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死对头成婚后》 第1章 “公主是在找我?”…… 日上树梢,花影摇曳。 杏莺楼门前的青芜绿柳织起一道绣帘翠幕,仅迎接绵绵春意,而隔绝坊市喧扰。 “上回书说到,谁人不知他们二人,八字不合、天生犯冲,实乃水火不相容的死对头!” “怎料楚小将军所言所行,只是为了吸引昭宁公主的注意,实际上,他并非厌烦公主,而是对她情有独钟,做梦都想娶回家。二人青梅竹马,必是天赐良缘……” 立在一楼圆台中央的说书人折扇一摇、手绢一抖,饶是再普通不过的故事经他之口也能变得绘声绘色。 更别说,他讲得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话本子——《天赐良缘》! 有一妇人代入感极强地站起来,“六公主和小将军简直绝配!之前是谁说他二人不登对的,胡说!” 话音刚落,陌陌清风吹动房檐上的惊鸟风铃,发出一阵悦耳清鸣。 在宾客欢呼拊掌、感慨故事玄妙之时,忽然有一小公子推门走入,身后还跟着个清秀小厮。 “公子请进!请问您是要上几楼?”楼梯处看守的龟公上下打量他一眼,大声吆喝道。 众人下意识抬头,看见来人后,不由得晃了晃神。 小公子穿着朱色镜花绫锦衣,这个颜色鲜烈耀眼,衬得他肤色瓷白,乌眸湛亮。唇胜于池上海棠,气质明媚干净,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不过是个“男美人”…… 有人惋惜地叹了叹气。 杏莺楼一共有三层,一楼午时宴饮听书,多招待文人雅士。到了夜间莺歌燕舞,柳腰袅娜,别一番景致。 至于为何要询问“上几楼”? 那是因为杏莺楼的二、三楼满是厢房,大多招待官宦权贵。跳不脱“酒色财气”的圈子,无论白天傍晚,娇语啼笑不绝于耳,教人听了面红耳热,心潮澎湃。 近些日子,刚好有那么几位大腹便便的贵客,专爱点一些男身女相的红倌儿服侍。 正当大家以为这位小公子要么“喜好男色”、要么“以男色侍人”时,一声刻意沙哑的“就在一楼”,浇灭了所有人的好奇。 小公子貌似对这段说书很感兴趣,欲要走向离说书人较近的位置,不料刚一抬脚,便被身旁的小厮拉住了。 小厮有些不自然地凑到公子耳边,低声提醒道:“公主,那个位置太显眼了,小将军若是来了,一打眼儿就能瞧见您。” “他”指了指楼梯后的偏僻角落,“坐这里吧。” 容今瑶点了点头,平静地震震衣袖,携着小厮一同走去角落里的位置。 这个位置视野极佳,有阴影遮蔽,往来的上楼、下楼者根本注意不到这个地方,可容今瑶却能将一切尽收眼中。 说书人洪亮的声音覆盖一切不安。容今瑶在落座的那一刻,蓦地松了口气:“虽然守株待兔不是什么良策,但也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莲葵,你确定楚懿会来?” “自然!奴婢有一姐妹,在这杏莺楼里唱曲儿,认识不少人。她跟我说,小将军预定了一间二楼的厢房。这是记录在册的,绝不会有假。” 语罢,莲葵又忍不住埋怨一句:“公主当真要选小将军做夫婿?奴婢本以为这位上京贵女们的‘梦中情人’应是品行高洁,洁身自好的,哪成想来这里夜夜笙歌。枉费我们花费那么多心思接近他。” 容今瑶默了默,“岂止是花费了心思,还花费了银子。” 近一个月,名为《天赐良缘》的话本横空而出,书场巷中摩肩接踵,只为抢这话本一阅。 此般热议如潮,并非单单只是因为故事编纂得为人惊叹,续篇又悬念重重,更是因为这话本的主人公是她和楚懿! 之后,画师争相描绘甜蜜图像,制成琉璃画片售卖;茶楼酒肆中的说书人自续后传,连朝廷中的侍郎学士都成了座上客;甚至还有怜人以此为题材编排了乐剧—— 而这一切,都来自于她与胡文生做的一场“交易”。 她出银子、出人力、出想法,胡文生只消以她和楚懿为主人公写出故事来,容今瑶自会为它造势。 话本子的兴盛之风很快便从民间吹向了皇宫。为了坐实楚懿与她乃“天赐良缘”,借人云亦云的风月八卦引起皇帝注意,从而求得一个阴差阳错的赐婚,容今瑶想方设法制造偶遇。 只不过前几次都是以失败告终,别说偶遇,就连楚懿一个衣角都没碰到。死马当活马医,今日杏莺楼往来憧憧,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正出神想着,门口传来了龟公谄媚的声音:“小将军果真气度不凡,惊为天人!二楼厢房早早准备好了,您……” 说曹操曹操到。容今瑶心中微动,遂抬眼看去。 走进来的俊美少年一身绯红暗纹金丝锦衣,勃然英姿,玉骨横秋。他天生长着一双深情眼,亦长了一张让人看了便移不开眼的俊颜。 如果能忽略掉他腰间别着的那把断月刀的话。 这刀形若弯月,刀刃薄且锋利,隐隐泛出的寒光同他此刻冷淡的面容相映照。 楚懿无言与龟公错身而过,径直上了楼,步伐又稳又快,连一个余光都未曾给予。龟公尴尬地站在原地,想与楚懿攀谈两句的愿望也落空了。 容今瑶收回视线。 这么急?去做什么? 楚懿的到来恰好与说书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相撞。人们还尚未缓过神儿来,耳畔依稀听见楚懿的名字,可等到齐刷刷回看时,人已了无影踪。 待他上了楼,容今瑶与莲葵也起身走到楼梯口。莲葵率先掏出准备好的银票,悄悄塞给龟公,“刚刚上去的是楚小将军吗?” 龟公笑嘻嘻收下银票,应道:“没错没错!公子有事?” 莲葵轻咳一声:“不瞒您说,我家公子十分仰慕小将军,不知可否通融通融,让我们去一睹风姿?且不说仰慕,单是他的身份,也足以让人想与其交好。” 龟公爽快地收了贿赂,可面前这位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显然没预定过厢房。他有些亏心地拒绝:“二三楼里过夜的、玩乐的,哪一个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人人都想交好,可我也不能人人都放上去。” 何况那是楚懿!如今风光无两,身份尊贵,他是万万不敢随意行事的。 莲葵向容今瑶投去一个为难的眼神,“公子……” 容今瑶目光闪了闪,迟疑间,一股粘稠刺鼻的酒味骤然窜入鼻息。 她身后出现了两三人,肥头大耳、大腹便便,满面油光的脸上挂着黄豆大小的眼,应该就是喜好点红倌儿的“贵客”。 汗液与酒嗝混在空气里,有一人见到容今瑶,眼里瞬时迸发出惊艳与猥琐。 “这是你点来的人?状似娇娥、雌雄难辨,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一定很贵吧?哈哈哈哈!”他伸出手捏了捏容今瑶的肩膀,囫囵说着,口音不似上京人:“走吧美人儿,随我上楼去快活!” 语罢,几人嘻嘻笑笑就要将容今瑶生拉硬拽上去,偏不过问容今瑶的身份。 因为他们心中知晓,容今瑶的行头并非是红倌儿。可怎奈她一双盈盈杏眼,乍一看像只小白兔似的,带有几分温软娇憨,身量也不似寻常男子高壮。 好欺负得很。 容今瑶秀眉微蹙,一闻这酒气,胃里便翻江倒海般犯呕。她侧身躲过男人的手:“你们认错了。” 莲葵上前护住容今瑶,呵斥道:“你们哪只眼睛瞧出来我家公子是红倌儿的,脏手可莫要碰人!” 此话一出,龟公身子哆嗦了下,揣着银票往后退了两步,一楼中宴饮听书的宾客见此骚|扰也不敢出声。 二楼三楼一晚的价钱足以顶上他们一月的俸禄,甚至有可能赔上自己的前程。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不会有人愿意掺合这等晦气之事。 被羞辱的男人酒意冲头,骂了句:“你这不识好歹的小畜生!我管你家公子是不是红馆儿,入了老子的眼,就要躺上老子的床!” 他扬起手来,重重落下,带着愤怒与醉意的一掌若是落在脸上,定会留下血痕。 莲葵闭了闭眼,下意识地缩头,肩膀发颤。只不过半晌过去,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出现,反而听见了男人疼痛的嘶吼。 “啊——松手!松手!” 纤细的手腕素白如霜,春葱玉指却仿佛拥有狠劲力量。 容今瑶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掩着嘴“呀”了一声,又在穴位上使了使力,“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呢?杏莺楼什么来头,竟然把大昭律法踩在脚下?” 少女说这话时,笑容明媚,瞳孔晶亮。被捏住手腕的男子与龟公却脊背发凉。 直到醉酒男子面容发白,嘴唇里逸出虚弱的求救,一旁傻眼的龟公这才上前劝阻:“公子住手!这几位是杏莺楼的贵客,使不得使不得啊。况且今日楚小将军也在此,闹大了不好收场。公子不是想交好吗?” 总不好处处得罪人,龟公咬牙道:“二楼最外一间便是了,公子快快上去吧!” …… 二楼长廊深深,清净幽暗,虚晃的烛火吊在头顶,给容今瑶镀了一层暖黄的光。 最外一间离楼梯处很近,容今瑶脚步顿在门前,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踟蹰犹豫之时,“吱呀”一声,厢房忽然裂开了一条门缝。 ……没人吗? 容今瑶伸手推开门,有些疑惑地走了进去。 楚懿所在的厢房空寂无人,静得出奇,反倒是隔壁隐隐传来男人面红耳赤的调笑。 屋里缠绕着暖香,锦缎绸帘使这里昼夜颠倒,琉璃灯影本应映衬旖旎风景,此时却只昏昏照亮容今瑶的影子。雕花窗棂以里,有一张六尺宽的沉香木床,轻纱帐轻柔垂落,挡住一切雨怯云娇。 第2章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死一般的静寂持续不过片刻,楚懿挑了挑眉,姿态闲散地抽出腰间的断月刀,转了几个圈后放在手里把玩。 容今瑶轻轻怔住。 自楚懿凯旋回京已有两月有余,但这却是他们隔了一年之久的第一次正式相见。少年的气质变了许多,不同于在凌云堂读书那会儿的嚣张恣意,桀骜不驯…… 如今一看,倒是更加沉稳了。 