斯远便凑过来笑着扯了其柔荑道:“你看,我应承了你又不痛快。” 宝钗嘴硬道:“我是想着旁的事儿,哪里不痛快了?罢了,我去姨妈处瞧瞧,你快去潇湘馆吧。” 说罢便要起身,眼见陈斯远扯了其手不松,宝姐姐略略赧然,往外间瞥了一眼,眼见丫鬟们都在外头树荫下纳凉,并无人往内中观量,这才踮脚凑过来亲了下陈斯远的嘴唇,又羞赧道:“那……我走了。” 陈斯远捏了捏柔弱无骨的柔荑,这才笑道:“好,我送妹妹。” 一径将宝姐姐送出门外,陈斯远略略思量,正要往潇湘馆而去,谁知忽而乌云遮日,转瞬便落下雨点来。 红玉、香菱、五儿等纷纷跑回来,红玉就劝说道:“大爷不若先避避雨,等雨停了再出去。”顿了顿,红玉又道:“我还有一桩事要说与大爷听呢。” 陈斯远一琢磨也是,干脆回身进了房里。 说话间大雨倾盆而下,因此时刮的是南风,丫鬟们便纷纷关了窗子,过得半晌红玉才回转身形,到得陈斯远身边儿道:“大爷,方才我往私巷处的角门见了彩霞一面儿。” “哦?”陈斯远说道:“她如何了?” 红玉道:“说是明儿个便要跟着老子娘一道儿往庄子上去。那来顺好歹不再纠缠了,彩霞哭了一场,只说不该错信了人。” 陈斯远摇头不已。想来彩霞先前必定去求了赵姨娘,只是赵姨娘那性子,巴不得彩霞自个儿将事儿担下来呢,又哪里肯为其出头儿?再说彩霞是王夫人房里的丫鬟,如何处置,自有王夫人说了算,便是贾政也不好干涉。 红玉又道:“她老子、娘这几日一直骂她,她也死了心,想着临行之际总要谢过大爷,便在角门外朝着清堂茅舍磕了三个头。” 陈斯远思量道:“她这会子谢我,说不得来日会恨我呢。” 红玉纳罕道:“大爷为何这般说?” 陈斯远笑着摇头没言语。府中一个二等丫鬟一年下来吃穿用度外加月例、赏钱,算算差不多要三十两银子。去到外头庄子上又能得几分银钱?且受其拖累,连其老子、娘也一道儿去了庄子,这两口子心下能待见彩霞? 所以害人之心不可有啊……若果然有,要么做得天衣无缝,要么……干脆斩草除根。如此一来,自然不怕来日遭人报复。 红玉因着早早来了陈斯远身边儿,日子过得顺遂,这心思倒是比原书中单纯了许多。故而陈斯远不说,红玉便思量了好半晌,直到雨停方才想了个分明。 当即寻了陈斯远道:“那……那我岂不是害了彩霞?” 陈斯远纳罕道:“求仁得仁,她千方百计托付人寻了你才办成的事儿,来日如何情形,也是其自个儿承负,又与你何干?” 红玉不禁懊恼道:“好心办坏事,说的就是我了。罢了罢了,往后可不敢喝酒,便是喝了酒也再不敢随口应承人了。” 陈斯远见其小模样可人,禁不住搂在怀中亲昵道:“孺子可教也。” 二人亲昵一番,红玉受不得香菱、五儿揶揄,便逃也似的去了。少一时雨停,陈斯远这才拾掇齐整打算往潇湘馆而来。 谁知还没到沁芳亭,遥遥便见小丫鬟芸香满身湿漉漉而回。虽是淋成了落汤鸡,可小丫鬟芸香目光灼灼,眸子分明闪烁着八卦二字。 瞥见陈斯远,芸香顿时眼前一亮,紧走几步上前道:“大爷,我方才可算瞧见了个热闹的!” 陈斯远见其头发打缕,雨水顺着发丝淌落,顿时哭笑不得抽出帕子来丢过去:“快擦擦,怎么就淋成这样儿了?” 那芸香接了帕子胡乱擦拭一把,便说道:“方才刚下雨那会子,宝二爷蔫头耷脑进了园子,谁知自个儿被挡在了怡红院门口儿,任凭如何拍门,内中只是不开。后来袭人开了门,宝二爷看也不看,上前就是一脚。” 宝天王又用成名绝技窝心脚了? “然后呢?” 芸香道:“我躲了会子雨,方才又见秋纹与个小丫鬟嘀咕着去前头寻太医,说是袭人吐了血呢。” 陈斯远眯眼思量,半晌才回过神儿来,迎着小丫鬟芸香那希冀的目光,颔首道:“不错,下月加一串钱。” “诶嘿嘿嘿,谢大爷赏!”芸香顿时兴高采烈,只觉这场雨没白淋! 当下芸香自是回清堂茅舍换衣裳,陈斯远驻足沁芳亭,瞥了眼潇湘馆,顿足便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宝玉这几日实在不像话,尤其是又来招惹黛玉,陈斯远若不给他个好儿,实在对不起自个儿。 闲言少叙,陈斯远到得王夫人院儿前,便见玉钏儿、彩云两个噤若寒蝉,尤其是那玉钏儿,眉头紧蹙、双眼红肿……她与金钏儿乃是亲姊妹,想来是方才求过了王夫人,这才哭红了眼睛。 彩云上前来迎,陈斯远交代了句请见王夫人,彩云紧忙入内通禀,须臾便引着陈斯远进了内中。 正房里檀香袅袅,王夫人眉头深锁,见了陈斯远才挤出一丝笑模样来,道:“远哥儿怎么来了?” 陈斯远心下暗忖,王夫人这会子定是恼怒急了!那彩云、彩霞两个是老家奴出身,金钏儿、玉钏儿两个却是她陪房出身,偏彩云、彩霞与贾环不清不楚的,金钏儿连宝玉都说了,就是不曾与王夫人说。 如今府中大半权力拢在手中,王夫人还想着大权独揽呢,又岂能容得下这等不忠行径?这才恼怒之下,责打了金钏儿,又叫了其母领其归家。 陈斯远上前拱手道:“太太可知,宝兄弟方才又将袭人踹得吐了血?” 王夫人唬得顿时变了脸儿,道:“还有此事?要不要紧?” 陈斯远摇摇头,道:“有丫鬟去请太医了,具体情形还不得而知。” 王夫人紧忙吩咐道:“玉……彩云,你去怡红院瞧瞧!” 待彩云应下,王夫人这才道:“这个孽障,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虽是这般说着,心下却埋怨起了贾母。错非老太太无事生非,非要弄出个金麒麟来,宝玉又岂会发了性子? 当下紧忙道:“远哥儿快坐。” 陈斯远道了声谢,撩开衣袍落座,眉头紧蹙道:“太太,宝兄弟再不管束,只怕就……” 王夫人叹息道:“我如何不知?奈何有老太太护着,我每回要管束都被老太太拦了回去。” 这先是硬闯潇湘馆,过后又踹了袭人,实在不成样子!至于撩拨金钏儿,王夫人本就是默许的,自然没当回事儿。 陈斯远道:“依着晚辈,古来一直讲究个严父慈母,太太本就是慈悲性儿,再是严厉,只怕宝兄弟也不会怕了去。他如今这般顽劣,须得有个镇得住的人时时管教才好。” 严父有啊,可王夫人哪里敢寻贾政?这位老爷一旦发了性子,不管不顾的,说不得就将宝玉打死了! 王夫人便道:“远哥儿说的道理,我也知道……只是这内中的难处,我实在不好说出口。” 陈斯远道:“老爷是太过方正了些,气性上头,说不得下手便要狠厉些。不过既是吓唬宝兄弟,太太何不搬出老太太来?料想老爷再如何气恼,也不敢忘了孝顺。” “你是说——” 陈斯远点点头。 王夫人蹙眉思量,这陈斯远的意思简单,搬出贾政来,不等他动手便请了贾母来,如此既吓唬了宝玉,又不会伤了他,可谓两全其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老爷本就瞧不上宝玉,长此以往只怕愈发不待见宝玉了。 可转念一想,有赵姨娘那狐媚子递枕边风,宝玉即便是个好的,只怕也不得老爷待见。左右顾忌自个儿娘家与老太太,老爷又不敢真个儿废了宝玉,何不废物利用一番? 拿定心思,王夫人颔首道:“这倒是个法子,还是远哥儿主意多。只是……” 陈斯远拱手道:“太太只管搬救兵,晚辈去寻老爷说道便是了。” 王夫人赶忙应下,心下感念不已,愈发赞赏起陈斯远来。又想着来日让宝玉多与陈斯远往来,不求多,只要学了其一二分为人处世,来日就受用无穷。 当下王夫人打发了小丫鬟去前头外书房盯梢,自个儿移步去了荣庆堂。陈斯远则出了王夫人院儿,径直往前头贾政外书房寻去。 转过梦坡斋,自马鹏前角门出来,陈斯远又折返向西,那贾政的外书房便在仪门外西侧。陈斯远到得近前与小厮交代了一声儿,那小厮入内通禀,须臾便引着陈斯远入得内中。 贾政端坐书案之后,四下又有几名清客陪坐。贾政扫量陈斯远一眼,待其见过礼便颔首道:“枢良来的正好,方才得了信儿,雨村昨日回了京师。” “哦?”陈斯远思量道:“贾抚台此时竟回了京师?可是另有任用?” 贾政道:“方才我与诸幕友计较了一番,都觉此事还不好说……许是雨村此番为钱粮而来京师。” 话音落下,又有清客詹光笑吟吟述说了一通,陈斯远这才知晓,那贾雨村于任上修桥补路,年初又张罗着修石塘,大抵是钱粮不够用,这才来请了旨意来京师讨要。 陈斯远暗忖,这却是凑巧了,贾雨村此人好运道!前番铁网山方才兵变,如今圣驾还不曾回京,这贾雨村就早早儿的来了……那铁网山不过是个开始,待圣人回了京师,还不知多少大员要落马。说不得贾雨村便走了运道,从此留在京师呢。 陈斯远便笑道:“料想林妹妹知道了定然开怀。” 贾政略略颔首,探手邀陈斯远落座。 陈斯远却思量着又是一拱手:“老爷,晚辈此来另有一事要分说,只是——” 说话间抬眼看了看詹光等人。贾政会意,立时看向几名清客。那詹光自是灵醒的,赶忙道:“既然孝廉寻老爷有事儿,那我等就暂且告退。” 贾政应下,又交代了些许公文上的事儿,这才将几名清客打发了。 待内中只余下二人,陈斯远这才蹙眉说道:“实在是……宝兄弟愈发过分,晚辈不得不来告状啊。” 贾政一听是因着宝玉,顿时眉头紧蹙,道:“那孽障又做了什么?” 陈斯远便历数宝玉近日所为,两次硬闯闺阁、调戏母婢、脚踹丫鬟,一桩桩一件件说得分明。那贾政越听越闹,气得拍案连连,谁知待陈斯远说起调戏金钏儿一事,那贾政忽而怔住,虽眉头紧蹙,却没了先前那般怒不可遏。 陈斯远暗忖,坏了,莫不是宝玉此举勾起了贾政心下旧事……想起了贾珠来? 失策啊,早知如此,就不该提起金钏儿之事。 果然,待陈斯远说罢,那贾政竟只叹息一声,道:“这个孽障,愈发恣意妄为!若不是枢良告知,我还当他只是顽劣!”顿了顿,又道:“你且先回去,过会子我便寻了他母亲计较一番。哼……有心思调戏母婢、乱闯闺阁,想来这病是好了的,不如挪去前头绮霰斋多读读书。” 还有这等好事儿呢?揍不揍的不要紧,只要宝玉这货挪出大观园,就少了许多烦扰啊。 陈斯远心下思量着,面上肃容道:“宝兄弟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合该学一些人情世故、经济仕途的道理,再这般顽劣下去……只怕会惹出大祸来啊。” 贾政也是唏嘘不已。略略用了一盏茶,陈斯远话已递到,便起身告辞而去。 陈斯远一路回转大观园,自不多提。却说贾政独自在外书房里思量了半晌,这才叫来小厮问道:“去看看太太与宝玉都在何处!” 小厮不敢怠慢,紧忙往后头寻了婆子扫听,须臾来回话儿道:“回老爷话儿,太太如今在荣庆堂陪着老太太说话儿呢……宝二爷就在怡红院。” 贾政冷哼一声,起身往外便走。那边厢,小厮方才扫听时,早有婆子往内告知。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老爷贾政在家中素来是个甩手掌柜,于是乎这身边的人要么是贾母安排的,要么暗中投靠了王夫人,但凡有些动作,立马便有人往内报信儿。 待贾政自角门进了内宅,过了绮霰斋,便见荣庆堂的丫鬟正停在角落里往这边观量着。贾政也不理会,只沉着脸儿快步而行,沿抄手游廊过了两进院儿,须臾到得荣庆堂前。 那抱厦里的大丫鬟鸳鸯紧忙往内通禀:“老太太、太太,老爷来了!” 说话间贾政入得内中,贾母抬眼便见贾政面沉似水,不禁纳罕道:“老爷这般神情……可是外头出了事儿?” 那一旁的王夫人暗自纳罕,寻思着老爷此番怎么没去怡红院,反而来了荣庆堂?这般思量着,连忙起身相迎。 贾政摇摇头,也不搭理王夫人,待拱手见过礼,这才说道:“母亲只怕还不知宝玉又胡闹了一番!” 贾母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家中大事小情,或早或晚,自有丫鬟偷偷告知。宝玉这几日所作所为,又岂能瞒得过贾母? “这话儿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连着两回硬闯姊妹闺阁!母亲也知,此时闷热,闺阁里的姑娘家穿着清凉,那混账不管不顾便要硬闯,丫鬟拦阻抬手就打,与外间那起子欺男霸女的纨绔有何区别?” “啊?” “这就罢了,转头儿心气儿不顺,又将自个儿房里的丫鬟踹得吐了血。他要做什么?只怕再这般恣意妄为下去,就要惹出大祸来!” “宝玉又踹了哪个?” 贾政气得浑身哆嗦,一摔手,别过头去也不言语。王夫人便凑过来道:“方才听闻麝月去前头请了太医,我打发人扫听了一番,才知是宝玉情急之下踹坏了袭人……他也不是有意的——” 不待王夫人说完,贾政便冷笑道:“不是有意便能踹吐血,若是有意,岂不要杀了人?”顿了顿,又朝着贾母一拱手道:“我每每要管教那畜生,回回都是母亲拦着……自古慈母多败儿,那畜生如此顽劣,再不管教,焉知来日会不会惹出大祸来?” 贾母这会子也挂不住脸儿了,道:“你要正经管教,总要与他说清楚道理,哪儿有不分青红皂白捡了棍棒就打的?他才多大年纪?老爷便是将他打坏了,宝玉又能学会什么道理?” 贾政心下不大乐意,暗忖他自小也是被老国公打到大的,当日也没见老太太拦着,怎么到宝玉这儿自个儿就打不得了? 王夫人见母子两个僵住,赶忙转圜道:“老太太,老爷这般说也有道理,宝玉是该管教管教了。” 贾母别过头去也不言语,心下只当此番又是王夫人算计,一门心思要将宝玉夺过去。 贾政便道:“依着儿子的意思,宝玉能将丫鬟踹吐血,想来那病是好了的。算算自打上回之后,那私塾他就耽搁了。如今既然好了,不如挪去绮霰斋读书。” 王夫人在一旁帮腔道:“宝玉这个年岁,再不好与姑娘们一道儿厮混了。常言道七岁不同席,又有儿大避母之说,前一回娘娘是念着宝玉还小,这才许他住在园子里,想着也是让其寻个清净地方好生读书。谁知这自打搬了进去,书没怎么读,反倒惹出一些是非来。 若我说,不若仍叫宝玉搬回绮霰斋去。白日里他得空要去园子里游逛,咱们也不拦着。” 王夫人心下自有思量:宝玉先闯蘅芜苑、后闯潇湘馆,这要是犯下什么不雅之事……就算勉强遮掩下来,也坏了王夫人的打算。如今她心气儿高着呢,自然不想宝玉再与宝钗、黛玉有所牵连。 贾母自是听出王夫人的言外之意,闻言思量了一会子,这才点头道:“罢了,都由着你们。只有一样,往后不许再打宝玉。” 贾政捏着鼻子含混应下,因心绪大坏,是以略略说过几句便回了外书房。王夫人又陪坐了半晌,这才寻了凤姐儿,吩咐下待过了端阳日,便将宝玉挪回绮霰斋。 凤姐儿心下纳罕不已,可王夫人既说是老太太点过头的,她便只得依言行事。少不得转头寻了平儿吩咐下,这宝玉不日要搬去绮霰斋的信儿,转眼便传扬了开来。 …………………………………………………… 清堂茅舍。 陈斯远等了好半晌,方才有小丫鬟芸香将此事说与其听。陈斯远释然一笑,心道要去见林妹妹,总要送一份贺礼才是。如今那惹祸精要搬走了,想来林妹妹会欣慰几分?又眼看过了申正时分,这才起身往潇湘馆而来。 陈斯远沿着甬道一路前行,过了翠烟桥,便到了潇湘馆近前。那潇湘馆造型别致,单有一门朝东北角开。 正房之外,又有连廊与西北角的两间耳房相连。正房乃是厢房形制,南北而建,将小院儿一分为二,东面是鹅卵石小径,四下遍植翠竹,西面遍植木,又单引了流水环绕小院儿而过,潺潺淙淙,果然是大观园里第一等清幽所在。 因着宝玉两次乱闯,眼下潇湘馆的院儿门虽敞开着,门后却守着两个婆子。陈斯远到得近前,其中一个紧忙起身笑道:“唷,远哥儿来了?” 陈斯远定睛观量,见那婆子不过三十许,却脸色蜡黄,正是黛玉的奶嬷嬷王氏。陈斯远唬了一跳,蹙眉道:“王嬷嬷怎地脸色这般难看?” 王嬷嬷笑道:“也是老毛病了,前几日才瞧过太医,只是吃了几副药也不大见效。” 陈斯远自是知晓,先前亏得王嬷嬷、雪雁劝慰,黛玉方才会拿定心思认了那婚书。他为人向来恩怨分明,如今又哪里会眼瞅着王嬷嬷这般干耗下去? 当下就道:“嬷嬷寻的是哪位太医?” “胡太医。” 错不了啦,那老货纯纯是个庸医。 陈斯远便蹙眉道:“府中三位太医各有专长,我怕嬷嬷那药汤并不对症。正好,贾抚台昨日回了京师,料想来日嬷嬷必要拜访,到时嬷嬷不妨往鹤年堂走一遭,那鹤年堂的丁郎中乃是我至交好友,尤擅内科,说不得便能医治了嬷嬷的病灶。” 王嬷嬷顿时感念着笑道:“难为哥儿想着我,既如此,那我就先行谢过了。” “嬷嬷客气了。” 说话之时,早有紫鹃迎了出来。方才朝着陈斯远敛衽一福,王嬷嬷便笑着吩咐道:“快去与姑娘说一声儿,就说远哥儿来了。” 紫鹃笑着应下,扭身回了正房里。陈斯远便在竹林小径间与王嬷嬷说着话儿,须臾又有雪雁笑吟吟迎出来,到得近前匆匆一礼,道:“远大爷,我们姑娘才用了晚饭,这会子兴致不高。大爷请随我来。” 陈斯远笑着应下,与王嬷嬷别过,这才随着雪雁沿着小径兜转到房门出。雪雁打了帘栊,陈斯远矮身入内,便见黛玉俏生生立在书房门口。 一袭白底大红领子对襟印褙子,内衬白色圆领袄子,下着大红撒百褶裙。发髻上只点缀了几朵小巧宫,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有些红肿,显是先前才哭过。 陈斯远上前拱手,黛玉屈身一福,待起身便蹙眉道:“你来做什么?” 陈斯远笑着道:“自是来瞧瞧妹妹。” 黛玉嗔道:“我却不知自个儿有什么好瞧的。” 雪雁听不下去了,凑过来道:“姑娘……远大爷好心好意来瞧你,偏你也不知发的什么小性儿。” 黛玉顺势就道:“我本就是小性儿,还不能发发性子了?”顿了顿,又瞥了陈斯远一眼,张张口,那到了嘴边儿的话兜转一圈儿,又生生咽了回去。转而道:“罢了,既然来了,总要喝一杯茶再走。” 雪雁还要再劝,紫鹃紧忙扯了扯其一角,待其扭头又冲着其摇了摇头——自家姑娘正是心思不对的时候,越是劝说,只怕越要发了小性儿,莫不如什么都不说呢。 陈斯远面上依旧噙着笑意,暗忖黛玉这小脾气虽不是冲着自个儿的,可心下不待见自个儿却是真的。 若循规蹈矩,了不得不过是宝玉第二,原文中宝玉那般小意,兀自还惹得林妹妹时而便发了性子,更何况是自个儿? 换做先前‘缺肉’时,陈斯远只一门心思将姑娘拢在身边儿,又哪里会管那姑娘心下想的是什么?如今不缺了,自然追求便多了一些。刻下与宝姐姐你侬我侬,陈斯远心下便起了别样心思。 因是待落座后,陈斯远也不说话,任凭紫鹃奉上香茗又退下,自个儿只管品茶吃着点心果子,倒生生将黛玉晾在了一旁。 黛玉眼见其嘴不停,蹙眉道:“没吃晚饭?” “嗯。” 黛玉见其哼哼一声便算回了话儿,顿时气笑了,道:“敢情是没吃饱,来我这儿吃喝来了。你早早儿就称心如意了,如今即便是做给外人瞧的,好歹也要说些话儿吧?” 陈斯远含混说了一嘴,黛玉没听清,他便将茶水一饮而尽,自顾自的斟茶,说道:“既是做给外人瞧的,我来就是了。我也知不得你意,与其遭了排头,莫不如闷头吃喝呢。” 黛玉顿时一怔,暗忖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 当下黛玉也不说话了,只偏了头去看窗外。陈斯远好一番吃喝,过得半晌,竟打了个饱嗝。 此时黛玉却道:“为何这世间只见虚情,不见真心?” 咦?黛玉竟然有了谈兴?陈斯远顿时暗自雀跃,嘴上却嗤笑一声说道:“何为虚情,何为真心?于我看来,不过是熙熙攘攘。”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黛玉乜斜一眼,道:“你一心钻营,心下自是没什么真心。” 陈斯远笑了,也不驳斥,说道:“可是因着那金麒麟,妹妹便笃定老太太也不过是利用妹妹?” 黛玉忽而扭头,瞧着陈斯远有些不可思议。她这些心思从未与旁人说过,便是宝姐姐也不曾说过,怎地面前之人却知道了? 陈斯远吃饱喝足,扑啦啦打开折扇,一边摇动一边说道:“老太太虽是妹妹外祖母,可还要看顾着贾家啊。一边是违逆了自个儿心意的外孙女,一边厢是阖府老小,换了妹妹是老太太又该如何做?” 顿了顿,又道:“料想林盐司病中时,定有交代与妹妹说过。妹妹既然早就知晓,如今又何必感伤?” 黛玉闷头叹道:“是我着相了。” 到底是十二、三的女孩子,再是聪慧,又岂知人心叵测? 陈斯远笑而不语。黛玉暗自思量了半晌,心下依旧想不开……从前心下那疼惜自个儿的外祖母,忽而成了满心算计之人,那幻灭之感几如重塑三观一般让人痛苦。 黛玉越想越心痛,便苦笑道:“看来过往是我太愿意相信人了,唯独忘了父亲的嘱托。” 陈斯远道:“妹妹才多大年岁,又失恃失怙,如今又寄居别家,难免会生出依赖之心。” 黛玉苦恼着摇了摇头,惨笑道:“如今看来,说不得来日老太太便要做主往保龄侯府提亲了。” “哈哈……”陈斯远大笑道:“老太太有算计,旁人又岂会没算计?妹妹以为云丫头这回被接回去是因着什么?” (本章完) 第260章 救人 第260章 救人 “因着什么?”黛玉纳罕道:“莫非这后头还有什么说法儿不成?” 陈斯远笑着摇摇头,卖关子道:“如今还不好说,来日等湘云来了,妹妹自己看就是了。” 黛玉白了其一眼,咕哝道:“故弄玄虚。”顿了顿,又道:“你既不吃了,想来也该走了吧?” 陈斯远干脆起身,道:“主人家下了逐客令,那我就只好告辞了。”说着起身行到门前,黛玉蹙眉来送。 陈斯远忽而停步,扭身与黛玉道:“是了,险些忘了。方才见了老爷,听说你那老师回了京师。” “果真?”黛玉顿时眉头舒展。其父临终之际可是将黛玉托付给了贾雨村的,虽这些年往来不多,可黛玉心下总是对贾雨村存了指望。更何况如今贾母面目呈现出来,就愈发彰显出贾雨村了。 陈斯远颔首道:“方才与王嬷嬷说过了……说不得我明日也要去拜见一番。走了,妹妹留步。” 谁知陈斯远走了一步,忽而又停住身形。黛玉止步不及,险些撞在其背脊上,顿时嗔怪着抬眼相看。 陈斯远收拢折扇挠了挠头,又道:“还有一事……宝玉惹了妹妹不快,方才我去寻了老爷告状,说不得这几日宝玉便要搬回绮霰斋。”漏齿一笑,拱拱手道:“妹妹心领就好,也不用谢出口。” 宝玉要搬回绮霰斋?这倒是好事儿。因与陈斯远婚事早定,黛玉从此便将宝玉当做了寻常表兄,谁知每每相处,宝玉眼神都颇为古怪,惹得黛玉也不大自在。既然不能当表兄妹,那莫不如避而不见,从此也少了许多烦扰。 黛玉心下舒了口气,面上却嗔道:“恬不知耻,谁要谢你了?” 陈斯远嘿嘿一笑,也不多话,扭身负手而去,那背负在后的右手兀自把玩着折扇。黛玉停步门前,眼看紫鹃追出去相送,这才撇了撇嘴扭身回了房里。 须臾便有雪雁追进来,一边厢拾掇桌案,一边厢笑眯眯问道:“远大爷都与姑娘说了什么?” 黛玉没好气儿道:“你自个儿问他不就是了。” 雪雁讨了个没趣,只得闷头拾掇桌案,俄尔惊呼道:“茶点竟吃光了?” 黛玉想起方才陈斯远狼吞虎咽、活似饿死鬼投胎的模样,顿时嗤的一声乐了。 也不知为何,陈斯远那般没个正经的回话,反倒让其心绪纾解了些许。晚饭时她只略略用了半碗碧梗米,这会子忽觉有些饿了,便吩咐道:“过会子去厨房瞧瞧可还有马蹄糕,若是还有,多取回来一些。” 雪雁乖顺应下,顿时又笑将起来。心下只当自家姑娘被远大爷给哄好了。 她方才拾掇了,不过一盏茶光景,紫鹃又引了宝钗入内。 黛玉起身来迎,宝姐姐便笑眯眯扯了黛玉的手儿道:“他方才来了?” 黛玉撇撇嘴,道:“虚应其事……怕是架不住宝姐姐连番劝说,这才应景儿来的。” 宝钗顿时蹙眉道:“竟是这般?待我回头儿好好儿与他说道说道!” 二人一并进了卧房落座暖阁上,黛玉又道:“还跟我卖好儿来着,说是因着惹了我,他便去寻了舅舅告状,宝玉不日就要搬去绮霰斋呢。” 宝姐姐笑着道:“可见他心下还是怜惜妹妹的,不然怎么上回不见他急吼吼去寻了姨夫?”虽是这般说,可宝姐姐心下笃定,只怕陈斯远此番更多的是为了自个儿。 黛玉抿嘴儿不想再说此事,便道:“不说他了……王嬷嬷又发了病,吃了几日胡太医开的方子也不见好,正要求宝姐姐呢。” 宝钗道:“咱们姊妹何必用求字?待回头儿我得了脉案,打发人问诊一番,也好照方拿药。” 黛玉笑着应下,便与宝姐姐叽叽呱呱说起旁的来。 …………………………………………………… 转天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 这日晌午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本也要请陈斯远的,只是陈斯远早就应了尤三姐,便亲自去推却了一番,随即直奔自家新宅而去。 席间宝玉几次欲寻宝钗说话儿,却见其神色恬淡,便知必是因着昨儿的事儿,因是蔫头耷脑,意兴阑珊; 王夫人权当宝玉是因着金钏儿之事,这起子事儿不好张扬,于是也不去管宝玉; 黛玉正气恼宝玉硬闯潇湘馆呢,目光都不曾与宝玉交接,更遑论说话儿了; 凤姐儿早知昨日之事,又得了吩咐,只等过了今日便将宝玉搬去绮霰斋。又见众人都没话儿,她也就不好插科打诨; 湘云还没回来,三春眼见都不说话,眉眼交接一番,也都不说话了。 于是乎这酒席只吃了大半个时辰,便各自散去。宝玉懒散着回了怡红院,还不知要搬回绮霰斋之事呢。入内只关切了袭人一番,便懒洋洋又躺了下去。谁知下晌时薛蟠又来寻他,宝玉正百无聊赖,心下又惦记着‘好兄弟’蒋玉菡,便兴高采烈随着薛蟠而去。 这日别无旁的事儿,转眼便到了五月初六。 这日陈斯远迟迟未归,大抵是昨儿个累得狠了。至午间,王夫人、薛姨妈与一众小的正聚在荣庆堂陪着老太太说话儿,便有婆子面色古怪来回:“史大姑娘来了!” 贾母顿时愈发展颜,催促道:“云丫头回来了,我知你们也闲不住,快去迎迎吧。” 三春、黛玉、宝钗说笑着起身,一并往外去迎。众人才转过穿堂,遥遥便见一群丫鬟、婆子簇着史湘云自仪门旁的角门行了进来。 惜春年岁小尚且一无所觉,余下姊妹彼此对视,俱都惊奇不已! 从前史湘云往来,都是只带了翠缕一个,如今多了这般多丫鬟、媳妇子,大热天还穿得这般庄重……显是字了人、许了人家了! 二姑娘心下一揪,自是有些自怜……连小小年纪的湘云都许了婆家,自个儿还没找没落的,连先前热切的邢夫人都不大管自个儿了。她自个儿,又该何去何从? 三姑娘探春略略蹙眉,显是想到了前脚清虚观张道士刚送了金麒麟,后脚湘云就许了人家……这事儿哪儿有这般凑巧的?说不得就是老祖宗与史家两位侯爷在斗法呢! 那才得了信儿自东跨院而来的邢岫烟笑吟吟也不说话,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黛玉心下纳罕不已,暗忖果然出了变故,这下子外祖母的指望岂不落了空?只是……那钻营之辈又如何得知的? 宝姐姐讶然之余,心下并不在意,只与身旁的黛玉道:“大喜之事啊……偏云丫头瞒得咱们好苦。过会子,定要给她个好儿。” 惜春这时才回过味儿来,惊呼道:“云姐姐字了人了?过会子要仔细问问是何等人家!” 少一时众人相聚,青年姊妹间几日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必说得。叽叽呱呱说了好一番话,黛玉又揶揄湘云瞧着端庄了许多。 到底是许了人家,湘云不禁红了脸儿,却也不好与黛玉计较。只东回一嘴,西回一句,被姊妹们簇着进了荣庆堂。 那凤姐儿最早得了信儿,情知此番必会惹得老太太心绪大坏,因是干脆躲去了园子里。这荣庆堂里又有王夫人、薛姨妈在,报信儿的婆子虽与鸳鸯说过了,鸳鸯却没得空告知老太太。 于是待众人进得内中,贾母一看湘云这般前呼后拥、形貌端庄的架势,顿时唬了脸儿。 湘云规规矩矩上前行了礼,贾母这才挤出几分笑意道:“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了罢。” 湘云乖觉应下,一旁的王夫人心下快意,笑着说道:“也没见穿上这些做什么?” 史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 宝钗笑着说了湘云过往一桩趣事,黛玉也说了一桩,惹得二姑娘迎春也笑着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她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些话。” 话音落下,众人又是好一番笑话湘云。那王夫人眼见无人戳破,干脆就道:“只怕如今好了。前儿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 这话戳在贾母心里,活似锥子一般扎心!她还不曾与两个侄儿提起婚事,两个侄儿竟快刀斩乱麻,不过几日便给湘云选定了婆家! 放眼望去,湘云有了婆家,黛玉定了婚事,连那自个儿瞧不上的宝钗也不缠着宝玉了。可怜贾母,竟一时间想不出再给宝玉寻个什么样儿的姑娘! 心绪大坏之下,贾母强笑着与湘云说了几句,这才打发其去碧纱橱里安置。 贾母心累,干脆推说困乏,便去卧房里歇息。王夫人、薛姨妈等起身离去,独留下几个小的与湘云说话儿。 这日凤姐儿头晌便寻了宝玉,说了王夫人的吩咐。本道宝玉会闹腾一番,谁知宝玉听了,竟只闷声应下。他心下暗忖,宝姐姐、林妹妹如今都远着自个儿,既如此,留在园中还有什么意趣? 莫不如搬回绮霰斋,如此往外走动,去寻蒋玉菡也便捷。 于是乎一早儿搬家,至晌午陆陆续续搬完。又听闻湘云来了,宝玉总算提了几分兴致,这才领了袭人、麝月来荣庆堂。 谁知他一来,顿时冷了场。宝姐姐、林妹妹两个干脆不言语了,只任凭湘云叽叽呱呱说了一通,送了袭人一枚绛纹石戒指。 其后众人说闹一番,鸳鸯来嘱咐,说是老太太睡下了,于是这才各自散去。湘云拾掇停当,寻了鸳鸯送上一枚绛纹石戒指,又惦记着去园子里寻金钏、平儿送戒指,当下便领了翠缕往大观园而来。 这且按下不表,却说陈斯远这日用过午饭,可算咬牙脱离了温柔乡。因昨儿个不曾领了小厮,他便自个儿骑马而行,一径到得荣国府角门方才下马。 此时天气炎热,角门左右只余六一个扇着巴掌、扯着领口守着,见了陈斯远顿时眼前一亮,赶忙上前来迎:“远大爷!” 陈斯远慢悠悠下马,落地顿时嗤的一声儿,唬得余六赶忙问道:“远大爷这是?” 陈斯远蹙眉道:“快别提了,这畜生略略一催便蹿了出去,害得我扭了腰。” 余六道:“原来如此,那回头我给远大爷换一匹得用的走马。” 陈斯远含糊应下……昨儿个自然荒唐了一场,若只是尤二姐、尤三姐也就罢了,偏生夜里又安抚了晴雯一番。这连番鏖战,可不就扭伤了腰? 陈斯远正待问话,忽而便见打西面来了一队人,簇着一台软轿慢悠悠往荣国府行来。那余六打量一眼,顿时道:“来头不小,这是贵客啊,远大爷,小的慢待了。” 当即撇下陈斯远便迎了过去。陈斯远停步西角门前观量,眼见轿子自正门前落脚,自轿子里下来个一身便服的身形,陈斯远顿时眯起了眼睛——是贾雨村! 他昨儿个早间自是提了贺礼去兴隆街拜访贾雨村,奈何当时有客,老仆只留了名帖,陈斯远便打道回府。不想今日贾雨村便来了! 思量间,那贾雨村好似若有所觉,忽而扭头瞥过来,骇得陈斯远紧忙闪身进了角门。又藏身树后半晌,忽而反应过来……贾雨村早就认下了婚书,既如此,自个儿又何必做贼心虚? 摇头苦笑一回,扭身正待回清堂茅舍,便瞧见个女子行尸走肉一般往这边厢行来。马厩左近人等,俱都随着余六去迎贾雨村了,因是左近一时再无旁人。 陈斯远扫量一眼,便认出来那女子乃是前日被撵了的金钏儿……金钏儿!陈斯远暗道一声不好,随即便见金钏儿行到水井边,闷声不吭地便栽了下去! 倘若瞧不见也就罢了,陈斯远与金钏儿不过面熟,再如何也不能让陈斯远费尽心机搭救。奈何如今这活生生的人一头栽进井里……陈斯远还没那般铁石心肠,因是只略路怔神儿,便叫嚷道:“快来人啊,有人投井啦!” 叫嚷间,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水井边,眼见水中人倒栽葱扎进去,如今正扑腾不已,扭头又见有小厮往这边厢跑来,陈斯远便与那小厮道:“人跳进去了,过会子拉我上来!” 说罢一咬牙,扯了井绳、褪了鞋子,抬脚纵身便跳了下去。 噗通—— 水四溅! 陈斯远二世为人,此身又久居扬州,水性自是不错。奈何陈斯远才入水中,便觉踩水的双腿被人死死抱住! 这将死之人,不拘是甘心还是不情愿,临死之际总要抓了救命稻草。陈斯远空有一身水性,刻下被困住了双腿,十分本事竟使不出一分来。 双臂略略扑腾,眼看身子下沉,陈斯远紧忙抓了井绳,旋即脑袋沉入水中,须臾才被上头拉出水面。 井口两个脑袋朝下观量,兀自嚷嚷着:“远大爷!”“快去喊人!”“拉拉拉,莫撒手!” 陈斯远正要说话儿,便有一只脚踢在自个儿腮帮子上。呸呸两声,陈斯远暗忖如此下去不是办法,救不得人不说,说不得自个儿也是力竭,也被金钏儿拖进了水中。 略略思量,骤然撒手,身形猛地朝下沉去。这井中昏暗,陈斯远模模糊糊只瞧见个轮廓。那金钏儿眼看往下沉,顿时胡乱抓着,到底松开了其双腿。 陈斯远一看有戏,紧忙扯了金钏儿往上托举,自个儿又往下沉。此井开凿了百多年,许是宁荣二府不在时便有,陈斯远身形复又下沉,足足沉下去将近一丈方才到了底。 他双腿得了自在,自有水性傍身,一时半刻也淹不死。那金钏儿胡乱扑腾了须臾,这会子竟渐渐没了声息。 陈斯远一看不好,双足用力上浮,到底托着那金钏儿身形浮出了水面儿。此时井口挤满了脑袋,叽叽喳喳各说各话,回声在井壁间回荡,吵得陈斯远好生头疼。于是陈斯远厉声喝道:“噤声!听我吩咐行事,速速去寻粗一些的绳索来!” 那井绳拇指粗细,又经年累月的用着,哪里还拉得住一个人? 上头有人回道:“远大爷放心,咱们早就有人去找了!” 陈斯远回了一句,这才低头看怀中的金钏儿。这丫头脸色煞白,早已闭过气去。这井内逼仄,陈斯远干脆费力调转其身形,双臂勒住其胸腹,来回用力挤压。许是方才呛水没多会儿,只十几下,那金钏儿猛然张口哇的一声吐出水来,旋即便是好一阵咳嗽! 眼见胸腹被勒住,那金钏儿顿时胡乱挣扎起来,陈斯远赶忙道:“快别闹了,再折腾下去只怕咱们二人都要死了!” 金钏儿一怔,扭头观量一眼,这才瞧见救她的乃是陈斯远。金钏儿呜咽啜泣起来,哭道:“太太撵了我,妈妈、爹爹见天骂我,远大爷又何必救我?快让我死了吧!” 这等事儿陈斯远如何劝说?好在金钏儿只是哭闹,再没想着自尽。 少一时,上头丢下个绳索来,陈斯远先捆了金钏儿,命上头仆役先行将其拉拽上去,其后自个儿才拽了绳索脱离险境。 待陈斯远爬上来,抬眼透过缝隙便见赖大那货满脸阴鸷,正咬牙切齿地看过来。不等陈斯远起身,赖大已然扭身而去。 陈斯远暗自思量,这老货贼心不死,偏生拿不着此人错漏,待来日须得想个法子先下手为强! 余六不知何时回来了,拨开人群凑上前道:“远大爷可无事?” 陈斯远摇摇头,道:“快去瞧瞧金钏儿吧。” 他一个男子,身上湿漉漉尚且不雅,那金钏儿穿得本就单薄,水打湿了后浑身透亮,几个没起子的小厮正瞪着贼眼上下扫量着。此时仪门旁的角门传来动静,一声声‘姐姐’‘我的儿’由远及近,有小厮喊道:“金钏儿她娘来了!” 左右闪开一道缝隙,须臾便见白老儿家的与玉钏儿一路哭喊着到了近前,眼见那金钏儿只是瘫在地上嘤嘤哭泣,白老儿家的上前死命抽打,哭道:“你个狠心的,我与你爹爹不过骂了你几句,何至于就要寻死觅活的?” 玉钏儿更是抱着金钏儿大哭不已。又有仪门处的婆子急吼吼送来薄被给金钏儿缠裹了,四下催促两声儿,母女三个这才起身。闻听此番多亏了陈斯远搭救,正要跪下磕头,谁知却早没了陈斯远身形。 当下母女三个一路哭着往后头而去,自不多提。 却说陈斯远早已撇开众人进了后宅,身上虽湿漉漉一片,陈斯远却心绪极佳,只觉着自个儿造了七层浮屠,有无量功德加身。 思量间噙了笑意,也不理会四下讶然不已的丫鬟、婆子,一径进得大观园里。 谁知迎面便撞见了探春身边儿的丫鬟侍书,侍书讶然不已,正要上前说话儿,忽而瞥见陈斯远腰下情形,顿时脸儿刷的一下就红了。别了头去勉强与陈斯远招呼两句,紧忙逃也似的跑了。 陈斯远低头一看,顿时哭笑不得……这本钱太足有时也不是好事儿,如今轮廓毕现,再走大路只怕便要冲撞了园中姊妹。 因是陈斯远略略思量,便调转身形直奔往怡红院去的甬道而去。这条路虽绕远,却极为僻静,也不怕冲撞了姊妹们。 绕过阻路大山,陈斯远沿着怡红院后头的甬道前行,谁知走不多远,遥遥便见那蔷薇架左近,竟有一物金光闪闪。心下纳罕之余,陈斯远到得近前,竟从草丛里捡起来个文彩辉煌的金麒麟来。 陈斯远心下一怔,暗忖此物不是被宝玉得了去?怎地如今遗落在此处?心下隐约觉着原文中似乎有此一幕,正待仔细思量,忽听得说话声渐近,旋即便有湘云道:“你很懂得……咦?远大哥!” 陈斯远生怕冲撞了湘云,干脆半边身子藏身架之后,只笑着遥遥冲湘云摆摆手。俄尔,湘云领着丫鬟翠缕到了近前,一眼便瞧见陈斯远手中的金麒麟,顿时蹙眉怔住,禁不住问道:“远大哥打哪儿得了这物件儿?” 陈斯远心思转动,说道:“无意中拾了此物,思量一番,忽而想起姊妹们曾说过云妹妹好似有这金麒麟?我正要去寻云妹妹,不想云妹妹正好自个儿送上门儿来了……喏,物归原主。” 不待湘云反应,陈斯远便将金麒麟交在了湘云手中。 湘云正要言语,忽而瞥见宝玉大阻路大山后转出来,便紧忙收起了金麒麟。这金麒麟成双成对,又是史家一辈辈流传下来的,湘云又岂会不知?只是她如今姻缘早定,自个儿身上又有个雌的金麒麟,自是不好多说什么。 陈斯远趁着湘云、翠缕观量金麒麟,紧忙挪步绕过蔷薇架而行,道:“方才为救人落了水,如今实在不雅,云妹妹,我先行一步,告辞了。” 湘云这才回过神来,瞧着陈斯远的背影道:“那远大哥慢行!” 陈斯远快步而去,只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此时又有宝玉道:“你两个在这日头底下作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 湘云回身之际紧忙将金麒麟藏在袖笼里,扭头与宝玉笑道:“正要去呢。咱们一同走。” 当下领着翠缕,果然与宝玉一道儿去了怡红院。 却说陈斯远大步流星而去,转眼过了白石桥,前方月洞门后甬道一分为二,一则直奔栊翠庵;另一则通往长廊曲洞。陈斯远自是要捡着人少的地方走,于是便选了后者。 谁知才过了曲洞,正撞见妙玉领了个小丫鬟往这边厢款步行来。陈斯远避无可避,因二者相距不过几步,便见那妙玉上下扫量一眼,忽而蹙眉厌嫌起来。 陈斯远心下来了劲头,暗忖自个儿可是救人性命才落得这般田地,你个僧不僧、俗不俗的哪儿来的底气厌嫌?当下也不遮掩,只大步流星往前而去。 妙玉瞥见其腰下隐约摆荡的麈柄,顿时红着脸儿啐道:“下流种子!” 陈斯远忽而停步,扭身冷笑道:“下流种子?所思即所见,可见你心下也没想过什么好事儿!” “你!”妙玉扭头要辩驳,谁知竟又瞥了一眼,顿觉眼里好似长了针眼一般,慌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陈斯远冷笑一声儿,款步离了长廊,过了玉皇庙,急忙忙进了清堂茅舍。 今日天光正好,红玉、五儿两个正在院儿中晾晒被子,听得脚步声,扭头便见陈斯远湿漉漉回转,唬得红玉、五儿紧忙丢下被子上前问询:“大爷这是怎么弄的?” “一言难尽,快寻了帕子与我擦擦。” 当下进得屋里,三下五除二褪去衣裳,任凭红玉、五儿两个擦拭了发髻、身上,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得空将方才情形说了一通。 红玉、五儿两个听得唏嘘不已,红玉便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大爷再是急切救人,也没得险些将自个儿害了的道理!左右不差须臾,何不等那些小厮来救人?” 陈斯远笑道:“情急之下,我又哪里管得了许多?” 红玉后怕不已,眼见陈斯远身上连块皮都不曾擦破,这才放下心来。又道:“谁想金钏儿竟被白家逼得险些自尽……” 五儿道:“不是因着太太撵了金钏儿?” 红玉撇嘴摇摇头,与五儿说道:“这里头的事儿乱着呢,你还是别扫听了。” 五儿也不多问,捧了陈斯远换下来的湿衣裳便送去后头浆洗房浆洗,红玉生怕那井水冰凉再激得陈斯远害了病,紧忙沏了热茶来伺候着。 少一时,外间忽有周瑞家的道:“远大爷可在?” 陈斯远起身迎出来,那周瑞家的就笑着道:“前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指名道姓要远大爷作陪,老爷打发我来知会远大爷一声儿。” 陈斯远应下,与红玉交代了一嘴,起身便又往前头而去。 谁知才到沁芳亭,又见湘云领着翠缕蹙眉而来。 那湘云方才往怡红院走了一遭,听宝玉提起金麒麟,这才知袖笼里的乃是宝玉丢的。正待交还,心下忽而想起捡了此物的陈斯远来,于是鬼神神差便将那金麒麟瞒了下来。 其后与宝玉、袭人说了半晌话,偏那袭人蹬鼻子上脸,又央湘云为宝玉做鞋子。倘若换做前几日,湘云只怕就应了,奈何今时不同往日,她业已定了亲事,哪里还好给旁的男子作鞋子? 于是乎当即推却了,又将绛纹石戒指给了袭人。此时又有人来叫宝玉,说是前头老爷有请。 宝玉不情不愿很是腹诽了一番,湘云便忍不住劝说了两句,谁知宝玉立时就炸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很是说了一番怪话儿,随即摔手而去。 湘云早知宝玉脾气,当下也不与其计较。待问过袭人才知,敢情金钏儿竟被王夫人撵了去! 她心下唏嘘,情知这等事儿自个儿插不得手,便正要领着翠缕去后头白家寻金钏儿,谁知赶巧又撞见了陈斯远。 那陈斯远招呼一声,湘云收摄心思,瞥见陈斯远顿时笑起来,道:“方才就忘了问,远大哥怎地弄得满身是水?” 陈斯远笑道:“也是一时情急……许是云妹妹过会子就知道了。刻下老爷急着寻我,我就不多留了。” 湘云痛快应下:“好,那远大哥快去吧。” 陈斯远笑着略略颔首,随即洒然快步而去。那湘云却停在沁芳亭瞧着陈斯远的身形发怔,待过得须臾,身旁的翠缕催了一声儿,湘云这才摇摇头,朝着大观园后门而来。 谁知路过小厨房时,正听见柳嫂子等在嚼老婆舌。 其中一个婆子便道:“可了不得了,后院儿的金钏儿投井了!” 湘云唬的一怔,赶忙驻足倾听。 柳嫂子讶然一声,忙问道:“多早晚的事儿?” “就是方才!趁着四下无人,便往东南面马厩旁的水井跳了进去。” “诶唷唷,人如何了?” “瞎,亏得远大爷那会子回府,瞧了个正着。要说这远大爷也是个有能为的,招呼一声儿二话不说自个儿便跳了进去救人。” “啊?”柳嫂子赶忙问道:“远大爷如何了?” 婆子笑道:“远大爷能为大,自是连金钏儿带他自个儿都无事。” 柳嫂子这才念了句‘阿弥陀佛’。 湘云与翠缕对视一眼,这才知晓,敢情方才陈斯远是跳井救人,才将自个儿弄成了落汤鸡模样。 (本章完) 第261章 宝玉遭难 第261章 宝玉遭难 贾政外书房。 贾雨村抚须笑道:“我观其样貌俊雅、文采飞扬,可见是个灵秀的,存周兄,焉知宝玉来日不会在科场有所作为?啊?哈哈哈——” 此言说的自然是宝玉,贾政性子方正,这会子也噙了笑道:“犬子顽劣得很,当不得雨村先生如此夸赞。”一眼瞥见端坐的陈斯远,贾政道:“倒是枢良下一科说不得便能有所作为。” 陈斯远赶忙笑着拱拱手。他与宝玉来了好一会子,单听贾雨村与贾政说些官样文章,戏肉却是半点不见。心下不禁暗忖,贾雨村此番到底因何而来? 此时宝玉如坐针毡,又因贾政压着,这才规规矩矩坐了。却是蔫头耷脑,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贾雨村笑过,顺势与陈斯远道:“你昨日送了拜帖?本官明日得空,你可径直来兴隆街。” 陈斯远赶忙起身应下。贾政瞥见宝玉面上不耐,顿时蹙眉不喜,便吩咐道:“也不拘着你们二人,且退下吧。” 宝玉如蒙大赦,赶忙起身谢过,其后也不等陈斯远,一路小跑也似逃了去。 陈斯远拜过二人,这才思量着出了外书房。 此时贾政说道:“铁网山之事,撂下雨村先生也有所耳闻?” 贾雨村叹息道:“太平盛世,圣人又如日中天,谁想竟有逼宫之事?此番……也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贾政心有戚戚焉,又不无艳羡道:“雨村先生往江南治整,开港、修塘、劝农桑、兴府学,又有平定水匪之功,料想此番面圣过后,定要平步青云啊。” 贾雨村心下暗自得意,面上却谦逊着连连摆手,道:“如今朝中乱成一锅粥,只怕不是入朝之机啊。再者,我在江南所为,不过是依圣命行事,实在不值一提。” 贾政笑道:“雨村先生过谦了,这般文治武功,天下督抚少有能堪比者。” 贾雨村又笑着摇头,摆手道:“民生艰难,我不过是略尽本分而已。”顿了顿,忽而说道:“说起江南旧事,唯独有一桩奇案值得说道。” 贾政来了兴致,问道:“哦?却不知是怎么个奇法儿?” 贾雨村呷了口茶水,这才不慌不忙道:“说来还是年初之事,我方才剿匪而回,忽有一老妪拦街告状。这地方诉讼,自是归按察使管,本官本待打发人将其送去按察司衙门,谁知那老妪以头抢地,哭嚎不止。 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这才接了诉状。谁知竟沾染上了天大的麻烦啊。” “哦?” 贾雨村蹙眉回思道:“那老妪却是替容家小姐喊冤……”扭头看向贾政,说道:“存周兄不知,那容氏原为苏州豪族,也是因着改朝换代这才逐渐零落。到了这一代,容氏父母早故,只临终前将其送去了郊外云栖观。 云栖观有株千年银杏,每逢雨夜便渗出琥珀色汁液,凝成“木泪“可入药。容氏入观三年,玉虚道人便将看顾银杏之责交给容氏。 谁知自打容氏看顾起了银杏,这事情就古怪了起来。” “嘶,那银杏树有什么蹊跷不成?” 贾雨村道:“那老妪一日忽而见容氏仓惶而回,连番追问,容氏却只是摇头,一言不发。待过后,每当木泪澄澈,主持玉虚便邀她品茗论道;汁液转浊则斥其命格带煞,锁入西配殿。 白鹤亦随汁液清浊变换态度,时而衔来古卷相伴,时而振翅击窗恫吓。 玉虚俗家侄儿更趁木泪浑浊时屡屡破窗而入,以“采药”为名撕扯她珍藏的《黄庭经》批注。” “这却是古怪。” 贾雨村道:“那日忽而落下冰雹,容氏抱着个亡父所给的匣子,竟跌入深井。手中紧握的半块鹤形玉坠与玉虚道人侄儿的剑穗缺口吻合。