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婚》 帐中婚 第1节 本书名称: 帐中婚 本书作者: 怡米 本书简介: 【正文完结】 季绾是小户之女,许配给了木匠家的小儿子沈栩为妻。 怎料成婚前夕,沈栩寻回了身份,原是太师府被抱错的嫡子。 而原本的嫡子君晟,已位极人臣。 好在君晟是个讲理的,与沈栩换回了出身,成了木匠家的小儿子,也成了季绾的未婚夫。 沈栩想要将婚事一并转走,却听君晟沉沉笑道:“体面是相互的,别太过。” 畏惧于君晟在朝中的权势,沈栩忍痛割爱,做回了锦衣玉食的大少爷。 季绾不想与只见过几面的男子成婚,却在提出悔婚时,遭到了两家人的拒绝。 喜宴如期举办。 季绾理顺不了心结,始终不愿圆房。 君晟也不逼迫,与她若即若离。 直到一次宫宴回来,君晟扣住季绾的后颈,气息凌乱,似遭人暗算中了招。 身为妻子,于情于理不能将夫君向外推,季绾咬紧朱唇,默许了接下来的事。 可就在两人感情慢慢升温时,“抱错”一事竟是一场乌龙。 富贵化为泡影,沈栩虽失落,却也庆幸,至少还能与季绾重修旧好。 君晟却搂过怔愣的季绾,命人将沈栩丢了出去。 “绾儿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你也配肖想?” ##心狠手辣/步步为营/偏执恋爱脑男主,对女主,谋划乌龙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甜文 复仇虐渣 正剧 主角视角季绾君晟 一句话简介:步步为营 立意:爱要坦诚 第01章 炎炎夏日,蝉噪风静,开窗无沁凉。千尺浮阳映轩窗,透射丝丝光缕,肆意笼罩在轩内坐诊的女子周身,有细细汗珠溢出雪肌,凝在挺翘的鼻尖上。 这个时候,若是来上一碗隔壁廖家铺子的紫苏饮,或有消渴生津之效,可季绾并无品尝的兴致,只因近来婚事出了岔子,她那木匠家出身的未婚夫沈栩寻回身份,摇身一变,成了太师府的嫡长子,而原本的嫡长子君晟成了她的未婚夫。 沈栩自寻回身份,再没出现在她的面前,而她递送的拜帖,都石沉了大海。 此事已在街头巷尾传开,成了邻里茶余饭后的乐子。 试过求诊妇人的脉搏,季绾收回手,执笔写下药方,叮嘱道:“此番胎漏乃气血不足之故,为避免小产,需尽早用药调理,且不可再劳累,静养为上。” 说着,双手递上方子,示意妇人去往外间抓药。 这是今日接诊的最后一位病患。 目送妇人离开后,季绾靠在圈椅上按了按发胀的侧额,一刹又想起沈栩。 换作往日的晌午,沈栩已拎着饭菜前来了。 虽总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却有着顶好的皮囊,眉清目秀,高峻挺拔,在人群里很是打眼。 他们是近邻,相识多年,起初,她并未有心于他,是那青年死缠烂打,说什么都要非她不娶。 而今物是人非,仅在膏粱锦绣的短短半月间。 在这充满变数的半月里,沈家给了准话,说是婚事照常,反倒是太师府那边迟迟没有动静。 被沈栩置换的原太师府嫡长子君晟,已位居九卿之一的通政使。 那可是天子最器重的年轻权臣,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一手将无实权的通政司推至朝堂之巅,接手了厂卫的侦缉职权,皇权直授,不受各官署节制。 沈栩虽是木匠之子,但有功名在身,八月即将乡试,而君晟无疑是他们这些读书人仰止的存在。 太师府经此变故,一夕之间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可君氏宗族的纷争与季绾无关,婚期在即,她只想见到沈栩一面,与其当面讲清楚。 收拾妥当,季绾看向半启的药箱,从中拿出一枚刀片装进袖管,随后走出诊间,对正在配药的母亲柔声道:“娘,女儿出去一趟。” 妇人闻声抬眸,不到四旬的年纪,鹅蛋脸,细长眉,眼窝微微凹陷,隐有市井的沧桑。 开门做生意,抛头露面是常有的事,平日里,何琇佩不会阻拦女儿出行,可今时不同,她猜到女儿是要去见沈栩。 绕过诊台,走到女儿面前,她语重心长道:“昨晚你们爷俩的交谈,娘都听见了,还是按你爹的意思,将错就错嫁给通政使吧。” 无论君晟是否是名门子弟,都已跻身权臣,小门小户能与官家结亲,是提着灯笼都难遇的大喜事。 何琇佩自认是俗人,与丈夫是盲婚哑嫁,既是盲婚哑嫁,贫穷富贵皆是命。 女儿与沈栩打小相识,有些情分,除了沈栩,未与其他家的小子往来过,如今沈栩不仁在先,女儿再相看其他儿郎,与盲婚哑嫁有何区别? 君晟无疑是他们能匹配到最出挑的女婿人选。 季绾摇摇头,云鬓随之轻曳,散落几缕青丝,“女儿有些话想与沈栩当面讲清楚,他不来见我,那我就去找他。” “那还是让你爹出面吧。” “爹爹与君家二房有过节,去了太师府怕是会面上过不去。女儿年纪小,损些颜面无妨的。” 季绾的父亲季砚墨是讼师,一直郁郁不得志,直到一纸诉状将当街鞭打百姓的君四公子送入大牢,才名声大噪。 君四公子吃了三个月牢饭,出狱后扬言要断了季砚墨的财路,后来却不了了之,至于缘由,不得而知。 何琇佩知晓女儿是个有主意的,没再多劝,吩咐十四岁的小儿子季渊跟着前往,姐弟二人也好有个照应。 “天热,坐轿子去。” 季绾带着弟弟雇了一顶小轿,晃晃悠悠地去往太师府。 太师府坐落在宫城外最繁华的地段,紧邻达官显贵的府邸,屋宇式广亮大门巍峨气派,卧狮兽面门枕石被摸得锃亮发光,彰显车马盈门之态。 天气异常闷热,烁玉流金,炙晒墙角的纯白茉莉。 季绾萦绕在花香中,目视紧闭的府门,深知高门大户的正门都是留给勋贵通行的,于是让弟弟等在府前槐树的荫凉里,自己走到一侧小门,叩响了烫手的门环。 须臾,有人推开门,吊着眼梢指着门槛下的筐篓,“拜帖放在里面,回去等信儿吧。” 寒门士子拜访高门中人尚且杳无回音,何况他们这种小门小户的子女,季绾忙从袖中掏出碎银,塞进门缝,“小女子是开医馆的季绾,想要谒见府中长公子,还望小哥帮忙通传。” 摸爬滚打多年,自是明白有银子好办事的道理。 日光映在白花花的碎银上,门侍果然停下合门的动作,斜楞一眼门外的女子。 女子一身清素打扮,抹胸配罗衫,再寻常不过,却不减半分风韵,美得闭月羞花,加之语气轻柔,回她的话儿都不觉柔了两分。 “娘子确定想见的是长公子?我家长公子正在宛平县巡视,原定今夜回城。” 门侍的提醒再明显不过,沈栩还未在府中立威,府中认可的长公子仍是君晟。 季绾会意,“原姓沈的那位。” 门侍并不诧异,默默收起碎银,“娘子稍等,这事儿还要请示琉璃苑的妈妈。” “劳烦。” 等侧门合上,季绾回到树荫下,与弟弟对上 视线。 季渊天生哑症,性子安静,见家姐眉眼如常,没有多想,默默守在一旁。 季绾掏出帕子替他擦拭额头的汗水,余光见侧门支开一条缝隙,有人探出脑袋正在张望。 想是动静惊动了府里人,有好闲事儿的小主子来看热闹了。 行医数年,季绾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内宅女子,并没有因被窥视而羞颜,反倒是季渊攥紧拳头,凶巴巴瞪了那人一眼。 门缝里的小脑袋缩了进去,恰有一只麻雀落在树荫里,叽叽喳喳噪盛夏。 俄尔,侧门半开,一道秀颀身影走了出来,站在石阶上。 那人书生打扮,不再是粗麻布衣,而是飞卷流云样式的华贵缎衣,腰间系革带,配以戒步之用的流苏美玉,全然没了市井之气,仪容出尘,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女,俨然一副名门公子的派头。 要不说富贵养人呢。 季绾收起帕子,静立树荫里,看着沈栩屏退侍女,独自跨下石阶,徐徐走来。 有粉白花瓣打着旋儿飘落他发间,装点清雅。 再不是季绾印象里的那个青年。 离得近了,方发觉他眼睑卧蚕青黛,像是疲惫所致。 二十有三的年纪仍是秀才,在大户人家算不得光彩,临近乡试,是需要一鸣惊人以坐稳嫡长子之位的。 在季绾思量间,沈栩已停在两步之外,动了下唇。 “许久不见。” 换作从前,沈栩会毫无顾忌地躲进树荫,挨着季绾坐下,再捻起贴在胸膛的衣衫扇凉快。 而今物是人非,无论做什么都需要循规蹈矩,以免失了高门仪态。 季绾片刻愣怔,仅一瞬恢复淡然,直视他的双眼,开门见山。 天气炎热,她不想带着弟弟在此遭罪。 “沈栩,我们还回得去吗?” 轻柔的问话,无波无澜,不像疑问,更像是陈述,陈述一个彼此已然接受的事实。 他们回不去了。 帐中婚 第2节 且不谈高门与小户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也不谈父亲与君家二房的矛盾,就谈沈栩这半月避而不见的态度,足以让一个待嫁女子寒心。 在季绾看来,再难的事都可商榷,不该以回避的态度敷衍搪塞。 听见她唤自己的名字,沈栩不禁握紧衣袖下的双手。 可想起那人似笑非笑的一句“体面是互相的,别太过”,又无力地摊开手指。 他与君晟交换了身份,拿回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却偏偏丢掉了原本的姻缘。 季绾许配的是沈家的小儿子,而非君氏的嫡长子。 额角溢出一滴汗,沿着侧颜滴落,沈栩默然,说不出的闷燥,纵使忽然涔涔雨落,也浇不灭他的心头火。半月来,躲避并非他的本意,而是不知该如何向季绾交代。 见他沉默,季绾微合眼帘,感受夏风拂面,以吹散有些恍惚的意识,记忆里那个满眼都是她的青年渐渐模糊。 沈栩感受到她的情绪,再次握紧双拳。 总不能亲口承认自己畏惧君晟的权势,被迫在富贵和情意之间做了选择吧。 可他能拿君晟怎样?亦如三年前的乡试,在被人顶替名次落榜后,又能如何? 官府虽严惩了冒名顶替者,判决却是在殿试之后,为时已晚,连举人的功名都没补给他。 唇齿溢出苦笑,寒鸷染眉间。 倘若一早他就是太师府的长公子,还会被区区千户之子顶替吗? 倘若他生来富贵,还会被君晟逼至两难吗? 可他始终想不通,堂堂通政使,为何固守婚约执意娶一个讼师之女。 静默的一晌,有嗡嗡虫鸣自墙角的茉莉中传出,吸引了季绾的注意。花开正艳,经风吹淡了香气,也吹散了她适才的忧愁。 “沈栩,你靠过来些。” 沈栩不解,略显迟钝地附身,眼里含着点点迷茫,还有一丝克制的余情。 若季绾对他用情至深,执意不嫁君晟,或许、或许...... 随着彼此越靠越近,沈栩能从女子的墨瞳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喉咙不自觉轻滚。 可就在他辗转于狐疑和不确定的希冀之间时,落有花瓣的一绺黑发被女子快速割断。 动作之快,让他和一旁的季渊都来不及反应。 季绾手起刀落,摊开攥有一绺黑发的手,任那绺被割断的发丝随风散去。 她想,该结束了。 韶华不该因为一个想要离开的人变得黯淡。 “你我今日割发断义,经年不复往来。” 这段感情,需要割断得明明白白。 第02章 瞧见这一幕,躲在侧门里窥视的粉衣少女惊讶捂嘴,小跑着越过垂花门,穿梭进廊腰缦回的后宅中,直抵老夫人徐氏的院落。 徐老夫人是君太师的母亲,所居住的蕙兰苑质朴简洁,镂雕云纹黄花梨的家私散发木质香,甫一进门,宛若进入清韵幽静的学堂。 有熏香自翘头案上缥缈,庞眉皓发的老者正手执紫毫,笔走龙蛇。 陪在侧的两人,一个是老夫人的贴身婢女,一个是君太师的姨娘,年轻时也曾伺候过老夫人的起居。 走进来的二房六姑娘君淼凑上前,道:“祖母,那女子好生利索,割断了沈栩一绺长发,就此断义。” 说着,还空手比划起季绾的动作,一薅一扯一割,冷静果决。 徐老夫人闻言微怔,未置一词,在宣纸上完成最后一笔,抬头看了眼漏刻。 浮剑已指申时,再有两个时辰就能见到长孙了。 “算算日子,阿晟今儿已巡察完宛平县的案子,傍晚回城。派人去跟魏管家说一声,让他带人去城门外候着,务必将长公子迎回府中。老身倒要看看,谁敢说句不是!” 陶姨娘含笑不语。 君淼摆了摆手,示意一旁的侍女下去张罗。 作为二房的小辈,也不好过多插手大房这边的事,尤其还有老太太从中拦着,沈栩的认亲宴是一拖再拖。 迟迟不办认亲宴,诸如君淼等族中嫡系都不知该如何称呼沈栩为好。 徐老夫人坐回罗汉床,头倚如意枕,才问道:“那丫头唤作什么?” 君淼上前,“哪个丫头?” “还有哪个丫头?” “季绾,绾合的绾。” 徐老夫人若有所思,“最近城东不太平,让门侍安排轿子送人回去。” “人已经离开了。” ** 从太师府离开,姐弟二人走在城东最繁华的街市上。 既为繁华街市,扒手众多,最忙碌的衙门当数负责捉贼的五城兵马司。 季渊跟在季绾身旁,偶尔替姐姐挡开迎面走来的路人。他不会讲话,无法出言安慰,便如影子寸步不离。 街上有不少衙役,提着长刀盘查可疑的人,先后抓了不少扒手。 “见过这两个歹人吗?” “没有没有。” 百姓们见怪不怪,除了避让,不见惊慌。 这个时辰,医馆已打烊,季绾打算带着弟弟前往城东一家藏在巷子里的书肆转转。 名为珍书阁。 书肆的门脸是座两层阁楼,阁楼内汗牛充栋,应有尽有。 店主是一位白头翁,这会儿正倚坐摇椅,提壶在侧,闲适之态像是没有忧愁,兴是上了年纪,经历过沧桑百态 。 浮云尔尔,不起波澜。 季绾时常来此借阅医书,一来二去与之熟识,进门打过招呼,便钻进鳞次栉比的书架,季渊则坐在门口透风处,捧起一本《天工开物》闷头研读。 白发翁咧开嘴,露出缺牙的牙花,提起老紫砂为他斟茶,“伢子,润润喉。” 季渊点点头,又埋头进书里。 白发翁笑着摇起蒲扇,朝书架的方向扯了一嗓子,“绾丫头,你上次要的《千金方》,小老儿买到了,就放在二楼靠窗的书架上,自己去拿吧。” 季绾探出脑袋道了声谢,提裙拾级而上,看向空旷的二楼明间。 明间只有两个书架,分置于太师壁两侧,靠窗的书架和太师壁之间还有一扇通往后堂的木门。 季绾站定,发现太师壁上悬挂着一幅崭新的中堂画,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落款写有画师的表字。 君安钰。 季绾不识君安钰其人,但还是认真欣赏起画作,看得出,画师是个阅历丰富的人,才能绘制出这样一幅恢弘壮阔的山水画。 从挂画 上收回视线,季绾注意到紧邻太师壁的后堂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极了老鼠窜动弄出的细微声响。 有人在后堂吗? 为了不扰人休憩,她想着尽快离开,于是走到直棂窗和太师壁之间的书架前,寻摸着已付过定金的那本《千金方》。 被摆放在了书架的最上排。 她踮脚去拿,可还是矮了书架一截,正准备转身寻把木椅来,余光陡然捕捉到一抹身影,没等她转过身,身体就被那人桎梏住了。 “救......” “别出声。” 唇被捂住的一瞬,背后传来那人清越如玉珠落银盘的声音,泠泠冰质的语调,随之而来的是阵阵老山檀的醇正气味。 季绾背脊一僵,不敢动弹,亦不敢回头,想起街上巡逻的大批衙役,暗想自己不会是遇到逃窜的扒手了吧!若与她一样是买家,断不会做出如此唐突之举。 思量间,她扯下腰间钱袋,塞在男子另一只手里,“壮士,我只有这些,都拿去吧。衙役会在酉时二刻轮值,你赶着间隙逃离城东,大有脱身的可能。” 身后的男子一顿,发出低沉短促的轻笑,更为用力地捂住她的唇,示意她别再出声。 太师壁后窸窣声止,似是那里面的人屏住了呼吸。 伺机而动。 夕阳斜照直棂窗,洒在窗前人的眼尾,映淡了浓稠的黑瞳,他一手捂住季绾的唇,用另一只手掷出钱袋,砸在通往后堂的木门上。 一刹那,躲在后堂的两人如惊弓之鸟破门而出,做出搏杀之势。 男子将季绾推进窗棂与书架的间隙中,“别动。” 旋即与两名不速之客交起手,身姿矫健,招招狠辣,扬起墨蓝宽大的衣袂,徒手扼住一人脖颈,甩向另一人,睥睨着两人滚下旋梯,堵住了欲要冲上来的季渊和一名壮实的青年。 “陌寒,将二人送去兵马司。” 壮实的青年微微颔首,“诺,大人。” 男子站在旋梯口,看着冲上来的季渊,没有阻拦。 季渊显然愣了半晌,却因担忧姐姐没再迟疑,快步跑上去。 季绾从缝隙里走出,与迎面跑来的弟弟点点头,示意自己无事,又快速来到男子身边,欠身施礼,“适才慌乱,错将君大人当作小贼,不识泰山,祈蒙见恕。” 虽与君晟只有寥寥几面之交,但男子异于常人的气韵,是会让人过目难忘的。 君晟挽了挽衣袂,带了点深意地问道:“衙役会在酉时二刻轮换,赶着间隙逃离,可以脱身?” 帐中婚 第3节 听语气,是要算账了。 季绾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尖,将头垂得更低,“为自保,通权达变,当不得真。” “急中生智,机敏之举,该褒奖娘子才是。” “民女惶恐。” 季绾下意识抬眸,对上一双内勾外翘的长眸,那里面分明含着浅碎的笑意。 是在揶揄吗? 这时,白发翁气喘吁吁地爬上旋梯,捶了捶腿,“诶呀杀千刀的小贼,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这里闹事,抓去官府都便宜他们了!不过话说回来,大人前来怎不派人事先知会一声?小老儿也好备上酒菜!” 季绾姐弟对视一眼,看起来他们是熟识。 君晟视线掠过老者,又落回季绾的脸上,见她有意回避,便收回视线,越过众人,径自走向后堂,“齐伯,派人送两位贵客回去。” 白发翁立即跟上,“大人今晚不回太师府?老夫人那边可不好交代。” 季绾没急着走,等在旋梯口,直到白发翁将钱袋子和《千金方》递给她,才问道:“您与君大人是熟识,可知他与晚辈的事?” 齐伯瞄了瞄半敞的后堂,“大人的事,小老儿可不敢多问。” 随即探头,意味深长道:“说来听听。” 浑浊的老眼透着精光,有着不属于这把年岁的狡黠。 再次被揶揄,季绾耳尖发烫,拉着弟弟步下旋梯,裙摆扫过水波纹的木梯,如潮水退去,未留涟漪痕迹。 齐伯忙喊道:“诶,等小老儿叫人送你们姐弟回去。” “不劳烦了。” 被拉到街上,季渊用手比划:姐,你不是想退婚吗? “且等等。” 季绾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染了轻愁,断情绝义是两个人的事,退婚则是两家人的事。六聘已过纳征,家中收了聘礼,再有请期就是大婚,哪是她一人说退就退的。 上次沈家来人,特意强调了请期的事要等着君晟回城再议。 原本,请期该是沈家二老操心的事,谁能想到中途出了换子的岔子。 ** 迎着靛蓝夜色回到家门前的小路,就听到邻家传来激烈的争吵,妇人泣不成声,指责着自家男人到处沾花惹草。 吵声回荡的幽暗巷子里,许久不歇。 幽暗中,有另一名妇人站在寸寸灯火下。 季绾快步上前,“娘,怎么不进屋?” 何琇佩拉过女儿仔细打量,“君家的人可有为难你?” “没有。” 莫说为难,就是见都未见着一面。不过,也无需与那拨人相见。 何琇佩面有赧色,“你爹埋怨为娘没拦住你,只身去迎你们姐弟了,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母女说着话儿,巷子口走来一人,七尺身量,青布袄子,瘦削,蓄须,背微驼,正是为夫为父的当家人季砚墨。 季渊瞧见,立即去接父亲背上的褡裢。 季砚墨揉揉儿子的脑袋,笑呵呵走到季绾面前,满是沧桑的脸上多了几道笑纹。 没有责怪女儿自作主张,反倒有些自责。 需要他完成的诉状有些多,整日早出晚归,抽不开身,忽略了女儿的感受。 “先回屋。” 街坊邻里闲话多,什么事都要关起门来商量。 第03章 季家所在的巷子里有三户人家,几家的房屋结构大差不差,前后院以正房相隔,正房的穿堂即是灶房,东西还有两间厢房,正南一间柴房。 回到正房东卧,季砚墨洗去手上沾染的墨迹,沏了壶茶,示意妻女坐到桌边。 “沈荣杰今日找上我商量婚事,说是问过君晟的意思,打算加码聘礼。” 沈荣杰是沈家的当家人,做木匠活儿起家,之前,沈家的聘礼数目自然无法与品官相比,而季家夫妻嫁女并不在意聘礼的多少,无非是希望女儿能嫁对人,但如今沈家突然要将聘礼加至一百二十八抬,堪比公侯下聘,着实令季砚墨咋舌。 论诚意是足够了。 “君晟八斗之才,为官清廉,是同辈楷模,样貌亦是不凡,这样的夫婿,提着灯笼难找,为父觉着可行。” 季砚墨将两盏茶推到妻女面前,静静等着女儿的回应。 何琇佩不禁问出心中疑惑,“这样的人,提着灯笼是难找,但怎会固守婚约,非娶咱家的女儿?” 富贵人家榜下捉婿捉的还是未成气候的寒门士子,君晟的身世再不济,也已位居高位,大可不必为这门本与他无关的亲事负责。 这也是季绾不解之处,彼此拢共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掰得过来。 季砚墨也不解,那样的权贵,婚事不愁,周遭美人如云,总不会是一眼就相中了自家闺女吧。 唯一的解释是—— “为父想的是,官场的人注重颜面,从名门骄子落入尘埃,若再被退婚,势必会被有心人加倍挖苦取笑。” 季绾呷口茶,有琼珠挂于唇边,被她轻轻抿去,樱唇红润水泽,“可女儿不想嫁。” 盲婚哑嫁,君晟再合适不过,可她想寻一个相知相许的人。 季砚墨嘴上没有多劝,心里愈发看好这门婚事。 无他,他们从宛平县搬入京城,无亲无故,恐年迈护不住貌美的女儿,想给女儿寻个靠山。 这时,房门被推开,季渊探进身子,焦急地比划起手势。 ** 月华如水,溪云缓缓飘动,阁楼深处灯火朦胧,君晟站在窗边看了一眼夜色。 “德妃娘娘找错人了,臣是沈家子,娘娘该找的是君家人。” 身后的宫人们面面相觑。 倒是倚在书架旁翻阅书籍的女子含笑应了声:“明白了。” 女子一身响云纱裙,外搭妆花缎的披风,容色半隐斗帽里,鼻尖一点痣,秾艳妩媚。 来者不是别人,乃是已为德妃的太师府表姑娘 谭萱斓。 “入宫不久的姚宝林仗着圣宠,几次三番给本宫甩脸子,假若本宫施以报复,失手杀了她,被关入厂卫的牢里,还望大人念在昔日兄妹情分上,为小妹申辩。” 后宫妃嫔犯事,多由司礼监或厂卫主持审理,而厂卫的部分职权已被通政司架空,通政司的掌权人正是君晟。 “娘娘无需担忧,本官会按《大鄞律·刑律·人命》就事论事,谋杀致人身亡者,处斩刑。” 谭萱斓半开玩笑,“大人说笑了,区区一个六品宝林,会搭上本宫的性命?” “那娘娘就按后宫的手段处置,别惹上外廷的官署。”君晟走到女子面前,抽走她手里的书籍,放回原位。 有月光跳动在男子修剪整齐的指甲上,衬得剔透玉润。 “夜深了,娘娘不在意自己的清誉,也要为微臣着想,请回。” 被清隽的月影笼罩,谭萱斓抬起头,欲言又止。 谁能想到,光风霁月的太师府长公子一夜之间变成了木匠的儿子。 明间的房门一开一翕,只剩一轮孤影伫立窗前。 君晟俯看楼下的马车驶远,面容淡淡没什么情绪。 半晌,房门被人推开。 “大人,沈家婆子癫痫发作,季姑娘赶了过去。” 夜半求医难,季、沈两家间隔一条街,沈家请季绾过去也是人之常情。 君晟从窗边光影里走出,“陌寒,以后要唤沈家夫人。” ** 阒夜沉沉,满街飘香,季绾背着药箱,与父亲在溶溶月色下穿梭街巷,熟门熟路地来到沈家门前,被沈荣杰迎入正房。 沈家未分家,除了君晟和已故的三郎,其余子嗣和儿媳都与老两口一起居住。 沈家婆子乔氏是突然发病,伴有浑身抽搐,发作时咬住了长子伸出的手掌,这会儿已经恢复意识,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 长媳杨荷雯手忙脚乱,生怕婆母咬伤了自己的丈夫,见季绾走进来,立即将人拉到床边,“绾儿可算来了!前些日子,娘用过你开的方子,怎会再次发作?” 说着,拉过丈夫,仔细检查起他手上的伤,嘴里嘀嘀咕咕:“娘病成这样,老四也不回来一趟,真是个白眼狼。还有那位君大人,是不认命还是嫌家贫啊?” 沈家大郎瞪了妻子一眼,带有警告。 季绾没有理会,抚了抚乔氏的额头,挽袖搭在她的脉搏上。 季砚墨和沈荣杰站在屋外,小声说着话儿。 前去知会君晟和沈栩的人是沈家二郎,廪生出身,算是家里最有学问的一个,凡是场面活,都由他出面。 可这会儿迟迟不见他将君晟和沈栩带回。 诊过脉,季绾从药箱中取出药材,“癫痫难以根治,用药主要是起到延缓之效,日常调理五脏是根本。” 听不出季绾的语气,杨荷雯努努嘴,没再多言。 季绾将黄连、黄岑、栀子、黄柏1配成药,交给杨荷雯去熬制,又让沈家大郎取来烛台,炙烤银针。 屋外传来脚步声时,她心无旁骛,将银针刺入乔氏的十宣和合谷穴,等得闲时,才发觉身侧不知何时多出一人。 蓝衫玉带,轩举高彻,如蔼蔼雾气散去,玉树显现山谷,致万物失色。 帐中婚 第4节 捻针的指尖微颤,季绾侧身稍作颔首。 比她拘谨的,是在场所有人,包括意识还处于混沌中的乔氏,以及习惯说三道四的杨荷雯。 乔氏动了动,被季绾按住肩头,“婶子不可,还在施针。” 君晟上前,弯腰在床边,与妇人说起话儿。 离得近了,季绾不经意抬眸,入目的是男子流畅的脖颈线条。 屋里静悄悄的,唯有男子的声音,轻朗盈耳,不疾不徐,似有安抚之效。 乔氏的情绪明显舒缓下来。 陌寒挎刀站在窗边,不知大人是如何做到可在冷峻与亲和之间随意转换的。 施过针,乔氏颤颤巍巍抓住君晟的手。 君晟微敛眼眸,没有抽回,眼看着自己的手被乔氏抓着覆盖到季绾的小手上。 耳边是乔氏诚恳的希冀。 “不退婚,过日子。” 手背上是乔氏硬邦邦的手,掌心里的小手却软绵绵如若无骨,君晟不动声色,对上季绾的视线。 季绾快速抽回,低头收拾起银针,很忙碌的样子。 手背被触碰之处酥酥麻麻。 乔婶子身子虚弱,受不得刺激,她也不好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季砚墨站在屋外窗前,望着屋里的场景,心又向君晟倾斜了些。 隽爽俊逸的男儿,总是会让长辈们心生好感。 旭日东升,余露散去显玉虹,横贯云端。 清晨风爽,冲淡浮躁。 季绾和父亲离开沈家时,君晟已先一步赶赴早朝。 而沈栩从始至终没有露面,比沈家人想的还要绝情。 父女二人一路闲聊,绕不开婚事,说到分歧处,却是心平气和的,根本吵不起来。 季砚墨还有被委托的诉状没有完成,将女儿送到巷子口就匆匆离去了。 季家坐落在这条巷子的最里面,季绾路过第二户人家时,刚巧遇上隔壁廖家的赘婿鲁康洪开门泼水。 廖家经营的糖水铺子就在季绾的医馆隔壁,老两口膝下只有一女,便招了个上门女婿,本以为能够防老,却时常被气得半死。 季绾与廖家女儿交好,勉强唤鲁康洪一声姐夫。 男子泼出水,端着空盆上前,身上飘散出浓郁的熏香,“绾儿怎么起个大早?” 鲁康洪不过三旬的年纪,身姿魁梧,虽着布衣,却是大红大绿的艳色,言行透着股风流劲儿,逢人笑呵呵的。 面对季绾,用力挤出一抹笑。 “上次的跌打药效果甚好,回头再给姐夫配一罐。” 季绾提了提肩上的药箱带子,想起昨晚从廖家传出的争吵声,笑着应道:“姐夫拿着上次的方子随便去一家医馆配制就成。” “不值钱的玩意,还跟姐夫算这么清?” “小本买卖,还请担待。”季绾颔首,和和气气又油盐不进。 何琇佩拉开大门时,正见鲁康洪拉下长脸。 她扯过女儿合上门,关切问道:“怎么了这是?” “鲁姐夫又想占咱家便宜。” “看在廖家人的面子上,吃点亏无妨的。” 季绾却板起脸,郑重道:“娘,吃亏也要有来有往,鲁姐夫是个拿惯了的人,占便宜没够。” 女儿向来是个不含糊的,何琇佩不再辩,接过药箱挂在柴房的门柱上,详细询问起乔氏的病情。 唏嘘声随着袅袅炊烟飘散。 少顷,母子三人围坐在灶房吃起膳食。 季绾发觉弟弟没什么胃口,不由问道:“阿渊近来可是功课吃力?” 季渊虽天生哑症,但季家夫妻还是坚持送儿子去了私塾。这世道,有残缺的人势必艰难,秉着技多不压身,夫妻二人希望儿子可以靠本事安身立命。 季渊放下碗筷,比划起手语。 近些时日,他所在的私塾附近隐隐有腐臭味,天气愈热,味道愈重,以致胃口变差。 季绾动了念想,打算傍晚前熬制些冰糖红果给弟弟降火。 第04章 另一边,君晟乘车来到宫城的下马石前,才下马车,就被迎面走来的喻小国舅搭了话。 喻小国舅是当今皇后的胞弟,提督五城兵马司,官职不高,官威甚重,“听闻昨日傍晚君大人替东城兵马司抓捕到两个毛贼,本官在此多谢了,为表谢意,不知大人可否赏脸,今夜于阳春楼一叙,喝上几杯?” 那是城东最大的教坊,夜夜笙歌,座无虚席,恩客一掷千金之所,极难订到位置。 醉翁之意不在酒,昔日的君晟在权贵眼里白璧无瑕,可越完美的事物,越遭人嫉恨,如今出身可被拿来调侃,诸如喻小国舅之流,颇有几分幸灾乐祸,极想借着醉意阴损几句,事后再以酒醉为由,一笑泯之。 看穿他的心思,君晟面不改色,“吃酒就免了,小国舅有那个闲工夫,不如亲临兵马司,让部下们认个脸,以免哪日醉酒闹事,被巡逻的部下当成地痞抓了,闹出笑话。” 五城兵马司有各自的指挥使,提督职权虽凌驾于指挥使之上,听着风光,实则是闲职,不过是天子给的名头罢了。 喻小国舅皮笑肉不笑地 看着君晟从面前走过。 君晟本事不小,怼人的本事更是一绝。正面对弈,自己从未占到过优势。 下朝后,君晟回到官署廨房,看着半月来堆积如山的公牍,先翻看起厂卫送审的几桩命案卷宗。 按大鄞律,凡死刑案,皆要上报刑部,再由大理寺复核,平反冤狱。而通政司不同,由皇权授命,复核的皆是厂卫接手的秘辛任务,其中的命案,多牵扯王侯及高官。 如此,增多了与刑部、大理寺的往来。 倏然,下属叩门走进廨房,“禀奏大人,有百姓在柳明私塾发现一具腐尸,由东城兵马司上报给刑部,刑部认为尸身严重腐烂,无凭检验,打算结案。” 君晟未抬眸,食指划过一夜卷纸,“柳明私塾?” “是二皇子名下专为聋哑学子开设的学堂。” 二皇子是贤妃之子,以求贤之名,广开私塾,博得皇帝欢心,也从中培养了不少年轻门生。 下属又道:“死者身穿褐色提花小袄,左右腕骨戴有一对发黑的银镯,卑职觉着,疑似宛平县的失踪人口。” 君晟沉思,刚刚巡察过的宛平县有一桩失踪案未结,失踪之人是名十岁少年,正是柳明私塾的学童,在私塾旬假期间失踪,失踪地在宛平县,失踪当日身穿褐色提花袄。 君晟后靠在圈椅上,十指交叉内扣。 案子不胫而走,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被兵马司的衙役挡在远处。 夏日炎热,腐臭味四溢,刑部的官员频频作呕,只想尽快处理掉尸体。 二皇子闻讯赶来,撮缬锦衣裹身,俊逸豪富相,才一下马立即被周围的气味呛到,掏出帕子捂鼻,冷着脸示意刑部和兵马司的人动作麻利点。 “晦气。” 他磨磨牙,看向人群中的夫子和学童,眉宇染上不耐,“谁报的官?” 惹出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宫里,皇帝势必会问询。身为柳明私塾幕后的金主,免不了要为此事前后奔走。 若没惊动官府,他大可找人处理掉尸首,省去不少麻烦。 学童们面面相觑,唯一人默默举起手。 被一道道视线凝住,季渊缓缓出列,秀气的面庞紧绷,耳朵泛红。 他是在帮夫子打扫私塾的后院时,再次闻到熟悉又刺鼻的味道,出于好奇,他寻摸一圈,最终在角落的枯井里发现了尸首。 二皇子反握马鞭鞭柄,拍了拍少年的脸,磨牙霍霍,恶狠狠的。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记得事先告知夫子,懂?”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少年犟着一张稚气的脸,丝毫不惧他的指责。 养尊处优的二皇子,素来都是被簇拥高捧的,哪见过这么清高的学童。大热的天,火气也跟着窜起。 他仍旧笑着,风流佻达,看似调笑,拍在少年脸颊的力道却渐渐加重。 刹时红了一片。 季渊不能言语,抿着嘴瞪他。 蓦地,一只纤纤素手挡在了少年火辣辣的脸颊上,将少年拉远了些。 “伢子不懂事,冒犯了贵人,尚希见宥。” 同样闻讯赶来的季绾将弟弟护在身后,温声赔起不是。 二皇子想说多大的人了还叫伢子,却在看清女子面容时,抵了抵牙根。 女子穿着一袭桃粉衫裙,青丝垂腰,玉软花柔的模样,宛若沾染露水的桃花,柔媚不自知。 没等仔细欣赏美人,一声马鸣不合时宜地响起。 年轻的皇子搓了搓鞭柄,笑着越过姐弟二人,走向姗姗来迟的喻小国舅。 两人一个是贤妃之子,一个是皇后胞弟,都是喜好玩乐的人,面上还算过得去。 “小国舅要么不管兵马司,一管就将案子上报到兵部和刑部,闹得满城风雨,就这么喜欢搞大场面?” 二皇子面上带笑,心里暗骂对方是爱出风头的花孔雀,连穿衣打扮都是花花绿绿的。 隆重出场的喻小国舅扬了扬下巴,“案子移交刑部,也是无凭检验,很快会结案,二皇子慌什么?” “本殿下慌什么?” 帐中婚 第5节 “谁说是无凭检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尾调上扬,一个语气平平。 二皇子和喻小国舅同时看向另一端走来的浩荡人马。 季绾站在窃窃私语的人群中,一眼瞧见队伍最前头的男子。 君晟身穿绯红官袍,发束乌纱中,比平日多了几分庄严,如天上月,圣洁不可亵渎。 二十有三的年纪,官居正三品,天子近臣,放眼整个大鄞,独此一人。 见着君晟,二皇子更为头胀,不等他问询对方的来由,喻小国舅率先笑问了声:“送交刑部的案子,通政司要插手?” 若不打算插手,怎会有如此阵仗。 君晟视线一扫,在一处定格,随后看向意图搬运尸身的刑部力士。 “案子由大理寺和通政司共同接手,闲杂人等退离。” 喻小国舅最烦君晟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驱马靠近,忍着刺鼻的气味问道:“凭什么?” 刑部力士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君晟没有正面理会喻小国舅,吩咐信得过的仵作准备验尸事宜,并燃烧起苍术和皂角1,“这具尸首可能与宛平县的一桩失踪案有关,本官作为宛平县巡察,立案验尸,有何不妥?” “无凭检验!” “验了才知。” 刑部的官员立即捂着口鼻上前打圆场,“恐有秽气伤身,小国舅还是暂且退离到人群那边吧。” 味道冲击嗅觉,难以忍受,喻小国舅拉着长脸退离开。 君晟抬手,示意仵作等人上前。 有君晟亲自来控场,周遭渐渐安静下来,不少人吓得捂住眼睛。 季绾没有离开,心无旁骛地观察着大理寺仵作对腐尸的检验,虽距离远,但勉强看得清楚,直到眼前投下一片暗影。 从一片绯红衣料上抬眸,季绾福福身子,疏离客气,“见过君大人。” 君晟挨着她站定,“不怕?” “民女从医。” 看她不像在假装淡然,君晟抱臂看向枯井那边,“可有验尸的经验?” 季绾侧头看他,烈日灼灼,眼前的人却清清爽爽,不见汗液,“民女愚见,正值盛夏,尸体外观虽腐烂严重,露出骸骨,但应未超出一个月,当然,还要考虑死者生前的年岁、体态等,民女是外行,经验不足,瞧不出太多端倪,献丑了。” 君晟没有否定她的推断,“隔行如隔山,再者,你不必同我这般客气。” 坦荡的暧昧令季绾哑然,她慢慢挪动步子,站到了季渊的一侧。 被夹在中间的少年仍板着脸,含怒瞪着与刑部官员们谈笑风生的二皇子。 君晟余光注意到少年脸上的两条红痕,一深一浅,看样子像是用什么抽出的血痕,力道不轻不重。 季砚墨是讼师,寻常百姓是不敢轻易招惹讼师之子的。 “何人伤的你?” 低沉的声音平静平缓,却让少年为之诧异,没有想到除了家人,还有人会关心他。 因哑症,他没有玩伴,很少外出走动,体会不到陌生人的关切。 他又瞪向二皇子。 君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叶知秋。 早在赶来的路上,就已得知是季渊报的案。二皇子是柳明私塾的老板,又最厌麻烦,想必为了泄愤,出手教训了自作主张前去报官的少年。 从少年身上收回视线,君晟又看向枯井那边。 仵作等人开始冲洗尸首,须臾,其中一人将复检的结果呈给君晟,“禀大人,死者十岁左右,尸身虽腐烂严重、头发脱落,但一对虎牙保留完整,与宛平县失踪的学童对得上。左额有还一处未腐烂的皮下血肿1,应是致命伤所在。” “额骨可碎裂严重?” “并未。” 君晟接过薄册查看,若有所思。 喻小国舅忍不住道,“一处血肿,能说明什么?还得归为无凭检验。” “说明是谋杀。”君晟越过众人,走向自己的马匹,“陌寒,即刻前往宛平县接那对夫妻入城,凭衣物、佩饰认子。” “诺!” 二皇子叹道:“君大人巡察地方半月,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回朝还要处理案子,可别累虚脱了,也不知昨晚下榻在哪里,是否住得舒坦。” “殿下身为皇子,住在宫里。同理,微臣为人子,合该住在沈家 。” 二皇子僵住上扬的嘴角,皇子在十三岁即可行弱冠礼,深受帝宠的,会得到建在宫外的府邸。君晟此话,并非自嘲,而是极深的讽刺,讽刺他至今没有自己的府邸,不得不与皇弟们挤在同一屋檐下。 “大人的嘴,毒得很。” “谬赞。”君晟一扬马鞭,绝尘而去,鞭身飞扬,甩在了二皇子的侧脸上。 “嘶”了一声,二皇子捂脸后退。 虽只是轻扫了下,还是火辣辣的。 陌寒躬身,“大人非有意,还望二殿下勿怪。” “滚!” ** 柳明私塾暂时被封,季绾带弟弟回到医馆。 少年明明很委屈,却安静地泡了个药浴,随后坐在外间的木桌前捣草药。 季绾从隔壁的廖家铺子回来,将一碗盛满荔枝杨梅的凉饮摆在少年面前,“廖姐姐亲手为你做的,尝尝合不合口味。” 季渊捧起碗喝了一大口,心不在焉的。 季绾失笑,“有话想说吗?” 弟弟不会讲话,性子敏感,不善表达,多数时候需要季绾来开解,可她清楚弟弟只是孤独,而非孤僻。 沧桑世道,对一个残缺的人而言更为艰难。 季渊知道姐姐一直都懂他,就更不愿给姐姐添麻烦,他低头吃荔枝,腮帮鼓鼓:适才君大人替我出了气。 他比划着手语,一脸认真。 想起君晟恰到好处的一记“报复”,抽得二皇子不明所以,季绾也觉解气,更多的却是不解,不解君晟为何要维护他们姐弟。 出于义气吗? 可他们并无深交。 那是因为婚约? 季渊又比划道:姐,我不想回柳明私塾了。 “那你还想读书吗?” 季渊:想。 季绾点点头,换个环境也好,弟弟在柳明私塾一直很压抑,她都看在眼里。 可合适的私塾并不好寻觅。 盛夏多变,时而小雨,时而晴。 落日熔金,金灿灿的水光跳跃在油润的青石路面上,悠悠,脉脉,绵绵。 将医馆交给母亲,季绾背起药箱去往沈家。 路上积水,沾湿绣鞋,季绾步履轻盈,没在意小的细节。自十岁随爹娘搬来京城,颇得沈家婶子照顾,投桃报李,没必要因为沈栩,断了与沈家的往来。 抵达沈家时,炊烟袅袅,香气飘巷,今日掌勺的是三郎的遗孀潘胭,一位没落门第的小姐。 四年前,沈三郎病逝,怀胎九月的潘胭悲痛万分,动了胎气,早产下一女,取名沈茹茹,小家伙争气,如今被养得白白胖胖。 一见季绾进门,沈茹茹扭着小身躯迎上前,抱住女子的腿,“绾姨。” 季绾蹲下来掐掐女娃娃的脸蛋,从袖子里摸出三块廖家铺子自制的糖果。 没等沈茹茹欢喜,手里的糖果就被人夺走一块。 紧接着,是二郎媳妇曹蓉的叫骂声:“沈二宝,让你爹瞧见,非打得你屁股开花不可!” 沈茹茹的堂哥沈二宝抓着糖果跑远,笑嘻嘻的甚是调皮。 曹蓉懒得搭理儿子,朝季绾盈盈走来,“绾儿来了。” 沈二郎是廪生,秀才中的佼佼者,可为参加县试、府试、院试的童生作保,本该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可京城人才济济,就显得不那么出众了,但仍是沈家的门面。 曹蓉也随之成了掌家媳。 以致大郎媳妇时常“拈酸”,埋怨公婆偏心,只看重功名,坏了家规。 季绾站起身,稍作点头,一贯的客气疏离。 听见动静,掌勺的潘胭掀帘子走出灶房,用围裙擦了擦手,“饭菜一会儿就好,绾儿在家里用饭吧。” 季绾边往正房走,边婉拒道:“不了,我为婶子施一副针就回去。” “多副碗筷的事。” 曹蓉也跟着挽客,“后院的新房建好了,吃过饭,嫂子带你去瞧瞧。” 新房? 季绾顿住步子,不解地回眸。 曹蓉笑开,柳眉弯弯,推开穿堂的后门,指向后院东北角的二层小楼,“这是爹娘自掏腰包,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算在聘礼之外的。” 这是季绾始料未及的。 一座小阁楼,足以用光老两口的积攒。是恐怠慢了君晟,还是打定主意不分家? 帐中婚 第6节 按理儿,君晟是朝廷正三品大员,又非沈家长子,大可自立门户,独门独院。 “我不知此事。” “惊喜嘛!绾儿好福气,聘礼都快赶上公侯小姐了。”曹蓉倚在门边翻弄手里的帕子,语气不明,“老四是个没良心的,但愿君大人是个有心人,莫再辜负咱们家咯。” 季绾不知该说什么,听得出,沈家媳妇们虽然吃味,但还是希望君晟能认祖归宗,毕竟有这么个位高权重的小叔子,到哪儿都能挺直腰杆。 还需尽快悔婚。 以免辜负了老两口的好意,不过赶在摊牌前,该先与君晟打个招呼。 退婚是两家的事,原本,她是打算先说服双亲,再由双亲出面,与沈家老两口商榷退婚的事,可父亲那边难以说服,此事又不宜再拖,只能寻君晟商量,请他主动劝说老两口了。 想必君晟不会为难一个不情愿成婚的女子。 沉静如常地为乔氏施过针,季绾没有留下用饭,独自走进巷子里。 暮霭沉沉,光线暗淡,低洼的积水映出黄昏倒影,很快被细雨荡出涟漪。 无人注意的角落,沈栩站在交叉口的西府海棠前,望着那抹倩影没入黄昏最后一缕霞光,久久收不回视线。 身后执伞的太师府小厮躬身道:“戌时了,公子该回去读书了。” 太师府主母谭氏对于沈栩的功课极为严格,每日都会亲自考查,大有拔苗助长之意,好在沈栩记性好,学识扎实。 沈栩垂眸,秀气的面容染上轻愁,接过小厮递来的食盒走到沈家门前,弯腰放在门口。 食盒里装满奇珍药膳,对癫痫有一定疗效。 食盒上还附有一张纸条。 “不孝子阿栩奉上。” 第05章 沈栩回到太师府已是华灯初上,六角琉璃灯盏烨烁发亮,沿着庭院纵向延展,亮如白昼。 绿水环绕流丹飞阁,有琴音自高处传来,悠扬悲怆。 琴音由心生,沈栩伫足聆听了会儿,拾级而上,走进帘栊飘浮的二层阁楼。 “母亲。” 琴几前,主母谭氏止住琴音,淡淡“嗯”了声,并未询问儿子去往沈家的事。 妇人四旬年纪,钗钏珠翠,仪望雍容,保养得当,仿若暮色绿杨烟中静坐的仕女,只是面容苍白了些、冷然了些。 沈栩没讨嫌,简单交代几句,再次躬身,“儿回房读书了。” 徐老太太不认他这个长孙,说什么也不肯举办认亲宴,能否在太师府站住脚,全看接下来的科考是否能榜上有名。 “回去跟陈妈妈说一声,让后厨重新为你备膳。” “让母亲费心了。” 沈栩转身之际,瞧见里间隔扇里探出半个身子,是憨头憨脑的君二郎,正咬着手指冲他傻笑。 高大的个头,面容烂漫,眸子清澈。 “听说你去了沈家,可见着我大哥了?” “豫哥儿。” 谭氏转眸,瞥了一眼缩回去的嫡次子君豫,面露不悦。 半月来,谭氏不准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君晟。 沈栩抿抿唇,没有回答,走出花园的阁楼,径自朝琉璃苑去,湖绿长衫飞曳,翩翩风流姿,引得三两侍女偷觑。 比起昔日寡欲矜贵的长公子,这位被认回的沈少爷虽沉闷,但至少是她们能够触及到的。 听闻主母已在为少爷物色通房,有心的侍女蓄着斗劲儿,就等科举结束之际飞上枝头。 ** 翌日万里晴丝,季绾如常去往医馆坐诊,晌午时分,她得空去了一趟珍书阁。 坐在书肆门前的白发翁露出大牙花,招呼她过去坐。 “丫头这回想要哪本书啊?” 自从发现这家书肆,季绾就此结下缘,凡是想读阅的书籍,即便是孤本千金难求,齐伯都能借给她。 不是她占便宜没够,而是齐伯过于热情主动。 还有药商冯老太,那是出了名的奸商,可自从去年起,对她家医馆开了闸,药材供应源源不断,且都是最低价,着实是另眼相待。 季绾哭笑不得,根本不知泼天的富贵源自何处。 “齐伯,你 与君大人相熟,可否帮晚辈送一封拜帖,晚辈想约君大人见上一面。” 她不知君晟是否还住在此间,也不知君晟是否会单独见她,只能委婉开口,做好石沉大海的准备。 掌权的臣子,一日万机,或许亲事是他万机中的最后一环,不愿多花心思,才草草定下她。 齐伯拿起如意棒挠了挠背,扬起花白的眉毛,“明日朝廷休沐,大人歇在这边,你直接过来就成。” 那敢情好,出师顺畅。季绾提壶给老者斟茶,茉莉味清淡缥缈,缭绕指尖,“那也劳烦您给大人提个醒,以免大人有别的安排。” “放心吧,你的事,大人定会排在前头。” “......为何?” 齐伯耸肩挠背,将笑不笑的,“事实罢了,小老儿哪里晓得!大人日后多半是个耙耳朵,家里娘子的事最大。” “您说笑了。” 十六、七的大姑娘即便不拘泥闺阁,也禁不住这番调侃。季绾薄了脸儿,靠坐在藤椅上吹风。 夏日炎热,绿藤爬满墙的巷子里却荫凉清爽,知了声声,熏风舒畅。 “啪!” 齐伯捞出井里的西瓜,对半切开,手上功夫麻利,招呼季绾品尝,自己也捧起一小块,坐在门口向青石路上吐籽。 提到水井,季绾不禁想起昨日的场景,“您老可听说柳明私塾的案子了?” “街坊传遍了,说是谋杀学童案,已移交大理寺和通政司了。”齐伯打个饱嗝,“凶杀发生在荀假期间,失踪地又在宛平县,这事委实诡异。” 凶手为何将尸首运至柳明私塾?还是说将人绑架回京才动得手? 尚无从知晓。 “对一个伢子下手,真是畜生。”齐伯使劲儿吐出瓜籽,“听说是季渊发现报的官。” “嗯。” 因此还得罪了二皇子。 “您老可知,城中哪家私塾的先生随和些?” 弟弟又闷又犟,吃软不吃硬,季绾想将人送到温和健谈的夫子门下。 齐伯向后一靠,翘起二郎腿,“回头小老儿替他寻摸寻摸,京城人才济济,不愁拜师。” ** 深夜,君晟回到书肆,收到齐伯转送的拜帖。 男子停在门前,右脚仍踩在上一级的石阶上,就那么拆开帖子。 秀娟小楷工工整整,看起来是字斟句酌过的。 “陌寒,替我推掉明日的邀宴。” 跟在后面的陌寒张了张嘴,明日的酒宴可是刑部、兵部两位尚书的邀约啊。 反倒是齐伯嘿嘿笑了,他就说,大人会是个耙耳朵。 随后,老者又说起为季渊寻觅夫子的事。 月波缀在云屏上,依稀可见里面的男子在更衣,比慢条斯理再缓慢一些,之后走出云屏,随意坐在躺椅上。 垂在椅边的衣料上有云纹隐现灯火中。 君晟手里把玩着锤揲熏炉,漫不经心的。 齐伯以为他不打算为季渊的事费心,躬身欲要退下,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冷调的笑。 “先帝三十七年二甲进士,收几个关门弟子不在话下吧,齐老先生?” 齐伯愕然转身,连连摆手,“不中,小老儿懒散惯了,可听不得嗡嗡读书声。” “明儿把书肆后院的几间房子收拾出来,刚好用作学堂。”君晟放下熏炉,懒懒撑头,“成交的话,地窖里那二十坛梨花白归您了。” 齐伯一噎,那可是他觊觎多年的美酒。 老者背手踱步,鼻子歪向酒窖的方向,“招一个季渊还不够?” 君晟交叠食指搭在腹上,“不够。” 季渊腼腆敏感,如果可以,是需要结交一些志趣相投的同伴。 ** 当晚收到回帖时,季绾还有些惊讶,那会儿没十成十把齐伯的话当真,不觉得君晟会特意抽出工夫与她见面。 幼时,父亲曾有改行做幕僚的打算,给不少大户人家投过自荐书,不是石沉大海就是数月后才能收到回信儿,而君晟要比那些家主位高权重得多。 第一次与除了沈栩外的男子单独碰面,季绾一夜辗转,次日早早梳妆,没特意打扮,简单涂了些面脂。 用过早膳,她在家中守着时辰,辰时刚到就匆匆出门。 医馆不止她一人坐诊,还有聘请的大夫,无需事事费心。 何琇佩望着门口,摇了摇头。 比回帖中约定的时辰提早了一刻钟,季绾站在珍书阁所在的巷子口静静等待。 帐中婚 第7节 晨早蝉虫此起彼伏,蛰伏在书肆前的葵花丛里,季绾欣赏着眼前景致,试着放空自己。 面对君晟,总归是不自在的。 倏然,二层窗棂前传来一道浑厚嗓音。 “我家大人请娘子去往后院一叙。” 季绾仰头,见是陌寒,虽微惊,还是保持着几分淡然。 与上次前来不同,今日脚步略微沉重。 后院安静如斯,晾晒着一排排染布,阻隔了视线。 风很大,染布飞舞,季绾瞧见一双黑色锦靴于布架中若隐若现,她快步寻了过去,“君大人?” 可当她走过第一排染布,却不见那人身影。 布匹被风吹得唰唰作响,她停在一张红绸前,暗想这该是茜草或红花染出的色泽,而一旁的粉缎,该是枇杷叶子染出来的。 染布在日光下柔顺发亮,都是上乘的织物。 “喜欢吗?” 身后传来男子低沉的询问,季绾下意识转身,对上君晟内勾外翘的桃花眸。 仿若沁过寒潭水,涤净雾霭,清澈深邃。 男子站在风中,衣衫与染布斜飞。 季绾欠身,“见过君大人。” “喜欢吗?”君晟又问了一遍。 “......喜欢。” 君晟上前,抬手捻了捻红绸,宽袖垂落,露出悬在虎口上的老山檀手持,直垂于腕骨。 “这是你我的婚服料子。” 一簇簇震惊炸开在心底,季绾愣在原地,半歇没有反应。 也许,是君晟猜出了她此来的目的,先发制人,开门见山。 “君大人,关于婚约,民女有话要讲。” “嗯。” “民女想要退婚。” 勇气再而衰,三而竭,季绾一鼓作气,将心中所想尽数吐露出来。 她不想被婚约捆缚,盼遇情投意合之人,相知相许,而非盲婚哑嫁。与沈栩相识将近七年,用了五年放下心防,却是遇人不淑。 周遭一瞬静谧,唯剩风吹染布声。 片晌,君晟轻笑:“怕是不行。” 季绾不懂君晟在执着什么,似下一刻就能听他亲口讲出实情,又似真话环绕在云里雾里,辨不清、猜不透。 “为何不行?大人位居正三品,年轻有为,身边美人环绕,不愁婚事的。” “君某不看美人,只看眼缘,季姑娘是唯一合我眼缘的人。” 季绾哑然无声,雪腮染红,这与她料想的完全不同,君晟没做正人君子之举以成全她的所求。 “大人非要强人所难?” 君晟垂手,长指微蜷,勾住下落的手持,低声笑了,“并非君某强人所难,而是朝中诸多政敌针对君某的身世冷嘲热讽,虽说英雄不问出身,但实在疲于应对,倘若再遭退婚,冷讽之言会更甚,免不了被大做文章。君某是俗人,无法做到无畏人言,会权衡利弊。” 那日柳明私塾前,季绾的确亲耳听见二皇子对君晟身世的嘲讽。不难想象,暗流涌动的朝廷里,有多少暗刀冷箭。 这一刻,季绾方意识到,外人口中轩然霞举的通政使,并非完人,也有私欲,不会因成人之美,致自己陷入两难。 攥了攥微凉的手指,季绾着实无措。 有理儿变成了不占理儿。 女子娇颜倒影映入墨瞳,君晟忽而退了一步,提议道:“既然娘子眼下未遇到相知相许的人,可否帮个忙,成为我名义上的妻子,待他日有变,君某不会阻拦,还会十倍偿还这份人情。” 形同虚设的假夫妻吗? 季绾侧过头,这与她设想的完全不同。 “大人不是在说笑?” 君晟的桃花眼生来含情,戏谑时,脉脉深邃,反倒是认真时,有股子强攻他人思绪的犀利。 他迈开步子,朝她走去,一步步落在女子的心坎上。 背后抵住轻软的染布,女子避无可避。 君晟附身,超出了男女之防,却又维持着一定距离 ,不至于冒犯她。 “如何能让娘子觉得我不是在说笑?” 巨大的身形差距令季绾心跳如鼓,不由别开脸,躲开袭来的清雅气息,“你......僭越了。” 君晟慢慢直起腰,拉开距离,“冒犯了。” 适才的燥热被风一点点吹散,季绾缓了会儿,一时拿不定主意,也退了一步,“容我想想。” 话落,不敢再逗留,快步离去,留下君晟一人在翻涌的红绸“浪涛”中。 第06章 从书肆离开,季绾思量着眼下的处境,身后忽然传来齐伯的唤声,她转过身,见齐伯挠着后脑勺走来,汗衫松松垮垮包裹着低矮的身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 “绾丫头,小老儿近来想开间学堂,收几个弟子。季渊要是乐意,让他也过来吧。” 齐伯拍了拍衣裳的褶皱,自报起家门,罕见的羞了脸儿。 季绾品过老者往日的谈吐,用博闻强识来形容并不夸张,小隐于野,大隐于市,季绾并不怀疑老者的本事,却惊讶于他是先帝年间的二甲进士。 毛遂自荐的师者着实不多,季绾感激之余,心里打鼓,昨日才同他谈起替弟弟求师的事,今日老者主动出师,其中必有隐情。 “是君大人托您收徒吗?” 齐伯抱臂歪歪下巴,直指书肆方向,不言而喻。 季绾不知该先感谢哪个了,适才的浮躁一瞬平息。 “晚辈回去与阿渊说说,他必定欢喜。” 看得出,弟弟很喜欢这位白发翁。 弟弟天生哑症,按大鄞规制,不能科举,季绾不求弟弟能另辟蹊径出人头地,只盼他余生顺遂,做想做的事。 回去的路上,季绾绕道去了一趟柳明私塾。 私塾虽暂时被封,但仍有夫子在打理,听说季渊要退学,先是一愣,旋即摇了摇头,没有外露太多情绪。 “可惜了,依季渊的天赋,若能参加科举,定能取得功名。” 季绾扯扯唇,她不能替季渊释然这份遗憾,但能陪弟弟一同面对。 夫子唏嘘,目送季绾离开。 屏风后,刚与大理寺丞在私塾后院交涉过的二皇子慢悠悠走出,盯着季绾的背影“啧”了声。 巳时褪去晨风,闷热蝉鸣,烈日灼灼炙烤草木,汗水透了布衫。 夏日泛困,草席铺地,商贩们躲在树荫底下纳凉,懒倦打着哈欠。 季绾沿途买了些瓜果,径自去往医馆。 医馆临街,往来可见香车宝马,被一顶双人抬的墨绿小轿挡住时,季绾向左礼让,谁知轿夫一偏,再次挡住她的去路,季绾又向右,轿夫也跟着换了方向。 将她堵住。 季绾停下来,不解地看向垂落的轿帘。 里面的人挑开帘子,谩笑一声。 “不长眼的东西,挡住人家娘子去路,不知致歉?” 打头的轿夫赶忙笑嘻嘻赔不是。 看着坐在轿子里的二皇子,季绾不想得罪,欠身退到一旁。 街上人头攒动,很快将季绾淹没。 二皇子抵抵腮,俊朗白净的面容泛起笑痕,本想再调笑几句,却见迎面缓缓驶来一辆乌木马车。 乌木极其名贵,非寻常人家所能打造,二皇子定睛一看,认出是太师府的车驾,恍惚间转眸,那女子已溜之大吉。 季绾回到医馆时,何琇佩和季渊正蹲在明堂的地上围看一件做工复杂的器具。 “娘,在看什么?” “绾儿回来了,快过来。”何琇佩带着几分激动,拉过女儿介绍道,“送来的人说,这叫冰鉴,盛放冰块的。” 季绾看着器具里罕见珍贵的冰块,不知该作何反应。 朝廷逢夏会按品阶颁冰赐臣,用以消暑降温。 不用问都能猜到这是君晟派人送过来的。 无功不受禄,想起君晟的提议,季绾像被架在炭火里,燥热冒暑气。 “娘,找人搬还回去吧。” 何琇佩站起身,身上透着清凉冰气,“君大人的一片好心,退回去不好吧。” “可女儿......” “娘知道你短时迈不过心坎,但如今有珠玉摆在面前,日后你还相得中粪坑里的石头吗?”何琇佩捏了捏女儿的手,“再说沈栩有太师府做靠山,日后必将飞黄腾达,咱们就算为了出气,也不能落于下风。沈栩好比雾霭,君大人是清风,清风来时,雾霭当散。娘的绾儿,一定会如沐春风的。” 清风来时,雾霭当散。 帐中婚 第8节 季绾被这番文绉绉的说辞逗笑。 何琇佩嗔一眼,也跟着笑了,“从你爹那儿学来的。” 蹲在地上纳凉的季渊比划了下:我也觉得。 季绾推推弟弟的脑袋瓜,刚要去往诊间,忽听门外传来声响。 几名小厮抬着另一个巨大的器具走进来,稳稳放在地上。 外形上看,也像是冰鉴。 果不其然,其中一名小厮恭敬鞠躬,说明来意。 “小的们是太师府琉璃苑的扈从,今日朝廷颁冰,公子特命我等前来赠冰,还请笑纳。” 何琇佩上前一步,不解又嫌弃,还有丝丝愤意。 半月前“飞上枝头”,一声不吭悔婚断情,将婚事转给他人,何其荒唐! 今日来赠冰,是内疚赔罪还是怜悯施舍? “抬走,我们不需要!” 谁稀罕嗟来之食! 小厮为难道:“公子的吩咐,我等只管照办,还请夫人莫要为难我们。” 季绾走上前,没有母亲那般愤怒,淡然的连自己都觉惊讶,“夏季冰贵,家中已有足够的储量,再添就是多余。既是贵府公子的吩咐,几位小哥不如暗自分掉,拿回家中降暑,一举两得。” 几人已注意到摆放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冰鉴。 夏季冰块堪比金银,几人虽动心,却不敢为之。 “不瞒娘子,公子就在附近,小的们可不敢私吞。” 季绾视线掠过他们,看向繁闹的街市。 一辆乌木马车停在斜对面的荫凉处,小窗的疏帘在摇动间垂落。 收回视线,季绾淡笑道:“麻烦转告贵府公子,若执意如此,我就将冰块丢到街上糟践掉。想必太师府也不愿府中子嗣擅自贴补外人还领不到情吧。” 小厮们互视几眼,摇着头将冰鉴搬走,径自朝斜对面而去。 季绾没再多看一眼,转身走进屋里。 马车上,沈栩一袭缎纹锦衣,文质彬彬,迥然不群,可被疏帘遮挡住的脸上晦暗不明。 “公子,季娘子拒绝了。” 沈栩握紧手中折扇,“因何?” “已有人送了冰块过去,连同冰鉴就摆放在医馆内。” 沈栩明知故问,却没想到还听到了另一个缘由。 送冰的人是君晟吗? 不言而喻。 可君晟为何会对季绾上心?仅仅是因为婚约吗? 沈栩松了握扇的力道,吩咐车夫驶向沈家巷子,让小厮默默放下冰鉴。 挑帘凝了一会儿熟悉泛旧的大门,沈栩吩咐道:“回吧。” “老四......” 遽然间,一道声音传来。 开口之人按捺惊讶。 沈栩闻声探出车窗,见布衣妇人拎着青菜站在交叉口,顶着烈日不知所措。 他眉眼微怔,坐回车里,红着眼眶道:“走。” 车夫扬起马鞭,驱马驶离。 乔氏快步上前,追着马车小跑起来,“老四,老四,阿栩......” 她腿脚不利索,沿着长巷追了会儿就气喘吁吁扶住矮墙,汗水浸透单薄的衣衫。 “小白眼狼啊。” 长媳杨荷雯听见动静拉开门,见婆母坐在墙根哽咽,吓得一激灵,待又看到门口的青铜器具时,登时反应过来。 两刻钟前,君晟派人送了一个过来,说是存冰用的。 想必门口这个是老四送来的。 杨荷雯快步上前,扶起婆母,“又是来了就走?唉,当断不断的,造孽啊。估摸着太师府的人不准他再与咱们来往了。” 乔氏泪眼婆娑,又恨又自惭形秽。 乌木马车上,沈栩靠在车壁上微仰着头,紧紧攥着折扇,骨节发白。 总有一日,他会出人头地,青云直上,在君氏立住脚,不再被他人操控。 后半晌,季绾与季渊说起拜师的事,季渊肉眼可见的有了笑意。 读书需要修金,季绾与母亲商量后,从钱庄支出一笔钱两,让弟弟自个儿拿给齐伯。 与君晟处 在不清不楚中,她羞于见面。 很快,季渊折返过来,手里攥着那笔钱两。 说是有人用二十坛梨花白抵消了他的修金。 齐伯诚心不收,推来推去显得虚伪,季绾知晓老者喜欢吃酒,便让弟弟用修金去集市上买来几斤牦牛肉,打算回去后腌制成酱肉,给齐伯做下酒菜。 临近打烊时,她简单收拾诊台,听外间传来母亲的招呼声。 “夫人里面请。” 何琇佩引着一对主仆走进诊间,对站在窗边的季绾道:“绾儿,这位夫人产后乳汁不下,有些发热。” 季绾点点头,请妇人打扮的女子入座。 女子丰腴匀称,身穿潞紬云英紫裙,鼻尖一点痣,媚而不妖,是会让人过目不忘的容色。 跟进来的侍女站在女子身后,怀里抱着一只长毛白猫。 观主仆打扮,非富即贵。 季绾先询问了女子病证的表征,随后素指轻搭女子腕部,“夫人是乳汁不下还是乳汁不通?” 女子笑问:“有何不同?” “前者气血两虚,试夫人脉象,血不亏而气郁,应会乳胀作痛,乳汁不通。”季绾挽袖探向女子胸前,“可方便?” 女子松开衣襟,落落大方。 半晌,季绾收回手,写下方子,“夫人按着方子服用一个疗程,切记按时服用。” 女子盯着季绾,又看向她的字迹,“春桃,赏。” 身后的侍女拿出足有二十两的银锭子放在桌上。 见过出手阔绰的,没见过如此阔绰的,季绾拿起银子想要塞回去,“使不得。” 侍女春桃扶女子起身,“贵人赏的,哪儿能退回啊,季大夫收着吧。” 主仆二人带着白猫抓药后离开。 何琇佩叹道:“不知那夫人是何来历,好生贵气。” 简直是贵气逼人。 季绾站在医馆屋檐下,望着女子弯腰钻进马车,徐徐道:“娘,她们是宫里的人。” 何琇佩大为震惊,“何出此言?” 宫里的贵人配有太医,怎会来民间寻医问诊? “那侍女抱着的白猫身上有龙涎香的味道。” 季绾学医,对药材的气味极为敏锐。龙涎香味道特殊,不难辨认。 宫里可用龙涎香的人,要么是皇帝,要么是太子。 民间早有传闻,皇帝爱猫,想来这女子多半是得宠的宫妃。 若真是宫妃,前来的目的是什么? 季绾左手搭在右腕上,无意识地收紧。 打烊后,何琇佩还要留在医馆对账,季绾让季渊陪着母亲,自己背着药箱去往沈家,照常为乔氏针灸,却发觉乔氏无精打采的。 “婶子哪里不舒服吗?” 一旁的杨荷雯接了话,“今日老四来送冰,招呼不打就离开了,惹娘伤怀。” 对于沈栩,季绾不愿沾惹半分干系。 乔氏瞥了长媳一眼,“就你话多。” 杨荷雯不乐意了,哼一声靠在墙壁上。 二郎媳妇曹蓉倚在门边嗑着瓜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老四还是有心弥补,回头科举考个状元,说不定连带着将咱们家也报答了。” 杨荷雯翻个白眼,“咱娘最疼他,往前有稀罕宝贝,哪回不是让他先挑?是该弥补咱家,但指着白眼狼报恩,做白日梦吧。” 乔氏扶额,脑仁嗡嗡的,“太闲了就去帮老三媳妇烧饭。” 话音刚落,三郎遗孀潘胭急匆匆跑进来,面色慌张。 附近一带的排水沟渠堵了,经人掀开,发现里面多出一具尸首。 兵马司来了人,正在用酒糟和醋处理尸首进行初检。 季绾扶着乔氏赶到时,被邻里堵在人墙外,恰好听见仵作的分析:“尸身未超过两日,致命伤在头部,头骨未碎而皮下血肿......一对虎牙完好。” 季绾心中一紧,听起来,此番作案手法与柳明私塾那起学童谋杀案极其相似。 帐中婚 第9节 愈发扑朔迷离。 兵马司的官员沉思,这很可能是一桩连环凶杀案,看来要越过兵部和刑部,直接上报给大理寺和通政司了。 不到半个时辰,两大官署均来了人,六品以上的官员就有五人,君晟也在其中。 与君晟并肩走来的男子,挺秀停匀,隽爽温润,仿若黄昏一抹月白。 此乃兵部侍郎之子贺清彦,现任大理寺少卿,年纪轻轻,已稳坐大理寺的第二把交椅。 季绾离得远,不知两人在商讨什么,估摸是熟识。 等官兵疏散附近百姓,季绾扶乔氏回到沈家,坐在院子里听着沈家人七嘴八舌的猜测。 日暮四合,残阳如血,整座巷子透着阴森诡异。 乔氏拖着季绾,一心想等君晟前来。 看出她的心思,季绾暗暗摇头,起身告辞。 乔氏无奈,“让大郎送你回去。” 被暮色的恐惧支配,杨荷雯抖抖手臂,主动催促丈夫麻利些,“绾儿都到门口了。” 虽说对附近再熟悉不过,可换作哪个姑娘会不惧怕? 季绾倒是心态寻常,正要加快步子离开,忽见巷子一头走来一道身影。 曛黄渐暗,那道身姿嵌在斜照的光影里,莫名让人心安。 杨荷雯拉了拉没眼力见的丈夫,合上房门,让一对男女独处在幽静的巷陌里。 背后传来“咯吱”的合门声,季绾听见乔氏的一声唠叨,恍恍惚惚不大真切。 她看向来人,竭力忽略掉自己乱糟糟的心绪,主动问道:“案子可有眉目?” 沈家隔壁院子的墙角种了一棵合欢树,粉白绒花经风吹落,淅淅索索飘旋半空。 周围有细流水渠,几只流萤盘旋上升,与绒花为舞。 君晟站在季绾一步之外,“死者是名男伶,不是附近一带的住户。案子由大理寺少卿贺清彦全权接手。” 由大理寺少卿亲自接手的案子皆是大案、疑案,季绾不懂办案,也能了然,案子远比看到的复杂得多。 “大人与贺少卿很熟?” “你是在偷偷打量我,还是在打量贺清彦?” 季绾语噎。 君晟不笑时,沉着清绝,不怒自威,可与贺清彦低头耳语时,整个人是松弛的。 季绾确确实实有在暗中观察他,可面对“质问”,羞于承认。 凝滞了会儿,君晟迈开步子,“送你回去。” 两人走在诡异寂静的小巷中,季绾低头盯着青石板路,余光可见两人衣袖相擦。 蓦地,额头被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捂住。 一户人家的墙头伸出半垂不垂的带刺枝叶,君晟捂住季绾的额头,将人向后带了些。 季绾不防,脚跟踩到君晟的皂靴。 “抱歉。” 她快速退开,看向黑色皂靴上自己留下的清晰脚印。 替他擦去不是,不擦也不是。 君晟没在意,还伸手为她拿掉嵌在发间的粉白绒花。 可绒花像棉絮,难以摘除,季绾眼看着君晟的手在她发间一点点下移,移至她垂腰的发梢。 绒花被戳成豆大的圆球,于修长的指尖弹开。 不想让气氛变得尴尬,季绾捋了捋那绺长发,别向耳后,点头致谢,水粉面颊透出一点红晕。 君晟垂下手,指腹还有发丝顺滑的触感。 “贺清彦与我师出同门,比我早一日拜师,拜在前任大理寺卿盛聿的门下。” “嗯?” 他不提,季绾都快忘记自己主动提起过贺清彦这个人。 不过,两个高门子弟拜在前任大理寺卿的门下,该是自小对侦查案子有兴趣吧。难怪后来一个做了大理寺少卿,一个虽入通政司,掌奏章和申诉文书,却愣是取代了厂卫的侦缉职权,成为替天子调查秘辛大案的近臣。 临到自家门前,季绾站定,“多谢大人相送,慢走。” 君晟站在巷口,凝着她的背影,在她快要远去时,忽然开口:“季绾。” “怎么?” “记住盛聿的名字,是位为民请命的好官。” 季绾对这个名字极为陌生,自十岁入京,大理寺卿早已换了官员,但恩师如父,君晟想让她记住这个人,是想让日后的妻子也间接视盛聿为父吧。 “那位盛大人告老还乡了?” “已故。” 季绾怔然。 君晟垂在衣袖中的手微蜷,没再停留,转身离开,身影与溶溶月光相融。 第07章 第 7 章 次日,凶案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被害的学童和男伶似有关联,又无关联。 关联处是致命伤和一对虎牙,无关联处数都数不清。 一大早,季绾就听到六、七则小道消息,口径不一。 因着连环凶杀案,街市冷清不少,医馆也清闲下来。 季渊在帮齐伯收拾用作学堂的书肆小屋,半日不见人影,直至晌午,才拎着一小坛冰酿青梅酒跑回来。 季绾接过问道:“齐伯酿的?” 季渊点头,往日寡淡的面容明显多了笑。 何琇佩不禁想起不爱笑的沈栩,如今飞回枝头,不会再郁郁寡欢了吧。 “其实沈栩的选择也不全错,他当初被人顶替名次而落榜,蹉跎隐忍三年,势必心中不平衡。若生来富贵,谁敢打他的主意?早该在仕途上崭露头角了。” 听母亲提起旧事,季绾心无波澜,管他是郁郁不得志还是春风得意马蹄疾,都与她不相干了。 “娘,别提他了。” “好......好。” 这时,外间有声响传来,是昨日陪诊的侍女春桃。 春桃只身前来,递上一张方子,“我家夫人急需面脂和香膏,不知季大夫能否按此配方,在三日内调配出?” 说着,又递上一个鼓鼓的钱袋,“这是酬劳。” 被富贵泼了一身,何琇佩张了张口,分辨不出是好事还是坏事。宫里的人,什么稀罕物没有,为何频频找上女儿? 季绾接过方子,目下十行,“可以。” 等春桃离开,季绾走到药柜前,按方子一一称量。 何琇佩有些担忧地问:“绾儿啊,咱是得罪什么人了吗?” 这银子赚得忒不踏实。 季绾淡笑,“若女儿没猜错,这位宫妃姓谭。” 昨晚她苦思冥想,宫里愿意与她有牵扯的也就只有那位出身太师府的德妃娘娘了。 刚好德妃在前不久再次为皇族开枝散叶,诞下一子。 早在父亲将君四公子送进牢狱,她就大致了解了君氏亲族的情况,后来沈栩寻回身份,她又进一步做了了解。 德妃谭萱斓是太师府的表姑娘,自小被寄养在主母谭氏身边,后入宫为妃,算是太师夫妇培养的棋子。 宫妃是否得宠与家族兴衰息息相关,争宠必不可少。 只是,季绾猜不出,德妃盯上她,是出于往日与君晟的兄妹情分还是另有目的。 太师夫妇养育君晟二十三年,不会因为血缘中断就与千辛万苦培养出的股肱之臣断绝往来的。 他们之间,仍有不能割舍的牵扯。 德妃的现身,完全可以印证这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太师府不肯与君晟彻底断绝关系,却阻止沈栩与沈家的往来,属实有些强势了。 傍晚,与昨日一样,季绾留弟弟在医馆陪母亲核对账目,自己先行回去,可当她走到自家巷子时,见有两道人影鬼祟,身穿过膝短衣,观打扮像是富贵人家的扈从打手。季绾不禁起疑,没有立即走进去。 “是最里面这户人家吧?” “管他是不是,叩门便知。” 看着他们走向自家大门,季绾躲在巷口没有贸然现身。 刚好隔壁廖家的女儿推门泼水,瞧见陌生人,立即问道:“你们找谁?” 其中一人上下扫了女子一眼,笑嘻嘻问道:“敢问小娘子,隔壁这户人家可是姓季?” 看对方贼眉鼠眼的,却又是官宦人家仆从的打扮,八成是主子派人办事的,廖娇娇能联想到的,无外乎飞上枝头的沈栩了。 “怎么,沈大官人回心转意,又想求娶绾丫头了?” “沈大官人?” “不是吗?”廖娇娇放下水盆,单手掐腰,有股子泼辣劲儿在,“那你们是何人?” 帐中婚 第10节 “我们是谁不重要,就问你这是姓季的人家吗?” “是啊,但这会儿家里没人。”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走到廖娇娇面前,拿出一封烫金帖子,“劳烦小娘子帮个忙,替我们将帖子转交给季家娘子。” 说着,塞给廖娇娇几两银子,顺便摸了个小手。 “杀千刀的登徒子!”廖娇娇没好气地骂了句,丢开到手的银子。 五两银子,够赚上几个月了,大户人家出手的确阔绰,可她并非见钱眼开之辈。 男子捡起银子笑了笑,大摇大摆地离开。 廖娇娇目视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正要弯腰拿起木盆,手里的帖子突然被人抽走。 “诶......是绾儿啊,你刚刚就在附近?” 那为何不现身? “姐姐不要对外声张。”季绾竖起食指放在唇边,随后开锁走进自家院子,拆开帖子查看后,手指一抖。 万万没想到,邀她的人是二皇子。 帖子上说,那日冲动,伤了季渊,为赔不是,邀她今晚在春风楼一见,欲呈上赔罪的厚礼。 想起那个目空一切、轻视人命的皇子,季绾一阵恶寒。借赔罪之名,邀她见面,必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愿招惹麻烦,季绾写下婉拒的帖子贴在大门上,在烧饭后,背起药箱去往沈家。 今日要为乔氏施最后一副针。 沈家今日由大郎媳妇杨荷雯掌勺,少不了闲话抱怨。 “老四的房间早就收拾出来了,也不知君大人何时愿意搬回来。” 躺在床上的乔氏最烦长媳这张嘴,却不想当着季绾的面数落。 沈家房屋不多,大郎两口子住东厢,二郎两口子住西厢,三郎遗孀潘胭住在倒座房,而沈栩曾与老两口分住正房的东西卧。 自小养大的儿子与爹娘住在同一屋檐下没什么可尴尬的,可君晟不同,没吃过沈家一口饭,突然住在一起,连老两口都觉得别扭。 “后院的婚房建成了,回头见着阿晟,让他先住进去添添喜气儿。”乔氏看向坐在床边的季绾,语重心长道,“都过去了,不想别的,咱们好好过日子。” 季绾没接话,心无旁骛地施针。 杨荷雯靠在门边,一面看着冒气的热锅,一面发出疑问:“绾儿看着,怎么不大乐意呢?” 正三品的夫郎、千金的聘礼、新盖的婚房,换做是她,梦里都能笑醒,季绾矜持得有些过了。 乔氏眼一横,“你是绾儿,知她乐不乐意?” 卧房瞬间安静,乔氏没有等来季绾的回答。 亦或,沉默代替了回答。 锅里飘出焦味,乔氏拔高嗓音,催促儿媳去看火。 杨荷雯默不作声地走到灶台前掀锅,习惯挑起火不浇灭。 季绾刺入最后一根银针,转身收拾起药箱,没有借机摊牌。一来犹豫着君晟的提议,二来沈家人是不会轻易同意的。 他们急于促成这门亲事,以拉近与君晟的距离。 暮色四合,季绾独自离开,这条路走了多年,一砖一瓦,如数家珍,可就在她拐进自家的巷子时,被迎面走来的两人堵个正着。 正是之前来送帖子的两个仆从。 其中一人捏着季绾的回帖,扬了扬下颏,“季小娘子?” 季绾摇了摇头,“不识。” 说着,调转脚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如同路人。 这个时辰,母亲和弟弟还在医馆,父亲未归,家中无人,于她不利。可就算家人都在家中,或有路人经过愿意出手相助,也抵挡不了二皇子的势力。 “小娘子怎还不认呢?如此美貌,方圆十里能找出几个?” 季绾回眸,淡笑摇头,“你们认错了,小女子不姓季,只是偶然路过。” 可她刚迈开步子,就被两人撵上,没了去路。 四下小桥流水,蛙声一片,幽静被不速之客扰乱。 一人挥了挥手里的回帖,“被我们殿下看中是福气啊,怎还拒绝呢?” 被夹在五大三粗的两个壮汉之间,季绾显得柔桡娇小,不堪摧折。她慢慢向后,想要拉开距离,却被步步紧逼。 “二皇子天潢贵胄,该是端方朗正的君子,君子怎可强人所难?” 君子? 两人不约而同觉得好笑。 一人挑起季绾肩上的药箱,丢在地上,“小娘子,你离朝堂太远,不识人心险恶。人前君子,多半是斯文败类。我们二殿下呢,惜花也摧花,看你识不识抬举了。” 季绾当然知晓朝堂上有奸有忠,她是在拖延,想要趁机脱身,可即便有路过的人敢于仗义出手,帮 得了她一次,帮得了第二次吗? 唯有自保的能力,才能在危机时刻脱险。 青石路的一端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不再耽搁,一人拿出沾湿的帕子,一人伸手去抓季绾。 身为医者,季绾太清楚那帕子上沾了什么,一嗅便会失去知觉。 下属惯用如此卑劣龌龊的手段,足见二皇子的品行。 她转身欲跑,被一人抓住小臂,紧急之下,朝两人身后虚晃一枪,“二殿下,他二人好生无礼!” 对二皇子的畏惧是融入骨子里的,两人下意识回头,其中一人的虎口传来巨痛。 赫然多出一根银针。 季绾挣开束缚,边跑边喊:“走水了,走水了!” 当街呼救,或许会无人敢应,季绾不得已使了小伎俩。 一道道人影从各家各户窜出,寻着声源朝青石小道而来,手里拎着盛水的木桶。 “哪儿呢?” “哪里失火了?” 季绾趁乱跑进巷子,扭头看向被人群隔开的两个男人,余光有流线似的光景闪过,是邻里们急匆匆奔出的身影。 见势,一人隔空点了点季绾,拉着另一人离开。 残阳如血的小路上,拉驴车的白发翁停在原地,刚好瞧见这一幕。 “来晚了啊。” 齐伯不知那两人为何要对季绾指指点点,略有所思,拉着载满书籍的驴车跟了上去,一路跟到一处楼宇。 “春风楼。” 喃喃一句,齐伯将驴车拴在路边,双手揣袖向里走,被门侍拦了下来。 “贵人在此,闲杂人等勿扰。” 齐伯满脸堆笑,露出牙花,“哪位贵人这么大排场?” 门侍懒得理会,将人哄得远远的。 齐伯绕楼一圈,在马厩里发现一匹黑亮的汗血宝马。 那是二皇子的坐骑。 “宫里的贵人啊。” 折返的路上,老者将车上的书籍尽数堆放在季家门口。 他本是来给季渊送书籍的,竟无意中瞧见这么一幕。 ** 深夜,靡靡笙歌绕梁,酒色交错,一酬一酢,猜枚行令。 二皇子歪躺在美人膝上,在热闹中沉醉。 跪坐的门客为他斟酒,“是那女子见识浅薄,不识抬举,辜负了殿下的美意,改日再派个人去,许些金银便是。” 二皇子单手衔杯,翘起食指点点他,半醉不醉的,“你去。” “成啊,保管让殿下抱得美人归。” 另一名门客笑道:“今日酒饮得畅爽,不能让殿下败兴而归,来啊,上菜。” 春风楼不仅人美酒香,菜肴更是一绝,汇集各地名菜,最出名的当数中庄醉蟹和黄山炖鸽。 二皇子吃蟹只食蟹膏,由美人喂了两勺后,摆摆手,示意呈上另一道。 楼里的厨子端着瓷盅前来,弯腰放在长几上,“这道菜,需要殿下亲自掀盖。” “放肆,岂劳殿下动手?” 点菜的门客不悦呵斥。 二皇子却来了兴致,喜欢手底下人故弄玄虚的惊喜,他懒懒起身坐直腰,伸手掀开盅盖的瞬间,扬起的嘴角微凝。 “啊!” 鲜活的白鸽扇动翅膀,从盅中飞出,落下两根羽毛,吓得榻上美人花容失色,一旁的门客们也连连后退。 “来人,快来人!” 室内护卫拔刀的工夫,房门被重重踹开。 陌寒收回脚,面无表情地侧开身子。 在室内人或惊或怒的目光中,君晟缓缓走进,衣摆扫过高高的门槛,手里拖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喽啰。 是今日骚扰季绾的喽啰之一。 墨色飞肩束袖长袍裹身,昳丽鬼魅,腰间系南红流苏佩饰,随步子轻晃,墨发以檀木簪半绾,垂在身后,乌黑如缎。 帐中婚 第11节 一名门客问道:“君大人何故如此?!” 没理会对方的质问,君晟拖着鼻青脸肿的喽啰走到长几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冷凝的二皇子,语调低沉轻缓,没什么情绪。 “臣知殿下嘴刁,喜欢猎奇,这就给殿下换换口味。” 二殿下皱眉成川,“发什么疯?” 君晟将奄奄一息的喽啰丢到长几上,以带血的指尖拿起筷箸,“季家娘子是臣未过门的妻子,殿下还觉得臣是来发疯的吗?” 二殿下显然没想到季绾是君晟的未婚妻,一时无言,还是一旁的门客打起圆场,“原来季娘子是君大人的未婚妻,误会,误会一场!” 他们只知沈家给小儿子订了门亲事,转给了君晟,谁知是季绾啊。 二殿下冷静下来,“所以,君大人是来示威的?” “是来劝告殿下收敛些。”君晟倾身,竖握筷箸,随即插入那喽啰的手背,“他是替殿下受的,没有下次。” “啊!!” 鲜血喷溅,溅在君晟白皙的脸上,冶艳乍泄。 反观二皇子,满脸是血地站起身,“君晟,你过了!” “是吗?还有更过的。” 话落,陌寒提溜着另一名喽啰走进来,丢在众人面前,递上一把匕首,“自挑右手筋。” 蔫巴巴的喽啰爬起来,不知经历了什么,一身伤痕。 二殿下拂袖,“滚下去。” 君晟擦了擦手指上的血,“自己动手。” 两道指令同时发出,喽啰哆哆嗦嗦,却在君晟看过来时,抓起地上的匕首刺入自己的手腕,龇牙咧嘴地自行断了右手筋。 满堂哗然。 相比愤怒,二殿下更觉颜面尽失,自己培养的扈从,听从了他人指令。 但调戏他人未婚妻不占理儿,传到御前免不了被责罚。 只能压下火气。 君晟丢下染血的帕子,越过脸色失血的喽啰,施施然离去,走到门口时,听到一句—— “君晟,你是通政使,掌呈转封驳奏折之职,却在行使三厂一卫的职权,架空厂督和指挥使,私欲昭昭,居心叵测!” “殿下既然知晓臣可行使厂卫职权,就别去招惹臣身边的人,以免臣先斩后奏。” 第08章 万丈苍穹星月皎洁,东厢窗前树影婆娑,灯下瓢虫两三,震翅嗡飞。 往常这个时辰,季绾已经睡下,今夜却是无眠,坐在桌边打磨着什么。 桌面散落几张草图。 与沈栩往来的几年间,季绾掌握了不少木匠活,经历今日之事,心有余悸,便连夜做起可做捕猎之用的小型窝弓。 不过,窝弓箭镞锋利,恐会伤人性命,季绾不想犯事,将青铜箭镞改为削尖的铁杉木。 制作出雏形后,她执弓眯起左眼,对准现做的草把子射了出去。 射偏了。 钻研过木匠活的她,未学过射箭。 倏然,窗外寒暄声起。 是父亲的声音。 有客夜访。 季绾起身走到敞开的窗前,在看清来人时,手里的箭矢滑落,落在窗外的簇簇花草上。 季绾忘记去捡,怔怔看着静立在花香中的访客。 还是君晟走上前,弯腰捡起箭矢,隔窗递给她。 季砚墨哪里想到深夜有贵客登门,肩上只披了件大褂,甚觉不妥,笑着让女儿招呼来客,自己回屋换件衣裳。 正房内,何琇佩看向走进来的丈夫问道:“君大人怎么来了?” “说是为二皇子的事而来。” 傍晚在得知女儿被宫里的权贵盯上后,夫妻二人一阵后怕,正惆怅该如何破局。 门外来客三人,两男一女,携礼而来,只有君晟单独走进院子。 听完丈夫的话,何琇佩更加疑惑,“君大人怎知今日发生的事?” “说是今日珍书阁的齐伯来给阿渊送书,刚好瞧见了。” “那......咱家绾儿有救了吧。” 被权贵盯上又不屈从,哪有好果子吃,何琇佩还想着去找乔氏帮忙,间接请君晟出手,没想到将人念叨来了。 “我去备些夜宵。” 寻常人家能备什么山珍海味呀,何琇佩思索了会儿,打算包些水饺。 恐被笑话寒碜,季砚墨拦住妻子,“别忙活了,家里有酒,我去买些下酒菜。” “都打烊了,买不到的。”何琇佩走到灶台,不自觉翘起嘴角,“我动作快些,你把客留住。” 季砚墨站着没动,犹豫了会儿,笑呵呵转身,帮妻子剁起馅。 夜阑独处,不合规矩,可未婚夫妻就另当别论了,至少一心促成婚事的夫妻二人是这么想的。 西厢燃起灯,不会讲话的少年支开窗缝,安静凝视,又识趣地合上窗。 小院幽静,月波清霁,静默良久后,季绾拿起窝弓走出房门,没像往常那般客气行礼,“君大人为二皇子的事前来?” 君晟没否认,视线落在她手上。 袖珍的窝弓手掌大,与袖箭异曲同工。 “防身用的?” “嗯。” “试试看。”君晟向后退了两步,人站在风里,腰间的南红流苏佩饰随飞肩墨袍摇曳。 男子面庞白皙如玉,没有鲜血的迹象。虽透着矜冷勿近的气息,但季绾奇妙地从他身上感受到丝丝纵容。 他似乎一直都在关照她。 “射大人吗?” “嗯。” “会伤到大人的。” 怎料,男子轻笑一声,漫不经心的,“尽管来。” 季绾知他在激将,可还是较起了劲儿,装好箭矢,伸直手臂,瞄准方向射了出去。 动作一气呵成。 可下一瞬,就被突然逼近的男子挡住了视线。 视野里一片墨黑,隐约可见红黑交叠的衣襟。 两人之间,一拳之隔。 君晟摊开左手掌,赫然是那支被季绾射出的木箭。 季绾连忙退开,发梢被风吹起,擦过君晟的胸前。 “大人想证明什么?证明我很弱?” “证明你需要历练。” 君晟没有去哄一个被激出脾气的小姑娘,而是让她认清现实。 季绾深深呼吸,片晌拿过箭矢,请男子坐到院中的石桌前,“大人不急的话,请稍坐,我有话与大人讲。” 君晟看着小姑娘跑进东厢,视线淡扫院落,淳朴的院落除了花花草草以及一棵石榴树,再无其他。 正房穿堂的屋顶忽然飘出炊烟,袅袅缕缕,成了整座巷子中唯一的烟火。 门外的一男一女仰起头,少女揉揉憋下去的肚子。 怪饿的。 何琇佩将饺子下锅,打帘看向院落中的来客,想要留人用饭,却不好意思开口,还是君晟听见动静,起身作揖。 “何夫人。” 何琇佩吞吞吐吐说出挽留的话,君晟倒是没有拒绝。 刚巧季绾端着托盘走出,托盘上除了泡好的花茶,还有一碟水晶糕。 得知母亲要留君晟在家中用饭,季绾不打算再绕弯子,“大人上次的提议,还作数吗?” 问话时,她垂眸斟茶,手指轻颤了下。 茶面泛起大的涟漪。 注意到这个细节,君晟不露声色,“何事?” “大人七窍玲珑,应是猜到了,没必要为难我。” 季绾双手持盏,递到君晟面前。 君晟接过,食指轻点盏壁,“姻缘大事,需谨慎为好。” 意思是,不可草率成婚? 怎有种趁火打劫的意味儿? 帐中婚 第12节 明明是他提出想要做名义上的夫妻。季绾板起脸,摆明态度,“话说到这个份上,哑谜就不讲究了,还请坦诚相待。” 话落,明显捕捉到男子嘴角微扬。 显然是记得这件事的。 季绾趁热打铁,“我与大人若是成婚,是各取所需,形同虚设,你知,我知。” 她需要一时的庇护,躲避豺狼觊觎,而君晟需要这桩婚事抵御唇舌暗箭,他二人之间是地地道道的各取所需。 与沈栩的定亲婚书已废,需以君晟的名义重写,再过请期,才可亲迎成婚,其中繁缛之事甚多,季绾不想再去费心,只想得到一句承诺。 亦是君子之约。 “他日有变,与君两散,君当信守承诺,放我离去。” 经过差点被二皇子强夺的事,季绾意识到在无法自保前,需要借助外力防身。 刚好,身边有君晟这个外力。 名义上的夫妻,若来日有变,相信以君晟的身份,是能做到体面收场的。 季绾说出心里话,静等对方答复,比自己想象的要坦然一些。 茶雾缥缈,满溢清香,遮挡住男子的眉眼,一个“好”字,从那淡色薄唇吐出。 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季绾暗自唏嘘,有种扁舟入海即将承受狂浪的未知感,“还有,大人说我需要历练,那我可否厚颜相求,拜大人为师?” 拜君晟为师,无论见识还是本事,都能得到提升,就不知,这位天子近臣是否愿意照单全收。 君晟看向她,没有立即应答,少顷,玉指轻点茶盏,“想跟我学什么?” 季绾会意,提壶为他添茶,“本事。” “护人的本事还是害人的本事?” “都可。” 生平第一次被趁火打劫,君晟摇了摇手中茶汤,唇角浮现笑痕。 热气腾腾的水饺被端上石桌时,月没参横,街衢上 只剩更夫两人为伴,敲响四更敲锣—— “咚......咚咚咚。” 得知女儿答应了婚事,夫妻二人欢喜大于忧虑。 乘龙快婿是喜,门第差距是忧。 纵使君晟身份有变,可终是辗转在贵胄中,颇多讲究。 天快亮时,何琇佩合上卧房的门,“大户人家极为看重合婚纳吉,咱们拿不准绾儿的生辰八字,算不算行骗?” 季砚墨换了一件褂子准备出门,“又不是与太师府议亲,哪有那么多讲究?合婚纳吉已过,以为夫对沈家人的了解,他们不会多花银两去做重复的事,最多改个婚书。别多想了,显得咱露怯。” 君晟离开时,留下一名女护卫,名蔡恬霜。 一同前来的陌寒叮嘱道:“日后,你就跟着季娘子,要听从调度。” 蔡恬霜点头如捣蒜,捧着盛水饺的盘子越过兄长,跟在季绾身后,走哪儿跟哪儿。 季绾拿出一床被子铺在东厢西卧,看她轻装前来,想着天明后带她去趟布桩,扯布做几身衣裳。 蔡恬霜刚满十五,梳两个麻花双平髻,水灵灵的人畜无害,季绾都不知是谁要保护谁。 “你会使窝弓吗?” “回姑娘的话,不常用。”蔡恬霜放下盘子,舔了舔嘴上的油汁,拿起窝弓随意射了出去。 看着正中靶心的箭矢,季绾失笑,“女侠,唤我季绾就好。” 君晟算是送了她一个入门的小师父。 喧阗褪尽的长街,疾驰而过的马车微晃,珠帘拂动,君晟静坐其中,翻看着从季家拿到的聘书。 季绾和沈栩的定亲聘书。 明媒正娶,三书缺一不可,如今已过聘书、礼书,就差正式婚娶的迎书。 看着聘书上面女子的生辰,君晟执笔修改。 随后扔进火盆,随着燃烧的银骨炭一同殆尽。 “陌寒,重备聘书、礼书,随加码的聘礼一同送去季家。” 驾车的陌寒应了声,不日就将聘礼送至季家。 季砚墨看完聘书和礼书,笑得合不拢嘴,没有发现异常。 大婚暂定在乡试后的第三日,还有一整月。 来送聘书的陌寒狐疑,不懂大人为何要他对季姑娘的生辰做手脚,明面上生辰未变,遇水则会变成另一个生辰。 足足相差四十三日。 第09章 当得知君晟招呼不打更换了婚书,沈家人或是沉默,或是愤愤。 杨荷雯不满道:“要我看啊,君大人压根不打算认祖归宗,婚后会自立门户,与咱们各过各的。说白了,就是瞧不起咱们。” 沈荣杰想呵斥长媳搬弄是非,却无力反驳。 乔氏叹口气,“阿晟是朝廷中人,一旦改姓,牵扯甚广,算了,来日方长。” 杨荷雯抱臂,“百善孝为先,什么牵扯能解释他的所作所为?” 二儿媳曹蓉替君晟说起话儿,“四弟是天子近臣,天子唤惯了君晟,谁敢强迫天子改口成沈晟?要我看,四弟是在等天子主动为他改姓,以压制百官的揶揄。” 听得二弟妹对君晟的称呼,杨荷雯讥诮道:“你叫得倒是顺口。” 曹蓉笑眯眯道:“等着瞧吧,四弟是不会自立门户的。” 老两口三令五申不准分家,花光积蓄盖了婚房,君晟若是执意自立门户,就是打心底瞧不起沈家。 既瞧不起沈家,又怎会接受沈家订下的四儿媳! 三郎遗孀潘胭抱着熟睡的女儿坐在一旁,始终安静。自三郎去世,她谨小慎微,从不掺和大嫂和二嫂的斗嘴。 ** 沈、季两家的婚事过了明路,邻里皆知。 眼看着沈家不同往日的阔绰气派,隔壁 赘婿鲁康洪于傍晚与自己老娘在河沟洗衣时,不禁酸气直冒,“绾丫头命好,换了个做大官的未婚夫,要是换回个穷酸的,有她哭的。” 作为赘婿,鲁康洪整日窝在家中,最多就是帮廖家洗些衣物,还要拉上住在几条街外的老娘帮忙,被邻里指指点点也不在乎。 使劲儿搓衣时,他胸前的衣襟来回晃荡,露出健硕的胸肌,惹路过的女子脸红,暗骂他不正经。 被瞪一眼,鲁康洪嘿嘿地乐,还投去一记飞眼。 老妇人对儿子的放浪行径见怪不怪,自顾自道:“为娘听说,那大官生得玉树临风,俊美非凡,真让绾丫头捡着了。” “听季家两口子吹吧,哪有那么多好事儿! 多半是个其貌不扬的货色。” 正往河边走来的何琇佩顿住脚步,没好意思上前争辩,抱着木盆转身回到家中。 季绾正在与蔡恬霜练习击靶,听见叹气声,扭头问道:“娘亲怎么了?” “鲁康洪跟他老娘在嘀咕咱们家呢,说你要嫁个其貌不扬的。我看啊,他们就是嫉妒。” 季绾也不是强势骁悍的人,但不喜欢吃亏,“下次听到,直接怼回去。” “算了,都是邻里。” “娘,人最爱捏软面团。” 何琇佩脾气好,习惯做软面团,鲜少动怒。看女儿练得认真,她拿过布帕沾水,擦去女儿额头的细汗,“娘去做荔枝冰酪,给你们解暑。” 自从有了存冰,季家每日的膳食里总会多出一样冰点。 季绾点点头,眯着左眼射出箭矢,射在草靶的左下角。 蔡恬霜坐在东厢房的屋顶,含着糖果,咯嘣咬碎在嘴里,美滋滋的样子嵌入晚霞为画的天幕中。 这个“小夫子”多少有些靠不住,季绾失笑,继续练习。 “窝弓不适合短距离射击。”蔡小夫子舔舔嘴巴上的余甜,纵身跃下屋檐,梭巡一圈场地,“院子太小了,咱们去外面练习吧。” 附近的巷子多狭窄,恐会误伤路人,只有后山有片空地。 后山有兽出没,换作平时,季绾是不会前去的,尤其是夕阳西下后,如今有了功夫了得的小夫子,也算是壮了胆儿。 两人结伴去往后山那片空地。 空地青草萋萋,蔡恬霜在远处设靶,朝季绾挥手。 季绾抬臂,感受风向,“嗖”地射出箭矢。 晚风很大,箭矢随着风向完全偏离了靶子。 射箭好难。 蔡恬霜捡起箭矢,小跑过去,“风大,打偏很正常,要多练习掌握技巧 。” 说罢,她接过窝弓,一瞬的工夫射出箭矢,箭镞弧形破空,射中靶子,仅差了分毫。 季绾在心中肯定了蔡小夫子的箭法,正想着,余光捕捉到两道身影,正朝这边走来。 一人玄衣革带,墨发绾于银冠。 步调轻缓。 紧随其后的陌寒小跑几步上前,朝蔡恬霜比划个手势,示意她有些眼力见。 蔡恬霜没懂,还以为陌寒主动“请缨”要做活靶子,于是拉过季绾,煞有其事道:“正好,拿那家伙试试手。” “......别了。” 活人是最好克服心理恐惧的靶子,蔡恬霜觉得机会难得,抓起季绾的手瞄准前方,手把手示范起来。 帐中婚 第13节 哪知,在她手指弯曲的一刹,陌寒有了预判,下意识迅速闪身,反应过来时,方想起身后的人。 “大人当心!” 箭矢脱弦,季绾耳边传来一句“坏了”。 蔡恬霜恐伤了主子,立即飞身去抓。 季绾美目微瞠,眼看着箭矢射向君晟的面门。 电光石火间,君晟徒手握住距离眉心仅有方寸的箭矢,同时闪身,避开了冲过来的蔡恬霜。 青草油润,蔡恬霜没站稳,轱辘辘滚下坡去,吃了一嘴青草,被陌寒提溜起后脖领,急匆匆离开,生怕主子怪罪。 季绾小跑下山坡来到君晟正前方,因山坡坡度,第一次能与之平视,“没事吧?” “没事。”君晟垂手握箭,将人带回空地处,在季绾不解的目光下,扣住她的肩扳转过身体,背对自己。 季绾浑身紧绷,耳边是男子低沉的引导。 “双脚与肩宽,放松。” 有薄薄呼气擦过后颈,季绾难以集中精力,被那人扶了一下腰。 “背挺直。” 君晟与她的动作虽亲昵,却不显轻浮,完全像是在认真教她技巧,“怎么,力不从心?” 君晟面冷,偏偏生了一双含情的桃花眸,一笑,清绝冠美。此刻,他慵慵懒懒扯着一抹弧度,不笑胜似笑。 季绾定住心神,顺着他的力道抬起手臂,切身感受着。 发丝被吹起,有细细一绺粘在唇上,她无暇他顾,射出箭矢。 “砰!” 正中靶心。 虽有辅助,却也是自己命中的,季绾欣喜之下扭头,正对上男子低垂的眸。 他在看她。 季绾垂下头,听得一声“再来”。 一连练了几次,持弓的手臂有些酸,季绾拉开距离,揉了揉腕子,听君晟提起一件更为袖珍的兵器——袖针。 窝弓虽比弓箭小巧一些,但日常携带并不方便,且一次一发,难以在被围攻时用于防身,而一连多发的袖针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针比箭的穿透力小,不容易惹上人命官司,季绾有些心动,但从没在市井里见过。 “可有草图?” “你想自制?” “我会些木匠活......” 精密的暗器哪里是初入门的木匠能制作的。 君晟被逗笑,低低沉沉的,却在女子板起脸儿时,收了笑意。他并非嘲笑她不自量力,而是许久没有与这样涉世未深又认真实在的人打交道了。 抬起左衣袖,他侧了侧下颔,暗示着什么。 季绾看向随风轻扬的宽袖,没懂他的意思。 “嗯?” “自己拿。” 季绾方意识到,他是打算送给她一副,可男女授受不亲,哪好意探进他的袖子里。 这人分明是在逗弄她。 君晟欲要垂下衣袖,“不拿算了。” “我要......” 情急之下,季绾撑开他的衣袖,伸进小手摸到一个长条木匣。 “多谢师父。” “唤我什么?” “师父。”季绾揣起木匣轻轻一笑,恬静乖巧,“咱们上次说好的,我拜你为师。” 简单的改口,听似拉近了距离,实则更像是避嫌,隔绝了未婚夫妻的暧昧与尴尬,也在提醒男人,他们的关系是名义上的,各取所需,互相利用。 君晟斜睨着避开视线的女子,潋滟的桃花眸微微凝滞,良久,提了提嘴角,没有计较。 夕阳斜照,雀鸟归枝,两人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 季绾本与君晟隔了半尺距离,却在遇见迎面走来的鲁康洪时,心思微动,朝君晟那边靠了些。 轻薄衣衫相贴。 亲昵的人才会有若即若离的触碰,季绾是在无声显露与君晟的关系。 离得近了,更是小心翼翼捏住男子衣袖的一角。 鲁康洪打老远就瞧见了脸生的男子,世间少见的姱容玮态,惊艳的移不开眼,可在注意到男子身边的小娇娘时,登时反应过来。 不可置信地来回打量。 季绾眉梢微扬,生出丝丝快慰。 忍气吞声是永远不会体会这种心战胜利的爽快。 往日,与鲁康洪最多是点头之交,还要看在廖娇娇的面子上,此刻季绾反常地停下步子,浅笑吟吟地介绍起身侧的男子。 “鲁姐夫,这是君晟。” 没有过多的炫耀,却是不言而喻。 随后看向君晟,眨着妙目介绍道:“隔壁廖家的姑爷。” 君晟淡淡颔首,目光一瞬移开,落在季绾攥着他衣袖的手上,看破不说破,带了点儿玩味的纵容。 鲁康洪闻到一股老山檀的香气,清雅醇正,是他身上廉价的香料无法比较的,偏偏他今日还涂抹得极为浓郁,更显庸俗。 有些人,气韵与生俱来。 季绾带着君晟离开,就差把“我命好”写在脸上。 回到家门口,季绾老老实实解释起适才的“轻佻”之举,可不敢故作聪明利用他。 君晟没在意,出生在高门,十四岁入朝堂,见过的勾心斗角,远比刚刚的邻里斗气恶劣得多。 “ 先记账。” “......何账?” “人情账。” 季绾粲然一笑,“那就从大人欠我的人情账里扣除吧。” 他说过,在成亲之事上,他欠她一笔大的人情。 君晟凝着她的笑,直到把人瞧得不自在垂下脑袋才收回视线。 流云染墨,天色渐暗,不知谁避开了春情,却躲不开夏梦。 第10章 季家距离沈家只隔了一条街,君晟带陌寒过去时,沈杰荣和乔氏正在后院装点婚房。 得知君晟过来,沈杰荣直接将人带到后院。 “这是咱家送给你和绾儿的新婚礼,不算在聘礼里。” 老者笑呵呵的,含了点卑微的期盼,期盼君晟能与家里人亲近些。 每次君晟前来,沈家二郎都会陪在一旁,他有功名在身,说起话文绉绉的,不至于失了礼数,“夯土青砖,冬暖夏凉,希望四弟不要嫌弃。” 曹蓉附和道:“是啊,小小心意,别嫌弃啊。” 虽是建在东北角,那也是坐北朝南的房子,与大户人家的后罩房大同小异。 二弟妹满脸殷勤,看在杨荷雯眼里,颇为讽刺。 平日数她在家中作威作福。 曹蓉家是卖胭脂的,虽殷实,但曹蓉是庶女,不受曹家主母待见,被当成粗鄙丫鬟使唤是常有的事,嫁来婆家反倒不愿沾阳春水了,整日养尊处优的。 此刻那副嘴脸,不就是看人下菜碟! 哼了一声,杨荷雯作为长嫂,不免冒酸泡泡,嘴上没个把门的,“四弟可别辜负了咱爹娘的一片心意!青砖房啊,花了大价钱的,空置的话,那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打水漂了!” 乔氏不满地睨了长媳一眼。 大郎见状赶忙拉了拉妻子。 杨荷雯越想越气,没好气地扯回衣袖。 二郎肃了脸色,“大嫂肤浅了,一家人谈什么银子不银子的。” 反观君晟始终淡然,看起来温和好商量。 临行时,他当着众人的面,让陌寒将一个银袋交到杨荷雯的手里。 “母亲腿脚不方便,请期、亲迎的事,还要多劳烦三位嫂嫂操劳打点。” 沉甸甸足有百两的钱袋子握在手里,杨荷雯颤了颤嘴皮子,软了牙齿,有些说不出话。 曹蓉和潘胭看在眼里,一个歪了歪嘴角,一个默不作声。 乔氏立即打圆场,使劲儿拍了拍长媳,“就你话多,一家人计较什么!大婚那日,还需要你这个长嫂多张罗事儿呢!” 杨荷雯反应过来,红着脸摆了摆手,“嗐,我这不是希望四弟回来跟咱们一起住嘛,就是语气急了些。” 在二弟妹面前挽回长嫂的脸面,杨荷雯压住上扬的嘴角,“四弟放心,在请期、亲迎上,嫂子绝不会让绾儿难做。” 帐中婚 第14节 君晟淡笑,“那就先行谢过大嫂了。” 驾车离开后,陌寒看眼天色,隔帘提醒道:“大人,贺少卿今晚约您在吟玉楼一叙,快到时辰了。” 君晟闭目端坐,隔炉熏烤荔枝香。 万寿节将至,各地诸侯王及官员相继回朝亦或是派人前来庆贺皇帝生辰。君晟作为近臣,将会面临诸多应酬。 “打退。” “......” 夜阑细雨落,横扫吟玉楼畔,贺清彦站在阑干前,白衣胜雪昳丽。 听人来报后,他面色如常,“劳烦转告君安钰,下次早点打退。” 也免得他白跑一趟。 雅室内烛台忽灭,室内陷入黑寂。 贺清彦重燃灯芯,面庞在渐渐燃亮的光线里忽明忽暗。 坐在桌旁的谭萱斓支颐盯着男子指尖的墨迹,递出帕子,“君安钰薄情起来,连仁瞻的面子也不给了啊。” 贺清彦表字仁瞻,是谭萱斓母族的表兄。 而君晟是谭萱斓父族的表兄。 谭萱斓自幼失恃失怙,主动投奔到父族姑母的身边,成了太师府的表姑娘。 拥有双重鼎力的她,一入宫便被封为德妃,多年圣宠不衰,诞下两子,行九、行十,次子刚满百日。 “姚宝林屡在本宫面前放肆,本宫不过稍给了些教训,就在陛下面前哭成泪人,致本宫被罚了半年的俸银,郁气难消患上乳痈。宫里的太医多是皇后的人,本宫信不过,才找上季家那个小娘子,哪知被君安钰告诫不可靠近。仁瞻评评理儿,那厮护短需要防着本宫吗?” 谭萱斓很少对着外人抱怨烦心事,不过与贺清彦利益相关,又是表兄妹,避讳甚少。 贺清彦没接她递来的帕子,不打算长谈。 “娘娘大可寻君氏或贺氏的侍医问诊,没必要惊扰不相干的人。” 这话不算客气,也似提醒,提醒谭萱斓勿要节外生枝。 谭萱斓放下紫砂,妩媚的面容浮现一丝笑。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有能让君晟另眼相待的女子出现。 仅仅因眼缘吗? ** 翌日雨丝淅淅沥沥,临到傍晚方歇,清风徐徐,衣衫透凉。 昨晚与弟弟约定好今日要帮齐伯收拾学堂,医馆打烊后,季绾带着蔡恬霜结伴去往珍书阁。 书肆后院的染布早已撤去,不知喜服是否做成,季绾没有多问,帮忙搬运桌椅板凳。 齐伯穿着半旧的袍子叉腰站在学堂前,弯起花白的眉,“终于有些摸样了,不枉费这些日子的折腾,都歇会儿,请你们尝尝小老儿的手艺。” 闻言,季渊在后院摆放好用餐的桌椅,成了替夫子忙前忙后的大弟子。 齐伯手艺不是吹的,没一会儿,小桌上摆满菜肴。 回锅肉、剁椒鱼头、东坡肉、白果炖鸡,外加一道蛋丝豆腐汤。 一老三少围坐一桌,畅所欲言。 蔡恬霜头一次品尝齐伯的手艺,赞不绝口,处在兴头上不禁问道:“您是二甲进士,做到了苏州通判,后来因何被罢官?” 齐伯被罢官那年,蔡恬霜还没出生,之后没有特意打听过这件往事。 听人提起,齐伯闷口小酒,“斯哈”一声。 “前任大理寺卿盛聿是我的知己好友。承昌二年,我上书斥责天子觊觎盛聿遗孀,险些丢了脑袋,被罢官已是天子宽容。之后孤身一人,穷困潦倒十年,是君大人给了个落脚地儿,开了这间书肆营生。” 再次听到盛聿的名字,季绾顿了顿,“那位盛先生,是怎样的人?” “刚正不阿,两袖清风。” 齐伯晃晃盏中黄酒,被旧事激荡情绪,没控制好力道,晃洒出酒,染了季绾的衣袖。 “啊呀......” “无妨。”季绾随意擦了擦,雪白的袖子上濡湿一片黄渍,并不雅观。 齐伯事先为即将招募的学童们准备了同一样式的青衿,立即取来一套崭新的,“去书肆二楼更换吧。” 黄橙橙的污渍在白裙上过于显眼,季绾忍俊不禁,接过衣衫去往书肆二层的明堂。 明堂空旷,窗棂大开,季绾嫌热,索性没有关窗,走进房门虚掩的后堂。 想起君晟暂住这里,虽心里怪怪的,却莫名心安。 后堂窗小,晚霞斜照在一方苎麻席子平铺的方榻上,榻边一座荻花三联屏折遮挡视线,不知屏折后摆放了些什么物件。 季绾没有窥探他人家私的癖好,合上房门,将新衣裳挂在门口的椸架上,低头解开裙衫的系带。 夏日外衫轻薄,云雾般轻柔堆叠在脚边。 黄酒湿透衣料,浸润在小臂的肌肤上,季绾只着肚兜和中裤走到桌边,晃了晃桌上的白瓷壶,有水流的声响。 她倒出一点儿打湿帕子,一点点擦去渗透到肌肤上的酒渍。 倏然,门外传来脚步声,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震,她立即去取挂在椸架的衣裳,不想,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君晟迈进一条长腿,手在门边顿住。 橘光中,冰肌雪骨的女子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视野里。 肚兜上的杜鹃开得格外鲜艳。 君晟移开视线,甩上门扇。 紧随其后的陌寒被隔绝在门外。 “大人?” “退下。” 一息之间,主仆二人,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 君晟背靠门扇的一瞬,被一只小手捂住双眼。 鼻端飘来酒蒸花香的味道。 情急之下,季绾抬起沾染酒水的手臂,捂住男人的双眼,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面靥红欲滴,春露润桃花。 事发突然,她扭头瞄了一眼五步之遥的屏折。 “闭上眼 。” 只有这样,她才能松开手,一股脑跑进屏折。 君晟靠背门板,耷下双肩,就那么任她遮挡视线,“嗯。” 没有感受到睫毛划过掌心的触感,季绾不确定他是否闭了眼,嗫嚅一声,打着商量,“可以眨眨眼吗?” “你不信我?” “不是......” 掌心中传来痒意,是男人按着她的要求眨了眨眼。 当感受到那抹痒意向下扫过时,季绾一咬牙,立即转身跑进三联屏折内。 削背雪白。 “大人不打算回避吗?” 这时开门出去,有屏折做遮挡,完全能阻隔门外陌寒的视线。 君晟看向地上散乱堆叠的衣裙,弯腰拾起,放在方榻上,慢条斯理地落座在旁,倒茶润喉,浑然不觉茶水透凉苦涩,“谁是客?” 是啊,哪有让主人家离开房间的道理。 季绾弱了气场,没什么底气地解释起自己为何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劳烦大人帮我拿一下椸架上的衣裳。” 随即,附耳倾听屏折外的动静。 屏折一端伸来一只骨匀的大手,手里攥着一套青衿。 季绾道了一声“谢”,接过衣裳飞快穿上,走出屏折时,俨然一副女童生的打扮。 她没作停留,抱起榻上的衣裙,头也不回地离开。 君晟没有阻拦,执盏轻呷,茶面映出面庞的倒影。 耳尖微红。 第11章 后院内,蔡恬霜正在和陌寒斗嘴,骂陌寒是铁憨憨,被陌寒拎起后脖领丢了出去。 “没大没小。” 季绾佯装淡然地走出书肆后门,正见蔡恬霜从草丛里爬起来,歪着下巴不服气。 齐伯见季绾穿着,咧嘴道:“挺适合你,有兴趣来旁听小老儿授课吧。” 蔡恬霜屁颠屁颠挽住季绾的手臂,“我们娘子穿什么都好看!” “肤浅。”陌寒嗔了妹妹一句,转而对季绾挠头,“不是在说娘子。” 季绾笑着摇摇头,恍惚间发觉,面前的三人都已经历过沧桑沉浮。 陌寒和蔡恬霜是被祖父养大的亲兄妹,蔡老爷子曾是东宫太子幕僚,在一次替少年太子安抚灾民的途中旧病复发,不治而亡。那时的兄妹二人年纪尚轻,价值不够高,无法在人才济济的东宫立足,被排挤出宫,幸得君晟给了一隅安处。 后来历经锤炼,玉汝于成。 帐中婚 第15节 陌寒成了君晟的左膀右臂,蔡恬霜练就一身窥察本事,可不像表面这般没心没肺。 身后传来脚步声,季绾如芒在背,拉着蔡恬霜坐远了些。 齐伯提起酒坛,“大人今儿回得早,来来来,陪小老儿喝几盅。” 逢知己,才会酒酣畅快。 在外时常应酬的人,对美酒也乏味,可今日,君晟坐了下来,正对歪头靠在蔡恬霜肩上的季绾。 杳霭染墨,傍晚的短暂晴朗被乌云遮蔽,天地昏沉,风四起,吹得衣摆猎猎作响。 七月下旬,雨送清凉,季渊和蔡恬霜收拾完桌椅碗筷,满书肆寻不到季绾的身影。 ** 众人躲雨的街市上,季绾不自在地跟在君晟身边,两人共撑一把伞。 桐油纸伞高高撑在季绾的上方,有雨水自伞面滑落,一串串浸润君晟的衣肩。 一把小伞,实在不够为两人遮挡,只是季绾一直垂着脑袋,没有注意到罢了,回到家门前,目送君晟离开时,才发觉男子的肩头湿了大片。 “等等。” 季绾叫住他,回屋取出斗笠和蓑衣,“天凉,披上吧。” 君晟没有拒绝,合起油纸伞递给季绾。 季绾没接,“一并撑着。” “不用了。” 俊拔的人,连寻常的斗笠蓑衣都能穿出飘逸出尘,宛若江南烟雨中游历的隐士。 目送男人离开,季绾转身,刚好与拉开门的鲁康洪遇个正着。 鲁康洪看向走远的男子,粗眉一挑,张嘴打个哈欠,“绾儿好福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日后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姐夫。” 季绾握着伞越过他,“自然,我会牢记别人施予的好与坏。” 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鲁康洪暗自翻个白眼,待季绾走进隔壁,立即拉开自家大门,无声催促着一名女子离开,随后抚抚胸口。 还好自己反应激灵,随机应变。 等巷子空无一人,季绾探出身子,盯着地上额外多出的一排泥脚印发呆。 刚刚那个穿紵丝兜帽斗篷的女子,可不是廖姐姐,像是临街米行的老板娘。 鲁康洪绝非善类,季绾不止一次提醒过廖娇娇提防枕边人,可廖娇娇不愿和离成为邻里茶余饭后的笑料。 季绾想,换作是她,她也不会和离,而是休夫。 ** 多雨时节,清早大雨滂沱,驱赶暑气,打透了行人的衣衫。 季绾站在正房的穿堂里,望着储云蓄雨的天际。 蔡恬霜顶着一块粗布跑进穿堂,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姑娘,隔壁又吵起来了。” 廖娇娇和鲁康洪如炮竹一点就炸,成了怨侣,邻里皆知,却听蔡恬霜话音一转—— “那家男人理亏,还敢还嘴,换作是我,非削了他的脑袋瓜当球踢。” “怎么理亏了?” “我曾偶然瞧见,他与一家米行的老板娘打情骂俏不清不楚。那老板娘是个嫠妇,但腰缠万贯,是皇商,寻常人不敢轻易得罪。” “可有更腌臜的事?” “没看到。” 季绾略有所思,与之耳语几句,托其打听些事情。之后,两个姑娘身披蓑衣,顶着大雨跑向医馆,湿了绣鞋和裙摆。 久违的清凉消退了体内累积的燥热。 前半晌清闲,季绾坐在窗边翻看医书,直至晌午,接到了看诊的人。 来者鼻尖一颗小痣尤为妖娆,可乳痈更严重了。 季绾如常接诊,对其身份看破不说破,“夫人可有按时服药?” 谭萱斓由春桃搀扶着坐在圈椅上,“忘记了。” 既不打算服药,作何一再来医馆送银两?季绾若有所思,挽袖为她把脉,照常写下药方,比上次加了几味草药。 “夫人务必记得按时服药,再耽搁会很麻烦。” 正叮嘱着,铺子的东家走了进来,将打湿的伞倚在门边。 医馆是季家租赁的,东家与他们都是宛平县人,对他们照拂多年。 季绾牢记东家的好,每次见面都会客客气气,可今日并非收租的日子。 “陈叔怎么来了?” 东家睃巡一圈,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扯过一把椅子坐在季绾身边,拿出赁契,“这间铺子不能租给你们了。” 季绾极为惊讶,如此地段好又租金划算的铺子再难寻到第二家,“陈叔这是为何?” 因着同乡的渊源,东家没把人情做绝,还是透露些端倪,“你们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叔也为难,对不住了。” 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季绾自认家中人本本分分,绝不会生事端,除了与君四公子以及二皇子结过怨。 君四公子的事不会无缘无故卷土重来。 那,答案呼之欲出。 因君晟的缘故,有的人不敢明面上仗势欺人,转为背地里使手段了。 季绾按捺薄怒,一旁的谭萱斓幽幽开口:“劳烦陈先生给那位得罪不起的贵人代句话,想收了这间医馆,先问过本夫人的意思。” 东家露出迷茫,“夫人是?” 谭萱斓摆摆手,身后的侍女春桃走上前,对东家附耳几句。 东家眼瞪如铜铃,脑仁嗡鸣,有种进退两难的煎熬感,立即起身点头哈腰,主动供出那位得罪不起的贵人正是二皇子。 恐会招惹更大的麻烦,东家拿起伞,灰溜溜离去。 季绾猜出春桃说了什么,无非是自报家门以及施压“逼供”。 虽感激这对主仆出手相助,却也感慨弱者夹在中间的无奈。 “陈叔帮了我家很多忙,与他无关。” 谭萱斓笑得云淡风轻,“放心吧,回头我盘下这家铺子租给你。” 说着,谭萱斓由春桃扶着起身,照常留下丰厚报酬。 季绾没有客气地来回推让,深知这点银子对德妃娘娘而言是小数目,也知这位娘娘是在放长线诱她咬饵。 世间少有白占的便宜,就不知自己有何价值。 与君晟 有关? ** 另一边,听闻德妃插手,吃了一肚子火的二皇子深夜回宫时满脸阴沉,好巧不巧,遇见带人去往燕寝的姚宝林。 妍姿艳质的美人云髻峨峨,柔媚进骨子里,只是多少有些眼高于顶,瞧见二皇子,不仅没有停下来问安,还差点翻个白眼。 二皇子的侍从腹诽,区区一个正六品宝林,当自己是妃了不成? 反倒是二皇子慢了脚步,意味深长地斜睨着自己父皇的心尖肉,“又去御前侍君?” 姚宝林执扇遮鼻,“二殿下一身酒气,熏得慌。” “这么娇气啊。”