楚懿从窗边直身,脚步缓慢地走近容今瑶,随意开口:“近些日子我总感觉有人在跟踪我。在军中呆久了,楚某不免警惕了些,本想借着杏莺楼,看看是谁一直在暗中潜伏,没想到等来了公主。” 楚懿的语气分明十分熟稔,面容也算得上和煦,可容今瑶偏偏感觉到周身生起一层薄薄的寒意。 “还是乔装打扮过的公主。”话音落下的刹那,他已经走到了容今瑶面前。 少年若有所思地垂眸,端量穿着一身男装、蹩脚装成小公子的姑娘。静了一会儿,他收起唇边的讽笑,将未出鞘的断月刀抵在容今瑶刚刚被醉酒男人捏过的肩膀处。 这个动作意味明显。 容今瑶一瞬间了然,蓦然抬眸看向眼前人:“原来你都知道了?” 楚懿也许很早就注意到她的跟踪行为了,只是表面上装作不知道。他将错就错,等她自己送上门来。 方才在楼梯口的“仰慕”、“一睹风姿”、“红倌儿”……楚懿听到这些胡扯的瞎话时,是不是在笑话她?果然不论过了多久,他的本性难变,还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抓到你了。”楚懿握住容今瑶的手腕,轻轻拉拽,她的脸即刻间近在咫尺。 呼吸声彼此交错,二人乍一看像是交颈而卧的情人,楚懿忽然笑了笑:“所谓守株待兔,请问公主是那只兔子吗?” 他只是微微垂下头,审视与好奇的目光便似一张渔网,将容今瑶整个人笼罩起来,使她无处遁形。 厢房中静谧香袅,绣帘轻动,微弱的日光如同玲珑影,在宛若黑夜的杏莺楼里荡漾。 容今瑶眸光微动。 “我不记得自己与公主的交情熟到这种地步,”四目相对,少年的目光并无旖旎之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琉璃灯影与楚懿颇为玩味的话语让此刻的气氛暧昧起来。容今瑶恍惚了一瞬,心下百转千回。 她总不能说自己路过吧?顿了顿,容今瑶挣脱桎梏,往后退了一步,先发制人道: “我是为了我大哥。” 楚懿漫不经心地盯着她看,“与太子殿下何干?” 容今瑶一副义正词严的模样,“你虽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可毕竟如今是在上京,还得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朝臣眼中你与我大哥关系甚好,你流连于杏莺楼,沉迷风月,难免落人口实,也有损我大哥的声誉。” 听完一通带有讽刺的欲加之罪,楚懿不怒反笑:“懂了,这么说来,公主是替太子殿下来监督楚某的。” 言罢,他越过容今瑶,走到窗边将锦缎绸帘拉开,昏暗的厢房登时亮堂起来,把所有的暧昧与试探一冲而散。 楚懿走到茶几前坐下,倒了杯热茶。袅袅雾气遮掩他的面容,朦胧间依稀可以看见那轮廓分明的五官。 绯衣少年不甚在意道:“想看什么请便。” 刚入厢房的时候,屋中陈设泛泛扫过,看得不大仔细。这会儿,容今瑶透过轻纱,隐约看见沉香木床之上的霓裳罗衾鼓了起来。 里面像是藏了个人! 想到莲葵所说的夜夜笙歌,容今瑶瞳孔一缩,“怪不得小将军上楼时如此急迫,原来是有佳人在候。” 楚懿嘬了一口茶,没说话,似是默认。 容今瑶意味不明地瞥去一眼。 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什么守株待兔,分明是转移视线。像楚懿这种惯有心机之人,说的话都是不能信的,不过也好,她刚巧可以把这件事当作脱身离开的借口。 “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小将军的好兴致了。”容今瑶自知识趣地推开房门,“不过作为昔日同窗,我有必要劝你几句,日后你也是要成婚娶妻的……为了你未来夫人,也不该玩得太过火。” 房门关上,厢房中陡然安静下来,徒留一声轻笑。楚懿侧首注视着容今瑶的背影,直至衣摆那抹暗色彻底消失。 看着看着,他目光一顿,然后面无表情地把茶杯搁在小几上,身子往后轻轻一仰,睨了一眼沉香木床上鼓起来的“小山丘”。 “出来。”楚懿道。 下一息,从霓裳罗衾中钻出来一个脑袋。 男孩比楚懿小上几岁,面容稚气未脱,圆脸被捂得通红。头颅露出时,他马上张开嘴喘息,急迫地汲取清洌空气。 “子瞻哥……能不能不告诉我爹?”缓好以后,男孩唯唯诺诺走到楚懿面前,带着讨好的细弱声音腾空而出。 “我不是你哥,也没有你这样的弟弟。”楚懿扯了扯唇角,“方云朗,你真是长本事了。不仅逃学,还以我的名义在杏莺楼预订厢房。我今日如果不来,你是不是也要点上红倌儿来服侍了?” “没、没有啊!冤枉,这个我绝对不敢的!”方云朗被吓得一激灵,狡辩道:“哥,我今日逃学可是为了你!” 我是为了我大哥才来杏莺楼的…… 我今日逃学可是为了你…… 楚懿冷笑一声:“四书五经学不明白,射箭拳术一窍不通,狡辩的本事学得倒挺快。” 方云朗一愣,忽而反应过来,楚懿阴阳怪气所说的“狡辩”,不正是他刚刚的话和容今瑶重合了么? 方云朗借机转移话题,撩起衣摆席地坐在楚懿旁边,一脸八卦道:“子瞻哥,所以小六姐说为了太子来监督你,你没信?” 方云朗的父亲从前是太傅,所以他年幼之时经常出入皇宫,与许多人都玩得来。容今瑶在一众公主皇子之中排行第六,方云朗便亲切地喊她小六姐。 不过说来也奇怪,容今瑶性子乖巧,长得也好看,对谁都很温柔。可为何楚懿还总是与其处处作对,甚至说她是“笑面虎”呢? 楚懿反问:“我该信?” “不不不……不该信。”方云朗缩了缩脖子,嬉笑比划了两下,“你们俩,死对头嘛!不信是应该的!就像我与卫家那小子一样,他说的话我也不信……” 楚懿神色有些微微异样。 在他看来,他与容今瑶算不上是“死对头”,尽管凌云堂的同窗、身边的朋友都这么说。 他与容今瑶青梅竹马,理应成为互相扶持的挚友,可惜他偏偏对她亲近不起来。容今瑶最擅长的便是“伪装”,像是作茧自缚的蛹,用一层一层的假面具去掩盖真面目。雾里看花,教人捉摸不透。 之前发生过太多琐碎的不愉快,过滤在脑子里,很快就记不起来了。可容今瑶最近的行为太过奇怪,楚懿总觉得她在闷声憋着坏,不知何时又会给他设下一个陷阱,他得警惕一些。 正如同刚刚楼下发生的闹剧。 少女的笑犹带三分春色,明媚和煦,可是出手时干脆利落,仿佛褪去了柔顺的面具。 同窗数载,他怎么不记得,一向“体弱多病”的容今瑶还有如此身手? “子瞻哥?”方云朗倏尔唤了他一声。 接下来他的话可能会让楚懿感到难为情,但他实在是太好奇了——这也是他今日以楚懿的名义在杏莺楼开厢房的原因。 楚懿收回思绪,淡淡应道:“怎么?” “我听我爹说,陛下有意给你指婚,近些日子一直在选。不过你猜怎么着?最近上京疯传,你对小六姐情有独钟,所谓‘死对头’不过是吸引她注意的手段。这一切,都因一册名为<天赐良缘>的话本子……” 彻夜读完那本《天赐良缘》,故事的代入感让方云朗一度忘了楚懿和容今瑶打小积怨已久。 翌日他顶着乌黑的眼圈去凌云堂,发现其他同窗也在看!方云朗仿佛找到了同道中人,借着与楚懿的关系,大肆在学堂里讨论话本情节…… 想到此,方云朗有些心虚,他开这厢房不仅是为了逃学,更是想吸引楚懿来这杏莺楼听听说书人口中的故事。毕竟他还和同学吹嘘,容今瑶一定会是他的嫂子! 不过这话他不敢当着楚懿的面说。 “刚刚小六姐不是说让你为了未来夫人,也不要玩得太过火嘛!语气难以言喻,乍一听像是有些吃醋不满……”方云朗还沉醉在故事中,所以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或许小六姐也喜欢你呢?就是为了跟你多见面才来杏莺楼的。刚刚的话里全是酸味!哥,我可真羡慕你!” 楚懿嗤了句“无聊”,看向方云朗的眼神充满危险与警告。方云朗生怕他告状,不敢继续往下编排了。 沉默良久,楚懿收起断月刀,露出一个非常“亲切”的笑容,看得方云朗直打颤。 他缓缓道:“羡慕?既然你这么喜欢她,不如直接让她做我的弟妹。” …… 另一边。 皇宫内廷中心矗立着嵯峨殿宇,庄重神圣。以北,一堵堵沉厚宫墙无限延伸,直至内廷边缘角落的宫殿,四周栽植的古木高高竖立,绿树成荫,更显生机蓬勃。 容今瑶换了一身菖蒲色绫罗轻纱裙,此刻正躺在清池边的醉翁椅上纳凉,忽然间打了个喷嚏。 晒着肚皮的浑圆胖猫睡得正香甜,恍惚间听见主人的声音,耳朵不由动了动,随后“喵”了一声。 容今瑶额心跳了跳,抱起胖猫揉了揉它的肚子,喃喃道:“发财,你说是不是楚懿在背后骂我?” 发财赞成似的举起两只爪子。 第3章 这赐婚来得比她想象中要快…… 人们常说“坤宁宫里春常在,御花园里舞鸟鸣”,只可惜容今瑶迄今为止并未真实地感受过“春常在”。 行过冗长的宫道,青葱翠绿变成了红墙黄瓦。不多时,容今瑶跟着南烟姑姑来到了坤宁宫。 容今瑶目不斜视走进正堂,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她乖巧地下跪叩首,恭顺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不知母后找小六是有何事?” 这里并无皇帝、嫔妃,也没有她的兄弟姊妹。僻静之中,容今瑶看到地面上有一道脊背僵直的暗影。 “对你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坐在红漆雕龙纹交椅上的皇后此刻正垂目凝视着杯中浮起的茶末,“你就坐在阿芙旁边吧。” 孟芙?她怎么也来了? “是。”容今瑶早已习惯了皇后的冷淡,她顺势坐在了孟芙旁边,二人之间仅仅隔了一张红木嵌螺钿圆桌。 稍一抬眼,便能看见孟芙那张清秀傲然的脸有些失魂落魄。 孟芙祖辈官至丞相,姨母是皇后娘娘,姨父是皇帝,本人又是上京颇有名誉的才女。她在万般宠爱中长大,什么事能让她如此? 此时,坤宁宫里侍奉的婢女都早早禀退了,仅留下容今瑶、孟芙二人,权当是一场家里人的谈话。 只是皇后的态度并不热络,她百无聊赖地说:“今日,陛下在文武百官面前定了六公主和楚懿的婚约,又命钦天监观星占卜定吉期。楚懿的父亲说这是门好亲事,就连太子也说,如此一来是亲上加亲。” 孟芙身子轻晃,表情瞬间凝固。这道赐婚旨意从天而降,像一颗陨石重重地锤落在心间,震起一片尘埃。 