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晴日》 第1章 雪夜 第1章 雪夜 少微是个孽种,许多人都这样说,包括她的母亲,于是少微私心里也很赞成。 少微出生在一座地处泰山郡的山寨内,此寨名天狼寨,天狼星在星宿中被视为主劫掠之位,而此寨聚集流匪贼寇足有上百之众,在此盘踞作恶多年,是以此寨名与寨中人便也是名副其实的双向奔赴。 天狼寨的匪首自称是先秦名将之后,大秦分崩亡国之后辗转流落鲁地。此人名秦辅,正是少微的生父。 少微的母亲则只是她的母亲,寨中无人知晓她的来历身份姓氏,她是被掳来的。 少微慢慢长大一些后,曾偷偷问过母亲的来历家乡,母亲并不答。 直到少微虚龄十一岁那年,才知阿母身份。 那是天和十二年的冬月,泰山郡内风雪呼啸,天与山与地皆白。 受命于刘家天子、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令人闻风丧胆的“凌家军”围住了天狼寨。 大军围剿这日,少微一大早被她的父亲丢进了羊圈里受罚,是寨中的厮杀声将昏迷的她惊醒。 少微惊骇茫然,待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立时冲出羊圈去——阿母羸弱,势必不能自保! 那些黑甲军卒是少微从未见过的肃杀凛冽,他们手中锋利的兵刃好似割开了整座山寨的心脉,猩红的血像是从地下溢出来的那样流动不绝。 少微不管不顾地狂奔,终于在混乱中找到了母亲,被抬了出来放在了雪地里、再没了声息的母亲。 少微自四五岁习武,加上一些隐秘的缘故,力气远比寻常孩子大得多,那些守着军规不伤妇孺的士兵未曾对她设防,离尸身最近的一名士兵竟被她生生掀翻撞倒在雪中。 穿着粗布衣裹着杂色狼皮的少微像一头守着母狼尸体的小狼,红了眼睛炸了皮毛,要和那些士兵撕咬拼命。 “你怕是误会了!”这声音来自立在一旁的半大孩子,他看起来与少微同是幼学之年,系着一件墨氅,身侧两名卫兵伴守。 他冲疯了一般的少微道:“凌家军不伤妇孺,更何况我们是来救她的!” 这间隙,两名士兵得男孩授意暗示,从少微后方趁机擒住了她两条手臂,少微挣扎间视线再次落在母亲身上,反抗的动作忽然就顿住了。 母亲的致死伤在腹部,一把短刀贯穿了她干瘪单薄的身躯,此刀的主人正是少微从不愿喊作父亲的那个男人。 母亲的眼睛黑漆漆空洞洞的睁着,面容青灰僵硬,嘴角的血液已见凝结,见惯了死人的少微知道这代表着她的母亲早在这些士兵到来之前就已经死去了。 秦辅杀死了她的阿母。 那她也要去杀他! 少微倏然又挣扎起来,滔天恨意更胜方才。 然而无需少微去杀,随着一名大将军的到来,秦辅的首级也被带了过来。 这位将军正是当朝大司马,长平侯凌轲。 凌轲蹲下身去察看了地上的尸身,一声若有似无的愧疚叹息在风中隐去,片刻,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覆在那女尸身上。 凌轲起身时,看向了竟需要两名士兵才能制得住的少微,审视着问:“小儿何人,与冯家女公子是何关系?” 少微抬起一双通红的圆目,有一瞬茫然。 ——冯家女公子? …… 天和十二年,隆冬,大雪夜,十一岁的少微如同一只爪牙皮毛尚未完全丰满的小兽,突然被带离山林,茫然地冲撞进尘世中。 在此之前,少微从不被允许离开寨子,她的生长环境闭塞野蛮。 少微带走的只有一只小鸟,那是一只羽毛雪白,唯头顶一撮鹅黄冠羽,两腮各一团淡黄的鹦鹉。 那是少微救下的小鸟,因它痊愈后张开翅膀,挺胸抬头,翘着一只细爪的得瑟模样十分好笑,很有沾沾自喜之感,少微便给它取名“沾沾”。 下山时,那个身披墨氅的男孩在雪中踩着镫环上马,在马背上气态自在随意地与少微说:“你不必害怕,且安心随我与舅父回长安去,鲁侯及其夫人都是心善之人,必不会为难苛待于你。” 眼中泪水未干的少微没有看他,只将脊背挺得更直了,好让自己显得更无畏些。 因怕冷被少微揣在身前的狼皮袄里保暖的鸟儿好奇地刚探出一点脑袋,便被少微暴力地按了回去。 少微自觉害怕是极其丢人的一件事,于是她藏起不安和恐惧,也打算藏起自己粗野的利爪。可她实在并不知晓要如何与那些即将见面的家人相处,她没有与家人、或者说她没有与任何人相处得很好的经验。 少微的母亲姓冯名珠,是当今大乾朝开国功臣鲁侯冯奚的独女,鲁侯夫妇无子,独此一女,自是被百般疼爱着长大。 十二年前,大乾建国不过八年,各诸侯王之乱远未休止,天下仍不算太平,那年恰逢开国太祖皇帝驾崩,皇位更迭之际,各地兵乱匪迹愈发横行——冯珠便是那年在一次意外中遭遇了逃散的乱兵劫掠。 事后,冯珠所携护卫仆婢中唯一幸存的婢女哭着同鲁侯夫妇告罪,说女公子随车马一同跌入了悬崖。那婢女说罢便当场自戕,追随女公子去了。 鲁侯夫妇深受打击,侯夫人一夜间发髻霜白,以泪洗面久病之下,双眼就此盲了。 时隔十二年,鲁侯夫妇再次得知女儿的消息,本以为是失而复得,却不想竟是又一次更彻底的失去。 更何况冯珠生前落入匪窝中饱受折磨,最终又这般惨死……侯夫人愤恨悲痛到极致,咬着牙流泪拉着丈夫的手,只说:“侯爷,你说豆豆这些年该是怎样害怕,该是怎样思念家中?又该是怎样日夜盼着再见阿父阿母?既然豆豆未能回家相见,我便去见豆豆吧,兴许见了阿母,我的豆豆就不会那样怕了……” 豆豆是冯珠的乳名。 当夜,侯夫人便落气西去了。 少微被带回长安时,在白绸飘扬的灵堂里见到了白发苍苍的鲁侯。 那是一位很威严的老人,他手中握着乌木虎头拐,看着立在堂中的少微,半晌,才对她说:“今后你便唤我大父,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少微回忆着在路上偷偷学来的规矩礼仪,有些笨拙却端正地屈膝跪下,双手交叠落地,以额触及手背:“诺。” 但少微这声听来不卑不亢的“大父”并未能唤上几次,鲁侯似乎不是很愿意见到她,且不足两月鲁侯便紧随着病重离世了。 而就在鲁侯病重期间,京师长安开启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足以改变国朝命运的动荡与血洗—— 天和十三年,正月初,年仅十八岁的太子刘固因谋逆之罪被诛,其母凌皇后随后自戕于椒房殿。 长平侯凌轲乃凌皇后胞弟,他为女兄和亲侄申辩,也被冠以反贼之嫌,随后更是有大臣弹劾凌轲勾结匈奴,看着摆在眼前的证据,仁帝大怒,下令处以凌轲腰斩之刑,凌家族人连坐者数百余。 随后,凌家军中先后有部将举兵讨问真相公道,朝廷竭力镇压,凌轲在军中的心腹部将也被血洗,死伤流放者不计其数。 太子刘固素有贤名,出身低微的凌皇后亦是主张与民生息,长平侯凌轲自仁帝还是太子时便追随在侧,这些年来为天子扫平了不知多少阻碍,其手下的凌家军是大乾最当之无愧的护国宝剑—— 正也因此,朝堂内外乃至刘家宗室中为废太子刘固和凌家鸣不平的声音哗动不止,许多大臣皇亲皆因此被投入狱中,但这依旧无法让那些声音消失。 历来英明博爱的仁帝逐渐显出了暴戾之气,这场变动的影响与代价已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但没人敢停下,天子也不敢。 为了稳固局势,只能以杀止之。 清查与血洗足足持续了数月之久,长安城内外被牵连者竟达近三万之众,这近乎是触目惊心的数字,大乾的国都与朝局乃至以凌家军为首的兵事皆因此受到剧烈冲击。 这场滔天祸事的发生紧挨着少微入京的日子,而可以想象的是,它真正开始酝酿的时间必然还要更早。 或者说,少微在天狼寨见到凌轲时,他的死局就已经注定了。 而那个跟随在凌轲身侧,自在散漫中有些微恣意之气,称凌轲为舅父的孩子——少微在路上便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叫刘岐,是凌皇后的小儿子,废太子刘固的胞弟。 或是因其年幼,又或是皇帝心中尚顾念一丝骨肉亲情,在几名宗室藩王和公主的请求下,仁帝最终无力地挥了挥手,将这位六皇子送去了远离京师的苍梧郡。 秋叶随着这场变动一同落幕,冬日来临时,今岁的长安城显出几分空洞萧条。 自入京后便没出过侯府大门的少微不是很在意、也顾不上去在意那些大事。 鲁侯冯奚过世后,承袭了侯爵的是少微的舅父冯序——冯序本是鲁侯胞兄之子,早年战乱中,出身穷乡的鲁侯曾得兄嫂以命相护,便对兄嫂留下的儿子爱护有加,当年冯珠“死”后,鲁侯听从族中提议,正式过继了冯序为子,并向朝廷请立其为世子。 冯序这个舅父待少微十分和善宽容,但这并未能杜绝诸多恶言挖苦,冯家那些少微名义上的兄弟姊妹们骂她是灾星,说她先害死了阿母,又妨死了大父与大母,是骨子里流着恶匪污血的孽种。 冯序的妻妾先后为他生下了七个儿女,少微讨厌他们每一个人。 两个女兄总是嫌弃她,一个张扬直接,见到少微便抬袖掩鼻,再啧声说一句“怎平白总嗅得一股子脏腥腥的狼畜之气”,另一个则总是隐晦无声地打量少微,那高高在上的目光却来得比前者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还有两个刚满十岁的双胞兄弟,他们穿衣用物都要相同,就连厌恶少微的方式也总是如出一辙。一日,其中一人踩了少微的脚,另一个忙就紧跟着也来踩一脚,前一个却说他踩得明明是左脚,他也要踩右脚一下才算公平,后一人便大声嚷嚷着说那他待会儿也要另踩一次左脚—— 看着两只猪崽一般的二人旁若无人的争吵商议,少微太阳穴狂跳,咬了咬牙,分别给了他们一人一记耳光。 这是少微第一次在冯家动手打人,两兄弟都被打懵了,好一会儿才一前一后大哭出声。 仅比他们大两岁的少微嫌恶地看着率先哭出声的那个:“真没用,你比他多哭了好几声。” 那个孩子立即闭紧嘴,强忍着抽泣,肩膀耸动。 少微又微微歪头对他说:“真倒霉,你的脸好像比他肿得更高一些。” 好不容易忍住哭声的孩子哭得更大声了。 少微看向另个孩子,抬起手:“想来我该打得更公平些,才好叫你们满意?” 那个孩子见鬼般惊恐大哭着捂着脸跑开。 少微最讨厌的还是两位表兄,其中数二表兄冯羡最甚。 少微与他们一同进学,这一日,冯羡抢过少微初学笨拙的字迹大肆传扬取笑:“亏她都十二岁了,还不比我五岁开蒙时写得像样!如杀猪刀乱砍滥劈一般,果真是字如其人了!” 经常揍人的都知道,揍人这种事一旦开了先例便会成为惯例—— 少微扑上去将竹片夺回,一脚将冯羡踹出三步开外,又将他的书桌踢翻砸烂,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以及授课先生颤颤的食指锁定、伴随着“你你你你……”的痛心疾首之音中离去的少微,从此再不曾去上过课。 冯序亲自来劝,少微出于自尊心,偏过头去固执地说自己不喜欢写字读书,冯序见说不通,便叹气离开。 诸如此类,少微被迫“不喜欢”的事情还有很多,渐渐她便成了众人口中什么都不愿学的粗野乖戾之人。 这个粗野乖戾的孩子很少踏出侯府大门,一来京师多宗室权贵,自废太子之祸后风声鹤唳,冯家人恐她的性子会惹来大祸; 二来,冯序语重心长地与少微单独长谈过,他委婉地告诉少微,她的身份不便宣扬。 他言辞隐晦,但少微听懂了——她的存在是母亲冯珠受苦受辱的证据,也会玷污侯府以及已故大父大母的名声。 冯序又与少微说,这也是为了她好,单是家中姊妹兄弟间几句不懂事的稚言她都无法接受,又当真能够承受世人无礼的猜测非议与异样眼光吗?真正的人言可畏是她所无法想象的。 最后,冯序愧疚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少微,舅父知道这并非你的过错,实在是委屈你了……但这也是你大父临去前的授意。” 少微再次偏过头去。 窗外天色晴明,刺眼的日光没入室内,却未能投到十三岁的少微身上。 她是见不得光的人,阴影是她的囚笼。 冯序离开后,少微独坐良久,坐得累了,她便将双腿也一并踩放进胡床里,双臂交叠抱住双膝,脑袋侧靠在臂弯里,没有仪态可言地发着呆。 一团黄白的小影子从窗外飞进来,少微看着它口中叼着的半截蚯蚓,仍有些出神般的自语道:“说了很多次,我不吃这个的。” 小鸟沾沾好似从女孩不复往日暴躁的声音里闻出了不开心的味道,叼着蚯蚓围着她盘旋打转,口中发出模仿人语的声音:“打人了!有坏人!” 少微的姿态依旧没变:“这里没人打我,他们才打不过我。” 少微发着呆,问:“沾沾,这就是家人吗。” “家人!”沾沾扑棱着翅膀,将那截蚯蚓丢到少微头上:“家人!吃饭吃饭!” 少微登时嫌弃尖叫从凳中蹦了起来:“你找死吗!我说了!不吃这个!” 屋内一阵鸡飞狗跳……此话似有歧义,纵是沾沾肯依,少微却是必不能答应的——当是鸟飞人跳才对。 自那后,少微便不再离开自己的小院子,也很少再见冯家人,直到这年的冬月里发生了一件事。 大家好,终于又在古言长篇里见面啦! 几个阅读小提示写在这里:1,本文架空,背景大致参考汉朝(没有具体到西汉还是东汉,这个时代背景仍有母系痕迹的延续,女子不裹足也没有那么多礼学约束,有一定社会政治地位影响力),只是参考背景,还请大家不要代入真实历史人物嗷。 2,这次想挑战一下,写一个有点性格“瑕疵”的女孩,说瑕疵可能不太准确,总之应该是情感色彩比较激烈的女孩,所以我无法将她归为市场上定义的传统“大女主”之列,也为了避免引起争议,所以就不打大女主的标签啦。 3,祝大家阅读开心顺畅!!!(这点最重要) 4,关于更新,努力日更嘿嘿~ (本章完) 第2章 凌霄 第2章 凌霄 那日是少微母亲的忌日。 两年前的今天,冯珠死在了天狼寨中,这是她真正的忌日。 冯珠的尸身被凌家军带回京中时,冯家对外只道是寻回了冯珠多年前遗落的尸骨,就此葬入了此前立下的衣冠冢内,寻到尸骨之日便“权且作为”忌日。 冯序很重视对妹妹的祭祀,冯家人几乎都到齐了。 冯家墓园内,少微正在母亲的坟墓前跪拜之际,一名家仆快步而来,向一旁的冯序躬身通禀:“家主,严相国亲自前来祭拜……” 冯序面色一正:“我这便前去相迎。” 说着,视线落在刚起身的少微身上一瞬,继而交待妻子:“带孩子们上车回避吧,以免冲犯到相国。” 侯夫人乔氏应下。 少微身穿素白裾裙,腰间系束青缎,她的个子还不算高,走在一群兄弟姊妹间并不引人注意,到底外人也分不太清冯家共有多少位女公子以及她们的详具年岁。 少微却察觉到似有一道视线独向她探寻而来。 少微下意识地抬眼转头,表兄冯羡却上前两步恰挡去了她的视线,少年戏谑嘲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从前听长辈们说,严相国当年原是要求娶姑母的,谁料姑母福薄……不过话说回来,若当年果真与严家成就了两姓之好,岂非就没有妹妹你出世的机会了?” 少微无声捏紧了衣袖中的手指,忍下了在墓园中对他动手的冲动。 冯羡留意着她的表情,得意地扬起眉。 而待行出墓园,即将登车之际,冯羡忽而又指着少微大笑出声。 “快瞧,你们看她!”冯羡的声音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好笑的秘密。 少微拧眉将视线扫去,只见众人的目光都向她围聚而来,一位女兄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另一位女兄涨红了脸皮,家仆纷纷垂首,婆子们脸色也很异样。 少微不解地跟着扭脸看向自己身后下方——他们究竟在笑什么? “女公子!”跟随少微的婢女巧江惊慌失措的弯身抬袖挡在少微身后被血染红的衣裙处,压低声音焦急不安地催促:“都怪婢子大意了,请女公子速与婢子登车更衣……” 没有阿母陪伴,身边也无年长女性教导的少微迟迟从众人的反应中明白了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月信。 少微抬起眼,看向那些揶揄取笑甚至讽刺鄙夷的脸。 两位女兄窃窃私语着登车,冯羡的笑声却越来越放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又在笑闹些什么,快快上车了。”最先登车的乔夫人打起车帘,嗔怪催促儿子,下一瞬无奈的面容却陡然变得惊恐,发出一声尖叫—— 同时冯羡的笑声戛然中断,变作了摔倒在地的痛呼。 少微一脚踹在他腹部,继而动作迅猛地将人跪压在了积雪中,一手拽着他的袍领,一手成拳“砰”地砸向他的脸,一拳,两拳,毫不留情。 “快拦下她!拦下她呀!” 少微已有些时日不曾出现在人前,加之又是在墓园中,谁也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情形下又一次发疯动手——众目睽睽之下,月信染脏了衣裙,羞躲还来不及的! 有仆从上前阻拦,遭少微抬腿横扫,扑倒在地。 又有一群仆从仆妇围上来时,却见少微袖中滑出一柄匕首,被她横握手中,抵上了冯羡的脖颈,她转头冷眼看向众人:“再敢多事,我今日便可叫这墓园中添一座新坟。” 走上前的乔夫人面色比雪更白,声音颤栗:“你这疯……你,你不能做傻事!你阿母还在看着你!” 少微并不理会混乱惊骇的众人,她一手横握匕首,另只手按着冯羡的脑袋迫使他的脸转向一侧,去看被他的血染红的雪地,语气里带着冰凉的好奇:“流血是很好笑的事吗?此刻怎不笑了?” 鼻子嘴巴都在窜血的冯羡已彻底不敢挣扎,他哆嗦僵硬地道:“少微妹妹,我只是一时戏言,是我错了,错了……” 少微嫌恶的视线落在他被匕首抵着的脖子上:“冯羡,再有下次,我会割断你的喉咙。” 见少微握着匕首的手抬离,威胁解除,冯羡浑身一松,刚试图爬坐起来,忽见眼前寒光一闪,他下意识偏头躲避,那寒光擦着他的面颊侧掠而去—— 周围炸开惊悚的叫声。 “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冯羡惊恐哭嚎。 见儿子左侧半边耳朵被生生削去,乔夫人惊骇到险些昏厥。 少微初才动手时,乔夫人已让下人跑去请冯序,待他赶来时,正见少微握着匕首站在那里,身上的素裙溅着好些血点子,她眼神倔强,周身萦绕着类似山林野兽般的攻击性与戾气。 少微和眼神震惊失望的冯序无声对视片刻后,径直走上了马车。 哀嚎哭骂不止的冯羡被仆人勉强扶起,乔夫人向丈夫哭着道:“从前她便动过手,只念着她年幼无知无人教养,便也从不舍得罚她,就连句重话也未曾说过……可她非但不领情,还这样变本加厉,侯爷方才是没看到,她要杀了羡儿呀!她随身藏着刀,她敢杀人呀!” 少微坐在车中,一边擦着匕首上的血,一边听着那位向来还算温和体面的大表兄冯安也近乎咬牙切齿地道: “畜生就是畜生,山里长大的畜生,不知何时便要发疯咬人的!” “阿父,实不能再一味溺爱于她了,否则早晚要纵出大祸来!” “……” 冯序闭了闭眼睛,道:“严相国还在园中,莫要再喧噪,都先回家去,此事我自会妥善处置。” 这一年腊月,少微搬出了鲁侯府,去了长安城外的冯家田庄上生活。 她的舅父说,这同样是为了她考虑,以免和兄弟姊妹再发生冲突,又叹息着与她说,等过了年节再去不迟——少微未有逗留,当日便动了身。 之后一连四个年节,少微都是独自在田庄上度过的。 天和十八年,热夏初至。 田庄后院中爬了一整面土墙的凌霄开得盛极,色煌煌鲜艳若火烧,一阵潮热的风吹过,几只开至荼蘼蜷缩的朵飘落在墙根下。 门窗紧闭的屋内,少微也蜷缩在榻上,雪白里衣被冷汗打湿,如同一朵将要消融的霜。 沾沾在屋内飞来飞去,焦急地守着少微,羽毛都扑棱掉了几根。 少微紧闭着的眼睛微微颤动,似陷入了梦魇。 梦中又回到了天狼寨,锋利的小刀一次又一次划过女孩稚嫩的手臂,鲜血一次又一次流淌而出,女孩起先总会奋力挣扎,她从很小就很擅长豁出去与人拼命,且任凭如何打也打不服——但是那个男人用她的母亲威胁她。 民间有传言,仁帝广寻方士,欲求长生之术。 宫中帝王所求之事,也令天狼寨中的匪首深信不疑,寨中有一胡巫,初次见到三岁的少微时便目露惊叹,待问明了少微的生辰八字后,更是直言她命格不凡贵不可测。 秦辅并不在意他这便宜女儿来日能有什么造化,他在意的是这份所谓独一无二的命格能否与他有所助益? 彼时秦辅患病一月未愈,那胡巫提议以少微之血入药炼丹,秦辅服药后竟果真好转,之后他便开始按月服此丹药,这意味着少微每月都要被割臂取血。 孩童的身体难以承受,于是胡巫以丹药喂食少微,强行增强她的体质。秦辅为了“养好”这个女儿也很舍得下血本,每日迫使她习武,进肉食。 少微就这样长大,她的身体看似出奇地充盈矫健,内里却早已积下顽疾。 从十岁开始,她每月取血后都会发病,每每发作时,浑身的骨头仿佛寸寸碎裂,血液好似悉数凝结成了冰霜。 离开天狼寨后,即便不再被取血,此疾依旧在跟随着少微,且症状每一年都在加重,发作的时间也从一个时辰慢慢恶化延长。 少微不愿将弱点暴露,冯家无人知晓她患有如此怪疾。 今年春日里,此疾又一次发作时,少微足足昏迷了一日一夜,纵然她提前说过不许任何人接近内室,却还是被侍女巧江发现了,已跟随侍奉少微将近六年的巧江含泪保证,绝不会将此事告知任何人。 但巧江食言了。 在这个初夏的傍晚,少微发病之时,一身酒气的冯羡踹门闯入了少微房中。 少微昏昏沉沉试图睁开眼睛,只见一团模糊的人影靠近,他的声音也模糊如影,厌恨之气却分外清晰:“那位一向冷僻不近人情的严相国得知了你的身份,竟打算让他那义子娶你入相府……” “可惜啊,孽种就是孽种,天生贱命是受不住这福气的!”冯羡的厌恨变作解气的笑:“看样子你果真没几日可活了,是做不成相府公子的新妇了,哈哈哈哈……” 冯羡在两年前娶妻,去年妻子为他诞下一子却比常人少了两根手指,这被视作不祥之兆,再联想近年来的诸多不顺,乔夫人请来“高人”驱邪,对方直言冯羡是因左耳缺失而坏了面相运道。 冯羡对少微更添怨恨。 此刻见那平日里总是舞爪张牙的凶悍少女蜷缩在榻上颤抖着,裙衫近乎湿透,冯羡醉醺醺的眸中燃起了汹涌的报复欲。 早上好,谢谢大家的留言!半年没写长篇了,很高兴老朋友们还愿意来看~故事尚未明朗,请大家多一点点耐心,希望大家慢慢也能够喜欢上这个故事。 (本章完) 第3章 白泽 第3章 白泽 那报复欲中掺杂了扭曲折辱之心,冯羡解下了外衣,向榻上扑去。 “歹人!坏东西!杀人了!”沾沾飞去屋外求救未果,扑棱着翅膀去啄冯羡的头脸,冯羡疼得恼羞成怒,抓起解下的衣袍将鸟儿扑蒙住,连同衣袍狠狠摔向一旁的小几。 少微努力地撑着上半身坐起,额角汗水如豆打落,巨大的眩晕感让她几乎又立刻重新趴伏下去。 冯羡攥住少女一只手臂,强行拽向自己。 “找死……”少微竭力挣扎,力气却始终难以聚拢,连声音都在发颤。 渐弱的夕阳透过小窗,映出冯羡眼底昏暗的狰狞与兴奋,他欺身压向少微,正要撕扯她衣衫的手指却忽然一颤—— 暗红滚烫的液体迸溅,洒落在少微的脸上,她未眨一下眼,只紧紧握着从枕下摸出的匕首。 冯羡颤颤地捂住脖颈,抽搐着滚下榻,口出发出破碎的求救:“来,来人……” 昏暗中,少微艰难地下了榻,直起身,看到了听见动静跑进来查看的巧江。 巧江惊恐地扑跪到冯羡面前,摸到了粘稠汹涌的血,看到了几乎断开的脖颈。 惊骇到恍惚之间,巧江忽然想到四年前的冬日,墓园外,十三岁的女公子说过的那句话: 【冯羡,再有下次,我会割断你的喉咙。】 可是,怎么会呀,女公子发病时明明是动弹不得的,怎么会…… 巧江恍恍惚惚抬起头,少微仿佛没看到她,只跨过冯羡蠕动的身体,向屋外走去。 待少微脚步沉缓地跨出屋门,巧江好像终于回过神来,快步追出,抓住少微的衣衫。 “女公子,出了这样大的事,您要去哪儿?您随奴婢回城吧……”巧江的话语颤抖混乱:“家主向来疼爱您可怜您,您回去认个错……奴婢也会帮您解释前因后果的!” 少微恍若未闻,继续往前走。 巧江奔到她面前,扑跪下去,抱住她的腿,哭着道:“女公子若一走了之,婢子还有什么活路呢!” 少微终于垂下眼睛,问:“今日他为何敢来此?” 巧江湿透的眼睛一颤,嘴唇翕动片刻,身体往后挪了挪,朝着少微重重地叩头,泣不成声地道:“婢子的父兄都在二公子身边侍奉……二公子这些年来数次让婢子对女公子不利,婢子从不肯依从的!只是上月回城时,二公子竟拿婢子的父兄性命胁迫,婢子情急之下一时糊涂,才失言说出了女公子的病症……” 少微抬脚,绕过不停磕头的巧江。 巧江动作顿住,转头看向依旧要离开的少微,下意识地仓皇环顾四下,而后猛然爬坐起身,拿起廊下的劈柴刀,再次拦在了少微面前。 她双手握着劈柴刀,颤颤地指着少微,又哭又恨地道:“……您为何非要杀二公子,为何非要闯出这样的祸事!我这些年来待你难道不够尽心不够真心吗!” “事已至此,反正你也活不长了……你跟我回城去,担下这过错!不要牵累了我和父兄!我们都是下贱的奴婢,若叫你逃了,没人会可怜我们!” 她一遍遍重复着那句仿佛可以让她良心好过些的话:“反正你也没几日可活了!” “所以,我就该被你拿去为你和你的父兄换取前程吗?”少微看着她手中的柴刀,凉凉的声音里有很多茫然:“我不懂,你们口中的真心。” 巧江只近乎凶狠地道:“二公子的人就在外面守着!你逃不掉的,跟我回……” 她未说完的话凝成了惨叫。 少微夺过了她手中柴刀,反手削去了她一只手,断手和柴刀一同飞砸在地,后者发出哐当声响。 “不是有刀就可以欺负我了。” 少微抬起右手,受了伤的沾沾努力飞来,落在少女肩头。 不顾巧江的嘶喊,少微握着那把带血的匕首往外走。 冯羡大约不想叫人知道他来田庄的事,只带了一名仆从和赶车的马夫。 马夫仓皇回城报信,看守田庄的人都被惊动,抓起一切可做武器的棍棒农具追赶阻拦少微。 田庄后方是延绵起伏的山林,夏夜常有野兽出没其间,众人追至山前,都有些犹豫,农庄管事唯有让人取了火把再行进山。 一轮圆月悬上夜空,月色洒漫下来,落在林中少女仰起的脸颊上。 那张脸上沾染的血迹始终未能风干,细密的汗水在月光下如同结了一层寒霜。 这寒霜似浸入了骨血中,筋骨仿若碎裂,混着结了冰一般的血,如同锋利的冰碴在身体中冲撞游走。 少微知道,她确实没多久可活了,今日强行提着一口气杀了冯羡,一路奔逃至此,更加快了身体的枯竭。 她行于山中,恰像一只将死的山兽,明知将死,也要在死前用最后的力气将自己掩藏起来,不愿尸身被人观看啃食。 鸟儿不知人的心思,沾沾只知少微每次生病时,只要有它在旁“护法”,都会重新变得活蹦乱跳,它想这次也是一样。 沾沾攒了些力气,试着扇了扇翅膀,努力从少微肩上飞离——少微不常出门,林子是鸟儿的天下,它要做少微的斥候,为少微探明前路。 不多时,忽有浑厚悠长的钟声荡开月色,如水波般层层漾开,惊起了林中倦鸟。 一声接着一声的钟鸣来自长安城,少微只回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向前。 很快,又有号角声响起,那代表着有兵事发生了。 少微依旧只向前。 月色越来越明亮,少微原本引以为豪的敏锐五感却越来越衰弱,她只知跋涉前行。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前方的沾沾突然停下,盘旋着发出提醒的声音。 少微吃力地抬眼,只见前方一棵大树下倚坐着一道人影。 经过那人影时,纵然少微的知觉减退,也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少微看也未多看一眼,只是继续拖着身体前行。 她这近乎离奇的视若无睹,反而引得那道影子开了口,那是一道虚弱不匀的男声:“过路人,可否……” 少微仿若未闻。 那未完的话语在山风中被月色钩织完整:“可否劳烦,取我残命……” 少微脚下顿住,回头。 那是一张同样很年轻,也同样染着血的脸。 求死者总比求救者更叫人好奇,当少微望向他时,他竟喘息着微微扯起嘴角,露出了一点点笑意。 杂乱的脚步声若隐若现,有闯入的火把撕扯着搅乱了山林中寂静的月光。 少微大约明白了,他在被仇人追杀,他不想死在或落入仇人手中。 或许是出于一丝模糊的感同身受,少微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他面前。 见到少微手中握着的匕首,他说:“我有好剑。” 少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在他五步开外处的草丛中看到了一把剑。 他已动弹不得,无法取剑,否则想来也不必求少微这个过路人代劳。 少微提起那把剑,剑是三尺剑,极直而光滑的剑身由黑铁打造,剑首与剑格处分别镶有白玉,玉上缠绕着螭龙浮雕。 时下官府虽说禁甲不禁器,佩剑者十分常见,但此等材料工造精湛的宝剑绝非民间之物,它的主人必然身份不凡。 剑上几乎沾满了血,剑的主人身上也沾满了血,那绝不可能只是他一个人的血,他杀了很多人。 少微觉得,这种人竟也落到这样的地步,多半是运气很不好。 他今晚唯一运气好的事,大约便是遇到了少微,因为:“我很擅长杀人。” 这是少微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似乎又笑了笑,慢慢地点了下头:“多谢。” 擅长杀人确实很重要,倘若反复捅他数剑也捅不到要害,于双方都是麻烦事。 月色下,他近乎从容平静到好整以暇地闭上了眼睛,没有不甘,也没有留恋。 少微突然明白,他之所以求死不单只是因为没了退路,更是因为没了求生的欲念,或也正是后者使然,才造就了前者的局面。 三尺剑刺过残破的甲衣,贯穿了心口。 银白月光透过枝叶洒在他身上,斑斑驳驳,仿若洁白鳞羽,月光随风晃动间,恰似轻盈的鳞羽从他身上片片飘零剥落。 这一幕让少微无端想到了幼时偶然在一册羊皮书上看到过的神兽白泽。 少微带走了那把三尺剑,那是求死者的谢礼,他还给少微指了一条可以安全下山的小路。 出了山林,天色已明,前方草木丰茂,一条小溪蜿蜒爬行。 少微再也走不动了,拄剑跪坐青草间,恍惚垂首之际,隐有求救声入耳。 “救我……救我!”一个浑身脏污的孩子踏过浅溪奔来,怀中紧紧抱着一只包袱,身后一名流寇般的男人持刀逼近。 昨夜京师内外大乱,且乱象仍未彻底平息,趁机作恶者比比皆是。 那孩子踩过溪水脚下打滑,趔趄扑倒在地,紧跟而至的男人举起了刀。 下一刻,一柄凭空飞来的三尺长剑陡然刺穿了他的胸膛,男人身形一僵,仰栽进了溪水里。 少微彻底失力,口中涌出微微发黑的血,也倒了下去。 那个孩子堪堪回神,几步爬到少微身侧,试图要扶起少微。 少微无力地道:“走开……” 见她口中源源不断涌出鲜血,那孩子意识到什么,忽然哭出声来:“恩人!恩人!” 是个女孩的声音,大约只有七八岁。 “没想救你。”少微仰躺在草丛中,声音低如自语:“只是不想叫贼人扰我死前清净……” 但总归还是未能清净,那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她求少微:“恩人将姓名告知小鱼吧,小鱼为恩人立碑!” 少微未答,思绪却不自觉地随着女孩的话延展着,她的神思已经很混沌了,竟要想一想才记起自己姓名,她的姓氏不提也罢,她名少微。 少微,少微。 这是她阿母给她取的名,阿母还为她取了个只有她和阿母才知晓的乳名,叫做晴娘,晴日的晴。 今日恰逢晴日。 在少微身边盘旋着的沾沾察觉到了什么,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如同新生儿的哭啼,伴随这声啼鸣,雪白鹅黄的鸟儿砸落在了少微身边。 鸟类在遭受巨大忧惧之下,会有五脏爆裂而亡的可能。 少微渐散的瞳孔中映照着刺目的日光,白茫茫中,仿佛又听到了沾沾的叫声,母亲的呼唤。 母亲的声音远去,忽有风声大起,万物似乎都被席卷变形,时间迅速流逝间,无数光影画面和说话声飞速涌现,少微从中捕捉到一些零碎的信息…… 苍梧郡王刘岐欲图谋逆,病重的仁帝闻听此事悲怒之下猝然驾崩,宫中传出一道道发往苍梧郡治罪刘岐的旨意,太子刘承与朝臣紧急集结平乱大军,却不料刘岐竟早已金蝉脱壳杀来了长安,几名重臣及几位刘家宗室子弟均死于其手; 刘岐入京仅仅只带了一支亲卫,注定不可能逃脱,这个似怀必死之志的人,最终伏诛于长安城外一座荒僻山林中; 刘岐虽死,乱象不止,太子刘承继位,却无力弹压同姓诸侯王及各方势力,又因此前的废太子之祸致使朝廷兵事衰退,天下很快纷争四起,百姓流离失所…… 少微不知这些贯穿了过去和未来的纷乱画面从何而来,是她死后灵魂所见吗? 可她并非心系天下的大义之人,相反,她甚至厌恨这世道,她有太多戾气与不甘,恨不能将这不公的世道撕碎,只是不知从何下口。 想要咬碎这世道的少微用力地磨了磨牙,气冲冲地睁开眼睛,却陡然愣住了。 眼前是围起羊圈的篱笆,篱笆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少微茫然间,一只羊羔“咩咩”叫了两声,蹦跶着拿脑袋抵她的肩。 少微吃痛,一把推开那只小羊,站起身,看着四周的一切,再看着自己些微稚嫩的手,困惑到了极点。 这分明是她被丢进羊圈受罚那一日…… 是死后的梦境幻境吗? 下一瞬,少微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踹开羊圈的木门,飞奔进漫天大雪里。 少微根本顾不上去分辨详细,她此时仅有一个念头—— 即便是在幻境中,她也决不要阿母再经历一次死亡了! 是的,是重生的故事(也可以理解成前世是一个梦)。 新书期非常需要大家的投票和追读,尤其是追读数据这个很重要,所以大家如果有空的话,辛苦每天来点一点最新章节阅读,我会努力稳定更新的! (本章完) 第4章 禽兽尔 第4章 禽兽尔 漫天的鹅毛大雪如同仙官不慎打翻的仙炉倾倒而下的香灰碎烬,少微奔走在这遮目的雪烬之间,只觉周身的一切都是失真的。 巨大的失真感让少微感到恍惚眩晕,她听不到这方天地间的任何声迹,耳边仅有自己奔跑之下急促的呼吸。 少微经常惹怒秦辅,便也经常被丢到羊圈中受罚,秦辅也不具体说要关上多久,看守的人对此早就习以为常,渐也有了分寸经验,往往将人关上半日后便不会管她了。 少微今早刚被取过血,被关进羊圈里不久便发病昏迷了过去,直到方才再次张开了眼睛。 已是午后,山中风雪交加,山寨里少有人冒雪走动,偶有几个醉醺醺的男人和做活的女人先后看到那道在雪中狂奔的半大影子,都没有过问什么——大当家的这个女儿年纪虽小,却自幼莽撞凶悍,是个实打实的犟种刺头,只要她不惹事不出寨子就行,其它的也轮不着他们来管。 天狼寨占据了半座山头,寨子周围筑着一圈防御围墙,围墙后方紧邻峭壁,前方寨门外则有山匪日夜轮流把守巡逻。 寨中房屋大多贴着围墙内沿而建,其中一座占地最大的石砌高屋最为气派,门外两侧立有石柱,柱上各悬挂着一只野兽头骨。 屋室分内外两间,一名眼角生着一点朱色胎记的妇人正在外间跪地擦拭石案周围的残羹狼藉。 一帘之隔的内室里传出男人的骂声以及拳打脚踢的声音,随着每一声传出,妇人想象着里头的情形,都忍不住手指发颤,收拾的动作就更快了。 收拾完残羹,妇人捡起两只空了的酒坛,正是此时,伴着一声陶器碎裂的巨大声响,有碎片从布帘后迸砸了出来,溅到妇人生着冻疮的手背上,立即就见了血。 妇人不敢再待,抱着酒坛连忙退了出去。 心惊胆战地出了这间高屋,妇人拦下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 那女孩与少微年纪相仿,样貌与少微也有四五分相似,只是眉眼间少了那份倔犟戾气,她向那妇人问:“烛娘,阿父可吃罢酒了?我听说阿父得了一颗夜间可发光的珠子,我想讨来瞧瞧!” 妇人只拉着女孩往远了走,边低声道:“这会儿不能进去,大当家的正动怒呢!” 女孩闻言立时便有些畏惧,也不敢再提什么珠子了,她正要细问父亲动怒的缘故,忽见一道身影如风般踏雪奔来。 那身影又快又急,她来不及避让,被撞了一下肩膀。 女孩皱眉揉着肩膀,转头看向那已经跑远的影子,依旧只敢小声抱怨:“她又在发什么疯呀?” “别管她们,快走……”类似的事已见了很多次了,妇人只恐被迁怒,连忙拉着女孩离开。 落雪的天穹压得极低,寒风穿梭着犹如恶鬼在山间哭吼。 秦辅近来心情很差。 天狼山地属泰山郡,而泰山郡在鲁王的封地之内——二十年前,刘家扫平乱势建国大乾,初期为稳固局势,分封了七位异姓王赐予他们封地,然而异姓迟早要生异心,各地不时就有叛乱发生。 太祖在位八年,在最后一年里一举拔除了三名异姓王。仁帝继位后,长平侯凌轲率兵又先后平定了其余四个异姓诸侯国,此时的鲁国正是最后一个。 数日前,鲁王已在凌家军刀下伏诛,至此,刘家天下再无异姓王。 匪贼多靠乱势发家,天狼寨为所欲为的好日子恐怕很快就要到头了。 秦辅前日里已让人下山去打探凌家军的动向,虽然他潜意识里并不觉得又立了大功、理应急着回京领赏的凌家军会特意留下来剿什么匪,但小心些总归没错。 秦辅心中躁郁,今日多喝了几碗酒,却是越喝越烦闷,待醉了七八分,回到内室中,见到那垂首跪坐沉默不语的女人,随手便将其扯去榻上,想拿来发泄自己的火气。 然而那个在漫长的折磨中似乎已经麻木了的女人,今日竟抿着唇抗拒起来。 这惹恼了秦辅,他一巴掌甩向女人的头脸,她的口鼻顿时窜出了血,他捏着她的脸,迫使她与他对视,却从她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厌恨和鄙夷。 明明她不过是个任他摆弄的残破物件而已,可当她拿这样的眼神看着他时,仿佛他才是低贱的那一个。 而她的高贵仿佛不在衣衫不在发肤,从未被剥离。 她已经很多年未再流露出这样的神态了,他还以为她那装腔作势的所谓高贵脊梁早就被打断砸碎了。 秦辅打量着被捏在手中的这张脸,咬着牙问:“怎么不继续装下去了?” 真是可笑,难道他连这个飞蛾般弱小的女人都威慑掌控不了吗? 酒意混杂着怒气,秦辅动了手,粗暴地将人从榻上拖到地上,女人在他的拳打脚踢之下疼得蜷缩不起,却只发出一声声闷哼,而无半句求饶。 秦辅的神情逐渐狰狞暴怒,发作得累了,他弯身一手攥着女人的后颈,提起她上半身,一手握着锋利的短刀,将冰冷的刀贴在她满是血污的脸上,一字一顿地命令道:“不想死的话,就自己把衣裳剥干净了,爬去外面给我跪着认罚!” 女人的身体在刀下分明已经怕得发抖,片刻,口中却唾出一口血沫,喷在了秦辅脸上。 她声音颤颤却满含鄙夷:“肮脏皮囊下……不过禽兽尔!” 秦辅已然怒极,他手中的刀顺着女人的脸颊一点点掠过她的脖颈,胸膛,最后抵在她的腹部。 随着他恐吓的动作,女人不受控制地发颤,溢血的嘴里却慢慢有了笑声。 那笑声极其讽刺,秦辅听在耳中只觉无比恶心刺耳,他不想面对那恶心感的真正来由,只是告诉自己——这个女人疯了! 青筋暴起的秦辅急于斩断搅碎这让他不适至极的笑声,就在那柄短刀即将被他推入女人腹中时,一道小兽般迅猛的身影自帘外扑入,闪电般向他袭来。 秦辅被醉酒和怒意麻痹了部分神经,加上外面风雪呼啸,才未能提前留意得到那脚步声,待此时他反应过来,影子已扑到了他跟前,将半跪着的他生生撞退一步,而就在这近身之际,那“小兽”手中举着的匕首快而狠地直冲他脖颈划去! 【少微:给我死!!(◣_◢)】 (本章完) 第5章 弑恶鬼 第5章 弑恶鬼 少微出现得太过突然,动作是出人意料的狠决杀招,寻常人很难躲得过这致命一击。 但秦辅在这个靠暴力立足的匪寨中能称霸多年,便绝非寻常人可比。 他身高八尺,体形健阔,狠厉老道,反应极快,就在少微手中匕首堪堪接触到他的脖颈之际,他仰身躲避的同时,猛然挥臂挡开少微的手腕,他力气极大,少微手中匕首脱落,下一刻人就被他扼住了喉咙,按摔在了地上。 十一岁的少微纵然比普通孩童健硕,却依旧只是个孩子,此时被身形高大壮硕的秦辅掐住脖子按在地上,就如一只狸猫般弱小。 秦辅怒视着她:“小畜生……真当你身上流着几碗血,我就不会杀你吗?” 这只“小猫”不时便会抓人咬人他是知道的,偶尔发狠了还会将他抓出两道血痕来,但对他下死口却是从未敢有之事——“小猫”固然很敢豁得出去,但因“母猫”在他手里,前者也就还算乖顺,是如何也不敢如此时这般与他亮刀子的! 秦辅注视着在他手下挣扎的女孩,因无法呼吸,她那双乌亮的眼珠中很快即有血丝裂现,每一根血丝都染着由恨意的烈火烧灼出的杀意。 秦辅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对那个女人是临时生出的杀心,这个小畜生断不可能提前得知,她何来的理由突然对他生出这样狠决的杀意? 这蹊跷的感受混杂着怒气,让那只扼住女孩脖颈的大手越收越紧,秦辅视线之下,只见女孩的双手拼力想要移开他的手臂—— 但她上半身徒劳的挣扎竟只是让他放松警惕的假象,一瞬间,她看准了机会,猛然向上折腰,掀起下半身,双腿飞掠而上,绞住了秦辅的脖颈。 虚龄十一的女孩还未长成,力道却向来惊人,此刻又爆发出搏杀之气,秦辅脖颈被拧绞住,脸色瞬间大变,被迫松开扼住少微喉咙的大手,直身之际改为双手抓住她的肩背,想要将人甩出去。 少微双腿死死绞着秦辅的脖颈,被他抓带着整个人腾空而起,甫一得了喘息之际,喉咙里立时滚出沙哑破碎的声音: “阿母……跑出去!藏起来!” ——阿母只要藏到凌家军进山,就能活下去了! ——不单能活下去,还能回家,做回侯府的女公子! 这个想法曾在少微心中徘徊过百次不止,她甚至有一瞬间因此怨恨过那位长平侯凌轲——明明就只差半日而已,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提早半日进山?倘若他们能早些到来,阿母就能活着了! 但少微很快也意识到,这个想法是极其无理的,更是极其无能的。 这世上何来的“倘若”?而若真有“倘若”,她也不必将自己的希望寄于旁人,她自会拼尽全力救下她的阿母! 少微念出必行,正如此时。 即便此刻她根本分不清虚实生死,却不妨碍她拼尽全力。 遍体鳞伤倒在地上的冯珠艰难地尝试着爬起。 少微终于还是被秦辅甩了出去,身体重重砸在了地上。 本就醉了酒的秦辅被绞住脖颈阻断呼吸太久,耳鸣晕眩之感尤为剧烈,他强自稳住身形,甩头清醒之际,模糊的视线却见那道被他甩出去的身影几乎是立即爬了起来,如打不死也不怕死的狸猫,再次凶狠地向他扑杀而来。 秦辅不禁后退。 这一瞬间,秦辅第一次真切地从这个半大点的孩子身上看到了威胁。 那已不再是坏脾气的狸猫,而是一只凶狠的幼虎,爪牙已显。 下一刻,秦辅用尽全力的一脚,将那个冲扑而来的孩子生生踹出了五步开外。 少微的身体重重砸落在一张矮案上,木案应声崩裂,铜壶陶器滚落一地。 秦辅的视线逐渐恢复,他看到那个女孩的背影试图爬起,负伤的双臂与双膝却无法支撑身体,她几次尝试起身皆以失败告终,嘴角溢出鲜血。 秦辅抽出了藏在榻下的长刀,一步步走向那个无力趴伏在一片狼藉中的女孩。 “有种。”他竟有一丝骄傲和欣赏:“我秦辅所有的孩子里,你是最有种的一个。” 可惜喂不熟,又已知是虎,那就不能再养下去了。 他手中这把环首宝刀乃是家祖所传,它上过战场立过战功,砍杀过许多能人将士,今次他以此刀亲手了结她,也算是对她的赞许了…… 看着那个趴伏在地、身形随着粗浅不匀的呼吸起伏颤抖的稚气背影,秦辅双手握刀抬起,脑中已提前听到了长刀刺入其后心贯穿其身躯时发出的声响,他对这种血肉破碎的声音实在太熟悉,动作尚未至,感知已经预演。 少微有着过之而无不及的敏锐感知,她虽是伏地面朝下方,却能清楚地听到察觉到后方秦辅的靠近以及他的动作—— 少微拿呼吸在默数着,就在最后一刻,一道踉跄的脚步声突然冲近…… 衣衫残破的女人举着一只酒坛,用尽全力砸向了秦辅! 刹那间秦辅生出鄙夷,这女人身弱力竭,那酒坛只勉强砸到他的后背,甚至未能让他的身形晃上一下,便滚落在他脚边碎裂开,其内剩下的残酒迸洒飞溅—— 酒坛未能伤到秦辅,却也无可避免地让他有了一瞬分神,而就这一息之间,已在他的觉知中预演了死亡的、于刀下待宰的女孩,忽以左手撑地,身形蓦然向左侧翻转腾起,先前缩藏在身下的右手随之扬起,手中握着的陶器碎片迅速插入了他的左脖颈! 此陶乃是硬陶,质地比灰陶坚硬,裂口比灰陶锋利,在少微的计划中,即便她不能凭此一击取秦辅性命,亦可将其重伤,而后她便能趁机夺他手中长刀将其反杀—— 颈间皮肉绽开,鲜血迸涌而出,秦辅赫然瞪大眼睛,本能地后退。 他一手捂着脖颈,一手攥刀指向少微,眼中迸发出不可置信的惊怒。 少微反而不急着上前了,她伤痕累累地立在原处喘息着,脸上沾着血,被冷汗打湿的眉眼如同被雪洗过的山巅顽石,未经斧凿,锋利冷硬,没有分毫畏惧与闪躲,更别提心虚与不忍。 秦辅退至榻前,跌坐了下去。 他捂着鲜血淋漓的脖颈,一手仍拄着刀,他的脸色与唇色迅速变得青白,试图呼救,但屋外风声凄厉,他已无法唤来任何人,他的声音只足够被屋内的母女二人听清,于是他道:“找胡巫来,否则,你们都得死……” 胡巫通晓巫术也通医理,他不想死,更不能这样死在一个孩子手中……这何其荒谬,他秦辅的死法绝不该如此窝囊滑稽。 少微只走向他。 秦辅想提刀吓退她,但随着失血过多他的手臂颤抖无力,强行将刀提起一瞬却又很快沉落下去。 而随着他强行提力运气,更多的鲜血开始从他口中往外涌,于是他连刀也拿不住了。 少微来到他面前,捡起了那把刀。 