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协律郎》 第1章 开元十四年 第1章 开元十四年 大唐开元十四年春,海晏河清,盛世煌煌。 东都洛阳乃是海内名邑、国之都畿,风物繁华,美不胜收。尤其在去年圣驾东巡归来后便一直驻驾东都,文武百官与彍骑扈从亦皆随驾于此,也让洛阳城较之往日更加的繁荣热闹。 洛南康俗坊东曲临街有一座大宅,五架三间的门舍气派十足、向街而开,并有列戟、倍显威严。门前有沙堤直贯坊内横街,并沿坊外长街通于定鼎门天街。 这大宅不只门阁华丽,内中占地格局与屋宇堂厦更加的气派可观。宅邸占地近百亩,铺满了坊中足有三分之一的空间,以至于坊内一部分街道曲巷都成为了这座宅邸当中不同院舍之间的通廊折甬。宅中屋宇鳞次栉比,华堂高阁错落其中。 唐律三品之家门前列戟,宰相私邸载沙填路,洛阳居户千万家,能够享此殊荣者寥寥无几。 这座宅邸的主人正是当朝宰相、燕国公张说,张说在朝官居中书令且身兼数职,可谓位高权重,在野同样倍享盛誉,乃是士林推崇的文坛宗主,号为大手笔。故其所居宅邸亦如主人煊赫声势一般,堂厦华丽、门邸壮阔! 但骄阳之下难免阴影,煊赫之中也不乏冷清。在这座张家大宅华堂高阁的侧后方,厢舍建筑就变得低矮朴素起来,前后空间也都狭窄逼仄,这里便是宅中仆佣的居住区域。 在这宅邸的东北方已经靠近坊墙的位置,有一处用篱墙围起的院舍,院子里有三间横排的房屋,屋顶覆草、墙是泥涂,有的地方墙皮已经剥落,露出了里面充作墙壁的竹排。虽然是一处独立的院落,但却比仆佣们的住处还要简陋破败。 小院虽然破败,收拾的还算整洁,晨曦洒落下来,一名身穿素裙、头发梳作双丫髻的少女手提陶罐推门行出。少女腮粉眸黑、面容俏美,只是眉眼之间难掩倦色,眼中血丝暗结,眼眶则略显红肿。走出房间后,她又推开篱门,往院外行去。 “阿莹,你要去哪里!” 少女走出不远,一旁的亭子里便闪出一个穿着黄色襦裙的中年妇人,妇人面容不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少女喝问道。 少女阿莹听到妇人问话,眸中便闪过一丝厌色,举起手中空空的陶罐向其展示一下,继而冷声道:“我去井台取水给我家阿郎煎药,苏七娘你小心看清楚,莫看走了眼遭你主人打骂!” “哼,小心些好!你家阿郎在外浪游,不知何处染到恶疾一病不起,我需谨防你主仆将这疫气散播内宅,你这婢子最好安分一些!” 那妇人苏七娘闻言后便冷哼一声,又瞪了少女一眼后才退回亭子里仰躺在了绳床上。 少女闻听此言,眼眶又是一红、衔泪欲滴,也不再与那亭中监视的妇人吵闹,低头疾行到井台边取了一陶罐的井水便又匆匆返回小院房中。 房间里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正坐在窗下纺纱,见少女怀抱陶罐走进来,便皱眉轻声说道:“阿莹你莫再与那苏七娘吵闹,她是受主母所使……” “那又怎样?主母嫉恨阿郎非其所出,趁着阿郎昏病将咱们驱赶至此,还要派遣耳目爪牙在外盯守!阿母总是让我忍气吞声,就算我不与吵闹,那苏七娘就会和善相待?” 少女阿莹一脸忿忿的说道,其母闻听此言后便长叹一声,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纺纱。 阿莹也不再和母亲争吵,在房中找到一个泥炉搬到房外生起火来,然后将淘洗过的药材一一放进陶锅中倒水开始煎煮。 阿莹认真观察着泥炉中的火势变化,间或用竹筷夹起小块的木炭送入炉中,让火势保持稳定,同时还频频侧首望向房屋内室。 过了一会儿,陶锅里的汤药沸腾起来,少女便撤了炭火,用细纱筛箩将药渣打捞出来,汤药滤入陶碗之中放至温热,然后才端入内室之中。 内里卧室一张木榻横陈,帷幄下的衾被中平躺着一个少年。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看着倒是清秀俊美,只是脸色苍白、病容浓厚,且还一直紧闭着双眼,对少女的到来全无反应。 阿莹在榻旁站立片刻,见床上少年仍然全无苏醒的迹象,只能浅啜一口汤药在口中,又用贝齿轻衔住一根芦管,芦管另一端探入少年的唇齿间,然后她才将口中衔着的药液轻轻渡入少年的口中。 这过程需要缓慢小心,稍不留意汤药便会从少年嘴角溢出,又或呛到少年,所幸少女十分的用心,喂药的过程中一直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 但这也让她累得不轻,半碗汤药喂入后,白皙小巧的鼻尖已经凝出了一层细汗,可当看见少年苍白的脸颊似乎增添了几丝红晕,少女顿时仿佛受到了鼓励,又连忙敛息凝神、用心渡药。 “阿郎、阿郎,快醒来吧!” 一碗汤药喂罢,少女又凑到少年耳边,小声呢喃呼唤着,秀美的眸子里满是期盼。 榻上的少年却仍是全无回应,只保持着微弱的呼吸,少女也不免眸光黯淡,拿起空碗方待退出,少年的身体却突然一颤,紧闭的双眼也缓缓睁开,只是视线涣散没有焦点。 “阿郎醒了、阿郎……” 阿莹看到这一幕,顿时一脸惊喜的俯身凑近到少年身边来。外间正在纺纱的妇人闻言后也是蓦地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卧室中来。 “我、我醒了,你们、你们……” 张洛视线渐渐有了焦点,先是看了看眼前这俏美却陌生的少女,又看看随后走进房中的妇人,继而又环顾一周这陌生的房间,心中已是惊疑不定:“这是哪里?你们又是谁?”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之前论文通过、和师友聚餐庆祝的时候,因为太高兴而喝醉了,再醒来却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来,守在身边的也是从未见过的人,她们的装扮也都大异于今人。 “阿郎这是落水受惊、伤了神魄?我是英娘,这、这是阿莹啊!” 妇人见到这一幕后,脸上刚刚流露出的笑容顿时也是一僵,匆忙凑近过来,一脸关切的望着少年道:“阿郎当真忘了人事?” “英娘、阿莹……” 听到这个名字后,张洛脑海中似乎接收到了某种指令,大量的讯息顷刻间涌现出来,尤其有关身边这两人的人事画面,几欲将他的脑子都给撑爆,剧烈的疼痛感让他抱头哀呼起来。 “阿郎不要惊,已经没事了、没事了!” 英娘母女凑近到他的身边,连连温声的安抚。 过了好一会儿,脑海中资讯的冲击才逐渐变得平缓起来,张洛也将一些记忆梳理串联起来,旋即便意识到自己这是穿越了,来到了千数年的大唐。 他在后世本是一个古代史专业的研究生,而此身这少年名字叫做张雒奴,几天前遇险落水,昏迷数日后最终失救,再醒来时身体里已经是张洛的灵魂,满脑翻腾的则是少年残留的记忆。 确定了这些基本的信息之后,张洛顿时露出满脸的苦笑。在后世他刚刚完成充实但却枯燥的学业,并且通过层层筛选获得了研究所的一个行政岗职位,正准备开始人生赢家的生活,却不想一觉醒来后这些全都离他而去! “阿郎哪里还觉得不妥?” 英娘见少年不再抱头喊痛,便又小声询问道。 “我没事了,阿姨,只是有点饿。” 在相关的记忆被整合起来之后,张洛也知道了眼前这对母女与少年张雒奴虽然名为主仆,实则与相依为命的亲人无疑。少年自幼丧母,眼前的英娘便算是他的养母,一直称其阿姨。 英娘听到这话后,顿时激动的抹了一把眼中泪水,旋即连连说道:“识得饥饿,看来是真的好了!阿郎且待片刻,阿莹你继续在这守着!” 说完这话后,英娘便又匆匆行出,少女阿莹则凑上来,两眼直直盯着张洛,仿佛只要一眨眼便会又有什么不妥发生。 “我、我真是没事了,阿莹你不用贴得太近。” 彼此脸庞相距不过数分,大大超过了所谓的社交距离,被这样一个娇俏明艳的少女紧紧盯着,张洛不免有些局促,向后缩了缩,继而轻声说道。 “哦。” 少女闻言后眸光略显黯淡,向后退了一退。彼此虽是主仆,但也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孩童时一起玩耍、耳鬓厮磨,逐渐长大后阿郎却嫌女子累事,出入玩耍不喜她再跟随,远不像小时候那么亲密。 张洛倒是察觉不到那女儿情怀,对于这新的身份和环境他还充满着生疏感,脑海中一些人事细节的记忆也有待整合,视野中凡所看到什么都要认真端详一番。 英娘走出房间生火做饭,而院外的亭子里那苏七娘也注意到她的神情较前有所不同,便快步走过来在篱墙外喝问道:“英娘,房里发生何事?” 英娘年龄虽长,但却是谨小慎微的性格,不敢与其女阿莹一般直接对对方争吵起来,听到问话后只是欠身道:“我家阿郎醒来了、病好了,不劳、不劳苏七娘你再留此看视了。” “好了?” 苏七娘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变,想要直入房中看上一看,但到门前又停止下来,横了英娘一眼后便匆匆走出院子,直往宅内行去。 这妇人快步穿过附近的仆佣生活区,来到内宅一座白墙红瓦的佛堂外,接过外间侍女递来的麈尾轻轻扫去身上的浮尘,才又缓步走入房间中,向内欠身说道:“启禀主母,六郎、六郎他醒了过来。” “知道了。” 内室佛龛前一名锦衣妇人正捧着佛经低诵着,闻言后先是微微颔首,但很快神情就变得恼怒起来,忽然将手中经卷摔在了地上,口中恨声道:“偏此孽种命格硬挺,今仍不死,又欲妨谁!盯住了他,有什么过错再来奏报!” 苏七娘闻言后连忙欠身应是,佛堂中其他侍立的婢女们见到主母动怒后也都紧张得噤若寒蝉。又过片刻,那主母才收敛了怒火,自觉失态,低头捡起佛经后让人奉上笔墨,跪在佛龛前抄经赎罪。 新的历程,新的开始,求大家多多支持!!! (本章完) 第2章 宰相的庶孙 第2章 宰相的庶孙 英娘端上满满一盆的汤饼,张洛大口吃完,又在房中沐浴更衣,精神好了许多。 在后世他也算是深得师长欣赏、双商在线的青年才俊,对于自身穿越到古代这件事虽然暂时还有些难以接受,但也并没有一味的自怜自伤,而是用更积极的心态去了解和面对。 他来到屋外在院子里闲走片刻,明媚的阳光洒落在身上比较惬意,但是视野所见邸内高大华丽的房屋与身后破败的草房形成鲜明对比,让他有点不爽,便皱眉问道:“怎么住在这里?我在这家里地位很低贱吗?” “阿郎怎么会低贱!只是邸中有恶仆刁难,说什么恐怕阿郎身染疫疾,为免疫气滋染内宅,不许阿郎返回旧居,权且安置在此。” 亦步亦趋跟随在后的侍女姜莹听到阿郎发问,忙不迭轻声答道。 “谁干的?” 张洛闻言后眉梢又是一扬,沉声问道。他是落水受惊昏厥,又不是感染了什么疫病,用这样的借口自然是刁难了。 “阿郎平安就好,这里只是暂居,不必计较太多,待阿郎康健起来,便可搬回旧居了。” 英娘正收拾屋前纺车,听到这对话后连忙开口说道,顺便瞪了一眼口无遮拦的阿莹。阿莹虽然有些不服气,但还是乖乖低下了头不再乱说话。 听到英娘那一味忍让的话语,张洛心中暗暗一叹。醒来至今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他也算是基本上搞清了如今这个身份和处境。 如今他此身这少年张雒奴,乃是大唐宰相张说的长孙。这么说也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因为他是庶出,他的生父先纳其母为妾,之后不久又娶正妻。 张雒奴出生后便被嫡母郑氏收养,但不久后他的生母便病故,郑氏厌他命格不祥,加上自己也有了身孕,于是便索性将张雒奴丢给了其生母的仆从抚养。 他的生母虽是一介妾室,但却也有自己的仆从,那是因为本身也并不寻常。其母乃是一代女皇武则天的同族,是武则天的侄子、曾在武周一朝被封建安王的武攸宜之女。 武家虽然在武则天的带契下于武周一朝显赫一时,但在神龙政变后政归李氏,便不复往年的风光。武攸宜在唐中宗年间病逝,因为担心出身李氏皇族的继室夫人不容儿女,也怕儿女们再遭到政治清算,于是便在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曾经担任过自己下属的张说。 武攸宜做出这样的安排,大概也在幻想着能够跟当时已经是政坛新星的张说联姻,但他显然高估了这一份交情,武氏来到张家后虽然也受到了一定的礼遇和庇护,但却只是被张说之子张均纳为妾室。在给儿子挑选婚配对象时,张说并不考虑失势的武氏,而是选择了传承悠久的山东名门荥阳郑氏。 抛开这些前人前事不说,张雒奴这少年就这么在张家大宅中逐渐长大。虽然不受嫡母所喜,但也有生母留下的仆人们对他悉心照料。而且他的生母还给他留下了一个位于洛阳南郊的庄园作为遗产,就算不受张家待见,田庄所出也足以将他养大成人。 但是在日前三月三上巳日,少年张雒奴前往城外自家田庄游玩,却遇到了山洪爆发、遇险落水,好在当时被人打捞救起送回,但却受惊受寒而昏病不醒,再醒来时就变成了张洛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 “身世还真是曲折刁钻啊!” 张洛心中暗暗感叹着,虽然阿莹并不承认他的身份低贱,但只看这待遇怕也高贵不到哪里去。 大家族的小庶子本来就不算是什么正经的族人,越是人丁兴旺的大家族越不受重视,如果遇到刻薄的父母可能处境还不如奴仆,有的家族如果没有嫡子,甚至宁可将官爵财产传给侄子都不会传给庶子。 说到底,庶出的子女只是主人行乐发泄之后的副产物,并没有承担传宗接代、振兴家族的资格。 少年张雒奴母族比较特殊,还有母亲留下的遗产,处境可能好一些,但也好的有限。只看生病之后被安排在这破败角落,甚至都不许其返回内宅居住,便可见境遇之悲催。 英娘等人本就是奴仆,一心只盼望着郎君能够平安长大,哪怕遭到了不公的对待也不敢抗争,只是一味忍让、息事宁人。 “病卧几日闷得很,我先出去逛一逛,阿莹陪我就好,阿姨放心!” 张洛也不在英娘面前流露太多情绪,伸一个懒腰便往院门外走去。 英娘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却见阿郎已经出了门,连忙给女儿一个眼色示意跟上去,并小声吩咐道:“快去快回,不要走远,也不要同人起衅争执!” 姜莹点了点头,旋即便步履轻盈的追上了自家阿郎,探着头小声问道:“阿郎要去哪里?” 张洛对这张家大宅还比较陌生,自然也没有什么目标,只是信步闲游,从奴仆活动区渐渐往宅邸主建筑靠近。 这座张家大宅建造的的虽然很宏大气派,但他也不是没有见识,在他所生活的时代固然是没有了这种完整的唐式庭院建筑存在,但各种仿古建筑也是为数不少,能够让人一瞻风采,甚至就连皇陵地宫,张洛都钻过几座,不至于大惊小怪。 张家大宅的庭宅结构倒是并不让他惊奇,只是宅邸中那些巧妙具体的细节比较吸引他,过往所学习的古代知识也随着对这宅院的浏览而又在脑海中变得鲜活起来,原本平平无奇的文字和图片化作立体的事物真正存在于自己面前,变得可睹可触,实在是给人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唐式建筑并不像宋式那么繁复多变、元素丰富,而且这座张家大宅主要还是居住职能,因此也不像一些山池院有着大片的人工造景,建筑的精华主要还是体现在宅中几座主体的厅堂建筑中,别处则就比较乏味。 张洛在穿过了一条曲折的夹巷之后跨过拱门,便可直接看到宅内中堂的建筑侧面,且中堂那里还有丝竹歌乐声传来,想是主人正在中堂宴客。 这更勾起了他心中的好奇,想要一睹这个时代最顶级的权贵宴客场景是怎么样的情景,与后世所传五代时期的《韩熙载夜宴图》有何不同。而且他也知道张说作为开元名相、文坛宗主,可是有不少后世耳熟能详的人物都周游其门,诸如张九龄、贺知章之类,如果有幸见到一个,那都是非常快意的事情。 可是当他正要迈步走向中堂的时候,一名年轻人带着两个仆从在一侧走来,年轻人对他摆手道:“雒奴你来此作甚?令公正在中堂宴客,你去别处戏耍吧,不要入前滋扰!” 张洛定睛望去,同时将这年轻人的形象在脑海中搜索一番,旋即记起这应该是自己的一个堂兄,于是便说道:“我不是在玩耍,听说邸中宴客,来此听使,也想近前瞻仰一下时贤风采。” “此间人员足使,你不要来添乱,速去速去!” 年轻人却有些不耐烦的继续摆手,不让张洛过去。 张洛见状后心里已经有些恼火,倒也不是出于什么尊严之类,只是单纯的因这年轻人阻止自己见世面。他对自己这身份还没建立起太大的认同感,但是对这个时代风物人情的好奇心却是很炽热。 他瞧瞧身后握着粉拳、略显紧张的侍女阿莹,再看看这堂兄身后两个膀大腰圆的仆人,不免觉得用强突破是下计,正想用别的法子通过,中堂那里呼啦啦一群人走出来,似乎是要出迎什么贵客。 为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身穿一袭缺胯锦袍,金丝勾连的玉带盘在腰间很是显眼,颌下蓄着短须,看着比较雍容严肃。 张洛看到这人就觉得比较眼熟,想了一会儿之后才猛地记起这不正是张说的长子、自己此身的生父张均。至于跟在张均身后的几个人,则就乏甚印象了。 脑海中的生疏感让张洛意识到父子间的感情应该一般,但看到张均居然亲自出迎,来客必然身份不俗,张洛也实在想见识一下,于是便凑上去站在道旁,向着张均喊一声“阿耶”。 张均闻言后停下来打量一眼这庶子,略作颔首而后便又继续迈步往前行去。张洛则跟在后方,脑海中还在思忖宾客应该是怎样的身份与地位,新旧唐书的人物传记都在脑海中打转。 张均走出几步后才发现张洛仍然跟随在后,若是平时倒也罢了,但今天贵客登门,这小子衣装朴素且不谙礼节,居然还这么没眼色不识趣,这就让张均有些不满,于是他便又顿步下来,回首皱眉沉声道:“听夫人说你近日缺于晨昏,何事失礼滞行?” 张洛闻言后先是一愣,抬头看到那不失威严的目光才意识到是在跟自己说话,又将这话在脑海中转了一圈才听明白这是在责问自己近来为何不去晨昏定省。 饶是对当下这身份还乏甚代入感,张洛在听完这问题后也不由得怒火直涌,深为前身的少年张雒奴感到愤慨:你儿子都生病死了不见你过问,几天没有去问安你倒记得很清楚! “日前在城外涉水遇险,归后悸病难起、几度垂危,恐扰恩亲,未敢进告。今日浅有起色,急来侍耶,还未暇入拜夫人省视问安。” 张洛对这生父印象差到了极点,虽不至于撕破脸了吵闹,但也不怎么顾及对方的体面,躬身大声回答说道。老子没去给你老不死的问安,是因为老子快要病死了,你老不死的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一般来说,哪怕是家中庶子,也要称主母为嫡母。只不过主母郑氏有鉴于张雒奴克死生母的事迹,特意命令不许称其为母,所以便只称夫人。 张均听到这回答也是一愣,同时也察觉到身边几人眼神有异,不免便有些恼羞成怒,便又冷哼道:“既然病气浸染,还不快归舍休养!勿入人前冒犯宾客。” 你个田文镜! 张洛闻言后,想要长见识的心情顿时荡然无存,也不再作告退,转身便拂袖而去。 新书期间一天两更,上午十点第一更,下午六点第二更,今天第二章先更一下。新书期需要控制一下更新量,望体谅。签约状态要到下周才能改,改了大家也不用打赏,给一个追读支持就非常感谢了。毕竟老书友也都知道,打赏了我也不加更,码字效率实在不高,只擅长短小稳定的输出。。。 (本章完) 第3章 大树底下难乘凉 第3章 大树底下难乘凉 在返回住处的途中,尽管景物未变,但张洛的心情却已经是截然不同。 之前的他对于自己这个新身份还有些代入不了,更多的是抱着一种局外人的心态,可是在亲自感受到生父张均那冷漠的态度之后,他的心情顿时愤慨不已,甚至于都滋生出些许的恨意。 仇恨和愤怒最能让人有所共情,如今的他俨然已经将自己当成了原本的少年张雒奴,只觉得这整座张家大宅都充满了冷漠,对于他的生死安危全不关心,甚至还包藏着一股深深的恶意。 在此之前,无论是所居住的破败房屋,还是少年记忆中乏甚与亲长之间的亲密互动,都是一种比较间接的处境体现,让初来此地的张洛没有什么强烈的感受。 可是刚才与张均的交流却让他意识到,如果他要以少年张雒奴的身份在这个世界长久生活下去,那么这种恶劣的伦理关系,恐怕将是他无从摆脱的枷锁和负累。 除了与张均之间的关系之外,张洛脑海中还联想到更多的事情。作为古代史的研究生,哪怕没有少年张雒奴的记忆,他对张说一家的事迹也有所耳闻。 因为张说本身的权势功绩,使得其家族成为盛唐时期一个颇为重要的政治家族,显赫到安史之乱发生后、安禄山打到长安时都要任命其子担任宰相! 是的,张说虽然是佐成开元文治的一代名相,但是他的儿子张均和张垍却在安史之乱中投奔安禄山,成为了可耻的叛臣,甚至在安禄山建立的伪燕政权中担任宰相高官,可谓是背弃君父、无耻至极! 侍女姜莹也察觉到阿郎情绪有些不对,归来一路都是神情阴郁、一言不发,她也不敢打扰,只能疾行跟随于侧,当见到阿郎要走入错误的巷路时,才入前牵着阿郎衣袖引入正确的道路上来。沿途遇到邸中其他的奴仆,她也都拦在阿郎面前,不让这些人打扰到阿郎。 主仆二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回到住处,张洛看到屋前摆放着两个装满了衣物器皿的筐笼,便有些奇怪的望着迎上前来的英娘问道:“阿姨摆弄这些做什么?” “阿郎已经病愈转好,咱们自然不需要再留于此,可以转回旧居了!” 英娘闻言后便笑语道,回首看看那破落的房屋,又神情复杂的叹息道:“连日居此陋舍,委屈阿郎了。但幸在神明庇佑,阿郎转好,万事都好!” “不用再麻烦了,那旧居与此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张洛闻言后便摆摆手,回来这一路上他已经在心里暗暗做出了一个决定:“张园虽阔,难容一人。寄人篱下,免不了要久屈难伸。之前我懵懂无知、昏昏度日,连累阿姨和阿莹你们都要在这里忍气吞声、小心做人,如今病后醒悟,何必如此?圣人东封告成,天下太平,万物竞发,何必要困此方圆之内受人冷眼?” “阿郎真是豪迈!我早觉得这一家人并不良善,尤其那郑氏主母,平日装作大度,得了机会便要逼害阿郎,她身边奴婢还曾悄悄告我……” 姜莹听到阿郎这么说,顿时两眼异彩流转,挥着拳头为阿郎打气,但却不出意外的被母亲举手打了一巴掌。 “休得胡说激恼阿郎!宅中生活确是有欠舒心,但离了这大户,你们以为外间谋生当真简单?到时遇到的危难可不只是几个冷眼、几番刁难,外间若是安全,先主公何苦将娘子托此门户?” 英娘久为奴身,少时侍奉娘子武氏,又在张家养育阿郎多年,对于高墙大宅外的世界有种本能的畏惧,听到这少男少女的吵闹,当即便摆手给予否定。 阿莹却似乎等待这一刻等了很久,并没有被母亲镇压下来,反而继续振振有词的说道:“先主公托付娘子,但今娘子何在?这宅门中的凶险,可比阿母所见更多。前我不敢声张,但今阿郎自己都有所觉,那便也不必瞒了。 我暗里结好郑氏主母身边奴婢,她们告我主母厌恶阿郎,可不只是因为阿郎失恃,更因为年前有法师占卜阿郎命格与其所出儿郎相冲,一荣必有一枯,一盛必有一衰,所以转过年来才越发的严峻。 阿母你不知,我也不敢告别人,阿郎此番用药都要买来生药、自学炮制,不用邸中配给的成药,就是害怕有人暗弄手脚……” “竟有此事?” 听到少女这么说,张洛和英娘都是瞪大双眼、惊声疾呼。 英娘平日里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对宅中任何人都不敢争执吵闹,只盼望阿郎能够平安长大,没想到内宅中人还包藏着这样的祸心。此时听到女儿的话,她顿时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至于张洛的震惊则就是多段的,首先自然是惊诧于他的处境原来比之前感受的还要危险,命理术数这些如果遇到了笃信不疑的人,那就真有可能会成为谋杀害命的理由。 其次则就是诧异于阿莹这个看起来温顺柔弱的小娘子搞情报的能力居然这么强,能把敌人内部的小九九都给探听出来。 至于第三点,那就是惊诧于自己喝的那些药竟然是这小娘子现学现炮制出来的,那前身少年张雒奴的真实死因,怕是还不好说。难不成往后除了提防敌人,还得防着你们? 这最后一点狐疑说出来就有点伤人,张洛只在心里暗自决定,在搞清楚阿莹制药的水平是什么段位之前,绝不再喝这小娘子炮制出来的汤药! 三段震惊结束之后,张洛便示意阿莹跟他一起将那两个筐笼再搬回房间中去,而英娘对此也没有再作反对,脸色仍是青白不定,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当中恢复过来。只看这母女两人的表现,年纪小的阿莹反倒比她母亲更有主见和城府。 “阿姨也不用太过担心,即便那郑氏因此厌我,想也不会直接出手加害。她是衣冠楚楚的高贵之人,我不过只是床头褥底的跳虱而已,顺手掐灭无伤大雅,却不会拆床倒榻的追杀不舍,闹到人尽皆知。” 回到房间后,张洛见英娘还是满脸的不安,便又微笑说道。 他虽然对那郑氏主母并不熟悉,但料想对方毕竟是世家大妇,又不是什么天生的杀人狂,这样的人就算没有什么道德操守,但也不会轻易让自己沾染污秽事情而败坏名声。 就像他前身的少年张雒奴本身昏病不醒,略加刁难、顺水推舟的任其一命呜呼,那是对方乐见的。不巧自己占据了少年的身躯而苏醒过来,除非自己已经有什么明显的、能够威胁到其子安危和前程的迹象,否则对方应该也不会立即便有实质性的谋害举动。 “阿郎才不是褥底跳虱,那些持心不正、内外不一的人才真是遭天厌的贱物!” 阿莹一心维护阿郎,哪怕是张洛的自嘲都忍不住要出声反驳一句,那瞪大美眸、一脸严肃的模样,颇有几分霸道可爱。 “但有此心,已经让人不能安睡了!真要等到人出手谋害,更有何计?此间凶险,应早离去!” 英娘这会儿满心都被浓厚的危机意识所占据,只觉得于此再多呆一刻恐怕便要遭受灭顶之灾,但又充满了对前路的迷茫:“只是离了这里,又能去哪?城南庄上,仍难逃脱歹人的谋害……” 张洛想要脱离张家,主要还不是为的逃避这内宅中的恶意,他所考量的要更多。长远来看,张均兄弟既没有政治智慧、也没有道德操守,在安史之乱中的选择与表现可谓是丑劣到了极点。 就算如今的开元十四年距离安史之乱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但是他们兄弟底色如此,不过是仗着父荫混日子的废物罢了,也绝不是什么振兴家族的精干之人。 从近期而言,眼下的张家看似鲜着锦、烈火烹油,但实际上已经蕴藏着很大的危机。 张说固然是位高权重,但他性格傲慢暴躁、树敌颇多,尤其是在刚刚过去的封禅当中处事不公,公然的结党营私,已经引起了众怨,甚至是皇帝的厌恶。 事实上,就在如今的开元十四年,不久之后张说便会遭受政敌的围攻打击,虽然侥幸不死,但却被一举罢相,失去了秉政中枢的资格。 远忧近虑都表现出张家这棵大树实在是不好靠,而且张均对自己这个庶子摆明了是漠不关心,张洛也实在找不到跟这家人继续搅合在一起的必要。 “是非之地,的确不宜久留,但也不必太过惊慌。先细细筹划一番,准备充足之后再走不迟。” 张洛心里的打算是趁着不久后张家遭遇政治危机、自顾不暇之时抽身离开,能够最大程度的避免张家的阻挠与限制,至于离开张家后要去哪里,他暂时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想法。 但无论去哪里,有足够的钱财傍身都是很有必要的,诸如诗人顾况所言长安物贵、居大不易,就算他不去长安,也必须要保证衣食住行的消费。 因此在稍作沉吟后,他便又发问道:“阿姨,现今咱们还有多少积蓄?” 听到这问题后,英娘母女脸上顿时都露出了一副尴尬的表情。 为免有书友说“宰相孙子不当还想逃跑,出门就被当盲流子抓了”,这里先迭个甲。主角是综合各种因素产生的这一想法,要说细说透太影响剧情进度,后边剧情逐步补充。另,人物的塑造和剧情的发展是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些观点和站队都不是一成不变,当前所展现的并不等于作者对时代的所有认知。所以一些前期看起来可能有些幼稚、不成熟的想法,后续都会进行补充描写。如果后续没有补充,那可能就是真的很不成熟了。 (本章完) 第4章 人间最好的阿郎 第4章 人间最好的阿郎 不同于一般的大族庶子,少年张雒奴因为有母亲留下的遗产,一座洛阳南郊的农庄每年可以提供相对稳定的收入,在张家的生活倒也不需要完全的仰人鼻息。 英娘母女之所以尴尬,则是因为尽管有着田庄的收入,但眼下却几乎没有什么储蓄存留。 首先就是田庄的经营近年来颇有困蹇,扣除庄人们本身的消耗、收得盈余逐年递减,其次就是随着少年张雒奴逐渐长大,消费也是连年大增。 原本他只需要四时的衣食消耗而已,田庄所产绰绰有余,而且每年还得有一笔还算可观的积蓄存留下来。 但是近年来他却渐染斗鸡走犬与逐猎之戏,这些喜好销巨大,一只斗鸡便价值几百钱,更好一些的要价值数贯乃至几十、上百贯之多,买马、养马消耗则就更大。 凭张雒奴在家中的处境地位,张家自然不可能满足他这些销,于是只能动用田庄的储蓄。之前他在洛南落水,便是纵马嬉戏遇到了河渠决堤,人虽然救了上来,但连买带养了几十贯钱的坐骑却淹死在了河水中。病卧榻中的这几日,因为不敢使用邸中配给的成药,延医问诊又了十几贯钱。所以如今算来,积蓄几乎已经销一空了。 “这小败家子儿……” 听完英娘母女的讲述后,张洛心内忍不住暗自吐槽一声,真是没有贵公子的命,却得了贵公子的病,什么烧钱玩什么。 须知盛唐低级官员的月俸不过数贯而已,这小子近年染习游戏的费便有百数贯之多,直将田庄多年的积累都给消耗一空。 英娘等人毕竟只是仆人,做不到像真正的亲长那般对其规劝管束,只能任由挥霍。在她们看来,只要田庄还能经营下去,起码基本的衣食需求是能有保障的,等到阿郎再大一些,应该就能明白积谷备荒、储钱应变的道理。 “庄上还有一些什物积留,可以变卖成钱帛应急。只是究竟直价多少,还待盘点,想来应该不会太多。但只要能维持阿郎一时的用度、且避他处,秋后收来租物,可堪生计。只是阿郎过往那些喜好,恐怕难堪做弄了……” 英娘想了想之后,便又开口说道。 张洛闻言后只是微微点头,他脑海中生出不少穿越前辈们在古代牟利的手段,但究竟能不能收效还待检验,而且总需要时间和人手运作尝试,难以寄望太多,眼下比较靠谱的还是先收拾一下家底看能搞出多少钱出来。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是不敢想了,但起码也不能离家之后便入丐帮,真要那样还不如继续赖在张家呢。至于说离开张家后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这也要看一看他手里能掌握多少资本再作计议。 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对英娘母女来说还是太过震撼,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消化来平复心情。也正是因为情绪起伏太过激烈,她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阿郎醒来后无论谈吐还是行为习惯都大异往常,当然应该也是没有意识到真有借尸还魂这样玄奇的事情发生。 晚饭仍是英娘入厨做的一盆汤饼,毕竟在这陋院里厨具简陋,食材也谈不上丰富,而且眼下几人也没有心情去追求什么口腹之欲。 对于张洛来说,这种虽然不甚美味但却足以果腹的食物能够让他更加认清现实,若真是什么酒池肉林、纸醉金迷的奢侈享受,反倒让他感觉不真实,难以融入这个世界中来。 古代社会娱乐匮乏,普通人吃过晚饭基本上也就该停止活动、准备睡觉了。 大宅中间的厅堂里倒是仍然灯火通明,且隐隐有丝竹声传来,如果还是早间那种心情,张洛总要想办法凑上去见识感受一下古人的宴乐场景,可是现在他却要为了生存问题而忧心,自是没有了这样的心情。 吃过晚饭,脱衣登榻后,他仍然全无睡意,就这么躺在床上转动思绪、思考问题。 尽管只是初来乍到,但他心中倒没有太多的惶恐。作为古代史的研究生,张洛对于古代社会、包括如今的大唐时代都有一定的了解。 眼下乃是大唐开元十四年,刚刚完成封禅大典的大唐帝国国势蒸蒸日上、如日中天,社会整体都比较安乐祥和,所谓“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刃”,虽然史书记载不乏溢美,但这一时代乃是古代封建社会屈指可数的高光时刻应是确凿无疑。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没有穿越到人命贱如草芥的战乱年代,已经让张洛颇感庆幸。而相对于古人更加丰富的知识储备,就算不能直接变现成为生存资源,也能让他在遇到问题的时候有更加开阔的思路。 此时他的脑海中思绪翻腾,从利用科技知识推动手工业的发展、到搞诗歌文抄的文化思想建设,甚至包括政治、军事制度上的改革都有设想,直接囊括了古代政治、经济、文化的方方面面,想要在这个时代中挖掘出属于自己的机会,像极了一个充满雄心壮志的赵括。 只是这一切想法实施的前提,又都困扰在田庄中还能搜罗出多少钱财出来。钱固然不是万能的,但有钱和没钱的人生,难度则是截然不同的。 辗转反侧直到半夜,张洛都没有什么睡意,反倒是起了尿意,他起身披衣而出,突然听到外间里传来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心内陡地一惊,抽身向后退去,同时口中疾呼道:“什么人?” “阿郎、阿郎还没睡吗?” 漆黑夜幕中传来阿莹有些迷糊娇憨的声音,旋即英娘的声音也响起来:“阿郎有事?可是体中又觉不妥?” “没、没有,你们还没睡?” 听到母女问话,张洛紧张的心情才略微放松,床头摸到烛火点燃,举烛行出,看到母女俩都睁着眼、面有倦色的迎上来,再看外堂墙角茵褥上盖着一张毡毯,心内便略有了然:“阿姨你们就睡在这里?” “阿母担心夜里邸中或将有人使坏,便要在这守夜,却比我睡得还要熟!” 阿莹小声吐槽了一下母亲,旋即入前接过张洛手中烛台,转又问道:“阿郎要做什么?” 张洛看到这母女都面有倦色,心内自是深有感动,刚才他大多还是基于自身的利害和感受来考虑问题,现在则就有了一些具体的责任感,那就是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起码得让身边对自己好的人过得越来越好。 “我正要如厕,你们先去内室暖和一下。” 春夜仍寒,这几间陋舍还是泥巴涂筑的竹墙,隔风保暖效果不佳,只有一个炭盆摆在内室中取暖,张洛感觉到阿莹指节寒凉,于是便低声说道。 “阿郎稍等!” 英娘从墙边抓起一根木杖塞进阿莹手里,自己手里也抓了一根,然后才举手示意同去。这妇人胆量不大,遇到一点凶险隐患就惴惴不安,但是为了保护自家阿郎却又完全无惧迎难而上。 张洛自知劝也无用,索性不再多费唇舌,便在这母女护法之下快步出门去了厕所解决问题,然后便赶紧返回房中。 回到房间后他将炭盆搬到了床边,又将英娘扶上了床,自己拉着阿莹围坐在炭盆旁,向着不肯躺下的英娘笑道:“我是亲缘淡薄,没有了奉养恩亲的福分,幸有阿姨不辞辛苦的把我抚育长大。之前的顽皮任性不再多说,从今往后,阿姨还有悠长的福气待享。” 英娘听到这话后,双肩陡地一颤,片刻后已是泪如雨下,两手捂脸悲泣道:“奴婢罪过深重,怎敢偷窃我家娘子的福气自享!可恨娘子弃世太早,若仍在生,见到阿郎长大懂事,不知会有多么欢乐。我、我真想此际便往告娘子,没有辜负……” 张洛倒没想到他一时感性的几句话竟让英娘萌生死志,便又连忙说道:“阿母她在天有灵,应该能够看到人间事情,倒是不劳阿姨你亲去一趟。” 一旁的阿莹见她母亲捂脸悲泣,本也眼眶红红,待听到阿郎后边的话,便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笑过后却又睁着乌漆漆的眸子定定望着张洛,口中轻声道:“阿郎醒来后,较之前大不相同!” 张洛被她瞧得心里有点发虚,干笑一声后便握住她仍觉冰凉的小手在自己手心轻搓着,口中则说道:“人哪有一成不变?阿莹你都长大多时,我也应当生性知事。一家人正应该一同努力才能越过越好,若仍要你们一味对我迁就纵容,我不就成了这家里最无用、最惹厌的废物?” 突然被阿郎捏住了自己的小手,这前所未有的亲昵动作让阿莹心弦一颤、羞怯暗生,听到这话后却又连忙摇头道:“阿郎不是废物,阿郎是人间最好的郎君!哪怕阿郎不变,阿莹也永不厌弃阿郎……但今变了,变得更是极好,比之前更好!” (本章完) 第5章 遇事难用,打杀食肉 第5章 遇事难用,打杀食肉 天还未亮,张家大宅里便又忙碌起来。张说父子都是需要上朝的朝士,因此家奴们早早便要起床饲马、准备出行的仪仗。 陋舍几无隔音的效果,沉沉睡去未久,张洛便被外间嘈杂声吵醒,醒来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床上,阿莹则蜷缩在床尾处仍自酣睡。这少女不知梦到了何样好事,嘴角还微微扬起,两侧各露出一个甜甜浅浅的梨涡。 至于原本睡在了床上的英娘,此时则不在房间中,看来是在自己入睡后又将他挪回了床上,此时则不知去了哪里。 张洛也小心翼翼下了床,一边穿衣一边活动着四肢。后世的他虽然年纪并不大,但是也已经维持了数年的伏案劳作、熬夜游戏、欠缺运动等不健康的生活方式,腰颈筋骨都出现了一些毛病,精力也逐年有减。 但如今这少年人的身体虽然大病初愈,又没有充足的睡眠,但却仍然没有什么不适感,仍是精力十足。 “阿郎醒了……啊!” 他这里正低头摆弄着怎样才能不那么有碍观瞻,床上却响起阿莹的轻呼声,回头望去,春睡未足的少女姿态慵懒的半仰半卧,几缕青丝散落眼前,发丝间的眼神有些闪烁游移,俏脸则羞红娇艳。 “阿、阿郎不要挑弄他……” “呃、知道了。” 张洛有心要解释一声,但又不知道该解释什么,只能微微颔首,故作镇定的转过身去,在房间中深做几次呼吸,这才渐渐的疏散掉体内过于凝聚的气血。 走出外堂后,仍然不见英娘,阿莹则随后起床,往侧间充当厨房的房间去生火温水,准备让阿郎洗漱一番。 这时候,府邸前方又传来了清晰的鼓角声,这可不是什么锣鼓班子要唱戏,而是宰相出行的仪仗礼仪。张洛倒是挺想见识一下真实的古代仪仗出行场景,毕竟在后世能够看到的只有画面,可是一想到他父亲张均昨天那恶劣态度,便也懒得再凑过去遭人冷眼训斥。 不多久,阿莹便盛出了温汤,并将澡豆、面脂和揩齿的牙粉一并奉上。 这些个人护理的用品,昨天张洛都已经用过一次,就算没用过倒也不会大惊小怪,毕竟古书中都有记载,不会像营销号一样动辄高呼这是什么穿越物! 古代科技与生产力发展的确不如后世,但人在衣食生存和在此之上的欲望需求也都大同小异,由此衍生出来一些器物用品理所当然,要是没有反而让人奇怪。 当然有并不意味着普及,而且也并非没有改进的余地。张洛一边捏碎澡豆、用水晕开涂在脸上,一边还在心里盘算着抽空要把香皂搞出来赚点小钱,赚不了那就放家里自用,反正也不需要多大的成本和工艺。 主仆两人都洗漱完毕,英娘也从外间返回,手里提着一个食匣,身后还跟着一名身形矮壮、身穿短褐的中年人。 中年人走进院子里,打量了几眼简陋的茅舍,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后才将视线落在张洛身上,举臂叉手说道:“英娘来告六郎要用马出游,我来问一问是否有此事?” “这是邸中管厩的吴掌事。” 阿莹入前小声说道,她留意到阿郎醒来虽然生性不少,但对人对事似乎都有些生疏。稍作介绍后,她便转身走回了房间中。 张洛在族中同辈排行第六,听到这吴掌事问话便点头道:“不错,是有此事,给吴掌事添麻烦了。” “麻烦谈不上,这本就是仆下份内的事务。只不过,六郎用马何不早告?今早令公并诸郎主皆策驭出行,厩中闲骥不多,还需留备别事使用,六郎如果需求急迫,可否用驴?” 张洛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沉,用马还是用驴他倒是不讲究,无非只是代步,但这家伙专程来此咧咧这一番,分明是来找事的。 他眸光一凝,旋即便望着对方说道:“闲骥要留你用?谁要使用?我与你去问遍全家,若真不足用,驴也不用,徒步则可!驴马养来就是为的驮策使用,若不堪用,打杀食肉!家中以你管厩,遇事难用,要你何用?” 那吴掌事没有想到张洛这么暴躁,脸上的假笑都变得有些僵硬,他眉毛颤了几颤,嘴巴张了又张,过了好一会儿才俯身说道:“六郎误会了,仆怎敢刁难,只是想问六郎要去哪里?如果途行遥远,厩里备料相随,不必途中寻料饲马。” “我只去洛南庄上,午后即回,不必备料。你既来问,劳你遣人将马送来,待向夫人问安之后我便要用。” 张洛有些不耐烦的摆摆手,又对这人说道。 那吴掌事见状也不再逗留,口中连连应是,又向着张洛拱手作揖,然后才转身离开。 这时候,阿莹提着麻绳穿起的几十枚开元通宝从房中走出,看到这一幕后眸中顿时异彩闪烁,来到张洛身边举着手里的钱串笑语道:“这吴川他耶是令公门下牵引苍头,因这一层渊源得了这差使。阿郎之前寄马厩中,常常需要委托他来精饲照料,都要拿钱贿使。此番过来刁难,一定又是讨钱,却被阿郎吓退!” 张洛闻言又是一阵无语,只觉得前身少年张雒奴不只是个小败家子,而且还根本不懂得维护自己的权益。他这庶子就算再怎么不受待见,那也是主人张均裤裆里漏出来的,居然被家中一个马夫给拿捏住,也不想想这马夫拿捏的是自己吗?分明是主人的**! 英娘昨晚已经因为阿郎突然的成长而感动的热泪盈眶,此时见到这一幕自然也不免更加的激动欣慰,连连叹声道:“阿郎成人了,再也不用忍气受辱了!” 三人返回房中,英娘从食匣里拿出去邸内公厨取来的食物,这一次倒不再是寡淡乏味的汤饼,而是两张羊肝剁碎做馅的毕罗,还搭配着蒸熟的枣糕、油炸的寒具等糕点,看起来就让人食欲大涨。 张洛来到这个世界后总算吃到了一顿可口的饭食,光他自己就吃了将近一半的食物。英娘母女则进食不多,待到张洛吃完才上前来吃了一点,然后才又打包收起来:“今日出城往返路远,留待路上阿郎果腹。” 三人用餐完毕后,外间又有两名身穿短褐的奴仆牵来一匹棕色皮毛的马并一头驴,那管厩的吴川并没有再过来。马背上鞍辔用具都已经绑好,鞍旁还挂了一个满满的口袋,口袋里则装着豆粕草料。 马既然已经送来,张洛便准备出门,至于说去给那郑氏主母请安告辞,他才不去呢!既然都已经打算离开张家了,自然也就不用太给这些人脸。 古代的宗法伦理给人的约束与压迫还是很大的,这也是张洛想要脱离张家的原因之一。 像后世比较知名的唐代诗人李贺的故事,李贺之父名为李晋肃,为避父讳而终身没有参加科举。这样的事情在唐代并非孤例,还有唐人贾曾父亲名为贾言忠,为避父讳而拒绝出任中书舍人。 张洛只要还留在张家,就会一直笼罩在其父张均的阴影之下。他固然还可以寄望于凭着自身的才学能力逐渐扭转张均对自己的看法,可问题是张均本身就是个糊涂蛋,同这样的虫豸搅合在一起,绝不是什么好事! 城外的田庄位于洛阳南郊的三川乡,往返有几十里,如果没有驴马代步、单凭步行的话既累且慢,所以英娘才一大早便去邸内厩中求马。 张洛脑海中继承了少年张雒奴对马匹的认识,身体也还留有骑术相关的肌肉记忆,一眼便瞧出这是一匹马齿过长的老马,而且鬃长毛厚、有欠打理,并不算是良驹,仅仅只是堪堪代步的水平。 不过他也明白就算是闹到他祖父张说面前去,厩中饲养的良马名驹怕也轮不到他来用。那管厩的吴川随马还送上一袋子饲料,姿态已经算比较端正了。 原本说好是三人一起往城外庄上去,原本英娘是打算厩中使一匹马给阿郎代步,自己母女徒步跟随。如今那吴川受张洛所慑送来一马一驴,三人两乘却又不好分配。 “不如去坊里赁驴铺子赁租一驴?” 阿莹想了想之后,便开口提议道,张洛对此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但一边的英娘却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赁一头驴一日便要五十钱。就算是徒步往来,脚力又值多少!阿郎既有离家之计,每一分的钱帛都要小心算计,哪能再像之前那样浪使!” 说话间她瞪了阿莹一眼,继而又对张洛说道:“便让阿莹陪阿郎同往,我在家等着,还能闲来纺纱补贴一下用度。” “阿姨也不用纺纱,在家休息一下吧。我这些天卧病不起,阿姨忧心照料,也是很累。” 张洛闻言后便点了点头,用过早餐后便与阿莹一起牵着驴马出门去了。 (本章完) 第6章 昆仑奴 第6章 昆仑奴 洛阳城外的大道上,车马往来川流不息,驴马嘶鸣不绝于耳,各种新奇的事物看得张洛目不暇接,甚至几次因为看得太过入迷而险些从马背上坠落,于是便不敢再作分神,只能专心驾驭着胯下的坐骑。 虽然之前他心里吐槽前身的少年张雒奴爱好烧钱,但也多得这小子积累下的经验技术,才让张洛能够驾驭胯下坐骑。否则单凭他自身四体不勤、乏于运动,顶多在后世某些景区骑骑马的经验,早不知掉下马背多少次了。 总得来说,大道上骑驴的多、乘马的少,张洛胯下这老马虽然不甚神骏,但他本人却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俊彦,因此在大路上也是引起了不少的关注,甚至于路过的车上还偶有成束的野向他掷来,车帘中则响起女子娇嗔嬉笑声,撩拨的人心弦荡漾,想要凑近去一睹芳容。 不过张洛倒是顾不上在路上沾惹草,须知他也是有女眷同行的。 阿莹虽然衣装并不华丽,且还带着防尘遮面的帷帽,但青春曼妙的身姿也还是免不了受人打量,偶尔还会有自命风骚的浪荡子凑近来立马卖弄,张洛则就要挥着手里的木杖驱赶这些过路的苍蝇。 好在大道上众目睽睽,也没有什么歹人敢当道行凶,偶有一些骚扰大概类似于后世富二代们驾车在闹市鸣笛的行为,虽然挺招人烦,但也谈不上有多大恶意。 一路走下来,张洛的感受是女眷出门最好还是乘车,可以极大避免过路的骚扰、也更舒适一些。还有那就是如果有钱的话,还是要买一匹名马,让那些路过的浪荡子们看到他的坐骑就知道他牌面如何,自惭形秽到不敢靠近! 眼下他一匹老马代步,都已经有人投来撩,真要鲜衣怒马一副崭新行头,那不妥妥的掷果盈车的大唐潘安? 两人沿大道南行十多里便转入往东南方向的乡里小道,道路上人烟就稀少起来,行道中或是车载农产品准备售卖的乡人、或是肩抗农具下地劳作的农夫,见到他们一马一驴行来,便都远远避开。 “绕过前方那林岗,便到了川东庄上了!” 阿莹一边指着前方的树林说道,一边引着胯下的毛驴有意无意挡在阿郎的右侧,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反倒引起了张洛的留心。 他往阿莹遮挡的方向望去,看到一片渠塘滩涂,脑海中略作思忖才想起来那正是他前身张雒奴落水险溺的地方,阿莹有心要挡起来,还是在担心他可能会触景生悸。 这小娘子年纪并不大,在后世应当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中学生,但是在这古代社会中,所有的聪慧伶俐都用在了对自家郎君的关心与照顾上来,细心的让人感动。 坡上有身穿短褐的农人走下来,远远见到他们一行后便连忙加快脚步,一边跑来还一边喊话道:“小郎主来了,小郎主!” 这几人都是田庄的壮丁,上前热情的为张洛牵着马,将他们一行三人迎入到坡后的田庄中,庄人们闻声也都匆匆赶来,男女老少将近二十人。 这些人倒也并非都是张洛的家奴,其中大部分都是租种庄田的佃户,属于他仆从的只有一个五十多岁、面黑无须的男人,还有一个十几岁的跛足少年。 “天幸阿郎无碍,否则阿耶便要打死我了!” 跛足少年见到张洛后便咧嘴哭起来,撩起衣衫向张洛展示身上的淤青伤痕,少年叫丁青,是前身张雒奴的随身小厮,之前张雒奴落水出事便是他同行跟随。这跛足也并非天生,而是近来受罚所致。 “还敢叫屈!阿郎若真有事,打杀了你这贼奴也难抵偿!” 那脸色黝黑的中年人闻言后便又举手打了少年几巴掌,转又一脸关切的望着张洛说道:“阿郎总算无恙,否则老奴便是死入黄泉都不敢去见先主母……” 随着这中年人靠近过来,一股比较复杂的尿骚气息也扑面而来,张洛微微向后一撤,中年人也醒悟过来,忙不迭往后躲了躲。 古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男子一般都有蓄须的习惯,这中年人一把年纪却没有胡子,而且肤色样貌看起来都有别于中国人士。 之所以如此,因为他是一个阉人,而且是一个昆仑奴,原本是武攸宜府上奴仆,名字叫做丁苍,后来便跟随张雒奴的母亲来到了张家。至于少年丁青,便是他收养的养子。 阉人一般都有漏尿的毛病,少年张雒奴不喜欢丁苍身上的气味,于是他便常年住在田庄里经营庄事。虽非华种,这丁苍却是一个忠仆,少年张雒奴过往的享乐费,都是丁苍这些年经营庄事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 在记起了对方的身份后,张洛又上前一步,握着丁苍同样黝黑的手腕说道:“之前遇险,是我任性,你也不要再责罚丁青。若真将他打杀了,我又去哪里找个儿子给你续嗣养老!” 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丁苍陡地一愣,在他记忆中自从阿郎懂事起便罕有如此靠近他,以至于他目露疑惑的望向同行而来的阿莹,怀疑阿郎是不是病的脑子出了毛病? “阿郎无事了,完全康复了!且还懂得丁老翁你这些年操持庄事辛苦,是在关怀你呢!” 一边的阿莹瞧出他的意思,于是便大声说道。 “这、这……老奴我,操持庄事本来就是老奴本分,哪值得阿郎关怀啊!这些年若不是先主母收留,老奴早不知被转卖几处,或许已经填了哪处沟壑……” 丁苍听到这话后,神情激动不已,泪水直从眼眶涌出,弓着身便要再拜于张洛身前。 张洛也没想到自己仅仅只是稍微表达了一下对丁苍的认可,他便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以至于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丁苍之所以如此,也并非没有原因。他身为一个昆仑奴、而且还是一个阉人,是不可能以正常人的身份在大唐生活下去的,就算是偶然脱离了主人,也会被官府当作逃奴抓捕,又或被豪强掳作奴隶发卖,迎接他的又会是另一番奴役与折磨。 可是如今的他被主人委任打理一座庄园,十几年间生活也都非常的稳定,心里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或许不得少主人所喜而遭到驱逐,如今总算获得了认可,如何能不让他感激涕零? 丁苍如此激动,其他庄人们也都有样学样,纷纷作拜。张洛看到这一幕不免大为惊奇,在他所继承少年张雒奴的记忆中,多是生活在洛阳城中的记忆,很少到这乡野庄园中来,却没想到庄人竟然还对他如此满怀尊敬。 可是很快他便明白了这世上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庄人们在作拜的同时还在连声呼喊:“求求小郎主尽快设法抢救农时!若再继续拖延下去农时将误,今秋恐怕不收啊!” 在庄人们七嘴八舌的哀告和讲解中,张洛才明白眼下田庄中正面临着一个极大的困境,那就是日前决堤的河渠洪流灌入田庄土地中,那堤堰迟迟没有修复,因此庄上田地也都泡在了泥浆中难以耕作。眼下时令已经到了三月中旬,如果这个问题再不解决便要错过今春的耕作,秋后便会颗粒无收! “情况这么严重?” 张洛了解完情况后便也皱起了眉头,他此番到田庄来本是想盘点一下家底,却不想田庄正面临存亡的危机。 丁苍见郎君面露愁容,便起身向着庄人们摆手道:“郎主行路疲惫,须得先休息片刻再查问庄事,你等且先散开、各自做事,午后再聚来听问!” 他为人忠厚、处事公允,虽是蛮类奴仆,但也颇得庄人信服,听他这么说,庄人们尽管心情急切,但也还是陆续散开,让张洛得以进入庄中。 这庄园建筑占地倒是不算太大,土筑的围墙圈起了约莫有五六亩地的范围,庄上厅堂、厢室、仓栈以及饲养禽畜的鸡栏狗舍、牛马圈厩也都一应俱全。 庄上建筑主要以功能实用为主,并没有什么额外的装饰,但是跟张洛在张家大宅所居的那几间陋舍相比则又强出了太多。唯一有点不美的,大概就是庄园地处郊野,并不像张家大宅出门就是繁华热闹的东都坊曲。 “庄事经营困顿的已经难以为继了吗?” 张洛心里还记挂着刚才庄人们的诉苦,也无暇游赏庄园布局与景致,来到庄内小厅坐定,他便又皱眉发问道。 “庄上营事所出倒是不只田亩耕作的收益,不过庄人们如果失耕歉收,境况就难免悲惨。去年各家为了凑足税钱已经艰难得很,今年谷价越贱,若再歉收,怕是难免要破家!” 丁苍闻言后又叹息一声,他与这些庄户们相处多年,看到他们如此忧苦也不免心生同情。 “什么税钱?庄事具体的经营,老丁你都跟我讲一讲!” 前身少年张雒奴本就不怎么过问庄事,也没给张洛留下太多相关的记忆,而他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对于具体的民生事宜也都了解不多,于是便又发问道。 “阿郎呼奴即可,怎敢称老啊!” 丁苍听到这称呼连连摆手、不敢领受,转又望向养子丁青喝道:“还不快取庄上计簿来呈给阿郎!” (本章完) 第7章 洛阳的蜀椒 第7章 洛阳的蜀椒 在将田庄的收支计簿翻看一遍后,又听完丁苍的讲述,张洛对田庄的情况才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他家这田庄占地约莫两顷,其中可用于耕作的水田、旱地约莫一顷有余,剩下的便是泽塘、陂壑等难以开垦成耕地的土地,不过这一部分土地倒也并没有闲置荒废,而是都被丁苍指挥庄人给见缝插针的利用起来,或是种麻、或是植桑,又围造麻池等等,让庄园土地都得到了充分的使用。 田庄收入第一项便是田租,由于庄上奴仆不多,耕地基本上都佃租出去,庄上则按照每年的收成来收取三分租,每年的田租收成谷菽米麦等物大约在七八十石到百十石之间。 这些收租得来的粮食主要用来维持少年张雒奴、英娘母女和丁苍、丁青两父子的饮食消耗,基本上能够满足,但也并没有太多剩余的粮食用于销售。换言之,只要庄园佃租继续经营下去,他们的吃喝总是不愁的,但也不会积攒下太多的财富。 庄园主要的盈利则来源于其他的杂类,也就是丁苍这些年搞出的那些副业。诸如坡上几十株老桑树,所产的桑叶、桑葚等物,除了庄上养蚕自用之外,每年采桑叶向外售卖还能得钱数千。 还有桃、杏等果树,每年也能摘取果实几百斤,则能得钱逾万。饲养的鸡子,以及渠塘打捞上来的鱼虾、菱藕等物,扣除自用的部分,同样能够得钱数千乃至上万。 这些收入并不固定,多的时候能得数万钱,少的时候则就锐减数倍。如果把计量单位换成贯,一千钱才是一贯,那数字就更少了,近年平均下来,每年得钱也不过十几贯而已。 庄上真正数得上的收入,来源于卖椒一项,每年多至几十贯,但近年来收入却是锐减,去年甚至都不足十贯,也是计簿上看来造成田庄收入逐渐降低的最主要原因。 “这卖椒得利是怎么回事?” 如此起伏巨大的波动,自然引起了张洛的好奇,于是便望着丁苍询问道。 丁苍听到这问题后当即便是一叹,旋即便满脸愁容的说道:“庄上两株椒树,是武太后长安年间着令蜀中供奉苗株百数植于上阳宫,植株多枯不能活,便将剩余苗株分赐诸王,各家试植后唯此间两株成活壮大,结实也最近蜀椒之味。 生鲜蜀椒既食且药,但是蜀中据此路途遥远,洛下得之不易,每斤常至数百钱,两株椒树每岁采收几十斤、皆售于市,得利便丰。但近年来却结实大减……” “那椒树在哪?引我去看!” 张洛闻言后便大感好奇,当即便又开口说道。 如此重要的财源,自然不能随意安排,两株椒树就种植在庄中小厅一旁,旁边便搭建了一间小屋,乃是少年丁青的住所,便于昼夜察视。而且看这架势,似乎这座庄园都是围绕这两株椒树建造起来的。 张洛走出小厅便看到这两棵植株高大的椒树,怪不得刚才在厅里便闻到一股椒所独有的辛香味道。不过哪怕他不懂得什么园艺种植知识,也瞧出两株椒树状态似乎不好,多有枯败的枝条,甚至就连树干主体都不乏干死的老皮剥落。 “奴等尽心照料两株,但仍难免枯败,去年新收不过数斤……” 丁苍两父子都跪在树边,哭丧着脸向张洛请罪。 “人有生死、树有荣枯,这两株椒树应是命数将近,也怪不得你们。” 张洛不清楚椒树普遍树龄能达到多久,但料想恐怕也只有几十年而已,毕竟后世见到不少炒作老茶树、老槐树之类的的树种,却不见有人炒作老株椒。 这两株椒树移植于武周年间的话,如今已经是大唐开元十四年,起码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生命力不如早年旺盛,乃至于行将就木,倒也是比较正常。 他虽然没有怪罪丁苍父子,但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遗憾的。单单这两株椒树每年就能收钱几十贯,甚至都远远超过了庄园整体的收入,如今即将要失去,实在是让人心痛。 张洛怅然若失的走回小厅中,又拿起了计簿翻看起来。丁苍虽然是一个昆仑奴,但却做事周详细致,将庄事收支记录的很清楚,各类物资储蓄多少、包括各自的时价高低,在这计簿当中也都有所记录。 眼下庄上积攒下来的主要都是普通的农产品,谷米还有四十多石,数量看着不少,但却需要坚持到下一季田租收成入仓,所以也不算充裕。而且就算四十多石谷米全数变卖,实际也卖不了多少钱。 去年天下大稔,米价一度跌到斗米十三钱,虽然之后由于东巡封禅使得黄河沿线物价又有一定的涨幅,但是今年洛阳周边米价也只是达到了斗米十八钱到二十钱之间。 粮食单价涨幅虽然不小,但整体的售价仍然不算高,庄上这四十多石粮食哪怕全都折算成最高成色和价格的米价,也不过只有八九千钱,甚至不到十贯! 至于其他积储,还有十多匹绢、两贯出头的钱,纱有数斤,菹醢酱菜还有几坛,熟麻、干草等也都有些存货。看这货类名单像是一个杂货铺子,涉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但若是卖钱变现的话,恐怕也都卖不上什么价钱。 总之,这个田庄的存在能够让张洛的生活成本降到极低,甚至于可以完全的自给自足、不假外求,可若是想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奢侈需求,便不是这座田庄的物产能够满足的了。至于说将物货变卖成钱帛,则就更加繁琐,而且所得也非常的有限。 不过这庄园中还是有些值钱货的,张洛视线扫到丁苍,思绪便转动起来。 这样一个精通唐人风俗语言与文化,甚至还识文断字、有丰富管理庶务经验的昆仑奴,应该值不少钱吧? 据丁苍自言,他从孩提时代便来到大唐土地上,十岁出头被从岭南进贡到当时还称为神都的洛阳,甚至还在当时的大内习艺馆学习了文字、算术等知识,搞不好跟玄宗身边的宠臣高力士都还是同期,在武攸宜讨伐契丹归朝后受赐进入建安王府为奴,之后又随从张雒奴的母亲武氏来到张家。 这样一份履历着实亮点多多,如果流落到人才市场上去,价格也必然十分的可观! 不过这也只是张洛脑海中一时的噱念罢了,他就算再怎么没有节操,也不会将贩卖人口当作牟利的手段。尤其丁苍这些年来一直不离不弃、尽心尽力的打理着庄园的事务,若非其人努力用心,这一份庄业恐怕早就已经荒废,单单这一份忠心,便是千金不易! 一旦放弃了道德操守去发散思维,张洛脑海中顿时又生出了别的想法。他再次踱步来到厅前,指着两株椒树说道:“我家有此两株生财椒树,乡里知者应该不少吧?左近有没有强族豪客来作价购买?” “倒是有人来问,但是知此树株渊源后,也都不再求买了。他们担心高价买到后若是移株别处,恐难植活,到最后白费钱帛。” 丁苍听到这话后,连忙又恭声说道,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当然也希望在两株椒树彻底枯死前给高价卖出来实现利益最大化,可是当别人听到这植株栽种成活竟然如此困难,全都打了退堂鼓。 张洛闻言后便微微皱眉,略作沉吟后又发问道:“若将此庄一并售卖,可以得钱多少?” “阿郎要卖这庄业?这、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丁苍闻言后脸色登时一变,一张黑脸都险成灰色,他扑通一声跪在张洛面前,连连叩首说道:“奴非忤逆阿郎,只是这庄业乃先主母遗于阿郎的养生之业,万不可作卖他人啊!敢问阿郎何事用钱?短用多少? 若无别计,便请阿郎将老奴父子就市发卖,老奴治事无能,让阿郎愁困财计,也没有面目再留户里,能为阿郎缓解疾困也不负先主母的恩德!” “多年相依为命,你们已经是我家人,哪怕再怎么愁困,我也不会发卖家人换钱!” 张洛见状连忙将丁苍拉起来,转又说道:“我只是心里好奇,随口一问罢了。” 丁苍站起身后仍是满脸泪水,他又垂首说道:“老奴真不是困阻阿郎,阿郎如果真的急用大宗钱帛,恐怕卖了这庄业也难筹到。阿郎尚未成丁,这庄业也是脱籍之田,要作买卖不敢经官。此庄不大,周回也有两百亩数,能收买庄业之人绝不是寻常庄户,若知阿郎受困,必然不肯给付高价。 若要正价发卖,便要缓慢割售,庄前桑林一株成材的能得钱数贯,不成材不过百十钱余,十数亩桑林或得百贯,果园也能得此数。泽塘、陂田等,能直四五百贯间。此庄屋舍间架用料,并此土地,也能卖得钱七八十贯间。两三年内陆续发卖,或可得七八百贯间,但若急卖,三五百内恐怕也难得。并此两株椒树,各直百贯……” “这么少?” 听到这个数字,张洛心中又是一阵失望。 丁苍也叹息一声,开口补充道:“近年朝廷括田括户力道甚猛,两京之间受力尤甚,若非权势之家,便难保全资业。权门治业但凭势取,又怎么会公允的使钱用物?” (本章完) 第8章 农时如火 第8章 农时如火 身为一个穿越者,张洛倒不会对典卖田庄有什么心理负担,但是这样一个价格却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三五百贯甚至更少的价钱,卖了田庄后怕是在长安买上一座寻常宅院都不够。哪怕离开张家后他并不往长安去,这么点钱恐怕也不足以维持太长时间的生活。 至于说上两三年的时间逐步售卖,即便价格翻上一倍,对他而言也不是最好的方案。 他是希望尽快跟张家做出一个切割,尤其张家的政治危机要不了多久就会爆发,错过这个机会他如果再想比较彻底的了结跟张家的关系,乃至于换个身份开始新的人生,势必要更加的困难。到时候多卖的这点钱财,对他而言也就意义不大了。 既然变卖家产也达不到自己的期望,张洛便暂且放弃这个打算,旋即又想起刚才入庄时庄人们的表现,于是便又问道:“方才庄人求告,事情缘由究竟是怎样的?” “上巳节时洛南川流堰埭决堤不只一处,事后河南府虽然征召役力修补堰埭,但用工也分先后……” 丁苍见阿郎总算关心起正事来,连忙擦一把脸上还未风干的泪水,将田庄眼下所面临的困境讲述起来。 原来之前洛南的河渠多处决堤,致使洪水泛滥。眼下又正值春耕时节,这场水患给洛南的农事耕作带来了极为沉重的破坏与压力。 河南府尽管在组织人员进行修复,但却还没有轮到他们田庄所在的三川乡东部区域,而这一片区域又是决堤比较严重的地方,不只田地被毁,甚至多有人畜溺亡,只有尽快修复渠堰,才能阻止河渠之水继续溢出,从而恢复农耕生产。 “庄上佃户近年新登府册入籍,每丁每年还要上缴官府一千五百钱的税钱。他们除了租种庄田,并没有别的营生,一旦无钱交税,怕就要被官府捉拿为奴!眼下若救不及农时,就算庄上免租,他们也难自救。” 讲到庄人们所面临的疾困处境,丁苍又忍不住叹息一声:“庄上营生虽然不只地租,但别类事项也需要做工,都是靠着庄人农闲时每月五日来做工帮补。如果这些庄户不安,庄事也都要遭困。” 这时候,小厅外又变得嘈杂起来,原来是庄人们散去后如今又聚集回来。庄田被淹、难以耕作,眼下他们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能盼望着郎主尽快解决困难。 张洛这会儿也听明白了,想要解决庄上这一困境,主要还是得依靠河南府派遣役力来修复渠堰。在洛南各处都要用工的情况下,问题解决的快慢就要看他这个庄园的主人面子大小了。 “可是我也不识河南府官吏,更不知该向何处打点。” 张洛自家知自家事,他在自幼长大的张家都乏甚面子可言,出了张家更是查无此人,也实在不知道该要如何解决困难。 一旁的少年丁青这会儿开口说道:“奴已经打听一番,掌管洛南修堤是河南府录事周良,日前阿郎落水,正是这周良着人捞起,算来还救了阿郎一命。若往登门道谢,顺便提及这一桩小事……” “这些事情本不应劳烦阿郎,不过老奴这副模样登人家门实在唐突冒犯,庄上更没有体面庄客能为差使。” 丁苍也一脸尴尬的说道,他身为一个昆仑奴,就算得了主人信任打理庄事,但在外人眼中还是蛮夷贱种,代替主人外出交际,或许就会被人误以为是轻视羞辱。 “既是救命恩人,哪怕没有此事,也该登门致谢。回城后我便去这周录事家中拜访,你们先准备一份能彰显心意的礼物。” 张洛想了想后便点头说道,他不是死读书的孤僻性格,也并不怯于交际,在后世甚至还帮导师争取和接洽课题资金,虽然主要还是靠的导师学术地位,但自身的交际能力也得到历练。 既然眼下还没找到最好的脱离张家的方式方法,那不妨先接触一下时流人物,加深一下对这个时代的认识,也算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兴许在扩大了交际面的同时,就能受到启发、开拓思路。 听到郎主应下此事,丁苍父子脸色都变得轻松起来,他们对这田庄的感情极深,内心里还是希望田庄能够顺利的经营下去。 丁青跛着脚走出小厅去,告知庄人们郎主正想办法解决问题,顿时便引起了庄人们的欢呼喝彩。他们的生存环境太脆弱,哪怕再怎么努力生活,但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便有可能对他们造成灭顶之灾。 张洛在厅中听到庄人们的欢呼声,嘴角也露出几分浅笑。 他对这些庄人未必有多强烈的责任感,但既然占据了少年张雒奴的身体,自然也要承担下一份人事因果,因为这些庄人们的辛勤劳作,才有了张雒奴衣食无忧的生活,甚至还有些奢侈享受。 如果能帮一下这些人,他当然也乐意。更何况在生活状况还没有发生巨大改变前,这座田庄也是自己的衣食所系。 没有在田庄这里获得满意的结果,张洛便也不再继续逗留,用过午饭后便又准备回城。 这时候,丁苍也已经让人置备好了前往拜访河南府录事周良的礼物,除了十匹绢,还有庄上自产的一斤椒以及几斤干脯,虽然不像金银珠宝那么华贵,但也绝对算得上是有分量的礼物。这些东西,连带着一些生鲜菜蔬、谷米食料装成一板车,有两名庄丁拉车跟随一起返回城中。 回城之后已经将近傍晚,尽管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但考虑到还要到河南府廨去打听那周良家的住址,往来反复时间肯定不够,为免宵禁开始后被关在了坊外,于是张洛便打算先回张家,明天再去访问。 “六郎回来了,这马可听使?” 回到张家大宅后,张洛亲将坐骑送回马厩,管厩的吴川匆匆迎上来,一边牵马一边欠身笑语说道,可见早间的一番训斥至今还有余效。 张洛闻言后微微点头,看到马厩中起码还有十几匹良马,都比自己今日所乘这一匹更健壮,心情又有些不爽,不过他也懒得再和这马仆纠缠不休,只是又说道:“明早还要出行,届时还要麻烦吴掌事。” “六郎说的哪里话,这是仆之本分,一定备好鞍辔待用!” 吴川满脸笑容的躬身将张洛送出,转回身后脸上笑容便顿消,看到牵回马厩中的老马正低头就槽吃草,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上前狠狠踢了这老马一脚:“也是一头贱畜,怎不尥一蹶子狠狠摔倒那孽儿!” 张洛回到小院的时候,英娘母女已经和两名庄丁将物品搬进了房间中,两名庄丁便又往河南府廨所在的宣范坊而去打听那周良家的住址,傍晚将近天黑时分两人才匆匆返回,却告知张洛那周良家并不在城中,而是居住在城东感德乡的柏仁里。 张洛得知此事后自是有些啼笑皆非,但既然搞清楚了对方住址,明早再出城访问即可。 等到第二天清晨,张洛又起个大早,英娘母女留在家中,阿莹也被其母安排纺纱,两个家丁则推着板车跟随他一起出城,往城东柏仁里去。 这柏仁里较之洛南的田庄离城还要更远一些,张洛和两个庄丁也并不熟悉路径,一路询问打听,赶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到了正午时分。 “请问少年郎,河南府周录事家可在这庄上?” 当下正值农忙,民众多在田中劳作,村庄里空落落的,张洛策马入庄经过几户人家,才见到一个正手持工具修补篱墙的短褐少年,于是便上前询问道。 少年放下手里的工具,眼中流露出几分警惕,望着张洛发问道:“你寻周录事家做什么?” “我不是歹人,日前因周录事相助而受惠,今日特意登门拜访致谢。” 张洛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后方庄丁用板车推着的那些礼货。 闻听此言,少年眼中的警惕才略有收敛,向着张洛欠身道:“周录事正是家父,郎君来得不巧,家父今日当直公事,并不在家。” 张洛没想到一问路竟打听到了正主,于是便又笑道:“原来是周家贤郎,你父与我非是寻常缘分,日前洛南险溺,幸得周录事搭救。救命之恩,自当登门告谢!” “郎君请稍待!” 少年闻言后收起工具,转向篱墙内里房间喊话道:“刘阿嬷,我家有客人来访,待客之后再来帮你修补篱墙!” 说完这话后,少年才走出来,又向张洛欠身致意,示意他跟上自己,张洛见状后便也翻身下马,牵着马跟在少年身后往庄里行去。 周良的家在庄上西南侧,少年先走进院子里疾行入房,张洛见状后便与庄丁们在院子外站立等候片刻,少年才又匆匆行出,向着张洛拱手道:“怠慢郎君,失礼了。家母卧病在床,不能起迎贵客。” “不告登门,冒昧来访,是我失礼了。” 张洛听到这话后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没想到周良家里这么不方便,于是便示意庄丁将车上的礼物搬下送进院子里,并又说道:“些许俗货,聊表心意。既然周录事不在,那便来日再来拜访。” “贵客登门,哪能相拒门外!朗儿你速去寻你耶,请贵客入舍稍待。” 房中床边传来一个妇人有些沙哑虚弱的喊话声,少年闻言后上便上前一把拉住张洛,不许他离开:“阿耶今日在事乡南,不久便可寻回,请问郎君如何称呼?” “我名张雒奴,是城南康俗坊张令公门下拙幼。” 张洛自报家门,少年听完后望向他的眼神顿时更添几分敬意,旋即便要转身去寻父亲,却又被张洛给拉住:“会骑马吗?” “之前随阿耶在府廨帮事时习过!” 少年闻言后顿时便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张洛见状便把辔绳交到了他手中,少年当即便翻身上马,动作很是利落,张洛这才放心,摆手示意他速去速回。 走进院子里后,他也没有入室打扰,只是站在庭前向着前窗拱手作揖道:“冒昧登门,打扰夫人安养,实在抱歉。”说完这话后,他便与庄丁站在院子里等候着。 (本章完) 第9章 大手笔行情强劲 第9章 大手笔行情强劲 周良家这院子并不大,一进的院落,入门便直望正堂,堂屋三间两侧各延出一间茅屋,一间应是厨房,另一间虽用草木灰垫着地面,但仍略有牲畜便溺臭气传出,应该是驴圈。 这样院落虽然比张洛在张家大宅那临时住处好一些,但也只是堪堪满足一家三口的居住需求罢了。而且张洛那住处是带着一些羞辱和排挤性质的,离开了张家大宅,那他便是一个坐拥两百亩土地的小康地主,田庄又比这小院阔气得多。 张洛从这居住环境也能瞧得出,那周良应该是为官比较清廉,或者没有太大的权柄,以至于都不能在洛阳城中安家。 那少年周朗离开了有将近一个时辰,日头都已经西斜,门外才又响起了马蹄声。 一个须发飘扬的中年人骑着一匹枣红马率先冲到院门前,翻身下马后便望着张洛疾声问道:“郎君便是张令公门下俊彦?” 张洛先点点头,而后问道:“足下便是周录事?” “不、不,这不是我耶,我耶还在后!这是、这位是河南府徐士曹!” 不多久,少年周朗骑着张洛那匹老马从后方追上,见到张洛误会了,连忙开口解释道。 那中年人翻身下马,向着张洛叉手道:“某名徐申,忝任河南府士曹参军事,今日恰与周录事共事乡里,闻其家中贵客登门,便冒昧同归来迎贵客。郎君风姿卓越,丰神清朗,真不愧是名门俊秀!” “徐士曹过誉了!” 这徐申如此热情,倒让张洛大感诧异,张说的名号这么好使吗?瞧对方这热情的架势,张说家人的名头都快赶得上中山靖王之后了。 几人在门前又等了约莫大半刻钟,期间那徐申一直都在热情的没话找话,才见到一头毛驴驮着一个中年人闯进村庄来。 这一次张洛没有急着上前,见到少年周朗迎上去呼喊阿耶,这才确认驴背上这个面貌清癯的中年人便是今天要拜访的恩公周良了。 周良下了驴背后便连连道歉,张洛自然不在意等待,毕竟此番他突然来访,没有给主人妥善准备的时间。 等到一起入堂坐定,张洛又不顾周良的推脱,起身向他长揖为礼并说道:“日前城南遇险,若非周录事营救,我已恐怕不在人间。救命之恩,草草难谢,自此以后,盼能长情报还。” 虽然事实上周良也没能救得了少年张雒奴,但也多亏他让人将此肉身打捞起来,否则穿越而来的张洛也无从寄附,甚至托生成为什么猪狗也未可知。这么一想,张洛当真是要对周良认真表示感谢。 周良闻言后连连摆手道:“见人遇难,焉能不救!况且郎君那日所以遇险,也在于府县治水防汛不周……” 他这里话还没有讲完,一旁的徐申便连连咳嗽起来,他用噪声打断周良的话,旋即便又向张洛笑道:“扶危救困,人道大义,周录事一直便是如此急公好义之人,我与共事多时、深知其人,能与张郎结成此缘也是他的荣幸。郎君今日登门,着实令蓬荜生辉,我亦与有荣焉。可惜当下无酒,否则定要痛饮庆贺一番!” 他的表现过于热情、甚至都有些喧宾夺主,周良父子听到这话后,都不免面露羞赧之色,周良当即便举手吩咐儿子外出沽酒买肉,不过徐申又摆手笑道:“归途中我已经着令家奴回城置备,你父子现在只是要将张郎款留在此,稍后酒食即至!” 周良父子闻言后,便也都盛情留客,张洛本来也还有别的事情要做请求,见他们如此热情,于是便着令一庄丁骑自己的马归告英娘母女今日自己便留宿城外。 傍晚时分,徐申的家奴便驾着马车来到了庄上,车上除了一些酒食之外,竟然还有许多的钱帛,他对此也并不多做解释。 因为周家厅堂太小,加上担心吵到正在养病的周夫人,于是他们索性便在庭院中架起帐幕摆设宴席。徐申家奴送来的饮食虽然不甚精致,但分量却很可观,整整一只烤羊,还有其他配菜若干,以及十几张胡饼,两瓮二十斤的酒水,足够院子里几人饮食。 张洛也是本着什么都试试的原则喝了两碗酒,这酒甜丝丝的有着一股明显的高粱香味,但是酒的辛辣味道并不算浓烈,比较好入口,应该是度数不高的缘故,但是后劲却不小,两碗酒下肚后,张洛看人已经有些重影了,于是当机立断的不再多喝了。 须知他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因为跟师友们聚餐喝大了,心里自然有了阴影,担心醉倒再醒来后又不知去了哪里。 “郎君饮酒有量、欢愉有度,当真令人钦佩。” 徐申劝了几句见他确实不肯再多喝,便也不再多劝,他举杯站起身来,先是一饮而尽,然后才又说道:“今日殷勤招待,确有一事相求。先父辞世之年,某尚年幼,浪荡无成,草草治丧,而今思来,深有惭恨。 一直都想再为先父风光迁葬,但却一直苦于无处求得名家手笔来为先父新撰墓志。得闻郎君来访周录事,某便斗胆前来相见,乞求郎君归请张令公为我先父执笔拟写志文一篇!” “这、这个……” 张洛这会儿已经颇有醉意,脑子不甚灵光,转念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原来这徐申是希望自己能帮忙求他祖父张说为其父撰写墓志,心中顿时便觉有些犯难。他自家知自家事,穿越至今甚至都还没见过祖父张说,更不要说求其做什么事情了。 徐申见他面露难色,于是便向一旁侍立的家奴略一摆手,继而便又向张洛躬身道:“我亦知此请过于冒失,唯此孝义炽热难遏,恳请郎君体恤。在事数年,宦馕不丰,愿献薄资百贯,为张令公润笔慰劳!” “多、多少?百贯?” 听到这话后,张洛当即便一瞪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徐申闻言后又连忙低头道:“某亦知张令公乃是庙堂秉笔、当代文宗,辞章华丽,一字千金,岂区区百十缗数能为驱使!唯今宦游洛邑、周转不丰,倾我所储、得数如此,但得赐给,归成哀荣之后,必还另有馈赠!” 听完徐申这一抢白,张洛又不免暗自一惊,看来是自己没有见识了,原来他祖父这么有行情,一百贯居然还是给少了。 可这事根本就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他收起心中的惊叹,仍是一脸难色的说道:“承蒙徐士曹盛情款待,孝义可钦,我也不敢虚言隐瞒。我祖父公务繁忙、常直省中,就连家人也难频见滋扰,恐怕未必有闲,若是草率敷衍,又难免唐突徐士曹这一番崇亲礼孝的深情……” “但得郎君传达此意,无论最终成否,某皆感激不尽!” 徐申又向张洛深揖说道,态度可谓诚恳至极。 眼见推脱不得,张洛只能勉强点头答应下来,徐申见状后便大喜,自怀中掏出一锦布包裹的卷轴两手呈上:“此便先父行状,请郎君转呈令公。” 行状便是描写亡者身世、生平和事迹的文章,也是书写墓志铭时最主要的参考资料。这徐申父亡多年都还有留存,可见为父求名家撰写墓志铭之意甚坚。 唐人重视孝义又推崇门第,对治丧的重视甚至还要超过了养生,而墓志铭作为亡人盖棺定论的最主要文书,自然也就获得了极大的重视。诸如这徐申倾尽宦囊、舍钱百贯来只求一书,绝对不算夸张,甚至绝大多数情况下真正的名家手笔有钱都买不到。 因为徐申搞了这一出让张洛推脱不得,加上饮酒之后酒劲上涌,更加没有了宴饮的兴致。周良父子见他兴味索然,于是便去邻家商借客舍,给他安排住宿,徐申见状后便也识趣离开,只是家奴送来的马车、钱帛等物都暂且留在了周家。 张洛醉醺醺的倒是难得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他和留下的那名随从庄丁再回到周家时,周良父子也都在屋前等候,并用昨晚剩下的食材做成了羹汤。 虽然相识日短,但张洛却觉得这父子俩都是忠厚朴实之人,再加上周良本身于自己有恩,故而印象也是不错,一起共进早餐的时候,他又想起来自家田庄困境还没说,于是便向周良问道:“周录事掌管洛南渠堰修复事宜,不知伊阙东麓的三川乡几时能修复好?我有一田庄私业地处彼方,至今庄田仍是淤涝难耕,庄人深为困扰。” 周良闻言后便叹息道:“近日府中为此也忙碌不已,此番洪涝不只是天灾,更有人祸缘故。时下正值春耕农时,府中所用役力难能足使,所以诸方修复都要排期。三川乡确是灾情更急,但因一些人事阻扰,还未暇用工。昨日之徐士曹在府中正掌管桥梁、河渠、百工事宜,若能得其助力,事情处理起来倒也不难。” “还需要徐士曹使力?” 张洛听到这话后顿时有些傻眼,周良话里的意思他也明白,无非别处更有人情面子,所以他家庄园附近修渠就排在了后边。 只是这徐士曹竟然是河南府直管此事的官员,却让他犯了难,对方之前求他之事,他还准备敷衍一下便再回拒,毕竟他在他祖父那里实在没有什么面子。可是现在看来,人家托自己的事没有办好,自己又有什么脸面去要求人家帮忙? 看来这写墓志铭的事还是不好轻易推脱啊! 张洛挠着头皮思索起来,如果只是单纯的写墓志铭,倒不是什么难事,他自己就能写。毕竟墓志铭本身就是研究古代历史非常重要的文献资料,几年古代史读下来,他过眼的墓志铭起码几千篇…… 一念及此,张洛眸光陡地一亮,对啊,他可以自己写! 虽然对方指明要让张说写,但所求不过是一个名人字号罢了,自己大可以代笔写成再署上他祖父张说的名字,满足对方这一份孝心。只要情况不说破,那就是真的!而这徐申如果有别的渠道能接触到张说进行验证的话,如今便也不会求到自己这个毫无存在感的张家庶子身上来! (本章完) 第10章 张雒奴胆大妄为 第10章 张雒奴胆大妄为 张洛越想越是兴奋,以至于都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 后世在学习闲暇之余,他也看过一些历史类的网文小说,而在这些小说当中主角通常都会进行一种行为,那就是文抄,通过抄写古人的诗文名篇来获得声望名誉与满足感。 在这些文抄行为当中,诗歌是最主要的内容。毕竟诗歌所蕴含的感情往往都非常浓烈,更加容易带动情绪,而且都是经过高度提炼的文字精华,易于传诵也便于记忆。所以唐诗宋词响彻不同时空、不同位面,乃至于不同的种族。 但古代的文化与文学宝库中的瑰宝又何止诗歌一类,其他的文学体裁同样也有着值得深入挖掘的巨大潜力。 在这一众文学类别当中,墓志铭作为一种比较特殊的应用文体裁,尽管比较小众,但却同样有着极大的价值。这种价值在后世主要体现在史学方面,而在当代则就体现在具体的变现能力。 诗歌文抄了不起能够让人获得感情上的共鸣、社会名望的提升,或许能够间接性的因此获益,但若不巧遇上隋炀帝这种不讲究的对象,抄一句“空梁落燕泥”,反而还会有生命危险。 墓志铭的变现能力在古代文化产业中那是一骑绝尘的,讲究一个一手交钱一手交文,并不需要中间环节的转换,直接就能进行买卖交易。而且这一行当市场巨大,毕竟是人就难免一死,但凡稍具财力者,也都希望能够将先人风光大葬、光辉事迹碑传后世。 墓志铭的获利空间还非常的巨大,比较著名的就是同为盛唐名相的姚崇临终前便遗命儿子们趁张说前来吊唁时毕陈珍宝于前、从而诱惑张说为其撰写碑志。 虽然这故事当中,姚崇更多的还是需要一个政治上的保障,但由此也显示出这行业手工费的确不低,而且并不会因为志主的地位高就能有所省俭。 同为盛唐名士的李邕,即是李白诗中的李北海,同样也是一个碑志名家,史载“虽贬职在外,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多賫持金帛,往求其文”,以至于“时议以为自古鬻文获财,未有如邕者”。 但是在墓志铭这个题材当中,从后世唐人墓志存世数量而言,李邕仍然三甲不入。排第一的乃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第二则是楷书四大家之一的柳公权,第三便是盛唐大手笔张说。 张说数量不如前者,倒不是水平有差,一则年代更久远、考古发现的数量限制,二则张说政治地位要较前两者更高一些,尤其在做了宰相之后,也不会再轻易动笔卖文,主要还是为去世的亲友撰志和奉诏而作。 就比如眼下这河南府士曹参军徐申,虽然愿意奉财百贯,但却连张说家的门都进不去,这钱想都不掉。 真正让张洛激动不已的,还并非徐申两手奉上的这百贯钱帛,而是他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将祖父张说功成名就后、已经看不上而放弃掉的下沉市场再给重新经营起来,不只是一顿饱,而是顿顿饱! 这样的做法固然有些不道德,但从张洛的角度而言,他在张家倍受排斥冷待,感情上遭受了极大的伤害,不应该收点利息? 至于那些求写墓志的人家,他们只是希望能够获得名家出品以慰先灵,当然更重要的是抚慰自己,只要这件事不拆穿,他们就能一直获得满足感。 没有权势地位的人就不配为先人尽孝吗? 张洛绝不苟同,他认为任何人只要诚意足够,都应该获得这样的机会,而且他也愿意尽自己一份力来满足这些人的诉求! 甚至于,他还可以尝试在碑志中埋下一些后世的文字梗,让这些碑志一旦面世就能成为网红作品,其家世事迹也能获得更加广泛的传扬,效果又比什么当代名家所写要好得多。 很短的时间内,张洛不只坚定了自己要代写墓志的念头,甚至还给自己做了一番能够抵消负罪感的心理建设。别人是替天行道的绿林好汉,而他则将要化身劫富济贫的翰林义士,大家都肩扛道义、盗亦有道! 周良父子自是不知道张洛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看到他虽然表情变幻不定,但却一直沉吟不语,周良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对方乃是名门贵公子,且知恩图报、折节下交,提出一点小问题,自己这里却不能给一个满意的答复,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 所以周良在思忖一番之后,便又开口说道:“眼下府中尤重保障新括籍户的耕业维持,郎君可命庄人就乡访聚,让这些民丁入府谒告。府中有录此事之后,我便可先调使一队役卒前往修复渠堰。” 虽然张洛已经有了搞定徐申请求的法子,但在听到周良所说的变通之法还是有些好奇,于是便又忍不住发问道:“这又是何故?难道那些旧有的籍户便不需要操持耕业了?” “这倒也不是,只不过朝廷近年来屡推括田括户。河南府扩户则可,括田则见效不大,新括之户无田可授,旧有之户则多豪强荫庇、不税之家。新登之户虽然租调暂免,但总能收得一份丁税,若因失业,连这一份丁税恐怕都要失去……” 听到周良的讲解,张洛又想起来自家庄人们的情况,心内便渐有了然。 朝廷为了扩大税源,所以推行括户括田,为了诱使逃人归籍而开出比较优惠的条件,免除几年租调,只是每年收取一丁一千五百钱的税钱。这一条件固然还算优惠,但前提是编户的同时也要授给田亩。 河南府人烟稠密,括户工作成效卓著,但是在括田方面却遭遇了困阻。因为洛阳周边多有权贵豪强把持大片的田产土地,括田的阻力实在太大。括上来这么多户但却没有相应的田亩可授,那局面自然就尴尬了。 就拿张洛自家来说,他那田庄还是武周年间得赐,自此后便消失在了官府籍簿当中,朝廷在这两百多亩的土地上收取不到任何的地租。而他家庄人虽然成了在册的籍民,但是因为官府无田可授,只能继续租种他家的庄田。原本的佃租关系没有改变,只不过那些入籍的民户除了佃租之外还要承担一份税钱。 现在官府就是想方设法保住这一部分新增税户,一旦这一部分税户再流失掉,朝廷追究起来自然要遭受重罚。 明白了这一情况之后,张洛也不由得暗叹一声,眼下还是繁华的开元时期,地方行政已经多有积弊。等到更加癫狂的天宝时期以及之后的安史之乱,情势必然会更加的艰难。 不过眼下他的无权无势,连自己都多有困境难以解决,对此也只是喟叹几声而已。 三人用过早餐、正在庭前闲话,突然房间中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周良父子连忙告罪一声然后便匆匆冲回房间中去。 过了好一会儿,周良才又走出房间,神情有些黯淡伤神,张洛见状后便忍不住问道:“周夫人身染何疾?可曾延医诊断?” “拙荆身罹风疾,已有年许,虽有延问,但却难消病根,只能舍内卧养。我因府事所系,繁劳于外,换一些简薄俸料维生,家中则凭小儿短近佣工,也能近便照料其母。” 讲到自家夫人的病情,周良也忍不住长叹一声,眼眶微微泛红,显然夫妻之间感情真挚,既为夫人遭受病痛折磨而心痛,又为只能给家人如此清贫生活而羞惭。 张洛闻言也是默然,风疾在古代乃是一个疾病大类,并不只是特指心脑血管的疾病,就连尊贵如帝王,染了这样的病也很难治愈,诸如唐高宗李治甚至还要委政妇人从而引发了武周革命。像周良这样的家庭,怕是也只能就这么煎熬着等死了。 周朗提着瓦罐到院子外给母亲煎药,突然响起一个少女悦耳的声音:“你这样炮制药物可不得法,催不出更多的药力。” 张洛闻声也走出院子,便见身穿布裙的阿莹赫然站在院外,正指着瓦罐里的药材对周朗说道,他连忙开口道:“阿莹你不要乱说,周夫人还在房中等着服药呢!” “阿郎……” 分别一日,阿莹看到阿郎后顿时便笑靥如,可当听到那斥责声便又嘟起了小嘴,低头小声道:“但这就是不对,将此捞出捣碎用淘米水浸上半个时辰后再来煎服,药力一定更佳!” 听到阿莹说的这么笃定,张洛不免也有些狐疑,周朗则是宁可信其有的尝试起来,等到滤出汤药送给母亲服用,周夫人脸色果然较往常好了许多。 张洛还在院子里忐忑等待着,等到周朗兴奋的出来告知效果,心内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而望向阿莹道:“你还真有几分技力?” “之前在南市香药行学来,要为阿郎制药服用,我哪敢不用心?就连药行里医博士都赞我天赋颇佳呢!” 得了阿郎的夸奖,阿莹顿时便露出自豪得意的笑容,旋即便又问道:“阿母着我来问,阿郎今日归否?” 张洛再留下来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于是便跟周良约定两日后再来访问,届时将会送来徐申所求的墓志铭,至于其人所奉送的钱帛,则就暂且留在周家。这来路不明的大宗钱财,他也不敢直接带回张家大宅。 (本章完) 第11章 张令公书文俱佳 第11章 张令公书文俱佳 “府君讳融,徐州东海人也。