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美夫君失忆后》 第1章 [仙侠魔幻] 《貌美夫君失忆后》作者:不越山【完结】 文案 【很爱演的白切黑疯狗x颜控驯狗小能手】 怀水乡人人都道,殷禾的夫君是个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不仅长得仙姿玉彻,更是将殷禾的衣食住行照料得井井有条。 殷禾常常望着忙里忙外的美人夫君,像条瘫痪的咸鱼。 或许没有人的生活能够一直这么顺遂下去。 在一个下着雨的春日,泛雪无声无息地就此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他离开的那日,怀水乡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她从没想过他们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 后来的殷禾变成了一个的低阶的小修士,她总能听到人们谈论起那个叫做谢迟的少年。 羽山神族少主,少年天才,可一剑动山河。 虽然和记忆中的少年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性格却大相径庭。 殷禾在身中妖毒无力回天之时,她的师尊带着她前往羽山求药。 少年将另一个宛如娇花般的女子护在怀中,冷淡的眸只在殷禾身上停留了一瞬,嗓音清冷:“无能为力,请回吧。” 恶鬼缠身,在万念俱灰间,她看向谢迟的最后一刻,看到的是他古井无波的眼,任由万鬼蚀骨将她啃食。 死过一次的殷禾终于断了对他的念头。 她向来不是那死缠烂打的人,转头就寻了个如意郎君,前尘往事皆如浮云。 谁知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殷禾被一阵剧烈的砸门声惊醒。 少年身披月色站在门外,湿漉漉的眼眸犹如被抛弃的犬类。 他看着殷禾,整个人如同碎玉一般,语气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卑微:“殷禾…别不要我,好不好?” 殷禾理都没理,转身就走。 直到成亲前夜,羽山哗变,曾经的羽山少主似乎疯魔了。 谢迟手持霜心剑步步向她走来。 他跪在殷禾身前,似哭似笑,染血的指尖掀起殷禾的红盖头,目光缱绻地停留在她的唇畔:“我才是你的夫君,没有人可以夺走这个位置。” “否则,我便都杀了。” - 阅读指南: 1.人设不完美 2.回忆杀很多。 3.剧情为感情服务,我流修仙,全是私设 4.不是火葬场!不是火葬场!介意慎入!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仙侠修真 东方玄幻 史诗奇幻 失忆 主角:谢迟(泛雪)殷禾(满婴)配角:兢兢业业的配角们 一句话简介:前任他有失心疯怎么办 立意:初心不改,勇往直前 第01章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烈地几乎令人作呕。 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此刻横陈着数不清的尸体,殷禾躲在破败的庙宇内,听着外面传来阵阵兵器交接的击打声。 离开前,她的夫君将她藏于此处,亲吻着她的发顶安慰她:“别怕,等我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击打声渐渐停了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破旧的庙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殷禾惊喜地抬头,一双诡异的绿瞳幽幽地望着她。 “找到你了。” …… 殷禾猛地睁眼,周身冷汗涔涔,入目是熟悉的弟子房,她起身打开窗叶,晨间更深露重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一缕清凉的微风,吹散了屋内的窒闷。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已是破晓时分。 她又做噩梦了。 距离当初魔修重魇屠戮怀水乡已经五年有余了,她的夫君泛雪也为了保护她不知所踪。只有她不知怎么侥幸活了下来,她的记忆停留在魔修找到她的那一刻,甚至不知道那个魔修为什么没有杀她。 她被前来平乱的云清宗收留。也就是那时起,她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着所谓的仙门。 殷禾此前一直生活在小小的怀水乡,了解到的自然也只是沧海一粟。自从到了云清宗以后,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才逐渐多了起来。 这些年来,她一直着意寻找泛雪的行踪,但是却一无所获,没有亲眼见到他的尸首,她不相信泛雪就这么死了。 正在沉思当中,门口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唤:“阿禾,你起了吗?” 殷禾打开房门,门口站着个穿着青衣的少女,粉面桃腮,一双圆眼瞧着极为可亲。 “云月师姐,怎么了?” “你忘了?今日便是雾川秘境开启的日子,再不去可就晚了。” 殷禾惭愧,摸了摸鼻子,露出个有些尴尬的笑容,她确实忘了。 快速梳洗整理后,云月和她并肩走过院前的石桥,边走边道:“此次秘境百年开放一次,机会很是珍贵,阿禾你可准备好了?” 殷禾十八岁来到云清宗,拜入玄桑长老门下,如今不过刚刚筑基,此次秘境不仅可助修道之人提升境界,还有着许多极为珍贵的法器灵药,因此会吸引众多仙门弟子前往。 许是看殷禾面色不佳,云月宽慰道:“不用担心,此次师尊让我们前去不过是长长见识,顺便寻个趁手的法器。” 殷禾自然知道师尊的用意,她点点头道:“我知道的,师姐。” 因为做了噩梦想起了曾经的事,殷禾的情绪便一直比较低落,云月和殷禾亲近,一直把她当妹妹照顾,看着殷禾有些倦怠的样子,便想着逗她开心:“对了,听说这次羽山的人也会去呢,那可是神族后裔,我都从来没见过呢。” 第2章 “羽山?”殷禾第一次听说,不免有些好奇。 云月见殷禾来了兴致,语气有些雀跃:“是呀,羽山神族向来隐居避世,且他们的修为都深不可测,尤其是羽山少主谢迟,少年时期便斩杀了上古时就存在的焚寂兽。” “此次秘境,羽山的人来,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东西要寻了。”话毕,两人到了宗门的出口,已经有人等在一旁。 此行云清宗一行十人,乘坐云舟不出两个时辰便到达了秘境入口。 入口是一片深蓝的海域,此刻岸边已经聚集了许多修真界的人,都各自站成一派,其中有一行人最为瞩目。 一共有三个人,以一名少年为首,少年身后分别站着两名男子,个个身着白衣,衣间袖口绣以醒目的三足金乌做装饰,外袍罩着一层流云似得雾纱,袍角被海风吹得翻飞,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灵光,在人群中极为显眼。 “那就是羽山的人了吧,不愧是神族后裔。”站在殷禾旁边的二师兄宋帆感叹道。 修出护体灵光的,本就万里挑一才能有一个,而羽山的人,总共就来了三个人,还人人都有护体灵光。 羽山至今是何等实力,自然不必多说。 众人的目光无不聚集在那三人身上,小声议论着。 一旁站着的云月有些兴奋,使劲扯着殷禾的袖子想要往人群中央挤,还没走两步就被大师兄用剑柄敲了脑袋。 顾闻舟皱着眉,他的性格向来有些冷,修为又高,是以只要他在场,底下的小师弟小师妹们都不敢造次。云月被敲了脑袋,那股兴奋劲儿也散了大半,规规矩矩站在人群后面,只是眼睛还是转个不停,一直往羽山众人的方向看。 殷禾多少也有些好奇,只是隔得实在太远,除了一行人的背影,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正站着等得无聊,只听”轰隆”一声,一道惊雷自天边响起,一望无垠的海面陡然间泛起滚滚波涛,剧烈的晃动袭来,殷禾险些站不稳脚,人群渐渐喧哗起来。 “秘境开了!” 只见海底一阵翻腾后,缓缓从两侧分裂开,露出一道如同深谷沟壑般的裂痕,入口处迸发出耀眼的白光。 羽山为首的那名少年从人群中心穿过,身影一闪便入了秘境,有了人打头阵,其余门派的人也陆陆续续地跟了进去。 殷禾同云月、宋帆二人组成一队,三人是去寻做法器的材料,因此不用深入到太危险的地方去。秘境内别有洞天,和殷禾的想象中鬼气重重的模样不同,境内有山谷密林,山花鸟树姿态和外界所生长的模样相似,但又略有不同。 三人一路行来,采集了不少天材地宝,不知不觉行至一处深谷。起初三人还有说有笑,渐渐地发现谷中雾气越来越浓。 宋帆是三人之中最有经验的,原本轻松的神色收了起来。他看了下手中的罗盘,问道:“你们手中的罗盘还有用吗?” 殷禾也将芥子袋中的罗盘掏出来,指针在罗盘内无序地摆动,果然失灵了。 “不好,我们怕是误入了哪个大妖的地盘。”宋帆手中掐诀,一道传送法阵自他脚下延展开来,他低喝一声:“快到法阵里来!” 殷禾和云月虽然是初次进秘境,但也知道宋帆修为不弱,能让他露出如临大敌一般的神色,这个妖物怕是来头不小。 谁知刚要迈入传法阵,一道巨大的重影笼罩住他们,一时间地动山摇,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何物,殷禾便被一股来势凶猛的巨力震了出去。 好在她平时修行还算刻苦,下意识用剑鞘挡下了一击,剑身嗡鸣不止,三人被震出数丈之远。 落地的瞬间殷禾便摆出一记剑招,立刻提剑朝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刺去。 殷禾刺进去的时候看到那怪物周身布满鳞纹,传来的手感冰凉坚硬,仿佛扎在了一块铁板上。在那怪物甩尾的瞬间,殷禾极速后退,御剑上行往山谷高处。勘勘停稳,殷禾凝神向下望去,终于看清了方才庞然大物的模样。 那是一头巨蟒,确切的说是一条双头巨蟒,整个身体盘踞在山谷间,仿佛要与之融为一体。 殷禾心中一凉,她还从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怪物。今日恐怕是凶多吉少。 双头蟒的攻击速度不快,但范围极广。云月是药修,剑术和体术都差强人意,在勉力躲开几重攻击后已经有些体力不支。 殷禾从高处一跃而下,对着宋帆喊道:“师兄,命门在蛇首,你我合力。” 宋帆颔首,两剑在空中碰撞合并,快速旋转形成一道红色的莲花剑阵,是云清宗独门的伏妖阵。 繁复的剑阵自双头蟒上方落下,宋帆在殷禾身后喊道,“就是现在!” 殷禾将所有的灵力聚于剑身,破釜沉舟,只有这一次机会,她必须成功。 剑身刺入双头蟒头部的一瞬间,它整个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殷禾的身体完全失衡,几乎是整个人挂在了剑上。 头晕目眩,体力也几乎用尽。殷禾咬了咬牙,豆大的汗水自颊边滑落。 她双手握剑站在蛇首,脚下用力一踩,一横心将剑刺得更深。 就在此刻,双头蟒的另一个头竟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了过来,泛着红光的兽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殷禾,在看到那双兽眼的一瞬间,殷禾感觉自己眼前的走马灯都开始转起来了。 她看着眼前的双头蟒张开大口,被吞吃入腹就在顷刻之间。 第3章 殷禾微微阖上双目,终究逃不过一死吗? 时间仿佛一瞬间过得很慢,周围变得很安静。 就在这一刻。 “锵”地一声,有兵器出鞘的声音,漫天泛着金色灵光的剑影自天间落下,宛如破晓的晨光拉开暗沉的天幕。 一道白色的身影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穿行在刀光剑影中,殷禾只感觉到身体一轻,仿佛被一双手轻轻接住。 “下雪了吗?” 殷禾接住一片落下的雪花,然而雪花自她的掌心穿过,并没有实质。 她仰头望着天空,却看见无数剑影盘旋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几乎遮天蔽日的剑阵。 那些细细密密的剑影化作漫天飞雪布满了整个山谷。 恍惚间殷禾听到宋帆激动的声音:“是羽山神族,我们得救了!得救了!” 一片片的落雪覆盖了山间大地,雪花轻灵地飘散在双头蟒的巨大的身躯周围,看似轻柔无害的雪花却在一瞬间化为无数尖利的冷锋没入怪物的身躯。 蟒身轰然倒下,连尸首都没有留下,瞬间便化为了齑粉。 殷禾回过神来,忽然察觉到周身被一股冷香所萦绕。 那是她极为熟悉的,睽违五年之久的。 属于泛雪的气息。 第02章 殷禾惊喜地抬头想要确认,却落入一双平淡无波的眼眸。 几乎是瞬间,殷禾感觉到托着后腰的手被松开,那人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那几乎刻在心底的模样就这样重新出现在殷禾的视线中。 少年身量极高,有着一张如画般秀致的脸孔,漂亮到有些近乎妖异。垂着眼看人的时候,纤长卷翘的睫羽低垂下来,中和了那股睥睨张扬的攻击性,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明明是极为熟悉的一张脸,却和印象中少年的气质大相径庭。 那个总是明媚的笑着,眼睛永远明亮温暖的,懒洋洋地靠在树下陪她晒太阳的,爱唠叨又无奈顺着她的少年,此刻却变得有些陌生。 殷禾只犹豫了一瞬。 下一刻,她重重地扑入少年的怀中,几乎将少年向后撞了个趔趄:“泛雪!”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无动于衷的少年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女,表情有片刻的茫然:“姑娘?” 殷禾埋在他怀里,声音有些呜咽:“姑娘……什么姑娘?” 她松开抱着少年腰的手,一路向上,双手捧住少年的脸,强行让少年的视线定格在自己的脸上:“你看看我啊,不认得我了吗?” 她的语速又急又快:“我们成了亲,拜了天地,我……” 还没说完,她的话便被生硬地打断。 “够了!” 少年在殷禾手中瞪大了双眼,由于过于惊愕甚至忘记将殷禾推开,待他反应过来以后,殷禾的手被毫不留情地挥开,一对好看的眉皱了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 殷禾退了一步,仔细打量着少年的神色,漠然的,冰冷的,还带着几分厌烦的样子让她的心如坠深渊,不断下沉。 “你不认得我。” 少年漂亮的羽睫抬起,目光平静,看着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的视线下移,忽然眼前一亮,一把将手伸到少年的腰间,却被轻而易举地扼制住,少年语气已经有些不耐:“姑娘,我想我们并不相识,我劝你自重。” 好一句自重,殷禾心底咬牙冷笑。 “自重?如果说你我不相识,那你腰间为什么还挂着我的东西?”殷禾不甘示弱,一双眼亮的惊人,不闪不避,直直盯着少年的眼睛。 “这位道友,你胡说八道也要又个限度,我们少主之前从未出过羽山,如何能与你相识?你……”殷禾这才注意到少年身后还站着两个人,那人急着打断殷禾说话,却被少年轻轻一瞥,立刻噤声。 少年将腰间系着的同心结解下来,放到殷禾眼前:“这是你的东西?”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问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情。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殷禾心中那颗欢喜的小火苗瞬间被浇熄。 可是她怎么甘心,找了这么久的人在就自己眼前。 殷禾一把夺过同心结,拨开上面编得歪歪扭扭的红线,指给他看:“我没有说谎,你看,上面还刻了我的名字。” 少年的视线落在殷禾指着的地方,红线内包裹着一块通身莹白的玉佩,定睛看去,玉佩底部果真刻着两个小字——殷禾。 少年修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温凉的玉佩,一双眼黑沉沉地扫过身后跟着的两个随从,周围一瞬间变得很安静。 他从殷禾手中接过那枚同心结,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掌中之物。 冷淡的嗓音在殷禾上方响起:“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不过是个误会罢了。” 这些年来,谢迟见过无数为了攀附羽山而对他投怀送抱的女子,他厌烦这种趋炎附势的人,或许眼前这个女子的伎俩比其他人都要高超,竟然能哄得他身边的侍从替换他贴身之物。 他面上冷意更甚,甚至还带了一抹倦怠的厌烦。 殷禾眼睁睁地看着少年举起那只握着同心结的手,纷纷扬扬的碎末如同流水一般从少年玉白的指间淌下。 同心结碎了。 少年薄唇勾出一个冷哂的弧度:“谢某从不记得和姑娘有过什么旧故,还请姑娘不要再继续纠缠了。” 第4章 捏碎的同心结的同时,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也将她的心揉捏成了支离破碎的模样,她甚至能感觉到周身血液慢慢变凉的滋味。 “我没有骗人。” 她难以掩饰声音中的哽咽: “就算我说的是真的,你也不会相信我对吗?” 然而站在眼前的人始终面色冷淡,不置一词。 五年没见,他竟将自己忘了个干净。如果不是有同心结在,她甚至不认为眼前这个少年是曾经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 殷禾别过脸,眼眶红得几乎落下泪来,但她不允许自己这幅模样被他看见。 她偏过头擦掉了眼泪:“罢了。” 少年站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下,明明只有一步之遥,殷禾却觉得恍如隔世,她从来没想过和泛雪也会有相对无言的一天。 忽然,一道声音打破了沉默。 “少主,找到赤奴丹了。” 谢迟侧首看着另一个穿着羽山服饰的男子掌心托着一枚红色的妖丹走来,殷禾看了眼那枚妖丹,忽然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 “我还当你是专程来救我的。” 谢迟微不可察地蹙眉,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殷禾却摆摆手,有些意冷道:“你走吧,我不会再纠缠你了。” 既然忘了,那便忘了吧,她何苦做那死缠烂打之人。 谢迟擦身而过的时候,殷禾又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冷香,她眼眶微红,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 “想什么呢?”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宋帆背着昏迷的云月走了过来。 宋帆刚刚目睹了全程,看见殷禾往谢迟怀里扑的时候差点惊掉了下巴。 殷禾心神还有些恍惚,脑海中的那个问题就这么盘旋在嘴边,忍不住问了出来:“师兄,你说,人真的会把曾经的事情全部忘掉吗?” …… 三人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此刻都有些筋疲力尽,不敢再继续深入,便在秘境外围找了个安全的洞穴略作休整。 洞穴深处有一汪幽潭,殷禾表情新鲜地四处打量了一番,一点荧光微微浮动在潭水中央,殷禾足尖轻点,跃到光芒边缘,质地圆润的黑色石头被萤光围绕着,殷禾看了眼,弯腰将那块石头捞了出来。 冰凉的质感像玉一样,状如鸡蛋大小,摸起来手感很是不错。殷禾之前就喜欢收集玉石一类的饰品,此物天然形成,质地光泽上佳,殷禾就琢磨着捡回去给自己打个手串戴上。 云月醒来的时候,殷禾正在一旁抛石头玩,宋帆在一旁打坐闭目调息。 宋帆的嘴是个闲不住的,很快就倒豆子似的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讲给云月听。云月听得一双眼直冒精光,抓着殷禾问东问西,最后把殷禾问烦了,只说:“你们就当我认错人了吧,反正说出去也没人信。” 云月啧了一声,点了点殷禾的脑袋:“谁说没人信了,我就信,你说是,那就是。” 殷禾噗嗤一声笑出来,捏了捏云月圆鼓鼓的脸颊,心中的阴霾也散了大半。 云月一直碎碎念个不停,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一会儿替殷禾打抱不平,一会儿又兴奋地拽着殷禾打听那些过往。 正在殷禾被念叨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云月的声音突然一顿,她注视着殷禾把玩石头的右手。 “咦?” 殷禾有不明所以地看着云月:“怎么了?” 云月面色突然严肃起来,一把拉过殷禾的手仔细查看,殷禾这才注意到,自食指指尖处有一道暗红色的,像是蛇爬似的纹路正向下蔓延,此刻已经蔓延到掌心上方。 “这是什么?”殷禾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痛不痒的,但是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东西。 云月面色有些沉重:“我在一本医书上看过,之前我们遇到的那只双头蟒,名为赤奴,赤奴的妖丹可解万物之毒,将其妖丹制成法器佩戴可不受任何毒物影响。” 云月随即想到什么,又顿了顿道:“但是赤奴本身的血液就有剧毒,凡沾染到赤奴血液的人,将会逐渐变得不通人性,暴虐嗜血,蛇纹长至心脏之时……” “会怎么样?”一旁闭目打坐的宋帆蹙眉问道。 云月看着殷禾的眼睛,慢慢道:“爆体而亡,再无生还可能。” 殷禾的心直落谷底,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凉透了。宋帆看到殷禾脸色发白,心中生出一股愧意:“是我无能,没有照看好师妹。” 殷禾摇摇头:“这怎么能怪师兄呢,当时的情况,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好的了。” 宋帆转头看向云月,急道:“你光说些吓唬人的,可知有什么解法?” 云月摇了摇头:“赤奴之毒唯有其妖丹能解,现在赤奴早就被羽山少主砍成齑粉了,还谈什么妖丹?” 话音一落,殷禾和宋帆对望一眼,眼神双双亮了起来,异口同声道:“有救!” 还好谢迟没有将赤奴丹一并毁掉,宋帆将殷禾一把提了起来:“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去找羽山的人。” 正当殷禾起身之时,掌心突然迸发出一道刺眼的红光,光芒越来越盛,将宋帆隔绝开,殷禾感到一股柔和的风萦绕在自己周身,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从那石头中释放出来,殷禾感觉到身体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而掌中的那块玉石也在不断变幻形状。 殷禾吓了一跳,想要把那块石头扔出去,却好像牢牢粘在手上似的甩也甩不掉。 第5章 一旁宋帆一看,立刻道:“别动,这是结契仪式,闭目凝神,气沉丹田,将灵气引入体内。” 殷禾听了宋帆的话,立刻闭目照做,感觉到周身力量充盈无比,待她运转一周天以后,她在自己的识海中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一股力量被包裹着,即将破壳而出。 殷禾想要引导那股力量再进一步,却感到周身那股充盈的灵力已经枯竭,掌中的石头也停止变化,最终化为一把通体赤红的长剑,剑身上遍布繁复的金色刻纹,看起来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 殷禾探了下自己的灵海,果然发现自己进境了,离金丹期仅仅临门一脚。 云月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靠在宋帆身边道:“小师妹真乃天选之人,你说咱们怎么就没这奇遇?” 宋帆的神色却不那么轻松,他的视线在殷禾身上停留了很久,半晌才道:“这未必是件好事。” 云月没有看出来,宋帆确是实打实的在外历练过的,眼界自然不弱。 殷禾的长相一直是清雅秀丽的,就算不说话,一双盈盈的杏眼也是顾盼生姿,看着就是个讨喜的模样,而此刻的殷禾虽然模样未曾改变,宋帆却明显感觉到,殷禾的气质和之前有了一些细微的区别。 顾盼之间那股灵气被眼底一缕隐隐的暗红覆盖,细长的眉一挑,眉眼间无端透出一股妖异之态。 尤其是方才抬眼看着他的一瞬间,竟然有种让他遍体生寒的感觉。 好在殷禾一瞬间就恢复了正常,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些改变。 宋帆暗自心惊,但他能力有限,只能等回云清宗将此事禀明师尊再作打算。他沉默了一阵,转了话题道:““灵剑既已认主,你打算叫它什么?” 殷禾垂眸思考了一阵,摇头道:“太突然了,我还没有想好。” 记挂着殷禾身上的毒,云月有些着急道:“别磨蹭了,我们先试着去找找羽山的人,谢迟拿走了赤奴丹,恐怕也有用处,不早些,怕是连灰都看不见了。” 宋帆此刻也冷静下来,想了想:“先去找大师兄他们会合吧,再往前深入,我们去了也只有送命的份。” 三人刚走出洞穴,便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顾闻舟。 殷禾意外道:“这么巧啊师兄,正要去找你呢。” 一旁宋帆抖了抖手上的追踪符:“你别说,还真管用。” 顾闻舟自然是注意到宋帆的追踪符,猜测到他们这边出了事,便提前动身过来寻他们。 感觉到顾闻舟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身上,殷禾有些不明所以。 “怎么回事?”顾闻舟冷声问道。 简单了解了事情经过,顾闻舟蹙眉道:“简直是胡闹!谢迟是什么人,他手上拿着的东西岂是你们想要就要的?” 殷禾此刻听到谢迟的名字还是有些陌生,她似乎还不能将那个记忆中的少年和谢迟这个名字划等号。 曾经的泛雪不要说赤奴丹,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也会想办法给她摘下来。恐怕现在她死在他面前,谢迟也只会面不改色地从她的尸身上跨过去。 “唉。” 顾闻舟顿了顿,又叹了口气,方才他感觉到秘境内有一股极为强大的剑气,他神色有些无奈:“谢迟应当很快就会破境,现在再想去追,哪里来得及?” 云月发出一阵惊呼:“这么快!” “也许对谢迟来说,不过是探囊取物罢了。”宋帆想起之前在山谷中那浩瀚如海的剑意,有些神往地看向天边。 有些人一出生就站在顶峰,惊才绝艳,更衬得他们这些人如同蝼蚁一般。 顾闻舟敲了下宋帆的脑袋:“知道人家厉害,便要更加努力修行与之看齐。” “回去便跟着我继续练剑。” “啊,我不要!” 顾闻舟的严厉可是出了名的,作为大师兄从不手软,每个经他手下练出来的师弟们总要哀嚎个三天三夜。 殷禾看着宋帆和大师兄斗嘴,突然想起之前在怀水乡的日子。 身边那个少年总爱逗她,殷禾一恼便总爱拧少年腰上的软肉,直到泛雪痛呼求饶为止。 那时候总以为日子会就这么平淡温暖地过下去,那些不起眼日常,如今也成了回不去的过往。 “轰——” 一阵巨大的轰隆声伴随着地动山摇。 殷禾身后有人惊呼道:“哎,天上那是什么?” “天呐,不会是破境了吧。” “快看!是羽山的少主谢迟!” 殷禾朝着人声议论的方向看去,只见原本深重的雾气渐渐散去,秘境内无分昼夜,而此刻流光溢彩的晚霞犹如绚丽的锦缎,黄昏的余晖透过云层倾洒而下,照亮了整片大地。 谢迟就站在离殷禾不过百米的上空,衣袍被风吹的猎猎作响,他站在高处,单手持剑,仿佛脚踏流云,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殷禾看着谢迟周身渡光,宛如神衹的模样,忽然想起来。 曾经的谢迟,是什么模样呢? 第03章 那是五年前的一个春日。 怀水乡刚刚下过一场雨,柳枝斜斜地垂在湖畔,带着些烟波浩渺的湿润。 她独自出门挑选当季时兴的衣服料子,正好要出绸缎铺时碰见了赵荣,平日里殷禾都是避着这人走的,哪知道那日竟然如此倒霉,竟然当面撞上。 这人向来是个欺男霸女的恶少,这些年来做的荒唐事不断,奈何赵家势力庞大,垄断了整个怀水乡的水路运输权,在整个怀水乡可谓是只手遮天。 第6章 那日遇见殷禾以后,竟然对殷禾起了歹意,当下就要强行将殷禾带回赵府。 殷禾吓得不轻,连身上的钗环也被扯落,她跌跌撞撞地被赵荣扯着,一边流着泪一边求助地看向人群,期盼有人能够施以援手。 可她的视线落到哪里,哪里的人便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身边围观的众人都惧怕赵家的势力,满大街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帮自己。 就在殷禾心灰意冷之时,一把剑从远处破空而来,擦着赵荣的脖颈而过,赵荣吓得登时放开了拖拽殷禾的手。 一袭皂色道袍的少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细腰腿长,墨色长发高束。尽管面无表情,少年略微抬眸瞥去的一眼却极具威慑力,浑身张扬的傲气丝毫不加掩饰。 不知为何,殷禾看着倒有几分眼熟。 赵荣一看,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下来。但他自幼作威作福惯了,便又扬声道:“你是什么人,也敢坏本少爷的事?” 还没等少年反应过来,殷禾如同一阵风一样猛地扑了少年个满怀,少年的身躯一僵,感觉到少年推拒的力道,殷禾抱得死紧,就如同抱着一根救命稻草,还没等少年反应,她把心一横,豁出去了! “夫君!” “夫君你去哪里了,我真的好害怕!” 殷禾一边喊一边抬头在少年怀中冲着他使眼色,神情焦急,眼睛眨得快要抽筋。 赵荣脸色一变,“你嫁人了?” 他虽然好色,但喜欢的都是未出阁的小娘子,赵荣上下打量着殷禾,发现她未盘妇人发髻,阴沉沉道:“诓骗我的下场你知道的,我会让你死的很惨。” 少年原本作势要推开她的手顿时收了回去,倏地扬眉看向赵荣,冷声道:“有胆你就来试试。” 他手中的剑寒光一闪,周身气压骤降,莫名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赵荣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看着这少年应是个练武之人,不是个好对付的,况且他也对已嫁的妇人没有什么兴趣。只是他当街被人下了面子,不免要放上几句狠话,然后悻悻然带着一众仆从走了。 赵荣走后,殷禾松了口气,立刻松开了抱着少年的手,冲着他露出一个极为真诚的笑容:“多谢你啊。” 在殷禾的认知里,那些江湖人士都是行侠仗义,不求名利回报的,尤其看这少年气度不凡,英姿飒爽的模样,应该也算是个英雄人物。 于是她抱了抱拳,道:“少侠,大恩大德铭记在心,有缘再见!” 就在她拉着身边的婢女准备回府的时候,手腕被一股强势的力道攥住,带着微凉的触感。 她回头,不明所以,少年白皙的皮肤染上些微红,仿佛难以启齿似得。 半晌,殷禾听到对面少年的声音。 “我救了你,你当报答我。” …… 那一天,殷禾颠覆了从前对英雄救美的幻想,她感觉自己被讹上了。 这个少年,自然就是谢迟,花光了自己身上带的所有的银子,这个人不仅吃饭要吃酒楼里最好的,还要住最好的客栈,白花花的银子一把把地花出去,又不是他的钱,花的一点都不心疼,但是殷禾的肉是真疼啊。 殷禾趁他吃饭的时候到外面透透气,被酒楼对面卖包子的张婶儿叫过去,道:“禾丫头,刚刚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你怎么和他在一道啊。” 殷禾生的漂亮,一张脸俏生生的,性子也和软,街坊邻居都喜欢这个明媚亲和的小姑娘。 张婶儿是老熟人了,也生怕她被外面的野男人骗了,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 殷禾有些无奈道:“他帮了我,我请他吃顿饭也是应该的。” 张婶儿一听,有些嫌弃道:“我看他莫不是个骗子,前几日他来我这想买两个包子,结果银子也不给。” 张婶儿话音一顿,从布袋里掏出两颗散着红光的石头摊在掌心给殷禾看,“呐,给我这两块破石头。”说着又努了努嘴,看着客栈的方向,“又去那边客栈里想住店,被掌柜的给撵出来了。” “前天我看他可怜,哎呦,那饿的脸都白了,就给了他两个包子,他就把这石头给我了。” “而且啊,他好像一直在附近找什么人,看着怪怪的。” “我看这个人不是个傻子就是个骗子,虽然可怜,但你最好还是离他远点。” 殷禾听了张婶儿的话,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他眼熟了。 前几日好像就在她家附近见过,那时她没怎么当回事,但也觉得奇怪,他虽气质不凡,却总和她家附近的乞丐混在一处。 可能是家逢变故,突然落难? 看着还怪可怜的。 她想着也许谢迟是有什么困难呢,她总是把人往好处想的。 不论是谁,困难的时候,都希望被人扶一把。 就像她今天一样,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谢迟帮了她一把。 殷禾想着,被讹钱的心痛缓解了大半,回到酒楼的时候,谢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侧着脸看着窗外出神。看到殷禾回来,少年漆黑的眼眸在烛火的映衬下有了点点微光。 殷禾踌躇了一会儿道:“我该走了。” 谢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即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殷禾想起了自己之前喂过的一只小野猫,每次她喂完食总要围着她蹭上好一会儿,道别之后就蹲在原地,湿漉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第7章 但是猫可以跟着她回家,这个大男人难不成还跟着她回家吗? 殷禾回府后,看到父亲正坐在屋内叹气,很少见到父亲如此垂头丧气的模样。 “阿爹。”听到殷禾的声音,殷传喜转过脸来,和蔼道:“禾儿回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阿爹怎么愁眉苦脸的?” 父女俩一直相依为命,家里的大小事情向来都是两个人商量着来,殷传喜犹豫了一瞬,还是告诉了殷禾。 原来赵荣晌午的时候在街上被人下了面子,转头回府就打听起了殷家的情况,怀水乡本来就是个小地方,殷家的情况不出一个时辰连家里栽了几棵树都被赵荣给知道了。遂派了一众府卫来殷家威胁,要殷禾当街给他下跪道歉,并在七日内自己主动嫁给他做妾,还断了殷家水路上的运输。 怀水乡依海而生,所有的衣食住行、货物运输靠的都是走水路,而赵家这么做,无异于是断了殷家的生路。 欺人太甚! 殷禾从没受过这种气,她当即就要出门去找赵荣理论,殷传喜赶紧一把将人拉了回来按坐在椅子上。 “好孩子,不要急,这事儿倒是有个解决的办法。”殷传喜叹了口气道。 “其实爹早就想给你寻一门亲事,只要在官府那边换了庚帖,赵荣那边也没有什么办法。” 殷传喜早就对女婿有了人选,因此也不再瞒着:“你看宋家表哥如何?性子温和,又是个读书人。” 殷禾想起印象中那个木讷的书呆子,一时间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不要!” 可是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找个人成亲啊…… 殷传喜有些头痛:“那你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殷禾突然想到了今日在街边碰到的那个少年,她抿了抿唇。 好像那样的,就不错。 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帮忙,先假成亲帮她渡过难关,况且少年武力高强,赵荣轻易也不敢来惹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殷禾想起来谢迟可能还在客栈里,便提着一盏灯准备出门。 还没走出院门,额头上突然一痛,一颗青色的小野果滚落到地面。殷禾环顾四周。 难不成是哪家的顽童在恶作剧?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这里。” 殷禾循着声音望去,少年的身影隐在月色下,显得极为挺拔,他懒洋洋地靠在她家院前的梨花树下,手中抛着几只青色的野果子,极为闲适的姿态。 “你是跟踪狂吗,竟然找到我家里来。” 谢迟微一挑眉,指着殷禾手中的灯笼:“你不是正要去找我?” 殷禾手指一抖,手中的灯笼轻轻晃了晃。 少年站直了身体,朦胧的月光倒映在少年的眼中,仿佛一汪清泉中倒映着万千星辉。 他说:“喂。” 绯红从脖颈悄悄漫延到少年的耳根。 “帮你,我愿意的。” 第04章 少年时期的心动像初春里盛开的野花,在一场春雨后悄然无声地破土而出。 曾经的假戏在日渐相处中被一日复一日的情深意动所替代。 他们在怀水乡拜了天地,两个人红着脸,在邻里的簇拥中,在满堂欢声笑语里成了一对令人艳羡的少年夫妻。 少年揭开殷禾绣着金线的红盖头,烛影绰绰,唯有灯花爆响的声音,殷禾被拥抱入一个充满冷香的怀抱中,在少年逐渐加快的心跳声中,殷禾听到少年满足的喟叹:“我终于属于你了。” 那时候的少年还唤做泛雪,还不曾是殷禾现在所认识到的惊才绝艳的谢迟。 泛雪会常带着她在春日栽满了梨花的院内围炉煮茶,殷禾会将那些开的最好的梨花抖落,采摘酿酒,一壶壶梨花酿埋在树下,两人约定要在次年的冬日里挖出来用作年酒。 殷禾最不耐热,逐渐入夏之后,整个人越发食不下咽,人也瘦了整整一大圈,一双巴掌似的脸越发尖瘦,唯有一双眼显得大得惊人。 泛雪嘴上虽然不说,但每日里会在殷禾睡醒时端上井水里凉的透彻的瓜果,细细地用山泉水洗净,冰凉脆爽的口感让殷禾的食欲也恢复大半。 泛雪起初是不会下厨的,总是将整个厨房弄得一团糟,只是没过多久便能做出各种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不知后来是怎么学会的,总之苦夏的那些时日,只有泛雪做的一些清爽可口的小菜能让殷禾吃的心满意足。殷禾那时候才发现,泛雪好像学什么都很快。 夜深时,殷禾总被身上的汗水浸湿,整个人辗转反侧,泛雪总会耐心地轻抚她的背脊为她打扇。到最后,殷禾发现,泛雪总是睡的比她还迟,却也从未见他面露疲惫之色,于是殷禾再也没有被热醒过。 偶尔半夜起夜醒来,泛雪总是第一时间醒来,习惯性地轻抚着她的后背,一边半眯着眼打着哈欠一遍不忘替她摇扇。 到了秋日,殷禾的食欲渐佳,开始馋野河里捞出的鲜鱼,连殷传喜有时候都感叹自己的女儿嘴巴刁难伺候。 泛雪嘴里总是要念叨她一句“多事”,但是下河捞鱼的动作却毫不迟缓。殷禾蹲在野河边的芦苇荡旁,看着泛雪用他那把看起来泛着银光的剑插进河里,不多时便看到剑身上串满了糖葫芦似的小鱼,少年迎着夕光,对着她扬唇一笑。 夕阳下的河水像是倒印着天边残阳的画卷,少年身处其中,身形清瘦挺拔,乌黑高束的发尾随着少年的动作甩动一池的光辉。 第8章 殷禾那时候总想着,她的夫君真的是天下第一好。 冬日里是殷禾最喜欢的季节,就像少年的名字,在漫天纷纷扬扬的雪中,数着日子便到了新年。殷禾和泛雪便会在自己的小院中剪着窗花守夜,在爆竹声中互相依偎着看窗外流光溢彩的焰火。 殷禾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她百年,两人也会像寻常人间夫妻一般逐渐携手白发苍苍得走过这一生。 可惜天不遂人愿。 泛雪将她照料得太好,以至于刚到云清宗时殷禾总是不适应现在的生活,常常午夜梦回间,她一直在想,倘若有朝一日,再见到泛雪,他们还会不会回到曾经那些日子。 面前这个叫做谢迟的少年,告诉了她答案。 不会了。 再也回不去了。 也许曾经那个对她百依百顺的少年,只是她年少时做过的一场美梦。 * 云清宗,议事堂。 甫一出关,玄桑便接到了宋帆的传音蝶告知了他在雾川秘境内发生的事。 玄桑将殷禾手上的蟒纹检查了一遍,发现蟒纹短短两天内便生长至手腕处,他暗自心惊:“赤奴之毒最忌动用灵力,从今日起你不可再妄动,我教过你的清心诀可还记得?” 殷禾点点头,看着手腕上交错的痕迹道:“记得的。” “一定要保持情绪平和稳定,方能遏制毒性的蔓延,否则大罗金仙也难救你。”玄桑一向喜爱殷禾这个弟子,若无此次意外,在他看来,虽不是天赋卓绝,但也勤恳刻苦,将来必定是平稳顺遂的修正道,成为云清宗的中流砥柱。 殷禾笑了笑,“知道的,师尊。” 虽然没了在怀水乡安宁祥和的日子,但是在云清宗大家对她都颇为照拂,尤其是玄桑长老,对下宽和,极为护短。虽然有些时候说话刻薄了些,但总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 “我与羽山的掌门曾经有些故交,你且去准备一下,明日我们就前往羽山。”玄桑手中摩挲着一柄通身碧莹的玉笛,望着远方有些出神。 “不是说羽山向来避世隐居,踪迹成谜吗?”殷禾倒是真的好奇起,当年谢迟是为什么从羽山出来,这些年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呵。” 玄桑突兀地笑了一声,表情有些莫测:“世人皆知羽山是神族后裔,但是别忘了,他们只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又不是神,难不成还能住到天宫里去?” 屋外的天光沿着未关的窗棂照进屋内,玄桑的面容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再隐居避世,也不过是世人想象里的样子。” “当年羽山也不过是修真界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宗门,只是后来神魔大战中,神族陨落无几,羽山却声名渐起,实力在百年间一骑绝尘,因此他们渐渐地就被传成是神族的后裔了。” 殷禾有些好奇:“那羽山的人平常也不会下山吗,不会到凡界去历练吗?” “一般来说是不会的,除非是有特别重大的事情发生,羽山的人向来高傲,自诩神族,自然不会轻易下山去淌凡界的浑水。”玄桑不知想到了什么,停了一瞬又道:“你虽是凡界出生,但此刻已经入了我云清宗,自然也不算是凡界之事,求药之事,为师会尽力帮你。” “多谢师尊。” 殷禾默了一瞬,心想也许谢迟当年就是出了什么意外,才不得已流落到凡界,又与他们看不上的凡界之人做了夫妻。 那些年,殷禾也打听过关于谢迟的来处,谢迟总是不经意间就将话题绕开,只说家乡是在很远的地方。 “好了,回去默念清心诀十遍,切不可随意妄动。”玄桑收了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玉笛轻轻叩击桌面,又是那个有些讥讽的小老头嘴脸。 殷禾点头应了,她心绪的确不佳,以往这种时候她都会靠修炼来忘却心中杂念。 但她不能动用灵力,例行的晚课也被取消了。她不想自己的修为就这么荒废着,索性在后山内寻了一处僻静之地打算将剑招再练上几遍。 后山内有一片废弃的竹林,无人打理,生长着许多杂草,偶尔也会有些山间野物,饭堂的伙房有时候也会来这里打些野味给大家打打牙祭。 此刻林中寂静,月影高悬,只有殷禾舞剑带起地面的扬尘与落叶的声响。 不多时,殷禾练完一整套剑招,已经出了微微的薄汗,靠坐在竹林内的一处石头上调息。 忽闻一阵“啪嗒,啪嗒”的声音。 林中传来异动,地上的杂草被夜风吹得微微倾斜,殷禾猛地睁眼,不知不觉间手中剑萦绕着通身赤红的流光。 她无声地踩过地上的落叶,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枝木横生的杂草间卧着一只灰色的野兔,三瓣嘴窸窸窣窣地咀嚼着嘴中的食物,没有发现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 殷禾眼中的暗红隐隐浮动,瞳孔微微竖起有种非人的诡异感。 “噗哧——”一声,赤红的剑身刺入柔软的皮肉,新鲜的血液顺着剑身缓缓流下。 嗜血的快意让殷禾整个人沐浴在月色下,宛如索命的修罗。 殷禾慢悠悠地提剑刺地更深,野兔在剑下挣扎发出刺耳的嚎叫声,渐渐地没了声响。 像逗弄濒死的猎物一般。 ——弱小的东西,都该去死。 ——都该杀了。 ——都该为我臣服。 第9章 当心中猛地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殷禾眼中的暗红迅速褪去,竖着的尖瞳一瞬间恢复成乌黑圆润的眼。 她看着面前惨不忍睹的一滩血红,拿着剑的手不住地发抖,手中剑啪地一声掉落在地发出脆响,一阵后知后觉的骇然涌上心头。 刚刚那是什么? 不该这样的! 那不是她! 仿佛被夺舍了一般,有一个来自心底的声音,若有若无的,似梦似幻,邀着她共赴地狱,仿佛要与她融为一体。 她愣了一瞬,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腕上的蟒纹竟又有了往上延伸的趋势。 殷禾立刻默念清心诀,摒弃脑中的杂念,在清心诀的加持下,那股嗜血的冲动被压制下去,灵台逐渐恢复清明。 殷禾在后山找了处灵秀之地将那只野兔埋葬,立了一个小小的石冢。 这是她第一次伤害一个陌生的、无辜的生命,还是以虐/杀的方式。 她良心难安。 月色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仿佛从深不可见的地狱中爬出了一只森然的鬼手,自她的心底破土而出。 第05章 高耸入云的山间萦绕着缥缈如云的雾气,山峦叠翠,蜿蜒纵横的溪水犹如铺展开的水墨画点缀其中。 满山如火的枫叶下洒落粼粼日光,山湖中白鹤群立,展翅间带起阵阵涤荡的波纹。 纵使修真界美景数不胜数,殷禾来到羽山后,也感叹此地确实有一番世外仙境的模样。 原来他的家乡,就是这样的地方。 一名羽山的弟子引领着玄桑和殷禾,一路穿过如火的红树林,来到了一处僻静清幽的雅阁竹舍。 玄桑立于门外,略显苍老的指尖曲起,是一个叩门的动作。然而在触到门的那一瞬间又将手收了回去,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松。 “在门外站着做什么,还不进来?” 竹舍内传来一道略显威严的声音,殷禾只听见玄桑极轻地叹了口气推门而入。 室内静坐着一个身着白衣的中年男子,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俊美的痕迹,不怒自威的模样让人有些望而却步。 “好久不见,玄桑师兄。” “若望师弟。”玄桑嘴角扯了下,露出个略显苦涩的笑容,也许我现在应该叫你:“羽山掌门。” 殷禾规矩地站在一旁,闻言惊讶地睁大了眼,玄桑师尊竟然出自羽山。 “多年不见,你有些老了。”谢若望目光停留在玄桑的满头灰白的发丝上,“你离开也羽山时已经是化神期顶境,如今三百年过去,难道丝毫没有进益?” 修道之人筑基后可使容颜永驻,每进一个境界都会让寿数更长,但若到了相应的时间还是停留在原来的境界,便会随普通人一样逐渐衰老,寿元耗近。 玄桑摸了摸自己的发尾,感觉到发丝的枯败,掌中落下一根白发:“年轻时我自命不凡,如今倒也看得透彻,修道一事确实需要天赋,我认命了。” 谢若望闻言短促地笑了一声:“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倒真是可笑。” “可不可笑倒另说,我此次来,是为了少掌门在雾川秘境中猎得的赤奴丹。”玄桑许是懒得再叙旧,直接开门见山道。 谢若望闻言眉头一蹙,半晌,才缓缓道:“此事,恐怕不能如师兄所愿了。” 话音未落,舍外传来一阵有条不紊的脚步声,人未至,声先到:“不必多说了,赤奴丹我已经用掉了。” 殷禾的视线落到推开门扉的人身上,少年眉目覆雪,一双眼带着不可直视的冷锋直直看向殷禾。 两人视线相接,殷禾在他冷若冰霜的目光中,缓缓地,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谢迟只淡淡瞥了殷禾一眼,道:“二位所求之事羽山无能为力,还请回吧。” 玄桑闻言,将腰间悬配的那支通身碧莹的玉笛握在掌心,视线温柔地仿佛在抚摸着那支玉笛,就像殷禾很多次见到师尊的时候,他坐在摇晃的烛影下,细细地用柔软的布帛擦拭着,极为珍稀爱护的模样。 没有丝毫迟疑,他将那支玉笛递给了谢若望。 殷禾一时情急之下站了起来,一把拦住:“师尊不可。” 玄桑将殷禾按回座椅上,力道轻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对着殷禾摇了摇头。 竹舍外起风了,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拍打着窗叶。 谢若望无声地望着那支玉笛,良久,他接过玉笛的手甚至有些颤抖。再开口时,声音有些低哑:“先在羽山住下吧,谷内有一池灵泉,可以遏制她身上的毒性。” 殷禾不知道玄桑和谢若望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她心中难安,一再追问,玄桑却只说些无足轻重的,最后将他问恼了,干脆吹胡子瞪眼地将殷禾轰了出去。 羽山分了一个清净的小院子给殷禾住,依山傍水,翠竹环绕的倒是个好地方。 殷禾闲来无事便在周边四处看看,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处山涧,潺潺的流水声让殷禾的心情放松下来,她正要靠着一块光滑的石壁休息,一道如同山泉一般温和的声音伴着低低的轻笑声:“你就是今日来羽山的客人?” 殷禾顺着那声音望去,那人站在高低错落的溪石旁,眉眼如画,含笑间犹如松山雪月,不同于谢迟犹如艳阳一般夺目不可逼视,他更像是一轮皎洁的明月,在夜色中绽放着如玉的光辉。 第10章 这样的人一看,便总是让人心生亲近的。殷禾也不例外,她笑着点了点头道:“那你呢,你是羽山的弟子吗?” 男子缓步跨过低矮的溪流,走到殷禾的身侧,等走的近了,殷禾才看清,总感觉和谢迟长得有几分相似。 殷禾甩甩头,将这可怕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怎么最近看谁都像谢迟,太可怕了。 男子在她身旁坐下,侧首望着她道:“我叫谢朝,你呢?” “云清宗,殷禾。”一听到他的姓氏,殷禾心道果然不是自己瞎了眼看谁都脸盲。 她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你和谢迟?” 谢朝轻笑了一声,只是神色间有些许落寞:“嗯,大家都知道谢迟吧,他的确是个天之骄子,我是他兄长。” 殷禾看着他,没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干巴巴地安慰道:“你也不差。” 谢朝侧手支颐,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一截清瘦白皙的腕骨,他的眼神带了点兴味:“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殷禾的视线停留在他的脸上,扫过乌黑透亮的眸和清润高挺的鼻梁,慷慨陈词道:“长得不错。” 话毕,怕他信心不足,又加了一句:“不比谢迟差。” 谢朝大概从没听过如此直白的评价,表情在一瞬间的怔愣后扑哧一声笑了出声。 “多谢。” 殷禾挑了挑眉道:“我没说假话,再说了,再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 话还没说完,殷禾便看到一个人影站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潭水边。 是谢迟。 只是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粉衫乌发,满身琳琅珠翠,走起路来环佩叮当,远远看去犹如一对璧人。 谢朝自然也看到了两人,他站起身,笑着挥手道:“阿迟,沁宁,我今日认识了一位有趣的小友,过来介绍你们认识。” 谢迟站在远处,面色看上去有些冷,只略微点头算作回应:“不必了,我们之前已经见过了。” 旁边站着的沁宁侧首望着谢迟,好奇道:“你们什么时候见过啊?”说罢,眼神在殷禾身上打量了一番,语气有些抱怨道:“阿迟,你都没有同我说过呢。” 谢迟看着溪水边并排坐着的两人,面无表情:“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殷禾听着二人熟稔的语气间无意识透露出的亲昵,虽然早就想好了以后再也不和谢迟有所牵扯,听到谢迟的话,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一种被无形的手攥住的感觉。 殷禾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看着两人相携远去的背影,直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挡住了她的视线。 谢朝在殷禾眼前挥了挥手,看见她的目光有些失神,笑道:“走远啦,别看了。” 说罢,他起身向殷禾递出手道:“说起来,你还没好好逛过羽山吧,要不我带你四处逛逛,也算尽地主之谊了。” 殷禾看着那只递出来的手,径自起身道:“多谢,但是不用了。” 谢朝笑了笑,倒也没有勉强:“好,那我便先走了。” 走了几步,谢朝的身影停住,回头望向殷禾,眼神如同柔和明亮的月光:“对了,我住在望月轩,若觉得无聊,可以随时来找我。” 殷禾点点头:“多谢。” 回到自己的院中,殷禾扶住门框的手攥得青紫,胸腔中如同被灌入了无数沸水,灼烫她的肺腑,再也承受不住弯身呕出一口血来。 赤奴之毒,不光不能有剧烈的情绪波动,她曾经日夜修炼,勤恳不倦的那些努力也付之一炬。 一个不能修炼的人,在修真界,就如同废人一个。 恍惚间,殷禾想起刚才的那次碰面,沁宁的颈间挂着一个赤红的琉璃珠,在少女白皙细腻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显眼。 殷禾一眼就看了出来,那是赤奴丹所炼化的避毒珠。 她的身躯顺着墙壁滑落,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摒弃杂念,开始默念清心诀。 殷禾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最后停留在谢迟还在怀水乡的时候。 成亲那晚,殷禾拿着自己亲自编的同心结挂在谢迟的腰带上。 殷禾望向面前站立着的少年,只觉得胸腔内所有的感情都被面前的人填满:“唯愿君心似我心。” 温热的指尖顺着殷禾的掌心探入,十指相扣,谢迟的眼睫低垂下来,凝视着她,仿佛一池春水。 “定不负相思意。” 思绪定格在这一幕,胸中感情激荡难平,清心诀所镇下的心绪一瞬间反噬。 口中腥甜的味道越来越重,殷禾强行压抑翻涌的血气,怎知胸中窒闷的感觉越来越重。 殷禾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胸前衣襟裙摆皆被鲜血染透。 一阵黑沉的眩晕袭来,殷禾一瞬间失去意识,倒落在地上。 第06章 浑身温温热热的,仿佛泡在了一汪暖泉之中。 殷禾睁开眼,眼前雾蒙蒙地看不真切,只隐约听到周围有几个嘈杂的人声在争论不休。 仔细辨认了一下,是玄桑的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急切:“赤奴之毒如今已经慢慢入侵心脉,现在该如何是好?” “其实赤奴之毒并非只有赤奴丹可解,还有一种方法,只是太过冒险,只存于传说中。”谢若望不急不徐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无奈。 “传说九面妖王之血,可压制世间一切妖物。”玄桑闻言,立刻明白了谢若望所指为何。 第11章 “但从来没有人能真正见过九面妖王,取他之血,谈何容易?” “更不用提,相传九面妖王自魔神寂灭以后便再无现世,就算取了血,也没有人用过,更不知道用了他的血是何下场!” 玄桑面色难看,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焦急。 正当室内一片静谧,气氛陷入僵凝之时,殷禾披着外袍推开了门,未干的几缕湿发贴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侧。 “我愿意一试。” 殷禾刚一进屋,便发现屋内不仅仅有谢若望和玄桑二人,谢迟也在其中,只是期间一直未曾言语。 看到殷禾进来,谢迟的眼眸扫过她略显憔悴的脸,浓密的睫羽垂下,看不清眼中的神色。 谢若望松了口气,闻言看向玄桑:“羽山多年来一直留意九面妖王的下落,近日我们也探听到了他的消息,有传言在凡界的一个名为花荫镇的地方,发现了几具被剥皮的尸首。” “此言当真?”玄桑眼眸一亮。 “自然。”谢若望觑了一眼玄桑,对着殷禾道:“看来你的师尊对你是当真爱护,宁愿将‘长情’拱手相让,也要保你的命。” 殷禾的目光落在谢若望手中的玉笛,目光不闪不避,朗声道:“既是师尊的心意,我便更要一试,才不叫师尊失望。” 玄桑目光欣慰地看着殷禾,虽不曾言语,但师徒二人心意相通,殷禾了解玄桑的性子。 玄桑从来都是让她放手去做,他永远是徒弟们最坚实的后盾,别扭地不肯接受,才是真的伤了玄桑的心。 谢若望拍掌而笑,叹道:“师兄,你教了一个好徒儿啊。” 话毕,他从芥子袋中掏出一颗圆润翠绿如珠翠般的药丸,上前几步递给殷禾道:“此为‘百日引’,顾名思义,可压制你身上的赤奴之毒百日,期间不受此毒控制,可自由使用灵力。” “百日内,必须取到九面妖王之血,否则你的命,谁也救不了。” 殷禾看着掌心的那枚药丸,没有丝毫犹豫便仰头吞下。 大不了就只活百日,总比得失心疯死掉要好。 谢若望看了一旁一直不曾言语的谢迟,“此次去凡界,我会让谢迟和你同行,有他在,想来你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谢迟垂下的眼睫终于抬了起来,清冷的目光里第一次完整的倒印出殷禾的影子。 “是,父亲。” * 星光耀耀,月色如披。 街巷两旁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笼,有卖花的小童手提着载满鲜花的篮子在人群中穿梭,两侧是叫卖的小贩和往来的行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一路上各式的面具、灯笼应接不暇,繁华的街道旁有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有穿着五颜六色衫裙的妇人带着扎着小辫儿的孩童,还有身形窈窕的妙龄少女也在其中,放出一盏盏承载着希望的河灯,在漫天星辉的映衬下点照出一副流光溢彩的画面。 云来客栈的老板正坐在案前拨弄着算盘,今日是中秋,客栈生意不错,他正盘算着将账本拿出来再核对一遍,抬手间被进入客栈的两道身影所吸引。 少女身着青色长裙,面容姣好,尤其是一双眼睛,顾盼生姿,衬得整张脸说不出的灵动秀气。 旁边站着的少年更是出色,墨发如同流云一般高束在脑后,露出一张容色盛极的脸,少年进入客栈内的一霎那,满室华光骤然失色。 客栈老板哪里见过这样的人物,忙上前迎道:“哎呀,两位道长,是要住店吗?” 少年将两枚灵石拍在案前,道:“两间客房。” 客栈老板的脸青了又白,看看案前的两枚石头,视线在两人身上打转:“这个……本店概不赊账哈。” 少女转过脸来叹了口气。 正是殷禾和谢迟二人。 她从袋子里掏出两枚碎银锭,对着老板抱歉一笑:“两间客房,顺便帮我们上一些清淡的小菜,多谢。” 客栈老板面色好转了些,但又有些为难道:“客房只有一间了,两位……” “什么?”殷禾也有些错愕,她和谢迟问了一条街的客栈都已经满房,云来客栈w.l已经是最后一间。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的布衣男子进入客栈:“老板,住店。” 殷禾立马将银子塞到客栈老板的手心:“一间就一间。” 没有看一旁谢迟的神色,殷禾先发制人,反正总不可能让她去睡桥洞吧。 老板终于眉开眼笑,扬声道:“好嘞!” 布衣男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嘴里嘀嘀咕咕的:“什么人呐真是。” 谢迟在客栈内寻了个位置坐下,望着老板离开的背影,说了一路以来的第一句话:“为什么?” 殷禾正在往杯子里添茶,雾气蒸腾间有些看不清对面谢迟的表情,她下意识地回道:“什么为什么?” 放下茶壶,殷禾看着对面谢迟强忍好奇却故作镇定的表情,突然摇着头笑了出来。 他是什么模样,她还不清楚吗。 “凡界是不用灵石的,在这里交易所需要的东西叫做银子,我记得你当年……”殷禾说着说着就想到了谢迟当年在怀水乡的模样,她话音一顿,剩下的话便咽了回去。 自从进入到花荫镇,殷禾总感觉像回到了曾经的怀水乡,心下放松之余,对待谢迟的态度不知不觉间也有了些当年的熟稔。 第12章 不该这样的。 殷禾抬头去看谢迟的表情,他的眼眸明亮,并未打断她,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怎么不说了,我当年怎么?” 殷禾摇摇头,侧首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没什么,是我记错了。” “嗯。”谢迟的眸光暗了下去,也不再言语。 简单用了些清粥小菜,两人便准备上楼去休息,走到一半的时候,殷禾突然想起两人要共处一室。 虽然曾经是最为亲密的枕边人,但只有她一个人抱着回忆,同处难免尴尬。 殷禾站在台阶下,声音有些迟疑:“那个……现在时辰还早,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起。 谢迟站在台阶上,黑沉的眸凝望着她的时候,殷禾有些尴尬,又道:“毕竟我们是出来寻九面妖王的,四处走走或许能打听到不少有用的消息。” “好。” 街上节日的气氛格外浓厚,河边已经聚集了不少的百姓,手中拿着一盏盏白色的孔明灯,天边亮起点点光辉,点了了黑沉的夜幕,犹如高悬在星海里的天河。 殷禾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前方灯影漫天,曾经的她最喜欢热闹的地方,尤其喜欢点天灯的日子,在修真界待得久了,竟然也会慢慢忘记凡界的那些四时寻常。 她掏出两枚铜板跟附近卖灯的小贩买了一盏灯,小贩是个热情的生意人,笑道:“姑娘,今日喜庆,我也快卖完了,剩下一盏便送给你吧,成双成对,讨个吉利。” 殷禾笑着摇头,刚想说不用了,身后便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谢迟接过那盏灯道:多谢。” 殷禾有些讶异地看着他,还以为他不会参与凡界这种看似无聊的事情。 “这个,要怎么放?”谢迟低头看着手中的灯,神色间有几分专注。 殷禾拿起摊位前的笔递给谢迟:“将你心中的愿望写在灯上,点燃下方的烛火就可以了。” 谢迟神色间有显而易见的疑惑,问她:“为何要将愿望写在灯上?” 殷禾有些失笑,来到凡界以后,谢迟仿佛总有数不清的疑惑。她没有说话,提笔沉思了一会儿,在灯上写下两个字——平安。 看着手中缓缓升起的天灯,殷禾的侧脸被交映的灯火衬托得有几分寥落,她缓缓道:“人活在世上,总有些寄托无处可诉,凡界有传说,天上居住着可以保佑他们的神仙,点燃天灯便可以将愿望送到神明的手中,让他们代为实现。” “若是如此,那天上的神仙未免也太忙了些。” 这话多少有些孩子气,谢迟不知何时也将手中的天灯放飞,姿态有些闲散地坐在河堤边,周身那股冷意不知不觉间散去,眼神中带着浅浅笑意。 一时间,竟像是曾经那个怀水乡的少年,慵懒明媚。 或许是气氛太过和谐,或许是漫天的灯火太过耀眼。 殷禾恍惚间便叫出了那个名字:“泛雪。” 谢迟抬起眼睫望向面前的少女,乌黑浓密的睫羽下挂着将落未落的一滴莹珠,仿佛被蛊惑了一般,谢迟抬手轻轻接住了那一滴泪。 感受到掌心的灼热湿润,谢迟望向她,轻轻揩去了她脸上的泪痕,语气不自觉地放柔。 “别哭了。” 第07章 喧闹的街道在夜间逐渐归于平静,仿佛一场盛大的华幕落下,只余无声的寂静。 谢迟睁开眼侧首望去,榻上的少女已经沉沉睡去。 虽已入秋,但盛夏残留的热意并未散去,夜间无风,稍显窄小的室内显得有些闷热。 少女出了一层薄汗,湿黏的发丝粘在颊侧,惹得少女在梦中也蹙起了眉,睡得并不安稳。 谢迟静立在榻边,下意识地伸手将少女的发丝拢在耳后,手中拿起案几边留下的折扇,一下下地替少女打扇驱热。 等到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谢迟动作突然僵在半空,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正在打扇的手。 为什么? 谢迟的身躯在黑暗中僵住,手上的动作顿时一收。 身体先于理智作出的行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总是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她,好像就理应如此,仿佛自己已经做了千百遍一般熟悉。 仔细想想,他在见到她的第一面起,看到她立于双头巨蟒身上,整个人仿佛被吹落的纸鸢一般摇摇欲坠。 他明明可以无视,却在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先一步出手救下了她。 谢迟不喜欢这种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 在他的记忆里,沁宁与他青梅竹马,他答应过要永远爱护沁宁,他甚至未离开过羽山。 但当他发现本是沁宁亲手送给他的同心结上刻着殷禾的名字时,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 “荒唐。” 黑暗中,谢迟轻声开口,仿佛说给自己听,又仿佛在嘲弄这荒唐的局面。 榻上的少女仿佛梦呓似的翻了个身,她似乎正在做一个非常快乐的梦,以至于嘴角都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撑在少女身侧的手被不经意地压住,柔软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似乎有一阵细细麻麻的电流穿过身躯让谢迟不自觉地蜷起了指尖。 少顷,谢迟抽回了被压住的手,重新躺在地面临时铺就的床褥上。 天色逐渐亮起,晨间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室内,可以看见一束束阳光下漂浮的光尘。 第13章 谢迟看着床榻上少女翻了个身,细密的睫毛犹如蝶翅轻颤。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 光线照在殷禾脸上的时候,她有些不耐烦地抬手遮住了眼睛,不多时便醒了过来。 很久没有睡的这么安稳了,殷禾伸了个懒腰,忽然想起谢迟就睡在一旁的地面上,她偏头望去。 谢迟阖目躺着,一如记忆中熟悉又规矩的睡姿。 殷禾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好鞋袜,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被关上的瞬间,谢迟的眼睛睁开,望着紧闭的房门,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仿佛还有残留的余温。 再见到谢迟的时候,殷禾正混在当地的百姓之间,神色间有几分凝重。 一个年逾半百的老人自一座看起来极为气派的宅院内丢了出来,身上残留着被殴打后的乌青,整张脸肿的不似人样。 那名老者气若游丝地倒在地上,不多时便断了气。 “听说陈员外家的公子新纳的小妾又投河自尽了,这是今年的第六个了吧,真是造孽啊。” “可不是嘛,都说陈员外府上是龙潭虎穴,张老头的闺女要不是为了给他爹治病,怎么会嫁到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 “敢去陈员外府找说法,唉,也是苦命啊。” 殷禾听了个大概,问了站在身边的人:“这里的官差为何不管,这可是当街杀人!” 旁边的男子叹了口气道:“姑娘,一看你就是外地人吧,花荫镇一向都是由陈员外说了算的,这里官商勾结,是个只认钱不认命的地方。” “劝你还是早些离开此地,以免横生变故。” 殷禾看着面前气派的府邸,心中冷意弥漫,真是走到哪里都有仗势欺人的人。 殷禾脑中思考着,突然问道:“那这些死去的女孩的尸首都被他们的家人领回去了吗?” “谁敢去领啊,基本上都是些孤女,签了死契的。像张老头这样去讨公道的那都是直接乱棍打死扔到乱葬岗去了。” 周围百姓无不唏嘘摇头。 谢迟和殷禾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深沉的冷意。 两人根据附近百姓的指点,很快便到了城外的乱葬岗。 还未走近,空气中便隐隐闻到一股腐臭味。 待到两人真正走到乱葬岗时,皆被面前的景象震住。 直径约数十米深的圆坑内早已被填满,垒成小山一般的尸首交横杂错地胡乱被扔进坑中,断肢残躯散落在四周,底部已经是白骨累累,上方新添的尸首血迹斑斑,有蛆虫啃噬着新鲜的腐肉,从尚未腐烂完整的眼珠下爬出。 谁能想到,在昨晚那般烟火辉煌的城镇外,居然有一个巨大的埋尸坑。 尸首散发的腐臭弥漫在整个空气中,殷禾再也忍不住,扶着旁边的树干干呕起来。 谢迟走上前,眉间带着罕有的严肃。 片刻后,他指着尸坑内的尸体示意殷禾上前查看。 殷禾忍着胃中的不适,仔细看去,所有尸首中最快腐烂的便是脸部,最新几具累加在上方的,面部甚至是血淋淋的,被人生生剥了皮。 殷禾讶然道:“九面妖王?” 谢迟思索了片刻,看向殷禾:“不能排除。” “这个员外府,看来是非去不可了。” *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少女披麻戴孝,迎风垂泪,身旁支了个木牌,上书“卖身葬父”四个大字。 草席下裹着个身着粗布麻衣尸体。 此刻那尸体正掀开了一角蒙在脸上的草席,神色无奈道:“一定要这样吗?” 殷禾瞪着一双眼等风吹进眼睛里,睁眼的时间长了,眼睛被风吹得酸涩不已,红通通的样子煞有介事。 听到谢迟说话,殷禾拍拍胸脯表示:“相信我准没错”。随后强硬地将谢迟脸上的草席掀了回去,手忙脚乱间没有控制好力道,只听“啪”地一声,草席重重地被砸在谢迟脸上。 殷禾:“……” 她发誓她不是故意的。 感觉到草席下的尸体随时有当街诈尸的风险,殷禾假意哭泣着伏在草席之上,扬声哭喊道:“呜呜呜呜……我可怜的爹啊。” “女儿不孝,让您不得好死啊……” …… 谢迟越听越不对劲,不得好死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 夸张的哭喊果然渐渐吸引了人群的注意,两人身边渐渐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围观者,殷禾假意擦拭眼角的泪水,余光扫过人群,果然在其中看到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 男子面色苍白虚浮,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眼间并不像殷禾所想象的那般骄奢淫逸之态,反而透露出一股病弱的苍白。 人群自动为男子让开一条道,男子上前几步,语气堪称温和:“姑娘,我叫做陈清淮,我可以帮你葬了你父亲。” 陈清淮伸出手,犹如谦谦公子一般:“你可愿随我走?” 没有勉强,没有逼迫,陈清淮静静立在殷禾面前,等待着她的回答。 殷禾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据她了解到的,这些嫁进员外府的少女们都是因为各种原因自愿进入陈家的。 殷禾在陈清淮的注视下,缓缓将手放在陈清淮的掌心:“多谢公子。” “可否容我先安置好父亲,再随公子回去?”殷禾假作为难道。 第14章 陈清淮从钱袋中掏出一张银票,出手极为阔绰,温和道:“自然。” “等姑娘置办好令尊的丧事,便来陈府寻我就好。” 殷禾接过银票,袖角擦拭微红的眼眶:“多谢公子体恤,只是,公子如此信我,万一我拿着银票一走了之,公子岂不是人财两失?” “你不会的。”陈清淮黑白分明的眼珠温柔地凝视着殷禾。 那目光明明看起来是温柔含蓄的,却让殷禾感到无端的不适。 殷禾笑了笑,没再多说,周围的人群散去。 殷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谢迟拖到一旁的牛车里,少年的身躯看起来清瘦,实际抬起来却沉得殷禾想骂人。 在众人的目光中,殷禾驾着牛车将草席下的谢迟拉出了镇外。 刚一出镇子,谢迟便从牛车里坐了起来,看着前方驾着牛车悠悠哉哉的殷禾气不打一处来。 “喂。” 殷禾正想着方才陈清淮的事情,完全没有听到谢迟的声音。 直到牛车被一股力量强硬地停下。 殷禾有些茫然地看着坐在牛车里的谢迟,突然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停不下来,直到捂着肚子笑得就差满地打滚。 “噗哈哈哈……你……哈哈……” 她笑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此刻正是落日时分,在夕阳的余晖下,本应该出尘绝艳的羽山少主头发如同鸡窝一般,发间还插着几根牛车里铺就的稻草。 往日里总是白皙精致的脸上沾上了一团团乌黑的灰痕,穿着粗布麻衣,乍一眼望去犹如街边上随处可见的小乞丐。 谢迟气得不轻,瞪视着殷禾,眼睛夕阳下亮得惊人。 殷禾丝毫不觉,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余晖暖融融地洒下,晚霞映红天际。 谢迟站在霞光中,没有意识到,他的嘴角也不知不觉扬起,明亮的眼眸中完整得倒印出殷禾的影子。 很久都没有散去。 第08章 白日里在街上演了场大戏,两人怕周围人认出,也不便再住在客栈,只好在城外寻了间破庙休息。 殷禾寻了些干木枝生了火,破庙里终于有了些亮光,她拿着木棍拨弄着柴堆间的木炭,有些百无聊赖。 谢迟从庙外进来的时候,殷禾被暖融融的火光烘烤地已经有些昏昏欲睡,听到长靴叩击地板的声音,殷禾迷蒙地睁开眼。 面前的人不知去哪里洗净了身上的污渍,身上的衣袍也换过了,俨然又是一副仙姿玉彻的模样。 “这种情况下你还能睡的着,就这么胸有成竹?”谢迟瞥了殷禾一眼,在她对面坐下。 “不然还能怎么办,缩在角落里哭吗?”殷禾耸耸肩,反问道。 谢迟纤长的睫羽垂下,在白皙的皮肤下映出一道阴影,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扬唇笑了笑:“倒也不是不行。”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从来不想那么多。” 破庙的屋顶年久失修,月光自破了的窟窿里洒下,殷禾抬头望着天上,声音犹如梦呓:“今天……是圆月啊 。” 谢迟顺着殷禾的视线望去,不以为意道:“凡界不是昨日刚过中秋,自然是圆月,你……” 话还没说完,殷禾就起身朝外面走去,谢迟在她身后喊道:“你去哪儿?” 殷禾置若罔闻,头也不回的往前走,谢迟察觉异常,一只手放在殷禾的肩膀上时,殷禾猛地转身,猝不及防地一掌朝谢迟的胸口拍来。 谢迟侧身一避,殷禾一击未中,便不再动作,收手继续朝前走。 谢迟见状不对立刻封了殷禾周身几处穴位,面前人终于安分下来。 这才发现殷禾眼神空洞,神色间仿佛被人摄去了心魂,犹如呆立的木偶。 * 外面打更的已敲了两回钟,陈清淮披衣下榻朝屋外走去。 腰间忽然被一双白嫩的藕臂缠住,身后传来娇媚的低唤,带着一丝不满:“夫君要去何处?” 陈清淮回头,轻柔地将女子垂落的衣衫拢住,温柔道:“出去走走。” 说罢,他将缠在腰间的手扯下,唇畔依然带着温和如水的微笑,随即便缓步迈出门槛,在门外站定,黑白分明的眼似在柔情似水地看着那名女子,又似乎只是空洞地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 “不要跟来。” 一路穿过庭院,府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陈清淮吩咐看门的小厮打开府门。 门外站着一名眼神空洞的少女,正是殷禾。 陈清淮将殷禾引进府内,带着她穿过蜿蜒曲折的长廊,来到一处别致的院内。 推开门,一阵淡香扑面而来,是一间布置雅致的女子闺房。 陈清淮望着殷禾的眼睛,缓缓地,如同蛊惑一般道:“现在,你是我的妾室,我们非常相爱,你为了我,可以放弃一切。” 话毕,陈清淮伸手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 殷禾的眼突然闭上,再睁开眼时,看到陈清淮的脸,殷禾有些恍惚道:“陈郎?” 她望着即将破晓的天光,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陈清淮温和道:“不去哪儿,想你了,便来看看你。” 殷禾脸上泛起一层薄雾似的红晕,柔柔地望着陈清淮:“陈郎心疼我。” 陈清淮靠近一步,倾身想要抱住殷禾。 突然间,房梁上传来“咔哒”一声,陈清淮手中的动作顿住,示意小厮上去查看。 第15章 不一会儿,小厮手捧着碎裂的瓦块道:“禀告公子,许是有野猫从梁上经过,弄碎了瓦块。” 陈清淮点点头,吩咐殷禾:“昨夜想必没有睡好,你先在此处休息。” 殷禾明显感觉到陈清淮有些心不在焉,面上却不显,安抚道:“我晚上再来找你。” 人一走,殷禾脸上那副柔情似水的模样立刻收了起来,揉了揉身上的鸡皮疙瘩,瞥了一眼房梁道:“路过的野猫,嘿,可以下来了。” 眨眼的功夫,谢迟就出现在了殷禾眼前:“你的演技可真蹩脚。” 殷禾没理会他话里的嘲讽,“你知道陈清淮是通过什么办法控制这些女孩的?” 谢迟伸手,虚空点了点自己的耳朵:“昨晚从你耳朵里出来的蛊虫,不记得了?” 想起蛊虫从耳朵里爬出来的触感,殷禾浑身不适。 谢迟闻不惯屋内的熏香,不经意间皱了皱眉道:“据说南疆有一种蛊虫,能令中蛊之人陷入施蛊者所编织的幻梦之中,心甘情愿地为施蛊者奉献一切,乃至生命。” “哦。”殷禾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说你没来过凡界,但是对凡界的事情倒是清楚得很。” “用脑子,多读书。”谢迟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瞥了殷禾一眼,仿佛在嘲讽她的无知。 很好,很嚣张。 “也不知道谁把灵石当银子在凡界乱洒,还到处装阔,差点没睡大街。”殷禾点了点自己腰间挂着的钱袋。 看见没?吃软饭还这么横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哈。”谢迟短促地笑了一声,他感觉自己的情绪总是能被殷禾轻易挑起:“没有我,你昨晚早就被蛊虫带到陈府吃干抹净了。” 殷禾敷衍道:“是是是,恩公大人。” 谢迟没再理会殷禾,研究起案上的香炉想把那讨厌的熏香灭掉。 殷禾看着谢迟的动作,发现他越来越不像她在羽山接触到的那个样子。 现在的他,更像是那个在怀水乡的少年,鲜活明亮,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生动明艳,骨子里的那股少年意气也越来越明显。 谢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殷禾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他,但是越接触,她越来越不懂了。 门口传来的叩击声打断了殷禾的思绪,“殷姑娘,夫人传您去她院里说话。” “来了。” 侍女领着她走了很久,殷禾发现,陈清淮给她准备的院子离陈夫人所在的居所十分遥远,几乎是两个斜对角。 一路上亭台水阁,雕花廊亭,青石铺就的地面蜿蜒曲折,无处不在彰显着此处人家的富贵。 就在殷禾想要问还有多久才到时,侍女脚步一顿,恭敬道:“殷姑娘,请进。” 一进屋,殷禾发现陈清淮也在,他旁边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云鬓微挽,身着红裙,容貌虽然稍显平凡,但一颦一笑间那股无端的慵懒妩媚却十分勾人。 钱翠翠上下打量了殷禾一番,那视线十分露骨,带着明显的敌意。 “长得也不怎么样。”钱翠翠眼含傲慢,带着几分轻蔑道。 “夫人,不可无礼。”陈清淮声音虽然温和,但眼神黑沉沉地,仿佛看不到底。 钱翠翠撇了撇嘴,虽然生气但又不敢发作的样子,轻轻扯了扯陈清淮的袖子,小声道:“知道了,夫君不要生气。” “乖。”陈清淮摸了摸钱翠翠的头,她眯着眼睛,仿佛很享受似的在他掌心微微蹭了蹭。 这对夫妻的相处方式,说不出的怪异,不像寻常夫妻一般,倒像是主人和宠物。 殷禾打量着室内,总觉得堂内正中央供着的那尊佛像和面前这个女人格格不入。 佛像慈悲地望着前方,面前还燃着香火,显然是刚刚还有人在此礼佛。 殷禾心底滑过一丝莫名的怪异。 待到陈清淮走了以后,钱翠翠那副乖巧的面孔便收了起来。 她缓缓从座位上起身,行动间裙角露出光滑白皙的脚趾,殷禾才发现她没有穿鞋。 涂着红色丹蔻的长指甲伸向殷禾,她下意识地避了一下。 钱翠翠神色间那股妖异的妩媚更重,她冷笑一声:“就你这种货色,还想蛊惑我夫君?” 猝不及防间,她伸手极快,一把捏住殷禾的下巴:“别动你的狐媚心思,小心我撕了你的脸。” 殷禾任她捏着,尽职尽责扮演一个争风吃醋的小妾,挑衅道:“你不敢,若是你敢,昨晚便过来找我了,而不是现在在这里恐吓我。“ 一听这话,钱翠翠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似的一把将殷禾脖子扼住:“你试试?” “若不是夫君不让我靠近你那院子,你以为你能嚣张得了几时?” “你就这么怕他?”殷禾用力,抓住钱翠翠的手将她从自己的脖子上移开。 钱翠翠瞪了殷禾一眼,倒也没继续做出什么危险性举动。 “我才不怕他,我很爱他,我只是怕他生气。”钱翠翠的言语间犹如情窦初开的少女,她退后几步,犹如一团流云般抱膝坐在贵妃榻上。 殷禾真的不懂,这种娶了一房又一房小妾的男人到底魅力在何处,于是她虚心请教道:“他娶了那么多小妾,你爱他什么?” “爱他左拥右抱,爱他玩弄感情?” 若是色令智昏,也得是谢迟那种程度的吧。殷禾愤愤不平地腹诽。 第16章 钱翠翠的神色间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哀伤,很快便消失不见。 “我只要他高兴,便什么都好了。” 钱翠翠又瞪了眼殷禾,“不许你离间我们夫妻的感情!” “……” 殷禾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没救了。 “告辞。”殷禾不再理会屋内陷入少女情思的钱翠翠,直接出门就走。 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殷禾险些迷路,不由感叹地主土绅的生活真是比她想象中还要财大气粗。 她的院落没有小厮与婢女,一日三餐有人定点送到院外,连钱翠翠也不能随意进入,这倒是给了殷禾很大的自由空间。 就比如,眼前这个正恬不知耻地正躺在女子香闺中睡觉的人。 殷禾走到床边,发现谢迟正睡得很沉,许是昨夜耗费灵力为她疗伤祛蛊,眼下有一片淡淡的乌青。 她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是为了她才这么辛苦。殷禾坐在榻边将内侧的锦被拿出来给谢迟盖上,起身便走。 谁知刚一动作,裙边一角被压在谢迟身侧,殷禾一时不慎,跌倒在榻上。 “唔……” 唇畔间滑过一抹温软的气息,有几分灼热的呼吸自两人的唇间溢出。 谢迟眼睫轻颤,略带疑惑地睁开了眼。 第09章 殷禾猛地从榻上跳起来! 起身时被压住的裙角又绊了她一下,整个人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 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活像个深夜闯入女子闺房被抓现行的采花大盗。 谢迟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从榻上坐起身,抬起眼皮看了眼殷禾。 殷禾很上道地明白了谢迟的意思,这是要她给个解释。 “我……你不要误会啊。”殷禾指了指自己的裙角,又指了指谢迟:“我给你盖被子,你压到我的裙子了。” 殷禾整张脸涨红如猪肝,不是害羞,实在是尴尬到恨不得一掌把自己拍进土里当根萝卜种起来。 也不知道谢迟有没有相信她的解释,期间他一直坐在榻上,乌黑纤长的睫羽垂下,只看见耳后和脖颈间覆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红,因为皮肤白皙显得格外明显。 活像刚被轻薄了一番的纯情少女。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殷禾觉得今天要是解释不清的话,面前的人也许会羞愤至死。 半晌,谢迟抬眼,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眼神怎么看怎么奇怪,像是无声的谴责她作为女流氓的罪行。 殷禾:“……” 无话可说。 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谢迟的眉间忽然亮起,微微散发着银色的光芒,只见谢迟伸出指尖微微朝眉间一点,那抹光华便瞬间消失。 殷禾认得,那是传音入密,此法会在对方的神识内加入一缕自己的神识,无需借助他物,直接可以接收到对方的讯息。 危机的时候,强大的那一抹神识甚至可以为对方挡下致命的一击。 因此,只有格外亲密的人才会将神识互相融合,比如说——道侣。 是沁宁吗?殷禾想起那个娇花一般的女子,心里有些闷闷的钝痛。 殷禾看着谢迟的面色变得有些冷,拿起身侧的剑,眉间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焦躁,起身推门而出。 他站在离殷禾几步路远的门外,微微侧首,清冷的嗓音带着一丝疲倦:“我去处理一些事情,你……等我回来。” 又是这句“等我回来”,又是,总是这样。 上次也是,说完这句话以后消失了五年,二人形同陌路,那这次呢? 殷禾看着谢迟的背影渐行渐远,这一次,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弱小的自己了,她可以保护好自己,不再依靠任何人。 谢迟已经有了自己需要保护的人,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那不是泛雪。 她在自作多情,她在一厢情愿。 殷禾突然意识到来到花荫镇之后,她又被谢迟渐渐吸引,逐渐沦陷,在同一棵树上吊死两次。 她不得不承认,她还余情未了,是她还牵肠挂肚地记着那些可笑的旧情。 何其可笑。 殷禾咬破下唇,口中泛起一股腥甜。提醒着她。 “得寸进尺。” 她简直忘乎所以,越陷越深。 她不会再等了。 谢迟没说他要去哪儿,殷禾自然也不会问。 他是自由的,她也是。 …… 今夜陈清淮说了要来找她,殷禾便在房内静静地等着。 不多时,院外便传来脚步声,殷禾打开房门,一脸惊喜道:“陈郎,你来了。” 陈清淮打量了一下屋内,脸色沉了下来,带着几分不悦问道:“怎么把熏香灭了?” 想起晌午的时候谢迟在那摆弄香炉的模样,殷禾忙道:“这里的味道太闷了,就想着把炉子灭了,透透气。” 陈清淮走过去,将香炉点燃,苍白的面容上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下次不要这样了。” “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别人惹我生气。”陈清淮将殷禾散落在耳边的碎发拨到耳后,黑沉的目光带着几分空洞的病态。 明明室内的温度没有变化,殷禾却觉得一股凉意自后脑勺泛起,令人毛骨悚然。 “我知道了。”殷禾顺着陈清淮的意思,乖顺应道。 第17章 “嗯。”陈清淮的脸色终于恢复正常,和殷禾简单地聊了几句闲话,便离开了。 见他没有留宿的想法,殷禾总算松了口气,只是心中有一丝怪异的感觉。 陈清淮仿佛不是传闻中喜欢眠花宿柳的好色之人,如非必要,他不会和殷禾做出一些亲密性举动,甚至还相当守礼。 他到底想做什么? 灵光一闪间,殷禾看向室内的香炉,将其灭掉,细细留意屋内。 在这间屋子里待久了不会发现任何异常,但刚才殷禾进屋的一瞬间,闻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 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异味混合着熏香的味道。 殷禾仔细分辨着味道的来源,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放置书架的一面墙上。 殷禾抬手敲了敲,声音很轻,果然是空心的。 难道此处有一间暗室?殷禾在室内细细查探,正要伸手去摸墙上的画时。 忽然听到“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 “你在做什么?” 殷禾心口一跳,僵硬地转过身来,去而复返的陈清淮站在门口,夜色下显得如同鬼魅一般。 他缓缓朝着殷禾走来,脸上带着阴郁的病态。“你没有中蛊。”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你一直在骗我。” 陈清淮猛然暴起,速度极快,一把掐住殷禾的脖子将她按在墙上。 看起来病秧子一样的陈清淮暴发时候的力度居然相当惊人,殷禾险些被他直接拧断了脖子。 忍无可忍!殷禾用力拉扯着扼住她喉咙的那股力道,微微获得喘息的空间。 “召剑!”心神一动,与她灵识融为一体的本命剑在她手中化形,趁其不备反手一记猛击将陈清淮的手打落。 见状不对,陈清淮立即后退,殷禾飞身跃起,一脚猛力踹在陈清淮的胸口,他瞬间倒在地上,捂着胸口,一口血喷了出来。 殷禾持剑架在他的颈上,陈清淮不再乱动,血气翻涌的胸口让他不住咳嗽,又咳出一些血沫后,他看着殷禾,第一次卸下了他那温和的假面,整张脸戾气横生:“你是什么人?” 此时也不用再演戏了,殷禾对这个人也没有多少好感,她没理会陈清淮的话,掏出一根绳索,阴测测地对着陈清淮笑了笑,一副标准的恶人样。 陈清淮:“……” 片刻后,陈清淮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椅子上。殷禾坐在他对面:“说吧,这屋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在屋里转悠了一圈,也没发现暗室的开关在哪儿,显然藏的非常隐秘。 谁知陈清淮看上去文弱,嘴巴倒是很硬,被殷禾捆起来以后一言不发,只用一双阴鸷的眼睛看着殷禾。 不知为何,自从进入陈府以后,她总是觉得莫名地焦躁,仿佛有什么未知的存在于灵识深处吸引着她,引得她不断深入,想要一探究竟。 殷禾有些烦躁地来回踱步,忽然间顿住,向上睨了一眼墙壁上挂着的一副山水画。 那副画悬挂在书架右侧,乍看没有什么问题,整幅画都是崭新的,仔细观察后却能发现在画面中央有些皱痕。 她伸手仔细地在那副画上摸索,果不其然,按到了一出微小的凸起,殷禾用力将那个凸起按下。 只听见“咔哒”一声,书架自动平移至左侧,露出一道暗门,暗门下是一处往下的阶梯,殷禾略微探身看了一眼,光线很暗,几乎看不到往下的画面。 刚刚还状若木偶的陈清淮此刻也不淡定了,声嘶力竭道:“不要!”随即疯狂地在椅子上挣扎,整个人连着椅子朝着殷禾的方向倒下来,显得十分狼狈。 殷禾一手持剑,一手拽着陈清淮往暗室内走,陈清淮相当不配合,因此殷禾的动作也显得粗暴了很多,绳索在陈清淮的身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红痕。 暗室的阶梯很长,越往下走,那股特殊的异味就越明显,室内静极了,脚步声在空荡的石室中显得格外清晰。 室内是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暗道,越往里走,空间便越开阔。 直到走到一个宽阔的露天平地,视线逐渐清晰,月光自高处洒下,提供了此处唯一的光亮。 月光下,很清楚的看见,有六名女子站在六个不同的方位,相貌各异,唯一相同的是,脸上竟都带着极为诡异的微笑。 殷禾用手拍了拍离她最近的一名女子,依然毫无反应,如同石化的雕塑。 要不是还有呼吸,殷禾险些以为这些女子都是面带诡异微笑的死尸。 她们身上散发出和屋内熏香如出一辙的淡香,殷禾猜测,这种香气和之前的蛊虫一样都是用来控制心神的东西。 她们站的位置很奇怪,殷禾发现,她每一次走动,室内的机关都会将六名女子的方位依次变动。 仿佛是在维持什么阵法。 这个念头在殷禾脑海里的一瞬间,殷禾飞身跃起,纵身而上自露天的顶部冲出。 自高处往下看去,视野不太清晰。殷禾两指并拢覆于眼前,再睁开眼时,眼中散发着灵光,一花一木清晰可见。 殷禾霎时间头皮发麻,一阵冷意自脊骨窜起。 整个陈府都遍布在一个大阵之中,所有的机关龙头都对往中心的院落,陈府的地下尸骸遍野,几乎寸寸土地下都埋着不知名的骸骨。 想来城外的乱葬岗只是冰山一角。 第18章 人间炼狱,不外如此。 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终于浮现于眼前,殷禾想起曾经在云清宗听师尊讲过的一个邪门阵法。 此阵法可诛杀一切生灵,妖、鬼、神、魔均在此列。 以数万死者为基,七名生魂自愿献阵,方可打开杀生之门。 ——七生祭魂阵。 而她,就是陈清淮所需要的第七个生魂。 第10章 夜晚的月亮总是白的皎洁无暇,月光倾泻而下,照亮了尘世间那些不堪入目的肮脏。 陈清淮不知何时竟然挣脱了绳索,一只手在墙上摸索,略一停顿,摸到了墙壁上的一个石质开关,用力一拧。 殷禾纵身跳下,只见整片石室内地动天摇,一阵巨烈的轰隆之声后,尘烟四起。 “咳咳咳……”一片烟尘中殷禾被呛得呼吸困难,她扶着墙壁稳住身躯,一双眼在昏沉黑暗的光线中寻找着陈清淮的身影。 露天的石顶被封闭起来,整个洞内的格局骤然变换,那六名女子也不见踪影。 他到底设计了多少机关? 这么声势浩大的工程,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陈清淮蛰伏多年布下七生祭魂阵,到底是要杀谁? 一串串问题在殷禾的脑海中闪现,但陈清淮早已不见其踪。 整个地下像一所巨大的迷宫,和进来时只有一条暗道不同,这里经过变化,出现了许多不同的洞口,让人眼花撩乱。 就在殷禾一筹莫展之时,一双手轻轻地自她背后拍了拍。 殷禾回首,钱翠翠站在她身后,依然是那副红衣翩然的样子,只是神色间有种莫名的平静。 没有了那副张牙舞爪,泼辣单纯的样子,殷禾还有些警惕。“你干什么?” “不必那么紧张。”钱翠翠环视了一周,忽然笑了,“我来带你出去。” 她笑着朝殷禾张开双臂,宛如英勇就义的勇士:“不信我的话,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殷禾沉默了半晌,跟着钱翠翠的脚步,一步步向外走去。 钱翠翠走得很慢,整个石室内很安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依次响起,时轻时重。 和殷禾预料中要走很久不同,钱翠翠领着她,不过半个时辰,便走到了另一个暗门口。 钱翠翠在门口站了很久,忽然,掌中红光浮动。 殷禾立即戒备地握紧手中剑,若她有什么异动,她便杀了她。 钱翠翠瞥了她一眼,神色间那股妩媚褪去,取代的是满目苍凉的的疲惫。 殷禾望着她掌中浮动的妖力,赫然意识到—— 钱翠翠,是妖。 钱翠翠没再管殷禾,托起掌中那道红光朝面前的石门挥去。非常简单粗暴,直接将门炸成了灰。 殷禾之前顾忌着有六个女子的性命不敢胡来,此时还有些担忧石门内的机关会伤及无辜,她正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担忧明显多余了。 钱翠翠直接带她找到了陈清淮。 石门一破,殷禾就看到陈清淮躺在卧房的床榻上,她那一脚踹得不轻,陈清淮又是个凡人病秧子,能保住一条命就算是很好了。 此刻他躺在床上,捂住胸口,额角已经泛起细密的冷汗,嘴角血液的痕迹还未干涸。 他半倚在床上,闷闷地咳了几声,眼含讥讽:“怎么,夫人终于想起来要杀我了?” 钱翠翠神色平静,一步步走到陈清淮身边,“今日还没有吃药,夫君。” 她从袖口拿出一个白玉瓷瓶,小心翼翼地举到陈清淮唇边:“喝了它,便不会痛了。” 陈清淮有些吃力地撑起身,神色间的温和荡然无存,满目暴戾的杀气:“滚!”他用力将钱翠翠的手挥开,白玉瓷瓶跌落在地上,咕噜噜地滚落在殷禾的脚边。 殷禾蹲下身,将那个瓷瓶捡了起来。 “你都已经知道了不是吗,还装什么装?”陈清淮怒极反笑,声音嘶哑地不成样子。 十年夫妻,何至于此…… 钱翠翠缓缓蹲下身,以手掩面,声音很低:“我知道的,夫君要杀我。”渐渐地,几乎有些低不可闻。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钱翠翠了,对吗,夫君?”钱翠翠放下掩面的手,再抬起脸来时,竟然已经换了一副容貌。 细眉不描而黛,唇色朱红,万种风情于眉眼中,宛若一朵艳丽的红芍药。 陈清淮扯动了下苍白的唇角,再不掩饰他的厌恶:“你这个妖物。” “巧巧。”蹲在榻前的钱翠翠突然道。 “什么?” “巧巧,我的名字。”她站起身,轻柔地替陈清淮擦去唇边的污垢,还是那副柔情万千的样子。 陈清淮不耐烦地挥开她的手,冰冷的眼神望向巧巧:“要杀便杀,不要再做出这幅令我恶心的样子。” 巧巧自顾自地伏在榻前,眼泪不知不觉便湿了整张脸。 她一边笑着,一边落泪,仿佛陷入了一场美妙的梦里。 “二十年前,我还是一只未修成人形的猫。” “我啊,永远记得那个时候,你抱着我回家的模样。” * 二十年前。 巧巧被山中的猛兽袭击,伤了一条后腿,挣扎着从山间逃了出来,看见街边一处华丽的宅院,便躲了进去。 她的伤势很重,后腿几乎被猛兽的牙齿咬穿,身上还有几个深深的血窟窿,不断向外淌着鲜血。 第19章 她一边舔舐着伤口,一边因为失血过多而感到浑身冷得打颤。 她想着,啊,我就要死了吧。 “嘿,小猫咪,你怎么在这里?”巧巧睁开眼睛,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孩童,玉雪般可爱,一双眼睛乌黑透亮,犹如上好的琉璃珠子一般。 巧巧感到身体一轻,她被孩童抱了起来。 孩童还有些天真单纯的笑脸倒映在她的瞳孔,她听见他说:“跟我回家吧,我会保护你的,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 从那天起,巧巧便在孩童的家中住下,在悉心的照料下,她的身体越来越好 ,越来越健康。 孩童十分喜欢她,他告诉了她他的名字,总爱对着她说话。 “陈清淮。” 巧巧心里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名字。 他们同吃同睡,陈清淮将她当作了童年最喜欢的玩伴,甚至一段时间看不到她都会心急如焚地大喊她的名字。 “巧巧——” 连名字,都是他帮她取的。 渐渐地,孩童长成了少年,少年英姿飒爽,俊朗又温柔,他有了许多朋友。 他们游山玩水,打马游街,巧巧常常听到他朗朗的读书声和欢笑声从书院里传来。 她不再是少年唯一的朋友了。 但是没关系,少年每逢放学归来,总是第一个将她抱在胸前,用额头亲昵地蹭着她毛茸茸的脑袋,低声唤她:“巧巧……巧巧……” 巧巧以为这样的日子便是一生如此都满足了。 直到有一日,少年将另一个窈窕青涩的少女领回家来,他告诉她,少女的名字叫钱翠翠。 起初她不觉得钱翠翠和那些陈清淮的好友有什么区别。 直到她在门缝间看见,陈清淮红了脸,轻轻勾住了少女的小指。 少女亦红着脸,轻轻将指尖勾了回去。 巧巧分不清那时是何种感情作祟,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就要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她冲出去,伸出利爪,猛地扑过去挠破了少女的手背。 