许是今夜被德妃气到,多饮了些酒,这会儿酒气上头,言行上颇为露骨,慢悠悠朝女子靠近,视线上下打量着,“宫装不错,衬肤色。” 姚宝林一连退避开,“二殿下自重,本宫是殿下的......” “是什么?”二皇子睇了周围宫人一眼,暗含警告,随后逼近香气馥郁的美人,低声问道,“母妃吗?那也要先坐上贵妃的位置啊。” 提起晋升,是姚宝林的痛处,她谩笑一声,“二殿下等着吧,早晚的事。” 她一定会坐上妃子,不说让他做小伏低,也要让他尊之敬之,以出一口被觊觎多时的恶气。 二皇子凝着美人气嘟嘟带人走远,眼中兴味不减。 季绾与她有些像,说不上哪里像。 ** 月波朗清,灯火青荧,君晟奉旨见驾。 寝殿内,中年儒雅帝王身穿明黄中衣,坐在猩红毡毯上,正在雕刻木偶。 雏形是个乖萌讨喜的少女模样。 而御案旁的格架上,已摆放了十六个高矮不一的木雕,从婴孩、稚童到妙龄少女。 “十五年了,每逢生辰,朕许的心愿一直未变。一是国祚昌盛,百姓富足。二是有生之年,寻得故人之女。” 未过四旬的承昌帝放下刻刀,按了按发胀的颞颥,几分疲态,“爱卿,尽快寻到那孩子。朕记得她是两岁失踪的,如今也快十七了。” 不知继承景氏几分容貌。 君晟作揖,睫羽遮住眼底的晦涩,“臣遵旨。” 第12章 杳然流火夜,薄雨送清凉。 从寝殿离开,君晟站在高高的碧砌,俯瞰严阵以待的御前侍卫,长指辗转在老山檀手持上。 这时,一小拨宫人走来,前后四盏宫灯,簇拥中间一名婀娜美人 帐中婚 第16节 夜色朦胧不清,君晟恍惚瞧见了已故的师母景氏。 姚宝林拾级而上,摇曳生姿,扭得一众御前侍卫偷偷打量,却浑然不觉,抬头看向君晟,“君大人陪陛下说完话儿了?” 见君晟径自步下阶梯,她掩了掩袖,“呦,大人不会是因为德妃与我避嫌吧?你们也不再是表亲了呀。” “娘娘言重了。”君晟脚步未停,不爱笑,却不吝啬笑,“臣只是没注意到娘娘。” 盯着男人峻拔的背影消失在雾霭之中,姚宝林哼一声,推开掌灯的宫人,走入寝殿,吹了一夜枕边风。 ** 七月廿八,万寿节的前一日,太师府琉璃苑草木扶疏,铺陈开如诗画卷,沈栩坐在庭院亭中背书,身后有侍从摇着小扇。 一名心腹小厮走进月门,面带喜色,“禀公子,德妃娘娘带回喜讯,陛下选中了公子的贺词,大加赞赏。大夫人说,还要多亏了德妃娘娘将公子的贺词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每逢万寿节,朝臣都会抓住机会,督促家中未入仕的子嗣为天子写贺词,以提前博得好印象。 今年送入宫的贺词,天子只赞了三人,沈栩身在其中。 沈栩自是欢喜,面上不显,也印证了他的想法,怀才不遇的多是寒门庶族,高门有为子弟有大把接近圣驾的机会和助力。 “替我多谢娘娘。” 小厮应“是”,又说起另一桩事,“听账房那边说,老夫人给季家娘子准备了见面礼,价值百两......” 百两纹银在寻常人家难以计数,如今落在沈栩耳中不过尔尔,可在听到“黄金”二字时,还是些许震惊。 老夫人的偏心,显而易见。 不过,他欠季绾的,不会觉得不平衡。 “季家娘子值得十里红妆,满城桂花铺路,百两黄金算不得什么,退下吧。” 小厮哈腰退去,少顷折返回来,“公子,太师临时换人,打算明日带您赴万寿宴。” 比起连连道喜的小厮,沈栩没有受宠若惊,不允许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 这是他应得的。 沈栩的蜕变,太师夫妇看在眼里,也因贺词一鸣惊人,德妃受谭氏所托,见机行事,让天子得知了沈栩三年前被顶替落榜的事,继而问责起负责科举的礼部尚书。 “既被顶替,为何不在事后上报,补其举人功名?” 科举在大鄞朝是重中之重,礼部尚书讪讪抹额,“是臣的疏忽,没有及时补漏,致使怀才士子落得个沧海遗珠之憾。臣思过、认罚。” 候在侧的其余臣子,皆记住了沈栩这个名字。 ** 翌日清早,季绾送弟弟去往珍书阁,顺便借来几本医书。 万寿节宫城内外热闹欢腾,冲淡了百姓对前阵子命案的恐慌。 蔡恬霜揣着两把饴糖走进诊间,一把撒在诊台上,一把塞进荷包里,“今夜吟玉楼外有烟火宴,咱们也去瞧瞧?” “何时听说的?” 吟玉楼是京城生意最红火的酒楼,建在水面上,四周潺潺淙淙,柳暗花遮。每年除夕、元宵和七夕还会举办烟火宴,引才子佳人吟诗作赋、纨绔子弟拈花弄月。能登楼的食客,必然是腰缠万贯的,寻常百姓只能在水畔伫足。 可从没见过在万寿节举办的烟火宴。 蔡恬霜剥开一块饴糖含进嘴里,甜得摇头晃脑,“从街市上听来的,是宫里的姚宝林建议陛下要与民同乐。陛下不能轻易出宫,由姚宝林在吟玉楼举办烟火宴。” 怕季绾不识得姚宝林,蔡恬霜解释道:“姚宝林是近来得宠的美人,仗着盛宠,经常挤兑德妃娘娘。” 皇后、贤妃、淑妃均过了花期,在御前争宠最甚的便是德妃和姚宝林,两人都不是善茬,常常针锋相对。 姚宝林的提议,深得帝心,赢得漂亮。 后宫之争与季绾相隔遥遥,但不妨碍她去欣赏盛况。 “好。” 当晚,宫里宫外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各大街市人头攒动,尤其是吟玉楼外,挤满看热闹的百姓。 爱出风头的富家子弟,想要掷金撒银登楼倚栏,却被婉拒门外。 季绾姐弟带着蔡恬霜挤在蜿蜒湖面的漂台上,欣赏一盏盏被放入水中的花灯。 花灯游鱼,美轮美奂。 “好美啊。” 虽是太师府培养出的女护卫,可蔡恬霜还是被眼前的景色吸引,拉着季绾蹦蹦跳跳。 季绾没她欢脱,抽回衣袖,静静观赏。 既是与民同乐,除了姚宝林,朝廷来了不少宫妃、贵妇,分布在吟玉楼的各个楼层。 谭萱斓从一众宫妃中走出,百无聊赖地站在外廊上俯瞰,不知怎地,在楼外黑压压的人群中凝住了一抹柔粉身影。 搭在阑干上的手轻轻握住横木。 “来人。” 季绾是在烟火窜起时,被宫人带上吟玉楼的。 人们被绚烂烟火吸引,没人再注意登楼的人。 “姑娘请。” 季绾步上七层,在一双双好奇的视线下,走到谭萱斓身边,宛若穿梭在争奇斗艳的花丛中。 虽是布衣民女,却是德妃的客人,宫妃和贵妇们没有过多在意,也没太过非议,扭回头,三五成群地攀聊起来。 季绾走到谭萱斓身边,“民女给德妃娘娘请安。” 被猜中身份,谭萱斓微愣,良久,拉过她的手,“君晟告诉你的?” “民女猜的。” “那你很机敏。” 谭萱斓屏退身侧伺候的宫人,双肘杵在阑干上,仰颈眺望星河,“本宫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娘娘请讲。” “后宫是非多,本宫信不过那些被皇后操控的太医,日后会时常劳烦你入宫。” 季绾正要回答,忽见一侍女急匆匆走进来,与谭萱斓耳语几句。 谭萱斓流露出被责怪后的不悦,经风一吹片刻消散,转而笑道:“君晟在门外等你,责怪本宫私自见你 。先过去吧,切记,在这里要寸步不离君晟的视线。” 季绾喜静,自进门就很拘谨,却在得知君晟也在时,浮躁的情绪沉了下去。 欠欠身子,她随侍女离场,步上九层,脑海一直回荡着德妃那句似有似无的暗示。 吟玉楼共十层,越往上去,风越大。 最热闹的是姚宝林所在的七层,可谓珠光宝气齐聚一堂,朝臣们则是集中在低层攀谈寒暄。 九层空旷,无人问津。 本以为还有其他人在,却只见到一道孤影站在外廊上,背对房门,被烟火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 “大人怎么不在宫里?” 君晟回过身,“姚宝林需要朝臣撑场子,陛下遣我来此。” 季绾走上前,与男人并立在阑干前,欣赏起不同视角下的风景,半开玩笑道:“那真是好大的排场,能让通政使做陪衬。” 绾在玉冠中的墨发被风吹得微乱,君晟看向长发乱飘的女子,提了提唇角,将人拉过来,挨着自己近了些。 “暖和。” 有人甘愿挡风,季绾没有拒绝这份好意,下一息,青丝被人绾起。 看着亲手为她绾发的男人,季绾头皮发麻,僵着不敢动弹。 烟火斑斓,变换着色彩映在他们的身上。 君晟扯下阑干上用作装饰的花枝,缠绕在季绾的发尾,完成一条松松垮垮的麻花辫子。 再不会被夜风吹起。 季绾抚了抚搭在肩头的辫子,“多谢。” “说了,不必与我客气。” 君晟斜倚廊柱,抱臂继续观赏烟火,内勾的眼角微敛,察觉到簇簇烟火一点点向着吟玉楼的方向绽放。 姚宝林为显帝王的盛宠,备下比除夕翻倍的烟火,离得远观赏尚且觉得壮观,可当烟火如箭雨般窜向吟玉楼时,感官的压迫陡然倍增。 要起火了。 仅仅一瞬,八层和十层的阑干被烟火点燃,窜起火焰,迅速蔓延。 “啊,烧起来了!” “快撤离!” 楼内宾客受到惊吓,乱作一团,楼外百姓瞪着眼,不可置信看着拔地而起的高楼冒起白烟。 大风助燃,转瞬黑烟滚滚。 季绾惊愕,“不逃吗?” 君晟看向起烟的旋梯口,又低眸看向面前的女子,“逃得出去吗?” 语气平常到像在陈述一件不打紧的事,比天气变换还要不打紧。 下方全是惊叫声,季绾竭力让自己冷静,跑到墙角的铜盆前打湿帕子和衣袖,想要捂住自己和君晟的口鼻。 可君晟身量太高,她踮脚难以支撑,索性放弃。 处事不惊是优点,可也不能一直站在这里被烟呛啊。 “来不及了,我们......”季绾俯瞰楼外,紧紧攥住男人的衣袖,“跳下去吧。” 处在九层高楼,光俯瞰腿就软了,何况是跳下去,可烟呛的窒息感涌来,季绾不做他想,使劲儿推了推君晟,“走不走?” 看着快要发怒的姑娘,君晟唇边笑痕浅浅,点漆墨瞳映出燃烧的火焰,还有女子生愠的脸。 帐中婚 第17节 别样生动。 “为何要带着我一起脱险?大可自己逃离。” 季绾快要无法呼吸,无暇他顾,“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火烧红木的声音噼里作响,楼里的宾客几乎全部逃生,除了被困在八层以上的两人。 旋梯口冒烟,外廊的阑干被火吞噬,他们快没有退路了,可纵使这样,季绾仍紧紧攥着君晟的衣袖。 “君晟,我想活。” 一只大手突然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带入一方宽厚的胸膛,脚尖被迫一点点离地。 耳边传来“砰”的一声,着火的阑干被那人一脚踹开。 “吸气,憋住。” 额角的碎发刮过柳眉,季绾听见风与心跳交织的声音。 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却被紧裹在一双有力的手臂间。 来不及多想,随着一声声“有人坠楼了”,二人一同坠入清凉的湖水中,溅起层层水花。 湖水的冲击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季绾向上凫游。 漂台上的百姓所剩无几,齐齐向她的方向跑来,包括季渊和蔡恬霜。 “这边,在这边!” 凭借幼年掌握的一点儿水性,季绾没有立即上岸,左右寻摸着那人身影。 蓦地,腰肢一紧,她被人从水中举起。 君晟破水而出,圈着她游向临近的漂台。 被拉上岸后,季绾瘫软地坐在地上,视野里是君晟单手解开革带脱去官袍的动作。 肩头一沉,浸湿的绯红官袍罩在了她的身上。 君晟单膝跪地,将拢进官袍的女子拉向自己,低头与她视线交错。 水珠自女子的碎发滴落,蜿蜿蜒蜒落在男子的手背上。 月色缱绻,人狼狈。 ** 季渊边跑边脱去衣衫,一把罩在季绾身上,不能言语的少年微微发抖。 季绾借着力道站起身,朝弟弟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 蔡恬霜却发现君晟雪白的中衣后襟上,渗出血迹,想是落水时,背部砸在了漂浮在水面的阑干上。 “大人受伤了......” “无碍,送娘子去车上。” 蔡恬霜噤声,在大批侍卫靠近前,拉着季绾和季渊快速离去。 “卑职等来迟,请君大人恕罪!” 一名黑甲侍卫恭恭敬敬地递上鹤氅。 君晟接过,为自己系上。 逃出来的宾客们大多乘车离去,谭萱斓的车还停在岸边。 女子从车里走出,快步来到君晟面前,“可有受伤?” 君晟淡瞥一眼,没提背上的伤势,屏退周围的侍从,“娘娘安排的?” 周遭无其他人,谭萱斓一笑,“你总是避我不见,我只能自己谋划了。” “娘娘今夜入楼,以身试险,是为了洗脱嫌疑吧。” 今夜风大,掩人耳目,掩盖了调转燃放烟火方向的猫腻。 谭萱斓不答反问:“你既已察觉,要供出我吗?” 君晟边走向自己的车驾,边拧去衣袖上的水,“太师府对臣有养育之恩,娘娘与太师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于情于理,臣没必要拆穿你。” “那多谢了。” “谢倒不必,不要再拉无辜的人涉险。” 谭萱斓无话可说。 烧楼的目的,是为了抑制姚宝林的风头,让一场盛宴变为险情,在御前以治姚宝林办事不力之罪,哪承想,安排的人办事不力,烧燃了第八层。 见人走远,谭萱斓对着背影解释道:“我策划的是燃烧顶楼,没想置你们于险地。” “风向乃天象,人力难以把控,望娘娘在下次铤而走险前,深思值不值得。一个六品宝林,无子嗣,撼动不了娘娘的妃位。” “可她生得像景夫人!很有可能被封贵妃!” 贵妃之位,四妃之首,仅次于皇后,是承昌帝当年留给景夫人的,奈何景夫人至死不从。 贵妃位分,成了折子戏里的广寒宫。 君晟转头,星眸清寒,哂笑了声:“那说明陛下放下了执念,未尝不是件好事。” ** 半歇,季绾来到君晟的马车前,接过一身干爽的茜色衣裙。 有蔡恬霜和弟弟在车外,她没什么顾及,在车厢内换下湿衣,系裙带时,听见车外传来君晟的声音。 “不急,让她慢慢换吧。” 季绾快速系好双耳结,挑开珠帘看向男子,“可以了。” 说着就要钻出车厢,被男子堵了回去。 轩举的身形如同猎豹,堵住了洞里的猎物。 君晟坐进马车,鹤氅下的一双腿被湿裤包裹,笔直修长,比平日湛然高彻的气韵多了一丝野魅。 季绾不自在,别过头,挑起窗边的帘子,“纵火的主谋是德妃娘娘吗?” 今夜最出风头的人不是宫里的帝王,而是主张与民同乐的姚宝林,经此事后,很可能晋升嫔位,触及后宫一些人的利益。 这场大火很可能是宫妃与朝臣联合争宠的戏码。 小娘子茜裙罗袜,冰肌染粉,透着人畜无害的劲儿,脑子转得却是飞快。 君晟不置可否,“怎会猜到是她?” “那会儿她给过我暗示,让我不可离开你的视线。” 再联系德妃患上乳痈的缘由,以及从蔡恬霜那里听得德妃与姚宝林的是非之事,三者可构成因果。 季绾话音一转,“虽说德妃娘娘让我跟紧你,可起火时,你不该拉着 我不放。” 君晟向后靠去,懒懒倦倦,“好像是你拉着我不放吧。” 季绾抿抿唇,素净的脸上闪过一丝窘,又夹杂一丝较真儿,“我是在救你,再临危不乱也不能慢悠悠的拿命开玩笑。” 君晟默然,一次次置身刀山箭雨,刀口舔血惯了,足以临危不乱,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成为天子近臣,夺得厂卫最惹人眼红的实权,是以,根本没把这起谋划当回事儿。 可面对女子的责怪,他还是听进去了,“嗯。” 季绾稍稍满意,心里却又说不出的古怪,明明该后怕的,可此刻莫名轻松。 是眼界打开些了吗? 理不清端绪,她按按额,提醒君晟更换湿衣,“别着凉。” 君晟起身,朝她伸过手。 季绾本能向后退,正襟危坐,“你要做什么?” 君晟俯身,从她左侧的箱笼里取出一套备在车上的衣裳,又坐回对面的长椅上。 马车挂有壁灯,男人更衣的身影笼在暖融之中。 非礼勿视,季绾扭腰趴在窗上,无意听得窸窣声,耳朵红得快要滴血。 名门培养出的嫡公子,怎可如此......随意放浪? 可她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不该看的,直到隔间传来门板的滑动声。 马车豪华,设有内间,以门板隔开。 余光扫过紧闭的隔间门扇,季绾堪堪转回身,目光落在对面长椅叠放整齐的鹤氅上。 原来他只脱了披肩的鹤氅。 换上一身穗状流云暗纹的常服,君晟拉开门板,将一碟不知从哪里取出的黑米糕放在季绾手边。 早已饥肠辘辘,季绾没客气,拿起一块小口吃起来,掩饰着什么。 马车抵达季家巷子,蔡恬霜和季渊从另一辆马车跳下,先行进了院门。 季绾揣着一件绯色衣袍步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进巷子 君晟挑帘叫住她,倾身从她手里勾回自己的官袍,“对我又吃又拿,招呼都不打?” 明知他在打趣,可谁愿意好心付之东流,季绾解释道:“我是打算洗净再还给大人。” “那我明日穿什么?” “又不是只有一身。” 君晟眼底溢出浅浅的笑,蔓延至清澄的含情目,却被车门半垂的珠帘遮挡了大半,只有唇边的笑痕显而易见。 马车驶离,季绾方想起君晟一并拿走了她换下的衣裙,懊恼地在灯影下伫足了一会儿,转身之际,突然捕捉到一抹隐在暗处的身影。 相识六年多,季绾瞧着那道“轮廓”慢慢成长,挺拔健壮,怎会认不出。她迈开步子,没有点破。 “绾妹。” 帐中婚 第18节 沈栩从树影里走出,锦服缎靴,再不是才秀人微的布衣郎。 第13章 前阵子的几场大雨过后,秋将至,葳蕤盛夏渐疏落。 季绾面容淡淡的,身上的茜裙虽艳,却不再是开在沈栩心枝上的杜鹃花,周身镀了飞月的冷芒。 可她越冷淡,沈栩越想要靠近,想拨开夜雾,一窥月貌。 “绾妹,我等你许久了。” 闻到酒味,季绾向后退开,看他俊面泛红,身形摇晃,心中便已了然。 沈栩酒量差,半斤不过岗,往日常被父亲在酒后套话,问他是不是最在意她。 青年迷糊糊地笑,重重点头,说自己非她不娶。 季绾不怀疑沈栩当年对她的感情,也不诧异于感情的善变,往事不可追溯,真心敌不过荣华,都结束了,该保持体面的避嫌。 见季绾不理会自己,沈栩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左腕。 他真的喝多了,在宫宴上初露头角,结识了不少天潢贵胄,有太子、小国舅、二皇子,还有数不清的高官和高门子。他们在他的眼前出现了重影,又重叠成一抹红裙柔肤的倩影。 “绾妹......” “沈公子自重。” 季绾挣了挣,反而被抓得更紧。 男女力量悬殊,何况沈栩做过木匠活,指腹的老茧刮得季绾微疼。 “绾妹,我惹你生气了?”沈栩红着脸晃动起季绾的手腕,谭氏要求的克己复礼在这一刻抛之脑后。他将季绾逼至墙根,弯腰盯着她的脸,“我错了,别生气。” 曾经,每次惹恼季绾,青年都会主动认错。他的绾妹性子犟,不会主动和好。 季绾被他的无礼触犯到,亮出藏在右腕里的袖针。 对一个醉鬼,无需偷袭。 “放开我。” 沈栩看向巧夺天工的袖针,头脑中闪过一道身影,矜贵冷艳,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还有那句刻进骨子里的警告“体面是互相的,别太过”。 沉醉和耻辱发生交汇,他拧紧眉头,没等清醒,手臂一痛。 一枚铜针刺入左臂。 痛疼唤醒了熏醉的脑子。 沈栩闷哼一声,向后退去,宽袖染血,不可置信地看着季绾。 与此同时,巷口走来两人,是鲁康洪和廖娇娇。 街坊邻里多年,鲁康洪一眼认出衣冠楚楚的沈栩,眼里溢出看好戏的精光。 廖娇娇赶忙拉过丈夫,带有警告,快步越过一对男女,走进自家房门。 疼痛使沈栩渐渐清醒,醉眼也渐渐清澈,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心中有愧,刚要开口,季绾已快步离开。 留沈栩一人。 缄默良久,沈栩拔下手臂上的铜针攥在掌心,按着伤口离去。 心腹小厮找到他时,惊得张大嘴巴,若是让大夫人知道,自己非吃鞭子不可。 “公子?” “不准对府里任何人提起今晚的事。” “可是......” “没有可是。” 沈栩坐进马车,忍着痛疼回到太师府。 侍女繁蕊替他处理伤口时,纤纤手指有意无意擦过青年的皮肤,“公子被何人所伤?可要禀告......” “想留在琉璃苑,记着别多嘴。”沈栩丢开她的手,起身拢好衣襟。 这时,管家送来两封请帖。 一封来自二皇子,一封来自东宫太子。 沈栩陷入沉思。 两人不约而同送来帖子,无非是想拉拢关系,可君氏一直是德妃的后盾,与太子、二皇子是对立关系,两人在多此一举吗? 并非。 君氏现任家主是德妃的后盾,不代表下一任家主也扶持德妃及其子嗣。 而下一任家主......该是他。 此番能入宫面圣,他欠下德妃一个人情,于情于理,不该私下应了太子或二皇子的邀约。 可下一任皇帝是太子啊,目前看来,太子礼贤下士,深得人心,其他皇子绝无撼动储君之位的机会,除非逼宫,亦或是太子有过。 再者,德妃卖他人情,并非欣赏,而是关乎利益。倘若他还是木匠家的小儿子,才华横溢,德妃会举荐他吗? 辗转一夜,沈栩在清早派人送出回帖,婉拒了二皇子,应下了太子之邀。 ** 吟玉楼起火一事,姚宝林因办事不力被禁足寝宫一个月,快要到手的嫔位化为泡影。承昌帝虽不悦却没有太过追究。 承昌帝素有仁君之名,还是个痴情种,宫中人尽皆知,姚宝林是景夫人的替身,占了不少便利。 不过,天子的仁君之名,也曾因觊觎臣妻有所减损。 ** 清早雀鸟啼,唧唧喳喳欢快无忧。 季绾与母亲去往医馆,一路温声细语,言笑晏晏,完全没被沈栩影响了心境。 等走到医馆门前,发现一驾乌木马车停在斜对面。 乌木马车太过华丽,季绾一眼认出是上次沈栩乘坐的那辆,不由蹙起柳眉,不承想,半卷的窗边,露出一位鹤发老者的侧颜。 老妇人身穿墨绿缂丝褙子,箍喜鹊登梅抹额,腕上一支满绿翡翠玉镯,雍容贵气,正与车里一位小娇娘说着话儿。 小娇娘眉开眼笑,生得粉润俏丽,视线越过老妇人落在走来的季绾身上。 “祖母,咱们等的人来了。” 徐老夫人顺着孙女君淼的视线转眸。 目光如炬。 何琇佩不识得太师府的人,为避免惹事,低眉顺目地绕过马车去开铜锁。 季绾走到马车前,猜出七成老妇人的身份,却猜不出她此来的目的,故作不识地问:“您老是来问诊的?” 没等徐老夫人开口,车里的小娇娘先行钻出马车,避开仆人的搀扶,“咚”的一声跳下车。 “你是季绾吧。” “淼姐儿,不可无礼。” 徐老夫人走出车厢,矍铄之态颇具英气,由君淼搀扶着缓缓步下脚踏,来到季绾面前,直截了当自报家门,“老身是君晟的祖母,鄙姓徐,想与娘子说几句话。不请自来,望见谅。” 说着,抬抬手指,示意仆人呈上红木盒子的见面礼,直接送进医馆。 几场大雨,早晚转凉,可辰时后仍旧炎热。 来者是客,季绾请她们进了廖家铺子。 点了几样店里的招牌糖水,季绾安静陪在一旁,没有主动问起任何事,还是君淼年纪小藏不住事,率先开了口:“娘子不必拘谨,祖母是为了与你聊聊堂兄的过往。” 季绾点点头,等待后文,也已知这个小娇娘就是君氏行六的嫡小姐君淼,四公子的亲生妹妹。 徐老夫人顺势开口:“既是阿晟认定的媳妇,老身也不与你客气了。” 老者讲起君晟,语气不自觉柔和,听得出对这个没有血缘的“嫡长孙”倾注了太多亲情。 季绾从沈家人那里得知了抱错子嗣的详情,此刻听老者讲起,依然唏嘘。 二十三年前的仲夏,徐老夫人的长媳谭氏身怀六甲。天气闷热,谭氏在府中闷躁不已,带着贴身侍女和车夫出府透气。 当马车行至城东街市时,谭氏突然羊膜破裂,湿了衣裙,紧急之下,被侍女送至附近的医馆,医馆里还有一名产妇。 君家人赶到时,谭氏已顺利产子,呆呆躺在木榻上。 她与另一名被家人接走的产妇几乎同时产子,两个婴孩被医馆的稳婆抱进同一个木盆清洗。 婴孩生下来紫黑瘦小,分不清模样,大有抱错的可能! 可稳婆确定自己没有抱错。 谭氏向来谨慎,却敌不过分娩的虚弱,无暇看紧稳婆,身边的侍女亦是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忽略了清洗婴孩的细节。 之后几年,谭氏对君晟极为严苛,生怕君晟有一点儿不像君家人的地方,惹她生疑猜忌。 她的儿子必须是人中龙凤。 可君晟自小是个有主见的,随着年岁渐长,愈发脱离母亲的掌控,久而久之与母亲疏远。 谭氏在生下长子的第三年产下次子,次子乖巧温顺,甚得谭氏喜爱,奈何造化弄人...... 新帝四年,八岁的君晟不知因何秘密只身前往宛平县,没有发现偷偷跟出府邸的胞弟。 待谭氏寻到次子时,已是三日后的清早。 次子流落街头,高热不退烧坏脑子,变成痴儿,而长子是在十日后返回城中,一进府门,就被谭氏以家法伺候,却怎么也不肯说出自己悄然出城的缘由。 谈及此,徐老夫人微微哽咽,舀起一口糖水润嗓。 “那一年,阿晟的恩师盛聿和师母景兰诺相继病逝,阿晟整日闷闷不乐,或是因此才独自出城散心。他性子犟,揽下了弟弟变成痴儿的责任,被他娘责怪了数年,直至那稳婆于今岁登门,说出实情。” 帐中婚 第19节 后面的事,季绾都已知晓。 那稳婆声称自己当年扯了谎,弄混了两个婴孩,至今无法辨别,一直活在愧疚中以致生出心病。 起初,两家人并不相信,谁会在二十几年后良心发现? 可滴血验亲的结果令人咋舌。 沈栩与太师夫妇的血先后融合,君晟的不融。反之,君晟与沈家夫妇的血先后融合,沈栩的不融。 谭氏在产下长子的当日,耿耿于怀,却在孩子吃上她的母乳后,动摇了滴血验亲的念头,看着一日日长大的孩子,最终说服了自己,不再生疑。 稳婆的出现,令谭氏内心天崩地裂。 “老身与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更了解他。人前风光的年轻权臣,也有不为人知的苦楚。” 徐老夫人看向窗外,泛黄的眼里浮现血丝,可历尽千帆的人,是不会轻易显露情绪的。 “年纪大了,人爱唠叨,见笑了。” “怎会。”季绾又点了一壶花茶,为两人斟上,恬静温柔,不疾不徐,似甜酿浇灭夏日最后一丝浮躁。 天气转凉,炙烤在火架上的君家人,也随着时日渐长,心平气和下来,接受了换子的事实。 第14章 目送一老一少离去,季绾找到正在敲算盘的廖娇娇,抿抿唇,与她耳语起来。 原本还笑着的廖娇娇骤然僵住嘴角,良久,揉揉季绾的脑袋,“算了,不搭理他,就当我找了个搭伙过日子的。” “廖姐姐......” “绾儿休要再说,也不要与任何人提起。”廖娇娇继续敲算盘,充耳不闻季绾的话,眼眶悬着将落不落的泪珠子。她注重脸面,既已成婚,哪能和离继而被人看了笑话。 看她油盐不进,季绾摇摇头,当作自己多管闲事,之后回到医馆,敛起情绪,走向何琇佩,“娘,恬霜呢?” “没见着。”何琇佩再次打开一箱箱见面礼,无奈又不知所措。 金、银、珠、翠、钿,琳琅满目。 这哪里是简单的见面礼,分明是徐老夫人代替君氏给的另一份“聘礼”。 季绾想到君晟,需要与之商量如何处理太师府的“聘礼”。 傍晚,霞光满天,清风习习,季绾收拾完诊台,见蔡恬霜拿着快要融化的糖灯影儿走进来。 喜甜的小丫头,却生了一副洁白素齿。 “喏,路上买的。” 季绾接过,插在窗缝上,瞧着古灵精怪的小丫头,问道:“去帮我给君大人带个话儿,问问外间的‘见面礼’该如何处置。” 蔡恬霜点点头,蹦蹦跳跳地离开,带回的话是—— “安心收下即可。” 八月初五,白露至,早晚转凉,正午也不再炙烤。 再有十日就是中秋,而这一年的八月初九将迎来科举乡试。 秋闱三场,每场三昼夜,经历九日。 早在入夏时,季绾就开始为沈栩的干粮发愁,怕他吃坏肚子耽误作答,短短百日,物是人非,季绾不再留意乡试的事,更没费心过沈栩的吃食,安心待“嫁”中。 昨夜陌寒送来嫁衣,季绾没有上身,仅仅比量了下。 何琇佩不知女儿与君晟的“交易”,怪嗔她不够用心,“尽快试试看,不合身还要改线呢。” 季绾靠在床边双臂环膝,笑着敷衍:“还有半月呢,不急。” 何琇佩犟不过女儿,无奈叮嘱道:“张家娘子将要临盆,你多过去看看。” “女儿记着。” 附街一户高龄妇人临盆,不仅请了稳婆,还与季绾提前打了招呼,恐有突发状况。 白日里无事,季绾煲了鱼汤准备送过去,带着蔡恬霜刚一出门,就与鲁康洪遇个正着。 鲁康洪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一袋子米,“绾儿今日没去医馆?” “嗯。”淡淡应了声,季绾拉着蔡恬霜绕过他,正要离去,却听一句笑语传来。 “是去私会哪位大官人啊?姓沈的还是姓君的?绾儿分得清他们孰姓沈孰姓君吗?” 季绾顿住步子,转眸看向搽粉簪花的男子。 生得阴柔,说出的话像是蟾舌擦过皮肤,八月生寒。 “还望姐夫慎言。” “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么可心虚的?” 鲁康洪笑得脸快烂了,透着得意,“不过啊,夜里头拉拉扯扯,影子怎会正呢?要是让那位君大人知道,不知绾儿还能如期出嫁么。” 谁让她平日不用正眼瞧他,可逮到报复的机会了。 有些厚颜无耻的人,与小人无异。要不是看在廖姐姐的面上,季绾早与他撕破脸了。 “我与沈栩清清白白,无惧非议,就不知你与临街米行的老板娘也能做到清白吗?” 鲁康洪一愣,手里的米袋子瞬间千斤重,指着季绾快步离去的背影轻嚷:“眼见为实,别在这儿血口喷人,捕风捉影!” 廖娇娇近来无任何异常,他不信一个黄毛丫头能有什么实证。否则,凭她们的闺友关系,廖娇娇早该闹出动静了! 要不是季绾硬拽着,蔡恬霜差点亮出“底牌”,扭头朝鲁康洪扯了扯下眼皮,又隔空踢出一脚。 季绾拉着蔡恬霜一路沉默,快到张家时,恢复如常,只是替廖娇娇感到不值得 ,可人各有志,她左右不了人心。 从张家等到日落西山,随着一声婴儿啼哭,稳婆和季绾齐齐松了口气。 分娩较为顺利,季绾几乎没搭上手,还得了份喜钱。 回去的路上,一辆马车停在她的面前。 宫女春桃掀开帘子,递出一份房契,“既然路上遇见娘子,那奴婢就不登门叨扰了。这是娘娘的心意,请笑纳。” 是医馆的房契。 场面上的人果然信守承诺,季绾道谢,深知这份人情是需要偿还的。 “劳烦帮民女带句话,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任凭娘娘差遣。” 不是自己舍不得银子买下医馆,而是医馆在她的名下远不如在德妃的名下,至少二皇子不敢随意欺压到德妃头上。 瞄了一眼春桃,蔡恬霜若有所思,稍晚只身去了一趟珍书阁。 长夜转凉,蓊郁不减,杜鹃啼啭在枝头,采撷晶莹琼珠。 君晟听完蔡恬霜的禀告,迈出房门,腰间勒帛随步子轻晃。 “陌寒,备车入宫。” ** 清霁月光照在碧砌长梯上,映出青石纹路,如水波荡开。 更长漏永,君臣二人走在幽静森严的宫阙之中,身后跟着两排御前侍卫。 承昌帝笑着给君晟介绍起自己移栽入御花园的榆树苗,“爱卿不日就要完婚,等麟儿出生,能在地上跑了,朕这满园的榆树也该成熟了。待到春日,榆荚飞花,定会赏心悦目。” 众所周知,景夫人喜欢榆树。 君晟撼了撼不算牢固的树苗,一只手都能拔得出来。 工部不会有这等失误,多是天子授意的,也难怪十五年来,没有一棵榆树存活下来。 或与“愿者上钩”有异曲同工之处。 承昌帝当年想要的是景夫人的心,没有强求她入宫为妃,却在景夫人病重时,意欲抚养她唯一的女儿,承诺会爱屋及乌。 可人心善变,景夫人不信任天子会待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始终如一,更怕爱屋及乌变成病态占有。 景夫人病逝当日,孩子失了影踪,承昌帝发疯似的寻找,转眼将近十五年。 承昌帝背对君晟,轻轻抚摸新树苗的桠枝,“还是没有消息吗?” “禀陛下,还在寻找。” 承昌帝半开玩笑:“这件事上,朕可斥你办事不力。” 君晟没为自己辩驳,而是说起另一件事,河东安抚使上书一事。 各地安抚使兵权在握,为防止他们拥兵自立,朝廷会委任朝臣为监军,三年一更换,监军一旦察觉安抚使有反心,需立即上奏朝廷。 大鄞朝,历代死于安抚使刀下的监军不少,冤死在监军笔下的安抚使更多。 河东现任安抚使察觉到监军动了杀心,提前上书,派人送至通政司,以防天子被蒙蔽。 问题出在监军身上,已被押解回京。 河东缺了监军,需要一名朝臣替补上。 听到君晟提到的人选,承昌帝略有些惊讶,“爱卿觉着,老二能胜任?” “北边境安抚使蒙受冤屈,急需安抚,但安抚的同时,还需恩威并施。重臣无暇前往,其余朝臣威严不足,而二皇子年纪合适,擅长应酬,又是皇家子嗣威严天成,还可得到历练,一箭双雕。” 承昌帝背手摩挲指腹。 次子是贤妃骨肉,贤妃的兄长手握中军都督府兵权,树大招风,受皇后和太子忌惮。 两拨势力时常较劲儿。 若将次子调离皇城,可免去不少矛盾。 “爱卿提议,深得朕心。老二懒散,该吃点苦了。”承昌帝拍拍君晟的肩,径自越过,“替朕拟旨吧。” ** 穷奢极侈的春风楼,舞姬妍姿艳质,歌姬朱唇粉面,引宾客挥金如土。 二皇子倚在二楼阑干,横空掷酒,惹得美人惊叫连连。从德妃那里受的气,尽数挥洒酒水中。 帐中婚 第20节 那女子是何底细,一个君晟不够,又来一个德妃? 仗着貌美,男女通吃不成? 脚步虚浮的二皇子挥开搀扶的侍从,酡红着脸又道:“本殿下的舅舅,正一品左都督,功勋赫赫,却不及一个新贵文臣在父皇心里的位置!呵,笑话!” 正抱怨着,一名侍从急匆匆跑上旋梯,“殿下,通政使君大人携圣旨前来,您快醒醒酒准备接旨吧。” 君晟?圣旨? 二皇子掴出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传话的侍从脸上,随后向下俯看,与缓步走进小楼的君晟对上视线。 两排御前侍卫涌入,愉舞骤歇,戛然曲终。 君晟仰头,晃了晃手中圣旨,“二殿下还不速速接旨?” 二皇子双拳紧握,忍着火气步下木梯,跪在了君晟面前,一瞬间有种被睥睨的压迫感。 君晟褪去慵懒,摊开圣旨,字正腔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河东安抚使宋葳为朝廷效命三十载,冰魂雪魄,忠肝义胆,却遭佞臣谗言,险受无妄之灾。朕长虑顾后,特委任二皇子慕戚为河东监军,提督衔,赴河东慰劳良将,赏一以劝百,恩威并施,稳定局势,三年后回京复职。朕予厚望,勿辜负。钦此!” 看着僵愣住的二皇子,君晟递出圣旨,桃花眼湛然含笑,在纸醉金迷的教坊中,不风流,胜风流。 “接旨吧,殿下。任重道远,经年珍重。” 一屋子的亲信全都傻了眼。 委任的旨意来得太过急遽,杀得二皇子措手不及,几乎是目眦尽裂,才堪堪借住烫手的圣旨。 “君晟,为了一个女人,你阴我?” 咬牙切齿的一句耳语,道尽怨与怒。 君晟非但没有避开他,还靠得更近了些,“是殿下先用了阴招,怎还委屈了?准备准备,择日出发赴任。” 说罢,转身离开,面上波澜不惊。 第15章 宝月镶云间,忽明忽暗。 君晟乘车驶离春风楼,于街市尽头停了下来,随手抛出一个钱袋,落入一尺之外的马车车窗内。 “三倍酬金,换医馆房契。” 谭萱斓挑帘,看向半卷竹帘内的男子,“君安钰,酬金是小事,你该反思,为何那丫头在遇困时宁愿欠下本宫人情,都不立即寻你帮忙。” 带着点儿看戏的意味,谭萱斓撂下帘子,吩咐车夫道:“回宫。” 君晟半隐在暗光中,拨过一颗手持念珠。 ** 翌日,杨荷雯和曹蓉代替婆婆,与媒人一同前往季家请期。 临出门,乔氏让潘胭也跟着去,一家媳妇整整齐齐。 杨荷雯身穿一身斜纹绡衣,衬得人文静许多。曹蓉则是一身提花缘衣,还是沈二郎考上廪生那日特意扯布做的。潘胭没有漂亮衣裙装点,素面朝天,跟在后头。 请期的日子早在沈栩还是沈家子时,就已商量好,不过是走个过场。 婚期定在乡试后的第三日,原本是为了沈栩能够桂榜中举讨个好彩头。 前些日子,沈家人问过季绾的意思,是否要更变婚期,季绾摇了摇头,左不过是配合君晟做戏,没必要多费心思。 见人登门,季家夫妻迎几人进门,有说有笑。 有爹娘招待着,季绾在灶台前忙活,季渊在旁烧火。 季绾将带骨鸭肉切块备用,热锅倒油,倒入鸭块和配菜翻炒,之后加水,待收汁后加入葱段,出锅装盘。 接着又将鲫鱼放在砧板上,准备做一道羹汤。 动作麻利,香气四溢。 曹蓉闻到香味,不吝夸赞:“以绾儿的厨艺,日后啊,四弟有口福了。” 杨荷雯纠正道:“是咱们沈家有口福了,以后的膳食上,绾儿可顶一半大梁。” 季绾取出蒸锅中的鲫鱼,去皮压泥,焯水捞出,“我在家不常烧饭,日后也不会。一日膳食,早晚可搭把手,晌午多数时候会在医馆自行食用。” 她语气平常无波,是告知,而非商量。 意思是,她婚后还会出诊行医,不会花太多精力料理中馈。 杨荷雯和曹蓉没有立即搭话,各有各的顾忌。 潘胭轻笑了声,“多好,女子有自己想做的事。” 杨荷雯睨过一眼,碍于身在季家,没有呛声。 季绾嫁到沈家,从平嫁变成了高嫁,被动的却是沈家人,问题出在哪儿了? 一顿饭吃出了各色滋味。 后半晌送走来客,季绾和母亲走在去往医馆的路上。 何琇佩知道女儿是个犟的,忧心劝道:“你嫁过去后,随机应变,别一味与妯娌对着干。” 没人会无缘无故迁就谁。 季绾不认同,“娘,女儿不是挑刺儿,是坚持行医的本心,不会因婚事改变。” “可与君晟商量过?” “无需与其他人商量。” 若是被迫放弃行医,不如直接悔婚,她志不在内宅的家长里短。 不过,仔细想想,她已经许久不曾见到君晟了...... 更长漏永,一辆马车行驶在静谧的长街上,直奔珍书阁的方向。 君晟坐在车内,搭着长腿,翻看着从官署带回的公牍。 遽然,一道响箭划过夜幕,打破阒寂。 一连三发,是大理寺缉拏凶犯的暗号。 君晟撩帘,判断着方位。 城中很少有刺耳的响箭声,多是发生了大事,谨慎的百姓掩好家中门窗,胆子大者走街串巷寻找着声响的来源。 季绾与邻里们在巷子里仰望了会儿,知是朝廷在捉拿犯人,但不知是哪个官署。没有旁人的好奇心,她回到厢房盥洗。 蔡恬霜在听得响箭声的一刹就消失了身影,想是配合朝廷去抓人了。 为了蔡小夫子回来方便,季绾没上门栓。 深夜电闪雷鸣,狂风横扫,在静夜中发出撼窗的声响,连绵中另有“咯吱”一声,惊醒了季绾。 她缓缓起身,盯着紧闭的门窗。 “恬霜?” 外间无回应,季绾快速戴好袖箭,拿起燃灯,心想自己的运气不会差到那个份儿上吧,那么多户人家,逃犯偏偏选中了她家? 轰雷掣电,轰隆作响,在一阵诡谲中,她走出卧房,环视外间。 外间摆放着药柜,在烛火与闪电的交织中,季绾发现药柜敞开着一个抽屉,里面装的是止血的草药。 惊愕之际,余光瞥见墙壁上映出一道额外的人影。 这种危机时刻,先发制人尤为重要,她作势射出袖箭,却被那人从后面桎梏。 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扼住她戴有袖箭的右腕。 “别喊,是我。” 电闪雷鸣间,季绾在铜镜中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场景重现。 心也莫名落了地儿。 她没再挣扎,静静盯着铜镜中两道紧贴的身影,以及从男子左臂上流淌出的鲜血,一滴滴落在她雪白的寝衣上。 染红胸前,落梅点点。 “你受伤了。”季绾试着挣脱他染血的手,“我不会喊,你放开吧。” 君晟松开手,后退两步靠在药柜上,微仰的脖颈被电光镀出银白,喉结凸显。 季绾放下烛台,拿过药箱,示意他坐到桌边。 男子的左侧袖子像是在打斗中被人扯去,边缘不整地黏在手臂上。 季绾拍拍桌面,多了几分严肃,“伤口需要处理,快过来。” 君晟走过去,依着她的意思刚一落座,就被剪开左侧衣袖。 暴露出遒劲有力的整条手臂。 随着衣肩被剪开,华贵的缎衣连同中衣残破的不成样子,松松垮垮落在腰腹上。 肩头有一处不深不浅的刀伤。 季绾默默处理着伤口,动作利索,全然没顾及自己的仪容。也似摒弃了扭捏,让自己处于淡然,至少表面没有露怯。 那几滴落在抹胸上的血梅肆意绽开,诡异妖美。她虽生得纤柔,一对峦形轮廓却毫不含糊,撑在雪白抹胸中,被半透的寝衣蒙住真容。 此刻青丝全部散落,搭在两侧肩上,吐气如兰间,发丝擦过男子的手臂,输送阵阵酥痒。 君晟指尖轻敲桌面,“不问我为何出现在你的房中?” “无需解释,我信大人的为人。” 意思是,没有把他同趁机窥探闺阁的登徒子一概而论。君晟觉得好笑,勉强把这话当成称赞。 刀口传来敷药的刺痛,他轻蹙剑眉,明显感觉女子下手的力道轻缓了些。 “疼吗?”季绾一边替他揉开自制的金疮药,一边观察他的反应。 君晟从她的脸上解读出两种态度,从容又小心翼翼。 帐中婚 第21节 从容源自娴熟的医术,小心源自恭敬的客道。 “嗯,疼。”不知出于何种心态,自记事起就没喊过疼的男子说出了违心的话。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有种仰止之人忽然接了地气儿的感觉,季绾语塞,哄不是,不哄也不是。 “忍忍。” “疼。” 人都有弱点,君晟的弱点是怕疼吗?季绾直起腰,脖颈间溢出细细汗水,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即便无邪念,也无法忽视眼前这具成熟健硕的身躯。 “伤口要及时处理,忍忍好吗?” 有时候,温柔纯白远比珠翠点缀的媚语更安抚人心,涓涓潺潺化作镇定的药剂,渗透百骸,让人恍惚置身杨柳风柔,清新如许。 君晟在扑面芳气中“嗯”了一声。 季绾摒弃杂念,继续为他上药,到底是年纪尚浅,没与男子有过多少亲密接触,莹白的耳朵红了大半。 “伤口不可沾水,两日后换药。” 包扎好伤口,季绾的视线掠过他背上几道快要褪去的淤痕,想是上次跳下吟玉楼时留下的。 犹豫片刻,她又拿出化瘀的药膏,在男子眼前晃了晃,示意自己并非要行冒犯之举,而是好心替他上药。 不管怎么说,这伤与她有关。 男子的背宽厚结实,指腹触其上,如抚玉面。季绾尽量做到手稳。 药膏油润难以吸收,她附身轻轻吹拂,试着问道:“不疼吧?” 伤痕已消肿,只余痕迹,即便是小孩子也不会觉得疼痛,怎料,那人默不作声,眉心微蹙。 季绾观察着他的反应,泛起狐疑,下手更为轻柔,仿若羽毛拂过凉玉。 蓦地,手腕被那人反手捉住,紧紧扣在掌心。 那力道,超越了男女之防。 季绾向回抽手,“大人......” 君晟拧转腕部,用另一只手抽出她手里的药膏,“背上的伤无碍。” 说着,松开她,低头撕下一截中衣布料,以牙齿咬断,随意缠绕在右掌上。 季绾这才发现,他手掌有划伤,“也要上药的。” “不必了。” 季绾没再劝,看他单手不方便,主动上前,在那布条上打了一个小巧的结。 灯火橙暖中,君晟看向低眉弯腰的女子,视线不经意掠过抹胸上的几点血梅。 君晟没有轻薄之意,很快移开视线。 打好结,季绾直起腰收拾药箱,肌肤浮现一层粉润,如置身蒸屉。 两人的身影再次被灯火笼罩,一个衣衫凌乱,一个略显不整。 “大人稍坐,我去给你拿身衣裳。” 第16章 快要入秋,何琇佩替丈夫备了厚实的新衣,存放在正房西卧。 季绾蹑手蹑脚走进正房,在无人居住的西卧摸索了会儿,先给自己披了件外衫遮住身上血迹,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厢房,可一推门,不见了君晟的身影。 搭在臂弯的衣衫似失了该有的价值。 “娘子,我回来了。” 卧房传来蔡恬霜的声音,洞察敏锐的女护卫完全没察觉到方才有客来过。 季绾怔怔睃巡一圈,肯定那人已经离开。 蔡恬霜拎着两份凉面凑上前,“娘子在找什么?” “没什么。” 追踪消耗了不少体力,蔡恬霜拉着季绾坐下后,说起逃犯的事。 季绾已然猜到君晟今夜受伤,与逃犯有关。 蔡恬霜吃得小嘴油乎乎,鼓着腮帮咽下一大口面,“前阵子,兵马司上报了一起学童案和一起优伶案,由通政司和大理寺介入,后来被大理寺少卿全权接手。” 季绾清晰记得两具尸体被发现时的情景。 蔡恬霜又道:“今日子时,有目击者在城南边上瞧见一桩凶杀案,诡异的是,死者也有一对虎牙,致命伤亦是在侧额。大理寺联合南城兵马司,出动数百吏目追捕凶犯,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凶犯被中途出现的君大人所伤,在负伤逃跑时遭到兵马司夹击,服毒自尽了。” 季绾不免惊讶,“自尽......” 蔡恬霜解释道:“所作所为,很像大权贵私养的死士。” 季绾总算听明白了,可若是死士,这就复杂了,难怪连大理寺都迟迟破不了案。 蔡恬霜擦擦嘴角,季绾又问:“可有其他线索?” “ 没了,不过听贺少卿说,真正的幕后之人像是在恶意挑衅朝廷的各大法司。” 蔡恬霜鼓鼓腮,继续吸溜凉面。 烛台燃尽,破晓将至,窗外流莺鸣叫,在诡异的氛围中,不再婉转悦耳,似声声泣泪,直到日光破云出,驱散恐慌。 一连几日皆如此,转眼八月初九,乡试至。 京师一带的考生齐聚顺天府安排的号舍。 沈栩从太师府的马车上下来,隔帘作揖,“母亲送到这儿吧,请回。” 主母谭氏端坐帘内,因常年深居简出,脸色有些苍白,却丝毫不掩雍容之姿,“三年辛苦,预祝吾儿荣登科第,早入仕途。” “孩儿承母亲吉言。” 马车转头,一众侍从随沈栩鞠躬。 随后,拎着箱笼、食盒的侍从们开始接受侍卫的盘查。沈栩手拿浮票等待入场,时不时回眸遥望,虚妄的希冀一次次落空。 曾承诺等在考场外的季绾没有出现。 连沈家人也没有一个现身。 他自嘲地扯扯唇角,攥紧手中浮漂。 ** 行驶的乌木马车上,谭氏忽然让车夫改了路线,去往一座城门。 侍女不明所以,“夫人?” 谭氏摇着缂丝小扇,闭目不语。 今儿是二皇子远赴河东的日子,主持送行的官员是......君晟。 谭氏由侍女搀扶步下马车,站在树荫下仰望城楼上的一众将士,遥遥可闻城外马蹄声。 二皇子的车队集结在城门外,将于吉时启程。 谭氏一眼望见城楼上身穿绯红官袍的年轻文臣,在武将中极其显眼,可如今想见他一面,还要通过这样的方式。 向来骄傲的美妇人,目光发滞,却在发现男子身边的粉白身影时,拧起眉毛。 若是没猜错,那女子是季绾,一个被婆母下了“聘礼”却非太师府儿媳的女子。 只是,她为何会来送行? 季绾起初也不知君晟为何会带她前来,直到她登上城楼,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城下的二皇子。 当礼官近身耳语后,君晟手扶城堞,语气如常道:“吉时到,诸位大人启程吧。山高水远,千里珍重。” 二皇子一脸怨色地跨坐在汗血宝马上,握着缰绳,擒着讥笑,分毫不动,恨不能登城撕了君晟道貌岸然的表象。 他不动,其余官员也不敢妄动。 一刻、二刻、三刻......晷针一点点变动,城上的礼官在僵持中急得直擦额头。 谁人不知二皇子是个浑不吝,发起威来不管不顾,除非请来天子,可谁敢因为一点儿斗气的小事去惊扰天子啊。 那不是办事不力嘛。 “君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城楼风萧萧,卷带几片过早脱落的叶子,落在君晟脚边。君晟褪下不知何时戴在拇指上的玉扳指,示意一名弓箭手靠近。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取过弓与箭,看向季绾,“可记得我上次教你射箭的要义?” 弓箭与窝弓不同,但瞄准的要义差别不大,季绾点点头,下一瞬被男人拉进怀里,环在双臂间。 拇指上多了一枚玉扳指。 玉扳指有些大,勉强能戴。 “拿着弓。” 按着吩咐,季绾照做,张臂持弓。 君晟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白羽箭,手把手教起季绾射箭,“脚与肩宽,放松手腕。” 季绾被引导着,一点点拉动弓弦。 城下二皇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对男女朝他瞄准,气得嘴皮直抖,“君晟,你敢......” “嗖!” 箭矢脱弦,呈弧线射出。 帐中婚 第22节 二皇子驱马后退,堪堪避过锋利的箭镞。 白羽箭斜插在地,箭尾轻颤,距离马蹄不足半寸。 二皇子怒火中烧,又见城上男女搭起三箭,三箭齐发。 汗血宝马避无可避,惊鸣扬蹄,调转马头狂奔起来,风驰电掣。 二皇子费力稳住身形,一动不敢动,生怕跌下马背。 风擦过耳边,簌簌作响。 其余钦差见势跟随,快要追不上前方的一人一马。 城楼上,季绾真切体验到报复的快感,回头看向君晟,恰好他也看来。 对视后又错开。 季绾脱下玉扳指,钻出他的臂弯,拉开了距离。 君晟没说什么,让礼官带人回宫复命,自己带着季绾步下城楼,却见路边杨柳旁,一个美妇人匆忙钻进马车。 回避之意明显。 君晟无声作揖,目送马车驶离。 季绾注意到那辆乌木马车,知是太师府的车驾。没等她询问那妇人身份,斜前方传来一道戏谑。 “好一副母慈子孝的场面,可本宫记得,君大人不是姓沈么。” 季绾寻声转头,见一顶华丽小轿中走出一人,丰容盛鬋,肤色麦黄,健美极富风情。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二皇子的母亲龚贤妃。 是来悄悄送行儿子的吧,季绾识趣地退到君晟身后。 君晟淡淡笑,“臣倒是错过了另一番母慈子孝的画面。” 龚贤妃敛起泛红的眼眶,谩笑一声,在两个年轻人之间扫了两眼,冷脸坐回轿子,“回宫。” 君晟依旧好脾气地目送其离去,随后带着季绾坐上马车。 晃动的车厢内,季绾问出了纠结一早的问题:“大人是为了我,才设计调遣二殿下离京的?” 君晟将玉扳指放回小榻的抽屉里,取出一盒雀舌沏泡两碗盖瓯。 在缄默中默认。 润物细无声的照拂最是触动人,说不感动是假,季绾决定好好报答他,将会认真扮演他名义上的妻子。 “伤口可换过药?” “还未。”君晟饮啜茶汤,透过薄薄茶汽看向她。 季绾从晨早放在马车上的药箱里取出金疮药,倾身向前,示意他自行脱下衣衫。马车晃晃悠悠,她弯腰站立不稳,使劲儿晃了晃手里的药瓶。 君晟坐着没动,显然没把伤势当回事儿,还在她晃动药瓶时,缓缓握住她伸出的小臂,取出她手里的金疮药。 “不必麻烦。” “大人是害羞还是太过正人君子?” 季绾问得认真,柔情绰态的模样实在不像说笑。 面对她无端生出的质疑,君晟怔了怔,偏头哼笑了声,当着她的面反手掐开革带的搭扣,丢在一旁的小榻上,又单手解开圆领官袍,带着一股冷欲的狠劲儿。 凉风习习,穿透竹帘,吹去清早薄雾,也使男子露出清隽气韵外雄健的胸膛臂膀。 季绾后知后觉自己惹“怒”了他,可正人君子是赞誉呀,莫不是真的害羞了? 沉着老成的年轻权臣也会害羞? 怀着几分不可思议,季绾揭开几日前为他包扎的缠布,仔细检查起伤口的恢复情况。 记得他怕疼,季绾柔声道:“上药可能会疼,忍着点。” 君晟靠坐在车壁上,再次置身在杨柳风柔中,这一次,又多了陌上桃蹊的惬意。 季绾偶然抬眼,见他垂目凝睇,不由问道:“疼?” 她已经很轻了,小孩子都不会喊疼的程度。 人果然都有弱点。 想了想,她对着涂了药的伤口轻吹了下,将他当成了小孩子来哄。 清爽呼气拂过皮肤,君晟忽然扣住正要直起腰的女子,嗓音染上克制的喑哑:“有效,再吹吹。” 清澄心湖滴入赤墨,散开大片红晕,季绾险些站立不稳,单手撑在车壁上,略有些呼吸急促。她没依,拿开男人扣在她后颈的手,转身去取新的缠布。 还是不能把他当做小孩子来哄。 小孩子比他好打发。 包扎伤口的过程,两人都已恢复如常,淡淡然的谁也没有主动挑破那会儿电光火石间似有似无的暧昧。 第17章 乡试期间,每日都有异事从号舍传出,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趣谈,还有人在打赌谁会成为这场乡试的头名解元,一举惊鸿鹿鸣宴。若能取得头名,直至次年二月的会试前,都是最出风头的那个。 鹿鸣宴会在放榜的次日举行,声势浩大。 沈栩成了猜测的候选人之一,毕竟在万寿节上一鸣惊人,又有鸿儒名师为之授课。 ** 乡试结束的次日清早,季绾在医馆见到急匆匆走进来的宫女春桃。 “请季姑娘随我入宫一趟。” 一旁的何琇佩吓得手抖,不觉得与宫妃有牵 扯是件好事。老话儿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谁知道蕴藏着多少阴谋阳谋。 等女儿走进诊间取药箱时,何佩琇耳语道:“二皇子已离京,不会再来滋扰咱们,咱还是拿银子打点了德妃的人情,别再有往来了。” 宫里权贵众多,若再来一个二皇子呢? 拍了拍惴惴不安的母亲,季绾背起药箱,笑说做不来过河拆桥的事,“女儿去去就回,娘亲不必担忧。” 有君晟这重保障,她不会身处险境而无法脱身的。 随春桃坐上马车,季绾打听后大致得知,德妃的长子、皇家行九的小皇子慕澈腹痛难忍。 母亲是不会拿孩儿的安慰做赌,可见德妃的确不信任宫里轮值的太医。 “皇后娘娘为何要操纵那些太医?” 作为宫女,春桃不该非议中宫之主,但作为德妃的心腹,她还是没忍住透露了些端倪,“在后宫,哪位娘娘怀了身孕、哪位皇子贵体欠佳,太医是最先知晓的。至于用不用药、用什么药,皇后娘娘说了算。” 点到为止,春桃没再多嘴,季绾也没再打听。 坊间早有传闻,喻皇后是代替自毁清白的嫡长姐嫁入皇族的,算是捡漏。 可对贵女而言,名节何其重要,作为首辅长女,怎会自毁清白? 坊间传言众多,无从知晓真相。 有一点可以肯定,喻皇后是个狠角。 随春桃去往栩坤宫的路上,季绾目不斜视,深知德妃已派人与宫侍打了招呼,否则她是无法通过重重关卡的。 谭萱斓贵为德妃,背后势力强大,育有两子,深得帝宠,是为数不多出入宫阙不受限的妃子,纵使这般,仍担忧遭受他人算计,足见后宫绝非表面的安宁平静。 走进丹楹刻桷的栩坤宫正殿,季绾听到一阵稚嫩的哭声。 五岁的九皇子在床上打滚,泪眼婆娑,宫人们急得团团转,反倒是身为母妃的谭萱斓淡然自若地摇着团扇,见季绾进来,也只是简单叙述了孩子的病症。 小孩子不舒服哭闹很正常,季绾走到床边,弯腰笑看着闹脾气的小皇子。 瞧见陌生人,九皇子停止了哭闹,仔细打量起季绾,忽而坐起身,“汝是何人?” 看她一身素裙,应是宫外的人。 小小少年擦去泪豆子,端起皇子的架子。 季绾依旧笑着,“民女是能让殿下既哭又不哭的人。” 哭就是哭,不哭就是不哭,何为既哭又不哭? 九皇子来了兴趣,歪着小脑袋哼道:“骗子要被砍头哦。” 季绾点点头,示意他掀开衣衫。 九皇子生得胖乎乎,一时羞怯,在床上滚了两圈才拉起衣衫,露出鼓鼓圆圆的肚皮。 季绾按起他的肚子,问他哪里痛,随后取出银针,刺入肚脐左右的天枢穴。 皮肉传来痛觉,九皇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强忍痛意,倔强问道:“我哭了!何为不哭?” 求知欲和好奇心还挺强的!季绾忍俊不禁,哄了一会儿,待时辰一到,拔去银针,再次按揉起他的肚子,力道适中。 “殿下可觉得好些?” “没有。” “嗯。”季绾附和一声,又刺入他的气冲穴,之后加以按揉。 腹痛渐渐消失,少年不再哭嚷,老老实实瘫软在床上,颇为享受,末了,还不准她收回手。 季绾耐性十足,替他揉着肚子,“民女可有骗人?” 九皇子嘴硬不肯承认,半晌吐出一个“赏”字,惹笑了众人。 儿子无恙了,谭萱斓松口气,怪嗔道:“五岁的大孩子了,还撒泼打滚成何体统?你两个舅舅在五岁时,都能独当一面了。” 提起君晟和贺清彦,九皇子怪念想的,已许久不曾见过他们,尤其是君晟。 “母妃,安钰舅舅还会入宫来看孩儿吗?” 谭萱斓摇扇的动作一滞,云淡风轻地笑开:“那要问你舅母啊。” 帐中婚 第23节 “舅母在哪儿啊?” “眼前的就是了。” 闻言,一大一小四目相对,九皇子对着季绾露出惊喜之色,“你就是安钰舅舅的未婚妻呀!” 季绾决定要好好报答君晟的,势必要扮演好未婚妻一角,不让外人瞧出猫腻,是以,被九皇子拉着问了好些关于君晟的近况。 有些事一清二楚,有些事模糊不清。 谭萱斓倚在旁,剥开一颗冰荔枝,直到季绾离开,依旧没有将荔枝含入口中。 呆呆地静坐在那。 九皇子凑上前,笑嘻嘻抱住女子的腿,“母妃,你也想舅舅嘛?” 谭萱斓推了推儿子的小脑袋瓜,“胡说什么?” 小小少年不懂想念和想念的区别,只遵循本心,发出了疑问。 可有些疑问,不会有答案。 ** 出宫时已是暮色四合,再有两日就是婚期,季绾想再去曹家铺子挑些胭脂水粉。 曹家铺子是曹蓉嫡母的产业,季绾前去,算是做给曹蓉看的。 妯娌之间,还是要有些人情来往。 “劳烦在前面的铺子前停车。” 送季绾出宫的侍卫停下马车,目送季绾走进铺子。 铺子不大,窗明几净,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属流传下来的宫廷秘方迎蝶粉最为昂贵。 妆娘知晓季绾今非昔比,甚是热情,“前些日子,迎蝶粉没有余货,今儿刚好到了两盒,东家特意让我给娘子留了一盒当作新婚贺礼。” 季绾可不愿占便宜欠下人情,说什么也要留下银两。 “两盒都包起来吧。” 另一盒季绾打算送给蔡恬霜。 妆娘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要不是东家特意为姑娘留了一盒,今早就都被临街米行的老板娘买了去。” 换作别人,季绾不会觉得扫兴,可偏偏那人是临街米行的老板娘。 拿起打包好的迎蝶粉走进自家小巷,季绾又一次遇见敷粉簪花的鲁康洪。 鲁康洪是个油嘴滑舌的小白脸,有些姿色,否则也不会被廖家挑中成了赘婿。 冤家路窄,季绾再挤不出半点好脸儿,径自越过他,却被堵住去路。 “绾儿要出嫁了,作为近邻,姐夫给你挑了一样妆粉作贺礼。” 说着递出红绸锦袋,与季绾拎着的袋子一模一样。 季绾没接,暗含讥诮,是有人心虚想以小恩小惠堵住她的嘴吧。 “若我猜的没差,袋子里是迎蝶粉吧,谁出的钱两?” 鲁康洪也注意到了季绾手里拎着的锦袋,嘀咕一句,还真是费心不讨好。 “绾儿既知是迎蝶粉,定然知晓它的昂贵,算是姐夫的一点儿心意,咱们一笑泯恩仇,如何?” “不打自招了?” 面对季绾一次次的挑衅,鲁康洪没了耐性。 自己够伏低做小了! 要不是看她即将嫁给正三品大员,日后在街坊里更有说服力,自己作何要讨好她? “绾丫头,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 季绾懒得多言,迈开步子。 厚颜无耻、忘恩负义、狼狈为奸此类形容在他这里有了具象化。 鲁康洪站着不动,仗着七尺身量堵截着娇小的女子。 季绾在女子中身量适中偏高,却是不及面前的男人。 有些人,真是将卑劣刻进骨子里,以男女之间天生的体型差距来恃强凌弱。 算不得男人。 “让开。” “不让呢?” 乳臭未干的臭丫头,不吃软是吧,鲁康洪打算将无赖进行到底,今儿不把她逼哭不罢休。 他故作凶狠地扭扭脖子,朝季绾逼近,“要不你喊两声,让人都出来看看笑话。” 街坊邻里,瓜田李下,最容易传出非议,一个未出阁的小娇娘,定然是注重名声的。 压迫感袭来,季绾没有后退,也没有如不谙世事的少女被吓得哭喊出声,而是在鲁康洪跨进一步之内时,抡起手上的锦袋砸向他。 “恬霜!” “恬霜!” 被砸了脑袋,鲁康洪下意识就要还手,却在抡起拳头时,被人扼住手腕,旋即,膝弯一麻,轰然跪地。 跪在了季绾面前。 破门而出的蔡恬霜擒住他的右臂使劲儿向下压去。 “啊......疼疼疼!” 鲁康洪龇牙咧嘴,眼冒泪花,哪能想到隔壁新来的小丫头是个练家子。 季绾冷冷睥睨丑态毕露的男子,淡 淡警告道:“你还能在街坊立足,全赖廖姐姐给你体面。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再伤害枕边人。” 说罢,微抬下巴,示意蔡恬霜放手。 蔡恬霜趁势踹出一脚,踹得鲁康洪趴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 等巷子空了,鲁康洪从地上爬起来,“呸”了几声,嘴里仍有一股子土味,刚要愤愤回屋,忽听身后传来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 “诶?” 扭头的一刹,眼前一黑,被人罩住麻袋,拖拽向无人的小径中。 莫名挨了一顿拳打脚踢。 小径外,身穿绿萼绣纹湖绿长衫的沈栩负手而立,背对小径呆呆望着季家方向。 在乡试的九日里,除了奋笔疾书时,他满脑子都是季绾有无偷偷在号舍外徘徊的猜测,也知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希冀。 谭氏准他放松几日,闲来无事,他乘车来到这边,无意目睹季绾被人欺负的一幕。 为了人情,他本可以出面替她解围,可他无法面对她即将出嫁的事实。 那原本是他与她的婚期。 倘若三年前,他没有被人顶替名次,榜上有名,或许他会顺利通过会试和殿试,取得进士功名,步入仕途,那样,他还会被君晟逼着做出抉择吗? 可是,没有倘若。 心腹小厮走出小径,没有察觉主子的异常,“公子,那就是个绣花枕头,不禁打,晕过去了。” 沈栩没回头去查看,甚至眼未眨一下,就那么迈开步子走向不远处的马车。 心腹小厮手捧画筒走到季家门前,叩了三声门。 当季绾摊开画轴时,美眸微动。 洒金素笺上,一排排丹桂迎风落花,拂过一顶喜轿,吹起轿帘,露出女子嫁衣一角。 画作没有著者署名,仅有题词。 “于归吉期,厚颜谨祝,以笔墨绘景,十里桂花铺长街,贺卿嘉禧。自此百岁千秋,清欢常乐。” “娘子,谁送的啊?”蔡恬霜欣赏着画中栩栩如生的桂花,欣赏溢于言表。 秋日桂花满街,极为应景。 会是主子在朝中的知己好友吗? 季绾怔怔盯着题词,脑海中浮现出已被她强行剔除的模糊画面。 他们在秋日定情,也将婚期定在秋日。 可秋风还未染黄枝叶,就已物是人非。 当晚,季绾将画作连同题词一并燃烬在火光中。 第一次试穿嫁衣。 第18章 墨空无云,皓月当空,秋蝉声声委婉,不复夏日浮躁。 珍书阁内,齐伯步上二楼,叩响了后堂的门扇,笑哈哈道:“大人一早就搬出去了,小老儿在此先行道喜,预祝大人和绾丫头石榴枝头,百鸟雝喈。” 月光缱绻倾洒整洁居室,君晟持盏相邀。 齐伯一反常态,摆了摆手,“不了,小老儿馋上一日,等着畅饮喜酒。” 这话逗笑了前来做客的一名男子。 清正温雅的男子在三尺月光中回眸,打趣道:“回头晚辈陪您几杯。” 齐伯笑出牙花,“贺少卿不是还要做傧相,哪有空闲陪小老儿喝酒?” “您是恩师的旧友,晚辈再忙,也得陪您喝上几杯。” 帐中婚 第24节 提起故人,齐伯没有接话,默默喟叹往昔。 等齐伯离开,贺清彦又为对面的君晟斟了一盏梅子酒,有些反客为主的意味,“听说你用二十坛梨花白,劝动齐伯开设学堂,是否空了酒窖?” “有话直说。” “我直说,你敢直言吗?” 两人同岁,师出同门,拜师仅差一日,贺清彦的辈分更高些,但实则比君晟晚了两个月出生。 君晟倚在凭几上,沉静之态,像是猜到了贺清彦要问的事。他抿一口酒水,酸味酒、胭脂梅的余韵回转齿间。 贺清彦轻点盏口,带了点莫测的笑意,“相识二十年,依我对你的了解,没有条条框框能捆住你去履行约定迎娶一个陌生女子,说,是见色起意还是早有预谋?” “你比君氏尊长们了解我?” 贺清彦斩钉截铁,“是。” 君晟向后靠了靠,含情的桃花眼被夜色镀上冷冷月色,清清凌凌的。 贺清彦又为彼此添酒,“朝中不少人诟病你嫌贫爱富,占着太师府长子的位置,不肯认祖归宗。我却觉得你仍是君家子,而非沈家郎。” “所以你觉得我对季绾早有预谋,策划换子?” “是。” “那我为何不强夺?” “强夺会成怨侣。” 君晟不置可否,与他碰盏,话锋一转,低低哑哑地笑了,“案子办多了,仁瞻。” 贺清彦耸耸肩,虽有些捉摸不透,但没再刨根问底,君晟不想说的事,没人能撬开他的嘴。 “愿你无悔。” 月光搅进酒里,晶莹剔透。思绪藏入心底,讳莫如深。 外表皎如霁月的人,不知心潭趋于前者还是后者。 君晟在贺清彦离开后,又独自饮了数盏。 ** 辰时檐头雨濛濛,珠击屋瓦细碎声,老院花凋凉浸浸,雨燕哑噤草窝中。 迎着秋风,杨荷雯和曹蓉带着冠帔和脂粉上门,做亲迎的催妆。 季家三代单传,到了季砚墨这辈,与远亲断了往来,后又搬来京城,连个能请来“压房”的亲戚都没有。 蔡恬霜代替季家亲友,去往沈家布置新房,挂帐铺被子。 有蔡恬霜在沈家忙活,作为新娘子的季绾反倒清闲,在自家屋里与二位准嫂子闲话家常。 曹蓉为季绾挑选着胭脂,这是她的老本行,比请来的妆娘都要娴熟,“明儿一切有二郎操持,保管把婚事办得稳妥风光,绾儿安心待嫁就是。” 相比季家,沈家香火旺盛许多,亲戚往来密切,沈二郎负责接待亲友,尤其要负责君晟那边的宾客。 杨荷雯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最烦曹氏的巧言令色,“说得好像我和大郎没有帮忙似的。” “嫂嫂又想多了,咱们不是一直家事分工,大哥主内,料理中馈,二郎主外,操持人事么。” 料理中馈的多是妇人,赘婿除外!听出她的冷嘲热讽,杨荷雯一下子就来了火气,碍于在季家没有发作。 季绾哪边也没偏,自顾自挑选着花钿。 送杨荷雯和曹蓉离开,季绾独自坐在窗边放空思绪,坊间里应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对婚事如此淡然的新娘子。 晌午时,廖娇娇携礼上门,说是作为娘家人,来给季绾添妆的。 相识六年多的小姐妹相视一笑,释然了那日的小别扭。 季绾主动抱了抱日渐憔悴的廖娇娇,大喜的日子,没提扫兴的事,“姐姐日后有何难处,都可与绾儿讲,别总憋在心里头。” 她不善交际,只有廖娇娇一个闺友,自是珍惜。 廖娇娇回抱住季绾,略有些哽咽,欲言又止。 ** 屋外小雨淅沥,久不见美人的承昌帝悄然去往姚宝林的寝宫,一番翻云覆雨后,走进汤浴清洗。 姚宝林披着龙袍坐在池边,喂承昌帝吃葡萄,“禁足闷得慌,陛下要常来啊。” “你也知自己在禁足?”承昌帝抓住她的小腿摩挲,总觉得哪里不对味儿,将人拉进水池,细细打量,“瘦了。” “臣妾瘦点好看。” 看着双颊有些凹陷的瓜子脸,承昌帝哑声道:“太瘦了。” 愈发不像她。 景氏是玉润匀称的大美人,可不像眼前的女子追求弱柳扶风的羸弱美。 承昌帝失了兴致,将人推开,闭目靠在池壁上。 回到燕寝,雷电交织,他站在架格前凝睇一排由小到大的人形木偶,最终拿起最大的那个细细摩挲。 那孩子小字念念,快要十七了,闭月羞花的年岁,是景氏唯一的骨肉。 将人偶紧紧攥在手里,想象不到自己寻到她时会是怎样的心境。 这时,御前大太监范德才躬身走了进来,“陛下,明日是通政使的婚期,老奴备好了贺礼,陛下可要过目?” 承昌帝放好木偶,“不了,你办事,朕放心。研磨,朕再送君卿一副对联。” 电闪雷鸣,承昌帝舔墨下笔,写下“缘来同织禧,恩爱缔百年”的对子。 横批“与卿嘉福”。 字迹苍劲有力,铁画银钩。 ** 夜雨送沁凉,片片桂花落满地,清早推开窗,湛蓝亢爽,有桂香扑鼻。 晨迎昏行,接亲的 婚队按事先规划的路线环绕一圈,遇石桥粘青龙帖子。 百姓伫足观望,沉浸在锣鼓喧天的喜庆中。有人拉过未出阁的女儿,笑指婚队里难能一见的俊美傧相们。 君晟一袭大红喜服,跨名驹,幞头簪花,桃花眼含情脉脉,比平日多了笑,令少女们羞了脸蛋。 自君晟执掌通政司,在处理各地词状一事上,下情上传,为民伸冤,颇受百姓爱戴。 沿途更有百姓掷花庆贺,喜闻乐见。 那边婚队锣鼓声声,这边新娘子对镜梳妆。 霞衣衬肤白如雪,流苏半遮芙蓉面,人比花娇。 何琇佩站在一旁,看着妆娘为女儿上妆,眼眶泛红,默默退了出去。 季绾让廖娇娇给母亲递帕子。 “大喜的日子,别哭呀。”廖娇娇替何琇佩擦泪,“婶子放心,以绾儿的性子,不会在婆家受委屈的。” “是啊,大喜的日子,不哭。”何琇佩走到井边舀水净脸,从井水中看到丈夫的倒影。 当年,他们就是在家中井边捡到女儿的,两岁左右的年纪,穿着提花小袄,手里攥着个拨浪鼓,刚会讲话,咿咿呀呀含糊不清,泪眼巴巴说要找哥哥。 他们陪她守了三日三夜,没有等来她口中的哥哥。 夫妻二人成婚多年未怀上子嗣,动了收养的心思。 两岁的孩子能记住什么,时日久了,忘记了丢弃她的哥哥,也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世。 季绾被夫妻二人视为己出,从不知晓自己是养女,十岁后搬来京城,与宛平县称得上脸熟的人都断了往来。 季砚墨扶起妻子。 夫妻二人默默相视。 当接亲的队伍涌入巷子,萧索的老房迎来了欢声笑语。 君晟跨下骏马,带领傧相朝季家夫妻行礼。 傧相皆是朝中新贵,多出自翰林院。 季砚墨和何琇佩哪受过这等礼遇,惶恐至极,幸有准姑爷镇场子。 “请,快请。” 季家人丁单薄,堵门挑大梁的人还是隔壁的廖娇娇带着坊间几个近邻。 君晟出手阔绰,堵门的人合不拢嘴,几番来回,道起吉祥话。 奏乐声起,喜婆催妆。 季绾由何琇佩放下红盖头,视线被遮,听觉放大。 低沉郑重的一声“请娘子上轿”,惹笑了宾客,惹红了女子的娇面。 由弟弟背着走出家宅,季绾不自觉搂紧弟弟的脖颈。 此生辽阔,漫漫无期,谁能料准以后的事?唯有此刻弟弟的背最具安全感。 季渊不能言语,默默扣紧姐姐的膝弯,走得稳稳当当,不让姐姐因晃动而害怕。 少年清瘦,人踏实。 季绾坐进喜轿,又听得一阵起哄声。 “拦门”的打点必不可少,待轿夫和婚队的人都得了喜钱,这才吹拉弹唱地朝原来的路线再次环绕。 新娘子上轿,沿途看热闹的百姓更多了,沈栩站在临街茶馆的二楼窗前,望着一路生花的婚队,饮尽一杯桂花酒。 他昨夜让人沿途撒满桂花,不知季绾可有闻到。 同一雅室内,很少出宫的太子慕淮走到窗边,俯看马背上的新郎官,啧啧问道:“知己美人难再寻,沈兄不借着酒劲儿,冲冠夺红颜?” 太子刚满二十,身上红衣比新郎官的还要艳上两分,眉眼细长像狐,说话带笑,看起来平易近人。 可谁能想象,这样一位平易温和的储君,曾有过年少遭遇十六卫统领背叛落入土匪之手的经历。经那之后,被施救的太子爷屠尽方圆百里匪类,一个不留。 帐中婚 第25节 至今方圆百里无匪患。 算是为民除害。 赢得承昌帝赞赏。 面对调侃,沈栩只是闷头饮酒。 若当初君晟不固守沈、季两家的婚约,他可以力排众议迎娶季绾,与她泛舟游湖、临窗描眉,过诗情画意的日子,不再囊中羞涩,也无需再看他人的脸色。 可一切都被君晟莫名其妙地终结。 不知是不是眼花,恍惚中,马背上的新郎官似乎朝这边看了过来,再仔细瞧去,婚队已行远。 沈栩继续饮酒,酒量极差的他,竟觉酒水平淡无味,醉不得人。 婚队环绕一圈回到原点。 沈家门前,术士撒谷豆,引得看热闹的孩童争抢。 季绾由喜娘搀扶步下喜轿,脚踩大红毡席,一点点跨过马鞍、草垫等障碍,被一路送至新房。 黄昏时分,一对新人各执红绸同心结一端,拜堂成亲。 随着司仪一声“礼毕”,季绾被簇拥着再次走进喜房。 喜房乱哄哄的全是沈家女眷和孩童,季绾坐在喜床上浑身拘谨,直到喜婆笑吟吟地将人们请去了屋外。 喜房瞬间安静,季绾正要感谢喜婆,却听喜婆解释道:“娘子勿怪老身自作主张,是君大人的意思。” 君晟是知晓她不喜吵闹吧。 季绾点点头,感激君晟的体贴。 她一向话少,等待君晟回屋的工夫里也是一言不发。头上的凤冠很重,坠得后颈疲乏,她反手按揉着,当困意来袭,不自觉向一侧歪头,被一人扶住了肩头。 那只手大而温热,透过层层薄如蝉翼的婚服,“熨烫”皮肤。 季绾立即清醒,正襟危坐,完全没有察觉到君晟的靠近。 虽被红盖头遮住视线,但可以笃定,伸手扶她的人是君晟。 紧接着,是喜娘欢喜的声音,“多谢大人打赏。” “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歇着吧。” “大人与娘子还未合卺、结发。”喜娘讪讪,“总要撒帐的。” “不必了。” 喜娘心想这份银子可真好赚,乐颠乐颠地退了出去。 等喜房彻底安静下来,季绾视线落在男人慢慢靠近的一双锦靴上,她不明所以,下意识仰头的一刹,视野一片大亮。 无遮挡的视野里,君晟站在烛光中,长身玉立,轩昂高彻,正低眸看着她。 “脖子酸吗?” 季绾讷讷应了声,头上的凤冠被君晟摘了去。 颈间瞬间轻松。 可及腰的青丝太长,有一缕好巧不巧勾缠在工艺繁缛的凤冠上,又被君晟一剪子剪断。 “你......” 君晟没解释,当着她的面,也剪断自己一绺墨发,用穗状缨子结在一起装入一个小巧的锦囊。 系好带子,勾悬在指尖。 “可知结发的寓意?” 季绾不可抑制地红了脸,没有正面回答,“应先合卺的。” “那补上。”君晟将锦囊递给她,走到桌边倒酒。 季绾僵着没动,眼看着君晟仰头喝下酒水。事态发展的不可捉摸,他们明明是名义上的夫妻,作何要合卺结发? 可合卺是她主动提的,不喝就显得矫情了,骑虎难下,她一咬牙,饮尽杯中酒。 酒水辛辣,呛得她轻咳。 君晟坐在床边左侧,替她拍了拍背,“没饮过酒?” “喝不惯。”季绾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颤着眼睫问道,“还要做什么?” “想想看。” “......撒帐。” 话落,耳根子又不争气的红了,好像意识不听使唤,被对方支配着行事。她偏过头,掩饰窘迫,没有瞧见男子唇边泛起的浅浅笑意。 第19章 君晟从床尾的小竹筐里抓起一把金叶子随意抛撒在龙凤呈祥的喜被上,金灿灿的如同富贵梦一样不真实,却是货真价实的金子。 季绾拿起一枚,认真道:“要牢牢抓住富贵才是。” “夫人说的是。” 季绾有些不习惯这样的称呼,可一想到自己已同他拜堂成亲,无论真假,都是外人眼里的夫妻,也就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不过为了日后不陷入尴尬,她先发制人,提着曳地的婚服起身,正对君晟,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私下里,我还要称呼大人一声师父。” 洞房里拜师,再旖旎的氛围都会被破坏,君晟靠在床柱上,瞥了一眼被季绾丢在床上的结发锦囊,“别把我叫老了。” “那......”季绾仔细想了想,“尊上?” “唤我表字吧。” 徒弟唤师父表字并不合适,可季绾想不到更合适的称谓,索性依了他的意思,轻柔唤道:“君安钰。” 君晟漫不经心地笑了,“连名带姓的,好听?” “安钰。” 勉强接受这一称谓, 君晟反问道:“那我该唤你什么?” “大人唤我名字就行,或者随我爹娘,唤我......绾儿。” 眼前的女子纤巧停匀,我见犹怜,君晟凝着她,并不打算与之谈拢,另有主意,道:“你既私下里唤我一声师父,那我为你换个小字。” 他在烛光中抬头,看着面露不解的女子,内勾外翘的桃花眼仿若蒙上一层薄薄雾气,在烛火的映照下璀璨潋滟,瞳孔微扩,似荻花盛开,“小字念念。” 将近十五年,再次唤起这个乳名,恍如隔世。 当年受病重的师母托付,带小丫头远离皇帝,寻到合适的人家,自此,盛家的两岁小念念变成了季绾,他也在完成师母的托付后,没再打扰过她的生活,暗暗陪她长到九岁,知她过得很好,便彻底放开手。 怎料六年后,他在京中偶遇季砚墨,暗中跟随,得知他们一家搬来城东,九岁的小姑娘初长成,亭亭玉立、玉软花柔,学得一身医术,许配了人家。 他没打算打扰,暗中观察一年有余,也就在这一年,他发觉自己不能再把她当做那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了。 他对她,产生了奇怪的念头。 “念念?”季绾有些恍惚,恍惚的深处是苍白的记忆。她该觉得别扭,可冥冥之中,又觉得这个小字很是亲切。 喜房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君晟没有解释为何给她取名“念念”,只说这是他们私下的称呼。 月皎洁,绣衾红,两人身影凝画屏,良久,剩季绾一人。 季绾这才有心思欣赏喜房的构架。 新房分两层,没有雕梁画栋的奢华,也没有别具匠心的雅致,一应原木色,朴实无华。 ** 沈家院子里摆满酒席,男宾客在前院,女宾客聚在后院,一众人等待着新郎官前来敬酒。 宾客贺礼不计其数,一向自诩沈家门面的沈二郎从未见过如此排场,有些力不从心,甚至在礼单上写不清那些奇珍异宝的种类,幸得贺清彦主动帮忙。 “......有劳少卿大人。” “是我应该做的,沈二哥不必客气。”贺清彦端坐门口礼桌旁,从容下笔,彬彬谦和。 被称一声二哥,沈二郎受宠若惊,按捺着欣喜应了一声。 蔡恬霜从喜房溜出来寻找兄长陌寒,人没寻到,顺手从礼桌上剥了颗饴糖含进嘴里。 沈二郎当她是季绾的陪嫁丫鬟,肃穆呵斥道:“没规矩!” 这么多达官显贵看着呢,哪能让丫鬟上桌? 被冷不丁呵斥,蔡恬霜眨巴眨巴眼睛,瞬间觉得嘴里的糖不甜了。 她是君晟送给季绾的女护卫,与陪嫁丫鬟不同,无需在意沈家人的脸色,可碍于沈二郎的身份,又没法子出言怼回去。 贺清彦看向沈二郎,“恬霜姑娘的祖父曾是东宫幕僚,兄长是安钰的护卫长,恬霜姑娘在沈家理应是客。” 既是客,哪有不上桌的道理? 今日到场的非富即贵,连一个小丫头都大有来头,沈二郎汗涔涔只觉狼狈。 看着鼓起腮的小娇娘,他勉强弯下腰,赔起不是,“沈某失礼,望见谅。” 蔡恬霜摆摆手,不想给季绾惹麻烦,挪步到贺清彦的身侧,眼弯如月牙,笑靥甜甜的,“多谢贺少卿为我解围。” “客气。” “我帮少卿大人研磨吧。” “不必......” 没等蔡恬霜投桃报李,院子里忽然热闹起来,寒暄声四起,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是君晟前来敬酒了。 众人一哄而上。 帐中婚 第26节 陌寒争抢着替君晟挡酒,喝得晕头转向。 蔡恬霜回到喜房,哒哒哒跑上二楼,“娘子可要沐浴?” 听见蔡恬霜的声音,季绾从湢浴出来,已脱下繁缛的婚服,换上一身嫣红色抹胸寝裙。 红裙雪肌,看呆了蔡恬霜。 季绾失笑着捂住她的眼睛,“别太捧场,不至于的。” 蔡恬霜拿开她的手,上下打量,“娘子穿红衣更美。” 季绾的美不张扬,像一朵躲在角落悄然绽放的梅,温柔又坚韧。 “恬霜,以后别唤我娘子了。” “那唤少夫人?” “唤我名字。” 季绾拉住她的手晃了晃,真心把她当朋友。 蔡恬霜扭扭捏捏地窃笑,甜滋滋唤了声“绾儿”。 新房上下楼各有两间堂屋、两间卧房、一间湢浴,蔡恬霜被季绾安排在一楼的西卧,而陌寒,则会住在后院由柴房改造的小室里。 也是沈家宅子小,房屋紧缺,连潘胭母女都是凑合住在前院的倒座房里,更遑论新搬来的陌寒。 可纵使这般,沈家两口子仍是坚决不分家。 屋外宾客三三两两结伴离席,熙攘散去,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三个儿媳负责收碗筷、抹桌子,大郎和陌寒负责搬运桌椅,二郎清点着礼单,老两口在旁笑得合不拢嘴,赚足了面子。 至于达官显贵送上的贺礼该如何安置,沈家人默不作声,等着君晟表态。 院子里堆满红木箱子,为防梁上君子,大郎和二郎打算轮流守夜。 君晟回到新房时,一楼的西卧燃着小灯,他没在意,步上二楼,在喜房前伫足了会儿,转身走去对面的卧房。 二楼西卧应他的要求,改为书房,事先放置了屏风和小榻,也算是间小居室。 隔着一道房门,季绾附耳听了许久,确定君晟去了书房,才舒出一口气,又生出点点愧疚。 似乎委屈了他。 可困意来袭,她快支撑不住身体,揉了揉眼皮,走到喜床边栽倒下去,翻身的工夫,就沉沉睡了过去。 随遇而安惯了,再陌生的环境,只要心安,即是梦乡。 不过,她枕边放着个泛旧的拨浪鼓,陪了她十四、五年。 没有拨浪鼓,她会彻夜难眠。 月没参横,浮岚暖翠拢上夜色,一切归于沉静。 喜烛吐泪,几近燃尽,一道暗影渐渐笼罩床上睡熟的女子,拿起枕边的拨浪鼓。 当年随手买下的拨浪鼓,一文钱还附赠了一个小陀螺,用来哄不停哭泣的小娃娃,如今倒是被长大的小娃娃当成了稀罕物,附在嫁妆里。 君晟眄视面朝里的女子。 一头乌发披散枕上,细软柔顺散发幽香。 视线向下,玲珑身姿介于少女与小妇人之间,浮凸有致,被锦衾遮住了大半春光。 君晟静静凝睇,将迎书放在了枕边,用拨浪鼓压住。 走出卧房后,他靠在堂屋窗前,看向高挂堂屋由天子亲笔题写的对联,眸光晦涩不明。 他是天子的刀,亦是季绾的盾,可刀、盾无法适配。 空旷的堂屋内,月波清冽,风姿卓然的男子融入月光,睫羽投下两排暗影。 五更时分,随着更夫最后一下梆子声,季绾悠悠转醒,一时分不清这是闺房还是新房。 待意识回笼,她缓缓起身,正要收起拨浪鼓,忽见拨浪鼓下多出一份迎书。 这是三书里最后一份文书。 拿起仔细翻看了下,她将拨浪鼓和迎书一并收入拔步床的炕柜中,随后起身梳洗,准备去行媳妇茶。 沈家虽是小户,但有廪生出身的沈二郎在,规矩是一样也不能落下的。 新房没设妆台,净过面,季绾坐在圆桌前,对着妆奁所配的镜支儿上妆。 妆奁是何琇佩找工匠定制的,梨花木制,花了大价钱。 当镜中出现一道身影时,季绾弯弯嘴角,起身行礼,“大......师......” 是大人还是师父,都不是君晟想要的称呼,他淡淡开口,带着清晨的喑哑,“你想好。” 季绾偷觑一眼改了口:“安钰。” 君晟这才满意,勾过一把凳子坐在旁,想要沏茶却发现没有煮水的红泥小炉,“回头可挑选个侍女回来。” 他们一个政务忙,一个开医馆,早出晚归,饮食寝兴需有人专门料理。 季绾正有此意,有人负责打理君晟的起居,能减少他们之间的尴尬。 “我让恬霜去办吧。” “随你。”君晟从妆奁里挑了几样顺眼的发饰,拉过季绾坐在身侧,细细打量后,点缀在她的云髻上。 镜中映出两人的身影,男子的手皙白修长,擦过女子细软的发,有种举案齐眉的假象。 季绾身上还穿着昨夜的抹胸寝裙,如霞外衫薄薄一层,半透出肩颈的轮廓,是其余男子无法 窥见的美景。 被清冽呼气拂过的耳尖红的滴血,泄露了她的羞怯。 离得太近了,她不适应。 名义上的夫妻,也要如此亲昵吗? “我、我去换衣裳。” 说着,她站起身,快步走到榉木方角柜前,取出一套欹红衫子百褶裙,绕进云屏后更衣。 彩绘云屏映入镜支儿,依稀可见一道曼妙身影。 伴着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君晟落下视线,没有如往常一般立即移开。 蔡恬霜从旋梯口露出黑茸茸的脑袋时,他仍凝着镜面。 “大人,沈家的长辈都到了。” “嗯。” 不比大户人家在媳妇拜堂时规矩繁多,晚辈和长辈做了简单的赏贺和答贺后,就算礼成了。 乔氏没读过书,无法像大户主母那样一本正经给新妇立规矩,在叮嘱过小夫妻安心过日子后,就使劲儿拍拍大腿,“成了,都是一家人,不讲究那些有的没的。” 沈二郎扶额,恐被自家四弟看了笑话。带母亲一遍遍温习的家规是一条也没派上用场,白白苦思总结了大半个月。 君晟面容淡淡的,始终与沈家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沈家可以有家规,但他的人是万不能在家规中受委屈的。 有沈家长辈在,早膳是由四个儿媳共同掌勺的。 曹蓉一如既往打着下手,却非洗菜、切墩、调拌酱汁,而是摇着蒲扇与季绾闲聊,怡然自得的像个东家。 杨荷雯将一早泡发的梅干菜沥干水,甩在盆子里,“我要做干菜焖肉,你帮我把五花肉切片。” 语气明显是带着火气的。 平日就算了,今日四弟和长辈们都在,曹蓉依旧不揽活,摆明了是在拿班摆架势。 作为长嫂,需要忍她? 曹蓉似没有听见,继续与季绾说着家常话,亲疏远近可见一斑,还是潘胭充当了老好人儿,一边看火,一边把切肉的活儿揽下了。 季绾自顾自揉面,擀成薄片,淋油撒盐,多次折叠擀薄,放入加油烧热的铁锅中。 曹蓉为季绾扇着蒲扇,“好香呀,我都快流口水了。” 季绾淡笑,“既喜欢,我可以教二嫂烙饼。” “那倒不必,我手笨,还要劳烦绾儿了,能者多劳嘛。” 季绾始终温和客气,“人多饼少,那二嫂可能吃不到了。” 闻言,曹蓉摇蒲扇的动作慢了下来。 家里终于有人不惯着她了,还是她热脸贴冷屁股,杨荷雯压住欲要上扬的嘴角,有点儿解气。 没理会僵在原地的曹蓉,季绾将烙饼装盘,继续擀第二张,“我和安钰打算挑选侍女回来料理饮食寝兴,三位嫂嫂可有意愿?” 作为新妇,总要客气一下,以免三位嫂子心里不平衡。她得的聘礼多,替她们各聘一个婢女绰绰有余。 杨荷雯立马拒绝:“不行,咱们又不是大户人家,家里房屋少,没地儿安置婢子,万一瓜田李下生出是非可不得了!” 曹蓉怄着气,反驳了季绾的提议:“这可不成,男子多花心,平日看不着、摸不着,不会生出纳妾的心思,一旦看着、摸着,哼,家里可要鸡飞狗跳了。” 听懂了两个嫂嫂的意思,季绾不露声色地看向默默切菜的三嫂。 潘胭没答话,以沉默婉拒了。 季绾了然,理解潘胭的处境,无非是要看大嫂和二嫂的脸色过活。 第20章 用过早膳,季绾随君晟回到后院新房,问起一箱箱贺礼该如何安置。 君晟让陌寒取来红泥小炉和釜,以泉水慢条斯理地煮起茶,“你挑几样喜欢的,再让其他人挑选些,剩下的捐给农户。” 今年盛夏京师一带炎热干旱,直至夏末秋初才降了几场雨,解决不了秋收的燃眉之急。 季绾没有异议,她喜欢脚踏实地,吃不消突然的大富大贵。 帐中婚 第27节 可她这样想,不代表沈家人没有异议,奈何无人敢当面顶撞君晟,只能背地里嘀咕几句。 老两口也“肉”疼,可看着长子和次子防贼似的轮流看守贺礼,也觉得突然的富贵会让家中不太平。与其整日提心吊胆怕遭贼,不如吃相好看些,博个好名声。 但挑选贺礼时,一家子半点儿没手软,挑出的都是看起来极为昂贵的古玩器皿。 处在婚期,君晟不再前往宫城与官署,与季绾在新房即便什么也不做,也能安静相处一整日。两人各顾各的,偶尔聊上几句。 季绾不由生出疑惑,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人,竟也喜欢清汤寡水的平淡日子? 婚后第二日,蔡恬霜领来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瘦瘦高高,功夫极好,唤作馨芝,家里以前是开武馆的。 季绾与馨芝讲了些规矩,定下月银,便让蔡恬霜带她去熟悉环境了。 后院内,陌寒不仅承包了砍柴的累活,还帮老两口架瓜秧、种花生,忙得大汗淋漓,算是杀鸡用了宰牛刀。 馨芝跟着蔡恬霜帮陌寒打下手,在后院有说有笑,没去前院打扰沈家人原本的生活,可纵使这般,还是让杨荷雯看得眼红,止不住地冒酸泡。 好像后院自成一小方天地,与他们沈家无关似的。 傍晚乌云压顶,有太师府的仆人急匆匆登门求见。 太师府老夫人思念孙儿过度,卧床不起。 君晟二话没说,大步流星跨出沈家大门。 季绾踟躇片刻,追了出去,她步子不及君晟,小跑在后头,朱钗晃动,裙摆摇曳。 注意到斜后方的人,君晟稍稍放慢步子,扶她登上马车,朝太师府驶去。 季绾规矩坐在长椅上,观察着对面男子的面容,看出了沉重之色。 徐老夫人健朗矍铄,忽然卧床很可能是急症,怠慢不得。 高门大户必有侍医,也不知自己的医术能否派上用场,但季绾还是备了药箱,以做不时之需。 乔氏被杨荷雯搀扶着追到大门口,看着远去的马车,想起自己上次癫痫发作,沈栩没来探望的事,心中对沈栩多了一份埋怨,可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不忍痛斥。 “不比阿晟,阿栩在太师府恐是身不由己。” 杨荷雯深知婆母最疼的是沈栩,忍不住撇撇嘴,“白眼狼一个,亏您还总惦记他。” 乔氏瞪了长媳一眼,不喜欢别人嚼沈栩的是非。 ** 太师府。 黄昏沉沉,沈栩从梦中醒来,入目是华丽的承尘,他呆呆躺在床上,回想梦中的熏风解意,嬿婉在侧,好生畅快。 身在富贵中,怎会一次次梦到过去? 缺什么渴望什么吗? 按了按发胀的额头,他坐起身,已不知自己买醉了几次。 会试在来年二月,不急于备考,近来除了与太子往来进而结识人脉,再无其他事可做。 空闲下来,容易胡思乱想。 琉璃苑的大丫鬟繁蕊听见动静,端着盛水的银盆走进来,一步一扭胯,香帕系在腰间,随步子轻晃,似能晃进人的心里去。 “公子醒了,洗把脸吧。” 沈栩接过拧干的湿帕,擦了擦脸,“几时了?” 今晚还要赴喻小国舅的约,酒水应酬必不可少,属实有些厌倦,可整日买醉一是为了麻痹自己不去想季绾,二是为了练就酒量不至于被人灌醉而失态。 “酉时过半了。”繁蕊接过帕子,忽又弯腰伸手,大着胆子替沈栩擦拭下颚,“大夫人让后厨熬了参汤和桃胶牛乳,公子可要食用?” 沈栩避开她的触碰,俊脸倦倦的没有兴味,“繁蕊,你越矩了。” 繁蕊直起腰,没好气儿地端盆离开,不懂一个看似温和好接近的主子为何古板不肯近女色。连大夫人的“好意”都婉拒了,打退了二进院送来的通房丫鬟。 为谁守身如玉呢? 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她转过身笑盈盈道:“对了,公子,府里来了位稀客。” 太师府时常宾客盈门,沈栩没在意,却在繁蕊报出对方名讳时,滞住了目光。 ** 季绾第一次走进太师府,是随君晟步入的广亮大门。 偌大的府邸飞檐翘角,钉头磷磷,奢华庄严,不落纤尘。潺潺流水伴着笼中鸟啼,秋日展春意。 府中仆人接连注目,或惊讶或惊喜,却都不约而同躬身请安, 唤的是“长公子”。 君晟一手缠着药箱的带子,轻车熟路走在抄手游廊中,径自向老夫人的蕙兰苑走去,步子大的超过了引路的侍从,还在季绾落后时,忽然握住她的腕子,将她带到自己身侧。 两人均是一袭大红锦衣,随风扬起,衣衫相擦,飘飞秀逸。 可当君晟步入蕙兰苑的月门,所见所感安逸有序,登时放慢了步子,紧绷的下颌渐渐放松,却没有松开季绾的腕子,隔着衣袖带她走进正房。 沉香缥缈的客堂内,太师壁上一幅飞鹰捕兽的挂画磅礴雄浑。 季绾被男人拉着走进隔扇半开的东卧。 徐老夫人正侧躺在罗汉床上,手里把玩着鲁班锁,身上的灰绿素缎袄衣上绣着几朵绿萼。 见到来人,老者没有半分心虚,带着鼻音哼了一声。 一只狸奴跳下罗汉床,喵喵喵地蹭着君晟的锦靴。 君晟摇摇头,拉着季绾走到老人面前,“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见孙媳妇一面?” 徐老夫人将鲁班锁塞进他手里,“我要六合榫。” 随后拉过季绾,仔细打量起来,经过婚夜滋润的新妇,怎么眉眼还是透着清澈稚气,不露妩媚? 被盯着有些不自在,季绾别开脸,“老夫人可容晚辈把脉?” 观老夫人的气色,没有异常,可年纪摆在那,处于医者的谨慎,季绾想要试下她的脉搏。 徐老夫人大大方方伸出手,感受到女子冰凉的指尖落在自己温热的腕部。 少顷,季绾收回手,朝坐在茶水桌前的君晟点点头。 视线流转在小夫妻之间,看他们心照不宣的样子,徐老夫人又是一哼,提醒君晟快点完成六合榫。 素日威严的老太太,也只有在长孙面前才会流露幼稚的一面。 君晟失笑,灵活变幻鲁班锁的结构,很快变换出六合榫的形态,摊开手掌呈给一脸傲然的老者。 很像在哄老小孩。 徐老夫人没接,忽从衣袖里取出一只粉紫圆条翡翠镯,快速套在季绾的腕子上。 紫粉晶莹的色泽很衬肤色,显得肌肤细腻粉润。 季绾想要褪下,被老夫人按住手掌,“丫头,该对老身改口了。” 无论是否有血缘,长孙是她带大的,爱屋及乌,怎会不疼惜孙媳呢。 严肃的人也有弱点和柔情,老者按着季绾的手,露出千帆过尽后仍保留在通透里的倔强。 执拗于亲情的倔强。 季绾没有等来君晟的“解围”,被祖孙二人夹击在中间,进退不得。她卸去小臂的力道,没底气地唤了声:“祖母。” “欸!孙媳妇!” 徐老夫人朗声应答,露出得逞的骄傲。 清霁晚霞透窗,檐下黄鹂发出遏云的啼叫,更显小院静幽。 酉时末段,见孙儿起身告辞,徐老夫人炯炯的眸光变得复杂,“不带着绾儿去见见你娘和豫哥儿?” 君太师以钦差的身份奉旨出行,还未回京,府中坐镇的人只剩下主母谭氏。 君晟拎起药箱,望了一眼敞开的门扇,屋外有仆人在探头探脑。 依他对母亲的了解,主动去见,是见不到面的。 即便没有发生换子的事,豫哥儿也是他永远的痛和无奈,继而转变成他与母亲之间越不过的鸿沟。 从蕙兰苑离开,两人穿过抄手游廊来到二进院。 二进院的正房门扇紧闭,似在以这种方式拒绝来客。 一众仆人早被府中管家支开,恐他们暗中嘀咕。 华丽的府邸大院,只剩廊下两位客人。 季绾听徐老夫人讲过谭氏与君晟母子关系出现裂痕的缘由,她主动伸出手握住君晟的小臂,柔声安慰道:“来日方长。” 发生的事无力改变,可来日方长。 君晟稍稍侧身,想说自己没事,却在无意扫到一抹隐在远处廊角的身影时,微扬眉宇。 “念念,他在那边。” 季绾反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念念”是自己新得的小字,是他们私下里的称呼,旋即又反应过来那个“他”是谁。 美目泛起水质涟漪,并非沈栩给她带来的内心波动,而是深感造化弄人,与沈栩相识六年多,在初夏时他们还在畅想婚后的生活,短短一个盛夏过去,她成了另一人的妻子。 盛夏逢干旱,她精心经营的六年姻缘亦是河涸海干,回首一片荒芜。 “念念。” 君晟的声音唤回了季绾的意识,她在君晟慢慢附身时,下意识向后退去。 腰肢却被一只大手揽住,身体不得动弹。 君晟将她揽入怀中,虚虚地圈住她的细腰,附耳道:“让他死心,嗯?” “什么?”季绾没懂他的暗示,身体微僵在那怀抱里。 当左耳垂传来温热的触感,季绾缩起肩头,双手蓦地撑住君晟的胸膛,“你......” “念念,让他死心。” 君晟扣住她的双腕,不准她退开,呼气拂过她整个左耳。 帐中婚 第28节 四肢百体都在轻颤,季绾险些站立不稳,撑在他胸膛的手改为攥住衣襟。 离得太近了,近到衣衫紧贴,呼气相连,初秋的凉爽与身体的燥热相汇,沁出薄薄细汗。 君晟在一阵暖香中抬眸,掠过女子耳边碎发,看向廊角的男子。 第21章 沈栩站在灯影中, 看不清神色,身后没有侍从,对影成三。 君晟从他身上收回视线, 扣在季绾腰上的手顺着红裙滑落,拉开些距离,低头看向懵懂的少女,“抱......” 可一句“抱歉, 冒犯了”还未说出口, 心头蓦地一震。 面前的少女突然环抱住他的腰身,将侧脸贴在他的胸口。 季绾以为君晟要说的是“抱一下”, 便一咬牙扑上前,却迟迟没有等来对方的回应。 她僵着不动,发觉是自己会错意, 烧红着脸蛋小声问道:“他走了吗?” “没有。”望着空空如也的廊角, 君晟面不改色地回答。 季绾老实趴在他怀里, 听着怦怦的心跳。天地间,落霞万丈, 叠翠流金,万般美好汇成一颗宁静的种子, 悄然种在彼此间。 半晌, 季绾问道:“走了吗?” “嗯。” 季绾快速退开,扭头看去,未见其人。 站在灯火下的男子早已怅然离开。 若是没有君晟的提醒,季绾甚至没有感知到沈栩来过, 她只当是君晟为了帮她报复沈栩, 没有朝着旖旎的方向细想,心怀感激地扯了扯男人的衣袖, “大恩不言谢。” 女子认真道谢,眸清霁,比泠泠月色还要皎洁,偏又有一丝涟漪荡开其中,璀璨晶莹,凝聚情绪。 君晟生出笑意,抵消了被母亲拒之门外的黯然。同时,又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厚道。 两人离开后,魏管家擦了擦额头,吩咐仆人们无需再回避,各做各的事去。 通往琉璃苑的廊道上,沈栩飞速地走着,走着走着又停了下来,迷茫地望向夜空,心无可落之处。 他呵护了六年的女子,被他最痛恨的人环入怀中,他们耳鬓厮磨,故意刺痛他的心。 可他有何错? 寻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不做砧板之鱼任人拿捏,有何错? 在被动的境遇下,被逼迫做出选择,是他的错? 胸口闷得发堵,他扶住廊柱喘了喘。 深夜,沈栩乘车去往一处酒楼。 小楼灯火通明,轻歌曼舞。 宾客觥筹交错,说说笑笑。 喻小国舅是太子最小的舅舅,二十有六,比太子年长六岁,已是姬妾成群,还在青楼铺堂宴请过宾客,人浪荡,花样多,看气氛到了,便让人带着过街桥的伶人走进来。 除了沈栩在独自买醉,其余宾客心照不宣。 在场还有一位女宾,男装打扮,单脚踩榻,比男宾还要肆意,开怀会喝酒、吃肉、逗美人,一旦挂脸,在场的人都要抖三抖。 小公主今日兴致高,盯着沈栩瞧了许久。【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 沈栩认识她,乃是太子胞妹馥宁公主,喜欢刑具胜过红妆,是后宫之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 ** 三日归宁礼,季绾带着君晟回到娘家,虽说是名义上的夫妻,可寻常人家嫁娶的礼节是 一样没有少。 为了不失礼,季砚墨在小院里摆上桌椅,自嘲说是一家五口的归宁宴。 “家里人少,热闹不起来,让贤婿见笑了。” 秋日雨过微凉,敢于在公堂上对峙权贵的讼师,此刻面对女婿,拘谨的手足无措,掌心冒汗。 同样拘谨的还有被母亲推出来陪客人的季渊。 君晟与父子俩一同落座,展颜淡笑,“秋日干燥,有些口渴,可有茶饮?” “有有有!昨晚打来的山泉水,正适合煮茶。”季砚墨赶忙起身去取,总算能为新女婿做些事了。 有事可做,心里踏实。 季渊也跟着起身,去取小泥炉。 尴尬在忙活中渐渐减退。 何绣佩打女儿一进门就将人拉进自己屋里嘘寒问暖,问的多是女儿在婆家是否习惯,可有受委屈。 季绾耐心应答,恐母亲担忧,只是在谈及床笫事时,舌尖微微打结,含糊地一再搪塞。 没有经验,何谈感受。 “娘,别问了。” 何绣佩当她年纪小难以启齿,没再追问,见丈夫进来找茶罐,怪嗔道:“昨儿准备一整日,怎么连茶都忘记摆桌了?” 季砚墨翻找起架格,“不知贤婿喜欢哪种茶,我多拿几罐。” 季绾失笑,走过去拿起一罐碧螺春,“就这个吧。” 季砚墨将信将疑,拿着茶罐走出房门,“绾儿选的,不知贤婿可喝得惯?” 若是不喜欢,他立即去换。 并不口渴的君晟随口说道:“碧螺春果香油润,正适合润秋燥。” 翁婿在小院里一同煮茶,慢慢聊开。 季砚墨惊喜地发觉,凭自己浅薄的见识,在博物洽闻的大权臣面前也能畅所欲言,没有露怯的汗颜,只因君晟能在交谈中风趣化解彼此见闻上的差距。 季渊默默陪在一边,不自觉翘起嘴角,从心底喜欢这个姐夫。 一墙之隔,季家这边和和气气,廖家那边吵得不可开交,回荡在巷子里。 入夜,季绾在母亲那里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回到出嫁前的东厢。 不比沈家老两口与他们小夫妻还有些见外,不敢贸然打扰亦或是偷听墙根,回到娘家,季绾反倒担心双亲过于不见外,发现端倪。 至少今夜不能分房睡。 推开东厢的门,季绾带着君晟走进自己的闺房,正对门的堂屋被两个药柜占据了大半的空间,飘散药草味。西卧一张小榻只能容下身量较小的人。 季绾没做纠结,拉开东卧的门,“咱们今晚住这间屋子。” 君晟跟在后头,抬眸睃巡打量。 简洁的居室挂满销金红绸,桌椅、窗棂贴有剪纸喜字,一床大红被子铺平在拔步床上,绣有寓意子孙满堂的石榴树。 满室充斥着喜庆。 季绾扭头,想说再拿一床被子过来,却发觉卧房忽然变得逼仄。 无他,家中房屋本就小,容纳体量过高的人自然会显得狭窄拥挤。 “你太高了,显得我家好寒碜。”季绾开了个玩笑,试图缓解独处的尴尬。 君晟在她面前俯身,直视她的杏眼,“那我矮一点?” 越靠越近的面庞融在一片大红喜色中,勾勒出朦胧的温柔,令季绾有种被深爱着的错觉。 或许是那双桃花眼太过深邃,水质清澄,让深情能够一眼见底。 看少女怔愣如陷入迷雾的鹿,君晟沉沉低笑,直起腰拉开距离,不再逗她,“我睡哪里?” 季绾指了指不算大的床,有种被鸠占鹊巢又理所当然的矛盾感,“那里......” 君晟顺着她的指向望去,“那你呢?” “我打地铺。” 季绾想,君晟是客,该礼让才是。 说着,她越过君晟,快步走出东卧,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只怪君晟生得太过俊美,沉着自持,稍稍一反常态,就会让她产生感官上的强劲冲击。 走出房门,去往西厢,她轻轻叩响弟弟的房门。 随着“咯吱”一声,有暖黄灯光流泻而出,季渊拉开门,探出脑袋。 “阿渊,借我一床被子。”季绾偷瞄一眼双亲的房间,示意弟弟悄悄拿给他。 季渊没有多问,走进房里,折返回门口时手捧一床厚实的被子,是母亲为他新做的棉被。 季绾抬手比划个“嘘”,接过被子回到东厢。 姐弟二人有许多小秘密是季砚墨和何琇佩不知晓的,季绾从不担心弟弟会“多嘴”出卖她。 望着姐姐鬼鬼祟祟的背影,季渊歪了歪脑袋,看出些猫腻,虽惊讶却没深究缘由。 季绾回到卧房,将被子铺平在地上,离床一尺远。 卧房太狭窄,狭窄到床距门扇不足五尺,而地铺夹在两者之间,几乎挨着床边。 夜已深,关起门来,两人依次简单盥洗。 君晟肩搭巾帕回到卧房时,季绾已躺进地铺,正趴在被子里翻看医书,翘起一双小腿轻轻晃动,见他进来,立即伸直了腿,下意识假装深沉。 君晟没有拆穿,越过她与地铺,微敞着腿坐在床边,用肩头的巾帕擦了擦脸。 泛着些微水汽的面庞透着无害的俊美,是白日里少见的。 季绾合上医书缩进被子里,仍是趴姿,小巧的下巴抵在枕头上,“你入寝习惯燃灯还是熄灯?” 看她不自然的姿势,君晟察觉到她是羞于仰面正对他。 “熄灯。” 帐中婚 第29节 “那你睡前记得吹灭蜡烛。” 君晟起身走到桌边吹灭烛台,抹黑回到床边,静坐许久后,听见地铺传来衣料摩擦的声响。 是翻身的动静。 漆黑夜色给了季绾翻身面朝上的勇气,也遮蔽了男人敏锐犀利的视线。 季绾不察,双手扣在被沿上催眠自己,蓦地,身子一轻,她被君晟连同被子一起抱了起来,下一瞬,背后抵在了绵软的床席上。 鼻端闻到老山檀和皂角混织出的味道,清清爽爽。 “唔?” “女子容易着凉。” 君晟将她放下,收回手,简单给予解释,随即掀开她身上的棉被。 没有棉被遮羞,季绾凝着黑夜中影影绰绰的轮廓,心跳加速,双臂环住自己,不确定他要做什么,却见那暗影不声不响地退离开。 地铺上传来细微声响。 季绾探出脑袋,借着淡月捕捉到那抹背对她侧躺的身影。 身上盖着从她这儿“夺”去的棉被。 怪异感划过心头,季绾扯过床上的喜被盖在身上,枕着一只手臂,盯着那道被月光轻吻的背影。 有种被呵护的感觉......不是错觉吗? 次日晨露油润小院作物,丝瓜半压篱笆架,偶有雀鸟落在架子上,唧唧喳喳满院吟响。 君晟醒来时,不见了季绾的人影,他坐起身,被子滑落在腰上。 屋里飘着菊花香,有助眠之效,应是季绾在晨早熏的香。 君晟按按眉骨,难怪会睡到天色大亮。 少时在太师府,有严母督促,自记事起,习字读书、练武强身,没偷闲过一日。后来科举入仕,养成了寅时晨起的习惯,更年未变。 静坐了会儿醒脑,他起身梳洗,走出厢房时闻到浓浓的炊烟味。与在沈家不同,这里没有抱怨和斗气,安静享晨光。 看见在院子里晨练的季渊,君晟走过去,“姐姐呢?” 怕君晟看不懂手语,季渊带他走过穿堂,来到后院。 后院种了很多瓜果,还种了不少鼠茅草,一直蔓延到东北角的鸡棚内,一身红衣的季绾听到动静直起腰,跨出栅栏,快步来到君晟面前。 “可见过新鲜的鸡蛋?” 锦衣玉食的长公子,必然没有亲自掏过鸡蛋吧。季绾仰着脸,笑盈盈递出两个鸡蛋。 “没见过,吃过。”君晟接过,用另一只手摘掉落在她发间的飞絮。 季家的早膳相比平时丰盛许多,一家五口围坐一桌安静用饭,被迫旁听隔壁人家鸡飞狗跳的争吵声。 “你个没良心的,成心祸害我们家啊!” “你今天不把房契要回来,就别进我们家的 门!欠下的债,自己想辙去!” 隔壁老太哭得撕心裂肺,老翁歇斯底里,锅碗瓢盆摔了一地。 何琇佩对女儿、女婿解释道:“隔壁姑爷鲁康洪跟人学做生意,欠了一屁股债,偷了廖家老宅和商铺的房契拿去抵押,被老两口恨上了。” 这事刚传开,街坊邻里都替廖家不值,招了这么个败家的赘婿。 季砚墨叹口气,“廖家老两口托我去周旋,帮他们把房契要回来,这事好办也难办。房契是老两口名下的,鲁康洪算是偷窃,可难就难在,债主家有个正六品的百户,不好惹。” 君晟从不打听别人家的闲事,何况是没有过交集的廖家,却在听到季砚墨的话后,主动揽过这一闲事,“房契的事,交给小婿吧。” “嗐!不麻烦贤婿。”季砚墨不过是在闲话家常,没打算劳烦君晟。 “无妨,一句话的事。” 季绾有些食不遑味,替廖娇娇感到不值,然而,劝也劝过,还差点伤了多年的姐妹情分,可廖娇娇畏惧人言,宁愿不痛快,也不和离。 自己一个外人,能过多干涉吗? “爹,娘,你们也同廖伯和廖伯母一样,觉得廖姐姐不该和离吗?”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双双沉默。和离是他人家的私事,哪轮得到他们插嘴。 季绾看向君晟,以目光询问。 君晟淡淡道:“不该和离,该休夫。” ** 后半晌,君晟应天子之邀入宫观棋。 承昌帝技艺高超,任命了诸多棋待诏,当中棋艺最精湛的当数贺清彦。每每与贺清彦对弈,承昌帝都会酣畅淋漓,偶然兴致勃然,还会招棋艺高超的臣子们入宫围观,再一同复盘探讨切磋。 大理寺卿年迈将要致辞,贺清彦是最有望继任的人选,一旦继任,也会是继君晟之后第二位未满三十而跻身九卿的臣子。 君晟入宫伴君左右,季绾闲来无事去往廖家铺子寻廖娇娇说话儿,谈及偷窃房契一事,季绾郑重道:“只要姐姐下定决心,绾儿还有其他证据可拿给姐......” “不了,绾儿。”廖娇娇忽然抓住季绾的手,让她抚脉。 脉搏的跳动“灼烫”了季绾的指腹。 廖娇娇红着眼眶哽咽道:“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季绾冷声道:“他不配为夫,更不配为父。” 话落,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季绾扭头看去,眸光骤寒。 鲁康洪拎着食盒走进来,瞥了一眼季绾,“呦,绾儿也在呢,大婚才几日,怎么不老实在婆家呆着?不会跟婆家闹别扭了吧?你的性子啊,该改改。” 季绾懒得与赖皮周旋,与廖娇娇打过招呼后,起身告辞。 廖娇娇送她到门口,返回铺子里间后,肃着面容逐“客”。 “做你该做的事去,别来铺子晃,我嫌丢人。” 鲁康洪硬拉着她坐到小榻上,伸手覆住她的腹部,“房契我会想办法拿回,你别气,当心动了胎气。” 说着,他蹲到女子面前,抱住她的腿,“以前是我混账,我向你保证,今后再不与临街米行那婆娘来往。娇娇,原谅我吧。” 廖娇娇蹬他,他嬉皮笑脸耍无赖,隔着裙摆啃咬她的腿,“以后别与季绾来往,那丫头心思深,没好心眼,看不得别人好。”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廖娇娇打得掌心泛红,却并非调情的玩闹,“绾儿是我最好的姐妹,你休诋毁她。滚蛋!” 脸颊火辣辣的,鲁康洪捂住脸磨磨牙,没再吭声。 另一边,季绾在娘家等来君晟,与他一同回了沈家。 进门时,陌寒和蔡恬霜正带着馨芝在后院切磋武技。 观馨芝拳脚,兄妹二人可以确认她没有吹嘘自己的功夫,实打实是个练家子。 季绾从廖家铺子带回糖水,分享给他们,恰遇杨荷雯拎着木桶来后院打井水。 一见几人吃独食,杨荷雯笑了笑,目光落在馨芝身上,话是对着季绾说的,“不是嫂子多管闲事,太宠着下人可不行,容易蹬鼻子上脸,光吃不干活。” 季绾觉得打赏自己人无需其他人同意,“嫂子说的哪里话,咱家新架的篱笆、修葺的灶台、新耕的菜地,还有墙角堆放的柴,馨芝都出了力,怎么能说是光吃不干活?” 杨荷雯一噎,摆了摆手,“行啊,多副碗筷的事,至于变脸伤和气吗?” “哪里伤和气了?是嫂嫂误解了。” 听着轻轻柔柔的语气,杨荷雯更烦闷了,一个曹蓉不够,又来一个季绾,统统给她添堵,“傍晚了,过来一起烧饭吧。” 馨芝立即上前,“奴婢洗把手,这就过去。” 虽是身手矫健的女子,可身世凄楚,家中欠债,馨芝哪里敢得罪雇主的大嫂。 可杨荷雯不稀罕也不买账,敛着气性稍稍拔高嗓子,“咱家烧饭的都是儿媳。” 季绾淡淡笑道:“以后不是了。” “你......” 季绾笑着,看似温柔没有棱角,实则性子倔,不轻易屈服忍让。 站在窗边的君晟饮口茶,提了提嘴角。 入夜,新婚小夫妻各居一室,季绾在门缝里窥见对面书房熄了灯才安心入床帐,拿出拨浪鼓抱在怀里。母亲说她幼时夜里哭闹,只要听见拨浪鼓的声音就会破涕为笑。久而久之,这个泛旧的拨浪鼓成了她的枕边物,没有它在,就会睡得不安稳,可奇怪的是,昨日回门,她忘记携带,却依旧一夜安睡。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难不成,年岁到了,无需它的陪伴? 想了想,季绾将拨浪鼓放回炕柜,掖起被子试着独自入眠,可原本沾到枕头就能入睡的人,梦魇一整晚。 梦里马蹄声声,颠簸不已,她无法感知周遭,陷入一片黑暗中,漫无边际,直到有人将她唤醒。 清早的光缕映在半垂的大红喜帐上,季绾睁开眼,入目是一道站在晨曦中的身影,正弯腰轻唤她“念念”,像是穿透光影的屏障,在梦中安抚她不要怕。 季绾眨了眨眼,有些头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待意识回笼,慢吞吞坐起身,没有留意到被子滑落露出大片白皙玉肌。 玉肌上还有被褥压褶的痕迹,浅浅一条细痕晕染开红晕,仿若一缕红霞映雪。 君晟眸光微动,别开眼替她拢了拢松开的寝衣。 季绾后知后觉,低头嘟囔一句“我自己来”。 窗外雀声婉转,驱散了梦魇带来的彷徨。 君晟问道:“梦见什么了?” 季绾摇头,“我不清楚。” 每个人都有光怪陆离的梦,可季绾每次梦醒都说不清具体的梦境,像极了掉入深井的人,不知身在何处,唯井口一轮触不到的明月相伴。 今日要为德妃复诊乳痈,季绾用过早膳,坐在后院里,边翻看医书边等着德妃派人来接。 君晟没有阻挠,目送她带着蔡恬霜乘车离去。 “陌寒。” “卑职在。” 帐中婚 第30节 “派人去跟范公公打声招呼,让他在宫里照应一些。” 