伯益相禹,传嗣于徐……” 这徐申的父亲终生未仕,至死仍是白身,这就少了墓志铭的一大内容。有的人历官颇多,单单罗列其官职再将政绩稍加描述就可以写成一篇不错的墓志。 但这也难不倒张洛,他提笔信手写道:“君子不争,隐德藏器,行无赫赫之声,居有皎皎之质,清净化人,馨传牒谱……” 墓志就是对人一生的总结与美化,尤其是后者,毕竟人家属了大价钱,绝对不是为的来找骂来了。 所以哪怕这个人乏善可陈,也要努力挖掘出其闪光点,再平凡的事迹,也要进行一定程度的升华。安禄山、史思明后世都有人给赛博哭坟,这世上又哪有什么十恶不赦、无一可取之人? 墓志的正文内容,张洛并没有费太多时间,写完之后又细心的逐字检查是否有犯讳之处。 至于书写墓志所用的书法,则就采用的以“骨力劲建、法度严格”著称的柳体楷书。之所以选择柳体,那是因为别的他也不精通。 在后世书法又不像古代那样重要,甚至许多习惯了电子办公的人都提笔忘字,张洛之所以学习柳体书法且还颇具功底,那也是听了大学时期一个老师的建议:在学习和研究古代史的时候,最好能掌握一门与古人相通的技艺,在治学的过程中才会有一种心领神会的默契与对时代的代入感。 张洛学书数年,所以一手柳体书法还真不是胡乱的涂鸦勾勒,柳体因重法度,故而入门挺难,可是一旦略得方法,那就落笔刚健雄劲。 一篇墓志认真的誊写完毕之后,张洛都感觉非常完美。唯一的一点破绽,就是没有张说的印章给盖上。他连张说都见不到,更是无从接触其人的印章,而自己本身也不懂得雕刻印章,对此实在没有什么办法。 有关这一点,他也有所准备。墓志终究还是要刻在碑上的,原文署印主要还是起到一个署名防伪的作用,除此外其他的意义则不大。 这徐申求到了自己,那就是认可自己这一身份,只要他认为自己能够搞到张说写的墓志,那么有没有印章也就不重要了。 如果对方仍然纠结这一点,张洛索性就把原文再拿回来,说是加印章,但直接一拍两散,不跟他玩了!具体该要怎么应对,那就等到交易的时候再视情况而定了。 他这里专心代笔造假,两天时间转眼即过,之前两个庄丁已经回到了田庄,此次前往交易,张洛便带上阿莹一起。往返两三个时辰,有这么一个娇俏佳人同行也是一个享受。而且对于阿莹制药的能力,张洛也有了一定的认可,此番同往也能看看能不能对那周夫人养病帮上什么忙。 张洛在这个世界朋友不多,周良父子淳朴善良,张洛也乐与交往以了解更多风土人情。 因为上一次已经记住了路途,此番张洛主仆清早出城,上午时分就来到了周良家中。这不大的小院里除了周良父子外,河南府士曹徐申自是早早的便在这里翘首以盼,但在徐申的身边却还有另一个身穿圆领袍的中年人同样一脸急切的等待着。 “这一位是汴州刘司户,以朝集使入都,与我乃是同乡好友,因闻今来与张郎这般名门俊彦聚会,故也相从至此。” 等到张洛抵达,徐申先向他简单介绍了一下同行的那名中年人,旋即便又急不可耐的发问道:“请问郎君,张令公可、可允前所请托?” 张洛也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示意身旁的阿莹将收成一卷的墓志铭递给徐申,同时叹息说道:“当中周折不必细说,总算未负所托,徐士曹日前那一餐酒食没有浪费。” 徐申听到这话后顿时笑逐颜开,旋即便小心翼翼的展开纸卷,而一旁那位汴州刘司户也急忙凑上来,两颗脑袋抵在一起认真品阅这一份墓志:“张令公当真妙笔!此笔法着实雄美!” 这两人都是七品的朝廷命官,文化素质自然也是不低,此时看着张洛所撰写誊抄的这一篇墓志,神情激动、赞不绝口。 这柳体书法自有一种领先时代审美的感染力,而那志文因为先入为主早就认定乃是张说所撰,自然也在他们脑海中进行了一番美化。不过就算没有这一层美化,张洛这一篇墓志也称得上是博采众长、富丽典雅。 “张令公不愧是翰林宗主,书文俱佳,实在、实在是让人景仰钦佩,佩服佩服!” 徐申在将这篇志文仔细阅览欣赏一番后,脸上已经堆满了夙愿得偿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将志文卷起收妥,嘴上还在不断的进行夸赞,可见确是满意至极。 至于张洛所担心的那个没有他祖父印章的问题,徐申则根本没有在意,可能是因为太过激动,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 张洛见到应付过去,心内也很高兴,但也还细心的解释道:“此文虽我大父所撰,但书者却另有其人,乃是府中一位善书门客誊抄。” 张说乃是当朝宰相,难免会有批注的文书下发各地官府,为免在这小问题上露馅,张洛还不忘打上一个小补丁。 “那、那真是多谢,此书者法度可观,实非凡品!” 徐申听到这话后又连连作揖道谢,有的文章名家未必笔力雄劲,所以通常找人写完墓志铭后,还要另寻书法名家誊抄一遍再付碑刻。如此一来自然就要多一笔销,而一些书法名家的真迹获取难度同样很大,润笔之资未必就比书稿费少。 而今张洛送来这书法甚是美观,就等于省了徐申后续的麻烦,这自然让他大为感激,抓住张洛的胳膊连连道谢。 但是很快他就被人挤到了一边,那同行至此的汴州刘司户也来到张洛面前长揖道:“在下亦有所求,恳请郎君能够转达张令公!” 张洛之前还在考虑着该要如何继续开展业务,毕竟他冒名顶替终究上不了台面,不好公开招揽生意,却不想第一笔买卖刚刚完成,第二笔便又立刻送上门来。 尽管心里已是乐开了,但张洛脸色却是骤沉,顿足怒声喝道:“前我感怀徐士曹孝心诚挚,所以代为传达大父,不意尔等竟如此失礼,一再滋扰!莫非真将我大父当作贪营货利、鬻文谀墓之辈?” “某等不敢、某等不敢!张令公国朝名臣,海内钦仰,某等亦心怀仰慕,绝对、绝对不敢心生亵渎之想啊!” 两人听到张洛这怒斥声,忙不迭连连摇头摆手的否定,而刘司户更是一脸悲切的说道:“恳请郎君能俯闻下官心声,下官少孤失怙,因受慈母恩养才得成人,恩慈丧仪俭薄,引为毕生之恨! 久事外州,此番幸得以朝集使入朝奏闻,才得以趁机游访畿内名家,期为家母求一碑传。眼见朝期将了、即将归治,来年更不知何时才能入朝,求郎君感怀此情,能为传达,勿使下官衔恨去国!” 眼见对方如此悲切,张洛也被感动的收起怒容,上前将这深揖不起的刘司户扶起,转又叹息道:“纵然刘司户孝情动人,但我大父也并非致仕赋闲之身。日前转告徐士曹诉求,已经饱受厉斥,实在不敢再冒昧启奏。都内不乏名家,刘司户你又何必一味就此苦求啊!” “燕公文名,天下有闻,但可求上,谁甘逐末?下官亦知此请确令郎君为难,恨此一身、俗物之外无能表现,唯奉钱百贯,以慰郎君走告之辛苦、以缓郎君受诘之窘迫,无论成否,先以告谢。若能得赐令公篇章,则另有丰馈,绝不失礼!” 那刘司户又一脸殷切诚恳的上前说道。 听到这刘司户又提高了价码,张洛忍不住瞥了一边的徐申一眼,瞧瞧你老乡多敞亮,光个跑腿费就给我一百贯,你这一百贯却连书带文兼得了,真是赚大了! 他这里沉默片刻后,又瞪了那徐申一眼,叹息说道:“我为徐士曹引诱入彀,既有前迹,难拒后来。受此情义胁迫,只能再勉为其难。但刘司户需谨记,事只在你我之间,若不能成,我丝毫不受。物之输给,决不入府!若我大父因此而受物议牵连,则我必入讼官府,以告尔等假孝义而贿结求幸!当中轻重,尔宜自省!” “岂敢、岂敢!郎君请放心,下官一定不会逾越滋扰!” 那刘司户闻言后便也连忙躬身说道,他同样也是官场中人,当中利害也能有所理解。 当朝宰相不专心处理国之军政大事,反而天天蹲在家里给人写墓志铭卖文牟利,这要真的传扬于外,自然会引起极大的非议,所以这种事只能做不能说。 他这里自以为是洞悉世事,却不知张洛只是为了扩大信息差来让自己这营生更稳当一些。你们拿了墓志就乖乖交钱走人,千万不要给我胡咧咧,否则老子就要去官府告你们! (本章完) 第12章 《金缕衣》 第12章 《金缕衣》 为亲长求写墓志本来是非常正常的孝义事情,可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约定与默契,不免便添上了一丝鬼鬼祟祟的味道。徐申与刘司户只道是张说爱惜羽毛,但却想不到是眼前这少年在偷天换日。 在达成这样一番共识之后,彼此间的气氛也热络起来。徐申今天又让家奴送来了不少的酒食,不过张洛有了上次的经验之后,便没有再贪杯,简单吃了一些饭菜,然后便趁着机会向徐申提起了洛南三川乡修堤事宜。 此事徐申也听周良提起过,只是一直在等着张洛这里的进度,如今心心念念的墓志已经到手,于是当即便开口说道:“此事郎君但请放心,我已经着令府员重点关照三川乡修堤事宜。今夙愿得偿,我明日便要入府向使君请辞归乡,但后续还有周录事盯守,一定能让事情顺利完成!” “徐士曹笃行孝道、做事雷厉风行,当真让人佩服。且以此杯,预祝徐士曹归程一路顺风!” 听到徐申立即便要辞官归乡改葬亡父,张洛便也斟满一杯酒向其致意道。唐人尊奉孝道,为此连官职都说辞就辞,由此可见一斑。 徐申夙愿得偿,加上还要准备辞官归乡事宜,便也没有多做停留,略饮酒水便告辞离去,至于之前便送来周家的钱帛,自然也留了下来。那来自汴州的刘司户与之同去,行前约定傍晚便将所许诺的百贯钱帛送到这里来。 张洛之前还愁困于无钱傍身,去了一趟城南田庄收拾家底也所获不多,却原来是自己的打开方式不对,如今找到了正确的门路,短短几天时间便有起码两百贯的钱帛入手。 他这两天也用心了解了一番,这两百贯钱已经足够在洛阳城一些比较偏僻的坊曲购买一进院舍。虽然还谈不上是一笔巨款,但这无疑是一个好的开始。 这已经入手的一百贯钱帛,张洛也不打算直接带回张家。这些钱本就见不得光,而且张家大宅人多眼杂,包括自家在城南的田庄说不定都被有心人给盯着,所以他也考虑好了,还是继续将钱留在周家。 “周夫人久病于榻,尤需补养。我家今也并不需要这些钱帛买米作炊,便且留此,周录事可随需随取。” 待到送走两人返回周家后,张洛便又对周良说道。 周良闻言后脸色已是一变,旋即便连连摇头道:“这怎可……日前郎君送来礼货,已经愧受下来,纵然之前有施力的小惠,郎君也已经偿还。如今这样庞大一笔资货,怎敢受纳!” “周录事应该知我家境,这些钱帛也是推却不得受纳下来,若贸然执送回府,反而会滋惹非议。钱帛、死物也,扬之如土,堆之如垒,不加使用,终究无益人事。况且之前若非周录事相救,一身骨血已经不复存留于人间,这怎么能称得上是小惠?” 张洛虽然爱钱,但也不会以囤积为乐,他向来信奉钱出去才是钱,而且在彻底离开张家之前,他暂时也没有什么钱的地方,又对周良笑语道:“今我衣食无忧,这些钱帛也并无急用之处,以我无用之死物,结周录事生人之情义,就不要再推辞拒绝,阻挠我这处世的智慧了。” 周良还要发声拒绝,但一旁的周朗却扑通一声跪在张洛面前,又对父亲说道:“郎君既然如此高义,阿耶也就不要拒绝了。阿母她每天只凭劣药吊养一分元气,实在辛苦,若得良药滋养,也能减免一些病痛。 我父子虽然立事不成,但总还有这一条性命。郎君不重钱帛却重我父子,这样一份赏识,阿耶又何必推却?今日仗义舍财,来日有事要用此性命,郎君也只需一声,若有退缩,天地不容!” 说完这话后,这少年周朗便向张洛重重的叩首,继而便卷起衣袖,张嘴将手臂咬出血来,将那血涂在自己的脸颊捶胸为誓。 周良眼见儿子这么说,便也不再推辞,他向张洛长揖道:“徒然六尺,不能安室养家,幸在郎君赏识厚赠,使我老妻得养。深情高义,铭记肺腑。是儿性命,付于郎君!” 张洛见他父子如此郑重的表态,也是颇为动容。他固然不是要用这些钱财来收买这父子性命,但听到这样一番许诺,自是深感欣慰,本来不欲贪杯,却又找来刚才剩下的酒水,又与周家父子痛饮数杯,这才醉醺醺的在阿莹搀扶下上马准备回城。周良还要留在家中看顾妻子,便让儿子周朗随同将张洛送回家去。 归程中,想到自己找准了擅长的赛道、得以快速积累资本,同时又顺手解决了田庄的困境,张洛的心情自是畅快得很,春风拂面,酒意熏人,心里的一些烦恼也都荡然无存。 在城东永通门即将入城的时候,一驾香风盈盈的马车从大道上驶过,车上传来女伎欢快的嬉笑歌唱声,引起了许多行人的追逐欣赏,还不乏人在旁唱和。 张洛听到这声辞有些陌生,曲调也不甚优美,趁着一股轻狂爽快的兴致便摇头叹道:“艳辞俗调,俗不可耐!” 这评价顿时便引起了香车后一些追逐欣赏者的不满,一个骑乘青骢马的中年人抬手指着张洛不悦道:“少年人好大口气?这是俗调,那你可有什么新辞洗耳?” 这话正问到了张洛心痒处,他在后世曾经交往过一个学妹,这学妹喜欢古代的声辞曲律,自己还常常给古诗谱曲自娱,受此熏陶,张洛对古代的声辞曲律也有一定的了解。 他没有直接回应中年人的挑衅,而是拨马靠向旁边骑驴同行的阿莹,对这娇俏少女笑语道:“今日教你一曲新辞,习后唱来洗耳!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堪折直须折,莫待无空折枝!” 阿莹对自家阿郎自是唯命是从,而且阿郎所唱的这曲辞也的确是悦耳动人,当即便也认真的学唱起来。 少女歌声更加的空灵悦耳,唱起之后顿时便吸引了左近行人们的注意,而前方香车上那些女伎的歌唱声已是戛然而止,不乏车中盛装女伎探头出来张望聆听,待见到少女虽然装扮朴素,但却明艳动人,且人美声甜,而其伴从的少年郎更是英朗俊俏,这些女伎也都不免流露出艳羡向往之色。 “劝君莫惜金缕衣……” 先前挑衅的中年人听到这前所未闻的曲辞后,也是面露惊奇之色,不由得跟随吟唱起来,他这里品味良久,当回转过来再想问少年这是都下谁人新作时,少年与其那美貌侍女早已经入了城,融入进了城内长街行人当中。 不见了少年的踪迹,中年人顿时流露出满脸的遗憾之色。他越是吟咏品味,便越喜欢这一首曲辞,策马来到香车旁,向车中女伎们问话道:“方才那首曲调,你们都记住了没有?” “禀郎主,都记住了!” 原来这满车的女伎,竟都是中年人的奴婢,听到问话后便都连忙答道,更有几个直接开口作唱起来,声音或不如之前那少女嗓音空灵悦耳,但曲调却是分毫不差,展现出高超的唱技。 周遭路过行人全都对香车载满美伎出游的中年人艳福羡慕不已,中年人对那些羡慕的目光视而不见,只是皱眉沉吟道:“张令公乃是当世词宗,都下有此新致曲辞,若往访问,或许能知作者是谁。改道,去张令公府上拜会!” 入城后,中年人便带着一众随员直往康俗坊的张说府邸而去,抵达张家门前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待其名帖递入,不多久张均便阔步迎出,远远向着已经下马的中年人拱手作揖道:“家君方自省中归家,并言连日无闻子羽兄音声,正觉耳闲味寡,转眼子羽兄便来。” “难道令公不是嫌我又来邀赚一餐酒食?” 中年人名为王翰、字子羽,并州太原人士,张说早年出任并州长史时便非常欣赏其人才华,入朝为相后便也将王翰拔擢入朝为官,因此王翰也算是张说的门生,彼此间关系颇为亲密。 两人说笑着一起入府登堂,堂中端坐着一个身穿燕居时服的老年人,便是宅邸的主人张说。 张说虽已年满甲子,须发露白,但仍精神矍铄、相貌堂堂,眉宇间自有一股颐指气使的雍容贵气,见到王翰行来,便抬手指着他笑语道:“此徒一身行游的骑装,想是出游方归,尚未还家便匆匆至此,必是吟得二三雕虫来此卖才!” “令公明察秋毫,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这一双慧眼啊!” 王翰闻言后便也大笑起来,继而便又摆手道:“今某登堂卖弄,非某吟得,而是就道拾来。” 说话间,他也不落座,行入堂中便击掌踏歌起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王翰本身才华横溢且精于音律,家世豪富、不逊王侯,枥多名马、家有伎乐,且为人豪爽随性、不拘小节。这一首《金缕衣》从其口中唱出来,不同于女声的婉转悦耳,但却另有一股慷慨豪迈的意味。 堂中张说父子听完王翰的歌唱后,各自眸子也是一亮,尤其张说虽然位高权重,但却已经是两鬓斑白、韶年不再,听到这一首曲辞后,更多了几分伤感与追念,以至于在王翰唱完几番之后,他也忍不住低声吟咏起来:“有堪折直须折,莫待无空折枝、空折枝……此声辞虽坦率浅白,吟之别有深意隽永,较王子羽旧作‘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颇有异曲同工的洒脱意境!” 王翰闻言后也连连点头道:“所以我闻此声辞便心中爱煞、引为知己,急欲来共令公分享,也是想要请问令公,可知这曲辞作者谁人?” “我还是初闻此曲,哪知谁人所作,子羽既问,何不追问究竟?” 张说闻言后便摇摇头,他也非常欣赏这一首诗作,想要知晓究竟是谁人的作品,而在听完王翰讲述之前道中闻此的经历后,便也有些失望的叹息道:“若是都下名流新作,打听起来倒也并不困难。但若是埋没草野中的才流,怕是只能待其才情难掩、脱颖而出了!” (本章完) 第13章 应当做好人 第13章 应当做好人 周朗在将张洛送回张家大院后便匆匆告辞,要趁着天黑前出城回家,张洛把坐骑送回马厩后便与阿莹一同返回小院。 小院外远远便见到一个身穿青裙的中年妇人正叉腰站在篱墙外,一手指着篱墙外垂首而立的英娘正在训斥着什么,夕阳下一蓬蓬的口沫从她嘴里喷出来。 “这是郑夫人身边的仆妇苏七娘!” 阿莹看到母亲受气顿时便小脸一沉,向着小院疾行而去,张洛也快步跟随上去。 那苏七娘听到脚步声,转头向这里望了望之后便停止了对英娘的训斥,待张洛行至近前后才冷声道:“连日晨昏不见,主母心内也存牵挂,着我至此来问六郎安否?六郎还有心外出嬉游,看来是已经无碍,但让亲长烦忧不安,这就有失分寸了。六郎少年无知,英娘却是老仆,竟也短于提醒,实在是不该!” “青春少年,体壮如牛,百邪不侵,纵有些许疾扰也难伤我。” 张洛闻言后便也冷笑一声,望着这苏七娘说道:“疫气无形,几时消退不好断言,虽不伤我,旁人未必能免。尤其夫人身边多有半老之物,最是难防,如若因此一命呜呼,这又何苦来哉?所以暂停定省。苏七娘你要积德行善,做个好人,日后才能免于再遭受这种吉凶难卜的差使!” 说话间,他低头一口唾沫啐在了这苏七娘的脚边,吓得这妇人脸色一白,提裙跳开,旋即又瞪眼怒声道:“六郎此言何意?我又怎么不是好人?这番规劝难道不是善意?既然好心不受,那我便归告主母,待到主母发落下来,瞧你又要如何承受!” “忧深折福,气大伤命,我究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要让你这刁奴奏于夫人、激怒惹忧?还是你本来就心怀歹念,偏以小事滋扰,要让夫人折损福寿?” 张洛自然不会被这妇人恐吓住,反而更大声的怒喝道:“夫人纵有发落,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此先贤所教。那你又觉得我该如何承受?莫非还要将我打杀不成?罢了,我怕了你们这些恃主行凶的刁奴。 既然此宅不能相容,我也并非没有去处,择日便离了此家,往城南庄上居住。但你们这些刁奴如若还敢来恐吓驱逐,拼却此身受罚,我也要奏于令公,告此欺凌之事,不信人间不公,滚罢!” 那苏七娘受此一番训斥,脸色已是惊诧的青白不定,难以置信的看了张洛好一会儿,见其又要迈步上前,这才忙不迭转过身去,既惊且疑的快步离开这里。 康俗坊这座张家大宅乃是族产祖业,所以大部分的张家族人都住在这里,包括已经成家立业的张均。他们倒也不是没有能力别处置业,只不过这么合族聚居既能体现出家族人丁兴旺,同时还能彰显出伦情和睦。 作为张说的长子,张均家室在大宅中也占据了一片面积不小的生活区域,整座东厢的跨院前后数进皆为其妻儿与奴仆起居使用,因此张均的夫人郑氏在宅中又被称为东厢大娘子,以区别于其他的房支主母。 郑氏笃信佛法,在宅中专门造了一处佛堂礼佛,但日常起居则在东厢后宅的最深处,这里既便于往主宅向翁姑请安,同时也能远离前宅宾客出入的喧哗、享有一份清静。 这宅院也不像前宅华堂那样重彩图绘、极尽雕饰,而是低调素雅、简约宜人。 或许在一些不明就里的人看来宅院布置似乎简单了一些,那是因为他们根本就认不出屋架之间那传自后魏宫样的斗拱,也不认识门额上那些看似粗疏简单的刻画线条乃是大德高僧所描绘的护宅法纹。 甚至就连踩在脚下、看似平平无奇的地面铺砖,都是叩之有金铁之声、冬暖夏凉的陶砖、而非普通的阶石,砖面还刻着摒恶扬善的经变故事,能够让人日日受其熏陶,修心养性、心怀仁善。 这样一块地砖,造价便抵得上五口之家数年之食,且在市面上根本就搜买不到,乃是洛下一些传承悠久的大寺馈赠给捐施钜万的善男信女们的佛缘之物。 至于屋前窗下的白墙更是会被一般人直接忽略过去、看都不会看上一眼,但其实那墙上的白色涂料本身就大有玄机,乃是用江南的白垩石捣碎研细过筛成粉,再用鹿的筋角熬制成胶,调和了银朱、丹粉等珍贵的药石之物,才作成这么望似寻常的白色涂料,涂抹在居室墙壁上既能防虫祛湿、预防痈疽,还显得美观大方。 总之这宅院远不像看起来那样平平无奇,内里到处都隐藏着常人无从察觉的低调奢华,也显示出郑氏作为出身名门大族的人,其日常起居生活品味都有别于张家这种一代骤起、乏甚底蕴的新出门户,已经不再追求那些浅白直接的奢华享受。 苏七娘在外触了霉头,匆匆返回这宅院中,她先在门外接过婢女递上的银柄麈尾掸去身上在外奔走所沾染的浮尘,然后才小心翼翼迈步走入房中,却又听到内里传来一妇人之声:“主母正在考校阿郎课业,七娘你且待屏外。” 房间中,一个身着鲜艳锦袍的少年正伏案持笔在纸上默写着经义,但似乎是因为不够熟练,默写速度并不是很快,额头上也是冷汗隐现。 书案的对面端坐着的主母郑氏神态严肃,手持木尺,看到少年默写的磕磕绊绊,眉头便皱得更深。 “呼,孩儿写完了,请阿母验看!” 终于少年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毛笔后一脸轻松的望向对面妇人。 少年乃是张均的嫡子张岯,郑氏接过儿子那默写的纸张略一端详,便又一脸不悦的说道:“中有几个错字,写的又这么慢,笔法仍是如此丑劣,该罚!伸出手来!” “阿母,我知错……” 张岯闻言后顿时面露惊惧,但见母亲神态越发严厉,还是小心翼翼伸出了手掌。 郑氏挥起木尺狠狠抽打了十几下,见儿子已经吃痛得涕泪横流这才停下来,口中则冷声道:“你祖、父都是翰林名士、名满天下,你却这样的庸劣,来日入读弘文馆必然难免露丑于外,更让人讥我管教不善!记住今日教训,休息一下继续归舍练习。” 张岯听到这话后才如蒙大赦的站起身来,捧着被抽打红肿的手掌匆匆行出,来到外堂窗下坐定下来,自有婢女小心翼翼的入前为其揉搓祛痛。 教训完了儿子,郑氏才又将苏七娘召入房中,沉声问道:“那物真是转好?又如何应你?” “奴往废园去,六郎却不在……” 苏七娘连忙将此行经过讲述一番,尤其之后张洛对她的那一番斥骂更是添油加醋的复述一番,神情语气都夸张不少,但却隐去了折福伤命之类的话语。 “他当真这么说?要离开家门、独自生活?” 郑氏性格本来就古板严峻、鲜少随和,闻言后顿时便面露怒容,拍案怒声道:“这孽子几时变得如此猖狂,不惧家法?之前我不愿家宅不安,对他也有姑息纵容,他莫非真以为不敢刑罚施及!” 她这里话音刚落,外间正竖着耳朵听的张岯又忍不住高呼道:“那孽种要离家,他婢女阿莹莫非也要同出?奴婢私逃可是大罪,阿母能否抓回赐我……” “你住口!” 郑氏心情本就欠佳,闻言后更是大怒,直接摆手示意将这小子引出,然后才又沉声道:“此徒乖张难驯,该当如何罚他?” “应当遣奴捉来,庭前杖责!” 苏七娘口中恶狠狠说道,想到之前被少年呵斥的情景,她心中便羞恼不已。 “此计不妥!日前他落水昏病回家,老夫人还使人问,可见并非全不关心。人老心懒,不辨是非,若闻她病孙又遭肉刑,必然更怜,或就会误解主母。” 站在郑氏身边的妇人却提出不同意见:“此儿如此气壮,仰仗着无非他亡母遗产。不如便放纵其意,暂且放任他擅自离家的劣行。妾闻日前城南水患,他那庄业正淤涝难耕,可使人往河南府递言拖延修缮,待他庄人失耕、颗粒无收,生计艰难时必还要归家求庇。待那时既可数罪并惩,狠狠打消他的气焰,又能顺势收了他的庄业,让他从此后只能伏槽乞食,不敢再忤逆主母!” 郑氏听到这里,眸光便闪了一闪,显然也认可此计,但在想了想后又不耐烦的摆手道:“此厌物既非出自我肠,我也懒于管教,这些闲事不必告我,你等斟酌处置。他归不归家我不在意,但却一定要肃正家风,不要扰了宅中安宁!” 房中几个仆妇听到主母这么说,心中便了然这是同意了如此处置,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只不过主母体面端庄,自然不会去做这些鬼祟手脚,故而只会默许,具体的事情执行,自然要由她们这些奴仆操作。 (本章完) 第14章 财源滚滚 第14章 财源滚滚 “阿郎又何必同这样的恶奴动怒使气啊,她本就受主人指使来这里使坏刁难,就算一时喝退,归后不知还要在其主人面前如何中伤阿郎、更增仇怨。” 小院中,英娘并没有因为张洛逐走那苏七娘而感到欣喜,只是一脸忧虑的叹息道:“如果能尽快离开张家,那自然不畏惧她们主仆怨恨。但今还要困留在此不知几时,尤需小心啊!” 一旁的阿莹闻言后却说道:“我觉得阿郎做的没错!阿母你只说要小心,可有的刁难绝不是小心谨慎就能避开的。哪怕咱们笑脸迎送,这苏七娘归后会向主母称赞阿郎知书达礼?管厩的吴川之前总是诱诈阿郎,但遭受一番训斥后,如今他还敢吗?” “你这恶婢子,满口的歪理!不能帮助主人解困,反而还助着主人滋惹忿怨,着实该打!今时怎样形势,你难道不知吗?” 英娘听到这话后便面露怒色,举手便要去打阿莹,担心她煽风点火越发助涨了阿郎少年意气,吓得阿莹连忙缩到了张洛身后。 张洛举手架住英娘的手腕,转又温声说道:“阿姨你也不要动怒,当下形势虽然艰难,但也总有办法解决。这些奴仆仗着主人的声势惯会狐假虎威,她们骨子里便低贱,越耍弄威风才越快活,断不会与人为善。只有吓住了她们,她们才会懂得收敛。” “阿郎病愈后,越发懂得处置人事,近日又开始发奋读书,越发让人欣慰。只要阿郎学有所成、见重于人前,过往的辛酸又算得了什么?” 英娘讲到这里后又叹息道:“日前说要脱离张家,在知主母的歹意难消后,我也是赞同的。但阿郎自田庄归后便不再提此事,只是整日在家读书,必是田庄积储不丰,想要脱离张家甚难,所以阿郎专心学艺。我不识诗书,也别无长计,只能昼夜纺纱,希望能增补物用……” “阿母你误会了,其实阿郎……” 阿莹听到这话,忍不住开口说道,只是话还没有讲完,张洛已经在一旁轻咳一声将其打断。 他近日代写墓志一事,并没有跟英娘解释清楚。英娘虽然年纪更大,但反而还不如其女阿莹那样有主见和决断力,张洛担心若将实情告知,英娘反而会更加的担心,索性便暂且瞒住她,也叮嘱阿莹不要泄露内情。 阿莹这两次跟随阿郎出入真可谓是大开眼界,见到外间那些威风凛凛的官人们在阿郎面前都要毕恭毕敬,见到阿郎只凭一篇文章便换来上百贯的钱帛,这都大大超出了她过往对阿郎的认知。 但是出于对阿郎的信任和崇拜,她对此也都接受极快,她甚至觉得阿郎可能是获得上天的垂爱,派遣神仙梦授神笔,才让过往厌学爱玩的阿郎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尤其在这少女怀春的年纪里,如今的阿郎在其眼中简直就是直冒金光、无所不能的神人形象! 所以在听到阿母还在忧愁生计的时候,阿莹自然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哪怕阿母纺纱又快又好,就算不间断的纺上个三五年,怕是都比不上阿郎一篇文章的收获! 英娘虽然不再追打女儿,但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指着她怒声道:“你在外游荡一天,全无事做,徒费口粮,还不快去窗下纺纱!我去给阿郎置备餐食。” “啊?我……” 阿莹之前还在暗笑阿母是在徒劳用功,却不想转头自己也被安排此事,俏脸顿时一垮,她自知此事实在意义不大,但也不敢再违逆母亲的吩咐,只能垂头丧气的往纺车走去。 张洛见状后也是一乐,怕这小娘子受不了体罚而露馅,便又举手道:“纺纱倒也不急,阿莹先来给我侍墨。” “来了来了!” 阿莹听到这话顿时一喜,如灵活小鹿一般跳回张洛的身边。 英娘看到这一幕也是有些无奈,她虽然忧愁于当下的困境,但也乐见一对青梅竹马的小儿女亲密相处,于是便怀着喜忧参半的心情往厨房去做饭。 对于主母郑氏主仆之间的计谋,张洛并不清楚。 他之所以向那苏七娘透露自己有离开张家的打算,倒也不是纯粹的使弄意气,一方面是想试探一下夫人郑氏对此会有怎样的态度和反应,另一方面则就是警告对方不要频频派人来挑衅自己,以免他做出什么过激的应对。 眼下他找到了一个生财之道,但心里却清楚此事难以持久,一则这种事终究会有泄密的风险,时间越长则风险越大,二则张家这看似风光无限的富贵荣华也已经持续不了太久,张洛自然要把握住机会,在危机到来前积累到可观的资金,别的人事纠纷能免则免。 他来到书桌前铺开纸张,开始在心里打起了腹稿。 一旁的阿莹也乖巧的立在桌边,白皙的小手捏起墨条来开始细细的研磨,葱白的指节与漆黑的墨材对比异常的强烈。少女鬓间几缕青丝垂落下来,给那粉嫩娇俏的侧脸增添了几丝风情。 张洛将这一幕收于眼底,心情不由得荡漾起来。怪不得古人将“红袖添香夜读书”当作极致风雅之事,且不说这些脱产老登们才情如何,审美意趣真的是值得信任。 不过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这些遐想实在是有欠庄重,于是便连忙晃晃脑袋将些许杂念全都摒除,脑海里笃笃敲了几下小木鱼后,便端正心态开始认真构想起来。 那汴州刘司户为亡母求墓志,而女人在古代通常都是相夫教子、打理家事,不会太广泛的参与社会活动,故而墓志便主要集中在对其家世与妇德妇功的夸奖,尤其是要对刘司户这个出钱的孝子大加褒扬,如此才能让其感到物超所值。 张洛虽然是冒名代写,但也并不敷衍,撰写的十分认真,从墓志文笔上来说就未必逊于张说,毕竟在张说之后相关的文章体裁又发展了一千多年,刨除那些不同时代的审美意趣,文法结构上又丰富许多。 固然这些人主要还是求的名人名笔,但所谓莫欺少年穷,或许未来张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获得远较其祖父更加崇高的权势地位与文学成就,那这些人还得后悔他们当年没有慧眼识珠的直接请求张洛撰写墓志,浑然不知张洛已经贴心的让他们不留遗憾了。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的交易更加顺利,又是在两天后,刘司户亲自将余款运送到城外周良家中,钱货两讫后便满意的离开。而这一次的交易除了其人之前许诺给张洛的一百贯跑腿费之外,又额外给了足足两百六十多贯的墓志润笔费,也让张洛这一次的收入陡翻数倍。 书写墓志的费用本身就没有固定的价格,主要还是看志主家的财力与诚意,以及撰写者的社会地位与名望,只要双方彼此都觉得满意,那这件事就能成。这刘司户如此阔绰的手笔,也让张洛大为感叹其人当真豪富。 “汴州乃是河南雄州,其境汴渠为河南漕运要道,江淮漕船因此往复,时货聚散冠绝河南,所以其境丰饶。民间窃议,但得居任汴州,哪怕只是下曹胥吏,亦他州令长所不能及。” 听到周良的解释,张洛才明白这位刘司户何以如此阔绰,原来是守着运河做官,那自然就财如流水滚滚滚而来了。 这刘司户虽然没有再为张洛引来新的顾客,但周良却又告诉张洛,日前他去徐冉家中欢送其人时,席中便不乏宾客向其打听,俨然是将周良当作了一个联络人。 有了两次成功的经验,张洛也是自信心大涨,当即便表示此类请求不必拒绝,但是要紧得选择口风严密、不浮夸孟浪之人。 特别是那些来自各州的朝集使,他们去年冬天入朝,今春之后便又要离开洛阳各归本治,并不会留在洛阳太长的时间。而且他们往往携带丰厚的资货入都,用以贿结当朝大臣、乞求上进,简直就是再合适不过的肥羊……客户了。 (本章完) 第15章 不许坟头唱歌 第15章 不许坟头唱歌 “此间河堤坍掘里许,伊水由此东溢,只要封堵起来,龙门东麓积涝便可消退。自此向下数里外本有一埭,之前被人移去别处截流,此番再新设起,纵然日后还有险况,也能大大减少东溢的河水!” 周良行走在河岸工地上,指着正在修复的堤岸对张洛解释道,自己也不时拿起铺在木板上的纸张在上面写写画画,写满一张后便卷起投入到背后的布袋中去。 张洛看到周良这样细致用心,也不由得感叹道:“周录事这样精诚于事,城南涝事也一定能快速解决,是城南百姓的福气!” 周良闻言后却自嘲一笑,继而便神情黯淡的叹息道:“我做这些也无甚大用,只是不想自己良心被纷扰人事埋没罢了。今春少雨却爆发洪涝,郎君难道不奇怪?此番事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啊! 洛南农事兴旺,多是权门庄邸,他们任意的穿渠作埭、截流设碓,整个洛南乡野都已经被穿凿得千沟万壑,无从统控。伊川决堤,便是因为几家权门贪图碓硙之功,不肯通渠放水以助春耕,上游则截渠凿沟,致成此祸!” 张洛没想到此番水患居然还有这样的隐情,听完后也是惊诧不已,旋即便又问道:“河南府对此难道就视而不见?” “纵然能见,也是难管。往年崔大夫居府作尹,虽然处事强直,但也要为诸大族留一份人情,否则府事便处处遭受掣肘。崔大夫登朝之后,如今在府的张大尹初来乍到、诸事未调,所以年初才发生这样的纰漏。” 周良作为河南府管理水事的官员,讲起此中积弊来也是愁眉不展:“此度徐士曹请辞归葬恩亲,固然是因孝义,但也有借此抽身之意。此番水患如若处置不善,岁终必得下考,轻则罚俸,重则流放,侥幸秩满,恐怕也要十数年内难预选司。此番因孝去职,还能保一个风评不减、前程无害。” 张洛听到这话后也不由得瞪大双眼,果然他对古人还是了解太片面了,本以为那徐冉为了改葬父亲,大好官职说辞就辞,原来也是为了借此跳出火坑。 “周录事难道不担心前程受阻?” 他见周良还在认真的走访查看各处工程,并细心的进行记录,又忍不住询问道。 周良闻言后便摇摇头道:“我方伎得用,旧是汴渠斗门吏,开元初为陇西李大夫援引入府担任录事,流外入品,前程有限。位卑力弱,难襄大用,只希望恪尽职守,不负自己所受的这一份禄米。今春游走乡里,先把洛南渠堰碓硙各处方位统计标定,入奏府中以备后事调整。” 张洛听到周良的回答,心内也不由得肃然起敬,所谓的开元盛世不只是帝王将相的丰功伟业,更是得益于时代中这些恪尽职守却又在历史长河中难以留下什么痕迹的小人物的默默付出。 之前告假几日,已经大大影响了周良统计洛南渠堰的进度,在引着张洛看完正在用工的区域后,便又要转去别处巡查。 张洛自然没他这么热诚,便不再继续随同,要返回田庄去通知庄人修整农具准备春耕。 正在他告辞之际,周良却又唤住了他,入前轻声问道:“郎君近日可有得罪什么人?昨日府内诸曹议事,有人想要阻碍用工三川乡东郎君田庄附近的工事。因有徐士曹行前所嘱,又被我使言推脱。虽然用工无阻,但也要提防歹人别处滋扰!” 张洛闻言后登时便皱起了眉头,想起日前在府中对那苏七娘的叱责。他的社会关系简单,除了与张家人的亲缘与纠葛之外,在外鲜少有什么恩仇,这种突然的恶意针对,不用想也知必是张家有人在作祟。 看来自己那天的试探也是让对方做出了反应,矛头直指他表面上唯一的财源,要断了他自立的倚仗。只可惜这做手脚的人蠢了一些,既没能扰乱田庄的生产,而这田庄的营生也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命门。 虽然不排除对方一计不成再生歹计,但张洛心内清楚留给她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很快便要自顾不暇,更难腾出手来刁难自己。 回到田庄后,张洛一边通知庄人们准备农耕,一边又安排少年丁青带上两个庄丁前往城东柏仁里的周良家中去,一边帮助周朗照料其母,一边也是看住寄存在那里的财货。 他倒不是不放心周良父子,只不过周良忙于公务,周朗一人在家又要照顾病母,那么多财货堆放在家中,毕竟有些不妥,多几个人看守也能放心。 在得知主母郑氏暗中刁难自己后,他越发不敢让这些财货暴露在对方视野中,眼下也只有周良家能确保不受窥视,已经遭了惦记的田庄也不安全。 其实张洛也考虑过悄悄在洛阳别处置业,只是眼下积蓄仍然未足,手头这点钱置办一个不大的宅院已经所剩不多,索性继续攒一攒。 等到脱离张家后,他去到山南河北等外地州郡改头换面设法入籍,换一个新的身份再到两都重新开始,过上几年形貌有改,再加上他来自后世的丰富知识储备,就算再遇到张家人,他们怕是也不敢认自己就是当年家中逃出的那个小庶子。 到时候就算指着张均鼻子骂娘,时流也难以指责他大逆不孝。 “阿郎此番大难不死,更有启智生性,应当前去祭告一下娘子,以慰先灵!” 英娘今日也来到了庄上,等到张洛安排完庄事之后,便入前开口说道。 张洛对那亡母武氏虽然没有什么深厚感情,但既然鸠占鹊巢的入据了人家儿子的形骸,自然也要有所表示,在听到英娘的提醒后他便也点点头。 洛阳北面的邙山乃是久负盛名的丧葬胜地,历朝历代多有帝王将相埋骨其中,但其实洛南龙门东麓的万安山同样也是一块风水宝地,开元名相姚崇、张说等家族墓地都选择在此。 张雒奴的母亲武氏作为张家小妾,病故后便也被埋葬在了万安山的墓园中。 万安山坡度并不陡峭,张洛骑着那匹老马,忠仆丁苍带着两个庄人在前开路,挥着手里棍棒惊逐草丛里的蛇虫,英娘提着祭品随行在后。 一行人了一个多时辰才抵达了万安山的墓园,看到张家族人墓前树立的墓碑,张洛不免便见猎心喜。他这几日撰写墓志牟利,也想看看张家亡人墓志都是什么水平,暗自切磋一下。 张说的父、祖墓志皆出其手,尤其是其父墓志情真意切兼章句优美,堪称唐人墓志之典范,张洛也站在墓碑前欣赏了好一会儿。直到英娘发声提醒祭品已经摆设妥当,他才收回视线,往自己母亲的坟墓方向走去。 来到母亲墓前,张洛却不由得心头怒气直涌。他母亲坟墓远较其他张氏族人的墓上封土更小,而且墓志也只有简简单单百余字,只是略述家世生平,除此别无他言。 这样简单的墓志自非出自名家之手,张说、张均父子皆是翰林名士,结果却连一字都吝于赠给。尤其让张洛感到愤怒的,是这墓志上根本就没有和自己有关的讯息,仿佛他母亲只是一个无子早夭的可怜女子。 张均的正妻已经不许少年张雒奴称其为母,而今其生母墓碑上又全无子息的信息,他们母子俨然成了无前无后的人间孤孽! 若是之前,张洛或是不会太过在意此类问题,可是近来为人撰写墓志牟利,真切感受到了唐人为亡亲营造哀荣的热忱情怀,便越发忿恨于张均对此的疏忽怠慢与漫不经心。 他抬手抽出腰间悬佩的小刀割破指尖,用血水在墓碑上写下“子雒奴”几个字,然后又沉声说道:“丁苍你归后访请碑刻匠家为我母再造新碑,志文我稍后给你!” 丁苍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旋即泪水便涌出了眼眶,跪在目前悲声道:“娘子可有看到,阿郎今已这般懂事?奴等虽然没有教养之能,但阿郎天资聪颖,自有慧性……” 英娘也跪在一边感动落泪,见到郎君如此生性,她们越发感到欣慰没有辜负娘子临终的托付。 “孤儿去慈亲,远客丧主人……” 张洛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本来是一个积极乐观的性格,很少会被负面情绪所左右,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全无悲观的情绪,孤身一人穿越异世,放眼望去皆是陌生人事,过往熟悉的亲友俱不复见,之前忙于扭转困境,也无暇自怜自伤,眼下心内悲观的情绪被引出来,便不由得唱起后世女友谱曲的古诗《悲哉行》。 这古诗词意本就非常的伤感,谱曲之后更添苍凉,张洛唱着唱着也不由得泪流满面,到最后一句已是发泄般的吼叫出来:“少年莫远游,远游多不归!” 一曲唱罢,他的情绪也平复许多,祭拜完毕后便站在一边等着丁苍等人收拾祭品,心里还在为亡母墓志打着腹稿。 突然,左近山坡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不多久便有一队七八名身形魁梧、挎弓佩刀的骑士策马从另一方山梁向此冲来,为首一人还大声喊道:“方才于此悲歌者,可是尔等?” 张洛看到这一幕顿时有些傻眼,难道在大唐上坟唱歌是犯法的? (本章完) 第16章 武家小魅魔 第16章 武家小魅魔 眼见这些骑士们策马逼近,丁苍几人迅速来到张洛身边、将其掩护在后,手持棍杖一脸警惕的望向对方。 “足下不要惊慌,某等并无恶意。有贵人闻歌感怀,欲来相见,先遣某等来此问询。若非此处作歌,便向别处寻找。” 那为首骑士眼见对方误会,便示意群属勒马顿住,旋即便又开口解释道。 张洛听到这话后才略松一口气,当即便开口答道:“不错,方才正是在下作歌。伤怀思亲、情不能禁,不知左近有贵人踏青游赏,若有冒犯,还望见谅。” “郎君言重了,既如此那便请于此暂代,贵人片刻即至。” 那为首骑士听见找到正主便略露喜色,又示意身后群徒下马,在此山坡上分开立定,瞧那行止与站位都是训练有素的模样,颇有行伍之风。 张洛见到这一幕后,便也摆手示意围在身边的丁苍几人暂且退在一边,瞧对方这架势,如果真要有心加害自己的话,凭自己几人再怎么反抗怕也只是徒劳。 时间又过去了一会儿,山坡灌木丛后又响起了车马声,不多久一驾雕饰精美、四面垂帷的马车被人前后簇拥着向此驶来。 拱从在马车前后的步骑之士足有上百人之多,而且其中多半都有兵器在身,另有多名仆妇婢女手持麈尾、羽扇等各类器物随行在马车旁边,随从人员直将这片山坡都给站的满满当当。 只看这行仪排场便知车上那贵人身份必然不俗,怕不是一般的尊贵。 那先一步到来的骑士首领快步来到车前,躬身禀奏片刻,然后便又转身来到张洛等人面前开口说道:“贵人请郎君入前叙话。” “阿郎……” 丁苍几人仍是一脸忧惧之色,张洛则摆摆手示意他们停在原地,自己慢步向前走去,眼下这情况也由不得他们,而他心里也好奇在这荒郊野岭摆出这么大排场的究竟是什么人。 张洛来到车前,还在思索该要如何称呼车内之人,车内已经响起一个略显低沉又不失宛转的女声:“方才所歌,谁人所作?” “是在下思忆亡母,自作遣怀。” 张洛略作欠身,不客气的将这辞曲都据为己有,在眼下这世界中也没人和他争抢。 “哦,是你自作?” 车中贵人语气略显诧异,沉默片刻后才又开口问道:“你这少年是谁家儿郎?” “在下乃燕国公张令公门下孽孙,今日登山祭拜亡母。” 张洛想了想还是开口答道,他虽然心内打算着要脱离张家,但眼下这个身份还是他最说得出口的身份。 “原来是张燕公门人,怪不得,家学渊源,能为妙辞。” 听到张洛自报家门,车上贵人语气才不再惊奇,继而又说道:“扰你祭拜恩亲,抱歉了。只是刚才闻此声辞心甚有感,能够劳烦少年郎再歌一番?” 本以为是在荒野遭遇歹人,却没想到是歌迷来访,而且还这么有实力,张洛自然也不好拒绝这一要求,当即便轻咳几声清了清嗓子,再将刚才那首《悲哉行》重唱了一遍。 “娘子,声辞曲调俱已录定。” 一曲唱完,车上贵人久久没有声息,车后有一名侍女捧着一卷纸奉入车内。 张洛在一旁瞧见不免一奇,感情这让自己再唱一遍就是为的将这首歌曲抄走? 这时候,车中又传来那贵人低沉婉转的哼唱声,曲调较之张洛所唱又更加的凄怨伤感,尤其是唱到最后一句“少年莫远游,远游多不归”时,那声调更是如泣如诉、勾人伤怀。 “少年郎才情甚佳,作此妙辞怀缅恩亲,你亡亲若能闻此想必也会欣慰。今我借此声辞派遣伤怀,既已抵此,亦应薄酬清酒一杯以表谢意。” 车上贵人轻轻将手一举,车旁婢女便入前掀起了车帘,张洛也忍不住仰脸望去,便见到一个身穿素白襦裙、发结望仙髻的妇人正坐车中。 妇人桃腮杏眼、柳眉细长,五官姣好、明艳动人,瞧着约莫三十几岁,或者更年轻一些,浑身充满了一股令人意乱神迷的风韵。 随着车帘撩起,整座华车都顿时黯然失色,周遭人的视线不由自主便被吸引到这美貌贵妇身上来。 张洛自知非礼勿视,但也还是忍不住认真盯了两眼之后才又收回视线,侧身避在了车驾的一边。 妇人在婢女搀扶中下了车,另一旁早有仆从抱毡铺在了车前,并一直延伸到张洛亡母墓碑前。 那妇人踩着毡毯行至墓前,美眸向那墓碑上略一打量,视线顿时一凝,将碑上文字细看一番后便又回首认真打量起张洛,口中则沉声道:“这坟茔中所葬便是你母?你是息国公外孙?” 张洛闻言后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息国公正是他外公武攸宜在神龙革命后被夺王爵后降封的爵位,英娘、丁苍等旧奴私下里仍是习惯往尊贵了称谓,倒让他一时间有些陌生,于是他便又点了点头。 妇人见状后,望向张洛的眼神更复杂了几分,抬手一招说道:“你到近前来。” 张洛缓步上前,自然不敢再放肆打量妇人,站在毡毯外侧,视线只盯住自己的靴尖。 “这碑上字是何故?” 妇人将张洛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指着墓碑上他用血写的几个字发问道。 张洛仍不知对方身份以及和自家的关系,自然不会告以实情,只说道:“说来惭愧,当年治丧仍是人事不知的顽物,碑刻疏漏竟然不觉。而今渐长,愈感亡母孕养恩重,且以血补,来日更造碑志。” “你几岁生人?” 妇人站在碑前略作沉吟,又望着张洛问了一句。 一旁的英娘连忙答道:“我家阿郎是开元元年五月生。”严格来说,少年张雒奴是先天二年五月生人,先天二年十二月改元开元,一年存在两个年号,便以后者为准。 “好孩子,你虽不识我,但我与你家颇有渊源。由你母处论来,应当唤我一声姨母。” 妇人听到这话后眼神缓和一些,又望着张洛微笑说道。 “姨、姨母?” 张洛闻言后自是大感诧异,他所接受的少年张雒奴记忆连有关母亲的内容都几乎没有,就更加不会涉及什么母族的亲戚了,当即便大惑不解的望向英娘,而英娘也是一脸的茫然,显然同样搞不清楚状况。 妇人让婢女在墓前摆开祭物后略作祭拜,然后又叹息道:“我少小离家,与同族亲人都短于往来,你自幼丧母,不知不识也不意外。 今我入此山中追念早夭的孩儿,遇你来此祭拜亡母,咱们姨甥并为至亲独弃世上的伤心人,于此相见也是一场缘分。” 虽然张洛仍然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但话说到这一步,且对方人多势众,便也只能暂且认了这个长辈,欠身恭声说道:“逝者已矣,生人仍需认真维生,否则人间更有何人如此牵挂亡人?也请姨母节哀自爱。” “谢你宽慰,当年确是心伤欲死,如今也总算略能看开。” 妇人展颜一笑,眼底虽然仍有一抹凄怨,但也美丽的让漫山山都黯然失色,她又向那车驾走去,同时口中说道:“我出入不便,眼下便要速归,无暇共你仔细叙话。 此番偶遇,让人欣喜,可惜出行匆匆,不能赠送晚辈一份礼物。这样罢,暂且给你一信物,你日后有事可往洛北清化坊去访我家奴,只要是一般的疾困,都可助你。” 说话间,旁边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仆员便凑上来,腰间解下一枚铜制的鱼符递在张洛手中,并小声叮嘱道:“郎君请妥善收好此符,来日往清化坊西曲直访牛贵儿即可。” 这年轻仆从一靠近,张洛便从其身上嗅到一股类似丁苍身上的气息,只是用更加浓烈的香料掩盖的并不算太明显。 他下意识抬手接过鱼符,还未暇低头细看鱼符上的字迹,妇人已经登上了车,又探出头来对他说道:“自此向南里许有你那早夭无福的表弟一座石塔,日后我未必再能勤于来此,还请雒奴你暇时代为打理一番。” 张洛连忙点头应是,旋即妇人又召来一骑士吩咐道:“留给我这甥儿一马。” 骑士闻言后也不敢怠慢,连忙在同行坐骑当中挑选出一匹颇为神骏的青骢马连带上面的鞍辔一并留下,而后一行人便拱从着车驾一起沿山路下山去了。 “阿郎,这竟是一匹内闲厩的御马!” 待到那一行人渐行渐远,丁苍入前牵引马匹,见到那鞍辔上有标识痕迹,略作辨认之后,登时瞪眼惊呼一声。 与此同时,一边的英娘也开口道:“我记起了,山南有悼王塔,是当今圣人为早夭爱子所造。阿郎,这、这位娘子是大内的贵人,只是、只是想不起我家还有何亲奉宸……” 英娘一时间还想不起那位美艳妇人的身份,但张洛却已经确定了,他低头看着手上鱼符赫然写着“内侍省内仆令牛贵儿”几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讶然的笑容。 他这位山中偶遇的姨母,赫然是当今玄宗皇帝的宠妃、称得上是武家小魅魔的武惠妃! 一个小细节先解释下,内侍省鱼符主要是宫门出入的凭证,给了主角后是可以回宫挂失换新的。 主角作为张说的孙子,也不需要借助牛贵儿内官身份作威作福,如果拿着闯宫禁,一定会被当场拿下,也显示出这小子毛毛躁躁、胆大妄为,不值得往来,当然这是武惠妃自己的想法。 另,神龙政变后武家存世者仍然不少,除了武惠妃还有裴光庭的夫人,武元衡的先人等等,包括武攸宜的继室也仍然在世,只是各自明哲保身,彼此少有往来,所以主角一开始不能确定武惠妃身份,也并不影响他的人设。 (本章完) 第17章 好马配好鞍 第17章 好马配好鞍 武惠妃是何许人也? 后世讲起唐玄宗的感情史,最让人耳熟能详的自然莫过于其与杨贵妃的那一段不伦恋。但其实在杨贵妃之前,她的婆婆武惠妃便已经是专宠于后宫的存在。 武惠妃乃是武则天的侄子武攸止的女儿,年幼时其父便已病逝,便被接入宫中抚养。之后大唐政局几经流转,最终由武则天的四子李旦一系执掌皇权,玄宗李隆基继位之后,便将这小武氏纳入了自己的后宫中。 武惠妃在内宫中的经历比较形似于她的姑奶奶武则天,开元元年见幸而初封婕妤,玄宗皇帝的原配王皇后因无所出、宠眷日薄而最终被废,之后武婕妤日渐受宠而进封惠妃,并且几度想要进取皇后之位。 但是因为有了她姑奶奶武则天这前车之鉴,无论是唐玄宗还是外朝大臣心里都绷着一根弦,不能容忍武氏女再为后宫之主,使得武惠妃一直不能遂愿。 历史上武惠妃为了谋求皇后之位,直接引发了开元时期震惊一时、放在整个古代历史中都非常惊人的三庶人案。即玄宗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因其各自生母失宠怀怨,遭到惠妃女婿杨洄的中伤,之后惠妃用计召三王入宫并构陷他们谋反,以至于玄宗震怒,将此三子废为庶人,旋即又将三庶人赐死。 三庶人案可以说是唐玄宗一朝非常重要和关键的转折点,而作为直接引发此事的武惠妃对开元时局的影响还不止于此。 她虽然久处内宫之中,但影响力却并不只局限于宫闱之内,对于外朝人事同样也产生了非常可观的推动力。 一代奸相李林甫,乃是唐玄宗一朝担任宰相时间最长的人,足足有十九年之多。而作为古代贤相典范的姚崇、宋璟,两人在玄宗朝担任宰相的时间加起来甚至都不足李林甫的一半。 就是这么显赫的一个外朝权相,李林甫之所以能够拜相,也是因为得到了武惠妃非常关键的帮助。而李林甫在执政时期的站队与行为,也直接受到了此事的影响。 少年张雒奴的外公武攸宜与武惠妃之父武攸止乃是堂兄弟,从这一层关系上而言,张洛的确应该称武惠妃为姨母。 虽然在此之前彼此素未谋面,甚至有可能就连自己的生母武氏与武惠妃这对堂姊妹之间怕是也没有太过深厚的感情,但张洛却明显感觉到武惠妃对自己的态度非常友善和蔼,远远超过了远方亲戚初次见面的程度。 张洛转头看了一眼他母亲的墓碑,以及碑上自己用血写的那几个字,心中隐隐有所触动,或许这就是原因所在。 武惠妃虽然在内宫中地位尊贵,乃是仅次于皇后的三夫人之一,且深得玄宗皇帝的宠爱,但只要一日不是皇后,说穿了其实也不过只是过得体面一些的小妾罢了。 见到处境类似的堂姊身亡后遭到夫家如此简薄的对待,其人心中也难免暗生同病相怜之想。武氏虽然去世了,但起码儿子还成人了,且对母亲孺慕情深。 武惠妃此番到万安山又是凭吊早夭的儿子,见到张洛之后感怀自身,心中生出了远超寻常的好感,这也是情理之中。 张洛熟知历史,心里也清楚武惠妃的下场并不好,甚至还有点罪有应得、报应不爽的意味,但那已经是十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就当下而言,这绝对是一个巨大的人脉,就算他不能凭着武惠妃的帮助一举拜相,但有这样一门亲戚也绝对不算是坏事。 张洛一时间心中要离开张家的决定都有些动摇,须知他如果放弃这一身份,便等于放弃了和武惠妃的这一层亲戚关系,想想还是有点可惜。 别的不说,单单武惠妃赠给的这一匹青骢马就远较张洛从张家骑出来的那匹老马神骏得多,按照丁苍的判断若是入市访买,怕是起码也得七八十贯的水准。 内闲厩的御马又经过了丰富的战阵训练,不只日常可以骑乘代步,甚至直接就可以用作战马而上阵杀敌,这又是市面上那些民间饲养的马匹所不具备的技能,属于有钱都买不到。 马身上所配给的鞍镫绳辔等物,同样也是禁中出品,无论材质还是样式都非常的精美出众,若要在坊间购买,怕也少不了几十贯的价格。 下山时,张洛便忍不住骑上了这一匹骏马。初时这青骢马还有点认生,甩着马首不肯听从张洛的驭使,但在张洛凶喝一番,又捧着精料喂食几次后,这马便也渐渐接受了新主人。 好马固然是通人性,但若说像影视作品渲染的那样桀骜难驯倒也不至于,尤其这一匹青骢马出自内闲厩,本来就经过了充分的训练,便也不需要再费大力气去驯服。 等到张洛骑在这马背上向山下驰骋时,只觉得较原本那匹老马更加迅猛、也更平稳,胯下的马鞍同样软硬适宜,稳稳承托着他的身体且还具有一定的减震卸力效果,让马背上的骑士更加舒适,果然是要好车用好蜡、好马配好鞍! 回城这一路上,虽因洛南大道行人众多,张洛也不敢纵马疾驰,但也吸引了众多的目光。鲜衣怒马的英俊少年,不知是多少男人心中梦想,又不知是多少女人梦中情郎。 眼下张洛衣装固然还比较朴素,但其他两项却加分不少,顿时便成了这洛南大道上最靓的仔,一路上受到了许多人的瞩目与喝彩,可谓是极大满足了虚荣心! 回到张家大宅后,张洛亲自将这匹新得的骏马迁往家中马厩,管厩的吴川见到这一匹青骢马,顿时两眼放光,凑上来打量一番后又啧啧道:“这马真是优良,放在厩中所养都是上等,敢问六郎何处访得?” “事需向你交待?” 张洛知道这家伙之前常借职务之便敲诈前身的张雒奴,对其自然乏甚好感,冷哼一声后又沉声道:“暂且寄此精心饲养,养好有赏,若是减膘掉毛,要你好看!” 吴川这会儿也发现了马身上出自内闲厩的标记,毕竟张家马厩中也养着不少得自内闲厩的御马,都不是市井间能够访买得到。虽然不知张洛何处得来,但料想应该不是邪路子,否则也不敢堂而皇之牵回家中。 于是吴川姿态更加恭敬,拍着胸口保证道:“六郎请放心,这些内闲御马自比俗马精贵,都得独厩独槽的饲养。六郎既然将马放在这里,这马若瘦一分,自某身上割补!” 张洛倒也不是得势不饶人,见这吴川姿态还算端正,便又对牵着那匹老马同归的丁苍微笑道:“吴掌事做事精干,赏他五十钱!” “多谢六郎赏!” 吴川听到这话后自是眉开眼笑,一边躬身道谢,一边亲自拿起一把刷子,为这青骢马扫去马毛上沾着的尘埃草屑。 张洛站在马厩外瞧这家伙侍弄的还算认真,这才放心走开,当他返回所居住的小院时,却见留在家里的阿莹正与两名家奴站在篱门外,那少女脸上还有些焦虑之色。 “阿郎回来了!” 看到张洛返回,阿莹连忙快步迎上来,只是还没来得及打眼色,后方两名家奴便也阔步迎上前来,并向张洛叉手道:“六郎总算归家,令公着仆等来引六郎中堂往见!” 张洛听到这话后,心内不由得咯噔一声,自己这样一个小透明在家中向来乏人过问,怎么今天张说突然起意要见自己? 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已经涌现出各种猜想。要么是张均夫妻在张说面前构陷中伤自己,从而让张说心怀大怒,想要亲自出手教训自己。又或者,难道是他冒张说之名代写墓志一事泄露事发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暗抽一口凉气,又捏了捏武惠妃着员赐给的那枚铜鱼符。 真要发生后一种情况的话,他怕是得求大姨召他入宫做个小太监,才能避开张说的怒火倾泻。人生悲喜的转换,可真是太刺激了。 张洛实在想不出张说召见自己能有什么好事,只能故作镇定的说道:“我新从外间返回,满身的浮尘,如此入见实在失恭。你两位且先暂待片刻,容我入舍更衣。” “令公相召已经过去了一刻多钟,堂上还有宾客一同等候,还请六郎快一些,以免见责。” 那两人倒是并没有阻止,但还是忍不住发声催促道。 张洛微微点头,然后便向阿莹招招手让她随自己入房。返回房间后他便快速收起书案上的纸笔文具,幸在他平时也比较谨慎,书写墓志打的草稿都会立即烧掉,倒是没有留下什么直接的证据。 一边收拾着书案,他又望向阿莹疾声问道:“你知令公何事要召见我?” 阿莹点点头,旋即便凑上来一边帮手一边说道:“阿郎同阿母离家后,我在舍内也无事,便往府前去寻相熟奴婢,想要打听一些事情,却正遇到令公在家设宴款待宾客,便被留下帮事……” (本章完) 第18章 一曲新词茗一杯 第18章 一曲新词茗一杯 三月中浣,百司休沐,作为中书令的张说今日也早早处理完了省中积事,刚过午后便归家,适逢数名后进文士登门拜访,于是索性便在家中设宴相待。 一些都下时流得闻张燕公今日家中设宴,便也奔走相告、陆续来访,直到傍晚时分,又是门庭若市、座无虚席。 今日府上做客之人多是文学之士,各自也都有得意的章句作品。张家自有蓄养的声色伶人,此时便召入堂中,让她们歌唱在场这些宾客们的诗辞名篇,姿色动人的伶人舞动着曼妙的舞姿,用那婉转悦耳的歌喉吟唱着传诵一时的名篇,真可谓是相得益彰。 在场这些宾客们欣赏着这赏心悦目的声色表演,品评着凝聚时流才情的篇章,同时也接受着在场其他宾客们的品评夸奖,心情也都畅快至极,大感不虚此行。若非在张燕公家的厅堂中,别处怕是欣赏不到如此精彩的表演,也聚集不起这么多的士林名流、同道中人。 “燕公家伎诚是色艺俱佳,所唱声辞亦皆一时之选。然则今日欢聚一堂,只操旧调未免不美。请诸公容我孟浪,且引门下小奴献唱新辞!” 几曲唱罢,同样列席厅堂中的王翰便站起身来,向着张说并在场宾客们笑语说道。 张说听到王翰这么说,心内便知晓其用意,于是便也笑语道:“王子羽所言新辞,确是雅致有趣,诸位于此细听,权当洗耳。” 在场众宾客未必人人都喜欢王翰比较张扬浮夸的做派,但听到张说都这么说,便也都纷纷点头附和。 王翰也微笑着向堂下招手,便有随其至此的女伎伶人各持琵琶、箜篌、笙笳等乐器款款登堂。 这些女伎也都正值妙龄,一个个样貌长得楚楚动人,甚至都隐隐超过了堂上张说家伎,颇有几分喧宾夺主的意味,以至于堂上几名张家子弟都隐隐露出不悦之色。 不过张说却知王翰恃才傲物、不拘小节,因对其才情欣赏,也并不将此放在心上,只是饶有兴致的等待着女伎们奏唱曲辞。 有关这首诗作,他近日也在省中问询一番,却都没有访到作者是谁,心中越发好奇,希望借此宴会传扬一下。 “劝君莫惜金缕衣……” 悠扬悦耳的歌声响起,在场宾客们无不眸光一亮、各露惊奇之色,而后便又闭目细细倾听品味这一首之前不曾有闻的声辞。 这一首《金缕衣》辞章并不算长,哪怕经过谱曲后用不同的声调迭唱数番,也很快便唱完,但那言短意隽的声辞却让人咂摸良久。 “有堪折直须折,莫待无空折枝!当真妙章,不亚于‘葡萄美酒夜光杯’旧辞!” 张说虽然早就听王翰唱过,但如今再听诸女伎歌唱新谱的曲调,不免感觉意蕴更加的丰富,于是便也举杯夸奖道。 在场宾客就算有人不满王翰的性格做派,在听完这首新辞后,也都不免暗叹其人确是才情卓然。 然而王翰闻言后却又起身摆手道:“诸位误会了,此新辞实非我拟,而是就道拾得,心甚喜爱,归家后取乐府旧曲变奏和之、教唱家奴。今日登门献艺,正是想趁令公家中群贤毕集之际访问作者。诸位难道也都是初闻此辞,不知作者?” 众人听到这话后顿时也都心生好奇,继而便开始思索讨论这一首诗风格与谁相近、大概出自什么人之手,又或者洛下不知何时又添一名富有才情的诗家?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王翰突然凝望堂下,指着一名抽身急退的张家婢女疾声道:“那小娘子且留步!对,正是你,转过身来!” 被临时调来此间帮忙的阿莹正在堂外等待奉补酒食,突然听到堂中传来阿郎日前教自己所唱的曲辞,心中自是不免有些好奇,便小心凑近到堂前去向内张望。 厅堂中乱糟糟的议论她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视线在堂上略一环视,便见到那日与阿郎一起归城时、曾于城外偶遇的那名载伎出游的中年人,而那中年人也突然发现了她,吓得她忙不迭抽身后退,却又被中年人给瞪眼唤住。 认出了这少女正是当日城外所见那少年的侍从,王翰顿时变得激动起来,他直从席间走下,盯着阿莹又问道:“小娘子你是谁家侍从?那日共你同行、教你唱辞的少年又是谁家子?今又何在?” 阿莹搞不清楚状况,自然不肯回答,只是双唇紧抿,低头不语。 “这是家中一侍婢,还不快答王学士话!” 旁边又张家的管事连忙上前解释道,转又望着阿莹低斥一声。 然而这小婢女不知此事对阿郎是利是弊,任由厅堂内外众人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只是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倒是另有别人入前小声道:“这是家中六郎身边侍婢,少入庄重场合,更不曾见贵客满堂,所以怯不敢言。” 王翰闻言后便又笑语道:“燕公家风当真肃正,哪怕区区一个侍婢也端庄谨慎,不敢窃言主人。不过小娘子你放心,今我问你是好奇这《金缕衣》声辞谁人所作? 在堂诸公,皆令公知己良朋,闻此声辞颇为欣赏,却不知何人所作,故也只能向你追问,你家郎君是从哪处听来,还是自己所作?” 阿莹这会儿才算是略微听明白事情缘由,她抬起紧张的有些发白的俏脸,一字一顿的说道:“这是我家郎君自己所作,并不是偷于他人。” “你家郎君眼下可在府上?能否引来相见?” 王翰闻听此言后,顿时面露欣喜之色,他能写出“醉卧沙场君莫笑”之辞,本身也是豪迈放达之人,只觉得那“有堪折直须折”与自己的诗篇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心内将这作者引为知音,心内也是非常的想要结识一番。 堂中张说也没想到之前还夸赞的这一首新辞竟是家中儿郎所作,心内自是大为惊奇,连忙抬手吩咐道:“速将儿郎召来此处,礼见群贤!” 这便是张说要召见张洛的经过了,在听完阿莹的解释后,张洛紧张的心情自是稍微舒缓,但很快便又皱起了眉头。 他的计划是攒够了足够的本钱之后便尽快脱离张家,找个地方改头换面重新开始,并不希望在张家发展出多么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免增加日后自己新身份被识破的几率。 可现在被点名召见,也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总不能再说我一身疫气未散,怕传染给你们这些家伙。 门外家奴又催,显然是等的焦躁不已了,张洛只能快速换了一身干净的外袍,然后走出门来,一边跟在两名家奴身后向客堂走去,一边在心内盘算稍后要如何应对。 张家厅堂内,欢宴仍在继续进行,不过众人心有所思,气氛倒是不复之前那样热烈。尤其王翰急于结识知己,更是频频向堂外望去。 张说脸上则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经家奴附耳提醒才想起家中这个庶孙,得知对方不过只是在族学受蒙几年的十几岁顽皮少年而已,并没有接受更进一步的教育、之前也没有什么特质显现,故而心中也有些狐疑,莫非家中有天纵之才长成、而自己却恍然不知? 张洛刚刚出现在厅堂门口,便发现堂内众人视线纷纷投向了他,不过他也并非没有见过世面,并不怎么怯场,稍稍整理了一下心情便迈步疾行入堂,向着端坐在堂中垂首望下来的张说作拜道:“孙儿拜见大父!劣性贪玩、嬉游庭外,不知大父垂召,入拜迟缓,令大父与诸贵客久候,实在失礼,还请降责。” 张说对这个孙子并不熟悉,若非今天这样的场合情景也想不到特意召见,此时见此少年仪态谈吐尚算可观,皱起的眉头才微微舒展,只是不待他开口发问,一边的王翰已经忍不住开口笑道:“张家六郎,还识我否?” “王学士才名卓著、如雷贯耳,岂敢不识!” 张说还未发声免礼,张洛只能微微侧身向王翰点头说道,心里倒也不免暗生几分瞻仰历史名人的激动。 王翰听到这话后却又笑道:“那日相见,小子轻狂,怕是没想到我会寻访入户吧?如今所言,未必由衷。今我俗调塞耳,需你新辞洗濯,若能让人满意,可以恕你之前的狂态。” “在座皆方家,小子虽孟浪,焉敢卖弄于前!” 张洛闻言后便又摆手道,虽然被迫来见,但也不想太出风头,以免给众宾客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刚才登堂不见他老子张均,心内还暗有窃喜,这会儿倒有些怀念起来。 父子关系恶劣,张均必然也不喜他在人前出什么风头,王翰虽然不依不饶,张均应该会发声阻止。 张说因为也不清楚这孙子学识深浅,本来打算简单见上一面,先在人前藏拙,过后再细细考校。 可当看到这孙子举止得体、谈吐不俗,且有前作打底,张说略加沉吟后便将捧在手中的茗茶放在案上向前一推,指着茶杯对他说道:“王学士才达公卿、名满都畿,岂尔小子能欺?今既恕你孟浪前迹,且以此题、不限韵字,新作一辞,以酬学士。” (本章完) 第19章 《茶》 第19章 《茶》 听到张说给出了考题,堂内众宾客也都饶有兴致的望向张洛,王翰的眼神中更是充满了期待,想要听一听他自觉得灵魂与自己颇为契合的少年又能有何新作。 张洛眼见这架势,自知是难以推脱了,于是便也不再拒绝,开始思忖该要怎样应付过去。 对于穿越客文抄人来说,这种临时又具体的考验场景着实是噩梦一般的存在,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再怎么饱读诗书,短时间内也很难进行恰如其分的引用。尤其在场张说、王翰等人都是当世第一流的诗文名家,想要糊弄过去则就更加的困难。 张洛较之普通人固然多了不少文史知识的积累,但也并不觉得自己能经得住这些顶尖文人的考核而不露馅,所以他既要将这考核应付过去,还要顺便带过这一话题,不要让别人对自己的学识深浅投入太大的关注。 此时堂下已有侍员奉上书案笔墨,张洛一边移就案旁坐定,一边还在脑海中快速转动思绪,约莫过了小半刻钟,心里便有了一个腹案,便又向张说躬身道:“大父垂教,孙儿不敢推辞。只是治艺未精,荒于嬉戏,仓促应酬,恐格律失谨贻笑方家,请以杂诗以答。” 张说听到这话后眉头便微微皱起,声韵格律乃是近代诗文创作的基本规则,如果连这些都应用不纯熟,更能做出什么名篇佳作? 虽然之前那一首《金缕衣》本身便不循格律,但毕竟意境隽永、清新有趣,如今临场考验,他也有些不相信这小子才情机敏到再创作出什么杂诗佳作。杂诗虽然没有格律的限制,但同时也意味着没有下限的保证,如果内容不够精彩,便是下流庸劣之作。 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些后悔,但还是沉声道:“在座良朋皆情契来聚,自不会因你一时的短拙见笑。但能成篇,不拘何体,助兴而已,丑亦无妨。” 张洛听出他爷爷语气中对他已是信心顿消,甚至都开始铺垫炫技失败了。他对此倒也不以为意,毕竟让人对并不熟悉的人和事满怀信心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那么现在就给你们一点小小震撼吧。 他提起笔来轻蘸墨汁,然后又轻轻舒了一口气,笔锋落于纸面,开始书写起来。字是丑了些,那是因为他没敢用自己所擅长的柳体楷书,那还得留着卖钱,怎么能随随便便给这些人看!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堂中宾客们只见到张洛临案挥毫,却看不到具体所写的内容。至于张说则隐隐有些担心这孙子怕是一个绣枕头、或要令他家学蒙羞,待其刚一收笔便递给一旁的侍员一个眼神,让其第一时间将这诗作呈给自己。 那墨痕未干的纸张被呈入面前后,张说一落眼脸色便微微一沉,这字写得实在是不怎么样,可当看到诗句的内容后,他微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阅过之后又状似不悦的垂首望着张洛说道:“既然自知治艺未精,便应当恭诚于学,不可自恃些许作弄文字的轻薄才情便懒散懈怠。这浮艳戏作娱人则可,又岂堪经纶邦国世务!” 语气虽然是责备说教,但言中所透露出的期许却是甚高,甚至就连经纶邦国这样的宏大目标都拿来鞭策晚辈,可见心底里还是欣赏居多。如若真是不堪雕琢的朽木,又何必做出这样的说教! 因此在场众人在听到张说这一番话后,心内更加的惊奇这张家小儿究竟何等才情,竟然让张燕公都如此以贬作褒。一开始便心怀期待的王翰这会儿更是忍不住站起身来向主人席上走去,口中还说道:“儿郎新篇酬我,令公怎先自据?” 张说微笑着将这诗作递给了急不可耐的王翰,继而又抬手吩咐道:“于我席旁加设一座,另进一份酒食入堂。儿郎方归,想必未食。” 张家家奴连忙又给张洛设座,而王翰拿过这诗作后已经吟诵起来,其他人也都竖耳倾听,开头几句还是有些疑惑,可是渐渐便露认真品味的神情。 这一首《茶》乃是中唐元稹戏作,格式便是从一字开始逐句增字,直至七字,因此又被称为一七体,或者宝塔诗,是律诗之外的一种比较小众杂体诗。 因其并不讲究声韵格律,格式也更加活泼,故而往往会被文人用为游戏之作,而这一首《茶》则就是宝塔诗中非常罕见的典范之作。 “张郎捷才可观,虽是戏作,不失典雅,更兼妙趣盎然。令公责以懒散,还是过于苛刻了,有此才情、实称璞玉,岂可落于庸工俗匠之手消磨灵气!” 王翰接连将此诗作吟咏数遍,才将之向别席宾客传示,转又向张说作揖为张洛抱屈起来:“令公普访人间贤良,常常提携拔举,家藏兰芝久不示人,若非今日我这恶客无状刁难,恐怕仍然难见这一少辈词人啊!” 张说听到这话后便也笑起来,望向席旁的张洛更有几分不加掩饰的欣赏。 他号称文坛宗主那可不是全凭权势资历压人,除了本身的诗文造诣深厚之外,对于当世可称的词学之士也都多有拉拢举荐、提携之恩,并不止于口头的称赞。 如今自己家中出现这样一个少俊之才,之前诗作已经让他吟咏品味多日,今日临场所作更是让人眼前一亮,他当然也是颇感欣慰喜悦。 席中一众宾客们在将这诗作传看一遍后,各自也都免不了要夸奖几句,张说则顺便向张洛介绍了一下这些宾客们的身份。 除了表现活跃的王翰之外,其他人也都才名颇著,比如以《次北固山下》入选教材的诗人王湾,以七律《黄鹤楼》闻名后世的崔颢,还有后世名声略逊但在当下才名高著的孙逖、赵冬曦,以及不以诗文之名、却以手艺同样在后世名气不小的烧烤大师房琯等等。 张洛在听到这些宾客各自的名号之后,一时间甚至有种回到中学语文课堂的恍惚感,只是现在所面对的不再是那些稍显枯燥的文字,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相貌性格都有不同的人。 众人虽然也都对张洛夸奖一番,但若具体到每一个人又都有些诧异。诸如王翰那是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热情的让张洛都有些吃不消。年长一些的宾客,则主要是欣赏的态度。而一些比较年轻的客人,虽然也附从几句,但多多少少显得有点言不由衷,有些不服气的样子。 这倒也正常,二十来岁小青年本来就还处于年少气盛的范畴,若再有点才情,必然也心气高扬,维持着一种“在座各位都是垃圾”的心态。 尤其诗人这个群体要更加的恃才傲物,可能连张说这样的老派人物都不被他们放在眼中,对张洛的夸奖那就更加是逢场作戏了。 张洛对此也并不怎么在意,在他的计划中,眼下本来就不是他强势崛起、挟《全唐诗》制霸盛唐诗坛的好时机,就让这些人再孤芳自赏一段时间,过几年再让他们深刻感受一下被天才的阴影笼罩支配的恐惧与憋屈。 他这一首诗作将宴会氛围又推上了一个高潮,众人在经过一番对他的赞不绝口之后,话题便渐渐从他和这首诗作身上转移开,讨论起了宝塔诗这个比较冷门的诗歌体裁。 至于崔颢、房琯等自负才学的年轻人们已经眼珠乱转的当堂踅摸起来,大概是想挑选一个可供他们吟咏发挥的事物。 这正是张洛所需要的效果,他如果抄写一首格式中规中矩的律诗,众人难免会针对诗作本身进行品评赏析,继而延伸到他的才学水平,这无疑会增加他露怯的可能。 但宝塔诗这种题材别致有趣,会削弱人对内容的审视品评,转而对形式进行讨论。而且在场多有词学才士,难免就会技痒难耐,也想尝试竞技一番,那对张洛本人的关注自然就不会太持久了。 “箸,碧虚,翠竹……” 不多久,堂中便有人举起手里的竹筷,也开始吟咏起来。其他人见状后也都兴致大浓,或是笑语助兴,或是低头构思,陆陆续续的都加入到这一场竞技文戏中来。 始作俑者的张洛,这会儿则不再争求什么表现,安安分分的坐在祖父张说席旁,一边小口细嚼着饭菜,一边兴致盎然的欣赏着这些古代文人们的表演。 端坐主人席上的张说一边主持着文会,一边也在暗自打量着这个孙子,见这小子在赋诗一篇后便安坐席中,并没有因为众人的夸奖乐而忘形,也没有一鼓作气的继续出风头,很有一股沉静从容的气质,这不免让他越发的欣赏。 接下来的宴会就转变成为了一场诗会,堂中宾客大部分都有所表现,就连张说也以“诗”为题试作一篇,居然凑出了四十多首诗作。 有好事者当堂便将这些诗作都抄录成集,待到品评优劣时,张说的诗篇自然被排在了卷首的位置。 至于张洛那一篇《茶》,则就被群众推举作为卷尾压篇镇卷之作,不只是因为这一场诗会由其引起,更因为他这一篇诗作也是公认的此夜诸诗篇中的佼佼者。 甚至在场这些宾客不乏人暗自觉得其实就连张说的戏作也不比张洛的《茶》更出色,但人家祖孙和谐,真要强较出一个高低的话,反而让人尴尬。 由于第二天一早还要参加朝会,所以张说并没有与诸宾客通宵欢宴,尽兴之后便起身早退休息去了。而张洛也没有理会众人的挽留,同样趁机告退,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并没有太多留恋,只将这一场诗会当作离开张家前突发的一场美梦。 (本章完) 第20章 暴怒的主母 第20章 暴怒的主母 第二天清晨,张洛还在睡梦中,耳边传来轻声的呼唤。 他睁开眼,阿莹那明艳动人的脸庞便出现在眼前,看着那吹弹得破的娇嫩脸颊,他忍不住探出嘴巴轻啜于上,口中轻笑道:“阿莹,你真美。” 小侍女遭此轻吻,顿时霞飞双颊,就连耳垂都霎时间染上一层红晕,眼波羞怯移往他处,嘴里低声道:“阿郎莫再耍闹,大府掌事正在院中等候。” 所谓的大府掌事便是主人张说所居院舍的管事,统管这家宅中一切的事务,虽说也是仆人,但却远比一般的族人还要更得张说的信任和倚重。 “大府掌事来这里做什么?” 张洛闻听此言睡意顿消,心头些许旖念也是荡然无存,连忙翻身起床,接过阿莹递来的衣袍穿在身上,然后便走出了房间。 来到这里的大府掌事名叫张固,年纪也有六十出头,须发灰白,体格还算硬朗,穿着一件朴素干净的布袍,正仰首打量着张洛所居住的这陋舍,待见张洛行出,连忙躬身迎上:“清早来问,有扰清梦,六郎安否?” 张洛也不是浑身带刺的刺猬、逮谁扎谁,别人对他和气,他也能以礼相待,闻言后便摆手道:“掌事不必多礼,请问何事劳烦来告?” “六郎言重了,主公离家上朝前特嘱仆来告,禀赋才趣固然可喜,欲达真知仍待苦学。西阁集萃楼是主公燕居读书处,楼内多藏先贤哲言、时萃妙语,六郎若往博采勤撷,定能广学弘识、更益才性,所以着仆引六郎往集萃楼居住。” 张固又欠身对张洛说道:“往年几位郎主也都在集萃楼受主公亲为启蒙,楼闲多时,今待六郎。” “这、大父厚爱,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只不过,我性情疏略散漫,有失庄谨,比近而居,恐怕会惹厌失爱。况今所居风雨不侵,不必再烦别处侍人。” 张洛没想到昨日聚会之后还有余韵,他祖父张说竟然摆出一副要认真栽培自己的架势,这不免让他有点猝不及防,旋即便有些为难的说道。 张固久理家事,也是人情练达,并没有直言张洛所居简陋,只是又垂首道:“老仆耳目渐昏,承蒙主人不弃,仍然留用门下。常恐任事不周,受命则必尽力。恳请六郎体恤,准此老朽躬引前往。” “阿郎,去罢!有令公垂顾关怀,此宅中再也没有人事刁难了!” 一旁的英娘忍不住上前来小声说道,她一直都在担心主母郑氏谋害阿郎,只觉得有了老主公张说的庇护后,在这张家大宅中便可以稳如泰山,不必再筹谋避往他处了。 张洛心里却很清楚,眼下在张家地位和处境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不久后整个张家都要风雨飘摇、摇摇欲坠。张说对他的赏识挺可贵,只可惜来的有点晚。 眼下已经是到了三月下旬,张说的政治危机四月初便要爆发,而这场危机是时势累积与张说的个人性格所导致的,就算自己有心想提醒一下也是难以挽回。 毕竟该劝的话,张九龄这个张说政治上的衣钵传人都已经劝过了,仍然没有让张说加以改正和预防。 这种先知式的预见自然不便告于他人,张洛在想了想之后,便也没有再继续拒绝这一番好意,虽然短了点,总比没有好。 古代获取资讯与知识的渠道都比较匮乏,若能趁此机会翻阅一下张说的藏书,同自己脑海中的积累融合总结一番,也能更有助于他日后的发展。 他们主仆行李本就不多,之前又因为打算脱离张家而陆续往城外田庄送了一些,如今再收拾起来,无非只是一些换洗的衣物与基本的铺卧之类,反倒张洛近来为了代写墓志所购买的纸墨文具最多,装了足足大半筐。 饶是张固不方便评价张均的治家之道,当他看到主仆三人如此寒酸的行李后,也忍不住感慨说道:“六郎清静自守、淡泊明志,志趣大异于府中其他郎君,少时磨砺不足为苦,来年必成大器,如主公般为世所重、光耀门第!” 许多事情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在张固看来这一位六郎虽然遭遇嫡亲排挤、在家中处境恶劣,但却仍然笃志于学,这一份品德操守实在是家门少辈之中的翘楚表率。 哪怕张固老于世故,也猜不到张洛行李少是因为随时准备跑路,文具多则是为了冒他祖父大名代写墓志以牟利,哪一项都跟良善不沾边。只能说他的用心实在太刁钻,等闲人捉摸不透。 张家宅邸虽大,闲人也多,很快大府掌事张固奉主公张说之命,亲自将张洛迎往府内集萃楼居住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大宅,顿时便让宅内族人与奴仆们都议论纷纷。 东厢主母郑氏的居舍中,一大早乒乒乓乓的打砸声便不绝于耳,侍女仆员们都被赶到了院舍外,只有几名郑氏的亲信仆妇们噤若寒蝉的站在房间里,一言不发的瞧着气得脸色煞白的主母在房中打砸器物、发泄怒火。 “令公这是何意?难道我连处置自家户里一个孽种都不得!如此公然插手此间事,是嫌我不配治家?” 郑氏一边摔打着房中的物品,一边怒声嘶吼着,平日里那恬淡从容的静气早已经荡然无存,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尊严被践踏、底线被逾越的竭斯底里。 在她看来,张说这一做法可不只是欣赏抬举门下少辈,而是对她这个长房当家主妇的否定与羞辱。 尤其她内心里本就对张洛心存敌意,往常还有一种将对方覆于指掌之下的掌控感,一个恍惚竟就被其跳出了掌握,心中自是越发的惊诧羞恼。 “备车,我要离家归宁!” 发泄一通之后,郑氏又恨恨说道,一方面她觉得整个张家可能都在看她笑话,让她羞于面对,另一方面她也不敢直接去质疑抗阻张说这个家主的决定,只能以此逃避并表达自己的不满。 然而此言一出,刚才还任其发泄的几名仆妇连忙入前来安抚道:“主母息怒啊,这不过只是一桩寻常家事,怎可轻言离去! 主母在家,闲言不敢滋生,主母若去,人言可畏。况且如今诸舅氏府君皆承受令公差遣,主母今若归宁,难免会以私事纠缠公务……” “难道这口恶气,便要生受?连此区区一个孽种尚且难制,此家门中我还能制何人事?” 郑氏听到这话,顿时便有些泄气。 她虽出身荥阳郑氏,但家中势位不彰,需要多多仰仗张说这个权倾朝野的亲家庇护,此番若真任性离去,怕是父兄也要承受张说的迁怒。虽然不敢再提归宁,但她还是有些不甘。 一名仆妇入前轻抚其背,口中轻声说道:“此儿虽恶,终究还是需要听命父母。况其才情再高,也摆脱不了孽庶的出身。 主母实在不必因之擅动肝火、争较一时的长短,但需妥善教养小郎,使其同样馨声传扬,世人能辨轻重,谁又会乐就区区一个孽子!” “不错,令公纵然赏其邪才,也不过只是安排家中读书罢了。但是我家阿郎不久后却能蒙荫入读弘文馆,驰名国学,远大前程又不是此儿能及!” 之前受过训斥的苏七娘这会儿也入前安慰道。 郑氏在听到这些人的安慰后,神情也略微好转一些,深吸几口气息之后便又恢复了些许平日的沉静,看到满地狼藉的器物碎片后便又皱眉说道:“快快收拾一下屋舍,郎主昨日在直省中,今天归后必然疲惫,需清净休息养神。” 她虽然内中暗妒,但对丈夫张均却是满腔真心,生活起居关怀备至,加之张均也爱重她这个名门出身,故而夫妻两也是相敬如宾、感情深厚。 任由家奴们打扫收拾狼藉的房间,郑氏则起身走出了房间,往自家儿子张岯居舍而去。张洛的际遇变化又让她想起了之前相士批命所说的谶语,心中不免危机感大生。 张家有家学教育子弟,张岯也曾在家学接受启蒙,但却沾染了不少同族子弟的恶习,郑氏索性便将儿子留在家中自己管教,又在连连央求之下才让公公张说答应今春弘文生举试后将之引入弘文馆习艺,对儿子的教育也是十分用心。 因恐儿子真被那孽子夺了气运,郑氏便打算继续加强对儿子的管教,务求让其进入国学后便一鸣惊人。 可是当她来到儿子房间后,却发现本该在房中读书的儿子竟不见了踪迹,内外寻找一番,才见到一侍从书童正畏畏缩缩躲在角落里。 “阿郎去了哪里?” 郑氏着人将这书童拎过来,挑眉怒声问道。 “郎主新得一部女伎,正在前堂欣赏声色。阿郎知后,便也往观……” 那被留下放风的书童不敢独自承担主母怒火,忙不迭低头交代出来。 “郎主昨日并今都在直省中,几时访得女伎在家狎乐?贼奴若再胡说,撕烂你的狗嘴!” 侍从一旁的苏七娘见主母脸色铁青,当即便叉腰怒骂道。 那书童见状更惊,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一般:“真的、是真的,奴怎敢欺骗主母啊!是、六郎,六郎昨夜作歌让那王学士甚喜,便留一部女伎赠予六郎。 六郎不敢私用,恰逢郎主归家往训,便将女伎进奉郎主!主母不信,可往前堂验看……” (本章完) 第21章 书楼藏娇 第21章 书楼藏娇 张均年纪虽然才只三十几岁,但已经在南省担任郎官,官居礼部郎中。 昨夜家中宴客,因其留直省中而没能与会。第二天朝会结束之后,却有数名相识的文友入署来见,并都纷纷向他道贺,称其诗书传家、后继有人。 张均对此不免大惑不解,待到询问一番之后,才知自家庶子张雒奴在昨夜家中的宴会中才情外露、大放异彩。 得悉此事后,张均倒没有多少喜悦之情,而是深感诧异。王翰那日登门所唱的《金缕衣》他也听过,当时还多有称赞,内心也比较喜欢,却没想到竟是自己漠不关心的儿子所作,而在意外之余,他心中又有几分不安,担心是不是搞错了。 不过既然昨夜父亲张说亲自考证,事情应该是不错的。他心中纵有些疑惑,也不敢往中书门下去询问父亲。而一想到自己儿子才情出众他竟茫然无知,反而还要靠同僚告知,他心中不免又暗生一股被蒙骗的羞恼感。 张均也不是一直便对这个儿子的感情如此淡漠,毕竟这是他人生第一个亲生骨肉,最开始的时候也是有些怜爱,但是随着迎娶正妻入门,继而妾室武氏病故,受此一系列的人事影响,对这儿子的感情便逐日淡薄,渐渐的不闻不问。 张均清楚自家夫人对这庶子向来不喜,甚至在厌恶中还夹杂着几分敌意,他也不希望因此小物而破坏家庭的和谐。如今这小子突然声名鹊起、颇得时誉,难免会令夫人愤懑不乐。 因为牵挂家事,张均也没有心情再处理公务,索性便向署中告假,匆匆返回家中。 张洛自不知他在家中这一点处境的变化,直接让张均夫妻都变得心怀不安,当然就算知道了他也并不放在心上,反而会感到些许的快意。 张固所说的西阁集萃楼位于宅邸内中堂的侧后方,是一座两层的阁楼式建筑,底层几间房屋用以居住、读书和临时会客,上层则是藏书。 当张洛听到张固介绍单单这座楼中便收藏有足足六千多卷图书的时候,心中也是颇感兴奋。如果按照玄幻小说的背景来说,他这就等于是进入了家族中的藏经阁,里面有家族多年积累的功法战技供他挑选学习。 楼中藏书涉猎广泛,经史子集都有陈列,虽然不是什么玄幻功法,但是对于懂得利用它们的人来说,这些书籍同样也有提升自身能力、完善自我认知的作用。 起码对于张洛来说,通过阅读这些书籍,能够更加真切的了解这个时代的文化发展与意识形态的建设,也能让他以更为恰当的姿态与方式在这个时代立足并发展。尤其在他还不足以影响与改变这个时代时,这一点尤为重要。 这阁楼一层有一间正堂,左右各有几间厢室,靠东的两间房屋被拨给了张洛和英娘母女居住。 趁着英娘与阿莹收拾房间的时候,张洛在张固的带领下将这阁楼上下游览一番,除了那些分门别类收藏着的图书之外,他还在一楼正堂的书案上看到了张说的几枚私章。 张洛的心顿时狂跳起来,如果在写完墓志后用这几枚私章印上去,那假的也成了真的,怕是张说见到都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的确写过、只是忘记了。 张固在引领张洛参观介绍完阁楼上下不同区域之后,又将他引往西侧的厢房中,口中还笑语道:“王翰王学士今早告辞时,还特意留下一份厚礼着仆转赠六郎,便被暂且安置在了西厢。” 张洛听到这话后,心里也期待起来。他知王翰家世豪富,希望对方不要把自己想象的太高雅,随便赠送一点金银珠宝之类的俗货就好,至不济给自己一套能喝葡萄美酒的夜光杯,也能让自己在心里原谅他昨夜起哄、硬要让自己出风头的事情。 两人来到这西厢房外,旋即便有四名身穿彩裙、姿容娇艳的妙龄侍女从房间中迎了出来。 张洛瞧这几名女子有点眼熟,但也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还暗自嘀咕他祖父六十多岁老人家身体还挺硬朗,居然还学人金屋藏娇、红袖添香,而且一藏就是四个。 他也拿不准究竟要不要给这四个女子喊一声小奶奶,故而没敢多瞧,和张固走进房间中后便打量一番,想看看礼物在哪,然而张固却只是微笑望着他,也不见去拿礼物,他不免面露疑惑之色。 “这四名女伎,便是王学士留赠六郎的礼物,六郎可还满意?” 张固见张洛这副模样,便又连忙指着俏立于房间中的四名女子对他解释道。 “这四人、是礼物?” 张洛听到这话顿时一愣,旋即又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待见张固点头确认后,便连忙摆手道:“这不可、万万不可……如此赠礼,实在、实在不敢领受。” 他虽然学古代史,也颇有一些诗词歌赋的积累,甚至可以无障碍的和古人交流,但是对于这样的事情还是有点接受不了。 “郎君不受,是嫌奴等色艺不合心意?” 几名女伎眼见张洛摆手拒绝,顿时便各露凄楚惶恐之色,敛裙作拜并疾声道:“奴等是以户婢发卖,非出于闾里娼寮。之前郎主王学士调教数年,能操诸类乐器、可演曲辞数百,歌舞亦纯熟……” 几名女伎还在急切自荐,张洛已经又迈步走出了厢房。他并非坐怀不乱的君子,况且那几个女伎色艺皆有可观,眼下又是一副凄楚可怜、任君采撷的模样,大凡是个男人看了估计都得挺迷糊。 只不过张洛还没有到了色令智昏的程度,一方面还不太能接受将人作为物品随意受纳,另一方面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好转都是暂时的,不希望在张家沾染太多的人事牵连。 况且这几个女子再怎么色艺双全,那也得穿衣吃饭。自己偷张说名头写墓志赚点钱那也不容易,这突然再多出几张吃饭的嘴也实在是受不了。 瞧她们满脸的铅华粉黛,单单每天的化妆品消耗,怕是就得超过自己和英娘母女的生活费了。有这些闲钱,给自家人置备冬夏两衣、饮食加餐难道不香? 说到底,眼下的他还没到追求色艺享受的境界,正是干事业的时候。书桌上那几个私章,对他的吸引力都比这几个女子更大。那王翰送礼也不正经,简直就是添乱! 他这里还在想着让人把这些女伎送回去,张均已经从外间气冲冲走来,远远便抬手指着张洛怒声道:“稍失管束,你便搅闹得人言纷纷,昨夜究竟何事?” 张洛看到这货就烦,闻言后便回道:“昨夜忽遭传见,满堂宾客不识一人,竭力维持幸未失礼,耶问何事,需向大父。” 张固瞧出这父子俩有些不对付,连忙上前将昨夜宴会经过与情景都解释一番,并又说道:“六郎昨夜才惊四座,人言纷纷也是称赞,主公为此都欣慰喜悦,着仆清晨引六郎入此读书。另有贵客王学士雅爱六郎才情,相赠女伎数员。” 张均听完张固的讲述后,脸色略作变幻,而当看到几名楚楚可怜的女伎时,便又阴沉着脸怒声道:“杂诗戏作本非典雅之体,人皆敬你大父,因有及乌令言,岂是真赏识才情!