容今瑶却是眸光闪了闪。 暖日游遍芳丛后渐渐西落,帘旌之中的正堂也黯淡了下来。容今瑶的神情一半笼在阴影中,一半笼在昏黄中,没人看见她有些放松似的、短促地舒了一口气。 这赐婚来得比她想象中要快,本以为要打一场持久战,没想到最后只用了一个月。 容今瑶心中不免也生出几分疑窦来。 人云亦云的风月八卦和热议如潮的话本子果真引起父皇的注意了,只是她还尚未坐实这些传闻,单凭那些臆想与揣测,父皇就认为楚懿对她情有独钟吗? 直觉告诉她——这赐婚的背后绝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在努力着。 皇后微不可察地扫视容今瑶和孟芙,两个女孩的表情均是凝重。孟芙喜欢楚懿这件事,皇后一直看在眼里,她现在的神态无可厚非。 容今瑶是为什么?是不满意这桩婚事、还是太过满意了? 思及此,皇后不由得皱了皱眉,冷声道:“你既然唤我一声母后,那这婚事我便可以替你做主。无论你是否欢喜,陛下已经下了旨,也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何况,这婚事对你来说没有一丝坏处。” 皇宫里人人心知肚明,容今瑶是最不得圣宠的公主。亲生母亲抛弃了她,皇帝也冷落厌烦,背后亦没有母族可以依靠。 而楚懿出身名门,生来尊贵,他自幼与皇子公主一同习文学武,样样出类拔萃,极为皇帝赏识。 在皇后眼里,许是容今瑶高攀了,“本宫知道,你一直幻想着你母亲有一日会回来。可十年光阴转瞬即逝,从她离开的第一刻起,你就没有母亲了。” 容今瑶心底冷笑,面上一如往日温和乖顺,一双莹润水眸充斥对皇后的感激,“儿臣遵旨。方才只是一时惊讶,晃了神,还要多谢母后关心,时时为小六着想。” “你没有母亲了”这句话她听许多人说过,如今再一听,心中已是毫无波澜。皇后还以为她是那个脆弱的小女孩么?三言两语就会被打击得陷入低迷与无尽的自我怀疑。 这婚事来得快与慢已经不重要了,起码现在尽在她的掌握之中,只需要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皇家儿女,面对一国之尊的决定,要学会顺从。” 末了,皇后的目光旋即停留在孟芙身上。 毕竟血脉相连,在她眼中,她们二人才称得上是一家人。于是皇后的语气温柔了许多:“阿芙,你与小六也算得上是姐妹了,你这个做姐姐的,还不得祝福妹妹两句?” 闻言,孟芙脸色煞白,嘴唇不可遏制地抖了抖。皇后还在上首盯着她,孟芙只能强颜欢笑地望向容今瑶:“祝你们喜结连理,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孟芙原以为自己喜欢楚懿这件事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皇后一眼看穿了。 与其同时,皇后也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去抹杀这种喜欢。在宣布赐婚之事时,叫孟芙亲耳听着;在容今瑶应下这门亲事时,还叫她亲口祝福……她代表的是孟家人,咬碎了牙也得把苦楚咽进去。 容今瑶心情复杂地垂眼,声音低了低:“多谢。” 皇后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女孩子微不可闻的啜泣总是叫人无故烦闷。她生活在后宫几十年,见过数不清的大风大浪,自是觉得孟芙因为一点小情小爱而难过完全没必要。 今日她把孟芙叫进宫,让她亲口祝福这桩婚事,就是想割断孟芙的情意,暗示她与楚懿无缘无份,早早放弃了好。 顿了顿,皇后叹了声气,阖眸挥了挥手:“没什么事的话,本宫乏了,你们就先退下吧。” …… 容今瑶与孟芙从小相识,可她们之间的关系却十分微妙。孟芙性子高冷,好与优秀之人为友,而容今瑶在凌云堂时习惯敛锷韬光,经常成绩垫底。 在孟芙心里,她怕不是一个草包公主。以至于刚才那一通祝福不单单是皇后的警告,无意间也对孟芙的傲气造成了羞辱。 出了坤宁宫,她们就不再顺路了。容今瑶即便是和孟芙不熟,却也礼貌颔首同她道别,做好面子功夫。 怎料甫一转身,便听到孟芙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等等。” 容今瑶回头,眉眼蒙了一层雾:“表姐还有什么事?” 孟芙早已整理好了情绪,现下已经恢复了往日那般冷傲,只是白皙手背上的指痕出卖了她。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容今瑶一眼,缓缓道:“刚才忘了一句话,祝你得偿所愿,还望日后慎终如始。” 孟芙无意继续攀谈,只留下一句引人遐思的话,之后随着引路宫女转身离开,步履仓促。 容今瑶停在原地,神情骤变。 孟芙这句话——是知道了她为赐婚做的盘算、还是知道了她想要赐婚的真正原因?既然知道了,为何不在皇后面前揭发,好为自己谋求一个机会? 容今瑶深吸一口气,抬步而行,地面上拉出一条长长的、枯寂的影子,一如两个月前的那天。 两个月前,随军出征的楚懿凯旋回京,只是他带回了一个“不算好”的好消息。 两国交战,大昭虽是战胜国,可从前朝延续下来的“拉锯战”始终未能分出胜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大昭也损耗了不少元气,必是要停战两年休养生息,大昭皇帝有意以政治联姻来维持和平。 于是在不知不觉间,有关“和亲”的小道消息悄悄在宫中传遍。 和亲一事空穴来风,容今瑶无法判断此事是真是假,只能在例行请安之际从其他姊妹口中套话。 然而,那日她刚至皇帝寝殿廊下,于殿外不远处听见了一阵哭啼。 “父皇,我不想去和亲,呜呜,明儿想一直陪在父皇身边。” “呜呜呜,父皇,您真的会把我们送去和亲吗?孩儿不想,孩儿舍不得您!” “小六呢?父皇不是一向不喜小六么,不如将她送去和亲,替父皇排忧解难……” 容今瑶心中一滞。 听见那句“送走小六”,容今瑶双脚突然如同灌了铅一般,难以行走一步。 她透过菱花户槅看见了其他几位公主泪眼婆娑地扑进父皇怀里,继而又听见大昭帝慈爱的声音:“你们几个都要哭成花猫了!朕怎么会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送去和亲?” 殿内一派父女情深,春光暖意。 殿外荫凉廊庑之下,纤瘦的身躯孤寂如飘零枯叶,半晌未动。发财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伸出爪子叨了叨容今瑶,然后把脸贴在她的手背上。 最终,容今瑶只是沉默地摸着臂弯中的猫,转身走了。 她已经被母亲抛弃过一次了,难道还要被自己的父亲再抛弃一遍吗? 容今瑶不想坐以待毙。离开与否她可以自行选择,但决不能经他人之口,像个物什一样说丢就丢。 随后接连几日她照常请安,恍若从不知晓这个消息,她依旧乖巧,皇帝依旧冷漠敷衍。不论和亲之事是真是假,容今瑶还是需要未雨绸缪。既能顺理成章躲避和亲,又能让自己离开这毫无人情味的皇宫,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被赐婚。 这个夫婿,得是皇帝器重的臣子,并且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且皇帝有意给他挑选婚配之人。 这个夫婿,最好早年与她相识,家中关系简单,接近起来比较容易。如果厌恶她就更好了,起码一时半会儿不会强求她服侍,以后要是谈起和离也体面一些…… 对于择婿的种种要求,容今瑶思来想去,终是在一个夜里,于寸寸烛光中,写下了楚懿的名字。 锦绣青石铺满宫道,天边落霞脉脉轻抚宫墙,从坤宁宫走回欢意宫的这段路一眼望不到头。 容今瑶许是太过沉浸在那段回忆中,以至于她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个男人一直在沉默无言地跟着她。 第4章 六妹妹暗恋楚懿!…… 走到欢意宫门口时,四周安静。 恰好是这份静寂反而衬得容今瑶背后的脚步声分外明显,不时,容今瑶的右肩被人拍了拍。 几乎是下意识的,容今瑶就联想到了杏莺楼里恶心的醉酒男人。她蹙了蹙眉:“谁?” 她眉头攒着一朵乌云,却在看见拍肩之人的瞬间冰开霜散。 男人一袭赤色盘领窄袖袍,两肩绣有金丝盘龙,漆黑长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人人皆道,当朝太子殿下,沉静儒雅,气宇轩昂,极有“林下远尘埃”的风雅。 容今瑶目露惊喜:“大哥?你怎么来了!都不喊我一声。” 平日里的容今瑶虽然眼含三春笑意,可总是不及眼底。能让她卸下防备与伪装、短暂喘口气的亲人,只有容聿珩了。所以“皇兄”的称呼在他这里也变成了亲昵的大哥。 容聿珩用指骨在容今瑶的额头上叩了叩,无奈地说:“我见你想事情想得正入迷,总不好贸然打扰。不过你一思考就不看周围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许是从小到大她经常一个人呆着,导致有时候特别爱神游。 “走了这么久有些口干舌燥,不准备请大哥进去吃一碗桂花冻吗?刚好有事儿同你说。” 还未等容今瑶回话,容聿珩反而先她一步走进欢意宫,十分自然地喊:“莲葵,两碗桂花冻!” 莲葵正在院中拿着小锦旗逗发财,兴头上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哎”了一声,抬头一看,容聿珩与容今瑶仿佛正从落霞画卷中走出。 夕阳余晖遍洒肩头,莲葵微怔片刻,心里有种温馨的踏实感。 “好嘞!”莲葵高声应道。 欢意宫是容今瑶亲生母亲尚为妃嫔时所住的地方。那人离开的当天,皇帝本想一把火烧掉欢意宫,眼不见为净。最终是容今瑶哭到昏厥,才勉强求来一丝怜悯,把欢意宫保住了。 除了太子,几乎没有人会主动踏足此地。 容聿珩坐在偏殿内,只等桂花冻端上来。他望向正蹲在门口给发财喂食的妹妹,忽然开口问:“小六,母后是不是已经同你说了赐婚一事? 