老妪察觉不对,待发送了容氏后这才下山告状。” “却不知这案情离奇在何处?”贾政这会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贾雨村道:“我见那老妪一番忠心,便送了名刺去按察司衙门,谁知月余光景,按察使陆大人登门来见,又将此案说了一遍。 原来那银杏树方圆十里,本就是容氏外祖之地。当年玉虚道人以镇邪为名,收买衙役,逐渐转到自个儿名下。那玉虚道人也并非为了田产,而是为了那银杏树下的金桐矿脉! 玉虚道人二十年间,垒沙成塔,竟将从地下掘出的金子尽数铸成了三清像,当时便供在大殿里。那所谓木泪浑浊,实则乃是因着矿渣随雨水倒渗所致;观中白鹤反常,皆因其不喜矿渣气息。 那容小姐身死,也是因着窥破了内中虚实,玉虚道人这才下了毒手。” “哦——”贾政暗自蹙眉,他素无捷才,一时间竟不知这案子奇在何处。 贾雨村撂下茶盏,这才说道:“天色不早,如此,我便先行告辞了。” “雨村先生不去瞧瞧玉儿?” 贾雨村笑着一摆手:“此为我那女徒弟外家,我又有何不放心的?啊,哈哈哈……” 贾政陪笑起身,道:“如此,我送雨村先生。” 当下贾政一径将贾雨村送出大门外,眼看着其乘轿而去,这才思量着回转。那随行的几个清客纷纷欲言又止,有人本要张口,却被旁人以眼神喝止。 贾政回得外书房里落座,细细思量,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什么奇案,贾雨村分明是在骂街啊! 案中老妪,说的怕是黛玉的奶嬷嬷王氏;容氏自然说的是黛玉!余下玉虚道人对应老太太……或是整个贾家;银杏树与金铜矿指的是林家家产;那白鹤,说的是贾家上下趋炎附势的仆役;玉虚道人的俗家侄儿……说的是宝玉啊! 想明此节,贾政顿时臊得面上青一阵、红一阵! 贪占了外甥女家产不说,老太太还待其忽冷忽热,那不懂事儿的宝玉前日更是硬闯潇湘馆……桩桩件件,贾雨村就差指着鼻子骂街了! 再细细思量,贾雨村既说是奇案,那必是了结了的……如何了结?容氏死,则云栖观铲平!内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若黛玉有所闪失,只怕贾雨村便要拼命啊! 贾政想明因由,再没脸见人,当下紧忙将一众清客打发了下去。贾政心下自是拿贾母没法子,可对那逆子,自是有的是法子收拾。 料想必是昨日黛玉的奶嬷嬷去了兴隆街告状,贾雨村今日才会不请自来。贾政心下愈发气恼,气冲冲起身负手而出,自去后头寻宝玉的不是。 …………………………………………………… 却说湘云、翠缕主仆两个在小厨房左近听了一起子闲话,这才得知敢情是陈斯远救了金钏儿。 那翠缕自小是与金钏儿一道儿学了规矩的,情谊自是非同寻常。待主仆两个到得后园门,翠缕不禁唏嘘道:“菩萨保佑,亏得远大爷救了她,不然只怕这会子人就没了!” 湘云也感叹着颔首连连。 翠缕自小随着湘云,自是知晓金麒麟的效用。想起自家姑娘定的婚事,虽也是名门望族,却是没落的一支,论人品才俊,又哪里比得上陈斯远? 当下欲言又止一番,到底说道:“姑娘,你说远大爷是不是好心有好报?不然怎么就碰巧将那金麒麟捡了去?” 湘云先是点点头,随即一怔,反应过来不禁蹙眉道:“你少胡吣!” 翠缕笑道:“我不过随口一提,又没说旁的,姑娘怎么还急了?” 湘云蹙眉摇头,道:“罢了,你也不懂,以后少说。咱们快去瞧瞧金钏儿去。” 翠缕应下,随着湘云出了后园门。 这主仆两个才走,莺儿便从梨香院转了出来。却是宝钗放了她自在,莺儿便来梨香院寻几个小戏子耍顽,谁想正要走,碰巧便听见了湘云、翠缕两个说话儿。 莺儿追了两步,眼见主仆两个转上夹道,禁不住蹙眉犯了思量,自个儿嘀咕道:“那金麒麟不是宝二爷得了去吗?怎地又落在了远大爷手里?” 莺儿堪比陈斯远院儿里的包打听芸香,当下觉着此事紧要,紧忙往蘅芜苑去寻宝钗。 奈何莺儿扑了个空,却是宝姐姐听闻金钏儿投井,又被陈斯远搭救,紧忙便往清堂茅舍寻来。 这会子扯了红玉问长问短,待确认陈斯远果然无恙,这才略略舒了口气,道:“你家大爷也不知哪根筋不对了,这等事儿招呼四下仆役来救就是了,何必自个儿犯险?” 红玉也蹙眉说道:“方才我就是这般说的,奈何大爷推说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这才径直跳了下去。” 外间五儿忽而道:“红玉姐姐,白嬷嬷与玉钏儿姐姐来了。” 红玉道:“料想白家是来拜谢大爷的,只是大爷这会子还没回……” 宝钗颔首道:“也罢,我随你去答对了就是。” 当下二人一并出来,便见白家母女两个规规矩矩跪在清堂茅舍前、叩头不止。 红玉招呼婆子,紧忙上前搀扶。 那白老儿家的呜咽着说不出话儿来,玉钏儿虽也红着眼圈儿,却好歹囫囵着说了个周全:“若不是远大爷搭救,我姐姐只怕命早就没了。莫说是磕几个头,便是我们家从此为远大爷立长生牌位也是应该。” 宝姐姐笑着道:“你快扯了你妈妈起来说话儿,远大哥这会子不在,你这头啊……只怕是白磕了。” “啊?” 红玉也在一旁说道:“嬷嬷快起吧,我家大爷真个儿不在……再说了,我家大爷才多大年纪,你们母女两个连番磕头,也不怕折了我家大爷的福寿。” 宝姐姐又道:“既是心下感念,那便心里说就好,也不必非要来磕头。”抬眼见陈斯远遥遥而来,宝姐姐知其只怕不耐这等场面,便悄然朝着其摆了摆手。 陈斯远会意,紧忙藏身玉皇庙后。 那白家母女千恩万谢一番,眼见陈斯远一直不归,只得唏嘘而去,临别言说来日再来拜谢陈斯远。 待这二人去了,陈斯远这才笑着自玉皇庙后兜转出来。宝姐姐凑上前便嗔道:“偏你要逞能,你怕是不知我那会子有多挂心!” 陈斯远见其嗔恼,面上笑得愈发畅快,说道:“也是情急……下回我思量好了再行事。” 宝姐姐舒出一口气,低声道:“出了这档子事儿,说不得我要往姨妈处走一走。你……你就说自个儿碰着了,这会子不好去见姨妈。” 陈斯远早有此意。此事乃是王夫人、宝玉母子两个作孽,亏得金钏儿被陈斯远救了,不然岂知府中、外头如何说道这二人? 一个毫无担当,一个佛口蛇心,得了此等名声,宝玉来日还想讨一门好亲事?做梦去吧! 论理儿,王夫人合该感激陈斯远。只是她到底是长辈,白家又是王夫人的陪房,陈斯远若是去了,说不得王夫人脸面上过不去,这人情反倒淡薄了几分。 当下二人分开,宝姐姐行了两步,忽而停步扭身,又走到陈斯远身前,抬眼认真道:“你仔细着,再不许意气行事!” 那娇俏认真的小模样,惹得陈斯远心下怦然不已。于是陈斯远飞快探出手扯了扯宝姐姐丰润的柔荑,这才正色道:“好,往后一准儿仔细着。” 宝姐姐白了其一眼,这才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院儿,因彩霞、金钏儿都被撵了,玉钏儿又去后头照看金钏儿,于是院儿中便只有彩云一个大丫鬟。 入得内中,眼见内中鸦雀无声,姨妈王夫人独自坐在椅上蹙眉感伤。 宝钗唤了一声儿,便凑在一旁落座。 王夫人问道:“你打哪儿来?” “从园子里来。” “可见过你宝兄弟了?” 宝钗摇头道:“这却不曾见过。” 王夫人就叹息道:“你可知,方才金钏儿投井了?还是远哥儿瞧见了,这才救了上来。” 宝姐姐道:“说来我倒是瞧见远大哥了,他才从外书房回来,许是下井时磕碰到了,如今走路也不大顺当呢。” 王夫人感念道:“这孩子也是实诚,哪儿有自个儿跳下去救人的?” 宝姐姐就笑道:“也是情急,好歹周全了,没闹出人命来。” “是啊,是啊。”王夫人点头连连,心下后怕不已。错非陈斯远搭救了金钏儿,只怕她们母子的名声就毁了! 宝玉年纪小,没担当也就罢了,自个儿若是占了恶毒之名,来日哪家的姑娘还敢嫁进来? 王夫人不禁抱怨道:“原是前儿她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她一下,撵了她下去。我只说气她两天,还叫她上来,谁知她这么气性大!” 宝姐姐心有所属,自不会为王夫人开脱,只道:“总算被救了,姨妈回头寻了金钏儿说分明便是了。” 王夫人又是叹息一声,心下也是为难。出了此事,金钏儿留还是不留?真真儿是留也难,不留也难。 恰此时彩云道:“宝二爷来了。” 王夫人正是烦闷之际,闻言顿时蹙眉道:“来的正好!”有心数落宝玉一通,奈何此时宝钗就在一旁。 宝姐姐多聪慧啊,赶忙起身道:“姨妈既无旁的事儿,那我先去了,回头儿寻了跌打损伤的药酒给远大哥送去。” 王夫人道:“这可是正经事儿,你快去吧。” 宝姐姐起身告辞,出门之际与宝玉撞了个对脸儿,宝姐姐只朝着宝玉点了点头,也不管张口欲言的宝玉,径直错身而过。 宝玉扭头瞠目,随即叹息着蹙眉入内。 此时宝玉也得了信儿,自是揪心不已,隐隐后悔那日自个儿不管不顾的跑了,独留金钏儿自个儿挨了打骂。 蔫头耷脑进得内中,王夫人果然忍不住憋闷,劈头盖脸数落了宝玉好一通。 待好半晌,这才放宝玉离去。那宝玉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贾政正往里走,可巧撞了个满怀。 “站住!”贾政一声喝,宝玉顿时好似老鼠见了猫儿,唬得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 贾政先前被贾雨村阴阳怪气了一通,本就心气儿不顺,又见宝玉一副葳葳蕤蕤的模样,顿时恼得劈头盖脸一通训斥。 忽有管事儿的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 贾政顿时一怔,这贾家与忠顺王素无往来,早前还有仇怨,这可真是夜猫子登门无事不来。当下也顾不得再教训宝玉,吩咐一声儿‘快请’,便往向南大厅而来。 入内一瞧,这来人乃是忠顺王府的长史官,论官职乃是正五品,还强过贾政这个从五品的员外郎。贾政便自称‘学生’答对长史官,谁知三言两句一过,那那长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 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那原是奉旨由内园赐出,只从出来,好好在府里,住了不下半年,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 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乃奉旨所赐,不便转赠令郎。若十分爱慕,老大爷竟密题一本请旨,岂不两便? 若大人不题奏时,还得转达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免王爷负恩之罪,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闻言又惊又气,忙吩咐人叫来宝玉。 那宝玉入得内中与长史官对质,谁知好死不死的,今儿个宝玉正戴了茜香国女王上供的汗巾子!于是乎二人对质几句,被那长史一语戳破,宝玉顿时丧了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注一) 当下果然交代了那蒋玉菡在城外紫檀堡购置产业之事! 那长史得了信儿,面上不禁愈发鄙夷,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 说罢起身而去。贾政气得目瞪口歪,一面吩咐宝玉不许动,一面紧忙去送。 待送过了长史,贾政回身便见贾环贼眉鼠眼的停在仪门左近。(注二) 贾政瞥了一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喝问道:“何事?” 贾环低眉顺眼道:“金钏儿投井了!” 贾政一愣,道:“好端端的,金钏儿跳什么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当下便吩咐人寻赖大等管事儿的。 贾环慌忙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了。” 此处贾环打了个马虎眼,只说金钏儿投井了,却并不说后续如何。 贾政只当金钏儿投井死了,顿时气得面如金纸! 大喝:“快拿宝玉来!” 一面说,一面便往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那一众清客眼见贾政这般暴怒,顿时一个个啖指咬舌,赶忙退出……竟无一人敢上前劝说。 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迭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 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宝玉。 却说宝玉情知不好,留在向南大厅急得乱转,偏生也不曾撞见个能往里传信儿的人。可算撞见个老嬷嬷,又是个耳聋眼的,宝玉说前门楼子,老嬷嬷听成胯骨轴子,鸡同鸭讲一番,宝玉急得直跳脚,旋即便有小厮拿了宝玉往贾政外书房而去。 贾政一见宝玉,顿时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硬闯闺阁等,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小厮等不敢忤逆,却也知宝玉乃是老太太、太太的眼珠子,于是乎板子虽高高举起,却是轻飘飘落下。偏生宝玉此时六神无主,竟忘了惨叫,只哆哆嗦嗦硬挺着挨打。 贾政正在气头儿上,上前一脚踹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 众人眼看打坏了,紧忙上前来劝。贾政哪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弒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众人眼看劝不得,只得又退了出来,赶忙寻了仪门处的婆子往内中递信儿。 …………………………………………………… 却说离了贾政外书房后也不曾回清堂茅舍,想着说不得宝玉过会子便要挨揍,便干脆在沁芳亭纳凉。谁知探春、惜春两个寻来,叽叽呱呱说了会子话儿,又见黛玉、湘云聚在一处,众人便往滴翠亭纳凉赏鱼。 这人一多,自然没法儿说些体己话儿,反倒是后来的二姑娘与陈斯远说了半晌。 正待此时,忽而有婆子急匆匆奔过来,遥遥就道:“可不好啦,宝二爷让老爷打坏了!” 陈斯远暗忖戏肉来了,随着一众唬得变了脸色的姑娘寻那婆子问询,婆子颠三倒四说了几句,只道:“太太往前头跑去了,我看周瑞家的去请老太太了!” 出了这档子事儿,众人便要去前头劝说。奈何二姑娘此时待字闺中,那外书房在仪门外,自然不好去瞧。黛玉瞧出迎春为难,便道:“再大的事儿只怕也出过了,你们去瞧吧,我陪着二姐姐。” 那湘云虽业已定下亲事,却是个疏阔的性子,闻言竟先行一步跑了出去。陈斯远便领着探春、惜春两个小的一道儿出了园子,随即正好在辅仁谕德厅撞见了薛姨妈与宝姐姐。 众人也不多话,径直过西角门往荣庆堂后头来,其后又出了荣庆堂过绮霰斋,遥遥便见鸳鸯等扶着颤颤巍巍的贾母出了角门。 那角门外便是贾政外书房,老太太气得遥遥就喊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 说罢,已然由鸳鸯等搀扶着进了外书房里。 陈斯远等滞后须臾,也进了外书房。那贾政正与贾母说着话儿,陈斯远扫量一眼,便见宝玉屁股上血刺呼啦,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贾政果然下了狠手! 此时就听贾母说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金陵去!” 此言一出,贾政顿时吓得下跪求告。此时孝道大过天,也不用王夫人与宝玉,单是贾母自个儿气得回了金陵,有好事者弹劾一本,贾政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贾政叩求认罪且不说,贾母心下记挂,赶忙又去看宝玉。眼见宝玉面色煞白,屁股上血肉模糊,顿时抱着宝玉大哭不已。 凤姐儿不知何时也来了,众人便齐齐上前劝说,陈斯远趁机插话道:“老太太若心疼宝兄弟,不若快去寻了太医问诊,免得伤势绵延再耽搁了。” 贾母闻言这才止住哭声,道:“是极,快去叫太医!” 凤姐儿就道:“此处不好处置伤势,我看还是快将宝兄弟挪回绮霰斋为好。” 贾母与王夫人都应下,便有那自告奋勇的婆子要来搀扶宝玉,唬得凤姐儿骂道:“胡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得这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 几个婆子这才恍然,紧忙抬了春凳(注三)来,七手八脚抬着宝玉往绮霰斋而去。陈斯远随行出来,那探春与湘云俱都心疼宝玉,这会子也抹了眼泪。小惜春虽也用帕子揉着眼睛,却干打雷不下雨;宝姐姐只是眉头深锁,连揉眼睛都懒得敷衍。 眼见陈斯远瞥过来,宝姐姐瞪了瞪眼,忽而朝一旁呶呶嘴,陈斯远顺势瞧过去,便见袭人正寻着宝玉的小厮茗烟说着话儿。 当下众人浩浩荡荡到得绮霰斋,那绮霰斋虽宽绰,却也容不下这般多人。凤姐儿便拦了众人,只说不若回头儿再来瞧宝玉。 薛姨妈、宝钗、探春、惜春、湘云等唏嘘着一道儿先行回了后头,陈斯远寻机等在绮霰斋不远处,遥遥见袭人快步回转,陈斯远便招了招手。 袭人四下瞧了眼,眼见无人瞧见,这才快步凑了过来。 陈斯远也不废话,径直问道:“宝玉为何挨了打?” 袭人回道:“茗烟说,许是薛大爷走漏了风声,让老爷得知了琪官之事;又有环哥儿在仪门前说了金钏儿之事,老爷这才发了火儿。” 陈斯远蹙眉道:“文龙如今住在老宅,三五日才来一回,怎么就怪在他身上了?” 袭人一噎,这才道:“许是茗烟胡猜的……不过环哥儿告状之事,茗烟是亲眼瞧了去的。” 金钏儿没死,也不知贾环怎么告的刁状。 摆摆手,袭人紧忙快步回了绮霰斋。陈斯远略略思量,又出了角门,正瞧见几个清客聚在贾政外书房外愁眉苦脸。 陈斯远一眼瞥见詹光,赶忙道:“詹先生还请移步。” 詹光前一回得了不少好处,赶忙告罪一声儿快步寻了过来。 二人厮见过,陈斯远压低声音问道:“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好生生的,老爷怎么就发了这般大的火儿?” 说话间悄没声儿的扯了其衣袖,偷偷塞过去一枚银元宝。詹光袖笼一坠,顿知这元宝起码十两,当下赶忙道:“先前兴隆街的大爷说了个故事,老爷回头儿就犯了心思。” (本章完) 第262章 余波未消 第262章 余波未消 那詹光四下看看,趁着无人紧忙将那奇案说了一通。陈斯远听罢顿时咋舌不已,那贾雨村就差指着贾政鼻子骂街了,无怪贾政会火气升腾! 与那詹光别过,陈斯远复又进得角门里,才经过绮霰斋,遥遥便见李纨领了素云、碧月两个匆匆而来。 那李纨瞥见陈斯远,紧忙上前问道:“远兄弟,宝玉挨打了?这是怎么闹的?” 陈斯远含混道:“我也是才来,只听说是忠顺王府来人,也不知怎地,老爷就发了火儿。” 李纨略略蹙眉,当下与陈斯远别过,谁知甫一进得绮霰斋里,便听正房里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随即哭喊道:“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哪一个!” 此时李纨才行至院儿中,听得此言不禁顿住身形,霎时间泪流满面。身形又好一阵摇晃,素云、碧月眼看不对,喊着‘奶奶’紧忙上前搀扶。 内中凤姐儿迎出来,见李纨失魂落魄又痛哭流涕,哪里不知王夫人所说戳中了李纨痛处?奈何平儿去请太医了,凤姐儿身边儿一时也无得用的人手,正好瞥见陈斯远还在门前,紧忙招手道:“远兄弟快来!” 凤姐儿唤罢,上前与李纨嘀咕了几句,又劝慰道:“太太也是心疼宝玉,大嫂子又何必上心?”顿了顿,紧忙吩咐两个丫鬟:“这边厢暂且无事,你们快扶了大嫂子先回去。” 其后又与行过来的陈斯远道:“远兄弟,劳烦你代我将大嫂子送回去。” 陈斯远拱手应下,内中又有婆子道:“二奶奶,二爷的衣裳粘着肉呢,这可怎生是好!” 凤姐儿再也顾不得旁的,紧忙扭身回转。 陈斯远眼见李纨哭得梨带雨,当下只叹息一声,实在不知如何规劝。只低声催了两句,便让素云、碧月两个扶着李纨往后头行去。 一路无话,陈斯远将李纨送进稻香村,这才扭身回返。原还想着寻了宝姐姐好生计较一番,谁知行不多远,便听得藕香榭里有人招呼自个儿。 陈斯远扭头观量,便见黛玉正翘着脚自内中招手,身后除去丫鬟、婆子,二姑娘迎春竟也还在。 陈斯远心忖,只怕迎春、黛玉也纳罕着呢。当下挪步进了藕香榭,彼此见过礼,不待黛玉发问,陈斯远就道:“我去得晚,也不知情由,只听说是忠顺王府的人来了一遭,转头老爷就动了肝火,任谁劝着都没用,拿了宝兄弟便狠命打了一通。” 迎春蹙眉道:“原来如此。” 黛玉却瞥了陈斯远一眼没言语。 迎春又问了两句宝玉情形,面上唏嘘一番,因此时业已临近饭口,这才匆匆回了缀锦楼。黛玉也要回潇湘馆,陈斯远正好与其一路同行。 待过得蜂腰桥,二姑娘往西去了紫菱洲,陈斯远与黛玉前行一段,忽而说道:“我却不信你不知情由。” 陈斯远停下脚步,四下瞧瞧,这才笑着道:“你老师为你撑腰来了。” 黛玉停步抬首,一双罥烟眉微蹙,等着陈斯远解释。 陈斯远简短截说,便将听来的‘奇案’说了一通,顿了顿,又道:“其后忠顺王府来找宝玉问琪官所在,贾环又堵在仪门告了一状,累加之下,你舅舅这才大动肝火。” 黛玉翘了翘嘴角,道:“不想这内中竟还有我的缘故。” 不好说这三桩事儿哪一桩占了主导,只能说彼此累加,火上浇油这下,这才让宝玉挨了一通胖揍。 陈斯远又道:“先前贾抚台要我明日登门,妹妹若有什么话儿要带,只管与我说了就是。” 黛玉略略思量道:“这三言两语只怕也说不清楚,待我过会子写了书信,回头儿打发雪雁送去。倒是有劳远大哥了。”说话间黛玉敛衽一福。 陈斯远笑着摆摆手,道:“既无事,那妹妹先回,我也回了。” 黛玉应下,这才扭身领着丫鬟回了潇湘馆。 陈斯远信步而行,须臾回了清堂茅舍。那红玉、香菱、五儿都在,唯独包打听芸香这会子不知跑去了哪儿……料想理应是四下打听消息去了? 几个丫鬟也纳罕今日之事,陈斯远不好说分明,只含混说了几句,外间忽而有婆子道:“大太太来了!” 邢夫人来了?陈斯远紧忙起身来迎,才至门前,便见邢夫人领着苗儿、条儿匆匆而至。 人未到,话儿已出口。 “哥儿,我才从绮霰斋来,二房太太说得含含糊糊,到底出了何事,怎地惹得这般大动干戈?” 陈斯远沉吟着没言语,邢夫人顿时会意,吩咐道:“你们且去耍顽去,我与哥儿说会子话儿。” 一应丫鬟纷纷应下,俱都出了正房。陈斯远与邢夫人进得房里便牢骚道:“四哥儿自个儿会站着了,我正逗弄着呢,就说宝玉险些被打死了去。” 陈斯远撇撇嘴,说道:“他也是自作自受。” 流荡优伶,表赠私物,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硬闯闺阁……这桩桩件件点算起来,与外间那起子飞鹰走马、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又有何分别? 哦,是了,纨绔子弟只在外头欺负人,这宝玉却是窝里横,只敢在家称王称霸。这还没算人家王府长史一诈,宝玉便将蒋玉菡和盘托出之事呢。往好了说叫胸无城府,往坏了说……那便是事到临头毫无担当,卖友脱身! 当下陈斯远与邢夫人略略说了说,随即便见邢夫人眸中熠熠,也不知打得什么盘算。 陈斯远顿时蹙眉道:“你又想做什么?” 邢夫人便低声道:“小……你,你可得帮着我们娘儿俩。” 陈斯远纳罕道:“这话儿怎么说的?” 邢夫人恨声道:“老太太年事已高,谁知还能撑几年?待老太太一去,这府中到底谁做主?” 论爵位,自是大房得了的;论声势,元春如今可是贤德妃,且王夫人又有王家为臂助。真个儿斗将起来,还不知荣国府来日谁做主呢。 陈斯远自是知晓,那王夫人早就将荣国府视作了囊中之物,只等老太太一去便要用手段将大房驱离。 什么手段? 呵,只看贾琏、凤姐儿至今只有个巧姐儿傍身便知一二。这般手段,焉知来日不会用在大房各人身上? 陈斯远此时已知铁网山逼宫兵变之事,当下便蹙眉说道:“你如何斗得过二房太太?” 邢夫人顿时为之一噎,随即恼道:“我便知你瞧不上我……罢罢罢,你只看在四哥儿的份儿上,总要帮我一回吧?” 陈斯远一怔,是了,四哥儿可是大房嫡次子,贾琏一去,自是轮到四哥儿袭爵。若王夫人真起了歹心,四哥儿又是这个年纪,说不得头一个要对付的便是四哥儿。 陈斯远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这有理帮理,有亲自然帮亲。再如何说,那四哥儿也是自个儿的骨血,他又岂能看着没个着落? 于是说道:“这是自然,再如何我也总要护着你们娘儿俩。” 邢夫人顿时心下熨帖,面上噙了笑,道:“这就是了!凡事都讲究个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如今可是大好之机,正好儿让二房自个儿先乱起来。” “你是说——” 邢夫人笑着眨眨眼,道:“你可别小瞧了赵姨娘那狐媚子,这些年下来虽名声不好,却儿女双全,可比那周姨娘强了百套。若这两个真斗起来,赵姨娘后头可是有老太太与二叔撑腰的!” 陈斯远暗自思量,因着自个儿,这府中的平衡早已打破。贾母上了年岁,往后府中人心只会愈发偏着王夫人,此时若是闹上一闹……也是好事儿? 又思量一番,陈斯远便道:“此事你莫管了,自有人与太太说道。” 陈斯远想着的是薛姨妈或者袭人,谁知邢夫人却误会了,竟颔首道:“是了,宝丫头合该派上用场!” 陈斯远闻声顿时心下哭笑不得。那邢夫人兴高采烈了半晌,眼看外间五儿提了食盒候着,这才不情不愿告辞而去。 五儿等提了食盒入内,伺候着陈斯远用过了晚饭,随即便有芸香一路嚷着‘大爷大爷’,风风火火跑进来说信儿。 说到底,芸香不过是小丫鬟,便再是包打听,也不过探听个一鳞半甲,又哪里窥得了全貌?因是芸香回话极为零散,要么是‘金钏儿抱着云姑娘痛哭’,要么是‘老爷往东跨院去了’,要么就是‘老太太食不下咽摔了茶盏’。 这金钏儿、贾母如何,陈斯远浑不在意,唯独在意贾政这会子为何去寻贾赦。 心下又想着此时天色不早,说不得过会子王夫人便会叫了袭人去问话,这传信挑唆之事,用袭人总比薛姨妈要强一些? 暗自拿定心思,又想着自个儿不好再去寻袭人,红玉、香菱太过显眼,五儿……这丫头只怕办不好此事。于是乎陈斯远目光落在芸香身上,招招手,待其附耳过来,这才低声交代了一番。 芸香眨眨眼,不待其问出口,陈斯远就道:“办好了此事,下月再给你加一串钱。” 芸香顿时双目放光,拍着小胸脯道:“大爷尽管放心,我饭也不吃了,这就守着去!” 当下扭身就跑,风风火火而去。 …………………………………………………… 东跨院外书房。 兄弟二人略略叙话,贾赦就道:“二弟何必大动肝火?那忠顺王素来与咱们家有仇怨,何必受了其挑唆?” 贾政蹙眉道:“也是宝玉实在不争气!” 表赠私物,荒疏学业也就罢了,不过是寻常纨绔行径;余下流荡优伶,淫辱母婢,硬闯闺阁三条可不得了! 先说硬闯闺阁,径直惹得贾雨村上门讥讽,甚至隐含威胁之意。要知道那贾雨村如今官至二品,说不得何时便回了朝堂,至不济也能为阁部,好一好便能入阁参赞军机。 这等人物,又岂是轻易开罪的? 再说流荡优伶。莫看贾琏寻了小厮出火之事没人管,上下人等也习以为常,这是因着那小厮都是家生子中选出俊秀清白的,自然不怕染了脏病。那蒋玉菡又是什么货色?好听点儿叫角儿,不好听就是优伶! 此番惹得忠顺王长史找上门来,可见此人乃是忠顺王的禁脔。私底下还不知那蒋玉菡与多少人另有干系呢,宝玉与其交往过密,焉知来日会不会耽搁了子嗣? 最后说那淫辱母婢,贾政恨屋及乌,自是不会觊觎金钏儿。可名义上,那金钏儿等可是给他预备着的。娘老子给你是你的,不给,你还能强抢?这是不孝啊! 至于金钏儿投井,又损了荣国府名声,由不得贾政不恼! 贾政絮絮叨叨说了一通,道:“……逼奸不成,惹得金钏儿投井而亡,这孽障若不管教,来日只怕便要无君无父啊!” 贾赦纳罕道:“二弟且住,何人与你说金钏儿死了的?” “啊?”贾政因怒气冲冲,莫说是身边儿小厮,便是清客都躲得远远儿的,又哪里会有人告知其实情?“金钏儿没死?” 贾赦也纳罕道:“没死啊。恰好远哥儿回府,瞧见金钏儿投井,远哥儿自个儿跳下去将人给救了。” “这……”贾政一时无言,这时才知是受了贾环哄骗。可细细思忖,那贾环只说了金钏儿投井,可从没说金钏儿死没死。 当着贾赦的面儿,贾政干脆咬牙道:“便是没死,此番岂不折辱了咱们家的名声?” 贾赦心下不耐,这会子一心惦记着津门的胶乳营生呢,哪里得空搭理二房的腌臜事儿?于是含混道:“罢了,总是你房里事儿,你自个儿有主张就是。” 贾政顿了顿,这才说道:“大哥,今日雨村登门……我看大哥还是将玉儿的家产先挪回去吧。” 贾赦早将那七零八碎的家产当了银钱,这会子莫说拿不出,便是拿得出来,以大老爷的性子,这到了嘴边儿的肥肉又怎肯吐出来? 是以便道:“二弟莫不是信不着我?外甥女那家业只管留在东跨院,她来日出阁时,我自有说道。” 贾政蹙眉劝说道:“雨村今非昔比,又得如海临终托孤,这……” 贾赦愈发不耐,嗤笑道:“远哥儿与玉儿都不曾说什么,何必理会贾雨村说什么?时候不早,我看二弟还是先行回去处置家事吧。” 贾政张张嘴待要再劝,却见贾赦不耐至极,贾政情知说不通,便只得叹息一声,起身离去。 …………………………………………………… 却说这日晚点前,三春先去了绮霰斋看望一遭,随后湘云又来瞧了一遭,其后宝钗与黛玉又相携而来。 倒是邢岫烟这日赶上月事不良于行,只打发了丫鬟篆儿来瞧了眼。 单说宝钗、黛玉两个,入得内中黛玉成了锯嘴葫芦,宝钗也只寻了袭人说话儿。那袭人记着陈斯远先前所说,倒是没将茗烟的忖度说出来。 因是宝钗与黛玉只留了一会子,便一道儿告辞而去。 随后凤姐儿来问宝玉想吃什么,贾母、薛姨妈纷纷打发人来问。至掌灯时分,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往来的,只听宝玉捱了打,也都进来请安。 那宝玉吃了汤药,昏昏沉沉睡下,一时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注一) 那袭人往来答对,陪着几人说了半晌,这才送出门外。袭人正要回身,谁知忽而听得猫叫声。定睛瞧去,便见绮霰斋斜对着的角门左近,有个小巧身形正朝着其连连招手。奈何天色已暗,袭人一时竟瞧不清楚。 略略思忖,袭人挪步过去,凑近了才瞧清楚,敢情竟是陈斯远身边儿的丫鬟芸香。 “佳惠?” “芸香啊!”芸香生怕被人瞧见,辩驳一嘴,急促说道:“我家大爷说了,若是回头儿太太问起,你只管将茗烟说的后半段说与太太就是。” 说罢也不待袭人思量,扭身一溜烟往后头跑去。 袭人蹙眉思量,暗忖茗烟所说的后半段……那岂不是要将贾环供出去?可回头儿太太寻了茗烟问询,又哪里瞒得住薛大爷? 不过吃人最短、拿人手软,陈斯远既然吩咐了,袭人便只得照办。 说来也巧,袭人才回绮霰斋,外间便有婆子道:“袭人,太太叫你去呢。” 袭人赶忙应下,思量着那远大爷莫非料事如神?却不知芸香苦等了好半晌,始终不见袭人出来,直到方才才憋闷不住,遥遥招呼了袭人去说话儿。 当下袭人入内与麝月等交代了一嘴,回身便随着婆子往王夫人上房而去。 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见她来了,赶忙过问了宝玉情形。袭人细细说了一通,王夫人听闻宝玉食不下咽,紧忙寻了玫瑰清露与木樨清露来。 袭人接了,正要走,那王夫人就道:“站住,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 袭人赶忙回转身形,王夫人沉着脸儿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你要听见,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 果然问了! 袭人不敢怠慢,依着陈斯远的吩咐道:“我自个儿倒是不曾瞧见、听见,不过那会子问了茗烟,茗烟说是环哥儿在仪门前拦了老爷说了一通,这才惹得老爷大动肝火。” 那王夫人闻言先是一怔,旋即咬牙切齿骂道:“贱婢,就知又是你在背后搅风搅雨!” 此时夫为妻纲,即便早前贾政打死了贾珠,夫妻二人也不过生分了,贾政从此不来王夫人房里。这回就算打死了宝玉,王夫人又能如何? 她动不了贾政,可对付赵姨娘母子,那可是有的是法子! 袭人一番话,立时让王夫人寻见了能撒气的。那王夫人当下也顾不得旁的了,起身喊了人,气势汹汹便往赵姨娘院儿而去。 袭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思量一番,干脆等在上房里。 却说那王夫人领着人一路闯进赵姨娘院儿,便有赵姨娘面上讪讪来迎,眼见王夫人面色不善,赵姨娘赶忙道:“太太这是……” 王夫人哪里还忍得了?上前一巴掌扇在赵姨娘脸上,啐道:“下作小娼妇,自以为爬了老爷的床就成主子了?前一回的账我还不曾与你算清楚,如今你又挑唆着老爷来打宝玉。呸!你以为没了宝玉,这府里就轮到你出头了?做你娘的春秋大梦!给我掌嘴!” 两个婆子呼喝着应了一声儿,上前左右开弓,噼噼啪啪眨眼间便将赵姨娘抽得嘴角沁血。 赵姨娘哭嚎求饶全无用处,心下一横,叫嚷道:“老爷救命啊,太太要打死了我!” 那贾环这会子躲在房里,眼见王夫人下了狠手,顿时冲出来叫嚷道:“凭什么打人?你们快住手!” 王夫人正是气头儿上,抬手一指:“这也是个祸秧子,拿拿拿,打打打!” 当下又有个婆子上前来拿贾环,那贾环吓坏了,生怕此番没了性命。狗急跳墙之下,弯腰一脑袋撞在那婆子怀里,诶唷一声儿,将那婆子顶了个仰倒。又趁着还有空隙,再顾不得赵姨娘了,猫腰便往外跑。 谁知才到院儿门前,正撞见探春领着侍书等来瞧赵姨娘,好巧不巧贾环将侍书撞了个趔趄。 探春眼尖,一把抓住贾环,又瞥了眼赵姨娘院儿,顿时愕然道:“母亲,这……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冷眼瞧了探春一眼,冷笑道:“你也别来装孝顺女儿,都是从这娼妇肚子里爬出来的,扮孝顺给谁看呢?” 一言既出,探春顿时如遭雷殛!她这些年兢兢业业,便是心下有一分挂念赵姨娘,转头儿也要忍耐下,什么事儿都紧着王夫人这个嫡母。原想着来日得了王夫人的意,也好在二人之间转圜、弥合。 万没想到,王夫人竟说出这般话儿来!探春心下冰凉一片,自是知晓先前王夫人种种所为,不过是做给外人瞧的,只怕心下从未当自个儿是女儿! 此时贾环连连挣脱,哭嚎道:“三姐快撒手,不然太太就要打死了我!” 那来拿贾环的婆子也爬起来,咒骂道:“婢养的下流种子,你往哪里逃!” 探春木然着撒开手,贾环踉跄一下,手脚并用又要跑。谁知外间忽而一声爆喝:“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那贾环抬眼见来人是贾政,顿时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两步跑过去膝行一段,抱着贾政的大腿哭嚎道:“爹,太太要打死了我娘与我,爹救命啊!” 贾政顿时眉头紧蹙,说了嘴‘你且起来说话’,待贾环松开,移步到得赵姨娘院儿前,眼见赵姨娘被打成了猪头,顿时蹙眉道:“太太……这是何故啊?” 王夫人本就是凤姐儿那般火辣性子,这些年被贾母磋磨得方才吃了斋念了佛,这会子怨气好不容易寻了个出气口,一时间又哪里止得住? 因是便与贾政道:“老爷何必明知故问?若不是这小娼妇使坏,老爷又怎会打坏了宝玉?” 贾政原本便要来教训贾环,可见此情形,顿时生出逆反之心。于是说道:“环儿有何错?环儿说宝玉淫辱母婢又不曾说错!” “你——”王夫人顿时气恼得一阵头晕目眩。那金钏儿私下与宝玉种种,自是王夫人默许了,奈何这会子偏生不好说出口。 贾政又道:“且就算没有此事,我今日也要给宝玉个好儿!” 王夫人气得浑身哆嗦,一旁婆子见势不妙,生怕王夫人说出什么决绝的话儿来,赶忙上前转圜道:“太太,咱们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话儿不如过后再说。” 王夫人心下凄凉,错非顾全颜面,恨不得当下便与贾政和离了。 当下木然着,好似行尸走肉一般被婆子簇着回了上房。那袭人瞧了一出大戏,又见王夫人失魂落魄,赶忙自个儿回了绮霰斋。 不提王夫人如何,却说贾政立在门口儿,瞧了眼簌簌流泪不止的探春,叹息一声道:“探丫头,你也先回吧。” 探春抹了抹眼泪,屈身一福,什么话儿也没说,只瞥了眼赵姨娘便领着丫鬟走了。 那赵姨娘可算见了救星,爬过来抱着贾政的大腿哭诉道:“老爷可是瞧见了,呜呜呜……求老爷为我做主啊!” 贾政好一阵头疼,真真儿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当下命赵姨娘起身,待进得屋里,扭身肃容瞧着贾环道:“白日里那般说话儿,是谁教你的?” 贾环臊眉耷眼,半晌才道:“没,没谁教的……儿,儿子也不曾扯谎。” “看着我,谁让你说话说半截的?” 贾环顿时唬得束手而立,偏生瞧着贾政说不出话儿来,只得求助也似的看向赵姨娘。 赵姨娘顾不得脸上伤势,赶忙来求告道:“老爷……” “滚!”贾政一把推开赵姨娘,上前抡起巴掌重重给了贾环一耳光。 啪—— 贾环身形打着璇儿委身在地,捂着脸顿时哭起来:“呜呜呜——” 贾政骂道:“好个孽障,如今竟学会攀诬兄弟了。宝玉再如何也是你哥哥,你不知恭敬友爱,反倒恶意攀诬,你存的什么心思?” “老爷——” 贾政扭头看向赵姨娘,骂道:“蠢妇,来日你若是再挑唆着环儿使坏,我立时寻了人将你发卖出府!” 赵姨娘唬得顿时不干说话儿了。 她是丫鬟出身,论位份都比不得那从良后与人为妾的姐儿,真个儿是说发卖便能发卖了。 内中赵姨娘默不作声,只可怜巴巴地看着贾环;贾环又呜咽不止。贾政愈发觉着头疼,不由得踉跄两步落座炕沿,叹息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妻不贤、子不孝、兄弟阋墙,这般家业要之何用?莫不如绞了三千烦恼根,寻那名山宝刹出家了事。 …………………………………………………… 戌时过半。凸碧山庄下、省亲别墅后。 宝钗隐在省亲别墅后门处,忽而听得脚步声窣窣渐近,抬眼便见一漆黑身形自台阶上快步而下。 宝姐姐翘了翘嘴角,闪出身形来,那黑影瞧见了,顿时嬉笑一声快步凑近。 一弯新月初挂柳梢,借着月光宝姐姐扫量一眼,果然来的是陈斯远。 宝姐姐便道:“你怎知我在此等着?” 陈斯远笑道:“我便知你定然在此等着我呢。” 白日里沸反盈天,宝姐姐自是存了一肚子的话儿要与陈斯远说,陈斯远又何尝不是如此? 二人相视一笑,宝姐姐就道:“可怜莺儿还在山庄边儿上守着呢。” 陈斯远道:“且让她守着,咱们说一会子话儿。” “嗯。” 待宝姐姐应下,陈斯远顺势牵了柔荑,二人一并挪步到省亲别墅后的侧楼下。此间有廊檐遮挡,不易被人瞧见。 宝姐姐就道:“我早就想着有此一遭了,那宝兄弟素日不正经,肯和那些人来往,又荒疏学业,只怕姨夫早就恼了。这打上一通,若是宝兄弟转了性子,说不得倒是好事一桩。” 陈斯远嗤的一声笑道:“你还有心思管他,说不得来日便要牵连到你家呢。” 宝钗纳罕不已,问道:“这话儿怎么说的?” 陈斯远便鬼扯道:“芸香那会子听了墙角,茗烟与袭人说,金钏儿之事乃是环老三告刁状,宝玉与琪官往来之事,却推在了文龙身上。” “啊?”宝姐姐顿时恼了,道:“好个不知好歹的奴才!我哥哥早早搬去老宅,也是这阵才来几回,哪里就得空四下传扬那事儿了?” 陈斯远笑道:“我也以为与文龙无关……宝玉与蒋玉菡明目张胆的厮混一处,又不曾避了谁去。忠顺王府一扫听便知内情,可不就要找上门来?” 宝姐姐犯了思量,蹙眉说道:“这可不好……若是姨妈恶了我家,那我家还如何托庇荣国府?” 陈斯远道:“妹妹也不用急,若是来日太太问起,只消让那恶人露出行迹,这恶人恶语的,太太自然就不会去信了。” 宝姐姐顿时眼前一亮,问道:“那茗烟可有什么马脚不成?” 陈斯远点点头,道:“法不传六耳,你且附耳过来。” 宝姐姐心切之下也不曾多想,结果才踮脚凑过来,便被陈斯远一把搂住,旋即封了樱唇…… (本章完) 第263章 琼闺秀玉 第263章 琼闺秀玉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良久,二人唇分,宝姐姐已然娇喘着软在陈斯远怀里。凸碧山庄方向传来沙沙声响,宝姐姐抬眼便见莺儿正拨开枝叶往下头观量。 宝姐姐一惊,紧忙推开陈斯远,朝着莺儿摆了摆手。莺儿瞧见了,这才又去上头守着。 宝姐姐回身,眼见陈斯远一脸坏笑,顿时气恼道:“好好儿的说着话儿,偏你又来作怪。” 陈斯远笑道:“也是一时情难自禁。” 宝姐姐心下一酥,便也不说旁的,只道:“你还不曾说呢,那茗烟……有何马脚?” 陈斯远道:“你只管让莺儿扫听就是了,那小厮与东府的卍儿不清不楚的,说不得便在荣国府也有相好的。” 宝姐姐顿时唬了脸儿道:“奷近杀,赌近盗。只为了个淫字,这世间也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那茗烟既如此不知检点,焉知不会引逗坏了宝兄弟?这事儿……回头须得让妈妈与姨妈说道说道。” 陈斯远顿时面上玩味不已,宝姐姐面上一僵,旋即垂了螓首过来扯了陈斯远的手道:“我,我家也是迫不得已,不笼络了府中下人,偌大的荣国府又哪儿有我们母女立锥之地。来日……我定不会纵容的。” 陈斯远握着丰润无骨的小手,不禁笑道:“我又不曾说什么——” 宝姐姐抬眼嗔道:“你便是没说,心下也是想了的。”顿了顿,又道:“再说笼络人心,也是为着姨妈。我心下本就不大乐意,平白无故的,又何必坏了家风。” 陈斯远思量道:“府中三处要职,太太已得了两处,总管赖大更是打落了威风,当此之际,太太又何必用这等法子笼络人心?” 宝姐姐叹息道:“你哪里知道那些老家奴的刁滑?人人生了一双富贵眼,惯会观望风色、捧高踩低,别看如今太太得了势,来日若是东跨院起了势,定不会少了那起子首鼠两端的!” 陈斯远不禁颔首,贾家仆妇人等的确都是这等货色。 宝姐姐又道:“那新开的府邸还好,下人都是新来的,也不曾彼此勾连了去。待过上三、四十年,大家彼此都沾着亲戚,可谓打断骨头连着筋,说不得便要合起伙来一起唬弄了主子去。要我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你来日若是自立门户,隔上十来年,总要换掉一些刁滑的才好。” 陈斯远嬉笑道:“这等事儿自有妹妹来操心,我哪里理会得?” 宝姐姐顿时红了脸儿,虽白了其一眼,却憋不住笑意,咕哝道:“我……我又没说非你不嫁。” 陈斯远顺势便将其揽在怀中,道:“你敢不嫁,我便落草为寇将你劫了去做压寨夫人。” 宝姐姐吃吃笑道:“若是这般也好,做一对贼公贼婆。” 二人笑了一阵,又寻了省亲别墅后门前的台阶落座。宝姐姐早有准备,那一旁的廊檐下竟藏着一张单薄草席。当下陈斯远铺盖了,扯着宝姐姐并肩落座。 宝姐姐又说起白日间的事儿来,她虽早慧,内中却有许多不懂的地方。 陈斯远也不瞒她,一一说了个分明。 宝姐姐待其说完,不禁苦笑着摇头连连,道:“可见老太太如今也糊涂了。” 陈斯远赞同着点头。若真个儿聪明,自是要将黛玉宠上天,哪里还能由着宝玉胡闹?林妹妹的老师贾雨村如今官至二品,眼看着几年间一路扶摇直上,说不得来日便要入阁拜相。 贾家业已没落,当此之际不知交好这等人物,反倒惹了其不快……真是没法儿说。 想到此节,宝姐姐忽而心下唏嘘。外间都说金陵四大家,实则薛家敬陪末座,不过是个凑数的。虽家大业大,可上无官身庇护,下有各房争产,中间更没贾雨村这般青云直上的老师。 虽担着四大家的名头,可真个儿论起来……只是寻常。偷眼瞥了陈斯远一眼,心下不禁暗忖,错非早早与其结缘,只怕这等人物自个儿是高攀不上的。 又想起下晌时莺儿与自个儿说了湘云、翠缕主仆的话,宝姐姐便料定,那金麒麟必是陈斯远捡了去的,也是撞见湘云这才交还了。二人素日往来不多,云丫头又定了婚事……罢了,此时提起来,未免显得自个儿小性儿,还是不说为妙。 此时月上柳梢头,仲夏夜里,四下蛙鸣一片。二人说了半晌闲话,宝姐姐难免醉心,便不自查地偎在陈斯远身上。 陈斯远又不是初哥,略略扫量一眼,便见宝姐姐一袭粉红卉纹样镶边淡黄对襟褙子内衬荼白抹胸,下着粉红兰刺绣长裙,裙下还露出半截绣鞋来。刻下眼波流转、面若桃,显是动了情。 陈斯远便心下一动,顺势将其揽在怀里,四目相对,双唇又接在一处。这一回陈斯远可就没那么规矩了,一手扶其背脊,一手胡乱摸索,只顷刻便将宝姐姐抚弄了个气喘不已。 待那怪手下移,宝姐姐忽而悚然,蹙眉道:“不,不行……” 陈斯远附耳低语了几句,宝姐姐将信将疑,旋即又迷醉其中。