在少女的惊叫声中,陈清淮第一次对她发了火,他将少女的手护在怀中,眼里的心疼清晰可见。 巧巧被从屋内丢了出去,陈清淮对她说:“再敢顽劣,我便将你扔出去喂野狗。” 巧巧不懂,为什么他们之间才是最亲密的人,他却为了一个外人对她如此。 从那天以后,陈清淮便再也不关注她,他所有的柔情都被那个叫钱翠翠的少女占去了。 锣鼓喧天,红绸遍地。 少年身着红色喜服,英姿勃发,何等春风得意。 在这一日,巧巧离开了陈府。 机缘巧合下,她修成了人形,在人间漂流许久,她终于明白那时在门外的感情。 原来,那是嫉妒。 原来,她爱着陈清淮。 不是作为他的宠物,她想做他的爱人。 当她再次回到陈府的时候,少年病的很重,神色憔悴苍白,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整个人瘦骨嶙峋,再无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竟不知何时有了心疾。 大夫们一个个地从陈府里出去,每一个都是摇摇头让准备后事。 她隐了身形,站在少年的榻边,望着他憔悴的模样,心疼地直滴血。 就这么一日日默默地陪在他的榻边,无声地守着他。 直到又一日,她竟无意间发现钱翠翠私会,她倚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满目都是对陈清淮的鄙夷:“等那个病秧子死了,我便和你远走高飞。” 她看着钱翠翠在榻前温柔端淑的模样,眼神却是冷漠又厌恶的样子。 她视若珍宝的,钱翠翠却糟践地如此随意。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里,她第一次杀了人。 杀了钱翠翠,还有那个和她苟-合的骈夫。 然后,她化作钱翠翠的模样,再一次进入到了陈清淮的生命中。 她几乎激动地浑身发抖。 然而就算她再细心地照料,少年的身体状况还是急转直下。 一个模糊的身影找到了她,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那人递给她一个白玉瓷瓶,告诉她,只要她帮他做事,便可以救陈清淮的命。 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就这样,她杀了一个又一个人,从开始的害怕到最终的木然。 陈清淮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健康,但他还需要定期服药,她就要不断地杀人。 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冰冷,偶尔不经意间露出的阴郁令他整个人面目都有些扭曲。她却假作不知。 只要她装作不知道,做一世夫妻又有何难? 直到她在城外发现越来越多的死尸,她不再杀人,将那些刚刚死去的人的脸皮剥下,献给那位大人。 巧巧觉得自己并不聪明,但她知道,陈清淮在杀人。 她不是人类,没有人类所谓的道德感。但是她也不理解陈清淮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他每每杀完人回来,身上都会熏上浓重的熏香,直到最后,整个陈府,都是那股浓郁到令人恶心的香味。 他面上的快意越来越明显,眼角眉梢都是嗜血之后的快慰。甚至每次杀完人,对着她的表情都会温柔许多。 她只当那是药物的反噬作用,会令人性情大变。 她只能更小心地待在他身边,守着他。 偶尔也能得到他温柔地一个吻,靠着他的胸膛,她便觉得不那么怕了。 第20章 时光如同流水,就这样,十年过去了。 她竟不知,陈清淮啊…… 她的夫君,要杀她。 第11章 室内安静地落针可闻,烛影摇晃,只余灯花爆响的“噼啪”声。 陈清淮本来就苍白的面色显得更加颓废,他不可置信道:“你是……那只猫?” 巧巧伏在陈清淮榻边,柔软的乌发披散而下,她仰面露出一个微笑,眼泪顺着她白皙的面颊滑落:“是啊,我就是那只猫,巧巧,不是你给我的名字吗?” “七生祭魂阵,夫君真是好大的手笔。” 巧巧用脸颊依恋地蹭着陈清淮的掌心,仿佛对面前这个要杀自己的人毫不知情的模样。 ”你是在怨我杀了钱翠翠吧,你想为她报仇,对吗?“巧巧的声音很低,混合着有些哽咽的滞涩。 她抬眼望着陈清淮,眼眶红得惊人,却字字坚定:“我此生唯一不曾后悔的,就是杀了她。” 陈清淮的感受到掌间的湿润,低垂着眼睫看着仿佛陷入魔怔的巧巧。 巧巧的声音很轻:“我本来,就是要死的。” “你知道吗,猫妖修成人形后,有九条命。” “不要说了!”陈清淮仿佛察觉到什么,有些颤抖地从她身边抽出了手。 巧巧却自顾自地,仿佛要把这一生未说的话在今夜道尽:“每一次,我都会用自己的心头血作引,混合压制那妖血的烈性,今日,便是第九次了。” “今日吃了药,便是最后一次,你便可以永远健康长寿,不再受那心疾之苦。” 殷禾拿着手中的瓷瓶,心道莫非这就是九面妖王之血? 陈清淮却仿佛受了极大的震撼,他面色抽搐,似哭似笑,声音异常嘶哑:“你凭什么?” 他掐住巧巧的脖子,嘴唇却微微颤动:“你毁了我的人生,把我变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现在居然来跟我说这些?” “哈哈……”陈清淮面目几乎狰狞到扭曲,明明是笑着,眼睛却留下了两行泪:“事到如今,难不成你还想要我感激你?” “简直可笑!” “荒唐至极!” 明明可以一招取陈清淮性命,巧巧被他掐的几近断气,面色浮现出涨红的青紫,她却毫不反抗。 陈清淮看到巧巧的模样,突然松了手,她瘫倒在地,呛咳着不断喘着粗气。 只是歇了几个呼吸,又膝行几步,趴跪在陈清淮的膝头,死死抱着他。 “原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自欺欺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清淮仿佛失心疯一般狂笑不止。 面对一个引颈就戮的敌人,他却筹谋了这么多年,计划着自以为是的复仇。 在这一刻,他终于认清,原来复仇,只是掩盖他扭曲心性的一块遮羞布。 他杀了那么多人,只是为了杀人那一刻的快感,像上瘾一样,喜欢那掌心流淌着温热血液的快慰。 喜欢将人命践踏摆布的滋味。 殷禾看着状若疯癫的陈清淮:“妖邪尚有良知,你却连你自己口中的邪物都不如。” 说罢,殷禾猛地掀开另一间暗室的门,里面赫然是堆积如山的灵牌。 之前钱翠翠带着她从石室内走出来的时候,殷禾就发现了另一间密室中的灵牌,在一片烛火中显得格外明显。 她一次见到钱翠翠时就感觉到那慈悲善目的佛像和这里格格不入。 她一直在想,陈清淮究竟是为什么,一边杀人,一边还要给这些人立一座灵堂。 原来是巧巧,她竟害怕起他的罪孽太多,无法善终,将这些人的灵牌供了起来。 巧巧面色一白,慌忙遮住陈清淮的眼睛,摇头间,眼泪不断落下:“别看,你别看……” 殷禾将巧巧一把拉开,冷声道:“让他看,看看他到底杀了多少人。” “也让这些无辜枉死的冤魂们,看看真正杀了他们的人的模样。” “就算下了地狱,也不要认错人。” 陈清淮忽然笑了,他颓然地向后退了几步,烛台被打落,洒落在地面,火舌舔上地面散乱的书册,火势皆然而起。 陈清淮在火光中静立,微微阖了双目,再睁开眼时,竟是前所未有的澄澈。 他将巧巧从地面拉起来,用力将巧巧推出门,“走吧。” 他该下地狱了。 巧巧好似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望着身前之人。她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那个从书院里放学归来,眼神澄澈明亮,一眼便叫她沦陷的少年。 一片尘烟伴随着焦火燃烧蔓延,她偏头看了一眼殷禾,见她手中拿着白玉瓷瓶,轻声道:“那位……一直在找你。” “你中了赤奴之毒吧,我第一次见你便发现了,这个是你要的东西,但是小心……会万劫不复。” “什么意思?”含糊其辞的表达让殷禾皱起了眉头。 “那六名女子我已经将她们安置在你居住的那个院子了,再不去,可就晚了。” 话毕,巧巧指尖聚起一道红光,殷禾被强行推了出去。 殷禾忙伸出手:“跟我一起走!” 巧巧在火光中摇了摇头,眼底是纯澈明亮的笑意:“我本就罪有因得,就让我和夫君一起吧。” “下地狱,我也陪着他。” 大火燃起,梁上的木桩轰然断裂,往下砸落,溅起点点火星。 第21章 最后一眼中,巧巧用力地抱紧了陈清淮,犹如飞蛾扑火一般。 殷禾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受,情之一字,何其难懂。 比蛊毒更甚,让人明知会粉身碎骨,却还是奋不顾身地往下跳。 待到殷禾找到那六名女子,她们的神色已经恢复清明,看来是因为陈清淮身死,体内的蛊虫失效。 她们之前一直做着陈清淮给她们编织的美梦,对外界的状况一概不知,此刻骤然清醒,面色都是一片茫然。 “快走吧,这里起火了,不要再回到这里来了。” 殷禾一路将她们送出了府,少女们对殷禾道了谢便各自散去。 最后看了一眼曾经巍峨挺立的陈府,在大火中缓缓被吞没。 烧尽了一切繁华与罪恶。 …… 离开陈府以后,殷禾又回到之前和谢迟住过一晚的破庙内,打算休息一夜便回云清宗。 她和衣躺在干稻草铺就的地面,手中拿着那个白玉瓷瓶打量着。 巧巧最后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思来想去脑子里也没个结论。 殷禾干脆翻了个身,打算将瓶子收起来等明日回云清宗再说。 谁知刚要入睡,便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连在破庙都能碰上。 沁宁有些虚弱地倚在谢迟的肩上,看着躺在草垛上的殷禾,两人一时间面面相觑,寂静无声。 谢迟倒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视线相触的一瞬间,面色变得有些难看,抿了抿唇,竟也没说什么。 “好巧啊,殷姑娘。”有人率先打破了沉默,谢朝从二人身后走了出来,弯唇浅笑间不经意化解了沉默。 殷禾倒也没起身,略微点了点头笑了笑以作回应:“请自便。” 传言中羽山神族难得一见,隐居避世,殷禾想,她这碰见的频率也太高了,和上街买菜有什么区别。 传闻当真夸大其词。 倒是谢朝兴致勃勃地挤到她身侧:“我们来的路上见一座宅院起了火,听说你和阿迟在那边找解药,怎么样?” 不想过多得解释,殷禾突然感觉到一阵疲倦,她也没接谢迟的话,只把身侧的位置让了让,半靠在草垛上阖上了眼。 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她是真的有些累了。 谢朝看着殷禾没一会儿便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睡的极不安稳。头上散散扎着的发带轻得如同流云拂过他的指尖。 他轻笑一声,将少女左摇右晃的脑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无处安放的脑袋终于有了稳定的支撑,殷禾睡得更沉了。 谢迟长腿微曲,一只手随意搭在膝盖上,坐在两人对面,见到谢朝的动作,黑亮的眸中闪过一丝冷淡的笑意:“我竟然不知,兄长竟然也会对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如此照拂。” “怎会素昧平生,殷姑娘不是和我们是朋友吗,照料一下也是应当的。”谢朝有些不解,为何谢迟总对殷禾看起来敌意十足。 沁宁看了眼谢迟,面色有些苍白,她听闻谢迟和殷禾两人单独前往凡界之时,就不管不顾执意要下山。 她乃羽山一脉丹虚真君的遗孤,因此羽山上下对她多为照拂。 但她罕见地先天不足,极易被毒物所吸引,导致谢迟不得不出山帮她寻找赤奴丹,这些年来也是喂了不少天材地宝才勉强筑基。 这次竟然不顾禁令私自下山,半途中遇到妖物险些丧命。 面对明显面色不太好的谢迟,她心里一阵委屈:“阿迟,你是不是在怪我?” 谢朝奉命前来寻找沁宁,也是一脸莫名。他有些不认同地看着沁宁:“你这次确实有些过了,阿迟这次下山是按照父亲的安排为殷姑娘去寻解药的,你跟着下来是要做什么?” 沁宁水润的眼眸登时红了,“你们一个两个都向着她,她到底凭什么啊,明明和我们非亲非故的。” 因为有些激动,沁宁的声音在黑暗的夜里显得有些尖锐。 她指着自己的伤口,对着谢迟,有些泣不成声道:“我受伤了,你说过,要一直护着我的,你是不是全都忘了!” 面对沁宁的质问,谢迟几乎要气笑了,黑润的眸里带着一丝火气:“师姐,我是答应过父亲永远照顾你,但是仅此而已。” “什么意思?”沁宁的脸色苍白,不可置信地望着谢迟。 “不要越界了。” 谢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冷意,他瞥了一眼靠在谢朝身上睡得很沉的殷禾,搭在膝上的指尖不经意地掐入掌心。 第12章 第二天一早,殷禾从谢朝肩膀上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恍恍惚惚的。 谢朝仿佛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坐了一夜,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有些歉意道:“对不起。” 她看着谢朝衣袍上的褶皱,忙不迭得帮他抚平。谢朝只是摇摇头,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殷禾看着那几乎融化在暖阳里的笑容,衬得他的眉眼尤为潋滟。 真好看啊,殷禾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着。 “在破庙里还能在男人身上睡得这么沉,你还真是别具一格。” 这话怎么听怎么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殷禾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她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袍,无视身后之人的冷嘲热讽,对着谢朝道:“我要回云清宗了,有缘再会。” 刚要往前迈步,面前便被一个身形修长的躯体挡住,她退后一步,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怎么,谢公子有事?” 第22章 一夜之间从谢迟变为了谢公子,一听就能听出其中的火药味。 谢迟伸手挡住她的去路,看着殷禾被压出几道红痕的侧脸,圆圆的杏眼中分明带了些火气,整张脸显得极为生动。 “你现在就回云清宗,你的药找到了吗?”他知道殷禾气他有些不负责任地走掉,此刻语气也软了下来。 “不劳你费心。” 殷禾一把推开谢迟,继续往前走。谢迟被她推了一个踉跄,高高的发尾在身后晃了晃,他沉默地看向殷禾的背影,想也没想,长腿往前一跨,越过殷禾,一只手撑着门框,就这么低头看着她。 “你有完没完了?”满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面前这个始作俑者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起她的火气。 谢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奇异地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才松开手道:“你走吧。” 她现在实在不想看到谢迟。 殷禾出了破庙便打算御剑回云清宗,岂料没走出多远,便越来越看不清眼前的路。 破庙位于花荫镇东边的一处山林里,此刻明明日头高照,山林间却像是忽然起了大雾,深浓得辨不清眼前的方位。 她刚要往前继续走走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却看见眼前的画面突然像波纹似得荡开。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身旁充盈着市井的喧嚣。不远处有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殷禾下意识地闪身想要避让,马车却像空气一般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整个人犹如凭空出现的虚影。 难道是幻境? 街角的巷子里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衣衫褴褛,整个人的头埋在膝盖里,看不清具体的模样。 周围有三三两两嬉戏的孩子经过,竟然捡起地上的石头开始砸向那个缩在角落的孩子,他们围着他,纯稚的脸上带着天真与不加掩饰的恶意:“叫花子,叫花子,我娘说你是野种,走开!” “脏死了,不要在我们家门口!” “滚开啊!滚啊!” 面对这些欺辱,那个孩子始终抱着头缩在角落,沉默地隐忍着,仿佛早就习惯这一切的恶意。 殷禾看不过去了,刚想往前几步阻止这一场单方面的打闹。 “砰砰。” 是石头砸在人身上传来的闷响。 殷禾的视线移过去,瞥见院墙外的树干上懒洋洋地倚着个碧色衣裙的少女,从她站的角度看不清脸,却觉得有一股油然而生的熟悉。 少女细白的指尖捏着几块圆润的小石头,恶作剧似的往那些小孩身上丢。 她越丢越起劲,手腕轻轻转了转,树上的叶子便落了下来,顺着她的手势,那些叶子犹如被凭空托起,在空中犹如一条顽皮的小蛇围绕着那些孩童,左一下,又一下地窜来窜去吓唬着他们。 几个孩童见状被吓得直哭,大喊着:“妖怪,有妖怪!”随后便如鸟兽四散一般跑开了。 那少女跳下树来,语气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你怎么都不知道反抗的,他们一直在欺负你。” 他黑白分明的眼神凝望着眼前的少女,既没有被救的喜悦,也没有被欺辱后的愤怒和委屈,眼神空荡荡的,宛如一个没有感情的布娃娃。 就在殷禾以为他不会回答那个少女的问题的时候,他低下头,同一种不带感情的语气道:“反抗了有什么用,他们只会欺负得更凶,等他们打够了,觉得没意思了就会走了。” 殷禾看着眼前的景象,她没体会过这样的童年,心中泛起些她自己也分辨不出是何种的复杂感受。 “你认识回家的路吧,我送你回去。”少女轻纱似的裙摆被风扬起,宛如盛夏里清新盛开的荷花。 那男孩只摇摇头,“今日还没有要到粮食,我不走。” 那少女叹了口气,转身便消失在了街角。 男孩漆黑的眼瞳望着前方消失的背影,眼底滑过一丝讥讽。 从来都是这样,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人带着虚伪至极的善意,高高在上的施舍,满足自己的虚荣的表象,眼里却从来未曾看见真正的苦难。 他又慢慢地将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上,一双眼出神地望着对面的灰墙,直到一袭碧色的裙摆重新映入他的眼帘。 少女将怀里的油纸包塞给男孩,一边拉起他的手:“走吧,我送你回家。” 男孩漆黑的眼出神似地凝望着她,怀里的油纸包被他攥的死紧,隐约能够闻到其中传来肉包的香味。 少女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她笑着伸出指尖点了下他的头:“走啦,看什么呢?” 当她牵着男孩的手往殷禾站立的方向走来时,殷禾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她竟然长了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殷禾猛地倒退几步,任谁看到世界上另外一个自己都不会有多平静。 她暂且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慢慢跟在他们身后。 男孩一路领着那个少女回到了所谓的“家”,殷禾仗着没人看得见她一路跟进了屋。 破败漏风的屋顶,纸糊似的窗户,摇摇晃晃随时都要散架的木门,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屋内睡了个醉酒的男人,见到男孩回来,一把扯过他怀里的油纸包,贪婪的表情一览无遗:“小兔崽子,有点本事啊。” 男孩任他抢走怀里的食物,转身到旁边的大缸里舀了一勺凉水就要往嘴里送,破烂的衣衫下,露出一双细瘦伶仃的手臂,带着深浅不一的瘀痕。 第23章 少女见状皱起了眉:“喂,那是他拿回来的食物,你怎么能全吃了?” 男人这时候才发现屋里多出了个人,他几口吃完了包子,一抹嘴上的油:“小姑娘,我劝你少管闲事。”说罢,醉醺醺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少女窈窕的身躯,面上闪过一丝猥琐的邪笑。 袖中一把短匕银光一闪,尖端寒芒直逼醉汉的眼睛,少女握着那把短匕,声音泠泠如玉:“再看一眼,我便将你w.l的眼睛挖了喂狗。” 醉汉登时酒醒了大半,冷汗滑过额角,寄出一丝谄媚讨好的笑:“女侠饶命……” 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蓦地冷笑一声,直接拉起男孩的手就要往外走。 殷禾连忙跟上,说实话,看着自己的脸做这些事,她还相当不适应。 两人走了很远,期间少女一言不发,男孩也一路沉默,却也一路老老实实地任她牵着。 忽然,少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盯着少女的裙摆上被自己的手抹到时留下的几道黑漆漆的痕迹,不自觉地将手抽了出来藏在身后,声音很低:“泛雪。” “我叫满婴,记住我的名字。” “从今天起,你便跟着我了。” “你怎么这么笨,被欺负也不知道反抗,真让人放心不下。” 少女碎碎念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殷禾的心脏却猛的一紧,眼前的画面便如烟雾似地散去。 周围已经是一片竹林,空空荡荡的,风一吹,便听见一阵竹叶扑簌的声响。 那些她看见的,究竟是什么?那个叫做满婴的女子又究竟是谁? 竹林中响起一阵很轻的叹息,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在她的耳边。 “什么人?” “我的……力量……有限……因果轮回……终有时……”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尾音消散在风中,一道白芒自掌间升起,越来越亮,甚至有些刺眼,殷禾伸出手挡了一下耀眼的光线。 再睁眼时,掌中躺着块巴掌大小的镜子,圆形的镜面在她掌中反射着阳光,毫不起眼的样子。 但是很明显,刚才的那些画面便是这面镜子带她回溯时间所看到的,她将镜子贴身收在怀里,也许这是了解真相的重要线索。 伸手在怀里摸索的时候,昨晚随意放在怀中的白玉瓷瓶不经意间掉落了下来,殷禾正要弯腰去捡。 只见瓶口“当啷”一声,竟然直接裂开了。丝丝缕缕的红雾自碎裂的缝隙中弥漫,攀沿缠绕住她的指尖,仿佛嗅到了某种同类的气息,一瞬间争先恐后地涌入殷禾的身体里。 一瞬间,仿佛一股热流在殷禾的四肢百骸汹涌地流窜,胸口处源源不断涌进的红雾越来越多,像是麻痹一般的触感顿时席卷了全身,她仿佛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竹林间狂风乍起,吹起一地的落叶,漫天的红色雾气围绕在殷禾的周身,衣袍和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已。 渐渐地,不知过了多久,竹林渐渐归于平静,月牙高悬于天空,在林间投下细细碎碎的影子。 殷禾再睁开眼时,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觉的赤色流光滑过,她抬手看向自己的手腕,洁白光滑。 原本密密麻麻向上攀沿的蟒纹完全消失了。 第13章 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像是碎片一般在她脑海里自动拼接,仿佛被一股力量封印在她体内,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在这天之后,殷禾时常断断续续地看到些模糊的影像,提醒着她这一切并不是梦境。 “小师妹回来啦。”一路穿过云清宗内的碧霞山,山水悠悠,清风拂面,殷禾笑着对路过的师兄姐们打着招呼,一路上风餐露宿太久,这才真切的感觉到她在此处也有了一个家。 感觉到身后跟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殷禾叹了口气,微微侧首对着身后道:“出来吧,躲什么啊。” 身后的人顿时脚步一顿,慢吞吞地挪到了殷禾身边,唤她:“阿禾。” 云月本来看到殷禾回来,整个人便高兴得想要往她身上扑,说起来她也是师姐,但是总觉得殷禾看起来比她更为稳重成熟。 这次殷禾回来以后,她一路跟在她身后,总觉得殷禾有些地方和以前不同了,眉间似乎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 分明还是那张脸,看人的目光却好似透着一丝捉摸不透的意味,不笑的时候盯着人看时,能感觉到无形的威压。 仿佛一夜之间变得难以亲近起来。 殷禾有些好笑地看着一脸皱成包子似的云月,一只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怎么啦,鬼鬼祟祟地跟着我?” 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上绽放出笑容,揉碎了眉间的冰冷,云月在心里松了口气,还好,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小师妹。 “让我看看,你的毒解了没?”说着她便要撩起殷禾的袖子查看,殷禾伸出手,露出一截白皙细瘦的手臂,任她查看。 云月看着那节手腕,松了口气,拍拍胸口道:“还好还好,终于解了。” 说罢,她想起殷禾无意识的变化,语气中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你这次出去,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 望着那双隐含担忧的双眼,殷禾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但此事连她自己都没搞明白这些天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是因为什么。 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法,仿佛告诉了别人,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离她远去。 第24章 殷禾只略微迟疑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笑笑:“没有啊,能发生什么事。” 当天夜里,殷禾又被拉入了一段幻境。 这次她又见到了谢迟,略微长大了些的模样,已经有十三四岁的样子,一如既往的清瘦,已经依稀能够看得出长大后那副仙姿玉骨的模样。 山林间极静,只听得到夜风吹拂过山谷,带来一阵阵树枝轻摆的回响。 泛雪额头上沁着些微的汗水,呼吸间有些急促。 他正背着那个叫做满婴的女子缓慢地往山上走,那女子似乎受了伤,满身衣裙几乎要被鲜血染透,那些血好像一直流不尽似的,一路走,一路滴下来,两人走过的地方满是触目惊心的血痕。 少年的身体瘦削,清瘦的骨骼突起,硌地背上的少女似乎有些疼,她明明看起来虚弱极了,语气里还是带着一丝调皮:“泛雪,你好瘦啊,背得我一点也不舒服。” “不如你放我下来,让我自己走吧,好不好?” 泛雪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眼神里透出一丝懊恼,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身后的手微微用力,将满婴的身体往上抬了抬。 可惜身后的人似乎并不配合的样子,她伸出手掐了掐泛雪的耳朵,少年却并不为之所动,脚下不停,继续稳稳地向前走。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满婴在他身后张牙舞爪地抓了一把泛雪的头发,他被扯得微微向后仰了仰,却并不生气,依旧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依着满婴的意思,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将满婴放在树下,用手轻轻托住她的头,蹲在她身旁,仿佛对待一个极易破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 满婴看起来实在伤得很重,面色因为失血有些苍白,她有些气恼地望着自己身上的伤:“你别小看我,这些伤很快就会好了,我可是很厉害的。” 泛雪黑沉的眸子注视着她,只问她:“告诉我,是谁伤了你?” 满婴看着他这模样,支支吾吾道:“人太多,记不清了。” 她自信地拍拍胸脯:“你放心,等我好了,我便杀回去,打他们个满地找牙。”话毕,苍白虚弱的脸上多了几分鲜活的生气,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仿佛整片天空的星星都落在她的眼中。 泛雪没有说话,仿佛洞悉了一切的样子,还是那副模样,他不说,就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满婴对上泛雪的视线,笑容渐渐落了下来,那些鲜活的表情一眨眼间就消失不见,她仿佛再也撑不起那些假作轻松的笑意,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泛雪。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极为微妙的气氛,仿佛心照不宣一般不再言语。 沉默了半晌,还是满婴率先开了口。 她盯着少年的眼睛,带着几分不可抗拒的意味:“泛雪,你该走了。” 泛雪的身躯似乎在一瞬间僵了一下,他的指尖想要触碰满婴,却像是害怕那些伤痕似得又猛地缩回了手:“是我没用。” 林间的月色照在他的脸上,竟然显得比满婴还要苍白,殷禾甚至能看到他眼中沉郁的痛苦和挣扎。 满婴那些调皮亲昵的神态仿佛只是在梦里窥见过,眼下她满目冰冷,一张口便是如针刺一般的嘲讽:“是啊,你是真的很没用,你留在我身边,只会拖累我。” “你这么弱,怎么好意思还要来连累我。” “滚吧,我不需要一个累赘。” 声声讥讽如同一柄柄利剑穿胸而过,只见泛雪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形在月色下晃了晃,几乎要站不稳似的。 他往前一步,蹲下身想要将坐下树下的少女抱起来,却被满婴一掌拍在胸口,这一下仿佛用了猛劲,只见泛雪的身体瞬间被击飞撞击在身后的树干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蹙眉忍耐了一下,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流下一缕鲜血,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嘶哑:“至少,让我守着你直到伤愈。” 满婴的指尖微不可察地轻轻颤抖着,她将手背在身后,面上却是十足的讥讽:“你是大夫吗?你留在我身边究竟有什么用?” “我劝你,在我心情好还没有杀了你之前,赶紧滚。” 泛雪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虽然还未成年,但身量已经足够高了,站起身的时候还有几分身高差带来的压迫感。 也许是因为自己说的话太过刺耳难听,在泛雪慢慢向她逼近的时候,满婴几乎有些气恼地大喊:“你别过来!” 泛雪站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漆黑的瞳孔像压抑着惊涛骇浪的海面,平静中带着一股诡异的疯狂。“我会变强。” 他的声音很低,满婴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会变得比所有人都要强,我发誓。” “到那时,就没有人能够再伤害你了。” 少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尾音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缱绻,他望着眼前的少女,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死死地刻在心底。 满婴嘴角勾起,露出个无所谓的笑容:“随便你。” 良久,泛雪才转身离开,清瘦的背影落满了苍凉的月光,一时间显得格外孤寂。 待到少年的身影逐渐完全淡出视线,满婴才一手撑着树干,痛苦地皱起了眉。 她的脖颈间陡然蔓延出数道诡异的赤色斑纹,那斑纹渐渐地蔓延至脸上,直到整张左脸布满那些弯曲诡异的痕迹。 第25章 她的双眼渐渐失焦,眼中翻涌着赤红的流光,面上是曲折狰狞的红色斑纹,显得整个人犹如恶鬼一般。 满婴的发带被她扯落,流云似的乌发散落,她几乎要将自己整头的发丝都扯落一般用力,手臂上的青筋暴起,却只能痛苦地大喊:“走开!走开啊!” “啊——” 尖锐的痛呼划破长空,惊起林间阵阵飞鸟。 她的脸仿佛被割裂成两半,一侧有斑纹的脸上带着鬼魅般的微笑,犹如人间浴血的修罗,一侧白皙光滑的脸上满是痛苦,挣扎着想要逃离这个躯体。 然而没过多久,那些割裂般的神情便消失了,她仿佛完全被一种未知的力量吞噬,满头乌黑的长发在风中摇曳,神色间带着睥睨万物的桀骜,明明没什么表情,一眼看去却充满了杀戮的邪性。 满婴身上的伤口在一瞬间全部愈合,赤红的雾气在她周身萦绕,终于,她仿佛承受不住似的倒在了地上。 殷禾站在一旁看的心口一阵猛跳,看着她的模样,很明显是入魔的征兆,她看着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竟然能够感同身受似的感觉到那些她的痛苦和挣扎。 待她想要再继续看下去的时候,幻境突然间犹如一团薄雾似得散去,又结束了。 她捂着胸口,挣扎着想要从梦境中醒来,身上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压制住,带着她往更深的黑暗中坠落。 第14章 “殷禾,殷禾,快醒醒!” 感受到身体被大力地摇晃,她猛地睁开眼,视线里是云月满是担忧的脸。 殷禾坐起身,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睡到了日上三竿,感受着还未平复的心跳,一时间有些失神地靠在床头。 云月看着殷禾布满冷汗的侧脸,语气间带着几分关心:“你怎么了?我看你总也不醒,是不是做噩梦了?” 殷禾点点头,“没事,可能是最近太累了,总睡不好。” 云月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却又一副憋不住话的的样子。 殷禾看在眼里,心里觉得好笑,问道:“你来找我,究竟是什么事啊?” 云月犹犹豫豫一阵子,一眼瞧见殷禾眼里的兴致盎然,有些泄气,好像什么事情都瞒不过眼前的人。她低下头,在殷禾的耳边道:云起城试剑大比就要开始了。” “云清宗是要称霸修真界了,我们得去争个魁首?“ 云月头痛地揉了揉眉心道:“你在想什么?” 说罢,声音染上了一丝忧虑,“大师兄失踪了,最后的踪迹就来自云起城。“ 顾闻舟一向沉稳,此时怕是遇见了非同一般的困境。“大师兄去云起城做什么?” “前些日子大师兄的佩剑坏了,他说去趟云起城很快便回来,谁知到了今日,连传音蝶也杳无踪迹了。”云月站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正好这段时间是云起城举办试剑大比的日子,我们也正好去看看,能不能打听到大师兄的消息。” 说到云起城,在修真界是个很特别的地方。不谈身份,不问来处,只做交易。在这里,可以买到任何想要的灵药和法器,只要能出的起灵石,甚至可以委托他人代为寻物。 云起城位于天海之东,常年被深重的雾气所环绕,整座城像是浮悬于云端之上,因此得名。 世上最出名的铸剑师段青山便是出自云起城,慕名前来寻物铸剑的修士这些年越来越多。渐渐地,云起城内便设有铸剑阁,众多铸剑大家汇聚于此,切磋铸剑技法,每逢五年便开启一次试剑大会。 “这都第几日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云月有些丧气地将茶杯里的水一饮而尽,连日的奔走让她觉得有些精疲力尽。 她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外,喃喃道:“你说,大师兄到底在哪里呢?” 客栈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繁华的街市上售卖符纸、灵器、药草的比比皆是。 “放心吧,大师兄那么稳重的一个人,肯定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什么事的。”话虽然是这么说,殷禾心里却也有些不安。 正低声安慰着云月,便看见客栈里迎面走进来一行人,皆身穿黑色长袍,每个人腰间都配有一把刀,带着格外肃杀凛冽的气息,甫一进入客栈,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不是金刀门吗,他们也来做什么?” “嘘……小声些,被他们盯上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殷禾听着邻桌的两个年轻男子的对话,那两人中一人眼睛极大,瞪眼的时候十分唬人,一人眼睛又极小,殷禾几乎不确定他究竟有没有睁开眼睛,两人对坐着显得格外有辨识度。 她十分自然地加入了他们的对话:“两位道友,金刀门什么来头啊?” 那大眼睛一听顿时眼睛瞪的更大,如同一张脸上挂了两个巨大的铜铃。他先是一惊,而后脸上露出一抹好奇:“你连金刀门都没听过啊?” 那神情,活像看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殷禾“嘿嘿”笑了一声,“这不是不常出门嘛,不比两位道友见识广博。” 大眼睛瞧她长相秀致,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一时间也放下戒备心,看了四周一眼,压低声音靠在殷禾耳边道:“金刀门作为近年来地位一路飙升的门派,主要原因在于他们背靠云起城城主。” 他用手掩唇,悄声继续说道:“这云起城的买卖,就没有他们不做的,只要出的起灵石,杀人越货,夺宝寻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黑手都敢下。” 第26章 殷禾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心中突然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那……如果委托他们的话,就一定会成功吗?” 大眼睛一看殷禾一脸跃跃欲试的样子,小声道:“一般来说,不出意外的话委托都是会成的,不然他们也不会这么些年来为非作歹,却还是有那么多人愿意和他们做交易。” 而后他稍微拉开距离,上下打量了殷禾一眼,大眼睛的眼里明明白白写了三个字。 ——真穷酸。 殷禾低头瞅了眼自己的衣裳,略微泛黄的袖角,裙摆间因为日夜兼程落上的泥泞。再看看大眼睛身上那身光滑细致的绸缎,满身琳琅的样子。 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在他人的眼里,自己看起来是真的很穷。 “你知道金刀门接受委托的门槛嘛?”大眼睛伸出一只手,比了个五。 “五千灵石?” 大眼睛鼻孔里发出一声哼笑,一边甩头一边用一副嫌弃的眼神瞅着殷禾。 “五十万上品灵石作为定金,事成之后再根据委托收取相应灵石。” 殷禾满脸不可置信:“什么?!这不是在抢钱?” 由于实在太过惊讶于这个金刀门的收费标准,殷禾的声音一时间无意识地拔高,周围的人一瞬间看了过来。 尤其是金刀门的那几个人,看过来的时候带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殷禾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对着众人拱了拱手:“抱歉抱歉。” 那些人在她周围打量了一圈,云月侧过脸去,微微避开了那些人的注视,半晌,才将视线渐渐收了回去。 殷禾刚想抓住大眼睛继续打听,却见他一溜烟似的带着小眼睛走出了客栈,那速度仿佛后面跟了条狗在追他似的,恨不得没见过殷禾。 她将眼睛又望向了对面坐着的云月,云月捂住荷包,满脸戒备:“干……干什么?” 殷禾将自己浑身上下的所有家当点了一遍,趴在桌子上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沮丧叹息。 “好穷啊,连零头都不够。” 还是放弃这种高价寻人的念头,要凑来这么多灵石,卖了她都不够。 两人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走出客栈,大街上人来人往,顾闻舟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这几天问遍了城中的人,也没有探听到一丝有用的消息。 殷禾垂头丧气地想着:“大师兄真的在这座城里吗?” 突然后方传来一阵哄闹,客栈的厨子顶了一头毛,拿了把菜刀就冲了出来,大喊:“各位帮帮忙啊,后院的笼子坏了!” 随之而来的,是成群结队的鹅。客栈里,有人吃到了一嘴毛,张嘴就骂了起来:“什么破玩意儿……”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惨叫,那人被一只鹅叼着后腿不松嘴,嘴里只剩下一阵龇牙咧嘴的抽痛声。 那些大鹅像是被关的狠了,对人好像有极大的恶意似的。圆圆的眼睛一睁,看见一个便扑腾着翅膀飞身上去就是一口。 来云起城的向来都是名门正派的修士,都是正经做过除妖伏魔的事情的,一时间竟然不知该从何下手,只一个愣神的瞬间便被一群大鹅围剿,纷纷傻了眼。 云月见到那些大鹅像是一个个凶猛的斗士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气势,逮谁咬谁,一时间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愣在原地。 殷禾从前没当修士的时候,家里也养过这种大鹅,小的时候,人还没有大鹅高,有一次贪玩跑进了鹅圈里,被大鹅追着咬得直哭。 说是一生的噩梦也不为过。 一滴豆大的冷汗自殷禾的额头滴了下来,眼前这场面和童年的记忆重合,正站在殷禾对面的一只大鹅小黑豆一般的眼睛锁定住她,长长的脖子往后缩起。 这姿势她可太熟悉了,下一秒那鹅就要扑上来啄她了。 救命! 她猛地向后跳了一步,脑子里那些灵力术法通通被抛到九霄云外。 千钧一发之际,殷禾的余光瞥到街上正缓缓驶过的一辆华贵马车,在这乱成一团的街上分外显眼。 殷禾脑子一片空白,飞身一跃便扑入了正在行驶的轿厢中,整个人狼狈地滚了一圈,撞在轿门上发出沉闷的一声砰声。 好晕,天旋地转。殷禾好不容易从眼冒金星的状态恢复过来,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抬头就望见了马车的主人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谢迟单手支颐,盯着她头顶上顶着的几根鹅毛,唇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宽大的马车因为多了一个人而显得有些拥挤,他仿佛没有察觉似的,身子微微前倾,两人间的距离一瞬间拉得极近。 “又见面了,殷姑娘。” 几乎能感觉到他唇间呼出的热气,殷禾有些不适应这样的距离,微微向后退了退,嘴里还不忘嘲讽:“还真是到哪都能碰到你,你这么闲吗?” “你不如先问问自己,为什么每次碰到你你都是一副狼狈的样子。” 殷禾摸了摸头上鼓起的大包,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听到谢迟带着些许凉薄之意的声音,脑中忽然浮现年少的泛雪背着满婴蹒跚行走在山间的画面。 她微微抿了抿唇,眼神有些逃避地看向别处,难得没有和他针锋相对。 第15章 一时间,车厢里变得安静起来,唯有马车驶过青石板路发出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两人相对默然半晌,马车稳稳停住,只听“砰”地一声闷响,车外传来一阵低低的痛呼。 第27章 殷禾打帘下马,就看到云月半死不活地伏在地上,整个人灰头土脸,殷禾这才想起来,刚才情急之下钻进马车的时候,云月似乎就跟在她后面。 身后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我竟不知,难道贵派专修此道,爱干这种钻人马车的事情?” 谢迟跟在她身后下了马车,俯身的时候经过殷禾的身边,鼻尖又传来了那股若有若无的冷香,像是隆冬时节里盛开的梅花,冷冽又清新。 云月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她向来对羽山的人有着一层金光闪闪的滤镜,倒也不介意谢迟话中淡淡的讽刺,她靠在殷禾身侧,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歉意:“误会啊,都是误会。” 谢迟没吭声,只露出一半看不清表情的侧脸,那侧脸轮廓分明,稍显青涩的喉结微微凸起,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轮廓分明。 殷禾顺着他的视线,这才注意到,马车停在了一处府邸,不算大,但胜在清新雅致,别有意境。 正和云月说着话,门口就走出来一行人,以一名玄衣男子为首,气宇轩昂,男子左侧眉间上一道极为明显伤疤,眉目硬挺,只是脸上的表情过于沉冷,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 那人一抬眼便看到门口站着的谢迟一行人,眼神不带感情地划过,在看到殷禾身边时微微顿住,随即转开视线、,只对着谢迟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随后便一路走远,只留下一行冰冷肃杀的背影。 “金刀门啊……”殷禾的视线在谢迟和冰块脸身上来回切换,忍不住道:“你怎么认识金刀门的人的?” 谢迟投来淡淡的一瞥:“我认识什么人,难道需要得到殷姑娘的首肯吗?” 这话说得实在不算客气,嗓音里带着淡淡的疏离,像是在谴责她未经允许的窥探。 殷禾心里无声地暗骂了一句,面上却是笑眯眯的样子,顺着他的话道:“自然不需要。” 既然谢迟也在云起城,与其她和云月两个人漫无目的地找人,不如借谢迟的手,说不定能探到更多的线索。 她脑海中算盘打得啪啪响,浑然不觉身侧站着的少年若有所思的目光。 打定主意后,正要找云月说话,偏生左右四周都看不见人。 怪事,说两句话的功夫,云月人去哪了? 殷禾不经意地瞥了下马车,视线下方一条粉色的发带随风飘扬,在马车后显得尤为惹人注目。她一把过去将那躲在车后的人拎出来,问她:“你躲这干什么?” “呵呵,有点尿急。”云月憋红了脸,眼睛四处转着,说出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殷禾:“……” 哪有这样随地大小便的,云清宗到底还有没有正常人了啊喂! 谢迟脸上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这么急,不如先来这里暂住,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他指尖向上,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歪头道:“二位这副模样,想必也需要休整一番。” 殷禾刚想开口拒绝,就看见云月脸上露出一抹兴奋:“真的可以吗,谢公子真是好人!” 殷禾简直想要把云月的脸掰到谢迟身上去看看,抛开那副绝美的皮囊,这个人就是个表里不一的家伙。 谢迟要是好人,她殷禾两个字倒过来写! 他就好像一朵危险却致命的花,内部淬着毒液,就趁着出其不备的时候一招致命,专攻命门。 谢迟长腿率先跨过门槛,微微侧首道:“还不跟上?” 殷禾心中无声地翻了一个白眼,感受到云月拉扯的力道,兴冲冲的模样仿佛前方等待着她的是无数的金山银山。 她转念一想,云清宗很穷,连带着下面的弟子兜里都拿不出几块灵石。这次出来不是捡最便宜的客栈住就是干脆找个山洞幕天席地,此刻有个能够梳洗沐浴的地方可以休整,真的会舒适不少。 就好像是想要睡觉,立即有人递来了枕头的妥帖感。 殷禾甩甩头,摇掉脑海中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香,宅邸中种满了枫树,此刻已是深秋,火红的枫叶伴着落日,从树下缓缓飘落的落叶缓缓覆盖住院中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仔细嗅闻,到处都弥漫着药香混合着泥土落叶独特的芳香。 时间仿佛一瞬间慢了下来,谢迟走在前方,正午的阳光自高处散发着灼热的光辉,像是要将盛夏未曾发挥的余热在剩下的时节里一并洒落。 少年笔挺的背影未停,一路轻车熟路似的,将她们安置在一处偏远中。 谢迟转过身来,嗓音是公事公办的清冷:“请便。” 殷禾仿佛如梦初醒般,她才惊觉,她既不知这个人身上的过往,也不知他为何这些年来忘记了他们朝夕相处的记忆。 就好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仿佛只是一瞬间出现在她的生命,带着她从来未曾探知过的过往和回忆,只是短暂地停留,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感受到袖角被拉扯的力道,殷禾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拉回现实,那人早就已经走远。 托谢迟的福,这些天来终于洗上了一次舒服的热水澡,殷禾沐浴完,披着外袍在院中坐着,月亮像是披上了一层柔和的纱,在池塘中撒下一片银色的光辉。 正是良辰美景好时候,偏偏一转眼就瞥见个年轻男子迎风而立,站在长廊中,显得尤为突兀。 第28章 殷禾头发半干,有些散乱地披散在胸前,想来可能也是府邸的人,便略微拢了拢衣襟道:“敢问阁下何人?” 男子嘴角微微勾起,略微走近两步,从暗处的长廊走到月光下,露出一张艳丽到诡谲的脸:“在下秦郁。” 秦郁?当世之中被称为鬼医圣手的那个秦郁? “姑娘似乎很惊讶在下的身份?”秦郁微微笑了笑,对着殷禾露出一个自认为比较和善的笑容。 殷禾此时正住在人家的府邸,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此处可是前辈的府邸,多有叨扰,实在抱歉。” 秦郁却倾身上前,一双天然上挑的桃花眼带着浓重的探究意味,落在殷禾身上。 那目光说不上有礼,但也绝对不算客气,让殷禾的后颈处爬上一层鸡皮疙瘩。 她沉下脸来,有些不悦道:“如若阁下不愿意,我们即刻便走。” 秦郁此刻才像终于意识到什么一样,脸上的表情由审视转变为一脸歉意道:“是我无礼了。既然是谢公子的客人,便也是我的客人,姑娘在这里,便当作回自己自己家一样吧。” 说罢,秦郁微微拱手:“还请姑娘见谅。” 主人如此放低姿态,倒显得殷禾这个外人尤为不自在,她上前几步,扶住秦郁躬身的姿态,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们打扰了秦公子,应该是我来道歉才对。” “秦公子声名远播,鬼医圣手,很高兴认识你。” 她的眼里倒映着月光的影子,在夜里显得分外明亮,那坦荡真诚的神情不似他人那般世故油滑,让惯于虚与委蛇的秦郁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接话。 秦郁就着她扶住手腕的姿势,含笑道:“在下一届医者,能有幸结识殷姑娘这样的女中豪杰,是在下之幸。” 这种车轱辘话殷禾一向不善于应付,便笑了笑,秦郁见她没有继续攀谈的意思,突然问道:“听谢迟说,你与他有故旧?” 这话问的……像是多年好友在她耳边探寻闺中密事,但她和眼前人分明又谈不上亲近,于是这个问题便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好歹是住在人家的地盘,殷禾只能干巴巴地答道: “不熟。” 眼瞧着面前的女子已经套不出任何话来,秦郁便拢了拢袖子:“殷姑娘好生休息,有任何不便的地方可以直接来找秦某。” 背影相当潇洒,就是人奇奇怪怪的。 打发走了秦郁以后,殷禾松了口气回到房间,却见到云月正倚着半开的窗棂发呆,眉宇间笼罩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愁。 殷禾鲜少见到云月这个模样,有些好奇地几步走到云月身边:“想什么呢?” 却见云月像被猫捉住的耗子一般,整个人吓得抖了三抖,见到是殷禾,才松了口气,没好气道:“干嘛啊,吓我一跳。” 殷禾嗅到了一丝猫腻,两只手掐住云月的圆脸,凶巴巴地问道:“今天一整天你人都是魂不守舍的模样,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云月的眼睛四处游移,就是不看殷禾的眼睛,结结巴巴道:“没有啊……我能有什么事啊,还不是为了找大师兄。” 殷禾从鼻孔里哼处一声,手从云月的脸上放下来,她太清楚一个人撒谎是什么模样了,但是云月不肯说,她也不想去逼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她也是,云月也是,没必要刨根问底。 她气哼哼地将被褥展开,一半留给云月,一般裹在自己身上,拍了拍旁边的枕头道:“愣着干嘛,快来睡觉。” 云月看着眼前少女表面上一副气恼的模样,却像是感知到她心里的想法一般不再追问,让她脑中准备的说辞一时间竟然派不上用处。 她两步便走到榻上,一双眼泛红,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将脑袋蒙在锦被之间。 半晌,殷禾才听到,那来自被锦被之间的,闷闷不乐的声音响起:“阿禾,我讨厌这里。” 第16章 这座幽静府邸的后院内栽种了大片药草,可以看出被照料地很好,檐上四角挂了贝壳和小串的风铃,风吹过来的时候,总会响起阵阵悦耳的当啷声。 书案旁坐着一人,指尖在泛黄的医典中快速翻动,忽然门外一阵风铃的脆响,便听到那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真是稀奇,想不到还有你主动来找我的一天。” 秦郁看着坐在书案旁的谢迟,脸上挂着一丝看好戏的戏谑:“还是第一次见你主动带姑娘在身边。” 他慢悠悠地往椅子上一坐,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谢迟放下手中的医典,抬头看向秦郁,眉宇间阴云笼罩,看起来心情极差的模样。 他向来不爱寒暄和废话,开门见山道:“我想让你帮我看看,我身上有没有什么异常。” 秦郁懒懒地歪在椅子上,顿时翻了个白眼:“我看你哪里都挺异常的,你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常人,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说完这话,秦郁熟练地等着谢迟反唇相讥,谁知谢迟只是出神似的想着什么,似乎并未在意他话中的调侃。 太不正常了。 他认识的谢迟可从来不是一个会有心事的人,他这人吧,好像天大的事也不会往心里搁,秦郁总觉得他是个天之骄子,世上没什么东西能让他看得上眼的,自然也就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 “我怀疑我的记忆出了问题。” 第29章 “什么?”歪在椅子上的秦郁一下子端坐起来,面上带着一丝凝重。他问谢迟:“你是说……你失忆了?” “不。”谢迟的眉头拧了起来,带着一丝阴郁。“不仅仅如此,有些时候我总觉得现在脑海中的记忆不像是我的,很不真实的感觉。” 他按住眉心,压住那一抹烦躁的情绪,低声道:“它更像是被人篡改过……再多的,我也不确定。” 秦郁难得地在谢迟身上看到了一丝名为脆弱的情绪,他震惊地屏住呼吸听着谢迟说话,手中的茶杯不知不觉地倾倒,淌了一桌的茶水。 茶水缓缓沿着木桌桌沿渗到了他的身上,他才如梦初醒般站起身,拿起布帛擦拭手指,问道:“谁这么大胆子敢在你身上做手脚,还能让你完全察觉不到?” 谢迟沉默了半晌:“不知道,也许我的猜测并不完全正确,更何况,我也不确定我身上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什么事。” 秦郁扯过谢迟的手,一只手搭在他的脉间,凝神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没有中过毒,也没有蛊虫入侵的痕迹。” “就没有其他可能的情况了吗?”谢迟将手抽了回来,那些回忆就像是被人精心整理过,然后强行拼凑塞到了他的身体里,总让他有种诡异的不协调感。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秦郁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欲言又止地看着谢迟。 谢迟不耐烦道:“讲。” “你且让我试试看。”说完,他深吸一口气,将指尖搭在谢迟的眉心,一道金光自指尖闪过,迅速隐入谢迟的皮肤内。 只见秦郁的表情越来越苍白,他气息不稳,额间渐渐沁了一层薄汗,他指尖金光大盛,越来越多的光像是千丝万缕的金线一般将谢迟围住,他还想继续再探,却见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击退,他的身体猛地向后退了几步,与此同时,谢迟的脑中仿佛被扎进了千万根银针,头痛欲裂。 ——噗,两人同时吐出一口血来,秦郁猛地收手,一双桃花眼盯住谢迟,满脸不可置信,颤声道:“你体内……怎会有缚魂铃?” 谢迟脑中的那股疼痛转瞬间消退,他手指揩去嘴角的血迹,有些脱力似地撑住桌角,表情意外地平静:“能取出来吗?” 秦郁嘴里泛着一股腥甜的味道,呼吸带着几分不稳,摇头道:“你当这是什么小玩意儿吗?缚魂铃出自魔界,不只是记忆,甚至连一个人的心性都能被完全控制改变,这种邪物,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解除的。” “那也并不是毫无办法,不是吗?” 秦郁皱着眉,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不要乱来,容我先找找方法,看怎么处理更为稳妥吧。” 谢迟望着烛台上跳动的火光,脸上浮现一丝讥诮:“有意思。” “什么?”秦郁没听清那句低声的呢喃,有些莫名地问道。 谢迟转过脸来,他的唇角翘着,眼中却冰冷似寒潭:“我说,连自己的记忆都不能信了,可不是有意思吗?” 他想起记忆中,他和沁宁从小一起在羽山长大,身边的人自小就默认了他们长大后会成婚。 记忆中沁宁和他一同在树下做梨花酿,她酒量不好,却总爱小酌几杯。后来他看见山上的梨花开了,便又做了梨花酿邀沁宁一同品尝。 但是沁宁却一脸为难道:“我的身体不好,现在已经不爱喝梨花酿了。” 那些记忆犹如披着一层薄纱,让他始终看不真切。他又想起沁宁一脸嫌弃地将他捕获的鲜鱼推开,她说:“我不吃这么腥味重的东西。” 起初,他是真的把沁宁当作自己的未婚妻子来爱护的。但是时间越长,那些回忆和眼前的人便割裂地越明显。 渐渐地,他对沁宁的态度便也冷了下来。 他闭了闭眼,胸中翻涌着一股情绪,名为愤怒,就好像什么珍贵的东西被人抢走了, 连记忆都不能相信,那他到底,该信谁? * 殷禾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秋天的早晨带着一丝微冷的寒凉,她将那把从秘境中带出来的剑唤了出来。 真方便啊……比她从前用的弟子剑不知道高出多少个品级。殷禾摸着剑身,感慨万分。 要不说人人都想要一把本命灵剑呢,只有生出灵识的剑才可以化为无形与主人的神识合为一体,心念一动间,便可召剑来。 殷禾尝试着用念力感应剑灵的灵识,尝试多次后依然毫无反应。 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一道空灵的声音出现在了她的识海中,直接在脑中和她对话:“主人,惊尘在此。” 殷禾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整个人都愣住了,竟然成功了? 她有些好奇地问道:“惊尘,是你的名字吗?” “是的。” 她有些兴奋,还从来没有和剑灵对话过,她又问惊尘:“那你为什么会和我结契啊?” 说罢,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我还担心会驾驭不了你呢,没想到你还挺听话的。” 殷禾曾听人说过,如果自身实力不够,是不能驾驭已经生出剑灵的神剑的,甚至还会被强大的剑灵反噬自身,最终走火入魔。 “因为主人就是主人。” 什么意思?说了跟没说一样的废话。 殷禾没再搭理惊尘,迎着清晨的朝阳开始练剑。玄桑时常告诫手下的弟子,剑之一道,精于勤,荒于嬉,不进则退。 第30章 纵使力量再弱,有一剑在手,尚能自保。待到殷禾练完剑,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黏在汗湿的衣裙上尤为难受。 她散下发髻,乌黑透亮的发丝柔顺地贴在胸前,殷禾躺在浴桶里,感受到温热的水流浸泡着肌肤,迟来的疲惫感让她不由自主地犯困,不知不觉整个人都慢慢地向水下滑。 喘不过气,殷禾被憋地一下清醒过来,她习惯性地呼吸,口鼻却在一瞬间进了水,胸腔中满是窒息的沉闷。 直到一双手利落地将她拎出水面,要命的窒息感猛地褪去,她大口呼吸着,眼睛进了水一时犹如针扎一般睁不开眼。 她像攀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整个人软软地靠在那双手臂上,下意识地用手抹了把脸,甩了甩发丝上的水珠。 却感觉那股力道猛地将她一推,耳边响起稍显急促的脚步声。她又一屁股坐到了浴桶里,万幸这次她的手撑住了浴桶的边缘,不至于再次呛水。 殷禾的意识终于回笼,刚才那双把她拉出水面的,明显是个男人的手。 她迅速拿起挂在一旁的衣裙穿上,找了一圈也没找见自己的发带,只能半披着湿透的发丝去找,走了几步才发现一个修长笔挺的身影正站在屏风后。 谢迟的样子看起来竟然不比她好多少,大面积的暗色水印在白色的衣襟上显得尤为突兀,额间散落的碎发已经湿透了,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角滚落下来,连那双低垂着的眼睫上仿佛都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午间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格洒在室内,少女沐浴后带来的香气仿佛萦绕在鼻尖,带来莫名的热意。 看到站在屏风后的是谢迟,殷禾竟然觉得那颗紧绷的神经仿佛一瞬间放松下来。 好歹曾经做过夫妻,殷禾在心里松了口气,小场面,她还应付得来。 她将头发微微拢在手心,缎子似的长发披散下来,微微用力将掌中的发丝拧到半干,才抬起眼来,声音带着呛水过后的嘶哑:“谢公子有喜欢看人沐浴的爱好?” 殷禾的脸上带着热气蒸腾后的红晕,白皙的指尖在乌发中穿梭,隐约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那双眼不经意地看过来时,仿佛蒙着一层水雾,莫名地挠人。 一股莫名的烦躁感自谢迟心底弥漫,整个人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本来是要立即离开的,便生整个人像不受控制一样,生生是等到殷禾出来,他还像块木头似的杵在那儿。 谢迟面上带着不自然的僵硬,侧脸不去看殷禾的视线,声音带着一丝恼怒:“谁能想到,你大白天还在屋里洗澡。”说罢,像是有一股邪火往心里钻似的,他按捺不住那股焦躁,咬牙道:“谁稀罕看你。” 她这个被看的人还没生气,看别人的人却生气了,好生离谱。这不是贼喊捉贼是什么? 殷禾简直有些莫名其妙,她走近两步,将谢迟一路往门外推,没好气道:“谁规定白天不能洗澡了,出去!” 谢迟被她一路推地往后退,殷禾的手带着泄愤的力道,推得谢迟差点没站稳,他干脆反手一把将殷禾乱推的手攥住,低声道:“不要乱动。” 殷禾抬眼瞪他,想要挣脱却发现谢迟将她的手攥地更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都捏碎一样。 谢迟掌中那一抹温热细腻的触感像是一条勾人的小蛇,顺着掌心爬进了他的心里,窜起一股麻麻痒痒的感觉,两人在推扯间不经意地靠得极近,少女纤细的腰身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扣在掌中,低头便可看到她唇间那抹饱满莹润的红。 他几乎像是触电般放开了手,一句话都没说,只恨恨地给了殷禾一记眼刀,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落荒而逃。 殷禾瞪着那个背影,捂着手上被攥出的红痕,无声骂了一句。 “有病。” 第17章 “嘿,听说了没,据说千金阁要售卖一把由段青山铸造的剑,就在今天。” “那可是当世最厉害的铸剑师,他已经有五十年没有出山了吧,今日我们也能涨涨见识了。” “来得早不如来的巧,哈哈,今日真是撞大运了。” 刚一踏进千金阁,满堂议论声不绝于耳,殷禾站在门口,竖起耳朵不动声色地听着。忽然被云月一把拉到一个角落,大厅里人声鼎沸,挤得密不透风,都希望能够一睹名剑风采。 整个千金阁共分三层,一层摆满了数百张长椅,是供散客消遣观摩的普通席位,从两侧的长梯上去,能看到整排装修雅致的包厢雅座,入口处垂挂着造价高昂的鲛纱,如云似雾一般若影若现。 最顶层是一个以八角亭为中心的平台,以品质极佳的白玉石做基,上面雕刻着繁复精美的花纹,石台中心放置了一块的留影石,可以从四面八方清晰地看到展示物的样子。 按理说殷禾这种一穷二白的人是不会来千金阁这种地方的,据说这千金阁只有拿到极为罕见珍奇的物品才会开放交易,所以每次千金阁开放交易日那天都会有很多人慕名而来,就算没有足够的灵石参与竞拍,也权当开眼界了。 云月一路拉着她,好像十分熟悉这种一掷千金的场合一样,轻车熟路地便带着她一路混了进来。 殷禾在人群里被挤得汗流浃背,便听到挨在她身边同样被挤得要发脾气的云月两眼放光地从人群中探出脑袋:“谢公子,这里,看这里!” 第31章 殷禾打眼一望,谢迟刚从门口进来,立即有千金阁的婢女上前迎接,一路引着他往楼上的雅座里走。 他面色疏离寡淡,步履从容,端的是一副仙姿玉骨,松风朗月的姿态,半点没有殷禾急头白脸挤在人群里的狼狈模样。 谢迟闻声看过来,视线不经意间与她相接,黑润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丝微光,露出了一副隔岸观火的闲适姿态。 不知为何,被谢迟用这种看好戏的眼神一瞧,一簇鬼火蹭地一下窜上殷禾的脑门,她扯着云月一路从人群中挤到长梯下方,仰着头笑眯眯道:“好巧啊,谢公子。” 谢迟挑了挑眉,一副废话少说的冷淡样子:“不巧。” 殷禾没有理会他话中的排斥,一手攀住扶栏,身子微微前倾,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既然这么巧,不如我们和谢公子一起?” 谢迟闻言嘴角微翘,却毫不留情地拒绝:“抱歉,殷姑娘,我这个人向来爱独来独往。” “啊……是这样吗,那真是太可惜了。”殷禾语气遗憾,放开攀住扶栏的手,身体往后退了两步,笑得情意绵绵的样子,眼里却是毫不掩饰的挑衅。 不等谢迟回应,殷禾声音突然拔高:“毕竟我们也是坦诚相见的关系了,堂堂羽山少主,癖好可真是……” 声音在“坦诚相见”四个字上刻意加重,谢迟眉心一跳,那些旖旎的画面像潮水一样重新向他涌来:“闭嘴!” 云月一脸稀奇:“阿禾,原来你和谢公子这么熟啊。“ “不熟!” 殷禾和谢迟的声音同时响起,竟然有种诡异的默契。 只剩云月一脸茫然地望着两人:“到底在说什么啊……什么癖好啊……” 僵持片刻后,谢迟把手一摊,身体微侧,皮笑肉不笑道:“请吧。” 殷禾欣然颔首:“多谢。” 谢迟往上走了两步,听到殷禾的声音,微微侧首露出半边扇子似的睫毛,不冷不热道:”没有下次。” 终于从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挤出来,墙边半开的雕花木窗外送来一阵微风,吹散了空气中的窒闷,带来一阵清新凉爽的气息。 殷禾跟在谢迟身后进了包厢,里面设有一张四方紫檀木桌,四周铺设了供人休息的软榻,触手生温。桌上鎏金香炉燃着一股极为淡雅的清香,案上贴心地备上了新鲜的水果和茶点。 据说千金阁的包厢短短一个时辰便要数万灵石,殷禾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口袋,再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同人不同命。 讹谢迟一笔,大赚! 被讹的人一踏入包厢便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模样。殷禾坐在谢迟对面,看来看去,视线被下方的人群吸引,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真是好大的场面。 此时千金阁中心平台正缓缓下降至悬空的中央高度,留影石上泛出阵阵蓝光,懂行的人一看便知,这是千金阁即将开始竞卖的征兆。 果然,八角亭旁站着一个长须的中年男子,他朝着四方各行一礼:“各位,我乃千金阁的王管事,想必今日来此,都是为了段大师所铸的这把剑。” 话音一落,四周便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讨论声。 但王管事却笑眯眯地抚了把胡须,话锋一转:“但我们今日还有两样物品售卖,自然还是老规矩,价高者得。” 像一滴水进入了沸腾的油锅,底下的人群瞬间炸了锅。 “什么啊,快点啊老板,我们等着看剑呢。” “可不要拿些奇怪的玩意儿来糊弄我们啊。” “这胃口吊的,真是会做生意。” 王管事没有管下面如海潮一般的议论声,只见他但笑不语,双手轻拍两下,白玉石桌上便缓缓升起一个长形木匣。 木匣被缓缓打开,冷冽的银光顿时一闪,众人纷纷眯眼一看,是一把刀。 随着木匣被打开,王管事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这便是第一件要竞卖的物品,‘狂澜’。” “狂澜乃前任金刀门门主的佩刀,也是赫赫有名的神武之一,听说有二十年未曾现世了。” “不愧是千金阁啊,真让人意想不到。” 底下的声音沸沸扬扬,王管事晃了下亭台上挂着的铃铛,那铃铛虽然看着小巧,但一旦晃动,却犹如一层一层音波往外扩散,瞬间便响彻整个千金阁。 底下的人群也安静下来,王管事脸上带笑,扫视了一圈,才沉声道:“各位,可有出价的?” “五十万灵石。”声音自殷禾对面的雅间传来,人影被流云似的鲛纱挡住,只觉得那声音微沉,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正当她绞尽脑汁地想着那声音到底在哪里听过时,旁边的云月突然出声:“一百万灵石。” 殷禾差点从软榻上滑下去,扯着云月的袖子,颤声道:“你疯了?这种东西也是咱们能沾的?” 云月却不像平时那样总是一副活泼灵动的模样,她的脸上带着几分罕见的严肃,脸色苍白,指尖抓着手中的茶杯,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没有回答殷禾的话,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对面的雅间,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 那边的包厢里像是在思考,沉默了半晌,就在众人以为无人再出价时,那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一千万。” 话音一落,满堂寂静。 须臾,被震惊的看客才纷纷回神,被这个包厢里主人的财大气粗震撼到,从来没有人一次性加价十倍的。 第32章 纵使‘狂澜’再有名,倒也不值那么多灵石。 云月浑身僵住,连唇间的血色都褪去,殷禾叹道:“一千万灵石,实在太多了,咱们把云清宗卖了也没有这么多灵石。” 说罢,她下意识地看向了对面很是富裕的谢公子,眼里含着隐隐的期待。 察觉到殷禾炙热的视线,谢公子只是微微半睁开眸子瞥了她一眼,继续懒洋洋地斜靠在软榻上:“少打我的注意,想都别想。” 好吧,看来赊账也不行了。 王管事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千万灵石,可有人再加价?” 四下无声,片刻后,王管事敲了下送音铃:“一千万灵石,成交,恭喜这位客人。” 王管事将那剑匣一合,便由后方等候的婢女送往了对面的雅间。 云月猛地将手中的茶杯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她站起身就要往对面走,殷禾刚要起身去拦,却见门口突然出现两名千金阁的侍从。 “请贵客安坐,直到竞拍结束。”话说的很有礼,但拦人的态度十分强硬,云月瞪着对面的方向,一咬牙不甘心地回到了座位上。 谢迟抬起眼皮看了眼身边的动静,声音很冷,听起来十分不近人情:“坐下来,时间到了,自然会让你出去。” 云月罕见地沉默不语,整个人像是失魂落魄一样,连殷禾在耳边问她怎么了也没有反应。 此时中心石台上又泛起了点点蓝光,一个小小的木匣被托举着悬浮在空中,木匣缓缓打开,一阵冲天的红光几乎亮得灼眼,众人纷纷闭上眼睛。 殷禾也被那光刺得闭上了眼,再睁开眼时,眼睛里有重重倒影,竟是被那光灼得花了眼。 待那阵红光过去之后,王管事的声音适时响起:“此乃本阁的第二件竞拍物品,千机令。” 桌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晃动,只见一直闭目不语的谢迟终于睁开眼睛。 他面色复杂难辨,整个人都立了起来,引起桌面的一阵晃动,仿佛极为触动的模样。 第18章 千金阁内的众人视线均看向了那木匣,匣中机关“啪嗒”一声打开,露出一枚巴掌大的银色令牌,小巧精致,令牌上刻着繁复的麒麟银纹,赤红的光萦绕在令牌周身,仿佛一朵盛开的焰色花朵。 “千机令是什么?”有人高声问了一句。 “这你都不知道,这位兄台,你可别出来闹笑话了。”另一道嘲讽的声音响起,是个身着灰色长袍的年轻修士。 刚才高声问话的男子转过脸来,涨红着一张脸:“你懂得多,你倒是说说看啊!” 那修士冷笑一声,目光锁定在那令牌上:“千机令,乃曾经魔族圣物,传说中有‘千机现,万魂归’之名,是一切魔族邪物的起源,但是自神魔大战之后,魔界早已被封印,失了魔气,这东西不过是一块没有用的破银块。” 此言一出,底下的人纷纷失了兴致。 现今魔族剩余的余孽皆成为过街老鼠,魔界被封以后,至今仍在被修真界各派追杀,只能躲藏在凡界里苟延残喘。 王管事抚掌而笑,道:“这位贵客所言不错,千机令如今的确是没有什么用处,不过好歹也是曾经魔族的圣物,难保没有魔族余孽觊觎,本阁阁主偶然间得到此物,因此,千机令此次不参与竞卖。” 底下人群发出一阵唏嘘:“难道千金阁还做免费的买卖?” “是啊,不参与竞卖你拿出来做什么?” …… 外面的声音如同浪潮一般,而包厢中却一片寂静,谢迟的眼中含着一抹冷光,直直地看向那中心的千机令,脑中浮现出那晚与秦郁的对话。 “缚魂铃分子母铃,要想破除缚魂铃的束缚,必须找到母铃,但是这个方法显然行不通,我翻遍了所有的古籍,没有子铃能够反噬找到母铃的可能,从来没有例外。” “但是还有唯一的一种可能,便是找到千机令。”秦郁的目光在在烛火间亮起,一张比女子还要艳丽的脸上扬眉浅笑:“若能找到,我必能帮你拔除缚魂铃。” 八角亭中的铃铛再次响起,提醒着众人保持安静,待众人平静下来,王管事忽然转身,向着殷禾这一方行了一礼:“各位,今日千金阁便要在众人的见证下,将此物交由羽山神族保管,以防落入有心之人手中,借此物兴风作浪。” 谢迟眉心一拧,一抹厉光自眼中闪过。 殷禾直觉此事不对,一是他们此次出行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千金阁又是如何得知谢迟的身份? 二是千机令曾经就是个引起血雨腥风的邪物,贸然接手,一旦出了任何问题,那羽山必定难辞其咎。 这就是个烫手的山芋,怎么想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大堂内一时间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竟然有羽山神族的人来千金阁,他们不是向来避世不出的吗,难道此次就是为了千机令而来?” “如今羽山就是金字招牌,他们实力如此强盛,但凡能扯上点关系,不知多少人要引以为荣,也难怪千金阁要以此攀附。” 在一片附和声中,只有一名女修发出了疑问:“我们又如何能确定,你是真的把千机令给了羽山。”她目光环视一周,开口道:“我们也没有谁真的见到了羽山神族的人。” 还算有个明事理的,明摆着强买强卖的事情,殷禾看了眼谢迟,问道:“这种东西你不会真的要接手吧?” 第33章 谢迟放在桌面上的手轻轻点了点,似笑非笑道:“接啊,怎么不接,送上门来的东西。”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冷哂:“可不能辜负了别人的一番好意。” 先是察觉到记忆有问题,再是缚魂铃,在他想要找千机令的时候恰好送到他手中。这一步步,就像是一只精心策划的手,推着他不断往前走,仿佛每一步都洞悉了他心中的想法,只在他身上悬着一根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跌落深渊粉身碎骨。 明知是陷阱,他却不得不跳。 此时王管事倒是不疾不徐,他语气中透着一丝傲慢:“各位难道忘了,这里是千金阁,千金阁的消息,难道还有假?” 千金阁之所以能成为修真界最负盛名的交易中心,便是依托于它强大的信息网和交易品质。 此话一出,不管信与不信,真或假,千金阁都用它上百年间累积下来的信用,将谢迟架在了火堆上。 果不其然,周围再无质疑之声,王管事从八角亭下延伸的长梯走到隔间门口,恭敬地俯下身托起手中的木匣,脸上带着商人独有的油滑:“谢公子,请。” 没有想象中的僵持不下,谢迟利落地站起身,毫不迟疑地从王管事手中接过了木匣,眼里眸光流转,嘴角带笑,有几分少年独有的意气风发:“多谢。” 仿佛没想到谢迟会这么干脆地接受,王管事的表情微凝了一下,抬眼去觑谢迟的表情,却只看到谢迟一脸不冷不热的笑。 待王管事走后,谢迟的嘴角立马垮了下来,肉眼可见地心情很差。 殷禾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看谢迟吃瘪心里好像也没有想象中开心。她盯着谢迟,皱眉道:“不想笑就别笑,何必带着张假脸。” 谢迟抬眼看她,嘴角露出个自嘲的笑,问她:“在你眼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曾经的谢迟,在她印象中虽然经常和她拌嘴,但是每次笑起来,那笑容都是直达眼中,明媚如春水。 她不知道谢迟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认识过真正的谢迟。 也不知是不是曾经的那些记忆和感情影响了她,殷禾突然不想和谢迟再继续那些真真假假的试探,她突然越过桌子,身体前倾,一只手点着谢迟的胸口,眼睛直视着谢迟:“你感受到的是真,你想做的是真,你心里想要的,都是真。” 少女的眼睛黑润而明亮,像是藏了一缕月光,破开重重迷雾,笔直地照进他的心里。 谢迟的头因为殷禾的动作被迫微微后仰,露出清晰的喉结和如玉般流畅顺滑的肩颈的线条,一阵阵呼出热气不经意地缠绵在他的颈项。 他仿佛呼吸难耐似的喘了口气,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注视着着殷禾的眼睛,声音又轻又软,像是梦呓一般:“我想要的……” 他眼中的脆弱一闪而过,微微上挑的眼中透着一抹莹润的光泽,眼尾染着些桃花般的艳色。 谢迟的眼皮很薄,情绪稍微激动一些就会眼尾泛红,那一双眼里便像是盛着一汪春水,化成了可以肆意揉捏的模样。 曾经的殷禾最喜欢的便是他这幅模样,甚至有时候还会故意惹他生气,可惜很多年,她都再没见过那个美如珠玉的少年。 殷禾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不自觉地抚上谢迟泛红的眼尾…… “咳……” “咳咳咳……” 室内陡然响起的咳嗽声一把拉回了殷禾被勾走的魂,她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越过大半张桌子,指尖像是被烫了似的缩了回来,就连对面的谢迟也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整个人难得的恍惚。 她一时间慌张,心虚地瞥向那声音的来源,只见云月终于从那心事重重的失魂模样中走了出来,一脸哀怨地望着两人:“两位打情骂俏也要有个限度吧,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呐……” 殷禾心里的小人双手叉腰,痛骂自己色令智昏,面上却严肃反驳:“什么打情骂俏,我和谢公子那是在认真讨论人生的意义。” “是不是,谢公子?”她有几分心虚地抬眼去瞧对面的谢迟,想要从他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 只是谢迟却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只是垂着眼沉默着。 云月狐疑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打转:“还说你们不熟。” 殷禾叹了口气,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把云月乱转的脑袋按住:“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千金阁的竞拍还没结束,只见片刻后,王管事又回到白玉石台的中心,人们期待的浪潮声一波比一波高。 很显然,着最后一件竞品,便是之前让无数人趋之若鹜的那把剑。 这次,王管事没有再故作玄虚地用木匣子装着吊人胃口,只见八角亭中心的圆球状机关“咔嚓”一声像花瓣一样绽开,剑光一闪,只见那传说中的名剑正悬浮于空中。 那剑身上寒芒如月,带着不可逼视的寒光,只是一出鞘,便带来一阵风似的剑气,修为差一点的人已经被那剑气所摄,一下子便被那力道掀翻到地上。 众人惊叹不已,有一些实力不济的修士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叹道:“好凶的剑。” “这便是段大师所铸的那把剑吧,真是此生罕见。” “是啊,不知何人能得此神武。” “此剑何名?” 王管事微微一笑,声音借着灵力传遍整个千金阁。 第34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35章 “是尘间雪!” “千金阁的消息果然不假,那魔族定是为了千机令而来。” 殷禾捂住腹部的伤口,那血像止不住似的不断渗透,云月落后她几步,混在人群中险险躲过一劫,此刻在一旁扶着她,眼疾手快地将她拖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从口袋中掏出止血的伤药喂给她,蹙眉道:“没事吧?” 殷禾疼得说不出话,只勉力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事。两人望向前方的战局,终于看清了那个袭击者的身影。 只是那人全身都裹在黑色的长袍中,上半张脸上带了一个面具,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张扬的邪性。 旁边被殃及的人群里传来一声惊呼:“是魔族!” 那魔族承下谢迟一击,瞬间周身的绽开无数道血痕,一时间鲜血淋漓皮开肉绽。他冷笑一声,飞身一跃,瞬间飞至高空迅速拉开距离,手中长鞭一扬,带着极为猛烈的力道。 谢迟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跑什么?” 那长鞭犹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在空中灵活地扭动缠绕,寻找破绽可以接近谢迟的身体,一时间,竟也能在谢迟手下躲过几招。 谢迟脸上闪过一丝不耐,手中动作更快,只一个眨眼便逼近到了那魔族的身前,剑尖即将刺破喉咙的那一刻,那魔族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未被面具盖住的唇扬起一抹诡异又兴奋的笑容。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喉咙里发出疯狂而嘶哑的笑声:“哈……来杀我啊。” 谢迟浑身一僵,向下看去,那魔族竟在不知不觉间在下方的人群中布下杀阵,以千金阁为中心,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将整个云起城吞没其中,杀阵上方弥漫着数不清的黑色鬼影,在空中浮动扭曲。 然而云起城内却没有人发现这里的异常。 答案已经很显而易见了,这里明显被布下了两重阵,其中一重是针对云起城布下的杀阵,而另一重,却是镜影结界。 顾名思义,以布阵之人为阵心,这个结界内会像镜子一样映射谢迟的所有剑招,一旦布阵之人死去,那些剑招便会以同等的方式对阵中之人进行一场无差别的杀戮。像是单面镜一样,阵中的人完全看不到阵外的情况。 谢迟眸中一暗,显然已经看穿了那魔族的意图。 那魔族像是兴奋极了,连带着声音都是嘶哑而颤抖的:“来啊……杀了我,在他们眼中……” “只会是你……只会是你!他们的正道之光,在大开杀戒呢……哈哈哈哈——” 那声音粗哑难听,又“桀桀桀”地笑个不停:“不杀我,我就把他们全杀了。” “你怎么选?” 那魔族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像是恨极了谢迟一般,见谢迟沉默不语,像是享受抓住的猎物濒死挣扎的模样,幸灾乐祸道:“我问你呢,谢迟,你怎么选?” 心中的冷意弥漫,谢迟持剑的手几乎不稳。 要怎么选,他也不知,像是被逼到了一个死角,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 谢迟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但是仔细看就能发现,他只是在愣神,眼中几乎是一片茫然。 —— “你看到了吗?” 殷禾双唇颤抖,看着天上那些重重叠叠的鬼影,犹如一瞬间落入了无间地狱。 云月正低头帮她包扎伤口,闻言一愣:“看到什么?” 殷禾瞬间站了起来,顾不得伤口的疼痛,随手抓住一个路人:“你看天上,那么多鬼影,你看到了吗?” 那路人眉头一皱,一把挥开殷禾的手:“滚滚滚,有病去看大夫,不要在街上发疯。” 不可能,怎么会只有她一个人看得到这些东西,她不信邪似的,一连抓住好几个路人,都像看疯子似的看着她。 她站在人来人往大街,用尽力气吼道:“这里有杀阵,再不破阵,我们所有人都会死!” “你们看不到吗?”她一手指向天空,“各位,今日若想活着,便请大家随我一道,破除此阵。” 路过的人纷纷投来奇怪又怜悯的眼神。 “真可怜,年纪轻轻就疯了。” “是啊姑娘,这里哪里有什么杀阵,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啊。” 来不及了,殷禾注视着那道结界的边缘越来越清晰,里面涌动的黑气极为不详,几乎是遮天蔽日一般。 她听到上方来自那魔族疯狂的笑声,见到的是谢迟沉默僵立的身躯。 - 谢迟望着与他对立的重魇,虽然带着面具,还是能看出他心情有多愉悦。 心底有一道声音,仿佛在告诉他,杀了他吧,不要管那些人的死活。 那些人是生是死跟他有什么关系? 就算到头来把这些杀孽算到他的头上又怎样? 想通了以后,谢迟突然笑了一下,看着对面那人:“你真是……把我想的太善良了。” 他握剑的手腕轻转,是一个必杀的剑招。 结束吧,谢迟心中无所谓地想着。 ——“我选你死。” 下方突然传来一道请亮的女声。 明明是个娇花芙蓉面,偏偏那双眼含着怒火,亮得惊人,没有一丝妩媚和娇弱之意,倒像是倒印着一束天光,恢弘而浩远。 她站在街上,仰头望天,手中灵光越来越盛。 只见她轻道一声:“惊尘。”手中灵光顿时化作一把通身赤红的长剑,她将那剑握在手中,用力往地面一插,周身灵力暴涨,剑身上的赤色流光像是被她吸引一样在她的身边流转跳动。 第36章 ——“破阵!” 殷禾仰面朝天,一双杏眼里带着一股绝不服输的倔强,她的声音因为高声大喊而有些破音。 谢迟在漫天鬼影中,只听到那道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像一道惊雷砸在他的耳边。 她心中怒火升腾,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谢迟!你杀了他!” 众人看见那个少女背影清瘦单薄,却仿佛有着如同高山瀚海般的气势,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字字如跳珠般砸在众人心上。 “纵使今日身死,我也要让他一同陪葬。” 惊尘插入地面的一瞬间,便以剑身为中心,数道红色流光迅速如同流水般铺展开,一瞬间便覆盖住那原本无色的透明杀阵。 众人眼中缓缓浮现杀阵的模样,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们竟然早就已经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 那道杀阵的威力被惊尘的剑光覆盖后便陡然一弱,透明的光罩中渐渐开始出现数道裂纹。 她竟是在向剑灵借力,以自己的神魂为引来破这个杀阵。 有人惊声呼喊,有人四散而逃,有人想要加入殷禾和她一同破阵,却被身旁同行之人拉住:“她这是借剑灵之力燃魂破阵,是会被反噬的,若是帮她,只会被那剑灵源源不断地吸取修为,到最后就是废人一个了。” 那人听完后立刻收回了迈出的脚步。 殷禾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他们要赶在杀阵完全覆盖云起城之前逃离这里。 云月惊呼一声,猛地扑到殷禾身前:“阿禾不要!你这样,一旦被剑灵反噬,会把神魂烧尽的!” 殷禾的眼中却像是要燃尽了一切,透着一股不死不休之意。 她指尖又凝出一道灵光,猛地用力拍向剑身,高速暴涨的灵力让殷禾的身体像被千万双手生生撕裂一般。 殷禾口中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她却毫不在乎地随意用手背擦了下,带血的红唇扬起一抹挑衅的笑,显得分外张扬。 “又见面了,重魇。” 第20章 殷禾不会认错,这个蒙面的魔族就是曾经屠戮怀水乡的那个人。 那双绿得诡异的双眼,她化成灰都记得。 重魇眼中绿色暗光一闪,注视着人群中立着的殷禾,嘴角一扯,露出个带有几分玩味的笑容:“就凭你?” 可惜没能等他说出更多挑衅的话,便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杀意向他袭来。 杀阵已经要完全闭合了。 云月在殷禾身后弥补着结界破裂的缺口,然而杯水车薪,只是她一个人的力量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一股无力的,冲动的愤怒涌上了她的胸口,她看着前方殷禾的背影,几乎急得眼眶都变成了血红色。 云月环望四周,一抹冷笑在她的嘴角绽开:“我说你们,一群懦夫,就算看到有人以命相博,你们也只会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是吗?” “就算逃,你们以为真的来得及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珠玑,嘲讽着所有打算在这场生死厮杀中袖手旁观的人。 在场之人一片寂然,一边是希望渺茫但仍有可能脱身的逃离,一边是放手一搏的生死赌局。 谁也不敢保证,哪一边会赢。尤其是此处破阵的中心唯有殷禾一人,虽然敬佩她的孤勇,但涉及到自己的修为和性命又是另一回事了。 云月胸腔里弥漫着一股冷意,她收回视线,再也不试图去劝说那些人。 她绝望地阖上双目,身体里运转着剩余的灵力,继续在破裂的结界上灌入自己微不足道的灵力。 总有一次,她总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云月的脑中闪过一段段曾经的的记忆片段,那些她记挂的,记挂她的,也许就在今日,全部都付之一炬。 她感觉到自己就在灵力崩溃的边缘,一双手从身后越过她,贴在了那道摇摇欲坠的结界上,云月呼吸一滞,动作僵硬地看向那双手的主人。 ”我来帮你。” 那声音清清冷冷,却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一瞬间便安抚了云月那颗绝望而焦躁的心。 一时间,数百个身穿黑色长袍,腰配长刀的修士不知从何处赶来,他们动作十分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整齐划一地全部加入了破阵的行列中。 为首的那名玄衣男子站到了云月身侧,尽管什么都没说,却胜过千言万语。 她望着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不知不觉便湿了眼眶,她想张口呼唤那人的名字,喉头却犹如堵了千万块重石,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百里彦。” 百里彦看着那双微微颤动的唇,呢喃似的念出他的名字,面上是万年不变的的冷峻,声音中却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我在呢。” 那些奔逃的修士们看到破阵的人数瞬间增加,认出了这些人的身份,惊讶道:“是金刀门!” 有了金刀门的加入,一瞬间让这些四散而逃的人看到了破阵的希望,他们终于停下脚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破阵的队伍。 “姑娘,让我祝你一臂之力。” “我也来。” “我也是,缩在后面做缩头乌龟不如就在今日战个痛快。” 殷禾明显能感觉到那道破魔结界的增强,与此同时,那道与之相对的镜影结界在众多力量加入后,终于像是碎掉的镜面似的,轰然一声碎成了齑粉。 她回头看向云月,只看见一双无比澄澈明亮的眼。 第37章 云月只是朝着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纵容和宽慰:“你想做的,必定能做到。” “你总是可以的,阿禾。” “我信你。” …… 天空中一白一黑两道身影相互交接,分毫不让,只见谢迟微微一顿,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他将手中剑抬至额心,食指微一用力在剑身上化作一道裂口,那吸收了他血液的霜心剑犹如吸收了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电光石火间,那剑脱离谢迟的掌心,飞至天海之线,一时间天光陡然一暗,剑身膨胀数倍,越来越大,最后隐于天际,剑身上银白的剑光犹如与那天光融为一体,最后竟然化为一场纷纷扬扬的落雪。 人间落了雪,便犹如瞬间进入了一场似梦似幻的冬日,那些鬼影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众人的视线不由得被那落雪吸引,那雪花飘飘洒洒,不知不觉间便覆盖了整个云起城。 云起城位于天海之东,一年四季都是绿草丰茂,本不是一个会下雪的城。 谢迟负剑站着,数万飘渺轻柔的雪花围在他的身侧,他的指尖微微一抬,浩然磅礴的灵力伴随着雪花撒下。 那些落雪覆盖了鬼影重重的杀阵,地面上不断蒸腾而起的黑雾被淹没,在杀阵即将开启的那一刻,终结了它。 重魇精心布置的一切被毁去,但他还是似无顾忌地,嘴角咧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总有一天……你会,死于绝望和痛苦,想要的永远得不到,得到了又患得患失……我等着……哈哈哈哈……” “我等着。” 谢迟本想嘲讽他这辈子都无法得偿所愿,却见他手中银光一闪,千机令竟不知何时被他拿去。 他面上瞬间浮起一丝戾气,那些雪花猛地一停,重新凝聚成霜心剑的模样。 霜心剑刺入重魇身体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变得透明,他望向人群中衣袍染血的少女,带血的唇勾出一抹兴致盎然的微笑,轻声道:”后会有期,殷禾。” 重魇的身体明明已经濒临溃散,谢迟趁机飞身向前想要抢夺千机令,却见天空忽然电闪雷鸣,道道闪电劈开天空,竟然生生撕裂出一道供一人通过的裂口。 重魇用尽浑身力气朝那裂口纵身一跃,他眼中的绿光更盛,就在身躯被吞没的一霎那,他忽然回头,对着谢迟微微一笑:“再见。” 谢迟迅速提剑向前,他的速度极快,却见那道裂缝像是有感知一样立刻闭合,霜心剑便像刺到一处空气上一样立刻退了回来。 至此,魔修重魇作乱云起城一事就此落幕。 底下的众数修士均松了口气,至少今日不用埋骨于此。 身边灵光乍然消息,殷禾猛地吐了口血,望着天边那个隐入空间裂缝的人。 心中恨意难平,只低声道:“杀了你,下一次,我一定杀了你。” 那个当年闯入怀水乡,毁了她赖以生存的家园,毁了她一直以来平静的生活的人, 她不会忘,她会永生永世地记得,化成灰都能将重魇认出来。 灵力陡然一收,殷禾甚至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周身爆涨的灵力冲击神魂,一时间承受不了,直接晕了过去。 …… 她好像在做梦。 就好像之前几次一样,她来到了一处幻境。 这一次,她又看到了满婴,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 满婴已经完全不是她起初认识的模样,只见她满头乌发再不束起,整个人仿佛被夺舍了似的,神情中之余冰冷的杀意。 殷禾甚至不了解她所在的那个时空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只是满婴完全不见了初见时那抹调皮天真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杀戮工具。 她身边站着数十人,殷禾根本看不清那些人的模样,她才猛然察觉到一件事。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以满婴的记忆为前提所开展。 那就是说,满婴的这具身体,此时已经完全不辨善恶,神志不清了吗? 那数十人犹如被覆盖的影子,看不模样,只是用一种理所应当,正气凛然的语气说道:“放弃成魔,正道尚可有你一处容身之地,不要执迷不悟啊。” 殷禾忽然感同身受似的感觉到了满婴脑中传来的头痛和对话。 “看阿,正道都是多么装模作样的存在,口口声声说会给你一个立足之地,实际上却是将你逼入陌路。” “来吧,臣服我,我会带你成为至高无上的王。” “不要犹豫,听我的,把你的身体完全交给我。” 那声音如同致命上瘾的蛊。句句落在满婴的心上,她有些迟疑道:“真的只要把身体交给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吗?” 那声音仿佛听到了满婴话音中的犹豫和决绝,轻笑道:”自然,你只要把身体交给我吗,以后……都是你有福的日子了。“ 满婴像是相信了那番说辞一般,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好啊。” 殷禾身处其中,仿佛一体双魂般感受到那其中的挣扎和痛苦,她身处其中,却只发出了一声聊胜于无的的拒绝。 那充满诱惑的声在获得满婴的同意后,像是陡然间吸收到无穷的力量,满婴的的瞳色已经变成了完全的赤红,她仿佛全然不知,满头入云的乌发被风扬起,只见她完全沐浴于月色下,额间闪烁着一抹赤红的魔纹,掌中灵力暴涨,幻化成一把周身赤红的剑。 第38章 那剑身上赤红流光变幻,带出阵阵充满戾气的杀意。 殷禾心中犹如瞬间被砸入一块落石,整个人要犹如被下了定身符咒一般僵立在原地, 满婴手中的那把剑,是惊尘。 “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就要你这孽障命丧于此!” “杀了她!” “杀,杀了这魔胎。” 伴随着那些杀生讨伐,满婴却犹如无人之境,整个人越发疯狂,手中的惊尘剑一旦见血,便没有收回的道理。 她愈发疯狂,整个人周身围绕着铺天盖地的邪煞之气,她每走一步,身边便萦绕着冲天的黑红交织的血雾。 那些之前围剿她的人纷纷祭出法器,想要扼住住她的下一步动作。 然而满婴却像是完全无视了所有的阵法和杀招似的,伤口不断地增加,又不断地愈合。 她仿佛一步步踏向深渊,每向前一步都带来一寸寸烈火,仿佛她经过的世间都要被燃尽。 殷禾喉中干涩,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什么,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满婴被那魔物操控。 完全没有了自我意识,犹如被操控的傀儡。 殷禾突然在满婴挥动惊尘剑的一瞬间,想到了惊尘对她说的那句话:“主人就是主人。” 这显然不是一句废话,而是一句事实。 仿佛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那些断了线似的回忆便如同自动穿针引线一般全部串联在了一起。 原来满婴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 殷禾在快要爆裂的头痛中,回想起了自己前世的记忆。 第21章 满婴,是她前世的名字。 她诞生于寒岭,这是一个人、妖魔、还有修士都在此共存之地,不归任何一界管辖。 寒岭地带苦寒,只有经年不化的雪和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黑夜。 她无父无母,是由天地间灵气幻化而生,是一具天生的灵胎。 在寒岭的日子很无趣,因为在这里生活的人,不是凡界的逃犯,就是被逐出宗门的修士,还有就是一些在魔界混不下去的妖魔鬼怪。而他们来到这里之后,都变得本分起来,作为唯一的容身之地,大家好像都有种默契的和谐。 她天生灵力强大,性格中又带了些顽童似的恶劣,在最开始幻化成形的日子里,一无聊了就喜欢捉弄人,而她最喜欢的就是那些魔族。 原因无他,碍于她刚化形什么都不懂,出手常常没轻没重,凡人和修士都太脆弱,那些妖魔反而是最耐打的,他们皮糙肉厚,被捉弄了还会龇牙咧嘴地报复回来,满婴常常和他们玩得有来有回。 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满婴渐渐地和这群妖魔变成了朋友,不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会给满婴捎上一份,而满婴也会在偶尔有麻烦找上门来的时候,仗着自己灵力高强帮他们出头。 满婴的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一个魔族,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名叫槐危。 那时候满婴也不懂美丑之分,只知道每次出门回来给他带烧鸡的人很多,寒岭没什么好吃的东西,因此在她最开始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里,烧鸡就是着世间最最美味的食物。 那时候她被那一只烧鸡勾地口水直流,她向来没什么道德心,直接推开人家的家门,理直气壮地就走了进去。 正在厨房里做饭的槐危听到声音被吓了一跳,拿着手中的铲子就冲了进来,一见是她,那张脸便垮了下来,冷声问她:“你又想做什么?” 那时候满婴还是个到处惹是生非的、猫嫌狗憎之人,自然被整的最多的就是这群魔族,他们不强大,也不像满婴一样到处惹事,比凡人还像凡人。 以至于在看到这个不速之客时,槐危下意识地就认为她今天又是来闹事的,直到满婴两眼放光地盯着桌子上的烧鸡,口水都滴了下来。 槐危试探性地问道:“你想吃这个?” 满婴点头如捣蒜,两眼馋的直冒绿光,像极了一只吃不到鸡的黄鼠狼。 这一点头,便看到槐危笑了出来,那是殷禾第一次看到槐危对她笑。 后来每次有烧鸡,槐危都会主动叫她过来,她能一个人吃完三只烧鸡,惹得槐危眉头直皱,后来跟他越来越熟,那些和他一道的妖魔们也会给殷禾带上一份,在那些漫长的黑夜里,她也有了可以谈天吃酒,围炉烤火的朋友们。 这时候,满婴才明白,原来那时候的她并不是想欺负他们,而是想和他们交朋友啊。 直到有一天,她实在是在寒岭呆腻了,她跟槐危他们说,她想出去看看。 槐危沉默良久,只轻声问了一句:“可以帮我带一样东西去凡界吗?” 满婴疑惑地看着槐危放在她掌心的一只珍珠耳坠,看起来被保存得很好。她问槐危:“这是谁的东西?” 槐危脸上的表情,满婴根本看不懂,只觉得像是在难过,又像是在高兴,还有一种漫长的而刻骨的情绪。 好复杂,她理解不了。 她听到槐危轻轻念了那个名字,他说:“是我爱的人。” 爱?什么是爱?满婴带着一脑袋的疑问揣着那只耳坠走了。 真正走的那天,她的那群好朋友站在寒岭的出口处送她,北风呼啸,满婴的心却是暖的。 她高兴地朝着他们挥手道别,声音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等我看遍了这世间美景,我便回来找你们。” 第39章 “到时候,咱们可要继续做朋友啊。” 就这样,她只身一人来到了凡界。在这里她好像学会了很多事情,比如出门买东西时需要一种叫做银子的东西,不管是偷东西还是抢东西都会有人管着,不能肆意妄为。比如她跟着书堂里的书生听了一年的课,竟然也学会了识字读书,还会了几句酸掉牙的诗。 比如她懂了一件事,这世上的情绪不是只有喜怒哀乐,还有思念,还有爱慕,还有遗憾。 终于有一天,她找到了槐危曾经说过的那个姑娘。 确切来说,实在不能算是姑娘了,她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让满婴以为自己找错了人。 直到她看到那只珍珠耳坠,一滴泪从已经浑浊老去的眼中落下,她唤出了槐危的名字。 满婴坐在她身前,道出了槐危让她带给这个姑娘的一句话:“对不住,没能伴你到老。” 那个姑娘在收到珍珠耳坠的第二天便去世了,满婴看到她最后的模样,她走的很平静,耳朵上挂着成对的珍珠耳坠,脸上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笑容。 满婴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原来人世间有很多人,是不能相伴到老的,他们会不断地衰老,变得头发花白,甚至都不到百年,他们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而她拥有着漫长的生命,却犹如一个初生的孩子,还未领会那些复杂的爱恨情仇。 她学着凡界的习俗,安葬了那个姑娘。 直到有一日,她在一棵树上小憩,暖洋洋的日光洒在她的身上,舒服极了。 那一天,她遇到了泛雪,他们共同生活了好些年,满婴在凡界就多了一个小尾巴,他总是像影子一样沉默地跟着她。 算了算日子,距离离开寒岭的日子已经很久了,她突然很想念那些在寒岭的伙伴们。 于是她跟泛雪道别,一个人又回到了寒岭。 她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寒岭的天黑得仿佛没有尽头,寒风不停地刮过,又湿又冷,让她的胸腔里都灌满了湿寒的凉意。 本该是零星点火的夜晚,整个寒岭却静得仿佛没有人存在的痕迹。 她每走一步都腿软地不停往地下跌倒,又再爬起来,再跌倒,仿佛这双腿根本不受她的控制。 所有人都死了。 他们都像是被吸干了似的,只剩下了一张张干裂的人皮。 那么鲜活的人,再回来时却已经不成人形,皱着的,干瘪的,随意被丢在地上,仿佛一张张被晒干的纸。 寒岭的最东边,是槐危的家。她口中念着槐危的名字,一路往东边赶。 一道人影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那个熟悉的院落门口,那道人影犹如一团黑雾凝成,只勉强看得出是个人形,没有五官,满婴甚至不知道那怪物是个什么东西。 槐危的身体被重重黑雾束缚着悬在空中,脸色苍白得吓人,她惊怒交加,掌中一道灵光瞬间朝那黑影挥了过去。 然而那个黑影的做作却没有停下,他的身体就像是一个能吞噬一切的黑洞,那些攻击打在那道黑影身上,不仅没有分毫伤害,反而全部都被吸收了一样。 槐危吃力地把脸朝着她的方向转了过来,声音像是被从嗓子里挤出来似的:“走……快……走……” 那声音像是一万颗钉子似的,狠狠扎进了她的心里。 满婴几步冲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将槐危整个抱住,试图让他脱离那道黑影的掌控,只见那影子突然一散。 那道黑影突然出声:“真是有趣。” “你一个魔胎,还救起自己的粮食来了。” 槐危仿佛瞬间就变得苍老,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爬满了细细密密的皱纹,满婴将他护在身后,抬眼看向那道黑影:“你什么意思?寒岭的人都是你杀的?” 那道黑影虽然没有五官,但满婴明显听出来他在笑:“杀?不,你不该用这个词来形容。” “他们是奉献给我,与我合为一体,不是他们至高无上的荣耀吗?” 那道黑影笑出了声:“我的魔胎啊,你可……让我有些失望啊。” 满婴猛地起身,愤怒否认:“胡说八道!我不是!” 然而那个声音却没有再回答她,而是化作一团黑雾,猛地窜入了她的身体。 “从今天起,你就是至高无上的魔神,七荒。” “我与你,始终同在。” 失去意识前,这是满婴最后能听到的声音。 再次睁开眼,她睡在槐危的屋子里,桌子上隐隐传来烧鸡的香味。 满婴坐起身,看到的是已经满头白发,佝偻着身躯的槐危正从门口进来,他一只手撑着拐,另一只手上颤颤巍巍地端了一碗面。 这么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她不敢相信曾经那个寒岭最好看的人眨眼间便成了这幅样子。 “醒了?来吃饭。”槐危见她呆愣着,将面碗搁在桌上,笑着招呼道。 满婴有些僵硬地走到桌边坐下,一时间只觉得今天好像是什么不同寻常的日子,就好像今天过去,所有的一切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她说不出来,她好像还是不太明白那些复杂的情感,只觉得心中有一颗巨石似的,将她的心压得很沉很沉。 第22章 寒风呼啸,透过破败的窗叶缝隙吹了进来,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见满婴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槐危将桌上的面碗推向她,声音带着老者特有的沧桑:“快吃吧,面要凉了。” 第40章 那碗面放在桌上,还带着刚出锅的热气,从前也是这样,槐危总会煮上两碗面,几只烧鸡,两人就着热乎乎的面条,一碗下肚,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两人含笑对坐,无话不谈。 满婴拿起桌上的筷子,慢吞吞地将那面送入口中,只听到槐危的声音很轻,仿佛一片羽毛般落在她的头顶:“满婴,吃完这碗面就走吧。” 她没有抬头,继续挑着碗中翠绿的葱花:“去哪里?” “去一个,没有人找得到你的地方。” 满婴笑了一声,终于从面碗里抬起头:“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最贪生怕死了,肯定要好好躲起来的。” 寒岭的白日总是很短,仿佛一眨眼的时间就过去了,就算是白昼,这里也几乎晒不到太阳。 乌云密密仄仄,将寒岭的光隐入云层,整个室内的光线都很暗,常年点着一盏灯。 槐危撑着桌边站了起来,慢慢朝着榻上走,走了几步,窗外几分寥落的光线落在他的背影上。 满婴突然站了起来,望着那道显得有几分孤寂的背影道:“她死了,走的时候带上了那副珍珠耳坠,没什么痛苦。” “她说她后悔了。” 槐危的背影突然僵住了一瞬,良久,他突然低着头掩面笑了起来:“太好了……” 他放下掩面的手,转过头的瞬间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然而他却是笑着的。 仿佛又变回了曾经那个风华正茂的男人,他眼里闪烁着点点星光,语气里带着满足的叹息:“我啊……终于可以陪她一道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和衣躺在榻上,缓缓阖上了眼,满婴听到他越来越低的声音:“满婴,这辈子有你这个朋友,我很满足。” “我要睡一会……走的时候,记得帮我关门。” “我怕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就不好看了。” 她看着榻上那渐渐没了呼吸的男人,喉间像被塞了一团棉絮似的,她张了张嘴,想应一句“好”,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发出声音。 满婴起身,假装不曾看到那渐渐化为片片灵尘的躯体,她将门小心翼翼的关好,很轻,就像是怕吵醒了已经进入沉眠的人。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整个寒岭像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从这一日起,满婴清醒的时间便越来越短,她惊恐地发现,无论自己究竟躲到何处,再清醒时,自己已经满手染血,就仿佛一个嗜血的,贪婪的怪物。 她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清醒,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会被夺去意识。 渐渐地,魔神七荒临世的消息在三界掀起轩然大波,她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 终于又一日,她精疲力尽,她找到了一处悬崖,想要从那高处跳下去,也许对她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这样了。 她生来就是自由的,如何死去也要由她自己选择。 当她跳下悬崖的那一刻,只听到自己脑海中传来一道声音。 “太蠢了。” 她坠入无边的深渊,以为这一切就此结束,然而第二日安然醒来,身上除了被刮破的一群,竟是连半分伤口都没有。 然而从这这天起,她开始试着与七荒对话。 七荒的目的很显然,作为曾经的魔神,他的身躯被封在幽冥海中万年,只剩下一缕强大的神识从幽冥海的缝隙中逃了出来。 他要去幽冥海夺回自己的身体。 满婴问他:“如果你夺回自己的身体,你会把身体还给我吗?” 七荒冷笑一声:“你会把吃到嘴里的饭吐出来吗?” 后来,满婴的意识几乎很少有能够清醒的时候,她还记得那一日,被一群修真界的修士喊打喊杀,几乎是被褪了层皮才从那些围攻中脱身。 不料却在山下遇见了泛雪,她扯了扯干裂的嘴角,露出个苍白虚弱的笑容:“好久不见。” 泛雪什么话也没说,一弯腰就将她背到了身后,那段上山的路不远,泛雪却走了很久。 直到她感到身体即将失去控制,那样的话,她又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了。 她狠心赶走了泛雪,这个世间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她留恋了。 满婴心中逐渐有了一个计划。 那一天终于到了,那是一场最后的战役,,修真界人几尽全数的人将她围堵在幽冥海。 她知道的,所有人都杀不死七荒,只要有魔胎在,他的那缕神魂便会无休无止地寻找她、控制她成为他杀戮的工具。 幽冥海底有无数怨灵邪祟,肉身投入幽冥海,便会瞬间被撕咬殆尽。 她佯装完全被七荒控制,一路上冷眼看着七荒杀入幽冥海的尽头。 就在七荒志在必得的那一刻,她用多日来聚攒的灵力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散尽所有灵力,朝着幽冥海纵身一跃。 无数的残魂怨灵撕咬着她的身躯,在她神魂即将散尽的那一刻,她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不要……” 她已经分辨不出那道声音的来源,在无边的烈火中,满婴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 漫长的回忆尽头是无边的迷雾,仿佛看不到尽头,同之前在花荫镇的林间第一次被拖入迷雾幻境一样。 殷禾身处其中,看向四周,突然开口道:“前辈究竟是何人,一路相伴,让我恢复前世记忆,为何?” 第41章 迷雾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那道声音很轻,像一阵风,仿佛在她耳边吹过:“有因才有果,世间万物,皆不可脱。” “你该走了。” 话音才落地,便犹如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将她推出梦境,再睁开眼,望见的是雕刻着栩栩如生双龙戏珠的床梁,四周都是暗色的图文,显得格外沉闷。榻边坐着一人,粉色的衣裙犹如一朵艳色的桃花让这沉闷的室内显得不那么严肃沉闷。 “云月……这是在哪儿?” 云月本来在清洗布帕,听到殷禾的声音,转头欣喜道:“阿禾,你醒啦。” “咱们现在在城主府呢,我还担心你怎么总是不醒,可把我吓坏了。”云月将殷禾扶坐起来,一连心有余悸。 “你真是太莽撞了,居然敢去烧神魂破阵。” 殷禾嘴角牵起一抹安抚的笑:“不是没事嘛,不用担心。” 话音刚落,便有长靴叩击地板的声音,云月和殷禾一同抬眼朝门外看去,那人像是有几分犹豫,在门口站定。 云月见状突然笑了一声,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笑意,低声覆在殷禾耳边道:“是谢公子,这几日,他可是着急的很呐。” 还没等殷禾反应过来,云月便朝着门口道:“谢公子,阿禾已经醒了,进来吧。” 那身影在门口一顿,推开门,果然是谢迟。 他长腿跨过门槛,似乎有几分犹豫,见到殷禾依靠在床边,向前迈进的步伐又突然一顿,改坐在桌边的长凳上,像是渴极了似的拿起茶壶倒了杯水咕嘟嘟地一饮而尽。 “怎么,谢公子那里没有水喝,专程到我这里来喝茶的?” 只见谢迟倒茶的动作突然一顿,他抬起脸来,目光在殷禾略显苍白的脸上转了一圈:“怎么?殷姑娘重伤初愈,连是敌是友都分不清了?” “看来果然伤的不重,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 嘴真是够硬的,难道承认担心她是件很丢人的事情吗? 殷禾就着云月的搀扶下了床,恢复记忆以后,她有种茫然的,不真实的感觉。她缓缓在桌边落座,也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抬眼望向那个坐在身侧的人:“谢迟,你真的变了很多。” 她不知道她是如何从幽冥海中活了下来,也不知道她为何又作为一个凡界的人活到如今,更不知道如今发生的这些事情到底和前世的那些记忆有什么关系。 而唯一提醒着她那些曾经真实存在的,就是眼前的谢迟。 谢迟莹白的指尖把玩着茶杯,问她:“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最起码不像现在这样,以前的你可比现在可爱多了。” 那时候的他,还有着一颗赤诚滚烫的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心口不一。 谢迟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门口传来脚步的声响,一道礼貌而清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殷姑娘,我是云起城的段青山,可否一见?” 殷禾不明所以,朝着云月看了一眼,云月附在殷禾耳边轻声道:“段青山就是云起城的城主啊,之前在千金阁出现的月沉,你忘记了?”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正巧他们失去了顾闻舟的线索,既然顾闻舟的剑在他手里出现,那段青山肯定知道些什么。 殷禾起身将房门打开:“请。” 那人踏进房门,其貌不扬,身材魁梧,带着几分市井气,扔在人堆里都不一定找得到。 云起城城主段青山,一代铸剑宗师,原以为会是个更加有神秘感的高人,看起来却意外得平易近人。 段青山的皮肤并不白皙,能看出他常年铸铁所锻造出的肌肉线条,他冲着殷禾微微一笑:“有魔族在云起城闹事,段某居然毫无所知,是段某之过。” 谢迟在一旁凉凉道:“既然知道是你的过错,还不把上好的灵药交出来弥补我们的损失。” 殷禾:“……”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殷禾扶额长叹,她真想知道,泛雪这么多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如今的模样。 第23章 要吃,要住,还要拿。 谢迟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脸不红心不跳,一脸理所应当。 不过很快,殷禾便知道谢迟这底气从何而来了。 没想到段青山却顺着谢迟的话道:“不错,少主说的正是,此事是我不对。” 这语气听着,怎么不太对劲呢。殷禾反问一声:“少主?” 段青山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羽山曾于我有恩,我修为不高,唯有这一手铸剑的手艺还算不错,常常被心有不轨之人盯上,因此多年来都受羽山的庇护,我自算是羽山的半个门人,才能在云起城有个安身立命之处。” 话毕,他语气中又添了几分感激,朝着殷禾、谢迟以及云月三人行了一礼:“此次还多亏了三位挺身而出,才让云起城不至于遭逢大难。” 若不是云起城这一遭,殷禾还不知道多久才能恢复记忆,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她问道:“段城主,可否向你打听一个人?” “姑娘请讲。” 殷禾想了一下,将顾闻舟失踪以及在千金阁的事情简单说了下,却不想段青山道:“大约一个月前,我的确见过他,给我的时候月沉已经是一把断剑了,于是我重铸了月沉,待到取剑的日子,却不见他人来,只托人送了封信给我,让我把剑委托给千金阁售卖。” 第42章 云月一听,便觉得不对劲,顾闻舟向来剑不离身,如此舍剑便如同自断双臂,她急道:“为何?” 段青山笑了笑:“小姑娘,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殷禾下意识道:“听闻前辈已经多年未曾帮人铸剑,怎会突然出山为顾师兄断剑重塑呢?”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一句不轻不重的质问,多少有些让人感到不快。 段青山却不以为意,纵横云起城多年,什么人没见过,只是被人当面如此质问倒是头一次,他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没成想帮忙还帮出岔子了,我本来就与闻舟的父亲有些交情,也算是老朋友了,能帮上忙,我自然不会推脱。” 就像是一个长辈对晚辈无奈的包容,殷禾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几分无礼,抿了抿唇道:“抱歉。” 殷禾的伤还没好全,几人便在城主府住下,顺便也看看还能不能继续打听到更多关于顾闻舟的消息。 这天晚上,殷禾憋在屋中好久没出门,实在有些无聊了,云月将她看得紧,这样也不许,那样也不许,着实痛苦。 好不容易逮着云月不见的空隙从城主府里溜了出来,一猛子就扎进了人来人往的街市。虽然已经入了夜,但云起城的晚上却依然是热闹的。 “老板,把你们这客栈的招牌菜都给我上一份。”这几日的饭食恨不得连荤腥都看不见,殷禾在街市上闻见酒楼里飘出来的饭香味,直接就挪不动脚了。 看着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全部上桌,殷禾深吸一口气,扑鼻的香味迎面而来,这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这间酒楼装修倒是雅致,楼下是散座,二楼都是扇扇雕花屏风隔出来的雅间,殷禾用筷子叉了个鸡腿到碗里埋头苦吃。 只是雕花屏风的隔音实在算不上好,对面人的谈话声音不停地在她耳边晃。 “为什么……躲着我?” 这声音好耳熟,在哪儿听过,殷禾一边咬着鸡腿一边想着。 “我说过了,以后不要再找我,就当我死了。” 更耳熟了,好像云月在隔壁说话似的,这个想法让殷禾有些后怕地摸了摸肚子上刚愈合的伤口,作为医者,云月简直严厉到令人发指。 听这对话,对面显然在上演一场恨海情天的大戏,殷禾又把心放回肚子里。 那道女声又开口道:“狂澜是被你买走了吗?”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是。” 殷禾咀嚼的动作一停,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几次三番都那么耳熟的声音到底来自于谁了。 金刀门的现任门主,百里彦。 百里彦的声音其实很有辨识度,说话时语调会刻意放慢,咬字也比其他人说话时都要用力。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刻意将声线放柔:“金刀门,永远都是你的家。” 那道女声嗓音里藏着一丝哽咽:“可我已经不是金云月了,金家早就没有我这个人了。” 听到这儿,殷禾手上的鸡腿啪嗒一声落到桌上,她再迟钝,也猜到了点两个人的关系。 “哈……殷姑娘这么有雅兴,点这么大桌菜?”隔间外一人抱臂站着,半开放式的格局让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不速之客。 “你是跟屁虫吗,到哪儿都跟着我?”殷禾没好气道,抹了把嘴上的油,重新夹了块烧肉放进嘴里。 谢迟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我可没跟着你,碰巧遇到罢了。” “那可是真巧啊。”殷禾拿起筷子敲了下谢迟的手背,“干什么,要吃自己点,这是我花钱买的。” 谢迟的皮肤很白,手背上被打了一筷子瞬间出现两道红痕,他几乎是有些气笑了:“你是不是忘了,还欠我多少灵石?” 月沉,五千万灵石的天价。 殷禾望着那两道很惹眼的红痕,怎么说呢,不是自己花的钱,就是转头就忘了。 谢迟的声音猛地拔高:“你还真忘了?” “岂敢岂敢,呵呵。”殷禾哪敢说自己转头就忘了,她把另一只鸡腿夹到谢迟的碗里,讨好道:“您请吃,不要客气。” 谢迟的脸色稍霁,看着殷禾油乎乎的爪子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眉头又皱了起来:“我不喜欢吃鸡腿。” “哦……”殷禾很识相地把那鸡腿夹了回来,又夹了块蟹粉酥给他,“尝尝这个。” “不喜欢。” “这个呢?” “不喜欢。” 看着殷禾为了他忙来忙去的样子,谢迟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眼里倒映着殷禾絮絮叨叨的样子,好像是回到了从前一样。 回到了从前一样?脑中忽然飘过的这个想法让谢迟的嘴角一僵,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太过熟悉。 殷禾忙前忙后一阵子,发现谢迟的心思压根不在菜上,仿佛存心捉弄她似的,她把筷子一放:“爱吃不吃。” 桌子上摆了几坛烧刀子,价格便宜,酒却很烈,她没拿酒碗,直接捧起酒坛往嘴里猛灌了一口。 “嚯……”殷禾被辣得舌头发麻,情不自禁地往外呼了口酒气。 谢迟本来以为她不会再继续了,却见她又把酒倒进了酒碗里,小口缀饮,喝得整个眼睛都亮晶晶的。 “这么喜欢喝酒?”谢迟突然出声。 “喜欢。”殷禾点点头。 记得那时候在寒岭,天寒地冻,大家聚到一起,就喜欢喝这种酒,一边喝一边围着炉子说话。 第43章 殷禾又抿了一口酒,递给谢迟:“尝尝?” 谢迟接过她手中的酒碗,浅浅尝了一下,皱眉:“很难喝。” 酒劲明显有些上来了,整个人有些头重脚轻的,殷禾一手支颐,目光里带了点迷离:“难喝吗?” 殷禾又端起碗喝了一口,感受到舌尖逐渐习惯那股辛烈的辣意,有些迟钝地开口:“我以前有个特别好的朋友,他就是很喜欢喝这种酒,便宜易醉,他说人醉了以后就会忘记很多烦恼。” “喝醉了就能忘记烦恼?说什么蠢话呢,这种方式和懦夫有什么两样。”谢迟冷不丁打断了殷禾的话。 他向来认为沉湎于痛苦和逃避的人一样,都是软弱无能的人。 直视它,面对它,解决它,才是脱离痛苦的唯一办法。 殷禾木然地点点头,食指蘸了酒在桌上写下两个字:“你说的对。” 她看着桌上写下的“泛雪”,又将它们擦掉,重新写上了两个字,写完后,她抬起头看着谢迟:“毕竟你不是他。” 谢迟一双漆黑的眸看了过来,嘴边的笑容突然变得有几分恶劣:“就是你说的那个叫泛雪的人?” 他看着桌子上水渍未干的痕迹,嘲讽道:“我还真是好奇,你口中那个人到底是有多能装模作样?” 殷禾突然笑了出声,她笑眯眯地看着谢迟:“我说了是你,你信吗?” “不信。” 他才没那么蠢。 “不是你。”殷禾的头晕乎乎的,她实在支撑不住越来越重的脑袋,顺着自己的手臂将头靠在了桌子上,轻声喃喃:“我知道……泛雪已经不在了。” “你……从始至终……都只是谢迟。”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越来越沉,实在撑不住越来越困乏的眼皮,一闭眼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对面的人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酒杯被他捏在掌心转了转。 半晌,他才站起身,望着桌上沉沉睡过去的少女,一只手拍了拍殷禾的肩膀:“喂……起来,别在这睡。” 很明显,殷禾已经完全醉过去了,一动不动。 谢迟啧了一声,半躬身看着侧脸贴在桌上的人,黑漆漆的眸里像是沼泽的漩涡,不停地拉着人往下坠。 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下殷禾的下唇,微微呼出的热气绕在他的指尖,少女的唇瓣饱满而挺润,带着些许灼热的温度,呼吸间有浅浅的酒气。 他恶作剧似地又按了按,嘴里冷哼一声:“麻烦死了。” 直到他满意地看到那双唇变得越来越红,殷禾撑着晕乎乎的脑袋不明所以地望着和她几乎是面对面的谢迟,距离太近,几乎是额头抵着额头,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他的唇一张一合,眼神像是锁定了某种猎物。 “如果说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第24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殷禾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城主府的,只看到黑脸的云月站在床头。殷禾一脸心虚地露出个笑容:“云月……” 云月寒着脸递给她一碗汤药,言简意赅:喝。” 殷禾立马接过那碗汤药喝了一口,立马打了个干呕,她低头怀疑人生地望着那碗黑乎乎的东西:“这里面加了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苦?” 没有得到回应,殷禾立马捏着鼻子在云月寒霜带雪的眼神下干了那碗药。云月的脸色才总算好转了些,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伤才刚好就跑去喝酒,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殷禾吃了个教训,忽然想到昨晚在酒楼里听到云月和百里彦的对话:“云月,你昨晚是不是也在那里?” “在啊,我看着你醉的跟头牛似的谁也拉不动,不是谢迟把你背回来的吗?” 殷禾摆摆手,把云月拉到身旁坐下:“说,你跟百里彦是什么关系?我就说奇了怪了,之前刚到云起城的时候,你就整个人奇奇怪怪的。” 云月的眼神有些躲闪,支支吾吾道:“没……没有啊,没什么关系。”话题生硬地一转:“对了,大师兄有消息了。” “什么?”殷禾手指一抖,“百里彦帮你找的?” 昨天才在酒楼里碰了面,今天有了顾闻舟的消息,这可不是一句巧合能说的清的。 但想了想金刀门那可怕的委托价,殷禾不敢细想,只问云月:“你一夜暴富了?” 云月给了她一记白眼:“不要钱。”话音一落。又有些垂头丧气道:“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以后再跟你说吧。” 根据探听到的消息,最近一次有人看见顾闻舟的踪迹,便是在云起城东边的一处村落。 云起城虽是修士云集的地方,但是四周都与凡界接壤,和凡界交往极其密切,这处东边的村落便是一处凡界的小山村。 只是这山村眼前的景象着实让人看了心惊,屋舍几乎全部坍塌,稻田内的作物已经全部枯萎,整个村落中散发着冲天的血腥味。 只有一间屋子保存得尚可称得上完整,刚一走近,便看见门口已经站着两人,百里彦和谢迟。 只是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殷禾心里有一股不好的预感,问道:“怎么了?” 谢迟立在那边没说话,只有百里彦虽然面无表情,还是站在云月身前对她摇了摇头:“不要看。” 殷禾没有犹豫,直接推门而入,一股浓郁的腐臭味铺面而来,简陋的木板床上躺着个人。 第44章 殷禾的心头猛地一跳,声音都有些变形:“大师兄……” 顾闻舟一袭靛青色衣袍几乎是泡在血里,像是干涸过又重新被新鲜的血液浸透,曾经束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如同枯草一般散乱着,整个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混合着腐臭的味道。 他还活着,只是整个人像个被遗弃的布娃娃,脸上再没了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只用一双寂然如枯井的目光看了殷禾一眼:“你来了。” 旁边如一阵风似的掠过一道人影,那双手颤抖地揭开了顾闻舟身下盖着的被子,浓郁的恶臭扑面而来,自大腿以下的部分空空如也,触目惊心的伤口混合着腐肉,几乎让云月瞬间跌坐在地上。 顾闻舟的腿,断了。 人几乎只剩了半截。 殷禾嗓音干涩:“谁干的?” 顾闻舟几乎是麻木地看着他们,却没有开口说话,房间里响起一道很轻的声音:“仙君是为了救我……是我害的……” 几人这才发现,简陋的房屋角落里还缩着一个人,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几乎是瘦骨嶙峋,头发和衣服都脏乱不堪,宛如路边乞讨的流民。 谢迟目光划过顾闻舟的断腿,视线转向那个少女:“仔细说。” “一个月前,村里被一个戴着面具的魔族之人袭击,仙君偶然路过此地,便和那人打了起来……” 殷禾打断她,目光微微一暗:“你在撒谎。” “云起城的铸剑阁明明和这个村落的方向是相反的,除非是刻意来此,否则根本就不可能路过这里。” 殷禾走进几步,眼里的怒意翻腾不休:“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说实话!” 那女子被殷禾的逼问吓得缩在墙角,顿时哭了起来。顾闻舟嘶哑的声音响起:“别问了。” “事已至此,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云月几乎是泣不成声:“怎么没有关系,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啊!”顾闻舟却微微偏过头,不再开口说话,他明显已经虚弱极了,整个人就残留着一口气。 顾闻舟完全没有任何求生欲,他不想追究,也不想……继续活着。 云月将随身携带的药瓶打开,往掌心倒了两枚吊命的丹药,捏住顾闻舟的下颌便强行让他吞了进去。 她一双眼红得惊人,几乎是立刻拔剑架在那女子的颈侧,怒吼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然,我立刻杀了你。” 百里彦将她拉住,冷声道:“不要冲动。” “我冲动?”云月的脸上泪水不断地滑落,那眼里的愤怒之火几乎能把人烧穿。 殷禾道:“百里彦,你没道理拦她。” 百里彦看了殷禾一眼,目光冰冷,却放下了拦住云月的手。 云月手中力道加重,只见剑身和皮肤相接的地方立刻滑下一道血痕:“说,不然我真的杀了你。” 那女子终于忍住眼泪,眼神去看顾闻舟,随即有些心虚地低下头道:“约莫半年前,村里来了个自称是路过的商人,偶尔在云起城做些小买卖,村里没人去过云起城,就热情招待他,期盼能从他手上得到些好处。” “刚开始,他会经常给我们带来一些说是云起城的灵丹妙药,吃了以后可以延年益寿,大家都争着抢着去要,但他每次只给一颗,后来大家为了从他手中得到仙药,都变得很可怕,几乎是他说什么便做什么,到后来都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谢迟突然道:“你说的那仙药,你手上有吗?” 那女子忙不迭地点头:“有……有的,我家里是村里最穷的,母亲也生了病,本来想留着给母亲吃了治病的,却没想到发生了这种事。” 她从粗麻布衣里掏出了一颗用油纸包着的红色丹药,云月从她手中接过放在鼻下嗅了嗅,摇头道:“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多加了些安神的药物。” 百里彦道:“也许问题并不是出在药身上呢,先说重点吧,后来怎么样了。” 云月松开了对她的桎梏,她小心翼翼地靠着墙边坐下:“后来我发现,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会在半夜起身,成群结队地走在一处,天亮以后又完全不记得晚上发生过的事情,就像中邪了一样。有一日,他不知从哪里回来,发现我并没有跟村里的人一样,就命令我去云起城寻一个人。” 她顿了顿,有些心虚地开口:“寻的就是这个顾仙君。” 殷禾皱了皱眉,心里的疑惑不断加深,问她:“寻我大师兄做什么?” 那女子突然低头,一滴眼泪便落了下来:“我扮作前来求助的村女博取了仙君的同情心,将他带回了村里,却不想那人早就设下了圈套,不仅杀了村里的所有人,还……” 她扶着墙面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殷禾才发现她是跛足。 “因为我跑不快,大家一起逃命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落在了后面,为了救我,仙君……” 那女子自嘲地笑了笑:“他们都比我跑得快,最后却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她像是累了似的又坐在了墙角,轻声道:“但我明明是最该死的一个。” 谢迟冷笑一声:“你确实该死,利用人的善心来算计人,还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他盯着那个女子,又问:“那个魔族,是不是带了半张面具?” “对,他说他的脸上有隐疾,从来没有以真面目示人。” 第45章 果然,殷禾心中也早有预料,重魇之前出现在云起城,只是没想到他来的这么早,做的事情有这么多。 他到底想做什么? 之前一声不吭的顾闻舟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嘶哑:“你手中的,是月沉吗?” 云月下意识地看向手中的剑,果然,她本来是想给顾闻舟一个惊喜的,告诉他他的断剑被铸成了一把神武。 却不料顾闻舟只看了一眼月沉,目光中的死寂犹如潮水般漫延,屋内很安静,没w.l有人有资格安慰他。 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再拿剑了。 顾闻舟轻轻开口:“月沉,拿给我看看。” 云月将剑递给顾闻舟,又将他的身体托起扶靠在床头,好几次不小心触及到顾闻舟的断腿处,她几乎是不忍心地红着眼别开了头,转过脸的瞬间眼泪便顺着眼角滴落至鼻尖。 他轻轻地抚摸着月沉的剑身,那目光像是在柔和地亲吻着月沉,来践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只是一个瞬息间,顾闻舟毫不犹豫地将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动作快到几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不要——”云月失声喊道。 一颗石子“砰”地一声砸在剑身上,将那剑的力道打偏,只在脖颈上留下了一条浅浅的血痕。 谢迟倚在门边,指尖微微弹了弹手上的灰,嘴上却毫不留情道:“要死去别的地方死,不要死在我面前碍眼。” “哈……”顾闻舟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苍白的脸上满是自嘲:“像我这样的废人,活着或死了又有谁在意? 殷禾刚想开口安慰两句,只见云月抱着几乎是只剩半截的顾闻舟,丝毫不嫌弃他身上恶臭的血腥味。 “我在意的,师兄。” “我一直……很在意你。” 旁边一直站着不曾开口的百里彦几乎是瞬间愣住,问她:“你说什么?” 第25章 顾闻舟闻言瞪大了双眼,而后眼里闪过一丝自嘲,他伸出手想要将云月推开,却发现云月抱的很紧,几乎是将他整个人拢在了怀里。 “云月……”顾闻舟叹了口气,“不必可怜我。” 云月摇了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颗颗砸落:“我没有……大师兄。”她擦了一把眼泪,认真道:“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气氛一时间似乎凝固住,殷禾用眼神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谢迟,只见他一脸隔岸观火的样子,丝毫不在意屋内诡异的氛围。 百里彦:“此处不是叙旧的地方,还是先把他送回去治疗吧。” 殷禾点点头:“说的没错,还是先把大师兄送回云清宗吧。” 云月连忙道:“我跟大师兄一起回去,也有个人好照料他。” “不必。”百里彦和顾闻舟同时开口,百里彦看了一眼床上的顾闻舟,语气带着几分僵硬:“你跟着他,他才多有不便。” 顾闻舟是何等人,自拜入云清宗以后就是师弟师妹的的领路人,如今这般模样,他更不愿意让人再看到他残缺不堪的样子。他看了眼身侧的云月,声音带了几分冷意:“做你该做的事情,我不需要人陪着。” “可是……”云月刚要开口,百里彦便突然道:“不如先到秦郁那边,我相信云清宗的的大夫,不会比他更擅长治病。” 殷禾拍了下脑袋:“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还有鬼医圣手在云起城呢。”她又转念一想:“不对啊,我听说秦郁这个人异常古怪,非是疑难杂症不治,心情不佳不治,长得太丑也不治,万一他不肯怎么办?” 谢迟眉毛一挑,嘴角掀起一抹戏谑的笑容,殷禾心领神会道:“神通广大的谢公子,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谢迟拍拍手:“真棒,要我夸你吗?” 殷禾:“……” 就在一行人准备离去时,缩在角落里的少女突然扑上来拉住了殷禾的衣角:“我能……跟你们一起走吗?” 面对这个以身作饵让顾闻舟变成如此模样的人,殷禾面无表情地将衣角从那双手中抽出来:“抱歉,没有杀了你,已经是我对你最大的善意。” “放手。” 那女子讷讷松手,眼里的光亮褪去,心如死灰:“我只是……想活着啊。” 殷禾没再回头去看,所有人都应该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 * 从荒凉的山村回到云起城,几人便立刻去找了秦郁。 果不其然,刚一把顾闻舟送进秦郁府上,便看见秦郁垮了脸走出来,对着谢迟就是一顿牢骚:“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但他嘴上虽然抱怨着,手上动作却没停,看了一眼顾闻舟的伤势后,脸上添了几分凝重:“他伤的很重,伤口几乎是完全溃烂了。”他转头对殷禾道:“再晚来一步,我也救不了他。” 顾闻舟的伤比她想的更严重,秦郁让手下的医童将顾闻舟抬到后院中,在铜盆中净了手,一边擦拭一边说:“还缺一味很重要的药材,骨灵芝,若能寻到,或许他的腿还有救。” 殷禾惊了一下,脱口而出:“断腿也能重塑?” 秦郁轻哧一声,艳丽的五官中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傲慢:“寻常人不行,并不等同于不可能。当我鬼医圣手的名头是说着玩的?” 殷禾竖起大拇指,表示自己心悦诚服。 当天夜里,秦郁为了好好治疗顾闻舟把一众人都撵出了他的府邸,城主府算是谢迟的地盘,见谢迟没有撵他们走的意思,殷禾几人便厚着脸皮在城主府住了下来,只等着休整一番再前往万花谷去寻药。 第46章 只是入了夜后,殷禾不知为何辗转难眠,只好起身点了灯,月光透过雕花窗格洒下,化成细碎的影子落了满地。 万籁俱静,只有夜风吹过草木的声音沙沙作响。一个人影迅速从庭院前方的花圃中闪过,殷禾迅速跟上。 她用术法隐匿了气息,一路跟着那人出了城主府,终于在一个巷子里停下。 再往前走就是个死胡同,殷禾藏在巷角的墙后,暗中注视着巷子里的情况。 那人的面容隐在暗中,看不清具体的轮廓,只见尽头处已经有人立在墙边,显然是等候多时了。 殷禾跟随的那道人影开口:“主上,已经按您的吩咐用月沉吸引他们的注意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那声音一开口,殷禾立马就认出来这声音来自于谁。 段青山。 殷禾屏息继续听下去,只听那个被段青山称为主上的人开口道:“蠢货,有虫子跟来了都不知道。” 只听到他话音一落,突然一阵劲风迎面而来,殷禾抬起手臂一挡,那道身影瞬间在月色下化为一阵黑雾消散不见。 段青山见势不对,立刻朝着殷禾就是一记凌厉的掌风,两人从巷中飞身而出,几个交手的来回,殷禾便发现自己并不是段青山的对手,迅速便落于下风。 这人根本就没用任何武器,掌中带着道道黑雾,殷禾曾经很熟悉那力量的源头,那是魔气。 又是一道凌厉的袭击,眼见就要袭中命门,殷禾脑中突然想起前世自己并不是作为修道之人,而是作为灵胎时的那些招式。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浮现的一瞬间,她手中惊尘剑立刻像是有所感应一样,剑身上赤红流光骤然大盛,像是某种封印被解除。 她眼中同样闪过一丝暗红,抬起手臂带着剑身往前一挥,带出极为诡谲的剑气,力量肉眼可见地大增,几乎是瞬间就扭转了战局。 段青山被那道剑气所伤,身体后仰被震出三尺以外,他抹了一把口中溢出的鲜血,眼中却极亮,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满婴,别来无恙啊。” 殷禾向前的脚步一顿:“你是谁?” 她脑中浮现出前世的种种记忆,终于在脑海中拎出了人一个人的模样,那个从她被七荒占领意识以后,就一直跟在七荒身后的——九面妖王,沧夷。 殷禾慢慢走近,手中拖着惊尘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沧夷,这么久不见,你怎么变得如此之弱?” 她手中凝了一团黑色的影子在手中把玩,歪头朝着地上的人一笑:“连区区魔气都变得这么稀微可怜。” 段青山的皮相下,属于沧夷的面孔逐渐显露出来,一双丹凤眼挑起,染血的红唇显得万分妖冶,月色下,更是一片风月无边。 沧夷轻声笑了一下:“不必来嘲讽我,总有一天,你会为你曾经的举动付出代价。” 殷禾想起自己曾经和七荒同归于尽的时候,沧夷就在身边却也未能阻止,她好奇道:“你不会这么多年来,还想着让七荒回来吧,他早就死在幽冥海了。” 话刚说出口,殷禾后知后觉地突然想起,自己明明还活着,那七荒呢? 她能明显的感觉到,自从赤奴之毒之后,虽然解了毒,却仿佛点燃了一根引线,她身体里嗜血翻腾的欲望有时候令自己都心惊。 沧夷的血,有问题。 她几乎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看见殷禾脸色的变化,沧夷嘴角又咳出一缕鲜血,他大笑着躺在地上:“你也发现了,不是吗?” 月色下,殷禾心里无端冒出一股嗜血的冲动,她越想压抑这股冲动,那股嗜血的杀意就越强。 沧夷脸上毫无惧色,他看着殷禾眼中暗红的流光,快慰的笑意自唇角绽开:“魔种,已经发芽了。” 殷禾指尖黑色的雾气犹如不受控制般狂涌,另一只手用剑尖挑起沧夷的下巴:“告诉我,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剑尖在沧夷的下巴上划出一道红痕,却见沧夷轻笑一声,眨眼间化作一团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一道声音自夜空远远传来。 “我们会再见的。” 殷禾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心里翻腾的杀意越来越浓,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沧夷消失的地方,轻声道:“无所谓……我会把你们,都杀了。” 啪啪啪,一阵掌声响起。 “说得好。” “不如……我们联手?”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殷禾微微一怔,动作僵硬地扭头去看。 月色下,谢迟静立在她身后,不知已经来了多久。 两人相对而立,她问谢迟:“什么时候来的?” “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都看到了。”谢迟歪头笑了笑,抬手在颈边比了个杀头的手势:“怎么,要杀我灭口吗?” 殷禾笑了一声,敛了那股杀气,摇头道:“我又打不过你。” 谢迟的剑术已臻化境,就算自己恢复记忆能够操纵魔气,她恐怕也不是谢迟的对手,以她几次见过谢迟的修为来看,恐怕当世唯有七荒能与他一战。 谢迟的身量很高,皎白的月光落下,将他的影子拖出长长的一道,石板路上两人的影子相交在一起,像是一对亲密的交颈鸳鸯。 谢迟低头看着地面的影子,心中的那股躁意越来越浓,他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殷禾:“我同你一道,将这背后搅弄乾坤之人揪出来。” 第47章 他向着殷禾伸出一只手:“我们有着相同的目的,相同的敌人,怎么样,还不考虑和我联手吗?” 殷禾没有立即应声,她一直在想,如果自己有朝一日再次入魔,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谢迟的手静静地悬在空中,既不催促,也没有不耐烦。 只是当她顺着那只手望进谢迟的眼睛的时候,那双眼底含着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包容和鼓励。 殷禾用力地拍了一下谢迟掌心,嘴角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合作愉快。”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在此之前,谢迟将是她查出真相的最佳助力。 第26章 翌日。 云月和殷禾收拾行装前往万花谷,两人刚走出城主府,便看见两个清瘦高挑的身影站在门前等着,两人一黑一白,身姿挺拔高挑,显得极为醒目。 还未走近,云月便垮了脸:“怎么他们也跟着一起来了。” 殷禾目光落到站在前方的谢迟身上,耸了耸肩道:“金云月大小姐,要不你先跟我解释下那位黑着脸的冰块脸兄弟到底是什么情况?” 云月一惊,显然没想到殷禾会喊出她的本姓:“你……你怎么知道?” 殷禾摇摇头,她是没精力去管别人的事情了,自己的事情还是一团乱麻呢。 说着没几步便到了门口,同样是一宿没睡,殷禾望着谢迟那几乎是毫无熬夜痕迹的脸,简直怀疑人生。 谢迟一身白衣,银护腕利落地扣住他的手腕,墨发高束,整个人显得极为挺拔干净。见两人走近,便一个利落的翻身上马:“走吧。” 万花谷的地理位置特殊,有着极为浓重的瘴气,稍不注意便会被瘴气迷住。既不能御剑,也不能乘坐云舟,只能一步步走进去。 路程说远不远,但是极为难行,殷禾被太阳晒的发晕,不知道为何,越靠近万花谷,气温便越高。 谢迟纵马走在最前方,一路上也不见有丝毫疲态,就连百里彦都被那灼热的日光晒得用手臂微微挡了下。 殷禾水囊里的水早就喝干净了,此刻喉咙里干得快要冒烟,她刚想问云月要点水喝,便见到身前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捏着一个饱满的水囊递了过来,她顺着那只手看过去,谢迟不知何时竟然慢了下来,与她并肩驾着马。 “谢了。”殷禾实在渴得厉害,接过水壶就咕嘟嘟喝了一大口,刚一入口,冰凉清冽的清水顺着喉咙瞬间抚平了燥热的身体。喝完,她将水囊递给谢迟,抹了一把嘴角溢出的水渍道:“冰的?怎么做到的?” 谢迟接过水囊,就着殷禾喝过的地方将剩余的水一饮而尽,清晰的喉结上下滚动,待他喝完水,才转过脸来,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殷禾:“要我教你尘间雪的剑招吗?” 那副毫无芥蒂的模样看得殷禾有些心虚。 “那倒不必。”殷禾连忙摆手。没有同等的修为,去学谢迟的独门剑招,无异于送命。 谢迟侧脸肌肤冷白,在强烈的日光照耀下几乎是有些冰肌玉骨的感觉,瞳色浅而淡,垂着眸不说话的时候,又是一副清冷疏淡的模样。 他没再说话,手中略微用力扬起马鞭便又骑到了最前方。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后半段路程,明显走的要慢了些,颠簸的感觉好了很多,以至于殷禾没有一开始时那么难受了。 距离万花谷还有一段路程时,有一处极为茂盛葱郁的树林,林间有一处河流,潺潺流水声伴随着风打林叶带来的沙沙声,顿时让人心旷神怡,几人就地安营扎寨,打算好好歇息一番。 殷禾坐在河边,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凉意,还是不够,又挽起袖子用手捧了一捧水往脸上拍,顿时驱散了那股几乎灼烧肺腑的热意。 她贪凉,便一直待在河边舍不得走,云月将身边携带的水囊灌满,坐在一旁和殷禾一起纳凉。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此刻溪水清冽,日光透过细细密密的树叶洒下斑驳的金辉,偶尔能听见山间的灵鸟的脆响,殷禾几乎是立刻就撑不住上下眼皮。 实在太困了,前一日晚上还跟沧夷打了一架,紧接着又是不眠不休地赶路,几乎是两天没有睡觉,神仙也扛不住这么熬的, 她迷迷糊糊地对着云月说了句:“云月,我睡会儿,要记得喊我。”也顾不上云月回应没有,殷禾靠在身后的树上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殷禾感觉到有一股很轻却很稳的力道将她托起,她仿佛落入了一个极为熟悉的怀抱里,她像以前那样闭着眼将手臂环在那人的腰间,往那怀里蹭了蹭,睡得更沉了。 “谢公子,你这是何意?” 百里彦在一旁架起了火堆,云月早就离开河岸边,在一旁捡些树枝当柴烧,一回头便看到谢迟抱着殷禾走了过来。她回头问百里彦:“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百里彦站了起来,眼睛直视着谢迟:“既然早就在羽山有婚约在身,为何这样与殷姑娘不清不白的?” 他脸上向来表情很少,话也很少,此刻脸上依然没有变化,只是眼里多了几分冷意。 云月听到百里彦的话,不禁瞪大了眼,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百里彦投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瞥,云月顿时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她也没资格评价别人。 谢迟找了块平地,用随身携带包袱和衣服垫着,将殷禾慢慢地放在上面,他注视着殷禾的睡颜,垂下的目光里含着晦涩难辨的情绪。 第48章 片刻后,他才将视线移走,看着百里彦道:“看来金刀门的消息也不是那么靠谱,我何曾有过婚约在身?” 百里彦道:“既然没有,就要说清楚,不要平白辜负了两个姑娘。”他说完这话,便垂眸拨弄起火堆里的炭,不再言语。 火光忽明忽暗的影子摇曳在谢迟的脸上,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吹林叶簌簌的响声,就在这一片静谧的氛围里,谢迟忽然问道:“难道在你们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朝秦暮楚之人?”他清浅疏淡的瞳孔里划过一丝迷茫:“那她呢?难道也是这般看我的?” 梗多面肥txt+v 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清清泠泠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夜空里,谢迟其实鲜少与人交流,他一直被架在高高的神坛上,云月此前一直以为,谢迟这种生来就身份尊贵又天赋异禀的人是不会有这种世俗红尘的牵扯的。 可是此刻谢迟脸上的挣扎与迷茫却仿佛将他推落神坛的一只手,让他从那不见天日的高塔上坠落到另一个纷纷扰扰的红尘中。 云月叹了口气:“这些话,你应当亲自去问她。” 柴火噼啪作响,一时间也无人应答,半晌,只听谢迟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我也不知,到底怎样讨姑娘的欢心。” 一句话落,犹如平地惊雷。 云月将自己差点合不拢的嘴闭上,心道不枉她饱览各类狗血话本纵游恨海情天多年,给人当感情军师,那不是信手拈来? 只是初次出手,对象居然是谢迟,着实让她倍觉惊讶的同时还有一种微妙的得意。 云月语重心长道:“这个我可太懂了,我来教你。” 百里彦身子不动声色地坐直,一双眼睛里闪烁着纯澈的求知欲,谢迟与他对坐,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云月,脸上神情认真地几乎是像在学堂里听夫子讲学。 云月心道:任你是天之骄子还是神族后裔,感情遇到问题了不还得听我金云月的? 我真是太厉害了!云月心中名为虚荣的小人叉腰呐喊,仰天狂笑。 但那一丝得意却被她藏在心里,脸上高深莫测道:“这个嘛,想要讨女孩子欢心呢……” “首先呢……” 夜还很长,微风习习,三人的影子被火光拖的很长,絮絮的低语声让殷禾睡得更沉了。 …… 天光倒映在水中,倒映出一片波光粼粼的影子,微风拂面,一缕碎发吹落在殷禾的脸上,有些毛绒绒的痒意。 殷禾下意识地抬手挠了挠脸颊,手掌下意识地在布料上摸索,触感却十分不同,一片坚硬中带着一丝人体温度特有的暖意。 她醒了。 熟悉的冷香萦绕在鼻尖,殷禾才发现自己的手臂穿过劲瘦的腰腹,整张脸都贴在一个人的胸膛里。 殷禾心里突地一跳,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猛地退避三舍。 谢迟被她一推才半睁开一双略带困意的眼,嗓音带着初醒时特有的慵懒:“……怎么了?” 殷禾只是沉默地站着。 她要如何问,他为何与自己相拥而眠,还是要问他,这一切究竟是不是个误会? 她却不能问,也不敢问,怕打破现在这种微妙的和谐,也怕丢失一个重要的,同她一起并肩作战的朋友。 于是她佯作环顾四周,发现百里彦和云月都不知去哪儿了,正要张口询问,却见到云月捧着一兜野果穿过林间走来,百来彦跟在云月身后,亦步亦趋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称职的护卫。 “你醒啦,快来吃点野果。”云月从兜里拿出一颗红灿灿的野果子递给殷禾,她接过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充盈在口腔里,一日未曾进食的肚子此刻才感觉到是真的有点饿了。 见她爱吃,云月便将那一兜果子都拿给殷禾,殷禾一连吃了好几颗,才有些惭愧地问云月和百里彦:“你们吃了吗?” 云月笑眼弯弯:“当然啦,我和百里彦摘的时候就吃了不少了,这是专门带过来给你们的。”说完,用眼神瞥了眼谢迟,殷禾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完全忽略了一个人。 她指间捏着一只鲜红欲滴的圆果递给谢迟,有些抱歉地笑了下:“尝尝吧,味道不错。” 谢迟却只是看着她,并未作答。 他站在晨光下,没有伸出手来接,忽然,他微微屈身从殷禾指间叼走了那枚野果,起身时乌黑的发尾扫过殷禾的指尖,带来一抹又凉又滑的触感。 殷禾大脑嗡地一声。 唇瓣吐纳出温热的呼吸烫地殷禾指尖仿佛一瞬间燃起了火。 红色的果实被谢迟衔在艳红的唇齿之间,他生得貌美,乌发墨鬓,姿容胜雪,像是无暇的白玉中落下的一点红梅。 谢迟伸出舌尖将那红果卷入,清润的眸扫过殷禾红得滴血的脸颊,带着轻笑的声音响起。 “很甜。” 第27章 殷禾没想到的是, 一觉醒来,这个世界就像变了天。 谢迟的模样仿佛是一个误入妖精窟的失足少男,怎么看怎么违和。殷禾心头大震, 一旁的云月却是一脸慈眉善目的笑容, 倒是百里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一双眼在云月身上看了又看。 “你中邪了?”殷禾大惊失色,一双眼惊疑不定地看着谢迟。 谢迟咀嚼的动作一停, 像是有些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果子:“没有。” 第49章 殷禾松了口气:“那就好。”,又拍了下谢迟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可不能出事。” 谢迟低下头“嗯”了一声,耳根泛起可疑的薄红, 有些生硬地转开话题道:“启程了。” 几人顺着他的脚步跟上,走了大半天,前方却好像没有尽头似的。 按理说出了这片树林, 前方就是万花谷的入口。但奇怪的是, 在悄无声息间, 雾气越来越浓。 在又一次路过了一处低矮的灌木丛后, 殷禾忽然道:“我们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 谢迟蹲下身, 指尖捻了一点细碎的土屑,果不其然是昨晚烧火留下的碳灰。 “看来我们是不知不觉已经入了万花谷瘴气的范围。” “这瘴气极易迷人心智, 千万别走散了。” 殷禾点点头,万花谷迷雾重重,谁也不知道这一次究竟会遭遇些什么。 谢迟走在最前面, 百里彦垫后, 殷禾与云月走在中间,周围的雾气到了遮天蔽日的程度, 四周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就连走在前方谢迟的背影也愈发看不清楚,殷禾心中有些不安,回头喊了一声:“云月?” 云月的伸出手扯了下她的衣袖,又一点点攥住,殷禾知道她有些害怕,轻轻拍了拍云月的手,轻声安慰道:“别怕。” 不知不觉间,又走了不知道多久,殷禾感觉到云月一直牵着她的衣袖,倒是谢迟的身影完全湮没在了深浓的雾气中。 几人怕走散,一路上时不时的会喊一声对方的名字,以示安全。谢迟不怎么说话,但是每次殷禾叫他,他都会轻声“嗯”一下回应。 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任何东西了,犹如误入了一片云海之境,迷雾中安静得几乎是死寂一般,只有几人行进时的脚步声回荡在耳边。 “谢迟?”殷禾看不清前方,试探着又叫了一声。 等了片刻,这一次,谢迟的声音没有再响起,万籁俱寂,连耳边的脚步声也完全消失了。 殷禾心口突地一跳,云月牵着她的那只手还在,她停下脚步,回头轻声唤了一声云月的名字。 云月牵着她的袖角,面容却隐在雾中,飘渺空灵的声音传来:“我在。” 殷禾猛地抬手,一记掌风直逼身后之人面门,却感觉到牵着她的那只手陡然一松,四周的白雾一瞬间散去,一切重新恢复清明。 破败的山神庙里,坐着几个面黄肌瘦的流民,殷禾有些恍惚,面前的景象似乎很熟悉。 直到裙摆被一只小小的手扯了一下,殷禾洁白的裙摆瞬间沾上一团黑乎乎的污痕,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姐姐,我饿了。” 殷禾刚想开口说话,却先一步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滚开。”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像是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笼子里。 那孩子约莫五六岁的样子,衣衫褴褛,几乎是瘦的只剩骨头,被殷禾一吼,瞬间松开了手,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姐姐?” 被那双黑黝黝的眼睛盯着,殷禾忽然从遥远的记忆里,回想起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像是决堤一般轰然向她袭来。 她没想到只是随手给了身边的孩子一块面饼,却像是一个灾难的开始,越来越多的流民像是潮水一般将她围住。 她脚下轻点,轻易就从人群的包围圈中脱身而去。只是没想到,熟悉的身体失控的感觉袭来。 她看见自己转身,微微转了下头,方才还鲜活可爱的孩子便如同一团血雾般炸开。 殷禾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自己的眼,沾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血。 嗜血的快意在眼中翻腾,她几乎整个人犹如浴血的恶鬼,那些鲜活的人一瞬间便成了尸山血海的填充物。 断臂残肢,臭不可闻。 殷禾醒来后几欲作呕,也就是从这天起,她坚定了自己和七荒同归于尽的决心。 那些仙门中人寻来时,殷禾没有反抗,她任由他们将她带上刑架。 身边响起不知是谁的声音:“钉刑骨——” 刑骨,顾名思义,是钉入身体里的刑罚,专门惩罚修真界十恶不赦之人。 刑骨一旦入体,时时刻刻便有如万根银针穿体而过,灵力被遏制,身体被禁锢。 她听到脑海中来自七荒的声音:你疯了!” 她是疯了,她再也过不下去这种日子了,殷禾猛地呕出一口血,痛得整个人都痉挛起来,胸口却传来快慰的报复感。 “就是死了,这个身体,也要由我自己来做主。” “可笑。”七荒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你以为,这样便能够困住我了吗?” “看啊,居然有人愿意为了你这种蠢货甘愿与全天下为敌。” “真是有趣。” 再一睁眼,是自己正伏一人背在背上,那人脚下分毫不停,一路带着她穿过云海四州,躲避那些要置她于死地的仙门。 几年未见,那曾经瘦削的肩膀已经变得宽厚,可以稳稳架住她遍体凌伤的身体。殷禾轻声开口叫他:“泛雪,你放我下来。” 泛雪的脚步未停,只沉默片刻,他道:“我会保护你的。” 第50章 身体里时时刻刻翻涌的疼痛几乎让她整个人都缩成一团,她坚持不了多久,马上就会被七荒夺走意识。 殷禾脸痛的煞白,又重复了一遍:“你放我下来。” “不放。” 殷禾气极了,他怎么就是不肯听她的话呢? 明知道走在自己身边伴随的是怎样一条崎岖不平的道路,他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下一刻,殷禾召出惊尘尖,剑气如虹,将她和泛雪之间瞬间拉开数米,殷禾持剑而立,再一次站在了泛雪的对立面。 “走,离我远点。” 泛雪唇瓣苍白,一双眼波澜不惊地看向殷禾:“你确定要如此?” 没有时间了。 殷禾双手掐诀,一阵灵光爆闪,猛地一掌拍向泛雪:“这是你自找的。” 剑光逼至眉间,泛雪依然不避不闪,唇角扯出个无奈的笑容:“若是你希望的,那便如你所愿吧。” 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殷禾偏头闭上了眼,剑身微一用力,血肉被剖开的感觉异常清晰。 泛雪望着心口处插入的剑,像个被人遗弃的布娃娃一般,血从他的胸口不端地往下淌。 他的双眼却始终凝望着殷禾,仿佛要将她永远印在心底。 “这孽障竟然又开始杀人了。”那些围剿的众人终于追了过来。 “有人受伤了,快来帮忙。” 殷禾将剑拔出,又带出一股喷涌的鲜血,她看着那些人将泛雪重重围住,足尖点地,迅速远离了那个包围圈。 之后的画面就像是走马观花一般,直到她坠入幽冥海—— 上方一个白色的人影随着她的动作一跃而下,周身金色灵光像是铺天盖地一般倾泻而出。 仿佛一阵温暖的微风拂面,刑骨带来的疼痛骤然一缓,殷禾睁开眼,终于看清了上方那个轻的仿佛一团纱似的身影。 泛雪。 他周身的灵光越来越盛,几乎是像根蜡烛似得要将自己全部燃尽,他的嘴唇动了动,明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殷禾却看清了他要告诉自己什么。 “我来陪你。” 他像一缕风一般落在她面前,殷禾在他的怀中闭上了眼。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样,泛雪散尽所有灵力,魂魄在幽冥海被扯的七零八落,殷禾的魂魄被他护在怀中,肉身尽毁之后,七荒的神识被迫和她分离。 她的魂魄被泛雪放在了重生法器中温养,他只剩下了唯一一缕残魂,跟着她一起,投身到了凡界。 殷禾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婴孩诞生,成长,从小小的孩童长成清俊的少年。 他走遍了修真界的云洲四海,又找寻了凡界的每一座城,直到在怀水乡,他再次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 “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 那些尘封的记忆犹如刮骨刀一般,清晰的,犹如剔骨割肉一般,再一次回到了殷禾的脑海中。 她几乎是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胸口处疼得像是被挖心掏肺一般。 “啊……”殷禾张了张嘴,喉头梗塞,发出低低的呜咽。 那些过往,不仅是他忘了,她竟也心安理得地将那些记忆全部割舍。 她双眼无神地站着,再一回过神的时候,周围的景色竟然又变了。 入夜了,风雪未停,夜风刮过山谷,留下一阵阵呜咽似的低啸。 紧闭的院门前挂了两盏红灯笼,随着夜风轻轻地摇晃。 屋内点了灯,从窗外看去烛火通明,昏黄的灯影自窗间斜斜落下,在雪地上投下一片暖光。 又是一阵寒风刮过,殷禾不由自主得打了个冷颤。 她这是……在寒岭?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人提灯披衣而来,身后跟着几个熟悉的面孔,正在院前挂着鞭炮,他们脸上带着喜盈盈的笑容,搓着手正互相说着话。 鞭炮声响起,带起一阵爆裂的火花,给这个风雪交加的夜里,似乎也带来了几分烟火气。 鞭炮的声音太大了,几乎是震耳欲聋,殷禾被吓了一跳,有些茫然地往后退了几步。 忽然,那几人像是注意到殷禾的动作,笑着朝她招手:“满婴,愣着干嘛,快来啊。” 殷禾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怔怔地往前走了几步,就被几人架在身边,笑道:“今天可是除夕,你怎么才来。” 她望着眼前提灯的男人,那人只是唇角带笑望着她。 ”槐危……”泪水几乎是瞬间夺目而出,她颤着嗓子喊出了至交好友的名字。 身边长着灰色兔耳的男子搭着她的肩膀,笑道:“你怎么啦?” “宴兔,阿周,小樊……”她看着那些熟悉的脸孔,一个个叫出那些同伴的名字,整个人几乎是脱力般跪倒。 槐危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和平静:“做噩梦了吗?”他将提灯递给身旁的宴兔,将她扶起:“没事的……你回家了。” 头发上还残留着温暖的触感,那么真实,难道那些回忆真的只是一个梦而已? 她几乎是泣不成声,心神巨荡,仿佛大梦三生初醒,那些她珍重的同伴还在她身边,一刻也未曾远离。 “是啊……是做梦啊……” “幸好……幸好只是做梦……幸好……” 第51章 “你们还活着……” 第28章 窗外风雪漫天, 炉子里煨了热汤,蒸腾起的热气驱散了寒意,暖融融的火光照在殷禾略显苍白的脸上。 她的动作有些迟钝, 哭过以后就像是发泄完了所有的力气, 几乎是有些懵了。 愣神中,屋外走进一人, 门一开,带进一阵凛冽的寒气。 来人身携风雪, 乌发上落了一层浅浅的白,像是渡了一层银色的光华附在瓷白的肌肤上。 “泛雪……”殷禾嘴唇张了张,“你怎会来此?” 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像是一片泥淖, 吸引着人不断地下沉。 泛雪蹲下身看着她:“我在这里……你不喜欢吗?” 他像在怀水乡时那样,仿佛连指间都流淌着温柔的光华:“我来陪你。” “我们永远待在此处,不好吗?” 那声音像是诱惑的低语, 殷禾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答应下来。 可是心中却陡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让她在理智和感性中不断挣扎。 她的眼睛看向槐危、宴兔、小樊、阿周, 他们笑着围坐在一起:“留下来吧……同我们一起。” 视线最后落到泛雪身上, 她忽然起身, 整个人埋进了泛雪的怀里,叹息着留下一滴泪:“我真的……好想你。” 那些藏在心中的谜团像是被一团光照亮, 此刻都有了答案。 她捧起泛雪的脸,有些留恋地从他的下颌抚摸至他的眉间,神色恍惚:“我当然愿意永远陪伴着你——” “但是……这只是我的一场梦罢了……” 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 只要一眨眼, 便能从那双红透了的眼眶中掉下来。 殷禾心口的镜子烫得几乎像一团火,提醒着她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幻境。 但是, 即便是幻境,她也想多看泛雪一眼,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少年,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得可触而不可及了。 殷禾松开手,视线像是无形的依恋在室内来回流转,她松开谢迟的臂膀。 幻境很快就要散了。 她跨过谢迟身前一步,无声苦笑:“槐危,对不住……到头来,我依然还是那么不聪明……” 槐危冲她摇摇头,身体逐渐透明,只是举起一只手,微微向殷禾摆了摆,殷禾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 ”再见了。” 话毕,殷禾身上赤红流光再次萦绕她身边,她掏出怀中的镜子,镜子在空中发出耀眼的亮金色华光,瞬间冲破迷雾。 万千光华自镜中洒下,眼前的景象终于碎成点点齑粉,她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珍重之人的面庞破碎、散成一片片触之不及的碎片。 她还是伸出手,尝试让那些碎片留在指间,贪念那一星半点的暖光。 周围的景象倏然一换,殷禾再一次出现在白雾茫茫的密林中,只有手中镜子炙热的温度提醒着她这一切只是一场幻境。 ”你究竟是何人?”殷禾眼神倏然转冷。 “这一路以来,每一次恢复记忆都是你在里面推波助澜吧,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她稳了稳略带沙哑的喉腔:“装神弄鬼这么久,你也应该给我一个答案了。” 镜子的声音依旧飘渺而空灵,仿佛并不属于这个世间的生物,带着一丝空荡的回响:“我是谁并不重要,但是你应该知道,七荒很快就会找上你,你是注定的魔胎,而且你已经尝试过了,自戕并不能改变这一切。” 那声音叹了口气,又道:“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剩下来的路,你需要自己去走。” 镜子的光华消失,再次变成了再普通不过的镜面,殷禾将它收了起来,默念心诀。 瘴破,一时间耳清目明,还是万花谷前的那片密林。 只是身边的人依旧不见踪影。 * 屋内挂满了红绸,一对龙凤喜烛静静地燃着。 谢迟皱着眉头盯着自己身上的红色喜服,轻声啧了一声。 这幻境,还把他弄成了个新郎官,倒也是挺新鲜的。 他大步跨进屋内,喜床上正坐着一个披着红盖头的窈窕女子。 谢迟嘴角挑起一抹饶有兴味的微笑,室内很静,只听到烛火爆响的噼啪声。 他毫不犹豫地用手揭开了女子的盖头,谢迟心想,就算底下是张鬼脸也不足为奇,他就是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掀开盖头的一瞬间,谢迟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 他想过是一张可怕的鬼脸,或许是什么长得更奇怪的怪物,唯独没想到,看到的是那样一张脸。 那盖头底下,一双杏眼潋滟生花,含羞带怯,双颊的红晕像红霞一般漫开,扇子似的睫毛轻轻颤着,只听她一声软语呢喃,像是含在口中似的黏糊:“夫君……” 谢迟手指一颤,盖头顺着他的指尖落下:“怎么……会是你?” 殷禾的脸在他眼前放大,一截藕臂缠上了他的脖颈,逼迫他不得不低头和她对视,他只看见那双红唇慢慢逼近,香气馥郁,缠绵着扑面而来。 第52章 “为什么不会是我……”殷禾朝着他耳边吹了口气,“你不想要我吗?” 谢迟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他猛地将殷禾的手臂拉下,整个人退开三步,额间的碎发被汗沁湿:“你发什么疯?” 没等殷禾回应,谢迟几乎是立刻就将霜心召出,剑尖直指殷禾的命门,谢迟的眼神恢复平静:“不要用她的脸做这种事。” 坐在床上的“殷禾”哈哈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脸皮从中间裂开,露出一个苍白的面孔,眼珠黑漆漆地盯着谢迟:“真有趣。” “魇妖?”谢迟低声笑了一下,“原来如此。” 万花谷之所以瘴气重重,就是因为魇妖,这种妖并不可怕,只是善于利用人心的欲望制造幻境,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沦于幻境之中,直至成为魇妖的养料。 “我还当羽山神族的人是多么高洁无暇,没想到也是个耽于情爱的凡夫俗子。” “闭嘴。” 谢迟头一回栽在这种事情上,面上脸色也不太好看,他无意在此纠缠,手中剑光一闪,一剑把魇妖劈了个粉碎。 幻境就像是一面打碎的镜子,眼前的画面骤然破碎。 瘴气散了,树林间重新恢复了晴空朗日的葱郁。 谢迟刚一回头,便看到了站在身后的殷禾,她有些失神地靠在树干上,两人视线相交的一瞬间,谢迟几乎瞬间心口一跳,眼神躲闪地移开了视线。 殷禾倒是没在意谢迟的异样,她刚刚经历的一场记忆的洗礼,脸色还有些苍白,几乎是立刻向谢迟走去,拉起他的手:“泛……”,殷禾顿了顿:“谢迟,没事吧?” 谢迟面色闪过一丝僵硬,又若无其事的将手抽了回来:“能有什么事?” 注意到谢迟的动作,殷禾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后退一步:“那就好。” 密林后出现个颤颤巍巍的身影,肩上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云月几乎是东倒西歪地拖着百里彦,额间已经出了细细密密地汗,朝着殷禾喊道:“阿禾,快来帮我一下。” “他怎么了?”殷禾刚要伸手去接过云月身上的重量,就见谢迟长腿跨过她,先一步将百里彦拽到自己身边往树干上一放。 百里彦身量高大,拖着这么个人走了一路,云月几乎四肢脱力地靠在树下休息:“不知道,瘴气散了以后,我就看到他倒在一边,怎么叫也叫不醒。” 谢迟指尖凝出一道灵光,朝着百里彦的眉间探去:“是魇妖。” “他陷在幻境里了。” “魇妖不是已经被杀了吗,不然瘴气怎么会散?”云月眉间一蹙,“我明明也在幻境中,应当是你们破镜以后我随后也出了幻境,但是他怎么还不醒?” 谢迟抱着手臂靠在树上,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地上的百里彦:“是他自己不愿意醒,我倒是真的好奇,这幻境里究竟有什么竟能让他甘愿沉沦。” “只能我们进去把他带出来了。”殷禾明白谢迟的意思,魇妖是用宿主本身的记忆做引子,沉沦在幻境中不愿意醒来的话,即使是魇妖身死,幻境也依然会继续运行。 三人对视了一眼,谢迟道:“你们进去吧,此地不安全,我守在外面。” 没再耽搁,多留在幻境一刻,神魂受到的损害便越大。 两人将手放在百里彦的眉心,很顺利便一同进入到了幻境中。 一个女孩儿穿着粉衣自他们身旁经过,她手上拿着一个糖人,跑得满脸通红,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黑衣的小少年。 小少年年纪轻轻,脸上却已经有了与年龄不相符的稳重成熟,他跟着粉衣女孩的脚步,眉头蹙着喊道:“大、大小姐,别、别、跑、跑、那么快。” 声音结结巴巴的,一急起来,话都说不完整。 云月站在殷禾身边,神色有些恍惚,殷禾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小时候的云月和百里彦。 小云月满脸都是淘气,根本不管身后的人怎么样,只是挑衅地眯着眼睛笑:“才不管你呢。” “离我远点,讨厌鬼。” 小百里彦身边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盒,显然都是云月买的东西,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却始终沉默地跟在小云月身后。 小云月故意往人堆里钻,抱着势要甩掉小百里的心思,几个转弯就将百里彦丢在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小云月以为自己甩掉了百里彦,一脸得意,蹦蹦跳跳地拿着糖人往家里走,却没发现在她身后有一道沉默的身影,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再也没让她发现身后的自己。 “你那时候,这么讨厌他吗?”殷禾轻声问了一句。 云月望着前方的两个小小的身影,有些出神:“我都不知道,那个时候他……一直在我身后。” 她垂下眼,无所谓地笑了笑,回答了殷禾的问题。 “很讨厌,我从小时候起,就非常讨厌他。” 第29章 夜雨滂沱, 将窗外的芭蕉叶打得七零八落,伴随着阵阵雷声轰鸣,一道闪电劈开雨幕照亮了山门里一道略显孤寂的身影。 百里彦是个很有天赋的人, 不仅仅是有天赋, 也是数年如一日地刻苦。 第53章 每一把练到缺口的刀都见证了他一复一日的磨练。 很快,百里彦就从一个有口吃经常被人取笑的外门弟子, 渐渐地被人注意到,成为了金刀门最得力的顶梁柱。 小时候的云月的确非常讨厌百里彦, 这个人总是像条甩不掉的狗似的跟着她,无论她做什么,都会来阻止她,告诉她这个不能做, 那个有危险,云月生来就是个骄纵任性的性子,尽管知道百里彦是受了父亲的委托贴身保护她, 云月还是不喜欢他。 跟其他的师兄师姐们相比, 他嘴又不甜, 总是沉默寡言, 偶尔说话也不讨人喜欢, 性子又闷,最重要的是, 每次云月做了什么捣蛋的事情,百里彦从来不会帮她隐瞒或者善后,最严重的一次, 云月偷偷溜出金刀门, 不小心与人发生争执,云月为了赌气一个人丢下同伴闯入了封印着妖兽的禁地。 她修为不高, 孤身一人进到这种危险的地方,结果可想而知,她躲在山岭里的一个洞窟中,身上的力气几乎已经用尽。 三天了,她还是没能找到突破口,也没有人来找她。 云月闭着眼靠在石壁上,忽然,洞外传来兽类低吼似的喘息,那声音越来越近。 云月瑟缩着往后方退了几步,手中握紧了最后一张符纸,她浑身都已经脱力,只能绝望地看着巨大的妖兽将头颅探进了窄小的洞窟。 她很确定自己就要葬身此地,妖兽的低吼震耳欲聋,云月晕过去的一瞬间,看到了一个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再次醒来时,她已经被带离了禁地,身边有站着一个眉目疏朗,身姿俊秀的男子,云月觉得自己是个很肤浅的人,她几乎是一瞬间就喜欢上了面前的人。 尽管他一直对她很冷淡,只说自己只是发现了昏迷的她,不需要她的回报,但是云月岂是那种不懂得知恩图报之人。 云月记住了她的名字,顾闻舟。 回了金刀门以后,她立刻央求父亲让她去云清宗学艺,云月自小就被宠爱着长大,父亲对她的要求无有不从,她以为这次也是一样。 但是她错了。 父亲变得前所未有地严厉,勃然大怒地教训了她一顿,并且将她许配给了百里彦,告诉她以后百里彦就是金刀门下一任的门主。 云月几乎是气疯了,她气冲冲地去了百里彦的住所想要和他理论一番,却只看到了空无一人的房间。 云月这才发现,自从回了金刀门,她便很久都没有看到百里彦跟在她身后了。 婚期定的很急,在次年的春日,不过半年的时间。 云月不解、愤怒,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偏袒她的父亲会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完全不听自己的意思。 显而易见的,云月出逃了。 离开的那天,两个月未曾出现的百里彦出现在了她出山门的那条小道中,许久未见,他似乎整个人清瘦了许多,面色有些苍白。 云月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他,于是她无视了站在身前的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听到百里彦的声音:“你就这么讨厌我?” “没错。” 说完这句话,云月再也没有回头,百里彦第一次没有跟在她身后,她终于自由了。 幻境在此刻戛然而止。 殷禾站在幻境中,看着眼前的画面如同一滴浓墨入水缓缓晕染开来,那些画面变得模糊不清。 她心中讶然,暗道:“难道现在的幻境才刚刚开始?” 云月自进了幻境就变得出奇地寡言少语,殷禾知道两人之间必有一段症结所在,便屏气凝神继续看下去。 画面一转,竟然又回到了云月和百里彦的小时候。 这一次的百里彦不再是那个自卑沉默的小少年,也没有一着急就口吃的毛病,他自信、开朗,实力在同门弟子间一骑绝尘,就像是话本里的那些天之骄子一般,他拥有无数人的喜爱。 顺理成章的,羞涩的少年和少女在无数人的簇拥下成婚,仿佛他们本来就是天生一对。 幻境的画面快的像是走马灯一般。 第一个十年,百里彦带着云月走遍了云海四州,那些少年未曾看遍的风景,都在这一年尽收眼底。 第二个十年,百里彦接手了金刀门,成为了金刀门的新任掌门,金刀门在他手下愈发名声大噪。 第三个十年,云月有了孩子,百里彦高兴得像个孩子,他终日陪着云月,几乎是分开一刻都会忧心忡忡,完全没了作为掌门的成熟稳重。 …… 殷禾看着站在身旁的云月,轻声开口:“再不阻止他,百里彦真的要就此沉睡不醒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一次,必须要云月亲自去,才能让百里彦心甘情愿地从幻境中醒来。 云月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她指间灵光游动,身上仿佛渡了一层金光,殷禾便明白,云月这是要亲自上阵了。 幻境仿佛一层薄如蝉翼的纱,一戳便破了,云月看着幻境中的自己,幻境中的那人自正主进入幻境中变似乎被剥夺了意识,只是呆愣着坐在床边,指腹轻轻地搭在腹间。 百里彦与她对坐,自从云月进入幻境后便不发一言,眼睫垂下,只轻轻地将幻境中的云月拢在胸前。 第54章 云月跨过幻境的那一层薄膜似的阻碍,眼睛直直地盯着百里彦,窗外的微风吹动着床上的帷幔,一时间竟无人开口。 只是云月显然不想让这种无稽的幻境继续下去,下一刻,云月便轻轻开口:“百里彦,你该走了。” “这里不应该是能留住你的地方。” 百里彦的身躯微微一晃,他看向声音的来源,微不可察地轻轻挪开了一步:“你来了。” 云月轻轻“嗯”了一声,那目光似悲悯似嘲讽:“明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你又何必如此?” 百里彦的目光落在幻境中云月的身上,又看向真实的云月,轻轻地笑了:“这一场梦,真的很好。” “你若不来,我便能在这里做一场醉生梦死的美梦。”百里彦将目光移开,轻声开口。 “咔哒。” 幻境出现一寸寸的裂痕,殷禾知道,这是百里彦回归现实的征兆。 百里彦起身,再无留恋地起身跨过这一尺的距离,将那些意气风发的美梦抛之脑后,他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清明,跨过那一层自我束缚的枷锁后,幻境崩裂的速度更快。 云月突然上前,一把拉住了百里彦:“你真的……是一个超级大傻瓜。” 百里彦回首,唇角扬起一抹微笑,犹如初升的朝阳:“谁说不是呢?” …… 幻境像是被击碎的镜片,纷纷扬扬的碎末散在空中。 再一睁眼,目之所及是从树间投落下碎金般的阳光,在眼皮上散出一层薄薄的金红色。 谢迟闲闲地靠在树上,手中抱剑,看见殷禾睁开眼睛:“醒了?” 殷禾站起身,理了下略微散乱的裙摆:“多谢。” 谢迟笑了一声,眼尾荡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么客气?” 百里彦也彻底清醒,不经意间触碰到云月的目光,也只是转开眼:“抱歉,是我耽误了大家的行程。” 殷禾作为一个见证了全程过往的人,自然义不容辞地开解道:“太客气了……你没事就好。” 云月倒是立时恢复了那副毫无所觉的模样,仿佛全然不记得那些往事,余光瞥过百里彦略显苍白的面颊,只是轻声道:”事不宜迟,我们尽快去万花谷吧。“ 果不其然,破了那片迷障,进入万花谷的路便显得无比顺畅。 这里的奇珍异草堪称一绝,云月作为药修,自然一路上也认出了不少世间罕见之物,兴致勃勃地采了不少药材。 殷禾倒是走马观花般一路掠过,只是心系骨灵芝的下落。 四人经过一处悬崖峭壁,崖壁陡峭,峭壁上一朵白色花朵迎风而立。 云月看了那花瓣一刻,“是骨灵芝。” 殷禾顿时来了精神,正要起身上前,却被谢迟拉住了,他一身白衣被崖上的凛风吹得翩飞,“太危险了,我去吧。” 殷禾不以为意地笑笑:“这算什么?我经历过的危险的事情比崖顶摘灵芝可要危险百倍。”她拍了拍身侧的谢迟,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怕什么?” 说罢,便飞身跃起,一个眨眼间便来到崖顶,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崖顶上这唯一一朵骨灵芝,深吸一口气就要将它摘下。 ”当——“ 就在殷禾抓住骨灵芝茎干的一瞬间,一声巨响传来,山崖摇动,殷禾独木难支,几乎是一瞬间便从山崖上坠下。 坠下去的一瞬间,她奋力翻身而上,抵抗着那股莫名而来的劲风,立刻召出惊尘插入崖壁,整个人就如同吊在剑上一般在空中摇摇晃晃。 “谢迟!” 殷禾慌神中不自觉地叫出他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第30章 崖上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 四周静谧无声,一阵无端地心慌在心中蔓延。 崖边距离此处距离不过百米,殷禾不信没有人听到她的呼喊, 索性将剑掷出, 单身抓着崖边攀伸而出的藤蔓。 “能听到吗?”殷禾那双抓住藤蔓的手微微发抖,一双眼却倔强地往上看去, 却没想到看到的并不是同伴中的任何一人。 一道虚影如闪电般一闪而过。 那人眼中划过一丝冷漠的笑意,微微用力, 藤蔓断了。 殷禾犹如一片断了线的纸鸢,飘零着往崖下坠落。 那双眼不带任何温度,毫不费力地轻轻伸出一根手指便将摇摇欲坠的她推落深渊。 在不断的下落坠人深海之前,殷禾想起了那双眼的主人。 ——顾闻舟。 “为什么……” 殷禾的这句质问还未抵达到顾闻舟的耳中, 那双想来清明稳重的眼此刻却变得犹如暗中肆虐的妖兽,绝望中带着一丝疯狂。 顾闻舟的腿明明已经断了,为何此刻又能毫发无伤地出现在万花谷? 此刻却没有人能给她一个合理的答案, 自顾闻舟出现的那一刻起, 所有的答案都反而变得蹊跷起来。 “砰——” 殷禾感觉到自己坠落自崖边的深海, 她的身体被海浪裹挟着, 像一粒无声被遗落在海里的珍珠。 漫天窒息的海水袭来, 殷禾的口鼻立刻被淹没,她只能咬牙捏紧手中的惊尘:“破!” 只见一阵巨浪滔天, 殷禾身边的海水猛地一散,她借此机会立刻破浪而出,一瞬间惊起海涛阵阵。 第55章 殷禾立时踏浪上岸, 身上的衣衫被水浸透, 散发出海水咸湿的腥气。 四周看了看身边的景色,这是崖底的一处栖息地, 别有洞天。 怪石嶙峋,珊瑚礁比比皆是,崖边被海浪腐蚀出一个个洞穴礁岩。 殷禾转身寻了个洞穴,立刻将周身灵力运转一番,显然并没有受到很重的伤,她在周围寻了些木枝架起了火堆,坐在火堆旁慢慢等待潮湿的衣物烘干。 当务之急是尽快联系到她的同伴,可是她将传音蝶投出去几次都未能得到回复,显然这里是一处隔绝了灵力阵法的地方,不仅她的消息传不出去,也得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 殷禾摸了下怀里被保护地很好的骨灵芝,还好没有被海水冲散。 想起刚才那双眼,心中划过一丝不安,太蹊跷了。 她正准备休息一晚明日再寻找回到崖顶的路,却突然听见洞穴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殷禾不动声色地按住了惊尘的剑柄,手臂上的线条绷成一道直线。 在她即将按捺不住剑出鞘的瞬间,来人一道清月流转的剑光挡住了惊尘迸发的剑式。 剑光过后,便印出少年昳丽的面容,那人轻描淡写地便化解了殷禾的攻势,一双眼波澜不惊地望过来:“这是你给我的见面礼?” 殷禾愣了一下,将惊尘收回:“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谢迟头发都没湿一缕,显然不像殷禾一般狼狈,他在殷禾的对面坐下,火光照进他黑湿的眼眸:“你好像总是喜欢以自己的标准来评判别人。” “不管是作为同伴还是什么,就算一个陌生人从自己的眼前坠落悬崖,也没有见之不救的道理吧。” “谢谢。”殷禾低下头,一双眼不避不闪地看向谢迟,眼中流光轻闪,仿佛夜星垂落。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声谢谢,不仅仅是为了这一次坠崖,还是为了感谢曾经在幽冥海追随自己而下的那个少年。 谢迟被她灼热的目光烫得指尖一颤,本来拿着木枝拨弄火堆的手一顿:“我一直想知道,曾经的我们,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的表情看起来平静极了,像是很随意的,只是说起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火光倒映在墙壁上,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殷禾抬起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少年:“那只要我说,你便信么?” 一缕碎发遮挡住了视线谢迟抬手将额间的碎发拨开,露出一双微微上挑的眼:“我信。” 他正坐起来,又一次重复道:“你说,我都信。” 那声音如同冷玉击石,“铮”地一声击打在殷禾的耳边,在她的心中激起一阵涟漪。 正要到了这时候,殷禾反而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到底怎么样去形容他们两人的关系,她就像是一个偷了珍宝的小偷,遮遮掩掩,东躲西藏,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她,这个珍宝本来就是你的,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 殷禾想了想,将前世的记忆隐瞒了,只告诉了他在怀水乡的那些过往。 她想过谢迟会嘲讽、会轻蔑地反驳、会震惊、会将她的话当作耳旁风。 却没想到,谢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靠在石壁上听着殷禾的话语,一双眼始终低垂着,火光倒映在他白皙的面颊上,明暗交替中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谢迟的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上,时不时微微蜷起,白色的布料被修长的指尖不时摩挲着。 然后在殷禾一个恍神的瞬间,她清楚地看见,那一抹殷红的薄唇弯起,扇子似的睫毛掀开来,肩膀不受控制地随着他的笑声抖动。 他笑得像是听到了什么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察觉到殷禾在看他,忍不住的笑意从嘴角溢出,连眼角都沁出了湿润的泪痕。 殷禾像是被隔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很好笑吗?” 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看向她,眼角还带着湿润的红痕,眼中却噙着一丝冷淡的嘲意:“谢某从来没听过这么好笑的事,让殷姑娘见笑了。”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殷禾面无表情地盯着谢迟,“不如你说给我听听?” 谢迟的手随意搭在膝头,垂下的指尖轻轻晃了晃,将不经意间迸裂的炭灰掸去,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清冷冷的,仿佛置身事外的平静。 “听你的描述,那个叫做泛雪的人似乎是个脾气很好的傻子,真是有趣得很。” “你这是在说你自己?” 谢迟嘴角微微压平:“我何时承认过那人是我?” 两人的视线相接,殷禾凝视着谢迟,她微微前倾将身体凑近,猛地伸出手扣住他的下颌,指节微微用力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掐出几道指印来。 