看着这一幕的冯珠终于意识到,这个男人好像要死了…… 他竟然要死了? 他竟然是可以被人这样杀死的? 等等,被人杀死……? 混乱的思绪忽然如同被一道雷电击中,冯珠猛然看向少微,奔扑过去,攥住少微半边肩臂,眼神几乎惊恐地道:“杀了他……你要怎么办!你要怎么活下去!就算我们今日能活,可你才十一岁,日后又要如何才能心安……他是你的……” “他不是,我从未喊过他。”少微打断母亲的话:“阿母,他不配。” 冯珠眼里却滚出绝望的泪,她忽然夺过了少微手中的刀,双手紧握着砍向秦辅。 她根本没有章法,提刀也很费力,一刀砍不成,那就两刀,三刀…… 鲜血不停飞溅,甚至在空气中蒙上了一层迷离的血雾红纱。 血肉模糊的秦辅终于停止了抽搐,冯珠脱了力,丢了刀,浑身瘫软着跪坐下去,喃喃着道:“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这恶鬼……” 冯珠神思恍惚,如此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她自己竟真的信了,她怔怔地看着秦辅一滩烂肉般的尸身,先是解气地笑了起来,而后,那笑声却渐渐变成了哭声。 谢谢大家的月票和打赏,早上好。 (本章完) 第6章 杀胡巫 第6章 杀胡巫 这些年来,冯珠不是没反抗过。 相反,她反抗过很多次,她逃跑过,甚至也尝试着在秦辅入睡或醉酒时杀掉他,但她每次都失败了,并且以残疾的右腿和数根缺失的手指作为代价。 在这无尽的黑暗中,秦辅在她心中逐渐长成了一座恐怖可憎且无法挪移的漆黑大山。 这座压在她身上多年的大山此刻猝然在眼前崩塌,她紧绷着匍匐着的身躯终于能够直起站立,她仰起头,仿佛真的看到无数山石灰烬在眼前簌簌坠落着,而那每一粒尘灰中都倒映着她多年来经受的煎熬、折磨、羞辱…… 无数可怕可恨的记忆疯狂咆哮,冯珠突然抱头嘶声尖叫起来,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 少微在母亲身边蹲跪下去,有些不安地喊:“阿母……” 听到这声唤,冯珠抬起头,露出的是一张被恨意和痛苦占据的扭曲面庞。 少微向来过分警惕,唯独从不对阿母设防。 从被扑倒仰摔在地,后脑重重撞击在冷硬的地面上,再到脖子被一双手死死掐住,少微始终未能回神,更没想过要反抗。 “孽种……你这个孽种!你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 “将你生下……是我做过最自大最愚蠢的错事!” 少微怔怔地看着阿母痛苦变幻的脸,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阿母心绪不稳,偶尔悲痛惊怒发作时,也曾待她有过冷厉颜色……但如此时这样想要杀掉她的眼神,却是第一次。 少微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呼吸越来越艰难,她才本能地抬起手,想要将母亲的手挣开。 冯珠本就羸弱,此时又受着伤,少微势必是有办法挣开的,可不知为何,少微的犹豫却比力气多得多,她只是攥着母亲的手腕,看着母亲的脸。 母亲脸上也有很多伤,带着恨意的泪水所落下之处,竟叫少微觉得比刀剑割下来还要疼。 少微睫毛一颤,也有泪水从眼角滚入发间,她忽然很委屈,她才死过一次,死时很疼,死之前也很疼,好不容易再见到阿母,她有许多话想和阿母说,只是又怕全部说出来会吓到阿母、叫阿母担心……可是,阿母此时竟要让她再死一次吗? 少微从未有哪一刻这样疼过,比发病时更疼百倍,而她这个人脾气很坏,委屈狠了疼狠了都会生气,生气时总会生出报复心,受到伤害,就很想要加倍讨还回来—— 又委屈又疼的少微觉得自己理应生气。 于是她攥着母亲手腕的力道开始变大,正当她要用力将那只手狠狠甩开时,忽而意识到那只手腕细弱得可怜。 少微的动作忽然又顿住,嗡鸣的脑中莫名涌现许多不相干的事,比如她曾听寨中妇人说,女人生产时如过鬼门关,寨中几乎每年都有女人因难产死去。 她此时固然很疼……那么母亲生她时呢? 那时的阿母又该有多疼?多凶险?多无助? 可母亲依旧选择生下了她,将她哺育长大,还给她取了很好的名。 在冯家的经历也如前尘枯叶般在少微眼前翻飞,兄弟姊妹间的冷言嘲讽,舅父语重心长的话语……总之她是污点这件事,始终没有一点争议。 少微此时心想,她可以不接受任何人对她的污点指控,唯独阿母除外。 阿母是这世上唯一有资格有道理将她视作污点的人。 所以她的母亲只做错了一件事,那便是不该让她出生,或者该在她出生后便即刻将她掼死——倘若她是阿母,她定然会这样做。 既然这样,阿母现下才想起要做这件事也不迟。 那就容许阿母做一件早该做的事,了结与这肮脏之地有关的一切,无牵无挂地回家去,回到思念她惦记她疼爱她盼着她归家的阿父阿母身边去。 少微忍下泪,很干脆地闭上了眼睛,攥着母亲手腕的那只手也松开了。 除了那些混杂的思绪,使少微自我扼制住了求生本能的,甚至还有她难以言说的自尊心——你要将给我的这条命收回去,那我就还给你。 女孩闭着眼,却依旧因无法呼吸而涌出更多泪。 但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之前,那一双要收回她性命的手却突然松离了。 冰凉的空气重新涌入少微窒息疼痛的胸腔内。 冯珠跪伏垂首,双手颤颤撑着地,哭喊中的痛苦更胜方才千万倍。 屋外仍是风雪大作。 冯珠闭着眼大声哭着,少微睁开眼静静躺着。 直到有细碎的积雪响动声传入少微敏觉的耳中。 有人过来了。 今日雪大,寨中无事,寨子里的人也轻易不敢来打搅酒后的秦辅,除非有要事。 来的是胡巫,他身上系着朱砂色旧外披,罩着避雪的风帽,腰间挂着的一串长形腰铃在行走间发出急促声响,他惊慌失措的声音紧跟着铃音响起:“大当家,今日将有大恶之事发生!还请大当家……” 胡巫掀帘而入的一瞬,说话声突然中断,脚下也猛然顿住。 神志不清的冯珠仍在大哭着,胡巫在靠近这座高屋时便已经听到了,在这个地方,女人的哭声嘶喊声都太过平常,没什么好在意的,此刻让他顿住脚步神情大变的是眼前所见…… 屋内全是血,被酒气遮盖了大半的血腥气此时才迟迟灌入胡巫的口鼻,他神情震颤地看着秦辅那具残破不成形的尸体,而更加令他毛骨悚然的是,室内唯一站着的那个女孩,此刻已向他张开了弓—— 那是被秦辅高高挂起的长弓,此弓为长梢大弓,弓身与那个女孩几乎等高,她尚不具备拉开这张弓的手臂条件,但她此刻立在那里,竟抬起了右腿直直地用脚撑开了弓臂,右手曲指挽弦,左手执箭栝,双手十指合力,将那重弦几乎向后拉满,箭矢就这样直直地瞄向了他…… 比箭矢更冰凉危险的是那双稚气的眉眼。 胡巫面色惨白,僵硬地后退了一步,唇边嗫嚅着说了一句少微听不懂的匈奴语,他心知一切求饶皆是无用,这个孩子同野兽无异,野兽起杀心时是不会被言语劝退吓退的,反而只会将其惊动触怒。 胡巫只能再退一步,幻想着就这样慢慢退离对方的攻击范围。 “他方才在找你。”那女孩说:“你要快些跟上他。” 退至帘边的胡巫转身逃奔。 随着他的动作,翻起的布帘在他身后刚垂下一半,挡去了他的上半身,却挡不住锋利箭镞。 羽箭先穿破布帘,再穿破他的后心。 胡巫中箭倒地,少微落腿收弓,转头看向依旧痛哭颤抖的母亲。 感恩大家的打赏,月票,留言,推荐票以及最最重要的追读,存稿中,等上架后会尽量多更新的. 【附上少微开弓动作参考图:】 (本章完) 第7章 短命鬼 第7章 短命鬼 少微眼中依旧有未干的泪,她转脸看着母亲,一字字道: “你给我一条命,我已经还给你了。” “我许你杀我一次,你未能杀得了,是你自己无用,我却再不会让你杀第二次了。” 少微语落,抬手用力扯下了脖颈间系着的木坠,那上面有她的生辰八字,是她的阿母亲手刻下。 木坠绳结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砸落在地,只发出一点很轻的声音,和着这轻微声响,浑身是血的少微丢下最后一句简短却倔强决绝之言: “今日是我不要阿母的。” 她不是被抛弃的可怜虫,是她不要母亲了,她才是做出抉择的那一个。 冯珠身形一僵,哭喊声突然止住。 神思割裂着,不知过了多久,冯珠忽然抬起头,茫然看着已经空了的室内,蓦地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天旋地转间,冯珠仓皇起身要往外走,却失力重重地跪摔在地,于是她以手做脚跪着往外爬,然而在诸般巨大痛楚的冲击之下,她到底没能撑过门帘处,便彻底脱力昏厥了过去。 少微并未走远。 她手持长弓箭矢,立在无人处,无声守着那座石屋。 仰脸看着灰色天穹,少微在想,若这一切果真是幻境,那凌家军还会如期出现吗? 寨中的动静很快给了少微答案。 有山匪陆续奔来此处向秦辅报信,他们先看到了中箭身亡的胡巫,继而是伤重倒地生死不知的女人,最后则是血肉残破的秦辅……惊慌的山匪们更加惊慌了。 不多时,寨中愈发混乱,几个妇人和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惊叫着逃到此处,试图寻求整座山寨中最强大的那个人——秦辅的庇护,于是他们也目睹了秦辅的惨死之态,复又惊散逃开。 秦辅先前派出去暗中留意凌家军动向的几人都落入了凌家军手中,有他们带路,凌家军迅速便围下了天狼寨。 和少微记忆中的场景一样,天光已暗却仍有雪光,厮杀声哀嚎声将火把的光影撕扯得变了形,鲜血在积雪中烫出一片片凹陷,于是血就像是从地下涌出来的那样。 一队兵卒冲杀到了此处,踏过几具山匪的尸身,举着火把进了石屋。 少微隐在暗处,再次见到了那位战无不胜的长平侯凌轲。 他大步跨入屋内。 少微凝神细听分辨,有将士发出了一声惊呼:“大将军,这,这是……” 单是室内横躺着的尸首,并不足以让身经百战的兵者做出此等反应。 伴随着一阵骚动以及凌轲沉着威严的喝止声,少微便知凌轲必然已经看到了她留下的东西。 又待片刻,一阵人影光影晃动间,凌轲神情凝重地走了出来,他的披风像上一次那样覆在了冯珠身上,但这一次的冯珠活下来了。 没人知道这是怎样的生死变迁,除了少微。 凌轲横抱着被披风覆盖着的冯珠,肃容吩咐士卒守好此处。 看着凌轲大步而去,少微忍下泪水,转身奔入暗处。 少微知道山寨右后侧的围墙下有一处被杂物遮挡住的缺口,从这个缺口钻出去,有一条可以下山的隐蔽小径。 这缺口正是少微分多次偷偷凿出来的,前不久才终于凿出可以容人通过的大小,她计划着待寻到了万全的时机,便带着阿母从此处逃离,她已经提前探过了路。 但此时阿母已不必这样狼狈冒险,可以堂堂正正地离开了。 少微从洞中爬出,沾了满头满身的雪。 洞口外沿已然临近后方的峭壁,杂草山石横乱,造就出一方天然的视线死角。从山寨正面绕过来便需要攀过那些乱石阻碍,因此凌家军暂时还没有、想来也不会留意到此处。 这也正是少微选在此处凿洞的原因之一。 因此少微实在想不通,当她爬出洞口直起身时,怎么还是看到了一道碍事的人影靠近了此处。 那人影的身量介于孩子与少年之间,下一瞬,他便也发现了少微。 趁着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少微已经朝他爆冲过去。 这一刻在少微眼中,此人与拦路的野狗无异。 她蹚着积雪冲奔过来,动作依旧迅猛得可怕,将对方扑倒的同时,一记威胁的拳头已经招呼在了他脸上,将他揍得闷哼一声,头偏向一侧。 “闭嘴,别挡路!否则杀了你!”少微恶狠狠地警告。 她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另只手还攥着那张长弓,此刻就抵在他的脖颈间。 在少微的压迫下,那男孩强行将脸转正了些,看向少微,他瞪大的眼睛里并无害怕,有的只是惊愕与莫名。 四目相视,看清了他的脸,少微却倏忽一怔。 刘岐? 没错,就是他。 他曾和他的舅父凌轲一同将少微带回长安,少微自然认得出这个时候的他。 此时的刘岐显然并不认得少微,他瞪大眼睛看着这个突然出现,二话不说就将他撞翻在雪中并狠狠给了他一拳,死死跪压着他,还扬言“否则杀了你”的女孩。 她脸上沾着好些血,散乱的头发被雪打湿,几缕垂落在他脸侧,二人相隔不过咫尺,雪光的映照下,他甚至能看清她过于黑亮的眼珠浸泡在冰凉的泪水里,那似乎泄露了她尚未来得及掩藏干净的脆弱。 刘岐从那双潮湿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却在少微的想象中发生了变幻,她看到的是在月色山林间向她求死的那个刘岐。 死后脑海中闯入的那些画面声音可以证实她在山林里遇到的人就是苍梧郡王刘岐,更何况她在动手杀了对方之后,就已经被那把三尺剑唤醒了一些记忆——刘岐从很早前就带着那把剑了,回长安的路上她不止一次见过。 于少微而言,死前山林中的一切不过是昨夜刚发生的事。 她此刻向刘岐扬言“否则杀了你”,殊不知她已经杀了他一回,才刚杀过他一回。 而在杀他之后,少微同样没能活上几个时辰,谁也不比谁命长。 大片的雪还在落着,茫茫雪幕仿佛隔绝了不远处已经减弱的厮杀声,将此地圈作了一处被时间遗忘的虚无之境。 一方天地,两只短命鬼,三寸积雪地,四目咫尺而视。 “六公子!” 惊喊伴着脚步声,以及拔剑之音,打破了这短暂停滞的虚无。 :总算来到了简介中的内容(但我猜大家之前大概率都没看简介hh) (本章完) 第8章 要去哪 第8章 要去哪 拔剑者是跟随刘岐的护卫。 刘岐自幼随心所欲惯了,护卫一个没跟紧,便叫他先一步翻过了那些乱石来到了这山巅边缘之地。 护卫虽很快也紧随而至,谁知正是这一晃眼的功夫,他家这小主人就被人按在雪地里了。 “别拦我。”少微皱着眉再次威胁刘岐,她左手中的长弓位置旁移,拿弓臂末端最尖锐的长梢抵着他下颌和脖颈相接处的皮肤。 刘岐被迫仰头,眼睛却往下,看向她依旧死死捂着他嘴巴的那只手。 少微拧眉移开手,松开了他那被揍得流了血的口鼻。 刘岐长呼了口白汽,扭头看向那两名护卫,被压得呼吸不匀:“别出声,放下兵刃,让她走。” 他的声音虽喘,依旧没有恐慌,仿佛那要命的弓梢不是抵在他的要害处——虽然他相信她真的敢杀人,他看得到闻得出她身上的杀气。 见那名护卫动作戒备却也听从地将剑刃丢在了雪中,少微立时松开了对刘岐的压制,未曾多说半字,未再多看一眼,便向那条小路奔去。 刘岐摆手拒绝了护卫的搀扶,从雪中爬起来。 他抬手擦了擦鼻血,看过去,只见那道背影沿着隐蔽弯曲的小径奔行着,像极了一匹小狼,一匹在漫天大雪中跋涉夜奔、鲜血淋漓的小狼。 “公子,是否要属下去追?” 刘岐看着那道仿佛生来就属于山林的身影:“追不上的,让她去吧。” 说话间他牵动了嘴边的伤口,不禁咧嘴,轻“嘶”了一下。 护卫邓护递上一方手巾,看那伤口分明不轻,不禁问:“公子何故不曾抵抗回击?” 虽同是皇后所出,但与肩负储君大任的太子殿下不同,六皇子自幼便自在纵脱,自七岁起就时常跟随舅父长平侯左右习枪弄剑,按说怎么着也不该被一个最多同岁的小小女娘按着打才对。 刘岐边拿手巾擦着嘴边血迹,边道:“起先也没想到她竟这样迅猛凶悍……” 他来此处虽是为了查看有无隐蔽暗道之类,但见她不过一孩童,原也没想要为难她,他这厢自大地想着不可伤及妇孺,谁料下一瞬反被对方所伤。 至于被按倒之后为何不反击—— “她力气大得出奇,人也凶得很。” 刘岐看了看巾帕上的血:“我不做拦路的狗,她才不会是吃人的狼。横竖已倒霉地挨罢一拳了,何必再惹她。” 刘岐话罢,看向自己脚下,雪里染了好几片红,不单有他的鼻血,还有她身上的。 她身上有伤,但不会是凌家军所伤。至于她脸上的血迹,那是喷溅状的血点,显然是来自别人。 而她看起来很想离开。 刘岐最后看了一眼那背影消失的方向——也不知她一个人要去哪儿? 是啊,要去哪儿? 少微自己也不知道。 于少微而言,这短短一日历经死死生生,发生了太多事。 她手上染着很多血,心里藏着许多恨,却竟又说不好最该去恨谁。 无尽的雪白让人晕眩,隐蔽的山道缺少被人踩出来的清晰路眼,到处都是乱石杂枝,少微被思绪缠裹着,只凭着野兽般的本能冲撞奔走,衣物以及裸露在外的肌肤多被乱枝刮破。 尽管这一番遭遇离奇到了近乎虚幻的地步,身心的疼痛却无比真实,而少微清晨时刚被取过血,又竭力与秦辅搏杀,负伤流血的身体在严寒中奔行着,体力迟早会有不支之时—— 已近山脚下,这最后一小段路却依旧陡峭,少微脚下被乱石所绊,猛然往前一扑,身体伴着乱颤的积雪,不受控制地滚落而下。 这片山脚下有河泽流经。 雪已断续下了数日,蜿蜒的河水边上结着一圈薄冰,雪积在冰上,好似夏日里的猪油罐、只在边上凝着一圈雪白,偶尔也有一小块儿飘到中间去,但罐子里的油仍是流动着的状态。 “咔嚓”一阵碎裂的急响,薄冰被压破,少微坠入了流动着的河水中。 少微是会凫水的。 夏日里,寨中的女人偶尔会在傍晚时一起去河边洗澡。 但少微的阿母从未去过,甚至很长时间里阿母的手脚都被锁着铁链。阿母不去,少微也不想去,但阿母推着让她去,还让一个妇人教她凫水,阿母小声对她说,能活命能自保的事都要努力多学一些。 少微很听话,待到八岁时,少微的力气已经很大了,她洗完澡会提着两桶水跑回来,让阿母也可以用干净清凉的河水冲洗擦拭。 少微想帮阿母擦背,阿母却拜托她:【晴娘替阿母守在外头可好?】 少微噔噔蹬地跑出去,双腿分开站着,双手叉着腰,让小小的身体尽可能地多占些空,像个神气严肃的护卫一样替阿母守着门。 阿母洗得很慢,天都要黑透了,少微怕屋子里太黑,腿脚有伤的阿母会滑倒,便回头透过门缝往里瞧—— 借着最后一丝暮光,少微猝不及防看到了阿母瘦削到连脊骨都很分明的后背,而那背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疤痕,阿母手中抓着浸湿的粗布擦着背,手却在颤抖,身体也在颤抖,那一刻,少微即便未曾看到阿母的脸,也没听到声音,却知道阿母在流泪。 这一幕如无数根细细的针,刺向了年幼的少微。 冰冷的河水也似无数寒针,刺入少微的四肢骨血里。 一直未曾放手却已经折断的长弓终于在水中脱了手,少微拼力地挣扎浮沉,力气飞快流失。 熟悉的窒息感再次降临了,流动不息的河水冰冷却又包容,而杀机不在于冰冷而正在于它的包容,恰似阿母的手。 已极度虚弱的少微疼极也累极了,她生出许多幻听与幻觉,一瞬间,她觉得就这样死掉也好。 上一次死掉时少微尚有许多不甘,那份不甘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阿母的死,而今这份不甘被弥补了,却也将少微的许多念想碾碎了。 就将这具本不该存于世的罪孽躯壳随波放逐而去吧,或许哪一日,会像一条病猫死狗一样被冲到浅岸边,经过无数个风吹日晒之后化作一堆白骨。 也不必再有什么转世了,她很不喜欢这世道,若非要再有点什么动静才能安放这魂魄,她就在那堆白骨里扎出一片草来,要长得高高旺旺的,最好是带刺的毒草,毒倒个把路过搅她清净的人。 少微很具恶意地打算着,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启这毒人大业的第一步,先被什么东西戳挂住了身上的狼皮。 混沌漆黑中,少微胡乱地伸手一抓,摸到了一截竹竿似的东西。 少微一挥,却又被戳拦住,几次三番之下,那竹竿戳到她伤口痛处,她唯有攥着那竹竿奋力往上一浮,借着最后一股力,猛然将头钻出了水面。 水珠迸溅,万物清气随着呼吸一同在少微眼前还归。 写到这一章,才和大家说说闲话。 从事写作以来,我的每一个故事都是围绕着一个个女孩发生的,这次也不例外:是春节期间听了首歌,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在大雪山林中奔跑的画面,一双异常倔强又暗藏悲伤的眼睛,有点像小狼,有点像小鹿,清澈纯粹但有攻击性,所以又像一朵锋利的冰。 顺个灵感去延伸,就有了少微。 我心中的少微,性格有一部分是天生,更多的是环境造就,她没有经过很好的教化,她甚至没有完整地看到这个世间,一切发自原始本能,所以最初的她不可能是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冷静睿智的,当她弱小时只能被命运推着走,她自尊又要强,却也会有自疑自弃的时候,她很敢豁得出去,所以她的性格里会有暴戾冲动的底色,总之此时的少微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孩子,小兽一样的孩子,她需要成长,而有些“瑕疵”即便她成长了也不会完全消失。 之所以啰嗦这些,是因为我知道很多读者都是为《长安好》追来了这本新书,宁宁是强大到叫人仰望的,我可以很肯定地给宁宁打上“大女主”“女强”的标签,但少微未必是,怕大家失望,所以说在这里。 如果大家愿意喜欢这样的少微,那我好好写给大家看。 先前都是序章,接下来少微的成长故事才算展开,期待与大家相伴~ (本章完) 第9章 挺坠手 第9章 挺坠手 对岸仍见山体积雪环绕,而顺着那一根竹竿往前看,水面之上竟漂浮着一叶小舟。 舟上有一人,身披蓑衣,姿态闲懒地侧躺于舟板上,双腿一屈一放,一手撑着脑袋,另只手正执着那支笔直匀称的青黄竹竿。 斗笠之下,响起的是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 “我还以为是条大鱼,原来是只小水鬼啊。” 这声音过分慵懒,仿佛在这荒山野水处,见了口中“水鬼”,却不惧不慌,只是失望。 她的失望嫌弃表露得也十分直白,未留给少微喘息开口的机会,她手中竹竿便敲在了少微脑袋上,驱赶道:“小鬼退散,休扰我垂纶。” 沾着水的竹竿抽打在头上尤其疼,少微痛得脑袋一缩,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身体随之不受控制往下一沉,待她咕噜噜再浮出时,又狠狠挨了两记敲打。 少微生气了。 那竹竿打她不说,探入水中时还总能巧妙拦住她去路,实在是欺人太甚,讨厌得要命。 她大可以不要这条命,但怎么死是她的事,被人这样戏弄欺凌却是死也不能忍的! 眼看那竹竿又探寻着敲了下来,少微伸手牢牢攥住,身体随之往前压去,双腿用力一蹬,猛然游向了那小舟。 距离本就不远,少微动作又快,几个喘息间攒了些力气,全用在了一件事上——少微一手扒着舟沿,一手攥住那女子一条手臂,二话不说便将人从舟上用力拖拽了下来! 说她是水鬼她便做一回水鬼,拉个垫背的一起死,黄泉路上刚好拿来揍着解闷! 少微一手扒着船,一手按着对方的脑袋便往水中溺去,那女子扑腾挣扎着,沉浮间大喊:“墨狸,唔,救我救我!” 岸边传来一声少年人的应答:“噢,来了!” 一道细长高瘦的黑色身影从岸边奔来,踏着岸边连接小船的粗绳飞身而至,一手拎起一个,将在水中撕扯挣扎着的二人提溜到了小船上。 少微爬着还要扑过去打,被那黑衣少年制住了双臂。 那女子坐在那里,摘下了斗笠,喘着大气,露出一张白皙的鹅蛋脸。 少微边在那少年手下挣扎着边问:“你是何人!” “我啊。”女子湿透的脸上露出笑意,答道:“四海漂泊垂纶客,姜太母是也。” “……”这胡说八道的模样愈发叫少微觉得被耍弄,她低头狠狠咬了一口黑衣少年的手,趁机挣脱而出,又要向那女子扑去。 “好凶的一只小鬼啊。” 那女子话音落,随着一枚飞来的细细银针刺入颈部,少微倏然扑倒,浑身失了力气。 女子收回出针的手,拧着衣衫上的水。 少年墨狸甩了甩被咬破出血的右手,忙蹲身下去帮着拧水:“家主,很冷吧?” “无妨。”女子双手撑到身侧,一脸甘之如饴,没有任何怨言地道:“人在做坏事的时候,再苦再累都会觉得很值得。” 墨狸一脸费解:“可是家主救了她,不是在做好事吗?” 女子看着那昏迷的女孩:“她不欲求生,我强人所难,焉知不是在办坏事呢?” 墨狸听不懂,只问:“那她是家主要等的人吗?” 墨狸问罢,看了看那女孩的身量,像评价一只果子那样道:“她也太小了。” “是啊,也太小了。”女子往少微身边挪了挪,伸手摸了摸少微的额骨与后枕骨,又仔细看了看眉眼,而后才看向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叹道:“简直是又小又破的一只狸猫啊。” 在女子的叹息声中,小船缓缓归了岸。 墨狸跳下船去牵牛。 女子弯身,双手将少微提溜起来,身形却往下一弯,不禁道:“啊,竟还挺坠手。” 她复又将昏迷的女孩掂了掂,总算满意了些:“虽小而破,胜在有些分量,养着缝补一番,想来可用。” 说话间,女子将少微托上了牛背,自己也侧坐而上:“先离开此处,寻隐蔽处生火。” 墨狸牵着牛,问:“家主,往哪个方向走?” 女子从牛背上驮着的包袱里摸出一物,托于左手中。 那是一只铜漆栻盘,整只星盘由天盘与地盘组成,地盘在下为方形,天盘在上为圆形,正中心由轴贯联,天盘可以转动。 “地盘固定,是为地辰,不可挪移也。天盘可旋,是为天纲,变故只可出现在此间……”女子握起少微垂落着的右手手腕,道:“小鬼,便由你来旋这天纲,定前路方向吧。” 隐有微弱觉知残留的少微,纵是在昏迷中也下意识地要将手腕抽回,动作间,仍在渗血的手指恰拨动了那天盘。 一点血迹蹭在了其上绘刻的北斗星斗柄图案之上,星盘在大雪中旋动,发出不可闻的声响,却似与这方天地在共振着。 星盘指路,少年牵牛,就此南行。 大雪中,女子姿态闲适地坐在牛背上,回首最后看了一眼天狼山的方向。 天狼山上火把闪烁,如同雪夜里的星辰。 山寨中的局面已被控制住,刘岐立于寨门中,看着寨中的妇孺被有序带出,小声问一旁的长平侯:“舅父,那位娘子果真是鲁侯府上的女公子吗?” 凌轲似有如无地叹了口气,轻点头。 刘岐:“大难不死,幸甚至哉,鲁侯与夫人若知家中女公子尚在人世,定要万般欢欣庆幸!” 凌轲再次点头,只是听到外甥的说话声略带含糊,不禁转头看,这才见到刘岐半边脸及嘴角的肿伤,抬眉问:“面上为何人所伤?” 刘岐下意识地并不想暴露那个女孩的行踪与举动:“……是一头受了惊的小狼,不慎将我撞翻在地。” 凌轲岂会听不出其中蹊跷。 只他这小外甥虽因过于有主张而有些不服管教,却胜在足够有分寸,做舅父的便也不必在这等小事上非要刨根问底。 且凌轲此时另有心事。 刘岐有所察觉,试着问:“鲁国之乱已平,现又除去了此地匪患,救回了鲁侯府上女公子,归京在即,舅父何故并不开颜?” 凌轲深深看了小外甥片刻,终是道:“思退,你随我来。” 早上好,无敌感谢大家的支持,打赏,月票,留言,推荐票! (本章完) 第10章 两重天 第10章 两重天 思退是刘岐的字。 时人大多及冠时方有表字,却也偶有例外者,刘岐十岁时即有了自己的字。 他的兄长刘固,字思变,同是他们的父皇仁帝刘殊所赐。 遇岐则思退,久固则思变,从中也能窥出仁帝对这两个儿子所寄予的不同期望。 刘固为国之储君,需多智多虑,常思变通之道。 小儿刘岐无需担大任,若遇岐路不易抉择时,稍退些亦无妨。 在父皇母后及兄长的爱护乃至纵容之下,刘岐就这样长到了十一岁。 刘岐从六七岁起,就有了很清晰的人生志向——随舅父习武,来日做个可以领兵打仗的人,做父皇与兄长以及大乾的剑,镇守江山,扫除匈奴。 行路于初的刘岐,此时随着心事重重的舅父凌轲,来到了寨中的一座高屋前。 屋前有士兵把守,屋中的一切——除了被带走的冯珠之外,都还保留着原本模样。 外屋中,一名胡巫中箭惨死,尸身趴伏在地,右手看似奋力往前伸出,指尖鲜血已经凝固,而就在这只血淋淋的手旁,赫然留有八个大字,字以鲜血写成,定睛细看之下可分辨出此八字为: 【归京之时,灭门祸至】—— 刘岐在心间默念着这触目惊心的八字,片刻,他查看罢胡巫的尸身,却是笃定地道:“舅父,这血字并非胡巫死前所留。” 是有人假借胡巫之手故弄玄虚,或是有意示警? 刘岐下意识地便想驳斥必是有人故弄玄虚,却突然想到母后曾经的教导,母后与他说,遇事不明时,宁可暂时偏向最不利、令人最想要否定的那个可能…… “若是在借胡巫之手示警——”刘岐看向舅父:“那又究竟是在向何人示警?” 今日上山的人这么多,又都是即将归京之人,而这“示警”之言并无明确身份指向。 刘岐问话罢,却见舅父慢慢转头,看向了屋外。 年幼的刘岐跟随着舅父的目光,依次看到了把守在外的心腹,举着火把指挥的将军,搬抬尸身的兵卒……风雪之中,刘岐的目光所不能及之处,凌家军几乎遍布了整座山寨,另有负责收缴寨中之物的士兵在有序地上下山,他们手持火把,蜿蜒于山道间,远远望去,如同这座大山呼吸间微微耸动着的脊骨。 纵然凌轲未有明语,刘岐也已然看到了舅父的回答。 此八字,所示警的对象,或是他们所有人。 …… 这一夜,刘岐始终跟随在舅父身侧。 天色将亮时,凌轲来到了山巅边缘处,俯瞰着四下景物。 时下之人大多有所信奉,上至帝王令使者去海上寻找仙人,下至百姓供奉各路鬼神,就连军中动兵之前都会使军师进行占卜,凌轲身在其中,不说对那来路不明的示警之言深信不疑,却也做不到完全视而不见,总要有所思量。 诸般思量犹如出窍自观,待回过神来,已行至这悬崖边缘之地。 雪已停,晨光尽生,照破了万丈寒寂。 举目望去,对面高山之间悬着一道水幕,两侧大块的积雪松动,不时随着水流砸落坠下。 凌轲对身侧的孩子道:“泰山郡内此瀑流有‘两重天’之名。” 刘岐看去,只见那山崖间悬着的白练在下方一分为二,流向了不同的水泽中,晨光照射下,大山的阴影打落下去,使两条河流形成了一明一暗的颜色。 一步两重天,一分阴阳界。 暗泽西奔,明水南行。 休整两日之后,凌家军继续踏上了归京之路。 同一刻,骑青牛者往南去,将出泰山郡。 日光照在积雪上,刺得人眼睛都眯了起来,牛背之上的女子依旧头戴斗笠,宽大的外披遮掩下,身前臂弯里揽着一个昏睡的孩子。 察觉臂间的脑袋微微动作,又有了挣扎着想要醒来的迹象,女子“啧”了一声,对牵牛的少年道:“前方寻干净处歇脚,我要再为她补上一针。” 看着臂弯里那颗黑漆漆乱蓬蓬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好似下一刻就要睁眼咬人,女子叹道:“这小鬼不单坠手,还极其耗力吃针,这两日用在她身上的针,都够赵且安拿去农舍里偷上十来头膘肥体壮的大猪了。” 这句话若叫路上的农舍翁听去,定要心惊胆战地奔回家中清点猪圈中是否少了数儿,再转身敲锣提醒村民要留意家中猪羊,不日即会有大盗赵且安改行窃猪的传言流出。 如今世道中多游侠,游侠中又数赵且安名号最为响亮,此人武功高强有恃无恐,常盗取权贵家宝,甚至胆敢以武犯禁、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地,天子屡下缉捕令,却也未能将其抓获。 说到偷猪,女子道:“说来倒是想吃炙肉了……” 想象着肥瘦相间的五肉炙烤得滋滋冒油,肉片微微泛出油亮的焦黄,牵牛的墨狸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在主仆二人共咽口水的动静中,青牛慢慢甩着尾巴出了泰山郡,依旧悠悠然往南去。 积雪消融,腊月初,凌家军仍在归京途中。 大军冬日行路缓慢,急行军对士兵的折耗很大,尤其是步军,凯旋不同于紧急应战,自然无需日夜疾奔。 事分轻重缓急,凌轲在后方率军缓行,却已提前使了心腹轻骑递信回京,此一日,冯珠尚在人世的消息便传回了鲁侯府上。 鲁侯夫妇震惊万分,须臾,这震惊中便生出万丈欣悦狂喜。 鲁侯夫人紧紧抓着丈夫的衣袖,瞎了多年的眼睛里滚出热泪,不敢置信地反复印证:“侯爷,豆豆还活着……这究竟是真是假?!” 鲁侯长长顿了口气,平复着起伏的胸膛,眼里也含满了泪:“若由旁人告知尚不可轻信……可长平侯亲笔,必不能有假!” “这是天大的幸事……是上苍怜悯冯家!”向来沉稳的冯序勉强回神,声音犹在激动颤抖,他顾不得拭泪,立时道:“父亲,母亲,大军归途缓慢,请容序即刻动身,去接珠儿归家!” 早上好大家~吃早饭了没? (本章完) 第11章 骨肉重聚 第11章 骨肉重聚 “好,好……”迫不及待想要接女儿回家的鲁侯夫人下意识地连声应答:“要快些去,快些去!” 却听鲁侯道:“不,还是我亲自去接珠儿回来。” 鲁侯夫人瞬间反应过来这分明才是最快见到女儿的法子,方才是她激动之下糊涂了,连忙又是点头:“对……侯爷,我与你同去!” “父亲母亲已久未曾出过远门,此值寒冬之际……”冯序短暂地忧虑了一瞬,却也只是一瞬,便红着眼睛道:“然而珠儿大难归家,想必也是万般思念父亲母亲,如能早一刻相见,将心安下,却是比什么都紧要了。如此,儿这便叫人准备动身事宜。” 鲁侯点了头,叮嘱冯序照应好家中事,等他们回来。 冯序动容道:“是,父亲放心,序定将家中一切打理妥当,以候珠儿归家——元日将至,得天怜佑,今岁家中也可过上一个团圆节了!” 鲁侯夫妇当日便匆匆离京。 因尚未见到女儿,鲁侯便未叫人宣扬此事,对外只道侯夫人要去河内郡拜西王母庙。 鲁侯出身乡野,鲁侯夫人母家却是河内郡有名的富绅申屠氏,故侯夫人又被称作申屠夫人。 传闻中河内郡的西王母庙尤其灵验,申屠夫人因痛失爱女而病郁多年,鲁侯历来爱重夫人,随夫人一同拜神便也是寻常事。 凌轲所率凯旋大军会经过河内郡。 此时的凌家军距河内郡尚余百里,队伍守序地前行着。 载着冯珠的马车位于轻骑军后方,被护在中军之列。 自被救下后,冯珠大多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她身上伤处太多,加之心神受创,路上连起了数日高烧。 凌轲使了自己的部曲在途经的郡县上购置了女子用物,并买回了一个女婢。 女婢不过十三四岁模样,身形细瘦,胜在手脚麻利,单名只一个“佩”字。 佩家中贫苦,她的父亲刚去世,据说是酒后醉倒在了猪圈里,待天亮,家中人发现他时,他被猪啃得只剩上半身了。 听说有人来要买女奴,佩的母亲一手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小儿,一手抓过佩,拼力挤过众人,说她的女儿干活最卖力,买去最实惠,只要三千钱。 当下奴仆买卖十分常见,壮汉与样貌好些的女婢可卖上一万钱,佩四肢健全容貌也并不粗丑,三千钱确实是过分实惠了。 凌轲的部下留下了四千钱,带走了佩,让她随侍照料冯珠。 佩很尽心,看着冯珠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也从不多言多问,只悉心上药照料。 这一日仍在低烧中的冯珠于昏沉中发出呓语,佩靠近了听,听到了时而断续时而急促的呼唤:“晴娘,快……快走!逃远些!” 佩拿出巾子正要替冯珠擦拭冷汗,冯珠却猛然惊醒睁开眼睛,她一把将佩推开,惊惶又戒备:“……你是何人!走开!” 佩连忙跪坐答话:“女公子,奴名佩……” 这算是冯珠近日相对最“清醒”的一次,也正因此,这久未入耳的“女公子”三字仿若一扇被突然推开的旧门,无尽的回忆毫无预兆地从门后奔涌而来,她几乎要被淹没,直到混沌的脑中只能容得下这些瀑布般涌来的回忆了—— 她看着四下,意识到自己是在马车内,面色突然变得惨白:“不,我不要去西王母庙了……路上会有贼匪,他们会杀人!” 她突然支撑着起身,惊叫着要跳下马车:“停下,回家,我要回家去!” 佩大惊失色,眼疾手快地将冯珠抱住,快声道:“女公子莫急,此时正是在归家的路上了!” 这句话竟果真安抚住了冯珠,她印证着问佩:“当真?” 佩重重点头。 前方听到动静的刘岐驱马靠近,见状也出言安抚,冯珠见他眼熟,神情恍惚地问:“固公子如何也在此处?” 仁帝尚未登基时,与冯家甚为亲近,冯珠常以公子来称呼仁帝的几个儿子。 冯珠当年失踪时,刘固甚至还不如此时的刘岐年长,而那时的刘岐还未出世。 刘岐沉默片刻,到底没有揭破,只是道:“女公子请车内安坐,很快即可见到鲁侯与申屠夫人了。” 冯珠勉强点头,神情反复地坐回车中,她时而疑惑,时而不安,时而摇头喃喃自语。 刘岐驱马跟上长平侯,与舅父低声说明了冯家女公子的情况。 军中也不乏受到重创后会遗忘部分痛苦回忆的将士,这遗忘可能是一时的,也可能是长久的。 凌轲微微叹气:“未必是坏事。” 大军又如此行进两日之后,凌轲在河内郡外的官道旁下了马,亲自去迎接快马驱车而至的鲁侯夫妇。 马车帘被打起,缩在车内角落中,紧紧抱着膝盖的冯珠忽而抬头,见到了白发苍苍的父母。 鲁侯攥着车帘的手指发着抖,眼里瞬息涌现的泪也在抖。 四下竟一时寂静无声,母亲目不能视,父亲颤不可言,女儿也有些认不出“突然”老去的父母。 两相切切而又怯怯。 最终竟还是冯珠先开了口,她不甚确定地发出一点声音:“……阿父?阿母?” 寒风里,申屠夫人突然爆发出撕心震耳的哭声。 两刻钟后,鲁侯迟迟才拭泪下车,平复心绪,去向等候在一旁的长平侯道谢,又与一旁的刘岐行礼。 刘岐还了礼之后,目送着鲁侯和舅父单独去了一片雪林前说话。 片刻,刘岐转头往长安的方向望去。 不知是否因心有所思之故,随着回家的路越来越近,年幼的刘岐心间的不安竟越来越重,脑海中不时便会闪现那稍显潦草的狰狞血字。 车内,冯珠如惊弓之鸟般缩靠在母亲怀中,被母亲慢慢拍抚着后背。 冯珠发着抖,抱着母亲,眼前却闪过另一个小小的女孩依偎在母亲怀中的情形,冯珠倏然紧张起来,她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空荡荡的。 那空荡之感仿佛是被人拿刀剜空了心脏,她一时找不清这怅然若失的缘故,唯有立即将母亲抱得更紧,闭眼流着泪颤抖着道:“阿母,我怕,我实在是怕……” “豆豆不怕!”申屠夫人的声音格外有力,沙哑里却又无限温和,她紧紧搂着女儿,哄道:“等回了家里,阿母给豆豆炸环饼,加许许多多的石蜜,好是不好?” 甘蔗滤出汁来,混了蜂蜜、菊一同熬制,凝固后的块,即为石蜜。 一小块儿淡黄色蜂窝状的石蜜被递到了少微嘴边。 “该醒了吧?啊,张嘴——” 少微勉强睁开眼,入目是年轻女子笑眯眯的脸庞,和她递来的石蜜。 早上好,谢谢大家的月票,打赏,留言,推荐票,祝大家有顺利的一天。 (本章完) 第12章 我捡来的 第12章 我捡来的 少微神思模糊,只隐约记得面前此人扎了她一针又一针,这一路已不知究竟挨了多少针,也不知被那青牛驮着走了多远的路,更不知身在何处,只知此时是被丢在了一张小榻上。 少微努力尝试想要挪动身体,却气愤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依旧不听使唤,尤其是下半身,提不起一丝气力来。 年轻女子依旧笑眯眯地:“小鬼,别着急,不妨吃块儿石蜜,先甜一甜嘴巴。” 少微皱着眉别过脸。 年轻女子又追着将石蜜凑去少微嘴边,却被少微啊呜一大口狠狠咬住了手。 “痛,痛痛!”女子蹦了起来尖叫着将手抽出,手里的石蜜飞了出去。 守在门后的少年见状立即飞奔而来——蹲下捡起了那块掉落在地的石蜜,吹了吹,利落地丢进了嘴巴里。 女子看着自己见了血印的两根手指,疼得龇牙咧嘴:“你这小鬼好利的牙,得亏是失了力气,否则我岂非要成那断指真人……” 她话还未说完,只听得“扑通”一声坠响—— 少微用尽力气从榻上将自己摔了下来,二话不说伸出双手便抱住了女子的腿,张嘴又要恶狠狠地咬上去。 “啊啊啊啊——”女子惊叫着跳脚抽离后退,见那女孩仍不折不挠地蛄蛹着向自己爬来,赶忙出声召唤:“墨狸,按住她!” “哦,来了!” 墨狸含着蜜,蹲跪下去,只用一只手便按住了少微的肩背。 没什么力气的少微轻易就被他制住了,双手却仍不甘心地要去抓女子的裙角,她奋力地仰起脸,眼睛里全是凶狠之色。 然而这凶神恶煞的模样,落在年轻女子眼中,分明像极了一只气鼓鼓的、搁浅扑腾着的河豚。 女子歪着头,好笑地看了一会儿,才去一旁的木盆前清洗血迹伤口,一边道:“想要以小伤大以弱胜强,按说要趁虚而入才对,你这小鬼倒好,自己都虚得不能再虚了,竟还敢追着伤人。” “小小年纪,谁教你这样豁出去的?怎像只不通人性未曾入世的山林稚兽。” 女子拿粗布巾子擦了擦手,在少微面前蹲身下来,好奇地问:“还是说,你根本就不在意自己这条命?” 少微一边挣扎,一边气愤地瞪着她:“别以为你救了我,我便会感恩戴德任你摆布受你戏弄,我未曾求你相救!” 女子眨了下眼睛:“我何时救的你?你说的莫不是在水中那时?” “我不曾救你啊。”她笑微微地道:“相反,我原是要杀你的。” “彼时我手中持竿,你如不反抗,我势必也不会留情,只会一而再地将你打落水下,直到你再浮不上来为止。” “你因愤怒而还击,这才真正有了一线生机。”女子含笑说:“旁人救不得你,是你的愤怒救了你。” 她说话间,目光在少微的身体上转了一圈儿,语气有些不解:“可你在水中时,分明浑身是伤,你这样睚眦必报的性子,彼时怎就一点愤恨都没有?但凡你恨一些恼一些,凭着你这好比十来头大猪一般的体魄,想必也能勉强爬上岸去吧?” 少微将眼睛垂了下去,苍白的嘴角板得直直地,没一点弧度。 在水中时,少微想到的是阿母想要将自己扼死时的神态……可她并没有办法去憎恨阿母,秦辅已经死了,她实在不知还能去恨谁。 可是,人竟是需要愤怒才能活得下去吗? 依稀记得在冯家时,冯序常常会语重心长地教导她,让她试着放下心中那些戾气心结,并且告诉她,唯有那样才能活得轻松些。 少微曾一度茫然地想,这便是外面这世道上的正理吗?她确实是一个藏着许多戾气和愤恨的人,这便是她与这世道格格不入的根源吗? 而此时这面前的陌生女子却与她说:“人全然没了愤恨,就活得太轻了,扎不下根来。而这世道多猛兽洪水,若不能扎根牢固,很容易就会被那洪水给冲走的。” 少微垂着的眼睛里似在分辨着对错——同是山外入世的大人,冯序教她放下愤恨,这人又告诉她要留着愤恨。外面尘世中这些同样衣衫体面的人,竟也是活得这样南辕北辙。 少微尝试着去理清什么。 按着她的少年终于舍得将口中含着化了许久的石蜜咬了一下,伴着石蜜清脆的碎响,这短暂的安静便也被一同咬碎了。 女子感慨着道:“总之说到底,我并不曾救你——你这小鬼看着凶狠,怎却是个乱认恩人的?” 少微不理会,只重新抬眼看她,语气不善:“你到底是谁?” “姓名么?姜负。”对方这次答得干脆,并问道:“你呢,你又叫什么?” 少微却一点也没有要和她礼尚往来的想法,而是道:“你既说不是你救了我,那你更加没道理这样挟持强迫于我了,放开我!” “你这小鬼此时倒与我讲起道理来了?”姜负挑起细细的眉:“你虽不是我救下的,却是我捡来的,我捡来的自然是我说了算。” 这说法简直蛮不讲理胡作非为,少微气得脸都红了,脱口反驳她:“我又没有不要自己,凭什么要你来捡!” 姜负语气疑惑:“可是你在水中都要放任自己溺死了,这还不算不要自己了吗?” 对上那双微微上扬的凤眼,少微忽然觉得被人彻底看透了她的自弃。 自弃到底不是一件光彩能耐的事。 少微竟一下说不出什么像样的反驳来,只能倔强地将脸转去一旁,闷闷地说:“那也轮不着旁人来将我捡走据为己有。” 片刻后,少微想象中的胡搅蛮缠之言没有继续出现,反而是一只柔软的手落在了她的头顶。 少微立时警惕地避开那只手,却听对方感慨:“多好的脑袋啊,这样警醒好用。” 那只手并没有远离,而是又拿掌心托了托少微散垂着的发:“头发也好,又黑又沉,剪下来拿去卖,必能换来不少钱。” 不及少微将被她托着的头发甩开,那只手又已滑到了少微的肩膀处,捏了捏少微的手臂。 而少微下意识地绷紧肌肉,因此那指尖下的触感愈发饱满结实有弹性了—— “小小年纪肩膀竟这样有力,若是力气健在,想必一拳就很能将我这弱质之人打退到三五步开外了罢?” “……”少微不耐烦的表情顿了一下,眼睛斜睨着去看姜负的脸,也没有很急着反抗了,只趴在那儿听着她继续往下说。 早上好大家~ (少微很喜欢听人夸她威猛强壮; 肌肉和头发都需要大量蛋白质,少微私下肉蛋奶都来的。) (本章完) 第13章 我偏要哭 第13章 我偏要哭 “瞧,还有这脸蛋,分明也生得威风凛凛,倘若竖眉一喝,寻常人只怕当真不敢贸然招惹。” 少微本是不喜欢这样叫人指点掂量的,但许是力气影响了志气,又许是她隐约嗅到了一点莫名安全的味道,当姜负拎起她一条腿时,她竟也由着对方拎了拎。 姜负啧声道:“这双腿双足更不用多说了,如此修长矫健敏捷,跑跳起来怕是不会逊于狼豹吧?” “再看你这两只手……”姜负蹲在那儿,拿被少微咬过的食指去戳少微的手背,认真夸赞:“一看便是刻苦习武的手,分明这样小却这样吃苦耐劳。” 少微仍是趴在地上的,双手撑在身前,此时她下意识地就跟着姜负看向自己的双手,实际上少微很少会观察自己。 姜负复又轻轻戳了戳女孩的手,慢慢地道: “你说,它们这样争气地长在你身上,待你这样忠诚,毫不保留地护着你,让你强壮,伴你长大,又兼有呼吸心跳日日夜夜一刻不停只为叫你活着,你怎能轻易不要它们呢?” 少微不由得怔住了。 她仍在看着自己的手。 那双手伤痕累累,又有着冻伤痕迹,手掌不算大,因此刻用力支撑着身体,每一根小小的手指和每一段指节都显得格外努力,竟有几分……义无反顾却又任劳任怨的别样可怜。 少微呆望了片刻,忽然放松了双手,垂首将额头抵在了地面上。 她竟流了一点眼泪。 这眼泪来得突兀莫名。 