御前大太监范德才,内廷十二监、四司、八局的掌舵人之一,连喻皇后、龚贤妃都要礼让三分的人。有他照应,可保季绾进退自如。 金秋将至,梧桐落叶,飘落旋舞。宫廷甬道两侧,涓人低头洒扫,偌大宫阙可闻风吹枝叶飒飒声。 季绾随春桃步入戒备森严的宫门,无意瞧见两道身影自宫门走出,后面跟着两排东宫侍卫。 两拨人相对而行。 在宫里谨慎驶得万年船,季绾是想目不斜视,却太过熟悉那道高挑身影,不禁慢了步子。 同样远远瞧见她的沈栩慢了下来,目光黏在她的身上。 短短几十日,谈婚论嫁的男女,在巍峨的宫阙相遇,成了陌路人。或许经年后会顶峰相见,也或许会有一方黯然离场。 送沈栩出宫的馥宁公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扬起逐烟眉,“那女子是何人?” 沈栩收回视线,“不认识。” “不认识还盯着人家瞧?” 馥宁公主换下男装,穿了一身华丽长裙,发髻高耸,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栩没回应,步子飞快,在与季绾擦肩时,未打招呼。 馥宁公主小跑着追上去,腰间的银鞭流苏一晃一晃。 季绾随春桃行礼,听春桃唤那女子“馥宁公主”。 蔡恬霜小声提醒了一句,遇见的这位是皇室行四的公主,乃皇后所出,喜欢刑具,发脾气会去兵马司大牢发泄。 春桃也小声提醒道:“德妃娘娘曾被这小祖宗气到郁结。姑娘切记,见之避之。” ** 回到沈家,季绾打算先去婆母那里打个照面,走进正房穿堂时,见曹蓉和潘胭正在烧饭,虽说是两人合力,实则是潘胭一人在出力,曹蓉坐在门口马扎上优哉游哉嗑着瓜子。 见季绾走来,曹蓉点头一笑,从巴结讨好变得“敬”而远之,但不会像大嫂那样硬碰硬,最多背地里说几句风凉话,明面上过得去。 潘胭对着门外扬扬下巴,“绾儿回来了。” 书香门第出身的她,即便命运坎坷,待人接物仍是恭敬客气。 季绾唤了声“二嫂、三嫂”,先去屋里陪乔氏说话儿,随后出来净手,给潘胭打起下手。 曹蓉吐掉嘴里的瓜子皮,翘着小腿摇蒲扇,若有所思地盯着季绾忙碌的身影,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 傍晚,君晟回来后,将两份房契递给季绾。 季绾欣喜,让蔡恬霜将房契送去廖家,叮嘱她务必交到廖娇娇手上,至于债主要如何追债,那是鲁康洪该考虑的问题。 君晟注意到少女踟躇在旁,意味深长地挑起剑眉,步上新房二楼,推开窗子,“要替他们答谢我?” 站在后院的季绾仰起脸,仔细想了想,提裙跑上二楼,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谁知,君晟却不买账,“诚意不够。” “怎样才算有诚意?” “没想好,先欠着吧。” “别,容我想想。” 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躺椅,季绾拉住他的衣袖,牵引着向那边走去,纤细的手只敢攥住他的袖角。 “来。” 被牵住衣袖,君晟顺着力道迈开步子,在季绾的“安排”下,坐到躺椅上,又顺着她的意思躺下。 季绾站在椅背后,双手按住他的侧额,温声细语地献起殷勤,“每日为朝事操劳,一定很累吧,我替你揉揉。嗯,闭眼。” 说着,轻轻捂住他的双眼,无意感受到睫羽划过掌心的痒感。 季绾趁机打量,被捂住眉眼的男人,鼻子轮廓更显挺立隆正,像精雕细琢的工艺品,往下的唇薄而色淡,给人以寡情淡漠的感觉,可向上扬起时又尽显风流,衬得人俊逸非凡。 忽然,男人问道:“不开始吗?” “......马上。” 意识到自己在窥视男人的容貌,季绾做贼似的撇了撇头,立即替他按揉起侧额,力道偏重,投入十二分的注意力,细致观察着男人的反应,见他从微蹙眉心到眉宇舒展,不由露出笑意,“力道可行?” 君晟没有回答,不知是否睡着了。 季绾继续按揉,一刻钟后刚要收回手,却被握住两只腕子。 “继续。” 季绾不自在地向回抽手,解释道:“不适宜久按,一刻钟刚好。” 感受到女子细细的小臂自掌心抽离,君晟蓦地握住她的一双小手,“继续。” 掌心摩擦的瞬间,一温一凉,不知刺激了谁的心跳。 一双手被男人的大掌包裹,拇指指腹划过他掌心的纹路,季绾有些无措地讷讷开口,“好,你先放手。” 女子的指腹再度落下,从攒竹、四白、到迎香穴,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君晟闭目,胸膛震动有声,“我明日要与顺天府尹巡察大兴县的案件,需要三、五日左右。” 季绾揉得手臂发酸,却任劳任怨没有偷懒,“好,家中事不必牵挂。” “辛苦。” 知他说的是料理家事,而非按摩,手指快要抽筋的季绾板着小脸,煞有其事道:“不辛苦,我一点儿不辛苦。” 即便没有睁开眼去瞧,也能从语气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闭目的男人仍没有喊停,“压榨”着她。 ** 不知不觉,窗外雨丝片片,季绾更衣后坐在床边绞发,思忖着要不要再试试无需拨浪鼓的陪伴独自入眠。 想了想,她拿出拨浪鼓细细抚摸,满眼温柔。 泛旧的小玩意儿,在她这里,千金不换。 可最终,还是被她放进床柜里。 做好心理上的自我疏导,她掀开被子躺进去,板板正正仰躺,十指交缠覆在小腹上,可直至漏尽更阑,也无睡意。 辗转须臾,听到窗外闷雷滚滚。 季绾胆子不算小,唯独惧怕打雷,她翻身趴在枕头上,下巴枕着小臂,犹豫片刻,打算下楼去叫蔡恬霜上来陪自己。 可刚走到旋梯口,就见书房门前倚着的人。 “还没睡......?” 君晟身穿雪白中衣,肩头披着件外衫,墨发半绾,丝丝缕缕搭在肩头,在银芒电闪中,褪去清雅,如墨夜中的魅,瑰容昳貌。 他问:“去做什么?” 没好意思承认自己胆子小怕雷电,季绾讪讪道:“我睡不着,去找恬霜说说话儿。” 君晟稍一点头,目视女子步下旋梯,又悻悻然折返回来。 蔡小夫子被熟识的人戏称为街溜子,贪玩得很,时常在夜里走街串巷,这会儿不知跑去哪里,还未回来。而馨芝忙碌一个白日,在沈家当牛做马,季绾不忍打扰她休息。 对上君晟的视线,季绾故作镇定,“夜深了,大人还要起早,安置吧。” 怎料,君晟却淡笑了声,戳破了她的窘迫,“你怕雷电。” 俗话说,揭人不揭短,季绾不但被揭短,还被“嘲笑”。 少女不禁睨了一眼,转身走向东卧。 笑什么笑。 难得在季绾身上感受到娇蛮,君晟垂眸,不知在想什么,随后提步跟上前,走进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喜房。 没想到他会跟进来,季绾有些防备,但更多的是无措。 这本就是他们的房间,她没理由逐客。可,名义上的夫妻私下里同处一室,也于理不合。 “大人有事吗?” “注意称呼。” 季绾抿抿唇,看着君晟勾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抱臂合眼。 似打算无声的......陪伴。 季绾愣在原地,领会到他的好意,微微蹙眉,遽然,一道惊雷划过夜幕,炸开在天际。 轰隆作响。 季绾没再拒绝这份好意,坐在床上踢掉绣鞋,用被子将自己包裹成粽子。 时辰一点点流逝,二人静谧无言,还是君晟打破沉默,淡淡问道:“打算干坐到雨停雷歇?” 闭目的男人睁开眼帘,桃花眼被紫电映亮眼尾,妖冶得过了头,且坐姿端正,令人赏心悦目。 季绾不能免俗,多觑了几眼。 打从记事起,就没见过比君晟更为俊美的男子。 但也单单是对男子皮、骨之相的欣赏。 “我睡不着。”说着,她拿出拨浪鼓捧在手里,笑着解释道,“需要这个伴睡。” 君晟仍保持着端坐,从她手里抽出拨浪鼓,捻转在指尖。 鼓槌敲打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睡吧。” 季绾凝着他修长的指骨,听着咚咚的声响,不知为何,莫名心安,她拥着被子躺在床上,没好意思放下床帐,面朝里,闭上眼。 许是身旁的男子太过端方,难以与卑劣挂钩,季绾暂时卸去心防,很快入眠。 均匀的呼吸,轻拂卷翘的睫毛,纤细的背影,映入男人的眼底。 君晟放下拨浪鼓,弯腰看向侧躺的女子,发现她将一只脚踢踹出被子。 那只小脚还不及他的手掌长,握在手里细腻光滑,宛若羊脂白玉。 帐中婚 第31节 将那小脚塞进被子里,君晟直起腰看向自己的手。 他没有净手,就那么转身离开,躺回书房的小床上。 第22章 君晟此番前往大兴县, 是带着陌寒一同离开。 新房空空,季绾起身用了馨芝送来的早 膳,独自坐在后院捣药材, 她闲不住,打算去医馆转转,与乔氏打过招呼后,带着两个小丫头一同出了门。 乔氏与老伴悄悄嘀咕, 担忧小两口感情淡, 恐生变数,“哪有新婚第五日, 一个丢下妻子去外面应酬,一个抛下家宅去店里忙活的?” 被小孙儿们闹得心烦,沈荣杰“嗐”了声, 无暇去管其他事, “婚都成了, 板上钉钉,别瞎操心了。” 同样被两个孙子吵得头胀, 乔氏拉起孙女沈茹茹的手去外面晒太阳,忽见杨荷雯火急火燎地跑回来, “娘, 绾儿呢?廖家出事了!” “绾儿去医馆了,怎么了?!” “廖娇娇上吊了!” 去往医馆的途中,季绾三人见有不少人迎面跑来,猜到附近有大事发生。 一个白发老翁拄着拐跟在人群后头, 认出季绾, 气喘吁吁拔高了嗓音:“绾丫头,廖家闺女吊死在家中了!” 季绾陡然停下脚步, 脑仁嗡鸣,四周的人群汇成一条条流线,白茫茫的刺眼。 蔡恬霜扶住季绾,黛眉拧成一条线。 变故来得太突然,季绾缓了好一会儿,丢下药箱朝廖家跑去,眼眶酸涩难忍,强撑着没有落泪。 自搬来这边,廖娇娇是她唯一的少年玩伴,两人结伴的身影镶嵌在过往的晨曦、晚霞中,历历在目。 怎会、怎会...... 蔡恬霜提起药箱,与馨芝跟在后头。 廖家门外挤满人,有东城兵马司的人在,即便与廖家往来密切的邻里也不得入内。 季绾被官兵挡在门外,按捺着悲痛等待尸检的结果。 按大鄞律令,尸检需要众目下进行,廖娇娇的尸首已被搬运至院子里。 廖家两口子从铺子赶回,跪在一旁哭得肝肠寸断,比他们声音更尖利的是捶胸顿足的鲁康洪。 “娇娇,你怎么就想不开?房契都拿回来了,何以至此啊?!” 半晌,仵作用布盖住尸首,与兵马司吏目交代道:“死亡在半个时辰内,死者衣冠较为整洁,无外伤,勘察四周也未发现挣扎痕迹,单系十字套头,绳子悬梁上,垂下一尺有余,死者脚尖离地悬空,脖颈留有一条深紫色勒痕,眼闭口张,双手握拳,牙齿露出1。综上,基本认定是自缢,排除他杀。” 吏目点点头,与其余东城兵马司的人商议后,打算结案。 周围邻里不懂律令,徒留叹息。 廖家公抱住吏目大腿,哑了嗓子,“官爷,自缢的案子不送问法司吗?” 吏目扶起悲痛欲绝的廖家公,“排除他杀的自缢,死因明确,可不送问。尽早让爱女入土为安吧。” “我闺女不会的,不会的。”老者不停重复着,眼眸猩红,难以接受这一事实。印象里的女儿干练懂事,不会想不开的。 吏目摇摇头,“事实摆在这儿,节哀。” “可......” “没有可是。” 蓦地,门外人群中响起一道质问的声音—— “敢问官爷,廖家闺女是何死因?” 人们纷纷看向发问的季绾。 被一个小娘子质问,吏目略有些不满,但还是耐心解答:“家宅不宁,孕期郁结,死于自缢,排除他杀,有异议?” “仵作说了,是基本认定,怎就排除他杀?‘生勒未死间,即时吊起,诈作自缢1’,按我朝律令,若是诈作,即是谋杀案,不可量情发落,需送问法司。” 自目睹柳明私塾的案子,又接二连三发生命案,季绾在闲暇时了解过关于人命的律令,不承想今日派上了用场。 她万分悲鸣,几近哽咽,红着一双眼与兵马司的人对峙 兵马司的案子极多,一件自缢的案子不足为奇,吏目不认识季绾,也懒得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周旋,示意同僚驱散百姓,自己要带着簿子回衙门复命。 邻里们安静下来,堵在门口不肯离去,却衙役驱赶。 季绾站着不动,“一个兵马司吏目,有权结案?” 那吏目转过身,勃然大怒,“放肆!” 仵作赶忙上前劝说,“算了,许是死者生前亲近的人。念她年纪小,别跟她一般见识。” 吏目上下打量季绾一眼,沉着脸离开。 衙役们纷纷跟上,留下沉默的邻里。 小院里,廖家母忽然晕厥,引得一阵骚乱。 季绾在骚乱中转头,看向扑向丈母娘的鲁康洪,抬步走进院子,跪在廖娇娇的尸身旁,颤着手掀开遮挡的布,不忍去看廖娇娇的脸,忍痛看向其脖颈上的勒痕。 一道深,一道浅。 含泪的目光骤然凝滞。 仵作说,有一条勒痕,这分明是两条,只是有一条不甚明显。 蔡恬霜凭借协助君晟办案的经验,也发现异常,“绾儿,我即可赶去顺天府,请大人回来主持公道!” 正在担忧廖家母的鲁康洪突然转过头,悲戚道:“君大人是绾儿的丈夫,绾儿若要上告,君大人是要回避的。” 季绾冷冷睇他,“姐夫连这点都考虑到了啊,可我觉得,人越心虚,越机敏。” 鲁康洪隔空点点她,气得牙痒痒,“血口喷人,都这个时候了,别添乱了,住嘴吧你。” 季绾不再理他,拉过蔡恬霜耳语道:“帮我个忙,去查一查兵马司那几个人包括仵作,是否收受了谁人的贿赂。” 蔡恬霜略一思忖,小声问道:“临街米行老板娘的贿赂?” 临街米行的老板娘是皇商,财大气粗,人脉甚广。 季绾点点头,她怀疑,是鲁康洪与那女子狼狈为奸,合谋杀害了发妻。 一尸两命,人面兽心。 若皇商参与了谋杀,她会直接上告到刑部或大理寺。 怀着悲痛,她微晃着站起身,等人群自动避开,她来到晕厥的廖家母面前试脉。 何琇佩也在人群中,掐着廖家母的人中,听女儿说出几味药后,立即回到隔壁家中去取。 等廖家母醒来,鲁康洪跪在丈母娘床前,声泪俱下地说要给老两口养老送终。 季绾坐在床边缄默不语,不指望一个狼心狗肺的人良心发现。 申时下起细雨,蔡恬霜湿透衣衫地跑进廖家,拉过季绾站在后院耳语。 “我在东城钱庄查出,三日前,临街米行的老板娘支出一笔百两纹银,送去了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宅中。我随后潜入宅中,在后宅三姨娘的床底下发现一箱子银两,与东城钱庄的那笔支出刚好对上。” “其余几人呢?” “灯下黑 。” 蔡恬霜的侦查能力无需置疑,季绾点点头,仵作掩盖事实、吏目越级草草结案、指挥使收受贿赂,还有之前搜集到的鲁康洪和米行老板娘暗通款曲的证据,足够了,足够讨一个公道。 她走进正房,在鲁康洪偷瞄的目光下,拉着父亲回到自家,铺纸研磨,请父亲为廖娇娇的案子写下诉状。 乌金西坠,残阳如血,她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来到比刑部更近一些的大理寺衙门,拿起鼓槌,敲响了府门前的登闻鼓。 咚咚咚的皮鼓声,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按大鄞律令,发生在皇城的案件,凡涉及人命,在兵马司受理不妥时,百姓可直接上告到三法司,即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 季绾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果敢的人,可这一刻,她重重击鼓,不计代价,“臣妇有冤屈上告,恳请引奏!” 按规矩,击,则奏知引见,若证据不足亦或是图赖者,从重处罚。 已是下值时分,大理寺的官员陆续归家,在听得鼓声后,正与人在公廨对弈棋局的贺清彦将手中白子放回棋笥,“臣......” 突发兴致微服出宫的承昌帝摆摆手,“案子要紧,去吧。” 贺清彦起身作揖,退出公廨,带人去往审讯堂。 “何人击鼓鸣冤?” 四目相对,贺清彦微愣,继而面不改色坐到大案前,接过衙差递上的诉状。 诉状义正言辞控诉鲁康洪和米行老板娘暗通款曲,合谋行凶,又在行凶后买通东城兵马司的官吏,请他们草草结案。 贺清彦看过诉词,又见季绾递上证据。 蔡恬霜是君晟培养出的探察高手,确可信据,无一漏缺。 季绾跪在堂上,言之凿凿。 按她所说,这已不只是谋杀案,还是一桩包庇案。 她一拜,额头抵地,“请大人明察秋毫,还廖家一个公道,惩戒奸佞。” 审判是需要对薄公堂的,贺清彦向来以出其不意著称,与大理寺正等人商讨后,决定立案,当晚派人复检廖娇娇的尸首,同时突袭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府邸,搜查那百两纹银,又将仵作传唤至大理寺审讯。 取证、审问需要时长,季绾离开大理寺时,月上中天,更夫打响了三更的梆子,娇小身影融在如水凉夜,显得单薄清瘦。 她的身后跟着蔡恬霜和馨芝,三人结伴消失在长街尽头。 灯火阑珊的马厩旁,停靠一辆铁甲马车,车中人挑帘凝望,依稀觉得这道背影形似故人。 配以杳杳云烟夜色,恍惚故人重现,却因往事种种,不愿回眸。 “朕御极十八载,见过太多击鼓鸣冤甚至拦御驾申诉的百姓,还是头一次见识到为闺友上告污吏、奸商的女子。去查查她家在何处,姓甚名谁。” 姚宝林与景氏容貌相近,身形体态相差甚远,这女子容貌不像,身形却如同景氏的水中倒影,连后脑的轮廓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帐中婚 第32节 第23章 闻言, 充当车夫的御前大太监范德才躬身道:“禀陛下,老奴从贺少卿那儿了解到,此女子不是别人, 正是通政使的新婚妻子,姓季,单名一个绾字。家中是开医馆的,父亲是讼师。” 承昌帝稍有迟缓, 捏了捏鼻骨。那还真是巧呢, 君卿巡察未归,他的妻子上告兵马司。 从衙门出来, 季绾径自去往廖家,陪在老两口的身边,无论鲁康洪如何质问, 都秘而不露, 看着鲁康洪暴跳如雷。 “季绾, 我们的家事,你一个外人掺和什么?非要闹得鸡犬不宁吗?” 廖娇娇的尸首已被大理寺的官员运走, 鲁康洪意识到事态有变,如惊弓之鸟坐立难安。 季绾喂廖家母喝药, 语气平淡, “心虚吗?” 局外人毫无察觉,局中人却深感讥诮。 被一个小丫头屡次质疑,鲁康洪恨不得抡拳,奈何身手不及她身边的女护卫。此刻, 他深深发觉, 季绾再不是势单力薄的邻家妮子,她的胆识、人脉在与日俱增。 近朱者赤吗? 三日间, 大理寺正拿到仵作的供词,供出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吏目等人收受临街米行老板娘邹氏的贿赂,经过刑讯,几人在拷限其间交代了实情。 大理寺随即对邹氏、鲁康洪下达了逮捕令。 公堂之上,两人矢口否认。 邹氏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敛着火气较为镇定,“我乃皇商,是在打点、疏通关系上走了歪道,但绝不会与一介赘婿暗通款曲,谋人性命!你妄自凭空揣度,荒唐至极!” 鲁康洪虽被辱到,但也比被定罪强得多,他声泪俱下,直指季绾蓄意泼脏水。 直到证物被摆在面前。 是蔡恬霜先前从邹氏贴身婢女那里得来的有关两人往来的书信,多是恶浊下作之词,不堪入目。 被婢女出卖,邹氏芒刺在背,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贴身婢女会阳奉阴违,悄悄藏匿几封她与鲁康洪的往来书信,只怪她平日对那婢子又打又骂太过苛刻。 季绾看着作茧自缚的邹氏,淡淡开口:“想不到吗?你们想不到的还多呢。” 她面向上首的大理寺正,“大人,臣妇还有另一个证人。” 大理寺正抬手,“带上来。” 证人是京城一间医馆的郎中,邹氏曾小产过,在这间医馆打的胎,打掉的正是鲁康洪的种。 听完郎中的证词,大理寺正看向一对男女,“人证物证俱在,若不招供,刑讯伺候。” 邹氏坚持嘴犟道:“不认。” 大理寺正肃目,“女上拶刑,男用夹棍。” 邹氏被拶指,养尊处优又心虚的人,哪受得了这等酷刑,没一会儿就痛哭出泪,“啊!” 鲁康洪被衙役夹住脚,哆哆嗦嗦,没等用刑,就招了供,“小人招供,招供!” 鲁康洪凭着一张小白脸,攀上邹氏,早有和离之心,奈何在大鄞朝赘婿不能主动提出和离,遂故意欠下巨债,偷取房契抵押,本以为廖娇娇会心寒至极,主动休夫,不承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竟查出身孕。 邹氏闻之勃怒,想起自己小产的经历,生出杀心,教唆之下,与鲁康洪在那日清早,合力将廖娇娇勒昏,整理其仪容,悬麻绳于梁上,诈作自缢。 公堂外旁听的百姓唏嘘愤懑,公堂内,大理寺正拍响惊堂木,掷地有声—— “按《大鄞律·刑律·人命》,鲁康洪和邹氏暗通款曲,狼狈为奸,谋杀致人身亡,属十恶不赦重罪,斩立决。”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等人被革职流放。 在听得“斩立决”,而非“斩监侯”时,季绾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走出公堂的前一刻,她回头看向跪地痛哭的鲁康洪,知这才是他发自真心的泪水,为自己流的泪。 却是无济于事,悔恨晚矣。 走出公堂,秋阳高照,季绾仰头闭眼,感受日光的温暖。 一片银杏叶落在肩头,还未染金黄,鲜嫩翠绿。 本不该脱枝的。 她记得廖姐姐最喜欢银杏,少时会在深秋拉着她小跑在一片银杏林里。 笑声回荡,人离去。 或许,这是廖姐姐在与她告别。 拉运鲁康洪和邹氏的囚车从街市上经过,百姓们争相砸去烂菜叶和鸡蛋。 季绾站在街道上,手里捻着那枚银杏叶。 她没有去刑场,懒得多看他们一眼,转身之际,见一男子跨马而来,风尘仆仆。 不知为何,在看到君晟的一刹,所有坚强轰然破碎,她站在原地,眼眶红肿,下颏紧绷,蓄着一股压抑的情绪,等着君晟靠近。 君晟大步走来,披风之下,是还未更换的绯红官袍。 人流攒动,君晟穿梭其中,来到女子面前,没去在意外人的眼光,将女子揽入怀中,一手覆在她的后脑勺上,无声安抚。 在入城时,他听说了这桩案子,驱马赶来大理寺衙前,未见到季绾,略一思忖,朝刑场的方向赶来,这才遇到快要碎掉的她。 “抱歉,我回来晚了。” 季绾没有排斥,这一刻,她空乏疲累,内心像被剜去一块,空荡荡的,需要一个支撑,刚好君晟回来了。 她哽咽着说道:“我第一次失去挚爱的人,需要缓几日,心绪欠佳,请多担待。” 他们是同一屋檐下的人,理应与他打声招呼,以免影响他的心情。 君晟将她搂紧,几许怜惜溢出心头。这不是她第一次失去挚爱的人,早在十五年前,她的双亲就已相继逝去。 那份悲痛,她无需知晓,他也不会让任何人打扰到她平静的生活,包括宫里最有权势的那位。 寒霜未至,风和畅,苍穹清霁,大雁南迁,恣情自在。 历经几日的不休,疲惫不堪,悲痛在安然中渐渐归于平静,每寸肌肤都在舒展,季绾被君晟抱上马,身体酸乏,疲惫地靠在男人怀里。 临街一家茶馆的挑廊上,沈栩握紧手中折扇,强迫自己收回视线。 在听闻季绾去往大理寺击鼓鸣冤,他就时刻留意着这桩案子,这个亲手将罪犯送去刑场的女子,与记忆里温柔坚韧的季绾有了出入。 短短数日,申诉一场冤屈,并将凶手绳之以法,可谓不可思议。 她成长了,让他感到些许陌生。 ** 在廖娇娇下葬当日,季绾在坟前静默一整日,回到沈家昏睡了过去。 卸去一身刺的女子侧躺在床上,恬静如婴,搭在枕边的手虚 虚握着拨浪鼓。 君晟走进来,静静坐在床边,抽出她手里的拨浪鼓放在一旁,却听睡梦中的女子发出一声哼唧,有转醒的迹象,又在无意中攥住他的一根手指时安静下来。 食指被一只小手包裹,君晟眸微动,附身靠近那张俏脸,仔细打量,娇面苍白,睡意沉沉,疲累到失了防备。 君晟抬起另一只手,描摹她的眉眼,指腹划过眉心、眼窝、鼻梁,一路到鼻尖、人中......唇角。 女子巴掌大的脸笼罩在他手掌的暗影里。 馨芝端着廖家公送来的糖水上楼时,被敞开门扇里的一幕惊住,悄然离开,哪里会想到平日看着自持克制的大人,背地里会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睡熟的妻子。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眼中的眸光有多痴缠。 倚在一楼门口打哈欠的蔡恬霜问道:“怎么没送进去?” 馨芝放下托盘,“小姐睡着呢,有大人在,不方便进去。” 她是季绾买来的婢女,算半个娘家人,唤季绾小姐而非少夫人无可厚非。 蔡恬霜点点头,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想起廖家公没落的背影,心思丝丝钝痛。她是被爷爷抚养长大的,爷爷病故后,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兄长陌寒。身为命苦人,却看不得世间人的沧桑疾苦。 季绾在一片金芒中醒来,梦中的银杏林消散,入目的是君晟靠坐在床柱上的身影。 视线下移,她的手握着他的食指。 沉睡许久初醒来,意识有些茫然,她缓了会儿,松开手坐起身,扯过被子盖在君晟的腰腹上。 随后蹑手蹑脚地爬下床,趿上绣鞋活动筋骨。 君晟的身体慢慢倾斜,躺倒在床上。 连日的奔波,在被褥的温香中得到了缓解。 听见动静,季绾扭头,见男人躺在她的床上,枕着她的枕头,有些排斥,又有些怪异的亲近感。 她走过去,弯腰替他脱掉皂靴,费力扳正他的睡姿。 这几日太过疲累吧。 可没等她直起腰,腰肢被一只大手圈住,整个人向前倾斜,栽倒在男人身上。 两人隔着绣被相贴在一块。 季绾立即单手撑在床板上试图起身,却被拥得更紧。 睡熟的男人翻身面朝里,将怀里的女子顺带着抱进床的里侧。 趿拉的一双绣鞋歪歪扭扭掉落在地上。 被拥进一方温热的胸膛,季绾一动不敢动,面颊火烧。 把她当引枕了吗? 可看男子面色微微苍白像是没休息好的样子,季绾试着放松身子,全当是投桃报李。她入睡时把他的手指当成了拨浪鼓的手柄,那她充当一会儿他的引枕也未尝不可。 谁让她向来爱恨分明! 一番心理自我暗示后,季绾闭上眼,试着接受这份狎昵。 男子的身上飘散着老山檀的浅香,越闻越觉得醇正清爽。 蓦地,额头一温,男子的下巴贴了过来,抵在她的额上。 季绾颤了颤睫,一点点向下挪动身子,避开了这份触碰。 帐中婚 第33节 哪承想,君晟突然蜷缩起身体,将她结结实实抱个满怀,左脸贴在她的右脸上。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倚着“引枕”的男子睡得很沉。 被当做引枕的女子眨巴着杏眼,默默数羊。 有薄汗自相贴的肌肤渗出,春水般浸润对方。季绾实在不知何时能结束这场怪异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数羊的季绾脑仁晕晕,睡了过去。 熟睡的男子睁开眼,撑起身子看向脸蛋水嘟嘟的女子。 布满霞光的卧房渐渐黑沉,天地静美,星月隐在流云中,万物沉寂。 季绾从一片暖煦中醒来,睡眼惺忪地想要翻身,却被一双手臂禁锢住腰身。 她低头,看向被自己压在下方的人,发现自己平趴在男子身上,腿与之交缠,盆骨处被什么顶着,有些灼烫。 身为医女,她意识到那是什么,吓得头皮发麻,扭动着腰肢想要起身,却撼醒了对方。 “别乱动。”带着特有的喑哑,君晟拥着她翻身,扯过床尾的被子盖住自己。 季绾坐起身,缩在帐子里侧,没有觉得被冒犯,潜意识里觉得君晟是个正人君子。 既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应予谅解。 “我......” “你......” “抱歉。” “没事。”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季绾的话音稍稍落后。 为了缓解尴尬,季绾捋了捋凌乱的长发,“咱们睡了多久......?” 怎么觉着,越缓解越尴尬呢?尴尬到脚趾在绫袜里蜷缩。 反倒是君晟淡淡然地坐起身,靠在床柱上,消散着身上的热气,“应该过亥时了,饿吗?” 肚儿空空,季绾点点头,趁机爬出床帐,趿上绣鞋头也不回地跑出卧房,一溜烟跑下旋梯。 君晟还坐在床上,等身体的反应彻底消退,刚要起身,就见季绾端着饭菜回来。 “一起用吧。” 女子低头盯着饭菜,故作淡然。 挺有良心,没丢下他。君晟走过去接住托盘,敏锐察觉到她的视线偷偷扫过他的下方。 是怕再生尴尬吗? 嘴角轻轻勾起,君晟没有点破,佯装没有察觉地翻过了这一篇。 第24章 一连几日, 季绾都有些嗜睡,将前些日子失了的元气彻彻底底补了回来。悲痛被她放在心底,不打算逢人提起。 沉淀过的悲伤, 划过有痕,仍觉钝痛,又在白昼的璀璨中,修复了伤口。日子还要继续, 人要向前看。 步入九月, 日渐清凉,在满城桂花香中, 乡试的士子们迎来了放榜日。 京师乡试,榜上有名者可超百人。 当桂榜徐徐展开,士子们怀揣忐忑, 寻找自己的名字, 落榜者面色猝变, 颓然沮丧,中举者或狂喜或泪目, 百态各异。 沈栩没去现场看榜,静静等在太师府。 这一次, 没人敢再顶替他的名次。 “中举了, 公子中举了!” 当看榜的侍从欢舞着回来,沈栩随太师君毅鸿和主母谭氏走出二进院的正房,看向满脸喜色奔来的侍从。 “公子是头名,头名解元!” “恭喜太师, 恭喜大夫人!” “恭喜公子!” 头名之喜, 不可言喻,再平静的心湖也会掀起波澜, 沈栩握住拳,长长舒出一口气。 府中人和君氏族人炸开了锅,纷纷涌至沈栩面前道喜。 素来严苛的谭氏也松了口气,欣慰溢于言表。 刚刚赶回京的太师君毅鸿身上还披着厚重的裘衣,他朗笑一声,转身扣住沈栩的肩头,“府中又添头名解元,可喜可贺。明日的鹿鸣宴,吾儿定能大放异彩。今晚,咱爷俩喝上几盅,为父此番回城,带回了几坛极好的屠苏酒。” 沈栩刚刚泛起的笑意凝在嘴角,喜悦被父亲的一个“又”字冲淡。 君晟也曾中过解元。 察觉出青年的情绪,君毅鸿有点无奈,笑哈哈不再多言。 君毅鸿为人较为和善,尤其是稍稍上了年纪后,身体时常发寒,气力不足,每况愈下,要靠祛风散寒的药膳调理,故而需要抑制脾气,鲜少动怒苛责身边的人。 沈栩中头名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除了君家人,情绪最为起伏的当数沈家人。 乔氏坐在小院的马扎上,与三个儿媳聊着闲话,兜兜转转就会绕到沈栩的身上。 杨荷雯哼了声,都懒得说了,即便没有血缘,在婆母心里,沈栩依然是分量最重的。 曹蓉一边看着淘气的儿子,一边磕着瓜子,“二郎说过,老四只要肯下功夫,凭他的头脑,考取个三甲进士不在话下。如今有名师加持,说不定能考取个一甲呢。” 杨荷雯又是一贯的语调,“多飞黄腾达,咱们沈家也占不着边儿啊,有什么用?” “大嫂别把话说绝,多个人脉,多条门路,日后指不定用得上呢。” 潘胭坐在一旁,翻看着腿上摊开的书本,没有掺和。 季绾回来时,正听到杨荷雯揶揄潘胭,说若是科举准许女子参加,沈家能出个女进士。 早在多年前,季绾就从沈栩口中得知潘胭是个才女,可惜命运多舛,才秀人微不得志,被束缚在世俗中。 “绾儿回来了。” 每每面对季绾,潘胭都会主动打招呼,或有些微妙的惺惺相惜,潘胭从季绾身上感受到了尊重。 季绾拎着打包的糖水走进院子,放到几人之间的小桌上,招呼着三个孩子过来品尝。 廖家铺子的糖水实惠美味,三个孩子蹦蹦跳跳,欢喜不已。 季绾带回的份数多,足够一家子食用。 杨荷雯意有所指道:“自打廖家老两口没了闺女,时不时给咱家送糖水,不会是安了旁的心思吧。” 乔氏瞪她,“就你说多,人家就不能只是为了报答绾儿替他们讨回公道的恩情?” 杨荷雯不乐意了,“儿媳只是想给绾儿提个醒,别回头,那老两口岁数大了迈不开腿,让绾儿给养老。” 季绾坐在潘胭身边,抱起她的女儿沈茹茹放在腿上,一边喂孩子喝糖水,一边煞有其事地笑道:“我争取让自个儿有那个本事,以防到时还要劳烦大嫂操心。” 意思是,她有那份心思咯。 杨荷雯闲闲笑道:“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沈家养出来的小辈,都给别人养老去了。” 乔氏端起喝剩的糖水回了屋,受不得大儿媳的尖酸刻薄。四子和四儿媳本事大,多养两个老人不在话下,她做长辈的都不在意,一个嫂嫂酸里酸气的作甚! 君晟回来时,季绾正在沐浴,他停下步子,找陌寒下棋。 后院有一副石桌,落下的雀鸟成了观棋者。 蔡恬霜搓搓下巴,不知大人为何突然有此雅兴,丢下香香软软浸泡在汤浴中的新婚妻子,找一个单身汉下棋? 过于寡欲了。 可馨芝不这么想,她分明瞧见过大人凝睇小姐的灼热目光,“大人可能真的是突发兴致。” 被拉去对弈棋局的陌寒汗哒哒,在大人面前,他的棋艺连班门弄斧都算不上。 “沈栩中举,大人可要送一份贺礼?” 太师和君氏二爷,与大人在朝堂派系上有着紧密的关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府中公子中举,还是头名解元,按理儿,大人是该抛却前嫌,派人携礼去庆贺的。 君晟落下一枚黑子,围住一片白子,挽袖捻起被包围的棋子,放入棋笥。 见他没反应,陌寒尾音上扬,“大人?” “行棋不语。” 陌寒明白了,大人也是寻常人,寻常人都有七情六欲,会拈酸,会嫉妒,会在意情敌是否被妻子从心里彻底剔除。 自认摸透了大人当前的心理,陌寒不再多言,闷头研究着如何破局。 棋盘之上,黑夜侵吞白日,以他的棋技,难以逆风翻盘。 刚巧潘胭提着木桶走来后院打水,目光落在棋盘上,秀气的面容浮现一抹被压抑住的兴味,她没有多看,将木桶扔进水井中,还是沐浴出来的季绾捕捉到这一细节,笑着拉她围观起棋局。 “三嫂懂棋?” “略懂一二,不是行家。” 话虽这么说,可在接近收官时,潘胭攥了攥围裙,有了跃跃欲试的行棋冲动,只怪黑白棋子的执棋者在棋艺上相差甚远。 潘胭有心帮着弱势的一方。 陌寒接受到季绾递来的眼色,立即让开,请潘胭入座。 潘胭赶忙摆手,被季绾扣住肩膀按坐在石墩上,“一家人切磋,图个乐子,不必拘谨。” 对面的君晟抬了抬眼,视线凝在季绾翘起的唇角上。 潘胭嗫嚅,“那献丑了。” 君晟:“三嫂请。” 两人交替行棋,速度不分伯仲,看呆了陌寒,要不是这盘棋接近收官,说不定真有翻盘的机会。 季绾亦是惊艳于潘胭的棋技,但也明显感觉出君晟在放水,许是想给久不研究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的女子找回手感和自信吧。 帐中婚 第34节 半歇,潘胭置棋子于棋盘上,喟叹笑道:“我输了。” 君晟淡笑,“险胜,胜之不武。三嫂可要再来一局?” “......好,好。”久不接触雅韵之物,潘胭快要干涸的心终于喜逢甘泉,“四叔不必礼让,我想见见世面。” 君晟眯了眯眸子,“好。” 皎月悬枝头,灯火青荧,夜宁静。 季绾坐在镜支儿前卸去发髻上的朱钗,正用梳篦通发,忽听门扇动了一声。 因上了门栓,无法拉开。 门外一道光影映在竖棂上,微顿,退离开,从始至终都没有叩门。 应是没有什么要紧事。 季绾放下门栓,拉开隔扇,略过空荡荡的客堂看向对面燃灯的书房。 书房门扇大开,从没闭合过。 她走过去,站在门边叩了叩,“有事找我?” 灯火微薄风恻恻,一副榉木桌椅后的架格上摆满菖蒲、绿萝,窗边一棵南天竹,金秋添春辉,乍一靠近,有种步入茵茵田园之感。 再看右侧,一张云屏阻隔视线,季绾知那里面摆放着小床枕席,还有一个浴桶。 君晟不在吗?可她明明看到云屏内有道人影。 “大人?” 无人应答,季绾讪讪唤了称呼:“安钰......” “做什么?” 季绾隔着云屏问道:“你刚刚为何不应我?” “你该知道缘由。” 直呼对方表字对季绾而言太过亲昵,总是羞于叫出口,她倚在门边想了想,隔着云屏商量道:“我能唤你先生吗?” 既表达自己的尊重又不显生疏,季绾觉得甚好,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原本是来询问君晟有何事的,竟莫名其妙陷入被动。 他好像有些愠气才故意不搭理她,是因她将门扇上栓吗? 经历过上次的同床共枕,尤其是那份尴尬,季绾单方面觉得两人还是该保持应有的距离。 这种防备无可厚非吧。 他为何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难道进别人的房间不该敲门吗? “先生不应我,我就当先生答应了。” 不愿在小事上纠结内耗,季绾自问自答,转身离开。 “我做了哪些出格的事,需要你如此防备?” 云屏内传来淡淡一声问话,让季绾顿住脚步。 少女不解地回眸,假的就是假的,没必要在私下里继续伪装恩爱夫妻吧? “名义上的夫妻,不该避嫌吗?” 话音落后,是一阵诡异的静默。 季绾等了会儿,摇摇头,默默离开。 云屏外倩影不再,君晟扣紧茶盏,呷了一口。 茶水苦涩。 翌日寅时,季绾故意早早起身,拉开一条门缝观察对面书房,见一抹红衣革带的身影走出来,立即拉开门,佯装下楼晨练,与君晟打了个照面。 “先生......” “早。” 没等她开口寒暄,君晟应一声,淡着面容径自越过,步下旋梯。 不失礼,客道疏离。 季绾怔然,跟在后头,既是佯装晨练,怎么也要做做样子。 视线中,男子一袭官袍系在革带中,衬得背部宽肩窄腰,轩昂峻拔。 一楼的客堂内飘来粥香,是陌寒为君晟准备的。 与陌寒打过招呼,季绾走出喜房,望着黑沉沉的后院抻了抻手臂。 寅时,空中繁星熠熠,不大适合晨练。 要不回去算了。 反正君晟那么聪明,也会察觉到她的刻意。 刚好此时身后传来蔡恬霜的声音。 “绾儿怎么起早了?” 季绾转头,“屋里闷,醒得有些早。” “秋高气爽哪里闷了?” 蔡恬霜无心的一句问话,令季绾快要无地自容,不禁扭头看向正在桌边用膳的男子,见他没有转过眸来,稍稍舒口气,同时,又生出陌生的情绪。 这样的君晟,收起温柔,拒人千里,将她与陌生人等同对待。 也让她感 觉到陌生。 ** 鹿鸣宴,京师一带新科举人齐聚一堂,顺天府尹携内、外帘官一同设宴款待。 得举人功名,是步入仕途的敲门砖,士子们喜气洋洋,谈笑风生。 可原本最该出风头的解元沈栩兴致不高地坐在府尹和帘官的中间,像是置身喜悦之外的旁观者。 在与众多权贵有了交集往来后,见惯大场面的他,心无波澜。 一名帘官向他举杯,颇有恭维之意,“想必昨晚君太师和君二爷,已为沈解元在府中庆贺了吧。” 听得君、沈两个姓氏,常与君晟打交道的顺天府尹笑了笑,也举杯面向沈栩。 沈栩压低自己的酒觞,与之一一碰杯。 君二爷是君家二房的家主,君太师的弟弟,现任户部右侍郎。 按辈分,沈栩该唤对方一声二叔。 可无论是父亲的褒奖还是叔父的赞赏,都激不起他的欣喜。 昨夜梦境辗转,他似乎最想要的,是那个曾陪他在一盏烛台下读书的女子发自真心的一句“恭喜”。 得不到什么就越渴望什么吗? 会不会太过贪心了? 他靠在椅背上喝着闷酒,置身喜庆又无法融入,酒水灼烧心田,快要一片荒芜。 散场时,他脚步虚浮,由心腹小厮凌云搀扶着走向马厩。 出乎意料,有另一驾马车等在那里。 馥宁公主挑帘探出半边身子,示意凌云将沈栩扶到她的马车上。 那还不是羊入虎口,凌云滴溜溜转动眼珠,笑着婉拒:“太师爷和大夫人还在府中等公子回去,就不劳烦公主殿下......” “放肆!”馥宁公主的车夫出声呵斥,“公主面前,哪有你多嘴的份儿!” 凌云嘿嘿笑,试图缓解尴尬,却在捕捉到馥宁公主渐渐压下的眉眼时,心里咯噔一下,立即赔起不是:“小人失言......” 大户人家的小厮们,谁人不知馥宁公主是个不好惹的狠角啊! “舌头烂掉就不会再失言了。”馥宁公主展开笑靥,说得云淡风轻,手已摸到腰间,“舌头伸出来。” 凌云惊悚,“啊?” 车夫立即去掐他的嘴,“聋了听不清吗?公主殿下让你伸舌头!” 凌云扶着沈栩进退不得,在外力下,被迫伸出舌头,战战兢兢地看着馥宁公主执起银鞭,朝他抽来。 鞭身在空中发出“啪”的一声,凌云本能收回舌头,闭眼皱成包子脸。 可预想的疼痛没有袭来,待睁开眼,差点惊掉下巴。 他家公子徒手握住了公主殿下挥来的鞭身。 鲜血顺着鞭身流淌,滴落在地。 几名中举士子从旁经过,吓得退避三舍。 疼痛唤醒了熏醉的意识,沈栩丢开鞭子,忍着剧痛低斥:“公主闹够了吗?!” 哪里会想到文弱书生敢徒手接鞭,馥宁公主语噎。骨子里的骄傲,不容她认错。 她喜欢拧巴的男人,可这个男人即便愤怒,都不会正眼瞧她。 心里谈不上挫败,倒有些怒气无法纾解。 年少与太子皇兄一同被土匪掳走的经历犹在眼前,自走出土匪窝子,她再也没向谁服过软。 何况是沈栩。 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她赤红眼,捂住胸口急喘,惹她生愠的人,都该被凌虐。 车夫觑了沈栩一眼,碍于他太师府嫡子的身份,没敢多言。 沈栩握了握疼到发麻的手掌,借着凌云的搀扶慢慢走向自家的马车。 帐中婚 第35节 鲜血滴在银色锦衣上,如梅花雨落。 回到马车上,凌云声音发颤,慌乱不已,“公子受伤了。” 沈栩靠在车壁上,在马车驶出后,使劲儿按了下掌心的鞭伤。 鲜血四溢。 “公子?!”凌云呆住,完全不懂公子为何要自虐。读书人要执笔的,怎可伤了手? 伤口的血喷溅而出,沈栩咬了咬腮,疼得腮帮发颤,“调头去季家医馆。” “啊?” “季家医馆。” ** 后半晌秋高气和,亢爽沁凉,医馆内满室飘着药香。 季绾正在诊间为德妃配置疏通郁气的丸药,忽见一个白胖的小厮跑进来,嘴里含含糊糊,快要哭鼻子了。 “救命!大夫救命!” 听出来者的焦急,季绾猛地站起,快步迎上前,却在瞧见血染衣衫的沈栩时,缓下步子。 外间的何琇佩皱起眉头,迎不是,撵不是,一时没了主意。 实在是看沈栩伤的太重。 凌云扶着沈栩走向季绾,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急切的求助目光不像是演出来的。 不知沈栩遭遇了什么,可伤情是事实。 “扶进来吧。” 没多少情绪地留下一句话,季绾转身走进诊间。 沈栩疼得手筋抽搐,勉强走进诊间靠坐在门口,俊逸的面庞失了血色,苍白病态。 季绾端来一盘子处理外伤的工具,淡淡问道:“还能摊开手掌吗?” 听见她的声音,仿若一记暖流涌入干涸的心田,他点点头,强撑着摊开右手掌心。 赫然呈现一条血淋淋的鞭伤。 血凝固了大半,血肉模糊。 季绾扯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地处理伤口。 何琇佩走进来,无法释然宿怨,没有上前帮忙。 看大夫一点儿也不温柔,凌云担心公子疼晕过去,焦急地撸起袖子,“公子咬吧。” 沈栩没有咬,承受着十指连心的疼痛,悄然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绾起的发髻宣示着她已为人妻的事实。 他已接受却无法释怀的事实。 如今,连打量都变得奢侈。 季绾处理得细致,即便察觉到男子的目光流转在她身上,也没有抬眸,等处理完毕,她写下药方递给凌云。 “清水熬制半个时辰,九日的量,每日三次。包扎的伤口两日后换药,伤口不深,没必要来医馆,让府中侍医处理即可。” 随后看都未看沈栩一眼,走到铜盆架子前净手,“出去结账吧。” 沈栩没有立即起身,“旧识一场,算便宜些。” 凌云诧异地看向自家公子,心想没必要在这点小钱上节省吧。公子自从来到太师府,从没对仆人吝啬过,不至于在医药钱上讨价还价啊。 虽说这位医女是...... 凌云忽然反应过来,公子是在故意没话找话啊! 作为跟班,他能怎么着,只能附和,“大夫,能便宜些吗?” 季绾回到诊台,一言不发,逐客之意明显。 被无视,连凌云的自尊心都在作祟,何况是沈栩呢。 可双脚像是灌了铅难以行动,沈栩垂头静坐,最终由凌云搀扶着起身,慢慢离开诊间。 外间传来何琇佩没好气的声音—— “等等,找零。诶,别走啊!” 季绾继续捣着药,见母亲拿着二十两银锭子走进来,并不诧异。 沈大公子今非昔比,出手阔绰,再不是为了给她买伴手礼而节省下路费徒步百里回城的穷小子了。 傍晚,季绾回到沈家,君晟还未归。 明日齐伯的学堂正式开课,季绾打算去帮忙,负责学子们一日的餐食。 齐伯招收的都是些贫寒学子,有两个流浪儿会住在书肆里,季绾想着给私塾聘个杂役,能帮齐伯节省不少精力。 将物色杂役的事交给蔡恬霜,季绾去往前院用饭。 一家子围坐在一起,乔氏让今日掌勺的馨芝给君晟单做出两菜一汤。 “家里买了温盘,将做好的饭菜放进去吧。” 馨芝应了声,继续忙碌在灶台前。 除却馨芝,今日掌勺的人还有杨荷雯,她脱去围裙,坐在儿子沈大宝的身侧。 “四弟每日早出晚归,经常在外面应酬,用不着给他单独准备饭菜吧。真要饿着肚子回来,吃口剩饭也无妨吧,大郎和二郎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谁比谁金贵呢? 杨荷雯最讨厌婆母的偏心,以前对沈栩,如今对君晟,都是最小的那个吃香。她家大郎注定做牛做马吃力不讨 好呗! 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女人的委屈和火气,季绾点点头,“从明儿起,前院不用给安钰备餐了,我们开个小灶就是。” 君晟日理万机,案牍劳形,季绾觉着,怎么着也得让他吃上营养均衡的热乎饭菜。 “麻烦什么?不必开小灶!”乔氏用公筷给季绾夹了一只酱鸡腿,恐君晟从季绾这里听到不好的话而心寒,“绾儿多吃些,争取早日备孕。” 沈大宝盯着鸡腿,“奶奶,大宝也想吃。” 今日只炖了一只鸡,一个鸡腿分给了季绾,另一个正被潘胭夹住,想要夹给自己的女儿,闻言,潘胭筷子一转,放进了大宝的碗里。 “大宝吃。” 沈大宝仰起小圆脸,朝潘胭笑了笑。 一旁的沈茹茹看着堂哥碗里的鸡腿,噘了噘嘴,却没有哭闹,习惯了礼让。 小小年纪,也能感受到自己娘亲在家中如履薄冰。 季绾已咬过鸡腿,自然不能将吃过的鸡腿再夹给小妮子。 用过饭,季绾回到新房沐浴,之后等了许久也不见君晟回来。 子时,她吹灭烛台,躺进帐子。 君晟回来时,看向漆黑的东卧,见隔扇留有一条窄缝,微扬眉梢,轻轻拉开门走进房中。 月光莹莹浅柔,照射在垂落的喜帐上。 君晟挑开帐子,看了好一会儿,抽走少女手里的拨浪鼓,递出自己的食指。 沉睡的少女无意识地握住,揣进自己怀里...... 睡梦中,一道身影纵马而来,向她递出手,伴着温暖的光。 她被拉上马背,驰骋在光影急速的黑夜中,未有颠簸感。 恬静的面容浮现淡淡的笑,她无意识蹭了蹭男人的手臂。 手指被起伏的软玉山峦压住,君晟微僵整条手臂,试着抽出,却被少女紧紧抱住,浑似万丈高山压来。 喉结不可抑制地上下滚动,君晟呼吸略重,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入手一片绵软。 他别开脸。 绵软尤在。 不是无法抽出,是不想弄醒她,亦是意识滞了后。 可理智尚在,他慢慢摊开手,明显感觉那绵软在掌心回弹了下。 小念念长大了。 过了好一会儿,待察觉少女没有醒来的迹象,他一点点抽回手臂,将拨浪鼓重新塞回她的手里。 合上门扇,他走出新房到小院里透气,明月姣姣,他坐在石桌前盯着自己的掌心。 蔡恬霜从外面回来,手里抓着一把糖果,冷不丁见到院子里坐着个人,吓得打起嗝。 三更半夜的,大人怎么不回屋休息? 不会被绾儿赶出来了吧? 这可稀奇! 蔡恬霜蹦蹦跳跳走过去,递出手里的糖果,“路上买的,大人尝一颗?” 十五岁的小丫头,地地道道的街溜子,还是戒不了糖的街溜子。 结果糖没送出去。 她面对君晟,剥开一颗扔进自己嘴里,忽然想到什么,小声道:“大人,今日沈栩右手受伤,去了季家医馆,找绾儿包扎的伤口。” 随即叙述起事情的经过。 不愧是探知消息的高手,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还原了一番。当时马厩附近停靠了不少官员和举人的马车,目击者不算少。 君晟“嗬”一声,笑意幽冷冷的,从蔡恬霜手里拿过一颗糖。 “夜深了,回去歇着吧。” 帐中婚 第36节 小院只剩一人,对月成三。 君晟隔着油纸,捏碎了里面的糖果。 第25章 次日一早, 季绾醒来后没有立即梳洗,而是走到隔扇前透过门缝观察对面书房的动静。 书房的门依旧敞开着,不知君晟是否已经起身。 今日朝廷休沐, 他应该会先去一趟珍书阁的学堂。 简单梳洗后,季绾换上一套云英紫裙,这还是大婚后第一次穿上其他颜色的衣裙。 对镜照了照,她慢吞吞步下旋梯, 看似目不斜视, 余光却有所捕捉。 一楼的客堂内飘散粥香,君晟正坐在桌前安静用膳。 经过那晚的别扭, 两人还没说上一句话。 馨芝从前院回来,端着一大碗什锦汤,见季绾下楼, 笑着招呼道:“大人特意让奴婢给小姐熬制了什锦汤, 小姐快来尝尝。” 特意...... 是在同她示好吗? 季绾板着脸走过去, 坐在君晟对面,执起筷箸夹菜, 没有主动打破彼此间的僵持,也没有去舀那碗什锦汤。 她拿起碟子里的鸡蛋磕在桌上, 正要剥开, 余光瞥见对面的男子伸出手,舀了一碗汤汁推到她的面前。 “秋日宜食补,尝尝味道。” 一贯的清越嗓音,不染情绪, 但季绾从中听出了示好的意思。 她也不是气性大记仇的人, 加上那晚本也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是以, 她尝了一口汤,算是默认了和好。 对面的人挽袖拿起她磕过的鸡蛋,将剥壳的鸡蛋放在她手边的小蝶里,示好之意已是十分明显。 季绾低头饮汤,压住了翘起的嘴角。 君晟静静看着低头不语的女子,视线扫过她身上的紫裙。 用膳后,季绾当作隔阂消失,以着平常心问道:“今日齐伯的学堂开课,先生可要过去捧个场?” “如何捧场?”君晟视线落在她的嘴角,绕过食桌在她面前站定。 被高大的身影笼罩,季绾仰起脸,讷讷道:“先生是上一科的状元郎,若是能去学堂授一次课,还不直接打响学堂的名头!” 君晟提唇,算盘敲得挺响,也算是替齐伯谋名声,可齐伯对名利最是淡然,开设学堂不过是受他之托,顺带着救助几个贫寒学子。他若真的去授课,影响了其他私塾的生意,自家学堂恐不会太平。 听完君晟的解释和顾虑,季绾重重点头,“是我考虑不周。” 话落,嘴角被男人用指腹擦过。 她捂住嘴角,看君晟掸掉了粘在指腹上的米粒。 “......多谢。” 使劲儿蹭了蹭嘴角,季绾站起身,准备带着蔡恬霜和馨芝先过去。 走出房门时,君晟叫住她,纠正道:“我是承昌十三年考取的头名。” 今夕是承昌十九年,距离承昌十三年已过去六年,科举三年一次,所以,君晟不是二十岁那年拔得的头筹,而是十七岁时。 心中对他肃然起敬,季绾折返回来,板板正正施了一礼,“失敬,尚希见宥。” 君晟有些好笑,弹了她一记脑瓜崩,“替我跟齐伯说一声,我晚些过去。” 没承想自己的恭敬换来一记惩罚,虽轻但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季绾捂住额头,有些色厉内荏,想报复回去又觉得没把握,反倒会失了阵脚再次被惩罚。 罢了,她惜才得很,让一让状元郎又何妨。 走出前院大门时,三个女子有说有笑,吸引了潘胭的注意。 “绾儿要出去?” 季绾没立即应答,思忖片刻,走到倒座房的屋檐下,拉住潘胭的手,“三嫂今日可得闲?” 潘胭自嘲地笑了笑,她一个嫠家妇人,除了料理家事,还有什么可做呢? “无事可做,绾儿要找我帮忙吗?” 问话时,女子眼里浅露希冀,是真心想要帮助季绾做事,也好活得充实些。 季绾与她耳语几句,随即拉开距离,等待她的回答。若她想去学堂转转,自己可替她同婆母打招呼。 看得出,她挺畏惧婆母的,不是婆母多严苛,而是她本身自卑,卸不去命运的枷锁。 潘胭喜好读书,别说是学堂,就是每次路过书肆,都会伫足观望,以回味家族没落前满室墨香的余味。 “我可以去吗?” “三嫂想就可以。” 秋阳晖映,潘胭在季绾的笑靥里看到了灼若芙蕖的潋滟,喧阗的秋燥在这一刻沉淀,汇成浮翠流丹的画卷。 ** 风轻云净风和畅,四人一路有说有笑,打消了潘胭的顾虑,心境也跟着开阔不少。 四人还没走进珍书阁所在的巷子,就听见一连串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好不欢庆。 书肆前的石阶旁种了大片的花草,季绾挽着潘胭过去瞧时, 身后忽然传来“诶呦”一声。 有人绊倒。 季绾转身,见一花白头发的老者趴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被两名小厮慌张扶起。 “诶诶呦,不行。”老者面露痛色,坐在地上龇牙咧嘴,身上的花缎袍子垂在地,“年纪大了,不中用咯。” 两名小厮赶忙出声安慰。 季绾走过去,蹲在老者面前,“您伤了踝骨。” 说着,示意老者脱去鞋袜。 一名小厮尖利着嗓子斥道:“你是何人?快住手!” 老者横过一眼,按着季绾的意思脱去左脚鞋袜,看着季绾伸手在他脚踝处摸索。 少顷,踝骨传来一阵剧痛,又一刹消失。 “如何?” 老者扭扭脚踝,由两名小厮搀扶着站起身,失笑道,“好了。” 季绾跟着起身,略略颔首,“回宫后若是有些许肿胀,需要冰敷,两日后转为热敷。” 宫...... 老者浑浊的眼透出炯炯的犀利,笑问道:“娘子认得老夫?” “宫里的范公公,何人不识?” 大婚那日来到沈家的宾客里,除了贺清彦,季绾印象最深的人就是眼前的老者。 当日一身华贵麒麟服,腰缠玉带,彰显着身份。 被认出身份的范德才朗笑一声,同样道破了她的身份,“季娘子若是装作不认得咱家,咱家或许会多记娘子一份人情。” 出手相助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最难能可贵。 范德才长期处在明争暗斗的深宫,在得了谁的人情时,大多会先估量一份份人情的真假。 习惯使然。 季绾欠欠身子,“长见闻了,多谢范公公。” “娘子客气,不过......”范德才话音一转,露出一贯的笑脸,“娘子敦厚实在,不玩弄伎俩,不可多得。勾心斗角久了,咱家还是喜欢跟实在人打交道。” 所谓圆滑不伤人,大抵如此。 季绾失笑,今儿总算见识到八面莹澈玲珑心的人了,难怪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叱咤风云几十年。 又是一连串的鞭炮声响起。 范德才被拉回思绪,“娘子也是来齐老头的学堂捧场的吗?” 这让季绾感到诧异,“您与齐伯相识?” “算是吧,齐老头做苏州通判时,咱家和前任大理寺卿盛聿曾一同南下巡察过苏州的大案、冤案,与这老头子有些交情。” “盛聿先生......” “是啊,那才是咱家的旧交。” 谈及旧事,人总会有所感慨,感慨岁月飞逝,一转眼沧海桑田,故人不在。老宦官叹一声,怀念那个月光般皎洁的男子。 再次听得盛聿的名字,季绾恍惚觉着,此人一定是位侠肝义胆之士,才会在这么多人的心里落下烙印。 既遇上,一老一少结伴去往书肆,巷子里的桂花稀稀落落洒着碎瓣,盖住他们走过的路。 ** 桂花耐秋寒,庭砌两三棵,沈栩走出太师府时,肩头落了几瓣花碎。 今日应太子之邀,他将要前往喻小国舅名下的一处庄园,与一众东宫幕僚共赴曲水流觞。 右手有伤在,他不能骑马,正要踩上脚踏登车时,府门的斜前方驶来另一驾马车。 沈栩站在脚踏上,与挑开竹帘的君晟对望。 一个肃了面容,一个韬晦不明。 见到长公子前来,凌云咧了咧嘴,左右来回地瞧,生出不安,正要回府禀告大夫人,就被车上的君晟叫住。 语调倦倦恹恹的。 “站着。” 帐中婚 第37节 凌云不敢忤逆,规规矩矩站立不动。 君晟弯腰步下马车越过凌云,走向沈栩。 沈栩踩着脚踏未动,居高临下凝睇着越靠越近的男子,隐在宽袖中的指骨发出咯咯的脆响。 曾在这个男子面前不堪一击的骄傲和尊严隐隐作祟,他告诫过自己要隐忍而后发,即便狭路遇上,也要以寻常心处之。 君晟官居正三品,跻身九卿,又取代了厂卫指挥使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权势上或赶超大部分正二品甚至正一品的官员,如巍峨青山难以超越。而他无一官半职,只能隐忍而后发。 他给自己定下十年,十年避其锋芒,顺利的话,可从翰林院的修撰或编修一举跃进内阁,这才有机会与君晟对垒,甚至赶超。 而他真正能赶超君晟的契机,或许是太子继位,朝堂大换血。 可这些都是后话,此时此刻,他在君晟面前不过蝼蚁,虽有太师府加持,却无法让太师府的人全都站在他这边。 “君大人前来,有何见教?” 敛起浓烈蚀心的抵触,他淡漠开口。 君晟走到脚踏前抬眼,比起他的克制,松弛许多,“听闻沈公子受伤,鄙人特来探望,不知沈公子可好些了?” 是为这事儿而来,早该想到的。 沈栩看向自己包扎过的右手。 昨日是他冲动,不该去招惹季绾,可那会儿的疼痛击垮了理智,致使他想要靠近原本属于他的那道暖光。 “好些了,多谢君大人关心。” 君晟唇边浮起浅浅笑痕,“那就好,要及时换药才是,别回头染了痈疽,又要劳烦内子处理。” 一句内子,戳中沈栩竭力使自己麻木的心,他点点头,语气淡的快要没有顿挫,“还有事吗?” “桂榜头名,何等光耀,鄙人还没道一句恭喜。”君晟摊开右手掌,送出一杆产自宣城的紫毫笔。 有诗云“宣城工人采为笔,千万毛中选一毫1”,足见其珍贵。 余光瞥见府中陆续有人倚门张望,沈栩不能在众人面前失了礼数,伸手去拿,“多谢。” 可手刚握住笔杆,就被君晟以蜷起的长指扣住手背。 整个右手被迫曲成拳,被君晟握住。 对方逐渐施加的力道,又迫使他曲成拳的手一再内缩,指尖触及到掌心包扎过的伤口。 一抵再抵。 结痂的伤口渗出温热的血,染红纯白的布带,顺着指缝和肌理,沾染在君晟的手上。 碍于有太师府的人在暗中窥视,沈栩无法失了气度甩开君晟的手,只能默默忍下这份钻心的疼痛。 他磨着后牙槽,似笑非笑,“君大人好肚量。” 听此,一旁的凌云心里嘀咕,两人怎么还握手言和了? 清傲如长公子,会主动讨好人? 凌云摸不清主子们的心思,直到发觉两人交握的手缝间流出鲜血。 啊这...... 君晟淡笑着,褪去矜冷慵懒,尽展芝兰玉树之姿,和气的像是想要冰释前嫌,手劲却愈加的大。 待君晟离开后,沈栩用宽袖掩住鲜血淋漓的右手,打帘钻进马车,将紫毫撇在小几上。 凌云紧随其后,慌得团团转,“公子,咱还是回府包扎一下吧!” 沈栩煞白着脸,警告他不可多嘴。 若是回府包扎,势必会被母亲问起,他没有吃了亏、受了委屈就告状的习惯,也不能让人知晓,君晟此来结算的是他觊觎季绾的账。 ** 朗朗读书声从书肆后头的学堂传出,季绾站在半敞的门口,看着侃侃而谈的齐伯和摇头晃脑的孩子们,又看向认真聆听的潘胭,莞尔一笑。 斜对面的灶房飘来袅袅炊烟,馨芝与新来的杂役正在起火热锅,准备为师生们烧几道小菜。 蔡恬霜在前面看店,照看着书肆的生意,偶尔吃颗糖果,美滋滋眯起眼缝。 季绾很想守护住这份纯净的安宁。 不知不觉,她来到书肆前的花围前,盯着花草中一棵银杏树发呆。今日从与范德才的交谈中,她受益匪浅,想要守护住至亲至爱的人,是需要势力人脉和事先布局的,她还太弱小,眼界谋略不够,才没能保护住廖姐姐。 倏然,上方坠下一枚琥珀坠子,橘色流苏随风扬,坠子巴掌大,里面包裹着一枚银杏叶。 季绾惊愕回头,完全没有察觉到君晟的靠近。 “来了。” “嗯。” 她的视线随着君晟手里的坠子来回,才发现那不是琥珀,具体什么材质她分辨不出,但知里面的银杏叶是她走出公堂时偶然落在肩头的那枚。@无限好文, 尽在晋江文学城 君晟将它做成晶莹剔透的坠子,是想给她留个念想吧。 摊开手,接过坠子,她按在胸口,对着红衰绿减的秋色喟叹,迫使自己从悲戚中抽离。 还有身后整座院子的人需要她守护,人该适时向前看了。 “触景生情,让先生见笑了。” 君晟没有打趣她,自己用了十五年无法释怀对弟弟的愧疚,季绾做的已经很好了。 “附近走走。” 两人并排走在雀鸟啼啭的巷陌中,遇到分叉路口,也不会刻意选择走哪条,随性而行。 季绾捧着坠子问道:“这是什么做的?很像琥珀。” “黄琉璃。” “有心了。” 遇到斜长的桠枝,君晟抬手替她挡开,“说过多少次,不必与我客气。” 他侧低眸,带了点说笑,“再没记性,先生可是要惩罚学生的。” 心伤是会反复撕裂、愈合,至少此刻,季绾是心愈的,也渐渐淡然,“如何惩罚?” “没想好。” “那先生要好好想。” “我在你心里那么老吗?” “先生是敬称。” 君晟似乎并不买账,又并拢绷直双指,弹向她的脑门。 这一次,季绾有了防备,在他抬手靠近时,向后闪开,转身欲跑,却在迈开步子时,踩到自己翻飞的裙摆。 “啊——” 短促的惊呼过后,整个人向前倾倒,直冲青石路面。 脸着地会很糗吧,她紧紧闭眼,腰肢忽然一紧,预感的疼痛没有袭来,身体被一道力量向后带去,后背抵在君晟的胸膛上。 君晟一手揽过她的腰,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肩头,将她稳稳扶住,“没事吧?” 季绾闭眼摇头,发鬓上朱钗晃动。 羞没了脸儿。 而本该说出的感谢,止在唇齿间。 他不喜欢客套,她尽量改就是。 完全忽略了始作俑者正是身后的人。 秋风拂来,丝丝凉爽,可身体相贴的地方异常温热,季绾后知后觉,他们还保持着狎昵的姿势。 “我站稳了,可以放开了......” 许是臂弯里的躯体太过香软,君晟微迟了片刻,低头看向怀里女子的侧脸,纤长的黑睫忽闪着。 “念念。” “嗯?” “我想到如何罚你了。” 季绾扭头,视线所及,是男子修长的脖颈和流畅光洁的下颚,还有过于锋利难以忽视的喉结,她有些不明所以的慌张。 腰上的手臂如蔓藤越勒越紧,似要将她融到他的身体里。 “如何罚?”应着话,她试着拿开他的手臂,却没能如愿。 君晟忽然倾覆下来,将身体的重量全都倚在她的身上,耷着肩膀垂着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有些累,替我充当会儿树桩。” 季绾疑惑,树桩有她这么高?被砍伐过的树桩不足一尺。 她的身量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但仍不及君晟,差距甚远,尤其是靠在一起对比时。 季绾被迫承受男子身体的重量,不似外表清瘦,躯体精壮雄健,压得她双腿打颤,累红了白净的脸儿。 刚好不远处有棵梧桐,她“背”着他向那边走去,嘴里嘀嘀咕咕,“你放心,我会牢记今日的教训,以后你求我感激你,我都不会理会。” 一向端庄温婉的少女难见娇憨的一面,君晟发觉到逗弄她的妙处。 心情随之恬适舒悦。 不远处有马车的毂辘声传来,君晟松开手,直起腰身,恢复了矜持的君子模样。 季绾缓口气,背对驶来的马车捋了捋散乱的发,有种被撞破风月事的荒唐感。 君晟看出她的不自在,迈过一步,挡在了她的前面,阻隔了车夫的视线。 看男人衣冠楚楚不好惹,车夫没敢一再打量,放弃了打趣的念头。 君晟盯着马车,认出那是馥宁公主的车驾。 帐中婚 第38节 有眼线禀告,馥宁公主最近在纠缠沈栩,而太子有意拉拢沈栩,有意撮合。 算盘打得好,可惜不够精。 君晟转身,隔着衣衫握住季绾的腕子,带她走向珍书阁。 季绾拧了两下没拧动,索性由着他了,说来也怪,这样拉拉扯扯的举动,她好像并不排斥。 “念念,两日后陪我去见一个人。” “何人?” “君豫。” 季绾记得徐老夫人讲述的事,君豫是太师府二公子,是个发热烧坏脑子的痴儿,是君晟永远无法弥补的愧疚所在。 “承昌三年,你独自去了哪里?” 按着徐老夫人的阐述,季绾试探地问道。 君晟陡然止步,目光微微凝滞,却没有转头看她,亦没有回答。 季绾没有追问,连徐老夫人和谭氏都问不出的答案,她一个局外人如何能知晓。 第26章 回去的路上, 季绾想起昨日沈茹茹委屈的小表情,顺手买了附近有名的栗子糕。 跟在乔氏身边的沈茹茹一见母亲和四婶婶回来,欢快地跑过去, 先抱了抱母亲,又与季绾贴了贴脸。 “奶奶说,婶婶带娘亲去见世面了,茹茹也想去。” 季绾揉揉她的脸蛋, “改日带你去。” 沈茹茹张开小胳膊抱住季绾的腿, 在发觉婶婶给她买了栗子糕后,撑圆了小嘴。 好巧不巧, 被杨荷雯瞧见。 “呦,四婶对茹茹真好。” 沈茹茹敏锐察觉到大伯母的不悦,包子大的小脸快要皱成一团, 正当她将纸袋子递出时, 视野里飘转一抹紫色衣裙。 季绾拦在孩子面前, 将另外两袋子栗子糕递过去,笑盈盈道:“做不来厚此薄彼的事, 大嫂别挑理儿。” “我哪句话挑理儿了?不就是点心么,又没镀金镀银, 谁稀罕啊!”杨荷雯一摆手, 硬气道,“太甜了,不想吃。” 季绾点点头,看向刚睡醒打着哈欠走来的沈大宝, “大宝要不要吃栗子糕?” 沈大宝登时清醒过来, 欢欢喜喜跑到季绾面前,“大宝要吃。” 说着拿起一块, 吃得嘴角沾屑,还不忘嘴甜地巴结一句:“婶婶真好。” 杨荷雯气得快要跺脚,想拉回孩子,又觉得没必要小题大做。 季绾递过两个纸袋,让他去西厢房给弟弟沈二宝也送去一些。 小孩子多讨喜,可不像某些喜欢搬弄是非的长辈。 季绾的确没有厚此薄彼的心思,她志不在后院,懒得与同一屋檐下的人斗气,但偶尔也会小小反击一下。 她可不是软面团。 看着硬气的季绾,潘胭生出艳羡,明明是温柔的人,却能以柔克刚,带刺又懂得拿捏分寸,这是她不具备的,自从三郎病故,她一味隐忍,没做过任何让人敬畏的事,以致被两个嫂嫂随意拿捏。 “绾儿。” “嗯?” 潘胭擦了擦冒汗的掌心,按捺住畏手畏脚的羞怯,“去学堂那边......我想多去旁听。” 近朱者赤,她该多跟明事理又不软弱的人来往,适时地开阔些心境,不拘泥一亩三分地而忍气吞声。 季绾莞尔,“嫂嫂谦虚了,以你的才学,旁听屈才了。我想,嫂嫂或许能做学堂的夫子。” “啊?”潘胭甚是惊讶,喃喃问道,“我行吗?” “试试便知。” 恰巧走进来的蔡恬霜刚好听见这句话,她扯了扯潘胭的袖子,笑嘻嘻怂恿,“试试又无妨,不行就继续旁听呗。” 潘胭咬住唇,被今日激出的勇气驱使,点了点头。 眼眶忽然热了。 好像找寻到了救赎自己的路径。 不再做行尸走肉。 ** 入夜,季绾沐浴后躺进帐子,想到了君豫。 君豫是太师府的嫡次子,不缺靡衣玉食,又是孩子心性,该送些什么见面礼好呢? 她想到一样,就怕来不及制作。 次日天没亮,新房二楼东卧就燃起灯。 君晟早朝前顺着光亮来到东卧前 ,透过门缝看向坐在桌边低头做女红的女子。 他叩了叩门,拉开门扇。 “为何早起?” 季绾笑着晃了晃手里的荷包,“明日不是要去见君二公子,我想送他一份见面礼。” 绣线穿梭其上,还看不出雏形轮廓。 烛光跳动在君晟深邃的清瞳中,交织眼中的涟漪,他坐下来,看着被灯火映亮半边脸的女子,恍如隔世。 那个在他怀里不谙世事的女娃娃长大了,长成了蕙质兰心的女子。可自小冰雪聪明的胞弟,智力永远停留在五岁。 送她离开与胞弟走失是同一日。 可这事,与她无关,是他的疏忽。 “不必与老二客气,叫他豫哥儿就行。” “嗯。”季绾担心明早之前完不成荷包上的刺绣,快速穿针引线,她绣活不精湛,幸好只是在荷包上绣一个不算复杂的拨浪鼓,勉强过得去。 还要安慰自己,礼不在精,在诚心实意。 蓦地,指尖一痛,针尖刺破了皮肤。 她拔出针,本是浑不在意,却被君晟抓住手,挤出一滴血珠,又被君晟用锦帕擦去。 月白的帕子染上一朵血梅。 君晟叠好帕子放入袖管,在季绾诧异的注视下起身,“我去上朝,你量力而为,别累到眼睛。” “帕子......” “无妨。” 说罢,提步离开。 在坐上马车后,男人拿出染血的帕子缠绕在手上,紧紧攥住。 白日医馆中,季绾得空就会拿起荷包刺绣。 看着歪歪扭扭的走针,何琇佩忍俊不禁,在旁指导起女儿的绣活。 有了母亲的加持,一个藕粉色绣有拨浪鼓的的荷包在次日傍晚前缝制完成,季绾又用流苏和璎珞编成三股绳系在其上作为点缀。 悬在手上,季绾笑问:“算不算别具匠心?” 何琇佩担忧道:“会不会太寒碜了?” 怎么说,人家也是太师府的二公子,若是让太师府大夫人瞧见,是否会觉得女儿在侮辱他们? 季绾一点儿也不担心太师府的人会想歪了。对她有成见的人,她再努力也无济于事,与其费力去揣度他人喜好,不如随性一些,顺其自然,交情也讲究一个投缘。 酉时三刻,季绾收拾妥当,在等待君晟下值回来的工夫,去了一趟前院的倒座房。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潘胭母女的居所。 倒座房坐南朝北,有些潮湿,白日暗淡少光,只有到了傍晚晚霞斜照,小轩内才能亮堂些。 人多是世故的,沈荣杰和乔氏不能免俗,一再委屈三儿媳,却给认回家门的四子盖了二层的新房,一度花光老本,因他们知晓,背靠新认回的四子,犹如背靠金山银山,而三儿媳带着拖油瓶,除了料理日常杂事和饮食,于他们再无价值。 季绾一进门,有种走进书肆的错觉,屋子里飘散墨香,墙角架格上摆放着满当当的书籍。 简陋破旧潮湿的小屋,因潘胭有了别样的意韵。 “这些书是嫂嫂嫁来沈家时带来的?” 潘胭拿来茶罐,煮水沏茶,除了沈大宝和二宝时常会来找茹茹玩耍,几乎没人会来她这里。 “是啊,是我的嫁妆。”潘胭感叹道,“家里没落后,拿不出嫁妆,勉强用这些书凑数。” 她深深记得出嫁当日被沈家亲戚嘲笑穷酸的滋味,那晚公婆的脸色也不好看,还是沈二郎和沈栩哥俩当着亲戚四邻的面,先、后说了一句“书籍是宝藏”,替她解了围。 季绾从架格上抽出一本书坐在潘胭对面,认真翻看起来,“这本书我在齐伯那里替阿渊借阅过,市面上很难再买到。” 潘胭递过茶盏,“若是季渊还用得上,就拿去吧。” “嫂嫂舍得割爱?” “物尽其用,这本我很少翻看,放在我这儿是白瞎了。” 季绾合上书,拿在手里晃了晃,“那我替阿渊多谢嫂嫂了。” 潘胭笑开,唇红齿白,可以对他人有所帮助,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这时,沈茹茹拿着糖人跑进来,欢欢喜喜地扑进母亲怀里,扭头看向季绾,“四叔和陌寒叔叔回来了,买了好多糖人,陌寒叔叔给我挑了一个最漂亮的。” 潘胭揉揉女儿的脑袋,“那你谢谢叔叔了吗?” “谢啦。” 帐中婚 第39节 季绾笑着起身告辞,她要陪君晟去见最重要的人了。 ** 太师府,峥嵘苑的正房内,一道俊秀的身影对镜敷粉,又给自己选了一套碧绿色的袍子,对着走进来的老者扭啊扭,憨头憨脑地问道:“魏伯,豫哥儿英俊吗?” 太师府魏管家竖起拇指,“二公子玉树临风,最是英俊。” 看了眼漏刻,魏管家温柔地催促道:“时辰快到了,咱们出发?” 君豫点点头,小跑着跟在老者身后,忽又想到什么,折返回正房,抱起自己养的狸奴。 每年的九月十五是君豫的生辰,按着惯例,都会与长兄度过,今年出了岔子,本该中断,可君豫闹了许久,才磨得谭氏让了步。 在前院等待马车的时长里,君豫瞧见沈栩从另一驾马车里下来,他抱着狸奴跑过去,“你回来了!” 俊逸的容颜和稚气的神情实在有些不符。 沈栩从魏管家口中听说过当年的事,替君豫感到惋惜。他伸出左手逗逗狸奴,随意问道:“豫哥儿要去哪儿?” “去见哥嫂。” 揉在狸奴头上的手指顿住,沈栩想起今日是君豫的生辰。君氏小辈中,嫡系至今除了尚未被踢出族谱的君晟外,无人成婚,君豫口中的哥嫂是何人,不言而喻。 “早去早回。” 说不出心中的滋味,沈栩拍了拍君豫的肩,漠着脸走进府门。 君豫扭头,“你不要和馥宁公主往来,她是个坏种。” 沈栩本也不打算与那女子频繁往来,是那女子仗着公主之尊,一再纠缠他,可这话从痴儿口中说出,引起了他的疑虑,“为何这样说?” “她一见到我,就骂我是傻子。我才不是呢!” 狸奴适时地龇了龇牙,“喵”了一声,似乎骂得很脏。 原本对自己不痛不痒的事,沈栩都不会多嘴,但看着稚气的青年,还是宽慰了一句:“别听她胡说,以后见到绕开走。” 君豫点点头,由人搀扶着登上马车。 马车行驶在晚霞中,在一家酒楼前停下。 君豫跳下马车,轻车熟路步上酒楼顶层唯一的雅室,远远瞧见自家兄长站在雅室内燃灯,刚要上前,又见兄长身边站着个玲珑的女子。 他转转眼珠,“诶呦”一声倒在地上,怀里的狸奴稳稳落地,哧溜钻到了桌子底下。 季绾眉梢抽动,快步走过去想要扶起他,可君豫坐着不动,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兄长。 君晟摇摇头,大步走上前将人提溜起来,弯腰替他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没摔疼吧?” “摔得可疼了。”君豫撸起袖子,露出手肘,“哥哥吹吹。” 君晟煞有其事道:“都磕红了,绾儿,取银针来,快为豫哥儿疗伤,别等会儿红肿退了。” 听见君晟唤自己“绾儿”,季绾愣了下,所以,“念念”只能是他们私下里的称呼吗? 一听银针,君豫赶忙摆手,自己给自己吹了吹,“我好了。” 随即觑了季绾一眼,快速躲到君晟的身后,歪头靠在兄长肩上,像极了见到陌生人羞涩躲起来的小孩子,让季绾联想到今日躲进三嫂怀里的沈茹茹。 酒楼已备好饭菜,摆放在四仙桌上,君豫惊喜地发现,都是他喜爱的菜。 “哥哥,我饿了。” “豫哥儿,先见过嫂嫂。” 君豫又觑了季绾一眼,感觉这个女子比君淼大不了几岁,他歪头想了想,短促唤了声:“妹妹。” 君晟咳了声:“不许顽皮。” 君豫咧嘴笑,清澈的眼弯弯,“就是妹妹。” 君晟没再纠正,带着他入座,示意季绾也坐过来。 季绾坐在兄弟二人的对面,手里捏着做好的荷包,寻找着递送给君豫的契机,可君豫一坐下就挽着君晟的手臂质问兄长为何不回府。 “府里自从多了一个沈哥哥,哥哥就没回过府,都不陪我玩了。” 孩童心性,又怎能明白交换人生的含义。 君晟没接话,用公筷为他夹菜,“都是你爱吃的,多吃些。” 君豫捧着碗筷吃得香喷喷,视线一直落在君晟身上,对君晟的依赖胜过任何人。 季绾默默看着,对徐老夫人的描述有了具象感,十五年前的夏日,一个五岁的孩童,因依赖追逐在兄长身后,也因依赖走散在不熟悉的街头。 令人唏嘘。 作别时,季绾将荷包递给君豫,“一点儿心意,二公子别嫌弃。” 君豫被荷包上绣出的拨浪鼓吸引,羞答答地接过,“妹妹真好看。” 季绾失笑,不知他夸赞的是她本人,还是她的手艺。 等太师府的马车消失在长街上,季绾在君晟身后等了许久,也没见他收回视线。 “先生?” 弥补不了的过往最是无奈,季绾无法替他解忧。 君晟转过身,拉住她手腕走进酒楼。 “陪我喝几杯。” 季绾哪里会饮酒,但也不想扫他的兴,碎着步子跟在后头。 阶梯很长,拾阶而上时,与结伴走下来的食客不期而遇。 其中一人懒懒散散地挡在阶梯中间,向下俯看。 季绾认出他是柳明私塾案那日与二皇子斗嘴的喻小国舅,提督五城兵马司,是个闲官,只因兵马司的权力是掌握在各指挥使的手里。 窄道相逢,季绾明显感觉腕子被君晟握紧了些,也察觉到,君晟今日兴致不高,没有与同僚寒暄的意思。 她低垂眉眼,正要同君晟侧身越过几人,却听喻小国舅闲凉开口,带着谩笑,“君大人不都回了沈家,怎还与君家的傻子聚会呢?” 早在君晟将君豫送出酒楼时,喻小国舅就在窗边瞧见了他们,这会儿又刚好遇见君晟,忍不住调侃起来。 “怎么,是想借傻子与君家藕断丝连吗?也是,利益捆绑,哪能说断就断。” “傻子”一词敲击在君晟的耳骨上,他停下步子,唇畔荡开笑意,改换左手牵季绾的同时,以右手掌直接招呼在喻小国舅的面门上,扭转手肘,将人按在阶梯上。 随着一声痛哼,喻小国舅身体后仰,脑勺着地,磕在阶梯的棱角上,脸上泛起痛色,却因被一只大手覆盖脸庞,让人瞧不见表情。 脸被一只大手盖住,后脑勺在阶梯的棱角上反复摩擦,喻小侯爷疼得眼前发白,喉咙发出气若游丝的闷吟,看傻了随行的几个公子哥。 他们哪里会想到,不过一句玩笑话,竟激得君晟下了死手。 小国舅可是皇亲国戚! 几人反应过来,欲要上前拉开他们,却被突然出现的陌寒拦住。 紧接着,一个个呈抛物线,被丢下阶梯。 陌寒素来骁勇,一身的腱子肉,轻松丢开几个只会花拳绣腿的纨绔子。 喻小国舅孤立无援,一双腿不停踢踹,“君晟!你疯了吗......?” 君晟按着他的脸,微微哂笑,“骂得声音太小。” “疯子,斯文表象的疯子,快放开我!” 君晟加重手劲儿,迸溅出淡漠霜寒的冷意,“知我疯,还惹我?看来,你也没聪明到哪儿去。” 酒楼传出喻小国舅歇斯底里的呐喊,久久回荡在食客的耳畔。 等被人抬手时,已是颜面尽扫地。 季绾僵在一旁,第一次见识到君晟的脾气,明明敛着怒火,语气寻常,下手却又狠又辣。 喻小国舅后枕部鼓起个血包,没半个月是消肿不了的。 君晟理了理微皱的衣袖,揽过季绾的肩,没事人似的步上顶层雅室。 季绾窝在他怀里,悄然打量他的神情。 “小国舅不会善罢甘休的。” 皇亲国戚,怎甘心受这等羞辱。 君晟缄默着给予了回答,带她坐到桌前,却只摆了一只旧盏独自饮酌。 季绾没有劝他少喝些,还执起青釉酒壶为他斟酒。 纤细的手指在青釉上显得白皙细腻。 许是酒气醺浓,君晟忽然扣住她执壶的手,摇了摇头,随即将人连同她坐着的绣墩一起拉向自己。 被紧紧环住时,季绾美眸微瞠,失了阵脚,被老山檀和酒气交织的气息包裹。 他是在难过吗? 雅室安静如斯,前倾的身体有些酸麻,季绾小幅度扭了扭腰想要寻个稍微舒服的体态,却被抱得更紧。 金秋时节衣衫不再单薄,可自从嫁人,所用的料子均是上乘的绸缎绫罗,薄如蝉翼,触如肤感,长久地贴合在一起,能真切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多是饮酒的缘故,君晟的体温很高,灼烫相贴的肌肤。 犹豫半晌,季绾抬起垂在两侧快要发麻的手臂,穿过君晟两侧腰身,轻拍在他的背上。 宽健的背,与她的削背不同,富有力量感。 季绾拍了几下又改为轻抚,竭力安抚着他的情绪。 “谁都会有脆弱的一面,发泄出来吧。”她侧着脸,在他脖颈处软语,呼出的兰气拂过他的皮肤,瓮声瓮气的,“我不笑话先生。” 君晟原本只是想抱抱她,缓解愠气,闻言更有了环紧手臂的理由,大手顺着她的背脊下滑,一只手覆盖住整个后腰。 温香软玉陷入掌中。 腰肢传来一丝一丝酥痒,季绾不适地扭动着,无意中在男人的掌中摆动游,干柴擦烈火。 “太紧了......” “不是让我发泄出来?” 帐中婚 第40节 发泄的方式是要勒晕她吗?季绾缩起肩膀,咬牙硬挺,无措又可怜。 许久过后,雅室外响起叩门声,陌寒的声音传了进来。 “大人,皇后娘娘宣您入宫。” 喻小国舅虽游手好闲,但背后有强大的势力撑腰,一是作为百官之首的父亲,二是东宫太子,三是皇后娘娘。别说出言不逊,就是仗势欺人踢到硬板,也会有人给他收拾烂摊。 季绾替君晟捏把汗,作势起身,又被君晟搂了回去。 “再抱会儿。” “先生不担心吗?” “你在担心我?” 季绾挺无奈的,她是否关心他,又能添几分助力? “我是担心先生,希望先生能全身而退。” 君晟笑了笑,松开了手,“我让人送你回去,在家等我,不必担忧。” 季绾没依,“我想陪你入宫,为你做个人证也好。” 君晟定定凝睇她,抬手捋过她散落的发,别至耳后,思忖片刻,答了一个字:“好。” 他虽会护她周全,但无法避免她在某一时刻历经大风大浪,适当历练一番也好,见惯了大场面,在特定时刻或许能做到临危不乱。 在宫里来人第二次催促后,君晟带着季绾不紧不慢地入宫,在执灯宫人的牵引下,去往坤宁宫。 第27章 此时坤宁宫内灯火通明, 来客满座。 喻皇后坐在上首,右边一排坐着将近七旬的喻首辅、太子和馥宁公主。 左边一排坐着刚刚入宫的徐老夫人和太师君毅鸿。 君毅鸿披着厚实的裘衣,面容憔悴, 是近来气血不足所致,还不如徐老夫人气色红润。 有徐老夫人在,喻首辅都不是最年迈的那个,自然端不了长辈的架子, 还笑呵呵与徐老夫人闲话家常。 君晟带着季绾进来时, 几人正在聊着今秋狩猎的事。 季绾发觉自己想多了,坤宁宫的气氛和乐融融, 只有馥宁公主板着脸,一副兴师问罪之势,其余人有说有笑, 根本形不成剑拔弩张的气氛。 难怪君晟不慌不忙的, 定是料到了这番场景, 只是......皇亲国戚被人当众羞辱,皇家人为何不怒? 季绾暗自忖度, 这皇家的威严和宽容,也是建立在利益牵扯上的吧。 见君晟身边带着个温婉女子, 众人各有各的思量。 君 毅鸿最是感慨, 竟是以这种方式与“长媳”见面,他握紧玫瑰椅的扶手,打量着小夫妻。 徐老夫人见到君晟,一改往日慈爱, 厉声斥道:“竖子还慢悠悠的, 快些过来给首辅和皇后娘娘赔罪!” 戏是要演足的,君毅鸿配合母亲, 肃了目光,“要不是首辅和皇后娘娘宽宏大量,你当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出入宫阙吗?” 喻首辅赶忙笑道:“言重了,不至于,一点摩擦罢了,是犬子先冒犯了府上的二公子。” 君晟走到皇后宝座前,躬身施礼,又朝着太子和首辅一一作揖。 “冲动行事,难辞其咎,臣甘愿受罚。” 喻皇后一摆手,雍容端正又不失亲和温厚,“安钰教训得好,小十三出言不逊,合该被教训,也让他长长记性,以免日后惹出大麻烦。来人,看座。” 喻小国舅在喻家行十三。 宫人引着君晟和季绾坐到君太师的下首。 玫瑰椅之间的角几上都摆有攒盒,里面的各式点心精美至极,均出自御厨之手。 宫人为两人斟茶,极品的君山银针,汤黄澄明,甘醇鲜爽。 太子慕淮捧着盖瓯,看向端坐的季绾,联想起沈栩,细长眉眼泛起耐人寻味的笑,“小舅舅真是混账不长眼,也不看着场合,可有惊扰到季娘子?” 没曾想太子会主动与自己讲话,季绾颔首答道:“未曾。” 众人先后将视线集中到季绾身上。 喻皇后本是笑着,却在记忆深处的烨烨灯火中,恍然瞧见那抹站在碧浔旁的身影,葳蕤葱茏的胜景在女子的一颦一笑中黯然失色。 眼前的小娇娘,与那女子身形如同复刻,不看容色,乍觉是同一人,可再仔细瞧,两人容貌并不相像。 都是美人,美得各有不同。 尾指上的珐琅护甲不经意划过虎口,留下一条淡淡的痕迹,喻皇后收敛起失态,随口询问起季绾的身世和婚后的近况。 季绾柔声作答,始终垂着眼,不敢也不能直视上首的妇人。 听到季绾说自己是讼师之女,喻皇后没再多问,又与徐老夫人闲聊起来。 季绾扭头看向君晟,无声询问着他,自己表现得如何。 君晟微微点头,余光里凝着上首的皇后,颇为意味深长。 等客人离席,寝宫只剩下喻家的人,馥宁公主冷声质问:“皇兄,咱们就这么便宜了君晟?置皇家脸面于何地?” 太子不紧不慢继续饮茶,“皇家脸面关坤宁宫和东宫何干?只要君氏的人觉得咱们大度就行。 “那是咱们的小舅舅。” “多谢他了,回头替为兄送些补品过去。” 馥宁公主气不打一处来,却不能忤逆太子皇兄的意思。她怄气闭上眼,虽气,但也知母后和皇兄的考虑。 二皇子的舅舅是正一品武将,手握中军都督府的兵权,又兼任司钥长,掌宫城各城门的钥匙,可以说是掐住了皇室的喉咙。 而他们背后虽有官居首辅的祖父,可祖父年迈即将致仕,他们的父皇又值壮年,皇兄虽暂时稳坐储君之位,但仍有夜长梦多的隐患。 母后和皇兄在喻小国舅的事上做出礼让,很大可能是在拉拢君氏,以维持祖父致仕后势力的平衡。 君氏虽扶持德妃,但德妃充其量是君氏谋求便利的工具,她的子嗣尚小,暂构不成威胁。 争取到君氏一时的扶持,也能在朝中铺陈开更广的权势,至于再往后,谁又预测得到?说不定十年、二十年后,君氏已没落。 太子慕淮没理会有气没处撒的皇妹,还警告她不可再对君家人无礼。 拉拢君氏多好的机会,还要多亏小舅舅的“助力”,让君氏欠他们一个人情。 饮过茶,慕淮放下盖瓯。 一宫人上前添茶,不小心将茶汤迸溅在太子的蟒袍上。 宫人赶忙跪地求饶。 慕淮淡笑,“无妨。” 见宫人依旧跪着,馥宁公主厌烦道:“皇兄不都说了无妨,还不滚下去?” 宫人战战兢兢起身,面色煞白地向外退去。 ** 月色阑珊,君毅鸿在出宫后,正色道:“吾儿今日冲动了。” 君晟跟在君毅鸿身侧,手却是向后一直握着季绾的手腕,好像怕她跟丢了似的。 “孩儿让祖母、父亲费心了。” 君毅鸿很满意君晟的称呼,憔悴的面庞浮现宽慰之色,“夜深了,今晚随我们回府小住吧。” “不了,沈家离太师府不远,路上耽搁不了多久。” “你娘还担忧着呢,回府报个平安。” “劳烦父亲替孩儿给娘亲赔个不是。” “一家人客气什么?” 徐老夫人听不下去了,走到父子二人之间,“罢了,不回就不回,回去了也会被拒之门外。” 老者看向长孙,语重心长道:“你跻身九卿,多少眼睛看着你呢,日后务必谨言慎行,不可再冲动。” 说虽如此,她也知道,但凡涉及次孙的事,一向克制的长孙就会偏执又护短。 “夜深了,回吧。” 老者摆摆手,由君毅鸿搀扶着登上马车。 目送两位尊长离去,君晟带着季绾坐上自己的马车。 才一驶离宫城,还未说上一句私话儿,季绾就被君晟扯进怀里。 怎么又抱上了? 季绾狐疑,想要挣脱却被扣住抵在他胸口的双手。 “再抱一会儿。” “先生很疲惫吗?” 不疲惫,实在是说不过去,作何一再拿她当枕头倚靠着? 季绾在男人肩头抬眸,盯着晃晃悠悠的顶灯,其上有飞虫萦绕,晃得她有些眼晕。 君晟收紧手臂,额头抵在她的颈窝,懒懒“嗯”了一声,嘴角微扬。 迂久过后,怀里的女子发出均匀清浅的呼吸,君晟低头看去,松开一只手臂,让她歪靠在自己臂弯。 睡熟的女子面容恬静,神情亦如十五年前被他纵马出城时绑在怀里的女娃娃。 马车抵达沈家巷子时,守在门口的馨芝和蔡恬霜迎上前,诧异地看向君晟抱着季绾步下马车。 两人让开路,缓慢跟在后头。 回到新房,馨芝端来盛水的木盆,走到君晟面前,想要服侍季绾洗漱,“奴婢来吧。” “不必,去歇着吧。” 帐中婚 第41节 君晟走到拔步床前,目光一直锁着怀里的人儿,观察她是否有醒来的迹象,随后弯腰将人轻放在床上,摘去她发间燕钗和珠花。 见她一沾到被褥就要翻身曲膝,君晟捉住她一对脚踝,替她脱去鞋袜。 菱袜褪离雪白玉足的过程极为缓慢,是君晟放慢了动作,而比褪袜更慢的,是君晟用一根食指剥落季绾抹胸长裙外的直领对襟褙子。 睡着的季绾并不配合,压着衣裙一动不动,被君晟慢慢扶起,外衫落肩,自光洁的手臂褪去,令端盆杵在原地的馨芝红了脸。 她目不斜视地放下木盆,快步离开卧房。 脱个衣裳而已,怎么看得人脸红心跳? 这就是燕尔新婚的旖旎吗? 馨芝发出长长的疑问。 屋外檐下灯火渐熄,乌漆墨黑,夜色铺陈开的不单有沉寂,还有曼妙,只是睡梦中的女子不知晓罢了。 翌日风吹菜田,飞虫喓喓躁秋,季绾醒来时天已大亮,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新房的,只记得昨晚在马车上被顶灯晃得眼晕,窝在君晟的怀里昏昏欲睡。 说来诡奇,每次在君晟身边,她都能睡得踏实,毫无戒备。 “馨芝。” 馨芝应声走进,见季绾裹着被子呆坐在床上,掩唇一笑,“奴婢将早膳放在了温盘里,小姐可要传膳?” 季绾还未熟悉,并无食欲,“昨晚谁替我换的衣裳?” “......是奴婢。” 季绾点点头,那就好。 馨芝没有扯谎,昨晚她正要睡下又被君晟叫上二楼替季绾更衣,当时季绾身上仅剩下抹胸长裙,很像一朵半开的鸢尾花。馨芝不 懂君晟为何传唤她替季绾更衣,明明是夫妻,没必要避嫌呀! 是因年轻气盛,怕把持不住吗? 作为婢女,馨芝不敢过多揣度主子的心思,只会指哪儿打哪儿。 用过早膳,季绾打算带着馨芝入宫为德妃复诊,另外,让蔡恬霜带着潘胭去往学堂。 四人兵分两路,不耽误潘胭授课。 在后罩房陪潘胭选了一身素雅得体的衣裳,季绾上前抱了抱紧张的潘胭,“这一步,总要迈出去。我与齐伯打了招呼,三嫂尽管一试,成与不成是后话。” 蔡恬霜在一旁附和:“是啊,实在不行,在学堂做个其他差使也成。” 潘胭不想在沈家原地画牢,极为珍惜这次走出去的机会。学堂有一部分年纪偏小的孩童,为他们开蒙应该不成问题。 被簇拥着走出沈家大门的一刹,潘胭回眸看向狭小陈旧的沈家家宅,忽然释然了命运的不济,日子还长,路在脚下。 乔氏牵着沈茹茹站在正房窗前,耳畔是杨荷雯的独家见解。 “绾儿还真是本事大,自己开医馆,又撺掇阿胭去外面抛头露面,赶明儿,咱这家都要受她呼来喝去了。” 曹蓉在旁没了嗑瓜子的兴致,“阿胭去学堂授课,那我与谁搭伙做饭?” 杨荷雯哼笑,“她在时,也没见你上过手啊。咱们还是按老规矩来,逢单我与馨芝丫头,逢双......你自己看着办咯。” 听出大嫂的幸灾乐祸,曹蓉没好气地抓起一把瓜子,攥紧在手里,对季绾生出些不满。 她嫁入沈家前,每日都要到自家的胭脂铺里帮工,将心比心,她并不在意潘胭是否出去抛头露面,而是在意没人帮她料理杂事了。 第28章 另一边, 季绾带着自制的通乳药,乘上通往宫城的马车。 走在红墙青瓦的小道上,到处是洒扫的涓人和巡逻的禁军。季绾赫然发现, 一来二去,自己不再如前两次那般拘谨,生怕言错行错招惹上麻烦。 迎面走来一小拨人,正中间的男子身穿绯红官袍, 胸前云雁补子, 翩翩儒雅尽展卓然之姿。 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贺清彦无论走在哪里,都会吸引众多或是倾慕或是艳羡或是探究的视线。 季绾不确定贺清彦是否记得自己, 轻轻颔首就打算掠过,还是贺清彦停下步子叫住了她。 “季娘子怎会入宫?” 两拨宫侍们很有眼力见地退避开,低头等在不远处。 季绾福福身子, 轻声阐明自己因何入宫。 贺清彦还礼, 躬身一揖。他与德妃是表兄妹, 不禁关切了句:“娘娘身子可好些了?” “恢复得差不多了,只要不再生郁结。” 在后宫, 女子多数时候身不由己,愁怨郁结在所难免。贺清彦与季绾不熟, 又有男女之防, 自然不能多作寒暄,他今日入宫是陪天子下棋的,并无要紧事。 “季娘子入宫,要提防贤妃的人, 万事谨慎。” 贤妃是二皇子的母妃, 因二皇子被调派河东一事,与君晟结怨。季绾是君晟的妻子, 势单力薄,很容易被贤妃盯上。 季绾点点头,“谨记贺少卿的提醒,多谢。” 贺清彦目送季绾走远,才转身出宫,回到大理寺衙门后,听大理寺正禀报,说是喻小国舅名下的一座庄园发现一具死尸,致命伤在头部,死者有一对虎牙,与童生案、优伶案的作案手法一致。 这已经是连环凶杀案的第四起了。 作案手法一致,是否说明凶手在故意留下线索,故意让案子扑朔迷离,挑衅各法司? 上一起追踪到的凶手当着官兵的面服毒自尽,极可能是从犯,掩人耳目,做了主犯的替罪羊。 贺清彦依旧认为服毒自尽的凶手很可能是大权贵养的死士。 晌午晴空骤变,风起云涌,酝酿一场秋雨。 季绾从德妃寝宫出来,随宫人快步走在永道上,在途径之前的小道时,与迎面走来的馥宁公主遇个正着。 宫中贵人甚多,季绾佯装不识,想要匆匆越过,却在擦肩时被对方叫住。 馥宁公主阵仗大,骄纵惯了,哪里允许被人忽视。 “本宫认得你。” 季绾不得不停下来,欠身行礼,“臣妇眼拙,不知是哪位贵人,尚希见宥。” “昨儿刚见过,就忘了?”馥宁公主拨开一众宫人,走到季绾面前,“君晟身边不是不留蠢货么,怎么容下你了?” “可能臣妇空有美貌。” 头一次见人这样“自嘲”的,仔细咀嚼这句话,更像是在恃美行凶,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一介布衣出身,如何做到不卑不亢的? 馥宁公主有皇后和太子为盾,后宫除了贤妃和德妃,没人敢顶撞她,有些无法接受季绾的态度。 这时,身侧嬷嬷上前耳语了几句。 馥宁公主方反应过来,面前的女子就是那个与沈栩相知相许多年的未婚妻。 原本只是想怼她几句出口恶气的,这下好了,火气蹭蹭往上冒。 空有美貌是吧?那就毁了她漂亮的小脸,看她还能靠什么娇饶。 小公主摸向腰间的银鞭,宛如在兵马司大牢中对待一个个囚犯,眼中的血丝显露出诡谲病态。 季绾昨日就发觉皇后膝下这对子女有几个共同点,眼白红赤、睑发黑、面色红中发黄,应是肝火旺所致,而肝火旺最常见的表现就是急躁易怒。 不过太子素有宽厚温和之名,想来这份暴躁都叠加在了胞妹身上。 “秋燥,贵人切记动怒。” “还要装作不认识本宫?” “贵人若是名声在外,臣妇自会认得。” 馥宁公主呵了声,意思是,她空有公主之衔,妄为公主之尊了。 这话堪比火上浇油,她抽出鞭子,扬起手,却被一道气力截住腕部。 负责送季绾离宫的春桃拦在前,“季娘子是君大人的妻子,还请公主三思后行。” 区区一个宫女也敢来掺和?馥宁公主甩开春桃,云淡风轻道:“嬷嬷,掌嘴。” 适才与之耳语的老嬷嬷走上前,对着春桃掴出巴掌。 可清脆声未起,被季绾拦了下来。 馥宁公主冷笑,“臣妻打不得,本宫教训一个宫婢还需要经过谁的同意?” 季绾丢开手,将春桃拉回身边,也不知是投桃报李还是没能护住廖娇娇的遗憾刺激了她,面对蛮横骄纵的公主,她没再像曾经面对二皇子那般选择忍让。 “公主自然打得一个宫女,那臣妇也自然打得一个老刁奴。” 馥宁公主抵抵腮,她一向控制不住脾气,异常暴躁,否则也不会传出不爱红妆、爱刑具的名声,“谁给你的胆子敢与本宫斗嘴?” 季绾脱口而出,“是君晟吧。” 她也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君晟吗?那本宫今儿连他的脸面一块打。”馥宁公主狠狠抖鞭,在空中发出“啪”的一声巨响,作势要甩向季绾。 也好替小舅舅出口气。 “公主且慢。” 一道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众人寻声看去,见司礼监执笔太监范德才快步走来。 官宦做到范德才的位置,已无需再笑脸逢人,内廷随处可见的涓人里,十有八、九都是他的眼线。 “秋日干燥,火气才会这么大,咱家正要去御前为陛下送上龟苓膏,既遇见公主,也送公主一份吧。来啊,为公主呈上。” 身后的小宦官端过托盘,硬塞给了馥宁公主身边的嬷嬷。 龟苓膏有滋阴润燥、清热凉血之效,任傻子都听得出,范德才是在做和事佬。 宫妃的面子可以不给,但范德才是御前近侍,三言两语就能让人栽进无形的阴沟里,馥宁公主一忍再忍,扬鞭甩在自己的宫人身上,一连三鞭,鞭鞭染血。 宫人倒地,疼到脸皮抽搐。 撒了火气,馥宁公主朝范德才笑开,“龟梨膏好啊,本宫回去一定会细细品尝。 帐中婚 第42节 ” 范德才一副温厚模样,“公主慢行。” 馥宁公主瞥了季绾一眼,带人离开,连带着也让人拖走了倒地不起的宫人。 压迫感骤然消失,季绾欠身行礼,“多谢范公公解围。” 范德才笑道:“咱家并非热心肠主动解围,是受人之托。其实,这两次娘子入宫,都会有司礼监的人暗中相护。” 受何人之托,不言而喻。 “不过,咱家还是要提醒娘子。”范德才抬手招来一个涓人,令她清理掉地上的血,语气渐沉,“馥宁公主脾气暴躁,难以自控,娘子尽量避之。” “臣妇明白了。” 可她不招惹,不顶撞,就能息事宁人吗? 季绾隐隐觉得,她们还会有交锋的一日。 回去沈家的路上,季绾顺道去了一趟珍书阁,正巧赶上潘胭在教孩子们习字。 齐伯坐在栏干上,还是吊儿郎当的,露着牙花笑说要拓展一下学堂。 “有潘娘子帮衬,就可以将隔壁改造成学舍,提供给不识字的孩子。” 季绾靠在一旁,“这么说,您老认可三嫂了?” “何谈认可啊!比我学问高多了!” 季绾莞尔,深知这话有夸赞抬举之意,不过结果是喜人的。 却听齐伯又道:“回头书肆攥的银两,小老儿会分给潘娘子一些,当作薪俸,总不能让人白出力。” 薪俸的事,季绾不便掺和,“我替三嫂多谢您了。” “是小老儿要谢你,替我寻了个帮手,要不忒忙了,都顾不上喝酒。”齐伯指了指地窖方向,那里面存放着君晟许给的梨花白。 季绾点点头,与齐伯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转眼到了暮色四合。 潘胭挽着季绾走在回去的路上,难掩兴奋,反应过来时,又不可抑制薄了脸儿,“瞧我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季绾拍拍她的手臂,“嫂嫂博览群书,比我见识广博得多。” 看了一日书肆的蔡恬霜走上来,挤在两人之间,“纸上终觉浅,有机会还是要出去游历一番。” 这话戳中了两人的心窝,她们没有接话,却藏了千言万语,若有一日能去见识广袤的山川湖海,体会不同的风土人情,心境和谈吐都将大不相同。 入夜,季绾等到子时不见君晟回来,她有些犯困,吹灭烛台躺进帐子,又一次尝试脱离拨浪鼓独自入眠,可直到破晓都没有睡踏实,梦境颠簸,被暗黑笼罩,分辨不出身在何处。 自小,她的梦境与旁人不同,没有景象,唯有颠簸的感觉,像是在赶路又像是在逃亡。 旭日冉冉,熹微光缕映入喜帐,屋外响起招呼声。 季绾懒懒起身,一夜未休息好,头重脚轻。她捏捏颞,穿上绣鞋步下旋梯,在看到挥舞锄头刨地的陌寒时,快步跨出门槛,却未见到君晟的身影。 “大人呢?” 陌寒手握锄头支着下巴,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城中一处庄园发生凶杀案,可能与柳明私塾的案子有关,大人在大理寺,与贺少卿商讨案子未回。” 习惯每日见到君晟,偶尔见不到,多少有些不适应,季绾忽视了心里作祟的怪异,叮嘱陌寒回屋休息。 在大理寺衙门熬了一个通宵,陌寒是回来补觉的,可他没有晨睡的习惯,索性帮着老两口刨地播种。 前院传来曹蓉的声音,话是说给潘胭听的。 “你今日还要去学堂的话,午膳和晚膳都要我来掌勺。柴不够用了,你去劈些吧。” 很快,潘胭的身影出现在后院,又是挑水又是洗菜又是劈柴,累得汗漉漉,衣衫贴肤,无意展露出丰腴的体态。 来来回回几趟,分身乏术。 陌寒看不过去了,放下锄头,拿起一段柈子放在桩子上,接过她手里的斧头,“我来吧。” 说着挽起衣袖,露出小麦色的手臂。 劈砍柈子,孔武有力。 潘胭赧然,“够用了。” “多劈一些吧,能多用几日。” 陌寒默默劳作,没一会儿,将柴火堆砌成小山。 潘胭道了声谢,发觉陌寒前襟微湿,贴在胸膛上,投桃报李,本该递上帕子,可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视,她抱起一捧柴火,快步回了正房。 君晟是在当日傍晚回来的。 暮云合璧,余晖溶溶倾枝头,巷口枫叶片片红,他一身绯红官袍,与映霞枫叶一样瑰丽。 一进门,先是去了老两口那里坐了会儿,随后回到新房沐浴更衣。 揉蓝锦衣柔软垂顺,带了点儿浴汤的潮气,包裹在笔挺的身姿上。 他拿着纯白布巾,擦拭墨发,闻到饭香时,不由转眸寻找着那道身影,却在瞧见馨芝端着杂蔬汤走上来时,淡了眸光。 没有察觉男人的情绪,馨芝放下汤碗,恭敬道:“大人稍等,还有两道菜。” “绾儿呢?” “小姐在为大人制作炖盅。”馨芝欠身离开。 窗外云卷云舒,黄昏暮色昳丽成绮。 等待的工夫,君晟坐在躺椅上,无心欣赏景色,回想着案子的细节,死者是那座庄园的花匠,脾气温和,无不良嗜好,与前三起案子的死者没有人际交往上的关联,除了头部的致命伤和一对虎牙。 一切都像是凶手故意放出的线索,吸引朝廷的注意,引朝廷的人查寻下去,再将他们耍得团团转。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季绾端着炖盅上来时,君晟侧身闭目,呼吸均匀。 像是睡着了。 知他一日一夜没有休息,季绾不忍打扰,轻轻放下炖盅,来到躺椅前。 看男子剑眉微蹙,她搬过椅子坐在旁,托腮盯了会儿,不知不觉哼起曲子。 这是年幼时母亲哄她入睡的曲子,百试百灵,但前提是,有拨浪鼓在身侧。 女子音色清清甜甜,不疾不徐,确有助眠的作用,渐渐的,男子眉头舒展,睡颜看上去无害又悦目。 光凭容貌,说是京城之冠,并不夸张。 季绾打量着这张巧夺天工的脸庞,视线不自觉游在他揉蓝色的绸缎锦衣上。 衣衫薄而服帖,隐约可见身形的轮廓,视线再往下,叉开的衣摆垂落躺椅,露出一双包裹中裤的大腿。 男子的腿甚是惹眼,修长笔直。 季绾扭回头,哼唱的曲子走了调,她清清嗓子,找回音律。 音色悠悠,人婉柔。 君晟恰在此时睁开眼,幽深的桃花眼清霁潋滟。 四目相汇,季绾眨眨眼,脸蛋“唰”的一下就红了,为自己方才的孟浪。 而那难以遮掩的红润,比桃红的胭脂还要娇艳,如晚霞爬上玉肌。 “先生醒了。”她心虚地抿抿唇,佯装淡然从容,“饭菜备好了,可要食用?” 君晟没急着起身,“哼的什么曲子?” “娘亲教给我的。”季绾抓了抓膝头的衣裙,极力驱散臊意,“好听吗?” “嗯。”初醒的缘故,君晟呈现出懒倦之态,侧身枕着一只手臂问道,“脸怎么红了?” “没有红。”季绾捂住脸,假意拍了拍,“柴火熏的吧。” “前言不搭后语。” 心虚作祟,季绾招架不住,一把握住君晟的手,欲要将人拉起,“饭菜凉了,快用......” 话音未落,她被反力拉扯,身体前倾失去平衡,趴到了君晟的胸膛上。 心口与心口紧贴,不知谁的心跳乱了节拍。 季绾单膝跪在桌椅边,支撑起上半身,怔怔看着故意拉她跌倒的男子。 君晟扣住她那只主动伸过来的手,强行与她十指相扣,“怎么像是你没有吃饱?” 男女力气本就悬殊,何况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人有时候挺坏的。 季绾费力站起身,想要抽回手却没能如愿,她不得不伸过另一只手,用力将人拉坐起来。 可拉是拉了起来,男子却在坐直的一瞬,向回用力,又将季绾拉倒在他的身上。 额头磕到男子的胸膛,季绾来了火气,摁住他的肩头撑起身子,不停抽回自己被紧攥的右手,“别闹了,饭菜都凉了。” 不就是偷看他的身体被抓包了么,又不是没穿衣裳。 君晟桎梏住乱扭动的女子,以一贯慢条斯理的调子,道:“你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别偷看了又不认账。” 被彻底戳破窗户纸,季绾脸如火烧,她倒吸口凉气,缓缓吐出,试图让自己冷静。 “我没偷看你。” 她绝不能承认,以免日后被他拿这事儿取笑。此刻,她并未察觉,他们之间已有了合作关系之外的狎昵和暧昧。 眼看着快要把人激怒,君晟突然松开手。姑娘家脸皮薄,不能把人逼得太急。 脱离开桎梏,季绾双手背后,暗自揉了揉被攥红的右手,抬起下巴指了指食桌上的饭菜,“快用吧。” 君晟没再打趣她,走到桌前执起碗筷安静地食用起来。 季绾坐到摇椅上,对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夜里没有拨浪鼓在旁,她会睡得不安,可那晚在马车里,她竟毫无知觉在君晟的怀里熟睡。 该验证是偶然还是必然吗? 他们是名义夫妻,直接说出口,会不会让他觉得她是在找借口故意施以引诱? 帐中婚 第43节 从未被狎昵情爱困扰的少女按了按额头,开始犯难。 稍晚,季绾躺入床帐翻来覆去,无意打翻了枕边的拨浪鼓。 拨浪鼓落在地上能有多响,可还是引起了客堂内君晟的注意。 “念念?” 一记主意骤然划过,季绾赶忙闭上眼,“睡”得很沉。 君晟走到门边,又唤了声“念念”,随后拉开门扇,驻足片刻走了进去,捡起地上的拨浪鼓放在枕边,低头观察她的睡颜,在听得哼哼唧唧的声音时俯身下来,侧耳聆听。 “怕......” 女子在梦呓。 做噩梦了吗? 君晟细细打量,看她目睑轻颤,分明是在装睡。 这点伎俩糊弄其余人尚可,但怎么可能糊弄得了善于心计的年轻权臣。 君晟背手摩挲起手指,俊面浮现深意,莫不是在试探他会不会在她睡熟时行轻薄之举,再决定日后要不要将房门上栓? 念念,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含情的桃花眼染了点寒意,他缄默着离开。 听见门扇的拉动声,季绾睁开眼,这就走了?还没来得及验证他在身边,她是否能踏实入睡呢。 太过君子还是太过冷漠? 好歹也是同一屋檐下的假夫妻,适当地照拂一下不是应该的么。她都梦呓了,不该停留会儿给予陪伴吗? 拉了拉被子,季绾拿起拨浪鼓抱在怀里,有淡淡失落萦绕而来,却又辨不清源自何处。 第29章 翌日醒来, 季绾拉开隔扇,看向对面空空荡荡的书房,君晟已去上早朝了。 季绾很少沉浸在不好的情绪里, 尤其还是琢磨不清的情绪,经过一夜的沉淀,她如常用膳,打算带着蔡恬霜去医馆。 每月逢单, 馨芝都要代替她料理沈家杂事, 没必要再行折腾往返医馆和沈家。 而潘胭熟悉了去往学堂的路线,无需人陪同, 还会与齐伯轮流经营书肆和学堂。 这样一来,齐伯有了帮手,潘胭得了薪俸, 两全其美。 勇敢迈出这一步后, 起先设想的一切繁杂似乎都简单化了。 用过膳食, 季绾和蔡恬霜刚一走进前院,就听见杨荷雯的抱怨声。 “不是我斤斤计较, 阿胭出去营生,一甩手不管家事, 还要白吃白喝, 是不是过分了?” 杨荷雯二十有五的年纪,多少有些面由心生,蜡黄肌瘦刻薄相,包巾的发髻上插着一朵沈大宝摘来的大红月季, 却毫无美韵, 与懂得保养的曹蓉和天生丽质的潘胭相去甚远。 如今日子好了不再拮据,又有季绾“担保”, 乔氏对潘胭没什么微词,是想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行了,少说两句,阿胭每次出门前,不都是一大早就担水、劈柴么。” “那柴火都是四弟的护卫劈的。” 实在听不下去的潘胭挑开倒座房的门帘,微红着眼眶上前,“大嫂说的是,我和茹茹不能白吃白喝,等我拿到薪俸,会全部贴补家用的。” 听得哽咽,杨荷雯更恼了,显得她多恶毒似的,“会赚钱腰杆硬了是吧,把自己当成家里的男丁了啊?我都嫌害臊,知道邻里在背地里怎么非议你吗?说你跟珍书阁的老汉......” “够了!”乔氏打断她,鲜少地发了脾气,“自家人也要为难自家人吗?” 杨荷雯一跺脚,气哼哼回了东厢房。 乔氏看向潘胭,“阿胭,娘知你这些年心里苦,如今有个地方可以发挥才情,娘不会拦你,至于那些流言,也可不理会,但你自个儿要想好利弊得失,别瞻前顾后的。” 经历换子风波,又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迎亲,乔氏自认是树大招风,邻里眼红沈家,继而多做非议也属常情,她堵不住别人的嘴,深知有得必有失,也知孀妇在世间有多艰难,不该再施枷锁,将人逼到绝境。 潘胭攥紧裙摆,半晌,抬头坚定道:“娘,这一步,我非迈不可。” 萧萧风来送寒霜,红衰绿减,漫天落叶。 季绾站在墙角,目睹全过程,枫叶脱枝,旋舞而下,看似一曲悲歌,却是春泥护花,有了别样的价值。 走在去往医馆的路上,蔡恬霜双手撑在后脑勺上感叹道:“老夫人还是很明事理的。” 季绾向上扥了扥肩头的药箱带子,脚步轻快。经历换子的事,婆母乔氏看淡了一些人情世故,的确比从前通达许多。 ** 一辆乌木马车停靠在一家茶馆前,很快就有小二迎上前。 “沈公子可到了,公主等您很久了。” 沈栩漠着脸步下马车,交代车夫和凌云在外等候,他不打算久留,甚至懒得应付那女子。 雅室内靡靡笙歌,破坏了茶韵。 沈栩作揖,“见过公主殿下。” 馥宁公主一身男装,倚在凭几上,手里衔着茶盏,身侧有美人相伴。美人薄纱赤足,提壶为两人斟茶。 “沈哥哥坐。”馥宁公主染了蔻丹的食指一点,示意沈栩坐在对面。 沈栩站着不动,“在下还要温习功课,不便久留,殿下有何吩咐尽管直说。” “喝杯茶而已,能耽搁多久?” 馥宁公主给美人递去眼色,美人立即执盏走到沈栩面前,玉体染香,馥郁浓稠。 沈栩不知这个暴躁的小公主在耍什么手段,只想敷衍了事立即离开,遂接过茶盏一口饮尽,鲜爽在喉,却是味同嚼蜡。 “茶可不是这么饮的。”馥宁公主笑着再次请他入座,视线落在漏刻上,不说明意图也不放人离去。待过了两刻钟,才慢悠悠开口,“本宫昨日遇见一个妇人,一介布衣出生,口出狂言折辱本宫,偏偏本宫还动不了她。” 还有人敢忤逆这个疯公主,沈栩很想敬那妇人一杯。情绪变化引起体内丝丝燥热,随着漏刻的浮剑上涌。 察觉到他刻意压制的嘴角,馥宁公主冷哂,语气慢悠悠的,“一个粗鄙妇人,竟有人会为了她守身如玉,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可觉稀奇?” 昨日暴怒泄愤后,她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一番,自己竟会为了一个心里装着粗鄙妇人的男子着迷,简直可笑。 “沈公子可想知道那妇人是何许人也?” 不畏强权的女豪杰,沈栩说在心里,面上看似没兴趣打听,不想由着她卖关子,“在下不爱打听闲事。” “你都心里装着人家了,还是闲事吗?” 沈栩微翘的嘴角骤然僵住,回嚼她的暗示,猜到那妇人是季绾。 空洞的眼底变得犀利,压在浓密的眼睫下,他扣紧盏口,意识到这是一场鸿门宴。 身体也在这时起了不该有的反应。 馥宁公主以凶狠著称,睚眦必报,受了气儿怎会不回击。 心口一震,他快速起身,仍没有丢失礼数,“在下还有事,先行告辞,殿下慢用。” 说罢欲走,却听身后传来更为慢速的语调。 “合欢壮阳,沈公子可觉得气血翻涌?” 旋转的光缕萦绕脑海,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沈栩支 撑不住,单手扶住门框,向内拉开,却是撼门而不动。 不妙。 他转过身,背靠门扇,玉面泛红,只怪生得风姿挺秀,未醉胜似醉玉颓山,“公主想怎样?” 馥宁公主单手支颐,另一只手随着曲调拍打在腿上,肆意风流,“本宫想要替沈公子破欲,尝了滋味,沈公子就不会执着得不到的妇人了,正所谓情深不寿。” 闻言,沈栩气得面红欲滴,半晌挤出一句“厚颜无耻”,惹笑了馥宁公主。 “放心,本宫不会作践自己,也不好糟践沈公子,这不,事先为公子准备了美人。” 