于是静夜里,那蛙鸣声中又伴了细碎的窸窸窣窣。 俄尔,宝姐姐忽而背脊弓起,禁不住牙关相碰,随即翻着白眼儿绵软在陈斯远怀里,面上更恰似蒙了大红盖头一般。 陈斯远默默收了手,心下感叹:果然是水做的宝姐姐! 温言抚慰一番,谁知宝姐姐刚回过神儿来,便逃也似挣脱开来,又跳出去两步。 陈斯远怔了怔,起身正要追过去,便见宝姐姐后退着道:“你,你不许过来!” “我——” “不早了,你,你快回去歇着吧。” 说罢,也不管那席子,竟扭身就跑了。陈斯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实在闹不清宝姐姐这是闹的哪一遭。 却不知宝姐姐这会子正心有余悸呢。方才一番,自是比前回愈发让人蚀骨销魂。她自打停了冷香丸,心下炽火愈发升腾,又被陈斯远引逗得不能自已……错非强忍着逃了开来,只怕便要忍不住与陈斯远玉成好事。 宝姐姐一路疾走,业已眉头紧蹙、粉面含霜。这世间大妇仪态,说起来都是端庄、贤淑,偏她这会子欲火升腾……又与那些外头的狐媚子有何分别?宝姐姐心下气恼,小半是因着陈斯远引逗,大半却是因着自个儿把持不住。 那莺儿不知何时追了上来,嬉笑着道:“姑娘何不与远大爷多说会子话儿?我看巡夜的婆子须得两刻才会转过来呢。” 宝姐姐一扭头,顿时唬得莺儿面上一僵。宝姐姐就道:“小心着说话儿,仔细你的皮!” 主仆两个闷声无言,一路回了蘅芜苑。莺儿吩咐了那靠山妇关门落闩,自去内中伺候着宝姐姐洗漱。谁知处在室中,莺儿总觉贴近了宝钗,便会若有若无嗅到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因仲夏闷热,宝姐姐干脆叫了温水来,褪了衣裳入得浴桶中洗澡。那莺儿拾掇着衣裳,谁知拾了亵裤,便见其上大片的水渍,又有古怪气味传来。 莺儿这会子十六了,四下里奔走,连那多姑娘与人偷情都瞧过几回,又哪里不知这是何物?当下不禁憋了笑,暗赞远大爷好手段,只怕再来几回自家姑娘便要守不住了呢。 这日夜里,宝姐姐又是好一番辗转反侧,自不多提。 及至天明,宝钗拾掇停当,记起陈斯远的话儿来,于是待用过早点便急匆匆往东北上小院儿而来。 入得内中,那薛姨妈方才用着早点,见了宝钗就笑道:“我的儿,你可吃过了?” 宝钗随口回了,随即上前低声道:“宝玉身边儿的小厮,有个叫茗烟的,妈妈可记得?” 薛姨妈不明就里,只道:“自是记得,怎地说起他来了?” 宝钗肃容,便将昨日陈斯远所言说了一遭……自然,宝姐姐不好说是陈斯远告知的,只推说是莺儿扫听来的。 薛姨妈闻言顿时惊愕不已,道:“你哥哥几日里才来一回,便是来了,也不过坐会子就走,哪里就会四下传扬这起子是非了?” 宝钗便道:“妈妈莫非忘了,早先哥哥也去私学,因着那劳什子香怜、玉爱,很是与宝玉闹了一番别扭……说不得那会子便得罪了茗烟,让他记到如今,这才寻机报还!” 薛姨妈顿时恼了,道:“一个奴才秧子如今也敢欺负到咱们头上了?” 奈何她虽气恼,却一时间拿茗烟没法子。宝姐姐等了一会子,这才道:“昨儿个入夜时我便让莺儿扫听了,那茗烟也是个不知检点的。” 那茗烟行事肆无忌惮,东府的卍儿且不提,竟与荣国府的两个小丫鬟也有染。昨儿个夜里宝姐姐单顾着心下别扭了,早起才寻了莺儿过问,果然便问出了那茗烟的马脚来。 当下与薛姨妈一通说,薛姨妈顿时颔首连连,不禁熨帖着扯了宝姐姐的手道:“我的儿,亏得你,不然这一遭还不知如何与你姨妈分说呢。” 宝姐姐道:“这攀诬之事,但凡是九真一假,被攀诬的便百口莫辩。妈妈回头儿与哥哥说说,往后还是少来荣国府吧。” 薛姨妈蹙眉道:“我何尝不知?奈何你也知你哥哥的性儿,若不让他来,说不得便要去外头胡乱厮混。罢了,过几日我回去看着他就是了。” 宝钗心下暗叹,就是因着这个亲哥哥,自个儿才被人小觑了几分。亏得与陈斯远结缘,不然说不得如今还要死守着那宝玉呢! 宝姐姐说过此事,便回了蘅芜苑。 薛姨妈心事重重地用过早点,一径等到辰时过了,这才往王夫人院儿来。谁知才出门,便有同贵自外头回来,悄声说了昨儿个王夫人院儿的事儿。 临了又道:“后来政老爷去了赵姨娘房里,发了好一通邪火,随即便去了梦坡斋。” 薛姨妈心下暗忖,姐姐本就与贾政疏远冷淡,这下子只怕更没什么夫妻情分了。 当下到得王夫人院儿里,入内便见金钏儿跪伏在地嘤嘤啜泣,王夫人也是愁容满面。 见薛姨妈来了,王夫人不过略略颔首,就与地上跪着的金钏儿道:“我若真个儿厌嫌了你,又岂会责打一番?那让我厌嫌的,我连瞧都懒得瞧一眼。” 金钏儿只顾着磕头,一旁的玉钏儿便道:“太太,也是爹爹、妈妈说话太重,我姐姐受不得,这才一时想不开。” 王夫人道:“若无此事,我还想着冷淡几日,给你个教训,再叫来房里伺候着。可你偏要投井……如今怕是老太太都知道了,我哪里还敢留你?” 金钏儿求肯道:“求太太看在我往日还算忠心的份儿上,给我一条活路吧。” 王夫人思量一番,就道:“罢了,我那陪嫁铺子里有一处布庄,你且去帮衬二年,其余的过后再说。” 金钏儿闻言紧忙叩头,玉钏儿也陪着磕了个头,眼见王夫人叹息着摆手,这才扶了姐姐金钏儿退下。 二人才走,薛姨妈便凑过来道:“姐姐也是心善,这等丫头只管打发去庄子就好,又何必管那么多?” 王夫人心下恨极了金钏儿,奈何有昨日之事,她又不得不安抚。且如今王夫人也不知,那金钏儿是否委身宝玉了。若严加相逼,谁知金钏儿会不会来个鱼死网破? 这般心思不好说出口,王夫人便叹息道:“罢了,总是伺候了我几年,我也不能瞧着她没个着落。” 薛姨妈点点头,也不曾探寻。呷了一口温茶,忽而说道:“姐姐,一早儿便有流言传出来,说是蟠儿将宝玉与琪官的事儿传扬了出去,这才让姐夫毒打了宝玉。” 王夫人故作讶然道:“还有此事?” 也就是方才要安抚金钏儿,不然王夫人早就寻了茗烟来过问了。昨儿与赵姨娘做过一场,本想要下狠手,谁知贾政偏赶上这个节骨眼回来了。又与其一番吵嚷,王夫人顿时心如死灰。 回得房里越想越不甘,她可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啊,如今竟斗不过一个丫头出身的姨娘,这让人情何以堪? 新仇旧恨迭在一处,不弄死赵姨娘母子,王夫人真个儿是坐卧不宁! 她拿定了心思,情知赵姨娘背后有老太太与贾政撑腰,听婆子说,昨儿个贾政在赵姨娘房里也发了火儿,过后便去了梦坡斋。想来也是恼了那对儿母子,如今合该拿了真凭实据往老太太跟前摆一摆,料想老太太定会被堵了嘴,再不好为其撑腰。 其后想要将那对母子揉扁了搓圆了,还不都是由着王夫人说了算? 此时薛姨妈忽而提起,王夫人自是讶然,不想这内中还有薛大傻子的事儿? 薛姨妈气恼道:“我还当哪个没起子的在背后胡乱嚼舌呢,谁知婆子正瞧见茗烟在二门外与人说道。呵,真真儿是乌鸦落在猪身上,他自个儿与蟠儿结了仇怨,便要趁机攀诬人。”顿了顿,又与王夫人道:“姐姐怕是不知,那茗烟不但与东府的卍儿有染,更是跟府中两个丫鬟不清不楚的。说不得宝玉屡次闯祸,都是被那茗烟引逗的呢!” 王夫人顿时恼了:“竟有此事!”奷近杀,赌近盗。王夫人就算再糊涂,也不敢由着下头人这般胡来。 当下立马叫了外头的婆子吩咐道:“去将茗烟拿来!好好的爷们儿,都被这些没起子的引逗坏了!” 那婆子不迭应下,正要转身而去,王夫人忽而起身道:“且慢!”略略思量,迈步便走,说道:“先不忙,且随我往绮霰斋走一趟。” 薛姨妈见此也起身,便随着王夫人一道儿往绮霰斋而来。 话说那宝玉此番不过是皮肉之苦,昨儿个瞧过太医敷了药,虽依旧只能趴着,却比昨日好了许多。 王夫人与薛姨妈一道儿而来,寻了宝玉说了会子闲话,眼见其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转头又到外间寻了袭人、麝月等问话。 玉钏儿送过了金钏儿,刚好随着王夫人一道儿来了绮霰斋,这会子正留在梢间里看顾着。 宝玉想起金钏儿来,心下略略愧疚,眼见玉钏儿绷着脸儿不言语,便没话找话道:“你姐姐身子可好?” 玉钏儿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他,半晌方说了一个“好”字。 宝玉面上讪讪,又没话找话好一番兜搭,缠磨着道:“好姐姐,我这会子渴了,你将那汤端来我尝尝。” 这汤乃是贾母一早儿打发人预备的荷叶汤。玉钏儿不为所动,道:“我不会喂人,你等她们来了再吃。” 宝玉笑着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就好。你要懒待动,我少不得忍了疼下去取来。” 玉钏儿被缠磨得没法,心下却暗自警醒,只冷着脸儿取了荷叶汤来,伺候着宝玉吃用。那宝玉兀自嬉皮笑脸逗弄玉钏儿,却不知玉钏儿因着姐姐金钏儿之事,早就拿定心思往后再不跟宝玉亲近。 这边厢暂且不提,却说外头王夫人依次叫了几个丫鬟问过,忽有婆子自书房里抄出一册书来,唬着脸儿过来递给王夫人道:“太太请看!” 王夫人不大识字,只叫婆子说来。那婆子就道:“太太,此为会真记,又名……西厢记。” 王夫人顿时冷笑起来,扫量面前的袭人一眼,问道:“这书打哪儿来的?” 袭人心下发苦,不想当着众人的面儿告状,更不敢隐瞒。心思转动,便道:“太太也知我不识字,二爷那书房平日都是秋纹打理的。” 王夫人点点头,吩咐道:“叫秋纹来。” 少一时,秋纹战战兢兢入内,盖因先前问过一回话了。秋纹瞥了眼袭人,见其鼻观口口观心,顿时心下七上八下。 那王夫人将书册都在其脚边,冷声道:“说,这书册打哪儿来的?” 秋纹顿时暗自舒了口气,道:“太太不知,我虽打理书房,却从不翻动书册。倒是媚人,有几回捧了这书册翻看。” 袭人面上兀自不动声色,心下却畅快起来。那媚人与她一般,都是老太太身边儿出来的。这晴雯一走,便数媚人最得宝玉喜爱。袭人早想着寻机将其撵走了,可巧这机会就来了,且还不是自个儿告的状。 王夫人心下瞧不上媚人,顿时愈发恼了。待叫了媚人来对质,媚人一看那会真记,顿时吓得三魂离体、七魄出鞘,没口子的道:“太太,我实在不知啊。这书……这书是宝二爷有一日拿回来的,我也不知来路。” 此时薛姨妈递话儿道:“八成便是那茗烟寻来的。” 王夫人冷声道:“老太太几次三番说过,家中不许看这种才子佳人的话本子,你不但不报,反倒哄了宝玉与你一道儿看,果然是个狐媚子!” 媚人吓得跪地叩头。 王夫人就道:“你如今求我也无用,你既是老太太身边儿出来的,自有老太太处置你!” 当下也不问旁的,起身给婆子使了个颜色,婆子紧忙捡起那会真记,旋即一群人浩浩荡荡而去。 媚人唬得失声痛哭,抬眼看去,袭人蹙眉悲悯,那秋纹却得意洋洋。换做往日,媚人定会与秋纹做过一场。奈何如今朝不保夕,她哪里还有旁的心思? 内中宝玉听了动静,赶忙出声问询。袭人便蹙眉叹息着去了梢间,与宝玉说道:“你可把媚人害苦了,因着那会真记,太太要去老太太跟前告状呢。我看,媚人怕是留不住了。” 宝玉顿时如遭雷殛,呆愣着趴伏在那儿,一时说不出话来。须臾,那媚人连滚带爬又来求告,宝玉急得直掉眼泪,开口却只是安抚、劝慰,半点为其转圜的意思也无。 袭人冷眼旁观,自是对宝玉愈发鄙夷。 过了半日,凤姐儿果然来赶人,媚人哭哭啼啼,到底拾掇了包袱便赶出府去。随后又有信儿传来,说是王夫人大动干戈,狠狠打了茗烟四十板子,又将其开革在家。 宝玉先遭皮肉之苦,如今又伤心至极,只觉世间万物再没自个儿值得留恋的,心下隐隐生出遁入空门之心。 到得下晌,三春先来看了宝玉一遭,自是好一番嘘寒问暖;随即湘云与邢岫烟也来了;再须臾,宝钗与黛玉也来看他。 叽叽呱呱,这个问吃食,那个问用药,一时间莺莺燕燕环绕,宝玉心下苦闷褪去,暗忖:我不过捱了几下打,她们一个个就这样。要是死了,还不知怎么着呢。得她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注一) 正待此时,外头的麝月就道:“远大爷来了。” 宝玉顿时变了脸色,又念及人家陈斯远来探病,自个儿总不好发作,便强忍下别扭来。 抬眼便见诸姊妹纷纷往外瞧去,宝玉便觉心下一痛。 少一时,帘栊打开,陈斯远略略弯腰行了进来,拱手与众金钗见过,目光先在宝姐姐、林妹妹身上略略停留,又停在表姐邢岫烟身上半晌。 邢岫烟顿时嗔怪起来……昨儿个不过是因着月事耽搁,偏他这会子盯着看,这里都是外人,哪里好说话了?于是便瘪嘴摇了摇头。 “远大哥!”惜春笑着凑过来。陈斯远习惯性探手揉了揉惜春的脑袋,又瞥见探春娴静站在一旁。 昨夜之事,方才那会子小喇叭芸香自是与陈斯远说了的。陈斯远心下怜惜探春,见其没了笑模样,不禁暗自叹息,寻思着回头儿还是开解开解三姑娘吧,免得其钻了牛角尖。 又见二姑娘迎春盯着自个儿……陈斯远可不敢接招,当下略略朝着其颔首,便到得床榻边儿上,问道:“宝兄弟今儿个可好些了?” 宝玉心下不待见,含混应了一声儿。 陈斯远便道:“若我说,也是宝兄弟此番太过了……” 宝玉心下着恼,辩驳道:“远大哥何必来说我?你自个儿在外头不也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交?” 这说的便是那三位如今混进内府的便宜哥哥了。 不待陈斯远开口,小惜春就道:“宝二哥,远大哥结交的都是英雄好汉,可不是优伶。” 一句话噎得宝玉没了言语。 陈斯远便笑道:“我与三位哥哥自是真心相交,可谓肝胆相照。若来日我有危难,说不得三位哥哥便要舍命来救。”顿了顿,又道:“这等朋友,又何必看出身?说句夸张的,来日就算刀架在脖子上,那三位好哥哥也不会将我卖了去。” 宝玉闻言一怔,顿时臊得脸面通红!昨儿个忠顺王长史不过威逼一番,他便竹筒倒豆子什么都交代了……哎,只盼着那蒋玉菡好歹能熬过这一遭。 陈斯远见宝玉臊得红了脸儿,这才转而问起了麝月起居饮食。 正说话的光景,外间忽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 陈斯远心下一转便知来人根脚,面上却扮做不解,问道:“傅二爷是哪个?” 迎春就在一旁,闻言笑着道:“远兄弟不知,傅二爷本是二叔的门生,二叔也着实看顾他,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 小惜春撇撇嘴,话到嘴边又觉不妥,到底没言语。 陈斯远笑眯眯瞧了惜春一眼,心下自是知晓,惜春只怕方才想要说那二十三岁尚且待字闺中、高不成低不就的傅秋芳。 少一时,果然有两个婆子进了内中。二人甫一入内,扫量了陈斯远一眼,赶忙彼此对视。 待厮见一番,得知面前之人便是陈斯远,其中一个婆子面上不禁愈发生动,时不时便偷眼去瞧陈斯远。 宝姐姐见此情形,顿时气笑了。悄然扯了扯黛玉,黛玉却翻了个白眼。 宝钗心下哭笑不得,暗忖真真儿是什么人都来打陈斯远的主意了。扭头去瞧陈斯远,却见其端坐了,正与小惜春嘀咕着什么。 转念宝姐姐又想通了,若不是陈斯远出类拔萃,自个儿又怎会倾心?还……由着其轻薄。既出类拔萃,那便少不了招蜂引蝶。 那傅秋芳都二十三了,再如何,料想陈斯远也瞧不上。如此,自个儿又何必多心? 果然,那俩婆子问过宝玉几句,转头便寻了陈斯远问话。一个赞其词做得好,说自家姑娘时常念叨;一个赞陈斯远品貌出挑,真真儿是千里难寻。 陈斯远含混以对,眼看就连宝玉都瞧出不对了,这才寻了个由头起身告辞而去。 傅家俩婆子心下惋惜,当即也不多留,起身也嘀嘀咕咕告辞离去。陈斯远掐着时辰,离了绮霰斋,去前头借了马便往兴隆街而去。 …………………………………………………… 却说到得这日下晌,陈斯远读书疲乏,便来园中游逛。原想着寻了探春开解一番,谁知才转过玉皇庙,遥遥便见黛玉扛了个小锄往这边厢而来。 陈斯远眼前一亮,当即凑上前笑道:“妹妹又要去葬?” 黛玉略略歪头,忽而促狭一福,道:“恭喜恭喜,傅家婆子相看过了,说不得来日便要来说亲呢。” 陈斯远面上一僵,黛玉顿时掩口嗤的一声儿笑将起来。 陈斯远好笑道:“妹妹也来打趣我?” “不该吗?”黛玉歪头一引,二人并肩而行,她俏皮道:“原是来相看宝二哥的,偏转头又相看起了你。” 陈斯远哈哈一笑,负手而行,略略思量,说道:“妹妹怕是想差了,那傅家……此番既不是来相看宝兄弟,更不是来相看我的。” “那是来相看谁的?” 陈斯远心下暗忖,难得黛玉好心绪,看来前一回语不惊人死不休之策用对了。当下忽而停步,歪头低声道:“那是给你舅舅留的。” 黛玉顿时怔住,仰起小脸儿来蹙眉道:“这事儿岂能浑说?” “浑说?”陈斯远点算道:“二十三了,再如何……还能嫁了宝玉不成?倒是你舅舅,如今才四十出头,品貌方正。家中老妻早已不亲近,只两个姨娘,那周姨娘早就不去寻了,如今又与赵姨娘闹了生分……且你舅舅说不得来日便要升官,可不刚好纳一门妾室?” 黛玉心下悚然,转念细细思忖,却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儿。她素来瞧不上那起子蝇营狗苟,当下便啐了一口,道:“果然是钻营小人才知钻营小人的心思。” 陈斯远却笑着道:“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 黛玉白了其一眼,道:“不过一丘之貉。” 虽是这般说的,可行出去几步眼见陈斯远没跟上来,她却停步扭身蹙眉道:“你不来?” “来。”陈斯远心下雀跃,暗忖果然这思路是对了。 林妹妹即便口是心非,想来如今也没那般厌嫌自个儿了。 (本章完) 第264章 林妹妹 三妹妹 第264章 林妹妹 三妹妹 一袭月白粉领兰刺绣交领长袄,内衬白色交领中衣,下着艾绿长裙,头戴纱幕帷帽,肩扛小锄,其上又挂了个装瓣的锦囊。正是豆蔻年华,黛玉身形逐渐抽条,虽依旧单弱,瞧着身量却与二姑娘迎春相差仿佛了。 陈斯远随行在后,慢悠悠跟着黛玉到了山坡处。黛玉撂下物件儿,只扫量其一眼,便弯腰扫其落红来。 陈斯远四下瞧瞧,依旧寻了那青石落座。半边身子沐浴烈日下,半边身子隐于树荫下。 窸窸窣窣,陈斯远饶有兴致瞧着黛玉一点点将树下瓣扫起,又装进锦囊里,只一会子便香汗淋漓。 过得半晌,黛玉叉腰擦汗,嗔怪着瞧了其一眼,道:“你既来了,难道便只是看着?” 陈斯远笑道:“草树木如何有情?不过是人以情寄之,方才有情。妹妹葬又非真个儿怜惜落红,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黛玉纳罕道:“这却奇了,我既不怜惜落红,又为了哪般?” 陈斯远笑吟吟指了指自个儿的心,黛玉怔了下,随即别过头去,须臾又自个儿忙活起来。 她寄居荣国府,父母早逝,难免自怜自伤、困惑不安,加之笃信那‘质本洁来还洁去’,睹物思己,这才每每过来葬,以排解心下苦闷。 黛玉时而便来,潇湘馆的丫鬟只当是自家姑娘的怪癖;宝玉瞧见两回,没说出个什么来,只踯躅着要不要帮手;宝钗也瞧见过,倒是打趣了一番黛玉太过洁净。点算下来,唯独这奸邪小人陈斯远一语道破了她的心思。 再想起《浮生若梦》里所载,黛玉心忖,果然人不可貌相。自个儿是个女孩儿,又生来优渥,自不会思量那朝不保夕之事。陈斯远却不同,自小便动荡不安,于是虽有隐士之心,行事却偏偏四下钻营。 又想起这几日之事,那宝二哥倒是个愤世嫉俗的,奈何半点担当也无。明明是他撩拨了金钏儿,待舅妈发了火儿,他自个儿倒是跑了,独留了金钏儿受罚。错非陈斯远赶巧搭救,只怕又是一桩人命官司。 偷眼瞥了眼陈斯远,黛玉心下暗忖,若是换了他……只怕定不会偷偷跑了去。 这般想来,反倒是他瞧着更妥帖些。 说来也奇,先前陈斯远每月送来虫草,又不嫌劳烦请了脉案,求丁道简为黛玉开方,黛玉虽感念,也没怎么挂在心上……大抵是因着,她心下认定了陈斯远乃是幸进小人,指望着来日娶了黛玉也好青云直上。 反倒是那两回无心之作,一回是错拿了浮生若梦,一回则是实话实说,惹得黛玉对陈斯远另眼相看了几分。于是今日再遇见,竟也觉出其几分好儿来。 待将山坡处的瓣扫干净,黛玉拄着小锄停在陈斯远身前,遥遥问道:“你昨儿个往老师家中去了?” 陈斯远点头应了一声儿,说道:“圣人不日回京,说不得贾抚台便要大用。” 此番相见,贾雨村果然又热切了几分,考校了学识,说了几桩朝廷上的事儿,甚至留陈斯远一道儿用了午饭。 陈斯远继续道:“贾抚台尤其问了妹妹的事儿,我照实回了,贾抚台颇为忧心。” 黛玉感念叹息道:“我是个不中用的,劳烦老师挂心了。”停了停,又道:“想来老师不日便要回返江南,若你得了信儿也知会我一声儿,我好让王嬷嬷代我去送。” “自当如此。”陈斯远应下。他见黛玉有些疲乏,便道:“妹妹既累了,何不坐一会子。” “也好。”黛玉痛快应下,挪步过来,撩了裙裾便落座青石之上。 恰前几日邢岫烟好不容易续写了一段《浮生若梦》,那桥段自是与黛玉商议好的。谁知黛玉瞧过了,心下却极不满意。虽不愿瞧三白、芸娘二人以悲剧结尾,奈何那团圆和美的瞧着却格外别扭。 今儿个二人又聚首,黛玉也不别扭了,干脆依照浮生若梦前头的脉络,商议着与邢岫烟续写起来。 此时黛玉想起此事,便道:“我与邢姐姐续写了一段,说的是三白泛舟忆芸娘,本该有一首诗词,偏生我们二人怎么写都不合心意。” 陈斯远问道:“这前后文什么情形?” 黛玉来了兴致,紧忙说了说。陈斯远心下暗忖,果然是‘咏絮才’,黛玉、邢岫烟这般商议着续写,竟得了原作七分真味,真真儿是殊为难得。 等黛玉说过,陈斯远蹙眉思量一番,便道:“妹妹且听这一词可好: 飞时节,垂杨巷陌,东风庭院。重帘尚如昔,但窥帘人远。 叶底歌莺梁上燕,一声声伴人幽怨。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 ” 黛玉听得怔住,将此一阙忆少年代入续作,顿觉合该如此。再看向陈斯远,心下不由得分外惋惜……错非其要用心攻读,自个儿续写了岂不比她那狗尾续貂要强百套? 心下隐隐有些沮丧,旋即又有些不服气,暗忖待回头儿仔细思量了,定要将这续作写好了。 黛玉不再说浮生若梦的事儿,这会子她面上、脖颈上满是汗珠子,便自个儿扯了帕子擦拭。随即扫量陈斯远一眼,笑着道:“说来再有几日就是你生儿,我却还不知要送你什么贺礼呢。” 陈斯远道:“妹妹凭心意送就是了,或是一诗一字儿,或是一扇一画,若实在想不出,随便捡一册书送来也行。” 黛玉笑道:“那可不好,每回你都用足了心思,我又哪里敢随意敷衍?不若你自个儿来说,心下可有想要的物件儿?” 陈斯远一时间还真没想过,忽而瞥见黛玉手中攥着的半新不旧的帕子,便笑着道:“什么都行?” 黛玉眨眨眼,道:“你说了我才知行不行。” 陈斯远身子倾过来,骇得黛玉身形后仰,只见他出手飞快,嗖的一下便将黛玉手中的帕子夺了去。 “你——” 黛玉正要恼,陈斯远就笑道:“若依着我,也不用旁的,妹妹只消将这旧帕子送我就是了。” 说话间将那帕子迭了,便要往怀里揣。 黛玉面上顿时腾起红晕来,也顾不得旁的,凑过来便来抢帕子,道:“我才擦过的,哪儿能送你?” 陈斯远笑吟吟攥紧帕子,任凭黛玉扯了半晌,见其嗔怪着瞧过来,这才撒开手。黛玉紧忙将帕子掖在汗巾子里,挪开两步,羞赧着瞥了陈斯远一眼,低声道:“我这会子倒是想好了,回头儿打发雪雁给你送去就是。” 说罢,拾起锄,朝着陈斯远略略颔首,道:“不早了,我先回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起身目视黛玉下了山坡,又顿足回首观量一眼,这才一路缓行,朝着潇湘馆而去。 陈斯远面上噙了笑意,抬头观量了下天色,料想贾政合该回来了,便往前头去寻贾政。 暂且不提陈斯远,却说黛玉一路回了潇湘馆,自有丫鬟、婆子来迎。黛玉卸下锄、帷帽,一径进得内中,立马有紫鹃捧了温茶来。 黛玉吃了半盏,想起方才情形,不由得又羞红了脸儿。略略思量,便吩咐雪雁道:“去将我那新绣的卉竹菊纹手帕寻来。” 雪雁答应一声儿,不一刻便寻了帕子来。黛玉得了帕子自个儿进了书房,研墨思量,半晌后提笔落墨,在那帕子上写下一阙娟秀字迹: 开落一年中。惜残红,怨东风。恼煞纷纷如雪扑帘栊。坐对飞事了,春又去,太匆匆。 惜有恨与谁同。晓妆慵。忒愁侬。燕子来时红雨已濛濛。尽有春愁衔不去,无端底,是游蜂。 待停笔,黛玉仔细端详、思量,忽而莞尔一笑,却不知那人会不会自比游蜂。 ………………………………………………………… 却说陈斯远一路寻到外书房,门前却只守着个小厮。问过才知,敢情老爷贾政今日还不曾回来,内中只几个清客在闲谈。 许是衙门有事儿耽搁了? 陈斯远扭身,便见赵姨娘身边儿的小吉祥儿正在角门处与婆子说话儿,没两句便蹙眉失落起来,正待回转,又瞥见了陈斯远,便抿嘴一福,这才扭身匆匆回转。 陈斯远款步行至角门,不待问话儿,那婆子招呼一声儿便撇嘴道:“一日也不知要寻几回,我看老爷这回是真恼了,连着两宿都在梦坡斋睡的。啧啧,赵姨娘定是急了。” 陈斯远哈哈笑道:“这却不好说了,说不得老爷过两日就回心转意了呢。” 婆子笑着颔首,陈斯远这才款步而去。谁知才至大观园门前,又见探春领着两个丫鬟蹙眉而来。 陈斯远眼前一亮,上前笑道:“三妹妹这是往哪儿去?” 探春勉强一笑,回道:“我去太太处问安。” 陈斯远道:“今日读书读得头昏脑涨,三妹妹过会子不若寻了众姊妹来清堂茅舍,咱们也耍一耍手球。” 探春笑道:“那我过会子问问她们,若是都赞同,便一道儿去寻远大哥;若另有旁的事儿,我再知会远大哥。” “好。” 探春别过陈斯远,又往王夫人院儿而来。那晚的事儿虽已过去了,可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一句六月寒,王夫人那怨毒的目光,与那句话便如同刀子一般径直在探春心窝子戳了个洞! 探春此时方知,哪怕她再乖顺,于王夫人眼中,自个儿与宝玉、元春总是不一样! 便是明知不该再想,探春也禁不住面带愁绪。待从角门进了院儿,又兜转到前头抱厦,玉钏儿忙往内中传话儿,须臾又引着探春入内。 刻下王夫人正眉头紧锁与周瑞家的交代着什么,二人也不曾瞒了探春去,小姑娘略略听了一嘴,便知是要撵外院两个丫头归家。 那周瑞家的一一领命,旋即匆匆去料理。 王夫人叹息一声,瞧了眼探春,顿时挤出一抹笑意来:“探丫头来了?” 探春规规矩矩上前敛衽一福,口称‘太太’。 王夫人一怔,又是一声叹息,起身行过来扯了探春的手,道:“我的儿,前日都怪我在气头儿上,一时说错了话儿,你可别往心里去。” 探春强笑道:“我既养在太太屋里,太太要骂什么,我也只有听着的份儿。” 王夫人赶忙道:“话不是这般说的,你素来孝顺,我自是瞧在眼里的。实在是……”王夫人咬了咬牙,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此番环哥儿搬弄是非也就罢了,你可知那赵姨娘前一回险些害了宝玉与凤姐儿性命?” “啊?”王夫人当下便将过往略略说了说,临了才道:“亏得通灵宝玉显灵,不然哪里还有他们的命在?” 探春愕然不已,心下却颇为纳罕。 王夫人好似瞧出其心下所想,便道:“你当我不气恼?只是一来没了凭据,那马道婆又逃之夭夭;二来,我实在不想闹得鸡飞狗跳。本道饶她一遭,从此便能安分了,谁知此番又来挑唆。前日你也瞧见了,错非我早去一步,只怕老爷便要打死了宝玉。” 说话间红了眼圈儿,王夫人哭道:“可怜我奔五十的人了,珠哥儿去的早,身边儿只剩下这么一个孽障。好歹也要瞧着其成婚生子,往后是死是活我再也不管。” 探春心下将信将疑,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 那王夫人又说道:“错非有这前后两回,我何至于与赵姨娘闹起来?前日实在是气得昏了头,这才说出那般不着四六的话儿来……我的儿,你千万别当真。我原还想着,待答对了宝玉成婚,便要给你寻个好人家,连嫁妆都预备了。” 探春闻言也红了眼圈儿,丹唇翕张,到底叫了声儿‘母亲’。王夫人噙泪颔首,又搂了探春好生安抚。待须臾,又点过侍书来问探春这两日情形。 随即嗔道:“不过一句无心之语,偏你这孩子……罢了,也是怪我。去厨房点几样探丫头爱吃的,今儿个晚饭就留我房里用了。” 玉钏儿紧忙应下,自去小厨房吩咐。过得半晌,几个丫鬟提了三个食盒来,伺候着王夫人与探春享用,一时间母女两个瞧着好似比先前还好了几分。 待用过晚饭,探春又说要去看赵姨娘,王夫人极为爽快道:“你想去便去,我何时拦过你?你也劝劝她,便是没了宝玉,还有个兰哥儿呢,再如何也轮不到她来惦记!” 探春自是应下,出得正房,面上复又眉头紧蹙起来。和好如初?二人便是装得再像心下也都清楚,此番只怕是破镜难圆。 思量间进了赵姨娘院儿,入内便见赵姨娘、贾环两个正闷头吃用着。桌案上菜色不过四样,一碟青菜豆腐,一碟凉拌的银耳,一碟焖茄子,唯一一碟荤腥,还是条巴掌大的鱼。 贾环抬眼瞥了探春一眼,冷声道:“白眼狼,活该!” 赵姨娘抬手就给了贾环一筷子,叱道:“少胡吣,那是你姐姐!” 扭头瞧了眼探春,赵姨娘挤出笑道:“你可吃过了?”不待探春回话,赵姨娘就道:“都这个时辰了,想来也是吃过了的。”筷子点了点几样菜肴,撇嘴道:“瞧瞧,这是打算饿死我们娘儿俩呢。呵,你这几日也不大好过吧?早与你说了,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她能真心待你?简直是白日做梦!” 探春张张口,欲言又止。 那赵姨娘又道:“今儿个可曾瞧见老爷了?你且放心,如今不过是一时的,等我哄好了老爷,那起子下人再不敢苛待咱们。” 探春这才摇头回道:“这两日都不曾瞧见。” 赵姨娘蹙眉嘀咕道:“想是这回真个儿恼了……夜里我再往梦坡斋走一趟吧。” 这般情形落在探春眼中,探春不禁惨笑一声,暗忖生母如此,嫡母也是如此,她夹在中间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当下扭身与侍书吩咐道:“你去使了银钱,给……环哥儿叫几样可口的来。” 侍书应下,扭身往小厨房而去。探春回身与赵姨娘道:“这边厢既暂且无事,那我先回了……方才远大哥正寻我呢。” 赵姨娘摆了摆手:“去吧去吧,可得与远哥儿好好相处了,那可是有能为的。”张张口,忽而瞥了贾环一眼,赵姨娘紧忙起身过来,推着探春到了一旁,低声耳语道:“那事儿上回我与老爷说了,谁知老爷开口就说你年岁还小……你也别急,我看远哥儿春闱前怕是不好成婚,等上二年我再寻老爷说说。” 探春愣住,旋即霞飞双颊,张张口又是欲言又止,俄尔叹息一声,道了句‘我先回了’,当下扭身又蹙眉出来。 才出来便见凤姐儿急匆匆进了门儿,瞥见探春招呼一声儿,凤姐儿便笑着往王夫人房里去。探春心下依旧苦闷,便闷头往大观园而去。 却说这日凤姐儿院儿可谓门庭若市,盖因先前王夫人将金钏儿调拨去了陪嫁的布庄上,这前头又有彩霞,四个丫鬟空出来俩,下头那些有心人便提了孝敬来求凤姐儿。 起初凤姐儿还不解,还是平儿道破玄机,凤姐儿这才恍然,因是这日于籍册中圈了几个年岁相当的丫鬟,便来王夫人房里请示。 当下凤姐儿进得内中,便将籍册与王夫人看,又道:“太太跟前少着两个人。太太或看准了哪个丫头好,就吩咐,下月好发放月钱的。” 若单少了金钏儿,王夫人或许就此作罢,只是如今身边儿只玉钏儿、彩云两个,那彩云时常往赵姨娘院儿去,王夫人便抄起籍册来,逐个问其上的丫鬟情形。 凤姐儿能说会道,将上头几个丫鬟一一说了个分明。那王夫人略略思量,便道:“这丹棘、檀心两个如何?” 凤姐儿一瞧这二人都是出自王夫人陪房,哪里还不知王夫人心意?当下就笑道:“还是太太会选,丹棘十四了,生得周正,素日里谨言慎行,交代了事儿也能办个周全;檀心却是个机灵的,尤其能说会道。也是太太眼光好,提前选了去,不然我还想调拨到我房里呢。” 王夫人笑道:“你身边有平儿,这回就别跟我抢了。这样,你明日便让丹棘、檀心两个来我房里,前两个月比照三等丫鬟份例,若得空,第三个月再升二等丫鬟。” 凤姐儿笑着应下。 王夫人又道:“还有,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 凤姐儿回:“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 王夫人想了半晌,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份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份都从我的份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 凤姐儿心下纳罕不已,转瞬又想了个分明。原先宝玉处有晴雯、媚人,如今这两个都去了,就只剩下袭人一个……啧,这袭人好手段,也不知如何哄了姑妈,只怕老太太还拿袭人当自个儿人呢。 好似生怕凤姐儿狐疑,王夫人叹道:“这些时日袭人忙前忙后,四下周全着,又屡屡规劝宝玉……你哪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只怕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她长长远远的服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 凤姐笑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她在屋里岂不好?” 王夫人摇头道:“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她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凤姐儿笑着应下,待出得正房,顿时暗自冷笑。心道那袭人两头讨好,此番只当得了太太的意,却哪里知道太太这般行事,便是要吊着她。若乖顺听话,留下来也无妨;若是藏了心思,待来日新妇进门前,只怕这袭人便是头一个被处置的! 当下凤姐儿回转自个儿院儿,平儿紧忙过来打扇,凤姐儿便将事儿一一交代了,过后才道:“这两日可算消停了。你想着些,远兄弟过生儿,提醒我送一份厚礼。” 平儿笑着应下,道:“我看远大爷素来敬重奶奶,料想这等惠而不费的小事儿,远大爷断无不应之理。” 凤姐儿笑着颔首,道:“说来我都不知欠了远兄弟几回了,那胶乳工坊的事儿若是成了,得空可得好好宴请远兄弟一通。” …………………………………………………… 大观园。 却说探春苦闷着进了园子,待丫鬟提醒,这才想起陈斯远先前之约,当先紧忙去寻诸姊妹。 谁知二姐姐迎春下晌时也来了月事;邢岫烟寻了黛玉商议续写呢,也无心耍顽;宝姐姐往东北上小院儿去陪薛姨妈了;四妹妹惜春倒是想去,奈何贪凉吃多了西瓜,这会子正闹肚子呢。 探春哭笑不得,兜转一圈儿只得自个儿往清堂茅舍去回陈斯远。 沿甬道一路前行,遥遥便听见清堂茅舍里满是欢声笑语,待走到院儿外,忽而便有个鸡毛毽子飞出来,好巧不巧的砸在探春头上。 “诶唷!”疼倒是不疼,探春却唬了一跳。 内中跑出个小丫鬟芸香来,见了探春紧忙道:“可是砸到三姑娘了?” 探春笑着摆手:“无妨,不过是吓了一跳。” 说话间便有陈斯远、香菱、红玉等迎出来,那陈斯远更是一身短打,上身轻薄褂子,下身裤腿挽至膝盖。 探春只瞧了一眼便红了脸儿,笑道:“远大哥实在太……自在了些。”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天气炎热,说不得便要失了体统了。” 探春便道:“我才回来,兜转了一圈儿,姐姐妹妹们都不得空,我便来回远大哥一句。或是明儿个得了空,咱们再聚?” 陈斯远道:“这却无妨……说来也巧,下晌时刚写了一幅字,正要请三妹妹品评一二。” 探春笑道:“远大哥的字儿已得柳骨五分真味,想是一准儿又有精进。” 陈斯远侧身一邀,道:“这却不好说了,三妹妹看过再说。” “好。”探春爽利应下。 当下众人进得正房里,陈斯远道:“那字儿便在书房桌案上,三妹妹先瞧着,我去换一身衣裳来。” 探春应下,挪步进了书房里,果然便在书案上瞧见了一幅字。凑过去扫量一眼,便见其上写着:天地为炉,世人为炭,明心见性,始得清凉。 探春聪敏,只一眼便瞧出此乃劝解疏导之意。 天地为炉,世人为炭……是啊,如今这荣国府可不就是个大火炉?探春夹在其中烤炙得外焦里嫩,实在不知如何自处了。再看后半句,这明见心性说的简单,又哪里是那般容易的? 探春瞧着那幅字怔怔出神儿,陈斯远换过衣裳行过来,见此情形便摆摆手,将侍书等丫鬟先行打发了出去,随即行至探春身边儿道:“如何?” 探春回神,赶忙赞叹道:“自然是极好的,远大哥果然愈发长进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三妹妹是懂书法的,却不知可懂字里行间的意思?” 探春苦笑摇头:“我如今正糊涂着呢。” 陈斯远便思量道:“人心……隔肚皮,既隔了肚皮,便要以利相合。” 这话分明是点探春呢,别指望与王夫人有什么真情,到底是隔了肚皮的,以后以利相合才是正经。 探春道:“莫非……我还要如往日那般装作什么都不知?” 陈斯远抬眼看看,眼见侍书、红玉等都躲得远远儿的,这才扯了探春落座,低声道:“天大地大,规矩最大。太太既为嫡母,三妹妹只管依着规矩晨昏定省就好;赵姨娘行事出格,三妹妹往后私底下规劝就好。如此,对外全了母女情分,对内无愧于心,坦坦荡荡,岂不快哉?” 探春蹙眉道:“哪里那般容易——” 陈斯远笑道:“莫非三妹妹以为……你这三姑娘,是因着太太才成了三姑娘的不成?” 探春苦恼着摇头,半晌才道:“我如今只羡慕远大哥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儿。” “哈哈——”陈斯远大笑不已,俄尔才道:“三妹妹艳羡的不是男儿身,而是我能对规矩说不。” 探春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 陈斯远又道:“三妹妹为何不想想,我刚来荣国府时是如何行事的?” 探春立马想起来陈斯远刚入府便与薛家闹得不可开交,那会子陈斯远还是白身,竟生生逼得薛家赔罪道恼,还将香菱送了过来。 是了,如今陈斯远位份不同,能为不同,自然有资格对那些陈规陋矩说不;可刚来之时,不也是依着规矩行事? 只要行事周正,不被旁人拿了短处,这家中上下又有谁能奈何得了她探春? 恰此时陈斯远说道:“我心下以为,三妹妹素有英雄气。寻常男子若有此气概,乱世可称雄,盛世可为权臣。想那汉时太祖高皇帝、光武帝、章武帝,年少时境遇与三妹妹相比如何?其后又如何? ” 顿了顿,陈斯远肃容认真道:“家世给你的不过是虚名,心性、能为,方才为三妹妹根本啊。” 迎着陈斯远满是希冀的目光,探春心下激荡,那压抑在心下的豪情,霎时间直冲天灵盖! 探春霍然而起,面上愁绪一扫而光,规规矩矩敛衽一福,待起身才正色道:“小妹受教了!多谢远大哥开解,如今困惑已去,我知来日应该如何行事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孺子可教。” 探春展颜一笑,指着那一幅字儿道:“不知远大哥手书能否赠与我?” 陈斯远笑道:“本就是给三妹妹写的,合该送与三妹妹。” 当下起身卷了那一幅字,交在探春手中。探春如获至宝捧在怀里,又屈身一福,道:“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远大哥先歇着,且看我来日如何行事便是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心下却惴惴不安,暗忖自个儿方才是不是打鸡血打得过了?看探春这副模样……就差提着西瓜刀自宁荣前街一路砍到后街了! (本章完) 第265章 相邀(第一更求月票) 第265章 相邀(第一更求月票) 转眼到得晚点时分,柳五儿才提了食盒回来,便有雪雁寻上门儿来。 红玉自是热络去迎了,与其说了会子话儿,这才引着雪雁进得内中。此时陈斯远正在看书,听得红玉说话儿,这才笑着道:“你怎么来了?” 雪雁一双笑眼瞥了红玉一眼,红玉便道:“我去摆桌。” 说罢扭身就走,雪雁这才凑过来,悄然递了个帕子。 “这是——”陈斯远接了帕子,遥遥便嗅到一股子熟悉的暖香味儿,再看其上竟有娟秀字迹写了小诗一首,心下哪里不知这是黛玉送来的? 那雪雁眼见陈斯远回过神来,这才笑着低声道:“远大爷不知,我们姑娘今儿个回来便打发我寻了这帕子,又思量许久,这才写了诗附上……咯咯,还是远大爷有法子。” 陈斯远笑道:“我哪里来的法子?对你家姑娘,不过据实相告罢了。” 雪雁掩口而笑,显是心下不信。 陈斯远也不与其计较,留她问过黛玉这几日饮食起居,又叫过红玉,赠了雪雁一匣子点心,这才打发红玉将其送走。 这一日再无旁的话儿。 …………………………………………………… 倏忽过得几日,业已临近陈斯远生辰。 却说陈斯远这日清早习练的桩功,回返清堂茅舍才用过早点,便有小丫鬟芸香一脸雀跃而来。 眼看其面上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陈斯远哭笑不得,只得叫了其进书房说话儿。 那芸香立时便巴巴儿道:“大爷不知,一早儿老太太寻了李贵吩咐下,说是往后老爷再寻宝二爷去会客,只管推说不用去。一则这回打得狠了,二则宝二爷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说是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 陈斯远摸着下巴‘啧’了一声儿,那宝玉本就是个混账性子,贾母这般回护,宝玉只怕愈发恣意了。 等了须臾,芸香又道:“还有还有……这几日老爷时常晚归,昨儿个赵姨娘好不容易去梦坡斋堵了老爷,不知怎地又吵嚷起来,赵姨娘四下嚷嚷着老爷让外头的狐媚子勾搭了去。” 哈?陈斯远顿时笑了,起先只当赵姨娘浑说一气,可笑过细细思量起来……这……难保啊! 贾政与王夫人因着贾珠之死,早已没了夫妻情分,是以贾政私底下一直偏着赵姨娘母子,对那宝玉自是百般瞧不上眼。如今虽不知缘故,可瞧着贾政好似与赵姨娘也生分了? 这妻不贤、子不孝、上头还有个糊涂妈……老爷贾政难免心灰意懒,这家中难寻抚慰,说不得便要去外头找? 陈斯远不禁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越琢磨越有道理啊。 当下不禁肃容问道:“老爷这几日都是什么时辰回来的?” 若是旁人只怕一时想不起,可谁叫芸香是包打听?府中大事小情谙熟于胸,于是这会子张口就来:“这却不好说了,有两回戌时过半才回,又有两回是酉时末才回……哦,其中一回还醉醺醺的。” 这府外的事儿,芸香一准儿不知,陈斯远暗自拿定心思,回头儿打发新宅中的小厮暗自跟随,他倒要看看政老爷每日放衙后到底去了何处。 本道小喇叭没了旁的信儿,谁知芸香竟然又道:“还有呢,方才仪门外的余六说,赶着内城门才开,便有琏二爷身边儿的小厮打马而来。慌慌张张进了东跨院,也不知出了何事。” 莫非胶乳行情跌了? 正思量间,外间忽而有苗儿来寻,急切道:“哥儿,大老爷有请,还请哥儿快一些。” 说话间香菱已然将苗儿请进内中,陈斯远便问道:“姐姐,大老爷这般急切,到底是因着何事?” 苗儿摇摇头,蹙眉道:“大老爷在书房发了好一通邪火,连赏瓶都砸了一对。婆子只说瞧见琏二爷身边儿的小厮与大老爷说了什么,大老爷暴怒一下,一脚便将小厮踹飞了。” 气性这么大?看来贾赦没少亏啊。 陈斯远点点头,拾掇齐整便随着苗儿往东跨院而去。进了黑油大门,遥遥便见贾赦正紧锁眉头等在书房门口。 瞥见陈斯远,大老爷贾赦探手一招,道:“远哥儿快来!” 陈斯远快行几步,随着贾赦进了书房里。陈斯远拱手一礼,道:“姨夫,方才胡乱听了一嘴,可是津门出了事儿?” 贾赦拍案破口大骂道:“琏儿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夫临行前怎么嘱咐的?偏他每日家只知天酒地。” 陈斯远道:“这,行情的事儿,琏二哥只怕也预料不到。” 贾赦愕然道:“行情?关行情什么事儿?” 陈斯远也纳罕不已,道:“姨夫此番相召,不是胶乳行情跌了?” “跌什么跌,又涨了些许。” “那——” 贾赦骂道:“这个孽障,我命他好生照看着仓库,谁知前日竟让贼子夜里摸进库里,一把火足足烧了四成的胶乳!” 陈斯远瞠目结舌,看来这锅贾琏想甩也甩不掉了。 大老爷贾赦咒骂一番,半晌才与陈斯远说起正事儿,道:“我叫你来,是想着问你拆借些许胶乳。” 陈斯远顿时叫苦道:“姨夫也知那营生内情,说难听的,外甥不过占了两成股子,真正说了算的可是内府。也不瞒姨夫,如今那胶乳早就将七月里的都发卖了出去,哪里又能挪腾出胶乳拆借给姨夫?” 贾赦顿时沉着脸儿不高兴了。 陈斯远直视其目,全然是一副无能为力之态。 贾赦不由得愁闷道:“这可如何是好……” 陈斯远略略思量,出主意道:“姨夫可知如今做这囤积胶乳营生的,都有谁家?” 贾赦冷哼一声,道:“除去老夫,就剩下吴国丈与忠顺王……嘶!”贾赦倒吸一口凉气,道:“莫非下黑手的是忠顺王?”不待陈斯远说话,贾赦一拍桌案,道:“是了,定是他!我家本就与忠顺王有仇,前一回宝玉又引逗了忠顺王的心头好,这是变着法儿的报复到老夫身上了!” 陈斯远眨眨眼,思量一番……好似也没错? 当下就道:“有道是风浪越大鱼越贵,以外甥之见,只怕另两家如今也撑不住了,又怕骤然抛售行情大跌,这才——” “是了!少了老夫四成库存,这胶乳一时半会可不就跌不下来?