当着外人的面,因这样的话流眼泪,难免觉得丢人,少微努力克制着不发出声音,想快点掐断这该死的哭意。 却听姜负无奈叹气说:“哭有何用,哭可解决不了任何麻烦。” 这话立时激起少微的逆反之心,她抬起头来,瞪着一双泪眼:“我解决麻烦向来是用刀的,谁说我要用哭来解决麻烦了,我就是想哭,我偏要哭!” 这样凶了一把,好似可以借着与人作对赌气的理由大哭特哭了,哭也成了一种很有志气的乖张反抗。 是以少微再无顾忌,重新将头抵了下去,放声大哭起来。 人是会越哭越委屈的,甚至未必能说清楚自己都在委屈愤懑些什么,反正都由眼泪和哭声代劳了。 抵着地哭起来终究太闷,少微就仰起脸继续哭。 仰头久了脖子太累,便又重新将头抵在地上,如此切换着。 没什么表情的墨狸还在机械地按着她的背,姜负蹲在原处,双手看似托着腮,实则两只食指在堵着被震得生疼的耳朵。 少微嚎啕大哭,哇哇呜呜地宣泄着。 不知这样哭了多久,似是将力气都哭尽了,少微侧着脑袋趴在原处,哭声彻底消失,只剩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一抽一顿,她湿漉漉的脸枕贴在狼藉混乱的头发上,红红的眼睛几分涣散地看着窗外。 那是很小的一扇窗,却恰好装下了一轮即将坠落的夕阳。 不知何时坐到了榻上的姜负抚了抚掌:“连哭都哭得这样震天撼地,初时好比千军万马过境,颇具金戈铁马之气,若只是如此还且罢了,偏生中段又添锋利空灵,待到末了,更是婉转如莺吟,纵此时哭声已止,却仍有袅袅余音绕梁不绝……纵是长安城里最出色的乐师歌姬,只怕也合不出这样的神妙之音罢?” 少微岂听不出其中调侃作弄,但嗓子疼得好似火燎,便也懒得理会斗缠。大约是哭得太久,又许是眼泪冲淡了药力,她试着动了动身体,得以慢慢坐了起来。 姜负随手给自己倒了一碗温水,吩咐少年:“墨狸,给她洗把脸。” 墨狸便端了木盆到少微跟前,一手按住她的后颈往下压,一手掬水往她脸上洗去。 少微实在哭得太累,人也有些麻木,原本是由他折腾了,但按住她后颈尚可忍受,对方手掌中比她更粗粝十倍的茧子摩擦在她的脸上赫然如刀割,少微只觉脸都被刮下一层皮,她疼得龇牙咧嘴,甩着头躲开了墨狸的手,径直双手掬水,哗哗啦啦地大肆将脸狠狠洗了一通。 水珠飞溅,被冰凉的水贴裹住肌肤的屏息瞬间,少微仿佛又回到了山脚下的寒河中。 只是她换作了旁观者的角度,清楚地看到了那个飘零自弃的女孩,她分明有着完整的躯体,那她便算得上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不是吗? 哪怕她原本不该来到这世上,可既然来了,那么它就成了“她”,她是一个人,更是她自己,世人可以将她视作孽种,可以鄙夷厌弃她,唯独她不能厌弃自己,更不该抛下自己。 最后一捧水在眼前溅落,少微张开眼睛,与窗外那轮夕阳对视着,红透的眼底被烧出了一点愤怒。 她生来肮脏多余,死时也那样狼狈,可偏偏如今又如同再次坠入了宿命轮回之中,这世间于她而言与炼狱无异——是她罪孽太过深重,务必要在这命运中反复受刑反复死去,才能以此来折罪吗? 若是如此,那她才更加不能窝囊寻死,这一回她偏要活,偏不死! 少微盯着那夕阳,眼底是不服输的顽固凶狠。 然而哭过的眼睛瞪大之下被光刺得生疼,趁着没被刺出眼泪,少微攥拳蓄力,站了起来。 姜负放下了手中的陶碗,看着那站起身的女孩。 女孩穿着简单的粗布衣,披着发,赤着足,两颊还挂着稚气的肉,气势却不显弱小。 这股气势十中之九皆源于那双眼睛,那对眼珠又黑又亮,纵是此时嵌在红肿狼狈的眼眶里,其中的倔强与坚韧却未能被铩下分毫。 姜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微微眯了眯眼。 那女孩主动开了口,问她:“说吧,你究竟有何图谋?” 姜负含笑:“图谋?照此说来,你并不觉得我会伤你性命?” 少微:“你若要杀早该杀了。” “我还真当你丝毫不通人性呢。”姜负一脸奇了的表情,抬了抬刚被少微咬伤的那只手:“你既知我不会杀你,那你这一路还这样死命反抗,稍有醒转便要伤我主仆二人?” 少微皱眉:“人活着就是为了不被杀吗,那与牲畜何异?你不杀我,我便要乖乖受你挟制摆布吗。” 况且一直反复被扎晕、如货物般被倒腾来倒腾去,很丢人很没尊严。 “是这样想的啊……你这小鬼很有骨气。”姜负了然一笑,这才回答少微的问题:“我确有所图,就是不知你是否会答应。” 早上好! (本章完) 第14章 得甘心才行 第14章 得甘心才行 在少微的注视下,姜负话语直白:“我要你做我五年奴仆。” 少微乌黑的眼睛此时是冷静的,同样直白地道:“我知你这一路虽挟制强迫于我,却也为我治了伤,此虽非我主动所求,但我此时愿意认下你这份情——你若以和相待,我大可为你做一件事,但让我就此成为你的奴仆却是休想。” 姜负没有失望生气,反而眼睛微亮:“你当真愿意为我做一件事?” 少微没答,只略微抬了一点下巴作为表态。 姜负提出要求:“我观你天生奇力,又懂拳脚,实在不凡。而我得罪了一些仇家,便托你随行护送我一段时日,如何?” 少微正色问:“要随行多久?” 姜负笑微微:“约莫五年?” “……”少微小脸一拉,抬脚就要离开。 她不怕对方动手拦她,打赢了跑,打不赢就留着命攒着经验摸清对方的路数以备下次偷袭,若要强留她,便休想安宁。 除非对方想要的是个打手,不打外人专殴主人的那类打手。 姜负忙出言挽留:“做我的奴仆好处可是很多的。” 少微的背影不为所动。 姜负又道:“我可以为你疗伤,还可解你身上的寒毒!” 少微脚下一顿。 接着,又听那声音自背后悠悠传来: “小鬼,你今日若踏出此门,我赌你活不过十八岁哦。” 少微的后背爬上一丝冷意,这冷意如线,拽着她回过头去。 姜负依旧姿态闲适地坐在榻边,见少微回望,她微微笑了笑,扬眉道:“小鬼,普天之下,能替你解此丹药积毒者,只我姜负一人而已。” 少微不觉间握紧了手指,心间掀起了一阵惊惑的寒风。 姜负继续诱劝:“确定不愿意留下吗?” 少微看着她:“一名成年女奴,不过万钱而已。” 少微对钱的认知,来自于在冯家生活的那几年。她虽很少亲自过手钱财,却也隐约知道,像她这种复杂凶险足以要命的毒症,若想要治好,不说请医,单是用药必然也是一笔不菲销。 这笔支出,说不定可以买回八九十来个女奴和打手。 姜负讶然:“你还为我算起账来了……看着不好说话,怎则如此聪明又贴心?” 少微只皱着眉狐疑地看着她。 非是替谁算账,只是在少微看来,但凡买卖交易总该讲求合算才算正常。 方才姜负张口便要少微做五年奴仆,少微自觉吃亏。 而今姜负说可以为少微解毒治病,少微便又觉得对方吃亏。 前者狮子大开口,是为贪婪,少微自当转身就走。 后者无故大发善心,是为异样,更令少微加倍警惕。 姜负看着女孩眼底黑白分明的提防,扬唇道:“既是这样,我便也实话说了,看中了你的奇力身手想将你留在身边只是其一。” 她欣赏满意的视线从少微脸上往下移,缓声道:“其二,我观你骨相奇异,命格与津血皆不凡……正是我苦寻许久的药引。” 听到这里,少微通身不觉已浮出冷戾之气。 姜负脸上依旧带着笑,说明缘由:“你体内之毒若不解,活不过十八岁。而我身负顽疾若无此药引,也没命过那三十岁生辰,而今我已二十有五,只剩下这五年光景可以自救了。” 她语气和柔,凤眼弯起:“别怕,我每月只要你些许指尖血,我既允诺会替你解毒,便不会损伤于你。” 然而少微左臂上重叠的伤痕好比心间血淋淋的逆鳞,那是她自幼最恐惧抵触的噩梦,纵然是长大之后也如诅咒缠身般的存在。 上一个将她当作牲畜般取血的秦辅,此时尸体都不知还剩下多少斤两了。 看着那气质潇洒的年轻女子,少微眼底几乎生出了生理性的厌恨,她一言不发,再无犹豫地推门而出。 “何故要与命过不去呢,你我互救,功德无量,岂非胜造一十四级浮屠?” “小鬼,我给你三日时间考虑——” “嘭!”少微双手在背后将门重重甩上。 偏偏隔着门依旧听到了姜负讶然的声音:“好知礼的小鬼,连生气离开都还不忘替我关门。” “……”少微咬紧了一侧后牙。 “家主,要将她捉回吗?”墨狸难得主动请示。 “凡是动物,无分人与牲畜,在紧张或气愤恐惧之下,心里若掺了报复,便会带上血毒。得她甘心留下才行,强取的血不甜。” 这话更是叫少微火冒三丈,一边又不禁想——若是这样,秦辅怎没被毒死? 放眼看,此处竟是一座老旧简陋的客栈,少微气冲冲地下了楼,跑了出去。 “家主,她会回来吗?”客房中,墨狸问。 “不知道啊。” 姜负似有些倦了,抬腿侧卧于榻边,右手撑着头,脸上依旧是那幅散漫神色,眉间却聚起了一点忧虑,她阖目养神,自语般道:“正如在水中,我可激她求生,助她渡她,却不能直接强行扭转她之因果……这一切终究要她自己来做选择。” 她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得她甘心留下才行。” 墨狸根本听不懂,他只知既然不用他去追,又不见得会回来,那待会儿伙计送来晚食时,他应当就可以吃两份了吧?——那个喜欢咬人的小孩大哭不止时,家主说她哭完会饿,便让他下楼吩咐了伙计备饭。 “哐当”一声响,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墨狸精神一提,却见走进来的并非送饭的伙计,而是少微。 姜负睁开的眼睛亮起,探头看去。 “我的衣靴呢?”披发赤足的少微义正辞严地讨要。 墨狸指了指一旁的竹箱。 少微走过去弯身一顿掏找,蹬上羊皮小靴,裹上狼皮袄,大步而去,疾风般再次甩上了那两扇可怜的门。 “啊。”目睹了这整个过程的姜负失望地哀叹一声,身子往里侧一滚,由侧躺改为了仰躺,四肢无力地摊平在了榻上,疑似失去所有力气与手段。 墨狸暗暗——倒也丝毫不暗,他很明显地松口气,继续等饭了。 早上好,谢谢大家的月票,打赏,留言! 月底了,小小求几张月票吧? (本章完) 第15章 要日日吃肉 第15章 要日日吃肉 天已黑透,少微出了客栈,行走在这她不知是何处何名的乡县中,思绪百转。 这是少微这一路来最清醒的一日,也是她第一次与姜负有了这样清楚明白的交谈。 乍然听说又要被取血,少微无疑是愤怒的,却也不得不去仔细思考与姜负有关的一切。 首先浮现在少微脑海中的疑惑便是:那夜在她濒死之际,对方出现在河面之上,果真是巧合吗? 从对方的言行中看来,这更像是一场守株待兔。 可对方是如何算准了她会出现在那条河中的?她们分明素不相识。 想到这里,少微行走间,下意识地抬了抬胳膊—— 她当日伤得不轻,也带着骨伤,但在对方的医治下,如今竟已好得差不多了……虽说这与她一直被迫昏睡、得到了过于充足的休养有关,但不可否认对方的医术确实出色罕见。 还有,对方竟看出了她身上的毒症是丹药积毒所致,更不可思议的是,还断言她若不解毒便活不过十八岁—— 但凡姜负说一句活不过二十,少微尚且还不至于如此惊异,可偏偏是十八岁,如此精准…… 少微上一次死时正是十七,纵然没有冯羡上门找死、引她动手致使气血加速逆行,她原本也至多只能再捱上数月而已。 少微越想越觉姜负此人实在百般蹊跷,万般神秘。 可偏偏这些蹊跷与神秘,竟叫少微越想越觉得此人深不可测,很有些真本领。 少微是入过世的,虽那入世的范围基本只在冯家,这经验却也足以叫少微知晓,这山下的世间里并非人人都这般有本领——她那舅父冯序便养了许多徒有其表的废物子女。 少微此时是想活下去的。 她也大可以离开此处,去寻找其它解毒的办法,却也不得不考虑,倘若真如姜负所言那样,这普天之下只她一人能解此毒,那这条命又该何去何从? 少微不禁生出被人拿捏住了命脉的憋闷之感——这是实打实的真命脉。 心间气闷的少微寻到了一处破道观过夜。 时人多信道,这处道观不知因何而破败,泥塑的祖师神像蒙着尘灰。 少微坐在神像泥台下,抱着膝盖发呆。 腊月里天寒地冻,无主之处总会成为无家可归之人的栖身处。 夜将深时,一个驼背老妪牵着一个病歪歪的干瘦男孩走进来,去了角落里铺着的茅草堆里。 少微进来时便看到了那堆被压得有几分实在的茅草,知道那是有主的,便未靠近,只靠坐在神台下。 男孩缩进草堆里,仍在瑟瑟发抖,声音低低颤颤地喊着冷。 老妪将一些茅草盖在男孩身上,哄着他睡去:“天很快就暖和了……” 少微对旁人之事向来不关心,始终不曾转头看一眼。 直到半块被掰碎的蒸饼递到了她身前。 少微抬起头,对上老妪黑瘦松弛的脸。 那老妪并没有什么慈和模样,反而生得几分凶相,声音麻木冷淡:“吃吧。” 苦苦支撑着的贫弱者好似从头到脚都被泡在苦水里,纵然愿意释放些许力所能及的善心,也拿不出太多甘甜明亮的颜色去妆饰。 老妪的脸冷,饼也冷。 少微看了那饼一会儿,伸手接了过来,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很快就将饼啃得一干二净。 “剩下半块别乱动,否则敲烂你的手。” 老妪严肃的警告声从头顶侧方传来,少微颇不屑,心想,一把年纪还想敲烂她的手,以为她是好吓唬的小猫小狗不成。 少微仰头看,只见老妪踮着脚,将那半块蒸饼摆在了供台中间,还拿一只破碗盛着,寒酸却又莫名端肃虔诚。 摆好之后,老妪跪了下去,口中念着求着,大致是让神仙保佑她的孙儿石头病愈,让这冻死人的寒天早些过去。 天光蒙蒙亮时,少微自神台前起身。 她解下了身上的狼皮袄,随手扔在了那男孩身上。 奔波乞讨照顾病儿的老妪还在熟睡,那病儿却因病寒睡得很轻,狼皮袄有些分量,他被砸醒了,茫然地看着少微。 少微没说话。 那老妪将蒸饼一分为二,一半拜神,一半便也算拜了她。 她比神仙灵验,比神仙讲究。 少微抬脚跨过破门槛,最后回过头,视线落在了神台上摆着的那半块蒸饼上,眼神定了定。 求这虚无缥缈的泥神仙,且还要摆些碎蒸饼呢。 她想求来活命的生机,无论来日求到哪个面前,又怎能不付出任何报酬代价? 或许她该庆幸,此时对方恰巧也对她有所求,她恰好给得了对方想要的报酬。 少微抿紧了嘴巴,暂时收敛压制住心中魔障与逆反,抬脚奔入稀薄的天光中。 五年就五年! 但是…… 回客栈的路怎么走来着?! 少微跑出一段路之后,站在一处三岔路口茫然四顾。 她昨晚跑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加上她一直在走神胡思乱想,便没顾得上留意走过的路,况且这些低低矮矮的房屋长得又这样相似! 只穿着单薄粗布衣的少微在寒风中抱紧了双臂,不禁思索起若果真找不到回客栈的路,是否有必要回到那破道观里把狼皮袄夺回来——毕竟这条路她还是记得的。 她比神仙讲究,也比神仙怕冷。 清晨的石桥上,忽然传来清脆的踏响。 少微若有所感地转头,只见那平整的桥面尽头,清晨薄雾中,先是走出了一道墨衣少年的身影,而后一匹青牛被他牵着出现在后方,青牛往前再踏出两步,背上驮着的青衣人便也现出了清晰完整的潇洒身姿,青衣人抬起一只柳枝般的素手,轻轻挥动间,拨开了湿冷的晨雾。 少微立刻将抱着的手臂垂下,抹去冻得发抖的狼狈样。 青牛止步,姜负含着笑,开口先问:“小鬼,你的袄子呢?” 少微未再有敌对之色,只让神态显得从容:“换东西吃了。” 姜负:“一张狼皮袄能换不少吃食,好厉害的胃口啊。” 少微正色道:“我不单胃口大,还要日日吃肉。” 人自然不会突然对敌人说我要日日吃肉,也没可能拉着一个过路人告诉他我要日日吃肉,这句话只该对管饭的人说。 突然被要求管饭的姜负露出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悦笑意,她拍了拍青牛的脖子:“放心,管够。” 青牛仰头“哞——”了一声,甩着尾巴踢了两下前蹄。 姜负将一件裘衣扔给少微,少微伸手抱挟住。 牛背上,姜负向她侧首一笑,声音愉悦轻松:“走吧小鬼,上路了。” 早上好~ 和大家推荐好友苹果小姐的一本新书,轻松向的,调剂心情刚好! 书名《异能觉醒杀疯了,全员开启修罗场》附上链接↓ (本章完) 第16章 假师徒 第16章 假师徒 少微问:“要去何处?” 姜负:“吃朝食啊。” 少微:“……吃完之后又要去何处?” “继续南行。” 少微很有参与感地追问:“南行至何地?” 姜负骑牛缓行,含笑的眼看向少微:“只管南行,行至春暖时,咱们便择一宝地筑巢,你说这样可好?” 少微觉得这句“你说这样可好”实在莫名,说得好似她能做主一样。 少微颇具轮不着自己来当家做主的自知之明,但有一个要求,她却是务必要言明的:“五年之内,你我各取所需,已算公平交易。再让我分外做你的奴仆,我不答应。” 姜负似想了想,才道:“各取所需倒是不假,可我替你解毒即可,却也没有分外管你吃饭吃肉之责啊?更何况,你不是也说过要承我一个人情的?” 少微不及说话,已听姜负退了一步讨价商榷:“自也不是非要你做奴仆不可的,不如这样,横竖你这一身力气不用也是可惜,闲着也是闲着,便顺带护卫着我,既还了人情也可抵作饭钱,如何?” 少微想了一会儿,算是间接默许了,只是仰脸问她:“有人要杀你?” 姜负笑盈盈垂眸,与少微对视:“是啊,很多人要杀我,你怕不怕?” 少微的表情不畏不屑。 她有什么好怕的,她有腿有脚,打不过她会自己跑。 少微之所以坚决不愿为奴,这也正是原因之一,她在冯家时对为奴者的处境有所了解,奴者要入奴籍,一张契纸绑在身上,便很难再有自由。 少微务必还要再观望姜负此人一段时日,且不说对方的仇家有可能带来的危险了,那倘若对方在欺骗她,或是另有图谋呢? 因而,虽不知姜负会不会拉自己去官府立主仆契,但这种不利于跑路的麻烦还是杜绝为好。 只是关于姜负的仇家问题,少微不免进一步打探:“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你杀了他们的人吗?” 少微对仇恨的认知尚且是直来直去的。 正如她杀秦辅,是因秦辅杀过她阿母,她杀人一定是因为自己或自己要保护的人先被欺负威胁到了,这几乎是出于动物的原始本能。 “即便我不杀世人,也会有世人想来杀我。”姜负叹着气:“小鬼,以后你自会慢慢明白这个道理的。” 少微只再问:“那你究竟杀了还是没杀?” 姜负抬眉:“杀了。” 少微无言地扯了下嘴角。 姜负反问她:“那你呢小鬼,你杀过人吗?” 这骇人的问题按说怎么也不该问到一个这样小的孩子身上,她披着大人的裘衣,那本是过膝的半臂裘衣,穿在她身上却宽大到遮裹住了她的手脚,整个人只余一颗不大的脑袋露在外面。 但这个小孩很平静,若真要从这份平静里找出些什么情绪,那便是她语气里有一点带着底气的威风与得意:“当然。” 当然杀过人,也当然值得得意,这代表她有自保不被欺负的能力,不是人人都有这种能力。 “真厉害啊。”姜负语气真挚地夸赞:“我如你这般大时,尚不敢见血。” 牛蹄踏过的是一处民居后方的偏街,清晨少有人走动。而再往前行,便可看到热闹的早市所在,也就不宜再继续这血腥危险、既可刑又可拷的话题了。 姜负坐在牛背上,转而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可你跟在我身边,对外总得有个说法名分,容我想想……以母女相称如何?” 少微刚要反对,姜负已自行思索着摇了头:“我长你十余岁,年纪上虽说是差强人意,可我这身气态样貌却比实际要显得年少得多,若哪日换身鲜亮衣衫,说是二八之龄也未必没有人信……贸然做你阿母,总归不是那么令人信服。” “……”少微瞪大了眼睛,竟露出两分愕然之色,到底她确实也不曾见识过如此厚颜之人。 很快,姜负便另有思路:“不如我唤你徒儿,你称我为师傅,且以师徒身份相称?” 纵不做奴仆,但年纪既摆在这儿,少微总归是要吃亏的,眼下这个提议算是可以勉强被接受的,只是少微需要声明:“只作对外的搪塞说法,私下不作数。” 仅有五年之约,中途或还需跑路,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假师徒已然很足够了。 “你这小鬼还嫌起我来了?”姜负也学着少微那副几分天然傲气的臭屁模样,微抬着下颌道:“做我姜负的徒儿,这机会可是旁人磕破头也求不来的。” 少微小小“嘁”了一声,说的好像姜负这个名号十分响亮威风一般。 看她这做派……或是游侠?方士? 可在少微记忆中,她能想得起的名侠只有一个,是以道:“江湖之上,我只听说过侠客赵且安的名号,你比之他又如何?” 姜负“哈”地笑了,像是听到什么很值得开心的笑话,继而幽幽道:“他哭着求着要做我的从仆,我且不见得会答应呢。” 这说法更是自负到没边。 少微理智上觉得对方是在胡说八道,感情上却又忍不住生出好奇心,但见姜负并无意明说具体来历,少微便暗自想着,等回头必然要去悄悄与人打听,她倒要看看姜负这个名字究竟是否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但走了两步,少微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万一真打听到了什么,却也走漏了姜负的行踪,就此给仇家引了路,那就很坏了。 算了,且按下这份好奇,待来日寻了合适机会再说吧。 不过……难道只她一人有好奇心吗? 少微暗中观察姜负,见她始终一脸云淡风轻,不禁想,对方为何从始至终都不曾问过她的事? 当晚天狼山上剿匪的动静很大,固然不难猜测她是从山上逃下来的,但有关她的父母、身份、经历呢?对方怎也无半字过问? “你为何不问我的来历?”少微直言试探。 姜负笑望向少微:“不着急,等你哪日愿意说时,我再问不迟。” 听到这个回答,少微沉默下来。 姜负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猜你是不是还想要问——我分明答应了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为何却未在客栈中等你回去?是否有食言之心?” 少微看她。 姜负自答:“我是特意主动出来寻你的……我夜中在想,万一你想回来,却不知路,岂不糟了?” 少微猝不及防被戳到丢人的实处,当即就要否认,却又听对方改口:“不过我转念一想,你这样聪明,怎可能不认路呢。” 本要恼羞成怒的少微忽然心虚熄火。 姜负接着说:“只是我又难免担忧,你饿着肚子,万一去窃去抢,被押着锁着捕去了衙门,岂非比不认路还要更糟?” 少微瞪眼,火气一下子“噌”地又窜了上来。 偏生姜负笑眯眯地看着她,又说:“谁知你这样懂事通人性,竟宁愿拿袄子去换吃食,也未曾仗着自己的过人之处去行抢盗之事,倒是我狭隘多虑了。” “……”少微的神情变幻扭曲,只觉身体里装了一罐子里的怒气,被对方摇来摇去,一时聚集成一团,一时又被摇散,人都要被摇晕了。又似她气恨着扑上去,张大嘴巴准备咬人,却突然被对方塞了一块儿香喷喷的现烤炉饼到嘴里来。 ——因何要拿炉饼做比方,又因何详细到非得是现烤的呢? 盖因前方就支有一个炉饼摊子,烤饼香气钻进了少微的鼻子里,操纵了她的想象力。 抱着一罐子收放两难的怒气的少微,磨了磨牙,狠狠伸手指向那个摊子:“我要吃那个!” 【还没真正入世的少微被师傅这张老奸巨猾的嘴玩弄得多少有些体无完肤了(へ╬)】 (谢谢大家的月票!!) 整理了打赏名单,感恩各位新书投资人: 乐三爷、 雾岛vk、 freepenguin、miya愛古言、我是姐、春秋月、云木香风、金子猫、孤獨的大提琴、听雨xlh、星月萬里、月光宝石、琰脂虎1、 叁生缘桃、火火催更团乐乐、时之彼端ヾ、水月無間、粉丝不透明、chin1088、a4318、弄晴小巷、魅之语、希三岁、三顾三明、温客行、本人只看书不留言、一缕蓝烟、书友20201004200215127、书友20201004200215127、书友20170608161943095、书友20211230113501482、书友20190309182538302、书友20250315134652404、书友20250315134341968、书友20240516001941954、书友20200624014536618等等等书友的打赏厚爱,手动整理名单或有遗漏,总之感谢大家所有的支持! (本章完) 第17章 真小鬼 第17章 真小鬼 刚出炉的炉饼实在很适合拿来发泄情绪。 这家卖的炉饼乃是髓饼,抹了猪油烤香,外酥里韧,一口下去,油脂的香气合着面饼的口感一股脑儿地占满口腔,带给人的扎实满足感是其它精细的朝食点心无法相提并论的。 少微吃了三张炉饼来“泄愤”。 墨狸看在眼中,偷偷后怕——原来这小孩非但喜欢发狂咬人,还很擅长发狂进食,若她昨晚便回到了客栈中,只恐连同他的那份晚食也要一并抢夺霸占。 “只吃饼哪里能行,来,喝碗巾羹。”姜负将一碗羹汤递到少微跟前。 所谓巾羹,便是加了肉末和葵菜的汤。 少微盘着腿坐在破旧的席垫上,双手捧着那粗陶碗,忽然有些出神。 碗里肉末不见几粒,葵菜碎叶却十分富余,飘在汤碗里,青青绿绿很有葱郁之感,叫少微无端想到了自己死去时所在的那片夏日青草地。 自羊圈中醒来后,少微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被危机推着走,弑父,弃母,下山……再到被人莫名其妙“捡”了去,一直处在危险与失序之中。 直到此刻伤好了大半,被热食填饱了肚子,手中捧着暖汤,紧绷的神经暂时放松还原,少微才终于触碰到了一些真实感。 先前的一切是真的,此时的一切也是真的。 少微仍无从得知自己究竟为何会有这“死而复生”的离奇经历,还是说,每个人死后都有一次还原重来的机会?——若是这样,那些人的嘴未免也太严了吧?她竟从未就此事听说过任何蛛丝马迹! 少微苦思冥想,却也不敢贸然与人交流心得,实在茫然。 在心中抓耳挠腮之际,少微忽见汤碗中溅起一圈小小波纹。 仰起脸,冰凉的雨点落在了额头上。 摊主食客们的动作都变得匆忙起来。 一声轻响,墨狸搁下了空汤碗,起身去牵牛了。 少微回神,忙也将一碗巾羹咕咚咚喝光。 不管了,反正她此时人是活的,这回她非要活过十八岁不可! 少微将这小目标攥在拳头里,收敛起茫然,起身加入那两人一牛的小队伍。 因下了雨,少不得要置办些赶路的行头,蓑衣斗笠必不可少,干粮蜜饯也装了一些。 青牛也有了新的装备,一架两轮平板车套在了牛身上,牛车就此有了。 只是车身简陋,仅上方支有简单棚顶,四面皆空无遮挡,姜负对此的解释是:“车身轻简些,可载物载人即可,鹿儿跑起来也更轻快。” 少微费解,哪儿来的鹿? 指牛为鹿? 姜负替青牛顺了顺脖间的厚实皮毛:“此牛乃是西域种,又名牦鹿……入泰山郡后,我本欲购一寻常水牛为坐骑,卖牛的贩子说水牛不宜冬日远行,唯此牛最合适,据说纵然我被冻死,它也不会打一下寒颤。” 又欣慰地道:“买时虽说价贵了些,但它可数日不食,饿极了还能以树皮冰雪为食,实在持家。” “牛这样懂事,人也该懂事才对,何苦叫它负无谓之重。” 姜负抬脚登车,动作潇洒地挥袖坐了下去,双手撑在身侧,心情很好地环顾车外景象:“更何况南去天暖,春日将至,恰好沿途赏景,届时四面悬纱,岂不惬意?” 少微看着兴致勃勃的姜负,只觉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躲避仇家追杀,好似出门踏青。 说到踏青,这是少微回到冯家后才知晓的春日游玩活动,冯家的儿女们十分热衷出城踏青,会为此精心准备马匹、衣靴、饰物,就连使的马鞭都要反复挑选。 “不便”抛头露面的少微从未参与过。 然而青有什么好踏的?不外乎是些草草,她在天狼山时早就看厌了,才不稀罕。 接下来的路,走走停停,多见晴日。 夜中投宿,白日慢行,少微有时跟着牛车走,有时也坐上牛车打会儿瞌睡。 此日午后,中途歇脚,姜负躺在车上,脑后枕着一截半圆形竹枕,将斗笠盖在脸上挡光,双腿弯曲,双足脚心相对,双手放于腹部,作还阳卧之态,似乎睡沉了去。 少微盘坐在一旁,看着正拿草料喂牛的墨狸,身子突然往前挪了挪,双手扒在车沿边,问他:“你知道长安城在哪个方向吗?” 墨狸抬脸,面无表情地摇头:“不知道。” 听到这个答案,少微也不觉得很意外。 相处之下,不难看出墨狸心窍有损,他基本只知听命行事,很少主动思考主动说话,除了吃饭之外——他很喜欢吃饭,唯有在这件事情上才会多出些许心眼。 “长安城啊……”惺忪慵懒的声音在少微背后响起。 少微回头看,只见姜负依旧躺着,只抬起右手:“喏,在那儿。” 少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姜负将斗笠从脸上拿下来,打着呵欠问:“怎么,你想去长安吗,小鬼。” “随口一问,我才不去。”少微为了显得自己足够“随口”,收回视线,直接往后一躺。 她腰腹力量很好,做此类动作流畅自如,躺下时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躺好时二郎腿已顺势翘上了,手臂也在脑后枕好了。 姜负声音依旧懒散地问:“若有朝一日,你不得不去那里呢?” 少微觉得这话实在是没话找话:“何为不得不?你要将我绑去?” “为师自是不会。可这世间诸事,有时也会生出许多手脚来,将人推着拽着往前走。”姜负似随口慨叹。 此类事上,少微向来无条件逆反,她不假思索:“那我便将这些手脚统统砍断。” 这个答案似乎让姜负很畅快,她笑了几声,伸手去揉少微的脑袋:“真是这天地间最有志气的一只小鬼了。” 少微一边避开她的手,一边不满地纠正:“说了别再喊我小鬼!” 这么久了,姜负什么都不问她,甚至就连她叫什么也不曾问过一句,只每日小鬼小鬼挂在嘴边。 听到这声纠正控诉,姜负将姿势改作侧躺,拄右肘撑起脑袋,望着少微,笑微微道:“我哪里喊错了?” 她有一双眼尾微微上扬的桃凤眼,眸光似清波,声音悠悠缓缓:“难道——你不是一只真小鬼吗?” 这似意味深长的一问,叫少微心口处猛然剧烈跳动了两下。 早上好! (月底最后一天,大家如果还有月票丢一张来碗里呗!) (本章完) 第18章 雨云灰 第18章 雨云灰 就在少微简直觉得面前之人必然是知道了什么的时候,却见那双眼睛弯了弯,道:“小鬼啊小鬼,你不就是我捡来的一只货真价实小水鬼吗?” 少微紧绷的呼吸无声松下,神情不禁愈发不满,姜负见状,遂拿反省的语气说:“不过总这样喊好像确实不大合适……” 少微觉得她这下怎么也该问自己的名了,谁料她竟直接越过这一步,道:“那我给你取一个?既有了墨狸,那不如……唤你狸,好不好?” 少微眼角微颤,怒然拒绝:“不好,不要!” 姜负:“哪里不好了,你可知狸乃是狸界仙子般的……” 少微脱口打断:“我有名,我叫少微!” 姜负抬眉,嘴角边似有一点得逞的笑意,却不妨碍她面露讶然:“少微?天上少微星的那个少微?这样好听的名,你何故藏着掖着?害我误以为你原名羞于启齿,倒是从不敢轻易问你。” 少微自知又被她拿捏戏弄了一通,气闷地揣着手转过身去。 “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名啊,且与你十分相称。”姜负的夸赞是真心实意的:“想必取名者是个极有才情之人。” 少微气闷的脸色忽然软下一些。 姜负重新平躺下去,语气漫不经心:“除了许多才情,大约还有许多笃爱。” 背对着她的少微一言未发,安静得好似没听到任何。 少微慢慢眨着眼睛,看着的是方才姜负所指长安城的方向。 四面纱帘此时垂下三侧,隔着粗纱看不清什么,可即便没有这层纱,也依旧不可能望到长安城去。 少微只需要一个粗略的方位去安放想象。 算一算时间,阿母应当顺利回到侯府了吧? 必然会有很好的大夫为阿母治伤吧? 申屠夫人不必再如上一次那般伤心而绝,鲁侯若不曾失去妻女,或许也就不会牵动旧疾复发从而郁郁离世了? 回到了长安,做回了冯家女公子,阿母也会在天气放暖时去踏青吗?不知阿母从前可会骑马? 最要紧的是,冯羡他们会说一些让阿母不快的话吗?——想来是不敢的,阿母是侯府真正的女公子,是他们的长辈,又有父母亲爱着护着。 但愿是这样。 还有…… 还有一个问题,少微并未允许自己在心中复述。 按下这份心绪,少微继而想到了长平侯与刘岐。 借胡巫之血留下那八字示警,正是少微所为。 那场可怕的废太子之祸,少微无从知晓其中详细,她也不知此中是否有其他曲折。 少微知道的只有结果,太子谋逆被诛,凌皇后自戕,长平侯被腰斩,无数人为他们喊冤,凌家军被血洗镇压,刘岐被贬去了苍梧郡,然而经年之后,他却又步其兄长后尘,同样也因谋逆而死,甚至死得更加狼狈凄凉,而又决绝轰烈。 少微不知道究竟谁对谁错。 包括死后听到看到的那些不知真假的乱世惨状,也并非是促使少微在那混乱的情形下果断决定示警的原因,她并没有什么高瞻远瞩深谋远虑的是非观大局观,一切举动仅发自个体本心—— 长平侯曾带她回长安,即便回到冯家后她很不开心,而若重来一回,她定不会再选择跟随长平侯回京,但是途中她曾受到了对方的照料,这是无可否认的。 她认为长平侯不是恶人。 而除了护送过她一程,长平侯还曾将披风解下,覆在了她阿母的尸身上。 那八个字,只当回报对方昔日这一护一覆之义。 至于这区区八字,是否真的足以带来什么微末改变……少微无从预料。 那场祸事最初发生在正月初,而今离正旦仅剩下不足十日。 很快,少微将会从时间的风声里得出最终答案。 思绪漂浮间,少微的视线隔着纱帘上移,晴空之上,几片白云淡如薄絮,竟很像沾沾的羽毛。 少微因想念而有些失落,回首望向北方。 北方有风吹来,待到午后,风渐大,急风如手,将空中漂浮着的那一片片薄絮聚拢成了一团厚云,再以暗夜将其染作灰色,最后经那只风神巨手一攥,便哗哗落下雨来。 因雨势较大,并不着急赶路的姜负便在沿途客店中多停留了几日。 但这几日却很不太平。 第一日深夜,雨水未停,客栈后院中忽有异动与牛叫声隐约响起。 “墨狸,去看看——” 黑暗中,随着姜负下达命令,睡地铺的墨狸起身抓起黑布包裹着的刀,推开窗,鱼跃般跳进雨中后院。 因不愿与姜负同床共寝,于是在另一端打地铺的少微也已被动静惊醒,她迅速戒备起身,压低声音问姜负:“仇家追来了?!” 自得知姜负身后有人在寻仇,少微这一路上分外警惕,简直耳听八方,目光如炬。 途中凡有行人同行过一里路,她便向姜负低声示警:【似有可疑之人尾随。】 街道之上,见有人跟随并目光闪躲,少微更是暗暗握紧袖中藏着的新匕首,郑重提醒姜负:【这次绝不会错。】 姜负回头看一眼,遗憾道:【这次更是错得不能再错。】 少微不服:【那他何故一路尾随窥视?】 姜负笑面如,凤眸轻眨:【你说呢?小鬼。】 少微茫然皱眉。 姜负谆谆教导:【那你以为为师何故晴日也多佩斗笠?】 少微却有应答,且一答就是俩:【遮阳,或掩人耳目以防被仇家认出。】 【非也。】姜负重新佩上斗笠,叹息着给出正确答案:【无它,唯过分貌美尔。】 对外貌美丑并无太多注重,习惯只看重生存喜怒的少微,听得这般解释,仗着身高劣势,仰起脸头一回认真打量姜负斗笠下的面貌,学着去建立一些这方面的认知,以提高自己的分辨能力。 总之这一路,过分警惕的少微不是在错认仇家,便是在错认仇家的路上。 直到此时,眼见墨狸拎刀而起,跳下窗去,少微不免有几分“终于来了”的石头落地之感——这回总不会错了! 少微几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攥着匕首奔向窗户,踮起脚查看情况。 新的一月开始啦,这将是《逢晴日》连载的第一个完整月,期待和大家相伴~~祝大家四月安康愉快。 (本章完) 第19章 黑吃黑 第19章 黑吃黑 结果却再次给了少微扑空之感。 原来并非仇家寻至,只是住上黑店了而已。 虽说扑了空,少微却也精神抖擞,这还是她第一次住上黑店。 客房内,姜负点亮了油灯,盘坐在榻边,看着那个满脸是血、被墨狸拖了进来扔在地上、偷牛未遂反遭牛踢的伙计。 很快店主也来了,那是个看起来很敦厚的矮胖中年男子,他连连向姜负赔不是,只说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见姜负并不受用,店主便又指着那躺在地上哀嚎的伙计说,那只是他寻来的临时帮工,谁料竟是个见钱眼开的孬货,他这便将人扭送县衙受审! 姜负只是微微一笑:“有劳店家了。” 见她这就松了口,也没有要闹大的意思,想来身为外乡旅人也不愿在外惹事,店主遂赶忙拖着那伙计离开。 发生了这种事,原以为姜负一行人会连夜离开,然而店主暗中观察许久,却见那客房里重新熄了灯,人竟是又安然睡下了。 甚至直到第二日清晨,那行人还要了早食,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对此,姜负吹着热羹汤,给少微的解释是:“还下着雨,另寻新住处费事不说,又哪里比得上此处知根知底呢?” 少微不免对“知根知底”四字有了另辟蹊径的领悟。 然而那店主左思右想,越想越不甘心。 他先是总结了失败经验,认为昨夜伙计偷牛乃是败于手生,而后又合计了伙计的医药钱等损失成本,一咬牙,决定卷土重来,一不做二不休,来它个狠的。 于是,当夜,十来个打手横七竖八,从客房门外,再到楼梯处、大堂里,躺得到处都是。 店主目眦欲裂地看着遍地哀嚎的打手,再看向那些被砸烂的食案器物,简直心痛如绞……沉没成本俨然愈发昂贵了! 店主惊惧交加地抬头,脸颊发颤地看向二楼围栏处。 年轻女子施施然而立,黑衣少年面无表情抱臂在左,半大女娃雄赳赳地站在右边,手里还攥着从打手那里夺来的棍棒,棍竖在侧,人没棍高。 女子,傻子,孩子……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分明就是最适合坑宰的对象没错啊! 也怪墨狸昨夜闻声赶去牛棚时,那惨遭牛踹的伙计已经倒地不起,因此前者根本没有亮刀的机会,才给了店主再次出手的希望和胆量。 姜负将手搭在围栏上,探身问:“店家今日怎又请来这样多的临时帮工?” 店主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话语磕磕绊绊难以收场。 姜负和气一笑:“店家,开门做生意,不能只想着大肆开源,日常节流才是长久之本。” 她说着,随手掷下一物:“如今夜这等铺张浪费之举,还是不宜再有了。” 店主下意识地跳脚避开她丢下来的东西,而后定睛一看,正是一截竹筒被摔得开裂,而里头的迷药分明已经烧尽了。 原以为迷烟未能成功燃烧的店主颤颤抬首,强行克制住想要尖叫的冲动,看向那三人的眼神如同看待三只大中小不一的怪物。 那“大怪物”转身回房,不忘提醒他:“店家还是快些收拾干净,不要耽误了明早的饭食才好。” 店主简直想跪下抱头嚎哭了:“……” ——还要继续住啊! 于店主而言,这无异于一场心不甘情不愿剪不断砸不烂的萍水孽缘。 对姜负来说,现下不仅知根知底,另还收获了一份和气妥帖,更加没有道理另择它处了。 店主的和气程度甚至远超想象。 次日的朝食里多了好几样荤菜不说,那店主还亲自哭着跪着前来赔罪,双手捧着一只匣子作为赔礼,抬起头时,露出满脸可怖的青紫肿胀—— 此人显然是夜里被狠揍了一顿,已彻底吓破胆了。 可少微心知这并非自己所为,而姜负和墨狸也没有离开过客房……那会是何人动的手? 姜负似也有些讶然:“几个时辰未见,店家这伤……不知是怎么来的?” 店主哭丧着脸:“是小人自己……是小人自觉德行有愧,自省自罚罢了!” 任鬼也看得出这是有苦不敢言的假话,姜负看起来却深信不疑,她称叹道:“店家也是性情中人。照此说来,这赔礼我若不收,倒要害得店家心中难安。” 店主赶忙称是,将匣子举得更高,求她务必笑纳。 姜负含笑示意墨狸接过。 次日晨早,天气大晴,姜负一行离店而去。 “三叔,就这样放他们离开吗?”头上缠着伤布的伙计不甘心地问。 “不然还能如何!”店主气得想要瞪眼却因眼睛肿胀而无法如愿。 十个打手都不顶用,难道他要再雇百个来?且不说就算得手了也根本裹不住雇人的成本,单说真闹得那样大,县衙里的老爷想闭一只眼也闭不成了,到时店还怎么开? 临近年关客人本来就少,如今更是全数吓跑了。 想到这一番折腾带来的损失,店主心中痛楚更胜脸上。 实则他也是上个月才接手盘下了这家客店,上一任店主有意金盆洗手,才将这旺铺转手。 用前任店主的话来说,这是正宗的十年老字号黑店,以恶为本,童叟皆欺,战绩可查。 前店主还赠送了他许多没用完的蒙汗药,又与他引荐了县令老爷,带他拜了地头蛇……可谓门路资质一概齐备了! 纵然如此,他也不曾大意自满,挑选下手的对象可谓慎之又慎,毕竟头一单生意,还是要讲究个开门红才算吉利,可谁知左挑右选,竟反被过路雁拔了毛啄了眼,到头来他成了破财买命的那一个。 此番莫说是丢了出息了,能留一口气息就已经很不错了……若非身份所迫,他简直都想报官了! 出师未捷的店主拖着委屈无助的脚步往回走,不禁也思考起了金盆洗手的可能。 客店旁的一条阴冷窄巷中,一道抱臂隐于阴影里的灰影,目送着姜负的牛车走远,才打着呵欠抬脚离开此地。 牛车之上,姜负打开那只匣子,清点了一下里头的赔礼,几串赤铜边的五铢钱,两只小银碗,还有几块成色一般的玉佩。 姜负只单独拿起其中一块鱼形青玉,在眼前仔细看了看,称赞道:“此玉原本寻常,却被佩玉者养出了几分罕见的清气……想来这玉的原主人多半是个神清骨秀的君子人物,就是运道不太好,竟也遭了这黑店洗劫。” 少微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只问姜负:“此番在这家客店中闹出不小动静,会不会留下痕迹叫仇家发觉?” 在陪人逃命这件事上,少微堪称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早上好! 感谢乐三爷的万赏,感谢书友星月萬里,琰脂虎1、我是姐、 春秋月的打赏,谢谢每一张月票,留言,推荐票(* ̄︶ ̄) (本章完) 第20章 春雪白 第20章 春雪白 看着这个时刻不忘防备仇家的小鬼,姜负笑答:“逃命者原该一丝不苟,所过之处半点不留痕,而咱们这般招摇过市又争又抢,不恰是最好的障眼法?” 这番歪理只能叫少微勉强信上三分,她隐隐觉着,姜负似乎还有着别的什么依仗底气。 招摇过市的姜负似想将这灯下黑的障眼法贯彻到底,正旦当日,她很豪气地在途经的郡城中开了一间上房。 在此之前,一行三人只在乡县的小店中落脚,这还是头一遭进城,入城需查验身份,用以证明身份之物谓之“传”,此物是由竹片制成,其上书有过关人的姓名籍贯,并加盖官府印信。 少微对这些行路规则所知不多,却很擅长观察学习,排队入城时,她看到前面的人大多出示此物,人有我无,两手空空,不禁几分心虚紧张。 谁料姜负却早有准备,不知于何时何处竟替她伪造好了身份凭证,那守城兵卒接过查看时,少微也悄悄看了一眼,视线略过籍贯地,只见其上书写姓名之处,赫然是姜少微三字。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随了姜姓的少微心有不忿,却也清楚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绽,唯有配合着查验完毕。 此处是汝南郡的治所,一郡之首即为郡城,通常是一郡之中第一热闹繁华地。 时逢正旦,这繁闹中又添新岁喜气,在客栈中安置好青牛与行李,姜负眼见外面已是彩灯高悬,更有舞蹈乐声穿街而过,遂问是否有人愿意随她出去凑凑热闹。 墨狸第一个举手,表示他要去,来时他看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街头小食,早已馋涎欲滴。 少微却道不去,姜负劝了又劝,她仍不为所动。 姜负以为这小鬼还在为姓氏之事生闷气,便想着出去买些好吃好玩的回来哄一哄。 谁知待回到客栈中,推门一看,却不见了少微身影。 姜负直觉少微不会因那一点闷气便冲动离开,当即只让墨狸去客栈前后院里看看,自己则在客房里仔细找寻。 这间上房十分宽敞,又分作内外两间,多置屏风幔帐,里间的床榻亦格外精致,青绿床帐此刻拿铜钩分挂在两侧,柔软褶皱稠密曳地,好似春日青柳。 拨开那层密密“青柳”屏障,一团小影子屈膝蜷缩在那昏暗的角落中。 察觉到有人靠近,那影子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冷汗的苍白脸庞,泛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那是生理性的眼泪,是人在忍受巨大疼痛时会自动出现的东西,无关脆弱与否。 姜负试着伸出手,少微却立时拿双手用力攥握住了那只靠近自己的手腕,疼到神思混沌的眼中是戒备的戾气。 少微此次寒症发作,比以往延迟了十多日,或是姜负一路为她施针用药调理的缘故。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彻底根除绝非短短月余便能做到,之后姜负还需根据她的身体状况来调整疗法。 少微这一路都很配合用药,只在预感到将要发作时,仍下意识地选择将自己掩藏起来,不想将此时虚弱模样暴露在人前。 姜负口中溢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女孩的手还太小,一只手无法完全攥住成人的手腕,需要两只手合握抵挡才觉得安全。 