你竟恃此薄誉,矜狂忘形,白昼狎妓……” “门中苍狗都响过别家吠声,皆因家世雄壮。这样浅白的道理倒也不需要阿耶教我,自知谨慎自守,不可形拟恶犬、狂吠吓人。” 张洛很难跟这货心平气和的交流,说着说着心头便又窜起了火气:“非我祖、父,人莫知我。凡所馈赠,也不过是假我转呈而已。此诸女伎,本就应充于阿耶帷私、娱情养性,这才是王学士的本意。 我既然领会此意,又怎么敢欺近亵弄!请问阿耶归后谁人妄进邪言,诬我狎妓?大府掌事立此为证,我若滋乱父帷,即死于前!若不然,当拔此奸徒贼舌,以证我父子情深难间!” 说话间,他又将腰间所佩的割肉小刀拔出握住,瞪着两眼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 “你、你要做什么?” 张均也没想到这小子说着说着竟然亮出了刀子,吓得身躯都微微后仰,口中疾声喝道。 一旁的张固见状,忙不迭入前站在了父子两中间将他们隔开,一手按住张洛握刀的手,同时向张均欠身道:“郎主请息怒,六郎确是没有狎妓嬉闹,方才还在力拒不受王学士的赠礼。情急失礼,也只是急于自辩清白,恐怕郎主误会加深、疏远嫌弃。那诬言六郎狎妓之人,确是该罚!” 张均闻言后,脸色更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只是见到那些女伎后随口作言斥骂,却没想到引起这小子如此过激的反应。此时被儿子当面骂他奸徒,还要拔他舌头,也让他心内羞恼不已,却又有苦难言。 张固的分讲解释给了他一个台阶,于是他便又顺势沉声说道:“谨慎自守,该是你的本分,也不值得自夸。你少年浮躁,本不应亵近女色,既未乱怀,尚有可教。收起那利刃,纵然家奴犯错,也不应私加肉刑。你大父既然对你有期许,便应专心习艺、不负所期!” 张洛虽然不爽这货,但也不能真的动刀子捅了他,闻言后便收起了小刀,转又指着几名女伎说道:“此群伎既是王学士赠予阿耶,笑纳还是放免,凭耶自便。只是不要再留于此,扰我求学之志。” 这几个女伎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留下,能借着这个由头当着和尚骂一遍秃驴,已经发泄了一下心中的闷气,王翰这礼便也没有白送。推托给张均,也是给郑氏添添堵,再特么来惹我,就安排人把你老公榨得涓滴不剩,让你以后没有正常夫妻生活! “有此志趣,学达不难!你安居于此,用心读书,少受杂情滋扰。” 张均听到这话后,罕见的对这儿子露出几分和颜悦色的神情,仍是一副说教的口吻交代两句,待视线转到几名女伎身上的时候便闪烁起来,沉吟片刻后才又说道:“王子羽旷达豪迈,不拘小节,若与人悦,必倾盖相结。今既有赠,我若放还则拂其意,难免怨我远之。唉,此人情怀诚挚,却是让我为难了。” 你这田文镜还挺爱穿品如的衣服! 张洛闻言后顿时一乐,也不由得感慨他这老子确是个人才,真能拉得下脸来,怪不得能给安禄山当宰相。 (本章完) 第22章 夫人何异禽兽 第22章 夫人何异禽兽 张均倒也没有无耻到得了好处后全无表示,在将几名女伎领走之后不久,便着家奴送来一些笔墨文具,还有一篇自己亲自写的《劝学铭》,以此来体现出对儿子学业的关心和督促,一时间倒有几分父慈子孝的意味。 张洛将这篇铭文看了一遍,发现写的还不错。对此他倒也不意外,因为他这老子也并非一无是处的纨绔二世祖,本身文化素质不低,乃是开元四年的进士。 那时他爷爷张说还被姚崇排斥在朝堂之外、蹲长江边上打鱼,权势也不像如今这样大,因此张均这进士主要还是凭着自身能力考取出来的。 这一篇《劝学铭》,张洛看后便随手丢在了一边,也不打算趁此机会便去修好父子关系。因为他老子最大的问题还不是不忠义、做贰臣,而是蠢,政治智慧非常的低下。 如果只是没有道德操守,老实说问题也不大,毕竟安史之乱爆发的时候,就连玄宗、肃宗爷俩都撒丫子跑,其他人做出怎样的选择也都是生计所迫、情有可原。但张均、张垍兄弟俩在能跑的前提下却选择留下来做伪臣,这就有很大问题了。 因为后来继位的唐肃宗与张家渊源颇深,唐肃宗李亨母亲怀孕的时候,正逢其父李隆基政治形势非常严峻。因恐被太平公主指摘耽于女色,李隆基甚至曾经一度想要堕胎放弃这个儿子,得益于张说进言保全,李亨才能出生。 后来张说之子张垍又娶了李亨的同母妹宁亲公主,李亨便成了亲大舅哥。在李亨政治上屡遭打击、四面楚歌的时候,也多得张均、张垍兄弟保全。可以说他们只要熬到李亨继承大统,就能获得丰厚回报。 可是这俩大聪明烧了那么多年冷灶,临了居然觉得大燕皇帝安禄山有望执掌天下,最关键的时刻选择了投靠安禄山,只能说这两人真是猪油蒙了心窍。 就连他家门生房琯当时都选择追随玄宗皇帝逃往蜀中,进而做了宰相,然后才有了那一顿大烧烤。房琯固然是个废物点心,而张家兄弟甚至不如房琯。 这也是张洛坚持不看好张家的重要原因,他祖父张说半辈子言传身教,都没能让张均这活宝有多大长进,张洛也不指望他作为一个晚辈能带得动这种铁废物,远离猪队友是第一要务,绝不可能再其乐融融的坐在一起包饺子。 话虽如此,张说的赏识还是给张洛在张家的处境带来了巨大的改变。不只住处从原本的那处废园陋舍搬到了邸中核心区域,张氏族人和一众家奴们对他的态度也变得热情殷勤起来,不乏人特意跑到集萃楼来,只为当面亲切的喊上一句“六郎”。 到了傍晚时分,张说的夫人元氏还着令家奴召张洛前往后堂用餐。集萃楼因是藏书楼,除了照明取暖便禁绝火烟,张洛索性带上英娘母女一起往后宅去凑合一顿。 当他们主仆来到后堂的时候,这里已经聚集了男男女女三十多个张氏族人,包括张均夫妻也都侍坐在老夫人席旁。 张洛来到这个世界后虽没见过主母郑氏,但从少年张雒奴的记忆中也知这妇人相貌如何,看一眼便辨认出来,而郑氏在看了他一眼之后,脸色就变得有些不自然。 “孩儿拜见祖母,拜见阿耶、夫人……” 不管心里是何感想,当着众人的面,张洛还是不敢失礼,入前逐一拜见堂上恩亲。 燕国夫人元氏五十多岁的年纪,模样倒是雍容和蔼,听到张洛对嫡母郑氏的称谓后,眉头便微微一皱,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指着张洛对在堂一众张氏族人们说道:“都说少年郎是雨后的春笋,几日不见便卓然秀成。是儿正是如此啊,日前见他还是个黄口小物,今日再看已经颇有几分他祖、父的风采了!” 众张氏族人们闻言后便也都笑语附和着,对张洛多有恭维之词,然而坐在一边的郑氏却神情木然,仿佛摆在那里一尊陶俑泥塑。 “去同你阿弟坐在一处。你今才性渐长、已经见得外人,日后也要帮扶至亲!” 元氏瞧着这个身姿卓然、模样俊俏的孙子也觉得顺眼,于是便抬手指了指嫡孙张岯旁边那半席空位,让张洛去那里坐。 这时候,一直神情木然的郑氏忽然目光一凛,准备开口说话。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发声,元氏便先望着她开口道:“此儿虽然不是你腹肠所出,但也是他耶门下的骨肉。今能见得外人,有你一份教养之功。令公昨夜连赞家学有传,很是欣慰呢!” 郑氏听到这话后,脸色又是一白,皱起的眉头颤了几颤才吃力的舒展开,掩在袖内的指甲紧紧的抠住掌心,向元氏欠身说道:“血脉相承、家学浸染,儿郎自有长进,妾又哪敢居功。” 这时候,张洛已经来到他那同父异母的兄弟张岯身边坐下来,见这小子一直痴望着自己身后的阿莹,他心中正不爽,听到堂上那婆媳对话、以及郑氏压抑到都有些变形的嗓音,顿时又是一乐,似乎找到了恶心张均夫妻两的方法。 这两货固然可以凭着伦理关系来欺压自己,但他们也不是无父无母的孽种,总有人能制得住他们。 一念及此,他便又开口说道:“孩儿与夫人虽无血缘,但心中敬仰孺慕之深却难以言喻。虽知夫人此言乃是自谦,却仍然忍不住要驳此谬言。人无教养,何异禽兽?夫人岂可为成全一人之谦逊私德,而作此抹杀教养之功的禽兽之论?” “你……” 郑氏闻听此言,顿时气得脸色铁青。 张洛不待她开口来训,连忙又摆手道:“呸、呸,情急失言,失言……我只是感恩夫人教养,急于争辩,不如来问阿弟。你是家中嫡正,夫人亲生,生育、教养,两恩兼享,依你所见,两者孰轻孰重?” “啊?我……” 张岯听到话题扯到他身上来,忙不迭收回视线,却又有些茫然,他刚才根本没细听张洛的问话,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瞧见母亲脸色有些不善,想起午后刚刚受了一顿教训,顿时又变得局促不安。 元氏也是一个老人精,哪听不出少年言语中的机锋,她心中当即便有些不喜,脸色也微微一沉,望着张洛说道:“既然感恩你阿母的教养,就应当拜谢席前、事之恭谨,不要止于口舌的弄巧。” 张洛听到这话后便先在案后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然后便忍痛缓缓起身,来到郑氏席前还未及俯身下拜,先捂着脸悲声大哭起来。 “方得亲长几句夸奖,怎么就癫狂失态起来,还不快住口!” 张均新得了好处,而且自觉有这样一个儿子也给自己增光不少,因此心态也略有转变,只是看到这小子言辞放肆、形容失礼,顿时又不悦起来,拍案低吼一声。 张洛才不将这家伙放在眼中,悲哭几声后转到元氏席前跪拜下来,泪眼婆娑的泣声道:“前问阿弟两恩孰重,才想起教我者仍有,生我者已无,不由悲从中来,乞请祖母恕此无状。生者赐命,教者再造,若无赐命,安得再造?孕育之苦、分娩之痛,割肉报恩,犹恐不足! 前赴墓园祭拜亡母,因见坟茔简陋、碑石糙劣,不免痛彻心扉。往年黄口懵懂,不知美丑,而今粗识孝道,拜乞祖母、拜乞阿耶,能允孩儿为我亡母再造碑茔,报答赐命之恩!夫人教养之恩,余生衔环以谢,我母身覆泥沙、魂杳黄泉,唯此以报……” 他这一番声泪俱下的表演,可谓是感人肺腑。尤其近在眼前的元氏,本身就是一个感性妇人,同时又身为人母,见到张洛如此的悲伤孝义,一时间也是感同身受,两眼满含热泪,直从席中起身上前将匍匐在地仍自悲哭的少年揽在怀中,连连抚背安慰。 元氏又回望儿子张均说道:“不管你们怎样想,这孩儿所请,我允了!他母生下这样至孝的孩儿,这是她的福气,又何尝不是你们的福气?逝者虽然已经难享生人之福,但该当她享的冥福,生人也不该去阻碍,折人便是折己!” “阿母怎样说,那便怎样做!” 张均闻言后便连忙点头说道,一者不敢违抗母亲,二者因此子的哭诉也不免想起武氏的音容相貌,心中也有些追忆伤感。 一旁的郑氏这会儿又恢复了木然的神情,只是袖内的指甲已经将掌心都给抠破,紧握的拳侧甚至都沁出丝丝的血水。 张洛如此一番表演,在元氏眼中俨然成了至情至孝的乖巧爱孙,之前的些许不满也荡然无存。讲起张洛这些年的成长经历,得知英娘这个旧仆一直在悉心照料,元氏又让人取来两匹杂彩绫锦赐给她,这又让英娘激动的泪流满面。 一餐用罢,返回集萃楼的新住处后,英娘小心的将那两匹绫锦收起,一脸欣喜的说道:“得了老夫人厚赐,舍内总不算一贫如洗。阿郎接连得到令公和老夫人的垂怜关怀,咱们在这宅中也总算是有了倚仗,谁也不敢再谋害阿郎,不必再谋划逃离躲避了。” 阿莹听到母亲这么说,便抿嘴轻笑起来,区区两匹杂彩便让母亲这么兴奋,若知阿郎如今已经攒下多少钱帛家底,还不知会惊讶成什么样子! 至于张洛则就不像英娘那么乐观,但也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他有心要为母亲再立新碑,却又担心自己离开张家后,母亲的墓碑或会遭到张家人的迁怒破坏,但有了燕国夫人那番话后,应该可以避免这一情况。 (本章完) 第23章 仿佛获缗二三千 第23章 仿佛获缗二三千 搬到集萃楼居住后,不只起居环境有了显著的提升,张洛的创作条件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之前他创作墓志的时候,全凭整合脑海中的记忆和自身的文学才能,有点闭门造车的状态,对于时下的碑文风格和禁忌避讳多少还有点拿不住。 此番搬到集萃楼来,他便可以博采时流名家的作品,诸如他祖父张说的文集当中还收集着之前所创作的墓志文章,一番参考对照,也让张洛创作起来如虎添翼,能够更加符合他祖父的文风。 所谓家贼难防,张说自是想不到他对少辈的欣赏提携,居然只是给这小子盗窃自己的名声牟利提供便利。 由于朝中公务繁忙,在做出这一安排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张说便一直留直省中,没有再回家垂问。 张洛除了每天固定到内宅向祖母晨昏问安,倒是混得越来越熟,也偶尔应付一下父亲张均的过问,剩下的时间他主要便是读书兼创作。 洛阳这里墓志铭市场也的确挺火热,留守在城外周良家的少年丁青连续送来许多份购买墓志的请求。张洛便从中挑选诸如汴州刘司户那种外州入朝担任朝集使之类的顾客,尽量降低暴露的风险。 在挑选客人的同时,他也顺便了解了一下大唐境内这些州县的富庶程度。虽然像汴州那种因为傍住运河而富得流油的州并不太多,但也有一些州因为自然条件、产业基础等条件优越而同样不容小觑。 那些朝集使们虽然职责是入朝汇报工作、接受考评,但是因为来洛阳一次也不容易,同时还承担着拜访慰问、维系人情的责任,故而一个个也都是行囊颇丰。 当得知有这样一个机会的时候,这些人自然也都踊跃挣取,甚至有的亲人还在世,但自觉可能近年就要用得上,都想提前来购买准备。 不过这种非常规的客人张洛自然不接待,搞不好闹出什么纠纷出来,他不止要暴露于当下,甚至可能还会被当作猎奇故事的主角而传扬于后世,想想都觉得丢人。 诸如晚清名臣曾国藩大过年的不安生,蹲家里给好友写挽联,可是这好友还没死,来给他拜年结果撞个正着,气得好友直接与之绝交。 张洛如果敢顶着他爷爷名头收钱给在世之人写墓志,要被大嘴巴传扬出去,想想那情景都觉得太刺激。 他这里勤奋用功、笔耕不辍,短短几天时间里便创作出七八篇墓志,而所获取的钱帛也达到了两千余贯。当然,做生意的同时他也没有忘了给生母武氏撰写一篇感情真挚的墓志铭,并且交付给丁苍着其寻访巧匠雕刻。 他也不知自己前程如何,但既然寄身于少年张雒奴,为其做上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不负母子一场。 两千多贯已经是一笔非常可观的财富了,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怕都难以积攒下如此一笔钱财。 中唐白居易在其诗作中戏言安排后事,“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都五顷田,然后兼卖所居宅”,才能“仿佛获缗二三千”。可见这些钱的分量着实不小,哪怕在两京购买宅地产业,加上几年生活费也是绰绰有余。 同为此道宗师的韩愈,在长安“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而张洛自从决定投身这个赛道,至今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便达成了类似的成就。 这是因为韩愈那三十年有一多半的时间都是在刷声望、攒资历,但张洛起手便偷开成品大号,自然是事半功倍、效率惊人。 开大号刷钱固然很过瘾,但张洛自知这并非长久之计。钱是赚不完的,但有的事情一旦错过机会再想去做就艰难无比了。既然已经获取到了足够的钱财,离开张家的其他一些准备也要着手进行了。 所以在交付了最后一篇来自扬州的朝集使所求的墓志后,张洛便打算封笔,开始着手处理其他的事情。首先摆在面前的,就是这些钱帛该要如何处理。 “这屋内尽是绢缣,足有千数匹之多!我夜里睡觉都不敢大声喘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每天都能卧于成堆的钱帛里!” 周朗将张洛领到他的卧室前,指着里面叹声说道。他家屋舍本来就不算宽阔,千数匹绢缣塞进他这不大的卧室中,直将内里空间塞的满满当当,甚至就连周朗睡觉的那木榻上都铺了两层绢布。 张洛近来忙于创作,也没时间仔细盘点自己赚的钱,这会儿探头往里边一瞧,也是不免吓了一跳。人们常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家境贫寒,可如果这四壁尽是用绢缣堆迭起来的话,那倒也谈不上穷困。 “辛苦你了!”他拍拍周朗的肩膀微笑说道。 周朗闻言后连忙摇头道:“郎君帮扶我家这么多,我这又算是什么辛苦。只是钱帛越积越多,恐怕看顾不周,我整日都不敢离开院舍……” 他从出生到如今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尤其又是恩人寄存于此,心中患得患失之感尤为强烈,甚至每天都睡不着觉,两眼熬出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如今的洛阳,一匹绢的时价在五百钱,缣价则要更贵一些,这满屋的绢缣价值在一千贯左右,还仅仅只是这段时间张洛所赚取的钱财的一少部分。 其他还有上千贯的钱币以及金银等贵金属,周家这小院已经放不开了,还是周良出面在这村庄里租下了一处闲宅存放,由丁青和几名庄丁留下看管。 “阿郎,这些钱币真是太重了,实在不好存放搬运啊!” 丁青引着张洛又来到存放钱币的院舍里,指着堆放在筐笼里的那些钱币,一脸幸福的烦恼。 这么说可不是得了便宜再卖乖,而是的确有些难办。一贯成色上佳的开元通宝便有六七斤重,而那些顾客们因为自觉得是在向宰相买文,自然也不可能用恶钱充数,所交付的多是好钱。 这里上千贯的钱币便有几千斤重,的确是难以搬运。 张洛在检点完近日收获后,一时间也感到有些头疼。之前没有钱烦恼,现在有钱了一样烦恼。这么多的钱帛一直堆放在周家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就算人家不嫌麻烦,也实在是不安全。 至于运回田庄上那就更不用想了,主母郑氏想必一直都在安排人留意着田庄那里,一旦察觉这么大宗的钱帛运回庄上,必然也会明白当中一定有蹊跷,一旦追究下来,钱帛必然保不住,自己冒名写墓志的事情怕也会暴露出来。 而且张洛赚取钱帛本来就是为了见势不妙、随时跑路,带着这么多钱帛上路也实在不妥。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得赶紧想办法缩小目标。 在如今人们要解决这种大宗钱帛的携带与运输问题,所采取的做法通常是将钱帛兑换成为微小且贵重、并且易于变现的轻货,诸如金玉珠宝、香料、药材、颜料以及各种高档纺织品还有各地珍稀特产。 这些轻货如果选购得宜,不只能够便捷运输,甚至还有可能获得极为可观的利润。 张洛所能采取的也无非是这种办法,既然不打算再承接代写墓志的业务,那就趁着这最后几天的时间来将那些钱帛变换成为合适的轻货,以便于随时收拾细软跑路。 洛阳城中最大的交易市场便是洛阳南市,据称南市中诸行百业、远近时货、各方奇珍皆有陈列售卖,繁荣无比。张洛要把这些钱帛变换成轻货,自然也是到南市最便捷。所以在离开周家后,他便带领阿莹、丁青直往南市而去。 一行人来到南市附近时,市鼓早已经敲过,集市也已经开放,左近街道上人车出入、络绎不绝。而在这些出入的人流之外,还有许多着青袍、戴幞头的人在市门内外游走呼喊。 “那都是市中的牙郎,有官府的、也有各家店铺的私佣,有的奸猾欺客,也有诚实守信的。阿郎若用,需细辨好劣。” 阿莹见张洛视线打量,便小声解释道。 张洛闻言后便有了然,原来这都是市场上的中介推销。他这里还没想好要不要请上一个牙郎做导游,市门左近那些耳目机灵的牙郎们已经注意到这位少年豪客,起码有七八人瞬间便凑上来,大声呼喊推销着自己:“请问郎君可需牙郎导引?市中店面数百,邸肆上千,资货百行,难以细数。郎君体格尊贵,哪能同贩夫驼畜久处,雇使牙郎可以快进快出。” “那你们各自都如何计利?” 张洛本来还有些犹豫,闻言后便也动了心。南市热闹是热闹,但也实在太脏乱了。除了出入拥挤的人车队伍之外,地面上还到处都是驴马骆驼之类驼畜的便溺排泄物。 队伍内外固然也有街徒巡丁维持秩序,但也控制不住那些驴马,遇到驼畜排泄,只是入前讨要几钱作为罚资,至于那些排泄物就任由在地上堆积、受人车踩踏,以至于整个街道上都弥漫着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这些牙郎本就练就了辨人贵贱的眼里,瞧着张洛行头不俗,还带着男女随从,听到他有雇使的意思顿时都精神一振,纷纷开口介绍各自的收费标准。 隶属官府的牙郎收费较高,私家的牙郎收费则低一些,而他们的收费项目中又统一有一份促成买卖后按照交易金额抽佣。 张洛一听这话便有点不乐意,他今天要在市中费两千多贯的钱帛,哪怕这些人抽佣比例再低,在此庞大总额下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某只要一个时辰五十钱的脚钱,便引领郎君畅游南市!” 这时候在诸牙郎后方又响起一个声音,是一个三十出头、样子有些落魄的中年人,喊叫出这个价格后,他不顾旁边同样充满怨念的眼神,用力挤到了张洛马前,一脸期待的仰头望来。 “那就是你了!” 张洛闻言后便笑语道,作为一个合格的雇主,就得毫不犹豫奖励这种内卷工贼。 (本章完) 第24章 柜坊与质库 第24章 柜坊与质库 “请问郎君,此日入市是为游玩饮乐,还是买卖时货?南市四面各开三门,分往不同邸区。此处市门因向驮马市,所以偏多污秽……” 这内卷的工贼名字叫做魏林,家便是这南市中人,在简短的自我介绍一番之后,便开始讲解起南市内部不同区域,收费虽然低廉,但对南市诸行诸事却如数家珍。 “还是先购买一些时货,稍后再游逛集市。” 张洛倒是挺想逛一逛这繁华集市,不过一想到那么多钱帛堆放在周良家里实在是风险不小,于是便决定先做正事,他想了想后又对那牙郎说道:“我将要往山南荆襄去,欲买一千贯的轻货相随,你可有什么推荐?” “一千贯……” 魏林听到这个数字后顿时便面露惊容,如果他能做成这买卖,哪怕没有抽利,在牙郎行当里也会名气大涨,对以后招揽生意帮助极大。 于是他连忙收拾心情,认真的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山南地湿阴潮、人尚浮华,荆襄客商入都来买多是西域香药、河北彩绫、钏钿钗环、金玉什物。郎君若要货卖山南,便可由中挑选,计得获利抵当脚直之外,必也还能大有盈余。” “那便前往香药行去!” 张洛想了想后便又说道,旋即递给阿莹一个眼神,这小娘子对香药还算了解,先采买这一类商品也能试一试这个牙郎诚信与否。 阿莹本就聪明伶俐,这些日子跟着阿郎出出入入也早养成了默契,见状后当即便微微点头,旋即便睁大眼默默审视这牙郎的一举一动。 于是接下来一行人便直往市中香药行而去,香药兼具香料与药材两种属性,利润自然也是奇高,故而香药行也正位于市中最显眼和便利的地段,即南市署东面一片的区域,大大小小足有上百家的店面与肆舍。 魏林的确是非常尽责,先是引着张洛在几家大的香药铺里确定要买的香药种类,然后再逐家去分辨品质优劣、比较价格高低,包括与店家讨价还价,全都一力包揽并随时向张洛进行汇报。 跟在张洛身边的阿莹对于香药也有几分天赋和眼力,当那魏林引着一行诸家进行比对问价的时候,阿莹也在一旁仔细瞧着,倒是确定这牙郎并没有欺骗阿郎。 张洛对于魏林这个牙郎勤恳认真的态度也是非常满意,最终通过其人在几家香药行里预定了价值八百多贯的香药,因为他也算是一个难得的豪客,其中一家香药铺更是提供了免费送货上门并运取钱帛的服务。 魏林看着张洛与药铺约定好交易的时间与地点后,又上前小声道:“如此大宗钱帛难于运输,郎君何不先使家奴将钱帛寄于柜坊?如此便可以在市中随意支取,采买货品也便利得多。” “柜坊?你且讲一讲。” 张洛听到这话后又是一奇,望着魏林询问道。 魏林连忙又垂首道:“钱帛纳入柜坊、质库,凭符支用。当下市中柜坊有十几家,最大便是长寿寺质库,哪怕是多达数万贯的钱帛,都可以随质随用,只不过佣钱颇高,旬内百贯钱便要抽佣一贯。 今又有一家王氏柜坊,乃是长安豪贾王元宝新来入市所设,佣钱不高,质用同样便捷。” 这不就是银行吗? 张洛听完魏林的解释后,顿时兴趣大生,于是便说道:“且先去那王氏柜坊看上一看。” 王氏柜坊同样位于南市的中心区域,而且就与南市市署连接在一起,张洛一行离开香药行,北行里许再向西转,便来到了这柜坊门前。 “这里本来是市署馆舍,在下旧年曾受职于此。去年东封、东都诸司皆需奉物告成,便将馆舍并左近闲地三十亩赁与王元宝,得钱五万贯以为周转。” 魏林望着这柜坊的大门,目露追忆并自嘲之色。 原来还是一个体制内被优化出来的老员工! 张洛对这牙郎的身世兴趣倒是并不大,他所好奇的还是这柜坊运作模式与后世银行之间有什么差别,如果真的方便存取,那他大可以省却买卖轻货的麻烦,直接把钱存进这柜坊便好了。 这王元宝的名号他也知晓,唐人笔记中曾经记录过这位长安豪商的一些事迹,古代向来都是重农抑商,能够阔到被同时代的文人拿小本本记录下来,可见这家伙是真有钱。 这柜坊的门脸也是十分的气派,大概是因为建在了市署官舍的土地上,所以稍有逾制也能免于被追究。 单单一个开阔的大门便超过了一些店铺的宽度,围墙则用青砖砌到两米多高,墙缝间还饰以金粉,看着浮夸又骚气,大门内外站着不少身穿长袍革带、外着半臂,看着孔武有力的豪奴恭敬的迎送宾客。 走进大门后,这柜坊的布置格局也颇为开阔,首先便是一个起码有着一两亩的庭院广场,并不像其他南市店铺一样要把每一寸土地都利用到极致、因而显得局促拥挤。 入行几十步,便是一座数丈高的楼宇建筑,楼宇占地也有数亩,装饰的雕梁画栋、华丽气派,周围错落分布着一些小一些的阁楼建筑,彼此间或还有悬空的栈道连接,栈道皆有彩绸垂幔加以装饰,如同众星拱月一般。 在这楼宇的外廊正有舞姬翩翩起舞,周遭小楼里则此起彼伏的响起歌乐声,共同烘托出一个纸醉金迷的梦幻之境。 “这、这还是原本的市署馆舍?” 牙郎魏林大概被优化了之后就没有再来过这里,此时看到这如梦似幻的场景,一时间惊诧的瞪大双眼,满眼不可置信。 张洛也是见过世面,比这更浮夸的场景都见识过,本身倒是没有太大的惊讶,只是在心里感叹果然玩金融的首先就得有别把钱当钱那股劲儿。 且不说这柜坊奇丽的建筑和精彩的表演,单单空闲浪费的那些土地,怕是都可以再造十几家店铺了,在这南市繁华地界如果经营得好,都足以日进斗金。这柜坊存在一天,都是在烧钱玩! “请问贵客喜好声色还是斗戏?中堂斗戏可赏,只是人声嘈杂。北楼有新罗婢、高丽曲,西楼是胡旋舞……” 门口迎客豪奴将张洛一行引到楼前,又有长衫仆员趋行迎上,笑语恭声的介绍起楼中的服务。 “声色可免,寻一静处先办正事。” 张洛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若是换个时间,他倒也挺乐意欣赏这些声色表演,毕竟声色犬马也是风土人情的一个方面,只不过现在正事还没做完,也没有什么心情去沉浸式的体验。 那侍员闻言后连忙欠身应是,转又恭声道:“请问贵客欲寄多少钱帛?” “万贯左右吧,还是要看你家招应如何。” 既然这柜坊不把钱当钱,那张洛也就有样学样,所不同的是对方是真的在烧钱,而他只是在吹牛逼。总之钱是要多少有多少,能不能招揽到生意,那得看你们的服务和本事。 “万、万贯?贵客、贵客请稍候片刻,容某、某……” 那仆员的眼界显然没有张洛的口气大,听到这个数字后脸色便顿时一变,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他下意识要返回楼里禀告,又恐转眼这豪客便消失而又转回身,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张洛看他这反应却是一乐,这柜坊投入了这么大的成本之后,总不至于连一线业务员的业务能力全无要求。看这人如此激动的模样,看样子这费重金开设起来的柜坊生意并不怎么样,万贯的买卖便触及到了接待的天板。 尽管张洛只是在吹牛,但并不妨碍他对这柜坊的经营状况作出自己的判断。 那仆员在经过短暂的失态后便先强自镇定下来,将张洛一行引进到最近处的一座小楼里。 楼里还有几个衣着暴露、身材火辣的胡姬正在小舞台上且歌且舞,却被那仆员摆手屏退,不免让随从入内的丁青几人面露遗憾。 张洛顿时觉得这仆员业务水平着实有限,自己刚才虽然拒绝了声色服务,可既然遇上了看几眼也无妨,难道还会因为这翻脸吗? 仆员在请张洛入楼坐定后便告罪一声,而后便匆匆行出,几人还在欣赏这小楼里富丽堂皇的装饰与摆设时,一名身着青色圆领袍的中年人便在刚才那名仆员的引领下匆匆入楼。 中年人衣着并不浮夸,样貌也略显清瘦,颌下胡须怕是得有将近一尺,打理的漆黑油亮、很是引人瞩目,他入楼后略一打量,便疾行到了张洛面前,抬手作揖道:“某名王元宝,忝为此间店主,敢问贵客如何称谓?” 张洛也没想到自己随便吹个牛,竟然连人大老板都给惊动出来,而这王元宝的形象又与一般印象中的豪商富贾有所不同,倒有点刻意的往儒商或士大夫的形容气质上凑。 “我家阿郎姓张。” 侍立在张洛身边的阿莹开口说道,眼下她与阿郎也已经颇有默契,刚才听阿郎随口吹牛,这会儿便也模糊答之,只说姓氏而不言家世。 王元宝闻言后便也不再多问,刚才赶过来的途中他已经对少年情况略有了解,知其所乘乃是内闲御马。虽然相随的牙子并非南市知名的几个牙人,但他也不敢因此小觑。 如今圣驾正在东都,百官亦相随于此,有什么背景深厚但却不为人知的纨绔子弟入市闲游也再正常不过。 “张公子快请归席落座,请问公子饮食有何嗜好,容某吩咐下仆治来。若无嗜趣,则略进时味几样。” 王元宝抬手请张洛落座,而自己也坐在了对面的席位上,又开口笑语问道。 “不必了,还是先说正事。王店主家在长安,想必也资业雄厚。今我将钱帛寄于东都,能否在西京支取?” 张洛摆摆手,然后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王元宝闻言后脸色微微一变,旋即便连忙摆手道:“公子是担心钱帛存于此间,或会转输别处?这一点请公子放心,王某营商、诚信为本,钱帛入此、锁柜待取,敢有丝缕输出于外,则寒家百口,弃市不怨!” 这根本没法交流啊! 张洛听到王元宝的回答也有点傻眼,他只是想问一问能不能提供汇兑业务,怎么还逼得对方发毒誓了? 很快他便也意识到,还是双方的认知不同,尤其在金融运作上的理解更是有着巨大的鸿沟,所以对于这个问题才产生了这么大的认知分歧。 (本章完) 第25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25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人对于没有见过的东西想象力总是比较有限,而一些人事运转的规律在没有足够强烈的需求进行推动时,也很难被总结发现出来。 张洛因为有着后世金融方面的常识认知,认为既然柜坊已经具有了存储的职能,由此再衍生出来汇兑服务,那自然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王元宝却没有这样的想法,而且连想都不敢想,甚至将此业务当作与柜坊的存储本职具有本质冲突、严重影响商誉的事情。 说到底,事物的发展总是需要一个客观的规律与过程。 张洛也了解王元宝创设这座柜坊所投入的巨大成本,而这一系列的投入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为了彰显自身的财力,从而获取洛阳百姓的信任,进而吸纳到更多的存款以实现盈利。 显然眼下的王元宝还在这个过程中进行努力着,而且看样子发展的并不好。自己红口白牙胡咧咧,抛出一个数字便直接把王元宝这个大老板都给吸引过来,可见买卖的确是干的很差,急于争取客源。 现在连最基础的存储业务都还没搞好,洛阳百姓对这王氏柜坊仍存观望之心,若在此时进行汇兑服务,无疑会给本就发展不好的存储业务以致命的打击:老子就知道你关西佬儿不安好心,果然是为了把天中父老钱财诈去运回关中! 张洛隐约记得,古代具有汇兑性质的飞钱业务好像是诞生于中唐时期。 那时候藩镇割据,政权虽然还维持着统一的表象,但地方上却各自为政,有的时候甚至还会兵戎相见,无疑更加剧了物流运输的风险与成本,所以各地藩镇便利用进奏院这一内外联络的机构进行钱帛的异地存兑,飞钱这种类似后世银行汇票的金融票券由此产生。 古代的金融行业发展,固然是具有着资金的借贷、整合等基本特征,比如寺庙往往兼营高利贷之类的业务。 除此之外,由于钱帛这类货币的物理特性,也使得货币的存储、运输这种物流问题也成为金融行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古代的物流技术和手段比较单一,无非车船而已,运输周期长、风险大。物流成本居高不下,不只是个人、甚至对于一个政权而言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尤其是在唐朝这种大一统、商品经济有所发展、区域交流日渐频繁的时代,物流的意义更关系到国运的兴衰。 总而言之,王元宝对于汇兑业务想都不敢想,并不意味着此事没有搞头,相反的还潜力巨大,只是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进行更深层次的资源整合,一旦搞出来,那必然会显现出巨大的能量。 想到这里,张洛便也不再继续进行这一话题的讨论,大可以将此事业当作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的长期目标、主线任务之一。 如果未来真有机会和能力运作出来,这将会成为自己在此世道中安身立命一个非常大的倚仗,倒也不必急于与人分享。 “王店主家本关中、名重长安,突然来到洛阳造此营生,我想不只是我,旁人怕是也难免会有这样的疑虑罢?” 他又开口笑道,将之前这话题当作一次试探和自己的担忧。 王元宝听到他这么说,也不由得长叹一声道:“人心如垒,确难攻破。张公子所忧,也是人之常情。某今入市,前后掷钱逾亿,本为宣告于河洛父老财力充裕,重金置此必为长计,一定会用心经营、绝不轻易舍弃。但却反而增添了旁人的疑虑,市井闲人不乏恶言我费使大钱、必图巨利,所计绝非柜坊抽佣那区区小利……” 他这段时间也的确是憋闷坏了,此番长安到洛阳来置业,上下打点加上各类明面上的开销,前后已经用去了将近十万贯钱,饶是他家财雄厚,如此巨大的投资也让他倍感压力。 尤其还有洛阳当地那些经营柜坊、质库之人联手对他进行挤兑,又招募市井无赖在市中捏造中伤他的流言,更让他的柜坊业务迟迟不能打开局面,深感强龙难压地头蛇。 张洛听到王元宝的诉苦又是一乐,怪不得自己刚才所问让他那样敏感,原来已经是饱受流言困扰了。 他倒不会担心这柜坊倒闭让自己存的钱化为乌有,毕竟对方投入了这么大成本,可见对此也是期待颇高,就算是一直经营不善起码也得撑一段时间再倒闭。 自己那点钱又不是要在这里存上三年五载,只不过是为了近日在南市采买方便才存一存。 于是他便又说道:“我今确有一笔钱帛需要暂寄柜坊,只是需要分批入寄,到时或零取、或整取,如此出入要如何计佣?” “如此公子真是来着了,别处柜坊钱帛入柜便开始计佣。我家店中不依本钱多少,以出计佣。” 柜坊也算是比较新兴的行业,想要作此经营必须要在闹市之中有着固定的营业场所和存储钱帛的邸店货仓,单单这一条件就决定了从业者只能是资业雄厚的豪商与地头蛇,而需要这一服务的往往是携带大宗财货、不便出入的客商。 因此柜坊在经营中便处于绝对强势的地位,收费也非常的高昂。一般钱入柜时,柜坊便会预先扣除一部分服务费,一百贯入库可能只有九十多贯,等到提取的时候再扣除一部分,进出便要被盘剥两次。 王元宝这柜坊为了吸引客人存钱,入柜不扣佣金,等到提取的时候才会按照提取的金额扣除佣金,收费可谓是非常的合理且具有人性化。 张洛也算是对古代金融业进行了一番初探,了解一番后便决定将钱暂且存在王氏柜坊中。 他先留在这里,安排丁青带领柜坊的车马奴仆前往城外取钱。扣除了之前购买香药的部分之外,还剩下一千六百多贯,张洛便将一千五百贯存入柜坊,剩下的百十贯则留作日常销。 王元宝自然不知这家伙是个空心大老倌儿,听到首批入柜便有一千五百贯,心里也非常的高兴,为了彰显一下自己的能量,便又笑语说道:“公子钱帛入此柜中,便以书契、铜契、密语为凭,可以任意存取。无此三者凭证,虽官府缇骑来问,不能入也!” 他见这张公子虽然脸嫩,但却谈吐不俗,显然是官宦子弟,但即便家世再好,只要家里还有长辈,也不会将如此大宗的钱帛交付晚辈处置,非常大的一个可能就是这笔钱不干净,诸如赃款之类。 张洛听到这话后眉梢也是微微一扬,心里也猜测这王元宝想必不是一个简单的商贾,背后必然有着官面人物作为靠山,否则哪来的底气做出这种保证。 从南市到张洛寄存钱帛的感德乡往返要两个多时辰,张洛午后入市,在南市游逛一圈后才又来到王氏柜坊,若再等上两个多时辰必然已经天黑,得到明天才能办好钱帛入柜之事。 不过王元宝见张洛无意在此留宿,便也安排一仆员快马随同前往,将钱帛盘点完毕即归来奏告,运送事宜交由其他仆员进行即可,这样便可以提前完成入柜的操作了。 尽管如此,当那仆员返回时,时间也已经到了傍晚时分。王元宝亲自为张洛办理钱帛入柜的手续,开出一份一千五百贯的存单票据,即是所谓的书契,另有递来一个类似铜符的铜契,这两样都是彼此各留一半,取钱时用于对照。 除此之外,张洛还要留下一份文字密语,就类似于银行密码。想了想之后,他便提笔写了一首欧阳修的《生查子》:去年元月时,市灯如昼……讲到保密,自然是这种还没有面世的诗词最保密。 待到墨迹风干,他将这纸卷起塞进一个竹筒里,又将之递给避嫌而退到屏风后的王元宝。王元宝又当着他的面将这竹筒用火漆封口,连带另一半书契和铜契一并收起妥善存放,便完成了这一次的入柜操作。 将钱存入柜坊后,张洛也松了一口气。不过他总觉得这王氏柜坊所面临的困境恐怕不像王元宝所描述的那样简单,毕竟在进行如此大笔的投资前不可能不对市场进行一个深入的考察,洛阳人的排外和抵触情绪不可能不预先知晓。 既然已经预知这一情况,却还决定投资进来,就说明地头蛇的排挤并不足以威胁到他这买卖的存续。所以眼下这柜坊经营的半死不活,怕是还得有其他的缘故。 张洛眼下虽然只是暂时把钱存在这里,但也不能说全无利害的牵扯,也想了解一下这柜坊经营的内情,所以在与那牙郎分别前,特意多支付给他两匹绢的报酬,让他打听一下王氏柜坊的相关情况。 “郎君请放心,某一定将此打听得清清楚楚再来告郎君!” 牙郎魏林见有此意外收获,自是欣喜不已,连连点头说道。 离开南市后,张洛便与阿莹径直还家,刚刚回到康俗坊张家大宅,正好遇到他老子张均回府,于是便上前打声招呼:“阿耶回来了。” “去了哪里?” 张均同行还有几人,似乎是其同僚,见到张洛也是方归,他便皱眉沉声问道。 “前言为阿母造碑事,入市去访匠人。” 张洛又欠身答道,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总得在外人面前给这老子留点面子。 张均听到这话后神情略微好转,但还是沉声说道:“近日若无急事,便安心留在家里,不要在外浪游!” 说完这话后,他便与几名同行人步履匆匆的登堂而去。张洛望着几人的背影,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本章完) 第26章 张氏孤儿 第26章 张氏孤儿 待回到集萃楼这一住处,仍在勤劳纺纱的英娘见到他们至晚方归,便也忍不住抱怨几声。 她不便直接训斥阿郎,女儿阿莹便成了一个出气筒,英娘起身瞪着这小娘子说道:“阿郎方得令公赏识,郎主近日也勤问课业,你这恶婢子便又鼓动主人在外游戏,整日不归。若是牵连到阿郎学业无有长进,瞧我怎样罚你!” 阿莹听到这话自是有些委屈,张洛则入前笑语安抚道:“阿姨你放心吧,我自识得事情轻重,出门也不是为的游戏,确有正事要做。” 听到阿郎这么说,英娘一腔怒火没处发泄,于是便又横了女儿一眼,然后便出门往府上公厨去取晚餐。 “阿郎,要不要把事情跟阿母交代一声?她心里已经生疑,又怨咱们不肯告她,或许还要迁怒责我。” 阿莹被她母亲眼神瞪得有些不自在,便凑近到张洛身边小声说道。 张洛闻言后便点点头,他之所以瞒住英娘,倒也不是不信任这个等同自己养母的忠仆,只是不想给英娘增添太多心理压力。现在诸事都将要准备妥当,自然也就没有再作隐瞒的必要。 很快英娘便将晚饭取回,见到阿莹正在桌上摆弄几个涂彩的陶偶和色彩艳丽的羽饰,当即便又面露不满:“日子刚有几天好转,你便引着阿郎大使钱帛、入市去买这些浮华无用之物!你以为钱财积攒容易?阿郎日后用钱处多,哪容得这般浪使!” 阿莹回到家便被母亲连番训斥,小嘴一瘪便要落泪,张洛见状便起身示意英娘稍安勿躁,他先将门窗关好,才又返回来对英娘说道:“阿姨你不要恼,这些玩物统共也不值几钱……” “值不值钱也罢,难道家里没有用钱处?往后阿郎学艺、成家,哪事不用钱?岂容这女子浪使家当!” 英娘却仍一脸怒色,旁边阿莹两眼泪水滚落下来,捂脸泣声道:“是了,我是一个恃宠生骄、败坏主人资业的恶女子!阿母打死我罢,留着也无用!” “你还有理?连日来你同阿郎、你做了什么,总是遮掩,问也不说,若是好事,何惧人知!” 英娘闻言后便又怒声道,这段时间她能感觉到这对小儿女有事瞒着自己,询问女儿却只是支支吾吾、不肯回答,心中自然诸多怀疑猜测,今天看到他们不声不响又拿回这么贵重的物品,心中的狐疑便化为了愤怒。 张洛见她们母女吵闹起来,一时间也不免自觉头大,他举手示意两人都不要说话,自己则向英娘欠身说道:“阿姨你也不要埋怨阿莹,是我让她暂且瞒住你。我们近日做的,倒也并不是坏事。” 说话间,他便将那书契存单拿出来,递到了英娘的面前。 英娘虽然只是奴婢,但也是大族所出,自幼跟随娘子一起接受了一定的教育,少年张雒奴与阿莹的识字启蒙都是由其所教。 此时看到合同上的字迹后,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旋即便抬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又瞪大眼将上面字迹仔细看了好几遍,确定自己不会发出惊呼声后,才颤颤巍巍的伸出两手将这张书契小心翼翼接过捧在掌中,转又盯着张洛与阿莹,压着嗓子低声道:“你们、你们哪里得来这么多钱?” 阿莹本来还在啜泣,但见到母亲震惊的近乎痴呆的模样,又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旋即也小声道:“便在阿母昼夜纺纱时,阿郎与我也没有闲着,做了事自然有报酬!” 英娘闻言后顿觉一羞,她劳累竟日不过纺得几两纱,若想攒出上千贯的钱帛,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这小女子分明就是在取笑她徒劳无功。 她没好气白了女儿一眼,转又盯着张洛急声道:“何类工事报酬这样丰厚?阿郎自有大好的前程,可千万不要为了一时的短利诱惑做出什么错事啊!” 张洛自知他所做的可不是简单的错事,但为了让英娘放心,还是一脸坦然的说道:“阿姨放心吧,事情轻重我自有判断,又怎么会为了区区钱帛以身试法!日前不是商量要脱离张家?这一笔资财便是赚来备用。” “还要离开张家?可是阿郎如今深得令公赏识、老夫人也多加垂怜,何必还要再谋前计啊!” 英娘之前同意离开张家,那是因为担心她们人单势弱、恐怕会遭到主母郑氏的加害而无力自保,可现在有了张说夫妻的爱护,际遇处境都有了极大的改变,这在英娘看来已经是最好的情况,自然便放弃了之前的想法,却没想到阿郎仍在坚持。 对于这个问题,张洛其实也有点矛盾。 近日来他做事颇有几分如鱼得水,固然是因为合理利用了自身所积累的各种知识,但张说的孙子这一身份也是加持不少,如果抛弃这一层身份,那做起事来可就要艰难得多,甚至根本就没有成功的可能。 不过他也清楚,张家无论是即将到来的政治危机、还是未来的自甘堕落,要解决起来都非常困难,起码不是眼下他的有能力扭转和挽救的。自己享受这一身份带来的便利的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风险与隐忧。 “令公与老夫人虽然和善待我,但毕竟嫡父母才是至亲,他们并不喜我,继续留此难免还要遭受刁难。今我虽然借宿集萃楼,但却听说七郎春后便要入读弘文馆,老夫人也只是希望我能凭己所学辅其嗣孙,这小子又是什么好相处之人?” 张说让他在集萃楼读书固然也是一种赏识,但仅限于家族内部,其嫡孙张岯却即将入读国学弘文馆,这才是政治资源的荫承延续。 张洛也不奢望能够获得嫡孙的待遇,但他若继续留在张家,固然能获得一定的关照,这嫡庶之差却仍难免要给他带来极大的困扰。 尤其是在嫡母本就对他怀有极大恶意的情况下,那他留在张家所将要遭受的刁难必然会更多。或许不会像武则天、唐玄宗的儿子们那么凄惨,但也总归不会太舒服。 哪怕张家这些政治盟友,既有张均父子这根正苗红的燕公嫡传可以交际,便也不会太过看重自己这个小娘养的。而自己如果想要获取什么进步,却还要实实在在受到张均父子的影响和限制。 “还有一事,阿姨或许不知。眼下张家看似煊赫,实则已经是凶险纠缠。令公虽然公务繁忙,但也不至于多日不归。如今连日留省,便是为了应对险恶,但想要妥善解决,怕是很难。” 张洛又沉声说道,他倒也不是在吓唬英娘,而是自己也有类似的怀疑。 自从那夜宴会之后,连日来张说都没有回家,说不准就是已经察觉到危险的苗头,想要在中书门下尽量解决此事。 今天张均忧心忡忡的回到家里来,便与几个同僚宾客在堂中聚会多时,却又不想平时那样宴饮戏乐、兼赏声色,显然也是在讨论非常严肃的话题。 这也佐证了张洛的猜想,尽管危机眼下还没有爆发出来,但张家父子应该是已经有所察觉,并且在尽力拖延并尝试挽回局势。 “这、这……阿郎所言是真?令公权势这般雄壮……” 英娘听到这话后又是一脸惊容,而张洛只用一句话便扑灭了她那些侥幸想法:“难道还能比当年武太后权势更雄?” 英娘还没有来得及体会阿郎能赚大钱的惊喜,便被其所描绘的政治危机吓得魂不附体,她是亲历过武周政权被颠覆和武家的衰落,听到张家也有可能遭受严酷打击,顿时便陷入了巨大的忧恐中。 虽然从历史上看来张家这一次虽然危机不小,但总算有惊无险的熬过来,而且在日后还升格成为皇亲国戚。 但是这种高端局稍有波折,对普通人而言可能就是灭顶之灾,站得太近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换句话说,如果真的不巧张洛遭受到波及,他也找不到张说必然要保下自己的理由。诸如张九龄、王翰等张说的门生都遭到了贬谪,更有人因为与张说的交往而被直接处死。 张洛也不敢只凭着史书上几句记载便放宽心的留在张家安心等待雨过天晴,尤其眼下也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力脱离张家,即便是不彻底的跳船下车,在这山雨欲来的当口,也没有必要当作无事人一般继续留在张家。 这么做虽然有点没义气,但他就算留在张家同舟共济,其实也难有什么发挥,还不如做个狡兔三窟的后手准备。 之前他已经向燕国夫人表明要给亡母重新造碑,接下来便以此为借口暂时搬离张家、住往城外,这样也可以避免第一时间便被卷入其中,旁观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从而再作出更加合适的选择。 如果这一次不巧对手的攻击太凌厉,直接把张家给团灭了,那起码还能保留下他这一条血脉,他这个张氏孤儿就可以潜逃出去默默发展,等待机会报仇雪恨、光复家族! (本章完) 第27章 某虽九品,死国亦可 第27章 某虽九品,死国亦可 第二天一早,立志要做张氏孤儿的张洛在向燕国夫人入拜请安、并告知自己要出城去为亡母造碑,需要离家几日后,便带着英娘母女离开了张家大宅,往城外田庄去。 英娘昨晚受到了太大的冲击与惊吓,几乎一整晚都没有睡觉,清早时精神还有些恍惚,待到行出张家回望那大宅时,还有些怅然若失:“此番离开后,便不再回来了?” 阿莹要比她母亲更有主见,闻言后便笑语道:“阿母还担心什么?往年生怕阿郎不能当家立户,唯恐辜负娘子所托,但今阿郎才力富强、临事果敢,哪怕离了张家,无论去到哪处,咱们也不必怕!” 这话倒让英娘的脸色好转一些,压下心中的彷徨后干笑两声道:“确实不用担心,阿郎既有了决断,此行无论去向哪方,也不过是生死相随!” “阿姨放心罢,之前我便说过,自此后只有享福,没有忧乱!” 张洛也笑语说道,英娘闻听此言后便用力的点点头,眼神也变得笃定起来。如果说之前她还只是欣慰于阿郎变得懂事了,昨日看到那一张价值一千五百贯钱的票券后,她也真的相信阿郎有这样的能力! 上午时分,几人来到田庄,大部分庄人们都在忙碌耕作着。这段时间张洛从田庄调走数名庄丁差使,虽然也给了他们不菲的补贴,让他们不必忧于生计,可是一旦闲下来后,他们还是不忍见庄田撂荒,又抓紧时间耕作一番。 “丁苍你近日不必再紧盯着庄事了,先往左近人迹罕至的偏僻村邑短赁一处宅院,收存一些衣食用物在那里。庄上什物如果不耐保存,便且先散给庄户,让他们各家取用。” 来到庄中坐定之后,张洛便对丁苍吩咐道。接下来人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这田庄却注定是搬不走。虽然田庄是他母亲留下的遗产,但毕竟是籍外的占田,之前也是靠着张家这一层关系保全下来。 接下来张家遭受政治震荡,就算田庄还能保留下来,张家可能也会因为自己的私逃而直接将田庄兼并于自家,毕竟宅中还有个主母郑氏早就在暗中打这田庄主意。 这固然是有点可惜,但眼下张洛也并非之前那样一穷二白,有足够的资金可以从头开始,倒也不必过于留恋这些旧物。 至于那些庄人佃户们,他们本来就不是张洛的奴仆,未来无论是官府、还是张家收走田庄,也总需要有人耕作,为了确保田庄的收成,大概率也会继续留用。 之前几名拣选出来帮忙看守钱货的庄丁,他们倒是有意愿继续跟随,对此张洛也乐得接纳。他眼下不缺几人的饮食耗费,能有忠诚听用的仆员再好不过。 “阿郎放心罢,我一定小心办妥。” 丁苍前后打理这田庄十几年之久,心中自是有些不舍,但既然阿郎都已经做出了决定,便也只能点头应是。 “你也不要太难过,来日处境稳下来,再置一片更宽阔庄园让你打理!” 张洛拍拍他肩膀笑语道,继而又说道:“再催一催碑匠们,尽量在佛诞日前完工,立碑时做一场斋会。” 他本身并不信佛,但他母亲受武周政权的影响倒是颇信佛法,做一场斋会也算是抚慰先灵。 眼下时间已经进入了四月,张洛也不清楚张家的危机是具体哪一天爆发,稳妥起见,英娘母女便先留宿田庄中、不再回城。至于张洛因为有他大姨武惠妃送的这一匹御马坐骑,出入倒也方便。 在田庄中略作交代后,张洛便又快马直奔感德乡的周良家中。当他来到这里时,周良也恰好在家,模样相较之前既黑且瘦,而且还满脸的倦色。 “河南府事这么繁忙?周录事还是要注意休息啊!” 张洛望着迎出门来的周良,忍不住开口劝告道。 “事情倒是不少,只是繁而无用,劳累之余,更增苦闷。” 周良闻言后叹息一声,眉眼间在疲惫之余又添了几分郁郁之态。 因为近日调养得宜,周夫人身体也有所好转,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也被儿子搀扶着站在院里迎接张洛,听他两人对话后便对张洛说道:“还请郎君劝一劝这痴人,多少朝堂公卿都难能料理清晰的事情,凭他九品录事又能怎样?” “事若可为,义不容辞,事若艰辛,量力而为。我能听一听,周录事是为何事忧愁吗?” 待到入房坐定下来,张洛便望着周良笑语问道。 周良闻言后便翻出几大卷的文书摆在案上,又对张洛沉声道:“郎君应知近日我巡视洛南河渠堰埭诸事,一番走访下来,只觉触目惊心。洛南川野、多遭窃占,豪强之家、侵田霸水,白丁小户、多无私产。 今春沟渠决堤,皆因私设堰埭以致淤泛,而今态势未减,反而更甚。至此初夏,天仍未雨,旱情已经初露端倪,豪强争相设堰,一旦入夏雨丰,洛南必成汪洋……” 洛南土地兼并严重,连带着水利资源也都被豪强把持,他们在春夏无雨的时候加强蓄水的力度,甚至引发山洪爆发。 但是随着旱情越发明显,他们非但不作反思,反而更加紧蓄水,修造了更多拦截水渠的堤坝,大大破坏了洛南原本的河渠水道。如果入夏后不旱反雨,那么洛南这些河渠将彻底丧失导流泄洪的能力。 “偌大河南府并下属诸县,难道对此险情全都视而不见、由之任之?” 尽管这事跟张洛没啥直接的利害关系,但是在听完周良的讲述后,还是忍不住发问道。 周良从这些文书中找出一卷写满了字的纸递给张洛,并叹息说道:“这都是当河渠要津设置堰埭碓硙的人家,郎君览后当知为何难管了。” 张洛接过这张纸来一瞧,脸色也是不免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不是周良先点明了这名单的含义,他怕是还要以为是什么朝会名单。只见这名单上到亲王公主、下到文武百官应有尽有,甚至就连他们张家以及张家的姻亲也都赫然在列。 原本张洛还觉得周良当着自己的面说这些,多少有点指着和尚骂秃驴之嫌,毕竟他在洛南也有做田庄。 可当看完这名单后,他才发现还是高看自己了,跟这名单上所记录的人相比,他不过只是一个连名单都不配上的小渣渣罢了! “此诸家隐没田业或可不问,但他们所私设的那些堰埭碓硙若不尽快拆除,则东都危矣!我近日沿渠查探、逐一走访,列出必须拆除的几十处堰埭碓硙,来日便奏府中,希望趁圣人仍居洛阳之际能快速解决,使此一方子民免受灾祸。” 听到周良这么说,张洛才知道他为什么变得又黑又瘦,之前他也听周良讲起此事,但却并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想到周良当真走遍了洛南每一处山水,将这些资料都记录下来。 对于周良这一番苦心,张洛是深感钦佩,但是对于他这想法,张洛却并不乐观。想想名单上这些人的能量之大就让人感到绝望,周良就这么贸然上书去触犯他们的利益,恐怕不会解决问题,反而会祸及自身。 可当看到周良那黝黑瘦削的脸庞,张洛也知道其人决心之大,绝不是自己几句话轻易就能劝住的,可能其人在辛苦劳累的搜集这些资料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要为此捐躯的想法和觉悟。 “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何计生死?周录事有这样的情怀,我深感钦佩。如果周录事你是南省清贵、宪台御史,奉书死谏,足以惊慑世人、光耀人间。但是很可惜,你只是一个流外入品的卑鄙下吏……” 张洛想了想之后,又望着周良沉声说道。 周良听到这里,脸色顿时一变,脸上也流露出羞恼之色,起身沉声说道:“郎君折节下交,使我欣然,竟忘了自己只是一个流外入品的卑鄙小吏。但、某虽九品下僚,死国亦可!所食禄米,皆天中父老所出,倒悬之危,知而不救,何异禽兽?” “周录事壮志慷慨,但你只是一个九品小吏,死不足惜。龟甲烧断、可以卜事,鱼鳞成灰、难问吉凶。此番奋而奏事,人微言轻,难得回应,祸却难免,无非成全一人之志,伤此户中两人之心,于人无益,于事更无益。” 张洛自然没有看不起周良的意思,只是不想他做什么无谓的牺牲,但同时也尊重他这一份慷慨的情怀,于是便又说道:“事需循序渐进,周录事你不妨先择其简略以奏,若得府中使君垂顾重视,再将细要徐徐奏之。 若府中判官连皮毛微细尚且懒于触碰料理,更不必再说什么筋骨心肺要害了!若判官能够忧怀民危,处事由浅入深,即便之后遇阻难进,前事也不谓无功,总好过一事无成便陷于穷斗!” “郎君所言才是正计!你只想自己慷慨取义,却也不思量纵然抛掷性命、也难成事几分。事情向来都需由小向大,胎中尺余小物,总不是一餐便能长成六尺丈夫!” 旁边周夫人也忍不住开口说道,显然在张洛到来前,夫妻两已经因此事产生过了争执。 周良这会儿也不再是一脸慷慨,而是面露惭色,又有些忧虑道:“郎君良言,使我受教颇深。只是我还有些担心,入夏之后晴雨无常,洛南积弊颇深,如若不能及时用工,恐怕仍然难免……” 张洛听到这话后,心内又不由得暗叹一声。假如他是皇帝的话,别的不说,高低得让周良做个河南尹。 他来这里本来是想问一问周良有没有一起离开的打算,就像他前上司徐申一样辞官避祸,但看现在这架势,对方一门心思都放在消弭洛南隐患上边,根本就没有徐申那样的想法。 张洛自己满脑子明哲保身、不立危墙的想法,但不妨碍他对这样的人心怀钦佩,于是便也不再说之前的打算,只在心里决定离开时给周良一家多留点钱帛,起码让他们生活宽裕一些,让周良能够没有后顾之忧的继续为民请命。 (本章完) 第28章 斗钱运斗米 第28章 斗钱运斗米 张洛在周良家待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准备返回城中再游南市,与之同行的还有昨晚便留宿于此的丁青,以及要入城为母亲买药的周朗。 “前日阿耶、阿母争吵激烈,等到今早郎君登门才有缓解。” 多日相处下来,周朗已经不把张洛当外人,离开家门后便忍不住轻声讲起之前父母争执的情景,又满是忧虑的说道:“郎君觉得,阿耶若就这么做下去,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张洛听到他的问话,想了想后又反问道:“那你觉得你耶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周朗闻言后便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我不敢妄论阿耶是非,但方才听郎君所言,心里觉得既然事情这样艰难,与其急于去做,不如先寻找更多帮手。如果没人肯帮,那这事做或不做,似乎也……” “虽千万人吾往矣!你耶勇毅敢当,身抗道义,纵有一时的势孤,久后必然多助!” 张洛又沉声说道,周良那种人在人群中确是比较异类,其他人诸如张洛、甚至是其子周朗,对其行为都有些不理解、或者不赞同,哪怕天大的事,比你有权势、比你有能力的人多了,你这么着急干啥?显着你了?朝廷给了你什么官爵奖赏? 但是恰恰因为有这种人的存在,道义得以具象化,人作为一种社会性的生物能够在这种道义榜样的号召下被广泛组织起来。 没有道义榜样的社会是非常绝望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成本会高到出奇,任何基于团体协作的社会行为都会停滞不前。 好的榜样、坏的榜样,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总归能把人聚集成一个个的群体。 甚至就连安史余孽都得建个四圣庙收拾人心,安庆绪、史朝义两个大孝子坐受香火,后世魏府牙兵闯下偌大名头也就不让人意外了,拜得庙多,自然也就学会了高超手艺:亲老子都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节度使又算是什么狗东西? 至于李唐皇室玄武门唱名的传统,那就更加耳熟能详,以至于哪怕他们自己都不想折腾了,太监家奴们都不答应。 抛开这些谑想不说,张洛对于周良这一选择也只是在心里默默祝福。 如果这一番坚持能获得回报自然最好,如果不能的话,也只盼望周良人微言轻,不要获得太大的关注,就作为伊水里一片浪,随风掀过。 在城外兜了一大圈,又跟周良谈话多时,当张洛再赶到南市时,已经开市了好一会儿。 几人刚刚来到市门前,昨天所雇的那牙郎魏林便匆匆迎了上来,他一脸的焦虑之色,上前揽住辔绳对张洛说道:“郎君今日还要向王氏柜坊入钱?最好还是不要了,已经入柜的钱也应尽早提走!” 张洛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也是微微一变,他本来就有所怀疑,连忙疾声问道:“那王氏柜坊有什么不妥?” 他入柜这一千五百贯钱虽然不是全部的家当,但也占了极高的比例,是他之后行事的一大倚仗,如果真发生什么意外,必然会令他大感抓瞎。 “昨日要我家阿郎储钱入柜的是你,今日劝阻又是你!狗奴打的什么主意?若有歹念,小心耶把你打得牙从尻出!” 丁青近日足伤好转,又变得健壮如牛,见状后直从张洛之前所骑的那匹老马上翻身下来,提着拳头便走向魏林。 他自幼饮食给足、体格健壮,之前又伴着阿郎犬马闲戏之余学一些搏击技艺,真与人交手起来也不逊色于成年的壮丁。 “郎君请息怒、请息怒,容某细禀!之前我也不知,还是因郎君吩咐才寻旧日同僚稍作打听,才知不妥……” 魏林也怕真被丁青打得牙从屁股里落出,一边绕着张洛的坐骑疾行躲避丁青的追打,一边还开口解释着。 张洛摆手示意丁青先不要动,然后又抬手拨马行至道左人少处,示意魏林继续说。 “市署同僚告我,王氏柜坊看似规模壮大、落下本钱极多,但从造成以来,便一直经营不善。都下大户,罕有入钱其中。 王元宝纵是豪富、家有金山,如此消耗下去恐也难支,所以昨日他才会对郎君这样的贵客如此礼遇。但如果郎君真将万贯资财尽入其中,来日恐怕提取不便啊!” 趁着丁青不再追来,魏林又一股脑将他所打听到的消息讲出来,旋即又一脸懊恼的说道:“之前我只见此柜坊声势浩大,又闻其佣钱不高,所以荐于郎君,委实不知其竟如此……” 听到只是如此,张洛才松了一口气。他刚才见这魏林着急忙慌的,还以为发生了多大事呢。 王氏柜坊经营不善,昨日他已经有所预见,反正他也没有一万贯钱往里边存,而且就算存的这些也要在近日陆续光,之后这柜坊经营成什么样,他才不在乎呢。 “昨日所见王元宝也非庸人,况且其人并无世祚相传,凭贩利致成豪富。但今观其洛阳所为,却是拙劣技穷,你知是为何?” 张洛心中还有些不解,又望着魏林询问道。 “此事我也问于市署同僚,听他说王元宝之所以不计成本的豪掷钜万在南市造设柜坊,所贪图还并非只是市中人家存钱入柜的抽佣,更重要还有来自江南的租物!” 魏林的态度还算诚恳,在得知自己的建议有可能给雇主造成损失后也在想办法进行补救,昨夜几乎腆着脸拜访了所有他能找到的市署同僚,将王氏柜坊的内情详细的打听了一番。 “江南租物?” 张洛听到这话后心中不免更加好奇,这王元宝区区一介商贾,居然敢插手大唐的赋税体系? 魏林点了点头,然后又低头将自己所打听来的内容稍作梳理,而后继续说道:“江南地远,凡所贡赋物料的输给皆需仰仗河渠漕运。庸调还算轻物,租物运输便非常的艰难……” 唐代在施行两税法之前的主要赋税方式就是租庸调,其中庸、调所收取的都是纺织品,绢布丝麻之类,而租则是收取粟米粮食作物。 但是在古代这种物流运输条件下,想要运输大宗的钱货物品难度实在太大。 张洛之前积攒下两千多贯的钱帛都愁的不知该怎么存储和运输,一个国家的赋税物资运输那就更不用说了,哪怕举国之力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尤其赋税的征集收取和运输进奉又有着比较严格的流程和时间的限制,也就使得漕运在唐朝一直是一个国运攸关的重要问题。 在这样的背景下,距离统治核心路程遥远的江南地区就产生了一个折中的方法,那就是收取租物的时候用布来代替本该缴纳的租米,毕竟布的运输难度要比粟米粮食小得多。 《史记》中都有“千里不贩籴”之言,时下更有“用斗钱运斗米”的说法,足见漕运成本之高。 江南以布折租的做法倒也不是唐代首创,早在南朝便有此渊源。但布终究不是法定的租物,所以这些布在被运抵洛阳附近后,便就地购买当地所出产的粮食,用于上缴租物。 简单来说江南不收米而收钱,到了河南再买米交差。布虽然不是钱,但在这流程中就是当钱来用,毕竟江南多恶钱,收上来也不掉。 王元宝在洛阳不惜成本的建造柜坊,所瞄准的就是充当江南租物的这些布。 这些布并不能进入官仓,而在当地采买粮食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一直放在运河漕船上既占用了漕渠资源、同时也存在着极大的安全隐患,暂时存入柜坊便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江南漕运每年运来的布都是一个天文数字,若能在其中分一杯羹,自然也能赚的盆满钵满。 张洛在了解完这些后,也是不由得感叹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跟古人相比,他还是少了一点脚踏实地挖掘商机的阅历啊! 这计划听起来固然很美,但现在王氏柜坊却半死不活的尴尬维持着,显然是遭遇了困境。 果然,接下来魏林便又说道:“今春以来,河南少雨,汴渠水浅难通漕船,江南漕船仍然滞留淮南,北进还未有期。如果不能在盛夏当时由汴抵河,便难以及时在河汛之后起运东都。 因此许多人都猜测,为恐失期论罪,江南漕船或许会沿途籴买租米,今年入都之布恐怕不会太多。王元宝此番造业费甚巨,今年如果所得未如预期,这柜坊恐怕难能再维持下去。如此美业,垂涎者实在不少……” 可不是嘛,在南市如此繁华地界坐拥这么一大一片产业,即便不考虑地面上的那些华丽建筑,单单地皮就是一笔价值不菲的财富。 不要说那些等着看王元宝倒霉的南市商贾,就连张洛在听完后都大为心动,甚至忍不住在心里暗想自己有没有可能在当中分一杯羹? 同时他也越发体会到天时对于古代各行各业的影响之深,像是之前周良所忧虑洛南的隐患,还有这王元宝错判天时而投资失利、即将血本无归,天时的无常都占了很大的比重。 这一因素对人生活与各个行业影响都如此直接且重要,也怪不得古人会对所谓天命有着深深的敬畏,甚至就连帝王有时都要因为所谓的天灾示警而做出检讨,这也不是简单的迷信之说能够解释的。 唐代江南折租造布早在初唐时期便有记载,但是直到开元二十五年才有正式的诏令允许以布代租,背景是诸边军需大增、北方连年大稔以及和籴制度的大规模推广,对江南租米的需求降低但是对钱帛的需求大增,相关政策及具体影响,后文还会详细描写。 (本章完) 第29章 脱将半臂共汤饼 第29章 脱将半臂共汤饼 分一杯羹当然只是一个戏想,有多大碗吃几口饭,张洛倒还没狂妄到自以为可以在这个世界横行无忌。 不过听完这件事之后,也让他对大唐这个政权的运转仿佛多了一些更加具体的认知,以至于脑海中一些相关的知识都变得鲜活起来。 入市后他又来到王氏柜坊这里转了转,刚在门口站了站便又有人迎上来,认出他是昨日东主亲自接待的贵客后,这些店员便更加的热情。 张洛问起王元宝是否还在店里,却被告知已经东行前往汴州去了。结合刚才从魏林这里获知到的信息,张洛猜测漕运不通已经让王元宝焦急的在洛阳都坐不住了。 果然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富人也有富人的烦恼。想到自己不需要为了几万贯巨资投入即将打水漂而焦头烂额,张洛的心情都变得开朗起来。 其实他还挺希望王元宝拿出长安富豪的家底继续挺一挺,就这么半死不活的维持个三年五载,现在他是没有机会分一杯羹,但以后却说不准。 眼下的他只需要把手里的钱出去、然后再找个地方猫起来,看一看朝堂纷争人事变化、尤其是他们张家在即将到来的风波中境况如何,再考虑一下去留的问题。 话虽这么说,但张洛也清楚,他在张家处境本就比较微妙,这一离开再想回去便几乎没有可能了。只不过,就算这一次留在张家患难与共,他也落不了什么好。 更何况他开张说大号给人写墓志铭,虽说挑选的客户主要都是外州入都的朝集使,可以极大的避免暴露于当下,但只要做过的事又哪有密不透风的道理?日后真要被张说察觉了,又是一桩不小的麻烦。 眼下有点小纠结,无非是一种既要又要的情绪在作祟罢了,他心底里还是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既保留当下身份,又能免于被他老子张均之类猪队友牵连拖累的方法。如果找不到,最稳妥的自然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进行。 所以接下来张洛又在南市大肆采买一通,什么定州彩绫、扬州铜镜、山南漆器等等比较热销的奢侈品,统统都购买了一些,顺便大致了解一下行市间热销的轻货在左近相邻的河南、河北、山南、河东等地的行情,至于更遥远的陇右、蜀中又或岭南,他暂时倒是不打算去。 这也体现出洛阳号称天中的地理优势,与大唐境内核心地理板块联系都比较紧密,其实要比偏处关中的长安更加适合担当一个大一统政权的政治中心。 只不过由于众所周知的大唐关陇渊源,大唐虽然也将洛阳当作东都并且进行过一定的经营,但终究还是没有使其取代长安,安史之乱前还能两头蹿,安史之乱后还没往蜀中和西北去的勤。 逛了一下午,张洛索性又买了几身衣服。因为他发现成衣、尤其是高档的成衣,其实也是一种比较好的商品。 成衣店铺里各种档次的服装,从几百钱乃至数万钱不等。 更加高档的驼皮、貂皮大氅裘衣风帽,还有色彩艳丽的珠衫、羽衣等等,价格更是高昂的令人咂舌,张洛手里的这点钱甚至都不够看。 张洛也和前身少年张雒奴一样不尚服玩,衣服只要干净整洁、不要穿出去太尴尬就好,之前的衣服都是英娘给裁制。搬到集萃楼居住后,大府掌事张固又着人给置备了几套冬夏袍衫,虽不华丽,倒也得体。 不过买几身华服平时可以充充门面,困难时还能典卖应急,尤其寺庙经营的质库,最是喜欢收质袍服,这么一算倒也不亏。 张洛给自己挑选了两身圆领缺胯里外衣袍,还有两条镶缀金玉的革带,以及一件锦半臂。 “脱将半臂共汤饼,乞请三郎念阿忠。” 在试穿这件锦半臂的时候,张洛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一句诗。这是讲的玄宗将欲废后,王皇后泣言三郎不念阿忠当年脱紫半臂换斗面做生日汤饼的情义?阿忠便是王皇后的父亲王仁皎。 后世不乏人望文生义,说唐玄宗少时落魄,甚至连一碗汤饼都吃不起。这话多少有点不聪明,唐玄宗固然幼时坎坷、甚至就连生母都死的不明不白,但主要还是政治处境不妙,生活待遇那没得说。 王皇后主要想表达的,还是那种落魄相守、患难与共的旧情。诸如汉宣帝登基后下诏求微时故剑,那绝对不是因为西汉冶锻技术落后到不能给皇帝锤锻一把新的趁手武器。 单单这几身行头,便了张洛足足一百多贯的钱,这还是因为他没有挑选太过高档的衣服的缘故。 比如那件锦半臂价格才只十贯出头,用的也是寻常的蜀锦面料,如果用工艺更加精巧、样式也更加精美的晕繝或是大繝锦的话,价格还要翻上数倍。 不过贵也有贵的道理,这几种都是蜀锦的高档织物,属于后世每有出土一件都能引来围观的程度,安史之乱后甚至由于工艺繁复、耗费人力过甚而一度成为禁品。 除了自己的行头,张洛也没忘了英娘母女和丁苍,以及跟在身边的丁青,给他们一人置办了两身新衣,还购买了一些钗钿首饰,既能让家里人一起高兴高兴,缺钱了还能卖出应急,何乐而不为。 临了张洛又在铁器店里买了两柄镔铁横刀,虽然说时下社会安定、远行千里不须寸刃,但配刃又不违法,还是带着稳妥一点。 大唐对刀剑短刃的管制倒是不严格,民间可以进行买卖,但正规的刀具行是要在刀剑身上留下标识,如果成为凶器或出现质量问题便于溯源。而且一般来说刀具的买卖还要在市署留簿,买者也要提供相应的身份证明。 但若完全依章办事,市场管理和交易成本就会居高不下,所以在实际的交易情境中必然也会有所变通。南市上等横刀的价格是三贯一柄,两柄横刀张洛了七贯便直接带走,多出的一贯就是方便钱。 如果张洛买刀出门就砍人,店主也跟着遭殃。如果之后平安无事,那这一贯钱就落袋为安了。 “有了这利刃,来日再与阿郎往伊川猎罴追狼也不怕了!” 丁青一手提着一把横刀,眼神很是兴奋。庄上虽然也有刀枪武器,但都欠缺保养、锈迹斑斑,哪有这两把横刀这般寒光吐露、摄人心魄! 最后张洛又来到之前买货的香药铺,拿取了委托他们帮忙办理的过所。过所就是人货通行关塞的凭证,一般自然是要由本人前往府县官廨办理,但张洛随随便便就买了千八百贯的货品,可称得上是大主顾,店铺自然也乐得代劳。 两千多贯钱帛数量听起来倒是不少,但若用在买卖这些高端的奢侈品,倒也买不了太多。原本装满了屋的钱帛,到最后全都变换成为轻货也不过只装了三个箱笼,统共不过只有百十斤重。 张洛顺便又买了一些医治风疾的药物送去给周夫人服用,采买的轻货暂时继续留在这里,只将那些衣物先带回庄上。 “阿郎,郑夫人门仆郑元奴午后带几名仆员来此问事,说为主母修碑时可以帮忙,被我谢拒了。” 刚刚回到庄上,丁苍便入前来告,张洛闻言后便皱起眉头道:“不必理会他们,若敢滋事,打逐出去!” 郑氏必然不爽自己近来在家中地位的提升以及给生母修碑的举动,不知道心里憋着什么坏,不过再过几天张洛就不必在意了。 只是原本还想将买到的轻货带回庄上,看这情况还是暂且留在周良家里,等丁苍寻到临时藏身点后再直接搬过去。 同时给他母亲新造的墓碑也已经完成,张洛赶在佛诞节之前带着庄人们一起往万安山墓园给母亲竖起新碑。 左近寺庙因为要筹备佛诞节,不肯帮忙筹办斋会,只答应派遣一个和尚带着两个沙弥到现场来唱经抚慰亡灵,就这还收费三十贯钱。 在为母亲竖碑完毕后,张洛便没有其他事情要做,随时都可以动身离开了。丁苍在香山南麓寻找到一处藏身点,已经带着几个庄丁先往探路,待其返回后,他们便可以收拾细软跑路了。 因为不清楚张家危机爆发的准确时间,张洛还特意安排一个愿意追随他离开的庄丁留在城中坊间,危机发生时可以及时归报,以免错过最佳的逃脱时机。 当然这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眼下的他在张家虽然已经不算是个小透明,但也绝对不算是什么核心族人,肯定不会被张家的政敌当作主要目标进行控制和打击。 到了这一时刻,本来应该如释重负,安心等待跑路即可,但张洛闲在庄里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有点怅然和不舍。 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舍不得繁华的洛阳城,还是舍不得过去这段时间所接触的人和事,又或者是对前路的迷茫和彷徨,以至于心里隐隐有种期待,期待能有什么人和事的出现让他继续逗留下来。 正当张洛还陷入这种怅惘情绪中无从排遣时,周良之子周朗匆匆来到田庄,见到张洛之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悲呼道:“郎君,我耶、我耶遇害了!我母被一群府吏入户抓走……” (本章完) 第30章 飞来横祸 第30章 飞来横祸 洛阳南郊、伊水西北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堤堰位于塬上,将自西苑流淌出来的一条河流拦腰截断。 在这堤堰的上游,由于水泄不通,河流水位也在不断的抬升,以至于从河流两侧都有溢出。而在这堤堰的下游,则因为久旱无雨且上游流水受阻,河道甚至都已经逐渐干涸,两侧的农田更是遍布龟裂,纵有一些作物生长,也都蔫蔫的没有精神。 “放水、放水!” 在这堤堰下游两岸站立着众多乡人农夫,挥舞着手中的农具神情愤慨的大声吼叫着。 堤堰上方则站立着数百名身形健壮、手持棍杖的豪奴,面对着下方农夫们愤慨的吼叫只作未闻,有的甚至还故意模仿乡人们气急败坏的模样来作取笑。 身穿官服的周良缓步登上堤坝,向着这些豪奴们的首领喊话道:“此处堤坝匆匆夯堵,本来就用工不精,上游蓄水太多,坝体已经开始渗漏,如果再不决开引流,不久恐怕也会坍塌。况且此间设堵太过严实,上游渠水已经泛溢,稍有降雨必然成灾。卢渠头你不可再拖延,尽快放水才是上计!” “哈哈!周录事你在戏我,还是觉得我同下面那些愚民一般可欺?” 那一名豪族派驻于此的渠头闻听此言后便大笑起来,指着周良嘲讽道:“一会儿说什么要塌坝,一会儿又说要降雨,难道你还是什么掌风司雨的星君? 若然如此,不如你招一阵雨慰渴一下那些刁民,不要让他们再聚此吵闹!那些刁民不知,你难道不知这河渠两岸谁家田舍?奉劝你若想息事,速速驱走下方聚结的刁民,休再说什么放水的蠢话?” “贼渠头!天生万物馈养世人,岂是由你等刁竖霸占养肥几家?今我告你俱是良言,若真酿生水患,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周良已经就这堤堰之事沟通数日,但对方只是不肯答应,哪怕有河南府所下达的指令,他们仍然纠集家奴护住水坝,眼下不只是下游农田无水的问题,上游的洪涝危险也在继续累加。此时听到对方还是如此冥顽不灵,周良也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那渠头闻听此言后也是恼羞成怒,当即便喝令道:“把这狗官赶下去,再把那些刁民逐走!看谁还敢叫嚷放水!” 几名豪奴当即便挥舞着棍杖冲上前来,周良不免被他们逼得连连后退。 下方聚集的乡民们本来指望河南府官员撑腰给他们放水浇田,结果见到这些豪奴们骄横的连河南府官都不放在眼中,一时间悲愤之余更有几分绝望。 “这些贼奴不肯放水,官府又无作为,咱们自己挖!挖开这堤坝!” 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吼一声,其他乡人们闻言后顿时也都怒火涌上心头,举起各自手中的农具向着那堤坝刨挖起来。 “住手、住手,你们这些刁民!” 那渠头看到这一幕,脸色顿时大变,跺脚怒吼道。 周良见状也是一惊,这堤坝内外落差已达两丈多高,一旦骤然决开必然会引起洪流奔泻,于是他也连忙摆手喝阻。然而如此一来却更被下方乡人误会,只道他与那些豪奴们伙同一处来阻止他们,于是挖掘的便越发用力。 轰隆! 这堤坝本就夯造的不甚牢靠,又承受了多日巨大的水压,此时再被从下方暴力挖掘,很快便有一角轰然崩开,坝上那些豪奴见状纷纷往两岸奔逃而去。 “逃开、快逃!” 周良这会儿见到脚下坝体巨颤,脸色也是大变,一边向下跑着一边挥手示警,然而还未待他逃离坝体,这堤坝已经在崩泄水流的冲击下彻底坍塌,而周良也直接身没洪流之中。 “救命、救……” 没有了堤坝的封堵,上游所蓄满的河水顿时便如脱缰的野马奔流涌入下方干涸的河床,而那些凑在坝前奋力挖掘的乡人们大多没能逃离,霎时间便被洪流卷入其中! “使君何在?使君、出事了,大事不妙……洛南西苑外河渠决堤,上百人当场溺亡,周录事、周录事也遇难当场……” 报信的府吏快马冲回河南府廨报信,府中群属得悉此事后顿时震惊哗然,而新任的河南府尹张敬忠更是脸色剧变,将府吏招至堂中疾声问道:“怎会如此?周录事此去难道不是平息乡人纷争,怎么又遇上了河渠决堤?” 报信之人连忙将当时的情形讲述一番,堂内众人在听完之后一时间也都神情各异。大部分人都面露忧惧,也有几人暗自幸庆事情没有安排到自己头上来。 河南尹张敬忠脸色变得尤其难看,他环顾众人一眼,口中沉声道:“事已至此,该当如何补救?你等诸位各有何计?” “周录事分明受命去平息乡人纠纷,结果却纵容乡人强掘堰埭,致成此祸,实在罪大难恕!” 突然有一人开口大声说道,使得堂中气氛都为之一凝,片刻后便陆续有人发声附和起来:“不错,周良处事无能,至成大罪,不可轻饶!” 周良其人做事勤勉,态度认真,有时候虽然让人厌烦,但与同僚倒也没有太多矛盾。 可是今春以来洛南接连爆发水患,而且此番人命伤亡又是不少,一旦朝廷追究下来,他们河南府一干官员只怕都要遭受发落。周良适逢其事,且今又溺水而亡,无疑是一个承担罪责的绝佳对象。 “当务之急,还是要营救落难乡人,阻止水患继续蔓延。府中无任剧要之事者,速速随我前往洛南!少尹且入皇城省中奏事,告我河南府群属正救危应变,待到水患扼止,再入奏请罪!” 府尹张敬忠稍作沉吟后,沉声说道,他顿了一顿后又加了一句:“再遣一队府吏将周录事家人暂引府中拘押起来,待水患止住,再细断其罪!” 于是在府尹命令之下,河南府群属便连忙快速运作起来,大部分人跟随府尹往洛南水患发生之处而去,另有一队府吏衙役则往洛阳东南的感德乡而去。 周家小院里,周夫人今早开始便觉得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她只道是自己风疾转重,不免自怨自艾起来,觉得自己如今成了丈夫和儿子的沉重负担。 “周娘子、周娘子你在家中?庄外有一队官兵向你家来,瞧着气态不善!” 突然院子里响起庄里相熟妇人的喊话声,周夫人闻言后脸色陡变,连忙行出对那妇人说道:“多谢刘娘子来报信,我儿还在庄后做工,请你告他暂勿归家!” 待那妇人离去,周夫人又返回房中,直从柜子里翻出丈夫之前搜集的那些豪族侵田名单,投入火盆中引火烧掉。柜子里还存放了一些别州朝集使来访丈夫、请其代为引见张公子的名帖与书信,周夫人想了想后也都一并投入火盆。 “周良家在此……你在烧些什么!” 门外有府吏喊叫,入房后看着周夫人守住烟气翻腾的火盆,当即便指着她疾声喝问道。 “妾有重疾,熏屋治病。你等是我夫主同僚?来此何事?” 周夫人看到涌入房中的这些府吏中还有几个是自己认识的,一边强自镇定着,一边望着几人询问道。 那几名跟周良熟悉的府吏听到这问话,都有些羞惭的避开了周夫人的视线,但也有人瞪眼怒声道:“周良闯祸了,犯下大罪!他已死在了洛南,但仍罪责难恕,大尹着令我等入户抓捕……” “什么?我夫他、他怎会……” 周夫人本就久病虚弱,尽管心中已经暗生不好的愈预感,可是在闻听这一噩耗之后,一时间气急攻心,直接翻目昏厥过去。 “周良还有一子,搜一搜藏在那里,切勿由之逃脱!” 见到周夫人昏厥,有两人入前将其搀出,并又大声提醒道,但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难道还真要把人全家弄死?上官们不讲是非、捉人顶罪,我等下吏又没有爵禄前程可保,何必要作恶太深!” 正在这时候,负责在房间中搜查的府吏突然惊呼一声,率队的官员忙不迭走入房内,循声望去便见到周良家床榻下掏出两个筐笼,筐笼里装满了价值不菲的轻货。 “这周录事、还真不简单!他家怎么会有这么多宝货?” 那官员看到这一幕,顿时皱起了眉头,忙不迭让人将箱笼掩起封上,同时又召来几名对周良比较熟悉的府吏,沉声问道:“你等可知,周录事可有什么来历非凡的亲友?” 几人闻言后都连连摇头,周良如果真有什么亲友靠山,也不至于在府中长年担任这卑品小官而不得升迁了。 那官员见状后便也不再多问,只是让人将这满满的两筐轻货搬到车上去运回府中,等到大尹处理完洛南的水患归府后再详细审问周良的夫人,同时他又分遣府吏传告左近乡邻,让他们不得随意窜游,留在家中以待府廨传问。 闻讯逃出村子的周朗藏在庄外的树林中,望着母亲和家中什物被车载着拖走,已是泪如滂沱,他不敢凑近去问,只能咬咬牙、发足向洛南疾奔而去。 (本章完) 第31章 内侍省牛贵儿 第31章 内侍省牛贵儿 “你慢慢说、慢慢说,不要慌张!” 张洛见到周朗这仓皇悲痛的模样,脸色也是顿时一变,连忙入前去将周朗搀扶起来:“你耶是被官府迫害、还是豪族加害?府吏是以什么罪名入户拿人?” “我不、不清楚,我在庄后做工,阿母自留家里。庄邻来告才知生变,那时府吏已将我家团团围起,我不能近,只好来寻郎君……” 张洛也不由得皱起眉头,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可能就是周良因为举报豪宗大户而得罪了人,所以遭到打击报复,但事情真相究竟如何,眼下也是不好确定。 “你们在庄上等着丁苍,待其归后先往香山南面暂待,我去城中打探一下消息。” 张洛自然不能抛下此事不闻不问,起码不能让周良死的不明不白,更何况其夫人还被官吏系捕。暂寄其家的轻货想必也已入官,但跟人命相比,这只是小事,眼下最重要是搞清楚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于是张洛在向英娘母女交代一声,然后便带着丁青与惶恐悲伤的周良准备入城去打听一番。 在离开田庄前,张洛又回到自己卧室将一卷轴收在身上,这是他在周良家中抄录下来那侵田霸水的名单副本。 他虽然不想与这些权贵豪强产生什么矛盾纠葛,但这毕竟是周良实地走访、一点一点搜集整理起来的一手珍贵资料,留下一份兴许也能待时而用。 如果周良当真是因此而遇害,张洛或许不敢跟这些人硬碰硬的报复,但他也会想办法通过这些资料加以报复,总归不能让这些人过得太惬意。 将近城门时,因为担心河南府可能已经发出了逮捕文书,张洛便让周朗先在长夏门外暂且藏匿起来,他与丁青则入城探听一下情况。 入城后,张洛与丁青便一路快马加鞭的往河南府廨所在的宣范坊而去。 府廨在坊中向街开门,衙门看起来很是威武气派,门前两侧有府吏衙役持杖巡走,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张洛勒马在街对面看了一会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索性便直接策马入前去。 “公衙所在,不得纵马冲犯!来人止步,何事作禀?” 两名府吏看到策马行来的张洛,当即便将手中长杖交叉于前,口中大声说道。 张洛在距离衙门几丈外下了马,执辔入前两步,微微仰首望着两个府吏说道:“我无事入禀府廨,只是过来寻人。速速通告府中录事周良,着其出来见我,若敢拖延,我饶不了他!” “周良?敢问足下寻其何事?” 这两人看看张洛那神骏坐骑,又看看他不久前特意换上的一身光鲜行头,自是不敢将之当作寻常人,心中也是犯起了嘀咕,便又开口问话道。 张洛眼皮一翻,仍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口中则模糊说道:“速速入告,周良自知何事!之前收了我的钱货应下的事情,今却迟迟还未办妥,真以为整日躲在官衙我便不敢寻来?” 说话间,他又往前走了两步,自家堂兄弟们横行无忌的样子他也多有见闻,如今模仿起有恃无恐的纨绔来也是非常神似。 “足下且慢、且慢,周录事他并不在、不是……周良他犯事了、死了,现在入府,也找不见!” 两名府吏又退两步,见这鲜衣怒马的少年咄咄逼人,于是便又连忙说道。 “死了、怎么死了?你们莫不是那周良亲朋,听我来问罪于他,故意给他遮掩挡事!” 张洛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沉,顺手将之前武惠妃着员送给的鱼符信物掏出捏在手里,指着两人怒声道:“到底发生何事,你们小心道来,老实交代,不要以为我只是一府外过客便放胆欺瞒!” “岂敢、岂敢!那周良的确是死了,午前他在城外西苑南面盗挖堰堤,致使堤溃水滥,自己也落水溺亡。因其恶行,致使洛南民家又多遭水患,大尹都为之震怒,亲率府员前往救灾……” 两人虽然看不清那鱼符上的标识,但既然拿出此物就意味着眼前少年是有着官方背景,他们自然越发不敢怠慢了。 “胡说!今春以来,天晴不雨,哪有什么洪涝灾害。仍然不肯据实以告,看来你们当真以为我是好欺侮之人!” 张洛一脸的愤怒,抬手作势要挥起自己手中的马鞭。 “真的、是真的,天虽不雨,洛南却有堰埭蓄水,周良私凿渠堰,致使水崩,不只害死自己,还连累他人。其家人也被一并拘拿入府,将待问罪。” 听完府吏的讲述,张洛眉头又深深皱起,略作沉吟后才又说道:“这周良之前曾经应承我一事,我也寄存一些轻货在其家中。你们既往其家拿人,想必应该看见。 河南府事我不敢贸然过问,但我寄存的物品却要取回。大尹不在府中,有无其他主事?能否让我与周良家人对质,如果不影响案情,我想先将物品取走。” “大尹出城救灾,少尹入省奏事,刘仓曹留直府中。敢问足下、郎君如何称谓,容某等入禀。” 两人闻言后便又说道,同时视线望着张洛手里的鱼符,意思很明显是想验看一下。 张洛刚待把鱼符递过去,脑海中却又思绪一转,开口问道:“刘仓曹何方人士?郑浑郑参军在不在府?” 河南府中见过他与周良往来的,只有一个离职的徐申而已。其他人或许有闻,但也没见过他。 不过有一个参军郑浑,正好是张均妻子郑氏的远房侄子,之前还阻挠过河南府员们修复他家附近的渠堰而未遂,估计是认识他的。 “刘仓曹乡籍汝州,郑参军随大尹往城南去了,并不在府。” 张洛听到这话后才放下心来,将手中的鱼符递到两人手中。 两人接过鱼符连忙低头验看,当见到上面“内侍省”字样时,脸色就变得有些古怪,同时心中不免暗叹一声,看着好模好样、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不知能迷倒多少怀春少女,可怜竟然不是一个真男人。 这鱼符是出入宫门所用,他们这里自然不能验证,只是确认一下对方的身份而已,其中一人捧着鱼符匆匆入府,来到侧堂向一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恭声说道:“禀刘仓曹,府外有禁中内侍省官人求见……” “内侍省宦奴入此作甚!” 