她的眼神像是一柄利刃,势必要划破他的皮囊,扎进他的心里,不放过他每一丝真真假假的表情。 谢迟被那眼光看得心口一烫,睫毛轻轻地颤了颤。 “你在害怕什么?” 害怕?谢迟在脑海中反复咀嚼这个词,没错,他是害怕的。 怕那些回忆都是真的,怕他从前以为的都是错的,怕来路不知,去路不明。 他更怕的是那个陌生而令他鄙夷的自己。 殷禾见他沉默不语,心中那股温度凉了下来,他还是不信她。 第56章 手上的力道一松—— “失礼。” 她没再看谢迟,将距离拉开了些,坐回自己原本的位置上,两人间一时沉默无言。 唯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格外明显。 良久,一道声音打破平静。 “既然不信我,为什么还要问?”殷禾实在憋不住心中的那股气,在良久的沉默后终于质问出声。 她一点耐心都没有了。 谢迟嘴边扯出一抹散漫的微笑,“没有不信,殷姑娘未免太过激了,随便问问罢了。” “只是没想到殷姑娘这么真心实意地喜欢一个假人。” “真是对不住。” 他的话音刚落,便看见殷禾起身,还未反应过来。 “啪——” 一声响亮的巴掌声,谢迟的左侧脸颊和耳侧泛起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耳边嗡鸣声作w.l响,他脑中一片空白,显然是被打懵了,视线抬起,却发现殷禾眼里噙着泪光,气得几乎浑身都在发抖。 他脸上划过一丝讶然,刚要张口:“你——” “啪——” 又是一巴掌毫无预兆地打了下来。 这一次是右脸,谢迟白皙的面颊上泛起几道清晰的指痕,他被打得头狠狠偏到一侧,连带着高束的发尾都颤了颤。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伴随着耳边的嗡鸣声轰然作响。 她怎么能? 她怎么敢! 谢迟几乎被怒火烧穿了心,这两下掌掴完全称得上是侮辱,他的脸上寒意弥漫,声音中透着森森冷意:“你什么意思?” 殷禾指骨捏得咔咔作响,显然还没打够,谢迟扼住那只蠢蠢欲动的手腕,声音几乎是从指缝中挤出来,一字一顿:“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和耐性。” 殷禾冷笑一声,手中用力挣脱了几下,发现无用,便索性就着谢迟扼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手掌翻转向上,顺着掌心将一根根手指挤进谢迟微凉的指间,十指相扣。 趁着谢迟愣神的瞬间,殷禾将他往墙上一推,自下而上地注视着他,分明身量差了许多,但这场较量却仿佛势均力敌。 殷禾盯着谢迟,冷声开口:“你当真以为我是傻子么?” 她一只手攀上谢迟的肩膀,像是热衷于在少年起伏的胸膛处点火似得若即若离地抚摸。 谢迟低下头抓住那只四处点火的手,几乎是咬牙切齿:“你做什么?” 殷禾这一次没有反抗,反而踮起脚尖,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少年的下巴。 少年的眼睛倏然睁大。 那双寒霜带雪的眼不知什么时候像是蒙了一层水雾。 看着那双眼,殷禾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束缚:“这段时日,你一路相送,又是帮忙又是合作,还作出那种引人遐思的举动,真当我是不晓事的姑娘么?” 她眼中闪过一丝冷嘲,手中动作越发肆无忌惮,谢迟的耳根几乎都红透了,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水。 “你看,你根本没办法抗拒我。” “还敢说,对我没有一丝真心么?” 谢迟呼吸微微一滞,刚要张口,却被殷禾伸出一只纤细的食指按住:“嘘……先别急着否认。” 没给谢迟回答的机会,她倾身而上,手臂环上少年的脖颈,顺势将那微抿的薄唇压向自己,柔软的躯体亲密无边地贴住少年瞬间紧绷的身躯。 在双唇贴上的一瞬间,殷禾微微往后撤了一分,贴着少年的薄唇喘出一口热气,额头相抵,盯着谢迟的眼睛,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挑衅。 “要是不喜欢,便推开我。” 第31章 洞窟外海浪的拍打声越加汹涌。 殷禾能听见谢迟胸膛内传来几乎是如擂鼓般快速而剧烈的心跳声, 谢迟的眼睛又黑又润,他几乎是叹息般喘了口气,薄唇轻轻含住殷禾, 滚烫的热意自四瓣柔软的唇间升起, 像吮着一团火,入侵、缠绵的舌尖像过了电似的酥酥麻麻。 谢迟的脑中几乎是空白一片, 任由那股滚烫的酥麻攀爬至心底,荡起一阵微颤的麻意。 就在他指尖不受控制得自柔软细腻的腰肢向上攀爬时, 一股力道猛地将他推开。 谢迟微微喘息着靠在墙上,有些恍神地半睁着眼去看殷禾。 她唇间还泛着润泽的水光,唇越发地红,乌发顺着莹白如玉的颈侧披散下来, 显得有几分莫名的妖冶。 只是殷禾显然没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晃了心神,她用力擦了一下唇瓣,跟谢迟沉醉的表情不同, 她的眼神犹如一把亮人的弯刀, 沁着冷冷的寒意:“若不信我, 就不要来招惹我。” “更不要去问那些似是而非的问题。” 她抬起眼, 清冷的声音如同碎冰:“谢迟, 哪怕你不承认,也麻烦你不要侮辱他。” “这会让我觉得, 很荒唐。” 像是闷头一棍,瞬间将那些缱绻的绮念打了个七零八落,谢迟低声道:“抱歉。”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殷禾起身出了洞穴, 没再回头, 她看着高耸入云的崖顶有些心烦地踢了下脚下的石头。 身后突然泛起一股寒意,那是莫名被人窥伺的感觉, 殷禾回头,却没有看到任何人。 第57章 心中莫名地不安,她立刻拔足往洞窟内走去。 身后荡起一阵细密的冷意,犹如坠落崖底时无声的风。 殷禾忽然想起方才在崖上遇到的顾闻舟,她心念一动,倏然拔剑而出,剑如破竹立时在空中飞快划出几道剑光,身后的空气像形成了实质一般犹如薄膜破裂开来。 “小师妹,好巧。” 看到那人的一瞬间,殷禾毫不意外。 还是顾闻舟,或者此刻不该称他为顾闻舟了。 殷禾执剑而立:“沧夷。” 沧夷像是被戳中了笑点一样,又换上了自己的脸,殷禾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嫌恶:“这么多年了,你这种恶心的习惯还是没改。” “用别人的脸就这么有意思?” 沧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还真的思索了一番:“虽然没有我的脸好看,但是就像人爱换衣服,我爱换皮,就是兴趣不同,这有何不好?” 殷禾没再理会他那令人胆寒的恶趣味,只是忽然间想起一件事,心口猛地一滞。 声音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带着令人胆寒的颤意:“你、怎、么、敢?” “你竟敢……剥了我师兄的皮?” 别人或许不知,但跟沧夷相处过一段时间的殷禾却了解,沧夷之所以被称为九面妖王,不仅仅是因为他强大的妖力,还因为他几乎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热衷于剥皮换脸,而他所有变化的面皮,都必须是已死之人。 变化之术多有缺陷,而剥皮换脸则可以以假乱真,惟妙惟肖,甚至可以获得死者生前的记忆。 沧夷欣喜道:“呀,你发现啦,看来这份礼物你确实喜欢。” 殷禾胸口的骨灵芝还好好地收着,只是需要这味药的人却已经落的这样的下场。 顾师兄这样好的人啊…… 她几乎又想起了当初在寒岭时眼睁睁看着众人死去时的愤怒和无力,胸口处一阵剧痛,几乎是瞬间,眼睛变成了可怕的猩红色。 “我要杀了你。”殷禾不再用剑,十指凭空一抓,掌中便浮起一团红黑相交的魔气。 周身赤红交接的魔气升腾而起,四周顿时狂风大作,沧夷的眼中却划过一丝笑意。 掌中魔气瞬间拍出,沧夷身影一闪,往身后的洞窟内褪去,殷禾紧随而上,待重新回到洞窟内,却发现谢迟静静立于洞中,表情无悲无喜,像是被抽空了灵魂。 “你对他做了什么?”殷禾心中一紧,她猜不透沧夷诡异的行事风格,只能生生止住进攻的脚步。 沧夷站在谢迟身边,倒是不紧不慢地露出个笑容:“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殷禾面上轻哧一声,余光却不动声色地看到谢迟的指尖微微动了动。 殷禾道:“你不就是想复活七荒吗?” 沧夷仿佛胜券在握,笃定殷禾不敢继续动作,他眼中噙着刻骨的恨意:“今日我便要你死个明白。” 他在洞内踱来踱去,眼中愈发癫狂,眼见殷禾不知不觉间往前迈了一步,立刻呵斥道:“退后!” 殷禾眼睛盯着沧夷,缓缓朝后退了一步,沧夷摸了摸怀中的一个物什,又看了谢迟一眼,眼中阴郁地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只是他仿佛在享受猎物临死前的挣扎一般,口中缓缓道:“尊上他,可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你以为离了你这个魔胎,尊上便没办法了吗?” “他永远都是这个世间最强大的魔神,没有人可以违逆他的意志,今日我就要将你抽筋剥皮,将你的魔骨献给他。” 沧夷姣好的面容被癫狂的快意扭曲,掌中银光一闪,手中升腾起黑色雾气将那枚银光托在其中。 这是? “千机令!” 沧夷微微眯眼:“很识货嘛。”说着,他催动魔气,千机令在他手中飞速转动,原本四四方方的令牌一瞬间犹如瞬间绽开的一朵莲花,中心一抹亮色圆光缓缓升起,照的整个洞窟内亮如白昼。 “杀了她。” 话音刚落,便看到谢迟身形微微一动,霜心在他手中化形,他微微偏了偏头,手腕轻转,深寒如雪的剑气便铺天盖地而来。 殷禾顺势极快地后退两步,只见沧夷站在洞窟深处,显然很享受两人的自相残杀。 “谢迟!”她皱着眉看着直逼自己眉间的剑,“还要玩?” 谢迟嘴边扬起一抹轻笑,那张之前还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木然的脸因为这一抹笑立刻变得生动起来,黑澄澄的眼被剑光一照,仿佛碎了满天的星子,明眸动人,灿若星辰。 风扬起他额前的碎发,他的动作快得像一道虚影,一个眨眼间便瞬移到了沧夷身前,空中灼目的光色一暗,谢迟的手中便多了一枚亮闪闪的圆珠。 沧夷面上一抽,不可置信道:“你……怎么会?” 谢迟的剑轻而易举地就穿透了沧夷的胸膛,对付沧夷他甚至都没有用到一招,语气里还带着一丝不解:“你真的是九面妖王嘛,为什么会这么蠢?” “你过来办事的时候,就没有调查过,万花谷的这一出崖底是隔绝所有灵契术法的吗?” 沧夷闻言睁大了眼,面上惊惶交加,绝望下奋力一搏,却被谢迟砍瓜切菜般一剑砍断了腿。 第58章 他没有立刻杀了沧夷,而是指骨微微用力,将沧夷的周身筋脉尽数削断。 沧夷目眦欲裂,惨叫声回荡在整个崖底,整个人就像是被水浇透了似的,冷汗涔涔地瘫在地上软成了一滩烂泥。 殷禾冷眼旁观,忽然上前两步,蹲下身将沧夷的惨状尽收眼底,半晌,才开口道:“沧夷,你真的很可怜。” 沧夷躺在地上,哪怕知道自己今日就会丧命于此,也未曾开口求饶过。他倒是一个有骨气的,虽然蠢了点,但是倒一直是个硬骨头。 他眼中已经痛的有些失神,却还是不服输似的挑衅殷禾,吃吃的笑出声:“没有你可怜,你这个悖逆尊上的贱人。” 殷禾不想再听,一脚踩上沧夷的脸:“七荒有你这么个蠢货手下,真的是无人可用了。” 一道剑光没入沧夷的胸膛,殷禾道:“永别了,沧夷。” 沧夷喉间发出一声嘶哑的气声,那口气卡在喉咙里,便再也不动了。 解决完沧夷,见到谢迟仿佛毫不在意般倚在墙边,手中摩挲着那一抹圆润的珠子,眼睛里黑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 殷禾心中觉得荒谬,那一抹荒谬夹杂着止不住的冷意,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掉进崖底?” “你早就知道,沧夷一直跟着我们,对吗?” 她也是刚刚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谢迟早就知道这里灵契术法皆会失效,她之前派出去的传音蝶都失效了,但是谢迟却后脚就找到了她。 面对沧夷时,以他的实力根本无需演戏,他却装作被沧夷控制,在沧夷面前上演了一出牵线木偶的戏。 很显然,他早就知道沧夷会把她推入崖底,他也早就知道这里是万花谷唯一会让灵器失效的地方,甚至这一路都是由他带路,才会一步步来到这个地方。 与其说沧夷算计了他们,不如说一开始就是谢迟将计就计,将所有人都当作鱼饵。 目的很明显,就是他手中的千机令。 谢迟微微侧首看向殷禾,眼中闪过一丝困惑:“是,我知道,可是这又怎么样,结果不是很好吗?” 他将贴着墙壁的身体站直,收起了手中的千机令,要不是沧夷油滑地像只泥鳅,一消失便无影无踪,他也懒得一路上演戏。 他在发现沧夷的瞬间便在脑中布置了周全的计划,况且打开千机令还需要沧夷的魔气,他不知道殷禾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报了仇,我也拿到了我想要的,也没有谁因此受伤,这不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吗?” 谢迟站在殷禾五步之遥的地方,依然是那副挺拔秀美如青竹的模样,只是那双眼中对人命的漠然和利用的理所当然让殷禾的一颗心沉了下去,遍体生寒。 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谢迟一般,仔仔细细地用眼睛描摹着他的眉眼,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却无端有种诡异的陌生感。 殷禾心中酸涩难忍,悲怒交加:“在你眼中,所有人都是可以利用的筹码,哪怕在这个过程中有牺牲和痛苦,只要结局是好的,就无所谓对吗?” “你就没想过,我掉下崖底的时候,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 她眼中噙着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人。” 假的,都是假的,殷禾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一样怀疑过自己记忆中的泛雪,是不是真的如同谢迟所说。 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假人。 谢迟向前走了两步,想要将殷禾拉住:“你听我解释。” 殷禾却猛地将他的手拍开,这一下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谢迟白皙的手背上立刻浮起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痕。 “别碰我。” 第32章 “别碰我!” 怀水乡进了梅雨季, 终日地阴雨连绵,天像是破了个窟窿,没完没了地下着雨。 殷禾脸色苍白如纸地走在前面, 甩开少年攥住她的手腕, 全然不理跟在身后的人。 少年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雨中,背脊挺拔如竹, 细密的雨丝斜斜地将他的衣袍打湿,他的眼中噙着晦涩不明的光, 只看着殷禾的背影渐渐走远。 殷禾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门口的梨花树被雨打落了满地,混着嘈杂滴落的雨水卷进泥里。 她的衣裙湿了,发梢鬓角都沾上了深重的雨露, 她一边将湿了的外袍脱下,一边下意识地唤了一句:“芳草,帮我叫水沐浴。” 话音落下, 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屋子里静的让人心慌。 她这才意识到, 芳草死了。 为了救她而死, 死在山匪的刀下, 被割断喉咙之前还用那双明亮依赖的眼眸望着她。 雨水顺着湿透的衣裙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身后响起稳而轻的脚步声, 发丝上的水被一双干燥修长的手抹去,声音自身后传来,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 “去沐浴吧, 我煮了些姜茶, 一会儿记得喝。” 殷禾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着, 声音带着些嘶哑:“……为什么?” 三日前,和芳草一同出门的殷禾遭遇到了一窝山匪流寇的袭击,芳草是自小陪同她长大的婢女,虽然是婢女,但是她确从来没将她视为仆役。 第59章 芳草比殷禾还要小两岁,性情天真可爱,像只小鸟似的,总有说不完的话,殷禾一直将她当作妹妹看待。 她一早便想好了,也跟殷传喜通过气,待芳草再长两岁,便为她寻一门亲事,再给她置些良田家宅做嫁妆,也不枉她自小陪伴长大的情谊。 被山匪囚在寨子里的那天,殷禾一点都不担心,她知道泛雪很快就会找过来,事实确实是这样。 泛雪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 他持剑而立,白袍被风吹的猎猎作响,诡谲的剑意和杀意铺天盖地而来,以一敌多丝毫不落下风。 那是殷禾第一次看到泛雪杀人。 这简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泛雪手中剑快得像一道虚影,还未靠近便已经被凌厉的剑气震伤,两侧的人想要一拥而上,他随手甩出一道剑花,便像是最烈的毒药,见血封喉。 泛雪的白袍上被血色染得腥红点点,他毫不在意地一甩剑上的血滴,抬起一双因为杀戮变得快意而疯狂的眼,单手持剑,闲庭信步般走在一地尸山血海中。 山匪渐渐地不敢再靠近了,没有人会想去送死。 他的发带在缠斗中不知何时散了下来,一头乌发如同倾泻而下的流水泛着黑亮润泽的光,发越黑,衬得他的脸越发的白,一点红唇微微弯起,犹如山间的精魅。 殷禾的心突突直跳,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泛雪,陌生得令她心惊。 剩下的山匪显然也注意到眼前这个杀人如切菜的少年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们了,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一拥而上。 反正如何都是死,不如背水一战。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泛雪,自然没有注意到自身侧而来的攻击,只看到被围住的泛雪一剑破开了人群,他指节轻叩剑身,凭空凝出一道力。 芳草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被提到她的身侧,山匪的刀一瞬间便划破了她的喉咙,那些温热的血溅了她满头满脸。 这座山像是被血洗透了,殷禾僵立在一地尸首中,她用手摸了下脸上的血,看了眼地上几乎只剩层皮连着脖子的芳草,慢慢地俯下身呕了出来。 渐渐地,周围再没有任何的声音。 殷禾靠在树上,看见泛雪持剑而来,面上还带着和往常一样明媚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就像是被杀气染透了,显得不伦不类。 他随手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血,眉眼间是压抑不住跃动的疯狂,颤抖的指尖轻轻抚上殷禾的面颊,含笑道:“怎么了?” 好恶心……好恶心…… 为什么杀了这么多人还能这么若无其事? 为什么要让芳草理所当然地替她去死? 她到底嫁给的是什么样的人…… 殷禾没忍住胃里翻涌的恶心,哇地一口吐在了泛雪的身上。 泛雪指尖一僵,脸上的的快意荡然无存,只余一双黑黢黢的眼望着殷禾,再不复往日的明媚模样。 …… 殷禾脸上的雨水顺着下颌滴落下来,她闭了闭眼,芳草死之前的模样像挥之不去一样盘踞在她的脑海中。 从那日之后,她再没和泛雪说过一句话,无论泛雪说什么,做什么,她只想逃开。 身后的发丝被人轻轻撩起,用一块干净的手帕擦拭着,没有听到回答,殷禾声音沙哑,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帮她擦拭发尾的手一停:“没有为什么,只是需要而已。” 泛雪又笑了笑,轻声安抚道:“你要是喜欢,再买一个丫头就是了。” 殷禾转过身,挥开了泛雪为她擦拭发稍的手,视线定格在他的脸上。 少年一身白衣立于屋内,依旧眉目如画,眼角眉梢都带着往日殷禾最爱的明媚笑意。 好一个风流意气,灼灼其华的少年郎。 披着这幅皮囊的下面,难不成是个恶鬼? 殷禾几乎想扑上去把他这幅假面扯烂:“在你眼里,人命就是如此轻贱的东西吗?” “那我呢,若是有一天,我也只是需要,你也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推出去挡刀吗?” 泛雪双手压在殷禾肩上,语气是刻意放柔的低缓:“不会,我永远不会这样对你。” 他微微倾身,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想要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去亲吻殷禾,言语间是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你应该知道,你是最特别的那个。”他低头啄吻了一下殷禾的唇瓣,一边吻,一边在唇齿呢喃间低声诱哄:“我错了,下次不这样了,好不好,嗯?” 他的吻密密麻麻地落在她的唇瓣,脸颊,耳尖,甚至替她吮去了脸上那些将落未落的雨珠,柔情地像他们之间从无芥蒂。 以往也是这样,殷禾总会为他一副天生的好皮囊神魂颠倒,他永远知道该怎么样让殷禾心软,知道自己该怎么笑最能打动她的心。 他垂下睫毛遮住眼底划过的一丝冷意,早知道,就该早点解决那个婢女。 该更不动声色的,该更加小心些的。 他真的不懂,为何殷禾总是要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费神,她明明应该只看着他,只在乎他。 这次也一样吧,他一直都知道殷禾最喜欢的便是他的脸,只要他服个软,用这幅欺世骗人的面孔去让她心软,她还是会永远待在他身边。 第60章 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她逃不掉的。 生生世世,他都要永远缠着她。 就在泛雪更进一步想要撬开她的唇齿时,殷禾猛地将他推开,弯下腰止不住地干呕。 “真恶心。” 声音因为干呕而有些变形,泛雪皱了皱眉,疑心自己听错了,于是他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殷禾抬起微微泛红眼眶,面色憔悴不堪,却看得清眼中不加掩饰的厌恶:“你没听清楚是吗?” 她捂住胸口,心中像是空了一大块,好像只有让泛雪痛了,疼了,她的心才能填满似的。 殷禾轻声笑了一下,苍白的唇角扯出一抹恶劣的弧度:“那我再说一遍。”她一字一顿,像是生怕他听不清似的,“我说……” “你、真、的、很、恶、心。” 话音落下,眼前少年的脸色霎时间苍白如纸。 泛雪脸上的笑终于收了起来,他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笑起来的时候红润的唇微微向上弯起,总有种莫名慵懒随意的味道,像把勾人的夺魂刀,只叫人不自觉地想靠近。 然而他此刻不笑了,站在暗沉的屋内,面上是堪称绝情的疏冷寡淡,连往日里清浅的瞳眸都在暗色的光线下黑得像不见天的枯井。 殷禾这才发现,原来泛雪不笑的时候,整个人身上的气质倏然一变,整个人阴郁得吓人。 窗外轰隆一声,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从窗格照亮室内。 一时间暴雨如注,只听见天地间都是雨点砸落地面的嘈杂轰鸣。 那道光闪过,照亮泛雪眼眸的一瞬间,她看见了那黑漆漆的眼中,令人心惊的疯狂和执拗。 殷禾的手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想法。 ——逃。 ——离开这里。 殷禾的脚不受控制地后退几步,然后猛然拔腿就往门口跑,就在她的脚将要踏出门槛的一霎那。 “嘭——” 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猛地闭上,整个屋内的光线倏然一暗,殷禾能感觉到背后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她不敢回头去看,却能感觉到身后逐渐靠近的压力,她心如擂鼓,只能徒劳地试图拍开紧闭的门扉。 打不开,怎么会打不开? 门像是被什么怪力诡异地粘合住,纹丝不动。 逃不掉了。 殷禾转过头的一瞬间,身体向后猛的撞了一下,下颌被微凉的指节扣住,强势的气息入侵了她的齿间,细细密密地掠夺她口中所有的气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记得那些雷雨缠绵不绝,顺着未关紧的窗洒了进来,一阵寒意涌进了室内。 殷禾被那股寒气一吹,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她试图逃离这严丝合缝的气息,却被微凉的指节扣住,强势地往后拉了回去,再次被关入野兽暗无天日的巢穴。 雨落了一夜,天光破晓时,晨光顺着雨露打在窗沿上,在室内投下一束昏暗的光线。 泛雪披衣下床,赤足下榻,像一只餍足的艳鬼,眼角眉梢都泛着莹润的红。 他不紧不慢地将熟睡过去的女子拦腰抱起,放入早已准备好的浴桶中,指尖轻轻抚过女子眼角未干的泪痕。 若是殷禾此刻睁眼,就能发现,这双眼中,是化不开的执念和疯狂的占有欲。 他轻轻吻过那些泪痕,一道灵光滑入殷禾的眉心,泛雪这才又笑了起来,像是那个初见时,明媚如春水的少年。 “睡一觉吧,醒来,你就不会再记得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了。” 他叹息一声,再度留恋似地含住那双微微肿起的红唇,呢喃道:“你只能爱我。” 第33章 谢迟看着手背上高高肿起的青红交加的指印, 心口处的千机令仿佛拨动了身体某处的机关。 犹如漫天的海潮扑面而来,断断续续的画面在脑海中杂乱无章地播放,却始终像是雾里看花, 无法完整地想起。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只紧紧攥着心口处的千机令,指节因为过度用力变得有些青白, 他盯着殷禾逐渐远去的背影,脑海中还残留着记忆中冷漠的回声。 “真恶心……” 这是……他的记忆? 洞窟内一时间仿佛变得极为安静, 只听得见海水时断时续的拍岸声。 等到胸口处窒息般的闷痛过去后,谢迟才终于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袍,循着殷禾离开的方向而去。 答案很快就会揭晓了,他不心急。 如同他在昙花一现的记忆片段中看到的一样, 她总是爱为无关紧要的人浪费自己的时间和情绪。 回到崖顶以后,果不其然看到了守在原地的云月和百里彦。 他看着殷禾几次张了口想要对着云月说些什么,但是每次还没说出口眼睛就红了, 像个白生生的兔子。 “有这么难以启齿吗?”谢迟笑了笑, “要不我来帮你说?” 殷禾向着谢迟投来警告的一瞥, 知道这件事终究要说出来的, 她深吸了口气, 纵使再难开口,还是将顾闻舟的死讯告诉了云月。 她想到云月会受不了这个事实, 会嚎啕大哭,会歇斯底里,便做好了无论如何都会陪着云月渡过这道坎的准备。 第61章 只是她没想到, 云月只是平静地点了下头, 只说了句:“我知道了。” 那些预备着说出口的话像是被塞上了一团棉布,让殷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认真地盯着云月,半晌才问了句:“没事吧?” 云月还没开口,倒是百里彦的脸色比她还难看,他本来话就不多,脸一沉下来就更显得难以亲近。 他沉默地跟在云月身后,一路无话。 待出了万花谷,迎面撞上一人,青衣墨发,腰悬一把长剑,利落干练地站在树下。 殷禾心中诧异:“宋师兄,你怎么也在这儿?” 宋帆显然面色不佳,眼下还泛着些乌青,想来也是日夜兼程赶来此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得知了顾闻舟的死讯。 此刻没人有心思寒暄,宋帆直接开门见山道:“师尊让我来接你们,先回去吧,有什么事都回去再说。” 云月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离开前,她又回头看了眼万花谷,才沉默地点了点头。 百里彦却道:“我能跟你一起走吗?” 云月眼睫轻轻颤了颤,低声道:“我说了,让你当我死了,别再跟着我了。” 百里彦微微抿了抿唇角,高大的身躯僵立着,竟像是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一旁的宋帆闻言叹了口气道:“一起走吧。”,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纸符,用灵力屈指一点,便化为了一艘能容纳三至四人的云舟。 宋帆一掀衣袍率先迈上云舟,殷禾跟在他身后,就在即将跨上云舟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谢迟。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仿佛事不关己,又仿佛被所有人遗弃在身后。 也许,这次以后,便再也不会见面了吧。 说实话,殷禾心里多少是有些怨恨在的,恨他的利用,恨他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更恨的是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去了解过他。 但人生来便是有遗憾的,没有人能做到尽善尽美。 云舟缓缓离地,一阵风平地而起,殷禾站在云舟上,到底还是记挂着谢迟曾经的那些好。 她一想通,心中便如明镜般一片澄澈,于是心念一动对着谢迟喊道:“谢迟,这一路,多谢了。” “祝你以后想做的事情,都得偿所愿吧。” “再见。” 声音远远传来,少女的发丝被风扬起,云舟缓缓驶向远方,落日夕光中,她的眼眸熠熠生辉,犹如澄澈的湖面一般清透动人。 她用力地向他挥着手,嘴角扬起一个大大的弧度。 既然无缘,便好聚好散,殷禾只希望留在彼此记忆中的,还是美好的回忆。 谢迟看着越来越远的云舟,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白点。 心口处沉寂了许久的心跳,再一次,缓缓地,震耳欲聋般猛烈地跳动起来。 他想,他该去找答案了。 …… 许久没回云清宗了,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明明是那么熟悉,却好像久远地有些陌生。 顺着青石板路一直走,道路两旁的草木正开得茂盛,她随着宋帆一路踏上石阶,这是一处登高路,殷禾几乎很少来此处。 但是云清宗人人都知道这是一条通往何方的道路。 一路上走的很慢,脚步像被灌了沉重的铅,却没有人抱怨这路难行。 待到了山峰入口,已经安安静静地站着许多云清宗的弟子,他们对列成排,望见宋帆领着一行人进了山,便自动往两旁让出一道入口。 这一散开,方才被人群遮掩着的便一瞬间看得清清楚楚。 石台上白布蒙着一具尸首,却依然能看到透过白布沁出的点点血水,而玄桑正立于是台下,一眼望去,仿佛又老了许多,整张脸说不出的沧桑寥落。 殷禾每走一步,便像是凌迟一般,走到石台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哑声道了一句:“师尊,都是因为我……” 心中愧痛难忍,像是被压了一块巨石一般让她喘不过气,她心中很明白,重魇和沧夷是因为要引她现身才把顾闻舟作了饵。 正是因为越明白,她看着这么多同门的目光和师尊的眼睛时,便像是背了一座山似得,沉重得让她抬不起头来。 她的眼睛盯着膝下的石板,背脊深深地弯曲下去。 头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手臂被轻轻地托了起来,殷禾抬眼,正对上玄桑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慈爱,平和。 根本没有她预想中的愤恨,失望。 玄桑道:“回来就好。” “为什么……”殷禾被扶了起来,还有些恍惚地开口,玄桑却对着她摇了摇头,让她站在石台的一侧。 玄桑的衣袍上还挂着一支玉笛,同“长情”很像,殷禾知道,这是之前师尊带她去羽山求药时,“长情”被送出去后,顾闻舟特地帮师尊寻来的。 虽然比不上长情那样的神器,却也是难得一见的上品灵器了。 她一直都知道,顾闻舟是一个很好的人,虽然性子有些冷,但是上到师尊,下到同门的每一个师弟师妹,但凡能帮的上忙的,他都会不遗余力地来帮忙。 没有人不喜欢顾闻舟,就连殷禾这种半路入门修道的人,他都会记得每次历练回来后帮她指点一下剑招。 第62章 “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便送他最后一程吧,也算是让闻舟安心回家了。” 玄桑立于众人之前,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 宋帆立于石台右侧,一挥手点亮了山口洞前的烛台,历代以来,云清宗的弟子死后,便是要葬在此处的。 “起——“ 随着烛台点亮,众人默默注视着石板上上的遗体被装入棺椁,缓缓地送入山洞内。 云清宗的大弟子,那个对众人来说如同兄长一般地存在,便从此长眠此处。 意识到这一点,人群里传来低低地哭泣声,像是被传染一样,哭泣声越来越大。 ”送大师兄——”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带着悲怆颤抖的气音。 紧接着,又有人跟着喊了一句。 “送大师兄——” 像是被这股力量感染了,断断续续,起起伏伏地都喊着那句话。 大师兄,回家了。 云月此刻才像后知后觉一般地认清了顾闻舟离世的事实,她的眼眶红得几乎要滴血,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站在她身侧的百里彦下意识地便稳稳一托,将云月单薄不支的身体扶住,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看着所有人为顾闻舟的死而落下的泪。 终于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 他无比清楚地明白了,他的对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活着的时候,云月便义无反顾地爱着顾闻舟,那现在呢? 他究竟要如何,比得过一个死人? 扶着云月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仿佛云月的身体是一片单薄的纸鸢,他一松手,便会被吹到他触不可及的地方。 云月却仿佛感受不到任何事物,眼睛一瞬不眨地凝望着已经隐入洞内的身影,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哭。 甚至眼泪像干涸了一样,根本流不出一滴泪来,此时此刻,却好像心里被挖去了一大块肉。 好像哪里都痛,又不知道痛在哪儿,她轻声喃喃道:“好痛啊。” 离她最近的百里彦都没有听清,只是低头问她:“什么?” 云月拨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向洞口走了两步,突然间,猛地一口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整片石板地。 百里彦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像头猎豹似地冲了过去:“云月——” 殷禾一怔,忙上前去查看云月的状况。 “不会的,不会有事的。”殷禾的手指一直在抖,刚一碰到云月,她的身体几乎是立刻像泄了力似得软了下来,心口处慌地直跳。 云月的瞳孔几乎都快涣散了。 这是,将死之像。 第34章 接二连三地出事, 令众人像炸了锅似的沸腾起来。 玄桑见状不对,立即让周围人散开,指尖凝了一道灵力像丝线一般滑入云月的眉心。 半晌, 玄桑才像是浑身脱力一般整个身体滑坐到石台上:“快……立刻将她送到定灵泉去。”他右手扶在额心, 好半天才艰难地从口中吐出一口浊气:“她吃了破魂散。” 话音一落,殷禾的视线落到云月苍白憔悴的脸上, 究竟是什么时候,云月避开了所有人, 竟然存了死志。 事不宜迟,殷禾立刻带着百里彦前往定灵泉,把云月安置好之后,殷禾伸手探了一下云月的额心, 四散的神魂好歹是定住了。 殷禾松了口气,坐在泉水边的石头上,心中百感交集, 视线和身旁一同守着云月的百里彦对上, 两人一时无话。 空气中的安静让殷禾有些不适应, 以往只要有云月在, 她总是喜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么安静的时候。 眼下云月出了事,殷禾才发现, 原来云月在的时候,她的世界是多么热闹多彩。 正想着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身后传来玄桑的声音:“还没到放松的时候。” 玄桑很少露出这样严肃的表情, 让殷禾的心都沉了一下。 “现在神魂虽然是暂时定住了, 但是一旦出了这定灵泉,神魂四散, 必死无疑,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 “必须要有一人愿意用自己的毕生修为为她凝魂,我才可以开启聚魂阵。” 殷禾刚想开口,便被百里彦打断了,他想都没想就开了口:“我愿意。” 玄桑愣了一下语气有些迟疑:“你……你可想好了?这可是要你的毕生修为。” 百里彦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我知道,我愿意的。”他顿了顿,看了眼池子中的云月,又道:“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不必让她知道。” “这……” 殷禾想了想,自己的修为虽然不高,但是也勉强可堪一用,况且,她就算没有修为,也可以操控魔气。 于是她出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师尊,让我来吧,我也可以的,大不了从头再来就是了。” 没想到玄桑只是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你跟我来。” 一路跟着玄桑进了屋,殷禾满脑子都在想,按理说百里彦算是金刀门的人,于情于理都不该是他来做这件事,哪怕知道玄桑护短,但是这么心安理得也有些令人不安啊。 门一关,玄桑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殷禾:“你是不是觉得不让你为云月凝魂是为师护短?” 开门见山,直接了当。 第63章 殷禾倒也没含糊:“是,我还是觉得让我来为云月凝魂最好,不要牵连到无辜的人。” 玄桑点了点殷禾的脑袋,语气还是一贯的温和:“你啊……” “明知道自己体质特殊,还逞什么强,你可知为师为何总是让你修清心诀?”,他像是说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还不是为了压制你体内的魔性,要是再没了宗门的心法修为,到时候可不是一两条命就能解决问题了。” “师尊……”殷禾愕然愣在原地,“你一直都知道?” 原本以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就像是突然间被人扒光了扔到大街上,有一种莫名的羞耻感。 看了眼殷禾的表情,玄桑不以为然道:“一开始就知道啊,当时不是我在怀水乡把你带回来的嘛。”,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殷禾呆若木鸡的脑袋:“怕什么?一切有师尊在呢。” 仿佛一直以来最大的秘密有了人兜底一般,妥帖、令人安心的话语让殷禾不自觉地便红了眼眶。 “我还以为,知道我是魔胎以后,肯定人人都会厌弃我。” 玄桑捋了捋胡须,不置可否道:“只要你坚持本心,从未有害人之心,何需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他看殷禾还是一副自厌自弃的模样,便淡声道:“善与恶,不过是一念之间,是善是恶,也从不由他人说了算。” 殷禾抬起眼看向玄桑,那双眼中始终都是温和清明的,像海水一样宽广而包容。 “我知道了,师尊。” 从今后凭心而行,不论结果如何,但求问心无愧。 一番谈话后,最终还是同意了让百里彦为云月凝魂,玄桑倒是从没见过这么上赶着要来为人凝魂的人,于是开阵之前,还是多嘴问了一句:“你既然能为她做到这么多,为何不叫她知晓?” 百里彦没吭声,殷禾这两日倒是已经习惯了他的寡言少语,本来以为他不会回应的时候。 百里彦道:“她讨厌我。”他像是说起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一样,就好像他早就已经习惯了云月对他的所有恶意 。 “我不想叫她左右为难,想必被自己最讨厌的人救了,也是一件很恶心的事情吧。” “我不想她记得这些不开心的事情,最好她忘得干干净净。” “她醒了以后,我会离开。”百里彦的视线转向殷禾,嗓音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还请不要告诉她,多谢。” 殷禾画阵的手一顿,她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要轻易去评价他人的感情,于是只轻轻点了下头。 只是不知道为何,今日的百里彦好像倾诉欲比往日都要强烈,他坐在云月身侧,粗粝带着厚茧的掌心轻轻捞起云月的一缕发丝握在手中。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殷禾的想法似的:“她这么想随他而去,醒来,她会怪我吗?” 殷禾道:“为什么要怪你?” 百里彦闭了闭眼,将那缕发丝置于鼻尖,轻轻地嗅了一下,像一个若有若无的吻,若是平日里云月醒着的时候,百里彦是极为克制守礼的,不知道为何,殷禾总觉得,百里彦说的离开,并不只是离开云清宗这么简单。 半晌,百里彦才梦呓似地回道:“怪我强行留她在这个世间,怪我强逼她嫁给我,怪我自作主张地想要插手她的生活。” 殷禾没吭声,天知道,她自己的感情都是一团乱麻。 于是她只能别开眼,像是看不见百里彦脸上露出难得一见脆弱易碎的表情,道:“不知道。” 那人显然也没想着从她这得到什么有用的话,看起来只是单纯地想找个人当情绪的抒发口。 “可以开阵了。”殷禾看着百里彦将云月横抱着坐于阵心,“再问你一次,你可想好了?” 百里彦摆摆手,闭上了眼:“开始吧。” 殷禾与玄桑对坐于两处阵脚为二人开启聚魂阵,金光繁复像一丛丛枝蔓似得从地面破土而出,转眼间就缠绕在二人身上。 从百里彦身上不断溢出白色的灵光,那些金色的藤蔓像是吸饱了汁水一般变得越发金光闪闪,转而向着云月身上不断涌入。 百里彦的脸上越来越苍白,细密的汗水沁湿了他的额发,但他始终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连哼都没哼一声。 要知道,舍一身修为为他人凝魂的傻子,一万个人里面也挑不出一个来,这种事情无异于自毁前程。 更不用说这个过程本身就如同伐筋碎骨一般,这种痛苦,非心志极为坚定的人,根本坚持不到聚魂阵结束就会自己主动结束灵流的引导。 一旦中断了聚魂阵,便是两败俱伤,所以这个阵开启之前,玄桑一而再再二三地告诫过百里彦,要么就不要做,要做就要坚持到结束。 说实话,殷禾看着百里彦闭眼隐忍,连一声痛呼都没有喊的人,心中不禁起了几分敬佩之意。 金光渐渐地暗了下来,最后一缕灵光隐入云月的眉心以后,聚魂阵终于结束了。 此时天空刚刚破晓,这一夜,极为难熬。 百里彦的手臂无力地向地面垂了下来,整个人像从水里刚捞出来似的,连睫毛上都浸湿了汗水,显得湿漉漉地粘在一起。 殷禾拿过早就准备好的清水递给他,忙问道:“你怎么样?” 第64章 百里彦接过水喝了一饮而尽,开口时,嗓音已经是嘶哑不堪:“没事。” 他看了眼正在熟睡的云月,她的脸颊终于恢复往日的红润,看起来安静而乖巧。 百里彦的手轻轻抚过云月的眉心和脸颊,眼神带着留恋,像是温柔地落下一个个吻,良久,才把手移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他看起来实在是太虚弱了,殷禾怀疑他随时都有可能横死在街头,她连忙叫住百里彦:“你这就要走?” 她看了眼云月的状态,又道:“她应该还不会那么快醒,你在此处调养一阵再走也不迟。” 百里彦的背影依然是高大挺拔的,只是泛着青白色的脸泄露了他此刻的虚弱和疲惫,他一边向前走,一边朝后摆了摆手。 “不必了。” 殷禾还想再说些什么,只是百里彦走得太坚决,竟是丝毫没有停留。 倒是玄桑若有所思地看着百里彦离开的背影,叹了一声:“痴儿啊……” 等到云月醒来,已经是两日后了。 只是她醒来以后什么也没说,既不哭也不闹,但是也失了往日的活泼俏皮。 殷禾这辈子从没想过自己的话能这么多,她几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让云月高兴起来,云月却始终淡淡的,整个人像个度化成仙的菩萨。 她刻意地没有提起任何关于百里彦的事情,就按照百里彦希望的一样,将他从整个事情中抹地干干净净。 她整日地拉着云月赏花看水,甚至去了趟凡界,哪里热闹便往哪里钻。 时间过的很快,不知不觉三个月便过去了。 那一日,殷禾带着云月正在酒楼中听人说书,云月忽然说她想吃一家老字号的蜜饯,等到殷禾提着蜜饯回到酒楼的时候,云月托着下巴看着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最怕云月露出这种表情,生怕她再作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于是忙把蜜饯从盒子里拿了出来,笑眯眯道:“看啊,都是你最喜欢吃的,快尝尝。” 云月望着扶栏下人来人往的大街,像是不经意间问道。 “百里彦……他去哪里了?” 第35章 殷禾手中拿着的盒子一抖, 不小心撒了满桌。 她觑了眼云月的神色,心中百转千回,最后也只能讷讷道:“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 云月将桌上的蜜饯捡了, 一个个放进盒子里:“突然好奇罢了。” “他……他说他回金刀门去了。”殷禾想了想, 像是生怕云月怀疑似的又添了一句:“他让你保重身体,不要挂念他。” 云月倒是没说什么, 只是轻轻点了下头,沉默了一会儿, 突然道:“阿禾,我想自己一个人四处游历一番。” 口中的蜜饯像是突然失去了甜味,殷禾道:“为什么突然要一个人走,你若愿意, 我可以陪着你的。” 云月摇了摇头,眼神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往事:“我以前,总是追在大师兄的身后, 什么也不想, 只觉得跟着他便是满心欢喜。” 她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 日光斜照在她的侧脸上, 度了一层温柔的光。 “你看……这世间这么多人都有自己的目标、理想、想要保护的人、想要做的事。”, 她的语气平稳而轻缓,看着人群的目光透着一丝浅浅的羡慕:“而我, 唯独我自己,我才发现大师兄离开以后,我竟然连自己想做什么, 我都不知道。” “我想了很久, 才决定要自己出去看看,我想知道, 凭着我自己的双脚,能走到什么地方。” 云月的视线转向殷禾,露出了一个很久都没有见到过的,熟悉又坚定的笑容。 “阿禾,不必担心我,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我相信,等我们再见的时候,我已经找到我要的答案了。” 云月走了。 毫不留恋地,就如同百里彦离开云清宗时一样,走的很决绝。 与云月分别以后,殷禾的心中像是空了一块,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地离开,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时间身边冷冷清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她从午后走到黄昏,不知不觉间,眼前的景象是说不出地熟悉。 江水悠悠,绿柳依依,并排的柳枝垂在岸边,一阵风吹过,江面泛起微微的波澜,街廊瓦舍围岸而立,带着帽子的船夫慢悠悠地打着桨靠岸。 渔歌唱晚,不远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殷禾看了又看,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竟然不知不觉地回到了怀水乡。 对怀水乡最后的印象,还是多年前被重魇找到时,那满目疮痍的画面。 她顺着街边一直走,看到了一家馄饨摊,招子很醒目地写着两个大字——宋记。 摊前有个眉目清秀的青年,正往锅里利落地扔着馄饨,摊前的桌子上坐满了食客,生意看起来红红火火的。 其中一桌的食客是两个高高壮壮的男子,吃完以后一抹嘴,互相对视了一下,转眼间抱着肚子痛呼起来。 “哎呦……哎呦……”,其中一个方圆脸扯着嗓子痛呼,吸引了一众食客的注意,另一名脸上有着刀疤的男子连忙大声道:“这馄饨不干净!” “什么破馄饨摊,大家都别吃了!” 随着刀疤脸的大声吆喝,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筷子,面面相觑。 第65章 青年停下手中的动作走过去,声音温和,显得文文静静的:“这位兄弟,我这馄饨都是用的最新鲜的好料,绝对没有问题。” 方圆脸抱着肚子哎呦哎呦地喊得更大声了,刀疤脸冷笑一声:“你眼睛瞎了,看不到我兄弟吃了你家的馄饨有问题吗?” 在摊子前吃饭的,有几个老顾客看到这场面,倒是帮忙说了几句话:“我们在这里吃了这么久也没什么问题,你们怕不是专程来闹事的吧。” 青年抿着唇角,一时间也有些生气,便道:“我说了,我这里的食材都是当天的,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要是有问题,也是你们故意来找茬的。” 周围的食客看来都是常客,倒是纷纷附和道:“是啊,宋老板一向做生意都是很实诚的。” “我们吃了这么久,谁也没吃出问题来啊。” “看起来真的像是来闹事的,真是居心叵测啊。” 刀疤脸显然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居然会变成这样,干脆拍了拍方圆脸,方圆脸这时候也不喊痛了,忙直起身子瞪了眼青年。 那人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转手打了个响指。 一行地痞流氓似的十余人便从巷子里涌了出来,像是阴沟里的老鼠出行似的。 这行人向来都是街上的地痞无赖,就靠着四处惹事讹钱过活。 刀疤脸大喝一声:“兄弟们,给我砸!” 这一伙人出来以后,各个顶着嚣张跋扈的脸,一看就是来势汹汹,摊子前的食客见状一溜烟地跑了个精光。 话音刚落,青年不知道从哪抄起一根棍子猛地打在那刀疤脸身上,那刀疤脸一愣,猛地捂住肚子跳起来,一边骂道:“狗崽子,爷爷今天就要让你好看!” 那行人没想到那青年看起来像个读书人似的文文弱弱,打起人来却一点不含糊,他们本来就只是想拿出气势来吓唬他一下,没成想这一棍子倒是把他们的火气打了出来。 “愣着干嘛,还不动手!”刀疤脸气急败坏,一时间逞狠斗凶的冲动上来了,脑子一热便抄起身边的一把刀便朝着青年走去。 青年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大刀逼近自己眼前,他甚至能感受到那把刀带来的一阵劲风刮过他的面庞。 退无可退,青年只能双手持棍横挡在身前,双目下意识地紧闭,心跳声几乎冲破鼓膜。 “当啷——” 身前的威压猛地一撤,青年听到武器落地的声音,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 少女持剑立于街头,黄昏的日影洒在一袭青衣上,如同度了一层金边似的,鬓间只插了一支木簪挽住流云似的乌发,眼神清亮如寒刃般扫向众人。 “我看谁敢动手。” 她的声音既不重,也没有刻意做出狠戾的样子,但是就这么静静地持剑站着,视线不咸不淡地扫过为首闹事的人,也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刀疤脸被她用这样的视线一打量,便立刻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似得,那股逞凶斗狠的气势瞬间就没了。 那群人里有几个看殷禾这般模样,嘴角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眼神极为放肆地在殷禾身上来回扫视,嘻嘻哈哈道:“小姑娘在这边逞什么能,这么爱出头的话,要不跟爷几个回去,带你快活快活。” 刀疤脸见状不好,忙道:“不许胡说!” 他们不知道,但是刚刚接了殷禾一招的刀疤脸心里十分清楚,仅仅是一击,差点打断了他的腕骨,这等武力,绝非他们惹得起的人。 那群人却依旧嘻嘻哈哈,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 话音刚落,不见殷禾怎么动手,只觉得一抹极为凌烈的罡风袭来,瞬息间便沿着头顶削掉了几人的发带。 几乎是贴着头皮,再多一寸就会直接削掉头盖骨。 “女侠饶命!” 那几乎命悬一线的感觉让那行人立刻偃旗息鼓,尤其是出言轻薄的那几人,几乎是两股颤颤,一瞬间便湿了□□。 殷禾瞥了眼那一地的水渍,啧了一声,极为嫌恶道:“赶紧滚。” 得了指示以后,一行人屁滚尿流地便消失在了街上。 好半晌,身后才传来一声气息不稳的声音:“殷禾?” 殷禾转过脸,笑眼弯弯道:“好久不见,宋表哥。” 宋书礼感觉自己的心口瞬间“嘭嘭”地跳动起来,几乎有些不可置信道:“真的是你。” 殷禾也没想到,在怀水乡还能碰到之前认识的人,一时间,心中也有些怀念道:“真的是我,表哥,你看起来变了好多。” 印象中父亲很早就有意让她和宋书礼成亲,是以小时候他们经常被大人撮合到一处,只是宋书礼一直比较木讷,整天就爱读书写字,一张口还要念些酸诗,所以她一直觉得宋书礼是个榆木脑袋,书呆子。 没成想,这一次再见到他,身上虽然还带着些书生气,但是眉眼间显然已经褪去少年时期的木讷腼腆,显得稳重又温和。 宋书礼一见到她便笑了,一边招呼她坐下,一边道:“没办法,人总不可能抱着书过一辈子。”他虽然穿着一身粗布麻衣,但是神态倒是从容:“死里逃生过一回,还是觉得要脚踏实地地过日子,毕竟,人不可能只读书不吃饭。” 自从怀水乡被重魇搅得翻天覆地以后,几乎是百废待兴,宋书礼便跟着一众幸存下来的乡民,在此处见证了怀水乡的重建。 第66章 他爱读书,却不爱做官,于是家里的铺子倒了以后,他既不想去考取功名,也不想跟着家里的老路经商做生意。 唯一记得的是母亲生前爱吃的,便是他亲手做的馄饨,于是他便支起了馄饨摊,既是为了悼念亡母,也能赚些银钱补贴生活用度,日子清贫倒也有趣。 殷禾瞧了眼宋书礼脸上的表情,确实毫无颓丧之态,料想他遭遇这种家破人亡的事情会一蹶不振,看来还是她以貌取人了。 她赞了一声:“你是真想得开。” 宋书礼哭笑不得,也不知这究竟是不是在夸她,只是瞧见殷禾一身气势不同以往,他看着殷禾形单影只的,便犹豫了一番,还是问道:“你的夫君……他怎么样?” 好久没听到这个生疏的词语,殷禾恍惚间觉得,那都是像上辈子的事情了,她抿了口茶水,半晌才道:“死了。” 听到殷禾的回答,宋书礼先是愣了一下,倒也不意外,毕竟怀水乡出事以后,活下来的人很少,殷禾的夫君不幸死掉也是极有可能的。 他看着殷禾沉默的侧脸,小扇子似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蝴蝶似地扫过他的心口。 少顷,他红着一张脸,轻声道:“不如……考虑一下我?” 还没等到殷禾的回答,身后便传来一道好听的嗓音,像是碎玉一般清清泠泠。 “你想得倒美。” 第36章 两日前。 秦郁手中捏着一粒闪闪发光的圆珠, 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才道:“没想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千机令,谁能想到, 那一块银皮下面裹着的, 竟然是这么个小巧的玩意儿在起作用。” 谢迟靠在椅子上:“废话少说,为什么还没起作用。”他一双眼盯着秦郁, 让秦郁背后莫名地冒起了一阵凉意。 秦郁搓了搓胳膊,语气带上了几分抱怨:“哎, 我说你,你别老用这么瘆人的眼神看着我成吗?” “你上次不是明确地告诉过我,有了千机令就能解开缚魂铃吗,现在又是怎么了?”, 谢迟伸手揉了揉额心,心里的焦躁像是一团浇不灭的火。 秦郁啧了一声,“别急啊。” 他伸手点了点千金令, 指尖像丝线一般溢出一缕白光, 千机令便又恢复了那副银色令牌的模样。 若不是谢迟在万花谷中装作被人控制的模样, 恐怕根本就无法骗沧夷开启千机令, 就算拿到手也只是块破铜烂铁。 秦郁将千机令丢回谢迟手中, 道:“缚魂铃解是解了,只是我暂时用灵力压住了反噬, 毕竟它在你神魂中扎根太深,冒然让你恢复记忆,神魂肯定会被伤得不轻。” “等着吧, 不出一个月, 记忆就会慢慢恢复的。” …… 心头的压着的巨石像是突然被撤去,等待的心情不知不觉变得迫切起来。 这些时日他仿佛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情绪。 他总是想到那一双明亮的眼, 心中像是破了一个洞,空空荡荡的,怎么也填不满。 他从没有变得这么奇怪过,他想,他问题一定是出在那个人身上。 不知不觉间,他想起那一日少女在山洞中和她说过的那个地方。 她的神情温柔,带着怀念,眼睛和嘴角都弯起来,仿佛在诉说着这个世间最动人心弦的故事。 心中莫名地有一股冲动,他也想看看,她口中的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 见到殷禾的那一刻,心中那股怎么也填不满的空虚感仿佛都消失了。 但是当他看到那个青衣男子腼腆地低垂下眼睫,脸上泛起红晕道:“你……不如考虑下我。” 谢迟的心中仿佛瞬间烈油烹火似的,他想都没想,便出声打断了那名青衣男子的话。 “你想得倒美。” 殷禾循着那道声音望去,还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谢迟就站在离她五步之远的地方,她心中的第一个想法是。 ——他好像瘦了些。 两人对视一瞬,殷禾便移开了目光:“你怎么在这儿?” 倒是宋书礼像是被人捉住了什么把柄似的,目光在谢迟和殷禾脸上来回打量,最后才像只红透了的虾子一般道:“阿禾,你何故诓我?” 谢迟站在黄昏洒下的阳光下,脸上被夕光照耀,殷禾甚至能看到他脸上细细密密的绒毛,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他眉眼间稍纵即逝的光华。 他双手抱臂,挑了下眉:“我怎么不能在这?” 殷禾默不作声地把视线收回去,一句话都没说。 宋书礼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徘徊,有一种微妙的气氛被他捕捉到,他笑了一下,很是妥贴地看了眼渐晚的天色:“表妹这趟来怀水乡可有落脚之处?若不嫌弃,可以暂时歇在我东郊的别院。”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殷禾自然不会错过此等机会,便笑道:“自然,多谢表哥。” 到头来,还是靠着宋书礼家中祖传的宅邸,才混的了一个不错的落脚地。 只是殷禾没想到,谢迟也跟了过来,她是真的想不通谢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总不可能是追着她来的吧? 想到这个可能,她摇着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怎么可能呢。 第67章 于是她敲开了谢迟的房门。 “噔噔噔。” 三声叩门声想起。大家都是修行之人,耳清目明,殷禾不信谢迟听不见。 只是叩了三声以后,还是不见人来回应,殷禾便转身要走。 谁知道谢迟打的什么鬼主意,还是小心为上。 正当她准备转身之时,那道门吱呀一声便打开了。 谢迟披发而出,发尾还有些湿润,整个人像是被水洗礼过一般,衣襟微微敞着,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白皙的脸庞上还带着一点红润的热气。 他仿佛看都懒得看殷禾一眼,略微拢了下衣襟,波澜不惊道:“做什么?” 殷禾倒也开门见山,一点不屑于拐弯抹角:”你来这做什么?你们羽山的人不是一向不管人间事吗?” 谢迟的面颊被月色照得格外白皙,一低眼,整片的睫毛在面颊下方垂下一片阴影,好整以暇道:“你这么担心我?” 殷禾听到这话简直恨不得立刻转身就走,但是考虑到宋书礼,她还是耐着性子道:“不管你打算做什么,要是伤害到宋书礼,我和你没完。” 仿佛头一次听到人的w.l威胁似的,谢迟握拳抵在唇边低低地笑了几声。 殷禾没理他,说完便准备转身就走:“话尽于此,我不管你是羽山神族还是什么,不要触碰到我的底线。” 刚刚迈出一步,便感觉手腕处被一抹温热拽了回去。 “既然如此,便帮我一个忙。” 她的目光撞进谢迟映着月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来此地,不如你做东,带我四处逛逛。”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殷禾的脸颊,仿佛带着无限的留恋,像是蛊惑一般低语道:“难道你不想重温旧梦吗?” 那浅浅的呼吸仿若微风一般吹拂在殷禾的耳畔,殷禾又一时间想起了曾经的那些回忆,反应过来以后,便看见谢迟已经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 他看着殷禾放空的眼眸,眼神沉了下来:“你在想着谁?” 殷禾仔细细细的瞧着谢迟的眉眼,分明看起来一点也没变,但却有很多事又变得不同了。她低头把视线收了回来:“反正不是你。” “嘶……好痛!” 她的下颚瞬间被谢迟强行扣在掌心,强迫地抬起她的视线和他对视,声音像淬了毒一样:“你在想你那个表哥?” 殷禾:“……” 她差点笑出声,实在不明白谢迟的脑子里在装些什么,但也不想跟他解释,于是反问道:“不然呢?” 夜色宁静,月光透过平静的天幕洒下一片片皎白的光华。 “看来你记忆里的那个人,也没那么重要。” 殷禾看着他脸上平静又讥诮的表情,心中忽然浮起了一抹莫名的好胜感。 她在他的掌中笑开:“是啊。” “你又不是他,何必在意这些?” 谢迟放开了桎梏住她的手,冷淡开口:“我只是觉得,你的喜欢未免太过肤浅。” 殷禾想了想,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既然知道我是这么肤浅的人,你又何必留于此地?” “难道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只用一双眼瞧着他,大而圆的眼睛里盛着秋水一般的笑意,像是刻意引导着他说出什么。 谢迟呼吸不知不觉地放轻,嘴巴却像被黏上了一样,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良久,殷禾垂下眼睫笑了笑。 “此等地方,实在委屈了羽山少主,还请尽快离开吧。” “还有,就算我想重温旧梦,也不是和眼前的你。” 她的眼神如同一柄薄亮清透的刀刃,倒映着月光,像一对明亮的小弯钩。 还没回神,便看到殷禾毫不留恋地甩开了他,独自一人走出了庭院,仿佛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谢迟站在长廊下,清明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摸着胸口处略微急促的心跳,有些茫然地愣在了门口。 …… 怀水乡不愧于这个名字,这一落雨便是三四日的光景过去了,天边却还是积了深重的乌云,仿佛不把此地淹了不罢休似的,整日地下个不停。 这几日,宋书礼没有出街摆摊,倒是一心陪着殷禾,纵使是仅有几日的相处,宋书礼还是发现了殷禾禾谢迟两人之间相处的古怪。 这一日,他一大早便跑来殷禾的院子,拉着她一同钻研棋艺。 殷禾自知自己不是这块料,便早早举旗投降:“表哥,饶了我罢,我是真的不擅长此道。” 宋书礼从容落下一子,笑道:“何故如此快便认输,须知坚持到最后,方才知晓最后的赢家。” 殷禾皱着鼻子,怎么也看透棋盘中的弯弯绕绕,便道:“反正最后不是我赢。” 宋书礼看着殷禾耍赖一般靠在桌边,眸光中不禁也带着几丝温柔的调侃:“表妹当真是做人做事都这般透彻。” 话音刚落,从前厅廊下闪出个人影,长腿一迈跨过门槛,一身白衣被他穿的出尘绝艳,还没等他出声招呼,便看见那人的目光往殷禾身上一转,淡声道:“看来你很闲。” 殷禾自然也听到了谢迟的声音,她放下手中的棋子,抬起眼来打量着谢迟,搞不清他大早上又竖起一身的刺要干嘛,便也没理他,冲着宋书礼笑了一下,道:“我有些饿了,表哥。” 第68章 谢迟长腿一迈进入室内,几近压迫性的身高立在殷禾面前,将殷禾的头转了过来,双手撑着桌案和她平视。 “怎么不理人?” 殷禾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谁让你一早上起来就说我。” 好在谢迟仿佛只是稍作停留一般在她面前顿了顿,转身便坐在了她的侧首。 但是殷禾的视线很快又被宋书礼吸引过去了,她看着宋书礼食盒中带来的早点,一脸满足地捧着一碗馄饨,一边吹气一边吃。 她一边吃一边也没忘了招呼谢迟:“你不吃吗,一会饿了可不要说我没喊你。” 当着宋书礼的面,她不想跟谢迟闹得太僵,尤其是宋书礼之前还跟她表露过心迹。 谢迟看着殷禾一脸假情假意的笑意,面无表情。 她的语气温柔,眼中却带了些嘲讽。 阴阳怪气,假得离谱。 但是她看向宋书礼的眼神却截然不同,有一种包容的,沉静的美丽。 不同于看他时的冷眼讥诮,仿佛浑身扎了刺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后,谢迟心中仿佛猛地破了一个空洞。 他真的,如此不堪么? 第37章 简单用过早膳之后, 宋书礼便邀着殷禾一同去街上逛逛。 昨日没来得及细看,今日再次走到街上仔细地逛了逛,殷禾才感慨道, 怀水乡似乎比以前更加地繁盛热闹。 重建以后, 好多老字号的商铺都重新开张了,殷禾在一家糕饼铺前停下, 熟悉的香味勾得她馋指大动,面上尽是意外的惊喜, 迈进铺子里,还没等她开口,便听宋书礼道:“老板,来两包核桃饼, 一些梨干。” 他想了一下,又道:“还有两罐腌酸杏。” 这些都是殷禾最喜欢吃的,她完全没想到宋书礼竟然还记得她的口味, 赞了一声:“不愧是表哥, 真了解我。” 宋书礼接过掌柜递来的纸包, 一边付钱一边道:“你每次来这里都点这几样, 耳朵都听起茧子了。”说罢, 他拿起一块核桃饼,眼里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快尝尝, 看看是不是原来的味道。” 殷禾捏起一块核桃饼送入口中,鲜甜软糯的口感并着核桃的香气充盈口腔,她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嘴角沾着些许糕饼留下的碎屑, 睽违许久的味道让殷禾幸福得几乎要落泪:“就是这个味道。” 宋书礼很自然地,像是做了无数遍似得, 抬起手准备帮殷禾擦去唇边的碎屑,却有人先行一步,指腹微微用力擦过殷禾的下唇,末了还恶劣地微微用力擦过唇角,在她的唇边落下一道红痕。 唇角的疼痛让殷禾轻吸了口气,她瞪向那个始作俑者:“你做什么啊?” 谢迟自打上了街便一直没说话,她一直和宋书礼聊得愉快,尤其是她发现宋书礼不像以前那么呆板以后,整个人像是开了窍似的,风趣幽默,又温和守礼,与他同行的一路上简直要忘了谢迟这个人的存在。 谢迟眼神淡淡地扫过宋书礼:“一直聊小时候的事情有什么意思,人总要往前走的。” 说完,他嘴角一扯,嘲讽道:“你是小孩子吗,吃个东西糊得满嘴都是。” 殷禾哦了一声,默默地又擦了下嘴,问谢迟:“这下好了吧。” 谢迟点点头,莫名觉得殷禾的模样有些乖巧,像是被小猫轻轻挠了一下似的,他微微压了下有翘起倾向的嘴角:“可以了。” “说起来,近日河里的鲜鱼正是肥美的时候,今日春光正好,去吗?”宋书礼像是不经意间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谈话,温和又妥帖地提议道。 殷禾小时候就是个野小子,那时候经常跟着一群孩子一起捉鱼摸狗,把殷传喜气得够呛,打又舍不得打,最后也拗不过她这个倔牛一样的性子,索性就放任她去野,殷禾就是在这个时候跟宋书礼熟起来的。 他自小便是个温和安静的性子,两家离得近,殷禾每次犯了错便从他家的墙头翻进去,逼得宋书礼小时候帮她背了不少黑锅。 是以虽然那时候殷禾觉得宋书礼人虽然呆板了点,但是人确实不错。 等到长大了,殷禾倒了渐渐收了小时候那么张扬的性子,至少面上看着也像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了。 三人租了一艘小船泛江而行,谢迟闭目靠在船舱内,脸色有几分苍白,只是殷禾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一上船便像是游鱼入水,整个人分外地放松惬意,她嫌船舱里憋闷,跟着宋书礼站在船头,享受着迎面吹来的江风。 岸边细柳绮陌,芳草如茵,春花繁盛开在枝头,春江好景尽收眼底。 一路上和宋书礼说说笑笑,殷禾那股近乡情怯的情绪也散得七七八八,正闭着眼,却听见宋书礼的声音被江风吹的断断续续地飘进了她耳朵里:“阿禾,你与泛雪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这一路上,你都不像以前似的只看着他了。” 殷禾道:“是吗,我都没注意。”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殷禾睁开眼,侧首看了一眼宋书礼:“人都是会变的,不是吗?” 她以前是怎么样的,她最清楚不过了,无非是成天跟在谢迟身后做他的尾巴,成天喊八百遍他的名字。 但是那些事情,总惦记着,就好像她一个人一厢情愿似的。再说,她也不想过回以前那种只依赖着一个人的生活了,想想都觉得可怕,这和菟丝花有什么区别。 第69章 不如忘了。 宋书礼没吭声,半晌,才道:“你是不是……” 他的声音太低,被江风吹向远处,殷禾有些没听清,凑近了问他:“你刚刚说什么?” 宋书礼被她突然的靠近似乎吓了一跳,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暴雨砸落,整片心河都嘈杂起来。 你是不是不再喜欢他了? 他的眼睛看向殷禾带着笑意的唇角,一抹诡异的渴望窜了上来,他的喉结滚动两下,偏头躲过了殷禾探寻的目光。 “……没什么。” 殷禾这一路上跟他处得亲近,跟他又是自小青梅竹马长大的,便更加觉得亲切,此刻眼里都是毫不掩饰地熟稔和信赖,语气间带了些跟亲人之间特有的撒娇:“到底怎么了,说说嘛,嗯?” 还没等到宋书礼回答,身后便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殷禾回头,看见谢迟扶着船舱站着,他今日穿了黑衣,腰封扣住他劲瘦的腰身,显得腰细腿长,纤长又凌厉。 只是他的脸色实在难看,脸色苍白,连带着平日里总是红润的唇也失去了血色,唇角微微向下抿着,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 他抓着船舱的指节泛白,视线凝在殷禾身上,沉默了片刻开口,声音冷得像冰一样道:“殷禾,你过来。” 他的脸色实在是不对劲,明春的三月,他却出了一身的冷汗,连额角的碎发也被汗水沁湿,有些狼狈地贴在面颊上。 殷禾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皱眉道:“你是不是晕船了?” 谢迟没有回答,只是执着地,又重复了一遍:“过来。” 看着谢迟那副摇摇欲坠,马上就要跌到水里的模样,殷禾到底还是叹了口气,低骂了一声,认命地朝着谢迟走去。 谢迟的眼神经过殷禾,投向她身后的宋书礼,两人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在空中打了个照面。 他慢慢收回视线,低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的情绪,指腹不自觉地在剑身上摩挲了片刻。 突然口中一酸,一颗酸杏子被塞进了嘴里,口舌间不自觉地分泌唾液,感觉连牙齿都要被酸倒了,谢迟口中嚼着酸杏子,垂着眼看殷禾。 好像忽然间就没那么难受了。 殷禾手中又捏了一颗酸杏子不由分说地往谢迟嘴里塞,边塞边道:“早知道自己晕船,还非要跟上来,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我乐意。” 殷禾冷笑:“杏子给我吐出来。” 白瞎了她一番好意,白眼狼,没心肝。 殷禾正想再出言骂上谢迟两句。 只听宋书礼突然出声喊了句:“靠岸了。” 船身停泊在城郊的一处竹林里,这竹林里经常有人来此赏景垂钓,不远处的路旁便开了一家简单的食肆。 殷禾本来就打算下河在江边捕几尾新鲜的河鱼上来尝尝鲜,便出了些银钱向食肆里租了吊炉和炊具。 怀水乡很大一部分都是靠着渔业为生,是以这里的姑娘们并没有那么受礼教约束,几乎人人都会脱了鞋袜,扎起裙摆下河捞鱼。 既是野趣,民俗风情亦是如此。 是以见到殷禾脱了鞋袜,露出一双白生生的小腿肚时,谢迟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你做什么?” 殷禾看了他一眼,道:“大惊小怪。” 他自小在羽山长大,虽是出尘之地,礼教规矩倒是不少,几乎从来不会有女子做如此动作。 在他的印象里,这种行为是不雅的,粗鄙又放-荡的行为。 倒是宋书礼倒是和她一样,面色坦荡自然地像是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同殷禾一样,也是捆起了衣摆,赤着脚就下了河。 谢迟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像被针扎了似的,一抽一抽地疼。 尤其是在宋书礼徒手抓了一条河鱼以后,殷禾极为捧场地拍手叫好,连声地夸赞几乎都没停过。 左一句“表哥好厉害”,又一句“表哥你真棒”。 ???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她的嘴这么甜的? 谢迟的胃里翻江倒海,晕船的后劲还没过,但他强行忍着河里泛上来的腥味,也学着他们的模样脱了鞋袜下河。 但谁知,徒手抓鱼哪有那么容易,一连空手几次以后,河鱼滑溜地像是泥鳅一样,一个打挺溅了谢迟一头一脸的水,整个人狼狈地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自他有记忆起,他想要什么,自然有大把地人争着给他送来,何曾受过这等罪。 但他好胜心强,余光看见宋书礼又捞了一条扔进岸边的抱桶里,殷禾掬起一捧水花溅在宋书礼脸上,嘻嘻哈哈地打趣。 谢迟心里憋了一口气,沉下心来捞,他不懂,这明明一把剑一缕灵力就能解决的事情,偏偏要用这么复杂的方式。 她好像总是喜欢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在万花谷也是这样,明明他的办法是最直接有效的,她却总是生气。 没想到,落空了几次之后,身体像是熟练得有记忆了似得越来越灵活,仿佛…… 仿佛曾经他就这么做过一样。 没想到一段时间后,竟然也让他徒手捞到一条鱼,他终于笑了一声,像是把憋在胸口处的那口气吐出来了似的。 第70章 正当他牢牢攥着手中那条鱼得意地想要跟殷禾炫耀时,他还想着,嘴角不能太翘,面上要保持冷静,不然就会像个撒娇要糖吃的孩子。 可当他抬眼望向殷禾的方向时,那里早已空空如也。 宋书礼和殷禾已经说说笑笑地坐在岸边搭起了吊炉,他们准备食材,一人不时地帮忙递着各种炊具,动作中说不出的默契。 殷禾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向他投来一眼,一如路边无人在意的野草一样。 也无人在意他。 第38章 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掐入掌心, 方才还鲜活跃动的河鱼转眼间成了不成形的碎块,肚破肠流的血腥味染了满手。 他将死鱼扔进水里,若无其事地上了岸, 他们忙前忙后, 说说笑笑,根本没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或者说, 根本没有人在意。 谢迟抬起手,轻轻嗅了下指尖, 腥气冲天,一时间整个胃里都翻腾着作呕的冲动,脸色又白了几分,一眼看过去就像个白纸做的纸扎人。 殷禾终于像是注意到了少了一人似的, 终于向谢迟所在的方向投来了一眼:“你脸怎么白成这样。” 她仔细看了下谢迟的脸色,发现他自始至终都抿着唇,不发一言。 “是不是又难受了?”殷禾想着也许是晕船的后劲还没过去, 便又从罐子里掏了两颗酸杏子给他。 见他一直沉默不语, 眼睛又一直盯着她手心里的杏子, 像是要把她的手心盯出个窟窿来, 那眼神奇奇怪怪的, 殷禾莫名地觉得有些不舒服,便将那杏子硬塞到他手上, 嘱咐了一声:“吃点吧,会好受些。” 吊炉里煮了一锅鱼汤,此刻已经沸腾了, 咕嘟嘟地冒着泡泡, 汤呈乳白色,上面缀着些翠绿的葱花, 香味扑鼻,勾的殷禾馋指大动。 殷禾拿起碗盛了一勺,捧起碗尝了一口,赞道:“好鲜的味道。” 宋书礼温润的面庞上始终带着温温柔柔的笑意,见她喝得开心,便又帮她盛了一碗:“喜欢就多喝一些,毕竟这是在家乡才能尝到的味道。” 她捧着碗瞥了眼谢迟白得像个索命鬼一样的脸,手里拿着两个酸杏子,也不吃,也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莫名觉得有点可怜。 殷禾又取了个空碗,盛了一碗汤递到谢迟面前:“要不要喝口汤暖暖胃?” 谢迟没说要,也没说不要,直到殷禾以为他不想喝的时候,正准备把手缩回去,他突然就着殷禾举着的碗低头喝了一口。 忽然间,他眉头一蹙,像是遭了极大的罪一般,立刻站起身向着后方快速走了数十步。 ——呕。 激烈的呕吐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殷禾看着他扶着身后的树干,像是要把身体里的心肝肠肺都吐出来似的,整个身体几乎是对折起来剧烈地呕吐着。 好半晌,那边的声音才停下。 谢迟苍白的脸颊上因为剧烈呕吐而有了几分血色,他略微清理了下自己,觉得自己整个人身上都臭不可闻。 他闭上眼靠在树干上,脑子里突然窜出来了四个字。 ——自取其辱。 殷禾有些担心地朝着谢迟的方向看了几眼,发现他吐完以后只是斜斜地靠在树上,半天都没有动静,便冲着宋书礼抱歉地笑了一下,道:“表哥,要不今日还是先回去吧。” 宋书礼点点头,嘴角微微压平,但还是好脾气道:“都依你。” 只是当殷禾起身的时候,宋书礼忽然问道:“阿禾,你同他在一起,过得怎样?” 殷禾自然没打算将他们两人目前复杂的关系告诉宋书礼,她频频向谢迟的方向看去,脸上还是带着礼貌的微笑,眼里却有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急切,敷衍道:“挺好的。” 宋书礼定定地望着殷禾,这一次他没有掩饰自己眼中的情绪,苦笑一声。 “原是我多想了。” 这一路上,他刻意将话题都控制在两人小时候的情谊上,有意地引导着殷禾忽视谢迟,他总觉得,这一次回怀水乡后,殷禾好像和泛雪两人都变了不少,并不似以前那般亲近,反而透着一股莫名的疏离客气。 他自小就是喜欢殷禾的,若无意外,等殷禾一长大,他们便会顺理成章地成亲,可偏偏那人从天而降,一切便都变了样。 若论先来后到,明明他才是先来的那个,不是吗? 宋书礼注视着殷禾离开的背影,微微理了下衣袍,嘴角自嘲的笑意一闪而过,看见殷禾扶着谢迟走了过来,道:“先前已经叫了马车,现下就停在竹林外的路边。” 殷禾扶着谢迟,方才走近了才发现他的体温很高,整个人头上都在冒冷汗,像是失去了意识一样整个人都倚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听到宋书礼安排得妥帖,脸上添了几分感激:“多谢表哥,但是……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宋书礼不知想到些什么,视线扫过眼前的两人,殷禾搀扶住谢迟的手很自然地环在他的腰间,少年垂下眼睫亲密地靠在她的肩头,似乎是感受到了宋书礼的视线,睫毛轻颤了一下,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宋书礼一眼,像是宣示所有物一样,埋首在殷禾的颈间轻轻嗅了一下。 那眼神让宋书礼从背后泛起了一股冷意,身体本能的求生欲让他的脑中感受到了尖锐的危险信号。 第71章 静了片刻,殷禾才听到宋书礼道:“我就不去了,还要采买些食材。” 一路坐着马车回到了别院,谢迟的额头滚烫,像个烧火炉似的摸着都烫手。 谢迟一路上都没有睁眼,像是黏在她身上的一块牛皮糖似的,扯都扯不开,整个人像是完全昏过去了一样毫无意识,怎么叫都叫不醒。 殷禾做了各种努力试图把谢迟叫醒,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情况,奈何谢迟一双手像铁钳子一样扣住她的腰,滚烫的脑袋埋在她的腰间,活像个烧熟了的螃蟹。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谢迟搀扶住把他安置到榻上,殷禾闻到谢迟身上江水味和鱼腥味,有些嫌弃地捂住了鼻子。 “你好臭。” 谢迟这才悠悠转醒,一脸茫然道:“……我怎么回来了?” 他低下头嗅了嗅自己的袖口,抬起眼的时候,眼睛里像是被烧迷糊了似的湿漉漉的,像一头楚楚可怜的小鹿似的:“殷禾……我想沐浴。” 他敢不敢听听,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殷禾心中气不打一处来,本来把他扛回来就差点把她压死,别院里烧水做饭洗澡都要自己动手,更别提烧热水还要去一桶桶打水,简直是极其耗费体力的事情。 她压根不吃他那一套,一脚踹在谢迟的小腿上:“起来,自己烧水。” 修道之人一般不轻易生病,更别提到了谢迟这等修为,就算生病,不吃药也会很快就好,是以殷禾根本就不担心他生病的事。 谢迟被踹了一脚,也不见他生气,倒是心情很好的模样从榻上起身,竟然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说,乖乖地去院子前的水井打水去了。 没多时,谢迟不光把自己的洗澡水烧好了倒进浴桶里,还帮殷禾的洗澡水也备好了。 殷禾看着谢迟,怀疑他的脑子也烧坏了。 真是奇了怪了。 殷禾本来等着谢迟再跟她唱两句反调,却没想到这人生病了仿佛脾气格外地好,任劳任怨。 等他做好这一切,又乖乖地站在殷禾面前,眼眸又湿又亮,表情怎么看怎么像是…… 求夸奖吗? 她表情复杂,带着一丝疑问:“谢……谢谢?” 谢迟满意地点点头,开始在殷禾面前宽衣解带,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一样。 殷禾猛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抓住他正在解腰带的手,尽量平静地看着谢迟道:“你先别急,我马上出去。” 说罢,她松开谢迟的手,转身就往门口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中带着一丝戏谑:“不是说,最喜欢好看的皮囊了吗?” “你大可安心留下来看,我不介意。” 殷禾转过头,看见谢迟微微散了衣襟,微微上挑的眼因为发热染了层薄红,注意到殷禾看过来的视线,乌浓的睫毛像是蝶翅一样轻轻颤了一下。 意识到谢迟的意识可能恢复了不少,还有闲心调侃她,殷禾便松了口气,转过身把门一开:“我虽然喜欢好看的皮囊,但也不是什么饭都吃得下去的,你现在的样子可一点儿也不秀色可餐。” “再见。” 没管谢迟什么反应,殷禾径自出了门,一把将门关上,徒留谢迟一人愣在原地,迎面而来的风像是一个无情的巴掌扇在他脸上。 夸他好颜色的人如同过江之卿,像今天这般遭到嫌弃还是头一回。 他下意识地看向水中倒映的脸,仔细地看了又看。 心中泛起些莫名的烦躁,难道他并不如他人所说的那般好看? 亦或者,殷禾更喜欢宋书礼那样的脸? 意识到有这个可能性,谢迟面无表情地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有些厌恶地踢了老远,这才放心地坐进浴桶里。 “臭死了。” 脑中突然想起殷禾刚才捂着口鼻的声音,他想了想,又在芥子袋中找了半天,翻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偶然得到的凝香露,据说一滴凝香露,便可留香数月之久,可以根据不同的人散发不同的体香,让人闻之心动,极为难得。 谢迟拧开瓶盖,置于鼻尖轻轻闻了闻,意外的无色无味。 他倒了两三滴进浴桶,自己闻了半天也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心下轻哧果然传言不可信,一把将凝香露丢回芥子袋的角落里。 沐浴后,又从袋子里翻出两套衣服,静静想了想,挑了一套月白色的劲装。 束好发以后,他左右瞧了瞧,觉得有些寡淡,挑了一条珊瑚红的发带系在脑后。 脑袋因为高热有些发晕,但是并不要紧,因为离开云起城时,秦郁告诉过他,恢复记忆的前兆之一,便是会突发高热。 临出门了,谢迟站在铜镜前打量了下自己的容貌,黑漆漆的眼眸里压着一丝忐忑。 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她会觉得我好看吗? 第39章 别院的占地并不大, 是宋书礼之前家中留下来的祖宅之一,因为地处偏僻,反而没有遭到损毁。 殷禾沐浴后, 倚在窗边吹着风, 细瘦伶仃的一只手从宽大的袖袍中探出来,轻轻顺着半干的湿发, 白色寑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像极了轻巧飘落在窗边的一只蝶。 第72章 不知不觉到了傍晚, 被谢迟打了个岔,也没吃上顿正经的饭,吹了一肚子凉风,殷禾感觉更饿了。 她关上窗换了身衣裳, 又用一只简单的木簪子将长发微微挽起,几缕细碎的发丝落下来,少了几分利落, 多了几分慵懒。 刚出了房门, 还未行几步, 便看见迎面而来的谢迟。 他鲜少穿的这般鲜亮, 虽是一身月白色, 缎子上却绣着极为繁复精美的花纹,在日光下颇有种光华流转的美, 发上一抹夺目的赤色发带被风吹的微微扬起,就连腰间也系着红色宫绦,长穗下坠了两枚清亮的珊瑚珠子。 人还没走近呢, 便闻到一股幽香扑面而来, 不似谢迟身上常年伴着的冷香,更有种奇异的暖意, 闻之心醉,像是直往心里钻似的。 殷禾忙捂住口鼻,离着谢迟五步远大声喊道:“站住。” “你身上抹了什么东西,好不对劲。” 谢迟看着殷禾脸上的表情从饶有兴致地打量无缝切换到一脸嫌弃,他往前走的脚步顿了顿,抬手嗅了下身上的味道,再三确认自己根本没闻到任何味道,才道:“怎么了?” 殷禾狐疑地上下打量了谢迟一眼,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形容词。 ——孔雀开屏。 若论容貌,谢迟自然是容盛之极,但她目前还是头一次见到谢迟打扮地如此……如此风—骚。 看见殷禾一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轻轻举起手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两声,才道:“有什么不对吗?” 这话问的?殷禾眉毛一挑,不置可否。 他明明整个人都不对劲。 殷禾想起来谢迟今天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热,此时又像个没事人一样,也不知道他下午抽什么风把自己打扮成这个样子。 一律归结于脑子烧傻了。 殷禾本来就打算出门找些吃的,便颇为善良地问道:“肚子饿了,出门找点吃的,你想吃什么?我可以顺路帮你带回来。” 一阵风吹来,昏黄的夕光顺着院外的老树倾泻进院落里,伴随着那股温暖的幽香,谢迟向着她走近了两步:“一起去吧。” 那股香味顺着鼻腔直往心里钻,距离一拉进,味道更加明显,殷禾甚至感觉有些头晕目眩,朝着谢迟走了一步,两人贴面而立。 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两口,恍恍惚惚地呢喃了一句。 谢迟垂眸看着殷禾的一只手攥上了他的衣带,有些好笑地发现殷禾像个小兔子似得鼻头不断耸动,最后将脸贴在他的胸前,埋首嘟囔了一句。 她的声音很低,谢迟略低了低头在她耳边问道:“什么?” 殷禾嗅着那股好闻的味道,像是上瘾似的怎么都闻不够,她看见谢迟的耳朵送了过来,白玉般的耳垂泛着珍珠般润泽的光。 想也没想,她一口咬住了那莹白的耳肉。 “你好香。” “嗡”地一声,耳垂被炙热的唇瓣吻咬上,谢迟脑中轰鸣作响。 那根名为理智的线仿佛一瞬间断掉,顺着耳垂滑下脊背,身体颤栗着,让他整个人的身体都轻轻发着抖。 望着殷禾迷醉的眼神,谢迟脑海中终于回想起下午倒在浴盆里的那瓶古怪的东西。 他咬了咬牙,一狠心将面前的人推开。 回过神来的时候,殷禾才发现自己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谢迟的衣带,面前的谢迟像是大喘气似的,脸上的皮肤红得仿佛要滴血。 她将谢迟的衣带放开,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好像完全不受她自己意识控制一样。 “你是不是往自己身上乱抹什么东西了?”她皱起眉,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之前和泛雪在凡界游历时偶然得到的一种东西。 “你是不是用凝香露了?” “你怎么知道?”谢迟脱口而出,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 殷禾瞪了谢迟一眼,想起来当时和泛雪拿到凝香露以后,她那时候不懂,就朝着他随手倒了几滴。 谁曾想,那东西简直堪比痴情蛊,一旦闻到这个味道便会不由自主地迷恋上这个人,那时候几乎是一出门,泛雪就被全城的少女围地水泄不通,那阵式,简直像是要把泛雪分食拆吃入腹。 到最后,还是她拖着泛雪在深山老林里躲了三个月,确认味道已经完全散掉了才敢出来。 庆幸的是,闻到过一次这个味道以后,后面再闻,便不会再有太大作用了,因而刚刚谢迟只是轻轻推了她一下,她便能够回神。 殷禾不愿意和他多解释,反正说了他也不信。 “我就是知道。”说罢,殷禾朝着谢迟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还是回去吧,近期先不要出门了。” 谢迟不明所以,自然不肯:“原因?” 不听劝的人,她也不想再跟他多废话。 “不想被围个水泄不通,你就乖乖在这里待着。” 她也没管谢迟什么反应,径直出了门。 在一个面馆里花了十文钱吃了碗面,清汤上撒了点葱花,还盖了个金灿灿的荷包蛋,面条筋道爽滑,面汤清淡适口。 殷禾吃得心满意足,身上微微出了些汗,走出面馆后,月亮已经高悬于天际,晚风一吹,迎着那抹飒爽的凉意整个人极为惬意。 第73章 她慢悠悠地沿着河边一路前行,不疾不徐,不紧不慢,整个人从容自在,自从离开怀水乡以后,她便再也没体会到这么惬意自在的夜晚。 灯火灿烂,倒映出市井人家的烟火气。 街上忽然响起哄闹的声音,沿着整片河岸而立的街巷上仿佛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似得,被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的中心站着个白衣少年,有些疲懒得耷着眼皮,身上被一圈金色的护体灵光罩着,但依然抵挡不住四面而来蜂拥的人群。 她们脸上带着盲目的狂热和迷恋,只为触碰一下他的衣角。 像是争抢猎物的兽类,咆哮着,扭曲着,甚至为了一片气味的停留而哄打起来。 少年像是看不见眼前乱成一片的景象似的,只是有些厌烦地闭了闭眼,常用剑的那只手垂在身侧,轻轻摩挲了几下。 “早该听她的,不出门好了。”谢迟抬眼扫过疯狂的人群,有些烦躁地一手拍开伸手试图拽住他一角的手,一边无奈地想着。 “借过——” 人群上方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谢迟微微仰头,只看见少女足尖轻踩越过人群,像只灵动的、展翅欲飞的的蝶不经意间落到他的身前,然后对着他伸出手。 “愣着干嘛?” “走,我带你回家。” 脑海中轰然一声,像是两道声音在记忆里重叠。 在一百二十年前,他也曾听到过面前这个少女,对着他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那时候,他还不是羽山的谢迟,他还是凡界的一个四处讨饭的小叫花子。 那个时候,他的名字,叫做泛雪。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知道自己出生以后被一个渔夫捡到,据说是顺着河边一路漂流而来,脖子上只系了一块玉牌,上面刻着——泛雪。 于是,渔夫便将他收养下来,好日子没过多久,五岁的时候,渔夫便死在出海的一场风浪里。 他和大多数孩子不同,懵懵懂懂地长大,在还未懂事的年纪便要学会怎么去讨生活。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渔夫那样的善心,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纳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村子里的人说,他是天生的克星,渔夫出事以后,更是不受待见,逢人便传他是天生克父克母的命。 渐渐地,就连乞讨,他也要从渔村里出去,去近一点的乡镇上讨些吃食。 他们说他晦气。 就连他站过的地方,甚至衣袖间不小心擦过他们的物品,都会随时挨一顿毒打。 他不觉得疼,甚至连渔夫死的时候,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于是村里的人便更讨厌他,说他天生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只是觉得厌烦,对这个世间都充满了厌烦。 什么都无趣极了。 就是很平常的一日,他看见了树上斜躺着的少女,一手拿着果子,一手轻轻点着几片叶子,便吓唬走了那些成日里来欺负他的孩子们。 他刻意将她带到平日里欺负过他的一个壮汉那里,这是他这两天暂时歇脚的地方,作为报酬,他会把每天讨来的食物和钱财给他。 他想跟着她。 于是假作可怜的样子,她果然上钩了。 从此以后,时光慢慢长长,他便跟着满婴一起度过了四时风雨,好像原来生活中黑白色的画面都变得色彩缤纷起来。 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他和满婴在一次秘境中得了一瓶名为凝香露的东西。 那时候他们也住在凡界,满婴性子很跳脱,有时候就连他也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她都会怎么也看不出这凝香露究竟稀罕在何处,便将半瓶都倒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出街去走两圈体验一下。 时光斗转星移,画面不停变换,定格在眼前的人身上。 他看着被殷禾攥住的手腕,她一边跑,一边回头冲着他笑,发丝被夜风吹散在空中。 月色伴着星辰熠熠,都吹落在她的眼里。 刹那间,风声、人群间喧闹的声音都消失不见。 只有他沉闷的、急促的心跳,像是放大了无数倍似的击打在他的耳畔。 他只能听到前世满婴的笑声,和此刻拉着他的手的少女声音重叠在一起。 她们在说着同一句话。 “我带你回家。” 第40章 用尽全身力气奔跑后, 感觉周围的风和空气都像是活了起来,微凉的空气直往胸腔里灌。 不知道跑了多久,应该是到了一处无人的空地, 感觉到身后的人一直没吭声, 一直任她拉着,好像随便去哪儿都行。 “哑巴了?”殷禾松开手, 转过身又说:“人围着你不知道跑吗?” 谢迟没吭声,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就仿佛她只是随便拉他出来吃了顿饭似的平静。 不知道抽什么风。 殷禾想了想,还是跟他说清楚比较好,免得他到时候不知道凝香露的作用到时候天天惹麻烦。 “那个凝香露……”她还没说完,就听到对面谢迟的声音打断了她。 “我知道。” 殷禾拧起了眉, 完全摸不透面前这个人的心思:“你知道你还用?你故意的?” 第74章 谢迟没说话,不错眼地盯着她,微微带着凉意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 一句话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 “这些年, 你还好吗?” “满婴。” 乍然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 殷禾猛地回头。 心脏仿佛停跳了一瞬,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似乎都放得很轻, 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谢迟低下头, 俯身埋在她的颈窝,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一块浮木一般, 用力地将面前的人抱进了怀里。 她感觉自己要把谢迟抱得喘不上气来,却又在这种清晰的触感中鲜明地感受到了曾经那种刻入骨血的亲密。 两人无声地拥抱许久,久到殷禾有些脚酸了, 不小心往下滑时, 谢迟才将她松开。 “你……怎么?”一开口,殷禾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哑得厉害, 她没有说完,但是谢迟却明白她的意思。 他伸出手理了下殷禾被夜风吹乱的头发,声音很平静:“说来话长,以后再跟你解释。” 如果不是刚刚那个用力到几乎把她捏碎的拥抱,殷禾甚至会怀疑只有她一个人在为这场久别重逢而欣喜。 谢迟的表情太平静了,像是连着以前那些鲜活恣意的少年气都一并被浇熄了。 只余一双平静、黑沉犹如一滩裹满了黑泥的眼在夜色中注视着她。 就像是天生生活在黑暗中的恶鬼,不休不止,直到把猎物吞吃入腹。 然而那一晚不经意间看到的一双眼犹如昙花一现,第二天起,谢迟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殷禾松了口气,总疑心是晚上夜色太沉,让人看得心慌。 这两日,她不是没向谢迟探问过他的一些往事,但是却被谢迟每次都轻巧地转变话题挡了回去。 殷禾看着对面在灯影下依旧秀美绝伦的脸,一时间竟然感觉有些陌生。 她坐在桌边,也没吭声,若说她心里没有隔阂,那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么些年过去了,两人又以这样奇怪的身份重逢。 怎么相处,好像都回不到从前那种自然亲近的状态。 谢迟还没回忆起来的那会儿,两人若即若离,你进我退,一个人可以不认,另一个人也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那些偶然间发生的亲密统统都可以称之为意外。 