好贼子!” 陈斯远赶忙劝说道:“为今之计,少亏为赚,姨夫还是尽快落袋为安才好啊。” 贾赦细细琢磨,可不就是如此?另外两家趁此机会抛售,他若是还攥在手里,岂不全都砸了? 略略思量,贾赦顿时急躁起来。与陈斯远道:“远哥儿说的在理,老夫这就手书……不,老夫这就亲赴津门。”略略一盘算,依着如今行情脱了手,大老爷最起码要亏上三千两银子。 贾赦顿时好一阵肉疼。可如今也顾不得旁的了,他自个儿亏了也就是了,总不能让东宫那位也蚀本吧? 当下打发了陈斯远,大老爷叫了管事儿的,东跨院好一番忙碌,竟只托付邢夫人去知会贾母,不过一刻光景,大老爷便乘车急吼吼赶往津门。 贾赦才走,陈斯远便被邢夫人叫进正房里,纳罕着问道:“到底出了何事?” 陈斯远四下观量一眼,邢夫人便蹙眉摆手,将丫鬟、婆子都撵了下去。待内中只余二人,陈斯远这才笑着摇头道:“那营生遭人眼红,也不知谁做下的,前日夜里一把火,竟将所囤的胶乳烧毁了四成。” “啊?”邢夫人唬得顿时变了脸色,忙问道:“那,那岂不是要亏了?” 陈斯远古怪地扫了其一眼,道:“他亏他的,与你何干?” 邢夫人一怔,顿时笑颜如,道:“是了,原来与我无关。”邢夫人顿时轻松起来,又栽了身子悠悠道:“若是他路上出点事儿才更好呢。” 陈斯远不禁蹙眉教训道:“怎么又提起这个?没了他在明面护着,你以为我能护得住你跟四哥儿?” 邢夫人顿时瘪嘴道:“也不知怎地,我如今瞧了他便厌嫌。” 这出轨的女子,心思可不就都放在情郎身上了。少不得,陈斯远又是一阵温言抚慰。那邢夫人又悠悠道:“咱们何时再往玉皇庙去?” 陈斯远道:“近来先避一避……也不知哪个没起子的走漏了风声,如今玉皇庙每日都有婆子来打理。” 邢夫人虽心下不甘,却也知此事不可强求,于是转而说起后日陈斯远生儿来。 陈斯远便道:“若依着我,不若挪去新宅操办。” 邢夫人顿时颇为意动,陈斯远顿时哭笑不得道:“那么多人,你想什么呢?” 邢夫人顿时嗔恼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早知当日就该随了你一道儿去,如今又哪里有这般多烦扰?罢了罢了,你想怎么办便怎么办,我是不管了。” 说罢气哼哼起身便要走,陈斯远只得起身扯了邢夫人,低声道:“若不然……今儿个夜里你往园子西北角的山洞去一趟。” 邢夫人得了准信儿,顿时心下熨帖了几分,面上却含混道:“再说吧,我须得往老太太处去了。” 二人就此别过,陈斯远先行回了园子里,略略思量,又往新宅而去。谁知这日尤二姐去了宁国府看望尤氏,三姐儿又往百草堂盘账去了,家中只余下晴雯一个。 于是乎陈斯远甫一进得内中,那晴雯便笑着来迎,道:“大爷可算回了,今儿个若不回,只怕夜里三姨娘便要打发人去寻大爷呢。” “为着生儿之事?”陈斯远笑着问道。 晴雯也笑道:“可不是?三姨娘学了数月光景,就等着明儿个给大爷瞧呢。” 陈斯远道:“藏得这般严实,我竟一点风声都没听见……不若你与我说说,到底是什么贺礼?” 晴雯抿嘴歪头道:“我偏不说,到时候大爷自个儿瞧就是了。” 说话间进得正房里,晴雯奉了温凉茶水,陈斯远呷了一口便道:“家中可有得用的小厮?” 晴雯思量道:“外头的蒋五是个机灵的,这几个月一直随着三姨娘办差。” 陈斯远点点头,吩咐道:“你去将他唤来。” 晴雯应了声儿,扭身出来吩咐了婆子,须臾那婆子便将个十七八的小厮引了进来。 蒋五入内作揖道:“老爷万安!” 陈斯远叫其上前,低声吩咐道:“你可曾识得荣国府政老爷?” 蒋五道:“回老爷,小的随春熙姑娘往宁荣街办差,遥遥瞧见过两回。” “那就好,你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陈斯远交代过,仔细瞧着蒋五,便见蒋五面上不动声色,听了吩咐紧忙应道:“老爷放心,小的晌午便去工部衙门守着。” “去吧,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赏赐。” 蒋五作揖应下,随即扭身而去。 那晴雯在一旁听得纳罕不已,凑过来道:“好生生的,盯着政老爷作甚?” 陈斯远扯了晴雯在一旁落座,说道:“你是不知这几日情形啊。” 当下将宝玉所作所为,荣国府种种变化说了一通,直听得晴雯心有戚戚焉。 金钏儿险些死了,宝玉又跑了……非但如此,还因着私藏会真记,导致媚人也被撵了出去。 晴雯不禁蹙眉叹息道:“如今我反倒要谢过赖大娘了……若不是她,只怕这回说不得被撵走的就是我。” 陈斯远心生怜惜,便搂了晴雯道:“都过去了,你又何必再多想?” 晴雯展颜一笑摇了摇头。她可是在荣国府待了好些年头,如今物是人非,又岂会不多想? 忽而听见外间曲嬷嬷拦鸾儿的声音,晴雯紧忙挣脱身来,又忽而恍然道:“是了,昨儿得的信儿,甄大娘大抵五月下能到京师。过会子大爷若是回去,想着将信带给香菱姐姐。” 陈斯远正要应下,余光便扫见打门口跑进来个圆滚滚的身形。扭头一瞧,才发现来的是鸾儿。 陈斯远不禁愕然道:“鸾儿怎么又胖了?” 晴雯顿时蹙眉苦恼道:“她专挑肥肉吃,可不就胖了?说了几回也不听,再胖下去可怎生是好?” 那曲嬷嬷追上来拢着鸾儿笑道:“能吃是福,老爷瞧,鸾儿如今一脸福相,像不像是年画上的女娃娃?” 陈斯远顿时哈哈大笑,道:“好好好,等过年时也不用买年画了,径直将鸾儿挂门上就是了。” 鸾儿顿时大惊失色,扭头边跑边叫嚷道:“坏人,老爷是坏人!” 唬得曲嬷嬷赶忙去捂鸾儿的嘴,道:“可不敢乱说,仔细你姐姐掐你。” 说话间一径远去了。 晴雯咬着银牙,见陈斯远笑得愈发开心,便嗔怪道:“都是你……若不是被鸾儿瞧了去,又岂会……” 陈斯远挠挠头,尴尬道:“下回注意……你放心,小孩子过几日也就忘了。” 晴雯又道:“便是不为旁的,大爷总要顾惜自个儿的身子骨。这家中上上下下都指着大爷过活呢。” 陈斯远嬉皮笑脸应下,正待去扯了晴雯,外间忽而有婆子道:“三姨娘回来了!” 晴雯赶忙闪身一旁,旋即便见一道火红身形翩翩入内,随即好似乳燕投林一般扑在陈斯远怀里:“哥哥……” 陈斯远只觉香风拂面,面上霎时间噙了笑,探手抚了三姐儿腰肢,随即嗔道:“又去窦寡妇处了?妹妹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 尤三姐就笑道:“就这一回,往后再不用去了。”顿了顿,眼见陈斯远眸中满是探寻,她便道:“左右没两日哥哥便知道了,这会子又何必再问?” “好,那我就不问。” 晴雯抿嘴笑着,悄然退了出去。内中只余二人,待说过一会子体己话儿,陈斯远便道:“今儿个来,正要与妹妹商议后日怎么个章程。” 尤三姐就道:“要我说,哥哥也不用问我,你想怎么操办,便怎么操办。” 尤三姐心下想的分明,与其来日卑躬屈膝的在新奶奶跟前儿立规矩,莫不如在外头逍遥自在呢。倒是尤二姐另有心思,这些时日时常便打发丫鬟夏竹去扫听荣国府中情形。 那林姑娘早定下兼祧,这未来新奶奶是谁,尤二姐也扫听了个大略。 陈斯远便道:“总在园子里庆生,难免有些不自在,不若今年便在新宅中操办?” 尤三姐笑着应下,道:“刚好前一阵百草堂方才分润了出息,也不用多,料想有个二三百的银钱,便能办得体面了。” 陈斯远颔首应下,说道:“那我过会子先回荣国府一趟,总要与姨妈等说一声儿。” 二人略略亲昵,又一道儿用了午饭,及至下晌时陈斯远方才回转大观园。 这往新宅去庆生,陈斯远与宝姐姐、邢岫烟倒好说,余下黛玉、三春、湘云,总要老太太点了头才好行事。 陈斯远便先去寻了邢夫人说道一番,其后又去寻了凤姐儿。 凤姐儿是个爽利性子,当下便应承道:“不过是帮着说几句话,这有什么的?说来我这阵子忙前忙后的不得清闲,上回打平安醮本道清闲一回好好看看戏,谁知又是……这回去远兄弟新宅可是好,到时候可得由着我多点几出戏码。” 陈斯远笑着应下,又道:“巧姐如今也不小了,二嫂子不若也带上。” “那敢情好,省得大姐儿见天缠磨人。” 此事就此敲定,陈斯远告辞而去,自是回清堂茅舍等回信儿。凤姐儿略略思量,便寻了平儿来吩咐道:“你往各处走走,问问姑娘们的心意,等你回了信儿我才好跟老太太提起。” 平儿应下,不一刻进得大观园里,先去了潇湘馆,其后缀锦楼、秋爽斋、暖香坞、蘅芜苑,连李纨的稻香村都走了一遭。 黛玉与陈斯远姻缘早定,宝姐姐如今还要略略遮掩,因是这二人都只道随着大伙儿,若都去,她们便也去;湘云、探春、惜春三个小的都在一处,闻言自是雀跃不已,小惜春更是与湘云叽叽呱呱,说个没完没了; 邢岫烟倒是不曾遮掩,一口便应承了下来;那二姑娘略略思量,只得摇头推拒——再如何说也是待字闺中,前一阵有流言四起,她哪里好随着大伙往陈家新宅去? 让平儿纳罕的,那李纨竟也说要领着兰哥儿一道儿去道贺。 平儿回转凤姐儿院儿,将各金钗回话儿一一说了个清楚,又纳罕道:“大奶奶也不知是什么心思?” 凤姐儿笑道:“前一回大嫂子的兄长来了,家中也无人接待,可都是远兄弟答对的。其后又进了燕平王府为幕友,你道是托了谁的关系?大嫂子差着远兄弟人情呢,可不就要去道贺一番?” 平儿笑道:“原来如此,还是奶奶思虑的周全。” 凤姐儿笑着哼哼两声,略略小憩,待晚饭时便往荣庆堂而来。 一径到得荣庆堂里,凤姐儿抬眼便见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俱在,这会子正说起津门之事。 老太太沉着脸儿道:“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就出了事端?” 邢夫人瞥了凤姐儿一眼,笑着道:“这外间的事儿我又哪里清楚?便是问了大老爷,他也是不说的。不过那津门营生都是琏儿打理,许是这回倏忽了?” 凤姐儿心下暗自气恼,那王夫人就道:“老太太也知,素日里琏儿虽办老了事儿,可不过是掌个总,这下头的差事还不是那些管事儿的去料理?我以为,定是那管事儿的吃酒误了事儿,不然好端端的库房又岂能走了水?” 贾母颔首道:“正是这个道理……要我说,再是厚待下头人,也总要将差事办妥当了,哪里有自个儿吃酒坏了差事的道理?” 几个女人唏嘘一番,因贾赦不曾具体说过情形,不一刻便说起旁的事儿来。 邢夫人说过两句,顺势便道:“老太太,说来眼巴前正有一桩事……后日便是远哥儿生儿,这孩子不想劳烦府里,闹着也要去新宅宴请大伙一遭。” 贾母平淡笑道:“这倒是好……宝玉那猴儿如今不能走动,若家里办得热闹了,说不得便待不住了。” 邢夫人为之一噎,心下鄙夷了宝玉一番,又笑道:“既是宴请,总要请了客人。远哥儿说了,这回也不是什么整生儿,只请了亲近的兄弟、姊妹就好。” 贾母应了一声儿,面上不动声色。她心下自是厌嫌陈斯远,一则抢走了黛玉,二则出谋划策帮着大房、二房合起伙来对付自个儿,这两桩事迭在一处,贾母恨不得即刻便将陈斯远撵了出去。 可老太太人老成精,情知陈斯远今时不同往日,说不得来日声势还要远胜贾家呢。既如此,莫不如糊涂一回,好歹留上一份香火情……万一来日便要用到人家呢? 凤姐儿心下虽不待见邢夫人,可念及陈斯远,还是笑着说道:“老太太不知,下晌那会子远兄弟也与我说了。上回打平安醮迎来送往的,我可没得消停,这回总要好生看一回戏。这别人去不去的我管不着,我自个儿领了大姐儿总要去的。” 贾母顿时笑道:“你去了,这家里岂不是要乱成一团?” “一日半日的又能耽搁什么?”凤姐儿笑着道:“先前我还打发平儿去问过了一遭,除了二姑娘,连大嫂子都说要去凑热闹呢。” 贾母心下暗叹陈斯远好人缘,想着家中探春、惜春还小,又有李纨、凤姐儿跟着,便笑着颔首道:“既如此,那就都去。只有一样,凤哥儿须得看顾周全了。” 凤姐儿顿时嗔道:“我正要歇一歇,偏老太太又派了差遣!” 薛姨妈笑道:“所谓能者多劳,家中媳妇就你镇得住,可不就要多劳动你?” 一说一笑,这事儿便算是定了下来。 待打荣庆堂出来,凤姐儿略略思量,干脆挪步往清堂茅舍而来。 到得院儿门前,红玉、五儿两个正在树荫下纳凉,瞥见凤姐儿,红玉紧忙起身来迎。 凤姐儿见了红玉便觉亲切,不禁扯了其的手儿嗔怪道:“早知你是个周全的,我就该讨了你来身边儿,如今也不至于自个儿忙得脚打后脑勺。” 红玉笑道:“二奶奶又来打趣我……谁不知平儿姐姐最是周全?” 凤姐儿笑道:“她呀,未免有些太过周全了。”顿了顿,道:“远哥儿可在?” “大爷这会子正读书呢,二奶奶快请进。”红玉将凤姐儿让进来,遥遥嚷道:“大爷,二奶奶来了!” 话音落下,便见书房窗后站起个身形来,那陈斯远撂下书卷朝着凤姐儿拱拱手,紧忙快步来迎。 二人于堂中相会,陈斯远与其厮见一番,待落了座,那凤姐儿就道:“老太太点头了,除了二姑娘,探丫头、四丫头、云丫头、宝丫头、林丫头都去,哦,大嫂子也说领了兰哥儿去凑热闹呢。” “那感情好。”陈斯远笑着应了声儿,旋即道:“料想老太太此番也是瞧着二嫂子的颜面。” 凤姐儿一甩帕子,笑道:“远兄弟快别笑话我,我哪儿来的颜面?也是大太太先提的,我不过在一旁敲了敲边鼓。” 略略说过几句闲话,凤姐儿抬眼瞧了陈斯远一眼,沉吟着说道:“远兄弟……我也不瞒你,这回我也是有事相求。” “哦?二嫂子何必客套,若能帮衬,我一定援手。” “能,远兄弟定能帮衬到。”凤姐儿便思量着说将起来。 陈斯远一听,凤姐儿此番还是为着工坊事宜。这些时日凤姐儿也没闲着,打发来旺四下走访,倒是拿定了心思,往后那工坊只造胶乳鞋底儿。一则比布底厚实耐磨,二则踩着有回弹,行走起来也不累。 这办个胶乳工坊,约莫有个一二千的银子也就够数了,只是凤姐儿从未办过工坊,这会子两眼一抹黑,自是惦记着陈斯远这个始作俑者。若有陈斯远参与其中,再如何也不会蚀了本。 陈斯远心下思量,如今胶乳营生如火如荼,各处工坊好似雨后春笋,又闹出囤积居奇的戏码来……他那为了造样品而开办的工坊留着也没了用处。除去跑了的那一户匠人,余下几家倒是安分,这些时日贾芸看顾着,也都学了不少工艺。 左右留之无用,不若送给凤姐儿做人情。 于是陈斯远道:“二嫂子这般说也在理……这样,我那工坊还有一些死契仆役,也学了些能为,不若尽数转到二嫂子名下?再有,城外那工坊我也不打算留了,二嫂子既有求,我看……” “且慢!”凤姐儿哭笑不得道:“我寻思着来寻远兄弟合伙,不想远兄弟却要将那工坊转给我。罢了罢了,我干脆实话实说,这营生若无远兄弟参与……我这心下实在不托底啊。”顿了顿,又道:“也不用远兄弟时常去,只消遇见胶乳营生上的事儿,远兄弟能提点一二就好。” 陈斯远怔了下,旋即笑道:“也好,那就依着二嫂子,咱们合起伙来操办。” 凤姐儿大喜,紧忙起身端了茶盏,以茶代酒敬了陈斯远一杯。至于两家如何分润股子,须得等到陈斯远生儿过后,凤姐儿实地看过工坊再说。 此事敲定,凤姐儿正要告辞而去,谁知外间忽而有婆子来寻,遥遥便道:“二奶奶可在?可了不得了,三姑娘领了丫鬟、婆子,将老叶妈给打了!” “啊?”凤姐儿纳罕不已。 陈斯远先是一惊,旋即暗忖,探春这丫头是想开了? “远兄弟——” 不待凤姐儿说完,陈斯远便道:“三妹妹素来行事讲理,能惹了三妹妹动手打人,料想那老叶妈定是做了错事。” 红玉也在一旁道:“老叶妈便是茗烟的娘,这两日因着茗烟被撵,往四下很是说了些怪话。” 原来是茗烟的娘,那就错不了啦。那茗烟被撵,说到底也是因着赵姨娘母子。老叶妈恨屋及乌,不开眼的招惹了探春,这才惹祸上身? 陈斯远有些放心不下,又道:“不如我与二嫂子一道儿去瞧瞧吧。” “好。” (本章完) 第269章 一团乱麻 第269章 一团乱麻 邢夫人乐滋滋起身,与陈斯远道:“我须得去老太太处瞧瞧去,你先好生读书吧,旁的等他回来了咱们再计较。” 这个他说的自然是大老爷。陈斯远心下无语,叮嘱道:“姨妈瞧热闹就是了,可别胡乱掺和。” 邢夫人笑吟吟白了其一眼,道:“还用你说?我心下有数。” 陈斯远心下腹诽:你心下何时有过数了?若不是自个儿帮衬着,只怕你如今还被贾母、王夫人外加凤姐儿合起伙来欺负呢。 当下起身送走了邢夫人,陈斯远回身进了书房里,抄起书本就犯了思量。那傅试已然让妹妹攀上了贾政,何苦这般急切? 贾政如今不过是从五品的员外郎,最多就能纳两个妾,有周姨娘、赵姨娘两个在,傅秋芳就算进了门儿也没名分。若耐心等上一些时候,随着贾政南下为学政,回来再抱了个孩儿,到那时贾母冲着孩儿也不好反驳,王夫人就算怄死了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此时就闹这么一出,贾家自是丢了脸面,只怕贾政心下也会警醒……傅家此举,殊为不智啊。 想罢了,陈斯远暗自摇头,此事与他无关,自然无需理会。抄起书册来方才沉下心,谁知红玉便面色古怪而来,道:“大爷,赵姨娘领着环三爷来了。” “嗯?”陈斯远纳罕不已。这好端端的,赵姨娘来找他做什么?莫非又想发财了? 这情面上的事儿,陈斯远从不会短了,当下起身迎到门口,便见那赵姨娘扯着贾环满面堆笑而来。 “可是打搅远哥儿读书了?” 陈斯远拱手道:“不妨事,姨娘快请进。” 赵姨娘应着,扭头一巴掌扇在臊眉耷眼的贾环后脑勺上,叱道:“见了人不知见礼?” 贾环不情不愿的拱手道:“见过远大哥。” 陈斯远笑道:“环哥儿好似长高了一寸?” 赵姨娘一边往里走,一边厢说道:“可不是?去年才做的衣裳,今年竟短了一截,比较起来,只怕比去年长了两寸有余呢。” 陈斯远笑道:“都说儿肖母,我看环哥儿与姨娘有七分挂相,来日定是好样貌,说不得多少姑娘哭着喊着要嫁进家门呢。” 赵姨娘顿时熨帖不已,笑着一甩手中的帕子:“瞧瞧,还是远哥儿会说话。不过如今说还早,且过几年再看吧。” 当下分宾主落座,红玉上了茶点,那赵姨娘虚情假意地问过陈斯远几句日常起居,这才送过来个小包袱。 “姨娘这是?” 赵姨娘蹙眉道:“瞎!本是探丫头给环哥儿做的鞋子,谁知拿错了鞋样子,环哥儿哪里穿得了?我思来想去,好似府中只有远哥儿能穿,这不就赶忙送了来?远哥儿快试试看可还合脚。” “啊?”陈斯远哭笑不得,实在不知如何接茬了。这鞋样子拿错了,有错这么离谱的吗?贾环才多大脚,陈斯远又是多大脚?三姑娘探春就算再眼瞎也不至于错这么离谱吧? 当下心思一动,隐隐猜到了赵姨娘的心思,陈斯远也不戳破。接了包袱铺展开,扫量一眼便赞道:“好女红。” 赵姨娘就笑着道:“别看探丫头性子爽利,这女红做起来却最是细致,你瞧瞧这针脚,便是寻常针线上人也比不上呢。远哥儿不试试?” “这……我比量比量。”陈斯远抬脚用鞋底比对了下,笑着颔首道:“别说,还正好合适,如此,我却是占了三妹妹便宜了。” 赵姨娘笑颜如道:“都不算外人,又何必计较的太分明?”顿了顿,赶忙道:“不过……这说来我倒是有一事要求远哥儿呢。” 陈斯远暗道戏肉来了,笑着道:“姨娘尽管说就是了,若能办到,我定尽力而为。” 赵姨娘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儿,远哥儿也知家中那私学是个什么情形,环儿每日家去那私学胡混,也看也没学了本事来。我听说……远哥儿给兰哥儿在外头寻了个妥帖的先生?常言道,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你看能不能也让环儿跟着去学学?” 陈斯远心下暗忖,环老三还有那心思呢?快别闹了吧。若他去了,说不得会带坏了贾兰。 略略思量,陈斯远为难道:“按说此事容易,我自是没旁的话。只是环哥儿出府读书,此事是不是要老爷、太太点了头才好?这样,若老爷、太太都同意了,我明日便送环哥儿去我那新宅读书去。” “这……”赵姨娘为之一噎,道:“那兰哥儿呢?” 陈斯远道:“姨娘有所不知,原本我要去寻了老爷提及此事,奈何老爷这些时日早出晚归的……咳咳,是以大嫂子见状,自个儿私底下寻了老太太做主,老太太点了头,我这才接了兰哥儿去新宅。” 赵姨娘顿时面上讪讪,知子莫若母,贾环是个什么德行,她哪里不知?千言万语归结成一句:不是读书的料儿!王夫人暂且不提,只怕贾政那一关都过不去。 且赵姨娘心下也从未想过让贾环好生读书……守着国公府的金山银海,点灯熬油苦哈哈的去读书?那不是舍本逐末吗? 赵姨娘便道:“老爷自是赞同的,只怕太太那一关过不去。远哥儿也知,太太守着那宝贝疙瘩,生怕我的环儿越过了他去,自是四下提防。” 陈斯远道:“其实姨娘也不必舍近求远……莫忘了绮霰斋就有一位先生,如今宝兄弟用不着,环哥儿何不先去听几日功课?”顿了顿,见赵姨娘面上纠结,陈斯远立马压低声音道:“老爷本就偏着环哥儿,若见得环哥儿读书上进,说不定会愈发心喜啊。” 赵姨娘怔了怔,眼珠一转,俄尔拍了大腿道:“着啊!我怎么没想到?还是远哥儿鬼……额,好主意多!”咯咯笑了几声儿,扭头恶行恶相看向贾环道:“可听见了?下晌我便求了老爷,明儿个起你便去绮霰斋读书。你给我仔细着,但凡敢懈怠,莫说是老爷,便是我也饶不了你!” “啊?”贾环顿时欲哭无泪。心下暗忖,不是说好了送鞋子撮合三姐姐与远大哥吗?怎么临了又把他给拐进去了?他招谁惹谁了? 陈斯远意味深长道:“老爷性子方正,也不用环哥儿三五日便读出成果来,只消态度端正,料想定会欣喜不已。” “是极,是极!”赵姨娘可是深有体会。她这些年为何得宠?不就是全心全意待贾政吗?是以甭管犯了什么错处,贾政责备一番,转头总会为其开脱。也是这回闹的事儿太大,老爷心灰意懒,这才为外头的狐媚子钻了空子。 那外头的狐媚子又岂是好相与的?瞧吧,这不就打上门儿来了?赵姨娘暗忖,说不得经此一遭老爷就会回心转意呢。若贾环读书上进得了老爷的青眼,这爱屋及乌的,自个儿先前的错处不就揭过去了? 赵姨娘心下雀跃不已,心道果然来寻远哥儿便有好处,看来来日须得常来往。此番就算老爷转了心思,探丫头的事儿也不能忘了。自个儿若有远哥儿这样的女婿撑腰,便是太太也不敢动自个儿分毫了吧? 拿定心思,赵姨娘便起身道:“远哥儿的主意极好,我回去思量思量,下晌就寻了老爷说道。” 陈斯远笑着起身相送,那赵姨娘又嘱咐道:“那鞋子你尽管穿,若是坏了,我让探丫头再给你做一双。” 陈斯远哈哈一笑也不接茬,当下将赵姨娘母子送出了院儿。 待回转身形,红玉便忍不住道:“大爷,这赵姨娘……莫非是想将三姑娘推过来?” 陈斯远心知肚明,嘴上却不好说,于是只道:“谁知她是什么心思?答对过去就是了。” 红玉掩口笑道:“我看也是……三姑娘是要脸面的,这事儿啊,一准儿不知道。待回头儿知道了,还不知臊成什么样儿呢。” 话音才落下,就听外头道:“远大爷可在家?” 红玉扭身搭眼瞧过去,赶忙应了一声儿,旋即扭头与陈斯远道:“真真儿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三姑娘来了!” 因着此时业已熟稔了,陈斯远便只迎到门口,遥遥便见三姑娘探春羞恼而来,一双眸子泛红,显是方才哭过了一场。 “远大哥。” 小姑娘委屈巴巴的,陈斯远便笑着道:“这是谁欺负了三妹妹?且说出来,我给三妹妹报仇去。” 侍书在一旁叹息道:“这府中还有谁能气着我们姑娘?罢了,这事儿远大爷可不好管。” 陈斯远哈哈一笑,引着探春入内,说道:“姨娘才走,三妹妹是因着这鞋子?” 探春赶忙道:“那鞋子本是我给老爷做的……偏她说老爷脚宽了些许,便拿了大一些的鞋样子。我点灯熬油的做完,谁知……谁知……这要让宝姐姐知道了,还不知怎么瞧我呢!” 陈斯远道:“既如此,那这双鞋三妹妹拿回去就是了。” 探春咬着下唇道:“既然送来了,又岂能拿回去?我,我只是想跟远大哥说道说道,免得你当我与姨娘一个心思。” 陈斯远忽而玩味道:“那三妹妹是什么心思?” “我——”探春张口欲言,却见陈斯远面上满是戏谑,顿时嗔恼道:“——好生与远大哥说话,偏要来打趣我!” “哈哈,这才寻常啊。若我一板一眼的与三妹妹说话儿,岂不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探春一琢磨也是,缓缓舒了口气,心下没先前那般羞恼了,却不知为何又有些怅然若失。 哪个少女不怀春?正是豆蔻年华,渐渐知了人事儿,哪个姑娘不曾在梦里幻想过意中人? 探春爽利不输男儿,自是赞赏那等拿得起、放得下的伟丈夫,陈斯远身量高挑、相貌堂堂,文采惊艳,又极擅谋略,这等男子打着灯笼都难寻,探春又怎会没念想? 奈何碍于年纪,等她有念想时,陈斯远早就名有主了。探春自知无望,干脆便将心思藏在心底。 二人说过半晌闲话,探春很是请示了一番处世的道理,心觉大有裨益,眼看时辰不早这才告辞而去。 出得清堂茅舍,那侍书熟知自家姑娘的性儿,眼见其闷头不语,她便也闷头不语;那翠墨却是个活泼的,忽而便说了句‘可惜了’。 探春一怔,顿时着恼着扭头看向翠墨,谁知翠墨一指水中的仙鹤,道:“那仙鹤方才衔了好大一条鱼儿,奈何那鱼儿挣脱了去。” 探春细细观量,果然见水面上涟漪点点,水下隐隐有一条硕大锦鲤飞速逃去。 探春心下怅然,也复述了一嘴:“是啊,可惜了。” 侍书最知探春心思,眼见那仙鹤茫然四顾,也跟着叹息了一声儿。 …………………………………………………… “我那侄女儿好端端的清白女儿家,就这般不明不白的跟了贵府老爷去!说来我那侄儿还是贵府老爷的门生!老太太且说说,天下间岂有这般道理?” 荣庆堂里,一妇人唾沫纷飞,上到贾母,下到王夫人、薛姨妈、邢夫人、凤姐儿,一个个都不知如何应对。 这事儿怎么说都怪贾政,人家傅家长辈说的在理啊。 那邢夫人暗自憋笑,忍不住与贾母说道:“老太太,我看人家说的在理,要不……就把傅姑娘接进家门来?这放在外头,总不是个法子。” 王夫人怨毒地瞥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邢夫人一眼,道:“大嫂说的轻巧,傅姑娘若是进了门,你让周姨娘、赵姨娘如何自处?” 邢夫人来劲儿了,道:“这事儿也容易,左右那周姨娘无所出,又上了年岁,我看干脆送去庙里供养就是了。” 贾母听不下去了,呵斥道:“少胡吣!” 若果然送了周姨娘去庙里,那贾家的脸面还往哪儿搁? 就听下头的傅姑姑又道:“都说老太太是个慈悲人,太太又是吃斋念佛的,出了这档子事儿,左邻右舍不知如何数落我那侄女儿呢。也是贵府老爷信誓旦旦说不日便接了我那傻侄女进门,她这才不曾自戕了去。 谁知今天拖明天,明日拖后日,逼得我实在没了法子,只得登门来讨个说法儿。老太太,还请看在两家是故交的份儿上,救一救我那可怜的侄女儿吧。” 说话间女人起身便要下跪。 唬得贾母慌忙道:“快扶起来!” 王夫人气得胸口起伏不已,偏生老太太面前她又不好说什么。那傅秋芳说来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子,这般急吼吼给贾政做小,存的什么心思当她不知? 再有眼前的傅家姑姑,只怕此番威逼之外,还存着怄自个儿的心思! 可即便心下知道对方是什么心思,王夫人也禁不住气恼。她堂堂正室夫人,女儿如今是娘娘,竟被这等没起子的人家欺负到了头上,偏偏还发作不得!这上哪儿说理去? 越想越气,眼见鸳鸯、琥珀强行搀扶了那妇人起来,那妇人又冷冷乜斜了自个儿一眼,王夫人顿时气血上涌,霎时间眼前天旋地转,身形摇晃一番便要往一旁栽倒。 亏得玉钏儿就在身边儿,赶忙惊呼一声上前搀扶,叫嚷道:“太太背过气过去了!” 薛姨妈、凤姐儿等赶忙上前来观量,又有同喜、同贵打了扇,平儿不用吩咐便去前头寻太医去了。 贾母气得手中龙头拐杖连连拄地,蹙眉道:“造孽啊!”顿了顿,赶忙吩咐道:“快别围着了,先将太太抬去前头诊治。” 凤姐儿这回有了经验,打发丫鬟寻了春凳,又叫了粗使婆子来将王夫人抬去了前头小厅。 荣庆堂中走了大半,独留下贾母应对那傅姑姑。 贾母面上转冷,她心下自是巴不得有人落了王夫人的威风呢,可却不容连同贾家的名声也一并带上。 眼前这傅姑姑存的心思,人老成精的贾母又如何不知?当下就道:“府中情形你也瞧见了,老爷两妾俱在,你那侄女儿若不要名份,明儿个我便打发人接进府来;若暂且不想进府,一应份例府中也打发人送过去。如何选,你们自个儿拿主意吧。” 那傅姑姑闷头不言语,只顾着假哭。 贾母又道:“想来你总要与傅姑娘计较过再拿主意,如此,我就不留你了。只有一样,来日但凡拿定了心思,好生上门来告就是了,不必弄得兴师动众的。落了贾家的名头,又与你那侄女儿有何好处?鸳鸯,替我送送!” 鸳鸯绷着脸儿过去道:“这位奶奶,请吧。” 那傅姑姑张口语言,对上贾母那阴冷的眼神儿,顿时讷讷不敢言,只得随着鸳鸯出了荣庆堂。 过得半晌,前头又有丫鬟来回话,说是王太医仔细瞧过,太太只是一时气急攻心。王太医开过两副药,如今众人送了王夫人回房歇息去了。 贾母苦闷着点点头,心下即便偏着小儿子,这会子也将贾政骂了个狗血淋头。贾史王薛四大家互为一体,实则总要分出个谁先谁后来。 早前几十年自不用多说,都是贾家为主导。自打贾家将京营节度使转给王家,这王子腾声势渐起,如今已成了四大家执牛耳者。 王夫人有其兄长撑腰,贾政便是养了外宅也要寻个妥帖不闹事儿的,如此大家脸面上都好过。像这般闹上门来威逼,分明是存心要怄死王夫人,那背后的王子腾岂肯善罢甘休? 大儿子贾赦是个没起子的,小儿子贾政瞧着方正,却又是个处事不周的。再往下,贾琏是公子哥儿习性,宝玉更是个调皮纨绔。数来数去,自老国公后,贾家后续两代竟后继无人。 贾母不由得心下发苦,如今只能指望着宫里的大姑娘争气了。如若不然,只怕她撒手人寰后贾家便要彻底败落啊。 这日到得未初时分,贾政匆匆回府,入得荣庆堂里当即跪伏在地,愁苦着一张脸请罪,道:“儿子不孝,惊扰了母亲荣养,实在是罪该万死。” 贾母本要叱责一番,可瞧着贾政愁苦的模样,这到嘴边的话儿到底没说出口,临了只叹息一声,道:“罢了,你们夫妻的事儿我如今也管不得,你先安抚了太太再说……还有,外头那傅姑娘是个祸秧子,决不能接进家门!” 贾母说得决绝,贾政抬手张张嘴,到底唯唯应下。贾母推说疲乏,贾政便告退而去,踯躅着缓步往王夫人院儿寻去。 那贾政与王夫人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老爷贾政在正房里待了一盏茶光景便匆匆去了前头梦坡斋。其后又有赵姨娘追了去,谁知也是一盏茶光景,便讪讪而出,显是被老爷贾政赶了出来。 这赵姨娘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大老爷贾赦打外面儿回来。 邢夫人头晌瞧了一处乐子,自是巴不得与大老爷说道一番。 大老爷原本面沉如水,听罢了顿时挑了挑眉头,道:“荒唐,二弟真真儿是愈发不堪了!这叫什么?这叫宠妾灭妻啊!不行,我须得寻母亲说道说道去!” 当下起身便走,少一时到了荣庆堂。 便有大丫鬟鸳鸯拦了去路,与贾赦道:“大老爷不知,头晌闹过一起子,老太太心力交瘁,方才起来用过晚点,这会子又歇下了。若没要紧事儿,大老爷不若明儿个再来?” 贾赦哪里肯等?只蹙眉道:“母亲果然歇下了?” 他情知贾母不待见他,说不得早就防着他找上门来呢。 那鸳鸯就笑道:“这还有假的?大老爷若不信,只管去梢间窗口观量一眼。” 这是完全不给他大老爷上眼药的机会啊!孝道大过天,鸳鸯都这么说了,贾赦如何好真去观量。只恼恨着瞥了鸳鸯一眼,旋即顿足扭身而去。 待出了荣庆堂,贾赦心有不甘,思量一番又去了梦坡斋。 入内眼见贾政形容憔悴,顿时痛心疾首道:“二弟,你糊涂啊!” 贾政性子方正,说不出揶揄的话儿来,只得闷头听着贾赦数落。心下郁郁不已……曾几何时,这些话都是贾政说给贾赦的,如今怎么反过来了? 待好半晌,那贾赦尽了兴,方才算逃过一劫。 ……………………………………………………………… 那兄弟二人暂且不提,却说清堂茅舍里。 那外间波澜乍起,自有小喇叭芸香通风报信。耳报神半个时辰一个来回,将外间种种尽数说与了陈斯远。 一会子太太气晕了,一会子老爷去荣庆堂请罪,一会子赵姨娘被赶出梦坡斋,一会子又是贾赦教弟。 非但是芸香,这府中的丫鬟婆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就没有不嚼老婆舌的。 随即又分作两派,一派笃定傅秋芳进不了门儿,一派押宝傅秋芳说不得就是来日的主母。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陈斯远一听一乐,也不理会,只闷头读书。待过了晚饭,正待往园中游逛,便有平儿匆匆而来。 彼此厮见过,平儿就叹道:“奶奶打发我来与远大爷说一声儿,明儿个怕是不能去瞧那工坊了。” 因着什么,陈斯远自是知晓,当下便笑道:“无妨,可着二嫂子就好,二嫂子何时有空,咱们咱去瞧也是一样。” 平儿颔首应下,说过几句紧忙匆匆而去。 陈斯远读书一日,这会子双目酸涩疲乏,于是略略小憩一番,便往园中游逛而来。 才路过沁芳闸桥,遥遥便见晓翠堂左近空地上枝招展、衣袂翩翩,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仔细端详,却是探春、惜春两个带着一群丫鬟在踢毽子。 忽而剪子高高飞过头顶,探春干脆纵身一跃,用手中的团扇将毽子打了回去。 此举自是惹得惜春好一番打趣,叽叽呱呱热闹不已。 陈斯远瞧得莞尔,随即心下一动。这胶乳是现成的,那羽毛球是不是就能做出来了?仔细思量,好似没什么难的,往后倒是可以借此与宝姐姐、林妹妹耍顽一番。 陈斯远拿定心思,眼见实在热闹,便禁不住过去凑趣。惜春遥遥瞥见陈斯远,忽而做了个鬼脸儿,又朝着没瞧见的探春使了个眼色,陈斯远顿时心领神会。 他缓步上前,待到得探春身后正要吓她一跳,谁知此时毽子飞来,探春招呼一声儿身子前倾,右脚竟倒卷而来。 唬得陈斯远慌忙叉手一挡,探春一脚踢在其双手上,顿时诶唷一声儿身子摇晃,陈斯远反应快,探手便将探春扯了起来。 探春眨眨眼,这才瞧见来的是陈斯远,赶忙嗔道:“远大哥来了也不说一声儿……方才可是踢着了?” 陈斯远讪笑道:“本想吓唬你的,谁知险些被你踢了。” 探春眼睛小瞄,顿时俏脸儿一红,扭头便瞪了惜春一眼:“定是四妹妹作怪!” 说话间慌忙挣脱陈斯远的手,张牙舞爪扑向惜春。 惜春咯咯咯笑着绕着一众丫鬟转圈子,奈何人小腿短,到底被探春拿了去,好一番磋磨方才放过。 恰此时陈斯远余光瞥见一抹嫽俏身形,抬眼便见宝姐姐正打潇湘馆出来。陈斯远面上一笑,与探春、惜春两个说过一声儿,便过了翠烟桥来寻宝姐姐。 那宝姐姐面色古怪,审视地扫量探春一眼,待陈斯远到了近前方才面色如常,笑道:“你今儿个一直在读书?” 一旁莺儿道:“姑娘本要去寻远大爷的,听香菱姐姐说远大爷在用功,这才熄了念头。” 陈斯远笑道:“是啊,读书读得昏头涨脑,这会子出来走动走动。” 宝姐姐应了一声儿,团扇遥遥往西边一指,道:“大嫂子种的菜如今都挂了果呢,不若咱们往那边厢走走?” “好。” 王夫人气得背过气去,宝姐姐自是去瞧了一番,眼见王夫人并无大碍,这才别过薛姨妈。谁知刚进大观园,便瞧见陈斯远与探春嬉闹在一处。 换在往日,宝姐姐自不会去多想。奈何头晌的事儿宝姐姐早听莺儿说过了,这会子便不免多了几分心思。 当下二人并肩而行,过了蜂腰桥,便说起今日之事来。这爱恋中的女子,难免会疑神疑鬼,加上陈斯远本就招蜂引蝶的,宝姐姐难免心下觉得不安。 且前些时日给陈斯远庆生时,宝姐姐可是见过尤氏姊妹的。那姊妹两个颜色不输人,尤二姐心思多,一直极力奉承自个儿;尤三姐却浑不在意,显是仗着陈斯远宠溺而有恃无恐。 今日贾政之事给宝姐姐提了个醒,她便思量着道:“那尤氏姐妹,你往后是如何打算的?” 陈斯远一怔,立时便知宝姐姐的心思,于是笑道:“如何处置,自是依着妹妹。不过三姐儿喜爱自在,想来是不愿意进门的。” 宝姐姐道:“这却不好说了,人这心思都是一时一变,这会子不想进门,焉知来日不愿进门?” 陈斯远心下一惊,暗忖三姐儿要孩儿,莫不是便盘算着来日携庶长子进门?随即又暗自摇头,这生男生女又不是三姐儿说了算的。且依着三姐儿的性子,想什么便说什么,断不会如此算计。 于是便笑道:“来日便是进了门,也要给妹妹敬茶……妹妹有何担忧的?” 宝姐姐一琢磨也是,当即笑道:“我哪里担忧了?只是她们养在外头总是不妥,我看还莫不如接进门儿来呢。” 眼看到得李纨的稻香村,忽见李纨领了贾兰出来,二人虽私下心意互通,大家伙也心知肚明,可总不好让人瞧了去。 于是宝姐姐心下赧然,便匆忙与陈斯远别过,往蘅芜苑回返。待进得家门,宝钗忽而顿足吩咐莺儿道:“你往清堂茅舍走动走动,扫听扫听今儿个赵姨娘与三姑娘去做什么了。” 莺儿应下,自去寻小丫鬟芸香扫听去了。 这日再无旁的事儿,本待连着三桩事儿,府中总要清净几日,谁知转过天来陈斯远下晌时正在用心读书,便有芸香匆匆奔进来,道:“不好啦,老太太发了火儿,这会子正打发人去寻大老爷呢!” (本章完) 第270章 埋祸 第270章 埋祸 却说凤姐儿这日再是不情不愿,一早儿也出了门儿,先行往理国公府寻去。 凤姐儿能说会道,与理国公府几位太太、奶奶说过半晌话,这才提起正事儿来。谁知甫一开口,便有奶奶讶然道:“昨儿个贵府大老爷才来了一遭,我们府中三千两银子赔得只剩一千出头儿,怎么又来讨银子?” 凤姐儿顿时为之一怔,赶忙追问了一番。另有位太太便将昨日情形说了一遭,气得凤姐儿好一阵堵心。眼见几位太太、奶奶推说府中一时不凑手,凤姐儿干脆撂了挑子,下晌时便匆匆回了荣国府。 一径寻到荣庆堂,气咻咻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遭,直把贾母也气了个仰倒! 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各家勋贵开枝散叶,府中都是不少人口。这人吃马嚼的,自然岁用不足。尤其是工部的营生一断,各家能勉强维系了体面就是不易,让往外掏银子填补亏空,须得好生商议了才好。 事有轻重缓急,偏大老爷这个没起子先可着自个儿将各家勋贵坑了一遭,如今凤姐儿再登门讨银钱,人家能给好脸色就怪了! 善财难舍啊! 贾母气得浑身哆嗦,当下打发婆子道:“去将大老爷叫来!” 婆子不敢怠慢,紧忙往东跨院去寻贾赦。这会子贾赦正躺在小妾肚皮上自鸣得意呢。 亏得他昨儿个先行一步,将各家的银钱结算了,不然来日登门哪里还有好脸色?这般盘算下来,算上孙绍祖送上的五千两银子,大老爷手头还剩下两千两银子。也就是贾珍是自家人,不然说不得贾赦这会子不但不亏还能小赚一笔呢。 至于账目……他大老爷张一回口,都是亲朋故旧,那几家好意思盘账? 正志得意满之际,忽有管事儿的在房外道:“老爷,老太太叫老爷去呢。” 贾赦含糊应了一声儿,任凭小妾给自个儿穿了衣裳,这才挪步出了房。那管事儿的忙道:“方才二奶奶一回来就去了荣庆堂,不一刻便来了婆子请老爷过去。” 贾赦眯眼道:“知道了。” 能为了什么?一准儿是为了银钱。只是大老爷贾赦底气十足啊,盖因他素来公私分明。 如今是二房掌家,公中也是二房在管,没看他大老爷都被挤兑着来东跨院了吗?这东跨院先前可是贾家的侧园,算算位置,跟东府贾蓉住的地方一模一样。 那荣禧堂虽闲置着,可贾政夫妇住的可是东跨院后头的正房! 且不说老太太偏心不偏心,既是二房掌家,那这亏空又跟他大老爷有何干系?什么?有干系?那先前自个儿那亏空二房为何不认? 若不是他大老爷机灵,只怕早就赔的底儿掉了! 冷哼一声,贾赦挺胸凸肚慢悠悠迈着四方步便往荣庆堂而来。 半晌进了垂门,沿抄手游廊过了几进院儿,总算到得荣庆堂里。 因王夫人气病了,是以这会子只凤姐儿、贾母……怎么还有贾政? 贾赦上前见过礼,随即纳罕道:“二弟怎么回来了?今日不用坐衙?” 贾政面上愁闷,叹息着道:“代郎中停了我的差事,说何时将亏空凑上来,何时再去坐衙。” “哦,左右你那差事也是应付事儿,若我说,树挪死人挪活,二弟不若琢磨着换个地方。” 贾政苦笑着没言语。他心下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停了差事不说,那傅试又寻了过来,拐弯抹角逼着贾政给他跑官儿。 贾政自个儿才从五品的员外郎,哪儿来的本事再给傅试跑官?再说傅试不过是举人出身,做不得正印堂官,说不得也要先升了员外郎……到时候恩主与门生官职一般无二,这上哪儿说理去? 贾政这会子隐隐回过味儿来,敢情昨儿个不是傅秋芳有意要闹,分明是自个儿那好门生傅试催动了傅姑姑来闹的!所求的,自然是升官发财! 贾政心下郁郁,刻下倒是想去傅秋芳处歇一歇。 不提贾政心思,那贾母端坐软榻上,一拄拐杖,蹙眉说道:“大老爷,昨儿个你可是往各家都走了一遭?” 贾赦理直气壮道:“那营生虽亏了,可各家还有银钱在儿子处,这账目总要算清楚。” 贾母气得直哆嗦,喝道:“岂不知是有轻重缓急?总要可着那公中的亏空先来吧?你如今抢在头里,这让凤哥儿怎么与各家分说? 今儿个凤哥儿刚一开口,便被理国公府噎了回来! ” 大老爷贾赦乜斜凤姐儿一眼,说道:“那工部营生当初各家既然分润了好处,这亏空自然要各家填补,此乃天经地义……这事儿又与儿子那营生有何干系?” “你——” 不待贾母说全乎,贾赦就抢白道:“再说了,前儿个二弟也是这么说的,我说将那营生也算在公中亏空里,如此一来,一并往各家讨要,岂不便宜?谁知二弟含含糊糊不肯应承! 儿子那东跨院人吃马嚼,每月抛费也不少,为了那营生,外头可还欠着钱呢。总不能因着公中的事儿,便让东跨院上下喝西北风吧?” 贾母气得哆嗦不已,半晌才喘匀气儿来,瞧着贾赦冷声道:“好好好,我如今是管不得了,大老爷不如回那东跨院关起门来自己过吧!” 贾赦咕哝道:“可不就是自己过?如今要来府中,还要从角门进。” 贾母顿时不说话了……盖因再说下去便要揭开过去的阴私,说出来众人脸面上都不好看。冷冷瞥了贾赦一眼,贾母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那贾政赶忙转圜道:“母亲,事已至此,还是想想旁的办法吧。不若……先行将府中产业典了,好歹过了这一关再说?” 这典跟当的区别,前文说了个分明,典,相当于将物件儿的使用权转给对方,约定年限再赎买回来。这期间各类田产、铺面盈余,可都是归对方的。 荣国府如今本就勉强维系开销,若典了产业出去,哪里还支应得住? 贾赦立时驳斥道:“不可!三万两可不是小数,家中要多久才能凑齐银钱?旁的不说,单那辽东庄子一年下来就一万多银子,岂能轻易典卖了?” “这……”贾政没了主意,只得抬眼看贾母。 内中之意不言自明,自是指望着老太太掏体己出来。奈何贾母就是不接茬。 贾赦枯坐半晌,说道:“罢了,一时也是无法,不如各自散了去琢磨主意去吧。” 眼见贾母还不说话,贾赦干脆起身告辞而去。 那贾政又陪坐半晌,眼见贾母还是没话儿,便也起身告辞。谁知贾母却叹息一声,说道:“老爷,这事儿我也没了法子,不若你与太太好生计较去吧。” 贾政不敢忤逆,只得含混应下。待出了垂门,踌躇一番,到底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入得内中便闻见汤药味扑鼻,那王夫人卧在床榻上,头上还戴了抹额。贾政支支吾吾,将事儿一说,全然不敢看王夫人的目光,寻了个由头便离了正房。 贾政是走了,王夫人本就气病了,这会子哪里还有好心绪? 眼看王夫人瘫在床上犯了头疼,新来的丹棘、檀心两个慌了神,紧忙来寻玉钏儿过问。 玉钏儿抿嘴思量道:“太太这是心病,再请王太医也是无用……去个人,将姨太太请来。” 檀心赶忙应下,打后角门出来便到了东北上小院儿里。待进得内中,抬眼便见薛姨妈正与宝钗说着话儿。 那檀心慌张道:“姨太太快去瞧瞧太太,方才老爷说了一会子话儿,太太气得又犯了头疼!” 薛姨妈与宝姐姐对视一眼,纳罕道:“你姨夫又说了什么?” 宝姐姐蹙眉摇摇头。母女两个虽与王夫人有些勾心斗角,可说到底,二人能留在荣国府,托庇荣国府羽翼之下,都是因着王夫人之故。因是二人赶忙起身,随着檀心便来前头看望王夫人。 一径进得内中,母女两个便见玉钏儿正为王夫人揉捏着太阳穴。薛姨妈与宝钗对视一眼,上前唤了声儿,薛姨妈唬着脸儿道:“好生生的怎地又犯了头疾?” 王夫人叹息一声摆摆手,因小一辈的宝钗在眼前,有些话她不好说出口。 又与玉钏儿道:“停了吧,我这会子好些了。”待玉钏儿下了床榻,王夫人先是招呼薛姨妈落座,又强笑着与宝姐姐道:“宝丫头,须得劳烦你一桩事。我新得了一些玫瑰露,想着探丫头爱吃,就特地给她留了一瓶,劳你帮我送去。” 宝钗笑着道:“姨妈这般说实在外道,不过跑跑腿的事儿,哪里就用得着劳烦二字?既如此,那我先去了。” 宝姐姐也是聪慧的,情知姊妹两个说体己话不愿被自个儿听了去,当下便接过玉钏儿递来的玫瑰露,领着莺儿往后头园子里去寻探春了。 也不用王夫人再吩咐,玉钏儿紧忙将几个丫鬟带了出去,内中只余王夫人与薛姨妈姊妹两个。 薛姨妈凑坐床头,不禁问道:“姐姐,方才姐夫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王夫人惨笑道:“你也知自打珠哥儿过世,我与他便没了夫妻情分,这几年他何曾夜里来过我房里?不都是去寻那狐媚子了?也就是贾家、王家都要体面,又顾忌宝玉,我这才忍到了如今……谁知他又养了个外室,一门心思的要怄死我啊。” 薛姨妈心有戚戚焉。这世间男子又有几个不喜新厌旧的?便说宝钗的爹爹,活着时不也招蜂引蝶的,将那好品貌的姑娘往自个儿房里揽?也是薛姨妈手腕高明,这才没让那些狐媚子得了逞。 不然此时若是多几个庶出的儿女,还有的心烦呢。 王夫人就叹道:“我有时巴不得没了他呢,如此我与宝玉也自在些。” 薛姨妈宽慰道:“姐姐想想也就是了,这话可不好说出口。” 王夫人冷哼一声没言语。