那刘仓曹正一脸的烦躁,洛南接连发生河渠决堤之事,而且还是在圣驾驻留期间,让他们全府上下全都心怀不安,听到内宫太监也来添乱,心中自是烦躁不已。 但他也不敢怠慢,接过鱼符匆匆看了看,又听府吏讲完其人诉求,略作沉吟后便起身道:“将他从侧门引往府狱,不要到前堂来。” 很快化身“内仆令牛贵儿”的张洛便被引到了河南府监狱大院里一座鞫问犯人的公堂中,那刘仓曹早已等候在此,疾步迎出拱手道:“在下忝为河南府仓曹参军刘贵,请问牛内仆何事需引犯官周良家眷相见?” 居然还是同名。 张洛闻言后先是一乐,但很快又微微皱眉,这就叫上犯官了?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猜测,应该是河南府在整治河渠的过程中发生意外从而又造成河水决堤,行事比较积极、不巧又落水遇害的周良便被害怕遭受责难的河南府官有默契的扣上了一口黑锅。 “给刘仓曹添麻烦了,府吏或已有告,下官有物寄于录事周良府上,不巧被府员抄没入官。如果只是一己的私事,我不敢来扰,但这些轻货还涉内司的亲长。所以恳请刘仓曹召周良家人对质一番,如果物品不涉案事,请先发还。” 他真正惦记的自然不是那些物货,而是担心周夫人本就身体不好,又骤遭如此变故打击,很有可能熬不住,若能见上一面,也能稍给安慰。 太监也是有亲人的,后宫一些资历深厚的老太监往往会收机灵有潜力的小太监做养子,甚或形成传承数代的太监家族。 周良家中搜查出那么多价值不菲的轻货,本来就让人生疑。不过眼下水患还没有解决,府上也无暇深究此事。此时听到一个内官太监入府认领,刘仓曹心中不免暗生诸多猜测。 他也想搞清楚这周良背地里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人脉关系,想了想后便答应了这一请求。如果周良当真有内宫中的路子,那么府中如此行事怕是会增添许多人事麻烦。 不多久,满脸泪痕、苍白憔悴的周良夫人便被引入堂中,当见到张洛时,通红的两眼顿时露出希望的光芒。 “周夫人你可记得我?你夫周良之前口口声声应我之事,我当他是一信人,将事与物一并托他。一卷虽遭虫蚀、布满孔眼但却贵重的渠塘古画,两面扬州铜镜,并一斤通草……” 因恐周夫人说话露馅,张洛便先开口道:“今你夫已逝,事便也作罢。我懒再与你细言别事,诸物是否应当还我?” “妾、妾记得,除此诸物,还有一琅佩,邻人借去张设婚帐,请郎君勿忘取回。” 周夫人闻言后思索了一会儿便也有领悟,便又连忙欠身道:“其余诸物都已入官,唯独那古画,先夫甚喜,日日赏玩,妾厌画上孔眼狰狞,官吏入户前投火焚了。” “焚了?你这愚妇人……此诸物唯此画与琅佩最贵,琅佩我已取回,古画失于你手,这债消不了!你夫虽死,你要活着,纵然官府饶得了你,我却饶不了!何时案事了却,我再来索你!” 张洛听到这话,故作愤怒的拍案而起,指着周夫人怒声说道。而周夫人在听到琅佩已经取回后,已经低下头哭的泪如滂沱。 (本章完) 第32章 祸不单行 第32章 祸不单行 刘仓曹本以为这内侍省的小太监可能是周良的一个人脉,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凶恶的讨债鬼,听到周良的死讯也是丝毫不在意,甚至还要强逼周夫人还债,实在是不近人情。 哪怕他们河南府官迫于无奈、将城南水患的罪过扣在了死去的周良身上而波及其家人,也只是应付过当下,并不想把周良的家人往死路上逼。 而且这其实也不算冤枉,毕竟连日来周良都在府中说什么入夏之后汛情危害,搞得大尹也忧心忡忡,遂成此祸,所以周良其实也不谓无辜。 “我虽然不知那古画价值几何,但今此妇身在囹圄,牛内仆再作问询她也难为补救,何苦再……” 刘仓曹见周夫人哭的伤心欲绝,便起身开口说道,然而话还没讲完,便见到这少年眼神冷厉的怒视向他。 在听到周夫人说已经将周良所搜集的资料投火焚烧,显然周良也听从了自己的建议并没有将此尽数上奏,如此便能确定周良不是得罪了权贵豪强而遭受报复,那这件事应该就是一个单纯的意外。 周良尸骨方寒,河南府官员便急匆匆去抄家,一副唯恐旁人不知此番水患罪魁祸首乃是周良的架势,甚至连事故责任核查审定的过场都不走,这扣黑锅的意图也实在是太明显了。 这刘仓曹给张洛的感觉,就像是担心犯人脑袋落地时会磕到脸而铺一张毯子的刽子手,这一份同情实在是有点不知所谓,对其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事既已经验证,我能否取走所寄物货?” 张洛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不再去看周夫人,再问财货一则是做戏要做全套,二则也是希望能够取回一些财货试试能否从别处打点挽救一下。 无论周良有没有罪,张洛都希望进行一个相对公正的审判。如果任由罪名坐实,周夫人恐怕会被没为官奴,而周朗要么投官自首,要么做一个刑户逃犯。 “物虽有主,但毕竟已经入官。不经案审而直接取走,实在是违背程式……” 其实眼下合府都因为洛南又爆发水患而忙得焦头烂额,所以从周良家查抄来的东西还没有作为赃物入库,只是临时堆放在府前庑舍中,不过终究那么多人都看着,故而刘贵也不方便随意支配。 “诸物最贵重便是那古画,既然已经不见了,我归后难免要遭受发落!眼下最重要保住这周家妇人,让我阿翁怒火有处发泄,我不管你们河南府要如何惩罚她,刘仓曹若肯将物发还,我自作主张赠你一半,请你代我好好照料这妇人。饥给食,寒给衣,病则请药,一定让这妇人熬过刑讯,让我能将活口引送阿翁!” 张洛瞪着眼,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咬牙切齿道。他是真的担心周夫人连番遭受打击后,在狱中煎熬不住。 “内仆此言当真?” 刘仓曹闻听此言后眸光顿时一亮,刚才他听两人对话便已经在心里核计,抛开那没见过的古画和琅佩不说,单单对话所提及的财物便价值几百贯,而且还都是没有入库的浮财。 略加沉吟后,刘仓曹才又说道:“我虽不知内仆怨气多深,但周录事是我同僚,他遗孀沦落至此,应当关照一二。只是诸物毕竟见官,内仆需给我一凭信回执,才好点付。” 张洛闻言后也不多说,行至堂中书案前见到砚台中还有储墨,提笔便开始写道:今于河南府廨收讫什物扬州鱼纹铜镜…… “馈赠一事,倒不必写。我与内仆义气相约,必不相违!” 刘仓曹凑到案前,又将案旁的印泥向前推了推,张洛见状后便也将鱼符上面牛贵儿的官衔名字印在了纸上。 待到收起这份文书,刘仓曹摆手让府吏将周夫人引下去,然后自己又亲往府前庑舍去将纸上清单所列物品点出来,还不忘细心的分作两份、各用布包装起,这才又匆匆来到府狱外将其中一个布包递给张洛,并笑语道:“牛内仆请仔细查看可有短缺。” “不必了,我记得你,会再来找你!” 张洛接过布包后便随手挂在了马鞍上,并又看了这刘仓曹两眼。他不在乎今天出去多少,未来一定会让这家伙加倍奉还! 那刘仓曹又忍不住发问道:“周录事家查抄财货颇丰,除牛内仆诸物外还有不少,牛内仆可知是谁人寄存?” “他家事我管得那么多作甚!只是弄失了我的珍货,我绝不会轻易饶过!” 张洛闻言后又狠狠说道,没有满足这家伙的好奇心,也是想以此给周良一家增加些许神秘性,让这刘仓曹不敢过于怠慢。 刘仓曹听到这回答后讪讪一笑,倒也不敢再继续追问,目送着张洛离开后,又掏出刚才那张凭信看了看,忍不住感叹道:“这些无卵的内官当真阔绰,区区一个八品内官就能使弄这么多的财货。老子们勤恳治事,所得薄俸糊口而已!” 话虽这么说,他倒也没有进宫做太监的意思,只在心里庆幸眼下府中一干主事不在,让他得了这个发财的机会,一次便得了顶得上他一年多俸禄的横财。 待到张洛策马从府廨另一侧转出再回到坊中大街上,在此徘徊等候多时的丁青便匆匆迎上来:“阿郎,情况如何了?周录事家,还有救吗?” 之前他多日待在周良家里看守寄存的财物,与周良一家也都相熟,所以心里也是十分的焦急。 张洛闻言后只是轻叹一声,他之前借牛贵儿鱼符出入府廨,看起来从容镇定,但其实心里也是乱的很。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让他也有点猝不及防。 这会儿尽管已经对情况有所了解,但一时间还是没有什么头绪,他准备先出长夏门去跟周朗讲一讲所了解到的情况,然后再思对策。丁青见状便也连忙驾驭着那匹老马,颠颠儿的跟在阿郎身后往坊外而去。 两人沿着长街往南行,行至崇政坊往南时,横街上突然从西面冲来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金吾卫甲兵骑士。 张洛来到这个世界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规模的骑兵队伍,尽管距离横街还有一段距离,他还是勒马停了下来,远远观望这一队骑士在街上列队驰过,然后便看到这一队骑士沿着沙堤一路驰行往康俗坊中驰行而入。 “这些金吾军士,他们、他们入康俗坊做什么?” 眼下还是白天,并未开始宵禁,街上突然出现这么多金吾卫军士本就非常引人注意,而当看到这些金吾卫军士全都涌入康俗坊的时候,道上行人更是不免议论纷纷。 “阿郎,这……” 丁青自然也是心存好奇,凑近张洛想要说一下自己的猜想,然而张洛却举手轻轻一摆,低声说道:“不要说话!” 这时候街面上已经开始有人开始议论道:“这么多金吾军士突然入坊,事必不小!康俗坊中权势人家唯张燕公一户,莫非这些军士是往张家去?张燕公究竟得赏,还是获罪……” 有好事者也往康俗坊中冲去,想要跟在金吾卫军士后方一探究竟。住在都畿内的人家便有这样一桩便利,那些名满天下、高高在上的权势人物风光还是落魄,如果他们赶得巧的话,那都是有机会可以亲眼见证的。 张洛这会儿大约也已经猜测到发生了什么,看来张说的政敌应该已经开始发动起来了,此番金吾卫入坊应该是要包围其家。 他自然不会入坊瞎凑热闹,引马来到道渠旁的柳树下,丁青也随行过来,看见左近无人,才一脸紧张忐忑的小声道:“阿郎,难道张家真要遭祸?咱们、幸在咱们没留在张家,阿郎肯定猜到……” “你从长夏门处,汇同周朗先回庄上,告英娘、阿莹与你耶速速避出……” 张洛脑海中思绪飞转,口中快速的对丁青说道,趁着金吾卫还在控制张家大宅、未向枝节蔓延之前,先让自己的人远远避开这一场风波。 周良家事没有解决,自己大部分财货还被扣留在河南府中,他自然不能就这么离开。尽管眼下家变又生,但他还没有完全的技穷,还是希望能再努力一下。 “阿郎你呢?我恐独归会被阿耶打死……” 丁青连忙疾声道,却被张洛摆手打断:“不要废话,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听好吩咐。让她们速速避出后,你和周朗再绕道城北入城,往清化坊来与我汇合,我在那等你们。” 说话间,张洛又在丁青身上掏摸一番,将这小子身上装的百十枚钱币都掏出来。 他虽然穿的光鲜亮丽,身上却没带钱,刚从河南府廨讨回的轻货变现则太招摇,入市恐被抓捕,还是用现钱稳妥些,所以那些轻货他也顺手抛给了丁青。 考虑到接下来还不知要在外躲藏几天,时间久了怕不是得把身上衣衫都扒光当掉,所以张洛又疾声道:“归后别忘带钱,用度不够卖了你小子!” 这时候,他又看到康俗坊那里有看着眼熟的男女奔跑出来,想来应是趁乱逃出的张家族人或奴仆。张洛自然不敢跟这些人照面,当即便翻身跃上自己的坐骑,打马便往街北飞奔而去。 “带多少……” 丁青还待细问,却见阿郎已是鲜衣怒马的绝尘而去,他也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于是便也连忙上了自己的老马颠颠儿的往西跑,绕过康俗坊再出城。 (本章完) 第33章 权门旦夕祸福 第33章 权门旦夕祸福 康俗坊张家大宅门前大街两侧都立起了临时的栅栏,禁绝人员出入此间,铺设在门前的沙堤也早已经被铁蹄踩踏的散乱不堪。 大门内外都站立着披甲持刀的金吾卫甲士,使得这座大宅不复再有往日的威严气派,笼罩在一股大难临头的恐怖氛围中。一些赶来看热闹的坊民,都不敢靠的太近,只是远远的站在街角处指指点点,唏嘘议论。 大宅中已经是乱成了一团,入宅的金吾卫军士们虽然没有大开杀戒,但是态度也绝对算不上好。他们穿行于宅内各处区域,挥舞着手中的刀杖,大声呼喝着将所见到的张家族人与奴仆统统往宅邸中央驱赶,若有人敢于抵抗,便免不了一顿抽打。 其实这些金吾卫军士收到的军令只是包围张家、禁绝人员出入并且搜查其家,并不包括对张家族人的惩罚。不过这些军士早就因为之前扈从封禅、封赏甚薄而对张说心存怨念,如今总算等到机会来其宅门耀武扬威,哪里还会冷静克制。 张家族人聚居此宅,不乏一些年轻子弟仗着家势养成嚣张纨绔性情,一开始还不将这些军士放在眼中,甚至瞪眼怒斥:“尔等贼丘八,知此谁人宅第……” “若是不知,老子反不敢入!奉敕来查,还敢违抗,真道这铁刃只是摆设?” 旁有金吾卫军士闻听此言只是冷笑一声,抽出佩刀便用刀背将这张家子弟抽打在地,然后踏步入前踩踏一通,待其委顿哀号、不敢再作反抗,才将这口鼻沁血的张家子弟往宅内中堂拖去。 此时的张家大宅中堂里,也已经渐渐的人满为患。只是并非往日周游其门的高官朝士又或者士林名人,而是被从宅中各处驱赶至此的张家族人和奴仆,甚至就连一直深居内宅的燕国夫人元氏与张均夫人郑氏等也都未能幸免。 张说、张均父子等人都还在南省,眼下并不在家中。站在燕国夫人身旁一个二十多岁、身穿华服的年轻人,乃是张说的次子张垍,寸步不离的伴从在母亲身边。 元氏被突然入宅的金吾卫军士驱赶到中堂来,脸上也有些惊悸憔悴,可是当看到家中子弟被这些军士粗暴的殴打羞辱,心中怒气又生,频频目视身边的儿子张垍,示意他上前劝阻一下类似行为。 家中其他族人或是白身或是卑职,而张垍在封禅之后也已经荣登五品,这身份总还有几分威慑。 然而张垍却只是双眉紧锁,一副愤怒冷峻的神情,低头握拳站在母亲的身边,情绪很是饱满,但对那眼神暗示则全无行动上的回应。 元氏见儿子只是不动,便自己排开前方众人,缓缓走到厅堂门口那扶刀而立的金吾卫将领面前,口中沉声说道:“请问将军入宅,敕命之外可有判书?朝堂诸贤将我张氏族属判成何罪?若真罪大难恕,南市不远,弃市亦可。宅中殴辱,是惩何罪?” “这、末将率军入此,奉敕行事,无关刑罪。军卒粗野,或有冒犯亦是无心,老夫人安处堂中,末将会作训告。” 那金吾卫将领闻听此言,脸上也流露出些许尴尬。张说今日在朝堂上遭受御史台弹劾,眼下还在南省接受鞫问,究竟是什么罪名还待判处。 他们这些金吾卫军士入宅也只是监控其家,眼下殴打张家族属,真要深究起来也是有滥加私刑之嫌。 之前将领放纵军士们这一行为,也是存着趁机泄愤的想法,此时听到燕国夫人提出抗议,于是他便走出厅堂去大声的训斥一番,类似的行为才略有收敛。 “阿母何必与这些军卒使气,待到风波过去,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张垍见到那将领还能进行有效的沟通,绷紧僵硬的神情才略微一缓,又快步走到母亲身边来低声恨恨说道。 元氏看看这个儿子,嘴巴张一张也没说什么,走回堂内后又对众族人说道:“令公忠勤为本、内外俱知,或遭小厄,不足为惧。事或一时难了,你等也各自宽心,收聚各自舍内人员,不要惊闹,不要失言!” 听到燕国夫人这一番话,堂内众人也都略微安心下来,然后各往亲眷、主人身边去靠拢。然而正在这时候,张均夫人郑氏身边突然响起一个稍显突兀的呼喊声:“六郎不在、六郎不在这……” “噤声!”大府掌事张固眼疾手快,入前掌掴这名喊叫的仆妇。 元氏也皱眉凝视着郑氏,低声斥道:“不会教人,就少留身边使用!” “是妾管教无方,请老夫人容后发落。” 郑氏白了一眼被掌掴的苏七娘,又向燕国夫人欠身道,旋即便又低声道:“只不过,这些军士气势汹汹入门来,稍后想必也会盘查族人缺谁。难道还要为了掩饰那孽、那小子,给家人更添过错?” “问时再说!我夫我子俱系刑司,若必不得赦,索此小儿又何益安危?” 元氏口中低语道,她见郑氏眉眼间还有些不服,便又轻声道:“就算满门遇难,也要留一二人收殓骸骨,合家共一大冢,总有一抔土是添加你身!人情是网,他不害你,你何必要撕裂扯断!” 郑氏听到婆婆言中有怒,便又连忙垂首应是,只是当看到凄凄惶惶傍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张岯时,心中又不免怨念滋生。就算要留一二人,凭什么不能是她的儿子?她自有所出,又何劳旁人施舍一抔黄土? 眼下全家受难于此,偏那孽种为给其亡母造碑而侥幸于外! 郑氏想到这里便越发愤懑,乃至于又想起年前术士批命的判词,再联想当下情景,心中对此便越是笃信,不免暗恨自己之前还是太过仁慈,若早横下心来除掉孽种,可能家中这一场劫难都能消弭于无形。 人在身处逆境中时,思想本来就容易偏激极端,而且郑氏对那庶子本就心存成见与敌意,这会儿便越发的心意难平,趁着家宅被搜查一番、族人们又被遣还各处后,她便又召来苏七娘耳语一番。 “这、这不妥罢?方才老夫人还说……” 苏七娘闻言后顿时面露难色,而郑氏则皱眉低斥道:“阖家百数口,谁不想活?你不声张,她知是谁告发?况那孽种本就是一个招灾的厌物,若能趁机了结了他,家人反能转危为安!你常说你儿想觅一官事,此番事了,给你安排。” “这、这,多谢主母恩典。”苏七娘听到主母心意已决,她也不敢再推脱,况且听到回报还算可观,当即便横下心来点头应道。 中书令张说为御史大夫崔隐甫、御史中丞宇文融和李林甫共同弹劾,其家宅也被金吾卫将士团团包围,相关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全城。 张洛在城南康俗坊外察觉到情势不妙后便打马一路北行,当其跨过新中桥来到洛水北岸时,甚至已经依稀可以听到道中行人议论张说相关的事情。 御史台针对张说的弹劾是在今日的早朝,而今则已经到了午后将近傍晚时分,洛北因为依傍皇城,所以从皇城中传出的消息能更早抵达这里,道途中甚至有人绘声绘色的讲述当时的情景,仿佛其人亲历一般,也不知道是真的看见还是在捏造吹牛。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对一些人可能是灭顶之灾,但对另一些人也不过只是谈资而已。如果不是事切自身,张洛倒是很想停下来听听洛阳民众对于此事的见解与感受,可现在他却没有这样的心情与时间。 新中桥北有漕渠与新潭,自东而来的漕船与客货船只大多由漕渠而入新潭,进行人货的集散。因此这一片区域也是洛阳城中最为热闹的地方,甚至就连南市、北市都远不及此,因为两市的客商与货品都是从这一片区域中分流过去的。 张洛虽然鲜衣怒马比较引人瞩目,可是一旦靠近到漕渠附近,一时间也仿佛雨滴入河、鱼游入海。街道上人货往来频繁且拥挤,尤其是在漕渠浮桥上更加的人流拥堵,张洛都要下马牵着过桥,甚至心里都忍不住默诵起“齐之临淄三百闾……”。 但这拥挤嘈杂的环境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不必担心会被金吾卫追踪至此且当街抓捕。 挤出了拥挤的漕渠街巷之后,往北街道倒是没有那么拥挤了,但也仍然非常热闹,街面上仍是人马嘈杂,张洛甚至都怀疑这附近居民晚上睡不睡觉,怎么能受得了? 怪不得无论是张说等盛唐大臣,还是中唐裴度、白居易等,都在洛南的坊曲安家。洛北这里热闹是热闹,但也的确是吵闹,并不怎么宜居。 张洛此行目的是清化坊,挤出漕渠街后北行一里多便到了。 一入坊中,便有一股热闹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别处坊中并不多见的饼铺食肆乃至于旗亭酒家在这里随处可见,虽然不敢当街开门,但在店外街边却多有奴仆叫喊招揽生意。 张洛这样的华服豪客刚一入坊便被好几人盯上,不独要上来殷勤的为他牵马执辔,甚至还有几名风骚胡姬凑上来往他身侧来拱,身上夹杂着浓烈的香料气息与酒糟的酸腐味道,待到张洛瞪眼呵斥,才各自悻悻退开。 清化坊是一座综合性的坊区,不只有居住功能,食肆酒家客舍旅店一应俱全,坊中还有都亭驿与左金吾卫的官廨。 张洛到清化坊来,自然不是为的搞灯下黑那一套、自以为躲在金吾卫的老巢就不会被抓到,他是来寻访那个刚刚冒名顶替过的内侍牛贵儿的,当时其人留下的住址便在清化坊西曲。 眼下情势复杂,无论是周良一家所遭受的厄难,还是业已陷入政斗泥潭的张家,都不是凭张洛一人之力能够搞定,而他唯一能够求告的,眼下也只有深宫中的大姨武惠妃。 之前张洛拿着牛贵儿的鱼符敢直闯河南府,但眼下却是不敢擅闯宫禁,倒不是怕了,而是因为知道闯也没用。这牛贵儿既然将随身鱼符送给自己,回宫后肯定要报失销档、更换新的鱼符以出入通行。 河南府那里不能验证鱼符真伪,宫禁是能验证的。张洛真要拿着这鱼符便直闯大内,无疑自投罗网,也暴露出自身的愚蠢和轻躁,那也就不必再奢望武惠妃会搭理自己了。 所以到了清化坊西曲之后,张洛便开始老老实实诸家叩门询问牛贵儿家在何处。 (本章完) 第34章 “文学与吏治”几点思辩及本书背景的 第34章 “文学与吏治”几点思辩及本书背景的说明 有关开元十四年这一场政斗,以及发生在开元年间其他的中枢斗争,有一种观点叫做文学与吏治之争。 很多人在这一视角框架下去总结和解释开元时期的中枢政局,但也有人提出质疑和反对。 简单说下我的观点,我认为这种观点既不准确,也不全面。 这种观点认为文学与吏治之争发轫于武周时期武则天与狄仁杰的一场对话,武则天要狄仁杰推荐贤良,狄仁杰回以若求文学之士,李峤、苏味道足矣,但如果要求卓荦奇才,则荆州长史张柬之才堪宰相,由此埋下了文学与吏治之争的一个伏笔。 之后这种争斗出现于开元初期,主要表现为作为吏治派代表的姚崇对文学派张说等人的排挤打压,而问题就出在这里,即文学和吏治该要如何定义?标准在哪里? 张说作为文学之士,这是毋庸置疑的,此乃其人身上最大的一个标签。但是和其相近时期遭到排挤贬谪的还有郭元振、刘幽求、钟绍京等。 郭元振进士出身,还向武则天进献《宝剑篇》,文学无疑。刘幽求进士出身,并在唐隆政变后短时间内连拟上百道诏书,这么能写,文学。钟绍京不是进士,且卑官小吏出身,但他会写字,书法好,文学! 至于姚崇,虽以孝敬皇帝挽郎出仕,之后又应制举下笔成章,虽然这名目一听就是词科,但那不重要,姚崇以吏治知名,所以他是吏治! 其实张说、郭元振等人,他们除了被用一个牵强的“文学”概念联系起来之外,还有一个非常统一的身份,那就是唐玄宗的政变功臣。 抛开所谓的“文学”概念不谈,把这几人对标神龙五王,事情立刻就变得通顺了。这几人在政变结束后也掌握了朝政大权,并且流露出恃功而骄、妄想左右唐玄宗的意图。 唐玄宗为了摆脱功臣的掣肘,所以将姚崇援引入朝。这思路大概类似于他三大爷唐中宗留用武三思,反杀神龙五王。 所不同处在于,唐玄宗任用的姚崇是一个治乱能臣,不只解决了功高欺主的功臣群体,更将开元初期的混乱政治导入正轨。而唐中宗选择的武三思则是一个添乱老贼,解决完神龙五王之后,便一起放飞自我了。 按照这种观点,得亏武三思没啥才名,也很难跟张说联系起来,否则所谓的“文学与吏治之争”,早在中宗朝就该爆发了。因为神龙五王多是狄仁杰所引,正符合吏治的定义。 由此也可见,所谓的文学与吏治,本来就是比较模糊宽泛的概念,与其说是定义,更像是罗织。而且这概念容易给人一种望文生义的误解,即文学便是夸夸其谈,吏治则是埋头苦干,已经预设了褒贬、失去了客观。 再拿玄宗一朝最符合这一特征的张九龄与李林甫之争来说,张九龄即是文学,李林甫则是吏治。 具体表现在张九龄及其党羽对李林甫和他同党的不屑与贬低,这当中一个比较著名的事件就是张九龄阻止在陇右、朔方戍边有功的牛仙客入朝。 这件事最终以张九龄被罢相、牛仙客入朝拜相而告一段落,并且留下了一个“九龄书生,不达大体”的印象。然而接下来精彩的来了,牛仙客入朝拜相,他干了什么? 牛仙客入朝之后,将其在陇右所积累的先进工作经验、尤其是当中的核心“和籴”大面积的推广开来。 所谓和籴,便是政府出钱购买民户家中的余粮,政府获得了丰富的钱粮储备,民户也获得了现钱可以用于消费。 史载和籴法推行之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困扰大唐政府许久的粮患得到了非常完美的解决,以至于当年就诏告江南地区“以布折租”,稍微翻译一下就是:租米不用运了,直接打钱! 但很多看起来很美好的事情,其实不耐细翻。 首先要明确的一点是,和籴并不是常平仓那种丰年买入、荒年卖出,政府托底维持粮价、以防谷贱伤农的行为,而是官府购买扩大物资储备的政策,是政绩的一项重要内容。 政绩要怎么体现?更少的钱,买更多的粮!这项工作如果做好了,那是可以直接入朝做宰相的! 有了这样的政绩指标,什么官员会不心动,当市场行为与仕途前景挂钩,作为交易另一方的民众利益如何确保?你不卖?你不卖哪来的钱交税?你的钱,买你的粮,敢说半个不字? 和籴对于统治者还有一个非常好的点,那可就是可以回避搁置封建社会一个根本性的矛盾,即土地兼并。反正我只需要收取税钱购买粮食,土地谁种不是种?大地主家积粮成千上万石,平民小户不过三五斗而已,买谁的方便? 在牛仙客拜相之前,唐政府倒也曾经采取过和籴的做法,但那都是临时性、小范围的施行,并非常规的政令。和籴也并非不好,起码在牛仙客任职陇右推行和籴时,是取得了非常好的扩充军需、助益边防的效果。 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要辩证看待啊我的朋友!和籴再好那也不是万能药,但在牛仙客的认知中,和籴就是顶呱呱,况且除了这个他也不会干别的。 所以脚踏实地、埋头苦干的牛仙客入朝拜相时间不久,就达成了“收谷米于府库,结民怨于天下”的成就。而从这一事件中,又可以提出一个疑问,是不是文学也可以分学霸与学渣、吏治又可以分良吏与劣吏? 至于张九龄的宿命之敌、牛仙客的亲密战友李林甫,又算是良吏还是劣吏? 李林甫何许人也?他的舅舅是姜皎,唐玄宗废后都要与之嘀咕几句的密友。他的姨夫是源乾曜,开元年间任相时间仅次于他、长达九年多。他的亲大爷李思训,是陪葬唐睿宗桥陵的宗室大臣。 如果说这时代真有什么所谓天龙人,那李林甫就是,对其而言人生如果有什么黑暗时刻,那得是跟裴光庭的夫人玩游戏时不敢开灯。 李林甫的履历也对得起他这出身,长期在京中担任各种朝职,几乎没有什么外任地方、长期主政州县的经历,除了精熟于朝中诸司行政管理的章程技巧之外,还耳闻目睹了众多互相倾轧的政治斗争,甚至很多时候都身在现场。 李林甫无学术,换言之他很少能从古人政治经验中汲取养分,凡所积累皆是耳闻目睹与自身积累。所谓的吏治放在他身上恐怕不合适,应该是治吏。李林甫解决具体问题的能力或许不高,但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则是他专长。 如果仅止于此,就能让李林甫在宰相的位置上一待这么久吗? 只能说大唐底子厚,禁得住造。要知道女主临朝的武则天从高宗去世到神龙革命,折腾的时间可比李林甫还要长,而且那博弈难度与烈度又比李林甫时期高得多。 李林甫只要无底线的迎合晚年昏聩怠政的皇帝,将一些忧患和矛盾暂时掩盖下来,同时收拾那些潜在的和露头的对手。如果这也算能力卓越,那许多亡国之君身边尽是护国能臣! 时间长与能力强本来就是两个概念,并不能直接画上等号。 诸如在李林甫之前,他的姨夫源乾曜才是开元时期担任宰相时间最长的人,足足有长达九年多的时间,与姚崇、张嘉贞、张说、李元纮、杜暹等宰相都搭过班子,堪称开元中前期的政坛不倒翁。 但这足以说明源乾曜的能力高到不可取代,其他宰相都不如他吗?细究源乾曜为相九年多,在开元政治当中留下什么,大概只留下了他自己。 源乾曜谦和谨慎、明哲保身,不争国事、坐等分功。他谨慎到什么程度?他的大舅子和荐主姜皎,被宰相张嘉贞所打击,杖刑并加流放以致流放途中身死。源乾曜当时官居侍中,同样也是宰相之一,却不敢争。 反倒是之后归朝的张说为姜皎不平,认为姜皎“官达三品,亦有微功,有罪应死则死,应流则流”,但却不应该加以笞辱。 源乾曜的谨慎还体现在针对李林甫的评价上来,便是那句“郎官须有素行才望高者,哥奴岂是郎官耶”。 有人认为源乾曜这句话是在掩饰自身在中枢里的人事话语权不足,刻意贬低李林甫,毕竟之后的李林甫在盛唐政局中所取得的成就与存在感要比源乾曜还大得多,怎么就不堪郎官了? 首先要解释一点,源乾曜并没有拒绝提拔李林甫,只是拒绝了李林甫想要担任司门郎中的请求,但在数日后便将其授任为太子谕德。 司门郎中是刑部下属从五品官,太子谕德则是东宫正四品职。源乾曜不是没有提拔李林甫的能力,他是真的瞧不上当时的李林甫。 年轻时的李林甫事迹并不彰显,但通过各种记录大概可以将其形象稍作勾勒,出身贵族之家,精通律吕享乐,文化程度不高,行为有失检点,名声大概也不怎么好,一个比较典型的纨绔子弟。 这样一个小曹贼把他安排在南省要司担任郎官,谁能保证他不会掉链子? 须知唐代官员犯错,那么他的荐主也要承受责罚的,因此而翻车的唐代高官数不胜数。包括姚崇、宋璟,乃至于之后的张九龄,都是因为举荐人物被抓到把柄从而牵连自己被夺权。 源乾曜生性谨慎,他会把自己的政治命运寄托在李林甫这种人身上?所以宁可给李林甫安排一个品秩更高但远离中枢事务的官职,也不敢将之延揽到南省来增加出错的机会。 对于真正有才能且值得信赖的人,源乾曜也会给以极大的提拔与支持,就比如宇文融。 源乾曜在担任京兆尹时期,便已经对当时担任下属的宇文融深表赞赏,并将其举荐入朝,之后宇文融几次大的提升,源乾曜也都多有支持。 甚至可以说引荐宇文融入朝,就是源乾曜给开元政治做出的最大贡献,只不过宇文融本身才力卓著,反而让源乾曜在当中的存在感并不高。 人当然不会一成不变,包括李林甫也会成长,当其在担任国子司业的时候,名声已经变得不错。 但要说会有什么脱胎换骨的变化,那也谈不上。毕竟只有业务水平实在不行,才会狠抓行政管理,这一点上过学的和上过班的大概都能有所体会。 还有重要的一点,晚年的唐玄宗对宰相的能力要求高吗?他连杨国忠都用!杨国忠的才能是什么?撅屁股露大腚,剩下这点烂底子全都抖落出来!甚至于因为这个极品的存在,李林甫都变得老成谋国起来。 李林甫能够长期在开元、天宝年间担任宰相,固然与其个人素质合格有关,但也仅仅只是合格,而非优异,且这还不是根本性的原因。 根本原因就是他所担任宰相的时期,基本上就是唐玄宗志得意满、昏聩怠政的垃圾时间,已经将自身的精力从处置国家大事转移到了捯饬家庭伦理上来。 这一时期的唐玄宗并不需要宰相有多么卓越的执政才能,只要将人事矛盾按压下去、不要浮于自己面前来,并且能够无底线的顺从迎合自己,就是合格的宰相。 张九龄与李林甫之争,恐怕也不能说是吏治战胜了文学,张九龄被贬更多的还是来自于唐玄宗自身的取舍。 比如与张九龄一起被罢相的裴耀卿,幼应童子举,后以唐睿宗潜邸旧僚而见用,历任州县,由宇文融举荐入朝,之后提出并主持系统性的漕运改革。 这样的履历,按说无论如何也不应归入文学一派。如果用非常狭隘的观点来解读,大概就是裴耀卿屁股歪,明明自己是吏治出身,偏偏与文学大佬张九龄眉来眼去,结果被殃及池鱼、罪有余辜。这么说显然是不恰当的,而且还很可笑。 裴耀卿的被贬,其实在其经历也有迹可循。他主持漕运改革节省运费三十万贯,有人建议“以此缗纳于上,足以明功”,然而裴耀卿却说“是谓以国财求宠,其可乎?”,因此将之奏为和市费用。 单此一点,已经将裴耀卿与开元天宝年前那些以盘剥求宠的财政型官员区别开来,彼此可谓油水难调。 随后上台的牛仙客大兴和籴,也让唐政府对于漕运的需求不再像之前那样强烈,既不能应时而变、又不肯从俗如流的裴耀卿淡出时局自然也就顺理成章。 所以裴耀卿的去职谈不上什么文学与吏治,而是吏治与吏治。 还有一个被视为张九龄文学党羽的严挺之,因为李林甫所举荐的户部侍郎萧炅将“伏腊”二字错读为“伏猎”,被严挺之告知张九龄并把萧炅贬出朝堂,这也通常被视为文学与吏治之争的一个表现。 在解释这件事前,先介绍下严挺之何许人也。 严挺之进士出身,神龙年间又应制举而出仕,并受到上司姚崇的赏识,姚崇入朝为相后便将严挺之推荐入朝担任右拾遗。 唐玄宗刚刚履极的先天年间,严挺之便上奏不应“损万人之力,营百戏之资”,从而受到嘉奖,可见这是一个秉性正直、敢于进谏之人。 严挺之的刚直绝不是虚伪的人设,他是真的敢,就连掌管风纪的侍御史言行不妥,他都敢于发声斥责。甚至于开元年间作为唐元功臣、称得上是北衙第一人的王毛仲,张说等强势宰相都不敢触其锋芒,唐玄宗解决王毛仲都要小心谨慎,但严挺之仍然敢于拒绝王毛仲的非法要求。 了解了严挺之是个什么人,再来回看他对萧炅的不满,这应该归为党争吗? 官员识字、尤其是堂堂一部侍郎识字,这不应该是为官的基本素质吗?如果这也算是文学与吏治之争,吏治体现在哪里?体现在户部侍郎只需要识数,不需要识字? 大唐至此立国已有一百多年,制度已经规范,人才储备丰富,对于中央要司的官员素质要求有所提升,这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或者说,李林甫同样无学术,还不是安安稳稳做了这么多年宰相,文人又何必搞什么学历歧视! 前文已有论述,李林甫的家世让他从出生伊始便开始接触这些人事,甚至这些人事就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常年耳濡目染下来,如果连基础的政务处理都还不合格,那他就不是能力不行,而是智力不行! 开元天宝时期一大批财政和事务性人才陆续受到重用,这其中尤以宇文融最为具有标志性,以至于有开元一朝言利得幸始自宇文融。其后的财政型官员杨慎矜、韦坚、王鉷、杨国忠等,也都被认为是踵其迹而出。 恰好开元政坛又有以张说、张九龄为首的文人群体异常活跃,两类身份之人在政坛当中难免会产生利益的碰撞与权力的摩擦。但引起他们产生矛盾与斗争的深层和根本原因,绝对不是所谓的文学与吏治。 这些所谓的吏治人才当中,除了宇文融、裴耀卿他们的改革和所推动的事情是真真正正触及到社会根本问题,对国力与社会有着整体性的推动与改善之外。其他的有一个算一个,路都越走越歪,多以盘剥为能,只会贿上求宠,他们根本不配跟宇文融、裴耀卿混为一谈。 把这些人引入吏治概念之下,去讨论文学与吏治之争,既是对文学的侮辱,也是对吏治的侮辱! 再来说文学,这派观点认为太平盛世中君主好大喜功,往往要粉饰文治。 这无疑也是非常狭隘的,将文治当作君主个人出于功业欲望而推动的事业,完全没有提及文治对社会整体带来的改善以及对意识形态建设不可取代的推动作用。 我们要先了解一个情况,何谓盛唐?盛唐这个概念首先是用来描述唐代的诗歌文学等各种文化的丰硕成果,而后才渐渐兼具了史学概念。 在隋唐大一统帝国形成以前,是持续几百年的南北朝大乱世,社会长期处于分裂动荡之中,自然也就谈不上所谓的文治。 所谓的经史义理,士族家事而已,文化得不到广泛的传播,普通民众也很难顺利接触到文化。当然在当时巨大的生存压力面前,获取文化也并非一个迫切的问题。 但是随着隋唐帝国完成统一,文化的正本溯源、汇总整合以及广泛传播,也是政权中枢不可回避的责任。而在这当中,盛唐开元时期以集贤学士为代表的修书活动也是持续时间最长、成果最为卓著的一个时期,不只在唐代,在整个古代史当中都具有非凡的意义,真正的让士族家事成为普世之学。 张说长期担任集贤学士首领,本身又文化素养极高,在当中自是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但是文学与吏治之争这种观点却把张说及其行为解构为招揽词学之士、进行朋党之争,对于盛唐文治最核心也最基本的内容欠缺必要的表述。 相较于古人所推崇礼法之类旧说,后人对于文化和意识形态给一个群体、一个政权所带来的改变与影响感受无疑要更加的深刻与直接。 后世因为意识形态被解构、崩析所引起的社会动荡甚至战争,几乎没有停息过。所以对于开元文学,也要有一个更深刻的理解。 开元文治是一个集体共同努力所达成的成就,包括但不限于这些中央文人,诸如李白、孟浩然这些在野之士同样也作出巨大的、甚至不逊于体制中人的贡献。 张说所作出的贡献或许并非无可取代,也可以是李说、王说,但无论谁说,只要引导并推动了开元文治的辉煌,无疑都是值得褒扬的。 吏治有良吏、恶吏之分,文学同样也有机敏通达之变、泥古不化之徒。任何时候都有夸夸其谈、滥竽充数之流,但是让他们如此丑陋的,既不是文学,也不是吏治,这二者之间更谈不上有什么先天的矛盾。 所以文学与吏治只是一种非常浅显的身份特征抓取与表述,既不足以解释开元时期的中枢政斗本质,对于中枢斗争给当时社会造成的冲击与影响更是涉及颇少,是一种比较狭隘的表述方式。 其实如果这种斗争内容确实存在的话,大家都可以用普通人的朴素想法代入唐玄宗的视角:我都要,犯法的?谁规定的? 越是中枢高层的权力斗争,帝王的意志便体现的越明显。 不要说唐玄宗这种强势帝王,哪怕中晚唐太监和神策军想搞事,都得先去十六王宅挑个李家小猪崽儿捏在手里,或许这一时期的皇权已经谈不上有什么独立的意志体现,但你不能不在! 在皇帝这个权斗最核心最关键的人物脑海里,恐怕不会有什么文学与吏治的概念存在。 同理,如果我们想要系统、全面的了解开元时期的政治变革与社会演变,也不该局限在这种视角里,用文学或吏治这比较模糊的概念去解构、总结盛唐时期错综复杂的人事。 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一己之见、读书随想,凭我的阅历和积累也不足以进行什么严肃的学术探讨。 今天跟大家稍作分享,也只是针对正在写的这本书的历史背景进行一个阐述和说明,便于大家对剧情事件和人物行为进行理解,所以一些观点也只适用于本书。 一番列数下来,涉及到的人事信息不少,大家一时间可能不好完全消化,这也没关系,只是时代背景的一个交代,之后的正文剧情里面还会进行一些细致描写。如果大家在阅读中有什么疑惑,也可以转回来再翻看一下。 祝大家工作顺利,生活愉快,求能给一个追读支持!!! 发书至今,有感一些书友对本书所描写的开元中期人事还比较陌生,这里先对开元中期的中枢政治格局进行一点说明。顺便给大家推荐一个up。不同于其他比较枯燥的历史科普,这个up文案很活泼,尤其是对世情民风、时闻轶事的讲解很有趣,有助于大家更全面的了解唐朝这个时代。 (本章完) 第35章 太监也有家 第35章 太监也有家 清化坊紧邻皇城,所以坊中居民多是禁军将士,以及因为老病等各种原因而被放免出宫又无处投奔的宫人。而且由于太监们在开元前的各次政变当中颇有表现,辅佐当今圣人执掌大权,所以这些内官在开元一朝也都颇享优待,一般有些权势的太监都能在宫外民坊中立宅。 牛贵儿虽然官职不高,但因是武惠妃身边的亲信,所以在内官群体中名气不小,张洛只是在西曲稍作打听,便有坊中闲人将他引到了其家宅门前。 这是一座前后两进的民宅,张洛来到门前叩门,很快便有一身穿短褐的仆人从内走出来,当张洛提出要见牛贵儿时,那仆人便摇头道:“我家郎主今日在直禁中,宅中唯娘子在舍,不便待客。” 说话间,那仆人便要入前关上院门,张洛见状后便掏出牛贵儿的鱼符递上去,口中说道:“我与牛内仆并非寻常交情,请你将此奉入再问。” 那仆人见到鱼符便是一愣,接过后便匆匆入宅,过了片刻后才又返回来说道:“娘子曾听郎主嘱咐,遣我这便往禁中去告,往返时间不短,宅内无人招应,足下是留此等候,还是改日再来?” 太监娶妻倒也并不罕见,不过若是家中更无别人,张洛的确是不便入宅等候,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我便先往街尾旗亭家等待,你家郎主若归,可往告我,若是不便,那就明日再来。” 所谓旗亭便是酒店,因为这样的店铺往往悬挂酒旗招揽生意,迎风招展望着与令旗仿佛。 离开牛贵儿家后张洛便来到街尾的酒楼,先是丢出几枚钱去让酒楼的仆人将自己的坐骑引去厩中饲喂一下,他则举步来到酒楼上层靠窗位置,随便点了几样时令菜品却没要酒,等到饭菜送上一边吃着一边俯瞰观察清化坊的街巷布置。 他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时分,街鼓都已经敲响,仍然迟迟不见牛贵儿家人来告,酒楼里客人渐少,那店主见张洛只是不走,于是便上前躬身道:“请问客人是否需要寄宿?店后也有客舍可供短住。” 张洛正犹豫着要不要暂时先离开酒楼寻找住处,听到这话后便直接点头道:“那便先引我去看一看。” 这酒楼后方有一个大院,建造着联排的房屋,乍一看跟张家仆佣们的宿舍差不多,除了店主和奴仆们的住处外,其他便都是客房,而且看起来生意还不错。 当身穿华服的张洛走进来的时候,那些住客们也都纷纷望过来。这些人的装扮年纪各不相同,有外地的客商、有身穿军服的长上宿卫,甚至还有声色娱人的妓女,可谓是鱼龙混杂。 “有没有安静一些的住处?” 张洛倒不是不惯与这些人住在一起,只不过在陌生的环境里总要保持一定的警惕,他现在一副家当都穿在身上,实在太露富,真要晚上睡熟了估计就会被人摸进来扒个精光。 “自有供给贵客的静雅之地!” 那店主闻言后便也微笑道,引着张洛绕过这些客舍再往左转,便走进了一座独门的小院里,门扉一掩在内锁起便隔绝内外,院子里还种着什么树,在这春夏之交闻着很是清香。 店主打开房门,将张洛引入,又笑语道:“此处雅居,日费只需三百,郎君还满意吗?” 这价格当然不算便宜,但出门在外倒也没有太多计较,张洛重点检查了一下门窗还算牢靠,便脱下身上的锦半臂递给店主说道:“着员将此掸尘熏蒸,另我厩中坐骑夜后还需给料三升,明日家人送钱来一并结算。前铺有人来问,速来告我。” 店主连忙小心接过那锦半臂,然后内外略作翻看,又向张洛躬身道:“郎君便请安歇,有事着仆来告。” 待那店主退出,张洛便登榻假寐,倒也没有睡熟,养神片刻便有人叩门道:“郎君睡未?前楼有人来问郎君,是一位服青内官。” 张洛闻言后精神一振,连忙起身行出往酒楼前方走,走出这客舍大院后便见到穿着一袭内官服的牛贵儿正站在那里等着他,便抬手道:“牛内仆使员来告即可,何须亲至。” “让郎君等候多时,已经失礼。今日惠妃院内多事,到现在才得以抽身,赶在宵禁前入坊便匆匆来见。” 牛贵儿向张洛略作欠身,并解释了一下自己远来的原因,之前相见虽然没有直告身份,但对方既然找到这里,必然也已经知晓了,所以他也就不再多作介绍,看一看酒楼的环境后又对张洛说道:“此间人杂,且归寒舍再与郎君叙话。” 于是两人便离开酒楼往牛贵儿家中去,牛贵儿还让自家娘子亲自出堂来奉上一些饮品果点。之前他不在家可以拒客门外,现在回来了若还太倨傲,那还不如不待客。 “何必有劳娘子。” 看着牛贵儿娘子出堂待客,张洛连忙欠身接过奉来的酪浆果点,眼睛一扫见这牛夫人杏脸白皙、额贴黄,五官虽略欠精致,但也俏目含春、且体态撩人,怪不得家中防禁要这样严格。清化坊本就品流复杂,阁门若不守住,这牛贵儿怕是得由青转绿。 “郎君不必多礼,妾还要请求郎君饶恕呢。夫主归后便厉言责妾怠慢贵客,妾心仍悸,郎君若不肯恕,恐夫主还要施惩……” 那牛夫人眼波盈盈的看着张洛,幽幽软语勾人生怜,一边牛贵儿则沉声道:“张郎名门公子,贵人所亲,今番登门是令我蓬荜生辉,竟被你这拙妇相拒门外,难道不该惩罚?” 张洛莫名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什么东西的一环,但也没心情细品,只是随口说道:“牛内仆门仪肃正、娘子闺德端庄,冒昧登门,是我唐突。内仆若再咎责娘子,反倒令我坐立不安。” 牛贵儿听到这话后,才又瞥着他娘子沉声道:“既然张郎不作追究,你便退下罢。归立卧中左二窗下,不得我命,不得入帷!” “是……” 那牛夫人闻听此言后又连忙欠身应是,只是那嗓音却带上了几分莫名的颤意,又斜眸细望张洛两眼,这才垂首趋行退出。 张洛见这牛贵儿虽然是个太监,夫纲却是甚雄,竟然连其娘子回到卧室站在哪里都规定的这么仔细,怪不得之前都不敢让自己进门,看来这牛贵儿一时半会儿间升不到七品啊。 待到牛夫人退出后,牛贵儿也是神情一肃,望着张洛说道:“郎君今日来访,想应是为张令公事。家仆传告之后,某便奏于惠妃。惠妃着我转告郎君,此番令公之所受厄,前因颇深,牵连亦广,远非内宫妇人能够轻言纾解,郎君来问,惠妃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告诉郎君静待转机。 张令公名满天下、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这些亲旧想必也不会坐视令公受难而不加救援。郎君眼下急为奔走,能做的事也有限,反而有可能还会招惹是非。如果担心遭受牵连,也可暂时驻留于此,事了归家。 如果、如果张令公家此度当真不能善了此事,郎君不过其家庶幼,能受的牵连也有限,无论徒流亦或没官,惠妃也都会设法周全,尽力不让郎君沦为刑徒。无论后事好歹,郎君都能免于受害,待到时过境迁、朝情流转,郎君自有出头之日。” 张洛听到牛贵儿所转告武惠妃的话,便微微皱起了眉头。 武惠妃认为他是登门来求其搭救张家的,这倒也正常,虽然其人也自觉当中水太深而不敢轻涉,但还是设身处地的为张洛考虑一番,劝他安分守己、明哲保身,这倒也算是正常长辈教诲。 毕竟这么高端的政斗,他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小虾米实在是没有搀和的资本,换句话说,那些正在斗法的大佬抽空看上他两眼,他都得大口大口吐血。 尤其武惠妃还向他保证,就算最终张家遭了殃,她也会设法保住自己。且不说能不能做得到,现在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就已经是一份情义了。至于未来的出路如何,那还得看时局的演变和他自己的造化了。 从一个本来就不怎么熟悉亲近、仅仅只是见过一次面的长辈来说,武惠妃这一番回答的确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张洛如果对此还有什么不满,那就是他自己贪婪不知足了。 但如果只是这些的话,张洛今天大不必过来,因为不靠武惠妃,他也能确保自己不受张家事的牵连,毕竟他早知道有这么一出,而且也做出了相应的准备,或许并不算是最好的。 但如果仅仅只是张说家这一场风波的话,他的确不必来麻烦武惠妃。 “姨母如此垂顾关照,实在是让我感动肺腑。我大父忠君爱国、俯仰无愧,此番纵然受奸邪诬害,但我相信一定会雨过天晴。诚如姨母所言,张氏门生故吏众多,断不会任由我大父遭受欺凌而不加反抗,家事自不需我筹谋处置。” 略作沉吟后,张洛又开口说道:“此番来扰,其实是有别事请教姨母。三月时我在城南落水遇险,幸得搭救才免一死,与恩公情义深结。此恩公官任河南府录事,乃是一位忠勤干吏,却不想日前遇害南郊。 南郊水患一再爆发,河南府群属因恐受罚,竟然将罪名俱加一人。我有意为恩公伸冤,但念及河南府官俱是宪台崔大夫旧僚,有恃无恐、遂行恶迹。崔大夫今正纠集党羽、穷诘我大父,我若诉官,恐为排抑……” (本章完) 第36章 鼠辈何能为 第36章 鼠辈何能为 开元十四年,唐玄宗召见河南尹崔隐甫,欲加大用。中书令张说薄其无文,奏拟金吾大将军,另荐与其相善的崔日知为御史大夫。玄宗不从,以崔日知为左羽林大将军,以崔隐甫为御史大夫。崔隐甫与张说由是结怨。 御史中丞宇文融日渐受重,并在封禅结束后插手吏部铨选,张说患之,多有压制。而另一名御史中丞李林甫,则是由宇文融所引荐,李林甫的姨夫还是长期受到张说压迫的宰相源乾曜。 由此张说便达成了得罪了御史台所有高层的成就,并且不出意外的遭到了御史大夫崔隐甫、两名御史中丞宇文融和李林甫的联名弹劾。 这便是开元十四年这一场政斗的大体脉络,也是张洛明明知道会有此事却不加提醒的原因之一。正如武惠妃所言“前因颇深”,并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政治倾轧。 深受张说欣赏的张九龄在事前也曾提醒过张说要小心宇文融,然而张说只是说“鼠辈何能为”,结果就被“鼠辈”给狙击了。 张洛来到清化坊通过牛贵儿联络武惠妃,主要并不是为了张家这一场政治风波,那并不是眼下的他能够涉足的领域,他更多的还是想要帮周良洗刷冤屈、将其夫人救出。 但眼下朝堂上大佬们斗生斗死,谁会关心区区一个九品小官的生死与清白?所以就算张洛本意不在于此,也得把这件事跟时下的热点联系起来,才能获得关注。 周良的遭遇固然只是一件小事,但河南府官员们敢这么做、性质就有点严重了,如果再上升到前府尹崔隐甫,那就与当下的崔隐甫弹劾张说案紧密联系起来了。 这件事有没有崔隐甫的指使?涉事的河南府官员,当中谁是崔隐甫的党羽?甚至于洛南在此春夏之交几番遭遇水患,崔隐甫这个前府尹又该承担多大的责任? 一旦崔隐甫被卷入舆情物议的旋涡当中来,那他针对张说的弹劾伤害力必然会大打折扣。一个九品小官的遭遇不值得摆在朝堂讨论,但是一个御史大夫是否称职,那就要仔细掰饬掰饬! 所以张洛不是来求武惠妃的,而是要给她一个契机、一个角度去介入并影响朝堂中的人事纷争。 虽然武惠妃让牛贵儿说她对此也无能为力,似乎是没有要干涉外朝人事的打算,但大家身上都流着武家的血,我还不知道你? 牛贵儿虽然也算伶俐,但显然并不具备太高的政治智慧,并没有领会到这一层意思,在听完张洛的讲述后,神情也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微微颔首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桩事,郎君当真是一位难得的知恩义士,自身犹且不安,居然还为报恩急于奔走。此事我记下了,明早返回禁中后一定奏报惠妃。” 张洛也不指望他能听懂多少,接着又继续说道:“当下家中人心惶惶,此事我也未语于家人,当今世上唯与惠妃亲缘可攀,故请惠妃细为参详该当如何。事若有解,受助者自是感激不尽,必也会倾力报答惠妃!”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明示了,你想当皇后的话,自己躲在宫里剃头挑子一头热那可不行,起码得在外朝也要有过硬的支持。要能帮我爷爷渡过这一难关,他能差事儿? 虽然张洛对武惠妃进封皇后一事并不乐观,也不觉得他爷爷会蠢到沾这汪浑水,但事情一码归一码,总有个前后次序,现在画张大饼大家一起心怀期待,总比看别人场上斗得不亦乐乎、自己站一边干着急要强。 牛贵儿仍然没有领会到当中深意,甚至觉得这贵公子实在有点天真和不知所谓,你家都这么麻烦了你不关心,反而还浪费宝贵的人脉去操心别人家事。再大的恩情,能有自己的安危和小命重要? 但见张洛态度如此恳切,牛贵儿便也表示明早入宫后一定向武惠妃汇报,接下来便又邀请张洛留宿其家。 不过张洛已经在坊中找到了住处,而且总感觉这牛贵儿夫妻俩有点不正常,闻言后自是摆手拒绝道:“不告来访,已是叨扰,怎好再继续深扰。牛内仆明日通禀有回信之后,可再使奴向那旗亭家告我即可。” 说完这话后,他便起身告辞。那牛贵儿虽然未解其意,但是迎送还算恭敬,又亲自将张洛给送回酒家,并且当着张洛的面对店主威吓一番,搬出自己内宫身份让其小心招待贵客。 如此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街鼓方响,张洛早早便起床,拒绝了酒楼供给的丰盛饭菜,来到街上买了两张新出炉的胡饼,捏在手里一边吃着一边往坊门走去。 街上如他一般的人不在少数,市井民众整天为了衣食忙碌,并没有时间停下来充分的休息,大清早的坊街上已经是人潮如织了。 昨日分别时,张洛只是交代让丁青和周朗到清化坊来寻找自己,具体的方位却没说。担心这两小子在坊里瞎溜达遇不到自己或还滋生别的事端,张洛才早早来到坊门处等待。 他先来到北坊门溜达一圈不见两人踪影,又转到东坊门来,从清晨到午后在这两处坊门之间不断的溜达,腿都走细了,才总算在东坊门内一株柳树下看到蹲在那里的两个家伙。 “怎么现在才到?” 张洛阔步走向两人,低声斥问道。他见到这两个家伙风尘仆仆、满身草屑,一副狼狈模样,心中便暗生不妙之感。 “阿、阿郎,不好了!昨日我在城南寻到周朗,正要回庄报信,却有一队金吾卫兵直往庄上去了……” 丁青抬头见到张洛,顿时便忍不住咧嘴要哭出声,又怕引起路人关注,捂着嘴巴低声啜泣道:“我们两个一匹老马,根本追赶不上……将近半途,便见到金吾卫拿人返回,我耶、英姨还有莹姊,都被捉到……又怕金吾卫兵散开捉拿,只能转向往城北来,逃了一夜,将近北邙,身上无钱,卖了马才得不足一缗……” 这小子说话断断续续,但总算也交代清楚,张洛听完后,脸色已是铁青。 按照丁青所见,金吾卫应该是在控制张家大宅之后不久便往洛南田庄去捉拿自己,他们是如何这么快速了解到自己的存在并掌握到他的所在? 张家在洛南可是有着许多的田庄产业,金吾卫就算搜捕逃散在外的张氏族人,也不应将自己排在首列。毕竟就连武惠妃都认为他只是家门庶幼,不应受到太深的牵连。 现在发生这样的情况,明显就是张家有人在向金吾卫告发自己的位置、甚至夸大自己在张家的意义。至于谁会这么做,张洛不用细想也能猜到。 这会儿他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后怕,原本他还觉得自己避在郊外,就算等到张家危难爆发后也有时间从容离开,但还是把郑氏对他的恶意低估了。 这女人自己身陷危难之中,都还不肯让他逍遥法外,第一时间便要选择告发,这个女人是真的想让自己死! 如果张洛当时没有入城,就算是闻讯而走只怕都逃不了太远,难免要被金吾卫抓捕回来。一旦被控制住了人身,无疑就沦为了砧板上的鱼肉,无论救人还是自救都将无计可施。 “不要留在街面,到别处再说。” 意识到自己被金吾卫列为了抓捕的目标,张洛心中也是危机感大增,摆手示意两人跟上自己走出清化坊来,往南面更热闹的立德坊而去,借立德坊拥挤的人流稍微掩饰一下他们的行踪。 立德坊中也有短租的客舍,价格要比张洛在清化坊租住的便宜得多,张洛先用丁青卖马得来的几百钱短租了一间客舍,进了房间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悲声道:“是否我家祸事连累到了郎君?” “不相干的,你家事我也打听清楚……” 张洛简略向他讲了一下自己昨日往河南府去见周夫人的情形,旋即便又皱眉沉思起来。 他昨夜急急来清化坊求告武惠妃,固然是希望能够借助武惠妃对时局的影响力,让周良一案获得更多的关注,想要帮周良恢复清白,并将周夫人解救出来。 但他本身是不打算出面、不想介入太深的,正如之前他劝告周良时所言,事若可为、义不容辞,事若艰辛则量力而为。 这些事本来就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求告武惠妃只是给事情增加一个能够发生好的变数的一个可能,但如果武惠妃对此兴趣乏乏,不愿深度参与,那他也只能放弃,或者将此事埋藏心底,等到有能力、有机会时再加报复。 可是随着英娘母女和丁苍被金吾卫抓捕,事情对张洛而言性质就发生了变化。 她们是自己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英娘不啻于自己的养母,阿莹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丁苍多年来经营田庄、供给衣食且任劳任怨。如今她们被捉回张家,自己如果拍拍屁股走人,无论张家之后境况如何,她们的处境必将悲惨至极。 而且郑氏这么想要将自己置于死地,这也让张洛之前因为伦理而生出的退避之想荡然无存:这么怕老子夺你那狗儿子气运?既然不让我走,那就斗到底!只要我在一天,你那儿子休想有出头之日! (本章完) 第37章 尔谓圣人刀不利乎 第37章 尔谓圣人刀不利乎 心中虽然愤懑不已,但张洛也清楚收拾郑氏并非当务之急,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要把这一场政治危机熬过去。 对于张洛而言,他非但不能再置身事外,还要更加积极踊跃的投身进去,让自己在当中发挥出显著的作用,才能在之后抗衡与报复郑氏。 否则就算是张家顺利的挺了过来,他因为在这场危机中逃遁在外,回到张家后也会受到歧视与排挤。 想要做到这一点,凭他自身的能力显然是不行的,必须还得仰仗武惠妃的帮忙。 因为丁青两人还没回到田庄便折返逃出,身上只有卖马的几百钱,所幸之前从河南府讨回的轻货还带在身上。 张洛便先脱下自己的衣袍,让丁青换上,外出到新潭附近的船市卖出一些香药,换回二十多贯的钱绢,作为他们接下来几天潜伏的资金。 清化坊虽然有左金吾卫的官廨,但为了借牛贵儿跟武惠妃沟通联络,张洛也不得不回去,他带走了十贯的钱绢,剩下的留给两人,让他们先猫在立德坊等候自己的消息。 等到傍晚街鼓响起,大量人员忙于出入,张洛才趁乱又潜回清化坊中。 当其回到住宿的那酒楼时,便见牛贵儿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其人也匆匆迎了上来:“郎君总算回来了,惠、主母着我细问郎君所言事情……” 张洛看一眼牛贵儿脑门儿都汗津津的,可见是被武惠妃催使甚急,他摆手示意牛贵儿稍候片刻,找到店主递上绢去当作几天过夜之资,又取回自己那名为熏蒸保养、实则作为抵押的锦半臂,然后才又望向牛贵儿道:“去哪里谈?” “还去寒舍!” 牛贵儿自然不敢在这人多眼杂的酒楼里说什么秘密,入前拉着张洛又匆匆往他家去。 待到返回家中,牛贵儿将匆匆出迎的娘子和老仆一并斥退,入堂坐定后才又急不可耐的说道:“昨晚我愚钝不明,解事不深,以致今早入宫奏事不清,被惠妃责备一通。 贵妃又着我速速入坊来问郎君,此事具体内情究竟为何?郎君何以确信是与宪台崔大夫有关?如果、如果惠妃当真要出手相助,又该怎么做……” 这家伙语调急促的问出一连串的问题,也显露出内宫中的武惠妃急迫的心情,可见其人的确是意识到了这件事如果操作得宜、那将是她借此介入外朝人事并获取影响力的一大契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张洛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果武惠妃没有被撺掇起来,对此压根就不动心,那自己这里设想再多也没有什么用。 但只要武惠妃动心了,那能够进行的操作就多了。尤其眼下的他已经不能只是隐身幕后进行撺掇,必须要更积极的投入其中,所以也就越发需要来自武惠妃的助力,所以他便将自己的想法更直白请牛贵儿进行转述。 “据张郎所言,这河南府录事周良不只是其恩公,更人如其名,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良吏。旧年受曾为宁王长史的前御史大夫李杰所重,李大夫旧守河南尹擢之入品,在府多年任劳任怨,且多宏计规创,唯因流外入官而不为后继上官所重……” 牛贵儿在宫外向张洛详细了解一番后,又匆匆归宫奏告于武惠妃:“今春以来,洛南几番水患滋扰、大伤农事,人畜皆受害深重,此事早在崔大夫入朝前,那周良便多有进言,崔大夫却充耳不闻。此番灾祸难掩,崔大夫旧吏因恐牵连大夫,所以事发之后便构计诬陷周良……” “若如其所言,这的确是一个好官。河南府员如此行事,当真令义士齿冷!” 寝殿中武惠妃在听完牛贵儿禀奏后,也忍不住开口稍作点评,但旋即便又皱眉道:“但今所言种种,皆是儿一面之辞。崔隐甫如今在朝司职宪台,御史俱其喉舌,如果没有确凿无疑的证据而贸然咎之,恐怕会反为其害。这一点,那孩子有没有向你细说?” “张郎着奴告于惠妃,他此番所以奋于此事,不只是为了报恩,更是不希望这样一位良吏被埋没,人间正道被扭曲。只可惜事发之事,河南府官员第一时间便冲入其门,凡所启奏文书留簿多被查抄。 但张郎素重周良其人,所以常与谈论,凡周良故所营计皆了然怀中,愿于御前与崔大夫并诸河南府官对峙。若其所言有虚、不得验证,则甘愿伏法……” “这孩儿倒是急公尚义,有这样的勇气决心,确是一个刚强正直的好儿郎。但他还是小觑了人间的凶险,如果只凭一番正义直言便能将所有人事是非剖清,人间又哪有那么多冤屈难以伸张啊!” 武惠妃听到这里后又是长叹一声,虽然对张洛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外甥更增好感,但却不看好他的这一打算,而且她也深知当下朝情微妙,既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和万全的把握,她也不敢贸然的插手。 在稍作沉吟后,武惠妃热切的心情渐渐冷却下来,接着又说道:“你再归去告他,有这样的心志的确是好,但此事艰深,绝非孤勇可行。 他母唯他一息,如若不祥,坟成荒冢,我不会由之犯险。他与其自作主张、各处求告,不如归家告他亲长,共参良策。 眼下他大父虽仍在南省被鞫问甚急,但他耶张均却已返家,若能凭此暂时舒缓张令公处境,于其家也是一善。如果张家受宪台困阻,言不能达于上,我也会代为传达。” 在武惠妃看来,张家的门生党羽众多,只要给他们提供一个反攻机会,他们必然也能尽量尝试扭转局面。而自己便也可趁此为张说美言几句,由此结下一份救危解难的情义。 虽然这样子结下的情分比较浅,但是在结合了张家党羽的力量下却胜算大,她固然乐得结交强援,但却不想冒太大的风险,贸然将那小子引荐御前。 当张洛再得知武惠妃的意思后,时间已经又到了第二天晚上。 听到自家老子张均已经回家,他心里也略微松了一口气,看来在经过事发最初的极限施压后,接下来的压力虽仍不小,但却也没有继续加强,应该不用太过担心金吾卫要全城搜捕自己。 不过对于武惠妃提议让张洛回家找他老子,张洛也只是冷笑不语。且不说父子之间本就感情淡漠,单单这件事的主动权他就不可能轻易交出去。 诚然这件事如果发挥一番,是足以对御史大夫崔隐甫造成一定的恶劣影响和伤害。但实际上跟崔隐甫的关系远没有张洛所表述的那么紧密,崔隐甫毕竟是前任的河南尹而非现任,而且究竟是河南府的谁决定让周良背这黑锅,张洛也根本就不清楚。 他夸大其词,只是为了要引起武惠妃的兴趣,令其误以为可以借此插手外朝人事,最好是争取一个让其将自己引荐到唐玄宗面前进行陈述争取的机会。 只是相对于张洛一个半大小子的一面之辞,武惠妃当然更加相信张家多年积累的政治资源,做出这样的建议,张洛并不意外。 他也相信只要这件事回家一说,张均等人必定会如获至宝,抓住这一机会对崔隐甫大作反击,事情真相如何并不重要,现在他们只需要声量比崔隐甫他们更大。如果再配合武惠妃在内廷的干涉,可能还会打出一套组合拳。 可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才是把路给走窄了。因为他们全都领会错了这一次政斗的本质,搞错了需要应付的真正对象。 后世针对开元十四年的这一场政斗,以及开元时期其他的中枢斗争,有一个观点用于总结和概括,即文学与吏治。 这种观点认为崔隐甫、宇文融等吏治人士,巧妙利用开元十四年的这一次攻击,一举拿下了张说这个文学领袖的执政之位。 这种观点怎么说呢,稍得其形,未得其真。这场争斗的真正原因,以及开元时期其他的中枢斗争,核心只有一个,那就是唐玄宗本身的意志。 开元十三年的封禅大典,主持此事的张说可谓出尽了风头,以至于自此以后老丈人都有了一个新的代称。 而本该作为封禅主角的唐玄宗则就非常不开心,随其一行登临岱顶的供奉官们多是张说亲信,甚至可以说如果当时张说在泰山顶上心生歹念的话,唐玄宗下不来都有可能! 所以封禅结束之后,唐玄宗先以伶人戏之,之后又质疑选司铨选不公,受宇文融密奏任命大臣分十铨选士,吏部尚书、侍郎都不得干预。 作为宰相的张说自然也被排斥在外,由此也令张说与宇文融这个朝中新贵的矛盾达到了一个顶点。 之后唐玄宗又刻意将张说所排抑的崔隐甫任命为御史大夫,两名御史中丞宇文融、李林甫皆侍中源乾曜所亲而与张说不协,可以说是把“我要办他”明晃晃的写在了朝堂上! 所以崔隐甫是什么人?他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 如果张均等人找借口发动党羽对崔隐甫进行口诛笔伐的攻击,那就是在挑衅皇帝,你这把刀不够锋利! 哪怕暂时能够缓解一下张说所遭受的攻击,然而皇帝在意图没有达成的情况下,下一把刀究竟是个形容词还是名词,那就不好说了! 其实唐玄宗在对某个执政大臣感到厌倦的时候,通常都会刻意做出一些冷落其人面子、故意令其难堪的行为,姚崇、宋璟等都曾有过相似的经历。 张说如果识趣,也应该在唐玄宗几次暗示后主动的表示引退,不至于拖到现在被动体面。 事到今日,有的事情其实已经是注定了的,越是拼命想要挽回,越是适得其反。 武惠妃向来拎不清,张均也不是个聪明人,张洛自然不可能伙同他们一起作死,但是眼下他人单势孤,又必须要借重一下武惠妃的能力,也只能言不尽实的稍作诱导。 且不说让张家去攻击崔隐甫并不可取,即便此计可行、能够让张家摆脱危难,在张均的主持下张洛能获得怎样的回报,也是不必抱有太大的期望。 所以在略作思索后,张洛便又说道:“惠妃关怀少类,不忍我出面受人诘责刁难,此情铭感肺腑。只可惜我在户中却难享亲长如此关怀爱怜,若是归家告知此事,恐怕也要难免受迫行事。 怀此忧虑,所以先来求教惠妃。既然惠妃也持此见,那我便归告家君。只是希望我在受迫行事时,惠妃能够伺机庇护一二。 我无惧身之存否,但却怕事情难成,更害怕惠妃这一番赐教体恤随事而隐、人莫能知。” 当第二天牛贵儿再将张洛此言进告于武惠妃时,武惠妃听完后也是不免沉吟多时,而后叹息道:“之前觉得他急公好义、但却失于轻率莽撞,今听此言也是一个沉静内秀之人。 日前所遇,瞧他母子也是际遇甚薄,此番张家为了满门的安危,倒也不会可惜舍弃这样一个庶子,逼他以身犯险,对崔大夫极尽诋毁。他之前不敢告于家人,原来也是怀此忧虑。 我教他归家述事,或是给他指点了一条死路。纵然张令公因此而得免,是儿涉此凶险事中,恐怕难以保全。到时我不只错害了这孩儿,人也不会知我曾经用智于此,张家理亏情亏,更加不会领认。 事情不能先经张家,需我先作筹谋,如此事成后,张令公想不认领这一份情义都不可。但那崔大夫又声势太凶恶,我贸然引此孩儿还是太险,涉事太深,不好抽身,他可真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啊……” 她这里愁眉不展、苦思无果,浑然不觉是被自己这小外甥用一件没影儿的事给钓成了翘嘴。这小子信口开河,武惠妃却为了该要如何稳妥的为其牵线搭桥而操碎了心。 她固然考虑更多还是确保自身的稳妥,但只要行动起来,也不能对张洛的安危全无顾虑。如果搞死了张说的孙子却还没把事做明白,那就是真的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张说和宇文融的矛盾常常被解读为政见不同、乃至于路线之争,这也是文学与吏治的一种视角。张说在开元九年回朝拜相,宇文融同样在开元九年上书首倡括户括田,即张说在担任宰相期间,宇文融的相关改革一直在推进且加深,未见来自中枢方面的阻挠。甚至张说之子张均、亲信李憕,都先后在宇文融的领导下担任括户、劝农等使职。二者矛盾激化是在开元十三年封禅结束之后,尤其宇文融主动介入核心的铨选人事权的争夺中,引发张说强烈的不满与反击,遂有“辄引大体廷争”的表现,是权力的斗争,而非主张和政见的冲突。 (本章完) 第38章 势位不可久缺 第38章 势位不可久缺 在将困扰自己最大的难题交给武惠妃之后,张洛也没有闲着。他希望是能够直接面见唐玄宗李隆基,可在见到皇帝后要说什么做什么,也直接决定了结果是好是坏。 唐玄宗这个人,性格与作风的阶段性特征还是挺明显的,年轻时豪迈倜傥有大志,壮年时英武果敢有城府,人到中年志得意满、刚愎渐露,但仍不失英明、雄心未泯。 年纪越大,其人性格的缺陷便暴露的越明显,敏感多疑、猜忌心重,天性凉薄、残暴不仁,放纵自我、好逸恶劳,种种人性的丑劣佐以不加节制的帝王威权放肆使用,最终酿成了一个五毒俱全的盛世祸胎! 张洛比较庆幸的是,他如今所处乃是开元十四年。刚刚完成封禅大典的大唐帝国正是国力鼎盛、一切都欣欣向荣的时刻,尤其唐玄宗这个最关键的因素还没有开始向祸胎蜕变,毒性仍轻。 虽然也存在着一些问题,但大多都是封建社会的通病,也谈不上无可挽回。或许有一些结构性的矛盾处理起来比较棘手,但社会整体的承受能力还是挺强的,否则也撑不住开元后期到天宝年间的一系列瞎折腾。 匡正开元盛世、解决安史之乱,这个命题对张洛来说太大了。 眼下的他只希望能够在张家这一场危机当中能有出色的表现,既能帮助周良一家消解灾祸,也能让自己获取到足够的政治资本,在之后返回张家后解救出英娘等人,并给主母郑氏以打击报复。 好吧,这些目标要达成也并不轻松,但总归还是有希望的。他所指的有希望,关键在于眼下的唐玄宗还是能够进行正常对话,仍未以扒灰虐子等伦理丑活儿为乐。 打击张说及其势力是唐玄宗已经确定的目标,在这一目标达成之前,任何试图反抗的行为,都要冒着承担帝王怒火的风险。换言之,如果不进行类似的反抗尝试,就能避免这一最大的风险。 用周良一事去构陷崔隐甫从而解救张说,这只是张洛打出的一个幌子,用于吸引武惠妃出手帮忙引荐。这一目的达成后,张洛自然不会这么干,所以他需要用另一套逻辑去打动唐玄宗,从而换取想要的东西。 张洛的初步打算是见到唐玄宗后便进献谋国良策,而他所准备的良策便是开元年间裴耀卿所主持的漕运改革,以及围绕漕运改革所进行的一系列赋税与经济方面的变通。 他之所以选择这一策略,还是受了之前与周良交谈、以及南市王元宝投资失利等事所带来的启发。 大唐这种幅员辽阔的庞大帝国,跨地区的资源和人事流动成本是非常高的,而且当下的漕运现状效率非常低下。就比如这一次江南漕船因为久旱无雨而滞留途中,不只连累王元宝这种豪商投资血亏,只怕大唐本身的财政计划也要大受影响。 须知封禅这种国之大典对钱财物资的消耗是非常大的,唐玄宗一行人马巨万自长安出发,一路沿黄河而下,哪怕不搞那些规模盛大的典礼仪式,单单人吃马嚼一路来回,也得把黄河沿岸州县府库给吃的鸟蛋精光。 所以唐玄宗在东封结束之后并没有直接返回长安,而是驻留于东都洛阳,原因也很简单,回去就得他么饿肚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来自江南的租物入仓能够极大缓解当下枯竭的财政状况,但如今却因为不合理和效率低下的漕运而将要逾期,必然又会加重财政压力。 张洛选在这个节点进献改革漕运的建议与方案,正可谓是投其所需,能够极大几率获得唐玄宗的好感。 不过这可不是什么诗歌文抄,裴耀卿的漕运改革价值也不在于这四个字,而是其所包含一整套详细缜密、行之有效的计划。 这是裴耀卿长期主政地方,针对漕运弊病进行深入观察和分析之后所总结出的一套方案,绝不是拍拍脑门的突发奇想。 张洛在后世有一位眼镜师姐,便曾以唐宋漕运沿革变迁为课题,而张洛出于对知识的仰慕,也热情主动的帮忙收集过一部分相关的资料,其中就包括开元年间的漕运改革。 所以对于裴耀卿的漕运改革整体思路和具体方案,他也是比较了解的。 不过这样一套内涵丰富的方案,显然不是如今张洛这样一个身份能够拿出来的,甚至就连他祖父张说主政多年,对于漕运的理解恐怕都不会这么深刻。就这么直接抛出来,必然会引起怀疑的。 所以张洛是打算用周良的身份和视角来写出这一份计划,当作周良的构想进献上去。 周良旧是汴渠斗门吏,这个职位本来就是管理汴渠漕运事宜的,之后到河南府担任录事,又长期处理水务相关的事宜,有这样一个身份和履历,对漕运事宜有着深刻理解也就顺理成章了。 当然这想法也并非全无漏洞,周良长期担任卑职浊吏,很难拥有裴耀卿那种高级官员的大视野和大格局。 而这恰恰就是令人惋惜所在了,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草野之中未必没有贤士,但现在这个才堪谋国的贤士却被嫉贤妒能的河南府官员们给扼杀抹黑了! 张洛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想尽方法、排除万难,将周良这个世所罕见的贤才临终所遗珠玉国策进献君王,为忠直之士洗刷冤屈,为贤良之士弘扬事迹! 当然,他这么做也并非纯粹的出于公义,还是暗存一点私心。如果皇帝陛下欣赏并采纳这一策略,那就请看在他勇于为国献策的份上,能够对其祖父从轻发落,比如从原本的一百板子改到九十九。 如此他区区一介无名小子,上有为国献策之忠,下有营救恩亲之孝,倒也不必奢求有什么回报,历此事后,忠孝就是他所获得的人间瑰宝! 当然这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忠孝于我固然是至宝,但如果你一点都不赏,那这两样在你眼里狗屁都不是!那这大唐也就谈不上众正盈朝,满朝大臣尽是不忠不孝之徒! 计划就是这么一个计划,但想要实施还是得靠武惠妃将自己引荐到皇帝面前。这就超出张洛自己的能力了,所以他也不再多想,只将自己计划内属于自己要完成的部分尽量好好准备一番,务求机会到来时能有一个完美的表现。 所以接下来张洛便在清化坊这酒楼客舍中埋头创作,将自己脑海中有关漕运改革的内容编写成适合呈献给皇帝的奏书。 由于周良本身就是小吏出身,所以文章倒也不需要多么的文采华丽,只要语句通顺、用词朴实,能够讲清楚事情即可,书写起来的难度倒也并不大。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几天,期间四月八日佛诞节,坊中可谓是热闹非凡,民众们游街串巷、唱经礼佛,据说天街上还有佛像游行,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城中一直延伸到龙门石窟那里,各大寺庙也都在这一天举行盛大的法会。 不过张洛因为忙于创作,倒是没有时间和闲情去街上感受这节庆气氛,他的奏书基本上已经完成了,只是细节处还需润色修改,尤其是一些犯忌讳的字句要认真排查,可不能因为细节上的马虎而弄巧成拙。 就在佛诞节之后的第二天,牛贵儿再次来到这里见面,带给张洛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张令公在省接连受鞫多日,今日总算暂停鞫问,由金吾卫护送归邸安置。 但今日朝中又以户部侍郎李元纮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惠妃的意思是,郎君要不要先归家请教张令公一番该要如何行事?” 张说被送回家,这说明针对其本人的审问告一段落,但具体如何判决,还要综合其他方面的案情审理。朝廷任命李元纮为中书侍郎加同平章事,这就是实际上的宰相,取代张说的意味甚浓。 张洛心知武惠妃这是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担心张说被夺了宰相之权,未来影响力有限,就算出手相助怕也难以获得可观的回报。 这种优柔寡断的队友是真要命,不过眼下张洛也找不到其他更靠谱的帮手,但好在煽风点火、进行队伍思想建设也是他的长项之一。 所以在听完牛贵儿的转述后,他便叹息道:“我大父去职几日,李元纮便入直中书,这难道还不能给人以警醒?势位空闲,迟必生变啊!” 牛贵儿又匆匆返回内宫中,将这番话转告给武惠妃,武惠妃在听完之后,神情顿时也变得严肃起来,口中沉吟说道:“不错,皇、王庶人去位已近两年,后宫又岂可久无主人? 今我不肯奋求,旁人却未必安守本分啊!张燕公今已困极,沐我甘霖,能不感恩?他即便不主南省,仍有门故众多,也是一大臂助。” 讲到这里,她又沉声道:“你再出告那孩儿,我当然愿意助他,但此事终究还需看他胆略如何。将之前的构计告知他,他若有胆敢行,我必于内苑予他稳妥接应!” (本章完) 第39章 待罪陋室 第39章 待罪陋室 康俗坊张家大宅,包围在府邸内外的金吾卫军士仍未撤离,整座府邸仍是笼罩在一片肃杀氛围中。 脱下威严的官袍、身着一袭布衣的张说从坊外策马行入,他须发杂乱、神情憔悴,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暮气沉沉的气息。前后虽有甲士导引护从,但却不是威武气派的宰相仪仗,而是押引他归家待罪的金吾卫军士。 “令公回来了、令公回……” 宅内一众张家族人仆役们得闻张说归家,纷纷蜂拥到门前迎接,在他们心目中,只要张令公归府,便能斥退这些可恨的金吾卫军士,结束这一场劫难。 可是当看到张说那憔悴落魄的模样时,众人雀跃的心情顿时也都又转为了失落,甚至要比之前还要更加忧愁惶恐。 “归家,归家。” 张说在儿子张均的搀扶下翻身下马,只是有气无力的摆手对家人们说道。于是一众张氏族人又都跟在张说父子的身后,步履匆匆的返回大宅之中。 看着格局未变、但厅堂陈设都已经大遭破坏的家宅,张说眼中也闪过一丝羞恼与阴霾,而当来到堂内看到家人们进奉上来还算精致的饭食,当即便拉下脸来沉声道:“撤下去!” “这些餐食不合口味?阿耶要食何……” 张均见状连忙欠身询问道,然而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张说顿足打断:“你住口,不食、不食!撤下这些酒食、撤走那些张设!” 眼见张说突然暴怒起来,堂内众人包括张均、张垍两兄弟全都吓得敛息凝神、不敢发声,旁边的大府掌事张固入前小声道:“主公的意思是否当下事情未了,家居不应奢乐?” 张说闻言后缓缓点头,转又沉声道:“自此日始,宅中禁断酒肉,一日两餐,唯粟与糙米。男不近声色,女不服锦缣,有违者,必严惩!” 堂内众人闻言后脸色又是一冷,只觉得事情可能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更加严重,有胆小些的甚至忍不住要咧嘴哭泣起来。 南省接连遭受数日鞫问,张说精神也是疲惫得很,在给家人下达了严格的禁令后,便又摆手驱散家人,又吩咐道:“往集萃楼安排简朴铺卧,我去那里……不,邸中还有没有其他简陋屋舍?” 侍立一旁的大府掌事张固听到这话后,突然便想起日前奉命往招六郎张雒奴处,于是便连忙说道:“有是有,但却太过破败了。” “破败好、破败……屋破总胜过家败,引我去那里罢。” 在南省中被折腾多日,张说也明白当下处境危急,如若应对不善,一家人可能都要遭殃。尽管暂时被安置在家,但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待罪之身,心知必须要体现出一个惶恐待罪的自罚态度。 很快张说便被引到了那陋院中,内外打量一番后他先是微微皱眉,但很快又将眉头缓缓舒展开,走进房间中席地而坐,摆手拒绝了家人们送来的铺卧,只用一些杂草铺于身下,同时吩咐门外家人道:“一日只需来进一餐,水饭切勿用美器盛装,闲来也不要入此滋扰……” 他一人留此自罚待罪,就连几个忠诚老仆也一并遣出,枯坐草团之中,由早至晚。这屋舍实在太过破败,天黑后夜风渐起,不免便四处漏风,也吵闹得张说难以入睡、坐卧不安。 他起身想要将漏风的墙缝给堵上,却不料从墙上又揭下来一块更大的墙皮,原来这墙皮本来就是用泥巴敷以纸张暂时糊抹起来。张说见状越发丧气,索性也不再摆弄,卧在草堆上任由夜风喧扰,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黎明时分,门外响起脚步声,张说被吵醒后抬头望去,见是兄长张光与老奴张固得等一起过来。 “形势已经如此恶劣难救了吗?” 张光看到自家向来养尊处优的兄弟如此作践自己,一时间老眼都涌出浊泪。 张说闻言后便长叹一声道:“今为恶贼逼迫甚急,源老奴等蓄势多时、而今更得助力,必不肯轻饶。唯今只能盼望圣人感怀故情、恐伤后继忠贤之士慷慨奉献之志,能够留情宽恕……” 兄弟两又叙话片刻,很快便将要到了朝会时间,张光站起身来大声道:“家势如此,多年来俱仰阿弟托举。而今大难临头,我身为户中长兄,不应如少辈一般坐困愁庭,亦应有所表现,你且安待!” 说完这话后,张光便阔步出门而去,眼神中都闪烁着几分决然。 张说也没有阻止兄长,他自知眼下正是全家人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时刻,家人但若有计,也都得各自施展。 “主公且先进食罢。” 张固这时候上前来端上一个瓦盆,里面盛着蒸熟不久的粟饭。 张说这会儿也的确是饿了,并不因饭食简陋而拒绝,捧着瓦盆便进食起来。张固则趁机修理一下斑驳的墙壁,俯身将昨夜被张说揭下来的墙皮打扫打扫,却从泥土下抖落出来一张写了字的纸张。 “且慢!” 张说本身才情性格使然,对于文字一类的事物比较上心,虽只匆匆一瞥,但很快便被这张纸上的字迹吸引了过去,放下手中的瓦器,入前去将这张纸上文字细细端详起来“芳姿哲惠,天假神贻。女节妇功,岂因师训……” 因为曾被泥巴涂污浸染,所以纸上文字有些已经变得斑驳难忍,但大体还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一篇写给妇人的墓志铭。不过真正引起张说注意的还不是文字内容,而是这文字笔法。 “这笔势雄劲、骨性彰露且法度严谨,似非近人手笔,若追前人,力虽不逮、法度却胜……” 张说身为文坛宗主又执政多年,当世出众的书法名家他多有交往,前辈名家的真迹和碑拓也都有所赏析和收藏,但是这篇字帖却是让他颇感新奇与惊艳,同时又非常的陌生。 他将这字帖捧在手里欣赏多时,待看到纸上被泥土秽迹所掩盖的字迹后,又有些心疼不满的说道:“此间日前谁人所居?若是府中家人,怎敢如此糟蹋文事!” “是、是六郎,日前六郎并其奴仆居住在此。看这纸质仍新,想是六郎习作。” 张固闻言后连忙又回答道,他对张洛印象不错,眼见主公神态不悦,便又说道:“六郎沉静好学,专心治艺,想是仆佣眼拙,偷其习作涂墙防风。” 张说闻言后先是一愣,片刻后便摇头道:“不是他,怎会是他!这书者法度颇得,若假时日养足笔力,必成大家。那小子虽有捷才,笔功拙得很。可惜、可惜……究竟是谁?” 他是见识过张洛那拙劣笔法,与此相去甚远,不过经由张固提醒后才又想起来这小子,便又问道:“这小子当下何在?归后倒是没见到他,家事逢此厄难,他能为楚囚之歌否?” 张固闻言后便说道:“日前六郎奏告老夫人,请为其生母造碑,家变之日并不在家。或有家人暗犯口孽,金吾卫外出执之,却只抓回了身边的近人奴婢,六郎仍然流落在外。” “流落在外?” 张说听到这话后便微微皱眉,片刻后便叹息道:“这小子性机敏、有捷才,知祸福,当然也明利害。日前竟然居此陋舍,可知家人待其甚薄,而今相弃不守,亦不应怨、不应……”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张说脸色却变得很难看。 原本还比较看好这个孙子,却没想到这小机灵鬼儿早早躲在外边,不肯与家人们共渡难关,这不免又让张说生出一种众叛亲离的悲凉感,口中沉声道:“此番事了后计点家人,亲而舍我者,不复再纳户中,奴仆舍我者,报官追捕!” 往年交游满天下、门故半朝堂,而今遭遇如此凶险的局面,能够带来实质性帮助的人却是少之又少,这也让张说心内多有懊恼与检讨,深刻认识到所谓的亲朋好友趋炎附势者多、真心相待者少。 如果接下来能够挺过这一场劫难,对于那些附势而来之人,当断则断,哪怕散尽也不值得可惜。而对于真情相守、能够在危难之际还肯鼎力相助之人,也一定要多加珍视与维护。 且不说伏于草堆、在家检讨自己过往为人处事毛病的张说,洛北清化坊中,当张洛听到他大姨武惠妃着牛贵儿转告的计划后,一时间也是不免有些傻眼,只觉得这武惠妃真不愧是个小机灵鬼儿:你们武家血脉有毒吧,一个两个的光想着捞实惠,却不想担风险! (本章完) 第40章 武太后遗产 第40章 武太后遗产 “皇城中有铜匦,本是武太后旧年所制,用以招谏纳言。铜匦旧置朝堂之前,东封以来移至端门外,以纳四方百姓进颂,凡所投献,皆可上达天听,更甚或得到圣人的召见嘉奖。 郎君倒是不必忧虑不能进睹天颜,只要能够书陈御案,惠妃一定会趁机将郎君引荐御前,让郎君能够从容剖白!” 牛贵儿讲到这里后又面露难色道:“只不过此计有一点阻碍,那就是铜匦纳书需由知匦使进呈、理匦使受理,知匦使出于门下,理匦使则为御史中丞兼领。 此两处皆与张令公不睦,郎君纵有进书,恐怕也会遭受阻遏,难能传达于上。但如果没有这一事由,惠妃也难能贸然引荐……” 张洛向武惠妃求救,就是希望能够通过她的途径直接见到皇帝,结果这大姨想了好几天,又把他给指使到了外朝,而且还指使到了政敌的地盘上来。 门下省和御史台岂止是与张说不睦啊,他们本来就是这次对张说发起攻讦的敌人。张洛想借用他们所掌握的言路渠道来反击御史大夫崔隐甫,真是想想都觉得刺激! 张洛让自己稍微代入了一下武惠妃的视角,只觉得这个大姨真的是又菜又爱玩。究其所想,既不敢直接站在张说政敌的对立面上来,同时又想插手进来玩点微操。 她指点自己用铜匦进行投书,倒也并不是纯粹的异想天开,无非是想看一看朝堂上还有无张说的党羽愿意出手,顶着来自门下省和御史台的压力,将这明显有利于张说的事情摆上御案。 同时她自己也只肯做一个顺水推舟的贡献,却不肯做什么反攻先锋。有这样的想法倒也无可厚非,毕竟彼此本来也不是什么休戚与共的利益同盟。 可问题是你又不想出力,又想让人感恩,这人情是不是做的有点便宜了?这样的想法,与张洛空钩钓翘嘴的思路何其相似! 张洛自觉得自己在来到这个世界前也是一个热情真诚的有志青年,来到这个世界后却对尔虞我诈上手极快,现在看来,必然也是受了体内武家血脉的浸染啊! 如果张洛真的是要用周良一事来攻击崔隐甫,彼此交涉到这里已经可以宣告结束了,因为他根本就难以借用到张家的政治资源,那武惠妃自然也就不会有实质性的帮助。 可是他压根就没想过要以此来解救张家的政治危机,细想一下武惠妃反倒是给他指点了一条明路。 如果其人直接将自己引见给唐玄宗,张洛得以当面奏事,事成与否皆在李隆基的一念之间,张洛在这件事情当中的存在感和影响力是微乎其微、无从体现的。 可如果是经由外朝这么一周转,张洛的言行无疑能够获得更大的关注,他在整场事件当中所发挥的作用也能更加彰显出来,并且可以让这件事在获得更大的影响来增加成功的可能。 这对张洛来说是要更加的有利,当然前提是确保事情能够成功。 至于说如何绕过门下省和御史台的阻碍,其实方法很简单,正路走不通那就反其道而行,我为什么要告崔隐甫?可以告张说啊! 针对张说的这一场政治围剿,看似来势汹汹、颇有泰山压顶之势,但其实随着张说被居家安置,这一次的围剿就陷入了一个僵持的状态。 因为已经不能从张说身上获得直接正面的突破,必须要从围绕在张说周边的人事来打开一个缺口,获得新的进攻角度和能量。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说的孙子突然站出来举报他、并且提供新的罪证,那对张说将是凌厉的致命一击!到了那时候,不要说刻意阻挠,只怕就算是天塌下来,御史台都得先把这事捅到皇帝面前去! 道理固然是这样一个道理,但是孤身一人进入敌人所控制的地盘上去,又怎么可能会没有风险呢?尤其张洛本身便利用不到张说的政治资源,一旦被御史台强行控制住人身,想要摆脱出来的可能微乎其微。 这些人久办刑案,真要觉得证据链还不够完整和有利,来个刑讯逼供巩固证据,劈头盖脸一顿板子下来,这谁特么受得了?到时候来个屈打成招,假告状变成了真告密,那就是真的在作死了。 把事情闹大,张洛是有着很丰富的思路,而在闹大之后,关键还是得尽快脱身出来,获得到皇帝面前辩白的机会,这就需要依靠武惠妃了。 如果这一点不能确保,那这所谓的铜匦告密就是自投罗网的愚蠢行径。所以在真正行事之前,张洛就必须要确保他和武惠妃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更甚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有鉴于武惠妃这个队友实在不怎么靠谱,张洛觉得还是得给她上上强度,于是又对牛贵儿说道:“门下、宪台的人事阻挠不足为虑,我自可以凭机变稍作敷衍。 但这些人既居要职,必然也非易于之辈,或许可以欺瞒一时,但却难以长久蒙蔽。一旦有所觉悟,必也恼羞成怒,会对我大加报复。 我少不经事、人间无名,并没有什么过错可供他们抓取,唯此出身或因母族血脉而遭牵引武太后故事,届时恐难自辩,怕是要大遭诬枉,更甚或牵连别人……” 你让我投书铜匦这没事,但之后事情性质可就不一样了。我要被他们看破而后报复,刑讯逼供下来不排除要交代你想学你姑奶奶、你想做武则天!到时候也别说什么做不做皇后了,你想保住如今的宠眷不失都挺难! 牛贵儿这传声筒近来也熟练起来,当天便又将武惠妃的话传达回来:“惠妃着奴告郎君,郎君勇壮、但行无妨。