现如今,就算亲吻和拥抱都有了正当的名分和回应。 但她就是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她知道谢迟不记得的时候,她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但他做的那些事却又确确实实让她伤心了。 她不想怪谢迟,但又不知道该怪谁。更何况,谢迟恢复记忆以后,她有种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更远了。 屋内点了灯,门开的时候带进来一阵风,吹得灯影摇摇晃晃,殷禾才发现谢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门,手里拎着几坛酒,正朝着殷禾笑。 他举了下手中拎着的酒坛,“天香楼特有的梨花酿。”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用一种颇为怀念的语气道:“好久没喝了。” 殷禾慢吞吞地挪过去,一拔开酒塞瞬间一阵熟悉地香气扑鼻而来,她也忍不住笑了:“还真是。” “屋里太闷,不如到院子里去。” 谢迟“嗯”了一声,他没失忆之前,向来是不会拒绝殷禾的。 院子不大,海棠花开了满树,前几日落了雨,打着树上的花儿落了下来,铺了满地的粉白。 两人谁也没说话,就像是专门出来喝酒似的,一碗接一碗,就像是永远喝不醉似的。 最后还是谢迟打破了寂静,他望着院子里飘落旋转的海棠花,说了一句:“想说什么,便说吧。” 殷禾脑中百转千回,最后只汇成一句:“这些年……你怎么样?” “如你所见,不好也不坏,当年离开怀水乡以后受了重伤,再醒过来就忘了很多事。” 谢迟的指腹擦过酒碗的边缘,看着碗中清透的酒液:“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这几年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还是对不起曾经的忽视和利用? 殷禾抿了口酒,将碗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嗑哒”声,随后站起了身,走到那一树海棠花下。 宁静的晚上,月色照在不大的一方小天地里,就好像那些事情还没有发生过,这里还是曾经的怀水乡。 “我那时候总想着,能够和你一起平静安稳地度过一生,就已经是非常圆满的人生了,后来才知道,就这么一点愿望,都是这么难。” 一朵海棠花落在殷禾的鬓间,她伸手拿了下来托在掌心:“人的命就好像这朵花一样,又脆弱又经不起风吹雨打,风一吹便落到泥里,任由别人摆布,我不想做这种花。” “所以,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剑,能够自保和反抗的能力,有了更多的牵挂,不只是我,你也是。如果可以,我也想和你一样在怀水乡不闻不问地继续生活下去。” 殷禾顿了一下,朝着谢迟慢慢靠近,她有些遗憾地叹气:“但是,你我都知道,我们回不到以前了。” 谢迟的指尖轻轻擦去她眼角不知何时落下的一滴泪,问她:“殷禾,你在怨我吗?” 她拉下谢迟的手,攥在手心,感受那双手微凉的温度:“我不想怨你。” 第75章 “所以你能告诉我,这些年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她的眼神带着恳切,是真的想要走进她缺席的那几年时光。 她想问他,关于羽山,关于谢迟这个身份,关于沁宁,关于他当年为什么会离开怀水乡,关于他的种种她不曾了解的另一面。 可惜谢迟只是望着他,直到殷禾的眼角的泪痕被风吹干。 “对不起。” 殷禾的手放了下来,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失望。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也有了那么多的秘密。 殷禾掩饰一般地笑了一下,道:“我们顺其自然吧,好吗?” 半晌,谢迟才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指腹,道:“好。”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谢迟回到屋内,拿了一件披风为她系上:“夜里风凉,不要吹太久。” 说完这句话,谢迟便转身离开了,他离开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很单薄,清瘦笔挺地走在月色下,像一颗孤寂的树。 殷禾确实没有完全放下谢迟,如果这么容易的话,她也不会找了他整整五年,只是她现在心里乱得很,她需要时间来思考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她坐在藤椅上吹了会儿风,等到月升中天之时才准备起身回屋,刚一起身,胸口处忽然跳动地极快,四肢像不听使唤一样,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整个人软得像面条一样“砰”地一声磕在了旁边的木桌上。 额头处传来剧烈的疼痛,让殷禾的意识有了几分清醒,一股热流顺着额头流进了眼睛里,殷禾半睁着一只眼,勉强撑起身子抬手去擦额头上流下来的血。 谁知心口处极速跳动的心脏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用心如刀绞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她喘着气靠在桌边,忍受着那股剧烈的疼痛。 那股仿佛将心脏扎穿似的痛苦却没打算放过她,一阵比一阵更强烈,在最后一波疼痛中,殷禾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整个人眼前一黑。 失去意识之前,殷禾还想着,早知道刚刚该叫谢迟留下来的。 到处都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殷禾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儿,只能凭着感觉四处乱走,黑暗中有一双手伸了过来,殷禾吓了一跳,瞬间将手缩了回来。 “什么人?” 那只微凉的手再次伸了过来,声音很低,像羽毛似的落在殷禾的耳边:“别怕。”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殷禾听着那道熟悉的声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脑子里就像塞满了浆糊一样乱糟糟的,只能凭着本能去相信他。 那双手牵着她不紧不慢地一直向前,她的眼前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黑暗中轻轻牵着她的那双手。 让人无端地感到安心。 不知道往前走了多久,殷禾的眼前有了一点细微的亮光,越往前走,那道光便越亮,渐渐地周围像朝阳初升似的都亮了起来。 殷禾下意识地偏头去看牵着她的人的容貌,却发现那人的容貌依然半隐在黑暗中,只能看见一点线条精致的下颌线。 她心中纳闷,越是想要看清那个人的容貌,眼前便越发像蒙了一层雾似的模糊。 殷禾使劲揉了揉眼睛,正想要开口说话,便感觉到那只手松开了她,将她轻轻往前一推,站在她身后道:“走吧。” 她有些迷茫,转过身来问身后的那个人:“去哪儿?”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她站在明亮的光影中,回头看着身后的一片黑暗,那人站在暗处,看不见他的脸,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殷禾忽然感到一阵心慌,她朝着黑暗中凭着感觉伸手一拉,想要将那人拉出那片深渊一样的黑暗中,忽然摸到一手的黏腻湿滑,带着一股温热的触感。 她一半身体跨进了黑暗中,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那张脸苍白如纸,黑色的瞳孔像是要占据整双眼睛似的弥散开来,他的脸上爬满了数不清的红纹,鲜血顺着那些裂口泊泊地往下淌血,整个人已经不像个人样了,简直就是个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人偶。 他用那双黑色的,不似人的瞳孔盯着她,不断重复道:“你该走了。” 说完,殷禾感到身体被轻盈地抛了起来,不断地向身后的光圈逼近。 在眼前的景象消失之前,黑暗像是突然活了起来,将那人的身影完全吞没。 殷禾的手指一颤,声音抖得厉害,失声喊道:“谢迟!” 第41章 像是突然从高处坠落一般, 她感到明显的失重感,心口一跳,伴随着那道喊声, 殷禾猛地睁开了眼。 她身上出了一层黏腻的汗, 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想要坐起身, 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一股力量牢牢地攥住,以一种十分亲密的姿态。 十指相扣, 密不可分。 殷禾的视线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眸,是正常的,如同回忆里一样的,像阳光下的琥珀, 清透而湿润。 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气息不稳的颤抖,沙哑开口:“谢迟……” 他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却被眼前的人扑了个满怀, 谢迟垂下眼睫, 手指缓缓拂过她的背脊, 又在她的后颈上轻轻捏了一下, 像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儿。 第76章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听到谢迟的声音, 殷禾嗅着鼻尖熟悉的味道,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那一瞬间, 她根本没想起来那些她介意的事情,好像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只要他还活着, 还像现在这样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那个梦太真实了, 就好像谢迟真的在她眼前变成了那副模样,而她自醒来以后, 心里便总觉得不安。 自这一日开始,她开始频繁地做梦,每一次都会梦到一些不同程度的死亡画面,梦中她经常站在一片虚空之境,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漂浮在上方,看见自己的身体以不同程度的死亡方式结束生命。 每一次醒来,都会耗费巨大的力气,连眼皮都沉重得仿佛每一次合眼都会担心这是不是最后一次的清醒。 她越来越不敢睡着,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身体也一天比一天更虚弱。 她在怀水乡住了下来,好像从这一日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刚开始,她还能自己下床出来走动,有时候宋书礼会来看她,她还能笑着安慰他自己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夜里难以安寝,精神有些不好罢了。 宋书礼看着她,为她请了一个又一个大夫过来,但是每一个都是摇着头走了,凡界的大夫治不了她的病。 她心里清楚,她的身体出现了异常,每次醒来,脑子里都会空很久,像整个人的魂魄都要被抽离这个躯体一样。 殷禾开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觉,每次要睡着的时候,都会用力地咬下自己的舌尖,直到嘴里鲜血淋漓,张嘴或是吞咽都会疼痛不已。 到了后来,她连饭也不吃了,原本圆润的脸颊迅速消瘦下来,下巴尖得吓人,一双眼显得又黑又大,像是两个黑洞一样嵌在巴掌一样大的脸上,整个人形销骨立,远远望去,就像个黑暗中徘徊的鬼影。 她不再允许宋书礼来看她,就连谢迟也被她赶了出去,她成日地蜷缩在屋内,像是见不得光的怪物,不准任何人靠近。 殷禾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到了后来,连她清醒的时候也出现了问题,她不饮不食,但身体里偶尔会充斥着一股嗜血的冲动。 直到有一日,谢迟实在看不过去她这种不人不鬼的模样,他将殷禾的窗户打开,让久久没有照到过阳光的室内亮了起来。 屋内像是被闷的太久了,窗户打开的一瞬间,殷禾的眼睛被阳光刺得闭了一下,眼前出现了一些不成形状的光斑。 谢迟坐在窗边拿了把小刀为她削梨,她沉默地盯着谢迟的手发愣,他的手指纤长,透明的梨汁顺着他莹白的指节滴落下来。 她的眼珠一转,视线又随着谢迟的动作落到他手腕上,他穿着宽松的白色寝衣,抬手的时候露出一节手腕。 青色的血管在半透明的肌肤下显得格外明显,仿佛轻轻一划便能溢出源源不断的血。 她莫名地觉得很渴。 谢迟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匕首不知道何时便划破了他的手指,血珠争先恐后地从指尖滑落,一滴滴砸在地板上。 她的脑中空白了一瞬间,脑中像撞铃一样嗡鸣不止。 再回神时,便看见自己拿着那把匕首,刀刃深深陷入谢迟的胸前,血水一点一滴顺着刀刃流淌到她的手上,带来温热又滑腻的触感。 她瞬间松开手,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 谢迟却只是抿着唇,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握着殷禾的手抓住匕首,用力将它拔了出来,胸口的?像是一个血窟窿一样将他白色的寝袍染成了一件血衣。 殷禾抱着脑袋尖叫着后退了几步,声音里带着痛苦的嘶鸣,谢迟喘了口气,想要上前来拉她的手,嘴里不断安慰着她:“阿禾……你别怕。” “我没事的,只是受了点小伤,很快就会好了。” 在谢迟的指尖即将碰到她的一瞬间,她猛地拍开他的手,像是被针刺了一样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她冷极了,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咯咯哒哒地打着颤,鼻尖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提醒着她刚才的那一切并不是梦境。 身体失控的时间越来越长,她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 她受不了了。 她快要疯了。 “啊——” 像是绝望悲鸣的野兽,受了伤只能发出痛苦的哀鸣声,她望着谢迟,眼角的泪不断滚落,声音粗哑地像老树上嘶鸣的乌鸦。 “别碰我!离我远点。” 殷禾把头埋进膝盖里,像鹌鹑一样试图逃避这一切,却在下一秒落入一个充满着血腥味的怀抱。 谢迟像是抱小孩一样将她整个人都拢在怀里,手指顺着她打着颤的背脊不断轻抚着,苍白失色的唇角一遍遍亲吻着殷禾的发顶。 殷禾始终闭着眼睛没有抬头,却依然能够听到身旁的人耐心又低沉的声音不厌其烦地安抚着她。 “没事了。” “别怕。” 她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伴随像羽毛拂过耳朵一样的声音蜷缩着睡着了。 第77章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不是谢迟,而是另一个熟悉的面孔。 他的脸还是像初见时那样艳丽夺目,十分打眼,殷禾愣了一下,有些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试探着开了口:“秦郁?” 他“嗯”了一声,抬手往她嘴里塞了颗丹药,又将手放在她脉间片刻才道:“没什么事,是之前赤奴之毒留下的余毒未清干净。” 殷禾将那味道古怪的丹药吞了下去,舌尖尝到点淡淡的腥甜,让她有些不适地皱了下眉。 “就只是这样?”殷禾有些不可置信,她甚至以为自己会在这个屋内烂掉。 秦郁站起身,用那双细长上挑的眼斜睨着她:“不然呢?” 殷禾活动了下身体,发现这次醒来确实和之前的感觉不同,身上也明显恢复了力气,甚至连脑中那些时不时的嗡鸣声也没有了,整个人像是重生了一般。 她不自觉地弯着唇,捂着胸口松了口气,心情大好,连带着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她第一件想做的事情,便是想看看谢迟,于是在她转头询问谢迟的时候,秦郁什么都没说,快步起身离开,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迈出门槛的时候,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道:“我早说了,你迟早是个祸害。”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没有丝毫停留,就像是讨厌极了这个地方一样。 秦郁不喜欢她,甚至有些讨厌她,他也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对殷禾的不喜,殷禾自见他的第一面便感觉到了。 他几乎是从来不会主动为人看诊,金银财物对秦郁来说更是瞧不上眼,都说在某一个领域出类拔萃的人性格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怪癖,他救人全凭眼缘,否则就算是死在他的脚边,他也只会把人一脚踹开,嫌弃那人挡了路。 想来这次过来给她看病也是受了谢迟所托,是以殷禾很感谢他,并没有将他的嘲讽放在心上。 她一心只想着快点跟谢迟分享这个好消息,她要告诉他自己已经好起来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折磨,谢迟和她好像回到了曾经那些时光,他始终陪在她身边,就像是从前一样。 她想告诉他,她不再介意那些利用和隐瞒,比起那些,她更在乎的是眼前和以后。 她还要跟他说声抱歉。 抱歉,又伤到了你,可是我不是故意的,你可不可以也原谅我一次? 她想,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像是重获新生一样,一切都豁然开朗,有时候,人心就是这样,一旦之前纠结的事情想通了,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她的心雀跃不已,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跑了起来,脚步中都带着欢欣雀跃的轻盈。 可直到她找遍了整个别院,也没有找到谢迟,他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殷禾想着,没关系,他可能有事出去了,一时半会儿不在她身边也没什么,她可以等。 她换了套干净的衣服,是一袭鲜亮的杏色襦裙,衬得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又从芥子袋中翻出了很久没有用过的妆粉,细细地扑在略显憔悴的脸上。 扑完后,又觉得差了点什么,遂拿出了口脂揩了一点擦在唇上,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除了这段时日因为瘦得过分而略显宽大的腰身,殷禾点点头,还算满意。 她心里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在等待她朝思暮想的情郎。 她站在院中,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看着缓缓飘落的海棠花,安静地享受着这种等待的心情,唇角微微弯起,心情极好地接住一片落下的花瓣托在掌心。 一阵风吹来,花枝被那风吹得斜斜倒倒,连带着她手中的花瓣也被卷走,顺着风打着卷儿向上空飞去。 殷禾的心渐渐沉寂下来。 她从清晨等到日落,直到夜幕笼罩天际,也没有等到谢迟回来。 第42章 殷禾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身体一沉,腿窝处和腰部被人托了起来,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她睁开眼, 对上了那张等待了一日一夜的脸, 声音带着一丝委屈,环上了那人的脖颈:“你去哪儿了?”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想来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太阳便会升起来了。 殷禾埋首在他颈侧,声音闷闷地从谢迟的耳侧传来:“我等了你好久。” 因为距离很近, 她的鼻尖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是她常常闻到的那股熟悉的冷香,她将头稍微拉开一些距离,盯着谢迟的脖颈, 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泼了一盆冰水。 一层淡淡的口脂印像是宣誓主权一样地出现在谢迟的颈侧。 她如遭雷击,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印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感觉到置于腰侧的手紧了紧, 她便被往上又托了托, 让她更加舒服地躺在他怀中。 谢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只是问她:“天凉, 怎么睡在外面?” 她浑身像是被泡在冷水里, 有些僵硬地开口,再次问他:“你去了哪儿?” 第78章 天色还未完全亮起, 谢迟抱着她走进了屋内,视线中只能看见一点熹微的亮光照在窗边,谢迟将她放在榻上, 才开口道:“睡吧。” 他身上还带着一些微凉的润意, 连着发梢上都有些湿润,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从怀里掏出一粒血红如珠的药丸递给殷禾。 “把药吃了吧,你身体还没完全好。” 那药的味道和秦郁昨日喂给她的是同一种味道,她没怎么多想便顺着谢迟的意思吞了下去。 殷禾盯着他,看他给自己掖了下被子又转身要走。 殷禾连忙从榻上坐了起来,手心攥着谢迟的衣角:“你又要走吗?” 谢迟的神情显得有几分诧异,仿佛根本没想到殷禾会留住他,他顺着她的动作坐在榻边,问她:“不睡了吗?” 殷禾摇摇头,表示自己睡不着了,比起睡觉,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有话想和你说。” 谢迟一手随意搭在膝上,另一只手拿起桌边的冷茶喝了一口w.l,道:“说吧。” 他好像格外疲惫,连着说话的声音都带了几分沙哑,他放下茶杯,伸手揉了揉眉心,清晨晦暗不明的光线让室内显得很昏暗,殷禾只能看见他一侧的脸隐在黑暗中。 她心中漫延着一股凉意,让她的指尖都褪去了温热的体温,但还是不受控制得期待着什么,嘴边的话在舌尖绕了又绕,最终还是选了一个稍显温和的话题开口。 “我想问……你的伤好些了吗?”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衣襟,却被谢迟的手一把扼住,他的嗓音有些冷:“已经好了。” 殷禾被他声音中的冷漠刺了一下,却还是因为担心他的伤势而放软了态度。 “对不起……” “能让我看一下吗?” 之前触目惊心的画面让殷禾实在不放心,一定要亲眼检查他的伤势她才会觉得安心一些。 腕间强势的力道却分毫不让,沉默在两人间筑起高墙,无声的僵持让整间屋内的气氛冷到冰点。 她的眼睛盯着谢迟,想要从他脸上找到答案,他却像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海,找不到任何情绪的波澜。 片刻后,殷禾放下了手,轻声问他:“你在怪我吗?” 谢迟的视线在空中和她撞上,黑色的瞳仁分明地倒映出她的身影,他正要启唇说些什么,殷禾便看到他眉间一道灵光闪动。 殷禾看着他伸出两指点在眉心,闭着眼片刻,那抹光华便消失不见。 这是……传音入密。 殷禾的脑中一片空白,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像是被生生堵在了心里,整颗心忽然间涨得发痛。 她那些理智像是被愤怒燎原,质问的话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你消失这么久,就是去找她了是吗?” 脸上像是被火辣辣地扇了一巴掌,在提醒着她的自作多情。 “那我呢……对你来说,我算什么?” 她觉得自己像个怨妇一样,胸口不受控制得剧烈起伏,有那么一瞬间,像是被人扒光了扔到大街上,觉得自己狼狈不堪。 谢迟的视线看向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虽然没说什么,却让殷禾有种剧烈的不适。 他甚至没有给她一句解释。 殷禾忽然想起自己精心打扮了一次,她心中涌起一股剧烈的羞耻感,甚至连脚趾都蜷缩起来,一切都在诉说着她自作多情、不合时宜的举动。 他不在她身边的这五年,她根本就不了解他发生了什么,又怎么能确定他一直站在原地等她呢? 或许他根本就是一个多情的人,或许他早就另结新欢。 她的性情本就是这样,只有把他往最恶劣的方向去想,好像她的内心才会好受一些,好像这样就能证明。 啊,你看,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 但是在内心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反驳她,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才会对她隐瞒的。 谢迟却什么都没说,站起身从榻前离开,殷禾忽然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谢迟。” 他的脚步一顿,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对着她。 “你还会回来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被风吹落的海棠花,脆弱易碎。 屋子里静地能听见屋檐上风吹过的声音,谢迟往前继续走了几步,开门的一瞬间,他听到殷禾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我会等你的。” 门被关上了,屋子里又重新变得黑暗,仿佛那些光照进来的画面都是她梦中才出现的。 她不想去猜,不想去想,她只想谢迟亲口告诉她答案。 就算要结束,也应该说清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草率地画上句号。 她的等待却像是日复一日的凌-辱,让她本就稀薄的自尊溃不成军。 她像是一个深闺中等待丈夫回心转意的弃妇,一日又一日的等待让她的心渐渐凉了下来。 整整一个月,谢迟都没有再回来。 他像是凭空消失了,没有给她留下一丝一毫的希望,仿佛一切都是她自取其辱的梦境。 第79章 她不想再等了。 第二天清晨,殷禾便打算向宋书礼辞行离开怀水乡,却没想到,谢迟在这一日赶回了怀水乡。 他像是完全不记得离开前和殷禾之间的不快,殷禾不知道他是真的没把那些放在心上,还是他就是这样一个薄情又浮浪的人。 对于殷禾的离开,宋书礼相当意外,问她为什么不留在怀水乡,毕竟这里可是她的故乡。 殷禾笑了笑,安抚道:“表哥,放心吧,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只会躲在爹的身后哭的那个小姑娘了。” 她拍了下宋书礼的肩,又晃了下拿在手中的惊尘:“天大地大,哪里都是家。” 宋书礼抿着唇,看着殷禾脸上飞扬洒脱的笑,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也好……” 谢迟站在她身侧,朝着宋书礼投来平淡的一瞥,声音冷漠又平静:“我早就说过,你和她不是一路人。” 宋书礼嘴角牵起自嘲地笑了一下,几乎是有些惨然的神情:“是我想错了,你是天上高飞的雁,这里不该是你停留的地方。” 说着,他向后退了一步,躬身郑重地向殷禾行了一礼,殷禾忙伸手去拦:“表哥这是为何?” 他却执意坚持着这一礼,眼中带着了然的平静,道:“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希望你此后,天高海阔,扶摇直上。” 殷禾知道,这便是最郑重的道别了,她点点头,心中忽然生出些不舍的情绪来,毕竟在这里成长了那么些年,宋书礼应该算是她唯一一个亲人了。 于是她在芥子袋中找了一堆防身的法器和符纸,一股脑塞给宋书礼,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嘱咐了两句:“这些东西你收好,必要的时候可以救你一命,你……好好的啊。” 她不想再看到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再有什么意外了,如果可以,她希望宋书礼能够平安直到百年老去,没有什么意外,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 这一生能过的平稳顺遂的人不多,她已经不能了,就让宋书礼带着她的那一份,替她在怀水乡做完那场梦吧。 盯着宋书礼将那些东西都收好以后,殷禾才转身离开,走出去了好久,还能看见立于身后的那个人模糊的身影,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距离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点。 “就这么舍不得他?” 谢迟屈指敲了一下她的脑门,让她一下就回了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神好久了。 “也没有,就是看着他,总想着以前那些事。” 听到这话谢迟沉默了片刻,御剑的手腾出一只稳稳地托住殷禾的后腰,“往前看。” “无论什么时候,都别回头,你只需要往前看就好了。” 到了云洲四海的境内,就算是彻底离开凡界了,再往前过了南海,两人便要分别了。 殷禾不由自主地看向他,问他:“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谢迟的剑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他将霜心收好,才抬眼看着她:“殷禾,你信我吗?” 听到这话,殷禾有些嘲讽地笑了一下:“你要我信你什么?” 谢迟低头将她被风吹乱的碎发别至耳后,像是全然不在意殷禾语气中的不虞,只是像个温和的丈夫询问心爱的姑娘一样语气缱绻。 “你回去以后,还会想着我吗?” “我们可以寻一处无人的地方,再不管那些红尘俗事,你只有我,我只有你。” 他不错眼地盯着殷禾,平静又温和地问她:“你能不能,只想着我,只看着我,只依赖我?” 第43章 这次回云清宗, 不仅仅是因为和云月一同离开后已经数月未曾回去,还因为玄桑的一只传音蝶,内容很简单, 只叫她速回。 但是根据以往对师尊的了解, 此次必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不然以玄桑的性子, 就算在外面游荡个三年五载的他也只当他们是在外游历增长见识了。 云清宗不似其他宗门,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束缚, 教的是一个自在随心,修身养性。因此在云洲境内算不上什么声名显赫的宗门,顶多算个中下游的小门派。 若说起什么能令这云洲境内大小宗门都为之齐聚,那一定是能令整个修真界颠覆的大事, 果不其然,殷禾一回云清宗,便停听闻了幽冥海结界破裂一事。 云洲境内传的沸沸扬扬, 一时间掀起轩然大波, 幽冥海作为封印了数万怨鬼幽魂不说, 其中还有着七荒的残魂和意识, 若是结界破裂, 怨魂临世,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殷禾这段时间一直在凡界, 是以回了云清宗才知道这事,第一时间便被玄桑叫了过去。 “这次幽冥海出事,你必定会有所牵扯。” 玄桑的意思她明白, 她既然身为魔胎, 若是七荒真如沧夷所说并未身死,那肯定会来寻她抢夺她的肉身。 她不能坐以待毙。 “就算我躲在这里哪也不去, 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她既然已经恢复了记忆,那便更不可能任由七荒摆布,她已经不是百年前那个孤苦无援的满婴了。 第80章 玄桑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轻轻抚上了她的头:“好孩子,你大师兄已经没了,为师不想再看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人再出事了。” 说到顾闻舟,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连脸上的皱纹都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加深了许多,白发如霜,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憔悴苍老起来。 殷禾靠着玄桑的手,轻轻地向上蹭了蹭,这是个类似于撒娇的动作,她其实很少会做这种举动,但是在玄桑面前,她好像变得很小很小,还是一个需要被人牵着手遮风挡雨的小姑娘。 “师尊,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的。” 与其狼狈地躲着,不如迎难而上,她的命由她自己说了算。 离开云清宗的时候,殷禾跟在一行人后面,原本身边叽叽喳喳的那个位置已经空空如也,玄桑身侧首徒的位置也没有了那个总是一身正气凛然的身影,就连平日里总是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宋帆,也变得沉稳可靠起来,眉目间总是带着轻松戏谑的神情已经很久都没见过了。 顾闻舟去世以后,他便顶替了大师兄的位置,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起来。 殷禾收回目光,不过短短几月光景,便已经物是人非。 幽冥海天际翻滚着黑沉的浓云,原本附在天际之上的一层透明的结界此刻已经出现了数道裂痕,怨魂鬼手冲出海面,漂浮于天际,不停地撞击着那几乎摇摇欲坠的结界。 结界外已经有些强大的怨灵已经从破碎的结界缝隙中逃了出来,密密麻麻的鬼手和怨灵仿佛遮天蔽日一般,生生将天际撕裂了一道裂缝,无数的厉鬼嘶嚎,见到生人便吞咬,吸食,灵力低微些的几乎是瞬间变被咬成一团模糊的的血肉。 “救命——” “救救我——” 刚刚踏进幽冥海的边界,便已经听到了数道凄厉的求救之声,此刻云洲四海的宗门基本已经全部到齐,强大一些的如华虚山、伏羲谷、轩辕门等三派为首的已经在修补结界裂缝,药宗和青阳观等在后方照顾伤患、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阵脚。 “千万不能让它们冲破结界,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将他们扼杀在幽冥海内。” 说话这人殷禾认得,是华虚山的掌门,名为莫燕帧,此刻他站在天际最大的一道裂缝前,无数鬼影自裂缝中扑咬而出,源源不断,纵使修为高深,也经不住这般源源不断,不眠不休的耗费灵力。 其他的几道裂缝前也站着几人,都是勉力维持,已经看出有些力竭了。 身边的鬼影不时掉落下来,不注意就会被撕咬出一道道裂口,殷禾的耳边蓦地一痛,身边传来厉鬼的嘶嚎,她随手拔剑一斩,一道剑光闪出,身侧的鬼影尖叫一声,扭动嚎叫地更为厉害。 殷禾单手持剑,厉鬼嘶嚎声不绝于耳,身边的怨魂像是怎么杀也杀不尽一样,反而越来越多。 不对劲。殷禾心中越来越觉得奇怪。 为何这些怨魂像是源源不断似的,云洲已经几乎是倾巢而出来修复结界,为何不见丝毫结界闭合的倾向? 她越想越心惊,只是微微一个走神的功夫,手臂处便传来被撕咬的剧痛,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道怨魂便已经被劈散。 “别走神。” 身侧传来一道略显低沉的声音,殷禾循声望去,宋帆衣角和袍袋处已经沾了点点血痕,但还是好好护着几个修为较低的师弟师妹,为他们开了一道保护法阵。 “早知道如此凶险,便不叫他们跟着来了。” 宋帆的嘴角也被鬼影刮了一道,此刻正往下淌着血,尤为触目惊心。 “……你还好吗,师兄?”殷禾看着宋帆那副模样,感觉他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来一样。 宋帆毫不在意地擦了下嘴角,皱着眉看了一眼,“嘴角被抓破了而已,无事。” 玄桑将身边的怨魂清理地七七八八以后,也一个飞身落到了殷禾身边,他将几个受伤的人员送到后方的保护法阵内,一边向阵脚输送灵力,一边询问剩下人的受伤情况。 “没想到这次结界破裂这么严重,这下,怕是要变天了。” 这波怨魂之后,好似平静了些许,裂缝内的鬼影好像安分了些许。 不知道是不是在预备着下一次的冲击,反正眼下终于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殷禾将心中的想法跟玄桑和宋帆说了一下,宋帆点了点头,肯定的她的猜测:“我也有同感,感觉这些怨魂仿佛像是有人组织一样,做乱的方向都很一致。” 宋帆脸上闪过一丝嘲讽:“简直算是齐心协力了。” 简直是笑话,这年头,人都还在勾心斗角,鬼怪却可以为了同一件事而齐心协力。 玄桑摇摇头,语气中添了几分沉重:“不只是这样,当年六大门派联合封印了幽冥海,此刻还差一个羽山没有到场。” “当年封印幽冥海,当属羽山出力最多,他们世代承袭三足金乌的神力,若羽山不来,那一处的阵脚便难以闭合。” “羽山真是好大的派头。”宋帆拧着眉,冷笑一声。 这像是无底洞一般吸收着众人的灵力和精力的裂缝,若不尽快结束,必定会死于灵力枯竭被万鬼啃食的下场。 殷禾忽然想起那日离开之前,谢迟向她的提出的那个问题。 第81章 她当时回答了什么呢? 她说:“你没有资格这么要求我。” 她想起谢迟离开时的表情,他只是平静地点了下头,轻声道:“这样也好。” 殷禾甚至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不欢而散,她只觉得,从谢迟恢复记忆以后,他们两人便好像越来越远。 明明那个人就在身边,她知道这个人就是曾经的泛雪,但他总是什么都不说,他的身上好像多了许多的秘密。 近在咫尺,却感觉离的越来越远,甚至还不如刚开始他不认识她的时候,至少那个时候,谢迟还是那个会笑着调侃她,会不耐烦地皱眉,也会在不经意间嘴硬心软地帮她一把。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这样…… 像是周身都绕着一股死气,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间都让人无端觉得胆寒,连着那些明媚恣意的少年气都被吞噬殆尽,像一条盘曲在阴暗角落的蛇。 殷禾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只是他不愿意说,她便不再问了。 远处不知是谁急促地惊呼了一声。 “又来了——” “快看啊……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向与幽冥海连接的天际之处,只见幽冥海内犹如沸水一般翻腾起来,密密麻麻,几乎是铺天盖地的怨魂自海面延伸自天际。 像是天都要被撕破—— 那些怨魂嚎叫着,尖利的声音响彻云霄,简直犹如魔音入脑一般回荡起剧烈的耳鸣。 站在结界裂缝前的几位掌门脸色惨白,只能徒劳地往破碎的阵心输送灵力期盼着那些裂痕能慢一点裂开。 伴随着轰隆作响的崩裂声,那些裂痕已经漫延自穹顶,鬼手不断地拍打着那些裂痕,透过缝隙挤出一张张骷髅般的脸孔,一张张鬼脸上睁着硕大的红眼往下凝视着下方的众人。 “要变天了……” “云洲要完了——” “快跑啊,救——” 尖利的哭喊声咽进了气管里,一名小修士的头被一双鬼手从天际落下,生生扯掉,鲜血一瞬间淋湿了地面,在地下滚了几个圈,落在殷禾的脚下,那双眼瞪得极大,还带着恐惧的余光。 无数怨魂自天际落下,一瞬间将这里变成了尸山血海。 第44章 万千怨影刹时间破海而来, 结界崩裂带来的反噬一瞬间震荡起千层浪,一时间地动山摇,正在修补结界的众人被震出数丈之远。 山哭海啸, 森森鬼气铺天盖地而来, 玄桑在结界崩裂的一瞬间,便祭出法器在身边数十米内的地方形成了一个保护方阵。 “都进来, 快!” 保护法阵自周身延展开,靠的是布阵之人源源不断供应其中的灵力, 眼下情况特殊,虽然一时间周围的怨影进不来,但是眼前所见几乎是寸步难行。 鬼影叩击撕扯结界的声音犹如利爪刮过耳膜,尤为刺耳。 玄桑的额角不过短短时间内便沁出豆大的汗滴, 这样下去无疑是死路一条。 想要出去,就必须有人杀出一条血路来。 殷禾心中有了打算,回头看了一眼玄桑, “师尊, 你带着他们先走, 我来断后。” 宋帆眉心一跳, 眉头瞬间拧了起来:“不可,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就胡来。” 虽然他心里也清楚, 眼下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但是他还是起身按住了殷禾手中的剑。 “让我来吧。”宋帆将殷禾护在身后,看着殷禾不赞同的目光, 又笑了一下, 伸出手点了下殷禾的额头:“就让我逞一回威风吧,好歹我也是师兄呢。” 话毕, 没等任何人反应,宋帆毅然迈出光阵,无数双鬼影见到新鲜的血肉瞬间便扑了上来,只见宋帆掐指凝诀,二指并拢立于眉心,周身灵光闪动,再持剑时瞬间劈碎数道鬼影。 “走——” 嘶哑的声音自阵外响起,宋帆回头,深深地朝阵内望了一眼,就在那数道鬼手攀上他的肩头和腰腹时。 “聚阵,重开!” 殷禾召出惊尘,一跃而起飞出数丈之远,手腕翻转间挽出数道剑花,霎时间将包围住宋帆的鬼影劈开。 怨灵受了刺激一般尖利地嚎叫起来,鬼爪上带着灼人的热气和利甲,只是搭上他的肩膀就撕裂了几道血肉,此刻腰腹和肩上都往外泊泊地冒着血,但宋帆还是厉声呵斥了一声:“胡闹!赶紧和师尊他们一起走!” 殷禾持剑斩落一个纠缠的怨灵,一边朝着一个方向指了一下:“你看那边。” 宋帆循着殷禾所指的方向看去,此刻各个门派都已经布好了各自的法阵,怨灵厮杀过一段时间以后也没有再那么前仆后继地扑上来,只要再撑过这一波冲击,必然能得到一个喘息的机会。 要想重开幽冥海的封印,只需要一个间隙的机会。 这让宋帆感觉到了生还的希望,他眼中瞬间有了神采,本来已经精疲力尽的身体又迸发出一股莫名的活力来,周围怨灵尖利地怪叫,又杀了几个扑上来的怨灵以后,他从袖中摸出几粒丹药含在舌尖,清凉苦涩的药味自口中化开,让他原本有些涣散的意识又重新凝聚起来。 “师兄,可还撑得住?”虽然问的是宋帆,但是殷禾明显也发现这些纠缠不休的怨灵极为耗费体力,既不能让它们近身,还要时刻在魔音灌脑的嚎叫中保持神志的清醒。 第82章 “别分神。”宋帆和殷禾背靠背站着,互相守候着对方的身后,一旦分神极其危险。 最后一波仿佛来势极为凶猛,撕咬扑杀地比之前更为激烈,殷禾吃了宋帆递过来的醒神丹,又勉力坚持了一阵子。 时间在暗无天日的厮杀中仿佛静止了,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殷禾拿剑的手垂在身侧,手臂肌肉控制不住地发抖,她能感觉到身后宋帆的喘息一声比一声重,喉咙间溢出的声音像个破旧的风箱不停地在嗡鸣。 杀不动了,殷禾觉得自己连一根手指都提不起来了。 怨灵围在他们周围,一个个瞪着硕大的鬼眼在周围窥伺着他们,似乎也知道这样一直埋头冲锋毫无意义,攻势减缓却一直在等着两人筋疲力尽之时一拥而上。 终于等到这个机会,几乎是瞬间,怨灵们纷纷扑了上来,殷禾提剑的手沉地像是压了千斤巨石。 正在此刻,一道剑光破开怨灵包围的中心,剑影重重,如山呼海啸,雷击长空,只是一个瞬间,漫天金色的剑光如风如骤,摧枯拉朽一般破空而来。 接触到剑影的一瞬间,数以万计密密麻麻的怨灵连挣扎的嘶喊都没发出一声,便通通化为了粉尘。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去寻找那剑影的主人。 那人持剑而立,和在场的众人不同,雪白的衣袍上没有沾上半点尘垢和血污,乌浓的长睫漫不经心地低垂着,姿态从容,仿佛此地不是危险重重的幽冥海,而是在闲适地泛舟赏春。 “羽山的人终于来了。”宋帆在她身后喘了口气,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不远处有药宗的人作为支援赶过来将他搀扶起来。 “谢迟……”殷禾口中不由自主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浑身上下不住地打着颤,浑身力气完全耗尽了,此刻只是站着,都有些头晕目眩。 谢迟的视线在殷禾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默不作声地移开了。 这是……什么意思? 殷禾的视线扫过他身后,果然,这次羽山也来了不少人,除了一行弟子门人,谢若望、谢朝,还有……沁宁。 此刻松了一口气的各门派都上前来围着谢若望着手开始重新封印幽冥海,殷禾的视线被众人隔绝开来,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 好像又回到了最初,那个最为陌生的时候。 她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身上没有力气,可又□□地没像其他人一样一头晕过去,此刻已经不需要她再做什么了。 她有些出神地盯着地面,脑中一片空白,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因为过度疲惫而一直在发呆。 直到身后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殷禾抬眼,见到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谢朝笑了一声,问她:“怎么?见到我很意外?” 殷禾将头埋进膝盖里,声音有些发闷:“……不意外。” 说句实话,她压根没想到谢朝能过来跟她打招呼,在众人眼中,羽山的人都是神族后裔,承继了三足金乌之力,是高不可攀的。 若不是这次幽冥海动荡,他们也无缘跟羽山的人有所交集。 因此当谢朝坐在殷禾身边时,周围的视线一瞬间便聚了过来,这人一旦闲了下来,便生了不少看热闹的心思。 “她一个云清宗的小修,如何能认识羽山的大公子。”不远处华虚山的一名女修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连声音都刻意扬了起来,似乎就是要让人听见似的。 “那谁知道呢,说不定靠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狐媚手段呢。”那几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揶揄和鄙夷,脸上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殷禾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话,但她向来都懒得理这些闲言碎语,她不想把情绪浪费在和自己无关的人身上,因此也只是一直抱着膝盖未曾理会。 倒是谢朝一句句听了进去,嘴角的弧度压平了,朝着那几人瞥了一眼,声音带了一丝冷意:“与其在这里嚼人舌根,不如几位看看刚才杀了多少怨灵,我方才远远瞧见殷姑娘和其师兄并肩奋战,丝毫不曾退缩。” 他顿了顿,向来温柔带笑的脸上此刻面无表情:“而你们呢,龟缩于阵中,享受了他人的保护,别人在以命相博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 这一番话说出来,几人眼神闪烁着对视了几眼,一时间脸上青红交加,讪笑着便走远了。 殷禾托着腮望着谢朝,发现他生起气来的样子十分有趣,像只炸了毛的兔子。 “多谢谢公子为我出头啦。”殷禾眉眼弯弯,又道:“还以为你怎么都不会生气呢。” 谢朝失笑,摇头道:“在殷姑娘眼中,我莫不是个假人,没有七情六欲的?” 殷禾也笑:“是我想岔了,不过你怎么没有去帮忙布阵?” 说到这,谢朝脸上的笑容添了几分失落:“我没有承袭三足金乌之力,羽山……有谢迟和父亲在就够了。” 不过是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又轻松起来,冲着殷禾眨眨眼道:“幸好有他们顶着,我可以乐得悠闲自在。” 殷禾低头扫了一眼谢朝身上穿着的云纹白袍,腰间坠了枚碧青色的玉佩,像是她曾在凡界见过的那些世家公子,模样秀美,风流恣意。 她无意评价别人,感觉到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些,便起身打算和谢朝告别,谁知刚一起身腿上便一麻,这一蹲一起的让殷禾眼前忽然黑了一瞬,整个人趔趄了一下,向着前方栽了下去。 第83章 谁知迎接她的并不是一嘴沙子,她的腰间一紧,便被一双手牢牢扣住拉进了怀里,殷禾像溺水的人抓住眼前的浮木一样攥住了那人的衣襟。 等待眼前那阵黑完全散去以后,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殷禾才发现,自己整个人几乎都躺在谢朝的怀里,原本规整严密的衣襟被自己扯的微微散开,能看到其中露出一截莹白凸起的锁骨。 “兄长。” 谢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的身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喊了一声。 殷禾不知为何,总感觉有些心虚,她放开了谢朝的手,还低声道了声谢谢。 谢朝慢慢理了理衣襟,嘴角挂着笑,轻声问他:“何事?” “你过去一下,父亲找你。” 谢朝温声应了,离开前礼貌地跟殷禾道了别。 谢朝一走,身边原来看热闹的人也远远地躲开了,只余风声呜咽似的声音。 谢迟的手垂在身侧,指腹弯曲轻轻地摩挲了几下,微微歪了歪头,看着殷禾笑了一下:“我都不知道,阿禾同兄长这么熟了。” 第45章 殷禾想起刚刚谢迟一见面时谢迟转开视线的那一眼, 心中便觉得气恼,本来打算直接走开的,谁知被人阴阳怪气地问了一句, 简直是恶人先告状。 感情这东西和修为剑术不同, 又不是谁强谁有理。 “你真是莫名其妙。”她丢下这句话便转身要走,只听身后的人把她叫住:“慢着。” 殷禾的脚步一缓, 想着谢迟是不是总算打算开口解释什么了,她心情略微好转一点转过头看着那人。 却见谢迟只是站在原地, 如同第一次殷禾第一次见到他那天一样,仙姿玉彻,却又不近人情的模样。 她有些着急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迟的黑发被风吹得向后扬起,露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抬眼看了一眼殷禾,沉默了片刻。 “殷禾,跟我在一起, 很累吧。” “如果那么累, 便不要继续了。” 那些质问的话语一瞬间卡在喉咙里, 她脑中空白了几秒, 有些艰难地理解着这句话的意思。 像是被一把大锤抡了下脑袋, 殷禾本来还有些不耐烦抱着的手臂放了下来,怔然开口:“……为什么?” “给我一个理由。” 她不死心, 还在……等他的解释。 谢迟站在离她几步之远的地方,声音平淡死板,像是没有感情的木偶:“没有为什么。”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睁大眼睛看着谢迟:“你当真的吗?” 殷禾短促地笑了一声, 胸膛内急促地起伏:“你再说一遍。” “就算不要继续,这句话也不应该是由你来说。” 远处已经有人在喊谢迟的名字, 看来是叫他帮忙参与布阵之事,谢迟朝着殷禾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只留下殷禾一人站在原地,被风吹乱的头发粘在脸上,显得格外狼狈。 殷禾朝着谢迟的背影喊了一声:“站住!” 她这一声着实不小,周围的人闻声都看了过来,她却好像浑然不在意周围人的视线,几乎是跑着来到谢迟身边。 谢迟脚步一顿,转过头来看着她,殷禾没管脸上被粘住的发丝,一只手拉住谢迟的手腕,强忍着心中的委屈,一双眼倔强泛红地望着谢迟:“我问你最后一遍,你当真的吗?” “你说啊!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她的声音顿了一下,眼睛里带着一丝妥协:“只要你解释一句,我都信你。” 谢迟不说话,只沉默地站着。 “我们可以吵,可以闹,以前你说你不记得了,我恼你怨你,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完全放弃你,但是你这次已经恢复记忆了,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理由,我就问你最后一次,你当真的吗?” “你想好了再说,我走了,便是真的不要你了。” 她抿了下唇,又唤了一声:“泛雪。” 她很少用这个名字称呼他,因为她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曾经她最美好的一段记忆,她的眼中有疑惑,有不理解,有伤心,还有一丝藏在眼底的挽留。 却独独没有怨恨。 谢迟长久地站在原地,既不说话,也不看她,他的额发有些长了,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只垂着眼看向殷禾拉住他的那只手,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殷禾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耐心都要被消耗完了,僵持间,又听到远处羽山的弟子唤了谢迟一声。 谢迟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甩了下手腕。 她的手指被一根根从谢迟的手腕上掰开,放下,微凉的温度自殷禾的指尖漫延到心中,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只留下一句:“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周围人的窃窃私语,那些难听的字眼传进她耳朵的时候,她根本就没觉得有多伤心,只是感觉到胸口处已经麻木了。 此刻她终于理解了谢迟离开时的那句:“也好。” 是啊,也好,这样也好。 殷禾慢慢朝着云清宗的方向走去,迅速收拾好了情绪,只是眼角还有着余留的红痕。 此刻封印大阵已经完成,幽冥海重新恢复了平静,华虚山的掌门莫燕帧站在幽冥海的阵心之中,扫视了人群一圈,才扬声道:“此次幽冥海之乱,乃是魔神七荒的残魂作祟。” 第84章 此话一出,人群之间议论之声便纷纷不绝,其中有人问道:“七荒不是早就被封印在幽冥海中了吗,他的肉身早就被腐蚀殆尽了,一缕残魂也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莫燕帧捋了下胡须,笑道:“道友可知魔胎一事?” 一听这话,玄桑站在殷禾身边,不动声色地拍了拍殷禾,殷禾摇摇头,表示没事,静观其变。 轩辕门的人一想以心直口快为名,此刻有一名蓝衣剑修质疑道:“莫掌门难道以为一个区区的魔胎,一缕残魂便能掀起这轩然大波,我看呐,一定是背后有魔族的人在捣鬼。” 莫燕帧点点头,道:“一个魔胎和残魂确实不能破除幽冥海之阵,但若是云洲中有人助这个魔胎一路成型,甚至温养七荒的灵识呢?” 殷禾看着莫燕帧意有所指地向这边看了过来,心下便明白了,今天这一劫怕是逃不掉了,明摆着就是冲她来的。 只是她不明白,何时得罪过这个华虚山的掌门,怎么今日突然在大庭广众下向她发难。 众人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一眼,猜想着究竟是哪个门派当中出了内鬼。 “好了,没有根据的事情,不要乱说。”这话是出自谢谢若望的口中,众人一时间安静下来,毕竟羽山乃宗门之首,这些年来虽然不怎么参与俗事,但也是积威甚重。 莫燕帧道:“谢掌门有所不知,在幽冥海异动之前,我们便收到消息,伏羲谷的极天之境中出了预示之兆,魔胎将成,灾祸临世。” “极天之境出预示了?” “那为何不告知云洲其他宗门?” 这话一出,便没人不信了,毕竟伏羲谷据说是当年神祖居住的地方,虽然现在伏羲谷中修为并不是云洲之中最强的,但是极善占卜观星一道,伏羲谷中历代守候的天极之境便是上古遗留下来的一处空境。 只有能够震荡三界的事情发生时,极天之境才会提前发出预示。 云洲众人将其视为神兆。 既然已经提到了伏羲谷,掌管伏羲谷的谷主闵思农便站了出来,颔首道:“不错,十日之前极天之境便发出预示,只是为了确认魔胎的踪迹,我们便托华虚山帮忙寻找,这才找到了魔胎的踪迹,恰逢幽冥海异动,这算是应了预示了。” 闵思农年纪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是个很年轻秀美的青年,生得有些雌雄莫辨的美,为了遮掩那一副皮相带来的艳丽,他浑身上下皆着了一身深沉的黑衣,手中挂了一串碧色玉珠,整个人便去了几分柔,多了几分端肃之意。 他一开口,众人自然交口相应,没人会质疑极天之境的预言。 谢若望看了一眼闵思农,不怒自威,他其实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一双眼看过来,没人敢在那双眼睛下撒谎。 “那依你所言,魔胎现在在何处。” 闵思农拨弄串珠的手顿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了一面镜子,镜子上散发着夺目的五彩流光,被他握在手中,轻轻往上一抛,那镜子便越来越大,照亮了幽冥海被乌云笼罩的天空,最后才悬浮在空中,几乎占据了半面幽冥海。 “这便是本门极天之境的碎片,可以短时间内重现预言。” “诸位要看看真相吗?” 他讲话说一半留一半,站在一旁的人早就等不及了,便催促他:“闵谷主便不要卖关子了,快叫我们瞧瞧预言说了些什么吧,” 闵思农微微一笑,手中玉珠向空中一甩,一道光闪过,极天之境中便显现出一行字来。 “四海倾覆,魔胎将成,云洲以北,惊尘之主。” 短短一行字显现后,很快便消失了,连带着那块镜子也一瞬间黯淡下来,重新缩回到一块巴掌大小,被闵思农收回袖中。 “云洲以北,惊尘之主?” “云洲以北的,不就只有云清宗和青阳观吗?”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众人的视线便落在了云清宗众人和青阳观这边。 青阳观主苦笑一声:“别看我们啊,我们可没有持剑的门人。” 青阳观都是些清修的道士,又修的是阵法,从不配剑,身上大多揣的是符纸一类的法器,因此众人的目光很快便从青阳观的方向移开。 答案不言而喻,玄桑的脸色难看得紧,云清宗内没有一人说话,气氛一时间便凝固住。 谢若望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他看了眼玄桑,问道:“玄桑,你可有话要说?” 玄桑花白的头发在这些修道之人中显得格格不入,但他的眼神清明,在众人安静地等待他发言的时候,掷地有声道:“放屁。” 场面一度安静了一瞬间,便又像炸了锅似的喧闹起来。 众人几乎是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谁也没想到能在云洲四海的境内听到这等粗鄙市井之言。 闵思农道:“你说什么?” 玄桑声音清朗响亮,拔高了声线,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一字一句道:“听不清是吧,那我就说给你们听。” 他环视众人,一边笑,一边道:“我说你的极天之境,你们说的,都是放屁,听清了吗,放你爷爷的狗屁!” 闵思农掐住手中的玉珠,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玄桑,声音冷得几乎能把这片海冻起来:“你疯了。” 第85章 怎么能有人质疑极天之境,这简直不可理喻,不是疯了便是心虚不敢认。 玄桑的话让整个幽冥海的众人都躁动起来。 “什么意思啊,就是窝藏魔胎了不敢认呗。” “哇,真叫人大开眼界,这也是一派之主的气度,比那些凡界的市井泼妇如何?” “有意思。” 谢若望摇了摇头,看向玄桑的眼光充满了可惜,不赞同道:“玄桑,你不该如此。” 玄桑还要开口,被身侧的殷禾扯了扯袖子,冲他摇了摇头。 第46章 与人争论最重要的就是, 气势不能落了下风。 玄桑这人,从前也是个极有天赋的天之骄子,那时候自然也有眼红之人, 面对讥言冷语, 他可从来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不把对方家中祖上十八代骂个遍已经是他积了口德。 这些年来, 他的修为停滞不前,容颜渐老, 连带着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是以这些小辈们都忘记了,曾经的玄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的掌心轻轻拍了一下殷禾的脑袋, 没理会殷禾的制止,反而笑的更加肆无忌惮。 莫燕帧摇头叹息,上前一步劝说道:“交出魔胎, 难道你想与整个云洲四海为敌吗?” 多费口舌无异, 此刻云清宗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殷禾不想让场面太过难堪, 脚步轻轻往前迈了一步, 便被宋帆横过来一眼,一只手跟铁腕似得按在了她的肩上。 “听师尊的话。” “咱们云清宗别的能力是不行, 但拼了这条命,也绝不叫同门受欺负。”身后有熟悉的小师兄的声音传来,殷禾回望过去, 他只是皱着眉抱着不平。 手上传来温热的体温, 是曾经她淘气未完成课业被罚时偷偷给她送过饭食的师姐,她轻轻拉了拉殷禾的手腕, 柔声道:“别怕。” “我……”殷禾张了张口,她想说些什么,喉咙却仿佛堵了一团棉絮似的,又软又酸。 她曾经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的身份隐瞒地很好,殊不知,在她不曾见过的地方,每个人都默契地接受了她的身份,毫无芥蒂地与她相处,视她为珍贵的同伴。 封印大阵在幽冥海上空投下一层仿若透明的光罩,隐隐能够听到蛰伏在海底的怨魂的哀鸣。 “是她——” 从莫燕帧身后忽然传出一声惊呼:“啊!我认得她,她就是那个在云起城破阵之人。” 殷禾看向那声音的来源,一张普通到几乎让人见之即忘的脸,实在没什么印象。 那人往前迈了两步,直接指向了殷禾:“就是你。” 像是海水涨潮一般,有了这一浪,后续的指认便显得越发汹涌。 “对对,我也想起来了,就是她,那时候她的佩剑就叫惊尘。” “啊,难怪那时候能够爆发那么强悍的灵力,依我看,就是早就和魔族串通好了。” 接着又有人顺着那些议论说道:“当时还说的那么道貌岸然,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拯救苍生的大人物了,原来竟是这样的败类。” “还说要跟那重魇同归于尽,笑死人了,宗门内出了这样的人,居然还不想着肃清。” 殷禾听着身边如同像浪潮一般的羞辱和指责将她淹没,她当时从未想过帮助这些人逃离重魇的杀阵要得到些什么。 只是这些人反戈相向,让她觉得好像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她没有期盼着这些人能为她说上一句公道话。 但是至少,至少不要……这样扭曲她的想法。 这些声音纷乱嘈杂,争吵不休,像是一场巨大的闹剧。 “锵——” 一道剑光自高空落下,三足金乌顺着剑身盘旋于空,乌鸣之声响彻云霄。 剑落,直直插入地底,无形的剑波腾地一声扩散开来,击起数丈高的海潮。 那些嘈杂的声音瞬间一停,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只有一道清冷的声音传了出来。 “说够了吗?” 谢迟抬手一点,霜心便回到他的手中,他漫不经心地环视一圈,突然扬起唇笑了笑。 “就凭一个极天之境,便能断言一个人是不是祸害,凭什么,规矩是你们定的?”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羽山的人会质疑极天之境,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谢若望的脸上:“这……” 谢若望的眼睛黑沉沉地扫过站在前方的谢迟,手中忽然凝出一道细长的玄铁锁链,还未有人反应过来,“啪”地一声猛地抽在了谢迟背上。 谢迟的腿弯瞬间向下沉了一下,血水缓缓浸透了白色的衣衫,像是雪地里盛开的红梅。 殷禾看着谢迟苍白的脸颊,隔了那么远,还能看见他微微颤抖的脊背,可想而知是有多痛。 打完这一鞭子以后,谢若望抬手,一只赤金色的,极为夺目的三足金乌破空而来,稳稳地落在谢若望的肩头。 “犬子言语无状,该罚。” “我以三足金乌之力起誓,永远遵从极天之境的预言,绝不悖逆天道的预示。” 他的声音以浑厚的灵力荡出,几乎响彻了整片幽冥海。 随着他的声音,众人像是不自觉地跟着他道:“绝不悖逆天道的预示。” 声音浩浩荡荡,整齐划一地在幽冥海上空响起。 第86章 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谢迟的身躯猛地一震,“你明明答应过我的,只要我听你的话,你……”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看着谢迟的眼神带着温和又残忍的笑意。 “这是我要教你的第一课,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谢若望负手而立,视线在谢迟身上停了一瞬,轻轻抬了抬手,道:“杀了吧。” 他的手贴着谢迟的发顶,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他的视线。 “你好好看着,这就是你不听话的下场。” 谢迟的瞳孔睁大,背上的伤口崩裂地更加严重,几乎将他的白衣染红。 话音一落,云清宗众人将殷禾围在中间,纷纷拔剑而对。 “玄桑,看好你的门人,今天你是要与整个云洲为敌吗?” 谢若望看着云清宗众人的架势,眉心拧在一起:“你偏要偏袒那个魔胎?” 他转过身来看着玄桑,“你希望阿杳看到你这样吗?” 玄桑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便一掌拍了出去,但是谢若望是何等修为,他只轻巧地侧身一避,便让那道掌击落在了空地上。 “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名字,你不配。”玄桑咬着牙,声音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谢若望看似叹息地摇了摇头,面上无悲无喜,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平静。 “若有反抗者,一并诛杀。” “不要!”殷禾站在云清宗众人围在的保护圈中,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却没能阻止向着这边不断袭来的攻势。 她在方才的那一战中,灵力已经耗尽,现在浑身几乎是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随你们怎么处置,我都愿意!” 可惜这些声音没有被人听见,或者他们听见了,却并没有停下对云清宗众人的围击。 她做了什么并不重要,只要她一日是魔胎,就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所有人都能来指责她,用大义的名义杀了她。 他们像是杀红了眼,对着昔日的盟友挥剑相向,没人相信她的话,也不愿信,他们也许只是想杀了她。 殷禾想要召出惊尘回击,却不想喊了无数声,惊尘始终没有应答。 第一个倒下的,便是宋帆,他在方才击杀怨魂的时候,就已经和殷禾一样,已经是强弩之末,此刻几乎是一剑即倒。 身上旧伤添着新伤,腰间也被刺入一剑。宋帆捂住伤口,一手撑剑,半跪在了地上,他低着头,像是已经累极了似的半阖着眼,嘴唇微微张着,血从唇边不断地淌出来,像细小的水柱一样不断地流。 第二个,是初入门时指导过她心法的五师兄。 第三个,是曾经给她送过吃食的师姐。 第四个…… “师兄!!” “啊——” 殷禾搂住宋帆,整个人身体都打着颤,她声嘶力竭地仰天大喊,那声音怨极怒极,碎不成声,喑哑粗砺。 声音划破长空,许是那道悲鸣声太过凄厉,周围的剑击声骤然一停。 她注意到身边站着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沉默着,那人的身影立在她眼前,背着光,她只能看到他一双黑色的眼睛,无悲无喜。 “你们满意了吗?” 她双眼充血,红得几乎要淌下血泪来:“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她几乎是崩溃地、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她没有听到谢迟的回答,只觉得胸口处仿佛有一颗巨大的种子扎根在心头,吸食着她心头的血肉,她一边捂住胸口,任由掌中尖利的指甲抠破血肉,剧烈的情绪让她的眼前都蒙着一层红色的血雾,脑中浑浑噩噩,自然也没有听见玄桑在一旁的惊呼。 “殷禾,不要!” 殷禾微微偏了下头,眼中的红雾迅速爬满了她的瞳孔,她双手的指甲瞬间变得尖利而细长,周身红黑交加的雾气随着她每一步走动留下被腐蚀枯萎的痕迹,她指节凭空一握,第一个用手指指认她的修士便被她扼住了喉咙。 【都杀了吧。】 【这群杂碎,让他们去死。】 【你本来就是魔胎,还要做什么名门正派?】 【他们都应该为你臣服,不是吗?】 脑中那些声音再次出现,像是最懂她心思的人,在她耳边诱惑地低语。 那名修士眼睁睁地看着殷禾笑了一下,她歪着头,红色的瞳仁如同鬼魅一般,她的指节咔咔作响,拧得他的颈骨咔哒一声,眼球爆裂地凸了出来。 只留下一句话含在口中,死不瞑目似的吐了出来:“你这个……妖……孽……” 妖孽?是啊,她明明就是妖孽,那就应该走妖孽的路。 她要把他们都杀了。 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都去死吧!都去死吧! 殷禾哈哈哈哈哈哈疯了似的大笑出声,身上的雾气像是狂乱的风,一瞬间以她为中心向四周轰然散开,所到之处一瞬间便化为枯骨。 “她显露魔性了!” “快散开!” 未被雾气波及到的众人做鸟兽状一哄而散,只有几个修为深厚的掌门还留在原地。 谢迟眼中红得吓人,几乎是目眦欲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第87章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这魔胎已经成型了,快把她丢入幽冥海!” 殷禾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她的脑中浑浑噩噩,心中只有嗜血的快意,杀的越多,她心中的快慰便越发高涨。 到最后,她的眼中已经看不见任何人,一手拖拽着一具尸体,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血迹在地上拖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耳中只剩下轰鸣一片不成形的声响,眼中是一张张模糊不清的人脸。 她只是凭着本能,不断地攻击,不断地杀。 她听到身边不停地有人对她说着什么,她没有看到,海面上数以万计的怨魂再次出现,浩浩荡荡,在空中形态扭曲地嘶鸣着。 它们像是嗅到了无比美味的血肉气息,一时间全部朝着殷禾的身体涌去。 如同蝗虫过境一般,摧枯拉朽。 她被怨魂反噬的那一瞬间,不远处的谢迟猛地呕了一口血,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瘫倒在地。 谢若望的目光淡漠地扫过地上大口呕血的谢迟,一记猛踢踹在他的胸口。 “自作自受。” 那些站在一侧的众人冷眼看着,这就是她的下场。 万鬼反噬。 她孤身一人站在那里,无数的鬼手从她的心口穿胸而过,她喉咙间只发出一声轻微的“嗬”,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安静了。 血肉被生生剥离的滋味犹如凌迟一般,她倒在血泊中,临死前,她的眼睛还大大地睁着,仿佛在指责这天道的不公。 那些方才被攻击的众人脸上都出现了劫后余生的笑容,庆幸着这世上终于少了一个祸害,他们看着她破碎的尸身,冷眼讥笑,说她是咎由自取。 她大概没有想到,来此世间走一遭,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第47章 大雪落下, 覆盖了整片幽冥海,这里像是一望无际的雪原,连带着海面都结成了冰。 雪中一人赤足而行, 双脚被雪冻得通红, 他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只是低着头捧起一捧雪来, 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 良久,他丢下那捧雪, 又接着往前走,再次捧起来,丢下。 他的手已经被冻得完全溃烂,指甲和血肉黏在一处, 不断地往下淌血。 “没有……”他喃喃着,像是失了魂一样行走在雪地中。 “怎么会找不到……” 这方天地中已经被他布下锁魂大阵,就算是她的魂魄散成了齑粉, 他也会从万千尘埃中将她找出来。 可是他找了这这么久, 这么久, 只找到了一把断剑, 静静地躺在雪地上。 本命剑断, 身死魂销。 他颓然地躺在雪地中,大雪茫茫落下, 落在他的发间眉梢,感受着彻骨的凉意,闭上眼, 脑中只有殷禾死去的那一瞬间, 茫然无助的眼。 耳边传来脚步的轻响,踩在厚重的雪地里极为清晰。 “疯够了吗?” 那人的声音顿了顿, 心平气和道:“疯够了,就跟我回去。” 谢迟躺在地上,嘴角勾出一抹凉薄的微笑:“跟你回去?” 他慢慢坐起身,看向来人:“你真是下得一手好棋,让所有人都成了你手中翻云覆雨的棋子。” “父亲。” 谢若望负手站在雪中,神色间尽是坦然,面对谢迟的指责分毫不为所动,只是问他:“我早就告诉过你,你承继了三足金乌之力,是天生的神脉,迟早是要成神的,何必拘泥于这些小节?” “成神?”谢迟眼角通红,闷声咳了几下,抬眼望着谢若望,轻声笑了一下。 “你也配?” “对我如此,对母亲亦是如此,你不过想让我成为羽山神脉的养分,竟然说得如此大义凛然。” 他的声音嘶哑,秀美的眉目间没了往日的沉静,眼泪从通红的眼眶中大颗砸落,他咬着牙,声音似是从齿缝中一字一句挤出来。 “你想要羽山永远站在云洲之顶,想让四海永远臣服于脚下?真可笑。” 他看着谢若望的眼中只留下了刻骨的、浓烈的恨意,他仰着头笑着,嘴角溢出大口的血沫,他随意抬手擦了一下。 “我偏不让你如愿。”他用手指着谢若望,眼神中的杀意倾泻而出:“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谢若望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半撑着身体的谢迟,从那一日以后,他便几乎散尽了周身的灵力,只为寻找一个魔孽的碎魂。 可笑啊…… 该说他是天真呢,还是愚蠢呢。 这太令他失望了。 “这么些年过去,你还是这么蠢笨。” “看来那五年也没让你吸取到什么教训。”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稚儿的笑话,和谢迟如出一辙的黑眸平静中又带着一丝讽意,他淡淡弯了下嘴角,像是嘲笑谢迟的不自量力。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就代表你变得比我更强了。” “我很期待。” 谢若望黑沉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看着谢迟的表情就如同看着一件无用的废物,随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着身后摆了摆手,身后的弟子鱼贯而入,他们像是训练有素的一支影卫,可以出现在任何谢若望需要他们存在的地方。 第88章 “带走。” 说完这句话,谢若望顿了顿,又道:“若是他反抗,便打断他的腿,和以前一样。” 没再多停留,他甚至连多余的一眼都懒得看,只丢下一句指令便毫不留情地抽身离去。 那些人朝着谢迟施了一礼,口中尊敬道:“得罪了,少主。”手中却熟练地纷纷拿出一条条细长的玄铁锁链,锁链上还铸着一列极为锋利的倒钩,一道道深可见骨的鞭痕落下,落雨般抽在谢迟的腿上。 腿上传来刺骨的痛,这是羽山特有的锁灵鞭,被鞭打之人纵有再高的修为,被这种锁灵鞭抽在身上,也会浑身灵力尽失,痛楚更是寻常刑具的百倍不止。 谢迟却没感觉到痛,他像是麻木了一样倒在地上,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这幅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早就残破扭曲不堪。 他觉得好疲惫,恍惚间,似乎看见了殷禾站在雪地中,穿着她最爱的青色衣裙,雪花吹落在她的鬓角,好像在遥遥地冲着他笑。 “带我走吧,阿禾。”他喃喃着,眼中有些涣散地看着空中的虚影,“去哪儿都行。” “求你了……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直到耳边传来一阵尖利的惊呼,像是一只纤细脆弱的蝶落在了他的身边。 沁宁扑身到谢迟身上,眼眶通红,瞪视着周围的人,她的声音愤恨极了:“你们要把他活生生打死吗?” “谢迟。”她的眼泪大颗砸在谢迟的身上,忍住喉头的哽咽将他扶了起来,“你起来。” 被她扶起来的一瞬间,胸口处落下一柄断剑,在雪地中无声落下,沁宁只看了一眼,便扭过头不忍再看,滚烫的泪水砸进雪地里,溅出一个个细小的坑,一如她千疮百孔的心。 她从来都以为,谢迟是一个很高傲的人,纵使他的自尊被踩在脚下,纵使他的处境再艰难,他在她心中一直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的眼睛里永远都有着不服输的光,纵使被折了翅膀,压断他的背脊,她也从没见过那道光从谢迟的眼中熄灭过。 但是这次,那道光灭了。 那柄剑被他好好收在怀里,胸口处被断剑的缺口和剑刃划伤,纵使献血淋漓,也依然不愿意放手。 他将沁宁推开,全然不顾身后众人的神色,拖着一双断腿朝着那柄断剑爬去,身下的血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在雪地里显得极为刺眼。 沁宁看着他缓缓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样爬到了那柄断剑旁,像是拿到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风雪骤急,带来凛冽的寒意,吹得人心头发冷。 沁宁捂住颤抖的唇,看着雪地中那人的举动,像是风雪交加的夜里,孤苦伶仃的旅人寻得了一盏明灯。 他笑着,寒风吹动他的发丝,落雪覆盖了他的眉眼,一滴滴泪从他通红的眼角垂落,混合着脸颊上融化的雪水,苍白的唇亲吻了一下剑柄,玉白的指骨上褪了皮,露出模糊溃烂的血肉,他却不曾在意,只小心地将那剑收入怀中。 何至于此。 她擦去眼角的泪,将昏过去的谢迟抱在怀里,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谢迟的那天。 沁宁从小便是在羽山长大的,她第一次见到谢迟,他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连羽山扫石阶的仆役穿得都比他更体面,但是他的神色间却从来都是睥睨高傲的,仿佛他天生就是如此,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气场。 谢若望将他领了回来,从此,羽山就多了一位少主,她从小就知道,谢若望是要把她嫁给谢迟的。 她第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寡言又冷漠的少年,纵使他并不喜欢她,但是没关系,长大了以后,他们总会成为夫妻的。 她愿意等。 谢迟仿佛从小就是一个天才,他以令人咂舌的速度成长着,无论谢若望交给他什么样的危险任务,他都会一声不吭地去做,只要能让他变强的事情,他都会去做,去学。 从晨昏到日落,羽山的人都能看到他练剑的身影,他渴望变强,变得比任何人都要强。 有一次,谢若望又要他去降伏一种妖兽,名为焚寂,她早就听说那是从上古时代便存在的一种妖兽,十分危险。 她不放心,偷偷地跟在他身后下了山,却没想到只是一个呼吸的瞬间,她便被焚寂盯上了,她害怕极了,整个人抖如筛糠。 谢迟就像那些话本子里从天而降的英雄,却在救下她之后没有给她一个正眼,只是有些诧异地皱了下眉。 她不甘心地问他:“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冷漠?” 她自认美貌,身份高贵,自小便十分讨人喜欢,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谢迟总是那么排斥自己。 直到有一日,谢迟孤身一人下了山,这一走,便是数十年。 谢若望大发雷霆,她头一次见到谢若望这么生气,那双向来平静的眼睛里压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 他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隐匿了自己的气息,羽山数次派人寻找,却没有找到一丝一毫关于他的踪迹。 云洲的岁月过得很慢,再次见到谢迟,她几乎要不认识这个眼前的人。 第89章 他的腿被打断了,浑身上下皮肉绽开,几乎是深可见骨的伤痕在他身上比比皆是,周身没有一处好的皮肉。 谢迟的身上被捆了数道玄铁链,几乎要嵌进他的骨头里,他像只暴躁的野兽,浑身上下充满了骇人的戾气。 谢若望站在他身前,一脚踩在他的背上,面无表情地问他:“知错了吗?” 他趴在地上,脊骨都要被踩碎,却还是不肯服输,只瞪着一双通红的眼道:“我没错,放我回去!” 谢若望点点头,转头就下令将他关进了暗牢,暗牢中不见天日,每日只能与蛇虫鼠蚁为伴。 羽山少主? 沁宁心想,恐怕没有人相信,表面上如此高贵的身份,众人眼中天纵奇才的少年w.l,会被打断了腿关在羽山的暗牢中度过了五年之久。 羽山没有人敢忤逆谢若望的命令,她也是。 她只能趁着无人看管的时候偷偷去看他,她想跟他说说话,毕竟谢迟从来没有给过她机会,让她能够了解他。 每一次,她都能看见谢迟安静地倚在墙角,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垂眸摩挲着。 她实在好奇,便隔着暗牢的铁门问他:“你拿着的是什么呀?是谁给你的?” 这句话问完,她看见谢迟的嘴角久违地翘了起来,眼中透着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情绪。 那是她从来没有在谢迟脸上见过的,堪称温柔的神色。 他说:“是我的妻子。” 第48章 他的妻子? 沁宁像是整个人被冷水泼了下来, 她甚至有些僵硬地问他:“你什么时候有了妻子?” 谢迟没有再说话,就当她不存在似的又低下了头。 谢迟现在的模样实在算不上好看,浑身都是恶臭难闻的味道, 没有谢若望的允许, 甚至没有人给他治伤,一双断腿破溃流脓, 身上的伤口也同样狼藉一片。 他的灵力早就被封住,谢若望每隔三日才会给他一碗清粥, 没有水喝,他便只能从暗牢上方檐角的破洞中去接天上落下来的雨,饿得极了,便抓地上的蛇虫鼠蚁来吃。 浑身上下哪点还有当年的仙人之姿, 他活得甚至不如路边的乞人。 最起码,他们是自由的。 谢若望每日都会派人来问他:“知错了吗?” 他答:“我何错之有?” 他到底在执拗些什么?只要低头认个错便能不再受这种苦,沁宁想不通, 是为了他那个所谓的妻子? 终于有一日, 谢若望亲自去了牢里, 她在暗牢外等了好久, 只听到谢迟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遍了羽山的山谷。 像是被逼到绝路的哀鸣, 让整片山谷中的灵鸟都惊飞一片。 从那一日起,谢迟便被谢若望放出了暗牢, 他身上的伤也被治好,又恢复到了曾经那副仙姿玉彻的模样。 他不再总是想着要下山,甚至对谢若望也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尊重。 他似乎将记忆中的人当作了自己, 经常做出一些她不能理解的举动, 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谢迟。 面对她的时候,他不再是终日冷着一张脸, 他常常兴致勃勃地带着她去体验一些她根本就不喜欢做的事情。 沁宁开心的同时,心里又嫉妒得发酸,就像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一样,不喜欢做什么,也是藏不住的。 谢迟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古怪,他虽然没说什么,她却明显地感到他们之间再一次拉开了距离。 他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有一日,他坐在低矮的窗檐下一个人待了很久,直到她忍不住出声打破了一室的静谧,他才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手中捏着那只同心结问她:“师姐,这是你亲手编了赠予我的同心结吗?” 沁宁的心跳加速了一瞬,几乎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支支吾吾地答道:“自……自然是了。” 谢迟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重新将同心结挂在了腰间,只是自那日以后,他变得更加沉默了,她的心一日比一日更慌,就仿佛她再也握不住手中的那根线,看着他再次飞向她无法到达的天穹。 直到他遇见了那个名叫殷禾的女子,她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有种强烈的预感,谢迟不会再回头了。 她之所以被羽山如此重视,除了她是先祖遗孤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她天生无法在修行上有所进益,身体虚弱,是因为她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绝佳炉鼎体质。 谢迟之前之所以为她取回赤奴丹,便是因为发现了她常被毒物邪祟盯上的原因。 她的血,不仅拥有绝佳的疗愈之效,还能为修行者提供渡魂之能。 那一日,是谢迟第一次用传音入密主动找了她。 他站在她面前,问她:“你能不能帮帮我,沁宁?” 那一刻,心里的愤怒和嫉妒像是一瞬间全部涌了上来,她抬着下巴,冷笑着看着谢迟:“凭什么?” 谢迟第一次在她面前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抿着唇沉默了半晌,说了一声:“求你。” 那一瞬间像是被万蚁噬心,心中咕嘟嘟地冒着酸涩的泡泡,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怨妇,心中充满了卑劣的恶毒的想法,她脱口而出:“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第90章 谢迟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在她的注视下掀起衣袍,膝盖落地砸出一声闷响。 他的眼神很平静,盯着她的眼睛,没有半点迟疑:“求你了,沁宁,帮我一次。” 沁宁捂着唇,颤抖着指着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竟然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她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一败涂地过,她生来便被金尊玉贵地养大,几乎是被视为羽山的掌上明珠。 她等了他这么多年,难道他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沁宁咬着唇,眼泪像是泄洪一样涌了出来,她想也没想就扑到少年的身上,一双拳头在他身上乱砸,绝望大哭。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太过分了,你真的太过分了!” 谢迟始终沉默地跪在她面前,对她的愤怒和眼泪都全盘接受,直到她渐渐平静下来。 她说:“拥抱一下吧。” 谢迟皱了皱眉,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她却倾身用力地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说道:“这是你欠我的。” 离开时,她的唇有意无意地在他的颈侧擦过,心中埋下一个恶毒的种子。 取血的过程很痛,她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一连几日都卧在榻上,谢若望期间来看过她一次,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她的腕间。 她刻意穿了略窄的袖子,手腕上虽然裹了一层药纱,但想来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可是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地太过突然,谁也没有料到那漫天的怨魂像是疯了一样吞噬了那个曾经鲜活的少女。 尸骨无存。 …… 昏暗的地牢内,谢迟的双手被吊在玄铁锁链之上,他的头垂着,一动不动,像是一个被人遗弃的木偶。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不见天日的五年,时光像是停止了,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室内很静,谢迟垂着眸盯着地上爬过的一只黑色的甲虫,灰尘的味道很重,像是钻进鼻腔里的小虫子,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黑暗中,一道乌鸦似的黑影渐渐成型,慢慢爬至谢迟的指尖。 他的皮肤下迅速鼓起一块,像只虫子在他薄薄的皮肤下快速爬行,直到像一道黑影似的爬进他的眼睛里。 下一刻,他的面皮像是顷刻间就要分崩离析,整张脸上的肌肉都在剧烈地抽搐着。 他眼中黑色的瞳仁迅速扩大,占据了整个眼白,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谢迟微微偏了下头,瞳仁在一瞬间后恢复成正常大小,随后,他垂在铁环下的右手轻轻打了个响指,玄铁锁链顷刻间化为齑粉。 那双被打断的腿像是顷刻间被重塑了一样,膝盖和骨节处发出咯咯哒哒的轻响,腿骨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过来,自动衔接起来。 他慢慢站起身,身影几乎和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摸了摸心口的的断剑,他指尖凝出一道灵光,轻轻点在自己的眉间,不多时,脑中便传来一道人声。 “谢迟?” 那道声音有些激动,“你在哪?” 谢迟抚摸着手中的断剑,淡声问道:“查出来了吗?” 那道声音静了片刻,语气里带了几分认真,问他:“你当真想好了?当初你为了帮她渡魂,不惜淬了自己一半的灵魄进去,导致你修为大跌,现在又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谢迟打断,他的声音在黑暗的室内响起,带着几分冷意:“秦郁,我只问你一句,查出来了吗?” 秦郁沉默半晌,声音才再次响了起来:“你真是疯了。” 叹气声在安静的暗牢内显得格外明显,秦郁的语气中带了些无奈:“查到了,当初谢若望给她的百日引确实是引发她体内魔种的根源,不过这些都已经无济于事了,人都已经死了,你还想怎么样?” “当日的怨魂你都已经帮她受了大半了,可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这不怪你。” 谢迟没说话,眸色在黑暗中显得越发幽深。 秦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就算你当日没有失去一半的灵魄,你也救不了她。” “你……” 谢迟手中的灵光一暗,秦郁的话语戛然而止,他闭了闭眼。 百日引。 原来在他第一次见到殷禾时,她就走入了为他而设的圈套。 怪不得,那一日的谢若望会如此轻易地放任他和她下山。 他的父亲啊…… 他像是一个耐心十足的看客,好戏登场,他只需坐在席上,慢悠悠地品茶看戏。 至于台上之人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那和他有什么关系? 曾经五年来他至死不肯吐出过殷禾的行踪,就算缚魂铃加身,他都是下意识地选择了遗忘。 那些自以为是的保护,都是他太过天真的代价。 那只覆盖在天穹之上的,翻云覆雨的手,让他瞬间认清了一个现实。 ——他太弱了。 他终于理解了那一日谢若望站在雪地间的那一句:“我很期待。”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谢若望用明确的行动告诉了他,他永远无法脱离他的掌控,他要让他燃起希望,再亲手抹去那一缕光,任凭他的心意主宰他的命运。 第91章 他错了啊,他以为只要将她藏起来,永远不再靠近她,谢若望便不会对她下手。 殷禾体内魔种疯长的那一刻,云洲传出了极天之境的预言,谢若望派人来传唤他回羽山。 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继续待在她的身边,可是他贪心啊,他想赌一把。 他那一日问她,愿不愿意同他一道逃走,自此隐居起来不问世事。 殷禾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他坐在南海边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放手。 所有的一切,他一个人来承受就好。 在幽冥海看到她与兄长站在一处的时候,他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内心汹涌如潮的嫉妒,却还是咬牙说了那些令她伤心的话。 可他还是迟了一步,千算万算,都没想到过他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谢若望的眼睛。 他以为用自己的一半的灵魄为她渡魂,重塑灵体,她从此以后便能高枕无忧地做个平常的、快乐的小修士。 只要不在他身边,她便能一生平安顺遂地过下去,就像一直以来她一直所希望的那样。 那枚百日引却早早地种在了她的体内,让他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徒劳。 她注定要死在这里,死在谢若望为他和她写好的结局里。 谢迟站在原地很久,在天光完全暗下来的时候,他又恢复成之前那副被玄铁锁链缚住的模样。 他盯着自己的腿,面无表情地一掌劈了下去,腿骨咯哒几声脆响,瞬间血流如注。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角低下,他却像是没有感受到丝毫痛苦似的弯唇笑了起来。 暗牢内看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切都沉寂于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暗牢的铁门当啷一声被打开,一双云纹白靴出现在谢迟的眼前。 隐在阴影处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一下,他听到身体上方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 “谢迟,你知错吗?” 手上的玄铁锁链应声而断,他沉默地俯下身去,额头在地面嗑出一声闷响,随后,他手肘撑地拖着一双断腿缓缓爬到那双白靴面前。 “知错了。” “我知错了,父亲。” 第49章 时光像是流水似得从掌中滑走, 十一年的时间,一晃而过。 云起城内的客栈里,坐着几个闲坐吃酒的修士, 酒过三巡, 便有些藏不住话,开始对着身边的人闲聊起来。 “没想到被封印了数百年的魔界重开了, 还出了个魔主久伶,这些年的安稳日子看来是到头了。” 有人反驳道:“那可不一定, 现在的云洲可不比以往,那再厉害,还能厉害过羽山那位?” 喝酒上头的那位道:“这久伶作为新任魔主,非同小可啊, 一出手便灭了华虚宗一门,哎哟,那可不是一个惨字了得的。” 他悄悄压低声音, 又道:“咱们还是见机行事的好, 保不准哪天宗门就被那个魔头找上门来了, 你看看现在云洲各大门派, 谁不是人人自危, 除了那唯利是图的金刀门和向来不插手是非的羽山,哪家没被找过麻烦?” 被反驳那人又喝了口酒, 冷笑一声,道:“魔界近年来连年壮大,羽山的人再不插手, 这天下恐怕真的要沦为魔孽的掌中之物了。” “说到那金刀门, 我看呐,也和那魔界少不了勾结的, 否则怎么就不找他们的麻烦呢?” “就是,金刀门那群人,满身铜臭味,也配在云洲待着么,我看不如趁早解散。” 说话间,客栈内走进一行人,长刀配身,为首的一名女子冷冷扫了一眼刚才说话那人,一开口,便毫不客气道:“舌头这么长,不想要了?” 金刀门虽然重利,在云洲算是独树一帜,被骂身上有铜臭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基本上没什么人敢当面在金刀门面前说这些话。 一是因为金刀门的实力在云洲并不算弱,二是因为各大门派利益相关,总有需要金刀门帮忙做事的一天,得罪了便不好打交道了。 那人一看那女子身上气势压人,身后跟着的一行人个个人高马大,一时间便熄了火,陪笑道:“误会,都是误会。” 