自幼受皇后影响,馥宁公主最厌恶世间缠腻情爱,她得不到的人钟情于一个粗鄙妇人,于她而言,是奇耻大辱。 她绝不会成全他对那妇人的痴情,也能在毁了他的同时断了自己的念想。 一举两得。 “小美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去伺候沈公子?” 美人赤足上前,当着沈栩的面脱下外衫,露出一双雪白的胳膊,作势要环住沈栩的腰,被沈栩一把推开。 馥宁公主啧一声,“不够怜香惜玉。” 沈栩怒瞪看好戏的纨绔公主,忍着灼痛的小腹,一脚蹬在门扇上,因自小做木匠活,力气比寻常的书生大得多。 破门的一瞬,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一路踉踉跄跄跌倒在茶馆外。 美人惊慌地看向馥宁公主,“殿下......” 馥宁公主继续欣赏着曲子,笃定沈栩凭毅力熬不过去,“随他,不吃细糠,就去烟花柳巷吧。” ** 晌午乌云聚拢,雨丝如断珠,大颗大颗拍打在窗前的西府海棠上。 诊间有些闷,季绾推窗透气,被枝上弹起的雨珠溅到脸颊,她没有蹭掉,沉浸在烟笼云雨中。 倏然,门外凌乱的脚步打破了这份沉静,伴着咋咋呼呼的声音。 “大夫呢,救救我家公子!” 那个胖乎乎的家丁架着一个男子走进来,不顾阻拦,场景重现。 再见沈栩,季绾拢起柳眉,刚要拒诊,却发觉他眸光迷离,面色酡红异常,无力地倚在胖子身上。 “他怎么了?” 凌云焦急道:“被馥宁公主算计,中了合欢!” 挤在门口的何琇佩和蔡恬霜对视一眼,一个是药师自然知晓合欢为何物,一个是小江湖自也听闻过青楼勾栏不入流的催情伎俩。 听得馥宁公主的名号,季绾扶扶额,“街面上医馆很多,换一家吧。” 帐中婚 第44节 “我家公子是因为......” “住嘴。”沈栩撑着最后一丝意志,将凌云推开,踉踉跄跄跌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仰头启唇,急促呼吸,绮袍浸出大片汗水。 “你不救我,我就暴毙在这里。” 何琇佩一下就火了,“沈大官人,人要讲究礼义廉耻。” 沈栩听不进旁人的话,半耷着眼皮凝住季绾,一双手握紧又松开,最后无力地垂下,摊开的右手掌上还留有结痂的伤痕。 身体得不到餍饱,气血翻涌至鼻端,大颗大颗的血珠滴落在衣襟上,如同屋外的秋雨。 看他的状态,再得不到救治,恐有性命之忧。 何琇佩可不想医馆闹出人命,这种情况下,将人强行送去其他医馆是不可能了。她走到季绾身边,扯了扯女儿的衣袖,“救救吧,别摊上事。” 季绾默了片刻,走到男人面前,在男人迷离又希冀的模糊视线下,撑开他的眼帘查看,又抓起他的手腕号脉。 “晚了,药物救不了。” 凌云快要急哭了,“那怎么办?还有什么法子?” 蔡恬霜搓着下巴佯装老练,“看样子,只能阴阳交合,带你家公子去烟花巷子吧。” 凌云自认是一个下人,哪敢替主子做决定,他跪在地上,不停拉扯着沈栩的衣摆,“公子,季娘子都嫁人了,咱别逼自己守身如玉了,保命要紧!” 何琇佩拉着女儿离远些,“别胡说八道啊,给谁守身如玉呢?我们可跟你们没干系!” 凌云彻底哭了出来,圆饼脸憋得通红,“公子,死心吧,小奴这就带你走,咱们走!” 然而,当他费力拉拽起沈栩时,一泓鲜血从男人的左眼眶流出,形成一道泪痕。 沈栩轰然倒地,不省人事。 “公子!!” ** 雨霁云开时,琼珠挂枝,油润茎叶。 沈栩在盛满冰水的药桶里醒来,虚弱的像被雨水打蔫的秋草,靠午阳续命。 凌云趴在桶边,鼻子一抽一抽,絮絮叨叨嘀咕着什么。 “公子要是出事,小奴怎么向大夫人交代?小奴这条命也得搭进去。” 蓦地,他听见水花声,诧异转头,在看到沈栩抬手扶额时,惊喜地瞪大眼,“公子醒了!” 意识渐渐回笼,沈栩单手撑在桶边向上坐起些,“这事不可告诉母亲。” “为何?” 受了这么大的气,不该让大夫人出面讨回来吗? 沈栩身上的血液快要凝固,肤色发青,唇发紫,身体不受控制地打颤,那处不再灼烧,他再次强调:“按我说的做就是了,不能让太师府的人知晓。” 在太师府的处境够被动了,绝不能轻易劳烦太师府的人出面,以落下话柄。 馥宁公主是太子的胞妹,太子有意拉拢他,这件事由太子出面解决最为合适。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身在诊室中,沈栩舒口气,掬一把冰水擦脸。 凌云去而复返,提着一桶水倒进浴桶,“公子多泡会儿。” “绾妹......季娘子救的我?” 凌云几次欲言又止。 沈栩心里又像被剜去一块肉,生疼生疼的,“何婶子救的?” “都不是......”凌云放下桶,搅了搅水面,“是小奴跪求她们借个木桶,也是小奴提来的水。” 医馆有为病患泡浴的药桶以及存冰的冰鉴,刚好用来替气血翻涌的沈栩泄火,季绾从始至终没有搭手,何绣佩是出于不想闹出人命才勉强答应的。 “公子,别为难自己了。” 听过凌云的解释,沈栩仿若置身寒冰,扭曲的希冀一点点幻灭。 季绾对他当真是见死不救。 半歇,他穿上衣袍,靠坐在长椅上调息,看着凌云和车夫合力将药桶抬出去,又擦干了沾水的地面。 被何琇佩下达逐客令时,他已恢复些气力,面色变得红润。斜睃一眼外间,未瞧见季绾的身影,他温声问道:“婶子,绾妹呢?我有话对她说。” 何琇佩都快认不出面前这个愈发体面又死皮赖脸的青年了,“为了避嫌,绾儿早早回婆家了。还望沈大官人有自知之明,别再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她。” 走出医馆,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沈栩一身衣袍绮丽夺目,路过的人十有八九会注意到他,这就是被瞩目的感觉,可为何不觉得窃喜? 之后,他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街市,任凌云叫了几次都没有乘车回府的意思,不知不觉走进最熟悉的烟火巷,葱茏古木、小桥流水,没有绮粲玓瓅的点缀,质朴无华。 是他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的地方。 他瞧见那个已回了婆家的女子走出大门,手里拿着一本书籍,朝巷子的另一端走去。 步子快过意识,他追上前,一把扣住季绾的腕子。 “绾妹。” 季绾被吓到,用力挣了挣,“你放开。” 她是去给弟弟送从三嫂那里借来的书籍,因再熟悉不过这条路线,身边没有带人,没承想会被沈栩缠上。 “男女授受不亲,沈公子越矩了。” 看着女子冷漠疏离的眉眼,沈栩不甘心就这么松开手,紧皱眉头道:“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能让你见死不救?认回家门有错吗?” 傍晚虫歇鸟静,路上无行人,唯有簌簌风声过耳。 青年将昔日捧在心尖的女子困在双臂间,想要一个回答。 “换作是你,不要认回血亲吗?” 季绾挣脱不开,又不想引来邻里说三道四,她背靠矮墙深深呼吸,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虽不知他为何这 样激动,但与处在失控边缘的人斗嘴,只会让情况更糟。 “这一点上,你没有错,换我也会认回血亲。” 感受到女子的“柔顺”,沈栩的情绪在失控的边缘反复跳动,他耷肩垂头,额头快要抵在季绾的肩上。 “其他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想听听她的心里话,也许这样能够释怀过往。 也许会吧。 季绾偏头避开他的气息,就事论事,“但我不会与养育我的人断了往来。” “我何尝不想与沈家人往来?” 沈栩撑在矮墙上的手慢慢成拳,指骨抵住青石,却不能非议谭氏。 谭氏太在意临盆那日的失误,一直活在间接抱错孩子的自责中,无法释然,不允许他与沈家往来以免勾起她的心伤,也不准太师府的人当着她的面提起君晟以免她会悲戚。 作为被置换回的孩子,沈栩如履薄冰,不能置评谭氏的所为。 “还有吗?” “没有了。” “不问问我为何背弃我们的婚约?” “不重要了。” 隔发断情那日,季绾就已自我和解,不再沉溺与纠结,她并没有原谅沈栩,只是不在意了,“都过去了,没必要......” “是君晟逼我做的抉择。”沈栩打断她,第一次对人承认自己的懦弱。 是他的懦弱,才会在势单力薄时,畏惧君晟的权势,才会不得不从富贵和情爱中做出选择。如今的他,虽仍会避开君晟的锋芒,但他管不住自己的心,想要靠近季绾的心。 兴许是今非昔比,人脉和眼界渐长,才敢承认那时的怯懦吧。 他紧紧盯着季绾的脸,想辨析出哪怕一点点对他的情愫,亦或是对君晟的厌恶,可他辨析不出一丝破绽。 “你知君晟逼过我吗?” “不知。” “可怨他?” 季绾轻笑一声,歪头问道:“君安钰洞察人心,一叶知秋,可能打一见面,就知你会负我,故而设下试探,帮我趋利避害,我为何要怨他?” 从她对君晟的美化中,沈栩听出了护短的意味,自己成了他们之间的外人。 “你在护他?” 季绾没有护谁的意思,但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还有其他事吗?可以松手了吧?” 握在那截细腕上的力道越来越紧,沈栩在内心一阵阵的空落中放开手,他退开距离,耷着肩膀正要离开,却与站在巷口的君晟正面遇上。 第30章 君晟身后, 陌寒牵着两匹马,阴恻恻地睨着沈栩。 相比陌寒的不善,君晟淡然地走到季绾身边, 执起季绾冰凉的手,摩挲她腕子上的指痕,浅笑问道:“沈公子是特意来寻内人的?” 被“逮”个正着,沈栩没急着否认, 失意之下有种破罐子破摔的颓废感, “是啊。” 君晟继续摩挲季绾的腕子,目光都未施舍给沈栩一眼, “可要进门喝杯热茶?” “不了,与夫人已经谈拢,告辞。” 谈拢...... 君晟听出一点添油加醋的意味, 他松开季绾, 慢慢走到沈栩面前, “来者是客,不能让客人空手而归。陌寒, 去取两坛梅子酒。” 二人身量相差无几,同日出生, 都是精致俊逸的容颜, 站在一起令人赏心悦目,可平静之下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陌寒又睨了沈栩一眼,铁青脸色下,是无条件的护主之意。 帐中婚 第45节 季绾走到君晟身边, 拉了拉君晟的衣袖, 在两个高身量的男子面前显得玲珑娇小。 “别生事,会让老夫人和太师为难的。” 君晟放柔语气, “好,听夫人的。” 这个称呼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得,季绾眨眨清澈的杏眼,不打算计较他昨夜的“无情”了。 假夫妻也不该有隔夜仇。 看她温软的模样,君晟提了提嘴角。 你侬我侬的小夫妻,刺痛了沈栩,他别过脸,舔了下干涩的唇,今日体力、心力皆耗尽,没精力再做绿叶衬托他人花田。 陌寒去而复返,递上两坛酒,没有惊动沈家任何人。 君晟接过,转送给沈栩,落在季绾眼里温和宽厚有肚量。 当着季绾的面,沈栩努力维持着风度,不与君晟撕破脸,是以,在君晟递上酒时,他伸出左手去接,却被避开,不得已又换了右手。 再次被君晟紧紧握住。 这一次,他也较起劲儿,与君晟较量着力气。 两人手背均暴起青筋,弯曲的骨节发红。 可毕竟沈栩掌心旧伤未愈,僵持之下,结痂的伤口渗出血。 旧伤迸裂,疼痛翻番,顺着伤口蔓延至手臂、肩头、侧颈,连带着面庞微微抽搐。 或许是在季绾面前,自尊作祟,沈栩没有抽回手,忍着剧痛不服输。 君晟面上云淡风轻,下手毫不含糊,捏得对方指骨咯咯作响,在分开的一刹,掸了掸沾血的手指。 沈栩的血。 沈栩同时收回手,拎着酒坛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掩在衣袖下的手止不住颤动。 罢了,何必逼自己做怅望失意人。 留意到两人手上的血迹,季绾摇摇头,刚要迈开步子,被君晟拉了回去。 见状,陌寒默默退开。 四下无外人,季绾仰头问道:“交换身世那会儿,你为何逼沈栩做出选择?” 君晟面不改色,“一看他就像负心人,我不想你受骗。” “初见面,你就知道护我?” 君晟默了默,没有接话,视线掠过她的肩,看向沈栩远去消失的方向,“他还在偷看。” “不能吧......” 季绾对沈栩还算了解,那人应该没有窥视的癖好,可也说不准,毕竟不是完全了解,否则也不会被耽误这些年。 “我们进去吧。” “不急。”君晟抬手捋她额头碎发,划过眉梢、颞颥、雪腮、下颏,眸光渐渐温柔,“再气气他。” “啊?” 季绾迷惑之际,被抬起下颏,一张俏颜在男人的虎口里绽放。 她瞳孔微张,映出男人渐近的面庞。 皮肤在余霞中细润玉白,看不出毛孔,五官精致到挑不出瑕疵,若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就是他的双眸太过幽深,叫人窥不出端绪。 季绾意识到他是想用上次在太师府的方式气沈栩,可太师府好歹是私人府邸,这里是巷子,随时有邻里经过。 “别......” “念念,他在看。” 君晟以虎口托起她的脸,又以食指和拇指轻掐她的腮,稍一用力,就将那张紧闭的樱唇掐开一条缝。 朱唇皓齿,云鬓堆鸦,花容玉貌好颜色。 眼前的俊脸一点点放大,季绾推也不是,迎也不是,被一茬茬清冽的气息包裹,她紧闭上眼。 也好,若这样能让沈栩死心...... 被沈栩纠缠到生出厌烦的少女攥紧自己的裙摆,在懵懵懂懂中等待着什么。 可唇上没有袭来预想的触感,耳畔倒是传来一声轻笑。 “念念在乱想什么?我不是随便的人。” 君晟贴在她耳边,视野里早已没了沈栩的身影。 沈栩打从转身就没有逗留,更没有偷窥,不过是君晟在逗弄少女罢了。 季绾睁开眼,羞色风驰云卷而来,蔓延至每一寸肌肤。她推开嘴角带笑的男人,百口莫辩。 谁乱想了? 明明是他在故意引导。 与这人越相处,越会发现他光鲜的外表下藏着渗透进骨子里的坏。 羞愤之下,自处不得,季绾越过男人,推开沈家大门,快速离去,还哪管沈栩是否在偷看,等回到新房才想起自己是要去给弟弟送书的。 算了,改日吧。 从巷子离开,沈栩没有直接回去太师府,而是乘车去往太子麾下一名幕僚的家中,托其代为转交一封信函。 当晚,馥宁公主被太子传入东宫。 兄妹二人发生争执。 “皇兄为了一个书生,要禁足我?” “沈栩可不止是书生,他是君氏下一任家主。”@无限好 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比起馥宁公主怒形于色,太子施施然地倚坐在美人榻上,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是承昌帝的爱宠,时常在各座宫殿里转悠,极为亲人。 可此刻白猫有些炸毛,被太子顺着毛一下下安抚。 馥宁公主忍不住冷嘲:“等到沈栩继任君氏家主,小九、小十都长大成人了,皇兄不会觉得君氏的人会放着亲族皇子不扶持,来效忠东宫吧?” 怀里的白猫越发炸毛,发出了极不友善的声音,太子浑然没有警惕白猫随时会发动攻击,依旧顺着它的毛。 “小九现年五岁,小十未满百日,等他们形成气候,少说也要十年,这十年风云变幻,保不齐谁扶摇直上,谁每况愈下,我们只需谋划当下,争取最大的利益即可。” 馥宁公主不认同,“君太师是大鄞朝廷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帝师,他在君氏担任家主,就不会真心扶持皇兄,别说十年,二十年后,东宫也得不到君氏的助力。小舅舅的事就是最好的例子,君氏念咱们的人情了吗?” “为兄说了,十年风云莫测,保不齐谁每况愈下,或是权势,或是身体。” 每况愈下的身体么......馥宁公主怔住,良久,垂下眼帘,弱了气势,“皇兄要亲手栽培一把利剑,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沈栩该给皇兄磕个响头。半路父子,想来也没多少感情。不过,他可知晓皇兄的良苦用心?” “这事不急,待沈栩在黄榜上名列前茅有了威信力再说。没有威信力的棋子形同废棋。” 太子松开手,任白猫跳在地上,哧溜跑出殿门。 馥宁公主接过宫侍递上的糖水,搅拌两下,放在了角几上,意有所指地挑起眉,“所以我也是皇兄的棋子吧,还要被禁足。” “馥宁,母后教诲我们,至亲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别再意气用事去得罪太师府的人,包括君晟和他身边的人。” “那个贱妇吗?” 太子晃了晃宽大的衣袂,“为兄不喜欢一再重复说过的话,懂吗?” 漫不经心的警告,如寒蝉落在皮肤上,引起丝丝不适。 ** 当晚,季绾躲在卧房没有出去,直到戌时将尽,家中来了稀客。 在馨芝的服侍下,季绾匆匆换上一套石榴裙,快步去往前院,见德妃正与乔氏坐在院子里说话。 杨荷雯、曹蓉陪在一旁,很是拘束。 金秋夜凉,德妃一袭雾紫织金长裙,外披妆花斗篷,雍容华贵,任乔氏请了几次,都没有去正房坐坐。 她是来找季绾的。 见季绾走来,曹蓉找回些场子,发挥着场面人的作用,将季绾拉至身边,“怎么才来啊?娘娘等你许久了。” 与德妃往来数十日,私下已无需见礼,但当着婆母和妯娌的面,季绾还是盈盈曲膝,恭敬道了声“娘娘万福。” 德妃携礼而来,加上身份摆在这,说出的话落在沈家人头上自是分量极足。 不同方才的客气清冷,德妃热情地拉过季绾,“本妃是受太子之托,前来替馥宁公主赔不是的。” 话落,沈家人大为震惊,一是没有听说季绾与宫里的帝女有隔阂,二是因那句“受太子之托”以及“赔不是”。 能让帝女赔不是的人,掰手指都能数得过来吧。 季绾也有些吃惊,但仔细一想,辨析出端倪,太子肯屈尊纡贵间接替胞妹赔不是,八成与沈栩有关。 想必是沈栩对馥宁公主给予了回击,矛盾展开在了太子面前。 德妃命人抬上两大箱子珠翠罗绮,“太子的心意,这事儿咱就算翻篇了。” 太子都出面了,想不翻篇也不行,季绾点点头,没有客气退回,那样反倒拂了太子的脸面。 场面活儿做完,德妃睃趁一圈,没有寻到某人的身影,“安钰呢?” 这可把季绾问住了,傍晚带着羞愤回到新房后,她就闭门不出,没刻意打听君晟去了哪儿,或许正在书房中。 德妃虽是女客,却是承了太子人情来做和事佬的,作为臣子,即便不露面也该有所表示才是,怎可不现身? 微微尴尬下,季绾扯个慌,替君晟掩饰失礼,“他不在家中......” 没见着君晟,又与沈家人无话可叙,德妃没有久留,带着一众宫人离开,在季绾送她至巷子口时,附耳小声道:“不必记太子的好,不过是有利可图罢了。” “明白。” 德妃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却是第一次结交涉世未深又聪明伶俐的民间女子,“回吧,替本宫给君安钰带个好。” 人前“安钰”,人后“君安钰”,德妃也算是个八面莹澈之人,照顾了沈家人的颜面。 季绾目送车驾离去,才一转身,与融在夜色的男子对上视线。 帐中婚 第46节 “贵客都走了,先生才现身?” 说罢,她越过君晟,不打算多言。 显然还蓄着气儿。 君晟握住她的小臂,将人拉回身前,在女子略微的挣扎和排斥下,附身揉了揉她的发顶。 “表兄妹尚且要避嫌,何况是臣子和宫妃。” 这话没差,但德妃以和事佬的身份前来,于情于理总该露个面的,又不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不知是不是错觉,季绾留意到,君晟总是有意无意回避德妃。 “你与德妃娘娘自小相识在太师府,青梅竹马,利益又有所捆绑,不该如此生分吧。”季绾故意板住脸,故作高深,“不会是有过感情纠......” 猜测的话未讲完,双唇挨了一下,被迫止住话音。 君晟用指尖轻敲她的唇,看她下意识噘了噘,忍不住轻掐她的腮,直把人掐得眯起一只眼才罢休。 “成婚的人,懂得避嫌不是好事?” 季绾还来不及羞涩就被掐住腮帮,再温婉的性子都被激出恼意,“啪”地拍在他作乱的大手上。 清脆一声,拍得那只手泛红。 凭君晟的洞察,完全可以躲过,可躲过的话,她就会自己拍自己一巴掌了,是以,男人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下。 温柔笑问:“手打疼了吧?” 季绾擦了擦掌,“先生好爱捉弄人。” “我哪里捉弄你了?”反思了下,君晟看向她的脸,“还在为傍晚的事生气?” 清越的声音配以温柔的语调,温和得快要沁出水来。他声音本就动听,带着讨好时,能叫人溺毙其中。 听出对方的示弱,季绾正想着要不要顺坡下,握手言和,却听那人话锋一转,戏谑问道:“我确实不是随便的人,但为了念念,可以破例一次。” “......?” 这话是何意? 没等季绾反应过来,下颔被再次抬起。 月光盈满视野,那人居高附身,在月光中金相玉映,连轮廓镀上的光都是皎洁夺目的。 季绾心里乱糟糟的,擂鼓般跳动,琢磨不清他有几分打趣、几分真,甚至在彼此的唇相距半寸时,都没有做出拒绝的动作,以致君晟在短瞬的迟疑后,真的倾覆而下。 “不要——” 方寸之际,气息清晰交缠,季绾慌乱退开。 月也缠绵,月也清冷,清冷地形成一道屏障,隔绝开暧昧。 季绾当他玩笑开过了,责怪地嗔了一眼,“先生莫要再愚弄我。” 说罢,不等君晟说什么,快步走进沈家大门,留下与孤影为伴的男人。 君晟在星河飞月下缓慢踱步,背靠矮墙扬起修长的颈,似叹似笑。 适才,在克制和感性间,他有所失控。 有枫叶落在发间,他抬手摘下。 秋意阑珊,人孤寂。 次日,季绾醒来,君晟已去上朝。晨风瑟瑟,叶落满院,窗外传来笤帚的飒飒声。 季绾推开窗,见馨芝和蔡恬霜正在打扫落叶,说说笑笑的。 她深吸口气,让烦乱的思绪沉淀,随后合上窗,梳洗打扮。 今日 她打算为学堂的孩子们熬些润秋燥的梨汤,便在医馆打烊后带着馨芝去往街市。 秋日产梨,但因皇城一带盛夏干旱,梨的产量变小,两人寻了半晌才在一个犄角旮旯的摊位上看到新鲜饱满的鹅梨。 “老板怎么卖?” “老板怎么卖?”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季绾看向另一名买主,莫名有些熟悉。 那人小厮打扮,左脸一道疤痕,生得样子很凶,举止上亦没有礼让,挑选了几个表面油润的,丢下几个铜板朝街对面一辆马车跑去。 摊主急呼:“诶,兄弟,给多了!” “我家公子赏你的。” 季绾顺着那人跑去的方向转动视线,看那凶巴巴的小厮掏出一个梨子擦在衣襟上,随后双手递给坐在车上单手挑帘的男子。 季绾惊愕,那男子是......曾被父亲一纸诉状送进牢里的君氏四公子君腾,其父官居正三品户部右侍郎。 当初,两家闹得鸡飞狗窜,极不愉快。 四公子年纪不大,未满二十,派头不小,出行必是香车宝马,嬿婉环绕,赚足了路人的视线。 冤家路窄,季绾扭回头,捡了一袋梨子,付过钱两,拉着馨芝匆匆离开。 君腾咔嚓咬下一口梨,没注意到摊位前的女子,“挺甜,拿去太师府孝敬祖母不寒碜吧?” 凶巴巴的小厮赔笑道:“老夫人最爱吃鹅梨,今年街面上鹅梨少之又少,自是不寒碜。” 君腾觉得有道理,撇了只啃了一口的梨子,歪歪斜斜翘起二郎腿,“走,去太师府。” 当四公子拎着一兜子鹅梨走进侧门,与即将出府的沈栩遇个正着。 “呦,巧了。” 君腾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除了入狱那段时日吃了过去十几年都没有吃过的苦,其余时候都是享受锦衣玉食的。 做派纨绔,与二皇子交情匪浅。 沈栩瞥一眼,虽是同辈,但自己年长他几岁,又是大房嫡长子,合该受到尊重,可事实相反,君腾只把他当成半路认回来的寒酸亲戚,从不开口唤一声“兄长”。 看他拎着一兜子梨,沈栩猜出他是来孝敬老夫人的,这人纨绔是纨绔,却与他的胞妹君淼一样,喜欢黏着老夫人。 两兄妹对比起来,还是君淼更像高门养出的小姐。 在沈栩打量君腾的同时,君腾也在打量他。 “果然是富贵养人。” 再不是才秀人微、一身是刺的穷书生了。 后面的话,君腾一笑略过。 沈栩知他嘴里吐不出好话,没有理会,阔步迈出门槛。 “等等。”君腾走上前,“听说馥宁公主与君晟的小媳妇闹了矛盾,将怒火转移到了你的身上,害你差点毁了清白。大男人的,还要清白啊?为谁守着呢?” 既是纨绔,打听消息的门道自是甚多,尤其是宫里的风月事。 沈栩冷冷睇他,“别人的事,少打听。” “听东宫的人说,太子托德妃娘娘去了一趟沈家,替公主给君晟的小媳妇赔了不是,我猜......”他露出看好戏的笑,“你对那小娘子还没......” “住口!” 将人激怒,君腾更兴奋了,直拍大腿,“这可热闹了,德妃娘娘喜欢君晟,君晟娶了医女,医女曾是你的未婚妻,你呢,又与德妃娘娘成了表兄妹。” 沈栩在听得那句“德妃娘娘喜欢君晟”时,终于正眼瞧君腾了。 “你说娘娘喜欢君晟?” “当初太师府人尽皆知的事,怎么,这都不知晓?” “君晟呢,可曾动心?” “君晟若是动心,娘娘就不会甘愿做君氏的棋子入宫了,也就没季绾什么事了,季绾充其量做个妾。” 沈栩懒得与他斗嘴,但在听到他羞辱季绾时,目光骤寒,“这些话以后烂在肚子里,非礼勿言。” 君腾呵一声,虽不爽利,却又拿他没辙。 谁让他是太师府的长子呢。 第31章 从街市回来, 季绾借用沈家正房的灶台熬制梨汤,将一个个装满小料的瓷盅放进铁锅里蒸煮。 等烟囱燃起炊烟,季绾坐在门口的马扎上看火。 曹蓉拎着后院摘来的果蔬走进来, 知季绾在为学堂的孩子们熬梨汤,暗自撇撇嘴,但没有不识趣地催促她快些腾地儿,还拿过另一个马扎坐在一旁。 “自打阿胭外出帮工, 我啊, 一个人抗下一家子的伙食,怪累的。”她转转脖子, 抬手捶肩,“本来就够累了,还要听大嫂唠叨, 也怪我没本事, 不能像你和阿胭那样出去赚钱养家。” 季绾懂得适时服软才能相安无事的道理, 她示意曹蓉背过身,为其按揉起肩胛。 曹蓉也挺捧场, 直呼舒服。 刚巧潘胭从学堂回来,看见升起的炊烟, 忙不失迭地走进灶房。 闻到梨香, 不禁问道:“二嫂在熬梨汤?” 曹蓉闭眼随着季绾的力道晃动,哼哼唧唧地应了声:“那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何时见我为膳食花费过心思?不把粥熬成烂浆糊就不错了,狗都嫌。” 说完把自己逗笑了, 笑耸了肩膀。 季绾与潘胭对视一眼, 露出笑意。 柴米油盐,淡饭粗茶, 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有人温吞,有人要尖,难免有摩擦,抱怨、委屈是人之常情,但都有一个忍受的程度。 至少她们几个妯娌还能相互忍让。 嫁入沈家后,季绾我行我素,没有不堪重负的压抑。 花一点心思恭维和示弱嫂嫂们,能换来融洽相处,何乐不为? 这时,大门被人从外推开,沈二郎沈濠从外面回来。 帐中婚 第47节 曹蓉瞥见丈夫,细长眉眼带笑,“回来了,今日回来得早。” “嗯,路上一家新店开张,带了只烤鸭回来。” 沈濠生得摸样周正,不苟言笑,将烤鸭放在灶台上,没使唤妻子,净手后自行切片装盘。 潘胭不在时,他只要回来得早,会跟妻子一同烹制饭菜。 曹蓉能这么快想开,还有他一份劝导的功劳。 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季绾掀开锅盖,等瓷盅冷却,将一部分装进一辆推车,其余的打算留给沈家人晚膳时食用。 等将推车推出家门,君晟刚好牵马走进巷子。 四目相对,季绾推着车径自越过,看傻了一同推车的蔡恬霜。 “大人......” 君晟将马鞭扔给陌寒,大步上前,接替蔡恬霜推车。 蔡恬霜站定,挠了挠头。 季绾也放开手,看着君晟推车走远,又板着脸跟上去。 兄妹二人愣在原地,都察觉到小夫妻闹了别扭。 反应过来的蔡恬霜甚至有些雀跃,“哈,头一次见大人被甩脸子!” 陌寒无法理解妹妹雀跃的原因,牵着两匹马默默走进沈家。 余霞斜照的小巷内,偶有邻里经过,季绾遇到都会客气问好,却在君晟看过来时,压下唇角。 君晟问道:“还在生气?” 季绾不理,见又有邻里迎面走来,主动打起招呼,“陈伯。” 年过八旬的老人拄着拐,笑得眯起眼缝,说话含糊,“绾丫头,你的夫婿可真俊。” 季绾讪讪,余光注意着君晟,“你快回去吧,太惹眼了。” “我这人喜欢从一而终,做事要尽善尽美。” 季绾偏头看向别处,一路无言。 抵达学堂,将梨汤分发给孩子们,季绾拉过弟弟,将从潘胭那里借来的书递给他,又递上一盅梨汤。 谁知,季渊捧起梨汤跑向齐伯,双手呈上,换来齐伯的大笑。 “还得是大弟子疼人。” 季渊腼腆地笑了笑,又折返回姐姐身边。 姐弟二人坐在书肆的屋檐下,伴着落叶秋花闲聊。 齐伯与君晟站在不远处,看着季渊的手语,忍不住揶揄:“大人猜猜,阿渊在与绾丫头说什么话呢?” 这些时日,老者学会了手语,终于能在君晟面前卖关子了。 君晟望去,看懂了季渊的手语。 得了小舅子的肯定,浮现出浅淡的笑。 “夸您呢,顺带着也夸了我。” 齐伯有点惊 讶,“大人也懂手语?” “略懂。” “不会是为了绾丫头一家特意学的吧?” 君晟没回答,看在齐伯眼里,何尝不是一种默认。 ** 书肆打烊,季绾要将推车带回沈家,被君晟拦下。 两人很少一同出行,天高气爽,惠风和畅,君晟提议,不如在月影满路的街市上转转。 被季绾拒绝。 女子仍旧板着脸,显然没消气。 君晟点点头,接过推车走进巷子。 看他背影孤寂,季绾站着没动,欲言又止。 齐伯倚在二楼窗前扯嗓子笑道:“大人怎不解风情呢,惹了娘子,要死皮赖脸地哄啊!” 几名住在学堂的孩子跟着笑哈哈起哄,都不懂小夫妻在别扭什么。 被这话点拨,君晟放下推车,走到季绾面前,没在意看热闹的老少,施了十分诚意,道:“那日是我孟浪,冒犯了念念,以后不会了,作为赔罪,今日请念念餐叙?” 季绾不觉得他昨日所为是孟浪驱使,更不会将他视作登徒子,只觉得他里内闷坏,喜欢捉弄她,“先生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伴着一点儿别扭,季绾言不由衷地问道:“家中备了膳,咱们不回去,公婆会不会有微词?” “你嫁给我之前,尚且自在,不受约束,嫁我后就要做循规蹈矩的闺妇,那嫁人有何意义?” 百鸟有巢可归,亦有广袤天空飞旋,妇人为何不行? 季绾被他的话触动,终于愿意放下别扭,“去哪里餐叙?” “念念可有想吃的口味?” “想吃辣。” 婆家口味清淡,既外出餐叙,季绾便想换换口味。 君晟点点头,抬手与二楼的老者打个手势,带着季绾离开了书肆,留下花圃前的手推车。 大鄞朝无宵禁,日落喧阗,华灯绚丽。 两人并排走在街市上,在遇见比肩接踵的人潮,君晟会错后一些,将季绾护在身前,却会刻意保持一段距离,不至于唐突她。 附近街面上有一家辣锅经常座无虚席,君晟打算带着她去尝尝。 辣锅馆子的对面是赫赫有名的望月楼,达官显贵聚集之所,自打吟玉楼被烟火点燃处在修葺中,望月楼的生意更加红火,但今日不同,有贵客包场,小楼周围戒备森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辣锅店分甜辣、香辣、酸辣、麻辣、干辣,锅底也分鱼锅、蹄锅等等,种类繁多。 今日客未满,刚好有位置。季绾询问过君晟,选了麻辣口味的鲈鱼锅,又点了几样店里的特色小菜。 坐在临窗的雅间,闻着香气四溢的鱼锅,昨日那点不愉快烟消云散,季绾闷头夹菜,总感觉有道视线隔着热气注视她。 “是我点的不合先生口味吗?” 君晟单手支颐,道:“很合胃口,秀色可餐。” 说罢,也不管季绾作何反应,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鱼肉品尝。 刚哄好的,不能再将人逗恼。 汁饱鲜美的鱼肉麻辣入味,小菜各有风味,两人安静用膳,在喧闹的市面上形成一方宁谧的天地。 季绾拿出帕子擦了擦被辣油刺激过的唇,唇肉变得水嘭嘭,残留一丝麻感。 付过银两,两人走出馆子,繁星熠熠、月朗清,已是二更天。 饱餐一顿需要消食,两人走在街道上,默契地谁也没提早些回去。 倏然,一道狂奔的身影撞击在君晟肩头。 君晟向后一步稳住身形,没顾及自己,先看向一旁的季绾,见她没事,才掸了掸肩,忽然意识到什么,低头摸向钱袋。 腰间空留流苏玉佩。 季绾也发现异常,作势欲追,被君晟拉住。 “算了。”夜深沉,他没带护卫出行,贸然丢下季绾去捉贼,恐她有险。 鼓囊囊的钱袋怎么能算了,季绾不高兴,君晟还穿着官袍呢,朗朗乾坤,小贼都敢偷到朝廷命官的头上,也太猖狂了。 可她猜到君晟的顾虑,敢当街抢钱的小贼通常不会是一人作案,若追上去,被前后夹击,得不偿失,她没再坚持,但被破坏了兴致,不免挂脸,有些不痛快,“丢了多少银两?” “一月的俸秩吧。” 季绾安慰道:“这一个月我养你。” 君晟被逗笑,狭长的眼尾微弯,在月光下蔓延开暗影,更显深邃。 自己的好意被当成了笑话,季绾睨他一眼,娇凶娇凶的,全然没察觉自己流露出了小女儿家的娇蛮。 君晟任她怪怨,好脾气的像真的没有脾气。 今夜在望月阁中唯一的食客执盏俯看,恍惚一瞬,仿佛透过光影,得见故人。 承昌帝放下酒盏,仔细凝着街上那道身影。 十几年前,也是在这条街上,还在做太子的他微服出宫,无意目睹到一对小夫妻在这处闹别扭的画面。 同样是妻子怪嗔丈夫,丈夫在旁认真听着,又温声轻哄。 那日,随行的宫侍小声禀告,说那男子是刚刚来京赴任的大理寺卿盛聿,而他身边的女子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名叫景兰诺,是江南一带出了名的大美人。 路人见之,只觉男才女貌甚是般配。 那日,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可随着与盛聿的君臣之交日益加深,对那女子的印象也愈加深刻,深刻到骨子里。 往昔多惆怅,微服出宫的承昌帝收回视线,抿一口小曲酒,“东城兵马司是吃闲饭的?闹市上,贼人如此猖狂?” 随行的禁军纷纷低头。 “尽快追回通政使的钱袋子。” “诺!” 禁军副统领挠挠额,贼都跑远了,不好追回啊。东城兵马司新上任的指挥使今夜恐要寝食难安了。 可比东城兵马司先捉到小贼的人是君晟。 作为能夺取三厂一卫侦缉职权的年轻朝臣,追捕几个寻常小贼不在话下。 帐中婚 第48节 与预计的一样,抢钱袋的小贼有同伙,几人蹲过牢,以前就是干打家劫舍勾当的。 火把燃亮黑夜,跨坐在马背上的君晟接过陌寒呈上的钱袋,拉转缰绳,淡淡道:“杖责,流放三千里。” “诺!” 身后传来小贼们求饶的哭喊,且不说流放苦寒之地能否抗得过去,就说杖责都未必扛得住。 更阑人静,君晟拉开东卧的隔扇,走近沉声的女子,碰了碰枕边的拨浪鼓。 在床边静坐了会儿,确认女子睡得安稳,他起身离开。 睡梦中的季绾感受到一束光,她无意识伸出手,想要挽留那束短暂停留的光。 喃喃道:“别走......” 怎奈声音太小,那人没有听清,只回眸一晌,随即合上隔扇,消失在投入窗棂的月色中。 无法醒来的季绾有些急,那束光似乎幻化成一抹少年身影,背对她渐渐远去。 “哥哥......” 遗忘的记忆藏在深处,烙在心头,唯有梦里方有模糊印象。 第32章 次日天明, 季绾醒来梳洗,拉开隔扇时听得“咚”的一声,是夹在门缝的钱袋掉落在地的声响。 找回来了? 季绾捡起钱袋颠了颠, 看向敞门的书房,犹豫着走了进去。 君晟不在,书房空静,半启的窗棂有寒风灌入, 吹晃窗边的菖蒲。 一早气温骤降, 凉飕飕引人打寒噤。 书房的主人不在,季绾不好逗留, 自作主张合上窗,又将钱袋放在桌上,她走出新房, 感受到真正的秋寒。 该添衣了。 晌午医馆无人求诊, 季绾得空去了一趟附近的布庄, 选了几样厚实的布料,打算给自己、娘家人、公婆、蔡恬霜和馨芝做袷衣。 待到付钱, 她突然觉得不能厚此薄彼,又仔细挑选了几样深色布料。 店里的成衣匠拿起笔纸, 询问她裁衣的尺寸。 其余人的衣量尺寸她在出门前都有询问, 唯独缺了那人的。 傍晚回到新房,她趴在窗边翻看医书,当瞄到那人身影步入后院时,立即迎了出去。 “回来了。” 君晟点点头, 步上旋梯, 走进书房时发现了桌上的钱袋,“怎么不收 着?” 季绾在书房门口伫足, “先生的钱财为何要交给我?” “不是你说要养我一个月。” “这不是找回了么,没必要了。” 君晟没再多言,走进云屏更衣,随口问道:“有事吗?” 云屏后传出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隐约透出男人挺阔的身形。 季绾移开眼,“天凉添衣,我买了些布匹,想问先生裁衣尺寸。” 云屏后的男人停下穿衣的动作,身着中衣堂而皇之地走出来,张开双臂。 季绾站在门外斜一眼,“先生没量过?” “没仔细记过,劳烦了。” 既是自己主动提出的,季绾也不扭捏,取来软尺走进书房,面红耳赤地替他丈量。 宽肩窄腰的身体没有一丝赘肉,从腰围、胸围再到肩宽,都出乎季绾的意料。 看着清隽的人,体魄可用健硕来形容。 君晟太高,季绾踮脚费力,嗫嚅笑道:“低一点......再低一点。” 君晟附身,视线与她齐平,好整以暇盯着她酡红的脸。 “念念很容易脸红。” 作何要戳破别人的窘迫?季绾加快丈量,佯装镇定地问道:“先生举个例,你认识的哪位女子与成年男子单独相处不会脸红?” 被反将一军,君晟低笑,喉结震动,沉沉喑哑,打岔问道:“没有纸笔,记得住吗?” “我记在心里了。” “嗯,重复一遍。” 被质疑了,季绾收起软尺,退后一步拉开距离,仰着脸蛋一一道出那些尺寸,后知后觉地羞臊起来。 好像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一样。 硬着头皮尽数道出,她背过手,找补道:“我不只要为先生添衣裳,还会为蔡护卫添衣。” 闻言,君晟静默片刻,忽然伸出手环过她的腰侧,拿过她手里的软尺,收拢在袖中,“陌寒有妹妹惦记,无需念念牵挂。” “那有很多人牵挂先生,先生也不缺衣裳,是我自作主张多事了。” “我与念念当下最是亲近,不是吗?” 给亲近的人准备入寒的衣裳,再正常不过。 既有了充足的理由,季绾脸上的红晕渐褪,恢复如常。 这人闷坏是闷坏,但懂得察言观色,不会一味戏谑她,适时还会审时度势恭维她几句,勉强算得上一个合得来的合作者吧。 季绾伸手,“还我尺子。” 知她听进去了,不会去给陌寒量体,君晟将尺子放进她手里,提起一件事,“过几日的狩猎,可要与我一同前往?” 季绾从未参与过狩猎,脑海里不自觉涌出苍鹰、游隼、黄犬、骏马急速飞驰在茵茵草地上的场景。她不排斥新鲜的事物,愿意去尝试、去体验,只是...... “方便吗?” “方便。” “可我缺乏野宿的经验。” “互补了。” 季绾压住上翘的嘴角,点了点头,当晚就开始着手准备狩猎可能会用到的工具,还在次日前往珍书阁借了两本关于狩猎的书籍。 ** 太师府。 秋日狩猎一直是皇家较为看重的活动,身为名门嫡长子,沈栩也在受邀之列。 与万寿节一般,每逢朝廷狩猎,年轻的才俊们多会趁机挥发才情,以博得天子注意。 几番甄选过后,沈栩的《秋猎赋》再次被呈送到御前,受到天子褒奖,名声大噪,连向来严苛的谭氏都展露了笑颜。 “吾儿之才学,名副其实。” 君氏看客,心思各异,在一片称赞声中,总有不合时宜的声响。 有人可惜沈栩太迟认回家门,在仕途中至少晚起步三年,又有珠玉在前,再优异,都无法超越君晟当年连中三元的风采。 听到二房婶母褚氏的话,沈栩缄默没有给予回应。 谭氏淡淡看向二弟媳,“弟妹狭隘了,世间每一块美玉都不同,各有特色,何必相较?我能说你腕子上戴着镯子不如我戴的名贵吗?” 褚氏摸了摸腕子上价值百两的翡翠镯子,似笑非笑,“大嫂说的是,是我肤浅了。” 一同前来太师府做客的四公子君腾抵抵腮,插科打诨地替母亲捏了捏肩,附耳小声道:“过段日子,孩儿给母亲物色个更好的镯子,也好在除夕家宴上,让母亲最出风头。” 褚氏拍开儿子的手,若不是竖子顽劣不学无术,二房怎会处处被大房比下去? 想想就气。 但毕竟是场面人,褚氏再冒酸气,也不会像杨荷雯那样直白。 沈栩回到琉璃苑,扯了扯衣襟,才堪堪流露出对二房的厌恶,清晰记得当年因为君腾当街伤人被季砚墨送入牢房的事,就是君腾的母亲褚氏使了手段,差点逼季砚墨携着妻儿搬离京城,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了。 大丫鬟繁蕊看他烦闷,试探问道:“公子可要饮酒?” “取一些。” 曾经一杯倒的人,几乎每日都要饮上一些,以练习酒量。 繁蕊取来酒水和酒觞,解释道:“这是公子上次从外面带回的梅子酒,奴婢闻着味道醇正,应是青梅浸泡。” 乌梅、黄梅皆可制作梅子酒,君晟偏偏送了他青梅酒,其中用意,不言而喻。酒水入觞,溅起清冽玉珠,沈栩想起词云: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1。 见客入来......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2。 与青梅有关的酒,怎会入口苦涩? 该是甜的啊。 沈栩捂住快要麻木的心,“下去吧。” 繁蕊站着没动,“一个人喝酒多闷,让奴婢陪公子饮几杯吧。” 沈栩独自饮酒,没理会眼巴巴的繁蕊。 酒量差的人,容易喝酒误事,容易意乱情迷,繁蕊与其余想要靠爬床上位的人一样,是在等待契机。 可不想醉的人,又怎会给这些人机会? 自醉才会让身边人有机可乘。 与此同时,被禁足的馥宁公主听闻自己被秋猎宴除名,登时来了火气。 帐中婚 第49节 “去查查是谁授意的。” 心腹宫侍去而复返,支吾其词。 “说!” “是太子殿下......” “带话给皇兄,秋猎宴,本宫非去不可。” 宫侍又去而复返,带来一个东宫幕僚,在东宫德高望重,显然是来传话的,又不至于被小公主镇压了气场,“太子殿下有交代,公主禁足一月,不得出入皇宫。” 馥宁公主砸了酒杯,她最喜欢畅游在无边无际的狂野里舒展豪情,为此筹备良久,皇兄为了拉拢沈栩,置她于何地? 虽自小养尊处优,但置身其中,比谁都清楚皇家薄情,昨日把酒言欢,明日就会分道扬镳,自己或早晚成为太子权术中的牺牲品。 ** 接连几日,细雨绵绵,日益转凉,一晃到了九月廿七秋猎宴。 当日雨霁天晴,霓虹矗耸云端,峦壑、幽蹊鸟哢喤喤,浮岚暖翠犹在,只是褪去了斑斓色彩,放眼青葱欲滴。 一排排车驾疾驰在郊野,武将展风流,文臣尽挥毫。一行人暂抛利益隔阂,投入在苍莽之中。 天子车驾驶在队伍中间,由大批禁军护驾。 沈栩等未入仕的优异才子,由太子引荐,入了天子车驾,一路伴君,不知看红了多少人的眼。 君晟带季绾坐进一辆马车,行在队伍最后。 狩猎阵仗大,容易发生事端,最后的梯队并非失宠,而是发挥纵观大局及善后的作用,也能防止有年迈的老臣中途掉队而遭遇险情。 季绾不知沈栩会来,没有刻意打听,如今的他们,各长各的见识,互不打搅罢了。 从寅时行至晌午,季绾有些犯困,又敌不过好奇,一直趴在窗边欣赏沿途景 色。 深秋不败壮丽景色,峰峦叠嶂,千岩竞秀,松柏葳蕤。 君晟坐在两把长椅之间的小榻上,倒了一碗牛乳,“念念,吃些东西。” 季绾缩回身子,揉了揉被风吹麻的脸颊,杏眼亮晶晶的,接过瓷碗小口啜饮,唇边留下半圈奶渍。 她低头舔嘴,余光瞥见君晟用刚刚的白瓷碗倒了牛乳饮用。 “你......” “出行不便,不拘小节。” 出门在外,太拘泥小节,会显得矫情,季绾无话可说,双手搭在长椅上晃了晃小腿,打消着尴尬。 坐得久了,腿的确也有些麻。 “还有一个半时辰才能到苑囿,你可适当活动,以免夜里受寒抽筋。” 季绾扶着车壁站起身,由于疾驰的马车过于摇晃,一个不慎,身子一歪,差点倒在长椅上,被榻上的男人伸手扶住,抱坐在了......腿上。 没等季绾反应过来,马车又是一颠,两人贴在一起,感受到了彼此的体温。 厚实的衣料也隔绝不了的体温。 季绾僵坐,被颠簸起伏,只觉君晟的腿结实富有力量。 她忙不失迭地起身,趔趄着坐在了小榻上,面朝里,缩成一团。 粉衣、白裙、玫色披帛齐齐垂在榻沿。 腿上的重量撤去,君晟看向兔子一样钻进“洞”里的少女,听她解释道—— “我刚刚没有站稳。” “嗯,无妨。” 季绾扭头看向男人,见男人淡淡然的,这才消除刚刚的窘迫,转过身背靠车壁而坐。 车队途经一处崎岖山路时,速度降了下来,刚好给了御厨和宦官呈送饭菜的机会。 饭菜由最中间的天子座驾向前、后依次分发,到了最后的梯队,只剩下被人挑剩的素菜,人在途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御厨们也是有心无力。 好在各辆马车上都有足够的食物。 可轮到君晟的车驾,一名宦官笑着递上两个鼓囊囊的牛皮袋子,一个是天子赏赐的,一个是君太师和君二爷托宦官送来的。 君晟接过,让季绾挑几样吃食凑合果腹,“等到了营地,会有可口的饭菜。” 看着两袋子堪称饕餮的点心,季绾失笑,感觉君晟将她当成了挑嘴的小孩子。 晌午时,季绾从自带的箱笼里取出一床被褥,铺在车底,又取出拨浪鼓准备午休。 君晟坐在还算宽敞的榻上,看着蜷缩的少女,捏了捏眉骨,等少女抱着拨浪鼓睡着,才起身将人打横抱起,稳稳放在榻上。 只是,他没有同新婚夜那样交换位置,委屈自己睡在地上,而是侧躺在少女身边,枕着一只手臂打量她的睡颜。 晃晃悠悠不知过了多久,季绾睁开眼,入目的是摇晃的车顶,鼻端嗅到清爽的山檀香。 察觉到自己睡到了榻上,她缓慢转头,看向倚在一侧只占了个边角的男人,可以肯定不是自己爬上榻的。 抱着被子坐起身,她想起君晟那句“出门不便,不拘小节”,自己决定与他出行,就已料到会有同车、同眠的不便,只是他没必要在她选择睡车底后,秉着君子之礼,再偷偷将她抱到榻上。 不过,他也没行多少君子之礼,自己同样睡在了榻上。 “君安钰。” 听到轻唤,浅眠的男人睁开眼,对上少女怪怨的目光,淡声解释道:“秋猎耗费体力,若是休息不好,很可能在途中染病。你想成为累赘吗?” 季绾愣住,第一次见他严肃地阐述一件事实。 他还挺了解她的,她从不愿成为谁的累赘。 “是我考虑不周。” 君晟没有责改的意思,“你野宿经验少,顾虑不到细节很正常,放心,有我在,会适时提醒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季绾虚心接受,“那现在该做什么?” 君晟闭眼拍拍榻,一本正经道:“保存体力,再躺会儿。” “......” 第33章 再次躺到榻上, 季绾没有睡意,背对君晟摩挲起拨浪鼓。 老化的鼓面薄脆不堪,指不定哪日就会破碎掉。没了拨浪鼓的陪伴, 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再睡得安稳。 与别人多彩的梦境不同,她的梦总是颠簸在无尽的暗夜中,不见天日。 “怎么不睡?” 背后传来君晟低沉的嗓音,在晃动的马车里被激荡出别样的暗昧。 季绾没有翻身, 向上掖了掖被子, 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的拨浪鼓快破了。” “换一个?” “没有能够取代它的。”季绾温柔抚摸着鼓面, 心口一动,“先生愿意听我絮叨吗?” “我在听。” “我娘说我牙牙学语时,吐字最清晰的两个字是哥哥, 幼时每次哭闹, 娘亲就会一边摇晃拨浪鼓, 一边‘哥哥哥哥’地逗我,一哄保管奏效。我的梦境宛若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 颠簸暗黑,像是身处马背上, 时而惊醒, 时而有一双臂膀环住我,带我奔向长路尽头那一点点曦光。我想,那双臂膀就是哥哥的,而哥哥就是......” 说到触及心底的秘密, 季绾没再矜持, 拥着被子翻身面朝君晟,在他略带怔然的目光下, 举起泛旧的拨浪鼓,“哥哥就是它。” 木身羊皮小鼓,两耳垂下似臂,手柄似并拢的腿,外形勉强可视作人形。 季绾轻轻摇晃拨浪鼓,鼓声咚咚,像在向人介绍自己引以为傲的“哥哥”。 君晟静静聆听,当年一文钱不到的小玩意,插柳成荫,竟成了她割舍不掉的床头“月光”,每夜伴她入眠。君晟颇为感慨,忽然抬手握住她捏柄的手,“别晃了,你的哥哥快散架了,该功成身退了。” 季绾抽回手,抱紧拨浪鼓,“它无可取代。” 多大的人了,还会执念一个幼时的玩具,君晟默叹,一把将人揽进怀里,不顾女子的挣扎,大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它会被取代的,只是你还没有遇到亦或没有发觉,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男人的力气太大,季绾被桎梏其中动弹不得,在清冽的深秋,这样的拥抱很是温暖,可这不该是他们之间该有的温暖。 “你越矩......” “出门在外......” “那也不行......” “睡吧。” 两人先后打断对方的话,并非无礼,而是心知肚明对方要说什么。 季绾僵硬不动,却在此刻想起上次欲行试探的事,试探有君晟在身边时,自己能否踏实入睡,这无疑是不可多得的良机。 说服了自己,季绾试着放松身子,甚至有意迎合上男人身形的弧度。 只是骨盆处不宜贴合,恐有难言的炽热渗透而来。 她曲起一条腿,抵在两人之间,慢慢合眼,将拨浪鼓反手抛开。 拨浪鼓“啪嗒”坠在车底绵软的褥子上。 君晟注意到她这个怪异的举动,没有猜到其目的,却因软玉在怀,放松了警惕,隔着棉被将人搂紧,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车队继续行进着,飞驰在茵茵草地上,黄犬踏燕,游隼翱翔,好不壮阔。 将近申时,一行人抵达营地,车外传来招呼声,招呼着大家伙下车休憩。 始终没有入睡的君晟拍了拍怀里睡熟的女子,“醒醒,咱们到了。” 季绾悠悠转醒,睁开沉沉的睡眼,恍惚间以为自己正处在梦境奔向曦光的一刻,她迷迷糊糊环住身边的男人,唵呓道:“哥哥,别丢下念念......” 二岁的记忆已被光阴封尘,留在脑海里的所剩无几,她忘记了这句唵呓,是在被收养前对着桃林中那道身影 哽咽的最后一句话。 帐中婚 第50节 她太小,不懂得用呐喊去留住隐蔽在桃林中的少年。 而那少年离得太远,没有听到幼儿的挽留。 意识回笼,季绾揉揉眼皮,惊讶地发现,有君晟在,自己再次睡得深沉,可没等她回味,就被君晟拥坐起来。 厚厚的帘子也被人从外头挑开。 细眉细眼的御前小太监赔笑道:“君大人,陛下有请。” 恐初醒的模样被人瞧见,季绾将脸埋进君晟的怀里。 君晟侧身为她遮挡,面朝车门的方向淡淡道:“冯小公公不懂得非礼勿视?” 姓冯的小太监立马赔罪,“诶呦,是小奴疏忽,忘记大人已有家室,实在抱歉。” 说着,他撂下帘子,背对马车,可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榻上男女衣衫交织的模样。在后宫当差,除了皇帝临幸宫妃,登不得台面的腌臜事也不少,小太监见怪不怪,却还是被容色过于出挑的一对男女惊艳到。 不远处,承昌帝由着太子搀扶,徐徐步下脚踏,与同车的几个青年俊才有说有笑。 沈栩陪在旁,不声不响不出风头,偏偏这份稳重落入帝王的眼中。 有时候,明面上喜欢的和心里喜欢的往往不同,应了一句心口不一,而实际上,承昌帝也最欣赏内敛寡言又怀才的人。 至少耳根子清静。 远离朝廷是非沉浸广袤旷野,承昌帝更显随和,当众开起玩笑:“朕来瞧瞧,今日有多少卿家携着如花美眷前来?” 众人随天子看去,一对对结伴并肩的眷侣,为瑟瑟秋日添缤纷。 沈栩无打趣的兴致,略过一拨拨人群,看向后排,正见君晟将季绾从车廊上抱下,一双手撑在女子腋窝,将女子稳稳放在地上。 沈栩移开视线,扫过远处起伏的山峦,内心平静无波,不知是外出心境随外界变得开阔,还是经历那日与君晟较劲儿而心态疲累,他想自己该接受青梅酒的涩口,放下前尘的纠葛了。 木已成舟,不该执着。 由冯小公公引路,君晟带着季绾来到御前,作揖见礼。 季绾随之欠身,不敢直视圣驾。有君晟在,她并没有慌张。 承昌帝笑了笑,视线来回在小夫妻之间,见女子玉软花柔的模样,惹人怜惜,打消了揶揄的心思。 “朕曾偶然见过季娘子在大理寺为闺友击鼓鸣冤的场景,英武豪杰,勇气可嘉。” 季绾有些受宠若惊,曲膝道:“陛下过奖,臣妇受不起。” 承昌帝的目光停顿了下,“谦虚了。” 想到这位妙人是君晟接续沈栩姻缘时娶到的,帝王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斜后方的沈栩。 他不觉得大丈夫在功成名就前舍弃情爱是卑劣之举,只是感慨缘分的变数。 沈栩愀然作色,默默低头。 君晟垂帘,耳边是天子浑厚朗然的笑语,回想起的是那年站在分岔路口的抉择。 他受师母托付,带走了被争夺的孩子,又奉天子之谕,带回了长大的孩子。 至于认不认得出,是该由他这个从棋子翻盘成为执棋人所决定的。 带着季绾离开圣驾,两人按礼部的安排,走向指定的帐篷,却在途中遇见并排走来的君二爷和君四公子。 君晟站定,“二叔。” 君二爷停下步子,流露几许复杂之色,“安钰啊。” 君晟颔首,拉过季绾。 季绾敛衽一礼,比之在御前,清冷不少,“晚辈季绾,给侍郎大人请安。” 君二爷捋捋短须,“一家人不必客气,你合该随安钰唤我一声二叔。” 随后,扯了扯身旁的儿子,“既见哥嫂,怎不见礼?” 当着外人的面,高门的礼数不可少,四公子君腾却一副桀骜姿态,装都懒得装一下,虚虚抱拳,“安钰兄。” 接着面向季绾,敷衍一声:“嫂夫人。” 君二爷一脚蹬在他的腿上,“说人话。” “孩儿刚刚是狗吠?” “你该唤安钰什么?” “又不是孩儿的堂哥,唤表字有何不妥?” 君二爷点点他,抿唇敛气,又拍了拍君晟的肩,叮嘱几句后,拉着君腾离开。 君腾一步三回头,透着恨意。 当初要不是季绾的父亲多管闲事,他至于吃牢饭么!还有君晟,莫名其妙插手此事,害他出狱后又受了一顿窝囊气,被逼尽释前嫌,至今还被好友们笑话。 周遭安静下来,君晟握住季绾的手腕继续向帐篷走去。 季绾心有余悸,将去年君腾当街鞭打无辜菜贩的事一五一十地叙述了遍。 “去年,君腾出狱后扬言要我们家好看,后来不了了之了,先生可知,是何缘由?” 同是君家人,君晟应清楚些眉目吧。 “有人拦下了。” 听得君晟的回答,季绾下意识问出:“何人?” 随即反应过来,莞尔一笑,“先生为何要帮我们?” 君晟侧眸看她,“岳父为民伸张正义,不该被腌臜的人报复。” 季绾笑盈盈地回视,不自觉向他那边靠去,又记下一个人情。 可君晟没说的是,之所以帮助季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她,为了不让人打扰她安稳的生活。 另一边,久不现身的姚宝林扭着细腰出现在众人面前,珠翠罗绮,胭脂香溢,依旧傲慢。 没经任何人的通传,她兀自走进皇帐。 “陛下,臣妾腰疼。” 甫一帐篷,一改骄矜,楚楚可怜。 帐篷里的男子们齐齐看向她,又纷纷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承昌帝正在听青年才俊们吟诗作赋,处在兴头上,摆摆手,示意她先退下。 姚宝林杵在门口,发觉自打她瘦削变样,天子再不会事事有回应、对她百般呵护了。 帐篷内谈笑风生,奏乐声起,回荡在广袤旷野,被“赶”出来姚宝林站在帘子外,绷紧下颌。 有同行的妃嫔投来异样的目光,或笑或嘲,脸色各异,连被称为老好人的淑妃都翘了翘嘴角。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何况是圣宠。 第34章 走进指定的帐篷, 季绾环顾一圈,帐篷内宽敞明亮,简单的家私除了床、柜、桌、椅, 还有屏风、浴桶,比她出嫁前的闺阁还要大。 帐外,御厨们搭起锅灶,起锅热油, 很快飘散出饭香。 赶了一日的路, 君、臣都有些疲惫,想要饱餐一顿的欲望达到了峰点, 时而还有孩童跑到御厨前拍肚皮,饿得流出口水,惹笑众人。 御厨们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众人三三两两, 或回帐篷休息, 或结伴在附近漫步,等待着开膳。 君晟被人请去皇帐, 叮嘱季绾在帐篷里等待。 季绾坐在半卷帘子的门口,看着帐篷外热闹的场景, 瞧见一小拨人簇拥着一位侈服美人走来, 吸引了不少目光。 季绾认出那是上次办砸了烟火宴的姚宝林。 比之上次,美人又瘦削了不少,腰肢细得不及将士的手臂粗,脸颊也有些凹陷, 要不是有骨相支撑, 瘦得快脱相了。 季绾低头吃点心,直到垂下的视野里出现一双金丝绣鞋。 她忙起身行礼。 姚宝林挥退侍从, 进了帐篷,睃趁一圈,“你是通政使的妻子季绾?” “正是臣妇。” “我有事寻你。”不同于对待宫里人,姚宝林此刻说话直白,没有拐弯抹角浪费唇舌,“我呢,最近患了怪病,问诊过不少太医,无论如何调理都一再消瘦,便想着在宫外求医。听说你从医,治好了德妃的乳痈,可否为我试脉?” 太医都治不好的病症,多是顽疾,季绾可没把握,并不想逞能多惹事端,“乳痈并不难治,寻常郎中皆可医。” 意思是,她也是寻常的医女,揽不了顽疾和疑难杂症。 再者,德妃与姚宝林不和,她作为德妃的人,不该与其他嫔妃扯上关系。 没想到会被对方拒绝,姚宝林多 少有些不爽利,是没许给好处吗? “为我看诊,无论有无对策,都不会亏了你。” “贵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姚宝林摇摇团扇,大冷的天,畏寒又要降火气,先前她想瘦削些,是为了不与景兰诺相像,被皇帝施以警告后,想要养回来,却是急遽消瘦不称心,怎么最近连求医问诊都会遭到拒绝? 分明是这女子不识好歹。 可她是君晟的妻子,又没法子训斥。 罢了。 使劲儿摇了摇团扇,姚宝林扭着腰离开,一肚子的怨气,被到处闲逛的君腾瞧个正着。 “呦,本事大啊,连姚宝林都敢得罪。” 没承想许久不遇的人,一日连见着两回,季绾冷下眸子,坐在门口马扎上,继续吃手里的点心。 众目睽睽,一个纨绔子能拿她怎样? 君腾的确不能拿她怎样,但逮到机会,还是想膈应膈应她,“听宫里人说,你与德妃娘娘往来密切,可确切?” 帐中婚 第51节 “不关四公子的事。” “那就是真的了。”君腾施施然地在原地踱步,“旧识一场,告诉你个不算秘密的秘密,这事儿没传出君家,但君家人尽皆知。” 看她爱答不理的,君腾耸了耸肩,“德妃入宫前,一直喜欢的人是君晟。” 后两个字,他咬得格外真切,生怕季绾听不清楚。 “可惜妾有情、郎无意,德妃娘娘一气之下入宫为妃,如今混得风生水起,手段了得,你说君晟有没有后悔?” 周遭欢歌笑语,人声鼎沸,季绾在一片热闹中,看着一脸得意的搅屎棍,淡淡道:“你也说了,郎无意,怎会后悔?” “你不了解男人,男人念旧。” “那你也不了解男人,至少不了解君晟,君晟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君腾哑然,怎会想到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妇人会极力维护丈夫而不是吃醋闹情绪,“继续嘴硬吧,反正我是在提醒你,德妃拉拢你,绝非单纯的欣赏,好自为之。” “四公子也好自为之,嚼舌根多了,恐会烂舌头。” 君腾磨磨后牙槽,拂袖离去。 讼师之女,巧言诡辩。 季绾冲着他离开的方向踢了踢地上的土,实在倒胃口,放回点心,坐在桌前发呆。 心动是难以左右的,喜欢上一个人无可厚非。德妃喜欢君晟是单方向的,就是说两人之间清清白白。 至于君腾所言的“德妃目的不纯”,季绾不打算深究,德妃如今在后宫风生水起,有势力人脉,会一直沉溺在得不到的过往情爱中?她与德妃算是君子之交,若日后有更深的交集,势必会经历诸多考验,反复拉扯中,可见人心。 季绾又拿起点心,细嚼慢咽。 君晟回来时,季绾已摆放好饭菜,等在桌边。 “怎么不先动筷?”君晟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发鬓。 亲昵的举止没有引起季绾的不适,在深秋的郊外,有一个乐于给予她温暖的人,只会生出慰藉之感。 “等你一起。” 季绾没提那事儿,不愿受人挑唆,再者,身为名义上的妻子,自认没资格多问。 日暮四合,天地暗沉,月波渐渐穿透云层倾洒大地。 用过膳,君晟带着季绾在绿茵中的溪水旁漫步消食。 入夜更添寒凉,水边无流萤,季绾披着厚实的斗篷,仰头细数墨空中瑜荚形态的星星。 君晟跟在后头,偶尔提醒她当心脚下以免打滑跌进水里。 溪水对面,姚宝林带着宫女和画师走走停停,最是招摇。 季绾听到路过的人窃窃私语。 “一个宝林,靠美貌上位,花无百日红,没点真本事,难以维系圣宠。” “此言差矣,她并非靠美貌上位,而是与景夫人容貌相近。如今瘦得脱相,保不齐哪日就会失宠。得罪过那么多人,下场可想而知。” 季绾站在溪边,望向对面要求画师作画的女子,心生疑惑,旁观者都已料到她的结局,当局者认不清现状吗? 说来,不过是得宠一时的棋子。 帝王的棋子。 “先生也能料到姚宝林的结局吗?” 君晟在她身侧站定,负手仰望苍莽的远处,“能。” 任何一个恃宠沉迷不懂谋划的妃嫔,都在入宫前被权贵们看透了命运,真正能大杀四方的,都是有勇有谋的,最难得的,是那些隐忍后发的女子。 骄纵之下,难成大器,无论是皇女还是宫妃。景夫人当年所虑,就是担心女儿成为诸如姚宝林这样的棋子,最终,只会沦为弃子。 景夫人还有一重忧虑,女儿被接入宫中,皇帝爱屋及乌,可随着年岁和容貌变化,早晚会成为皇帝的笼中鸟,被觊觎、占有、厌腻、丢弃。朱颜未老,心已枯。 忆起师母当年的话,君晟抬手搭在季绾的肩头,将人拉近自己。 季绾扭头,小幅度地扭了扭肩,不懂在众目睽睽下,这人怎会突然做出亲昵的举止。是做给别人看的吗? 君晟扣紧她的肩,“抱着暖和。” 是挺冷的,季绾不得不承认,被搂住的身体暖融融的。 勉强当作他是在人前做戏吧。 朝堂中人注重名声,夫妻和睦融洽也能博得个好名声嘛。 既说服自己要好好配合他,为他消除有心人的挖苦,季绾主动朝他挪近半步,缩减了缝隙,至少外人看来是亲密无间的。 一息间,从排斥到配合,君晟猜出她的心思,不禁笑道:“多谢。” “先生也不必与我客气。” 两人目视前方,谁也不看谁,比貌合神离多了一成真心相助。 有同僚带着妻女路过,笑着打趣,“年轻人新婚燕尔,就是喜欢腻乎在一起。” 恰好太子携一众臣子走来,沈栩不在其中,正伴在圣驾前。 狩猎宴,除禁军挎刀披甲随时守护圣驾,其余臣子均需便装出行。 太子一袭烈焰红衣,与沉稳的性子不同,飘逸张扬,最是凸显,“孤一直觉着君大人是个寡情冷淡的人,如今看来,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桥段不啻发生在折子戏里。” 君晟单手扣住季绾的后颈,让她埋头在他的氅衣上,以免看到厌烦的人。 “殿下不是最喜欢践行,试一试便知折子戏是否荒诞。” “借君大人吉言,等孤选定了太子妃,一定要敬你一杯。” 紧随其后的詹事府官员附和道:“那整个詹事府都要敬君大人一杯了。不过话说回来,尊夫人穿的素淡衣裳,恕我孤陋寡闻,怎么没见过这种面料,是自个儿织的?” 即便是太子的人,即便太子有意拉拢君晟背后的势力,可有些人还是想要落井下石趁机挖苦,毕竟君晟曾是无瑕白璧,越完美的事物,越遭人嫉恨。 夫妻一体,讽刺他的妻子,等同于讽刺他。 另一人笑道:“像茧绸,应该是我辨认错了,尊夫人怎会穿茧绸?” 茧绸是柞蚕丝所织的绸,比起桑蚕差了许多,更比不上他们所穿的名贵衣料。 太子睨了两个部下各一眼,冷幽幽的。 两人立马收敛,却听君晟浅笑道:“真正的猎户穿粗葛绤衣,脚踩青布靴,哪像两位大人,穿得花里胡哨,是来狩猎的还是来做绣花枕头到处卖弄的?” 君晟轻哼了声,“穿得太艳丽,是有代价的,别回头被猎物盯上,成了滋养土地的肥料。” “你,岂有此理!” “荒谬,荒谬!” 两人眼瞪如铜铃。 “行了,三位,和气生财。”太子笑着打了句圆场,带着两人离开。在朝廷上针锋相对吃瘪的时候还少吗?他二人可不是君晟的对手。 等他们走远,君晟低头看向从他怀里仰起脸的女子,“这衣裳挺好,那些都是攀比之人,不必理会。” 成 婚前后,绫罗绸缎堆满室,季绾不想惹眼,才为自己选了相对朴素的着装,没想到还是被有心人嘲笑了,果然朝堂处处有冷箭。 “我替先生心累。” “习惯就好。” 见多了名贵华丽的衣袍,君晟反倒喜欢季绾身上这件素雅的衣裳,不过,季绾喜欢穿戴什么,是她的自由,他不会指手画脚。 季绾点点头,她不会与人攀比,一直是我行我素的。 夜里下起雨,季绾站在帐篷口,呆呆仰望雨幕,直到身后传来君晟的提醒。 “念念,浴汤快凉了。” 宫人在两刻钟前送来浴汤,季绾踟躇着该不该请君晟先行回避,可外面雨势不见小,支他出去貌似失礼又不妥。 听到君晟的话,季绾应了一声,撂下帘子走进屏风,心不在焉地褪去外衫,跨进温热的浴汤。 罢了,君晟是君子,当坐怀不乱,何况还隔着一道屏障。 季绾向后仰躺,沉浸在浴汤的温热中。一路风尘仆仆,困意上头,眼皮愈发沉重。 细雨声声,静谧安宁,季绾在一阵猫叫中猛地睁眼,发现一只长毛白猫出现在浴桶旁,正伸长爪子够着什么。 搭在浴桶边的衣裙随之落地,盖在白猫的脸上。 “喵——” 白猫受到惊吓,哧溜跑开,拖着长长的衣裙直奔帐篷口。 季绾坐直腰身,双手扒在桶沿,她不知白猫从哪里来,却知不能让猫咪将衣裙“偷”走,“先生,抓住那只猫。” “喵!喵喵!” 白猫发出急促的叫声,张牙舞爪,后颈被提溜在一只大手里。 君晟将小家伙举起来,桃花眼泛笑,“夺”回衣裙,随手一抛,任白猫落地、溜走。 是那只喜欢到处溜达的御猫。 屏风后传来季绾的询问:“先生抓到了吗?” “嗯。” 衣裙被白猫拖出一大段距离,沾染了地上的尘土,不宜再穿着,君晟微扬眼梢,拿出一套崭新的衣衫,一只手绕过屏风丢了进去。 也不管是否丢准。 季绾接住抛来的衣衫,发现没有肚兜,一时羞赧,也不能张口要那贴身之物。 况且,君晟拿给她的外衫宽宽大大,显然是男子款式,像是葛布袍子。 为狩猎准备的吧。 季绾穿上衣衫,脚踩靸鞵绕过屏风,快速走到包袱前,翻找里衣。 褐色外衫包裹的身躯玲珑婀娜,肌肤被葛布衬托得更显细腻。明明一件平平无奇的粗衣,反倒穿出了别样的风情。 翻找出肚兜揣进怀里,她小跑进屏风,窸窸窣窣一阵后,浑身无力地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帐中婚 第52节 水是热的,有茶叶的清香。 正当她以温水浇灭体内燥热时,搭在肩头的湿发被人从背后撩起。 季绾手捧热茶僵坐不动,感受到发丝被一缕缕擦拭,酥麻自头皮蔓延开。 君晟站在她身后,替她绞着湿漉漉的长发,动作温柔到极致。 葛布很薄,沾水半透,形成一条条的纹路,粘在女子的背上,君晟目不斜视,好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为她绞发上。 等发丝柔顺成绸,他放下布巾,来到女子面前落座。 灯光中对视,季绾不自在地移开眼,为他斟了一杯茶,“先生请。” “说过很多次,不必同我客气。” 季绾杏眼微颤,迎上他的目光,“先生为何对我如此......” 贝齿轻轻咬住粉唇,她嗫嚅问:“......温柔?” 闻言,君晟只是一笑,“可觉得我轻浮?可厌恶?” 季绾摇摇头,从未将他与轻浮联系在一起,更没有生出一丝丝厌恶,只是有些负担感。她趴在桌上上,枕着一条手臂,静静听他讲话,意识开始游历。 其实,君晟话很少,也不是个好的聆听者,他的耐心似乎都用在了她的身上。 看她昏昏欲睡,他单手支额,在灯火中陪伴着她。 待到女子彻底睡了过去,君晟伸过手,轻轻拨开遮挡在她脸上的一绺长发,也如她那般趴在桌上,枕着一条手臂。 如少年盯着少女,没有情欲,美好缱绻。 半歇,君晟抱起睡熟的少女走到床边,轻轻将人放平,正要起身,后颈被一双手臂缠住。 少女唔哝不清,搂着男人不放。 君晟弯腰站在床边,单手撑在枕边,盯着季绾恬静的脸,目光不自觉寻到她的唇,将落不落的瞬间,撑在枕边的手绷起青筋,最终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轻轻的,触碰了一下。 第35章 城外大雨, 城内晴,华灯初上,皇城一座寝宫内传出一声瓷裂。 馥宁公主砸晕看守她的东宫宦官, 掸了掸指腹,瞥向战战兢兢的宫女,“愣着作甚?为本宫更衣。” 宫女手捧一套男装,随公主走进屏折。 此番禁足馥宁公主, 是太子下的命令, 并未惊动帝后,宫中大部分侍卫并不知情, 以致无人敢拦公主车驾。 星月皎白,馥宁公主乘车离宫,手里颠着皇后腰牌, “去望月楼。” 可刚吩咐完车夫, 后方就奔来一大批东宫的“追兵”。 馥宁公主探身瞧去, 恨不能挨个鞭挞,可今晚是出来逍遥的, 不能败兴。 让车夫拐进一条深巷,她弃车躲在角落, 眼看着马车引开一拨“追兵”。 哼了一声, 她朝相反的方向遁走。 “不在车上。” “在那边,追!” 纵横的巷陌,微服的东宫侍卫穿梭其中,追逐着东躲西藏的公主殿下。 馥宁公主蹿进一条种有合欢树的巷子, 扭头看向身后, 忽被人拽住手臂,扯进一户人家。 “放肆......” “嘘。” 刚刚应酬回来的沈二郎探头左右查看, 随后合上家门,拉着愣住的馥宁公主躲进西厢房。 “小兄弟可是得罪了什么人?”沈二郎点燃客堂的油灯,看向男装打扮的馥宁公主。 这个时辰,妻儿已睡下,他小声问着,顺便倒了杯解酒汤。 每次去应酬,妻子曹蓉都会给他事先备好解酒汤,放置在温盘里以免凉透。 馥宁公主第一次走进小户人家,看哪儿都新鲜。低矮的屋梁、狭窄的明间、粗糙的桌椅,全是她不熟悉、没有接触过的。 “被追债。”没有合适的理由,她随口扯谎,继续打量小室。 沈二郎放下汤碗,从墙角的橱柜里取出干粮,既是被追债者,东躲西藏,应该来不及果腹吧。 不过看“他”衣冠楚楚,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或有说谎的可能,约摸还有其他难言之隐。 萍水相逢,沈二郎没打算细究,“你姑且在我家里藏身,等过半个时辰再离开吧。” 不是沈二郎眼拙认不出馥宁公主是女儿身,而是馥宁公主自小恣睢,混迹在喻小国舅一众男子中,习得一身痞气,加之性子暴躁,面由心生,早没了女子的柔美和英气。 瞥了一眼桌上的干粮,馥宁公主没有食用的胃口,抬脚勾出木桌下的长椅,撩袍落座,“敢问兄台大名?看兄台生得周正秀逸,应是读书人吧?” 沈家兄弟继承乔氏的容貌,个个俊秀,沈二郎又继承了父亲的浓眉大眼,五官轮廓趋于周正,看上去成熟稳重。 第一次被人直言俊秀,沈二郎咳了咳,“在下沈濠,落魄读书人。” 夜深饧眼,馥宁公主双手托腮,半耷睑,笑问道:“因何落魄?” “考取功名十余年,不过一个廪生,再难突破。” 不是沈二郎自谦,自打院试名列前茅,他志气大涨,却在乡试中名落孙山,之后三年,再次落榜,自信被打击殆尽。 廪生啊......馥宁公主翘起右手食指,把玩着自己鬓角的发绺,“新科乡试呢?” “未参加。” 廪生可享朝廷廪膳,又可为童生作保县试、府试和院试,算是场面人,随之而来的是各式应酬。沈二郎自觉应酬多了,疏于读书,没了参加乡试的底气,恐会三次落榜被讥诮。 灯火下,男子略显失意的模样 映入馥宁公主的眼,她弯弯睫,拿起干粮咬了一口,却因干涩难以下咽,想要吐出。 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食物。 “小兄弟吃不惯?” 沈二郎倒了一杯水推向“他”。 从不让自己受委屈的帝女,生生咽下了难吃的干粮,又好整以暇地盯着对面的男子看,不知怎地,感觉这张脸有些熟悉,却又说不清为何熟悉。 东卧传来一道女声,尾音上挑,带着疑惑。 “二郎,这位是?” 馥宁公主撇头,见一体态丰盈的女子倚在门边,腻理柔肤,保养得宜,妩媚之姿在素朴的小室内显得突兀。 含笑的脸上愀然浮现冷凝,馥宁公主意识到面前的男子有家室。 也是,有几个男子会像沈栩一样,二十好几还没个通房侍妾。 都姓沈...... 猜疑一闪而逝,馥宁公主暗自摇头,沈姓众多,不足为奇。 打扰到了妻子休息,沈二郎起身走过去,小声解释了几句。 曹蓉又看了那个“小兄弟”一眼,叮嘱丈夫不要惹事。 沈二郎松开妻子的手臂,“我有分寸,你先睡吧。” 曹蓉捂嘴打个哈欠,“我给你温了醒酒汤,记得喝了,别到了明儿胃疼。” “嗯,已经喝下了。” 夫妻二人呢哝私语,显然感情很好。 馥宁公主撇过头看向别处,不以为意。 等那妇人回屋,她看向坐回桌边的沈二郎,笑着告辞。 今夜出宫,本打算去瓦肆听曲,不承想得到一次新鲜的体验,不枉她大费周章折腾一趟。 “就此别过,回头再答谢沈兄。” “那些人未必走远,再坐会儿吧。” “不了,有缘再见。” ** 次日辰时,幽蹊鸟哢风冽冽,季绾乍一走出帐篷忍不住打个哆嗦,困意骤消。 她身穿葛衣,跟在君晟身后,脚步轻快,与一拨拨官员擦肩。 今日会以散猎的形式,以日落为终点,比试谁捕获的猎物多。 众人在御前被激起胜负欲,三三两两结伴,只有君晟慢慢悠悠,扶着季绾跨上马匹,故意落单驶入一片枫叶林。 红叶满地,风送清新,两人一前一后坐在马背上,欣赏沿途的风景。 林子外,一小片汀渚被水雾缭绕,有小舟飘荡水面,美不胜收。不少官员陪着女眷在水边嬉戏,还有人卷起裤腿,下水捞鱼。 季绾扣住马鞍,扭头看向身后的人,“咱们不狩猎吗?” 抓几条鱼也好。 “平日夙兴夜寐的,今日偷偷闲无妨。”君晟语调慢悠悠的,压根没有比试的欲望。 季绾没有不满,能出来散心已很满足,再者,她此番随行,一为长见识,二是为了帮君晟塑造夫妇恩爱的好名声。 可被君晟搂在双臂间不免尴尬,她佯装不尽兴,故意夹了夹马腹,带着调侃笑道:“咱们要是最后一名,先生可别羞脸。” 可再平稳的马匹,也会颠簸。驱马行了一会儿,因着马鞍坚硬,大腿内侧被磨破了两处,丝丝钝痛。 被磨破的地方隐晦难言,她咬唇硬挺,终是没忍住哼唧出声。 “我想侧坐。” 君晟提醒,“侧坐危险。” 帐中婚 第53节 “那我歇会儿。” 君晟低头看向她,见她微鼓雪腮,方察觉到她的不适。 君晟自幼练习马术,深知初次骑马的人可能会有所不适,但没想到季绾才坚持了一刻钟不到,就皱起了眉头。 失笑一声,他纵身跃下马背,抬手撑住季绾的腋窝,将人抱了下来。 一着地,季绾就觉出双腿没了力气,歪倒进男人怀里,方觉出君晟不是在疏懒偷闲,而是在顾及她的适应能力,“是我拖后腿了。” 君晟扶住少女的背,轻抚了几下,安慰道:“正常,别多想。” “我是没事,怕先生被笑话。” “那就笑吧。”君晟拴好马,扶着她走到一棵树桩前,脱下外衫铺在上面,“来,坐。” 季绾坐在裘衣上,看君晟一身葛布短衫蹲在她面前,似有秋风拂过他眸底的静潭,泛起漪澜。 成亲至今,她发觉君晟一直是温柔体贴,以礼相待的。 “先生,你真畏惧人言吗?” 依他当初之言,因畏惧人言,与她假成亲,以堵住悠悠众口,可注重名声的他,又会为她不在意被嘲笑,多少有些矛盾。 君晟怔了下,“人言可畏,如何不惧?但弃妻在旁去争夺名次,本末倒置,更会被讥诮。” 为了让她不钻牛角尖沉溺在这一疑惑中,君晟作古正经,作势剥开她膝头的裙摆,“让我查看下伤势。” 季绾本能并拢双膝,严丝合缝,“一点擦伤,不打紧。” “我不放心。” “不行!” 季绾双手环住膝,惊吓地将适才的疑惑抛之脑后,全副防备,不容君晟越雷池。 男人眉眼染笑,席地而坐,支起一条腿,搭靠小臂,不再逗她。 “口渴吗?” “嗯。” 没等君晟起身,季绾立即小跑向马匹,从马背的褡裢里取出自己的水囊,原地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又拿出另一个水囊,递给君晟。 君晟接过,“褡裢里有药,待会儿记得涂抹。” “我在马背的褡裢里放了药,不用先生惦记。” “不是让我在野宿上多照顾你吗?” “疗伤治病是我擅长的,无需被照顾。”季绾蹲在一旁,举起水囊灌他,盼他别再开口戏弄她。 君晟呛了下,就见女子快速拿开水囊。 季绾有点心虚,道歉的话到了嘴边又止住,君晟不喜欢她口头的致歉和报恩。 正想着,她被君晟突然抓住手,被迫擦去男人唇边残留的水滴。 “不用愧疚,做点实际的就好。” 带笑的嗓音蕴着若有似无的暗示,飘散在泠泠寒风中。 季绾抽回手,微红着脸蛋坐回树桩。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呼,两人闻声望去,透过层叠的桠枝发现一女子倒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同时,一众宫侍涌了过去。 “姚宝林晕倒了,快传太医!” “太医都在御前或营地,恐来不及!” 季绾起身遥望,用目光询问君晟后,扯下马背上的褡裢,快步跑了过去,随之闻到一股异味,离得越近,味道越重,甚至有浮尘微粒漂浮空中。 “我是大夫,让我试试!”跑到人群前,她意欲拨开众人,却被一名宫侍拦住。 “贵人玉体,岂容闲杂人等......” “说了是大夫。”宫侍的话被随后走来的君晟打断,“让开。” 宫侍们面面相觑,碍于通政使的威严,向左右两侧退开。 姚宝林跌在地上,胸闷气喘,无法言语,脸色紫青,发出哮鸣声。 季绾蹲在姚宝林一侧,仔细观察后,撑开她的眼皮查看,又探上她的脉搏。 俄尔,蹙起两道柳眉。 哮喘。 季绾席地而坐,摊开针灸包,当场施救。 这边的动静惊动到圣驾,当承昌帝匆匆赶来时,姚宝林已恢复平静,躺在地上默默流泪,似乎知晓自己的情况很糟。 季绾拔下最后一根银针,拿出绢帕替她拭泪。 “你不是拒绝行医,为何救我?”姚宝林虚弱问道。 “症分轻重缓急,紧急之下,臣妇若不施救,有违行医的初心。”既已号脉,季绾顺便提醒道,“贵人消瘦,是思虑过度,肝积郁损伤及脾胃所致,还需疏肝健脾胃。” 姚宝林转动眼珠,发现承昌帝正负手站在众人前,眼泪“唰”的涌了出来,“陛下......” 承昌帝上前,先问过季绾的意思,这才弯腰面向姚宝林,“朕派人送你回宫,不要乱想,配合太医诊治,会好起来的。” “臣妾想让陛下陪在身边。” “别闹,秋猎宴还未结束,你且先回宫,安心养着。” 说罢,让侍卫上前,用担架将人抬走。 承昌帝递个眼色,御前统领会意,驱散众人,“大家继续狩猎,别败了兴致啊!” 等四周只剩下御前的人,承昌帝问向季绾,“宝林所患何症?” 季 绾施礼,“禀陛下,以臣妇拙见,姚宝林是花粉引起的哮喘。” 承昌帝看向随圣驾前来的几名太医。 一名太医上前,“禀陛下,姚宝林入宫后,有过哮喘的病史,加上进来消瘦体弱,很可能因花粉复发。” 姚宝林争宠好斗,近来却很少闹腾,一些人说是因为上次办砸了烟火宴被禁足吸取了教训,实则因气短体虚所致。 作为枕边人,承昌帝再清楚不过,但深秋大部分花卉凋零,何来花粉? 莫不是后宫伤人的把戏? “花粉一事,调查清楚,是否有人要害姚宝林。” 侍卫统领看向君晟,抱拳咳了咳。 在林子里,放眼是青青草地,不乏莠草、葎草等秋日播种的野草,容易引起病者哮喘,没必要联系到后宫争宠吧,可皇命难违,君晟作揖,“臣领命。” 君晟吩咐宫侍收集空中漂浮的花粉,视线扫过未摆驾离去的承昌帝,被侍卫统领唤了两次才迈开步子。 路过季绾时,指尖擦过女子的衣袖。 季绾点点头,示意自己会在此地等他回来。 周围全是侍卫,明面上不会有险,但最大的危险...... 君晟收回视线,与侍卫统领一道去往营地,召集刑部、大理寺的正、副卿,共同调查此事。 承昌帝按按眉骨,看向面朝君晟离开方向的季绾。 秋燥瑟瑟,红衰绿减,再过不了多久,绿地草尖都将尽染枯黄。秋日多被冠以悲凉、萧索,可就在一片枯槁中,桂子飘香,丹枫迎秋,明艳的黄与殷艳的红交织出秾丽的秋。 少女站在殷红秾丽中,妍姿艳质,润燥了秋,也点缀了秋。这道背影,形似故人。 前有姚宝林容貌相近,身形相差。后有少女身形相近,容色有别。 年近四旬的承昌帝默叹,景氏虽逝去,却留下一颗相思豆在他心田。 “季娘子可否借一步讲话?” 季绾惦记着被铺在树桩上的裘衣,但知孰轻孰重,不敢忤逆圣上,她转身走向承昌帝,刚要欠身行礼,被承昌帝虚扶了下。 “不必多礼,朕有关于哮喘的疑惑想请教娘子。” 朝中人才济济,更有御医、太医在侧,季绾不懂天子单独传唤她的目的。 “陛下请讲,臣妇知无不言。” 承昌帝不习惯站着与人讲话,便带着季绾漫步在枫叶林中,身后不远不近跟随两排宫侍。他问了一些关于哮喘的诱因和先兆,又问了些调理的方法,都是寻常的问题,季绾应付自如。 少女声音轻柔细糯,承昌帝不自觉露出笑意。 “听范德才说,令尊是讼师,令堂是药师,你打小习医,开了家医馆?” 天子打听臣妻的身世无可厚非,季绾应道:“回陛下,范公公说的是实情。” “朕还没提范德才是谁呢,你与他相识?” “机缘巧合,范公公为臣妇解过围。” “哦?”承昌帝来了兴趣,背手放慢步子,“季娘子遇到何事,需要他来解围?” “小事,不值一提。” 若是让天子来评断她与馥宁公主的矛盾,天子是帮理还是帮亲?帮理,有损皇族威仪。帮亲,有失公允。季绾没傻到给天子出难题。 “季娘子不是说,要知无不言?” “臣妇说的是有关哮喘的事。” 话落,甚觉鲁莽,有顶撞圣驾之嫌,她抿抿唇,赔起不是,“臣妇粗鲁,请陛下恕罪。” 承昌帝忍了良久,终是笑出了声,“娘子提醒的是,是朕逾越了,不该打听私事,该朕赔不是。” “陛下折煞臣妇了。” 两人来到树桩前,承昌帝看着铺在其上的裘衣,打趣道:“不知是谁马虎,落了衣裳?” “是夫君的。”季绾趁机上前,拿起裘衣掸去上面的浮尘,挽在臂弯,继续随天子散步。 万里无云,日光明媚,照得枝上叶半透,映出叶子的脉络。 帐中婚 第54节 有宫侍上前提醒天子再不狩猎,恐要落在人后了。承昌帝摆摆手,“去跟众卿家说,发挥所长,尽情狩猎,不必在意朕的名次,朕今日就不掺和了。” 宫侍不解,昨晚天子在皇帐内兴致高涨,说要拔得头筹,未至晌午,就要退出比试了? 承昌帝也不懂自己为何没了狩猎的兴致,与一小妇人在林子里闲逛,明明哮喘的事无需他来过问,自然有君晟、贺清彦等人调查,可就是这短短的一段路,他走得轻快惬意,身心舒畅。 然而,君该主动与臣妻保持距离,以免传出不该有的风声,被某些耿直的臣子上书。 有前车之鉴,承昌帝停下脚步,仰头深深呼吸,“多谢娘子解答疑问,作为谢礼,朕送娘子一样物件,日后再遇困难,出示给对方便是,尤其是在面对天潢贵胄时。”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个乘云绣香囊。 御赐之物,何其贵重,季绾没敢立即接,可皇帝之言同样不可违,在承昌帝笑说自己手臂酸后,她并拢十指向上缓缓抬起,“多谢陛下赏赐。” 香囊混合着各式香气,辨析不出内里的香料具体都有什么,依稀可闻蕙兰、艾叶、香茅的味道。 等圣驾带人离开,季绾舒口气,拎起香囊仔细瞧着,发现上面绣有皇帝的表字:筠晏。 第36章 待君晟赶回来, 季绾身边跟着两名御前侍卫,是天子特意留下的。 两名侍卫朝君晟抱拳,相继离开。 季绾走上前, 心知调查一事算是秘辛,没有多问。 君晟上下打量她,“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季绾摇头,三千青丝只插了一枚木簪, 素面朝天, 却是朱唇粉靥好颜色,“问了一些关于哮喘的病因和先兆。” “还有呢?” “没有了。”季绾拉住他的衣袖, “快晌午了,咱们换个地方吧。” 寒风送清香,远离了花粉一带, 君晟又闻到一股淡雅熟悉不属于季绾的香气, 他附身凑近, 嗅她发丝,顺势而下, 辗转到颈间。 季绾有些慌,不停退后, “你......” 从不多疑的君晟有些不确定这股味道来自哪里, 可眼看着就要惹人生气,他直言道:“你身上有异香。” 季绾从袖管里取出散发异香的香囊,“陛下赐的,说是奖励我今日所为。” 君晟敛眸, 看她笑吟吟的像是在故意炫耀, 一时不知该拿她如何,抽出她臂弯的裘衣铺在马鞍上, “来,扶你上马。” 季绾收好香囊,脚踩镫子,借力跨上马匹。有裘衣垫在下方,没那么硌了。 君晟跨坐上马,双臂绕过她牵起缰绳,“驾。” 骏马蹭蹭蹄子,被牵引着奔向林子深处。 林子够大,可尽情驰骋。 枫叶林的尽头,是另一片黄栌林,又是一番红霞尽染的景致。 风过耳,枝叶过目,伴着璀璨的日光,两边的景色在疾驰中变成一道道金红欲滴的流线,季绾被景色震撼,又极为信任身后的人,闭眼纵情其中。 另一边的皇帐内,贺清彦正在御前禀告花粉一事。 承昌帝挑眉,“葎草花粉?” “禀陛下,是的。”贺清彦让人取来一株葎草,“附近一带这种植物甚多,不足为奇。葎草一般在初秋播种,据附近牧民讲,今年播种滞后了些。” 承昌帝了然,看来,是姚宝林的身子太弱了,他合该给予关切的,可不知为何,自打姚宝林瘦得脱相,曾经那些关怀和青睐都随之减淡。 傍晚营地内炊烟袅袅,陆续归来的人们收获满满,只有君晟空手而归,被人逮住机会不停调侃。 君晟也不气,带着季绾回到帐篷歇下。 肆意一日,满是尘土,季绾想要擦拭身子,又碍于君晟在帐子内。 还不是宫人送汤浴的时辰,季绾犹豫片刻,准 备自己去帐外提水,被君晟抢先拿起木桶。 “你歇着吧。” “先生也要休息的。” “说好了出门在外要关照你。” 君晟走出帐篷,寻到营地内唯一的水井,打水的功夫,身侧站定一人。 是御前的冯小公公。 “君大人,待会儿开膳,陛下邀您和尊夫人一同前往皇帐享用。” 伴着辘轳和井绳的交缠声,君晟摇晃手柄,面上没什么情绪,似习惯了浩荡皇恩不再受宠若惊,又似单纯没有应酬的心思,寡淡之色引人狐疑。 “君大人?” “劳烦小公公与陛下解释,内子累了一日,体力不支,就不前往御前伴君了。” 侍奉在御前十余载,还是头一次有臣子敢婉拒圣上的邀请,冯小公公都不知该说君晟太过桀骜还是淡泊名利了,不过身为宦者,多为人精,不会在权臣面前抖威风,他眯眼笑道:“咱家就是个传话的,大人该不该携妻应邀,不是咱家说了算,望大人三思。” 浩瀚囿苑,千岩秀色沉浸在冷秋中,明艳与萧索交织出秋的层次美。 君晟像是站在明艳与萧索之间,忽明忽暗,讳莫如深。 交出季绾,他将再无弱点,会成为天子最锋利的刀,所向披靡。 而信守与师母的承诺,隐瞒季绾身份,很可能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节点败露,被天子察觉,从而君臣离心,那等待他的结局只有一个,利刃被摧,刀身两断。 君晟从井里提起水桶,回到帐篷,将水桶放在屏风后,默默退了出去,坐在帐帘前的长椅上,看远处浮云缭绕,青山绵延。 最明智的做法,是诱导季家四口搬离京城,离圣驾远远的,可在与季绾重逢那日,他动了凡心,就不得不重新规划这盘棋了。 帐篷里,季绾快速脱去衣裳,拧帕擦拭,雪白的肌肤透出鲜嫩的粉。 须臾,她换上橘色长裙,隔帘唤了声,“我好了。” 一只玉手挑帘,有霞光倾洒入帐,伴着那人身影一同涌入。 季绾向后退,被霞光追着染了裙摆,融为一色。 君晟撂下帘子,另一只手端着托盘,其上摆放着各色精致小菜,刀工精妙,出自御厨之手。 “你在帐中休息,我晚些回来。” “先生要出去?” “陛下召唤。” “那快去吧。” 被圣上召唤,怎么还慢悠悠的?季绾担心他触怒龙颜,催促他速速更衣,甚至替他取出箱笼里的常服。 君晟换好衣衫,叮嘱几句,走出帐篷去往皇帐。 此时皇帐内欢歌笑语,一众臣子携带家眷,伴君左右。 舞姬手执琵琶,赤脚在猩红毡毯上旋舞,腰肢如柳,曼妙娇娆。 承昌帝抱着一只白色长毛猫,笑听臣子们今日的奇遇,酒觞不离手,许久不曾快活惬意。 深居简出虽修养身心,但难免寡味。 君晟与贺清彦一同进帐。 兵部尚书张衡智让人递上酒水,“敢让陛下等的臣子,就数二位了,不自罚可说不过去。” 中军都督府都督、贤妃胞兄龚赟戏谑开腔,“一杯无诚意,至少三杯。” 今日兴致高涨,承昌帝没计较朝堂派系间的较量,笑着看向他最中意的两个年轻新贵,但一想到君晟拒绝携妻前来,不免泛起淡淡的不悦,说不上是为什么,总不能是希望那女子现身吧。 荒唐。 必是因君晟胆敢忤逆他的意思。 但新婚燕尔难免护妻,既季氏身体不适,也没必要较真为难。 罢了。 酒醉意识迷离,承昌帝仰头饮酒,将怪异和别扭抛之脑后。 贺清彦接过酒觞,温声解释道:“因大理寺的案子,借用了君大人半刻钟,这才误了时辰,微臣甘愿替君大人受罚。” 龚赟捋须,“贺少卿要连饮六杯?” “正是。” “好!”龚赟一拍桌子,浑厚的掌力拍得桌腿打滑、酒器肴馔俱颤,“就喜欢贺少卿这样爽快的年轻人。” 贺清彦接过酒杯,一杯一杯饮酒,不故意漏掉一滴,六杯下肚,面不改色。 张衡智皮笑肉不笑地附和道:“贺少卿是老夫看着长大的,温润风雅、轩然霞举,极具大家风范,不愧是高门养出的公子。” 这话就有歧义了,君晟也是高门养出的公子啊,只是后来被小户认了回去。 众人各怀心思,看起热闹。 同样在场的君太师拉下脸,磨了磨牙暗骂一声“这个老匹夫”。 兵部侍郎贺嵩赶忙笑着打圆场,“酒未过三巡,尚书大人怎么说醉话了?” 张衡智一摆手,“酒桌上,老夫没醉过,眼虽花,但识才,令郎是货真价实的骄子。” 面对或是欣赏或是捧杀,贺清彦从容应对,清雅玮态落入帝王的眼。 承昌帝笑笑,“仁瞻罚了六杯,安钰可要陪上六杯?” 君晟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但不能在一日内连驳帝王两次颜面,他淡淡开口,始终从容自若,“臣加倍。” 闻言,在场的人无不兴奋。 有人奉承道:“好好好,不愧是十七岁就包揽□□的状元爷,有果断杀伐之势。” 张衡智与龚赟对视一眼,对着宫人加重语气,“愣着作甚?还不给君大人倒酒!” 龚赟冷哂,不咸不淡看着君晟连饮十二杯。 二皇子是他的外甥,被调往河东,远离朝堂,这笔账姑且留着。 帐中婚 第55节 饮下最后一杯,君晟一揖,与贺清彦入座,俊面微微泛红,桃花眼蒙上一层稀薄水汽。 君太师身边的沈栩看向君晟,默默夹起碟中的点心咬下,味同鸡肋。 君晟即便被调侃,也是因具备同僚们或嫉或羡的本事,而自己,虽不再是无人问津的穷书生,却远远不及君晟耀眼。 给自己定下的十年,遥遥不可及。 ** 夜色凉如水,歌舞声息,宾客醉醺醺地结伴离帐,君晟与君家尊长见过礼后,独自回到帐篷。 随圣驾出行,官员只可携家眷,不可另行携带侍从。君晟屏退帐前看守的宫人,打帘走进去。 一道窈窕身影随之起身,在微弱的灯火中迎了上来。 “回来了......你饮酒了。” 那会儿夜风吹散的酒气,在灯火温香中又被醺起,君晟捏捏额骨,由季绾搀扶着坐在桌边,“喝了几杯。” 季绾忽然笑开,柔和中带着狡黠,跑到角落的小泥炉前端来一盅汤汁,“我事先熬了解酒汤。” 交换身份前,君晟每次应酬回到太师府,都有府中人事先备好解酒汤,后来离开府邸,再没喝多过。 “怕我醉了乱性?” 季绾顺势开起玩笑,“酒醉迷乱,谁也说不准,快趁热喝吧。” 君晟扣住她的小臂,隔着衣袖一点点移到她端着的瓷盅上,没有立即饮用,“念念要不要试试我是否坐怀不乱?” 季绾懵愣,若非清楚他的为人,会真的以为他是在借着酒劲儿调戏人,“快喝。” 被女子假意呵斥,君晟端起瓷盅慢慢饮用。 筵上的酒水后劲儿大,不是解酒汤能立即缓解的,他扶着桌面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暗淡的帐篷内微晃。 季绾扶住他,想带他去床边,对付醉酒的人,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哄睡,幼时每逢父亲醉酒,她都会坐在床边哄父亲入睡。 父亲醉话多,不像君晟一言不发。 费力将人扶到床边,没等她调整好站姿,就被倾覆而下的身躯压住,膝盖磕到床沿,失去平衡,整个人倒了下去。 “啊——” 短促的惊呼噎在嗓音,后背坠入绵软的被子,后脑勺被一只大手托住。 哪怕醉到身体无力,君晟仍保留两分清醒,一手护住季绾,一手撑在被褥上,秀颀的身躯弯折,俯看下方的女子。 一尺间距,望进彼此的眼底。 季绾仰躺在床上,看着男人的俊颜靠近,倒在她的肩头。 不容忽视的重量压在身上,致她呼吸受阻,喘息着想要将人推开,却是徒劳。 酒气 伴着山檀的味道汇入鼻端,扰乱心绪,致体内热气蒸腾,她又推了推,一点点向外侧挪动,试图脱离这座“青山”。 可“青山”打算压在她身上,又岂容她逃离。 君晟撑起上半身,以左手扣住她的右腰窝,向里一推,又将人带回身下,定眸看了会儿,抬手描摹她的眉眼,“念念。” 肌肤隔着薄薄几层衣料相贴在一块,季绾不敢动弹,呼吸略乱,胸口上下起伏。 成熟的果实坠枝,在风中舞动,桠枝每动一下,果实来回颤动。 君晟倒下,倒在起伏中,收紧手臂将她牢牢困住。 季绾低头看向胸前,只能看到男人束发的玉冠以及被玉冠束起的墨发。 她胡乱去碰,碰到男人高直的鼻骨,再往下是挺立的鼻尖、带有呼气的人中、柔软的唇峰...... 指尖蜷缩成拳,垂在床边,她望着篷顶发呆。被当作枕头的滋味,不好受,也不糟糕,就是有点累,压得她喘不过气。 每次费力呼吸,都要撑起胸口上方的人。 这人分明喝得不省人事,还说只是喝了几杯! “先生?” “先生?” “君安钰。” 她唤他,气息不足,再难支撑上方颀长健硕的身躯,便使劲儿抖掉一只绣鞋,脚踩床沿使劲儿翻身,发出了费力的鼻音,似处在岩浆的滚烫翻涌中,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喘息。 总算翻过了身,她坐起身喘气,替男人脱去黑靴,试着挪动男人的身体,让他睡得舒服些,以免明早失枕。 可刚抵住男人的腋下,腰肢一紧,整个人又落入那方怀抱。 君晟半睁开眼,似醒非醒,仔细凝睇怀里的女子,像是在确认她的身份,随后搂紧,埋头在她颈窝,沉沉睡去。 季绾懊悔自己生出的好心,明明可以不管他的,非要多此一举。这下好了,羊入虎口,还是羊主动入的。 多笨一只羊啊。 她欲哭无泪,在君晟怀里捶了捶小拳头,捶在他心口。 夜风透过帐帘吹入,火烛摇曳,突突跳动,季绾细数着羊,不知不觉困意来袭。 耳畔是男人强有力的心跳声,仿若穿透光阴十余载,回到那一年的“逃亡”。 黑夜中,除了风声、马蹄声,还有少年郎的心跳声。 “哥哥......” 第37章 帐外溪边寒蛩鸣, 飞月水波一点荧,簌簌风过不留痕。 万籁俱寂,马歇风停, 唯剩心跳伴梦境。 两人相贴而眠,衣衫交织,好似一对交颈的鸿鹄,安歇在一隅中, 偶尔一人动弹体位, 另一人也会配合着小幅度挪动,最终融为最贴合的睡姿。 当晚, 皇后的车队抵达营地,为官员和官眷们带了好些可口美味。喻皇后先前染了风寒,初愈修养了几日, 才姗姗来迟。 见过圣上, 皇后一身劲装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比起其余妃嫔花哨的打扮,多了一丝飒爽。 官眷们热情相迎, 与皇后在单独的帐篷里相谈甚欢。 另一边,再次偷跑出宫的馥宁公主闲逛在阒静的街头。 酗酒的缘故, 微微细雨迎面, 她只当意境悠然,沉浸在酣畅中。 蓦地,她发现一道身影走在前方,手里拎着打包的吃食。 认出那是昨晚对她施以援手的书生, 馥宁公主面露惊喜。 还真是巧呢。 没有上前打扰, 她悄悄跟在后头,看那人蹲在街边捯饬了会儿, 复又起身离开。 她好奇上前,才发现那人将应酬带出来的食物留给了街边的乞丐。 还挺心善的。 正是她不具备的良善。 打记事起,从没有人在不明她身份的前提下保护过她,他是第一个。 ** 清早天色暗澹,霜染红叶,更为转凉。 季绾从趴俯的睡姿醒来,最初的反应不是羞赧,而是担心压坏了君晟。 “君安钰......” 初醒鼻音微重,她曲起膝跪坐起来,扯开环在她背后的手臂,见君晟还未醒来,赶忙穿上绣鞋整理仪容,沉静过后,提起木桶去帐外打水。 想要做到一夜了无痕。 等脚步声渐远,君晟睁开眼,静静凝着拂动的帐帘,眼底早没了睡意和酒醉。 时辰尚早,他坐起身醒脑,昨夜的情景清晰涌入脑海,酒醉时的拥抱尤有余温。 等少女回来,他只是抬眼看去,面色如常。 季绾提着水桶进来,装若无事地问道:“醒了啊,可觉得疲倦、头痛、目眩、反胃?” “没有,你昨晚睡在哪里?” “打地铺。”季绾声音细微,径自走进屏风梳洗,又剜出白玉膏涂抹肌肤,看起来很忙, 君晟双手撑在身后,又问道:“可有着凉?” “没呀。” “另一床被褥呢?” 季绾编不下去了,走到床边,递上另一条拧干的湿帕,“擦擦脸。” “念念。” “先生别问了。” “同床共枕,为何不敢承认?” 承认什么呀?又不需要他负责,也不想对他负责,季绾先发制人,道:“出门在外,不拘小节,何况你昨夜喝多了,需要人照顾。” 君晟无声接过帕子,擦了擦脸,褪尽醉态,恢复清冷,周身冰爽爽的,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怎么突然不悦了? 季绾不解,坐在床边揉了揉发酸的肩,无意瞥见床褥上深陷的痕迹,又生出燥热。 昨夜他们拥睡在一起,严丝合缝,破了男女之防,是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与沈栩定亲那会儿,别说抱在一起,就连牵手都觉妄为。 白日云开雾散,众人准备继续狩猎,与昨日稍有不同的是,今日要进入囿苑的深山老林历练。 武将们首当其冲,分成九组,文臣及所有家眷可随意入伙。 帐中婚 第56节 君晟拉着季绾站在远处,没有加入任何一队的意思。 季绾扯了扯他的衣袖,劝他别不合群,败了大家伙的兴致,换来的却是一句“无妨”。 “那我想组队。” 君晟看向她,精心呵护的雨燕不愿停留在掌心啊? “我教你骑马可好?” 季绾看着渐渐远去的各支队伍,有点无奈,各家的女眷都参与其中,只有他们站在原地。他们可以名次落后,但君晟实在没必要为了照顾她处处不合群。 “先生带我出行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让我开眼界?” 总不能是为了与她单独相处吧。 察觉到女子的不悦,君晟牵住她的衣袖,大步走向其中一支队伍,“仁瞻,我们与你一队。” 走在那支队伍里的贺清彦回头,看着小夫妻“牵手”而来,腻腻歪歪的令他不自在。 能拒绝吗? 贺清彦所在的队伍由正一品都督龚赟带领,贺清彦的父亲和兵部尚书张衡智也在其中。 得知君晟加入自己的队伍,龚赟笑着与身边人调侃起来,殊不知,君晟根本不在意是哪个武将在领队。 季绾走在君晟身边,看向另一边的贺清彦,礼节性打了声招呼,“贺少卿。” 贺清彦颔首,随意聊了几句。 三人都不是话多的人,有季绾在,君晟照顾着她的情绪,没与贺清彦谈一句公事。 深山老林,灌木丛生,乔木繁茂,到处是遮挡视线的枝叶,还有猎户设下的陷阱,确切地说,这片区域已超出了皇家囿苑的范畴,随时有危险。 途径湍流时,有肥硕的河鱼跃起,龚赟笑着将身边的一个个部下推进河里,命令他们徒手抓鱼。 态度强势至极。 随行的文臣讪讪,这可是汹涌的湍流啊。 龚赟挎刀背弓,对着众人朗声道:“下水捕鱼算不得本事,要比就比刺激的。今儿也让大家伙瞧瞧,本将是如何练兵的。” 他撇下刀弓,负手而立,观察着兵卒们的表现。 “抓不到鱼,不准上来!” 看着被湍流冲走的将士,岸上的人们捏把汗。 季绾攥紧掌心,并不认同龚赟的练兵方式。 君晟靠在岸边的老树 上,懒懒垂眼,对龚赟操练将士不感兴趣,少焉,看向季绾,“去下游?” 季绾点点头。 贺清彦失笑,“问过我的意思吗?” “仁瞻随意。” 贺清彦扶额,某人见色忘友的本事不小,不过,还是同二人一起去往下游。 下游水流平缓,鱼虾丰富,已有其他队伍的人相继抵达。一些人卷起裤腿下水撒网,合力逼鱼群游向岸边,再一网打尽,另一些人则是潜水捕鱼。 平日足不出户的贵女们跃跃欲试,有胆子大的,也脱去鞋袜,在浅水区捞鱼,但大多数都是拿着网兜蹲在岸边捞些小鱼。 很多家主还是介意女眷当众脱袜的。 君晟带季绾走到河边,“要下水吗?” 季绾点点头,来都来了,尽情就好。她坐在草地上,放下褡裢,脱去鞋袜,露出小巧嫩白的脚,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无意识蜷了蜷圆润的脚趾,可当她真正跨入没过踝骨的河水时,被冰凉的水温转移了注意力,拿起网兜和水桶,自顾自地捞起鱼。 君晟站在岸边,视线紧跟她,手里拎着她的鞋袜。 贺清彦忍不住打趣:“养女儿呢?” 君晟目不斜视,没有否认。 作为世交,贺清彦从没见过这样的君晟,好似将深藏多年的柔情一股脑地奉献给了河里捞鱼的少女。 也让清冷的人有了凡尘的气息。 午阳耀目,透射进水中,波光粼粼。季绾拎着满满一桶鱼回到岸边,仰头看向岸上的男人,炫耀起自己的收获,“请先生吃烤鱼。” 恬静的面容泛着笑,水灵灵的俏丽。 君晟拉她上岸,曲膝下蹲,拿出锦帕去擦她的脚丫。 季绾惊慌,“我自己来。” 可还是被男人抢先一步,快速握住她的脚,稍稍抬起放在曲起的膝头,“你捞的鱼算我一份,待会儿也好应付事。” 季绾左右看看,脸热赧然,“都算先生的,不必客气。” 君晟轻轻提唇,拍了拍她紧绷的小腿,“念念也不必客气,放松。” 随后替她穿上鞋袜。 岸边的一条小路上,太子带着沈栩等人走来,已是收获满满。 听人说龚赟带兵在上游的湍流河段操练,太子懒得与之交锋,抬手叫停队伍,原地休整。 沈栩余光捕捉到小夫妻的身影,默默转身走远了些。 见工部尚书带着家眷在河中捞鱼,太子执起窝弓射出,正中一条摆尾的肥硕鲫鱼。 见者纷纷抚掌叫好,甭管是真心还是假意。 太子看向工部尚书,“这窝弓是太师府沈公子所制,尚书大人觉得如何?” 工部尚书上前,接过窝弓仔细查看,惊喜赞道:“妙,妙啊,沈公子的手艺比工部一些巧匠还要精湛。” “尚书大人实事求是就好。” “老臣不是抬举沈公子,这等手艺的确不可多得。” 太子扭头寻摸起沈栩的身影,亲自将人拉到工部尚书的面前,牵线搭桥。 在场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连同一些未出阁的名媛贵女。 这无疑是太子在为沈栩介绍人脉,也让沈翊继万寿节祝词后,再次大放异彩。 贵女们对沈栩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方知他眉清目秀,清俊稳重。 君晟看在眼里,意味深长,忽然衣袖被人扯了扯,转眸对上季绾的视线。 “先生,咱们回上游吧。” 还介意沈栩的存在吗? 答案无疑是肯定的。 若是不介意,是无需避之不见的。 君晟没有问出口,拎起地上盛鱼的桶,带着季绾离开。 贺清彦跟在后头,有一瞬恍惚,觉得季绾的背影有些熟悉。 正在听工部尚书侃侃而谈的沈栩稍稍侧头,看了一眼走远的清丽身影,默叹在风中,出乎意料,他发现季绾落下一个褡裢...... ** 京城,沈家。 杨荷雯拾完碗筷,放进盆里,指使起馨芝刷碗筷,“我都说了多少次了,刷完要晾干再放进橱柜。” 馨芝好脾气地照做,闷声不响的,还是坐在门口嗑瓜子的曹蓉看不惯长嫂盛气凌人的劲儿,笑呵呵道:“不知道的,还以为馨芝是嫂嫂的粗使丫鬟。” 杨荷雯回呛道:“少挖苦人,不是你使唤阿胭的时候了!嗑了一地的瓜子皮,记得扫干净。” 曹蓉冲着她的背影翻个白眼,打着哈欠起身,拿扫帚清理起地上的瓜子皮。 恰好有客上门。 “敢问是沈濠先生的家宅吗?” 没等曹蓉应声,在院子里玩耍的三兄妹争先恐后跑去开门。 沈二宝扬起小脸,糯糯地答道:“沈濠是我爹。” 来人小厮打扮,朝二宝咧了咧嘴,让人抬进一个檀木箱子。 “我家主子感激沈濠先生出手相助,特送上谢礼,敬希笑纳。” 木匠家的人,哪有不懂檀木的,曹蓉放下扫帚,快步走到门口,目光有些呆,这些年在沈濠身边虽涨了见识,勉强称得上场面人,却做不到独当一面,“你的主子......是哪位贵人?” “沈濠先生会想到的,请娘子带句话,今日戌时,我家主子请先生在望月楼吃酒。” 小厮笑了笑,打起哑谜。 “诶?”见几人转身离开,曹蓉愣在门口,突然想到前两日躲债的“小兄弟”,那晚困倦,没仔细打量,竟是个懂得报恩的公子哥。 门口的动静吸引了沈家人,当沈荣杰以家主的身份打开檀木箱子时,眼瞪如铜铃。 满满一箱子珠翠玉石,熠熠闪耀。 “快,快把二郎叫回来。” ** 后半晌云卷云舒,深山老林里空荡荡的,不见一只野兽出没。狩猎的人们体力消耗大半,疲倦犯困。 季绾发现褡裢不见后,与君晟原路返回,可到了河边,只有一片青青草地。 褡裢没找到,两人又掉了队,原本该立即离开老林,以防遭遇兽群,却听不远处的山坡上传来孩童们的嬉闹以及宦官尖利的嗓音。 “诶呦呦,小皇子们别乱跑啊!” 两人闻声望去,见三五个年纪尚小的皇子朝河边跑来,一路追逐打闹,他们身后跟着十来个宦官和侍卫。 其中一个圆头圆脑的孩童手里捏着风车,跑在最前头,在瞧见小夫妻的一瞬,难掩惊喜,飞快跑下坡,“舅舅!” 九皇子慕澈,德妃长子,皇族小辈行九,没有褪去婴儿肥,跑起来肚子一颠一颠。 遇到许久不见的小外甥,君晟上前一步,刚要伸手去抱,却见九皇子跌在山坡上,骨碌碌而下。 帐中婚 第57节 “九殿下!”宦官和侍卫们吓得不轻,朝这边跑来。 君晟健步上前,扶起趴在地上的外甥,深眸一凛。 有鲜血从孩子的脚踝流出,染红裤腿,是适才跌打骨碌下坡时,碰到了掩在草丛中的困兽夹。 九皇子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脚踝传来剧痛,吓得大哭起来,委屈巴巴揪住君晟的衣襟,“舅舅,疼......” “可有金疮药?”君晟一边问,一边大力掰动困兽夹,手臂筋肉暴起。 随着“咔哒”一声,困兽夹被掰开,被君晟丢开。 一名宦官匆忙上前,趁着那处血未凝固,撸起九皇子的裤腿,涂抹起金疮药。 九皇子皱起小脸,泪豆子大颗大颗滴落,改为双手揪住君晟的衣襟。 其余小皇子吓得躲到侍卫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怯怯打量。 伤口深可见骨,不是金疮药能止血化瘀的,君晟抱起快要哭晕的小外甥,大步朝林子外走去。 季绾小跑着跟在后头,越过山坡,却在踏上平缓的草地时,见前方的一大一小猛地下坠。 仅仅一刹,君晟和九皇子落入草盖的洞口,浮尘四起。 像是猎户设的陷阱。 “君大人!” “九殿下!” “君晟!” 季绾惊愕上前,站在洞口向下望,竟是黑漆漆的深不见底,依稀可闻孩童的惊叫。 她趴在洞口探身,唤了几声。 声音回荡,无人应答。 一支支求助的响箭刺耳响起,引来周围的人们。 富有经验的武将判断,这未必是捕兽的陷阱,更像是废弃的暗道。 深山老林,悠悠久远,谁也不确定这个暗道是何时挖掘的,又有何用。 承昌帝带人赶来时,侍卫们已在尝试以简易的索梯下去救人,可暗道蜿蜒,火光不及处全是暗影,根本无法探知暗道的路线和深浅。 太子站到洞口,漫不经心丢进一颗石子,如石沉大海,未有任何回响。 众人各怀心思,有人急得团团转,有人嘴角都快压不住了。 若君晟有个三长两短,被通政司夺取的部分职权就会重回三厂一卫指挥使的手里,说不定能重振厂卫雄风。而皇帝失去左膀右臂,势必会在朝中物色新贵填补空缺。 承昌帝负手而立,睃趁四周,“既是暗道,定有另一个出口,众将听令,分四拨人,以此为起点,向四周寻找,日落前在此集合,不得怠惰!” “诺!” 承昌帝随后看向面色苍白的季绾,“季娘子先随朕回营地,稍安勿躁。” 季绾帮不上忙,深知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拖后腿,她点点头,跟在圣驾旁,当越过太子等人时,瞥见沈栩的肩头背着她遗失的褡裢。 回到营地,季绾坐在帐篷外的长椅上,魂不守舍地等待着,中途冯小公公请她去皇帐一起等,被她拒绝。 “陛下想要宽慰娘子几句。” “有劳公公代臣妇感谢陛下体恤,家夫生死未卜,臣妇无心应对人事。” “这......” “劳烦您了。” 冯小公公抖开一件斗篷为她披上,没提是谁的意思。 季绾垂头,十指交缠,冰凉的手指快要失温。这会儿,君太师和德妃应最能体会她的心情,只是德妃远在宫中,没有前来。 一道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低低沉沉,听不出情绪。 “君晟可能遇险,你坐在这里变成望夫石也无用,先回帐篷休息吧。” 季绾抬眸,迎着灼眼的秋阳看清来人,她闭闭眼,竭力调整情绪,面容温淡,“你捡了我的东西,还给我。” 沈栩已将褡裢放在自己的帐中,这会儿确认了失主,并没有立即还回的意思,而是递上手中热茶,“暖暖身子。” 季绾推开杯子,“把褡裢还我。” “我会还给你,先把茶喝了。”沈栩蹲在地上,平视她的双眸,“别为难自己行吗?” 从没见季绾这般紧张过,像是把所有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肩上。 即便割发断情那日,她也未如此怅然。 为何换作面对君晟,她就不再坚韧了? 