容今瑶不以为意道:“是啊,还让孟芙亲口祝福我来着。” “那……嫁给楚懿,你开心吗?” 他话里有潜在的试探,容今瑶听进耳里,只当是兄长在关心她。 容聿珩掩饰地咳嗽两声,又补了一句解释:“最近坊间和宫里不都流传你和楚懿的故事嘛,大哥是想问,这传闻有没有影响到你?若是你不愿意这赐婚,我可以……” “没有不愿意呀,”容今瑶抱起发财进殿,边道:“皇后娘娘说了,这婚事对我来说没有一丝坏处,你不是也说这是亲上加亲吗?” 少女神情自若地调侃自己,不含一丝嗔怪,很坦然地接受了这门赐婚。容聿珩盯了她半晌,微微沉吟。 其实他是想知道容今瑶是不是真的喜欢楚懿。 《天赐良缘》新篇盛传时他便开始留意了,同时遣人去查探这风月传闻的背后究竟是谁在推动,谁知容今瑶的名字出现在暗探口中。 容聿珩按兵不动,眼瞧着六妹妹接下来的行动。她默默关注楚懿、想要接近他、现身楚懿所在的场合、偶遇失败后还会落寞……种种线索抽丝剥茧,容聿珩得出了一个“惊悚”的结论—— 六妹妹暗恋楚懿! 这种念头一旦形成便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当皇帝询问他,楚懿是否心仪小六时,他一口就咬死了情有独钟这个说法,生怕楚懿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而且楚懿手握精兵、人品优良、家族关系并不复杂——是个可托付的对象。 没人为她的婚事努力,他这个做兄长的得努力啊!只是当下,容聿珩并没有试探出容今瑶是否暗恋楚懿。 容今瑶注视男人神色不定的脸,古怪道:“大哥不是有事要同我说吗,难不成就这件?” 差点儿把正事忘了! 容聿珩拍额:“三日后的春游围猎盛会,父皇很重视,这次你不能再称病不来了。”同时,这也是一次试探她是否暗恋楚懿的好机会,如若并非钟意,他不就是强人所难了嘛! 夕阳落下山腰,暮色不知不觉笼罩偏殿。容聿珩颇有兴致地吃完桂花冻后就回了东宫,欢意宫一息间又陷入一片死寂。 灯烛明明灭灭,容今瑶满腹疑问弥散成空虚的混沌与迷茫,不知从何而解。 赐婚背后的推手究竟还有谁,孟芙的言外之意又是什么? 两个月前听到姊妹提议想将她送去和亲的事,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秘密早就烂在肚子里了,不会有人把赐婚跟躲避和亲联系在一起。 胡文生拿到酬金后便离开上京云游找灵感,这个人一向行踪不定,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找到他。只有接触过的说书先生、画师、伶人……不过她只是间接地推动传闻,即便被人知晓,也唯有误会她是暗恋楚懿才会这么做。 楚懿…… 脑海里滚过杏莺楼中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少年面上含笑,目光却敏锐。他总是想探究她、看穿她,然后再揭穿她。 楚懿才是赐婚后最不稳定的因素,容今瑶嚼着“围猎盛会”四个字,心内又开始盘算起来。 注定是个不眠夜。 …… 京畿灯影重重,月悬星落。 宫廷禁苑里,淡淡的月光被巡逻禁卫踩在脚下,碎成梨花点点。 楚懿走入禁军休息的内区,刚好碰上一行手端铜盆、赤着上身,边走边打闹的男人。这些男人刚刚洗漱完,头发还坠着水滴,迎面撞上穿戴规整的楚懿时,不是率先疑惑此人是谁,而是眼神一亮。 虽然楚懿不认识他们,可他们却认识楚懿啊! 男人们挥舞着健硕的手臂,热络地同楚懿打招呼:“诶!小将军,来找陆统领啦?” “是啊,你们今晚不值夜班?”楚懿脚步一停,含笑回应:“陆玄枫在吗?” “在呢在呢,陆统领今晚也不当值,小将军直接去就好。”有男人露出仰慕的笑容,乍一看像是痴恋。身旁人看不下去了,直接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提醒道:“你矜持点儿!” 被打的男人捂着头假装哀嚎,周围随即响起一阵哄笑。 楚懿也跟着弯了弯唇,他拿出一串香包抛给那群赤膊禁卫,“沉香药用,可放在屋所里熏燃,除湿祛晦、畅通气脉。记得好好休息。” 楚懿在一声接一声的“谢谢小将军”中转身离开,朝着陆玄枫的屋所走去。 内区禁卫住所此时一半处在黑暗里,一半处在油灯的微弱光亮中。很快,陆玄枫屋所的窗牖上便出现了一道直立的影子。 “今晚怎么有闲心到我这来了?”屋所的主人正坐在一方木桌前写明日的值班更表,小方桌比较矮,所以四只桌腿都垫了一些杂书。 陆玄枫斜睨一眼站在窗边望月的不速之客:“听完吹捧开始望月,这么有闲情逸致?” 方才外面的热情他统统听在耳里。 楚懿这人,十三岁那年生擒猛虎保护陛下与皇后,十六岁因武艺超绝成了禁军营的新生翘楚。十八岁随军出征,亲率骑兵三战三捷,凯旋归京后被陛下封为“元谦将军”。 难怪上京城的女儿家们喜欢。有时候他男女老少通吃,禁军营里也有不少人仰慕。 楚懿“嗤”了一声,与陆玄枫对坐,戏谑道:“专门来献殷勤送香包,扰乱禁军军心,趁机让他们都成为我的兵。”说完,他又掏出一串沉香香包,在陆玄枫屋内薰燃。 陆玄枫懒得跟他继续搭茬:“你到底来干嘛的?” “还不是你那个叛逆弟弟。”一提方云朗,楚懿便有些头疼,“这小子今日不仅逃学,还以我的名义去杏莺楼开房。他求我不告诉陆伯,可这个年纪,总得有人管才行。” 方云朗随母姓,陆玄枫随父姓。二人虽然是亲兄弟,可陆玄枫总好僵着一张脸,对方云朗的教育方式除了打还是打。时间长了,方云朗愈发惧怕这个亲哥哥,反而亲近楚懿。 陆玄枫道:“我看你管得也挺好。” 楚懿叹了叹:“严父出孝子,慈母多败儿。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吗?” 富家子弟如若不好好引导,很容易会走上一条不归路。方云朗是早产儿,小时候体弱多病,所以陆太傅与方夫人十分溺爱他,舍不得打骂。还得是陆玄枫出马才能治得住方云朗。 陆玄枫收起值班更表,边站起身边敷衍道:“知道了。” “还有,最近上京多了很多外地口音的人,不确定是哪里。三日后就是春游围猎了,陛下有意通过此次盛会凸显国力强盛,维持权威震慑漠北。小心谨慎为上,你我都别出了差错。” “明白。” 陆玄枫趁着楚懿说话的间隙去床边换中衣,他所坐的位置此刻没了遮挡,垫桌脚的杂书便都露了出来。 楚懿余光不经意间扫过那摞杂书,身子突然微微一顿,总觉得这名字十分熟悉。待他想起来的时候,今日被方云朗缠了一天、直至现在都未来得及回家的困意瞬间消失。 书封上的名字是《天赐良缘》。 楚懿目光动了动,问陆玄枫:“这话本子你从哪儿弄来的?” “忘了是谁给我的,只记得里面写的是你与六公主的爱恨情仇。”陆玄枫偏头看了一眼:“话说回来,认识你这么久也不曾见你与谁不友好过,除了六公主。你,该不会真喜欢她吧?” “你很无聊?” “情有独钟、天赐良缘……楚子瞻,这是不是你前世欠下来的情债啊。”陆玄枫学着楚懿的口气,反过来戏谑他。 “……” 陆玄枫肩头衣服褪到一半,见楚懿没动静,他回头瞥了一眼,楚懿正若有所思盯着那册话本。 第5章 “犯了少女花癫,便会思春…… 在围猎盛会前两日,兵部会率先在京郊丈量场地,勒马驶进山林中于各个方位插下代表大昭国威的旌旗,并且在周围设下戒备森严的禁军营帐保障王公贵族的安全。 身为太子的容聿珩为了围猎之事正忙得焦头烂额,尚且都自顾不暇,更不会抽出时间来去试探容今瑶和楚懿的关系。 只过了一日,有关“六妹妹暗恋楚懿”这件事就渐渐被容聿珩抛却在脑后了。容今瑶也因此得了空闲,可以不用谨小慎微地行动。 报晓鼓声拨开天际云雾,热气腾腾的粥饼唤醒上京城的一天。到了午时,日头正暖,书场巷的露天书场本该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可今日这里并无说书人洪亮的声音,也无聚精会神的听书百姓,往来行人寥若晨星。 容今瑶头戴幂篱,身披一件对襟纱罗披风,此时此刻正站在一家书肆对面的荫凉树下无声观察。短短几天,这里已无之前井喷式发展的光景。 从巷头到巷尾,每一家书肆都出奇安静,只有举子秀才们偶尔路过来买些名流古籍。 莲葵从一家茶馆中走出,急匆匆地赶回容今瑶身边,附在她耳旁道:“公主,刚刚问了茶馆老板,他说书场巷周围旅店住了很多进京赶考的人,这期间内是不准吵闹喧哗的。所以巡防营将说书人赶去别处了。” 容今瑶凝眉,点了点头:“知道了。” 她原是打算今日到胡文生的书铺碰碰运气,若是他云游回归,那便可以着手创作《天赐良缘》的第二册,将这热度一直延续到她和楚懿成婚。 谁知看见了这样萧条的景致…… 容今瑶压了压幂篱的边缘,抬脚走进书肆,屋里只有一个啃着烧饼的铺头,正在抄录着什么书籍。 铺头抬眼随意扫了一下,见来人是两个年轻姑娘,不用猜便知是买《天赐良缘》的。他二话没说直接挥手赶人:“来买话本子的吧?没货了没货了!” 莲葵下意识道:“没货了?怎么可能?” 容今瑶按了按莲葵的手,礼貌询问:“老板,是只有您的书肆没有了吗?” 胡文生定稿之后,她没走官家印书厂去铺印话本子,反而找了许多家庭作坊。这些小作坊分布广泛,不容易辨别查探,也没那么多纷繁复杂的规矩,《天赐良缘》自然会源源不断地出现在市面上。 这家没货了,也许别家还会有。容今瑶想。 下一刻,铺头打消了她的念头,无奈地说:“姑娘,不仅是我家没货,是整条书场巷的书肆都没货啦!” 以往来书肆买话本子的妇人只会一窝蜂地涌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抢,往往闹得书肆不安生。 这两日不乏也有人来追买话本,得知没货以后往往会焦急催促,催了几遍铺头便没什么耐心了。 见容今瑶和莲葵态度好,铺头笔尖一顿,语气和缓地跟她们解释:“昨日来了一个很奇怪的有钱人,直接花重金垄断所有书肆的<天赐良缘>!之前供应话本的铺印作坊要么卷铺盖走人了,要么大门紧闭不肯出来。好像是说最近官家查得严,不走官家印书的路子,那都是赝品!” 容今瑶:“……” 一个愉悦身心的话本子罢了,又不是什么名著,犯得着区分正品、赝品吗? 