他的视线转过来,看到身边同门的人用戏谑的眼神望着自己,一时间面子挂不住,找补了几句,又低声道:“其实金刀门现在还不错的,近两日的云洲清谈会,不是还邀请了金刀门吗?” 对面的同门摸了摸下巴,点了下头:“说到这个,确实是,这次的清谈会就在伏羲谷举办,羽山的人也会来,为的就是商讨联手对付魔界一事。” “太好了,能有羽山出面,看那个久伶能嚣张到几时。” 话音刚落,金刀门那名为首的女子便嗤笑一声,那人听到声音,视线看向身后的那名女子,心下不虞,面上却带着一抹讨好的微笑:“姑娘为何要笑,在下不知有何处说错了?” 那名女子粉衣乌发,云鬓半挽,明明是一副极为娇俏的长相,面色却冷若冰霜,她将手中的剑扣在桌上,发出嗑嗒一声脆响,声音不大,却能听出执剑之人此刻的情绪。 她望着那名刚刚说话的修士,嘲讽道:“羽山那群道貌岸然的人,也亏你能用这么崇拜的语气说出赞美的话。” 那女子话锋一转,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人,又道:“怎么,你是他们养的狗么?” 第92章 那修士被人用言语如此侮辱,一时间怒从心头来,几乎一瞬间就涨红了脸,站起身指着那女子道:“你……” 奈何一阵整齐的出鞘声响起,刀光闪过他的眼睛,几乎是瞬间,那冲顶的怒火就被迫灭了,他迎着那人挑衅的视线,一甩袖子便憋屈地坐了回去。 那名女子看来也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见他沉默不再多舌,也转过身继续往酒杯里斟酒,她的酒量似乎不是很好,不过几杯下肚,面上便浮上了一层浅淡的醉意。 几名佩刀侍卫几次想要阻拦,都被她无声地挡了回去,她从怀里拿出一包蜜饯,指尖捏了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冲淡了苦涩的酒味。 她垂着眸盯着桌上的那包蜜饯,轻声道:“……真为你感到不值,阿禾。” …… 石岭深处的魔宫内,一排排明烛分立在宽阔的石廊两侧,投下忽明忽暗的火光,绕过弯弯曲曲的石廊,便能看到一株株红色的冥光花。 冥光花是只生长在魔界的植物,枝叶细长,一朵朵鲜艳欲滴像是美人色泽饱满的红唇。 刍兰低眉敛目,形色匆匆地穿过这一片赤红的冥光花田,眼前便出现了一座辉煌如宫殿一样的华室,赤色的纱幔挂了一重又一重,层层叠叠,只能看见殿内影影绰绰的烛影。 殿内正中央坐了个女子,斜斜地倚在宽大的软榻上,这里空寂的很,几乎是一静一动都会发出轻微的回响。 刍兰不敢多看,听说这个新魔主手段残忍的很,她想起魔界重开那天,万魔躁动,一直以来因为被封印不见天日的空中黑云翻滚,惊雷阵阵。 突然,那暗色的天空像是被人徒手撕裂了一般,缓缓露出了天空本来的样子,星辰熠熠,久违的月光洒落在魔界的大地。 带着半边面具的少女自天际缓缓降落,衣带翻飞,面色平静地扫过下方躁动的众魔,一句话落下,掀起轩然大波。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主人。” 刍兰站在角落,看着底下的魔气乍然沸腾起来,曾经七荒手下的一名大将更是冷笑一声。 “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口出狂言?” “好大的口气。” 已经被迫休息了百年的魔族纷纷摩拳擦掌,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好斗的种族,除非绝对的实力碾压,没有人甘于屈居人下。 刍兰害怕极了,生怕这些人打架会殃及到自身,她本来就弱小,更别提那些强大的魔们相斗起来,根本不管不顾。 她看着眼前那个少女,也有些替她担心,她的身体那么纤细,和那些强大的四肢发达的魔站在一起,简直就像是个弱不经风的小矮人。 他们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 说话间,一道魔影速度极快,像一阵风一样瞬间移动到她身边,青筋凸起的手臂扬起,一道巨力就要凭空落下。 刍兰闭上了眼,她已经想象到这个少女身体被拍得粉碎的画面了。 声音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刍兰叹了口气,想着,这么快就死了吗? 她睁开了眼,眼前的画面却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那名少女的速度比他更快,一个瞬间便捏住了那只魔的颅骨,像捏核桃似得微微用力。 “砰”地一声,血水像是爆裂一样四溅而起。 少女低下头,漫不经心地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布擦了擦手,“继续。” 这只魔的实力在魔界并不算弱,但是眼前这个人如此轻描淡写地就捏碎了他的颅骨,确实有几分实力。 但还不够。 接下来,是数十名魔影一拥而上的围击,面对直逼面门的围击,少女身影一动不动,像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众魔对视一眼,心下嗤笑,也不过如此。 天际雷声轰然作响—— 刹那间,少女张开双臂,长发被风吹得高高扬起,手心托起红黑交织的雾气。 尖利的嘶鸣声响彻云霄,无数怨魂鬼影自她脚下的影子里钻了出来。 只是一个瞬间,它们嘎嘎吱吱啃食血肉的声音让人听得心惊胆战,怪笑声在空中桀桀笑个不停,那些围攻而上的数十名魔众转瞬间便被啃食干净。 它们在空中扭曲,舞动,贪婪地想要继续寻找新鲜的血肉。 下一刻,少女手中雾气一收,冷冷道:“够了。” 方才还躁动不堪的怨影顷刻之间便安静下来,乖顺地像小动物一样整齐划一地钻进了她脚下的影子里。 少女抬起眼,问了一句:“继续吗?” 周围很安静,像是一片死寂。 七荒曾经的首席将领月鸦率先跪了下来。 “属下,恭迎魔主。” 自此,魔主久伶的名声便在魔界传开。 听闻她手段极其残忍,常常一夜之间就会灭掉数百个有异心的同族。 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久伶常年累月地戴着那副银色的面具,有人说她貌若天仙,更多的说法是 ——她是个丑陋不堪的怪物。 刍兰不在乎她究竟是美是丑,她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在这位新任魔主的手下活下来。 她所在的部族是魔界最为低贱的一个种族,只能依附于实力强大的魔为其卖命以求生存。 第93章 她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的魔主还是七荒,七荒统领魔界之时,万魔争食。 魔界向来是凭实力说话的地方,强大的魔甚至可以吸收弱小的魔的力量提升自己。 在他们眼中,弱小的魔只是被视为养料的存在。 她时常担心自己会被强大的魔吃了,因此在魔界总是生活得小心翼翼,但是久伶上位以后,不知为何,魔界很少再发生魔吃魔的现象,日子倒是逐渐过得安稳下来。 谁知,一日前,她正在林中打水,一摸耳垂,从出生起便带着的那副珍珠耳坠遗落了一只,她心急如焚,在林中找了又找,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隔日,便看到久伶身边的大将月鸦站在她身前,那一瞬间,她吓得颤颤巍巍,腿软地站不住脚。 月鸦曾经出现的地方,无不令人胆寒,毕竟他是曾经离七荒最近的存在。 在魔界被封印的百年间,众魔向来是以月鸦为首。 月鸦却意料之外没有对她做些什么,只是把她带到了魔宫,告诉她:“尊主要见你。” 见她?见她一个这样微小的魔做什么? 她的思绪不知不觉地飘远,胆战心惊地站在殿内,声音静极了,良久,才听到上首的人步行下来。 脚步声在空荡的殿内回响,极为清晰。 她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心跳声像是要冲破胸膛,害怕地浑身连力气都像是被抽干净了。 脚下一软,她便跪在了地上,连眼睛都不敢睁,声音磕磕绊绊地打着颤。 “尊主……别、别杀我。” 第50章 刍兰战战兢兢地趴伏在地上, 紧紧闭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她却不敢睁眼, 只竖着耳朵听上方的动静。 只听耳边的脚步声一停, 一道清越动听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我为什么要杀你?” 听到这句话,周身的压力骤然一松, 刍兰抬起眼来,看着眼前的人, 她的眼睛微微弯着,银色面具下的皮肤清透白皙,近距离看来,怎么也想象不出传闻中说她丑如罗刹的模样, 反而有种平静婉约的美。 她动了动唇,小心翼翼问道:“尊主召我来,不是因为我犯了什么事吗?” 面前的人似乎笑了一下, 不似第一次见到她那副极为凌厉的模样, 她甚至称得上温和。 下一刻, 她弯身将自己扶了起来, 又道:“什么习惯, 不要动不动就下跪,我这里可没有这种规矩。” 刍兰顺着她的动作站起身, 只见久伶的目光细细地打量着她,最后视线微微一偏,落在了她左耳的那只珍珠耳坠上。 她像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目光有些放空, 刍兰不明所以,忙将剩下的那只耳坠摘了下来, 问道:“尊主喜欢这个?” 久伶没有说话,低头凝视着她掌心静静躺着的那只耳坠,只问她:“这只耳坠,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刍兰自然不敢说话,只老老实实说实话:“我一出生便戴在了耳朵上了,听族里的长辈说,是父亲留给我的。” 久伶轻声“啊”了一声,道:“果然是这样。” 她笑着同她一样摊开掌心,赫然是那只她遗失的另一只耳坠。 刍兰惊了一下,脱口而出:“竟然在尊主这里。” 久伶“嗯”了一声,一只手抬了起来悬于她的头顶,她猛地想起那一日那只魔被捏碎颅骨的画面,浑身的肌肉立时绷紧,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尊主要杀她了吗? 那只手在她头顶上方僵住,欲势向下的手生涩地转了个方向,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 久伶抿了抿唇,又仔细地瞧了一眼她的眉眼,道:“你同你父亲,长得很像。” 刍兰从来没有在旁人口中听过自己父亲的模样,族人对此也从不多说,她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很小的时候便离开了她,她也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模样。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 “尊主认识我父亲吗?我……我也不知他是什么模样。” 久伶将那只耳坠放在她的掌心,突兀地问了她一句:“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一句话落下,无意间掀起她体内的惊涛骇浪。 那一刻,刍兰也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受,就算是照料她长大的老嬷,也早早离开了她,更别提因为她的弱小,常年胆战心惊地活着,殴打和欺凌只是家常便饭,她从小就被人骂是杂种,说她是她那被赶出魔界的父亲和凡人所生的杂种。 她对此一无所知,因为太过弱小,一切都只能被迫接受,胆小地活到今天,已经是她做过最努力的事情了。 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你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但是久伶问了,这个传闻中暴虐的魔头,这个面无表情捏碎人颅骨的人,在问她,你是不是过得不好? 刍兰的泪不知不觉打湿了脸颊,她甚至觉得从未有过的亲近。 久伶静静地看了她一会,伸出手帮她擦掉面颊上的眼泪,指尖带着轻微的暖意,像是一片轻柔的羽毛拂过她的脸。 “你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 “若你愿意,可以待在我的身边。” 刍兰从这一日起便在魔宫住下了,她从来没想过曾经如此惧怕的地方,如今在她看来,竟也有了一丝家的味道。 第94章 久伶从不要求她做些什么,她身边甚至连一个婢女都没有。 刚来那几日,她环视了一圈空空荡荡的宫殿,这里简直空寂得可怕,就像是一座巨大坟墓一样,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久伶常常孤身一人站在寂静无声的殿中,她的面容很年轻,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女模样,眼中却一片苍凉。 仿佛千帆过境,独留一片寂静的死水。 她想为久伶做些什么,于是她主动对久伶提出要做她的婢女,否则她总觉得不安,她不习惯过这样没有付出便能得到安逸的生活。 久伶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她木讷地站在原地,像是被训斥了一样手足无措,那人却轻声叹了口气,那只手终是放在了她的头顶,轻轻地、甚至带着一丝宠溺意味地揉了一下。 她说:“你不需要为我做什么,更不需要你来讨好我。” “你只需要在这里安心、无忧无虑地活着,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她的声音平和又充满力量:“刍兰,我希望你快乐。” 自那日以后,像是所有的胡作非为都有人托底,从小无父无母、受尽欺负的孩子终于有了一个能够哭诉的怀抱。 她也是有人疼的孩子了。 就如同久伶希望的那样,她过得一日比一日快乐。 久伶不怎么召集大将,但从来没有避讳过在她眼前展现自己冷血的一面。 众魔从最开始的猜疑、忌讳,到后来看到她也能平和地点个头打招呼,完全将她当作了尊主身边的吉祥物。 她的性格一日比一日更加开朗,她也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更因为久伶的威慑力,她几乎是横出魔界无有阻拦。 只有她能够和久伶住在同一个寝宫,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魔修,一跃之间,便成了整个魔界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但是也只有她知道,久伶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暴虐。 她常常一个人在魔宫内发呆,虽然面色清清冷冷,但她的掌心却永远带着一抹炙热的温度。 对她来说,没有比久伶更好的人了。 久伶从不轻易发火,她要是有什么事情,都是当场就解决了,更不必留到让自己气愤的地步。 直到昨日,她在殿内听到了几个模糊的字句,月鸦带领一行魔众站在殿内向她汇报云洲的动向。 久伶议事的时候从来不会特意避着她,因此她也坐在一旁,也听到了一些云洲的消息。 她从来没有出过魔界,自打她记事起,她就生活在不见天日的穹顶之下。 刍兰模模糊糊地听见了一些关于云洲的字眼,她听见月鸦说:“谢迟不日将要继位羽山掌门,这次的云洲密谈,羽山也会前往。” 云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她贫瘠的想象根本想象不出,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那一日,久伶罕见地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让月鸦等人退下。 众人走后,殿内又重新恢复了冷冷清清的寂静。 久伶的手臂支在案桌之上,她手上拿着一卷案宗,却很久都没有放下。 时间像是凝固了,她的身影在案桌前被夕阳拖出一道斜斜的影子,竹简却依然没有翻动的痕迹。 案桌旁的茶水渐渐地变凉了,刍兰慢慢走至桌案旁,将那杯凉透了的茶倒了,又为她斟满了茶杯,袅袅的热气自茶杯上升腾而起。 久伶长久地盯着那个茶杯,半晌,才扯了下唇角,对她笑了一下:“多谢。” 刍兰望着她失神的模样,不自觉地问道:“尊主……是在烦恼云洲的事情吗?” 久伶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喝了口茶,问她:“刍兰,你觉得这个世界上,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是不是只要身为魔,就永远要被所有人唾弃?” 刍兰望着久伶低垂的眼睫,像是蝶翅一样轻轻颤了一下,银色的面具被日光照耀地微微发亮。 她蹲下身,平视着久伶的的双眼,经过这十余年的相处,她早就把当初的那些恐惧抛之脑后。 眼前的这个人,便是她此生最为重要的亲人。 久伶的眼眶被银色面具盖住,刍兰却莫名地从那双眼中看见她略微迷茫的神色以及不安躁动的心跳声。 她乖顺地伏在久伶的膝头,轻声道:“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我只知道你是个很好的人。” “我只相信,我认为是对的事。” 像是从她身上吸取到巨大的勇气一般,久伶伸手回握了一下她的手:“谢谢。” 久伶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意,也不知是恨还是怕,她说:“我想让他们付出代价。” 久伶垂下头,第一次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脆弱的模样,那个向来说一不二,叱咤风云的人物就这么在她眼前轻易地卸去了伪装。 她慢慢抱住眼前的人,问她:“尊主,你究竟在怕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刍兰不理解,以久伶这般实力强悍的人,究竟还有什么弱点,她闭着眼轻声道:“无论你怕的是什么,刍兰都会永远陪着你。” 哪怕要她为之付出生命,她也不会后悔。 久伶沉默了半晌,才将她的脑袋自怀中推开,笑道:“小丫头片子,想得倒是挺多。” 第95章 她佯装生气,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谁跟你说,我怕他们了?” 刍兰自认为脑子不算愚笨,敏锐地抓住了那个关键点,轻声道:“尊主,是在意那个羽山的少主,好像是叫做……”她偏了下头,努力回想刚才月鸦在殿内说的话。 “是叫做谢迟的那个人吗?” 久伶听到这个名字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展开案桌上的卷宗,状似不经意地道:“胡说什么?” 刍兰有些疑惑地望着久伶,明明她在听到这个名字以后整个人都心绪不稳了,为何却要否认呢? 她不懂那些人世间的情感,自然也将谢迟这个人归于魔界的一个劲敌,是个很棘手的敌人。 于是她靠着久伶,轻声道:“那个人就算再厉害,我也相信你,一定能够将他打败的。” 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孩子气,完全是站在久伶的角度上为她打气。 好半天,久伶的声音带笑,从她的头顶上方响起。 “嗯,我也希望……” “我能够战胜他。” 第51章 人站在高处的时候, 是会冷的。 越往上走,身边留下的就越少,孤峰之上, 深重的寒意伴随着喧嚣的冷风刮过身躯, 久伶的视线长久地凝视着下方的一座山。 夕光一寸寸被黑夜的云层吞噬,只剩下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久伶纵身一跃而下, 耳畔的风极快地划过,几个呼吸之后, 她稳稳地落在了一处山脚下。 石碑上的字已经被积年累月的灰尘和青苔覆盖着,有些斑驳不堪的样子。 久伶伸手拂去石碑上交错杂乱的落叶,一只手轻轻擦去上面的浮尘,石碑上的字才重新清晰地映入眼帘。 ——云清宗。 青石板路上的叶子堆了满地, 可以看出常年无人打扫的痕迹,夜里起了风,每逢风吹过的时候, 林叶沙沙作响, 地上的叶子便被吹得四处散开, 杂乱无章地飘荡在这个无声的、寂静的山谷。 她随着这条青石板路一路向前, 迈上了通往山峰的石阶, 夜里很黑,石阶两侧还留有照明的烛台, 此刻都静静地立在黑暗中,无人为它们点灯。 恍惚间,她又看到了穿着灰色衣袍的少年正在石阶上一下下地扫着那些落叶。 她又往上迈了一步, 少年像是听见了动静一样转过头来, 眼里含着一抹欣喜:“小师妹,你回来啦。” 久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像是完全不知道那只是一个虚影一样,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我……我回来了。” 少年将扫帚放到一边,声音里带着几分抱怨:“害,今天又是我当值,这破叶子怎么都扫不完。” 说话间,从石阶后方又走来了个身姿挺拔的男子,他脸上的神情虽然没什么变化,仔细看去,眼中却带了一丝温柔的笑意,轻轻用剑柄敲了一下那个少年的脑袋,一本正经道:“修身养性,洒扫也是其中一道,休要偷懒。” 少年点头称是,却在男子转过身的时候,偷偷朝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看见久伶在看他,他笑了笑,偷偷问她:“大师兄真是老古板,对吧?” “哈,被我抓到你又在说大师兄的坏话了吧。”那道声音带着一抹独属于少年人的飞扬意气,嬉笑着从石阶后跳了上来,一把搭上了做鬼脸的那名少年的肩膀。 “宋帆师兄,你今日的课业也没有完成,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宋帆挠了下头,嘿嘿一笑,同样被顾闻舟用剑柄敲了下脑袋,顾闻舟一手拎着一个,“两个人一起罚。” “走,一起陪我过几招。” 宋帆怪叫一声,和那名少年一齐鬼叫起来。 “不要啊,大师兄。” “我就快要累死了……” 三人笑笑闹闹地从石阶上走了下来,经过久伶身躯的一瞬间,便像浮尘一样散在了空中,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抬手想要触摸空中的那些影子,却只感受到夜晚的风,空空荡荡地吹过她的掌心,什么也没有抓住。 久伶愣了一下,站在原地待了许久,才继续往石阶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山峰之上。 无数的坟冢映入眼帘,风声从高高的山峰上刮过,像是一片低咽的呜鸣之声,空寂又冷清的山中,连雀鸟的声音都没有。 久伶每走一步,便能看见曾经熟悉的名字,他们曾经那么鲜活,音容笑貌言犹在耳,此刻都化作了一个小小的木牌竖在小小的坟冢之上。 她慢慢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那些木牌,却发现这些木牌出奇得干净,竟然没有落下一丝灰尘。 像是每日都有人来一一擦过似的。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云清宗明明已经空无一人了,又是谁来做这些事呢? “是阿禾吧……阿禾回来了啊。” 身侧突然传来一道苍老又熟悉的声音,久伶浑身一僵,动作僵硬地侧首望去。 一旁的石台上坐了个老人,他好像真的年纪很大很大了,连眼睛都变得浑浊,几乎是半瞎的状态,他的身躯又瘦又轻,像个守墓人一样静静地靠在石台之上,不知道看了多久。 第96章 她猛地将头转了过去,伸手摸了一下脸上的面具,“我不是。” “你认错人了。” 玄桑轻轻叹了口气,向她招招手,“你来。” 她的脚步在原地停了一会,才一点点向着石台挪了过去。 她仰面望着石台上坐着的老人,不知何时便红了眼眶,银色的面具在月光下泛出森冷的光芒,像是一副坚实的盔甲,戴着它便能刀枪不入。 下一刻,一双温暖厚实的手轻轻将那副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清丽婉约的面庞,老人浑浊的目光中明显晃了一下,“是殷禾啊……我果然没认错。” 这是属于她的名字。 是啊,她是殷禾啊,不是什么久伶,也不是什么魔主,她应当只是云清宗一个快乐的小修士。 殷禾的眼泪终于顺着眼尾滴落下来,她哽咽地、泣不成声地看着玄桑:“我不配……做师尊的弟子了。” “不配做大家的小师妹了……” 她低下头,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像是一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我……我杀了好多人……好多好多的人……” 她的声音像碎玉一样落在风中,断断续续,不成声调。 “我恨云洲的所有人,我好恨呐!” “但是明明,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我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魔头了……” “师尊……我回不了头了……” 玄桑的手轻轻擦掉她眼中不断落下的泪水,“阿禾,想不想听故事?” 殷禾止不住胸腔中的抽噎,半晌说不出话来,只不明所以地望着玄桑。 他的眼神放得很远、很空,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的时光。 “你还记得,我刚刚把你带到云清宗的时候吗?” “那个时候,你还什么都不懂呢,像是个乡下来的小丫头,连御剑是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这,殷禾仿佛也随着他的声音回到了那段最初的时光,她轻轻靠着石台,静静地听着玄桑的话。 “其实带你回来的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了你和其他的孩子不同,那个时候你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不能因为你天生与众不同,就要被打上妖邪的标签。” “云清宗是个不入流的小门派,那个时候,我带你回来,就已经告诉了大家,要不要留下你,由他们来决定。” “你记不记得,每次我要罚谁的时候,你总是冲出来像个没长大的小雏鸟一样扑腾着翅膀反对。”玄桑摇摇头,嗓音里含着一丝笑意:“明明自己是那个最小的孩子,却总跟着师兄师姐们一同闯祸,一起偷懒。” “但凡哪个师兄师姐们受伤了,你永远是最着急的那个,有一次,闻舟和宋帆两个人从秘境出来以后受了重伤,你也不眠不休地守了他们整整三日。” “云月因为闻舟的事情几乎神魂俱碎,也是你一直尽心尽力地陪着她。” “其实早在最初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你当作了最珍贵的家人。” “你是个重情的孩子,有些事情,我不说,你也明白。” 玄桑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揉了揉,他仿佛还沉浸在那些回忆中,目光远远地看向那些坟冢,好像又见到了曾经那些鲜活的面孔站在远处微微笑着。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为你开脱,只是想要你知道,你并不是一个那么坏的人。” “从始至终,我、我们,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你不要怪自己了,好吗?” 那些话语像是载着比山更沉的重量,压得殷禾的背脊都弯了下去,她的头越来越低,最终埋在了老人的手掌中。 嚎啕大哭。 胸口处像是被一把大锤不断地砸下,痛得她几乎整个人都要蜷缩起来。 手掌的温热承接了她的泪水,一寸寸染湿了玄桑的掌心,他轻轻拍着殷禾的背,苍老布满皱纹的手一下下地,安抚着她几乎崩溃的情绪。 “师尊……” “我……我没有家了……” “我该怎么办……师尊……”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风烛残年的老人的声音却越来越轻。 “阿禾……帮师尊最后一个忙,若是可以……去羽山……将她带……走……” 玄桑的声音被夜风吹远,渐渐地低了下来。 察觉到玄桑拍打的动作渐渐轻了下来,她抬起肿如核桃的一双眼,竟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玄桑轻闭着双眼,面上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像是只为了等待她回来的这一天,向她交代这许多的事。 这口气松了,便再也没提起来。 殷禾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争先恐后地砸在石台之上,她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 好半晌,才像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丝颤抖的声响,哑声无力地喊着:“师尊……师尊……” “你醒醒……” 可再也没有一双温热的掌心能够接住她的泪水了。 刚刚回暖的血液,又再次冷了下来,明明给了她一丝希望,在不到片刻的时间里又无情地夺走。 第97章 倘若世间真的有神,倘若苍天真的有眼,谁能来告诉她,究竟什么才是应该坚持下去的道? 他们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殷禾亲手埋葬了玄桑,在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又经过每一座坟冢前,她都沉默地跪下,一个个磕了过去。 额头上的血一滴滴砸在土里,落在她的眼睛里,腐蚀着她几乎快要溃烂的心灵。 她在苍云峰顶坐了一夜,在太阳初升的那一刻,她睁眼看着那片阳光一寸寸照在满地的青坟之上。 那些明明应该一同站在朝阳之下的人,全部都离开了。 第52章 “要你们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高座之上传来的声音冷得让人发颤, 在偌大的魔宫内回荡着,众魔战战兢兢地跪成一片。 胆子稍大的首领伏影膝行两步上前,解释道:“尊主, 不是我们没有尽心寻找佘兰草, 只是我们过去的时候,发现……” “发现什么?” 伏影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殷禾的脸色, 道:“佘兰草的花期就在这两日,但是照幽谷内已经被药宗的人全面看守住了。” “他们誓死不愿让出佘兰草, 我们也……” “按照您的吩咐,没有您的命令,不得在外面随意动手,所以……” “哐当”一声, 殷禾直接掀了桌案,面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属下无能。” 一时间寂静无声,伏影实在摸不准这位新任魔主的性情, 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一时间内心苦不堪言。 “药宗的人要佘兰草做什么?” 伏影想了想, 道:“佘兰草每一百年才只开一次, 这等奇珍异草, 一直以来都被云洲的人看得紧。” 听见伏影的回答,殷禾抬手揉了揉眉心, 有些疲倦地喊了一声:“月鸦。” 一道人影立刻出现在魔宫之内,像是鬼魅一样无影无踪,谁都没看清那道身影是如何出现的, 月鸦单膝跪地, 沉声道:“尊主有何吩咐?” “明日我要去趟照幽谷,带上人。”她唇角微微勾了一下, 带起一抹冷哂的弧度:“跟我抢东西,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是。” 殷禾摆了摆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她有些倦怠地靠在身后的座椅上,药宗向来是较为中立的态度,几乎不参与云洲的各种纷争,这次又为何非要咬住佘兰草不放呢? 想到佘兰草,她闭了闭眼,换了身不太引人注目的装扮,顺着魔宫后的小路一路到了一处庭院内。 这里和魔界的大多数地方都不同,没有生长着姿态怪异的草木,倒是青竹环绕,偶有雀鸟的声音在竹林内脆响。 庭院内支了张简单的方桌,桌上煮了茶,袅袅的热气升腾而起,带来一股清新淡雅的茶香。 桌旁坐着一人,修长如玉的指节轻轻翻动书页,听到竹林旁传来的脚步声,脸上浮起一抹清浅的笑容。 “殷禾,你来了。” 她也笑,顺手拿起桌上的书随便翻看了两页,“你怎么这么爱看书,这次又看的什么?” “让我看看……”她翻了两页,又毫无兴趣地放了回去,摇头苦笑:“看不懂。” 那人将书合上,抬手为她斟了杯茶:“要我讲给你听吗?”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温润的溪水淌过玉石一样的动听,就算不说话,只听着他的声音,也让殷禾的神色放松了不少。 殷禾“嗯”了一声,笑了下:“你讲的故事,都好难听,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 “就是你成天看的那些话本子吗?” 他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指尖轻轻按住桌沿,低声道:“你不喜欢吗?” 殷禾抬眸看向他,望见他略显苍白的脸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突然问他:“你什么时候回羽山?” “谢朝。” 那人猛地抬起头,声音里带了一丝颤抖:“你……要赶我走?” 谁也没想到,那个羽山尊贵的大公子,竟然会蜗居在魔宫外的一处竹屋内。 殷禾没有否认,只道:“待我拿到佘兰草,治好你身上的旧伤,你就回去吧。” “你不属于这里。” 谢朝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看见殷禾不容拒绝的目光,最终也只是吐出了一个“好”。 他脸上的血色褪去了大半,竹林间有风乍起,风声穿林打叶,带来一阵扑簌的响声。 殷禾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评价道:“茶不错。” 她放下茶杯,起身往外走,只听身后的人叫住了她。 “殷禾。” 她的脚步停下,回头看着谢朝,只见他慢慢站起身,问她:“十一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他吗?” “就算只是做朋友,你都不愿让我留下来吗?”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殷禾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弯下腰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眼角都笑出了温热的湿意。 她用手指了指自己:“我忘不了他?” 她的语气一转,用手擦去了眼角那一抹余红,反问道:“我忘不了一个曾经弃我如敝履的人?” 第98章 殷禾点点头:“是啊,你没说错,我确实忘不了他,我恨不得日日夜夜想着他,想着……” “怎么让他、让谢若望为我的师门殉葬。” 谢朝的面色苍白,一只手扶着石桌的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泛白。 殷禾转过身,不去看他脸上的神色,只道:“谢朝,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你,但是,到此为止了,我们不是同一路人。” “再见面,也只会是仇人。” 当初她被万魂穿心,不知为何,竟然没死,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人,便是谢朝,他为了救她受了很重很重的伤。 其实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谢朝根本没有立场来救她,他们明明是站在两个对立面。 但他又确实这样做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陪在她身边,而她也因为要治好谢朝身上的旧伤默认他待在魔宫内,同时不断寻找佘兰草的下落。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魂魄居然已经将七荒的残魂全部吞噬融合,那些曾经啃噬她的怨魂竟然也全部被吸收,不仅没有让她被反噬,还拥有了号令万魂的能力。 也许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殷禾感激谢朝当年的舍命相救,但同时,她也隐秘而矛盾地憎恨着他,就如同憎恨着当年每一个在幽冥海那场大战中的人一样。 华虚山、伏羲谷、羽山,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但是谢朝是不同的,他一路看着她走来,走上这条复仇的路,却从没开口阻止过她。 殷禾闭了闭眼,将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思绪压了下去。 必须拿到佘兰草治好谢朝,她要尽快将他送走。 …… 照幽谷内刚下了一场小雨,湿漉漉的叶子上垂着一滴滴晶莹剔透的雨露,山谷一侧的小路上,布满了深一脚浅一脚的泥脚印。 药宗的人在此安营扎寨,日夜守着那颗即将开放的佘兰草。 正在一旁煮药的小弟子打着蒲扇为药炉扇风,扇着扇着便像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下点着头,差点将头磕到滚烫的炉子上,一旁的人立刻推了他一下,小弟子才猛地一下清醒了过来。 “小生,累了吗,去休息一会吧。”推他的那个人是药宗的首席弟子赵珏,小生忙打起精神看着赵珏摇了摇头。 他看着身后忙忙碌碌的人,有些羞愧道:“大家都在忙,我只是为大家熬点醒神汤就打了瞌睡,实在不应该。” 赵珏看着被层层围起来的那片天地,微微叹了口气:“佘兰草的花期,就在今日了,过了今日,大家便能好好休息一下了。” 小生乖巧地点点头,他年纪小,师兄们总是照应着他的。 但也因为年纪小,心思也没那么重,因此什么话都爱说,他手中的蒲扇一停,压低了声音道:“也不知道这次宗主为何这么看重这佘兰草。” 赵珏手中正在分拣在谷中摘得的药草,只道:“宗主自然有他的用意,我们只要负责将佘兰草拿到就行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很,小生不甘心,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拽着赵珏的袖子,神神秘秘的:“师兄,你有没有听过那个传闻?” “什么传闻?” 小生一听赵珏这一无所知的语气,立马打起精神,道:“听说那位,在寻找佘兰草救他的心上人,咱们宗主只是在帮他的忙而已。” 赵珏皱了皱眉:“哪位?” 小生“啧”了一声,声音从蒲扇地下轻轻传了出来:“就是那位啊,羽山少主。” “那位可是不得了,现在的云洲,除了他,谁还敢命令宗主做事?” 赵珏看着小生鬼头鬼脑的模样,拧着眉头不赞同道:“小生,这些话不要乱讲。” “羽山少主早已定下婚约,何来什么心上人这种无稽之谈,当心让有心人听到了,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小生眼睛骨碌碌扫了一圈,吐了下舌头,道:“我知道啦,只是好奇嘛,在师兄面前说说而已。” 他竖起三根手指,道:“我保证,绝对没跟外面的人说过。” 赵珏看着他的态度还算诚恳,便点点头:“下不为例。” 说话间,身后传来数道惊呼:“快看,佘兰草开了。” 殷禾倚在树上,高大茂密的枝叶掩盖了她的身形,她百无聊赖地闭着眼听了许久谢迟的闲话,听到这一声惊呼,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看过去。 果然,那生长在密林中央被围起来的那方天地中发出耀眼的蓝色莹光,枝叶像是一瞬间伸展出来不断地向上拔高,光芒越来越盛,在那耀眼的蓝光之中慢慢形成一个冰蓝色的影子,光芒褪去,只留下繁复的枝蔓上一朵珠玉一般的,璀璨透明的蓝色花朵。 时机正好,她打算抢了佘兰草就走,就算药宗弟子要拦,也拦不住她。 正当她坐起身打算跳下去摘佘兰草之时,天边一道剑虹亮起,林叶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得扑簌作响。 来人是谁?这么大动静,殷禾不禁也跟着众人一道望过去。 与此同时,照幽谷上方落下一道影子,那人眉目沉静,乌发像是流云一般又黑又亮,随着他的动作垂在身后轻轻晃动。 第99章 他踩过一地散落的残叶,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佘兰草,眸色中暗光涌动。 只听他笑了一声,轻声道:“还好赶上了。” 第53章 画面好像在她眼中被定格了一样, 殷禾垂眸望着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从没想过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到谢迟。 但她此次势在必得,就算不惜和谢迟交手,她也要把佘兰草带走。 脑海中不断盘算着, 那些起初有些慌乱复杂的情绪逐渐消散, 只余一双冷静的眼盯着下方。 谢迟偏了下头,站在他身后之人便走了出来, 低声和他说了句什么。 药宗的弟子们纷纷道:“宗主,您回来了。” 那人抬起一张艳丽逼人的面孔, 正是秦郁。 一旁的小生扯了下赵珏的袖子,冲他使了个眼色,满脸写着“你看,我说的都是真的吧”。 赵珏没理他, 向着谢迟拱了拱手算作行礼,才对着秦郁道:“佘兰草有剧毒,寻常之人不懂的, 容易被误伤, 让弟子去摘吧。” 谢迟却道:“不必, 我亲自去摘。” 赵珏看向秦郁, 他却意外地没有说什么, 只是冲着他微微颔首:“随他吧。” 话音刚落,就看到谢迟足尖轻点, 一个轻跃便到了佘兰草旁边,他掌上用布巾缠绕了一圈,小心地去触碰那株冰蓝色的花朵。 突然一股强硬的力道袭来, 谢迟下意识地收手侧身, 那道力道落了空,将他身侧的青石击成了粉碎。 “喂。” “我让你碰了吗?” 谢迟眸色一沉, 循声往上看去。 高大的树枝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她斜斜地靠在粗壮的树干上,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几个小石头,银色的面具贴着她的半边脸庞,只能看见弧度精致的下巴和半张隐在树荫中的侧脸轮廓。 众人大惊失色,谁也不知,这个人是何时到了这里,来了多久。 竟然能让所有人都毫无察觉。 殷禾没什么表情地扫过下方的人群,道:“我说了,这是我的东西。” “不要命的话,便过来抢吧。” 说话间,她的视线正撞上抬头看过来的谢迟。 周围嘈杂的喧嚣声、风声都在这一刻静止。 时间仿佛一刹那停住了,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也是这样一个身影,轻轻倚在树上,像一道光一样照进了他黑暗的世界。 谢迟站在原地,向来散漫倦怠的脸上苍白一片,他动作僵硬地抬手,慢慢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一下,又一下,心脏缓慢又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样,浑身的血液都重新滚烫地流入他的四肢百骸。 画面像是浓墨入水一样变得模糊不清,万物在他眼中黯然失色,只有那个树上的少女斜靠着,懒懒轻笑的身影。 他动了动唇,却什么话都没说。 殷禾皱了下眉,看着谢迟没有任何动静,也懒得再等,直接一跃而下,盯着秦郁问道:“一个两个都不说话,那我就默认你们同意了。” 秦郁显然是个没什么责任心的人,他看了眼谢迟,怂了怂肩道:“我都随便,反正不是我要的,你要就拿走吧。” 殷禾:? 她带了一帮魔众来此,想来是要打一场硬仗的。 不是说誓死不从,绝不让别人带走佘兰草吗? 她不由得有些怀疑伏影的办事能力。 而此刻隐在暗处的伏影面对月鸦略显冷淡质疑的眼神,简直有苦说不出,明明他带人来的时候,对方那态度简直像是他要杀人老母一样寸步不让。 殷禾一把推开挡路的谢迟,伸手去摘那株佘兰草,却听到谢迟终于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冷不丁来了一句。 “别动。” 她心中冷笑一声,果然,总归是要打一场的。 “怎么,阁下又反悔了?” 谢迟却越过她,把布巾拧成条往手上缠了几圈,小心翼翼地从土里拔出了那株佘兰草,又拿出布袋严严实实包了几圈才走过来递给殷禾。 “这位姑娘,佘兰草有毒,使用的时候,可要注意别被它伤到了。” 他的声音如同三月的春风划过耳畔,眼中像是噙了一抹水光,落在他浅笑的眸中,晃啊晃的,叫人的心尖儿都跟着一起颤了颤。 殷禾的背后却忽然冒起一股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谢迟太不对劲了。 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脸上的面具,确认自己没有暴露以后,才从谢迟的手中接过佘兰草。 “算你们识相,今天就先放过你们。” 她转身欲走,却被一股力道猛地攥住了手腕,殷禾偏头去看,又是谢迟。 “你去哪儿?” 殷禾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怎么,我不来找你们的麻烦,你们还要继续纠缠?” 感受到手上的力道越收越紧,殷禾抬手就是一掌向他劈了过去,却没想到谢迟竟然不闪不避,硬生生受了她这一掌,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一缕鲜血,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没有放松。 看着他这模样,她不知为何心底浮起一阵莫名的烦躁。 第100章 谢迟唇角带血,一只手攥着殷禾的手腕,受伤以后身体半弯了下来,却依然挑起眼皮看着殷禾,微微喘着气笑了出来。 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是真的……” 众人哪里见过羽山少主被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一时间竟然愣住了,只有秦郁看好戏似的支着下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殷禾。 阳光透过枝桠细细碎碎地照在她的身上,面具下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谢迟,她的声音像是被冰淬过一样。 “你放开。” “在我废了你这只手之前。” 出人意料地,像是这一句威胁真的起了作用一样,谢迟缓缓地松开了她的手,只有一双眼还牢牢地盯着她。 那视线太过直白和热烈,让她不自觉地偏过了头。 她无意在此暴露身份,带着佘兰草头也没回地走了。 佘兰草透过布袋散发着浅浅的微光,殷禾将它放在桌案上,她静静地看着那一缕透过布袋的微光,脑海中又回想起在幽冥海那一日,谢迟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她已经记不清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他站在她身前的最后一刻,那种让她撕心裂肺的痛苦。 殷禾不愿再想,将佘兰草交给了谢朝,谢朝拿着那株佘兰草,半天没说w.l话。 好半晌,才轻叹了一声,“陪我再坐着说说话吧。” 殷禾依言坐了下来,魔界不分四季,温度一直都是像人间初春时节的微凉。 谢朝怕冷,这些年来和他相处下来,殷禾也发现他一直穿的比常人都多一些,就连屋内也常常煮着热汤热茶,每次她过来时,谢朝便顺手递给她一杯,两个人一人躺在藤椅上闭目休息,一人坐在窗下安静地看书。 时光漫长,殷禾不愿意想起那些往事,谢朝也从来没有在她面前主动提起过。 两人像是心照不宣,从不提那些关于立场和身份的问题。 这一方静谧的天地中,不经意间便成了她难得喘一口气的地方,卸下所有的疲惫和伪装,不想说话便可以不用说,因为谢朝从来也不会问。 他照例沏了一壶茶递给殷禾一杯,殷禾接过喝了一口,热气熏得她脸上有些湿润,她捧着手上的茶杯,问他:“谢朝,我们是朋友吗?” 谢朝愣了一下,好像不太明白她为何会问出这种话:“自然。” 殷禾将茶杯放在桌子上,直视着谢朝的眼睛,道:“既然你说是朋友,我才更不能让你留在这里。” 她平静地戳破眼前岁月静好的假象:“但是,只要你一日还是羽山的人,我们终有刀剑相向的一天。” “我希望这一天来的晚一些。” 谢朝的瞳孔微微睁大,看起来无辜极了,他几乎像是冲动一样地脱口而出:“我不介……” 话到嘴边,又猛地停住,表情有几分古怪地凝住。 他垂下眼睛,视线停在那杯慢慢凉下去的茶水上,过了片刻,复又抬起头来,像是对着殷禾,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是我糊涂了……”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他缓缓将那杯凉透了的茶水倒在地上,起身看着殷禾道:“十一年了,这些年我过得很开心,谢谢你。” “我确实该走了。” 竹林中的风声渐息,这一处的庭院,终于又恢复到最开始,空落落的模样。 她在藤椅上坐了很久,才慢慢起身搓了搓手臂,桌上的茶壶已经不再温热,她将那壶茶慢吞吞喝完了。 声音低低地,不知在跟谁说。 “天凉了啊。” 当天夜里,殷禾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便起身披衣下榻,她支起了一扇窗,夜风微凉,带着草木的清香吹了进来,吹散了一室的沉闷。 “咚、咚、咚。” 空荡的大殿之中忽然传出几声叩门声,现在已是漏夜时分,没有极为重要的事,寻常人不敢此刻前来寻她。 那声音像是敲在了她的心上,不知为何,竟然有种惶惶不安的感觉。 她伸手一挥,隔着重重叠叠的纱幔,殿门轰然一声大开,月鸦顶着一身浓重的夜露站在殿外。 月鸦向来是个极为稳重的性子,此刻来找她,莫不是…… 殷禾的心头不知为何猛地跳了两下,一股强烈的不安自心底漫延开。 沉下了声,殷禾隔着纱幔问他:“何事?” 他朝前走了两步,膝盖落地磕出一声闷响,声音极寒地传到殷禾的耳里。 “尊主,苍云峰出事了……” “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话音落下,殷禾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浑身冰凉,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你说什么?” 月鸦似乎有些不忍心地偏过了头,又重复了一遍。 那道纱幔下的身影脆弱纤细,月鸦跟了她这么久,见到的从来都是她强大又冷硬的一面,他从没想过那样强大的人,也会露出这样的一面。 他的话音刚落,纱幔后的人影便一闪而过,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只能看到她惨白如鬼一般的侧脸和红得惊人的眼角。 第101章 月鸦想起刚刚看到的景象,暗骂一声,忙跟了上去。 第54章 火光照亮了那方寸的天地, 映红了天边的一角。 漫山遍野的火和黑色的烟雾笼罩了整个苍云峰。 刺鼻的焦味和灼热呛得人胸腔和喉管发痛,殷禾赶到的时候,看到眼前的景象, 几乎是整个人从高处跌了下来, 落在一地的焦炭中,手上的皮肉瞬间被烫出几个血洞来, 就连身上的衣裙也沾了些火星,被烧得焦黑一片。 她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每走一步都费力,用尽了力气去看,去找,四处都是焦黑一片。 全都被烧光了。 她连师尊和师兄师姐们的尸骨都没能守住。 突然间, 她看见一块烧到一半的木牌,竟然要徒手去捡,却被人一把拉了回来。 “尊主!” 或许是她的表情太过仓皇无助, 连向来冷硬的月鸦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扳过她的肩膀, 像是要让她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一样一字一顿道:“他们早就死了。” 殷禾木然地站在原地, 脸上、身上到处是灰黑的粉尘和被烫出来的燎泡, 月鸦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狼狈的样子。 她低声开口:“我知道……” “我知道啊,月鸦。” 忽然, 她望着这大火烧过的一片,问了他一个问题。 “月鸦,我是不是一个很失败的人?” 她慢慢蹲下身, 双手捂着脸, 还带着那张银色的面具,却仍然像蚌类被扒了壳一样露出了柔软的内里。 “我什么……都没能守住。” “我以为我变得强大了, 我以为只要有力量就能做到任何事,一切都是我自以为是。” 月鸦看着殷禾被烫的红肿破皮的双手,沉默地从袖口拿出一瓶药粉洒在她的伤口上,又拿出了一条布巾低着头细致地替她包扎起来。 他垂着头,一边替她包扎一边道:“尊主,您做的很好。” “这十一年来,您一直都做的很好,您守住了魔界,让我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再次站到了阳光下。” 他抬起眼,眼睛明亮又真诚,向来冷漠坚毅的脸上也带了几分柔软。 “您是一位,非常、非常厉害的人,做到了别人都没有做到的事。” “您让魔界不再为了变强而同类相食,让弱小的部落也能得到一片安宁的净土,也让孩子们都能平安、健康地长大。” 月鸦放下她的手,单膝跪地向着她行了一礼,虔诚的目光几乎要照亮黑夜。 “您不是一个失败的人,在我心中,您是一位非常、非常伟大的君主。” 他的声音清朗,回荡在静谧的夜空里,真诚且直白。 这是殷禾第一次听到月鸦说这么多话,她慢慢从掌心抬起头来,像是第一次认识月鸦一样地长久地盯着他。 半晌,殷禾站起身,否认了他的话:“你说错了,我并不是这样一个人,你不要把我架在一个这么高的位置上。” “我做这些,完全是为了我自己,以后,我还会带着你们去做一些更危险的事,甚至让你们为此丧命。” 月鸦向上仰望着她,忽然笑了一下:“您真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 “您说的对,纵然您是为了自己,但我们也切切实实过上了从未有过的安宁日子,即使您不去找云洲的麻烦,终有一天他们还是会对魔界出手。” “自古以来,两界纷争不止,云洲和魔界一直是水火不容,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安稳地活着,这一路必将会有鲜血和牺牲,但我始终相信您会得偿所愿。” 殷禾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视线自上而下地望着月鸦:“记住你今天的话。” 月鸦嘴角上扬,回望着殷禾:“愿为您差遣,万死不辞。” “啪、啪、啪。” 击掌之声缓缓地自黑夜中响起,殷禾视线一转,便看到一名中年男子半靠在石台上,身上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 殷禾的瞳孔霎时间缩了起来。 “莫、燕、帧。” “你竟然还没死。” 莫燕帧装模作样地抚了抚烧掉一半的胡须:“真是感人至深的一幕啊,你竟然也有这么忠诚的狗。” “我该夸你什么,主仆情深还是臭味相投?” 他的声音讥诮、尖利,听得殷禾直泛恶心。 她的动作很快,像道影子一样猛地窜了过去,一把抓住他后脑上的头发就往石台上撞,一下比一下更狠。 “你是真的活腻了。” 直撞得莫燕帧一脸的血,几乎看不清脸上的五官,殷禾才突然松手,莫燕帧便像块烂柿子一样瘫了下去。 他喉咙间喘着粗气,牙都被撞掉了几颗,却还咧开嘴嘿嘿一笑。 “气疯了吧,哈哈哈哈哈!” “你活该!你活该!” 殷禾一脚踹在他的胸口,让莫燕帧的嘴角又咳出几口血来,他却像条蛇一样攀住殷禾的腿,眼神里的憎恶满的几乎快要溢出来。 “我知道你是谁,什么久伶,什么魔主,咳咳咳咳……哈哈哈哈……”他一边咳一边笑,疯疯癫癫,像是整个人都已经神智不清的样子。 殷禾顺着他的动作狠狠踩在他的脸上,垂眸问他:“苍云峰,是你放火烧的?” 第102章 莫燕帧的牙齿混合着血水一起流出来,一口吐在了殷禾的鞋袜之上,“我呸,你这个贱人,是我烧的又怎么样?” “你杀我华虚山满门,我烧你一座山怎么了?” “你就是那个云清宗的杂碎吧,当年那么大的阵仗,你居然还没死,当真是祸害遗千年!” 他喋喋不休,像是知道自己今夜已经逃不过一死,嘴里像淬了毒一样句句都是不堪入耳的话。 “玄桑那个老东西,真是死有余辜。” 殷禾把脚从他身上挪开,没管脚下那些污秽,拽着他的领口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声音冷得刻骨:“不要用你这张脏嘴念我师尊的名字。” 她压下心头强烈的杀意,扼住他颈骨的手微微用力:“我问你,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当年在幽冥海突如其来的针对,现在又莫名其妙地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毁我师门,辱我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殷禾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字字句句都带着刻骨的恨意。 “说!” 莫燕帧被她掐地喘不过气,徒劳地用手去扯殷禾的手臂,岂料她看起来细瘦的四肢却像道铁钳一样牢牢锁住了他。 他费力地呼吸着稀薄的空气,为了能让他说出话来殷禾受伤了的力气微微松了一些,莫燕帧大口呼吸了几下,嗤笑道:“目的?杀一个魔胎还需要什么目的?” “极天之境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祸害!” 莫燕帧的视线划过一旁安静等待的月鸦,又看向殷禾:“总有一天,你、还有这些魔界的余孽都会被杀光,一个不留,哈哈哈哈……” “我再送你一个礼物吧。”他突然诡异地笑了一下,兴奋地手舞足蹈,“我不仅烧了苍云峰,我还把他们的骨灰,都挖出来了哦。” 空气中的气压霎时间变得极低。 “在哪里?” 她抿着唇,手上的力气猛地收紧,只听到莫燕帧的声音一丝一缕地从嗓子里挤了出来。 “扔……了……” “咔哒”一声,颈骨断裂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极为清晰,殷禾指骨咔咔作响,几乎要将他的头整个连根拧断。 她看着被烧的面目全非的苍云峰,眼里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月鸦。” 半晌,她突然开口,一旁的月鸦立刻道:“在。” “拔了他的舌头,把他的尸体晾在云起城的城门上。” 既然如此,大家都别想好过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头骨尽断的尸体,将脚上沾染的污秽之物缓缓擦在那具尸体上,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一脚踢开。 “是。” 隔日,云起城的城门之处便聚起了一众人。 来往不知情的人被吓了一跳,忙拉着身边围观的人问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何会有一具尸体挂在这里,这是得罪了谁啊?” 围观的人道:“你不认识啊,这个就是之前被久伶那魔头灭了满门的华虚山掌门啊。” 他摇了摇头,又道:“堂堂一派之主,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这是什么意思,要向云洲宣战吗?” “唉……这日子又要不太平了。” 人群中唏嘘之声此起彼伏。 二楼的雅座之上,坐了两人,正透过窗外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说这久伶也是厉害,一出手就这么狠辣,你们羽山是当真不管这事儿啊?” “话说还真想见见这久伶是什么模样,怪有意思的。” 他边嗑瓜子,边歪着脑袋评价:“呦,舌头还给拔了,真狠呐。” 说话这人正是秦郁,自从那日佘兰草被谢迟主动送了出去以后,谢迟就像是死灰复燃了一样,身上那股死气沉沉的气质一换,整个人都变得鲜活起来。 就像现在,谢迟也支着下巴看着外面的那具尸体,纤长乌黑的睫羽低垂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秦郁的话,他才懒洋洋地收回视线,道:“为什么要管?” 他说着将身子朝后一靠,伸手把玩着手上的酒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墨色的瞳孔里倒映着点点微光,唇边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对了,托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秦郁看着谢迟的模样,又想起了当日在照幽谷的那个姑娘,有些迟疑地问道:“你就这么确定那天那个奇怪的人是她?” “如果不是,那你这么轻易地将佘兰草给了别人,这么多年的辛苦可就全白费了。” 他狠了狠心戳破对面的人的幻想,提醒他:“当年的那种情况,她完全会以为你是弃她不顾,甚至想要杀她,就算她真的活着,以她的个性,你就不怕她会来报复你吗?” 谢迟将酒杯放至唇边,浅浅尝了一口,红润的唇瓣带着润泽的水光,称得那张脸越发如鬼魅般摄魂夺魄。 他没有回答秦郁的问题,反而笑了起来,手指轻轻在杯身上划过。 “能被她杀掉,我亦甘之如饴。” 秦郁一口气没喘上来,直堵在心里难受,半晌才出声骂了一句。 “疯子。” 第55章 伏羲谷内, 一片鹭鸟环绕,山石环绕,泉水叮咚, 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蝴蝶纷飞, 各色奇珍异草像是不要钱似的栽种在路旁,围着大殿周围的树林高耸入天, 遮蔽了艳阳的影子。 第103章 已经有门派首座陆陆续续入座,分立在两侧, 其余的弟子都站在金殿的台阶之外,根据指挥待命。 闵思农作为伏羲谷的谷主站在金殿正中央环视着周围,此刻已经到了清谈会开始的时间,他环视一周, 平声问道:“是否还有门派的门主未至?” 身侧穿着道袍的童子低声道:“谷主,羽山那边的人还未来。” 闵思农掐着玉珠转了转,又道:“继续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伏羲谷的道童们已经为这些宾客续了一杯又一杯的茶, 却迟迟不见等候之人的身影。 众人的茶一杯杯下肚, 就算是碍于面子也等不下去了, 便道:“闵谷主这边的茶确实不错, 只不过贪多不宜,我等还是先行回去了罢。” 原本就是放出了羽山会来这个由头才能举行这次清谈会, 谁知羽山的人迟迟不来,这让众门派也犯了难。 那个久伶实力非同小可,华虚山这么大一个门派, 还不是说灭就灭了。 就连那掌门, 都被拔了舌头挂在城门上。 若是不能请来羽山的人,就凭区区一个伏羲谷, 他们根本就不会来出席这场毫无意义的清谈会,谁都不想去触那霉头。 闵思农站在大殿中央,看着陆陆续续起身的各派掌门,笑道:“先别急啊,再等等,马上就到了。” 众人自然不听他糊弄人的鬼话,纷纷表示自己有要事在身,起身便要离去。 闵思农冷眼看着这些突然变脸的人,手中玉珠不断转动,面上却一片和煦道:“各位,连极天之境的预言也不信了么?” “妖魔乱世,我等自然义无反顾阻止这场悲剧,不是吗?” “还是说,各位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 他的这句话便把众人都架在了一个不可推卸的高度,众人悻悻看了他一眼,倒是停住了起身的步伐,又再次坐了回去。 没想到的是,众人刚斟了杯茶,便听见殿外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殿门打开,一名男子站在殿外,身后之人训练有素地站在殿门之外,在众人看过来之前便自动散开,整齐地分立于金殿的台阶之下。 为首的那名男子看起来不过少年模样,白衣墨发,如松如鹤,远远望去,姣好的眉眼在日光的照耀下仿佛镀了一层柔和的白光,显得格外圣洁。 他轻轻勾了勾唇,视线扫过殿内的众人,礼貌颔首:“抱歉,来晚了。” 众人自是等了又等,但既然谢迟来了,此刻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响起一片交口的附和之声:“不晚不晚。” “我等也是才刚来不久。” “是啊。羽山少主肯来赏光,我等是莫大的荣幸。” 谢迟像是没有听到这些话似的不置一词,一掀衣袍便坐在了首座。 那气定神闲、漫不经心的压人气势,让众人那等了又等的不满情绪通通都咽进了肚子里。 说话间,又有一人姗姗来迟,她踏入殿内,面目冷淡地扫视一圈,就近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刚一落座,耳边的闲言碎语便响了起来。 “没想到,现在的金刀门也沦落到女人当家了。” “一个女人,能懂什么?” 议论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入那女子的耳畔,她状似疑惑道:“我是走错地方了吗?” 众人不明所以,纷纷看向她。 她笑了一声,道:“我还当来到了哪个下三流的市井之地呢,这么多人爱嚼舌根,看来凡界那些长舌妇也不过如此,不比在这里见识得多。” 那几人被当场下了脸子,却又碍于面子不好发作,只瞪了几眼那名女子便不再言语。 闵思农环视了一圈众人,才道:“现下人来齐了,我们可以开始了。”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自然,说到那魔头久伶,不知道何时又要来打上云洲。” “这次必要让她好看,不把她打个粉身碎骨,难道还要看着她猖狂么?” 他们的话语此起彼伏,句句不离将久伶粉身碎骨之言,正议论得上头呢,忽闻上首传来一句轻轻冷冷的话语。 “既然你们这么恨那久伶,为何不亲自去魔界将她挫骨扬灰?” 谢迟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冷淡中带着一丝惑人的磁性,他像是笑了一声,又道:“难不成,你们是怕了她不成?” 此话一出,众掌门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纷呈。 “谢少主这是什么意思?” “我等自然不是因为怕了那魔头,只是事关云洲四海的安危,才聚集此地想要共商一个解决的办法。” 谢迟拿起身边的茶水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众人,抵唇轻笑了一声。 “这样啊。” 闵思农适时打断了殿内略显尴尬的氛围,道:“各位,极天之境有了新预示。” 他的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如同一阵狂风扫过,如山呼海啸,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殿外的众人一瞬间倒了一片,哀嚎声四起,恨恨地盯着来人。 殿门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打开,那人迎着众人的目光踏了进来。 第104章 银色的面具贴着她的半边脸,那副面具像是和她的脸极为契合,被磨地圆滑的棱角像是皮肤一样严丝合缝地贴着她线条清晰的侧脸。 她像个不经意间闯入殿内的无知少女,面具下的眼睛眯了一下,笑道:“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 “各位好啊,我是久伶。” 没有人想到她能够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殿内一时间安静地落针可闻。 她的视线扫过在座的众人,在经过首座时只是停顿了一瞬,又迅速移开了视线。 她看着闵思农,身影一闪便移到了他的身边,歪着头看着他:“让我看看,又出了什么预言?” “是不是又是什么魔界孽种,扰乱四海,皆可诛之?” 殷禾摇了摇头,声音里带了一丝嘲讽:“这么久了,还是这些老掉牙的东西,就没有点新鲜的?” 闵思农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手上的玉珠转了又转,却稳不住他嗓音里的颤抖:“你竟然敢……” 他的话还没说完,久伶便道:“我当然敢。” 她指尖轻轻一点,便从闵思农的袖口飞出一块碎片似的物件,他脸上再无法维持淡定,脱口而出:“还给我!” 殷禾将那碎片拿在手中掂了掂,问他:“你平时就拿着这东西在外面招摇撞骗?”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碎片便从殷禾的手中滑落,她脚下微微用力,那碎片便瞬间被踩了个粉碎。 她状似无辜地怂了下肩,“抱歉,没拿稳。” 闵思农手上捏了数颗珠子,瞬间朝着殷禾甩了过去,那些玉珠速度极快,像道网一样冲着殷禾铺天盖地而来。 然而,殷禾的动作更快,众人根本就没有看清她是何时出手的。 一个眨眼的瞬息,她的手便不知何时捏住了闵思农的颅骨,她平视着闵思农瞪大的眼睛,笑了一声,道:“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闵思农到底修为不弱,手中玉珠飞速转动,周身一道护体灵光显现出来,殷禾被那道灵光震地往后退了数步。 一直防守毕竟不能解决当前的困境,闵思农望向一旁静静坐着的谢迟,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喊了一声:“你快出手啊,谢少主!” “杀了她!” 一旁的谢迟听见这句喊声,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才像是终于回神一样地站起身看向殷禾。 他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殷禾的心久违地提了起来,说实话,若是谢迟出手,她没把握能打过他。 视线相交的一瞬间,一人眼中满是防备,一人眼中星火燎原,又像是一瞬间被大雨浇熄。 她一只手背在身后,悄然凝起一道黑雾,浑身上下都进入了高度紧绷的防备姿态。 谢迟本欲向前的脚步瞬间一滞,脸上的血色褪了些,显得有些苍白。 他收回视线,向着闵思农投去一瞥,声音平静无波道:“与我何干?” 说完这句话,他竟然又坐了回去,丝毫不在意周围惊诧的目光。 闵思农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谢迟,脸上惊怒交加:“你……” 没给他再次说话的时间,殷禾再次出招,直袭闵思农的面门,他见势猛地向后退出数丈,手中灵力凝成一道光圈迎向那道攻击,却未料到那道力量竟然极为暴烈,生生撕裂了他的招式,一掌打进了他的胸口。 闵思农皱了皱眉,嘴角鲜血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他恨声道:“都愣着干什么,魔头都已经找上门来了,你们还不坐着看戏么?” 话音落下,众人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站了起来,从殿外涌进来数人,对着站在中央的殷禾形成包围之势。 数不清的刀剑向殷禾袭来,刀刀致命,没有一个人不想要她的命,不想置她于死地。 殷禾站在金殿中央,视线从包围的众人脸上一个个扫过去。 “好啊,都来了,那今天就一网打尽吧,省的我还一个个找上门去。” 她的手心摊开,一道红黑交织的雾气升腾而起,越来越大,几乎是瞬间就笼罩了整座金殿。 伴随着尖利的嘶鸣声,脚下的影子里钻出无数的怨影,像是一个个血骷髅一般绕在她的周身。 “这是什么……” “快、快杀了她!” “啊——” 头骨被生生咬碎的声音极为清晰,随着那道撕心裂肺又戛然而止的哀嚎声。 这场杀戮之宴,正式开始了。 怨影像是闻见了新鲜血肉的疯狗一样冲向了人群,让整座金殿变成了一个人间炼狱,哀嚎遍野,堆积如山的尸体和血液几乎要淹没了整座伏羲谷,这些怨魂像是丝毫不觉疼痛,刀光剑影间,被劈碎了的怨魂又能再次自行拼凑起来。 跑不掉,杀不死。 不死不休地纠缠着。 其中有人发现了一直坐在原地未曾动作的谢迟,他像是着了迷似的望着前方的那个身影,那名弟子惊怒交加,绝望地朝着他吼了一声。 “你不是神吗,为什么还不动手杀了这个魔头!” “你到底在等什么?” 谢迟听着耳侧不断传来的尖叫和哀鸣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嘴角荡开了一抹堪称快意的微笑。 第105章 他不紧不慢地朝着那人走了过去,在怨影还未啃食他的血肉之前,手中的霜心轻轻颤了一下,头颅砸落地面的时候,空中溅起一地的血。 那人的眼中还带着极度的惊愕,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谢迟的面庞上也因此溅上了几滴温热,鲜血顺着他白皙的面颊滴落了下来,他蹲下身,看着那个头颅,黑黢黢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 他像是心情极好地盯着那双眼睛,轻轻笑了起来。 “都这么喜欢神,被神杀掉,应当也是欢喜的罢。” “你说是不是,嗯?” 第56章 殷禾站在原地, 看着周围像是被血水洗过一样的殿堂,她的视线一一划过,却没有找到闵思农的身影。 只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闷哼声, 久伶回头望去, 竟看到闵思农正操纵着手中的灵力,将身边的人聚集到一处, 几乎为他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一些人挣扎又愤怒的声音传了出来。 “闵思农!你在做什么!” “你还是个人吗?” “我还不想死……” “谁能来救救我……” 那些哀怨或愤恨的声音根本就没有让他动摇分毫, 闵思农眼也不眨地继续凭空抓人为自己挡去致命的袭击,他听见那些哀嚎声,只冷笑道:“为天道牺牲,你们死得其所。” 面对自己的门人尚且如此, 更何况是那些其他小门派的修士。 他的身前遍地都是尸首,除了最开始久伶拍向他的那一掌,几乎是毫发无伤, 人群中那名女子已经被怨魂毫不留情地咬下一块肉来, 她几乎痛地一瞬间脸上便失去了血色。 她所站的位置离闵思农最近, 修为明显不如闵思农, 便被他抓来作为帮自己挡伤的肉盾。 那名女子手臂受了伤, 往下正嘀嘀嗒嗒地淌着血,怨魂闻着血味便寻了过来, 尖利的鬼鸣声几乎快要撕破耳膜,千钧一发之际,闵思农的手不知不觉地搭上她的肩膀, 将她猛地扯到自己的身前。 她挣脱不得, 却也不愿为人鱼肉,身侧的长刀被她举了起来, 对准了自己的胸口,眼见就要自绝于此。 殷禾的瞳孔一瞬间缩了起来,几乎成了针尖儿大的小点。 她身上的魔气陡然一收,金殿内的怨魂一瞬间便回到了她的影子里,手中魔气凝成一道有力的劲风击落了那名女子手中的长刀。 长刀落地,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殷禾心中又急又怒,脱口而出:“金云月,你要做什么?” 她这一声果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云月也像是惊魂未定的样子,面色诧异地看向殷禾:“你……” 岂料身后的闵思农眼疾手快,一把扼住了云月的喉咙,在她耳边厉喝一声:“别动。” 他看着殷禾的脸,目光像是毒蛇一样黏腻地从她脸上滑过,扬声道:“果然,你就是当年云清宗那个没死成的魔胎。” 此言一出,剩余还围在殿内的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云月目光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嘴唇微动,唤了一声:“阿禾……” 那些视线再一次聚到了她的身上,其中有一道炙热的,难以忽略的视线自身侧牢牢地攥住了她。 殷禾没有回应那道视线,她只牢牢盯着闵思农扼住云月的那只手:“放开她。” 人群中有个修士小声劝道:“闵谷主……这和这位姑娘无关啊,不要伤及无辜啊……” 他们之前见到闵思农抓人做肉盾的时候已经对他失去了信任,此刻人群中也逐渐有人开始指责他。 “是啊,杀魔头归杀魔头,你把咱们自己人拉过来干什么?” “还抓着做你的替死鬼,你还配做一派之主吗?” “快放开这位姑娘。” 随着众人的声讨,闵思农面上的表情瞬间阴冷下来,扬声冷笑道:“你们不留着力气去对付那个魔头,反倒来找我的事?” “不遵从天道的指示,你们终将是死路一条。” 在他说话的时候,殷禾看着闵思农,忽然打了个响指,“月鸦,伏影。” 她面目冷肃,声音平静道:“杀了他。” 一瞬间,不只潜伏在何处的魔将们一瞬间从天而降,像道破风而来的影子,出其不意,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眨眼间便斩断了闵思农的一只手。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云月已经被她护在身后,众人的心一瞬间又提了起来,生怕这些魔族又发动什么攻击。 却见这些人根本就没有心思理会他们,只一心朝着闵思农使出杀招。 岂料闵思农见到自己断了一臂,整个人像是疯了一样无差别地进行攻击,就连身边一直跟着他的亲传弟子也被他一掌打飞了出去。 独木难支,殷禾只冷眼看着他狼狈求生的模样。 他一手捂着断臂,在月鸦的尖刀即将刺入喉咙的一瞬间朝着殷禾喊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他们的骨灰去了何处吗?” 月鸦的刀尖一顿,瞬间停了下来,回首望着殷禾。 殷禾呼吸停了一瞬,她一双眼像刀子一样刮过闵思农的脸:“你说什么?” 身后的云月愣了一下,问她:“谁……谁的骨灰?” 第106章 她像是不相信一样扯着殷禾的袖子,又问了一句:“是……师兄师姐的吗?” 殷禾的眼睛看向云月略显苍白的脸,心中百般滋味难言于口,最后也只是选择默不作声。 闵思农慢慢向后退了两步,身体斜斜地靠在门框上:“是啊,开心吗,没有将他们的骨灰洒了呢。” “你不是想要他们的骨灰吗,我可以告诉你在哪儿?” 殷禾向前走了两步,双眼通红,她指尖抖得厉害,转瞬又握成拳攥在身侧。 “还给我。” 她死死盯着闵思农,几乎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把他们还给我!” 闵思农又往后退了两步,一边退一边道:“好啊。” 他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样环视了一下这座被血洗的金殿,然后低头抚摸了一下一直挂在手上的那副珠串。 忽然间,袖口的那串玉珠瞬间断开,爆发出巨大的灵光,那些玉珠极速变大膨胀起来,在空中像是排星布阵一样再次串联起来,像一张巨大的笼子一样向着殷禾砸了下来。 他口中喃喃有声,嘴角浮起一抹阴狠的笑容:“你去地下问他们要吧。” 殷禾看着那道星阵悬于头顶,掌中用力将云月击退数丈,才抬手去挡那落下来的星阵。 云月被击退在地上滚了两下,忙爬起身喊了一句:“阿禾!” 岂料那星阵竟然像能够吞噬魔气一般让她手上聚集起来的力量一瞬间消弭殆尽。 月鸦看着那道星阵落下,几乎瞬间就要冲上去:“尊主!” “别过来!”殷禾站在阵下命令他,冲着他道:“帮我照顾好她。” 话音落下,她仰头望着那道星阵,眼前一阵白光爆闪,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却感觉到身体落入一个充满冷香的怀抱中,那只手紧紧箍住她的腰,眼前的一切都陷入一片黯淡无光的天地中。 身体不断地下坠、跌落,像是被推下万丈深渊一般,耳边有剧烈的风声刮过,甚至有些耳鸣,在一片混乱和黑暗中,一只手轻轻盖住她的耳朵,为她挡去了那些尖锐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感觉到脚下终于触底,依然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殷禾从周围闭塞狭窄的环境中猜测,应该是掉进了一处狭窄的缝隙之中。 具体是何处,因为视线受阻还无法得知。 箍在腰间的手还依然没有放下,黑暗中,看不清距离,却能感觉到两人几乎是贴面而立,有些许清浅的呼吸贴在她的额间。 这显然是一个极为亲密的距离。 黑暗中,那人一直未曾说话,沉默又安静的空间内只有两人杂乱无章的呼吸和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在胸膛内。 殷禾在死寂一般的沉默中开口:“可以放开我了吗?” 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喊出了那个很久没有叫过的名字。 “谢迟。” 感受到腰间的手骤然一松,距离迫于闭塞的空间无法拉开,她听到对面的人略微滞涩的嗓音:“抱歉。” 一片暗色中,她看不见眼前之人的表情,况且,她现在也没有兴趣去猜他的所思所想。 感觉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风从左侧吹来,殷禾靠在石壁上的手顺着凹凸不平的纹路摸索着,顺着那道风势而来的方向转了个身。 有风的地方,就会有出口,顺着风的方向一直走,也许就能搞清楚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里像是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隧道,脚下的触感坚硬,像是踩在石板路上,脚步声在安静的空间内回荡,每一声都极为清晰。 她一面摸索着石壁往前走,身后的脚步声随着她的动作也随之响起,不紧不慢,始终隔着一小段距离,仿佛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到他始终在她的身后。 殷禾没理会那个始终跟在身后的人,她已经能感觉到风刮过的力道越来越大,就快找到出口了。 越往前走,只看到一道道像是烛光一样的影子从前方的缝隙中露出些微的光晕,四周还是很黑,谢迟越过她,温热的呼吸仿佛就洒在她的耳畔,像是一个从背后拥抱的姿势,让殷禾的有些不适地皱了下眉。 不过谢迟似乎只是伸手检查了一下前方的状况,殷禾听到几声清脆的叩击声,他似乎在用指节轻轻敲打前方的石壁,末了,他才轻声开口道:“似乎是一道暗门。” 他掌心微微用力,石壁上便传来一阵碎裂之声,随着他的力道,上方的石块便不停地砸落下来,殷禾感觉自己被人往后拉了一段距离,他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后退,当心些。” 随着那道暗门被击碎,眼前终于得见亮光,周围的景色映入眼帘,还是一道石室,只不过这间石室里躺了个人,影影绰绰的烛火照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上,向来整洁柔顺的发丝垂了下来,遮住了那双温柔内敛的双目。 殷禾心口一跳,一把将身后拉着她的人推开,步履极快地朝着那道破碎苍白的身影跑了过去。 第57章 她的手轻轻拨开那人覆在面上的发丝, 手指有些颤抖地捧住他的脸,喊了一声。 “谢朝……” 他的胸口和腹间都受了极重的伤,血洞似得往外不停地冒着血, 一身的衣服几乎是泡在了血水里, 脸上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格外苍白。 第107章 像是感受到了殷禾的动作,谢朝紧闭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像是脆弱的、振翅欲飞的蝶翼一般缓缓睁开了眼。 他先是愣了一下,干裂的唇角习惯性地扬起一抹笑容, 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殷禾看着谢朝浑身上下数不清的伤,把手放下,面无表情地反问他:“应该是我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前的人却垂下了眼, 不再回应她的视线。 谢朝现在的样子,跟前些时日离开魔界时判若两人,尽管她知道以后应该要和他划清界限, 此刻却依然忍不住为他的伤势担心, 确认他没有致命伤以后, 她才松了一口气, 面对一直沉默的谢朝, 又问他:“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回羽山?” 听到这话, 一直沉默的谢朝才抬起头,视线在她脸上停顿了一下,又越过她身后, 看向那道一直站在原地, 一步也未曾挪动的身影。 “好久不见,谢迟。”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石室内回荡, 谢迟的眼睛对上了他平静的视线,一向恣意散漫的脸上敛了情绪,道:“十一年了。” 他漆黑的眸子在那道背影上停了一瞬,又开口道:“这些年,你都同他在一起?” 这句话,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谢朝。 殷禾一直没有回头,背后的视线却灼热地令人难以忽视,她忽然觉得很可笑。 她微微侧过脸,道:“这与你何干?” 说罢,她将谢朝的一只手搭到自己的肩上将他扶了起来,低声对着谢朝道:“我们走。” 不过几步的距离,谢朝走了两步便整个人踉跄一晃,重重地跌在殷禾身上。 一只手适时地伸了过来,托住了谢朝的一只胳膊,瞬间减轻了殷禾身上大半的重量。 谢迟歪头看了殷禾一眼,道:“还是让我来吧,毕竟我们也是这么多年没见的兄弟。” 殷禾想了想,谢迟说的确实如此,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轮得到自己一个外人在这里瞎操心吗? 于是她点了点头,把手一松,任凭这两个人折腾。 谢朝眨眨眼,对着谢迟笑了一下,道:“那就拜托你啦。”说罢,他自然地把身体的重量完全交给了谢迟,就算是两个身量差不多高的男子,一个成年男子的身体重量也不可小觑,宛如一座小山一样压向谢迟。 谢迟也笑,只是声音像是带着刀子似的:“这可真是生分了,兄长。” 两个人在身后你一言我一语,听起来倒还算是和谐,总比刚刚那样在黑暗中静得让她心慌要好。 好在这间石室并不是完全封闭的状态,殷禾推测,刚刚那道若有若无的风就是自这间石室的顶部吹下来的。 她仔细打量着这间石室的构造,很快,便发现石室的顶部有个不大不小,像是玉盘一样大的洞口,透过这个洞口,能看到外面的天色,似乎已经入夜了。 本想试试深浅,她掌心运力一掌便拍了过去,不成想却纹丝不动,整个掌心的力量像是打在了空气中,没有引起任何反应。 看来想简单粗暴地用力量解决问题显然行不通。 “别费力了,这里的墙壁并不是真的墙壁,是幻境。” 谢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慢慢转身,看着谢迟问道:“这里是哪儿?” “伏羲谷,极天之境。”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殷禾的眉瞬间皱了起来,她脑中忽然想起刚刚那道星阵砸下来的时候,心口处烫得惊人。 又是那面镜子。 无意间又救了她一次,三番五次的,像是特意带着她去寻些什么。 脑中正一片混乱,便听到谢朝皱着眉突然咳出一口血来,整个人摇摇欲坠地被谢迟一只手提着,似乎极为难受的样子。 然而谢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像是为了避免那些喷溅出来的血污溅到他的身上,身体距离谢朝一臂之远,像是拎小鸡仔一样提着谢朝,丝毫没有要帮一把手的样子。 殷禾走过去,一把挥开谢迟的手,将谢朝拉到自己身边,让他贴着墙壁慢慢坐下来,问他:“你怎么了?” 那只被拍红的手火辣辣地疼,她手劲不轻,一巴掌下去整个手背都红肿起来,谢迟那只手僵在原地,眼神随着殷禾的动作越发幽深。 谢朝像是有吐不完的血,身体剧烈地颤动着,这些年为了治好谢朝的旧疾,她也因此学了些粗浅的医术,随身都会带着一些治疗伤病的药物。 她拿出一颗谢朝常吃药丸捏住他的下巴强行喂他吃了下去,好半晌,他的动作才消停下来,脑袋一偏,便倒在了殷禾的肩上,呼吸清浅均匀,显然是睡着了。 殷禾松了口气,也不避讳他这一身的血,就这样也靠着墙壁休息起来。 这十一年来,谢朝每次犯旧疾的时候都会这样,她从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现在也能冷静地自行处理下来。 做完这些事情以后,她才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的谢迟始终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她能感觉到他在看自己。 殷禾无心理会他,正想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就听到他的声音在安静的石室内响起。 “我找了你很久。” 殷禾的手放在弯曲的膝上,她甚至懒得睁开眼,闭着眼睛不带感情地回道:“你找的人早就死了。” 第108章 谢迟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再一睁眼,眼前是那张放大了许多的脸,依然是那样精雕玉琢的,秀美如画的样子。 他伸手一推,谢朝的身体便像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似的倒在了地上。 殷禾看着他的动作,简直幼稚可笑如三岁稚童,她几乎要气笑了,问他:“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谢迟不说话,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停顿了一瞬,猝不及防地将她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殷禾一动不动,任凭他打量着,他唇角弯起,眼睛里焕发出星辉似的光芒:“你没死,你重新回到我身边了。” “回到你身边?” 殷禾重复了他的那句话,注视着谢迟的眼睛没有丝毫温度:“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谢迟弯起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又迅速扬了起来,还是那种毫无破绽的笑容。 “……嗯?” 他的声音很轻,带了点诱哄的讨好,像是含在嗓子里似的缠绵。 殷禾心中止不住地冷笑,又来了,他总是能装的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双杏子眼眯了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又装不记得了?” 她点点头:“行,那我们今天就一桩桩一件件的算清楚了。” “当年在怀水乡,你只字不提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做事向来只凭自己的喜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等着你开口,我等着你主动告诉我,可你呢?” 殷禾的眼睛不避不闪,直直看向谢迟:“我等来了什么?我等来的是你扎进我心里的刀,是你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抛弃我,是你那张闭着的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实话的嘴。” “我曾经给过你机会的,我给过的。” “我说过,只要你解释给我听,哪怕一句,我都信你,可你呢?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也没有把我放在一个和你对等的位置上。” “谢迟,你不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太可笑了吗?” 殷禾的手指攀上他的肩,猝不及防地捏住谢迟的下颌,强迫他的视线看向自己:“别心虚啊,好好看着我。” 谢迟乌黑的长睫像扇子一样几乎要刮在她的脸上,他的呼吸稍显急促,一双眼幽幽地看向殷禾,里面夹杂着殷禾看不懂的晦涩又令人战栗的情感。 殷禾加重了握住他下颌的力气,几乎在那玉脂一样的皮肤上留下深红的指印,冷声道:“说话!” “回答我,你配吗?” 谢迟没吭声,浓密的羽睫一直压着,像是极为难过似的微微颤着。 殷禾冷哼一声,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就算是谢迟这种冷心冷肺的人也会有自尊心,想必从此以后不会再来纠缠。 她松开捏住谢迟下颌的手,手在空中垂下时却被谢迟翻转的手腕扣住,带着些许热意滑进她的掌心和指间,这双亲密纠缠的手被向上拉了起来贴在了谢迟的侧脸上,那双扇子似的睫毛终于抬了起来。 殷禾这才发现,他的脸上泛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红,那双眼睛里宛若春光涌动,流水潺潺,乌发滑过他的肩膀落下几缕掠过她的皮肤,又凉又滑。 “哈……” “你这般生气,不是说明,你还如此在意我吗?” 他的手指轻颤,贴在殷禾身侧的手指热度攀升,轻声道:“我真高兴。” 身体仿佛因为她的每一次触碰而兴奋不已,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渴望她的亲近。 那双嫣红饱满的唇轻微翕合,细细地喘着气,他覆上她被迫贴在自己侧脸的那只手,注视着殷禾的眼睛笑了起来,还是那般款款动人,声音断断续续地,像是正在经历极为难忍的事情。 “再多骂我几句……嗯?” 第58章 拉扯间, 她不经意碰到了盘踞在裙下的热度,“轰”地一声,脑中如灯花爆闪, 空白一片。 殷禾的手指顿时像烧了起来一样被一只手强行攥在手里, 不容她退却分毫。 她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自发做出了行动, 猛地抽出手就是一巴掌扇在了谢迟的脸上。 变态!! 殷禾用的力气绝不算小,她在魔界之时捏人脑壳就像捏核桃似的, 更别提这一巴掌是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打下的。 果不其然,谢迟的身体都被打得侧到一边,再转过脸的时候,那张精雕细琢、秀美绝伦的脸一瞬间红肿起来, 交织着青紫交加的指印,看起来极为骇人。 没有殷禾预想中的愤怒,谢迟偏着头笑了笑, 用舌尖探出唇角轻轻舔了下唇边渗出的血。 有一种莫名酥麻的快意从脊柱攀升至头皮, 几乎带着令人战栗的愉悦感。 他像是饱足之后的艳鬼, 眉眼间都透着慵懒散漫的风情, 手指轻轻碰了下高肿起来的侧脸, 又吃吃笑了起来。 “没关系,只要是你给的, 我都喜欢。” 殷禾很久没有过情绪这么复杂激烈的时候了,她的耳廓都臊得通红,一半是气的, 一半是…… 被谢迟如今的变化震撼到无以复加。 他简直有病。 他没有自尊的吗? 第109章 余光不自觉地瞥了眼昏睡过去的谢朝, 殷禾更是气得头皮发麻,脑子里嗡嗡作响。 十一年未见, 她对谢迟的脸皮之厚的认知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不仅脸皮厚,还很无耻下流。 她不知道谢迟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修炼成了如今的模样,心中自叹弗如,连魔界最伶俐艳美的绝色妖姬都比不上他这浑然天成的气质。 殷禾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也低估了对方的无耻程度。 可没想到仅仅是这一眼,谢迟的脸便沉了下来。 “你这么在意他?” 殷禾甩了甩刚刚被震得发麻的手,道:“我不在意他,难道还在意你?” “你觉得你自己有资格来质问我吗?” 他倒是丝毫不在意她语气中刺人的尖锐,眼神在谢朝身上停了一瞬,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道:“你说的对。” 说着,谢迟手中灵光一闪,霜心剑便在他手中现行。 “我是不算什么东西,不过……”他轻轻活动了下手腕,杀意无声弥漫开来。 “我若是杀了他,会怎么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谢朝,完全不像任何开玩笑的样子。 话音一落,他的剑光一闪,速度极快地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谢朝袭去—— “滴答——” 鲜血顺着殷禾的手掌一滴滴落了下来。 霜心竟然生生破开殷禾操纵的魔气,惊人的威势让殷禾心惊,电光石火间,殷禾看着即将刺入谢朝喉咙的剑尖,心一横便徒手握住了霜心。 寒光四溢的剑气顿时一收,谢迟看着殷禾鲜血淋漓的掌心,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去。 他是真的想要杀了谢朝! 这个认知让殷禾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心中的愤怒和震惊像是潮水般涌上心头。 “你疯了吗?!” “你要弑兄?” 谢迟手中的剑颓然一收,手臂有些无力地垂在身侧,声音是过渡压抑的沙哑:“原来你真的这么在意他。” 他瞥了眼殷禾被伤得鲜血淋漓的手心,一道柔和的灵力便缠上了她的掌心,带来一阵清凉湿润的感觉,手掌上的伤痕揉眼可见地愈合起来,竟然光滑如初,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一旁的谢朝被这几下不小的动静惊醒,他望着身旁站着的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让整间石室内的空气几乎快要凝住。 殷禾看见谢朝醒了过来,便带着警告意味地看了谢迟一眼,蹲下身问道:“怎么这样严重,你是不是没有用佘兰草?” 谢朝的唇角有些干裂,他扯着唇角勉强笑了一下,温声道:“用了,你的心意我怎会浪费。” 提起佘兰草,谢朝便感觉身上被一道凉凉的视线扫过。 殷禾还想继续问两句关于他伤势的情况,便听到谢迟站在一旁倚着墙壁,眼神扫过谢迟,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许久未见兄长,如今倒是格外弱不禁风。” “我看那凡界的病西施,也未必及得上兄长的风姿,真是让人羡慕。” 谢朝脸上肉眼可见地黑了一下,殷禾倒是很佩服他绝好的仪态与风姿,他很快便调整好状态,朝着谢迟微微一笑,道:“不敢不敢,比不得弟弟仙人之姿。” 他话锋一转,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听说你不日就要继承羽山掌门之位了是吗?” 谢朝的脸上的烛光明暗交错,他笑着说道:“恭喜。” “虽然我常年不在羽山,但心里可一直记挂着你呢。” 谢迟似笑非笑地看了谢朝一眼,“是吗?” 正在此刻,安静的石室内除了两人的交谈声,忽然又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一种野兽在磨牙似的让人不寒而栗。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咯吱咯吱—— 就像是在耳边响起一样,密密麻麻的声响回荡在石室内,殷禾顺着那些声响看去,整间石室一瞬间就像活了起来一样。 无数双绿油油的眼睛自石室的缝隙内亮起,牙齿上下切切错错,不停地磨着牙。 既然谢迟说这里是极天之境,那为何会是这种景象? 