姜负未理会疼痛的手腕,继而伸出另只手,轻轻落在了女孩头顶。 少微拿满是戾气的眼睛瞪着她,却也未曾有进一步的攻击动作。 “小鬼,别怕。” 姜负的声音里没有往日里那份叫人不辨真假的散漫调侃,在少微耳中,那仿佛是从很远的天边传来的悠远话语竟如同立下宿命契誓一般真挚虔诚:“我不会伤你分毫。” 少微的戒备莫名松动之间,一根细细银针自姜负手中没入了她头顶发间。 这一瞬的细微刺疼已无法被痛到极致的少微感知到,施针过后,那只成年女子柔软的手依旧未急着离开,而是轻轻缓缓地抚了抚她的头。 那抚摸似乎也有药力一般,每一下都带走了一些疼痛。 客房外炮竹声喧闹,孩童嬉戏追逐唱着童谣,诸声谱作喧闹乐章,如同这个热闹的正旦夜赠予大孩子的摇篮曲。 姜负将昏睡过去的少微抱去了榻上,这还是这一路来少微第一次在榻上睡觉。 又为少微施了几针后,姜负甩了甩被攥得生疼的手腕,得意感叹:“小鬼,任你百般不愿与为师共寝,今夜却是躲不掉了罢?” 她说话间,走去窗边,抬手将窗打开,刚侧身避让一瞬,便有一道灰色身影单手扒窗提身跃了进来,另只手里抓着只酒坛子,倒不知在窗外等多久了。 那是个留着满脸胡子的男人,一身粗布衣衫,气质落拓不羁,他的目光扫过床榻,声音几分粗哑却也尽量压低:“孩子睡了?” “是啊,拿针刚哄睡过去的。”姜负盘腿在食案前坐下,拍了拍案,示意胡子男人过去倒酒。 墨狸从外面回来:“家主,未能找见!” 而后不待姜负回答,他已自行看到了躺着睡觉的少微,遂“哦”了一声。 看到那灰衣男人在倒酒,墨狸并没什么反应,跑去外间,尽情享用买回来的诸般炸果小食去了。 加了桂枝与蜀椒的祝岁酒滋味浓烈,酒气飘出窗去,催得巷口桃枝早早冒出新芽。 南方风中已少许暖意,而少微时常遥望着的长安城里却又落下了一场春雪。 随着这场白茫茫的岁旦春雪,仁帝突然病下了。 天子近年来愈发崇信神鬼之说,修筑了仙台宫,聚集能人方士,掌吉凶事宜。 名动天下的相师百里游弋为仙台宫之首,其人自十七岁起便高居国师之位。 自去岁八月起,这位年轻的百里国师闭关至今,已许久未在人前露面。 国师闭关,必是关乎国运大事,但陛下病重,需仙台宫设下祈福典仪,此事自然不能无人坐镇,最终由太子刘固亲自前往仙台宫,为父皇祈福增寿。 这本是被人称颂的仁孝之举,直到祈福第三日,一名参与祈福的道士惊惶面圣,颤颤向仁帝呈上了一物。 早上好,推荐好友荆棘之歌新书,已经上架啦,爆更中,速速点击:《秦时记事》:带着布洛芬穿越,遇到高烧不退的秦王! (本章完) 第21章 仙台红 第21章 仙台红 那是承载了无比恶毒的巫咒之物。 而此物是从太子在仙台宫中下榻的卧房里发现的。 仁帝暂时未下定论,而是令人速去搜查太子居所,然而负责搜查之人却在太子寝宫的桃树下发现了类似的巫咒铜人……其上赫然刻着天子的生辰八字,而那刻写的清逸笔迹正是太子刘固之风无误。 仁帝压制着的悲怒之气终于爆发,他呕出了一大口鲜血,巨大的愤怒与不易察觉的恐惧不安几乎将这个正在病中的帝王吞噬。 仁帝当即使人拟旨,着心腹宦官中常侍郭食,以及绣衣卫首领祝执率禁军前去仙台宫,治太子刘固悖逆犯上之罪。 禁军围下了仙台宫,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降罪,太子断然否认,称有人诬害于他。 太子身侧的内官也为储君喊冤,叱骂郭食与祝执狼狈为奸,离间君臣父子之情,然而他话未说完,便被绣衣卫首领祝执手中的长刀捅穿了胸腹。 祝执拔出长刀,鲜血迸溅,一双冷厉眼眸泛着寒光:“陛下诏书在此,凡敢违抗不遵者,就地诛杀!” 一行内官侍从们惊骇万分,护着太子后退。 太子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内官,真切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他不能随这些人离开,一旦落入郭、祝二人手中,他将再无机会在人前发出声音,便等同认下了这谋害君父的罪名。 而这样的污名,一旦沾身,便再也洗脱不得…… 他不认罪,他务必要见到父皇! 双方剑拔弩张对峙之间,太子被心腹护卫着回到下榻的居院中,紧急商议应对之策。 然而不多时,派去打探消息的内侍惊惶归来,涕泪横流,伏地泣道:“……陛下所在正宫前殿已然戒严不许除太医之外任何人进出……龙体危重,情况难辨!” 刘固神情震颤,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可能,他的父皇会不会已经…… 紧接着,一名系着斗篷罩着风帽的中年女官赶到。 刘固立时迎上前一步:“墨姑,母后可曾见到父皇?父皇此时……” “小君亦未能见到陛下。”女官墨姑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她双手捧上一物。 刘固不可置信地看向此物。 墨姑决然的声音掷地有声:“小君有令,中常侍郭食与绣衣卫首领祝执假传圣意,趁陛下病危之际欲图谋害储君——小君着殿下调兵,诛杀逆贼!” 小君乃是大乾皇后的别称,凌皇后可以调动她的卫队与部分禁军,而凭借墨姑手中的皇后之玺则可大开长安武库,调取盔甲兵械。 刘固心性平和温雅,可他心知母后做出如此决定必然已是别无选择,身为人子,他当立即拔剑遵从母亲之命,杀出一条血路!而非做一个在生死存亡关头质疑母亲决策的懦夫! 主张与民生息,性情柔顺悲悯的凌皇后不是束手就擒之人。 求见仁帝却被阻于殿门之外,她跪候足足半个时辰,依旧未得宣见。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跪下去了。 若殿中的君王当真已至大限之时,那她就是在这个关头唯一能护下大乾江山基业的人。 若殿中的君王尚且清醒却不愿相见,那她则要做护下儿子的母亲,更要做保全身后无数追随者的小君。 无论真相如何,她都仅有这一条向死而生的路可走。 凌皇后果断迅速的反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仁帝。 听闻太子于仙台宫矫诏,持皇后之玺开武库,武装心腹与皇后卫队,与祝执所率禁军展开了厮杀,仁帝蓦地挥去宫人奉来的药茶,猩红的眼中是惊怒的泪:“……吾妻与吾子亡朕之心,恐非一朝一夕矣!” 仁帝与凌皇后初遇时,先太祖皇帝刚立稳江山不过一载,那时仁帝刚被立为太子。 凌皇后出身卑微却聪慧灵秀,初时为太子刘殊妾,写字读史皆是刘殊所授。 之后太子妃亡故,刘殊登基成为仁帝,便册封了她为皇后,私下以夫妻相称。 一夕之间,少年夫妻情碎,天家帝后兵戎相见。 禁军奉天子之命诛杀谋逆的凌皇后,椒房殿中禁卫侍从拼死相抗。 仙台宫内朱血成河,太子刘固身负重伤。 一行绣衣卫直入长平侯府,奉旨请长平侯凌轲入宫听旨。 凌轲刚归京不足十日,军中虎符已上交天子。 天子此时却仍不能放心。 可是听从入宫去,便能够真正打消天子的怀疑吗? 因心悬利剑从而戒备留意之下,此次提早听到了仙台宫风声的凌轲,想到先前与阿姐就那“八字示警”在书信中做下的诸般约定,竭力克制着心绪,跟着那一行绣衣卫,离府上马。 然而行至半途,马匹发出一声嘶鸣,绣衣卫闻声望去,却见长平侯毫无预兆地调转了马匹方向。 刀剑声,弓弩声,刺破了这最后一寸平静的夕光。 黑夜仿佛是于瞬息间降临了。 凌轲终究未能遵守与阿姐的约定,他做不到置身事外。 他仅率一支心腹部曲,径直杀去了仙台宫。 凶悍的凌家百人之师,在禁军中生生撕开一条血路,凌轲浑身浴血,救下了外甥刘固。 脸上布满血泪的刘固被提上马背,竟倏然感到万分委屈:“舅父……” “思变莫怕,舅父带你去见你父皇!”凌轲将少年护在身前,提枪策马,冲杀出去。 纵然情形无比惊险混乱,刘固却仍于顷刻间明白了舅父的一切用意。 颠簸马背之上,少年储君泪如雨下,他拼力劝说舅父离开,不必再管他这被疑弃之人,可舅父就这样一路带着他杀到了宫门前,强硬地为他掘出了一条父子相见的血路。 叱咤沙场的大司马凌轲,无人不知无人不畏。 守在宫门前的禁军见他杀来,惊恐之下,一时只作防御姿态,等待天子示下。 然而却见凌轲下了马,刘固也被他扶了下来,他当众解下染血的衣甲,弃于雪地之中,屈一膝向宫门方向而跪,声音似能穿透那紧闭的宫门:“请告知陛下,臣凌轲无谋逆之心,持刀来此实为奸贼所迫!” “臣自知以武犯禁乃是错中之错!然而太子无辜——”凌轲看向负伤无力跪伏在侧的少年,眼中含泪,猝然挥刀:“轲愿自罚一臂,唯请君父开恩,容许这拼死想要见父亲一面的无辜孩儿跪到您面前去,听他道一句剖心之言!” 凌轲刀随言落,生生斩断一臂。 “将军!” “舅父……!” 凌轲身侧的心腹与刘固俱是大震大痛。 眼见如此英雄竟以此等方式自毁,执掌宫城禁军的郎中令薛泱也不禁目露惊骇悲痛之色。 感谢渃清涵打赏的盟主!!字数还少,实在不胜惶恐!等上架后一定努力加更。 【情节方面:这一世的祸事经过因为局中之人的些微“先知先觉”,所以相较于前世是有了一些不同的。前世的经过,以及人物的前因后果之后都会通过倒叙或者番外的方式写明。】 (本章完) 第22章 稚子兵刃 第22章 稚子兵刃 于这千钧一发生死之际断臂,似非明智之举,但凌轲无比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做一件唯他可做之事。 或许是因为那八字示警之故,凌轲在反复思量之下,内心深处已存了一丝预感。 得益于那一丝预感,他才能从今日这突如其来的惊乱变故中保有一份冷静,透过这层层表象看到仙台宫之祸背后真正的根由—— 太子突然背负上了以巫术谋害君父的嫌疑,这固然触碰到了天子的禁忌逆鳞,可十数年的父慈子孝,陛下无论如何也不该不给太子任何申辩的机会,竟直接下令让手段残暴的绣衣卫首领祝执前去问罪太子。 天子的怒气来得太过汹涌,也太过决绝。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此事不过是一粒火种,只是火种飞落之处早已铺满了火油。 这火油是陛下心中压抑掩藏了许久的不安,而这诸多不安正该与他这个太子舅父有关。 根由在他。 那灭门之祸的屠刀原是为他而来,太子突然卷入刀下不过是一场意外……是有心者察觉到了那把屠刀已经举起,遂趁机将太子一并推向了刀锋之下! 凌轲自然知道他杀去仙台宫,逼至宫门前,如此举动,无论如何已再不可能为君王所容。然而属于他的死局本就已经布下,便也不存在自绝生路,一切倒因为果的顾忌挣扎都没有丝毫意义。 这是人心造就的死局,唯有借人心裂痕才有希望替思变破开一丝生机。 哪怕自此后,陛下与思变之间注定隔阂乃至陌路,但只要能在今夜换来一寸缓冲喘息之地,思变就至少还有活的希望,能活,就能有机会去查明真相。 凌轲的下属惊慌失措地为他包扎断臂之处,凌轲面色青白,用仅剩的一只手紧紧捂住简单包扎的伤口,鲜血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涌出。 他手中仿佛紧攥着一根长长的弓弦,那弓弦绷紧到了极致,将他的手心割得鲜血淋漓。 弦的另一端遥遥握于帝王手中,而弦身之上,附着着无数人的生死性命。 ——该动兵一搏吗? 纵然已将虎符归还,但凭借凌轲在军中威望,纵无兵符在手,他也未必不能强行调动城外三中之一的兵力,这足够挑起一场浩大而持久,一旦开启便会有各方人心介入、不能轻易停下的厮杀。 可他在与谁厮杀?——那余下三中之二,亦是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 供他厮杀的战场又在何处?——脚下这片土地之上,是他用十数年的拼杀与无数将士白骨,才得以勉强铺出的太平初象。 这场厮杀之后的胜者是谁?——不会是他,甚至也不会是君王,更不会是无辜百姓,只会是隔岸观火的始作俑者而已。 准确判断一场战争的代价胜负走向是他唯一擅长的事。 而这些都绝非凌轲想要见到的结果。 人人都有自己的坚守,他原本就是个不知变通的匹夫而已。 他断的不仅是一臂,他私闯至此,罪名已定,他在告诉君王,他可死,他愿死,他凌轲宁可自断而亡亦不为祸国之剑。 只求君王见他此心,不要殃及更多无辜之人。 凌轲紧紧攥着那根无形之弦,眼中含着泪,看向那巍峨的宫门,等待着弦的那一端传来回音。 天下真正大统尚不足百年,六国史书与诸子百家著作曾被焚烧一空,大乾虽建,但刘家江山可以依循的先例实在太少,有关大国社稷之经验也还未来得及累积—— 足下踩着这样一片前所未有的开阔土地,昔日的仁帝也好,凌轲也罢,他们都自认走在一条全新的道路上,他们志同道合,彼此欣赏,意气风发而又对大乾的江山版图充满了野心规划,于是他们几乎是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没有任何道理会步前人后尘,他们理应开启新天地,什么君臣离心鸟尽弓藏疑心生暗鬼?皆不过无能者所书昨日迂腐狭隘之旧诗篇。 然而此时,凛风呼啸而来,还是翻到了这诅咒般的一页。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巫咒。 若无可挽回,那便尽量削弱这代价吧。 相识多年,纵然不知何时竟已不再相知,但臣与君之间,理应还保有这一丝“共识”与“默契”存在。 然而这份被凌轲笃信着的“共识”与“默契”却未曾有机会被验证。 仁帝在昏厥之前,听到的最后一道急报,是长平侯抗旨杀去了仙台宫救下了太子,正在向正宫门杀来的消息。 仁帝几乎是双目赤红地看向了手边压着的一封密奏,那是长平侯通敌匈奴的罪证,早在两月前便秘密递到了他的手中,他隐而未发,甚至仍有一丝犹疑不定……他并不欲让太子牵涉其中,故才令太子去往仙台宫祈福。 可谁知他的太子借祈福之名行诅咒之举,他的皇后反了,凌轲果然也反了! 仁帝胸口气血翻涌,脑中最后一丝理智也荡然无存:“拟朕口谕,今夜胆敢犯近宫门者……不惜代价,格杀勿论!” 于是当凌轲断臂的消息传至未央宫正殿时,回应那传话禁军的便是这一道格杀勿论的御旨。 郎中令薛泱纵有百般不忍,却也不敢不遵,长安内外局面瞬息万变,说不定已有消息被送到了城外军营中,没人能担得起这代价。 而在薛泱下令动手之前,后方负伤的绣衣卫首领祝执已策马追至此处,他见得宫门前对峙的情形,怒然质问:“大胆薛泱,待犯禁者视而不见,莫非逆贼同党?!” 薛泱色变之际,祝执所领禁军已举刀杀上前去,而祝执在马背之上挽起了手中长弓,箭矢刺向凌轲所在。 凌轲凭一臂尚可挥刀挡落这支箭矢,然而更多的箭矢很快逼至。 满身是血的少年向他扑来,将他护在身下。 但如此局面之下,已是谁也无法去护住谁了。 刘固浑身扎满了箭矢,凌轲身上也很快遍布血洞。 椒房殿中,凌皇后立于高阁之上,一名武婢单膝跪在她身侧,送来了宫门外的消息。 凌皇后闭了闭眼睛,眼底却无悔也无泪。 走到这一步,不是她的错,不是思变的错,更不是她阿弟的错,既然无错,为何要悔?而既已在这绝境中拼尽全力无愧于心,便也无需有泪。 “既荷——” “婢子在!” “带虞儿和从南一起离开,去寻思退,告诉他,让他听话,一切到此为止,退得越远越好。” 武婢既荷闻言抬起头:“小君,那您……” 既荷话未说完,惊惧地伸出手去,却只来得及抓到那华袍一角。 正月春夜中,凌皇后自高阁上空一跃而下。 风雪过耳,死亡来临前的一瞬,她脑海中快速闪过了这一生的经历,最终定格在了幼时和阿弟一起放羊时,在草地上赤足奔跑的画面。 一日放羊时,听到了马蹄声,她拉着阿弟躲在大树后,看到一队人马疾奔而过。 那队人马装束并不威风,乍一看不过是这乱世之中并不起眼的一支乱军草寇,他们的刀剑有些破旧,只旗帜上绣着一个还算醒目的字,她那时不识字,直到很多年后,她才知那原来是个“刘”字。 从此后,她和阿弟便和这个姓氏纠缠相连,至死方休。 远归的马蹄似从凌皇后的旧梦中奔出,马背上载着的是她并不听话的小儿子。 正旦前夕,刘岐奉母亲之命,去往长安两百里外为父皇寻访一位仙医。 刘岐不是很想去,他才回来没几日,且他昨日还和母后说过他心间疑虑,母后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含笑对他说,向他父皇尽孝才是正理。 刘岐想了想,似乎也对,父皇是这天下之主,只要能让父皇欢喜安心,想必没有什么劫难是破除不了的吧? 况且,当真会有什么劫难凭空发生吗? 他离京前两日去见父皇,父皇还拿了把桃木剑丢给他,说要试试他的剑法可有长进,他志得意满,父皇累得气喘吁吁,就坐在殿门前的石阶上,说只怕再有两年,便要输给他这顽劣小儿了。 他来不及得意,父皇转而要考问他的经史,他心里发虚,去向走来的兄长求救。 父皇那天分明还笑得很开心。 可此时…… 提早归京的刘岐一路策马冲到宫门前,看到的是舅父和兄长残破的尸体。 他身侧随行的四人是御前禁军,持天子令节,故而一路无人敢拦。 与此同时,一名禁军由宫内而出,带来了凌皇后伏诛的消息。 伏诛,伏诛? 刘岐瞬息间已分不清虚实,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只看到祝执手里提着剑,去拨弄舅父破碎的尸身—— 于是他拔剑冲上前去。 然而须臾间,不知何处飞来一支短箭,倏然钉入了他的左腿中,阻止了他的脚步。 刘岐猛然一跪,仍要再起身,而祝执已冷笑着示意手下之人向他的方向开了弓。 “大胆!” 随着一声怒斥,墨色的披风挥开,一道威严的身影挡在了刘岐身前。 祝执微眯双眼,看向那丝毫不知避嫌,竟赶来了此处的鲁侯冯奚。 老人声音有力:“且不说稚子初归,不明事态!其乃陛下之子,如何处置唯有陛下可以决断,胆敢僭越者,皆当以谋害皇子之罪论处!” 鲁侯蹲身下去,紧紧抱住了那个满脸恨意泪水的孩子。 作为马背上打天下的开国功臣,鲁侯纵已上了年纪,却也足以将一个受了腿伤的孩子牢牢箍在怀里。 刘岐不知道自己被鲁侯这样禁锢了多久,他在这赤红的雪地里悲吼着,挣扎着,如同置身炼狱。 不知过了多久,无数脚步匆匆掠过,直到一人停在刘岐面前,慢慢蹲身下来。 被血染红的雪地中,一只锦盒静静躺着,里面盛放着的几粒褐色药丸散落开来。 那是刘岐为他的父皇求来的“仙药”,那名“仙医”年迈,行动迟缓,刘岐为了快些回京,让人在后方护送医者,自己昼夜不停率先赶回。 此刻,那药丸被来人一粒粒捡回到了锦盒之中,递向刘岐。 刘岐循着那只递还锦盒的手,看向眼前这位蓄着短须,面孔严正,看起来永远不近人情的严相国。 对方赠予了他一句话。 “此乃稚子兵刃,六皇子当善用。” 稚子即便有再多的怨恨,也注定杀不出这铜墙铁壁禁军重围。 稚子应当握紧稚子该握的“兵刃”,用这“兵刃”为自己争来活着长大的资格,乃至更多其它筹码。 (一人重生并非万能的,甚至有时会适得其反,局中人的悲剧源头并没有真正扭转,谁也不知道箭会从哪个方向哪个时间射来,而且箭的方向也会因蝴蝶效应而随时改变着。关于人物设定,在这个故事中,即便在宿命的多重作用下,每个人物也会因为人性的不同而做出不同的选择,人物即便得到“先机”,有了思考的空间,在一瞬间看到了另一个角度,那么在那一瞬间他甚至会选择用一种更符合自己价值观的方式去赴死,去争取去守护自己看重的,总之他只需要在他的人设世界里完成他自己的逻辑圆满即可,而不必参照其它任何人的作风逻辑。 如果每个人都是固定的模板,那也就否定了人的动物本能与情绪本能。 就像得数是4的话,2+2是对,1+3也不代表是错。整本书都会基于这个逻辑,接受不了也不必勉强,后续不作啰嗦解释,行文的过程中一直解释就显得累赘(因为正在试图改掉一些疯狂写人物心理活动来解释人物动机的习惯,这确实是我的不足之处,见谅见谅。) (本章完) 第23章 国师预言 第23章 国师预言 黎明在动荡里降临。 仁帝自昏迷中醒来,听着那些纷乱的消息。 他披衣靠坐榻上,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许久后,那双眼睛里最先浮现的竟是一丝迷惑与荒谬。 死了? 都死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轻易地全死了?就在这短短一日一夜间? 凌轲没有动兵吗?皇后都敢开武库了,凌轲为何不曾动兵?那些逐渐要只知有凌而不知有朕的所谓“凌家军”分明就在长安城外!身为大乾君王他胜券在握,凌轲大可以负隅顽抗到底,然后在真正的穷途末路处死去……难道不该是那样吗? 为什么要断臂,为什么要用这种近乎突兀的方式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 仁帝在心间问了又问,这问声逐渐急切乃至愤怒,已没有人可以回答他,而他迫切需要一个可以被接受的答案。 严相国在赶来的祝执等人开口之前,肃容道:“陛下,长平侯救下太子后,长跪于宫门外,自断一臂,请求陛下见太子一面,而至死未曾有动兵之意——” “故臣以为,长平侯率亲卫去往仙台宫营救太子,实为认定太子蒙受莫大冤情,不愿君臣父子遭奸人挑唆以致国朝社稷动荡——此乃逼不得已之举,而非谋逆之心,万请陛下明断。” 祝执看向那位一向中立冷僻的严相国,压下眼底阴鸷,向仁帝垂首道:“陛下……” 祝执刚要开口,却见皇帝猛然挥袖,拂落手边榻案上一物,声音沉极:“逼不得已,而非谋逆?那这是什么!” 死都死了……死都死了! 是他下的令,犯近宫门者格杀勿论……是他亲口下的令! 死都死了,难道要告诉天下人,是做君王的错杀了凌轲吗? “他自知以下犯上,即便动兵亦无胜算……所谓断臂之举,不过是仍企图令朕放下戒心的手段罢了!” 仁帝似在昭告众人,又似在说服自己,他终于找到一个“答案”:“他背地里做出了勾结匈奴之事,又趁朕患病之机,暗中与太子合谋以巫咒之术谋害于朕……眼见事情败露,竟还敢心存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卑鄙妄想!” 严相国捡起那封密奏,眼神微震:“陛下,其上所言未必为真……” 仁帝一只手撑在榻案上,闭上了通红的眼,一字一顿:“是真是假,朕自有判断、自会明查!” 殿内,许多官员暗暗看向严相国手中密奏,心间震动之余,却也各自都有了几分清晰了悟。 长平侯已死,值此天子盛怒之下,国朝动荡之间,缄默似乎是最明智的选择。 但人心立场不同,权衡取舍不同。 为太子、凌皇后及长平侯鸣冤者仍不在少数。 清查,镇压,有人下狱,有人被贬,凌轲的心腹部将也被流放大半。 唯一让大多数朝臣松了一口气的是,凌家军竟未曾出现大范围的叛变骚乱,这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总体维持了他们沉默的忠诚。 有大臣庆幸之余,盛赞乃天子威仪所显,国朝之师自然还是更忠于陛下的。 也有人认为,这是因为长平侯死的突然而“及时”,这场动乱结束的异常迅速,很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便未曾来得及引起更大范围的波动,而朝廷的雷厉风行同时也震慑住了那些尚在茫然中的兵卒们。 听着群臣之言,仁帝沉默不语。 而刘岐梦中屡屡重现与舅父在天狼山上的那一场夜谈,那夜同样在场的还有舅父麾下的三名心腹部将。 一场没有兵变纷争的收尾,代价总是相对可控的。 这一切已称得上过于顺利,但帝王眉间的郁色却一日比一日更深重了。 此一夜,未央宫前悬着的铜钟突然发出鸣响。 仁帝被惊醒,郭食连忙退去殿外喝问何人无故敲钟,尚且无人认领这罪名之际,那铜钟竟又再次自行嗡鸣作响。 未央宫中一时陷入惊惶,有人私下猜测这是凌皇后的亡魂在作祟。 仁帝面色阴沉,连夜急召仙台宫方士。 一名方士大着胆子开口:“小人曾听国师有言,道是‘铜取自山,故铜乃山之子’,此刻铜钟无故自鸣,恐有……恐有山崩之象出现啊。” 一旁的小内侍闻言,仍是瑟瑟发抖,思来想去,竟也说不好凌皇后亡魂作祟与山崩哪个更可怕些。 仁帝未轻信那方士之言,而是令人提前请国师出关断此异象。 但更诡异的事发生了。 两名道士奉命前去请国师出关,隔门行礼说明缘由,却始终听不到室内回应。 二人不得已,唯有从外面强行将门打开。 门是从里面闩上的,打开费了些工夫,而门开之后,二人却惊见国师打坐的蒲团之上只剩下了一副衣冠。 可明明他们日日都会送来饭食,只是为了不打搅到国师,饭食皆是按时通过一方狭小的暗格递进去,每次送饭时他们都会顺带取走上一次用罢的碗筷,每每可见饭食都是被动用过的! 两名道人在偌大的静室中寻找一番,却只发现了两只体肥毛亮的黑色狸猫。 而国师的衣冠之下,竟有一根白骨,骨上有金色字痕,为隶体,如同碑刻,共四行十二字。 两名道士颤颤捧起那衣冠白骨,一路高喊:“百里国师……羽蜕升仙了!” 天光将亮之际,仁帝亲眼看到了那白骨之上的十二金字: 离心起 荧惑至 天机归 紫微盛 ——这像是一则预言。 “荧惑至……”仁帝眼神动荡着转头,看向未央宫铜钟的方向,所以,当真有何处出现了山崩异象吗? 十日后,南郡太守呈急报入京:洞庭湖水决堤,洞庭以北,南郡境内,山崩二十余里。 此事传开,南郡内外竟有不少百姓哀哭,有流言称此山正是长平侯的化身,身死而山倾。 仁帝令绣衣卫严查流言源头,一时间京中又兴起一阵自危之风。 也有朝臣伺机攀咬政敌或报私仇,因鲁侯曾力护刘岐,有人指称鲁侯乃是废太子余党,乃至有人供出去年腊月凌轲归京途中,鲁侯夫妇以拜神为由,实则出京私见凌轲,不知图谋何事—— 谁料如此一番揪扯,最终却揪出了鲁侯府上的一桩家事。 鲁侯被如此栽赃,唯有当众明言了家中女儿冯珠被凌轲意外救回之事。 在此之前,冯珠归京的消息一直是个秘密。 鲁侯府上早年便传出死讯的女公子竟被找了回来,这固然称得上是一桩奇事,但并不足以在偌大朝堂上引起什么波澜。 唯独向来稳重沉肃的严相国却蓦地抬眼,定定看向了鲁侯。 出宫之际,严相国甚至顾不得行走仪态,疾步追上了鲁侯,询问冯珠之事:“鲁公,敢问……” 鲁侯却是打断了他的话,只叹气道:“相国,还是不见为好。” 深春的风拂过宫墙,荼蘼杏簌簌而落。 刘岐经过杏宫墙下时,静静停留,看了片刻。 他拖着一条有些跛的左腿,去往未央宫。 一路宫人纷纷避退行礼,屏息不敢多看一眼。 这是自那夜祸变之后,六皇子第一次得以出现在人前。 这个孩子仿佛突然从一个皇子变成了一件遗物,那三个人的遗物。 如此遗物该如何安置? 仁帝终究未答应亲自见这个小儿子,只道:“朕许他说一句话。” 郭食带着一名内侍退了出去,向跪在殿门外的刘岐传达了陛下之言。 郭食不动声色地垂眸看着这个孩子。 这一句话很重要,关乎这位六皇子的去路,甚至是生死。 早上好大家~ (铜鸣山崩,南郡山崩二十余里这一段有史料参照,古代这些稀奇古怪的记载真不少,但是真是假无从查证,) (本章完) 第24章 他想杀我 第24章 他想杀我 若这孩子要为他的母亲兄长舅父喊冤,胆敢因此对他的父皇有怨愤之情、哪怕只是一点不敬,那就实在不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不懂事的孩子往往会带来麻烦,这可不好。 那倘若这孩子不喊冤呢?——现如今外面仍有少许人冒着性命之危为废太子和长平侯鸣不平呢,外人都喊,他却不喊?冷血无情亦或是伪装隐藏?不管是哪一种,都难免叫人不安心,这也很不好啊。 郭食静静看着这个处境为难的孩子。 那孩子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锦盒,双手托起,将头叩下,一字字清晰坚定:“兄长为人子,恐做扶苏,唯有拔剑;舅父为臣子,恐生兵乱,故才断臂;而父皇为君王,所做所为皆为国朝社稷安稳而虑,亦无过错!错的是蓄意挑拨栽赃的奸贼!——万望父皇保重龙体,有朝一日儿臣必当找出这祸国之贼使其百死赎罪,还母兄舅父清白公正,还父皇与大乾朗朗清明!” 很长的一句话。 这句长话的主人还未至变声之龄,嗓音仍有孩童稚气,回荡在这殿门外,却有几分惊心动魄,话中的爱与恨都那样鲜明。 他的父皇仍被他归于敬爱之列,父皇是被奸人蒙蔽的痛心者无辜者,是不得不履行国君的责任。 是啊,他是在丰盛的爱意里长大的孩子,他的父皇母后兄长舅父都那样宠爱他,他们不久前还是最亲密的家人,他理应将这恨意只灌注在外人身上,而对他的父皇保有足够的信任。 所以他恨的是那奸人,理应百死的奸人,他要找出那奸人,向他的父皇证明他是对的。 实在是“恰到好处”的天真与意气。 郭食微微含笑接过那锦盒,触碰间,他感受到那孩子的手指冰凉到仿佛血液停止了流动。 巴掌大的锦盒上有着点点暗沉污痕,那是在那个雪夜里迸溅过的血。 帝王同样冰凉的手指无声压下那些已经暗下的血痕。 郭食一字不差地将刘岐所言复述。 方才跟随郭食一同出去的小太监动容垂首,小声补充:“六皇子未曾哭啼,奴却仍闻得两分泣音……” 帝王的手指打开了那只锦盒,几只药丸安静圆润地挤在一起,竟也有几分难以名状的可爱可亲。 殿内安静到只有香炉吞吐出的香雾还在徐徐而动。 没人知道皇帝都想了些什么,他开口时,声音里有些许倦怠的沙哑:“备笔墨吧。” “诺。” 刘岐一直跪到郭食带着担任中谒者令的传旨官宦从殿内出来。 中谒者令宣读圣旨,殿门两侧和廊下守着的宫人无不垂首细听。 那是一道让六皇子离开京师,往南边去的旨意……若非是还给了个郡王封号,好像要和流放无异了。 先皇建国后,就连那些胸无点墨的乡下本家兄弟大多都被封了王,这些年来那些异姓诸侯王先后消失,刘家的王就更多了,什么梁王代王东平王……这位六皇子还是第一位只做了个郡王的皇子。 数月前还是皇后亲出的最受宠爱的小儿子呢。 没有宫人敢流露出感叹怜悯的神色。 “儿臣刘岐,叩谢父皇恩德。” 圣旨是由蚕丝织造的绫锦绢帛,两端饰以翻飞银龙,接过捧在手中,柔软冰凉。 刘岐起身,眼中含着泪,最后看了一眼大殿。 他退下石阶,行出一段路,祝执迎面大步而来。 祝执只微一抬手当作行礼,未有正眼相待,脚下连停留都不曾。 但在二人擦肩而过之后,这位感知敏锐的绣衣卫首领却止了步,回头看去。 那个孩子果然也停下了脚步,此刻慢慢回头,看向了他。 这一眼,让祝执就此记了千百个日夜。 深春的阳光过于明亮,那张脸却阴凉苍白,短短数月间,这个孩子瘦了许多,又似乎长高了许多,稚气消去大半,或因叩首而散下的一缕额发垂在耳旁,那双眼睑弧度格外利落流畅的眼睛下此刻病态、阴冷,而又布满杀气。 祝执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却见那个孩子微微弯起了嘴角,竟露出了一点笑容。 丝毫也没有方才殿前含泪叩头时强忍悲痛委屈的天真模样了。 而仿佛在说,我活下来了,我会杀你。 这个笑容诡异冰凉,像是寒夜里突然闪现的磷火,烧出了一片幽蓝的火光,呼啸着席卷扑来。 这直面而来的感受尤为危险,而又充满令人厌恶的挑衅,祝执险些忍不住要拔刀之时,一声喊打断了他:“祝统领!” 是郭食走了过来。 郭食再了解不过祝执内里不过一条疯狗而已,他有时真怕这疯狗不分场合一通撕咬。 祝执看着那道微瘸着一条腿离开的背影,咬牙切齿低声道:“他想杀我。” 郭食抄起宽大衣袖:“他没有证据。” 祝执嗤笑:“是啊,他没有证据就想杀我了。” “你若动手,没有证据也有证据了。”郭食笑着问:“祝统领原本清清白白,难道要因小儿挑衅,便中计自污吗?” 听得“中计”二字,祝执眼神愈沉,他看向郭食:“陛下待他是何处置?” 郭食似觉得可怜:“放去南边,离京两千里远。” 大乾数东面最为富庶,人口密集,农事发达。北面则因临近匈奴,多设军事重镇,军马充沛。西面多异域小国,人员流动复杂,与北面又有接壤。 唯有南边荒芜苍凉,往往犯了过错的人才会被丢去南地,可见帝心疏离。 祝执却仍不满意:“该斩草除根才对。” 他的声音又低又冷:“可惜那夜就差了一点,差一点他就成同党了。” “是啊。”郭食叹气:“可惜他不是同党,他未曾参与谋逆,他只是个给父皇求药的可怜孩子……斩草除根?根,却也是从陛下这棵大树身上发的根啊。” 天子被威胁时生出的怒火可焚去万物,但这怒火消散后,再去亲手拔除血脉相连的无辜稚子,却是很难的事了。 更重要的是,天子在这场动荡中获益太多了,且是以最小的代价获得了最多的利益,此时被权势和安全包裹着的天子,没有道理再去吝啬一点怜悯……这点怜悯可以安抚天子的人性,人性不能一直沸腾焚烧着,否则会彻底陷入疯狂。 握紧一点人性,才不会变成没有锚点的疯子。 世人的人性也需要安抚,受百姓爱重的凌皇后死了,宽仁的太子刘固死了,战功赫赫的长平侯死了……若君王连这个亲生稚子都不肯放过,那究竟是何等心虚?又何等叫人胆寒?恐惧多于敬畏,是否值得全心效忠便成了需要犹豫的问题。 各异姓诸侯国不过刚被平定,又有国师十二字预言现世……不能再刮起更多使人心飘摇的寒风了。 且皇帝信奉神灵……旁人不知,郭食却很清楚,皇帝因山崩钟鸣之事时常噩梦连连,天子明面上不会承认南郡山崩是因长平侯身死的说法,但心中岂会没有丝毫迟疑。 若再执意滥杀亲子,违背天理人伦,只怕再生灾象。 所以这位六皇子能保下命来,除了言行聪敏,另有帝王的情感权衡,政治时局考量,乃至对江山帝位风水因果的顾忌……至于各中轻重多少,旁人不得而知。 或许还有些微不允许直面的愧疚……郭食私心里想。 他不免又想到了那死去的三人,看着安静明媚的春景,低声自语般道:“总觉得有几分蹊跷啊……凌家军太过安分……” 凌家军的表现出乎意料的冷静沉默,像是被一道符咒压制住的猛兽,而这符咒按说只能是凌轲的军令……但,怎么可能?仙台宫事出突然,凌轲根本没有时间去安排军中。 郭食甚至猜测:“虽说想来不可能……但他是不是提早察觉到了什么?” 大家早上好! (刘岐能活下来是多重原因的结果,并且合情合理,且不说他没有参与谋反,是个孝顺娃。单说历史上因为谋反夺权没被处死的太子甚至也有,李承乾被贬为庶人(他兄弟因造反被处死的倒是很多),胤礽两次谋反被终身囚禁甚至称得上衣食无忧顺利老死。总之帝王对太子谋反的容忍度与政权稳定性需求密切相关也有父子感情轻重衡量,不能一概而论。 何况刘岐一个没谋逆只是被牵连的年幼皇子?在还在上小学的年纪,他甚至为爸爸求药刚回家啊,他真不是必须要死才算合理的。 历史的发展有其规律,却不是一条直线,中间总会时不时出现一些爆炸性的变故和鲜明的色彩。 相对的,写故事肯定不能写平的直线,那些爆炸和鲜明的才会成为故事的主角嘛。 这本不会写太长,现在身体不太足够支撑写超级大长篇了,我认真写,大家放松看吧~希望大家能够融入到这个故事里,有好的阅读体验。 (本章完) 第25章 青衣僧 第25章 青衣僧 “那他便该提早调兵杀个你死我活才对。”祝执嗤笑着抬脚离开:“中常侍怕是疯了。” “呸。”郭食冲着祝执走远的背影啐了一口:“疯狗也知疯字如何写,真是奇了。” 见祝执离开,守在不远处的郭食义子才垂首走近。 郭食踏出未央宫的宫门,见到了一个同刘岐年岁相近的孩子在宫人的陪同下走来。 郭食笑眯眯地躬身:“五皇子来向陛下请安?” 五皇子刘承轻点头,神情有些紧张。 “五皇子怕什么。”郭食依旧笑着:“方才遇到六皇子了?六皇子要孤身去南边了都不见害怕,五皇子比之还要大上几月,又可在京中长伴君父,有何怕之呢?” 五皇子再次轻轻点头,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紧张,带着宫人进了未央宫。 郭食回头看了一眼男孩背影,抬脚之际,一声叹息:“论品貌胆气确是比不得椒房殿里养大的。” 他声音很低,似在说与他的义子听:“然而,雄主克嗣啊……” 当今陛下是称得上雄主二字的。 陛下年少时便随先皇打天下,有胆魄也有智谋。 只是打天下耗费了十来年,先皇在位又八年,陛下登基时已是中年,又因年少时过的都是沙场奔波的苦日子,身体攒了些旧疾。 这样一位皇帝,登基一十三年,大乾国力增长数倍余,眼看异姓诸侯王之乱刚要止息,还有诸多雄图伟业尚在设想之中,如何能不在意寿命长短? 是以这位雄主开始建仙宫,信鬼神,服丹药,走上了追求长生之路,而人一旦开始着眼于长生,眼光便会放得异常之长远,对那些可能存在的威胁会突然出现数倍乃至数十倍的警惕。 于是就有了这桩桩件件…… 因此,郭食倒是很看好这位五皇子:“做雄主之子,平庸些未尝不是好事。” 他也希望他未来的主人平庸些,听话些,他一个阉人虽不敢妄想长生,活个七八十岁的机会却还是要留足的啊。 郭食一路往少府去,为即将南去的六皇子安排随行事宜。 少府统管着帝室财政与皇家衣食用度、出行游猎等事项,郭食与少府里的属官说明来意,让他们为六皇子挑些机灵的内侍随行侍奉,其余一切用度也皆遵郡王之制,不能苛待了去。 众属官们忙去安排了,不多时,一排十余名内侍在廊下垂首站作了一排,郭食亲自掌眼挑选。 选罢内侍,一名僧人被带了过来,他向郭食双手合十行礼,郭食笑着点头。 这中年僧人身形高大,生得浓眉深目,一颗脑袋光溜溜的,披着青色僧衣。 此人有一半匈奴一半西域血统,约十年前,匈奴犯进西域,此人一路辗转逃至洛阳,洛阳民众从未见过“和尚”这一生物,华夏之国虽说历来物产广博,却也向来对新鲜事物好奇向往,洛阳官员遂将此人当作异宝进献给了陛下。 仁帝是个好学的君王,得闲时即会召这青衣僧询问些异国之事,或使其和其他官员一同翻译西域典籍。 但这青衣僧一心想传播佛道,言语间时常夹带私货,动辄便坐地宣扬佛法,长篇大论劝人向善止杀不说,甚至试图劝诫皇帝也剃度出家成为他的教众……仁帝难以忍受,逐渐也就不乐意召见他了。 大乾信奉道家,连儒家都要往后排,更何况一个毫无根基的外来佛教,青衣僧多年来处处碰壁,却未曾放弃过传扬佛法发展教徒的志向。 “六皇子遭逢巨变,只怕性子要走了弯路。”郭食与青衣僧道:“大师如能从旁加以劝诫,渡得六皇子放下心结,来日陛下念着大师这份功德……” 郭食说到这里,笑着指了指仙台宫的方向。 青衣僧眼睛顿时放出光彩,只觉一座宏伟的佛家青庙,已然隐隐在望。 他念了声佛,郑重又虔诚地做下允诺:“小僧定不负陛下所托,必使六皇子早日放下心中嗔痴怨怖。” 待细问罢六皇子的年岁,青衣僧愈添信心,尚是稚子,正是听劝受渡的好年纪。 三日后,动身之际,青衣僧见到了刘岐。 那拖着一条跛腿的玄衣男孩周身气质阴冷,抬眼看来时,原本称得上漂亮的眉眼间竟有几分冷戾鬼气。 青衣僧不觉后退一步:“……” 在宣讲佛法之前,他打算先念一段金刚降魔咒用以自保。 青衣僧暗中观察,见有几位宗室子女来为这位六皇子送行,但这位六皇子态度疏离,径直登上了马车,竟是半点情面也不肯领。 鲁侯府也使了仆从前来送行,并带来不少珍贵药材。 这是鲁侯的主张。 冯序曾试图劝说:“父亲,此时或该避嫌……” 鲁侯却摆手:“当日是我在宫门前护下了他,又是我伤了他的腿,此时若毫无表示,倒显得异样了。陛下也知我是什么德性,我若一改作风不似个活人,只怕才要变作死人了。” 鲁侯虽因年岁增长而添了沉稳,骨子里却依旧不拘小节。 想当年大乾刚建朝时,规矩松散,他常喝得醉醺醺上朝去,与人几句口角冲突,便拔剑乱砍,大殿的柱子都砍坏了几根——先皇心疼柱子心疼得要命,刚打下江山,本来就穷! 于是新朝这才开始认真整肃风气,立下诸多规矩。 仁帝对这位已渐渐年迈的开国元老向来还算包容,有些事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夜宫门前,刘岐提剑要杀上去,正是被后方赶来的鲁侯所伤——用的是一柄精巧的铜制手弩,长与高都不过四寸而已,发出去的短箭细而小,但力道却不弱。 当时情形紧急,鲁侯为了阻止刘岐,对准了无脏器的腿部出箭,又在大腿处,这本是最保险的位置了,但不知是不是这孩子悲怒之下未肯好好养伤用药,竟数月仍未恢复……只怕会就此落下病根。 鲁侯有些愧疚,于是备下这诸多药材。 冯家上下皆知冯序性情中庸守朴,行事从不冒险,但鲁侯坚持要送,他也不敢忤逆,只好叹口气应下。 刘岐却并未收下,他端坐于马车内,闭着眼睛道:“请转达鲁侯,他的好意,刘岐心领了。” 刘岐对待送行者的态度,悉数传到了郭食耳中。 郭食今日未当值,一身常服在宅中修剪枝,闻言叹息:“这孩子怕不是记恨鲁侯伤了他的腿,这是要偏执上了呀。” 过于偏执不知变通的孩子,可是成不了事的。 鲁侯听说刘岐拒绝了自己让人送去的药材,沉默着点头,未多说什么。 此时,车马队伍已经出城,一路南行而去。 【青衣僧见到刘岐的一瞬:┌(。Д。)┐我嘞个豆,接了个大单。】 (本章完) 第26章 少微大王 第26章 少微大王 京中许多人都觉得这位六皇子此一去,从此再不见天颜,大约慢慢便要被遗忘了。 也有人认为这个孩子若能就此被遗忘,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除了这个孩子,还有两个孩子同样叫人唏嘘。 一是长平侯的小儿子凌从南,在宫中为皇子伴读,当夜出事时,这个孩子于混乱中逃去了一座无人的宫舍,不知是不是手里的灯笼不慎打翻,竟将那堆放诸多杂物的宫舍点燃了,只剩下了一具焦尸。 二是废太子刘固之女不知所踪,那个叫刘虞的女娃不过才两岁,如今生死不知……绣衣卫仍在搜找之中。 在众人眼中,与早已落定的大局相比,这些似乎都是微末小事,而随着刘岐离京,这场废太子之祸也跟着真正结束了。 各处明面上只余下零星之声,至于那些饱含无奈惋惜的长长喟叹,仅在无人时才能得以发出。 四月里,鲁侯府,冯珠院中大朵的粉白芍药开得盛极,香气铺满了整座庭院。 在申屠夫人耐心哄了许久之后,冯珠终于愿意从屋子里出来赏。 冯珠一瘸一拐,拽着母亲的衣角,神情怯怯惶惶,看着满院子的芍药,有些怔然。 申屠夫人一手牵着女儿,另只手被仆妇扶着,来到丛前,掐下一朵半开芍药,摸索着要给女儿簪。 见母亲动作,冯珠忙低下头配合,乖巧模样像极了少年时。 鲁侯来到院门前,见到这一幕,威严的五官柔和下来,露出满脸的笑纹。 听到丈夫来了,申屠夫人便让丫头仆妇们陪着冯珠赏看蝴蝶。 夫妇二人去了堂中说话。 “是有一个女娃娃,十一二岁,名叫少微……”鲁侯说:“依着那些人的描述,勉强描了幅画像出来。” 冯珠归家后,关于被掳走之后的记忆全都没有了,鲁侯夫人亦不想再刺激女儿,有些事便也不敢问。 但冯珠身上分明有生产过的痕迹,且她偶尔惊恐发作时,总会喊“晴娘”,有时还会赤脚跑出去,像是急着找什么人,找不到便会惶然哭喊起来。 鲁侯夫妇商议罢,决定暗中试着去探问一番,于是让人去了泰山郡,辗转找到了那些或入狱或服役的天狼寨中人。 “画像……”申屠夫人问:“看起来可像豆豆?” 鲁侯叹气:“不甚像。” 申屠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也得找回来,这是咱们的孩子。又是个女娃娃,流落在外可怎么是好?先找回来再说。” 鲁侯点头:“好,那就让人去找。” 但这不是一件容易事,那山寨中的妇孺并未被治罪,有些自行离开了,还有些因害怕逃走了,也有些记得家乡的被放归原籍,得慢慢去找去打听。 “护下了豆豆的人可找到了?”鲁侯夫人转而问。 他们夫妇曾向长平侯道谢,想要报答这份恩情,长平侯却说他担不起这恩人之名,并将当日找到冯珠时的情形说明,言语间断定在凌家军赶到之前,另有他人救下了处境危险的冯珠。 这一点,从那石屋里的打斗痕迹与尸身便足以判断。 “这倒是暂时还没有可信的线索。”鲁侯思索着道:“此事有些蹊跷,也不知谁会为了护下珠儿,竟去冒险杀那匪首?想必是个身手不弱的人……我再继续着人去探查。” “是该继续找,再没有比这更大的恩情了,说什么也得报答。”申屠夫人信奉神灵,十分看重恩义因果。 鲁侯府里便供着一尊西王母像。 次日晨早,申屠夫人跪在神像前祈求:“求金母元君显灵,好叫侯府早日找回我儿血脉,也早日寻得救下我儿性命的恩人下落……” 此事按说要冯珠亲自来求,才能有所指引感应,但冯珠不敢出院子,更没办法亲自拜神,此刻便由贴身侍女佩捧着冯珠惯常穿的衣物,在旁代替叩拜。 神像前的香案上摆放着鲜果点,还有三碗清酒,香炉中插放着三根三宝香。 佩叩拜罢,直身抬头时,只见那三根香中间歪了一根,向一旁倾斜去,两根香便挤在了一起燃烧着。 听说神前敬香,香烧得如何很重要——烧得旺代表所求有希望,若发黑、折断或灭掉则是不祥之兆,不知这两根燃作一根又是什么讲究? 那两根香合在一起燃得很快,一块儿香灰往下掉落时,映在小小的酒碗世界中,好似一座倾倒的大山。 一个着青袍的女孩仰着头,正立一片倾倒的断山之前。 少微随姜负一路南行,来到了这洞庭湖畔,见到了传闻中崩塌了足足二十里的山倾之迹。 想到路上所闻,看着眼前残景,少微心间一片迷惘。 长平侯还是死了,凌皇后与太子固的命运也未能改变。 片刻,少微垂下眼睛,抬起双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与十指。 她这双手确实并不具备挥一挥便能改变一切的神力。 