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总归不舒坦,宽慰的话到了嘴边冒起酸气,连他都觉得自己刻薄恶毒,“君晟若是回不来,你有何打算?” 季绾瞪他,素来温柔的人,流露出怒色,“谨言。” “绾妹,我在担心你。” “沈公子是觉得,自己不惧他人目光,靠近我这个有夫之妇,是念旧恩,有情有义,自己快被自己感动到了吗?” 清甜的嗓音,犀利的言辞,温淡的容色,都是排斥和拒绝的流露。 她不再依赖他,甚至已经厌恶他。 沈栩深知是在自讨没趣,也用错了措辞,在她担惊受怕时诅咒君晟,无疑是火上浇油,可担心她是出自真心。 “你把茶喝了,我去取褡裢。” “谁知道你安没安好心。” “我会害你?” 沈栩扣紧杯子,被她防备讥诮的话气到,按捺火气,仰头饮尽杯中茶,用手背蹭了蹭唇。 可他的自证像是多此一举,全然没落在季绾的眼中。 季绾偏靠在帐篷上,不愿与之有任何牵扯,亦不愿浪费唇舌。 风瑟瑟,吹干了唇上残留的茶水,也吹灭了心头的火气,沈栩意识到,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激不起她半分涟漪。 有贵女结伴路过,投来视线,窃窃私语,他不在乎,如同季绾不在乎他。 自从认回君家,他的目的只有出人头地,却不打算以联姻的方式事半功倍,确切说来,他没考虑过婚事,茫然到不敢去想象妻子的模样。 从情窦初开,他心里只有季绾一个。 “绾妹,别为难自己,进去休息吧,我在外面守着。” 不会让人打扰她。 季绾不知沈栩怎会突然爆发出深情,无奈摇头,再懒得多言,起身走进帐篷。 沈栩抿抿唇,坐在帐前她坐过的地方,没顾及外人的目光,被复杂心绪缠绕。 平心而论,他不想君晟安然回来,即便自私、阴狠、狭隘了些。 他认了。 第38章 落日熔金, 片片金芒笼罩郁葱旷野,秋风过,草尖轻点, 迎暮色。 季绾掀开帘子,帐外没了沈栩的身影,她没有在意,拦下一个挎刀的御前侍卫, 想要打听君晟和九皇子的下落。 侍卫摇头轻叹, 道了声:“还未寻得下落,娘子勿躁”。 “那君太师和君侍郎呢?” “两位大人在皇帐那边。” 季绾让开路, 望向灿灿夕阳,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傍晚已开膳,她没有胃口, 胃里火烧火燎, 不打算用膳, 在这边,除了君晟, 也没人会在意她是否果腹。 可才一转身,就见沈栩端着饭菜站在帐边, 像是在等她回头。 “用一些吧, 填饱肚子才有力气。” 季绾越过他,打帘走出帐篷,“别再缠着我。” 沈栩默默坐回帐前的长椅,默默吃起饭菜。 戌时, 望月楼。 沈二郎依着邀约的时辰, 第一次来到富商贵胄聚集的望月楼。巍峨的楼宇尽显富贵,让他无形有种自惭形秽之感。他放下那个檀木箱子, 理了理衣襟,走进楼门。 望月楼里连跑堂都是穿罗戴银的。 “客官......” 跑堂笑着上前,不动声色观他衣着,略显寒酸,拿不准他是来吃酒赏月的,还是另有目的。 沈二郎非等闲,一眼看穿跑堂的轻视,淡淡道:“鄙姓沈,单名一个濠。” 跑堂立即反应过来,连忙引他去往三楼,变脸之快,也在沈二郎的预料中。 “贵人已到了,沈公子请随小的来。” “门外的箱子,劳烦找人抬一下。” 跑堂应了声,让门侍将檀木箱子抬了进去。 箱子不大,雕花镶金,堪比百宝箱。 跑堂推开一间雅室的门,向里面点头哈腰,“两位爷,你们等的客人到了。” 仍是男装打扮的馥宁公主看向身侧久日不曾出来逍遥的喻小国舅,道:“小舅舅,咱们可说好了,要给他安排东城兵马司吏目一职。” 前阵子,因临街米行老板娘贿赂东城兵马司一众官吏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涉案之人一律革职流放,吏目一职仍有空缺。 喻小国舅歪倚在美人榻上吃着葡萄,“你都开口了,舅舅还能不给面子?放心吧,不会食言的。” 馥宁公主给他斟酒,示意跑堂将人带进来。 帐中婚 第58节 沈二郎走进雅室,虽不知对方究竟是何身份,但已猜到自己那晚好心施救的小公子是个大人物。 馥宁公主起身作揖,“沈兄。” 沈二郎还礼,“还未请教小兄弟尊姓大名。” “不急,先喝酒。” 喻小国舅坐着没动,一贯的傲慢,却从外甥女的态度中品尝猫腻,向来比他傲慢的外甥女,在待人接物上可不会如此盛情。 有家室的廪生,君晟的二哥,怪棘手的。 喻小国舅吊着眼梢,比划道:“沈兄坐。” 看对方衣冠楚楚的,又一再卖弄关子,沈二郎如坐针毡,“上次不过是出了点绵薄之力,不足挂齿,小兄弟的赠礼,在下受之不起,这便如数退还。” 馥宁公主摇晃酒杯,“上次得 沈兄仗义出手,甚是快慰,这点谢礼是应该的。” 被人追债,何谈快慰啊?莫不是公子哥疲于读书,喜欢找刺激做乐子,才会在大晚上被自家仆人追赶? 沈二郎一头雾水,有些排斥不知根知底的人物,“小兄弟的谢礼,对在下而言,如金山银山压顶,惴惴不安,还请收回。” 馥宁公主笑道:“沈兄既然不收,那小弟欠你一份人情,可小弟从来不亏欠别人,不如这样,记得上次沈兄说过自己是廪生,我这里有个兵马司吏目的差事,不知沈兄可有兴趣?” 沈二郎错愕,没有惊喜,只有惊吓,“小兄弟究竟是何人?” “沈兄先说有没有意向?” “在下没有意向,萍水相逢,没想过回报,这便告辞。” 说罢一鞠躬,转身走向门口。 馥宁公主猛地起身,“沈兄!” “算了。”喻小国舅按住馥宁公主,放走了落荒而逃的沈濠,“市井之人,有自知之明是好事,由他去吧。” “小舅舅不准看低他。” “不是,这就护上短了?”喻小国舅气乐了,“他有家室,还是个穷秀才,哪一点值得你倒贴?” “从小到大,没人会真心维护我,我在他那儿感受到了人情的暖。” “那舅舅我呢,白疼你了?别忘了,他还是君晟的二哥!” 在馥宁公主心里,自己的小舅舅不过是个酒肉知己,谈不上交心,“沈二哥若是愿意休妻,做我入幕之宾,君晟管的着吗?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一个半路认回的兄弟。” 馥宁公主没提“驸马”的字眼,而是以入幕之宾来代指,无非是深知皇室绝不会容她挑选这样一个驸马入宫。 喻小国舅坐回榻上,发觉沈二郎与沈栩很像,都属于周正、温雅、沉闷的性格,小公主或许只是喜欢这类的人。 ** 天色渐渐暗沉,暗道外传来救援声,君晟耳尖微动,闭眼判断声音传来的源头。 他的背上,背着哭累的九皇子。 据他判断,他们坠入的并非人为打造的陷阱或暗道,而是擅长挖土的兽类所筑的巢窟。 巢窟四通八达,却狭窄阴暗,无法直立行走,长久陷在地下,已有了窒息感。 九皇子揉了揉眼皮,声音沙哑,腿部伤口的血已干涸,痛到麻木,“舅舅,澈儿害怕。” 五岁的孩童尚且不懂险境可能会通往死亡,只觉得幽闭难耐,呼吸受阻,忍不住打颤。 君晟反手拍拍他,继续匍匐,紧剩的体力只够寻着声源爬行,连求救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过即便高声求救,外面的人也听不真切,毕竟孩子的哭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如今只能希望自己判断无误,以及在爬出去前,遇不到回巢的野兽。 能挖掘这样洞穴的野兽,绝不是兔、鼠类的小型动物。 九皇子搂住君晟的脖子,感受到舅舅在一点点艰难爬行,他吸吸鼻子,头晕胸闷,想哭又怕影响到舅舅的判断。 小家伙侧脸趴在君晟的背上,体会着从父皇那里得不到的呵护。 自小到大,他最喜欢的人除了母妃,就是安钰舅舅了。 君晟每匍匐爬行一段时长,就会颠一颠背上的孩子,确认孩子没有晕厥。 危急关头,晕厥是大忌。 好在命不该绝,在持续爬行了两刻钟,汗流浃背体力快要耗尽时,他看到有月光透过重叠的杂草透射进来。 迎着淡淡月光,他以手肘为支撑,继续爬行,当光缕越来越皎洁,他用力挥开遮蔽在洞口的杂草。 月光照面,新鲜的空气大量涌来,充盈肺部,君晟带着九皇子爬出洞口,仰倒在草地上,大口呼吸。 精疲力尽之际,他拿出火折子,燃烧起遮掩洞穴的干枯杂草。 火光蹿起,吸引了救援的人们。 “找到了!在那边!” “快,随我过去!” 脚步声从四周传来,比之洞穴里的空寂,多了一份踏实感,九皇子扁扁嘴,费力爬到君晟怀里,呜呜地大哭起来。生平第一次经历死里逃生。 君晟脱水严重,但还是抬手拍了拍孩子的背。 轱辘声打破夜的阒静,将士用马车将一大一小拉向营地。 一路上,君晟补充了食物和水,缓解了不少,不再头疼,但九皇子情况大为不妙,左脚踝伤势严重,必须立即救治。 亥时,星月被杳杳稀薄的云层遮蔽,天地昏暗,季绾被冯小公公请去皇帐。 皇帐中还未收到消息的君臣们,看向新婚不久的女子。 君太师满脸疲惫,示意季绾坐到他身边。 在场之人,只有他与季绾沾些亲故,勉强称得上她的公爹。 君二爷也是一脸郁色,除了君晟,更心系九皇子。万一九皇子有闪失,君氏要扶持哪一个皇子?太子还是尚在襁褓的十皇子? 承昌帝看向季绾出声安慰道:“吉人天相,君卿和朕的皇儿都会安然归来,季娘子不必太过忧虑。” 察觉女子眼眶泛红,额角有几缕长发遮挡眉眼,坐在灯火中身形更似故人,承昌帝在怅然中发怔,让人给季绾递上帕子。 可她的容貌与景氏差别很大,不及姚宝林相像,韵味偏于柔美。 季绾没有流泪,压抑着情绪溢在眼眶,她不能哭,要等到救援的将士带回最后的消息。 若经过一夜未寻到人,后果不堪设想,那么深的洞穴,人会窒息的。 是她执意进山,才致君晟涉险。 自责蔓延在心底。 帝王恩不可拒,季绾接过帕子攥在手里,“多谢陛下。” 承昌帝还想说些宽慰的话,却听帐外传来冯小公公的公鸡嗓—— “陛下,回来了,回来了!” 季绾腾地站起身,难以按捺激动,刚要迈开步子,又扭头看向上首的帝王。 承昌帝点点头,目视女子提裙跑了出去,身姿翩跹如燕。他亦起身,带着众人走出皇帐。 囿苑风冽,草木簌簌,偶有寒鸦声,季绾顺着车轮的声响跑去,见一群手持火把的将士跨马而来,马匹中间是一辆摇晃的马车,车檐传来晃动的铜铃声,叮叮咚咚响在漆黑的夜,遏云般美妙。 季绾停下来,看着熟悉的身影挑帘而出,单臂抱着一个孩童。 孩童挂在男人臂弯,歪头沉睡着。 再次看到君晟,季绾握了握拳,在昏暗中形单影只,直到与君晟对上视线,看见君晟向她抬起空出的左手。 再无顾及,她提步小跑,裙摆摇曳,一头扎进君晟怀里。 “先生!” 所有的担忧和迷茫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君晟单手环住季绾,埋头在她柔软的发丝里,轻轻“嗯”了声。 夜的薄寒在相拥中升温,季绾冰凉的双手也有了温度。 斜后方的角落里,沈栩垂眸,下颌微僵,谈不上什么心情,大抵是失落吧,也在这一刻看清了自己内心的阴暗。 他是不希望君晟回来的。 太子站在旁,擒着几分闲凉,转身回了帐篷。 不喜沾染他人喜乐。 君太师舒口气,转而担心起受伤的九皇子。 众人纷纷上前,由君二爷接过转醒的孩子,急切道:“快传太医!” 承昌帝在一片混乱中伫立,看向相拥的小夫妻,又看向自己的孩子,属于帝王的威严不容他慌乱,只是镇定中又多了一丝难掩的惆怅,不知为何。 激动过后,季绾后知后觉薄了脸儿,想要退离君晟的怀抱,却被男人双臂环住。 君晟收紧手臂,感受属于自己的温煦。 “先生,你怨我吗?” “为何怨你?” “是我坚持进山导致你涉险。” 季绾愿意承担这份责任,就不知该如何补偿。 君晟松开她,体力已支撑不住身体的疲惫,急需休息,“那先欠着,容我想想该讨要些什么。” “啊?”季绾品出些不寻常,感觉他蕴藏了坏水,可还是欣然应下了,“那你慢慢想。” “扶我去圣驾前。” 季绾扶着他走向承昌帝。 君晟作揖,“臣失职,致九皇子受伤,也让陛下担忧了。” 帐中婚 第59节 承昌帝抬手虚扶,“错不在卿,不必自责,快回去歇息吧。” 君臣寒暄了几句,君晟搂住季绾的肩,以她做“拐棍”,慢慢走向自己的帐篷。 依偎的身影,被月光拉长。 长长久久。 回到帐篷,季绾扶君晟走向木床。 君晟顿住步子,“脏。” 被困数个时辰,以匍匐爬行脱险,身上的衣裳破碎不堪,君晟低头看向臂弯里的女子,“我想洗洗。” 季绾点点头,扶他坐到桌前,取来木盆,拧干湿帕,将帕子覆在他的脸上,一点点擦拭,“把衣裳脱了吧。” 湿润浸透肌肤,君晟闭上眼,喉结轻滚,“你帮我擦?” “嗯。”季绾知他体力耗尽,需要尽快休息,歉疚作祟,也顾不上羞涩和男女之防,故作镇静地催促道,“快些。” 君晟缓缓解开身上的系带,脱去外衫和中衣,露出上半身,在灯火中泛着玉白肤色。 耗了几个时辰的体力,胸肌和腹肌充血贲张,精壮健美,季绾倒吸口气,不知该从何下手,慌乱地绕到他身后,说服自己要心无旁骛。 她是医者,不该羞耻于直视男子的身体。 微蜷的手指隔着湿润的帕子擦拭在男子挺阔的背上,轻轻柔柔没施加多少力气,擦得细致认真,不落一寸。 君晟单手搭在桌上,起初还在轻松敲打,可随着那力道游过尾椎的位置,一种难言的酥麻迅速窜起,舒展的身体再次充血,呼吸随之加重,忍着不把身后女子拽到怀里的冲动哑声道:“念念,可以了。” “嗯?”季绾歪头看向他的侧脸,以为他太疲倦想要尽快休息,于是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擦拭过背部,又来到男子身前,弯腰打湿帕子,硬着头皮擦拭起他的前胸,再是腹部。 莹莹灯火柔人肠,素来克制的男子闭眼沉浸在陌生的情欲中。 为其擦拭过上半身,季绾抬眼,“我去给先生取换洗的中衣。” 说着就要起身离开,被君晟拉住腕子,带了回来。 “只擦一半吗?” 季绾脸儿红红,嗫嚅回道:“剩下的,先生自己来吧。” 腰腹往下太过私密,怎可由她经手? 不是该心照不宣么。 她递过帕子,等着君晟接过去。 君晟握着那截细细的腕骨,半晌松开手,接过帕子站起身。 等季绾从包袱里取出一套崭新的中衣回到桌边时,君晟已擦拭完,身上原本的衣衫松松垮垮的。 季绾放下崭新的中衣,默不作声地走开,倚在门口望向帐外,耳边是窸窸窣窣的换衣声。 “可以了。” 闻言,季绾转过身,见男子独自走进屏风,并不像刚刚那样虚弱。 “先生要做什么?” “沐发。” “我来吧!” 季绾跟上前,拿过君晟手里的葫芦瓢,拉他躺到帐篷里唯一的木床上。 男子的墨发异常柔软,浸湿后抓在手里如抚缎面,季绾打上皂角,来回抓揉,温声细语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儿,本以为有助于催眠,偶然睇去一眼,发现君晟在认真聆听。 她抬手捂住他的眼帘,“先生睡吧,我会替你绞干头发。” 君晟问道:“你睡在哪里?” 季绾竭力表现得云淡风轻,“我打地铺。” 君晟不认同,“地上寒气重,会着凉的。” 恐他心中有所惦记休息不好,季绾赶忙改口:“嗯,是我缩手缩脚了,那委屈先生,咱们凑合一晚。” 凑合,同床共枕的凑合。 季绾咬住舌尖,快要冒热气。 达成目的,君晟不再多言,任她折腾。 绞完发,季绾端走木盆,又去帐外提了桶水回来,悄无声息地擦拭起自己。 月朦胧,星暗澹,天地氤氲雾气中,秋草覆霜,万籁俱寂。 季绾吹灭蜡烛,披了件外衫走到木床前,静立良久,面上淡然,脚趾扣地,快要被矛盾吞没,不停说服自己要通变达权,不该扭捏拘小节。 一咬牙,她褪去外衫,刚迈开步子,又拢起外衫,坐在了床边,替男子盖上被子。 君晟面朝外,留出很大的空位,可面对这张平静俊美的面庞,季绾还是做不到平静处之。 一男一女同处一室,同栖一榻,怎会不紧张? 正在她纠结时,面朝外的君晟忽然翻了个身,留给她一道背影。 压迫感骤然消退,紧张和纠结得到缓解,季绾慢慢侧躺在床边,拢着衣衫蜷缩身体,闭眼放空自己。 夜很静,风无声,不知过了多久,一条手臂环住了睡着的女子,将她向里侧拉去。 第39章 皇帐内, 伤口得到处理的五皇子趴在承昌帝身边,第一次与父亲同床共枕。 小小的孩童缩进被子里,了无睡意, 没有呆在舅舅身边自在,一动不敢动,恐搅扰到父皇休息,完全不懂为何后宫的嫔妃们都要争着抢着爬龙床。 母妃一再告诫他, 伴君如伴虎, 平日里的小性子绝不可表露在父皇面前,更不能撒泼打滚。 小小的孩童牢记心中, 收起了稚气和顽劣,拘谨的像是处在另一种折磨中。 承昌帝也是第一次与小九同挤一张床,没有想到一个孩子能如此乖巧, 不喊疼, 不折腾, 不嚷嚷回宫找母妃,小大人一样懂得忍耐。 不是没与其他年纪小的孩子接触过, 但能在五岁忍下伤痛折磨不哭不闹的孩子少之甚少,至少他的子嗣里, 除了皇后养出的一对儿女, 就只剩小九了。 “澈儿疼吗?” “禀父皇,孩儿不疼了。” “真的?” “嗯嗯。” 承昌帝欣慰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将人搂进怀里。 在子嗣的培养上,皇后历来严苛, 太子和馥宁的童年没有任何童趣可言, 像提线木偶一样,可小九不同, 他是在德妃的呵护下成长的,拥有孩童的正常心性,能在伤痛下克制住情绪实属难得。 其间,皇后来过一次,陪在圣驾旁,安慰了九皇子几句便离开了,面上淡然看不出情绪。 漏尽更阑,辽阔的囿苑星辰寥寥,阒然幽静,直至晓色。 水洗的天空湛湛蓝,林壑雀鸟声,喤喤盈耳。 季绾从静逸中醒来,无意识地哼唧两声,带了点儿懒倦的起床气,待感受到腰间缠着一条有力的手臂时,瞬间清醒,扭头看向身后。 男子睡眼安恬,眉宇舒展,没有醒来的迹象。 季绾心尖被羽毛刮过,酥酥痒痒的,试问谁在醒来时瞧见一张俊美无俦的容颜时会不心慌意乱?何况两人同盖一张被子。 是她夜里主动钻进被子里的? 总不能是君晟在睡梦中礼让的吧。 可君晟的手臂为何环在她的腰上?而她又一次陷入毫无防备的沉睡。 来不及细想,季绾试着一点点拿开那条手臂,出乎意料,异常顺利,君晟翻身面朝里,给了她逃离的机会。 趿上绣鞋,季绾快步跑到屏风后更衣,将身上裹的外衫遗落在床上,待蹑手蹑脚回去取时,床上的人已睁开了眼。 季绾快速拿起落在床沿的衣衫,“先生醒了。” 君晟坐起身,衣襟微敞,露出一侧锁骨,开门见山地问道:“夜里睡在哪里?” “床上。” “嗯。” 季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维系淡然地问道:“先生可觉得不适?” “还好。” “可否容我试脉?” 君晟撸起衣袖,任她抚脉。 半晌,季绾收回手,柔柔笑开,“无恙。” 晨色熹微,女子的笑靥映入点墨黑瞳。 君晟凝了会儿,移开视线,没再提同榻而眠的事。 有些事逼急了,会适得其反。向来雷厉风行的人,在情之一事上,谨慎的不容自己有一步失误。 狩猎的第三日,原本的计划是合力围捕猛兽,但出了昨日的岔子,君晟和九皇子留在营地休息,还有一些身体出现不适的臣子和官眷需要休憩,其余人再次步入深山老林。 出发前,承昌帝将九皇子交给了君晟照顾。 季绾随君晟留在帐子里,向御厨借了泥炉和釜,打算为一大一小熬制些药膳调理,尤其是伤势不轻的九皇子。 药膳加了助眠的方子,一大一小服用后不久,就沉沉睡去。 季绾守在一旁翻开医书,突然想起昨日冯小公公借给她的披风还未归还,立即起身拿起,去往皇帐那边。 前两日也算混了个脸熟,走到哪儿都有宫人含笑行礼。 来到皇帐前,季绾问向看守的侍卫,“敢问冯小公公可在?” 侍卫认得季绾,恭敬道:“小公公回自己的帐篷了。” 季绾捧起叠放平整的披风,“可劳烦官爷代为送还?” “夫人客气了。”侍卫刚要接过披风,见上面的暗纹,心下一惊,立即后退,“圣上之物,还请夫人亲自归还。” 帐中婚 第60节 季绾没想到这件披风是皇帝的,如此说来,即便请冯小公公代为归还也不妥,还需她当面感谢圣恩。 带着疑虑,她心不在焉地越过一座座帐篷,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靠近圣驾,直言还披风吗? 披风也算是贴身之物,会不会显得暧昧? 这事儿还需与君晟商量,君晟是她名义上的丈夫,陪她一同见驾应该是最稳妥的做法。 打定主意,她不再纠结,正越过一座帐篷时,与帐篷里走出的男子狭路遇上。 未去狩猎的沈栩顿住步子,手里提着一个药包,看上去面色极差。 受风寒了? 观气色,可能性很大。 季绾脚步未停,甚至招呼不打,匆匆略过。 沈栩垂眸,捏紧太医开的药方,如同广袤中最孤寂的影子,不被注意。他恍惚忆起,上一次染上风寒是在初春那会儿,正在备考的他,被季绾拉到灿灿春阳中。 那日,女子板着脸,“责令”他不可再蜷曲在狭窄阴暗的卧房,该多沐浴日光才是。 还记得他自己油嘴滑舌地说了一句“无需沐浴,你就是我的春光”,惹羞了女子。 被刻意封存的记忆渐渐清晰,经历一春一夏,在秋季破封而出,历历在目,可温馨却面目全非,变成折磨他的利器。 “季绾。” 他脱口而出,看向早已没了季绾身影的小道。 ** 京城。 沈二郎用过早膳,趁着时候还早,把二宝抱坐在腿上,教他认了几个字。今日有大户人家请他去给稚子开蒙,他应了下来,会在辰时过半登门。 二宝虽淘气,却也聪慧,学了不到一刻钟就全都记下了。 沈濠欣慰,“等爹爹傍晚回来,再考你,看你还记不记得住。” 二宝弯眼,“记住有糖吃吗?” 沈濠捏了捏他的脸,作势要检查他的乳牙。 爷俩玩闹在一起,看笑了倚在屋檐下修指甲的曹蓉,“时候差不多了,当家的快去忙吧。” 沈濠怪嗔妻子一眼,“慎言。” 家里有父亲和大哥,即便很多家事都是他来敲定,还是不能越矩的。 当家的,可不是他能担的。 曹蓉也就私下里过过嘴瘾,不敢当着公爹的面放肆,不过她男人的确是家中的中流砥柱,一声“当家的”也不为过。 只是沈濠注重家中和睦,很介意妻子嘴上没个把门的,容易挑起不必要的争吵。 曹蓉拍拍嘴服软,送丈夫出家门。 沈濠习惯性叮嘱几句,轻车熟路朝那户人家走去,却在岔路口遇见个女子,红衣潋滟,笑盈盈地靠在路口的树干上。 非礼勿视,沈濠垂眸,走出一段路后,才听身后的女子发出声响。 “沈兄不认识小弟了?” 沈濠蓦地转身,看向珠翠罗绮的女子,仔细辨认才认出她的身份,“是你......” 是那个不愿道明身份的小兄弟。 竟是个女子。 沈濠愣在原地。 馥宁公主笑着走到他面前,生平第一次生出羞赧之情,“沈兄是觉得惊讶还是惊艳?” 女子语出惊人,沈濠吓得连连后退,躬身作揖,“在下自是惊讶。” “那就说,你觉得我不够美。” “娘子慎言,君子何以能对女子评头论足!” 馥宁公主单手叉腰,上下打量他的衣冠,发觉他与沈栩像极了,周正的模样,不苟言笑的性子,给人一种踏实稳重又古板的感觉。 偏偏这份古板吸引了她。 “沈兄要去哪里?” “为稚童开蒙。” “我还没见过开蒙礼呢,可否带上我?” 沈濠一直注重名声,哪敢同一个妙龄女子同行,“不妥。” 馥宁公主有些不悦,情绪都显露在脸上,“若我是男子呢?” “没有这种假设。” 此刻,沈濠不想再探知她的身份,只想撇清干系,原本就是萍水相逢,没必要给自己惹上麻烦。 桃花盛艳,却不该开在他的枝头。 何况,女子身上有种强势嚣张的气焰,不像是寻常人家养出的女儿,该敬而远之。 “娘子若没别的事,恕在下先行告辞。” “沈兄是廪生,合该是个聪明人。” 馥宁公主向来没有耐性,骨子里的骄傲不容许自己被人冷落,加之目的性强,性子犟,得不到的,她要么毁掉,要么让其屈服。 “功名利禄,我可让你垂手可得。”看沈濠拧眉,馥宁公主笑意更深,“不是想知道我的身份?我可......” “抱歉,在下无意打听女子出身,告辞。” 说罢,沈濠快速转身离开。 馥宁公主下颌渐渐绷紧,追出两步,“沈濠,我给你一次回头的机会!” 话落许久,那人非但没有回头,还加快了脚步。 一再被沈家兄弟拒绝,原本就暴躁的公主殿下再难容忍,即便沈栩不再是沈家子,也被她算在了沈家的头上。 ** 季绾回到帐篷,一大一小还没有醒来。 她坐在帐篷外,见一名太医提着药箱跑过去。 狩猎第三日,陆续有人出现身体上的不适,而太医多数伴在御前,只有少数留给官员及官眷,以致人手不够,一名太医要担负十余人的诊治。 这时,有另一名太医跑到季绾面前,“听闻季娘子精通医术,可否请季娘子帮忙出些力?” “不敢当,愿听差遣。” 来到一座帐篷,季绾没有多想,可走进去才发现是太子的大帐。 迎着东宫亲信们的打量,季绾提着药箱来到床边,见太子半倚床上,发着低热,脸色略显青白。 终于把人等来,太子勾唇,“劳烦季娘子了。” “能为殿下效劳,是臣妇的荣幸。” 季绾虽心里不愿,甚至排斥,可来都来了,没有退却的余地,那样会显得小家子气不说,还会显得对太子不恭。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是太子授意差遣那名太医诈她前来的。太子是储君,金贵得很,怎会轻易让一个宫外的郎中诊治。 其目的不得而知。 太子让人搬来绣墩,请季绾入座,“季娘子若是觉得不适,孤让其余人退避。” “不必。”季绾取出薄如蝉翼的丝帕,覆在太子腕部,隔帕试脉,“殿下可觉身体疼痛、恶心作呕、心劳意攘?” “有这些症状。” “可有腹泻?” “没有。” 季绾收回手,“殿下脾热,症状不重,可服药亦可针灸。” 身侧的东宫官员问道:“娘子确诊吗?” “殿下玉体金贵,谨慎起见,该传其余医者再次诊治,确保万无一失。” 太子笑道:“留在这边的太医人手不够,孤就不占用他们的精力了,娘子按脾热开方即可。” 季绾本该顺势夸赞一句太子有舍己为人的美德,可从他的从容悠然中,季绾品出的满是谐谑,总觉得这位素有仁慈之名的太子殿下,不似外表敦厚。 他有一双与 馥宁公主类似的眼,眼白浑浊,且肝气郁滞、肝火上升,是暴躁的表征。 开好方子后,季绾起身告辞,打帘离开时,与沈栩迎面遇上。 沈栩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 原来那会儿他手里捏的药包是给太子配的药草。 身后传来幽幽的笑语,是太子替自己的“解释”。 “沈公子说自己略懂医术,师承季娘子,为孤开了药方。孤为求证他之言,才请来季娘子看诊,冒犯之处,尚希见宥。” 对比着两人先后开的药方,太子笑意更浓。 分毫不差,一模一样。 一个教得好,一个学得精。 季绾有些生愠,太子此举与戏弄人有何区别?旁人都说太子宽厚仁慈,而真正宽厚仁慈的人会戏弄有夫之妇吗? 太子贵为东宫之主,她得罪不起,只能默不作声地离开,以缄默无视这份不怀好意的把戏。 沈栩欲要上前解释,却觉解释苍白,他的怀旧之言,成了他人取乐的契机,而这个人,还是一再拉拢他的太子殿下。 捏在瓷碗上的指甲微微发白,他面无表情地走进帐篷,没有表露出对太子的不满。 越相处,越觉得太子不是善茬。 帐中婚 第61节 离开太子大帐,季绾又一连接诊了几个病患,回到自己的帐篷时,君晟和九皇子已经醒来,正在对弈棋局。 小小的孩童执白棋,快被杀得片甲不留,一再地悔棋。 君晟没有提醒他落子不悔,任他摆弄棋局。 听到门口的动静,九皇子扭头看去,嘴甜地喊道:“舅母!” 两人在德妃的寝宫见过,九皇子对季绾印象深刻。 季绾有些不适应,佯装不解地左右瞧了瞧,“九殿下在唤谁?” 九皇子放下棋子,笑嘻嘻的,“当然是唤您了。” 看他气色不错,季绾放下药箱走过去替他把脉,感慨于小孩子的恢复力。 九皇子晃了晃灵活的另一条腿,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比身处皇帐时活泼许多。 君晟一颗颗收起棋子,将袖珍的棋盘和棋笥一并收进箱笼,没问季绾去了哪里,显然已经知晓。 季绾不打算提今日被戏谑的事,并非不敢向君晟告状,而是不想让君晟为此与太子发生冲突。 与馥宁公主不同,那是储君,能避则避才是。 晌午时分,御厨为留在营地的人们呈上切好的烤羊腿。 九皇子吃得小嘴油乎乎,吃饱喝足后霸占了半张床,没有离开的意思,三岁前,除了德妃,他最喜欢缠着的就是君晟。 季绾坐在桌边,笑看着耍宝的小胖子,眉眼温柔。 君晟饮了一碗热汤,“午休会儿。” “你们歇着,我不累。” 君晟意味深长地凝着看向别处的女子,起身走到床边,将九皇子往里挪了挪。 九皇子笑嘻嘻朝季绾招手,“舅母快来睡午觉。” “不了......” “来嘛来嘛。” 小胖子鲤鱼打挺,盘腿坐在木床上,继续勾手指。 盛情难却,季绾也实在找不出其他事情做。她和君晟是名义上的夫妻,不该在孩子面前表露出不自然的相处,童言无忌,保不齐将他们的事说出去引来旁人猜疑。 她走过去,挨着个边儿躺下,背对躺在中间的男人。 木床本就小,容纳两人已是负荷,何况再容纳一个小胖墩。 “别压着九殿下的脚。”她环抱住自己,将存在缩至最小,还不忘小声提醒身后的男人。 身后的人听取了她的提醒,往她这边挪来,胸膛贴在她的背上。 温热感袭来,季绾缩起肩膀,感受到男人曲起的膝头抵在了她的腿弯。 两人贴得严丝合缝,将大半的床留给了最里面的小胖墩。 季绾想要起身,却被君晟以一条手臂再次环住。 男人埋头在她的长发里,低哑道:“睡吧,咱们别打扰澈儿休息。” 季绾欲哭无泪,勉强以一种诡异的体态与身后的人依偎,说服自己放轻松。 太子大帐内,服过汤药的太子慕淮感到疼痛有所舒缓。 一名东宫官员递上蜜饯,“殿下一直不愿与君晟正面交锋,此番戏弄他的夫人,会不会......” 沈栩不在帐中,太子也没了顾虑,“孤是想试探那女子在君晟心中的分量。” 若分量充足,便是软肋。以前君晟的软肋是胞弟君豫,后来认回沈家,似乎不再有软肋。一个没有软肋的人,在必要时刻可不好拿捏。 “殿下是在故意激怒君晟?” 太子不置可否,一贯需要别人揣度他的心思。 傍晚,霞光漫天,季绾在沉睡中翻了个身,鼻尖触到一抹柔软,她在柔软中转醒,入目的是一片玉白肌肤,吓得登时向后退,险些跌下床去,被一只大手撑住。 君晟附身前倾,用力兜住她的背,将人扶坐起身,“做噩梦了?” 季绾当他是被扰醒的,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立即点头掩饰尴尬。 鼻尖的触感犹在,温热、柔软,是男人淡色的唇。 君晟松开她,扭头看向里侧还在酣睡的孩子,“咱们睡了很久。” “......” 这话听起来怪歧义的,季绾没接,穿上绣鞋假意揉肩。 君晟扬眉,“我帮你?” “不用。” 她垂下手,想起披风的事,与君晟如实道出,询问他的意思。 沉默片刻后,君晟只道:“我会代你送还,不必为此挂心。” “稳妥吗?” “不信我?” “信。” 怎会不信他。 有人主动替她解决麻烦事,自然是件乐事,季绾展颜,不再纠结。 须臾,圣驾归来,留在营地的众臣前去迎接。 太子走在最前面,朝马背上的男人恭恭敬敬行礼。 承昌帝跨下马匹,手里抓着一只野兔,笑着拍了拍太子的肩,关切几句,便问向一同迎出来的冯小公公,“小九呢?朕给他抓了只兔子。” 冯小公公赶忙答道:“九殿下还在通政使夫妇的帐中。” 承昌帝将兔子递给冯小公公,视线扫过众人,落在君晟身上,“爱卿恢复得如何?” “臣无碍,多谢陛下体恤。” “那就好。” 承昌帝笑着越过众人走向皇帐,看起来心情极好,应是今日狩猎尽了兴。 太子看着被冯小公公揪住长耳朵的兔子若有所思,父皇可从不曾哄过哪个子嗣,与小九同床共枕了一晚,加深了父子情? 权臣们随承昌帝步入皇帐,消耗了一日的体力,承昌帝既欣悦又疲惫,听臣子们聊着各自狩猎的经历,不自觉半垂眼帘。 察觉天子困倦,众人识趣退离。 君晟等众人离开后,双手呈上披风,说了几句客道话。 承昌帝方想起自己让冯小公公送季绾披风一事,因着兴悦未消,没有计较季绾没有亲自来道谢,也不能表露出计较。 君恩该亲自拜谢,但既为臣妻,由夫出面也无可厚非,毕竟君和臣妻是该保持距离的。 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总归有些不舒坦,他摆摆手,让宫侍取过披风。 君晟施礼,漠然着退了出去。 在路过与权臣交谈的太子时,君晟面色温和地走上前,替太子理了理略微凌乱的衣襟,“殿下玉体不适,需多休息,以防热邪侵脑,加重病症,糊涂了意识。” 说罢,一颔首,提步离开。 太子杵在原地,目视君晟背影,一时判断不出自己是被君晟敲打了还是被巴结了。 这次试探,似乎并未试探出那女子在君晟心里的分量。 若是在乎,不是该咬牙切齿,怎会是云淡风轻的态度? 娶那女子,当真没有付出半分真心,完全是为了名声糊弄应付自己的婚事? 据他对君晟多年的观察,颇有蹊跷。 第40章 夕阳西下, 潘胭从学堂回来,今日逢双,是她和曹蓉掌勺的日子。 才一进巷子, 熟悉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她加快脚步,想着尽量搭把手,但心里不免疑惑, 酉时还没过半, 二嫂怎就起锅烧油了,何时变得如此勤快? “三夫人。” 身后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声, 她停下来扭头去瞧,见陌寒弯腰捡起一本书,大步朝她走来, “你掉了书本。” “瞧我, 丢三落四的。”潘胭接过, 面上带笑,与陌寒一道回了沈家。 除太子外, 其余官员随圣驾狩猎不可携带亲信,陌寒留在沈家, 整日不是练武就是劈柴, 身上多了烟火气,也多了人情味。 不知情的,会以为一同走进沈家的男女是夫妻。 在灶房忙活的杨荷雯瞥一眼,挑高眼尾, “阿胭回来了。” “是啊。”潘胭先抱了抱冲过来的女儿, 随后走进灶房,没瞧见曹蓉, 不禁问道,“二嫂呢?” 怎么是大嫂在忙? 杨荷雯用铲子扒拉铁锅里的肉片,没好气道:“有人邀她见面,出去逍遥了。” “啊?何人?”潘胭不记得二嫂有什么闺中好友可以日常走动。 “就是那日来送谢礼的一方,听说是个小公子。” 潘胭净了手,帮忙打起下手,“二哥知道这事儿吗?” “老二去给童子开蒙,还没回来呢。”杨荷雯将切好的豆角倒进锅里,使劲儿扒拉几下发泄着不满,“都不清楚对方是何来历,就急匆匆应邀,别回头惹了麻烦,还得咱家人一起扛。” “二嫂为何不等二哥回来?” “还不是看对方富贵,不敢怠慢。你二嫂多圆滑,看人下菜碟,从不得罪大富大贵的人。” 帐中婚 第62节 锅里的滋滋声与妇人的抱怨交织在一起,久久不停,听得人耳朵嗡鸣。 潘胭退到砧板前,默默切菜。 杨荷雯抱怨完曹蓉,话锋一转,问道:“你交给娘的月银,娘退给你一半?” “是啊。” “行啊,有私房钱了,做什么都不用缩手缩脚了。” 从大嫂嘴里就听不到贴心窝子的话,潘胭习以为常,知其是心直口快,憋不住事儿。 杨荷雯将小炒装盘,拿筅帚刷锅,“娘对你不薄,只留下一半月银,跟自己的儿子那都是多多益善,一个子儿也不退回。” 潘胭切菜又切姜,无奈地摇摇头,齐伯给她的月银是沈大郎每月所得的两倍不止,乔氏既做娘又做婆婆的,是想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不占,才收下她一半的月银,可到了杨荷雯嘴里,就成了乔氏偏心眼子。 “大嫂,学堂那边给的报酬多些......” 话没讲完,铲子搓锅的声音明显加大,执铲子的人摆明了是在甩脸子。 换作平日,潘胭会息事宁人,可这些日子的历练,换来的是尊重和重视,是眼界的开阔,是生存的底气,再次面对杨荷雯的施压,她也不想再忍气吞声,但她做不来撒泼的举止,语气淡淡道:“这些年,脏活、累活都是我来做,我从没有白吃白喝,如今外出赚钱也是先想到补贴家用,与大哥、二哥无差别,我所作所为,问心无愧。大嫂若是不满,我也没办法,自个儿消解吧。” 她切好食材,放在灶台边,头也不回地离开灶房,留下一脸错愕的杨荷雯。 硬气了啊。 杨荷雯握紧铲子,无处发泄,平心而论,有赚钱的本事,是会硬气的。 ** 走出家门的曹蓉随三名侍从来到望月楼,仰头看了一眼烫金匾额,怀揣忐忑步上旋梯,缓缓来到一间雅室门前。 那小兄弟单独邀请了她,应是有事商量,想必是跟赠礼有关。 二郎退了对方的“心意”,兴是对方送不出,又寻她来,请她代为收下吧。 除此之外,曹蓉想不到任何缘由。 房门被拉开,雅室内另一名侍女侧开身子,“曹娘子请。” 一股馥郁香气扑面,对妆娘出身的曹蓉来说并不陌生,能嗅出是名贵胭脂散发出的。 走进雅室,盘旋跳起的舞姬中,坐着个金翠凤髻的女子,单膝曲起,豪爽饮酒,颇有纨绔之气。 曹蓉一惊,仔细辨认着,嗫嚅问道:“贵人是那日躲在寒舍的小兄弟?” 馥宁公主摇晃着杯中酒笑道:“来人,给嫂夫人看座。” 没否认,那就是默认了。 曹蓉心里打鼓,能驾驭纸醉金迷的场面,非富即贵,这女子究竟是何人? “敢问贵人尊姓大名。” “嫂夫人先酌一杯。”馥宁公主让人递上酒水,打量起曹蓉,一身不值钱的打扮在富丽堂皇的雅室显得突兀,可妇人身上的韵味富有层次,丰腴妩媚,带了点自以为是的小精明。 曹蓉有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悔意,不该贸然应下这份邀约只身前来的,“抱歉,民妇不喝酒。” 一名侍女递上酒觞,“公主赐酒,也敢拒绝?” 公主?! 曹蓉瞪目,以为耳朵生茧听差了,“你说什么?” 侍女冷声道:“馥宁公主赐酒,尔当荣幸,何以拒绝?” 馥宁公主......皇后之女,不爱红妆、爱刑具,在坊间可是“大名鼎鼎”的。 曹蓉几乎是跌下绣墩的,忍不住双腿打颤,“民妇眼拙,不识贵人身份,望贵人恕罪。” 馥宁公主瞪向侍女,厉声呵斥道:“哪有你多嘴的份儿!还不快快扶起嫂夫人!” 唱起双簧的主仆配合默契。 侍女扶起曹蓉,弯腰替她拍了拍衣裙,“是奴婢冒失,惊吓了夫人,还请见谅。” “受不起,受不起。” 曹蓉战战兢兢地坐回绣墩,手足无措,若公主只是为了赠礼报恩,她收着便是,谁会跟财富过不去呢,可隐隐之中,她觉出这是一场鸿门宴。 侍女递上酒,她颤抖着手指接过,忐忑地仰头饮下,呛得直咳。 心怀侥幸,皇女应该不会使些不入流的手段吧。 也没必要为难她一个妇道人家啊。 馥宁公主勾唇,唇色绛红鲜艳,“嫂夫人与沈兄成婚几年了?” “六、六年。” “育有一子?” “是啊。” 馥宁公主轻点侧额,“嫂夫人以前是做胭脂生意的?” “......父家是做胭脂生意的。” “为何不是娘家?” “民妇是庶出。” 竟是庶出,馥宁公主执酒觞慢饮,眸光骤冷。 嫡出尚且想要给她些体面,庶出......馥宁公主最厌恶庶出,包括宫里那些燕燕莺莺所诞下的皇子、皇女。 “你既然是做胭脂生意的,那本宫为你开一间胭脂铺,开在城中最繁华的地点,算作补偿吧。” 听她换了称呼,又许以好处,曹蓉赧然又迷惑,不懂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在暗示什么,“民妇愚钝,殿下还是开门见山吧。” 馥宁公主呵一声,没忍住笑出了声,“本宫不徐徐渐进,怕你承受不起,既你想开门见山,那就成全你。” 旋即摆摆手,就有侍女递上一张和离书。 侍女解释道:“公主欣赏沈二公子的才学,想要借力帮他飞黄腾达,夫人若为贤妻,合该放手成全。” 莫名被施压,曹蓉脑仁嗡鸣,只能一字一句反复咀嚼,渐渐恍然。 这哪里是报恩,这是高位者看重了她的丈夫,想要棒打鸳鸯,巧取豪夺。 未免也太冠冕堂皇了。 “殿下是看上......沈濠了?” “是啊。”馥宁公主大方承认,透着高位者的势在必得。 曹蓉愕然无措,对斯文败类一词有了深刻理解,高贵的外表下是恬不知耻的腌臜本性。 “民妇不答应。” 馥宁公主也不恼,料到了结果,“别急着拒绝,本宫给你考虑的机会,明日午时给出答复便可。” “我夫妻二人举案齐眉,不会为任何事和离的。” “话别说太满,人心隔肚皮,别等到一无所有再悔恨。”没了周旋的耐性,馥宁公主摆摆手,“送客。” “民妇......” “滚。” 曹蓉失魂落魄地回到沈家,如入噩梦,甚至不知该与谁说起。 沈家人是指望不上了,也唯有半路认回 的四弟君晟方有破局的可能,但他正在城外狩猎,后日才会返程回来,恐来不及了。 况且,君晟从不掺和沈家家事,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者,会为了他们夫妻与公主对峙吗? 那可是嫡公主。 怀揣着惶惶不安拖到沈二郎回来,曹蓉嘴一扁,扑进男人怀里又哭又捶,“你是不是招惹野女人了?!” 沈濠扣住她两只手腕,头一次见妻子哭得这么伤心。 好不容易将人哄住不哭,在得知那女子的身份后如坠冰窟。 曹蓉气虚无力地趴在桌上,“我是不是该恭喜你攀上金枝儿了?我可提醒你,攀金枝儿不表示能做驸马,你出身小门小户,哪里入得了皇家的眼!公主最多是一时兴起,拿你当禁脔取乐。” 沈濠无语捏额,“放心,为夫清醒得很,没有攀龙附凤的歪心思。” 得了丈夫的承诺,曹蓉才稍稍宽心,趴在桌上恹恹不振,胡思乱想。街坊早有传言,喻皇后毁了嫡姐的清白才得来代替嫡姐入宫为后的机会,若传言为真,也就不奇怪堂堂皇后能生出如此横行霸道的皇女。 “这事儿也只有四弟能帮上忙了。” “等四弟回来再议吧。” “可狩猎还有一整日呢,公主逼我明日晌午做出抉择。” 历来听说强抢民女,头一次听说强抢人夫的,沈濠头大,真是好心惹来麻烦,“我今晚送你去外面客栈避避,等事情有转机再接你回来。” 为了让妻子安心,他握住妻子冰凉的手,呵了呵热气,“放心,为夫必不负你。” ** 入夜,九皇子连同被抓回来的野兔一起,被冯小公公带回皇帐。 季绾送九皇子出帐篷,折返回来,看向倚在床上的君晟,“先生可要食些夜宵?我带了好些吃食。” “不了,你随意。” 季绾没有食用夜宵的习惯,不过是为了打破独处的尴尬,她坐到桌边翻看医书,预计今夜又会难熬,可回顾前几次,好似难熬是种错觉,她非但没有失眠,还睡得香甜。 究其缘由,不得而知。 再有一日,秋猎即将结束,后日一早,人马启程回城,而拨浪鼓就装在随身的箱笼里,一次也没派上用场。 “先生明日要随圣驾狩猎吗?” 君晟没有这个打算,却意味深长地问道:“你想随行?” “我依先生。” “那我单独带你狩猎,或者练习骑马。” “......好。” 帐中婚 第63节 此番出行,季绾发觉,君晟不怎么合群,喜欢独处,最多带上她。 漏尽更阑,两人先后洗漱,君晟脱去披在肩头的衣衫,只着中衣躺进被子,拍拍身侧,“时候不早了,安置吧。” 那口气,像是在召唤自己真正的妻子。 季绾合上书,木偶似的走到床边,慢吞吞坐在床边,本不打算抢被子,更不打算同衾共枕,却在甫一躺下,就被君晟拢进被子里。 “不用。” “这样暖和。”君晟搂住抗拒的人儿,温声轻哄,抚慰她躁动的情绪,“别多想,睡吧。” 季绾第一次在清醒时与男子同用一张被子,身体略显僵硬,在男子翻身背对后,稍稍舒口气,又在熟悉的山檀香中,渐渐放松警惕,有了睡意。 睡梦中,她觉颠簸,扶住马鞍的鞍角。 君晟睁开眼,蹙眉闷哼,掀开被子查看,气喘粗噶,额头溢出薄汗。 “念念。” “嗯......” 季绾沉睡不醒,愈发扣紧鞍角。 第41章 清晨薄寒, 季绾醒来时,床上已没了君晟的身影。 她穿上绣鞋寻摸一圈,打帘看向帐外, 见君晟正在御厨那边排队拿早膳。 排队的人很多,沈栩站在君晟的后头,中间隔了两个人。 季绾放下帘子,简单梳洗打扮。 君晟端着饭菜回来时, 她已乖巧坐在桌边等待。 将一碗柴鱼花生粥摆放在季绾面前, 君晟问道:“吃得惯吗?” 御厨准备的粥食种类很多,君晟记得季绾喜欢吃鱼, 便选了两碗柴鱼粥。 季绾拿起勺子舀了一口,不是很喜欢,但面上没有显露。 狩猎的最后一日, 众人多集中在圣驾前, 君晟带着季绾走进上次的枫叶林, 亲自教她骑马。 纠正的第一个细节就是扶马鞍。 捏住女子的两只小手,扣在马鞍的鞍角上, 君晟一言不发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眉宇蕴藏别样的意味。 昨晚被偷袭, 可不好受, 但有些闷亏,无法讨回来。 季绾不解,但还是听话地照做,稳稳扶住鞍角, “这样吗?” “嗯, 放松双腿,重心下移。” 君晟牵马徐徐前行, 让季绾适应坐骑的感觉。 枫叶染霜,经日光照射,呈现剔透的红。马匹稳当,微微摇晃,季绾没有被硌腿的不适感,反而沉浸在金秋的亢爽中,又因君晟在旁,没有半点彷徨和恐惧,哪怕囿苑处处有潜伏的兽群。 “先生可以放手了。” “敢?” “我试试。” 君晟松开手,稍稍退离,看着季绾生疏地驱策马匹前行。 “慢点。” 与骏马处在磨合期,季绾自是小心翼翼,瓮声瓮气地哄着马匹。 这匹马对她而言有些高大,但性子温顺,非烈马,是君晟在囿苑的马厩里特意选的。 既非烈马,自然不得武将喜欢,倒是适合刚学骑术的新手。 君晟想着日后待她熟谙马术,再送她一匹马驹,可从小养到大培养感情。 倏然,林外汀渚那边传来呼救声,搅扰了马匹,君晟健步上前拉住缰绳,将季绾抱了下来。 季绾站定,听得一声“有人落水了”。 还真是多事之秋。 君晟快速拴好马,带着季绾赶过去。 环水的汀渚上,几名贵女蹲在水边不停求救,她们在嬉闹时,不慎将一名闺友推入水中。 那贵女不通水性,扑腾一会儿沉了下去,水清却深,从水面上只能瞧见漂浮如藻的长发。 男女授受不亲,在众目睽睽下救人说不定要负责任,娶了人家小姐,一些闻声赶过来的年轻公子踟躇不前,权衡利弊,一会儿的工夫,落水的贵女离岸边愈远。 环流很宽,两侧岸边都无法用竹竿施救,必须有人下水捞人。 事急从权,有一人突然跳进水里,在他的领头下,陆续有水性好的公子跳了下去。 季绾与君晟赶到时,第一个跳下去救人的男子正夹着那贵女脖颈,一点点凫游向他们这边。 那贵女还有意识,朝岸边的人伸出手,“救救我。” 见状,季绾倾身伸出手,用力将人向上拽。 君晟扣住季绾的小臂,稍一用力将女子连同施救者一同拽上岸。 周遭无医女,季绾担起了照顾落水贵女的职责,解开自己的斗篷裹住瑟瑟发抖的贵女,与君晟交换过眼神,带贵女回往营地。 其余跳入水中的施救者,被岸边的人陆陆续续拽上来。 当君晟伸手去拽最后一人时,点墨黑瞳轻敛,扣住那人的手掌,却被一把挥开。 沈栩凫在水面,抹了把脸,没接收君晟的好心,朝一旁游去,被另一人拽了上来。 君晟站起身,摩挲着发红的掌心,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湿漉漉坐在岸边喘气的青年。 视线落在沈栩的手上。 “沈公子的伤好了?” “不劳君大人费心。” 君晟哂笑,迈开步子,身后传来沈栩淡淡的提醒:“季绾喜欢吃鱼,但不喜欢咸鱼粥,尤其不喜欢柴鱼干。” 君晟停住脚步,转了转拇指的玉扳指,判断不出他是存心膈应人还是善意提醒。 “沈公子以何种身份提醒我?” 周遭的人陆陆续续离开,沈栩还坐在岸边,慢悠悠拧着衣衫上的水,“没有阁下横插一脚,夺走季绾,沈某还需要提醒谁呢?” 季绾在饮食上的喜好,他一清二楚,假若没有君晟,他可以替季绾挑选最合心意的饭菜。假若没有君晟,他说不定已经说服母亲谭氏,改期迎娶季绾。 人生三大喜,他可占两样。 假若...... 没有假若。 他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让另一个男子代替他来照顾季绾。 还是他最嫉恨的人。 秋日沉淀了他的悲愤,他接受了季绾与他人成婚的事实。 听出青年满腹 的酸楚,原本打算离开的君晟转过身,慢慢蹲了下来,以只有两人听得清的音量淡淡道:“我给过你机会不是吗?” 沈栩直视道:“你不是给我机会,是让我在身世和婚约上做出抉择,以高位者的姿态,考验人性,不过是你道貌岸然的恶趣味,想要戏耍彼时一无所有的我。” 该避其锋芒的,可嫉妒战胜了理性,在针锋相对的一刻,不愿落于下风。 说白了,输给谁都不愿输给君晟。 君晟继续转动着拇指的玉扳指,不怒反笑,“那你就任我戏耍吗?不懂得反抗?我不过一句‘体面是互相的,别太过’,就拆开了你自认为的金玉良缘。你扪心自问,真的对得起季绾吗?” “彼时我一无所有,你位高权重,我拿什么反抗?” “不试试就设想出千万种阻难,我该说你聪明还是软弱?” 若真将季绾交给他,日后风雨路上,他是否会为了利益出卖季绾?君晟敛眸,眸光比波光粼粼的秋水还要凉薄。 君晟用带有玉扳指的手抚上沈栩俊秀的面庞,重重拍了两下,“你那时若是坚持这桩婚约,我会成全你们。” 可惜他没有通过考验。 被羊脂玉的冰凉拉回意识,沈栩避开他的手,“那我现在坚持呢?” 若他愿意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重新挽回季绾呢? 他想,他是愿意的。 “晚了。” 爱在占有前,是克制的,君晟可以在沈栩坚定情分时,克制自己对季绾的感情,成全有情人,也彻底完成了师母的嘱托,给了季绾新的身份、新的人生,放心将她交给沈栩。可沈栩没有通过考验,把季绾当累赘,辜负了六年的情谊,那季绾往后的余生,就与之再无干系。 而他的爱也从克制变为占有,不会再给任何人机会。 “沈栩,你当年被人顶替名次落榜,我为你惋惜。如今前路坦荡,我不会阻挠。但你要认清现状,别以为今非昔比,就能与我夺人。有那些精力,不如脚踏实地为前程铺路。” 点到为止,君晟起身离开,衣袍猎猎,融入凛冽寒秋中。 沈栩僵在原地,被寒风吹得肤色紫青,浑然不觉,拳头握得咯咯响。 后半晌,君晟带着季绾在枫叶林里练箭。 在远处立好草靶,君晟走到季绾身后,半搂着她手把手教习,还为她戴上一枚口径较小的玉扳指,与他拇指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大手握住女子的手,带她拉开弦,君晟附身问道:“上次教你的技巧可还记得?” 有呼气擦过耳边,痒痒的,季绾歪头蹭了蹭耳朵,“平视箭靶,平稳放箭。” “还有呢?” “食指尽量不抖动。” 帐中婚 第64节 “还有呢?” “你、你离我太近了。” 季绾扭头,额头差点碰上男人的唇,惹男人低笑,也适时退开距离,站在一旁看她射箭。 第一箭,脱靶。 季绾恼羞,从箭筒取出第二支箭矢,费力拉开弓,别说食指不抖动,开弓都费劲。 一连三次脱靶,她垂下手,“这把弓不适合我。” “所以,不适合一定要及时说明。” “先生何意?” “你不喜欢吃柴鱼干,为何不说?” 季绾愣住,早膳那会儿她没有表露出不喜,他是如何得知的? 君晟没提沈栩,上前拿过她手里的弓,换了一把轻弓,“搭伙过日子,还是该直言不讳,不喜就是不喜,没必要将就,对吗?” “嗯,是我疏忽了。” “不必认错,我只是想与念念没有隔阂。” 季绾抿唇,有潺潺暖流淌过心田,她的先生,总是温柔善解人意的。 她的...... 竭力忽视掉油然而生的怪异感,她再次拉开弓,瞄准草靶,“嗖”地射了出去。 虽偏了靶心,却没有脱靶。 几番练习下来,有了明显进步。 果然适合是前提。 日落黄昏,两人走在粽粽溪水边,季绾递上玉扳指,君晟没有接。 “送你的。” “过于贵重了。” “那你还个礼。” 季绾收起玉扳指,仔细思忖,少焉,笑道:“我上次为先生添了厚衣裳,先生这次才是还礼。” 君晟面朝漫天晚霞淡淡笑开,他的念念很少“颠倒是非”不讲理的,也算是将他当做自己人了,唯有自己人才能肆无忌惮地开玩笑。 这份熟识,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馈赠。 没一会儿,两人回到营地。 礼部正在统计官员们狩猎的“战果”,君晟无疑是垫底的。 面对调侃,连季绾都觉得汗颜,一再往君晟背后躲,君晟却站姿笔挺,淡淡看着他人受奖。 当晚,承昌帝亲自点燃篝火,欣赏臣子和官眷们载歌载舞,薄醉上头,回到皇帐倒头就睡。 长毛白猫蹲在床边,喵喵叫了许久得不到回应,独自跑了出去。 明早启程回城,季绾忍着羞涩再次与君晟同床共枕,男人呼吸清浅均匀,她却了无睡意,枕着一条手臂凝睇洒入缕缕月光的帐帘。 帘子外有太医越过,依稀听得“太子殿下高热抽搐,快请院使过去”。 季绾疑惑,昨日为太子看诊,脾热不重,在汤药调理下,不该发热抽搐的。 有太医甚至院使在,没她插手的份儿,向来心大的女子闭上眼,不再被外头的动静滋扰,渐渐有了睡意。 睡梦中,她又一次想要抓牢马鞍,而凭借今日所掌握的马术技巧,两只小手不自觉去握最前面的鞍角,指尖划过处,有些烫。 君晟在一阵诡谲中清醒,犀利的眸在暗夜中锁定了迷迷糊糊的女子,在女子握住他的前一瞬,扣住她的手腕,拉开距离,呼吸略重。 该拿她如何是好? 他亲了亲那双作乱的小手,将人搂进怀里。 梦里的季绾很亲近他,主动环上他的腰,一条腿翘起,搭在他的腿上,如树袋熊挂在了苍劲的树木上。 金秋墨夜,相拥而眠本是惬意之事,可对血气方刚的男子并不友好,算得上一场温柔的折磨,克制如君晟,也再没了柳下惠的意志力。 他翻身面朝上,让季绾趴在他的怀里,以起伏的胸膛做季绾的温床。 他的念念长大了,婀娜柔桡,浮凸有致,不能再当小孩子看待了。 一吻轻轻落在女子发顶,带着安抚和怜爱,送女子一场宁谧安逸的梦。 第42章 次日清早, 众人准备启程,只见冯小公公带人穿梭在各座帐篷中,寻找着皇帝的御猫。 “对, 白色长毛的。” “异瞳。” “怎么还没找到?” “再去那边看看。” 圣上已起驾,留宦官们在原地炸开锅,手忙脚乱。 君晟依旧被安排在最后的梯队,总揽全局, 以防有人掉队。 季绾随他在后方, 瞧见太子裹着厚厚的裘衣被人搀扶上中间的车驾,看起来病症很重, 听说是脾热未愈又染风寒。 倏然,溪流边传来惊呼,两个小太监慌忙地跑来。 “小公公, 找到了。” “哪儿呢?” “溺、溺、溺水了!” 冯小公公瞪圆眼, 那可是陛下最喜欢的御猫, 他一拍大腿,“诶呦”一声, 带着一众小宦官奔向溪流边。 君晟总揽全局,不能落下一辆车驾, 故而带着季绾也去了溪边。 御猫倒在溪水里, 被岸边的长草缠住,早没了气息。 季绾认出这是第一次与德妃打交道时,被春桃抱在怀里的猫,极为亲人, 见此, 不禁默叹一声。 可它怎会溺水呢? 即便到溪边饮水,以猫的矫健, 未被偷袭的前提下,几乎没有溺水的可能。 季绾看向君晟,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两人同时上前查看,在猫的额骨处发现致 命伤。 又是额骨! 君晟眯眸,这显然与仍未侦破的连环凶杀案有关! 案子棘手,车队里的大理寺官员被紧急召回,闲杂人等不可接近,季绾被君晟托付给冯小公公送回城。 季绾坐进马车,挑帘遥望渐远的溪边,内心惶惶不安。 凶手以同样的手法作案,不单单是在挑衅法司,他,隐藏在狩猎的人员中,无限靠近圣驾。 回城的路途崎岖漫长,季绾独自坐在马车里胡思乱想着,直至傍晚才驶入城门关卡。 可就在她与冯小公公道谢作别回到沈家时,二宝的哭声响彻巷子。 季绾跑进门,见乔氏抱着二宝呆坐在院子里,一脸悲色,连平日话多的杨荷雯都没了气焰,垂头丧气的。 “怎么了?” 公爹沈荣杰迎上前,焦急问道:“绾儿,老四呢?老四怎么没回城?!” 季绾扶住不停颤抖的公爹,简单扼要地替君晟做了解释。 沈荣杰抱头蹲在地上,“那完了,完了,来不及了。” 节骨眼上,君晟没有及时回城!他们沈家要完了吗?沈荣杰想起还有一个今非昔比的“儿子”,立即问道:“沈栩呢,回城了吗?” “应该回了。” 像是看到了零星的希望,沈荣杰强撑身体,夺门而出。 季绾一头雾水,“到底怎么了?” 陌寒、蔡恬霜和馨芝迎出来,拉过季绾,耳语起来。 就在昨日晌午,家中冲进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说是有事找曹蓉,被沈濠撵了出去,除了沈濠,无人知晓曹蓉的下落,而今日晌午,曹家嫡母带人在一家客栈捉到庶女曹蓉正与一名陌生男子厮混在榻上...... 季绾愣住,曹家嫡母怎会带人去寻嫁了人的庶女?还刚好碰见那样的一幕? 蔡恬霜已探听了因果,得知沈濠在前几日无意“救”下被人追赶的馥宁公主,被馥宁公主缠上。据蔡恬霜猜测,曹家嫡母多半被馥宁公主利诱或逼迫。 季绾睃趁一圈,“二哥呢?” “去望月楼了,那边有公主的亲信,我猜他是去求公主高抬贵手。人言可畏,日后,沈家二嫂怕是会活在旁人的吐沫星子里了。” 此时,街坊四邻异常安静,闭门不出,而看似平静的街巷,蕴藏着风言风语。 季绾心道,若这对夫妻抗不过人言,逼迫分开,那便是正中某人下怀。 “二嫂现在何处?” “被曹家嫡母带回去了,沈家大哥和三嫂去了曹家。” 作为夫家,沈家是要去人解决此事的,杨荷雯本来也是自告奋勇,虽有些抹不开脸,但作为长嫂,她合该出面,可乔氏怕她语气冲,拦下了她,换成潘胭前往。 潘胭是读书人,语气柔和,能在产生冲突时起到调和作用。 这事不光彩,可诡异的是,曹蓉的娘家捉奸,反倒是婆家从中调和。 馨芝不解,“事有蹊跷,难道旁人看不出来?” 帐中婚 第65节 “大多数人都是看乐子的,他们只信自己所见,不会深究缘由。”蔡恬霜气得不轻,为馥宁公主的无耻手段。 一路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季绾带着箱笼回到后院,静默在窗前,忆起故友廖娇娇,情景似乎重现了。 只是,馥宁公主远比临街米行的老板娘更为嚣张,明目张胆地拆人姻缘。 虽与曹蓉的关系远远不及廖娇娇,季绾还是想去试一试,绵薄之力也好,不自量力也罢,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廖姐姐的悲剧出现在曹蓉身上。 “恬霜,劳烦你去望月楼观察动静。蔡护卫和馨芝,随我去一趟曹家。” ** 曹家是做胭脂水粉生意起家的,家底殷实,曹家家主有一妻两妾。 曹蓉的生母作为侍妾,得知女儿的丑事,抹不开脸,躲在屋里子偷偷抹泪。 曹家主母小刘氏是曹家家主的续弦,同为商户出身,精明干练,人也强势,不容姨娘插手此事。 适才下过一场小雨,老宅潮气缭绕,砖瓦秋草长,沉静中透着薄凉。 曹家主母一身白蓝提花衣裙,站在庭院中,淡淡看着罚跪在祠堂的庶女曹蓉。 “老话儿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原本为娘不该插手你的私事,可通奸何等龌龊,污染娘家门楣,为娘不得不管。说吧,与那野男人是什么时候的事?” 曹蓉是被五花大绑带回来的,挣脱不得,筋疲力尽,她含怨瞪着嫡母,哽咽道:“女儿想知,母亲收了馥宁公主多少银子?” 小刘氏小山眉不皱一下,“贼喊捉贼,掌嘴。” 仆人上前,甩了曹蓉一记耳光。 曹蓉被打偏头,嘴角流血,“我是被冤枉的。” 她在客栈一觉醒来,床上多了个衣不蔽体的男人,没等反应过来,嫡母就带人冲了进来,不是栽赃是什么?! 小刘氏让人搬来圈椅,坐在庭院内,搭起腿,“矢口狡赖,继续。” 仆人熟悉主母的手段,连甩曹蓉三记耳光,将人拖出祠堂,拳打脚踢。 老宅回荡着曹蓉凄惨的叫声,愈发微弱。 沈大郎和潘胭被人扣住手臂,眼睁睁看着曹蓉被虐打。 两人震惊于曹家人的绝情和反常,却是挣脱不开,动弹不得。 按着门第,若非曹蓉是不受宠的庶女,也不会嫁入沈家。 潘胭挣扎不止,再好的脾气都被激怒,冲着小刘氏轻嚷:“你让他们住手!朗朗乾坤,容不得你们祸害人!” 小刘氏用帕子擦了擦额,慢条斯理,故作镇定,没有喊停。 曹家家主站在正房的屋檐下,不忍直视。 谁能想到,天潢贵胄要看上了他庶女的丈夫。 只怪庶女命不好,忍吧。 宅门在这时被人叩响。 有客登门。 奄奄一息的曹蓉倒在地上,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三道身影,其中一道纤细柔桡,是季绾...... “绾儿,我被人陷害......” 季绾站在宅门前,与小刘氏对上视线,她的身后跟着高大威猛的陌寒以及一身英气的馨芝。 从商多年,小刘氏擅长识人,一看就知季绾带来的一对男女不好惹,加之季绾的官眷身份,总要给些礼遇。小刘氏一改威严,笑吟吟道:“绾儿可是稀客,但今儿不巧,家事在前,无暇招待来客,请回吧。” 前不久季绾嫁入沈家,妆品都是在他们曹家铺子所挑,原本该与季绾交好的,可公主施压,她一介贾商,有什么周旋的法子呢? 为不波及自身,只能弃掉庶女。 季绾敛着情绪,没打算劈头盖脸争个对错,要争也是同馥宁公主争。 “大哥和三嫂都在,我作为四弟媳,怎不能插手管二嫂的事了?不过话说回来,对客不该动粗吧。” 意有所指的话,似给小刘氏提了个醒。 小刘氏忙让人放开沈大郎和潘胭,笑着解释道:“方才两位太过激动,非要插手曹家的家事,我是不得已为之,见谅。” 潘胭忍着怒火欲要上前为曹蓉解绑,却被曹家仆人拦下。 小刘氏仍笑着,“都说了是家事,沈家媳妇怎还听不懂话呢?” 潘胭想怼回去,被季绾拉住手臂。 季绾上前,直面小刘氏,“您是二嫂的嫡母,是我的长辈,我不愿与您产生冲突,也知您受公主所迫,身不由己。让我将人带走,这件事,不会波及你们。” 听她提起公主,小刘氏叹笑,“绾儿是官眷,该知馥宁公主的地位,与她为敌,与你有何好处?你又有何底气平息这件事?” 小刘氏甩出一个不争的事实,“我可以放人,但你要知道,与人狼狈为奸、名声尽毁的女子,带回去也洗不清白了,会活在人们的唾弃里,痛苦不堪,不如远走他乡,图个清净。” 季绾亦笑, 好不讥诮,“您说得对,与人狼狈为奸、名声尽毁是洗不清白,但被冤枉的呢?” 小刘氏摇摇头,妙龄的少女还是太稚嫩了,想法天真,“证明被冤枉了又如何?堵得住流言蜚语吗?除非始作俑者站出来,当众承认,还被害者清白。” “不试试怎知行不通?”季绾定眸,清冷决然,“馨芝,为二嫂解绑。” 曹家仆人欲拦,被陌寒一个个踢飞。 蓬头垢面的曹蓉被馨芝和潘胭搀扶着走出曹家宅门,含泪的眼凝睇前方的女子。 清瘦却坚韧的女子。 “绾儿为何冒险帮我?” 季绾送她回到沈家门前,喟叹地取出银杏琉璃坠子,“因为廖姐姐。” 留在廖姐姐身上的遗憾,她想在其余受害者身上弥补、释然。 第43章 望月楼。 馥宁公主迟迟现身在望月楼的雅室内, 看着跪地的沈濠,不疾不徐地坐在榻上,以染了蔻丹的手指勾起男人的下巴, 细细打量,“沈兄见外了,请起。” 沈濠跪着没动,语气诚恳, “求公主高抬贵手, 放过内子。” “沈兄此言差矣,分明是曹氏不知廉耻被捉在床, 怎么算到本宫头上了?啊?” 女子尾音上扬,是疑问,是威压。 屈辱蔓延至心底, 沈濠握紧双拳, 低头认栽, “是小民失言,曹氏不知廉耻, 有伤风化。” “那,需要本宫帮你拟写放妻书还是休妻书?” 一字之异, 千差万别。 沈濠痛心疾首, 以额抵地,“任凭公主定夺。” 馥宁公主舒坦了,向后仰去,单手支颐, “来人, 研墨。” 一纸休书,断了夫妻多年的情意。 沈濠按下手印, 甚至不敢去看休书上抨击妻子的犀利言辞,只求妻子不会再因他受到伤害,蝼蚁如他,无法在狂风骤雨时给予妻子保护,若他坚持抵抗,只会让妻子受到更大的伤害。 沈家郎薄义,卿勿再遇。 沈濠说在心里,颤抖着手递上休书。 馥宁公主未接,笑着点弄额头,“会伺候人吗?” “小民善学。” 馥宁公主抬起一只脚,伸到他面前,暗示意味十足。 一旁的嬷嬷深觉不妥,但小公主正在兴头上,做仆人的,也不敢当众阻挠,她正要带人退出去,门外忽然响起宫人的来报。 “禀殿下,通政使之妻季绾求见。” 馥宁公主刚把脚踩在沈濠的肩上,闻言转眸 够败兴的。 据亲信报,君晟因案子滞留在囿苑,季绾暂无底牌,哪来的胆子与她面对面撕扯? 一介医女,真当自己飞上枝头变金贵了? “传进来。” “那个,公主,季氏身边还有一男一女同行。” “阿猫阿狗也能面见本宫?” “小的明白了!” ** 楼里楼外大批护卫皆是馥宁公主的亲信,硬闯多半会铩羽而归,季绾吩咐陌寒和馨芝在外等候,打算只身入内。 陌寒觉得不妥。 季绾执意,“放心,她动不了我。” 在来此之前,陌寒召集了君晟的部分隐卫,季绾知道,但凡陌寒一声令下,隐卫就会强攻,可沈二郎没有性命之忧,没必要发生冲突引起血案。 陌寒睨向馥宁公主的亲信,暗含警告。 亲信缩缩脖子,可抵不住铁血护卫的犀利目光,笑着请季绾入内。 “公主在三楼雅室,娘子慢点,当心脚下。” 季绾在走进雅室前顿住步子,沈二郎有着读书人的骄傲,若是让她看到他不堪的样子,或许一辈子都释然不了,抬不起头。 遂,季绾叩了叩门,隔门问道:“二哥可好?” 经一提醒,馥宁公主也注意到这个细节,歪倚在榻上摆摆手,示意沈二郎起身退到一旁。 谁让她也有怜香惜玉之心。 帐中婚 第66节 沈濠起身,垂头退到一旁,掩在衣袖下的手始终紧攥,在听得“咯吱”开门声后,稍稍抬眸,看着季绾走进房门。 云英紫裙的女子,在这一刻除了典雅、柔丽,还有一丝坚韧的强大。 光凭单刀赴会的胆量,足够让季绾变得强大。 沈濠张了张嘴,嗓音涩哑:“弟妹,别管我,回家去。” 他怕拖累她。 季绾搭在身前的双手微微收紧,冲他点点头,光凭他这句话,自己管定了。 而这一幕落在馥宁公主的眼中甚觉好笑。 “季娘子来望月楼,所为何事?” 季绾例行施礼,不卑不亢,“来接二哥归家。” 家的含义,在此刻得到升华,同一屋檐下的家人,该互相扶持啊。 相比两人,馥宁公主倒是对“家”的理解很含糊。皇族是帝女皇子们庞大的家,可她从未得到过家人的关爱,感受不到温暖。尊贵的身份,像浮艳的外壳,内里空虚。 “这话说得,本宫何时不让沈兄回家了。沈兄说呢?” 问题抛给沈濠,沈濠垂眸,“公主没有逼小民,是小民自愿前来的。” “季娘子听清了?” “听清了,是公主棒打鸳鸯,拆人姻缘。” “荒谬!” “公主何必自欺欺人,敢做不敢当,私下又无外人,维系道貌岸然的名声演给谁看?” 被一个自己压根瞧不起的医女讽刺,馥宁公主额头浮现青筋,眼白泛起血丝。 暴怒的性子最受不得激怒。 “你说得对,私下无外人,那本宫就明确告诉你,沈二郎已签了休书,与曹氏断情,甘愿成为本宫的掌中物。你情我愿的事,没你指手画脚的份儿。” “公主要招二哥为驸马吗?” 像是听了个笑话,馥宁公主满是鄙夷,小门小户的子女,不懂门第参差,异想天开。驸马需要何等身份,至少也是荣登黄榜的寒门士子,一个木匠之子最多是“入幕之宾”。 然而,季绾话锋一转,突然变得犀利,“既不想招二哥为驸马,何来你情我愿?分明是强取豪夺,逼人与你苟合!” 向来被众星捧月的帝女哪里受过这等羞辱,她坐直身子,摸向腰间银鞭,“本宫贵为嫡公主,外祖父是当朝首辅、母亲是中宫皇后、兄长是东宫太子,养一个禁脔怎么了?别说你,就是君晟能奈我何?!” 被彻底激怒,小公主斜握银鞭,居高临下地看着季绾,“告诉你一个道理,在后宫,不存在草菅人命,各法司奈何不了,君晟也奈何不了。” 说着,作势要当场抽打季绾。 沈濠见状欲拦,被馥宁公主抖鞭甩在背上。 “啪”的一声,皮开肉绽。 “二哥!” 季绾惊讶地看向挡在自己面前的男子,余光瞥见馥宁公主再次抖鞭,她拉住沈濠,用力向一侧躲开,与此同时,掏出藏在衣袖中的乘云绣香囊。 “见此物如见圣上,馥宁,你敢违抗圣上吗?” 馥宁公主抖出去的鞭子落空,再要抽打,被一旁的嬷嬷强行按住腕子。 “公主,此乃圣上之物!” 馥宁公主厉目而视,仔细辨认后,浮现几分不可置信,握鞭的手咯咯作响,愣是僵着没动。 那是父皇佩戴多年的香囊。 怎会在季绾手里? 季绾趁机将沈濠拉向身后,用纤细的身躯融成了阻挡觊觎的屏障,“馥宁,你们后宫的规矩,与圣上行不通。有圣上信物在,我要带走二哥,谁敢拦?” 雅室内一众亲信面面相觑,猜不到圣上何故赠一女子香囊。 关键是,此女是臣子妻。 这时,门外传来数道脚步声,随着一声“太子殿下驾到,闲杂人等退避”,雅室的门被人从外面踹开。 太子裹着厚厚的裘衣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脸肃杀的沈栩。 “馥宁,闹够了吗?”说着,太子快步上前,顾不得虚弱的身躯,一把扼住妹妹手腕,夺过银鞭掷在地上,“跟孤回宫!” 瞧见利益置前的兄长,馥宁公主强压嘴角,遏制怒火,趔趄着向前差点扑跪在地,随即甩开太子的手嘶吼:“一个逗着玩的禁脔罢了,犯的着皇兄大驾吗?!” 太子不管她在外是否私养禁脔,但沈濠是君晟、沈栩的二哥,岂可肆意强夺? 家丑不可外扬,尚且要顾 及颜面,何况是皇室的颜面,太子再次捉住妹妹的手腕,大力将人向外拖拽,路过沈栩时,沉气道:“小妹不懂事,孤会回去严加管教。君晟那边,代孤摆平。” 礼遇良久,适时该派上用场了,不管沈栩用什么手段,只要不闹到御前即可。 街坊里的丑闻他会派人平息,君晟那边,交给沈栩正合适。 沈栩颔首,目送皇家兄妹离去,在与回头的馥宁公主对上视线时,难掩厌恶。 亲信们陆续离开,三楼只剩下两男一女静默伫立。 少顷,沈栩走进雅室,瞥见落在地上的纸张,被休书两字吸引,弯腰拾起,撕个粉碎抛向空中。 沈濠没有阻拦,却拿起笔,写下一封放妻书。 曹蓉因他受害,他无颜再去面对她,“弟妹,帮二哥个忙,代我送阿蓉和二宝离城。” 伤害已成,留言难消,那就远离是非,慢慢淡忘伤痛吧。 这是他当下唯一能为妻儿做的。 季绾拿起放弃书,一字一句读得缓慢,字字刺入沈濠的心。 沈栩走过去,扶住兄长,“二哥莫要往坏了想,太子殿下能拦截坊间的风言风语,二嫂不会......” “沈栩,你比我懂人心,真觉得太子会在意一个妇人的名声吗?”季绾打断他,“丑闻经传播,七嘴八舌,众说纷纭,还能澄清吗?太子最多是替妹妹摘干净。” 沈栩不置可否,“那该怎么做?” “让公主承认诬陷一事。” “你让帝女认错,可能吗?” “不试试怎知不可能?”季绾递还放妻书,“沈栩,以你的人脉助我今夜面圣不难吧?办不到的话,我会托德妃帮忙。” 助她面圣,无疑是在背刺太子。 一边是抚养沈栩长大的沈家,一边是太子,若倾向于前者,虽谈不上因此与太子交恶,但也会出现或浅或深的间隙。 无疑考验着沈栩的人性。 青年犹豫了。 季绾也不强求,“二哥,咱们走吧。” 说着扶住沈濠,留下决然的背影。 “等等。” 沈栩叫住她,闭了闭眼,“我助你入宫面圣。” ** 桂殿兰宫笼薄雾,木槿花凋,凌风嬉逐旋舞如彩袖,落入画扇与浊酒。 微醺的帝王身披翠云裘,从燕寝移驾御书房,在烨烨烛光中,看清了跪在御案前的女子。 心口微妙,无所察觉,语气却不自觉柔了三分,“朕还未到,季娘子怎就长跪不起了?” “臣妇待会儿的言词,会触怒天家,还是先谢罪为好。” 承昌帝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秋猎的好心情被摧毁大半,“看座吧。” “请让臣妇先把话讲完。” 识人万千,承昌帝隐约品出跪在地上的女子不似外表温柔乖顺,骨子里透着犟劲儿,“讲。” 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人头落地,何况是非议君王的嫡女,季绾有这个胆子孤闯御书房,一来是从廖娇娇的悲剧中激发出的勇气,二来有君晟担保,即便触怒龙颜,也能全身而退,但之后的烂摊子是要君晟收拾的。 兴是日久的相处积累了信任,季绾相信,虽与君晟没有碰面商议此事,但君晟不会袖手旁观。 她压低肩头,以额抵地,掷地有声,“帝女,生来烜赫,天潢贵胄,不说驰誉天下,也该为女子表率,不说事事成人之美,也该克己守礼,怎可做出觊觎人夫、拆人姻缘之事?馥宁公主为己之私,污人清誉,逼人和离,毁人尊严,与泼才无异。臣妇斗胆请求陛下惩戒馥宁公主,还无辜之人清白!情真口拙,冒犯之处,望陛下恕罪。” 话音落,是长久的静谧,连焰火的跳动声都无限放大在耳边。 季绾忍着心跳,等待帝王的答复。 御案前传来指尖敲打的声响,她不敢抬眼,额头传来阵阵凉意。 片刻变得漫长而煎熬。 一侧的冯小公公偷偷觑向帝王的侧脸。 偶有在后宫争斗中忍不下委屈的嫔妃来过御前告状,很少有得到宽慰的。陛下不喜争宠的戏码,几乎不会出言置评后宫的是非,而告状的妃嫔多多少少也会被冷遇一段时日,再没眼力见的,就会失宠。 相处久了就会知道,陛下温和,也薄情。 季绾今夜所言,是在请求陛下惩戒公主,是触及皇室威严的。 伴在圣驾多年,冯小公公竟摸不准陛下是否会生怒。 承昌帝陷入沉思,迂久,抬手,“冯凇,扶季娘子起身。” 冯小公公快步走到御案下,扶起季绾。 女子层叠的衣裙起了褶皱,是倔强和勇气的痕迹。 承昌帝没把她同争风吃醋的宫妃相提并论,对她有一份从初次遇见就产生的欣赏,但欣赏归欣赏,还是要就事论事,“不瞒季娘子,馥宁此举,为朕所不齿,理应认错致歉,若她是其他妃嫔之女,朕绝不姑息,但她是皇后之女,是太子胞妹,一旦认错,日后朝廷派系对她口诛笔伐,势必牵连太子。太子是储君,威严不能失,而你要清楚,朕要保的不是馥宁,是太子。” “那家嫂就白白受冤?” “朕会惩戒馥宁,补偿令嫂,但不会公之于众。” 冯小公公暗中瞪大眼,甚是诧异,帝王心,难以揣测,一字千金,能做出这么一长串的解释,足见对季绾的另眼相待。 一个小户出身的医女,怎会被帝王如此看重? 帐中婚 第67节 季绾攥住垂落的衣袖,想起入宫前与沈栩的谋划,她躬身作揖,“臣妇有一计,可还家嫂清白,又保太子威严不失。” 承昌帝敲打御案的速度加快,怜惜与耐性在反复拉扯,意味深长地扬起浓眉,“说来听听。” 东宫。 送季绾面圣后,沈栩来到东宫面见太子。 被胞妹的事气到脑仁胀,加上脾热风寒双重折磨,太子恹恹地倒在躺椅上,冷睇寝宫之中的男子,习惯带笑,“孤让你去平息风波,你却搅了一池水不得安宁,是惧怕不敢面对君晟,还是在为沈家鸣不平?” 养育之恩,恩重如山,太子理解又愤怒。 沈栩作揖,“鄙人是在为殿下着想,朝中意图拿殿下一点儿过失大做文章的人比比皆是。馥宁公主捅了大娄子,纸包不住火,要不了几日,就会有参奏殿下的折子送至通政司,通政司由君晟掌管,殿下觉得他会善罢甘休还是借题发挥?鄙人无能,无三寸不烂之舌,没有信心说服君晟息事宁人,只好为殿下另谋对策。” 太子捏住鼻骨,脑海中浮现当年与妹妹一同被土匪捉住的场景,至今心有余悸,确切地说,是余恨,余痕。 还有妹妹哭着求土匪头子放她一马的场景。 她想活。 哪怕一时没有尊严。 后来啊,那个原本暴躁的少女变本加厉,不止亲手砍杀了出卖他们的十六卫统领,还虐尽一切惹她生气的人。 长指探衣襟,抚上心口的两道小疤,太子叹道:“馥宁虽任性妄为,可孤与她一损俱损,怎能不保她?” 沈栩再次作揖,“鄙人有一计,可保殿下抽身。” 太子斜眸,“何计?” “由殿下来大义灭亲,惩公主,扬不徇私情之名。” 第44章 当馥宁公主被圣上召见, 君晟等官员刚好回宫复命。 得知前因后果,君晟不动声色通过范德才给德妃递去一则口信。 此时皇后寝宫内,馥宁公主说什么也不肯去御前认错。 冯小公公站在坤宁宫外等待着, 耳边传来疯魔般的嘶吼。 “儿臣堂堂大鄞嫡公主,怎可去给一个民妇认错?” “母后是想让儿臣颜面扫地?” “母后是要弃卒保车?弃儿臣,保皇兄?” “古往今来,多少嫡女夺人夫, 怎就儿臣不可以??” 皇后的声音被咆哮声盖过, 冯小公公抠抠耳朵,躬身朝寝宫内唤道:“娘娘, 公主,咱们还是别让 陛下久等了。” 一个瓷瓶砸出来,碎在脚边。 冯小公公跳起来, 堪堪避开。 要不说馥宁公主蛮横呢。 有顷, 喻皇后让宫女合力将馥宁公主送出寝宫, 独自坐在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横烟眉时而蹙起时而舒展。 “夺人夫,不足以闹大事端, 错就错在, 闹到了权臣之家,将见过世面的人逼到了份儿上。” 这是喻皇后留给馥宁公主的话。 去往御书房的路上,馥宁公主像被激怒的小蛮牛,踹开数个宫侍, 吓得随行宫人们避而远之, 连一向左右逢源的冯小公公都甚觉棘手,盼着快些抵达御书房, 以免节外生枝。 可事与愿违,迎面走来的小拨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冯小公公心里苦,仍笑着上前,“小的给德妃娘娘请安。” 大冷的天,德妃一身香云纱裙,笑靥胜花,看起来心情极好,侧头吩咐春桃递上一枚独山玉饰,“本宫与公主有些私话,请小公公暂避。” 冯小公公是人精,品出几分落井下石的意味,碍于德妃情面,没有阻拦,将人情世故做到极致。 “趋炎附势的东西!”馥宁公主咬牙切齿,又瞪向嘴角挂笑的德妃,“来看本宫笑话?” “公主是小辈,太没规矩了。” “本宫是嫡公主,需要对你低三下四?” 当初郁结患上乳痈,七分“功劳”归于姚宝林,三分归于眼前的小公主,德妃不再怄气,反而觉得痛快,“公主还是收敛些脾气,到了御前温声软语求求饶,陛下念在父女情分上,不会严惩公主的。” 听她似叹似戚的语调,馥宁公主冷呵,“少假惺惺的。” “皇家薄情,该同病相怜才是,对失势的人,没必要挖苦,是不是呢,公主?”德妃抬手耳语,“公主切记温软些,陛下也曾觊觎过臣妻,会感同身受的。” 德妃退开,歪头含笑,目送败者离场,敛尽眼中的善。 月光一点点退离馥宁公主光鲜的衣裙,徒留暗淡。 为男人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愚不可及,连挖苦都懒得挖苦。 “送你一程,万丈深渊。” 德妃迎着潋滟月光,更显瑰丽。 馥宁公主被送进御书房时,承昌帝坐于宝座,太子坐于下首,除了范德才几个司礼监的大宦官伺候在旁,再无其余人。 馥宁公主曲膝跪地,一脸不服气。 承昌帝品香茗,驱散几分燥,“馥宁,你可知错?” “儿臣有错。” “好,可愿受罚?” 馥宁公主看向低头饮茶的太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破罐子破摔,“父皇和皇兄都拟好了责罚,何必多此一举,儿臣无话可说。” “住口!”太子痛斥,随即起身,撩袍跪地,“馥宁之错,一半归咎儿臣疏于管教,儿臣愿替馥宁受罚,请父皇成全。” 细长的眉眼微红,情真意切。 可看在馥宁公主眼里只觉讽刺,“皇兄教唆母后弃卒保车,又在父皇面前假装仁义,我看着恶心!不就是想以大义灭亲保全储君名声,来啊,冲我来!” 承昌帝用力扣上盖碗,“毁人清白,夺人丈夫,你犯的错,不足以治罪吗?” 德妃的话盘旋脑海,馥宁公主抑制不住火气,躁气四蹿,故意触及承昌帝的逆鳞,“天下强夺之事数不胜数,父皇没觊觎过臣妻?要不是景兰诺病故,父皇没想过强行将她纳入宫中?” “放肆!” “放肆!” 皇家父子几乎同时冷斥出声。 承昌帝气到手指微微发抖,掷过盖碗,砸在女儿跟前,“竖子任性妄为,歹毒心肠,不可教也!” 太子叩首,“儿臣愿替皇妹受罚,以鞭刑赔罪,当众还沈家妇清白!” “储君要赏罚分明,不可徇私!” 太子幽幽瞠目,血丝密布,掩在眼帘下,“儿臣提议,废黜馥宁公主之尊,逐出宫阙,流放岭南三年!” “皇兄!”馥宁公主目眦尽裂,颤着手指向他,“你别忘了,当年你我一同被抓,是我在那狗东西面前当牛做马,不惜跪地乞怜,不惜用舌头舔掉那人草鞋上的泥土,不惜为一窝子土匪清理恭桶,丢尽公主之尊,才保下你的性命,人不能忘本!!” 太子跪在御前,低头忍泪,快要咬碎一口银牙。 乌云又添细雨,伴疾风,转骤雨,打落一地叶。 各怀心思的人们在雨中观望,有人意满离,有人肝肠断。 季绾从德妃寝宫出来时,面对等在雨中的君晟和沈栩,毫不犹豫小跑进君晟的伞底。 三人默默离宫,乘车回到沈家。 乔氏在见到许久不登门的沈栩时,泪湿了衣襟。 当晚,沈二郎带着曹氏,接受了太子的登门致歉。 消息不胫而走。 次日,巷子里熙熙攘攘,一如既往,曹氏紧攥着丈夫的衣袖走出家门,被一道道目光注视,迎面是人们的同情和理解。 夫妻二人是背着行囊的,经历这场无妄之灾,有惊无险,他们想要借此带二宝远游一番,纾解掉不该有的郁结,待回城,也该是来年开春了。 春来,花开,流言蜚语会在和煦春风中消散。 沈家人送他们到渡口,挥手作别。 乔氏在客船上朝季绾鞠躬,千言万语化为感激的一礼。 雨歇,天晴,万里无云,秋高气爽。 季绾收回视线,看向斜后方的沈栩。 昨日在御书房,承昌帝问她是谁出的主意,她直言不讳,道出是沈栩。 承昌帝没有动怒,反而对沈栩加深了赞赏,而太子大义灭亲,留住口碑,堵住了朝堂之上的口舌是非,与沈栩没有离心,但仍有微妙的变化。 日出日落,潮起潮退,日子还是要在平静中一点点度过。 从渡口回到沈家,季绾陪老两口聊了会儿,回去新房歇息。 一夜未眠,倦意上头,可想而知,一早就去上朝的君晟有多疲累。 那桩至今未侦破的案子搅得法司官员们不得安宁,唯一的新线索也成了人心惶惶的存在——凶手有接近圣驾的机会,很可能是朝廷中人。 可凶手故意暴露的目的又是为何? 季绾不懂破案,在昨晚君晟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些细节,据大理寺官员多年探案揣度,主谋很可能是个外表斯文、内里暴躁的疯子,以戏耍或报复的方式发泄不满。 承昌帝是在早朝时才得知自己的爱宠遭遇不测,当堂雷霆大怒,责令大理寺在一月内破案。 君晟在深夜回到新房,一进门,就闻到浓郁的鲜汤味。 季绾制作了吊汤,一见君晟步上旋梯,立即拉他到桌边,“来,尝尝看。” 热气腾腾的汤汁泛着油花,君晟舀一勺品尝,认可了她的手艺。 季绾托腮透过薄薄的热气看他,“那桩案子若在一月内侦破不了,陛下会向大理寺问罪吗?” 帐中婚 第68节 “会。” 在帝王盛怒下,大理寺卿和贺清彦当堂签了责任状。 季绾又问:“大理寺有把握吗?” “没有。” 从夏末查到金秋,所获线索零零散散,大理寺的官员像是一直在被凶手牵着鼻子走。 当初将这桩案子移交给大理寺,无需君晟过多挂心,可隐隐觉得凶手就在身边,才会一再注入精力,配合大理寺查案。 用过吊汤,君晟回到书房沐浴,狩猎数日,一身疲惫,尽数沉淀在汤浴中,全靠季绾事先在汤浴里加了舒筋的药方。 待沐浴更衣后,他走出书房,见对面卧房虚掩,犹豫片刻走了过去,隔着门扇问道:“方便吗?” 季绾早已沐浴过,正坐在镜支儿前发呆,同床共枕四晚,回到沈家的他们多少有些尴尬。 心照不宣地各回各屋是最好,奈何君晟那边捅破了窗纸。 “今晚......” “我要睡下了,先生也早些去安置吧。” “去”字用得极为精妙,以客气的语气、精 辟的用词在逐客。 透过镜支儿,君晟看着低头疏发的女子,面上看不出情绪,他走过去,拿起篦子替她通顺长发。 大手捧起垂顺的青丝,仿若托起季绾的心,一下下梳在心上。 季绾有种错觉,身后的男子在无声流露着失落。 可他失落什么? 不会同衾成了习惯,想要有人陪吧? 那不是小孩子心性么。 想到此,季绾唇微翘,又立即抿住。 “笑什么?” “没笑。” 季绾看着镜支儿里的他们,陷入沉思,假扮夫妻久了,也会形成习惯,一旦君晟有了相知相许的人亦或到了该分开的契机,自己能立即适应吗? 会舍不得放手吗? 舍不得......怪异的感觉瞬间充斥心田,季绾站起身,捋过长发搭在肩头,面朝君晟嗫嚅道:“夜深了,先生去安置吧。” 执篦子的手还停在半空,君晟徐徐垂落手臂,走出隔扇,手里仍拿着沾有女子发香的篦子。 季绾看向虚掩的门缝,莫名空落落的,她脱去外衫,躺进床帐,试图脱离拨浪鼓单独入睡,可枕边空空,辗转至子夜也没有睡意,胡思乱想着。 想到即将被流放的馥宁公主,想到她站在御书房外听到的那句“弃卒保车”。 当局者迷,馥宁公主不会知道,自己的母后不是在太子的教唆下被迫弃卒保车,而是主动来到御前提出惩戒女儿,将流放之地从五百里改为遥远的岭南。 难怪说后宫堪比龙潭虎穴。 可虎毒不食子,皇后非但没有一句劝,还用以儆效尤之名,弃掉女儿,保全了皇后威仪。 孰是孰非,在利益面前没了置评的意义。 而坊间对皇后的传闻久久不息,说她为了入宫为后,不惜毁掉嫡长姐的清誉。 季绾枕着手臂,透过帐帘看向被月光映亮的窗棂,慢慢合上眼。 梦境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颠簸至晨早的第一声鸡鸣。 她倦倦睁眼,拥着被子翻个身,去炕柜里拿出拨浪鼓抱在怀里,一记回笼觉直至日上三竿,其间馨芝进来两趟,又悄然退了出去。 第45章 因曹蓉夫妇携子远游, 季绾与乔氏商量,准备招两个婢女进门,包揽膳食和家务, 可将一个安置在后院新房,一个安置在潘胭的房里。 上次的提议被杨荷雯和曹蓉双重否决,此番,杨荷雯没有异议, 一来对季绾有了新的认知继而产生敬畏, 二来曹蓉远游、潘胭授课、季绾从医,没一个料理家事的, 作为长嫂,与婢女们分工备膳,实在不妥。 “按绾儿说的办吧。” 长媳无异议, 乔氏也采纳了季绾的提议, “工钱从咱家日常开销里扣除吧。” 季绾没自告奋勇包揽下招工的开销, 与三嫂一样,每月她与君晟都会添补家用, 招工走总账也说得过去。 杨荷雯心里五味杂陈,一个曹蓉还不够, 又多了一个季绾, 日后掌家的未必是她这个大嫂。 外表温软的人,敢于担事,头脑清醒,愈发将她显得小家子气。 “唉。” 擀面时无意的叹息落入大宝的耳中。 沈大宝凑上去, “娘, 你叹气干嘛?” “去去,一边玩去。”杨荷雯担心被人瞧出端倪, 惹来揶揄,用力擀面。 面板叮当响。 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使得准备烧火的馨芝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动静。 杨荷雯面擀得好,菜做得香,等季绾离开,乔氏看她默不作声的,将人拉到院子里晒太阳,“有绾儿在,娘不好开口,回头招婢女,由你把关,一定要招两个手艺好的,怎么也不能比你的差。” 杨荷雯故作拿乔,“那可不好找。” 乔氏挤眉弄眼,“是呢,娘就爱吃你做的饭。” 总算得了一句肯定,酸气无处撒的杨荷雯稍稍舒坦,笑哼一声,气呼呼离开。 乔氏笑着摇摇头,她心里愈发向着能担事的四媳妇,但也知不能委屈了长媳。 家和万事兴。 傍晚,季绾站在珍书阁前,来接数日不见的弟弟。 季渊长高了些,故意用手比量彼此的身高,脸上多了融入晚霞的灿烂笑容。 感受得出,弟弟在这里轻松快活,齐伯是弟弟的救赎。季绾欣慰得很,却还是拍开少年的手,严肃问道:“功课可有提升?” 季渊仰头,无声流露着骄傲。 作为学堂的大弟子,每次小考都是头名,让一向玩世不恭的齐伯都有了送他科举的心思。 可惜大鄞朝没有天生哑症的考生,从无一例。 季绾替弟弟惋惜,面上不显,与齐伯打过招呼,递上一包酱牛肉,笑说是为了孝敬。 伴着夕阳,姐弟二人回到娘家。 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其间提到曹蓉的遭遇,何佩琇不由想起隔壁一尸两命的悲剧,暗自抹了抹眼泪。 廖家公和廖家母自女儿被害,一直绝口不提,一个佝偻,一个蹒跚,相依为命的背影在晚霞里尽显悲凉。 季绾时常探望他们,却无法成为他们的救赎。 虽说事在人为,但在遗憾面前,她力不能及。 怀着淡淡的悲伤,季绾回到沈家,被冲过来的沈大宝抱住腿。 “四婶,二宝啥时候回家啊?” 沈茹茹也跑过来,围着季绾打转,比起懵懂的大哥哥,她通透许多,知道二哥随二叔二婶去了很远的地方,来年开春才会回来,还小大人似的开解了大宝许久。 可大宝想念二宝,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季绾给两个孩子带了廖家的糖水,陪他们玩了会儿跳房子,眼中的酸涩被风吹散。 比起廖家公、廖家母,沈家至少有盼头,来年春日等羁旅在外的亲人归来,阖家还能够团圆。 沈茹茹将自己的画作拿给季绾,“四婶,陌寒叔叔教茹茹画的。” 画纸上,湛空下一棵棵银杏树葳蕤生长,金灿灿的煞是好看。 季绾从不晓得陌寒还有绘画的功底,她接过画纸细细欣赏,忽然想到可以在廖家种上一棵银杏树苗,陪伴老两口,当作寄托。 与公婆讨教了栽植的时节,她打算明日去廖家铺子商量,如果老两口同意,她会趁着土地覆霜前,在廖家院子里栽下一棵银杏树苗。 心情稍稍转好,她去往灶房,再次为君晟熬了吊汤。 君晟回来后,在季绾的监督下,喝了一整碗。 自狩猎后,君晟发觉季绾对他多了关切,熬汤不说,还挺嘘寒问暖的。 “秋寒,先生的被子可御寒?” “还好。” “入冬前,先生可需要我准备棉衣?” “有劳。” 君晟挺受用的,有问必有答,等到深夜时,揉了揉季绾的脑袋,越过她走进书房。 季绾愣了会儿,心里又一次空落落的,她回到东卧,犟劲儿上来,没取出拨浪鼓,独自躺进被子里试着入睡。 夜里电闪雷鸣,季绾抱着被子翻来覆去,不懂君晟为何能替代陪伴她十几年的拨浪鼓。 狂雷袭耳,了无睡意,她拥着被子坐起身,看向虚掩的门扇,发现对面书房灯火荧荧,那人还没睡下吗? 少焉,身穿抹胸寝裙的女子出现在书房门口。 灯火如豆,君晟从公牍中抬眸,眉眼一紧,立即走向赤脚出现在门口的人,“怎么不穿鞋?” 季绾迷迷糊糊翘起脚趾,后知后觉发现行动快于意识,自己竟跑来书房求......陪睡。 陪睡的话她自然讲不出口,糯糯“嗯”一声,转身欲走。 勇气还未涌起就枯竭,羞于开口提出这般无礼的要求。 可下一瞬,就被身后的人拦腰抱起。 帐中婚 第69节 “啊——” 双脚失去着力点,身体发生倾斜,季绾下意识环住那人脖颈,娇小的身躯陷入那人的臂弯。 四目交汇,在暗淡的灯火中定格。 君晟身上散发着墨香,连指腹都染了些许墨迹,是在看见季绾出现在书房门口的一刹,不小心沾染的。 在无声的询问下,季绾支支吾吾的,总要有个恰 当的理由解释她的行为。 被放到床上后,她曲膝仰坐,望着紫电中忽明忽暗的身影,讷讷道:“我睡不着。” 君晟默然凝睇,一步步走进男女之防,跨过雷池,坐在床畔,离她赤裸的脚丫只有两寸距离。 床褥凹陷,季绾在惊讶与忐忑中,肩头一紧,顺着一个力道倒在床上,被上方倾覆的男子困在双臂间。 饱满粉润的十根脚趾蜷曲,她紧张到呼吸不畅,有种引狼入室的荒唐感,偏偏是她主动的。 暗夜使视线变得模糊,旖旎流淌缭绕,放大了心跳的咚咚声。 可就在她迷茫之际,身上一重,那人为她掖好被子。 轻轻拍拂。 “睡吧,我陪着你。” 低沉温柔的嗓音,透着无限包容的耐性。 雷电化为隐形的羽毛,挠过心尖,痒痒酥酥麻麻,季绾陷入其中,每寸肌肤都在舒展。 她扣住被沿,闭上眼,纠结着要不要将自己的小秘密告诉他。 有他在,她能坠入香甜安逸的梦境。 “先生。” “嗯?” “我自小就只会做一个梦。” 君晟凝目,静静等她道来。 季绾缩进被子里,露出一双眼,“我的梦境没有色彩,没有景物,充斥漫漫黑夜和无休止的颠簸,扰我无法入睡,必须有拨浪鼓在旁。” 君晟问道:“所以?” “拨浪鼓旧了,早晚会碎掉,我想克服心障,独自入眠。” 季绾纠结要不要和盘托出,可和盘托出后,他们该以怎么的方式相处?总不能让他成为拨浪鼓的替代品吧。 算了,不是真夫妻,没必要添暧昧,或许会让他误以为她在编故事。 伴着复杂和纠结,眼皮开始沉重,困意上头。 迂久,入眠的人儿不由自主环住君晟的腰,投入到温热干燥的胸膛。 强有力的心跳失了节奏,撑在上方的男子顺势躺在一侧,半搂着睡熟的人儿,在电闪雷鸣中,轻抚她的薄背,“念念。” 怀里的人没有反应。 君晟拉开些距离,借着屋外的紫电,凝着女子恬静的素颜,一点点靠近,闭眼轻闻她的气息。 清香经体温蒸腾,摄人心魄。 粗粝的食指触到女子的脸蛋,轻轻按压,水嘭嘭的回弹充斥指腹。 留下一抹墨痕。 唇边绽开淡笑,君晟用衣袖替她擦了擦脸,没擦去墨痕,倒是擦红了那块肌肤。 一吻,落在背擦红的肌肤上。 他的念念,快到生辰了。 十月初九,真正的生辰。 当年在恩师家看着出生的小婴儿,一晃十七了。 同样见证过那一幕的人,还有至今被蒙在鼓里的贺清彦。 兵部侍郎府邸,榆叶苑。 梳理过连环凶杀案的细节,贺清彦靠在玫瑰椅上沉思。责任状已签,再破不了案,难以给朝廷和百姓一个交代。 假若是恩师,在面对无从下手的疑案,会如何应对? 贺清彦忆起恩师盛聿,轻叹摇头,自愧不如。 恩师供职大理寺期间,手里的大案没有超过三个月的,全部侦破,而一身书卷气的师母,是恩师最好的助手,擅于用女子细腻的思绪去寻找案子的突破口,赢得大理寺诸卿赞誉,也赢得了圣上的欣赏。 后来种种,令人唏嘘。 深夜容易胡思乱想,谦谦儒雅的大理寺少卿捏了捏鼻骨,无意瞥向黄历,目光一滞。 再有几日,十月初九,是恩师爱女的生辰。 可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至今无音讯,究竟被师母送去了哪里?十七岁的女子,就算与之正面遇上,也很难认得出了,除非与恩师或师母生得极为相像。 可就算极像的人,也未必是那个小丫头,譬如姚宝林,即便像师母,自己也不会将之与师母联系起来,更不会错把其当作小师妹,只因差了一大截感觉,而这种感觉基于熟悉感。 “念念......” 自盛念念失踪,贺清彦会在每一年的十月初九,为小师妹燃上一盏孔明灯,期许她遇良人,余生顺遂。 ** 一场夜雨送清寒,一大早,季绾裹着斗篷去往廖家,与老两口商量后,与蔡恬霜一同前往集市定购树苗。 在听完季绾的叙述后,商贩提议栽植实生苗,能见证它一点一滴的破土生长。 “娘子放心,只要呵护得当,二十年保管成熟结果。” 二十年啊,太过漫长,季绾摇摇头,还是坚持初衷,选了一棵最为茁壮的树苗,移植到了廖家的院落里。 在商贩的指导下,老两口默默铲土,亲手种下,盼望着树苗能够适应这座家宅,蓊郁而生。 季绾听着老两口对着树苗念念叨叨,苦涩难耐。 离开廖家,季绾站在岔路口,放眼冉冉秋色,萧萧梧桐,将金秋交织出的秾丽与萧瑟一收眼底,转眼步入十月深秋。 第46章 十月初九当日, 季绾一如既往往返医馆和沈家,出奇的是,君晟已经回来, 正在后院作画。 大冷的天,不知怎会突发兴致于小院作画。 而如影随形陌寒不在身旁。 别看陌寒棋艺差,画艺一绝,上次教沈茹茹作的画, 就让季绾见识到了精湛的功底。 反观君晟的画艺, 就要说说那幅悬挂在珍书阁太师壁上的画作了,可用磅礴壮阔来形容, 至少季绾是这样认为的。 “先生怎在作画?” “特殊的日子。” 十月初九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季绾狐疑,安静站在侧,欣赏着纸张上呈现出的雏形。 无需上色就看得出, 是一幅深夜纵马奔驰图, 画中少年, 年少老成,怀里裹着个稚嫩的娃娃。 日光璀璨, 景色宜人,一大一小两个伢子奔向城门外。 墨迹流畅, 意韵些许夸赞, 马儿鬃毛飞扬,咧着大嘴笑哈哈,充满童趣,与挂在珍书阁的那幅风格相差极大。 君晟没有将画作上色, 就那么收笔, 等待墨水风干。 “送给你的。” “送我?” 总要有个理由吧。 君晟卷起画,递给季绾, “前不久,我做了一场梦,这是梦里的情景。” “把你的梦境送给我?” “我的梦境一向舒缓,说不定能缓和你的梦境。今晚放在枕边试试?” 想起那晚她向他吐露过自己的梦境,季绾心中再次被无形的羽毛划过,她摒弃杂念,双手接过,打趣道:“先生的画,在市面上价值不菲,我可要好好收藏。” 回到卧房,季绾独自欣赏起来,恍惚有种被吸入画境的错觉,画中的少年和幼童是何人? 既是君晟的一场梦,估摸他也不清楚。 那么端方的人,梦境竟充满童趣。 季绾失笑,一遍遍寻找画中的细节。 暮色四合,树影横斜,季绾从前院取来饭菜,一进新房,闻到一股淡淡酒香。 君晟很少回来用晚膳,季绾不知他的膳食习惯,不禁笑问:“先生在饮酒?” “成婚前,贺仁瞻送的梅子酒,你也来尝尝。” 季绾记得君晟上次转送给沈栩两坛,没想到还有囤货,看来贺少卿也是个酒徒。 摆放好一盘盘小菜,季绾婉拒,“我酒量差,怕失态。” “小酌怡情。” 怡情固然好,可男女之防也要守,季绾犹豫的工夫,勉强的酒盏被君晟斟满。 “你随意。”君晟放下酒壶,独自啜饮,颇为孤独。 同一屋檐下相处数十日,季绾多多少少清楚君晟的为人,至少不会趁人之危,加之感激与尊重,便没再推却,不想败他兴致。 青梅酿的酒清甜少辣,余韵回味,季绾饮下半盏,意犹未尽。 与君晟交谈总是惬意舒悦的,伴着闲聊和可口的小菜,不知不觉饮了数盏。 帐中婚 第70节 “先生酒量如何?” 君晟又为她斟酒,“不太行。 ” “我喝不下了......”季绾脸蛋红润,眼前发亮,盯着自己的酒盏,思绪迟缓,觑了一眼对面独自慢饮的男子,拿起酒盏,“敬先生。” “为何敬我?你醉了。” “舍命陪君子嘛。”【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 “我是君子吗?” “怎么不是?”季绾与他碰杯,一口饮尽,借着酒劲儿道出心中的敬意,平日性子温婉的人,樱唇一开一翕,全是对君晟的赞美之词。 君晟淡淡提唇,没觉得荣幸,反而有种跨不过彼此屏障的感觉,再次提醒她醉了。 可季绾像是寻到了知音,打开了话匣,抱过酒坛歪头靠着。眼前的男子是继廖姐姐之后第二个能让她敞开心扉的人。 蔡恬霜也算一个,却太跳脱,安静不下来,刚酝酿的情绪,会在看见那张讨喜的脸蛋时骤然散开,与之更适合做嘻嘻哈哈的欢喜冤家。 知己难觅,季绾丢开酒坛,晕晕乎乎趴在桌上,盯着对面愈发模糊的俊脸,“聚散终有期,先生可否答应我,在寻觅到可以携手白头的女子前,提早一点儿知会我。” 随后补偿道:“我也会提早一点儿知会先生,咱们体面些。” 体面到可以不避嫌。 实在无法想象,形同陌路的场景。 她恹恹垂眼,被酒意支配,被空虚占满,辨析不了惆怅的源头。 握盏的手收紧,君晟淡问道:“要提前多久?” “因一个人,动摇心境时。” 醉酒的女子讲话瓮声瓮气的,听上去有些委屈。 君晟放下盏,走到她身后,伸手将她扶坐起来,充当她背后的依靠。 “委屈什么?” “我没有。” “没有就好,你也没什么可委屈的。” 醉了也能品出这话含着不善的语气,季绾扭腰面向身后,拧起漂亮的柳叶眉,“你凶我做什么?” 君晟的确含了几分愠,语气偏冷,却在对上女子水汪汪的杏眼时败下阵来。 就不该较真。 与她较真,自己没有胜算。 “给你赔罪。” “不要。”借着酒劲儿,季绾娇蛮起来,扭摆肩头脱离开君晟的手,背对他生闷气,一副要哄的架势。 原来她还有这样的一面。 君晟心里一再柔软,走近书房,取出一个锦盒,放在季绾手边,“打开看看。” “不要。”季绾塞还给他,一面维系高冷的姿态,一面偷瞄做工精致的锦盒,充满好奇。 君晟也不卖关子,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锦红赤玉坠子,戴在季绾的脖子上。他曲膝慢慢下蹲,蹲在季绾面前,盯着她胸口的坠子瞧。 “好看。” 季绾醉醺醺地捻起赤玉坠子,张口就要咬。 当金子鉴别了。 君晟扣住她的手,连同赤玉坠子攥在掌心,“盛念念,生辰喜乐。” 季绾还在气头上,闻言更气了,“我的生辰早过去四十三日了。” 君晟好脾气地笑了,淡淡的,温柔缱绻,“那是绾儿的生辰,今日是念念的生辰。” 季绾眨巴眨巴眼,酒气侵蚀了头脑,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她抽回手,拿起坠子仔细打量,再次张开嘴,被君晟拍了下手背。 赤红色的坠子脱手,悬在脖颈的系带上。 季绾更不乐意了,捧起始作俑者的脸,忿忿眯眸,故作深沉,在君晟不防之际,一口咬在他的唇上。 那里也红红的。 心口猛地剧跳,君晟怔住半晌,在女子撤开时,一把扣住她的后颈,将她压向自己。 以吻封缄。 “唔......” 突如其来的亲昵吓得季绾缩了缩肩胛,她试图脱离,后颈被紧紧扣住。 君晟仰头吻住她,失控般汲取她唇上的清甜,唇瓣间传出吱吱的细微声响,久久不停。 忍耐多时,理智冰消瓦解。 身体前倾,腰肢酸乏,季绾呼吸不畅,使劲儿将人推开,气喘不堪,樱唇变得殷红欲滴,可醉酒的人哪有多少力气,要不是君晟放开手,她是断不能挣脱钳制的。 两人气息均乱,一个迷糊茫然,一个清醒沉沦。 君晟眼底蔓开朦胧情欲,俄尔,涤濯个干干净净,清澈漆黑。 担心吓到少女,男人闭眼敛起不该有的贪念。 可当他伸手去揉少女的脑袋,还是被躲开了。 季绾起身,踉踉跄跄地后退,颈间的赤玉坠子来回摇晃。 君晟扶住她,“跑什么?扯平了。” “扯平?” “你咬我,不准我咬回去?” 季绾觉得有道理,可还是气不过,潜意识里的君子竟会睚眦必报。她睨一眼,有着不自知的娇媚,媚眼如丝。 君晟哄孩子似的将人扶进卧房,轻轻按坐在床上,坐在一侧盯着她润白的脸,用两指掐了掐,旋即,推向她肩头,将人推到在绵软的被褥上。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棂透气。 彻底吹散情潮。 月明星稀,一驾马车从太师府驶出。 沈栩单手支头,随着车厢轻微晃动。 抵达一家玉石行时,手里的书卷落在车底。 “公子,到地儿了。” 小厮凌云隔帘唤道。 沈栩睁开眼,捡起掉落的书卷,打帘步下马车。 再有两日是母亲谭氏的生辰,他事先在其他玉石行订制了一枚独山玉的戒指,今夜发现一处刻花棱角没有打磨精细,特意来这家门店加工。 这家门店远近闻名,慕名之客不计其数,要不是看在沈栩太师府公子的面上,店主是不会额外在深夜接待的。 “沈公子里面请。” 店主的仆人引沈栩走进客堂,奉上茶水。 腰缠万贯的店主接过戒指,笑说自己是看在人情上。 沈栩道谢,一边等待,一边欣赏着橱柜里的玉石饰品。 每一件饰品旁边都附有首饰的图纸。 沈栩被一枚牛血红赤玉坠子吸引。 当年与季绾定下亲事,激动之际,他带着季绾慕名前来,一眼相中的就是这枚坠子,一问价钱,囊中羞涩。 没想到它还未售出,像是在等待识货的有缘人。 “店家,这枚坠子可有人定下了?” 店主抬眸,“没呢。” “这么好的坠子,怎会无人识?” “价钱高,买家觉得不值,都说朱砂红哪有锦红具有收藏价值。” 赤玉中,锦红的确更稀有珍贵,但牛血红也极为罕见,再者,玉饰讲究眼缘,或许自己偏执于当初得不到的吧,“我要了。” 那敢情好,店主笑道:“沈公子识货。” 从玉石行出来,沈栩握着坠子走进马车。 马车驶过幽静长街,离长街不远的水畔,一盏孔明灯徐徐上升。 贺清彦静立,仰望墨空。 当初师母毅然送走唯一的女儿,是为了不让陛下找到,十五年来,他谨遵师母之令,不曾调查小师妹的影踪,也不知那“孩子”过得如何。 晚风拂过粼粼荡漾的水面,吹起男子胜雪白衣。 “贺少卿!” 水中一叶扁舟,一橘衣少女站在其上,手持木浆,惊喜地朝岸边笑开。 将近子夜偶遇蔡恬霜已不是头一次,贺清彦几分无奈,几分失笑,示意她划快些。 要不是蔡恬霜太过无拘无束,兴许能成为一位女捕快,其侦查的本领不输大理寺的密探。 小舟靠岸,蔡恬霜卸下一盏渔灯,刚要跨上岸,见面前伸出一只修长的手。 她笑着仰仰下颔,借力跨上岸。 “多谢贺少卿。” “三更了,怎么没回沈家?” “我是街溜子嘛。” 帐中婚 第71节 蔡恬霜上岸第一件事,先从荷包里取出两颗糖,一颗递给贺清彦,一颗剥皮扔进自己的嘴里,“贺少卿在放孔明灯?” 打老远划船时,她就瞧见了。 “嗯。”贺清彦没有夜半吃糖的习惯,可盛情难却,他剥开皮,含入糖果,先被酸味“蛰”了一下,随之尝到甘甜。 蔡恬霜没再多问,与之一同仰头遥望,清瞳映出星辰的浩瀚,以及那盏远去的孔明灯。 同样燃起孔明灯的,还有燕寝前的帝王。 自馥宁公主的事情后,承昌帝寡欢多日,费解于女儿的表里不一。 不,馥宁一直是暴躁的,只是他没有留意,疏于管教。 自责在心,不愿与人谈起,承昌帝望着飘远的孔明灯,期盼有生之年得见景氏的女儿。 但愿是个 温软贤淑的女子,而非馥宁那样蛮不讲理。 “范德才,朕还能见到小念念吗?” 候在一旁的老宦官哈腰笑道:“老奴觉得能。” “但愿是在朕还未老去时。” 范德才偷瞄帝王的侧颜,暗自摇头,十五年了,再盛宠的嫔妃都会失宠,执念却驱策一个人的情感不断偏执。 作为御前老人,范德才目睹了那段纠缠的过往,当初说好的抚养早已变了意味,帝王每年雕刻的木偶体态在一点点发生变化,从稚嫩的奶娃娃,逐渐变成妙龄女子,今秋雕刻成的那个,不止显露出妙龄女子的模样,还分外婀娜。 找到又如何,要人家代替景夫人入宫为贵妃吗?若那女子成婚生子了呢? 景夫人之所以送走女儿,无非是预判了帝王的心态变化。 不愧是奇女子,也难怪被那人人视为明月光的盛大人所偏爱。 作为承昌帝的心腹,受恩于帝王,可范德才始终忘记不了光风霁月的盛聿,忘记不了当年目睹的一幕,叫他至今都觉艳羡,发自心底的惋惜。 温雅的男子在寒雪中,捧起妻子的手轻轻呵气,目光所及,皆是自己所爱之人。 谁又忍心拆散他们? 次日,风瑟瑟,季绾晕头昏脑地醒来,揉了揉发胀的额,记忆断片,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只记得她与君晟相谈甚欢,贪了杯。 还是她单方面欢心,不知君晟作何感受。 秋阳映窗,晕染金灿灿的光晕,季绾穿上绣鞋走到隔扇前,偷偷向外打量。 今日朝廷休沐,对面的书房敞着门。 君晟在吗? 低头之际,发现胸前坠着个锦红赤玉坠子,登时清醒,又恍如隔世。 按捺疑惑,她更衣梳洗,握着坠子走到书房门前,探身向里,“先生在吗?” 好一会儿,屏风里传来一道慵懒的回音,“嗯。” 一抹高峻身影披衣走出来,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在两片殷红的唇瓣上多停留了片刻。 季绾不明所以,走上前递出赤玉坠子,“先生的?” “你的了。” “啊?” 四目相对,一个满是疑问,一个意味不明。 “明日是母亲的生辰,随我去一趟太师府吧。” 季绾虽没异议,但从沈栩的口中得知的谭氏是位难以相处的长辈,且一直活在自责和哀怨中。他们吃过闭门羹,明日前去,未必能顺利得见。 有了上次的经历,季绾不确定地问:“谭夫人会不会将咱们拒之门外?” “母亲的生辰宴,一惯会宴请诸多亲友,不会让外人瞧了笑话。” 季绾觉得有道理,手上动作未停,将坠子塞回他手里。 君晟双手抱在身前,一本正经道:“明日见君家亲友,总要有个像样的首饰。” “先生的聘礼里有许多首饰。” “我最中意这件。”君晟将坠子重新戴回她的脖颈,“就当是为了充门面。” 说罢,越过她走向旋梯,不想再推来推去。 季绾追过去,拉住君晟的袖子。 刚好蔡恬霜蹦蹦跳跳地跑上来,手里拿着从外面买回的烧麦,见小夫妻拉扯在阶梯上,讪讪挠了挠脸,转身跑开。 季绾赶忙松开手,站在君晟下方的阶梯上拦堵住人,“明日太师府的宾客多,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会不会反而减损你的脸面?” 君晟俯看着一脸真挚的女子,“不会减损,你会是我最大的门面。” 这话从君晟口中讲出,季绾有点不可置信,呆呆地仰着头。 君晟揉揉她的发髻,桃花眼凝住秋阳的潋滟,蕴含温情,“念念多次在大场面上讨要公道,赢得称赞,名声早已传开,你见过的世面,可比寻常子弟、贵女广阔得多。” 被温柔激励,季绾陷入他眼中的潋滟,不再怯场。 反而有点骄傲。 第47章 打定主意, 季绾不再怯场,今日还要前往医馆坐诊,她背上药箱走出房门, 仰头瞧见君晟倚在二楼窗边无所事事,不禁笑问道:“先生今日不忙吗?” 君晟不自觉扫过她翘起的唇,搭在窗边的手指微蜷,“不忙。” “那先生趁着休沐, 多休息。” “你不歇歇吗?” 这话多少含了点暗示, 有与她同处一室或出游之意,虽未直言, 但足以做到心照不宣。 奈何医馆聘请的郎中今日事忙,季绾不得不去坐诊,她温声解释, 朝二楼挥了挥手。 看着女子轻盈的背影消失在小院里, 君晟伫立了会儿, 回到书房,取出厚厚一摞公牍。 替他研磨的陌寒狐疑, 身为通政使,又兼顾厂卫侦缉之职, 哪有清闲可言啊? 主子适才的说辞, 是为了醉卧美人膝吗? 嗯,克制和放纵,淋漓尽致体现在新婚男子的身上。 陌寒对婚缘有了向往,怎奈没有红线缭绕。 君晟发觉身侧的人研磨的速度慢了下来, 扬眉问道:“怎么?” “没事。”陌寒加快研磨, 感慨于主子的洞察力。 今日朝廷休沐,各学堂也逢旬假, 潘胭闲来无事,坐在前院正房前腌菜,如今有婢女料理杂事,沈家人干脆享起清福,别提多舒适了。 除了挑三拣四的杨荷雯。 昨夜还训哭一名婢女。 “笨手笨脚的,腌菜都不会。” 她搬来马扎坐在潘胭身边,一边抱怨一边帮忙。 潘胭看她是闲不住的性子,打趣道:“大嫂手艺好,可想过开饭馆?” 开门做生意? 加辣子的手顿在半空,杨荷雯嗤一声:“没你们心野,干不了抛头露面的活计。” 人各有志,潘胭没再提议,搅拌起腌菜。 杨荷雯凑近,小声问道:“明儿是不是太师府主母的生辰礼?” “听说是的。” “邀请四弟和绾儿了吗?” “好像前两日,有人来送过请帖。” 杨荷雯不乐意了,“谭氏不准沈栩与咱们来往,却拉着四弟不放,摆明了仗着高门主母的身份欺负人。” 孰是孰非,融入日常的琐事,难以评判。潘胭不喜嚼舌根捣是非,笑着解释道:“不是谭夫人叫人送来的帖子,是君太师。” 杨荷雯审视道:“你分明什么都清楚,却总以应该、好像来搪塞我,拿我当外人?” “没有......” “绾儿与你交好,你俩排斥我,行,我不问就是了。” 这哪儿跟哪儿啊!潘胭哭笑不得,看着妇人气嘟嘟离开,无奈地叹口气,正要起身端起一盆子掩藏,被迎面走来的陌寒抢了先。 “我来吧。” “不用不用。” 潘胭客气地直摆手,一点儿小事,不想劳烦别人。 陌寒没依,端着盆走向穿堂,撸起衣袖的小臂泛着小麦色,他的身后还跟着蹦蹦跳跳的沈茹茹。 “茹茹,别总缠着蔡叔叔。” 沈茹茹捏着陌寒的衣摆扭头,笑嘻嘻地摇头晃脑,学会了装傻。 比起大伯、二伯和四叔,蔡叔叔是最温和的,愿意花精力陪她嬉戏,还能把她架到脖子上去看高处的蜂、蝶。 谁能想到,以勇猛凶狠闯出明堂的护卫,还有铁汉柔情的一面。 兴是投缘吧。 投缘? 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潘胭收回视线,忙不失迭地回了房。 