传闻中神祖居住的地方,就是这样? 思索片刻,脑中忽然想起一段久远的回忆。 她曾经在云清宗的藏书阁内看到过关于极天之境的一些书,这些磨牙的小东西应该就是她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一种。 察觉到她若有所思的目光,谢迟也观察了一下这些暗中发出声响的东西,很快便下了结论。 “是门鼠,专门镇守极天之境的一种灵兽。”谢迟说,“不必担心,它们不会主动伤人,应该是我们误入了这里,想要让我们离开罢了。” 殷禾心道:谁问你了? 她转头对谢朝说:“你身子弱,一会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就站我后面。” 谢朝刚吃了药,又稍微休息了一阵,此刻面色看起来已经红润了许多,只是柔声“嗯”了一声,颇为乖巧地应道:“我晓得,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这句话听起来颇为耳熟,面前的场景也似乎曾经在哪里经历过似的。 片刻后,谢迟嗤笑一声,终于想起来这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来自于谁了。 第110章 “兄长演技着实不错,沁宁来了都得跟你拜师学艺。”谢迟随手甩出一道灵力隔开那些烦人的磨牙声,偏头问他:“你说是吗?” 谢朝瞪圆了一双眼,有些迷茫道:“啊……你这是何意?” 殷禾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别理他,他有病。” 这边一言一语说个没完,压根没把身边吓唬人的声音当回事。 上面吱吱呀呀叫了半天的门鼠终于忍无可忍,墙壁的一处像软泥一样忽然凸起,慢慢变化成一个鼠头人身的形状,刚刚还咯吱咯吱乱叫的声音陡然一停。 它抖了抖身上光滑的皮毛,从墙壁里跳了出来,竟然开始口吐人言了。 “你们、离开、不杀。” 它说话的语调很有意思,一字一顿的,发音很重,有一种怪异的正经。 殷禾倒是第一次见到灵兽开口说话的,她颇觉有几分稀奇,主动上前道:“不是我们不想走,我们都是莫名其妙被带来这里的,根本不知道怎么出去啊。” 门鼠绿油油的眼睛转了转,似乎在思考她话中的真实性。 半晌,它才好像确定了似的点了点头。 “我带、你们、离开。” 这门鼠,看起来还挺心善的,又好像很好骗的样子,虽然不知道它有没有别的目的,但是也确实困在这里暂时没有别的办法了。 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殷禾想了想,道:“那就多谢了。” “跟我、走。”门鼠徒手扯开墙壁,刚刚还坚硬如石的墙壁在它手中就像是软泥一样任它随意捏成什么形状,它毛茸茸的脑袋向外探了探,才对着他们三人道:“走、吧。” 它伸手拉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说:“一个、一、个、来。” 殷禾被它说话的语调逗得不禁笑了一下,她看了眼洞口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却莫名觉得这个门鼠并没有欺骗他们。 谢迟根本没什么畏惧的,他是第一个出去的,然后是谢朝,殷禾不放心,她总担心会有什么意外,所以她最后一个走。 经过门鼠身边的时候,看着它乖乖地帮她撑着那个洞口,她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道:“多谢。” 门鼠圆溜溜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瞪的大大的,它的鼻尖急促地耸动着,像是确认一样东西似的嗅闻着殷禾身上的味道。 殷禾有些不解地向后退了两步,但她没有感觉到门鼠的恶意,便只是皱着眉看着它的动作。 忽然间,门鼠像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缓缓地,眼泪从那双属于兽类的眼睛里落了下来。 它一字一顿地问她:“阿杳、在、这、里?” 第59章 晨间的雾气稀薄, 溪水倒映着粼粼日光,穿着薄纱衣裙的女子正在溪边清洗裙角不慎沾染的污泥。 身后有人高声唤她:“阿杳!” 她忙应了声:“诶,来了。”随后匆匆搓洗了两下, 将裙角打了个结微微挽起, 朝着溪边爱俏地照了照,透彻如镜的溪水里倒映出一张俏丽的脸孔, 蛾眉淡扫,唇红如樱。 一只小鱼儿游过, 泛起一阵细微的涟漪,那张脸在波纹荡漾中一闪而逝。 这便是,那个唤做阿杳的姑娘吗? 殷禾好似被装进了这个人的躯壳里,回到了阿杳的记忆中来。 她什么也不能做, 既不能说话,也无法施展灵力,只能跟着阿杳的视线去感知一切。 阿杳穿过薄雾掩映的山林, 眼前便出现一片白茫茫的天地, 脚下似乎踩在云端, 远方天海一线, 云海中落了一处岛屿, 上面栖息着一群罕见的三足金乌,但在这个地方却随处可见。 刚才在身后唤阿杳的那名女子正在岛边百无聊赖地坐着, 托着腮看着身边的金乌把头埋进身后的翅膀中搔痒。 看见阿杳走近了,便笑了笑,喊她一同坐下:“暨伯伯说这次有魔神七荒出世, 人间生灵涂炭, 我们身为这世上最后的神族,也要尽一份力。“ 殷禾心想, 难不成这里就是曾经的神祖暨氏真正存在过的地方——极天之境? 果然阿杳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心中的猜测:“我还从来没出过极天之境呢,你说下界究竟是什么模样的,我真想立刻下去看看。” 暨杳的声音雀跃轻盈,充满了期待。 对面的女子苦笑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天真。”她叹了口气,目光看向远方,幽幽道:“下界的人,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阿杳,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殷禾听到暨杳甜脆的声音响起:“我知道啦。” 暨杳脑海中的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犹如潮水过境,只留下浅淡的潮痕,再一转眼,画面又再次清晰起来。 殷禾又看到了那张令她坠入深渊的那张脸。 ——七荒。 这时候的七荒应该是刚刚横空出世,一头红发张扬恣意不可一世。 七荒诞生以后,很快统领了魔界,凡界是最先沦陷的地方,他们□□凡夫,纵使反抗也是有心无力,螳臂当车。 剩下的便是云洲,这里处于三界的中心,坐拥无数修仙之士,几乎是倾巢而出,却依然难以抵抗七荒的力量。 第111章 他是万年以来,唯一一个以魔之身飞升成神的存在。 可惜他并没有一颗身为神的怜悯之心,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嗜血的杀意。 这种情况持续到神族暨氏下界,终于有了一线转折之机。 彼时七荒在下界呼风唤雨,好不痛快,正要一举攻上云洲,一统三界之时,人们终于见到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画面。 兵器交接的声音顿时一停,时间像是被锈住了,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向天空之上望去。 金云初开,漫天的三足金乌展翅高飞,翱翔于九天之上,云层一寸寸被金甲似的日光破开,像碎金一般撒向人间。 有仙人自云海而来,飘飘渺渺,衣带翻飞,周身灵光四溢,眉目慈悲而平和。 人们看着这如神仙画卷一样的景象,不自觉地跪了下来,看着上空飘过的仙人,高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神啊,是神仙啊!” “原来天上,真的住着仙人啊!” 果然,有了暨氏的加入,七荒的入侵不再显得那么可怖。 暨杳第一次出极天之境,天真烂漫,很快便与身边的人打成一片,她从不端着什么神族的架子,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 这日,正带着众人击退了七荒突如其来的袭击,她不慎被七荒打中一掌,一时体力不支竟然从高处落了下去。 再醒来时,身边坐着一个闭目养神的少年,背后背着一把包着块破布的剑,和暨杳以往见过的那些剑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出门嘛,族老都说了要以和为贵,于是暨杳对w.l着他笑了笑,却扯到了嘴角的伤,根本没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有些龇牙咧嘴,滑稽可笑。 还一个劲儿地傻笑,问他:“诶,小兄弟,是你救了我吗?” 那名少年本来懒洋洋地闭着眼休息,突然间被她喊醒,一眼就瞧见她笑得龇牙咧嘴的模样,一时间有些忍俊不禁,嘴上却毫不留情道:“我可没有,是我在这里休息,谁知道天生掉了个什么东西下来,还把我的腿都砸折了。” 暨杳的视线定格在他的腿上,果然腿骨以不正常的角度弯着,她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对不起啦。” 少年像是毫不在意她的话,低头凝视着脚下的一片草地,从身边一堆的野草里拔了几根,一根塞进嘴里随意叼着,另外一些被他捏在掌中揉碎了。 他看着暨杳,用眼神示意她接着,暨杳不明所以地伸出双手,便被放了一手黏糊糊绿油油的碎草汁子。 暨杳有些嫌弃地看着手心上的这滩东西,问他:“这是何物?” 少年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道:“治伤用的草药。”他点了点自己的脸,“你的脸破了,敷一下会好些。” 暨杳忙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有数道伤痕,完全是破相了的样子,应该是从高处落下时被树枝刮伤的。 怪不得这少年一开始看着她的眼神便怪怪的,暨杳把手上的那滩碎草叶子一丢,道:“不必。” 殷禾能感知到她的情绪,此刻暨杳像是要证明自己似的,有一种莫名的展示欲。 她的心性单纯,也从来没有掩饰自己的身份,很快便用灵力让自己的身体愈合如初,脸上重新恢复俏丽的模样。 “你瞧,何必这么麻烦。” 说着,手掌轻轻覆上少年受伤的腿,指尖柔和的灵光跃动,眨眼间,少年的腿便恢复自如,他动了下腿,站起身又走了几步,才真的确认自己的腿就这么轻易好了。 少年眼底闪烁了一瞬,明显有几分讶然:“你是药宗的人?” 说完,他摇摇头,自说自话地又否决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对啊。” 云洲可没有听过这么一个厉害的人物,不用任何丹药单凭灵力便能拥有如此强大的疗愈能力的人。 他的眼神亮晶晶的,突然道:“喂,你不会就是那个天上下来的小仙子吧?” 山林间的风吹过,扬起了少年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和清隽的五官。 殷禾能感觉到暨杳的心跳加速了两下,她一昂下巴:“对啊。” 暨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唇角微扬,声音清润动听。 “羽山,谢星来。” 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动心似乎只是一个瞬间的事情。 他们瞒着所有人相爱,在凡界过了一段像普通夫妻一样幸福美满的日子。 有一日,谢星来将她带回了羽山,殷禾跟随着暨杳的视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还是那样年轻又意气风发的人。 他宽厚的掌心拍了拍暨杳的肩膀,笑道:“我是玄桑,是他俩的师兄。” 说完,他手一指旁边站着的谢若望道:“这是星来的兄长,叫谢若望。” 暨杳的视线从谢若望身上一划而过,礼貌地点了下头,甚至没有记得清他的长相。 殷禾看到这里,心中不知为何有些不详的预感。 那时的玄桑年轻的面孔上还有些青涩的少年气,但毕竟是大师兄,也比另外两个人看起来稳重得多。 第112章 他伸手用布擦了下本来就很干净桌面,给暨杳倒了杯茶递给她,热情道:“你别看我们这地方破啊,但是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师父说以后必定是个洞天福地呢。” 彼时的羽山,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甚至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暨杳也很快就忘记了这样的一个小门派。 除了谢星来,她根本没有闲暇去想这些其他的事情,她所有的精力都用于对付七荒。 暨氏引领云洲众人击退了七荒的围剿,是真正的神兵天将,就连凡界也重新恢复了一片安宁。 魔界节节败退,再也不复曾经的荣光,七荒被打落云端,一身黑袍红发被碾落成泥。 众人坐守云端,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七荒一败涂地。 暨杳慢慢走至他身前,道:“七荒,你不该如此。” 七荒用那双天生的红瞳瞪视着她:“你们神族惯会装模作样,若是有一天,你们也生于魔界,弱小就会一直挨打,只能吞噬同类求生存,你们也会和我一样。” 暨杳摇摇头:“你错了,这不是你踩着别人的尸体向上爬的理由,你可知,为何你会一败再败?” 七荒冷笑一声:“还不是那群废物没用。” 她并不是真的想要听到七荒的回答,指着他身边同类还在淌血的尸首道:“你可曾回头看看,你的同类中,有多少人是真心想要参与到这场争斗中来的?” “漠视生命的代价,只会是一败涂地。” “你懂个屁!”七荒嗤笑一声,“你又知道多少,在这里同我说教?” “只有站上顶端,所有的一切才会改变,魔界才会真正强大起来,再说,死了那么多人又怎么样,哪一条成功的路上不是血流成河?” 七荒半躺在尸骸遍野的地上,黑袍上不知是血还是沾上的污泥,显得有几分狼狈,但他依然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衣襟,道:“没有人会比我做的更好。” “不若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暨杳道:“我赌这百年之后,会有一个真正带领魔族走向坦途的存在。” “我以暨氏掌境之名向你起誓,若你安稳退守魔界,云洲四海绝不会再对魔界进行追杀、打压之举。” 七荒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凭什么听你的?” “就凭只要暨氏还执掌极天之境一日,你就永远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七荒,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七荒的那双红瞳凝视了暨杳半晌,才缓缓道:“好。” 为了制衡七荒的力量,暨杳舍了一半的神魄在掌心幻化成一团光圈,七荒覆掌而上,同样交予一半的魔神之力。 这一场事关三界安危的契约便由此而定。 两道红白交织的灵光缓缓相融,片刻后,在暨杳的掌中形成一面巴掌大的镜子。 这便是——善恶同心镜。 暨杳将那枚镜子抛向空中,看着它越飞越高,融在看不见的云层中。 “终有一天,它会找到那个人的。” 此次一战后,三界平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各方都需要休养生息。 七荒退居魔界,同意从此不再侵犯各界,要求三界各安一方,给魔族一片栖息之地。 然而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云洲众门派便联合起来,推翻了这个当初一同定下的誓言。 他们要求乘胜追击,将魔族赶尽杀绝。 然而暨氏的族老都认为三界各有定数,打压一方过盛,会导致世间的平衡被打破。 暨氏决定重回极天之境。 “那怎么能行?” “那魔头都还没被杀掉,你们就想要撒手不管了吗?” “万一他们再打过来怎么办,你们能保证七荒说的就一定会遵守吗?” 暨杳对这些指责充耳不闻,因为她发现了另一个令她极为害怕的事实。 第60章 暨氏的决定, 从来就没有更改的时候,纵使再不情愿,他们还是接受了暨氏目前定下的三界之约。 云洲以宴请的名义留暨氏在云洲度过最后一日, 算是为他们践行。 推脱再三, 还是应了。除了被纠缠地不胜其烦以外,暨杳还藏了一丝自己的私心。 她还想再见一面谢星来。 此时云洲的首座, 还是折桂宫的闵言,他出面在折桂宫设了一场大宴, 邀请云洲四海的所有门派来此为暨氏送行。 云洲之宴开始的前一日,暨杳动身去往羽山,她既害怕又欢喜,既伤心又失落, 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心中交织,恨不得立刻就见到他。 羽山确实是个美色如画的地方,漫山遍野的红枫树, 落日熔金, 烈烈生辉。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 她并没有找到谢星来, 反而在熟悉的地方看到了谢若望。 他站在半掩的门前, 微微一笑,道:“你来了。” 暨杳找了一圈也没看到谢星来的身影, 心中不免有些着急,忙问他:“谢星来呢,他不在吗?” 谢若望黑沉的眼睛注视着她, 缓缓道:“我带你去找他吧。” 殷禾终于知道之前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来自何处, 就像是在幽冥海那日,看见谢若望的瞬间, 犹如暗地里觊觎猎物的毒蛇,在你毫无防备时一口咬下来的阴冷恶意。 第113章 他是谢星来的兄长,除了话少,沉默寡言以外,暨杳都记不清这个人身上多余的特点。 暨杳不疑有他,跟着谢若望一路行至暗室深处,暗室内光线很暗,暨杳不由有些怀疑道:“谢星来在这里做什么?” 谢若望脚步不停,一路往地下深处走,声音回荡在空旷黑暗的空间内。 “马上就到了,他就在前面等你呢。” 等到她真的走进暗室的那一刹那,四周忽然落下一道道铜墙铁壁,将她整个人困住其中。 暨杳看着周身落下的牢笼似的铁壁,想要运力击碎,谁知再三尝试,却没有丝毫反应。 她看向谢若望:“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若望站在玄铁牢笼之外,他不常笑,但一旦笑起来便有种极不自然的诡异。 “你想见谢星来啊,太晚了。”他低低地笑出声,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痴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暨杳。 “他已经被我杀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极为兴奋的战栗,视线一寸寸贪婪地捕捉着暨杳面上的表情。 谢若望说:“不用费力了,这是专门为了神族准备的牢笼,由千年玄铁制造,你走不掉了。” 暨杳面色惨白:“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谢若望扶着牢门反问道,他眼神中的贪婪像是毒蛇一般不加掩饰:“凭什么什么好东西都是他的。” “他在哪?”暨杳的声音回荡在暗室内,确实如谢若望所说,在这里她根本使不上半分灵力。 他是有备而来,而她是自投罗网。 谢若望从暗处拖来一具尸身,指着他道:“呐,被我杀了,你看啊,再被人吹捧如何厉害,还不是被我一剑捅破了喉咙。” “哈哈哈哈……” 他笑得有些疯癫,连肩膀都在抖,像是畅快极了。 暨杳隔着牢笼看向那具尸身,那把破布包裹的剑上系了一个小小的鸢尾花剑穗,格外刺眼。 “谢星来……” 她如同牢笼中的困兽,嗓音嘶哑地喊着他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谢若望掏了掏耳朵,有些不耐烦了,呵斥她:“别叫了!” 他像是无法理解似的,面上阴郁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平静:“他早就死了。”说完,他伸出脚踹了一下身下那个毫无动静的尸首,转而又盯着暨杳道:“我不好么?为什么一个个都盯着他看?” 他偏了偏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低低笑了一声,笑声在空寂的暗牢内显得格外阴森瘆人。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暨氏所有的人,都走不了了哦。” “他们都被困在云洲,既然下来了,就成为云洲的养料吧,你们神族的使命,不就是庇护一方吗,我成全你们。” 谢若望笑着看向她,一句句残忍的话从他口中不断落到她的耳朵里:“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暨杳从没想过,这个地方,竟然是她噩梦的开始。 为了制衡七荒,她失去了一半的神魄,此刻又被特制的千年玄铁锁住,绝望中,只能红着一双眼瞪视着谢若望。 如此狼子野心之人,她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要提防谢星来身边的人。 忽然,地面的尸首动了,倒在地上宛如破布一样的人突然跃起,死死地掐住了谢若望的喉咙。 谢若望避之不及,竟然被生生按在墙上,挣脱不得。 谢星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一只被扒了舌头的困兽,一双黑眸死死地瞪着他,手上的力道收紧。 ”你竟然……还……没死……” 被按在墙上的谢若望脸庞青紫,双手使劲力气去抵抗那双扼住他喉咙的双手,那双手却像是用尽了浑身力气一样,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丝毫不肯松懈。 可是,濒死之人如何抵抗得了拼死一搏的反抗之力。 谢若望手中灵力凝聚成一团光圈,猛地一张拍向他的胸口,他大口喘息两声,忽然发现手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类似污痕的黑青。 他神情一凛,一脚踹向仰倒在地面的谢星来:“你竟然敢对我用毒?” 说罢,他一掌拍向谢星来的天灵盖,谢星来的身体在地面抽搐几下,再也不动了。 或许是担心这种烈性毒药危及生命,谢若望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他走后,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忽然睁开了眼,望着暨杳的双眼,血污染上了那双曾经亮如星辰的眼睛。 多么狼狈啊。 暨杳没有说话,他的喉咙破了一个洞,还往外流着血,却依然向前挣扎着爬了几步,隔着笼子看向她。 “嗬……嗬……” 他说不出话来,只从喉咙里发出漏风似的气音。 暨杳盯着他,说出了从见到他以来最想告诉他的一句话。 “我们有孩子了。” 她低头缓缓抚着自己的小腹,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滴落,她将脸贴到牢笼边缘,拉过他的手覆上自己的小腹:“你摸摸他,星来。” 谢星来不可置信地感受着手心跳动的温热,额头的血混合着泪水滴落,像是两行血泪一样挂在他暗黑无色的瞳眸之下。 第114章 他伸手将身后一直背着的剑交予暨杳,喉咙中艰难发出两句不成形的音调:“霜……心……” 这把剑,叫霜心。 殷禾随着暨杳的记忆一路看来,这才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 暨杳,是谢迟的母亲。 善恶同心镜中,那缕遗留的残魂,一直以来帮助她恢复记忆,这一次关键时候又将她带到这里的,一直都是暨杳。 殷禾忽然想起了谢迟,他是否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呢? 她耐着性子继续看了下去。 谢星来确确实实的死了,在他交付给暨杳霜心的那一日。 万物有灵,没人说话的日子,暗牢内的鼠妖竟然化了人形,因为它的胡子只长了一边,暨杳给它取名半须。 这些时光便是半须陪她一同走过,一神一妖,抛弃了种族的偏见,竟然无话不谈。 被关在暗牢中的日子看不见天日,自然也不知道今夕是何年,直到暨杳的肚子一日日大了起来,谢若望竟然怒不可遏地想要将暨杳腹中的孩子杀掉。 一道道锁链栓住了曾经的神女,她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极天之境的掌境。 殷禾见过许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却没想过竟然会有人如此令人作呕。 谢若望是个真正的禽兽,他竟然在暨杳即将临盆之际玷污了她。 那些不堪入目的景象和痛不欲生的哀嚎声像是砸在了殷禾的心上,她只恨自己不能冲出这具身体将谢若望五马分尸。 裙下的血像是一条小溪似的缓缓流着,暨杳面色苍白地望着那流不尽似的血,口中喃喃着:“好疼啊……好疼啊……我的孩子……” 孩子要出生了。 “好痛……好痛……” “救救我的孩子吧……谁能来救救我的孩子……” 殷禾听着那一声声的泣血似的求救声,她感她所感,目之所及皆通过暨杳的视线,浓重的绝望在她的心底漫延开。 须一急得头上的毛都要炸开,可是它除了会化成半人的形状和打洞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没人救得了她。 除了谢若望,没人打得开这些锁链,这些专门为了她而特制的锁链。 “轰隆”一声,黑暗中被破门而来的光线所照亮。 玄桑站在暗牢前,双眼通红地看向暨杳:“对不住,是大哥的错。” “这个畜生!”玄桑咬牙切齿,他还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却第一时间来到了这里。 暨杳不知道他知道多少,又明白多少,她只求他:“救救我的孩子吧,求你了。” 随着一声婴啼之声落地,暨杳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跪倒在一地狼藉的血污中。 玄桑掌中聚出一道灵力,于暗牢中接过那个孩子,他还啼哭不止,像是在抗议这个对他十分不友好的世间。 “他……叫什么名字?” 暨杳的目光落在玄桑的怀里,目光中的温柔浓得快要溢出来,她像是要将这孩子的面容深深刻在脑子里似的久久凝视着他。 良久,她轻声问玄桑:“外面,现在是什么天气?” 玄桑想起来时路上的景象,道:“下雪了。” 暨杳闭了闭眼,像是在感受那些不存在的落雪一样,道:“就叫他泛雪吧。” 第61章 回忆戛然而止, 殷禾眼前的画面陷入黑暗。 再次睁开眼时,又一次回到了这间石室,对面的半须站在她的眼前, 目光有些怔愣, 像是也同她一样,回到了那遥远的过去。 殷禾干脆一撩裙摆, 席地而坐,她看着半须, 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从手中拿出那面善恶同心镜,心中忽然有了一个猜测,但她现在还不敢肯定。 半须道:“镜、子、看……” 殷禾顿悟,把手中的镜子递给半须, 她明明记得,在暨杳的记忆中,半须说话并不是这样的。 想来应该是半须在此地镇守多年, 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导致的。 只见半须接过那面镜子, 爪子抱住镜子贴在胸口, 低下脑袋轻轻蹭了蹭, 这是一个充满了怀念和依赖的姿势。 他磕磕巴巴地向殷禾诉说着后来的那些事情, 从一开始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到后来也渐渐变得流畅起来。 “阿杳的孩子在被送走的途中出了意外, 玄桑为了保护那个孩子受了重伤,我也不知道谢若望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只是听说从那之后他便离开了羽山。” 殷禾沉默地听着半须说的话, 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些年玄桑只字不提关于羽山的曾经, 为何他衰老地比常人都要更快些,为何他提起羽山时总是那样沉默又痛苦的神情。 半须接着往下说道:“折桂之宴上, 暨氏神族的所有人都被……” 顿了顿,像是难以说出口似的,“分吃了。” 殷禾的大脑像是被撞钟击中似得轰鸣作响,她有些不太能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嘴里像是卡壳了一样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分吃了……是什么意思?” 半须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谢若望炼出了一种专门对付神族的祭神锁,有人发现食用神族之肉便能修为暴增,神族之骨埋于地下,能令毫无灵气的地脉充沛起来。” 第115章 殷禾越听越心惊,几欲作呕。 这和杀猪宰羊有什么区别? “后来呢?” “后来他们凭借神族的力量推翻了当年三界互不干涉的契约,将七荒丢入了幽冥海,封印了魔界。” 殷禾冷笑一声,怪不得七荒会那么暴戾,她甚至都有些感同身受了。 半须慢慢靠着墙壁坐了下来,“不过,他们都得到了报应。” “什么报应?” 半须却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她站起身,环视了周围一圈,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这里,是不是就是当年的极天之境?” 不是伏羲谷的极天之境,而是真正的,已经湮没百年的那个神族居住的地方。 半须望着她,点了点头:“是。” 她伸手摸了摸半须的脑袋,声音带着温柔的安抚:“真是辛苦你了。” “你守着他们这么久,不累吗?” 半须摇了摇头,道:“阿杳之前对我说过,怕以后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便为她守着。” “有朝一日,等到拿着善恶同心镜之人来到这里,她便能回家了。” 都说极天之境能够预示未来,但真相却是,他们预知不了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改变这一切。 何其可悲啊。 善恶同心镜自掌中微微震颤起来,“怦”地一声,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般终于碎裂,在空中缓缓飘散消弭。 殷禾望着那些碎裂的尘埃,轻声道:“前辈,多谢。” “我也要走啦,还好没有辜负阿杳所托。”半须也同她一起看向空中,笑着用爪子对她挥了挥手。 它坐在地上,垂着脑袋,渐渐地便没了声息。 万物有灵,妖兽尚且能做到不辜负友人之托守候百年,人心却深不见底,变幻莫测。 殷禾跨出那个为她打开的洞口,眨眼间,就看到了洞外正在互殴的两个人。 她有些头疼,怎么一见面又打起来了。 两人谁也没用剑或灵力,像是只懂用蛮力的原始人一样拳拳到肉,打在对方的脸上和身上,丝毫不留情面。 谢朝明显落了下风,他正被谢迟摁在地上一拳砸到他右颊上。 “住手!” 两人顺着她的声音看了过来,谢迟看见她的眼神落在谢朝的脸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根本没停手,又是一拳狠狠地砸在谢朝的脸上。 那张原本白皙精致的脸早就已经肿了起来,狼狈地从肿胀的嘴角溢出血沫来。 她脑海中只浮现了一个想法:谢朝的伤还没好呢。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将谢迟一掌拍开,身体自发地护住了谢朝。 谢迟的脸也不遑多让,虽然比谢朝好了一点,但也是青紫一片,他沉默地半坐在地上,抬起一双黑漆漆的眼盯着她。 他明明可以躲开的。 殷禾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躲,她被谢迟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却偏过头不说一句话,只扶着谢朝站了起来。 谢朝半靠着她,视线和谢迟在空中交汇,他动了动唇,道:“你以为,所有的一切都会如你的愿吗?” “就算你把我打死,杀了,你也依然不懂殷禾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你这个疯子。” 谢朝的声音很冷,带着冷漠的嘲讽,殷禾抬眼看了他一眼,谢朝回望过来,眼底晃动着那些呼之欲出的情绪。 她转开视线,逃避一般道:“走吧。” “殷禾。”谢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到底该怎么做?你告诉我。” 殷禾的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她抓着谢朝的手臂微微收紧,道:“你什么都不用做。” “况且,我也不需要。” “还有,请你尊重我的朋友,如若下次再看到你伤害他,我不会再留情面。” 说完,她没再停留,将身后的人和声音都远远丢在原地。 谢朝看着她的侧脸,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拍了拍,半晌,才轻声开口,道:“你在怪我吗?” 她知道谢朝有故意在谢迟面前表现出亲近她的样子,她也知道谢朝这么做的目的。 但是她却逃避着不想承认。 “我怪你做什么。”她笑着岔开话题,装作环顾四周的模样。 不过这一打量,才发现这里竟然不是别的地方,就是伏羲谷,前方已经能看到那座恢弘的金殿。 她让谢朝先行离去,独自一人往金殿走去。 极天之境内感知不到时间,她也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月鸦和伏影有没有好好听她的话。 这刚一踏入殿中,殷禾便被眼前的景象弄的有些摸不清头脑。 殿内密密麻麻的都是人,有她带来的魔族之人,还有众多之前没有参与那场争斗的云洲子弟。 这里竟然被挤的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有些人干脆席地而睡,靠在桌边打起了呼噜,还有些人成群结队地围在一起下起了棋,伏影被药宗的几个弟子围住,面色有些憋屈的无奈,年龄最小的小生站在桌边狂拍伏影大腿,笑得直打颤。 殷禾:…… 她本来以为迎接她的又会是什么血雨腥风的场面,却没想到,他们竟然相处的如此……其乐融融。 第116章 见到她一进来,月鸦便上前喊了一声:“尊主。” 他又将她上上下下观察了一遍,好似这样才能确认她是真的全须全尾地回来了,面上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殷禾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担心,我没事。” 众人听到月鸦的这一声才反应过来,殷禾回来了。 殿中一刹那变得极静,所有人的视线一齐注视着她。 果然,还是如此。殷禾心道。 下一刻,众人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继续自己手中的事情,有几个人甚至和她的视线对上,朝着她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没有厌憎,也没有杀意。 殷禾:…… 谁能来告诉她,这到底怎么回事? 小生从伏影身上跳下来,跑到殷禾跟前:“魔主姐姐,我们在等你哦。” 之前在照幽谷见过小生叽叽喳喳地说闲话,提起她的名字时可不是现在这样的语气。 月鸦看出了殷禾疑惑的眼神,终于开口解释道:“您进入极天之境之后,那些关于暨氏的画面,我们全都从幻影中看到了。” 原来,在殷禾和谢迟被那道星阵袭击以后,他们的身影便凭空消失在了殿中,星阵被一道耀眼的白光吸收,转而拉开了一层巨大的光幕,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 所有人一开始还惶惶不安,以为又是什么奇怪的阵法袭击,直到那些画面通过光幕展现在他们面前,终于揭开了云洲那些阴暗过往的面纱。 随后终于有人接着月鸦的话道:“是啊,真没想到信了这么久的极天之境,居然真相是这样的。” “原来全都是假的,极天之境才是整个云洲最大的谎言。” “真是一群禽兽啊,他们还算是人吗?” “虽然是魔族,但是哥哥们都可好了。”小生抓着伏影的手,俨然已经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将伏影当成了好哥哥。 之前被闵思农抓来做肉盾的幸存者也叹了口气,道:“说什么魔族和云洲势不两立,相处下来,发现魔族也不会乱杀无辜啊。” “是啊,他们还帮我们忙呢,月鸦大哥,谢谢啊。” 她好奇地看了月鸦一眼,问他:“你帮他们什么了?” 月鸦被夸以后,冷酷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堪称羞涩的表情,抿了抿唇,道:“也……没什么,就是帮他们治治伤,搭把手罢了。” 形式一瞬间倒戈,殷禾甚至有些不适应这些人热情又带着善意的话语。 殷禾沉默地站在原地,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接受过这样毫无偏见的视线了,可是这善意,来的太迟了,迟到已经浇不灭她心中仇恨的火。 墙头草,两边倒,真没意思。 “你们难道忘了,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吗?” 她没有得到回答,脸上被突如其来的鲜血溅上温热的湿意,刚才站在殷禾身侧的那名正在感谢月鸦的修士已经被一剑穿喉而过。 第62章 “来晚了, 没赶上好戏看呢。” 人未到,声先至。 谢若望负手走了进来,这一次, 众人的脸上出现的已经不是崇拜和敬仰了, 而是不加掩饰的恐惧和厌憎。 他扫视了一圈,笑道:“怎么, 不欢迎我吗?” 没人回答他的话,谢若望便自说自话地找了个椅子坐下, 殷禾盯着他的动作,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又回想起暨杳记忆中的那些画面,眼前这个面不改色的坐在椅子上的人,分明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可是还未等她说话, 殿外便走进一个人,他面上波澜不惊,眼眸黑沉沉地, 像一口黑洞似的。 是谢迟。 谢若望回头看见谢迟从殿外走进来, 面上有些不虞, 道:“你不该来此。” 谢迟却微微偏过头注视着他, “我不该来此?” “那你告诉我, 我什么时候该来,什么时候不该来, 什么时候得到你的允许了,我才能随心所欲地做我的事情?” 谢若望脸色一沉,面上仍然带着伪善的微笑:“你如此不听话, 我要如何惩罚你好呢?” 殷禾不由猜测, 谢迟如果知道他自己真正的身世,怕是将谢若望千刀万剐了也不为过。 说实话, 她现在几乎是看见谢若望就觉得恶心至极。 谢迟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竟然没再出声反驳。 谢若望看着他的样子,便默认他是知错了,接着,他唇边带着一抹恶劣的微笑,道:“我告诉你们,你们每一个人,都逃不掉。” 他的话音刚落,身边的尖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 殷禾忙抓住离她最近的一个人看了一下,他的胸口不知何时生长出一朵无根之花来,像是深深扎根胸腔之内,花朵上,竟然是一只只黑色的眼珠,像是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对方,极为悚然。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殷禾几乎一瞬间便松开了手。 “这是什么东西?” “刚刚明明还没有的,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谢若望看着眼前的人拼命尖叫嘶嚎,慢悠悠地像是看好戏似的,兴致盎然地欣赏着他们脸上或是惊恐或是绝望的表情。 第117章 “你们还想着自己能够置身事外?”他叹了一声,眼神讥诮地看着众人丑态百出的样子。 殷禾忽然想起最后半须对她说的那句话 ——他们都得到了报应。 她猜测,当年分吃暨氏以后,很多人确实在短时间内得到了修为的暴增,但是也受到了暨氏的诅咒。 只要当时在折桂之宴上有参与分食暨氏的人,都在短短的时间内,被胸口长出的无根之花吸干了生命。 这些无根之花,就像是继承了暨氏的遗愿一般,在花朵上生出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们的恶行。 直到吸干他们的生命为止。 但是谢若望为什么没事,还一路站到了云洲之首的位置上来呢? 她想,大概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当时杀光了云洲所有知情的人。 他手握祭神锁,又通过分食得到了神族的力量,渐渐地便获得了整个云洲的话语权。 “你们应该感谢我,让暨氏的诅咒来得这么迟!”说完,谢若望便笑了起来,整个人像是陷入了癫狂,他恨声道:“要不是我,你们还能活到今天?现到如今,竟然还有脸来指责我的不是!” “他们当然可以指责你,这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因为你!” 殷禾看着不知何时消失,又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闵思农,他断了一臂,脸色苍白如纸,身上也带着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污渍,整个人显得分外狼狈。 谢若望似乎没想到他竟然又会回来,道:“我道是谁,原来一条狗也会出来咬人。” 闵思农看着他,道:“骂我是狗?当年坐在云洲首座的,可是我的父亲!” “你这个道貌岸然,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年若不是因为你,我父亲怎么会死,当年折桂之宴上那么多人,你竟然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他顿了顿:“论狠心,谁比得过你呢?” 闵思农靠在柱子上面,“反正我也要死了,这么多年忍气吞声,不如今日就说个痛快。” 下一刻,他单手用力地扯开了自己的衣襟。 殷禾距离他稍远,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眼,顿感头皮发麻。 只有谢迟站在不远处,除了刚开始进殿说了几句话以外,整个人沉默极了,此刻他也侧首看了闵思农一眼,像看一张桌子或者凳子似的,没有丝毫波澜。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只见他的胸口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眼珠,一个又一个地挨在一起,整个胸膛之上竟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极为骇人。 他自己倒像是习惯了似的,面上没多余的表情,反而低头看了一眼,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你当初说的会帮我除去的诅咒,结果呢?” 那些胸口长着无根之花的人此刻也不叫不喊了,看着闵思农的样子,倒是比他们都凄惨得多。 闵思农继续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你炼制了祭神锁,怎么会有折桂之宴,就连我们这些后代也要受诅咒而死。” 众人之中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那为何偏偏他没事?我们既没有参与折桂之宴,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暨氏的事,为何还会生出诅咒来?” 谢若望既没有开口阻止,也没有回应闵思农的质问,他只是坐在那里,像是看戏一样看着眼前的画面。 覆水难收,殷禾心道:恐怕谢若望已经打算把今天在场的人都杀了,再次将云州重新洗盘。 闵思农冷哼一声,又道:“他当然没事,他当年耗尽心血炼出的祭神锁,连神都能杀,怎么会因为区区诅咒就奈何得了他。” “至于你们身上的诅咒……”他顿了顿,脸上尽是讥诮之色:“动动你们蠢笨如猪的脑子想想,都该知道那是他从祭神锁中放出来的。” 听到这里,四周顿时像炸了锅似的喧嚣起来。 有人实在沉不住气,不由出声骂道:“成天装着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眼看事情暴露了,恼羞成怒了,还想拉着大家一起死!” 闵思农看着众人群情激奋的样子,接下来,又说了一句令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的话。 “让你们死不是很正常吗,毕竟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打算吃了,还在乎你们这些蛆虫不成?” 他慢慢转过头来,看着谢若望:“这么多年过去,羽山神脉的灵气也快要用尽了吧,谢迟身负神脉却迟迟没有飞升,是不是急不可耐了?” 殷禾听到这里,不自觉地去看谢迟的表情,他却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 她不由得想,谢迟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说完了吗?”谢若望起身,掌心交叠轻拍了几下,道:“真精彩。” 他的视线扫过殿内众人一张张充满厌憎的脸,“多亏了你帮我想起来,当时是怎么重整云州的了。” 谢若望掌中忽然灵光乍现,他微微笑了笑,道:“故事听完了,死也死个明白了,那就上路吧,各位。” 话落,他的掌心爆发出耀眼的红光,祭神锁在那红光中逐渐显形,殷禾被那光闪得有些看不清,干脆飞身上前强硬地去抢夺谢若望手中的祭神锁。 第118章 谁知,一道剑光闪过,如风似影,生生止住了殷禾半空中的动作。 谢若望脸上悠然的表情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 能从他手中抢东西的,他还没见过。 他转过身,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的谢迟。 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抛着那枚祭神锁,一下,又一下。 “你想要么?”谢迟问道。 谢若望没想到竟然能被谢迟夺了祭神锁,他那副装模作样的淡然终于维持不下去了,像是被掐了七寸的蛇,竟然有些声嘶力竭道:“还给我!” 谢迟笑了一声:”嗯?” “你说还给你就还给你,凭什么?” 谢若望急不可耐,下一秒立刻出招,杀气腾腾地一剑挥了过去。 殷禾望向缠斗的两个人,他们在半空中光剑交错,肉眼极难分辨两个人出招的速度。 因此小生站在殷禾的边上,有些茫然地问道:“他们在做什么啊?” 殷禾轻轻抚摸着小生的发顶,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空中缠斗的两人,道:“别急,很快便会有结果了。” 小生不明所以,但也随着殷禾的视线望去。 只见空中像是两道虚影交错,动作极快,让人目不暇接,空气中都带着烟尘喧嚣的味道。 属于谢迟那磅礴浩荡的剑气荡开,排山倒海,势如破竹,空中雷鸣之声不断作响,伴随着闪电鸣击长空。 殷禾忽然想起刚刚来到云州时众人对谢迟的评价。 天纵奇才,可一剑动山河,谢迟在剑术上的造诣确实已经登峰造极。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落地一声闷响,谢若望便被一道快如闪电的剑光从云端斩落,砰的一声毫无预兆地跌落至眼前。 剑尖抵至他的咽喉,他半躺在地上,大喘着气,还在大言不惭道:“来啊,你出息了,竟然敢和我作对?” 谢迟的剑尖又往前进了一寸,道:“你以为我不敢?” 剑尖直逼喉咙,谢若望不可置信地问他:“你现在,是要弑父吗?” “弑父?”谢迟偏过头看着他:“好问题。” “那我来问问你,当年你杀死自己手足的那一刻,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 谢若望双目猛的瞪大:“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迟当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剑尖寒芒毕露,毫不犹豫就要落下。 谢若望双指运力夹住剑尖,周身护体灵光乍现,他一边后退,一边迅速地凝出一道召唤咒。 下一刻—— 三足金乌破空而来,它们撕裂云层,铺天盖地,层层密压似的徘徊在谢若望身侧,虎视眈眈地盯着谢迟。 金乌之力,这曾经是属于暨氏的力量。 当年的谢若望,便是凭借着这一手号令三足金乌之力叱咤云洲,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殷禾正要上前,想要用自己的力量将谢若望压制住。 然而她还未出手,便见天边袭来一片片黑云似的东西。 那是什么? 所有人的视线都向那半空中望去,天边像是要下起暴风雨似的,密密仄仄地都是层叠的乌云。 谢迟剑尖逼近谢若望的喉咙,额间的碎发被风吹起,露出一双黑沉的,毫无感情的眼睛。 他看着谢若望,眼睛里竟然带了些许笑意:“你也没想过会有今日吧。” 话落,天边那条暗黑的线竟然一寸寸地压了过来,漫天的金乌乱飞,呕哑嘶鸣,根本不像是之前殷禾见到过的那些三足金乌,反而有种陌生的,极为不详的感觉。 这不对。 现在这些应该不能称之为金乌了,它们周身附着着一股黑雾似的气息,戾气横生,像是食人鸟一样从天边一齐飞来。 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殿内的金乌更多,还是黑色的三足乌更多。 它们盘踞在谢迟身边,谢迟抬手轻轻一挥,那些暗乌便蜂拥而上,竟然生生地撕扯吞噬了谢若望召来的金乌。 殿内除了两种金乌的嘶鸣之声,再没有其他的声响。 谢若望那股睥睨傲然的神情终于敛去,声音颤抖,“神堕……” 他看着谢迟,像是疯癫了一般,竟然不顾胸前的利剑,猛地伸手抓住剑锋,恨声道:“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就为了等你飞升的那一刻,你竟然走上了这条路!” “早知如此,我早就应该把你杀了,物尽其用才对!” “你知不知道,神堕一旦开始,便无法逆转了!” 他的声音回荡在金殿之中,带着浓烈的不甘和怨毒。 “你也逃不掉……你会……” 他的话还没说完,谢迟便一剑捅穿了他的喉咙,接着,当着众人的面,又是一剑捅穿了谢若望的胸膛。 血溅起三尺之高,有一些还溅到了他的脸上,谢迟却毫不在意,整个人格外平静,甚至看着谢若望的尸身,沉默地弯起了嘴角。 刀身缓缓拉了一半出来,沿着那具身体的胸口正中向下划去。 终于有人忍不住吐了出来,却只能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声音,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 第119章 谢迟身上那种诡异骇人的气息让整个金殿都陷入了无声的死寂。 他一边微笑,一边像是发泄似的扎了下去。 一剑,又一剑。 到最后,几乎是泄愤似的一剑剑扎在那已经毫无声息的躯体上。 他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被溅上的血,甚至连睫毛上都挂着几滴摇摇欲坠的血滴。 良久,众人看着那几乎癫狂的场面,噤若寒蝉。 直到再无落剑之处,他才站起身笑了笑,周身浴血,鲜血顺着他的下颌低落,他微微偏着头看向众人,道:“从此云洲,由我执掌,各位有何异议?” 第63章 自那日伏羲谷一役后, 殷禾再没有见过谢迟。 云洲结束了谢若望时期的统治,原本的大宗门几乎成了四分五裂之势,那些曾经的掌门人不是一夜之间易主, 便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迟彻底接管了云洲, 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云洲之主。 她不断从各种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无一不是说他是个雷霆手段、心性狠辣的疯子。 每每想起那日的景象, 就算是她,也常常从噩梦中惊醒。 曾经相别五年, 复又十一载未见,时光像是穿云的箭,一晃就是十六年。 当年那个恣意明媚的少年好像在她的记忆里变得越来越模糊,时光和那些变故将他们之间拉开了一道巨大的鸿沟, 只能渐行渐远。 回到魔界以后,生活仿佛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自从谢迟执掌云洲之后, 他的态度很微妙, 既没有像谢若望那样一味地压制魔界, 却也没有释放出什么善意, 更多的是放任和漠视。 谁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他想要什么呢?坐上了这云洲之首的位置, 得到了他想要的吗? 殷禾也不知道,对她来说, 这个人已经越来越陌生了。 “在想什么呢?” 殷禾回神,对面的云月托着腮望着她,又道:“你出神好久了。” 她摇摇头, “没想什么, 对了,你这次来平京城, 是想做什么?” 自从上次在伏羲谷见到云月之后,她便留在了魔界养伤,结果伤好得差不多了以后,又执意要来凡界这个叫做平京城的地方。 一来因为担心她又有什么意外,二来她也想出来散散心,便跟着一起来了。 这里据说是凡界最大的都城,殷禾与云月坐在湖畔的茶摊前,打眼望去,果然繁华热闹,一片盛景。 云月好半晌没说话,脸上显出了像是寂寥的神色,开口道:“你还记得……百里彦吗?” 提到这个名字,殷禾恍然大悟,又想起了那个当日帮云月融魂后那个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 她有些迟疑地问道:“你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找他吗?” 云月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没错,得知云清宗出事以后,我回了一趟宗门,师尊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所以你这次来这里,就是知道了这里有他的消息?”殷禾沉默了一瞬,又道:“可这么大个平京城,你要去哪里找?” 云月朝着湖上投去一瞥,道:“据说平京城内有个姓游的大户人家,今日会来此处赏春,我得到的消息,便是百里彦和这个游姓的人家有关。” 果然,没过多时,视线内出现了一艘华丽的画舫,与周围的轻舟小船格格不入,碧色的轻纱随风摆动,画舫上聚一群穿着华裳的男男女女,在一片烟波浩渺的水色中格外惹眼。 她和云月两人也租了一艘游船,缓缓朝着那艘画舫靠近。 直到离得越来越近,殷禾才看清那船上的景象。 画舫的轩窗半开,临窗设了桌案和软榻,有一名男子斜靠在软榻上,姿势极为慵懒随意,因为角度的原因,她看不清那人的五官,只能看到一只白玉般的手随意地拎起桌案上的银瓶酒壶,仰头时,清透的酒液顺着轮廓清晰的下颌滑落,然后被他不在意地用手擦掉。 他的身边围绕着很多人,他们一直在对他说着什么,却没见他有什么回应,只是半垂着眼,一只手撑在膝上把玩着掌中的酒杯。 殷禾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视线一直被那道身影所吸引。 她就是莫名地,想看看那张脸,到底长什么样。 或许是殷禾的注视太过强烈,那人像是似有所感一样偏头看了过来。 视线在空中交汇,殷禾终于看清了那张脸,一张清秀的、年轻的脸,跟方才那惊鸿一瞥的风姿实在不太相称。 殷禾有些失望地错开了视线。 她转头问云月:“你确定这里有你要找的人吗?” 云月思量片刻,道:“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混到那个画舫上去?” 两人在这边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个什么能够合理混入这种凡界贵族宴请的办法。 殷禾道:“干脆硬闯吧。” “我现在还挺强的,保证你没事。” 云月嘴角抽搐了一下,还没等她回答,便看到那边放下了长梯,船头有小厮上前礼貌地行了个礼,道:“两位姑娘,相逢即是缘分,我家公子想邀二位上船一叙。” 第120章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两人对视一眼,云月率先回应道:“多谢公子相邀。” 待上了那艘画舫,殷禾才发现,这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就好像这里的所有人都围绕着方才那名男子,极为在意他的一举一动,碍于他的面子,他们礼貌地对她微笑,眼底却藏着一丝轻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殷禾知道,在凡界,世家子弟是不会和平头百姓来往的,因此她们的到来,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逸之今日的心情不错,还会主动邀姑娘游船。”有一名离那男子最近的华服公子笑着调侃道。 他没有回应那名男子的调侃,斜靠在软榻上的身体慢慢坐直,放下手中的酒杯后站起身朝着殷禾走了过来。 直到他走到她面前时,殷禾才发现,他的身量很高,有一种熟悉的压迫感袭来,让她有些恍惚。 他的唇角微微翘起,直勾勾望着她,道:“我姓游,名逸之,敢问姑娘芳名?” “殷禾。” 听到她的回答,游逸之笑了一下,靠在船身的扶栏上,偏过头看着她,又道:“方才为什么看我?” 偷看被正主抓个正着,殷禾也没多少尴尬,但是被人直接问到脸上来,她倒是头一回经历。 殷禾死鸭子嘴硬,道:“没有啊,谁看你了,我就是看这个画舫蛮好看的。” 她装作打量四周的样子,也学着游逸之的样子和他并排而立靠在扶栏上赏景,看了一圈,才发现云月不见了,她猜测可能是去打听消息或者亲自去找人了。 留下她一个人,要应付这个难缠的世家公子,为了拖延时间,只能硬着头皮和游逸之继续周旋。 就当她以为这个话题结束了,却不成想游逸之沉默片刻,又一句话抛了过来。 “我好看吗?” 殷禾这厢正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说他好看吧,也有违她的良心和一贯的品味,说不好看吧,又怕这人一个不高兴直接把她和云月撵下船去。 纠结半晌,她才心虚地移开视线,道:“就……还行吧。” 她以为游逸之会有些不太开心,却没想到身边传来一声轻笑,殷禾转过脸看着他,才发现他挑着眉看着自己,目光中跃动着春日的湖光,整个眉目都舒展开,极为惬意高兴的模样。 殷禾搞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她明明没有在夸他的意思。 游逸之点了点头,道:“我也觉得,我这张脸很一般。” 殷禾:“……” 她咳了一声,正想转移话题,却听到“扑通”一声,湖边水花溅起,随即有人一声惊呼喊道:“有人落水了!” 殷禾正想探出船身去看发生了什么,却见到一道黑色的身影紧跟着就纵身跳了下去。 不出片刻,便从湖中捞出了一个人朝着这边游过来,待终于上了船,殷禾才看清那个人的脸。 正是百里彦。 他的脸色极为难看,黑着一张脸将外袍一脱裹在云月身上,遮住了她因为湿透了而贴身的衣裙。 殷禾也有些诧异,心道这是发生什么了,云月呛了水,湿发贴在脸上,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百里彦,显得可怜又狼狈。 画舫内的众人都围了过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看热闹,时不时夹杂着几声轻笑声,听起来极为刺耳。 殷禾沉下脸来,将云月的身形遮住:“劳烦各位回避一下,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这句话一出来,这些华服男女脸上便多少有些不乐意了。 方才殷禾上船时调侃游逸之的那名男子率先开口道:“这位姑娘,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画舫的主人都没开口赶客,你一个半路上船的还指挥起我们来了?” 说完,他看向游逸之,期望得到他的认可,道:“你说对吧,逸之?” 只见游逸之靠在扶栏上,像是事不关己一样,听到这人叫他,才慢悠悠转过脸来。 “啊……抱歉,你是?” 他这语气太过理所当然,那名男子的脸上一时间有些挂不住,他这些时日以来一直都跟着游逸之这个平京城头一号的纨绔子弟寻欢作乐,心中早已认定游逸之和他之间关系已经可以称兄道弟,岂料人家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这一认知让男子的脸由青转白,气恼道:“我啊!李吉!你什么意思啊游逸之?” 游逸之点点头,微笑着朝他走了过来,一双眼嵌在白得像鬼一样的脸上,像两个黑洞似的。 李吉莫名觉得有些不太舒服,他明明是笑着的,却让他觉得背后竖起了一根根汗毛。 他正要张口说些什么,下一秒,却感觉自己的胸口一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 第64章 游逸之转过身, 看向面色各异的众人,平静地整了下自己的外袍,这才转过身对着殷禾道:“抱歉, 让姑娘受惊了。” 殷禾没想到游逸之看起来文弱清秀的模样, 踹起人来却一点都不含糊。 感觉到周围的视线一时间都聚集到自己身上,她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于是她摆了摆手,道:“是我们打扰了, 这就下船,抱歉。” 第121章 反正百里彦已经找到了,倒也不用再继续应付这些人。 她推了一把沉默站在一侧的百里彦,道:“走吧。” 云月也拢着外袍从地上起身, 想要伸手去拉百里彦的胳膊,岂料百里彦却微微侧身,让云月的伸出的手僵在空中。 百里彦沉默了一瞬, 说了自他们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气氛一时间陷入僵持, 这下是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了。 倒是游逸之从他们身后走了过来, 解释道:“姑娘可能有所不知, 此人是我游家的家仆,按规定, 是不能离开主家的。” 殷禾和云月对望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不解。 好好的一个金刀门门主不做,为何跑到凡界来做别人的仆役? 百里彦纵使修为尽失, 也不至于落魄成这样吧。 殷禾不自觉地看了游逸之一眼, 心道:难不成是被人拿住了什么把柄?还是被强迫留在此地? 游逸之正好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撞上。 殷禾有种微妙的错觉, 就好像他总是在看着她,才会如此巧合地每一次当她看过去时都能撞上他的视线。 这感觉实在太诡异了。 这一次倒是游逸之先收回了视线,又道:“姑娘别慌,虽然游某在家中说话也没什么分量,但是做主放一个仆役,还是可以的。” 他这话说得确实诚恳,他们非亲非故,刚一见面就问人家要人,游逸之还肯给情面,实在让殷禾有些意想不到。 她正要笑着感谢游逸之的善意和大度,却听他的话锋一转,笑眯眯地看向百里彦,道:“就是不知道,这位朋友肯不肯跟你们走了?” 云月希冀的眼神望向他,却只见百里彦和游逸之对视了一眼,然后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在船上折腾了半天,此刻已经是傍晚了,初春的夜里有些寒凉,风一吹,浑身湿透了的云月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抖。 殷禾想说算了吧,先回去从长计议,这种事情也急不得,却没想到游逸之先她一步开了口,温和道:“看二位姑娘穿着打扮不似平京城本地之人,可找到落脚之处了?” “如果暂时没有歇脚的地方,不如先来舍下暂住如何?” 不知为何,殷禾和这个游逸之相处,总觉得有些不太自在,所以她还是礼貌地婉拒了他的邀请。 毕竟萍水相逢,游逸之倒没有过多挽留,只站在画舫内,目送着她们离去。 只是当她第九次踏进客栈之时,面对掌柜的一句“客满了”,也不由得感到有些离谱。 难道这平京城竟然繁华到这种地步,这才刚刚入夜,竟然没有一家客栈还有空房。 云月身上的水已经被她用灵力烘干,但是看起来还是有些狼狈,尤其是她还是那副心不在焉、垂头丧气的模样,让殷禾更想尽快找个落脚地让她好好沐浴休息一下。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虽然已经入了夜,但还是一片繁盛的样子,街道两边的挂满了灯笼,吃茶喝酒,听戏看曲的人比比皆是,着实热闹。 可惜两个人又困又乏,走在大街上已经没了看热闹的心思,还好经过路人的指引,提到城郊有一处寺庙可以借宿,她和云月的脚程还算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观山寺。 山寺中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踏着石阶传出略显空荡的声响。 望着紧闭的观山寺大门,云月道:“不会这里也不行吧?” 殷禾没放弃,伸手叩响了大门,静等了一阵子,居然毫无动静。 她抱着继续试试的想法,又敲了一阵子门,这才听到一阵脚步声响了起来,越来越近。 “吱呀”一声,门开了,露出个年轻的小沙弥的脑袋,有些诧异地打量了她和云月一阵子,才道:“这么晚了,两位施主有何贵干?” 听殷禾说完两人的来意,小沙弥的脸上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道:“这可实在不凑巧,京中今日有位贵人来此清修,现下已经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啊?”殷禾不禁有些傻眼,今天怎么能倒霉成这样。 云月也有些泄气,两人商量着干脆就先随便找个破庙歇脚,明日一早再去城里。 正往下走了一段路,身后响起隐隐约约的车轮和马蹄声,越来越近,直到经过两人身边的时候,云月的视线忽然像是被粘住了一样,停在那个驾马跟在马车一旁的身影上。 “百里彦!” 马蹄声停了下来,百里彦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着她,“你怎么还没走?” 云月道:“我不走,除非你跟我一起回去。” 百里彦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看向车厢,却见轿帘被一双骨节匀称的手掀起,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游逸之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道:“啊……竟然是两位姑娘,这么晚了,为何还在此处?” 殷禾傍晚的的时候刚刚拒绝过他热心的邀请,此刻又是这般处境,倒是没好意思说,摸了摸鼻子,只道了一声:“好巧。” 第122章 他却像是极为善解人意似的,没有戳穿殷禾此刻尴尬的现状,只道:“更深露重,恰好我在京郊有一处别院,如不嫌弃,正好院内藏了新酿的酒,可以喝了暖暖身子。” 殷禾当然没有拒绝,这种时候再拒绝就是为难自己了。 只是上马车的时候又犯了难,轿中空间不大,最多只能容两人坐下,马也只有一匹,人却有四个。 倒是云月率先开口道:“我和百里彦共骑一匹马,阿禾你去坐轿子吧。” 百里彦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上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抿着唇,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抓着马鞭的手指攥的有些发紧。 云月仰着脸看着骑着马背上的人道:“我上不去,你可以帮我吗?” 百里彦沉默了一瞬,弯下身,长臂一捞便将云月整个人提至身前,沉声道:“坐稳了。” 殷禾瞥见云月脸上久违地红了下脸,不禁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车帘半掀着,正撞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她上了马车,车内空间狭小,她只好紧靠着后方的车壁让自己的身体尽量不要去挤压触碰到游逸之。 坐稳后,马车缓缓向前行驶,山间的路不太好走,车厢有些摇摇晃晃的,时不时两人的膝盖便会碰到一处。 游逸之一只手支着下巴放在膝上,半阖着眸像是在打瞌睡,他的发质极好,又黑又亮,歪着头的时候顺着白色的外袍滑下来,触感很好的样子,让殷禾莫名地想伸手去摸一下。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手已经不自觉地向前伸了出去,当她手中捏着那一缕凉丝丝的乌发时,黑色的眸子倏然睁开。 殷禾速度极快地将手收了回去,装作无事发生地掀起轿帘看向窗外,道:“快到了吧。” 没有听到游逸之的回答,她回过w.l头,却发现游逸之不知何时倾身靠了过来,转过脸时,几乎是擦着鼻尖的距离。 “你做什么?”殷禾推了他一把,却没推动,拧着眉问他。 离得近了,殷禾才闻到他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味,衣服上像是特意熏过什么香,清新中又带着一丝说不上来的熟悉。 凡界世家贵族家中多有薰香的爱好,因此她也只是多闻了两下,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还挺好闻的。 游逸之垂下眼盯着她,声音很轻,像是偷偷咬耳朵一般亲昵:“你喜欢我的头发?” 殷禾刚想说不是,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拉着放在他披散的发丝上,掌下的触感滑凉细腻,像是指间滑过的流水。 “我把它们剪下来,送给你,可好?” 她想象了一下游逸之光着脑袋的样子,道:“不好,你会变得很丑。” “况且,我要你的头发做什么?” 游逸之贴着她的手,红润的唇畔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指尖,偏过头看着她,哑声道:“你不喜欢么?那方才为何要来摸我?” 殷禾觉得自己快被那神经质的视线看的头皮发麻,明明只有那一双眼睛看着她,她却觉得周围密密麻麻都是密不透风的视线,身体的每一寸都被看光了一样。 她抽出自己的手,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他的头发也同你一样好看。” 不知为何,殷禾忽然觉得周围的气压一下子降低了许多。 游逸之挑了挑眉,身体微微拉开一段距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嘴角的笑容显得有几分怪异,“哦?” “游某很是好奇,姑娘是想起了谁?” 殷禾笑了笑,看着他道:“这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吧。” “谢迟。” 第65章 “游逸之”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好似十分不解道:“姑娘所唤是何人,游某不太明白。” 还装? 殷禾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车厢内的一时间静下来, 只有规律的马蹄声和车轮驶过路面的声音。 直到面前的人懒懒向后靠了靠, 在殷禾的视线中,指尖向上, 停了一下,终于揭开了脸上的那层假面。 一如往昔的精致漂亮, 殷禾的视线顺着他微挑的眼角向下,玉山一样挺秀的鼻梁和饱满殷红的唇,她终于想起来初见时,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不和谐感。 谢迟嘴角噙着笑, 问她:“你是何时知道的?” 殷禾道:“你也没认真演吧?或者说,你的演技也太烂了些。” 她回想起今日在画舫上初见,其实她还没看见那张脸时, 她就觉得有些熟悉了。 “再说今日, 下了画舫以后, 整个城内居然找不到一间客房, 甚至到了观山寺都是如此, 然后下山以后,恰巧又遇到了你在此经过。” 殷禾看了他一眼, 道:“你不觉得实在是太巧了吗?” “我猜,你是逼迫真正的游逸之给了你这个身份,你早就知道百里彦在这里的消息, 故意放出消息引云月和我来此, 随后又用游逸之的名义制造了这一场游湖宴,你说是与不是?” 谢迟倒是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 道:“不错。” 第123章 顿了顿,她看着谢迟笑吟吟的样子,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从前他可不是这样,总是一脸冷心冷肺的样子。 现在却好像总是喜欢笑,那笑意却始终没有到达眼底,让人看起来十分不舒服。 车厢外的马蹄声在安静的夜里哒哒响起,暗夜里,她的手中银光一闪,一把匕首骤然出现在殷禾的手中。 那把银亮的小刀静静地抵在谢迟的颈边,殷禾的声音陡然压低,道:“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对百里彦做了什么?” “谢迟,装模作样这么久,你不觉得很累吗?” 谢迟的下巴贴在那柄匕首的刀刃边,稍微靠近一寸一寸便会被那冷厉的刀锋所割伤,但他丝毫没有躲闪,连身体的姿势都没有变化。 他的眼神像是不经意地扫过她,却无端令人有种被吞吃入腹的、强烈的侵占感。 好像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注视着她,像只时刻藏在暗处猎食的豹子,只等猎物不注意时,一口咬住喉咙拖回自己的领地中吞吃殆尽。 谢迟很危险。 这是殷禾目前能感受到的最强烈的讯号,就像行走在细丝上的人,一不注意就会被他拉着一同坠入深渊。 他往前倾身,又靠近了些,本来就狭窄的空间因为他的靠近显得更加让人觉得压迫,刀刃划破他颈边细腻的皮肤,鲜血像是细密的红珠一样落了下来。 谢迟的语气很轻,几乎是贴着她的脸颊,声音像是羽毛一样落在她的耳边:“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么?” “我能对他做什么呢?不过是请他陪我演一场戏罢了。”他像是贪婪的兽,细细嗅着她鬓边的发丝,“我不会做……让你不高兴的事的。” 殷禾几乎能感觉到谢迟身上那熟悉的香味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鼻尖,夹杂着薄薄的血腥味,暧昧又诡谲。 她手腕一转,将匕首收了起来,冷声嘲讽他:“请?你这个词恐怕用的不对。” “难道不是用逼迫,威胁这种词才对吗?” 以百里彦的性格来说,他走的时候,根本不会希望云月知道自己的消息,更不会希望云月心怀愧疚地来找他。 谢迟眨眨眼,睫毛像是羽毛一样轻轻痒痒地刮过她的脸颊,“那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不是吗?” 殷禾看着他颈边细细流下的血,在洁白细腻地皮肤上,犹如蜿蜒盛开的红梅缓缓滑落,洇湿了他的领口。 他的面色平静苍白,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执拗。 殷禾忽然觉得很疲惫,纠纠缠缠两辈子,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样子。 她抬起眸,问他:“你这次又想要做什么?” “换张皮过来接近我,又有什么目的呢?” 他又计划着做什么呢?又想要利用她得到什么呢? 打压她身边的人,还是算计着魔界同他做什么交易呢? 心中的念头千回百转,她的眼神也渐渐冷了下来。 殷禾的声音轻轻冷冷,声音落在狭窄的轿厢内,没有丝毫的缱绻和暧昧,目光清明又冷静。 在这个距离下,明明呼吸交织,鼻尖相抵,再进一寸就可以亲吻的姿势下,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两颗心的距离同两个人的距离,这么近又这么远。 谢迟沉默了一瞬,下一刻,他终于主动拉开两个人的距离,嘴角噙着的笑容消失了。 他反问道:“我有什么目的?”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低下头笑了起来,笑声闷闷地压在喉咙里,笑得连肩膀都轻轻地抖动。 殷禾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她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觉得他自亲手杀了谢若望以后,整个人变得比之前还不正常。 就像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人。 她不知道谢迟经历了些什么,才会一步步变成现在这个喜怒无常,面目全非的样子。 她突然有点可怜他。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冷静,就像是平静无波的水,谢迟停止了笑声,再开口时,声音带了一丝沙哑。 “我没有什么目的。” 他的眼眶有些发红,脸上那些装模作样的表情此刻全部都收了起来,不是那副始终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的模样。 略显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寂然无波,停了片刻。 他说:“我只是,很想你。” “我很想你,所以就来见你了。” 声音低低浅浅地在车厢内响起:“我知道你不愿见到我,那我就来见你,哪怕是用别人的脸,别人的身份,那又怎么样呢?” “阿禾,我只是想看看你。”谢迟的黑眸静静凝视着她,“别这么防备我,好吗?” “我不会伤害你。” 殷禾突然笑了一下,“谢迟。”她叫他的名字。 “别闹了。” “挺没意思的。”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无声,空气几乎都凝固住。 直到车厢外传来百里彦的的声音,车身随之一停,百里彦道:“到了。” 殷禾没再停留,直接掀帘下车,等到谢迟下车的时候,云月同百里彦站在一处,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道:“他怎么在这里?” 第124章 她瞥了眼谢迟,简单解释了一下原因,当然略过了他威逼利诱的那一段。云月脸上的表情欲言又止,踌躇半天,才道:“阿禾,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殷禾有些失笑地看着云月,谢迟虽然看起来不太正常,但眼下看来也没有什么理由对她动手。 她拍了拍云月的肩膀,道:“放心,专心解决你自己的事情。” 云月愣了一下,眼神轻飘飘地移向百里彦,却见他一句话都没说,转身便离开了。 她也似乎不见恼意,倒是越战越勇,很快便向着百里彦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走之前,视线在殷禾和谢迟两人脸上来回转悠了一圈,斗志蓬勃道:“加油!”,说完,便马不停蹄地跑走了。 殷禾哭笑不得,也不知她这句加油是对谁说的。 好在这个别院中应有尽有,殷禾多日未曾修整,一进门便叫了热水,整个人沉在热水氤氲的热气中,极为舒适。 在浴桶中泡了片刻,殷禾感觉身上的疲乏已经散去许多,才披衣起身,坐在铜镜旁慢慢梳理自己未干的发丝。 当手指一寸寸穿过发丝的时候,半开的窗户外飞进一只传音蝶,殷禾伸出手,传音蝶便降落在她的指尖,随后一道清朗温润的声音响起。 “殷禾,我正在来寻你的路上,正好刍兰托我帮她带些凡界的有趣玩意儿,很快便到,勿念。” 一听这话,她的眉头便拧了起来,刚想传音给谢朝叫他别来,便看见传音蝶上的光暗了下去,对面已经单方面切段了联系。 她又不死心地叫了几声:“谢朝?谢朝?” 传音蝶依然毫无反应。 她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早知道当时谢朝随口问她去何处时,就不应该跟他透露自己的行踪。 自从谢若望死后,谢朝便再也没有回到过羽山。 他只是有些失神地望着殿中血肉模糊的尸身,沉默地站在殿外殷禾让他等待的地方,一步也没有动。 直到殷禾走到他身边,用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谢朝才回过神来,眼眶通红地望着殷禾。 殷禾问他:“难过吗?” 谢朝扶着柱子的手骨节泛白,脆弱苍白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泛红,却始终没有掉下泪来。 良久,他才回答了殷禾的问题:“有一点。” 他很快又释然地转过身,不再看那殿中的景象,道:“不过,他有这一天,是他自作自受。” “都是报应罢了。” 殷禾静静地盯了他很久,道:“今日就算不是谢迟,他日我也一定会杀了谢若望,他确实死有余辜,杀他百次千次都不为过。” ”我知道。”谢朝回答道,然后缓缓朝着殷禾走近了一步:“那你呢?现在我们之间再没有你介意的那些事情了。” 谢朝抬眸望着她:“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殷禾。” “谢迟已经疯了,你知道的,他会杀了我的。” 殷禾脑海中浮现谢迟刚才在殿内的疯劲,良久,才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默认他重新回魔界安置。 她想着方才传音蝶中谢朝那不容拒绝地语气,又想着谢迟也在这里,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真烦啊。 一阵冷风忽然从门口袭来,伴随着“吱呀”的一声。 门突然被打开。 殷禾看向门口,果不其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谢迟。 她有些不耐烦地停下梳理发丝的动作,转头看着来人道:“你又来做什么?” 谢迟好像也刚刚沐浴过,发丝半干地披在脑后,他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一半的脸隐在月光未曾照到的阴影处。 他静静地盯着殷禾看了半晌,夜风将他单薄的衣衫吹得翻鼓起来,像个神出鬼没的鬼影。 殷禾没再管他,掌中一道劲风拍出就要将门关上,她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满了四个字。 别来烦我。 然而谢迟的动作更快,在门即将合拢的那一瞬间,竟然伸手挡住了即将闭拢的门缝,丝毫不顾那几乎将手背夹出淤青的力度,用力地将门再次推开。 下一秒,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响起,腰间传来像被蛇缠绕压紧的冰凉触感。 “你方才,在同谁说话?” 第66章 殷禾睁眼, 从梦中醒来,看了眼自己躺着的床榻,心中不禁有些纳闷, 昨晚不知道何时, 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方才的梦境像是真的一样,那种冰凉的触感和压迫, 就算是在梦中都有些让人不适。 大概是昨日太累了,头发还没擦干就睡过去了, 她起床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却发现自己的发丝顺滑齐整,往日里沐浴后没有及时整理的话,她的头发便会有些干燥打结。 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想着或许自己的发质变得好了些,倒是耳垂上有些异样,像是被蚊子叮咬之后的红肿。 殷禾看了眼半开的窗户, 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有些烦躁地关上了窗, 她这个人最讨厌的事情之一, 就是睡觉的时候被蚊子咬。 起床简单梳洗了一下, 迎面便撞上了在院子里站着的百里彦,正在沉默地劈柴。 第125章 殷禾揉了揉眼, 下意识地觉得是自己眼花了,不然怎么会看到百里彦大清早没事干跑来劈柴。 确认不是自己眼花了,殷禾上前, 有些不解地问他:“你干嘛呢?” 百里彦停下砍柴的手, 眼神朝着厨房的方向瞥了一眼,殷禾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 朝着厨房走去。 厨房内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在灶台前忙碌,这里切切,那里炒炒,看起来很有那么回事。 如果不是她把什么食材和调料都往锅里放的话。 殷禾靠在门边看着云月忙活了半天,终于在云月要把一只用来炖汤的老母鸡也一股脑丢进锅里时。 她实在忍不了了。 殷禾抓着鸡脖子将那只鸡抢了过来,道:“我的大小姐……怎么今日想起来要下厨了?” 云月被抢了鸡倒也没恼,脸上粘着些炭灰,还在乐在其中地忙活着,她一边拿着把大铲子在锅中大力翻炒,一边回答了殷禾的问题:“我这不是想给百里彦露一手吗?” 顿了顿,她的声音有些低,道:“你还记得咱们在万花谷中进入百里彦的梦境中看到的那些画面吗?” “我从前总觉得自己是讨厌他的,可是我现在想到他做过的那些梦,我就……” 云月脸上的难过一闪而过,而后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炒她锅中的菜。 殷禾皱着眉看着那锅花花绿绿黑黑紫紫即将溢出来的食材,本来想开口制止她的,又听她这么一说,那些话便像是被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了。 然而没有制止的结果便是,云月用了几个脸盆似的大碗将锅里的东西盛了出来,往殷禾和百里彦面前一推,一脸期待道:“快尝尝。” 殷禾颤颤巍巍地举起筷子,深吸一口气夹了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出来,闭着眼睛快速地放在嘴里咀嚼。 那味道…… 殷禾像只伸长了脖子的鹅,锤着胸口将卡在喉咙里的不明物体咽了下去。 云月还一脸欣喜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百里彦一句话都没说,面不改色地将碗里的东西风卷残云一样吃完了,末了擦了擦嘴,看着云月期待的眼神,道:“尚可。” 殷禾在心中不由得对他竖起一根大拇指。 谢迟从旁边路过,这里也没人叫他吃饭,也没人搭理他,他冷冷嗤笑一声,瞥了眼桌子上脸盆似的大碗,像道游魂一样从旁边飘过去。 远远飘来一句:“什么东西,狗都不吃。” 百里彦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云月瞪着那远去的背影,拳头无声无息地攥了起来,低声道:“嘴真够欠的,要不是打不过你,我……” 她一挥拳头,在空中无声地对着谢迟的背影揍了一顿。 殷禾道:“我……” “我想起我有道特别想吃的菜,我自己来做吧。” 说完,她没看云月的表情,飞速地奔向厨房。 说实话,她也不太擅长下厨,但是之前在怀水乡生活的时候,也看过别人做,基本的一些应该还是会的。 简单看了下厨房中的食材,倒是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殷禾挽起袖子,说干就干。 正当她发愁怎么让灶台内的火燃起来时,一只手接过了她手中的木柴,拿了个火折子一吹,熟练地点起了火。 谢迟拿了根木棍拨了拨,让里面的火烧得更旺些。 她看着谢迟的动作,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年在怀水乡生活的那些年,就是谢迟一手照料她的衣食住行。 苦夏的时候,也是谢迟换着花样地做些她从来没吃过的点心来哄她。 那些记忆中的画面和面前的人重合在一起,时光荏苒,人不复初。 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 过了一会儿,谢迟才抬起眼来看她,道:“好了。” 殷禾点点头,道:“多谢。”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只是谢迟一直沉默地站在她身边,每当她想要什么的时候,都不用她开口,谢迟总能精准地知道她想要什么,然后一声不吭地递过来。 一阵丁零当啷之后,殷禾端上了她的饭,只是当她将碗放在桌子上时,余光看到了门口站着的人。 他冲着殷禾打了个招呼,视线瞥见殷禾旁边站着的人,嘴角的笑容凝固在唇边。 殷禾叹了口气,怎么还是来了。 谢迟靠在厨房的门边,无声地勾了勾唇角,只是眼神阴鸷地有些吓人。 两人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只有殷禾一个人坐在桌边,望着碗里的东西,拿不准是不是有些问题。 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结果煮出来一锅类似于糊糊的东西。 殷禾想着,再差好歹也能填饱肚子吧。 “正好饿了,我也要吃。”说着,谢朝便从门口走了进来,无比自然地坐在了她的身侧。 他伸手从大碗中舀了一勺放进自己面前的碗里,笑吟吟道:“是粥吗,看起来真不错。” 殷禾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道:“是面。” 第126章 谢朝嘴角的笑容僵了僵,很快便温声道:“这面,看着也甚是特别,不愧是阿禾做的,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不知何时谢迟也坐了下来,也伸手舀了一大勺到自己碗里,满得快要扑出来。 殷禾皱眉道:“你也要吃吗?” 谢迟听见这话,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冷了,反问道:“怎么?他能吃,我就不能吃吗?” 她心道: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低头看了眼自己碗中的东西,感觉比云月的那碗好不了多少,只是颜色要正常得多。 殷禾这边还犹豫着没动筷子呢,便看见谢朝像喝汤似的浅尝了一口,手指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依然笑着道:“很好吃。” 这边谢朝的话音刚落,便看见谢迟已经将那碗“面”几口吃了个精光,面不改色道:“再来一碗。” 殷禾狐疑地盯着两个人,她对自己的厨艺都没什么信心,但是被这两人一来一回地动作迷惑住。 她想着,是不是真的还不错啊。 于是她也端起碗,朝着自己的嘴边送去。 下一刻—— “呕……” 她猛地放下碗朝着厨房冲去,直到喝了好几口凉水,才把口中那股咸得发苦的味道压了下去。 殷禾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走出了厨房,视线在两个人脸上来回打转。 “你们没事吧……” 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是互相盯着对方,气氛既沉默又诡异。 殷禾走到桌边想要将那一锅面给倒掉,走到桌边时,却发现除了她碗里的那一份,两个人的碗里和锅里都空空如也。 她大吃一惊,问谢迟:“饭呢?” 谢迟瞥了她一眼:“吃了。” “这么多呢,谁吃的啊,你们俩吗?”殷禾不解,就这么会儿功夫,这锅咸的发苦的糊糊就被吃了个精光。 谢迟冷笑一声,“我吃的,怎么?” 殷禾深吸一口气,“你吃了几碗?” 他撑在桌子上的手向上抬,在殷禾眼前比了个数字。 谢朝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只是盯着殷禾道:“我的那份,也被他吃了。” 殷禾揉了揉已经有些隐隐跳动的眉心,忍了忍,一口气憋在心中不上不下,最后还是没忍住,看着谢迟道:“你是狗吗,这你也能吃得下去?” 谢迟抿了抿唇,没说话,眼睫垂下,像是被训斥了不知所措的孩子。 早已吃完在远处溜达的云月路过,她探出脖子看了眼桌子上的战果,轻飘飘道:“哎呀,狗不吃,你倒是爱吃嘛。” 谢迟脸上的表情更难看了,一双漆黑的眼不带表情地看向云月。 一时间像刮起一阵阴风似的,云月搓了搓自己的胳膊,一溜烟似的跑掉了。 殷禾叹了口气,伸手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却被谢朝接过,温声道:“我来吧。” “不用。” 她没管两个人,自行收拾了碗筷进了厨房,却没想到身边两个人像狗屁膏药一样黏了过来。 一左一右挨在她身侧,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身边动静不停,柜子上的碗筷都已经被挤出去了大半,眼见着就要沿着柜子跌落下去。 殷禾眼疾手快地一扶,松了口气,这要是全部跌了下去,肯定都会摔碎了。 谁知刚把要跌落的碗放好,身边两个人又开始一左一右地挤来挤去。 那摇摇欲坠的碗终于“哗啦”一声全部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殷禾眉心直跳,脸色也阴沉地可怕。 这时候,厨房里倒是一下子安静下来了,殷禾只听得到自己起伏的呼吸声。 忍了一上午的怒气终于随着摔碎的碗一同爆发。 她一手一个,大力把两个人往门口一推,而后“怦”地一声用力关上了门。 “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 第67章 门外站着的两人差点碰了一鼻子灰, 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 两人对视一眼,方才还算和谐的气氛荡然无存,空气中的气氛仿佛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半晌, 倒是谢朝主动打破了沉默。 “云洲的事情你不管,来这里缠着她做什么?” 谢迟反问道:“究竟是谁缠着她?”他朝着谢朝走近两步, “论先来后到,你没有资格同我抢, 论实力,你同样也没有资格。” 他的声音像出鞘的冷锋,稍不注意,便会被他语气中毫不掩饰的恶意划得遍体鳞伤。 两人的身量相同, 谢朝只是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道:“你还是那么幼稚。” “不管过了多少年,经历了多少事, 你始终都看不清一个问题。” 谢朝的声音很轻, 唇边向来带着的那一抹温柔的浅笑也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不会再选择你了, 不管你有怎样的苦衷, 不管你做了多少事, 在你将她丢下的那一刻,她就不会再要你了。” 谢迟的手指垂在身侧, 苍白的指节有些无力地蜷起,然而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第127章 “你以为你有多了解她?”他顿了顿, 像是说给谢朝, 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不过十一年而已, 我同她曾经……” 他的话还没说完,谢朝便打断了他,道:“你都说了那只是曾经。” 说完,他眼中含着些怜悯,又道:“现在的你,除了像条疯狗一样粘着她,你还剩下些什么?” 谢迟眼底的光暗了下去,长睫掩映下,看不清眼中涌动的暗流。 游廊外的风吹过檐角,厨房内传来一阵水流和瓷碗相互碰撞的声音,恍惚间,他像是回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夏天。 少女因为苦夏而有些消瘦的脸颊上带着一抹懒洋洋的微笑,在门口支了张小凳子,一边吃着他才做的冰雪冷元子,一边笑眯眯地望着他。 他正在收拾厨房,手上沾了些水花,少女不知何时放下手中的吃食,靠近他的身侧。 趁他不注意,脸上便被溅上了水花,她的双手也沾了些水,眨眨眼道:“好凉快。他一抹脸上的水,冷笑着提着那个一脸无辜的人便回了房。 气息亲密交融的时候,那些心里的满足像是要溢出来一样盈满了他空荡的胸腔内。 谢迟回神,忽然觉得自己的胸口空空荡荡,唯留一片彻骨的寒,像是寂寥的山谷里冷冷吹过的山风。 他笔直地站在门外,穿堂而来的风吹过他空荡的掌心,他下意识地握了一下,垂下眼看着,苍白的掌心内,什么都没剩下。 然而他抬起眼,直视着谢朝,“你说得没错,可是,我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确定,不管用什么手段……” 他停了停,道:“我都会把她留在我的身边。” “你一条丧家之犬,我有何惧?” 谢迟后退两步,嘴边漾着一抹微笑,道:“她不愿看到我杀你,你应该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丧家之犬……”谢朝闻言低声在嘴里又念了一遍,“你真的觉得你赢了吗?” 他的声音被风吹散,轻飘飘地落在谢迟的耳畔。 “你会后悔的。” 等到殷禾收拾完厨房的时候,出门已经看不到两个像门神一样的人了。 她松了口气,看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想要睡一会,毕竟昨夜她一直在做梦,一直未曾睡好。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大半。 门口传来一声被推开的轻响,云月像是欢蹦的小兔子,一路蹦到她的榻前,道:“阿禾,今日是凡界的上元节,城里可热闹了,要去逛一逛嘛?” 殷禾掀被起身,想着反正也无事,不如去看看这许久未见的热闹景象,起身时,对着云月道:“好。” 云月神神秘秘地对她笑了一下:“我可不同你一道去。” 说完,她拍了下殷禾的肩膀,笑了笑,道:“你还是找一个,最想跟他同游上元节的人去吧。” 她叹了口气,有些遗憾道:“很久没有看到这么热闹的景象了。” 殷禾知道她是想要和百里彦一起去,倒也没有勉强,坐在榻上思量了一阵子,她才翻身下榻。 索性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凑凑热闹,云洲向来没有这么热闹的景象。 殷禾甚至有些不可思地想起,这么多年的时光,她从怀水乡来到云洲,都没有过过一次像样的节日。 没跟任何人说,她独自一人来到了这个凡界最为繁华热闹的城中。 街道上,四处可见头戴金钗的贵女夫人,寻常人家的百姓,便在发髻上带着漂亮的花朵,街道两边挂满了形态各异的灯笼,人来人往,才子佳人的故事很多都是由此诞生,灯火喧嚣,像是一座不夜之城。 殷禾独自一人行走在人群之中,街边高声叫卖的小贩,人群间不时蹭到的肩膀和映照在脸上的灯影构成了一副荒诞又热闹的画面。 她竟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在梦中,还是处在冰冷残酷的现实。 殷禾停在一处卖灯的小摊前,人群中正在热闹地猜着灯迷,有个男子穿着布衣长衫,温和有礼地猜出了所有的灯迷。 摊主热情地将一盏兔子花灯递给了他,男子的脸在灯火的照映下显得有些红,他将猜灯谜换来的灯笼递给身旁一直站着的女子。 女子抬眉浅笑,接过那盏花灯,面上的欣喜恋慕清晰可见。 