可少微有一事实在不解,她这几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一旁坐在巨石上伸直了双腿养着骨头的姜负在此时开口:“树大招风,山高易引雷霆……不过你看这山,祂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会倒下一般。” 少微下意识地看去,只听姜负接着道:“山倒下的方向刚好阻截了洪流,彼时洞庭湖水决堤,若非此山倾于此,这里的百姓田舍必遭洪水淹没。” 少微闻言细看水流与断山,这才惊觉竟的确如此。 姜负感叹:“长平侯之心,未必不是这样。” 这是叫人听去会被抓走治罪的话,而做徒弟的则青出于蓝更加大逆不道—— “我若是长平侯,我必然会反。”少微在草地上盘坐下去,眼中看着那断山,眼神也坚定如山:“纵是同归于尽,我也要杀尽想要杀我的人。” “许多人大约都这样想。”姜负语气慵懒:“那日在茶棚下歇脚,那群地痞也说长平侯愚忠,若换作他们,定带着凌家军杀破天去……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将星,可若真起了战事,他们只会是绝望流涕哭求仁将庇佑相救的那个可怜人而已。” 少微听到这里,脸“腾”地一红,扭头看向姜负。 姜负眯眼一笑:“我说他们,没说你呀。你这只小鬼还是有些真本领的,想来不会是绝望流涕哭求庇佑的那个。” “将想来二字改掉。”少微扭回脸,揪下一片草叶:“我可不是窝囊废。” “为师自然信我家徒儿是个英雄人物。”姜负道:“可一人做英雄,怎样都好做。” 少微没能听得很懂,又看向姜负。 姜负说:“但旁人的命是很重的,这分量如山海,唯有握在手里的人才会知晓。” 少微思量间,姜负问:“为师给你说个故事听听,可好?” 少微很喜欢听故事,但又觉得若直接点头说想听故事显得幼稚呆笨了些,于是没应答,只悄悄等着姜负自行往下说。 可等了半天,姜负也不开口。 少微唯有偷偷扭头,却见姜负正盯着她看,见她看来,姜负立即得逞地仰头笑起来。 少微惊觉又中计了,一时羞恼,揪了一大把碎草叶就往姜负头上洒去,姜负伸手去拨头上的草屑:“你这小鬼欺师灭祖啊!” 她说着,抓起竹竿要教训徒儿。 少微哼一声转身就跑,没跑几步,突然听到一道久违的声音传入耳中: “少微大王!少微大王!” 大家早上好~ 谢谢大家的月票,谢谢书友星月萬里、云木香风、墨兮无瑕、我是姐、孤獨的大提琴、nasa外星人等书友的打赏~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应该上架了~】 (本章完) 第27章 写在上架前 第27章 写在上架前 大家好,又一次来写上架感言啦! 这个故事又是一次全新的尝试,尤其是少微的人物色彩有些太过浓烈,往常为了主角能够尽量不出错不被批评,所以在人物性格设定时会偏向居中一点,或者色调统一些,这是一种相对稳妥的选择。 当然,睿智的,冷静的,仁善的,可爱的,敢爱敢恨的,每一种性格的女主都是不同颜色的瑰宝,我每一种都想写!只是真正写到五颜六色的少微时,心中又实在难免忐忑,怕这个还未成长、如混沌初开中奔跑乱撞着的一只野兽般的女孩会不被大家喜欢,好在写到现在,大家并不讨厌她,真是松口气又开心。 除了主角,其他角色也试图在人性的多面上做一些探索,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本书里不会有完美的人存在,大家都是有缺点有瑕疵的人,性格和认知以及所处的位置决定ta的举动,而不为追求绝对的、甚至也未必一定存在的完美正确。 总之这个故事绝不是为了教育人,更没有借鉴意义,它就是个故事,我觉得有点意思,于是写出来说给大家听~(如果大家从中得到了什么有意义的东西,那纯粹是大家本身悟性高,不是故事的功劳!) 这个放飞人物性格的故事将在明天上架,之后会努力保持每日四千字的更新!(人到中年,码字又一向很慢,四千字已是我身为人类的极限(好像单押了) 如果大家还算喜欢这个故事,就拜托大家多多支持正版订阅,如果有月票那就更好了嘿嘿。 v章依旧会在老时间更新,大家不见不散嗷^ (本章完) 第28章 失而复得的小鸟 (上架求 第28章 失而复得的小鸟 (上架求首订) 少微立刻顿下了脚步,转头找寻那声音来源,与此同时,一道黄白飞影从侧方扑来,一边去啄抓着竹竿追赶少微的姜负,一边叫着: “誓死保卫少微大王!” 姜负啊啊尖叫,后退挥袖驱赶那凶巴巴的鸟,并大声召唤墨狸过来帮忙。 在不远处放牛吃草的墨狸飞奔而至,拔刀护在姜负身前。 鸟儿叽叽喳喳飞向少微,少微大大张开双臂护着它,连忙道:“不许伤它,这是我养的小鸟!” “难怪……”姜负从墨狸身后走出一步,探着头去打量那只落在少微肩头的鸟儿,啧声道:“难怪这样凶,见人就啄呢。” 还真是随主人随得贴切。 少微顾不上去听姜负说些什么,她欣喜地将沾沾从肩上抓下来,捧在手里:“沾沾……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少微的眼神简直都有些崇拜了,此处距泰山郡至少已有两千多里远了,沾沾竟然一路追到了此地,这实在不可思议。 沾沾站在少微手心里,将翅膀往后一收,翘起一只细细小爪颠了几下,看起来得意洋洋。 姜负握着竹竿走过来:“必不会是追来的,鹦鹉嗅觉不比狸猫灵敏,却比狸猫怕冷得多,想来它啊,应是遵从本能迁来了南边……”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泼在了正处于崇拜和感动之中的少微的脑袋上。 “……”双手捧着小鸟的少微抬起眼皮,看向姜负。 姜负立时面露费解与怀疑:“它这样怕冷的一种鸟儿,先前竟一直随你在泰山郡生活吗?冬日里也不曾离开?” 不得不说,这恰到好处的怀疑神色,极大地取悦了少微。 少微哼一声:“那是自然,它随我在天狼山过了三次冬。” 姜负一脸感叹:“如此违背天性,真是罕见,这岂不比千里迢迢寻来更加难得?” 姜负这一句倒是实话。 少微无从了解鸟类习性,只知沾沾的确怕冷,是以每当入冬,少微都会精心替沾沾布置那小小木屋,里外都铺上保暖的羊皮,天狼山上冬天极寒,少不了要烧柴烧炉取暖,沾沾冬日从不出屋,吃喝拉撒都由少微侍奉。 这一次,少微离开时的情况与上一回大有不同,彼时她满心悲乱,是人是鬼是梦是生皆分不清,深一脚浅一脚好似踩在幻境中,也不知自己要去往哪里,便未顾得上带走沾沾。 待与姜负达成约定,正式上路之后,少微不免遗憾思念。 此刻这遗憾则一扫而空,整个人都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填满。 这还是姜负头一回见到少微流露出这样欢喜的鲜明颜色。 她捧着自己的小鸟跑了几步,将小鸟往上一抛,那漂亮的小鸟便飞起来,一人一鸟在草地上围着追着转着圈,人和鸟仿佛互换,女孩开心起来像只雀跃的小鸟,小鸟开心起来则学起人言,不停地叫着“少微大王”。 少微听得多了,回过神来,逐渐有些尴尬。 那年少微捡到沾沾,将其救下后,偶然发现此鸟竟会学人说话,很是吃了一惊,疑心此乃妖物,赶忙扔了出去。 但一个人想要单方面地扔掉一只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少微扔得累了,又未曾发现沾沾有其它妖异之处——吃得多这一点应当不算?——是以慢慢放下戒心,将这只赖皮鸟儿留下。 一来二去,沾沾从旁人口中听到少微此名,便学着喊起来。 被一只鸟直呼名字,少微总有一种被轻视之感,她决心要想出一个威风些的称呼来彰显自己的地位。 而八岁的少微所能想到的最威风的称呼便是“大王”二字了,天狼山在泰山郡内,泰山郡归鲁国管辖,鲁王就是鲁国的大王,山匪们经常提到他。 于是少微要求沾沾称呼她为少微大王,但自有主张又略带反骨的沾沾从不肯叫她如愿,任凭少微如何引导胁迫,也一次未曾喊过。 少微逐渐也就忘了这一茬。 直到此番这久别重逢之下,沾沾好似一条久不见主人的流浪小狗,拼命摇着尾巴一般拿这个称呼来恭维取悦少微。 这过于密集汹涌而又不合时宜的恭维让少微慢慢有些无法消受。 姜负一手拄着竹竿,一手随意叉腰,含笑调侃道:“能将一只飞禽驯服至此,少微大王真是手段高明御下有方啊。” “少微大王”彻底红了脸,抓起嗓子都叫哑了的沾沾跑去不远处的小溪边喝水,好堵住这鸟儿的嘴。 沾沾确实渴了。 少微掬了溪水捧在手心里,沾沾低头啄饮,脑袋上一撮鹅黄羽冠随着喝水的动作一抖一抖,煞是可爱。 见它喝饱,少微甩了甩手心里的水珠,就地在溪边坐下。 沾沾抖了抖羽毛,紧挨着少微站着,两只爪子轮流踩了几下之后,只留一只踩在草地上,另一只则抬起缩在羽毛里,薄薄的眼皮抖了抖,眯起了眼睛来——这是鸟儿感到安心时,才会做出的养神姿态。 养了会儿神的沾沾实在困极,脑袋点了几下之后,猛地往草地中一扎,干脆埋头趴在草窝里睡去了。 一阵风吹来,少微悄悄将自己的衣袍一角盖在沾沾身上,这意义不大的小小动作却叫少微异常有成就感。 姜负不知何时走近,在少微身边盘坐了下去,把竹竿放在一旁。 墨狸则继续放牛,找野果子吃去了。 四月的风中带着万物蓬勃的气息,少微的袍角下盖着失而复得的小鸟,心情是久违的愉悦,人也不由随和松弛了一些,她转头主动问姜负:“不是有故事要说么?” 姜负冲少微笑了笑,而后看向前方曲折绵延的山崩之迹,慢慢开口:“这个故事,叫做——剥。 少微:“哪个剥,剥皮抽骨的剥?” 姜负轻点头。 少微很不解这一个字如何能成一个故事?她私心里猜测这必是一个不乏血腥情节的故事,兴许还是个巫鬼故事,因此几分紧张几分期待,全神贯注地听姜负往下讲述。 大家早上好!是被小鸟包围叽叽喳喳的清晨呀~ (本章完) 第29章 随遇而安的新家 第29章 随遇而安的新家 故事内容却与少微所想大不相同。 “‘剥’在六十四卦中,排在第二十三卦,上卦艮,为山;下卦坤,为地。故此卦被称为山地剥——寓意着山石剥化,崩塌于地,为山崩衰退之象。” “而在一年十二月之中,‘剥’代表着戌月,也就是九月。” 少微听得格外认真,乃至叫这狡猾的道学知识猝不及防地钻进了脑袋里。 介绍罢‘剥’的身份,故事全貌便在姜负口中展开了: “这一年九月,在北边的一座小山村中,‘剥’如期而至,阴气开始剥离阳气,天地之气转换,树叶由青变黄,万物即将闭藏……” 姜负娓娓道来的声音很适合说故事,跟随着她的话语,少微仿佛看到眼前的青绿山水一寸寸渐变成枯黄颜色,耳边响起了凛冬的寒风之音。 “为即将到来的寒冬做准备,村民们将树上所有的果实都摘尽了,将食剥尽藏之,他们以为这样便可以度过一个充裕稳妥的冬日,事实也确实如此……” “然而来年,发生了虫灾,因为负责剥虫的小鸟因无食可觅都饿死在了漫长的寒冬里。” “虫灾肆虐,果实被毁,就连果树也逐渐病死,灾害蔓延,百姓之食被剥尽,因饥寒而患病,于是又有了瘟疫发生……” “许多年后,小山村里的百姓吸取了教训,便立下了‘剥月至,硕果不食’的规矩,他们会在树顶留下一些果实,鸟儿有果可食,被叼走的果核落地生根,会慢慢长成新的果树……于是冬去春来,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人们也就不必再惧怕‘剥’的到来,‘剥’虽必至,却再无法将阳气剥尽,总能留有一丝生机,以待来年阳坤春至。” 这个简短的故事不如少微想象中那般博人眼球。 少微未曾正经读过什么书,因此她无法凭空去想象从未得知过的事物的另一面,但当有人说与她听时,她也会随之去延展思考,而非张口便要否定。 少微静静坐着,自行联想到了长平侯的选择。 这一次,似乎还是有了改变的,这数月来在途中的见闻,以及姜负偶尔对局势的分析……从这些零零散散的消息里,少微能分辨出,这一次的动荡远比上一次要小得多。 少微记得,上一次单是长安城中肉眼可见的血洗,便足足持续到了深秋叶落的时节。人也不知究竟死了多少,各处怒火蔓延燃烧,一烧再烧,烧到侯府里的人都不敢轻易出门不敢轻易说话。 而此次却提早落幕了。 这其中的变数,似乎只能是长平侯的决定使然——所以,他在窥见了那个无法更改、如同剥卦必至般的残酷命运之后,竟如这断山一般,既知将崩,便在那最后一刻令自己决然倒向了阻断洪流的方向吗? 少微只觉无法可想,她是一个倘若自己遭受伤害,便要数倍十倍报复回去的人,她想她会永远做这样的人。 或正因无法可想,此刻她再看向那断山之迹,心间不由就逐渐聚起了一团难以名状的震撼之气。 这震撼无关褒贬,她只是震撼于——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可无论世人如何揣测他的动机评说他的对错,那竭力保全了一丝生机的崩塌高山已经彻底静默,静默的高山听不到也不必在意这世间的诸般议论了。 姜负并未去总结这个名为“剥”的故事的道理,也并不问少微有何感悟,只任由少微安静发呆出神。 风中慢慢凝了些潮湿气息,濛濛细雨飘飘浮浮。 少微从前只在泰山郡和长安生活过,那边的雨总是下得很干脆,或如珠或如线,很少能看到这样如纱如雾的雨汽。 肉眼看不清这雨水的行迹,少微无意识地仰脸,伸手在空气中抓了抓,只抓到一缕无形的潮风。 姜负转头看着这个抓雨的孩子,眼底慢慢露出一点笑意。 彼时她循着卦象一路去到泰山郡,却未曾想到等着她的会是那样一个残破凶戾的小孩。 姜负私心里也有过疑虑,她见过太多真正的聪明人,于是她很清楚这个小孩并不拥有绝顶的智慧,可一路相处至今,此刻再看着这个孩子,望着那一双试图捕捉雨水的手,姜负心间的疑虑终于倏忽消散了。 善恶皆天然,或许只有这块纯粹的顽石,才能锻造出不移的本心。 四月末的濛濛雨雾并不耽搁赶路。 姜负接过墨狸递来的斗笠,抓起竹竿从草地上起身。 少微跟着起来,随手将沾沾塞进衣襟里,快走几步,跟上姜负,问:“还要走多远?不是说行到春暖处便择地落脚?如今都要入夏了。” 姜负反主为客:“你选的路,要你开口说停下才能停下啊。” 少微疑惑:“如何就是我选的了?” 姜负:“你在昏迷时选的啊。” 少微一双眼睛斜睨过去,她这假师傅成日两眼一睁就爱胡说八道,真真假假玄玄乎乎。 少微将信将疑:“我若不说停下,难道你就要一直往南去?再往南要走去哪里?” 姜负答得认真:“再往南啊……此处往南四百里乃武陵郡,武陵郡往南四百里为零陵郡,零陵郡南行八百里则是苍梧郡,苍梧之南则再无人烟,便是西江与南海了。” 此时的少微尚无法意识到姜负能随口答出这样详具的地理位置,是一项很了不得的本领。 少微只听说过苍梧郡,上一回刘岐便是被丢去了那里,做了个苍梧郡王。 就连鲁侯府上的下人提到那位六皇子被放去了苍梧郡这件事,语气里都隐隐有些怜悯。 因此少微此刻一听到苍梧郡三字,便觉得那是一个最为命苦的去处,当即便不想继续向南了。 少微不怕过苦日子,少微却也不是非要过苦日子。 且她怀中的小鸟飞了这么远的路,也已经很累了。 听姜负方才大言不惭地说她说了才算,少微便故意问:“倘若我说不想再走了,此时就要在此地落脚,你也答应吗?” 姜负转头反问她:“果真想要在这里停下?” 少微微抬下巴:“嗯。” “好啊。”姜负立时露出粲然笑意,她举起竹竿指向四下:“洞庭之滨,南望武陵,依山傍水……就算哪日被仇家追来杀掉,也可作为一块儿现成的绝佳墓地,实乃宜生宜死之无上宝地啊。” 片刻,她握着竹竿插入脚下草地中,微微弯身,另只手去摸少微的脑袋,笑眯眯地宣布:“听你的,小鬼,咱们就在此处安家!” 谢谢大家支持! (本章完) 第30章 拖家带牛的寡妇(两章合一 第30章 拖家带牛的寡妇(两章合一) 少微没想到姜负果真就这样一口答应了下来,当日一行人在最近的县上找了客店落脚,次日晨早便去了县署办理落籍文书。 大乾施行的乃是郡国并行之制,共一百余郡,另诸侯国十八个——各诸侯国封地大小不一、所领郡县少则一两个,大则五六郡十余城相连,如后者此等势大的诸侯王,大多是开国之际所封异姓王,那是先帝初登基时不得不做出的妥协之举。而今各大异姓诸侯王均已化作前尘飞灰了,十八诸侯国皆换作了刘家宗室所领。 诸侯国之主,在封国内有极大的自治权,拥有对除一郡太守之下的其余官吏的任免权,更享有治下的人头税与田租等,因此各诸侯国十分注重人口增长,对外来落籍者大多持欢迎态度。 譬如因开采铜矿而最为富庶的吴国,若遇在逃罪犯来投,甚至愿意为犯下罪行者出钱赎买折罪,将他们留下充作劳役。如有一技之能者,诸多优待庇护更是不在话下。 此时少微一行人所投之处,于洞庭湖最南面,乃是长沙王的封地。 封国之下的治所为郡,郡下为县,少微跟着姜负进了县署,去见负责人口户籍的文吏。 少微站在姜负身后,看着厅中那面听事壁,墙壁上描画着一文士画像,少微从刻字上半猜半蒙,勉强分辨出那大约是此处首任郡守的画像。 时下各郡县很流行在官府衙门的听事壁上画前任郡首长官像,并写名其人清浊进退功过,供后来者瞻仰或引以为鉴。 除了人物画像,壁上另画有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少微对这些更感兴趣,一边好奇地看那些奇异壁画,一边听姜负同那官吏胡说八道。 出门在外,身份履历都是自己给的。 姜负给自己打造的人设乃是寡妇,爹娘去世的也早,家中无兄弟,唯有一青牛,一仆从,一幼妹。 从她递上去的那证明身份籍贯的“传”上可知,她与幼妹“姜少微”乃是东海郡人。 官吏感叹:“东海郡距此怕是有两千里远啊……” 姜负也郁郁而叹:“是啊,若非逼不得已,又怎会千里迢迢迁来此地……” 官吏此时正清闲,见这貌美寡妇欲言又止,不禁往下探问究竟。 官吏的态度十分和善关切,增添人丁,于他的公务自有助益,而除此外,他见姜负相貌过人、身形骨骼也不窄小,不禁动了些心思——他们县令家的次子还未娶妻呢。 时下世人对寡妇并无偏见,甚至若是生育过的寡妇更受看重,有过生育经验,证明更适合延绵子嗣。 如今宫中五皇子刘承的生母芮姬夫人,在入宫之前也嫁过人呢。 至于克死过丈夫?这是因为寡妇命硬,命硬则贵,要怪只能怪死了的丈夫命格太弱,压不住贵妻。 他们县令可是为官人家,恰适宜娶一位命贵的寡妇回家镇宅啊! 然而越听这寡妇深言,却越不对味了…… 她是寡妇不假,却是三嫁过的寡妇……换而言之,她单是丈夫就死了仨。 此次迁离故乡,是因她最后一任丈夫的兄弟对她起了别样心思——这句话搭配着她的样貌来听,确实十分可信。 官吏已经有些额角冒汗,只能勉强接话安慰:“觊觎兄嫂,这非是君子所为……” 姜负:“是啊,许是老天也看不过眼,将他的命收了去。” 官吏愕然:“也……也死了?” 姜负轻点头:“夜晚从墙头上跌下去,磕死了。家中便再容不下我。” 官吏汗流浃背。 克死个把丈夫倒没什么,但事不过三啊……克到如此地步,终究还是过火了。 他们县令家中倒也不曾贵重到此等境界……还是谨慎为先吧。 宁可信其有,不可叫命无。 官吏再不敢多作缠问,甚至在姜负等人离开后,叫小役重新将厅中洒扫,另折了桃木枝来。 此地多见桃林,官道两侧也多植桃树。 姜负一行人落户之地,便叫桃溪乡。 落籍资格不必拿钱来换,买屋置地的销却免不了,少微猜测,姜负应是不想露富,又或是为了躲避仇家,故而选择在这乡间落脚,而非去繁闹郡县上置豪屋。 总之少微一点也不认为姜负有囊中羞涩的可能,途中少微倒是担心过这个,她即便再缺乏出门经验,但有一日,她分明看到姜负的钱袋已近见底,因而次日她连饼都只敢吃一张了。 姜负却另给她要了一碗肉羹,笑眯眯地说:【小鬼莫要替为师节俭,说了管你日日吃肉,岂能食言?】 姜负付账时,少微惊奇地发现,那只钱袋竟然又变得满满当当了。 这一路销不菲,往南来,又多水路,寻常小船甚至无法满足需求——因为姜负执意要带上她的青牛,而非选择将其变卖、到下一程再另外购置新的坐骑。 这匹青牛甚至因为走水路而生了一场几千钱的小病,姜负依旧不抛弃不放弃。 也因此这一路走得很慢。 而在这漫长途中,少微不下十次看到姜负的钱袋由瘪变饱,如此循环往复。 少微怀疑过姜负使墨狸深夜出去盗窃,却找不到丝毫证据。 于是少微只能被迫怀疑那钱袋内藏某种乾坤,某夜趁姜负熟睡,装睡苦熬到半夜的少微悄悄匍匐爬行,摸到那钱袋,反复查看揪扯,又放到鼻前认真嗅了嗅,异样倒是不曾发现,反招来了墨狸也匍匐爬来,问她在偷吃什么。 姜负大约察觉到了徒弟的抓心挠肺,次日晨早,神秘兮兮地晃了晃手中钱袋,眨眨眼睛,问徒弟:【为师精通点石成金之术,想学不想学?】 少微哪里肯信:【你若有此等通天本领,为何不也去做个国师,修行积德成仙去?】 彼时沿途中,常有人议论百里国师羽蜕升仙的传言。 至于那十二字预言,因事关国朝,并未被帝王允许大范围传播,但此等事注定是无法彻底被禁止的,仍传进了少数人的耳朵里。 听少微说起那位百里国师,姜负挑起细细的眉:【我若做国师,谁人来捡你这小鬼?】 转身之际,又拿玩笑的口吻说:【且待我活过这三十岁,再去做国师不迟……这一点还得拜托你啊,小鬼。】 总之那钱袋之谜仍未解开,少微盯着她背影,只觉此人每走一步都要掉一地谜语。 少微跟在其身后,踩在这满地的谜语上,脚下步步打滑,脑中猜测缭绕,甚至怀疑过姜负会不会正是那明为“升仙”实则遁走的百里国师?可之后少微又偶然听闻,那百里国师是个年轻男子。 另外,少微还热衷于跑去看各处张贴的通缉犯布告画像,却也未发现任何端倪。 姜负一句话里能埋三个陷阱,少微每每踩进去都会被捉弄一通,因而至今少微仍未能得知她的来历,至于那克死了一群人的寡妇身份显然是拿来糊弄人的。 县署里的差役将这拖家带牛的寡妇送来桃溪乡,交给了此处里正,便匆匆离开了。 姜负买下的屋舍在村子最后方,几间泥屋,屋后是一条小河,河对岸可见一座坡度平缓的温柔青山。 泥屋需要修缮,院墙也倒塌了大半,姜负托里正请了些村民来帮忙修葺,忙活了数日,付了些工钱。 一来二去,村后搬来个外乡寡妇的事便在附近几十户人家间传开了,一并传开的还有这寡妇克死了四五六个丈夫的神妙说法。 男人们有些自作多情的自危,村妇们则生出几分同情唏嘘。 泥屋前先围起了篱笆院,姜负说等过了夏日,赏看罢了篱笆外的春夏风景,再着手砌墙过冬更为合算。 少微有了自己单独的小屋,打扫干净后,将一路上攒下来的行李放进了屋中,床榻小几都很简单,都是新打的,泛着清涩的木头气味。 墨狸在院中挖土,姜负说要种些什么东西。 墙角处放了两口缸,装满了水,虽是用来防火的,却成了青牛和沾沾的饮水缸,沾沾秩序严明,坚决不许青牛喝它那一缸,每每青牛喝错,便要招来它一顿啄。 青牛喝饱了水,卧在树荫下懒懒地嚼着草料,沾沾飞来飞去,叽叽喳喳胡言乱语,试着教会在这个家里唯一不开口的牛也说人话。 牛听得困了,边嚼草边打起盹儿来。 沾沾也累了,站在牛背上休息。 困意会传染,姜负打着呵欠回了屋去,不忘交待正在扫院子的少微好好干活。 姜负前脚刚走,少微便拎着竹扫把出了篱笆小院,往屋后跑去。 沾沾忙挥起翅膀跟上。 屋后草木茂密,紧挨着村后的河,平日里少有人踏足。 山清水秀,草满目,午后的阳光已有两分初夏热意。 少微做了一件偷偷想了好几日的事。 她丢掉扫把,踢掉方头足履,光着脚扑进了那片青草地里,打了个滚儿。 像是小动物来到新的栖息处,想在这新地盘上涂满自己的气味,这个过程会带来许多安全感和归属感。 少微打了几个滚儿,仰躺在草地里,手脚大大展开,呼吸间,觉得很自在。 虽说是为了活命才被迫来此,但这里总归没有在天狼寨中的煎熬自危,不需要时时刻刻担心阿母。也没有鲁侯府的众多体面规矩,不必活在他人异样的眼光审视下。 姜负很擅长让少微生气,但这种生气,与在天狼山和鲁侯府中的愤怒却不一样。 沾沾飞来飞去,洁白的羽毛不时抖落细碎的羽粉,在午后的日光下闪闪漂浮,洒在少微身上。 少微发呆间,脑子里在想,若姜负果真能医好她,待五年后二人互不相欠,一拍两散,她便带着沾沾走遍山川湖海,也做个像赵且安那样潇洒无拘、来去无踪的神秘侠客。 微风拂动青草,草叶挠在少微脸上鼻间,痒得她缩着脖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从幻想中回过神来。 少微坐起来,拎着扫把,带着沾沾巡查一圈,熟悉附近的环境。 桃溪乡距郡县十多里远,出行还算方便。 初来乍到,总有许多东西要添置,今日添缸瓮、置碗盆,明日赊一窝鸡崽下蛋、买一只大鹅护院,后日添两床薄被、备几张凉席,时不时还要割两斤肉,打一壶酒。 如此跑了几趟,往返县乡的路少微已经很熟了,不必再跟着村民一起。这一日天刚亮,少微便和墨狸驱着牛车出了门。 墨狸见什么都想吃,虽不会闹着要买,却会站在食摊前久久不动,负责拿钱的少微拉他也拉不动,只好给他买几样。 如此一番采买并耽误,待坐上牛车,已是正午。 正午的空气里已初现炎热暑气,青牛的皮毛比寻常水牛和黄牛要厚得多,拖着车载着人和物,奔走间呼吸渐有些变快,乌黑的牛鼻子也冒了汗,顺着大鼻孔往下淌。 少微让墨狸停下车,自己从车上跳下,拎起那有些分量的两壶酒,问墨狸:“你认不认得路?” 嘴里咬着半块豚皮饼的墨狸点头。 “那你自己赶车回去,我抄山上近道。”少微一手拎着一壶酒,转身而去。 少微说的近道便是屋后小河对岸的那座山,翻山而行确实可以省去一些时间,正适合少微这等胆大独行,一身牛劲没处使的人。 因不远处有路可以绕行,这座山便少有足迹,山道狭小,两侧长满乱枝,胜在并不陡峭,沾沾在前探路,一人一鸟很快来到山顶处。 少微没由来地想到了上一次濒死之际,沾沾也是这样在山林间引路,做她的斥候。 看着飞到树梢上捉虫吃的小鸟,少微坐在山顶石头上稍作歇息间,暗暗更坚定了要活久一些的决心。 这时,山下突然有马蹄声滚滚接近。 少微下意识地立刻蹲身下去,藏身在草木间,往山下看。 马蹄越来越近,速度却慢了下来。一行人马队伍经过此处,从为首的轻骑仪仗,再到中间的华盖车马,以及奔行随护之人,先后都停了下来,在树荫下喝水休整。 有这面山体遮阳,山口又自有凉风,这段路确实很适合作为歇脚地。 山并不高,少微的五感又远超常人,她目力极佳,粗略望去,只见这一行竟有百人余,护卫佩刀,还有官吏内侍,以及一个衣着古怪没有头发的人。 那没有头发的男人来到一辆垂着轻纱的华盖马车前,双手合十不知说了些什么。 少微无意多做探究,打算转身离开之际,一阵清爽山风掠过,掀起了那华盖马车一侧轻纱,车内之人的侧脸与身形轮廓如凉风般闯进了少微正要收回的视线中。 早上好,以后还是两章合一起发吧?这样看起来比较扎实顶饿。 谢谢大家的月票!留言!感谢miya愛古言和乐三爷的万赏,以及书友琰脂虎1、滺萇假憩、貓狗一家親,春秋月、金子猫,我是姐、书友20250104172911110等等等书友的厚爱打赏! (本章完) 第31章 一只怪物和又一只怪物 第31章 一只怪物和又一只怪物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纵看不清具体神态,仍给人以凉意。 面对两名官吏以及那青衣光头男人的劝说,他似有些不耐烦,干脆闭上了眼睛。 少微有些无端迷惑。 这是刘岐吧? 他要往苍梧郡去,确实应该会路过此地,而她应该也不至于认错。 可是这个刘岐,同那夜被她按在雪地里打了一拳的刘岐很不一样。 人在遭受过巨大的打击之后,固然应当会有变化。 但这个刘岐,同那个请求她提剑了结他的刘岐却好像也不太一样。 少微对人性的层次区分缺乏经验判断,但她的天然感知是无比敏锐的。 刘岐气质的变化,让少微下意识地想,这份不同,是因上一世的那个刘岐只是在临死前得以找回了那份从容,还是这一世的刘岐经受了更大的变动?——可是长平侯分明以己身缩小了动荡与代价不是吗? 少微未能立即理清其中缘故,而在此时,一道青灰的影子倏然从她的余光中一闪而过,如同一片叶子般轻盈无声。 但少微瞬间断定那不是一片叶子,而是一个人。 她周身立时竖起戒备,目光飞快地沿着那影子闪过的行迹去搜寻。 那道影子灵敏地攀上山顶一棵大树,身形瞬息藏匿在了茂密的枝叶间,而待少微捕捉到此人藏身之处时,只见其已迅速搭箭挽弓,箭矢离弦,骤然刺入凉风中! 在大乾建朝之前,天下割据动荡,除了明面上的战争之外,刺客袭敌也是一种很受各大势力喜爱的取胜之道,因此刺客之风一度十分时兴,哪个国主若手底下没有百八十个刺客可供驱使,可谓是一件很落伍的事。 大乾建朝后,这股刺客之风依旧没有消失,各大诸侯王封国之间以及与朝廷之间明争暗斗频繁,许多事件里都有刺客们出没的身影。 而今异姓诸侯消失,世道初见太平,那些刺客却不会一夕之间如冬日落叶全部死光,有人暗中自成势力,有人为新的主人效力,也有人成了漂泊独行的游侠。 此时此人,如此行动作风,显然正是一名刺客。 这是少微第一次遇到刺客,并近距离观看到了刺杀过程。 刺客动作极快,事出极为突然,而少微不是一个会不顾自身安危主动出手救人的人,她时常会豁出去,但只会是为了自己与阿母,再加上一只沾沾。 豁出去是为了自保以及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危险来临时,每每甚至不必思考,只凭本能便可第一时间做出应对反击。 少微与刘岐虽有交集却并不深,后者自也不可能被前者无缘无故无条件纳入到本能保护范围之列。 自刺客手中离弦的箭矢正是刺向了那顶华盖宝车所在。 正在车前躬身劝说刘岐下车活动筋骨的官吏只觉头顶一凉,似有什么东西快速掠过—— 已有人惊叫出声,包括那青衣僧。 一切只发生在瞬间。 箭矢刺破了风中飘动的轻纱,寒光直逼向车内端坐闭目的少年。 在惊呼声响起之前,刘岐已经睁开了眼睛。箭矢逼近的前一瞬,他骤然向后方仰避而去,堪堪躲过了这致命一箭。 “有刺客!” “保护六殿下!” 突如其来的惊乱中,无数护卫向刘岐的车驾围护过去。 刚避开了那一箭的人本该缩藏于车内,等待一众随护者为他阻挡危机清除骚乱,但那道介于孩子与少年之间的身影却在高车之上直身站了起来,高喝一声:“邓护!” 华盖车,轻纱帐,他于车上直身而起,无疑给了那刺客再度瞄准出箭的机会。 刺客不会放过这等稍纵即逝的大好时机,箭矢再度呼啸袭来,邓护纵身跳上车辕,挥刀挡落这一箭的同时,高立于车上成为了醒目的箭靶也占据了视野优势的刘岐已然判断出刺客藏身之处,他眯起眼睛抬起左手,露出了宽大袍袖下缚于小臂上方的错金银铜弩机,右手屈指扣动机关,伴随着快速的咔哒声响,事先装设好的弩箭瞬间发出! 刺客如何也料不到自己的目标会在这惊乱中如此迅速做出反击,甚至是在以身诱敌出手的同时精准反击,那些茂密的枝叶可以隐蔽刺客身影却抵挡不了弩箭,碎叶声响,刺客瞳孔紧缩,转身欲逃,却仍被那弩箭刺入了左臂,他发出一声闷哼,从树上半跃半坠而下。 “邓护,拿活的来见!” “诺!” 邓护受刘岐之令,迅速带人上山。 少微不想卷入其中,借着杂乱的脚步声做掩护,转身而去,欲从山的另一面、也是她原本要回去的方向离开。 但那奔逃的刺客发现了她,或是担心她会暴露他的行迹,在这混乱中对她生出杀意,奔走间一支利箭直冲少微后心而去! 刺客并未将这个衣着寻常的女孩放在眼中,只当是附近哪户农家贪玩的孩子。 但箭放出去的那一瞬,意外就出现了。 那手中提着两只拿麻绳绑起的酒壶的女孩脚下未停,背后却仿佛生了眼睛,她身形往左侧一倾,一个极其轻盈的凌空侧翻,双腿落地的同时,伸出左手,精准地攥住了那支飞箭。 她不知何来的臂力,握住那箭身之际,莫说身形了,就连那只手腕都未有丝毫晃动,稳定得不可思议,她手中甚至依旧还提着那一壶酒,绑酒的麻绳被她缠绕在了手心手背上,那只手还很小。 刺客不受控制地瞪大了眼睛,这应变身手已是古怪,而这力气更是绝无可能会出现在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身上! 在刺客眼中那仿佛怪物一般的女孩清亮乌黑的眼睛此际满含被冒犯的戾气,报复欲在其间燃起。 一切只在瞬间而已,她眼神冷冽,横左臂于身前,忽而压低了上半身,抛出了那支利箭的同时,口中丢出一句冰凉嫌恶的话语:“该死的东西。” 箭抛出的一刹那,她提身而起,掠出右腿,踢向那箭羽,被物归原主的箭矢倏忽间加快了速度也被灌注了杀伤力,破开阻挡的青叶,斜飞着刺向那刺客脖颈! 与此同时少微转身而去,不曾回头看一眼,随他如何,反正他今日活不了。 那刺客虽被惊到,却不至于站在原处丝毫不动,可偏偏那箭矢乃是近距离斜刺而来,很难完全躲掉,他纵做出了反应,避开了致命的脖颈,却还是被贯穿了一侧肩背,跌摔进荆棘丛内。 被荆棘刮出了一脸血痕的刺客咬着牙爬起身,却因负伤而使行动不便,艰难逃奔的过程中,他频频后悔自己主动招惹了那个小怪物……原本想着要清除前路,岂料却反被断了后路! 少微很擅长在山林中穿行,她一路隐蔽着身形跑到了山脚下,却未急着离开——她还需过河才能回到桃溪乡,这段路无法掩藏身形,山上的人将会看到她的行踪。 少微蹲在山脚隐蔽处,将后背贴在山壁上,留意着山上的动静。 “少微大王,少微……” “闭嘴!” 少微伸手将乱飞乱叫的沾沾一把抓住,塞进衣襟里。 沾沾不明所以地探出脑袋,摇了摇头整理乱掉的鹅黄羽冠,也学着少微警惕的模样留意动静,虽然它不懂究竟要留意什么,但模仿是它的拿手强项。 山上,那刺客已被邓护等人追踪到。 刺客口中不断地涌出乌黑的血,显然是中毒了,神智也溃散了大半。 邓护留意到了刺客肩背上多出的那一支箭,而此箭与刺客所用相同,箭上想必有毒,且多半是无解剧毒……总不该是,此人逃跑时不慎摔倒,自己的箭扎到了自己,毒倒了自己? 这猜测太过小众乃至荒谬,邓护很快便否定了,他一扫四下,令人继续搜查山上是否还有其他刺客的踪影。 那刺客被带到刘岐面前时,只勉强还剩下一口气,嘴里往外涌着一股股黑血,已经说不得话。 青衣僧见得此状,面色苍白:“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刘岐屈一膝蹲下,听罢邓护在耳边的那句低语,伸手拔出了刺客肩上的那一支箭。 刺客仍有知觉,拔箭的疼痛让他抽搐着发出痛苦的闷声,口中的乌血涌得更快了。 下一瞬,那支被人握着的箭再次贯穿进他的胸膛,再拔出,再刺穿。 看着少年没有太多表情的脸,刺客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浑然只一个想法……这又是一个怪物! 迸溅的鲜血有几滴洒在了青衣僧身上,他颤颤惊叫后退,仓皇地想要去找他的木鱼,一边颤声劝说:“六殿下……又何必行虐杀之举!不过徒增罪孽!快,快请停手吧!” 刘岐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一旁的内侍官吏们也个个如寒蝉一般。 一名佩戴着垂冠的长须官员在心中叹了口气,自幼跟随长平侯左右的六殿下胆魄远非寻常养在深宫中的皇子可比,正如方才在高车之上直面对敌反击,果决气魄实在叫人惊叹。 可如今这样满身暴戾之气,只会叫人怕而远之,而很难使人敬惧……如此又岂能成事? 长须官员想到此处,又在心中自嘲着笑了一声,他又如何会去指望一个蒙受了巨大打击的稚子“成事”呢?而那件事又何其艰难,本就注定无人能成。 长须官员眼看着那个孩子似乎终于发泄完了心中报复的郁气,沾满了鲜血的手握着那支滴血的箭,被心腹护卫扶着登上了马车,将箭随手一掷,丢到了小几上。 一名内侍颤颤跟上去,跪坐在旁替他擦拭手上鲜血,巾帕很快染红。 后方的马车上,青衣僧的木鱼都要敲烂了。 刘岐看向仍在山上搜找的人,似有些不耐烦了,下令道:“不必再搜了,动身离开此地。” 邓护会意应下,立时召人回来。 那名长须官员上前行礼,建议道:“六殿下,余下尚有四百里路,山峦重叠,道路曲折难行,视线多有受阻……为防再有刺客现身,汤嘉斗胆请六殿下更换后方车马。” 南方闷热,刘岐于半月前便在中途换了这轻纱华盖车,此车轻便凉爽,但无车壁遮挡,却是一重隐患,很容易成为刺客目标。 “汤大人,区区车壁也抵挡不了重弓弩箭。”刘岐看着那只血淋淋的箭,缓声道:“我偏要乘此车,且由他们来杀,我至少还能看得分明一些,不必做一个无知无觉无能的枉死鬼。” 见少年执拗不听劝,名唤汤嘉的官员便不再多言,只行礼后退离去。 队伍整理完毕,很快重新动身,车马疾驰,腾起尘烟,惊起山中飞鸟。 少微听到动静远去,立时从藏身处闪身而出,提着两壶酒奔过青青草地,踏着独木桥跃过潺潺河流,她步履轻快如飞,沾沾跟在后头,如一只飞鸟跟着另一只飞鸟。 “……小童!” 少微跳下独木桥时,一道喊声入耳。 她转头看去,只见约二十步开外,有一着灰衫的清瘦少年,双手合拢在嘴边,朝她大声喊着。 少微止步,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个似乎并不比她大几岁,却称她为小童的人。 只见那他腾出一只手来,指了指对岸的山,大声道:“小童!你莫要一人去山中走山路,这太过危险!你家中大人知道了会着急的!” 少微觉得莫名其妙,不以为然,又因感到有些不适,便不理会,抬脚跑回家去。 “怎才回来?” 在方才那少年口中“会着急的家中大人”姜负确实等得有些着急了,她没什么讲究地坐在堂屋门槛前,张口抱怨:“我腹中的酒虫叫了好半晌了。” 少微没说话,只将两壶酒塞到她怀里,自己径直要往屋里去。 少微并未流露出太多异样,却仍然被姜负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只手臂:“欸,等等!” 姜负的手指很快搭到了少微的脉象,便知她要发病了,立时兴致勃勃地将人拽着往炊屋的方向去:“……跟我来,我给你准备了一样好东西!” 晚了十分钟,来了来了~ 谢谢书友iampetty的万赏!感谢妖精女王的绯红、孤獨的大提琴、粉丝不透明等书友的打赏和月票! (今天风超大,关着门窗也被灰尘呛的嗓子痛,大家注意安全) (本章完) 第32章 怜悯又凶残 第32章 怜悯又凶残 少微不解姜负为何要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直到她看见那一口盛满了药汤的大缸。 姜负伸手试了试水温,道了句“刚好”,笑眯眯地与少微道:“此乃为师为你精心调配的上好药汤,不单有助于解毒,还可纾解你发作之苦,另有活血舒筋、增长骨骼肌理之奇效——” 她口中一通天乱坠,手也没闲着,要替少微脱衣。 姜负从很早之前便想要个女儿,养在身边,洗浴穿衣梳头装扮,想一想便觉乐趣无穷尽。 自捡到少微后,姜负便蠢蠢欲动,尤其是少微的头发生得极好,姜负一直想要上手梳一梳,但少微从不肯依。少微自己也不擅长梳头,每每只是草草梳通了便罢手,既不结垂髻也不簪珠,随手一拢拿一根布条绑起了事,只要看起来不似个疯子即可。 此际姜负好不容易逮到为少微洗浴的机会,自不肯轻易放过。 少微死活不愿在姜负面前脱衣,奈何正值发病中,整个人抖如筛糠极度虚弱,如一只发了鸡瘟的小鸡仔。 倒也可以不惜以伤身为代价,强行运力御敌,但少微并没有这样做,她未曾仔细思考,只是潜意识里觉得事态远没到达那样你死我活的地步。 少微如今待姜负是有了些信任的,哪怕她自己都未曾真正意识到,而这信任真正落地的瞬间说来有些好笑,不为别的,只因少微目睹了姜负在途中为青牛买药医病的经过。 纵有了些许信任,但少微不乐意还是不乐意,她自己没力气反抗,遂大声召唤:“沾沾——!” 沾沾是个很称职的护卫,它飞进来对着姜负一通扑啄,顺便还拉了泡灰白色的鸟屎在姜负头上,屎到淋头的姜负一阵惊叫跳脚,沾沾趁势驱赶,将人啄撵了出去。 少微从里头将门闩上,三两下除去外衣,踩着木踏爬到缸口处,整个人一下就滑进了温热的药缸中。 药汤没过头顶,少微咕嘟嘟冒着泡,探出湿淋淋的脑袋。 正如姜负所言,这药汤果真有纾解疼痛之效,少微泡在其间,竟觉骨血里的寒冷与疼痛被缓解了大半。 只是人越泡越乏,待到药汤凉透,寒症发作的时间也熬过去了,少微却感到异常昏沉晕乎,似喝了十来斤烈酒一般,勉强从缸中爬出来,扯过衣衫将自己裹住,回到屋里,往榻上一趴,便呼呼大睡了起来。 睡到一半时,姜负似乎过来了,为她搭看了脉象。 少微有所察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实在睁不开眼。 姜负诊脉之际,看着那条小臂上密密麻麻的割伤痕迹,幽幽叹了口气:“这样新的一个小人儿,这样旧的一身伤疾……命也孽也。” 少微模模糊糊听着这句评价,却只在意姜负说她新而小,喃喃含糊好强回语:“我才不小了……” 上一次她都活到十七岁了。 姜负看着又沉沉睡去的女孩,认真道:“没人教会你如何长大,你又怎会不小。” 柔和的夜风在窗外徘徊了一夜,待到晨光洒落时,便和着鸟儿清脆的鸣唱,卷着空气中的微尘在日光下起舞。 窗内,少微在榻上坐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浑身的筋骨都舒展开来,整个人像是一口气睡足了十年的大觉那样解乏。 少微跳下榻穿衣,经过姜负屋门前,透过半掩着的门,看到姜负坐在临窗的小榻上,正对镜梳发。 年轻女子广袖飘飘,乌发顺垂,身形匀称美好,执梳的动作也莫名赏心悦目,每梳一下,都缓缓倾泻出别样的自在风流。 少微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双手扒在门边悄悄看着这样的姜负。 姜负认真结下环形垂髻,自头顶分垂在两侧耳边,脑后又留一半发,以青绿缎带垂束。 梳好了头,姜负拿过一旁的小木匣。 少微知道那里头盛放着姜负每日晨早都会服用的丹丸。 姜负每月十五都会取少微的指尖血。 那些丹丸恰是朱红色,很难给少微带来好的观感。 白皙的手拈起朱红的丸,白与红,如暖玉染着冷血——少微看着这一幕,只觉姜负怜悯又凶残,矛盾得很,叫人迟迟看不清真面目。 少微不喜欢服食丹丸的人,在她的经历认知中,许多不好的人和事似乎总伴随着服食丹药,如秦辅,如那位帝王,再如她自己。 室内,姜负服罢丹丸,转头看了过来。 她似乎早就发现少微了,少微不曾刻意敛藏气息。 “看起来睡得很饱啊。”姜负笑盈盈着侧首,随口闲聊着问:“还不及问你,昨日回来得那样慢,可是遇到什么事什么人了?” 少微不想提及刘岐之事,随口敷衍:“走得慢而已。” 姜负轻拍了拍身边的榻,示意少微来坐下叫她把脉,边漫不经心地道:“我还当你遇到武陵郡王了呢,听说他昨日曾经过桃溪乡。” 少微愣了一下:“武陵郡王是何人?” 姜负:“皇六子啊,正是那位废太子的同母胞弟,叫什么来着……似是刘岐?” 少微内心不禁错愕:“他如何会来了武陵郡?” 武陵郡距桃溪乡四百里……刘岐不该是往苍梧去吗? “听说他有一条腿落下了病根。”姜负随手收拾小几上的琐碎,一边说:“再往南去,多见湿热瘴气,这病只怕要越养越重的……武陵虽也属南地,却好歹能叫这孩子活命吧。” 少微看着自己扒着门边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腿。 刘岐落下腿疾了? 这是上一回没有过的事,那这腿疾算是她间接带来的吗? 炊屋里传来整齐快速的切菜声,前几日姜负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卷羊皮书,上头全是各色菜谱,墨狸钻研得十分起劲。 伴着切菜声,姜负又拍了拍竹榻,因思考而略有些出神的少微抬脚走了过去坐下,伸出一只手,放在中间的小几案上。 姜负切罢脉,取出了一只牛皮袋,展开后露出一排银针,细针由短至长,粗细也不尽相同。 少微对针灸之术已经不陌生了,她内心有些怵这些针,表面上却愈显淡定从容,盘坐在榻上,闭上眼睛由姜负施针——眼睛看不到那长针,人也就没那么怕了。 然而此次施针却好似与先前有些不同,少微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 针灸的疼度在少微感受中只是些微酸麻而已,这倒是不值一提,异样之处在于……她逐渐发现自己动弹不了了。 那些针不知是刺在了什么穴位上,她非但不能动弹,甚至连话也说不出了,只能瞪着一双眼睛质问姜负。 姜负笑微微:“小鬼,别试图提气将针逼出,否则气血逆流,轻则残废,重则毙命。” 少微瞪圆的眼睛中怒气愈甚。 “横竖也是要针灸,顺手多扎了几针,且帮你做一做这难如登天的静坐功课。”姜负一副不辞辛劳的模样,将盘坐着如一尊雕像的少微搬了搬,挪了个面儿,叫她面向窗户,又替她将双手搭在膝上—— “乖乖静坐调息,两刻钟后穴位会自动解开。”姜负拍了拍少微头,下了榻,伸着懒腰往外走。 早在行路途中,姜负便教过少微静坐,但少微是个闲不住也静不下来的性子,一坐下就心焦着急,也不知在急些什么,只觉好似有百余件大事等着自己去料理处置,待解开盘坐,起得身来,却又只是喝半壶水,磨一磨刀,这诸如此类的细小屁事。 此刻少微被强行固定在此,亦觉心中躁动焦急,但已知动弹不得,便只好倒数煎熬,她对着窗,一双眼珠转动着,先看到墙角处的缸,其中一只豁了口;又去看麻绳上搭晾着的衣,她的衣衫竟比姜负的短上那么多;再去看墙角排着的空酒壶酒坛,店家说之后可以拿回去抵钱,一只能抵几个钱来着?还有那篱笆墙,此时定睛看,只觉编得实在不算高明,缝隙间隔大小多有出入,若换成她来编,定然……好罢,她不会编这个。 