后半晌,医馆无求医问诊者登门,季绾坐在诊间捣药。 帐中婚 第72节 从学堂回来的季渊坐在角落读书。 姐弟二人亦如从前安静相伴,可季绾的心飞出窗外,总想回去伴在某人身边。 没察觉到自己飘忽的心思,她捧着杵臼魂不守舍,可医馆没有轮换的郎中,不得不拖到打烊。 这时,门外响起母亲招呼声,惊讶中带着殷切和笑意。 季绾以为有达官贵人打扮的求诊者上门,刚放下杵臼,就见一身墨蓝深衣的君晟走了近来。 姐弟同时起身。 “先生......”舌尖在唇齿间一饶,季绾立即改口,“夫君怎么来了?” “外出办事,顺道过来一趟。” 君晟先瞥向角落里的小舅子,稍一颔首。 季渊立即上前,又绕过他走了出去。 安安静静甚少有存在感。 季绾拉过君晟坐在长椅上,流露不自知的柔情绰态。 端来水果的何佩琇看在眼里,会心一笑,招呼女婿食用。 君晟接过,又见季渊端着隔壁廖家铺子的糖水走进来。 少年还是第一次请客,热情中透着腼腆。 季绾忽然意识到,往前无论沈栩来过医馆多少次,弟弟都没有热情招待过,曾当他性子敏感,不爱与人交际,此刻看来,并非如此。 与性子同样沉闷的沈栩不同,君晟虽话少,但沉稳通达,能照顾到身边人的情绪。 像光,照进少年的心田。 发觉季绾陷入呆愣,君晟舀一口糖水递到她嘴边。 季绾左右看看,在弟弟揶揄的视线下,啜了一口糖水,随即推开勺子,“阿渊买给夫君的,夫君快尝尝。” 季渊比划几下,介绍起廖家铺子的糖水。 廖家铺子也算老字号,量足可口,回头客多,少年在介绍时,如数家珍,为之骄傲。 君晟舀了一勺含进嘴里,与季绾用了同一个勺子。 在外人眼里不足为奇,落在季绾眼中,甚是羞涩。 惹耳尖发烫。 恰巧有一老翁佝偻着上门,季绾赶忙坐回诊台,询问老翁的情况。 季渊陪君晟坐在长椅上,捧起书本,闷头用功,周身散发着悠然的气息。 君晟削了一个梨子递给少年。 修长的手指执梨,梨皮一截未断,足见其刀工。 等老翁拿着季绾开的方子去外间抓药,诊间只剩下小夫妻。 季绾收拾起诊台,余光偷偷打量角落的男子,蓦然想起去年,沈栩就是这么坐在长椅上默默相伴。 短短一年,物是人非。 是否明年今日,她与君晟也会分离? 或许仅有的区别是不体面与体面。 到那时,君晟给予的体面是否能抚平她的不安与焦躁? 可为何会因此不安与焦躁,没了成婚前的洒脱呢? 没等她扪心自问,又有求诊者登门,直至夕阳西下才得以清闲,也到了打烊的时辰。 忙得晕头转向,本就不喜纠结的女子将那会儿莫名的烦忧抛之脑后,与君晟并肩走在回沈家的路上。 “明儿我能带上恬霜吗?” 蔡恬霜是从太师府走出的女护卫,比她熟识高门贵妇和闺秀,有蔡恬霜在,她不至于脸盲。 君晟揉揉她的脑袋,给予安抚,“咱们是去做客的,不必像在御前那般拘谨。” “我明白了。” 太师府主母生辰,城中高门贵妇云集,争奇斗艳,既要为夫君撑门面,总要从头到脚打扮妥当。 回到卧房,季绾拉着蔡恬霜走到柜子前,让其帮忙出主意。 两个女娇娥在房中捯饬了好一会儿,才选出一身云锦长裙,以及搭配的首饰。 除了大婚,季绾没穿过奢华昂贵的衣料,即便聘礼中不缺绫罗绸缎,堆满娘家闺房,也没刻意显摆过。 有了上次狩猎被挖苦的经历,季绾虽不爱攀比,但知不能给注重脸面的谭氏丢份儿,至少不能在生辰宴上因为着装出糗,毕竟那是谭氏的主场。 对镜照妆,季绾扭头看向坐在桌边吃梨膏的蔡恬霜,故作骄矜地转了一圈。 蔡恬霜竖起拇指,适时讨好道:“娘子之美,不靠衣装,最多是锦上添花。” 小嘴甜的。 季绾从妆奁里取出一对翠青玉珠花,插入嘴甜的小丫头髻间,“明日随我去太师府,也要打扮一下。” 蔡恬霜瞪大眼,对镜来回照,黑睫弯弯地扭啊扭,翠青玉的色泽为素妆淡抹的少女添了俏皮。 准备好衣装,季绾没再考虑贺礼的事,有君晟在,不会失礼的。 夫妻一体,不必额外备礼。 翌日傍晚,太师府高朋满座,谭氏一身妆花缎裙装,与一众珠翠罗绮的女客们相聚迎客堂中。 女客们有说有笑,聊着近来的趣闻。 有人爱聊闲事,自然有人捧场。 谭氏擒着恰到好处的笑,心不在焉地盯着半敞的竖棂门扉,像在等待着什么。 主母生辰,府中公子得以偷闲,不必研习课业,热热闹闹讨着酒水。 作为嫡长子,又是解元,沈栩没有去出风头,反倒与徐老夫人一样,安静呆在自己的院落。 自认回身份,他的心结一直是认亲宴。 在没有举办认亲宴前,一切风头都显得可笑滑稽。 小厮凌云走进来,于长廊下寻到倚栏喂麻雀的主子,“公子,人到了。” 在太师府多年的凌云都不知在沈栩面前该如何称呼君晟,他挤眉弄眼,插科打诨。 沈栩继续投食,兴致缺缺地“嗯”了一声。 父亲还是邀请了最令他难堪的人前来啊。 凌云受沈栩重视,自然偏心沈栩,知主子在今日的尴尬处境,去迎宾不是,出府回避也不是,进退不得,才会郁郁寡欢。 “公子,待会儿总要去露个面的,以免落下话柄。” 将手里的谷物撒在廊下的草地上,沈栩拍了拍手掌,坐回廊椅,“去打听一下季娘子被迎入哪座院子。” “啊?” “去吧。” 凌云讪讪应“是”,心里打鼓,大喜的日子,可别与长公子闹得不愉快啊。 瞧他的记性,还长公子呢。 凌云轻轻抽了自己一嘴巴,小跑出月亮门。 季绾随君晟来到太师府,初露面就吸引了贵女们的注意,不少深宅贵女没机会与之碰面,却早已听闻她为好友将狗男女送上断头台的事迹,以及最近流传在各大高门的馥宁公主夺人夫的事件,不禁对这位小户出身的医女充满好奇。 被各色目光打量,季绾紧紧抓着君晟的衣袖,看似娇羞怯场,实则是在趁机显露对君晟的依赖,以示夫妻间感情浓厚。 这是君晟娶她的目的,她深记在心。 蔡家兄妹带着贺礼走在后头,各自狐疑,在沈家都没见着娘子如此依赖主子。 蔡恬霜放下贺礼,被府中魏管家塞了一把糖。 魏管家与蔡恬霜的祖父是旧交,自打蔡家兄妹入府,就颇为照顾,连蔡家老宅都是由他打理着。 “老夫上个月带人去打扫你家老宅,从蔡老的书房里发现一个落锁的乌木盒子。” 乌木何其昂贵,不适宜放在平日无人看管的老宅,魏管家将盒子带回,今日刚好转交给他们兄妹。 提起祖父,蔡恬霜不免感伤,“待会儿,我去您那儿取。” “盒子是落锁的,你们可有钥匙?” 蔡恬霜心大,哪里记得钥匙被放在哪里,她狡黠一笑,有的是办法开锁。 第48章 大户人家别说逢年过节, 就是各府主母的生辰都会有来有往,此番,前来庆贺的多是女宾, 君晟不便带着季绾去拜见谭氏,便先带季绾去往蕙兰苑见过徐老夫人,之后被太师府的仆人分开,一个去往家主设宴的花园阁楼, 一个由侍女引着去往迎客堂。 蔡恬霜陪在季绾身旁, 小声安抚道:“谭夫人不会为难咱们的。” 一家主母自然不会当着外人的面为难“自己人”,季绾并不担心, 她只是犹豫要以何身份自处在富贵逼人的交际中。 迎客堂内,谭氏在被二房弟妹褚氏调侃一句“望穿秋水”后,敛起了情绪, 融入女宾的交谈中。 褚氏看热闹不嫌事大, “帮”嫂子盯着门口, 直至一抹陌生倩影映入眼帘才笑出声,“稀客来了。” 谭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见一身月白云锦长裙的女子出现在门口。 也立即引起其余人的窃窃私语。 留在迎 客堂的女宾多是诰命妇,年轻的闺秀们早结伴在府中花园玩耍私语。 帐中婚 第73节 迎上一双双打量的视线, 季绾抠了抠掌心, 竭力让自己维系从容自若,她走到主座前盈盈一拜,垂眸柔声道:“见过谭夫人,晚辈季氏有礼了。” 这是第一次见到季绾, 谭氏定眸打量, 淡淡一声“看座”,就有人引季绾坐到离主座较远的下首。 按着辈分, 合该如此。 褚氏把玩着团扇,比谭氏还仔细打量着季绾,去年儿子入狱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不是冤家不聚头。 季绾安静坐在那,听着贵妇人们的谈话,云里雾里的。有人见识广博,有人爱慕虚荣,可这些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来尽礼节的。 府中膳食备好时,谭氏身边的韩妈妈请女宾们移步。 季绾被韩妈妈留了下来。 屋里除了谭氏主仆,还有一贵妇人坐着没动。 蔡恬霜附耳几句,季绾得知坐在谭氏下首的贵妇人就是二房主母褚氏。 谭氏饮着手里的茶,直到褚氏有了自觉起身离开,才缓缓开口:“日后,多与阿晟回府坐坐。” 上次闭门羹的经历提醒季绾,眼前的长辈将她自己圈在矛盾和煎熬中,释然不了,放手不了。 想必自上次将“养子”拒之门外,“养子”再没登过门,以致妇人心态略崩。 作为小辈,又是府中陌生的客人,季绾没有置评的资格,她欠身一礼,柔声应下了。 话落随之陷入静谧。 一个脑袋瓜从太师壁一旁的门扇探出来,打破了这份尴尬。“ 妹妹!” 闻言,两人同时回头,谭氏轻呵道:“豫哥儿不得无礼。” 宾客们总算散了,在后堂憋坏了的君二公子跑出来,来到季绾身边绕圈圈,好奇又欢喜,指着季绾与母亲顶嘴,“妹妹比我小。” 谭氏放下斗彩瓷盏,嗔道:“小也不是你的妹妹。” “那是我什么人?” 这话问住了谭氏,半歇,叹道:“是嫂嫂。” 君豫最听母亲的话了,拉住季绾的袖子晃了晃,清脆唤道:“嫂嫂。” 这下,换季绾赧然,唤二弟不是,唤二公子也不是。 君豫孩童心性未泯,学家里养的鹦鹉,侧身歪头向上看,盯着季绾的下颏,“嫂嫂怎么不应我?” “二公子。”季绾一点点抽出袖子,却见君豫噘起嘴巴,一脸的不高兴。 二十有一的年纪,噘嘴鼓腮的模样,与俊逸的面容实在违和。 季绾为他惋惜,于心不忍,小声唤了声“二弟”,短促快速像是在嘎巴嘴。 君豫听清了,拽着季绾的衣袖就要往外走,作势去找君晟,再次被谭氏叫住。 谭氏扶额,“豫哥儿回屋去,今日人多,别胡闹。” “人多才热闹。” “回屋。” 君豫跺脚,气鼓鼓地松开手,可他自幼听从母亲的话,不敢忤逆,委屈巴巴地走进后堂,探身朝季绾扁了扁嘴。 季绾朝他笑了笑,温柔的神色映入谭氏眼中。 从迎客堂出来,季绾舒口气,挽着蔡恬霜的手臂游走在花园中。 太师府的花园哪怕是百花凋谢的深秋,依旧澹艳秾芳。 花匠巧工,草木芊绵,环绕潺潺清溪,留下了秋韵,展开花屏。 迎面遇见几个贵女,笑着与季绾打招呼,蔡恬霜小声介绍着。 这几人都曾在馥宁公主那里受过气。 季绾不露声色,一一还礼。 不远处,魏管家朝这边行了一礼,又朝蔡恬霜招了招手。 蔡恬霜会意,“绾儿,我过去一趟,很快回来。” “去吧。” 季绾目送她跑远,自己慢悠悠走向被草木簇拥的木椅,却在途径假山时,被人一把拉了进去。 “啊——” 短促的惊呼被人掩在手掌中。 看着突然出现在假山中用力捂住她的沈栩,季绾倒没有惧怕,只是疲于与他纠缠,抬脚踹了他一下。 沈栩不防,小腿一痛,闷哼声溢在季绾耳边。 “唔唔——” “别出声。” “唔!” 两人僵持在无人的假山里。 沈栩向外探看,又对上她含了薄怒的杏眼,“我有话对你讲,别出声。” 季绾别开脸,似妥协了,可当那只手稍稍移开时,她作势要喊人,又被沈栩快速捂住。 她再次抬脚,被沈栩避开。 “喊人过来,与你我都不利。”沈栩试着松开手,掌心距她的唇不到半寸的距离,以防她喊人。 季绾也知利弊,踹那一下不过是在吓唬他。 “既知不利,还一再纠缠我?”她冷笑,“沈公子名利双收,后记起旧交了?” 她将人推开,温温淡淡,“没人会在原地等你,大家都体面些,各不打扰。” 沈栩被她的话刺痛,眉宇拧成川,从未见识过略带犀利的季绾,是在君晟身边呆得久了吗? “我不是为了缠着你。”沈栩递出一个锦布包裹的东西,“欠你的,当作新婚贺礼,收下吧。” 季绾不接,提步向外走,被沈栩拽住臂弯。 “自重。” 季绾挣开,不懂他为何要补一份新婚礼,腰缠万贯坠得慌不成?非要把金银向外抖抖,救济一下穷旧交,作为弥补吗? 周遭随时会有人来到假山内,沈栩不宜久留,打开锦布,将一枚牛血色的赤玉坠子悬在指尖,“还记得吗?” 季绾怔住,是她情窦初开时听他许下的承诺,会给她买下一枚赤玉坠子。 讽刺的是,承诺犹在耳畔,他们已形同陌路。 季绾淡目,不为所动,从脖颈上抽起一条红绳,红绳的一端系着一枚锦红赤玉坠子。 缘分妙不可言,孽缘亦然。 “我这枚,比沈公子手里的更适合我。” 看着她手里赤红如锦的坠子,沈栩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手里的坠子连同他都成了笑话。 顶级的两枚赤玉,一个被视若珍宝,一个被弃之如敝履。 他垂下手,背靠假山石低头发笑,“你特意挑的?” 并不是,只是巧合。 可季绾不想解释。 情浓时,路边捡来的一块石头,都比断情绝义后用以弥补的珠翠有价值。 “沈栩,我早都释然了,你也该释然了。”季绾背过身,并未回头,语气轻飘飘的,云淡风轻,“人是向前看的,没必要回头踟躇,何况你是我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说罢,迈开步子,留沈栩一人在假山石内,被暗淡笼罩。 沈栩捏紧赤玉坠子,慢慢蹲在地上,几分颓然。 风光久了,颓然竟刻骨铭心。 快步离开假山,季绾左右看了看,在没有瞧见第三人后才舒心,真要被人发现他们藏在假山里,有口难辩。 沈栩冲动了。 可他原本并非冲动之人。 不重要了。 他于她不重要了。 无需再去揣度他的想法。 摒弃浮躁,季绾回到草木中的长椅,坐在其上等待蔡恬霜。 少顷,蔡恬霜抱着个木盒回来,飞奔到季绾身边,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 季绾笑问:“拿着的是什么?” “魏伯说,是从祖父书房里找到的。”蔡恬霜晃了晃,附耳细听,“里面好像有一本书,等我回去再打开看吧。” 季绾没有窥探他人秘密的癖好,没再多问。 膳堂那边热闹非凡,她没有胃口,没过去凑热闹。 府中各座院子里都为宾客备了美食,不会饿肚子,两人取了些甜点,走进一座垂帘的凉亭里品尝。 虽是深秋,但与冬季不同,还是可以在室外逗留多时的。 这时,有婢女认出蔡恬霜,匆匆跑过来,隔帘问道:“敢问亭中娘子可是大奶奶?” 蔡恬霜挑帘,“正是。” “长公子有请。” 蔡恬霜略显惊讶,扭头询问季绾的意思。 既是君晟的邀请,季绾没有多问,随婢女去往二进院的书房。 帐中婚 第74节 君晟也在书房内,正陪着君太师下棋。 书房传出君太师朗朗的笑声,可见兴致极高,“悔一步,悔一步,让让为父嘛。” 等季绾跨入门槛,父子二人闻声看来,一个捋须温笑,一个朝季绾招招手。 季绾走到君晟身边,朝对面的尊长敛衽一礼。 相比妻子,君太师为人亲和温厚许多,让人搬来一把圈椅,请季绾落座,想要下完这盘棋。 君晟却将白子扣在棋盘上,做出认输的动作,可观棋局,白子明显多于黑子,且未收官。 君太师指着棋局哼了两声,私下里是个能在长子面前调皮耍赖的人,颇令季绾诧异,可观他气色,蜡黄中透着暗沉,凭借多年行医经验,隐约猜出君晟请她过来的目的。 果不其然,君晟收起一颗颗棋子,请她为父亲把脉。 君太师撸起衣袖大咧咧道:“府中大夫多次诊脉,没有异常的。” “您今年五十有五,气色不及祖母,没有异常也该多做调理。” “调理了,不见效。你带着......绾儿多回来几趟,为父气色定然会好些。” 听得称呼,季绾心下一动,挽袖搭在他的脉搏上,片时,缩起手指,面色凝重,“敢问太师,府上有几名大夫?” “太客气了,都不像一家人。”君太师嘀咕两句,随后答道,“两名,都是老伙计了。” 君晟听出异样,用目光询问。 季绾耳语几句。 君晟面容渐冷,紧紧捻住指尖的最后一颗棋子。 有人给父亲投毒,府中大夫瞒而不报,是否被人收买了? “陌寒。” “在。” 守在书房外的陌寒走进来,跟在君晟身边多年,一听主子的语气,便知事态严重,语气也跟着沉了下来。 君晟将棋子丢入棋笥,淡淡道:“将曲叔、鲍叔带去地牢。” 君太师眯眸。 府中的地牢可是专为拷问等秘密之事设的。 两名大夫被带去审讯室的消息很快传到徐老夫人、谭氏和沈栩的耳中,三人问询赶到时,两名大夫已被陌寒抽打得体无完肤,哭喊着说自己不知情。 君晟静立其中,将一张罗帕盖在一人的伤口上,指尖嵌入其中,疼得那人撕心裂肺。 哀嚎声回荡在阴暗潮湿的地牢中。 沈栩静静看着面不改色的君晟,俊面泛白,即便君晟不再是太师府的子嗣,依旧能我行我素,府中不仅无人敢拦,还都在尽力配合。 要有多久,自己才能夺回属于嫡长子的威严? 牢房里,伤口迸溅鲜血的大夫不堪受刑,嗫嚅道:“长公子饶命,我说,我说!” 君晟收回手,接过侍从递上的湿帕揩去手上的鲜血。 大夫倒在地上,气喘吁吁,“我二人被收买,趁一次太师染了风寒,开始在他的汤药里投毒,之后转为引入药膳,剂量极低,可慢性毒发。”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包括君太师,难怪他的身子骨每况愈下。 君晟勾过一把长椅落座,“受何人指使?” “那人不准我们打听。” “不识的人就能收买你们?”君晟呵笑,“重金收买你们毒杀雇主,良心呢,喂狗了?” 两人羞愧,在君晟脚边不停磕头。 季绾又依次为徐老夫人、谭氏和沈栩把脉,三人脉象无异常。 说明与家仇关系不大,很可能涉及到朝堂上的利益。 有人要动君氏。 君晟问向二人,“下次接头是何时?” 为了将功补过,两名大夫争先回答,“下月初五。” 君晟看向陌寒,“控制他们,顺藤摸瓜。” 陌寒:“明白。” 金主有意隐瞒身份,但只要接头人还会现身,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在此之前,不宜走漏风声。 徐老夫人和谭氏不约而同看向沈栩。 沈栩垂眸,君氏仍然把他当外人,才会在君晟一句“不可走漏风声”时,不约而同警告他。 那为何还要让他知晓呢? 因他是嫡长子,府中大小秘密都该让嫡长子掌握的,所以祖母和母亲会允许他目睹这一幕,但又从心里不信任他。 默了默,他抬手作揖:“孩儿定守口如瓶。” 回到二进院书房,君晟让人将君二爷请了过来。 不明所以的君二爷百忙中抽身,被君太师一把撸起袖子,强压在桌面上,示意季绾把脉。 君二爷一向脾气不好,加之成见,打心底信不过季绾的医术,碍于老大哥的面子没有发作,待从季绾口中听到“中毒”二字时,几乎是嗤之以鼻的。 自认硬朗的他,却在被季绾按住一处穴位时,疼得面庞扭曲。 季绾收回手,“二爷症状轻,未显露在体表,应是投毒时日较短。” 君氏已分家,二房府邸距离太师府隔了两条街,府中另有大夫。 君二爷当场面色铁青,流露阴狠,却没有嚷嚷着回去清理门户。坐在君氏第二把交椅上,大多时候他都会听从老大哥的指令。 君太师听从君晟的建议,朝廷派系之争盘根错节,无法笃定是哪一方下的手,还要从长计议,顺藤摸瓜。 下月初五,待接头人现身,一部分真相就会浮出水面。 老哥俩沉气喝下季绾熬制的汤药,又各被施了一副针。 君二爷抿嘴忍疼,怀疑季绾在借机报复,从始至终没好脸子。 季绾倒也没有以德报怨,一改下针的手法,刺得对方龇牙咧嘴。 “嘶——” “二爷忍忍,一会儿便好。” 柔和的语气叫人挑不出理儿。 君晟看在眼里,在无人注意的刹那,曲指碰了碰女子绷紧的下颌缘,没有挑明。 季绾这才适时收敛,缓和了手法。 第49章 经此, 本就多疑的谭氏放心不下,如惊弓之鸟,一连几日都是派人去接季绾入府, 为丈夫清毒。 场面人讲究投桃报李,季绾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 载着一车车谢礼离开,季绾挺无奈的,与君晟说起, 君晟只让她安心收下。 “我快腰缠万贯了。” “小富婆应得的。” 季绾被逗笑, 趴在桌子上耸了耸肩膀,“全靠先生帮我发家致富。” 君晟倚在窗边, 颀长的身姿嵌入月光,手执热茶饮啜,“发达了, 别忘了为夫。” 为夫吗? 季绾心里痒痒的, 迫使自己忽略掉异样感, “只要是我能力之内,先生想要什么尽管提?” 为了显示诚意, 她搬来满当当的妆奁,擒着慧黠打趣道:“钱财不成问题。” 君晟放茶盏在窗边, 一把将她拉近自己, 半扣住她的腰肢,合上妆奁,“财不外露。” “先生不是外人。” “那我是什么人?”君晟淡笑,星眸漾起细碎碧潋, 脉脉含情, 重复中添了两个字,“我是你什么人?” 被那双眼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有隐形的桃花瓣落入心湖,激荡出层层涟漪,季绾咽咽发干的嗓子,想要避开视线,却被男人以一根食指抵住下颔动弹不得。 “回答我,念念。” 蛊惑般低沉的嗓音,含着深隐的怜爱,轻柔地逼着面前的女子做出回答。 季绾被突如其来的情愫拖入浪潮,紧张到难以呼吸,险些捧不住手里的妆奁,幸得被君晟拖住底儿。 她四肢无力,索性将妆奁“送”了出去,双手无措地攥住裙摆,“先生是我的、我的恩人。” 他帮过她许多事,她铭记在心。 君晟一手拖着沉重的妆奁,一手扣在她的腰上,不容她逃离,轻笑问道:“仅此?” 温柔的攻势蚕食理智,季绾抵不住,亦躲不开。 只怪眼前这张脸太过俊美,季绾想到一个词,郎艳独绝。若是女子,便是倾城色。 她说服自己不可肤浅,怎能深陷在男子的美色中,可又控制不住眼中的惊艳,“先生是我最敬佩的人,是我的师父。” 蓦地,腰肢一痛,唇齿不可抑制发出一声轻吟,她双手捂住嘴,不解地看着对她下狠手的男人。 君晟附身贴近她的耳,意味不明道:“别把我喊老了。” 季绾感受到一抹温软擦过耳屏,是男人的唇。 有酥麻窜过耳屏蔓延开来,她双膝发软,眼眶潮红,紧张到难以 自己,这种陌生的感觉从没在沈栩那里体验过。 帐中婚 第75节 正当她斟酌该如何回答时,君晟忽然松开手,将妆奁还给她,“守好财,小富婆。” 季绾怔怔然,半歇,抱过妆奁快步回到卧房。 入夜,沐浴后的小富婆躺在床上,拿出拨浪鼓放在枕边,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那人还未回书房,在燃灯的堂屋不紧不慢地做着什么,身影映在虚掩的隔扇上,能清晰看清他的轮廓。 高大,秀颀,属于男子的挺拔身姿。 如皮影戏,投下一道剪影。 季绾心思微动,收起拨浪鼓,空置着枕边,盯着那道慢慢移动的剪影,试着入眠。 想要试验若即若离的间距,是否能助她入眠。 若真的能,那就玄妙了,只能说君晟是催眠她的一剂良药。 抱着试试的态度,她枕着手臂闭上眼。 待堂屋的灯熄灭,星月皎洁映亮窗棂,卧房内的女子发出绵长均匀的呼吸。 君晟站在门缝处,看不真切里面的情景,他轻轻拉开门,乌漆墨黑中轻车熟路地走到床边,借着月光打量侧睡的人。 天大亮时,季绾惊觉自己沉睡了一整晚,她走出卧房,得知君晟已去上朝,莫名松口气,昨夜不敌那若即若离的温柔攻势,都快不敢直视对方的眼了。 一楼客堂内,蔡恬霜趴在一个本子上,等季绾走来,立即上前,“绾儿,借一步讲话。” 季绾不解,带着蔡恬霜回到二楼卧房,笑问道:“怎么了?” 蔡恬霜合上门扉,递出手里的本子。泛黄的牛皮封面浮现皲裂,是一本有些年头的手札。 蔡老爷子的手札。 手札私密,季绾没有接。 “哎呀!”蔡恬霜翻开折角的一页纸,解释道,“这是我从爷爷留下的箱子里取出的,是爷爷在做东宫幕僚时写下的随笔,记录了许多皇室秘辛,着重描述了太子和馥宁公主。” 季绾看向她翻开的纸张,被上面的文字吸引,不自觉接过手札,认真阅读起来。 蔡老爷子是太子第一日入驻东宫就跟在身边瞻前马后的门徒,原本该主仆情深,太子却在蔡老爷子南下途中病故后,没有用心关照他膝下的一对孙儿,孤苦伶仃的兄妹俩被其余幕僚排挤出东宫,流落街头。 但老话说,人走茶凉,太子的不讲人情也无可厚非。 可谁能想到,在蔡老爷子健在时,就对太子产生了诸多不满。 在描述太子的整整十页纸中,诸如歹毒心肠、表里不一的字眼触目皆是,与外表霞姿月韵的太子爷出入太大。 再往后翻折角的纸张,关于馥宁公主的描述不差毫厘,尤其是那句“小小年纪,便喜欢夺取他人之物”。 蔡恬霜在旁解释道:“爷爷很少非议他人的。” 蔡恬霜被排挤出东宫时年纪太小,对太子的印象模模糊糊,可她了解自己的祖父。 季绾合上手札,陷入沉思。太子素有宽厚仁慈之名,以蔡老先生的一面之词不足以判定一个人的品行。 歹毒,或是蔡老先生眼中的太子,或许主仆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对人性,谁又说得清呢,只能将此作为戒备太子的一个理由。 “回头,我与先生说说。” 自被赶出东宫,蔡恬霜与太子八竿子打不着,拿给季绾翻看,也是为了给她提个醒。 因与德妃的交情,季绾偶尔会进出皇宫,大有遇到太子的可能。 “绾儿为何唤大人为先生?” 而不是夫君、相公? 季绾一噎,掐住蔡恬霜的两侧腮肉,“不许问。” 蔡恬霜努努鼻子,水灵灵的脸蛋上满是狡黠。 一早,季绾照常去往医馆坐诊,再有几十日即将入冬,得空时,她写下双亲、公婆和廖家老两口的衣量尺寸,吩咐馨芝去往同一条街上的布桩裁剪棉衣。 “用堆在我房中的那几匹厚实的布料吧。” 具体是什么料子,季绾辨别不出,但手感是极好的。 馨芝得令,去往季家,从季绾的闺房内取出布匹去往布桩,与迎面驶来的一辆马车擦肩。 马车停在医馆前,一名美妇人由婢女搀扶着步下马车,款款走进。 在外间配药的何琇佩迎上前,“夫人是来看诊的?” 美妇人点点头,“沿途打听到,您这里有医女。” “是啊。” 美妇人屏退婢女,让其在外等候。 婢女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离开。 哪怕不是大户出身,何琇佩都知晓,大户人家的婢女都是签了卖身契的,不可违抗主子的指令,那婢女的举动委实有看管之嫌。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萍水相逢,何琇佩没有管他人闲事的习惯。简单询问过美妇人的情况,何琇佩脸色凝重地引着女子走进诊间。 为了不让女子难堪,何琇佩对着女儿耳语了几句。 季绾起身,请女子落座,“夫人可方便褪下衣衫?” “方便。”美妇人低头解衣,苍白的肌肤上满是鞭打的伤痕。 背后、前胸、腿部,新旧痕迹纵横。 有风自半启的窗吹入,引女子颤栗。 季绾忙合上窗,弯腰查看她的伤势。 施暴者很狡猾,抽打之处皆私密。 外露的肌肤白璧无瑕。 “方便透露,是何人伤的夫人吗?” “家夫。” 观女子雍容端丽,锦缬衣裙、金翠玉饰,该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儿媳,可惜遇人不淑。 检查过伤势,季绾为她披上衣衫,回到诊台写下药方,“口服的汤药每日三次,涂抹的药膏早晚各一次,十日一疗程,记得复诊。” “好。”美妇人谦谦有礼,像一颗落满灰尘的明珠,莹莹珠光趋于暗澹。 美妇人登上马车,在季绾的目送下离开街市,马车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前停下,早有侍从倚门瞭望,立即迎了过去。 “恭迎大小姐归宁。” 侍从要引女子步入侧门,女子却漠着脸从正门走进。 走进十余年不曾回到的娘家。 十余年归宁,听来可笑。 身后跟着一老一少两个仆人,两人贼眉鼠眼,东张西望。 正门之上,悬挂着烫金匾额,乃是首辅府邸。 首辅嫡长女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满城风雨,更是在高门的圈子炸开锅。 季绾是在傍晚回到沈家从蔡恬霜那里听来的。 当年首辅将长女下嫁给一个门生,是正七品知县的师爷,轰动一时,但无论旁人如何打听,都没有打听出确切的消息。 最多的猜测是,首辅长女喻雾冰失了清白,不得已下嫁。 可喻雾冰曾是贵女表率,蕙质兰心,知书达理,人们不信她是自甘堕落,纷纷猜测是次女为了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承昌帝,亲手毁掉姐姐的清白。首辅利益为上,为保住次女名声,快刀斩乱麻,将长女草草送嫁。 众说纷纭,二十余年过去,真相不得而知。 入夜,季绾与君晟说起蔡老先生留下的手札一事。 君晟并不惊讶,阅历摆在这,人有多面,亦正亦邪不足为奇,何况君晟从不看好太子的为人。 “太子六岁那年被淑妃养的八哥骂了一句,他指使多名小太监围在鸟笼前,与八哥对骂,活活气死了八哥。” 君晟夹茶叶入紫砂,徐徐沏之,“幼年的太子睚眦必较,后来学会收敛心性,乐善好施,赢得了好名声。” 季绾喃喃问道:“淑妃?” 很少听人提起四妃之一的淑妃。 “嗯,淑妃是太傅之女,膝下子嗣行三,年轻时 与姚宝林一样喜欢争宠,得罪了皇后,如今夹着尾巴做人。” “被皇后压制住了锋芒?” “差不多。” 听过贤妃、淑妃、德妃,季绾不禁疑惑,“四妃中,为何贵妃之位一直空置?” “是陛下留给景夫人的。”君晟为季绾添茶,云淡风轻中透着几不可察的阴鸷,“景夫人当年以臣子遗孀的身份拒不入宫,没多久病故。陛下解不开心结,留下贵妃之位怀念她。” 君晟看向季绾,“这是景夫人最喜欢的雀舌,仔细尝尝。” 季绾呷一口茶汤。 醇爽甘甜留香。 “合口味吗?” “嗯。” 君晟将茶罐推给她,有赠予之意。 季绾不解,只当君晟送了她一罐好茶。 天色渐晚,季绾知君晟还有公务要处理,没再打搅,回到卧房歇下。 子夜电闪雷鸣,雨丝斜飞,打蔫了菜地里的蔬果,风雨交织撼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还未入眠的季绾呆呆盯着帐顶,脱离开拨浪鼓,她依旧无法入眠。 拨浪鼓快要破损,不能一直陪伴她,之后该如何是好? 帐中婚 第76节 轻叹一声,她翻身枕着手臂。 胡思乱想的深夜,雷电交加,到处忽明忽暗,不由生出惧意。 看哪里都觉鬼魅。 念想一动,她拉开隔扇,小跑向对面依旧敞开的书房,寝裙飞扬,露出嫩白的双脚。 可这一晚,书房内黑漆漆的,那人已经睡下。 蓦地一声闷雷,炸开在窗外,伴着缕缕光电,她握紧拳,对着屏风唤了声:“先生。” 既已打破了本该保持的距离,她索性拔高嗓音,“先生,我睡不着。” 电闪映亮屏风,半透出里面一道模糊的人影,像是正在坐起身。 紧接着,那道人影绕过屏风,大步朝她走来,没有询问,也没有责怪,一把托起她的腋窝,将她举起。 双脚离地,季绾低头,对上男人半垂的眼,忽然意识到他很疲倦。 内疚油然而生,君晟案牍劳形,寅时还要早起,不该打扰他的。 “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唔?” 与上次情形不同,君晟没有抱她回房,而是带她走进屏风,朝屏风里的一张木榻走去。 娇颜泛起窘色,她欲阻止,却为时已晚,被男人塞进木榻的里侧,困于锦衾中。 高大的身形伴着光影倾覆而下,没给她拒绝的机会,隔着锦衾拥住她,轻轻拍拂。 哄睡的声音异常沙哑。 “我在,睡吧。” 季绾僵在被子里,进退不得,听他疲倦的声音,于心不忍,既是自己挑起来的,实不该忸怩。 她掖了掖被子,想要匀给君晟。 “冷,盖上吧。” 半垂眼帘的男人撑起侧躺的身子,凝了片晌,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圈住季绾的细腰,埋头在她胸前。 季绾觳觫,有种掉进狼窝的感觉,偏偏是她自己闯进来的。 男人半睡半醒着,将她当成了枕头。 恬霜和阿渊在入睡时也喜欢埋头在枕头里。 季绾试着说服自己,慢慢放松身体,充当起人形枕头。 闷雷滚滚,一瞬,轰鸣巨响。 相贴的身躯窝在一床被褥中,温暖如春,季绾像回到暖棚的花卉,慢慢舒展身体,没一会儿有了困意。 果然,君晟是她入眠的良药。 入睡的女子无意识地抱住怀里的男人,让漂浮的意识有了停靠的岸。 君晟从一片香软中睁开眼,眸光清湛,没有半点睡意,他向上挪动,平视女子的睡颜,抬手描摹她的眉眼、琼鼻,还有娇嫩的唇瓣。 柔软的唇在粗粝的指腹下变得妖冶殷红。 熟睡的女子被磨砺得不舒服,张开唇齿,含住他作乱的拇指,用舌尖轻扫了下,尝到咸味皱了皱眉,没有醒来的迹象。 湿软划过指腹,君晟眸色暗了下来,没有抽出,就那么任她含着。 虎口开翕,用拇指在她唇中蹭动,在快要将人扰醒时,收回手重新窝进女子温热的怀里。 克制和放纵来回磋磨,他收紧手臂,勾住那截细腰压向自己。 严丝合缝。 被温香围攻,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季绾是在一阵阵燥热中醒来,天色黑沉,雷雨歇,室外阒静无声,这还是她第一次有君晟陪伴的情况下,在夜里醒来。 她看向还窝在自己怀里的男人,脸如火烧。 入睡的男人不再彬彬有礼,将她视为己物,肆无忌惮地占据。 用羞赧已不能形容此刻的心情,季绾呼吸略重,呼吸伴着颤栗,试着脱离缠住她的那双长腿,却是徒劳。 挣脱不开只能接受,她说服自己要为冲动付账,默默告诫自己不可再逾越雷池。 可心会听从她的理智吗? 第50章 夜幕城中, 淋了雨的小街溜子伫立在一座路边的凉亭内,仰头望着黑压压的天际,幽叹一声:“好冷啊。” 她是出来替祖父完成心愿的。 在手札里, 她看到祖父写下这样一句话,想要在雨夜送羁旅者一件蓑衣、为流浪的猫狗搭窝、请乞丐吃上一顿热乎的饭菜......以此为一对孙儿祈福,愿他们有家可归。 这是祖父在病危时写下的,作为手札的结尾。 蔡恬霜在雨夜等了许久, 也没等到一个需要她帮助的人。 “爷爷, 我们过得很好,不能再好了。” 她搓了搓手, 向着掌心呵口气。她和哥哥寻到了可以依靠的人,有了栖息之所,但帮助他人, 手有余香, 她愿意延续祖父的心愿, 在能力之内帮助人。 可能是精诚所至,街上突然驶来一辆马车, 骤停在凉亭前。 蔡恬霜向一旁靠去,给马车让出足够的空间。 车夫头戴斗笠, 身披蓑衣, 转身跨进马车,不知去做什么了。 车厢里好像有什么人在剧烈挣扎。 没一会儿,车夫坐回车廊,冷嗖嗖睇了蔡恬霜一眼, 见她娇娇小小, 收回视线,纵车离开。 蔡恬霜掐腰盯着远去的马车, 一头雾水,好端端的,瞪她做什么? 可刚刚,她清晰听见了“啪啪”的巴掌声,还有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尖利的警告声。 蓦地,车窗处突然探出个人头,嘴里塞着布,哀哀戚戚地朝她求救。 蔡恬霜跑出凉亭,脚下水花四溅,呆呆望向远去的马车,一咬牙,追上前去。 那车夫的目光凶狠至极,或有猫腻。 凭借街溜子的经验,她知这条街通向水边,马车必然在此之前拐进某一条巷子。试着赌了一把,她抄近道拐进巷子,飞速逼近一个分岔路口,爬上一棵老树,隐藏其中,在听到马车的轱辘声时,纵身跃下,扑倒了车夫。 两人滚至青石路面,扭打在一起。 车夫冷不丁没有防备,惊讶于小丫头的身手,一连后退,待站稳脚跟,反攻过去,招招狠辣致命。 是个练家子。 与此同时,车厢内飞扑出一老一少,做了车夫的帮手。 蔡恬霜心中惦记着马车里的妇人,使出了看家本事,然而,以一敌三着实有些吃力。 倏然,一道人影飞身靠近,加入打斗。 白衣胜雪,手持长剑,剑穗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 “砰”的一声,那道身影踹在车夫胸口,将人撂在地上,又剑指三人中的老妪。 蔡恬霜拍晕三人中的年轻女子,扣住车夫的手臂向后掰折,将人擒住,抬眸对上贺清彦的视线。 而斜后方的巷子里,坐落的正是兵部侍郎的府邸。 贺清彦是侍郎府的长子,与身为兵部侍郎的父亲住在一处。 自签了责任状,贺清彦已许久不得休息,没日没夜研究案子,夜阑回府,恰好瞧见打斗的场面。 蔡恬霜惦记着马车里的妇人,朝着贺清彦扬扬下巴,“劳烦贺少卿帮我看住他们三个,我去去就回!” “怎么回事?” 蔡恬霜边跑边简单解释了几句。 贺清彦示意随从看住车夫三人,健步上前,跟了上去。 好在马车目标较大,容易寻找。 两人在烟柳巷里发现了停下的马车。 人去车空。 蔡恬霜当即要走进娼寮,被贺清彦拦住。 “我进去。” 说着, 贺清彦第一次踏入风月之所,被老鸨和龟公围住。 “公子第一次来?要几个姑娘陪酒,还是来打干铺啊?” 俊美的公子见多了,如贺清彦这般清雅的,还是头一次见,老鸨嘴上没个把门的,含了点娇羞。 贺清彦面色如常,观望四周,淡笑道:“适才马车里的妇人,是被带进来了吗?” 含笑的老鸨一瞬变脸,又立马变得无辜,“公子说什么,奴家听不懂。” “听不懂是吧!”一道娇小身影冲了进来,不比贺清彦温文尔雅,撸起袖子就要掰开老鸨的嘴。 老鸨向后退,“哪来的疯丫头?!” “交出人再告诉你!” 风尘之地打手众多,贺清彦没拉住身侧的少女,抬手扶额,他不喜欢蛮干的,但眼下不容优雅。 一脚,蹬开靠近蔡恬霜的龟公...... 两刻钟后,蔡恬霜扶着双脚无力的妇人走出娼寮,贺清彦牵过马匹驱车离去,三人皆有些狼狈,男子雪白的衣衫染了瓜果的汁水。 适才的混乱打斗中,蔡恬霜被保护得很好,尽管她无需保护。 帐中婚 第77节 “多谢贺少卿出手相助,仗义!” “客气。” 月影横斜,男子融入月色,清隽依旧,但面色比寻常动容些,被案子压抑太久,终于得以发泄。 蔡恬霜仔细打量起默不作声的妇人,“娘子是被那个车夫卖进娼寮的?” 妇人摇摇头,“马车停在死胡同,那个龟公见我被绑缚,起了歪心思,叫人将我掳了进去,多谢两位解救。” 说着,便要下跪。 “不可!” 两人同时出手拦下。 身心疲累,妇人索性坐到地上,环臂曲膝抱住自己。 地面积水,染湿衣裙。 月上中天,周遭静悄悄的,妇人独自沉淀着悲戚,眼角浅浅细纹,不掩姣好容色。 蔡恬霜席地而坐,盘起双腿,安静陪在一旁,似在充当倾听者,等妇人自愿开口。婼妇人不愿开口也没关系,只当给她做个伴儿。 贺清彦从没见过蔡恬霜这般不拘小节的女子,衣裙湿了,毫不在意。 半晌,妇人开了口,哽咽道:“那个车夫是我的丈夫,成婚多年,时常对我拳打脚踢,是我想要逃离的人。” 蔡恬霜以拳扣手,“打他打轻了,一会儿再去补两拳。” “我此番假意归宁,实则是想与娘家人商量和离的事,却遭到娘家人的反对,将我送回他手里,催促他带我连夜离城。” “娘子现居何地?” “江南那边一座县城。”妇人埋头在膝上,满心委屈无处宣泄,“我是首辅长女喻雾冰。” “!!!” 喻雾冰自嘲地笑了笑,既丢人,那就一起丢吧。 隐忍二十余年,她累了。 怪她愚钝,没有早点明白一个道理,娘家都是看重利益的凉薄之人,早已不在乎她的生死。世间能靠得住的人唯有自己。 ** 清晨,季绾从木榻上爬起时,长发乱糟糟的,锦褥凹陷,证明一切不是梦。 回想昨夜,面红耳赤。 君晟已去上朝,她趿上绣鞋跑回卧房,又折返回来,叠放好被褥。 宁静安逸的清早,一个人竟也手忙脚乱。 叠好被子才反应过来,脚上的绣鞋是君晟放在脚踏上的。 旋梯处传来蔡恬霜的呼唤,清清脆脆,“绾儿可起身了?” “起身了,稍等。” 季绾回屋梳洗更衣,快速步下旋梯,见蔡恬霜带着一妇人站在院子里。 季绾认出这妇人是昨日来医馆看诊的女子,立即迎上去。 蔡恬霜裹着一件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男子衣衫,与季绾咬耳朵。 闻言,季绾眸光微凝,对妇人欠身一礼,“喻夫人有礼。” 喻雾冰还礼,“晨早叨扰,多有冒昧。” 既来之,则是客,又是经历凄楚的人,令人怜悯。 季绾让馨芝取来干净的衣裙,借给妇人。 得了季绾首肯,蔡恬霜特仗义地带着妇人走进自己的房中更衣。 季绾记得妇人身上的伤,吩咐馨芝去煎药。 天凉风冽,她独自裹着斗篷坐在小院的石椅上。 首辅长女逃离掌控,喻氏之人不会善罢甘休。清官难断家务事,留下喻雾冰,无疑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等喻雾冰随蔡恬霜走出房门,季绾已在堂屋备好早膳。 “清汤寡水的,还望夫人莫要嫌弃。” 喻雾冰将近四旬,合该敬称对方一声夫人。 “被弃如敝履,何谈挑剔,娘子折煞我了。”喻雾冰拿起勺子舀粥慢食,看得出有着大家闺秀的良好教养。 用过膳,季绾递上熬好的汤药,又替她涂抹起特制的药膏。 面对满是伤痕的薄背,季绾问道:“夫人今后有何打算?” 喻雾冰低头,“实不相瞒,我没有打算,不知该何去何从。” 若是换做心善的人,或许会承接她的话,说上一句“夫人可先下榻在寒舍”。 可久久,不见季绾接话。 喻雾冰了然,同情不等于救助。 季绾又换了一样清凉的药膏涂抹在她的伤痕上,杏眼幽深流露出试探的意味,“夫人昨日去我家的医馆,不是偶然吧。” 喻雾冰一僵,斜眸向后,待药膏风干,慢慢拢好衣衫,起身告辞。 季绾不疾不徐地合上一罐罐药膏,“夫人的谋划里,可有预判到我的抉择?” 坐在一旁傻眼的蔡恬霜哑然启唇,这次相遇是一场精心的谋划?喻夫人料定她会出手相助? 那出城的路线,总不能是与“车夫”商量好的吧。 是那男子不熟悉京城的道路,受这位夫人迷惑,才择了那么一条通往水边的路吗? 看来,一切都非偶然,否则,马车怎会在驶过她面前时剧烈晃动。 果然,差点入宫为后的人,不会是泛泛之辈。 “夫人有帮手,事先跟踪我?” 蔡恬霜脱口而出,有种被算计的气愤。不过,能跟踪她的人,定然是高手。 喻雾冰转过身,朝两人深深鞠躬,没有否认。 她还有一名心腹,在首辅府做事,是她的奶娘,功夫了得,这些年与她保持书信往来,是她唯一能信任的人。 “我知德妃有野心,也知德妃与娘子交好,便想请娘子牵线,将我引见给德妃。” 季绾捏住药罐,“目的呢?” “扳倒皇后。”喻雾冰躬身抬脸,故意流露出无尽的恨意,以显示决心。 她曾是闺秀楷模,备受家中疼爱,却因二妹妹的腌臜手段,失了清誉,受人谩骂,被父亲草草送嫁给昔日的门生,却因持着一丝清高,不愿向人低头,多年来被丈夫苛骂、虐打,无人问津。 被逼无奈,她服下绝子汤,不容自己有后顾之忧。 这笔账,她忍了二十余年,必定要讨回来。 若能扳倒皇后,新后最有力的竞争者是贤妃和德妃,比起眼高于顶的贤妃,她更倾向于精明的德妃。 季绾说出心中忧虑,“您该清楚,毁皇后之名,会牵连太子,而陛下不会允许太子有差池,致使皇子夺嫡,引发朝廷动荡。” “放心,喻雾媚养出的子嗣,会明白树倒猢狲散的道理,关键时候,会放弃自己的母后,保储君之位。况且,皇后之位何人来坐,与成年的储君关系不大。” 听此,季绾明白,眼前之人的价值,是要由德妃和君氏来决定的,自己没办法逐客或留客。 “夫人请稍坐。”季绾吩咐馨芝上茶,没有主动问起当年有关清誉的真相,心中已有答案。 传言非虚。 皇后喻雾媚为达目的,亲手毁掉了自己的长姐。 ** 傍晚,皇后寝宫传来咳嗽声,一名老尚宫递上汤药。 自馥宁公主出事,喻皇后郁结多日,清秀苍白的面庞浮现病容,靠汤药调理,“找到人了吗?” 老尚宫传来候在殿外的影卫。 男子四旬年纪,一身玄色劲装,长发半绾,散落几缕黑白掺 杂的发丝,威严中透着一丝潦草,“禀娘娘,还未找到。” “卓智昊呢?” 卓智昊是喻雾冰的丈夫,喻皇后甚至懒得提起那人的名讳,打心底厌恶。 男子答道:“被带回首辅府了。” “梁展,本宫不管你发动多少人脉,务必在日落前寻到家姐。” 被唤作梁展的男子颔首,“卑职领命。” 等梁展离开,喻皇后看向老尚宫,“派人去给贺少卿送份谢礼。” “娘娘当真?” 是送谢礼,而不是兴师问罪? 汤汁苦涩,喻皇后皱眉一口饮尽,“卓智昊那个狗东西殴打家姐,作为胞妹,是要感谢贺少卿出手相助的。” 还是皇后娘娘考虑周全,老尚宫哈哈腰,“老奴明白了。” 这时,有小太监前来禀告,说姚宝林的身子骨愈发羸弱,适才还吐了血,惊动了圣驾,一众御医伴圣驾赶去那边了。 喻皇后以修剪漂亮的指甲刮刮眉尾,“陛下还是念旧情的。” 可悲的是,念的是旧日的情,而非新欢能取代。 是姚宝林在入宫侍寝的第一晚就该明白的道理。 愚者把后宫当成你侬我侬的场所,被贪婪驱策,看不懂帝王心,以致爱而不得,患上心病,有谁会共情呢? 至少后宫的女子不会。 帐中婚 第78节 喻皇后打开斗彩攒盒,捻起一颗蜜饯含入口中,又亲自燃了一味特制的熏香,混合了麝香和广藿香,还有零星一点肉桂味。 她闭目沉浸在熏香中,眉眼透着一丝欢愉。 寂寥深宫,伴她最长久的就是熏香。 华灯初上,君晟回到沈家,被季绾拉到后院耳语。 “我不敢擅作主张,还要先生定夺。” 君晟已从贺清彦那里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对君氏来说,扳倒皇后为时尚早,会与太子结怨。 何况,皇帝正值壮年,往后数十年,变数太多,贸然做出头鸟,不是好事。 喻雾冰是一张底牌,可缺少出牌的契机。 季绾默叹,“那我们要交出喻夫人吗?” 君晟余光瞥见站在堂屋门前的女子,淡淡颔首,话是说给季绾听的,“既是底牌,就不能轻易交出。不该德妃做的事,有人会乐意接手。” 经提醒,季绾想到三个人,贤妃、淑妃和姚宝林。 从德妃口中,季绾曾了解到,贤妃靠着兵权在握的兄长,气焰嚣张,对皇后之位觊觎多时,但她也在等待一个契机,这个契机便是喻首辅年迈致仕,在此之前,贤妃不会贸然与皇后产生冲突。 而淑妃与皇后结下梁子,忍让多年,早有积怨。堂堂淑妃,不争不抢,属实诡异。 至于姚宝林,靠帝宠活在后宫,城府不深,野心不小,加以引诱,或会成为一把短暂锋利的刀。 无论淑妃还是姚宝林中的哪个,选择与喻雾冰结盟,君氏都可借刀杀人。 这就是权谋吗? 季绾问在心里。 与陌寒交换过眼神,君晟带着季绾回到二楼,没再去管这件事。 被牵住腕子,季绾几次抽回不成,经过昨夜的同床共枕,有些不敢与他单独相处。 “先生可忙?” “还好。” “那去忙吧。” 君晟握紧那截欲抽离的细腕,颇有些强势,不容季绾逃离,等走进二楼堂屋,一把将人抱住。 “啊——” 季绾惊讶出声,僵在男人怀里,待反应过来,小幅度地推搡起来。 拉拉扯扯已破男女之防,何况是搂搂抱抱。 “先生放开我。” “念念。”君晟拥着她走向窗边,将人抵在窗扇上,“我说过很多次,别把我叫老了。” “你本就比我年长许多。”季绾双手握拳,杵在他胸口,心提到嗓子眼,不懂他为何突然变了“性情”,不再彬彬有礼。 相差六岁多,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君晟无可诡辩,偏头气笑了。 那沈栩呢,那些年里,她是如何称呼沈栩的? 君晟没有问出口,他们之间没有沈栩的事儿。 “你昨夜跑来找我,是把我当作可以避风躲雨的老宅子了?” 什么跟什么啊,季绾没觉得君晟年纪大,二十有三,年轻有为,怎会与年纪大扯上关联?她只是发自内心地尊重他,又本就相差六岁,唤一声先生再合适不过。 “先生计较了。” “若我非要计较呢?” 季绾愣住,对上男人狭长的含情目,不知如何作答。昨晚的确是她越了雷池,有撩拨之嫌,不怪他会想歪。 按捺住凌乱的心跳,女子温声软语地给出解释,极力说明自己没有撩拨之意。 “我对先生没有非分之想,昨夜被雷电所扰,心烦意燥下做了糊涂事,还请不要误会。” 无非分之想几个字敲打在君晟耳畔,半响,化作一声轻笑。 君晟放开手,退后半步,给予她足够逃离的机会。 昨夜的雷电化作导火索,引燃了他们之间的窗户纸,惹他失控,可他的念念不开窍,逼迫不得。 逼迫倔强的人,只会将人越逼越远。 他的耐性,大半留给了她,不急于一时。 季绾靠在窗扇上没有立即离开,仰头问道:“先生很累吧?” “为何这样说?” “累了才会想要纾解。” 听出她在替他找借口,美化他适才的无礼,君晟忽然捉摸不清她的心思。 用抱住她的方式来纾解疲累吗? 解释得通吗? “念念为何不直接骂我是登徒子?” “先生不是。”季绾被矛盾占据,一面要与君晟保持该有的距离,一面又忍不住靠近,大有欲拒还迎的意味儿。 有些控制不住怦怦乱跳的心。 君晟抬手,覆在她一侧下颌上,以拇指轻轻摩挲,“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嗯?” “念念该好好想想,你究竟把我当作什么人。” 留下一句暗含提示的话,君晟转身走进书房,第一次合上书房的门扇。 隔扇闭合时,季绾恍惚之间,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把他当作什么人? 这个答案,早已模糊不清。 一向开朗不会沉溺在纠结中的女子,一夜辗转反侧,认真思考着。 第51章 模糊不清, 意味着一时寻不到答案,季绾叹口气,掖起被子蒙住脸, 不愿再沉溺在轻愁中。 轻愁幽幽,不过是理不清的情愁罢了。 夜深人静,蔡恬霜从外面回来,蹑手蹑脚走进沈家所在的巷子, 却在进门的一刹, 骤然退离,躲开致命的一击。 “何人?” 一道玄色身影逼近, 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手中长剑在月光下泛起冷光。 两人在安静的巷子对峙,引得一户户人家的看门犬狂吠不已。 蔡恬霜不敌对方, 双臂护心口, 被一脚蹬出数丈, 倒在地上。 那人借矮墙飞身抬腿,直击女子面门。 千钧一发, 另一道身影闪现,踢在对方脚踝上。 三人几乎同时退开, 蔡恬霜和第三个人形成掎角之势。 “来者报上名!” 陌寒的声音如淬刃, 含着警告。 玄衣男子收势,淡然道:“梁展。” 梁展! 东宫影卫的头领。 见对方收势,陌寒松开握在佩刀刀柄上的手,拦下欲要冲上去讨要说法的妹妹。 梁展看向一脸愤怒的小丫头, “听闻娘子昨日救下一名妇人, 可有此事?” 要不是哥哥拦着,蔡恬霜非要再同对方过上几招, 即便打不赢,也要出口被偷袭的恶气,“我只拦下一个车夫,没见着什么妇人。” “为何拦车?” “马车有异响,车夫可疑。当时贺少卿也在场,你去问他呀!夜里偷袭我这个小女子,是不是欺软怕硬?” 梁展没有 解释,背在身后的手摩挲着拇指。 陌寒眯眸,暗道遭了。 调虎离山! 他冲进后院,在菜地里发现几道脚印。 蓦地,新房二楼堂屋的窗棂发生巨响,一道身影呈弧线被踹飞出来,砸在陌寒脚边。 身穿中衣的君晟单手搂着受惊的女子,淡淡看向倒在院子里的闯入者。 陌寒抬脚,踩住那人胸口,使劲儿碾了碾。 紧接着,一楼的窗棂内又飞出两道身影,扭打在一起,一道是不速之客,一道是馨芝。 动静惊扰邻里,一会儿的工夫,巷子里灯火通明。 沈家人哪见过这阵仗,吓得不敢出声。 君晟安抚过季绾,徐徐走出新房,去往前院,看向立在门口的梁展,“东宫的人,夜闯私宅,总要给个合理的解释。” 梁展拱手,“在下奉皇后娘娘懿旨,暗查喻夫人下落,冒昧之处,望君大人见谅。” “皇后娘娘担忧姊妹,大可调遣刑部或厂卫暗查,何时轮到东宫的影卫了?”君晟一步步走近,不紧不慢的,“就算轮得到你们,何故暗查到本官的家宅?” 帐中婚 第79节 梁展解释道:“府中女护卫与喻夫人有过接触。” 君晟看向蔡恬霜,“有吗?” 蔡恬霜扬起胸,像一只被激怒的鸡崽,“没有!” 君晟又看向梁展,“听清了吧,再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有错了?梁护卫带人暗闯私宅,又声东击西,这笔账该怎么算?” “在下不过东宫一条狗,指哪儿打哪儿,大人为难狗了。” 夜风撩起梁展花白的鬓发,露出下颌缘一道陈年的旧疤。他拱拱手,想要带人离开。 君晟淡淡道:“不速之客还需太子亲自领回,陌寒,送送梁护卫。” 梁展没打算逞口舌之快,口才上,自知不敌君晟,“太子殿下事忙,恐不能明日登门。” 君晟也不气,“无妨,随时恭候。” 既如此,梁展无话可说。 目送梁展离开,君晟吩咐蔡恬霜一一安抚沈家人的情绪,自己回到新房,只负责安抚一个人。 季绾只是在发现有人闯入时受到惊吓,这会儿已经平复,却还是被君晟虚虚环住腰身。 “我没事了。”从男人怀里摇了摇头,她反手去扯男人的手臂。 差不多的年纪,馨芝和恬霜可在遇险时独当一面,她除了钦佩还有羡慕,有时候想想,有武艺傍身挺好的,可惜自己天生不是练武的料子。 “别把我当小孩子。” 殊不知,沈家的小孩子可没她的待遇。 察觉怀里的女子排斥这份亲昵的接触,不需要他的关切,君晟略有怅然地拍了拍她的背,旋即拉开距离,“回屋休息吧。” 季绾指向堂屋漏洞的窗扇,“窗子。” “明日请父亲或大哥来修。” 沈家人的手艺,修缮窗棂不在话下。季绾点点头,走进卧房,合上隔扇时,透过门缝偷偷打量走向书房的人。 当书房的隔扇被合起,女子心头有淡淡的失落充盈而来,不明源头。 梁展回宫复命,虽铩羽而归,却没有被责罚。 无他,喻皇后不只派出他,还派出了几名心腹,皆没有查到喻雾冰的下落。 人间蒸发,大抵如此。 “查,继续查,务必找到姐姐。” 喻皇后扶额靠在如意枕上,身侧坐着太子慕淮。 当听到君晟要求太子亲自登门方可放人时,喻皇后眼中阴鸷满布,语调却缓慢柔和,“君安钰也算是新贵里的狂妄之辈了,放眼朝廷,还有第二人敢让储君亲自登门致歉的?” 太子捻着一颗夜明珠,笑面半隐在荧荧光亮中,“父皇给了他狂妄的底气,别说儿臣,就是龚赟多数时候也要避其锋芒。” 龚赟是二皇子的舅舅,亦是皇后母子忌惮的大将。 喻皇后一摆手,君晟还敢兴师问罪不成? “两个小卒罢了,弃。” 等梁展退下,太子替皇后揉捏起肩颈,“母后不必忧虑,姨母若有实证,也不会隐忍多年。单凭一张嘴,顶多膈应咱们几日。” “隐忍而后发的人往往孤注一掷,总之,不能让她闹到御前。人言可畏,加上你祖父快要致仕,咱们的势力将大不如前,即便陛下会保你的储君之位,以稳住朝廷,但凡事谨慎为上,不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 “儿臣明白。” 太子没再多言,意味不明地加深了按揉的力道,心虚亦会让人变成惊弓之鸟。 他的母后,不无辜。 接连几日,太子都如梁展所言,事忙抽不开身,不是在御前就是在詹事府,没有前往沈家领人,更没有致歉的诚意。 君晟也不催促,每日有条不紊,像是双方各让一步,不了了之了。 ** 小雪节气,季绾照常去往太师府,为君太师清毒。 调理多日,君太师体内淤毒散去,不说焕颜,也是面色恢复红润,不再畏寒,年轻了不少。 “绾儿医术被低估了。”当着妻子的面,君太师不吝赞词,笑呵呵邀季绾入座。 季绾提醒他,平日还是要表现出畏寒的假象,再以发黄的胭脂涂脸,才能不被幕后的人发现破绽。 “绾儿提醒的是。”君太师再次给予肯定,“缜密,缜密啊。” 被当朝太师夸赞连连,季绾忍俊不禁,翘起的唇红润润,映入一旁沈栩的眼中。 每次季绾来府上为太师清毒,他都会陪在一旁,明面是陪伴父亲,可每每停留在季绾身上的目光都是黏着的。 他不会送季绾出府,目送的视线比谁都难收回。 季绾起初介意,久而久之变得麻木。 带着蔡恬霜和馨芝从太师府离开,三人没有乘车,在街市上闲逛了一圈,回到沈家时天色暗淡,刚一进门,就被杨荷雯拉住。 “绾儿可回来了,宫里的春桃姑姑等你很久了!” 季绾将买来的小物件一股脑塞给馨芝,快步走进正房。 见到季绾,春桃立即起身告辞,拉着季绾向外走,小声耳语道:“娘娘自个儿诊出滑脉,娘子快随我进宫。” 娘娘才产下十皇子不久,哪禁得住再孕啊! 季绾给蔡恬霜递去颜色,示意她跟上,随后宽慰道:“滑脉未必是喜脉,无需太担忧。” “宫里的太医不可靠,娘娘只信娘子。” 这已经不是季绾第一次从德妃主仆口中听到太医不可靠的字眼,忽然想到每况愈下的姚宝林,其中是否有皇后授意呢? 来到翊坤宫,季绾先问起德妃月事是否规律。 德妃抱着承昌帝新相中的纯白尺玉猫,兴致缺缺道:“规律的话,本宫就不担心了。” 季绾抚上她的脉,妙目流转,“恭喜娘娘。” 德妃一惊,身子轻颤,“先别恭喜。” 虽说子嗣多能够在后宫站稳脚跟,但她怜惜自个儿的身子。 季绾笑意加深,“不是喜脉。” “好啊,你诓本宫。” “恭喜娘娘如愿没有怀子,怎么是诓呢?” 德妃咬牙切齿地拧了拧季绾的脸蛋,相熟之后,竟敢跟她开玩笑了,“胆儿够肥的。” 季绾话锋一转,“从脉象,娘娘脾胃虚弱,气血不足,才会出现滑脉,需尽快调理。” “有劳你了。” “应该的。” 德妃又轻轻拧了拧季绾软嫩的脸蛋,这样一个温柔聪慧的妙人,她看着都喜欢,何况是男子,难怪能拿下君安钰。 往事种种,少女怀春,回顾已是过眼云烟。 当年她就在想,君晟会喜欢怎样的女子,如今有了答案。 “喻夫人现在何处?” 季绾微怔,附耳几句。 德妃了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感叹又带讽。 从德妃寝宫离开,季绾照常走在长长的甬道上,与迎面坐在轺辇上的皇后不期而遇。 喻皇后抬手,示意轿夫们停下。 她双臂搭在扶手上,垂目看着恭敬行礼的一众人,视线落在最中间的女子身上,上下打量。 “抬起头来。” 季绾没有装傻,抬起素净的脸,杏眼湛然,不卑不亢。 不抬头时似有故人风采,抬起头展露自身芳华,一张独具特色的芙蓉面,是季绾最大的 保护色,让人无法将她与景兰诺联系在一起。 她就是她,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喻皇后按按眉骨,问道:“你是通政使的妻子?” “回皇后娘娘,正是臣妇。” “好颜色。”喻皇后附身,“听说你成了德妃专属的侍医。” “臣妇医术浅薄,不敢以侍医自居,只是偶然入宫陪德妃娘娘说说话,顺便诊诊脉。” 话落,甬路上出现另一拨宫人,另一步辇,由人抬着靠近。 春桃小声提醒:“是淑妃娘娘。” 有皇后在旁,季绾目不斜视,没有主动逢迎淑妃之意。 皇后从季绾脸上收回视线,撇向下轿前来行礼的淑妃。 有正二品兵部尚书的父亲撑腰,淑妃再不济,也不至于落得个人人可奚落的地步。 皇后除外。 一后三妃中,属淑妃最不善交际,深居简出,清丽的面容棱角圆润,没有攻击性,若不是德妃早有提醒,季绾会觉得这位娘娘不喜与人争宠。 淑妃上前,与皇后说了几句俏皮话,随后看向季绾。 季绾曲膝欠身,“臣妇季氏,见过淑妃娘娘。” “季氏?”淑妃笑道,“有些脸生啊。” “臣妇是通政使君晟的妻子。” 淑妃恍然,目光辗转在女子身上,等皇后的轺辇远去,才叫宫女递上一盒点心。 帐中婚 第80节 “御膳房做的,拿回去尝尝。” “多谢娘娘。” 季绾接过食盒,等离宫乘上马车后,打开食盒,翻到盒底,寻到一张纸条。 喻雾冰:一切安好,承卿恩惠,不胜感激。 季绾攥皱纸条,靠在车壁上闭目。名不转经传的她,一踏进宫门,就被各方势力盯住,难怪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能游刃有余的,都非等闲。 回到新房,在盏盏烛台中,季绾走进书房,递出纸条。 君晟接过,燃尽在指尖的一瞬掷出,火焰在垂落中熄灭,纸条成灰烬。 心照不宣的两人没再谈及喻雾冰的事。 陷入单独相处的尴尬。 季绾试图让两人回到舒服自然的相处情形,可问题不啻出在君晟身上,还有她的问题。即便触及男人那双深邃的眼,都会觉得脸烫。 “先生忙着吧。” “等等。”君晟叫住她,起身绕过书案,挡在她面前,高峻的身形形成压迫,以手背贴住她的额,“没发热怎么脸红了?” 季绾向后退,腰肢抵在书案上进退不得,有种被撩拨的感觉,“我没事。” 君晟又覆上自己的额,两人的体温差不多,“嗯,念念只是单纯的脸红。” 这话歧义可大了,好端端的怎会脸红呢。 季绾看向别处,背在身后的手不停搅着书案的边沿,“先生眼花了。” “埋汰人呢?”君晟扳过她的下巴,迫使她直面自己,“我还没到眼花的年纪。” 季绾嘴硬,“可我没脸红。” 反正屋里就他们两人,无其他人可评理,她打算否认到底。 君晟曲起食指轻碰她的脸颊,“你到底在怕什么?” 一种无形的拷问直击灵魂,季绾怔然,她的心虚、紧张、羞赧、无措到底源自何处? 源自“怕”吗? 为何要怕? 被男人指骨触碰的地方火辣辣的,却非排斥,还引起一种难言的悸动。 “我没在怕。” 一连的否认惹君晟淡笑,“是吗?” 金相玉质的人,皮骨之相都太过优越,季绾难以直视,又一次别开脸,“先生有怕的事情吗?” “有。” “方便讲吗?” 临危不乱、从容不迫,是她对他的印象,这样的人会有软肋吗?弟弟君豫可能算一个,除此之外呢? 君晟依旧以指骨触碰着她的脸,试探着打破她的防线。 黑瞳映出她的虚影,慢慢消失不见。 这便是他的答案。 月波洒在眼尾,搁浅了温柔。 季绾没有听得回答,离开书房时一步三回头,没有读懂他眼中的情绪。 夜里又下起大雨,偶有闷雷滚滚,声响不大,不影响入睡。 季绾将拨浪鼓放在枕边,很快有了睡意,却听隔扇“咯吱”一声,被人从外面拉开。 她惊坐起身,通过半透的帷幔看向来人,美眸微动。 慌乱间,没有察觉外衫滑落一侧肩头,露出莹白的肌肤。 门外的男人手臂夹着锦衾,微抬眉宇,“打雷了。” “嗯......” 所以呢,要同衾共枕? 季绾讪笑,“雷声不大。” 被拒绝,君晟面色如常走到床边,抬手伸向季绾。 季绾下意识躲避,滑落的衣襟被捻住向上拉起,遮住了莹润的肩头。 窘迫油然而生,她拢紧衣襟,缩进被子里,只露出巴掌大的脸蛋。 不知所措的模样惹君晟怜惜,男人淡淡笑开,“念念不需要我陪着,那我回书房了。” 说着转身,抱着锦衾离开。 季绾呆愣了会儿,赤脚下地,透过门缝偷看对面书房,一缕缕烛光被渐渐虚掩的门扇遮挡,最终敛尽,仅剩紧闭的隔扇。 心里又涌上一阵失落,她以额头抵住一旁的墙壁。 虽不谙情爱,但早已感受到暧昧在彼此间滋长,君晟在撩拨她。 而她的心,似乎禁不起撩拨,不能自己,甚至不愿意被那扇合起的隔扇阻挡。 第52章 漏尽更阑, 星月阑珊,蔡恬霜含着糖果游走在安静的街道上,途中遇见两个兵马司的更夫, 被催促着快些回家。 她眼睫弯弯地应了一声,转瞬消失了身影。 两名更夫不约而同地揉揉眼皮子,不可置信地望着女子消失的方向。 这身手,怕是女飞贼吧。 两人敲响铜锣, 提醒还未入睡的百姓。 “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 “防火防盗!” 临街的胭香教坊前,摆脱更夫的小丫头伸个懒腰, 刚一转身,被门口舞姬怀里龇牙咧嘴的猫儿吓到。 她连连后退,脚后跟踩到一人的靴尖。 “抱歉。” 转过身, 她低头道歉, 抬眸之际愣住身形。 被她踩到的男子, 银红云锦长衫裹身,露出的皮肤略显苍白, 微微勾唇,抬手制止了护卫上前的举动。 不比承昌帝快要步入不惑之年仍儒雅俊逸, 太子的面容更像皇后, 单睑眼,生得清秀,又偏偏喜欢色彩浓艳的衣着。 增添气色。 认出太子,蔡恬霜第一反应不是慌张行礼, 而是暗道不妙, 想要遁地脱身。 藏匿喻雾冰的事,她可是“主谋”! 十余年不曾正面遇见, 蔡恬霜佯装不识,致歉后试图越过他们溜之大吉,却被太子似叹非叹的话语拦下脚步。 “蔡老先生的死,孤深感遗憾,那时年纪小,精力都放在课业上,没有照顾到你们兄妹,让你们深受排挤,流落街头,孤该与你们说声抱歉。” 蔡恬霜张了张口,不能再装傻,只能硬着头皮转回身,欠身一礼,“民女眼拙,没有认出太子殿下,还请恕罪。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喵——” 话音刚落,一只猫儿蹿出,正冲太子,爪子开花,浑身炸毛,被护卫一把甩开。 舞姬吓得花容失色,连忙抱起倒地的猫,想要娇斥,却见对方衣冠楚楚,气场强大。 阅人无数的她,没敢引发争执,忍下这口气,可那随从下手未免太狠了些。 猫儿受惊窝在舞姬 臂弯,舞姬泪眼盈盈,我见犹怜,又被跑出来的龟公呵斥不懂规矩。 “新来的不懂规矩,爷勿怪。” 太子敛笑,“人是新来的,猫可不是。” 龟公一再赔不是,惶恐到面红耳赤。 太子摆摆手,挥退二人。 看老龟公躬屈膝的,蔡恬霜笃定太子是这里的常客。 堂堂储君,竟在深夜来教坊厮混,啧,挺风流啊。 这倒不影响光风霁月的口碑,毕竟太子爷已满二十,至今未选妃,大抵是需要纾解吧。 “民女还有事,先行告辞。”蔡恬霜躬身后退,逃离之意明显。 太子不紧不慢道:“娘子偶然救下姨母,孤记下一份人情,来日方长。” “民女惶恐,不敢邀功。” 蔡恬霜慢慢后退,堆笑的脸快要发酸,在再次告辞未受阻拦后,如一道闪电,迅猛闪身。 祖父手札中关于太子的描写历历在目,该见之避之。 护卫上前,比划个手势,等待太子指示。 太子望着渐远的身影,若有所思。 再有五日是皇后每年都会举办的初冬宴,皇后最喜歌舞,却不喜宫里一板一眼的舞婢,闲来无事,他出宫散心,想要顺便挑选几个可在宴会上一展舞技的美姬。 没承想,遇到这个小丫头。 君晟的心腹,打不得、逼不得,挺棘手的。 他提步走进教坊。 帐中婚 第81节 ** 是夜,蔡恬霜未归,陌寒寻不到妹妹,不得已打扰到还未起身的君晟。 “失踪?” “嗯。”妹妹虽顽皮,却知分寸,不会平白叫人担忧,陌寒面露忧色。 季绾听见对面书房的动静,穿戴整齐拉开门,询问过后,也泛起忧虑,换作往常,小街溜子从来都会在寅时前回来的。 君晟披上衣衫,正要召集部下,却见窗外两道身影并肩走来,冷然的眸光微凝,如云翳霜雾化开。 “失踪”一夜的蔡恬霜与贺清彦一同走来,忿忿说着什么,一旁的男子眉眼舒展,耐心倾听着。 站在二楼的君晟扣扣窗扇,两人闻声抬头。 陌寒纵身跃出,落在妹妹面前,满面严肃,“遇见麻烦了?” 蔡恬霜点点头,“被太子的人盯上,追了我三条街,幸得遇到贺少卿出手相助。” 贺清彦捏捏额,并非是他偶然遇上出手相助,而是这丫头逃了三条街,窜进侍郎府主动求救。 不过她当时所处的位置,距离侍郎府的确更近些。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太子意欲抓人的目的。 无非是逼她讲出喻雾冰的下落。 如今皇后动用一切人脉严防自己的长姐,为的就是不容喻雾冰出现在御前。 喻家姐妹离心交恶,势必会掀起不小的风浪。 季绾跑下旋梯,拉住蔡恬霜的手,心有余悸。 蔡恬霜回握住,示意自己无事。 已过寅时,君晟简单梳洗,与贺清彦在一楼的堂屋内用膳。 家中来了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引得沈家人注视。 等两个年轻权臣一同乘车去往宫城,沈茹茹跑进后院,抱住季绾的腿,“四婶,那个叔叔是谁呀?” 季绾抱起沈茹茹,斟酌片刻,笑道:“是恬霜姨姨的救命恩人。” 沈茹茹含住指尖,认真思考,“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闻言,正在喝粥的蔡恬霜差点呛到,“别乱说。” 沈茹茹趴在季绾肩头,眨着乌黑的大眼睛,想到昨晚娘亲教给她的一个词。 欲盖弥彰。 季绾忍笑,抱着沈茹茹步上二楼,生怕小街溜子找她们掰扯。 经此一遭,白日里,季绾明显感觉到沈家附近多了些隐匿的眼线,应是君晟设下的影卫。 早朝后,君晟走出大殿,不动声色地赶上走在前头的太子。 君臣并肩,面色和悦。 “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历来该被赞颂,臣的手下救了殿下的姨母,怎还反被追击?” 太子目不斜视,“君大人说得在理,好人好事的确该被赞颂。是孤手底下的人失误,误会了孤的意思,惊扰到蔡小娘子,还请君大人代为问候蔡小娘子。不过......” 他侧眸,无褶的眼皮细长斜飞,“君大人当真不知姨母下落?” “臣已解释过,那晚载着喻夫人的马车跑远,蔡小护卫来不及追赶,失了喻夫人的影踪。如此,臣如何知晓?” 被反问,太子笑意更浓。 文武百官中,敢反问他的人寥寥无几。 ** 出了昨晚的事,季绾白日里留在新房,放空自己做些闲杂事,正好请公爹帮忙修复拨浪鼓。 沈荣杰的木匠活精湛,传承给了沈家子嗣,连大宝、二宝和茹茹都会做些简单的手工活。 可看着快要散架的拨浪鼓,沈荣杰犯起难,“若是修复,会大变样的。” 那就事与愿违了,季绾没敢赌,拨浪鼓只有一个,赌不起。 坐在院子里看儿子的杨荷雯觑一眼,甚是不解,还以为什么稀罕宝贝呢,“小摊上多的是,绾儿何故修复它?” 季绾收起拨浪鼓,没有解释,估摸世间没有人能理解她的偏执。 唯一的偏执。 新来的两名婢女勤快肯干,指哪儿打哪儿,以致杨荷雯整日无所事事,时而鸡蛋里挑骨头,嫌两人擀出的面条不够筋道。 “不是教过你们一次了。” 也不怪杨荷雯挑剔,她擀出的面劲道韧性足,汤汁调配得浓稠香郁,会让馋虫们唇齿留香直流口水。 季绾清楚杨荷雯的性子,不喜欢抛头露面,倒也没有“怂恿”她开门做生意,只是可惜她的手艺。 傍晚潘胭回来,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 今日得了月银,潘胭照常拿出固定的一部分交给乔氏。 季绾也拿出同等的钱两填补家用。 乔氏笑呵呵的,叮嘱她们别太劳累。 与别人家的婆母不同,乔氏不会阻挠儿媳们抛头露面,年轻时候,她跟着丈夫一同在集市上摆摊,深知挣到铜钱的踏实感。 杨荷雯看着弟妹们手里的碎银,忽然不是滋味,好像就她游手好闲似的。 见长媳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乔氏嗔道:“你是长媳,料理家中事务够操劳了,是家中的功臣,不必有压力。” “咱家的事,何时由我料理了?不都由二弟两口子把持!”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杨荷雯撇嘴,又指使起两名婢女重新熬汤汁。 季绾没有潘胭的忍耐力,没去管杨荷雯的情绪,独自回到后院沐浴。 今日得闲,人也懒倦,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直至听到水花声,才遽然惊醒,入目的是馨芝站在浴桶旁为她添加温水。 她舒口气,仰头按了按肩胛,“几时了?” “酉时过半了,适才有宫里人送来请帖,说是邀小姐五日后入宫赴皇后娘娘的初冬宴。” 皇后逢初冬设宴,会邀请各大高门的贵妇和闺秀,季绾不善交际,却不至于怯场,能开眼界的事,她向来乐意尝试,若是觉得不适,下次避开就是。 不过,皇后的邀约,也没有拒绝的份儿。 “知道了,待会儿把请帖拿给我。” 馨芝放下水桶,躬身退到不远处。 平日里,两人相处不似主仆,更像姐妹,季绾诧异于馨芝这会儿的恭敬态度,扭头去看,赫然发现君晟站在三步之外。 下意识的,她缩进水里,被浴汤刺激得模糊了视线。 有馨芝在,季绾不能表现出夫妻亲昵之外的疏离,她抹把脸,强装镇定地嗔道:“夫君走路没声响,吓到妾身了。” 听她一本正经制造亲昵的假象,君晟没有戳穿,也不能当着婢女的面戳穿,“嗯,为夫下次注意。” 还有下次?季绾腹诽,面上不予计较,“馨芝,去取膳。” 馨芝讪讪,“膳食还未备好,姑爷和小姐稍等。” “......” 该以何种借口支走馨芝呢?季绾陷在温热的汤浴中绞尽脑汁,偏偏门口的男子不帮忙想主意。 一声不吭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坏点子。 总觉得君晟有隐藏在骨子里的坏。 还是馨芝遭不住小夫妻的暧昧,欠身主动退了出去。 总算没外人在了,季绾彻底浸入汤浴,留一头乌发飘散水面,无声地逐客。 可门口的男子似乎没明白她的用意,还快步上前,将她捞起,“别憋坏了。” 胸前半弧若隐若现,宛若娇花半展水面,白里透粉。季绾觳觫,环住自己,向下扎去,滑嫩湿润的手臂划过男人粗粝的掌心。 触手可及的温软。 适才回来时听见湢浴的动静,君晟本是走进来察看,哪里想到才酉时过半,会目睹到一幅美人在浴图。 男人点墨瞳眸浓稠黑沉,喉结轻滚,他们都是俗人,在情爱面前难免失了方寸。 寡欲变得不堪一击。 季绾再次缩进水里,只露出个脑袋,仰着脸蛋流露不满,“先生还不离开?” “抱歉。” 嗓音喑哑得可怕。 夕阳斜照窗边,安逸的室内,卷起暗流。 季绾不察,继续逐客,素净的脸蛋浮起红云朵朵,惹人怜爱。 君晟的视线也从粼粼水面沿着雪肌上移,落在女子的杏眼上,“有事叫我。” 留下一句不清不楚的话,他提步离开,难以抑制陌生的燥。 季绾扭头,“带上门。” 房门闭合的一刹,女子失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水中。 半响,跨出浴桶擦拭身子。 等走出湢浴来到堂屋,君晟已安静坐在桌边,没有用膳,像是在等她。 季绾不买账,在意于他今日粗鲁的冒犯。 快要被看光的她,难以消解燥热。 不知名的情愫化为无形的丝,勾缠在两人之间。 帐中婚 第82节 “先生下次不可不请自入。” “知道了。” 恢复淡然的男子像没事人似的为她舀汤,“过来用膳吧。” 季绾坐过去,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提起另一件事,“皇后娘娘给我递了请帖。” 君晟并不诧异,九卿之妻理应在邀请之列。 ** 小雪节气后的第五日,风凛冽,垂落一地黄叶。 离开宴还有半个时辰,除了皇后,被邀的女宾陆续到场,由宫人领着落座在事先安排好的席位上。 季绾身着一套宫粉洒金长裙,与德妃一同前往坤宁宫,被安排在谭氏身侧。 谭氏的目光在侄女与季绾身上流转几遭,见两人言笑晏晏的,若有所思。 在由德妃将人送至跟前,谭氏没有冷遇季绾,但也称不上热络。 谭氏在年轻时就有冷美人之称,在杯觥交错中总是冷脸的那个,季绾并不在意,以晚辈该有的态度与之相谈。 “清毒的事,多谢了。” “夫人不必客气,是晚辈该做的。” 季绾手握珐琅彩瓷提梁茶壶,为谭氏斟茶,有礼有节,不卑不亢。 反倒是这份恭敬与客气,令谭氏怅然,即便是养子的妻子,也该唤她一声母亲才是。 这个小娇娘看似温柔,骨子里却是清傲的,不愿在富贵中迷失自己变得谄媚。 皇后还未现身,有头有脸的女宾们几乎全部到场。 淑妃姗姗来迟,一进门就被贤妃调侃了句。 在座的女宾各怀心思,深知每年由皇后娘娘举办的宫宴都是暗流涌动的。 贤妃是公认的嘴刁,淑妃又是公认的好脾气,无法形成针尖对麦芒的局势。 而姗姗来迟的姚宝林,成了这场宫宴的开胃菜。 失宠的宝林容色憔悴,形如枯槁,风光不再,加之没有娘家可做靠山,在场任何一人捏她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由贤妃起头,众人你一句我一句,透着针尖似的奚落。 与贤妃交好的一名贵嫔拦下意欲落座的姚宝林,“按妹妹的位分,被安排在淑妃娘娘身边恐怕不妥。” 负责的宫人立即上前赔不是,“是小奴疏忽,宝林这边请。” 顶着一双双看好戏的目光,姚宝林走到最末的位置,单独一张长几。 殿门未翕,有夜风吹入,引她瑟瑟发抖。 入宫至今,从未受过这等冷遇。 贤妃舒坦了,倚在凭几上把玩手上的金银绣丝帕,不咸不淡道:“凉快好啊,凉快能让人清醒,认清自己的位置。” 姚宝林处在盛宠时,恃宠而骄,艳压众妃,如今成了众矢之的,有心人争先奚落,反倒是平日与姚宝林最不对付的德妃沉默不语。 季绾默默看在眼里,唏嘘入热茶,一口口饮尽。 盛宠后的失势,是后宫女子的悲哀,她们没有离宫的自由,连宫侍都能踩上一脚。 这时,皇后在宫侍的簇拥下缓缓步入大殿,又在女宾起身的问安声中坐在珠翠镶嵌的凤椅上,先瞥了一眼坐在末尾的姚宝林,随后示意众人落座。 “诸位赏脸,来陪本宫解闷,今夜可畅谈纵欢,品美食,去冬燥。” 御膳房的宫人鱼贯而入,呈上一样样饕餮美味。 近来蟹肥,不忌寒凉的宾客有了口福,只是吃蟹的手法较为讲究。 谭氏净手后,本想照顾下身侧的季绾,却见小娘子自顾自处理着蟹肉和蟹黄,还在对上她的视线后,将处理好的大闸蟹摆盘,放在她的面前。 “夫人请用。” 好意难却,谭氏没有拒绝。 冬月皎皎,与宫灯相互映照,皇后让人招待着宾客去往御花园,欣赏园中的轻歌曼舞。 舞姬怀抱琵琶翩跹于荷花池,以月夜为幕,美不胜收,引得看客抚掌。 谭氏与德妃姑侄相见,季绾主动避嫌,独自走在御花园中睃巡,像在寻找什么人,后被皇后身边的老尚宫请去阁楼。 皇后倚在窗边,俯看园中一拨拨人群,在季绾上前请安时,转过身,于灯火中打量她。 “看座。” 季绾规规矩矩坐在一旁,问一句答一句,没有额外的话。 喻皇后笑了笑,“上次东宫影卫入沈家寻人,惊扰了娘子,是情急之下所为,娘子勿怪。” 情急之下还能声东击西,足见派出的下属绝非等闲,季绾没有提议质疑,垂眸浅笑,“娘娘麾下影卫可谓机敏。” “是东宫的人。” “大差不差。” 一笔账罢了。 季绾温声和气,听不出半点不悦。 小户出身,没见过什么世面,能做到这般沉着镇定已是不易,喻皇后不由生出些欣赏之意,抿口果饮,舒缓着情绪,不打算与这对小夫妻计较那两名被弃的小卒。 季绾接过老尚宫递上的果饮,假意轻抿,清凌凌的眸子映出液体的涟漪。 对上次之事最好的还击,许是还给对方一次声东击西。 御花园无人在意的角落,老好人淑妃不见了影踪。 片晌,淑妃带着一众宫人来到燕寝,手里拎着煲好的参汤。 贵为淑妃,偶尔来御前示好并不会遭到阻拦,前提是圣上有精力应付。 今夜是冯小公公守夜。 人情世故,有来有往,冯小公公摆了摆拂尘,示意侍卫放行。 御前侍卫侧开身,但没有彻底放行,理由是只能允许淑妃一人进殿,至于手里的参汤也要经过验毒的关卡。 淑妃将参汤交给冯小公公,目光流转,带着只有对方能看懂的暗示,之后提裙跨进门槛,走进寝殿。 璀璨珠帘内,未及四旬的帝王身穿中衣靠坐在御案上,翻看着奏折,听见动静抬眼,显然有些诧异。 细细算来,已半月没有召见过淑妃,更没有在她的宫里留宿过,最多是在平衡各方势力时,去她那边坐坐。 淑妃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三十的年纪,风韵犹存,是个可人的解语花。 “臣妾能进吗?” “来都来了,还问朕作何?” 淑妃打帘走进,极有眼力见地绕过御案,为帝王按揉起颞颥。 承昌帝性情也算温和,顺势后仰,给足了她颜面,“皇后那边不是在办宫宴,你是偷溜过来的?” “臣妾想见陛下了。” “这可不像你能做出的事。”承昌帝抬手拍拍她的小臂,“有事直说无妨。” 察觉出今夜帝王心情不错,淑妃也不再拐弯抹角,以免有人前来禀奏要事,生出变故,需要她回避,“陛下,臣妾冒昧带了一个故旧前来见驾。” “故旧?” “陛下能否先宽恕臣妾多管闲事?” “在跟朕谈条件吗?”承昌帝微微肃了面容,但语气仍旧温和,嘴角带笑 。 淑妃在诞下三皇子的次年,性情突然变得温顺,不争不抢,但承昌帝知道,她是被皇后逼成了服帖的性子,可本性难移,装了这么久,要暴露了? 谨慎机敏如帝王,见微知著,深感事情不简单。 宫妃的争斗,无外乎争宠和置对方死地,承昌帝想要看看,老好人的底牌是什么,胆敢在今夜偷偷跑来燕寝搬弄是非。 是与谁积怨已深吧,多半与皇后有关。 “把人带进来吧。” 第53章 那边贵女们为了挤入东宫为妃, 竭尽所能闯入喻皇后的眼,这边帝王在听得跪地倾诉的喻雾冰之词后,冷凝了面色。 一座宫阙, 一面华灯璀璨热闹欢腾,一面幽静沉闷凝结成霜。 二十一年前,首辅次女为了取得入宫的机会,亲手策划了一桩风月事, 将嫡长姐和府中年轻强壮的马夫抓奸在床, 毁掉长姐的清白,笃定父亲为了保住一名嫡女入宫为后的名额, 不会深究下去,还会匆匆将失了颜面的长女打发掉。 马夫入不了喻首辅的眼,便将长女嫁给自己的一个门生, 送二人南下, 以一封亲笔信, 叮嘱夫妻二人投奔南方一座小城的县令。 门生成了县令的师爷,因有个首辅岳父, 即便背井离乡,也能吃香喝辣。 起初的感恩在柴米油盐和岳父的不闻不问中消磨殆尽, 男子恍然, 岳父并没有提拔他的心思,只是为了打发掉长女,而他不过是“打发”的接力工具。 高门嫡女,纵使失了清白, 也没有像其他女子那样说些贴心窝子的话, 故意哄丈夫开怀,整日摆个冷脸, 久而久之,男人失了耐性,拳脚相加。 起初,喻雾冰为了家族荣誉,忍痛向命运屈服,却在一次次被拳打脚踢中彻底醒悟,她陷入泥潭,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后,心有不甘,誓要将之拉入泥潭。 一起脏吧。 喻雾冰跪在地上,流下泪来,楚楚动人。 淑妃站在帝王斜后方,暗示她拿出证据。 一面之词,可扳不倒凛凛威严的皇后。 喻雾冰递上一截香,是当年从自己闺房的香炉灰烬中拨出的。 这截香,是她翻遍各种香典,逼自己成为用香高手,才确定其配方和效用。 帐中婚 第83节 催情之效异常猛烈。 承昌帝靠向椅背,交叉十指搭在膝头,皇后善于调香,是高手中的翘楚,这事众所周知,不是什么秘密,可一截香,如何断定出自皇后之手? “夫人可有其他证据?” “民妇与陛下自幼相识,斗胆敢问陛下,在陛下心里,二十一年前的民妇,会以龌龊的方式自毁清白吗?” 承昌帝扶额,用食指点了点额角,身后的淑妃有些慌,眼前的女子口口声声说自己证据确凿,难不成是在诓她,只为了借由她面见陛下? 靠旧情牌? 自己急功近利,信了她的话! “陛下......” 承昌帝抬手止住了淑妃的辩解,目光仍落在喻雾冰的身上,“夫人当年在朕的心里冰洁玉粹,断不会做出那样的勾当。” “有陛下这句话,民妇死而无憾。” “但一截不确定出自何人之手的香,不能妄断是非。” “民妇晓得,但公道自在人心,相信陛下也有判断。民妇只为提醒陛下,当心枕边人。” 这话听来,像是饱含关切和担忧,令承昌帝一时无法分辨她的用心,当真对他怀有旧情? 做太子时,他曾以为自己的太子妃会是眼前人,不承想,临时换了人,可换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妃需要是首辅的女儿。 喻雾冰三叩首,低垂的眸光孤冷决绝。 “有生之年,能见到陛下倾述当年真相,民妇心满意足,望陛下珍重,寿与天齐,社稷兴盛,百姓富足,世间小人都能得到该有的报应。” 她直起腰,于灯火中直视微怔的承昌帝和慌张的淑妃,突然冲向屋中的金柱,“民妇以死自证,所言皆为实!” “喻夫人!!” 承昌帝猛地起身欲拦,却为时晚矣。 鲜血顺着金柱流淌,与女子一同坠落在地。 御花园内,皇后收到口信,惊坐而起,复又坐下,慌张被冷静克制,不敢叫人瞧出端倪,等宾客们陆续离宫,才匆匆赶向燕寝那边。 德妃站在远处望着皇后和执灯的宫人,勾起冷讽的弧度。 季绾站在德妃身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玩弄心术的作用。 永远不要将人逼至绝境,谁也预估不了孤注一掷的可怕。 喻雾冰就是个例子。 对自己够狠。 ** 燕寝金柱被擦拭得纤尘不染,不会留下那鲜活的血。 今日轮值的殿前御医已为昏迷不醒的喻雾冰处理好额头的伤,女子躺在西卧的金丝楠木榻上,身上盖着承昌帝的龙袍。 失血的脸色如纸苍白。 承昌帝负手站在榻边,听淑妃讲述着与喻雾冰有了交集的过程。 “是喻夫人主动找上臣妾,恳求臣妾引她面圣,同是女子,臣妾可怜她的过往,才斗胆擅作主张。” 淑妃是兵部尚书之女,喻雾冰在君晟的“牵线”下,得见淑妃。 为报蔡恬霜出手相救之恩,喻雾冰瞒下淑妃有关君晟牵线的事,谎称是自己主动登门。 只要能达成目的,她不在乎做谁的棋子。 承昌帝凝着女子有些苍老的面容,满是喟叹,没计较淑妃的小心思。 坊间早有传闻,皇后为了上位,不惜毁掉嫡姐清白,可即便是空穴来风,也不能在没有实证的前提下信以为真。 何况他为东宫太子时,为稳固储君之位,需要取得首辅的扶持,而首辅只有这么两个嫡女。 那时的他没有深究,如今呢? 承昌帝问在心里。 有了答案。 没有实证,不能让皇后名声扫地,继而牵连到太子。 当年先帝不保储君之位稳固,以致七子夺嫡,朝廷大乱,多亏了喻首辅和君老爷子的鼎力扶持。 君老爷子逝去那晚,叮嘱君毅鸿两兄弟继续扶持东宫一脉,才堪堪稳住他的太子之位。 回顾过往,前车之鉴,他不会再让七子夺嫡的惨剧重现。 这些年,为了历练太子,不让太子有坐享其成的懒惰,他自认几乎没有对儿子表露过袒护,反而更为严苛。 慕淮从小到大,从他这个父皇身上,没有汲取过温暖和呵护。 承昌帝看向淑妃,轻描淡写地警告了句,敲打她不可再搬弄是非。 虽是轻描淡写的语气,但出自帝王口,绝非儿戏。 淑妃适时收敛,躬身告退,走到殿门时,听得帝王淡淡一声“传皇后来”。 宫灯盏盏,随风摇曳,光圈打在汉白玉铺就的石阶上,映亮了皇后身上的妆花缎凤袍,以及太子的蟒袍。 喻皇后等在殿外,面色没比自己的姐姐好到哪儿去,与淑妃对上视线后,几不可察地提了提上嘴唇。 双唇扬起是笑,单侧翘起是诮,单侧上唇提起是怒,淑妃捕捉到这一微妙的表情,回以笑脸。 败者才会怒。 她是先帝钦点入宫的淑妃,不像某人使了卑劣手段谋来的位分。她的父亲是兵部尚书,功勋赫赫,是最可能继任首辅之位的官员,他们张氏的实力与日俱增,而喻氏每况愈下。 她凭什么一直忍让?! 多年的怨结得报。 该笑的啊。 短短一刹那的四目交汇,两人眼前浮现种种。 凝结,破碎,在脑海里有了声响。 等淑妃施施然离去,皇后听见冯小公公的传唤,侧头叮嘱太子,“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冲动。” 太子颔首,细长的吊眼梢斜睨着淑妃远去的方向。 难掩愤怒。 哪还有平日的温厚。 母子二人走进大殿西卧,冯小公公便带宫人退了出去。 帝王背对母子二人站在榻 边,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薄背,加之未蓄须,看起来比同龄的臣子都要年轻。 “梓童,可有要解释的?” 梓童是承昌帝对皇后的称呼,自成婚第二日用至今时。 皇后惘然,跪地道:“臣妾不认。” “当真?”承昌帝转眸,温和的面庞覆了冷霜,“证据确凿呢?” 闻言,太子藏在衣袖下的手握成拳。 皇后跪地不起,赌喻雾冰没有确凿证据,陛下是在诈她。 “臣妾没做过的事,不认。” 话落,大殿陷入静寂,唯灯火的跳动声依稀传来。 漫长的缄默后,承昌帝叹息地转身走近,站在皇后跟前,“朕希望朕的梓童贤良淑德,可你太让朕失望了,自己去御案那边看看吧。” 皇后皱眉,由太子搀扶着起身,先瞥了一眼榻上昏迷不醒的长姐,随后走到东卧御案前,在看到一截陈年的熏香后,颧骨上的皮肉抽动了下。 没想到,喻雾冰还留存着当年的熏香。 一截熏香不足以为证以致她名声扫地,但足够离间她与陛下。 显然,陛下信了。 自己的贤后之名,在陛下心中坍塌了啊。 喻皇后身体微晃,双手撑在御案上,“陛下,一截熏香说明不了......” “回寝宫吧。”承昌帝打断她,天知地知,没必要再浪费口舌,“好好反思贤良淑德的含义,在此之前,不必再与人交际了。” 这与面壁思过有何区别? 但也好过打入冷宫。 总归是因证据不足吧。 喻皇后没有讨价还价,忍着酸楚叩谢君恩。 一遍遍告诉自己来日方长。 一场热闹的初冬宴,在一场酝酿数年的预谋中黯然收场。 太子在喻皇后被人搀扶着离开后,跪地替母求情。 承昌帝没理,任他跪在那里直至三更。 月上中天,街衢人静,沈家有客登门,打破了夜的安静。 沈大郎披着褂子站在门口,睡眼惺忪,没读过书的他也知,不事先递送拜帖,唐突造访,乃冒昧之举,不过,无大事谁人也不会在三更半夜扰人休憩。 客人站在门外,在面对沈大郎的抱怨,面容温和,却没有赔不是。 一旁的侍从肩披斗篷,盖住了腰间的锋利佩刀。 沈大郎打着哈欠合上门,小跑去后院,叩响了陌寒的门。 陌寒问道:“来者容貌如何?” 沈大郎比划道:“未蓄须,三十来岁,剑眉星目,身量八尺,儒雅俊逸,气度不凡。” 帐中婚 第84节 但凡气度平平,沈大郎都会觉得对方是喝多了来闹事的,可偏偏,对方一身强大气场,难以叫人忽视,甚至生出畏惧。 三十来岁未蓄须的男子很常见,不足以判断对方身份,陌寒随沈大郎走到正院大门前,刚一开门,差点愣住,立即曲膝,“陛......” “诶。”承昌帝拦住他,淡笑道,“微服而来,不宜声张。” 陌寒直起双膝,幽幽睨了沈大郎一眼,圣上将近四旬,哪里是三十来岁。 这不是误导他的判断。 片刻,沈家后院燃起一盏盏灯笼。 沈家人在各自的房中探头,不知夜访的客人什么来头。 君晟迎天子入后院。 君臣温言轻语的,相谈和悦。 来到新房前,承昌帝止住步子,仰头望了一眼燃灯的二楼,笑道:“不方便,就在院子里喝酒吧。” 天寒降霜,谁敢冻着皇帝,可君晟还真就顺坡下,吩咐陌寒取来竹簟,铺在后院的石椅上。 一楼堂屋内,季绾沏热茶的工夫,得知君晟没有请皇帝入堂屋,很是诧异,前几日的贺少卿可都是被请入堂屋用早膳的,即便那是寅时,可也未天明啊。 “馨芝,去请一下。” 不管君晟作何打算,她都不能失了礼数。 那可是天子,馨芝有点打怵。 蔡恬霜将点心摆好盘,拍了拍手上的屑,端起托盘,“我去吧。” 她也没见驾过,但胆子一向大,喜欢寻求刺激。 须臾,折返回来,笑道:“陛下说外面静幽清爽,适宜饮酒畅谈。” 季绾恍然,忽略了一个细节,天子金口玉言,不宜更改,君晟只是做了臣子该做的事,不忤逆天子的决定。 既然在理儿,季绾不再纠结,安心坐在堂屋等待被召唤。 或许一夜不会被召唤,但要未雨绸缪,不可让天子久等。 靠在圈椅上给自己沏了一碗茶,驱散困意,季绾没有浮躁,淡然自处,初具当家主母的气场。 门外传来天子的叹笑,几分忧愁、几分无奈,应是与喻雾冰的事有关。 香茗缥缈水汽,季绾低头吹拂,忽听蔡恬霜小声道:“咦,贺少卿也来了啊。” 季绾抬眸,是天子请来的? 必然是。 承昌帝最欣赏重用的两名年轻权臣就是君晟和贺清彦,深夜带酒出宫与他们畅饮,多半是想纾解烦闷。 可纾解烦闷不该是与友人吗? 季绾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些缝隙,望着大口饮酒的中年男子。 站在权力巅峰的人,在勾心斗角中辗转,再没有可以信赖的朋友了吧,所以才会与看重的年轻臣子饮酒消愁。 年轻的臣子少了年迈者的沧桑忧郁,在烦闷时,是较好的酒搭子。 然而,天子不知的是,就是这两个酒搭子,才破坏了他今夜的心情,只是得了喻雾冰偏袒,没有抖出他们二人罢了。 第54章 酒过三巡, 君臣都有些薄醉。 季绾让馨芝取来红泥小炉,煮起醒酒汤。 明日不休沐,君臣三人还要上早朝。 馨芝蹲在小炉旁看火, 小声道:“咱们备的汤,陛下未必会用。” 为君者谨慎,不是自己带来的食物,恐不会食用。 季绾朝泥炉摇着蒲扇, “备好是心意, 心意尽到足矣。” 至于帝王会不会多疑,无需她们考虑。再者, 有冯小公公在旁,会事先验毒的。 将近寅时,季绾被传唤出去, 顺便送去醒酒汤。 不再草木芊绵的时节, 朱唇粉面的女子身着茜裙, 娉婷走来,成了枯燥气候中一道冶丽景致。 骨肉停匀的美人在夤夜中模糊了面容, 身形与故旧像极。 薄醉的帝王怔怔凝望,不愿错过这抹澹艳之色。 发滞的目光最终被一道颀长身影阻断。 君晟迎上走来的季绾, 接过她手里的托盘, 递给冯小公公验毒。 小夫妻的身影落入帝王的眼。 “朕有时会羡慕少年夫妻的情谊。” 歪打正着的姻缘,耐人寻味。 承昌帝生在帝王家,注定与真情无缘,好不容易动了一次真心, 却是郎有情、妾无意。 君晟领着季绾来到御前。 季绾敛衽行礼, “臣妇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 夜色发酵了柔情,承昌帝留在季绾身上视线微微粘稠, 直至君晟揽住自己的妻子,将人带回新房。 腰肢一紧,季绾心跳如鼓,不啻羞臊,还有不解。 是为了在天子的面前博得爱妻之名吗? 太露骨了。 季绾强忍羞涩,没有拨开男人的手,等走到堂屋的旋梯口,趁着无人注意,扯开那只手。 “做什么?” 语气里染了不自知的娇。 君晟没为自己的轻浮做出解释,捏了捏她的脸颊,转身回到御前。 季绾单手捂住侧脸,揽腰是做给外人看的,捏脸不是。 被捏的地方火辣辣的,感受到君晟赤裸裸的暧昧攻势。 寅时,君臣一同前去上朝。 看着贺清彦身上的官袍,承昌帝打趣:“下朝后,陪朕对弈几局。” 一夜未眠,案子棘手,贺 清彦苦笑,“微臣舍命陪君。” “诶呦,陛下得珍惜龙体啊。” 冯小公公一脸的担忧,夸张至极,又恰到好处,给了说笑的天子台阶下。 将近四旬的人,一夜未眠,哪还有精力下棋。 “朕不过是逗逗贺卿,都没当真的事,瞧把你急的。” 一脸精明相的冯小公公赶忙拍大腿,“小奴愚钝。” 承昌帝朗笑,由侍卫搀扶登上马车。 君晟和贺清彦随行。 季绾送众人出家门,目送马车驶离,却在看到挑帘回眸的君晟时,瞪了一眼。 这一幕落在帝王眼里,含娇带媚。 小夫妻成婚数月,正是感情升温、你侬我侬的时候。 羡煞旁人。 ** 皇后被禁足思过的事没有传开,知情者不多。 为了防止淑妃借机搅弄是非,致皇后死地,承昌帝命人将喻雾冰送去了德妃寝宫。 后宫嫔妃里,德妃在承昌帝眼中虽张扬,却懂得分寸。 这是德妃圣宠不衰的缘由。 后宫诸事,很多都会交由她来打理。 其间,首辅夫人多次来接长女回府,都被德妃打退。 有天子这层关照,首辅府也不敢轻易将喻雾冰接回去。 喻雾冰是在傍晚时分彻底醒来的,头晕目眩,抬手触碰额头时,被在德妃宫里做客的季绾拦下。 “御医为夫人包扎过额头的伤。” 季绾是德妃故意请进宫的,一来猜到喻雾冰或许有话与季绾讲,二是除帝王身边的御医,其余太医都是皇后的人,不如由自己人来为其调理。 季绾已为昏睡时的喻雾冰把脉过,确定她只有皮外伤,“伤口愈合后,可能会留下细小的疤痕。” 她说得委婉,是怕女子会介意脸上留疤。 喻雾冰摇了摇头,孤注一掷又岂会在意一道疤痕,皇后留在她身上的“疤痕”远比额头的严重得多。 此番能触动天子,全凭这道伤口。 德妃坐在一旁,亲手为她削了一个梨子,“夫人为何要故意流露对陛下的情愫?” 同为女子,感同身受,德妃不觉得一个人在经历过炼狱,身心俱惫后还能对另一个人维系一颗真心。 除非那人值得。 帐中婚 第85节 可皇家人薄情。 不值得。 喻雾冰的回答,印证了德妃的猜测。 “设想你被人暗慕十年、二十年,可会有所触动?” 高位者,身处刀光剑影,防备、谋算、反击如影随形,勾心斗角多了,在面对一份至纯的暗慕时,或会觉得可贵,继而触及到内心的柔软。 德妃陷入沉默,她喜欢过一个人,懂得真正喜欢的纯粹,可她做不到持久执着一份得不到的情感,但喻雾冰的话触动了她。 季绾同样沉默,一个人能被另一个人暗慕十年、二十年,算是一件幸运的事吧。 当晚,季绾将喻雾冰的话说给君晟听,君晟靠在窗边,笼在窗边月中,内勾外翘的桃花眼在朦胧中半明半昧,变得模糊。 “若是能被一个人喜欢多年,真的会动容吗?” 季绾坐在堂屋的绣墩上,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手捧热茶,“我觉得会。” 所以喻雾冰才能触动天子,在证据不足下,天子选择相信。 “别说被倾慕,就是被珍视、呵护,都会打动人心的。” 君晟抱臂,左手敲打着右臂,似在探讨,又似自我呢哝,“不会给对方造成压力吗?” 逼得太紧,将人逼远,连点头之交都做不得,形同陌路。 看他问得认真,季绾放下茶盏,摆正态度,“暗慕,怎会造成压力?” 得到回答,君晟笑了,暗慕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独自书写漫漫心路,在被注意到时,又要立即擦去,不留痕迹。 从始至终,被倾慕的人无所察觉。 的确不会给对方造成压力。 “若换作你呢,在得知有一个隐在暗处十余年的影子,会作何感想?” 月波暗淡,笼罩住窗边的人,使其身影愈发朦胧。 季绾思忖道:“打扰与不打扰区别很大,我无法设想。” “拆毁你原有的姻缘,改变你的命运,强行将你绑缚在身边,这样可能设想得出?”君晟从月光里走出,来到灯影一盏的桌边,附身撑在女子所坐的圈椅把手上,逼视女子,“念念,你会怎样做?” 望进男子流光深邃的眸子,季绾蹙起眉尖,不懂他为何忽然将情形描述得逼真难以忽视。 对视良久,女子忽而一笑,好整以暇地回道:“那就逃呀。” 她不愿被人强行改变原本的处境。 逃...... 撑在扶手上的小臂卸去绷紧的力道,君晟垂头抵在女子肩上,耸肩轻笑,随后退开,使劲儿揉了揉女子的脑袋。 季绾躲开,发觉他很喜欢触碰她。 这种超越男女之防的肌肤之亲,扰乱她的思绪,却诡异地毫不排斥,甚至生出丝丝悸动,拨动心湖。 夜已深,季绾起身退开,留下一句“早些安置”,逃也似的离开,留君晟一人在空旷的堂屋。 弹指熄灭快要燃尽的烛灯,君晟回到书房,却察觉异样,蓦地拉开隔扇,发觉对面卧房的隔扇上映着一道倩影,在被打草惊蛇后,迅速退开。 在偷偷观察什么呢? 君晟微挑眉。 季绾做贼心虚,跑到桌边吹灭烛台,静立了会儿,在没听见对面书房的动静后,稍稍舒口气,很怕君晟走过来追问她刚刚的偷窥举动。 可当她意识到自己总是偷偷打量君晟时,又被狐疑填满。 拍了拍发烫的脸颊,她倒在床上,许久没有睡意,想要拿出拨浪鼓,又不想再依靠拨浪鼓入睡。 她颓然地坐起身,盯着隔扇发呆。 是想要摆脱对拨浪鼓的依赖,还是想要君晟来陪她...... 矛盾交织而来,向来不会沉溺纠结的女子,陷入深深茫然。 遇见君晟后,她时常会陷入纠结。 翌日,连续两晚没有休息好的季绾顶着乱蓬蓬的长发起身,简单梳洗后换上一身素雅的裙装,如约入宫,继续为喻雾冰调理。 外伤易愈,加之喻雾冰事先有所谋划,伤势不重,季绾欣慰之余,对她起敬,若当年入宫的女子是眼前人,也是能够坐稳皇后之位的。 申时从德妃寝宫离开,季绾照常走在通往宫门的甬道上。 涓人洒扫落叶,雀声啾啾,安逸舒缓,丝毫不显露人心算计的危险。 一只尺玉猫趴在树杈上舔舐爪子,季绾认出那是德妃宫里的,经春桃才知,是皇帝新挑选的御猫。 秋猎的案子还未侦破,新的御猫已经满宫阙地溜达,季绾摇摇头,感受到宫中不闻旧人哭的悲凉。 迎面走来一拨人,被簇拥的男子身穿蟒袍,正是东宫太子。 换作街市上,季绾会佯装认不出而错开,但狭路之上,没她装傻的机会。 上前一步,她盈盈一拜,“见过太子殿下。” 慕淮背手而来,没有眼高于顶的矜冷,平易近人的好似与季绾很熟,“季娘子又进宫了。” “陪德妃娘娘说说话儿。” 有君晟这层关系,季绾与德妃走动无可厚非。 慕淮扫过面前的女子,慢慢走近。 宫人们识趣地退开,不说退避三舍,也是离得远远的,连春桃都退避开了,生怕听见不该听到的招惹杀身之祸。 也足见太子的威严。 慕淮以仅有两人可闻的声音,道:“声东击西。” 说罢,斜睨而笑,意味深长地掸了掸袖口,面容渐渐冷肃。 有些事一点就通,季绾会意,太子识破了昨晚的局,淑妃只不过是个幌子,真正引喻雾冰面见圣上的人是君晟。 褪去温和的太子,如被激怒又不得不隐忍的雄狮,冷笑着迈开步子。 季绾等人退到甬道两边,躬身送太子离去。 回到沈家,太子阴鸷的面容回荡在眼前,人有千面,再温和的人都会因利益被激怒,何况君晟动的人是皇后。 还有一笔账,被君晟伤了的喻小国舅。 可即便人有千面,太子举止中流露的郁色都叫人不寒而栗。 这是高位者的不怒自威,还是不再刻意掩饰阴狠的本 来面目? 怀着揣度,季绾等回夜半归来的君晟,与他说起太子今日的施压。 君晟没有诧异,只问她可有吓到。 “还好。” “近些日子别再进宫了。” 季绾点点头,太子近来的火气是冲着他们发的,梁子结下,指不定在何时产生冲突。 她发觉自己渐渐陷入高门利益之争,再想全然抽身,机会不大。 抽身......她都不清楚自己是否还能保持成婚前坚持的想法——体面分开。 第55章 四更天, 季绾从一阵脚步声中惊醒,起身单手撑在床上,留意着窗外的状况。 “下官等奉命办事, 还请君大人行个方便。” 陌生的声音响起,听口气应是朝廷的人。 叩门声起,君晟从外面拉开东卧的门扇,大步走到季绾面前, 单手挑起帷幔, 落在她的发顶,先行安抚。 “宫里的御猫被虐杀, 由仵作推断死亡时辰在昨日申时,大理寺的人前来向你询问些情况,如实说就行。” 说着, 拿过椸架上的衣衫, 披在季绾肩头, 对上她怔愣的面容,语气轻柔, “念念?” 季绾讷讷应了声,心思回转至昨夜申时, 她从德妃寝宫离开, 走在通往宫门的甬道上,的确瞧见一只趴在树杈上的白猫,听春桃说那是圣上新挑选的御猫。 “是一只尺玉猫吗?” “嗯。” 季绾了然,把守宫门的侍卫每日都会记载进出宫的人员, 她是在申时过半出宫的, 大理寺的人应是按照簿册登记的时辰找上门的。 “先生先请回避。” 见她没有被吓到,君晟放下帷幔, 背对拔步床耐心等待,思绪翻飞在案子上。 又一只御猫被虐杀,作案手法同上次一模一样,上次发生在囿苑,这次发生在宫里。 此前的几起杀人案缜密无从可查,似乎是在挑衅法司,但这两起虐猫案更像是在发泄某种情绪,在暴躁之下遗留了线索。 昨日进出宫的人员也非都有嫌疑,只有嫔妃、皇子、公主、宦官、宫女、侍卫以及进出后宫的人里参加过狩猎的人才可疑。 调查的范围被缩小了。 季绾挑开帷幔,“先生,是否不排除帮凶作案?” 君晟转身扫过她,替她理了理贴在脸颊上的发丝,“据大理寺官员对上几起案子作案手法的反复推敲,主谋凶手只有一个,帮凶无非是在声东击西。那日深夜追凶,大理寺只围堵住一个咬舌自尽的帮凶,那人多半是为了支开追捕的人,助主犯逃脱。” 季绾点点头,随君晟步下旋梯,“那帮凶若是死士,说明主犯非富即贵,这样是不是可以排除宫侍?” “差不多。” 走出新房,季绾在君晟的陪伴下,对大理寺官员详细阐述起昨日在宫里的行迹,无作案的机会。 等人马撤离,季绾拉住君晟的袖子,踮起脚小声道:“申时我遇见过太子。” “嗯,我知道。” 帐中婚 第86节 此番,太子也在嫌疑之列。 君晟拍了拍季绾的背,叫她回去休息,自己打算前往大理寺一趟。 季绾没有避开,比之前都要乖顺,送他出门时,天色黑沉,星月暗淡,一人一马一盏风灯,形成暗夜中最明亮的光。 陌寒牵过马紧随其后。 东宫。 贺清彦在大殿内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来身披外衫的太子爷。 “姗姗来迟,望贺少卿见谅。” “不敢。” 太子坐在主位上,曲指碰了碰茶壶,“茶汤凉了,眼力见呢?” 东宫侍从赶忙去换茶。 温和慵懒是太子给人的一贯印象,可此刻,与贺清彦同来的两名大理寺官员都觉太子在端架子。 是因起床气吗? 也是,太子日理万机,被一桩虐猫案扰醒,摆脸子也是人之常情。 别说堂堂储君,就是刚入宫还未被宠幸的秀女被扰了清梦都没给他们什么好脸儿。 贺清彦没大理寺官员的顾虑,例行询问。 太子懒懒笑道:“昨日申时,孤从宫外回来,直到酉时,身边都有侍从相陪。” 站在太子身侧的东宫宦官上前,面无表情睨着大理寺一众人,“那会儿,小奴一直侯在殿下身边。” 贺清彦抬眸,和颜悦色的,“具体地点呢?” 宦官代替太子回答了这一问题。 贺清彦合上簿册,作揖告退。 太子含笑相送,提醒贺清彦天寒多添衣,别染了风寒。 “盘问都要亲力亲为,贺少卿真乃新贵中的楷模,有望超越当年的大理寺卿盛聿。” “殿下过奖了,恩师是微臣望尘莫及的存在。” 离开东宫,贺清彦将簿册递给一名部下,“按他们说的地点,一一核实。” “卑职明白。” 东宫大殿内,太子接过梁展沏的茶汤饮啜,“代孤去跟看守母后的侍卫们放个话,谁敢怠慢娘娘,提头来见孤。” 梁展颔首应“是”,折返回来捎带了一句话,“娘娘让殿下凡事谨慎,莫要再冲动。” “母后可有恙?可有妃嫔借着探望的名义前去奚落?” “探望的妃嫔很多,最先去的是贤妃,说了些不中听的,惹娘娘生愠,还有姚宝林,也气到了娘娘。” 太子刮茶面,茶汤映出他单薄的睑,“贤妃与母后斗了多年,必然会去落井下石。姚宝林......呵。” 虎落平阳被犬欺。 区区一个宝林,也敢奚落皇后了。 太子没了饮茶的兴致,“淑妃呢?” “至今未现身。” “罪魁祸首之一,她倒是深藏了功与名。” 太子冷哂,重重放下瓷盏。 当晚,一声惨叫穿透黑夜,凄厉瘆人。 姚宝林手捂脸颊,惊恐地看着自己信任的宫女手握染血的碎瓷片,被冲进来的侍卫架住胳膊,按在地上。 太医到来时,姚宝林对镜晕厥了过去。 承昌帝匆匆赶来,在看到被毁了一侧面容的宠姬时,眉眼凝重,“谁指使的?” 范德才上前,“禀陛下,经审问,那宫女说是、是......” “说!” “是贤妃娘娘指使的。” 承昌帝皱起浓眉,当即传召贤妃前来对质。 丰容盛鬋的美妇人冷脸回呛范德才,“司礼监的狗东西不懂审讯,就让刑部的人来!连识别泼脏水的能力都没有,养你们何用?!” 贤妃出自将门,一向脾气火爆,怒气冲上脑门,谁的面子也不给,可对上承昌帝的视线,又立即委屈破碎,泪豆子说掉就掉。 “臣妾被人冤枉,陛下要替臣妾讨回公道!” 底气浑厚十足,嗓门子也大,偏偏哭得梨花带雨。 要不是顾及姚宝林的伤势,承昌帝险些被气笑,“收敛点脾气,别在这儿犯浑。” 贤妃忍着火气,可怜巴巴上前,一屁股坐在帝王的腿上。 丰腴健美的体魄呈现出小鸟依人。 贤妃有一股子野性美,小麦肤色,在一众妃嫔中独具特色。 承昌帝嫌她脾气火爆泼辣,但也因这份泼辣,颇为欣赏,与之共寝时,体感总是酣畅的。 “放肆了,下去。” 贤妃撇撇嘴,不情不愿坐在一侧,淡漠地盯着进进出出的御医。 院使走上前,“禀陛下,宝林醒了。” 承昌帝默叹,没有立即起身。 贤妃勾唇,属于姚宝林的恩宠只怕到此为止,半点不剩了。 因漂亮的脸蛋被当成景兰诺的替代品,脸毁,君恩尽。 可悲啊。 幕后之人是懂得诛心的。 “她平日得罪的人多,作妖作的。” 承昌帝没理,缓缓起身走进卧房。 卧房随即传出悲戚的哭声,断断续续。 贤妃趁机瞪了范德才一眼。 也不怪她不给范德才颜 面,谁被泼了脏水还会客客气气啊? 范德才讪笑,心思却不在应对贤妃上。 究竟是何人指使宫女,这事还要继续审问。 姚宝林被毁容的事不胫而走,传到季绾耳中时,她正在珍书阁为齐伯药敷膝盖医治风湿。 齐伯大大咧咧的,冬日都想不起添棉衣,整日穿着宽大的粗布袍子走街串巷。 “回头,我让馨芝给您送衣裳来。” “不穿不穿。”齐伯点燃烟杆,吸了一口,缓缓吐出,“小老儿可穿不惯绫罗绸缎。” “那就做成葛布的。” 季绾瞥向老者的脚,想着今晚回去亲自纳鞋底,为他做一双青绒靴。 齐伯不老实,药敷也不忘晃动小腿,优哉游哉的吞云吐雾,“阿渊进步挺快的,足以参加乡试了。” 弟弟因天生哑症,连县试、府试、院试都没参加,没有秀才功名,何谈乡试。 夜深人静想起用功读书的弟弟,季绾只觉可惜。 这时,蔡恬霜急匆匆走进来,拉过季绾,“绾儿,陛下请你入宫,说是姚宝林哭诉太医对她的脸动了手脚,导致伤势加重。” 季绾深知不该在惹怒太子的节骨眼上入宫,但皇命难违。 有御前侍卫护送,季绾不担心安危,只是不懂世间医者无数,为何偏偏选她? 怀着不解,季绾告别齐伯,坐上宫里的马车。 由宫人引路,季绾背着药箱一路小跑,裙摆腰带飞旋,露出银粉色的绣鞋。 来到姚宝林的寝宫,迎上一张张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脸,季绾低眸走进内寝,凑近姚宝林的床前。 承昌帝坐在床边,正在安抚痛哭流涕的女子,一声声“不要多想”冷静淡然,听不出关切的意味。 皇家薄情,不是说说而已。 季绾目不斜视,按承昌帝所言,为姚宝林检查脸上的划伤。 一条划开皮肉的伤口,血肉模糊。 不少嫔妃站在外间,心思各异。 季绾对承昌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无声的暗示,其余人不懂其意,承昌帝却读懂了。 点头示意姚宝林的哭诉为实,太医动了手脚。摇头示意伤口严重,难以恢复如初。 这女子很聪明,有跪地的一众太医在,明哲保身,没有当面道破。 顾及季绾的安危,承昌帝十指成拳,没有立即问罪,与范德才耳语几句,叫他暗中调查。 随后又安抚起哭成泪人的姚宝林,“不必多想,好好养伤,回头,朕让人送些稀罕物过来。” 在姚宝林心里,再多的稀罕物,也没有圣宠珍贵,她抓住男人的龙袍,苦求:“陛下别走,陪陪臣妾。” 承昌帝面色温和,却一点点抽回龙袍的衣角,起身向外走去。 “季娘子随朕来。” 帐中婚 第87节 季绾刚迈开步子,余光里,天子的龙袍再次被一只小手攥住。 姚宝林忍着伤痛爬起来,乞求天子不要离开。 似乎心中已经清楚自己彻底失宠,天子给她的不过是最后的体面,日后,这个男人再不会留宿她的寝宫。 “陛下陪陪臣妾,臣妾好怕。” 她是真的怕了,没有帝王的宠爱,无依无靠的她难以在后宫苟活。 后宫女子寂寥,昔日那些被她嘲讽过的嫔妃,是不会错过折磨她的机会。 伴君多年,情分还是会有的吧。 她卑微地想。 可承昌帝毫不犹豫抽出龙袍的一刹,扼杀了她所有的妄想。 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她倒在床上泣不成声。 自己终究不过是燕燕莺莺中最被轻视的那个。 季绾喟叹,跟上圣驾,朝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承昌帝没有乘步辇,带着季绾走在甬道上。 两侧宫人相继跪地。 橙黄橘绿的时节,石缝青苔枯,葱茏芊绵褪尽,梧叶飘落旋舞,雕梁画栋的宫阙也显寥落。 承昌帝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侧头看了一眼斜后方的女子,放慢了脚步,却没见女子并排而行,反之也放慢了脚步。 “季娘子借一步讲话。” 季绾这才加快脚步,低头等待指令。 “接连几日,还要劳烦娘子亲自为宝林医治。”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何况是托付,季绾哪敢拒绝,柔声应下。 走到路的分岔口,承昌帝命御前侍卫将季绾送回。 