殷禾收回视线,身前这个摊主倒也是热情,道:“姑娘想要什么样的花灯,我这里可都是应有尽有。” 她抬眸望了一瞬,看见面前一个像是锦鲤的灯笼,笑了一声,道:“就要这个吧。” 摊主“嘿嘿”笑了一声,道:“好嘞。” 他伸手从挂在绳子上接下挂着的灯笼,正想要递给眼前等着的姑娘,却被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接过,朝着他的掌心放了几枚铜钱。 摊主会意地笑了一下,也没多问。 直到眼前被锦鲤灯笼的灯光晃了一下,殷禾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走神了,灯笼不动声色地移开,她的视线中便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隐在半明半暗的灯火中,眼神像是黑曜石一样闪着润泽的光。 谢迟将灯笼递给她,道:“在想什么?” 殷禾没拒绝,却也没有回答谢迟。她伸手接过,提着那盏花灯慢慢地往前走。 第128章 谢迟也没说话,跟随着她的脚步,亦步亦趋。 两人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平静相处的时刻,谁也没有出声打破这难得的好时光。 不过多时,殷禾便走到了一处面摊,她今天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便将那盏花灯放在桌上,对着摊主道:“来两碗面,谢谢。” 谢迟笑了一声,脸上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欣喜,道:“难为你还想着我。” 殷禾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给谢迟,顺着他的话说道:“难为你这么难吃的东西还吃的下去。” “你也不嫌撑的慌。” 谢迟拿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道:“你做的,不算难吃。” 殷禾没说话,她有些渴了,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不多时,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便端了上来。 在谢迟的视线下,她将一碗面很快便吃了个底朝天,这可比她做出来的东西好吃多了。 望着谢迟一动也未曾动过的面碗,殷禾道:“你不吃么?” 谢迟摇了摇头,道:“我还不太饿。” 他一手支着下巴,像是十分有趣一般看着她。 远处的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阵响亮的轰鸣声,殷禾抬眼望去,那些绚烂的烟火像是凭空出现一样照亮夜空,留下不可磨灭的惊艳和记忆。 殷禾忙提着花灯朝着前方的空地走去,抬头望着天空,那些烟火稍纵即逝,却引得人群一阵阵沸腾起来。 “好漂亮……”她轻声喃喃着,目光被夜空吸引,焰火流光,盛大又喧嚣。 又是一朵烟火绽开,谢迟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侧,也同她一样仰望着夜空。 群星璀璨,烟火绚烂,像是散落了漫天的星光。 人声鼎沸,喧嚣热闹,殷禾站在人群之中,望着身旁站着的人,他的面容被时明时灭的烟火照得看不清脸上的情绪,那双眼望着夜空中稍纵即逝的烟火,明明灭灭,在他的眼中都化为乌有。 “谢迟。”她望着那个轮廓清晰的侧脸,突然喊道。 谢迟嘴角的笑容还没有消散,转过头来看着她,灯火交相辉映,落在他黑沉的眼眸中,“怎么了?” 她动了动唇,声音被烟花绽放的轰响盖过,谢迟朝着她的方向低下了头,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我没听见,你能再说一遍吗?” 殷禾朝着他的方向踮起脚尖,伸手拉下他的衣襟,他的身躯随着她的动作微微弯下腰,没有丝毫反抗。 直到殷禾能平视着那双眼,她才轻轻覆上他的耳朵,声音自他的耳畔响起,温柔又决绝。 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 “我说,你放过我吧,谢迟。” 她的眼睛被灯火照得很亮,眼中透彻而清润,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们放过彼此,不要再纠缠了。” 又是一朵烟花在头顶绽放,五光十色,流光炫彩,人群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容,他们笑着,闹着,在月下欢舞着,热闹的气氛让整个街道都显得雀跃不已。 然而这些喜气却没有感染他,他们的喜怒哀乐统统与他无关。 谢迟的脸上一瞬间褪去了血色,那张漂亮的眼睛注视着殷禾,然后一瞬间暗了下去。 下一刻—— 他一把攥住殷禾将要退后的腰肢,咬牙切齿道:“你想都别想!” 第68章 自上元节那夜回来以后, 谢迟便整个人像一滩平静的死水一样,没有任何动静,却总有种风雨欲来的压抑感。 倒是云月, 自上元节之后, 整个人便喜气盈盈,殷禾有些好笑地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了。 云月这时候正在收拾节庆之时买来的小玩意儿, 听到殷禾的问题,脸上红的像夕阳下的晚霞似的。 她伸手将包袱里的一个糖面做的娃娃塞到殷禾手里, 道:“没什么,这个送给你。” 说完,她又沉默了一下,说道:“他总问我, 是不是可怜他,才同他在一起。” 殷禾看着那个有些滑稽的糖面娃娃,和它大眼瞪小眼, 道:“那你是吗?” 云月摇了摇头, 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道:“不是, 我自己的感情, 我自己知道。” “我对他,不是这样的感情。” 殷禾笑了笑, 道:“那很好。” 说完,云月将手中的包袱一放,沿着床榻的边缘坐了下来, 看着殷禾道:“那你呢, 你知道自己该怎么选了吗?” 殷禾将那个糖面人偶扔给她,怂了怂肩道:“什么也不选。” 说着, 她没管云月在身后叽叽喳喳的声音,直接出门了,自从谢朝来了以后,和谢迟两个人无处不在的争锋相对,她深感生活的疲惫,此刻一个人出来,真是一身轻松。 走到街道上的时候,看到四处都是琳琅满目的新鲜东西,突然想起刍兰蹲在她膝头撒娇的样子。 殷禾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了一个卖书的摊位上,里面各种都是时下新鲜的话本子,她随意挑了几本,看都没看就把钱付了,随手揣在身上。 身后闹闹嚷嚷的人群忽然喧哗起来,她将身上的话本子收好,也转身看了过去。 第129章 只见人群密集处,巷子口躺着一具焦黑干枯的尸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似的,完全不像正常死亡之后的样子。 她拨开面前的人群挤了过去,隐隐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人群中传来沸沸扬扬的议论声:“又来了,这是这个月第几个人了?” “好可怕,不会有什么邪祟在此作乱吧。” “咱们要不要也请个道士来做做法,反正官府也找不到凶手。” 殷禾听着耳边的议论声,若有所思地瞧着地上的尸首。不过多时,便有官府的人来驱散人群,将尸体抬走了。 ”去去,都不要聚在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人群被那些官差驱散,殷禾也随着百姓一同散去,只远远站在一旁,手中不动声色地吸收了一缕那尸体上只有她看得见的黑气。 殷禾随意在街上逛了逛,听说书先生讲了几出戏,很快便到了晚上。 看了看人烟稀少的街道,殷禾将手抬起,一缕黑气自她的指尖溢出,她吹了口气,轻声道:“去。” 那缕黑气便像是一道影子似的飘了起来,慢悠悠地飘在空中,殷禾便跟着那道黑气一直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顺着那个黑气飘过的路线,来到了一处较为偏僻的人家,那缕黑气停在那户人家的门前,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散去了。 殷禾站在门前,敲了敲门:“有人在吗?” 没一会儿,门后便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来人将门一开,见是一位年轻的姑娘,有些疑惑道:“姑娘有何贵干?” 殷禾胡乱编了个理由,随口瞎诌道:“我是初次来平京城,在这城中迷了路,我身上有盘缠,但是找不到去客栈的路了,可否让我在此处留宿一晚?” 开门的人是个年轻的男子,见殷禾生的漂亮,又一副温温柔柔知书达理的模样,心中虽然有些猜疑,却被好感占了上风,道:“自然可以,姑娘请进吧。” 他往旁边一侧身,给殷禾让了个进门的位置,道:“舍下简陋,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殷禾进了门,没走几步,便看见一个靠着水井边坐着的老妇人,见她进门,两人的视线撞上,殷禾挑了挑眉,随后微笑道:“老人家,水井边寒凉,还是起来吧。” 老人没吭声,像是有些耳背,没有听见她说话。 男子引着殷禾一边朝着屋内走,一边介绍道:“那是来家里讨口水喝的老人家,她说她累了,在水井边坐一会儿。” 她瞥了一眼男子,他皮肤略黑,穿着简单的布衣短打,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憨厚老实。 殷禾道:“你真是个好人。” 男子实诚地嘿嘿一笑,让她在院子里稍等一会儿,殷禾拿出一块碎银锭给他当作留宿费用,他还摆了摆手表示用不了这么多。 “拿着吧,如果不是你,今夜我还不知道要在哪儿落脚呢。” 男子推辞了一番,最后还是兴高采烈地收了,道:“姑娘放心,我一定给你铺上最软和舒服的被褥,你且等我片刻。” 院子里,只剩下她和老人两个人,殷禾朝着水井边慢慢走近,老人的身体却忽然化作一道黑雾融在夜色中,转眼便消失不见。 殷禾在院子里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男子便引着她进了屋,她环顾了一圈,倒是确实干净整洁,桌子上还摆了几盘小菜,一壶热茶,很是妥帖。 她将屋里的蜡烛吹灭,和衣躺在榻上,半阖着眼休息,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安静黑暗的屋内忽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近,殷禾闭着眼没有动作,直到一双长着尖利指甲的手掐上她的脖子,殷禾才猛地睁眼。 一双苍老充满褶皱的脸放大了数倍在她眼前,浑浊的双目中瞳仁几乎覆盖了整个眼白,像是两个瘆人的黑洞,那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殷禾,像是半夜里来索命的怨鬼。 翻腾浓密的黑雾自她周身散开,带起一阵无形的风,吹得整间屋内的温度瞬间下降。 殷禾手腕一翻,一把扯下了老人扼住她喉咙的双手,顺势起身一脚踢中了她的胸口,那人被一脚踢至墙上发出怦的一声滚了几圈倒在地上。 下一刻,又要故技重施化成一缕黑雾逃走,殷禾手心轻抬,黑红交织的雾气从她手掌心升腾而起,化作一把长弓的模样。 雾气化为箭矢,她的手背绷紧,“唰”地一声拉弦放箭,快得像一阵风,猛地扎进老人的小腿肚。 老人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瞳仁恢复成正常的模样,眼神中带着十足的防备,道:“你……你是何人?” 殷禾看她不再动作,将屋内的灯点了,烛光照亮了这方寸大小的地方,她才看清老人的身上,其实已经并没有多少魔气。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什么在这里害人性命?” 老人的眼睛浑浊不堪,头发也花白粗糙,像是枯草一样,她盯着殷禾一会儿,才道:“我们是同类。” 她没承认也没否认,坐在桌边,道:“过来坐。” 老人见打不过她,也没察觉到她身上的杀意,便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坐下。 她抬手给两人都倒了杯茶,才道:“说说吧,怎么跑到凡界来的?” 第130章 那双苍老的脸上皮肉松垂,布满褶子,满面风霜的样子,看起来,似乎过的并不怎么如意。 她只是沉默地坐在桌边,很久才开口道:“我无意在此作乱,我只是没办法了。” 殷禾抬眉,问道:“没办法?”她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有听错,又问道:“你没办法就可以随便杀人?别人的命不是命吗?” 老人粗糙壮大的手指拿过桌上的筷子,吃了一口桌子上摆的小菜,一边咀嚼一边点了点头。 “你说得不错,像你这种力量强大的人,根本体会不到走投无路是什么感觉。” 她像是饿极了,筷子也不放,一直往嘴里送着食物,等她吃得差不多了,才抬眼看着殷禾,道:“我们魔族……” “是这个世间最令人唾弃的存在。” “凡人见了我们,说我们是妖魔,要铲除,云洲的人见了我们,说我们是为祸世间的祸害,也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殷禾听到这话,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她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道:“你错了,我从来不认为魔族是这样的存在。” “别人说是,就是了吗?”她不赞同道:“你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老人笑了一声,似乎是看她模样年轻,未经世事的模样,道:“你懂什么?” 她的眼神像是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有些恍惚道:“我的女儿,如果还活着,也应该同你一样鲜活漂亮。” 殷禾问:“她怎么了?” 老人的眼眶慢慢地泛红,道:“我早就跟她说了外面的人不可尽信,她却不顾我的反对,执意要跟着那个人走,到最后,再也没能回来。” 殷禾闻言,惊讶地抬了抬眉:“然后呢?她是怎么死的?” 老人摇摇头,浑浊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接着往下说道:“我不知道,我找了她很久,最后只打听到她是病死了,还留下了一个孩子,我曾经见过那个孩子,他的脖颈后同她母亲一样,有一颗红痣。” “那孩子沉默寡言,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我担心他一个人生活不好,就想带着他回魔界生活,他却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便离开了,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放弃找到他。” “我快要死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只能从这些凡人身上吸取一些鲜活的生气,才能去更多的地方。” 那些泪水从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再看不见别的东西,又渐渐地疯癫起来,嘴里不停着念叨着:“我的盼儿……盼儿啊。” 她说着,像是突然一口气喘不上来似的,整个人脸上涨的通红,挣扎间,她抖着手从怀里摸出来一个东西交到了殷禾手中。 “帮……我……” 殷禾将那东西攥在手里,听着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最后一动不动,眼神像是放空了一样望着前方的一处虚影,整个人像一个已经烧干了了蜡烛,燃尽了生命最后的一段。 她伸出手将老人睁着的双眸阖上,道:“去吧。”再一挥手的时候,眼前人便散如点点尘埃,在空中消失不见。 此刻夜色已深,殷禾出了平京城,跃上高空时冷冽的寒风刮过耳侧,她垂下眼看了眼下方沉寂在夜色中的城镇,那天晚上烟火流光的夜,仿佛是梦里才出现的画面。 待到天光初亮的时候,殷禾才回到了魔宫,今天云月收拾包袱的时候已经知会过她,此刻应该已经和百里彦回到金刀门了。 这个宫殿一向是空空荡荡的,她驻足站在殿中,好像又回到了一个人孤伶伶的时候。 一步步走到那金殿的高座之上,她一只手支着脑袋,垂着头像是静静地等着什么。 窗格外透过一缕初晨的曦光,很快又阴沉下来,魔宫的大门缓缓地打开。 来人将门掩上,透过层层叠叠的黑色纱幔望着她。 殷禾的眼睛倏然睁开,道:“你来了。” 第69章 那人的脚步稳而缓慢, 脚步声在大殿之中传来空荡的回响。 “阿禾。” 谢朝的声音语带笑意,在重重纱幔下殷禾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说:“今夜, 你去了何处?” 殷禾坐起身, 一步步踏下台阶,她每走一步, 都仿佛听到心里破碎的声响,像是装满了碎瓷片的空瓶子。 这一段距离, 不远不近,待到她终于走到谢朝面前的时候,她终于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 还是那副温柔面,善解人意的, 默默陪伴的,温润如月光一般的模样。 “我去了哪里,你不知道吗?”她看着谢朝的眼睛, 问他:“你不是, 一直都在我身后吗?” 她将手心摊开, 掌上赫然躺着半块玉佩:“你看看这个, 你觉得熟悉吗?” 自老人出现的那一刻, 她便感觉到那一缕黑气带着非常熟悉的味道,但是她始终没有想起来, 这一种熟悉到底来自于何处。 直到她收到了那半枚环形玉佩,正好和谢朝腰间常常挂着的那半枚恰好拼成一枚完整的圆形。 这十一年间,有无数次谢朝旧疾复发的的时候, 他都对她毫无防备的模样, 任由自己在她面前展现出最脆弱的模样。 有很多次,谢朝吃了药沉沉睡过去的时候, 她守在一旁,他的头发散在榻上,露出一截脆弱苍白的脖颈,那一颗红痣就这么不偏不倚地露在她的眼前。 第131章 谢朝瞥了一眼,从她掌心拿过那枚玉佩,道:“你都知道了。” 他扶着身边的椅子慢慢坐了下来,他们像是以前一样坐在一起,谈天说地,无话不聊。 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只要她想找人说说话,他就一定会陪着她,或是夜晚,或是清晨,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纵使无关风月,两人却意外得聊得来,就这么打发着那些漫长又孤寂的时光。 “我们好像有很久……没有这么说过话了。”他点了点旁边的座椅,对着殷禾道:“坐下来吧,天快亮了,赶得及的话,我们还能去看一场日出。” 殷禾面无表情地嗤了一声:“看日出?你倒是有心情。” 然而她依然顺着他的话坐在了旁边,只见谢朝慢慢整了下有些褶皱的衣摆,没有理会殷禾话中的嘲讽,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道:“我没有同你讲过,我母亲的故事吧。” 谢朝的神思温柔而恍惚,像是重新回到了那些漫长而久远的回忆中。 “我曾经,也有过一段很开心时光,父亲威严慈爱,母亲温柔美丽,不练剑的时候,父亲会带着我和母亲在山间猎些小玩意儿回来玩,还会带着我们去凡界小住几天。” “那时候啊,我最喜欢的就是去凡界的日子,可别提多有趣了,我甚至恨不得天天往那边跑。”他笑着看了殷禾一眼,像是从前他们一起聊天时,那种带着轻松调侃的笑容。 “你还不知道吧,那时候我真盼着一辈子不练剑才好,练剑又枯燥又累,一点儿也不好玩,凡界多么热闹啊,比起人烟稀少的羽山,对我来说,简直是个比当神仙还逍遥自在的地方。” “经过那些热闹的集市时,我看见别的孩子坐在父亲的肩膀上,于是我也闹着要父亲抱。”谢朝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些像是温情的情绪,只是一个瞬间,他的长睫落下,显出一片清减寥落的阴影。 “我那时候坐在父亲的肩膀上,总觉得这世间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渺小,唾手可得。” 谢朝的声音又低又轻,说起那些他曾经小时候去过的地方,偶尔也会露出些孩子气的表情,她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那个曾经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孩子。 殷禾动了动唇,嗓音有些干涩:“后来呢?” 他没有很快接她的话,先是低头咬破了食指,手中幻化出一块石头,又将指尖的血点在自己的眉心,很快,便像是抓取了一团飘渺的光雾似的覆在了石头上。 那是他的记忆。 殷禾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等到他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谢朝才继续道:“这个是回溯石,你不是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她看着谢朝指尖的回溯石,在那团光雾的包裹下,画面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画面中,还是小孩子模样的谢朝果然如她想象的那样,笑起来的时候眼眸灿若星辰,唇角高高扬起,好似这个世界上没有能够让他烦心的事情。 他一只手拉着身旁一位身形纤瘦,温婉动人的女子,像是撒娇似的晃了晃她的手:“娘,我不想学剑了,你跟父亲说,再带我们去凡界玩几天吧。” 女子轻轻柔柔地笑了笑,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假装皱着眉头教训他:“淘气,你爹可不会答应的。” 小谢朝不依不饶,走一步跟一步,势必要母亲答应他的要求,殷禾也没想到,小时候的谢朝,性格会和现在相差了这么多。 刚走了一段路,便碰到了迎面而来的谢若望,她听见小谢朝高兴的声音响起:“爹!爹!我不想练剑了……带我出去玩吧。” 记忆里的画面突然扭曲了一瞬,殷禾下意识地看了身旁的谢朝一眼,他却没什么表情地抬眼看着。 下一刻,画面中一只宽大的手掌便落了下来。 “啪——” 那是声音极响的一个巴掌,女子惊呼一声,忙将谢朝护在自己怀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做什么打他!” 谢若望的脸在他眼前放大,那双眼中的慈爱和温情此刻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下冰冷的,麻木的厌弃。 “废物,既然不想练剑,那以后就不要学了。” 他的眼睛又转而盯着谢朝的母亲,“兰盼儿,这就是你生出来的东西,教了这么久还什么都不会,没用的东西。” 兰盼儿像是不可置信地望着谢若望:“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若望,你到底怎么了?” 谢若望朝后退了几步,突然笑了起来,“我怎么了?” 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像是高兴极了,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我只是发现,我终于不用再过这种碌碌无为的人生。” “也不用再忍受下贱的妻子,无能的儿子,我真的受够了。” “我下贱?”兰盼儿巴掌大的脸上仿佛没有丝毫血色,“你当初说喜欢我的时候怎么不嫌我下贱?!” “我是魔族不错,但我在你心里……”她像是难以启齿似的,喉咙里哽咽不成声调,“我在你心里……便就只成了这两个字吗?” 她没能等来谢若望的回应,他只是低头注视着小谢朝,叹息了一声:“不成器的东西啊。” 小谢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的手想去拽谢若望的衣角,惶恐不安地膝行上前:“父亲……父亲,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加倍用功!” 第132章 “你别……别放弃我啊……父亲。” 他的声音听起来急切又慌乱,颤抖得不成声调:“我会好好练剑的……父亲……我会听话的。” 面对小谢朝的哀求,他只是蹲下身,一根根将小孩的手掰开,眼神中平静地像一潭死水。 他看着兰盼儿,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颌,那张脸颊被谢若望的手指捏的几乎变形,“盼儿,记住了,从今以后,你们魔族的身份必须给我烂到肚子里,否则……” 谢若望的视线扫过两人,“不要怪我不念旧情。” 自这一日起,谢若望便渐渐地变得越来越冷漠,无论小谢朝说什么,做什么,都没能改变父亲日益冷硬的心肠。 为了隐瞒魔族的身份,每隔一段时日,兰盼儿和谢朝都会被送去洗脉。 洗脉一事,除了能够将身上的魔气祛除以外,极为损伤灵脉和身体,百害而无一利。 殷禾看着画面中痛得面色惨白的母子二人,心道怪不得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感受到谢朝身上的魔气。 他的母亲也日夜消瘦沉默下来,小谢朝心急如焚,年纪尚小的他还对未来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那一天,他又独自一人练完了剑,感觉到自己好像有了进益,便一心想着去找谢若望,期盼着能得到他的一声赞许。 或许这样,他就不会生气了。 他独自一人走到父亲的居所,现在的父亲已经完全不会踏进他和母亲的院子了,他像以前一样,悄悄地藏在父亲房间的柜子里等他回来,还傻傻地以为会得到像从前一样的怜爱与关照。 柜门微微开了一条缝隙,小谢朝的视线透过缝隙看了出去。 下一刻,他猛地攥住自己的手背,力气大到在手背上留下一条条青红的指印,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会抑制不住自己想要尖叫呕吐的声音。 谢若望站在房间内,桌子上蠕动着一个像是婴儿大小却四肢畸形的怪物。 殷禾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这个东西,它的身上长满了眼睛,那个像是头颅一样的东西上,不仅有着一颗颗眼珠,它甚至还长出了类似于手脚一样的东西,在桌子上蠕动爬行,身上的皮肤像是人体被生生剥了皮以后的血肉模糊,一边爬,一边发出像是婴儿啼哭一样的尖利叫声。 谢若望站在这个怪物面前,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像是很满意自己的作品,微笑着拍了拍那个怪物的脑袋,伸出手指让它吸食自己的血液。 “别急,很快就能让你吃饱了。” 那怪物吸饱了血,竟然在他掌中慢慢化形,成了巴掌大的一块银锁。 这竟然就是祭神锁,殷禾想起刚刚看到的画面,眉头轻蹙,继续看了下去。 谢若望离开以后,小谢朝顺着他的踪迹来到了地下的暗室,静悄悄地在一侧藏了许久,等到确认谢若望真的已经完全离开以后,他才走到暗室之内,看到了那个被锁在笼子里的女人。 也看到了所有肮脏的一切。 小谢朝像逃一样离开了那间暗室,从那一刻起,父亲在他眼中,就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 殷禾看着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画面的谢朝,“人的贪欲就是这么无穷无尽,炼制祭神锁需要的就是献祭自己生命中最快乐温情的时光和感情,是不是?” 谢朝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嘲讽,“没错。” 画面中的谢若望一开始并不是这样一个坏的透顶的人,他也曾经是一个好父亲,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只是长期的不甘和平庸让他的欲念变得越来越大,最终吞噬了他自己,变成了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殷禾转过头,又顺着画面看了下去。 小谢朝终日地守在母亲的身边,却不想她只是越来越憔悴,身上的骨头都清晰可见。 终于有一日,谢若望带回了谢迟。 羽山也逐渐不似以前寂寥冷落的模样,一日日地强盛起来,可是没有人记得羽山还有一个叫做谢朝的孩子,这一对犹如透明人一样的母子。 谢朝经常趴在后山上悄悄观察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弟弟,虽然他现在并不像以前一样在意谢若望对他的评价。 可是殷禾还是从画面中,那张属于少年谢朝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落寞的样子,但是两个半大的少年,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一直缺少朋友的谢朝脸上,渐渐的,笑容也多了起来,虽然谢迟性子冷淡,但是谢朝却不介意,因为他的话本来就很多。 谢迟不说话的时候,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也能说很多。 “我好羡慕你啊,什么时候我也能这么厉害就好了。”说着这话时,他的眼睛依旧带着明亮而欣赏的笑意。 “我也要强大到能保护娘亲,有朝一日,能保护她不受伤害,离开这里。” 谢迟忽然抬起头来问他:“你也要离开这里?为什么?” 他忽略了谢迟口中的“也”,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眼睛。 直到谢迟有一天想要偷偷下山,被谢若望抓住狠狠教训了一顿关了起来,他忽然想到了当时那个被关在暗牢里的女子。 少年人总是藏不住心事的,毕竟他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终于在有一天的晚上,他有些恹恹地吃着碗里的饭,兰盼儿还以为他生病了,忙在他耳边问来问去。 第133章 他忍不住埋在母亲的怀里,嗅着令人安心的味道,道:“我有些担心谢迟……他不会死了吧。” 兰盼儿有些惊讶地问:“为什么会这么说?” 年少无知的他将自己看到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自己的母亲,只看到兰盼儿脸上苍白如纸,再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看了他很久,哄着谢朝睡着了。 那天晚上,是一个雷雨夜,睡梦中的小谢朝被一阵惊雷惊醒,他从榻上爬了起来,连忙跑到母亲的房间。 站在门口,他用力拍了拍门:“娘……娘……我有些害怕。” 没有听到往日里温柔的应答声,一道惊雷再一次响起,轰隆巨响的声音像是砸在耳边似的吓得他立马抖了一下。 他没再多等,推开门跑了进去,一边跑,一边伸长了脖子朝屋里看,等他跑到母亲的卧房里,才发现榻上空无一人,床上的温度冰冰凉凉,像是从没有人在这里待过。 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屋外暴雨如注,豆大的雨滴从天上落下,很快在地上形成了不深不浅的水坑。 谢朝淌过那些水坑,泥水溅湿了他的裤脚,终于小跑着来到了父亲的院落。 这个曾经教他读书识字的地方,再一次进来,他的腿竟然不自觉地打着颤。 他躲在窗户外,悄悄戳破了一层窗户纸,看见了母亲被掐得青紫的脸。 “贱人,你竟然敢放跑他!”谢若望的脸仿佛已经扭曲了,他的指骨咔咔作响,“盼儿,你为什么总是喜欢与我作对呢?” “你怎么能连孩子……都……嗬……” 颈骨断裂,话被强行断在喉咙里,兰盼儿的头无力地垂下,再无声息地落在地面,寄魂锁生出的怪物像是闻到了新鲜的血肉味,从暗中爬了出来将尸体拖走,黑暗中不断传来咀嚼的声音。 谢朝的嘴张着,他想哭,想嚎叫,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此刻他才发现,w.l自己身上已经被施下能够隐匿身形的术法。 当他正准备继续往前走时,忽然间,他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像是凭空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一样。 “朝儿,快走,离开这里,千万不要再回来。” 他的腿像被施了术一样,定在原处一动都不能动,半分都不能继续向前。 暴雨下,他的衣衫被淋得湿透了,如果是平时,母亲就会撑着伞出来,将他拉进屋里,再给他泡一杯药茶哄着他喝下去。 下一刻,他的腿像是生出了意识一样,被动地跑了起来,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看起来筋疲力竭,双腿却还是不听使唤地往前跑。 直到出了羽山的范围,母亲留在他身上的术法终于散了,谢朝沿着山坡一路滚了下去,当他再次睁眼的时候,殷禾却仿佛看到了一个鲜活的生命死去的过程。 回溯石上的光灭了,谢朝转脸望着殷禾,问她:“喜欢这个故事吗?” 殷禾摇了摇头,道:“我比较喜欢听一些开心的故事。” 谢朝笑了笑:“是我不对,下次……下次我们再聊些你喜欢的故事吧。” “没有下次了。”殷禾道。 她迎上他的视线。 “我是该叫你谢朝,还是重魇?”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笑吟吟道:“那还是叫我谢朝吧。” 第70章 谢朝很干脆地承认了, 没有丝毫犹豫。 他像是不吐不快,存心要在今日要把一切的往事都说明白:“你是不是在疑惑,我出了羽山之后, 又是怎么变成了重魇?” 殷禾脑中闪过几个画面, 大概理了一下思路,猜测道:“七荒?” 谢朝下山的时间点, 正好是她重生在怀水乡长大的那段时间,此时的七荒已经被重新压在了幽冥海, 第二次遭受重创以后,七荒的神魂已经虚弱至极,如果在此时趁虚而入的话,谢朝又是半魔之身, 确实可以将七荒的力量纳为己用。 听到殷禾的猜测,谢朝果然点了点头:“不错,那时候我确实去了趟幽冥海。” 说着, 他停顿了一下, 又慢慢道:“……用了些手段, 将七荒的力量吸收了。” 这个用了些手段, 说起来倒是轻描淡写, 但是她知道,他必然是忍了旁人所不能忍的, 做了旁人所做不到的,用尽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否则就以他当时下山时的修为, 别说入幽冥海, 半路上就会被冒出的牛鬼蛇神给吃了。 谢朝将视线收了回来,没再看殷禾的眼睛, 继续说道:“我本来想要将魔种也移到自己的体内的,这样我就能拥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了,可惜啊……可惜我既当不了一个出色的修士,就算做魔,也做不了最厉害的那一个。” “我将魔种移入体内以后,力量确实成倍的增长了,但是我的身体开始一日又一日地崩溃下去,我意识到这样不等我回到羽山为母亲报仇,我自己就会被反噬而死。” 魔界阴寒,因此魔宫内的一年四季都烧着炭盆,温度并不算冷,她却像是站在数九寒天里。 殷禾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所以……你找到了我,将魔种移到了我的体内。” 谢朝笑了笑,没有否认。 “你没想到在怀水乡竟然遇到了谢迟,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利用他对你的信任,将他骗回了羽山,让他重新回到谢若望的控制之中,而你,就有了充分的时间来等待魔种的成长。” 第134章 ”而我……”眼前一幕幕回忆像是走马灯一样闪过,“被种下魔种以后,你就一直在暗处观察我,算计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你复仇的工具。” 殷禾站起身,“我没猜错的话,魔种的成长需要强烈的负面感情作为催化,无论是恨,是苦,还是痛不欲生的绝望,都可以成为它绝佳的成长养料。” 谢朝点点头,道:“你猜的不错。” “那么我继续来猜猜看,赤奴之毒是魔种成长的第一个引子。”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像是难以说出口一样停顿了须臾。 殿中一时间陷入沉寂,只余炭火噼啪爆响的声音。 “抢夺千机令以后,你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控制它,你花大功夫抢过来的不过是一块没什么用的银块儿,但是你不能做这么赔钱的买卖。” “于是,你让沧夷剥了我大师兄的皮,故意到我面前来刺激我,让我愧疚,让我永远都活在他因我而死的痛苦中。” 殷禾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在肉里,她双唇微微颤抖,“告诉我吧,最后一次,你做了什么?” 她想起最后在怀水乡的那段记忆,想起将她从身边推开的谢迟,在幽冥海站在她身前时,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呢?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谢朝低着头,双手撑在膝上搓了下脸,他低声笑了起来,声音闷闷地自掌心传出。 “我不想说。”他抬起眼,望着殷禾的眼眶隐隐发红,“我说了,你便再也不会选择我了。” “啪——” 下一刻,他的脸被打得偏向一旁,很快又转过脸来看着她。 殷禾收回手,“我从来就不会选择你,不管有没有谢迟。” 她看着谢朝,眼中的愤怒像燎原的火:“你杀我亲友,灭我师门,算计我,欺骗我,现在还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你有病吧。” 殷禾想起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声音冷得像是数九隆冬里的一捧雪:“你们羽山谢氏,全都是疯子。” 谢朝不怒反笑,点点头,顺着她的话道:“是啊……都疯了……哈哈哈哈哈……都是疯子!” 他从座椅上起身,一步步逼近殷禾,眼眶通红,像是困在笼子里痛苦压抑的兽:“我如果没疯,我就不会爱上你。” 谢朝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痛苦,眼泪从那双红得惊人的眼眶中落了下来。 “殷禾……我真的,好痛苦。”他伸手覆住自己的眼,却有泪水从指缝中溢出来,一滴滴砸落在地板上,洇出一片潮暗的湿痕。 “我早就应该……要杀了你的。” 声音中带着强烈的颤意,像是强行压着痛苦在同她讲话,殷禾却只觉得心底发凉,遍体生寒。 “在幽冥海,我被怨魂反噬那次,你就准备杀了我的吧。”殷禾道,“可是你没想到,我的身上居然会有善恶同心镜,你不但没杀成我,反而魔种在我体内被完全消化融合,为我所用了。” “你竟然还骗我,说你救了我,哄的我这么多年来将你视为自己的朋友,谢朝,你要不要脸?” 殷禾用力扯下他覆在眼睛上的手,看着他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道:“你不要哭。” 谢朝愣了一下,却听见她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因为你的眼泪,同你父亲一样,都虚伪得令我恶心。” 话音落下,谢朝的嘴角挂起个不伦不类的笑容,像是想哭,又极力克制的模样。 “你不是知道最后都发生了什么吗……好,我告诉你。” “没错,当时我发现你体内的魔种已经完全被你吸收了以后,我便觉得,这个仇也可以换一个方式来报。” “比如,让人去烧了苍云峰,将你心中的恨意扩到极致,亲手打上云洲。” 看着殷禾骤然褪色的脸,他的脸上浮起一抹堪称残忍的笑容,继续道:“比如,在极天之境内故意让谢朝和你看到当年的真相。” 殷禾忽然想起在自己从暨杳的记忆中出来时,在谢朝身上看到的那种绝望的死气和阴鸷。 “我盼了那么久的一天啊……”谢朝笑了起来,“终于等到了。” “你以为我会为谢若望哭吗?” “哈哈哈哈哈……” “我恨不得他死啊!!我恨不得日日将他的骨头碾碎了悼念我母亲的亡魂!”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激动到颤抖的样子根本不像是这些年来陪在她身边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殷禾闭了闭眼,“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还想要做什么呢?”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殿中都静了下来,谢朝的面容逐渐平静下来。 “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有一笔账,没有找谢迟算。” 雷雨夜,被怪物啃食的母亲,面容扭曲的父亲,还有引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将他放走,母亲根本就不会死,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母亲,父亲也不会变成后来那种样子,这一切,可都是拜他们所赐。” 殷禾忽然道:“不是你自己告诉兰盼儿这一切的吗,你怎么不怪你自己呢?” 谢朝的表情忽然凝住,下巴绷得很紧,像是用力地咬着牙齿忍耐着什么。 第135章 “啊……我知道了。”殷禾伸手,推了一把面前站着的谢迟,他像是失去了重心似的踉跄了一下。 “你是不敢想,不敢怪,因为你知道,这一切都怪你自己,你怕一旦将责任认到自己身上,你就活不下去了,所以你只能将仇恨转嫁到他人的身上,你才有力气活下来。” “谢朝,你真是个孬种。” 谢朝猛地抬头,“闭嘴!” “不是的……你说的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像是要逃避什么似的想要坐到身后的椅子上,却因为脚下慌乱退后时踩了个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殷禾蹲下身看着他,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谢朝,我曾经是真心将你当作朋友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可有过半分后悔?” 谢朝单手撑在身后,仰面望着殷禾,“这重要吗?” “重要。”殷禾道。 她不强大,也不厉害,死心眼又执拗,认定的事情便不会回头。 她重视身边的每一份感情,是爱也好,是恨也罢,总是要说个明白的。 谢朝却一直沉默下去,在他的沉默声中,殷禾轻声道:“我知道了。” “那我们之间的帐,便也来算一算吧。” 她手中魔气逐渐凝聚成形,面上的表情麻木而冷静,像是看一具已经死去的尸体。 她要杀他。 谢朝看着她手中的魔气朝着自己没有丝毫犹豫地盖了下来。 “对不起。”谢朝轻声道。 下一刻,殷禾听到叹息般的声音像是在灵海深处响起,眼前一黑,一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眼前的女子像是浑身被抽干了力气一样向前倒下,谢朝向前一步将她的身体接住,用力地抱在了怀里,像是一个互相拥抱的姿势。 柔软的,温暖的脸颊乖巧得不可思议,闭着眼睛的时候,没有了那些寒芒似的冷眼,好像又回到了他们最初相处的时候。 安静,平和。 “殷禾……”他用力拥抱着怀中的人,将脸深深地埋在她的肩上,喃喃自语:“别怪我。” 这些年里,他不断地在她的茶中下药,一点点,分量极少,但积少成多,最终还是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此毒名为,惑心。 前尘往事皆如浮云,从今以后,她便只会爱他了。 “我骗了你这么久,可唯有一件事,我没有骗你。” 谢朝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到女子柔软的发丝里,“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的爱,像是见不得光的存在,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发芽生根,他曾经在那棵树苗发芽时便告诫过自己,那只是他复仇的一颗棋子。 那颗树苗却在一日日的沉沦中扎根,这颗心,早就不属于他自己了。 十一年的陪伴,这一出戏真真假假,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在演戏,什么时候又是真心实意地想跟她继续那段平静安宁的岁月。 一面是毫不留情地利用伤害,一面又因为她绝望而麻木的眼睛感到痛苦。 “我后悔过的。” 谢朝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中响起,“可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对不起。” 第71章 色彩斑斓的画面像是画卷一样在殷禾眼前铺展开, 耳边哄闹无比,却又听不真切具体在说些什么。 她有些迟钝地站在这看起来光怪陆离的地方,是怪物街。 怪物街算是魔界中最为热闹的地方, 有很多魔族在此设摊开铺, 卖魔界中的兽骨、魔药、法器一类的东西。 殷禾闲来无事,便爱来这里逛逛, 最开始怪物街上的人对她的到来还有些惧怕,时间久了, 发现她其实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可怕,遇上她时也能热情地和她打声招呼,推销自己铺子里的东西。 若说这怪物街上卖得最为火热的东西是什么,便是这湖光饮, 酒香清冽,满口生香,殷禾时不时就会来这里买上两坛。 她一手拎着两坛湖光饮, 慢悠悠地在街上走, 从怪物街出来走不远, 就是一片湖, 碧波清透, 临湖边坐了个正在垂钓的人,殷禾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那人的背影, 懒懒散散的样子,似乎根本不在意有没有钓到鱼。 她拎着两坛酒走了过去,那人听见她的脚步声, 转过脸来看她,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殷禾把手中的一坛湖光饮丢给谢迟,又用手拔开另一坛酒盖子, 发出“啵”的一声轻响,道:“尝尝,魔界最有名的湖光饮。” 谢迟放下手中的鱼竿,举起酒坛仰头往嘴里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坛口太大,酒水顺着下颌往下流。 殷禾“啧”了一声,道:“真浪费。” “你知不知道这个酒很难买的,一般人去晚了可买不到的。” 谢迟用手随意一擦,道:“你这个魔主看来当的也不是那么惬意,连喝两坛酒都这么难。” 殷禾道:“所以才要你珍惜啊。” 他似乎想到什么,歪着头笑了一下,“在我身后看了我这么久。”声音一顿,“殷禾,你是想我了吗?” 殷禾想都没想就矢口否认,道:“怎么可能?” 第136章 “说谎。” “谁说谎了?” 两个人都默契地沉默了片刻,一片安静声中,谢迟忽然抬眼看着她,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胸前。 “你的心在说谎。” 画面忽然倒悬,天地像是被融化成湖中模糊的倒影,殷禾睁开眼睛,入目是熟悉的陈设。 她又做梦了,奇怪的是,她怎么会梦到谢迟呢? “你醒了。”身边忽然有人开口说话,殷禾偏着头看过去,发现谢朝正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手中拿着一本书,已经翻了有大半,看样子似乎是一直在身旁守着她。 见她醒来,谢朝朝着她粲然一笑,温声问道:“今天睡这么久,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温柔细语,无不妥帖。 她起身下榻,走到谢朝的身边,细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怎么又瘦了。” 谢朝“哦”了一声,笑了笑:“大概是这几日食欲不佳,无需担心。” 他起身将窗户打开,略显寒凉的空气顺着风吹了进来,让室内沉闷的气息逐渐散去。 殷禾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他开窗的样子,视线像黏在他身上似的,一动不动。 谢朝转过身,看见她的神情,搭在窗沿上的手指一顿,她听见谢朝叫自己的名字:“殷禾。” 殷禾应了声,想让自己的视线从谢朝身上移开,却根本不受控制,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惑了心智似的。 对上谢朝回望过来的视线,她的心跳陡然加速了几分,耳畔隐隐发红,带着些许热意。 谢朝走到她的面前,像是在确认什么,问她:“你还记得谢迟吗?” 殷禾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她当然记得,她记得一切的事情,记得谢迟之间和她的所有,只是…… 想起谢朝的时候,那些曾经复杂矛盾的感情全部都消失不见了,只觉得心如止水,那些爱恨情仇,仿佛都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了。 “为什么这么问?”她顿了顿,道:“他……只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谢朝俯身,伸手想要向前触碰她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像是小心翼翼地怕触碰一件破碎的瓷器,她看着谢朝的手,鬼使神差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指尖。 他的手一颤,伸手覆住她的侧脸,蹲在她的身前,轻声唤她:“殷禾……” 谢朝的声音又轻又缓,像是怕叫醒了熟睡中的人,“你喜欢我吗?” 喜欢吗?她偏着头思考了一下,却发现脑海中雾蒙蒙地,仿佛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殷禾看着谢朝的眼睛,怔怔地点了下头。 “那你愿意……同我成亲吗?” 她的语调很慢,像是婴儿学语一般有些笨拙地道:“愿意。” 谢朝笑了起来,他的眼中隐隐泛着水光,轻声道:“真好……像做梦一样。” 婚期定在十日后,虽然说有些匆忙,但是殷禾其实并不那么在意那些形式,倒是月鸦和刍兰都比她更上心,整日不是在操心婚宴的布置,就是在为她选嫁衣和首饰。 只是谢朝的身体一直不好,这不过几日的时间,便已经呕血了好几次,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却越来越亮,她请来的大夫都摇着头叹着气走了,只说他是陈年旧疾,无药可医。 殷禾想起当时为他寻来的佘兰草,据说有绝佳的疗愈之效,可是谢朝用了以后却一直都没有好起来的样子,她也不由得有些担心。 这天,她买了些据说可以补身体的灵药来到谢朝的院子里,竹林中空空荡荡,满室寒凉,谢朝白日里最爱在坐在院中看书,此时却不见踪迹。 室内燃了香,似乎有安神之效,她往里走了几步,正看到卧在榻上睡着了的人。 只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长睫之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黑青色,呼吸轻而浅,殷禾看着他憔悴的脸色,心中不禁有些猜疑。 他难道最近都没有好好睡过觉吗? 走神间,微凉苍白的手指攥住了她的手,将她微微拉近了些,谢朝的唇角勾勒出一抹略显无力的笑容,“本来只是想稍微歇一下的,我刚刚睡着了吗?” 殷禾点点头,她用眼睛仔细地描摹了一下谢朝的五官,道:“你最近似乎越来越虚弱了,白日里也精神这么不好。” 本来只是稍微凉了一点的环境中,谢朝的身上却搭着一件厚重的白狐裘,清瘦消减极了,整个人单薄地像是连一件狐裘的重量都撑不起来。 她叹了口气,道:“我有些担心你。”谢朝现在这个身体趋势,她都害怕他都挺不到大婚。 谢朝这个病秧子本人倒是一点都像她这么忧心忡忡的样子,反倒笑吟吟地安慰她:“不必担心。” 他轻轻地抚摸着殷禾的头发,柔声道:“很快……就会好了。” 殷禾听完他的话,静静地倚在他的胸膛片刻,道:“我要回一趟云清宗。” “云清宗?”谢朝似乎愣了一下,想都没想,道:“那里不是已经……” “我知道。”殷禾平静道,“我只是想把我们之间的喜讯告诉他们。” 谢朝作势要起身下榻:“我陪你一起去。” 不过他的动作被殷禾按了回去,她按住谢朝的肩膀,道:“不用,我只是回去看看,很快就回来,你身体这么差,还是在这里好好休息。” 第137章 “等我回来,好吗?”殷禾笑了笑,定定望了他一眼,又道:“我不会离开你太久。” 谢朝闻言笑了一声,不再阻止,道:“好,你去吧。” 走之前,殷禾将门细细关了起来,生怕漏风似的,还嘱咐道:“给你带的药记得吃。” 听到谢朝温声应了,殷禾才放心离开。 临出门的时候,看到了拐角处站着的刍兰,她一指放至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到了苍云峰,殷禾看着一片焦黑的景象,在那边站了一会儿,又调转了方向,朝着云洲的方向去。 她有意隐匿了身形,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看见一处宅邸便跟着一同进门的几人混了进去。 刚一进门,就看见女子悠哉悠哉地半倚在桌案上,笑眯眯地撑着脑袋看着面前一脸冷酷拿着小锤子给她敲核桃的男人。 殷禾贴着她的耳朵幽幽喊了一声:“云月。” 云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跳了起来,“谁!谁喊我!” 被跳起来的云月撞了脑门,殷禾吃痛地“嘶”了一声,撤了隐身术,道:“在这儿。” 看见突然出现在屋里的殷禾,云月瞪圆了一双眼,道:“阿禾……你怎么来了?” 她拍了拍胸口,不满道:“装神弄鬼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妖怪显形了。” 没时间跟她瞎扯,她路上来得急,拿了杯子倒了满满一杯水灌了下去,才感觉到喉咙里的干渴缓解了大半。 “云月,我来这儿,是想请你帮我一件事。”她将茶杯放在桌子上,道:“整个云洲,只有金刀门才能做到的事。” 听到殷禾的话,云月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诧异,正想开口详问,便听见门外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说话间,叩门声响,门外有人来报:“门主,羽山掌门已经过来了。” 云月看了殷禾一眼,一脸无奈道:“你来的真是时候,我差点忘了,现下正好是谢迟过来谈北海渡运一事的时候。” “你要回避一下吗?” 殷禾没什么表情地看了门口一眼,道:“有什么好避的,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 正说着,门便被一把推开,来人白衣胜雪,墨发高束,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出一片如玉般剔透的光泽。 他本来有些冷淡倦怠的表情在视线扫过屋内的一瞬间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好巧啊。” 谢迟唇角微扬,视线不偏不倚,直直落在她的身上。 第72章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上, 殷禾只淡淡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百里彦起身,对着云月道:“你先带着她去忙吧,这边由我来就可以了。” 云月本身也不擅长这些事, 心头又记挂着殷禾所说的事情, 便点了点头,脚步匆匆地拽着殷禾离开了。 殷禾走出大门时, 还感到那股强烈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如影随形。 直到云月拉着她重新坐下, 忙不迭问她:“究竟是什么事,你这么急来见我?” 殷禾倾身在她耳旁低语,片刻后,才拉开距离, 问:“做得到吗?” 云月笑了下,“这么大一笔委托,这可真是只有金刀门能接了。” 她低头想了片刻, 又叫人来细细问了几句, 这才慎之又慎地下了决定:“这么短的时间, 是有点风险, 不过……”云月挑了挑眉, 朝着她扬起了下巴:“本小姐就是喜欢做这么充满挑战的事情。” 殷禾拍了拍手,欣慰道:“我的云月大小姐, 你果然越来越有门主的风范了。” 云月的表情本来是在笑的,笑着笑着,她的神情又落寞下来, 看着殷禾道:“阿禾……这些年, 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说着,她将殷禾的手腕扯了过来, 窄袖被向上推起,露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横纵交错,几乎深可见骨。 她倒吸一口冷气,捏紧了殷禾的手腕:“你说说看,这是什么?你在做什么?!” 殷禾不动声色地想要将手抽回来,却被云月强行拉住,幽幽瞪了她一眼,“你有本事就收回去。” 果然,殷禾听了这话就没再动,只嘴角挂着一丝笑容,静静地盯着云月看。 说着,她从身上拿出了一瓶不知道是什么的药,细细地洒在殷禾的伤口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眨眼间就只有一些浅淡的红痕了。 殷禾看了眼,赞了一声:“这药真是不错。” 云月没好气地又拿出几个瓶子,冷着脸往她怀里一塞,“都拿走!” 抱了满怀的上品良药,殷禾哭笑不得,心道也用不着这么多吧,可是她推拒的表情刚露了个苗头,便被云月又塞了一大堆东西过来,一脸严肃地盯着她往自己的芥子袋中一件件收进去。 没过多久,门外便有人来通报,云月走之前,盯着殷禾看了一眼,脸上隐隐有些不安,她倾身拥抱了一下殷禾,声音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在这个世间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别让我失去最后的家人。” 殷禾放在云月背上的手一顿,终究还是拍了拍她,一脸轻松道:“我能有什么事,不要瞎想。” 第138章 “那就好。” “不管怎么样,你交代我的事情,我一定尽力为你办到。” 殷禾看着云月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在她即将踏出门外时,忽然又叫住了她:“云月。” 云月回头,不明所以地转过脸看她。 “谢谢你。”殷禾道。 听到这话,云月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嘟囔了一句:“矫情。”而后便风风火火地转头就走。 她走后,室内一片安静,殷禾没一会儿又开始发昏,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露出刚刚已经愈合的手臂,又是一刀狠狠地划下。 神色瞬间清明几分,只不过这一次似乎是因为近来失血过多,她眼前一黑,竟然直接昏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殷禾惊醒,从榻上坐了起来,透过窗户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天居然已经黑了。 敲门声越来越大,本来就没睡好的她憋了一肚子火,她从榻上起身,打开门的时候,又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是谢迟。 “你来这儿做什么?”殷禾皱了皱眉,就要把门关上。 他伸手轻轻巧巧地一挡,将即将合上的门推开。 “只许你拒绝我,便不许我来找你吗,谁定的规矩?”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知道我曾经做错了很多事,很多让你不开心的事情,但是我就真的一次都不配得到原谅吗?” 他像是真的改变了很多,变得像是曾经那个在怀水乡同她拌嘴的少年一样,眼尾的弧度下压,嘴唇微微抿着,看起来委屈极了。 殷禾本来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手腕上的伤口还没处理,让她的太阳穴都扯得生疼。 她好像一个油盐不进的人,实在没有心思去听他的忏悔录。 面前的人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殷禾越来越冷,越发不耐烦的眼神,只是一个劲地冲她说着什么,殷禾第一次见他说这么多话,她却不像以前一样有耐心听了,内心只觉得毫无波澜。 他的声音慢慢停了,似乎是终于说完了。 少年身披月色,眼眸湿漉漉地犹如被抛弃的犬类,他看着殷禾,整个人如同碎玉一般,语气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卑微:“殷禾……别不要我,好不好?” 似乎见她一直在愣神,谢迟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又可怜了几分,伸手来抓她的手,有些微凉的手穿过她的掌心拉着她,轻声道:“好不好?嗯?” 殷禾抽出手,忽然笑了一下,道:“说完了?你的演技好像退步了,深更半夜在这里演苦情戏,还不怎么好看。” 她伸手揉了眉心,被太阳穴隐隐作痛的感觉弄的心烦意乱,只觉得浑身疲惫至极。 “我真的很累了,谢迟,就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谢迟似乎是想开口说些什么,望着她的眼神中透着晦涩难懂的情绪。 “就算从前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你,但那也都过去了。” “你的纠缠只会让我觉得厌烦至极。” “我不爱你了。” 谢迟脸上那些似真似假的可怜慢慢消失不见,他忽然低下头笑了一声,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是红的。 “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又怎么样,我说我不……唔……” 腰间忽然被一股强势的力量带着她的身体被压在墙上,身后贴着冰冷的墙壁,那些没有说完的话全都被一双炙热的唇吞了下去,像是蛮不讲理的野兽在发泄怒气,毫无章法,只觉得唇瓣被咬得生疼,口腔内所有的气息都被掠夺一空,让她险些有些喘不上气。 殷禾挣扎着想要将面前的人推开,奈何她的双手被谢迟一只手锁住按在头顶,他深深看了殷禾一眼,继续低下头亲她。 她的脚下用力踹了几下谢迟的小腿,他却像没感觉似的,只是将身体贴的更紧,牢牢压住殷禾不安分的双腿。 这个吻带着强烈的掠夺欲,唇瓣厮磨啃咬,热烈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温度更高些,只觉得连舌根都隐隐发麻。 殷禾闭着眼睛,在那人又一次要攻城略地时咬了下去,口腔内传来一股腥甜的味道,谢迟居然丝毫不退,只停了一瞬,立马带着更加强势的力道席卷而来。 血水顺着两人的唇角淌下,殷禾忽然尝到一丝咸咸的味道,再睁开眼睛时,看着谢迟近在咫尺的脸,却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一直睁着那双眼,却窥不破她的心,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他不放手,就这么盯着她,亲吻着,任由泪水淌湿脸颊,滑入带有血腥味的吻里。 殷禾渐渐地不动了,只静静地望着谢迟,眼神中寂然无波,像一潭死水一样安静。 望着她的眼神,谢迟的手缓缓松开了对她的钳制,后退一步,轻声道:“你就这么厌恶我吗?” “我要成亲了。”殷禾忽然道。 “成亲?”谢迟擦拭嘴角的动作一顿,侧过脸望着殷禾:“你不要跟我说你想和谢朝成亲。” 殷禾靠在墙上,皱了皱眉,道:“是又怎么样?” “你喜欢他?” 第139章 “没错。” 她的话音刚落,便看到谢迟欺身上前,身高带来的差距让她不得不仰头望着他,却只能看见他弧度精致的下巴和嘴角凉薄又嘲讽的笑意。 “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吗?” 殷禾沉默了一瞬,很轻地开口道:“他陪了我十一年,每当我痛苦的时候,都是他陪在我身边,那你呢?” “你在做什么呢?” 谢迟半天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不过是十一年而已……” “不过是十一年而已?”殷禾反问道,她闭了闭眼,“云洲岁月长,若是凡人,又有几个十一年?” “别再跟来了。”殷禾一把推开面前的人,心头一团乱麻,只觉得最近发生的事情像是雾里看花,什么都不真切的样子。 擦身而过的时候,谢朝喊住了她。 “殷禾。” “我曾经说过,不会做让你不高兴的事情,但是……” “我现在反悔了。”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很平静的,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我不介意杀很多人,不介意任何人对我的评价,说我是疯子也好,是败类也无所谓,我只介意你是否会因此而不开心,是否会因为我杀了他们而让你讨厌我。” 殷禾转过身看着他,月色下,谢迟的面容安静地可怕,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皮肤极白,唇瓣又红得惊人,像是深夜里出来觅食的艳鬼。 迎着殷禾的视线,他默默低头耸着肩笑了起来。 再抬起脸来时,他脸上的表情像是一张扭曲的悲喜面,那双眼睛在流泪,唇角却以一个怪异的弧度上扬着。 “你能爱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却唯独不爱我。” 第73章 向来冷清的魔宫大殿之中今日有些不同寻常, 红绸高挂,原本空寂的殿中摆了筵席,已经有不少魔众陆陆续续进来, 此时外面也是一派喜气洋洋。 内殿之中, 殷禾端坐于铜镜之前,刍兰正在为她梳妆, 殷禾看着镜中稍显陌生的自己,不由问道:“这是我吗?” 柳眉杏目, 唇畔间夹着一抹朱红,她的发髻被高高挽起,眼前戴了赤色的珠帘,随着她的动作一摇一晃。 殷禾随意看了一眼, 道:“刍兰,不用这么麻烦,简单梳妆一下就可以了。” 刍兰却不依不饶, 只专心看着她头上的发饰, 一遍用梳子替她整理碎发, 一边道:“你倒是不上心, 这可是姑娘们这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时刻了。” 她的唇角浅浅牵起一抹笑容, 道:“也就是尊主……要是换其他人,我才没这么上心。” 刍兰笑着将一根珠钗插入她的发髻中, 殷禾对着铜镜中的身影照了照,额前的发饰半掩住她的脸,殷禾抬眼看向刍兰, 道:“谢谢你。” “真好看。“她的语调轻而浅, 低低地喟叹了一声,刍兰后退两步, 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屋外忽然响起推门的声响,殷禾和刍兰皆往外看去,殷禾笑道:“你先走吧,这里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刍兰捂着嘴笑,打趣道:“新郎官这么迫不及待啦?不过还得再等等。” 殷禾无奈地低头看了一眼,眼见着她们将自己身上裹上了一层又一层繁复的婚服,身上和头上的重量霎时间加重了许多,像是被裹在一副华而不实的躯壳中。 谢朝推门而入,看着正端坐在镜子旁的殷禾,刍兰知趣地笑了一下,领着一众人退了下去,临走时,还轻轻地在她耳边悄声道:“别紧张,历来成亲都是这样的。” 殷禾倒是丝毫不紧张,只是稍显诧异地问她:“你怎么知道?” 刍兰明明还是个未出嫁的少女,看样子却比她这个已经成过一次亲的人还来的成熟老练,她冲着殷禾眨眨眼:“话本子上说的。” 殷禾哭笑不得,简直想把刍兰送到云月那里,让她们深入交流一下,看看是不是两个人的脑子里都想的是一样的东西。 谢朝站在门口,看着刍兰带着一列侍女出去后,空寂的内殿慢慢变得安静无声。 他慢慢靠近,穿着大红喜服,鲜艳的颜色衬得他的脸越发苍白,站在殷禾的身旁,谢朝看着铜镜中殷禾的的面容,道:“真好看。” 殷禾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只触到一手脂粉的味道,道:“你喜欢这样的我吗?” “这样一层层脂粉掩饰后,都看不出我本来的样子了。” 谢朝却道:“不会,你什么模样都很好。” 她笑了笑,没再说话。 等待吉时将至,谢朝才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出了内殿。 四方台上,他牵着殷禾的手,缓缓踏过一层又一层的台阶,珠帘在殷禾的眼前摇摇晃晃,身边那人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片刻也未曾分开。 直到两人走到大殿之上,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嬉闹起来,为这对即将结为道侶的二人发出高昂的喝彩声。 谢朝牵着她的手站在高台之上,眼角眉梢皆是柔情。 殿内满堂欢闹之声,如梦似幻,殷禾看着台下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视线扫过一旁静立着的月鸦、伏影、刍兰等人,他们脸上都挂着平静的笑意,看着他们,殷禾的心也静了下来。 第140章 今日的天空阴沉沉的,没有太阳,浓云密布,天色因此也灰暗了几分。 衣袖内,谢朝牵着她的那只手越来越紧,让殷禾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 “锵——” 随着一道响亮的剑鸣之声,像是有人穿云破雾,踏剑而来。 殷禾听到身旁的谢朝轻声道:“哦?终于来了。” 他慢慢转过头看着殷禾,同他温和的表情不同,衣袖下牵着她的那只手力道让她的手像是要被折断似的。 “你也等很久了吧,殷禾。” 话音刚落,殷禾猛地暴起,一掌拍向谢朝的胸口,他却像道雾一样一下子散开,让那道掌击落了空。 谢朝的声音在空中响起,却看不到他人的身影,仿佛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你果然比我想象的要聪明许多。” 殿内众人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立刻喧嚣躁动起来。 岂料方才那一道剑鸣声之后,却再也没有声响,谢朝的声音顿了一下,问道:“谢迟呢?” “他人呢?” 殷禾孤身站在高台之上,“他不会来。”她抬起眼,前几日那温情脉脉的情意消失不见,只余下刻骨的寒意:“今日在这里的,只会有你和我。” 谢朝的声音像是叹息一样,道:“看来……你也骗了我不少呢。” 他的话音落下,大地忽然震颤不已,殷禾心跳陡然加快几分,心中那个隐隐约约让她不安的猜测果然成真了。 有人在混乱中大喊:“地裂!地裂了!” 大地剧烈摇晃,人无落脚之处,连带着地面上的人都被掀翻跌倒在地上。 似乎是因为魔界常年处于混乱动荡的状态,大部分吧人对于危险的防备和感知都极为敏锐,从地上爬起来的一瞬间就跃起至高处,一时间竟然没有太大伤亡。 直到地面开始一寸寸塌陷,裂开一道道巨大的缝隙,殷禾朝着月鸦高声喝道:“按我说的做!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月鸦远远朝她点了点头,成群的影子跟随在他的身侧,他们速度极快,像是早有准备,在逆行的人群中格格不入,捞起在缝隙边缘挣扎的同族。 地面震颤得厉害,几乎一个不稳就会落到地底深不见底的裂缝中去,房梁开始塌陷,方才还气势恢宏的魔宫一瞬间倒塌,断壁残垣,尘烟弥漫。 殷禾喘着气,脚下不停变换位置,心中算着时间,一面四处寻找谢朝的影子。 她猜的没错,谢朝果然在魔界的这十余年来,都布下了极为隐秘而强悍的阵法,他极为地熟悉这个地方,做得几乎是天衣无缝。 如果不是知道他是重魇的真相后,殷禾根本就不会怀疑他,也不会注意到整个魔界,居然已经深陷于这样一个天崩地裂的死阵之中,就如同在云起城时一样,出手诡谲狠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中的人越来越多地落了下来,有一些支撑不住的,掉下来以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掉入深不见底的裂口中,曾经庇护他们长大的这片土地,活生生地吞噬了一具又一具身躯。 殷禾咬咬牙,将自己身上的魔气凝聚到极致,在空中形成一道如同天幕一样的保护罩,她一手捞一个,将那些支撑不住的人丢进去。 月鸦身边的影卫死的死,伤的伤,速度也不像一开始那样快,一旦慢下来,在这种情况下,等待他们的,就唯有死亡。 “尊主!”月鸦自另一侧看向她,他的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狼狈。 “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救得了!”殷禾回过神,眼眶隐隐发红,她的声音很大,手上动作不停,拉着一个攀在裂缝边缘的老人,回头厉声喝道:“我说救得了,就一定能救得了!” 她的脸上带着坚定的,绝不回头的倔强,看起来有种天真的愚蠢,“我既然做了这魔主,便有责任对这里的一切负责。” 就像是师尊从前告诉过她的一样,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从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殷禾拉起老人,余光看见谢朝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她,他的脸上依然苍白一片,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容:“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做了魔主,还是心肠这么软,又天真得可笑。” “至少不像你一样。”她看着身下一片废墟和烟尘,问他:“向弱者挥刀,将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到别人身上,这样就能让你满足吗?” 说话间,仿佛巨轮压顶,天空的颜色都晦暗了几分,殷禾抬眼望去,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众人的视线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天空中一艘巨大的云船横贯天际,放眼望去,几乎遮天蔽日,看不到全貌。 这艘云船不受阵法控制,也不受那巨大的引力往下坠沉,稳稳当当停在天边,让所有人的脸上重燃起了希望。 云月站在船头,像是一个模糊的小点,她的声音用灵力荡开,一瞬间响彻云霄:“阿禾!我来接你!” 听到她的声音,殷禾几乎是瞬间松了口气,所有人开始顺着云梯向上爬,月鸦、伏影和刍兰却站在最下方,一个个拖着人向上。 谢朝静静地看着,他将全部的心血都用在这次阵法之中,不惜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压阵,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逐渐崩溃。 第141章 又一次啊,又是她,每一次都挡在自己复仇的路上。 罢了,谢朝心道,这次的目的,本来也不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人。 等到最后一个人爬上云船之时,月鸦回头,心头猛地一震。 方才还站在原处的殷禾,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阵的最后一道裂缝展开,犹如吞海之势,整个魔界,顷刻间全部被埋至地底。 第74章 周围的喧嚣声, 地裂带来的震动和轰鸣声一瞬间消失了,静得能听见自己胸腔内的心跳和呼吸声。 大红喜字张贴于门上,到处都是令人刺目的红色, 明明是极为喜气的布置, 周围的光线却是黑沉沉的,有种阴森的违和感。 殷禾想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 却发现自己除了一双眼珠子,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处能动。 脚步声, 呼吸声,越来越近。 鬓边的碎发被人轻柔地撩至耳后,“你是不是在想,这里是哪儿?” 谢朝走到她面前, 自上而下地盯着她,柔声道:“这里是我为我们准备的,真正的喜房, 此处是整个大阵的阵眼, 除了我和你, 没有人进得来。” “其实你就这样坐在这儿, 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样子, 也很好,只不过啊, 我太怕寂寞了。”他伸手在她额间一点,“我还是喜欢你同我说话的样子。” 殷禾张了张嘴,嗓音里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 发现自己能开口说话了, 但是身体还是不能动,“你做了什么?” 谢朝在她身旁坐下, 她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说道:“这阵法耗尽了我毕生的心血,在此阵中,就是我的天地,由我的心所化,自然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他说着,声音里带了些许笑意:“我这一生没什么大本事,于阵法一道倒是莫名有些天赋。” 声音越来越近,就像是贴着她的耳边说话似的,手腕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像蛇一样攀爬上来:“还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为了保持神智,你放了自己多少血?” “看起来真疼啊,阿禾,你对自己可真狠心。”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些伤口,体温凉得不像一个活人。 “要杀便杀,哪来那么多废话。” 其实最开始,她并没有怀疑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直到谢朝同她说起成亲那日,那心底的那股怪异的违和感便越发严重,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她从没怀疑过自己的直觉,果然赌对了。 “我杀你做什么?”谢朝没有理会她话中的冷意,苍白瘦长的指尖抚过她的侧脸,道:“我这么在乎你,怎么舍得杀你呢?” 要不是身体不能动,殷禾早就想一刀宰了面前这个人,她嗤笑一声,“放什么狗屁,你不就是想用我作饵,引谢迟来到这个阵里吗?” 谢朝“哦”了一声,终于从她身侧站起来,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伸手一挥,面前便忽然出现了阵外的景象。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你瞧,这不是和你说话实在是太开心了吗。” 他笑吟吟地站在殷禾面前,道:“你说他不会来,阿禾啊,看来你还从没真正了解过我这个弟弟。” “他看中的东西,哪怕是坏了,烂了,也绝不会让给旁人的,他就是只喂不饱恶狗。” “不信,你瞧……” 殷禾顺着他的手看向那道虚光,一开始,是密密麻麻的人群站在云船之上,她的心微微放下一些,至少,大部分人都平安地撤离了。 直到画面猛地一抖,无数道金色的剑影自空中铺开,谢迟逆着人群而来,速度极快,看到站在云船上的云月,他停下了一瞬,问道:“殷禾……她在哪儿?” 云月的脸色说不出的难看,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被百里彦搀扶着,手指颤抖着指了个方向:“在那儿。” 谢迟顺着她指的方向继续前进,云月忽然在他身后大喊了一声:“谢迟,求你……完完整整地把她带回来。” 他没有应声,几个瞬息的时间便来到阵中心,眼睛死死地盯着下面的景象,面上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凝神聚力,身上灵光越来越盛。 剑气翻涌,如波纹般层层荡开袭向下方阵中心的那道裂口,引起一阵剧烈的晃动,谢迟被阵心突如其来的反噬震退了半步,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谢朝看着画面,像是笑了一声,道:“没这么简单,不拿出点真本事来么?” 殷禾没有说话,只专心地看着虚影里的人,看着她一声不吭的模样,谢朝嘴角微微压平,伸手一挥,面前的景象便消失不见。 “你就这么喜欢看着他?” 没有得到殷禾的回应,他手上不知道何时多了一块绣着金线的红盖头,他走到殷禾面前,道:“今天是我们成亲的日子,你……不应该这样。” 说完,红色的盖头落下,殷禾的眼前便只剩下一片红,什么也看不见了,甚至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自然也看不到谢朝的表情,只感觉到他一只手牵着自己,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走了几步,谢朝的手带着她摸到了一处冰凉的、坚硬的像是木板一样的东西。 第142章 “感觉到了吗?”谢朝问,“这是我为我们两个亲手做的棺材,我怕吓到你,便不给你看了。” “都说生同衾、死同穴,今日之后,我们就可以一直待在一起,哪儿也不去。” 他笑着拥抱住了面前的人:“这里好冷,好寂寞,和你在一起,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片刻后,她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放进了棺椁里端端正正地坐着,只听到谢朝轻声在她耳边道:“等等我吧,我很快就回来。” 殷禾自然没有回应他,就算能开口说话,她说出来的也不会是他想听的。 “轰隆——” 忽如其来的雷声响彻天际,殷禾感觉谢朝抚着她头发的手颤了一下,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天的雷雨夜,于窗缝外窥见母亲惨死的孩子。 “殷禾。”谢朝的声音顿了一下,“下辈子……”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沉默了一瞬,始终没有说出口。 “抱歉。” 说完这句话,身边的人似乎急匆匆地离去了,只听到外面轰隆作响,雷声阵阵不绝于耳,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和窒闷。 殷禾看不见,但外面不时有击打声传来。 她不由想到,是谢迟来了吗?他成功破阵了吗? 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她只能静静地等着,就好像是怀水乡那日,她被泛雪藏在破庙之中,静静地等着他回来找她。 时光轮转,岁月漫长,这么多年过去,竟然兜兜转转又回到相似的起点。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连时间都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依然不能动,像是个木偶人一样。 直到门被一股力道怦地一声推开,最先听到的是剑尖拖行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脚步声近了,一步一步朝着她走来。 那人似乎就站在她身边,距离很近,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和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殷禾感觉自己从棺材里被抱了起来,重新放在了榻上,最后,眼前的视线终于被打开。 是谢迟。 他不知道做了什么,满头满身的血,就连他刚刚路过的地面,都拖着长长的血迹。 “当年,你不是说只做我一个人的新娘子吗?” “你骗我。” 他跪在殷禾身前,似哭似笑,染血的指尖掀起殷禾的红盖头,目光缱绻地停留在她的唇畔:“我才是你的夫君,没有人可以夺走这个位置。” 谢迟浑身发着颤,身上那股杀戮的狠劲儿还没有完全褪去,“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否则,我便都杀了。” 殷禾默默叹了口气,然后忽然发现自己能说话了,她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头。 下一刻,她用衣袖擦了擦谢迟脸上的血,捧起他的脸,低下头亲了一下他,很轻的一下,仿佛蜻蜓点水一般的吻。 谢迟的眼睛猛地瞪大。 他似乎被吓到了,黑色的瞳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随着又一道惊雷落下,周围的景象像镜子一样一瞬间碎裂。 殷禾倾身抱住了谢迟,那些血顺着他的衣袍浸透了她的嫁衣,但她没有松手,反而更紧地依偎着面前的人。 “傻子。”殷禾道。 “……什么?” “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不聪明的,你不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絮絮叨叨地,像是曾经在怀水乡同他做夫妻的时候,那时候她的话很多,面前的少年也不厌其烦地听着她那些或喜或恼的心事。 “你做的那些事,究竟打算瞒我多久?”她抬起头来,看着谢迟的脸。 谢迟的嘴唇颤抖着,眼眶中的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我……” 只说了一个字,他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明明可以忍受所有的误解和痛苦,但他当真在殷禾眼中看到了心疼的时候,就像个受尽委屈的别扭小孩,万般情绪如决堤似的,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殷禾有些生气地捧着他的脸,道:“我确实不够了解你,但是你也从未真正了解过我。” “我不是你掌心里温柔呵护的娇花,我真正生气的是,你做什么都想瞒着我,你在怕什么?怕我受不了吗?” 她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睛:“谢迟,我想做的,是同你一起并肩前行的人啊。” 谢迟的手猛地攥紧了她的腰身,“这可是你说的,这辈子、下辈子你都别想反悔。” 天边浓云翻滚,雷声伴随着闪电逼近,忽而一阵狂风刮过,掀起两个人的衣摆,殷禾抬头望着那已经如同漩涡一般罩在他们头顶浓云。 “泛雪。”殷禾忽然喊起这个很久都没叫过的名字。 谢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眉目平和,眼神清润透明,像是从来没有变过的那个少年。 殷禾笑了笑:“我饿了,今日的午膳便吃鱼吧,你来做。” 两人对视一眼,谢迟挑了挑眉,一只手伸出,像从前那样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红唇扬起,说了一句:“多事。” 又一次,雷声落下,谢迟的身躯猛地向下一沉,向前喷出一口血来,后背的皮肤顷刻间血肉模糊,没有人可以阻止这场雷劫。 第143章 与此同时,数百道闪电一瞬间亮起,照亮了晦暗的天空,以天地为牢。 天罚将至。 这是神堕的代价。 “别怕。”殷禾牵起他的手,十指相扣。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看清楚自己的心,没有任何的谎言和欺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这一次,我陪你。” 第75章 迷迷糊糊地, 身边像是有人一直在喊她,殷禾睡得正香,鼻尖传来毛茸茸的触感, 痒得她想打喷嚏。 “啊嚏——” 殷禾睁眼, 伸手揉了揉鼻子,侧过脸来便看到身旁坐着一人, 他一只手托着下巴望着她,一只手拿着拔了不知道是哪只倒霉鸟儿的羽毛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她看到谢迟的一瞬间, 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猛地伸手,狠狠地掐住面前人的脸。 “嘶——” 谢迟倒吸一口冷气,瞪圆了眼睛, 眼巴巴望着她,道:“一醒来就掐你的夫君,你好狠的心啊。” 殷禾收回手, 看着谢迟脸上被掐红的一片, 甩甩手道:“我还以为是在做梦。” “到底怎么回事?我明明记得那时……” 那时候明明是个死局, 她都准备好见阎王了, 谁知还能活过来, 像只是睡了一觉似的。 谢迟看出了她的疑问,开口道:“祭神锁。” 原来, 那一日天罚降下以后,却没有尽数劈到谢迟身上,他怀中的祭神锁忽然从他的袖口飞至空中, 被落下的闪电劈了个粉碎。 祭神锁中阴魂无数, 在空中剧烈摇晃着,在闪电劈开的那一霎那, 万鬼哭嚎,天地震动,那道盘旋在他们头顶的漩涡,忽然绽放出数道金光,尽数将那些阴魂吸收。 修为大成者,往上是飞升,往下便是神堕,是悖逆天道的选择,往往神堕之人会在短时间内获得极强的力量,但是没有人逃得过天罚。 谢迟当时抱着已经昏迷不醒的殷禾,很平静地等待自己的死亡,却不想那些闪电除了最开始落在身上的几道,后来竟然再也没有落下。 在吸收完那些阴魂后,那些金光再次照到了他和殷禾的身上,天地间苍茫一片,瞬间变得极为辽阔。 再回过神时,手上便多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殷禾问。 谢迟摊开手,掌中的锦袋泛着绿光,殷禾从他手中接过,打开一看,她甚至怀疑自己花了眼。 她从床上猛地站起身,满脸不可置信。 “是往生花的种子!” 谢迟笑了笑,“嗯”了一声,又道:“我从前也听说过,没想到,居然真的存在。” 往生花,可以以骨灰为依托令逝者保留前世的记忆,托胎重生,这便是曾经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 殷禾将那袋种子抱在怀里,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喃喃道:“可惜……可惜苍云峰被烧了,师尊他们的骨灰……也没了。” 她将头埋进谢迟的胸口,手中攥着那袋种子,苦涩和不甘在心口蔓延开来。 ”咳咳咳……咳咳……”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极为刻意的咳嗽声,“那个……打扰一下……” 两人同时朝着门口看去,云月手中抱着个盒子站在门口,道:“这是我当时去接你时,在魔界找到的。” 她脸上带着些疑惑,道:“那么大的阵仗,却只有竹林里的屋子这一块儿地方是好的,一点儿都没被破坏。” “也不知道那个人在想什么。” 云月将盒子递给殷禾,她只看了一眼,便砰地一声将盖子盖上。 是骨灰。 谢迟像是看出了什么,只抬了抬眉,瞥了一眼那个盒子,什么话也没说。 自那日以后,殷禾便忙得脚不沾地,一边要研究怎么种往生花,一边要带着魔族重建故土。 谢迟倒是很闲,整天无所事事的模样,他正住在秦郁府上养伤,天雷造成的伤口不似平常的伤,极难愈合,纵使修为再高,也少不得要精心养护着才能慢慢好转。 这日,秦郁正在院中摆弄他那些宝贝的药草,谢迟闲散地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手里拿了本书册,时不时翻动一下。 秦郁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侧过脸看了谢迟半晌。 阳光温柔地洒在他的脸上,照得他身上仿佛镀了一层柔光,那些曾经或是疯狂或是阴郁的气息不知从何时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迟,你变了很多。”秦郁忽然开口道。 听到秦郁的声音,谢迟才抬起头来看着他,道:“是吗?变得怎么样了?” “我说不出来,总之……你现在这样,很好。” 曾经那段灰暗的时光,他踽踽独行,痛苦和血泪都打落了牙齿一并吞下去,秦郁那时候以为,谢迟终究有一天会毁了自己。 “秦郁。”谢迟忽然叫他的名字,偏过头看着他。 最受不了他这副正经模样,秦郁后退一步,“干嘛?” 一般谢迟这么说,肯定少不了要他出点血,他没好气道:“又想让我做什么?” “殷禾,是不是曾经来找过你?”他想不通殷禾那日态度忽然的转变,想来想去,也只有来问秦郁了。 第144章 果然,秦郁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道:“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是不是太晚了点?” 他在谢迟身边坐下,嘴里叼了片薄荷叶子,嚼了两口,又“呸呸”了两声吐掉,骂了一声:“真难吃。”然后又往嘴里灌了两口茶,才道:“她来找我,是为了解惑心之毒。” “这还得多亏你当时渡了一半的灵魄给她,不然的话,她这回可能真要栽到谢朝手里了。” 谢迟听闻,手中的书册放在膝上,说了句:“不会。” “为什么?” “纵使她不选我,也绝不会选谢朝。” 秦郁嗤了一声:“你就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谢迟半躺回去,懒洋洋道:“你懂个屁。” “哇,谢迟……”秦郁夸张地叫了一声,“你现在蜜里调油,倒是忘了我这个和事佬的功劳了。” 他伸出手将谢迟手中的书抽了出来,故作气愤地站起来,大声道:“别看了,我的东西可不是给什么狼心狗肺之人看的!” 秦郁说着,一边摇头一边往屋内走,余光瞥了眼已经闭着眼睛晒太阳的谢迟。 和风煦日,一阵风温柔地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乌黑纤长的睫毛覆在那张白皙安静的脸上,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抚平了坎坷和过往。 正准备往屋内继续走时,谢迟闭着眼睛道:“谢谢。” “切,谁稀罕你的谢谢。” 摆了摆手,他转过身,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 —— 魔界重建完成那日,殷禾举办了一场盛大而热闹的仪式,连着云洲的人也一并邀请了过来,这是数百年来,云洲同魔界第一次坐在一起,不是以争斗的方式。 自从谢迟接管云洲之后,现在已经很少会看到像之前那种对魔族喊打喊杀的情况了,虽然还是有一部分的人对他们抱有敌意,但岁月漫长,殷禾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慢慢改变原有的看法的。 她站在高台之上,下面是哄哄闹闹的人群,她被这些人推上来,要她说点什么。 殷禾的视线落到站在最前方的谢迟身上,他的眼w.l神始终都追随着她的方向,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交,相视而笑。 谢迟就这么静静望着她,她一双眼睛明亮而透澈,站在那里,坦然的,从容的,勇敢而坚定的模样。 “跟云洲常年的阳光明媚不同,魔界很冷,常年阴寒潮湿。”她开口以后,下面便渐渐安静下来。 她笑了笑,目光看向远山群峰:“在这个潮湿阴暗的地方,有人因为失去了子女而痛不欲生,有人因为爱而离开家乡,去往更加苦寒的地方,也有人因为被一点点好心的善待献上自己赤诚的衷心。” 月鸦低下头,向来冷峻的脸上近来晒得有些黑,他微抿着唇,耳尖泛起一点薄红,伏影坐在他身边大快朵颐,闻言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哇,尊主是不是在说老大?” 众魔将齐刷刷地看向月鸦,月鸦轻飘飘瞥了一眼过来,一桌人立刻默不吭声埋头吃饭,安静地做个隐形人。 刍兰同云月坐在一起,两人相见恨晚,一见面就拉着手聊起了女人之间的秘密,百里彦倒是依然板着个冰块脸,时不时往云月碗中夹菜,云月聊一会儿,回头吃两口,又将不喜欢的菜送回百里彦碗里,他再面无表情地吃掉。 殷禾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口处仿佛划过一股温暖的热流。 她说:“我想让你们知道,我们并不低人一等,我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们不是被人喊打喊杀的存在,也不是什么魔鬼妖邪。” “我们以后,都将堂堂正正地,光明正大地生活在阳光下。” 说完这句话,底下魔界众人响起一片欢呼声,谢迟从台下扔上来一壶酒,殷禾一把接住,一只手举着那壶酒,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让我们,敬明天。” 这一日,殷禾喝了很多的酒,一双杏子眼里都像是盛满了酒,含着一汪水光,她好似连路也不会走了,东倒西歪地,四肢软的像面条,被谢迟一路抱着回了房。 刚进了屋子,谢迟将她放在榻上,垂着眼为她褪去鞋袜,殷禾咕哝着翻了个身,面朝着谢迟。 他笑了笑,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起身去为她准备热水擦拭,谁知刚要走,便被殷禾伸出一只手拉了回来,他一时不慎,脚下一个踉跄便跌坐在了榻上。 下一秒,柔软温热的身体贴了过来,他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人双手攀上他的脖颈,暧昧纠缠的气息喷洒在他的唇畔,谢迟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后颈,像是哄一只耍赖的猫儿,“喝醉了还闹?嗯?” 谁知那双眼突然狡黠地睁开,眼里哪还有那些迷蒙的醉意,“哈……被我骗到了吧。” 她圈着谢迟的脖颈,额头抵着他道:“要是我不装一下,都不知道他们要把我留到何时。” 谢迟亲了亲她的鼻尖,问她:“怎么了?反正近来也无事,多玩一阵子也无妨。” 谁知这话一说出口,殷禾便将额头稍微撤远了些,拉开了一段距离看着谢迟。 他一只手撑在身后,如水的发丝倾泻下来,唇红齿白,眼尾像是噙着一抹晃荡的水光,嘴角含笑,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第145章 殷禾道:“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谢迟一脸无辜地笑了笑,“不知道啊。” 她一脸凶相地扑了过去,把床上的美人抱了个满怀,恶狠狠道:“再装,就把你吃掉。” 美人眼中的眸光流转,指尖勾勾绕绕地将她缠了过去,哑声道:“求之不得。”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