少微简直将所有的东西都看遍了,只差将院中有几根草都一并数清,经此一遭后,再不会有人比她更懂这座小院。 她脑中一刻不停,显然并未做到真正的“静”坐,却也在这缭乱的思绪中不知何时调匀了气息,无意识地陷入了放松。 姜负眼见那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并不去纠正什么,观物本也是静坐的一种,先观外物再观内我,需要慢慢来。 待两刻钟结束,少微甫一解了穴位,便立即跳下了榻,想要去找姜负讨要说法,然而刚跨出屋门,先闻到了香喷喷的饭食香气。 昨日从外面回来便发了病,泡完药浴即倒头大睡,少微实在饿得厉害。 少微猛猛一顿吃饼喝汤,待放下碗时,那股怒气也散了大半,竟不好大肆发作了,只好严肃道:“我不愿做之事,你不可使奸计禁锢强逼于我!” 姜负“好好好”着满口答应下来了,但少微觉得她一点诚意也没有,心中不免气闷。 见她神态,姜负笑眯眯地问:“作为弥补,我教你功夫如何?” 少微嘁了一声:“你会什么功夫?” “我虽不喜欢习武,但我很擅长教人习武。”姜负拎起竖放在墙根下的一根粗棍,甩向少微。 长棍呼啸而来,少微下意识地伸手,一把牢牢握住。 与此同时姜负的声音响起:“墨狸,跟她打一架,打赢了今晚有炙肉吃!” 正在洗锅的墨狸闻言眼睛放亮,连手也顾不得擦,立时奔来。 姜负将另一根棍丢与他,他接在手中,二话不说便向少微袭来,脚步在小院中腾起一阵尘烟。 少微连忙双手握棍抵挡,虎口都被震得发麻。 这是少微第一次真正和墨狸交手,这个七情六欲只剩食欲的少年比少微想象中还要能打。 少微向来自诩力量过人,这是她的依仗,也是她的弱点,她习惯了以力量取胜,至多再辅以速度,却无太多技巧可言,压制寻常人固然不在话下,但遇到了力量速度相等的对手,这技巧路数上的劣势便很快暴露无疑。 墨狸多出奇招,那些招数少微见所未见,无从判断他下一步的招数,往往就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十来回合,少微便被那凌空一棍击败,虽双手还能握棍格挡着,但人已经跪在了地上。 她咬着牙起身:“再来!” 又几招过去,伴随着扑通一声巨响,这次少微整个人都被打趴下了,手中的棍“叮了咣当”滚出好远。 这还是少微第一次被人打趴下,全面意义上的趴下了。 墨狸手中的棍则抵在她的脊骨处,少微此刻觉得自己像极了被人叉着的野猪。 简直是奇耻大辱。 青色裙衫晃动着出现在眼前,依旧被叉在地上的少微抬起泛红的眼,看向走来的姜负。 姜负手里拎着她方才飞出去的棍,笑问:“要不要再打一场找回颜面?” 少微伸出手便去夺棍,用动作回答了她。 姜负轻一挥手,墨狸收棍放开少微,后退几步。 二人再次对打起来,这次姜负不再只是旁观,她坐在门槛上,会在关键时出声提醒少微做出正确应对,破解墨狸的路数。 但少微的本能习惯太过顽固,她习惯了本能应对,一时很难彻底更改,而胜负往往只在一瞬间定下,容不下她迟疑思考。且她身高臂长实在不占优势,这一回合虽是多撑了几招,却还是又一次被打趴下了。 然而顽石最大的优点便是不会被轻易磨碎,少微越挫越勇。 此后,少微睡饱饱的觉,吃饱饱的饭,练饱饱的武。 她每日晨起静坐,放下饭碗、嘴里的东西还没咽完,便拎起长棍走向墨狸。 选择坚持静坐是因少微逐渐体会到了此中确有调息理气之妙用,很能助她提高专注力,这也是打架时必不可少的一项能力。 夏去冬至,半载时光飞过,少微手中的棍都断过了好几根。 每当午后,她常也会独自练功,姜负依旧坐在门槛处指点,视线中,女孩手中长棍挥舞出残影,呼呼的棍声搅进凛冽寒风里,结着霜气的落叶随着她的衣角起跃翻飞,如流星挥洒。 腊月初,桃溪乡下了一场很薄的雪。 临近傍晚时,姜负在堂中煮酒赏雪,恃宠而骄的青牛进了堂屋里烤火,青牛卧在炉边,沾沾卧在青牛肚子上。 屋内一人一牛一鸟岁月静好,姜负不时悠悠哉哉吟诗。屋外少微负重前行,坐在屋檐下哐哐当当劈柴。 姜负喊她,让她停手:“小鬼,你来,为师有事与你商议。” 少微撂下柴刀,拍着手上碎屑,走进堂中:“又有何事?” 大家早上好。 少微在桃溪乡的成长日常要写一些(但也不会太长) (本章完) 第33章 娇怯的家奴 第33章 娇怯的家奴 姜负单手支肘撑在小案上,托着腮,眼中两分浅浅醉意,不答反问:“近来习武时,是否觉得很难再有快速进益,而多有难以领会之处?” 少微心口一跳,险些怀疑姜负怕不是能偷听到她的心声,她方才砍柴时就一直在琢磨此事,莫非砍柴声泄露了心声? 见少微默认了,姜负才往下说:“小鬼,为师觉得你是时候该读书认字了。” 少微几乎脱口而出:“我认得些字,足够用了!” 姜负不赞成地摇头:“若想融会贯通,却是远远不够。” 少微皱了下眉:“文与武不是两回事吗?” “从浅表上来说确是两回事。”姜负道:“你若只是寻常资质,自也不必再多此一举。然而你身手扎实,悟性又极高,于武学造诣之上已然早早登堂入室,若想再进一步,便需要从文道之上开窍添智,方能有机会修得真正炉火纯青之境。” 姜负循循善诱:“纵不谈于武学之上的助益,识字读书本就是一桩天大好事啊,你总得知晓些道理才行。” 少微原以为她是在说自己不讲道理,然而姜负下一句却是:“你只有自己知道了这些道理,才不会被那些满口道理的人哄骗欺负。” 少微一时未能听懂,姜负与她解释道:“拳脚刀剑打在身上会痛会流血,会叫你知晓自己被欺负了。但许多听来正确的道理打落在你身上,你却未必能知晓自己被欺负了,如此无知,岂不可怜?” 一个人入世与否的区别非常之大。 正如少微,聪明的方面会表现得尤其聪明,但不懂的地方却会一窍不通、无从分辨对错,后者这种情况并非是她突然变得愚笨了,而是二者之间本就存在壁垒。 读书即是打破这面壁垒最有力的捷径。 姜负这番话让少微愣住了一会儿,在她心底荡起一层旧日浮灰,灰尘飘扬,一片茫茫然。 片刻后,少微不知想到了什么,不觉间抿直了嘴角,抬眼问姜负:“那倘若我说,我不喜欢读书写字呢?” 问罢这句话的少微,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冯序那双无可奈何只好妥协的眼睛。 少微来不及去看清姜负的表情,只见姜负站起了身,要往堂外走,边对她说:“跟我来。” 路过屋檐下,姜负在柴堆里随手抽出了一根细细枯枝,拿在手中,走进院里。 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如同银蚕丝交织铺就,满目光华剔透。 姜负用手中的树枝,一笔一划切割了这满地“蚕丝”,写就一行大字。 少微留神细看,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中念着:【少微乃天下第一……】 这七个字都是少微认得的,但其后剩下的两个字少微却与它们相顾无言,实乃陌路相逢,素昧平生。 少微横看竖看也猜不出分毫,纵然有些丢脸,却也只好问姜负:“……最后两个字写得是什么?” 姜负微笑:“智者。” 少微自是不信,更何况她认得“者”字,姜负分明在撒谎,因此她近乎笃定地道:“骗人,你必然是在辱我!” 姜负委屈:“空口无凭,你怎好这样冤枉为师?” 少微忍着怒气:“那你告诉我,它们到底是什么?” “我说什么你只怕都不会信啊。”姜负叹口气,可怜道:“瞧吧,认得的字太少,就是会被人这样欺负玩弄的。” 一缕怒气刚从少微眼中溢出,便听姜负说:“你若敢撒泼胡闹,人家还要笑你恼羞成怒。” “……”少微后牙都要咬碎了。 姜负将树枝随手丢下,拍了拍手,道:“旁人说什么都不可信,这字还是唯有自己认得才最可靠,你不如先将它们牢牢记下,来日总会有答案的。” 似在说字,又不只是在说字。 少微看向那二字,目光如刀,一笔一划在脑子里描摹刻印。 被姜负丢下的树枝压在那两个字上方,便犹如一根棍子串着两根胡萝卜,少微被这两根邪恶胡萝卜吊着,从此便成了在后头疯跑的驴子。 少微如饥似渴地认字,一心想早日揪出那两个字来,堪称寻仇式学习。 偏偏姜负自有自己的教学章程,只先从简单的教起,刚开始学些难写的字,她便转头去讲经史了,总能叫少微与仇敌擦肩而过。 而少微在日复一日中也慢慢得以将心静了下来。 她学起东西来很快,好奇心与好胜心一般旺盛,书里有太多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物,新的东西本就很能吸引她。 再加上她有着异常充沛的精力,姜负不止一次感叹:这头毛驴简直把石磨都拉出了火来,她这个往磨眼里填粮食的简直忙得脚不沾地直不起腰。 这夸赞的话虽不算好听,少微却很受用。 同时,努力换来了肉眼可见的收获,收获慢慢堆出了成就感,这成就感开始正向反哺那个内里匮乏的孩子,填补着她,使她日渐充盈积极。 又一年春日到来了,看着那个脱去了厚衣换上春衫,一下就能看出长高了不少的女孩挥舞着扫把,风卷残云般将院子扫了个底朝天,姜负端着一碗清茶,靠在堂屋门前感慨:“真是使不完的牛劲啊。” 但就要有这股劲才好。 姜负见识了很多斗争,也读罢许多史书,因此她格外清楚,比命长乃是这世间顶级谋术之一,谁先将谁熬死谁就能赢个彻底——如此阳谋,听来过于朴素,胜在确实实用。 一心想活得久一点的少微此刻握着扫帚,立在院门前,迎着斑驳晨光,但见满目桃红柳绿,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回想这一年多的经历,倏忽间竟有几分误入太虚幻境的不真切之感。 日子并非悉数平静,偶尔也会有些细小的波澜麻烦。 姜负甚少出门走动,却还是引来了几道觊觎目光,哪怕她有克夫威名在外,也总有人按捺不住内心瘙痒——平静安稳的日子固然健康,刀尖舔血的艳遇却也使人着迷心慌。 否则那些书生遇狐仙而丧命的话本怎会十年如一日地受人追捧呢? 此一日,少微刚起身梳洗罢,抡起扫帚欲扫地,便听得叩门声响起。 墨狸打了一桶井水,正勤勤恳恳准备烹饭。 少微遂自觉前去开门。 门一打开,一张男人带笑的脸怼入视线,少微双手把着门边,并未立即放人进来。 那男人探着脑袋往院子里瞧,搓着手,笑着说:“……你家阿姊在家不在家?可方便与她说两句话?” 少微如今已略通三分人性,面无表情地拒绝:“她无空闲。” 见她人小小一个,说话却硬邦邦,那男人颇觉稀奇地“嘿”了一声,正要再说什么,被一只手从后方按住肩膀往旁侧一推。 于是另一个人从后方走出来,出现在了少微的视线中。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庞背后是另一张更加平平无奇的脸。 偏偏此人格外自信,大约是身上的肥肉与锦衣给了他底气,他挑了挑眉,挥着一把长柄竹扇,垂眸睥睨着少微,拿近乎手到擒来的语气含笑询问:“那现下可有空闲了没有?” “……现下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少微“哐”地一声将门合上,那人险些被撞到鼻子。 这二人虽遭拒而去,却贼心未死,一个趁夜翻墙而来,然而只翻了一半,待扒着墙头要跳下时,忽觉被院墙下的什么东西顶了起来,低头一看,赫然对上了一双大大的牛眼—— 青牛两只前蹄扒在了墙上,脑袋往上一窜一顶,直接将人给掀了回去。 那人捂着流血不止的大腿回到家里,在床上哎哎哟哟足足躺了半月。 穿锦衣的那个不肯信邪,也趁夜摸索而来,却压根没能近得了院墙,只在百步外便开始打转。 如此转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竟是进退不得,哪一条路都走不通了,男人惊恐地意识到——他这是撞上鬼打墙了! 偏偏夜间又起了浓雾,他开始试图呼救,却听见有一道声音先他响起: “逆子!逆子!” “祖宗的脸丢尽了!” 男人吓得彻底瘫坐在地,连连磕头哭着赔罪:“爹,娘,儿知错了!休要再捉弄儿了啊!” 这骂他的声音男女不明,分明是雌雄同体,定是他爹娘合体来教训他了! 若遇得狐仙倒还敢有一丝拼死的旖旎,遇得爹娘亡魂却不免叫人崩溃又惭愧。 那男人磕头到接近天亮,才被早起做活的乡里人发现。 少微看着那中邪般的胖子被人抬离,遂带着沾沾往回走。 沾沾口中不时又冒出一声“逆子”——这是它前几日刚在一个老翁那里学来的,它活学活用,尤其喜欢用在不肯开口说话的青牛身上。 少微跑回小院,向倚在堂屋门外的姜负问:“他究竟为何会原地打转?” 姜负这回没有胡诌,挑眉道:“我随手布了个障眼阵法,他被困在了里面而已。” 少微略感奇异地睁大了眼睛。 姜负含笑问:“布阵之法乃我师门绝学,想学不想学?” 这句问话的诱惑之大,让少微甚至无法故作拒绝。 少微对厉害的事物,多多少少都有些发乎本能的占有欲。 只是她忍不住问:“学这个也有助于解毒?” 姜负让她静坐,药浴,习武,读书,诸如种种,都说有利于她强身静气,有助于解毒,且又总要添一句让人讨厌的话:【这样取出来的血也就更清甜,更具药用价值。】 少微这些时日读书习字也懂了些道理,她很擅长姜负口中的“融会贯通”之道,因此如今已能隐约分辨得出,姜负软硬兼施让她去学的这些东西,对她都有切实长久的好处—— 一旦有了分辨,少微便做不到理直气壮向人索取,此刻她正色问姜负:“你为何什么都愿意教给我?” 姜负流转的眼波反而微微一怔,静静看了少微片刻。 熹微晨光下,那双黑亮的眼睛格外明净纯粹又向来懵懂戒备,然而此刻随着这句问话,却如顽石被剥开一片石鳞,露出了一角灵性的光华。 这一眼就此印在了姜负心间,而她竟一时不知这是好还是坏。 她敛起那一丝怔然,恢复如常,笑答少微的问题:“你不是说日后要做个侠客吗?多学些本领傍身,往后闯出个名堂来,也顺便替为师扬一扬名,我便算是后继有人,也不至于将这师门衣钵砸在手里,到了地下亦能安息了。” 少微很不喜欢听这话,却并非生气,她有些闷闷道:“等往后你医好了身上顽疾,有的是大把时间,大可以收百八十个徒弟替你扬名。” “但并非人人都如你这般有资质啊。”姜负似乎考虑了一下,笑眯眯提议道:“那你且好好学,往后先由你替为师打出名号来,才会有百八十个徒弟愿意登门拜师——届时你便做那一呼百应的大师姐,岂不威风?” “威风堂堂的大师姐”作为一个活字招牌,忽而觉得肩上的责任有点重。 此时此刻,看着笑盈盈的姜负,少微暗暗决定以后都不在血里下毒了——她下毒的方式是在姜负取血的时候保持愤怒——她记得姜负说过人在愤怒时血里是带毒的。 实际上,少微已经很久没能再“下毒”了……远在此刻做出决定之前。 之后小院里的日子便更加充实了,再无人轻易前来滋扰。 只是又莫名传出了一些流言蜚语,说姜负虽为寡妇,却是哪户有钱人家藏在外头的外室,否则就凭她四肢不勤的模样,是如何养活三口人的?还有人说的有鼻子有眼,声称那户有钱人经常会送东西来。 这话不过是凭想象捏造,但后半句确是误打误撞有些可信,常有人来送东西倒是事实。 少微总是见到家中有新的东西莫名其妙出现,那些东西既不是姜负原先带来的,也不是她和墨狸从郡县上买回的——这一现象与姜负的钱袋有异曲同工之妙。 且姜负虽闭门不出,却总能对外面的消息了如指掌。 此一日,姜负拿出了一卷又不知何时出现的古籍,面对少微怀疑的目光,她便也解释了一句,说法倒还算真诚,至少并未再拿“点石成金”的说法来糊弄少微:“……我好歹是个家主,虽在外避祸求药,日子却总不能过得太寒酸,有个心腹家奴不时来送些东西,岂不正常?” 少微:“那为何从未见到过你这家奴?” 姜负一本正经:“家奴生性娇怯,轻易不给人见。” 这“家奴”娇怯与否,少微不知,但她笃定此人的轻功必然十分了得。 四月里的一个深夜,功夫日渐长进、五感也愈发清明的少微终于嗅得了一丝蛛丝马迹,她掀被而起,快步来到窗棂前,恰见到一道灰影出现在院中,手中提着只包袱。 那灰影的觉知也异常敏锐,他瞬间发现自己被发现了,四目相对,愕然一瞬,他忙将包袱撂下,转身一跃而起,无声翻出了院子。 少微已提身从窗内钻出,飞身跟上,想要一探这娇怯家奴的庐山真面目。 大家早上好,谢谢大家的月票,打赏,留言,祝大家有开心的一天! (本章完) 第34章 太监的女儿 第34章 太监的女儿 然而追出不过一两百步,那道灰影便踪迹全无,叫少微好生挫败。 不管在哪个方面都越挫越勇的少微,在五日后的夜里又一次将此人逮了个正着,这一回她的反应更加迅猛,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便跳窗而出。 那“娇怯家奴”身量颇高,是个实打实的大汉,身形动作却轻盈如叶,迅捷似电。飞檐走壁,穿林踏溪皆不发出半点声响,少微此次奋力追赶,勉强追至一里开外,便再次将人跟丢。 再隔七日,这你逃我追的戏码再次于深夜中上演,少微一路追出了桃溪乡,奔出一座桃林,入目是一条河流,却又不见了对方身影。 少微累极了,干脆坐在河边生闷气,她气的是自己不如人至此,接连三次竟都没能追上对方半片衣角。 做师傅的没半点正形,没事就爱撒点小谎。 做徒弟的好胜心过剩,动辄便要生点小气。 而更可气的是,待少微累得没了人样,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小院时,天已大亮,只见院中赫然多了一张小案,案上一只酒坛,两只酒碗。 所以……对方在将她引远甩开之后,竟还调头回来喝了顿清晨的小酒? 酒碗空空,人已无踪,只余姜负一人盘坐在席垫上,支肘撑着微醺的脑袋,分外无奈:“好端端的觉不去睡,你非追他作甚?” 少微已累到没有情绪,只想回屋找自己的床,她路过姜负身边,声音已然萎靡涣散,却依旧不肯罢休:“你别管……” 姜负“啧”了一声,摇摇头:“一只驴究竟要拉几家磨才肯甘心啊……” 小毛驴拉起磨来没个轻重,做师傅的却不能当真放手不管,待回头拉废了去,还得做师傅的缝缝补补。 自此后,那位“家奴”夜中送物的频率固定为了每十日一次——少微逐渐摸清了这规律,其余的日子里便安心睡觉不空等。 少微从未能看清对方的面目,二人也从未说过话,却在一次次的追赶中莫名培养出了某种默契。 见到厉害事物便想据为己有的少微在一次次飞快的追赶中也飞快地学习着,而对方有时会刻意放慢一步,将身法暴露在少微面前。 这一夜,少微又一次将人追丢,又一次在那条河边挫败地坐下。 正是六月热夏,纵是夜中也依旧热意蒸腾,少微满头大汗,往水旁又挪了挪,掬起一大捧清凉河水扑在脸上,又把袖子撸起,将手臂也冲洗了一番。 就在此时,却见有一物自上游漂浮而至,少微连忙倾身伸手,一把抓取上来。 是一截青青竹筒,里头塞了块麻布,麻布展开,借着明亮月色可见其上用炭写着一行字,字体大而丑,字意浅而白:【是我太快,你已不慢。】 “……”少微表情复杂地望着上游方向,待又歇了一会儿,便将那团布攥在手中,大步流星而去。 这两月来,少微的脚力腿力确实大有长进,此次回到小院时,天色还未到放亮时。她奔进屋里踢掉鞋子,扑到榻上倒头便睡。 因体力消耗过大,睡得太沉,睡姿都没能变过一下,待到晌午醒来时,大半张脸便都是红彤彤的竹席印。 少微顶着这半张大红脸和惺忪的眼起了床,去了外头,见堂中多了一堆新鲜东西,便知自己睡着的时候那“家奴”必然又来过了。 见面与否已不重要,横竖如今少微只是馋他的轻功,对一睹这娇怯家奴的娇怯真容倒无甚大执念。 姜负穿着一身崭新的青绿深衣曲裾走来,抬起宽大衣袖,在少微面前施施然转了一圈,心情极好地问:“这新衣好看不好看?” 说着,一手提裙,抬起了一只脚,露出拿彩线绣着祥云图的复底圆头足履,晃了晃脚尖:“彩线圆头履,听说是长安城最新的样式,你可想也要一双来穿?” 姜负絮絮叨叨间,挽着衣袖系着围衣的墨狸大步走进堂中,端着一碗煮熟的鸡子。 刚倒了一碗凉茶灌入腹中的少微这才反应过来,今日是姜负的生辰。 姜负很热衷于办生辰,去年也这样办了一回,欢欢喜喜穿新衣,煮很多颗鸡子,将它们从头滚到脚,说是能祛除接下来一年的霉运。 墨狸像模像样地烹了肉菜饭,另拌葵菜,蒸河鱼,灼虾子。 姜负让洗漱完的少微将前两日买回的那坛新酒抱了出来,清酒入碗,加入几颗拿盐水浸洗过的新鲜杨梅,又丢了那“家奴”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冰块进去。 少微和墨狸不饮酒,便每人捧着一碗冰镇杨梅蜜水,清甜生津又解暑。 三人围着矮案而坐,沾沾也得了一颗杨梅,拿一只爪子抓着送到嘴边吃得格外认真,待一颗杨梅啄得干干净净,便将那核随爪一抛,满足地原地张开翅膀晃了晃,两只爪子悠哉哉踩地,口中吹出口哨。 姜负听到这鸟儿口哨,连呼仙乐。 并随口道:“长安宫中也有外邦进献而来的鹦鹉,可那些个鹦鹉不单没沾沾一半聪明,还成日病恹恹,难养活得很!今日多喂了几粒谷子,它们敢死一只给你看。明日饮得不是山泉水,它们又死一只给你看,后日饲养的宫人若不慎换了左脚先进门,它们也敢死给你看一看……还是咱们沾沾命硬体健。” 说着,不忘转头肯定少微:“归根结底,还是我们少微精擅驯鸟之道,若是宫中那些养御鸟的宫人有幸得见少微大王,定要纳头便拜,日夜哭求,直到大王愿意传授他们这驯鸟之道才好。” 她已醉了五六分,拍起马屁来却依旧毫无阻滞之感,少微装作漫不经心地顺势问:“……你怎会得知宫中是如何养鸟的?” 少微对姜负的来历有数不清的好奇,这好奇随着日复一日的相处不减反增。 但来历这种事,要彼此互相交换才能进行顺理成章的交谈,偏偏姜负从不过问少微的来路,每每少微忍不住探问,总会遭来姜负四两拨千斤的胡诌敷衍,少微气闷,可自己热脸贴人冷屁股在先,也不好发作,往往便在生气和窝囊之间选择生一场窝囊气了事。 是以此刻纵然忍不住打听,却也装得一副不经意模样。 姜负不知是不是酒吃多了,这回倒没有敷衍,她边倒酒,边答:“我阿父是在宫中当差的,我自然对宫中事多有了解。” 她喝了口酒,又补了一句:“我阿父他生前是个太监。” 少微满脸错愕,这下也顾不上去粉饰那份不经意了:“胡说,太监如何能生女儿?我听说太监都是无后的。” “好大的见识啊,你竟知太监无后。”姜负称叹了一句,才笑眯眯地道:“那你想来不知,太监也并非生来就是太监的,我是他变成太监之前生下的女儿。” 这便有些超出少微的认知范畴了,她一时拿不准姜负究竟是不是在胡诌,姑且当作是真话,遂又往下问:“……那你的仇人也是长安的?宫里的?” 这些时日少微深夜追逐那位“家奴”,每次往回走时总会忍不住想,连一个家奴都这样厉害,想必姜负家中很厉害,这样厉害却还要出来躲避仇敌,那岂不是说明仇人还要更厉害? “小鬼,你打听这个作甚。”姜负醉醺醺笑微微地看着少微:“怎么,你是要为我生前御敌,还是想替我死后报仇?” 少微不及说话,姜负便轻轻摇头,笑着道:“我这个人信奉天机,天机让我三更挨刀死,我二更便将脖子洗干净。人各有命,不必替我报仇。” 少微将脸扭回去:“我才没空替你做这些,我有自己的事要忙。” “这才对。”姜负笑着揽住少微的肩膀,将头蹭靠过去:“你就该去做自己的事。” 少微扭着肩膀挣扎了两下,却被这醉酒之人死死缠住,又与她讨要起了什么礼物:“为师生辰你怎也不曾备礼?空手可不吉利,不如这样,我问你个问题,你如实答来,便抵作生辰礼。” 少微人没动,眼珠一转,瞥向姜负——此人终于也开始好奇打听她的事了? 少微表面冷淡不置可否,内心期待跃跃欲试。紧急思索要如何把握这机会,好将以往受的窝囊气还回去。 却听姜负问:“你是哪一日出世的?可知生辰八字?回头为师也好为你办生辰。” 这个问题猝不及防撬开了少微的逆鳞,她眼前闪过了那只被她丢弃的木牌上刻着的八字,那八字所代表着的新生并不被期待,反而像是一种诅咒。 少微的身体无声微微紧绷,声音则变得平直冷淡:“我没有生辰,也不想过生辰。” “不答也无妨。”姜负嘿地笑了一声:“那你让为师亲一下,生辰礼总要抵的——” 姜负说着,便将嘴巴凑向少微脸蛋,少微大惊躲避,姜负撅嘴追随,少微再躲,姜负再追……一个嘴撅二里地,一个脸躲三里地。 这一幕像极了姜负往日想亲家中狸奴时被拒绝的场景。 姜负闹了好一会儿,到底不敌醉意,昏昏睡了过去。 少微将她扛回里屋,扔到榻上,又出去帮着墨狸一同收拾堂中酒菜残局,之后才回到房中补上今日静坐。 沾沾在旁陪着少微——实则是睡着了,仰躺在一张蒲团上,爪子缩起,露出毛茸茸的肚子,脖间羽毛上沾着些杨梅汁水,看起来莫名有几分醉生梦死之感。 少微静坐罢小半个时辰,通身几乎被汗水浸透。 暑热难耐,午后的屋子里很难待得住,接下来几日,少微午后便多去屋后河边看书。 河边老柳树下有一块平整的巨石,少微喜欢光着脚躺在那上面乘凉,此时一只手臂枕在脑后,一只手握着竹简,嘴里喃喃啃读。 青牛也很怕热,姜负使唤少微给它剪了毛,少微手艺不精耐心不佳,剪过之处如疯狗匆匆啃过一般。 剪了毛的青牛依旧不抗热,此时少微在河边看书,它便泡在河里降暑游泳。 沾沾起先恐它溺水,总围着它叽叽喳喳催牛上岸,之后大约是看明白了这牛并不怕水,便一改仓皇姿态,威风凛凛地站在了青牛脑袋上,张开羽冠,如同一名指挥战船的大将。 河边的风比别处清凉,吹在身上便可拂去夏日浮躁,少微看罢了半卷书,很觉惬意,正打算小憩片刻时,隐隐察觉到有一道目光向自己探寻而来。 那目光并无攻击性,便也未引起少微警惕,她姿态未变,只扭过头去,隔着碧绿柳枝,看到了十步开外有一灰衫少年正在放羊吃草。 少微循着那少年的视线,目光落回到了自己手中的竹简上。 少微再抬眼看去时,那少年已然将视线回避开,去追一只乱跑的羊羔了。 这少年是少微认得的,正是去年少微刚搬到桃溪乡时,喊少微为“小童”,大声提醒她不要去山中走动的那个人。 大约是少微那次并未回应他,让他觉得少微很不好相处,于是即便之后又有数次碰面,他也未再主动开口说话,却也每次都温和点头示意,看起来颇有教养。 见他去追羊羔了,少微便将头转回,把竹简放到脖子后面枕着,闭眼小憩起来。 不知睡了有多大会儿,一阵自南边天际奔来的滚滚雷声将少微吵醒。 夏日午后的雨水来得尤其突然,青牛已在沾沾的指挥下上岸,少微跳下石头,光着脚跑去牵牛。 也有不少乡人正匆匆归家,乡野田间没那么多的讲究,许多壮实的妇人也挽袖露着手臂,赤着沾满了泥的脚,提着草鞋,扛着做活的农具有说有笑往家的方向奔走。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次日晨早便又放晴。 暑日里添过一场雨水,天地间更是成了炉上蒸笼一般,少微练棍时,只恨不能一棍撬翻这蒸笼。 待到午后,少不了还是要去河边看书。 下过雨的路泥泞潮湿,今日少微便没忘穿鞋,待大步来到那巨石旁,却见那里站着一道清瘦如竹的人影,似在等她,见她来,忙上前两步。 大家早上好。 【“家奴”给少微的竹筒鼓励,所采用的传递方式为:漂流瓶。】 (明天更新要晚一点) (本章完) 第35章 少年姬缙 第35章 少年姬缙 盛夏午后,老柳树下,那看起来大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双手捧起一卷竹简:“……昨日雷声太大,未能将你喊住,恐被人拾去,我便擅自收取带回了家中,还请勿怪。” 这正是少微昨日遗落在此的竹简。 少微伸手接过,又听那少年认真叮嘱:“下回还是要细心一些,切莫如此大意了。若果真遗失了去,家中大人必要责怪,到时懊悔也晚了。” 时下书籍尤其珍贵,识字者百中无一,精通者更是凤毛麟角,那些政治典籍大多只在皇室和贵族间流传。 寻常人家若能得一卷书,必当作家宝相传。许多医者与庖人凭着几卷医书膳书,便可为世代长久之业,乃至借此触及权贵阶层,谋求更进一步的可能。 少微对此尚无明晰认知,但见这少年如此郑重其事地还书,心中便有了几分思索,她想了想,道了一声:“多谢。” 面对这不知自己来历的陌生人,道出这句谢的一瞬间,少微心底化开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似头一回扮作这土生土长的世间人与人相处,却很像模像样……仿佛她对人性已经堪称精通,做起人来马上就能随手拈来了。 少微这句“精通人性”的谢,倒果真叫那少年人放下了大半局促——他还记得去年出声提醒时,这小童理也未曾理他一下,给人以“人虽小,性子却有些乖张傲气”的印象。 少微很少主动与人交谈,少年却因这句谢而打开了话匣子,他好奇地问少微:“你识了多少字,昨日这卷书,你可读得通吗?” 少微自信地答:“可读通大半,剩下的猜也能猜个大致。” 少年点了下头,道了句“这很难得”,又问:“那你如今可有老师?” “自然有,我……”少微顿了一下,转身跳坐到巨石上去,掩去脸上一丝不自在:“我阿姊每日教我读书识字。”这句话很快,在说到“阿姊”二字时声音更是如风掠过,无半点停留。 少微与姜负如今的日常相处,大致可用两句话来概括—— 少微每日都要在姜负无限的谎话中抽丝剥茧,剥进剥出,剥出有限的真相,少微所得微乎其微; 姜负每日都要往少微海量的精力里填充学识,填来填去,填出半饱的局面,姜负常觉不堪重负。 旁人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姜负势必要将饿字改成累字。旁的徒弟学起来至多是势如破竹,她这徒弟则是猛虎寻仇般,填进去多少便吃进去什么,就差将她这个老师手中的竹竿也一并啃干净了,仿佛再收回得慢些,连手也不能幸免了。 何况姜负原本也不是什么勤快人,她本性慵懒散漫,主张细嚼慢咽,每日教上个把时辰,便丢一卷书过去打发徒弟,让徒弟自行啃读,书中难免有夹生之处,正好能咽得慢些。 此刻这少年听罢少微答话,满眼惊叹:“令女兄真是博学,竟可为人师。” 这句夸赞少微倒是不否认,她坐在石面上,往后一躺,枕着少年还回来的竹简,手中握着今日带来的新竹简,匆匆一扫见得诸多繁杂生字,便随口问那少年:“你也识字?” “是,自四岁起开蒙读书,不敢妄言博学广识,但寻常典籍大多可以读通。”少年言及此,不免几分胸有成竹的自信,但很快又被一丝失落掩去:“只是家中遭逢变故,已有数年未能与笔墨书简为伴了。” 少微了然,单手将书简递去:“那你能否将此书通读一遍?” 她记性极佳,若能有人为她读上一遍,叫她先听个大意,回头再看,便可凭记忆大致拼凑出那些生字的读音,虽说不能悉数准确对照,却总比自己盲啃来得省时省力。 然而递出去的书简却没人接,少微转头看去,倒也无情绪:“不想读也无妨。” 她就要将手收回,而那少年回过神来,连忙道:“非也!此乃姬缙之幸!” 少年十分珍视地捧起双手去接,少微一松手,那沉甸甸的书简便哗啦一声落在了少年干净的掌心中。 少微悠然地躺在石头上,少年盘腿坐于草地间,前者姿态不羁,后者端正谨慎,倒不知谁是学生谁是老师。 清风为伴,一卷书读罢,少年眼中神采飞扬。 天下字早已统一,字都是相同的,但相同的字重新排列组合,表述出的书中之意却截然不同,少年读述的过程中除了温习文字,也整理了旧日所学,更引发出新的思考领悟。 少年受益匪浅,起得身来,躬身双手将书简奉还,并正式地道:“还未来得及自报身份,在下姓姬名缙,原是陈留郡人。” 少微抬手将竹简接过时,只听他往下说道:“家父本是陈留郡中一名县官,谁料天降横祸……我一夕之间失去双亲,家中又无兄弟,遂赶来此地投奔姨母,至此已寄居在此三年了。” 他说起自己的经历时,并未流露出明显的悲戚之色。 悲苦者阐述不幸,却又不想因自己的不幸从而增添倾听者的负担,以免让谈话冷场或充满同情怜悯。 少年这份用意固然体贴,却也多余——纵然他当场泪湿衣襟,少微也并不会因这份不幸而生出多少触动。论起悲惨,她是深谙此道的佼佼者,寻常的不幸并不足以将她打动。 少微此时还远远没有自己所认为的那样精通人性。 但她读了些书,知晓基本的礼仪了,她意识到自己此时不能只是点一下头,总该说些什么,她想了想,道:“我是去年才到的此处,你比我早来了两年。” 姬缙反应了一下,点头:“啊,正是……” 而后他目含等待地看着少微,见对方眼中有些不明所以,他唯有提醒:“不知……要如何称呼你?” 他固然听说过这小童一家姓姜,但双方总该正式交换确认身份称呼,才算符合社交礼仪。 少微这才恍然,干脆地答:“我名少微。” 原只想确认姓氏的姬缙微感意外,女子之名固然不是什么忌讳,但这内名一报,便有几分莫名的坦诚亲近了。 是以他露出和煦笑容:“那我之后便称呼你为姜家妹妹。” 少微又暗自感到莫名了,心道不是将名告知于他了吗,为何还要执着称呼姓氏?但她旁类触通,推测这或许也是某种交际分寸,是以点头应下,未曾表露疑惑。 如此一番相处下来,少微敏锐地感知到姬缙此人应是极通人性的那一种,他比姜负来得正常稳定太多,从他身上应能学到许多实用之物,很适合拿来暗中观察模仿锻炼。 不多时,姬缙与少微开口告辞,说该回家去了。 少微点了头。 姬缙转身而去,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喊:“姬缙——” 少年止步回头,目含询问。 女孩盘坐石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道:“无事,我只是喊来试一试。” 姬缙愕然失笑,试什么?试他会不会应答吗?试一试这名字管用与否? 他没有多言,只笑着点头说了个“好”字,向她施了一礼,复才离去。 姬缙走出十余步,又不禁回头看了一眼,细垂柳枝轻拂,石上盘坐着的女孩手持竹简,既像西王母座下童子,又似自身后山水中刚化形的精怪,带着几分不入世的天然,好奇又认真地学习仿照着这尘世间的规则举止。 少微将那卷竹简又反复看了两遍,待临近昏暮时才回去。 待用罢晚食,少微向姜负提起了姬缙带自己读书的事。 少微今日喊住姬缙,实则是想问他明日是否还再会来河边,她明日会带另一卷书过来,以后或都可以一起读书—— 但少微喊罢之后,想到了姬缙待这些竹简格外郑重的态度,由此可见书籍之类大抵都是很私人很宝贵的东西,姜负虽由着她来翻阅学习,东西却还是姜负的,她并不是真正的姜少微,未经姜负同意,似乎不该这样擅作主张,慷姜负之慨,来允诺他人。 是以少微就此事询问了姜负的意见。 姜负听罢,露出大感惊艳之色,弯身双手扶住少微的肩膀,将人扭左扭右,认真探看:“果然还是要与人交际,如今竟通人性到如此境界了啊。” “难得你与之合得来,你能多个大伴读小先生,我高兴还来不及。”姜负大方慷慨:“书写来就是给人看的,且敞开了读,再招来几个也无不可。” 又笑眯眯地与少微提议:“哪日你邀他来家中做客,我且要好好招待他。” 姜负并不强求少微与人交友,但见少微有了相熟者,心情还是很欣慰的。她就像一个好不容易盼来家中顽劣孩儿交到了朋友的母亲,撺掇着孩子邀好友来做客。 姬缙并非每日都会去河边放羊,就这样隔三岔五地陪着少微读了一个来月的书,二人便也算真正熟识了。 少微想到昨日姜负又催促她邀请姬缙去家中,便尝试着开了口。 姬缙当即应下了,他知道自己能和少微一同读书,这背后实有这位姜家长姐的允许,他一直想要登门拜见道谢,但想到那些风言风语,便有些犹豫,不敢贸然登门,恐显得冒昧,又平白给人带来麻烦。 此刻能得少微邀请,自是再好不过了。 姜负午后多爱小睡,少微恐她还未起身,便跑在前头,先两步奔进了堂屋里,大声报告道:“姬缙来了!” 姜负今日倒是不曾午睡,她盘坐在里屋竹榻上,执笔正写东西,都是之后要交待给“家奴”让他带过来的,忽而听到少微这声喊,不假思索地扬声应答:“鸡进来了,你将它撵出去不就行了嘛!” 院子不大,已走到堂屋前的姬缙听到这句回话,脚下一顿,脸色登时涨红。 少年手足无措了一瞬,匆匆向少微施了一礼,结结巴巴道了句“改日再来拜访”,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姜负隐约听到动静,放下笔走出来,正见少微直直地站在堂屋里,攥着拳,面上一半羞愤,一半恨铁不成钢。 姜负一愣,看向院门方向,反应过来什么:“方才……是谁进来了?” 那个陪着读书的孩子叫什么来着? 少微简直要跺脚:“我好不容易才开口将他请来的!” 姜负立时万分心虚,懊悔地拍了拍额头:“哎呀,你瞧为师……竟给你扮了这样的难看!” 又催促少微:“你快将他请回来,我与他赔个不是——” 少微却哪里还有脸面,再不肯理她,气得却又不知能做些什么,干脆跑去院子里一顿劈柴撒气,从井里提了好几桶水将缸灌满,晚上又多吃了一大碗饭。 此后接连三日,少微都未再能见到姬缙。 直到第四日,姬缙重新出现在河边,神情依旧有些不自在。 少微与他解释:“……那日她是听错了,并非有意驱赶你,她还让我代她与你赔不是。” 姬缙连连摆手:“区区小事,哪里谈得上赔不是,实在不必……” 脸却是又红了。 他不是没想过听错的可能,但听错也并不妨碍此事的尴尬程度,他这几日甚至都无法正视自己的姓名了。 到底还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脸皮难免薄了些,听少微再次邀请自己登门,他道:“午后登门本就失礼,等过几日,我早早过去,正式拜见。” 再缓一缓吧,时间会冲淡的…… 少微只好点头。 姬缙像往常那样盘膝而坐,为少微读典,过程中并加以细致注释,以便少微更好地理解文意。 一卷书读到一半时,乡内羊肠小道上忽而传来一阵嘈杂呼喝人声,少微转头看去,只见一群乡中人聚集着往同一个方向快步而去,有人提着棍棒,还有人手持猎弓。 少微疑惑:“他们要去哪儿?” 姬缙摇头,他也不清楚,但看这阵势必然是出什么事了。 此时,一道藕粉色的纤细身影提篮快步而来,姬缙见了,忙向那身影招手。 虽迟但到,大家下午好~ (本章完) 第36章 被狼叼走的孩子 第36章 被狼叼走的孩子 走来的女孩与姬缙一般年少,垂髻乌黑,皮肤极白。 她迈着轻快的碎步,来到跟前时,一双弯弯的眼睛先落在少微身上,细声细语地问:“想来这必然就是姜家妹妹了?” 姬缙赶忙开口与少微道:“这是我姨母家中阿姊,名唤青坞。” 名唤青坞的少女跟着一起坐下,却非盘腿,而是双腿弯向同一侧,姿态淑雅,她将手中的小竹篮往少微面前轻轻推去,揭开上面盖着的干净笼布:“我蒸了些米糕,姜家妹妹尝尝喜欢不喜欢。” 少微看过去,只见一块块米糕整齐码放着,冒着丝丝热气,雪白软糯。 姜负在吃食上从无苛待,少微又曾在长安侯府里生活过,倒也尝过许多精致吃食。而少微对美食的品鉴自有一套审美——比起食材贵贱,她更在意烹食者的手艺,以及是否管饱。 眼前这米糕倒是很合乎少微审美,她不客气地拿起一块儿咬了一口,只觉满口绵密米香,清清甜甜,口感软而不烂,是恰到好处的扎实,让人咬了还想咬。 少微的腮帮子很快鼓起,边嚼边点头边说:“好吃。” 虽是一句朴实无华的赞美,却也相当捧场了,青坞在心底暗暗松口气,露出欢喜安心的笑意。 她近来常听阿缙说起借姜家妹妹的书一起读的事,她不懂读书,但她知道让阿缙读书是天大要紧事,这甚至称得上是一份恩情。 可还未到秋收时,她家中实在没什么能用作报答的像样之物,乡里人又大多在传那位姜家长姐是贵人养着的外室,说是家中从不缺好东西吃用……她想来想去,只能蒸一锅米糕聊表心意,原本还担心这位妹妹会挑剔嫌弃。 青坞放松下来,用巾帕托起一块,刚想递给姬缙让他也吃,忽见一道黑影跑了过来。 米糕的香气并不浓烈,但逃不过墨狸的嗅觉。 他原在不远处放牛,躺在草丛里睡了过去,鼻子比他更快一步醒来。 墨狸奔了过来,看到那米糕篮子,径直蹲了下去,眼神渴望:“能给我吃一个吗?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青坞一时愕然,看着眼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墨狸生得很有几分容色,他的脸并非威武的阔面,胜在窄而俊秀,眼睛很大,鼻子直挺,因在吃的方面很懂得宠爱自己故而血气充足,唇色朱润,束起的墨发浓密乌黑,精神面貌不正常但很饱满。 这样一个漂亮少年巴巴地蹲在眼前,仰着这样一张乞求的脸,哪里还顾得上管他傻不傻了,青坞“噌”地一下红了面颊,手中的米糕也“噌”地一下递了出去。 姬缙还在看着那些乡民们离开的方向,此刻问:“阿姊可知乡中出了何事?” 青坞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将自己来时听到的大致说明:“他们要进西山……有个过路的外乡人,带着的孩子不见了,找了许久,却听住在西头的一位阿婆说看到一个小童被狼叼去了山里,身上好些血!” 姬缙一惊:“这如何可能,西山里的狼很少会出山觅食,如今又刚入秋……” “原也不信的,只盼着是那阿婆老迈眼,但他们说是去山口看了,确实见到了血迹。”青坞眼底几分惧怕,声音愈发细小了:“那外乡人许诺了报酬,请了十来个人一同去山里帮他找孩子……就是不知找不找得到了。” 姬缙叹口气。 青坞不敢多谈这话题,她本就胆小,更怕吓到年纪最小的姜家妹妹。 她收回视线,转头望去,却见少微仍在专心致志吃着米糕,一旁的少年也只顾大吃特吃,再望向篮中,原本担心拿不出手送不出去的米糕,竟已所余无几岌岌可危了。 少微并不贪吃,她纯粹是体力消耗大容易饿,而墨狸完美兼顾了二者。 “米糕不易克化,当心积食,若爱吃,我改日再做了送来。”青坞抬起攥着巾帕的手,说话间凑到少微脸颊边。 少微余光见她向自己抬手,下意识地便扭头躲了一下。 这是出自本能的戒备动作,待少微抬眼时,看着眼前神态柔和的女孩拿着巾帕的手再次靠近,便暂时克制住了本能,想要试一试看对方要做什么。 青坞替少微轻轻擦去了脸上粘着的一粒米糕碎屑。 少微慢慢眨了下眼睛,隔着一缕怡人秋风,认认真真地看着青坞。 青坞与她在冯家的两位女兄差不多年岁,但除了年岁,却哪里都不一样。 青坞的眼睛不大,黑黑的弯弯的,鼻子嘴巴都很小巧,气质就如秋日里的一汪溪水,不与春争艳,也无夏日之热烈,自静静流动着,散发着叫人安宁的清柔怡然之气。 而这种相处的氛围令少微感到陌生新奇,她不禁也试着伸出了一根食指在青坞面颊上轻轻擦动了两下。 姬缙从旁目睹少微举动,那名为精怪仿照人类举止的观感再次油然而生,这感觉新奇别致又有些好笑。 青坞却是“哎哎”低呼了一声,转脸避开了少微的手指,羞得拿衣袖掩去那半边脸。 少微有所察觉,看了看食指指腹上沾着的薄粉,遂问:“这可是铅粉吗?” 青坞脸有些红,闻言感到讶异:“姜家妹妹也知道这个?不过都叫它胡粉……” “此物不宜敷面。”少微神情突然严肃:“铅粉有毒,或会使肌肤溃烂的。” 青坞微微睁大眼睛:“姜妹妹是从何处听来的?如今都在使的……是从一位仙长那里换来的,怎会有毒呢。” 她平日根本不舍得用,只今日来送米糕,才特意敷了一些。 “……我阿姊说的。”少微不想暴露姜负太明确的特征,例如懂医理会炼药之类,但又想提高说服力,便只含糊夸赞肯定:“她很懂这些梳妆之物。” 姜负说过,铅粉此物纯天然无添加,但全是毒,是不能上脸的。 青坞却不以为意,只当少微家中阿姊是听了什么不可信的话,她拿手轻轻将少微擦出的印子抹匀了些,便只点点头,揭过这话题,问少微:“还不知妹妹今年几岁?” 少微如实答:“我已有十三了。” “那我长你两岁。”青坞说着,笑着看向姬缙:“我与阿缙原是同岁,只因我大了他一日,他便要喊我一声阿姊,倒不知究竟谁吃亏了。” 姬缙听到这一句,不知想到什么,莫名有些耳热,脸上露出些微不自在的笑,将视线错开来。 目光转移之下,姬缙不由又望向了西山所在,显然还在担心那个据说被狼叼走的孩童。 当晚,附近的乡民们端着饭碗聚在桥头路口处,便大多都在议论此事。 西山里遥遥有火把闪动,那是被请过去找人的村民。 次日清晨,少微扫罢院子,攥着扫帚立在院门外,恰见不远处纵横的乡路上,那一行进山找人的村民归来,他们找了一夜,此刻或愤怒,或叹气,里正也来了,无奈劝说着他们:“算了,都回家去吧……” 少微不明究竟,也未上前探听,转身回了院子。 待到午后,自有姬缙将具体的情况说明,他向来温和,此际难得也有几分愤怒:“那丢了孩子的外乡人,眼见遍寻不到,竟趁山中夜黑,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姬缙愤怒之处在于:“未付丝毫报酬,平白让乡亲们在山间冒险奔忙了一夜不说,他怎能就这样轻易丢弃了自己的孩子,世间竟有此等为人父者……” 少微看向他:“这样的父亲,很少见吗?” 姬缙叹气:“岂止少见,生而不护,实不配为人父,甚至不足以为人也。” 姬缙并非是一个空有愤怒而无行动的人,他夜间辗转反复,心中始终难以安定下来,遂于次日清晨进了山。 于是,午后少微再见到姬缙时,不禁目瞪口呆:“……谁打你了?” 姬缙半侧脸高高肿起,眉骨处还见了些血痕,只因念着与少微约定好了今日来讲史,这才强撑着守约前来。 见少微神情吃惊,他感到有些难堪:“我晨早时进山去了……” 少微:“你遇到猛兽了?” “那倒没有……西山中猛兽不多,狼也少见。”姬缙吞吐着解释道:“唯多见猴子,我遇到了好几只猴子。” 少微很难理解人会被猴子欺负成这样:“你未带防身之物?” 寻常人若两手空空,不做防备时,或会被猴子欺负一下,但既进山,手中为何不做准备? 姬缙:“带了的……我带了长棍,正是为了驱赶猴子。” 