巡防营限制露天书场的使用不足为奇,可每一家书肆的话本都被买走,每一家铺印作坊都吓得不敢冒头……容今瑶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若说无人从中作梗,她是断断不会相信的。 “这位有钱人,您记得他的长相吗?”容今瑶思忖一番,随即问道。 “没完全露脸。”铺头想了想,尽力去描述这个人的特色,“他……个子高高的、衣服面料一看就很贵、声音也好听……哦对我想起来了!他的眼睛很好看,眼尾略弯,睫毛也挺长。更主要的是,感觉他的眼神看一个木桩子都深情。” 莲葵面容惊诧:“是楚……”话到嘴边又突然戛然而止,她偷瞄了一眼自家公主的表情,正在慢慢从平静走向龟裂。 容今瑶咬了咬唇,眼底酝了一层红。 看木桩子都深情的眼神,连狗都会沉溺其中的眼睛——唯独在面对她时,锐利如鹰隼,灼灼如闪电,恨不得将她扒干净才好。 这眼睛还不如不要了! 良久,容今瑶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老板,如果您日后在书场巷再见到这个人,烦请给这个扰乱行业秩序的人轰出去!” …… 出了书肆,容今瑶和莲葵朝着巷尾走去。 楚懿既然亲自出马把《天赐良缘》的话本都垄断到自己手中,那便说明他已经看完了话本所写的故事。 他本人“羞愤难当”却又找不到“罪魁祸首”,只能把所有话本都买来,再以官家印书的名义给那些家庭作坊一点警告,以此让人们淡忘二人之间的风月传闻。 楚懿能垄断这些话本,自然也有能力查到她在背后顺水推舟地扩大声势。 幂篱下,容今瑶叹了叹气,心道:还好胡文生这人行踪不定。 凭她对胡文生的了解,他并不会暴露这是一场交易……只不过,不论是想要维持热度去找胡文生写下册,抑或是碰运气看看胡文生是否已经回来,都不得不去书铺瞧瞧。 胡文生的私人书铺就在巷尾栽种的一片腊梅树后,一花开则香十里,嫩黄色的花朵倾轧枝俏,娇艳嫣然。 “公主,需不需要奴婢替您先去探探路?叫人知道您与话本先生相识,会不会不太好?”莲葵轻轻踮起脚尖,试图透过残破斑驳的木窗望向里面,只可惜经久的灰尘阻隔了这道探究的视线。 容今瑶眼睛转了转,“不用,我仰慕胡先生的才华前来拜访,又有什么问题?他又不是只写话本子。”她自然地走上前,用手指在木门上叩了三下,一重二轻。 回音在寂静中游动,一圈一圈地荡漾在空气里。停了一会儿,容今瑶又叩了三下。 只不过二人等了半晌都无人回应。 容今瑶往后退了退,秀眉微蹙,视线不经意掠过木门时,却意外地发现这木门没有门闩! “难不成胡先生已经回来了?只是没听到公主叩门的声音。”莲葵看向容今瑶:“奴婢听说,他们这些人在创作故事的时候是不受外界干扰的。奴婢先过去看看。” 如此想着,莲葵轻声细语地喊了一句:“胡先生?”遂走到门前,缓缓推开了一个缝。 “吱呀”一声,陈旧的木门在摩擦时发出了一声异响,闷闷的、还有些刺耳。书铺门扉的宽度窄若纤毫,仅仅容纳莲葵一个人的身躯通过。 门果然开了,里面有人。 容今瑶眉眼微动,刚准备跟随在莲葵身后走进去,却见她忽然上身一僵,脊骨仿佛凝固住了,像是半截木桩直愣愣地杵在泥地里。 “啊——”莲葵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惊了一跳,叫声不由变得尖锐。 “怎么了?” 莲葵极其缓慢地转身,眼神局促不安,还带有被抓包后的做贼心虚。她声音颤了颤,瞠目不知所对,磕磕巴巴地道:“小小小小……” “?” 多说无益,莲葵选择侧身避让。 书铺狭窄逼仄,只有一张堆满书籍的桌案,窗扉上也积累了一层灰。这里没有灯火荧荧,只有朦胧微薄的日色,微光映照,堪堪可以拂亮里边人的脸。 乌衣子弟身姿挺拔,姿容无双,像是一把出鞘的剑,剑身泛着寒光,可以一斩霞月风霜。 他扬眉:“好巧啊。” 这人不是楚懿还能是谁? 容今瑶对上少年那双看木桩都深情的眼,听他漫不经心地道:“听说,楚某对公主情有独钟?做梦都想娶到她。这事儿公主知道么?” “……” 楚懿抖了抖手中的话本,随手翻了几页,状似无意道:“我之前听说年轻的未婚女子若是犯了少女花癫,便会思春妄言,无羞耻之心。严重了则会肝郁化火,四肢抽搐。怎么,公主有了婚约,也会得情病吗?” “……” “容昭昭,”楚懿凝目审视面前的少女,眼底笑意极淡。他话中的嘲讽意味明显:“认识这么久,我怎么不知道我非常爱慕你?” 第6章 她主动抱了他。 话音刚落,四周一片静寂,只余蜡梅淡香。少年倚于桌案之前,半个身子都陷在时有时无的暗色中。 就是这朦胧不清、暗色不明的光线,给他的眉眼渡上了一层冷淡安静。 “容……昭昭?”容今瑶的嘴一张一顿,溢出轻轻浅吟。 在楚懿接二连三的发问之下,幂篱下那张脸微微有些怔忡,先是一愣,再是恍然。倒不是因为她心虚,而是突如其来的那一声“容昭昭”。 自从母亲抛弃她离宫后,已经很久没人叫过她昭昭了……楚懿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 即便楚懿的语气并不友善,唤她名字时不免透有淡淡的阴阳怪气,甚至像是正在潜伏中的食肉猛兽。可还是有那么一个瞬间,让容今瑶恍惚想起小时候天真烂漫的自己。 只可惜那个小女孩已经不是她了。 还好有一层幂篱可以遮挡住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脆弱,不至于又被楚懿捕捉到。容今瑶定了定神,极快地在心中盘算一番应对计策。 正沉思着,容今瑶微微偏头,注意到莲葵正透过丛丛腊梅望向书场巷的前方,眉宇之间隐有担忧和急促。她佯装踟蹰,在垂首时极快地掠过吸引莲葵视线的位置—— 前方,有个圆领锦衣小少年正笨拙的、狼狈的捧着满怀书籍,踉踉跄跄朝着胡文生的书铺走来,走一步停一步,小小的身子离远了看像极了发财。 比发财还要圆一些。 方云朗…… 容今瑶眸光一闪,少顷,她抬脚跨过书铺的门槛,离楚懿更近了一些。 她的目光在楚懿手中的话本上停留一瞬,有些妥协地说:“既然你都知道,那我也就不瞒你了。” 以楚懿凡事稳操胜券、不落于被动的性子,若是知晓她为了躲避和亲才蓄谋赐婚的意图,早该兴师问罪了。他现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去试探自己,恰好说明他并不清楚自己推动传闻的真正用意。 既然楚懿这么能猜,那不妨就给他一个答案。 她的声音透露出一股被人看破了心事后的无奈,“那些风月八卦我不仅知道,甚至,还推波助澜了。” 楚懿一顿。 拿着话本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漂亮,上面攀附的细小疤痕和陈年旧茧昭示少年锋锐。在容今瑶说完后,这双手微不可察地将话本又攥紧了些。 “推波助澜?”楚懿不咸不淡地问。 他缓缓垂眸,定定地看着她,少女的影于这双幽黑瞳孔中清晰可见。 莲葵在一旁试图替容今瑶找补,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小将军,我们公主不是这个意思。她是想说,听到那些传闻后,她要息事宁人……” 公主怎么还自曝了呢! 男人心海底针。小将军既然逛花楼,那便说明他也是个万花丛中过的人。公主太过单纯无害,怎么这么轻易就把自己想谋一个好驸马的心思表达出来了?万一以后被拿捏了可怎么办? “原来如此,”楚懿似笑非笑地望向容今瑶:“看来是公主的成语学得不大好啊。也是,毕竟在凌云堂上学那会儿,公主就总被老师敲打。” 他收起笑意:“先是跟踪,再是监督,最后又来了一个推波助澜。六公主,我跟你是有什么仇吗?” 一日前,他从陆玄枫的屋所里顺走了那本《天赐良缘》。晚上回府后,便看见以往夜半时分早早休息的父亲正在院子里等他。当夜,他从父亲口中知晓了自己被赐婚一事。翌日,裘公公便赶忙送来了赐婚圣旨。 皇命难违,他如今正处适婚年龄,又有赫赫之功,皇帝赐婚既是对宠臣的偏爱,也是对他兵权和自由的控制。 方云朗在杏莺楼无意间的透露让他有了预感,赐婚迟早有一日会到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且如此之巧。 不知不觉,他一直在被所谓的话本与风月八卦牵着鼻子走,而这背后刚好都有容今瑶出现。针对容今瑶的意图,楚懿做了三种猜测。 其一,容今瑶与太子关系亲近,她的跟踪与监督莫非真是为了太子。推波助澜话本与传闻后,再让太子助力赐婚,是为了拉拢他的势力与白羽军。 其二,容今瑶步步为营,先于几位皇姐定下亲事,是想利用他的身份傍身,改变自己不得圣宠的局面。 其三…… 楚懿轻轻皱眉,立即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给打消了。 容今瑶叹息一声,站定在楚懿面前,脑袋堪堪只到他的胸口处,她柔声道:“这话本编造小将军对我情有独钟,其实不全然对。” “纠正一下,我没有对你情有独钟。” 书铺中,随着容今瑶的靠近,楚懿不得不垂眸注视着眼前人。 微风吹过她的幂篱,掀起轻纱一角,隐约可以看见被遮掩住的水杏眼、芙蓉面,肌骨莹润,见之忘俗。 楚懿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会沉迷美色之人。 只不过当下二人在狭窄的书铺中彼此对望,地面上倒映着状似情人亲吻的影子,这就让此刻的场景徒生出一种欲盖弥彰的偷情感。 他不由得想起《天赐良缘》里面的桥段。 ——“少年将军身量极高,肩臂宽厚,正居高临下地俯视公主。瞬息之间,他恍若再也无法忍受一天未见的思念,直揽少女的纤细腰肢,将头垂下……” 默了默,楚懿撇开目光,用软鞭挑起容今瑶的幂篱,语带讥诮:“与人说话,还是注视对方比较礼貌,你说对吧?” 狡猾聪明的人总是习惯拥有猎手心态,楚懿不想错过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只是没想到,是这种表情?! 肤光胜雪的脸展开凝羞一笑,容今瑶眸光清澈,面容上突然生起两朵坨红,尾音轻柔极了:“我自知不受宠,也未曾妄想会有一段好姻缘。