顿了顿,又道:“那三万两的亏空,大房不管,老太太也不管,他没了法子,只得来寻我……可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法子倒是有的,就好比潇湘馆里的那些古籍,点算一番总能值个二三万银钱。只是这法子实在阴损,又要顾忌远哥儿,王夫人此时也不曾拿定主意。 薛姨妈不言语,王夫人抬眼瞧了一眼,思量着说道:“倒是你上回提起那个夏家姑娘……家中果然没旁的弟兄?” 薛姨妈笑道:“那还做得了假?我与夏家太太时常往来,她家什么情形我最是清楚不过……若我说,姐姐也不必立时就拿了主意,时常邀夏家姑娘来园子里游逛游逛,察其言观其行,若果然合意再思量提亲之事;若不合意,只当给姑娘们寻个手帕交。如此一来,岂不妥帖?” 王夫人面上僵硬之色缓和,噙了笑意道:“你这么说……倒也妥帖。” 既是孤女寡母,又是上不得台面的皇商,王夫人自认能拿捏得了夏家。这婚事也不急着定下来,总要先将那工部的亏空填补上再说。至于往后……就算娶了那夏金桂又如何?来日大姑娘晋贵妃,宝玉就算续弦,也有的是好人家的姑娘上赶着送上门来! 拿定心思,王夫人就道:“如此,回头儿我与老太太说说,妹妹得空去夏家走一趟。” 薛姨妈笑着应下。 恰此时玉钏儿在外间道:“太太,二奶奶来了。” 薛姨妈顺势起身,说道:“那姐姐先歇息着,等老太太点头了,我得空便去寻夏家太太提一嘴。” 王夫人叫了个丫鬟代自个儿送过薛姨妈,这才由玉钏儿引了凤姐儿入内。 那凤姐儿先是说了两桩府中庶务,眼见王夫人无心理会,这才说道:“太太,那亏空一事……” 王夫人就道:“便是你不来,我也要去寻你。再如何说,各家一并欠下的亏空,没有咱们家自个儿填补的道理。明儿个你再往各处走动走动,多与各家掌家太太说说话儿,都是明事理的,若是咱们家填补不上,他们又岂能得好儿?” 凤姐儿就道:“我仔细算过了,便是各家凑上银钱,咱们家也须得拿一万上下呢。如今能挪腾的余钱就四千两,旁的都有用处……” 王夫人咬牙道:“六千两不多不少的,我想想法子就是了。” 凤姐儿点头应下,思量着又道:“太太,如今家中人口滋生,已有入不敷出之势,须得开源节流啊。” 王夫人蹙眉道:“我如何不知?”朝着西边呶呶嘴,道:“老太太还在,素来说是要宽待下头人,我哪里敢违了老太太意?” 凤姐儿道:“既不能节流,总要开源。” 王夫人赶忙道:“可是扫听到哪处闹灾了?” 世家大户最喜灾荒,所谓丰年积粮、灾年杀穷鬼。那田土一年下来才多少出息?赶上灾荒时节,将家产寻了典当铺子质押,从各处采买米粮运往灾荒地。一面施粥博好名声,一面高价卖粮榨干富户手中的余财。随即用所得钱财大肆采买廉价田土,待灾荒一过,那就是翻着翻的赚! 更有甚者,钱粮都不用出,只凭一封书信就能先行挪用各地常平仓,待灾情过后再低价买粮填补了。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凭空便能赚数万银钱! 贾家方才开府时才多少家产?如今又是多少家产?除去老国公立下功勋得的赏赐,余下的钱财多是杀穷鬼得来的。 奈何贾家如今兵权已失,亲兵凋零,想要再杀穷鬼,就得大费周章了。 凤姐儿一愣,赶忙道:“这倒不是……不过此事若是操办得当,说不得比闹灾荒还要赚银子呢。” 王夫人纳罕道:“你是说——” 凤姐儿身子前倾压低声音说将起来:“太太可知甄家……” 王夫人听着听着,顿时若有所思起来。 半晌,待凤姐儿说过,王夫人就道:“这事儿我可拿不得准儿,说不得要掉脑袋呢……还是问过老太太再说吧!” …………………………………………………… 倏忽又是两日,凤姐儿每日奔走,往来各处勋贵府邸。小丫鬟芸香每日一报,一会子是王夫人拖着病体去了荣庆堂,一会子又是大老爷、老爷、东府珍大爷齐聚荣庆堂议事,转头又有风声放出来,说是不日便有位姑娘要来大观园游逛。 陈斯远心下云里雾里,始终闹不分明。他自个儿寻了邢夫人两回,奈何这等大事儿全然不让邢夫人旁听,于是连邢夫人都不清楚。又寻了宝姐姐问过一回,谁知宝姐姐竟也不知。 此事遮遮掩掩,连那工部亏空一事都暂且压了下来,陈斯远认定必是大事。不由得心下痒痒,想要一探究竟。 适逢这日与薛姨妈约好了同去大格子巷,二人十来日不曾欢好,此一番自是交颈效鸳鸯、锦被翻红浪。待缱绻过几回,二人这才相拥着说起话儿来。 陈斯远一手擒了萤柔把玩,一手拨弄着其鬓下垂落的发丝,轻声问道:“这两日府中可是有事?昨儿个好似老太太也将你请了过去?” 薛姨妈面上红晕不曾褪去,闻言立时睁开眼来了精神,侧身道:“说来正有一桩事我拿不定心思,刚好你帮我参赞参赞。” 陈斯远笑道:“好啊,你且说来。” 薛姨妈就道:“一则是那工部亏空,我见姐姐实在无法,便将桂夏家的姑娘介绍给了姐姐知道。” 陈斯远心下暗乐,暗忖那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往后可有乐子瞧了。 陈斯远便道:“这……我在国子监尝听闻,此女骄矜刁蛮,实非良配……太太怎么会应允了?” 薛姨妈就笑道:“骄矜刁蛮又如何?莫忘了夏家可就夏金桂这么一个姑娘,来日若是过了门,这嫁妆岂能少了?再说了,宝玉那等性子,就须得寻个厉害的管束着,不然来日还不知闯下多大的祸事呢。” 嗯?你别说,薛姨妈这么一说,陈斯远竟隐隐觉着有道理! 顿了顿,薛姨妈又压低声音道:“若果然不合适……宝玉回头儿再续弦就是了,左右他年岁还小,也不算耽搁了。” 陈斯远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是算准了要吃夏家绝户啊! 他赶忙问道:“老太太点头了?” 薛姨妈笑吟吟道:“只说邀夏金桂来园子游玩,我与姐姐又没说旁的,老太太便是知道了又如何?” 陈斯远暗自思量,宝玉配夏金桂……这一对简直就是天作之合啊。夏金桂不求宝玉上进,还管着宝玉不让其沾惹草,这贾家门第比薛家高了一头,就算夏家母女有鬼心思也算计不着,如此一来岂不是良配? 于是乎陈斯远嘿然笑道:“不错,你说的果然有理。那另一桩事呢?” 薛姨妈敛去笑意,略略蹙眉道:“你近来可瞧过邸报?” 陈斯远摇头道:“你也不是不知,我近来闭门读书,得空也就往园子里走走,真真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 薛姨妈便关切道:“可不好死读书,你得空……也往蘅芜苑走走。” 陈斯远先是讶然,继而戏谑道:“不吃味了?” 薛姨妈嗔道:“吃味如何?不吃味又如何?这几日宝钗每回都要提起你,眼看就拦不住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顿时搂着薛姨妈好一番温存。 待过得须臾,薛姨妈喘息匀称了,这才说道:“你不知,月初便有御史弹劾甄家亏空了二百余万银钱,催着甄家归还呢。” “二百多万?哪里就欠下这般多了?” 薛姨妈道:“太上几次南巡,其中我家接驾一回,剩下四回都是在甄家。这人吃马嚼的,可不就要欠下这般多?” 陈斯远颔首释然。 薛姨妈说道:“今上仁孝,太上与老太妃又发了话,便暂且将弹劾按下,还升了甄应嘉为两浙盐运使,便是想着让甄家凑齐银钱,将那亏空填补了。” 陈斯远附和一声‘今上果然仁孝’,心下却不以为然。这大权在握,偏上头有个太上皇、老太妃指手画脚,换做陈斯远是今上,只怕心下也别扭不已。 薛姨妈就道:“只是甄家盘算过了,两浙盐政一年下来才几个银钱?加上织造衙门,一年下来能填补上十万两顶天了。太上与老太妃年事已高,说不得何时便要殡天。若到了那时今上翻脸……甄家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陈斯远倒吸了口凉气,暗忖这甄家还不算傻啊。旋即赶忙问道:“那甄家的意思是——” 薛姨妈低声道:“这银钱自是要偿还的,每岁上缴个三五万也就是了。至于余下的……甄家想要与贾家互典。” 陈斯远毛骨悚然,他两世为人,在此一世活了十几年,如何不知‘一典千年’之说? 那典当铺有两种营生,当且不说,影视剧里操持的营生便是。好比好好的羊皮袄子,掌柜的说破袄子一件,当多少多少银钱。其后写了当票,约定日期,当东西的再掏几成的出息赎回原物; 典却不一样,一则周期极长,少的二十年,多的九十九年。二则,典押的物件归典当铺所有,其间产生的出息也归典当铺所有。待年限一到,原主须得掏典卖价钱的两倍才会赎回。 明顺交替之际,世家大族为避新朝均田之令,将手中田土、铺面、屋舍彼此互典。如此一来,官府查下来,这典出去的田土、营生自然不算其家中所有,典买回来的田土、营生,也不算其家中所有! 一时间逼得太宗李过无法,只得派出酷吏,专门寻了江南世家大族的罪过,杀了个人头滚滚,这才推行了均田令。 奈何太宗李过过世太早,还不等闲置典卖,李过便过世了。其后太上登基,朝野一片欣欣向荣,自然也就忘了取缔‘一典千年’之法。 甄家显是知晓今上来者不善,思量着就算倾家荡产也偿还不了亏空。且那亏空都是接驾产生的,凭什么让甄家自个儿担着? 既然迟早都要被今上清算,莫不如富贵险中求,来个彼此互典。如此一来,就算来日抄家,甄家历年积攒的家业也不会被今上搜刮了去。 陈斯远不禁纳罕道:“甄家如此,贾家又何必如此?” 按说元春为贤德妃,贾家声势正隆,没必要这般犯险啊。莫非这大老爷、老爷或是贾母也有未卜先知之能? 怀中薛姨妈哂笑一声,道:“你哪里知道世家大族的门道儿?这等事,素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前一回铁网山围猎,我那哥哥都险些牵扯进去,贾家上下更是惶惶不安。 如今板子落下来,莫看只是三万两,可谁知后头还有没有旁的板子落下来?” “原来如此,”陈斯远蹙眉点点头,又纳罕着看向薛姨妈,道:“不对……既然只是甄家与贾家之事,你又怎会牵扯其中?莫非是——” 薛姨妈蹙眉道:“我家正好有个典当铺子,这两家彼此互典,总要多经几手,让朝廷查不出来才好。” 陈斯远说道:“可还有旁的好处?” 薛姨妈苦笑道:“甄家发话说帮着薛家维系江南营生,这算不算好处?” 是了,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薛家如今托庇贾家羽翼,虽前头借了银钱,可该出力也须得出力,不然贾家翻了脸,薛家哭都没地方哭去。 陈斯远情知拦不住,便道:“既如此,你自个儿别出面,更别让宝妹妹出面儿。只当做寻常营生来操办就是了。” 薛姨妈愁闷道:“寄人篱下啊……”须臾,探手抚了陈斯远的脸颊,抬眼幽幽道:“你下一科若是高中就好了。” 若陈斯远过了春闱、进了翰林院,且不说自个儿前程远大,就凭与燕平王的私交便能护得住薛家,因是薛姨妈才有此叹。 陈斯远便笑道:“你家皇商出身,又不曾参与朝争,来日再如何,这板子也不会落在薛家头上。”顿了顿,又郑重嘱咐道:“只有一样,可得看好了文龙,总要生养了一儿半女的,才好让他出去胡混。” 薛姨妈闻言愈发苦闷,说道:“也是奇了,这些时日滋补之物不曾断了,郎中也瞧过几回,都说无恙,偏生三个妾室就是没动静!” 陈斯远顿时坏笑道:“文龙既不能……若不然咱们试试?” 薛姨妈顿时嗔恼着捶打了陈斯远几下。因还要往薛家老宅回转,是以薛姨妈略略小憩,便匆忙离去。 陈斯远靠坐床榻上胡乱思忖了一阵,只觉换做自个儿置身其间,只怕也无周全之法。来日甄家必败,贾家如何……也难说啊。 …………………………………………………… 这日回转荣国府,甫一进得清堂茅舍,便听正房里满是欢声笑语。 有柳五儿来迎,见面便道:“大爷,宝姑娘来了。” “何时来的?” 柳五儿道:“坐了有一会子了,若是大爷还不回来,宝姑娘便要走了呢。” 陈斯远略略颔首,信步进得内中,宝钗正与红玉说着话儿,见其入内,赶忙起身来迎。 红玉极为识趣,为二人倒了温茶,寻了个由头便避了出去。 内中只余下二人,还不待陈斯远说什么,宝姐姐便道:“你可知明儿个姨妈便要打发车马去接夏家母女两个过府?” 陈斯远明知故问道:“夏家?哪个夏家?” “桂夏家。”宝姐姐想起夏金桂来,冷笑着道:“明儿个你可得躲远些,免得被那骄矜闺秀给相中了。” 陈斯远躲都躲不及呢,哪里会上赶着凑上前去?颔首应承之余,陈斯远说道:“宝兄弟与那夏家闺秀……可是天作之合啊。” 宝姐姐顿时掩口而笑,附和道:“可不就是?且看吧,说不得来日就成了宝二奶奶呢。” 那笑容里隐隐透着狡黠、畅快。陈斯远心下暗忖,只怕此番薛家母女也存了小心思呢。 宝姐姐自是瞧不上夏金桂,偏薛姨妈又推介给了王夫人……大抵是因着此前传过一阵那劳什子的金玉良缘。此时宝姐姐虽不再去想宝玉了,可也不想来日的宝二奶奶盖过自个儿。 不然……来日岂不是有那没起子的说嘴,是因着宝姐姐不如人家,那金玉良缘才没成? (本章完) 第271章 金桂入府 第271章 金桂入府 自古女儿家心思多,便有如那‘一个寝室四个人六个群’。 陈斯远是过来人,自不会因着宝姐姐那些小心思而心生龃龉。反倒这般心思落在陈斯远眼中,只觉宝姐姐分外可爱。 当下忍不住调笑道:“他们自是天作之合,咱们也有金玉良缘呢。”说着便探手擒了柔荑。 宝钗眨眨眼,恍然想起陈斯远身上还有一块‘通灵宝玉’呢,顿时哭笑不得起来。扭头扫量一眼,眼见外间有婆子走动,赶忙抽回柔荑嗔怪道:“有人瞧着呢。” 陈斯远不由的心下痒痒,道:“不若我夜里去寻你?” 宝姐姐虽是心下意动,却生怕自个儿禁不住,再真个儿委身于他……便咬着下唇哄劝道:“每日都能见着,又何必夜里来……左右不过三两年的事儿,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陈斯远顿时故作颓丧道:“说的轻巧,下一刻须得三年零九个月,换算下来那是一千三百五十多天……岂不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宝姐姐愈发哭笑不得,笑道:“你算的倒是快,亏得此时没了明经科,不然岂不是要考个头名回来?” 陈斯远撇嘴道:“明经科啊……如今倒是有明经进士(贡生雅称),我却是无福消受了。” 宝姐姐打趣道:“是呢是呢,你如今可是堂堂陈孝廉。” 笑过一会子,眼见陈斯远兀自还在意兴阑珊,宝姐姐偷眼瞧瞧外头,眼见这会子没人走动,飞快起身凑过来在陈斯远脸颊上印了一下,又红着脸儿赶忙回了座椅上。 陈斯远待回过神来,宝姐姐早已羞赧着坐在了原处。 他顿时抱怨道:“这算什么?你这是偷袭!” 宝钗噘嘴道:“快别闹了……你屋里就三个呢,实在不行,我叫莺儿来陪你?” 陈斯远顿时心生警醒,上回自个儿与莺儿嗑瓜子,可是被宝姐姐瞧了去。虽说是莺儿给自个儿挤酒刺,可这般亲密,难免宝姐姐吃味。 陈斯远便纳罕道:“关莺儿什么事儿?” 宝姐姐笑着摇头,转而说道:“我来了好半晌,也不好多留。你若闲得慌,不若往滴翠亭左近耍顽——”见其不解,宝姐姐又道:“林妹妹她们弄了船来,如今正在沁芳溪里耍顽呢。” “那你呢?” 宝姐姐叹息道:“昨儿个就没去,今儿个好歹要往绮霰斋走一趟。”顿了顿,又展颜笑道:“不过也就两盏茶的光景,我只要一劝学,宝兄弟一准儿要赶我。” 陈斯远顿时乐不可支。二人流连片刻,陈斯远到底起身送别了宝姐姐。 停在门前须臾,陈斯远按捺不住,到底挪步往滴翠亭寻来。谁知刚到沁芳亭,便听得有人遥遥招呼自个儿。停步定睛观量,便见翠烟桥下钻出来一条乌篷船,那船后撑竹篙的不住朝自个儿摆手,却是黛玉身边儿的雪雁。 船舱里,又有个苗条身形歪坐了,手中捧着书卷,这会子也往这边看来,正是黛玉。 陈斯远停在岸边,见那乌篷船行得近了,笑着说道:“雪雁还会撑船?” 雪雁笑眯眯得意道:“本就是水乡女儿,这等能为生下来就会。远大爷瞧好了!” 说着,雪雁摆弄竹篙,乌篷船打横朝着沁芳亭下的阶梯靠去。许是久不操船,这手艺有些生疏,那乌篷船斜着撞在了阶梯上。 内中黛玉‘诶唷’一声儿,顿时一头撞在乌篷上,旋即捂头嗔怪道:“仔细些,别再翻了船!” 雪雁吐了吐舌头讪笑道:“这……水流突然快起来,一时没把握住。”又赶忙与陈斯远道:“远哥儿可要来?” 陈斯远看向黛玉,见黛玉瞧着他没说话,这才应道:“好啊。南船北马,我在扬州也没少操船,说不得比雪雁你还稳妥呢。” “哈?远哥儿也会?那正好!” 便见雪雁打乌篷里钻出来,径直将竹篙塞给陈斯远,自个儿跳上岸,揉着膀子道:“游逛了半晌,这会子正好我累了,便有劳远哥儿啦!” 黛玉顿时嗔怪着道:“雪雁!” 雪雁浑不在意,嬉皮笑脸着朝黛玉双手合十,求肯道:“好姑娘,快容我歇一会子吧。” 陈斯远岂会推拒雪雁的一番好意,当下便笑道:“妹妹若不嫌弃,我撑船来载你可好?” 黛玉瘪着嘴赧然道:“你既要受累,只管撑船就是,左右也不劳我动手。” 陈斯远撑着竹篙跳上船帮,竹篙轻轻一推,那乌篷船便逆向而行。须臾,小船调转了船头,又奔着翠烟桥而来。 陈斯远说道:“今儿个怎么就妹妹自个儿玩水?” 黛玉道:“方才二姐姐、三妹妹、邢姐姐都在,奈何日头太毒,二姐姐瞧着要中暑,这才回去了。” “原来如此,”眼见要过翠烟桥,那桥面低矮,陈斯远便笑道:“妹妹苏州、扬州都待过,可知船夫是如何过桥的?” 黛玉想起小时与父母同游情形,便道:“自是瞧过的,啊——” 话没说完,就见陈斯远撑了竹篙纵身而起,轻飘飘落在桥面上。旋即行走几步,顺下竹篙,又轻飘飘落在船上。 黛玉掩口惊呼一声儿,顿时笑道:“是了,便是这般过桥的。”上下扫量一眼,又戏谑道:“你这般身量,若是不读书,便是做个船夫也极妥帖。”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若能每日载着妹妹泛舟湖上,想来也是极好的。” 黛玉顿时被撩拨得红了脸儿,阴阳怪气儿道:“你载了宝姐姐就好,又何必带上我?” 陈斯远是个不要脸的,当下面上不红不白,只含糊道:“都带都带。” 黛玉轻哼了一声儿,干脆拾起书卷来不搭理他了。 陈斯远也不在意,又撑船过了蜂腰桥,都转过缀锦楼,便到了滴翠亭一边的水面。 此地水域开阔,西南便是船坞,东北是滴翠亭。虽是活水,却因水面广阔而水流放缓。 陈斯远干脆抬起竹篙来,自个儿钻进乌篷船来,挨着黛玉落座下来。 黛玉嗔怪着瞧了其一眼,他便没脸没皮道:“日头太毒,要中暑了,妹妹且容我躲躲。” 这般蹩脚借口,自是惹得黛玉心下不屑。本道陈斯远定会说一些旁的怪话,谁知他抱膝而坐,只笑眯眯观量着周遭景致,继而干脆躺了下来。 扭头观量,便见陈斯远面上说不出的惬意。 黛玉心下最是敏锐,他这般惬意,反倒让黛玉心下一宽。想起前几日宝姐姐所言,便说道:“前一次多亏了你。” 陈斯远含混应了声儿,又问道:“哪一次?” 黛玉没回话儿,只幽幽道:“你说……若我托生寻常人家,是不是便没这般多烦扰了?” 陈斯远思量着道:“人生天地间,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过法。或许托生寻常人家,妹妹便没了如今的烦扰,却免不了旁的烦扰。”抬手遮了阳光,陈斯远道:“嗯……怕是妹妹到时要更单弱些。” 黛玉聪慧,自知陈斯远不过是委婉说法儿。她这般身子骨,换做寻常人家只怕早就夭亡了吧?旁的不说,便说那每日要吃的虫草茶,又岂是寻常人家吃得起的? 她便乜斜过来,嗔道:“你在说我不知人间疾苦?” 陈斯远笑着反问:“那妹妹知吗?” 黛玉一双罥烟眉微蹙,摇了摇头道:“只在书册上瞧过,还真就不曾见过。” “这不就是了?人这一生啊,有时须得向上看,有时又要向下看。” 黛玉问道:“那何时向上,又何时向下?” 陈斯远道:“春风得意、满树繁之时最易自鸣得意,此时须得向上看;霉运连连、自怨自艾之时,合该向下看。” 黛玉说道:“如此,岂不成了自欺欺人?” “非也,向上让人谦卑,向下让人慈悲。”阳光透过手指间的缝隙,斑驳地落在陈斯远脸上,愈发衬得他洒脱之余又有些凝重。 “秉谦卑之心,行慈悲之事,此为大善。”陈斯远翻过身来,探手抓了黛玉的团扇,举起来遮了阳光,一手撑着下颌,瞧着黛玉道:“且经历的多了,有些事自然就看得淡了。” 手中团扇四下一指:“便有如有的人眼中只这一方天地,有的人,心下却装着这如画江山。” 这说的自然是王夫人眼界下,便只会盯着蝇头小利。 黛玉便蹙眉道:“奈何我如今似那笼中之雀,这四面围墙便是我的天地。” 陈斯远笑着道:“不过是时候未到罢了,到时一准儿有妹妹的自在。” 黛玉遐思道:“自在?什么样儿的自在?” 陈斯远却不想多说,只道:“妹妹到时便知了。” 黛玉便蹙眉撅了撅嘴,极嫌弃他说话说半截,可心下却遐思不止。她性子本就离经叛道,自是不想当那等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贵奶奶。她想有一二之心好友,时常煮酒烹茶、吟诗作画;她想四下游逛,看遍天下名山大川;她还想……总之很多。 身旁的陈斯远空口画了大饼,偏生到底如何却一句话都不说,反倒惹得黛玉遐思不已。 乌篷船里一时静谧,只余潺潺水声,又有鸳鸯成对嬉戏。黛玉再看向陈斯远那张好看的面孔,心下最后那一点厌嫌也消散一空。 暗忖这便极好了,若是摊上舅舅那般古板的夫君,来日自个儿还不知如何受罪呢。 噗通—— 倏然惊醒,黛玉回首观量,便见船舷上挂着的竹篙不知怎地掉在了水中。黛玉起身要去捞,却眼瞅着竹篙顺着水流飘远了。 黛玉紧忙道:“竹篙落水了。” “嗯……” 黛玉抬眼端详,便见陈斯远双眸眯起,头枕双臂,竟半点要起身的意思也无。黛玉瘪嘴气恼,轻哼了一声儿,干脆自个儿也躺了下来。 他都不理会竹篙,自个儿又何必担心? 过得半晌,那乌篷船顺水漂到潇湘馆西岸。黛玉爬起来观量一眼,眼见四下都是滩涂,全无落脚之地,顿时蹙眉忧心起来。 谁知此时陈斯远打着哈欠坐起身来,探手朝船底一摸,竟将先前的竹篙又抄了起来。 扭头朝着黛玉一笑,也不多言,撑着乌篷船又往滴翠亭靠去。 黛玉见不得他这般得意的模样,禁不住翻了白眼,心下却暗自好笑,思量着,这莫非便是刻舟求剑? 待靠在滴翠亭,陈斯远让黛玉先行下了船,随即招呼婆子命其将乌篷船送回船坞,自个儿别过黛玉,施施然往清堂茅舍回返——方才与林妹妹游船,可不好让宝姐姐瞧见了。 …………………………………………………… 荣庆堂。 凤姐儿风尘仆仆入内,见过贾母与王夫人,略略扫量一眼,便见王夫人好似不大痛快。 她嘴上笑着道:“幸不辱命……理国公府还算讲理,当家太太说了,这银钱一时不凑手,约莫一旬光景便能凑出来。” 贾母顿时舒了口气,道:“这才好,总不能分银子时都往前凑,轮到填补亏空便都不管了吧?”顿了顿,又与王夫人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这里里外外的事儿,都少不得凤姐儿。” 王夫人僵笑着颔首。 贾母又与凤姐儿道:“凤哥儿也知,太太身子骨不大好,甄家之事,少不得要你来处置了。此前与姨太太说定了,多寻几家典当铺子过手,总要将此事办得妥帖才好。” 凤姐儿一怔,讶异着欣喜道:“我?我还年轻,哪里敢经手这般大的事儿?” 贾母道:“不是你,还能是我不成?再说了,来日琏儿要袭爵的,这荣国府可不要交给你打理?” 凤姐儿偷眼扫量王夫人,眼见其面色愈发难看,赶忙道:“老太太这话儿说的,太太还在呢,哪里轮得到我掌家。” “不过是早早晚晚的事儿。”贾母道:“太太也上了年岁,如今还能掌个总,待来日宝玉成了亲,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府中的庶务?” 凤姐儿窃喜之余,也知晓此番只怕是老太太使得离间之策,偏生戳中了凤姐儿的心思。 她与王夫人乃是姑侄女,却分属两房。贾琏再如何,来日也是荣国府袭爵人,照理来说,这荣国府可不就合该落在凤姐儿手里? 奈何二房如今声势盖过了大房,宝玉极得老太太宠爱不说,大姑娘元春还封了妃。如今凤姐儿只盼着元春早日晋贵妃,如此二房也好搬出去别府而居。 不然的话,等老太太一去,只怕便是她与王夫人反目之时。 如今老太太将互典这等大事儿交给凤姐儿,那典票自是要留在凤姐儿手中,如此一来,荣国府公中田产、铺面、房产岂不尽数落在凤姐儿手中?便是老太太骤然过世,凤姐儿有此依仗,也自信能与王夫人掰一掰手腕了。 当下凤姐儿就道:“既是这般,那孙媳妇就勉为其难了?若办得不好,老太太与太太尽管教我。” 贾母笑道:“凤哥儿尽管去办,便是出了差错也不怪你。”顿了顿,又道:“就这事儿,你知道就行了,可别四下宣扬。我看你也才回来,快回去歇一歇吧,晚上也不用特意来我这儿立规矩。” 凤姐儿笑着应下,也不敢去瞧王夫人的神色,屈身一福便扭身而去。 内中只余下贾母与王夫人,那贾母又道:“太太也别怪我偏心,宝玉来日的前程,可不在荣国府,而是在皇城。” 这说的自然是大姑娘元春。 王夫人不咸不淡回道:“虽是这般说,可大姑娘也难啊。” 贾母叹息道:“这年景谁不难?你刚嫁进来时府中是什么光景?如今又是什么光景?若不是实在没法子,大姑娘也何必去那起子见不得光的地方?” 王夫人叹息着不言语。 贾母又道:“宝玉衔玉而生,自有福运在。我看宝玉也不是个读书的料子,你往后也别催逼了。等过上几年,寻一桩妥帖的婚事才是正经的。” 王夫人心下极为不甘!就算元春晋为贵妃,得封赏的也是贾政与王夫人,又与宝玉何干?虽说顶个国舅老爷的名头,奈何一无爵位,二无功名,不过是个富贵闲人罢了。 待贾政与她一去,顿时就成了没底蕴的破落户。 凭什么自个儿的宝玉便只能混吃等死,沦为贾家联姻的工具?若是宝玉有珠哥儿一半争气,她又岂会受这等窝囊气? 因是王夫人面上含混应了,心下却另有计较。总要先试试让宝玉用心读书,如若不成……这爵位落谁家还犹未可知呢。 转头婆媳两个又说起明日夏家母女过府一事,贾母便蹙眉推却道:“既是太太请来的客,太太自个儿宴请了也就是了,左右宝玉与夏家女孩儿年岁还小,这婚事一时半刻的也定不下,我看也不必弄得兴师动众的。” 王夫人心下好一阵无语,当下再不说什么,起身心事重重回了自个儿院儿。 …………………………………………………… 到得这日夜里,王夫人叫过袭人来吩咐了一番,转头袭人回得绮霰斋,便与宝玉说:“可惜你还没好,不然来日还能瞧瞧新姊妹呢。” 宝玉不禁纳罕道:“哪里来的新姊妹?” 袭人见其来了精神头,顿时心下鄙夷,面上却笑道:“明儿个夏家太太与姑娘过府,那夏家姑娘与你年岁相当,可不就便是新来的妹妹?” “夏家?哪个夏家?” “桂夏家,因与姨太太多有往来,此番府中有事须得夏家帮衬,太太这才托了姨太太将夏家母女请来了府中。”顿了顿,又道:“听闻那夏家姑娘生得鲜嫩柳,便是比府中的姑娘也不差什么呢。” 宝玉也不探寻背后缘故,只顾着欢喜了,当下爬起来下地挪步行走一番,欢喜道:“不过皮肉伤,我如今大好了。明儿个夏家妹妹来家中,我怎能不去迎一迎?” 眼看宝玉猴儿也似坐卧不宁,几个丫鬟纷纷打趣、揶揄。他却浑不在意,转头又吩咐袭人将新裁的衣裳寻了来,挑拣几样,到底选了一件月白缠枝纹直裰方才满意。 这日匆匆而过,转眼便到了翌日辰时过半。 宝玉一早儿便拾掇停当,只在绮霰斋里等得不耐,过得半晌便要打发丫鬟往前头去瞧瞧那夏家姑娘来没来。 正心焦之际,忽有丫鬟笑着回道:“二爷,夏家太太与姑娘来了,太太、姨太太、几位姑娘都去仪门处迎了,太太特意打发我来催着二爷快些去呢。” 宝玉连连道好,也顾不得屁股上伤势,快步出了绮霰斋便往仪门寻去。 待过了向南大厅,便见仪门左近王夫人、薛姨妈、凤姐儿、李纨、三春、黛玉、宝钗、邢岫烟齐至,这会子正翘首往仪门外观量。那凤姐儿与王夫人说过几句,赶忙出来迎人。 须臾便与周瑞家的将夏家母女引进了角门。 宝玉翘首观量,遥遥便见一袭鹅黄缠枝莲纹夹纱裙、鬓边簪着丹桂的嫽俏身形扶着丫鬟进得内中。看身量,不过十二三,正值豆蔻年华;看面相,螓首蛾眉,矜傲中带着一股子好奇,待瞥将过来,顿时又眉目和顺起来。 宝玉顿时心下舒爽,只觉的此番果然没白期盼。 他瞧见了夏金桂,夏金桂自然也瞧见了他。 她自小被母亲娇惯得说一不二,虽知做客需守礼仪,却掩不住方才的骄矜之气。心下又对宝玉的‘好名声’早有耳闻,错非妈妈连日哄劝,她定是不肯来荣国府的。偏生此时搭眼观量,便见那宝玉生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眉尖眼角俱是温润之意,倒是比她素日里见过的那些才子还要强上几分。 本道宝玉‘痴傻’,定会生得形容粗鲁,谁承想竟然是公子如玉!夏金桂暗自欢喜,心下便多了几分留意。 待上前与众人厮见时,不由得面上却做出羞怯模样,轻抬帕子掩了半张脸,倒是一副大家闺秀模样儿。 王夫人这边厢与夏家太太说着客气话儿,偷眼一直留意夏金桂,见其雪肌貌、桃腮杏脸,且行止端正,倒是心下有几分满意,只可惜夏家家世实在太低了。 众人叽叽呱呱热络一阵,凤姐儿就道:“太太,老太太可还等着呢,咱们是不是先行见过了老太太再说旁的?” “是极是极。” 王夫人便邀夏家母女先行往荣庆堂而去。这夏家虽豪富,却比不得薛家这起子百年传承,因是素日相见,夏家太太总会不自觉的低了薛姨妈一头。 如今来了荣国府,只觉入目之处俱都是泼天的富贵,心下又提了几分小心,说起话儿来自然是小意奉承不迭。 夏家太太又是商户,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自是有的,于是进得荣庆堂里便捧着贾母与王夫人说话儿。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贾母心下虽瞧不上夏家,面上却极周全。留其吃了一盏茶,说了半晌话,又夸赞了几句夏金桂,这才说道:“原该我宴请夏家太太的,奈何近来身子不大爽利,这宴请的事儿便只能托付太太操办,夏家太太可不要嫌老婆子失礼。” 夏家太太赶忙道:“老太太哪里的话儿?今儿个能见老太太一面儿,便是好运道了。说不得沾染了老太太的福气,我也能多活些年呢。” 贾母笑着说过两句,这才让鸳鸯、琥珀搀扶着回了梢间里,瞧着好似身子骨真不大好一般。 众人恭送老太太入内,这才打荣庆堂出来,又往后头大厅小坐。陪坐的薛姨妈就道:“咱们说些体己话,我看孩子们也是坐不住,不如放他们进园子耍顽吧?” 王夫人笑着道:“是这个道理,”当下招呼了宝钗道:“宝丫头看顾好了金桂——”说话间又一瞥宝玉。 宝钗自是心领神会,笑着应承道:“姨妈放心就是。”扭身笑吟吟扯了夏金桂的手儿,道:“妹妹随我来?” 夏金桂笑着应下,起身便与众人一道儿往园子里去了。 少一时进得园中,邢岫烟便道:“却是不巧了,妈妈方才寻我,我这会子须得往东跨院走一趟。” 交代两句,邢岫烟飘然而去。 余下三春、黛玉又不是傻的,岂不知夏金桂此来隐隐有相看宝玉之意?又见宝玉一直盯着夏金桂瞧,每每夏金桂说上一句,宝玉便卖弄也似四下指点、出口成章,于是便各寻由头、纷纷散去。 宝姐姐领着夏金桂一路往西绕行,待到了蘅芜苑左近,宝姐姐就道:“这园中情形宝兄弟最是知晓,我这会子也乏了,不若让宝兄弟领着妹妹逛逛?” 夏金桂正要私下与宝玉相处,当即爽快应下:“既如此,宝姐姐快去歇着吧。”乜斜一眼宝玉,又赧然道:“我与宝二哥游逛一圈儿便回来。” 宝姐姐赶忙应下,又目送二人一并往山洞方向而去,这才笑着摇摇头回了蘅芜苑。 却说宝玉、夏金桂两个一路到得凸碧山庄,宝玉指点了一番周遭景致,又说了此间楹联,眼见夏金桂有些乏了,便邀其小坐。 此间距离小厨房极近,宝玉便打发袭人去端了温茶来。 少一时茶水奉上,宝玉卖弄道:“夏家妹妹快尝尝,这是我早间沏的女儿茶,过了三遍,此时颜色最好。” 夏金桂品了一口,笑道:“果然好滋味,只可惜少了桂。” 宝玉讶然道:“女儿茶里还要放桂?” 夏金桂俏皮道:“我家便是桂夏家,我自小吃穿用度,可都离不开桂呢。” 宝玉略略思忖,立时卖弄道:“去年我倒作了首歪诗,说什么'冷露无声湿桂,香风有意逐流霞',不过是小孩子家的胡话,倒叫夏妹妹见笑了。” 夏金桂闻言,心中暗喜,只道宝玉果然如传闻般爱弄文墨,便欲卖弄自己的才学:“宝二哥太过谦了,我虽不通文墨,却也知道'冷露无声'四字最是贴切。前日我读《间集》,见韦庄有'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之句,倒觉得比那些堆砌辞藻的诗强上百倍。“ 她又哪里真读过《间集》,不过是听塾师提过几句,此时却故意说得煞有介事,手指还在桌案上轻轻叩着节拍。 “夏妹妹既爱韦庄的词,可知他那句'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背后的故事?“宝玉欢喜不已,摇头晃脑道:“韦庄当年在蜀地作客,眼见着中原战乱,心中悲痛,却只能借酒浇愁,这词里的无奈,倒比表面的风月更教人唏嘘。“ 夏金桂一时语塞,她哪里知道这些典故,只记得塾师说韦庄是间派的代表,词风艳丽。 刻下见宝玉问起,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只咯咯咯笑着道:“宝二哥学问渊博,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哪里懂得这些深意。“ 夏金桂这一笑,真真儿是千娇百媚,宝玉顿时瞧得痴迷起来,只觉其天真烂漫非凡俗。 待夏金桂娇嗔道:“宝二哥总瞧着我做什么?” 宝玉这才回过神儿来,轻咳一声儿,因不愿见这等清净洁白的女儿,也成了那等沽名钓誉之辈,便转而说道:“夏家妹妹如何看立身扬名?” “立身扬名?”夏金桂早先不知见过多少欲立身扬名的才子,却无一人入得了其青眼,因是出言便不免带了几分讥讽,道:“不过是蝇营狗苟之辈罢了。” 宝玉顿时大喜,合掌道:“着啊!我心下也极为厌嫌那起子导劝人读书上进的,岂不闻除却四书,余下的大多是伪作? 我心下笃定,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奈何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竟也入了那国贼禄鬼之流!” 夏金桂心下鄙夷那等想要入赘夏家的才子,又暗忖宝玉说不得来日便是国舅老爷,哪儿有堂堂国舅老爷苦哈哈也要读书上进的? 当下颔首连连,说道:“宝二哥说得极是!” 宝玉心下愈发雀跃,只觉好不容易遇见个脱俗的妹妹,直恨不得扯了夏金桂往绮霰斋好生说一番体己话儿! (本章完) 第272章 走漏风声 第272章 走漏风声 歇息半晌,宝玉、夏金桂自大主山下来,先行在凹晶溪馆赏了锦鲤,待到了沁芳闸桥前,宝玉顿时有些踯躅。 盖因过了闸桥,那边厢便是清堂茅舍与栊翠庵,不拘是陈斯远还是妙玉,他这会子都不想见。 谁知夏金桂此时道:“宝二哥怎么不走了?” 宝玉讪笑道:“那边厢都是庵堂家庙,我看也没什么可游逛的。” 夏金桂正在兴头上,便道:“既如此,咱们快些走也就是了。” 宝玉一时寻不着由头,只得咬牙引着夏金桂沿甬道而行。待转过牍,那清堂茅舍业已近在眼前,谁知刻下却门扉紧闭,内中更是静悄悄无一声息。 夏金桂扫量一眼,笑着道:“这处怎地关了门儿?” 宝玉支支吾吾道:“此地……乃是远大哥的居所,许是他这会子出了门儿吧。” “哪个远大哥?” “便是陈词……陈斯远。” 宝玉说完抬眼扫量夏金桂,却见夏金桂只是兴致缺缺应了一声儿,扭身便往玉皇庙这边厢行来。宝玉顿时暗自欢喜,心下暗忖,想当日满城传唱陈词,众姊妹私下嘀咕也就罢了,便是去了私学也有人扫听陈斯远情形。偏生这夏家妹妹视功名利禄如无物,果然是个清白洁净的女儿家! 她却不知那夏金桂见惯了所谓才子,心下祛魅,这会子只当陈斯远是个颇有才名的穷酸书生,自然对其不屑一顾。 宝玉兴致高涨,四下指点,引着夏金桂不一刻便到了栊翠庵侧面。过长廊曲洞,待上了白石桥,宝玉正要松口气,谁知忽而心有所感,扭头往后头的方厦圆亭瞧了眼,正瞧见妙玉冷眼往这边厢看过来。 宝玉面上一怔,朝着妙玉拱拱手,那妙玉竟扭身便走了。 夏金桂瞧在眼中,纳罕问道:“那是谁?” 宝玉尴尬含糊道:“家中请来的带发修行女尼,因其扶乩占卜颇为灵验,便留在了栊翠庵里。”顿了顿,忙探手一引:“妹妹快来,前头便是我先前住的怡红院了。” 少一时二人到得怡红院,入内游逛一圈儿,那夏金桂暗自赞叹贾家豪奢之余,不免纳罕道:“我看此地颇为雅致,却不知宝二哥为何搬了出去。” 宝玉正不知如何回答,随行的袭人就道:“夏姑娘不知,二爷如今年岁大了,再不好在园中居停。因是太太禀明了老太太,这才让二爷搬回了绮霰斋。” 夏金桂眼见宝玉面上讪讪,心下若有所思。暗忖这宝玉虽是个痴傻的,家教却不曾短了。 恰此时有周瑞家的寻来,回道:“太太房里摆了席面儿,正叫宝二爷与夏姑娘入席呢。” 宝玉便与夏金桂往前头王夫人院儿而去。这席间除去王夫人,自然还有薛姨妈与宝钗。宝姐姐娴静以对,只偷眼瞧着宝玉与夏金桂语笑嫣嫣。及至未时末,夏家母女告辞,那宝玉又恋恋不舍地送出仪门外,直待夏家母女所乘的马车出了角门,这才若有所失闷头回了绮霰斋。 宝姐姐暗自好笑,忍不住便往清堂茅舍寻来。谁知到得地方却见清堂茅舍依旧关门闭户。 莺儿上前拍门,半晌才有红玉开了门,见来的是宝钗,紧忙往里让,嘴上说道:“宝姑娘快进,我们大爷吩咐了,今儿个关门闭户仔细读书,除去宝姑娘、四姑娘,余者恕不招待。” 宝姐姐心绪大好,与红玉笑着说过两句,抬眼隔窗便见书房中陈斯远正从桌案后起身。 二人在堂中相见,因私下亲昵便免去了繁文缛节。宝姐姐笑着道:“只是让你别坏了宝兄弟的好事儿,谁知你竟真个儿关门闭户了……这会子可憋闷了?” 陈斯远故作书呆子状,轻笑道:“还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古人诚不我欺啊。” 宝姐姐正要说话儿,陈斯远就道:“这不,读着读着便有颜如玉来了。” 宝姐姐顿时俏脸儿一红,心下却极为受用,面上却往旁边掩口而笑的红玉身上一扫,嗔怪道:“都在呢,偏你要乱说。” 陈斯远哈哈一笑,撩开衣袍落座,笑着问:“夏家走了?” 宝姐姐也落座,接过五儿送上的温茶,也笑道:“才走,宝兄弟一路送出仪门,瞧那样子简直是望穿秋水。待回神又蔫头耷脑没了精神头儿,我看啊,这二人倒是瞧对了眼儿。” 这却出乎陈斯远的意料,赶忙细问内情。宝姐姐虽不曾一路跟随,可席间却是眼瞧着二人语笑嫣嫣的,当下便将席间情形说了一遭。 陈斯远心下暗忖,料想夏家一介商贾,甫一进得荣国府自是对贾家门楣敬畏不已,是以夏金桂多有收敛;再者,贾家与薛家不同,薛家门第不高又败落了,与夏家联姻几同骗婚,那夏金桂自然就不干了。可贾家再是败落也是国公府的门第,便是冲着其门第,夏家只怕也乐意掏空家产? 只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往后如何……还有的是乐子瞧呢。 宝姐姐此时压低声音说道:“妈妈方才与我说,姨妈与夏家太太说定了,明日夏家便送来一万两银子,算是挪借给姨妈的。” 这就是了,于夏家眼中,荣国府高不可攀,可不就要上赶着送银子?明面上说的好听,是借,可莫说是利息,只怕夏家巴不得本金也要不回来了,如此刚好算作陪嫁! 陈斯远便笑道:“夏家可是下了血本啊。” 宝姐姐说道:“夏家太太本就出身内府世家,娘家里几个兄弟都在内府任职,俗话说上头有人好做官,这做买卖也是一般无二。只凭了夏家太太自个儿,这桂的营生反倒比先前夏老爷在时更繁盛了几分。 莫说是一万两,若能攀上国公府,便是三万、五万的,那夏家太太掏出来眼也不会眨一下呢。” 陈斯远思量道:“原来夏家太太也不简单啊,无怪能支撑得起这般营生。” 宝姐姐自怜道:“若非如此,夏家母女只怕早就被人吃干抹净了。” 听其语气不对,显是想起了先前的葫芦案一事,陈斯远便伸手擒了柔荑,低声安抚道:“妹妹别想了,往后有我呢。” “嗯。”宝姐姐娴静笑着应了,心下自是愈发熨帖。一时盯着陈斯远,杏眼里百般柔情,千般的蜜意,自不多提。 却说夏家母女乘着马车离了宁荣街。 那夏家太太这会子才得空问道:“我的儿,你以为那宝玉如何?” 夏金桂轻蔑一笑,道:“果然是个痴傻的。”言外之意,宝玉好哄骗,夏金桂不过略施手段便哄得其神魂颠倒。 夏家太太立时上了心,禁不住笑道:“那敢情好。他那姐姐如今是娘娘,说不得来日便是贵妃,到时候你给国舅老爷做正室,说出去也是体面。” 那夏金桂也不知羞,立时就道:“什么国舅老爷我是不指望,只是妈妈须得仔细些,趁早将此事定下,免得那银钱打了水漂。” 夏家太太自有定计,笑道:“再如何说也是国公府的门第,与亲戚还能威逼利诱着耍无赖,他家可敢与咱们家耍无赖?坏了名声,损了风评,那可不是几万银子的事儿了。所以啊,贾家要借银钱,多少我都敢借。若还不起,便算作你嫁妆了。” 夏金桂顿时高兴了,脑袋凑在夏家太太怀里撒娇道:“妈妈真真儿好。” 夏家太太探手抚着夏金桂的发髻,笑道:“我就你一个女儿,那金山银海除了留给你,难不成还要带进棺材里?” 夏金桂咯咯咯娇笑不已,马车辘辘,一路往外城而去。 …………………………………………………… 倏忽数日,陈斯远一心读书,只得空去寻宝姐姐、林妹妹说会子话儿。 荣国府自打夏家母女来过一遭后,复又恢复如常。只凤姐儿每日忙得脚不着地,头晌处置家中庶务,下晌或是往各处勋贵走动,或是去寻薛姨妈商议互典事宜。 听闻每日都有北静王妃打发来的嬷嬷随行,陈斯远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为掩人耳目,薛姨妈暂且搬回了薛家老宅,倒是一连十几日不曾与陈斯远见过。 却说六月里一日,陈斯远早间正用着大嫂子李纨送来的三丁包子,便又有赵姨娘领着丫鬟寻来。名义上是感激前一回陈斯远出谋划策,如今既然宝玉不愿读书,贾政干脆在前头辟出一间房来,单留给那老先生交代贾环。 贾环只读了几日便叫苦连天,转头寻了赵姨娘撒泼打滚再不想去。换做往日,赵姨娘定会心疼贾环,说不得便应允了。奈何今时不同往日,贾政已然变了心,赵姨娘失了宠,她一心指望好儿子贾环表现一番,换得贾政回心转意呢,又哪里会容许贾环放赖? 当下抄起鞋底子一通暴打,贾环四下乱窜一番,转天又臊眉耷眼去了前头老老实实念书。 这不要钱的感激话儿说了一通,又话里话外说起探春的好儿来。 陈斯远笑吟吟听了,偏生好似没听懂一般,竟附和着赵姨娘夸赞了探春一通。赵姨娘心焦不已,却不好当面戳破,只得心事重重而去。 待晌午时,陈斯远往园中游逛,正撞见寻来的邢夫人。 二者聚首,邢夫人面上不无幽怨之色……盖因陈斯远生怕走漏风声,是以这些时日一直不曾往那玉皇庙寻去。 如今邢夫人也是吃过肉的,素了二十来日哪里还忍得住?言辞间难免尖酸了些,说得陈斯远心神动摇,思量道:“如今太太看得紧,玉皇庙怕是暂且去不得了……不过宝玉搬去了绮霰斋,那怡红院倒是空置了下来。” 邢夫人顿时心下欢喜,道:“那夜里得空我去怡红院左近等你?” 陈斯远颔首,邢夫人掩口得意一笑,这才领了苗儿、条儿而去。 陈斯远站定沁芳闸桥上,本待往西面寻众姊妹说会子话儿,谁知打小厨房方向来了个婆子,见得陈斯远赶忙招呼道:“可是凑巧,正要寻远大爷呢。” 那婆子到得近前就道:“远大爷,后门有个人,自称叫什么马攀龙,说这会子就要见远大爷呢。” 马攀龙?好哥哥?这位怎么来了? 话说陈斯远早先蓄意结交马攀龙三人,砸了银钱,当初便存着邀买死士之心。谁知虽屡有波折,最后到底峰回路转,让陈斯远侥幸留在了荣国府。 此后陈斯远得空也去城外寻这三人,可自打其中了举人,四人明显便生疏了。 这位份不同,三人虽不曾说什么,可难免自惭形秽。所谓富易妻、贵易友,有时候倒不是他自个儿想要如此,实在是位份差距太大之缘故。 陈斯远一路打后门出来,便见马攀龙一身皂衣、头戴网巾,气度沉凝,束手立在后门旁。 陈斯远上前厮见,拱手笑着道:“大哥可是稀客,今儿个怎么知道来寻我了?是了,那二位兄长可还好?” “都好都好,陈……兄弟,还请借一步说话儿。” 马攀龙引着陈斯远陈斯远到得巷子里,眼见四下无人,说道:“本不该来搅扰陈兄弟,奈何事关重大……陈兄弟可知我如今在何处奔走?” 陈斯远道:“这……不是内府?” 马攀龙沉吟道:“我因身手利落,如今年初归入了慎刑司。” 难怪马攀龙看起来阴沉了许多,这是成了慎刑司的番子啊! “原来如此。” 陈斯远随口应了,那马攀龙道:“前几日我等清缴混入京师的燃灯教妖人,谁知无意中扫听得一则消息,因事关荣国府,我便特来告知陈兄弟。” “哦?马兄请说。” 马攀龙道:“荣国府中可有个李氏大奶奶?” 眼见陈斯远颔首,马攀龙压低声音说道:“也不知那些妖人从何处得知了,说这位李大奶奶手头有十来万现银,便谋划着寻机绑了其子,以勒索其钱财。” 这风声如何走漏的?是知晓内情的内府人等?不对,若是内府人等,又岂会不知那金刚经只给了七万两银钱?这般胡乱忖度……嘶,八成是李纨的大哥李信崇啊! 马攀龙见其瞠目,等了须臾才道:“我等此番只捉了几个小喽啰,那香主却走脱了。原本要继续追查下去,我带着兄弟私底下便能看顾得了那哥儿,奈何郎中发了话儿,调我等另办它案……” 陈斯远郑重朝着马攀龙一拱手,道:“多谢大哥告知!大嫂子之子兰哥儿如今每日去我那新宅读书,若出了意外,我还真不知如何交代。 领则,那二位兄长如今可得空?” 马攀龙道:“单只钱飞虎、徐大彪怕是应对不了,陈兄弟不若广募好手,设下天罗地网将那贼子一举拿下。否则,这千日防贼……要不得啊。” “是极是极。” 匆匆交代几句,那马攀龙另有要事在身,当即别过陈斯远匆匆而去。 陈斯远心下暗叹,此番又要多事了! 这外人算计贾兰,了不起闷在荣国府不出去就是了,就怕李纨广有钱财之事传进了贾家人等耳中啊。 那贾赦还好说,到底隔着房呢,又要顾忌贾母,心下艳羡却别无他法;倒是掌家的王夫人,如今为了银钱正一脑门子官司呢……说不得便要行那去母留子之事啊。 