少微:“……那为何?” 姬缙:“一只猴子将我的长棍抢夺了去。” 少微:“??” 姬缙:“它拿着长棍叫嚷着,追着我打了一路。” 少微:“……” 驱猴者反遭猴驱,不带防身之物甚至还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倒反天罡。 姬缙也自觉无能,可那些猴子真的很凶,吱吱哇哇,蹦得又快又高,迎面朝他扑来时,他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只敢一手挥袖驱赶,一手抱住头脸。 他神情消沉又难为情,少微则自觉说话难听,干脆不说话了。 姬缙显然没有什么心思去讲史,他来只是为了告诉少微不让她空等。此刻他的心思仍在西山里,人虽被猴子驱退,心仍向往之。 “……乡里有人说,那个外乡人根本没丢孩子,进山也不知打得什么主意,将乡民们白白使唤了一通。”姬缙对少微说:“但是我在山中确实发现了一些新鲜血迹。” 少微下意识地问:“会不会是你自己的?” “……”姬缙表情尴尬了一下,却也坚定摇头:“不,那些血迹在前方我尚未踏足之处。” “我自山中归来后,已将此事告知里正,想请他让熟悉山中地形的猎户村民再进山帮忙找一找。”姬缙说话间,看向里正家所在:“但还未听到回信……” 村民们都各自有农活或工事要忙,又对被那外乡人耍弄之事耿耿于怀,且也没几个人会相信姬缙的话。 少微攥着竹简,问心神不宁的姬缙:“若找不到那孩童或他的尸身,你便安不下心来陪我读书了?” 姬缙:“姜妹妹,我……姜妹妹!” 他话未说完,却见少微突然转身大步跑走了。 姬缙以为她恼了自己,赶忙拔腿去追,但他浑身都被猴子打得生疼,跑也跑不快。 且他不过刚跑出几步,这一眨眼功夫,竟已不见了少微身影,姬缙简直要以为自己被猴子打到了头,生出了幻觉,不由得用力甩了甩头,茫然环顾左右寻找少微的踪影。 少微已然奔回了家中。 她随手抄起院中一根用来抵门的长棍,转身就要走。 正盘坐在廊下摆弄药材的姜负忙喊她:“欸,匆匆忙忙要去何处啊!” 少微攥着棍子,脚下未停头未回:“去山里!” 姜负眼神微动。 正蹲在井边拿草木灰捶衣浣洗的墨狸如猫头鹰一般快速转头,问姜负:“家主,我能一起去吗!” 姜负摆摆手。 墨狸手都顾不得擦,赶忙跟上少微。 姜负摆了几下的手收回,在眼前掐算了一下,将手臂搁放在膝盖上,若有所思地看向已经空荡荡的院门,又眯眼望着蔽日的灰云,喃喃道:“看来要有因果现身啊。” 姬缙刚追到一半,便见少微折返,手中多了根长棍。 姬缙突然不安:“姜妹妹,你这是要……” “进山。”少微快步奔过他身侧,言简意赅。 姬缙脑中轰隆一声,忙出声劝阻,却见那身影似风一般刮走了。 见墨狸跟来,姬缙匆匆抓住墨狸一只手臂:“墨狸小哥,姜妹妹要进山去,快快拦下她吧!” 墨狸一把将他甩开:“我要去山里采果子!” 姬缙脑中雷声轰得更大了——完了,完了! 本只是丢了一个孩子,这下不会再添一个吧! 若姜妹妹有了什么好歹,这罪过全在他一人,他也无颜苟活了! 姬缙心慌恐惧,转瞬间想到诸多赔罪的死法,他一边拔腿跟上,一边沿途大喊,让路人去告知姜家长姐。 顶着一身伤的姬缙从未跑得如此时这样快过,比被猴子霸凌追打时还快。 大家上午好! 谢谢大家的月票,打赏,留言~ (本章完) 第37章 救人出山 第37章 救人出山 姬缙最终追上了少微。 确切来说是少微在山口处等着他来带路,去寻他口中的血迹所在。 姬缙气喘不匀,开口第一句仍是劝阻:“姜妹妹,这山中太过危险,况且已是午后了,实在不是能够擅进的!听我一句,咱们先回……” 姬缙未说完的话化作一声惊喊:“姜妹妹!” 少微直接转身大步往山里走,用行动逼迫他跟上。 姬缙焦急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仍未有人寻来——原也不可能这样快,连他都是一路飞奔来的! 姬缙简直绝望了,他此刻的感觉好比两只狸猫不受控制地从他手中跳出,斗志昂扬地扑进了狼穴里,且是猫分两路的那一种——他追来时就已经不见那墨狸小哥踪影了! 绝望的姬缙别无它法,唯有选择先跟紧眼前这只小的,总要顾一头! 少微的步子很大,且在这崎岖的山中行走仿佛如履平原,面对那些不时探出来的乱石树枝,她总能灵活闪避或提早拿手中长棍拨开。 姬缙说是指路,却只能勉强跟上她的脚步,一路匆匆提醒她该往哪个方向走。 这一切来得实在突然,姬缙边走边隔着晃动着的枝叶看着前方那个过于敏捷的影子,总有一种被猴子打坏脑子出现了幻觉的虚无之感。 直到耳边又有猴子的叫声响起,姬缙刹那间如临大敌:“不好,它们又来了!” 随着姬缙这声喊,果然有一道棕色猴影自左侧前方的山坡上出现,猴子抓着树干在山林间穿梭,兼以跳跃着向二人快速靠近而来。 姬缙情急之下伸手抓过少微一只手臂,要将她拽到自己身后保护起来。 早上刚被猴子打了一顿的姬缙这份保护之心本就是一种吃力的幻想,但更吃力的是……他竟直接没能拽动比他足足矮了一头的姜家妹妹! 姬缙凌乱之际,吱吱哇哇的猴子叫声已经逼近眼前。 少微脚下分毫未移,直直地跨立在原处,左手臂任由身后的姬缙抓着,右手握棍抬高过眼。 那张嘴叫着的猴子从侧方高石上扑下,首先便伸爪去夺人手中的武器。 猴爪握住那长棍,用力一拽,却面临了和姬缙相同的处境……它没能第一时间夺下它眼中那弱小人类手里的长棍。 这一下没能得手,接下来就更无机会了,少微握棍的手臂绷紧用力向后一收,那紧抓着长棍一端的猴子被带得趔趄两步,龇出凶恶的黄牙,腾出一只爪子就要挠向少微的脸,少微压下那侧肩膀闪头躲避的同时,已然抽出了被姬缙拽着的左手,一把从旁侧反抓住了猴子挠来的手臂,下一瞬,她脚下深扎稳定身形,压低上半身,腰部核心蓄力,直接反手将猴子甩飞了出去! 被丢出去的猴子砸到一侧山坡上,树枝撞断几根,碎叶乱飞间,伴随着叽叽哇哇的惨叫声,飞也似地爬走了。 听着犹在耳边的猴子惨叫,瞠目结舌的姬缙脑中胡乱地想,若只是单单被猴子打坏了头,只怕尚不至于幻视到此等地步……他恐怕要至少误食了两斤菌子才会看到这样离奇的画面! 犹记得父亲还在世时,有人送来了一筐岭南菌子,交由家仆烹食后端上饭桌,他与父亲母亲同食后,年幼的他甚至眼睁睁看着父亲化作了一条大狼狗,母亲则被一群彩色小人抬走,他双手拔双剑匆匆追去,却困于一座大山之中……待勉强寻回一丝神智时才发现自己趴在榻床底下,双手各攥着一只竹箸,被慌乱的仆从拖出,送去了医馆。 此时所见与彼时的荒诞感受简直不相上下,短短瞬间,姬缙反复回想自己清早进山时是不是误采误食了什么致幻之物。 可姜妹妹的声音那样清晰真实:“这种猴子最爱捉弄欺凌弱小,你越害怕它们就越嚣张,下次记得要像我这样,否则你次次进山它们只会变本加厉地欺负你。” 姬缙怔怔点头,应了个“好”字,却又很快意识到自己应下的有些轻率,他应当并不具备单手将猴子甩飞的能力。 二人走出不远,山壁上又有猴子此起彼伏的叫声隐隐响起,姬缙面色不安:“那猴子怕是去告了状,搬了许多救兵来报复……” “那又如何。”少微脚下不停,语气平淡:“挑了体格最大最嚣张的那个揍一顿,它们自然也就逃散了。” 姬缙只觉这话冷门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做人怎能有底气成这样? “跟紧我,否则它们若从后面将你拖去,我未必能顾得上。” 姬缙听得这句提醒,动作快于理智,连忙快走两步跟紧少微。 清晨试图驱猴反遭猴驱,午后原想护人反被人护,这频繁的颠倒之感让姬缙感到有些晕眩,再加上他自清早起身就没顾得上吃过一口东西。 又走出数十步,忽有一物从山壁上被扔了下来,少微跳起来伸手一接,丢给姬缙。 姬缙怔怔看着手中的果子,抬起头定睛细看,只见陡峭山壁上长着一棵果树,那果树上攀着一道人影,不是墨狸又是哪个? 墨狸嘴里塞着果子,一手攀着树干,另只手忙碌地摘果子往衣襟里塞,他够了颗大的,又扔给下面的少微。 山梨正是成熟时,这棵果树因位置太陡峭,并未被人摘取,又因日照充足,青黄梨皮已微微泛些红,一口下去酥脆多汁。 来时的姬缙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时这般在山中边走边吃果子,心情虽依旧紧绷,举止却已堪称松弛。 途中依旧有猴子滋扰,但让姬缙感到奇怪的是它们并未聚众打人,反而像是在观望着,只不时丢些树枝碎石下来。这举动在姬缙的承受范围之内,却依旧惹恼了少微,她瞄准了一个蹲在山石上唧唧歪歪指挥的猴子,将手中啃了一半的果子狠狠砸去。 那猴子痛叫着捂着一只眼睛,撅着红屁股扭过身,哭哭啼啼地逃走了,其它猴子见状亦纷纷散去。 接下来的路便安静了许多,沿着姬缙指着的路再往前走,果然发现了一些血迹。 吃了不少果子,体力脑力都找回许多的姬缙正色劝说少微:“姜妹妹,若那孩子果真是被狼叼去的,恐怕再往前便会有野狼出没……我们还是在此处止步等一等吧。” 少微看他:“等什么?” 姬缙:“姜妹妹进山之事,我来时已托人去告知令女兄,她必会去寻里正,想必很快会有人跟来,到时由猎户……” “你多虑了,她不会去寻人的。”少微打断姬缙的话,继续往前走:“她知道我进山。” 姬缙不可置信——姜家女兄如此心大? “有狼也不必怕。”少微边走边说:“我带了刀。” 姬缙已顾不上再去为少微随身带刀之举感到吃惊了,他着急跟上:“……并非有刀便能屠狼,狼与猴子终究不一样,猴子天性顽劣但日常多以果子为食,至多捉些虫子来吃……狼却是会吃人的!” “狼会吃人,人便要怕狼?照此说来,人也会吃狼,那狼也该怕人。”少微一面留意前方,一面说:“我杀过狼也剥过狼皮的,我比你懂它们。” 姬缙愕然失语。 墨狸还在忙着漫山遍野找吃的,人又不见了踪影,但少微另有沾沾做帮手。 沾沾飞在前面搜寻打探,始终只以叫声提醒少微,而未曾发出过半句人言——这是少微训诫过的结果。 少微听姜负说,会学人言的鹦鹉在长安城里不少见,但出现在乡野之地却会被传作一则奇闻,乡人告知小吏,小吏传去县郡,传来传去说不定便会将沾沾抓去,作为祥瑞献往宫中,从此也做一只今日多食一粒谷、明日错饮两滴水便要死上一死的伤春悲秋笼中鸟。 沾沾听不懂姜负的劝诫,但它听得懂少微弹过来的脑崩儿,如今若有外人在,便轻易不开口说话。 少微和姬缙沿着断断续续的血迹一路来到了一座被杂草掩盖的隐蔽山洞前。 血迹至此便彻底消失了,而洞口处的杂草有些微被拨乱压倒过的痕迹。 姬缙低声猜测:“这会不会是狼穴……” 少微虽杀过狼,却未曾掏过狼穴,她一时也无法确定,因此并未贸然闯进去,而是带着姬缙先躲在一旁的草丛中,取出匕首握在手中,另只手丢了两块碎石进去。 姬缙想派上些用场,也学着少微丢石试探,但他丢出去的小石头在洞口处便被杂草挡落了,根本没能进山洞。 姬缙默默收回手,转而去捡合适大小的石子捧在手里,递给少微用。 丢石头看似简单,但除了准头之外,也很考验臂力和腕力的配合。少微从姬缙手里拿石头,每一块都精准地飞射进了山洞中,但十来颗石子丢进去,却没换来一点动静回应。 少微遂抬手示意,出动了她的斥候。 沾沾得令,飞着钻进了洞中查看。 此等人与鸟的高度配合,让姬缙再次感到惊叹。 不多时,沾沾从低矮的洞口里飞出,落在洞口上方的石壁上,口中唧唧叫着,两只爪子交替踩了几下,强压住说人话的冲动,转而伸出一侧雪白翅膀,指向少微和姬缙,而后脑袋一缩,两侧翅膀大大打开将自己抱住,做出瑟瑟发抖状。 少微了然,立即自草丛中起身,弯身钻进了洞中。 姬缙赶忙跟随。 此处洞口狭窄隐蔽,洞中却豁然开朗,可容少微直身行走,但光线昏暗不明,视线还需适应,因此少微未急着走动,先持棍于身前,环顾洞中情形。 片刻,少微的目光定在了角落中的一团阴影处。 姬缙也看到了那团东西,神色立时大变,顾不得思考太多:“……是狼,快走!” 他伸手去拉少微,却听少微笃定道:“不是狼。” 她说:“是狼皮。” 少微的觉知五感均超常人,她比姬缙看得更清楚,这是一重原因。 还有一重原因是……这张狼皮,她好像有点眼熟。 那团发抖的影子靠着石壁勉强支撑着站起了身,姬缙看去,果见是人的身形,应当就是那个孩子了,他顿时大松一口气,道:“小童,我们是来寻你的!” 姬缙话未说完,便见那个孩子愤怒低吼一声,举着手中一截树枝向二人刺来。 少微单手拎棍挡去,长棍抵在那踉跄奔来的孩子胸膛处,少微往前几步,直接将他抵在了石壁上。 见那孩子挣扎,姬缙忙道:“莫怕,我们是好人,不会伤你!” 少微很想说一句她可不是好人,不必带她。 此时,一缕橘色的夕光照进了昏暗潮冷的山洞中,借着这道光,少微的眼睛看进了那个孩子的眼睛里。 四目相接间,那个孩子的表情从挣扎愤怒突然变成了惊惑怔然。 他茫然的表情将少微拉回到了那个冬日拂晓的破道观中。 少微确认了就是他,将棍子一收,那个虚弱的孩子便靠着石壁滑坐了下去。 “别怕。”姬缙走过去,向他伸出一只手:“天就要黑了,先出山再说!” 那孩子未动,而是仰脸看向少微。 少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将长棍伸了出去。 男孩伸手握住那长棍,慢慢从潮湿阴影中站起来。 外面夕阳盛烈,漫天遍野好似覆上了一层剔透的金粉,果子香桂也香,归林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鸣唱着,从山洞里出来的人,一时间视觉嗅觉听觉都变得热闹缤纷。 姬缙置身如此景象之中,又因如愿找到了那个孩子,胸臆无比舒畅,实在很想要赋诗一首,但时间有限,来不及斟酌作诗,他只将双手合拢在嘴边,冲着山中畅快地喊了一声,惊起一群鸟雀。 少微倒没有他这样强烈的畅快感受,但也学着他,脑袋微微探向前方,合拢双手“啊——”了一声,吓得两只路过的猴子仓皇而逃。 那个孩子却是没有立场也没有力气进行模仿的,他身上有伤,行动不便,姬缙选择将他背在了身上。 姬缙也被猴子打伤了,按说由力气消耗不足百中之一的少微来背更合适,但姬缙格外坚持——若由姜妹妹将人背出山去,那情形虽符合不为人知的内情,却有违一目了然的人性,他实难接受。 见姬缙表现得实在很需要出这份力,少微便也随他了。 背上的孩子很瘦,因此并不算重,他下身穿着一件破烂的麻布裤,上半身裹着半张狼皮袄,双臂裸露带血——姬缙已经想明白了,这应当就是村口阿婆错看成“狼将孩子叼走”的原因所在。 没有狼,只有一个裹着狼皮的孩子。 可他为何要独自往山里跑?既然神智还算清醒,前夜里这么多人来山里找他,他又为何不回应? 中午好! (下个星期要出远门,更新时间不好固定,大家白天不要等,统一晚上再看就好,如果请假会提前说的!) (本章完) 第38章 石头山骨 第38章 石头山骨 姬缙隐隐有了些猜测,正当他斟酌用词时,只听走在一旁的少微径直问他背上的孩子:“你有阿爹吗?” 这话又直又硬,正如少微手里的棍子。 那个孩子看向她,轻轻摇了头,待将视线望向前方时,眼底才浮现戒备与怨恨:“那个找我的人不是我阿爹。” 男孩回忆着,将自己的经历说明。 去年秋日里,他和阿婆一路往南来,阿婆说南边的冬日好熬一些,于是带着他一路乞讨缓慢南行,他们果真熬过了去年的冬日……但阿婆却在今年五月热夏里病死了。 阿婆已经很老了,自他有记忆起,便是阿婆带着他四处乞讨度日,相依为命的这些年,阿婆实在吃了太多苦。 他想,阿婆或许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所以才带着他远行向南,想用最后的时间护他这最后一程,送他往天暖处去。 他想将阿婆下葬,为阿婆买一副棺木,他没有钱,但他愿意拿自己来换钱。那个买主对他挑挑拣拣,嫌他太瘦小,只愿意出两千钱,天气实在太热了,阿婆等不了,他向那人点了头。 那人说要带他去官府立契,他赶忙跟着去了,却在中途被打晕,待醒来时,人已在一艘小船上。 他试图跳水逃走,但还是被那人发现了。 一路挨了不知多少打,他很害怕,但更多的是恨,恨盖过了怕,他更加不肯放弃任何可以逃走的机会。 前日里,趁那男人将骡车停下,去了路边草丛中小解时,他挣脱了绑缚着双手的麻绳跳下了车——那麻绳早两日便被他磨得要断裂了,他未有表露出异常,只等这一个机会。 男人发现他逃走,在后方追赶间大声呵斥,扔来碎石重重砸在他身上,鲜血浸透了他身上的狼皮。 那张原本完整的狼皮袄只剩下了半张,另外一半被剪下来给阿婆换药了,剩下这一半只勉强裹住半边胸膛后背而已,也正因此才得以夏日不曾离身。 他不敢跑向有人的地方,那些人不会信他,就算信他也不会帮他,这一路上他已见识过很多次了,于是他仓皇奔向山中。 八月的山中夜里已有些冷,他因受伤虚弱更觉难捱,是身上那半张狼皮贴护着他,叫他撑了下来。 伏在姬缙背上的男孩转头看向走在一旁的少微。 少微目不斜视,看着即将消散的最后一缕暮光,脑子里闪过的是那个冷脸老妪向她递来的半张冷蒸饼。 夜色初才降临,就被八月里湖水般的月色冲淡了,很快这月色又被风灯和火把以及人影搅得七零八落,一行乡民们匆匆寻来了山中。 正如少微所言,姜负决计是懒得去寻人帮忙的,但姜负不操心,自有操心的人,青坞听到消息哭着去喊阿爹,拽着阿爹出了家门去找人。 待两行人碰头时,青坞隔着眼泪只见少微握着棍子,阿缙背着孩子,墨狸兜着果子。 青坞呜地一声哭了出来,提裙奔上前去查看几人是否受伤,少微妹妹无事,墨狸无事,阿缙……肿着半张脸的阿缙是头一遭进山时有的事,此刻还能背着人那便说明没有继续出新的事。 一只果子递到擦泪的青坞眼前,险些怼到她脸上,青坞抬头,见是墨狸给的,破涕为笑,接了过来。 一众乡民们都松口气,将目光纷纷投向那个孩子:“这还真有孩子丢在了山里头啊……” 回去的路上,大家从姬缙的口中了解到了这孩子的遭遇,不免又对那个溜走的男人好一顿唾骂。 等在村口的里正提议先让孩子吃口热饭养一养伤,过两日便带人去县署里报官。 男孩不愿跟里正走,只看着少微。 少微只好带着一瘸一拐的男孩回到了家中,然而站在院门前,却有些犹豫迟疑,艰难思索着措辞。 她与姜负的关系并非外人眼中的幼妹与长姐,而这座小院和那些书一样,她要给别人看,总要先经过姜负同意。 在山中所向披靡威风凛凛的少微大王,做不了这一方小院的主。 墨狸跑进院中:“家主,我们回来了!” “才回来,想饿死我不成。”姜负从点着一盏灯的堂中慢慢走出来,打着呵欠伸着懒腰。 尽忠职守的墨狸兜着果子往炊屋里跑:“家主,墨狸这就烹饭!” 他跑动间一颗果子掉落,蹦蹦跳跳了几下,被姜负弯腰捡起,捏在了手中。 “墨狸的果子采回来了。”姜负笑看向站在院门外的少微:“你采的果呢?小鬼。” 少微只好将那躲在自己身后的男孩一把拽了出来,抓着他的手臂将他带进院中,硬着头皮与姜负请示道:“他没了去处,能不能收留他两日?就两日!” 姜负笑微微地看着那孩子。 少微将人往前一推,又从后面轻踢了他一脚。 男孩扑跪下去,朝着姜负磕了个结实的响头:“我什么活儿都能做!” 姜负走到他面前,半蹲身下去,却是抬手,抚在了他头顶。 男孩不解间,那只干净细长的手已探入他杂乱的发间,先后触摸到了他的枕骨与额骨。 姜负为其摸骨间,视线在那张脏污可怜的脸上看了又看,末了目光落在了这孩子身上裹着的半张狼皮上。 姜负目露恍然之色,看向少微:“当日所谓拿袄子换了吃食,原是这样的换法啊……我说你何来这样大的胃口,竟生生吃掉了一张袄子钱。” 男孩也仰头看了一眼少微,正色道:“阿婆说,这张袄子救了我的命,是神仙显灵了!” 而他知道这神仙是谁,他亲眼看到了,也记下了。 提到这桩旧事,少微没说话,只听姜负问这男孩:“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叫石头!” 姜负微微笑道:“你的命是被人捡回来的,既已改了命,名也要改,名可为谶,石头一名已镇不住你如今这未知的命数了。” 少微从旁听着欲言又止,在她看来,姜负上来便叫人改名实在为难人,可她又担心姜负话中自有道理,更要紧的是姜负才是这间小院的主人……有求于人,只好闭嘴。 少微未反驳姜负的话,却还是问了那男孩:“你想改名吗?” 男孩认真想了好一会儿,点头:“都行。” “……”这“都行”二字简直让少微想翻白眼,只觉他一副深思熟虑模样,却也没虑出个一二三来。 姜负笑看着少微:“袄子是你给的,人也是你从山里带回来的,这名便由你来改如何?” 少微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好!” 若叫姜负来改,只恐要多个什么彩狸白狸之类。 少微也开始深思熟虑,待勉强虑出个一二三,问那男孩:“山中岩石谓之山骨,改作山骨——你可有意见?” 男孩赶忙点头表达同意。 得了他同意,少微才又看向姜负。 姜负静静看了少微片刻,眼中晕开一缕近乎爱惜怜悯的笑意,她缓声道:“贵而坚,再没比这更好的名了。” 而比这个名字更可贵的是这取名的小鬼。 寻常人得了芝麻大小的权力,多要下意识地施展权威,这权威一旦施展必围绕自身意愿。 这历来霸道的小鬼却未曾想过强加自己的喜好,而是选择保留了这个孩子的自我与来路。 山骨亦为石,为更坚韧更庞大更具筋骨的岩石,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名,也不会再有比这更可贵的天然之心了。 姜负直起身,转身之际,道:“山骨,如此我便留你两日,来,我为你看一看伤。” 山骨还有些出神之际,少微又踢了他一脚,小声催促:“她答应了,还不快跟上!” “哦!好!”山骨赶忙爬坐起来,在少微的陪同下跟进了堂中。 他的身量比少微矮一些,姜负让少微取了一件旧袍衫给他替换。 血污拭去,幸而未见严重的骨伤,那些贩贼为了能卖上个好价钱,固然有百般折磨手段,却往往不会让“货物”损伤过甚以免留下残疾,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待上罢药,墨狸也将饭烹好了,他下了一大锅汤饼,汤底有葵菜有腊肉,倒也鲜美。 旁人是死脑筋,墨狸则是没脑筋,因姜负没有直言命令他多添一个人的饭,他便只依照往常的量来烹煮。 但墨狸在山中实在吃了太多果子,他不懂得主动增添饭量,也不懂得主动减少饭量,他只吃了平日里的一半便吃不下了,余下一半便归了山骨,同样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姜负不禁感慨,今日实有颇多万幸。 吃罢了饭,山骨主动要去洗锅洗碗,墨狸却不肯让给他——已经让了饭,不能再让了此事,墨狸待陌生人还是有些本能护食之心的,但显然没护对地方,只护了一堆残羹碗筷去洗。 夜里山骨自然要挤去墨狸的屋子里,墨狸睡床,他打地铺,却也得以一夜安眠。 上好了药,吃饱了饭,睡了安稳觉,山骨本以为自己理应生龙活虎,但次日醒来后,身上的伤和肌骨却倍感疼痛了——好似身体趁他睡着时商议了一番,断定他已安全了,大家便一改紧绷,就此罢工,各自躺下喘息去了。 即便如此,山骨也不想白吃白住,他将自己睡过的被褥卷起,又一瘸一拐拖着疼痛的身体来到墨狸床边,试图为墨狸铺床叠被,然而掀开那乱哄哄的被子,却发现了更多乱糟糟的东西,干饼,果子,还有拿布小心包好的蜜饯,饴…… 听到墨狸在外头喊大家吃朝食,山骨赶忙将那被子重新盖上,也不敢再叠了。 饶是如此,墨狸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床铺被人动过了。晚间,他盘坐在床榻上,背对着山骨,反复数了自己的东西,确认没少什么,才勉强放下警惕。 如此又饱睡了一夜,山骨总算觉得身上一轻,可以出屋做点像样的活儿了。 少微晨早静坐时,透过窗户便见山骨在扫地,扫罢了地又给缸里添水,还顺便将两只缸里里外外洗了一遍,又跑去牛棚铲了牛粪,往石槽里添上草料。 待少微静坐完毕,只觉分外空虚,竟没什么事可做了,只好去帮墨狸摆饭。 姜负迟迟起身,看着院中井然有序的景象以及忙碌的三人,不禁欣慰点头。 秋高气爽,很适合在院中享用早食。 姜负使唤少微给她搬了一张食案出来,她自盘坐于食案前,墨狸蹲在炊屋外,少微坐在堂屋前的泥砌台阶上端着碗,山骨则蹲在少微侧下方,小小一方院子,四个人坐得到处都是,再加上屋檐上蹲着的鸟,好似摆阵一般。 刚用罢早食,里正带着人上了门,说要带山骨去一趟县署。 山骨立时又戒备起来,姜负劝说安慰了两句,他还是有些犹豫,正急着和墨狸练棍对打的少微攥着棍,皱眉看向他:“愣着干嘛,都等着你呢。” 山骨一个激灵,赶忙点头,老老实实地跟着里正去了。 山骨自有记忆起,便是跟着阿婆,阿婆说他爹娘早没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具体几岁,许是十一,也许是十二,又因日子过得太艰苦,看起来更像只有十岁。 他格外详细地描述了那个贩贼的长相,县署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拟了通缉画像立了案。 案子立下了,孩子总要安置,里正将人带回了桃溪乡,同姜负商议罢,又征求了山骨的意见,最终将人交给了乡里的一对夫妇抚养。 那对夫妇已年近五十了,先前有过一个孩子,也是遭了贩贼拐卖,夫妇二人伤心欲绝,男人因打猎受了伤又无法再生育。有人私下劝说他们夫妇买一个来养,遭到妇人断言拒绝,她的孩子就是被人拐走的,如今却要再同贩贼买孩子,岂知会不会又有哪家的孩子要因此被拐? 此番这对夫妇听说了山骨的遭遇,便动了收养的心思。 夫妻二人很勤俭,日子虽寻常但也不寒苦,姜负对少微说,这对夫妇心善面善,山骨命中可与他们有一段善缘。 山骨只听少微的,少微让他去,他便乖乖跟着那对周姓夫妇回家了,走时怀里不忘抱着那半张狼皮袄。 周家夫妇为了表达感激之情,送来了不少吃食,还有两尾鲜活的大鲤鱼。 姜负说在长安城里,聘狸奴回家也要提鱼,这鱼该交给狸奴的本家旧主,也就是少微——是以让少微来做主怎么个吃法儿。 山骨虽被“聘”去了周家,却几乎日日都要过来串门,说是串门,实则是当牛做马一通劳作,拦也拦不住。 秋去冬来,日常并无大事发生,姬缙等人却觉得少微近日总有些疑神疑鬼般的古怪之感。 中午好大家! 谢谢大家的月票,感谢氣泡噗噗茶、星月萬里、我是姐、miya愛古言、孤獨的大提琴等书友的打赏! (本章完) 第39章 第三年正旦 第39章 第三年正旦 九月时,姜负的小院屋后搭起了一间木棚草屋,搬了桌案和小炉过去,天冷后少微便和姬缙在此读书写字,每每墨狸也要跟着,他负责烤些栗子和甘薯,偶尔还烤些松蕈菌子,姬缙轻易不敢尝试后者。 青坞时常过来,次次都会带上亲手做的小食,这也是墨狸总守在草屋的原因之一。 山骨午后得闲,也会过来,他多是在帮着收拾草屋,将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论起读书识字,非他所喜,只唯独对志怪传说一类很感兴趣。 近来那“家奴”送来几卷羊皮书,其上竟全是鬼怪奇谈,少微一并抱去书屋里,让姬缙读来听。 此日,姬缙读到一卷无头冤尸寻仇的故事,山骨听得大气不敢喘,青坞紧紧抱着少微一只胳膊,少微则满脸聚精会神。 只墨狸两耳不闻屋内事,兢兢业业烤菌子。 此时,正说到那冤尸索命处,忽有一阵阴风吹来,垂着的竹帘一阵摇摆,草屋里的人都为之一惊,青坞紧紧抱着少微,吓得眼睛都不敢睁了,还要颤着声音安慰少微:“妹妹不怕,不怕,书上虚谈而已!” 姬缙同情地看着受惊的三人:“不如就讲到此处吧。” 少微坚持:“不行,我要听完!” 青坞更是又菜又爱听:“若不讲完,只怕才更要日夜惦记……” 姬缙只好重新展开那羊皮卷,他看似最冷静稳重,实则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 谁料这竟只是半卷而已,直到最后这冤尸也未能寻到真正的仇人,大家既唏嘘又害怕,青坞仍不忘安抚少微:“这些都是编造来吓唬人的,妹妹听听就好,可不能怕进心里去……” 少微本也没有多么害怕,她只是出于猎奇之心,更何况她也算是做过鬼的人——想到这里,少微再看向抱着自己的青坞,仍一脸惊险的山骨,以及额角全是冷汗的姬缙,而他们浑然不知这草屋里便有一只“鬼”在…… 少微没控制好,肩膀耸动两下,任凭嘴角拼命下压却也压制不住,“嘿”地发出一声低低笑音。 这笑声实在突兀,乃至有几分离奇,大家都一脸莫名又惊魂不定地看向她。 少微却忽觉下腹有些坠胀之感,她猛然从蒲团上起身,说了句“我回去取个东西”,退出草屋,转身快走而去。 草屋里剩下的几人不禁面面相觑,青坞思索着道:“姜妹妹近来怎这样古怪?” 自入冬后,姜妹妹总是会这样突然离开,或说有事,或说回去取东西,还不许山骨墨狸跟着跑腿……每每都很突然,一惊一乍,疑神疑鬼。 想到昨日听过的那个故事中提到的鬼上身之说,青坞不免多想,看向那几卷羊皮书,选择忍痛割爱:“阿缙,这些东西以后还是不要再读了罢?” 姬缙求之不得:“也好。” 青坞不再听,姬缙不再读,山骨也为少微的精神状态担忧,这种事没了搭子,少微自己读来便觉少了滋味,一时便将那些故事抛之脑后了。 草屋里的恐怖氛围散去,但少微的古怪举动仍不时出现,这叫青坞十分担心,她私下试着询问少微是否有心事,少微将头摇得堪比拨浪鼓。 直到桃溪乡下了第二场冬雪,这日清晨少微自榻上醒来,神情惊动,一个弹跳起了身,双手捂在腿后。 缩在她被窝里取暖睡得正熟的沾沾被吓得也“哇——”地一声弹飞起来,不分青红皂白一顿乱飞乱喊:“救命,来贼啦!来贼啦!” 少微手忙脚乱地跳下榻,扯过外衣匆匆披上,推门而出,往外面跑去。 须臾折返,手中多了只木盆,盆里装满了水。 少微抱盆上榻,一顿疯狂搓洗,忽听得有脚步声靠近,立刻警惕地跳下榻。 少微返回时未顾得上关门,姜负披衣走进来,便见少微披着发赤着足站在床边,见她目光探究,立时展开双臂挡住她视线。 姜负见到那只水盆,哪里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她走近一笑:“这是一桩大好事啊。” 被她戳破,少微干脆也不再遮掩,放下双臂,肃然问:“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用流血?” 少微并不会因这件事而羞恼,也绝不会为此脸红,只是前世被当众嘲笑过,便实在没有很愉快的印象,近日总为此感到焦虑。 最要紧的是,月月都要流血,这让她觉得损失很大,前世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就是因此失血太多,才会叫寒症恶化得如此之快。 再者,她曾问过巧江,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月信,巧江说是,她便又问男子是否也会有,巧江愕然摇头——这叫少微觉得此事很不公平。 故而才有此时这一问。 “此流血非彼流血,它并不会叫你失血衰竭。”姜负姿态闲散地在临窗的竹榻上坐下,与少微耐心解释:“你若不要它,便是倒行逆施,反而于身体有诸多损害。” “相反,正常的月信会提升气血更替凝造之能,更易延年益寿。”姜负最后才道:“更不必说来了月信便代表你有了繁衍后代之能——” 少微倏然瞪大眼睛。 姜负眼中带笑,话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叫人难为情,她披衣坐在窗边,神情淡然,话中反而有两分神圣:“你近来也读了许多神鬼故事,必然知晓在诸多神话中,造物一项历来是最至高无上的神力,可这项神力却被赐予了世间女子。你是否要用它,取决于你,但要知晓它至少不是一个坏东西。” 少微惊奇之余,不禁陷入了思索当中。 待少微回过神,姜负已去而复返,提着一只小包袱,在竹榻上打开来,少微下意识地走过去看,只见俱是月信用物。 窗外还在飘着细细的小雪,姜负的声音不紧不慢,谆谆善诱。 少微时而看一眼那些柔软的东西,时而看一眼神态同样柔软的姜负。 “可都学会记下了?”姜负最后问。 少微点头。 姜负看着此时这只近乎乖巧的小鬼。 良好的饮食规律的作息以及充足的武学锻炼,再辅以药用调理,让面前这个女孩看起来气血格外充盈,微圆的脸颊白里透红,眉睫漆黑浓密,眼珠水亮狡黠,鼻梁见少许驼峰,唇红而饱满,顺垂浓密的长发披散着,四肢骨骼已初见修长之态,体形若青竹般挺拔自在,周身散发着淡淡药香。 这一刻,姜负不免觉得自己果真很擅长养孩子,几分自豪地伸出手去,捏了捏那乖巧柔软脸蛋。 少微竟少见地没有挣扎,虽拧眉不满地看着她,却也由她捏扯了一顿。 姜负很好奇她会乖巧到何等地步,试着道:“伸出舌头来,为师来看一看你这初次月信来得有几分合格。” 少微仰头,张嘴伸出舌头,单看长度便知十分努力。 姜负看了一会儿,却是皱眉:“别的倒还好,只是中气似乎不太足……” 少微边收回舌头边口齿不清道:“怎么会!” 她的中气向来足到不容置喙! 姜负满脸认真:“你若不信,那再伸出舌来,若你中气够足,便可以做到保持快速更换呼吸,若是不能的话,那就……” 她话未说完,向来好强的少微已然将舌头重新伸出,同时快速呼吸起来—— 然后……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上了好大一个当,出了好大一场丑,猛然将舌头一收,脸色涨红,伸手就向憋笑失败的姜负打去:“……你!” 姜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歪倒在竹榻上,二人扭打了好一番,最终以姜负求饶作为收场。 少微气鼓鼓地留在屋里更衣,姜负则让墨狸去买几斤牛肉——昨日桃溪乡里有一头耕牛老死,主家正在乡中分卖牛肉。 姜负说晚间要煮牛肉锅子,给少微好好补补。 墨狸也不知少微究竟要补什么,但听到吃肉,当即大喜,捧过姜负丢来的钱袋,飞奔出门去了。 晚间雪停时,铜锅架上小炉,三人堂中围坐。 屋外寒风不烈,屋内铜锅沸腾,山菌做底的锅子里烫着鲜嫩牛肉与黄豆制成的菽乳,在锅中翻翻滚滚着煞是热闹。 吃到一半时,山骨上了门,他一手提灯,一手拎着周家夫妇让他送来的两斤鹿肉脯。 墨狸忙起身接过肉脯,跑去炊屋里挂好。 姜负招手让山骨也坐下同吃,山骨忙摇头说自己吃过晚食了,但贼不走空,山骨从不白来,他跑去井边先清扫了墨狸洗菜剥菌时留下的狼藉,又将院中积雪扫得干干净净,末了坐在堂屋外劈起柴来。 姜负感慨少微实在很会捡人,与她这个做师傅的不相上下。 做师傅的喝了大半壶热酒,话比平时更多了,从一旁的竹箱里掏出一卷竹简,却是少微未曾读过的兵法,大约是那“家奴”上回刚送来的。 “即便不去打仗,熟读兵法也很重要……”姜负靠坐在那里,声音里已有三四分醉意:“兵法读得多了,便可窥见诸般人性,每一场输局里皆可见人性弱端。自古以来所谓智谋,无不是在谋算人性。许多厮杀,待杀到最后,凭借的便不再是武力兵器,而只剩人性的博弈……” 她笑眯眯醉醺醺地拿竹简轻敲少微的脑袋:“所以为师从一开始便耳提面命,叫你务必多通晓些人性,通了人性才能谋算人性,利用人性,乃至操纵战胜人性……” 少微捏着筷子缩着脖子躲那竹简,问她:“你这样精通人性,想来从未输过了?” “为师只是个擅长嘴上说一说的人,人性此物最不受控,纵你如何精通,但通晓是一回事,做起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姜负往身后的三足凭几上一靠,端起酒碗,唉叹道:“我这个人啊,生性贪图享乐,若早知命数不可更改,必然洗颈就戮……” 这话她之前也说过一回,少微莫名有种怒其不争之感,此刻拧眉问:“若命数不公,一再欺凌摆弄,你也要乖乖受下这命数甩来的耳光不成?” “命数若一再甩耳光……”姜负想了想:“那我还是要质问一句的。” 少微看着她,只见她喝了一口酒,懒懒地倚在那里,道:“我要问它何故没有上次打得响亮,莫非未饭否?” 姜负说罢,朝少微一笑:“这样是否也很潇洒?” 少微“嘁”了一声,不想理她了。 少微埋头吃肉之际,未看到姜负眼中浮现几分期许:“你生性如顽石,自比为师吃苦耐劳,更有胆量……为师虽是洗颈就戮之辈,为师的徒弟想必却是个敢同命数大势叫板的厉害小鬼。” 少微没说话,却也随着这番话胡乱地想,命数是什么?她能重活这一回,也是命数吗?若是这样,命运如此生杀予夺独揽大权,肉体凡胎又要如何能够战胜? 但少微转念一想,她未必就要战胜,就算明知不能胜又如何,就算她只是蝼蚁一个,只要她还没被捏死,她便敢拼着最后一口气杀到最后一刻,只要她不认输就不会输。 少微口中嚼肉的力气不禁大了些,似在昭示决心,但嚼着嚼着回过神来不禁一愣,自觉十分莫名其妙,她要与谁搏杀?如今她只求活命,而后去做个游侠—— 若非说搏杀的对象,此时至多是这只锅子而已。 锅子烫罢牛肉,隔了几日又烫了顿鲜羊肉,如此热腾腾地烫了三五回,又一年正旦到了。 “为师捡到你时乃是冬月……算一算,这已是咱们师徒同过的第三个正旦了。”姜负站在屋檐下,看着墨狸和山骨在院中悬挂彩灯,笑眯眯地对一旁指挥他们的少微道:“第三年了呢。” …… “眨眼间,这已是第三个年节了……” 悬挂着更多精致年灯的长安鲁侯府中,冯序的妻子乔夫人站在形势舒展大气的悬山屋檐下,看着忙碌的下人们,叹息着与心腹仆妇问: “归家第三年了,病也养了足足两年了……芍仙居里那位女叔还是不肯出院子一同祝岁过节吗?” 大家中午好。 (本章完) 第40章 天机之化身 第40章 天机之化身 百之中冯珠最喜芍药,她的居院内植有许多品种的芍,院名芍仙居。 仆妇低声答:“刚使人去问罢,还是出不得院子,老夫人劝了又劝哄了又哄,那位女公子还是惊吓得如鹌鹑一般……老夫人说了,晚宴她便在芍仙居里陪着,就不往前厅去了。” “老夫人陪着,老家主必然也在席上待不了片刻,也还是会过去的。”乔夫人叹:“可怜一群孩子们,已接连两年没能陪着大父大母一同祝岁了,只盼着今年能一起过呢。” “若女叔肯让孩子们一起过去芍仙居,我倒也不怕麻烦安排布置……可偏偏女叔还见不得咱们这些个外人,上回几个孩子去同她请安,也徒惹来她一顿惊吓,倒叫我这做嫂嫂的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纵然有心亲近安抚却也不得其法。” 乔夫人越说神情越落寞郁郁:“今年就更难了,世子他外出奔忙寻人,至今未归。我一人在家中操持着,到头来却还是这样分开祝岁,心里空落落的不提,又难免要听孩子们埋怨……” 仆妇也只能宽慰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夫人且放宽心过了这三朝节……” 主仆二人说话间,一群少年男女带着奴仆说笑着走来,为首的女孩穿得最鲜亮,走得最快,语气也最欢快:“阿母!” 乔夫人望去,面上郁色一扫而空,只剩满眼笑意。 她年过四十,膝下有三女两子,长女冯舒已在数年前出嫁,长子冯安已满二十,如今正在议亲,性子沉稳持重,是最叫人安心的一个。 次子冯羡今年十八,很不令她省心,但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是好的,哪怕有几分纨绔作态,在这个做母亲的眼里也只是带些顽劣的鲜活淘气。 还有这两个如似玉般的女儿,同是十六岁,大了几日的那个叫冯宓,虽不是她亲出而是妾生,但那个妾生下冯宓时难产死了,乔夫人便将她与自己亲生的小女儿冯宜一同抱在怀里养大。 冯宜性情张扬外放,冯宓则话少一些,且心中又很有分寸,总是事事让着冯宜一些,故而相处融洽。 除此外,府里还有两个小儿,那是妾生的双胞兄弟,在乔夫人看来,这双兄弟二人好似在娘胎里瓜分了同一个脑子,因此显得很不够用,倒是像极了他们的蠢阿母——乔夫人并不将这母子三人看在眼中。 再看自己这群儿女,乔夫人可谓百般满意。 此刻走在最前头的便是冯宜,她跑来母亲面前转了一圈,展示自己的衣裙首饰:“阿母,这一身祝岁新装好看不好看?” 慢后几步的冯宓向乔夫人施礼罢,宠溺地嗔了妹妹一句:“一路上都问了百余遍了,夸也夸了千百遍了……好看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冯羡撇嘴:“那改日倒是叫她换身乞丐破衣来瞧瞧!” 冯宜气得要打她,被冯宓拉住,乔夫人啧声打了一下他的肩:“大过节的,说什么晦气话!” 冯安也正色训斥了二弟几句,四人陪着乔夫人去堂中说话。 乔夫人边走边说冯宓穿着打扮太素净:“……这一身虽说也很衬你,但总归是年节,还是要热闹些才好看。” “有什么可热闹的,阿父不在家中,大父大母多半又要去守着姑母,这年节一点滋味也没有……”冯羡从旁埋怨着,找了位子盘腿坐下去,抬手催促侍女为他奉热茶。 乔夫人竖眉:“你姑母在外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你大父大母多陪一陪也是应当,哪里轮得着你来埋天怨地?” 有些话她私下里唠叨两声且罢,却不能叫这些没分寸的孩子们胡言乱语,万一传到老侯爷老夫人耳中,哪里讨得了好? 冯羡却依然心有怨气:“照此说来,我们都成了连话也不能说的外人了?” 端坐在旁的冯安说话做事一贯温和公正,注重君子之仪,此刻不免皱起了眉,正色训斥二弟:“姑母本就是大父大母亲出,又骨肉分离多年,父亲被立为世子,乃是大父重恩义亲情,若我等反要容不下这真正的舐犊之情,在此计较此等琐事,那才是毫无良心了!” 冯羡被骂得面红耳赤,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当即甩袖起身,阴阳怪气道:“是是,唯独长兄最通道理!” 他撒气推开那奉茶的侍婢,径直走了出去,惹来冯安一阵叹气,乔夫人也满脸无奈:“作孽,好端端地怎又吵了起来……” “阿母,二哥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冯宜紧挨着母亲坐着撒娇,此刻也撅着嘴不满地道:“姑母她吃了许多苦,如今又病得糊糊涂涂,我们做小辈的敬着自然无可厚非,可她不是还有个女儿?大父大母铁了心要将人找回来,到时只怕爱屋及乌,我们可不就是要变成外人了吗?” 她越说越气闷:“倘若要被这样一个连生父是谁都不知晓的野种抢走大父大母……我才不甘心。” “什么野……休要胡言。”乔夫人重重拍打了一下女儿挽着自己手臂的手:“那总归是你姑母的亲骨肉。” 冯宜还要再说,被一旁的冯宓打断了,冯宓正色问:“阿母,这回果真将人找到了?” 人找了也有一两年了,找错过,线索也中断过,但大父大母始终不愿放弃,直到去年七月里传回了据说可靠的消息,父亲十分看重,亲自动身去辨认了。 乔夫人点头:“这次想来是八九不离十……” “分明是条贱命,却有个好母亲……”冯宜小声嘟囔:“还不知是怎样粗野的一个人,倘若不知规矩,只怕还要压到我们头上来,到时我可不让她。” “这件事上决不能任性!”乔夫人狠狠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必定要和睦相处,否则才要惹了你大父大母不喜。” 冯宜委屈地红了眼睛:“人还没回来呢,就开始拿大父大母压我啦!” 冯宓劝慰着去揽她的肩膀,被她气哼着甩开。 冯安正要说话,只见一名仆妇匆匆而入:“夫人,世子回府了!” 乔夫人一下站了起来:“怎这样突然,竟都未来得及提前传信说一声……对了,可带了什么人回来?” 仆妇答:“倒没见着什么人,世子下了马车,便匆匆去拜见侯爷和老夫人了!” 乔夫人心中迅速思量着,提着深衣裾裙从案后绕出:“我去看一看。” 兄妹三人也起身跟随。 风尘仆仆赶回的冯序已在堂中跪下行礼,话中却有请罪之意:“父亲,母亲,序此番办事不力,出了些许差池。” 鲁侯忙问:“未曾找到人?” 派去的人当中也有鲁侯信用的老仆,但冯序此时是最先赶回来的,其余消息都还在后方。 “父亲请安心,人已找到,只是出了些变故。”冯序:“因这孩子中途病下了,赶不得急路,儿便先行一步归家,好向父亲母亲说明前因后果。” “人找到便好!”申屠夫人正色问:“究竟出了何事?” 鲁侯也抬手示意:“先起身回话!” 冯序神情惭愧地应声是,起身立在堂中,将经过说明:“这孩子虽得以回到长安,却未必能还归家中了……” 带着儿女匆匆赶来的乔夫人见堂门紧闭着,一时也不敢贸然让下人闯入通传,只好焦急地先等在外面。 而堂中的冯序之所以有此一言,要从那则暗中流传着的百里国师十二字预言说起—— 自前年南郡山崩之事后,四处相继出现地动以及无云而雷等异象,随着朝廷出兵匈奴,人心又开始浮动。 去岁春时,仙台宫上下奉命译解百里国师留下的预言,他们推断出那十二字预言中的“天机现”,所指乃是天机星的转世化身,唯有寻到此人,方能止息国朝祸事,使紫微帝星不复飘摇。 结合百里国师留下的手札,仙台宫上下又根据卦象与星象反复推演百日,最终得出一道天机化身者的生辰指引,生辰本该由年、月、日、时四柱干支,每柱二字,合共八字组成,但仙台宫所得仅六字,未能准确卜测出末了时柱二字,只精确到年月日—— 凡是此日出生者,便有可能是天机星转世或天机入命者。 