若宪台诸官当真胆大妄为、肆意牵引,惠妃哪怕亲入南省,也要将郎君解救出来!” 既然已经有了具体的行事计划,张洛便也不再拖延。他本来就行动力极强,只是因为接下来有的事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这才又等了好几天。 需要进呈给皇帝、讲述漕运改革的奏书他已经写好,现在则需要再写一篇张说的罪状来麻痹别人。 有关这一点倒也不需要怎么刻意捏造,他身上还带着周良之前在洛南走访调查豪族侵田霸水的相关资料,只需要把里边有关张家的内容摘抄出来即可。 就算这些事被全抖露出来、家产全部充公,张洛也不心疼,反正这里边没有一亩地是属于自己的,未来大概也不会分给自己,如果趁着这次被查抄干净、分授给无地的平民,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他把相关的内容抄了一式两份,然后便结账离开酒楼。前后住了这几天,房费加上人吃马嚼,便了他足足五贯多钱,张洛也不由得感叹这消费是真贵。如果没有一个好的营生,在这洛阳城还真不好长久居住。 哪怕现在他已经不再去想带着自己攒下那几千贯找个地方猫起来,也觉得忙过这阵后还是得发展一下副业,不能坐吃山空,更何况他那山大部分还在河南府被扣着呢,最终能拿回来多少还是未知。 离开酒楼后,张洛便又来到立德坊丁青和周朗租住的小院,两人匆匆迎上来。 丁青还倒罢了,没心没肺、能吃能睡,天天蹲在小院里甚至还捂得白净了些。至于周朗则因为家中的变故以及担心母亲而茶饭不思,短短几天时间下来,已经瘦得有些脱形。 “郎主,是否已经有了计略?” 周朗快步来到张洛面前,声音都有些虚弱沙哑。 张洛先是点点头,见周朗神情霎时间变得激动起来,便拍拍他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待到走进房间后,他便掏出之前抄写的张家侵田罪证递给了周朗,口中吩咐道:“计划已经有了,只是你也要稍作冒险。稍后持此往河南府讼告张令公纵容家奴隐田霸水……” “冒险我不怕!只是讼告张家,这、这又何意?” 只要能救出母亲、给父亲洗刷冤屈,周朗什么都敢做,只是听到张洛的吩咐后却还有些茫然,不知道这么做目的何在。 张洛一时间也难跟他说透,只是又说道:“河南府官构陷你家,你自投罗网,他们必然会对你施压。你要挺住,不要受他们恐吓,告诉他们还有同党要投书铜匦,休想将此事按压下来,要求河南府官将此告于前府尹崔大夫,让崔大夫入府鞫问,待他入府,任你发挥,只是要将他留于府内,直至宵禁开始!” 崔隐甫乃是此番攻讦张说的首脑人物,张洛对其不了解,也没有搞定此人的把握,于是便让周朗出面,用状告张说这个由头将之从皇城吸引出来。而且崔隐甫曾为河南尹,对周良或许还有一定的了解,如果留在御史台当场对峙的话,可能就会对张洛进奏的内容提出质疑。 大唐宵禁虽然不是没有变通之处,但崔隐甫身为御史大夫,本身就有督查百官的责任,如今又值政斗关键时刻,他必然也不敢轻易违反宵禁从而授人口实。 至于剩下的两名御史中丞宇文融与李林甫,张洛也都有计划用于暂时敷衍其人,总之今天晚上是得让御史台躁一躁。 周朗虽仍未解深意,但出于对张洛的信任,还是点头应道:“郎主请放心,我一定用尽方法把崔大夫留于河南府!” “那我呢?阿郎,我又该做什么?” 一边的丁青也是十分的积极,想要做出一番贡献,连忙又发问道。 张洛想了想之后,抬手一指院子里自己的坐骑,对丁青说道:“你的任务也很重要,出门买上几斗精料把马喂好。那酒家太悭吝,不肯饲喂好料,已经让马瘦跌了不少膘。待我归后若见补养不回,扣你食料!” 丁青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垮,转又不无期待道:“那我能引它出门遛一遛吗?总是系在厩里,也跌马力。” (本章完) 第41章 向天阙而进 第41章 向天阙而进 午后将近傍晚时分,一驾简便的马车驶入到了河南府廨所在的宣范坊中,车停之后周朗便从车内下车,交付车钱之后,他又低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直往河南府廨大门走去。 府廨门前几名府吏持杖而立,有些无聊的打量着街上过往行人,很快便有人留意到了向此而来的周朗,便低声向同伴呼喊道:“快看,那不是周录事家儿郎?这小子、这小子行过来了,他怎么敢?” 府内众人对于周良一家的遭遇早已知晓,作为最底层的吏员,这些人倒是不怎么担心或会因为洛南水患频生而遭受责罚,因此对于周良一家也都有些同情。 此时站在最外间一个府吏还举起手中的木杖,遥遥一指周朗并作呵斥道:“那儿郎勿再入前,小心受刑!” 周朗对此呵斥充耳不闻,仍是一路直行的来到府廨门前,这会儿门前几名府吏就算想视而不见也不行了,只能持杖入前将周朗给包围起来,其中一个还低斥道:“周氏小儿来此作甚!既然外逃,你又何苦……” 面对几人的围堵,周朗全无畏惧,只是高高举起手中一卷状纸,口中则大呼道:“某今入府,非为家事,乃是状告当朝显贵纵容家奴为祸乡里,并有同党投书铜匦、奏达天听!你等官人难决此事,速告主事上官,休要拦阻,以免自误误人!” 众衙役本想将周朗拿下后直投入监中,听到他这番喊话之后,脸色却都一变,分出两人入前将周朗控制起来,另有一人上前,劈手抓过周朗手中的状纸然后便匆匆入府禀奏。 此时府前的喧哗也将府内其他人都吸引过来,尤其是一些府官在听到罪官周良之子主动来投,也都有些做贼心虚的凑上来想要一探究竟。 周朗被扭送入府,视线在这些闻讯赶来的河南府官吏们脸上一一划过,这当中不乏他所认识之人,而每一个人又都有可能参与到对他父亲的污蔑和迫害中来,这让他心中愤怒至极。 河南尹张敬忠连日来都为洛南洪灾汛情忙得焦头烂额,当得知在逃的罪官周良之子已经归案,但却并不认罪,反而狂言要讼告权贵,心中自是恼怒不已,而在将府吏递上的状纸匆匆扫过一遍后,脸色顿时变得异常严肃。 他甚至都等不及府吏将周朗押送入堂,自己先从堂内匆匆行出,见到府员们纷纷凑过来,张敬忠满是不耐烦的将众人斥退,然后才又来到周良面前疾声道:“周氏小儿,你所诉讼之事是真是假?有没有证据?” 周朗虽然只是一个寻常少年,但在遭受家变之后心态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性格变得越发坚毅,并没有因为府尹官位高便心生畏怯,闻言后只是望着对方沉声道:“张燕公名满天下、权倾朝野,若无确凿证据,小民怎敢诬告!只不过此事干系重大,使君新官上任、乡事少知,恐难为断。 前任大尹崔大夫知此颇详,今司宪台,正宜断事,请使君速速着员进告前府尹、今已入朝的御史台崔大夫,小民才敢将事袒露!” “放肆!你父周良任性行事,凿穿堤堰,致成洛南水患,其罪深矣,虽死难恕!你逃窜于外,本已不法,如今还敢入府哗闹、谤伤大臣,府下所置诸刑,正为严惩尔类刁顽狂徒所设!” 张敬忠听到这小子竟然如此轻视自己,心中自是愤懑不已,当即便要让府员们对这小子用刑。 若是平时,周朗自然不敢这么大胆,可是如今他已经豁出去,哪怕府尹官威大作也根本惊慑不到他,只是又大声道:“使君是打定主意要舍弃公正,为张燕公家遮掩此番罪恶?即便是当下便要将我屈打至死,难道就不担心府中其他人揭露此事?” “什么?这小子竟要状告张燕公?” 周遭刚刚散去的众人听到这话后,便又都快速聚集回来,瞪大眼向此张望着。 虽然朝堂上的顶级争斗距离他们都太远,但是对于这些事情也都有所耳闻,尤其此番攻击燕公张说的御史大夫崔隐甫便是前任河南尹,更让这些河南府官员们多了几分参与感。 “你胡说什么!我岂有此意,只是你所言不能尽实……” 张敬忠闻听此言后,脸色也是顿时一变,忙不迭摆手否认,他在下属和治民面前固然是威风凛凛的河南尹,但是对于那种顶级的朝堂政斗也是不敢轻易干涉,更加不敢随便站定立场。 尤其眼下府中还有许多崔隐甫所提拔起来的故吏,今日府内发生的事情,可能不久后都会一字不漏的传到崔隐甫那里去,他自然更加不敢背负一个包庇张说的嫌疑。 尽管心中恼恨此子对自己的轻视,张敬忠也自知这件事不宜关起门来私自处置,于是便又喝令道:“速取重枷将此徒锁于厅前,再着员速往宪台禀告崔大夫,请其决断。” 这么做固然是让他倍感屈辱,但洛南水患频生、朝廷有司还未有定夺,已经让他忧虑焦灼,眼下更加不敢卷入到其他严重的人事纷争中去,对于这样的麻烦还是不要沾手为好。 随着他一声令下,当即便有人自告奋勇的走出来,着府吏牵出快马来往皇城去将相关事宜奏告御史大夫崔隐甫。 皇城乃是朝廷百司所在,城门虽然也有防禁,但并不怎么严格,一般官员只要带上能够证明身份的符印都可通行。 只是皇城内不同的司署进入的标准有所不同,一些闲司门禁形同虚设,但像中书、门下这样的要司,若无引见便极难进入其中。 东都御史台位于皇城内天街西侧第一排,进了端门便可望见。这里同样也属于皇城要司,河南府官至此难入,只能在官廨外告明来意,等待通禀召见。 御史台直堂中,长官崔隐甫正埋首于案牍之中,面前书案上堆满了卷宗,案旁还有满满的几笼筐也都是卷宗。 这些卷宗都是近年来御史台所记录有关中书令张说及其亲信人员的事宜,崔隐甫不厌其烦的将这些卷宗再作翻看,期望能由中发现什么新的人事线索,以至于其他的案事都推在了一边。 日前他联合两名中丞,主动向中书令张说发起攻击,虽然令张说身陷囹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却又逐渐发生了变化。 尤其今早朝堂上张说的兄长左庶子张光直接当着圣人和百官的面割耳鸣冤,不只令朝士们大受震撼,就连圣人的态度都有所转变,据说在午后甚至还派遣渤海公、内给事高力士出宫前往张说府上探视。 这一情况的变化自然让崔隐甫忧愁不已,他自知张说其人党羽众多且睚眦必报,一旦此番不能将其人彻底斗倒,待其缓过劲儿来,后续便会有着无穷的麻烦,更甚或胜负相易。 所以眼下的崔隐甫是迫切的需要发起一轮新的攻势,绝不能让张说就此逃脱出去。可是之前发起的攻势都已经是蓄谋多时,仓促间也实在难以找到新的进攻点。 “河南府官来此告讼?胡闹!他府中难道没有官员处理讼务?” 当听到吏员进奏河南府官员在外求见,崔隐甫顿时一脸不悦的说道,但很快便抬起头来,疾声问道:“有人讼谁?入讼燕公?快、快将人引入!” 很快那河南府官员便被引入堂中,将周良之子入讼张说一事道来,只是当崔隐甫问起详情时,他却也说不清楚,毕竟那状纸还在府尹张敬忠手里并未公示。 崔隐甫这会儿是一点可能都不肯放过,当然也想不到有人要借此将他引诱出皇城去,于是连忙吩咐吏员通知御史中丞李林甫留直署中,自己则匆匆离开御史台,与前来报信者一起往河南府而去。 当崔隐甫离开皇城,策马往天津桥南飞奔而去的时候,张洛正蹲在皇城左掖门附近的长街对面树荫下,跟别人玩一个认人叫名的游戏。 “那是宋国公李令问、给钱给钱!那是御史杨汪……还有、还有,御史大夫崔隐甫。再来、再来……” 一个身穿缺胯袍、挽起袖子露出半条臂,面相有些油滑的中年人一脸兴奋的指着远处端门那里行出的高官,嘴里不断的喊话介绍着。 张洛乐呵呵的将几十枚钱点给这中年人,口中笑语道:“老兄当真见多识广,这么多在朝公卿竟都辨识得出,当真佩服佩服,在下输的心服口服!” “只是认得几个官人又算什么!可惜东都终究不是咱们五坊好汉地界,颇多人事不便,来年若往长安去,带你周游王侯之家也不在话下!” 那中年人将几十枚钱反复的点来点去,眉开眼笑的说道,很快便又皱起眉头:“你这少了一枚钱,我记得清楚,还有许公苏颋方才也行过!” “是我忘了。” 张洛直接掏出两枚钱来抛给这个要在长安带自己周游王侯之家的街溜子,直叹这长安老地道儿比自己还能吹牛比。 这家伙但凡能进得去一个王侯之家打秋风,都不至于蹲在这里大半天、眼都瞪直了,只为在自己手里搞点钱。 他是在走出清化坊的时候,遇到这个自称扈从圣驾东封的五坊好汉在街上吹牛,便用言语相激,让这个街溜子跟自己转到皇城南边来认人,认一个给一钱。 大唐规定官员若非有什么特殊原因,都要乘马或者骑驴通勤,所以那些出入的官员辨识起来倒也方便。这五坊好汉倒也不是在吹牛,还真的认识不少官员,顺便把张洛不认识的崔隐甫也一并给指出来。 “好小子,倒是爽快。可恼我今日时气不佳,须得本钱再博翻本,今日无暇同你细话。来日到了长安,只需寻我鹞坊刘直刘十六,引你游遍京畿,醉卧平康坊北里!” 那人将钱都装进口袋里,然后又拍拍张洛的肩膀,一脸豪气的说道。待听到宵禁街鼓响起后,他便快步往洛北清化坊飞奔而去,担心被阻在坊外,来不及去斗鸡翻本。 而张洛也从树荫下走出来,沐浴着夕阳洒落的光辉,直往端门所在行去。 (本章完) 第42章 同孙不同命 第42章 同孙不同命 端门是东都皇城的正南门,南面正对横跨洛水的天津桥,北面便是皇城百司与大内禁中所在。 皇城外的大街上有彍骑军士往来巡逻,禁止闲杂人等长久逗留,哪怕是往来皇城的官员及其扈从,也要快速的离开,不得在皇城附近逗留徘徊。否则若被御史看见了,第二天便要遭受弹劾。 铜匦便放置在端门外东侧的宫墙下,外有一层帐幕作为遮挡,并有金吾卫的甲兵持械看守着。 张洛走到近处来才看清楚,这铜匦是一个一人多高的铜铸大柜,四面各漆以青红白黑四种不同的颜色,用来收纳不同内容的投书。 当然就算类别投错了也没有关系,因为朝廷设有知匦使,会在铜匦收回之后来检阅整理投书,然后再奏闻于上,知匦使通常由门下省的谏议大夫担任。 “来者何人!” 当张洛从横街上行来时,早也被人留意到了,当他逐渐靠近铜匦时,便有金吾卫甲兵入前喝问。 来到这大唐帝国的统治核心所在,哪怕张洛也算是大场面选手,这会儿也难免有些紧张,他稳了稳心神后便大声说道:“小民名张雒奴,河南府河南县康俗里人士,中书令张燕公门下孽孙,今有事来奏,投书铜匦、乞达天听!” 其实投书铜匦并不需要如此详细的自述身世,武则天时期酷吏政治盛行、鼓励民间告密,甚至不需要投书者提供任何的身份证明,而凡所监管的官员也不得设置任何阻挠,对于告密者还要供给五品官的饮食。 张洛之所以这么大声的将自己身份喊叫出来,也是为了吸引人们的注意。 虽然说皇宫中有武惠妃作为接应,但这件事总归到底也不能说全无风险,张洛吼这一嗓子就是要让出入皇城之人都知道有自己这么一个人,正在做这么一件事。 眼下正值傍晚时分,街鼓已经响起,一些不需要留下值班的百司官员们正匆匆离开皇城,因此附近也是非常热闹。张洛这么一吼,顿时便引起了左近行人的关注。 这些皇城中的官员们对于如今朝中的人事斗争本来就非常关心,有一些甚至就是这政斗两派的成员,这会儿听到又有新的变数出现,自然也都好奇不已,纷纷凑了上来。 “张燕公穷困至极矣!早间指使其兄朝堂割耳,或已勾人恻隐,傍晚又遣孺子投书铜匦,频用技力,扰人渐深,实在是有些过犹不及了!” 也有只是单纯看热闹的乐子人,没有急于冲上来观望,只是站在远处摇头晃脑的给出自己的判断。 这么多的官员围上来看热闹,也让那些看守的金吾卫军士倍感压力,他们连忙将张洛引至铜匦附近,又询问张洛欲投书何匦。 张洛没有答话,也没有让他们过手自己的奏书,来到铜匦前随便一面便投了进去。 这会儿皇城中又有一队甲兵行出,先将聚集此间看热闹的官员们给驱散,然后又引出一驾牛车出来将铜匦抬上了牛车去。 铜匦晨出昏入,眼下街鼓响起,正是要运回皇城的时刻,倒也不是因为张洛投书所引起的骚乱。 不过还是有监理铜匦的官员入前来,望着张洛皱眉问道:“你这少年,当真是张燕公家人?你家食禄之门,自有亲人位列朝班,若有事需奏,何须入此投献!” “小民确是燕公家人无疑,因所奏事并不寻常,所以需要投书铜匦。铜匦置此,海纳四方颂谏,想必不会因此便拒纳罢?” 张洛瞧出此人态度不算太好,便不软不硬的回了一句。 那官员虽然有些不爽张洛招摇的行径,但也不敢给自己招惹什么阻毁言路的罪名,于是便也只能冷哼一声,示意张洛跟上运输铜匦的牛车一起往皇城内去。 皇城便是朝廷百司所在,建筑要比坊间民居更高大气派,朝廷中枢各个官署机构各自占据一座方方正正的阔大庭院,气氛较之坊间也要更加的严肃一些。 一行人进了端门后沿天街北行到了第二横街,便又向左折转往匦使院而去。 匦使院因为要时常与外部人员进行对接,所以位于皇城比较外围的位置,两侧俱是南衙禁卫官署,因此这条横街上也多有南衙将士行走或驻足。 在一排官署中,匦使院规模并不算太大,入了门房后迎面是一道青砖砌成的影壁,影壁外涂白灰,上面还提写着许多字迹。 张洛抬眼一瞧顿时一乐,原本他还以为上面写着的可能是什么规章制度,却原来只是一些诗词,甚至还有人涂鸦作画,画面乱糟糟的跟后世景区里那些“到此一游”之类的涂鸦没有太大区别。 果然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看到这一幕后,匦使院这个能够上达天听的机构的威严性在张洛心中顿时锐减,心情也变得稍微轻松起来。 绕过影壁便是一片开阔的庭院,庭院正北方是一座扩大的厅堂,厅堂两侧延伸出来两排厢房庑舍。此时的厅堂阶上,已经有一名身穿浅绿官袍的官员站立在此。 唐代官员服色,八九品着青、六七品着绿,眼前这名官员身穿浅绿,那便意味着是七品的官员。 “这一位乃是门下省姚拾遗,你等诸位何事投书,皆可于此向姚拾遗直诉!” 张洛还在心里猜测这名官员应该是官居何职,听到这一介绍后不免对其有些刮目相看。 门下省左拾遗是从八品的官职,唐代官员任官分为散官和职官,还有勋、爵,确定官员品阶的主要是散官,其他的或高或低,也都不尽相同。而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尽管左拾遗只是八品卑职,但这官职却非常重要,扈从乘舆、供奉讽谏,属于皇帝的近侍官与谏官。 像后世闻名的诗圣杜甫,混了大半辈子做的最正经显要的官职,这还是在安史之乱时期他出逃投奔唐肃宗,为了奖其奉御匡难所授。 至于其他担任过补阙、拾遗的唐代名臣,那数量就更多了,通常都可以在此职位上循序渐进、位至显达,可以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高官预备役。 眼前这位姚拾遗,看其样貌也不过只有二十多岁,竟然就已经待在如此重要的岗位,而且散阶较之官职还要更高,便足以说明其人要么是家世出众,要么是才能出众,总有一点是常人所不能及。 如今担任匦使院知匦使的乃是门下省谏议大夫韦见素,因为恰好有别的事情,故而今天处置匦使院事务的便是其副手姚拾遗。 投书铜匦之后的流程一般是投书之后投书人先在匦使院集合,等待知匦使将投书整理之后献于大内,由大内再进行审阅批复、下发有司进行处理,所谓的有司便是御史台理匦使,御史台按照这些投书的内容再转给大理寺或其他部门进行最终的办理。 在这个过程中,投书人都是不能随意活动的,必须要保证可以随时传唤到有司来。 如果是一般的事情,投书人只要在匦使院留下一个可以联络其人的固定地址,但若是特别要紧的事情,则就必须要对投书人进行严密的控制。 除了张洛之外,此时匦使院中也聚集了几十名投书人,有的是献颂、有的是上访,各自排队入前讲述投书铜匦的目的。 但那姚拾遗对这些似乎都不感兴趣,只让一边的吏员负责记录这些情况,自己视线则在人群中寻找,待见到张洛的身影后便抬手指着他发问道:“你便是张燕公家人?投书何事?” 张洛自知这一刻便踏进了敌人的地盘,任何回应都直接决定了事情的进程,而为了降低自身的风险,他这会儿便也要开始伪装了,于是张嘴便说道:“小民张雒奴,张燕公门下孽孙,门中亲众仗恃燕公声势,多有狂悖不法行径,人所不齿,众怨沸腾,小民耻于同流,愤而投书铜匦,期望能上达天听、严惩不法!” 此言一出,整个匦使院中顿时一片哗然,众人全都一脸惊诧的望向张洛。 甚至就连那姚拾遗一时间都瞪大双眼,有些不敢相信的说道:“你所言属实?可有凭证?” 张洛瞧这家伙这么大反应,一时间心内也不免有些意外,你这八品小拾遗就算是站在敌对阵营,有必要这么急切吗?难道斗倒了张说,还能让你接班不成? 这会儿,一边看热闹的金吾卫军士却笑起来,指着张洛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说道:“姚拾遗便是姚梁公门下名孙,张氏子家丑诉于拾遗、正合其宜!” 姚梁公?姚崇! 张洛本来就在猜测这位姚拾遗可能家世不俗,果然这人也不是一般的孙子,竟然是开元名相姚崇之孙。有此家世,年纪轻轻便担任拾遗要职那自然就再正常不过了。 看这姚拾遗和金吾卫军士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可见都没有什么好心思。 南衙军士因为张说在封禅中处事不公、令他们封赏甚薄还心存怨恨也就罢了,而这姚拾遗如此乐见张家倒霉,那就属于是历史遗留问题了。 (本章完) 第43章 御史中丞李林甫 第43章 御史中丞李林甫 姚崇、张说虽然都是开元名相,但彼此关系却素来不睦。 张说辅佐玄宗发动先天政变、解决了太平公主这个大敌,其人也因此进授中书令,本是人生最风光的时刻,结果却在与姚崇的政斗中落败而被逐出朝堂,浮沉数年之后才得以重新返回朝堂中。 姚崇政治才能固然是要比张说更加出色,只可惜命短了点,数年前便病故去世。 张说归朝拜相后,自然也不可能给姚崇的儿孙什么好脸色。如今张说再次栽了跟头,甚至其孙子投书铜匦、主动揭露家丑,姚崇的子孙对此自然是喜闻乐见。 姚拾遗名字叫做姚闳,乃是姚崇的长子姚彝之子,在得知张洛投书铜匦的意图之后,心内自是乐不可支,转又瞪眼喝问道:“张燕公乃国朝名臣,你纵然是其家人,也不可虚言诬蔑!若无实际的证据,刑令加身,绝不留情!” 张洛既然敢到这里来,就不会被这些小鱼小虾吓唬住,听到姚闳此言后,当即便瞪眼怒声道:“姚拾遗狂言吓我?我心向正直、大义灭亲,至亲犯法犹且不肯包庇,凡所罪状俱录于书,岂姚拾遗一言能够吓退!” “好、好,此言很是醒耳!此子既然敢大义灭亲,我又岂会阿于权势、不敢呈献!来人,打开铜匦,我先取其投书,奉于大内。” 姚闳当然不是在恐吓张洛,听他这么说后,心内顿时更乐,当即便向匦使院的吏员下令说道。 吏员闻听此言,却是面露难色,连忙摆手低声道:“韦大夫还未归,这、这怕是不妥罢?” 因为按照规矩必须要知匦使才能打开铜匦、整理投书,其他人则不得违规进行操作。姚闳也只是暂时代理,负责记录这些相关的人事,具体匦书的处理却没有这个权限。 “韦大夫性柔怯争,难举大事,事若由之,必难伸张!” 姚闳年轻气盛且少年得志,心里有些看不起性格柔弱温顺的上司韦见素,也怕韦见素存心息事宁人而令此事不了了之,于是当即便又说道:“你等留此等待大夫取书进呈,我先将此子送往御史台去!” 他知道御史台三位长官眼下全都铆足了劲儿要把张说给拉下马,自己只要将人先送过去,就不怕这件事闹不大! 他这里满心欢喜、幸灾乐祸的想要看张家人出丑,浑然不觉自己表现的越急切,便越是张洛所期望看到的。 张洛自知这一套把戏玩不了太久,毕竟那些政敌们也都是政坛浮沉多年的老油条,现在自己所凭借的就是抓住这一点违反伦理常识的行为给他们所带来的错愕,并利用他们急于斗倒张说的迫切心情才能糊弄一下,尽量缩短相关的流程。 一等到流程拉长,这些人稍微冷静下来进行一个周全的思索,那自己再想欺瞒他们,可就困难得多了。 姚闳等不及上司韦见素返回,当即便着令两名金吾卫军士押着张洛离开匦使院,直往御史台官署而去。 御史台作为皇城要司,官署远比匦使院气派得多,正处于皇城天街东侧第一列,单单面积就比匦使院大了许多,从外看去规模甚至直追城中面积较小的坊区。 御史台内部又有台院、殿院与察院为其下属,并且之前还设有监狱,所以建筑规模不小。 旧例御史台门向北开,主阴杀、不向阳,长安御史台官署便是如此。但东都御史台在建造官署的时候改此故事,台门正常的向南面开放。 因此张洛等人在天街上绕行半周,才从南门进了御史台。入台之后,张洛便被金吾卫军士引到左侧庑舍暂且安置下来,姚闳则登堂入厅进行奏事。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今夜当直的御史中丞李林甫正在直堂中阅览近日人事卷宗。 御史大夫崔隐甫性格强势且周谨,台中事无巨细皆需由其决断,另一名御史中丞宇文融正得圣眷,还可与之稍作分庭抗礼。 李林甫虽然同为御史中丞,但却资历颇浅,于台中具位应声而已,没有什么人事上的权力。今日本非他当直,但是大夫有事外出,宇文融待诏于宫城中,李林甫本来都已经离开皇城了,只能再返回官署坐直。 台中属官来奏堂外有左拾遗姚闳请见,李林甫听完后顿时皱起了眉头,不悦道:“宪台非是闲地,岂容杂官夜访!着其留事外堂,而后速出!” 御史台负责监察奏劾、匡正除弊,因此署中规矩也远较别司更加的周全繁琐。 李林甫入台以来虽然没有操作什么大案,但却能够以身作则的恪守规矩。也正因此,他虽然素无学术可称,但转任诸职都能获得不错的评价。 然而今天情况却有些例外,当李林甫随手接过外堂留直人员所记录下来姚闳所奏事情时,神情顿时一变,旋即便站起身来,疾声吩咐道:“那姚拾遗可还在?速速召其入厅!” 李林甫虽然恪守规矩,但也绝非不知变通。 尤其近来弹劾张说乃是他们御史台的头等大事,李林甫虽然本身与张说之间没有什么直接的冲突矛盾,但既然上了船,当然也希望能够在扳倒这棵大树之后分享更多的政治资源、获得更大的进步空间。 如今情况陷入僵局,甚至对方还有将要翻盘的趋势,李林甫心中也是颇感焦灼,如今情况竟然有了新的转机,他当然也要紧紧的把握住。 很快姚闳便被引入厅中,将张说之孙投书铜匦一事详细的讲述一番。李林甫在听到张说孙子的投书还在铜匦未被取出,于是便连忙着员持自己手令前往大内门下内省告知此事。 铜匦所收集的投书一般都是要先汇总到门下内省,门下审核之后将需要进奏的投书进献上去,一般性的事务则就直接从门下省发下来。 毕竟皇帝正常的军国大事处理都犹恐时间和精力不济,对于这些来自民间的声音也不过只是稍作兼听,并不会事无巨细必自亲问。 李林甫现在要做的就是暂时省略呈送御览这一流程,从门下内省直接先将事情取来,而他担任御史中丞恰好身兼理匦使,在御史台做成一个定案之后再呈送于上,无疑会给张说带来更大的伤害。 在安排属员前往门下内省等待拿取匦书的同时,李林甫也没有浪费时间,他先屏退姚闳,然后便又命人将张说这个孙子引入堂中进行审问。 “稍后登堂见到李中丞,不要惊慌,将你所控诉之事详细道来即可!” 在离开御史台之前,姚闳又特意来到张洛面前,沉声叮嘱一番,为了看张家人这一场内斗家丑,他也是煞费苦心。 “李中丞?” 张洛听到这话后心内一宽,看来今天晚上在御史台当直的乃是李林甫而非宇文融。他心里给两个御史中丞各自安排了一套应对方案,李林甫相对而言是比较简单的一个。 虽然说在历史上开元天宝时期,李林甫可以称得上是存在感最为强烈的一个宰相。单单其人担任了长达十九年的宰相,这一纪录就远远超过了盛唐时期其他的宰相。 但时间长向来不意味着能力高,如果非要用时长来说明什么东西,那就是这一时期的唐玄宗李隆基真的是在摆烂,且还非常享受君臣共同缔造的这一段垃圾时间。 当然这也都不是张洛心里轻视李林甫的原因,最主要的还是如今的李林甫可不是开元后期、天宝年间那个权倾朝野、说一不二的权相。 眼下的他在政坛上还只是一个小字辈,在这场政斗中话语权并不高,虽然不能说站着如喽啰,但也强不了太多,眼下距离他真正上位时间还早呢。 越是这样的人,想要进步的心理便越强烈。如果只是下层的无名小卒,上头谁活谁死跟他没太大关系。 可是那种真正触摸到核心圈子的人得失心就会变得异常强烈,因为他们往往只需要再跨出一步,就能在这个圈子里彻底站稳脚跟,并且获得属于自己的一个位置,这跟胡萝卜钓驴是一个道理。 类似的道理还可以放在武惠妃身上,正是因为她如今已经宠冠后宫,距离皇后位置只差一个名号,所以才会被张洛钓的这么狠。 可如果武惠妃只是一个掖庭宫里的浣衣女奴,张洛说要帮她当皇后,她多半会以为这小子疯了。 当然,这些想法也都属于心理建设的内容,实际情况还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要真的毫无顾忌的将内心这些想法都流露出来,那不是找弄吗! 所以当御史台的吏员入此来召的时候,张洛便收拾了一下心情,让自己显得谦卑一些,跟在这吏员身后,亦步亦趋的走进了御史台直堂中。 他这里还没来得及抬头打量一下堂内情形,上方已经传来一个威严十足的暴喝声:“张氏小儿竟敢诬告恩亲,当真是人伦败类、名教罪人!” (本章完) 第44章 燕公爵禄可传张郎 第44章 燕公爵禄可传张郎 突然遭遇这零帧起手、压迫感十足的喝骂,张洛一时间也愣在了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心内自是愤怒不已,可是考虑到彼此间身份差距悬殊,尤其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形,而且看情况李林甫似乎也不是那种喜欢别人挑衅其权威的性格,所以张洛还是决定先以比较常规的方式来作应对。 他一副惊慌夹杂着委屈的神情,忙不迭屈膝作拜下去,口中疾声作答道:“中丞误会了,小民凡所申诉,字字属实,绝无诬告!恳请中丞明察,若有一言为虚,愿身受极刑,不敢怀怨。” “既入此中,权在于我,当刑则刑,非尔能决!” 李林甫又是冷哼一声,继而便又怒声道:“子为父隐、亲亲相隐,这本就是人伦正道。竖子悖行伦理,还敢妄称无辜!” 听到李林甫还在继续向自己施压,张洛也大约理解了他的意图,无非是想通过持续的施压来压垮自己的心理防线,从而让自己变得更好摆布。 于是他索性便顺从对方,神情变得更加惶恐,脸庞深埋两臂之间,口中则颤声说道:“中丞饶命、饶命啊……小民自知如此行事罪恶深重,但委实走投无路、万般无奈。 门中大人因小民乃是庶孽、素来不喜,日前身染重疾,竟闭门不给药石,险使小民失治身亡,幸在天怜贱命,使小民得以转危为安。亲情凉薄,小民若不自救,恐怕也难长活……” 李林甫听着少年的哭诉,神情仍然冷峻严肃,但眼神却已经闪烁起来,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又开口说道:“站起身来!” 张洛忙不迭依言站起,朦胧的泪眼向上窥望,与李林甫的目光稍有接触、还未看清楚对方的仪容便又如同惊怯的小鹿一般垂下头去。 这一刻他也算是贡献出了自己的演技,努力模仿一个突然被翻查手机的海王,尽管心里慌得要死,但还要竭力表现出自己的无辜与不被信任的委屈。 李林甫对少年的姿态反应还算满意,旋即便又冷声道:“此间自有察奸辨恶的方法,若你一言虚隐、未尽详实,扒皮抽筋,诸刑并施!你大父张燕公犹且难免,仍需待罪户中,小子小心。” “小民不敢虚隐、不敢!小民乃是张令公孽孙,生母则是武太后疏族瓜葛之属……” 张洛连忙又恭声说道,而李林甫听到这里的时候,眸光陡地一亮,敲案疾声道:“且慢,你母族情况如何,详细道来!” 讲到这里的时候,李林甫还特意敲了敲书案,继而抬手示意一旁负责书录的吏员放下手中的笔、暂停记录。 张洛将这一细节收于眼底,心知李林甫算是初步咬钩了,于是便又继续将自己的身世进行补充。 为了突出这一个因素,他甚至连主母郑氏歧视和排斥自己的情况都隐去,只强调父亲张均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喜欢自己这样一个武氏余孽,目的自然还是为了加强自己的行为动机。 但其实说实话,武氏血脉或者说与武周政权有所联系,在开元一朝算不上什么多大的禁忌。 开元前期的内外大臣,绝大部分都是在武周政坛便已经崭露头角,甚至就连之后的李林甫上位,也是得到了武氏族人的极大助力。武周政治与开元中前期本来就存在着藕断丝连,乃至于有所因循的继承关系。 可以说除了武惠妃那种实在太容易让人联想到武则天本人的诉求,像张洛这种拐弯抹角的关系,甚至连被清洗的资格都够不上。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张洛要让李林甫相信,他此番状告张家就是因为他父亲张均对他存在先天性的歧视,他与张家的利益并不一致。 简而言之,就是要让李林甫觉得他这个小混蛋是真的不希望张家好,甚至希望张家赶紧完蛋,所以趁着张说倒霉之际壮着胆子落井下石。 李林甫听完他这番陈述后便也皱眉沉思了起来,他并没有再继续选择威吓,语气转为和缓一些道:“今你大父张燕公虽遭宪台弹劾,但那是因国事失协。小子所奏何事,竟然妄想能够扳倒国之重臣?” “小民自知大父权势甚雄,所以、所以也一直不敢……只在暗中搜查家人的罪迹,所录甚详,如今斗胆呈献于上,又恐中道遭截,所以还暗藏一份,请中丞阅览,可以知我族人罪恶深重,需加严惩!” 张洛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皱巴巴的奏文两手向前托起,这便是他之前抄录张家侵占田产的记录,他只抄了两份,一份给了周朗,一份留在身上,至于投进铜匦里的奏书,写的自然是其他内容。 李林甫见状,忙不迭让吏员将这奏书呈交上来,展开之后快速浏览一番,看完后却是面露失望之色。 只是稍作浏览,李林甫就知道这罪状是真的,因为类似的罪状他之前也有看过。 须知御史大夫崔隐甫之前便担任河南尹,对张家在洛阳周边侵占田产的事情能不了解?所以相关的罪状,他们早在第一时间便抛出来,作为攻击张说的内容之一。 这张家小子进呈的这一份罪状,要比崔隐甫所提供的还要更详细一些,也让李林甫相信这小子的确是没憋什么好屁,真的是每时每刻都想搞张家,才会在背地里把自家脏事打听记录的这么清楚。 可问题是这些罪状放在一般人身上确是一个了不起的罪名,可放在张说身上根本就不叫个事。甚至御史台将此罪状罗列出来,都是作为张说门风不谨、不能约束家人的一个佐证,并没有将之列为一个独立的罪名。 所以李林甫在看完后顿时便有些意兴阑珊,态度又再次变得威严起来,指着张洛沉声道:“你所谓揭露罪情便仅止于此?” “这些难道还不够?张氏满门堪堪百口,于河南府内侵田却将逾千顷,多少民户失地破家、浮逃于外,这难道不是大罪?” 张洛听到这话后顿时面露不满之色,抬起头来怒视向李林甫,也因此才看清楚对方是个怎样的形象,见其体貌端正、脸庞略瘦,坐在堂上虽不知身长几尺,但却显得高大英武,且有几分身份官位所带来的威严,完全看不出来什么奸猾猥琐的模样。 这倒也难怪,毕竟李林甫真要坏到露相,也不会有之后那些际遇前程。而且其人起家便担任千牛卫,乃是天子近侍,虽然也是出身使然,但如果本身就是一个形容丑陋、样貌猥琐之人,怕是也难入选。 他不忿于李林甫贬低他“费尽心机”搜集来的罪证,于是便又瞪眼说道:“李中丞若是不能解事,可否将此转呈宇文中丞?宇文中丞乃是国之干臣,受命括户、括田,自然能知此罪深矣,足以将张家满门治罪!” “小子狂妄!宪台用事,需你来教?” 李林甫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又是一沉,指着张洛便怒喝一声。 可是在习惯性的使弄官威之后,他脑海中思绪便又快速转动起来。这张家子所提供的罪证固然不足以扳倒张说,但是其身份却仍可利用一番。 而且只看此子将族人罪证搜罗的这样详细,便可知这小子心中对张家所暗存的歹念之深。 只可惜一个闲养户中的孽庶实在见识有限,虽有歹念却无恶才,此番好不容易壮着胆子要落井下石,必然担心如果事不能成的话会遭到张家的严厉惩罚与报复。 略作沉吟后,李林甫又抬起手来示意堂内吏员暂且都退出去,只留下一名亲信随从在堂,然后他举起那张写满了张家罪状的纸凑近烛火前直接引燃。 “住手、住手!那是我……唉,我与李中丞无仇无怨,中丞何故杀我?” 张洛看到这一幕,顿时露出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情,本来还想表现的更激动一些、上前去争抢一下,可看到李林甫身边膀大腰圆的佩刀随从,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只是捶地悲呼。 李林甫烧掉那罪状之后,又缓步走下堂来,居高临下垂眼望着悲痛惊惧的张家子,脸上却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张郎不平则鸣、不畏强势,这一份气魄胆量远胜同侪,让人钦佩啊!” “我、我……李中丞何苦再相戏,此番事不能成,我死矣!” 张洛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垂首躲避着李林甫的眼神,终究还是对自己的演技信心有些不足。 李林甫弯腰提起他的衣领,笑容变得越发和善,说出来的话也更加的动人:“张郎有这样高尚的情怀,更加让人钦佩。张燕公半生功名爵禄得来不易,可若所传非人,恐怕免不了败坏于朝夕,如若能传嗣张郎,可谓得人矣!” “这、这……小民怎敢、实在不敢!小民、小民只是门中庶孽,诸父皆壮、更有嫡传……” 张洛听到这话,当即便明白了李林甫的意图,他先是面露惊容、随即便泛起一丝窃喜,继而便满脸忧怅,口中满是惋惜的说道。 (本章完) 第45章 匦书入宫 第45章 匦书入宫 但这只是他脑海中所浮现出来应该做出的情绪变化的顺序,可实际的表现却完全没有这样的层次感,看在李林甫眼中,那就是这小子脸庞都因贪婪兴奋而变得扭曲起来。 他越发认定这小子绝不是什么善类,自己这里刚刚抛下饵,这小子已经狼吞虎咽的来咬钩了,完全没有任何引诱的难度。 “张郎既然至此,自非循规蹈矩之人,应知燕公家势今正万艰,苟以身免,已是万幸。若门中另有隐恶遭人披露,以燕公旧勋必也难以庇护周全,当刑则刑,执法无情! 若使诸员俱没,燕公嗣传尽无,届时我再奏于朝廷,张郎以此揭露隐恶之功,为嗣传家,舍此无谁!” 李林甫如果有透视眼的话,大约就能看到张洛心内警灯都快闪爆了,但是在他视野中却只能看到少年被他蛊惑的脸色潮红、两眼冒光,已经是激动的不能自已,所以他便又继续说道:“张郎今所呈献事则,俱非大恶事迹。况且国律有八议规令,凭此难能入刑。张郎若欲嗣燕公,必须另有别事进呈!” 张洛听着李林甫颇具蛊惑力的声调,心里却清楚这家伙是在拿自己当傻子在耍,因为他所提供的罪状并不能给张家带来猛烈的打击,所以蛊惑他继续告密诬陷,所用的诱饵却只是让他继嗣张说燕国公的爵位。 可问题是,如果这一次张说真的被扳倒,那整个张家都将跟着一起遭殃,自己必然也得跟着一起陪葬,又有什么可能去继承一个国公的爵位! 这样的认识显然不符合自己当下利欲熏心的人设,所以张洛还是保持着一脸激动的表情,向着李林甫顿首说道:“小民在家颇受轻视,家事也所知未深,恳请李中丞授我良策!若能得嗣燕公,小民唯受爵号则可,邑食禄料俱献中丞!” 听到这小子如此上道,李林甫脸上的笑容也越欢畅。 他果然没有看错,这小子刚才特意强调自己武氏余孽的身份,就让自己意识到此子不只是嫉恨家人对其冷落与虐待,更妄想着能回到武周时期武氏满门风光的时刻,令其也能分享官爵权势。 简而言之,这就是一个偏激狭隘同时又阴狠歹毒、见识粗鄙且志大才疏的豪门孽种,为了自身的利益可以抛弃所有的道道伦理约束,但却又不懂该要如何正确的努力。 之前针对张说种种攻击都不能收到一击致命之效,而今其家门一个孽种主动的送上门来,李林甫觉得倒是可以尝试一番。 正当李林甫口蜜腹剑的天赋觉醒,准备亲自调教这张氏子以给予张说致命一击的时候,御史台外的人事也并没有停滞不前。 姚闳在将张洛引送御史台后,便又得意洋洋的回到了匦使院,准备将剩余的事情处理完毕,可是当他见到影壁时,迎面便见到上官谏议大夫韦见素正怒视着他,连忙垂首道:“大夫几时至此?下官……” “那张氏子而今何在?” 韦见素并没有回答姚闳,而是神情严肃的沉声发问道。 姚闳虽然心里不大瞧得起这上司,但当面还是不敢失礼,连忙又答道:“下官刚将此子引送御史台……” “匦书尚未入省,谁准你擅自处置投书之人?” 不待姚闳把话讲完,韦见素便顿足怒声道,因见姚闳还有些不以为然,他心中便越发的愤怒:“匦使院本事外的闲司,行事但依程式,人亦莫能咎我!今你违规处置,却将诸同僚俱系事中,事若因此而有反复,我等俱难自安!” 姚闳见韦见素如此盛怒,连忙低下头去,嘴角却勾起一抹讥笑。他之所以抢先把人送往御史台,就是担心这韦见素谨小慎微,不敢做得罪人的事情。 韦见素如此盛怒自然也有其道理,他们匦使院本来就属于边缘闲司,朝堂中斗生斗死都跟他们没关系。 就算此番姚闳这么热情,也不会被御史台引为自己人、斗倒张说后分给他们什么战果,可是他们匦使院此番违规操作反而留下话柄。 这姚闳年纪轻轻便凭着家世而身居要职,真道是这种你死我活的激烈政斗近处容得下人看乐子? “你速速归堂将此事前因后果录写清楚,否则不许离此!” 韦见素又交代了一声,然后才带领几名下属将刚刚从铜匦中取出来的投书封装于锦盒中,离开匦使院后便往大内而去。 入夜之后,皇城与大内禁中的各个通道也都关闭,若有事需要出入大内,只能从固定的宫门通行。 韦见素一行便从皇城西面的匦使院往东边的明德门而来,为了尽快将这麻烦事呈交上去,韦见素还一路催促小跑快行,来到明德门前时,已经是满脸的汗水、气喘吁吁。 此时的明德门前也有官员等待验看符令以入宫,见到韦见素这副模样,便忍不住有人笑语问道:“署中何事继续呈奏,竟让韦大夫这般疾奔失态?” 韦见素闻言后只是笑笑并不说话,并从鱼袋中掏出自己的鱼符,站在排队的后方等待验看符令。 正在这时候,后方又有一队人匆匆行来,为首一人乃是身材高大、身穿紫袍的中年人,只是这中年人面白无须,显然应是内官。 “原来是渤海公!夜深露重,渤海公仍疾行于外,着实忠勤可钦,请渤海公先行!” 看清楚来人面貌后,明德门前这些官员们便纷纷拱手作礼,就连急于前往门下内省的韦见素也避在了一边笑语道:“请渤海公先行。” 唐制大内中官皆隶属于内侍省,贞观中太宗定制,内侍省不置三品官,因此官阶四品的内侍便是内侍高官官,太监无有三品,直至高宗永淳末年,权未假于内官,但在阁门守御,黄衣廪食而已。 武太后临朝以来,常用女官待制禁中、协理国事,内朝的影响力也在与日俱增。直至中宗以后,宫廷内部政变频生,而作为内朝重要组成部分的宦官们在其中也日益发挥出重要的作用。 今上得以履极称制,便多仰宦官人力,因此对于内官待遇也是非常的优厚。 内侍省虽然不置三品,但中官凡有得宠亲信,往往都会在本职之外另加别官,乃至于三品、甚至更高品级的将军号,活动范围也不再只局限于内朝,这些朱紫新贵们因君恩眷顾而畅行内外。 眼前这名来者,便是这群中官新贵当中的佼佼者,封爵渤海郡公的高力士。 高力士虽然本官只是内侍省内给事,但早在开元初年便因功获封渤海郡公、兼右监门卫将军,扈从封禅结束之后进授右监门卫大将军,是实实在在的三品高官。 面对众人的主动让行,高力士也并不推辞,只是微笑颔首道:“午后出访张燕公第,至今方归,还待入奏,谢过诸位了。” 众人闻言后自然又连忙摆手表示不必客气,待到高力士行入宫门之后,才又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看高力士的神态,似乎是与张说交流的不错,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一场政斗将要告一段落了? 韦见素站在队伍后方,心情却异常纠结,原本他也应该是事不关己的吃瓜群众一员,结果却因为姚闳这些蠢货搞得匦使院也不能说全无牵连。一想到锦盒里还装着一份张说孙子状告其人的匦书,他这里就头疼无比。 进入明德门后,韦见素见高力士一行在横街上还没有走远,心内快速权衡一番,忙不迭向着高力士背后呼喊一声道:“渤海公请稍留步,下官有事需禀。” 高力士听到这话后便立定下来,韦见素忙不迭匆匆行上,入前作揖道:“下官本携匦书往门下内省投送,因见渤海公于途,便请渤海公代呈御览。” 匦书本来就是要进程皇帝的,只不过皇帝一般懒得细看,于是便下方给门下省代为处置。 高力士听到只是这样一桩闲事,便待摆手拒绝,可是韦见素很快便又疾声说道:“今日匦使院受纳一特殊人事,有少年称是张燕公门下孽孙,投书揭露家人罪状,书便在此,员已为拾遗姚闳引送宪台。” “竟有此事?” 高力士闻言后顿时便也皱起了眉头,他今日入坊去问张说,并且还为张说带回了谢表,心里还准备稍后为张说美言几句,不想竟又发生这样的意外情况,于是便抬手示意身旁宦者接过那装着匦书的锦盒。 沿横街前行一段距离,高力士看到一青袍小太监正在宫墙阴影下探头探脑的向此张望,行近才发现乃是惠妃宫中的牛贵儿。 牛贵儿也注意到了高力士,连忙入前躬身道:“阿公回来了?阿公辛苦了。” 太监本身因为身体的残缺,不能享受正常人伦关系,为了弥补这一缺憾,往往会在宫中攀结干亲,像是高力士少年入宫时就被宦官高延福收为养子。 这牛贵儿虽然不是高力士的养子,但宦官群体中往往因为身份地位不同而互相以耶、儿相称,以高力士的身份地位,内宫中绝大多数的宦官都可以说是他的儿孙辈。 “禁宫之中内外有别,无事不要入此惹外官眼烦!” 高力士随口敲打了牛贵儿一句,然后便又继续前行。 “阿公教诲的是,儿一定铭记!” 牛贵儿连忙点头应声,旋即又忍不住发问道:“方才呼唤阿公者,可是门下韦大夫?阿公夜行辛苦,这韦大夫何事还要阻碍途中?” “多听吩咐,少问是非!” 高力士又沉声训斥一句,没有回答牛贵儿的问题。 牛贵儿只注意到韦见素唤住高力士,却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他被惠妃安排在此就是要窥望匦使院方面的动静,既然韦见素已经入宫,意味着匦书也已经进入,想到惠妃神态严肃的叮嘱,他也不敢怠慢,忙不迭返回奏报这一情况。 (本章完) 第46章 张说负我 第46章 张说负我 东都大内宣政殿是天子常朝所在,因为近来朝中多事,为了便于内外沟通,退朝之后皇帝也往往留在宣政殿继续处理国事,乃至于留宿此殿,今夜同样如此。 当今圣人出生于垂拱元年,即先皇睿宗第一次登基为帝时期,但在五年之后睿宗李旦便被其母武太后废除帝位,以皇嗣之名安置禁中,圣人几兄弟也被一并收养禁中,当中虽然短暂出阁但很快又被召回禁中。 一直等到庐陵归朝、再次被立为太子,皇嗣改封相王,一家人才得以离开大内生活,圣人也以皇孙、临淄王的身份而初涉时局。 虽然少来命途多舛,但圣人却并没有因此而荒废、放纵自身,自幼便聪慧明识、天赋异禀,成人后更是足智多谋、英明果决,先后参与并主导唐隆、先天等逐次政变,最终消除社稷隐患,得以君临天下。 履极以来,圣人任人唯贤、亲政爱民,在君臣共同努力下,大唐国力也在蒸蒸日上,政治上一扫武周以来各种弊病与混乱,遂有如今的开元盛世,以及东封泰岳、告成于天的盛事! 如此功业,许多前朝帝王累世难就,而当今圣人才只年届不惑便已经创此伟业,当真可谓一代明君! “圣人功迈前代,福寿万载,还如此勤治国事,生此盛世之中,当真是天下臣民的福泽啊!” 有内谒者牛仙童趁着登殿进奉餐食之际,伏于御案一侧长拜深叹道。 “尔阉奴小人,未知天高,安敢轻论古今功过!” 正伏案批阅奏章的圣人闻听此言后,指着匍匐在地的宦者笑斥道。 牛仙童听到这话,连忙以脸贴地,口中惶惶说道:“奴虽不学经史,但举目即天,更不知天外有谁。沐恩既深,以己度人,天下谁能不乐天恩浩荡?” 听到这番话,圣人笑得更欢畅,抬手抓起案上一方手指大小、金玉镶嵌的玳瑁书镇,随手砸在了这宦者肩头,然后在其连连叩首谢赏声中站起身来,微微伸了一个懒腰。 当今圣人年已四十,这样的年纪许多庶人都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但是对于权贵人物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刻,圣人同样如此,尽管天下大治、社稷富强,但圣人并没有就此满足,仍是励精图治、未有懈怠。 日前中书令张说获罪而暂停职事,尽管圣人很快便提拔起了户部侍郎李元纮为中书侍郎来代替张说,但李元纮新官上任、兼才力略逊张说,还是让中书门下积事不少,许多事情不得不再上呈御览。 圣人也并不感到疲劳,凭着旺盛的精力事必躬亲,内外人事也因此而运行的井然有序,一些关键人事更因为圣人的亲自过问与监督而大得增补。 当今圣人身材高大、体魄健壮,英挺俊朗的面容如今更增雍容与威严,两眼神光熠熠,动静之间都散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风采气度。 诸如牛仙童之流虽然是在阿谀求宠,但凡所吹捧也都是发乎真心,从内心里便认为当今圣人确是威若天人! 圣人在殿中闲踱片刻,左近侍员们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要传进声色娱戏,正在这时候殿外又有脚步声响起,一名身材高大、身穿紫袍、面白无须的宦者登殿而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手捧书匣的青袍宦官。 这宦者自然是高力士,登堂之后便向站在殿中的圣人俯身作拜,圣人则摆手道:“大将军不必多礼,此番往视,说姿态如何?” “臣入宅所见,说居于蓬屋、卧于藁草、食于陋器,自罚意切,见臣至,言辞甚悲,并具表以谢。” 说话间,高力士便取出张说的谢表两手呈献于上。 圣人接过这谢表浏览一番,脸上神情也略有变幻,过了一会儿才叹息道:“观其行文,情深意切。察其行事,却又不失乖张。若真恭谨自守,言行不失,又何至此日?而今此态,是当真深悟前非、克己守正,还是惊怯惧祸、久后复故?” 高力士本来也准备了要为张说进言一番,可是在想到铜匦投书一事之后,他还是决定暂且不作表态,而是先说道:“臣方才归宫之时,遇门下谏议大夫韦见素,告臣一事,有员自陈乃燕公门下庶孙,投书铜匦欲达天听。” “竟有此事?张家人近来还真是智谋用尽、诸多弄事,唯恐祸殃难消!” 圣人听到这话后顿时皱起了眉头,今早朝堂上张家先有老的血溅朝堂,入夜后又有小的投书滋扰,这不免让他感到厌烦起来。 “臣今日往视燕公,亦未闻此节,想燕公应是不知。又听韦大夫告此徒言其投书是为状告家人,所以才取来进呈圣人。” 高力士闻言后连忙又稍作解释道,这也是他感到奇怪的一点。 “状告家人?” 圣人闻听此言顿时便也面露疑色,摆手示意将封存匦书的书匣送上来,由中翻找出张氏子所投匦书展开一瞧,脸色却又陡地一沉,接着便挥臂将这匦书摔在了地上。 高力士见状顿时也变得有些紧张,又俯身将这匦书捡起,却发现并不是什么告状的文书,上面只写了一行话:民有良计求献于上,以纾军国所困,兼乞恕民大父燕公。 “这、这,韦大夫言……” 看到匦书上的内容,高力士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这与他从韦见素口中所听说的情况可是大不相同,让他一时间也有些不知道该要如何奏于圣人。 “此狂徒而今何在?” 圣人眉头深皱,口中沉声发问道。 “韦大夫奏已被门下左拾遗姚闳引往御史台鞫问。” 听到这话后,圣人脸色越发的不悦,语气都变得有些危险:“事未及上,言未及下,涉事之人便先发落,匦事应当如此处置吗?” 殿中包括高力士在内的一干侍员们听到圣人隐含怒气的问话,纷纷垂下头去噤若寒蝉。虽然说往常圣人对于铜匦事宜也没有太过上心,只让相关有司酌情处理,但不意味着有司就可以任意妄为。 “今日中书门下谁人当上?” 沉默片刻后,圣人又开口发问道,一旁的高力士连忙恭声道:“是门下源相公当直。” “着其速往御史台,问此狂徒,我军国何困,需其献计纾解!再问说作何良谋,不献于国,反而密授门人,为其活命之计!并察受纳此人事官员,有无逾规失职!速去,事白即奏!” 圣人一边走回御床坐定下来,一边又沉声说道。 高力士连忙恭声应是,旋即便疾步退出,心内则暗自一叹,张说家人此番真是弄巧成拙,事情明明已经将要善了,可他们却偏偏不知分寸的继续滋扰于上,反而暴露了张说有隐私密藏、蒙蔽圣听。 同时相关的官员在未解圣意之前便先自作主张,颇有想要将事情搅闹失控的意图,这无疑也属于忤逆圣意。 中书门下便是原本的政事堂,在开元十一年由担任中书令的张说进行改组,从原本宰相议事机构转变为政策执行机构,位于宣政殿前方、乾化门南面的东都留守府中。 圣驾在长安时,留守府便是东都最高的管理机构,圣驾东行入洛,留守府则就暂充宰相办公的场所。 今夜中书门下值班的乃是尚书左丞相、兼门下侍中源乾曜,在听完高力士传达圣意之后,源乾曜也是不敢怠慢,连忙在一队南衙禁军的簇拥下离开大内,直往皇城御史台官署而去。 高力士在将圣意传达完毕后,略作沉吟后便吩咐身边一名侍员先行返回宣政殿复命,而他则尾随在源乾曜一行后方同去。 之前谏议大夫韦见素语焉不详,而他也没有进行更加细致的盘问,已经让他在圣人面前进奏失实,这一次自然要把情况了解的全面具体一些,再向圣人进奏。 正当这一行人奉命外出问事之际,武惠妃在得到牛贵儿的归奏之后,也第一时间往宣政殿赶来。 她是真的担心发生张洛之前着牛贵儿转告的那种情况,所以也是打定主意绝不能让这外甥在对手那里滞留太久,以免对方肆意牵引罗织,从而影响到她谋求皇后之位的大计。 大唐不只城坊宵禁严格,内宫中同样也是如此。后宫嫔妃们若是不得传召,入夜后基本便不许在外活动,只准待在自己的寝居中。但武惠妃算是一个例外,这也是她在后宫受宠的表现之一。 当其来到宣政殿的时候,便察觉到内外侍员都有些紧张,心里便也存了一份小心,待到入殿后见圣人脸上还有怒色残留,便连忙入前小声道:“何人何事竟惹夫郎动怒?” 圣人这会儿心中的恼怒也正要找人倾吐一下,闻言后当即便冷哼道:“张说负我!之前宪台劾之有罪,我仍恤旧情,着其归家。他竟不思感恩,派遣门下少徒诈以献策卖智,诱我恕之,当真可恨!他官爵至显,秉政数年,何计不能襄于国事,留作今日活命之计?” “献、献策?不是、不是……” 武惠妃听到这话后,顿时也一脸诧异的瞪大了那美丽又空洞的眼眸,但总算还没有蠢到继续说下去。 虽然情况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但她一时间也无别计,还是按照之前的计划,入前软语道:“夫郎不要恼怒,妾新学坊间一新曲辞《金缕衣》,来邀夫郎共赏呢!” (本章完) 第47章 李林甫小人也 第47章 李林甫小人也 此时的御史台中,在经过李林甫一番含蓄的指点传授之后,张洛也已经知道了该要怎样诬告才能增加杀伤力,将张家一众拥有继承权的男性成员给统统搞掉。 在他一番刻意逢迎之下,李林甫也觉得已经拿捏住了这个利欲熏心、道德沦丧的小子,彼此间都生出一点惺惺相惜的默契之感,只待接下来一步一步将这些构想给统统实现。 当属官来报宰相源乾曜将要来到御史台的时候,李林甫也是略感惊诧,他自觉得此事还没有到惊动宰相的程度,等到明天这少年将自己刚才所传授的一番说辞讲出,那才是真正满朝震惊的时刻。 不过既然宰相已经将入官署,一行人也是要赶紧出迎。李林甫心里还暗自庆幸来的是姨夫源乾曜,而非另一名刚刚拜相的李元纮。 他这里还没有与少年仔细核对口供,如果是李元纮来问,其人曾有“南山铁案”事迹,如果在少年的奏答中发现什么蹊跷和疏漏,恐怕不会轻易罢休,一定会深挖下去。 可如果是源乾曜,就算少年奏答有失妥当,但只要言辞不利于张说,加上自己在一旁帮忙补充一下,案事也能推动下去。 很快源乾曜便来到了御史台中,而御史台一众官员、包括张洛都被引领出来,一起站在门前恭迎宰相。 “这一位便是源相公,相公立朝年久、资深望高,犹且班列张燕公前,我亦深受源相公提携帮补。张郎欲奏何事,宜速进陈,必能有应!” 李林甫在向源乾曜见礼完毕之后,便回头对张洛说道,暗示他可以将彼此刚才所谋和盘托出。 张洛看着年纪已经不小、但还比较有精神的源乾曜,脑海中却又泛起了一个知识点。 源乾曜所担任的尚书左丞相其实并不属于宰相,尚书左右丞相乃是左右仆射所改,仅仅只是尚书省的长官,而中书令与门下侍中、以及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平章政事或类似职衔的官员才是宰相。 源乾曜担任尚书左丞相,同时兼任侍中,所以才算是宰相。同一时期的另一名宰相李元纮,便是以中书侍郎加同平章事。 眼前的源乾曜虽然在后世知名度不高,但却是玄宗年间担任宰相时间仅次于李林甫的宰相,足足有长达九年多的时间。 张洛这会儿复习历史知识的时候,源乾曜也在打量着这个触怒圣人、继而扰乱自己作息的少年,口中沉声问道:“你这少年就是张燕公孙?此番投书铜匦、滋扰圣听,受谁指使?” 听到源乾曜语气略有不善,张洛眉头也是微微一皱。和李林甫一样,他也有点搞不懂源乾曜这会儿到这里来做什么,武惠妃专宠于内宫而已,派遣什么太监宫女来还在合理范围内,但明显是指使不动宰相的。 尤其源乾曜更可以称得上是这次攻讦张说的幕后黑手之一,宇文融和李林甫那可都是他的党徒。其人至此,这可绝不是什么好信号。 不过源乾曜也有一点好,那就是这人没什么骨气,你硬他就软。当年他受他大舅子姜皎举荐升官,后来姜皎卷进玄宗废后一事,被宰相张嘉贞杖刑并流放至死,同为宰相的源乾曜屁都不敢放。 反倒是之后归朝的张说为姜皎不平,认为姜皎“官达三品,亦有微功,有罪应死则死,应流则流”,但却不应该加以笞辱。 当然源乾曜所谓的软,那也是面对与他权力和地位相等的人,张洛一个毛头小子显然是不足以将之搓扁捏圆的。 不过张洛大可以把事情搞大,吓得他不敢插手,而搞个大新闻正是他今晚最主要的目标,所以源乾曜来或不来对他后续的计划执行倒也没有太大影响。 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闪过许多思绪,先是缓缓弯腰向源乾曜作拜,然后又开口说道:“小民愚昧,斗胆请问源相公是国之忠臣、还是国之奸佞?” “小子狂妄,竟敢谤议大臣!源相公自是国之忠良!” 李林甫听到这话,心内已是咯噔一声,俯身回望后方作拜的张洛,口中怒喝一声。 “源相公既是国之忠臣,小民终于可以畅所欲言!” 张洛趁着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两手撑地、抽身向后跃回空无一人的御史台官署大门,同时用尽所有力气大吼道:“李中丞,小人也!小民斗胆,欲以雅言致于圣听,乞饶恩亲。李中丞系我台中,屏退群属,威逼利诱,授我奸计、诬告恩亲……” “胡说、他胡说!来人,快……” 李林甫听到这吼叫声,顿时间两眼激凸,忙不迭奋身而起,指着张洛怒声喝道。 “李中丞甘言许诺,我若从之,谋害至亲,则为我请嗣燕公,此毒计用心险恶,人神共愤!尔等急欲遮掩,又得许诺何官?” 有御史台僚属入前扑拿张洛,张洛则绕柱而走,一边躲避一边继续大声吼叫道:“某为强权所拘,无可退避,恨无清泉洗耳,但若从其一言,则皇天不覆、后土不载、天理不容、人情绝弃!” “小子诬我!” 李林甫听到这字字诛心的指控,一时间也是慌乱至极,尤其没有想到刚才那个利欲熏心、道德沦丧的小子竟然如此刚烈决绝,连连喝令御史台群属入前捉拿阻止。 与此同时,源乾曜看到御史台门前这场闹剧,一时间脸色也是变得颇为难看,直接举手示意身后南衙卫士们入前将这小子控制住。 御史台门阁虽阔,但这么多人涌入进来,张洛的活动空间也变小,眼见即将被人围堵到角落,他又大声吼叫道:“狗贼意欲逼我,那是做梦!我无有可取,唯生性耿直,挫骨难屈,死则死矣,誓不从之!你等宪台群属,本应口衔直言,来日谁问,当告天下,杀我者,李林甫!” 说完这话,他将心一横,回身一转便将头颅撞在了御史台的门柱上,痛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脑壳一震,额前一热,血水便从发间流淌出来,身体也扒着门柱向下滑落。 “快、快阻住他!” 源乾曜也没想到张说的孙子竟如此刚烈,刚一见面便要撞柱而死,忙不迭喝令身后甲兵上前控制住少年。 一旁的李林甫也惊诧的瞪大双眼,完全想不到情况竟然发生这样的逆转,少年对他的斥骂如雷鸣般在他脑中炸响,让他这会儿完全乱了方寸,只是跺脚疾呼道:“小子诬我,小子诬我……” 与此同时,后方随行的高力士也快速的来到了现场,在这乱糟糟的场景中一眼便看到被甲兵按倒在地、一脸血水的少年,旋即便两眼如刀的直望向源乾曜:“圣人请源相公入此鞫问相关人等,岂言害命?” “渤海公误会了,是这小子、这少年自己触柱……” 源乾曜这会儿脸色也是难看的很,听到高力士的诘问当即便连忙答道。 “狗贼今见我骨气否?肉身百斤,半是玉骨,玉碎则已,岂尔能屈!” 张洛因为被甲士用力按在了地上,加上血水涂脸,并没有注意到高力士的到来,但他笃定源乾曜这个宰相绝对不敢在皇城中用私刑谋杀自己,自然要抓住机会狠狠立住自己的人设,因此仍然瞪眼望向李林甫所在方向怒声咆哮着。 这也并不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而是综合各种情况而作出的判断。 一方面御史台留直官吏十几人悉数出迎宰相,眼下全都在现场,其中甚至不排除张说的党羽。 毕竟张说也是执政数年的大佬,之前屡有以御史攻击政敌的做法,此番只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等到渡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张说虽然被罢相,其党羽还是与崔隐甫等政敌彼此攻讦,最终致使崔隐甫被免官、宇文融被外放。 崔隐甫等虽然占了一个先发制人又顺从上意的优势,但最终的结果其实还是两败俱伤。乃至于数年后宇文融被贬身死,都与张说党羽脱不了干系。 而且如今的李林甫也不是之后执政十多年的朝堂大佬,刚刚被宇文融引荐担任御史中丞,对御史台的影响和控制都比较有限,之前屏退群属来蛊惑张洛,正给了张洛大肆攻击其人的理由。 当然就算李林甫没有这么做,张洛也要将矛头直指向他。他的本意也不是要诬陷李林甫,而是要把事情闹到南省无法私下处理,必须要向上禀奏的程度。如果今夜当直的乃是宇文融,那他自然就要换另一套方案折腾了。 只要事达于上,那自己便不是这些人能控制的了。武惠妃在内宫中能够及时有效的做出接应固然是好,就算是配合不够默契,眼下事情闹到这一步,也足以奏闻于上了。 至于源乾曜这个人,性格本就比较谨慎,而且对李林甫也谈不上欣赏。早年间源乾曜便拒绝举荐李林甫担任南省郎官,如今更加不可能为了其人而主动招惹什么麻烦。 之前被李林甫一番恫吓与利诱,张洛心里本就窝着一团火,现在总算是等到了发泄的机会,当即便将李林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本章完) 第48章 欲法武后故事 第48章 欲法武后故事 “李林甫人伦败类,教人谋害至亲!此徒万恶,欺天灭人!” 张洛虽然被南衙卫士按压在地上,但是嘴巴却没有被捂住,于是他便大声叫喊继续输出。狗东西刚才见面劈头盖脸对自己一顿骂,他这会儿自然要抓住机会骂回去。 当然他再怎么辱骂闹腾,也都只是集中在李林甫身上,并没有放肆扩大打击面,间不时还恳求源乾曜这个大忠良给他主持公道。 高力士原本还担心搞出人命,但听到这小子叫骂声中气十足,便也不着急上前,而是将御史台群属召到面前来逐一询问,待听到李林甫当真有屏退群属、独留少年在堂的行为,眉头顿时便皱了起来。 一旁的源乾曜也在侧耳倾听,听到这里后同样不悦的瞥了李林甫一眼,李林甫则垂首道:“今夜留直群属各有所司,并非下官刻意屏退……况此子于匦使院叫嚣控告族人,此言闻者众多,岂是下官逼诱……源相公、渤海公,请你两位切勿轻信此子诡诈之言……” “李林甫名教罪人,教人蒙蔽君父!” 旁边又是一声怒吼,直将李林甫的自辩给打断,而高力士也示意李林甫不要再说,自己则缓步走到仍被按在地上、已经满脸鲜血的少年面前,沉声说道:“确是一个少年狂客,竟敢在皇城之中犯夜叫闹、中伤大臣!如此行事,难道也是张令公教你?” 听到这有些陌生的声音,张洛只道敌方阵营又添一员大将,但他也没有急于反驳,想要抬头去望,视线却被额上流淌下来的鲜血糊住。 突然一幅巾布盖在了他的脸上,将遮挡视线的血水擦去,而后张洛视野中便出现了一个身穿紫袍、身形高大的宦官,原本涌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他敢骂李林甫那是有恃无恐,逮谁骂谁那是有病,更何况南省大臣还有点规矩道理可讲,玄宗一朝的太监们已经是不太好招惹的一个群体了。 “这位是渤海公高大将军!” 这时候,旁边又有人疾声说了一句。 张洛听到眼前这宦官便是高力士,一时间眼神也是不免微微一变。人的名树的影,高力士的名号在这盛唐年代绝对是排名前列的存在。 “小民在家时,多闻大父称颂渤海公贤名,不意今夜此态相见,实在失礼!” 他连忙略作低头表示恭敬,然后又继续说道:“大父教我忠义孝悌,小民不才,恪守不悖。皇城中犯夜叫闹,确然有罪,至于中伤大臣,则无有此节。小民所言,句句属实,渤海公未至之前,因受强权压迫,已有求死之志。小民与李中丞素昧平生、全无仇怨,何必以命诬之?” 听到少年这回答,高力士皱起的眉头略有舒展,他抬起手指戳了戳张洛被鲜血浸湿的头发下方掩盖的伤口,见少年吃痛颤抖,便收回手来。 他又摆手示意南衙卫兵放开对少年的控制,弯腰将之搀扶起来,并引至源乾曜面前,这才又开口说道:“源相公乃是国之宿老、忠直大臣,今来垂问于你亦是一幸,有什么冤屈困扰、俱可进言,一定也能得到正直公允的答复。” “若非心知源相公乃是忠直大臣,方才冤屈诸言岂敢倾吐?” 张洛这会儿收起了刚才对李林甫破口大骂的癫狂,又向源乾曜欠身说道。 源乾曜闻听此言,嘴角便颤了一颤,待见少年半边脸庞还是涂满鲜血,眉头又皱了一皱,沉吟片刻后便面露难色的对高力士说道:“此子所陈,事涉李中丞。渤海公应知,李中丞乃吾儿中表,此事某亦应当避嫌,还是要劳烦渤海公入禀此节。” 李林甫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一脸幽怨的望向他这个滑头姨夫,事情如果控制在门下、甚至进行一个三司小会审,都能尽量降低对他的伤害。可如果主动把事情推出去,那无疑是把自己立作一个吸引张说党羽进攻的靶子啊! 高力士原本还想等到源乾曜起码给事情稍作梳理,然后他再入奏给圣人,可是听到源乾曜直接不肯沾手,一时间也有些犯难。 “既如此,那我便先归奏圣人,你等诸位暂且省中稍候片刻。” 高力士先是说了一声,待又看一眼额头还在渗血的少年,便又说道:“此子所陈真伪可待后问,眼下伤情需送内医局稍作诊断,你等有无异议?” 源乾曜对此只是沉默不语,李林甫倒是想发声反对,怎么就真假可待后问,我的清白难道就不重要?可是他本就做贼心虚,见源乾曜不语,便也没敢开口。 张洛自然想尽快脱离此间,连忙入前对高力士深揖说道:“渤海公怀仁恤幼,小子今得不死,渤海公恩也!” 之前他情绪激动,只顾着指控李林甫,这会儿心情平复下来,撞伤的眩晕以及伤口的疼痛,还有流血的后遗症一并涌上来,身形都有些摇晃。 高力士见状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抬手示意身后两名宦者入前搀扶住少年,往禁中内医局送去。 几人行出未远,突然后方御史台群属当中响起一个呼声:“玉骨郎君,声迹壮哉!” “谁?是谁在喧哗!” 李林甫略显气急败坏的声音随之响起,而在经过短暂的沉默后,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来:“燕公有后,忠勇得传!” 张洛听到这些吼叫声,便停下来往御史台门前遥作一揖,心情也变得有些轻快,只是很快便因夜风吹拂伤口而疼得龇牙咧嘴。 高力士将这一幕收在眼中,折返回来将刚才给少年擦血的巾布缠在了他的头上,旋即便笑语道:“小子豪胆,倒是颇得燕公风格。” 与开元后期李林甫费尽心机搭上高力士这一关系不同,张说与高力士相识已久,且彼此是有着患难与共的交情,都是唐玄宗的潜邸元从。 张说在唐睿宗景云年间促成玄宗以太子监国、继而睿宗禅让,并献刀于玄宗,请其早除太平公主。而高力士在玄宗所参与并主导的一系列政变当中,也是坚定的追随者。 张洛也能感受到高力士所释放的善意,单单把自己从李林甫那里引出来,而不是将他留在南省等待皇帝的处置,便让他的人身安全得到了极大的保障。 只是他有些搞不懂怎么源乾曜和高力士一起往南省去,这两人无论哪一个也不是眼下的武惠妃能够使唤得动的。能命令他们的自然只有皇帝,可是就算他的奏书摆在皇帝面前,上面的信息也不足以让玄宗重视到派遣宰相和心腹太监来问吧? 他有心想向高力士问一问当中缘由,但又想到彼此只是初见,高力士也不可能将禁中密要向他吐露,于是便暂且按捺住心中的好奇,不去自讨没趣。 其实高力士这会儿心里也有些疑问,想问问这小子到底想干啥,今天的行动究竟是得了张说的授意还是自作主张。刚才在御史台的那一番激烈声言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信口诬蔑。 不过他的口风远较少年更加严密,也不想交流过多而令对方产生什么歧义的遐想,于是一路上索性便不多作言语,在将近宣政殿的时候,他便让人将少年继续送往内医局,而自己则入奏圣人。 当高力士再返回时,圣人已经不在正殿,而是退回了内寝,看到寝殿外站立着牛贵儿等一众惠妃宫人,以及内殿传来的歌乐声,高力士便猜到武惠妃正在殿中。 果然登殿后高力士便见到圣人正身着一袭常服,手持鼓槌疾敲羯鼓,对面则坐着衣着华丽、美艳动人的武惠妃侧拥箜篌、且奏且唱:“有堪折直须折,莫待无空折枝……” 这曲调欢快悦耳,是过往不曾听过的新辞,高力士也听得颇为认真,但心里的感受却是几分酸楚与惆怅,曲辞中那珍惜韶华、及时享乐的意趣,已经是他所追之不及的。 一曲唱罢,武惠妃向高力士颔首示意,口中笑语道:“夜色已深,阿兄还在勤走,辛苦了。” 高力士出身武三思家,惠妃幼时走访亲友、之后又被收养在宫中,彼此倒是很早便相识,如今又都是圣人身边近人,相处起来自然也亲切随意。 圣人见高力士返回,脸上笑容略有收敛,沉声问道:“事可问明?” 高力士连忙入前欠身道:“发生了一些波折……” 他快速的将御史台发生的事情讲述一番,圣人听完后眉头皱的更深,而一旁的武惠妃脸色也是阴晴不定,待高力士讲完后,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兄所言何事?一会儿是燕公孙子状告族亲,一会儿又是宪台威逼构陷,什么事情竟然这样曲折?” 她这会儿是真的有点懵了,这跟之前所商量的怎么完全不一样了? 高力士看到惠妃这模样,不免微微错愕。 他为人谨慎心细,归来一路也在思索这张家小子为何敢如此行事,惠妃夜中来访让他联想到不久前在宫门附近见到牛贵儿行迹鬼祟,心里还暗有怀疑莫非惠妃与此有什么牵扯。 可当看到惠妃这一脸茫然的样子不像是伪装出来,他便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张说怎么可能跟惠妃暗通款曲呢! 且不说这两人心思如何,圣人在略作沉默后,口中便冷哼道:“此子诡谲,是学他亲人前计,欲法武太后故事呢!” 高力士听到这话后心中微凛,心知圣人所言乃是武周长安年间,武后男宠张易之兄弟想要诬陷宰相魏元忠,便对张说威逼利诱,让他指证魏元忠谋反。张说开始应允,但是在殿前作证时却推翻前言,直言张氏兄弟逼其诬证以陷害魏元忠。 武惠妃却没有这么熟知历史,听到圣人突然言及武太后故事,心里已是咯噔一下,连忙开口道:“既然那小子已经被引入禁中,夫郎何不召来细问究竟?不要诬枉了好人,也不要放纵了奸恶!” “不错,是应当见上一见!需问此子,既然自拟其祖,将朕拟谁!” 圣人听到这话后,便又冷哼一声道。 高力士垂首应是,越发不怀疑武惠妃跟张说有什么密谋了,甚至怀疑两人可能有仇,圣人明显情绪已经不对,还鼓动将张说之孙召进来,一旦应对不妥,怕就要大难临头! (本章完) 第49章 日月昭昭,下无私隐 第49章 日月昭昭,下无私隐 初夏的夜清凉静谧,在这中古时代的盛唐,并不像后世有着那么丰富的夜生活,哪怕是皇宫大内之中,大部分人也都保持着日落而息的生活作息。 张洛被两名宦者搀扶着,一路上低头疾行,几乎没有见到别的人。他偶尔抬眼向周围张望,但也只能看到高高的宫墙,以及高墙上方探出的重檐斗拱轮廓一角。 宫巷错综复杂,而且还没有什么明显的标识,行走其中本来就容易迷失方向。张洛刚才一撞大概是有点脑震荡,又被两个小太监架着一顿乱转,越发感觉天旋地转,手脚越发无力,眩晕加上头痛,忍不住呻吟起来。 “郎君还须稍为忍耐,内医局据此还有一段距离。” 两个小太监见张洛状态不算太好,索性干脆一人弯腰将他背起,另一个在旁扶掖,然后才继续向前赶路,总算是赶到了内医局中。 此时张洛的状态越发不好,迷迷糊糊的没什么精神,内医局中有医官并男女宫奴疾步迎出,从气喘吁吁的小太监身上将他接下来,又抬进堂中横于素榻,他也只是任由摆布。 此时他脸上的血迹已经风干结痂,被血水打湿的头发则成绺的粘在了额前与头顶,伤情看着比较严重,须得先用温水打湿晕开之后再作进一步的处理。当医官小心翼翼处理这些的时候,头晕又疲惫的张洛便昏昏睡去了。 “这人是谁?何处致伤?怎么这么严重?” 禁宫之中规矩森严、生活也相对枯燥,内医局中鲜少有这种外伤急救的事情发生,宫奴们也就不免心生好奇,窃窃私语起来。 “你们不要小瞧了这郎君,他乃是张燕公门下孝孙,不久前在南省……” 两名小太监看到其他宫奴们好奇的眼神,便也忍不住小声讲述起来,其他宫奴在听完后,也都不免唏嘘有声。 “你们所言是真?云阳真人有问,再来细讲一下!” 这时候,内堂屏风里行出一名宫婢,抬手指着两个小太监说道。 两人闻言后连忙恭声应是,旋即便趋行走入内堂屈膝作拜:“叩见云阳真人,奴等方从南省回宫,所见这位张氏郎君……” 内堂里几名医官正在小心的炮制药材,坐在正当中是一名明眸皓齿的少女。少女无着钗裙,却作女冠装扮,秀发结于芙蓉玉冠之内,青衣法服外又着金丝霞帔,素面清丽、明眸如星,姣好的五官如描如画,气态出尘,恍若仙媛,并有一股让人不敢直睹的贵气。 听完两名宦者的讲述,这被宫奴们称为云阳真人的少女便站起身来,脚踏云履、身形高挑,她迈步绕过屏风走入外堂,来到横躺榻上的张洛面前,垂眼打量起来。 此时张洛头脸上的污血已经被擦拭干净,医官正在小心为其挑出黏在头顶伤口中的发丝,一待发丝抽出,睡梦中的张洛便疼得暗抽一口凉气,身体又颤一颤。 “轻慢些。他疼,你见不到?” 少女正端详着这少年的模样,见其皱眉抽气,自己也忍不住秀眉微蹙,旋即便有些不悦的对那医官说道。 “是、是……” 医官本来就已经非常小心,闻听此言压力更大,抬手轻擦一下额上汗水,便又用鹅毛越发细致的往外挑弄黏在伤处的发丝。 少女轻斥医官,自己却忍不住探出如玉般的纤指在张洛头前伤口旁按了按,口中又轻声道:“不是玉骨啊,倒是硬得很。” 她这一按用力不小,本就睡的不深的张洛吃痛之下猛地睁开眼,旋即便看到一个风姿绰约、明艳脱俗的道装少女站在自己面前,一时间整个大脑都处于宕机状态,下意识低呼一声:“这是又到了仙界?” 少女没想到他突然睁眼醒来,转过身去便步履轻盈的疾行退回内堂,听到少年痴语误入仙界,粉唇不由得轻抿起来,眼角弯弯似是月牙,直从脱俗的方外重返人间,变得越发娇艳俏丽且鲜活灵动。 但她哪里又知道,张洛是真的在怀疑莫非自己又穿越了一次、来到了仙侠世界? 仙姿乍瞥便杳然无踪,他茫然失落之余又向左右张望,看到厅堂陈设都有些陌生,及至瞧见两个搀他来此的小太监,才确定自己还在这个位面,于是又忍不住问道:“这是内医局?方才那仙、那是谁?” “郎君请快躺好,伤势若不尽快敷治,又会有血水渗出!” 两个小太监见云阳真人避入内堂,自然也不敢多嘴胡说,入前又将张洛按在榻上,口中疾声说道。 清醒过来后,伤口处传来的丝丝疼痛也打断了张洛的思绪,尤其当那医官开始将金疮药粉撒在他伤口处时,他更是疼得连连嘶气。 “郎君方才在南省那么刚强勇毅,怎么这会儿连些微疼痛都禁受不住?” 堂中几名宫奴刚刚听说张洛在南省的事迹,心中钦佩不已,这会儿看他这副模样,几名宫婢忍不住笑语问道。 “我也只是血肉之躯,冷暖疾痛都有感受。方才孝义所催,一身生死犹且不计。眼下所处安逸,畏寒怕疼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张洛向来不是怯场之人,听到几个宫婢并无恶意的调侃声,便也微笑道:“但使合家康宁、灾祸不生,我也只愿做一个闲庭戏闹的纨绔,与诸娘子笑言人间风月,不乐共那外间君子小人强辩道之曲直!” 深宫之中本就少见外人,几名宫婢见这位张公子不只道德高尚、且还风趣动人,一时间也都大生好感,便都凑上前帮忙处理伤势,不只很快便将伤口包扎妥当,还帮忙裹上一个幞头,让少年又恢复英俊得体的外貌。 刚刚退回内堂的那少女云阳真人也在侧耳倾听外间的动静,听完张洛这番话后,她不由得也露出认同之色,她视线落在医官们正忙碌炮制的药材上,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道装,原本晶亮的美眸很快又黯淡下来。 四面莺莺燕燕、周身香风环绕,张洛一时间都有些飘飘然,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直等到高力士又登堂行入,他才连忙收拾一下心情,起身相迎。 高力士见他伤势已经处理完毕,便开口说道:“若无不妥,便且随我面圣去罢。” 听到终于要去见今晚上的关底boss,张洛顿时精神一振。刚才浅睡片刻虽然时间不长,但却让他刚刚消耗的精力获得了极大的补充,眼下又是精神满满准备迎接后续的挑战。 高力士看到少年这振奋不已的模样,心内却是暗自一叹。 他自知圣人眼下已经是心存成见,此番召见少年也并不是真的要听其陈诉,无论这少年心存怎样的期待,此夜怕是都不能如愿,甚至还有可能遭受巨大的打击。 身为圣人的亲信近人,类似的情形高力士见得多了。举天下而奉一人,这世上最不缺少的就是怀揣着各种期待与抱负、拼命想要凑近圣人的人,但圣意高邈、近乎天人,又岂是凡人能妄自揣度? 这些人有的成功,有的失败,见得多了,高力士的心情也变得有些麻木。哪怕眼前这少年是他老友张说的孙子,高力士也不打算给其什么提醒,稍后祸福由其造化吧。 心里这么想着,高力士只是转过身去,示意少年跟上自己,而当走出内医局时,却有几名宫奴相随行出,向着少年摆手道:“郎君此行,必能得愿!” 听到这话后,高力士不由得微微一愣,回看正微笑摆手与宫人作别的少年,不免有些讶然,这才多久,彼此似乎便熟悉起来? “劝君惜取少年时……” 看一眼处理完伤势后又恢复姿态卓然的少年,高力士不由得喃喃轻语一声。 张洛闻言后不免一乐,望着高力士笑问道:“渤海公也听闻拙作?” “这、这是你的诗作?” 高力士本是有感而发,听到少年此言不免更加讶异,继而想起惠妃在侧殿所歌,神情不免微微变幻,停顿片刻后,他脸色陡地严肃起来,沉声低语道:“圣人为天下主,日月昭昭,下无私隐,尔宜自省,谨慎应答。” 张洛闻听此言后先是一愣,然后便连忙颔首应是,同时心里也泛起了思索,高力士突然这么说,究竟是提醒,还是警告? 思索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有想出一个头绪,索性便不再多想。这种打哑谜一样的信息传递,本来就没什么意思,无论再怎么高端的局,真正需要准确传递的关键信息也不可能表述的这么模糊。 高力士这么说,要么是他自己也迷糊着,要么是想表达一个心意、但又觉得自己不配让其说的太明白,总归就是一个故弄玄虚。 但说到底今晚起到决定作用的还是皇帝,与其浪费精力在这里猜谜语,还不如想想稍后面圣该要怎么应对。 还日月昭昭、下无私隐,这种就是典型的被皇权洗脑、自我攻略,说的就跟三十年后被打得哭爹喊娘、妻离子散,狼狈逃窜到四川的不是这老登一样! (本章完) 第50章 谁人教你行事 第50章 谁人教你行事 一行人穿过长长的永巷,抵达宣政殿的侧殿外,高力士先行入禀,示意几人在殿外廊下暂候,约莫过了十几息的时间后,殿内便响起一个呼声:“着河南府民张雒奴入见。” 张洛闻听此言,精神顿时一振,与此同时站在他侧前方的一名宦者也连忙低声提醒道:“郎君趋行奴后,切勿越前!” 说完这话后,那宦者便先行走出,上半身看不出有什么动作痕迹,膝下则是碎步疾行。 张洛便也只能迈着小碎步跟随于后,用视线余光盯紧了引路宦者的衣角,待到其人停顿于殿中并且低呼一声“拜”,他便也连忙停顿下来,旋即便屈膝俯身深拜下去,接着旁边负责导引的宦者便呼喊道:“启禀圣人,河南府民张雒奴来拜陛前!” “河南府民、罪人张雒奴,拜见吾皇至尊!” 正常臣民朝拜君王都有一系列繁琐礼节,包括仪仗导引与张设等等,不过唐代宫廷礼节本来就简便从俗,一些繁礼能免则免,再加上此夜本来就不是正式的召见,所以也就只有导引唱名而已,张洛也稽首于地、不敢私自抬头向上望去。 “免礼罢。” 片刻后上方响起一个声音,张洛才缓缓抬起头来、再拜而起,然后便乖乖垂首站在原地,等待进一步的指示。 圣人独坐于这侧殿上方的御床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少年。至于刚才还在殿中的武惠妃,则就暂时退到了殿侧珠帘垂帷的后方,也在透过珠帘缝隙、略显紧张的望向殿中的张洛。 之前在内医局经过妥善处理,张洛身上已经看不出伤痛狼狈的迹象,言行仪态也都还算得体,起码并不让人心生反感。 但是由于圣人先有成见,这会儿望向少年的眼神也颇为冷漠,口中沉声问道:“张氏子自称罪人,你何事致罪?” “罪人因恐中道受阻、不能上达天听,对铜匦监事官吏犯有欺诈之罪,虽然事出有因,但也罪证确凿,不敢有隐。唯乞圣人允许罪人启奏完毕,罪当何惩、罪人恭受。” 尽管之前准备的罪状被李林甫给烧掉了,但张洛也并不打算掩饰狡辩自己犯下的过错,听到皇帝问话后,当即便又欠身说道。 圣人闻言后便轻轻的冷哼一声,身躯微微后仰,继而便淡然说道:“欲奏何事,从速道来!” “罪人投书铜匦,言有益国良计欲致天听,幸得召见,自应速献,恭请圣览,以证所言并非虚罔。” 张洛连忙又将自己用心准备的真正的奏书从怀中掏出,两手向上托去,自有宦者入前将这奏书接过而后转呈于上。 圣人听到这话后眉头当即又是一皱,他并没有去看被宦者摆在案前的纸卷,而是又垂眼望着张洛沉声道:“除此之外,还有别事?御史台中遭遇,无有进言?” “国事为大,小民一身所受,小事而已。况圣君临朝,天日昭昭,善恶忠奸难能隐匿,是非曲直无有混淆。小民幸得垂顾,不敢妄言份外滋扰圣听。国运兴盛、普天共愿,此身沐恩久矣,故以雅言呈献。” 虽然之前还在心里吐槽高力士那迪化的说辞,但真正到了场面上,类似的话张洛也是张口就来。 他虽然也挺想趁机搞一搞李林甫,但事情总要分轻重缓急,他今天来的目的并不是为的攻击张说的那些政敌,而是为了呈献有益国事的良谋,这一重要的目标不容混淆。 垂首站在御床一侧的高力士听到少年这一回应,微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方才圣人心生不悦,就是因为少年言辞诡谲、反复无常,令其联想到张说在武周旧年的故事,由此认为少年也是在借此故技重施、党同伐异,但是少年登殿后便立即收起了之前在南省所表现出来的那强烈的攻击性,这起码避免了圣人因此而肝火大动。 果然当高力士暗窥圣人神情时,发现圣人的脸色和缓了一些。高力士也不清楚少年是从自己的话语中领悟出了什么,还是本来就作此打算,但事情总算有了一个向好的趋势。 再联想到之前这小子在南省恨不得将李林甫扒皮抽筋的狠戾模样,与当下圣人面前这从容豁达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高力士也不由得暗叹此子当真家学不俗。 且不说殿中几人的心思变化,隐身在垂帷后方的武惠妃则是脸色频变、心中大生讶然,不是说要告崔隐甫?怎么现在又成了进献良策?之前她还以为或是传达有误,但今话从她这外甥口中说出,又让她大感不解。 圣人神情虽有和缓,但也并没有完全好转过来,听到少年连番强调他那所谓的雅言良策,眉头又微微皱起,口中徐徐说道:“那便看一看,张燕公有何能够裨益社稷的良计传授家人、今始来献!” 张洛倒是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待听到皇帝语气酸溜溜的有些不善,这才略有恍悟,连忙又躬身道:“小民平生见识,虽然俱为大父传授,但今日献计却非大父所传,而是偶然所得。 小民日前浪游南郊,不料却遭河渠决堤,落水险溺,幸得搭救才免一死,归后惊厥不醒,卧病垂危,数日乃安。恩公乃河南府录事周良……” 他快速的将周良介绍一番,并把这奏书中的内容归功于周良:“周录事虽然屈受卑职,但却心怀匡济之志,凡所历任皆以忠勤,不只恪于职守,更有宏计自构,小民今日所呈,便是周录事前所构计。” “不是张燕公传授?” 圣人倒不关心少年与那周良有什么过命交情,只是在听到自己猜测有误后不免略感讶异。 他埋怨张说藏私,所以先存成见,此时听到这计略与张说无关,倒是生出了几分好奇,于是便将那奏书展开略作浏览,然而看着看着,他的神情就渐渐变得严肃认真起来,只见视线快速的在奏书上面移动,甚至在看到卷尾之后又转到卷首重新阅览起来。 一旁的高力士、还有帘后的武惠妃,刚才在听完少年讲述后都有些不以为然,并不觉得区区一个九品卑员能够构想出什么宏计良策,可当见到圣人如此表现,一时间也都不免大感惊讶,暗忖这奏书所写到底是怎样的内容,竟让圣人看得如此入神? “当真是一番良策!用笔虽浅,述事却深,这周良是有才之人,不逊立朝诸公!张氏子并非妄言,此番构计确有可采,能纾物困,作书此员如今何在?” 一直过了好一会儿,圣人才有些不舍的掩卷感叹一声,旋即便又望着张洛询问道。 听到皇帝对这篇奏书表现出了认可的意思,张洛心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无论他今天晚上应答如何得体、处事如何机敏,但落到最后结果如何,终究还是得看能不能拿出真正能够打动皇帝的真东西。 如果这篇奏书不能得到皇帝的认可与欣赏,那么无论他做出再多的努力,到最后也只会是一场空,出生入死了一个寂寞。 趁着皇帝被此献策打动之际,张洛又暗暗咬了一下舌尖一侧,趁着痛到眼泪将涌之际,他又深跪殿中,哽咽说道:“小民今日投书铜匦,除了要将此良谋进献于上,也是不愿周录事这忠直之士被埋没于江湖。 圣人垂问,小民不敢隐瞒,周录事业已死于王事,不能再承沐君恩。日前洛南又生水患,周录事适逢其事,抢救不及,身溺洪波……” “此员竟死了?” 圣人闻听此言,一时间也是面露失望之色,此奏书所言漕运诸事,恰好能够纾解封禅之后的物困,原本他还想召此人入朝细问深论相关事宜,却不想此人竟然已经不在了,心中自是大感惋惜。 “周录事虽死王事,但却身后未已。河南府未审事之详细,却先咎死事之人,入户捉捕其家人系于府狱,忠勤之士竟成罪人。小民先受其恩,复钦其才,冒死举之,乞达天听!” 张洛也没有一味的为周良邀赏,而是继续诚恳的说道:“圣人览此计谋,应知此员不俗,绝非昏昏于事、不堪任用的庸官恶吏。小民恳请圣人能遣御史往河南府究核其事,若周录事当真有罪、死不足惜,若是直士受屈,恭待圣裁!” “还有这样的事情……” 圣人听到这里,眉头便也深深皱起,他本以为此夜召见少年是要受朝中人事争斗的滋扰,却没想到事情大出自己所料,先是看到一份真正称得上能够经邦济国的良谋,转又听到一件地方官员疑似处断不公的事情。 事情究竟如何,他自然不能听信少年一面之辞,在没有切实了解之前,他也没有做出什么答复,不过望向少年的眼神却变得和善起来。 “张氏子今日登阙奏事,不畏威权,勇毅敢当,救亲报恩,甚有可称,确是难得。只有一点不解,谁人教你如此行事?” 此时圣人对于张洛的印象已经大有好转,这少年奏答得体、言事有据,而且所奏切合时弊,并不是令人厌烦的人事攻讦,圣人对其也渐生赏识。 最后这个问题只是单纯的好奇,在他看来这少年年龄阅历摆在这里,临场应答得体或是天赋使然,但是整场行事计划显然不是少年自身的经验能够构想出来的,如果是其祖父张说为之构计,则就比较合理。 然而当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殿侧珠帘后的武惠妃已是脸色骤变,张洛也不由得面露难色,至于站在一旁的高力士,脸上则露出几分玩味的神情,比较期待少年会如何作答。 (本章完) 第51章 圣皇恩露须自承 第51章 圣皇恩露须自承 皇帝随口一个问题,却让张洛感觉比之前所有问题加起来还要难以作答,因为这个问题牵涉到的武惠妃实在是太敏感。 张洛并不清楚玄宗和武惠妃日常相处是个怎样的模式,但想来不应是亲密无间,即便不是同床异梦,想必也得各怀心思。否则武惠妃既然有想做皇后的心思,只跟玄宗沟通就可以了,大不必再求助他人。 张洛乖乖讲出来的话,外甥跟大姨有点来往或许算不了什么,毕竟他还不算什么身处要害部门的朝士,但必然会在武惠妃心里结成一个疙瘩。 可他要不说,外人潜通内宫,问题可就有点严重了。而且就算他不肯招,武惠妃那里能确保她就能保密不泄露? “何事不能直言?” 