因生怕贾兰着了道,是以陈斯远也不回荣国府了,匆匆便往自家新宅而去。 这日尤二姐去城外看望尤老娘,晴雯与曲嬷嬷等去街面上采买针线,家中只尤三姐在。 眼见陈斯远这个时辰匆匆而来,尤三姐赶忙来迎,见了面便纳罕道:“哥哥怎么这会子便来了?” “一言难尽。”陈斯远赶忙往大门旁塾中瞧了一眼,眼见贾兰正摇头晃脑的背书呢,顿时暗自松了口气。 当下也不瞒着尤三姐儿,便将缘由大略的说了一通。 尤三姐儿顿时唬得变了脸色,低声道:“这可了不得!兰哥儿是大嫂子的眼珠子,若是有个闪失,只怕大嫂子便要寻人拼命啊。”顿了顿,又道:“家中除去蒋五,另有四、五个得用的小厮,全都年轻力壮,过会子哥哥点齐了人手护着兰哥儿回荣国府,这几日可不好再出来了。” 陈斯远颔首应下,又道:“这会子不便说缘由,待我领走了兰哥儿,妹妹再寻先生说个分明。” 尤三姐道:“自当如此。” 当下陈斯远挪步塾前,与那先生厮见一番,探手招呼兰哥儿,说道:“快将书本拾掇了,家中有事,你须得快些回去。” 贾兰慌得霍然而起,带动桌椅稀里哗啦一阵乱响,蹙眉凝神道:“可是母亲有恙?” 陈斯远只道:“先回去了再说。” 贾兰再顾不得旁的,胡乱拾掇了书箱,随着陈斯远便往外来。 尤三姐业已安排了马车,另有四个小厮提了棍棒护在一旁,当下一路浩浩荡荡直奔荣国府而来。 路上不过一刻光景,陈斯远却如坐针毡,待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先行推搡着贾兰进了后门,陈斯远方才松了口气。 打发了一众小厮回返,陈斯远回身这才领着贾兰进了大观园,又往稻香村而去。 此时刚过午时,李纨方才教导过三个小姑子,刻下正在房中小憩。丫鬟素云回道:“奶奶,远大爷领着兰哥儿回来了。” “啊?”李纨不明所以,赶忙起身迎出来。 眼见陈斯远果然领了贾兰回转,那贾兰身上还背负了书箱,李纨顿时唬着脸儿道:“远兄弟,可是兰儿淘气了?” 贾兰慌忙道:“母亲,我没有!” “住口!” 陈斯远赶忙低声道:“事出有因,还请大嫂子借一步说话。” 李纨看了眼委屈巴巴的贾兰,心下先是松了口气,又愈发纳罕,思量着请了陈斯远入内,只打发素云领了兰哥儿去梢间安置。 堂中只陈斯远与李纨二人,不待落座,陈斯远便道:“此番祸事了,我得慎刑司友人告知,有一伙贼人盯上了兰哥儿。” 李纨诧异道:“好端端的,怎地盯上了兰儿?” 陈斯远意味深长道:“也不知从何处走漏的风声,说大嫂子手头有十几万现银。” 李纨一怔,旋即便觉天旋地转,扶着额头一阵摇晃。陈斯远见势不好,赶忙探手虚扶。谁知李纨果然气血上头,竟一个摇晃跌在了陈斯远怀中。 温香软玉在怀,饶是陈斯远别无心思,这会子鼻息间满是玉兰香气,又有身前柔软相袭,也禁不住好一阵气血上涌。 亏得陈斯远尚记得贾兰与素云便在另一边的梢间里,那虚扶的双手紧忙扶住李纨肩头,低声道:“大嫂子快坐下缓一缓。” 待扶着李纨落座,那李纨刻下业已缓过神来,一双桃眼霎时间满是氤氲,带着哭腔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陈斯远能想到的,李纨自然也能想到。那外边的贼子且不说,若是家中知道李纨广有家产,黛玉情形犹在眼前,谁知荣国府又会如何待她们孤儿寡母的? 她一袭豆绿撒镶边象牙白暗缎面对襟披风,内衬米白立领偏襟袄子,下着霜色马面裙,头上只戴了点翠的头面,这会子哭将起来真真儿是梨带雨。 陈斯远心下不忍,又念及李纨先前借银钱之事,便说道:“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以我先行将兰哥儿接了回来,这几日便让兰哥儿好生在家中待着,那私学也别去了。” 李纨情知这事儿不好去求老太太,能指望的便只剩下眼前的陈斯远,于是不迭点头,只任凭陈斯远吩咐。 陈斯远蹙眉又道:“至于往后,素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待我寻些好手,设下天罗地网将那些贼子一网成擒,也就绝了后患。” 李纨叹息道:“只是家中……我又该如何应对?” “这……”陈斯远也犯了难,一时间沉吟着没了主意。 李纨抽泣两声儿,忽而抬眼道:“不若,不若那银票、庄票远哥儿先留着?” “嗯?” 李纨越琢磨越对,说道:“我与兰哥儿在府中又不用什么银钱,留在手中只怕便是招灾惹祸之源。既如此,不若远哥儿先保管着。 若来日兰哥儿有了出息,自不需远兄弟锦上添;若兰哥儿来日不成材,只求远哥儿看顾一场。” 陈斯远愕然道:“大嫂子,何至于此啊?” 李纨只抹泪摇头道:“你哪里知道太太的性子!” 是了,贾珠在世时风流堪比宝玉,如今却只李纨孤儿寡母,余下的侍妾不是打杀了便是发卖了。王夫人狠戾可见一斑! 因着贾珠之死,王夫人与贾政没了夫妻情分,又恨屋及乌地不待见起了李纨。来日若真逼急了,或许看在贾珠份儿上能留下贾兰,旁的……可就难说了。 “远兄弟请稍待!” 说话间李纨仓促起身,也不避着陈斯远,翻箱倒柜一番,便从箱底寻了个檀木匣子来,抽开来,内中是一迭迭的庄票。 回身递在陈斯远手中求肯道:“远兄弟还请帮衬我一回,我,我实在没旁的法子了。” 陈斯远推却不得,拿在手中纳罕道:“老太太总是看顾大嫂子的,此事何不与老太太言明?” 便见李纨惨笑一声儿道:“老太太掌家几十年,心性……怕是比太太犹甚,我又如何敢去寻老太太言说?” 是了,陈斯远素来当那贾母是个糊涂的,可这等糊涂人能掌荣国府数十年,又岂能没有狠厉手段? 想黛玉还是贾母的亲外孙女儿的,原文中还不是冷一阵、热一阵的?便说那平安醮时张道士送上的金麒麟,背后岂能没有贾母催动? 由此可见,贾母一直摇摆不定。先前自是怎么千好万好,待修了大观园,吞没了林家家产,再是外孙女,那黛玉也没了价值。又如何比得上史家嫡女史湘云? 原文中史家反应极快,转头便给史湘云定了亲事。贾母算盘落空,这才重新对黛玉好了几分。 是以忖度贾母,不能当其是寻常大家长,而是要当其为政治人物。这等人不会因私情而动摇心绪,莫说是黛玉,便是宝玉,有朝一日事关贾家生死存亡,贾母也会说舍弃便舍弃了。 转念一想,难怪上回自个儿去见老太太,贾母虽只是虚言几句,可脸色却好了许多……这是觉着自个儿来日对贾家有用了? 结束思量,眼看李纨那我见犹怜的模样,陈斯远便蹙眉叹息一声,捧着匣子道:“大嫂子且放心,这银钱来日兰哥儿若要用,我尽数交给兰哥儿就是了。” 李纨噙泪颔首,待要说些什么,却听陈斯远又道:“要说此事也并非没有转圜……且待我思量一番,再来寻大嫂子计较。” “好。” 人多眼杂,陈斯远合拢匣子,将其塞进袖笼里,别过李纨便匆匆回了清堂茅舍。略略小坐一番,又觉此地也不保准,干脆又折返回新宅。 这会子晴雯回来了,三姐儿却往百草堂盘账去了。陈斯远素来相信晴雯,干脆单独叫了其来房里。 那晴雯扭捏而来,入内便嗔道:“大爷,晴天白日的……说不得鸾儿一会子又要来捣乱。” 陈斯远哭笑不得,赶忙揽过晴雯,探手将匣子抽出来,道:“寻个地方,将这匣子藏好。” 晴雯这才知晓自个儿会错了意,当下也不过问内中是何物,只略略思量便道:“梢间柜子下撬开一块砖,挖了土来,将这匣子塞进去。”顿了顿,又道:“再包裹上一件雨衣,如此免了发霉虫蛀之苦,岂不妥当?” 陈斯远大喜,自是连连应下。随即主仆两个挪了柜子,撬开地砖依法施为,待将柜子挪回原处,果然便是仔细瞧也瞧不出破绽来。 陈斯远赞了半晌晴雯心思伶俐,将晴雯夸得好一番枝乱颤,错非鸾儿果然来捣乱,只怕便要顺势与陈斯远成就好事了。 因记着与邢夫人之约,陈斯远不好久留,略略盘桓便回了荣国府。 这一路安步当车,仔细思量一番,心下便略略有了成算。如今王夫人掌家,想要与其打擂台,单是邢夫人只怕不够,须得将贾母这尊大佛挪出来才好。 这是人便有欲,贾母所求为何?不过是维系贾家荣华富贵,盼着后辈承袭祖宗荣光。 且不说贾兰本就有天分又极为勤奋,便只是资质平平,有燕平王一句话,这来日前程还能少得了? 贾母若知此事,定会愈发回护李纨母子。如此一来,起码贾母活着时李纨母子无恙。待贾母一去……那会子能不能保住荣国府还两说的,陈斯远又哪里看得了那般长远? 本道今日只剩下夜里与邢夫人幽会,谁知才回荣国府,正撞见三姑娘探春蹙眉来寻。 二人在沁芳闸桥相遇,探春急吼吼道:“远大哥,姨娘一早儿又来寻你了?” 陈斯远因拿定了心思,这会子倒是气定神闲起来。闻言不禁笑吟吟道:“是来了一回——” 不待其说完,探春就道:“远大哥,你,你别听姨娘胡乱说嘴。”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三妹妹多心了,姨娘说什么,我只管左耳听右耳冒就是了。” 探春便瘪嘴道:“我都与姨娘说过几回了,偏她还要乱说一通!” 眼见小姑娘气咻咻的模样煞是可爱,陈斯远习惯性抬抬手,又反应过来探春不是惜春,于是挠挠头安抚了探春两句,这才回转清堂茅舍。 却不知二人桥上说话情形,正落在莺儿眼中。莺儿因得了宝姐姐吩咐,一直留意探春情形,待回返蘅芜苑,便与宝姐姐说道:“姑娘,方才三姑娘又去寻远大爷了。” 宝姐姐顿时蹙眉不已。她早知如意郎君难寻,不想机缘巧合却在这荣国府中寻见了意中人。奈何这意中人实在太过出彩,非但是外头的姑娘惦记着,便是府中的姊妹也要来惦记。 这前一回也是因着大太太犯蠢,这才阻断了二姑娘迎春奋进之意。不料打跑了二姑娘,如今又有三姑娘跟了上来。 宝姐姐烦恼之余,心下愈发斗志昂扬,只计较着来日须得想个法子绝了探春的心思才好。 (本章完) 第273章 意外 第273章 意外 这日夜里陈斯远与邢夫人略略缱绻,因忽来雷雨,便只得草草收场。却不知二人才散去,便有管事儿的领了婆子来四下找寻。 本待将多姑娘与其姘头捉个现行,谁知扑了一场空,只在墙头寻见一只叫春不迭的野猫。 上到管事儿的下到粗使婆子,谁乐意顶风冒雨的夜里来巡视?哭笑不得之余,转天只与王夫人交代乃是猫儿作怪。那王夫人一脑门子官司,只打发了玉钏儿知会妙玉一声儿便不再多管。 陈斯远与邢夫人对此一无所知,且前者一早儿便出去寻那二位好哥哥了。徐大彪虽不曾进慎刑司,却也为内府小吏,厮混一年下来,这京师各处自是门儿清。 陈斯远与其计较一番,徐大彪只道:“朝廷虽不禁刀兵弓箭,可首善之地妄动刀兵总是不妥,须得寻了顺天府衙役才好办事。陈兄弟若是信得着,我刚好识得顺天府刘捕头,咱们何不将计就计,既拿了贼人,又送了刘捕头人情?” 陈斯远自是应下。隔了一日,徐大彪寻了刘捕头来相识,几人寻了个脚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错非刘捕头还记得陈斯远乃是举人,只怕就要与其斩鸡头、烧黄纸了。 不提陈斯远情形,却说宝姐姐来寻了两回,偏生都不曾撞见陈斯远。她本就是心思多的,难免多想了几分。 这才才从清堂茅舍回返,便有黛玉在凹晶溪馆遥遥招呼。待宝姐姐到得近前,黛玉便打趣道:“你们瞧,宝姐姐这两日往那处可是去得勤快。” 此间只惜春与邢岫烟,邢岫烟素来伏低做小、置身事外,闻言只掩口而笑;惜春情知二姐姐迎春与陈斯远已无可能,便也打趣道:“宝姐姐何时过门啊?” 宝姐姐顿时气恼不已,追着黛玉、惜春两个胡闹了半晌。 仲夏时节天光正好,比照五月末的闷热,此时多了几许清风,倒也畅快。几个姑娘家耍顽一会子,惜春便叫嚷着要顽手球。 宝姐姐便道:“只咱们几个只怕无趣……怎么不见二姐姐、三丫头?你们且等着,我去闹了她们来。” 说罢便往缀锦楼而来,谁知过得翠烟桥,遥遥便见不知何时归来的陈斯远正匆匆过了蜂腰桥往北行去。 宝姐姐探出团扇张口欲唤,却知实在不妥,这才生生止住。当下脚下加紧,不一刻到得蜂腰桥左近,谁知抬眼看去立时没了陈斯远的身影。 宝姐姐蹙眉不已,左看右看,便盯着那秋爽斋好一阵发怔。心下笃定陈斯远定是去寻探春了,若自个儿随了过去,只怕二人难免多心。 正思量着,忽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的迎风翩跹,十分有趣。 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度柳,将欲过河。 倒引得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的滴翠亭,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也无心扑了。 刚欲回来,只听亭子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周围都是雕镂隔子糊着纸。 宝姐姐忽而听见内中人说话儿,便停住脚步往里细听。 只听内中一人说道:“真真儿愁人,姑娘进取一阵儿,惫懒一阵儿,这般时日何时是个头儿啊?” 另一人说道:“我便说咱们姑娘扮惯了木头,如今便成了真木头。处处顾忌,回回思量,眼看着人家越走越近,她却没了主意,整日介只知捧了经文诵念。”顿了顿,又道:“左右我眼看到了年岁,再有二年求了大太太放出府去就是了。你差我一岁,说不得便要随着姑娘一道儿嫁了去。” 先前的丫鬟叹道:“姑娘这个性儿,上赶着的好姻缘都求不得,我哪里敢陪嫁了去?说不得便要去配了小子。” 后面的丫鬟嬉笑道:“谁不是呢?” 不料先前的丫鬟立马驳斥道:“姐姐当我没瞧见?你缝的平步青云袜莫非是给自家兄弟用的不成?快说说吧,到底是琏二爷还是谁?” 外头的宝姐姐听得蹙眉不已,这会子已然听出来内中乃是缀锦楼的司棋与绣橘,心下鄙夷之余略略咬了下唇,思量一番忽而生出一计来。 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探丫头,我看你往哪里藏!” 内中司棋、绣橘两个刚一推窗,正撞见宝钗笑吟吟扑来。二人俱都唬得一怔! 宝钗反向她二人笑道:“你们把探丫头藏在哪里了?” 绣橘道:“何曾见过三姑娘?” 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她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 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中说道:“一定又是钻在那山子洞里去。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 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她二人是怎么样。 亭中绣橘信以为真,唬得慌张不已,忙道:“了不得了,三姑娘方才蹲在这里,定是将咱们的话听了去!” 司棋蹙眉道:“那又如何?”顿了顿,忽觉不对,道:“不对,三姑娘最是眼里不揉沙子,若果然听见了,哪里还会避开?说不得便要进来教训咱们两个呢!” 绣橘琢磨了下,颔首道:“是这个理儿……那方才宝姑娘?” 司棋眯眼冷笑道:“哪儿来的三姑娘?我看从头到尾都是这位宝姑娘!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马吊嘴的唬弄谁呢?她这会子得了意不说,还想着祸水东引!” 绣橘也恼了,却为难道:“到底人家是姑娘,咱们只是丫鬟……这事儿只怕——” 司棋冷哼一声,道:“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那边厢,宝姐姐无心去寻迎春、探春,干脆过了蜂腰桥,想着兜转一圈儿再去凹晶溪馆。谁知刚过了藕香榭,遥遥便见陈斯远与李纨一并出了稻香村。 宝姐姐眨眨眼,心下莫名其妙。本当陈斯远去了探春的秋爽斋,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此番是来了稻香村。 遥遥见二人面上凝重,低声嘀咕了几句,陈斯远这才拱手作别,旋即扭身便逾越自个儿打了个照面儿。 宝姐姐戳在藕香榭左近瞧过来,陈斯远面上凝重之色霎时间褪去,顿时噙了笑意摆摆手,旋即快步寻来。 宝姐姐顿时心下一暖,暗自责怪自个儿不该多事。想来也是,那三丫头才多大年纪,且他与自个儿正是柔情蜜意之时,半点移情别恋的架势也无,自个儿真真儿不该胡乱思忖。 转眼间陈斯远到了近前,低声唤了声儿宝姐姐,宝姐姐回过神来,只因觉着自个儿方才办错了事儿,便又暗自责怪陈斯远:若不是这几日他神出鬼没的,又怎会引得自个儿胡思乱想? 于是面上嗔怪道:“这两日不见人影,都忙什么了?” “大事,要紧事!” 陈斯远四下瞧瞧,眼见左近无人,干脆扯了宝姐姐进了藕香榭。 宝姐姐慌乱不已,进得内中慌忙挣脱,娇嗔道:“让人瞧见了怎么办?” 陈斯远道:“这不是没人瞧见吗?”当下遮掩去李纨的确得了七万两银钱,只说那李信崇信口胡诌招惹了歹人来,如今害得贾兰有学不能上,只好憋闷在园子里。 又细细说了这两日自个儿寻了妥帖人手,打算设计将那歹人一举成擒的事儿说了一通。 宝姐姐听得心惊不已,听罢才道:“这……这等大事儿报官就好,你又何必参与其中?” 陈斯远苦笑道:“若能报官,我一早儿就报官了。” 这消息乃是马攀龙说的,其人如今身处慎刑司,陈斯远总不能说自个儿的消息来自慎刑司吧?那岂不是将马攀龙给卖了去? 再者,歹人到底在不在京师还犹未可知,此时报了官打草惊蛇,一旦贼人远遁千里,来日再寻机报还……岂不得不偿失? 陈斯远将道理说了一通,又说先前李纨借钱之情,宝姐姐便关切道:“旁的我不管,了不得多出些银钱就是了。你身子单薄,可不好去捉贼!” 陈斯远笑道:“这两日募集了十来个好手,那贼人有三五个顶天了,又哪里轮得到我来动手?” 宝姐姐这才松了口气,虽心下有些嗔怪陈斯远太过有情有义,却也知他能这般待李纨,来日待自个儿定不会错了。因是又关切了一番,便不再拦阻。 忽而想起旁的来,宝姐姐便道:“这等事儿,你可与府中说了?” 陈斯远道:“正要去前头寻老太太说道,可巧就撞见妹妹了。呵,那事儿不急,我先与妹妹说会子话儿。” 宝姐姐顿时愈发熨帖,只觉丹田一股暖流四下游走,错非晴天白日,只恨不得扑在其怀中温存一番才好。 便是如此,宝姐姐将柔荑探过来握了握陈斯远的大手,娴静笑道:“还是大事要紧,你若想我……只管夜里来寻我。” 陈斯远顿时意动不已,眉毛一挑欢喜道:“果然?” 宝姐姐一怔,忙道:“我说的是在外头……可不好让你再来蘅芜苑。” 陈斯远故作蔫头耷脑,道:“也行吧。” 宝姐姐哭笑不得,又揉了揉其手掌,温声道:“咱们好好儿的,日子还长着呢。” 陈斯远哼哼两声,愈发意兴阑珊。宝姐姐眼见其又无赖起来,偷眼瞧瞧见四下无人,飞快凑过来在其唇上一点,这才红着脸儿催着他快去前头。 陈斯远不情不愿起身,一步三回头而去,直把留在藕香榭中的宝姐姐瞧了个掩口而笑。待其身形不见,宝姐姐不由心绪大好,当下寻了探春往凹晶溪馆去耍顽自不多提。 …………………………………………………… 却说陈斯远自大观园出来,一路过西角门、粉油大影壁、穿堂,便到了荣庆堂后身。兜转过来到得前头,自有鸳鸯打抱厦里纳罕迎来,上前一福道:“远大爷可是有事儿?老太太这会子还没睡醒呢。” 陈斯远蹙眉说道:“劳烦鸳鸯姑娘,我这儿有一桩十分紧要之事要与老太太言说。” “这……”鸳鸯抿嘴思量,暗忖这位远大爷情知老太太不待见,若非十分紧要,只怕也不会急吼吼寻来。 当下便道:“那远大爷稍待,我进去瞧瞧。” 鸳鸯扭身进了房,自有大丫鬟琥珀引着陈斯远进了内中。 陈斯远撩开衣袍落座,琥珀又奉上一盏冰镇的酸梅汤来。陈斯远饮了半盏,便听得内中窸窸窣窣,旋即便有鸳鸯探头道:“远大爷稍待,老太太起了。” 少一时,果然便见鸳鸯扶着贾母行了出来。 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起身来迎。 那贾母因不曾睡好,虽脸色难看,却也分得出好歹。当下朝着陈斯远颔首,命其落座,自个儿落座了赶忙问道:“远哥儿有何急切之事?” 陈斯远起身拱手道:“老太太,此事紧要,劳烦屏退左右。” 贾母心下愈发纳罕,瞧了鸳鸯一眼,后者招呼一众丫鬟退了出去。 陈斯远又道:“晚辈僭越了。”说罢上得前来,弯腰压低声音与贾母嘀嘀咕咕耳语起来。 略略说过前事,陈斯远这才退后一步说道:“因大嫂子不想张扬,这才将此事遮掩下来。谁知李信崇酒后失言,不明就里之下只当大嫂子得了银钱无数,正巧被贼人听了去。 晚辈有一好友便在慎刑司,刚好探知此事,又知兰哥儿如今在我新宅读书,这才急匆匆来告知。” 贾母听得瞠目不已,当下竟不理会那劳什子贼人,只直勾勾盯着陈斯远道:“一万两……一桩事?” “正是。”陈斯远回道:“李信崇来讨金刚经,大嫂子无奈之下又求晚辈代为疏通,使了一万两银钱,这才让李信崇入王府为清客。咳……谁知……” “一桩事……一桩事……”贾母念叨着,一双浑浊眸子不禁愈发清亮起来。 陈斯远心道不好,紧忙找补道:“这个……王爷说了,一则性命,二则前程,且只应在大嫂子母子二人身上。” 那端坐的贾母却浑不在意,又默不作声思量一番,忽而抬首问道:“远哥儿,你以为兰哥儿如何?” 陈斯远实话实说,道:“大嫂子说其得了珠大哥之聪慧,我以为兰哥儿又得了大嫂子之勤勉。” 聪慧、勤勉,这二者合在一处,又有贵人提携,何愁经济仕途? 贾母不由得老怀大慰! 先前遍看家中子弟,只当俱都是纨绔无能之辈,她便一心指望着元春能为贾家争得恩宠,又存心用宝玉联姻填补亏空。 不想这重孙辈儿里竟出了个有大运道的! 聪慧、勤勉,又有燕平王作保……说不得来日一准儿能高中皇榜!且贾兰又是二房嫡长孙……想东府贾敬,嫡孙贾珠,老国公当日谋划眼看便要实现,谁知一场横祸,珠哥儿惨死,贾敬避祸,以至于两府人才凋零。 不想这当日谋划,竟应在了重孙辈儿的兰哥儿身上。 贾母想明此节,不由气血升腾,顿时唬了脸儿道:“那贼人可恶,我这人吩咐下去,命人严守门户。是了,大老爷与巡城兵马司有旧,不行便请了一队兵马司官兵来——” 陈斯远赶忙道:“老太太,素来只有千日做贼,哪儿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贾母道:“远哥儿之意是……嘶,可不好让兰哥儿弄险。” 陈斯远笑道:“自不会如此,晚辈想着寻个胆子大的小厮,换了兰哥儿衣裳,每日依旧往我那新宅去读书,暗中则寻了人手看顾……但凡贼子动手,定将其一网成擒。” 贾母顿时一拍桌案赞道:“好好好,好个一网成擒。”有道是‘机事不密则害成’,贾母人老成精,自是知晓如今荣国府四下漏风。这等机密事儿不好张扬……尤其不能让东跨院知晓。 当下贾母略略欠身,将陈斯远招至身旁,压低声音嘱咐了一番。人命关天,陈斯远又岂会走漏风声?当下自是应承不迭。 待一老一少计较停当,贾母只觉面前的远哥儿瞧着愈发顺眼……只可惜此人早与薛家女有了私情,不然老太太还真想撮合二姑娘与陈斯远来着。 秘议一番,陈斯远施施然告退而去。出得荣庆堂,陈斯远心下暗自松了口气,思量着此番有老太太护着,照理来说总能护得了李纨母子几年光景吧? 信步过粉油大影壁,转而进得大观园里,才转过翠嶂,迎面便有碧月来迎。 “远大爷,我们奶奶打发我在这儿守着听信儿呢。” 陈斯远笑着道:“劳烦去回大嫂子,就说那事儿成了。” 碧月心下不知何事,却也道了谢,这才匆匆回稻香村回李纨。 这日下晌时别无旁事,只临近晚点时有管事儿的婆子来寻,将陈斯远引到后门,指着个小厮道:“这是理砚,往后就随着远大爷办差了。” 陈斯远扫量一眼,见这小厮眉清目秀,身形果然与贾兰一般无二,顿时颔首不已。 那小厮理砚早闻远大爷乐善好施之名,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小的理砚见过远大爷。” 陈斯远叫其起身,随手丢过去一枚银稞子,吩咐道:“过会子我打发人给你送两身衣裳,明儿个一早在后门等着。” 理砚欢喜应下,全然不知成了贾兰替身。 待转天清早,那理砚纳罕着换上了贾兰的装束,又有贾兰的伴当小厮随行,迷迷糊糊上了马车便往新宅而去。理砚心下虽有忖度,可再是惶恐也不敢推拒了差事,只得沮丧着脸儿每日来回乘车奔走。 一连数日平安无事,理砚逐渐放下心来,却不知这日徐大彪悄然寻了陈斯远,说道:“贼子上钩了。” “哦?”陈斯远赶忙细细问询。 徐大彪只说这两日找出了两个盯梢的,顺藤摸瓜在外城寻见一处宅子,内中三个操山东口音的汉子,一看便来者不善。 只因一直不见那香主,刘捕头这才没敢打草惊蛇。 待陈斯远追问何时动手,那徐大彪也没法儿给个准话儿,只说不日便有好消息来回。 转眼又是两日,这日陈斯远又与宝姐姐一道儿处置过胶乳账目,因数日没去新宅,这日便往新宅而去。 一路信马由缰,转眼到得能仁寺前的街面上。此处最是繁华,街面两侧各类营生都有,又有挑了担子的小贩穿梭其中。 陈斯远正回味着方才与宝姐姐亲昵情形,谁知忽而听得重重一咳。陈斯远回过神来便要扭头,随即便听身侧头戴草帽之人压低声音道:“陈兄弟添什么乱?快走!” 是徐大彪! 陈斯远心下悚然,强忍着没去看徐大彪,只抬眼四下观量。果然便见那门面左近三三两两猬集了不少好汉,一时间陈斯远也分不清哪些是贼子,哪些又是自个儿募集来的好汉。 前头人头攒动,却是有打把势卖艺的将前路堵了大半。陈斯远心思电转,暗忖若是贼人此时动手,只怕自个儿躲之不及啊。且此地不好调头…… 思量罢,陈斯远当即翻身下马,前头牵着缰绳的小厮庆愈尚且一无所知,赶忙回头道:“大爷这是?” 陈斯远道:“口渴了,吃一盏酸梅汤去。” 左近巷口便有茶摊,庆愈虽纳罕不已,却依着吩咐牵了马匹往巷口行去。陈斯远随行其后,刚走了几步,忽而听得前头一声爆喝,唏律律一声骏马嘶鸣,便有人嚷道:“马惊了!” 陈斯远翘首观量,便见那熟悉的马车朝着这边厢疾驰而来。 随即房顶上有一矮小身形叫嚷道:“快闪开,待俺制了这疯马!”说话间奔走几步,竟从房顶一跃而下,不偏不倚落在了车辕上。 也不知拉车的马匹哪里遭了暗算,那矮小身形越是勒马,那马儿反倒愈发的疯起来。 恰此时从一处铺子里奔出个粗壮汉子,手中提着哨棒,咆哮一声抡起棍子就砸。 耳轮中就听得崩的一声闷响响! 那哨棒重重砸在马脖子上,疯马唏律律惨叫一声,旋即轰然倒地!车辕上那矮小身形顺势便摔得飞出去一丈,落地骨碌着起身,阴狠着瞥了手提哨棒的汉子一眼,呼哨一声便往马车抢去。 那贾兰的小厮还在后头叫嚷,四下便蹿出来四、五条健硕身形,瞧着好似要救人,实则奔着的乃是车中的‘贾兰’。 有好事者也要上前帮忙,忽而一声惨叫,却是肋间不知何时被刀子割了个口子。 那五、六人刚抢到马车跟前,四下一阵铜锣急响,眨眼便从铺面、摊位上冲出来十几条汉子。 一应人等,或提哨棒,或持白蜡杆子,或挥舞铁尺,口中呐喊做声,朝着那五六人便围拢而来。 当先的刘捕头喝道:“好贼子,洒家等尔等多时啦!” 矮小汉子立时傻眼,叫嚷道:“不好,中计了!” 有粗壮汉子叫嚷道:“先拿了车中小儿再说!” 当下几人掏出匕首、短刀护在左右,另有一人掀开车帘便要去噙‘贾兰’。谁知车帘方才掀开,内中扑啦啦一股白烟飞洒。那人毫无防备立时惨叫一声中了招! “啊……我的眼睛!” 矮小汉子大叫一声‘老三’,刚要去拉扯中招之人,耳听得哨棒挂风之声传来,当即就地一滚,起身便与二人斗在一处。 那中招之人越揉眼睛越是剧痛,正惨叫的光景,忽有铁尺砸来,啪的一声砸在其肩头,那汉子惨叫一声委顿在地,右手却已不听使唤了。 那刘捕头能为顺天府捕头,自是有些拿人的本事。眼见汉子倒地,抡起铁尺又照着两个膝盖狠命连砸,待打得贼人膝盖粉碎,这才丢下此人又去围攻旁人。 说时迟、那时快,这几下兔起鹰落,四下百姓眼看动了刀兵,这才反应过来,呼喊、推搡着四散而逃。 陈斯远唬得紧忙往巷子里一避,小厮庆愈吓得战战兢兢道:“大爷,咱,咱们——” 陈斯远苦笑道:“莫慌,这会子四下的路都堵了,便是要逃又能逃到哪里去?莫不如在此多等一会子……那贼人不过六个,想来刘捕头定然手到擒来。” 庆愈六神无主,不迭点头之余,只得死死攥紧了缰绳。 陈斯远身形贴在墙面上蹙眉不已,探头偷眼往那边厢观量,却只见人影翻飞、尘土飞扬,时而还有一声惨叫声传来。 陈斯远看得瞠目不已,暗忖两倍人手还没将贼人拿下?莫非还真有武艺好手不成? 他却不知,这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燃灯教妖人屡次造反,说白了那是脑袋别腰带上,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一旦陷入绝境,情知被朝廷逮了必不能活命,因是大多放手一搏。 那一众好手武艺虽高,却因着贼人以伤换命的打法吃了大亏,这会子不敢轻易近身,因是虽场面占优,二者却斗了个旗鼓相当。 扭头观量,那边厢巷子口还堵着呢,陈斯远四下找寻,因先前这地方是个修脚的摊子,地上倒是有两块半截的砖头。陈斯远探手抄起一个藏在袖笼里,心下只当以防不备。 谁知过得须臾,忽而听得一声爆喝,旋即便有徐大彪嚷道:“追,别让那厮跑了!” 陈斯远探头观量,便见那矮小汉子往这边厢狂奔而来。陈斯远正计较着要不要迎面丢个砖头,谁知那汉子竟踩着棚子翻身落在了自个儿面前。 那汉子手提短刀,冷冷瞥了陈斯远一眼,陈斯远唬得顿时不敢动弹。又瞥见马匹,矮小汉子探手就夺。 这会子小厮庆愈正愣神呢,兀自死死攥着缰绳不撒手。眼看矮小汉子举刀便要劈,陈斯远一脚踹在庆愈腰眼上,叫道:“混账,不过是一匹马,给了就是!” 矮小汉子嘿然一笑:“算你识相!” 当下纵身便上了马,双腿一夹催马便走。 身后叮叮当当兵刃交击声连成片,陈斯远暗忖定有贼人断后,这才让此贼走脱。若此贼来日又成了气候,再寻机报还在自个儿身上……那他娘的上哪儿说理去? 陈斯远素来信奉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又岂肯让此人走脱了? 右手攥紧砖头,忽而前出一步,抬手便将砖头抡了出去。 嗡—— 转头披挂风声,那马上的贼人老于江湖,耳听得声音不对连忙缩头,却正好被那半截砖头砸在了后心。 陈斯远这几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到得此时非但是身量足,便是气血充盈也远胜旁人。此番下了死力气,这一砖头砸在贼子后心,那贼子闷哼一声,只觉眼前发黑,顿时从马上栽倒。 陈斯远一击既中,抄起地上另外半截砖头,几步上前便要下死手。谁知砖头才举起,就见那贼子一扬手,耳听得‘嘎嘣嘭’一声,陈斯远便见左肩头一凉。当下他气血上涌,却顾不得许多,砖头飞速砸下,啪的一声砸在那贼子脸面上。 那贼人这回却是一声没有便昏厥了过去。待陈斯远抄起砖头还要再砸,就听身后有人嚷道:“陈孝廉快停手,此人便是燃灯教的香主!” 陈斯远一脚踏在贼人胸口,眼见其果然昏厥了过去,这才缓缓放下砖头。待回头便见刘捕头、徐大彪等飞奔而来。 那刘捕头一心要捉燃灯教香主,徐大彪却愕然停步,道:“这……陈兄弟,你中了袖箭?” “嗯?”陈斯远低头一看,便见左肩头扎着一枚乌亮短箭,随即才觉钻心的疼。 陈斯远倒吸一口凉气,抬手便要拔出箭头。 唬得徐大彪丢了哨棒紧忙上前止住:“不可,这袖箭带着倒勾刺,可不敢胡乱拔出来……嘶,这,这好似有毒啊!” 抬眼去看陈斯远,便见陈斯远蹙眉点点头:“是有点麻……” 说罢眼睛一翻,径直往后仰倒。双耳嗡鸣声中,隐隐听得四下吵嚷声一片: “陈兄弟!” “大……大爷!” “快,快去寻大夫。” “荣国府有太医,不若送去荣国府……” (本章完) 第274章 昏厥 第274章 昏厥 荣国府。 凤姐儿自角门进得自家小院儿,便见只有平儿来迎。当下就蹙眉道:“你二爷又往哪儿去了?” 平儿情知贾琏又去寻多姑娘厮混去了,赶忙遮掩道:“方才那会子还在,想来是去前头书房了。” 凤姐儿轻哼一声,摇动团扇,面上香汗淋漓。这日往勋贵家走动,可算将最后一家谈妥,回来时便先去往王夫人处报喜,其后才施施然回转自家。 平儿紧忙奉了凉茶,又在一旁打扇道:“左右只差缮国公府,府中银钱也够数,奶奶何不多歇息两日?” 凤姐儿乜斜道:“你说得倒轻巧,最后一家可是足足差了四千两银子呢。不过缮国公府也难,连着办了两遭丧事,如今也亏空得紧。我去了两回,当家太太到底给了准话,先凑了两千两来,余下的等年底再说。” 顿了顿,凤姐儿又抱怨道:“你说说我这是什么命?原还当是好事,谁知秦氏一去,这工部的营生就停了,转头又要四下填窟窿,真真儿是……” 平儿笑道:“便是奶奶没接那差事,这起子事儿还不是要奶奶奔走?这叫能者多劳……左右也就这一遭了,今儿老爷回来面带喜色,听说好似要升官了。” “哦?”凤姐儿纳罕道:“方才怎么没听太太提起?” 平儿笑道:“八字才一撇,太太自是不好张扬。不过那赵姨娘早就四下嚷嚷遍了,就算我不说,明儿个奶奶也得听下头人说起。” 凤姐儿叹息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但愿老爷升了官儿,从此这亏空就不找老爷了。不然这何时是个头儿啊?” 正说话间,忽有林之孝家的唬着脸儿奔进来:“二奶奶,可了不得了,远大爷血刺呼啦的抬了回来,这会子人事不知,二奶奶快瞧瞧去吧!” “啊?”凤姐儿唬得霍然而起,追问道:“伤哪儿了?” 林之孝家的揪心道:“我看左胸口插了短剑……” 凤姐儿‘诶唷’一声,抬脚便往外走,行至门前眼见平儿随行而来,凤姐儿赶忙吩咐道:“快去东跨院知会一声儿,再去往清堂茅舍告诉一声儿!” 平儿紧忙应下,与林之孝家的兵分两路,一个往东跨院,一个先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那平儿先一步到了王夫人院儿,这日薛姨妈也在,姊妹两个正说着互典事宜。因此番乃是甄家有求于贾家,这互典一事上,总是贾家占了几分便宜。 王夫人起先还点算不清楚,待薛姨妈分说一通这才得知,若无意外,这互典之后荣国府公中每年能多收个一二千的银子。 王夫人顿时熨帖不已,连说话也带了笑模样。 可别小看这一二千银子,有了这笔钱逢年过节荣国府也能体面些,总不至于东挪西凑的捉襟见肘。 正说话间,平儿入得内中回道:“太太、姨太太,远大爷伤了,这会子人事不知,暂且搁在向南大厅了。” 王夫人与薛姨妈面面相觑,薛姨妈一颗心都扑在小良人身上,闻言不禁颤声问道:“你,你再说一遍?” 平儿赶忙复述了一遍,顿时唬得薛姨妈脸色煞白。起身跌跌撞撞便往外寻去,口中兀自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好生生的怎么就伤了?” 王夫人瞧着古怪,转念一想……是了,宝钗如今一颗心都挂在陈斯远身上,只怕妹妹这会子已然将陈斯远当成了自个儿女婿。这来日还要指望陈斯远遮蔽照拂薛家呢,这会子听闻有变,自然有些失态。 释然之余,王夫人也赶忙起身往前头寻去。那平儿还要往后头去,当下匆匆一福便告退而去。 王夫人缀在后头,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薛姨妈。待转过梦坡斋,王夫人忽而蹙眉放缓脚步。 这陈斯远若是死了……反倒是好事儿? 宝玉今儿个还来扫听那夏金桂呢,又因这两年逐渐生疏,便是没了夏金桂,宝玉也不会去寻黛玉;且宝钗满心满眼都是陈斯远,只怕也不会转头缠着宝玉。如此一来,这陈斯远岂不没了用处? 这也就罢了,因着陈斯远先前窜连,大房、二房合起伙来斗老太太。如今王夫人真真正正掌了家,那陈斯远乃是邢夫人的外甥,只怕再也不肯帮她,说不得还会帮着大房来对付她。 便有如前几日,那陈斯远便偷偷摸摸去了荣庆堂一回,到底说了什么无人得知,只知道过后老太太脸上的笑模样就没变过……谁知那陈斯远是不是私底下出了什么鬼主意要来对付自个儿? 这般想来,陈斯远一去,于王夫人而言竟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略略拿定心思,王夫人舒展眉头,这才加紧脚步往向南大厅寻去。 …………………………………………………… 大观园。 贾兰憋闷在家,这日正在园中耍顽,忽而便见香菱、红玉、五儿等哭哭啼啼一路自清堂茅舍跑来,后头还跟着个小丫鬟芸香。 贾兰心下莫名,紧忙上前去问,奈何香菱、红玉、五儿等无暇理会,只撇开贾兰便出了园子。也是那芸香年岁小,这才被贾兰拦住了。 “到底出了何事?” 芸香急切得不行,挣了两下不曾挣脱开,这才飞速道:“我家大爷伤了,说是这会子人事不知……兰哥儿快撒手!” 贾兰纳罕道:“远叔伤了?怎么会?” 先有平儿,后有小厮庆愈来报,芸香顿时恼道:“还不是因着你?”说话间趁着贾兰怔神儿,挣脱开来撒丫子就跑。 贾兰愣了愣,眼看芸香疯跑而去,咬了咬牙,扭头便往稻香村跑去。他虽年纪小,可又不是傻的,这些时日的异常又岂能不知? 少顷到得稻香村前,遥遥便见母亲李纨正领了素云在给饲养的雏鸡撒米糠。 贾兰遥遥喊了声儿,李纨抬眼擦汗,顿时呵斥道:“疯疯癫癫成何体统?” 贾兰不管不顾跑到近前,喘着粗气道:“母亲,不好啦,远叔伤了,如今人就在前头。” “啊?”李纨略略思忖,暗忖莫非是远兄弟行那李代桃僵之计,为贼人看破,这才报复在了远兄弟身上? 不过是拆借了一回银钱,月余光景便原样奉还,还得了那胶乳股子。此后屡次麻烦陈斯远,说来还是自个儿亏欠了人家。她一个寡妇,能做的不多,不过是送了几回三丁包子罢了,不想就连累了人家。 当下李纨扯下围裙,吩咐道:“碧月看着哥儿,素云与我去前头看看去。” 素云应下,主仆两个急急往园外赶去。才过蜂腰桥,便见三春、邢岫烟、黛玉、宝钗都在往外头赶,尤其那宝钗,撇下了一众姊妹自个儿跑在了前头。 惜春年岁小,又与陈斯远最是亲近,这会子急得直抹眼泪,不住地嘟囔道:“怎么就伤了?为何是远大哥……” 探春不停地安慰道:“四妹妹别急,平儿姐姐只说是伤了,说不得并不严重呢。” 这话也就能哄一哄惜春了,若果然是小伤,又何至于留在向南大厅?只看平儿那凝重的脸色便知此事不简单。 当下一众姑娘抄近路自荣庆堂后头匆匆而过,此举顿时惊动了贾母。大丫鬟鸳鸯紧忙来过问,探春便打发了侍书交代清楚,自个儿脚步不停,与众人过了垂门,又过穿堂,不一刻便进了向南大厅。 甫一入内,众人只觉血腥气扑鼻,宝钗隔着人缝瞥了眼,便见陈斯远胸前衣襟尽数染红,也瞧不出是左肩还是左胸口,插着一柄乌黑的短剑。宝姐姐顿时眼前一黑,摇晃着便要栽倒。 亏得邢岫烟与黛玉搀扶了,宝姐姐这才不曾跌倒。 那赶来的邢夫人已然骂街道:“天杀的,哪个作孽的贼子伤了远哥儿!去请了大老爷来,请巡城兵马司发兵,将那贼子打杀了!” 薛姨妈急切道:“大太太少说两句吧,快些寻了太医来是正经。” 王夫人心思转动,顺势吩咐道:“快去请胡太医来!”说罢又生怕旁人误会,解释道:“胡太医最擅急症,如今远哥儿人事不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邢夫人还没反应过来,那薛姨妈就急了,道:“姐姐糊涂,最擅治外创的乃是鲍太医。” 宝姐姐也急切着要说话儿,谁知凤姐儿此时道:“打发人去请了王太医、鲍太医,胡太医今儿个告假,不曾在府中。” 王夫人顿时收了声,瞧着人事不知的陈斯远暗叹一声此人好运道,便不再说旁的。 凤姐儿又来驱赶众人,道:“你们也别围着了,这厅里本来就小,过会子太医来了只怕都没下脚的地方了。” 李纨这会子已然红了眼圈儿,当下也顾不得其他了,说道:“远兄弟怕是因着兰哥儿才遭了此厄,我,我须得留下。” 李纨不肯走,宝姐姐、邢岫烟、黛玉也不肯走。那迎春望眼欲穿,急得恨不得帕子丢揉碎了,却也知不好多留,便只得搂着哭成泪人的小惜春出了向南大厅。 少一时王、鲍两位太医背负药箱急切赶来,鲍太医上前观量一眼,顿时蹙眉道:“这袖箭只中了肩头,我看其刃乌黑,只怕淬了毒啊。” 王太医道:“当务之急,须得取出袖箭,止住血才好。” 鲍太医吩咐道:“取了热水、烧酒、纱布来。” 王夫人见状,赶忙将薛姨妈、邢夫人一并推出了向南大厅。 谁知才出来,外头便有周瑞家的寻来,道:“太太,远大爷新宅里养着那尤家姊妹哭着喊着寻了来,还带了两位郎中。” 王夫人禁不住蹙眉道:“这……真是添乱。” 薛姨妈眼巴巴瞅着厅内,邢夫人也六神无主,一旁丫鬟苗儿低声嘀咕了两句,邢夫人这才记起自个儿是陈斯远的长辈。 当下赶忙道:“远哥儿伤的如此重,她们这般急切也在情理之中……我去前头答对了吧。” 王夫人颔首应下,邢夫人紧忙出了仪门,还不曾到得角门便听得外间哭声、超嚷声连成片。 “……人命关天,不就是差门包吗?二百两拿去,我可能进去了?” 余六哭笑不得:“这位奶奶,不是银钱的事儿。实在是……府中规矩如此。还请这位奶奶不要为难小的……再说这会子早有太医去瞧了——” “……贾家的太医谁不知是怎么回事儿?这二位乃是鹤年堂的丁郎中、乔郎中,一个擅内,一个擅外,可不比贾家的强了百套?” 邢夫人身旁的条儿听着实在不像话,赶忙道:“大太太来了。” 门外顿时为之一静,邢夫人到得角门前,便见一身大红的女子蹙眉红着眼儿立在角门前,身后又有一身鹅黄,面相与其七分相类的女子,再往后又有个十二三的眼熟姑娘家。 邢夫人自是见过尤三姐、尤二姐的,那尤三姐见了邢夫人,顿时鼻子一酸跪伏在地,道:“姨妈,快让我们姊妹见见他吧!” 邢夫人想起陈斯远人事不知的情形,顿时鼻子一酸也红了眼圈儿,当下也没了吃味的心思,赶忙搀扶了尤三姐道:“好孩子,都是好孩子,来,都随我来!” 当下引着尤三姐一行又往内仪门行来。少一时到得向南大厅前,邢夫人自去与王夫人、薛姨妈等言说,转头儿又与尤三姐道:“内中人多,不好都进去,你们挑一个随着郎中进去就是了。” 这等事儿尤三姐素来当仁不让,便颔首道:“我领着两位郎中进去!” 尤三姐扭身与尤二姐、晴雯交代一嘴,便引着丁道简与乔世平二位进了大厅里。 尤三姐只扫量一眼内中性情,顿时捂着嘴呜咽起来。莫说是宝姐姐,这会子黛玉与邢岫烟也都哭肿了眼睛。 那邢岫烟与陈斯远两情相悦且不说,黛玉这些时日逐渐对陈斯远有了改观,见其遭此厄事,自是心疼不已。 此时鲍太医拿了匕首满面踌躇,说道:“鄙人要动刀了,还请几位姑娘避一避吧。” 凤姐儿瞧得好一阵心悸,紧忙推搡着宝钗、黛玉、邢岫烟、李纨,连同刚进来的尤三姐,一众女子又悲切着出了向南大厅。 那鲍太医刚要动刀,乔世平便上前道:“仁兄且慢,此创口须得仔细了,一不小心切破血脉,只怕神仙也难救。” 鲍太医狐疑着问道:“这位仁兄是……” 丁道简盯着那乌黑短剑,随口道:“此乃我鹤年堂的乔世平。” 鲍太医本就是赶鸭子上架,闻言顿时惊喜道:“原来是乔兄,乔兄乃外创圣手,不若请乔兄动刀?” “好说好说。” 乔世平不疾不徐净了两遍手,又从随身药箱里寻了各类小匕首,蘸了烈酒,又在烛火上烤炙了一番,这才凑过来在短剑周遭下刀。 此人早年乃随军郎中,前番随大将军岳钟琪远征西域,因活军卒无数,得了个阎王敌的外号。待西域平定,乔世平来了京师,机缘巧合之下便留在了鹤年堂。 乔世平擅外创,尤其是这等带了倒刺的短剑,三下五除二便将那短剑挖了出来。 短剑当啷一声儿落在托盘里,不待王太医查看,丁道简已然抢步上前拿了起来。探手摸了摸不曾沾染血迹的部分,抿嘴尝了尝,顿时蹙眉道:“蟾酥、草乌……呸,好似还有蛇毒?乔兄先放血吧。” 那主刀的乔世平蹙眉颔首道:“也唯有如此了。” 当下积压创口,那乌黑的淤血汩汩而出,待变得鲜红,乔世平这才寻了蚕丝线缝合创口…… 与此同时,向南大厅外。 宝姐姐强自镇定,先是低声安抚了黛玉、邢岫烟几句,随即又寻尤二姐、尤三姐说话儿。那尤三姐一边啜泣,一边厢忍不住去瞧李纨。 宝姐姐这会子也听莺儿说了缘由,心下虽有些埋怨李纨,当面却不好说什么。 李纨被尤三姐这么一瞧,便觉刀子剜过来一般,只觉心如刀割。自怨自艾之余,只觉自个儿是个不祥之人。口中嘟囔着念叨道:“都怨我,全都怨我……” 小惜春离着李纨近,停了这话禁不住抬头问道:“大嫂子为何说怨自个儿?” 那王夫人正冷眼盯着梨带雨的晴雯,闻言也看向李纨。 李纨心里苦,正待言说,却见向南大厅北门一开,那鲍太医快步行了出来。 宝姐姐、尤三姐、黛玉、邢岫烟、薛姨妈、邢夫人紧忙围拢过去,邢夫人急切问道:“鲍太医,远哥儿如何了?” 鲍太医拱手道:“业已取出了袖箭,只是那袖箭上淬了毒,丁郎中与王兄倒是商议出了妥当方子,只是须得远大爷清醒了才好喂药。如今……只能说听天由命。” 邢夫人与薛姨妈等顿时好一阵天旋地转,那邢夫人更是顿足骂街,宝钗母女拥在一处啜泣不止。尤三姐发了疯也似要闯进向南大厅,亏得邢岫烟拉扯住才不得成行。 黛玉与晴雯两个也脸对脸的哭出声儿来。余者迎春、探春、惜春,无不抹泪,尤其是那小惜春更是哭嚎出声儿。 恰此时贾政、贾赦一道儿赶来,大老爷上前呵斥一声,又问过鲍太医情形,便蹙眉说道:“远哥儿如今不过是还没醒来,你们这些个号的哪门子丧?为今之计,快将远哥儿抬回去静养,说不得夜里就醒了。” 邢夫人赶忙道:“抬去东跨院,我的外甥,自是要我来看顾着。” 贾赦还没言语,凤姐儿就道:“大太太房里如今还有四哥儿呢,远哥儿怎好过去?” 邢夫人道:“那就抬去清堂茅舍。” 尤三姐忍不住道:“哥哥这般情形,还是抬回新宅吧。若有个好歹,我,我也不活了……” 宝姐姐蹙眉道:“妹妹这般自个儿都顾不得,哪里还能顾得了远大哥?”说话间忽而心下一动,说道:“如今我哥哥搬去了老宅,那东北上小院儿前头空置着,不若先将远大哥挪了去,待其好转一二再挪去旁处?” 薛姨妈闻言立时附和道:“正是,不若挪去我那前院儿,正好我这几日无事,倒是能腾出手来看顾一二。” 贾赦快刀斩乱麻道:“便是如此,快将远哥儿抬去姨太太处。” 