当他们相传说你喜欢我时,我是万万不敢信的!可是又忍不住心生欢喜……” 此时此刻,少女绽放在面颊之上的害羞浅笑倒真的让她像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兔子。 话音刚止,楚懿轻笑一声,显然是不信:“你又开始了。” 楚懿盯着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公主笑起来的确好看,可却偏偏很虚伪。” 她的笑总是在脸不在眼,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们是同类。所以面对一个伪装的同类,楚懿自是想要扒掉那些虚伪的皮。 容今瑶忍去他的嘲讽与试探,一边忖度方云朗到书铺的时辰,一边道:“说来也是,若你对我情有独钟,又怎么会去逛花楼呢?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所做一切,只是因为……” 时辰差不多到了。 再一抬眼,容今瑶倾身向前,手臂毫无犹豫地伸向楚懿,不由分说环住他的腰肢。她将脑袋贴在他的胸膛前,感受两颗心脏在寂静中砰砰撞击。容今瑶抱得很紧,低着头埋在楚懿怀里,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周围,轻柔细腻。 “因为,我喜欢你。”容今瑶唇角微扬,说出了自己的盘算。 楚懿霎时顿住,这便是他觉得荒谬的第三个猜测。 少年脸色僵了僵,垂眼看着地面上已经融为一体的影子。书铺静谧,跳跃的阳光栖息在二人身上,拥抱的身型轻微摩擦,似是从躯壳里挣脱出来的魂魄。 “说谎。”被拥住的少年淡淡说。 他想要不动声色地推开,可容今瑶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拒绝,所以交握的双手死死揪住他的腰带。炙热的体温仅仅隔着一层薄薄衣料,细软的发丝擦过下巴,楚懿只要稍稍弯下身子,手臂轻拢,就能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 可楚懿没有这么做。 他双臂抬起,高高越过头顶,准备等待少女的力道放松时再决绝推开。 莲葵顾不上自己发白的脸色,耳边一阵嗡鸣。就在二人虚情假意的纠缠之际,“哐当”一声猝不及防从身后传来。 容今瑶心念一动,趁着方云朗发出声响,楚懿的目光被吸引,她立即装作羞赧地松开手,垂头拉着木然的莲葵跑开。 楚懿拒绝的手臂虚虚停留在半空中,空气仿佛也在此刻凝滞。 二人离去的背影如同表明心迹被拒绝、和情人偷情被外人发现后的落荒而逃,有那么一丝狼狈,也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 “我的天呐……”方云朗揉了揉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楚懿,恨不得立马飞奔回凌云堂告知同学们这惊人的一幕! 楚懿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方云朗正站在门口,口型惊呼,怀里的书籍散落一地。容今瑶的“我喜欢你”被忽然打断,所有暧昧在男孩带有拖音的“啊”声中出现裂纹。 “啊啊啊啊啊!”半晌后,尖叫声侵袭楚懿的耳畔:“我就说,小六姐一直暗恋你啊!那日在杏莺楼,她分明就是吃醋了!子瞻哥,小六姐都跟你表白了,这回你总该信了吧?” 楚懿捂了捂耳朵,一把推开蹦蹦跳跳凑上前的方云朗,视线落在远去的二人身上,他嗤道:“小屁孩懂什么?” 若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将领,不仅需要会打仗,还要会识别敌军的障眼法、以及是否有暗探出没身侧。楚懿随军出征,在漠北与大昭国土交界处与形形色色的探子周旋许久,如果不够敏锐、不懂识人,那他早该死了一万次了。 容今瑶表面上说着“我喜欢你”,神情羞涩。可那双眸中分明不含任何爱意,平静无波,泛不起丝毫涟漪。她又恰在方云朗到书铺的时候说出那句话,想来在门外佯装踟蹰时,就已经注意到方云朗了。 一看就是装出来的。 末了,楚懿若有所思地越过方云朗,从书铺中走出去,拾起地面上零落的书籍,掸了掸上面的灰尘。 第7章 “情有独钟,结情之约。”……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天际边黛眉清浅,遥遥远山隐在霏微雾中,笼着京郊外一处偌大的皇家宫苑。 初春时节宫廷举办春游围猎盛会已成惯例,只不过今年的排场尤为隆重,时间也较往年提前了些。皇家子弟、仕宦官员、世代簪缨不过巳时时分便已陆续赶至。 待容今瑶到了的时候,乌泱泱的权贵子弟正骑着马在围场空地处操练射箭,做此次围猎的预热准备。其余女眷则在溪流汇集、植被繁茂的地方斗美争丽、折花赏趣。 春意漫漫,女孩儿们今日都格外明艳漂亮。 只不过有一些人的心情却不如天气晴朗。 两个身量微丰、粉面含笑的女子此时正站在芍药花丛外,其中一人皱眉看向彤阑之中的那抹淡紫色影子,出声抱怨道:“这么大个日头,真不知道阿芙采这芍药花是为了什么!楚懿都与容今瑶定亲了,她难道还要把这些送给楚懿不成?” 她神情有异,话中的冷嘲热讽许是自己都未留意:“恐怕就算是送了,楚懿也不见得会收吧!” 此次春游围猎盛会恰好与上巳节是同一日。 有人称上巳节为“女儿节”,少女举行笄礼,临水而行,踏歌翩舞。也有人将其看作是男女之间表达爱慕之情的“情人节”,以一朵芍药花建立爱情,于满汀草色中定下终身。 起初她还尚有闲情逸致一赏花色。但当艳阳当空,额头溢出薄薄一层细汗把姣好的妆容都润湿了时,心中那点儿闲心便化成了满腔烦躁。 爹爹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同孟芙交好……可这位上京才女只顾闷头摘芍药,留自己在一旁等着,也忒难伺候了! 身旁人睨了她一眼,冷笑说:“柳芸。莫说是阿芙了,你在不知道楚懿定亲之前,不也嚷嚷着要摘芍药抛给他吗?对了……你给楚懿写的情诗,他收了吗?” 她的嘴向来伶俐,直接将女子的抱怨给噎了回去:“天下男子何其多,楚懿定亲了还有别人。再者,阿芙或许只是见这花好看,摘回府中装饰,有可不可?” 少女心事被旁人轻而易举说出,柳芸一边羞愧脸红,一边面有不甘。 “写情诗”不曾有假,不过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彼时凌云堂结业,少男少女均写情诗相赠于爱慕之人以表情愫。楚懿偏偏在那个时候成了新生将领,颇受皇帝重视。他一心想要远赴战场,随军出征,根本无暇顾及情爱小事,更遑论柳芸的那些小心思。 柳芸生怕自己错过时机,又想闹出一番声势让楚懿不得不收下情诗,便在少年骑马出城时只身拦下了他。 她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女儿,父亲一心想要往上爬,她也想。楚懿是国公府世子,风姿绰约、刻苦耐劳,前途一片大好,因此她惦念了许久。 只见少年眉梢微挑,唇边噙着笑意,无奈规劝:“柳芸,你的父亲望女成凤,不辞辛劳花重金送你进凌云堂是期盼你学有所成,独当一面。这么多年,老师教授的道理与知识……你、真的记在心里了吗?” “抬眸四顾乾坤阔,日月星辰任我攀。”楚懿面容之上没有丝毫恼意,眸光射目,神清骨秀,俊美得不可思议。他含笑对柳芸道:“同窗一日,后会有期。” 随后,少年潇洒挥鞭,银鞍飒沓,乌黑的青丝融入出征旌旗中,划出一抹绚丽的弧度。 他拒绝了柳芸的情诗,间接劝她人世广阔,任她攀登,但“城门递诗”一事最终还是在上京城内广为流传。 柳芸被爹爹教训禁足一月,那段时间她苦不堪言,风头过去后是再也不敢写情诗了。如今谢之莜状似无意的提起,柳芸听了不免有些应激,生怕自己又成为她人口中笑柄: “谢之莜,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给楚懿抛花了?你别血口喷人!” 谢之莜出身武将世家,一向心直口快,自是看不惯有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许多人都想与孟芙做朋友,孟芙也来者不拒。可哪些人是真诚相交,哪些人是利益为先,时间长了,自然就会看出来。 谢之莜翻了个白眼,“敢说不敢认,还喜欢嚼舌根。这就是你们平时追求的风雅?我看那些诗词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你!” 闻言,柳芸气急败坏地跺脚,手指也忿忿指向谢之莜的脸,全然将大家闺秀的风范都抛之脑后。只是咿咿呀呀了半晌,一句骂人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谢之莜自觉无趣,对柳芸下逐客令道:“慢走不送。”这才把目光重新放回彤阑之中。 盛开的花海里,孟芙正低着眉拾起一朵朵芍药放进篮中,对方才花丛外二人渐渐生起的争吵恍若未觉。本能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孟芙微微抬头,对上了谢之莜的展颜笑意。 谢之莜脸颊有不自然的红晕,脖颈处尽是细密的汗。孟芙望了望日头,又垂眼看着满是芍药花的花篮,淡淡扯了扯唇,径直往谢之莜的方向走。 “柳芸呢?”来的时候是三人,现在就只剩下谢之莜了。 谢之莜语气有些古怪:“别提她了。说说你吧,摘这么多芍药花是做什么?” “芍药性质平和可调五味,也可破坚积寒热瘕、止痛药用。祖父最近时常双腿酸痛不能走动,若将芍药与甘草、黄连、高梁姜一起入水煎服,有缓解之效。京郊芍药花丛繁茂,我想借此机会多来摘些。” 孟芙耐心地解释着,顺手将花篮放在地面上,从怀中拿出一条花白月边手帕递给谢之莜。 谢之莜不由一怔。 孟芙语调愧疚:“也是怪我了,一时采花忘了时辰。