圣人等了一会儿,见少年仍是低头不语,尽管脸上仍挂着些许的笑容,但笑容下已经泛起了几丝阴冷。 “事非不可言,只是小民辞拙、恐不达意。” 张洛心内快速权衡一番,还是决定不能说,去你的“下无私隐”,老子就得亲我大姨! 做出这个决定后,他便又继续说道:“日前家变乍生,小民正闲游坊间,不明就里,遂亡于外。心怀惶惶不知身之将适,想起城中还有一位亲长可往求教,仓皇走问、深受安抚,这位亲长教我莫畏嚣尘、安待朝霁。唯我所求不止于一身之计,更有别事令小民不安,屡屡央求,这位亲长才告我此计……” 珠帘后的武惠妃脸色阴晴不定,整个人都如坐针毡,眼神也时而变得忐忑,时而变得锐利。 “但这位亲长本是事外的闲人,教我此计也无存邪念。如今家变未已、纷扰未定,小民不敢冒昧奏引、累此亲长起居不安。” 讲到这里,张洛又深拜于地,不敢抬头。 “连朕都不能知?” 圣人听到这里,眸光已是一冷,语气也恢复了之前的漠然口吻。 “今夜乞达天听,事未尽善,皆小民急于求成、处事不周,无涉其他。小民一身虽微尘芥子,恩不敢专据、罪不敢推辞,雷霆雨露,恭待圣裁。舍此之外,别无所奏。” 讲到这里的时候,张洛额头也是冷汗直沁。之前他敢侃侃而谈,那是他在大的方面有所判断、有所依凭,可是现在的奏答,好坏却全凭皇帝一念之间。 而且一番奏答下来,他也能比较明显感受到皇帝那刚愎自尊的心态,就这么拒绝回答,心里多多少少是有点忐忑。 但他心里也很明白,之前在进奏的内容上,他已经耍了武惠妃一把,如果眼下不作任何通气便把武惠妃给撂在这,那么从此以后就会有数不尽的枕头风吹起来,就怕他细胳膊细腿经不起几阵风吹。 圣人刚刚还称许这小子“不畏威权、勇毅敢当”,这会儿便又领教了一次,一时间心里对少年生起的好感也是荡然无存,只在看到案上那份奏书后才冷哼道:“既不愿答,那便退下罢。且置闲处,明日引出!” 张洛听到这话后却是一愣,这就结束了?妈的老子拼死拼活闯进来,稍有失意就被弃若敝履? 心中虽然深感失落,但他也只能乖乖作拜告退,心里则暗叹着大姨这口茶饭不好端。只盼望着武惠妃事后能感怀他这一份守口如瓶的谨慎,以后找到机会再在关键处拉上一把。 待到少年退出之后,武惠妃并没有第一时间走出来,皇帝则又抓起案上的奏书再次阅览起来,一旁的高力士入前小声道:“源相公等还在南省等待圣训。” “御史中丞之职,乃宪台副贰,司宪典律、肃正朝纲,李林甫新受此事,未有建树,先遭控告。既居此职,日月相照犹恐有私瑕为人所咎责,此徒密室私授,无论真假,都是持身不谨、不堪任要!” 圣人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外朝铜匦所置,是使民通于天,护此言路通畅是监事诸官首要之务,岂为群徒暗逞威福所设?宪台宜加纠察,不可轻纵此风!” 高力士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应是,圣人的意思无非这一次南省的闹乱,李林甫需要负首要的责任,但是对于御史台整体不能深加制裁,反而要让御史台调转一下,针对门下省人事再纠察一番。 听完圣人的意思后,高力士的视线又不由得往那奏书上瞥了一眼,心中不免有些好奇里面到底写了什么,竟然让圣人的心思与态度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 须知眼下御史台的首要任务还是针对张说及其党羽势力进行打击,但圣人不只要对御史中丞李林甫从严发落,甚至还要让御史台纠察门下,这无疑会极大的削弱张说身上的压力,难道针对张说的制裁就此了结? 至于那张家小子,最后的奏对明显是有极大的不妥,但圣人也只是屏退其人,未加咎责,显示出了极大的包容,这也让高力士颇感讶异。而能促成这一切的,显然就是这一份奏书。 高力士怀揣着这样的思绪退出殿堂,而后又往南省去传达皇帝陛下的意思。而此时侧殿珠帘后方的武惠妃在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之后,也从侧方行出,来到殿前盈盈作拜道:“妾有罪……” “娘子何出此言?” 圣人看到惠妃如此,不免愣了一愣,他是真的有点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 “此张氏子所以投书铜匦,皆是由妾授计。他所言求教的亲长,便是指的妾。” 武惠妃低垂着头,小声说道。 “这……娘子怎么识得这张氏子,同他又有什么关系?” 圣人闻听此言,脸色也是陡地一变,下意识想到惠妃与张说家有什么勾结。 “此少年乃息国公外孙,夫郎还记得日前妾往城南……” 武惠妃当即便将彼此相识的经过讲述一番,待讲到张洛通过牛贵儿联系上自己的时候,又叹息道:“这孩儿自幼丧母,在张家又倍受冷待,遭遇到这样的变故后只能来求告于妾。 妾告他安待坊中、待事平息,可这孩儿又偏重恩义,因他恩公一家之事深为不平,妾恐他归家告事之后或为张氏亲党逼迫以此攻讦人事,反而害了他,所以教他直接投书铜匦……” 这女人或是没有太高的政治智慧,但是圣人对这份奏书的重视她也是看在眼里,此事将事实稍作改变讲述一番,便将自己置于了一个非常有利的位置。 “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 圣人听完惠妃的讲述,皱起的眉头又舒展开,想到之前那小子承受着自己的压力都不肯交代出惠妃的情形,又不由得微笑道:“此子确实推崇恩义,娘子播恩于他,是寄下了一份可靠的人情。” “什么恩义不恩义,妾倒希望这孩儿不要那么太过看重情义。譬如方才,纵然将妾名道来,妾与夫郎情重无间,何事不能说开?反而因为他的隐瞒,令妾不安,他也见嫌。我那堂姊早早弃世,唯此一息,妾是真心助他,哪有什么利害的算计!” 武惠妃讲到这里,又忍不住举手轻拭眼角,一副感触颇深的模样。 在这宠爱的妃子面前,圣人不复人前的威严,他站起身来降阶行下,弯腰将惠妃搀扶起来:“娘子慈善,倒是我工于谋算,唐突了这一份善念。若非娘子教其行事,这一份良策恐怕不能入我面前。 这张氏子卓然有才,看来的确是于其家中甚受冷待,否则以张说行事之张扬,岂会由之寂寂无名?他没有辜负娘子的教导,我亦不应嫌弃他的顽固,明日再召,自有赏赐。” “那妾便先代这孩儿敬谢圣恩!” 武惠妃听到圣人此言,美艳的脸庞上又显露笑容,侧脸紧紧贴在圣人宽厚的胸膛上,语调都带上了几分鼻音媚意。 “不劳娘子代谢,要让这小子自己领会恩从何出、需向何报!” 圣人已经感受过那张氏子的秉性风格,又从惠妃口中对其身世有所了解,对这小子也产生了几分兴趣。 尤其该要如何处理与张说这个元从旧臣的关系,近日来本就一直萦绕圣人怀中,这张氏子此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倒是让他产生了一些别致的想法。 此时夜色已深,一团温香软偎怀中,圣人一时间也是不免心旌摇曳,他伸出臂膀勾住惠妃柔腻的腰肢,鼻尖渐渐埋入那酥肩锁骨之间,口中笑语道:“娘子不必代旁人谢恩,此夜自有恩露须承!” (本章完) 第52章 大好局面毁于小儿 第52章 大好局面毁于小儿 此时的外朝门下省官署中,众人都在焦急的等待着禁中圣意传达。 另一名留直禁中的御史中丞宇文融也闻讯赶来,当得知搅闹御史台的少年已经被引入禁中,宇文融当即便不悦道:“事情未白,岂可由之脱手而去!” 一边的李林甫听到这话后也忍不住暗自点头,源乾曜的表情则变得有些不自然,其实在返回门下省后,他的心中也隐隐有些后悔不该放走张说的孙子。 如果此子还被扣留在省中,就算后续有些麻烦,他们总还能够稍微操控一下事情的走向,不会像现在一样完全被动的等待着后续的结果。 之前明哲保身是源乾曜下意识的反应,现在人都已经离开了,再计较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源乾曜瞥了一眼低头不语的李林甫,沉声发问道:“此子方才所控诉,几分是真?” 李林甫听到这问题后,头颅顿时垂得更低了,他这次真的是看走了眼,完全被那小子给蒙骗了。可问题是那小子拿出的张家罪状实在是太具有迷惑性了,如果不是真的对其族属心怀歹念,怎么可能调查的那么清楚? “真假如何并不重要,事情行进到了这一步,有进无退!我退一分,敌进一丈,纵恶一时,后患无穷!” 宇文融在思索一番后便斩钉截铁的说道,眼下最重要是不能让张说翻身、尤其不能让其重返中枢,否则他们这些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直视着源乾曜这个老上司说道:“张说一案需从速判决,李中丞事延后再论。崔大夫此夜既不在署,尤需源相公为某等定夺!” 李林甫听到宇文融这么说,便也连连点头,心中庆幸好歹宇文融这个同党还靠得住,明白眼下斗争的关键核心。 源乾曜视线在两人身上游移片刻,并没有直接明确回应宇文融的话,只是长长的叹息一声。 “渤海公来了,渤海公回来了!” 堂外有门下省吏员匆匆来告,几人见状后便也连忙起身出迎,而高力士在来到门下省直堂后先看了一眼忐忑不安的李林甫,口中轻声说道:“李中丞不妨先归台留直。” 李林甫听到这话后,脸色陡然一垮,旋即视线便有些无助、并带着些乞求的望向宇文融以及一旁眉头紧皱的源乾曜。 “下官方才不在台中,未知事之始末,暂需李中丞留此听命参详,未知可否?” 宇文融向高力士欠身说道,他倒不是故意的要落高力士的面子,只是眼下他们御史台须得保持一个一致的态度。 高力士对此未置可否,只是神态平静的默不作声,顿时便让厅堂中气氛陷入尴尬的死寂,如此持续了十几息,源乾曜先抬手向李林甫摆了一摆,李林甫便只能躬身退出。 被无视了的宇文融神情变了一变,又向高力士低头说道:“台中处事不周,累及渤海公深夜劳于通禀传告,下官等着实惭愧。” “唯以忠勤,何谓辛苦。” 见宇文融低头,高力士才又开口说道。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废话,直接将圣人对李林甫的评价以及对御史台的吩咐复述一遍,然后便也不再停留,径直离开了门下省官署。 待将高力士送出后,源乾曜和宇文融的脸色都变得不甚好看,彼此相顾无言,又过了一会儿之后源乾曜才叹息道:“明早你先去见李大纲,问他可有继任御史中丞的人选,切勿为张说党徒所劫。” 圣上都已经这么说了,李林甫这个御史中丞的位置显然是保不住了,为免被张说的党羽趁机将这位置夺走、从而瓦解掉对张说的攻击,新晋宰相李元纮自然成了一个需要拉拢的对象。 李元纮代替张说执掌中书省,自然也是迫切想要清洗掉张说在中枢的人事影响力,双方达成这样的共识之后还可以继续合力控制住御史台。 “大好局面,竟毁于小儿之手!” 宇文融忍不住忿忿说道,他在御史台任官多年,随着将李林甫吸收到御史台来共同担任御史中丞,对御史台的掌控达到了一个顶点,此番却栽在了张说的孙子手上,心中自是愤懑不已。 就算是拉拢李元纮保持针对张说的一致性,但御史台中多出一股新的势力,必然也会让其他的人事大受影响。 相对于宇文融不爽御史台人事安排被搅乱,源乾曜则想得更多,圣人着令御史台对门下省人事调查一番,无疑对他也是一种敲打。 所以在接下来,他也不宜再表现的太过高调,便又对宇文融说道:“此番匦事相关,你等公允调查处置即可,也无须来告。李十行事仍显急躁,此番为人所袭亦其自惹,暂离朝堂未必是坏事。若仍勉强留之,恐怕会招惹更多的物议纷争。” 宇文融闻言后也只能闷声应是,然后向源乾曜告辞。对于李林甫,他还是比较欣赏的,其人熟悉章程、精于理事,也是帮了他不少的忙。 但正如源乾曜所言,就连圣人都表明了态度,如果再强行将李林甫留下来,只会让其人因此遭受更多的抨击非议。 此夜其他的人事余波,张洛倒是不清楚。他在退出这一殿堂后,便又被宫人们引着在这长长的宫巷间行走起来。 这一走便又走出很远的距离,终于几名宫人将他引到了一处宫院当中,这宫院大部分都笼罩在夜色中,只有侧方几间房屋亮着灯火,几名宫人将他引到当中一间房子里,当中一名年轻宦者又很有礼貌的欠身向他问道:“郎君可需要温汤沐浴?” 张洛当然很想洗一洗身上的臭汗,顺便消解一下疲惫,可是一想到自己眼下还身处皇宫大内之中,还是不能太过随意了、不把自己当外人,于是便摇了摇头说道:“这倒不必了,有劳常侍导引。某别无所需,登榻则眠,也请常侍等尽早歇息去罢。” 他也不清楚该要如何称呼这些内宫太监,只是本着把人往地位高里去称谓,而那宦者闻言后便也面露笑容,旋即便连连拱手道:“仆名李静忠,只是内省区区一走使谒者而已,不敢当此贵称。郎君贵公子,能为导引是仆之荣幸,来日能于阿公面前作言引从周到,仆便感激不尽!” 张洛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又仔细打量这宦者两眼,之前光线微弱没注意,现在灯下一瞧这年轻宦者俨然长了一张狭长驴脸,的确丑得很。 他刚刚见过了玄宗皇帝,这会儿就算再看到什么历史名人也觉得差了一点意思,于是便对渴望好评的李静忠点了点头,继而便走进房间脱下外袍,躺在床上方待入睡,又听帐外窸窣声,转头望去便见那李静忠弓着身将他脱下的衣服抱出。 “郎君安睡便可,自有宫奴将此衣袍浣洗晾干,清晨便有干净衣袍可穿。” 李静忠听到床上动静,回头望去轻声解释道,同时露齿一笑,顿时更丑了。 第二天天色还未大亮,张洛便被响彻整个皇城的晨钟给吵醒。虽然精神还是有点疲惫,但这皇宫大内终究不是自己的家,他便也没有再继续懒卧榻中,直接翻身起床。 昨夜被取走的袍服不知何时已经摆在了榻旁衣架上,衣服上还散发出一股清新提神的衣香。张洛将这外袍穿在身上,倒是稍稍掩盖了一下身上的汗酸味道。 当他走出寝室来到外间,便见到有一名身穿紫袍的老者正坐在房间中,这老者须发灰白、脸色也有些憔悴,正是他祖父张说。 张说见到张洛走出,便也从坐席上站起身来,上上下下将这还比较陌生的孙子打量一番,待见他头上还缠着细绢,张说脸上便也浮现起关心之色,沉声问道:“伤口还疼吗?” 张洛闻言后便摇摇头,相比较他自身的伤势,他更关心张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连忙发问道:“孩儿听说大父已经归家,怎么又入禁中?是否圣人知晓大父无辜,已经赦免?” “夜里中使入坊,将我引入禁中。我也心中疑惑,还没来得及面见圣人,便先听说了你昨夜事迹。好孩子,辛苦你了!” 张说走到少年面前,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一脸欣慰的说道:“家中有此孝义儿郎,实在是让人欣喜。儿郎如此,我复何忧?此身毁誉,俱是浮云。” 他嘴上说的很淡然,但实际却并非如此,原本还趴在家中那陋舍草堆里待罪,好不容易捱到后半夜昏昏睡去,忽然有中使入宅,着实将他吓得不轻,甚至怀疑莫非圣人当真绝情到要在夜深人静之际将自己鸩杀? 直至他硬着头皮换上朝服,又随中使一同来到大内,已经是周身的冷汗,好歹总算在皇城中听到了张洛那一番事迹,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继而心情又变得振奋起来。 原本以为抛弃家人独自逃脱的一个小滑头,却没想到不声不响的做出了这样一番大事。张说本就欣赏这小子的才情,这会儿再看到帮了自己一个大忙的小子,简直五脏六腑里都透出一股喜欢! 感谢热心网友大叔提供的背景资料,这大佬堪称历史资料库,提供了许多学术资料,感谢感谢!!! (本章完) 第53章 集贤书院 第53章 集贤书院 尽管心中爱极了这小子,张说还要维持着长辈的威严,他抬手示意张洛坐在对面,自己也重新坐了回去,继而便叹息道:“此番你大父谋身失慎,为人所趁,身名受损、兼累家人,竟连户中小儿都不能安处室内,劳心犯险的奔走营救,孺慕之情让人欣慰。此番劫难也诚足为诫,告尔少徒日后为人处事尤需谨慎,切勿疏漏。” “大父乃是一家之本、参天巨木,余等俱枝蔓相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父蒙此冤屈,于家人不啻灭顶之灾,为救大父又何惧犯险!只恨孙儿智力短浅,因缘际会才能有所施展,只是不知能助力几分,唯祈苍天垂顾,佑我恩长!” 张洛连忙也欠身说道,他此番放弃了离开张家,未来还要在这家里混日子,对张说这个家主的态度自然要恭敬一些,更何况他身上眼下还驮着一个雷呢。 张说稍后还要参加早朝,趁着还有一点时间,他便向张洛了解一下昨夜行事的经过,张洛对此自然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提也不提。 哪怕经过了一部分的删减,张说在听完之后,心内对这小子的评价又提高了几分,他认真端详着这个孙子,口中叹声道:“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区区一个十几岁的少徒,行事如此的……你耶在你如今这个年纪,那是大不如你!” 何止如今这个年纪,哪怕现在、乃至于再过上个十几年,他也不如啊! 张洛打心底里瞧不上这个老子,以至于在张说面前都懒于评价,他只是又问道:“依大父所见,这一次风波算是过去了罢?除了家事安定下来,我还担心那河南府周录事家所遭受的变故,能不能尽快善了?此番若非周录事遗计,我也难能面圣奏陈。” 他也是希望张说在解决了自己的麻烦后,能帮一帮周良一家,哪怕并不亲自出面,但张说党羽众多,这个层次的事情对其而言也不算太难的问题。 “此事圣人既知,一定会给出一个公允裁断。况且你也说,圣人对这周良的构计颇为欣赏,稍后或许还会有什么意外之喜。圣心雄阔,若得其怀,自有恩赏!” 讲到这里,张说心中不免暗生唏嘘。圣人对于自己所欣赏的人事自是不吝赏赐,但如果有什么人事让其感到厌烦起来,也会毫不犹豫的弃若敝履。 他这些年宦海浮沉,对此也是深有感触,近年来大权在揽、声势雄壮,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渐渐可以超然于外,但这一次的教训又让他深刻感受到自身的荣辱仍在圣人的一念之间。 这会儿又有宦者探头入内,向着张说恭声说道:“禀张令公,南省诸相公官长已入光范门,早朝将启。” 张说闻言后便站起身来,向着张洛说道:“你先留此等候,早朝过后我再来见你。” 他眼下虽然仍是待罪之身,但却被获准参加今早的朝会,这无疑是一个非常积极向好的信号。 如果不出意外的,针对他的处置今早朝会后应该就会有一个结果,处置究竟是轻是重,张说心里也有一点忐忑,在交代了张洛一声后便匆匆行出门去。 张洛一介白身,自然是无缘参加朝会,只是起身将张说送出此间宫院才又转身返回,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被安排在了集贤殿书院中。 集贤殿书院乃是开元文治一大标志,自从创立伊始便与张说密切相关。 张说被称为当世文坛宗主与此也是密切相关,像是后世比较著名的张九龄、贺知章等唐代诗人和政治人物,都曾受到张说的提携引荐进入集贤殿书院担任学士。 集贤殿学士并不只是简单的修书匠,同时还是皇帝的近侍官,有的特受优宠之人甚至还兼掌文翰制诰之事,而且通常以宰相直集贤殿事,能够担任集贤殿学士之人可以说是当朝地位最为清贵的文人。 辉煌的文治也是开元政治当中非常绚烂的一面,在得知自己居然被安排在集贤殿书院的时候,张洛倒是很想四处游览一番,哪怕见不到什么当世著名的文人,能近距离观察一下他们亲笔所写的诗文墨宝也是不虚此行啊! 不过眼下还是黎明时分,书院中还是比较寂静,少见行人走动,再加上一些学士可能也要参加朝会,于是便更冷清了。 而且眼下仍是前途未明,于是张洛便也只能按捺住心中想要见见世面的急切心情,送走了张说后便又乖乖返回之前所待的房间里坐下来。 书院之中虽然冷清,但张洛也并没有被忽略,他归房后坐了一会儿,便有宫人入内询问他是非要吃早餐。 这不问还好,一说到这个问题,张洛肚子顿时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于是便有些不好意思的点头表示需要。 宫人退下不久,便端上来了一份丰盛的早餐。这食物虽然不像后世那么多的调味品,但胜在用料扎实,分量也足,加上张洛也的确饿了,吃起来自是津津有味。 比较让他有些顶不顺的,就是吃完早餐后送上来的茶饮,因为添加的佐料太过丰富,喝下去后非但没有什么解腻的功效,反而让他肠胃里又是一阵翻腾,去厕所解决了一番这才舒服一些。 这时候天色也已经大亮,书院中变得热闹起来,张洛来到门前向外望去,只见不少官吏在宫院之间出出入入,各自还在高谈阔论,许多人谈论的话题,甚至就是昨夜他所做的那一番事情。 这些词臣学士们热衷吃瓜,浑然不知他们所讨论的这个大瓜的主角眼下就在书院之中。而张洛也并不急于表露出自己的身份,站在房间里美滋滋的听着旁人对自己的夸奖。 事情不出他的预料,时流在讲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对他都是清一色的好评,尤其他那几句玉骨难屈的口号,更是频频被人提及。 一个好的人设能够给人带来的帮助无疑是巨大的,张洛虽然还没有正式踏足大唐庙堂,庙堂中已经开始传颂起他的事迹。 这些称赞短时间内或还不足以给他带来实际的收益,但是当他未来解褐出仕、真正踏足官场的时候,就会让他脚下的路远比其他人更加坦荡! 张洛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待在集贤书院的这段时间里,外间又发生了许多其他的事情。 诸如他昨晚的事迹还只有御史台与门下官员们了解,但在经过了小半个晚上的酝酿,如今整个皇城都已经人尽皆知。 之所以会如此,那是因为有人在为他卖力的传播,这其中就有同为集贤学士、官居驾部员外郎的王翰。 王翰之前本就欣赏张洛才情,此番闻其事迹后,更是直接在端门前为之唱扬,这也是为何许多朝士刚刚来到皇城便已经知晓此事的原因。 张洛闻听此事后,一时间也有些哭笑不得。他固然挺需要好的名声,但王翰这么做也实在有点用力过猛、稍显浮夸。不过对方显然也是出于好心,张洛在得知后,心中也是多有感激。 他隐隐记得王翰就是因为受到这次政斗的连累遭到贬官,并在贬官途中染疾病故。这次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倒挺想帮王翰改变一下命运。 毕竟王翰乃是张说众多门生中为数不多态度鲜明的表达对自己好感的,而且其人有才又有财,如果与之关系处好了,对于张洛逐步吸收并利用他祖父张说的政治资源也是有着比较积极的作用。 虽然说他父亲张均是天然的继承人,但继承的方式有多种多样。就算在原本的历史上,张均这个继承人也没能接稳他父亲的棒,公认的张说政治上的继承人还是张九龄。 有形的宅田、官爵等资源,父死子继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其他无形的人脉与影响力,其实意义要更加的深远,能够继承并巩固多少,那就看各自的本领了。 在这一点上,张洛也没有耐心等着爆他老子的金币,他是把自己定位为直接的竞争者。 除了谈论昨晚的事情之外,今日早朝各项事程的进展也是这些集贤学士们讨论的内容之一。 大唐本身并没有不许百官妄议朝政的规定,皇宫又是中枢百司所在,聚集了大量的官员,要想让他们不键政,那无疑要比杀了他们还难。 今日早朝中一个比较引人关注的点就是身陷物议旋涡、已经多日缺席朝会的中书令张说再次在朝会中露面,这自然引起了百官的种种猜测。 比较让张洛感到意外的是,哪怕在张说老巢的集贤殿书院,此间官员们讲起张说来也都是毁誉参半,并不像之前那样对张洛众口一辞的夸奖。 可见张说为人做事的风格的确是值得商榷,人缘也并不算好。 张洛也不免在心里暗自期待张说在历经此事教训之后,性格能够收敛一下,不要再那么不好相处。 他这里还在盘算着祖父能够吃一堑长一智,可是当朝会将近尾声,一则消息的传来却让他目瞪口呆:中书令张说行为失谨、处事不周,因令致仕,赐书还家。 (本章完) 第54章 早朝 第54章 早朝 通常来说,早朝仅仅只是皇城诸司进行简报的一个例会。如果有什么重大的典礼要进行、诏令要公布以及关键的人事任命,或是安排在望朔大朝、或是专门挑选一个特殊的日子。 当然也会有例外的情况发生,就比如御史台准备弹劾中书令张说时,原本计划是在四月朔日进行,结果遭到了一些阻挠和困扰,崔隐甫等人不得不推后几日,选在一个常朝之日打了张说一个措手不及。 今天的早朝同样不是大朝日,但所发生的事情之曲折、给朝士们带来的震撼,却还要超过了日前张说被弹劾那一天。 早朝开始,御史台率先发难,御史中丞宇文融亲自出面,参奏驾部员外郎王翰礼乱朝班、皇城失仪,直接将之奏夺官职。 这一动作看似凌厉凶恶,仿佛御史台又将要掀起新一轮的凶猛攻势,但是朝堂群臣俱知昨夜发生的事情,也都认为御史台这么做不过是竭斯底里的报复而已,并不会造成太大的破坏力。 果然接下来的事情走向一如群臣所猜测的那般,御史台很快就遭到了重创,御史中丞李林甫因为处事失当而被外授均州司马。 朝廷任官向来有重内轻外、重关中而轻关东、重北而轻南的规矩,均州地处山南且属下州,司马仅仅只是从六品官职。 李林甫被贬官又加外流,这惩罚的力度不可谓不小,仅次于流放岭南了。所以李林甫在听完对自己的惩罚之后,顿时间便面如死灰,这样的惩罚无异于直接中断了他的政治生命! 须知他如今所任的御史中丞虽然只是正五品官职,但御史台自有监察百官的职责,乃是皇城中首屈一指的要司,长官御史大夫甚至能与宰相平起平坐。 李林甫只要安心在御史中丞位置待上一段时间,接下来便可以直接转去南省六部担任侍郎,成为正式的高官预备役,不出意外的话再熬上几年,中书侍郎、黄门侍郎这样的二省副贰便都可以争取,距离拜相一步之遥! 诸如新晋宰相李元纮,就是从户部侍郎的位置上转任中书侍郎,同时又加同平章事,正式成为宰相。 李林甫自从解褐任官以来便一直待在朝中,如今却被一脚从朝中踢到了山南,他既没有主政地方的经验,山南均州那地方也根本就不可能做出什么政绩,无异于从天堂坠入了地狱之中,再想保持之前那种宦途通达的境遇恐怕就成了做梦! 殿中群臣望向面如死灰的李林甫,心中也都暗生同情,同时忍不住感叹世事无常,日前这李林甫还跟在崔隐甫、宇文融身后针对宰相张说大肆攻击、一副要改变朝情格局的架势,转头间却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与此同时,众人在望向重新回到朝班中的张说时,眼神也多有不同。 原本张说已经在御史台猛烈的进攻下全无招架之力、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却没想到情况突然之间又发生了逆转,张说只凭着门下一个孙子就完成了翻转与反杀。 如今御史台人事遭到了这么严重的打击,针对张说的攻击自然也就无以为继了,看样子未来朝堂上仍是要以张说为主啊! 且不说群臣心中各自思量,张说在听完对李林甫的处罚后,一时间也是不由得喜上眉梢。 至于刚刚执掌中书省的宰相李元纮,神色则不由得变得有些严肃。 他此番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对张说的围攻,但却是作为取代张说之人被提拔起来,如果张说重回中书省,自然也不可能让他太快活。 而张说对中书省及中书门下的控制,远不是他上位这几天能够比拟的,一旦双方发生冲突,他必然要处于劣势,更甚至未来要不了多久、可能便要步李林甫的后尘。 正当李元纮还在盘算着接下来要不要加强与侍中源乾曜的合作时,针对张说的处置也公布出来。 当听到圣人责令张说致仕,一时间整个朝堂上群臣都面露惊愕之色,就连张说眉眼间刚刚浮现起的笑容也直接僵在了脸上。 圣人端坐殿上,向下俯瞰便可将群臣的神情动作尽收眼底,当见到这些人脸上所流露出的惊诧之色时,圣人便忍不住微微一笑。 他很享受这种将群臣都玩弄于指掌之间、彰显自身对朝情人事强大控制力的时刻,无论是张说,又或者是其他的人,谁也不要奢望能够逃出他的掌控! 话虽如此,但其实针对张说的处置,还是有点偏离了圣人最初的设想。张说其人固然毛病多多,但是佐成文治也是居功甚伟,尤其刚刚扈从完成封禅,突然直接抹杀其人所有功绩,多少还是有点不妥。 而且张说执政多年,朝中各种人事关系都非常深刻,骤然将之打倒也会令得朝情混乱、不好控制。 后继执政的宰相未必还能以张说为诫,恐怕会更热衷于对张说党徒的清洗排挤、抢占要位,加剧朝中人事争斗的烈度。 所以圣人原本是想只罢免张说的执政之外,但还留之朝中,在确保朝情稳定的情况下逐步洗去张说的影响。 只是御史台这里突然出现的变故使得朝情局势出现了失衡,如果还留张说在朝无疑会令之前的打击大打折扣,所以干脆责令张说致仕还家。 且不说其余臣员的惊诧,张说在经过短暂的惊愕之后,倒是很快便恢复过来。 他心中固然是有些失望,但是想想在今早以前还在家中惶恐待罪、忧惧生死,如今虽然致仕还家,但总算命是保住了,也避免了家族后续遭受更加严酷残忍的清洗,总归还是可以接受的。 所以张说在将心情稍作收拾之后,便又连忙出班叩首谢恩,言辞语气也都颇为诚恳。 早朝结束后,群臣陆续入前来向张说道贺。张说虽然人缘不怎么好,但毕竟执政多年,也有一群自己的朋友。 官场本身就是一个大圈子,人在其位或许有什么冲突矛盾,离职之后就矛盾转轻,只要不是什么生死大仇,见面寒暄几句也没什么,就连宰相源乾曜都上前跟张说寒暄几句。 倒是御史大夫崔隐甫望向张说的眼神仍有几分不善,一则对这样一个结果有些不满意,二则御史台被张说的孙子搅闹不安,还有就是河南府那里也不平静,搞得崔隐甫有些焦头烂额。 退朝之后他还没来得及返回台署,便又被圣人召入禁中,询问河南府相关事宜。 张说应付过同僚的寒暄之后,便前往中书省去收拾他之前没来得及整理的私人物品。 在这过程中,中书省官员都竭力避免与之有什么直接的接触,一则有多名中书省官员都因与张说交游与自身不检点而遭受重罚、乃至于身遭极刑,二则中书省也有了新的长官,他们自然不敢冒着得罪新老大的风险再去逢迎旧老大。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中书舍人张九龄在张说回到省中后,便一路跟随在后,对此众人也并不感到意外。 张九龄深受张说的赏识并大力提拔,而且彼此还叙为同族,且张九龄风度俨然、为人崇德尚义,自然不会为了避嫌而疏远张说。 “往常出入此庭,未觉如今日这般多余,当真风物厌我,宜速离去啊!” 张说在将自己的私人物品收拾完毕,走出堂舍的时候,看到一众中书省官吏们故作忙碌、不敢靠近的样子后,也不由得自嘲一笑,转又对张九龄笑道:“不扰你等处置案事了,你也不要再跟从,有事来日入户再说。” 张九龄只是垂首应是,但当张说走出中书省的时候,他还是随行而出,一直又跟随到了宣政殿外的武成门前。 这时候张洛也被引到了武城门外等待召见,眼见张说行来便连忙入前道:“大父。” “这是你同族贤兄张舍人,学术典雅、义理精湛,你若从习能染三分,则安身立命无忧前程!” 张说先是点点头,又指着身后的张九龄对他介绍道。 “张、张贤兄……” 张洛连忙举手向张九龄作揖,他来到这个世界不久,还是第一次见到张九龄,忍不住便细细打量几眼。 相对于自来熟的王翰,张九龄的性格就要端庄严肃得多,见到张洛后也并没有太过热情,只是微微颔首回应,口中说道:“昨夜事迹甚壮,能以一己之力振扬门风之美,使人称羡张礼部教养之善,确是难得。” 张洛听到这话后便有些不乐意,你夸我就夸我,扯那倒霉玩意儿干啥! 张九龄在将张说送到这里后便告辞离开,张洛来到张说身边,低头说道:“我听说大父致仕,是否为孩儿哗闹皇城所累?” 原本的历史上没有他掺和这事,张说仅仅只是被罢免了中书令之职,其他官爵如旧。可现在他折腾了这么一番,发现到最后甚至结果更坏,老实说张洛心里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劫难临头、避无可避,能够从轻发落已是至幸,还敢奢望什么势位如故!” 张说见他颇有羞惭之态,便举手拍拍他肩膀笑语道:“你见识仍然短浅,还未尽知人事的凶险,此番风波能够善了,你已经是功不可没。来日家人尚可安处于户中,亦应多谢你这一番不畏艰险的奉献!” 张洛闻听此言又是一乐,他心里是知道自己这一次算是帮了个倒忙,但在张说他们眼中,他的努力那是实实在在拯救家人于危难,有了他那是整个张家的福气啊! (本章完) 第55章 燕公有好孙 第55章 燕公有好孙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张洛稍加思索便也明白了。终究还是他的破坏力太惊人,直接将原本的朝情局势给生生拉到了另一条轨道上来。 至于张说被直接办了退休,这倒也并不算太严重的变故。毕竟张说原本的官职最重要的就是中书令这个宰相之位,罢相之后就算是再担任其他的官职,基本上也就丧失了对时局的掌控力。 就拿另一个开元名相宋璟来说,尽管已经被罢相多年,但如今仍然还活的棒棒的。此次东巡封禅,宋璟还被安排为西京留守,但事实上大唐朝情发展已经完全不受其控制和影响了。 这一次张说被罢相后就算其他官职仍然保留,也不过是继续蹲在朝堂上被人清算打脸、看着过往的党羽一个个被贬官处理,他自己却无能为力。 与其那样备受煎熬,还不如回家颐养天年,等着风头过去之后再被返聘回朝,毕竟就算官职都被剥夺了,张说总还有一个文坛宗主的身份,主持各种编书修典的事情还是足以胜任的。 于是接下来祖孙俩便又在武成门外继续等着,期间还不断的有南省高官被召见。 当那些人步履匆匆的疾行登殿时,张洛看到张说脸上明显的流露出失落和向往的神情,可见心中还是有些不甘。毕竟对于一个政治人物来说,六十多岁也不算多么老迈的年纪,大权骤失难免是要适应一段时间。 张洛看着张说神情如此,也不免联想自身。如今的开元盛世固然辉煌繁荣,但盛世的终了又让人深感惋惜。如果历史一无改变,等到安史之乱爆发时,他恰好四十几岁正当壮年,届时又该如何自处? 当然,随着他在这个世道之内存在感越来越强烈、影响力也越来越大,历史不可能一成不变。 甚至他这里刚刚折腾一下,就把李林甫这样一个重要人物给踢出中枢。至于说安禄山、史思明,真要处理起来其实更简单。 但安史之乱发生的原因又不只是少数几个边将狼子野心,这一场祸乱酿生的过程蕴藏着非常深刻的社会变革与人事纷争,想要解决或避免,远不是干掉几个人就能消弭于无形。 张洛之前并不去想这些问题,那是因为想也没用,当时他连自己该要如何自处于这世道中都还不清楚,如此重要的家国危难、普世浩劫,设想再多也只是庸人自扰。 可是现在随着张家的危机解除,他在这世道中也不再是一个寂寂无名之辈,相关的事情自然也就要有所设想和考量,做一些未雨绸缪的准备,否则他在这个世道中即便是有什么人事上的建树,也都建立在巨大的危机和不确定上面。 尽管眼下张洛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思路与计划,但他心里清楚这件事绝不简单。昏君奸臣、恶政频出,并不是造成这一危机的全部原因,但哪怕只是这一个原因,就已经让事情变得非常棘手和困难。 不过正如他之前对周良所言,事若可为、义不容辞。女娲补天、大禹治水尚且有计,区区一个安史之乱又算什么? 他倒不是妄自尊大到自比天神,只是习惯性的不肯认输,尤其有的事避又避不开、认输又没用,干就是了!别想能不能,先想分几步。 眼下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能看在这场风波中能获取到什么好处,虽然昨晚最后一个问题他的应答并不算好,但今天并没有被直接打发出宫,这也让他心里又暗生期待。 他这里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忽然一旁的祖父张说动了一动、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张洛再抬头望去,便见到御史大夫崔隐甫正神情严肃的阔步走来。 崔隐甫径直来到两人面前,并没有去看迎面而立的张说,反而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张洛,口中沉声道:“张氏小儿昨夜呈奏,当真是河南府录事周良所构计的遗书?周良之子昨日入讼河南府,也是你使其前往、用计诈我?” “崔大夫以此问我,难道不觉得荒谬?周录事在河南府备位下僚已有数年,他才器如何,崔大夫竟无审见?其一家所受冤屈,难道也是区区小子用计指使?” 张洛看着有些气急败坏的崔隐甫,毫不客气的发声反驳道。 周良之死与其家所受遭遇固然与崔隐甫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洛南的积弊以及河南府官吏们那种行事风气,并不能因为崔隐甫离开了河南府就说跟他完全没有关系,所以张洛对其也是印象欠佳。 崔隐甫听到这话,脸上也是不免闪过一丝尴尬与羞恼,沉默片刻后才又开口说道:“周良一事,我自会彻查清楚,绝不容许奸邪宵小由中混淆是非!” 之前在殿中圣人虽然没有直接发声斥责他,却特意嘱令他亲自调查此事。 这绝不是为的让他能够借职务之便去隐匿不利于自己的事情,而是为的逼他将河南府一些人事积弊查的更彻底一些。否则单纯此案只遣侍御史一员即可,还不必劳烦他这个御史大夫出面。 这也体现出圣人心内对他已经颇为不满了,只不过眼下的氛围还不宜严肃处置,如果这一案事他不能秉公处理、快速的彻查清楚,无疑会更失圣眷。 崔隐甫又看了张说一眼,张张嘴却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又冷声道:“燕公有好孙!” 说完这话后,他便拂袖而去。 待崔隐甫离开后时间又过了一会儿,高力士才从殿中匆匆行出,召祖孙两人入殿觐见,于是张洛便又亦步亦趋的跟在祖父身后登殿拜见皇帝。 “燕公立朝多年,辅政匡成、劳苦功高,此番归第,荣养轩阁,闲事无扰,悠享天年……” 皇帝一脸和悦笑容的望着张说,张嘴便是一串安抚的话语,张说也欠身配合着皇帝的表演,间或回应两句,君臣之间可谓是其乐融融。 张洛在一旁看着两人乏甚营养又不得不做的寒暄,只是默默的充当一个背景板,等到张说在殿中被赐席落座,他便也跟着站起来侍立于张说席旁。 只是他这里刚刚站定,便又听圣人开口说道:“张雒奴……” “小民在!” 他连忙走到殿前作拜下去,旋即便听圣人又继续说道:“小子昨夜哗于南省,察其情有可恕,免于惩处。另献策于上、有补国计,孝义可嘉、风采可观,赐尔千牛刀一柄,可愿配执?” 张洛听到这话后,既有几分欣喜,又不免有些失望。喜的是皇帝总算还有要赏赐自己的意识,听其意思是想要将自己任命为千牛备身,这却有点不合张洛的心意。 千牛卫乃是皇帝身旁侍官,高官贵胄子弟出仕的一个好选择,诸如李林甫解褐便是千牛卫。但再怎么说,也不过只是站岗放哨的卫兵而已,工作内容枯燥乏味且辛苦。 尤其还有一点,随着府兵制的瓦解崩溃,南衙诸卫整体上都呈现出一个衰落的姿态。在这样的背景下,千牛备身如果说还有什么职业前景,无非是能在皇帝面前多露几次面、增加获得赏识与提拔的机会。 如果是换个节点,张洛说不定就会欢天喜地的答应下来。可是现在他爷爷刚刚致仕、被赶出朝堂,在之前的封禅中还狠狠的得罪了一把南衙将士们,之后朝堂上针对张说的党羽肯定还会进行一番清洗打击。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洛到南衙担任千牛备身着实不算什么好事。更不要说他刚刚把李林甫搞出朝堂去,李林甫或许还有什么亲友眼下正待在南衙体系中憋着坏准备收拾他一顿。 皇帝就算对他有点赏识,也不可能天天看儿子一样保护着他,更何况给这货当儿子本身都是倒了大霉才摊上的差事。 脑海中快速权衡一番之后,张洛又连忙作拜道:“小民代传贤言而已,岂敢贪功自据!圣人若当真目此为功,小民恳请能将此身所受转于恩公周良,否则实在愧不敢受,区区微功,实在难抵窃禄之罪!” 他刚才看到崔隐甫负气而走,担心之后周良家事不能顺利解决,因此便想再帮忙争取一下。 说实话,他自己并不缺出仕的途径,而且眼下不过十四五岁,就算是勉强做了官,到了哪里也得伏低做小。还不如趁着这股势头,再帮周良家争取一下。 “小子知恩尚义,当真难得!” 圣人昨夜听完武惠妃的解释,本就对少年更增好感,如今见他在面对实实在在的官职诱惑仍然不为乱怀,自是越发的欣赏。 略加沉吟后,他便又开口说道:“那周良忠勤于事、建策益国,自有一份恩赏。此小子举贤于国又不贪禄料,犹应褒扬。 而今小子仍未有名,或你亲长自谓仍需蓄养数年方可入世,但今历事无毁节义、更有发扬。此日朕便越俎代庖,为此子拟名‘张岱’,燕公以为可乎?” “还不快速速拜谢圣人赐名!” 张说闻听此言,眉头顿时一皱,但很快便掩饰过去,先对张洛低呼一声,旋即自己也离席作拜并蹈舞谢恩道:“户中幼少才器未成、先享圣眷,殊恩厚赏、赐名励之,臣必妥善教此宗子、为国蓄才!” “小民、臣张岱谢主隆恩!” 张洛没想到皇帝居然给自己赐名,愕然片刻后便也连忙学着他祖父的模样蹈舞谢恩,一边跳着舞一边打量张说的动作,过了一会儿才熟练起来,旋即便觉得老家伙跳的实在没自己跳的好看。 (本章完) 第56章 少宗可否 第56章 少宗可否 人的性格形成,会受到幼少时期生活经历的巨大影响。尤其在童年时期便接触到的强大偶像,终其一生可能都会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模仿其行事风格。 对于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担任这一角色的往往都是父母,即所谓原生家庭的影响。但是对唐玄宗李隆基来说,这个角色恐怕应该是他的祖母武则天。 尽管武则天并不是有意识的在教导这个孙子,但她确实是童年李隆基生活中最为强大的一个角色,凡所言行都会给其生活带来深刻的改变,强大到让人无从反抗。 所以细察李隆基在成年之后的各种行事,有许多都存在着他奶奶武则天的影子,无论是对朝情的掌控手法,还是对家庭关系的处理手段,更甚至还有喜欢给人改名这个毛病。 李隆基的父亲李旦,便曾用名李旭轮、李轮、武轮等,他的兄弟和儿子们一样免不了这一番折腾,前前后后改了好几次的名字。 就拿之后的唐肃宗来说,就先后用名李嗣升、李浚、李玙、李绍,最终定名为李亨,要不是安史乱军攻进了长安,估计这名还得改。 给人改名字,说起来像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恶趣味,但深究其原因,却是在古代皇权社会、宗法伦理的体系中,上位者体现自身对人毫无顾忌、肆意玩弄的掌控力。 李隆基这么搞儿子们的名字,其根本的动机和他奶奶武则天是一脉相承的,即不承认自己的儿子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人格尊严。指鹿为马不外如是,你叫什么不重要,总归只是一个称呼。 少年张雒奴其实也遭遇着李隆基儿子们类似的困境,李隆基的儿子们是他老子们太折腾,张雒奴则是他老子太冷漠,甚至都不觉得有必要给他起上一个正式的名字! 张洛也没有想到皇帝居然会给自己起一个名字,他并不是李隆基的儿子,皇帝对他也不存在什么宗法伦理上的压制和责任,彼此只存在一个上下等级的社会关系,那这个赐名对他而言就有了别样的味道。 所谓彼之砒霜、我之蜜,皇帝的儿子们被频频改名、甚至都构建不起一个成熟的自我认知,但是张洛作为一个臣民,被皇帝赐名就意味着一种别样的关注和期许,是一个非常荣耀的待遇,在身份等级之外多了一层伦理上的照拂。 无论他心里对皇帝有着怎样的看法和怨念,都得承认皇帝赐名对他而言意义重大。 不管在盛世还是乱世,皇权都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你这个皇帝自感施展不开,那是你自己废物,并不能否定皇权的崇高。 至于一些营销号说什么中古士族看不起皇帝,五姓世家甚至不屑与皇族通婚,这也是有点断章取义了。 首先五姓世家本身也不是什么体面人,都是给北魏元家当小老婆定下的名额,有的还特么男女一起上。其次很多五姓家成员就把当驸马作为仕途快车道,这些家伙一个一个猴精的很,有便宜会不占? 皇帝给张洛赐的这个名字也很有意思,岱即泰山,他爷爷张说的翻车,封禅泰山时处事不公就是一个最大的原因。现在皇帝给他起名张岱,那就等于天天在拿这个戳张说肺管子。 所以张说在听到这个赐名后,神情才会变得有些不自然,但又不敢拒绝,否则就是检讨不深刻。 宗、长也,岱宗即万山之宗,作为人名,又有另一层的含义,尤其张家下一代起名都是带有“山”字部的字,诸如张岯。 张洛虽是张家长孙,但却是庶出,以“岱”为名更有夺嫡之嫌,但这是皇帝赐名,你有意见? 皇帝本身并无嫡出,立嗣以长,或许本身对此并不在意,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张洛一边蹈舞谢恩,一边在心里咂摸,很快便觉得皇帝给自己起这个名字,除了持续的刺挠他爷爷之外,那就是给张家增加一点伦理骚乱,让张说的晚年退休生活更丰富一些,起码别再像之前那样忙于收小弟立山头,如果能滋生点家丑出来那就更是个乐子了。 这自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想法,他爷爷在谢恩时已经称他为“宗子”,想是也领会到这一层意思。而且皇帝行事向来茶得很,挑拨大臣家事不靖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 张洛还隐隐猜测,可能是皇帝跟他大姨武惠妃有所沟通,了解到他在张家的处境之后,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想法。 似乎是为了印证张洛的猜测,接下来皇帝又笑语说道:“昨夜归与惠妃略言人事,才知是儿与朕略有牵连。燕公蓄才户内、不使扬名,今日方知。惠妃亦赏爱此儿品性,故为请赐鱼符、鱼袋,便其出入访问,今便一并赐给。” 张说这会儿还不怎么清楚张洛投书铜匦的前后经过细节,闻听此言后神情自有几分惊疑不定。而张洛在听到当中果然有着他大姨在发挥作用,一时间又是一乐。 事情这么做就对了,你先别想着能把我爷爷勾搭上车,先帮大外甥在张家立稳脚跟,接下来咱们姨甥才有着更广阔的求同存异的空间! 很快又有侍员将赐物奉来,张洛两手接过之后便又要跪拜蹈舞谢恩。 这鱼符同样也是铜制,上面刻写着“德猷门外右交”几个字,至于鱼袋则是外饰以银的一个荷包。这鱼符名为交鱼符,只用于出入固定的宫门,至于牛贵儿之前赠给张说的则是随身鱼符,上面还刻写着牛贵儿的官职。 虽然交鱼符只是出入宫门的一个门籍,但鱼袋则是起码五品官才能拥有的佩饰。史书中常有“赐绯鱼袋”,是指的赐给绯袍和银鱼袋,是五品官才能享有的章服规格。 张洛只得赐银鱼袋、却并没有绯袍,但就算只有一个鱼袋,也足够他狐假虎威的了,以后再要装扮别的人,威慑力要更高一些。 到了这一步,张洛对于封赏已经挺满意的了。毕竟他区区一介白身、又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也不奢望能够一步登天的获得什么高级的官爵封赏,而今皇帝赐给他的,正是他接下来立足张家所迫切需要的。 正当他以为将要结束的时候,皇帝却又微笑着公布了一项他上书献策的奖赏,那就是五品官一年的俸禄作为实物奖励。 唐代五品官一年禄米两百石、俸料一年下来则有一百多贯,张洛一开始听到这奖赏还挺兴奋,可是当真正看到赏赐的数额之后,顿时又觉得意思不大,还没他写一篇墓志铭收入高呢!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得暗自打量了他爷爷张说一眼,心里也有点犯愁。 之前他是不打算跟张家人好好处,什么样的野路子都敢走,可从今往后还要继续留在张家,之前做的事那可就成了一个隐患,不知道他爷爷发现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不得不说,唐玄宗面面俱到的慷慨赏赐还是挺有魅力的,哪怕张洛心里明白这家伙没憋啥好屁,但一系列的赏赐下来,他也感觉心里挺暖和。 如果他本身便是这个世界的小土著,那得感激涕零、纳头便拜,自此以后便是圣人插在张家一个小耳目,天天不睡觉的溜墙根听墙角,听到啥都得通过他大姨汇报给皇帝。 一系列的恩赏结束后,皇帝又特意叮嘱安排一队南衙卫士护送张说还家,于是祖孙俩便识趣的拜辞皇帝、又免不了一阵尬舞,然后便退出了殿堂。 古制高官致仕,朝廷需要准备安车载其还第,张说身为退休的宰相,自然也能享受这一待遇,当他们退出殿堂后,光范门外的安车仪仗早已经准备妥当,也有一群朝士在这里等待送行。 张说来到这里与一众朝士同僚简单作别后便登上了安车,张洛也跟随在车旁,一路穿过皇城往端门外去。 此时的皇城端门外,原本在家待罪的张均、张垍兄弟也已经来到这里等待。不久前中使入坊传令撤走了包围在他们家的金吾卫军士,同时告诉他们张说致仕,让他们入此来迎。 当看到安车驶出,兄弟俩连忙疾行迎上前来,可当看到跟随在车旁的张洛时,顿时又都面露惊奇之色,尤其张均这两天饱受其夫人唠叨灌输此子奸猾之类的言语,这会儿见到他便下意识的皱眉冷声道:“你怎在此?” “回家再说!” 张说这会儿心情正有些低落不爽,也不愿意家事在人前显露,听到张均语气有些不善,当即便从车中探身出来对张均低斥一声。 他又摆手示意两个儿子随行于车后,又对张洛招手示意他登车坐在车夫一旁,继而便说道:“圣人赐名着实殊荣,雒奴你行此事迹,也不再是无名于人间。日后难免要与时流交际、增广见识,既得赐名,今再为你拟字少宗,你觉得如何?” 张洛听到这话后,嘴角下意识的瞥了瞥,都懒得搭这茬。圣人给我赐名张岱,你要给我拟字少宗,你看我像傻子不? (本章完) 第57章 欲作圣人大父 第57章 欲作圣人大父 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宗族,都必须要有一套大家都认可的规则秩序,才能确保家国人事有序运转,避免内耗与骚乱的发生,这就是国法伦理。 越是在这个系统当中身处高位之人,越有维持这一套秩序正常运行的需要,因为他们本身就是这一套秩序的得益者。秩序如果崩溃了,他们在秩序当中所享有的优势地位和话语权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圣人想要挑拨家变的那一点小心思,张说自然挺不爽。他固然也很欣赏这个庶孙,甚至愿意尽心尽力的培养、给予足够的政治资源加以扶植,可是讲到宗法嗣传的问题上,他还是倾向于嫡传。 张家虽然攀附于范阳张氏,但底子却是不折不扣一代而起的新出门户,张说祖父不仕,父亲也只是担任下品卑职,家族能有今时今日的声势地位,可以说全凭张说一人的努力。 正因从一介寒素成长为一代名臣,张说才尤为感触个人奋斗之艰难。所以他也非常推崇山东名门,尤其在给子女择偶婚配时,这样的倾向就越明显。 他既有务实的一面,认为家族中需要对具有政治才能的子弟进行栽培,保持势位的显达,同时又具有传统的一面,认为家族想要获得一众山东名门的接纳并融入其中,则就要奉行这些名门的家法作风。 圣人如今这么抬举家中一个小儿,可不只是为了给他家事添点小乱而已,更有挑拨他与山东名门往来交际的一层意思在其中。 所以张说憋了好一会儿,才想到给这小子拟字少宗。但也并没有直接说死,而是用征询的语气,这也是因为他赏爱其才,尤其是昨夜在御史台那番作为,张说思来都深感惊艳,并不觉得自己的儿子能做出这样的行为来。 有鉴于之前家人们对此子太过刻薄,如今正需要修复和改善关系,所以张说也不想表现的咄咄逼人,以免激发出少类的逆反心思。 张岱并没有张说那么纠结的心情,他只是在心里嘀咕你当我不知道我名字的意思?凭什么要我自认小宗! 人究竟能有怎样的际遇处境,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努力争取。别人再怎么帮,无非是给你一个理由和机会。 于是张岱在稍作沉吟后,一手握住刚刚得赐的鱼袋,一手拍着自己胸口说道:“人间才士诸多,凭我一己有何超异能令圣人如此垂爱? 归根到底,还是圣人感怀大父元从襄成之功,爱屋及乌,因有此赏,我又何敢专据而自美? 唯奉此圣诫,愿我宗族昌盛不衰,也请大父赏此少年轻狂情怀,采纳此情、以为激励。拟字宗、昌宗,未知可否?” 他当然不乐意拟字少宗,张宗昌这个称呼则实在是文名太壮,一般人驾驭不了,索性退而求其次,给自己拟字昌宗。 张说在听完这话后却是沉默下来,神色变幻不定,好一会儿才开口低斥道:“不要浪言胡说,归后好好读书!” 张岱听到这斥声自是有些不满,你怎么知道我读书少?我…… 他这里心理活动还未及展开,又瞥见张说神情的怪异,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张昌宗、张六郎,这可是比张宗昌还要劲爆的称呼啊! 怪不得张说张嘴就训斥他不要胡说,感情是圣人给他起名字、他却要给圣人当爷爷! 别说圣人了,就是他爷爷自己听到他叫这个的话,那些不堪回首的、跪舔张氏兄弟的记忆怕是都得再次复苏,不断的鞭笞着他的羞耻心。 大概是被这孙子勾起了尘封的记忆,张说也坐在车中沉默下来,待到过了天津桥又行了好一会儿,可能是担心这小王八蛋真敢百无禁忌,张说便又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沉声道:“便且拟字宗之,不复再论!” 宗之就宗之吧,大不了以后我自己再给自己起个雅号,就叫莲六郎! 张岱心里这么想着,倒是没敢直接说出口。 抛开这些噱念不说,车行半途他想到之前还打发周朗往河南府告状引诱崔隐甫外出,现在周朗处境如何他也还没来得及打听,于是便又对张说说道:“周良之子昨日还被我遣往河南府,未知情况如何,孙儿想先往探视一番,便不与大父同归了。” “同去罢,我家也受此人一份恩惠,理应有所表达。” 张说想了想之后便又说道,他自不知被孙子一通折腾帮了倒忙,按理来说周良遗计的确是起到了帮助他家扭转局面的作用。 于是一行人便又转道往宣范坊去,张均兄弟则到现在还不清楚张岱在事情当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见到车驾转向,便也只能屁颠屁颠策马跟随在后。 一行人来到河南府廨门前,便见到有御史台官吏在内外看守,可见崔隐甫对于此间事也是非常上心,已经开始正式进行调查了。 车驾停在府前,自有吏员进奏,很快便有河南府一众官员外出迎来。崔隐甫也行在后方,但见到张说从车上行下,便又折转返回堂中。 尽管张说已经致仕,但爵位与散阶仍在,河南府官员们还是不敢怠慢,自大尹张敬忠以下纷纷入前见礼,而当轮到那仓曹参军刘贵的时候,当他见到立在车旁的张岱时,神情不免微微一变,口中低呼一声:“牛内仆……” “你认识我?” 张岱毫不躲避的直望对方,皱眉询问道。 那刘仓曹见状便愣了一愣,片刻后便自作聪明的连连摆手表示不认识,他还道这牛内仆故作不识是为了将之前的事情进行保密。 可是接下来当听人介绍这是张说的孙子后,他顿时两眼激凸、嘴巴张的几乎能塞进一个拳头进去。 但他是怎样的反应却是无人关注,在场河南府众人在得知张岱就是把事情捅到朝堂中的人时,一时间望向他的眼神都各不相同,有的满是幽怨,有的则充满愤怒与恼恨。 张岱对此浑然不见,在被告知周朗与其母都被暂时安置在了府廨一旁的别馆中时,他先是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请祖父张说在外稍候片刻,自己径直走入府廨厅堂中去。 “你有何事?” 崔隐甫对于周良的事情已经进行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也基本确定河南府官员的确是有推托诬蔑之嫌,此时见到张岱登堂,不再像之前那样气壮。 张岱指着堂外诸河南府官们说道:“此群徒已知是我将事奏闻于上,稍后难免会有什么攀诬构陷之言论,或是荒诞之说。我持身自正、无惧流言,但能有助于彻查此事,恢复周录事之清白,崔大夫可随时使人来问,我绝不推辞!” 崔隐甫闻听此言后脸色又微微一变,口中沉声说道:“我既然受命审查此事,便一定会令事无曲隐、真相大白。若有人敢因此加你诬蔑中伤,我也决不轻饶!” 张岱听到这话后便又作揖行出,待到走进府廨前庭,又在一众河南府官当中找到参军郑浑,他抬手指着郑浑冷笑道:“郑参军,你或未见我,但我知你!日前恩怨,不会轻易了结,你近日最好检点自身,不要犯错,否则神佛难佑!” 那参军郑浑当着一众同僚的面被一个少年指着鼻子威胁,心中自是愤怒至极。 他自知这少年说的是日前刻意阻挠其田庄附近的水事修缮,即便想要反驳几句,可当看到站在府外的张说父子,终究还是没敢做声,低头将满腔怒火忍耐下来。 河南府中其他人见这少年如此嚣张,一时间也都不免流露出同仇敌忾之色,唯独那心里有鬼的刘仓曹看到他如此跋扈,心中便越发的惊惧难安。 待到张岱走出府廨,他父亲张均顿时忍不住皱眉沉声道:“郑参军是你疏亲,怎可如此无礼?家变方已,便在人前使威,你……” “不要说了,去看一下那周氏母子!” 张说摆手打断儿子训儿子的话,然后转身登车,又往距离府廨不远的别馆而去。 张均一肚子话被堵回去,自是有些不爽,但他也注意到父亲对这小子的态度明显有些不同,这也让他心生狐疑猜想,只能忍着回家再细问。 当一行人抵达别馆时,周朗由内匆匆行出,来到张岱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哽咽道:“郎主,我母总算被救出来……” “人没事就好!” 张岱弯腰扶起周朗,然后向其介绍道:“这位是我大父燕公,前被俗事纠缠,因得你耶周录事相助才得摆脱,也特意来谢你母子。” “这、这怎敢当?我、仆一家骤遭大难,若无郎主搭救,更不能活……” 周朗对于事情内情多有不知,他昨日听从张岱吩咐到河南府告状,熬到崔隐甫到来后被鞫问了几乎整整一夜,还被用刑一番,但他只是哭诉父亲所遭受的冤屈。 然而到了今早天明之后一切都变了,母子都被移置别馆且有医师前来诊治,而且还有精美丰盛的餐食招待,河南府官员们的态度也发生了翻转,对他们母子客气至极,如今更有宰相亲自过来道谢,对他而言简直如同做梦一般。 尽管他完全搞不懂何以致此,但心内认定都是张岱促成,心中自是充满感激,口中更是连连说道:“若非郎主,阖家俱没。自此以后,此身俱郎主所有,赴汤蹈火,只需一言!” (本章完) 第58章 张岱字宗之 第58章 张岱字宗之 祖孙俩走进房间中,内室中正卧榻中休养的周夫人又要起身相见,被张岱给隔门劝阻了。 张说与周家人并不熟悉,加上年纪大了且正逢失意之时,比较忌讳衰病之事,闻到房间里浓烈的汤药味道便觉得有些不自在,简单问候几句后又告诉她们母子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到康俗坊中去求助,然后便退出了房间。 周夫人却执意要对张岱作拜谢恩,没奈何张岱只能来到内室隔着屏风,生受了周夫人的一拜。 “此一拜不只是谢郎君仗义搭救,也是希望借此将小儿托付郎君。先夫在世时便常以结识郎君为荣,而今其人不在,妾又顽疾缠身,煎熬至此只有几分不平之气吊住一命。眼下事虽未了,但有郎君相助……” 周夫人身体本就不好,又遭遇此番严重的打击,眼下状况更是不佳,说几句话便要躺在床上休息片刻,又过一会儿才继续开口说道:“唯今只盼郎君原谅愚妇这一点得寸进尺的妄想,将此小儿收于门下。他虽生在平民陋舍,但也得了父母的教导,识文字、明是非且有担当……” “周夫人你安心休养,但有一分向好的可能都不要放弃。我自幼丧母,尤知失恃之痛。你生养的孩儿,自然要尽心尽孝的奉养恩慈,不必急于给谁。假使当真不待,我自养之,你不必担心。” 张岱听到周夫人一副托孤的口吻,心内也是一酸,于是便又沉声说道,让她安心。 待退到外间来,张岱想到之前的轻货财物还被扣押在河南府中,于是便又让人将他之间在宫中受赏的那些钱帛给搬下来,并对周朗说道:“你母之病重在疗养,你近日也不要操心别事,安心于此侍奉。用药进食不必省俭,也不要怕短了销。” 周朗又是眼含热泪的连连点头应是,并一直将他送出这别馆,才又返回守在母亲榻旁。 “你越发放肆了!先在人前使威,今又不问亲长、大使钱帛!” 张均看到那么多的钱财被留了下来,神情越发的不悦,来到张岱面前怒声训斥道。 “那是这孩儿自得的恩赏,他要如何使用,由其自便。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回家!” 张说先是开口制止了儿子的呵斥,又看一眼对此浑不在意的张岱,心中也不由得暗自一叹。 他瞧得出这父子之间积隙颇深,此子获赏禄米也折钱赐给,足足将近两百贯的钱帛,就算当真是为了帮助那母子俩,也没有必要全留下来。这么多的钱帛,那母子俩存放运输都不方便。 归根到底,这件事还是反应出了此子内心里对张家有所疏远的态度,甚至不愿将自己获取的钱财带回张家。 这样的情况,张说倒觉得不应责怪这小子,起码在家族遭遇危难、生死存亡的大是大非面前,这小子是真的在豁出命去想要挽回局面、营救族人。 在一家人、包括自己全都束手无计的情况下,他凭着自己的努力生生给家人赢取了一份生机,可见这小子对家族的认同感是极强。 但今却连获赏的钱帛都不肯带回家,也反应出他对家中某些人的疏离和抵触。 想到这里,张说望向儿子的眼神不由得流露出几分失望。父子之情乃是人伦大义,竟然被他处理成这个样子,可想而知他为人处事的能力如何。 之前张说势位强盛,前来依附者也都是满口好话,儿子的这一缺点他感触不深,甚至根本就没有在意。 可是现在他被迫致仕,必须要考虑到家族的传承以及失去权势后该要如何自处,对此便不能再作忽略了。 张均想要教训儿子,结果又遭到了父亲的阻止,而在听到父亲说那些钱帛竟是这小子自己获赏时,心中自是越发的惊疑。 他还以为这些钱帛是父亲致仕所得馈赠呢,那小子又何德何能得此恩赏? 至于张岱,之前便不将他老子放在眼中,现在自然更不在意了,顺道来看了一下周朗母子之后,眼下他就是要赶紧回家去看一看英娘母女和丁苍有没有遭受刁难。 于是祖孙三个各怀心思,再加上一个吃瓜看戏的张垍,一行人离开宣范坊后便径直往南,很快便返回了康俗坊的张家大宅门前。 之前金吾卫包围张家大宅,一直到了不久之前才撤离,张家大宅内外都遭到了不小的破坏,还有各种垃圾抛撒的到处都是,因此惊魂未定的家人们还在内外打扫修葺。 张说一行抵达宅门前时,家人们才有所察觉,旋即守在门外的几个仆人便连忙上前迎接,同时还有人正待奔跑回宅通知其他家人,却被张说摆手制止了:“家人刚刚脱难,各自辛苦,不要再作惊扰。” 他权势骤失,心情正自低沉,甚至就连面对家人都自觉有些羞惭不适,便也不让合府出迎,下了车后便交代家人给这些礼送他回宅的仪仗队伍成员们提供一些饮食和钱帛奖赏,然后便往府内厅堂行去。 正在这时候,宅邸左侧传来鞭打与惨叫声,张说顿足停住,指着声音传来的跨院问道:“那里在做什么?” “是几位郎君,正在教训之前弃家而走的逃奴。” 闻讯出迎的大府掌事张固听到问话,连忙欠身作答道。 张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边的张岱脸色却是陡地一变,箭步蹿出往那跨院疾行而去。看到这一幕后,张说眉头皱了皱,便也向那里走去,其他家人连忙随行于后。 宅邸左侧这跨院本是供来访宾客车马暂停之处,这会儿却改成了一个刑场,多名张氏奴仆被捆绑在此,男的捆在柱上遭受鞭打,女的则缚于廊下,同样神情凄惶的等待用刑。 张岱飞奔至此,便见到几个堂兄正神情凶狠的挽着袖子鞭打家奴泄愤,他的同父弟张岯也在当中,同样在挥鞭用力的惩罚家奴,受其鞭打之人赫然正是肤色黝黑的丁苍。 “打死你们这些逃奴贱种!往年若无家势庇护,尔等贱奴能活?主人遭难,竟敢私逃,当真该死!” 张岱冲入进来后很快便看到了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丁苍,以及不远处蜷缩在廊下的英娘与阿莹,他心内顿时便气不打一处来,直向仍自抽打丁苍的张岯而去。 “雒奴?你这贼子还敢回家!一定是在外躲藏多日,听闻转危为安,才敢回……” 张岯等人也注意到了快步行入的张岱,神情也都变得愤慨不已,尤其张岯更是抬手指着他破口大骂道。 之前家变时,他们一众张家子弟都饱受惊吓、有的还遭到金吾卫军士的殴打,可谓倍感屈辱,所以在金吾卫刚刚撤走后便要打罚逃奴,既是泄愤,也是为的重新在家奴们面前树立起威严来。此时看到耍滑头逃避在外的张岱返回,心中自是气不打一处来。 张岱却不多说废话,冲到近前便飞起一脚,直将张岯踹的摔倒在廊前横栏上,并又飞扑上去,死死的将这小子压在自己身下,提起拳头不问头脸的砸下去。 两人年纪虽然相差不大,但之前的张岱基本上是在被放养,张岯则被他母亲管束着每天读书识字写作业,讲起拳脚功夫,完全不是张岱对手。 “雒奴你快住手!” 一旁其他张氏子弟见张岱入前行凶、按倒张岯便挥起老拳,心内自是一惊,当即便大声喝阻,并有人入前想要将两人拉扯开来。 “全都住手!” 随后行入的张说顿足怒喝一声,跨院里众人闻言后俱是一凛,纷纷垂首恭立,就连那些之前还在惨叫哀号的家奴们也都赶紧闭上了嘴巴,不敢冒犯家主。 但张岱对此却充耳不闻,仍在挥起拳头一拳一拳砸在张岯脸庞上,直将这小子砸的鼻血飙流、惨叫连连。 “逆子!你还要行凶……” 张均见状自是愤怒不已,入前暴喝一声,旋即便见到父亲正神情冷厉的瞪着他,直将后边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 张说站在远处等了片刻,不见那小子有停手意思,为免自讨没趣,索性转身退出,同时摆手示意家人们同他一起退出来。 张均俩儿子还在跨院里手足相残,听着张岯不绝于耳的惨叫声,他便皱眉道:“阿耶,那逆子他实在太过分,不应再纵容!” 张说闻言后眉头深深一皱,视线在一众家人们身上转了一圈,口中沉声说道:“此番家变能够善了,是儿之功甚伟!若非他昨夜冒险投书天阙,得辩圣人面前,家变恐怕仍然未已……” “竟有此事?” “这怎么可能……” 在场中人闻听此言,顿时惊诧的瞪大双眼,若非话是张说口中说出,他们怕是要忍不住直斥胡说八道了。 尤其张均更是惊讶的张大嘴巴,却完全说不出话,两眼更如铜铃一般,完全失去了对表情的控制管理。 然而接下来张说的话又让他们变得更加震惊:“圣人亲为此儿赐名张岱,我为拟字宗之。自此以后,你等切记不应再作黄口小儿待之,不得再轻为冒犯!” (本章完) 第59章 长兄如父 第59章 长兄如父 之前金吾卫军士突然入坊包围张家大宅,自然是给张家众人造成了巨大的惊吓,至今思来都仍心有余悸。 可若是讲到单纯的震撼,张说这一番话带来的震撼同样不小,甚至对于张均之流而言甚至还超过了之前的家变。毕竟之前的家变也算有迹可循、有所察觉,但这件事却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这就好比他屋前一块平平无奇的踏脚石,某天竟然被指认出乃是一块完美无瑕的和田玉,甚至还被雕刻成为价值连城的玉璧! 不过张均还没来得及将此认真消化,跨院里儿子的惨叫哀嚎声便又灌入了耳朵中,他也来不及细细思索,连忙又说道:“就算此子有功于家,可是他目中无人,归家后更是殴打至亲,这、这也实在……” “难道不该教训吗?” 张说闻言后便一瞪眼,旋即又望着之前那些打罚家奴的子弟们沉声说道:“往日你等儿郎自仗家势、行事多不检点,不要以为我全然不知。如今家变虽已,但也权势俱无,自今以后尤需修身养性、谨言慎行! 诸如今日,官兵方走,你等便笞辱家奴、滥施私刑,如若复为人劾、引咎于身,何以自救?今我致仕还家,自有大把的时间肃正家风。你等若仍不知检点,庭前受杖总好过了衙司受刑!” 张说虽然权势不再,但在家中却仍积威厚重,众家人们闻听这训斥声,纷纷垂首应是,不敢发声反驳。 在将家人们训斥一通之后,张说才又对张均说道:“你既为人父,竟不知户下儿郎才具如何,已有失察之过。今日宗之肯代你管教孩儿,这于你应是一喜。 往年我长兄教我,亦有棍杖厉言及身,使我警醒于怀,受用至今,兄友弟恭,同甘共苦。他们晚辈后进亦应如此,不必大惊小怪、以为家丑。” 张均听到父亲言中对那逆子多有维护,心中自是愤懑不已:你长兄管教你,那是因为你们父亲死的早,但是如今我还在呢,那小子可有把我放在眼中? 这话他当然不敢说出口,还要垂首恭声应是,听到跨院里踢打哀号声仍然不绝于耳,不免揪心得很。 “阿郎莫打了!阿郎……” 英娘母女见到张岱返回自是欣喜不已,而当看到他已经将张岯殴打得满脸血水的时候,英娘又担心他闯祸,捆在身上的绳索还没完全解开,便连连发声劝阻道。 但张岱心中积忿多时,又哪能忍得住!虽然说之前投书铜匦、面见皇帝一切行事顺利,他也收获颇丰,但并不意味着这些事就没有风险,就连张说都得承认他的确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拯救家族。 他原本是不用冒这些风险的,英娘母女也不用受此惊吓、不用受此折辱,全都是因为张家有人告密! 尽管现在他还不确定告密的是谁,但是这件事细察就是家丑,刚刚经历一场凶险政斗的张说也不会因此搅闹得家宅不宁,那他就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报复,谁最像谁倒霉! “雒奴你放、放手……六郎……阿兄、阿兄你放过我!” 张岱一拳拳砸下来那是真的没有留手,被摁在横栏上的张岯已是涕泪横流,开始还有几分硬挺,迟迟没人过来救他让他慌了神,忍不住痛哭叫饶起来。 但张岱仍然没有停手,因为情绪激动、动作过大,他头顶的伤口又胀痛起来。虽然这是他自己撞的,但当时如果没有后计,叫破喉咙只怕那些人也不会放过自己。 就算不说告密不告密的问题,老子在外出生入死,你们在家窝里横、殴打我的忠仆,这笔帐不该算? “阿郎、阿郎停手罢。老奴无事,不要、不要再触怒户中恩长了……” 解开身上绳索的阿莹又上前为丁苍松绑,他虽遍体鳞伤,却仍担心张岱触怒家中长辈,便也上前来按住张岱挥起的胳膊。 张岱停下后才发现手上血水不全是这小子的鼻血,还有刚才打得太用力,失手磕在了这小子门牙上,反而划伤自己手背,可见这拳脚功夫还是得练。 “自今以后你且记住,在这宅内见到我的人,你要躲开些!否则来日及身的,恐怕不是拳脚。” 张岱从阿莹手中接过一块干净的巾布,先给自己受伤的手包裹起来,然后又蹲下来,抓起另一块布一边给张岯擦着脸上的鼻血,一边恶狠狠说道。 “你、我……你敢行凶打我,阿耶阿母不会饶过你……” 张岯见他停下来,心里又恢复了几分胆气,但当见到张岱眼神又变得凌厉起来,顿时捂着脸呜呜痛哭。 张岱刚才一番殴打,看起来虽然凶狠,但更多的还是在泄愤,并没有真的打伤要害,所以这小子也只是眼眶乌青、鼻子红肿加上嘴角有点溃烂而已,真要被打得太狠,又不会中气十足的嚎叫了。 此时听到这话后,张岱便冷笑起来:“阿耶如何我不管,你母不肯放过我那可太好了!自今以后我会时时问她寝食安否,若有一天顺遂,都算我怕了她!” 说完这话后,张岱也不再搭理这小子,起身对英娘母女说道:“阿姨你们不用担心,我做事有分寸,先把丁苍送去集萃楼住处处理一下伤势,再吩咐一人往立德坊东曲把丁青引回。其他事情,待我归后再说。” 说完这话后,他便先一步走出了跨院,见到其他族人们都已经跟随张说往邸内中堂去了,只有他父亲张均还脸色阴郁的站在外面等着,于是便上前说道:“阿耶放心罢,七郎的确是有些骄纵出来的劣性,但我也会帮忙管教,让他端正做人。” “你……” 张均听到这话后,心情自是越发羞恼,瞪眼便要训斥,很快又想起了刚才父亲所言。 他强自按捺住心中的火气,沉声说道:“你大父说你昨夜入宫面圣、拯救家难,谁人教你?面圣时奏答如何?圣人有没有言及你耶……” “当时面圣,我自己尚且吉凶难卜,怎敢妄言父事?阿耶放心罢,我当时守口如瓶。” 张岱随口敷衍一声,便要往邸内中堂走去,回到家后他才想起来还有事得求他爷爷,哪有时间跟这货扯皮。 “胡说什么!父子本是一体,你若有事,我能独善?听你大父说圣人对你颇有赏识,甚至殊恩赐名,怎会没有言及教养事迹?” 张均却不肯放走这小子,入前拖着他的胳膊继续追问道。 他是想到父亲张说被迫致仕、离开朝堂,他们家自是势位锐减,如若政敌仍然不肯善罢甘休,还要落井下石的针对他们进行打击排挤的话,接下来的处境必然非常艰难。 可如果他因为儿子获得圣人的赏识而被爱屋及乌,那自然也多了一层保障。 张岱跟他老子根本就不熟悉,可是因为这货七情上面、意图太露骨了,所以一眼就看穿了他想表达什么,本来不想搭理,可在想了想之后还是又说道:“当然有了,圣人还叹言必是户中亲长忠勤于事、短于谋私,以至于家中有此俊彦良才,却仍迟迟无名,留待圣人赐名为‘岱’。我心里还在想着,稍后进呈谢表时,也要将此节着重表述一下。” 之前殿上赐名,他虽然已经蹈舞谢恩,但接下来还是需要进献谢表才能表达出对此恩赏的重视与感激。 张均听到这话后神情顿时变得有些激动,也连忙点头说道:“你有这样的感知,倒是让人欣慰。之前我对你多有威言管教,也是担心你不能成才,幸在如今没有辱没家教。恐你学识浅拙、辞不达意,这谢表我便代你拟写罢。” 张岱听到这话,心内顿时冷笑一声,我都能给你老子代笔,用你代我? 他心里清楚张均是想借此夹带一点私货、跟皇帝进行一下沟通,表表忠心、增加一点印象分之类的。这对张岱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但却不想让张均这么轻松遂愿。 “阿耶虽是心存体恤,但也不必小觑了我。之前我新拟曲辞、惊艳时流,书奏于上,也深得圣人欣赏。当下家变刚刚了结,阿耶想必也深受煎熬,我哪忍再拿自己的私事来劳烦阿耶。” 张均听到这话后心里却是一急,语气也变得有些不客气了:“你耶成名多时,供职南省、兼掌文翰,尚且不敢夸言惊艳于时。小子初入人间,何敢如此狂妄!” “阿耶说得对,我也深感自己学识不足,常年在家并无长进,所以便想求入国学馆舍增益学识。阿耶既然以我艺能为丑,能不能向大父荐我入读弘文馆?” 张岱见这家伙已经被钓的有点急不可耐,这才开口讲出了自己的条件。 他刚才说让郑氏天天寝食不安可不是在吹牛,记得之前郑氏还心心念念要把自己的儿子送去弘文馆,而今张岱就要趁着自己势头正健夺了这一名额,而且还得让张均主动提出来,就要搞得他们夫妻失和! “这、这个……” 张均听到这话后顿时皱起了眉头,他自知夫人郑氏对此非常的热心,若是往年凭他们张家声势,哪怕二子并入弘文馆也没什么,可是现在家势大受打击,再想这么做怕是不能了。 而且他家三弟张埱眼下还在长安弘文馆进读,这弘文馆又不是他家开的,想送进去几个便送几个。 他这里还在皱眉沉吟着,张岯捂脸咧嘴哭哭啼啼的从跨院走出来,看到父亲张均后顿时悲声大作:“阿耶,这贼、贼奴他殴打我……” “放肆!他是你兄长,再敢失礼,饶不了你!” 张均闻言后当即瞪眼怒斥一声,旋即心里便很快也有了决断,跟儿子的前程相比,眼下显然是保住自己的处境不恶化最迫切。 只看现在这形势,如果他被贬出朝堂,再想回来那可难了,父亲刚刚遭受打击,对此怕也无能为力。哪怕为了就近侍奉晚年失意的父亲,他也不能长流不归,所以任何机会都得把握住。 更何况,让谁入读弘文馆都是他的儿子,现在看来,反而是这个长子更有潜力。想到这里,他便对张岱说道:“稍后我会向你大父说一说,看他对此何计。” 张岱闻言后便微笑起来,他也总算找到跟他老子相处的方式了。和这货说什么人伦感情那都多余,利弊摊开来讲,就问你想要好处不想? (本章完) 第60章 宇文融,诡才也 第60章 宇文融,诡才也 达成共识的父子俩来到中堂的时候,张家主要族人都已悉数到场。 张岱视线一转,就见到一个脸侧包缠着帛布的老者和他爷爷张说并席而坐,这便是日前朝堂上割耳鸣冤的张说之兄张光。 看到张光,张岱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意思,他这次是抢了这个大爷爷的风头。 真要说起来的话,其实张光这番自残卖惨的做法对解救张家是效果更好的,反倒张岱这一通折腾,除了让他自己大出风头之外,对于整个张家而言则就是偏负面的影响。 别的不说,如果张说没有致仕、仍然留在朝堂上的话,哪怕不再是宰相,但却还有几分余威尚存,他老子张均也不至于将主意打到他的身上来。 现在张说被直接扫出了朝堂,尽管御史台也折损一员大将,但实际上还是张说一方损失更大,接下来其党徒想必也会遭受更严厉的清洗,在位宰相们要彻底杜绝其人重回朝堂的可能。 张光倒不觉得自己被人抢了风头,此时他已经通过张说的讲述了解了此子所为,当见到张岱跟在父亲身后行入时,他便从席中站起身来击掌道:“我家缇萦回来了!” 虽然性别不同,但这一份为救亲长不畏艰险、迎难而上的精神却是一样的。 张光不只自己对张岱深表赞赏,更指着在场其他张家子弟大声道:“当日祸变临门,你等群徒多惶惶无计、只知哀叹流涕。今日灾祸消弭、家门无事,尚能欢欣聚此、富贵延续,你等亦应多谢这小、多谢宗之,还不快快相迎致谢!” 诸张氏子弟对张岱都比较陌生,之前多是浑不在意,此时听到张光这么说,有几个心中还有些不以为然。 但且不说他们心中是何感想,基本的看眼色总是会的,尤其刚才眼见张岱对张岯一番殴打,其父、祖尚且纵容不管,也让他们意识到自此以后这大宅中又多了一个惹不起的人物。 所以在听到张光此言后,一干子弟们纷纷入前,或是六郎、或是宗之的乱叫一通,态度还算亲热。 张岱跟这些人倒是没有什么矛盾积怨,往常顶多也就是关系疏远,从今以后他还要立足张家,合得来的那就好好处,合不来的也没必要迁就。 跟这些同辈人略作寒暄后,他才又向着张光欠身道:“伯翁谬赞,实在让我愧不敢当。我只不过是做了些许力所能及的份内之事,不再是一个空耗食料的米虫罢了。 恩亲养我教我,使此顽劣之物有所长进,让我能有些许纾解家人疾困的薄才,不献于家,更献于谁?” 他从来也不是不会好好说话的人,只不过有的人态度根本就不值得他好好说话,此时面对张光的称许,他也是谦逊有礼的给以应答。 张光听到这话后,望向少年的眼神更露欣赏之色,他坐回去后又对张说感叹道:“方才听你讲述此儿禁中所为,我还是有些不信,觉得有点夸大。 但今听他的应答,才确信所言不虚,青春少年,浮躁轻狂者不乏,举重若轻能有几人?我门庭中长成一个,实在让人庆幸欣慰!” 听到自己儿子被长辈这样夸赞,张均心里也有点美滋滋的,尤其他还有事相求,因此便也笑语说道:“此儿确有几分内秀,只是短于人前自夸,所以往常家人不知、世人不知。 如今奏闻于上、风格初显,也是户中亲长言传身教之功。伯父赞他,也不要忘了告诫他要戒骄戒躁、勿染恶习!” 张说听到张均居然这么说,不由得认真打量这父子两眼,各自表情上却瞧不出什么端倪。 至于堂中其他的张氏族人,心中则又不免暗生惊诧,方才张均还称其“逆子”,这会儿却是态度大变,俨然一副父慈子孝的和谐画面。 抛开这些不说,趁着族人们聚集堂中,张说又板起脸来再次强调要肃正家风。 须知日前崔隐甫等人弹劾他“招引术士、徇私僭侈”等罪名,若真罪名坐实、从严惩处的话,是足以要了他这一条命的。 现今幸在事情有了一个尚算妥善的结果,但那些人没有达成目的,未必就会善罢甘休。而且一些之前张说在中书省的心腹下僚,眼下都还受拘于刑司,且多半难救。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家自然还是要低调做人,尽量不要引起什么恶意的关注,老老实实熬过这一阵风头过去。 众张氏族人们、尤其是那些年轻子弟,在听到还要再过上一段时间的清苦日子时,各自也都面露难色。 之前金吾卫包围家宅,已经让他们备受煎熬,好不容易等到金吾卫撤离,他们本来还想放纵庆贺一下,却不想仍然还需要克制忍耐,心里自是有些不爽。 可当见到长辈声色俱厉的模样,他们也都只能乖乖低头应是。 在对族人们告诫一番后,张说便摆手屏退众人,只留下几个重要族人商讨后计,张岱因为刚刚作出的贡献,便也被留了下来。 “昨夜宗之在宪台玉骨难屈、雄声勇作,致使宪台人事大乱。崔隐甫更因河南府事牵连,暂时难能抽身,使我免于受迫太急。” 讲到这里,张说又望着张岱发问道:“那河南府周录事案事,宗之你知几深?能否确凿牵引到崔隐甫身上?” 张岱自知他祖父还是心有不甘,想要伺机报复,但他却不想让周良家人好不容易摆脱囹圄、而后便又身陷政斗旋涡之中,而且说实话现在并非发起反击报复的好时机。 于是他便干脆的摇头,并开口说道:“周录事南郊遇害,的确只是一桩意外。河南府众官员为推脱罪责而诬蔑其人,崔大夫解职多时,难为牵连。想必圣人也是知此,所以才令崔大夫督查此事。” 听到这话后,张说神情又是一黯。是啊,圣人安排崔隐甫调查此事,就是为了杜绝河南府事牵连到崔隐甫身上来。起码在将李林甫处理之后,圣人并不打算再针对御史台进行更加彻底的人事变革。 “那你所上奏周录事遗计确切是何?” 想了想之后,张说又询问道。 这一点倒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张岱很快便将他所上书有关漕运改革的内容复述一番,张说也听得很认真,听完后忍不住感叹道:“这周良确是一个贤才,可惜埋没下僚。此番计略举不应时,今恐为宇文融奸徒得矣!” 张岱听到张说这么说,便又开口问道:“我年少识浅、不能洞见世事艰深,日前常与周录事交际谈论,听其怅言洛南水土多为豪强富室、权势之门所侵占,以致耕者无田、贫者无舍。宇文中丞倡导括田括户,这难道不是益国益民的良策?” “户亡于外、地荒于耕,民失其业,国失其政,搜之括之,当然是善政,所以我才令你耶亦预其事,并为判官。” 听到张说这么说,张岱倒是一奇,没想到他老子还有这样一段履历。 他有这样的疑惑,其实也是受了“文学与吏治”这种观念的影响,认为张说跟宇文融是政见不同的路线之争,乃至于怀疑张说就是宇文融推动人口和土地改革的拦路虎,现在听来,似乎不是那么一件事。 “宇文融,诡才也!智多而生奸,贪权而乱法。我国家立制百年,诸代贤能皆有宏益匡建,遂有南省诸司各司其职、分理国政。偶或有事不协于省司,亦可置使别处、事毕使除。” 张说对宇文融印象极差,哪怕在家里都忍不住斥骂:“此徒长衔使命、久处省外,是欲法外设法、制外造制,省司俱闲,使令为重,使国法为虚、便宜为常。 其所事者,民、政根本,事总由之,所使群徒、人莫能考,台权省命、流任地方,州县之长、迹类僮仆,庶人百姓、尽成鱼肉,长此以往,乱必滋溢!或因一时物困而见重,此徒久必死于此道!” 听完张说对宇文融的评价、或者说是辱骂,张岱才搞清楚两人矛盾之根本。问题说的浅白一点,那就是宇文融想绕开南省中枢体系搞个新和联胜,自然就惹恼了南省老大张说。 讲到贪权,张说也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但张说贪权揽权的行为还是在建立并运行百年的中枢格局当中。 宇文融精明干练,且主动性强,绕过南省将使职体系发扬光大,实现了位卑而权重,对中枢的政治格局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这才是二者矛盾的根源所在。 类似的矛盾,还有天宝年间李林甫对韦坚的打击。这是权力结构内部产生的冲突,而不是所谓的改革进步力量与保守派的矛盾。 至于说二者孰是孰非,这也很复杂。就连张说自己都承认,尽管大唐进行了长达百余年的制度建设,但还是会有事不能协于省司的情况发生,所以需要使职进行处理。 但是这个使职你也不能任了就不撤销,一直独立在外运行职权,拿着中央授给的权威去肆意破坏地方的行政秩序与生态。 张说对不对倒是不好说,但预言还是挺准的。别说宇文融了,就连大唐都得栽在“台权省命,流任地方”上边。 (本章完) 第61章 闵损芦衣 第61章 闵损芦衣 由于张说对宇文融的怨念实在太深,以至于提到其人便情绪激动、忍不住要切齿痛骂,接下来的讨论自然也讨论不出什么头绪出来,因此张光等几人便想起身让张说先去休息。 张均看了一眼正微笑望着他的张岱,略作沉吟后便又望向父亲开口说道:“宗之此儿虽然内外俱赞,但终究还是适逢有事而侥幸略有表现,治学治艺未成方法,久为人赏难免露怯。 所以我想家事安稳之后,便将此儿送至弘文馆精学文艺,阿耶以为可否?” 张岱闻言后不由得心中暗生不爽,只觉得他老子这货真是欠收拾。哪怕是在给自己争取一个入读弘文馆的机会,都要习惯性的贬上自己几句。 张说听到这话,神情倒是一缓,认为儿子总算是开窍了,懂得缓和一下父子关系。 老实说对于张岱这个孙子的学识深浅,他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准确的认识,但料想其这个年纪也难积累出什么深厚的学识,即便有所表现,也不过是天赋聪颖使然。 总归还是需要进行一番系统性的教育,以免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天赋被埋没,最终泯然众人。 其实张说是想将张岱留在身边,亲自耳提面命的进行教导,毕竟他致仕在家也无聊,而且张岱这小子颇具机变之才,很是对他胃口,甚至都从其身上看到些许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不过张均提出让其入读弘文馆也不是不能考虑,起码能够扩展一下交际面,与同龄人有更多的交流。有的时候,人脉就是要比才能更重要,天天闭门苦读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事。 只是他这里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堂外突然响起一个尖利刺耳的吼叫声:“不可,我绝不答应!” 堂内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到张均的夫人郑氏脸色铁青、满面怒容的站在厅堂门口,手里还牵着眼角乌青、鼻子红肿的儿子张岯。 “你来这里做什么?有事归舍再说!” 张均看到门外的妻儿,心内顿时一慌,旋即便有些羞恼,在席中站起来指着郑氏便皱眉怒斥道。 郑氏原本待在东厢,当儿子嚎哭返回告是被张岱殴打的时候,她心中自是惊怒不已,但还留了几分小心,当探听到这小子被留在堂中叙事,便没敢直接来问。 她一直在后院里等了好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才来到中堂,结果刚刚来到这里,便听见丈夫竟然要把入读弘文馆的机会让给那孽种,她哪里还能忍得住! 如果怒火能够显现出来,那郑氏这会儿头顶的火苗都得窜起了数尺高。 她愤怒的走进了堂中,没有理会丈夫张均的训斥,而是直勾勾望着张说,口中疾声道:“阿翁日前分明应我,今春之后要将我儿送入弘文馆读书,为何今日却要择此孽种? 这孽种方才在前庭殴辱我儿,阿翁难道不见!” “堂中尽我张氏骨肉,你道谁是孽种?” 张说连日遭受打击,心中也是积忿多时,如今又在自家堂中遭到挑衅,他本也不是什么脾气和善之人,怒火直冲颅顶,抬手指着郑氏怒问一声,甚至举手将面前桌几都给掀翻,器物洒落一地。 大概还是顾忌身份有别,但心中怒火委实难耐,张说顿了一顿后又怒声道:“来人!速速出坊往郑爱家索其来问,这老儿禀何家风、教其子女,谁给的胆量作乱我家厅堂!” 张说虽然好与山东世族联姻,但也只是爱其门第而已,并不意味着就会有多迁就。郑爱就是张均的丈人、郑氏的父亲,此时被郑氏当面骂自己孙子是孽种,张说便直接骂她老子是老儿。 “阿翁不要……是妾失礼、妾有失言!” 郑氏听到张说的怒吼声,恍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被怒火冲昏的头脑顿时便也恢复了几分理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悲声说道:“妾有失言,冒犯阿翁,求、求阿翁只责一人,打罚任受,千万、千万不要延及……” 一旁的张均见父亲动了真火,便也再顾不上做那佯怒姿态,终究还是护妻心切,便也连忙快步绕到父亲案前作拜道:“阿耶息怒、息怒,娘子入门来,多称贤惠,日前家变骤生、因受惊扰,所以、所以才会…… 恳请阿耶念她过往勤于奉亲、相夫教子,恕此失态。阿六、阿七,你两个快求大父、求大父宽恕你母!” 张岯刚才还想着终于能让母亲给自己撑腰报仇,却没想到母亲战斗力这么差劲,一个照面便被祖父吓得跪地求饶。 不过他也是到了晓事的年纪,感觉到这氛围实在不怎么好,便也连忙叩首在地,带着哭腔哀号道:“求求大父,求大父饶过我阿母。