除了宝玉,阖府都知陈斯远与宝钗之事,因是只当丈母娘提前照顾女婿,也不曾多想。当下便有小厮抬了陈斯远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薛姨妈、邢夫人、宝钗等自是一路随行。 那李纨刚要随行过去,谁知王夫人却说道:“李氏,你方才说都怨你……是何意?” 李纨抹泪正要开口,恰此时鸳鸯匆匆赶来,道:“老太太关切得紧,叫大老爷、老爷、太太、大奶奶、二奶奶过去说话儿呢。” 贾政便道:“老太太也挂着心呢,我看先去回了老太太再说旁的。” 王夫人应下,又扫量李纨一眼,心下狐疑不已。 一行人等往荣庆堂而去,须臾过了垂门,沿抄手游廊进得荣庆堂里。 那贾母果然关切问过几句,凤姐儿一一回了话儿,自是惹得贾母蹙眉不已。 大老爷贾赦这会子尚且心下莫名,说道:“远哥儿身边儿的小厮呢?叫过来问话,这好生生的怎么就遭了歹人?” 堂上贾母便道:“不用问了,这事儿我倒是略知一二。” 一应人等面面相觑,贾政上前拱手道:“母亲知道?” 贾母叹息着颔首连连,说道:“前几日远哥儿来寻我,便提及说有歹人盯上了兰哥儿。” “竟有此事?”大老爷来了精神头,不禁蹙眉说道:“远哥儿怎地不与老夫说道说道?些许宵小,老夫请了巡城兵马司,一队官兵便能将那些宵小魂飞魄散,何至于亲自犯险?” 贾母蹙眉道:“大老爷不知内情,那盯上兰哥儿的,乃是燃灯教的妖人。” 燃灯教这些年屡有造反之举,前年还攻破了一处县城,贾赦一听燃灯教顿时不说话儿了。 此时贾政问道:“这却奇了,好生生的,那燃灯教妖人又怎会盯上兰哥儿?” 贾母便道:“此事说来话长……”当下便将李祭酒托付陈斯远给李纨带金刚经,其后李信崇来京索要,之后走漏风声等等事宜说了一通。 内中人等,除去李纨兀自垂泪不已,余者俱都惊奇不已。 老爷贾政蹙眉不已,心下只觉虎父犬子,十分瞧不上那李信崇; 凤姐儿暗自扫量李纨,心想都说李家底蕴深厚,她先前只当是谣传,如今这随手一部金刚经便能闹出这般大风波来,可见传言不假; 王夫人冷眼旁观,心下愈发厌嫌,只觉李纨果然是招灾惹祸的根本; 大老爷贾赦等贾母一说完,立时就炸了,吵嚷道:“什么?那金刚经就给了一万两银子?这,这……” 乱世黄金、盛世古董,那金刚经若是落在他大老爷手上,少说能发卖个三五万银子! 贾母赶忙道:“人家燕平王还说了,来日保兰哥儿有一番前程。” 那燕平王乃是今上的亲兄弟,说句一言九鼎有些过了,可一诺千金总是有的。贾赦略略思量,也禁不住颔首道:“如此一来倒是说得过去。” 贾政也在一旁抚须颔首,说道:“燕平王轻易不许诺,能得其一诺,可见是兰哥儿的福分。” 贾母扫量一眼,果然便见王夫人又乜斜瞥向李纨。当下赶忙道:“如今兰哥儿还小,说这些话还早。如今要紧的是远哥儿,总要把人救回来才好。” 众人纷纷应声,贾政说了鲍太医医嘱,贾赦又张罗着四下延请名医,随即便被贾母一并打发了出去。 那李纨自是随着王夫人一道儿往东北上小院儿来瞧陈斯远,奈何王太医拦门,只道如今不便探视。李纨叹息一声儿,只得别过王夫人回返稻香村。 却不知王夫人盯着李纨半晌,也不知心下如何思量的,这才扭身回了自个儿院儿。 东北上小院儿里,三春、邢岫烟先被宝姐姐劝说了回去,而后是黛玉,最后又与尤三姐说了半晌。 奈何尤三姐只死命摇头不肯离去,后头的晴雯便道:“三姨娘不若先回去,我留下来照料大爷也是一般。” 宝姐姐唬着脸儿道:“你哪里好留下来?没看方才太太盯着你一个劲儿的瞧?”说罢又与尤三姐道:“妹妹若是真个儿要留,不若先去清堂茅舍小住一些时日,如此一来,每日也能来瞧上一眼。” 尤三姐六神无主,情知自个儿不好留在东北上小院儿,便只得应承下来。红玉也是悲切不已,却强忍着过来劝说半晌,便催着香菱、五儿、芸香引着尤三姐去后头安置。 尤二姐、晴雯不好久留,宝姐姐亲自送二人出了门儿,这才兜转回来。 四位太医、郎中业已开了方子,同喜、同贵两个正在熬药,床榻上陈斯远面如金纸,虽呼吸匀称却不见转醒。 宝姐姐心如刀割,暗叹自个儿命苦之余,又朝着漫天神佛祷告,祈求陈斯远转危为安。 因生怕陈斯远沾染了外邪,是以刻下门窗紧闭,宝姐姐眼见陈斯远热得额头沁出汗珠,便凑过来亲自为其打扇。 俄尔,药汤熬制得了,她又亲手捧了汤药来喂。奈何陈斯远牙关紧闭,喂进去十成倒有九成淌了出来。 薛姨妈当着宝姐姐的面儿不好与陈斯远太过亲近,只在一旁唉声叹气。到得入夜时,各处又来人过问,宝姐姐强打精神一一回了,待回身之际便有些踉跄。 薛姨妈禁不住心疼道:“我的儿,远哥儿如今虽不好说,你却不好将自个儿累垮了。眼看入夜,你也回去吃用些……你如今还没过门,姑娘家的哪里好夜里留下来照看?” 此时莺儿入内回道:“太太、姑娘,香菱与红玉来了,说是夜里照看远大爷。” 薛姨妈便道:“正好,这两个是远哥儿身边人,想来定会照看周全了。” 宝姐姐这才应下,又偎着薛姨妈哭了半晌,这才领着莺儿回转蘅芜苑。 香菱、红玉两个一道儿入内,见过薛姨妈,便来房中照料陈斯远。 薛姨妈虽极为挂心,却不好留下,只得忐忑着回了后头。 一夜无话,转天清早薛姨妈便来前头观望。那香菱、红玉两个熬得脸面憔悴,任薛姨妈如何催促也不肯回转。后来还是薛姨妈强命同喜、同贵两个拖了出去,方才不情不愿回转清堂茅舍。 这二人才走,转头宝姐姐、尤三姐又来照看。随即李纨、黛玉、邢岫烟、三春、宝玉等,走马灯一般你来我去、我来你走。那李纨本要尽些心力,奈何此间不缺人使唤,只得闷闷回返。 至下晌时还不见陈斯远转醒,宝姐姐隐隐心生绝望,那尤三姐更是崩溃大哭。 恰此时同喜急匆匆入内,回道:“姑娘,不好啦,莺儿与园中的婆子打起来了!” 不待宝姐姐过问,薛姨妈就纳罕道:“怎么就打起来了?” 同喜道:“说是……那婆子说姑娘是……” “是什么?” “是丧门星,克死了老爷克兄弟,如今连远大爷也一并克了去……” 宝钗原本夜里便辗转反侧不曾安睡,如今又熬了大半日,饶是身子内壮也有些虚浮,闻言气急之下气血上涌,顿时天旋地转往一旁栽倒。 “我的儿!” “姑娘!” 薛姨妈紧忙抢过来,将宝钗揽在怀里。宝姐姐一双水杏眼早已无神,只凄苦地瞧着薛姨妈道:“妈妈,我好苦啊……” 一言既出,薛姨妈立时心如刀割,不禁破口骂道:“去请了太太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没起子的在背后嚼老婆舌!” 同喜一福身,气恼着便去请王夫人。 薛姨妈不禁心疼道:“我的儿……罢了罢了,这荣国府,咱们不待了!等远哥儿好了,咱们立时就搬回老宅去!” 宝姐姐正要说什么,忽而听得尤三姐叫嚷道:“哥哥?哥哥?哥哥醒了!” 宝姐姐一怔,立时手脚并用爬起来,抬眼便见床榻上的陈斯远果然睁开了双眼。宝姐姐鼻头一酸,一边扑过来一边掩口哭将起来。 那薛姨妈急行两步,又慌忙止住,只双手合十朝着四下连拜:“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同贵,快拿了药汤来!” (本章完) 第275章 毒浅缘深 第275章 毒浅缘深 尤三姐才及陈斯远胸口,陈斯远便倒吸一口凉气。尤三姐这才醒过神来,陈斯远身上还有伤呢,当下紧忙起得身来。那缀后些许的宝姐姐也强行止住脚步,只掩口眼泪汪汪瞧着陈斯远。 薛姨妈藏身宝姐姐身后,也眼巴巴瞧着陈斯远,此时同贵紧忙端了汤药来,薛姨妈劈手夺过,挤上前道:“远哥儿快用些汤药。” 陈斯远耳际嗡鸣,脑袋昏沉,那汤药凑到身前,只闻了味儿陈斯远便干呕不止。略略动弹右手,顿觉好一阵酸胀,于是干脆借着腰腹之力起得身来,不住地指着薛姨妈身后。 薛姨妈还在愣神,宝姐姐已然反应过来:“痰盂!”当下矮身拾了痰盂来凑过去,陈斯远右手颤颤巍巍扶住,顿时呕吐不止。 尤三姐赶忙凑坐过来为其顺背脊,薛姨妈更是唬得不知如何是好,缓了缓,赶忙吩咐道:“快去前头请了太医来,请王太医!” 同喜应下,扭身飞快而去。 陈斯远一日不曾进食,腹中哪里还有东西?干呕半晌,吐出来的不过都是些酸水。 待吐过一遭,陈斯远才觉腹中翻腾稍止,奈何脑袋依旧昏沉,耳边嗡鸣一片。便是这一会子功夫,头上便见了汗。 尤三姐与宝钗紧忙扶着其重新躺下,这个一嘴,那个一句,只吵得陈斯远蹙眉不已。 少一时,王太医快步而来。入内见陈斯远果然醒了,顿时暗自松了口气。当下略略诊过脉,又问道:“远大爷现下如何感觉?” “头晕眼耳鸣,腹部翻涌不止。” 王太医抚须道:“此为草乌之毒未除啊。” 宝钗紧忙问道:“王太医,远大哥一闻那药汤便干呕不止,这可如何是好?” 王太医道:“无妨,我看远大爷体魄远胜常人,既熬过了头一遭,往后慢慢调养总能好转。” 尤三姐赶忙道:“这,太医再给瞧瞧,哥哥为何右臂也使不上气力?” “哦?”王太医纳罕一声,探手一摸,陈斯远顿时龇牙咧嘴。 王太医笑道:“也无妨,不过是脱力罢了,有个三五日也就好了。” 那陈斯远初次与人搏命,打起来时心下无比冷静,下的却是死手,那几砖头差不多将平生的气力都用了上,脱力也在情理之中。 王太医又捻须斟酌了下,道:“既服不下药汤,可先服用干草绿豆汤,这几日饭食少些荤腥为佳。是了,若有奶子,不妨多饮一些。”其后又诊查了一番创口,叮嘱陈斯远不可牵扯伤口,又留下甘草绿豆汤方子,这才起身告辞。 薛姨妈赶忙打发同喜赏了王太医两枚银稞子,同贵过来道:“太太,远大爷醒了,须得四下告诉一声儿,免得都悬着心。” 薛姨妈不迭应承,又命同贵四下告知。 宝钗与尤三姐两个,哭过之后都觉漫天的云彩散了去,宝姐姐也不去计较那说嘴的婆子,只一门心思在一旁伺候着陈斯远。 陈斯远右手脱力,只虚弱地扯了扯这个,握了握那个,面上笑道:“无妨,有个几日也就好了。三姐儿不好久留,我看过会子就先回新宅吧。” 尤三姐还没言语,宝钗便嗔道:“前头千叮咛、万嘱咐,怎地偏要去犯险?” 陈斯远眼见后头的薛姨妈都一脸幽怨,只得哭笑不得道:“真不是我有心犯险,实在是碰巧撞上了……谁承想那贼人便在今日发动,还赶巧被我碰了个正着?”顿了顿,又道:“也亏得我撞见了,这才没让贼首跑了去,否则后患无穷啊。” 三女俱都心有余悸,尤三姐就道:“哥哥往后再不好犯险,家中也不是没银钱,何必每回都只领了个庆愈?明儿个我便舍了银钱寻两个妥帖的护院来。” 眼见宝姐姐都颔首不已,陈斯远情知拗不过几个女子,便笑着应承下来。刻下他头晕眼,听动静都好似从天际之外传来一般,也亏得年轻力壮,否则早又昏厥了过去。 那袖箭上涂抹了各类毒药,蛇毒、蟾蜍毒不知何时涂抹的,料想早没了效用,真正起效的还是那草乌毒。也是陈斯远身子骨壮实,换做常人这一遭未必能挺过来。 刻下莫说是宝钗、尤三姐与薛姨妈,便是陈斯远自个儿都心有余悸。心下暗忖,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如今功名在望、家财万贯,又有宝姐姐、林妹妹等着自个儿呢,哪里好就这般不明不白的去了? 说不得往后真要请了护院随行,免得再有此番之厄。 薛姨妈眼看陈斯远已无大碍,心下略略松口气之余,又生怕被宝钗等窥破行迹,赶忙出来寻人熬煮那甘草绿豆汤。 婆子等刚忙活起来,便有邢夫人风风火火而来。 “小……远哥儿真醒了?” 薛姨妈上前去迎,却不想邢夫人竟好似没瞧见薛姨妈一般,快步便进了前头正房里。薛姨妈怔了下,心下只当邢夫人真心疼陈斯远这个外甥,赶忙随着其也入得内中。 那邢夫人眼见陈斯远果然醒了,顿时以帕拭面,哭道:“呜呜呜……你可算是醒了。你若是去了……叫我,叫我如何与你母亲交代?呜呜呜——” 陈斯远强忍着头疼赔笑说了几句,宝钗与尤三姐又过来劝慰,好一会子那邢夫人才止住哭声,又说道:“我怎么听同贵说,远哥儿这毒须得要奶子才能解?” 薛姨妈道:“王太医方才交代下的,我方才打发人去寻了。” 邢夫人蹙眉道:“哪里用寻?我房里不就有现成的?”当下便将个臊得脸面通红的女子拉到近前。 陈斯远仔细端详,顿时愕然不已……这不是四哥儿的乳母吗?这,这这—— 宝钗、尤三姐俱都瞠目,碍于邢夫人是长辈,一时间说不出话儿来。陈斯远只是余毒未除,又不是动不了……哪儿有将奶嬷嬷直接请了来的?荒唐如宝玉也不曾这般干过啊。 薛姨妈实在瞧不过眼,紧忙扯了邢夫人到一旁说道了一番。那邢夫人浑不在意道:“左右都要吃到嘴里,何必多此一举?” 薛姨妈哭笑不得,紧忙打发同贵引了那如释重负的奶嬷嬷到厢房去。 少一时,先是李纨领了贾兰而来,跟着黛玉、邢岫烟、三春一并都来了。这人多嘴杂,不免叽叽呱呱说将起来,吵得陈斯远头疼欲裂,却只咬着牙硬挺。 黛玉瞧出陈斯远不自在来,便道:“既是醒了,我看咱们也不必都候在这儿,这吵吵嚷嚷的难免让人心烦。太医既说要静养,咱们来日逐个来观望就是了。” 众姊妹都应承下来,于是随着黛玉一并离去。旋即又有王夫人过来观量,贾母也打发了鸳鸯过来看望,眼见陈斯远困倦睡去,王夫人与鸳鸯也告辞而去。 凤姐儿倒是最后来的,盖因莺儿与园中婆子打了起来,凤姐儿问明缘由,自是将那婆子扣下,扭头又去寻王夫人请示。其后依着王夫人吩咐,只革除了那婆子三个月钱粮了事。 凤姐儿看望一遭,略略说过几句便去了。待其一去,发髻散乱、也不曾拾掇过的莺儿便寻了薛姨妈与宝姐姐告状道:“那孙婆子嚼舌,说姑娘是丧门星,刚巧被我听了去……我,我气不过便寻她理论,谁知她一口咬定不曾嚼舌,我便过去扯她的嘴。 后来二奶奶来了,只将那婆子押了下去,说是……说是革除三个月钱粮。太太、姑娘,哪儿有二奶奶这般处置的?” 薛姨妈闻言便蹙眉道:“这凤丫头愈发不像话了!回头儿我寻了你姨妈说道说道去,背后嚼姑娘家舌,就这般轻飘飘放过了?” 宝姐姐略略蹙眉,安抚了莺儿一番,又打发其下去拾掇,这才与薛姨妈道:“这等事儿……凤丫头哪里敢擅专?我看八成是得了姨妈吩咐。” 薛姨妈蹙眉愕然不已,道:“你姨妈这是图什么?” 宝姐姐闷声没言语。从前薛姨妈一门心思促成金玉良缘,每每为王夫人笼络下人、出谋划策,那王夫人自是要护着薛家;奈何今时不同往日,因着陈斯远,那金玉良缘告了吹,明眼人都知道薛家不过依仗贾家二三年,待宝钗与陈斯远成婚后,薛家定要搬出去的。 再者,前一回王夫人借钱,薛姨妈可是百般推脱了的。王夫人明面上虽不曾说什么,可心下又岂能不思量?说不得心有怨气,此番正要寻个机会给薛家脸色瞧呢。 薛姨妈思量一番,顿时叹息道:“你姨妈这个脾气……年轻那会子比凤丫头还要泼辣几分,不想这般年岁了竟还是这个性儿。” 宝姐姐扫量一眼又睡过去的陈斯远,暗忖即便下一科陈斯远高中,这期间二三年总要托庇荣国府。这寄人篱下的,难免受气。为薛家计,这口闷气只能暂且忍了。 宝姐姐这般想,薛姨妈自也不会例外。母女两个再不提此事,薛姨妈眼看天色渐晚,又有香菱、红玉喜滋滋而来,便紧忙催着宝姐姐回了蘅芜苑。 稻香村。 李纨连着两日神思不属,眼见陈斯远醒了过来,可算是松了口气。 “母亲!” 外间脚步声渐近,贾兰兴冲冲回返,将一张纸笺递上,道:“此为王太医医嘱,母亲可照此方为远叔准备吃食。” 李纨接过来飞快扫量一眼,略略思量便有了主意,抬眼又看向贾兰道:“往后你若出息了,不可忘了你远叔。” 贾兰拱手应下,道:“是,错非远叔搭救,只怕孩儿此番便会被贼人掳了去。孩儿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李纨点点头,道:“好,去吧,这几日先自行温书。” 贾兰应下,便往东梢间挑灯夜读。 李纨又寻了素云、碧月两个,自银匣子里取了散碎银钱,打发两个丫鬟往小厨房去拿些米粮来。 待两个丫鬟一去,李纨守在房中只觉心下憋闷。多次劳烦远兄弟,如今还险些连累其丢了性命,李纨自觉亏欠其良多,心下自是难安。 胡乱思忖半晌,素云、碧月提了各色口袋回返,李纨一一验看过,又叮嘱素云明早寅正时便来唤她,又看过用功读书的贾兰,这才起身往外行来。 李纨只说四下逛逛,也不用两个丫鬟随行,便先到了稻香村前头的蓼风轩小坐,随即又沿着沁芳溪溯流而上。 谁知才至荼蘼架,隐隐便听得古怪声息自前头芭蕉坞传来。李纨赶忙止步,隔着荼蘼架往前头观量。 此时天色方才擦黑,李纨隐隐便瞧见那多姑娘衣裳凌乱,抱着蔷薇院的廊柱身形乱耸,口中哼唧有声。 一时间‘好人儿’‘快些’‘去了’种种淫言秽语不绝于耳,李纨怔了下,旋即臊得脸面通红。 正待扭身而去,谁知那多姑娘忽而道:“好似有人!” 话音落下,袒着衣襟的贾琏便从后头探头扫量过来,唬得李纨慌忙蹲踞下来躲避。 贾琏看了一遭,笑着道:“哪儿来的人?心肝儿,咱们快些,过会子我还须得回去呢。” 那多姑娘浪笑一番,果然再不管其他。 李纨生怕惊动二人,只得蹲踞荼蘼架后不敢动弹。耳中满是污言秽语,抬眼便是活春宫,直把李纨臊得无地自容。 待好半晌那二人才罢休,又绕大主山而去。李纨这才舒了口气,待起身便觉双腿酥麻。挪动几下,生怕那二人去而复返,紧忙一瘸一拐回了稻香村。 进得内中,因面上略显慌乱,素云、碧月两个自是要过问一番。李纨只推说扭了脚遮掩过去,心下想起方才那一幕活春宫,暗啐之余,难免记忆深刻。 到得这日夜里,待贾兰在东梢间安睡了,李纨回返西梢间,翻来覆去,一会子感念陈斯远,一会子又想起活春宫,辗转反侧好半晌,也不知何时方才睡去。 谁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竟旖旎不断。 起先还是亡夫贾珠,待到得后来那身形逐渐模糊,竟变成了陈斯远模样!梦中李纨慌乱不已,拼了命的推却,奈何那陈斯远只是笑着过来亲昵,任凭李纨如何推搡也推不开。 正急切之间,忽而被摇晃醒来,抬眼懵然便见素云正蹙眉瞧着自个儿。 “奶奶?” “嗯……嗯?” 素云蹙眉关切道:“奶奶可是魇着了?我方才来唤奶奶,奶奶一个劲儿的来推搡我。” 李纨含糊应下,揉着眼睛爬起来,忽而便见身下滑腻温凉。她又不是闺阁女子,岂能不知缘故?顿时羞得没脸儿见人。 当下不敢让两个丫鬟伺候,只催着二人去外间灶房生火,自个儿偷偷寻了亵衣换过,又将换下来的藏在床底,略略拾掇这才紧忙出来为陈斯远准备饭食。 期间李纨几次走神,亏得素云在一旁提醒,那饭食这才不曾熬煮过了火候。待好不容易做得了,李纨这才吩咐道:“去前头守着,若远兄弟醒了,赶快将饭食送去。”说罢又叹息一声,道:“我能做的,便只有这些了。” 碧月宽慰道:“奶奶一片心意,想来远大爷定会领情。” 李纨咬着下唇摇了摇头,心下五味杂陈,一时间也不知是怎么个滋味。 却说此时东北上小院儿里,陈斯远不到卯时便醒了,才起身便被香菱喂了一大碗甘草绿豆汤。随即红玉又要去厢房取了奶子来,陈斯远心下腻歪,只推说不爱喝,这才止住红玉。 两女守着陈斯远,自是好一番埋怨,尤其是香菱,说着说着竟又掉了眼泪。陈斯远少不得好一番哄劝,这才让香菱止住眼泪。 恰此时腹内轰鸣,红玉便道:“我这就往小厨房去,给大爷寻些可口的吃食来。” 红玉快步而去,内中只余陈斯远与香菱两个。酣睡一场,又灌下了不少甘草绿豆汤,陈斯远今日虽还有些昏沉,可好歹不耳鸣了,因是这说话也多了些耐心法。 当下扯了香菱道:“你妈妈还没信儿?” 香菱蹙眉道:“先前寻人扫听了,说是运河堵塞,只怕要延迟上一些时候。大爷也知我妈妈是个俭省的,只怕舍不得再寻递铺送信儿来。” 陈斯远便宽慰道:“甄大娘又不是自个儿上路,一路上有丫鬟婆子照应着呢,约莫迟上几日也就到了。” 香菱点点头,眉宇间愁绪依旧,显是挂心不已。 正待说些旁的,便见红玉提了两个食盒去而复返。 非但是陈斯远,连香菱都起身纳罕道:“怎地这般快?” 红玉笑着道:“赶巧,刚出门便撞见五儿与素云姐姐。”当下先行将一个食盒放在桌案上,道:“这是五儿的娘给大爷预备的。”随即又将另一个也搁在桌案上,笑道:“这是珠大奶奶起早给大爷做的吃食。” 陈斯远笑着道:“有劳大嫂子了,回头儿代我谢过大嫂子。” 红玉道:“还用大爷说?我早跟素云姐姐说过了。” 当下铺展开食盒,柳嫂子的那一份虽也尽心,却是荣国府寻常粥点;再看李纨那一份,内中不多,只两样吃食。一样是藕粉红豆圆子,一样是莲子百合桂酱薄荷绿豆粥。 陈斯远这会子饿得厉害,嗅到香气便道:“怎么好似是藕粉圆子?” 红玉笑道:“大爷竟闻到了?”说话间便先捧了那藕粉圆子来,伺候着陈斯远吃了一口。 圆子入嘴,软糯香甜,却并不腻人。陈斯远果然食指大动,一碗藕粉圆子顷刻间吃了个干净。转头香菱又捧了那绿豆粥来,陈斯远尝了一口便意外不已。 这绿豆粥是先熬煮了薄荷,其后用薄荷水再熬煮绿豆,莲子大抵是事先蒸熟了的,再混着百合、桂酱一道调制,吃在嘴里极为清爽,可见李纨是用足了心思的。 那红玉又道:“大奶奶生怕大爷吃不惯,提前交代了,这薄荷有清热祛毒之效,多吃些有好处。” 陈斯远含混应下,一勺接一勺吃个没完。待一碗吃罢,竟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用过早点,陈斯远自觉躺了两日,只怕骨头都要生锈了,便要起身活动一番。顿时唬得香菱、红玉好一番嗔怪,任陈斯远如何分说也是不准。 无奈之下,陈斯远只得靠坐起来,与两个丫鬟说话解闷儿。 待过了卯时,先是薛姨妈来瞧了一遭。碍于红玉、香菱,薛姨妈只笑着说了几句寻常话。随即又有宝钗匆匆而来,香菱、红玉自是知晓这二人只怕有些话不便为外人知晓,且她们一夜不曾合眼,此时合该回去休憩,于是便一并回了清堂茅舍。 宝姐姐与陈斯远四目相对,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偏生薛姨妈这会子心下别扭,就是不肯走。宝姐姐心下只当薛姨妈生怕二人独处再传出什么不好的风言风语来,因是便将心下千言万语忍下来,只与陈斯远眉目传情。 过得半晌,有婆子来寻,却是因着贾珍生辰贺礼之事。薛姨妈生怕婆子拿错了贺礼,这才起身离去。 内中可算只剩下二人,莺儿赶忙避了出去。 宝姐姐便瘪了嘴儿冷着脸儿乜斜着看向陈斯远。 陈斯远讪笑道:“再没下回了。” 探手去擒柔荑,宝姐姐避过,不禁嗔道:“我知你那会子气血上头,一时冲动也是有的。只是往后再有这等事儿,即便不为自个儿想想,也总要为我……与林妹妹、三姐儿、香菱想想。你如今可不单是自个儿!” 陈斯远赔笑道:“往后定然仔细。”顿了顿,又哄着道:“口渴了,劳烦妹妹递个茶水来。” 宝姐姐轻哼一声,这才起身端了温茶来。陈斯远这厮又故作右手无力,宝姐姐便道:“你又来逞能,好生坐着,我来喂你就是。” 当下双手捧了茶盏,身子前倾,小心翼翼凑过来喂陈斯远吃茶。陈斯远一边厢小口饮着,一边厢观量着宝姐姐,贼手不禁攀上腰肢摩梭起来。 宝姐姐蹙眉嗔怪,待其饮过了,这才探手打落贼手。当下叹息道:“你不知,你昨儿个不曾醒来,外头都说是我克的呢。” “还有此事?”陈斯远心思一转,便忖度了大半。薛家寄居荣国府,遍撒银钱、邀买人心,哪个不开眼的会说宝姐姐闲话?只怕这阴阳怪气之语定是出自东跨院……那东跨院上至邢夫人,下至王善保家的,可都瞧不上薛家母女,说不得便会趁机散布谣言。 这两头都是自己人,私底下说开就好,可不好由着二者闹起来。因是陈斯远干脆和稀泥道:“那等没起子的话妹妹何必去信?莫忘了前一回算命的可说过妹妹是宜家宜室之相。” 前些时日宝姐姐禁不住陈斯远撺掇,便与其又往街市上游逛了一遭。其间陈斯远买通了算命先生,自是捡着什么话好便说什么。 于是非但宜家宜室,还宜男呢。 宝姐姐被他一打岔,顿时俏脸儿泛红,嗔怪道:“仔细让人听见……伤得这般重也没个正经!” 陈斯远趁机擒了柔荑好生把玩,面上后怕道:“此番险些就死了……那会子心中极为后悔。” “后悔?” 陈斯远盯着宝姐姐道:“后悔还不曾与妹妹一道儿看过朝阳、晚霞。” 这般情话落在宝姐姐耳中,自是心下酥软,可随即便觉不对。一道儿看朝阳与晚霞,那岂不是…… 宝姐姐立时红着脸儿啐道:“又没正经!你再这样,我可不敢多留了。” 陈斯远笑着正要告饶,外间便有莺儿道:“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一道儿来了。” 宝姐姐紧忙起身,心虚地捋了捋发髻,娇嗔着白了陈斯远一眼,这才往外来迎。少一时宝姐姐引着三春进得内中,二姑娘目中关切,偏生不好多说什么;探春倒是正经说了几句,奈何转头便被叽叽喳喳的惜春抢了话头。 小姑娘嘟嘟囔囔满心挂念与委屈。她一个东府的姑娘寄养在西府,父亲避居城外常年不见,兄嫂又不怎么在意她,于是就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也是陈斯远来了之后,小姑娘才知被人疼惜的滋味。 陈斯远险死还生,惜春提心吊胆之余,这会子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儿。 也是探春实在瞧不过眼,说了王太医的医嘱,惜春这才不情不愿的告辞,临了还道明儿个再来。 待三春去了,邢岫烟却是自个儿来的。 宝姐姐情知邢岫烟与陈斯远情谊匪浅,当下便寻了由头避出去,由着二人说些体己话儿。 陈斯远便与邢岫烟笑道:“劳表姐挂心了。” 邢岫烟摇了摇头,只笑着道:“昨儿个见你血肉模糊,倒是挂心了一会子……不过过后就想开了。” 陈斯远面上不解,邢姐姐便俯身凑过来低声道:“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短短八个字落在陈斯远耳中,饶是陈斯远也不由得心中暖流涌动。多好的姑娘啊,得邢岫烟青睐,真真儿是侥天之幸! 陈斯远动了真情,探手过来,邢岫烟便笑着探出双手握住。二人四目相对一番,邢岫烟便道:“她在蟠香寺倒是会几手岐黄之术,我昨儿个去寻她讨教,虽吃了闭门羹,可临了到底给了个方子来。过会子我去求了王太医看过,若是对症,便熬煮了给你送来。 你,要快些好啊。” 这个她,说的自然是妙玉。 陈斯远重重点头,一双眸子盯着邢岫烟,心下竟生不出半点亵渎之意。 俄尔,邢岫烟松开手,又道:“可不好让宝姐姐候着,既没旁的事儿,那我先去了。” 陈斯远应下,说道:“也不用太劳烦了,我如今大好了,说不得过个三五日便又能生龙活虎呢。” 邢岫烟颔首应下,转身飘然而去。 本道宝姐姐送过邢岫烟便会回来,谁知来的不是宝姐姐,反倒是林妹妹。 黛玉这会子面上有些别扭,许是因着方才被宝姐姐打趣过了? 她扫量陈斯远一眼,旋即避开眼神儿,吩咐道:“快将那些摆上。” 雪雁、紫鹃依言便将一些新鲜的束摆放起来,房中霎时间多了几分生动。 黛玉挪步凑坐床榻上的凳子上,笑着道:“今儿个可好些了?我一不会岐黄,二不会调羹汤,思来想去,便只好采一些束来,也添几分生气儿。” “好多了。”陈斯远回了一句,又纳罕道:“这……妹妹本是惜之人,怎么——” 黛玉笑道:“这开的正盛,料想不几日便要败落,与其随溪流而去,莫不如妆点一番。待过后,我再来将它们葬了便是。” 能让黛玉采了束来探视,陈斯远何其有幸?他心下受宠若惊之余,才惊觉自个儿好似在林妹妹心中……不大一样了?是了,倒是好些时日没听林妹妹张口喊自个儿阴险小人了。 陈斯远便笑道:“能得妹妹垂青,想来那些也是三生有幸。” 黛玉岂会听不出其话中有话?当下只白了其一眼,转而说道:“昨儿个下晌老师打发人来说,不日便要回江南。” 陈斯远思量道:“贾抚台陛见过了?” 黛玉道:“想来是,不过来人却什么都没提。” 陈斯远笑道:“好事啊,说不得贾抚台来日便要高升了。” 黛玉摇头道:“高不高升的不要紧,只要平安康健就好。”顿了顿,眼见雪雁、紫鹃离得远,黛玉又瞧着陈斯远幽幽道:“你若去了,我又该怎么活呢?” 陈斯远愕然,一时间竟听不出黛玉是何等心境下说出的这话。 二人以利相合,陈斯远求进身之阶,黛玉求林家宗祧。因姻缘既定,若陈斯远有个闪失,黛玉自是成了望门寡。此后寄身荣国府,再不好去想那劳什子木石前盟,家产被挪用了个精光,只怕也不好往外头寻婆家……只怕最后依旧逃不过被养死的结局啊。 陈斯远心下怜惜,便道:“妹妹放心,能伤我性命的袖箭还不曾造出来呢。但有我在,自会护得妹妹周全。” 谁知黛玉面上腾起红云,旋即噗嗤一声掩口笑将起来,丢下句‘呆子’起身就走。 陈斯远心下莫名其妙,便有紫鹃凑过来道:“远大爷不知,方才那句是宝姑娘嘟囔的,偏巧被我们姑娘听了去。” 黛玉已至门前,扭头嗔怪道:“多嘴!再这般干脆将你送给远大哥算了!” 紫鹃紧忙道恼不迭,追黛玉而去。 陈斯远挠头不已,面上也笑将起来。宝姐姐待自个儿自是情深义重,可林妹妹方才那一句……又岂是简简单单的学舌? 这会子他倒是有些理解宝玉了,受了些伤便惹得姐姐妹妹牵肠挂肚,又整日介环绕左右,可不就是此间乐不思蜀? (本章完) 第276章 蛛丝马迹 第276章 蛛丝马迹 思量间,宝姐姐去而复返,面上满是狐疑,入内与陈斯远说道:“古怪,林丫头也不知笑个什么劲头,问她她又不肯说。” 陈斯远抬眼瞧了瞧宝姐姐,见那一双水杏眼里熬得满是红血丝,顿时心疼不已。探手擒了柔荑,认真说道:“此番辛苦妹妹了。” 宝钗摇了摇头,道:“怎么又说起这个来了?” ‘你若去了,我又该怎么活呢?’,黛玉如此,宝姐姐又何尝不是如此?虽不曾明言,可阖府上下谁不知宝姐姐早已钟情于自个儿? 若自己果然有个好歹,宝姐姐自是不好回头去寻宝玉,这婚事耽搁下来,还不知来日会如何呢。也难怪宝姐姐有此一叹。 宝姐姐眼见暂且无人来访,干脆凑坐床头,探手捋一捋陈斯远凌乱的发髻,娴静说道:“你如今无需想旁的,养好了身子骨才是正经。若你烦了,回头儿我打发莺儿去清堂茅舍寻了时文来,你不好自个儿瞧,我念给你听可好?” 陈斯远眨眨眼,顿时哭笑不得。到底是宝姐姐啊,自个儿都这个模样了也忘不了‘停机德’。 好似瞧出陈斯远的不自在,宝姐姐赶忙又找补道:“若是不想看时文,我打发人寻一些话本子就是了。” “不用,时文就挺好。” 宝姐姐娴静一笑,欣慰道:“也不用太过劳神,每日听上一篇也就是了。这八股文就讲究个水磨工夫,一日不练自个儿知道,一月不练同学知道。我如今没旁的念头,只盼着你早日康复,来日一举金榜题名,到时——” 宝姐姐说到这儿不禁红了脸儿,这到时自是披红挂彩来迎娶她。 两手相牵,四目相对,自是情兴莫止、你侬我侬。宝姐姐禁不住情炽高涨,正待俯身奉上香吻,谁知此时便听外间莺儿道:“姑娘,赵姨娘来了!” 陈斯远与宝钗俱都是一怔,心道赵姨娘怎么这会子来了? 再如何说也是半个长辈,宝钗素来周全,紧忙起身换了脸色来迎。少一时陈斯远便见宝钗引了赵姨娘,其后又有小鹊儿、小吉祥儿提了两个食盒入内。 “哥儿可好些了?我昨儿个便说要来,谁知半路探丫头说哥儿睡下了,我便又回去了。” 不待陈斯远答话,赵姨娘扭头招呼道:“快撂下撂下,这可都是大补之物。” 小鹊儿、小吉祥儿两个连忙应承,寻了桌案铺展开食盒,将内中一样样吃食拿将出来。 那赵姨娘又挪了凳子凑坐床榻旁,笑吟吟说道:“多亏了远哥儿,老爷这才让环儿去前头读书。这府中我就瞧着远哥儿亲近,方才还想招呼探丫头一道儿来,谁知她说一早儿来过了,我便只好自个儿来了。 这伤势可好些了?你是不知,昨儿个你没醒,唬得我在房中好一阵求神拜佛。亏得神佛庇佑,下晌时哥儿就醒了。” 陈斯远只得道:“劳烦姨娘挂心了。” 那赵姨娘一甩帕子,嗔笑道:“咱们之间还用客套?”顿了顿,又朝着桌案呶呶嘴,道:“我也不知送些什么好,想着吃什么补什么,便给了小厨房二两银钱,买了些大补之物来。过会子哥儿多吃些。” 陈斯远笑着颔首,随即便见宝姐姐蹙眉欲言又止。陈斯远扫量一眼,便见那几样吃食,瑶柱、黄鱼、羊肉羹、鹅肉脯……好家伙,都是发物啊! 陈斯远旧伤未愈,哪里敢吃发物?他心下暗自思量,这赵姨娘是个没见识的,再说这些吃食只怕没一两银钱下不来,说不得便是赵姨娘被小厨房的厨役给唬弄了,如此倒是不好当面责怪。 于是暗自朝宝姐姐递了个眼色,又笑着与赵姨娘道:“姨娘太过破费了。” 赵姨娘掩口笑道:“应当的。不冲旁的,这府中只哥儿待我们母子三人客客气气,单冲着这一条,我也合该来看看哥儿。” 当下莺儿奉上茶水,那赵姨娘东一句、西一嘴,有的没的说了半晌,眼见宝姐姐始终不肯走,只得讪讪起身,只说来日陈斯远回了清堂茅舍再去探望。 陈斯远不便起身,便请宝姐姐代为相送。 待宝姐姐送过赵姨娘回转,二人顿时相顾无言。宝姐姐指了指那吃食道:“赵姨娘被人哄了?” 陈斯远道:“妹妹早知这府中下人是个什么德行。” 宝钗颔首蹙眉道:“奴大欺主……如今眼看着尾大不掉了。” 陈斯远道:“自古如此,主大欺奴、奴大欺主,不看旁的,只看前明便知一二。” 宝姐姐思量道:“也是两难……这外头买来的仆妇难保有异心,家生子虽忠心,却彼此勾连、沆瀣一气……我竟想不出两全之法。” 陈斯远道:“这世上哪儿有什么两全之法?不过是穷则思变罢了。” 宝姐姐以为有道理,不禁心下愈发倾慕了几分。二人说着体己话儿,少一时薛姨妈回返,陈斯远便与母女两个说道:“这两日实在太过劳烦姨太太与宝妹妹,我如今业已转醒,合该挪回清堂茅舍。” 薛姨妈张口便要说话,又碍于宝钗在,这才止住话头。宝姐姐却另有思量,说道:“你伤得这般重,王太医发了话,这几日最好别挪动。左右这前院也空置着,不如多待几日,待王太医诊看过了再挪也不迟。” 薛姨妈赶忙附和道:“是极,那伤口再往下偏两寸便要扎着心了,哪里敢胡乱挪动?” 陈斯远与宝姐姐对视一眼,那一双水杏眼会说话也似,陈斯远霎时便知道了宝姐姐的心思。如今他住在东北上小院的前院,宝姐姐自是可以借着由头白日里留在此间;若挪回清堂茅舍,宝姐姐碍于人言,只怕到时也要学着黛玉、邢岫烟那般,每回探视一阵便要回去。 他受创这般重,宝姐姐自是想着亲自照看。 再瞥一眼薛姨妈,不想薛姨妈除去这般心思……四目殷勤瞧过来,这推拒的话儿实在不好说出口,陈斯远便只得应承下来。 因薛姨妈回转,同喜同贵自然也回了,又有五儿过来照看陈斯远,宝姐姐顺势便将那几样吃食赏给了丫鬟们吃用,又嘱咐众丫鬟不好说出去。 到得下晌时,睡眼惺忪的香菱快步寻来,却是尤三姐打发人知会,甄封氏已到了新宅。因运河淤塞,甄封氏行了小二百里的陆路,正值骄阳似火,待再上船便病了。 便是如今赶到京师也病恹恹的不曾转好,香菱挂念母亲,只得先去照看母亲,又说夜里再回来。 陈斯远赶忙道:“你母亲既然病了,还是照看你母亲要紧。我如今已无大碍,你何时回来瞧不一样?” 香菱瘪嘴道:“那如何能一样儿?五儿那日只瞧了大爷一眼就骇得心悸气闷,歇了两日才好转。若她来守夜,只怕倒要先将自个儿累得病了。如此一来,只剩下红玉一个,若是大爷有什么事儿可如何是好?” 五儿在一旁道:“我,我那日不过是被大爷血刺呼啦唬得心绪不宁,如今早好了。” 一旁薛姨妈就笑道:“你这孩子想恁地多?这不是还有红玉与五儿么?再不行,我打发同喜同贵来也能照看了。” 香菱一琢磨也是,赶忙笑着来谢过薛姨妈。薛姨妈心下异样,只夸赞了几句香菱有福气,便催着其快去瞧甄封氏了。 所谓无巧不成书,这香菱才走,小丫鬟芸香便哭丧着脸儿来了,与陈斯远道:“可了不得了,红玉姐姐嫌房檐下的蝉鸣吵人,自个儿踩了凳子去赶,谁知不慎踩歪伤了脚!” 陈斯远愕然道:“可请太医瞧过了?” 芸香道:“鲍太医刚瞧过,说是伤了脚踝,开了方子、敷了膏药,只怕没个月余光景是好不了啦。” 真是破屋又逢连夜雨。陈斯远只得叮嘱了芸香一番,命其好生谨守门户。谁知那芸香期期艾艾半晌也不肯走,最后竟说红玉吩咐其夜里来守着陈斯远。 陈斯远一挑眉头,三言两语到底将芸香赶回了清堂茅舍。这丫头扫听信儿是一把好手儿,可让其照看人……到时还不知谁照看谁呢。 待芸香讪讪而去,五儿便说死了夜里要守着陈斯远,任陈斯远如何劝说也不听。薛姨妈思量一番,干脆定下夜里留同喜一道儿照看。 诸般停当,待临近申时,薛姨妈自去前头寻王夫人说话儿。宝姐姐本道留下与陈斯远一道儿用饭,谁知这会子又有人来。 听得动静,宝姐姐紧忙来迎,却是大嫂子李纨领了贾兰一道儿而来,那后头素云、碧月手中还提了食盒。 宝姐姐招呼两句,便将一行人引入内中。 李纨内疚地朝着陈斯远略略颔首,扭头吩咐道:“兰儿!” 贾兰神色凝重,上前撩开衣袍跪伏在地,叩首道:“多谢远叔活命之恩。” 陈斯远唬得强撑起身形,又不慎牵动伤口,龇牙咧嘴吸着凉气道:“大嫂子这是何故啊?” 李纨蹙眉说道:“错非远兄弟事先察觉,兰儿岂有命在?此番又连累远兄弟受此重创,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我们孤儿寡母的能做的不多,我只会做几样可口的吃食……这恩德我自认偿还不了,便只应在兰哥儿身上。 若有朝一日兰哥儿侥幸得了势,必不忘远兄弟恩德。” 陈斯远连连示意,宝姐姐便吩咐莺儿将贾兰搀扶起来。陈斯远说道:“我此番受创也是机缘巧合……大嫂子不必如此内疚。” 李纨摇摇头,当下也不多言,紧忙接过素云手里的食盒,放在桌案上铺展开来。内中只两样,一碗文思豆腐,一碟翡翠烧麦。 李纨与宝姐姐道:“这烧麦里没敢放菌子,滋味倒也算可口,远兄弟若不爱吃,我明儿个再换个样式。” 宝姐姐也顺势劝说了一番,奈何李纨虽笑着听了,却不肯点头。宝姐姐转念一想,念及李纨心下愧疚,非如此不得排解,便也不再劝说。 李纨母子两个撂下吃食,略略说过几句话便告辞而去。进得大观园里,李纨暗自舒了口气,心下只觉尽了一份心力,果然好受了许多。 好巧不巧的,正撞见那多姑娘烟视媚行而来。随行的贾兰好奇地瞧过去,素云、碧月纷纷蹙眉,前者干脆挡了贾兰的视线,低声说道:“哥儿少去瞧那没起子的,没得污了眼睛。” 贾兰似懂非懂,赶忙去瞧李纨,李纨这才恍神道:“素云说的是,少去瞧她!” 话是这般说,待与那多姑娘错身而过,李纨难免便想起那日傍晚的情形来。她又不是闺阁女儿家,当即便被脑海里的一幕幕激得心下旖旎不已。 李纨咬了下唇拼命去想贾珠,谁知想来想去竟记不起贾珠模样,恍然间眼前又浮现陈斯远的模样来。 李纨羞愧欲死!暗忖远哥儿正青春年少、前程大好,自个儿寡妇失业的,怎会与那没起子的一般生出这等旖念来? 一旁碧月见其脸面羞红,赶忙关切道:“奶奶可是中暑了,脸儿怎地这般红?” 李纨回过神来,赶忙抬手遮掩了下日头,含混道:“许,许是昨儿个不曾睡好。” 素云不疑有他,只道:“奶奶起早贪黑,再是好身子也扛不住。明儿个奶奶若还要给远大爷预备吃食,不妨事先吩咐下,我与碧月先处置了,奶奶迟一些起来熬煮了也不妨事。” “嗯,也好。”李纨应了下来,又暗咬银牙。这人有的时候便是如此,越不愿想起什么,偏就忍不住去想。 待回返稻香村里,李纨用过晚饭,闲坐时竟无一刻不想起陈斯远来。这会子连她自个儿都纳罕不已,也不知是因着感念其恩德,还是觊觎其品貌。 于是这日夜里虽早早躺下,却又如先前那般辗转反侧。到得清早素云来唤,李纨浑浑噩噩熬煮了吃食,随即熬不住,打发碧月去前头寻了老太太交代,只说今日身子乏了,三春的教导且暂停一日。 老太太得了信儿,又紧忙打发大丫鬟琥珀来瞧,眼见李纨果然只是乏了,并不曾染病,这才回话安了贾母之心。 且不提李纨这边厢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对自个儿又羞又恼,却说这日乃是贾珍生辰。 柳五儿果然熬了一夜,强撑到清早便再也熬不住,迷迷糊糊被同贵送回了清堂茅舍。 旋即便有宝姐姐领了莺儿来瞧,眼见陈斯远面色好转了许多,顿时暗自松了口气。这日是素云送来的食盒,待陈斯远用过早饭,宝姐姐又紧忙打发莺儿去请了王太医来。 那王太医诊治过后不禁笑道:“远大爷年纪轻、气血盛,换做寻常人等,受此创,单是补回气血只怕就要月余光景。不过保险起见,老夫还是开一副补气血的方子,待远大爷用过几副再看。” 又重新缠裹了伤口,换了伤药,薛姨妈送上诊金,便亲自将王太医送了出去。 宝姐姐看过药方,紧忙打发莺儿抓了药来,又盯着婆子仔细熬过,碍于薛姨妈在场,只得让同喜伺候着陈斯远喝了汤药。 陈斯远喝过一大碗汤药,憋闷不住更了一回衣,旋即便哈欠连天,只觉困倦不已。 他自是纳罕不已,宝姐姐就道:“这药方子里有一味药有安神之效,你吃了自然犯困。左右也没旁的事儿,好生睡上一觉便是了。” 陈斯远应下,不一刻果然睡下。 宝姐姐便留在床榻旁为其打扇。 及至巳时,外头有婆子来催,说是除了贾母不去,王夫人等都要往东府去庆贺,薛姨妈便吩咐同喜留下照看,自个儿领了同贵与宝钗,便往东府而去。 这日宁国府便在登仙阁摆下席面,其下设了戏台,请了徽、昆两班,不及午时便开锣唱将起来。因尤氏这几日反复唠叨,贾珍到底规矩了一回,此番倒没点那些热闹戏码。 当下贾珍、贾赦、贾琏、贾政、贾菖等在楼下吃酒说笑,余下女眷登阁瞧戏,倒是两不耽搁。 不提楼下情形,单说楼上,那尤氏听闻陈斯远险死还生,心下自是挂念,便故作纳罕追问了半晌。 内中详情,不拘是王夫人还是薛姨妈,都不好言说,当下只推说是贾兰被歹人盯上了,偶然间为陈斯远所救。 尤氏心下忐忑,自不多提。那薛姨妈挂念陈斯远,干脆推说口渴,竟频频举杯。午时才过,薛姨妈便饮得脸面腾红,干脆推说不胜酒力,领了同贵自会芳园角门回转。 待薛姨妈急匆匆回返东北上小院儿,到得前头便瞧见内中人影憧憧,正巧同喜来迎,薛姨妈不禁纳罕道:“谁来了?” 同喜道:“是珠大奶奶。” 薛姨妈这才想起,今儿个李纨推说身子困乏,倒是不曾往东府去。 歪头往内中扫量一眼,又见素云正斟着茶,李纨便坐在床边凳子上,手中团扇不疾不徐地打着,看顾着兀自酣睡的陈斯远。 薛姨妈心下略略古怪,转念又释然,只当李纨此番是感念陈斯远救了贾兰的恩情。当下笑着进得内中,李纨紧忙起身来迎。 二人略略说了几句,那李纨便道:“也是听说姨太太去了东府,这前头只同喜一个照看……我生怕有个不周全,这才不请自来。” 薛姨妈笑道:“我也生怕不周全,这不,戏只看了一半儿便急吼吼的回来了。” 李纨颔首道:“姨太太既回来了,那我便先告辞了。” 薛姨妈笑着应下,打发了同贵去送李纨,略略张望几眼,这才回身到得床榻边。 就这么一会子,因着无人打扇,陈斯远头上便沁出细密汗珠来。薛姨妈顺势落座凳子上,抄起团扇来为陈斯远扇风。 双目盯着陈斯远,不觉便痴将起来。心下百般心思不好言说,这会子将心思尽数倾注在目光里。谁知看过半晌,薛姨妈忽而笑将起来,盖因越看越觉着陈斯远这张脸好看。 偷眼回头瞄了眼,眼见同喜、同贵两个正在堂中嘀咕着,薛姨妈便忍不住探手去抚陈斯远的脸儿。 谁知手伸到一半儿……薛姨妈一张脸儿不禁愈发红润,许是因着饮了酒之故,这会子分外的想那旖旎缱绻。 素日里陈斯远都是生龙活虎的模样,如今这般安静倒是初见……扭头见同喜、同贵两个又出去了,再看陈斯远一无所觉的模样,薛姨妈顿觉愈发有趣。 待过得一会子,同喜、同贵两个一并进来,那同贵就道:“太太可是乏了?不若我来打扇吧。” 薛姨妈道:“正好醒醒酒,我看你们也不用守着,只管去东府瞧热闹去。过上一时半晌的再回来也不迟。” 同喜、同贵两个正是爱顽闹的年纪,闻言顿时心动不已,嘴上却连连推却。 谁知薛姨妈却笑道:“我说的是正经话儿,不若趁着我这会子还有精神头,你们赶快去瞧瞧热闹。若是过会子我困乏了,可就没这等好事儿了。” 同喜、同贵两个对视一眼,紧忙道:“既如此,我们瞧上一折子戏就回来!” 眼见薛姨妈应下,两个丫鬟便欢天喜地往宁国府而去。 这两个一走,院儿中只余下不能进房的粗使丫鬟与婆子,且因着陈斯远受伤,刻下门窗紧闭,薛姨妈便愈发动了心思,便俯身凑过去亲了亲陈斯远的脸颊。 眼见陈斯远只是略略蹙眉,却依旧不曾醒来,薛姨妈笑了笑,便愈发放肆起来—— …………………………………………………… 却说王夫人正与尤氏说着话儿,阁下正唱着《风筝误》,便有周瑞家的快步寻来。 到得近前弯腰低声道:“太太,夏家太太来了。” 王夫人心下莫名,不知夏家太太此时因何而来。当下与尤氏交代一声儿,起身便领了丫鬟、婆子回返荣国府。 少一时请了夏家太太来自个儿院儿,待分宾主落座,又奉上香茗点心,那夏家太太才道:“错非此事急切,我也不至于这会子来寻太太。” 拿人手短,王夫人才借了夏家一万两银子,自是不好怠慢了。当下便道:“妹妹客套了,却不知是何急事?” 夏家太太蹙眉道:“太太不知,昨儿个我才得了皇差,须得往江南采买一遭。这一来一回,说不得便要二、三个月。太太也知我家中人丁单薄,只金桂一个女儿。 我这一走,金桂无人照看,左思右想心下实在不安。如今只得厚颜来求太太。” 王夫人又不是傻的,那夏金桂与宝玉年岁相当,为何不与夏家太太一道儿南下?此番不过是借着个由头,想要将夏金桂塞进荣国府罢了。 王夫人心下一琢磨,一来拿人手短,不好推拒;二来,宝玉前一回对那夏金桂盛赞有加,正好放在身边瞧上一些时日。若真是个好的,也不妨留作备选。 于是乎王夫人就笑道:“妹妹这话儿实在见外,我家中姑娘本就多,金桂来了正好又热闹几分。”顿了顿,又道:“宝玉先前住怡红院,如今空置了下来,我看干脆让金桂先搬进怡红院可好?” 夏家太太自是瞧过大观园的,情知那怡红院最是阔绰,当下喜得合不拢嘴道:“那敢情好!待我打江南回来,定要好生谢过太太。” 二人客套一番,便定下夏金桂后日进府事宜,夏家太太这才心满意足而去。 待周瑞家的送过夏家太太,王夫人沉着脸儿思量了半晌,虽隐隐拿定了心思,可还是想寻个人计较一番。 王夫人能寻谁计较?自是薛姨妈。 于是待王夫人饮过一盏茶,便起身领了玉钏儿往后头东北上小院儿而来。 那东北上小院儿也是小三进格局,东南挨着私巷的角门开了正门,刻下却并无婆子值守。王夫人只当薛家的下人也都跑去宁国府瞧热闹去了,便进得正门里,只在二门撞见了个倚门瞌睡的婆子。 那婆子眼见来的是王夫人,紧忙上前见礼。 王夫人便笑道:“你家太太呢?” 婆子支支吾吾含糊道:“许是在后头歇着呢。”随即又道:“姨太太稍待,我这就去传话儿。” 王夫人笑着道:“我来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哪里用你传话?你只管守着门就是了。” 婆子讪笑应下,目送王夫人进了前院儿。 