早知道就告诉你们先回幄帐,不必等我。” 谢之莜收下手帕,笑道:“我没那么矫情……” 恰在此时,不远处女眷们所在的幄帐前涌起一阵喧扰,女孩儿们笑声清脆,引得孟芙与谢之莜目光偏离。 有一人正被熙熙攘攘的世家女团团围住。 坐在青石上的少女清丽艳绝,腮凝新荔。两弯淡眉下的瞳眸清炯炯的,日头下呈出琥珀色。她穿着清新淡绿的荷叶罗裙,如同夜色中的流萤、春色中的青梅酒、天然的翡翠玉石,不禁让人眼前一亮。 容今瑶笑容恬淡,柔软无害,遥遥看去像是缩成一团的绵软小兔,让人备生怜惜。 “容今瑶?”谢之莜瞥了一眼孟芙神色,嘴唇缓缓抿成一条缝:“她竟然来了。” 孟芙睫毛颤了颤,眼神定在容今瑶身上。 容今瑶往年不曾参与春游围猎,比起其他几位公主,平日里为人处事也低调得多,因此许多人对她的印象浅淡。 可最近她是风头十足的人物,先是热议如潮的话本主人公,再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风月传闻……现在,她与楚懿的婚约人尽皆知。容今瑶一来,自然会吸引女孩们蠢蠢欲动的八卦心。 “凌云堂读书时六公主身子娇弱,往年围猎也是称身体抱恙,无法随行。定亲之后……我瞧着她鲜活了许多,一点儿也不木讷。”谢之莜道:“说起来,她应该算是你的表妹?” 在谢之莜的记忆中,容今瑶甜美娇憨,乖巧懂事。不论是叶贵妃弃女离宫、皇帝冷漠以待,抑或是在学堂面对他人揶揄,容今瑶始终不急不恼。她的不反抗,在谢之莜眼里则是木讷。 不过,她也并非全是忍气吞声的。容今瑶唯独在面对楚懿时,才会被他的为难激起异样情绪。针尖对上麦芒,亦不让分毫。 孟芙摇头,低声道:“她一直都不是一个木讷之人,相反,她很聪明。” 只有聪明之人才会韬光养晦。谢之莜所以为的“不反抗”只不过是那姑娘的伪装。对她出言不逊之人,最后都栽在了这幅乖巧外表下。 容今瑶在外人眼中是不起眼、不受宠的公主,在学堂里是垫底的、娇弱的草包学生……甚至,她与楚懿也是旁人看来根本不登对的死对头。 孟芙本不想刻意关注她,但又会不知不觉被她吸引。正是这份似有似无的关注,让孟芙对容今瑶这个人产生了好奇。 好奇她为何面对不怀好意的目光时会选择隐忍、好奇她的聪明与能力为何用在计谋之中、好奇她……分明与楚懿不对付,却还是会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在她心里,容今瑶对楚懿初心不纯,凡事皆谋。坤宁宫外那番意味深长的提醒,也是想让容今瑶警惕,谋来的婚事一旦被发现,定不会善了。 “算了!不说这个了!”谢之莜大剌剌地摆手,以为孟芙的沉思是因为容今瑶与楚懿。她话锋一转:“我爹说今年围猎与上巳节是同一日,圣上心血来潮便改了围猎规则,让男女组队进山。双向选择,你情我愿。” 谢之莜拢住孟芙的臂膀,“阿芙可有人选了?” 闻言,孟芙牵了牵唇:“我哪有什么人选。” 倒是容今瑶与楚懿……她还挺想看看,这二人是不是如传闻所说一般,彼此有意?无论是情有独钟还是两情相悦,既然已经定了婚、择了吉期,大抵是会互相选择的罢。 沉吟片刻,孟芙拎起花篮,拿出其中一朵,轻声问谢之莜:“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你可知这朵花的寓意?” 谢之莜长叹一声:“别为难我了,文绉绉的东西我是一概不知啊!”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孟芙若有所思地凝眸,不知想到了什么,淡声说:“是情有独钟,结情之约。” …… 哄闹与八卦一瞬间散去,冷寂翩然而归。这里没有一丝风,静的像一湖水,就连蝉鸣与鸟啼都是轻柔谨慎的。 第8章 一点情趣都没有。 就在容今瑶为男女组队进山为难时,另一边围场空地中,响起少年郎们清脆愉悦地欢呼声:“世子加油!” 正值春日,群峰被煦光所染,宛如坨红的少女香腮,一行年轻人纵马驰骋而来。远远落在后面的青骢骏马在呼声中猛然加速,驰行时自带烈风。 不多时,它从一众马蹄鸣声中脱颖而出。 偏坐金鞍之上的少年一身玄黑窄袖骑装,墨发以银冠束成马尾,绣有梅花樱络的绅带圈住劲瘦的腰身。只见他从背后拿出一支羽箭,毫不拖沓地弯弓搭箭,矢如流星射向百步外的箭靶。 在尘土飞扬之际,八道箭影依次飞速闪过。定睛一看,正前方并排而立的八桩箭靶靶心,皆被穿透。 “哇——”围场护栏边缘的几甸草垛子上坐着两个男孩,他们把下巴支在膝盖上,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茫茫尘埃及骏马。 方云朗屏息凝神,眼里充满自豪。手指指向马背上的人,同身边伙伴炫耀道:“楚懿,我哥!厉害吧?” 同伴也是年纪不大的男孩,看完意气风发的骑射后,头一仰,直直躺在草垛子上。他阂目享受日光,脑海里晃过惊艳、潇洒的将军身影。伸手抓了抓,这道影子就变成了自己。 半晌后,他挺起身,振振有词道:“以后,我也要做世子那样的人,建功立业!” 方云朗用肉拳撞了撞同伴的肩膀,哼笑道:“那你可是要吃很多苦喽!”毕竟子瞻哥也不是突然就从名门世子摇身一变成少年将军的。 这条旁人看起来风光无两的路,是他用伤痕累累与无数个孤寂苦寒的夜晚换来的。 “既然这样,我带你去认识认识!”方云朗跳下草垛,拽了拽同伴的衣角,正准备带他一起去找楚懿。 谁知刚刚站定,又有一匹马如风驰来,掀起的灰尘蒙了眼。方云朗抬起衣袖挡了挡,风驰电掣间,八道箭影如影随形射在了箭靶之上。 看到来人,方云朗霎时脸色发白。 “他是谁啊?和世子一样厉害!”同伴兴奋道。那人一身绛色战服,带剑配刀,威风凛凛的将军模样,“难不成是什么副将吗?” “也、也是我哥……”方云朗咽了咽口水。 方云朗原以为陆玄枫会率领禁军在皇帝营帐附近守着,不会有闲暇来训斥他,这才敢来围场偷懒。武试在即,他却连弓都拉不开,若说他是禁军统领陆玄枫的亲弟弟,恐怕会被人笑掉大牙。 “也是你哥?你哥哥怎么这么多。”对方将信将疑。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问:“你还说皇宫中的六公主是你嫂嫂,美得像仙女,那她究竟是你哪个哥哥的娘子?” “当然是子瞻哥的,”方云朗灵光一现,“嘿,我带你去找我嫂嫂吧!” “我才不要!我想见世子和那位战服大哥!” “他是我亲哥,特别凶!会打人的!走,我带你去找仙女嫂嫂。”感受到一股炙热滚烫的视线缓缓朝自己袭来,方云朗偷瞄了一眼,毫无疑问对上了陆玄枫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方云朗立即回首,边吓唬同伴,边以他做挡箭牌,拉着他灰溜溜地逃出围场。 一望无际的春色绵延覆盖京郊的皇家围场,漫山遍野的绿意给端居马上的少年镀上一层温润。 楚懿勒了勒缰绳,凝视弓腰驼背、鬼鬼祟祟离开的方云朗,不禁失笑:“那是你亲弟弟,你总冷着脸做什么?瞧,又给人家吓走了吧。” 陆玄枫敛了敛神色,“是他胆子小,关我什么事?”他觑了楚懿一眼,神情辨不分明:“倒是你,还有心情在这儿射箭。今年围猎盛会同上巳节撞日子,陛下想添添喜气便改了围猎规则,男女双双组队进山。” 他坐得高,往幄帐处眺望,说:“我看六公主的目光都要把你穿透了。” 楚懿神情自若地紧扣缰绳,利落下马,冲着陆玄枫微微扬眉:“是她没安好心,关我什么事?” “你不打算去打个招呼?对你的未来夫人。” “未来夫人”四字被陆玄枫韵味不明地说出。楚懿拴马的动作一顿,“要去你自己去。” 劲瘦的腰身被一双手紧紧箍住,滚烫的气温熨贴着彼此肌肤,胸前隐有羸弱小兽龟缩。 垂首看去却只是绅带与金丝软甲。 楚懿抿了抿唇,心中尚且残存着被利用过后的警惕。毕竟在容今瑶身上栽了不是一次两次,所以这会儿她的目光落在楚懿眼底,便多多少少带有几分不善蓄谋。 她在看他——是又想挖什么坑给他跳? 少女说喜欢他,身体也不吝啬与他接触。上一次是拥抱,下一次、下下次又会变成什么? 不清楚她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之前,楚懿只想离她远一点,以免又被套路算计。 陆玄枫牵马走到楚懿身边,一脸调侃:“那我换句话问吧,这次男女组队进山,你要不要跟她一起?” 楚懿沉吟不语:“……” 组队进山意味着肩负责任,也需要男女之间有默契。他不仅要与容今瑶同骑一匹马,更要在射猎的同时保护她。若是遇见了什么野鹿、野猪,倘若容今瑶心下慌乱,一不小心摔下马也是极有可能的。 毕竟在很早之前,组队击鞠发生意外后的那一顿鞭打,如今想起来依旧后背生疼。 “不要。”他说。 简单直白的拒绝。 楚懿哂笑道:“跟她一起进山,还不如跟方云朗。把后背交给她,我实在是不放心。” “啧,男女组队进山不是叫你想着怎么夺旗,而是让你借着这个机会,与佳人共度,共看良辰美景,”陆玄枫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一点情趣都没有。” “……” 盛会在即,围场中的权贵子弟已经陆续散了,楚懿与陆玄枫拴马后也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身后一道轻佻的男人声线突兀出现,截断了二人抬起的脚步,“哟!这不是世子和陆统领嘛?这么巧!” 楚懿与陆玄枫循声回头,目光渐凝。 只见四五个吊儿郎当的浪荡公子正朝他们走来,为首之人眼睛笑眯眯的,夹成一条缝。身上的锦袍也松松垮垮,鬓角几缕头发凌乱垂下,似是宿醉后恍然初醒。 “江天凌?”楚懿心中过了一遍眼前人的名字,眉头轻蹙。他不记得自己与这位侯府独子是可以攀谈的关系。 因是独子,所以侯爷侯夫人分外宠爱他。久而久之娇惯养成了这般讨人嫌的性子,最喜与人争强斗胜,尤其是无论做什么都压他一头的楚懿。后来楚懿出征,他成了杏莺楼的常客,欠下无数风流债。府里头更是纳了好几房妾室。整日只听莺歌燕舞,不见才子佳人。 楚懿与陆玄枫心照不宣地对视,眼里写着“方云朗如若不好好管教,就是这个结果”。陆玄枫撇开眼,掐着腰望天,是以不愿意跟江天凌多言纠缠。 “怎么不说话?世子如今是人人称颂的云谦将军,又成了六公主的驸马。这就瞧不起我们这些同窗了?”江天凌轻慢道。 针对无赖楚懿一向寡言平淡,他解下护腕,轻俯眉眼:“有事吗?” “你们听听,这话说的多无情、多冷漠啊!”江天凌冲着身后人笑,“哎呀,我也没什么事,只是太久未见世子了。如今世子抱得美人归,我们哥儿几个,是来贺喜的!” 楚懿扫了扫他们空空如也的双手,“原来如此。那,贺礼呢?” 江天凌笑得狡黠:“世子日日在军营与粗人相处,也是该感受下人世间的快活了。这样,明日围猎结束,我立马往你府里送去几个美艳娇娘……” “不必了,”楚懿打断他,将护腕扔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陆玄枫,讽道:“我没小侯爷这么闲。” “哎哟你瞧我这脑子,忘了世子与公主已经定亲了!你……不会是觉得美艳娇娘不如公主漂亮吧?” 楚懿待人一向和煦,不会兀自与谁撕破脸皮,更何况江侯与楚父的关系并不差。但此时,陆玄枫注意到楚懿腰间的断月刀微微出鞘,一闪即逝的悍然银光。 他往后退了退。 “确实不如。”楚懿道。 第9章 “原来公主这么喜欢我………… 楚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幽黑瞳眸淡淡在江天凌身上巡梭。他又重复了一遍:“六公主漂亮,不是很明显吗?小侯爷何必多言。” “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语罢,楚懿转身拍了拍陆玄枫的左臂,同他一起往围场出口走。 江天凌惊讶似的一怔。 楚懿说得一本正经,唇边还带有散漫笑意,似乎对他的审美有所怀疑。再一想到容今瑶,好像的确什么美娇娘都不如公主仙姿玉貌。 只不过幄帐前的六公主始终满心满眼望着围场中的金鞍少年,偏偏对自己的主动搭话置若罔闻,回神之后也是平静一句:“有事吗?” 这两人,敷衍的神情都如此相似! 思及此,江天凌不由咬了咬牙,冲着楚懿喊:“想当初,世子和六公主那叫一个水火不容,做什么都要互呛几句。现在看来,世子很满意这桩婚事啊!” “不过就是委屈了你。毕竟谁都知道叶贵妃进宫前有一个相爱的男人,最后还为了那个男人弃女离宫。依我看,六公主是谁生的都不一定。你这个驸马做着也没甚么意思!” 楚懿脚步一顿,断月刀的刀锋彻底失去耐心。 见楚懿不语,江天凌言语间放肆起来,试图激怒他:“不过……公主生得好容貌。温香软玉在怀,倒是什么恩怨都可以……”忘了…… “呲啦——”一声,江天凌肆无忌惮的调戏还没落下,前方的人影咻地一下冲至眼前。 断月刀的刀背比铜镜还要清晰,江天凌可以在寒光之中看见自己惊愕的瞳孔。锋锐的刀锋顺着他的眼睫擦过,使刀之人刀法惊奇,将本就短簇的睫毛瞬间割掉。 “楚懿!你干什么!”江天凌怒视楚懿,忙不迭提高声量。但一对上那双黑眸,里面蕴积的寒意立刻吓得他一哆嗦,再强的怒火也变成了畏惧。 “想激怒我?要不是看在江侯爷的面子,我真想把你抓进军营暗牢。你是觉得江家满门都活够了吗?” 下一息,断月刀挑开松垮袍身的腰带,将一寸布料当成封口布,勒在江天凌的嘴上系了死结。楚懿重重一拳击在他的百会穴与神庭处,直接将人打晕。 陆玄枫皱了皱眉,“陛下不允他人在自己面前提及叶贵妃,私底下的议论却始终没停歇过。回头……我让我爹间接提醒一下江侯爷吧,否则迟早酿成大祸。” “多谢了。”楚懿把刀收回腰间,淡看了一眼手背红印,“查查他吧。看他背后有没有人故意怂恿,挑起事端。” 叶贵妃的事宫中人尽皆知,坊间也有传闻。而今已过十年,旁人的刻薄言语在那个女孩耳边也缠绕了十年。积尘的往事早该消尽,如今怎么又大肆提起? 来龙去脉楚懿曾听父亲说过,一段帝王的强取豪夺与平民女子的妥协挣扎,向来都不是佳话。十年前叶贵妃离宫时他年纪还小,只以为父母之间的怨恨必不会波及儿女。 如今一看…… 楚懿眉梢微动,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容今瑶身上。双目乍然之间遥遥相对,楚懿可以感觉到,看他之人身子一僵,似乎没料到他的回眸。 她好像一直在追着自己的行踪。 心中升起第四个猜测——她说喜欢自己,会不会只是想找一个能依托的大树,从而逃出窒息的“家”呢? 楚懿神色微变,顺手将箭筒扔给陆玄枫,自己则朝着围场外的碧桃林里走去。是与幄帐相反的方向。 陆玄枫一愣:“你去哪儿?” 楚懿脚步未停,漫不经心地跟身后的男人挥挥手,“去猎一只野兔。” …… 郊外山中长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碧桃树林,远了看似一簇烟火,芳菲璀璨。林前绿色蜿蜒小径上,少女缓步前行,淡绿色的裙摆与青草混为一体。眸清可爱,春桃拂脸,正是容今瑶。 “公主!”莲葵小跑着追上了容今瑶的步伐,“等等!” 不知何时,莲葵摘了一捧粉白相间的芍药花编织成了花环,连带着几根柳叶做流苏。日头的光影斜照在簪花上,似是春日赋予的礼物。 “奴婢给您带上。”莲葵把花环戴在容今瑶的头顶,捋起她的几缕头发与柳叶相缠,眨了眨眼,促狭道:“祝公主事半功倍!” “事半功倍?” 莲葵凑近容今瑶耳边,悄悄说:“公主不是要去和小将军密会嘛?奴婢同云朗少爷都看见了,你们一前一后进碧桃林呢。”她眼神飞来飞去,道:“这花环与公主很是相衬,小将军看了定会挪不开眼的。” 容今瑶噗嗤一笑。 密会?亏他们想的出来。 她的确是看楚懿进了碧桃林,这才赶忙跟上。只不过密林丛生,一望纵深,她不清楚楚懿究竟在哪个方向,也不敢贸然前进。不过还是得试试,毕竟愈多人看见,她便愈容易坐实她与楚懿的关系,此次围猎,是顶好的机会。 “但是公主……”莲葵堪堪止声,表情由晴转阴,有些犹疑该不该将此话说出口。 容今瑶:“你说。” 她四下看了看,“公主面对小将军的态度还得娇一点,柔一点,话本子上的姑娘们都是会同心仪之人撒娇的!奴婢知道公主并非是冷情冷性之人,只是没有安全感罢了。小将军未来是公主的夫婿,只需好好调教,别让他去杏莺楼,他这辈子独你一人。” 莲葵脸色一红,“至于调教么……奴婢有些珍藏的图集,公主大婚前,可以仔细学学。” 莲葵坦然地嘱咐着,倒是不避讳,二人就好似是春心萌动的少女,一个敢教,一个敢听。碧桃林匿在树梢后的少年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他按了按眉心:“……疯了。” 珍藏的……图集……? 不知道这个“图集”是不是她所想的那般,顿时,容今瑶浑身有些不自然,她圆眸一睁:“不用学,我也能调教!” “驯养”狐狸,打磨犬牙,不是很简单嘛? 林中本是寂静,可玫红色的碧桃花却出人意料地抖落了几朵在地面,像是几滴艳红的颜料坠在了一层泛黄的纸帛上。 有人重重地沉了一口气。 林里声响微弱,一般人很难察觉。容今瑶心中意动,莲葵说得也在理,她还得再柔情一点,不能像杏莺楼那会儿跟楚懿打嘴仗。 如此想着,容今瑶附在莲葵的耳边密语交代几句,莲葵张了张嘴,激动地连连点头,把声音压低:“放心吧公主,奴婢一定把人全给你引来!” 末了,莲葵折身返回幄帐,融入方云朗所在的人堆中不见踪影。容今瑶观察片刻,听闻那处隐有惊呼冒出,这才垂眼走进碧桃树林中。 容今瑶甫一踏入,双脚踩在几朵艳红上,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嗡嗡声。 刚要四处探究,便听到一声冷笑刮过耳边:“这回公主是不是想说,我们是心有灵犀了?竟然同时出现在碧桃林。” 紧接着,疑有无数碧桃花翩然落下,映着春色满天,一抹玄黑色身影转瞬出现,跟着花瓣一同落定。 容今瑶眼皮一跳。 楚懿这家伙怎么总是喜欢神出鬼没?……那刚才的“调教”岂不是……! “原来公主这么喜欢我,为了让我独你一人——”少年一步步走向她,目光变得异样,话里尽是玩味:“还要想法子调教我。” 楚懿在距离容今瑶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他垂眼看着眼前少女,试图从她的表情中窥探出一丝蛛丝马迹。 然而,却是羞怯的、娇嗔的,“没错,我与你心有灵犀。” 容今瑶往前迈了一步,眉眼柔顺,肖似前日,“那我心里想着与你组队进山,共度良辰,你心里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果真还是有所图谋。楚懿不动声色地淡笑。 “当然不是,”楚懿目光一凝,语气慢悠悠的,眸底却藏着极浓的窥探:“我就是好奇公主想怎么‘调教’我。” 鸦青长睫遮住讳莫如深的眸色,容今瑶走到他面前,仰起小脸凑近,“小将军不妨猜猜?” 碧桃林万物凝神,无风如镜。容今瑶真诚地望着他,美目流盼,桃腮粉嫩,炙热的呼吸全都喷洒在了他的脖间。楚懿喉咙微微一紧,眼神即刻间变得锐利,并未被她迷惑。 这样的和谐并未持续太久。 林外陆陆续续有交谈的声音传来,且愈来愈清晰:“太子哥哥,子瞻哥和小六姐就在林子里呢!你找他们什么事呀?” 这一喊,有人欢喜有人愁。 楚懿抬眸朝林口看去,意识到有人来了,拧着眉后退,容今瑶却不许他离自己那么远。少女身子突然一软,右脚一崴,直接摇摇晃晃地扑向他怀里。 经过上次,楚懿早就有准备。 他摁住容今瑶环住自己脖子的手,双腿微微下蹲,尽量与她扯开一点距离。 容今瑶弯了弯唇,“想知道我要怎么调教你?”她眸光一闪,“那你可看好了。” 下一瞬,容今瑶垂下浓密睫羽,盯着楚懿的侧颈,不由分说咬了上去。贝齿啃噬着他的肌肤,樱唇蹭过他的喉结,酥麻痒意让楚懿身子紧绷。 清透的笑梅香与林中碧桃漾起暖融融的氛围。 楚懿一顿,冷着脸道:“你疯了?”就要推开她。 可是——当他微微使力推开,视线骤明时,便轻而易举地透过容今瑶的肩臂,看到林口处站着一群呆若木鸡的看客。 在这些看客背后,还立着九五至尊的帝王、皇后、王公大臣以及围堵得密不透风的禁卫与白羽军。 他们正目瞪口呆看着林里的“浓情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