我不怨他、不再怨阿兄打我,求大父放过阿母!” 张岱听到张均叫喊自己,心中自是暗骂一声,他这里看得挺过瘾的呢。 本来他还想找个时间再刺激一下郑氏,却不想这妇人今天便要自爆,果然没怎么受过欺负,实在是忍不了气。如果气性只是如此,怕是受不了几次折腾。 至于自己被骂孽种,老实说张岱真不怎么生气,甚至觉得张说这反应都有点夸张:你儿子啥货色你不清楚?这种能好吗?我今天这么优秀,跟你家的种确实没啥关系。 这时候,张说也望向了张岱,张岱想了想后便站在了父亲的身边,躬身对他爷爷说道:“孙儿性非至善,憾不为恩慈所喜,但有先贤事迹教我,闵损芦衣,孝迹感人。 况今家变方定,实在不宜再自生事端、授人以柄。人间忧苦实多,和悦却少。今委屈一人,合家欢愉,我何乐而不为?” “谁要委屈?不须委屈!此宅舍我先人所传,老夫更为宏建。宗之是我贤孙,赏之爱之,谁若厌此老物霸道,速去勿留!” 张说迈步走下堂来,抬手将张岱拉在自己身边,然后垂首望着这跪在堂上的一家三口。 张均只觉自己此番真是遭受无妄之灾,此时听到这话,顿时越觉父亲对这小子的欣赏还要超过了自己的想象,一时间心里都有点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但为了化解父亲的怒火,他还是频频用手肘去捣跪在身边的郑氏,示意她赶紧再继续认错。 郑氏也自知她所谓的大妇尊严在张说这个真正的家主面前屁都不算,而且今夜确实自己情急失言,如果不能获得谅解,怕是自己娘家都要遭受连累。 于是她连忙匍匐在地,膝行来到张说足前,口中悲声道:“拙妇不敢、拙妇不敢……方才情急,只是恐我儿错失入读国学的机会,担心自己不能妥善教养此门孩儿,求阿翁恕罪。 阿六、六郎,六郎你原谅阿母失言,相处这些年,我们母子虽不亲密,但也、我也是盼你能长大成人……” “夫人言重了,慈怀之深、岂我敢度?凡所恩赐,恭受而已。今日的确有训诫阿弟的言行,夫人如若不悦,明日晨问杖训则可,又何必诘问大父呢? 世事艰难,大父臂擎门楣、庇护族众已经很是辛苦,实在不应再以小事滋扰。” 张岱一时间仿佛明前龙井一般口气清新,稍作感叹后又对张说欠身说道:“当下宵禁已设,内外不通,本非要事,大父也实在不必驱使家人犯夜出行。” 张说一时气怒至极才说要把亲家郑爱牵来问罪,实际上当然不能这么做,毕竟今时不同以往,规矩还是得守着点。 他不是听不出这小子暗损损的上眼药,但这话听在自己耳中的确是很欣慰。 哪怕平日不说,这满门上下男男女女也得明白自己所享荣华富贵因何得来。区区一个郑氏女敢在自己面前大吼大叫,真是骄纵出来的毛病! “夜深了,退下罢,有事明天再说!” 他摆了摆手,不耐烦的沉声说道。 张均一家三口闻听此言后顿时如蒙大赦,连忙向张说作拜告退,即将行出厅堂时,张均又抬手拉了拉郑氏衣带,示意她再对张岱说几句话。 “六、六郎,阿母今天失态了,你不要在意。从今往后,仍然相处如初,你、你……” 郑氏虽然不肯,但侧眼见到张说脸色仍然不善,还是停下来又对张岱点头说道。 “闵损芦衣,家和则喜。” 张岱只是又以典故回之,他才不评价郑氏对他是好是坏,总之自己就是要学先贤至孝,这总没错。 这回答对郑氏的伤害实在不小,本来吓得发白的脸色都又开始气恼泛红,但也实在不敢再挑衅,只能牵着儿子低头疾行而去,张均则一脸尴尬的随行于后。 其他看了一场热闹的张家族人们,这会儿也都纷纷告退离开,张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张岱的肩膀以示安慰。 “大父,我有一事请求。” 张岱想了想之后,又对祖父说道:“虽然说恩亲在堂、子不别居,但我命途乖蹇,大父亦有见。即便想家室和悦,恐怕事不因我一人之愿而有改。与其竟日忿对,不如暂且退避。” 张说听到他想搬出去住,脑海中又不由得想起之前被留在河南府别馆的赐物,心内又是一叹,他并没有直接答应,只是又说道:“放宽心怀,你大父仍未昏病不起。处置国事游刃有余,遑论区区家务!” 如果有书友觉得五姓女不可能这么蠢,那可能是了解的还不够全面和具体。深入了解是对人对事祛魅的最好方法,因为自带流量,五姓被严重夸大,尤其是唐代的五姓。 或者说郑氏作为大妇不可能这么蠢,我想提醒有这种想法的书友,这是一个反贼家族! 哪怕做出这一决定是张均父子、与郑氏关系不大,但起码可以肯定郑氏在家庭生活中没有给予张均父子正确有效的价值观引导,所以有什么理由认定郑氏一定不会是这种形象? 人和事必定是要放在具体的场景中再作讨论合理与否才有意义,狄仁杰、姚崇都是智慧高超且拥有成功人生的政治人物,那么他们的家教是不是必然也得充满智慧、子孙俱贤? 我比较反感网文里一种哲人形象,他们往往慈眉善目、长于世故,出场就带着满是智慧、永不犯错的光环。 这种形象一出现就意味着假大空的刁滑说教开始了,不要思考,只要盲从,然后拍掌赞叹真是精明老练。 如果我的书里出现这种人物,都要让主角赶紧弄他,别让这老世故装到。宁愿写我的主角算无遗策,也不爱写这种王八成精。 我书里的一些历史人物形象偶尔不太符合通常大众认可的那种样子,但是这种设定并不是没有逻辑、没有依据,我在对时代背景掌握的比较扎实才会动笔。 (本章完) 第62章 人要靠自己 第62章 人要靠自己 “阿郎……” 当张岱离开中堂返回集萃楼住处,刚刚走进房间里,少女娇躯便投入怀中,阿莹死死的抱住了他,埋首于阿郎怀内,久久的不愿离开。 英娘与丁苍也都起身迎来,英娘并没有训斥女儿的失礼不懂事,只是抹着眼中的泪水叹声道:“之前只道是同阿郎缘分至此,死也没什么可怕,阿郎总算逃出,只是遗憾不知阿郎前程如何,待入黄泉不知该要如何告于娘子……” “英姨想错了,阿郎怎么会丢下你们!我也不会,我随着阿郎,都在想法用力的营救你们……” 刚刚被从立德坊找回的丁青连忙摆手道,说起这话时则不免有些心虚,瞧着养父身上的伤痕,他又一脸的怒色,忿忿道:“阿郎应当召我一同回来,一起打、打死那虐害我阿耶的恶徒!” “说的什么胡话!那是府上的郎君,阿郎的同宗兄弟。况且阿郎已经教训过了,你休要再给阿郎惹事。” 丁苍自知这小子愣头愣脑,说不定哪天真要惹事,连忙瞪眼训斥道。 眼下他们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尤其搞不懂的是阿郎此番回家后何以如此气壮,就连府上那些郎君、甚至是长辈们都可以不放在眼中。 张岱被阿莹这娘子拥抱的有些喘不过气,方一抬臂却被抱得更用力,他索性也不推开这小娘子,先对英娘笑语道:“之前讲到离开张家,阿姨还有些忐忑。现在不用了,从今后咱们都可以放心留下来,这宅中谁也不敢再刁难加害!” “我的一点蠢计,阿郎哪用放在心上。是留是走,都凭阿郎作主。只是,之前这么大的灾祸,如今算是了结了?” 英娘闻言后脸上便流露出几分羞赧,并又上前强要将女儿拖开,虽然情义深厚,但终究主仆有别。阿郎愿意善待是阿郎重情,但若来年阿郎婚娶成家,她们再恃着情义逾越本分,再深厚的情义都要转淡。 阿莹一时间的激动忘形这会儿也渐渐冷静下来,仍然埋首阿郎怀内还是怀春少女心生羞涩,此时顺着母亲的拉扯抬起头来,为了掩饰尴尬又轻声道:“阿郎衣上真香!” “那当然,这可是禁中的御香!” 说到这一点,张岱也是挺感到惊奇的。 他身上衣物昨晚被内官李静忠取走洗净熏香,衣香清新怡人且非常持久,不像后世一些低劣的香水虽然气味浓烈但很快就会麻痹嗅觉,他自己到现在仍能闻得出身上衣香,只是跟清早初闻时气味有了些许的差别。 “禁中?阿郎当真去了皇宫大内?那、那圣人赐名,也是真的?” 方才她们返回这里的时候,也有家中族人与仆人过来溜达叙话,零星讲起一些讯息,但英娘等人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听到这些后心中也是惊疑不定。 “不错,圣人赐名张岱、大父拟字宗之。从此以后我也见得世人,不必惭愧无可称谓。” 张岱微笑颔首道,之前他向人介绍自己时,虽然谈不上有什么惭愧的,但半大小伙子开口叫乳名,多少还是有点尴尬。 “真的、是真的!这、终于,阿郎总算成名人间!一定是、一定是娘子庇佑……我家阿郎总算是熬出了头!” 英娘她们未必对这名字的含义感受有多深刻,但是单单赐名拟字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她们欣喜若狂,因为这意味着她们阿郎得到了君王与宗族的认可! 看着几人欣喜若狂,张岱也不由得笑起来,果然人在获得什么成就后,还是要与亲近之人分享,才能获得加倍的快乐。 诚如英娘所言,如今的他总算是熬出了头,是那种哪怕用自己的名字给人写墓志都能卖钱的意思,当然价格必然是比不上他祖父张说的。 一念及此,张岱心里又忍不住犯起了嘀咕。眼下的他也并非全无忧虑,冒名写墓志这件事终究还是一个不小的雷,有机会还是得妥善处理、收拾一下首尾,尽量降低暴露的风险。 还有一点就是,他如今在家里是有了祖父张说撑腰,甚至就连郑氏都要向他低头,但张说的庇护也并不能长久存在,因为张说的年纪摆在这里,再过上几年便要病故。 这倒不算多么严重的问题,张岱大可以趁着这几年的时间迅速发育,毕竟靠天靠人靠祖宗、不如靠自己。只要他能成长起来,敢于冒犯欺侮他的人就会越来越少。 张均这个老子他是没得换,但总可以想办法将其给自己造成的限制与影响降到最低。 而且张均这个人在真正大是大非的考验之外,整体上还是偏属于能力不高、碌碌无为那种,倒不是为非作歹、惹是生非的那种性格。 至于郑氏,之前他爷爷对郑氏的训斥倒是给他提了一个醒,那就是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尝试一下让他老子休妻。 张均这个人倒好说,休妻弃子、更甚至卖国求荣,无非一个价格的问题。而郑氏则是狭隘暴躁,虽然阴毒、但却心机不多,属于满肚子坏水不知道怎么挥洒的一个情况,收拾起来倒也并不难。 一个人孝不孝,不只是他自身的行为如何,更在于社会评价。当今社会虽然不能再凭着孝顺就举孝廉去做官,但一个孝名也能让人赢得尊重与人脉。 张岱大可以将应付张均夫妻的心力财力去团结族人家奴,哪怕他天天在家里打爹骂娘,出门家人还得说他是在给父母捶背松骨呢。所以这夫妻俩聪明的最好安分点,敢让他不孝顺,大把手段收拾他们! 他这里还在盘算着,突然听到外间又传来脚步声,出门去看,便见他老子张均正脸色阴沉的往书楼另一侧房间走去,后边还跟着俩仆人抱了满怀的铺卧,感情是被赶出来睡书房的。 看到这一幕,张岱心里自是一乐,能让他们夫妻两个吵闹失和,对他而言要比去弘文馆读书更快活、也更有意义。 “早些休息,明日再与你论谢表事宜!” 张均被儿子瞧见这狼狈相,多少有点没脸,摆手说完便疾步走进书楼另一侧的空房去。 张岱见状后脸上笑容更浓,小样的不把你搞到妻离子散、你不知道我的能耐,早晚让你明白,有我是你的福气! 回到房间后,他也让英娘等人退下休息,怕她们还要担心,只将阿莹留下来,低声吩咐道:“你近日同宅中仆妇、婢女们多多接触一下,问一问金吾卫围宅时谁人举报告我,引甲兵去袭南郊田庄。” “阿郎放心罢,我一定查出来!” 阿莹闻言后便握起粉拳,小脸绷紧着神情严肃的说道。 张岱相信这小娘子有这样的本领,阿莹为人处事比她母亲还要伶俐精明,若非她谈听出方士批命这一隐情,张岱怕是现在都搞不懂郑氏何以对他那么大的恶意。 虽然郑氏有着最大的告密嫌疑,但也不排除其他人使坏,总之无论是谁这一次逼得他走投无路,他都不会放过!温良谦恭那是做给不相干的人看的,你特么都得罪了我还不弄你,那不有病吗! 交待完事情,阿莹又取来药粉、清水等物,帮张岱处理一下之前殴打张岯时弄伤的手背。待将伤口处理完,她小脸凑近来呵气如兰,吹走伤口一旁多余的药粉,吹着吹着嘟起小嘴轻轻啜在张岱手背上。 “这手可是被七郎那狗牙划伤的!” 张岱突然被这小丫头撩了一把,便坏笑说道。 阿莹闻言俏脸一红,轻啐一口,却又将张岱手掌翻转过来,娇嫩脸颊贴在阿郎手心里,樱唇微启,用那软嫩小舌滑过一个个指腹。 掌心里一捧温软,指尖处湿痒滑腻,张岱心意大动,俯身便要凑近这娘子,这小娘子却蓦地起身吹熄了烛火,如轻盈的精灵向门外飘去,嘴里还在低笑道:“阿郎早些休息。” 这一夜张岱睡得都不怎么踏实,迷迷糊糊脑海中一会儿是阿莹在自己身边笑语盈盈,一会儿是清化坊那些浓艳胡姬们围着自己掏摸磨蹭,突然又闪出一位芙蓉玉冠、金丝霞帔的绝美仙媛。诸多画面不断变换、忽远忽近,到了后半夜才昏昏睡去,醒过来时天色早已大亮。 张岱这里睡了一个好觉,他爷爷张说则就有点作息混乱,早早的便醒过来穿衣起床,然后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用再去上早朝了,他也懒得再回去睡个回笼觉,就这么怅然若失的呆坐在厅堂里等待天明。 大府掌事张固从外匆匆行入,躬身问道:“主公有什么吩咐?” 张说先是摇摇头,但在沉默片刻后又开口道:“宗之那孩儿因惧不容其嫡母,想要宅外别居。这孩儿懂事的让人可怜,我不想让他因此心冷。城中别坊还有无别业闲宅,不必宽大,起居得宜,便于他交际时流,你择一处给他。” 张固久掌家事,听完主公的要求之后稍作沉吟,旋即便开口说道:“惠训坊还有处别馆,地近各方,便于出入,不如便分给六郎?” 张说闻言后先是想了想,旋即便有些惊奇道:“那别馆还在?” 发书至今一个月,感谢大家的支持与厚爱、批评与指点,新书期已经过了,本周三更,第二更放在中午十二点,三更还是下午六点,希望能在上架前给大家一个好的阅读体验。祝大家工作顺利、生活愉快!!! (本章完) 第63章 合家欢愉 第63章 合家欢愉 张固听到这问话便连忙点了点头,叹息道:“终究是皇恩御赐,虽然不便再往来,但主公不说,家人谁又敢随意发落?便这么一直闲在了坊间。” 听完张固的回答,张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便又开口道:“既如此,那便安排人修葺一下,找个时间让这孩儿入住。” “那别馆虽闲,但旬月之间都有修理打扫,并不破落,随时都可搬入进去。” 张固连忙又恭声说道,由于之前主公主要还是在长安朝廷、少回乡里,对于洛阳家中的事情还不如他这个东都管家了解。 张说闻言后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又微微点头表示同意,而张固在顿了一顿后又发问道:“听说那位贵人近日体中越发不安,是否要择时拜问一下?” 听到这话后,张说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神情变了几变,似在思索、似在回忆,最终还是缓缓的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不必了,我近日不便出门,家中也不待客。若是有缘,来年再见,若是……总归还能相逢,不必冒昧惹厌人间尊者。” 张固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他见外间天色已经大亮起来,便又请示去将此事告知张岱,只是在走出几步后又折转回来再向张说请示道:“那别馆虽然不大,但前堂后居也有着十几间的屋舍,六郎别居家事也需有忠仆搭理。 他身边那昆仑奴丁苍虽然勤恳可靠,但毕竟也不方便待人接物,是否要顺便安排几员听使?” 张说听完后便想起在河南府别馆中看到那誓要生死相随的周氏子,便微笑摆手道:“那小子招员纳丁有自己的主意,强派仆员给他使用,或还觉得是约束,由他去罢。” 说完这话后,他便见张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又笑问道:“你是有什么打算?” “是有几分私心,主公知我户中二子,想将一员引送给六郎。” 张固连忙欠身说道,也不掩饰自己的打算。 “我记得你两儿一个在南郊打理庄事,一个在洛阳县廨任职令史,引给小儿差遣,大材小用了吧?” 张说听到这话后自有些好奇,这张固父子数代都是家生奴仆,与主人关系亲密如同亲人一般,所以儿孙也早已经脱了奴籍,甚至都已经担任官吏。 张固闻言后便连忙摇头道:“什么大材!不过是得了主人几分赏识信任,出入沾了几分主家的风光。六郎他雅静好学、遇事敢当,就连主公都对他赏识不已,仆当然也希望犬子能够附从龙凤、追从效劳!” 之前他往那陋舍去请张岱入住集萃楼的时候,心中对这位有别于府中其他郎君的六郎便颇有好感,此番经历家变听到张岱的一番事迹以及主公对其赏识,那自然是更有仰慕,希望给儿子巴望一份好前程。 “既如此,那你便去问他一问罢,也问问你家儿郎愿不愿意追从,不要强迫。” 经历过一番打击后,张说的性格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强势、自以为什么样的人事都能凭其一意安排。 “府中有这样的贤郎君可以追从,敢有异议、打折狗腿!” 张固闻言后顿时一脸欣喜的说道,告退之后便匆匆往集萃楼去。 集萃楼的居室中,起了一个大晚的张岱刚刚穿上衣服,在房间里漱口洗脸。 整理完床榻的阿莹怀里抱着折起的被褥,俏脸绯红的走到张岱身边,语气忐忑、声若蚊呐的低头说道:“阿郎,我错了。阿母教过,不该、不该诱弄郎君,免得伤了精气……我真是该死,不该、阿郎私里罚我,别告诉阿母好不好?” 张岱瞧一眼这小娘子折起的被褥,老脸不由得一红,这种事多多少少是有点尴尬的。可当见到阿莹一脸忐忑仿佛犯了大错一般,他又不免有些好笑,尤其听到那私下求罚的软语央求,一时间更有几分心旌摇曳。 可是英娘又从外走进来,看到阿莹抱在怀里的被褥便要接过去帮忙洗,阿莹却如受惊的小鹿一般跑跳到一旁,又递给张岱一个可怜兮兮的央求眼神,然后连忙低头疾行出去。 “这婢子怎么回事?一惊一乍的,真不沉稳!” 英娘见状后便低斥一声,来到卧室便又要帮忙铺床,却被张岱摆手劝阻了,脸上不免便露出狐疑之色。 张岱有些局促的把英娘请出房去,心里盘算着是该换个住处了,集萃楼这里没有厅堂内外的间隔,隐私性实在差了一些。 英娘虽是仆人,但在他心中就如养母一般。儿大防母,之前处境窘迫也没有那个回避的空间,但今处境变得从容起来,他也不需要英娘在身边服侍起居,心里便盘算着找个大宅分居开来,再请上几个仆人侍奉英娘,自己这里只留着阿莹便好了。 他这里正思索着找个机会把河南府扣下的钱搞回来用作置业,大府掌事张固则满脸笑容的来到门外立定,口中喊话道:“六郎起床没有?某奉主公命,有事来告!” 张岱连忙应了一声,快步走到外间来,请张固入房坐定,然后便听张固说道:“今早主公召我吩咐择一别业,给六郎用作交际会友、闲时别居,恰好惠训坊便有一处别馆闲在。六郎几时有暇,某便引往一观。” “真的?这真是,大父如此厚爱,真让我受宠若惊!” 张岱听到这话后自是倍感惊喜,他昨夜跟他爷爷提了那么一嘴,想着住在外边方便做事,免得住在家里跟他老子一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间不时的回来大宅恶心他们一番就好了,长久相处自己也会觉得恶心。 今早他还在盘算,没想到他爷爷已经帮他安排好了,果然人一旦雄起,整个世界都是充满善意的! “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先入后堂拜谢大父,稍后随时都可前往!只是要麻烦掌事了。” 一想到能在洛阳有一处独属于自己的住宅,张岱心中便兴奋不已,连忙站起来说道。 他越看张固越觉得这老头慈眉善目的,每一次主动来见都意味着自己在这家的处境会有一个极大的改善提升,简直就是自己的福星。 “六郎说的哪里话?仆等能够立足此家,不正是为的要让主人、郎君们起居顺遂!” 张固闻言后便也笑眯眯说道:“能听郎君们遣使,是仆等福气。六郎再客气见外,让我如何自处啊!” 张岱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走出房间便直往后宅而去,来到后堂中时,恰好祖父祖母正在用餐。 而昨晚被狠狠训斥一通的夫人郑氏眼眶通红的躬身站在一侧,亲自将仆人奉上的餐食一份一份摆在案上,以期以此谦卑姿态来化解翁姑心中的怒气。 见到张岱走进来,郑氏眸底顿时又闪过一丝激怒,但很快又收敛起来,努力让表情变得和善,并主动对张岱微笑道:“六郎气色甚佳,昨夜应是睡好?” “倒也不太好,昨夜本想共阿耶抵足商讨赐名谢表,阿耶只是怅然忧叹,让我也心感不安。 长辈忧怀不敢擅问,只能来告夫人,希望夫人可以消解阿耶的忧虑,让我们儿郎晚辈能再见阿耶的笑颜。” 张岱随口回答一句,给他老子鸣不平。 爱一个人没有错,你不能因为我老子爱你就忽略漠视他!大清早的跑到这里来舔公婆献殷勤,我爸爸在书房里睡得好不好、开不开心,你关心过他没有? 郑氏也没想到这小子攻击力这么强,而且见缝插针的随时反击、根本就没有冷却,一时间愣在当场不知该要如何作答。 原本因为郑氏这一番作态而神情略有和缓的燕国夫人元氏在听到孙子这番话后,脸色又冷下来,抬手对郑氏说道:“此间自有仆佣听使,新妇不用留此侍奉,便且归舍去做自己的事情罢。” 郑氏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垮,委屈的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她一大早卑躬屈膝、委曲求全的想要挽回形象,结果被这小子几句怪话又打回原形。 但在昨夜受训一番后她也不敢再放肆,只能欠身应是,然后便躬身退出。 “唉,就连户下小儿都知家事谁人为主,这……” 待郑氏退出后,元氏便忍不住叹息一声,心里也觉得郑氏的确有点不知所谓,夫妻眼下还在别居,她这里再如何殷勤又怎么能哄得翁姑开心。 当她视线落在张岱身上时,顿时又展露笑颜,抬手示意张岱入前来坐,一脸亲切的说道:“我孙自不是寻常小儿,听你大父说要外出学游? 这不是坏事,家中庭院虽阔,但长辈盯着,你们少辈总是不便交际,在外有一处场合也能相处尽兴,只是要记得近贤良、远邪佞!” 张岱连忙欠身应是:“祖母放心吧,纵然我自己分辨不清是非,家中还有高堂恩亲明辨秋毫。只要祖母不喜的人,碧落黄泉我都不与相见!” “好口舌,应当赏!” 元氏被哄得开心,也很大方,抬手着令一旁婢女捧上一方木盒来,一边亲手打开一边对张岱笑道:“我孙要去人间,不能寒酸受人取笑!你祖母虽然没有你祖父那么多宅田分授,但有一份私己只给孝孙!” 张洛往里面一瞧,只见这盒子里装满了金银首饰、珠宝佩物,按照他在南市练出的眼力粗估,起码也得价值一两千贯,忙不迭摆手要推辞,元氏却不悦道:“一份爱护孝孙的真心,容得你推拒!” 张说也在一旁笑语道:“钱币不是珍物,却能免人局促。此物人间难免,不能善用,便难成器。你祖母给你的是一份真心,也是一份考验,积散之道,自去咂摸。” 张岱听到这话后便也不再推辞,望着他奶奶一脸慈爱的笑容,心里暗暗发誓待他奶奶百年之后,一定要给他奶奶写上一份情真意切的墓志铭! (本章完) 第64章 半部初唐史 第64章 半部初唐史 惠训坊濒临洛水,地处洛水的南岸,西出康俗坊自定鼎门东三街一路北行,抵达洛水中桥后再往西转便可抵达惠训坊。 此坊地近洛北繁华地界,距离皇城中枢也并不遥远,而且还兼得洛南的清静宜居,以及洛水的水汽浸润,无论环境和位置都是东都首屈一指的地界。 如此出众的地方,自然也深受时流的的喜爱与向往,在离开家门往惠训坊而去的途中,带路的张固便一路向张岱讲解这坊居的人文渊源:“旧贞观年间,洛水南溢为沼,时太宗文皇帝爱子魏王乞得其地,围堰造池,号为魏王池,另以池东坊地造为魏王宅。 魏王薨,其地予民,中宗时又为长宁公主所得围造豪邸。其邸新成,韦庶人败,长宁公主也罪徙于外。先天之后,当今圣人裂此坊邸分授功臣,我家因得其地,造成别馆一区……” 张岱听完张固的讲述,心中直叹好家伙,这区区一座坊曲,直接就写满了半部初唐史!尤其住进这坊中的人,尽是唐代最为顶级的权贵。 唐太宗的儿子魏王李泰自不必说,那是冲击储位的高端选手。 中宗之女长宁公主,也是韦皇后所出,与其姊妹安乐公主等一同干乱国政,还有一点,她的儿子杨洄就是武惠妃未来的女婿,也是直接引发开元后期三庶人案的关键人物! “那这坊中如今还有什么贵人居邸园墅?这样一座好园业,怎么一直闲置着?” 在了解完惠训坊的人文历史后,张岱对他爷爷送给他的这座别馆也是充满了期待,便又忍不住发问道。 听到这问题,张固脸上便有些尴尬,沉默片刻后才又凑近张岱小声道:“坊中自然也有别家的园业,六郎入住后日常出入也都能相识熟悉起来,但有一家却还是需要谨慎相处,便是宅西的邻居,那是圣人爱弟岐王山亭院。” 张岱听到这话后,神情也是变了一变,脑海中思索片刻,便明白了当中的缘由。 当今圣人幼时际遇悲惨,一家人被软禁在禁宫之中长达多年之久,在这逆境之中一家人相互扶持、相互守候,感情自然也都深厚真挚。 尤其在之后的历次政变当中,圣人兄弟也都全力配合、誓死相随,终于将时局拨乱归正,让大唐社稷重归安稳。 所以在履极之后,圣人对待兄弟们也都是优厚至极,崇其官爵、益其赏赐,乃至于特意让人制作大被长枕、五人同卧,以示兄弟之间亲密无间,与有唐以来宗室之间明争暗斗、乃至流血冲突的情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谓是兄友弟恭,也深受时流的褒扬推崇,号为人伦表率。 当然这些都是虚伪的表象,实际的情况就是唐玄宗对于兄弟们的提防和管控一直都严密至极、几乎没有松懈的时候。 他虽然不直接打击这些兄弟本身,但凡与这些亲王交游密切的朝士大臣全都要遭受敲打乃至处罚,更甚至处以极刑,从而造成诸王远离政治、日常交际活动也受到极为严厉督管控。 张家这座别馆居然与岐王山亭院乃是邻居,张岱也就明白为何一直闲置至今了。 因为他爷爷张说在开元年间第一次栽跟头,就是栽在这上边,开元初年因私诣岐王李范,被当时入朝拜相的姚崇在皇帝面前揭发,继而张说便被贬官外放,辗转多年才又重新回到朝堂。 有了这样的前迹,张说自然也要避嫌,哪怕宅邸闲置不住,也不敢跟岐王比邻而居。 张岱自然没有这样的顾忌,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岐王想谋反,也不可能找他一个半大少年密谋。哪怕是他对此并不避讳,人家也得看得上他。 一路闲话间,一行人便来到了惠训坊。 惠训坊北邻洛水,有长堤沿河而筑,因此并没有向北出的坊门。 同时东侧道术坊多医卜方士,而惠训坊中多是权贵所居,朝廷也有明文禁止权贵与这一类人交游,张说之前被弹劾罪名就有这么一条。 所以两坊之间并不相通,故而惠训坊只有南面和西面的坊门供人出入。 除此之外,坊中还有两座武侯铺子,一座驻有上百名街徒武侯,另一处则是金吾卫坊中马厩,夜中巡防全城的街使骑兵们便是由此出动。 张岱刚刚来到这里,就感受到这顶级社区的规矩确实要比一般民坊更严格,心里暗骂这些窃食民脂民膏的王八蛋果然从古到古就习惯搞这种脱离大众的私密会所。 如今自己不幸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员,对于这一类风气还是要坚持批判唾弃。 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早站在南面坊门处等候,及见一行人来到便忙不迭匆匆迎上前,于道旁拱手道:“六郎,阿耶,儿已再次等待多时了!” “这是我户里的犬子,前在洛阳县廨担任一个闲职主事,因六郎要在坊里置办别业,便让他辞了职事来六郎身前听用,六郎称他张义、黄耳都可。” 张固耍了一个小心机,并没有征询张岱的意思直接便让儿子过来,但也没存什么坏心,看一眼张岱身后的丁苍父子后便又说道:“六郎身边虽有忠仆听使,但独门立户、内外事多,多人分担也不是坏事。” 张岱对张固的印象不错,甚至心里还觉得这老管家是自己的福星,倒是不反感他往自己这里派人,但是听到他这儿子已经是县衙的吏员了却还辞职来此,不免有些讶异,连忙摆手道:“怎么敢当……” 他这里话还没说完,张固的儿子张义便直跪马前作拜道:“六郎或不识仆,但六郎孝义、好学的贤名,仆早从阿耶口中闻知多时,今能有幸附从六郎,倍感荣幸!恳请六郎先收留使用旬日,若不合意,逐去亦不敢怨!” 瞧这父子俩心意颇诚,而且张岱也觉得跟张固这样一个老宅的大管家处好关系也没什么不好,于是便下了马将张义扶起来,拍拍他肩膀笑语道:“既如此那便留下来,你耶补益家计甚多,咱们主仆也得发奋努力,在前人根基上更有创建!” 简短寒暄后,一行人便入了坊,这坊曲不像别的坊那样热闹,哪怕在这正上午时街道上都不见多少行人,偶有往来行走也多是各家豪奴,见到张岱一行人有些陌生,那些豪奴们都站在街边打量,似乎是准备将坊内人事变故奏报主人。 张家别馆位于坊西,占地约莫十几亩,这在其他坊中也算是一座比较气派的大宅了,毕竟洛阳民居普遍比较窄小。这样一座宅邸,哪怕在惠训坊中也是排名中上的。 张说当年得赐这宅邸是在先天政变后,他是首倡要先下手为强的铲除太平公主,又因不肯阿从太平公主而被罢相担任东都留守,先天政变结束后归朝担任中书令,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其事但功劳同样不小,从所获赐的这座别馆也能看得出。 此间早有几名仆员又内外打扫一番,这会儿都站在门前等待新主人的到来,待张岱抵达门前便纷纷作拜恭迎。 张岱翻身下马,先站在街上打量这座宅邸的门舍,虽然不像康俗坊张家大宅那样气派,但也很是不俗,让他非常满意。 他这里刚待举步入宅,西面街道上又有一队人马入坊而来,队伍前后护送几十人,仪仗看起来很是威武。 张岱下意识驻足略作观望,发现这支队伍一直行到十几丈外一座宅门前停下来。那座宅邸与张家别馆相邻,应该就是岐王山亭院。 队伍拱从的一驾马车恰好停在宅门前,车上先是下来两名张设避尘羽扇的襦裙婢女,然后又有一人行下。 张岱好奇的踮脚张望一下,在那羽扇遮挡间隙突然瞥见一抹玉冠霞帔的色彩,心内顿时一奇,疾行往前走了几步,却见那些护卫警惕望来,于是便停下来不敢再往前走。 及至这队伍入宅,他才缓缓收回视线,走回来后便问道:“这家便是岐王山亭院?方才入宅是谁?” 仆人们先是点头,而后便摇头,他们被安排在此日常维护着别馆,邻居的事情却是不敢冒昧打听。 张岱心中虽有些好奇,但想到日后常居于此,总有机会搞清楚,于是便也不再多想,先行入宅看一看自己的这一座新居。 (本章完) 第65章 自有牛内仆问 第65章 自有牛内仆问 这座别馆分作三进,走进门厅之后便是前庭,一座小厅供来访的宾客临时歇脚,左边是供仆人居住的几间庑舍,右侧几间客舍,连接着东面一座马厩。马厩并不算大,但也能同时容纳三五匹马。 绕过前庭的小厅,向后便是一片回廊,整座中庭都被回廊环绕。中庭是主人待客、家人团聚的最主要的活动场所,因此面积也最大,一座阔大的厅堂坐落在正中靠北,右边是一座两层的轩阁,左边则是一座三层的高楼。 几座建筑中央,则有从西北引入的一条水渠流水汇入,在中庭形成一片面积有将近两亩的湖池,几条木造的栈道汇向中央用土石堆造成的一座小岛,小岛上还立着一座亭台。 因为有着这样一片人造的水景,使得这座宅院颇有几分江南园林的神韵,只是在细节装饰和雕琢上面还稍欠雅致,而且本身面积所限,造景不够丰富多变。但是在这洛阳城中,有此胜景已经是颇为难得。 “渠池西北有堰,春夏可引活水入宅消除暑热,秋冬可以排空渠池、铺设步道,同样不妨碍主人起居活动。” 张固对这别馆格局很熟悉,跟张岱介绍着一些起居布置,这也让原本还担心此间秋冬过于寒凉的张岱放下心来。 穿过中庭的后宅里,左边还有一片园艺圃,右边便是主人的卧室,空间布局都比较合理,满足居住功能绰绰有余。 总之这座宅院气派的远远超出了张岱的设想,住进个一二十人都不在话下。单就这空间格局来说,就算他从河南府拿回了钱怕也访买不到这么好的宅院,更不要说这里还环境优雅、地段上佳。 同行的英娘母女对这里也是分外的满意,阿莹甚至都已经忍不住在小声嘀咕该要如何分配布置了,英娘倒还有几分矜持,但眉眼间的喜悦任谁都瞧得出。 “阿姨你们且去后舍察望一下还缺少什么起居器用,尽快布置妥当,咱们早日住进来!” 张岱摆手示意她们去后堂查看,早已经按捺不住的阿莹便如脱弦的小兔一般往后堂跑去,英娘一边笑斥着一边疾行于后。 “阿郎,我们也要住进来吗?可是郊外庄上……” 丁青有些忸怩的说道,他也是喜爱这里,刚才蹲在马厩那里便踅摸了好久,显然是看上了那小院里的环境。 “你们也都搬进城来吧,庄事隔三差五去看上一眼,真不放心可以择一二得力庄人打理。” 且不说丁青这个小子,张岱望着丁苍说道,这些年庄事全凭此老打理,少年张雒奴才得以衣食富足,如今年纪也大了,该到享福的时候。 丁苍则显得有些局促:“这样的华美宅园……老奴还是留在庄上,这么多年过来了,贸然交给别人也不放心。让丁青这小子留此听使,阿郎闲来往庄上去,也要有人照应。” 张岱知他是自惭形秽,壮年的昆仑奴还可当作猎奇的景物观赏、做劳力使用,可他日渐老迈,只剩下了有碍观瞻,不想留在主人庭院里污人视线。 但他为人向来恩怨分明,对自己不好的哪怕是嫡母郑氏也没有什么人情可讲,丁苍这样的忠仆他却珍视得很。况且他如今也算有些家底,并不指望经营那田庄维持生计。 他没理会丁苍的推辞,直接指着前庭向阳的庑舍说道:“丁青就让他住在马房打理马厩,丁苍你住这里管理家中的柴米物料!” 他这刚支棱起来的小家事务也不多,勉强也能细分成内宅的起居用度、生活的日常开销和内外的洒扫打理,以及日常的交际往来。 张固把儿子派过来,张岱自然不能只让其做那些家中琐细,人情场上的事情、迎来送往等事,交给张义自然再合适不过。 说句不好听的,他是大府掌事张固的儿子,在这洛阳城里人面可能比自己还广,毕竟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么多年往来张家的知己故交、宾客门生等等,其人了解的肯定比自己多。 真正家事的维持、日常的开支,那自然还是交给自己人更放心。丁苍打理了这么多年的庄事,管理这些自然也不在话下。 张固见张岱安排起家事也很干练,便又递给儿子一个眼神,示意他要认真侍奉,不要浪费了自己给争取来的这个机会。 张家虽是新出门户,但也殷实数代,张固作为家生子,早年就是主公张说的随从。 一开始都只是跟随在郎主身边的小厮,可是随着他的郎主张说日渐显达,张固在家中的地位也变得超然起来,一些张家的晚辈看到他都要恭敬见礼,这就是选对了主人的好处。 张家子弟众多,张固这些年也在观察审视,唯独只有这位六郎让他眼前一亮,甚至将自己已经进入县衙做事的儿子又给唤回来安排跟随。 这别馆虽然闲置数年,但日常维护还算周全,再加上常年都有仆人将房屋通风打扫,也并非完全没有人出入活动,一些基本的起居器用都有布置,只要再添置一些饮食物资、铺卧张设之类就能入住。 张岱也只是要在家宅之外弄一处别业闲居,并不是真的要在这里自立门户,自然也不需要搞什么温锅热灶的仪式,添置一些器用物资,当天就可以入住了。 于是他便让丁青陪着英娘母女往南市去采买一些东西,而他带着丁苍、张义,再跟张固一同返回张家去收拾一些器物,打算傍晚便搬入进来,他已经急不可耐的想要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了。 一行人刚刚回到张家大宅外,门旁便冲出一人来,向着张岱挥手又作揖,口中连声喊道:“张公子、张公子,下官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求求张公子容下官前来致歉……” 这连声叫嚷的人便是河南府的仓曹参军刘贵,张岱还打算抽个时间再收拾他一下,却没想到这家伙已经吓得自己主动找上门来。 刘贵心里也是苦得很,原本以为自己是捞到一条大水鱼,却没想到竟是惹上了一个小煞星。 虽然张说被罢相致仕令其声势大减,但是这个张公子却上告朝廷、搅得整个河南府都不安稳,尤其昨天当着一众河南府官员的面指着参军郑浑大作威胁,以至于刘贵回到家里后都吓得惴惴不安,晚上睡觉噩梦惊醒、脑子里都是那嚣张跋扈的样子。 他苦苦忍到今早入府匆匆交代一番便连忙来到张家大宅拜访,却被拒之门外,又不敢离开,只能守在这里好不容易等到张岱返回,忙不迭冲上前来告罪求饶。 张家近来闭门谢客,更不会招待这类闲杂人等,张岱便只将之引到前厅一旁的空房里,然后问他:“刘仓曹来此何事?” “张公子,下官有眼无珠、不识贵人,竟然错将公子认作宫奴……实在失礼、实在冒犯,恳求张公子恕罪!” 刘贵入房后又连连对张岱鞠躬作揖,并又将缠在后腰上的包裹取下来小心摆在张岱面前:“还有、还有,这些轻货都是张公子当日所赠,下官今来物归原主、物归原主!” “那收据还在吗?” 张岱没有去看包裹中的东西,只是又望着刘贵发问道。 “在、在的,张公子请放心,这收据下官一直密藏,你我之外无第三人见!” 刘贵见他终于不再揣着明白装糊涂,连忙从怀里掏出那份收据来,两手奉进给张岱。 张岱并没有接过来,只是抬手指了指面前的包裹,又指了指刘贵手中的收据:“这名目跟物品对得上?” “对、对……确有一些短少,不过都是听从张公子的叮嘱,用给周氏夫人延医进药有所消耗,至于其他,下官分毫没敢多用,全都送回来了!公子如果不信,可以细细盘点。” 那刘贵又连忙一脸诚恳的说道。 张岱听到这刘贵如此回答,顿时忍不住笑起来。 妈的那天自己迫于无奈给这家伙那么多回扣,时至今日只是物归原主就能了结?还特么把周夫人用去的给扣出来,这家伙是真傻子,还是把自己当傻子?他以为自己闲着没事瞎倒腾着玩呢? “刘仓曹你请回吧,我不知你今日来寻我何事,至于你所言此事,来日自有牛内仆前往寻你!” 他没有耐心再跟这脑壳不清楚的家伙细掰饬,直接站起来摆手送客。 刘贵见状后,脸色也是变得异常难看,他心里也清楚此事怕是不好轻易了结,因此心里也准备了另一套方案。 此时听到张岱这么说,他也冷下脸来沉声道:“张公子不要再戏弄下官了,牛内仆究竟是谁,你我俱知。张公子若不肯纳此诸物,下官只能归献崔大夫!崔大夫至今仍然在府审案、推问诸员,若是得此,能不深究?张燕公刚刚致仕,想应喜好清静,不愿门阁之内再生事端……” 听到这家伙居然敢威胁自己,张岱也不由得微微一愣,但片刻后笑声便更大了,直到这刘贵脸上忐忑掩饰不住,他才又望着对方笑语说道:“有的道理本不应该我来教你,你父母纵然不教,人间历练这么多年,总也该懂得些许。 刘仓曹你是自己不懂,还是欺我不懂?若等我教,懂或不懂也没有太大区别,凭你这悟性怕是也记不到来生使用。你去吧,如果说不清这牛内仆是谁,可以告崔大夫遣人来问我。” 那刘贵听到这有恃无恐的回答,脸色又是变幻不定,捏在手里的收据纸张都颤抖起来,心内权衡好一会儿,才扑通一声跪在张岱面前悲声道:“下官失言、下官失言!求张公子恕罪,求公子垂怜,下官平生无作大恶,只是一时贪欲滋生,遂成大错……” (本章完) 第66章 阿耶负重而行 第66章 阿耶负重而行 张岱之所以摆出这副姿态,倒不是在吓唬这刘贵,他是真的有恃无恐。 如果是在铜匦上书之前,这刘贵如此威胁自己,他是真的有点抓瞎,担心事态不好控制。 可是现在这种小事根本不算事,尤其是在确定河南府官员们诬蔑周良的情况下,崔隐甫就算知道了这件事,深挖下去也根本没有意义,只会体现出河南府更多的人事弊病。 至于张岱这里,他将周良遗计上奏圣人,已经得到圣人嘉勉了,投书铜匦诈言诬告他祖父一事都揭过不论了,这点小事还会追究? 而且他是顶着圣人的压力没有将武惠妃给招出来,在宫外稍借其势,同样不算大事,反而谁把这件事翻扬出来,谁就是别有用心! 崔隐甫搞张说已经搞得有点不利索了,现在再把武惠妃列为斗争目标,就算他敢这么做,源乾曜、宇文融之类也得打退堂鼓。这根本就是没有目的的四处树敌,而且还是搅闹圣人内宫的愚蠢行径啊! 所以这刘贵根本就是搞不清楚斗争形势,在这里瞎说胡话。 虽然说历史上也不乏小人物引出大动荡的事件发生,但那都是在政治形势已经高度紧张敏感、各方冲突矛盾蓄势极大的情况下一个契机的引发,现在高压阀门都已经泄了,自然也就难以再小题大做。 张岱本来也没想针对这刘贵进行多猛烈的报复,可这家伙把自己当糊涂蛋来糊弄,多少是有点自己犯贱了。 他听这家伙哀叫的可怜,瞪眼低斥道:“住口!再敢于此号丧,直接把你打逐出门!我与你素无恩怨,无非些许钱事的往来,照此契约补足钱货,从此两不相干!除此之外,余事不必多言。” “可是、可是,下官所受唯……” 刘贵还待争辩,可见张岱眼神又变得冷厉起来,忙不迭又垂下头去,口中悲声道:“下官自知,日前贪婪索货,理应严惩,否则张公子心意难平。 只是、只是下官在职受纳不多,家境清贫,倾尽所有,也难补足啊!下官若有,自当竭力补偿,但今实在没有,公子所勒实在难……” 张岱见他一脸忧苦,倒是相信他所言是真。就拿他那同僚士曹参军徐申来说,一口气拿出一百贯来购买墓志,已经是其宦囊所积大部分钱财了。 张岱这一包轻货跟名单上差额足有两三百贯,真要让他补足,的确是能令这家伙倾家荡产,否则这家伙当时也不会那么轻易入彀。 可这跟张岱又有什么关系?杀人偿命,你说你只有一条命、没有多余的,实在是赔不起,难道还得放了你?伸手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不过经由这刘贵一事,张岱却联想到他寄存在周家而被河南府收缴的那些轻货在经过连番折腾后,剩下多少还真不好说,就算是之后案事了结,这些轻货也未必能返还多少。 这刘贵自己就敢私自取出价值几百贯的轻货,其他人的手就那么干净? 虽然他新得他奶奶的馈赠,小有殷实家底,但钱谁又会嫌多? 更何况这些钱本来就是他的,是他一笔一划辛勤写作、卖文赚回来的,而且还不知道未来他爷爷发现这事后会怎么收拾他,怎么能容忍这钱被旁人贪去! 于是他略加沉吟后便又坐回去,望着那涕泪横流的刘贵沉声说道:“周录事家中收缴的物货清单,你记得吗?” “下官在府司职仓曹,凡涉事贼赃俱储法曹,当中详细下官并不知晓。眼下崔大夫所问还只是府中诬蔑周录事相关,有关其家私诸事尚未入诉,待到盘问之后,下官一定来速告公子!” 刘贵连忙又顿首说道。 听到这件事还没来得及过审,张岱眼神顿时一亮,旋即便又说道:“倒也不需要你去帮我打听,那些轻货俱我寄存于周家,名单我这里自有,可以交到你手上。 来日崔大夫鞫问此事时,你且将此进呈,只说是你盘查录得。不要说你做不到,那日入府唯你在直,几百贯轻货都敢直取,盘计一下赃物不是你份内事?” “这、这……可是事经数人,下官也不知最终收入赃库之物还有多少。若真这么做,怕是要得罪经手的同僚……” 刘贵听到这话后,顿时一脸为难的说道。 张岱闻言后又冷笑起来:“所以还是我待你太仁善,让你不怕得罪了我?” “不敢、不敢!下官愿意、下官,公子有事需用下官,是下官的荣幸,绝不推辞!” 刘贵连忙又低头作拜,口中疾声说道。 张岱也不再多说废话,直接让人取来笔墨纸张,挥手写就一份货单。 他倒也没有狮子大开口的敲诈,基本上还是比较属实的,也就比实际的轻货价值高了个四五百贯。自家钱摆在河南府仓库中这么久,让人担惊受怕的,利息和精神损失费总得给点吧。 “如果仓中见赃不抵此数,一般该要如何处置?” 在把名单递给刘贵之后,张岱又随口问了一句。 刘贵连忙又恭声道:“那就需要经事过手的官吏们一起补偿,若不足数,便有重罚。” 张岱听到这话后又是一乐,这就等于经手自己钱货这一条线上的河南府官吏们一个都跑不了,而这些人也恰恰都是参与搜查抓捕周良家人的人员,或许罪不至死,但让他们破财一把也是应该的。 刘贵摆在案上的东西,张岱看都没看,又摆手说道:“这些物事你带走吧,我的财货既然入了河南府,自向河南府索拿,不向别处勒取。至于那牛内仆的收据,你也带走,或是留个纪念,或是奏劾有司,皆凭你心意。”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此事至此便无,人间若再有知者,下官愿以死谢罪!” 刘贵自然不敢再以此威胁张岱,拿起那收据直接塞入口中,用力的给嚼碎然后当着张岱的面给吞了下去,当视线落在包裹上时,神情又变得犹豫起来。 “拿着吧,你勇于检举同僚不法,难免要遭受排挤,有这些钱货傍身,也能多几分底气!” 张岱名单上特意把这些轻货扣除出来,改换以其他的货品,反正他所有损失都由河南府买单,这些钱货也就不必再摆在人前了,也让这刘贵没有反口的余地。 “那便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公子恩德,下官铭记于怀,来日此身若仍有用,恭待公子吩咐!” 刘贵原本忐忑不安,却不想兜兜转转这些钱货又回到自己手中来。 虽然要因此把一些同僚往死里得罪,但一想到经过此番后河南府人事走向还不知道如何,甚至自己还能不能留下来任官都不好说,他心中便也没什么顾忌了,还是钱装进兜里最实惠。 打发走了刘贵之后,张岱又往宅内走去,刚刚走到集萃楼这里,便见他老子张均正在这里神色焦急的左右张望,于是便入前唤了一声:“阿耶。” “一大早又去了哪里?我新拟一份谢表,正要找你来看却找不到!” 张均见到儿子走来,顿时便连连摆手示意他赶紧跟自己一起回房。 “大父将惠训坊别馆赐我闲居,方才入坊去看了看、收拾一下。” 张岱跟在张均的身后,随口回答一声。 “竟有此事?那别馆可是一处佳寓,你阿叔之前都讨要未得,你大父竟然给你。” 张均听到这话后先是一奇,旋即又不无羡慕道,但很快又板起脸来沉声道:“那别馆左邻是岐王别业,闲来少去走访,岐王近日体中不祥,你也莫去询问!” 见张家人在面对岐王的问题上都是一副惊弓之鸟、心有余悸的模样,张岱也不由得在心中感叹皇帝之前的做法给他们造成的心理压力之大。 这些臣员尚且如此,首当其冲的岐王等人是何感受可想而知,怪不得兄弟几人到最后就属玄宗命最长。这么重的心理压力之下,哪怕再怎么锦衣玉食,怕是也免不了积郁成疾。 但也不能说唐玄宗的防范没有道理,须知历史上在唐肃宗年间,岐王都绝嗣了,过继个兄弟的儿子结果还密谋造反。只能说李家血脉也是有毒,随根。 父子俩回到房间里,张均便拿出他从昨晚到今天构思拟写出的那份谢表来递给张岱。张岱接过来稍作浏览,好家伙,洋洋洒洒几千字尽是张均吹嘘自己家教多好,跟张岱有关的寥寥无几。 “看得认真些,许多典故你或不知,我再细讲!” 张均对他这一篇文章很是得意,见张岱看得很马虎,当即便不悦皱眉道,像极了后世网站上埋怨读者素质不高、不能领会自己文学真谛的网文作者。 张岱心里暗骂这家伙还挺玻璃心,但还是硬着头皮故作认真的细看一番,然后才又抬头道:“儿自知阿耶教养事多、用笔仍简,但圣人日理万机,恐不会如此细览长文,不能领会阿耶教养之妙。若能削减一些繁笔、突出要领,想更得体。” “那我再改一改。” 张均大约也是这样的想法,先是点点头,而后又说道:“文章之艺是我家事,博大精深,尔徒不过浅涉,仍需用功!” 这时候,张岯噔噔由外跑进来,见到张岱也在房间里,下意识的一缩脑袋,但还是硬着头皮站在门边小声问道:“阿耶,阿母着我来问,今夜归否?” 张岱在一旁冷眼看张均颇有意动,当即便拍案而起,指着张岯怒声喝道:“放肆!阿耶起居行止,要你安排?宅中闲物只知懒散度日,知否若非供给尔徒衣食销,阿耶大不必如此殚精竭虑、负重而行!” 张均原本还打算借坡下驴的搬回东厢后宅去,听到张岱这么说,心中顿时也是火气直涌,瞪眼望着张岯怒道:“不回!” (本章完) 第67章 岐王禳星 第67章 岐王禳星 应付完张均之后,张岱又在家里收拾一番,借了一些暂时不方便置买的器物。 他爷爷知他今天就要搬出去后,又整理了两箱的图书让人送来,叮嘱他认真阅读,过几天便要考核。可见张说对于栽培这个孙子是真的上了心,但张岱则就不免有点哭笑不得。 他上辈子大半时间就埋首纸卷,各个朝代的史籍、论文翻到想吐,生活中为数不多的闪光点就是师姐、师妹们的陪伴,没想到来到这大唐盛世,还是摆脱不了埋头读书的命运。 老子可以不搭理,爷爷安排的学习任务却不能敷衍,他也只能盘算着搬去新居后抽个时间突击阅读一下。至于其他的时间,当然是要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好不容易穿越到古代,却只埋首书堆,这不有病么。 过了午后,他便又带着两大车的家当往惠训坊而去。当其再回到坊中时,却发现坊间气氛较之上午来时更显冷却或严肃,坊内各家多是家门紧闭,街道上更是罕有行人。 “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岱回到自家门前,再望向隔邻岐王山亭院门前又多了不少的甲兵,便皱眉问向宅中留守的仆人。 那仆人闻言后便摇摇头,只说之前也没见过这种情况。这不免让张岱心中暗生狐疑,莫非自己刚刚搬进来,便要目睹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 玄宗的兄弟们在政治上乏甚表现,张岱对于这些人和事也所知不多,想做什么猜想也是全无头绪,于是便先入宅,安排仆员们将运来的器物家当搬进来开始布置宅院。 这座别馆虽然维护的还不错,但毕竟长时间没有正常的居住使用,也免不了要打理一番。 就拿中庭那水池来说,还得种上一些香蒲、水艾之类的水生植物,既能点缀园池,还能驱除蚊蝇,否则真到了盛夏时节即便是活水环流,也难免会滋生出成群的蚊蝇。宅园各处也要用硫磺等物熏烤一下,祛湿防虫。 事情虽然琐碎,但要做起来却需要细致工夫,总得要个三五天才能收拾好。而在这些细节处理妥当之前,张岱便先住在中庭西阁楼上,这里还可以临高眺远,河风飒爽、风物宜人。 张岱登上阁楼向东望去,坊中各家宅居历历在目,北面则是洛南长堤,洛水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甚至洛水北岸的皇宫都能透过槐柳树荫依稀可见,确是令人心旷神怡。 当他转到阁楼回廊的西侧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坊外阔达几百亩的魏王池,魏王池周边多有观景的园榭亭台,远远望去既有都畿内的胜景繁华,又有初夏湖景的辽阔怡人。 而当其视线从魏王池收到近处时,岐王山亭院的轮廓布局便也收于眼底。岐王山亭院远比这座张家别馆更广阔,占地起码得有七八十亩,甚至魏王池的东北一角都被囊括进这园林之中。 张家别馆还只是堆石造亭,岐王山亭院湖池中的石景要更加高耸多变,且直做山势起伏之状,嶙峋起伏的山石从园中一直延伸到魏王池中数里,看起来就像是一整座山脉都被纳入这园林中。 内中建筑也不像张家别馆这样中规中矩,而是更加的因地制宜、富丽美观,一座高崇的楼宇拔地而起,张岱站在自家阁楼上都要仰脸去瞧。有凌空的步道延伸到左近阁楼建筑,若是月满星繁的夜晚,酒意微醺漫步其上,真有飘飘然畅游星汉之感。 张岱原本还为自己新得的这别馆欣喜不已,可当看到岐王山亭院的布局时,顿时便觉自家别馆都不像之前那样迷人了。可见人的欲望是没有满足的,而痛苦和落差大半来源于对比。 在欣赏岐王山亭院的建筑与布局的同时,张岱也注意到不只门外站立的甲兵多,这宅园内的人更多,除了披甲持械的卫兵之外,还有众多仆佣、甚至身穿法袍的道士在不断的走动着。 正当他心里还在猜测着是不是真要有什么大事发生时,下边响起了仆员的呼喊声,于是他便连忙走下阁楼来到了前庭,接着便听仆人奏报外有岐王府上人员求见。 他前后受张固和张均提醒不要与岐王家多作走动,谨慎起见便也没有将人请入进来,而是匆匆到门前来见。 来者是一个身穿青色缺胯袍的中年人,见到张岱行出便叉手躬身道:“此宅一直闲置,今问门仆才知有张公子入住。今日来访是有一事冒昧相求,王府今日欲作大醮,需借贵邸西楼一用,请问公子可否?” 张岱听到这话后心里顿时泛起了嘀咕,他爷爷不久前才因为招引术士夜观天象被收拾了一顿,今天岐王府要借他家地方来作斋醮,他自然不敢轻易答应。 “贵人垂问,岂敢不应。唯我新入此居,诸事未知,楼宇布置或未有协法事,实在不敢冒昧应承。足下且归稍作等候,容我归家请示可否?” 他一边敷衍着对方,一边在心里暗暗后悔不该这么着急就过来住,盘算着借机抽身归家后就不过来了,岐王家爱怎么用怎么用,就算拆了跟他也没关系。 那岐王家仆见他虽然没有直接应承下来,但态度也还和蔼,且知少年身份不俗,不敢随便强迫,于是便点头应声。 张岱刚要返回宅中牵马出坊,却见西面岐王宅门前又有一支队伍到来,为首一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紫袍高官正是高力士。他也不便直接离去,于是便快步走上前去,站在道旁作揖道:“小子见过渤海公!” “张郎怎么在此?” 高力士垂眼见到张岱,心中也是一奇,勒马顿住询问道。 张岱恐他误会,连忙说道:“大父新将此坊别业发给我用,今日入坊收拾宅园,不意于此得见渤海公,当真幸甚。” “张燕公倒是宠爱儿郎。” 高力士闻言后便微微一笑,转又说道:“今日入此有事在身,不暇细话。来日你若有闲,可往道光坊宅居来访。” 听到高力士发出邀请,张岱连忙点头应是。他对太监倒没什么歧视,更何况高力士在太监之中也算是比较正面的一个形象,且这大腿着实粗,搞好关系自然没有什么坏处。 看到高力士到来,他脑海中思绪一转,便又开口说道:“未知今日大王府上要作醮事,选在此日入居别业当真唐突。小子这便退走,不敢进扰贵人,还请渤海公代为转告致歉,闲邸置此任用。” 既然跟岐王交往是一个雷区,那自然让高力士知道彼此没有牵扯才更可靠。 “与人方便则可,倒也不必委屈了自己。” 高力士也听出这小子言外之意,叹息一声道:“今日斋醮是圣人诏请王屋山大法师司马子微入都主持,希望能为大王祈禳延寿,观者有福。你归宅安坐,不要乱出就好,倒也不用刻意避出,若是急去反倒不美。” “祈禳延寿?” 张岱听到这话后略一思索,这不就是《三国演义》里描写的诸葛亮禳星延寿吗? 想到之前家中他老子张均还说岐王近来疾病缠身,看样子病情应该不轻啊,已经到了药石无力,需从王屋山把司马承祯请来打醮向天乞命的地步了。 可是,皇帝就不怕这仪式太有效,直接又给岐王续费充值上吗? 这话张岱自然是不敢问,既然高力士都这么说了,那他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他也理解皇帝既提防兄弟、又想要维护兄友弟恭这一人设的矛盾心理,眼下岐王等着法事救命,他如果还拒绝的话,无论岐王续命成功不成功,他也得不了好啊。 于是他便向高力士拱手告退,又返回了自家别业中。岐王健康时需要避嫌,尽量少作来往。可是如今岐王都已经性命垂危了,还要避若蛇蝎,那就不是避嫌,而是凉薄了。 很快便有几名道士和几十个仆员来到这里,道士们登上西边的阁楼布置法器,那些仆员则将这庭院里里外外的洒扫并熏烤一番,倒是省了张岱再安排人进行除湿驱虫。 原本这些工夫怕是得做个好几天,但岐王家奴众多一起来做,只用了一两个时辰便处置妥当。 傍晚时,英娘等人也结束了采买、从南市返回,看到家中这样子自有些惊奇,张岱只是吩咐她们赶紧到后宅去,不要随便出来,以免打扰到了仪式。 傍晚时分,法事的各项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道士们一丝不苟的各处巡察一番。 岐王山亭院的主楼一个房间中,日前在禁中内医局被称作云阳真人的道装少女正端坐等待仪式的开始,但她俏脸突然微微一变,直从席中站起身来,一边向内走去,一边疾声道:“速速去请道隐大法师。” 不多久,一身法袍的司马承祯被从外引入,与之一同到来的还有高力士。此时房间中闲杂人等已被悉数屏退,只有避入内室的少女与两名婢女留在这里,高力士行入进来便发问道:“大醮将要开始,县主何事见召?” 一婢女匆匆由内行出,入前低语几句,司马承祯与高力士闻言后脸色都微微一变,司马承祯沉声道:“县主体中不妥,需另择亲属福泽之人代主星位。” “东都皇亲已经挑选一遍了,合适的都已经在此助事了,仓促间哪能再寻到合适人选?” 高力士闻言后便皱眉道,旋即便又向东面一指道:“东邻张氏子是张燕公孙、故息国公外孙,亦宗家疏亲,且得圣人赏识赐名,未知可否?” “有此身世,还需卜其生辰,若无相冲,便可当星主。” 司马承祯闻言后便点头说道,而内里房中又传出少女略显焦急的声音:“渤海公说的是日前那位入宫营救恩亲的玉骨郎君?他今在侧邻?我与同去,求他相助!” (本章完) 第68章 否极泰来 第68章 否极泰来 对于古代的斋醮仪式,张岱还是挺感兴趣的。刨除其中的迷信色彩不说,这本身也是传统文化的一种表现形式,体现了古人天人感应的哲学思维…… 好吧,他就是想看热闹。后世在一些景点他也看过一些宗教仪轨的表演,只不过往往太过商业化了,严肃的仪式感不足。 今天岐王山亭院这一场法事乃是盛唐最有名的道士司马承祯所主持,目的还是给了给亲王禳星续命,这样的事情等闲可是看不到,张岱当然也想长长见识。 只不过西边的阁楼已经被岐王府家奴们包围封锁了起来,张岱也难以再登高去看,只能在东边的阁楼里看着那些被次第点燃的所谓星灯畅想一番。 这时候,楼外的丁青又喊道有客来访,张岱行出去看,便见高力士正阔步行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身穿法袍的道士,一个白发苍苍、看起来已经十分老迈但却还精神矍铄、步履稳健,另一个则戴着一顶帷帽,瞧身姿步伐好像是个女的。 他这里刚要举手见礼,却被高力士摆手制止,示意入房说话。几人走进了厅堂中,门口旋即便有甲兵把守,高力士才抬手指了指身后两人介绍道:“这一位仙长便是王屋山道隐大法师……” 张岱闻言后顿时也有几分肃然起敬,连忙向这鹤发童颜的老道士见礼。 李唐将道教奉为国教,而司马承祯可谓是盛唐时期名气极大的一个道士了,当然只是说宗教界内。若要说道士这个身份,唐玄宗也是道士,杨玉环也是道士,李白还是道士,只要受箓便是道士。 司马承祯向张岱颔首致意,而高力士又指着另一个戴着帷帽的介绍道:“这一位乃是岐王爱女云阳县主,因为恩亲祈福捐身奉道,你称云阳真人即可。” 高力士说话间,少女已经掀起了覆住头脸的帷帽,露出张岱曾在大内惊鸿一瞥、误作仙人,又曾在他梦中浮现的绝美俏脸,看得张岱都略显惊愕:“云、云阳真人……” 脑海中生出些许恍然,张岱很快便收拾心情,视线也从少女俏脸上移开,旋即望向最熟悉的高力士道:“仪式似乎将要开始,几位入此是否还有事需要小子相助?” 高力士闻言后便点点头,只是还未及开口,另一旁心忧父亲病情的云阳县主已经先一步开口道:“确有一事相求,今日作醮需以宗属命格相符者各直星位、祈禳星官求降恩泽,护佑病人。本来诸事妥当,忽有意外,需另择员代我,仓促间无所求索,唯世兄在侧,请问世兄能否代劳?” 少女声音有些急促沙哑,但仍不失条理,张岱虽然不懂斋醮之事,但听完后便也明白了可能是恰好撞上生理期,必须要另外找人代替自己。 若是别的事情,张岱答应了也无妨,可是这种事要他怎么答应?这要帮好了还好说,要是帮不好,人家家属会怎么想?不对,这就是帮好了也特么不妥啊! 想到这里,张岱便忍不住暗瞥了高力士一眼,你是知道有这事,才拿话把我留下吧?不过这也只是想想,高力士就算变态到掰手指头数人家县主生理期,也不可能算到自己今天过来。 他这里面露难色、久久不语,一旁高力士沉声道:“大王乃是圣人爱弟,染疾以来圣躬不安、夙夜忧叹,小子适逢其事,若不肯助,你恩亲恐亦难饶!” 那云阳县主更要俯身作拜,张岱自然不敢承受,忙不迭闪身避开,然后一脸忧愁道:“渤海公所言,我岂不知?只不过仓促就事,恐失周全,若是不成,小子罪疚事小,大王尊体安危为大,实在不敢、不敢……” “世兄多虑了。我耶染疾至今,人力已经用尽,所以还要卜于天意,只是户中亲人仍存几分不甘妄想,乞能邀得几分眷顾。事情本就是万中搏一,若成则合家欢喜,若是不成亦命运使然。 除世兄外,今日与事还有多名宗家少俊。群贤来助,感激不尽。世兄若肯相助,小妹又岂敢将事之成否系于世兄一身而深加咎责!” 云阳县主这会儿泪水涟涟,一脸悲伤的说道。 老道士司马承祯也开口说道:“今日作醮也只是略尽人事、且听天命,生人尽力,成否在天而已。” 张岱眼见实在推辞不过,便也只能点头应承下来。 当听到司马承祯打听他的生辰作卜,他又将英娘唤来相告,司马承祯听完后低头默诵、沉吟多时,张岱见状后连忙又问道:“请问仙长,我这生辰是有什么不妥?” “确藏凶厄,今已无碍,否极泰来,吉!” 司马承祯缓缓睁开眼,望着心存期待的少年轻声说道。 张岱听到这话后也有几分惊疑不定,搞不清楚这老道士是真有点东西,还是在故弄玄虚。所谓否极泰来,这倒也没说错,就是字面上意思,闯过生死关他就改名叫张岱了,可不就是泰来嘛! 接下来司马承祯又问起他今日饮食如何,虽然当下道教仪轨在饮食上的避讳不像后世那么严格,但也还是需要有所注意的。 张岱近日一直很忙,倒没时间大吃大喝,就连今天都只是早上拜问祖父母时跟着吃了几个鸡蛋,然后便在坊间来回奔波,到现在午饭和晚饭都还没吃,正盘算着待会儿该吃什么呢。 可现在他也不用再操心晚饭该吃什么了,司马承祯直接让人送来柏实和其他药物泡制的酒,盯着让他一连灌下去几大碗,接着便腹如雷鸣,跑了两趟厕所又被安排沐浴,折腾半个多时辰后也被换上一身法袍,只觉得由内到外都焕发新生,走起路来都飘飘欲仙、两眼发昏。 “县主便且留此,时辰到了与张郎一起登楼,张郎入坐星位,县主侧对即可。” 司马承祯交代一番之后,便匆匆返回岐王山亭院去登坛主持斋醮,高力士也随之而去。 “稍后我言行若有什么不妥,请县主、真人一定提醒一下。我不曾历这些斋醮仪式,心里实在忐忑。” 张岱实在负不起岐王续命成功或失败的责任,这会儿被赶鸭子上架,又不无忐忑的望着坐在对面的少女说道。 “世兄从俗称呼即可,或称名瑜娘。我与世兄并非初见,日前世兄在大内作为亦有耳闻,心甚钦佩。我也盼望自己能如世兄般挽救恩亲于危难,但今看来,世兄的孝功若想描摹实在很难。” 这云阳县主并无皇族女子的跋扈,也并不忸怩,虽然眉眼间有股掩饰不去的伤感忧愁,但谈吐还是落落大方。这也让张岱略感安心,起码这位县主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 两人并不熟悉,这会儿又要心情凝重的等待斋醮仪式的进行,略言几句便各自沉默下来。 时间悄然流逝,过了一会儿云阳县主突然开口对身边婢女说道:“我有些口渴,你回去将饮品取来。不要取错,一定要近日所饮。” 婢女闻言后匆匆行出,然后房间内又陷入了沉默中,过了有一刻多钟,婢女便匆匆返回,一手提着一个大腹银瓶,另一手则拿着杯具。 当银瓶里的饮品被倾倒出来之后,房间里便飘扬起一股催人生津的馨香味道,张岱闻到这气味也忍不住咽了两口唾沫。 他刚才被灌了几碗柏实酒,之后又腹泻加沐浴一顿折腾,这会儿也有些口渴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去要。 “你们退下吧,不要扰了仪轨,我与世兄在此等候即可。” 少女一连饮了好几杯饮品,都没有让一让张岱,自己喝饱了便摆手示意婢女们都退下,而那银瓶也被一并带走了,看的张岱心里又生几分不爽。 待到众人都退出后,大概是觉得与个陌生男子独处对坐有些尴尬,云阳县主便站起身来,在这房间里慢慢踱步走了起来。至于张岱因为担心稍后仪式出错,还是端坐不动。 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古怪异响,回头望去便见这县主正站在角落里捧腹捂嘴的呕吐着,连忙起身道:“县主体中不安,可要传唤侍者?” “不、不用!我只是连日斋戒,一时腹中绞痛,不碍事,仪轨为重。” 云阳县主听到这话连忙举手一摆,然后深作呼吸,嘴里吐出来的东西都用锦帕包裹住,并不胡乱丢弃。 生理期不吃饭又喝那么多饮料,可不就得肚子疼么。 张岱见她停止了呕吐,想是应无大碍,这才又坐了回去。 当见到这县主将锦帕都妥善收起、并没有随地丢弃的时候,便觉得这少女除了美貌之外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还是讲卫生懂礼貌,来人家做客并不会太过麻烦主人。 他这里坐回未久,外间突然响起了清脆悠扬的玉磬声,旋即便有道士入内道:“禀真人,可共张公子一起登楼了。” (本章完) 第69章 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第69章 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隋唐洛阳城的营建便是采取了天人合一的理念,整座城池上合天象,分作太微、紫微、天市三垣,穿城而过的洛水便是银河天汉。 此夜银月将满、繁星漫天,又是一个晴朗的初夏之夜,天上的繁星倒映入洛水中,波光粼粼,更与银河一般无二。 洛水南岸的魏王池湖面平阔,周遭观景的楼台多有灯火点缀,衬托得这湖池如玉盘一般静谧安详。 而在魏王池的东侧岐王山亭院中,点点星火次第浮现、交相辉映,更仿佛天上的星斗纷纷降落下来,在这月夜下诸多光线交织构建成一片如梦似幻的美景。 几百名身穿法袍的道官手捧法器、神情肃穆的穿行在这地上星汉之间,口中吟诵着斋醮祈禳的歌词,伴随着法坛上羽衣鹤氅的大法师司马承祯的禹步舞剑而变幻阵势,以应天象。 这一片天人感应的胜景,身处阁楼中的张岱并不能亲眼看到,他只是按照吩咐端坐于那符箓勾勒、法器陈设的星位中。 少女云阳县主一脸哀伤的跪坐在那法阵之外,随着外间道士们的祷歌声传入进来时,她便也两手向天、满脸虔诚的深拜于地,口中吟唱呼应起来。 少女歌声略显沙哑,并不算清脆悦耳,但正因如此更多了几分扣人心弦的感染力。 张岱一动不动的端坐在这星位中,看到这一幕后心中也是多有感触。他心里清楚这种斋醮仪式并不科学,最终也只会是徒劳无功。 但人生偏有许多无奈,并不是科学就能解决的,后世每一个医院重症室外都挤满了心急如焚的病患家属。他们并不清楚重症室内家人们是怎样的情况、正在接受着怎样的治疗,只是不计成败的将钱财当作救人机器的燃料不断往里投送,但最终能不能把家人救回来,也不是他们所能决定的。 这世界并不公,有人生来王孙贵胄,有人生来黔首贱民,唯独疾病和死亡能够一视同仁的将不同羊水浸泡出来的人再给重新吞没进去。 张岱一时间想的入神,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当其再从思绪中被拽回现实时,便见到少女泪流满面的哭拜于地,满身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祈求苍天,若我阿耶必不得活,能否去时安详、不受苦痛……” 因受仪轨的约束,张岱只能待在那星位上,不可随意移动和说话。 他就这么看着少女在那里悲哭祈祷,看着一个无助的人不得方法、徒劳无功的想要去减轻亲人的痛苦,并有些不合时宜的因那绝美悲憷的脸庞而心弦微颤。 仪式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从华灯初上直至午夜时分,对面的少女已经悲哭的没有了力气,委顿于地,喉咙里间或发出几声近乎执念的泣诉。而张岱坐在星位上也感觉双腿麻痹、腰以下几乎都没了知觉。 伴随着清扬的玉磬声,几名道士登上阁楼,绕着张岱环走几圈,将玉磬举在他头顶当当敲了几声,然后当中一名道士才高声道:“礼成,请星官赐箓!” 又有一名道士入前,将一方玉板贴在了张岱的额头上,口中念诵有辞,当玉板再拿开时,张岱看到上面已经显现出用丹砂撰写的符箓,不知是原本就有,还是自己身上真的有星官神力降临所刻绘,总之完成了一道天人感应的流程。 “快来人、快来!搀起真人、快、快!” 道士们完成仪式后,便连忙往阁楼下喊叫,几名婢女连忙疾行上来,将已经哭到脱力的县主搀扶背下楼去。 同时也有两名道士上前搀住张岱,把他扶下楼来,并又叮嘱道:“此间阁楼星位仍需留存几日,其间不许随意出入,事毕后自有道官入此收拾,打扰张郎了。” 张岱摆摆手表示无碍,他这会儿又累又饿,话都不想说了,只想赶紧吃饭睡觉。 西楼这里还有岐王府留下的兵丁把守,但宅中其他区域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有道士留下来神情严肃的对张义吩咐近日宅中禁止杀生以及其他的禁忌,张义也是认真倾听,连连应是。 “阿郎饿了吧?灶中有汤饼,随时都可取食。” 阿莹从道士们手中接过自家郎君,善解人意的小声问道。 张岱有气无力的点点头,走进正堂坐定之后,英娘也将餐食奉入进来,他一连吃了两大碗的汤饼,腹中的饥饿感才有缓解,然后又倦意上涌,强撑着走进东阁楼里收拾出来的卧室,来到床上仰头便睡。 或许是受那斋醮仪式的影响,这一夜张岱脑海中又是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画面不断浮现,就这么昏昏沉沉的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当他起床穿衣走出卧室,便见到岐王府的护卫仍然守在西阁楼的周围,正堂里则堆放着许多色彩艳丽的锦缣,丁苍、张义都快步走上前来奏告道:“阿郎,今早岐王府送来杂彩两百匹,说是借楼助事的酬谢之物。” 张岱走进正堂里,看着那些精美的织物,心中不由得直叹岐王家真是大方,出手当真阔绰。 这些织物并不是寻常的帛布,都是高端的纺织品,诸如那团文重锦一匹就价值几十贯,这两百匹的杂彩粗略估算一下起码就得上千贯! 这会儿张岱也不由得感叹他的人生真是达到了一个崭新的境界,之前开他爷爷的大号写墓志,一篇所得不过百十贯罢了,如今与人交际,动辄就是上千贯的钱货往来。 虽然他奶奶的赠送和岐王府的馈赠都不是日常频有的交际活动,但就这么一次就够他使用多时了。 “把这些杂彩先收进后院妥善储藏,不要轻用。” 他心里并不看好岐王这一次的禳星续命,但也知道岐王家人眼下正自忧劳悲痛,也没时间就这些送出去的东西再作推辞谦让,于是便索性暂且收起。 以后如果岐王的儿女再埋怨他没帮上忙、那就再还回去,或许过几天干脆直接当做帛金送回。 吃过早饭后,他的精神好了不少,原本还打算今天继续收拾布置一下这别馆,现在看来还是再等上几天罢。 想了想之后,他便带上丁青一起出门,顺道先去宣范坊看上周朗母子一眼,然后回家跟他爷爷说说这件事。 “阿郎,家里马厩还闲,只此一匹御马使用太浪费了。要不要再访买几匹良马换用?” 主仆两个出了坊,丁青看看阿郎胯下的高头骏马,而自己在卖了老马后,如今只能赁驴代步,便小心翼翼说道:“我在家里只饲一马实在太闲,多饲几匹也忙得过来。” 张岱自知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白他一眼后便说道:“过几天给你安排一事,你这脑筋恐怕学书不成,总不能只养在家里耗使谷米,还得学点技艺傍身增添用处。哪天带你往清化坊找几个南衙军户,学一点角抵搏击。” 清化坊多有禁军将士定居,也有一些老府兵被裁出彍骑、不再当直宿卫,便教人一些拳脚弓马的本领谋生。 张岱之前藏匿在清化坊时便有所留意,他也想搜罗一些并自己培养护卫力量,倒不是要搞什么大事情,但有点武力保障总不是什么坏事。起码回家再揍张岯的时候,也不用自己再提拳上手。 丁青这小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如果栽培起来,在家可以护院,外出可以护卫,甚至来年张岱如果有机会到边疆任职,都可以上阵做个猛将。 虽然眼下仍是白身,但张岱对自己的未来也有规划,那就是未来绝不能只在中枢瞎混,一定要在大唐军事上扩充和提升的过程中积极融入进去,在军队当中建立起自己的人脉和影响力。 大唐统治稳固的时候,中枢为官诚然是有着各种好处,钱多活少离家近。可是随着秩序逐渐崩溃,只有武力才是确保自身安全、获取更大权力最重要的倚仗。 讲到这一点就不得不提张岱之前上奏的漕运改革计划了,其实如果有的选,他并不想提前主动的将此计划上奏,而是想自己有了一定的人事基础后再加入进去,在当中发挥积极的作用。 因为漕运改革必然要调度和掌控大宗的钱粮人事,如果张岱能够加入进去,便可以趁机发展积累人事力量。 如果顺利的话,他可以深深的扎根于河南、淮西,到时候百万漕工衣食所系掌握在手,想想就觉得挺带感:此处不留爷,爷做吴元济,随时准备武装上访,就问你怕不怕! 虽然说河南、淮南等地并不是大唐传统的军事重镇,但脑子是干啥的? 更何况盛唐社会的变革、人口的流徙以及区域之间的融合与对抗,本身就蕴藏着巨大的势能与各种可能,绝不止存在安史之乱、藩镇割据一种走向! 当然这也只是张岱脑海中的一种设想,至于未来究竟往哪走,还是得结合他自身的际遇处境再作决定。 而无论哪种走向,都得确保他自身足够强大,能够影响乃至于决定时代的发展,而不是被滚滚前进的时代碾成碎片。 (本章完) 第70章 追授朝散大夫 第70章 追授朝散大夫 河南府廨直堂中,御史大夫崔隐甫神情复杂的望着在场一众河南府官员,几度张口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有关周良的案事,在他昼夜鞫问、连续提审河南府一众官吏以及事发现场的乡人之后,基本上已经梳理清楚,甚至就连当时府中决定让周良背黑锅的过程也都调查了出来。 了解事情真相后,崔隐甫自是愤怒不已,但这些人多数都是他的旧僚,也让他许多训斥的话语都说不出口。 “洛南水患,本是一场意外,若能就事论事,追究缘由、妥善补救,纵有微错,不至此日。如今事白于上,周良忠勤死国,群属诬以罪过……” 讲到这里,崔隐甫便长叹一声,旋即便又说道:“今我唯将案情奏于圣听、恭待圣裁,府事至此,我亦难脱罪责,归后将素服待罪。你等、你等各待府中,等候发落吧……” “崔大夫……” 在场众人闻听此言,各自都神情剧变,有心想要央求崔隐甫为他们稍作求情,然而话还没有说出口,崔隐甫便神情转厉,拍案怒声道:“事已至此,更复何言!” “还、还有一事……” 这时候,一直埋首坐在下方一席当中的仓曹参军刘贵举起手来,壮着胆子开口说道:“日前入捕周录事家眷时,由其家中抄得轻货诸类,都作赃物收缴。 此番审之无罪,自应发还其户。然、然则卑职审阅卷宗,却发现赃物有悖实得。日前下官留司,赃物入库前略有盘点,具簿于此,请大夫审度。” “还有隐情?” 崔隐甫听到这话后顿时一瞪眼,而那些涉事的官吏听到刘贵主动举报此事,一时间也都脸色骤变,咬牙切齿的怒视刘贵。 待到接过刘贵递上来的名簿,崔隐甫将其上内容与卷宗内的记录稍作对照,脸色又变得严肃起来,语调都气得有些发颤:“刘仓曹能保证所录是真?” “这只是下官那日所见诸物录成,是否全部仍需与周氏家人对照方知。” 刘贵听到这问话后,连忙又垂首答道。 “好得很,尔等群徒当真令人刮目相看!不只胆大妄为,诬蔑同僚,竟还别有器量,偏能藏言匿事!” 崔隐甫这两天主要只是调查洛南水患的真想,对于周良家中收缴的东西并没有太多关注,没想到将要结案了,当中还隐藏着案情。 他当即拍案而起,望着同样神情忐忑的河南尹张敬忠沉声道:“此事未见周良家人诉讼,仍需府中自察。张大尹且先仔细推问,事若不白,立案另审!” 说完这话后,他便直接收起其他的案卷,将刘贵所奏告的名簿和河南府的卷宗留在了堂上。 河南府赃物管理失当本身并不属于御史台查案的范畴,只有发还苦主数额不对、苦主对此加以举劾时,御史台才会再介入调查。 崔隐甫查出的其他人事弊病已经让他很头疼,若再夹杂上一个官吏贪赃,无疑会罪加一等。所以他直接将还未发生的案事留在堂中让张敬忠自己进行纠察,也算是事留一线。 张敬忠登堂看到刘贵所记录的轻货价值起码要三千贯,但府簿记录的赃物却只有一千贯出头,便也理解了崔隐甫何以如此震怒,当即拍案怒声道:“尔等涉事群徒,究竟有无纳赃?” “使君恕罪……周录事只是九品卑员,家中藏物众多,必有蹊跷啊!” 那首当其冲的法曹参军忙不迭出列作拜,口中疾呼道。 “有无蹊跷,事未问你,只问你有无纳赃!” 张敬忠听到这人还在顾左右而言他,当即更加恼怒,再次沉声发问道。 那法曹参军闻言后忙不迭顿首于地,颤声道:“有、是有一些……” “还有谁?谁还私匿赃物,速速出列自认。若待纠出,严惩不贷!” 张敬忠又怒声喝道,他自知此番罪责难逃,如果在这件事情上还有含糊,必然要遭受更加严重的惩罚。 随着他的连番逼问,堂中又有几人主动出列承认,他们也都和那法曹参军一样的心理,只道是周良官职卑微,家中这么多存货并不合理,而且认为其家此番必定入罪,于是在经手的过程中便都私自藏匿了一部分。 看着这些同僚们果真不干净,刘贵心中也是暗骂几声,同时又不无庆幸。原本他才是动了最大手脚的人,结果因为早早投靠张岱、主动揭发其事,到如今可以站在一旁看戏。 几人虽然主动承认罪过,可是他们各自招供却与差额仍然悬殊甚大,这不免让张敬忠越发恼怒,只觉得这些人当真死鸭子嘴硬,于是便喝令用刑。 “下官等既已认罪,又怎敢再隐瞒数额!差额何在,委实不知……是刘仓曹,刘贵那日独留府中,他一定做了手脚,他……使君应当鞫他,刑问刘贵!” 法曹参军等见到府吏取上刑具来,一个个越发惶恐,一边叫冤,一边指着刘贵恶声说道。 刘贵听到这些人还要拉自己下手,忙不迭摆手道:“下官若有贪赃,又岂敢书录奏上?那不是自揭罪状?” “狗贼,若不是你,又是谁人!必然是你……张燕公孙为周良家事奔波甚急,这些钱货或是燕公寄存,刘贵你欲附从免祸,所以虚报数额!” 几人眼见大难临头,一时间脑海中也是思绪飞转,有一个人甚至直接喊出了真相,吓得刘贵脸色都青白不定,扑通一声跪地喊冤。 “冤枉啊!请使君明鉴,下官实在难攀燕公,否则东封之时亦应扈从受赏。而今燕公权势不复,下官、下官又怎会……总之下官绝无虚报,赃物多少,周氏家人自知。” 哪怕只是为了免除自己的罪过和嫌疑,刘贵也要咬紧牙关、抵死不认,更何况如今他还暗藏着几百贯的赃物,那就更加不会吐露实情。 张敬忠见这几人还在胡乱攀咬狡辩,心中也是愤怒不已,当即便勒令用刑,并派遣府吏前往各家查抄一番。 河南府这里为了查赃而闹的鸡飞狗跳,张岱来到河南府别馆时,正逢医师前来为周夫人诊断病症,情况很是不容乐观,周朗不免泪流满面、悲痛不已。 周夫人多年疾病缠身,早已经看开了,只是丈夫名誉仍未恢复清白,让她不能释怀。 几人在这里聊到午后,忽然有官使入此来召周朗往皇城南省去。张岱猜测可能是周良案事有了一个结论,于是便带上丁青、陪同周郎一起往皇城去。 过了洛水天津桥,周朗在官使的带领下自左掖门进了皇城,张岱两人则在左近等候着。 时间过去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周朗终于走出来,除了几名官使陪同之外,后方还有一驾马车拉着物品。 周朗出了皇城后便左右搜寻,见到张岱后便疾奔上来,扑通一声跪在张岱面前,口中悲呼道:“郎主、郎主,我耶冤屈得雪!朝廷裁定我耶无罪有功,追授五品朝散大夫……” 经过御史大夫崔隐甫的调查,河南府录事周良并非引发洛南水患的案犯,反而还是救灾死事的功士,兼其有献计于国之功,追授五品朝散大夫、赐绯鱼袋并荫一子为官,赐绢百匹以助治丧,并着洛阳县给宅一区安置功臣遗孤寡妻。 张岱在听完朝廷对周良的追授奖赏之后,一时间也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笑容、眼泛热泪。 虽然最终让周良获得这一系列封赏的主要还是自己所献漕运改革之计,但张岱也并不觉得可惜,单单周良那一份忧民疾苦的情操和事迹就值得这一份奖励。 五品官乃是大唐中低官员的分界线,官达五品便称通贵、并可荫一子为官,意味着周朗只要治丧服阕即可获得官员预备役的身份,前往吏部待选。周良从生前的九品下吏被追授为五品之官,这一份奖赏倒也算丰厚。 张岱搀起了周朗,当即便要回去将这好消息与周夫人一同分享,然而这时候左掖门处又有一队官员行出,为首一人神情落寞,便是被贬官远谪的李林甫。 李林甫见到将他迫害至此的张岱,顿时也是神情激动,直向此间冲来,远远便指着他怒骂道:“张氏小儿,阴毒刁邪,弄奸害我……” 张岱瞧着左近还有巡逻的甲兵,想是李林甫不敢把自己怎么样,便示意抽刀护在身前的丁青收起佩刀,望着李林甫微笑道:“李中丞、李君这么说,是怨南省相公们刑赏不公?不妨学我前事,投书铜匦,乞达天听。” 这话不说还好,李林甫闻言后顿时更露竭斯底里之态,恨不能入前生撕了张岱,哪怕被后方追上来的亲友给阻拦下来,仍然止不住的怒声咆哮着。 后方一个面有威容的中年人走上前来,视线上下打量张岱几眼,旋即开口道:“张氏小儿辞锋甚利,伤人不觉。可惜前夜台中非我在直,否则此日岂容尔辈猖獗!” 张岱听到这话后,便知此人乃是令其祖父深恶痛绝的宇文融,他收起脸上的笑容,叉手向宇文融稍作见礼,旋即便对宇文融说道:“宇文中丞此言,请恕不敢苟同。中丞久处宪台,应知朋党之恶。小子秉直而行,无惧李某,亦无惧中丞。” 宇文融闻言后冷笑一声,旋即视线便越过了张岱落在后方的周朗身上,抬手着令家奴递给周朗一份名帖,口中说道:“周氏子,你耶所献遗计我亦有览,当真是才堪谋国、可相论道的贤士。 他今死于事,让人惋惜。来日除服,你若患无出头之地,持此寻我!” (本章完) 第71章 物归原主 第71章 物归原主 宇文融对张岱不假辞色,但是对周朗这个忠良遗孤却很友好,甚至还直接发声招揽。 这可不是一句空话,现在的宇文融以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权柄之重还要超过真正的宰相,他若赏识看重什么人,是的确有能力快速提拔的。 周朗自知家事至今全是靠着张岱的帮助,更将张岱视作唯一的恩主。眼见宇文融对张岱态度并不友好,他接过那名帖后便直接掷在了地上,拒不接受这一份善意。 宇文融看到这一举动,眸中不由得闪过一丝羞恼之色。 张岱转过身将这名帖捡起来,抬手拂去名贴上沾染的灰尘,并对宇文融叉手致歉。 他这么做倒也并不是怕了宇文融,之前的斗争是斗争,并不表示他内心里就否定宇文融这个人。事实上宇文融的一些观点和做法,他还是非常认可的,认为宇文融的确是一个能够纾解时疾之困的务实之人。 不过怎么说呢,宇文融这个人跟他爷爷差不多,性格上都有极大的缺陷。而且讲到一些斗争手段,宇文融又不比张说这种从武周时期历练出来的老油条。 一旦离开了自己的舒适区真正进入到中枢政局当中,他反而不会玩了,创下了一个任相时间之短仅次于他的老上司源乾曜的速通成就,三个多月就被办了。 是的,源乾曜就是这么神奇。一方面他在开元年间的任相时间长达九年多,另一方面还保持着一个单次速通记录,首次拜相跟姚崇搭班子,两个月便被罢免。 当然这不是他的问题,是皇帝已经厌倦了姚崇,所以把源乾曜这个配菜也一块儿撤了。 宇文融的能力很强,缺陷也大,他本身并不适合主持全面的中枢行政事务,但是把其放在特殊的领域之中,他的能力便会得到极大的发挥,迸发出极强的能量。 所以张岱心里也有一个狂想,那就是如果未来宇文融混不下去的时候,倒可以尝试将之网罗到自己麾下来。 这想法他当然不敢说出来,否则宇文融当场就得翻脸。人家刚刚斗倒了张说,他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小子居然想让人家当小弟,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宇文融并不知道他欣赏有加的计策乃是张岱亲笔撰写的,彼此可谓话不投机,他也懒得与晚辈计较,于是便转过身拂袖而去,继续把李林甫送过天津桥南。 张岱他们自然也不再停留,又连忙往宣范坊而去,告知周夫人这一好消息。 当他们再回到河南府别馆时,几名河南府官员也来到这里。有关周良的封赏既然已经公布,那么针对河南府官员的惩处自然也同时下达。 首先是河南尹张敬忠,外贬衡州司马。其余僚属也都各有惩处,有的甚至被远流岭南。就连那仓曹参军刘贵,都被直接罢官。因为周良一人之死,直接让河南府半数官员落马。 这固然是因为张岱杀伤力强,但同时也反应出河南府人事积弊之深,说的再具体一点,那就是这种权贵云集的地界太多权力的违规使用,而这些弊病会通过各种形式展现出来。一旦稍加严肃的纠察,就能拔出萝卜带出泥。 这些河南府官员们虽然受到了处罚,但也还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比如之前从周家查抄的东西,这会儿自然要发还回来。 如果这些事情做不好,还要继续受到追究。大唐司法可没有结案定罪便万事大吉的说法,只要案情有了新的突破、有了新的罪迹发现,就会继续处罚,而且罚的要比前一次更严重。 就连张说都夹着尾巴猫在家里小心做人,河南府这些新遭处罚的官员们自然更加的提心吊胆,唯恐再有什么痛脚被抓住,到时候只怕连岭南都不用去了,直接去南市! 周夫人得知丈夫的案事了结,不只恢复清白,更追授官职且荫子为官,一时间自是感激涕零,强撑着病体下床连连向张岱叩首道谢。 张岱实在受不住这些,索性便让周朗留在内室安慰其母,自己来到外间与这些河南府官员们交接。 他抬手接过河南府官员递上来的赃物名单,发现跟自己之前交给刘贵的名单还有一些出入,种类和数量上都少了一些,当即便皱眉不悦道:“所录赃物与日前周录事家所出似有出入,河南府见赃只有这些?这些小事,要不要再请御史台崔大夫一同核对盘点?” “不、不用劳烦崔大夫!请张公子稍候,因为日前事务繁忙,府中诸事未协,因恐周录事家人心急,所以先着卑职等来告部分,后事会陆续补足。” 几名河南府官员闻言后连忙摆手道,他们府廨这次都差点被这煞星给掀翻,这会儿更加不敢透露内部监守自盗的丑事,于是只能含糊应答,稍作拖延。 “真是胡闹!既然还未查清,那便速速查证,怎可半露半隐!速去,下次诸事办妥再来!” 张岱将河南府官员送来的资料随手抛回去,就算他摆明了要敲诈他们,这些人也得把这苦果咽下去,自家东西好端端的在周良家里放着,谁让他们犯贱入户去搜! 张岱也就是怕自己挨收拾,否则直接写上里边还有一块传国玉玺,就逼着这些家伙给自己找回来。 几名河南府官员只能灰溜溜的返回府廨奏报,此时的府廨中,张敬忠也刚刚收到门下省针对自己的处置通知,心中正自哀叹。 他在蜀中任职数年,此番好不容易调到河南府,还打算以此作为踏板一举入朝,却没想到一时糊涂踩了空,直接又被打发到了长江以南。这会儿听到那难缠的张家小鬼又提出要求,一时间不免越发的心烦。 涉事几名官员家中都已查抄一番,所得远远补不上这巨大的差额。 张敬忠心里也严重怀疑这张家小子就是在敲诈,可是刘贵那里咬死不认,他又没有什么证据,眼下府中人事又乱成一团,更加难以调查出什么头绪出来。 如果将事情拖延到再由御史台出面调查,那张敬忠又要加上一个纵容下属监守自盗的罪名,若再奏闻于上,恐怕岭南也不是他此番流放的终点,估计得收拾收拾去安南了。 唯今之计,只能尽快补足这些赃物。可是他已经被革职,除了这些见赃的物品之外,还有将近两千贯的差额,他也不敢再私自动用官府库物去补足。 想了想为免那小子再叫嚷滋事,他只能咬牙拿自己的私己先填补上,过后再找那些贪赃的府员们催讨。 张敬忠之前担任益州长史,从蜀中离职后便到河南府担任府尹,因此也是宦囊颇丰,尤其蜀锦之类的贵货数量不少。这会儿为了把赃物尽快补上,他只能着令家人收拾一些家中细软时货,自己亲自送往别馆。 张岱看到两筐轻货被抄走,回来却装了满满的两大车,尤其颇多蜀锦之类的蜀中轻货,其中甚至还有他之前在南市都舍不得买的蜀锦高端的晕繝之类织物。 他的脸色也客气了一些,向着张敬忠这个同姓拱手道:“输送这些俗货,使君遣徒即可,怎敢有劳亲至!” “日前府中处事不公,累及周录事家人不安,幸在张郎纠劾于上,才令乱事归正,使我无负忠良,理应来谢。日前府事混乱、库物不足,夹以别货归还赃物,还请张郎体谅。” 现在诸事已成定论,张敬忠只想快速了解,别再被什么波折连累,因此面对张岱的时候也是很有礼貌,并不像输不起的李林甫那么气急败坏。 张岱虽然因为这张敬忠还算识趣而感到高兴,但联想到周良之死与这一番波折,自然也不会对其有太多好脸色,稍作敷衍将人送出,至于退回的轻货则笑纳下来。 轻货价值本来就难以估量,越是高端的商品价格波动便越大。张敬忠多以蜀锦轻货归还,实际的价值又比张岱之前所开出的价码更高了不少。 提起这点也不得不说上一嘴,李林甫担任御史中丞倒也并非只是混日子。之前大唐司法系统对赃物定价始终没有一个标准,也就使得刑罚量刑上下波动极大,李林甫在担任御史中丞的时候上奏朝廷定下一个标准。 他虽然临民治事的能力有所欠缺,但是对于政府机关的程序标准的确是也有一番自己的见解,如果不是长期待在宰相这样一个责任重大的职位上,未必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甚至是优异的办公室主任。 张岱虽然从河南府敲诈回来不少的财货,但并没有全都据为己有,他只是取回了自己的那一份,至于多出来的几百贯轻货,则就留给周朗母子。 他们接下来既要治丧,还要在洛阳安家生活,未来居丧几年都没有稳定收入,总是需要维持生计。 虽然周朗一再表示要投入张岱门下,张岱也乐意接纳他,但当然也不会将之待作家奴。而且周朗除服之后便可解褐出仕,算是眼下张岱门中最有出息和前景的一个,张岱也准备日后给其争取一个比较好的官职。 