季绾躬身行礼,等圣驾行远,才看向相送的御前侍卫,“有劳。” “娘子客气了。”御前侍卫怡颜悦色,语气恭敬,全因天子对季绾的特殊礼待。 不止御前侍卫,适才见到季绾与天子并行的一众宫人,无不点头哈腰向季绾示好。 季绾不知该如何消受,只盼尽快治好姚宝林的伤,卸去御赐的担子。 出宫的途中,她遇见站在宫门门洞里的君晟,立即小跑过去,发髻上的珠串坠子来回摇曳。 “先生。” 已清楚来龙去脉,君晟没说什么,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默不作声地向外走去。 季绾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只觉得心安。 君晟如同屏障,为她阻隔了算计和危险。 走出宫门来到马厩,君晟回头看向随行的御前侍卫,“不劳孙将军了。” 皇命在身,孙将军抱拳咳了下,有些难办,“还是让末将护送大人和夫人回去吧。” “本官还能护得住自己的妻子,孙将军请回。” 要不是皇命难违,谁愿意插在夫妻之间啊,孙将军踟躇在马厩前,看着君晟扶季绾登上马车,讪讪挠额,等马车驶过眼前,无奈地抱了抱拳。 君晟颔首,放下帘子,遮蔽了车厢里的场景。 路上宽敞无颠簸,季绾却乱了心跳,不是因为与君晟同处一辆马车,而是姚宝林引发了她的感触。 在情爱上,皇家薄情,帝王无心,万不可付出真心。 “在想什么?” 季绾没有隐瞒,将今日所见尽数讲了出来,双手无意识抓住长椅,像是感同身受后如浮萍漂浮在狂澜中,不得不抓住什么稳住身体。 君晟跨步坐到她身侧,掰开她紧叩在长椅上的手,拢在掌心。 暗昧乍然涌来,默默无声,流淌在彼此间。 季绾低头试着抽回手,没能如愿,美目流眄,猜不透君晟的心思。 可从君晟口中听到的话,与她所想出入极大,让她好不容易涌出的勇气一瞬收紧。 “手凉。” “嗯......” 只是觉得她在紧张以致手凉,才会替她捂手吗? 怪好心的嘞。 季绾使劲儿抽回手,侧靠在车壁上,背对男人,有些生闷气。 单薄的背影映入男人漆黑的眼底,娇娇小小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蓦地,滚动的车轮硌到路上的石头子,剧烈颠簸,侧靠的女子向前倾去,被君晟扶住小腹。 平坦的小腹骤缩,呼吸随之急促,季绾下意识扭头,与倾身低头的男人脸颊蹭脸颊。 温热滑腻的触感,是彼此的共同触觉。 唯一的区别,或许是软玉与凉玉的温度。 季绾想要拉开距离,翻转的身体呈现出诡异的姿态,脖颈和腰肢渐渐酸乏。 君晟低眸看着杏眼水润的女子,提醒她坐好。 旋即松开覆在她小腹上的手。 季绾转过腰坐直,背对车壁并拢双脚,规矩得像是初长成的青松,稚嫩而笔直。 有风拂过嫩绿的桠枝,是男人的呼气。 离她这么近做什么?车厢里又不冷。 她向一旁坐去,竖着耳朵严阵以待,换来的是男人的一声轻笑。 “先生笑什么?” 君晟靠向车壁,抱臂微敞开腿,坐姿懒倦闲适,刚要开口回答,马车骤然停下。 两人同时向一侧倾去,待各自稳住身形,窗外传来孙将军的呼喊。 “君大人,陛下请季娘子入宫!” 君晟挑开帘子,“何事急召内子?” “姚宝林、姚宝林意欲跳下御花园的阁楼!有性命之忧!” 君晟静默。 季绾诧异地僵坐在长椅上。 马车调转车头,疾驰向宫城。 第56章 与此同时, 御花园 假山的三层阁楼上,姚宝林身穿大红宫装,坐在挑廊的阑干上, 哼唱着最拿手的小曲。 一众妃嫔、宫人随帝王站在假山下,惊恐地向上张望。 除了正宫娘娘,其余妃嫔不可穿大红色,何况是六品的宝林。 姚宝林之举, 无异于在追寻飞蛾扑火一刹的秾丽美艳。 君晟带着季绾赶来御花园时, 姚宝林刚好哼唱完一曲。 曲终,悲凉。 秋风吹起她长长的裙摆和垂腰的长发, 女子骨相摆在那,即便面容有损,也撑得住容颜, 只是太过消瘦, 没了珠圆玉润的美感。 承昌帝肃着面庞仰头, 没有失了帝王仪态,他看出女子的绝望, 却无能为力。 无力给予她真心。 淑妃等人伴在一旁,嘴脸各异, 唯独德妃浮现轻愁, 叹后宫之人可悲。 或许有人会觉得姚宝林是在担忧前途,才会绝望想不开,但与之斗了多年的德妃知道,楼上的女子是个傻子。 身为替代品, 没有守住自己的心, 贪婪地想要帝王的爱。 连三岁孩童都明白的道理,爱强求不得, 为何非要执拗较真呢? 季绾望着不准侍卫靠近的红裙女子,深感无力。 女子被缺失的爱吞没了理智,可不愿给予她爱的男子冷情理智的可怕,站在人群中没有半点失态。 君晟越过季绾来到承昌帝身侧,“陛下想保还是弃?” 承昌帝未从姚宝林身上移开目光,讷讷问道:“有区别?” “保,可以假话哄下来。” 快要碎掉的女子,无外乎想要感受到帝王的真情流露。 可帝王吝啬到哄都不愿再哄。 是失了耐心吗? 帝王对嫔妃的耐心,微乎其微。 贤妃看热闹不嫌事大,仗着身份走到帝王的另一边,仰头拔高嗓音,“姚麓,你想要什么尽管说,何必想不开?” 姚宝林俯看假山下的一众人,抬指抵在唇上,示意众人噤声。 周遭安静下来,她绽开笑,“陛下可将臣妾当成过一个人?” 帐中婚 第88节 而非替代品。 被当着众人的面几近剖析心底的情愫,承昌帝负手缄默。 缄默亦是回答。 姚宝林了然,却在亲耳“听”到答案后,心中不可抑制的钝痛。 她永远记得帝王在初见她时,眼中迸发的惊喜,可那一刻,心动的只有她。 “是臣妾太贪心,早知如此,当初合该封心锁爱。” 若凭借圣宠为自己谋路,发展人脉,狡兔三窟,不至于无路可走。 “罢了,当臣妾痴心妄想买了个教训。” 她晃了晃悬空的双脚,静静感受风向,又深深凝了一眼楼下的帝王,在一片惊呼中纵身跃下。 “啊!” “啊,跳了!” 身体下坠,从未有过的自由。 她闭上眼。 却在下坠的一刹,被人拽住裙带。 孔武有力的御前侍卫单臂抓住她,整个提起,带回阁楼内。 众人舒口气的工夫,只见帝王转身淡淡道:“送去冷宫,严加看管,以儆效尤。” 在场的人,无不哗然。 在将人救下后,帝王没有如往常那样出言安抚,而是惩一儆百,不允许再生闹剧。 这是何等绝情。 不停挣扎的姚宝林瞪大眼,在不可置信中崩溃。 季绾无力地靠在君晟的手臂上,望着帝王决然离去的背影,深切感受到皇家的薄情。 君晟揽住妻子,斜睨同一方向。 无情帝王家,不闻旧人哭,即便拥有过真正的盛宠,也难逃黯然退场的命运。 师母一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孤注一掷送女儿逃离。 “念念。” “嗯?” “咱们走吧。” 季绾是皇帝传入宫里的,该去查看姚宝林的状况,可君晟牵住她的腕子,大步带她离开了皇宫。 他当年带走的女娃娃已摆脱被困宫阙的命运,没必要再见识后宫的悲凉。 德妃看着小夫妻走远,心中异样,不是嫉妒,而是说不出的复杂情感。 她当年坚持入宫,不为情爱,只为权势。 这是她的选择。 没觉得对或错。 ** 回去的路上,季绾看向对面后仰闭目的君晟,“咱们这么回去,会不会触怒陛下?” “不会,陛下不会对一个失宠的女子一再示弱。” 季绾沉默,从话本里读到过嫔妃被打入冷宫受尽折磨的桥段,但没有亲眼见过,感触不深,直到次日被范德才带入冷宫为姚宝林治脸才有了切身体会。 偌大的院子,荒草丛生,房屋几间,多年不修葺,瓦破窗漏,凛冽的风中有歌声传来,不知是当年哪位盛宠一时的美人在展现歌喉,变得疯魔。 幽幽歌声在白日里都显得凄厉。 范德才提醒季绾小心脚下的坑洼,随后带她走进一间破旧不堪的偏房。 屋外璀璨的秋阳衬得房内更为暗沉,季绾跨进门槛,瞧见姚宝林静坐在墙角,曲膝环着自己。 季绾放下药箱,慢慢蹲到女子面前,抬手捋了捋女子凌乱的长发。 初见在吟玉楼的烟火宴上,出尽风头的美人枯萎得形同院子里的草。 “娘娘可否抬头,让臣妇查看一下伤势。” 姚宝林埋头在膝上,“我还抬得起头吗?” 季绾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温柔地抚着她的碎发,不会以奚落和嘲讽,做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其上过药,季绾起身告辞,却听女子讷讷道:“你若能见到陛下,请帮忙转告,我最讨厌做的就是景兰诺的影子。” 如今毁容失了资格,倒也不后悔。 季绾是要随范德才见驾以禀告姚宝林的伤势,但并不打算将这句话转送到御前。 赌气的话,在对感情偏执的帝王心中,无关痛痒,姚宝林的价值远不如爱而不得之人的影子。 这是事实,残酷的事实。 “无用的激怒于娘娘不利,娘娘该想想,如何摆脱困境,而非一味沉浸在颓废中。” 姚宝林抬眼,看着十七岁的稚嫩小娘子,忽然发笑,眼眶红红,肩膀轻耸。 东山再起吗? 拿什么东山再起? 若她有皇后、贤妃、淑妃、德妃的家世,即便闹到昨日无法收场的地步,都不至于被打入冷宫,除非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 “季娘子,我只能说你涉世未深,想得太简单。我入宫之初,因长相酷似景兰诺,受人忌惮,不知谁的手笔,致我无法怀子。没有子嗣,又失宠,怎么东山再起?” 如今才知,是皇后所为。 后宫多数太医都是皇后的人,这还是昨日被打入冷宫后,从德妃口中得知的。 可陈年旧事无凭无据,无从查起。 有些事,季绾本不想插手的,可不知为何,在从她的口中听到景夫人的名讳时,油然生出一种牵扯感。 冥冥之中,血脉的牵扯。 季绾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弯腰,轻轻描摹女子脸上的伤口。 若眼前的女子愿意,自己可以帮她。 “娘娘得宠多年,该是清楚陛下的喜好。不想做别人的影子,不是口头赌气,而是该付诸行动。” 暗诱的话语吸引了姚宝林的注意,她顺着季绾的指尖偏头,意念集中在伤口上,怀着渺茫几近绝望的心,哽咽问道:“该如何做?” 无解的难题,该如何破解? 带了一点儿自嘲和不确信,她苦笑着端正态度,“洗耳恭听。” 季绾想起廖娇娇,若廖姐姐能看透负心人,专心经商,会成为卓异的贾商,奈何受情爱所困。 类比德妃,内心强大,独当一面,争宠从不是为了情爱,而是为自己和子嗣谋后路。 “娘娘若依臣妇拙见,断情绝爱,为自己谋富贵,臣妇可尽绵薄之力相助。” 姚宝林缓缓眨眼,早品尝过世态炎凉,没承想,在落难之际,得两人伸出援手。 一个是与她向来不 对付的德妃,一个是眼前的医女。 “德妃昨日也说了相同的话。” 季绾一愣,淡淡笑开,“臣妇一向欣赏德妃娘娘的智慧。” 人在落魄颓废时,自己都放弃了救赎,却能得她人伸出援手,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坠入深渊的希冀像是被人捞出水面,潺潺涟漪,微微悦耳。姚宝林不确定地伸出手,拽住季绾的衣角。 “请娘子帮我。” 这一次,手中的衣角没有被对方抽走。 季绾握住她攥起的拳,“娘娘先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 伫立在屋外背对门扇的老宦官掏了掏耳朵,继续闭眼装迷糊,佯装没听到屋里的对话。 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是他常对自怨自艾的嫔妃说的话,可不是虚假的关切,只是一些嫔妃冥顽不灵,一味消沉,不懂变通。 身子垮了,一切野心皆成空。 与季绾一同离开冷宫时,范德才意味不明地笑道:“娘子有话,但说无妨。” 不愧是御前最得宠的宦官,洞察力一绝,季绾拱拱手,“劳烦范公公帮忙照拂宝林。” “好说,不过咱们要提醒娘子,有时候同情心是会招惹上麻烦的。” “多谢公公提醒,我会量力而行。” 季绾向上提了提药箱的带子,面露几许深意。她与德妃的初衷不同,但也认可德妃的谋划。 德妃之所以帮助姚宝林,不单单出于同情,姚宝林无法怀子,没有助子嗣夺嫡的资格,若能为己用,可化作锋利淬刃,还无后顾之忧。 来到御书房,季绾上前行礼。 正在御笔批红的承昌帝含笑请她入座。 冯小公公立即捧上一个锦匣。 “这是?” “陛下赏的,娘子接着便是。” 季绾没法拒绝,接过锦匣,起身又是一拜,“谢陛下。” 承昌帝放下御笔,倚向宝座的靠背,按了按侧额,“屡次劳烦娘子入宫,一点儿薄礼罢了,是娘子应得的,不必客气。” 季绾没有客气,也不能客气,安静坐在一旁等待帝王询问姚宝林的情况,可许久过去,静默依旧。 帐中婚 第89节 御案前的帝王批示得认真,不可打扰。 半歇,笑着摇摇头,“朕忘了娘子在旁。” 季绾僵坐,不知如何作答。 批示好桌上的最后一份奏折,承昌帝示意宫人端上茶点。 季绾硬着头皮品尝了几块,盼着早些离宫。 “宝林那里,还要劳烦娘子。” “是臣妇该做的。” 兴是季绾的模样带着几分稚嫩,承昌帝眸子染笑,忽然觉着,与之相处,心态年轻不少,明明后宫不乏十五六的年轻秀女,可都没有与她相处来得轻松惬意。 “为宝林看诊的太医,朕已私下里调查过,确有问题,对其用刑后,朕了解到,后宫诸多太医都是皇后的人。” 这种秘辛,季绾并不想从皇帝口中得知,知道的越多,恐有被灭口的风险。 她饮茶掩饰情绪,没有接话。 承昌帝还想说些什么,忽听门侍禀告,说君晟和贺清彦前来见驾。 “君卿不是来见朕的吧。”承昌帝颇有兴味,瞧着一身绯红官袍的年轻臣子走进来,与坐在一旁的女子极为般配。 才貌皆具的两人,也算金玉良缘。 说不出什么滋味,承昌帝挑眉问道:“两位爱卿有何事奏?” 君晟目不斜视,双手作揖,“启奏陛下,臣协助大理寺正、副卿,在调查连环凶杀案上有了新的进展。” “哦?说来听听。” 提起连环凶杀案,承昌帝又想到自己的两只御猫,悲从中来。 贺清彦看了一眼在座的季绾,并无排斥之意,单纯公事公办,“机密之事,闲杂人等合该回避。” 承昌帝一摆手,冯小公公领着宫侍和季绾退避出去。 季绾低眸与君晟擦肩,两人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心照不宣。 贺清彦递上簿册,温声解释道:“微臣等对昨日有嫌疑的人员全部盘问过,经核实,发现太子身边的影卫梁展说了谎。” 承昌帝目光骤凛,快速翻开簿册折角的页,上面记述太子在申时所经之处中,多了一处詹事府。 其实梁展不提詹事府还好,仅仅一个时辰,就算说太子是在东宫小憩,贺清彦也不会产生怀疑,偏偏昨日申时,有大理寺不起眼的小吏前往詹事府递送公牍,是在酉时得见的太子和梁展。 因是无名小辈,于无人在意的角落,被整个詹事府的人忽略了。 忽略了他来自大理寺。 詹事府由太子执掌,在贺清彦派人前去核实时,称太子是在申时末,来过詹事府。 几次盘问下,无比肯定。 却成了最大的出入。 嫌疑倾向太子,承昌帝久久缓不过来。 印象里的长子,温和宽厚,富有仁爱,怎会虐杀无辜的人和动物? “不可能。” 帝王扶住眉骨,担心是大理寺为了结案,向太子泼的脏水。 可就算给他们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污蔑储君的。 “动机呢?证据呢?” 贺清彦垂目,“尚未知。” “那就去查!”将簿册丢在御案上,承昌帝少有的动了怒,额筋跳跳,可冷静下来一想,没有他的旨意,各大衙门哪敢轻易暗中调查太子的一举一动。 中年帝王脑仁嗡鸣,他的基业是要交给储君的,储君不可有罪不可赦的过失。 残害无辜生灵,罪不可赦。 太子怎可如此! 他有十个皇子,除了小九和小十年纪尚小,其余皇子都已年过十三,或许具备夺嫡的意念,尤其是贤妃和淑妃所诞下的老二和老三。 而这八个年满十三的皇子中,他只看好太子。 为保太子名声,他舍弃过皇女。 “这件事全权交给你二人,彻查清楚,但在水落石出前,不可再多一个知情人。” “臣遵命。” “臣遵命。” 贺清彦和君晟同时应答。 目的达成。 第57章 从御书房离开, 君晟走向候在外面的季绾,拉起她的手腕,“走吧。” 季绾用目光询问,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默默跟在一旁。 贺清彦走在君晟的另一边,听君晟问了句—— “责任状的期限将至,准备好受罚了吗?” “期限内无望, 查案技不如人, 甘愿受罚,这个案子还是要从长计议, 心急只会打草惊蛇。” “你倒是坦然。” 贺清彦苦笑,“不然能怎样?” 季绾偷偷观察着这位被称温润如玉的少卿大人,对温润如玉有了具象。 分别后坐进君晟的马车, 季绾识趣地没有多问, “先生不去忙了?” “先送你回去。” “不必。” 君晟没应, 靠坐在车壁上陷入沉思。 自大理寺正、副卿立下责任状,凶手再没闹出过人命, 转而虐杀御猫,几乎可以肯定凶手是朝廷或后宫的人。而太子具备养死士的能力, 又参加过秋日狩猎, 加上此番所提供的时辰出入,嫌疑最大,可这些不足以证明他是凶手,需有确凿的证据。 颞发胀, 他欲抬手, 被一双纤细的小手抢了先。 微微睁开眼帘,视野中放大的是女子的素颜。 吐气如兰, 拂过鼻骨。 施以在他颞上的力道不轻不重,一点点缓解着那点疲累。他闭上眼,慢慢附身,额头抵在女子的肩上,“借靠一会儿。” 季绾颤了颤睫,“先生很累?” “嗯。” “那你靠吧。” 季绾撑起肩,以仗义掩饰心慌。 近来时日,君晟总是会让她心慌。 君晟没客气,将身体的重量倾斜向她。 季绾支撑不住向后靠去,被围困在车壁和男人之间。她抠了抠虎口,让自己保持淡然,不可生出燥热,引他猜疑。 能为帝王破案的人,一叶知秋,若察觉到她的慌乱,会......会笑话她的。 心中不停说服自己,季绾试着放松身子。 君晟调整了下坐姿,歪靠在她身上,闭着眼问道: “你方才偷瞧贺清彦了?” “没有。” “没有?” “我光明正大看的。” 话落,换来一声轻笑,随即是一句问话。 “看他作甚?” “好看。” 女子脱口而出的夸赞来不及收回,还带着一点儿挑衅,完全是被那声哂笑激出来的。 而这句挑衅,成功让想要休息的男人坐直了身体。 俊脸流露淡淡的不快。 季绾扭头看向窗外,“快到了。” “早呢。” “附近有家点心铺,我下去买点。” 以前可没听说她喜欢附近点心铺的糕点,此刻一眨不眨盯着临街的铺子,生怕错过,表露着渴望,煞有其事似的。 君晟淡淡道:“夸张了。” 被戳破,季绾扭回头,故作正经道:“不是我想吃,是想买给大宝和茹茹。我麻利些,不会耽搁太久。” 君晟闭目后仰,放她下了车。 季绾提裙跳下车廊,飞快走进点心铺,都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 夸赞贺清彦皮相好,是事实,不该心虚的。 帐中婚 第90节 待她拎着油纸袋站在马车前,仍有些呆呆的,弄不清自己对君晟的感情。 似乎早已超越了合作的关系。 帘子被从里面挑开,半露出君晟那张俊到过分的脸。 “不上车?” 季绾踩上脚踏,见君晟递出手,笑着将油纸袋递了过去。 被摆了一道,君晟接过油纸袋放在小几上,在女子弯腰钻进马车之际,一把扣住她的腕子将人拉进车厢。 “啊——” 短促的惊呼止在温热的触觉中。 季绾愕眙,“砰”的坐在对面的长椅。 在男人的侧脸上留下一抹印痕。 适才被拽入车厢,身形不稳,倾倒在男人怀里,碰触到他的脸。 “不是我的错。” 是他先动的手。 君晟蹭了一下略微湿润的侧脸,慢条斯理地搭起腿,“我没说是你的错。” 季绾没了脸儿,歪倚在车壁上看着窗外,任凭君晟说什么也不搭话。 回到沈家巷子,少女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进大门,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夫妻闹了别扭。 等马车载着君晟和车夫离去,杨荷雯从穿堂探出脑袋,啃着梨子问道:“绾儿和四弟吵架了?” “没。” 季绾走进穿堂,见灶台上摆放着各式汤面,不解地看向长嫂。 杨荷雯又啃了一口梨子掩饰尴尬,目光飘忽道:“尝尝看,给点意见。” 大嫂的厨艺一向好,尤其是面食,色香味俱佳。 忙碌一日,肚儿空空,季绾被勾起食欲,取来木筷各夹了一小绺放进空碗里,一一品尝,已然猜到其中的含义。 “都挺好的。” “更喜欢哪样?” “嫂嫂要挑一样做招牌吗?” “说什么呢!”杨荷雯摆了摆手,故作矜持,可在季绾没再接话后,又自顾自找了台阶下,“嗐,你们一个个早出晚归的,阿蓉又去远行,没人陪我斗嘴解闷,我快憋坏了。昨儿与你大哥商量一番,想着开个店试试。” 大大方方的多好,季绾忍笑,认真品尝起来,给了些意见。 杨荷雯靠在门框上,快要忘记手里的香梨,支支吾吾道:“绾儿,你开店有经验,回头多给我些意见。” 久居深宅的人,愿意跨出这一步已是不易,季绾没有打击,边吃边点头。之后,她放下碗筷,“一面之恩,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一碗面而已,嘴贫。” 季绾从不是嘴贫的人,而嘴贫的杨荷雯此刻却词穷,不知该如何回应,打趣着缓解尴尬。 前嫌无伤大雅,两人相视一笑。 接连几日,太医院重新整顿,十三名御医忙得不可开交,偶尔会请季绾过去帮忙。 君晟日以继夜不着家,季绾也在频繁进出宫城中打发着日子,转眼到了大理寺正、副卿签下责任状的期限。 连环凶杀案未破。 早朝之上,承昌帝大手一挥,御前侍卫将大理寺卿和贺清彦带了出去,当场杖责三十大板。 三十大板实打实的话,会皮开肉绽。 大理寺的官员们为两人捏把汗,目睹受罚的过程。 “朕再宽限你们一个月,一月之后,提头来见。” 贺清彦扶着上了年纪的大理寺卿躬身作揖。 “臣定当不负皇命。” 太子淡淡看着这一幕,转眸之际,发现龙椅上的父皇从他身上收回了目光。 下朝后,君晟走到一瘸一拐的贺清彦身边,递过手臂。 贺清彦没客气,搭住他的小臂继续一瘸一拐地走着,直到周遭没几个人后,才恢复走路的姿势。 健步如飞。 君晟问道:“急着做什么去?” 贺清彦向后摆摆宽大的衣袖,“收集证据。” 仲冬初始,葭草吐绿,北风呼啸而来,撩动君晟乌纱下的碎发。 一片枯叶脱枝,飘旋而下,落在他摊开的掌心。 再有几日,就是太师府侍医与幕后黑手接头的日子,不知设下陷阱顺藤摸瓜,能摸出个怎样的秘密。 他握住落叶,揉碎在掌心,指尖轻掸。 另一边,季绾为喻雾冰取下包扎在额头的缠布。 “伤口结痂,切勿触碰,以免留疤。” “无妨的。”喻雾冰戴上德妃送她的抹额淡笑道,“遮住谁还能看得到?” 季绾欣慰,整理好药箱,知晓喻雾冰在伤势稳定后不能再留在宫中,不由问道:“夫人今后有何打算?” “先和离,再攒攒银子去远游。” 长长见识,遗忘过往。 喻雾冰握了握季绾的手,诚恳道谢。 “再替我向蔡小侠士代句谢。” 季绾回握住她的手,纤细的手,十指不沾阳春水,可中年女子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出去转转也好,雾中冰遇骄阳会融化,心伤也会随流逝的时光淡化。 “或许夫人会在途中偶遇我家哥嫂。” “没准呢。” 喻雾冰面上多了笑,笑意伴着坚韧。 德妃从外面回来,手里握着一张纸,摊开后清了清嗓子,“过来签字画押吧,陛下亲自督促喻首辅为你写下的休书,休夫。” 休夫,而非和离。 喻雾冰面上一喜,快步上前,眼眶渐红。 有皇帝撑腰,事半功倍,何愁摆脱不了那个狗男人。 德妃笑眯眯让春桃取来一小坛酒,“今儿咱们不醉不归。” 品尝一口辛辣的酒水,季绾摆摆手,“不行,我酒量差,以茶代之。” 德妃嗔了句“扫兴”。 “我还要为姚宝林换药去呢。” “知道啦,你是大忙人。” 季绾笑了笑,为自己斟茶,与之碰杯。 当晚喻雾冰离宫前,承昌帝百忙中抽身,问她可有未完成的愿望,她只求得见皇后一面。 “好,朕允了。” 被人暗慕二十余年,再冷硬的心或许都会化为一潭春水。 有潺潺暖流流淌心田,软了心肠。 承昌帝与喻雾冰少年相识,怀了一份有别于爱意的复杂情愫,由愧疚和感动交织。 是以,在喻雾冰前来告辞时,他临时起意,为之举办了一场小小的宫宴,见证她休夫。 宾客不多,十余人,除首辅夫妇、德妃,还有季绾和蔡恬霜。 救下喻雾冰的是蔡恬霜,理应被邀请。 因是临时起意,恰好君晟和贺清彦正伴君左右禀告案子的进展,便一起去往御花园一座小楼。 宫宴前,喻雾冰随冯小公公走进富丽堂皇的坤宁宫,室内灯火不再通明,如豆火光映亮三尺视野。 喻雾冰站在静坐的胞妹面前,摊开休书,让她欣赏父亲的字迹。 “父亲草拟了大半辈子奏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替女儿写休书,娘娘作何感想?” 喻皇后看着休书,叹笑了声:“恭喜姐姐得偿所愿。” “也恭喜妹妹名声扫地。” 喻皇后扣住椅子扶手,忍下被羞辱的愤怒,心道虎落平阳被犬欺。 “没旁 的事,小妹要安置了,姐姐快出宫回喻府吧,日后,你还是喻府的嫡长女。” “不回了,那不是我的家。” “哪里才是?” “天高海阔,心安处即是家。” 迎着喻皇后诧异的目光,喻雾冰收起休书,又取出一截自制的熏香,“原本想还给你一份大礼,以牙还牙,得以解恨,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值得为了毁你脏了自己的手,还要被追责。我自由了,妹妹却会永远被打入冷宫,品尝没落与孤寂,用余生好好反思这些年所做的腌臜事吧。” 留下诛心的一段话,喻雾冰转身离去,背影清绝,昂首挺胸。 门扇一开一翕,风灭烛火,陷入黑寂。 喻皇后一点点收紧十指,又无力松开。 帐中婚 第91节 数十名太医控诉她以威逼利诱的方式迫使他们就范,残害嫔妃,证据确凿。 皇后之位是保不住了。 只盼不波及太子,就不奢望被太子救下了。 最糟糕的是,太子在被君晟和贺清彦联合调查,自身难保。 喻雾媚再次攥紧手指,指尖陷入掌心软肉。 不甘心呐。 ** 离开坤宁宫,喻雾冰去往御花园小楼,途中遇到自己的父亲。 抄手游廊上,两鬓斑白的喻首辅顿住脚步,眼看着女儿径自走过。 相顾无言。 被女儿无视,喻首辅老脸火辣辣的。 宫宴见证休夫,闻所未闻,承昌帝笑说不必考虑男女之防,随意落座。 季绾带着蔡恬霜坐在君晟身边,紧挨着贺清彦,对面是首辅夫妇和德妃。 卓智昊灰头土脸地被带进小楼,甫一见到帝王,当即磕头认错。 承昌帝接过范德才呈上的酒,漫不经心地品着,“仔细想想,该跟谁认错?” 帝王开口,卓智昊抖三抖,连滚带爬地凑近坐在帝王下首的喻雾冰。 隔着摆放酒水的长几不停掌掴自己嘴巴,情真意切,“雾冰,这些年,是为夫混账,不懂得珍惜,耽误了你的好年华。求你大人大量,别跟为夫一般见识,就当被狗咬了。” 他抽红了自己蓄须的脸,泣不成声,像是真有悔改之意。 可夫妻二十余年,喻雾冰太清楚他的为人,淡漠地看着他的表演,以清冽的酒水泼向他的脸。 假惺惺的,看够了。 卓智昊觑了一眼戴有抹额的女子,容光焕发,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觉再也高攀不起。 喻雾冰摊开休书,点了点落款,“签字画押吧,自此,你我再无瓜葛。” 心知肚明的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卓智昊颤巍巍拿起笔。 落笔后,继续抽打自己,脸颊肿胀、掌心发麻,盼着女子念在微薄的旧情上饶过他。 可女子没有喊停。 还是承昌帝问道:“可听够了?” “这是报复的声音,怎会够呢。” 看着流露出冷傲的女子,承昌帝一笑,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德妃看在眼里,揪下一颗葡萄含进嘴里,极为佩服能够拿捏住帝王心的喻雾冰,若能为己用...... 两人私下里谈过,喻雾冰愿意在远游回来归入她的麾下。 而德妃勾笑的模样,落入对面季绾的眼中。 “先生信不信......” 季绾看向君晟。 德妃娘娘会是最后的赢家。 她没有说出口,抬起下巴指了指对面懒洋洋又精明至极的妃子。 君晟会意,微微抬眉。 宫女呈上一碗碗酥酪,季绾嗅了嗅,闻到酒味,今日在德妃宫里饮了酒,她怕积少成多而失态,将自己的那份推给君晟。 君晟没挑剔,拿起勺子。 季绾小声道:“还有一份呢。” “吃不下了。” “那为何先吃我这份?” “你的香。” “......” 贺清彦近日被案子搅得疲累,加之受了杖责,没有胃口,身子微微发热,从入座后,滴水未进。 遽然,端菜的宫女被衣摆绊倒,手一歪,将汤汤水水洒了季绾一身。 “啊,奴婢该死。” 宫女跪地瑟瑟发抖。 裙摆湿透,冒着热气,极不雅观,季绾窘迫地拿出帕子擦拭。 德妃“诶呦”一声,忙让宫女领着季绾去她的寝宫更换衣裙。 有帝王在场,季绾按住欲要起身的君晟,摇了摇头,独自跟着宫女走出小楼。 领头的宫女即是泼了季绾一身汤水的人,命其余小宫女熄掉宫灯,以免叫人看到季绾狼狈的模样。 一拨人簇拥着季绾走在树影婆娑的径斜上,说是抄近路去往德妃寝宫。 每日入宫,季绾都没机会信步漫游,对内廷的地形并不熟悉,可她熟悉德妃寝宫的方位,见着宫女们带她越走越远,不禁狐疑,慢下步子。 领头的宫女催促道:“娘子别着凉,快些走吧。” “好。” 嘴上应着,季绾还是压着行进的步子,仔细观察四周,愈发觉得偏离了路线。 小楼那边,一名大理寺官员匆匆见驾,说是有件棘手的案子需要贺清彦回一趟官署。 多多少少有些扫兴,但案子要紧,承昌帝摆摆手,“贺卿去忙吧。” 贺清彦起身告退,随部下离开阁楼。 那官员一路都在禀告案子的来龙去脉,脚下步子却是不疾不徐,还时不时停下来剧烈咳嗽。 咳得弯腰驼背。 贺清彦替他拍背,“染了风寒?” 官员拿出锦帕擤鼻涕,“是啊,昨儿夜里蹬了被子。” “多大的人了。” “让少卿大人看笑话了。” 贺清彦不再急着出宫,单手负在身后,不紧不慢与他并肩走着,气韵如云中月,皎白温润,很照顾身边的人,即便有棘手的案子等在那儿。 路过一处竹墙时,官员觑了一眼慢悠悠的青年,“少卿大人,咱们快些吧。” “你身子不适,不急。” “不影响走路的。” “是吗?”贺清彦淡笑,身子突然一晃,僵在原地,手捂心口慢慢弯下腰,像是身体发生某种变化,变得不适。 “少、少卿大人?” 听贺清彦在气喘,官员上前搀扶,左右看看,像在寻找什么人,在定住眸光后,扶着贺清彦跌跌撞撞地走去,偏离了出宫的路线,来到冷宫一间空房。 “人呢?” 官员架着脚步虚浮的贺清彦跨进门槛,将人扶坐在一张破旧的春凳上,环视一圈没有见着接头的人,不禁问向身后的小太监。 小太监也很迷惑,他在此等候多时,望眼欲穿,没等到另一拨人,“会不会走错地儿了?” 官员磨磨后牙槽,“一群废物点心,让本官如何向娘娘交代?!” “哪位娘娘?”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幽的问话。 官员下意识转头,对上贺清彦的视线,身体止不住发抖。 上一刻还不清醒的贺清彦,此刻端坐在春凳上,淡雅清朗,没有半点失态。 片晌,承昌帝接到宫人口信,陡然起身,目光如炬,“季娘子可有恙?” 宫人如实道:“娘子自个儿跑去德妃娘娘的寝宫了。” 德妃提着繁缛的宫装起身,“陛下,臣妾回去瞧瞧。” “快去。” 德妃看向坐在对面的君晟,本打算与他一同过去,却见他身躯前倾半伏在长几上,俊面泛红,额头溢出薄汗,“君安钰?” 其余人也察觉到君晟的异样。 承昌帝快步上前,担忧唤道:“爱卿?” 君晟意识混沌,浑身燥热难耐 ,抬眸看向唤他的帝王,视线模糊不清。 “快,传御医。”承昌帝面色铁青,一面让御医上前替君晟看诊,一面急着去往德妃寝宫,在意识到自己在担忧季绾后,生出浓浓的迷茫,却无暇顾及,只想先确认季绾是否受到伤害。 可正当他要跨出房门时,君晟突然挥开御医伸出的手,忍着剧烈的不适站起身,健步撵上帝王的脚步。 “内子有恙,臣冒犯了,先行一步。” “爱卿!” “君安钰!” “君大人!” 身后声音此起彼伏,君晟没有回头,凭借最后一丝意识,冲出小楼。 素来沉稳的男子,这一刻失了从容。 他赌不起。 帐中婚 第92节 好在翊坤宫距离不远,他踉踉跄跄走到月亮门前,不等把守的侍卫搀扶,侧身避开他们的触碰。 “绾儿!” “季绾!” 燥热源源不断地涌上胸腔,玉白肤色透出红晕,呼吸变得粗噶,已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 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一抹娇俏倩影,小跑过来。 甜糯的嗓音染了担忧。 “先生!” 季绾在察觉出异常后,佯装腹痛寻找如厕,趁机摆脱那几名宫女的看守,绕路跑来翊坤宫,又让翊坤宫的宫人捎去消息,本以为能安心等待接应,不承想,竟是君晟遭到算计。 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对方显然是冲着她来的才对。 在离开小楼前,她唯一没动的佳肴是......酒酿的酥酪。 闻到熟悉的清香,君晟再难支撑,单手揽过季绾,紧紧圈在怀里,高峻的身躯倾覆,倚在她身上。 “回去,马上。” 他大口喘息,身体滚烫。 季绾察觉到情况不妙,搂住他的腰身,向寝宫里走。 当即就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可君晟没依,拥着她走向月亮门,搭在她肩头的大手渐渐收紧,揉皱了那处衣料。 “先生?” “回去,不在这。” “啊?” 季绾没懂,顺着力道一步步走向月亮门,迎面遇见赶来的德妃。 德妃着急道:“去哪儿啊?先看诊!” 君晟挥开上前的一众宫人,揽着季绾向前走着,倔劲儿上来,无人能拦。 季绾无奈,随他加快脚步。 被忽略的德妃干着急,催促宫人去取步辇。 送他们出宫。 须臾,宝马雕车疾驰在阒静的长街上,浮光掠过夜幕,夜凉如水,清寒结霜,季绾被君晟拥着,寒冷散去,燥热不安。 她竭力维系冷静,安抚着男人的情绪,“快到了,再忍忍。” 却也不知,在劝君晟忍耐什么。 马车拐进幽坊,不等车夫放下脚踏,视线愈发模糊的男人突然打横抱起季绾,阔步走进沈家大门。 沈家人隔窗相望,察觉出异常,但小夫妻的私事,历来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洗洗睡吧。 几间房的灯盏相继熄灭。 周遭陷入黑寂。 第58章 黑夜能掩饰窘迫, 隐藏怯意,可被君晟抱在怀里的季绾这会儿一动不敢动,无力摆脱那滚烫的怀抱, 蜷曲着身子盯着男子滚动的喉结,嗓子随之发干。 君晟踹开新房的门,避开迎上来的馨芝,健步跨上旋梯, 走进无灯的二楼堂屋。 将人放下后, 他的身形微晃,倒在堂屋的摇椅上, “水......” 季绾匆忙去倒水。 馨芝事先备好了热水,仍是温热的。 端着盛水的竹杯走到躺椅旁,季绾一点点喂给君晟, 轻声哄道:“先生容我诊脉可好?” 借着月光, 君晟抿一口温水, 难消燥意。 温水化油,大有燎原之势。 腹, 灼烧发痛,渴望沉李浮瓜的清凉, 君晟拿过竹杯斜倒向脸庞, 仿若有一颗颗琼珠滴落眉心、鼻骨,丝丝凉,丝丝疼,刺激着混乱的意识。 “你做什么?”季绾抢过竹杯, 露出怒色, 强行想要为他把脉,却被他扣住后颈。 君晟半掀着眼帘, 呼吸凌乱。 暗黑充盈月色的堂屋内,落针可闻,放大了感官,皎月如娟盈柔肠,君晟刮着季绾的后颈,纵使腹痛,还是给了她反应和适应的时长。 季绾后知后觉,读懂了他的意思。 转身欲逃。 难怪不让她诊治,是早已知晓自己中了情药吧。 可刚一转身,就被一条臂膀圈住腰肢,扯了回去。 “不可以!” “念念。” 君晟将人扑倒在躺椅上,长腿跨过她,附身凝视。 对她的渴望溢于言表。 不再掩饰。 竹杯“啪嗒”落在地上。 事发突然,季绾惊慌摇头,撼动摇椅来回摇晃。 “念念,看着我。”君晟扣住她的两只腕子高举,压于椅背上悬空,灼烫的体温一点点渗透,透过衣料熨帖季绾的肌肤。 季绾紧张到快要忘记呼吸,杏目愕眙,含着细碎的光。 并非完全的排斥,蕴藏着不确定。 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忍心拒绝他。 他真的快不行了。 可他故意躲开诊疗的最佳时机,是在逼她心软。 无赖。 印象里轩然霞举的人,也有无赖的一面。 可明明是比无赖还要恶劣的卑鄙,她却不愿那么形容他。 双手被扣住,她无法挣脱桎梏,眉间拧成川。 随着君晟愈发靠近,季绾剪水清瞳泛起涟漪,她别开脸,躲开了目的性极强的一吻。 那一吻落在眼尾,蜻蜓点水。 君晟眼尾蔓延开红晕,似醉非醉,“念念,可以吗?” 他问:“这样可以吗?” 哪怕被万蚁蚕食,难忍煎熬,男子还是没有强行攻下女子薄弱的堡垒,带着试探,一点点试图击垮其防备。 季绾心跳难以自控,矛盾激荡着内心,含俏眼波蒙上一层水雾。 一面不敢正视两人早已埋下的暗昧,一面又不忍拒绝快要废掉的男子。 先前沈栩中了馥宁公主的算计,自己硬抗了下来,险些七窍流血。 君晟比沈栩中情药的时辰长,忍到这个份儿上,很可能会憋出内伤。 看他额头绷起细细的青筋,季绾彻底被矛盾吞噬。 她没有准备好转换彼此的关系,可当下不容权衡。 月明风凛冽,吹不散心头的蔼蔼雾气,在君晟袭上侧颈时,她慢慢闭上眼。 不再抗拒。 察觉到季绾放松了身子,君晟喜出望外,躬身跪起,反手去解革带。 革带落地的声音,落在季绾耳中异常清脆,身体随之抖动,呼吸也变得断断续续。 一只带茧的大手覆上她的额,轻轻抚着,缓解她的紧张。 季绾却不领情,扯开君晟的手,杏眼水润带嗔,“不在这里。” 椅子太硬,她不舒坦。 君晟微怔,继而凝了欲燃的眸光,单手解开官袍,只穿中衣,将人抱起,大步走向东卧。 官袍滑落在摇椅旁。 季绾被抛进半垂的帷幔。 另一道身影紧随其后,倾覆而下。 季绾颤颤巍巍感受着身上的衣裙被剥落,甩出床帐。 落在脚踏上的,是一套灰绿色宫女的服侍,是季绾在德妃寝宫时更换的。 身着抹胸的她双臂环住自己,扭头偏向床帐里侧,莹白的肌肤泛起粉红。 一对脚踝被那人的大手向上推去,膝盖自然而然变得弯曲、张开,季绾觉得自己疯了,才会甘愿步入这个男人将错就错下设置的陷阱。 万丈不见底。 风撼窗棂,丝丝渗入,摇动轻柔帐。 玲珑有致的身形,折出漂亮的弧度。 帐中婚 第93节 月波凝琼浆,醉了帐中人。 了不知窗外事。 一丝破碎音色蓦地溢出。 狂澜席卷,云杳淼,耳边有流水声。 季绾拧眉仔细辨别,才知那是床帐的撼晃声。 出现错觉的少女攥紧锦褥,盯上黑暗中那道人影,发觉君晟衣衫整齐,只有自己狼狈不堪。 被算计的委屈伴着倔劲涌来,季绾咬唇,不容许自己发出声响。 颊边红云朵朵,漉漉潮湿。 心软在荒唐中被一点点操纵,她成了无形陷阱里一只缺氧的小兽。 “呼吸。” 蓦地,君晟扼住她的下颔,迫使她张开嘴。 再不呼吸,非得窒息。 季绾大口喘气,溢出不可抑制的破碎音。 君晟是寻着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寻到她的下颔。 黑夜中,他看不清帐中美人,不知她此刻的绽放有多美,只能凭感觉切身感受。 跪着的膝向上蹭去,下方声音愈发清晰。 湛然清爽不在,融冶酣畅充满感官。 濡湿淋漓,如扁舟徜徉波涛中。 漏尽更阑,季绾侧身想要逃离帐子,却被再次拽回。 情药在发酵,君晟感到无止境的空虚,不容女子逃离。 “不要了。”季绾惊慌。 发髻凌乱半散,遮蔽莹润肩头,宛若芊绵葳蕤的草木被暴风骤雨打蔫,不堪摧折,季绾在垂落的帐帘里探出脑袋,盯着盈月的窗,视线模糊,似拢上青烟翠雾。 来来回回。 窗外疏影淅索作响,是风吹过了树木。 帐内有人撼动杨柳,柳枝摇曳。 荒唐欲燃的夜,漫漫无边。 最后的抹胸,在翕呷萃蔡中被丢开。 澹艳柔美,细润腻理。 一览美景。 胜过叠翠流金的秋、浮岚暖翠的春,胜似炽热蓊郁的夏。 君晟眼底不复清霁,充斥欲,不知是不是被药物驱策,变得很贪。 季绾趴在床边枕着双臂,疲惫倦怠,任身后帐帘起伏,后悔让君晟食用了那碗代价颇高的酥酪。 她幻想的洞房花烛,绝不是这样一片狼藉,荒唐草率。 越想越气,在腰肢被再次摁住的一瞬,她翻转过身,看着跪坐的男子,视线下移。 风驰云卷,除了那一点儿凌乱,仍是衣冠楚楚的,不显儇佻轻浮。 哪像她。 咄唶一声,她护着自己向后退去,“好久了,够了吧。” 质问的语气带了点呛味儿,流露出情绪。 君晟知自己惹怒了她,可身心的燥占据意识,无法克制,守礼端方被抛之脑后。 余药未散,余悸犹在,他在黑漆漆的视野中摸寻着躲开的女子,不知抓住什么,惹得女子蹬踹。 是她的脚踝。 那会儿脚踝被桎梏,以致落入下风,季绾学聪明了,使劲儿抽回,曲膝环住小腿,缩成一团,任那人在黑夜里摸寻。 摸瞎胡呢? 又气又好笑,她抿唇忍住上扬的唇,透过稀薄月光打量着男子。 秀颀轩昂的人,动情时的模样,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捂住脸,埋头在膝,却在下一息暴露了身影,被拽了回去。 拉扯间,软枕落在腰下,给了那人可乘之机。 “唔。” 闷吟溢出唇齿,季绾快要认不出这个一再放纵的人。 可触碰他滚烫的肌肤,才察觉药效未退,适才的他,还是保留了一丝克制。 看来,幕后黑手想要人命,好在君晟体魄强壮,若是换她误食,后果不堪设想。 设身处地一番试想,季绾又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君晟。 那碗酥酪是她递给他的。 “先生......” 如饮了一口苦涩的酒,季绾醉了自己,不再抗拒,竭力放松。 片刻,破碎声再次传出。 紧张羞赧中品出另一番滋味。 丝丝入扣。 荒诞中沦陷。 漉漉香汗濡了锦褥。 季绾咬住小臂,维系理智。 枕头被压得褶皱变形。 那人还没打算收手。 用不完的劲儿。 自懂事起,一向克己复礼的君晟近乎失控,凭借最后一丝意志,收敛力道,担心伤了她。 黑夜蒙了视野,沉浸在无光的黑夜中,妍丽美景变得柳暗花遮。 君晟能想象季绾此刻的模样,却看不清。 连月光都感受不到。 他撑臂向上,耳边是喤喤清越的吟,带着女儿家的羞,压抑着声响。 高挺的鼻溢出汗珠,滴落而下,君晟曲臂附身,想要一亲芳泽,却吻偏了地儿,落在女子眉心。 尝到汗滴的湿咸,是他滴落的汗水。 人鱼线起伏着,始终没有停下来。 季绾痛与愉兼并,撑开的一双脚丫时而紧绷时而舒展,快要不受意识控制。 夤夜来临,她最终在一声婉转的深吟中,坠入万丈花海。 君晟抱住她,收紧手臂,几个来回。 怀里的人儿从紧绷到松弛,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两人相拥倒下。 云散雨歇,余温缭绕帐中。 君晟拍着轻颤的人儿,一声声安抚,以余温熨帖她,不准她翻脸不认人,“是我的了吗?” 沙哑的嗓音,问出最在乎的事。 她属于他了吗? 季绾介意他将错就错的算计,却又觉亏欠,一时无法回答,闭眼装傻。 相触的肌肤黏腻,帐中闷热,季绾想要清洗自己,奈何被蔓藤似的手臂困住,动弹不得。 “我想沐浴。” “再躺会儿。” 突如其来的温存陌生而悸动,季绾抵不住这份变相的攻势,故意压低声音:“你放开我。” 君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以防将人惹怒,“我去备水。” 有馨芝在,无需他去备水,季绾此刻最想逃离的人就是他。 “不用。”挣开那双手臂,她猛地坐起,身体传来异样,低头一摸,俏脸爆红。 趿上绣鞋抽回一条帕子擦了擦手指,她捂着腹走到旋梯口,唤了馨芝几声。 这是馨芝自从来到沈家第一次在夜里为季绾备水,乍一听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来了。” 俄尔,馨芝提着水桶来到二楼,一跨入东卧,被一股怪异的味道惊到,立即意识到什么,低下脑袋。 季绾捯饬好帐帘,燃亮桌上的烛台,从始至终没有与馨芝交换过视线,直到一声“小姐备好了”,才点了点头。 “先去休息吧。” 馨芝不敢停留,快步离开,却又止不住地回想着,印象里,从没见小姐和姑爷同床共枕过。 怎会呢? 帐中婚 第94节 第59章 怀揣着狐疑, 馨芝步下旋梯,见蔡恬霜披着屋外的寒露走进来。 “怎么才回来?” “别提了。”蔡恬霜走到桌边晃了晃青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嗓, 与馨芝说起宫里的事。 皇后利用最后的人脉,临时设计了一出风月大戏,以季绾的清白为饵,离间君晟和贺清彦。 至于目的, 蔡恬霜无从得知。 或许是为了报复两名男子合伙将喻雾冰送至御前, 但也不一定,皇后的心思, 谁又猜得清楚。 馨芝忿忿,“手段真够卑劣的。” “是啊,已经不是一次了, 惯犯。幸好被贺少卿识破了, 当场逼问出指使的人就是皇后。” 另一边, 燕寝。 在得知季绾安然无恙后,承昌帝总算舒缓了面容, 摆摆手,屏退带回消息的宫人。 首辅夫妇跪在帘外替女儿求情。 承昌帝念他们年事已高, 又有恩于自己, 维系着体面,让德妃送他们出宫。 闻讯赶来看戏的淑妃接过范德才手里的参汤,递上前,说了几句贴心话 。 承昌帝没接, 扶额沉思。 因他临时起意为喻雾冰举办了休夫宴, 皇后来不及精细谋划,草率布局, 目的多半是挑拨君晟和贺清彦。 两人负责调查太子的事,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分道扬镳,定然会延缓调查的进展。 而她派去引贺清彦入局的大理寺官员,也是负责调查太子的人员之一。 承昌帝第一次真真切切认识自己的妻子,入宫前毁嫡姐清白,入宫后到处安插眼线,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残害无辜,与毒蝎何异? 别怪他不念旧情。 “淑妃。” “臣妾在。” “废后旨意,由老三去宣读。” 废后?! 淑妃眼睛晶亮,多年积怨,大仇终得报。兴是大喜过望,脱口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太子?” 承昌帝骤然冷呵:“作何牵连太子?!” 只要连环凶杀案与太子无关,他不会轻易废黜慕淮的储君之位。 淑妃愣了愣,嘴上认错,心里不服,但还是欢欢喜喜传来自己的儿子。 刚满十九岁的三皇子接过圣旨,转身之际露出骄矜之色。 先前,他在皇后和太子面前夹着尾巴做人,终于可以出口恶气。 来到皇后寝宫,三皇子背手走到喻皇后面前,“接旨吧,喻氏。” 谋划败露,喻皇后猜到了自己的结局,可骨子里的骄傲不容她伏低做小,看着傲慢溢于眉眼的三皇子,想起他那个同样表里不一的母妃,冷笑连连。 “不必宣读了,本宫接旨就是。” 三皇子最厌恶皇后这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就是废后,也是要守规矩的。” “不守规矩,你能奈我何?” “处斩!” “处斩一般要到秋后。”喻皇后摘下手指上一枚枚名贵的戒指,慢条斯理,又从摘下的戒指里选了一枚最喜欢的金镶玉翡翠,一步步走向三皇子,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青年,“可惜你等不到本宫的断头之日了。” “什么意思......啊......” 一声闷哼过后,三皇子瞪圆眼,牙齿打颤地向后倒去。 随行的宦官和寝宫的侍从们无不目瞪口呆,反应过来时,接连发出惊叫。 三皇子仰倒在地,手里攥着未摊开的圣旨,眼尾、鼻端、嘴角流出鲜血。 一侧额骨碎裂。 在一阵阵惊恐的尖叫声中,喻皇后静坐在桌边,丢开染血的金镶玉翡翠戒指,看向东宫的方向。 大批侍卫随帝王赶来时,她跪在门口,写下了认罪书。 详细阐述自己杀害每一个生灵的过程。 处处都能对上大理寺整理的连环凶杀案的细节,除了虎牙一事。 承昌帝颤抖着手拿起认罪书,“为何滥杀无辜?” 喻雾媚面无表情地回道:“后宫压抑,需要发泄,几个蝼蚁,微不足道。” “这是皇后讲出的话?!” “臣妾的后位是算计来的,德不配位。” 喻雾媚目光空洞,却在瞥见疾驰奔来的太子时,多了一丝波澜,她定定看着太子,拔高嗓子,“望太子殿下律己自持,厚德载物,不要冲动误事!” 同时赶来的淑妃大力推开呆愣的太子,意欲冲上前,被几名宫人拉住,目眦尽裂地哭喊着。 已不能用自损八百来形容。 三皇子是她唯一的子嗣,皇后不过是个外人。 太子缓过来些,跪到承昌帝跟前,握住帝王的手,“父皇,母后虽有过,但有苦劳,念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请赐、赐母后体面......” 承昌帝和喻雾媚同时怔住。 太子叩首,泣不成声,“儿臣能给母后的只有体面,望母后宽恕儿臣的无能。” 又是一次大义灭亲吗? 皇后仰头闭目,留下泪来。 她输了,她的皇儿不能输。 贤妃和德妃站在人墙外,一个露出窃喜,一个叹了叹气。 三皇子被害,九皇子年仅五岁,其余子嗣又均出自嫔妾,若太子一旦被废,试问,还有谁能与二皇子角逐? 此番就算太子不知情,也会因皇后背负骂名。 最终的赢家会是她的儿子吗? 在场之人心思各异。 ** 沈家新房内,季绾沐浴过后,让馨芝再次备水,自己绞着长发走到床边,几次想要唤那人起身沐浴,却羞怯不敢挑帘。 一帘之隔,君晟靠坐在里侧,伸出手晃了晃自己的眼前,“念念可燃灯了?” “燃了。” 那为何眼前一片漆黑?难怪行房时,只闻妙音,不见玉人。 君晟闭闭眼,慢慢睁开,视野仍是一片漆黑。 中药后纾解太晚所致吗? 是暂时的还有永久? 意识到严重性,君晟没有立即道破,摸索着挑开帘子,“念念。” “嗯?” 寻着声音,他伸出手,“扶我一下可以吗?” 镇定的样子,让季绾感受不到丝毫异样,还扭捏地背过手,当他存了捉弄人的心思。 “水备好了,你快去洗,我也好更换被褥。” 君晟怕她担忧,扶着床柱起身,按着记忆,轻车熟路地走向湢浴,摸到浴桶边沿,感受到袅袅水汽,褪下中衣,跨了进去。 他需要冷静和思考。 湢浴外,季绾推开窗子透气,没让馨芝帮忙,独自换了被褥和床帐。 半晌不见君晟出来,季绾转眸看向燃灯的湢浴,“先生?” 湢浴无人应答,季绾怀疑他在戏谑她,没有立即靠近,“君晟。” 湢浴传来撩动水花的声响,似在做回应。 季绾没再留意,坐在床边按揉小腹,大致推算着月事的日子,以免糊里糊涂怀上子嗣。 子嗣......与君晟的子嗣......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她无法快速适应彼此关系的转变,头胀地倒在床上,恹恹盯着半敞的湢浴,困意袭来,眼皮千斤重。 等君晟走出湢浴,床上的女子已沉沉睡去。 “念念。” 回应男人的是寒风撼窗的声响。 君晟试着走到床边,伸手去摸床沿,无意碰到丝滑的绸缎料子,透着玉肌的温热。 顺着绸缎料子一路向上,他摸到女子柔软的耳垂,知她睡了过去。 默叹一声,他坐在床边,一只手握着女子搭在锦衾上的腕子,感受她脉搏的跳动。 视野一片漆黑,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没有太过惊慌无措,似乎什么忧愁都能消解在坚韧的心智中。 缓了会儿,他晃了晃女子的腕子,轻轻唤她醒来。 帐中婚 第95节 “嗯?”随着一声懒倦的应声,季绾睡眼惺忪地动了动,入目是男子被灯火笼罩的侧颜,如玉俊美,“你洗好了。” 她疲累地爬起身,意识渐渐回笼,随之而来的是羞涩与尴尬。 帐中的交缠和火热,刺激着灵魂,她坐远了些,捋了捋散乱的长发,搭在一侧肩头,竖着耳朵严阵以待。 顺着温香飘来的方向,君晟侧头,温声问道:“念念在哪儿?” 季绾没明白他的意思,当他又在戏弄人,“先生能正经点吗?” “我不正经吗?” “不正经。” 君晟淡笑,伸手去碰她,在被躲开后,道:“可我不知道念念在哪儿。” 季绾无奈迎上他的双眸,借着灯火的光亮,细细凝睇他的黑瞳,看到自己的虚影。 蓦地,医者的敏锐让她意识到,君晟的眸光趋于涣散。 不像在玩笑打趣。 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季绾滞了目光,瞳孔骤然一缩。 震惊至极。 “怎么回事?”语调不自觉染上焦急,她翻开他的眼皮查看,黑白分明的瞳仁毫无浑浊血丝,再摸脉象,季绾秀气的柳眉越皱越紧。 脉象上,气血异常。 是中了情药没有得到及时缓解所致吗? 行医多年从未遇见过这样的状况,季绾失了淡然,比那会儿被桎梏在床上时还要紧张。 反倒是君晟镇定自若的,还反过来安慰她,“没事,观察几日再说。” “怎么没事?你还笑!” 君晟抿唇,那哭不成? 季绾又翻开他的眼皮查看,旋即取来药箱,摊开银针包,“信我吗?” “除了念念,我还 能信何人?” 季绾没心思逗趣,炙烤起银针,凭借所掌握的医术,施针刺入他的一处处穴位。 穴位传来刺痛,君晟闭上眼,将自己交给了面前的女子。 护她多年,而今位置互换。 德妃让人捎来宫里的消息时,季绾虽惊讶,却无暇他顾,坐在一旁翻看着有关的医书。 君晟靠坐在床柱上,抿了一口特制的药汤,“陛下如何说?” 这关乎案子是否还要调查。 宫人躬身答道:“回大人,还没有皇命下达。” 君晟让陌寒送宫人离开,陷入沉思。 皇后是打算顶罪? 但她并非局外人吧! 至少三起人命案子,其间间隔数日到数月,皇后就算是顶罪,非主犯,也不单单只是知情不报的纵容者。 能用一模一样的手法作案,足见演练过多次。 是在未雨绸缪,时刻准备为儿子的残忍买单? 此番,陛下还会追查吗? 陛下想保住太子储君之位,就此结案,无疑是最佳的时机。 可太子真的无辜吗? 一连几问,问在心中,君晟仰颈后靠。 季绾在窗边抬眸,提醒他该休憩了。 “让陌寒去吏部为你告假几日吧。” “不用......”察觉到女子严肃的语气,君晟抵抵腮,改了主意,“好。” 季绾起身走到床边,扶他躺下,掖好被子,刚要转身去屋外寻陌寒,衣角被君晟拽住。 “陪我睡会儿。” 季绾既羞又无奈,在没有袒露心声下仓促行了鱼水之欢,彼此关系变得混乱,又遇他失明一事,季绾脑子很乱,需要静静。 抽回衣角,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卧房。 手中落空,君晟陷入黑寂,再感受不到一丝光源。 等季绾回来时,他还保持着仰面睁目,偶尔轻眨几下,看上去有点脆弱。 可真正的君晟怎会脆弱。 小坏到骨子里的人,保不齐是在做戏。 季绾气不过,不愿搭理,可内心有古怪情愫在作怪,终是败给了心软,坐在床边脱下绣鞋,“往里挪些。” 君晟向里侧挪去,腾出一大片空地,容纳下一个女子绰绰有余。 片刻,怀里多了一抹温软,散发幽香。 他立即收紧手臂,将枕在他肩上的女子圈入怀中,下巴抵在她黑茸茸的发顶。 “念念是我的了吗?”他温声问道,还在意这个事。 季绾窝在他的胸膛上,不置可否。 小小的清傲,惹男人唇边泛起笑痕。 等等,再耐心等等,待她彻底敞开心扉,就能接受他了。 手段卑劣吗? 是的。 二十余年的坦荡,也抵消不了这一遭的卑劣。 可他不悔。 第60章 宫城, 燕寝。 在宽慰过悲痛欲绝的淑妃和兵部尚书张衡智,承昌帝回到寝殿,一瞬间憔悴了不少。 范德才和冯小公公陪在殿中, 不敢有一丝马虎。 皇后杀害三皇子,属嫡母杀庶子,在民间可闻,但在大鄞皇室中, 闻所未闻, 至少明面上没有发生一桩,至于背地里的黑暗, 断不会呈现到御前。 年近十九岁的三皇子,正是葳蕤的年纪啊。 陛下怎会不悲痛呢。 可他是帝王,不能轻易显露情绪, 憋在心里, 难免郁结。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 最后还是资历老的范德才上前问道:“陛下可要传膳?” 承昌帝负手窗边,没有回头, “都退下吧。” “......诺。” 范德才带宫人退出大殿,轻轻合上殿门。 寅时不见日光, 大殿内暗淡沉寂。 殿内的中年男子无需再维系威仪, 他靠在御案旁,单手支额,湿了眼眶。 前有嫡女被流放,后有发妻、庶子相杀, 最看重的嫡长子又很可能是连环凶杀案主谋, 叫他如何消解忧愁? 往常应对难以消解的忧愁,他会雕刻些小物件转移注意。 摆放在架格上的十七个各具形态的小木雕就是例子。 想到那个自两岁起再未谋过面的孩子, 男人多少缓释了些悲伤,拿出雕刻用的金丝楠木匣,选了一块尚好的木料。 每年他都会想象那孩子长大成人的模样,按着设想,先绘制草图,可此刻,他下刀精准,没一会儿雕刻出了雏形。 恍然发觉,是按着季绾的模样雕刻的。 快速将木料和刻刀收回木匣,他撑头垂目,试图消散混沌不清的情愫。 “传膳。” 门外的范德才赶忙指挥早已备好膳食的宫女们入内。 今日所备膳食清淡,是德妃亲自交代御厨的。 听御厨说起,承昌帝舀起一勺银耳莲子粥品尝。 丝丝凉甜,唇齿清新。 “请德妃过来。” 范德才立即派人去请。 须臾,身着素衣的美人走进大殿,褪去浓妆,清新如初遇。 承昌帝碰了碰她鼻尖的小痣,示意她靠在桌边。 其余人极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 渐亮的天色映亮大殿,承昌帝附身靠在女子怀里,搂住她丰满的腰肢。 德妃不是清瘦的美,丰腴凹凸,与贤妃在体态上有些像,更玲珑些。 帐中婚 第96节 珠圆玉润。 女子此刻显露的柔情恰到好处,稍稍缓解了帝王的疲累。 也是因着这份知进退,常年盛宠不衰,真正做到了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天快亮了,早朝不容耽搁,承昌帝整理心绪,在德妃的陪伴下,入帐小憩。 快到寅时的时候,吏部尚书提前入宫,“范公公,陛下可起身了?可否觐见?” 范德才犯难,“陛下这会儿刚睡下,都未必能上朝。” “大事啊。” “十万火急?” “不至于,不至于。” “诶呦,那尚书大人就别为难咱家了。”范德才挤眉弄眼,“大人也知陛下今儿心情极差。” “咯吱”一声,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德妃娉娉婷婷地走出来,“尚书大人,陛下有请。” 吏部尚书一愣,赶忙作揖行礼,稳步走进大殿,禀告起君晟的情况。 “失明?”刚缓释过来的承昌帝再次气火攻心,“砰”地坐在床上,“喻雾媚做的好事!” 德妃急忙上前为帝王顺气,心里比宫里的任何人都要焦急,告假是小事,失明是大事! 君晟失明的事不胫而走,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 白日里,季绾制定好一副药方,正要熬制,就有太医院院使亲自登门。 泰斗登门,季绾该倒履相迎才是,可她只是恭敬相迎,心里清楚,君晟的眼盲算得上罕见的状况,极为棘手。 果不其然,院使在诊脉后,又与季绾研讨了会儿,捋须摇头。 从未遇见因情药致人眼盲的情况。 留下几副方子,院使拱了拱手,“老夫还要回宫复命,告辞。” 季绾送人出门,深知这几日安静不了,会陆续有人登门探望。即便知君晟需要静养,但出于担忧,那些人也会来瞧上一瞧。 最先登门的是太师府的众人。 但只有徐老夫人进了门,其余人等在了门外,都怕影响君晟静养。 沈栩站在君太师和谭氏的后头,没有进门去探望养父养母,像是对谭氏言听计从,可思绪翻飞,没工夫担忧君晟,心思全在宫里。 从东宫那边,他了解到太子被列入连环凶杀案的嫌疑人。 若是只为了报复淑妃,皇后明明可以用其他方式致三皇子身亡,为何主动暴露? 是为了掩饰什么吧。 她最后的底牌是太子啊。 “阿栩。” “阿栩啊。” 沈家门前,乔氏眼泪汪汪盯着站在巷子口的年轻人。 沈 栩被拉回思绪,有谭氏在,他的千言万语化为无声的一礼。 谭氏这会儿的心思全在君晟身上,没工夫计较,也没什么可计较的。即便自己强势,也明白养育之恩不该负的道理,只是解不开心结,不愿儿子与养父母再有来往。 可她今日来到沈家,不就是堂而皇之来探望养子君晟的么。 将心比心吧。 ** 兵部尚书府。 三皇子被害,张氏一族因此失去夺嫡的资格,兵部尚书张衡智萎靡不振。 傍晚时,中军都督府都督龚赟前来探望,携了好些名贵补品。 “喻雾媚被废,不日就会被刺鸩酒,张兄节哀。” 两人一个是贤妃的兄长,一个是淑妃的父亲,一个对中军都督府持有统兵权,一个对五军都督府握有调兵权。 私下里两人交好,但在夺嫡上又各有谋划。 此番,利于谁,不言而喻。 龚赟劝道:“三皇子遭遇毒妇毒手,小弟深感遗憾,但张兄要振作,喻雾媚的儿子还稳坐在储君之位上,张兄该为三皇子报仇反击啊!” 都是千年的狐狸,张衡智睨他一眼,懒得多言。 龚赟索性摊牌,“张兄若愿意帮助二皇子夺嫡,无论事成与否,小弟都会助张兄夺取首辅之位。” 喻首辅在次年四月致仕,众臣虎视眈眈觊觎着首辅之位。 那可是一人之下、百官之首啊。 张衡智重重一叹,没有立即答应,但龚赟知道目的达成了。 当务之急,是要让二皇子脱胎换骨地出现在御前,而不是前去河东做监军前的浪荡样儿。 入夜,季绾盯着君晟服用过汤药,叮嘱道:“调理气血要紧,不可再操劳其他事。” 眼看着就要到太师府侍医与毒害太师的幕后黑手接头的日子,季绾不想君晟再费心这件事,“有陌寒在,无需你操心。” “念念想说的是,有沈栩在吧。” 在不走漏风声的前提下,以沈栩的能力,活捉一个接头人不在话下。 太师府由沈栩出面,哪有陌寒的事。 季绾没有嘴硬,扣住君晟的肩,将人按在床上,“先生安置吧。” 君晟顺势拉住她,不容她躲避,“念念睡在哪里?” “我住书房。” “书房有我很多秘密,不方便。” “那我去和恬霜一起睡。” “要让外人知道咱们的秘密吗?”略施力气将人拉到胸膛上,以另一只手圈住,君晟闭眼埋在她颈窝,闷声道,“我看不见,夜里会磕绊到桌椅。” 眼盲起夜不便是事实,季绾犹豫了下,放松身子软在男子怀里。 身体是有记忆的,一触碰到君晟,季绾形同小泥炉上的釜,嘭嘭冒起热气。 君晟摸到被子掖到两人身上,搂着微僵的女子闭上眼。汤药含了助眠的配方,很快有了睡意。 等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季绾呆呆凝睇男人的面容,忍不住抬手触碰他的眉眼。 如珩卓跞的人,若是失明,会被斩傲骨吗? 担心扰醒他,季绾抬起指尖,隔开一点儿距离,从君晟的眉骨到鼻尖,再到唇峰,一点点描摹。 昨夜潦草行房,唇与唇没有触碰过。 女子水杏眸剪水漾动,羞怯难以自已。 两日一夜没有休息,又有君晟在身边,季绾没纠结多久,很快有了睡意,半睡半醒间,身体不自觉调整了个舒服的躺姿。 君晟浅眠,薄薄的眼皮微动,在困意中拍了拍女子的背。 半垂的帐帘为两人形成屏障。 窗外细雨成丝,渐渐凝晶化雪,淅淅索索降落,随风斜飞,清逸翛然。 翌日一早,季绾和蔡恬霜送喻雾冰出城。 快要步入天寒地冻的时节,季绾递上一个包裹,里面放满大包小包的药材,“我在每包的签条上写了药方的用处,拿着以备不时之需吧。” 感激于季绾的细心,喻雾冰握住她的手道谢。 季绾笑道:“一点儿小惠,何足挂齿,两位一路顺遂。” 喻雾冰坐上车廊,挥了挥手,带着忠诚于自己的老仆人,迎着细风小雪驾车离城,自此,去寻不萦于怀的另一种人生。 喻雾冰答应过德妃,会在远游归来,入她麾下,那,纡馀为妍的人,终会再相见。 季绾望着苍茫远方,感慨喻雾冰赌上一切赢来的峰回路转。 “回吧。” 挽住蔡恬霜的手,季绾转身坐上入宫的马车,先去德妃那里坐了会儿,又去往冷宫为姚宝林医治脸上的伤。 离宫已是夕阳西下,算算日子,距离太师府接头还有一日,不知沈栩做了哪些准备。 这是在太师夫妇面前表现的机会,以季绾对沈栩的了解,料定他不会错失这个良机。 回到沈家,季绾为君晟施针,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被猛地抓住腕子。 “你......” 能光感了? 君晟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但摆手会产生微弱的气流流动,被他捕捉到了。 大手握住女子纤细的小手,放在自己唇边轻啄了下,惹女子蜷起指尖。 季绾嘟囔:“做什么?” “感激念念的不离不弃。” 季绾还挺受用的,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任他牵着。 站得累了,还坐在了他的身边。 感受到身侧的被褥凹陷,君晟松开手,转而扣住她的侧颈,以食指和拇指揉捏那侧柔软的耳垂。 两人处在烟雾缭绕的暧昧中,谁也没有吹散雾气,亦没有躲避的意思。 耳垂酥痒,季绾缩了缩脖子,眼看着男人慢慢靠近,埋头在她另一侧颈窝里。 帐中婚 第97节 锁骨处传来清冽的呼气。 季绾攥紧扣在床边的手。 滑腻的雪颈袭上男子的气息。 君晟一点点吻着她颈上的软肉,吻得耐心,不错过侧颈一寸肌肤,在温香中愈发肆意,沿着侧颈的线条游至柔和的下颌缘,再到耳根。 薄唇感受到女子的轻颤。 而他扣在女子另一侧的大手轻轻揉捏那侧耳垂,带着安抚和暗示。 季绾有些承受不住,用手挡了挡他的脸,“别......容易......” “容易什么?” 容易什么,季绾已没有逻辑,随口敷衍道:“服药要戒......” “戒什么?” “色。” 君晟被逗笑,吻了吻她的掌心,沿着纹路一点点描摹。 季绾被这份狎昵吞没,慌忙退避开,根本敌不过。 翌日,太师府。 沈栩坐在琉璃苑的书房,在凌云气喘吁吁跑进来时,放下手中书卷。 平静等待着。 “公子抓到了。” “是何人?” “是、是东宫的影卫梁展!” 搭在膝上的手收紧,沈栩站起身,面露异色,梁展毒害君太师和君二爷的目的是什么? 他思忖良久,又缓缓坐下。 一旦君太师和君二爷相继被害,庸俗地看,最得利的人会是......他。 他会名正言顺继任君氏家主。 而他继任君氏家主,对太子而言,无异于得到君氏的助力,即便这份助力在缺失了太师和户部侍郎后会变得薄弱,但化为己用,远比对弈要强得多。 于太子只有利。 “凌云。” “小人在!” “灭口。” “......啊?!” 凌云不懂沈栩的用意,噗通跪在地上,“不是,公子,这是大事,小人做不了主啊!” 梁展毒害君氏两位尊长,无疑是太子指使的。 公子要将其灭口,是为了替太子掩饰吧,这等同于背叛整个君氏啊。 这可如何是好? 凌云跪地不起,失了主意。 沈栩执起搭在砚台上的紫毫,不知写了些什么,待墨干,起身递给凌云。 第61章 晌午时分, 一封信送入东宫,是沈栩的亲笔信。 当太子得知梁展被灭口,烦躁的心绪瞬间转晴。 被君氏两个老匹夫将计就计反将一军的怒火, 也随之消散。 好吃好喝款待沈栩良久,总算派上了用场。 只是可惜了 梁展这个得力干将。 信中,沈栩表述了对他的忠心,还说会自行摆平两位尊长, 不会让他们闹到御前。 细长吊眼梢的太子爷轻哂了声, 不幸中的万幸,总算没有看走眼。 为了前程放弃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又在公主一事上,劝他当机立断大义灭亲以保名声,此番再替他灭口梁展......沈栩算得上是个狠角色。 能委以大任。 太子看向传话的东宫官宦, “子夜, 让沈栩前往望月楼见孤。” “小奴领命。” 宦官躬身退出, 将口信告知给等在门外的凌云,打赏了一枚金叶子。 太子躺在美人榻上, 思量今日之事,君家两个老匹夫在失了人证后, 轻易不会闹到御前, 但自此会与东宫结下梁子。 太子揉揉颞,算计多了,聪明反被聪明误,在每况愈下之际, 又逢此事, 于他大不利。 子夜,望月楼。 少了轻歌曼舞的雅室略显寂寥, 太子身披厚厚的裘衣走进来,摘去帷帽,看向等在室内的年轻书生。 “久等啊。” 沈栩接过帷帽和裘衣,替太子挂在椸架上。 东宫的心腹守在门外,室内只有他二人。 太子开门见山,“何时知晓投毒一事的?” 沈栩点燃红泥小火炉,烧釜煎茶,“今日知晓的。” “不是你。” “父亲说,是上个月偶遇了一位名医,偶然诊出的。” “那就是布局了一个月,等孤的人自投罗网了。何人出的主意将计就计?” “君晟。” 太子耸耸肩,这就是沈栩忠心他的缘故了。有君晟在,沈栩在君氏小辈中永远屈居第二,连这种秘密都只能在事发当日知晓,总是被君晟占尽先机。 “沈兄当机立断,将梁展灭口,这份人情,孤记在心里了。” “殿下不怪鄙人自作主张就好。” “怎会。”太子懒洋洋倚在榻上,曲膝脚踩榻面,没了人前的庄重,“你不怨孤毒害令尊?” “殿下为鄙人用心良苦,送鄙人登顶,鄙人感激还来不及。半路父子,又能有多少情分?” 太子笑了,被说到了心坎里,别说半路父子,就是皇家父子,又有多少情分呢? 自己占着个储君名头,多少分些父爱,但是不多,几乎感受不到。他的童年,充斥朗朗读书声以及帝后耳提面命的教诲,压抑到难以呼吸。 “君氏那边,孤暂时要避嫌,帮不上你,但要相信来日方长。” 釜中茶茗飘香,沈栩舀一盏,双手递过去,“皇后娘娘的事,是否牵连了殿下?” 提起这事,太子凝了笑,口中茶汤变得苦涩,“父皇未表态,孤也琢磨不清。” 帝王心,深似海,太子觉得自己还稚嫩了些。 看他恹恹不乐,沈栩出声宽慰,“殿下日后要慎行,万不可再冲动,辜负了娘娘的苦心。” 太子目光骤然一缩,“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当自己很聪明?” 沈栩这话,无疑笃定了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沈栩不慌不忙地舀一勺茶汤替他添满,“鄙人在亲手灭口梁展时,听梁展......” “梁展出卖了孤?!”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太子敛怒,冷然警告:“不要自以为是套孤的话,有些事,糊涂比精明强得多,至少能保命。” 沈栩笑了,鲜少地笑了,“鄙人在亲手灭口梁展时,听他说殿下时而不如表面淡定,容易冲动,让娘娘所担忧。梁展托鄙人往后充当娘娘的角儿,时常劝劝殿下。” 太子扶额按揉,是自己太敏感了吗,才会草木皆兵? “把咱们刚刚的对话,烂在肚子里。” “殿下说的是,滥杀无辜一事吗?” 太子错愕地看向他,听出了激怒的意味。 这不是沈栩的作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太子遽然起身,却听一道低沉凌厉的声音自一侧墙壁传出。 墙壁翻转,露出一间密室。 “吾儿究竟滥杀无辜了吗?” 熟悉的声音伴着熟悉的身影映入细长的眼,太子僵在原地,愣愣看着走出密室的承昌帝。 紧随其后的,是推着轮椅走出来的贺清彦。 轮椅上坐着的,是本该在沈家静养的君晟。 这间雅室怎会有密室?! 太子有些反应不过来,难不成,沈栩串通一众人出卖了他? 真正出卖他的人竟是沈栩! 承昌帝阴沉着面容坐在由沈栩让出的位置上,几次欲言又止,胸膛灼烧难耐,“惊弓之鸟才会不攻自破,朕对你太失望了。说,究竟为何滥杀无辜!” 敲打在长几上的力道逐增,可见帝王快要压抑不住火气。 帐中婚 第98节 太子磨牙霍霍地睨了沈栩一眼,撩袍跪到帝王面前,“回父皇,儿臣没有杀人。” “都说漏嘴了还要狡辩?非要用刑吗?” 太子拽住帝王衣角,渐渐湿了眼眶,不置可否。 他没有情有可原的理由。 暴躁冲头,难以自控。 承昌帝身心疲惫,本不该有所触动,不值得为一个冷血的人惋惜,可到底是自己的骨肉,难以割断血脉。 至于滥杀无辜的动机,不重要了。 既滥杀无辜,罪不可赦。 或许同喻雾媚说的一样,装得太久,过于压抑,暴虐嗜血的人想要发泄,将无辜者当成肆意发泄的蝼蚁,又自作聪明与法司周旋以取乐。 说白了,眼前的子嗣,是个表里不一的疯子。 僵持良久,久到承昌帝失了耐性,他闭闭眼,起身抬了抬手,“交给大理寺密审,必要时可用刑。” “父皇......父皇!” “留着力气,去大理寺录口供吧。” 太子忽然轻笑,松开攥紧的龙袍,踉踉跄跄起身,“儿臣有动机,但不是全部的动机。” 因他杀的人,都与当年劫持他的土匪头子相像,受害人都有一对锋利的虎牙。 而那个长了虎牙的土匪头子,还养了一只喜欢龇牙的猫。 他的心口,至今还留有那小畜生的咬痕。 旧疤难消。 屠尽方圆百里的匪类不足以解恨,真正的梦魇是那个试图指使一只猫啃食他心脏、辱他尊严的土匪头子。 自走出土匪窝,他发誓,屠尽天下一切与之相像并有虎牙之人,无论男女老少。 可杀着杀着,暴躁的本性被彻底勾了出来,他不满足于杀与之相像的人,敢对他龇牙的人与物,皆该死。 那两只御猫,便是如此。 各法司之所以没有按着虎牙这个线索锁定当年劫持一事,是因为当年前去施救他们兄妹的官兵只顾着剿匪,之后负责调查的官员也只顾着侦破十六卫统领出卖他的动机,无人注意到土匪头子那对锋利的虎牙。 至于相貌相像这件事,更是难以辨析,唯有他能认出人海中,与土匪头子相像的人。 就是那些个无辜的人。 其间,只有身为母亲的喻雾媚发现了端倪,可他无法回头了。 ** 承昌帝带人离开望月楼时,面容憔悴,一对嫡出子女被土匪绑架的画面历历在目,他有惭愧,有怜惜,唯独无法共情,无法去共情一个杀人如麻的疯子。 心在滴血,中年男子面色苍白,身形在风中微晃,被人扶住手臂。 “陛下珍重。” 青年声线沉沉,语气平静,不见谄媚。 承昌帝看向扶住他的沈栩,问出一句话。 为何没有灭口梁展替太子脱罪? 沈栩默了默,道,“草民十年寒窗苦读,是想要扎实稳健,堂堂正正入仕,一展抱负。替太子保密,有违良心。” 承昌帝阅人无数,对人性中的小瑕疵有所包容,他抬手拍拍沈栩的肩,乘车离去。 沈栩躬身相送,待车驾驶远,转眸看向坐在轮椅上的君晟。 怅然与欣慰交织。 得罪太子,等同于得罪整个东宫,先前积累的人脉碎裂崩塌。 庆幸的是,这一刻,他与君晟之间的差距在缩小。 帝王看到了他的谋略和心机,眼中明显流露出了欣赏之色。 君太师推着君晟,与沈栩一同走在星月黯淡的长街上,目送贺清彦与侍卫架走了耸肩惨笑的太子。 太子最后看向两个青年的一眼,阴冷冰凛,似淬了 毒,含了万千恶语。 纱灯摇曳,被风雪吹灭,趋于阒静黑沉,长街尽头,一盏无骨花灯莹莹发亮,提在纤纤素手中。 季绾等在那里,将花灯递给身后的蔡恬霜,又从君太师手中接过轮椅,盈盈一礼告辞,推着君晟离开。 茜色披帛随风翻飞。 妍姿艳质。 沈栩久久没能收回视线,直到肩头一沉。 君太师扣住他的肩,笑呵呵道:“待来年三月殿试结束,为父也该为吾儿择一门合适的婚事。大婚前,再办个认亲宴。” 沈栩愣住,是他曾梦寐以求的认亲宴啊,可此刻听来已没了曾经的希冀,许是明白了身份只是锦上添花,首先要有锦。 看他并没有露出兴悦,君太师揣度一二,扣紧他的肩,“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既做了抉择,就不要悔恨当初。” 沈栩低头,除了君晟,大多数人都觉得是他飞上枝头后嫌弃季家清贫,主动悔婚,这份苦涩在一次次自以为吞咽下后又涌了上来,一次比一次难咽。 他没有重提旧事,只因无济于事,还会被人耻笑他软弱。 季绾终与他无缘。 望月楼离沈家不远,季绾推着君晟漫步在夜色中。 天清寒,细雪飘飞,打在脸上冰冰凉凉,君晟“望”着无边黑夜,眉宇舒展,不见愁容。 轮椅是沈父沈荣杰花了一整日为他打造的,倾注了老者的关切。 有些事在了结前,是需要先做弥补的。 君晟搭在扶手上的手轻敲着,知这条街上有几间不错的店铺,只要租下或买下,无论做什么生意,都能挣得盆满钵满。 “念念。” “嗯?” “这几日,替我盘下这条街董记、徐记两间铺子吧。” 季绾很是惊讶,“这几间店面被称千金铺子,店家哪舍得割爱?” “那就携千金,大嫂不是想开面馆,将徐记那间铺子给她,董记留给父亲做木匠铺。” 这下,别说季绾,就是走在后头的蔡恬霜和馨芝都极为震惊。 这份礼未免太重了。 沈家人能吃得消吗? 季绾挑起秀气的眉,“先生干脆盘下望月楼得了。” 君晟失笑,望月楼是千金都求不得的,幕后的金主是皇帝陛下。 当沈家人得知君晟为他们盘下董记和徐记两间铺子,差点惊掉下巴。 杨荷雯使劲儿摆手,“太贵重了,我哪儿承受得起?还是寻个能够一本万利的铺子吧。” 虽嘴不饶人,但她没有占大便宜的胆子,又深知自己没有做生意的经验,很怕焚琴煮鹤,收不回本钱。 沈荣杰干了半辈子木匠,摆地摊风吹日晒,如今日子好些了,是想要攒银子开间店铺,可承受不住这份漫天雪花银的富贵啊。 “太破费了。” “不必顾虑太多。”将两份房契放在桌上,君晟扶住一旁的季绾,“这是我和绾儿的心意。” 季绾觑了一眼一本正经的男人,三品大员,回报走散多年的血亲,是人之常情,但这份礼的确太大了,而且有些蹊跷呢。 像是在了结一桩因果。 潘胭拉过季绾,小声问道:“绾儿你说实话,四弟是不是想搬出去自立门户了?” 季绾也有此猜测。 第62章 几日后, 季绾寻到一处山涧温泉,适合为君晟调理气血。 林中幽静,雀栖枝头, 就是路途远些不方便,好在吏部批了君晟半月的假。 一行人带着细软乘车到此,发现萧索冬日,别有洞天。 温泉旁有两座茅屋, 可供休憩, 季绾带蔡恬霜住进一间,君晟与陌寒住进另一间。 一进山涧, 蔡恬霜如脱缰的小野马,拉着兄长到处溜达,美其名曰不打扰小夫妻你侬我侬。 陌寒扶额, 妹妹才多大, 就知道风花雪月的曼妙了, 成婚还得了! 傍晚,夕曛自彤云溢出, 缕缕成光线,斜射在温泉中。 季绾扶着身穿中衣的君晟走到池边, 提醒他小心脚下。 “当心滑。” 君晟慢慢跨入温热的汤池, 浸泡其中,面容平静舒展,可察觉到季绾松开手,立即动了动耳尖, “念念呢?” 季绾坐在池边试温, 柔声回道,“我在呢, 不会远走的。” “一起吧。” “不了......” “我看不见。” 季绾需要为他按揉穴位,在池子外终究不便。 池子很大,热气腾腾,能驱散身上的寒凉,季绾心思微动,抬手勾在自己的衣带上。 帐中婚 第99节 没有额外给予一句“不许偷看”的警告,她衣裙尽落,只着肚兜和中裤淌进池子里。 淙淙水流被拨动,君晟靠在池边判断着女子的方位,耐心等待着。 季绾淌过去,肚兜在水汽中尤为艳红,衬得肌肤冰透粉白。 灼若芙蕖。 周遭一片竹篁遮挡池中景致,雀鸟林中啼,优美遏云,朔风也温柔。 季绾来到君晟面前,看着湿透贴肤的中衣,粉白肌肤红个通透,“脱下吧。” 君晟听话地褪了中衣,丢在池边,赤着胸膛寻声靠近,大手圈住女子的杨柳细腰,引女子轻颤。 “做什么?”季绾扯开他的手,竖了眉尖,“不许闹我。” 听出愠气,君晟不再逗她,重新靠回池边任女子一双小手游在他的穴位上。 宽肩窄腰加之强壮体魄,让不谙情事的女子备受煎熬,硬着头皮完成自己的诊疗计划。 他们要在此逗留三日,可不能无功而返。 “转过身。” 君晟转过身去,叠臂趴在池边,背阔挺实。 季绾狐疑,穿衣清隽的人,内里怎地如此精壮?想起黑夜中那起伏的肌肉,不由面红耳赤,加重了按揉的力道。 半歇,她拉开距离,靠在另一端池壁上,“可以了。” 君晟转回身,掬一把水抹脸,面庞被水润泽,一滴滴自额头流淌,顺着优越的下颔滴落。 季绾没眼看,趴在池壁上欣赏四季不衰的竹林,直到身后传来触碰感,才不得不转身相对。 “怎么了?” “没什么。” 不知何时靠近的君晟距离季绾不足一尺的距离,皮肤透着浸泡过的白皙。 被困在池边和男人之间,季绾进退不得,又问道:“想做什么?” 君晟没回答,抬手触碰她的脸,确认碰到的是脸颊后细细抚摩。当拇指擦过她的唇角,男子喉结不可抑制地滚动,补上那晚没做的事。 “唔......” 季绾瞠目,脸蛋被捧起的瞬间,樱唇被精准地堵住,不留缝隙。 沾了水珠的睫不停颤动,季绾被削薄的唇熨帖,无措地想要抓住什么,无意摸到君晟的腰身。 指尖蜷曲,她紧紧闭眼,以为这样能够逃避,却不想坠入更深感触的狎昵。 闭眼后的吻,无限放大,直击心扉。 双膝变得绵软,她不得不搂住男人的肩,无力地依附。 没有衣衫阻隔,玉肌相贴,在水润中来回相擦。 察觉到女子卸了防备,不再排斥,君晟一把将人揽进怀里,附身用力吻。 强有力的心跳剧烈拨动,失了规律。 舒云被狂澜吞噬。 彼此都趋于躁动。 吁吁喘着。 大手拨开贴在女子削背上的长发,肆意抚弄。 艳红的兜衣被挑开,松松垮垮悬挂在鹅颈上。 被环腿举起时,季绾惊讶张口,低头看向仰面的男子。 身上虽不至于不着寸缕,但湿漉漉的,大差不差,半透出肤色。 “放我下来。” 君晟没放,仰头“看”着她,视野无光,而他抱住的就是光。 “不放。” 与闷坏的人讲不了道理,季绾恶从胆边生,环臂搂住男人,用尽力气向前扑去。 水中本就脚下虚浮,君晟被女子前倾的冲劲向后带动,仰倒在池中,溅起层层水花。 温热,倾洒在脸上。 可纵使仰倒在池中,他依 旧没有松开手,困着怀中人。 被彻底打湿的兜衣变了形状,巍峨的峦景无处遮蔽,抵在了君晟的胸膛上,季绾羞赧无以复加。 无形的热气快要从耳朵里冒出。 她挣扎着,被一只大手拢在掌心,下意识倒吸口凉气,眉头皱紧。 “不许......” 君晟没有松开手,克制与肆意来回拉扯。 季绾欲哭无泪,陷入陌生的情愫中难以自控。 快要化为春水。 芙蓉面展露娇色。 片晌,池中水花翻动,君晟坐进池中,将软绵绵的人儿抱坐在腿上,浅啄鹅颈,极尽耐性,安抚着她的不安。 季绾趴在他的肩头,暗搓搓反手系好兜衣的细带。 坐起身时,明显感觉到什么,低头看去,隔着水面和中裤没有看清。 君晟将她抱起放回池子另一边,掩了掩自己的狼狈,仰头缓释。 须臾,两人衣衫整齐地走向茅屋,谁也没提池中的荒唐事。 季绾推开一间房,扶君晟走到床边,“先生休息会儿,我去煎药。” 君晟拉住佯装很忙的她,“别再把我叫老了。” 季绾想说,他可不老,壮硕得很,可话到嘴边,羞于出口,抽回衣衫应了声,“那该叫什么?” “很难想到吗?” 问题被丢回,季绾妙目清凌凌的,含了万千情绪,在走出门口时,小声答了句:“夫君。” 一声“夫君”,让君晟愣了片刻,随后化开浅浅柔色。 ** 月上中天,姚宝林对镜涂抹由季绾特制的药膏,无视了窗外鬼魅的树影、凄楚的哭声,渐渐适应了这里的萧条和没落。 伤口结痂,要不了多久就能愈合,会留下一条凸起的疤痕。 好在皮肤底子好,据季绾预估,疤痕不会十分明显,细长一条。 大鄞朝历代宠妃,无一人脸上有疤,而失宠的妃子,疤痕大多在心里。 如她这般,倒也极具特色。 自嘲地笑了笑,姚宝林透过铜镜看向半掩的房门,屋外有一道人影浮现。 “进来吧。” “娘娘不害怕?” “习惯了。” 无人问津的日子里,女子沉淀了悲伤和不甘,变得麻木,不再凭空妄想帝王会回心转意。 春桃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叠御寒的棉衣,“德妃娘娘让奴婢送来的。” “有劳。” 春桃放下棉衣,又将一个食盒放在铜镜旁,“德妃娘娘让奴婢带个话儿,希望您心宽胃口好,尽快养好身子。娘娘的原话是,铜筋铁骨焕新颜。” 等春桃离开,骨瘦如柴的女子打开食盒,默默食用着,反复回味着德妃的那句“铜筋铁骨焕新颜”。 用过饭,她取出季绾留下的药浴方子,命一同被打入冷宫的贴身侍女去备水。 有范德才照应,她至今没受到什么刁难,诸如贤妃、淑妃,压根不屑于来此奚落。 若她一再消沉,只会成为浮萍,来去无人在意。 浸泡在浴桶里,望着映亮月光的破旧窗棂,她知晓复宠渺茫,除非能恢复原本的样貌。 可即便身子骨能够恢复,但脸上的伤成了最大的阻挠。 美人环绕的帝王,还会留意一个脸上有疤的“旧爱”吗? 可德妃说,没人比她更像景兰诺,这就是她最大的筹码。 而这道疤,是有别于景兰诺外,独属于她的特色。 若能复宠,便是置死地而后生。 这一次,她不会沉溺情爱,争宠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春桃回到寝宫,禀告了姚宝林的情况,“娘娘帮宝林复宠,不怕自己被夺了圣宠吗?” 德妃逗弄着小床上的十皇子,不在意道:“陛下博爱,让姚麓复宠,于本宫只有利。” 淑妃失子,理应尽快让自己再孕,可喻雾媚早在多年前就联合太医致其不孕,在此情况下,兵部尚书最大的奔头就是首辅之位,八成会劝说女儿与龚家联手,扶持二皇子。 强强联手,二皇子的势力会超过鼎盛时期的太子。 而太子滥杀无辜,大势已去,不日就会被废黜。 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 深夜,季绾辗转在木床上,怕打扰到熟睡的蔡恬霜,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坐到木椅上发呆。 帐中婚 第100节 前几日与君晟同床共枕,让她掉以轻心,没有携带拨浪鼓,这会儿了无睡意。 翌日蔡恬霜醒来时吓了一跳,发觉季绾坐在木椅上歪头睡着了。 “绾儿怎么睡在椅子上?” “嗯......?” 季绾转醒,睡眼惺忪地揉了揉发酸的背,听见晨早鸟啼,心思一动,又能见到君晟了。 想法一出,被自己吓到。 作何急着见那人? “绾儿是不是病了?脸怎么红了?”蔡恬霜凑近,眨眼笑问。 “没有没有。”季绾当即否认,站起身舒展筋骨。 白日里,蔡恬霜又拉着陌寒去转悠,留小夫妻在温泉这边。 君晟步入池子时,直接把季绾拽了进去,比昨日失礼许多。 衣裙染湿,季绾以为自己会生气,可身体更为诚实,只想窝在君晟怀里好好补上一觉。 掀着沉重的眼皮为君晟按揉完穴位,季绾再支撑不住,主动环住男人的腰,贴脸在他胸膛。 不知是谁怦怦的心跳愈发凌乱。 君晟低头“看”向闭目困倦的女子,抬手环住她的背,在微风鸟哢中,陪她入睡。 季绾沉沉睡去,不知自己的唇已成了他人可口的甜点,被轻轻吮着。 嘤咛自檀口溢出,婉丽柔媚,带着懒倦的音色。 君晟停下来,怜爱地用鼻尖蹭了蹭她的。 温泉适宜舒展筋骨,季绾一觉醒来,被灼灼午阳晃到,无意识躲进男人怀里,待反应过来抬起头,映入眼的是男人的下颌骨。 单凭颌骨,便知骨相绝佳。 泡了太久,身体发软,她撑开虎口托住君晟的下颔,“先生。” 男子闭目未应。 没将人唤醒,季绾用手晃了晃他的下颔,又唤道:“君安钰。” “君晟。” 仍旧得不到回应。 妙目流眄,心口微微痒,她跪坐起身,大着胆子环住君晟的颈,附耳说了句什么。 闭目的男子动了,抱住她按向自己。 心与心相贴,两厢跳动慢慢合了节拍。 “再叫一次。” “不要。” “念念乖。” 像是受到蛊惑,季绾沦陷在了男子的温柔中,清脆唤了声:“夫君。” 第63章 后半晌处理完奏折, 承昌帝罕见地提前回了燕寝。 连环凶杀案水落石出,太子被软禁在东宫,喻雾媚几次托娘家人前来求情, 称废黜储君会引起多子夺嫡。 侥幸不在,云翳聚在眉间,承昌帝一瞬苍老了许多,回想种种, 回忆太子是如何一步步被养歪的。 与其他皇子不同, 太子自小被严格管束,没有松弛偷闲过一日, 许是生性的暴躁被过度压抑,又不得不伪善示人,以致用滥杀无辜的手段去宣泄内心的苦闷吧。 嗜血冷情, 配不得储君之位。 庆幸的是, 自己正值壮年, 还镇得住韬光养晦的皇子们。 承昌帝探口气,拿起御笔, 复又放下。 如今权贵们最看好的皇子是二殿下慕戚,可慕戚那副吊儿郎当的德行...... 承昌帝捏捏眉峰, 想到了母妃是宫女的老四、不喜读书的老五、打打杀杀的老六、耍小聪明的老七、犟驴似的老八、冰雪聪明的小九。 “小九。” 承昌帝喃喃之际, 冯小公公冯凇在珠帘外禀告:“陛下,淑妃娘娘求见。” 承昌帝正烦闷,嫔妃、朝臣、宫侍皆退避三舍,可淑妃经历丧子之痛, 比他的悲伤有过之无不及。 “请进来吧。” 淑妃病恹恹地打帘走进, 欠身行礼后 ,默不作声地垂下脑袋, 盯着脚尖。 承昌帝收敛起悲痛,招了招手,将瘦了一圈的女子拥进怀里,语气含了几分温柔,“想说什么?” 久违的温柔。 可这份温柔,无法填补心里的空缺,淑妃吸吸鼻子,“臣妾恳求陛下让咱们的孩儿入皇陵。” “好,朕答应你。” 淑妃擦拭眼角的泪,不想染了男人身上的龙袍。 “陛下,让二殿下回宫吧,在河东历练那么久,也该改掉陋习了,除了老三,其余皇子里,属他最懂陛下的喜好。” 二皇子虽纨绔,但左右逢源,懂得投其所好,当初开设私塾招纳穷苦学子,讨得帝王欢心,后因与太子不和,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被帝王调遣去往河东,吃了君晟施以的哑巴亏。 调遣二皇子去河东,也算承昌帝卖给君晟的人情,于他们各有好处,如今又另当别论,承昌帝没有因后宫干政而动怒,只平静问道:“贤妃让你来的?” “是臣妾自愿来的。” 承昌帝猜是兵部尚书劝说她来为二皇子说好话儿的,念在她处于丧子之痛,承昌帝没有怪罪,心里也倾向于把二皇子召回来。 放在身边观察是否有胜任的能力,总归方便。 入夜,陌寒在听说季绾一宿未睡的事后,反复思忖,主动让出位置,在茅屋外打起帐篷。 蔡恬霜笑嘻嘻揉揉兄长的脑袋,“孺子可教。” 陌寒拍开妹妹的手,没好气道:“是不是你睡觉磨牙、打鼾、翻跟头,扰得大奶奶睡不着?” 蔡恬霜气坏了,叉腰呛道:“哪有你这样的哥哥?当心娶不到媳妇!” 她睡相很好的,一点儿鼾声都没有! 谁乐意被这样误会啊! 兄妹俩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 季绾倚在窗边讪讪的,觉得有点亏欠陌寒,可再不想整晚无睡意,干坐到天明。 “蔡护卫,不如我替你说门亲事吧。” 陌寒诧异地看向窗子的方向,“不、不用......” 蔡恬霜抢话道:“绾儿不要搭理他,他稀罕三嫂,自个儿胆怯不敢表明!” “蔡恬霜!”糙糙的汉子很少动怒,这会儿怒目圆睁,瞪着自己的妹妹。 “嚷什么嚷,不是事实嘛?” 季绾惊讶地杵在窗边,像是听到了莫大的秘密。 这隐藏得未免太好了,都没让她以及最爱打听闲事的大嫂察觉。 想起三嫂潘胭,季绾欣赏又怜惜。 陌寒没脸儿了,却没否认,默默搭帐篷,古铜的肤色泛起可疑的红晕。 糙汉子也有羞怯的一面呢。 季绾忍笑,临到子夜为君晟针灸后,商量起这事儿。她倾向于顺其自然,若被突然挑明,三嫂和陌寒日后在同一屋檐下相处起来必然尴尬。 君晟对牵红线促成某桩姻缘的事不感兴趣,但事关陌寒的终身大事,多少上了点心,听完季绾的顾虑,若有所思,半歇,拉住女子手腕,“深夜了,安置吧。” 季绾点点头,站着没动,等君晟侧躺在小床上背过身,才掀开被子钻进去。 这夜很安静,没人打破沉静,季绾安心入眠,梦境安逸。 次日,季绾在某人缱绻的“目光”下醒来,虽知他看不见,还是用被子蒙住了那张脸。 这一遭调理不见成效,君晟没有恢复视觉,季绾有些迷茫,问他是否要专程去各处寻访名医。 这是季绾自从医以来,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医术。 君晟侧躺,单手撑头,“院使都束手无策,念念的医术已经超群了。” 知他在安慰自己,季绾重振信心,每日翻看大量医书,身影总是出现在珍书阁的书架中。 日子荏苒,转眼步入腊月。 雪虐风饕。 初六小寒,杨荷雯的面馆开张。 炮竹声声,热闹欢腾。 因店面坐落在最繁华的地段,吸引了不少食客,凑热闹的居多。 杨荷雯甚至没有体会万事开头难的窘境,跟做美梦似的。但知生意能不能兴隆下去,还要看口碑。 开张第一日,季绾带着蔡恬霜来帮忙,没承想,微服出宫的德妃牵着个小小少年前来捧场。 快要六岁的九皇子久居宫中,出来一趟看哪儿哪儿新鲜,笑嘻嘻的,孩提烂漫,偏有一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像极了自己的母妃。 瞧见季绾,小小少年热情唤道:“舅母!” 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季绾塞给他一份蒸熟的糖糕。 帐中婚 第101节 这里没有宫里的规矩,慕澈当即咬了一大口,余光瞥见默默擀面的少年季渊,好奇地打量起来。 少年身形消瘦,却一脸老成。 “舅母,那是何人?” 季绾领他走过去,介绍给自己的弟弟。 季渊放下擀面杖,擦了擦手,走到比自己矮上许多的小家伙面前,比划了下。 慕澈眨眨眼,没懂他的意思,“你怎么不讲话?” 季绾一怔,怕弟弟伤到自尊心,刚要缓和气氛,却见弟弟蹲到慕澈面前,又比划了几下。 他用的不是手语,却能使寻常人看得更明白。 慕澈反应过来,鼓起肉嘟嘟的腮,有点愧疚,又立即弯眸拉住他,奶声奶气介绍起自己。 季渊耐心听着,嘴角带笑,已然蜕变成心智成熟的人。 在齐伯身边求学多时,增多的不只有笑靥,还有自信心。 季绾欣慰,揉了揉两个少年的脑袋,转身离开。 君晟是在傍晚散值后过来捧场的,虽失明,但已克服了障碍,手握手杖,无需陌寒搀扶。 “舅舅!” 赖着不走的慕澈张开手臂,跑向刚刚进门的君晟。 担心儿子撞到君晟,德妃慌忙上前拦住,“澈儿鲁莽。” 慕澈扭扭身子,“知道啦。” 随即走到君晟面前,轻轻握住男人的手。 从面馆用完膳,慕澈主动提出要去拜会季渊口中的夫子。 姚宝林的伤口已褪了痂皮,德妃有事同季绾商量,允许儿子再贪玩一会儿。 慕澈牵着君晟走在去往珍书阁的路上,不解地问:“阿渊哥哥富有学识,为何不能参加科举?” 大鄞朝没有哑症者参加科举的先例,早在初入仕途,君晟就为这么一拨沧海遗珠上书请命过,被礼部尚书和国子监祭酒否决了。 回忆往事,君晟缄默。 慕澈自顾自道:“等见着父皇,我要为阿渊哥哥争取机会。” 君晟失笑,“澈儿不要为一人争取,该为类似的一批学子请命。” 慕澈滴溜溜转动眼珠,一点就透。 另一边,季绾与德妃商量后,于次日去往冷宫。 去除心病的姚宝林,焕发新颜,体态渐渐丰腴,本就底子好,天生丽质,经过多日调理,恢复个七七八八。 看着姚宝林一侧脸上细长的疤痕,德妃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征询姚宝林的意见。 想要以刺青,在那道疤痕上绘画。 姚宝林惊讶之余,生出惊喜,自己怎么没想到还能以这样的方式“弱化”缺陷。 德妃挑眉,“可行吗?” “甚好。” 德妃勾唇,就喜欢跟通透的人打交道,即便眼前的女子开窍晚些,但为时不晚。 只要姚宝林同意,后面的事简易得多。 德妃动用人脉,寻到一名兼具绣功和画功的名家,以及另一名专给囚犯刺青的狱卒。 名家以墨水、植物萃汁、兰草等调配出各色染料,与狱卒配合行事。 当一株雪柳呈现在女子脸上时,无人会注意到被当作花枝的疤痕,注意力都被妖冶的绘画所吸引。 清浅的一笔,微微红肿,不损瑰丽容颜,反而徒增秾艳。 看着镜中的自己,姚宝林彻底怔住,须臾起身,跪到了德妃面前。 “多谢娘娘不计前嫌,愿马首是瞻,回报今日不弃之恩。” 德妃与季绾对视一眼,上前扶起她,“真要 感激我,就多多进补,早日恢复。” “好。” 刺青的红肿需要药敷去肿,季绾拿出事先备好的药膏,涂抹其上。 姚宝林同样感激季绾,再次下跪被季绾拦下。 “受不起,娘娘客气了。” 从冷宫离开,季绾与德妃走在出宫的路上,一路私语。 临到宫门前,德妃扬颏作别,却在下一刻愀然作色。 季绾捕捉到她脸上微妙的变化,转眸看去,见一拨人缓缓靠近。 为首的男子浅勾唇角,慵慵懒懒,带着宫里人少有的松弛。 风吹日晒数月,肤色变黑了些,人也糙了些。 但肆意的模样未变。 男子慢悠悠走到两人面前,转动着食指上的琥珀戒指,目光略过德妃,落在季绾身上,“许久不见,季娘子。” 季绾凝了目光。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被派遣到河东监军的二皇子慕戚。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慕戚非但没怒,还笑呵呵地上下打量季绾。 饶有兴味中透着轻浮。 没等季绾接茬,德妃上前一步,阻挡在两人之间,“呦,二殿下壮实不少,看来在河东的历练有所长进呐。” “还要托君晟的福。”慕戚略过德妃,目光始终落在季绾身上,“也间接托了季娘子的福。” “不客气。”季绾正面迎上他的目光,“家夫乐善好施,助二殿下改掉陋习不过是顺手的事。” 说罢,施施然越过他和他身后一众五大三粗的将士。 慕戚皮笑肉不笑地“呵”了声,发觉这个女子足了底气,气场有所不同,不能再肆意捏扁搓圆了。 ** 与两个女子擦肩后,慕戚径自去往贤妃寝宫,一进门就差点被玉枕砸到。 慕戚侧身躲开,笑着走进门,“母妃这份大礼可够重的!” “滚出去。” 慕戚打帘走进富丽堂皇的内寝,走到侧坐在软榻上的女子身边,笑吟吟的厚着脸皮强行抱住激动的贤妃,“儿子回来了。” “竖子,竖子!” “是,是。” 贤妃红着眼睛捶他,谈不上悲伤,反而有些激昂,一把抱住壮了不少的儿子,“臭小子,害为娘整日担忧!” “孩儿错了,以后都不会再让母妃担惊受怕。” “一边去,信不着你。” 慕戚嬉皮笑脸,“那母妃还能信得着谁?” “巧言令色的东西。”贤妃宣泄着近几个月压抑的情绪,紧紧搂住儿子的肩,没有虚与委蛇,泪水纯净剔透,“你舅舅为你铺好了路,答应娘,别再胡闹了。栽了个跟头,该有教训了。” 怕他不往心里去,贤妃拧了拧他的耳朵,流露几分与外人不常有的亲和。 提起栽的跟头,慕戚收起佻达,目光幽幽,“孩儿定不负母妃和舅舅所愿。” 宣泄完情绪,贤妃拿出一张笺纸,“这是兵部尚书甄选罗列的近年来臣子们被驳回的有关改良科举的意见,你之前开设私塾救济贫寒学子令龙心大悦,此番回朝,该趁热打铁,在御前多进谏些关于改良科举的事。” 慕戚拿起笺纸逐条细阅,在君晟当年那条意见处凝了目光。 允许聋哑者科举。 ** 季绾回到沈家,将偶遇二皇子的事说给君晟听。 “陛下会立二皇子为储君吗?” 君晟眉目淡淡的,“陛下在观望。” 不只东宫储君,还有中宫皇后,都在皇帝的观望中。 君晟双手拉过刚刚放下药箱的季绾,顺着她的双臂向上。 季绾适时附身,感受到那双带茧的大手摸上她的眉骨,向外舒展开。 听他宽慰道:“不必忧虑,眉要舒展。” 季绾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抚摩,“好。” 今时不同往日,她再不是担心惹事、宁愿受委屈选择息事宁人的小可怜,她有了自己的人脉,诸如二皇子那样的浪荡纨绔想要动她,是要先权衡利弊的。 入夜,两人和衣躺进床帐。 季绾枕着君晟的胸膛,替他按揉穴位,再揉到气海穴时,被君晟扼住腕子。 “需要按这里?” 小腹脐下一寸半的位置,可不该随意乱按。 季绾解释道:“这个穴位有改善气血之效,你在想什么?” 君晟点了点头,又将她的手放了回去,示意她继续。 被误会了用心,再按揉这里多少有些尴尬,季绾硬着头皮加重手劲,听见一声闷声。 随即手被再次抓住,向下推去。 帐中婚 第102节 “你......!” 不知触碰到什么,季绾毛骨悚然,慌忙要退开,被君晟翻身压住。 “念念是在折磨我吗?” 大手摸着女子的脸蛋,寻到鼻尖掐了掐,君晟泛起笑,能够想象出此刻季绾的脸色。 应如霞光笼白玉。 床帐外烛灯一盏,季绾望着帐内男子模糊的面庞,心扉化为柳丝,随风轻曳,晃晃荡荡,泛起阵阵酥麻。 蓦地,脐下的气海穴突然传来微疼,是君晟以修长的指尖在按动。 失明的人,竟能精准找到这一穴位。 觳觫渐渐转变为颤栗,季绾攀上他的肩,将人拉低了些,盯着那两片淡唇,心虚飘忽,无法缓释紧张。 下一息,竟主动吻了上去。 君晟微怔,漆黑的视野犹如划过一抹柔光,玓瓅熠熠。 熏风拨开彤云,融化冰河,使遏云曼妙,流水湲湲。 即便看不到,也知嬿婉女子在自己下方颤颤如芰荷,偏又尽展出姌袅玮态。 君晟有所回应,长指游,从女子气海穴向上,越过青峦,搅心湖。 季绾的青涩,衬得君晟游刃有余。 季绾不禁脱口问道:“你有过别的人吗?” 问完咬住唇,尝到丝丝苦涩。 高门出身的公子哥,二十有三的年纪,怎么可能没经历过风花雪月。 被她忽然的疑问晃到,君晟眨了眨清霁的眸,指尖再向上,沿着她优美的脖颈、柔和的下颌,寻到唇角。 附身,浅啄。 气息交织。 在季绾躲开时,又扣住她的后脑勺,轻轻扳正,柔声解释道:“没有,只有你。” 说罢,用力地吻了下去。 “唔......” 季绾抵御不了,被那只手掐开牙关,被夺取了呼吸。 白日的喧阗褪尽,月儿温柔,星榆璀璨,柔情飞絮疏放。 “君晟。”季绾素指染了潮气,抵在男子唇上,胸口起伏地呼吸着,“等等。” 她要缓缓。 缓一缓。 君晟张开膝跪在她两侧,抓住她潮湿的小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该唤我什么?” 季绾被柔情支配,思绪零散,呢哝唤道:“夫君。” “还有呢?” “安钰。” “还有呢?” “钰?” 乖巧的小娘子,被握住一只纤细的踝。 淅淅索索的衣料声传出帐子,散落在脚踏上。 浑似坠入一坛陈年的酒,又辛辣又醇厚,季绾一度沉醉缬眼,伴着氛氲的温情,嘤声细碎,声声如珠玑。 玉指素臂,沁出薄汗。她不懂自己怎么了,在迎合和矜持的反复拉扯中,没了思考的余地。 凤翥龙翔的男子,化为昂藏雄壮的狮,却无雄狮的褊急,耐性十足,给她适应的时长。 风驰云卷引狂澜,最嫩的芦芽,变成杪头簌簌作响的叶子。 拔步床上摆放的荩箧来回晃动,里面存放着那个泛旧的拨浪鼓,弹丸偶尔敲打鼓面。 树影映窗棂,疏狂漫浪,随着寅时到来,风静止,万籁俱寂,烨烁星辰躲进稀薄流云。 窗内烛台已灭,袅袅烟缕缭绕,绣有龙凤呈祥的被子露出帐子,一点点落在地上,盖住了散落的衣衫。 季绾双手撑在床柱上,额头沁汗。 不知这场温柔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寅时已到,偏偏逢休沐。 第64章 窗外天色黑沉, 寒鸦啼叫,无人问津的冷宫,纱灯已灭。 姚宝林在睡梦中听得“咯吱”一声门响, 她从混沌中醒来,盯着月光倾洒入门缝,一道身影慢慢走了进来,无意踢倒了摆放在门口的盛水铁桶。 “谁?!” 瞬间清醒的姚宝林躲到床角, 望着一步步走进来的月影。 “嘶”的一声燃火声, 不速之客点燃了手中烛台,附身看向木床上的女子。 火光映亮彼此的视线, 姚宝林看清了来者。 登时激灵一下。 二皇子慕戚好整以暇打量着陷入泥沼的女子,都说她消瘦脱相、脸上有伤失了绝美容色,此刻看来传言有误, 大有诋毁的意味。 眼前的女子身穿破旧衣裳, 长发凌乱, 却是唇红肌白,气色尚好, 哪里脱相了? 不过...... 抬手扳过她的脸,在女子的挣扎中, 用力扣住那尖尖的下颔, 才发现她的左脸上多了一株雪柳,为容颜添了妖冶。 何人的手笔? 再仔细打量,才发觉雪柳掩盖住一道细长的疤痕。 “呵,还真破相了。” 不过更具风情了。 慕戚松开手, 将烛台放在桌上, 手指划过桌面,没有摸到想象中的灰尘。 他撩袍坐在长椅上翘起二郎腿, 问道:“适应冷宫了?” 从起初的惊愕慌张,慢慢沉淀,姚宝林喘匀气儿恢复淡然,毕竟是见过大场面和世态炎凉的,不至于被吓破胆。 “二殿下何时回宫的?” “昨日。”慕戚转动着手上的琥珀戒指,佻达笑着,“怎么沦落至此?” 昔日骄傲的美艳宠姬,不知为自己谋后路,为情所困,触碰帝王逆鳞,何其愚蠢。 慕戚是鄙夷她的,可不知为何,当初的那点儿惦记犹在,带着征服欲。 谁让这女子当初不拿正眼瞧他呢。 如今呢? 会摇尾乞怜吗? 拍了拍腿,慕戚后仰靠在桌边,带着浓重的暗示。 放浪佻达的举止,令姚宝林作呕,她暗暗冷笑,穿上鞋子站起身,身上的破旧衣衫垂落,不掩凹凸有致的身段。 “二殿下是想拉我一把?” “看你表现。” “二殿下处在风口浪尖上,敢觊觎陛下的女人,可想过后果?” 她慢慢走近,衣摆若有若无触碰着慕戚的腿。 慕戚抵抵腮,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 姚宝林躲开,肃了面色,“二殿下是想白嫖吧。” “太难听了。”慕戚丢出饵,“你跟了我,还是能吃香喝辣,待到时机成熟,我会想法子把你弄出去。” “现在滚还来得及,别等我喊人。” “你喊啊。”慕戚终于知道自己为何惦记她了,愚蠢、骄傲、有趣。 喊人,话本子里多俗的桥段啊。 “姚麓,这里是冷宫,说白了,你连奴婢都不如,还妄想是父皇的女人?” 姚宝林何尝不知。 冷宫无人问津,贵人们连眼线都懒得安插,多少失宠被罚的妃子在这里被践踏了尊严,要不是有范德才关照,她早就再添新伤了。 可今夜范德才的人呢? 被支开了吧。 慕戚耐着性子又拍了拍腿,等她主动臣服,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就范,不免扫兴。 起身拍了拍衣摆,又拍了拍女子的臂,他默默离开,意味不明的。 可姚宝林会意,他是在给她考虑的机会。 斯文败类,不过如此。 等人离开,她快速合上房门,将铁桶抵在门边。 ** 帐中婚 第103节 天蒙蒙亮,慕戚请过安,乘车离宫,先去了一趟兵部尚书府拜访,与兵部尚书张衡智密聊许久,随后乘车抵达一处狭窄的巷子。 乔氏听见叫门声,拉开大门,见到一拨衣冠楚楚的人,其中装扮最考究的男子,生得清秀,眉眼含笑。 乔氏不解,“有事吗?” 慕戚拨开侍从,问道:“敢问这里是君晟君大人的家宅吗?” “是啊,阁下是?” “慕戚。” 季绾扶君晟下楼时,一楼的堂屋内,慕戚已经坐在那儿了。 蔡恬霜和陌寒站在一旁,没给来客什么好脸子。 不速之客也不在乎,见到君晟走来,笑着哼了声,反客为主,请他入座,“君大人快坐,别磕到绊到。” 旋即看向季绾,肆意打量着,嗤笑君晟眼盲,看不到他觊觎季绾。 “新婚才多久,就要照顾瞎子,季娘子辛苦了。” 闻言,连不明前尘恩怨的馨芝都冷了脸。 季绾扶着君晟落座,淡淡道:“恶语相向六月寒,二殿下慎言。” “反正是寒冬,再寒能寒到哪儿去?” 慕戚依旧打量着季绾,赤裸裸的目光引人不适。 乔氏提着新煮开的水走进来,不明所以下,对君晟嗔道:“贵客至,怎么不备些茶点吃食?” 君晟淡笑,“二殿下吃不惯寻常人家的吃食,喜欢吃坑里的。” 怕儿子得罪皇室的人,乔氏讷讷,“哪有人喜欢吃坑里的啊,可别说笑。” 上次被君晟挖坑栽了跟头的事,朝野上下皆知,慕戚皮笑肉不笑,“都说不揭人伤疤,君大人眼瞎可别再烂了舌头。借用尊夫人刚刚的话,恶语相向六月寒。” 明显带着警告意味儿的话,使乔氏僵了咧开的嘴角,不再沏茶,提着壶默默离开。 自从认回君晟这个儿子,妇人也长了眼界,不再轻易对谁唯唯诺诺。 生平第一次被寻常老妇人晾在一旁,慕戚哭笑不得,隐约含讽。 “我的确吃不惯寒门之食,不劳老夫人了。”他以食指点点额,笑意不减,“也不对,贵宿连寒门都算不上。” 君晟亦笑,“殿下既吃不惯寒舍的饭菜,那就喝西北风吧。” 这人果然嘴不饶人,从不吃亏,慕戚磨磨牙,“君大人失了高门身份,又瞎了眼,若是再失去圣宠,是不是就一无所有了?” “放心,臣还有三寸不烂之舌,不会让殿下清净的。” 占不到便宜,慕戚舔了舔嘴角,起身告辞,“我此番就是来探望君大人的,看大人只是瞎了眼没有性命之忧,也就放心了。” “看殿下一如既往的烂漫,臣也放心了。” “烂漫”听似夸赞,极富暗讽,谁会形容一个玩弄心术的人烂漫呢。 这话等同于,在暗讽一个人一如既往的不成器。 慕戚忍着不翻白眼,带人离开,跨出门槛时差点打滑。 原来是乔氏在出门时,把热水倒在了门槛外。 热气散去,凝结成冰。 专为不速客准备的。 季绾站在门槛内,望着离去的一拨人,转身握住君晟的手,带他回到新房。 乔氏折返回来,忿忿嘟囔几句,弯腰铲去门口的冰,心中担忧君晟不能恢复如初,但看君晟从容自在的模样,也就宽了心。 与沈栩的沉闷不同,君晟虽安静,却沉稳老练,会让身边的人感到心安。 老妇人心中期盼,还是希望沈栩能在高门学有所成,蜕变成一个有担当、不吃亏的人。 听着妇人的嘀咕声,君晟寻声“望”去,虽看不清,但能感受到一抹模糊轮廓,影影绰绰。 ** 灿烂冬阳映目,一个背脊微弯、鬓有花发的老妇人走进附近街市上一家红火的面馆,点了一碗手擀面。 杨荷雯端着面走来,笑盈盈的很是热情,却在对上老妇人的视线时愣住了。 半晌都没有将手里的碗筷放在桌上。 “是你。” 花白头发的老妇人姓庄,以前是做稳婆的,接生过君晟和沈栩...... 也是抱错两人的罪魁祸首。 庄老太讪讪指了指面碗,“我的。” “砰”的一声,杨荷雯放下面碗,“走走走,懒得挣你的钱!以后都别出现在我们沈家人的面前!” 庄老太立马不乐意了,“开门做生意,还不让我进了?” “对,就不让你进!” “我不都帮你们沈家认回儿子了!还是个足量的金疙瘩!” “一 码归一码,当年谁让你犯糊涂的!” “那我还真就告诉你,当年我没有糊涂,没有抱错孩子,是受人指使,谎称抱错了!” “什么?” “你没听错,我是谎称抱错的!” 杨荷雯愣了又愣,怔了又怔,当老妇人是在故意给她添堵,不由嗤笑一声,愤然将人轰了出去,“老糊涂,别再这里犯浑!” 她叉腰甩着手里的抹布,压根不信老妇人的话。 滴血验亲都做了,准没差错的! 这事发生几日后,没往心里去的杨荷雯在街上又遇见了庄老太,两人从街上吵到城门口,待杨荷雯冷静下来,才发现老者背着个箱笼。 要远行不成? 被侍卫盘查时,老妇人掏出箱笼里装着的沉甸甸的纹银。 侍卫不解,“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挣的!” 杨荷雯走近揉揉眼皮,掐腰盯着整理箱笼的老者,“呦,哪里发的财啊?” 