半载之间,符合条件的少年男女,单是长安城中所得便有数十个,但符合生辰只是前提条件,还需观面相骨相,最终被仙台宫认定有机缘者不足十人。 这八名少年人先后都被带去了仙台宫,此后他们需要在仙台宫中修习道学,明心净窍,识诗书礼仪乃至安邦之道,直至十八岁——赤阳仙师有言,若果真为天机化身,十八岁之前必可见骨相与气机显露。 这是一场事关国运预言的筛选,但哪怕最终会被筛出局外,那些孩子若能学有所成,同样也会被重用。 筛选范围自然不能只在长安城中,但此等事注定不能公然布告寻之,去年七月里,帝王已着绣衣卫首领祝执与赤阳仙师出京四处查寻。 绣衣卫专为帝王执行秘事,绣衣使者持节而行,所到之处无有敢不从者。 而赤阳仙师为国师百里游弋的同门师弟,二人师从前朝高人,据闻赤阳之能与其师兄百里游弋不相上下,但因其天生异相,多年来一直未被重用。 直到百里国师羽蜕而去,帝王无可重用之人,才想起这位国师的同门师弟,遂将人请入长安,使其入主仙台宫。 此番这位赤阳仙师与祝执一同出京,既是为帝王寻访仙药,亦为继续搜寻天机化身的下落。 冯序一路来到东莱郡,刚寻到那个孩子,恰遇途经此处的赤阳仙师一行。 赤阳有言,他是受卦象指引来到了这座渔村,说话间,将目光落在了冯序身后护着的那个女孩身上。 “事出突然,关乎国祚,又有绣衣使者在场,序不敢有隐瞒,唯有将那孩子随身携带的生辰信物交由赤阳仙师过目。” 冯序将前因后果悉数讲明:“仙师观罢,竟言这孩子的生辰与天机化身十分契合,理应送入仙台宫一并修习道法……” 这等机遇放在寻常人家身上,自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但鲁侯夫妇并无心借此攀附什么,这又是苦寻多时才找到的孩子,如今还未接进家门便要送去道宫…… 鲁侯夫妇自是不舍,但正如冯序所言,此事关乎国祚,实在叫人无可奈何。 事到眼前,鲁侯只好先宽慰夫人:“听说那些孩子在仙台宫中甚得爱护,待四年之后年满十八,需观其骨,辨其气,若无有过人之处,便会被放归家中……仙台宫中多珍贵典籍,既可习礼,更可学政,对这未经教化的孩子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机缘造化。” 半晌,申屠夫人才轻轻吐了口气,点了点头。 此事非是他们可以左右的,多说亦无益,申屠夫人此刻更关注的是:“序儿,这个孩子的身份,果真确认无误了?我记得先前曾有消息递回,据说那寨中似乎另有一个孩子与之年纪相近,样貌也有些相似之处……” “是,儿正因清楚此事,才会亲去辨认,为防出现混淆可能。”冯序说话间,先将一物递上前去:“此为那个孩子贴身携带的生辰木牌。” 鲁侯接过细看:“这确是珠儿的笔迹刻痕……” 申屠夫人接过,拿手指细细摸索间,只听冯序接着说道:“序已查明,那个与之有些相似的孩子名叫明丹,却早在前年年底便患病去世了,儿已去看过其坟茔木碑。” “此外,从几名寨中囚犯口中探查得知,珠儿生下的这个孩子自幼便被那匪首苛待折磨,甚至要每月取其血炼药……” 鲁侯一惊:“取血?” “正是。”冯序神色亦不忍:“儿看罢这个孩子的手臂,密密麻麻皆是伤痕。” “简直畜生不如!”申屠夫人亦是又痛又怒,不禁牢牢攥紧那木牌:“叫他这样轻易死去,已是太过便宜他了……否则我非要亲手刮其皮断其筋将他挫骨扬灰不可!” 鲁侯同样面色青寒。 随后,冯序又将辨认证明这孩子身份的其它诸多依据也详细说明。 若冯珠是清醒的,叫她来分辨自是最为直观,但冯珠此时混沌至极,根本无从辨认,谁也不敢再贸然刺激于她。 至此,年龄,样貌,信物,甚至伤疤,所能想到的依据已全部对上了。 至于滴血认亲?申屠夫人向来不信这个,只当作无稽之谈来听。 申屠夫人又问了些其它,冯序一概事无巨细地答了。 末了,申屠夫人点了头:“余下的,等与这孩子见上一面之后再说不迟……这一趟你劳累奔波数月之久,快快回去洗尘更衣,待会儿也好一同用晚膳。” “是,儿先告退,晚些再来给父亲母亲请安祝岁。”冯序抬手施礼,告退而去。 见冯序出来,等在外头的乔夫人等人忙都迎上去,随冯序一同离开,冯宜迫不及待地跟在后面探问:“父亲,真的找到了?人呢?” 恢复了安静的堂内,鲁侯单独询问妻子:“夫人心中是何打算?” 中午好。 (本章完) 第41章 冯珠与严勉 第41章 冯珠与严勉 “先去仙台宫,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申屠夫人思索着道:“珠儿如今是认不得人的,若叫这孩子待在家中却又不许她见母亲,也难免叫她局促多想,孤立难安。” 这一点鲁侯此时也是认同的,他点着头道:“仙台宫中所习道法,多为参悟天地自然之道,这孩子遭受了这样多的苦难,倘若能借此机遇修身平心,蕴养内在,倒是再好不过。这四年之内,且边走边看,若珠儿的病情可得好转,待四年后母女二人即可重聚,便也算是一桩事缓而圆的美事。” 申屠夫人:“是,若能如此,即是最好的善果了……” 鲁侯见夫人眉间神情,问:“夫人可是还有疑虑?” 此时只有夫妻二人在,申屠夫人便也坦言道:“找了这么久,一切也都对得上,按说是错不了的……只是豆豆如今无法亲自分辨,我心中难免要存有一丝疑虑。” 她直言:“无论此时找回来的是哪个,莫说生来不像豆豆了,即便是和豆豆有八分相似,任凭再多的证据摆在眼前,可只要豆豆一日不能清醒地认出她的孩子,我心中这一丝疑虑便一日不能尽数消除。” “只是我这念头于你我而言虽是人之常情,放在这个孩子身上却到底苛刻了,是咱们主动寻的她,她已然有这诸多自证,终究不好再将这份消除不了的自私疑心压在她身上,白白叫她一个孩子来承受……”申屠夫人叹了口气:“只如今有关那个地方的一切偏偏都是珠儿的忌讳,是提也不能提的,这种情形下,纵然强行叫珠儿见了这孩子,她受了刺激说出来的话,我们又如何能尽信?总归也要做好珠儿一辈子都清醒不过来的准备。” 鲁侯很能理解妻子的心情,他沉思片刻,道:“苦寻多时,证据都在眼前,为了孩子考虑,自当将她认下,这是寻人之前便商定好的。只是出于稳妥,在珠儿的神智有清醒的迹象之前,我再使人暗中继续探查着便是……此事只我与夫人二人知晓即可。” 他们不会亏待了这个找回的孩子,但也总要保留一份信任的余地。 申屠夫人颔首:“正是这个道理。” 鲁侯:“既是要认,那对外的身份……” 人已找了一两年,这件事自然也是反复商议过的。 冯序此前曾有过提议,若能将这孩子找回,或可将其认作他这个舅父的孩子,如此一来既可当作冯家的骨肉来教养对待,给孩子一个体面的身份,又可免去外人的议论指点。 时下女子改嫁乃寻常事,但侯府女公子失踪多年带回一个孩子,虽远远不到被指摘唾弃的病态程度,一些异样的注目却注定少不了,尤其冯珠此时又受不得半点刺激。 冯序的提议是切合实际合乎情理的。 “序儿他做事向来谨慎,看重家中颜面,对麻烦之事能避则避,这无可厚非。”申屠夫人道:“只是这几日我反复想过了……” “珠儿若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我便让人将她一辈子护在芍仙居里,她自也听不到外面那几句不中听的碎语。” “若珠儿有痊愈的一日,我相信我的豆豆既然能在那样的魔窟里活下来,她便也不屑去在意那些闲人闲言。” “而那个孩子,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必然忐忑不安,她知道自己的阿母是谁,她的阿母已不识她,若再不许她认自己的阿母,反要迫着她去喊旁人做阿母……这实在强人所难,既将人找回却又不认她原本身份,倒还不如不找得好。” 鲁侯听罢这一席话:“那夫人的意思是——” “认下来。”申屠夫人声音不重却自有力度:“总归是有这么一个孩子存在的,自当原原本本地认下,该是什么身份,便是什么身份。” 鲁侯看着夫人,点头道了个“好”字:“便依夫人之意。” 他的夫人出身豪族,做事果决有见识有胆识,从前跟随先皇起事时,他多是只负责打仗,许多后方事务的决断都是靠夫人定夺,他连识字都是夫人教的。 只是自女儿丢失后,夫人伤了身体心灰意冷,这些年来已不再过问任何事,此时女儿回来了,夫人那股昔日的生机与决断也跟着慢慢回来了。 鲁侯忽有万般感慨触动,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为了夫人心中那一丝疑虑,他还要继续让人暗中去查一查有关“少微”这个孩子的一切……而那个救下了珠儿的恩人更是要找,这恩人救下的又岂止是珠儿一人? 倘若当时被长平侯送回来的不是活着的珠儿,夫人恐怕要难以支撑,而若夫人不在了,他也不见得能独活多久。 这份恩情越是深思便越深厚,因此,这位恩人的下落,即便是大海捞针,他也必须要找下去。 “只论眼下,能将这孩子顺利找回,终究是件好事。”申屠夫人抬起一只手,含笑说:“去看看豆豆,此事虽不能与她多说,但去看看她吧。” 鲁侯温声应下,扶过妻子抬起的手臂,往芍仙居去。 芍仙居里侍奉的下人并不多,除了佩,便只有两名婢女,以及将冯珠带大的一名仆妇。 冯珠很害怕被太多人围绕,更害怕被人注视她的伤残之处。 她的清醒与癫狂是与常人颠倒的存在,她偶尔清醒时势必会陷入恐惧与自残之中,而此时肉眼看来的足够平静实际上却是一团混沌,不辨今夕何夕。 鲁侯时常想,女儿若一直这样“平静”地遗忘下去未必不是好事,但他的夫人仍在坚持四处求医,夫人说他们的豆豆自幼蕙质兰心,定不会甘心永远被困在这混沌不明之中,她这个做母亲的,绝不能撒开这只试图将豆豆从混沌中拉出来的手。 侯府为冯珠请来的名医没有一百也有数十位了,冯珠每日都在服药,她不愿喝,申屠夫人便慢慢地哄。 除此外,申屠夫人日日都会陪着女儿说话玩闹,几位名医皆有叮嘱,要让受创者尽量感受到安全和放松,而母亲是这世上最能够提供这份亲密需求的人。 芍仙居中,堂内摆了几口打开来的箱子,佩扶着冯珠去看里面的东西。 箱中有几匹上乘绫缎、冯珠年少时爱看的游记竹简,一些文房之物,甚至还有一只色彩鲜亮的纸鸢。 鲁侯行至堂门处便看到了,低声问婢女:“都是哪里来的?” 婢女声音很小:“回侯爷,是严相国刚使人送进来的。” 鲁侯不愿严相国与女儿相见,严相国多次请求,鲁侯才无奈答应让他偶尔送些东西过来。 却没想到两年过去了,这位相国依旧如此惦念,时值正旦,也要亲自来送这些讨珠儿开怀的东西。 鲁侯叹了口气,让下人下去打探,才知严相国的车马仍未离开。 停靠于鲁侯府侧门外的马车内,小炉中的炭已燃尽了。 一身藏青常服的严相国盘坐车中,透过雕镂空的车窗静静看着鲁侯府的院墙与高阁,视线虽不能及,所望却是芍仙居的方向。 天已黑透,四下明灯高悬,祝岁的炮竹声此起彼伏。 炉炭已凉,车内渐有了寒意,仆从却不敢出声催促。 不多时,那紧闭的侯府侧门吱呀一声打开,却有一名婢女迈着整齐碎步提灯而出,隔着马车行了礼,恭声道:“侯爷与夫人请相国入府一见。” 车内,严相国眼神一聚,不及仆从有动作,便立即打起车帘快步而出。 令其入府一见,是申屠夫人的决定。 年少时存下的心意总是过于鲜亮,这明亮颜色很难完全褪去,又因失而复得,便更添了几分固执。若是真能见上一面,亲眼看清想象与现实的差距,或许也就死心了,不必再这样长久惦念。 但只是一见,而非相见,申屠夫人不敢让女儿的情绪有太大波动起伏,更不想在对方眼中看到任何会损伤女儿自尊的反应。 冯珠的居院后门推开,连接的是一座园子,园中有一水榭,水中养鱼植荷,水榭亭四面垂着竹帘轻纱。 每当夏日时,冯珠最喜在水边乘凉看书,这座亭子是她最常来的地方。 此刻水榭内未曾点灯,竹帘卷起,亭中人仅隔着一层如云似雾般的轻纱,见到了那道分别了十余年的人影。 那人影极为纤细,即便系着狐裘也难掩瘦弱,侍女扶着她走得很慢,却依然可见她有一条腿行走有异。 纵隔着这一层云雾,亦可见那张脸已不复青春,华灯映照下,她的面容是斑驳沧桑的,整个人犹如水榭下的一支冬荷,脆弱干枯,只剩一截荷茎还在支撑着,仿佛下一刻便会折断垂坠寒水之中。 那张斑驳面容上的神态,却是截然相反的怔怔天真迷茫,她在探首往亭中的方向看,试着问:“阿母,谁在亭内?” 这声音怯怯,虽疑惑却不敢擅自上前探究。 严相国脚下险些迈出去,被一旁的鲁侯伸手拦下了。 申屠夫人面向那昏暗的亭子:“料想是你阿父在。” 听闻是阿父,冯珠想要上前,申屠夫人抓住了女儿衣袖:“别去了,临水处结了冰,又冷又滑……咱们就在这园子里看看灯,好不好?” 冯珠听到“滑”字,立即将那只跛脚收回了。 只是转身之际,她又下意识地回头往亭中看了一眼,忽然问:“阿母,严劝山为何只送东西,却不见人来?” 严相国名严勉,字劝山。 二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本已临到议亲之际,冯珠此刻的记忆显然停留在那时。 听到这一声少时称呼,亭中同样早已不再年少的严劝山眼底猝然现出一点泪光。 “我想起来了,她们说今日是正旦……那想来他回弘农郡本家去了。”冯珠喃喃着道:“阿母,前几日我与他刚吵了一架。” 申屠夫人顺着她的话问:“为何事吵嘴?” “我画了面靥,是最最时兴的鸟靥。”冯珠停下了脚步,认认真真与母亲掰扯这件小事:“我对镜描画了许久,他见了我,却说好似两只蚊虻被拍死在了我脸上,让我快快擦掉,否则他才不与我一同出门踏青!” 所谓鸟靥,是指先将涂白后的面颊两侧晕染出两团淡红,再于其中描画出两只对称的飞鸟,鸟儿画得极小,又是青黛色,确实极考验手艺。 冯珠被如此取笑,好几日未再理睬对方。 年少时的小小怄气,她记得却很清楚,虽说时间全盘错乱,此时说起仍有些气愤,可见耿耿于怀。 亭中的严相国闻言不禁一笑,眼眶内的泪水却已蓄满了。 “他懂什么鸟靥,也敢说三道四……”申屠夫人陪着女儿往前走:“对牛鼓簧,下回我儿再不画给他看了。” 冯珠笑了一下,点点头,很快便将此事抛去一旁,转而被前方挂着的一盏灯吸引了。 那灯以竹为骨,以帛为皮,做成了栩栩如生的老虎模样。 这只被点亮的虎灯看起来威风堂堂而又有几分不自知的憨气可爱,冯珠只觉亲近极了,她伸手指道:“阿母,我想要那只灯!我要带回去给,给……” 她话语突然滞涩,神情疑惑,她……要带给谁? 再看那虎灯,冯珠的眼睛忽然惊惶躲避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佩察觉到,赶忙将她扶紧:“女公子!” 却已是来不及了,冯珠毫无预兆地痛苦喊叫挣扎奔走起来,尖叫声传入亭内,严相国忙要上前去,却依旧被鲁侯拦下。 “这是常态,相国。”鲁侯语气凝重地告知他。 严相国眼睛一颤,紧紧反攥住鲁侯的手臂。 若是常态,那究竟是受下了多少苦痛折磨? 冯珠彻夜未能平静,她缩回到屋内榻中,外面的炮竹声响了多久,她便哭了多久。没人知道她在哭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正旦之后,正月过半,待到正月十五日,自东莱郡归来的一行车马匆匆入了长安城。 鲁侯夫妻二人在冯序的陪同下出了府,去见那个即将要往仙台宫去的孩子。 今日仙台宫中设下了醮坛,凡身负天机星机缘者皆要参与,耽搁不得,这个孩子无暇赶回侯府相见,需尽快往仙台宫去。 自马车中走下来的是一个清瘦的女孩,大约是因在海边渔村生活了许久,日晒风吹之下肤色微黑,生得一张微圆的脸,眉眼漆黑有神,神态几分忐忑。 中午好~ (出远门了,次日更新在晚上) (本章完) 第42章 幻想成真的念头 第42章 幻想成真的念头 申屠夫人在冯序的指引下,被婢女扶着上前。 “好孩子,你受苦了……”申屠夫人握住了女孩一只手,那手指细长,骨节却微粗,掌心里和虎口处都生着茧子,申屠夫人攥着这只手,问:“再告诉大母,叫什么名字?” 女孩看着申屠夫人显然盲了的双眼,小声答:“儿叫少微。” 申屠夫人又问:“可有小名没有?” “有……”女孩答:“阿母唤儿晴娘。” 说到这里,她忙问:“怎不见我阿母?” “你阿母她正在养病,出不得门……不急,既回到了这里,日后总能相见的。”申屠夫人又问了一句:“只是你这傻孩子,既有信物在手,为何不来寻你阿母呢?” 女孩垂下眼睛:“阿母从未说过来历,晴娘虽牵挂,却无从找起,更不知阿母仍病着,实在不孝……” 她的声音沙哑哽咽,申屠夫人伸出手,摸索着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好孩子,这些年委屈你了,只是如今的情况你已知晓,且安心去仙台宫,跟着仙长们习道法国礼,这是你的机缘,别怕……待过几年,大母便接你回家。” 又叮嘱道:“这几年你虽不能擅离仙台宫,好在家中每半月可前去探望一回,到时有什么难处和不适应的,都记得与我和你大父舅父说一说,家里人都会护着你的。” 女孩含泪重重点头应了,后退两步跪下,双手交叠执礼于额前,向鲁侯夫妻与冯序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随着叩头的动作,女孩宽大的衣袖滑动间,露出了小半截手臂,鲁侯留意到其上遍布疤痕,多为横向,显然是利刃多次划伤所致。 冯序忙去扶她:“快快起来……” “你这孩子倒是难得的懂事。”鲁侯看着满脸泪水的女孩,与她道:“改日我与你大母同去仙台宫看你,届时咱们再好好说话不迟。醮坛法事在即,不可误了时辰,还是先快些动身往仙台宫去吧。” 女孩压下眼泪,应声“诺”,再行一礼,这才登车而去。 车马驶动之际,女孩支起车窗,探出头来,露出磕得红彤彤的额头和哭得红彤彤的眼,又向冯家一行人用力挥了挥手告别。 景象飞快倒退着的后方,冯序神态慈和地摆手回应了她,鲁侯也点了点头以示安抚。 待马车转了弯,车窗放下,女孩跌坐回车内,几乎浑身都没了力气,大大地呼了口气,神情几分惊魂不定。 方才那个眼盲的老夫人脸上带着笑,好似已经老得有些糊涂了,但那些问话却又仿佛在试探她…… 明丹掀起衣袖,看着那些疤痕,她已做了这么多,这些人竟还是不肯全信她吗? 长安这些权贵,果然很难应付。 但怎么会比宫中那位芮姬夫人和皇帝还难应付?——她在天狼寨时便听说过有关芮姬夫人的传闻,据说这位夫人样貌无双,但出身寻常,嫁人后死了丈夫,被母亲献给了权贵,又被人辗转送入太子宫,就此得到了太子也就是当今陛下的青眼宠爱。 传闻中,这位芮姬夫人幼时有一年长两岁的兄长,在一场洪涝中为了保护芮姬,被大水冲走了,家中人都以为他死了。直到芮姬已在宫中做了夫人,一个跟随主人来了长安城的马奴听说了芮姬之事,忽然哭着要去求见芮姬,声称自己是芮姬夫人走失多年的兄长。 兄妹二人相见,皇帝也到了场,但这马奴一无信物二没胎记,长相也与幼时大变了,要如何证明自己身份呢?——最终他将被水冲走那日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以及在水中对妹妹说的最后一句话。 兄妹二人抱在一处痛哭,就此相认,这马奴改回了原名芮继良,还被皇帝赐了官。 此事被当作一则美谈传遍四下,那时七八岁的明丹听到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倘若有同乡知晓芮姬兄妹当日都做过什么,又在惊险中目睹了芮继良被水冲走,听到了他说过的话,那岂不是就可以冒领身份了? 诸如此类的传闻还有许多,很多权贵大族认回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也不过只凭一件信物而已,这种事听得多了,明丹不禁幻想自己是否也会有此等奇遇,直到那场冬月大雪,天狼寨突然被围攻…… 她仓皇之下跟着烛娘跑去寻阿父,阿父暴戾,但她向来会讨阿父欢心,想来阿父是愿意保护她的,可是阿父竟然死了! 阿父死状可怖,胡巫也中箭身亡,还有那个女人同样满身是血倒在地上……唯独不见少微,少微呢?她分明见到少微往此处跑来了!惊惧之下,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是少微杀的人,少微竟然杀了她们的父亲?! 随后她看到了少微从不离身的那只生辰木牌…… 再之后寨中便全是厮杀声了,她和烛娘躲了起来,竟看到一位大将军将那个女人从石屋里抱了出来,这是其他人都未曾有过的待遇,烛娘曾在大户人家为主人侍奉过烛火,因此得名烛娘,那时烛娘在她耳边喃喃道:【早猜到她来路不寻常,果然是有身份的……】 她们躲了很久,直到最后,也未见到少微出现。 她攥着那木牌,心中慢慢升起了一个幻想成真般的大胆念头。 此刻,回想起那个念头诞生之初的颤栗感受,于车内无力瘫坐着的明丹下意识地又将身体重新坐直——少微不会害怕,更不会吓得瘫坐一团,她要学得更像些才行。 冯家的人不可能知道少微日常是什么样子,就连天狼寨里的那些贼匪也顾不上去留意她们这些孩子,他们甚至分不清秦辅有几个女儿多大年岁,这也是她行事顺利的原因之一。 但有个人必然很熟悉少微,必能分辨出真假,那就是少微的母亲…… 那夜少微的母亲被带走时生死不明,她和烛娘无从判断具体情况,于是做好了三种准备。 一是没人来寻,她们也无从找上门去,此事只好先罢休。 二是少微的母亲还活着,那就一定会来找女儿——那么,她在有人找来时,便可以拿着那木牌信物含糊其辞,待她见到少微的母亲,将木牌还回去,对方至少也会给她一些报酬吧?若她再可怜乞求一番,说不定对方还愿意好心收留安置她。 而第三种可能,也是最叫人心潮澎湃的可能……那就是少微的母亲已经死了,却仍有人找来,她拿着信物,或可以代替少微! 为了做下万全准备,她和烛娘做了许多事。 但出乎她们意料的是,竟出现了第四种可能——少微的阿母虽还活着,并未死去,但据说却疯了,将失踪后那些年里发生的事一概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个消息是长安城中的一个人告诉她的,后来她从那些找来的冯家人的态度说辞上也多多少少印证了这一点…… 她开始犹豫,代替少微身份的打算本是建立在那个女人已死的前提下,死无对证才最稳妥……可如今对方还活着,只是疯了忘了,万一有一日又痊愈记起了呢? 这太冒险了。 她退缩之时,烛娘与她说,赌一把便能过上富贵日子了! 是,疯了这么久还不见好转,大抵会永远疯下去…… 或者疯个十几二十年,到那时,对方也未必能分辨出她是真是假了!就算仍能认出,到时她讨了冯家其他人欢心,假的也成了真的,想来冯家也不会拿她如何了!——退一万步说,她也过上那么久的好日子了! 那就赌一把博一场吧。 烛娘病死前,都还在撑着最后一口气为她圆谎……她已来了这长安城,就不能再退缩。 明丹再次倾身支开车窗,看着繁华热闹的景象,耳边回响起烛娘的托付。 ——那个传信的人会来找她的吧? 随着车马接近仙台宫,明丹的心跳随着快速碾动的车轮一同滚滚跳动着。 先去仙台宫待上几年也是好事,这样就不必整日面对冯家人的试探了……可仙台宫里的人会不会发现她的破绽? 明丹对仙台宫并无清晰了解,但她总是不由想起那位赤阳仙长,玄黑的袍,雪白的发,就连眉毛也是白的,一双颜色极浅的眼瞳盯着她,仿佛能洞穿她的一切…… 明丹此时想起被那双眼睛盯着的感觉,仍想要打寒噤。 马车停稳,她忐忑心虚地踏入了仙台宫的大门。 这里的一切都是她从未接触过的,她谨小慎微,不敢出丝毫差错。 但随着时间过去,她开始慢慢安心下来。 因她不能离开仙台宫,所以她暂时还无法正式地认祖归宗,但那位舅父冯序告诉她,等四年之后她离开仙台宫,侯府便会为她设下认亲宴,让她成为光明正大的冯少微。 认亲宴虽要等四年之后,但冯家也并未隐瞒她的身份,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侯府女公子的骨肉,是鲁侯之孙——因冯珠并非是出嫁女的身份,所以她理所应当地随母姓,唤鲁侯夫妇为大父大母。 明丹起初很担心会有人因这个尴尬的身份来历而看低她嘲笑她试探她,但她逐渐发现,在真正的身份悬殊之下,那些人根本不敢对她有任何轻视……这些被选入仙台宫中的同龄少年人们大多出身寻常,身世最好的不过是一个小小武官的女儿,他们甚至要反过来巴结讨好她这个鲁侯府的女公子。 很多人甚至私下抢着帮她做事抄字,而从不敢提及她的“伤心过往”,更别说是打探什么了,她想在应答中露出破绽都没有机会。 明丹逐渐挺直了脊背,开始心安理得地接受那些人的讨好,她觉得这样自信从容的模样更像少微了。 说到少微…… 鲁侯夫妻来看过她,曾向她探问在凌家军抵达天狼寨之前,可知是何人杀了匪首,救下了冯珠—— 提到那一日,她害怕地流泪摇头,只说当日并不在场,不知恩人是谁,更别提这恩人的踪迹了。 无人时她也常想,少微杀了阿父之后,究竟是生是死? 应当是重伤死在哪里了吧?否则她怎会舍得抛下她的阿母,怎会放着这样的好日子不要?她那样厉害,若是还活着,定有办法找回来的……一定是死了。 所以她只是捡了死人不要的东西……她只是想过得好一点。 这样的日子真的很好。 时值午后,明丹立在石阶上方,抬起衣袖,这袍服虽为寡淡的青灰色,但用料上乘,穿在身上如云般轻柔。 视线下移,再看脚下,石阶被清扫得一尘不染,不远处有道童在打扫清风吹来的瓣,高墙下的桃开得真好,天狼山也有桃,但无人精心养护修剪,开得就是没有这样盛大饱满。 而即便是同样的,是开在野蛮狼藉的贼匪山头,还是开在这恢弘的仙台高墙之下,给人的感受终究是不一样的。 一片瓣飞浮到眼前,明丹伸出手去接,短短两月时间,她的手已经养得白皙细嫩许多。 她不禁再次在心中感慨,这里的日子真好,比她梦中想象中的还要好,而待四年之后从这里离开,等着她的还会是更好的日子。 她只希望死去的人彻底死去,疯着的人永远疯着。 明丹将那片瓣攥在手心里,不自觉握得很紧。 几名道人匆匆走过,口中商议着什么。 明丹知道,他们最近在忙着卜算吉日,听说要立新的太子了。 与匈奴的战事势同水火,国无储君,难免会有人生出觊觎与异心,仁帝最终选立了皇五子刘承为皇太子,并依照惯例立太子母为皇后。 芮姬成了芮姬夫人,如今又成为了芮皇后,她的兄长也再次得到提拔,升任了大司农,掌管钱谷财政,位居九卿之一。 少府中,郭食在私下与义子慨叹:“忧储君之势过盛,有妨上之危。却也忧储君之势过弱,不足以安下……陛下也难呀。” 他说话间,伸手接过跪坐在旁的年轻内侍递来的蜜水,眼中几分追忆:“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侍奉着义父……义父待我恩深义重,凡他所知无不倾囊相授啊。” 年轻内侍笑得恭敬可亲:“儿必然比您当年还要孝顺。” 听到这“孝顺”二字,郭食突然笑了起来,他笑了好一阵,摆摆手:“那我可消受不起!” 二人说笑一阵,郭食抬手,年轻内侍将他扶起。 “走吧,随我去椒房殿看看皇后娘娘鸾驾安置得如何了。” 大家下午好~ (我知道有的读者书友不太喜欢这部分情节设定,但这是大纲里的一环,我日常看剧看综艺多一些,很少看小说,我知道一些常规雷点也有自己的雷点,但实在不知道大家忌讳的梗具体都有哪些,但就创作而言,如果要避开所有大家不喜欢的梗,那故事或许逐渐要走向另一种千篇一律,我喜欢百齐放的市场,也很尊重大家的阅读口味,无意冒犯任何人的喜好,只是作为作者更需要保证故事的完整性,我想写各种各样的故事各种各样的人,不去刻意追逐一切“梗”,也不去刻意避开一切“梗”,这里的“真假千金”并不会是故事的主旋律,也并不是谁的战场。甚至设定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这是“真假千金”,完全没有这个归类意识,导致给作品选标签时也自动过滤掉了这个标签,所以也完全没有借此作为噱头去吸引这个标签的受众,以后也不会加上这个标签。现在能说的只有这些,再多就涉及剧透啦,大家不算很雷这一点的就请继续看看吧。 总之就像上本书完结时说的那样:如果故事注定无法迎合每个人的口味,那就让故事来选择它的受众。 (这一章更新是在荆棘之歌的新家里写的!同来的还有香菇,虽然出来玩但没人断更,一人一屋,一群人疯狂码字中,键盘声像极了炸年货时的油锅噼噼啪啪!) (本章完) 第43章 草屋命苦少年人 第43章 草屋命苦少年人 郭食出了少府静室,去看望新的皇后娘娘。 芮皇后搬往椒房殿,从器具用物到宫娥内侍都要增添,上下一派忙碌之象。 见到郭食前来,正与宫婢说话的芮皇后忙走了过来:“郭常侍怎亲自……” “娘娘!”郭食无奈打断芮皇后的话,笑着说:“您如今是皇后娘娘,此处是椒房殿,郭食不过奴婢而已,焉能叫您用上亲自二字,您这不是刻意折煞奴婢吗?” 芮皇后局促地一笑:“本宫向来愚钝,常有言行失当之处,往后还需中常侍多多提醒……” “女君放心。”郭食笑容亲近:“令兄已有过吩咐叮嘱,郭食岂敢不用心呢。” 芮皇后:“有劳中常侍费心……” 待郭食离开之后,芮皇后带着贴身婢女又回了旧宫所,说是要亲自看看可还有什么东西遗漏。 宫人们不觉有异,芮皇后出身不好,为人仔细,向来很爱惜身边的物件。 芮皇后一路回到旧住处,四下查看了一番之后,去了供奉西王母神像的偏殿中。 她走到绣着老子骑牛图的屏风后,打起那垂下的竹帘,只见这小小一方静室中已空空如也,只余一案一蒲团。 芮皇后出了会儿神,不多时,一名婢女快步而来,躬身与她小声说了一句话。 芮皇后松了口气,点头喃喃道:“顺利就好……” 再返回椒房殿时,天地间已是一片暮色浮动。 芮皇后看着在暮色中静静矗立的高阁,眼前闪过的是凌皇后昔日恬静从容的面庞。 晚风中,一枚瓣飘零坠落着,芮皇后看着那枚飞,想象着那样一个满身风华的人跃下这高阁时的情形,她忽而颤颤闭紧了眼睛,似畏惧,似不忍,又似不敢直视那份血腥炽烈的决然之气。 那瓣飘落在宫瓦上,旋即又被另一阵风卷起。 宫中册封新任太子与皇后的消息随着三月飞,飘往了各郡县。 这飞之信待传到南边的桃溪乡时,已是四月初。 桃溪乡里的桃已从树梢剥落褪去,露出了青涩的桃果。 桃溪乡里的少年们也褪去厚重的冬衣,露出了柳竹般蓬勃的身体枝条。 换上了薄衫的少微一下仿佛长高抽长了许多,四月清晨,她穿着中衣,披着发盘坐在竹榻上做早课,闭着眼睛冥想。 明媚晨光打在身上,映得她一头乌发莹莹发亮,姜负伸着懒腰路过窗前,见此一幕,给出评价:“油光水滑。” 这本是拿来形容动物皮毛的词,少微立时睁开眼睛,刚要还嘴,姜负已悠悠然抬脚去摆弄草药:“有人静坐不专心啊,昨日还说自己已修得不受外物所扰之境,纵天塌地陷也不妨碍她做早课呢。” 少微咬咬牙,却也立刻闭上了眼睛,在心中狠狠默念清心咒:【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姜负对少微的生长状态给出了油光水滑的评价,周家夫妇对山骨的生长状态的评价也自有其妙思—— 瘦弱的山骨本就在长个子的年纪,被周家夫妇如此大肆投喂了一通之后,长势格外喜人,夫妇二人甚是惊喜,直言这孩子跟浇了大粪的庄稼似的。 这评价有着满满欣慰,也有着满满气味。 山骨平日里话不算多,但活不少干,周家的活做完还要去做姜家的,他的性格并不温驯,又因身体逐渐稳当健硕,原本的胆气也慢慢显露出来。 他常有自己的坚持,但周家夫妇觉得这并不是坏事,若他们遇到实在说不算却又很想说了算的事,大不了就去找姜家小女娘做主,那小姑娘一瞪眼珠子,再倔的狗骨头也没了脾气,夹着尾巴缩着脑袋眯着眼睛忙就照办去了——真就应了那句话,一个猴儿一个栓法儿。 大半年过去,山骨仍称呼少微为恩人,少微听得头都大了,特别是有人在场的情况下,更感如芒刺在背——最终在姜负的提议下,少微勉强允许山骨喊自己一句阿姊。 自喊了这声阿姊,山骨的眼睛更加清澈乖觉了。 而被人喊了这声阿姊,少微虽嘴上不说,却也莫名觉得肩上多了根担子。 在少微的淫威之下,山骨被迫学着识字,少微对他的要求不高,声称只要有她这个阿姊十中之一的识字能耐就行了,总不至于做个浑浑噩噩的傻子,损害她的威风。 除了读书,山骨也跟着少微学功夫,少微对他的期望依旧是“学到她十中之一的能耐即可”,总不至于被人揍时只能哭哭啼啼地求饶,这更加会损害她的威风。 耳濡目染之下,青坞也跟着识了不少字,随口也能说上一些典故了。但她实在不喜欢习武,少微无法对她施展淫威,因为青坞才是阿姊,谁是阿姊谁说了算。 这一日天色晴明,少微等人又在后屋河边“演练兵法”。 少微担任主帅,山骨为前锋将军。姬缙乃敌营军师,统率由一堆石子假扮的数万大军,挟持了青坞为人质——青坞性情过于安静柔顺,她原不想参与到这打打杀杀的游戏中,但耐不住少微邀请,她不喜欢做冲锋陷阵的将军,也不敢为出谋划策的军师,安坐敌营中等待被解救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好选择。 少微先派出沾沾做斥候,沾沾飞而复返,扑棱着翅膀大叫:“大王,前方五步外有敌营!” 山骨立即抱拳请命:“主帅,末将提议以一百轻骑从后方火袭,分散敌营兵力,再趁乱从侧方深入敌营解救人质!” 沾沾抢去少微的词:“善,大善!” 自从不慎在姬缙等人面前暴露了会说人话的秘密之后,沾沾如今在此三人面前很是肆无忌惮。 沾沾初被发现时,姬缙等人极为惊诧,待少微与他们说明了利害关系,三人立即表态自己绝不会泄露沾沾的秘密,以免沾沾被人霸占捉去。 为表诚心,山骨甚至当场起誓,如有泄露,便叫他再长不高。 这是很有力量的誓言了,而有他带头,余下二人也赶忙有样学样。 姬缙面色坚定,声称如有泄露,便叫他再无书可读,此生都做不得官——做一个像父亲一样的清官,是他心中最看重的事。 青坞很想压过前面二人,是以心一横,干脆道,如有泄露,便叫她肌肤溃烂。 这话果然很有力度,惹得姬缙与山骨皆投来自愧不如的钦佩目光。 然而此事过去不过三日,青坞突然满脸起疹,她睡觉时无意识地挠了几下,加上春日本就极易起外邪风疹,她两日未敢出门,却愈发严重,伴随着水肿红斑与脱皮落屑,肌肤竟果真有溃烂之势! 青坞哭得几乎昏迷过去,她让姬缙务必代她向少微解释,苍天可鉴,她当真不曾泄露半句的! 少微听闻,丢掉正与墨狸对打的长棍,噔噔噔跑去看青坞。 青坞见了少微,哭得更厉害了,她要少微务必信她不曾违背誓言。 少微自是一万个信她,问了才知,青坞竟仍未舍得丢掉那铅粉,虽不常用,但加之春日粉密集,那铅粉丹毒便伺机爆发了。 少微跟着姜负已习得一些医理,青坞听从少微指示,服药兼外涂了五六日,红肿终于消下。 少微初时见到青坞一脸红肿狼狈,为此颇觉气闷,她不理解为何青坞不听她劝告,非要去涂那铅粉,肤色是黑是白是紫是蓝,究竟有什么紧要? 如此在心中嘀咕了两日,少微在第三日清晨静坐时,眼前忽然掠过一道轻盈的青影,她看过去,只见是一只春燕正在搜集筑巢用的东西,竟还叼走了沾沾掉落的一根羽毛。 再看同是鸟儿的沾沾,蹲在青牛背上正在打盹儿。 少微在心中笑话了一下沾沾,而后若有所思,视线望向窗外搁着的一只矮缸中,那缸不大,几片青青莲叶贴浮,缸中养着两只青龟。 少微此时碍于视线,无法一眼望到缸中,但她很熟悉这两只龟了,姜负将它们放进缸中时,它们几乎是一般大小,但养了一两年,其中一只胆怯少食,总是躲藏起来,如今便比另一只体形小得多。 连看似没有喜好没有感情的龟鱼都这样大不相同。 待静坐完毕,少微跳下榻,跑去寻姜负,向她讨教如何制无毒无害的妆粉。 姜负笑微微地告诉她,取茉莉种捣碎,再加入晒干的香料,制出来的粉不单细腻还有香气,只是要捣磨得足够细密,实在很费功夫。 少微自认力大如牛,自是不将这小小之物放在眼中,然而真正上手才知这是个精细活,如此兢兢业业捣了足足十日,她险些要恼羞成怒了,好在她极其嫌弃半途而废的自己,因此压着怒气又咬牙磨了几日,总算从这苦海中顺利解脱。 少微将那些细粉压于小盒中,待压实了,才愕然发现自己如此大费周章所得不过小半盒而已,简直岂有此理。 但她还是依照姜负的提议,拿银针在上头描个图纹出来。 少微描画出了一座山形,此山四面高,而中间低凹。 描画满意后,少微复又拿银勺将粉面压平,于是那山形便像是印上去的纹。 少微本想将此物当作生辰礼送给青坞,但青坞的生辰在秋日里,而今春日还没过完,她每每见到青坞都觉抓心挠肺,如此抓挠了好几日,终是提前送了出去。 姜负欣然称赞道——还真是狗窝里藏不住剩馍馍。 青坞收到此物,少微撺掇着她使来看看,青坞爱惜地挖出一点,掺水和匀后,轻轻压在面颊上,不禁大感惊艳。 少微遂“漫不经心”地透露出是自己亲手做的,青坞更吃惊了,连连称赞许久。 少微左等右等,等不到她问那图纹,只好继续“漫不经心”地提醒:“那纹也是我刻印上去的。” 青坞细细地看:“这是山?” 少微站在那儿,表情淡淡道:“山地边缘高而中间凹,谓之坞也。” 坐在镜前的青坞一愣,这下没有再称赞了,她又细细看了看那图纹,眼中突然冒出泪,嗓中呜咽一声,忽然将少微抱住。 擅闪躲也擅挣脱的少微为之一惊,却莫名一动也不能动了,她甚至疑心青坞也偷学了什么了不得的点穴功夫。 然而十日后,青坞却犹犹豫豫地问少微,能不能再替她制一盒,原先那盒她每挖一下便会损坏图纹,她实在不舍得取用……若能再制一盒无任何图纹的就好了。 少微回到家中,看着那捣药用的小石臼,皱着眉叉着腰静静站了好一会儿,两世为人,竟头一遭露出了自觉命苦的表情。 青坞为表谢意——如今或该说是爱意更为精确了,她开始更频繁地投喂少微,各色小食层出不穷,墨狸日常有种鸡犬升天的窃喜之感。 知道少微捣粉辛苦,除了小食,青坞还会在少微于草屋读书习字之际,在旁边帮着少微捏肩按背,不时添递茶水蜜饯。 盘坐对面,为少微诵念典籍诵得嗓子都冒烟了的姬缙,看一看自己早已空空如也的茶碗,再看一看盘坐蒲团上,背靠凭几中,口嚼蜜饯果,由青坞按着肩膀的少微……姬缙亦不禁露出了稍显命苦的神态。 草屋之中的少年人们,就连“命苦”也是如斯明快清澈的,正如草屋外那条流动不息的小河。 草屋之外的尘世中,近来多悲思之音,自三月下旬至四月初,各处多见祭祀活动。 天子多祀天神,祭地祗,庄严高昂,以祈天地护佑。 民间多奠亡魂,思故人,悲伤低沉,更愿逝者安息。 少微近来出门,常见哭坟者,山骨也曾跪在面向北方的路口处为阿婆烧衣,还烧了一些药草。 习惯了观察对照世人行为的少微下意识地想了想,并想不出什么可以拿来祭祀的人。 若非要说一个,那许是秦辅,但秦辅无坟茔,这是天大幸事,否则少微哪日心情不好,大约要不辞辛劳地赶去掘坟。 因各处多祭祀之举,夜晚便几乎没人出门。用老人们的话来说,夜里是游魂来收取祭品的时辰,阴阳有别,阳间人纵有千般祭思,却不能冲撞了亡魂,否则很可能就会被牵挂着的魂魄勾走。 少微却于此无月夜奔出了家门,结合她的身份来说,此等深夜游荡之举,也算是入情入理、不负众望。 晚上好!谢谢大家的月票,留言,打赏! (本章完) 第44章 无月之夜湖边人 第44章 无月之夜湖边人 少微自也不会无故出门,只今夜是家奴照例来送东西的日子。 白日里在屋后“练兵”的少微天刚黑时便睡了一觉,两个时辰后醒来,还未过子时,横竖等着也是等着,少微也未在房中干坐着。 在院中巡视了一圈儿,少微想着山骨白日里在河边冲锋陷阵时太过勇猛,以致于崴伤了脚,大约得几日不能来当牛做马了,遂干脆在院中坐下,叮了哐当地劈起柴来。 少微等人时格外松弛,还能顺手干点家务活,被等来的人也日渐随意,这回他甚至都没翻墙,只隔着墙将一只包袱抛了进来。 少微反应动作快如急风,她撂下砍柴刀,起身时一跃,伸手抓住了那沉甸甸却依旧被抛得很高的包袱。 包袱被少微随手放在了柴堆上,少微人已翻墙而出,向着那一道灰影追去。 家奴之所以未曾进院,除了与少微培养至今的“默契”足以支撑这份偷懒之外,另还有一重日渐不容忽略的原因—— 少微身体资质特殊,再有姜负用药调理,以及她文武兼通之下远超常人的领悟力,最后再加上那份过于磅礴的“嫉妒”之心,嫉妒强者,成为强者,打败强者,是少微自幼因想要自保而积累下的本能,如今这本能被激发得更清楚,被引导得更有出路,慢慢化作了一股势如破竹的剑气。 她手中无剑,她本身即是一把锋锐的剑。 她起跃飞掠之间带起这股剑气,穿林过溪,如潇潇风雨洒漫而过。 充当姜负口中家奴的那个人,也是最清楚少微进步速度的人,未进院子实也是担心起步距离太过相近,若他稍松懈几步,当真会有被那女娃追上揪住的可能……若是那样,就很丢人了。 但这也并非长久计,他到了这个年岁,在先天资质固定不变的前提下,再没有值得一提的进益空间,可后方穷追猛打的小崽子嚣张昂扬,个子越来越高,腿也越来越长,总有一日要将他撵上。 他甚至能直观地感受到身后那股气势的变化,初时身后跟着的那个孩子大汗淋漓咬牙切齿,每每脚步声与呼吸声都几乎力竭到挫败,叫他觉得很可怜,偶尔忍不住要鼓励安慰她一下。 但如今身后跟着的这个少年却步履如风势在必得,她奔行间带起的风声仿佛某种邪恶嚣张的、即将得逞的桀桀笑音,竟开始叫他觉得背后发汗,生出一种即将沦为她人猎物的紧迫感。 于是家奴被迫开始提前着手改变这场追逐游戏的规则。 除了脚下功夫,他更擅长掩踪藏息。 是以少微如今除了要追人,更要找人,她每每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几个闪身之下便不见了踪影,可她分明又能清楚地判断出对方并未能走远。 这类似躲猫猫的游戏也让少微一度挫败,她自认五感之下的判断力远超常人,却总是无法精准捕捉到这家奴行迹,此中固然有对方刻意的误导与声东击西,可她总是上当,便说明她是一只菜鸡。 但对方这好似死人一般的掩踪藏息之能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少微根本没时间在挫败中停留,她脑子里只被一个声音占据——这宛若死人游魂般的能耐,她也必要学来。 四月初的夜,乌云涌动不见月华,两道身影时隐时现,仿佛一只小游魂在追着一只大游魂,若有人有幸目睹,必要彻底坐实四月游魂四处勾命的说法。 少微如此奔行十余里,辗转追逐至一片竹林中,此处临水,茅竹生长肆意,根系盘绕连结,竹叶叠密,奔入其中,犹如投身一片浩渺翠海。 临近山水边,夜风渐大,少微烦透了这沙沙作响的竹叶声,这让她更加难以辨认对方踪息。少微苦寻一番不得,疑心对方已出竹林去,遂往前疾奔,打算先出了这迷宫般的翠林再说。 竹林如重重幔帐遮蔽,随着奔行,少微闯过一重又一重幔帐,直到这幔帐只剩最后一层,翠色已淡,现出了稀薄灰蓝的夜色。 少微却在这最后一重幔帐前倏然止步。 她有所察觉地拨开那层细枝竹叶,将头探出一点,定睛细看,只见前方景象似曾相识,昔日断山已重现生机,横倒着的山体笼罩着一层翠微,如同安静沉睡的巨人身上生出了青色苔癣。 但让少微止步的并非是这熟悉的断山之迹,而是这断山水畔前有一道孑然独立的背影。 少微只看一眼便分辨出那背影轮廓分明是个少年,而绝非是她要追找的家奴。 无月之夜,断山湖畔,怎会有人独自出现在此处? 再定睛分辨片刻,可见此人身着鷃蓝色袍服,与这灰蓝天幕仿若融为一体,好似正是这方暗夜山水凝结出的天地之气的造物,寂静无声,仿佛下一刻便会化作一缕蓝烟或一只铜蓝鹟鸟振翅而去。 想到那些关于游魂的传言,少微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好奇,但付诸行动去满足好奇心,必然还要建立在相对安全的基础上,而此时此处此人皆充满了未知之数。 少微很干脆地后退一步,正要收回那只拨开竹枝的手,打算原路返回之际,意料之外的状况却出现了。 那原本静立的少年竟果真如鸟雀般警惕迅捷,他倏然转肩回首的同时抬起了左臂。 他察觉到了背后林中有一丝异动,纵然并非完全确认是有人藏匿其中,纵然是因他多疑而草木皆兵,却绝不妨碍他以冰凉的弩箭去确认。 看着那倏忽逼近的锋利短弩,少微蓦然仰避,那被她避开的弩箭穿透了一根粗壮的竹竿,竹竿发出吱嘎声响,从中断裂,上半截歪斜倒落,少微于这瞬间听到了其他人的脚步动作。 短暂的混乱之间,一道灰影不知从哪个方向穿行而来,一把按住了少微的肩,点了她的穴位,制止了她的动作。 少微拧眉,虽未来得及看脸,却知这多事的灰影正是她所熟悉的家奴。 家奴代替少微走出竹林,对上了那少年的视线以及他左臂处装备着的弩机,还有快速奔护上前的两道暗影护卫手中的长刀。 那肤色极白,眉眼漆黑冷郁,却无有丝毫阴柔之感的少年看着走出的灰影,凝神留意片刻,忽而莫测一笑:“原来是你,我认得你。” 灰衣家奴声音沙哑寻常:“我也认得六殿下。” 他们曾是见过的,在这少年人还很小的时候。 那自幼便少见惧色的少年此刻平静地问:“你今日也受雇前来杀我吗。” “我只杀想杀之人,从不受他人雇用。” “那侠客想杀我吗。” “路过而已。” 两问两答皆简洁。 凭着这两句简洁答话,少年刘岐却就此放下了对峙的左臂弓弩,他左右的暗影亦跟随着收刀归鞘。 空气中的杀意还未来得及完全散去,刘岐已在询问:“侠客要喝酒吗?” “不了,我不爱喝奠酒。”灰衣家奴转身离开:“不吉利。” 抱歉抱歉,坐车刚回到家,人已散架了,只来得及写这些,明天再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