那王夫人本待沿着抄手游廊往后头去,谁知才行了一半,便隐隐听得前院儿房里传来一些古怪声息。 王夫人这会子还没当回事儿,只当薛姨妈等在前头照看陈斯远。随即又行两步,王夫人愈发觉着那动静不大对。 心下暗自思量,莫非宝钗与那陈斯远私底下苟合了不成? 王夫人面上数变,心下暗自思量,这等事儿于情于理都不该自己管,撞破此事好似也……咦?好似也有些好处! 宝钗且不说,王夫人惋惜陈斯远不曾就此死了,正愁不知拿捏此子呢,此番可不就是天降良机? 这把柄捏在自个儿手里,来日自个儿说往东,那陈斯远冲着宝钗清誉,又如何敢往西? 只是这等事儿不好传扬出去……王夫人拿定心思,扭身便与玉钏儿等吩咐道:“你们也不用跟着了,或是回去歇着,或是去东府瞧热闹,我过会子自个儿就回了。” 那玉钏儿虽听见了动静,却念及姐姐所遭之厄,这会子权当不曾听见。闻言顿时笑着道:“多谢太太,方才那戏码好看,我正要去瞧呢。” 说罢屈身一福别过王夫人,扯了木然的檀心便出了东北上小院儿。两个丫鬟兜转进大观园,那檀心终究忍不住,与玉钏儿道:“姐姐,方才那动静——” 玉钏儿顿时蹙眉道:“什么动静?我怎么没听见?” 檀心讷讷不知如何言语。玉钏儿行走一阵,眼见四下无人,又觉檀心是个好的,忍不住发了善心,便低声叮嘱道:“你若想安安稳稳的待在太太房里,那便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想的……也少去想。” 檀心懵懂着点点头,那玉钏儿叹息一声,又道:“如若不然,想想彩云,再想想我姐姐。” 檀心顿时唬得绷了小脸儿重重颔首,道:“多谢玉钏儿姐姐指点,我记得了。” 不提两个丫鬟,却说王夫人眼见那倚门的婆子又瞌睡过去,便蹑足沿抄手游廊到了前院儿正房下。本待瞧个正着,谁知刻下门窗紧闭,又有纱帘遮挡,只隐隐瞥见内中人影晃动,却瞧不清楚是谁人。 耳听得一声儿古怪而压抑的呻吟传来,王夫人情知再也等不得,当下开了门便往内中行来。 吱呀一声轻响,却惊得梢间里的薛姨妈惶恐叫道:“谁?” 王夫人惊得顿足不前,千算万算,本道是宝钗,谁承想竟是自个儿的好妹妹! 王夫人上前一步扭头往内中观量,便见薛姨妈已然滚在地上,这会子正窸窸窣窣拾掇着衣裙。再往床榻上观量,便见其上陈斯远安详昏睡着。 这…… 王夫人暗暗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撞破此事,这会子又该如何分说? 再看薛姨妈,面上臊得通红,丹唇翕张,却是半晌说不出话儿来。 薛姨妈挪步上前,低低说道:“姐姐,此事不是……” 不待其说完,王夫人便摇头道:“你啊!罢了,且去后头说话儿!” 说罢,王夫人又瞥了一眼覆了锦被不曾转醒的陈斯远,当下先行一步出了正房。 薛姨妈欲哭无泪,暗暗懊悔自个儿不该纵着性子胡来……她素日里向来谨小慎微,谁知就胡来这么一遭,便被亲姐姐王夫人撞了个正着! 当下恨不得咬碎银牙,臊眉耷眼随着王夫人出了前院儿正房,一并往后院儿而去。 这姊妹二人却不知,两人才去了后头,宝姐姐便急不可耐地回转。眼见房中无人照料,宝姐姐顿时嗔怪了好半晌。又闻见古怪气息,心下不明所以,权当门窗紧闭之故,于是紧忙与莺儿一道开了东梢间的窗户散散气味。 (本章完) 第277章 佛经 第277章 佛经 莺儿甫一推开窗棂,遥遥便见邢夫人领了苗儿、条儿进得仪门来,于是赶忙与宝钗道:“姑娘,大太太来了。” 宝姐姐心下虽瞧不上邢夫人,却碍于陈斯远,每回见了其都恭顺有加。闻言赶忙迎出门来,便正在房门前接了邢夫人。 宝姐姐敛衽一福,邢夫人就道:“我害怕远哥儿短了人照看,早知你来,我就不用这般急着来了。” 宝姐姐娴静道:“我也是才回,大太太快请进,远大哥这会子还睡着呢。” 邢夫人迈步入内,随口道:“还睡着?可别白日里睡饱了,夜里再睡不着。” 宝钗随行其身旁,回道:“头晌王太医开了补气血的汤药,内中有一味药有安神之效,这才多睡了一会子。” 邢夫人笑着颔首,旋即面上一怔。门窗才开,内中古怪气息又哪里会散了干净?邢夫人又不是不经人事的宝钗,只闻了闻便知是什么气息。非但是邢夫人,便是苗儿、条儿两个也面色古怪起来。 邢夫人不动声色,一径进得西梢间里,抬眼便见陈斯远覆着锦被兀自酣睡不已。邢夫人落座凳子上,趁着宝钗张罗茶水,悄然在陈斯远手上掐了一把。那睡梦中的陈斯远只蹙了蹙眉,旋即又歪头睡将过去。 邢夫人心下了然,小贼这是睡着了被人占了便宜?好个宝钗,素日里扮得娴静,谁知竟也是个狐媚子……不对,邢夫人忽而想起来,她可是与宝钗前后脚过来的,相差顶多半盏茶光景够干什么的? “大太太请用茶。”这会子宝姐姐亲自捧了茶盏来。 邢夫人接过茶盏暗自扫量,见宝钗面上并无异样,心下便笃定此事怕是与宝钗无关。 事涉小贼,邢夫人自是要护着,这事儿不好张扬,反倒只能暗地里探寻。当下呷了口茶水,邢夫人就问道:“怎么不见你母亲?” 宝钗道:“想来是在后头歇着呢?” 恰莺儿打后头回转,便道:“太太正与姨太太说话儿呢。” 邢夫人暗自蹙眉,这薛姨妈与王夫人都在……总不能是姐儿两个一道儿欺负了陈斯远吧?想想都不大可能。 于是乎邢夫人又问:“那会子我见你妈妈与你都在,还想着远哥儿无人照料呢。清堂茅舍的丫鬟怎么都不在?” 宝姐姐陪坐一旁,笑着道:“也是赶巧了,香菱的母亲来了,香菱去了新宅;红玉一早儿踩凳子赶蝉,谁知一脚踩空伤了脚踝,只好留在清堂茅舍养伤;柳五儿身子不大好,又熬了一夜,我眼看她不中用,便让她回去歇着了。 不过这房里也没短了人,先前留了同喜照看来着。” 邢夫人笑着颔首道:“谁不知宝丫头是个周全的?也就是我实在挂心,才多嘴问了一句……是了,同喜呢?劳烦她照看半日,我须得给她些赏赐才是。” 宝姐姐还真没瞧见同喜,忙扭头看向莺儿。莺儿也摇了摇头,说道:“许是瞧见姑娘回来,同喜往宁国府瞧戏码去了吧?” 邢夫人讶然道:“看来同喜也憋闷的够呛。” 又说过几句闲话,眼看陈斯远始终不曾转醒,邢夫人便起身告辞。宝姐姐起身来送,却被邢夫人留住,道:“常来常往的,再说你也不是外人,且留着照看远哥儿吧,我走了。” 这句‘不是外人’说得宝姐姐心怒放,欢喜之余到底送至院儿里,这才在邢夫人嗔怪之下扭身回了房里。 那邢夫人到得东北上小院儿仪门前,眼看那守门的婆子兀自瞌睡,便停步问道:“下晌都谁来瞧远哥儿了?” 婆子正要回话儿,邢夫人朝一旁递了个眼色,苗儿便塞过来一把铜钱。那婆子欢天喜地,赶忙道:“回大太太,今儿个都去东府瞧戏了,只大奶奶下晌时来了一回。” 大奶奶?珠哥儿媳妇,李氏? 邢夫人瞠目不已,细细琢磨却好似也在情理之中? 不然为何平白无故的白白借给小贼那般多银钱?不然怎么小贼三番两次维护着母子俩?更有甚者,此番为了那贾兰,小贼更是险些搭上性命! 越琢磨越有道理,邢夫人顿时恨得咬牙切齿,旋即心底里又纳罕不已,也不知这二人是如何搅在一处的。如今不好探寻,待小贼搬回清堂茅舍,总要逼问个清楚才好! 思量间出了东北上小院儿,那条儿气不过,禁不住道:“太太,就这么算了?” 邢夫人乜斜一眼,道:“与你们何干?这事儿咽进肚子里,少四下说嘴坏了远哥儿的名声!” 条儿忿忿应下,一旁苗儿咬牙道:“若是让我知道是哪个没起子的,定要揭了她的脸皮!” 当下再无别的话儿,主仆三个气哼哼自是回返东跨院。 却说宝钗只顾着心下欢喜了,不曾去想邢夫人为何面色古怪。待内中散了味儿,紧忙吩咐莺儿将门窗紧闭。又眼看陈斯远热得额头出汗,便又凑坐床边打了扇子。 俄尔,宝姐姐这才想起去看薛姨妈,谁知才起身,便见薛姨妈与王夫人一道儿往仪门而去。 待须臾,薛姨妈果然进得前头正房里。甫一入内,宝姐姐便嗔怪道:“妈妈不是留了同喜照看?我那会子回来,房中竟一个人也没。” 薛姨妈支支吾吾道:“是我打发了同喜、同贵去瞧热闹,本待自个儿看着远哥儿一会子,谁知你姨妈就来了。” 宝姐姐眼见薛姨妈面上古怪,紧忙问道:“姨妈说了什么?” 薛姨妈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夏家姑娘后日要来园中的事儿。” 薛姨妈目光闪躲,偷眼瞧了眼还不曾转醒的陈斯远,心下自是五味杂陈。 “夏家姑娘?”宝钗略略蹙眉,果然不再纠缠无人照看陈斯远之事,禁不住问道:“她怎么来了?来了又住在哪儿?” 宝姐姐极不得意夏金桂那骄矜刁蛮的性儿,二者虽早就相识,却不过是表面姐妹罢了。 薛姨妈就道:“夏家太太要南下办营生,这一来一回少说便要两三个月,夏家姑娘无人照看,这才求了你姨妈。这不,宝玉搬去了绮霰斋,那怡红院刚好闲置下来,夏家姑娘来了刚好住进去。” 宝钗闻言不禁冷笑道:“果然是远香近臭。” 薛姨妈起先还不解,待思量一番才知说的是自家。因着亲近,又拆借了不少银钱,结果宝钗只能住蘅芜苑;反倒是那夏金桂,不过拆借了一万两银子便能住怡红院,可不就是应了那句‘远香近臭’? 薛姨妈心事重重,也无心去计较宝钗言语。不过略略坐了会子,便往后头歇着去了。 宝姐姐陪坐半晌,眼看陈斯远眼皮下的眼珠转动,便知其要醒了。果然,过不多时陈斯远便惺忪着睁开眼来,待辨认出床边坐着的是宝钗,这才露出笑模样。 宝姐姐也笑问:“可是好睡……这会子都快未时,你可饿了、渴了?”说话间将晾在一旁的茶盏端过来,伺候着陈斯远饮了半盏,又吩咐莺儿去小厨房瞧瞧,取些可心的吃食回来。 待莺儿去了,宝姐姐见陈斯远靠坐时略略蹙眉,赶忙问道:“怎么了?可是牵动创口了?” 陈斯远古怪道:“奇怪,怎地小腹这般疼?” 宝姐姐试探道:“莫不是方才起得猛了?” 陈斯远想不出旁的缘由,便只当如宝钗所言,于是蹙眉说道:“待伤势好了,那桩功须得捡起来才好。” 宝姐姐笑而不语,陈斯远眼见莺儿不在,紧忙探手擒了柔荑。有情人温言细语,自不多提。待过得半晌,宝姐姐忽而说道:“方才姨妈来说,那夏家姑娘后日便要进园呢,就住怡红院。” 陈斯远愕然不已。夏金桂要住进怡红院?这……往后怕是有乐子瞧了。 正待打趣一嘴,忽而听得外间脆生生的小嗓儿嚷道:“远大哥,我来瞧你啦!” 话音落下,便见四姑娘惜春捧了个盒子笑吟吟跑了进来。 那迎春、探春或许还有顾虑,惜春仗着年岁小却是百无禁忌,一径进得内中,与二人厮见过,惜春便将盒子打开,内中乃是陈斯远先前送的动画盒子。 宝姐姐就笑道:“这不是先前远大哥送的吗?四妹妹怎么又拿了过来?” 惜春道:“拿来给远大哥解闷儿的。别看外头一样,里头的画儿我可是尽数都换过了的。” 一旁彩屏笑道:“我们姑娘这两日点灯熬油的,也不知揉烂了多少画纸,今儿个可算是做成了。” 陈斯远笑着道:“还是四妹妹心疼我,快拿来让我瞧瞧。” 惜春应了一声儿,凑过来亲自摇动把手,陈斯远凑近了观量,因在室内无光源,是以略显昏暗,不过还是能瞧出惜春下足了心思。那内中画的是小女孩上山偶遇仙鹤,得其赠与仙丹,白日飞升的故事。 虽略显潦草,有些地方也不大连贯,可依旧惹得陈斯远赞叹不已。他自个儿瞧过了,又邀宝钗来看,宝钗看罢也是盛赞有加。 惜春被夸赞得红了脸儿,面上却得意不已。 陈斯远笑眯眯看着惜春,心下暗忖画为心声,只怕惜春心下这会子便存了隐遁尘世之意…… 心生怜惜之余,陈斯远便道:“我与宝妹妹正说着呢,过两日便有个姊妹要来园子里。” 惜春纳罕道:“莫不是云姐姐要回来了?” 宝钗道:“是夏家姑娘。” “她?”惜春闻言顿时蹙眉,因宝姐姐在跟前儿,小姑娘只道:“那倒是愈发热闹了。” 陈斯远与宝钗都瞧出来惜春不大高兴,正待要问,又见素云提了食盒来,便暂且将此事揭过。 倏忽两日。 这日一早儿王夫人便打发了车马去接夏金桂。早间宝姐姐来瞧陈斯远,陈斯远便苦着脸儿道:“今儿个无论如何我都要搬回去了。” 宝姐姐纳罕道:“何必这般急切?” 陈斯远道:“许是认床?不知为何,这两日睡下来,非但小腹疼,如今连腰也酸疼不已。” 宝姐姐便道:“此事可不是你能拿主意的,待过会子问过王太医再说。” 至早饭过后,莺儿请了王太医来诊治。那王太医诊过脉,又给创口换过药,不禁抚须笑道:“远大爷身强力壮,非但余毒尽消,连伤口也已结痂,往后仔细别牵动了伤口,将养上月余光景也就痊愈了。” 陈斯远欢喜道:“那我可能搬回去了?” 王太医自是笑着颔首。一旁的宝姐姐也欢喜不已,赶忙赏了两枚银稞子,客客气气送过了王太医,待薛姨妈打前头王夫人院儿回来,便说起陈斯远回清堂茅舍事宜。 薛姨妈闻言舒了口气,与宝钗道:“既无大碍,合该让远哥儿搬回去了。再如何说,你如今也不曾与远哥儿下定,事急从权住上几日自是没什么,若住的久了,难免有闲言碎语。” 宝姐姐笑道:“想来他也有此念。” 母女两个计议停当,转头儿寻了丫鬟、婆子来,因生怕牵动陈斯远伤口,特意让其躺在春凳上,任凭两个粗使婆子抬回了清堂茅舍。 有道是金窝银窝不如自个儿的狗窝,许是习惯了之故,甫一回了清堂茅舍,陈斯远顿觉神清气爽,连小腹也没那么疼了。 如今香菱还在新宅,红玉回自家养伤去了,这清堂茅舍里便只余下柳五儿与小丫鬟芸香两个。 宝姐姐思量着要将同喜留下来照料陈斯远,谁知这会子邢夫人来了,三言两语便定下苗儿留下照看陈斯远。 宝姐姐眼看苗儿窃喜不已,条儿瘪嘴气恼,便知邢夫人存得什么心思。于宝姐姐而言,这主仆有别,丫鬟再得宠也不过是个玩物罢了。是以心下并不在意,还笑吟吟扯了苗儿说了半晌话,倒是惹得苗儿受宠若惊,心下拿定主意,来日须得待宝姑娘殷勤些,可不好得罪了来日的当家主母。 待诸事停当,宝姐姐这才领了莺儿而去。 宝钗才走,邢夫人立时将丫鬟都打发了出去,凑到陈斯远近前正要言语,陈斯远便涎笑凑过来揽了其腰肢,道:“女菩萨救苦救难,快救救小僧。” 邢夫人一怔,蹙眉纳罕道:“你房里好些个呢,还用得着我?” 陈斯远叫苦道:“哪里就好些个了?香菱去了新宅,红玉伤了脚踝,五儿年岁还小……女菩萨不知我这几日是怎么硬挺着熬过来的。” 邢夫人掩口笑道:“那不是还有宝丫头嘛。” “能看不能吃啊。” “宝丫头不中用,不是还有珠哥儿媳妇嘛。” 陈斯远一怔,蹙眉道:“好生生的,怎么扯到大嫂子身上了?” 邢夫人观量其神色,眼见不似作伪,不禁愈发狐疑道:“你……果然与珠哥儿媳妇没什么?” 天地良心,陈斯远倒是有点儿贼心,可这不伤了嘛,哪儿来的功夫去兜搭李纨? 于是陈斯远指天画地叫屈道:“天地良心,若我果然与大嫂子有染,叫我出门就遭了雷殛。”顿了顿,又着恼道:“我不过是念着大嫂子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前番又拆借了不少银钱,这才帮衬了两回……谁知你竟这般想我。” 邢夫人赶忙赔笑道:“我不过是说笑,偏你还当了真。” 陈斯远冷笑一声,道:“不对,你方才可不像是说笑。” 邢夫人一噎,扭头四下瞧瞧,方才压低声音道:“倒是有一桩事……”当下她将那日情形说了出来。 陈斯远愕然之余,总算知道自个儿为何小腹疼了……这怕是被薛姨妈砸的吧? 只是这等事儿不好与邢夫人分说,于是转动心思遮掩道:“哪儿来的怪味?你怕是闻到的汤药味儿吧?那药方子里有一味石楠,回头儿你自个儿寻了闻闻便知真假。” “原是这般?你可不好哄我。” 陈斯远撇嘴嗤笑一声也不言语。邢夫人眼见其神色笃定,心下狐疑褪了几分,赶忙笑道:“那许是我多心了。” 陈斯远住在东北上小院儿四天,便生生憋闷了四天。他本就年轻力壮,加之这两日李纨总送些大补之物,这气血难免愈发的充盈。 眼见邢夫人不再纠结此事,他便哼笑一声儿,低声说道:“岂能平白被你疑心一场?” 说罢又朝着下头呶呶嘴。邢夫人嗔怪道:“丫鬟都在外头呢……说不得过会子还有人来。” 陈斯远道:“过会子夏金桂来,一时半会的也没人来瞧过。有跟我磨牙的功夫,说不得都完事儿了。” 邢夫人拗不过他,飞了其一个白眼,又眼见丫鬟都在外头说话儿,这才俯身下去遂了他的意…… …………………………………………………… 却说这日巳正时分,周瑞家的喜滋滋来回王夫人:“太太,夏家姑娘到了。” 王夫人回过神儿来,捻动佛珠笑着道:“宝玉念叨了好几日,知道了一准儿高兴。你让凤丫头领着金桂先去见过老太太,然后再去怡红院安置,也不急着来见我。” 周瑞家的笑着应下,扭身寻了凤姐儿传话。凤姐儿笑吟吟接了夏金桂进仪门,心下自是腹诽不已。她出阁前乃是王家的贵女,夏金桂是什么货色,也要劳烦她来安置? 只是如今王夫人掌了大半的家,实在不好开罪了,凤姐儿这才强忍着不适照办了。 进得仪门里,只宝玉、三春、宝钗来迎,那夏金桂眼里更是只有宝玉一个。见了面儿不过与三春、宝钗略略颔首,便凑到宝玉身边儿一口一个‘宝二哥’。 宝钗与迎春有些城府,这会子不好多说什么。那惜春年岁小,探春近来愈发嫉恶如仇,于是立时就变了脸色。 一个商贾之女,哪儿来的底气鼻孔瞧人?真真儿是让人笑掉大牙! 凤姐儿张罗着往荣庆堂去,探春径直说道:“凤姐姐,我与四妹妹还有旁的事儿,就不过去了。” 迎春也道:“邢姐姐身子不大爽利,我须得回去照看一二。” 三春都不去,宝姐姐却避不开,只得强忍着心绪缀在宝玉、夏金桂二人之后,往那荣庆堂而去。 这夏金桂之事虽是贾母点过头的,可老太太连宝钗都瞧不上眼儿,又岂会瞧得上夏金桂?无奈拿人手短,少不得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儿,便催着夏金桂先去安置。 尝有人言,欺下者必媚上,夏金桂便是如此。她认定迎春、探春都是庶出的,惜春又是东府的姑娘,所以才不屑一顾;对于宝玉、王夫人、贾母,夏金桂自是不敢短了礼数。 由是即便王夫人发话在前,夏金桂也规规矩矩先去了王夫人处。 那王夫人自是欢喜,很是叮咛嘱咐了一通,这才命凤姐儿领着其去安置。 闲言少叙,待丫鬟婆子大包小裹将物件儿都扮进怡红院,那宝玉不禁负手道:“此处原是我住的,不想妹妹如今住了进来……只盼着妹妹不要嫌弃我污浊了此处才好。” 夏金桂四下扫量着,只觉此处分外可心,因是笑起来面容愈发和顺,道:“宝二哥住的地方自是极好,我又怎会嫌弃?”顿了顿,问道:“是了,今儿个怎么少了许多姊妹?” 宝玉道:“想来林妹妹身子骨又不大爽利……至于珠大嫂子,这几日一边厢要督促兰哥儿功课,一边厢又要给远大哥送吃食,连姊妹们的功课都暂且停了,怕是也不得空。” 夏金桂纳罕道:“珠大嫂子为何要给陈斯远送吃食?” 宝玉道:“妹妹不知,前些时日外头有贼人盯上了兰哥儿,亏得远大哥撞见了,不然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他唏嘘着说了一通,那夏金桂只听了个稀奇,听罢却半点要去瞧陈斯远的意思都没,宝玉顿时欣喜不已,只觉这夏家妹妹果然不同凡俗。 于是乎宝玉缠着夏金桂好一番卖弄,直到临近午时,一旁的麝月催着宝玉回去用饭,这才恋恋不舍而去。 此时怡红院里业已拾掇停当,丫鬟宝蟾来回话儿,夏金桂便道:“旁的暂且不提,妈妈吩咐你的可记下了?” 宝蟾抿嘴一笑,自腰间解下荷包来晃了晃,内中散碎银子叮当乱响,说道:“姑娘放心,这等撒银子的事儿,我定办得周全了。” 夏金桂笑着点头。偏此时有婆子凑上前道:“姑娘,太太可是反复叮嘱过了,往后可不敢太过张扬。” 啪—— 婆子惨叫一声捂着脸儿,便见夏金桂冷笑着乜斜过来道:“我要如何,还用你来教?再敢多嘴,明儿个便将你发卖出去!” 婆子唬得讪讪不敢言,余下人等纷纷鼻观口、口观心,竟无一人敢触其锋芒。 过得须臾,宝蟾揣着荷包先行往小厨房而来,入得内中逢人便笑,又与柳嫂子等说道:“我们姑娘才来,说往后少不得劳动诸位嫂子,又不知诸位嫂子喜好什么,便让我给诸位嫂子送一些银钱,权当请诸位吃酒了。” 这上到柳嫂子,下到多官等厨役,无不合掌盛赞夏姑娘宽厚。 宝蟾提了食盒得意而归,迎面正撞见个素面朝天的李纨。宝蟾紧忙避在一旁,待李纨匆匆行过去,才问一旁过路的婆子:“嬷嬷,那位奶奶瞧着眼熟?” 婆子道:“那是珠大奶奶……瞧着又要往清堂茅舍送吃食去了。” 宝蟾暗自记在心里,别过婆子提了食盒回返怡红院,自是不提。 …………………………………………………… 却说李纨到得小厨房前,早有柳嫂子来迎,笑着道:“大奶奶,那虫草参鸡汤已炖好了,我这就给大奶奶取了来。” 李纨噙笑颔首道:“有劳了。” 少一时,柳嫂子提了个竹篮来,内中是盛汤的瓦罐。李纨掀开盖子瞧了眼,顿时就是一怔。 因贾兰身形单薄,隔三差五的李纨也会央小厨房为贾兰炖一些滋补之物,可每回都会少上一些,偏这一回不但没少,那人参瞧着还比自个儿送来的好上一些。 李纨心下若有所思,忽而想起柳嫂子的女儿柳五儿便在陈斯远房里,这才释然。当下谢过柳嫂子,提了竹篮便往清堂茅舍而来。 兜转过沁芳闸桥,少一时正撞见笑吟吟出来的邢夫人。 二人言说几句,因这会子身心舒爽,邢夫人也没了狐疑的心思,只是代陈斯远谢过一遭,便领了条儿回返东跨院。 李纨到得清堂茅舍前,便见苗儿迎在门前。 不禁纳罕问道:“是大太太留了你照看远兄弟?” 那苗儿露齿一笑,说道:“我们太太说哥儿这里一时短了人手,便留了我照看。大奶奶快进来说话儿,芸香才取了食盒,这会子哥儿正要用饭呢。” 李纨颔首应下,又被苗儿接了竹篮,便随着其进得房里。 入得内中眼见陈斯远竟坐在堂中,唬得李纨道:“远兄弟伤势未愈,怎地就下地走动了?” 陈斯远哭笑不得道:“大嫂子啊,我只是伤了左肩,又不是伤了双腿,哪里就不能走动了?” 李纨正色道:“虽是如此,可四下走动说不得便牵动了伤口……” 陈斯远笑道:“我仔细些就是了……倒是又要让大嫂子劳神,回头儿兰哥儿见大嫂子如此操劳,说不得便要怨我了。” 李纨道:“你为兰儿险些丧命,我做这些……也是求个心安。除此之外,我也做不了旁的。” 眼见李纨满是内疚之意,陈斯远实在不知如何劝说,便只得由着她。 苗儿将瓦罐小心放在桌案上,掀开盖子顿时香气四溢。 陈斯远扫量一眼,顿时心下哀叹,又是这般大补之物……再吃下去,他可就要有肚腩了。 正待此时,外间便有芸香嚷道:“五儿姐姐、苗儿姐姐,库房拨了新纱幕与冰块,我自个儿提不了,两位姐姐快来帮手。” 苗儿与五儿应了一声儿,紧忙出去帮手。 李纨还不曾走,见陈斯远只一只右手实在不便,便上前为其铺展了食盒,又寻了汤碗,用羹匙自瓦罐里舀了一碗虫草参鸡汤。 那汤方才还坐在灶上,自是滚烫无比。李纨原本还能忍着,谁知抬眼正对上陈斯远的眸子,李纨忽而心下一乱,那汤汁自碗中溢出,霎时间疼得李纨撒了手。 稀里哗啦,汤碗打翻,坐在桌案后的陈斯远紧忙起身避开,那李纨失手之后生怕烫到陈斯远,惊呼着也往前扑来,好巧不巧的二人正撞在一处。 “远兄——额——” 陈斯远身量颇高,李纨这一扑正撞在其怀里,那浓重的药味儿之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男子气息。李纨这几日每晚入睡前都要翻看佛经,那好不容易方才压下的心绪,霎时又被勾了起来。 “大嫂子可烫着了?” 陈斯远说话之际,二人气息搅在一处,李纨顿时红了脸儿,心下暗骂自个儿不知检点,紧忙退后两步,嗫嚅道:“你,你可烫着了?” “无妨,只是衣襟上沾了些汤水,没旁的事儿。” “我……我……” 陈斯远抬眼便见李纨耳尖泛红,他又不是初哥,见此顿时愕然不已。那李纨抬眼与其对视一眼,顿时愈发慌乱,扭身便走,只留下一句‘我先走了’。 慌乱之际,李纨手足无措,本要抽出腰间的帕子擦拭沾染了汤汁的手,谁知手脚不利索,那帕子才抽出来便落在了地上。鬼使神差的,李纨只想逃离此地,竟不管那掉落的帕子,仓惶着快步行了出去。 陈斯远略略蹙眉,到得门前拾起帕子,见其上只绣了翠竹,顿时挠头不已——这是闹得哪一出啊?他倒是有些贼心,可至今也没什么动作,怎么就将李纨吓成这样儿了? 不提陈斯远,却说李纨出得清堂茅舍,兀自遮掩不住羞红的耳根子。一路快步而行,亏得此时正值午点的当口,园中只丫鬟、婆子,并无众金钗。 她一径到得稻香村前,面上方才缓和下来。与门前耍顽的贾兰招呼一声儿,待进得自个儿房里,立时捧了桌案上的佛经,连封皮都不曾翻开便咕哝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本章完) 第280章 “远兄弟!” 第280章 “远兄弟!” 王夫人院儿。 王夫人端坐高堂,手中缓慢转动捻珠,与堂下的探春道:“我知你是个孝顺孩子,你姨娘的错儿又不是因着你,也不用来寻我请罪。你不如过会子去劝劝你姨娘,往后行事规矩些。这上上下下都瞧着,她出了错儿,我若不惩治了,又如何镇得住下人?” 探春乖顺应下。 王夫人就道:“罢了,你快去吧。” 探春敛衽一福,扭身略略蹙眉,叹息一声到底出了王夫人房。 迎面又有周瑞家的快步而来,饶有深意瞥了探春一眼,待其瞧过来赶忙换了一副笑脸,待与其错身而过这才快步进得房里。 那周瑞家的见了礼正要言语,便有玉钏儿道:“太太,夏姑娘来了。” 王夫人顿时露出几分笑意来,道:“金桂这孩子来了?快叫进来我瞧瞧。” 夏金桂入府几日,非但宝玉盛赞有加,便是下人也都赞其是个‘贤明’的。这夏金桂又极为有眼色,隔三差五便往王夫人房里来,可不就入了王夫人的眼? 错非夏家不过是一介商贾,王夫人倒是真想撮合两个小的了。前两日忽而想起陈斯远与黛玉情形,王夫人倒是心生一计——何不效仿此二人?如此一来,夏金桂兼祧夏家,料想夏家太太定是满意的,还不耽误宝玉另娶大妇。 王夫人越琢磨越动心,于是心下不由得待夏金桂更看重了几分。 少一时,夏金桂噙笑入内。她虽自小骄矜刁蛮,却分得清自个儿的位份。比照荣国府的掌家太太,夏家实在不值一提,因是夏金桂自是待王夫人奉承有加。 入内见了礼,王夫人便探手将其招呼上前,扯了其的手道:“好孩子,怎么没陪宝玉?” 夏金桂早知王夫人性情,当下就蹙眉道:“我新才来,宝二爷新鲜两日也就是了,又哪里能整日介来寻我耍顽?那会子他倒是来了,听我说要多读书,便有些不大高兴。” 王夫人顿时沉了脸儿道:“我的儿,你说的才是正理,宝玉近来的确有些惫懒了。” 这后头严加管教的话儿,王夫人没说,自是因着此时宝玉有贾母护着。老太太位份太高,她这个当母亲的反倒没法管教亲儿子……这上哪儿说理去? 略略说过几句,王夫人便让夏金桂落座。 下首站着的周瑞家的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回话儿。 那王夫人为表信重,径直说道:“金桂也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来。” 周瑞家的应下,思量着道:“太太,这两日也不知打哪儿传起的闲言碎语,说是太太有意将兰哥儿留在房里教养。” 王夫人眯眼扫量周瑞家的一眼,道:“这倒是有趣,可知是打哪儿传出来的?” 周瑞家的道:“四下都有人说,我一时间倒是不知打哪儿查起。” 王夫人就道:“左右不过是闲言碎语,不去理会就是了。”顿了顿,又道:“是了,珠哥儿媳妇听了去?” 周瑞家的道:“这却不知了,不过昨儿个兰哥儿往老太太处去了一趟,转头儿二奶奶便寻了两个妥帖的小厮,今儿个一早便护着兰哥儿往远大爷新宅读书去了。” 王夫人有些不大甘心,又问道:“老太太可有别的话儿?” “不曾。” 王夫人听了回话蹙眉不已。前头放出这等风声,自是要恶心贾母的,谁知老太太来了一招装聋作哑,这倒让王夫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一向短于智计谋算,思量半晌也无所得,只得先将周瑞家的打发了下去。 那夏金桂陪坐下首,方才听二人说话儿,目光一直在王夫人与周瑞家的身上来回转动。入府不过几日,夏金桂抛洒出去几百两银钱,又有胡嬷嬷出谋划策帮着分析,自是将荣国府的情势掌握了大半。 由是,这‘史太君、王夫人’之争夏金桂又如何不知?当下鼻观口、口观心,回思着胡嬷嬷这两日所说的话儿,以备回王夫人。 待那周瑞家的退下,王夫人便笑道:“也是古怪,我好端端的为何要教养兰哥儿?也不知是哪个没起子的传出来的。” 夏金桂眼珠转动,笑着说道:“前有老太太教养宝二哥,如今太太教养兰哥儿也在情理之中。再者说了,我听闻太太将珠大哥教养得极为出色,错非天不假年,只怕这会子早就顶门立户了。若兰哥儿得了太太教养,说不得来日也能飞黄腾达呢。” 王夫人心下没当回事儿,只笑道:“偏你这丫头会说话儿。”顿了顿,又苦涩道:“只可惜我的珠哥儿了……” 夏金桂心思转动,献言道:“逝者已矣,太太也不必再伤心。且……一饮一啄、皆有定数,珠大哥虽天不假年,可那份聪明才智如今不正落在了兰哥儿身上?我听闻又有贵人允诺?太太若是教导个七、八年,兰哥儿飞黄腾达自不必说,说不得来日还能帮衬宝二哥一回呢。” “咦?”王夫人惊疑一声儿,不禁蹙眉思量起来。 所谓虎毒不食子,她虽厌嫌李纨,却不曾对亲孙儿贾兰起过歹心——再怎么说也是珠哥儿的儿子。王夫人不过是因着李纨之故,与贾兰不大亲近罢了。 如今听夏金桂这么一说,王夫人顿时动了心思。那宝玉如今快成了王夫人的心病,她自是不甘心让宝玉只当个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私心也想着让宝玉有所作为。 奈何老太太一直拦阻,王夫人与老太太斗法不知多少回,虽占了些便宜,这宝玉的养育权、婚配权却一直不曾夺回来。 前几日与妙玉去了一趟宫里,大姑娘听闻与薛家婚事生了变故,蹙着眉头极不欢喜。王夫人又过问其宫中情形,大姑娘更是含混以对。 王夫人便是再傻也知道元春在宫中情形不大好,暗忖定是那吴贵妃使了手段,心下自是对吴国丈一家恨得咬牙切齿。 如今听夏金桂这么一点拨,王夫人倒是醒过味儿来……何不顺势真个儿将贾兰养在自个儿房里? 一来,贾兰如今年岁还小,前几年不大亲近,往后说不得便亲近了。如此一来,来日贾兰有了出息,自不会忘了自个儿这个祖母; 二来,兰哥儿有了出息,说不得求了那贵人,将机缘留给宝玉呢; 这三嘛……王夫人一直厌嫌李纨,若将贾兰夺了来,将那李纨怄死了岂不正好儿? 一举三得,真真儿是好主意! 王夫人思量罢,笑着道:“罢了,我如今也上了年岁,哪儿还有精力教养兰哥儿?这事儿啊,往后再说吧。” 夏金桂笑着颔首,转而说起旁的来。偷眼扫量王夫人,眼见其笑容更盛,便知自个儿说动了其心思。夏金桂不由得暗自得意,暗忖妈妈先前将荣国府说成龙潭虎穴,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忽而外间传来一阵喧闹声儿,王夫人不禁纳罕道:“这又是怎么了?” 须臾便有玉钏儿入内回话儿,道:“太太,是尤家两姊妹来瞧远大爷。” 王夫人狐疑道:“远哥儿不是大好了?怎么又来?” 玉钏儿道:“说是昨儿个夜里高热不退,香菱、五儿两个忙活了一宿,这才将高热退下。” 王夫人唏嘘不已,当下紧忙打发玉钏儿去瞧,自个儿则心下若有所思,却面上不显。 …………………………………………………… 清堂茅舍。 尤三姐、尤二姐领了丫鬟,随着香菱快步到得院儿前,门前红玉拄着拐杖来迎,几个女子俱都是眉头紧蹙。 尤三姐问道:“怎么样了?” 红玉道:“大爷一早儿就退了烧,太医给换了药,说是伤口发炎了,不大好……这会子大太太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呢。” 话音落下,就听内中邢夫人高声道:“那劳什子法源寺的大和尚真个儿拿大,我就不信拿了大老爷的帖子去,那些贼秃还敢推拒!” 旋即又有宝姐姐低声道:“大太太……也不是大和尚推诿,实在是这陈芥菜卤效用因人而异,早年便有不少人得了此物给病人用了,谁知不曾起了效用,反倒害了性命去……从此法源寺便立下规矩,有佛缘者才能得此物。” 尤三姐朝着红玉点点头,当下迈步进了院儿,待进得正房里,又听邢夫人道:“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规矩……罢了,明儿个我打发琏儿带着哥儿走一趟法源寺就是了。” 床榻上的陈斯远笑道:“姨妈,不用劳烦琏二哥,我如今能走能动的,自个儿走一趟就是了。” “你甭管了。” 邢夫人话音落下,瞥见尤三姐、尤二姐,见二者俱都挂心不已,当下略略蹙眉也没多说什么。只叮嘱了几句,便起身领了条儿回转。 刻下内中只宝姐姐、邢岫烟两个,先前三春、黛玉都来瞧过了,怡红院打发了宝蟾来瞧,绮霰斋打发了袭人,余下凤姐儿、李纨等都亲自来瞧了一回,奈何此间逼仄,眼看来人络绎不绝,三春等这才先行告辞而去。 待邢夫人一去,尤三姐自是扑在床榻前抹泪不已,尤二姐便寻了宝姐姐献言。 陈斯远笑着安抚了尤三姐几句,自个儿精神恹恹的,只觉浑身无力。他暗自思量,这伤口发炎料想是因着细菌感染?陈芥菜卤既融了青霉素,想来定有效用。 只是大和尚们只怕将青霉素与乱七八糟的霉素一股脑的融于卤汁,赶上倒霉的过了敏,可不就要一命呜呼?明儿个去那法源寺,陈芥菜卤自是要求的,可长了青霉的芥菜才是陈斯远的目标。 他自个儿仔细采用一些,说不得毒性比那陈芥菜卤还低呢。 尤三姐哭了一会子,起身说道:“我与二姐这就去法源寺,说不得我们两个就有佛缘呢。” 邢岫烟在一旁道:“既如此,我也去试试吧。” 邢姐姐佛道之说都有翻看,想着没准儿自个儿也有些佛缘呢。 陈斯远出言拦阻,奈何这会子却没人听他的,宝姐姐仔细叮嘱一番,便送了三女一道儿而去。 这日陈斯远昏昏沉沉,便是李纨送来的饭食也食不下咽。至下晌,陈斯远昏昏沉沉睡下。宝姐姐守了一会子,眼见陈斯远又发了烧,赶忙与香菱一道儿在其腋下、手足心擦拭烈酒。 至傍晚时,邢岫烟郁闷回返,言道她与尤二姐、尤三姐走了一遭法源寺,奈何大和尚相看过都说无缘,只得无功而返。 宝姐姐也是苦闷不已,只暗暗期盼明日陈斯远亲自前去,能入得大和尚的法眼。 这边厢暂且不提,却说那稻香村里的李纨一直挂着心。 晚饭时李纨打发了素云去送饭,待其回转,将邢岫烟等无功而返之事说了一遭,李纨顿时蹙眉不已。 那素云便道:“奶奶,明儿个远大爷要亲自去,既如此,奶奶是不是就不用——” 话音还没落下,李纨便摇头断然道:“不可!佛缘一说真假难辨,我亲自走一趟,说不得还能多一些机会。” 素云眨眨眼,赶忙道:“是我想差了。” 素云、碧月两个都瞧出来李纨为陈斯远挂着心,心下只当自家奶奶感念远大爷活命之恩,倒也不曾多想。 那李纨也没来耕作的兴致,只闷坐房里诵念佛经不止。只是那佛经从金刚经换做了《普贤行愿品》—— …………………………………………………… 待转过天来,李纨一早儿答对了贾兰,刚过卯正便领了丫鬟往前头来。 那前头的管事儿得了凤姐儿吩咐,自是早就等候在仪门处。因着只李纨主仆三人,当下轻车简从,须臾出得角门便往外城法源寺而去。 陈斯远这边厢倒是要拖沓些,盖因昨儿个夜里陈斯远又发烧不退,直到今早请了王太医瞧过,又略略用了些早饭,及至辰时方才乘车往法源寺而去。 那法源寺位于外城偏西,始建于唐代,至今已是千年古刹。 却说李纨一行轻车简从,一径进得山门里,待知客僧引至客院方才下得马车。管事儿的领着小厮上前与知客僧答对,少一时来回:“奶奶稍待,知客僧去请至善法师了。” 李纨颔首应下,领着素云、碧月两个丫鬟进得禅房里等候。过得半晌,外间传来一声佛号,门扉推开,旋即便有一个清癯老僧款步入内。 李纨赶忙起身一福,那老僧稽首一礼,道:“阿弥陀佛,女施主来意,老僧业已知晓。只是鄙寺规矩如此,那陈芥菜卤能救人,亦能害人。非佛缘深厚者不得用,还望女施主见谅。” 李纨蹙眉道:“却不知如何才算有佛缘?” 至善扫量李纨一眼,摇头道:“以老僧观之,女施主尘缘深厚,与我都无缘……” 话音落下,李纨顿时蹙眉不已。一旁的素云道:“大师空口白牙便能断我们奶奶有无佛缘,此一说难免不能服人。” 老僧面上无悲无喜,说道:“便知女施主不信,西路有一处玉佛殿,女施主若不信,只管去叩拜玉佛便是。” 碧月纳罕道:“敢问大师,这又是什么说法?” 至善道:“玉佛殿前有一水缸,女施主只管舀了清水放置佛像前金钵中。若女施主有佛缘,则金钵下沉,开佛现。到时不用老僧,自有僧人前来,不拘女施主有何所求,鄙寺一应答应。” 素云思量道:“既是下沉,那只管多多舀水就是了。” 至善哈哈一笑,又稽首一礼,便扭身而去。 李纨见此立时摇头道:“若是这般简单就好了。” 这客院在法源寺东路,往西路去不好乘车。主仆三个计较一场,碧月便回马车上取了斗笠帷帽来,李纨戴上之后便往那玉佛殿而去。 到得西路大殿,过祖殿,其后便是那玉佛殿。李纨主仆扫量一眼,便见果然不少善男信女在殿前祈求祷诵不迭,又有人战战兢兢舀了清水来,小心翼翼进入玉佛殿注入那金钵中,而后死死盯着金钵不放。 眼看那金钵一动不动,顿时哀嚎道:“呜呼,天要亡我啊,咳咳……” 当下便有沙弥上前搀了那香客往外行去,殿外余者无不祷诵得愈发殷勤。 素云扫量一眼,便与李纨说道:“奶奶,过会子我与碧月也求一场,如此一来咱们能试三回,总能多一些机会。” 李纨颔首应下。 当下素云寻了小沙弥取了竹签号牌,折返后守着李纨默默等候。 刻下不过辰时过半,这玉佛殿前便等了许多人。碧月上前扫量一圈儿,回来便道:“早着呢,前头还有三十几号人,只怕有的等了。” 此时又有小沙弥来请,盖因荣国府的名声,这才请了李纨往侧殿歇息等候。 闲言少叙,待过得两刻,便有小沙弥来请。李纨主仆三个打起精神来到得玉佛殿前,那素云便道:“奶奶,我与碧月先试试,过后不行奶奶再求一求。” “嗯。”李纨应下。 素云上前舀了满满一舀子清水,挪动莲步进得玉佛殿里,待将舀子中的清水尽数注入,便见那金钵一无反应。她心下纳罕,探手去压那金钵,却见其果然一动不动,顿时蹙眉道:“这……莫非有诈?” 一旁小沙弥道:“女施主慎言,方才可是有一位善信得偿所愿而去。” 素云道了声儿‘古怪’,只得蹙眉回返。 那碧月汲取教训,这回舀半数清水入内,却如同素云一般毫无反应。 李纨眼见两婢都失了手,顿时提起了心来。手中提着舀子一时间踌躇不前。 有后来者催促不已,小沙弥也上前道:“女施主,这后头还等着呢,还请女施主快一些。” 李纨舒了口气,蹙眉上前舀了清水,挪步往玉佛殿而来。待进得内中,便见巨大莲骨朵将佛像紧紧包裹,那莲台前又有金钵一个。 李纨心下惴惴,不禁将舀子先行搁置在地上,撩动衣裙跪在蒲团上,又将帷帽斗笠摘下,双手合十,朝着那莲里的佛像祷诵道:“善女子李兰苕(读调)叩首祈求,我佛慈悲,愿怜惜远兄弟…… 他本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却因救我儿性命而罹患重症。若能让他熬过此劫,弟子愿终身茹素,每日诵经百遍,为他祈福延寿。” 正当此时,忽而一阵风吹入,莲台前长明灯闪烁不停。 李纨一惊,赶忙一个头重重磕下。 起身时,额头已有了红印,待看向莲时,已带了哭音。 “若佛祖嫌弟子心不诚,弟子愿终生茹素,以半数阳寿来换远兄弟好转——” …………………………………………………… “大爷慢一些。” 车内轻咳一声,香菱搀扶着陈斯远踩凳下了马车,小厮庆愈与知客僧说了半晌,扭头跑回来道:“大爷,知客僧安置了禅房,大爷先去歇息,过会子至善禅师便来。” 又有芸香的三姐冬梅凑过来道:“老爷不知,这至善禅师乃是至信禅师的师弟,修为最是高深,都说能一眼断出前世今生呢。” 陈斯远心下不以为然,此间他又不是没尝试过,连那通灵宝玉都是噱头,又哪儿来的得道高人? 缓步进得禅房里,才落座,香菱便蹙眉道:“大爷,换一件衣裳吧。” 陈斯远低头,便见肩头沁出脓血来,将衣裳染了一块。 陈斯远烦恼不已,心道自个儿莫非还真要死于细菌感染不成?当下五儿、香菱伺候着陈斯远褪去外衣,香菱又小心地重新换过包裹着的纱布,这才从包袱里寻了一件干净衣裳为陈斯远换上。 此时便听得外间一声佛号,旋即便有清癯老僧踱步入内。 陈斯远起身拱手作礼,那老僧闻到浓重药味儿,不禁闻到:“阿弥陀佛,施主可是身上有伤?” “不错,在下为贼人袖箭所伤,如今创口化脓,不得已,只得来求贵寺赐下陈芥菜卤。” 至善蹙眉道:“陈芥菜卤并非神丹妙药,能不能对症,须得看这位公子有没有佛缘。” 陈斯远思量道:“那禅师以为在下有无佛缘?” 老僧端详一眼,不禁摇头连连,说道:“公子六根深重,只怕与我佛无缘。” 一旁香菱等闻言顿时揪心不已。 陈斯远面上却若无其事,笑着道:“禅师且不忙,却不知我愿捐一千斤香油,可否与贵寺结个善缘?” 老僧口诵佛号,道:“居士乐善好施,鄙寺自是感念,只是这陈芥菜卤……” “诶?在下可不曾提及此物。” 至善怔了下,道:“贫僧着相了,却不知居士可有旁的所求?” 陈斯远笑吟吟道:“在下因伤口红肿发炎,夜里高热不退、辗转反侧,便自行翻看了医书,内中除去陈芥菜卤,另有寡妇灰之说,效用与前者一般无二……在下便思量着,莫非这二者有什么勾连不成?” “哦?” 陈斯远又拱手道:“因是在下此番造访贵寺,一则求陈芥菜卤,二则也想看一看此物是如何制备的。若侥幸窥破玄机,来日能活人无数,贵寺自是功德无数,在下也能蹭一蹭机缘。” 至善自打进来便面上古井无波,刻下听得陈斯远这么说,顿时来了兴致。稽首道:“善哉善哉,公子既有此善念,贫僧自是无不应允。” 正待说话,忽而有小沙弥入内悄然耳语了几句,至善略略蹙眉,说道:“却是不巧,有贵客登门,老僧说不得须得招待一番。如此,我便让我这徒儿领了居士去瞧瞧可好?” 陈斯远笑着颔首,道:“求之不得,禅师自去处置庶务便好。” 至善又是稽首,扭身告辞而去。那小沙弥法号缘空,便要引着陈斯远往西路大殿后头而去。 眼看香菱等要随行,小沙弥顿时说道:“这位居士,那制菜场不便女眷入内,居士看——” 陈斯远一琢磨也是,如今正值孟夏,僧人要制备陈芥菜卤,说不得便要精赤了上身,又哪里好容女眷入内? 当下他便嘱咐香菱等留在禅房等候。香菱、五儿自是担忧不已,陈斯远轻咳一声儿说道:“且放心,我如今感觉好了一些,总能撑着回来。你们且在此等候,不必随行。” 香菱只得应下,又赶忙去寻小厮庆愈。谁知庆愈这会子不知去了哪儿,竟遍寻不见其踪迹。 陈斯远哪里等得了,只交代一声儿便随着那小沙弥往后头而去。 陈斯远随着小沙弥自客院出来,一路过天王殿、大佛殿、大雄殿,随即兜转着向西,便到得一处广阔院儿中。 那院儿中整整齐齐码放着二十几口大缸,又有赤膊僧人将新鲜的芥菜往一空置大缸中码放。小沙弥探手一指,说道:“居士且看,此处便是本寺师兄制备陈芥菜卤处。 这芥菜历经风吹日晒,须得霉变出三四寸的绿毛来方才得空,此后又挪到后头埋置地下历十年才得用。” 陈斯远负手而行,随口问道:“如此就得用了?” 小沙弥卖弄道:“非也非也,还须得看佛祖旨意。”见陈斯远停步看过来,小沙弥说道:“这陈芥菜卤,有些得用,有些毒性太大,便只能倒出来卖掉。” 陈斯远略略掩了口鼻,盖因此间霉烂臭味浓重。无怪寺中广植草,料想便是要遮掩此处的臭味。 陈斯远暗自思量,想来是霉变时沾染了旁的霉素,比如那黄曲霉素?所以才导致不是每一缸陈芥菜卤才有效用。至于之后也会死人,大抵是因着青霉素过敏? 陈斯远不再多言,循大缸而行,逐个瞧过去,转眼便到了玉佛殿后身。恰此间大缸里的芥菜霉变后长出三寸许的长毛来。 陈斯远强忍着腐臭味儿,却也知此物能救自个儿的性命。当下唤来小沙弥道:“我也不求陈芥菜卤,不知这绿毛可能给我些?” 小沙弥想起师傅至善交代,忙点头道:“师傅先前吩咐过,公子只管取用便是。” 陈斯远谢过小沙弥,自袖笼里抽出个小巧锦盒来,又用夹子专选那绿色的长毛夹取,半晌方才取用了一匣子。 那小沙弥在一旁百无聊赖,恰此时一赤膊僧人遥遥招呼道:“缘空!你那裤子上的鼻涕被人瞧见了,快去浆洗了吧!” 小沙弥缘空顿时臊得面色通红,当下哪里还顾得上作陪?只告罪一声儿,闷头便往后头禅院跑去。 陈斯远听得那几个赤膊僧人口无遮拦,什么荤话都说了出来,顿时摇头不已。是了,此时的和尚极少一部分是为了佛法,大多数不过是为了一口吃食,又哪里来的六根清净? 正待起身回转,忽而听得身后佛殿里传来女子悲切祷诵之声:“善女子李兰苕叩首祈求,我佛慈悲,愿怜惜远兄弟……” 陈斯远顿时一怔,那悲切之声极为耳熟……是大嫂子李纨? 恰后殿门虚掩着,陈斯远收拢了锦盒,便推门而入。 殿内有回音,李纨祷诵之声含糊起来,陈斯远方才兜转过来,便见那莲台后头竟有一机关。略略扫量一眼,陈斯远便见水箱中有一胶乳球,恰好卡在孔洞上。其上又有水流缓缓注入。 思量一番,陈斯远明白了,这是用水的浮力将胶乳球浮起?只是这机关又有何效用? 此时便听李纨断断续续道:“若佛祖嫌弟子心不诚,弟子愿终生茹素,以半数阳寿来换远兄弟好转——吸~弟子自知罪孽深重,不该生出妄念来,余生愿晨更暮鼓,侍奉我佛左右……” 陈斯远挪步出来,便见李纨颤颤巍巍捧了那舀子自地上膝行至金钵前,小心翼翼将内中清水注入其中。清水又顺着金钵下的管道流向后方水箱。 李纨眼睁睁看着面前的莲,心心念念期盼着其盛开,等了半晌却不见其动弹一分一毫。 李纨顿时身形踉跄,绝望道:“佛祖……不肯宽宥弟子吗?” 女子凄婉的质问声,听得陈斯远心下一绞,心下略略思量,陈斯远大步流星而出。他不知来日自个儿会不会后悔,却知道这会子自个儿若不出去,只怕余生都要后悔。 李纨正失魂落魄之时,忽而有一只大手扶住其身形。李纨扭头抬眼,顿时愕然道:“远兄弟?” 她一身素净衣裳,面上满是泪痕,真真儿是梨带雨、我见犹怜。陈斯远温声道:“求神拜佛不如求己,大嫂子快起来。” 李纨错愕茫然间被其搀扶起,又忍不住去看那硕大的莲。 陈斯远扫量一眼,顿时笑道:“想见内中真佛还不容易?大嫂子且稍待!”当下撒开手,扭头便转去了后头。 李纨依旧不知所措,那陈斯远到得水箱前,探手撸了袖子,伸进去便拿开了胶乳球。 哗啦啦流水声中,机关转动,便听得嘎吱吱声响,那瓣缓缓绽开,露出内中一尊半人大小的玉佛来。 李纨顿时瞪大了一双桃眼,又见陈斯远自玉佛后缓缓转出,顿时一颗心怦然作乱,张张口,千言万语竟只化作了一句:“远兄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