庄老太哼一声,背起箱笼,“无可奉告。” 杨荷雯撇撇嘴,气嘟嘟回到沈家,当笑话似的将此事讲给季绾和潘胭听。 “添堵都没有这么损的,让人心里不舒服。” 才将君晟认回来不久,刚刚生出亲情,若真是一场误会,比吃了黄莲还苦涩,杨荷雯认定庄老太是在故意气她,摆摆手,“你们说气不气,糊里糊涂的老家伙挣得盆满钵满,也不知从哪里发的财。” 潘胭摇摇头,“就算给富人家做稳婆,也赚不了那么多。” 季绾没往心里去,回到新房直至子夜才等回君晟。 点燃泥炉煮水的工夫,季绾扶君晟落座,自己托腮坐在一边,笑着说起大嫂与庄老太吵架的事。 “三日遇见两遭,也算冤家路窄。” 君晟静默没有接话,侧耳倾听水泡声,精准提起铜壶,倒出一盏滚烫的水,握住盏口慢慢转动,“或许不是偶然。” “咱们与庄老太又没结过梁子,她何必扯谎忽悠咱们?” “她不是说了,受人指使。” 季绾没懂君晟的意思,仍弯着嘴角,可心里莫名有些飘忽,“你信她......?” 自换子的风波发生后,季绾从没怀疑过事情的虚实,此刻听完君晟的话,不免狐疑,真会有人在背后策划吗? 目的呢? 总不至于是没事闲的,也不至于是戏弄沈栩。 那目的只有一个,针对君晟。 因君晟白璧无瑕,所以想要打破白璧,留下瑕疵? 非高门出身的瑕疵? 这算瑕疵吗? 英雄不问出身啊! 若老妇人所言为真,是何人在策划这场换子的阴谋? 一连串的疑问冲击而来,季绾坐立难安,主动伸手覆上君晟的手背,“庄老太还没走远,派人追回的话......” 应该能询问清楚来龙去脉。 “念念。”君晟反握住她的手,将水盏塞进她手里,“我有一件事要向你坦白。” “什么?” 君晟收起缱绻温柔,稍稍有些严肃,与不怒自威异曲同工。 窗外清寒月色化为清冽的酒,浇灌彤云,酒气化作淅淅索索的飞雪,使本就如水的凉夜更为酷寒。 有种不好的预感蔓延心底,季绾浑身渐冷,直到身侧的男子徐徐铺陈开一段封尘的往事。 一段只能讲给她听,不可外露的往事。 一段关乎君晟前程的往事,一旦季绾说出去,帝王将会雷霆大怒,君晟无法全身而退。 君晟在赌,赌季绾的心。 他瞒过所有人,独自承担这份恶,是在兑现当初对师母的承诺。 他蓄谋点燃一场大的烟火,让季绾沉浸在绚丽中,可烟火短暂,璀璨褪尽的一刻,留给季绾的不知是满足还是迷茫。 帐中婚 第104节 他握住女子发凉的手,承认自己在等一个卑劣的契机。 这个契机是季绾动心时。【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 季绾愕眙,面露不可置信。 与此同时,静坐一整日的谭氏睁开眼,折好手中的信函,扶着角几起身,摇动碧纱橱上的铜铃。 姓韩的管事妈妈走进来,一脸忧色,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极为担忧谭氏的身子。 “大夫人可要传膳?” 一整日不进食,必然是遇到了难以纾解的难事。 谭氏扶着碧纱橱直起腰,调整着浮躁的气息,“请太师、二爷、公子去往老夫人的惠兰苑,我有话要讲。” 无需多问,韩妈妈会意,大夫人口中的公子是沈栩。 须臾,几人聚集在惠兰苑的客堂中。 君太师披着褂子打哈欠,“夫人何事非要三更半夜来商议,还要请二弟过来?” 够折腾人的。 君二爷倒没什么抱怨,大嫂一向持重,不会无缘无故折腾人。 徐老夫人也是淡淡然,不见被打扰的烦躁。 只有沈栩察觉出异常,只因甫一走进来,谭氏瞥了他好几次。 每一眼都意味深长,流露出复杂。 谭氏请几人入座,缓缓拿出一封来自庄老太的亲笔信,“我有一事要讲。” 当庄老太谎称抱错婴孩的事落入几人的耳中时,除了沈栩,其余三人都陡然起身。 徐老夫人面露惊喜,“当真?” 君太师一脸诧异,“什么?” 君二爷发出疑问,“不是滴血验亲了?” 沈栩在几人的问话中,慢慢反应过来,面庞微微抽动,陷入长久的沉默,耳嗡鸣,再听不清身边人说了什么。 不是难以接受,而是无法接受。 薄雪转大,这是今冬第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落。破晓之际,异常冷冽。 云英紫裙的季绾披着曳地的长绒斗篷站在泠泠晨风中,不准君晟靠近。 没有跼蹐不安,她只是需要冷静地思考。 来自君晟的恩情和他的非分之想,哪一个更直抵她的心门,该感激还是反目成仇,往往在一念之间。 所以,她要逼自己冷静,站在自己的角度细思,再站在君晟的角度忖度。 不明所以的馨芝撑伞挡在季绾头顶,开口成雾,“小姐?” “你先回屋吧。”季绾接过伞,继续站在风中。 君晟陪在屋外,没有接过馨芝递上的第二把油纸伞。 男子睫毛凝霜,肩头落雪,却浑然不觉,安安静静,仿若季绾的一道影子。 第65章 迂久, 季绾转身走向君晟。 簌簌飞雪掩盖掉了女子的脚步声,君晟不知季绾在他面前站了多久,待有所感知, 伸手去碰,女子已越过他。 “念念。” 他转身迈开步子,脚下绊到石头,高大的身形微晃。 季绾没有停下, 走进新房, 将油纸伞递给馨芝,径自步上二楼。 君晟避开了馨芝的搀扶, 扶着墙壁慢慢跟随,待走进堂屋,听到东卧传来女子淡淡一句“沈家这边需要先生自行处理”。 说罢, 又传来隔扇滑动的声响。 君晟站在空旷的堂屋里, 半晌, 走向西侧的书房。 一声“先生”,将两人的距离再次拉开。 知她处在气头上, 哄是无济于事的,君晟没有不识趣地凑上前, 所做的一切情有可原也好, 不可饶恕也罢,都要给足季绾沉淀情绪的时长。 一扇之隔再没了动静,季绾附身,额抵门板闭上眼。 抛开生母这层关系, 君晟对她所做的与巧取何异? 怀着复杂的心绪至天明, 一夜未睡的女子掀开沉重的眼皮,呆呆望着床帐, 迟迟没有起身,直到辰时,才装若无恙地走进穿堂,在迎上乔氏的笑靥时,有些惶惶惴惴说不清的闷燥。 用过早膳,她去往医馆,在面对母亲何琇佩时,刹那红了眼眶。 双亲捡到她,在不知她身 份的情况下抚养她,这份恩情,胜过血亲的给予。 可血亲也非不要她,而是迫不得已,这份遗憾,终成遗憾。 “怎么了啊?”见女儿泪眼婆娑,何佩琇慌了心神,拿出帕子替女儿擦拭一颗颗温热的泪珠,“是在婆家受委屈了吗?快跟娘说说!” 季绾默默流泪,这桩秘密是要守口如瓶的,否则就会辜负生母的良苦用心,即便养育她长大的母亲是不会出卖她的,但也有说漏嘴的可能。 秘密定然是知情的人越少越好。 既要隐瞒往日的秘密,那也没必要点破养育之事,引起双亲的恐慌和不安。 何琇佩急坏了,抱住女儿使劲儿拍拂,“娘知你嘴巴严,不想说就不说,但你要记得,无论何时,娘都是你的依靠。在沈家过得不舒坦,和离就是,娘养你。” 季绾回抱住母亲,哽咽地笑了,“女儿能养活好自己。” “我的女儿不需要那么累。” 母女俩依偎在幽静的小室内,相互依靠。 何琇佩一直把季绾当做福星,多年不孕的她,在收养季绾的次年怀上季渊,她感激这份偶然得到的馈赠。 季绾趴在何琇佩肩头,心知秘密不能告知,但换子的事还是要告知的,以免双亲最后知晓寒了心。 “娘,女儿有一事,您先别急着打断,听女儿慢慢讲。” 担忧溢于言表,何琇佩用力点了点头,“好。” 通政司官署。 整整一个白日,官署的人都没见通政使大人出过廨房,静坐的身影笼在晚霞中,隽永中透着没落。 年少成名的男子,何曾这般失意过。 下属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调侃揶揄,散值都是默默离开的。 掌灯时分,一道身影来到官署前,徘徊良久,被门侍引入君晟的廨房。 “大人,太师来了。” 君晟从书案前抬眸,徐徐起身,屏退了门侍。 父子静立相“视”。 即便看不清,因太过了解父亲,君晟能够想象父亲此刻的面容。 君家知情的几人已向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详细了解了滴血验亲的可靠性,滴血验亲分为滴骨法和合血法,当初两家人确认换子,也是借助于合血法,而合血法是可以做手脚,人为操控的。 据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多年的断案经验,滴血验亲并不十分可靠。 君太师沙哑问道:“为何这样做?” 若说没有进行过滴血验亲,君家几人尚且能相信有外人在幕后操控庄老太,可滴血验亲是君晟主动提出的。 所以说,他就是操纵者。 君晟垂目。 师母之托不可道破,但换子一事,起因在他对季绾动了心思,与师母之托关系不大。 初衷掺杂了私心,不再剔透,自是变为狂徒。 “孩儿对绾儿一见倾情,起了强夺的心思,使了手段。” 果然是处心积虑夺人所爱,君太师攥紧背在身后的拳头。他身为太师,怎可容忍子嗣这般不检点。 “跟我回府!” 从未对长子用过家法的君太师,在君家祠堂中,一下下鞭打着长子。 一鞭鞭下去,青年的背上鞭痕交错。 官袍玉带叠放在一侧,君晟跪在祠堂中,身上的中衣破碎不堪。 徐老夫人站在旁,又恨又心疼,白璧无瑕的长孙,怎能做出如此不耻之举! 谭氏同样默然,攥紧手中绢帕。 君二爷陪沈栩站在祠堂外,耐心劝说着,可言语间,已像是在对待外人。 “贤侄放心,我们君家定然会补偿你,至于情爱,等你上了年纪就会知晓,都是一时的心动,维系不了多久就会变得平淡。只要贤侄开口,老夫定然给你寻一门好的婚缘。” 沈栩忽略了身侧的长者,只闻鞭声,眸光空洞寒凉。 当鞭子染血,君太师走出祠堂,面对沈栩,不知该如何赔不是。 劝说和赔罪都是空乏的。 换他是沈栩,何止火冒三丈,早抡起拳头了。 这不是戏耍人嘛! 能做到始终寡淡,足见其在这段时日心境的变化,慢慢变得强大。 重重叹口气,君太师看向祠堂里衣衫渗血的长子,斥道:“自己捅的娄子,自己填补上!” 帐中婚 第105节 沈栩掠过君太师的肩头,看向跪在祠堂里的君晟,见君晟接过一身常服慢慢穿戴整齐,慢条斯理不见慌张,更不见惭愧。 事到如今,仍没有半点愧疚,与斯文败类何异! 沈栩握住拳头,指骨咯咯响。 君晟系好腰带,因熟悉太师府的一草一木,毫不费力地独自走出祠堂,微扬剑眉,眸光清清浅浅,意味深长。 沈栩面庞火辣辣的,知对方在暗示什么。 是在嘲笑他当初的鬼迷心窍和对季绾的绝情。 若当初坚持不放弃婚约,或许现在还能同季绾共同面对这份巨变。 不,若当初坚持,就不会有换子一事。 若自己当初坚持婚约,君晟没必要也不会牺牲这么大,白白去做小户之子。 自己也会和季绾好端端生活在沈家,脚踏实地,举案齐眉。 沈家...... 是否还能回得去呢? 沈栩自嘲一笑,肩膀耸动,为了荣华富贵,抛弃生养自己的爹娘,哪还有脸回去呢。 他,忽然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啊。 这时,魏管家匆匆来报,“太师......大奶奶来了。” 大奶奶吗? 众人寻声望去,见一女子手提锦鲤灯款款走来,夜风扬起她粉衣白裙和玫色搭臂的披帛,翩跹之姿仿若氛氲雾气中的宫粉,柔韧坚强。 见到季绾,徐老夫人怀着亏欠迎上前。 季绾一一见礼,面色始终柔和,“安钰眼盲未愈,晚辈是来接他回沈家的。” 君晟闻声“望”去,眸光一瞬柔和,抬步走了过去,绕过试图上前搀扶的一众侍从。 在旁人面前,季绾没有半分冷脸,任他牵起手。 沈家还需要君晟出面了解因果,在此之前,君晟不可同当初的沈栩那样,以沉默的态度回避,辜负身边人。 她不允许。 若君晟执意回避,她也可洒落放手,与他断情。 君晟牢牢握住她的手,与君家人道别,“孩儿还要去往沈家赎罪,先行告辞。” 沈栩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印象里的季绾倔强如小牛,怎会轻易原谅一个欺骗过她的人? “绾妹。” 脱口的呼唤引得在场人的注意。 季绾停下步子看向他,眼中除了疏离,再无其他。 可明明她该是他的未婚妻啊,沈栩知一切为时晚矣,但抱着一丝丝侥幸,在失落中寻求庆幸,缓缓上前,沙哑开口:“我们还回得去吗?” 这句话,季绾在盛夏时也曾问过他,只是那时,女子心中已有答案。 回不去了。 季绾淡淡凝着满脸苍白的沈栩,感受到他眉宇间蕴藏的憔悴。 富贵化为乌有,定然摧心剖肝吧。 辜负她的人到头终成空,却引不起内心的任何触动,她没有讥诮,也无喜悦,淡漠几近麻木。 是彻底看开了,淡然了。 他在她心中再掀不起波澜。 可没等季绾答话,身子一歪,被一股极大的力气揽住。 君晟搂过怔愣的季绾,淡淡笑道:“绾儿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你也配肖想吗?” 这是近来沈栩听过最讥讽的话,他反唇相讥,“明媒正娶吗?” 明明是巧取豪夺。 疏狂朔风卷起檐上积雪,淅淅索索飘落在两人脸上,冰凉凛然足以唤醒各自的理智。 熏风能解愠,朔风或降燥,可一向沉闷的人变得浮躁,另一个也不再休休有容。 一只小手按在君晟的胸膛上,将人向后推了推,避开了凛冽寒风中的焦躁对峙。 “回吧。” 季绾挡在中间,身子靠近君晟。 这一刻,沈栩心如刀绞。 身份不在,黄粱一梦,也顾不得他人的目光,显露出他的颓废。 不知为何,他没有自己想象中该有的愤怒,反而轻松了许多,不再矜持端着,有了破罐子破摔的轻松。 “那我呢?该回哪里?” 季绾于夜色中再次看向他,“该回沈家。” 那才是他的家。 ** 当沈家人得知真相,乔氏茫然地握住君晟的手臂,“不是的,不是的,是不是?” 快要没有逻辑的老妇人,红了眼眶。 君晟谋划的一切里,料想到各种可能性,唯独没有料想到,日久是会生出亲情的。 “抱歉,乔夫人,晚辈骗了你们。” 沈大郎猛地起身,“这是高门公子哥取乐的把戏吗?何等荒谬!” 一直缄默的沈荣杰呵斥儿子:“坐下。” “爹!” “坐下!” 托君晟的福,近些日子赚得盆满钵满的老汉点燃烟锅,使劲儿抽了一口,看向季绾,“绾丫头,沈家对不住你。” 没有识别这场阴谋,害她错嫁。 季绾摇摇头,错不在沈家,在君晟。 沈杰荣又抽了几口烟,颤巍巍拿出房契,推给君晟,“我们沈家受不起。” 次子的事,君晟和季绾于沈家有恩,老汉再愠怒,也得记着这份恩情,不能撕破脸。 杨荷雯在旁舔了舔干涩的唇,虽不甘,但没敢插嘴。 君晟又将房契推回到老汉的面前,“一点儿补偿,弥补不了亏欠,爹收着吧。日后沈家遇到任何难事,孩儿都责无旁贷。” 闻言,沈荣杰和乔氏齐齐抬头,事已至此,这场谋划的亲情,衍生出了两分真吗? 当晚,君晟带季绾、馨芝和陌寒兄妹离开沈家,这份没有预料到的亲情让他多了愧疚。 算计人心,是精准不了的。 载满行李的马车上,季绾看着窗外苍茫的天色,始终安静。 愤然和别扭犹在,在与君晟私下的相处中,她做不到无事发生。 第66章 沈栩所在的琉璃苑并非君晟之前所住的院落, 君晟的院落名为泓涵,庭院栽植有山荆子、水榆花楸等乔木植被,娴美茂盛, 幽静雅致。 泓涵苑侍从十人,从未被调入其他院落,一直留在这边,每日精心打理着房屋和草木, 一见君晟回来, 齐齐迎上前,面露欢喜。 “恭迎长公子回府!” 随君晟走进来的魏管家咳了声, 低斥一声,“没眼力见呢。” 侍从们这才瞧见跟在君晟后头不声不响的女子。 “小的们给大奶奶请安!” 季绾不习惯这样的阵仗,略一颔首, 恬静之姿映入纱灯的光影中。 蔡恬霜和馨芝紧随其后, 与魏管家一同止步在耳房旁, 目送一对主子走进正房。 蔡恬霜拉馨芝走进耳房,“日后你住这里。” “那你呢?” “我和哥哥一直住在客院那边, 泓涵苑其余侍从皆住在前院的倒座房,日后, 有什么事去客院或倒座房找我们就成。” 安置好馨芝, 蔡恬霜蹦蹦跳跳离开,比谁都心大。 正房内,君晟放下手杖,轻唤了声:“念念。” 季绾站在门口环顾一圈, 与院落一样, 堂屋清幽淡雅,乌木家私工艺精良, 多半是出自名匠之手。 数张花几上摆放着各式盆栽,一看就是被人时常修剪打理。 屋中散发着浅淡的檀香,沁人心脾。 听见声音,她淡淡应了声,就见男子寻着声音走来,作势要握她的手。 她立即避开,“我跟馨芝住。” “耳房小,不合适你们两个人住。” “不是还有东、西厢房。” 君晟抿抿唇,“咱们各让一步,你住正房西卧可否?” 帐中婚 第106节 至少还在一座房子里。 季绾看向左侧西卧,“嗯,也好。” 不同于自己的闺房还有沈家建的新房,单单一个西卧,宽敞偌大,床、榻、座、椅、屏风、架格、琴几、湢浴应有尽有。 一张乌木架子床摆放在屏风后,挂着霞绡帷幔。 季绾放下随身的细软,拿出拨浪鼓放在枕边。 “深夜了,先生去休息吧。” 逐客意味再明显不过。 能随他回府已是莫大的恩赐,君晟没有得寸进尺,抬手揉揉她的脑袋,转身离开,却差点绊到屏风旁的雕花绣墩。 “当心。”季绾出声提醒。 君晟绕开绣墩,谨慎地走着,直到走出隔扇,才大步流星去往对面的东卧。 对自己的房子再熟悉不过。 回到卧房,脱去衣袍,他方想起背上的鞭痕。 有一处丝丝痛,应是渗血了。 门口恰巧传来脚步声,继而传来女子刻意压低的嗓音。 “我帮你上药。” 季绾也是刚刚想起他背上的伤,别扭和心疼交织,不由自主地拿出药膏走了过来。 君晟眉眼微动,走到门边背对她脱去中衣,“有劳。” 客气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 看着深浅交织的红痕,季绾抽吸口凉气。 太师下了狠手。 “先擦擦吧。” 没等君晟应声,季绾快步走开,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盆温水。 一名老仆止步在门口,尴尬地挠挠头,哪有让大奶奶亲力亲为的。 季绾走进卧房,拧干湿帕,替君晟擦拭后背,动作还算轻柔。 君晟舒展背脊,感受着清凉的指尖在背后游走。 微甘微涩。 ** 与此同时,沈栩没顾太师夫妇的挽留,净身离府。 他不允许自己处在别人的屋檐下摇尾乞怜,告诉自己骨子里还需有清傲。 凌云哭丧着脸跟在后头,被撵了几次都没有走开。 “你该留在太师府,跟着我只会受苦、受讥。” “小奴原是太师府不起眼的小厮,是公子抬举,留小奴在琉璃苑伺候,吃香喝辣。小奴记着公子的好,愿随公子同甘共苦。” 沈栩站在阒静的街上,微微仰头轻叹,有袅袅水汽溢出唇齿。 富贵一场空,到头来出乎意料收获了一个忠心的仆人。 “公子,咱回沈家吗?” “不了,无颜回去。”沈栩迈开步子,“沿途寻家客栈吧。” 一高一矮一对主仆,并肩走在冷月凄凄的长街上。 蓦地,身后传来一声哽咽—— “阿栩。” 沈栩顿住步子,艰难地回过头,见乔氏微佝着身板站在远处。 乔氏的身后,沈荣杰带着孙儿和孙女。 “大宝,茹茹,过去。” 两个小家伙屁颠屁颠跑向愣住的沈栩,争先唤道—— “四叔!” “四叔!” 虽不明白为何会有沈栩和君晟两个四叔,可两个孩子从记事起,就知道眼前的男子是他们的四叔。 听着叽叽喳喳的清脆童音,沈栩喉咙酸胀。 乔氏走过来,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臂,“阿栩啊,回家,咱们回家。” 天色朦胧,看不清周遭,唯独老妇人的眸光清澈纯净,不含算计的杂质。 回到自己原本的房间,沈栩躺在墙角的木床上,空荡的心稍稍踏实,暂时寻到可以释放疲惫之隅。 真正的家人,才会让他感受到舒坦和自在。 可他明白得有些迟了。 蜷缩在被子里蒙住脑袋,素来沉闷的男子抱头痛哭,宣泄着压抑的情绪。 沈大宝趴在屋外窗边,竖着耳朵偷听,扭头看向身后的爹娘。 “娘,四叔哭了。” 是悔恨的泪吧,伤了最爱他的爹娘。一向嘴刁的杨荷雯罕见地沉默了,没有不识趣的冷嘲热讽。 她独自去了后院,呆呆望着空置的新房,感慨万千。 潘胭随后走来,站在杨荷雯身后,同样望着新房,有珍书阁那边的牵连,她没有沈家其他人那么感伤,日常还能见到季绾,可她再难见到的,是那个临走前多看了她一眼的男子。 陌寒。 那一眼,深沉凝重,难以直视。 翌日一早,乔氏叩了叩沈栩的房门,房门“咯吱”一声虚开。 屋里无人,被褥叠放整齐,上面放有一封信。 不孝子阿栩奉上。 沈栩带着凌云不告而别。 信上说,他无颜面对自家人,愧怍、羞亏, 决定离家,待到次年金榜题名归来,再报爹娘养育之恩。 乔氏坐在床边抹了抹眼泪,将信折好。 寻个隐蔽的地方安心备考也好,不必去承受外人的闲言碎语。 沈大郎一早来给弟弟送汤面,不由愣住,“阿栩呢?” 乔氏叹道:“走了。” “啊,去哪儿了?” “去可以静心的地方了。”乔氏没事人似的接过汤面,将信递给长子。 读过信,沈大郎唏嘘。 乔氏吸溜一筷子面条,没顾什么仪态,“对了,闲暇时,帮阿胭把她屋子里的家私都搬去后院的新房吧。” “啊?” “啊什么啊,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她们娘俩这些年受苦了,早该住进有光的屋子。” 沈大郎挠挠头,“儿子不是那个意思,可咱们房子有限,等老四娶媳妇了怎么办?” “咱也换个大点儿的家宅呗。” “娘,儿子发觉您比以前坚韧豁达了。” 乔氏哼了一声,带了点小小的骄傲,“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 檐下燕巢空空,等到雨燕回时,她的两个儿子也差不多回来了。 一家人可以团圆了。 ** 次日一大早,太师府举办了新妇的改口礼。 换子的事不宜声张,太师夫妇筹备了一场再简单不过的改口礼。 君太师笑呵呵接过媳妇茶,越看季绾越欢喜,之后同君晟承马车离开。 经历两次换子风波,谭氏虽疲惫,但明显气色红润了些,任谁都看得出,她最在意的子嗣还是君晟。 可婆媳还不熟识,又都不是话多的人,难免冷场。 这桩婚事地促成,谭氏没有参与过,加之性子冷,对季绾客气之外不免显得疏离。 季绾并不在意,只要不被一再添堵难以维系体面就成。 谭氏也考虑到这点,特意交代魏管家从中周旋,暂时婉拒褚氏等心思重的亲戚们登门。 而府中尽展喜悦的人当数二公子君豫。 憨头憨脑的大高个儿,拉着季绾满院子跑,为她介绍着府中的情况。 君太师有一妻一妾,膝下二嫡一庶,无女儿。 离得老远,陶姨娘扭着腰走来,主动与季绾见礼。 她原是徐老夫人安排给儿子晓事的通房侍女,后被抬为妾,虽不得宠,但为太师诞下一子,又因不惹事,没有触碰过谭氏逆鳞,在府中也算立稳了脚跟。 庶子君豪,年二十,是都督府一名武将,不常回府。 陶姨娘客客气气,季绾自是不会失礼,不走心地聊了几句,又被君豫拽着袖子去往其他院落。 帐中婚 第107节 “嫂嫂,咱们去放纸鸢吧!” 大冷的天儿,不太合适吧,可看着男子稚气未脱的面庞,季绾又不忍拒绝,“行,你带路。” 终于有人愿意陪自己嬉耍,君豫开心的像个孩子。 而在季绾眼中,也的确把他当成了小孩子。 极尽耐心。 “别跑,慢点,我跟不上你。” 长胳膊、长腿的君豫果然慢下步子,一蹦一跳带着季绾去往花园,途中遇见蔡恬霜,也毫不见外地拉上她一起玩耍。 谭氏静静望着三道身影穿梭在花园中,听着次子的笑声,没有上前阻止,印象里,已许久不见次子这般开怀。 没必要扫兴。 第67章 君晟重回太师府的内情, 知情人不多,徐老夫人、君太师、谭氏、君二爷守口如瓶,就连沈栩也没有向外人透露。 至于沈栩的缘由, 不为君晟,只是为了季绾不被置于风口浪尖,被人在茶余饭后谈论。 但纵使这般,还是被朝中人议论纷纷。 众说纷纭下, 消息传到承昌帝耳中, 从不打听臣子私事的帝王陷入思量。 季绾是在隔日傍晚被传召入宫的。 御书房静幽幽的,除了冯凇伺候在旁, 再无其他宫侍。 承昌帝请季绾落座,角几上摆放着松花团子、百合酥、海棠糕等出自御厨之手的点心,配以云雾茶。 季绾静默品茶, 已猜到帝王传召她入宫的目的。 数日不见, 承昌帝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略微粘滞, 带着几分克制,“季娘子搬回太师府可还习惯?” “回陛下的话, 一切如常。” 女子声音平缓,举止柔婉, 看不出半点忧愁, 可纵使历尽千帆的人在经历此遭也做不到毫无波澜吧。 阅人无数的帝王执盏轻呷,水汽氤氲指尖,点点湿润。 “季娘子有什么难言之隐,大可直言。” 若她有委屈想摆脱现状, 他可以帮她。 众说纷纭的传闻中, 被猜测最多的就是君晟见色起意,横刀夺爱, 承昌帝不忍一个嬿婉女子折在摧花者的手里,即便并不觉得君晟是那样的人。 传闻不可尽信,他想从当局者的口中得知真相。 “若你陷入困境,朕会想办法让你全身而退。” 这话已经再清楚不过,是针对君、沈两家换子的风波。 季绾握盏的手微微收紧,“回陛下,臣妇是自愿嫁给君晟的,婚后情趣相得,举案齐眉。” 半晌,承昌帝笑笑,“当真没被逼迫?” “臣妇心甘情愿。” 女子目光柔和却坚定,不像是在强撑。 承昌帝饮口茶汤,尝到苦涩,等季绾离开,后仰在宝座上呆呆望着雕梁。 “你也退下吧。” 这话是对冯凇说的。 冯凇躬身离开,在开翕门扉时,无意瞧见帝王拿出个木偶细致地雕刻着。 察觉帝王心情不佳,他小声提醒宫侍们小心伺候,甫一转身差点与前来请安的德妃撞个满怀。 “诶呦,小的冒失,给娘娘赔罪。” 德妃不在意地摆摆手,“陛下呢?” “陛下在里面,不过......”冯凇掩口提醒了句,示意她待会儿再来,以免惹怒帝王。 德妃美目流眄,大着胆子拉开门走了进去。 整个后宫,也就只有德妃和贤妃敢如此了。 冯凇摇摇头,手持拂尘候在门外,竖着耳朵留意里面的动静。 御书房内,德妃盈盈一拜,“臣妾给陛下请安。” 随即偷觑了一眼帝王手里的木雕,满是狐疑。 看样子,是在雕刻妙龄女子。 算算年头,那个被景兰诺送走的小娃娃长到十七岁了,正处在妙龄年纪。 帝王此举,多少让德妃感到不舒服,不为拈酸吃味,而是景兰诺与那小娃娃是母女,帝王在对景兰诺怀有旧情的同时,又对那小娃娃充满臆想,实在是过于偏执了。 难怪景兰诺当年不肯入宫,又宁愿惹怒帝王也要送女儿离开。 承昌帝收起木雕,憔悴的面容泛着点点疲惫,“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给陛下请安了?” 反问的话语有些露骨的胆大,偏偏承昌帝喜欢她的热辣张扬。 眼前的女子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往日性子上的棱角也在后宫的争斗中日渐消磨,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知分寸,懂进退,是最好的枕边人。 “就为了请安?” “几日不见,臣妾想念陛下了。”德妃扭着柔韧的腰肢走过去,倒在了宝座的丝锦靠枕上,一条腿搭上帝王的膝头。 热辣的诱,比酒辛辣。 “陛下可要饮酒?” 被磨出一身火,承昌帝磨了磨后牙槽,掐住她带痣的鼻尖,“若不是近来力不从心,朕非要好好教训你。” 力不从心,是因废太子的事,德妃没有道破,懒洋洋用脚趾勾着男子龙袍的玉带。 “待会儿,臣妾陪陛下出去透口气儿吧。” 另一边,从御书房离开的季绾,与来到御书房的德妃交换过眼神,转头去了冷宫。 姚宝林已恢复如初,脸颊上的雪柳刺青更为凸显她的媚色。 季绾坐在桌边,看她换上一套艳丽的舞裙。 姚麓笑道:“这身怎么样?是我刚入宫那会儿,第一次在御前露脸时穿的。” 是带她入宫的花鸟使赠予的。 季绾捻了捻舞裙,绉纱的料子,迎风飘逸,可身处冷宫 的人,身穿艳丽的舞裙未免显得太刻意,“我觉得不妥。” 听完季绾的担忧,姚麓点点头,“娘子考虑的是。” “娘娘可沐浴了?” “简单擦拭过。” 姚麓的身上还有季绾特制桃花膏的余香。 季绾盯着她换上的青绿色布裙,遽然上前,在一阵惊呼声中“辣手摧花”,撕扯开布料。 瞬间,宽大的布裙成了褴褛,隐露女子雪白的肌肤,将人衬得狼狈不堪,偏偏又在这份狼狈中滋生出破碎的美。 季绾又扯下她发髻上的木簪,任那三千青丝垂落腰际。 “好了。” 天生丽质的人,浓妆艳抹总相宜,何况是姚麓这样的美人。 在经历过大起大落,浮艳褪尽,破碎的美令姚麓自己眼前一亮。 原来,清淡之韵也能绘出绮丽。 她都快不认得镜中的自己了。 “季娘子好手笔。” 季绾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那就在此预祝娘娘旗开得胜。” 姚宝林脱去鞋子,赤脚在破旧的屋中原地旋舞,沉浸在无畏的勇气中。 她需要无畏,需要不顾一切的癫狂,挣回原本该累积的权势和人脉。 帝王薄情,她不会再为之内耗自己。 一舞展于丹槛上,橙色晚霞成了最好的幕布。 细细飞雪点缀寒冬。 季绾站在窗子里,拢了拢身上御寒的斗篷,目睹姚麓跨上丹槛,赤脚起舞。 许久不停歇。 地冻天寒,女子迎风而舞,像极了饱受风雨后傲雪凌霜的梅。 帝王也是此时与德妃闲逛至冷宫附近,在瞧见扒在冷宫月亮门前争先探头探脑的侍卫后,拢起浓眉。 德妃适时发出疑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轻咳一声,侍卫们温声回头,立即躬身行礼。 “嘘。” 德妃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俏皮地拉着帝王走近,学着侍卫们刚刚的窥探姿态,探身向里瞧,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承昌帝几乎没有走进过冷宫,背手站在德妃身后,睇去一眼,在瞧见独自沉浸在风雪中翩翩起舞的女子时,瞳眸荡出涟漪。 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帐中婚 第108节 破旧的布裙包裹着玲珑曼妙的身姿,长发随风飘散,凌乱唯美。 初见姚宝林,是因她酷似景氏,此刻见之,竟觉陌生新奇。 盛宠时骄纵无脑的人,在失宠后反而多了一丝淑质。 无意也好,刻意也罢,都让满身疲惫的帝王停下了脚步,静静欣赏着。 德妃佯装愠怒,欲要上前阻挠,就差骂出一句“小浪蹄子”了,被帝王大手一捂,捂住了口鼻。 “唔?” “安静些。” 承昌帝揽着“发怒”的宠妃,怔怔望着丹槛上起舞的“鹤”。 少焉,带着气嘟嘟的德妃离开。 “臣妾看她就是故意的,动机不纯。” “都被打入冷宫了,还会不老实吗?” “陛下有心向着她。” 承昌帝没有接话,心不在焉地闲逛着。 片时,姚宝林收起舞姿,斜睨一眼无人的月亮门,递出手,由季绾扶着跳下丹槛。 “能成吗?” “事在人为。”季绾拍拍她的肩,又为她涂抹了淡化疤痕的药膏,随后去往德妃寝宫,见德妃在宫里用着晚膳,打趣道,“娘娘怎么回宫了?” “陛下现在满脑子都是雪中梅,哪需要本宫伺候在旁。”德妃支颐,半眯着眼,慵懒闲适,“对了,你在太师府可适应?” “挺好的。” “姑母性子使然,冷肃不爱说笑。相处久了,你会发现她的好。” 季绾笑笑,知精诚所致,金石为开,但也知体面是互相的,不逢迎,不谄媚,顺其自然,一贯是她的处世之道。 从宫里回到太师府,君晟还未归,她先去惠兰苑和二进院请安,随后回到泓涵苑,安静地趴在窗边欣赏乔木落雪。 月亮门处出现两道身影,走在前面的人颀秀挺拔,身披一件墨蓝大氅,衬得郎艳独绝。 过于精致的五官如自然精心雕刻的手笔,与风雪融为一体。 季绾又被男子的容貌折服,默默埋头在臂弯,悻悻的没什么力气,直到那人走进西卧来到她身后,一并将寒气传了过来。 “念念,我回来了。” 季绾趴着不理,感受携着寒气的臂膀环住她的肩。 君晟弯腰趴在她背上,温声重复道:“为夫回来了。” 季绾拧巴着不给回应,打算让对方自行冷却去热忱。 矛盾激荡着她,生平第一次陷入解不开心结的无边烦乱。 身后男子给予的烦乱。 似被红绳缭绕纠缠,挣不开,也不愿挣脱。 她似乎爱上他了。 意识到这点,季绾清凌凌的杏眼蒙上冰雾,为这不合时宜的心动。 蓦地,冰凉的唇贴上面颊,引她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 “别闹我。” 这话没有泼灭男子的热忱,反而在火上滴入一滴棉籽油,大有燎原之势。 君晟环住她的腰,闭眼含住那软软的耳垂。 季绾感到青峦微疼,小幅度地挣扎起来,“你做什么?” 她慌乱地站起身,欲要转身之际,被男人轻轻扼住后颈,趴回了窗边。 君晟细细吻着她的脸颊,不准她逃离。 “念念今日在御前维护为夫了。” 季绾一怔,脸色通红,有种被人窥出口是心非的窘迫,定是冯小公公多了嘴。 “才没有。” “是么。” 君晟睁开潋滟的眸,映入眼底的刚好是女子雪肌透出的羞粉。 他直起腰松开人,恢复了翩翩模样。 季绾擦了擦湿润的耳垂,仍不愿理他,但也有必要为自己正名,“我在御前维护你,是为了太师府的脸面。” “嗯。” “......” 季绾语噎,解释后反而有了欲盖弥彰之嫌。 她索性变成木头,一言不发趴在那。 君晟揉揉她的发髻,提醒她别着凉。 入夜,季绾沐浴后刚屏退馨芝,就见君晟身穿中衣站在敞开的隔扇旁。 季绾走过去,冷着脸合上隔扇。 堂屋燃着连枝大灯,灯火通明,隔扇上映出男子的身影,静静伫立,迂久后离开。 季绾躺进绵软丝滑的被褥,抱着拨浪鼓入眠,不愿再为难自己去验证君晟对她的重要性。 第68章 翌日请安后, 季绾背起药箱走出府门,迎面遇见步下马车的二房主母褚氏。 一身蜜合绫长裙,手戴飘花翡翠, 富贵逼人。 季绾见礼,“二婶。” 多日不登门的褚氏将她上下打量,“这是要去哪里?” “去医馆。” 褚氏又多了几分打量,哂笑一声, 带人走进太师府, 先去了惠兰苑请安。 今日君氏的妯娌们约在谭氏这边打牌,人没到全, 褚氏坐到谭氏身边,“不是我做婶婶的多事,君家的儿媳, 总该端庄娴雅些。” 谭氏瞥眸, “何来不娴雅之说?” “嫁人了也闲不住, 到处抛头露面。” “她不抛头露面躬行医术,如何能诊出二弟被人投毒?” 提起这事, 二房的人对季绾是要有所感激的,褚氏摆摆手里的绢帕, “嗐, 一码归一码,身为大房长媳,理应料理中馈、把关账目、树立威信、拓展交际,必要时候, 得撑得起场面。” “弟妹说得头头是道, 还是先让老四娶妻进门,我这个做嫂子的, 也能跟弟妹学学如何调教儿媳。” “大嫂瞧好吧。” 话落,两人再懒得搭理对方。 另一个妯娌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安钰的媳妇年纪不大,不急于掌家,慢慢来嘛。” 褚氏白一眼,“十七不小了。” 谭氏护短道:“我的儿媳,无需旁人来教。她喜欢医术,学有所成,那是本事,比拘泥后院只会争风吃醋的妇人强得多。” 众所周知,君二爷妾室成群,二房妻妾时常闹得家主不愿归家,宿在外头。 至于外头养了多少燕燕莺莺,谭氏都懒得提起。 褚氏闭眼敛气,暗骂丈夫一百遍,每每 被人提起后宅那些破烂事,她都会憋出内伤,抬不起头。 傍晚,季绾回到府中,在给婆母请安时,留意了婆母的叮嘱。 谭氏除了提醒她今日泓涵苑烧了地龙,需注意润燥,没有多余的话。 既没有被阻止行医,季绾放下心来,见婆母按揉着额头,主动净手上前。 手法老练。 头皮酥酥麻麻,谭氏舒展开眉头,沉浸在儿媳的伺候中。 凝着婆母优越的琼鼻,季绾笑道:“夫君的鼻子生得像您。” “是吗?” “嗯。” 谭氏喟叹,季绾不是会刻意逢迎别人的性子,既觉得像,那就是真的像。 这话取悦了谭氏。 经历换子风波,谭氏察觉到自己对君晟的感情,超越了血缘的局限,从心里认可这个儿子。 好在,一切都是臭小子的伎俩,虽对沈家人过意不去,但也庆幸,庆幸不是真的。 对沈栩的愧疚,也只能说上一句来日方长。 从富贵重新跌回清贫,只盼他不要颓废,继续备考,金榜题名。 深夜,御书房。 承昌帝在看完次子慕戚上书的折子后,传召来礼部尚书、国子监祭酒和几名内阁大学士,商讨起聋哑者参加科举的可行性。 奏折上,慕戚不只为聋哑者请命,还罗列了具体的措施,有理有据,用词精辟。 帐中婚 第109节 正合帝意。 但不排除忽然开窍的纨绔子背后有高人指点,多半是兵部尚书张衡智。 等礼部尚书等人离开,宗人府的官员入内,劝帝王尽快立后。 “后宫不可一日无主,还望陛下以大局为主,册立皇后,执掌后宫诸事。” 承昌帝捏鼻沉思,半晌,淡淡道:“传朕口谕,由贤妃暂代皇后一职。” 宗人府官员一愣,随即躬身应“是”。 贤妃并非承昌帝心中满意的人选,但资历是最深厚的,人也泼辣,能震慑住一众嫔妃。 想起争风吃醋的嫔妃们,承昌帝流露不耐,又想到护夫的季绾,肝火更旺,蓦地,他想到昨日所见的情景,心生微妙。 更阑人静雀无声,流云遮月暗无光,承昌帝走进冷宫的一刹,顿住步子,第一次亲耳听到孤月冷夜中幽幽的歌声。 灯火阑珊,窗上一道道剪影如同鬼魅,承昌帝甚至想不起那些同床共枕过的女子姓甚名谁。 范德才躬身引着帝王走到一座破旧的房屋前,笑呵呵道:“陛下这里请。” 承昌帝踟躇片刻,跨进门槛,在一片漆黑中寻到一缕斜射的月光,月光笼罩着一名趴在桌上睡着的女子。 女子侧枕手臂,脸上一株雪柳极为明显。 愕眙一刹,承昌帝快步上前,凝着雪肌上妖冶生长的雪柳,说不出的震撼。 因画在温热的肌肤上,画作价值不可用金银估量。 亦因栩栩如生,快要辩不出原有的疤痕。 “何人所为?” 范德才讪讪挠鼻,正要回答,趴在桌上的女子悠悠转醒,在对上一双熟悉的眼时,惊慌起身,拉开距离跪在地上。 “臣妾......见过陛下。” 承昌帝顺势坐在她腾出的长椅上,上面还有女子留下的余温,“脸是怎么弄的?” “回陛下,是臣妾自作主张,靠人情,请来的画师。” “谁的人情?” “季娘子。”姚宝林补偿道,“娘子心善,敌不过臣妾苦苦哀求,才动用人脉请来画师,陛下要责怪,就责怪臣妾吧。” 提起季绾,承昌帝心口不可抑制地柔软,他曾托季绾医治宝林,没想到不只调理好了宝林的身子,还为其遮掩了疤痕,“德妃可掺和了?” “没有。” 这是季绾的意思,目的是不让承昌帝感受到妃子的算计,能身心轻松地接受这份欢愉。 承昌帝没再多问,细细打量跪地的女子,素面朝天,偏偏溢出零乱破碎的美。 这张脸,似故人,又如陌生人。 “抬起头。” 姚宝林缓缓抬头,褪尽骄纵的面容惹人怜惜。 承昌帝附身捏住她尖尖的下颏,闻到一股皂角的香味,比不得昂贵的香膏,却清清爽爽煞是好闻。 蓦地,女子身子一轻,被帝王打横抱起。 范德才仔细观察,在确认帝王没有回燕寝的意思后,赶忙带人退了出去,轻轻合上门。 尊贵的帝王,第一次在陋室里宠幸女子。 当姚宝林复宠离开冷宫的消息传开,整座后宫炸开锅。 暂代皇后之职的贤妃正打算筹办小年的宫宴,拟邀嫔妃、贵妇、闺秀聚在自己寝宫,以彰显威仪。 相关宫人前来请示她如何给姚宝林安排座位。 贤妃倚在丝锦靠枕上,翻个白眼,“按正六品的位分安排就成。” ** 请帖是在腊月十六发出的,季绾是第一批收到的人,却无荣幸,懒得应对。 已至年根,街上随处可见归来的羁旅者,热闹非凡的街市年味十足。 这日一早,季绾照常去往医馆,一直忙到打烊都无暇他顾,等收拾好药箱准备乘车回婆家,却见另一辆马车停靠在医馆前。 君晟挑开帘子,递出手,想要让季绾搭一把。 季绾站着没动,还是何琇佩匆忙走出来,怪嗔女儿不体贴。 “......” 母亲对那人怎么这般热情?不是该同她一样置气冷脸吗? 君晟由丈母娘搀扶着步下马车,与之一同走进医馆。 “贤婿当心门槛。” “小婿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 季绾呆立在门口,看着母亲殷勤招待,摇了摇头。 等母亲去沏茶,她走到坐于圈椅的男人面前,作势将人拉起。 何琇佩赶忙阻止,“安钰伤着呢,别乱动他。” “娘,他没有外伤。” “内伤也是伤,更要仔细些。” 季绾转眸之际,捕捉到男子嘴角微微泛起的笑痕,转瞬消失。 去往太师府的途中,两人各坐一端,盯着同一个方向,一个看着窗外,一个“看”着窗前的人儿。 “念念。” 又是一阵无回应的沉默,君晟习以为常,沿途削了一个果子递过去。 闻到沙果的清香,季绾扭过腰,没有客气。 果皮没有断开,足见眼盲之人的精湛刀工。 他似乎适应了黑暗。 季绾可不愿他适应黑暗,打算增多针灸的次数。 君晟没异议,任她施为,听得她停止咀嚼,知她吃不下了,温声道:“给我吧。” 季绾已经闭口咀嚼的很小声了,不知他是如何听得的。 不明所以地将没有吃完的果子递过去,诧异地看他吃了起来。 “那是我的。” “现在是我的了,除非念念舍不得。” 说罢,君晟又递还回去。 季绾没接,再次捕捉到男子唇边浮现出可疑的笑痕。 马车抵达太师府,季绾先步下脚踏,在一双双门侍的视线下,转身递出手。 君晟牢牢握住,没有接过陌寒递上的手杖,搂住季绾的肩向府门走去,把女子当成软绵绵的“拐”。 有外人在,季绾没躲开。 两人走进前院时,垂花门里走出一道身影,醉醺醺的脚步虚浮,由小厮搀扶着,嘴里嚷嚷着自己没醉。 四公子君腾从宴会上归来,非要闹着来探望祖母,这会儿瞧见小夫妻,不由一笑,酒醉上头,嘴上没个把门的,“呦,大哥回来了。” 这话一语双关,君晟没计较,搂着季绾越过,却在听得一句“都瞎了装什么装”时,停下脚步,“刚刚说了什么?” “不会吧,耳朵也聋了?” 君晟淡笑回眸,一脚踹在君腾的膝上。 君腾不防,噗通跪在地上,愠怒起身时,瞳孔骤然放大。 一枚尖细的银针捻在季绾的指尖,距离他的瞳孔不足一个铜板的厚度。 “做、做、做什么啊你?” 季绾捻针的手但凡一抖,针尖或许就会刺入他的眼球。 小厮吓得赶忙打圆场,被不声不响的陌寒拎着领子抡了出去。 受到惊吓,君腾酒醒一大半,下意识后退,又被陌寒以曲起的膝头抵住后背,避无可避。 眼看着银针就要刺入眼球,君腾惊慌失措,“大哥,大哥,快阻止她!! ” 君晟“睥睨”着跪地的堂弟,对妻子颇为纵容,“目无兄长,乃大不敬,该长点教训,丢一只眼睛算轻的,绾儿,下手。” “慢着!”君腾吓得牙齿打颤,“小弟错了,错了!” 君晟冷笑,“目无嫂嫂,同样是大不敬。” “小弟年少轻狂,求大嫂别同小弟一般见识!” 君腾止不住地眨眼,睫毛擦过针尖,吓得瞪大眼,一眨不眨。 季绾内扣银针,收入掌心,温柔的女子在见惯了大场面后不再有色厉内荏的空乏,多了不怒自威的凌厉。 震慑了在场所有人。 经历种种,底气的养成,不再全部来自君晟。 君腾膝盖一软,歪倒在地。 君晟接过陌寒递上的手杖,用手杖勾起堂弟的下巴,“撒野是需要本事的,别以为跟着二皇子厮混就能扶摇直上。” 用手杖精准拍了拍对方的脸,君晟肃了面容。 “二皇子对你戏耍居多,指不定哪日坑了你,好自为之,滚。” 帐中婚 第110节 轻轻一个“滚”字,对君腾不屑一顾。 君腾连滚带爬地跑开,感到颜面尽失。 君晟如此,父亲也如此,都对他不屑一顾,尤其是父亲,宁愿栽培乳臭未干的幼子,也不愿栽培他,着实可气,他不依附主动投来关切的二皇子,还能依附谁? 前院内,君晟将手杖扔给陌寒,再次搂住季绾,侧腰却是一疼。 季绾将手里那根银针刺入他的衣衫,直抵腰上的皮肤。 君晟“嘶”一声,面上不显,搂着人儿步入垂花门。 两人暗自较量,直到季绾抽出银针。 君晟侧头垂眸,能够想象女子慧黠又带点清傲的模样。 第69章 小年夜, 备丰膳,歌莺舞燕,言笑晏晏。 季绾坐在谭氏身边, 位置靠前,对面即是德妃。 从珍馐美馔中捻起一颗蜜枣含入口中,舌尖品尝到甘甜滋味,季绾眯了眯眼, 看着贤妃姗姗来迟, 恍惚想到初冬夜宴上的喻雾媚。 圣宠更迭,后宫素来不闻旧人哭。 贤妃身穿一袭橘色宫装, 将叠翠流金的秋绣于裙摆,明媚贵气地出现在女宾的视野里。 作为压轴,贤妃该最后登场的, 可放眼望去, 最末端的座位空置, 被邀之人未至。 宾客拒绝前来,无疑有损东家颜面, 这是贤妃第一次以皇后的名义举办宫宴,哪受得了有人不把她放在眼里。 “姚宝林未到, 是妆没上完还是缺了头面?再去请!” 宫女匆匆离开, 返回来时支吾其词。 不比喻雾媚明面上习惯隐忍,贤妃是个火辣性子,藏不住事儿,没顾及场合, 冷呵道:“说。” “回娘娘, 宝林在陛下身边呢,说待会儿过来。” 今日小年, 帝王同样在宴请诸侯权臣,嫔妃中只有皇后和四妃有伴君的排场,乍听后,贤妃腾地站起身,在对上一双双饱含深意的视线后,敛气坐回主位。 脸颊火辣辣的。 其余嫔妃脸面上也不好看,姚麓从失宠受人奚落到复宠,不过短短一月有余,心智和手腕都有所提升,破茧成蝶,令人咋舌。 德妃品尝着手边的杏仁露,没有拈酸吃醋,淡淡然如同看客。 人往往如此,在失而复得后才会更珍惜对方,何况陛下对姚麓还带了一点儿亏欠。 替身之事,是陛下对姚麓的亏欠。 今夜过后,后宫再无姚宝林,会多出一个姚婕妤亦或是贵嫔。 德妃一笑,朝对面的季绾举了举杯。 季绾回敬,余光始终锁在压抑火气的贤妃身上,与馥宁公主不同,德妃虽脾气火爆,但不暴虐,最多呛几句身边的人,更为毒舌,但与馥宁公主相同的是,她不具备喻雾媚的隐忍和城府,喜怒形于色,难以胜任皇后之位。 难怪会教养出个纨绔子来。 也难怪德妃不再按兵不动,是看出贤妃不足为惧了吧。 宫宴过半时,姚麓徐徐登场,衣裙素雅,与曾经盛宠时大不相同,脸上的雪柳令人惊艳,既像景夫人,又不像。 贤妃酸气嘭嘭冒,皮笑肉不笑道:“妹妹怎地才来?快入座吧。” 姚麓瞥一眼最末尾的座位,想起上次初冬宴来自贤妃的羞辱,美目流眄,打个响指。 旋即,冯凇手持拂尘走进大殿,笑弯一双不大的眼,宣读了封嫔的圣旨。 当“贵嫔”二字砸入在场之人的耳中时,满座哗然。 贤妃错愕地看着堂而皇之叫宫女增设贵嫔座位的姚麓,哑然失声。 圣旨在,她没胆子阻挠。 姚麓心安理得坐在贵嫔的座位上。 冯凇躬身一礼,“小奴恭喜姚贵嫔受封,也祝在座贵客春祺、夏安、秋绥、冬禧1。” 贤妃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季绾看向姚麓,莞尔一笑。 几乎不露痕迹的互动还是落入谭氏的眼中。 看来,这个外表人蓄无害的儿媳,已主动卷入后宫的暗涌中,也算本事。 能在后宫无形的厮杀中游刃有余的女子,何愁做不了掌家人。 谭氏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有丝欣慰,君氏的长媳,合该有胆识和手段,也好日后担得起主母的大任。 回去的路上,婆媳同乘一辆马车,车厢内异常安静,就在季绾以为会一路无言时,对面的妇人突然撸下腕子上的飘冰花翡翠镯子,戴在了季绾的胳膊上。 镯子有些大,勉强能戴,与季绾腕子上的烟紫玉镯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是我嫁入君家时,老太太给我的,如今,该传给你了。” 君家传承的镯子,玲珑剔透,寓意长媳能拥有一颗七窍玲珑剔透心。 季绾有点受宠若惊,怔怔望着对面的妇人。 她被婆母认可了? 比预想的容易许多。 谭氏被她懵懂的目光逗乐,压着嘴角没有流露出情绪,没有女儿的谭氏,忽然觉得多个温软又坚韧的儿媳妇也不错。 至于是否认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品秉性。 几乎人人都喜欢的女子,人品秉性自不会差,至于二房那边的微词,更不重要了。 谭氏虽沉闷寡淡,但不代表不会细心观察。 “留好。” “多谢母亲。” 季绾摸着剔透如水的翡翠镯子,欣赏之余,多了份责任。 回到泓涵苑,君晟已经从帝王那边的宫宴回来,季绾走近坐在堂屋的丈夫,晃了晃手腕上的镯子。 翡翠与和田玉的撞击声叮咚悦耳。 君晟看不清,伸手去摸,指腹拂过翡翠镯子时微怔,“母亲那只镯子?” “嗯。” “是念念应得的。” 季绾扬起柳眉,流露出不自知的清傲与娇憨,将镯子装进一个袖珍锦盒,小心翼翼收了起来,随后拿起药箱回到君晟面前。 “脱了衣裳吧。” 每日的针灸不可缺。 君晟脱去外衫,露出上半身,任由季绾熟稔地施针。 有些穴位刺入会有连心的疼痛,君晟却眉头不皱一下。 季绾掐着时辰的工夫,先去沐浴了,等穿着抹胸寝裙回到堂屋时,沁水的肌肤还微微潮湿,散发着汤浴的花香。 屋里燃着地龙,干燥闷热,季绾换了一身轻薄的寝裙,滴水的长发打绺贴在身上,打湿了半透的面料。 荧荧跳动的灯火中,男人坐在玫瑰椅上,腹肌半隐在卡胯的中裤里,富有张力。 一根根银针泛着银光,犹如定住了他,动弹不得。 季绾悄然走过去,附身将他打量。 闻到浅香,君晟察觉到女子的靠近,他静静感受,没有点破,以另类的方式感受季绾的存在。 因着眼盲,在回来后,只让馨芝燃了一盏小灯,这会儿灯火阑珊,漆黑的视野却渐渐有了光感,捕捉到微弱的灯火跳动在眼尾余光中,慢慢的,眼前的倩影也有了轮廓。 上了色彩。 浅晴的寝裙包裹着冰肌,衬得女子玉貌花容。 男人的心口怦怦狂跳起来,瞳孔紧缩。 一瞬间,竟恢复了 视觉。 季绾在打量别处,没有注意到他瞳孔的变化,低垂的抹胸边缘若隐若现一抹沟壑弧度。 君晟收紧搭在玫瑰椅上的手,垂下眼帘掩饰着什么。 “可好些?”季绾抬眸。 “嗯......?” 见他答非所问,只当他因眼盲而忧虑,季绾不知该如何安慰,直起腰去忙别的事了。 地龙燃得旺,过于闷热,窗外又寒气重,不宜推窗透气,恐会伤到正在针灸的人,季绾坐在一旁摇着团扇,身上那点香气都飘散入君晟的鼻端。 “念念,可以拔针了。” 以为他产生不适,季绾赶忙起身想要查看,却无意打翻角几上的茶盏,洒了一身茶汤。 茶盏碎裂在地。 君晟抬手去扶她,却被季绾反摁住肩头。 “你身上有银针,坐着别动。” 季绾背过手掸了掸衣裙上滚烫的热茶,索性脱去,放在一边,取过绢帕,擦拭染湿的皮肤,身上只剩兜衣和中裤。 背脊一根细带,扎成蝴蝶结的形状,笔直纤细的双腿在薄缎的中衣里若隐若现。 君晟目睹这一幕,浑身涌起难耐的燥热。 帐中婚 第111节 气血翻涌,视野变得更为清澈明亮。 眼底映出女子曼妙的背影。 擦拭过渗透的茶汤,季绾转过身看向端坐的男人。 屋里无旁人,男人又看不到,她没羞赧,不紧不慢去更衣,等回到堂屋,刚好到了拔针的时辰。 拔下一根根银针,季绾又替他按揉起穴位,如兰鼻息擦过男人的面庞。 君晟再抑制不住,抬起一只手扣住她的背,将人压向自己。 “唉?唔......” 唇被堵住的一刹,季绾缩起肩胛,反应过来后,使劲儿将人推开。 唇上留有一抹温热。 “做什么?” 俏丽的脸蛋呈现出肃色,却又白里透红。 君晟起身,将懵着的女子拥入怀中桎梏住,附身再次堵住她的唇。 “唔!” 季绾不防,也没想到他会再胡来,双臂曲起抵在他胸前,耳根红透欲滴。 不懂他为何忽然如此。 君晟吻着她,颊肌紧绷,流畅的下颌呈现出锋利的弧度,用力撬开她的牙关,探入檀口。 克制的人变得失控。 季绾不停后退,身体触到堂屋的茶水桌,退无可退,她被迫仰头,承受君晟从未有过的热忱。 慢慢的,激烈的吻转为温柔,像是在安抚她的紧张和怒气。 君晟也从失控中清醒,半睁开眼观察她的反应。 距离太近,视线模糊。 “念念。” 桎梏不再,季绾一把将人推开,用手背蹭了一下微疼的唇,杏眼水漉漉的,却又在意识到什么后,不经思量地上前,“你能看见了?” 旋即拉开距离。 她的矛盾尽数落入君晟的眸中。 “我能看见了,多亏了念念。” “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念念偷偷打量我,我以为......” “你住口。” 季绾一口闷气憋在胸口,绕开他走进西卧,“唰”的一声合上门。 留君晟一人在原地。 修长的手抵在额上,君晟屏息静气,缓释着燥意,对她终究是失控了。 他走到西卧门前,“是我冒失了。” 里面无人应答。 男人默默走开。 不知过了多久,等门外没了君晟的身影,滑坐在地的季绾双臂环膝,又一次陷入纠结。 生平的纠结都来自君晟。 得知他恢复的一刹,她是欣喜若狂的。 明明在与之置气,可心不听支配,倾向于他。 第70章 翌日一大早, 季绾拉开隔扇准备去请安,见君晟一身绯红官袍站在堂屋,像是在刻意等她。 长身玉立的男子恢复视觉后, 目光如炬,却在面对她时,陡然变得温柔,大步走过来, 去牵她的手。 季绾避开, 默不作声地绕过。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去往惠兰苑的路上,檐下纱灯盏盏, 映亮梅枝。 落雪梅花冰晶璀璨。 徐老夫人打着哈欠摆摆手,“祖母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日后无需早起请安。” 季绾点了点头。 在两个年轻人转身之际, 徐老夫人恢复矍铄的劲头, 没有半分困倦, 这个年纪容易起早,怎会哈欠连连呢。 还不是心疼孙儿、孙媳, 想让他们多睡一会儿。 不过...... 忽然察觉到什么,徐老夫人拔高嗓子, “安钰!” 君晟闻声回头, 眉眼舒展清润。 徐老夫人起身凝睇他的双眼,抬手晃了晃,绽然一笑,“好了?” “嗯, 绾儿治好的。” “好, 好,好了就成。”徐老夫人激动之余, 不忘功臣,握住季绾的手使劲儿搓了搓,让贴身侍女取来厚厚的手捂,“别冻着我家绾儿。” 季绾睨一眼君晟。 当君晟恢复视觉的消息在府上传开,仆人们对季绾的态度增了十二分的恭敬。 君太师笑着称长媳是福星。 “快,把消息送去侍郎府。” 谭氏拦住仆人,问向自己的丈夫,“作何急着告知那边?” “儿媳功不可没,需让二房知晓,堵住弟媳和四郎的嘴。” 谭氏思量片刻,放人去送消息。 这事儿不只在二房传开,在朝中也很快传开,同僚们纷纷向君晟道喜,至于是否真心,隔着肚皮难以窥探。 君晟被帝王传召的路上,与走出御书房的二皇子迎面遇上。 当着外人的面,为了显示自己宽宏大量,慕戚拱手笑道:“恭喜君大人恢复如初,我今夜恰好约了君腾在望月楼小聚,不知君大人可否赏脸?” 君晟含笑婉拒,越过他走进御书房。 二皇子转了转食指的戒指,品出了轻蔑的意味儿,不由喃喃:“看不起谁呢?” 刚刚来到御书房的姚麓凑巧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本打算离远些回避,却被二皇子叫住。 慕戚背手走到她面前,站定在一步之外,任谁在明面上都瞧不出猫腻,“喜欢偷听别人讲话?” “殿下过分张扬,不就是说给外人听的,以显示自个儿的大度。” 众所周知,二皇子和君晟结下过不小的梁子。 慕戚擒笑,“那姚贵嫔说说,君晟在轻蔑谁?” 姚麓掩口,小声道:“君大人轻蔑的是臭味相投的一群人。” 即便经历大起大落,外表发生了变化,面前的女子仍有一股目中无人的傲气,慕戚冷睇一眼,迈开步子离开。 可心里像被羽毛挠了一下。 越难征服的,越能吸引他。 御书房内,承昌帝慰问过君晟的康复情况,“爱卿痊可,朕也放心了,再者,季娘子的医术着实被低估了。” “谢陛下。” 见君晟反应冷淡,承昌帝意识到不该将臣妻挂在嘴边,遂一笑了之,提起另一桩事。 有关聋、哑、盲症者参加科举的决定。 “朕想,朝廷总有些职务可供这些学子任职。” 君晟早就向礼部提出过这个建议,很可惜被否决了。 如今由二皇子再次提起,还罗列了很多相关的建议。 君晟不觉得这些建议是由一个纨绔提出的,慕戚的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君晟心中有了猜测,倒也没有在御前提起,想必陛下也清楚。 不过,二皇子能提出,并被陛下接受,对聋、哑、盲症的学子而 言是件大喜事。 二皇子为这些学子请命,赢得赞誉,当晚在望月楼设宴玩乐时,被人争相恭维。 他倚在榻上摆了摆手,支起一条腿,“事成后,合该深藏功与名,不提也罢。” “殿下大义。” 第一个拱手恭维的人是君腾,脸都快笑烂了。 想起今早君晟的蔑笑,慕戚嘬了嘬腮,递给君腾一杯酒。 君腾仰头饮尽,说了句吉祥话,人前乖张的小纨绔,在大纨绔面前显得格外乖巧。 “祝殿下事事顺意,岁岁今夜。” “在本宫去往河东那些日子里,听闻沈栩在御前多次大放异彩?” 君腾撇嘴,“冒牌货罢了。” 帐中婚 第112节 “冒牌货能考取解元,前途无量啊。”慕戚又递上一杯酒,“可知他现在何处?” “听说他无颜见沈家人,躲起来备考呢。怎么,殿下想招他入麾下?” 二皇子不置可否,君晟的死对头就是他的同盟。 另一好友立即劝道:“沈栩当初在天子麾下,与东宫幕僚无异,却出卖太子,二殿下三思呐。” 君腾赶忙附和,“对对对!那厮不可信。” 慕戚觉得不无道理,又递上一杯酒,却只是“赏”给了君腾。 君腾有点懵,怎么只劝他饮酒? 骑虎难下,他接过酒,一口饮尽,被酒水辣得“斯哈”一声。 想到君晟对君腾的蔑视,以及姚麓那句“臭味相投”,慕戚心生厌恶,纵使自小与君腾相识,也难掩反感,加之君氏势必不会扶持一个废物点心,于自己没什么价值。 想到此,慕戚继续给君腾灌酒,将在君晟那里累积的火气,撒到了君腾的身上。 谁让他们都姓君。 酒过三巡,其余人有说有笑,只有君腾醉得快要不省人事,抱着酒坛趴在桌上嘀嘀咕咕。 二皇子走上前,弯腰靠近他的嘴。 “胃疼,好疼啊。” “来啊,送四公子回府。” 君腾被架起时,脸色通红,伴有头痛、恶心,露出痛苦之色,“胃疼,胃好疼.....” 颠簸的马车上,君腾不停呕吐,捂着胃趴在窗边透风。 望月楼距离太师府更近些,他难以承受马车的颠簸,令车夫改道去往太师府。 当徐老夫人匆匆走出府门时,正见君腾蹲在府前呕吐。 “这个不孝子!” 徐老夫人恨铁不成钢,让人扶他进门,“传侍医。” 想了想,又道:“请绾儿过来。” 季绾被请入蕙兰苑的西厢房,见君腾捂着胃在床上打滚。 徐老夫人坐在床畔,“绾儿快来。” 换作二房来求,季绾或许会让他们另请高就,可这人是老夫人,于情于理不能拒绝。 季绾上前,看君腾脸色胀红,结膜充血,异常兴奋,知是饮酒过度,以致酒毒作祟。 她忍着厌恶,抚上男子的脉。 君腾喝得烂醉,却一眼认出床边站着的女子是何人,立即挥开手,“不用你们假惺惺!” 这个“们”应是包括君晟。 季绾没理,强行把脉,被再次挥开。 徐老夫人震怒,“敢再犯浑?!” 君腾不管不顾耍起泼皮无赖的做派,纵使徐老夫人也呵斥不住,气得老夫人头晕目眩。 上了年纪的人,不宜生怒。 季绾请老夫人先行离开,将房门半掩,在君腾再次要耍泼时,提起桌上的壶泼了出去。 泼在了对方的脸上。 “清醒点,这里不是侍郎府,没人纵着你。” 君腾傻愣住,万万没想到这女子以泼皮的手段治他。 “季绾,你......噗......” 张嘴之际,他无意吞了一口泼来的壶水,呛得直咳。 头重脚轻,他失去还手的力气,即便有力气,季绾身边站着两个女护卫,可不是他这种花拳绣腿的功夫能对付的。 季绾如实道:“酒毒可轻可重,严重或许会丧命,治不治全在你。” “少吓唬人,老子千杯不倒!” 幼稚的牛皮实在不该是一个高门子弟该讲出的,难怪不受人待见,季绾放下壶,拉出长椅坐下,闲凉之态愈发像君晟,“你可以不信,命是你的,于我而言一文不值,丢了的话,还能让我耳根子清净些。” 这般歹毒的话,气得君腾几近发抖,奈何胃疼难耐,额头溢出冷汗,再难支撑身体。 二皇子坑他不浅! “我就不治,让人送我回府。” “恬霜,去安排吧,四公子若是在路上暴毙,一定要提醒二婶,是他自个儿作践的。” 蔡恬霜应声走出厢房,风风火火地张罗起来。 君腾有气无力地倒在床上,悻悻恹恹,突然呕出一口,掺杂血水,吓得愕眙,“我怎么吐血了?” “说了酒毒可轻可重。” 君腾再难维持淡定,气急败坏地嚷道:“为我医治!” “求谁呢?” “你!” 季绾纹丝未动,淡漠如同在睥睨一个腌臜东西,毫不在意。 门外适时响起蔡恬霜的声响:“大奶奶,车备好了。” 季绾示意馨芝扶他离开。 君腾担心自己路上有事,弱了气焰,“救我。” “求谁呢?” 君腾忿忿羞耻,磨着后牙槽道:“大嫂救我。” “不是小爷了?” “小弟失言,请大嫂见谅。” “四公子记性不好,劳烦再说一遍。” 君腾抿唇,难敌身体的不适,“小弟失言,请大嫂见谅。” 季绾这才起身走向床边,在他又恼又羞的目光下,淡淡眨眼,直到青年敛起最后一丝暴躁,才挽袖搭上他的脉。 徐老夫人和随后赶到的褚氏站在外面,目睹了厢房里发生的一切。 褚氏咋舌,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治得了这个混小子。 只是治服儿子的人...... 徐老夫人睇了二儿媳一眼,冷声提醒道:“命比脸面重要得多,待会儿记得好好答谢绾儿。” 褚氏脸色青红交织,却又无可辩驳。 深夜,君晟回府听说此事,派人出去打探方知是二皇子为了泄愤,强行给堂弟灌酒。 心湖没有泛起一丝波澜,君腾甘愿做丑儿,谁拦得住? 回到泓涵苑正房,见西卧燃着灯,君晟走过去,以指骨叩了叩门扇,“念念。” 屋里人影晃动,却无应答。 君晟等了会儿,转身安静离开,却听身后传来拉动门扇的声响。他回眸,见季绾冷着脸半隐在门缝里。 昨夜失控的场面同时浮现在两人的脑海里。 炙热缠绵。 君晟笑道:“没什么,提醒你夜里别蹬被子。” “我又不是小孩子。” “好。” 话落,陷入一阵沉默。 季绾等了会儿,见他没有下文,合上隔扇背过身,等门外的脚步声远去,才又稍稍拉开门缝张望。 东卧门扇大敞。 没有意识到自己某种情绪得到了满足,她抿抿唇,脚步轻快地回到床上。 ** 窗外风雪簌簌,一袭青衫的沈栩摊开手掌,感受雪花融在掌心的冰沁。 幽幽月色阑珊,一座茅屋在风雪淡月中投下剪影,笼罩着屋前的人。 凌云给柴爿遮上厚布,以免木材潮湿难以点燃。 “外面冷,公子当心着凉,回屋吧。” “你也安置吧。” “好嘞。” 看着凌云冻红的手,沈栩自知不该伤春悲秋太过矫情,他要专心备考,至少不能辜负凌云的盼望。 凌云还等着跟他吃香喝辣。 回到简陋的小室,沈栩继续翻看书本,直至子夜仍未眠。 谭氏派过几位名师前来,都被他婉拒了,即便知晓谭氏是为了替亲生儿子还债而补偿他的。 可他不想再与太师府有任何瓜葛,更不愿欠下人情。 第71章 室内暗淡, 沈栩用小铜铲挑了挑灯芯。 帐中婚 第113节 灯火荧青,墙壁映出一道跳动的影子。 沈栩沉淀下来,继续读书。 墙上的影子不再跳动, 应了那句,坐如钟。 寒冷的年根,游子归家,年味渐渐浓郁, 转眼除夕。 一大早, 太师府张灯结彩,季绾刚拉开门, 就见二房的嫡女君淼笑嘻嘻站在月亮门前与君晟交谈着什么。 少女十三、四岁,梳着双螺髻,水灵灵宛如白桃, 滴溜溜 转着乌黑大眼, 俏皮讨喜。 只见君晟手里拿着个红包, 拍在少女的额头上,不冷不热的, 看不出堂兄妹的亲昵。 在少女投来视线时,季绾稍稍一笑。 君淼越过君晟, 提裙跑过去, “大嫂早呀。” 并非第一次与之相见,也知她虽是二房的人,但性子乖软柔和,喜欢黏在老奶奶那里, 跟老太太养的狸奴似的。 最重要的, 她没因四公子的事,对季家生出成见。 季绾刚要从袖子里取出红包, 君淼赶忙拿起从堂兄那里讨来的红包,笑嘻嘻道:“大嫂不必再破费了。” 夫妻一体,没必要准备两份红包给同一个人。 季绾含笑点头,与之闲聊几句,等目送人离开,才给泓涵苑的仆人们分发赏钱,轮到馨芝时,季绾拿出一个鼓囊囊的红包。 馨芝受宠若惊,说起吉祥话。 分发完赏钱,季绾回到堂屋准备用膳,却见一身揉蓝锦衣的君晟朝她伸出手。 季绾坐远了些没有理会。 君晟施施然落座,紧挨着她。 除夕讲究和和气气,季绾不愿扫兴,舀起汤碗里的馄饨吃起来,又吃了一块寓意年高的糯米粘糕。 君晟伴在一旁,目光锁着快要用碗遮住脸的女子。 被缱绻的目光包裹,季绾极不自在,放下碗筷,擦了擦嘴,“看我做什么?” “好看。” 季绾脸薄,经不起若有似无的撩拨,抬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许看。” 淡色的唇微扬,男人握住她抬起的手,攥在掌心轻轻揉捏。 软若无骨的小手不经磋磨,很快泛起血色,白里透红。 屋外欢声笑语,沉浸在喜庆中,没人愿意破坏温馨的清早,季绾任他牵着,几分骄傲,几分无奈。 “念念,和好吧。” 他骗她在先,自知不会被轻易原谅,也知晓她的顾虑,但新年图个和乐,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除夕,在别扭中度过总会留有遗憾。 攥着女子的手越收越紧,君晟坐近些,彼此气息交融。 “我不会再骗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如实相告,行吗?” 季绾心里空落落的,失了主意,她别过脸避开这份暧昧。 得到了无声的答案,君晟缓缓靠近她的侧脸,落下一记清浅几近蜻蜓点水的吻,怜爱而珍视。 “慢慢想,还有,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礼部正在草拟准许聋、哑、盲症学子参加科举的提案,阿渊有望考取功名了。” 有清霁泠泠的秋水漾过杏目,季绾眼微亮,“真的?” “我还哪敢骗你。” 季绾这才露出笑靥,随即努努鼻子。 挺翘的琼鼻稍稍皱起细褶。 温软可人。 君晟揉揉她的发髻,长指插入细软的发丝,没再提和好的事。 遇事不决时,顺其自然或许更为合适。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1,平淡而细水长流,是他们最好的相处方式。 除夕夜守岁,季绾随君晟陪在徐老夫人身边,相处久了,季绾发觉,老太太和婆母都是话少的人,但并不代表她们寡情冷漠,只是太过克制,养成了这样的性子,随着年岁更具威严。 狸奴猫从榻底下钻出来,蹭了蹭君晟的踝,被君晟抱起放在腿上。 猫儿软乎乎趴在男人腿上,舒服的直“咕噜”。 季绾看在眼里,忽然觉得有些冷,在燃着地龙的暖房里搓了搓手臂。 君晟注意到这一细节,强行放下不愿起身的狸奴,取来毯子罩在妻子身上,弯腰盯着她的脸,“我带你回房。” “不用。” 这是在太师府的第一个守岁夜,季绾不想错过。 屋外檐下的红纱灯随风摇曳,烨烁成线,点亮黑夜,直至初一天明才熄灭。 一大早,炮竹声声,一地红碎屑寓意满堂红。 君晟与父亲乘车入宫参加朝会,各地诸侯回朝,场面盛大恢弘。 承昌帝接受完百官朝贺,与几名心腹朝臣在大殿内接待了诸侯们。 宫外的家家户户也是热闹非凡,准备着从初二开始的走亲访友。 季绾打算初二带着君晟回娘家,为了不让爹娘瞧出异样,在君晟带着赏赐回府后,主动搭了句话:“回来了。” 让人将赏赐的绫罗绸缎送去库房,君晟合上房门,换下朝服,更换了一身浅晴宽袍,以腰封系住,比之以往的深色衣袍,显得平易近人许多。 季绾多留意了几眼,“这个颜色很衬你。” 洞察如君晟,察觉出她的小小异常,猜到什么,没有点破,顺着她的话温笑道:“回头,劳烦念念为为夫多备些浅色衣衫。” 季绾“嗯”了声,云淡风轻的。 “明日省亲,也穿浅色吧。” “好。” 对于女儿、女婿省亲,季家两口子早早备好事宜,比起规矩森严的高门,这边亲和随意得多,团圆饭也没那么多规矩,邀请了隔壁老两口和齐伯,加上陌寒兄妹和馨芝,十人围坐在一起载懽载笑。 君晟是里面最安静的,默默为众人煮茶,不再不食人间烟火,融入了寻常烟火巷。 对此,陌寒最有感触。 酒足饭饱,陌寒一个人徘徊在四通八达的巷子里,几次踟躇。 在和齐伯说笑的季绾觑了一眼,拉过埋头吃喝的蔡恬霜耳语几句。 蔡恬霜掩口,“我哥单相思,怂唧唧的不敢开口,就知道讨好小茹茹。” 季绾失笑摇头,都不知陌寒是何时开窍的,或许早在教茹茹学画时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新年在喜庆中一日日度过,随着元宵节过去,七九河开,气候渐渐转暖,即将迎来二月会试。 越近邻会试,谭氏比谁都紧张,几次暗中送名师过去,都被沈栩婉拒。 谭氏无奈,一个个都是犟种。 与沈栩这个“养子”虽相处得时日很短,但也并非完全无情。 “安钰,但愿你不要阻挠沈栩的仕途路。” 君晟从没阻挠过沈栩的前程,曾经不会,日后也不会。 二月初六,惊蛰日,季绾配制出新的祛疤药膏,入宫为姚麓试药。 一朝被算计,姚麓多少有些弓影浮杯,不信任后宫的太医,只信季绾,对季绾多了份额外的依赖。 季绾解释道:“疤痕已成,定是祛除不掉的,最多淡化。” “明白。”姚麓笑了笑,拉季绾坐在自己身边,让人呈上可口的点心。 气温渐暖,女子褪去厚重的衣衫,换了轻薄的裙装,衬托身姿轻盈,加上调理多时,气色红润,比初入宫时还要美艳。 季绾欣慰,又从药箱中拿出自制的白玉膏,“一点儿小手艺,娘娘莫嫌弃。” “喜欢还来不及呢。”姚麓接过瓷瓶放在掌心搓了搓,眉开眼笑,随着圣宠不断,说话的底气也愈发浑厚,“宫外送来好些郁金香,待会儿随我去御花园的暖棚里瞧瞧。” 季绾只在书本上见过郁金香,生出兴致,随之一同去往御花园。 暖棚内,含苞待放的郁金香株株饱满,季绾附身嗅花香,身影落入走进来的承昌帝眼中。 姚麓惊讶,“陛下怎么来了?” 晌午还没到,陛下该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怎会突发雅兴来赏花? 季绾随后施礼,“臣妇见过陛下。” 承昌帝眼中有淡笑,在听人禀告季绾入宫的消息后,就忙不失迭地赶来,百忙中抽身的他,都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偷闲来此,却在瞧见季绾的一刹,深知自己不是为了赏花,而是来见赏花的人。 他诧异于自己的举止反应,却又难以自持地沦陷入无望中。 甘之如饴。 跟在圣驾旁的二皇子慕戚扫了季绾一眼,视线落在姚麓身上,在无人注意的角度勾起嘴角。 姚麓暗暗瞪他,上挑的眼尾呈现出如丝媚态,掺杂着蔑视。 承昌帝的视线被季绾吸引,粘滞移不开,没有注意到宠姬和儿子之间 的异样。 而慕戚敢如此放肆,无非是背靠强大的势利,从朝野到后宫,即便姚麓复宠,也不会傻到与他发生正面冲突。 经历大起大落学聪明了的女子,是不会轻易涉险的。 慕戚笃定,愈发肆无忌惮。 帐中婚 第114节 陪帝王赏过花,季绾离宫,没察觉到帝王克制的感情,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说不出的难耐,想要尽快远离。 回到太师府,君晟还未归,她独自在泓涵苑的廊道上小坐,几缕碎发垂落在额角,温雅中透着慵懒。 君晟走进月亮门时,就见到夕阳斜照中背靠鹅颈椅的美人,不自觉放轻脚步,走到廊道外的栏杆处,凑近看向美人手中的书籍。 察觉到来人,季绾侧头,好巧不巧,唇边擦过男人的脸颊。 许久不曾亲昵,两人都是一怔。 季绾坐远些,“怎么走路没有声响?” “怕打扰到你。”君晟走进游廊,坐了下来,“今日入宫了?” “嗯,与姚贵嫔叙叙旧。” 君晟敬她,不会干涉她与什么人来往,尤其是投缘的友人,即便知晓皇帝陛下丢下成堆的奏折前往暖棚的事。 入夜沐浴后,君晟跟在季绾身后,如影随形。 “念念,我能......” “不能。” 季绾走进西卧,合上门扇时看他身影没落,没有心疼亦或是心软,知晓有些人的孤寂是装出来的。 “早些安置吧。” 留下一句还算关切的叮嘱,她合上门,唇角微翘。 第72章 二月初九, 迎春花开,大批考生聚集在贡院外,等待持浮票入场。 沈栩带着凌云步入贡院前回头看了一眼乌泱泱的人群, 随意一扫,捕捉到几道熟悉的身影。 乔氏的马车停在人墙外。 沈家人也来了。 比之上一次见不到家人的心情舒悦许多,他没有装作视若无睹,朝几人点了点头。 乔氏站在马车上, 目送青年背着箱笼走进贡院大门。 会试共三场, 为期九天。 人群中,还站着个年迈的老人, 牵着个少年,正是齐伯和季渊,老人正为少年介绍着会试的事宜, 心中期盼三年后的今日, 自己的爱徒也能杏榜提名。 季渊安静望着慢慢闭合的贡院大门, 目光如炬。 从贡院离开,师徒二人沿途走进一家小摊, 点了几屉面食。 “长身体,多吃些。”齐伯为季渊夹了一个肉香满满的烧麦, 笑呵呵露出牙花。 季渊比划几下, 意思是等三年后自己高中,为他镶颗金牙。 齐伯朗笑,不修边幅的模样很是随意,他没有拒绝, 若这是爱徒考取功名的动力之一, 也算他的荣幸。 这时,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走来。 摊主招呼道:“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吃人。” “......啊?” 两人越过呆愣的摊主, 径自坐到了齐伯和季渊那桌,“老板,来十屉包子,要肉的。” 季渊皱眉扫过他们,感觉到桌子底下有人在踢他。 少年会意,留下铜板,扶着齐伯起身打算离开,却被两人拦住去路...... 当季绾收到师徒二人被绑架的消息后,险些站立不稳,幸被蔡恬霜扶住。 信上提示,十七日的子夜,会与她在城外渡□□易,纹银千两,胆敢报官,后果自负。 君晟收到口信赶回府中,一把抱住瑟瑟发抖的妻子,“没事,厂卫、刑部和大理寺都派出了密探,不会有事的。” 既是密探,就不会惊动兵马司,按理儿是不会被劫持者得知。 可没多久,太师府又收到一封信函,警告他们撤回那些密探,并要求君晟只身前往。 此番,就知并非地痞草寇所为,必与朝廷中人有关。 至于是何人指使,尚不得知。 季绾原本是要瞒着双亲,可在季渊和齐伯消失的第八日,何琇佩再不信女儿的说辞,情急中晕了过去。 季绾搬回娘家照顾母亲,周围由君晟安插了十名影卫。 季绾一直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弟弟不会讲话,脾气又犟不服软,免不了被对方拳脚相加,而齐伯年迈体瘦,更禁不住磋磨。 二月十七,君晟按着交易的地点只身前往。 风吹渡口,卷起衣摆,君晟在夜雾中瞧见一艘客船缓缓驶来。 暗藏在周围的官署衙役以及太师府的影卫们严阵以待,直等客船靠岸。 君晟静静感受风向,背在身后的手做了一个手势。 弓箭手张弓搭箭。 与此同时,刚刚结束会试的沈栩匆匆赶来。 君晟回眸,在看到沈栩的一刹拢起剑眉,“你怎会前来?” “我在走出贡院时收到一封匿名信,得知阿渊被绑架,笔者要求我来此。” “让你来,你就来?” 沈栩没说冠冕堂皇的话,在收到信后,稍作打听,验证了信上所说,确认季渊被人绑架了,沈栩没作多想,来到此地,只为换季渊安然,也算是弥补当初对季绾的亏欠,为自己赎罪。 但来的路上,他猜到君晟并非只身前来,渡口附近应该埋伏着己方的帮手。 此刻,他与君晟是拧在一股绳上的。 随着客船渐近,君晟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黑瞳映出水面翻涌的狂澜。 会引诱他和沈栩同时前来的目的是什么? 恨他二人? 答案呼之欲出。 遭了。 声东击西! 客船还未靠岸,君晟大步流星走向不远处的坐骑,留下一句“众将听令,全部撤离”。 沈栩不解:“怎么?” “或是慕淮的手笔。” 废太子慕淮! 不消片刻,沈栩反应过来,提步追上君晟,牵过从城中租赁的马匹,紧跟在君晟后头,但□□马匹难敌君晟的大宛马,被甩开很长的距离。 君晟扬鞭,一骑绝尘,马蹄溅起路边飞尘。 他记得先前与慕淮的较量中,彼此都使用过声东击西的伎俩,多年侦缉的敏锐直觉,让他觉得这很可能是慕淮最后的“回敬”。 慕淮恨他,更恨沈栩,而他们共同的软肋是......季绾。 与此同时,客船在靠岸的一瞬不知何故被引燃,发生剧烈爆炸,惊到了正在撤离的人马。 后方火势汹涌,君晟并未回眸,更加笃定是慕淮的手笔。 “驾!” 骏马在青青草地上风驰电掣,越过一簇簇迎春花,君晟的脑海里只牵挂着季绾。 巨大的气流冲击,惊吓到了□□马匹,沈栩费力控制着,回头看向渡口的滚滚浓烟,磨了磨后牙槽。 若是慕淮授意的,这场声势浩大的报复,无疑是为他和君晟所准备的,目的是要他们的命,更糟的是,若君晟猜得没差,还有声东击西的后招,季绾危矣。 “驾!” 纵使□□马匹再差,沈栩仍用力驱策,疯了似的奔向城门。 阒静漆黑的夤夜被厮打声打破,古朴的小巷飞溅一泓泓鲜血。 被留在季家的十名影卫奋力抵抗着。 “大奶奶,走!” 陌寒浑身是血,堵在巷子口,不让刺客接近季绾一家。 季绾目睹一切,美目剧颤,被蔡恬霜拉着奔出巷子。 慕淮用最后的死士发动了一场血腥的报复,不计后果。 “分头跑!”蔡恬霜敏锐察觉出对方是冲着季绾来的,紧扣住她的手跑出几条街,没去顾及兄长,也无暇顾及。 他 们兄妹受恩于君晟,必须保护住君晟的心上人。 兄长的厮杀声回荡在耳边,她不敢回头。 季绾没有武艺功底,趔趄跟在后头,眼前是陌寒带血的脸。 以一敌十的骁勇者,迸溅出了无畏和决然,视死如归的决然。 途径一处水井时,季绾遽然拉住蔡恬霜,“这里!” 蔡恬霜侧头,明白其用意,与季绾一同快步走到井边,巡趁一圈,用力将辘轳上的井绳固定住,示意季绾跨进井口,“抓住绳子。” 叮嘱过后,蔡恬霜欲要暴露自己,引开刺客。 季绾看出她的动机,强拉住她的小臂不肯松手,“恬霜不可。” 帐中婚 第115节 “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季绾拉着蔡恬霜一同跳入井水中。 陌寒为了君晟保住她,她也要为了陌寒保住他的妹妹。 “噗通”一声,井水泛起巨大水花,渐渐消失,恢复平静。 刺客追来时,观察着四周,有一人低头看向井中无波的水面,没有注意到打结的井绳。 “再去那边看看!” 两人憋气沉进水中,被井水刺激睁不开眼,不知过了多久,窒息感涌来,季绾摇着头沿着井水向上,破水而出。 大口的呼吸。 蔡恬霜紧随其后,抹了一把脸。 厮打声惊动了街面上的兵马司更夫,继而引出兵马司的人马前来救援。 两个女子对视一眼,正要爬上井口,却见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一名刺客哂笑了声。 “在这里啊。” 季绾乌黑的眼底映出流云和皎月,也映出刺客狰狞的面容。 这些人常年替慕淮做见不得光的勾当,脸上遍布疤痕。 当泛着银芒的钢刀劈砍而下时,季绾猛地抬起手臂。 一支袖箭飞出,正中刺客眉心。 刺客颊肌颤抖,身体剧烈晃动,轰然倒地。 可麻烦的是,另一名刺客闻声赶来,挥刀劈向井中。 季绾护住蔡恬霜,紧紧闭眼,侧脸染上一泓温热的血。 她堪堪睁眼,诧异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男子。 男子一身浅晴宽袍,以背脊护在井口,挡下了刺客的一刀。 若不是一支白羽肩穿透刺客肩胛,以致刺客失去力气,不然的话,这一刀足以要了君晟的性命。 “安钰!” 看着鲜血染红男人的一侧衣袖,季绾再难维系镇定,慌忙靠近。 君晟递出另一只手,将两人拉了出来。 “你受伤了。”季绾颤着指尖扶住摇摇欲坠的男人,声音哽咽。 君晟摇头示意自己无碍,转身看向射出白羽箭的贺清彦。 蔡恬霜舒口气的同时,强撑着体力,原路跑去。 君晟也顾不得伤势,带着季绾折返回去,命随后赶到的侍从们寻找躲起来的季家夫妇,以及为护主受伤的十名影卫。 贺清彦脱去外衫,罩住蔡恬霜。 大批官兵赶到,控制了场面。 离得老远,蔡恬霜看到跪在血泊中的陌寒,身子一晃,挣开贺清彦的手臂,痛哭着跑过去,跪在一侧,“哥哥,哥哥......” 她不敢置信,泣不成声,处在崩溃边缘。 “救救我哥,救救他......” 总是与哥哥打打闹闹的小妹妹,甚至不敢触碰哥哥一下。 季绾冲过去,探了一下陌寒的鼻息。 蔡恬霜眼睫挂泪,呼吸困难,捂住脖子哽咽抽泣,“不要丢下我!不要!!” “没死呢,别哭。” 冷硬的一句话,从陌寒的口中蓦地吐出,旋即,八尺男儿轰然倒地。 季绾随即起身跑向老宅去取药箱。 蔡恬霜傻傻盯着费力睁开眼睛的兄长,怔愣许久,学着季绾去探他的鼻息,破涕为笑。 泪水晶莹剔透。 “没事你早说啊,害我难过!” 陌寒翻个白眼,他的样子像是没事? 好在保住一条命。 第73章 喧阗归于幽静, 夤夜月犹明,枯柳剪影姌袅轻摇,等待晓色。 季家人安然无恙, 陌寒和十名影卫被用担架抬走。 君晟坐在巷子里的磐石上,由季绾处理着伤口。 沈栩站在树影中,确认季绾无事,松了一口气, 本该离去的他, 顺道回了沈家,与家人一同等待救援师徒的消息。 贺清彦带人对着活捉的刺客逼供, 见有一人仰头咬舌,健步上前,踢碎他的门牙。 刺客捂住嘴, 有血自手缝流出。 卯时天蒙蒙亮, 师徒二人被成功解救, 鼻青脸肿的一老一少相互搀扶着走出逼仄的暗室,被冉冉日光晃了眼。 两人对视一眼, 咧嘴笑,继续一瘸一拐地并肩走着。 废太子动用最后的人脉, 报复君晟和沈栩一事震惊朝野, 承昌帝震怒,更添郁结,一瞬憔悴。 无奈于自己养出一个嗜血成性、不知悔改的长子。 当鸩酒被送到大理寺牢房时,披头散发的慕淮呵笑一声, 却在听说半个时辰前, 母亲被赐白绫于冷宫自缢后,痛哭流涕。 他是母亲培养出的行尸走肉, 自小如提线木偶,麻木不仁,加之生来暴躁,叠加出了暴虐的性子。 如今,都结束了。 亲自来送鸩酒的二皇子目睹长兄倒地的一刹,眼底没有一丝触动,同样是麻木不仁的。 从娘家回到太师府,季绾的手始终拽着君晟的衣袖,埋怨和纠结在看见他毅然挡刀的一刹烟消云散,只剩余悸。 一条手臂被包扎,君晟任由她牵着另一边衣袖,偶尔出声安抚,可女子始终闷闷不乐。 与尊长们交谈后,两人回到房中,君晟试着抽回衣袖,淡笑问道:“怎么了?” 季绾反手带上门,背靠门扉仰头脸,直直望进男人的眼底。 视线交织,气息交织,安静的堂屋充斥起脉脉缱绻。 半晌,季绾倾身,主动钻进他怀里,避开他的伤口,小心翼翼环住他的腰,侧耳听得健硕胸膛传出的心跳声。 怦怦怦失了节拍。 面对她突然的投怀送抱,君晟愣在原地,垂下的手臂绷紧又松弛,没有立即回抱。 “怎么?” “和好吧。” “当真?” “那还有假?” 季绾讷讷,猫儿似的在他怀里蹭了蹭耳朵,不知是在暗示什么还是这样能增进亲昵。 君晟一时琢磨不清她的用意,缓缓抬起没有受伤的手臂,虚虚地环住她,随之附身,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消气了?那这一刀值了。” 听他逗趣,季绾挣开些,抬手捂住他的唇,不准他轻描淡写地说笑。今日目睹蔡家兄妹跪在血泊中的一幕深有感触,该珍惜相伴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既理解大于埋怨,那何必庸人自扰,一度沉浸在消沉和纠结中。 季绾想通了。 “君安钰,往后好好待我。” 君晟拿开那只抵在自己唇上的小手,翻转过手背,落下一吻,在女子的羞怯中,快速扣住她的后脑勺,覆上她的唇。 轻啄慢蹭,一点点试探着撬开那紧闭的樱唇,吸她的舌尖。 季绾放纵自己接纳这份绵绵旖旎,羞答答地迎合,甘愿溺毙在此刻的温柔中。 两人拥吻在一起,让对方感受到爱意。 唇角染笑。 分开,互视,目光游,相贴,厮磨。 反反复复,一再深入。 顾及君晟的伤势,季绾垫脚搂住他的肩,竭力配合着,直到被吻得晕头转向,才别开脸,钻回那抹温热干燥的胸膛。 “你伤着。” “无碍。” 君晟退开些,不容她躲避,掐着她的下颔打量被自己吮红的娇唇,再次附身,却没有重温女子唇上的温软,而是含她的一只耳垂,描摹耳廓。 季绾觉得痒,向一旁躲去,唇角微翘,流露着欢喜,对他忍不住心动。 情投意合的心动,最是戳人。 君晟揽过她的腰,将人带着走向卧房,“你那边,还是我这边?” 低沉喑哑的问话后,目光勾缠着女子的意志力。 季绾敌不过那目光,指了指西卧,瞥见男子唇角的笑痕,微微羞恼,赌气着勾住他的后颈,迫使他弯下腰身配合她的身高。 吻着 的两人一步步靠近西卧,女子衣衫落了一地。 帐中婚 第116节 季绾如拨壳的鸡蛋,柔肤腻理,削背如玉,经一只带茧的大手抚弄,阵阵颤栗。 当小腿抵在床边时,季绾不可抑制地后仰,坠入绵软的被上。 君晟单膝跪在床边,弯腰扯去她最后一丝屏障,向外丢开,慢条斯理的动作略有些佻达,透着季绾熟悉的小坏。 她倒在被子上双手换胸,紧张地吞咽下干涩的嗓子。 “念念,别挡。” 话语经锋利的喉结浸润,别样蛊惑。 季绾分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在戏谑。 那样一张美如冠玉的脸,眸光朗清,气韵卓然,怎能说出这样厚颜的话? “别挡。” 君晟的声音再次响起。 低沉染哑的嗓音敲打在耳膜上,季绾揣着忐忑张开手臂,呈现出最直观的美。 清润眸光变得幽深,君晟以食指轻抚,引季绾腰肢下陷,傲然起伏。 一声极合时宜的嘤咛溢出檀口。 季绾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地缝,克服着紧张偏过头,给了他最好的视角。 优美的鹅颈侧弯,被月色映出柔美的线条。 君晟倾身,仍保持着跪姿,单手撑开,掌心充盈。 “念念,为夫不方便。” 傲然变得剧烈起伏,季绾挣脱不开,雪肌红润欲滴,她转过脸直视上方的人,杏眼染了春情,楚楚含嗔。 “快拿开。”竖起纤细的食指戳了戳覆住她的另一只手,季绾微肿的唇抿了起来。 君晟没放开,张合手指,在听得一次次隐忍的嘤声后,不再克制,单手解开革带,握住季绾的手来到衣襟处。 季绾有些气,却碍于他的确不方便,忍羞就范。 一件件绸缎衣衫飞扬,峻拔的男子单手勾起女子的腰。 半垂的帷幔彻底落下,遮蔽旖旎景致,也遮挡了升起的潮气。 季绾在自己的嗓音中渐渐放纵,沉浸在君晟给予的恣睢和舒畅。 帷幔如浪,层层波动,直到子夜不停息。 将近寅时,季绾趴在君晟的怀里,枕着他的胸肌,虽困倦,却不想立即入睡。 纾解余温的男子忽然感到心口一热,他低头看去,见怀里的女子正吻在他的心口。 怦怦的心跳再次失控。 在君晟翻身意欲倾覆时,季绾赶忙捂住他的嘴。 “我累了。” 君晟吻了吻她潮湿的掌心,“我让人备水,先沐浴。” 季绾困得眼皮沉重,却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馨芝带人送水时,屋里味道浓郁,任谁都猜得出发生了什么。 季绾薄了脸,用被子蒙住自己,等仆人们离开,缓释了好一会儿才起身。 君晟的伤口不能沾水,季绾先行沐浴,随后替他擦拭身体。 有些地方避无可避,她难以直视,拧干帕子递过去,“自己擦。” 夜已深,君晟没再逗她,拿过帕子擦拭起来。 季绾目不斜视,余光仍是瞥到了该看也不该看的。 莹白的耳朵发热滚烫。 之后,两人相拥在新换的被褥里,等季绾睡去,君晟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额。 第74章 深夜如泼墨, 二皇子路过东宫时停下脚步,转了转食指的琥珀戒指。他清楚帝王的心思,无非是在观望哪个子嗣更具备储君的资质。 他至今没有单独的府邸, 东宫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住进去的,整日与皇弟们挤在一起,可谓烦闷至极。 为聋、哑、盲症的学子请命的事,舅舅龚赟和兵部尚书正在御前为他邀功, 不知能否因此得到封王的机会。 带着一身的酒气, 他越过东宫,目光晦暗, 刚巧不巧,偶遇了从燕寝出来的姚麓。 如今贵嫔位分加持,女子更显矜贵, 与那晚在冷宫中被他相逼的可怜模样大不相同。 慕戚挡在一众人的面前, 眼尾投下暗影, 被侍从手中的宫灯拉长。 “夜阑阒静,姚贵嫔该侍奉御前, 怎地离开了?莫不是说错话,被撵出来的?” 承昌帝夜里接到急奏, 姚麓识趣地退避, 没有赖在燕寝,这会儿听到慕戚的揶揄,不禁冷笑,“与二殿下有关吗?” 自是没有。 但也可以有。 慕戚笑而不语, 打趣的模样似在传递一记暗示。 只有姚麓能懂的暗示。 想起冷宫受辱的经历, 她冷脸越过他,无意闻到浓浓的酒气。 蓦地, 臀上一疼,她瞠圆水眸,惊讶到失语。 慕戚勾笑,没作解释,迈开步子离开,留下气愤不已的姚麓和一众宫女。 浓浓的调戏意味儿被黑夜遮挡,低头的宫女们没有留意到。 跟在慕戚身边的小太监思绪翻飞,在送主子回到寝宫后,立即去往贤妃面前禀告此事。 “什么?”已安置的贤妃陡然起身,披着外衫打帘走出内寝,“可看清了?” “小奴看得清清楚楚,二殿下拍了姚贵嫔的尻。” 贤妃来回地走,握起右拳扣在左手掌心,“混小子,色令智昏,还得栽跟头!” “二殿下醉了......” “醉了就能调戏宫嫔?”贤妃被气得头胀,“把那臭小子带来。” “诺......” 贤妃不停踱步,心里沉甸甸,恨子不成才,却要想尽办法扼杀住儿子病态的心理。 姚麓也不能留了。 即便姚麓没有被调戏的证据和证人,不敢轻易闹到御前,单凭她迷得老二失了分寸,也不能留了。 贤妃站定,姚麓至今背后仍没有人脉势力,动她不难,虽冒险,但为了儿子,不得不行这步棋。 需要时机。 ** 清早,季绾收到口信,随春桃去往一处宅子,是德妃在外的私宅。 昨夜的缠绵感犹在,腰肢酸涩。 待走进房门,德妃正坐在窗边数落姚贵嫔。 两人在宫里装得水火不容,却在宫外谋了面。 “事发时,你就该派人去知会我。你想息事宁人,人家贤妃可不是这么想的,再晚些,我都未必救得了你。” 姚麓一脸难色,喻雾媚和太子刚被处死,陛下生了心病,恹恹不乐,若此时挑起事端,对陛下无疑是雪上加霜,继而生出厌烦。 她不是心疼帝王,而是有多重顾虑,皇家薄情,复宠不等同于俘获了帝王心,没有实证的情况下,很可能被对方倒打一耙,到时候,帝王未必相信她。 德妃气得牙痒痒,见季绾走进来,将人拉坐在身边,继续数落姚麓。 季绾听完两人的顾虑,不偏不倚,“贵嫔的顾虑不无道理,没有证据,恐会遭到反噬。” 姚麓点点头,示意自己就是这么顾及的。 德妃摇了摇团扇,给自己降火,“不反击就只有受气的份儿,可即便受气,也未必能相安无事。贤妃什么德行,我再清楚不过,为了儿子,她也会冒险除掉你,即便错不在你。” 姚麓握紧拳喃喃,“那该如何是好?” 季绾忽然开口,“除非......” “除非什么?” 另外两人同时问道。 季绾看向姚麓,眼中几许幽深。 ** 月末杏花飘香,考生们聚集在贡院外等待礼部发放杏榜。 沈栩被挤在攒动的人群中,说不紧张是假,因乡试考取头名备受瞩目而倍感压力。 若是落榜,是否会被人嘲笑,说他没有名师加持寸步难行? 等了许久,礼部官员携杏榜前来,随着一声“预祝寒窗苦读的各位如愿以偿”,杏榜被徐徐展开。 而挤在人群中的沈家人以及谭氏派出打探消息的魏管家都屏住了呼吸。 喧阗褪尽,鸦雀无声。 沈栩怔怔望着彻底被展开的杏榜 ,目光发滞,视线似乎失去焦距,脑中一片空白,直到被凌云猛地拽住袖子。 “公子,中了,中了!” 帐中婚 第117节 前三的位置上,赫然出现沈栩的名字。 “恭喜公子,喜提贡士之名!” 一瞬间,视线有了焦点,沈栩望着自己的名次,展颜笑开,虽不是头名会元,但已是很好的名次。 沈大宝也瞧见了沈栩的名次,拉着乔氏蹦蹦跳跳,“祖母,四叔中啦!” 沈茹茹还在寻找着,听见哥哥的话,蹦跳着拍起手,欢喜至极。 乔氏捂住胸口喜极而泣,拨开重重人墙,抓住了儿子的手。 “阿栩!” 沈栩扶住母亲,欣喜和愧疚交织。 杏榜前,有人欢喜、有人愁,一些落榜者要再熬过漫漫三年,等待下一次春闱。 当魏管家回到府上,忙不失迭报喜时,褚氏等妯娌正在府中打牌。 看着面露喜色的谭氏,褚氏甚是不解,还真与“冒牌货”相处出感情了? 可一想到自家的败家子,褚氏几许汗颜,心道沈栩那小子是真争气呐。 季绾在泓涵苑听闻消息后,仍没有感触,已视沈栩为相识过的陌生人,再过几年,连熟悉都称不上了。 杏榜发榜没几日就是三月初一的殿试,由承昌帝亲策于廷。 阅卷三日放榜,称黄榜。 沈栩高中一甲探花郎,登科之喜,光宗耀祖。 所有相识的人与点头之交齐齐涌来,为他庆贺,本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探花郎,却在热闹喧嚣中张望着另一抹身影。 纤柔、清隽、挺直的身影。 季绾早已在盛夏时与他隔发断情,也是他早该接受的事实。 悔婚一事,从他的角度是负心,从季绾的角度是遇人不淑,没有闹僵成为冤家已是季绾给他的最大体面。 探花入翰林院,为正七品编修,若是表现卓越,以工部尚书对他的欣赏,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工部尚书举荐入工部,仕途铺展开来,他该满足的,可心为何空落落的? 身体像是沉入墨蓝深海,寻不到为他照明的渔灯。 季绾曾是他绝望时的一盏渔灯,引他寻到归途,而今,物是人非,他处在繁华的门前,却想拾回曾经的单纯和情意。 欲求不满、得一望十,大抵是用来形容他这类人的。 入夜,君晟回到府中,与季绾一同坐在游廊的鹅颈椅上,十指相扣,温声细语地交谈着。 “可为他欣喜?” 季绾捋了捋额角的碎发,“不重要了。” 君晟曲起手肘杵在栏杆上,近来,各家请的媒婆都快踏破沈家的门槛了,可沈栩始终持拒绝的态度,不愿相看别家闺秀,甚至婉拒了郡主、县主。 所有人都知他心里装着一个女子,不难猜到是何人。 岁月是最好的良药,治愈了季绾,或许会在经年的某一刻,治愈沈栩的偏执。 至少君晟希望如此。 他不会和沈栩握手言和,他们都非淑茂良人,都有明显的瑕疵,谁也不必原谅谁。 季绾扭头,“在想什么?” 君晟笑答:“在想念念最近在谋划什么。” 季绾美目一动,朝他勾勾手指,在他倾身聆听时,含笑说了句“秘密”。 君晟无奈摇头,自己保证不再对她隐瞒任何事,而她有了自己的秘密,这个秘密很可能非同小可。 季绾没打算瞒他,只是卖了个关子,须臾,她坐过去,掩口说了起来。 君晟并没有诧异,她想做的事,只要行得通,大可放手去做。 有他收拾烂摊子。 透露出秘密,季绾竖起食指抵在君晟的唇上,“是秘密。” 君晟想笑,要说嘴巴紧,他论第二,至今还找不到敢说第一的那个人。 拿开女子的手,慢慢啄吻她的指尖,君晟点点头,将人拥进怀里。 试探出他没有反对,季绾满意地笑了,如今,只需等待时机。 ** 琼林宴上,承昌帝虽面露疲惫,却不吝笑意,举杯为新科进士们庆贺。 沈栩与状元、榜眼站在新科进士的最前排,比其余人多了一份从容自若,他自嘲地想,还是多亏了君晟设计的换子风波让他提早增了眼界和见识,与帝王以及一众臣子都已熟识,也让帝王对他印象深刻。 沈栩执杯饮酒,忽略了不该有的不甘,并非因初入仕途远不及君晟,而是君晟得到了他想象过的一切美好,而点睛之笔在于季绾。 不是他一意孤行不肯与别家女儿相看,而是在没有释然这份感情前,不愿再辜负另一个女子。 他朝,若能将季绾彻底从心里剔除,他会娶妻生子,可在此之前,他不会再去撩拨任何一个女子,只因不能再有所辜负。 就当是为之前的薄情赎罪。 倏然,有侍卫来报,与范德才耳语几句。 范德才大惊,小跑到承昌帝身边,小声禀告。 承昌帝脸色骤变。 姚贵嫔在御花园的桃林里失去影踪。 有人胆敢在宫内行凶,承昌帝怒不可遏,若非顾及着琼林宴上的宾客,早已爆发雷霆之怒。 将琼林宴交给礼部尚书主持,承昌帝起身离席,“立即派人调查,贵嫔若有任何闪失,宫内宫外今日值勤的侍卫、衙役一律提头来见!” 可毫无头绪,如何寻找? 各衙署犯难。 承昌帝快步来到御花园的事发地点,瞧见迎面跑来的九子慕澈离得老远朝他鞠躬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 承昌帝面色不见舒缓,点了点头,正要越过,见慕澈胸前挂着个琥珀戒指,极为眼熟,“这枚戒指从何而来?” 慕澈拿在手里,“儿臣适才与七哥在放纸鸢,无意中捡到的。” 琥珀不稀奇,可这枚蜜蜡琥珀极为稀有,寻常品相不可与之媲美。 一看就是慕戚常戴的那枚。 “澈儿适才可瞧见姚贵嫔了?” 慕澈回想起来,“看见了,那会儿还在桃林呢。” “可看见是何人将她带走的?” 慕澈答不出来。 承昌帝揉揉小家伙的脑袋,拿过琥珀戒指,攥在掌心,在桃林静立了会儿,带人离开。 慕澈目送圣驾远去,听见自己的父皇下令,盘问贤妃。 小小少年脸上浮现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老成。 ** 庭砌百花妍,浮翠流丹,一道身影来到龚府后院的柴房,转了转手上的琥珀戒指。 龚赟的心腹守在门前,见慕戚前来,躬身提醒道:“都督敬告二殿下,一个时辰不能再多了。” 慕戚耷拉着眼皮摆摆手,示意心腹先行退开些,随后推开木门,看向一脸惊恐躲在草垛旁的姚麓,复杂心绪在脸上化为一丝笑。 “终于落我手里了。” 碧琼轻绡的女子长发凌乱,肢体透香,慌慌张张不敢动弹,“你们想做什么?” 慕戚独自走进去,视线一转,勾过一把破旧的木椅坐下,掸了掸衣袖,“复宠又如何,无依无靠的,实在不该与母妃为敌。” “贤妃要杀我?” “不然呢?” 姚麓流露不可置信,转而惊慌上前,“我是贵嫔,岂是说杀就杀的?陛下......” “父皇最多动怒几日,在寻不到你的情况下,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母妃已找到与景兰诺极像的新人,有了新欢,谁还记得旧爱?何况,你从未得到过父皇的心,遗忘你,是早晚的事。” 姚麓眼眶发红,如受惊过度的小鹿,持着最后一丝骄傲,“你为何单独见我?想杀我,没这个必要吧。” “不是很明显么。”慕戚上下打量她,再不掩饰欲念,“惦记你这么久,总要尝尝滋味。” “卑鄙。” “后宫没有不脏的人,卑鄙算什么啊?”慕戚起身,一步步逼近,“你若就范,我或许会为你寻个新的身份,做不了宠嫔,还能做我的枕边人,总比丢了小命好,是不是?” 姚麓向后退,防备又慌乱,“你别过来。” “刀都磨好了,你当我说笑呢,啊?!” 最后一个字,浑厚有力,带有惊吓的意味。 姚麓缩缩脖子,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吓得抽泣,半晌,她仰头扯住慕戚的手,一点点试探着十指相扣,“救我......只要你肯救我......” 睥睨着服软的女子,慕戚某些歪曲的心理得到满足,他勾起女子的脸,嗤笑道:“那就利落些,让我看看你在榻上的本事。给你的时长不多,一个时辰,记得卖力。” 姚麓眼底闪过恨意,却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第75章 星榆点点, 明月皎白,把守的人听到房内传来布帛的撕扯声,摇了摇头, 要不说二皇子不成器,这个节骨眼还要与自己的舅舅拉扯,非要占那女子一次,当舅舅的无奈之下, 与之最后达成一致, 允他放纵一个时辰。 把守的人估算着时辰,杵在原地连连打哈欠, 半个时辰有余,该得手了吧,怎么不见屋里传出动静? 这时, 大批御前带刀侍卫冲了进来。 一向威严的龚赟一改常态, 躬身跟在一人斜后方, 赔笑又陪不是,心虚都溢在了脸上。 帐中婚 第118节 把守的人仔细一瞧, 吓得呆若木鸡。 能让龚赟赔不是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帝陛下。 承昌帝问道:“在哪儿?” 龚赟支支吾吾, “在......在......” 承昌帝看向柴房前呆愣的小厮, 猜到什么,大步走过去,一脚踹开柴房的门。 草垛散落的柴房内,女子哆哆嗦嗦握着一支簪子, 簪尖染血。 慕戚衣衫不整地倒在稻草上, 背后渗出血,虽没有伤及要害, 但眼前止不住地眩晕,浑身无力,喉咙也发不出声响。 听见动静,他转动眼珠,目眦尽裂。 瞧见这一幕,承昌帝怒不可遏,正要发怒,姚麓一头扎进他怀里,呜呜哭泣,“陛下,臣妾是被劫持的,臣妾好怕......” 一边哭,还一边掩好袖管,里面装着的正是刚刚从慕戚食指上撸下来的琥珀戒指。 真正的那枚。 而被九皇子“捡”到的那枚,是她事先备好的,就等着贤妃动手这日,故意丢在事发地点,引起皇帝对二皇子的怀疑。 此刻,她撸下二皇子手上的琥珀戒指藏于袖中,是为了圆九皇子的谎言。 没了戒指的慕戚,有口难辩。 再者,有季绾特制的软筋散加持,他现在舌打结,难以为自己辨别。 承昌帝一脚蹬开费力爬来的次子,揽住姚麓,为她遮蔽好被撕扯的外衫,“来人,将慕戚拿下。” 龚赟匆忙上前求情,被承昌帝一把挥开。 “将龚赟一并拿下!” 胆敢在宫里行凶,罪不可赦。 真当他脾气好了? 待承昌帝拥着姚麓离开,悄然潜入龚府的影卫随即撤离。 他们是君晟在得知季绾三人的计划后,给予姚麓的暗中保障,若二皇子没有色心,龚赟对姚麓下死手时,他们可助她脱险。 贤妃兄妹预谋行凶在先,即便落入的是圈套,被帝王察觉,也不占理,必将被严惩,而帝王也能借此削弱龚氏一族的势力,拆开龚赟和张衡智的利益捆绑。 一举多得。 树倒猢狲散,张衡智势必会舍弃龚赟,淑妃亦会舍弃贤妃,以求自保。 这是季绾在初成长后,为九皇子夺嫡贡献的一出局中局。 贤妃输在轻敌,不知姚麓在经历过大起大落后已然蜕变,更不知姚麓和德妃“暗通款曲”,共同针对的人正是她。 乍暖还寒,夜风泠泠,季绾和君晟如局外人站在一处巷子口,目睹龚府发生的一切,随后静静离开。 一阵细雨后,恢复静谧的长街上,水润的青石路被星月映得盈亮,季绾挽着君晟的小臂,不疾不徐地安静走着。 金相玉映的一对璧人,融入春夜中。 回到府中,两人谁也没提这件事,却心照不宣。 君晟照常审阅公牍,夜深沉时,听见叩窗声。他没有推开窗子,而是直接走出房门,来到季绾面前。 被月光笼罩的女子挑眉开口,“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未必能帮得到你,但我尽力。” 君晟靠在廊柱上,忽然想到师母之于师父,而今,他们的女儿长大了,也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有劳念念了。” “应该的。”季绾微微仰头,玩笑道,“也算作为学生的我,交给先生的一份答卷。” 君晟对她除了疼爱和呵护,还扮演着亦师亦兄的角色,陪她成长,坦然面对困难,虽说她至今还不能够独当一面,但她会努力。 看着女子璀璨的眸子,君晟除了欣慰,还有无需再掩饰的情动,他上前一步,捧起女子的脸,招呼不打,吻了下去。 “唔?” 季绾愣住,眨了眨眼。 察觉到她的不专心,君晟以虎口托起她的脸,两指一掐,掐开那张红润的檀口,附身堵住。 花香环绕,伴着男子身上清爽的气息,汇入季绾的鼻端,蛊惑她仰面配合。 秾丽和澹艳相间的庭院内,有风吹过静悄悄的游廊,唯有芊绵草木中喓喓虫鸣。 季绾感受着唇齿的湿濡,柔化了身子,坠入春池。 云英紫裙被一只大手揉皱。 她慌忙掩住,这是在屋外。 君晟拉开距离,定定凝着她面若桃花的脸蛋,忽然打横将人抱起,手臂遒劲有力。 阒静黑夜,温情脉脉。 臂弯勒帛落地,被男子捡起,揉在手里。 不明所以的季绾愣愣看着君晟用勒帛困住了她的双腕,系在镂空榻围上。 她仰面扭摆,“不在这里。” 堂屋虽密闭,却随时可能有人叩门。 一门之隔,她觉得慌。 君晟默了默,解开臂弯,将人再次抱起,没经商量,抱进了东卧。 这才是他们的卧房。 季绾被放平在竹席上,视线扫过摆放在架格上的银罂、陶瓷摆件,没来得及细细观赏,双腕被再次擒住。 气势处于下风,她突然翻滚一圈,抢过勒帛,作势要回击。 顾及君晟手臂的伤势未完全愈合,她侧过身子,靠在君晟一侧。 君晟淡笑,好整以暇倚在床边,大有任她施为之意。 这笑激怒了季绾。 本该顾及那处伤势的,可谁让他暗含挑衅。 季绾学着他的动作,绑住他的双手,大着胆子跨坐其腰上,可迟疑许久,也没能鼓起勇气反击,想了想,又解开勒帛,蒙住君晟的双眼。 一双含情目被遮蔽,男子的气场随之减弱。 季绾盯着这张近乎完美的冠玉面,啄了啄他的唇峰,杏目水灵灵的,柔情四溢。 “君安钰。” “嗯?唔......” 一声闷吟从男子口中溢出,低沉喑哑。 意识到妻子在摆弄什么,君晟玉面染春情,他仰倒在枕头上,凸起的喉结不停滚动,却按捺着自己,将主动权交给季绾。 更长漏永,素雅的帷幔垂落,夜才刚刚开始。 ** 姚贵嫔被劫持一事,承昌帝虽没有怒发冲冠,但也没打算不了了之。 他尚在壮年,贤妃兄妹就敢在后宫行凶,待到暮年之时还得了! 有所思量下,承昌帝将龚赟打入大牢,罢黜了贤妃的位分,打入冷宫,又将慕戚流放到与馥宁公主同样的清苦之地。 饱受亲近之人算计的帝王一宿醒来,鬓角多出几丝银发,俊美的面容憔悴疲态。 比同龄人苍老许多。 对镜拔去银丝,承昌帝喟叹一声,疲惫地闭了闭眼。 铜镜映出德妃的身影,他转眸,与之相望,多年来,唯有这个女子最懂他的难处。 “过来。” 德妃扭着腰肢走过去,收敛起锋芒,尽展人蓄无害的一面,温柔地将帝王搂入怀中,温声细语地宽慰着,掩在长睫下的眸光冷幽幽的。 清醒的凌厉。 不日,圣旨下,封德妃为后,九皇子慕戚立为储君,入住东宫。 封后大典当日,季绾身穿繁缛华丽的衣裙,与君晟一同步入皇宫。 皇后谭萱斓领着六岁的小太子站在帝王身边,站于玉阶之上,接受百官和官眷的朝贺。 承昌帝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一抹倩影上,滋生出淡淡的失落,并非不明缘由,他早已意识到自己对季绾病态的感情。 可她是臣子妻,是他不可再觊觎的人。 握了握龙袍下的拳头,他执起新后的手,以笑掩饰苦涩和无奈。 御极多年,季绾是他唯二得不到的女子,亦是他唯一需要掩饰情感的女子。 对景氏的爱,或许随着时日有所消减吧。 想来,专情不适合他。 如此推算,他早晚也会释然对季绾的感情。 但愿是这样。 凤翥龙翔的中年帝王,在凝睇人群中的年轻女子时,多少有些失落,这一幕落在君晟的眼中。 君晟平静冁然,刻意拉过季绾,不露声色地中断了帝王打量的视线。 季绾不解地侧眸,对上丈夫潋滟含笑的桃花眼,“怎么了?” “没什么,该出宫了。” “嗯。”季绾与姚麓打过招呼,随君晟离去。 百官中,初入仕途的沈栩与一批新晋进士站在人群后面,瞥见季绾与君晟离去的背影,不愿承认他们般配,可不承认又能如何?他们的确般配。 目光追随着那抹倩影,沈栩感到眼底发干,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不甘却无颜。 帐中婚 第119节 “沈兄?”一旁的同僚拍了拍他的肩。 沈栩收回发愣的视线,掩饰地轻咳一声,恢复如常。 ** 小夫妻在回府后去了一趟客院,陌寒的伤势还未彻底愈合,由蔡恬霜照顾着起居。 一进门,就听到兄妹在不停斗嘴。 “嘶,轻点,轻点......” “忍一忍,平日不是挺坚强嘛。” “不会上药一边去。” “凶什么凶,当心娶不到媳妇!” 季绾被逗乐,叩门进去,接替蔡恬霜为陌寒上药。 “不劳大奶奶。”陌寒赶忙掩好衣衫,骁勇刚强的糙汉子闹个大红脸,被一旁的妹妹取笑后,古铜的肤色泛起殷红。 季绾忍笑,“蔡护卫不必拘小节。” 蔡恬霜抱臂,“他啊,就是太正经,闷葫芦一个,才会不敢对三嫂提亲。” “蔡恬霜!” 蔡恬霜掏掏耳朵,“在呢,在呢,少嚷嚷。” 季绾摇摇头,为陌寒换药后,拉着蔡恬霜窃窃私语了好一会儿,商量着要不要为一对男女搭把手。 之后,季绾走出房门,在橙红夕阳中,走近等在外面的男子。 晚霞再潋滟,也掺杂寂寥,幸好有一人,一直在等她。 她笑着伸手,主动攥住君晟的衣袖。 月没参横,辛夷花开,花影移丹槛,绰约轻盈宛如嬿婉美人。 君晟拉着倚在丹槛上的妻子回到房中,吩咐馨芝备水。 馨芝动作飞快,生怕姑爷和小姐嫌她慢,耽误了二人的良辰美景。 东卧的帷幔换成了乘云绣的花纹样式,色彩也从淡雅的蜜水色换成浓艳的绀紫,卧房还增设了女子梳发的妆台。 季绾坐在妆台前,看着云髻峨峨的自己,想到那几晚的尤花殢雪,踟躇着迟迟没有走进湢浴。 “念念?” “嗯?” “沐浴吧。” 坐在窗边手持书卷的男子温声提醒。 季绾脸儿红红,海榴初绽般秀莹可人。 她摘去髻上珠花,衣袖垂落臂弯,露出纤细的皓腕,随后取出一套寝衣,走进湢浴,刚要合上门,门板被君晟以靴尖抵住。 “夜深了,咱们快些。” “那你先......” “一起。” “什么?” 季绾看向烨赫夺目的男子,不知他如何做到在放达超逸和自持克制中来回转换,明明提出非分要求的人是他,却显得光明磊落。 既已交心,季绾也不扭捏,背过手解开系带,衣衫下落,萃蔡声声。 君晟静静凝睇,眼前仿若闪现浮岚暖翠的春,蕴藉深沉不再,血脉随之偾张,他抱起女子,跨入浴桶。 溅出一地水花。 呼吸缠络,充斥儇佻。 半隐在水中的巍峨矗耸峭岫,季绾难以冷静。 君晟吻住她,温柔依旧。 昂藏与柔桡相融,再次激起浴桶中的水花,两人耳边是流水潆洄的潺潺声。 千岩竞秀不及此情此景。 仿佛被如注大雨淋透,季绾抹把脸,还没来得及生愠,就被翻转过身子,不得不趴在桶壁上。 季绾咬住唇,十根手指扣紧桶壁,粉润的指甲泛起白痕,唇齿抑制不住吐出声响,细若鸟哢,林籁泉韵。 不是倚姣作媚,而是几近承受不住。 氤氲水汽闷燥,她张开口,丹唇素齿,羞花玉颜。 背后的君晟褪尽岸芷汀兰,开始最原始的挞伐。 恁时累积的隐忍,一并释放。 温热的汤浴不解燥,季绾低头,以额抵壁,呈现出优美的颈。 痛并欢愉。 许是察觉她的不适和忍耐,君晟退开些,将人转向自己,轻轻抚过她的眼尾,安抚着她。 怜惜溢满心湖,他拿起搭在桶沿的盥帨,替她擦拭额头的细汗。 随后吻在她的额,一点点游到鼻尖,卷去鼻尖的水珠,慢慢的,又辗转至女子微肿的唇,没有长驱直入,缓和轻柔地吻着。 同时将她抱坐在自己身上。 季绾搂住他的肩,回应起吻。柔肤镀上一层水光,更显莹润。 君晟将她抬高些,方便她附身。 可水汽重,季绾还是滑坐下来。 两人心口相贴,感受着彼此的悸动,而后相拥,沉浸在这份柔情中。 乔木花影,飞絮皎光,静幽怡情。 夜雾琼珠挂枝,碧砌落花片片,月朦胧,夜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