安排好了周朗母子,张岱让丁青将自家轻货拉回惠训坊别业,自己则回康俗坊大宅去,跟他爷爷说下昨晚帮岐王禳星一事,顺便交流一下对时局变化的看法。 (本章完) 第72章 中枢政清则难 第72章 中枢政清则难 张家大宅里,退休老头张说难得恢复了正常的作息,但却没有让自己闲下来。 清晨时分他先召集家人训话一通,然后又将家宅巡视一遍,责令家奴拆掉家中过于奢侈的装饰与陈设。这一天下来倒也忙碌充实,但跟之前在直南省处理中书门下的事务相比,终究还是差了点意思。 张说这里肃正家风以排遣退休后的苦闷,却将整个大宅都搞得风声鹤唳。张岱回家时便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家人们都贼眉鼠眼的仿佛道路以目。 他是家中为数不多在事后能免于清算之人,对这高压管制感触不深,回家后便直往中堂去见他爷爷。 “周良案事结果我已听说了,朝廷酬以五品,倒也不谓寒薄。可惜了他轻死于事,否则凭其才干,足堪大州。但无论如何总算是有了一个结果,你没有辜负这个恩公,可算是安心了?” 张说一整天都挂着个脸,见到孙子回家才浅露出几分笑意,他知张岱知恩图报,对周良这个恩公家事很关心,于是便说道。 张岱闻言后便点点头:“是啊,总算没有浪费一番用尽心力的苦功。午间孙儿陪周良子一同往皇城受赏,还见到宇文中丞欲加招揽。” “哼,此獠自谓得势,行事咄咄逼人。中书眼下仍困于我的余威,久后必不容他!” 张说先是冷哼一声,旋即又对张岱说道:“你着周良子将其父行状送来,我为执笔书写一篇墓志,增壮一下他的丧礼。” 张岱眼下正听不得这话题,闻言后心里便咯噔一声,片刻后才放松下来。 他本来打算自己为周良写一篇墓志,但他爷爷既然愿意代劳,那当然更好。他虽然有信心在未来超越他爷爷,但眼下终究还是张说更胜一筹,也能让丧主家更有面子。 今日朝中发生的人事变动不只周良案相关的河南府官员们,还有中书侍郎李元纮奏将张九龄等原本张说的故僚调往别司、不再担当剧要。 这就是在逐步清理张说在朝中的人事遗留,不过诸如集贤书院这样的比较特殊的地方,也不是当朝宰相能够随便插手的,张说的影响力总归还是能以这样的方式保留下来。 李元纮还在比较保守的扫除张说在中枢的影响力,作为主攻一方的宇文融则就进取得多。虽然宇文融本身的官职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但职权范围却得到了极大的扩充。 “中书前当户部,常为源氏、宇文排抑,今陡擢省中,暂或相安无事,久必互相倾轧……” 张说久为宰执,对于朝中人事自有一番深刻的看法,也愿意跟张岱讨论、或者说传授相关的认知。 通过张说的讲解,张岱才发现这一届的中枢班子也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样其乐融融,彼此之间的矛盾早已种下了,现在还有一个驱除张说势力的共同目标,但当这目标不存在了,彼此就会争斗起来。 开元十三年朝廷筹备封禅,主掌户部的官员却因度支失所而被罢免,之后朝廷便以李元纮、宇文融分掌户部。 宇文融除了兼任户部侍郎之外,还有本职御史中丞,监察、财政集于一身。 李元纮被任命时却是先拟户部尚书,但却被宰相源乾曜以资历尚浅而只授户部侍郎,没能在名位上压过宇文融,任职期间也难免会有摩擦。 如今李元纮一跃成为宰相,对于宇文融这样一个过于强势的旧同僚又怎么会和气相待。 之前张岱搞定了李林甫、空出一个御史中丞的位置,立即被李元纮举荐他的旧属度支郎中宋遥出任。彼此虽然还未翻脸,但斗争的种子已经埋下。 原本张岱还以为,这次政斗之后崔隐甫被罢官、宇文融被外放,是张说党羽继续斗争的结果。可是在听他爷爷讲完这些中枢人事的隐秘时,他才意识到李元纮这个宰相在当中必然也是出力不小。 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果然能够担任宰相的,也鲜少会是什么不党不阿的孤胆英雄。 李元纮虽然高升,但户部这一财司却完全落在了宇文融的手中。尽管失去了一个御史中丞的位置,但是其对财政的掌控却更高了。 虽然在中书层面没有抢占更多的位置,但是宇文融他们却接连拿下了河南尹与汴州刺史两个重要位置。 河南尹张敬忠被流贬,朝廷旋即便以宇文融的旧上司、光禄卿孟温礼出任河南尹。同时源乾曜的儿子源复迁任汴州刺史,掌握了运河要道。 由此也可见宇文融对张岱所进献的漕运改革计划不只是简单的认同,更是想要掌握漕运改革的话事权。所以宁可放弃中枢职位的竞争,都要占据住漕运改革的重要位置。 包括源乾曜这个老狐狸,连自己的儿子都给安排进来,可见接下来这件事必定会成为朝廷主推的事务之一。 祖孙俩针对当下人事演变讨论一番,当然主要是张说在说而张岱在听,也让他对开元政治、尤其是当下时局有了一个更深刻的理解。 “所以日前宗之你拒受圣人赐官,也是一个明智之举。老夫去位则易,中枢政清则难。时局板荡不知还要再历几番,你此时解褐,纵使位卑,也不是好事,稍有不慎便或遭倾轧。” 张说又望着张岱感慨说道:“丈夫有志,不贪短利。暂且修身蓄势,待时而鸣,我孙天赋、才情俱佳,必将前程远大。” 张岱闻言后也点点头,他倒不着急去官场闯荡,尤其在听他爷爷讲完这些中枢深刻的斗争痕迹后,也越发感觉到当中水深浪险,还是趁着年少攒上两年经验再说不晚。 家里这个大号可不只会写墓志铭,搞起人事斗争也是一把好手,正面是一个好榜样,反面也足以借鉴,多听多学总是没错。 他们张家眼下也算是暂时淡出时局,讨论这些人事主要还是给张岱涨涨见识和经验。待到张说发表完对时局的看法,张岱便讲起昨夜岐王家里禳星续命的事情。 “还有此事?岐王已经危殆若斯了吗?” 张说听完这事后,脸色也是微微一变,旋即便面露怅然,幽幽的长叹一声。 虽然看似圣人和岐王家里还在通过斋醮仪式、想要尽力挽回岐王的性命,但张说心里却清楚,随着这仪式的举行,基本上也就宣告着岐王必死无疑了! 如果禳星成功,那就意味着岐王得天眷顾,又将天子置于何地? 张说跟岐王倒也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情义,此时心中感慨更多的还是出于对往昔岁月的怀缅。 他见张岱欲言又止,心知这小子心细,想是担心为岐王禳星或会有什么余波牵连,于是便开口说道:“事情或需有所避忌,但也总归不外乎人情。 岐王与我并非生人,疾困若斯,焉能不助?尔徒内无私隐、问心无愧,也就不必忧思其他。更何况,斯人将逝,斯情亦杳,又何必再顽固纠缠。” 那是你不知道你家圣人再过些年的抽象样子! 张岱听他爷爷这么说,心里便暗自吐槽一声,不过心里倒也略感放心了。 毕竟最大的猜忌源头乃是岐王,如今岐王行将就木,眼下皇帝也并不像晚年那样抽象,当然不会再揪着岐王相关人事不放。 更何况,虽然岐王死了,但宁王、薛王都还活着。如果他们和他们的亲属见到哪怕死了都人事难息,必然心中更生忧恐,说不定就会搞出什么乐子出来。 顿了一顿,他便又开口问道:“听闻日前王翰王学士因我事而获宪台咎责,归后一直不见,孙儿想择日于别馆宴请致意,未知可否?” 眼下他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便想发展一下人脉。 王翰对他态度一直比较友好,还相赠歌姬,虽然被他老子占去了,但这份人情还未回应,对方又因为帮助自己宣扬事迹而被罢官,所以张岱也想宴请道谢一下。 “允你宅外别居,正是希望你能结识时流,聚贤为友,交际诸事不必来问。” 张说倒是很豁达,并不像张均那样习惯性的贬低打击晚辈,对张岱没有太多的限制管教。 他转又说道:“王子羽其人,才情卓然,性亦旷达,与之交际,确能怡神。但他尚服玩声色、好奢靡浮华,可与娱戏、不可谋事,过侈则丧志,过淫则损节,尔宜自省,切勿从游过甚。” 这是真的关起门来说自家话了,张说虽然很欣赏王翰的才情,但是对其为人做派却仍持保留看法,并不希望自家儿孙学习王翰的那些恶习。 盛唐文人千人千面,而能在诗歌领域有所建树且名传后世者,多多少少都有点恃才傲物、轻狂无礼的恶习。 他们往往对人对事情绪饱满,所以才诞生出那么多华丽的诗篇,但又常常拙于时务,故又每每不遇于时,鲜少能够文章、事功兼得。 但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存在,盛唐的精神才光辉灿烂。 哪怕张岱本身是一个务实的性格,也不妨碍他对这些人心生向往,而且还挺想把这些人收罗起来,组成一个喷子天团,对人对事有所褒贬,导善世风,督查变革。 (本章完) 第73章 名门孽孙 第73章 名门孽孙 在与张说讨论完一些时政问题后,天色已经不早,张岱索性便留宿在大宅中。他在集萃楼那卧室仍被保留着,间不时回家住一天也是方便。 人的心境如何,总归还是与自身的处境有关。之前张岱待在这大宅里总是倍感压抑,只有离开这里才感到比较自在。 可是如今因为有家中长辈的欣赏与撑腰,整个张家上上下下都待他和气有礼,这也让他并不再排斥出入大宅。 过往比较讨厌的张均、郑氏,如今偶尔刺激对方一番,也是一种乐趣。所谓积少成多,总有一天能给彻底收拾掉。 不过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变故的张家,家中整体的氛围还是比较压抑沉默的。大部分的族人心情都不像张岱那么乐观豁达,处境也不像他那样从容超然。 他这个原本备受冷落的张家庶子,如今俨然成了家中最为自在的一个。当然这也都是豁出命去换来的,头顶的伤口都才刚刚结痂,还没有痊愈呢。 第二天大清早的,他陪祖父母吃过早饭,自然不可能再去向嫡父母问安,直接便出了家门返回惠训坊别业。 回到别业后,张岱便安排丁苍将昨日河南府退回的那些轻货挑选一部分出来,带到南市去卖出,一大家子人生活总要预备一定的现金流。 他也没有闲在宅中,又带上张义和丁青一起往洛北毓德坊去。毓德坊是洛阳县廨所在,昨日周朗母子便被洛阳县官吏引往安置,而且今天河南府也要归还周良遗体。 周良乡籍汴州,如今在洛阳唯孤儿寡母,所以张岱带上户中几人前往帮忙治丧。顺便他也要让张义到洛阳县廨去选募几名老实听使的户婢奴仆,留在家中听使。 张家虽然也有仆佣,但是张岱考虑到自己还是有许多事不愿让张家人、尤其不想让张均夫妻知晓,还不如上一点钱在官府雇佣使用的放心。 洛阳城洛南属于河南县,洛北属于洛阳县,张义之前便在洛阳县担任一个令史,因此对这地界也很熟悉,在其引领下几人很快来到毓德坊中的洛阳县廨。 周朗母子已经被安置在坊内闲宅,自有县中吏员引领前往。张义则暂且留下来,请其同僚在县廨所管辖的奴户生口当中雇使几人。 周家这宅院占地两亩多,算是洛阳坊间比较常见的民宅,并没有太大的院落,勉强分出一个前堂后居的格局。 张岱到来时,洛阳县官吏们已经帮忙架起了治丧的灵堂。因为知道了周良一家的事迹,所以洛阳县官吏们对此也十分的上心。眼下周夫人病卧榻中,周朗衰麻于庐,若非他们帮忙,这治丧的场面都张罗不起来。 不多久,有河南府吏员来通知周良的灵柩已经到了坊外,周朗在门前哭拜,张岱则带上丁青等人出坊去迎接。 经过了一番教训后,河南府这次也学乖了,没有再整什么幺蛾子,准备了一套棺椁秘器将周良遗体于府中小殓,然后送到了毓德坊来。 只是当看到河南府负责护送周良棺椁的官员时,张岱忍不住眉头一皱,只见其人赫然是之前他投书铜匦时,幸灾乐祸将他引到御史台的门下省左拾遗姚闳。 姚闳见到张岱代表丧主家在坊门迎接,顿时也皱起了眉头,望向张岱的眼神流露出浓厚的敌意。 尽管心中老大的不情愿,他还是翻身下马,入前说道:“某今忝任河南府法曹参军,奉孟大尹所命,将前死王事之朝散大夫周良遗体送回其户。” 张岱听到这家伙语气生硬,心中也很不爽。之前事涉违规处置他投书铜匦一事的李林甫被发配到山南去了,他也能想到一开始的姚闳必然也逃不了。 不过这家伙总归是个小角色,处置结果也并不广为人知,昨夜跟张说聊起人事变故也没有涉及到这孙子,没想到转过天来便又再见到这孙子。而且这小子不愧是姚崇的孙子,李林甫都受不住的打击他竟然硬挺了下来。 姚闳前任官职是门下省左拾遗,如今则改任河南府法曹参军,看样子是从南省中枢被贬到了地方府县。但左拾遗是从八品官,河南府法曹参军却是正七品,而且还是在东都洛阳,并非偏远地界。 所以姚闳的这次被贬,更像是正常的官职流转,而且还是升迁。 诸如张岱所认识的河南府士曹徐申、仓曹刘贵,他们都是人到中年四十好几才混到这个级别,姚闳二十出头已经官居此职,实在看不出被贬职的意思。 唯一瞧着有点失意的,就是这家伙官袍从浅绿蛤蟆皮换成了眼下一身青衣,意味着他的散阶被从七品削到了八品。 之前是以七品散阶而任八品职官,如今则是以八品散阶而任七品职官,明贬暗升算是玩明白了。 “司仪官尚未入坊,姚法曹且执幡于此等候片刻罢。” 周良追授五品,同时又身死王事,以礼应以鸿胪寺司仪官员主持丧礼、并且祭以少牢,不过张岱刚才在周良家并没有见到司仪官,于是便开口说道。 姚闳听到这话,脸上顿时又浮现出几分怒色,但想到行前大尹孟温礼叮嘱配合丧主家治丧、节外生枝,他只能夺过吏员手中所持麻幡,站在运载周良棺椁的马车旁,乍一看倒像是丧主家的儿孙亲属。 毓德坊也是洛北繁荣的大坊,多有官宦之家居住此间,看到坊间有人家治丧,自然也都凑上来观望。 张岱之前只是一个小透明,近来虽然名气大躁,但见过他的人却不多。 姚闳则不然,他乃是姚崇嫡孙,其父姚彝兄弟多年前便在东都卖官鬻爵、很是风光,再加上姚闳本身也出仕数年,所以在洛阳认识他的人也不少。 此时看他持幡站在棺材旁,看客们不免暗自议论姚梁公家莫非又有人死了? 听到看客们议论声,姚闳更是恼羞成怒,直接将手中的麻幡甩给仆从,大步走到张岱面前怒声道:“张氏子稍有得志便猖狂忘形,真以为我奈何你不得?” 张岱看着这家伙愤怒的有些扭曲变形的脸庞,心中不由得暗叹一声。姚崇、张说都是开元名相,称得上一时之人杰,但他们的子孙后人却个顶个的抽象。 张岱他父亲张均和叔叔张垍直接投靠安禄山,这就不多说了。姚崇的儿孙没有投靠安史叛军,倒也不是多么有节操,而是因为死的早,尤其眼前的姚闳早在天宝初年就把自己给作死了。 姚崇儿子们事迹且不说,姚闳这个大极品日后给宰相牛仙客当判官下属,在牛仙客病重时逼迫其推荐自己的叔叔姚弈代其为相,结果被牛仙客的夫人举报,玄宗直接下令处死姚闳。 如果说张说的儿子们在投敌之前还恶迹未彰,那姚崇的儿孙们则就已经坏到露相,总之都不是什么好鸟。 “姚法曹步步高升、权势熏人,若非事到临头,我自当退避三舍。” 张岱瞥一眼姚闳身上的青色官袍,口中冷笑说道。 他孤身一人便敢直闯敌巢,连他老子都不放在眼中,更不会被这小猫小狗跳出来吓唬住。大家都是给人当孙子,你比我多个啥? 姚闳听到张岱这么说,神情更显激怒。 他出身名门、荫泽深厚,解褐以来顺风顺水,唯独日前一时失谨、为此小子弄奸所累而遭受宪台咎责,使尽人脉才免于远谪外州,勉强留在了河南府,可谓生平未有之大挫。 “此位虽然不尊,却专治违法刁民!张氏子勿以权门恩长、肆意于时,我今居此职,诸事不问、唯察一人,但有一事可系,必叫你识刑法之威!” 听到姚闳这一番厉言威胁,张岱又笑起来,抬手向着西南面指了指,同时说道:“姚法曹此语于我已是旧声,前为威言之李中丞,业已跋山涉水向南而去。 姚梁公遗泽虽厚,也难禁姚法曹一味浪使。今我谅你失言,不加检举,是不忍害事主家礼。你若再敢狂言一字,我即刻入问孟大尹何以御下!” 瞧把你狂的,老子虽是白身,但你顶得住我会打小报告? 果然姚闳在听完这话后,尽管眼中怒火更甚,但动作还是显得和气起来,主动向后退了丈余,唯独视线仍然阴冷的在张岱身上打着转。 不多久,鸿胪寺的官员也来到了坊间,于是一众人便将周良的棺椁迎入坊中宅内,停棺灵堂开始治丧。周家虽然没有太多亲友前来吊唁,即便丧礼从简也要进行几天。 张岱并没有继续留在这里,取了周良的行状便往洛南家中赶去,除了让他爷爷写个墓志铭顺便也向他爷爷告个状:姚家那龟孙子威胁我你管不管?姚崇活着已经把你欺负成那样,现在孙子还得受气? 他虽然嘴上不服输,但对于姚闳的威胁还是记在了心里,这货连宰相都敢胁迫,可见也是一个胆大妄为之徒。就算官面上的手段搞不定自己,也得防备他暗里下黑手。 以后要再在洛阳城里居住活动,起码个人的安保得注意一下,招几个护卫也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本章完) 第74章 太行镇将安孝臣 第74章 太行镇将安孝臣 回到张家后,张岱先将周良的行状递上,然后讲起姚崇的孙子就任河南府法曹参军以及威胁自己的事情。 果然张说在听完后,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沉默片刻后才说道:“此事我知,你不必忧愁。姚氏小儿骄狂,自然有人教他!” 张岱听到他爷爷这么说,看来是打算出手教训一下姚闳了,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作为反派戾气满满、小气记仇的自觉。 我们张家就这样,得罪小的出来老的,如果姚闳是这个位面的主角,那他们张家灭族的种子就在今天种下了! 张说如今虽然致仕,但要收拾一个姚闳还是手拿把掐。张岱对此也不再多问,转而讲起他另一个想法,那就是招揽几个武力值高的随从。 他如今得罪的人也不算少,整个河南府都给端了一半,还得罪了作为关陇天龙人的李林甫,眼下还在洛阳,以后去了长安更得小心点。 听到他这个诉求,张说想了想后让仆员取来一个装满名帖的筐笼在里边翻找片刻,才翻出一张名帖甩给张岱道:“此徒旧是我军中部将,之前因事解职、入都访我,想今仍留畿内,你可遣员去问他。” 张说最为人知的身份便是文坛宗主,但实际上他也是盛唐时期出将入相的代表人物,尤其这最后一次入朝拜相便是因为军功,并不是一个只知道夸夸其谈的书生腐儒。 在其收拾给张岱的那些书里边还保留着他之前任职幽州、并州等地时的奏书,对东北二蕃、漠南九姓等边事问题都有自己的一套方略。 后世因其文学上的身份以及奏罢边军等主张,将其归类为罔顾边患、对外软弱、一味主张偃武修文之人,这显然是不对的。 开元初期虽然有一种不幸边功的思潮,但是随着国力的恢复,这种想法也在改变,直至天宝年间边疆武人罔顾边防的实际需求、为了边功频频主动的挑起边衅达到了一个极点。 这种穷兵黩武的风潮发展到高潮时,就连王忠嗣这种军方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有所反思、想要悬崖勒马都被时代一碾而过,而其继任者哥舒翰则是一反前辙的西屠石堡取紫袍。 到最后边将们比拼的已经不再是兵法韬略,而是谁的胆量大、谁更漠视人命,那谁功劳就越多、升官就越快。反正背后有着大唐皇帝焚国以助,又有什么好怕的? “是胡人?” 张岱接过名帖一瞧,发现落款写着是“前太行镇将安孝臣”,当即便好奇问道。 “胡儿虽鄙,弓马却熟。旧年从军克定九姓之乱,时龄与你如今仿佛,已经屡得陷阵之功。你又不是访求什么诗书良才,此胡有力,可以暂用。” 张说闻言后又笑语说道,旋即脸色又变得稍微严肃起来,沉声说道:“今为人所胁,乃知势力孤弱,更应用心于学,蓄力养志,以待鸣时。近日诸事悉定,交代你的课业也要用心修习,来日我要考校!” 张岱听到这话便有些头大,他不愿意待在家里一部分原因就是怕每天被抽查作业,先恭恭敬敬的应承下来,等到离开家后便又开始放荡的生涯。 当然也谈不上多放荡,毕竟现在人身安全都没啥保障。回到家后,张岱便安排丁青骑着自己的马按照拿上名帖、按照上边的地址去访那胡人安孝臣。 看着丁青这小子喜孜孜的策马而去,张岱心里没来由生出一股被ntr的感觉,心里也盘算着家里是时候再添一些马驴等代步牲畜以满足不同家人的出行需要。 张义从县廨雇佣的官奴也送回了家里,三女两男,年纪都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看着倒是本分老实,已经在阿莹的安排下开始在宅中洒扫忙碌起来。 其实私人是不准役使官奴的,只不过这种事情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洛阳县户数众多,众多官奴役力无处使用还要供给衣食,放使于权门私家既能收取一份佣金,还能减轻一些负担。 这些官奴也更乐得作役私门,官府安排的工役又苦又累,私人家里无非洒扫侍奉,又或从事一些简单的工技生产,遇到仁厚的主人家还能获得额外的休息时间和赏钱,甚至愿意出钱将他们赎买放免。 这些小事张岱懒于过问,回到房中翻看了一下他爷爷挑选的那些书籍。过了没多久,丁青便返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形容落拓、胡子拉碴的胡人,牵着一匹毛色斑驳的瘦马、比张岱之前的坐骑还没有卖相。 “安壮士,这位就是我家阿郎,阿郎着我去请你来。” 丁青将人领进门,又向张岱介绍道:“阿郎,这一位便是居住在敦厚坊的安壮士。” “末将安孝臣,乃燕公帐下旧属,拜见张公子。” 这安孝臣连忙入前来,向着张岱叉手作拜。 张岱本以为他爷爷给他介绍的应该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威猛壮士,但见这安孝臣却有别于通常印象中大腹便便的胡将形象,整个人显得佝偻瘦弱,一衣服穿在身上都有些宽大摇摆,看着跟清化坊那些杂胡街溜子有些相似。 他还没开口,一边丁青已经忍不住开口道:“阿郎当真好眼光、识英雄!我入坊去寻安壮士,见他正挟条石与人争斗。那条石这么长大,得有数百斤重!” 瞧着丁青连说带比划,对这安孝臣一副钦佩模样,张岱便皱眉道:“怎么回事?” 他是想找一个武力值高的护卫,但却不怎么喜欢蛮横放肆、惹是生非之人。 “是这样的,坊中旧井多苦卤,里正不许民家私自凿井,需向富户家买水。末将在洛阳居住多时,游囊耗尽,无钱买水,只能强汲……” 安孝臣见张岱神色转冷,忙不迭垂首解释道。 听到这话后,张岱脸色才缓和一些。洛北的高消费他是深有领教,日前清化坊住了那几天就了好几贯钱。这安孝臣穷的买水钱都没有,可见着实落魄,怪不得看起来这么瘦,原来是饿的。 “听我大父说,安镇将旧也战功卓著,何事解职?” 既然他与人争斗事出有因,张岱便又发问道,他要招募贴身护卫,当然要对人情况和人品有所了解。 安孝臣闻言后便叹息一声,垂首说道:“九姓众牧羊过界,末将引众往逐,惊杀数人,为九姓酋首诉于军府,故遭解职。” 开元初年突厥可汗默啜身死,原本受控于突厥的铁勒九姓南附于大唐,被安置在朔方、并州之间。 安孝臣所言九姓便是指的铁勒九姓,同时另有“九姓胡”的称谓,则是指的昭武九姓,安孝臣便出身九姓胡。 昭武九姓粟特人其中相当一部分被突厥统治多年,业已突厥化,后来的安禄山、史思明便属于类似的情况。 听这安孝臣是因公事受累而非什么私人的过节,张岱便又笑语道:“听我大父说安镇将少时便有万夫不当之勇,常有陷阵之功,而今技艺可还纯熟?” “府中有无马埒、射堂,末将愿为郎君演试弓马之技!” 听到这话后,张岱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尴尬之色,他这家宅统共十几亩大,哪来的空间布置那些场所,隔邻岐王山亭院倒是有一个球场,但现在也不便借用。 安孝臣倒也识趣,见张岱并不答话便略一抱拳,视线在庭院里一转瞥见大门后方拴马的槽石,入前弯腰将槽石俯身抱起,而后又作腾挪纵跃,竟也颇为灵活,看得丁青在一旁连连击掌叫好。 “好了好了,可以了。” 张岱见他精瘦有力,但终究不是状态最佳,为防有失便摆手示意他停下,接下来便又说道:“今我新置别业,要访力士居家护卫、出入随从,安镇将可愿屈就?” “郎君赏识,何敢不从!但得两餐一宿,末将愿效犬马!” 安孝臣闻言后放下槽石,顿首说道。他本来到洛阳是想寻门路官复原职,但奔走小半年有余却全无转机,到如今饮食都成了问题,受到张岱这权门公子的招揽,自然也是欣喜不已。 张岱见他答应下来,心里也挺高兴。他倒不在乎对方胡人的身份,而且这安孝臣乃是定居太原数代的并州胡,入迁甚至可以追溯到北齐时期,除了样貌之外,早已经与汉人一般无二。 得有栖身之地后,安孝臣也很激动,只是很快神情又转为羞赧,埋首深拜道:“郎主若赏识仆力,能否先赐仆钱百贯?日前坊居穷困兼又病倒,无奈将侍妾使仆典于北市胡商,今想访回,并献郎主!” 张岱本以为自己穿越时已经够惨了,没想到这家伙比自己更惨。他说卖了丁青也只是打趣,而这安孝臣是真的把小妾仆人都卖了,实在让人同情之余又有点好笑。 恰好丁苍今日入市卖回一些现钱,张岱便让他带上钱去和安孝臣一起赎回卖出的仆从。他倒不担心这安孝臣卷款私逃,除非这家伙准备再去别处卖奴度日,否则日后起码别想再在两京混了。 安孝臣见到张岱豪爽到刚一见面就愿意给使百贯的巨款,心中也是感激不已,他抽出随身的佩刀刺面作誓道:“自今以后,仆唯郎主之命是从,若有违背,天理不容!” “你会跳胡旋舞吗?” 张岱瞧他这模样,心中一动突然发问道。 安孝臣听到这问话后顿时愣了一愣,片刻后连忙摇头道:“仆少小从军,所长杀人技,未习娱人戏。郎主、郎主若喜观此戏,仆可以学。” “不会就不会罢,不用学,千万不要学!” 张岱听到这回答,便连连摆手道。 且不说他这里招揽打手护卫,姚闳在将周良棺椁送往毓德坊之后便也气呼呼的返回了河南府廨。 回到府廨后他便闲下来,倒不是偷懒,而是府廨半空,尤其他所在职的法曹,人人都因坐失赃物而遭受重罚,忙着变卖家当筹钱减罪,谁还有心思到府廨上班。 因为刚刚被贬职,姚闳倒是不敢太过放肆,在自己直堂中磨蹭到了傍晚才准备回家。可是他刚刚站起来,便又府中吏员匆匆入房来对他说道:“大尹有命,请姚法曹速速归家整理行装,来日送兵朔方。” “送、送兵朔方?这不是法曹职责啊!” 姚闳听到这话后顿时便有些傻眼,而吏员则两手一摊道:“诸曹主事多有空缺,唯姚法曹所司既闲且空。兵部新下急簿,失期将有严惩,还请姚法曹速速准备出行。” “我、我……” 姚闳越发的欲哭无泪,他用尽人情人脉才避免了被向外流放,本以为趁着河南府大有缺额,早早来到这里躲避中枢人事纷争,却不想自己来的太早,反而被一下子指使到了朔方去。 (本章完) 第75章 岐王挽郎 第75章 岐王挽郎 第二天一早,张岱起床后习惯性的往西阁楼看了一眼,却发现守候在这里的岐王府护卫已经悉数撤离。 “斋醮仪轨已经结束了吗?” 他来到西阁楼这里,看到里面所布置的法器诸物都已经被收走,楼内布置也已经恢复原样,便好奇问道。 “呃,不是的,原本还有几天。只是,只是昨夜岐王薨了。” 张义来到这里,听到问话后便低声说道。 “薨了?” 张岱听到这话后也是不免一愣,旋即便感叹果然这禳星续命也没能成,旋即便又对张义说道:“安排仆员归家奏告大父一声。” 岐王活着的时候,两家为了避嫌要尽量少往来,可如今人已经不在了,若再避嫌疏远则就有点凉薄了。 张岱走上西阁楼再往岐王山亭院望去,只见这游园中一些鲜艳华丽的陈设都已经拆除了,活动的仆员数量也是骤减,且一个个低头疾行,鲜少言语。 来到阁楼立定,之前禳星那夜如梦似幻的场景又在张岱脑海中浮现起来,那少女绝美凄楚的脸庞变得越发鲜活、挥之不去。 他心里也不由得暗叹这云阳县主为父祈福而舍身入道,想来也是至孝之人,如今其父壮年而薨,此际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他走下楼来稍作梳洗,想要回家去看一看祖父张说准备哪天去吊丧,他也想追随前往。 这里刚刚洗漱完毕,昨夜带钱赎人的安孝臣便又来到了坊中,与之同来的还有一名二十出头、荆钗布裙的妇人以及一个三十多岁的胡人,这应该就是他之前典卖出去的侍妾与仆人了。 三人各自背了一点行囊包裹,昨日安孝臣骑来的瘦马则不见了。那本就是他昨日借了邻人的,他穷困到仆从都要卖掉,更加没有闲钱养马。 “若非郎主仗义使钱,仆等三人仍要分离难聚。自今以后共侍郎主,还请郎主包容不弃!” 安孝臣带着两人入门作拜,张岱也知道他们穷困,于是便让英娘和丁苍在宅中安排住处,让他们三人在宅中安住下来。 考虑到宅中人员增多、出行不便,他又着令丁苍父子和安孝臣一起入市访买几匹良骥,顺便再置办一些衣物。 这起码又得上百贯的销,张岱也不由得感叹钱来得快去的也快,他这刚搬出来住没几天,钱就流水一般的往外淌。不过他初入人间,一切人事从头操持,短时间内也很难节省下来。 吃过早饭后,大宅来人告是他老子张均让他回家一趟,张岱本来就打算回去,听他老子召他也好奇这货又有什么打算,于是便和阿莹一起出门往家去。 搬出来后阿莹少与阿郎一同出游,一路上小嘴叽叽喳喳很是兴奋的讲着来到别业后各种人事,连带着张岱心中些许沉重的生死感慨都被驱散,心情又变得开朗起来。 回到家大宅里较平日没有什么不同,张岱登堂便见他祖父张说已经换上了一身出行的时服,想是要到岐王宅里吊丧致哀。 他这里刚要请示追从,他老子张均从外走进来,向他摆手示意出去说话,于是他又跟着张均出堂来到集萃楼这里。 走进房间看到张均的铺卧已经不在,张岱便微笑问道:“阿耶已经归寝?” 张均闻言后老脸流露出几分不自在,没有回答这问题,而是示意张岱坐下来,旋即便叹息道:“日前家变骤起,扰闹的家人都不安宁。就连你得圣人赐名、你大父拟字,都是草草略过。 来日你将赴国学,礼应邀请众家亲友入户来给你举办一下冠礼以示成人,你对此意下如何?你母虽然早逝,但她族亲还有在世者,近年虽疏于走动,但也总存一份血缘,要不要邀来同聚?” 张岱听到这话后心中更生狐疑,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他老子居然会说人话了? 他心内自然不会麻痹松懈,闻言后还是摇头说道:“本来这些事情,我只恭从阿耶吩咐安排即可。但今家变方已,还是不宜广聚宾客、使我宅门喧哗,况我岁龄仍浅,冠或不冠也并不急在一时。” 古礼虽有二十而冠、亲长赐字,但实际中几时冠、字还是各从所便。还有诸侯十二而冠,更甚至有的亲长早逝,幼子为了继承家族官爵更早的年纪便加冠。 所以理解古人生活切忌教条,礼俗规矩也只是提供的一个标准,并不是要一定严格遵从。 张岱在后世也接触过一些浅知古代礼律规矩的人,盲目刻板的信奉教条,认知简直比古人还要更封建迂腐,给人一种裹小脑的窒息感。 “你有这样的觉识是好,没有恃着长辈的宠爱便骄纵难管。往常我公务繁忙,对你疏于管教,令我父子略有隔阂。 此番也是受了夫人提醒,觉得应该要给你稍作补偿。但既然你也并不以此为亏,还是留待风头过后再给你筹备冠礼吧。” 张均听到这话后便点点头,旋即便又说道:“既如此,那你便搬回来罢。东厢自有你的住处,何必留在宅外。况今父母在堂,别籍异财不只伦理见薄,户律同样不容,无谓受人讥笑!” 张岱听到这里也明白过来,必然是两口子和好后再核计一番,觉得不能任由自己在外发展,还是要把他拎回家里来用伦理控制住。 不同于后世一些社会观念,古代的律令法规包括社会伦理对于宗族人伦秩序都是十分维护的。 张均所谓的别籍异财就是指的同族兄弟各自分家立户都要受到法律的限制,在道德上更会遭到唾弃。 就连张家这一大家子如今都还聚居在一座大宅中,张均都不敢别立宅居,张岱这么大就搬出去住,的确无论在伦理上还是法律上都有些说不过去。 “此事外人不知,阿耶难道不知?亲长俱在,我岂敢独门立户?大父赠以别业只是让我闲时于彼聚宴时流,日常还是在家为多。况此别业中不过一些使仆、些许食料钱帛积存,更没有什么宅田产业私藏。” 张岱当即瞪眼说道:“我今唯有一产,便是亡母身后所留。难道宅中又有闲言说我别财藏私?阿耶不妨将之引来,我不惧与之对峙!” “别财”中的“财”,是指的宅田邸店之类固定的资产,像是金银钱帛等浮财则不属于“别财”的范畴。 他如果在家族外自己购置什么宅田产业而隐瞒父母,这就是违背伦理的不孝和违反户律的不法行为。但他亡母的田庄并不得于张家,可以任由他自己处置,便不算是别财。 张均自知这小子是一急眼就要动刀子的角色,再加上如今还有他老子给撑腰,倒也不敢过于逼迫。 见他不愿归家,张均便也连忙摆手道:“你今渐晓人事,做事有自己的主见,只是也要记得恪守人伦规矩,在家时不要短于问候。” “我今便去拜望夫人。” 张岱站起来便往外走,张均却是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拉住了他疾声道:“当下不早不晚,不必入内扰人。” 张岱闻听此言才又冷哼一声,只觉得这两口子实在是欠规矩,就得时不时的给他们上上强度。 父子俩结束谈话再走出来时,张说已经出了门,张岱也被搞得没什么心情,叫上阿莹便离开大宅。 张均见这小子扬长而去,脸色也是变幻不定,末了还是低头返回东厢。 与其重归于好的夫人郑氏站在庭前等候着,见他垂头丧气的走回来,连忙迎上去小声问道:“六郎还是不肯回家?” “他也没有搬去别居,只是在外会友交际,管教家奴不要闲话,谁敢嚼舌必有重罚!” 虽然被这儿子搞得有些没脾气,但张均如今也认可这儿子的价值,不准家奴乱说话败坏其名声。 郑氏罕见的并未与之强争,只是叹息道:“日前家变,六郎敢直闯禁宫,可见性格强悍。今又更得阿翁钟爱,聪明凶悍不肯受训,确令夫郎与妾有些难堪。但这也不应怪他,他失教多年,强要拗转难免不乐。” “他再怎么聪慧,也还是我的儿子!” 张均听到这话后,心中自也有些不乐,当即便瞪眼冷哼一声。 “夫郎自有管教儿郎的底气,妾前受教训之后,自今起对他只会敬而远之。妾也不怨自己在这宅门里俯仰受气,只盼望自己肠里生出的儿郎能够成材。” 讲到这里,郑氏又幽幽一叹,旋即又说道:“既然儿郎入读国学的机会给了六郎,妾也不敢再埋怨。他聪明敏捷,得重人前是他应享的。 如今岐王家治丧选募挽郎,希望夫主一定要给我孩儿谋求一名额。这孩儿在家受欺,又没有才性与人争长,只希望他能先受事几年,驽马积步,早达贵阶。” 郑氏这几天来自是愤懑至极,深恨自己一时妇人之仁没有早早收拾掉那小子,如今才遭受反噬。眼下岐王离世又让她看到一个新的机会,那就是给儿子争取做岐王的挽郎。 入读弘文馆固然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广结人脉,但还要通过考试才能解褐出仕。张说的小儿子张埱至今都还在长安弘文馆读书,没有结业做官。 至于自家儿子张岯,郑氏想起来也是心情复杂。 她对儿子管教不可谓不尽心,原本之前还有点满意自己的教养成果,但今在有明确对比的情况下,却给人以瓦砾与珠玉之感,即便入读国学,没有数年的时间也是绝难出头。 张岱的突然崛起让郑氏倍感压力,她也迫切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尽快出人头地。而给权贵人物做挽郎就是一个快捷途径,不需要再进行守选,事毕即可做官。 只要自己的儿子先一步做了官,那么张家这些人脉关系、政治资源自然先一步向自己的儿子汇集。包括她的公公张说,必然也会往这嫡孙身上投入更多精力来加以扶植。 自己的儿子出息了,郑氏自然又可以母凭子贵,再次确立起宅中大妇的尊严,对那仍无出身的孽子进行管教制裁。 如今岐王去世,都畿内盯着这个机会的人家肯定不少。他们张家虽然刚刚经历了政治打击,但还有一个优势是别家所不具备的。 那就是挑选挽郎一般由礼部负责,张均恰恰任职礼部郎中。正因如此,郑氏才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不惜委曲求全,总算将丈夫再给哄回来。 “娘子放心吧,阿七是我嫡嗣,我当然也不会由之荒废。明日便归署去问谁当此事,贺季真等与我同署共事,且亦多受阿耶提携,此类小事,他们想必不会拒绝我。” 张均方与娘子和好,又受其温言软语的央求,当即便拍着胸脯保证道,心里还盘算着顺便明天入署把他精心修改数日的谢表也一并呈送省中。 (本章完) 第76章 不敬再生父母 第76章 不敬再生父母 张岱回到惠训坊别业时,家人们采买也已经返回。两匹马并全套的鞍辔,还有一头小毛驴,又去百余贯钱。 这两匹马虽然不比武惠妃赠送的那匹内闲厩御马神骏,但也膘肥体健、齿毛可观,养在家中驭使出行绰绰有余。只是安孝臣连连感叹都下马匹太贵,一样的马匹较之他们太原贵了一倍有余。 这样的对比倒没有太大的意义,太原乃是重要的牧监所在,而且还有九姓、六州胡等牧奴养马,作为产地自然要比终端市场价格低廉得多。 不过安孝臣的抱怨却让张岱心中一动,只觉得日后如果有条件的话,搞点畜牧养殖和马匹买卖也是不错。虽然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但在大唐搞畜牧业无论成本还是风险都比较可控,场地和技术也都可观,还是挺有搞头的。 比较让张岱意外的,是那个之前引他游逛南市的牙郎魏林也跟随返回,瞧着要比日前更落魄,一身衣服还是旧时所着,须发也比较散乱。 “方才市中做工,遇见郎君门下使徒,入前寒暄才知郎君新迁坊居,所以冒昧前来道贺!” 魏林入门后便欠身作揖,一旁的丁青也解释道:“魏牙郎在市外游荡,瞧见我们便随了上来,导引买货倒是节省不少。只不过他似乎在市里得罪了什么人,我们在市中的时候便有几个泼皮尾随,被安家阿兄吓退。” 听到丁青的交代,魏林也是面色一囧,日前他在南市还能卷下去,主要还是靠着原本市监署吏员的身份。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南市诸牙郎也不再忌惮他,见他在南市招揽生意便要打骂羞辱,逼得他走投无路才来求见张岱这个老主顾。 张岱自知这样的卷王工贼在哪里都不受人待见,对此倒也并不意外,只是笑语道:“多谢魏牙郎。” 魏林又连忙入前作揖,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份金光闪闪的字帖递上来,口中说道:“因闻郎君乔迁,特向长寿寺求得一份平安笺赠予郎君。此笺悬于居室、佩于行装,皆能护佑主人……” 这长寿寺的平安笺张岱也听英娘和阿莹说起过,算是洛下佛寺中比较知名的文创产品,许多善男信女都比较喜欢。 当然佛门里什么东西都不是白给的,你得心诚礼佛才能得赠,要么奉献钱帛、要么供奉力气,据说价格并不低。 “有心了。” 张岱两手接过这平安笺来,他虽然对这东西不怎么感冒,但终究是人家一份心意,让阿莹拿去选在前庭廊下,并准备一份回礼稍后让这魏林走时带上。 “阿郎,要不要试乘一下新马?” 丁青一脸的跃跃欲试,看着厩中两匹新马,已是心痒难耐。 张岱倒也想试试不同马匹骑乘体验如何,一旁的安孝臣则开口道:“新马脾性未知,郎主请容仆等磨练马性,再为试乘才稳妥。” 于是张岱便让这两人将马从马厩中迁出,由于宅中没有马场跑道,于是便到坊街上试乘。惠训坊本就较别的坊曲更加安静,街道也宽阔,只要不是纵马疾驰,策行小跑倒也并不扰人。 “阿郎,这马真稳当,可比日前那匹塌腹老马好乘得多!” 丁青像是一个喜新厌旧的渣男,一脸喜孜孜的策马在街边小跑起来,还不忘拉踩一下日前被他卖掉的那匹老马。 安孝臣也有意在郎主面前展现骑术,上马后虽未疾驰,但却穿腹绕鞍侧挂等各种活儿,看得人应接不暇。 张岱在家门前看着也是心痒难耐,正待两人返回后便自己上马骑一骑,突然侧方曲巷中响起急促的奔马声,他便开口提醒道:“小心……” 话音未落,一匹奔马已经从一侧冲上街道来,那速度快得几乎都拉起了残影。 丁青一提缰绳勒住坐骑,险之又险的避开对方的冲击,却不料另有一奔马疾冲而出,直将顿在原地的丁青连人带马撞飞出去,那马抛飞丈余重重落地,丁青则被撞飞更远,直接落进了穿坊而过的沟渠里。 “快救丁青!” 张岱见状自是一惊,忙不迭示意家奴们往沟渠处营救丁青,然而那一匹奔马在撞飞丁青之后并未顿住,反而因为惊乱向宅门前冲击来。 “让开、让开!你等不见奔马?想死吗!” 马上骑士是一个身穿锦袍的少年,这会儿也已经控制不住惊走的奔马,只是趴在马背上大声吼叫着。 “勿伤郎主!” 安孝臣见状,策马疾冲回来,直从坐骑背上跃起,胳膊用力勾住那惊马马颈,借着惯性用尽力气将这奔马横甩出去,自己也重重的跌落在地,却还不忘努力回首望向张岱:“郎主怎样?” 张岱倒是没有被撞上,但是也吓得不轻,内宅阿莹等闻讯冲出,却被他摆手逐回,望着街对面武侯铺中闻声赶来的街徒们大声道:“这两少徒当街纵马伤人,你等还不快速速将人马拿住!” “我无事,阿郎,这马、马……” 丁青被从沟渠里打捞上来,满身泥泞、一瘸一拐,待见刚才试骑的马这会儿正自伏地哀鸣,口鼻里向外渗着血水,顿时忍不住流出泪来。 安孝臣也有些扭伤,扶着腰艰难爬起,站在了张岱的身边。 “尔等街徒放肆!知我们是谁?” 两名纵马疾驰的少年,撞倒丁青又被安孝臣甩出那个人马也横倒在地、少年被坐骑压在身下,另一个则被街徒们持杖抛索套住坐骑,正自一脸惊怒的怒吼道。 街徒们自知坊中居住的皆是当朝权贵,自然不敢过于粗暴,只是小心翼翼将这两人两马围在当中。 “速速将他两人拿下,该当何惩,自有法度!” 张岱见状自是一怒,他这么作为苦主还没申诉,对方却有恃无恐的叫嚣起来,他站在自家街前大声喝道。 街徒首领倒也不敢得罪张岱,喝令下属们入前将这两人两马控制住,转又来问张岱道:“请问公子,是将此两员拿入邸内,还是暂收街铺、交给官府?” 张岱瞧瞧安孝臣和丁青都有些扭伤跌损,新买的那匹马更是受伤严重,他当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只是他这里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之前撞马少年反而指着张岱怒声道:“我认得你,张燕公孙张六!你这恶徒纵容家奴当街设阻,惊我坐骑、让我人马俱伤,我饶不了你!” 听到这小子恶人先告状,张岱也是怒极反笑。虽说坊中街道就是供车马通行的,可是这两人从街侧冲出,那速度跟要起飞似的,一般人也都难躲避开来,结果反而成了旁人阻拦了他? “你是谁?” 他听这少年叫出自己身份,瞧其也有些脸熟,当即喝问一声,而这时候另一名被从马背上拖下来的少年则瞪眼骂道:“原来这就是那陷害表叔的贼子张六!这贼子奸恶,怎不撞死他!” 听这两人叫嚷,张岱也明白了,原来他们是李林甫的亲属晚辈。李林甫家世显贵、背景深厚,有亲属住在这惠训坊中倒也并不让人意外。 “把这两小子就系在我庭门前,让他们亲长来此引回!” 张岱见街徒们有些畏缩怕事,当即便又开口说道。他倒想看看李林甫的亲戚们有多嚣张,敢在光天化日下颠倒黑白。 街徒们乐得将这俩烫手山芋交出去,同时也有认出两人身份的街徒入前小声道:“公子,这两位一个是小李将军子,一个是吏部韦员外……” 小李将军李昭道是李林甫的堂兄,至于吏部的韦员外则是由这街徒再作提醒,张岱才知说的是李林甫的舅舅姜皎女婿韦坚,如今正在吏部任职员外郎。 两少年有这样的家世,怪不得敢在惠训坊中纵马疾驰、肆无忌惮。 不过他们有怎样的家世,在张岱这里也不好使,因这两人还在那里破口喝骂,张岱索性让人拿东西把他们嘴巴塞住,自己就在门中坐着等他们家大人过来赎人。而街徒们在将两少年交过来后,便也有人连忙去报信。 过不多久,又有一群人从坊中另一侧策马而来,为首一个中年人衣冠楚楚、瞧着跟张均年纪差不多。 见两个少年受缚门前并被塞着嘴巴,中年人当即便脸色一沉,翻身下马来到门前沉声道:“我两儿纵然有错,自有他亲长管教。张氏子如此折辱,不欲妥善了事?” 这中年人应该就是韦坚,不过张岱注意力眼下还不在韦坚身上,竟在其身后队伍中意外发现王元宝的身影。而王元宝在看到张岱后也是微微一愣,旋即便连忙低下头,似乎不愿暴露双方认识。 张岱见状也懒得再理会他,视线又落回到韦坚身上来,不客气的回答道:“此二徒气色甚壮,不只撞杀我家马匹,还有诸多辱骂,言中甚至指责朝廷处事不公。 我不敢闻此邪声,所以让家人将他们封口,韦员外若想细听,自给他们解封即可。” 韦坚听到这话后脸色微微一变,他能想象得到两个少年会喝骂什么,一时间倒也不急着给他们松绑解封,而是又望着张岱说道:“你欲如何才肯了事?告尔少徒,不要骄狂过甚!我与你父祖同朝为臣,对燕公也不失礼敬,你若恃气为凶,只是给自己树敌积怨!” 张岱闻听此言,心中暗骂一声,只觉得这韦坚真是个大沙雕:要没我来把李林甫弄走,你早晚灭门在李林甫的手中,还在这跟你再生父母瞪眼! “这两恶徒难道是我招来?韦员外此言当真可笑,我欲如何了事?我欲执法公正、有罪必惩!员外入此阻我将两歹徒系送刑司,你欲何为? 我虽不在朝为官,但也是守法良民,无需敬谁畏谁,只需恭守国法,事若不公,自有长鸣!” 若是旁人这么说,韦坚不过一哂,甚至要讥笑这小子迂腐愚蠢,然而张岱的事迹却让他不敢小觑,若这小子再携书上访,难免又会滋生出许多事端。 略加沉吟后,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坐骑,又对张岱说道:“此名驹特勒骠访自塞外,千金难得,胜过你那伤马数倍,我儿郎冒犯在先,以此抵偿。” 张岱刚才便注意到韦坚的坐骑神骏非常,就连那鞍辔马镫都无一不是精品,心中也不由得感叹这些关陇老钱当真油水十足,听到韦坚愿意补偿给自己,倒也颇为意动。 但他还是皱眉沉声道:“我家人还受了惊吓损伤!” “我稍后再着家人来送伤损诊金,若可,我先将儿郎引走,否则,便由之入刑受罚!” 听到韦坚这么说,张岱略作沉吟后便点点头。如果真的将此两人送入刑司,凭两家背景势力、处罚只会更轻,现在好歹还能趁着对方理亏让其出出血。 看着丁青喜孜孜入前将那骏马特勒骠牵入宅中,韦坚抬手示意从人入前给两儿郎松绑,瞪了张口欲言的两人一眼,他又望着张岱说道:“马已赔偿,那这伤马是我的了?” 不待张岱答话,他走到那仍伏地哀鸣的伤马旁边,突然抽出佩刀来,一刀刺进那马颈中,一直到那伤马气绝之后,他才又拔出佩刀、甩着刀身上马血冷声道:“我们走!” 一行人来得快去的也快,张岱看着那倒毙的马尸,眼神也变得严肃起来。 他抬手示意丁苍回家去取几匹绢来赠送给一旁的街徒们,请他们将马尸马血都处理一下,然后自己便也回了家。 (本章完) 第77章 关陇勋贵 第77章 关陇勋贵 关陇老钱们的嚣张跋扈,张岱这一次是真见识到了。以前他还觉得李林甫口蜜腹剑、心机险恶,现在只觉得这家伙杀的还是有点少。 就看韦坚杀马泄愤那凶狠暴戾的样子,不清楚的还以为这货受了多大委屈,结果只是因为在自己这里没抖开威风,看样子便已经将这家伙给得罪了。 自从出了李林甫那一档子事儿,张岱倒也不指望能够与其亲友们和气相处,但是这种加深仇怨的方式,还是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些货是真有病。 关陇贵族群体在唐代政局中算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存在,他们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西魏时期。 当时西魏权臣宇文泰立足关中、建立起六柱国十二大将军为主体的府兵军事体系,从而将一众关陇军事贵族们团结起来,以此为政权武力基础完成逆袭,并最终由继承这一体系的隋朝完成了天下的统一。 唐朝同样也是以此渊源而建立起来,历经朝代的转变之后,这些关陇军事贵族彼此之间也在互相融合,关系变得越发亲密。 到如今的盛唐时期,尽管府兵制这一基础早已崩溃,但这些关陇贵族们也已经演变为政治与贵戚家族,继续在唐代政局上发挥出自己的作用。 尤其是在开元以前的各个政变当中,这些人也发挥出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李林甫的舅舅、韦坚的岳父姜皎,就是唐玄宗李隆基的支持者,追随其发动先天政变、铲除太平公主势力。 这些人往往利用地域籍贯、婚配联姻构成了一个蛛网密结的复杂关系网,这一点与关东贵族也有些类似,是中古政治家族维持社会关系与影响力通常会使用的方法。 不过他们也并非铁板一块,彼此间也存在着非常激烈的争斗。比如姜皎这个元从宠臣,就因参与废后而被王皇后兄长王守一打击至死。而李林甫更是在天宝年间构陷韦坚,几乎使其灭族。 京兆韦氏在关陇贵族当中也是属于最为顶层的存在,尤其在进入唐朝之后,韦氏无论是作为朝臣还是勋戚都非常的重要。 就拿韦坚来说,他的姐姐为薛王妃,妹妹则嫁给忠王李浚,即日后的皇太子李亨,而他自己则娶了姜皎之女,将关陇贵族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展现的淋漓尽致。 有这样的家世与人际关系,韦坚心高气傲、眼高于顶自然也是非常正常的。 但关陇贵族固然是有着非常优越的出身和起点,可以保证他们有一个远高于时流的下限,但上限老实说并不怎么高。 甚至于在长孙无忌之后,这个群体当中几乎都没能再出现一个能够统合各方、中枢执政的强势代表人物,大部分都属于吃老底都吃的糊里糊涂。 关陇贵族固然不可视作一个同呼吸、共命运的共同体,但哪怕仅仅只是他们各自所拥有的复杂关系网络,就足以让普通人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得罪。 当然这是在没有严重利益冲突的情况下,而之前李林甫那一次,张岱不努力、自己就得下场凄惨,自然也不怕得罪李林甫。 韦坚这一次则纯粹就是这货自己脑壳有包,加上不把张岱放在眼里,或许还在为他亲戚李林甫鸣不平,也并非张岱主动惹他。 既然都这样了,多想也无益,起码现在韦坚把自己的坐骑赔了过来,张岱总没有吃亏。至于未来多加小心些,需要认真发展一下人脉,让自己也变得得道多助起来,倒不必为此忧怅不安。 不过王元宝跟韦坚厮混在一起,倒让张岱有些好奇。虽然他们都是长安老乡,但彼此身份悬殊,凑在一起还是挺让人意外的。 正好牙郎魏林正在宅中,张岱便将他唤来又询问道:“王元宝那柜坊营生,经营的如何了?” “汴渠不通,江淮租物难能北上,之前王元宝往汴州疏通事宜,原本群徒猜测其事或许还能有转机。 但今朝廷人事变革,另择别员任职汴州刺史,都下人人都说王元宝此番用功不成、天人加害,恐怕是基业难保了!” 王玉宝作为一个过境强龙,很受洛阳时流的关注,魏林对其状况也并不陌生,闻言后连忙说道:“当下南市各有资本的贾家,全都在争相入资市署,希望王氏柜坊那产业割售时能抢得先机。 在下记得日前郎君曾有置业南市之意,如果心意未改,便可运筹起来了!” 王元宝投资将要血亏一事,张岱之前便有了解,这还启发了他进奏漕运改革的计划。没想到再一次听说,这家伙血亏之事便将要成真了,而且原因还和自己关系不浅。 他不久前才听他爷爷讲起源乾曜的儿子源复出任汴州刺史一事,没想到南市商人们便也有所反应,开始准备瓜分深陷泥沼的王元宝这头肥羊了。果然钱在哪里堆着,人就往哪里钻营。 看样子王元宝的确是遭遇了不小的困难,在前往汴州用功无果后便又返回洛阳来疏通关系,可能因此求到了韦坚门中。 张岱之前就对王元宝的资业有点兴趣,这会儿见其人跟韦坚搅合在一起,而自己又刚刚跟韦坚结仇,所以便也想更加细致的了解一番,看看能不能找一些韦坚在人事上的软肋,从而做出一定的防备。 可是当他再细问起来时,魏林对此也有些说不清,他在南市中也属于最底层的那一类,之前还因市署吏员的身份才有些消息渠道,但今处境越发落魄,过往那些同僚们也都不好再联系了。 “总之你多关注一下那王氏柜坊的情况,如果有什么奇异的举动,即刻来通知一声。” 张岱自知王元宝在南市这个烂摊子窟窿不小,求告到韦坚头上来,不排除是想进行什么违规的钱权操作。 他固然不会四处树敌,但结了怨之后也不会一味的畏惧退避、想要息事宁人,如果能够掌握到一部分韦坚的底细,这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想了想之后,他又对魏林说道:“若那王元宝当真愁困无计,可以告他来见我一下。” 他又想起之前盘算在两京之间搞飞钱汇兑的操作,倒是可以跟王元宝讨论一下可行性如何,不过还是得确认一下王元宝与韦坚的关系究竟如何。 如果王元宝受召而来,就意味着他在韦坚那里也没有走通关系。而自己虽然不比关陇老钱们混得开,但却是土生土长的洛阳土著,解决问题当然比王元宝一个商贾更有思路和能量。 魏林从张岱这里接了新的差事,自是满心欢喜,他想了想后便又直跪张岱座前垂首道:“郎君喜迁新居,冒昧请问宅中可需仆佣使用? 在下日前痛失市署职事,整日奔波于市谋求两餐,户中唯拙荆一人,又因在下求财心切、见恶南市诸牙郎,那些无赖趁在下离家便于外滋扰恐吓。若得郎君收留拙荆,在下不胜感激,不求佣钱,但得两餐……” 张岱听到这话又忍不住瞥了一眼堂外的安孝臣,他这里处境刚好转,怎么就遇上了卖惨者联盟,一个比一个惨。安孝臣还是卖了侍妾和仆人,这魏林干脆连自家老婆都保护、养活不起了。 张岱此时脑海中还存在着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之前在家时他老子张均所说的别籍异财。 今天张均那一番话也展现出这货对自己还有极强的掌控欲,眼下张岱还可以仗着他爷爷撑腰不理会,可是等到日后他爷爷没了,在郑氏的撺掇下,他这老子绝不会让他太好受。 就拿置办副业来说,他要不声不响的在外搞出一片产业,都不排除那两口子入诉官府告他盗窃家财的可能。 想要预防这种情况,他名下就不能有固定的资产。 要么是娶妻、妻子带来丰厚嫁妆,要么就把资业寄放在不相干人的名下,诸如眼前这个牙郎魏林,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当然前提是得杜绝他夹带私逃的可能。 此时听这魏林提出的请求,张岱倒是心中一动,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宅中倒也没有什么沉重事务,只是终究不比居家方便,你娘子如果不嫌委屈,可以来此听我家阿姨差使。” “怎敢、怎敢!郎君肯用,是我夫妻的荣幸!” 魏林闻言后连忙又顿首说道,当即便要着急将娘子送来,看来在市中处境的确是窘迫得很。 张岱看这架势也不由得感叹东都的确人事资源丰富,只要自身处境允许,就会争相凑上前来。这么看来,他之前让张义去洛阳县廨雇使官奴都是多余。只要肯敞开门接纳,要不了几天他这别业都得人满为患。 傍晚时分,韦坚家人又来到门前,在门外放下五十匹绢,然后便高喊道:“我家主公使钱养张氏奴!”说完这话后,几人便扬长而去。 对于这种沙雕行为,张岱也真是无从评价。总之安孝臣与丁青都是些许扭伤,敷治一番后已经好了许多,他便也不再计较,只道韦坚仍未天良泯灭、将此来孝敬再生父母,着人将那五十匹绢搬入分给两人。 遇到这种事情的确是扰人心情,张岱想了想之后便再着其给王翰送张请帖。之前岐王府护卫在此驻守不便宴客,如今可以谢谢王翰个大喇叭了。 (本章完) 第78章 岱宗夫如何 第78章 岱宗夫如何 第二天一大早,坊门刚开不久,门外便响起车马声,旋即仆员进奏有客来访。 张岱出门迎去,见到一身时服的王翰正在家奴搀扶下醉醺醺下车,便入前笑语道:“不意王学士晨时即至,阶尘未扫、客筵未张,当真失礼。” “玉骨清声渴闻久矣,既得相请自当早来!” 王翰一副熟不拘礼的模样,下车后便又认真端详张岱几眼,接着笑语道:“昨夜得帖正于宅中宴饮正欢,至于今早余兴未已,且携几个仰慕隽才的小子入此来见!” 说话间,他向自己车后一指,张岱顺着望去,便见两个年龄与自己仿佛的少年正自翻身下马、向此行来。 两个少年大概也在王翰家通宵达旦的宴饮至此,此刻也有些眼神迷离,待入近前,王翰便抓住当中一个身形瘦高的少年对张岱笑着说道:“六郎可知此徒是谁?他大父亦有文名,旧与李苏崔等诸贤为友……” “莫非景龙年修文馆杜学士?” 张岱听到这话后略加沉吟,然后便望着被王翰拎在手里的少年惊呼道:“你是杜甫?” “张六郎竟也识我?” 少年听到这话后醉眼都清明几分,直勾勾望着张岱惊喜道:“在下时声未著,或有习艺戏作散诸门故,请问是否张燕公偶或得闻,故向六郎言及杜二?” 张岱并没有回答少年问话,只是上下仔细打量着他,他受后世课本影响,实在将忧国忧民的诗圣跟眼前这个满身酒气的少年酒蒙子联系不起来。 怎么说呢,这少年诗圣的形象实在没有让他感到惊艳,乃至于有点偶像幻灭的失落感。 他这里只是随口叫出了杜甫的名字,诗圣已经脑补出了习作流出、被燕公所赏、甚或惊为天人的剧情,可见文学创作的确是需要想象力。或许未来再写起这段岁月,就得换成“张说求识面”了。 张岱没有戳破他这美丽的误会,也没解释何处听说杜甫的名字,转望向另一名少年,杜甫则主动介绍这是他表侄、出身荥阳郑氏的郑遵意。 瞧这两个小子勾肩搭背、不像两代人,大概是出游翰墨场、在洛阳蹭吃蹭喝的饭搭子。 荥阳郑氏房支众多,有的完全就是陌生人,张岱倒也不会因其嫡母郑氏的关系而敌视所有郑家人,连忙将三人请入宅中。 杜甫和郑遵意入宅后左右打量,得知这别业乃是张说赠给孙子闲居交游的地方,脸上更是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羡慕之情。 身在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一定的独立意识,非常想要拥有一片独属于自己支配的空间,尤其是在这洛下贵坊之中,甚至隔邻就是皇亲国戚,这简直就是他们的梦想啊!同是名人的孙子,相形之下他们就差了许多。 王翰清早便来,但却不是为的骚扰主人,他性格本就热情豪迈、不拘小节,而且此来不只带上了杜甫叔侄,同行还有两架马车,一架装满了乐器陈设等物,另一架则满载着酒食,还有两名娇俏可人的婢女。 “知你新处别馆,或是难免起居简朴,些许俗物陈设稍作点缀。另知前赠伶人为礼部所据,让我空寄一份人情,今再送使两奴,你不要见外,笑纳无妨!” 行入宅居,堂中坐定后王翰便对张岱说道,他此番到来主要还不是做客,而是送礼。对于张说这个孙子,他既赏其才华又爱其风格事迹,所以也是真心交好。 “前所赠送尚未致谢,今日岂敢再受厚赠!况且日前王学士因我事累,遭宪台诘责免职,还未致歉……” 张岱也因王翰这连番赠送而吃不消,这见面就送侍女伶人,知道你阔气,也不考虑自己这里住不住得下,而且之前他爷爷还专门叮嘱让他别学王翰蓄养声色的恶习,以免丧志损节。 王翰摆手笑语道:“燕公去位,宵小当道,张舍人尚且不为所容,即便无有此事,我也难再久处朝班。当日闻你事迹,当真壮哉!燕公有后,纵然道不逢时,此门亦必因你复荣!” 张岱没想到王翰这么看得起自己,一时间都被夸的有点脸红。 旁边的诗圣听到王翰如此推崇少年,不免也有几分眼热,便也开口说道:“玉骨郎君刚直不屈,的确令人钦佩。因闻王学士将要造访,所以厚颜求从来见。 当面相见,六郎诚是卓然喜人。言及旧事唯有一憾,六郎当日既敢直闯宪台、痛斥宵小,何不怀刃而入,手刃群奸?” 张岱听到这话后又认真看了杜甫一眼,见他言及此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可见并不是随口说说,而是真的认为应当如此。 他心中顿时一汗,暗叹诗圣比自己还要猛,他只是骂了几句李林甫,诗圣居然觉得应该直接捅死他!是不是他也做梦、梦见了未来自己要被野无遗贤的烂活儿坑一把? 他当然不会听杜甫胡咧咧,二哥咱去的可是大内皇宫,你让我持械杀人,是想让我跟你阿叔埋一块儿? 后世杜甫之名,凡有读书识字者无人不晓,但在时下而言,还是他爷爷杜审言名气更大一些,显然这也是王翰赏识杜甫的主要原因。 趁着酒劲儿未散,杜甫还在席中直接唱了几首自己的习作,都是张岱所不曾听过的,显然没有流传到后世去。而在听完后,张岱总结是失传是有原因的。 他爷爷杜审言是初唐文坛大佬,尤其对于律诗的格律定体发展产生了极大的推动,而这也给杜甫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律诗的创作贯穿杜甫一生,在其诗作中占了极大的比例。 少年杜甫已经有工于格律的特征,但是工而不巧,几篇诗作唱诵下来,工整的扎人耳膜,全是生硬的技巧,欠缺富丽的才情,与其生涯后期那些感人至深的经典名篇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杜甫也瞧出张岱对其得意诗作有些不以为然的态度,心中便有几分不爽。 他如今年少气盛、欠于城府,心里有情绪很容易便浮于表面,于是便说道:“前闻六郎《金缕衣》与杂体《茶》,虽情趣盎然,但却稍欠体格。燕公家传,必然技不只此,未知六郎近来可有习作可为品鉴?” 张岱不知道别的穿越者面对诗圣斗试的邀约感想如何,但他现在就觉得这精神小伙儿有点狂。不过年少轻狂也是大多数年轻人的通病,尤其这酒蒙子眼下还宿醉未醒,于是便摆摆手表示自己近来并无习作。 “六郎如此推辞,恐怕不是待客之道。又或因我二徒年少名微,不值得六郎稍微敷衍?” 一旁杜甫的表侄郑遵意见他表叔被轻视,心里也有几分不爽,当即便瞪眼问了一句,杜甫听到这话后便也有点冷脸。 张岱见状后便在心里感叹可惜现在遇见不是最好的你,那就让我帮你成长一下吧。 于是他便微笑道:“近来家事繁多,实在是无暇弄艺。倒是日前听亲长扈从封禅归述见闻,心甚向往,提笔试拟五言古体一篇,便请几位略加斧正。” “妙极妙极,今日登门可闻六郎新作,不虚此行!” 王翰对张岱才情非常欣赏,闻言后兴趣大生,当即便向前倾身以待。 杜甫叔侄这会儿也都竖起了耳朵认真倾听,如果对方诗作好,那自然要夸赞,可要只是马马虎虎的平庸之作,那也不必顾忌对方宰相之孙的身份,直笑无妨。 在这几人的期待眼神中,张岱便在堂中直接吟咏起来:“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一首《望岳》吟咏完毕,堂中鸦雀无声,王翰对此诗作一再咂摸,而杜甫听完后却生出一股怅然若失之感,只觉得冥冥中似乎有什么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丢失了一般。 “当真好诗作!六郎虽未身至,但却仿佛神往,诗情激荡、令人钦佩!” 片刻后,王翰率先鼓掌起来,毫不掩饰对此诗作的喜爱与推崇。 张岱自知这是什么情况,闻言后只是连连摆手表示受之有愧,当他再看向杜甫时,只见他脸色变幻不定,好一会儿才起身作揖道:“前为狂言冒犯六郎,六郎今以才情警我,使我铭记谦逊!” 张岱连忙避席而起,不敢生受此揖,只是笑语道:“中庭闲聚,不争高低。杜二郎习艺纯熟、格律工整,深得先世所传,非我能及。日后并在洛下,可以长相游戏。” “六郎如此谦虚得体,让我更加羞惭。怪不得王学士夸赞六郎风格雅正可观,若得从游效法,也是我的荣幸。” 张岱当然乐得跟诗圣做朋友,只是希望他不要再拉着自己斗诗。 这种当面窃人诗作的事情,老实说他做起来也是压力不小,乃至于心里暗暗决定,未来无论杜甫跟他关系亲近与否,只凭这一首诗的交情,他都得力保杜甫别再饿死儿子。 堂中气氛稍微缓和一些,张岱本是因醉酒来到这世界,对于饮酒并不热衷,尤其不爱喝早酒,便跟几个酒蒙子闲聊一些都下逸事。 正在这时候,外间张义匆匆入堂禀告道:“禀六郎,前庭有礼部官来告六郎得选岐王挽郎,请六郎速往皇城官署进预治丧。” 岐王挽郎?我没打算参选啊! 张岱听到这话后自是一愣,而坐在席中的杜甫和他表侄闻言后脸上却顿时流露出浓厚的羡慕之色。 “今日便且如此,六郎有事去忙,择日再聚。” 王翰见状后便直接站起身来说道,而杜甫叔侄也都起身告辞,张岱将几人送出宅去,临别前杜甫还拉着他的手说道:“我今居仁风坊姑母家,六郎若访来日可往仁风坊问!” (本章完) 第79章 儿郎业已在选 第79章 儿郎业已在选 自家变以来,张均便一直待在家里,直到想要给儿子争取一个挽郎的资格,这才决定归署。 因为他在省中还有告假未消,所以倒也不需要参加早朝,但在家里还是起了一个大早,将仪容精心打理一番,然后在晨钟敲响后便带着几名家奴出了门。 皇城中风物如昨,但细看下终究与往昔有所不同,许多行走于皇城中的官吏见到张均后都远远驻足观望,并不像往常那般热情的上前寒暄对话。 感受到这些人情的变化后,张均心内也是唏嘘不已,他没有在皇城多作逗留,将代儿子张岱所拟的赐名谢表投入门下外省之后便离开了皇城,往尚书省官廨而去。 尚书省官廨并不在皇城中,而是在皇城东面的东城。时流所称南省,通常是指的位于宫城南面的中书、门下两省。 有的时候也指尚书都省,因为都省在二省南面,但这是特指长安西内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中根本就没有尚书省官廨。 尚书省中长官乃是尚书左右丞相、为左右仆射所改,但左右丞相只是虚受其职、不视省事,尚书省的日常工作通常由左右丞负责。 但是随着之前张说将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并设立五房直接与六部对接后,尚书省的存在便越发尴尬,就连都省的每日例会都只是敷衍了事。 张均因事告假,归署后还要先到尚书都省销假,今日当直乃是尚书右丞齐浣,乃是张说前由汴州刺史所擢,因此与张均也算是薄有交情。 “今日礼部事务正繁,郎中归来正合其宜。前事喧扰且由之去,但守本职、恪尽职守,人莫能咎。况且郎中家教得宜,近日省中人皆称羡!” 齐浣在给张均销假之后,又微笑着对他说道。 张均闻听此言后先是笑了笑,继而心内又暗叹一声。之前他父亲张说当职中书令,大家皆推崇其父。而今其父罢相,儿子张岱却又因日前事迹为人所知。而他被夹在中间,搞得多多少少有点被人情所冷落。 尤其一想到家事的纠纷,张均便不免越发的头大,只盼望这一次给嫡子谋求挽郎一事顺利,否则刚刚和好的夫妻俩怕是又要吵闹起来。 心里这么想着,他快步回到礼部官署,刚刚来到官署门前便被内外拥堵的人群吓了一跳。 “郎中总算回来了,早朝未毕,苏尚书、贺侍郎尚未归署,来进事人已经将衙堂堵塞,进出不得!” 被人群拥挤着几乎出不了门的礼部官员们见张均向此行来,连忙高声呼喊道。这一喊不要紧,却把众人注意力都吸引到张均哪里,又都纷纷围聚上来,让他进退不得。 日前岐王薨,朝廷当即便下令礼部会同治丧,并告令在都公卿以下京职六品子弟皆预礼部待选挽郎。 唐代官宦子弟进仕途径多种多样,而挽郎相对而言属于最为快速便捷的一类,只需要执绋助丧,事毕之后通常便可授官。 但是其他的门荫方式便没有这么便利,像是通常的三卫子弟,还要历经数考、秩满得转。入读国学同样需要专心治艺,通过考试之后才能作为生徒继而参与贡举。 所以做挽郎便成为许多贵族子弟解褐出仕的首选,只不过挽郎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毕竟够资格用挽郎的皇族成员也就那么几个,再扣除掉因为宫变政斗而亡的则就更少了。 近年来国中唯一治丧选备挽郎的也有只有两年前追封惠庄太子的申王李捴而已,至于同年而亡的废后王庶人则就根本没有选置挽郎。 这样的机会并不常有,既然遇上了那自然要奋力去争取。因此眼下洛阳城中凡是拥有相关资格的官宦之家几乎全都出动,只为争取一个挽郎资格。 张均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拥挤的人群中挤了出来,得以进入礼部官署。他拿过在堂官员已经收录的名簿稍作打量,发现眼下收录的报名者便已经将近千人之多。 “此番治丧,拟选挽郎多少?” 眼见竞争如此激烈,张均脸色也是微微一变。 旁边吏员连忙奏报道:“本拟二百四十人,后为在朝诸公谏言减一百二十员。” 一百二十员听着倒是不少,可是仅仅只过去了一天便已经收录近千员,而且看架势接下来报名的应该还会倍增。 通常来说,挑选挽郎只是看门资世祚如何,五六品官员门子即便报名也不过只是充数的罢了,入选的可能微乎其微。 但剩下的三品亲贵官宦之家数量同样不少,而且往往越到最后越难淘汰,淘汰一个就相当于得罪了一个传承悠久的政治家族。 张均原本还以为自己当司主事,给儿子争取一个名额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但现在看诸家热情这么高,选到最后怕是还得设定一些其他的标准,想要提前锁定一个名额怕是很难。 正在这时候,官署外又响起了一阵喧哗声,原来是早朝结束,礼部主官也返回了官署。 通常王公大臣去世,朝廷往往要废朝数日以示哀,但废朝往往是在大殓之日开始,并非身死便废。 尤其岐王这种规格的丧礼仅次于国丧,需要确定各种礼制仪轨,还需要礼部、太常、宗正、鸿胪等诸司联动配合,这些事情更要放在朝会上进行讨论。 圣人因岐王薨而悲不自胜,并未出席今日朝会,而是由宰相主持。礼部尚书许国公苏颋、礼部侍郎贺知章也都与会,并被系以要务。 “尔等群徒各自暂退,班序入堂述事,若有嘈闹滋扰,直去勿留!” 苏颋乃是前宰相,并与张说一起号称燕许大手笔,本身也是资望深厚的国之辅臣,退朝后眼见礼部官署如此嘈闹,当即便顿足怒斥道。 在场群众虽然心急,但也不敢得罪这位老臣,各自收敛许多,在彍骑卫兵的维持秩序下排队入署。 署中具体事务,苏颋已经不再过问,到了他这个资历再任何职也只是荣养于朝,归署之后便去编写图书,外堂事务便都由侍郎贺知章等主持。 贺知章为人豁达风趣、不拘小节,见到张均归署,将堂务交代属员之后,自己则招呼张均往别堂叙话。 他先是问了一下燕公近况如何,然后便又笑道:“署中事繁,郎中归来正好。如果能勤恳分劳,我这里先许你一事。君欲何求,我有何应。” “侍郎何出此言?” 张均听到这话,心弦顿时一跳,下意识想到莫非贺知章暗示自己可以提前锁定一个名额? 贺知章指了指外间排队报名的一众官员们,旋即笑语道:“谁家无儿郎令人忧怀牵挂、恨不成材?此度机会难得,郎中难道不想?” “这、这……下官,下官确有……” 张均三十几岁的年纪,讲起这种事情多多少少还有几分抹不开面子,但是家中妻子央求殷切,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对贺知章作揖道:“若得侍郎助,下官心甚感激,来日具宴家中,恳请侍郎入户受谢!” “既如此,那郎中要早备家宴了。你还未归,事便有定。令郎得预执绋助事,恭喜恭喜了。” 朝廷治丧却恭喜旁人入选挽郎,这多多少少有点不够庄重,不过人的悲喜向来都不相通,且贺知章此人向来不拘小节,私下叙话不免更失检点,毕竟得了实惠的张均总归不会告发自己。 “这、当真如此?那真是多谢侍郎、多谢!” 张均闻听此言后也是大喜过望,没想到他还没回来提出自己的诉求,署中已经帮他搞定此事,看来他父亲虽然致仕,但情面还是有的,署中同僚们对他也仍然热心诚挚。 可他这里刚生出几分自我感觉良好,贺知章便摆手笑道:“适才相戏耳,事并非决于衙署,而是事主家亲自遣员来告需以尊府儿郎助丧。” 张均听到这里,心中顿生不妙之想,忙不迭开口问道:“下官户内二息,请问侍郎,岐王家选定哪个?” “便是那皎皎玉骨儿郎啊,想必之前他也不曾预此类事,稍后郎中召入可要细细教育。” 贺知章这里说着,抬头看见外间国舅毕国公窦希瓘正向署中行入,自是不敢怠慢,忙不迭起身相迎。 正自有些心神不属的张均也连忙站起身来一同迎出,然而心内却已经是翻江倒海、思绪万千。 (本章完) 第80章 损不足而奉有余 第80章 损不足而奉有余 尽管事出突然,但张岱也是不敢怠慢,在送走了王翰等人之后便立刻返回居室更换一身得体袍服,接着便带上安孝臣与丁青,共那前来通知的礼部官员一起出门。 “前方可是张家六郎?” 街上行了一段距离,突然后方有人呼喊,张岱回首望去,便见一个二十出头、身穿锦袍的年轻人并两仆从策马行来。 之前发生韦坚儿郎那一档子事,他出入都有些警惕,心里存着一份小心。 张岱勒马道左,待对方到了近前后才点头说道:“不错,在下正是张六,未知足下是?” “某名裴稹、字道安,家祖闻喜献公,父今居职兵部侍郎。” 年轻人策马入近后便也拱手笑语道:“前于家中多听家父赞扬六郎事迹,行道望见,冒昧呼扰,六郎不要见怪。” “原来是裴太尉门下贤孙,失敬失敬。裴公子今从何出,欲往何去?” 张岱听完对方自诉家世,连忙也拱手说道。 他倒不是对盛唐人物精熟到随便一听官爵就能对号入座,而是入坊后张义打听街尾东曲有兵部侍郎裴光庭家的别业,所以听到对方介绍便有所联想。 “今日无直南衙,本想别馆闲处,不意家人来告诏选岐王挽郎,家父着我向礼部听选。” 这不巧了么? 听到裴稹的回答,张岱也不由得感叹岐王这一死把都内官宦子弟都搅闹得不轻,居然裴光庭的儿子也要前往备选挽郎,两下一说便索性结伴同往。 两人虽是初见,但裴稹却也热情,主要还是因为张岱之前的事迹,让他在都下年轻人当中已经享有不小的知名度,诸如今早到访的杜甫叔侄。 话说回来,张岱跟裴稹其实也算是远房表兄弟,他外公是武攸宜、裴稹外公则是武三思。之前张岱在张家都备受冷落、人莫知之,如今声名鹊起,这些过往全都隐没的人际关系便也渐渐浮现出来。 交谈中张岱得知,裴稹已经出仕,所担任的正是之前皇帝想要授予他却被他拒绝的千牛备身。 挑选挽郎倒也并不限制出仕与否,究其本质是这些官宦子弟代替他们的父祖参与国礼、扶棺出葬,只是因为有着事毕授官这一节,让事情添上了浓厚的功利色彩。 换在公卿或是一般百姓家里,治丧的时候同样也有挑选年轻子弟唱挽歌送葬的习俗,只不过他们并不像皇家一样酬以官爵,而是给予一些饮食物质的酬谢。 来到礼部官署的时候,场面仍然十分热闹,裴稹并不像张岱已经直接获得了名额,还要登堂去登记报名。而张岱这里还不知道要去哪里报道,便见到他老子已经在一旁向他招手。 “阿耶已经归事?” 张岱走过来,随口问了张均一句。 张均把他拉到一旁去,然后便沉着脸问道:“不是与你说过,少与岐王家往来?怎么出门便忘了教训,还要央求岐王家舍以挽郎之职!你先求弘文馆,复求挽郎,究竟意欲何事!” 张岱自己还有点懵,搞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结果来到礼部迎头便挨了他老子一顿训,心中自是非常不爽。 但他并没有直接发作,而是略作沉吟,很快便将一些事情想通,旋即便望着张均问道:“阿耶急急归事,是夫人求你为阿弟谋一挽郎事?她自诩名门,家有传承,却如此堕使我家儿郎,大父知否?” 挽郎固然是官宦子弟解褐出仕的方便法门,正是因其方便,所以上不得台面。只有对自己没有要求的人,才会乐得钻这个空子谋求一官半职。 唐代历史上担任挽郎名气最大的莫过于姚崇,曾经担任孝敬皇帝挽郎,但之后姚崇又应制举下笔成章才出任官职。 挽郎虽然说事毕即授,但实际上授予的官职通常也非常卑下,且选择不多、升迁困难,除了方便可以说一无是处。 甚至当达到某一级别后、单纯的挽郎出身都是一种污点,在一些要职岗位上的竞争力有限,属于提前透支自身前程潜力。 譬如中唐名将韦皋,本是京兆韦氏族人,挽郎出身,年轻时却落魄不名,寄居于妻子家中,甚至遭到家中奴婢的轻视与怠慢。 张岱都帮岐王禳星续命,当然也知道岐王丧礼要选挽郎,但他根本就没打算要通过挽郎出仕,所以对此也没怎么上心。如果他急于任官的话,当日就答应皇帝赐授的千牛备身、跟裴稹当同事了。 裴稹此番来报名,也不是为的竞选挽郎,主要还是为的表达一下对于岐王丧事的一个态度。皇帝死了弟弟,自己伤心的茶饭不思,大臣们却无动于衷,这面子上总归不好看。 张均听到儿子道破缘由,神情有些讪讪,这只是他夫妻俩私下的合计,倒是没跟他老子张说提过。 他低头避开张岱的眼神,转又说道:“郑氏名门,岂是自诩,夫人她也有难处。日前本意要将你弟送往国学,但因你禀赋更好,此事不便再争,便且推让给你。 挽郎出身固然不美,但你弟才情禀赋并不及你,父母总是不想厚此薄彼,便想稍作取巧、先给他某一出身,这也不是坏心。” 讲到这里,他便自觉得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便又抬起头来望着张岱说道:“你才情风格人皆有睹,况你大父对你寄予厚望,想也不喜你偷此巧力。 当下竞争挽郎事者众多,你耶又当司处事,为免滋惹物议,不好两子并入。不如你入辞此事,将这机会让给你阿弟,你便专心于学。 你弟虽然才不及你,但他母族名高声壮,先获出身,早达贵阶。日后你学术有成、历转清司,兄弟并可驰名于世,岂不美哉?” 讲到这里,张均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期待的笑容,为他给儿辈所勾勒出的美妙前程而大感心动。 他并不奢望儿子们成长为他父亲那样的全才,长子专注学术、嫡子则官运亨通,这无疑是最好的一个局面。 然而他所勾划的这美好未来,听在张岱耳中甚至都懒得吐槽。妈的现在跟老子讲不想厚此薄彼,你配吗?更何况,老子如今的厚,是你给的? 老实说,如果他家里是一个正常的伦理关系,这个挽郎机会他既然不在意,让给兄弟又何妨。 可问题是,郑氏那里的盘算大概是让自己儿子“先获出身、早达贵阶”后,再转回头来更方便收拾他这个孽种。 张均那一番自我感动的用心良苦,在他看来就是放狗屁。原本做不做挽郎他并不在意,可现在既然知道郑氏也想给儿子争取,他就绝不会让出去! “阿耶尽心给儿郎筹划,着实让人感动。只不过事情却不像阿耶所见这么简单,我与岐王家交情浅薄,对方何以专拣我执绋助事,当中缘由,阿耶难道不好奇?” 张岱自知他跟张均夫妻有着根本性的矛盾,但他眼下还是不宜彻底翻脸,于是便又随口说道。 “为什么?” 张均闻言后便也连忙问道,他的确对此有些好奇,这小子搬到惠训坊满打满算不过几天时间,而岐王当时已经性命垂危,他怎就与岐王家有了这样的交情? “我初入惠训坊别业,便遇到岐王家打醮禳星……” 这事张岱只跟他爷爷讲了一下,看样子张说也不觉得有跟他儿子讲的必要,因此张均并不知晓。 在听到张岱讲完后,张均便顿足道:“如此要事,怎不速速归报!你真是越发大胆了,这样重要的事情,竟然敢不问自决,真不该将你放纵于外!” 瞧着这家伙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张岱也无力吐槽,只是又说道:“我自度岐王家所以用我,大概与此有关,我命理与此事暗合。 我与阿弟同父所出,占命也应有相辅相成之数,只不过阿弟若想代我,最好还是自卜一番。毕竟这本就是送渡黄泉、凶吉交缠的事情,还是不可太过随意。” “是该谨慎些!” 张均闻言后便连连点头道,打算归后再跟夫人合计一下,转又瞪着张岱怒声道:“以后再有此类事,先回家问过,不要自作主张!” 我问你个屁,过两天我就去给宁王禳星! 张岱心里暗骂一声,看他老子这表情倒是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他应该不知儿子卜命、命格相冲一事。 那之前对自己的忽略便应该是纯粹的耳根子软、被枕头风吹的头脑昏昏,加上本身就是一个没心没肺、无情无义之人。 父子俩对话完毕,张均便先把他引到礼部后堂去,这里已经有十几个年轻人在等待。这些人也已经是先一步预定下来的挽郎,大多是李唐宗室子弟,所以不必和外间那些人一起等待挑选。 这些人其实也并不怎么需要挽郎这个出身,而张岱则是不怎么在意,偏偏他们提前得选。而真正需要这一机会的人,则还在外间苦苦争求。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信哉斯言。 这些真正的皇族贵胄在得知张岱的身份后,对他也流露出一些好感。 尽管李林甫也是出身李唐宗室,但其本身血脉关系已经比较远了,在场也没有李林甫的近亲少辈,年轻人的是非喜恶要更纯粹,张岱的言行事迹无疑是非常符合他们的价值观。 可以说张岱只凭着“玉骨郎君”这一人设,在两京之间年轻人群体当中,就没有他混不开的场。 因为所有挽郎还没有选备结束,所以今天礼部将他们招来也没有具体的事情安排,只是将他们记录在簿、量体裁衣,并交代他们从明日开始便要到岐王府上集合、参与到丧礼当中。 简短开了一场会,顺带着结识几个新朋友,张岱瞧着礼部侍郎贺知章出出入入间虽然挺忙碌,眉眼之间却殊少悲伤,并没有刻意做出什么悲痛姿态。 或许是因性格疏旷,但一想到其人将要因此倒霉,张岱心里就忍不住直乐。 离开礼部官署时,张岱左右看看也没有见到他老子,大概是先回家去跟郑氏汇报去了。一想到郑氏又将因此而气得暴跳如雷,张岱的心情便更愉快了。 (本章完) 第81章 尔等谁能胜之 第81章 尔等谁能胜之 “又是这孽……这小子为何偏偏不肯放过我儿!” 当张均回家将情况告知郑氏,郑氏听完后愣了好久,突然挥手将案上器物全都扫落在地,怒不可遏的低吼道:“我已诸多忍让,不让我儿再争入国学,只是盼他能早获出身……此子咄咄逼人,总是暗藏要加害我儿的邪念!” “阿六也不是刻意要如此,他并不贪此事,只不过事定于岐王家中。若是占卜允可,他也愿意推事让弟。” 张均见郑氏说的有些过分,当即便皱眉不悦道,只是一个阴差阳错的巧合,怎么能诘以手足相残的恶念。 “你又懂得什……” 郑氏听到这话,心情更加恼怒,她倒不敢吐露实情,转又忿忿说道:“夫主若是昨日入省,事或便能定于我儿,偏偏闲处家中。日前家变也是,满屋男丁无一敢当,由此竖子招摇人前! 偏偏此子狡猾,逃遁于外、偷巧用计,无非使卖阿翁余威,惊慑几个时流。若是当时夫郎省中强争,安有此儿出头之地! 如今他诈得亲长的关怀,父母犹且管教不得,夫郎难为慈父面目,亦皆日前遇事软弱所致!” “无知妇人,胡说什么!人世的艰难,你知几深?闲处户下,非珠服不着,非玉馔不餐,无我在外用功,事皆凭空索来?” 张均也没想到郑氏直接怪罪到自己头上来,乃至于又翻起旧事来对他大加抨击,他心头怒火蹭的直冲脑门,拍案而起怒声道:“我儿没有讲错,郑氏妇当真自堕!我家自有诗书艺能的传承,但使精学苦研,何须钻营幸途!” 说完这话后,他更是拂袖而出,站在院子里喝令家奴将搬回不久的铺卧再搬去集萃楼。 郑氏听到丈夫的斥骂,不由得已是泪流满面,她自觉得一番用心都在丈夫和儿子身上,却不想今日竟被丈夫骂作自甘堕落,不用想必然又是那孽种在外煽风点火! 一想到这里郑氏便又怒火中烧,居室中打砸一通犹不解气,便又喝令家奴将儿子引入,举起戒尺怒声道:“但使你能有几分才性冒出,你母何须在此宅中受老少羞辱!” “阿母不要!疼啊……” 张岯一整天都在家里老实学习,没想到还要挨揍,戒尺抽在身上,顿时哀号连连。 “主母息怒、息怒啊!若是打伤了阿郎,不正应了前谶……” 几名仆妇见主母迁怒惩罚阿郎,忙不迭入前来拉扯劝告,郑氏闻听此言后心情更悲,命人将儿子领出后便伏案痛哭道:“偏生我儿这般命苦!苍天何以不佑良善,由此孽徒搅闹门庭!” 众仆妇们听到主母哭的悲惨,一时间也都眼眶微酸。一名陪嫁至此的亲信妇人摆手屏退其余人等,又将门窗关好,然后才入前小声道:“此子在家有人庇护,难以人事胜他。不妨借由神力,作法厌他!” 郑氏听到这话后便也收起了哭声,稍作沉吟后便恨恨道:“阿翁前遭人劾,不要在家作弄,去外暗访法师。他今名字都可借运,恐难厌之,只厌他小字、才是贱奴本体……” 人的心思善恶往往没有边际,有人想要拯救苍生,有人想要毁天灭地,但又通常受限于自身的能力,行善作恶不得其法。 张岱回到惠训坊别业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他倒挺想看看张家今天会折腾成什么样子,但街鼓声已经响起,他便放弃这一打算。 王翰家世富贵、出手也阔绰,今早送来一些陈设让家中厅堂都增色不少。张岱请他来此本意是想道谢,却不想又平白受其许多好处。 还有那随之送来的两个女伎,张岱回家见阿莹正跟她们凑在一起学弄乐器,于是便暂且留下给阿莹做伴,待到哪天王翰再来做客时再请其引回。 牙郎魏林也再次到来,与之同来的还有其娘子,一个二十出头的短发妇人。 待其夫妻入前作拜时,张岱还愣了一愣,他来到这世界还没见过妇人如此短乱的发型,哪怕乡里农妇都用木钗挽发,但这魏林的娘子头发短到却只能用帷帽遮挡。 “仆家室困极,并无珍物做拜见之礼,娘子知此困苦,截发施于长寿寺乞得平安笺来献……” 魏林解释了一下他娘子这副装扮的缘由,并非是要简慢失礼。 张岱听到这话也不由得心生感触,旋即便说道:“人之美丑,外貌为末。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若有真情相守不弃,兴家不难。魏牙郎有此贤妇相助,必有出头之时!” “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夫妻俩听到张岱的宽慰,也都感动不已、连连作拜致谢。 接下来魏林又讲起访问王元宝一事,只说王元宝近日各处奔走,他去也难访见。 张岱眼下还要到岐王家去做挽郎,对于这事倒也不着急,而且看样子韦坚也没有给王元宝提供什么实质性帮助。 于是他只是交代魏林保持关注即可,顺便市中若有好价的话,把家里的轻货变卖一下换些钱帛以供日常销。 第二天张岱起个大早便认真的梳洗捯饬一番,然后便离家往岐王宅去。 西邻的山亭院只是一座别业,岐王在东都另有家宅,便位于天津桥南的尚善坊中。后世杜甫诗作“岐王宅里寻常见”,便是指的尚善坊岐王宅。 西出惠训坊绕过魏王池,张岱便来到了尚善坊,放眼一瞧好家伙,整个坊都缠缟裹素、一派哀容。唐玄宗内里对兄弟有多忌惮,表面功夫就做的多敞亮,眼下整个尚善坊都因岐王治丧而变了颜色。 坊门处就有金吾卫兵值守,待张岱入前表示自己乃是执绋挽郎的时候,很快便被引到了岐王宅上来。 此时的岐王宅中已是人头攒动,也分不清谁是来吊唁的宾客、谁是来助丧的帮手。 张岱在洛阳名利场上厮混仍短,大多数人也都不认识,人群里找了一圈才找到一个济国公家的儿郎是昨日见过同为挽郎之人,然后才一起到了跨院更换介帻与挽郎礼服。 挽郎最重要的作用是执绋送葬,但是在送葬前也要在灵堂外唱挽歌,所以张岱他们这会儿就得开始学唱挽歌了。 岐王乃是圣人爱弟,如今早逝举国同悲,不只诸家儿郎争做挽郎,众位词臣也都争作挽歌。 张岱他们刚刚换上挽郎礼服,经由太常初步挑选的朝臣进献挽歌便送进来,满筐的纸卷足有上百首之多,头两首便是他爷爷昨日前来吊唁所作。 看到这么多的挽歌,张岱他们都急的有点直冒汗,本以为做挽郎是件挺轻松的事,却没想到还得背古诗,一背就得上百首。不止要会背,还得会唱,不只要会唱,还得记住什么时候唱哪一首。 而且这些挽歌还不是全部的,眼下才只是东都官员们所献,接下来还有西京、还有诸州县大概都要有所进献,以及岐王那些翰墨场上的好友们必然也会有所撰拟。 哪怕太常不会照单全收,到最后需要进行演唱的挽歌,怕是也得有几百首之多! 在场李唐宗室中不乏人不只做了一次挽郎,前年的惠庄太子丧事也有参加,此时便忍不住苦着脸叹息道:“前年惠庄太子自长安送葬桥陵,用歌两百余首。今番惠文自东都归葬,若是沿途俱歌,怕是要用歌数倍不止!诸位用心罢,若是失律失仪,不独要为礼司所纠,还要受时人见笑!” 众人听到这话,脸色俱是一垮,入选挽郎的自豪感荡然无存。包括张岱也是眉头紧皱,只怕他老子死了,脸色都没有这么难看。 这世上总是得不到的在骚动、被偏爱的则有恃无恐,当这些挽郎们还在愁眉苦脸的学唱挽歌时,皇城礼部却因挑选挽郎而闹出了骚乱。 原本挑选挽郎只需要看门资世祚、由高向下挑拣即可,但是由于各家儿郎们都太想进步了,以至于今次应选挽郎者数量实在太多,因此礼部便也安排了一些考试用以淘汰人选,考试的内容便是诗赋与《孝经》的贴经。 做出这样的考核也是无奈之举,可问题是那些权门子弟若真都是精熟诗赋经典的话,他们还用得着扎堆参选挽郎吗? 所以当考选结束、傍晚公布名单结果的时候,许多门资不足的备选者赫然名列其上、而一些门第高者却落选,自是引起了一片哗然。 众人纷纷斥责礼部选人不公,一些本就自知无望入选的落选者们便也跟着起哄,围在礼部官署外不肯散去。 许多带头闹事的指着名单上门资薄弱者挑着毛病,却有几名同样来参选挽郎的京兆韦氏子弟突然大吼道:“张燕公孙张岱本非门子、不应预选,却因其父当司主事而先成挽郎,已往岐王宅去。我等却被留此受选,自应纠此丑恶,又何必苦诘同类!” 众人听到这话后又是一片哗然,你张岱玉骨郎君时誉再高,大家见面说一声佩服都好,但你也不能公然无视规则、不屑与我们同台竞争吧! 少年杜甫在这一众哄闹的宦官子弟当中,他父亲并非六品以上京职,他倒没有参选的资格,此番来是和睿宗驸马郑万钧之子郑潜曜一起。 此时听到众人开始众口一辞的对张岱进行讨伐,杜甫便有几分不满。 他身手敏捷,越过人群蹭蹭爬上礼部官署墙头,面对在场众人大声吼叫道:“尔等群徒区区应试尚且难当,还要将张六郎索来竞技,简直自取其辱! 日前往访张六郎新听其作《望岳》,今便诵来,尔等细听,若认为才高一筹,自往取代无妨!” 说话间,他便站在墙头上大声诵读起那一首将他当场折服、不敢争胜的诗作:“岱宗夫如何……” 这时候,另一侧墙头上探出贺知章的脑袋,他被这些权贵子弟们吵闹得受不了,正打算提醒他们不要死盯着岐王这里、宁王那里也有点不妥呢。 可是他这里刚刚探出头来,便听到杜甫吟诵诗作,待到听完,眸光顿时透亮,趁着现场鸦雀无声、人皆品味之际,他望着杜甫大声喊道:“那儿郎,这诗真张六所作?” “昨日新在张氏别业堂中听得,焉能有假!” 杜甫听到这话后便回答说道,凭这一首诗,他已经将张岱奉作偶像,自然不许在场时流恶意中伤,便又瞪眼望着众人道:“尔等谁能胜之!” (本章完) 第82章 挽郎班首 第82章 挽郎班首 傍晚时分,随着皇城百司下班,前来吊唁的官员也越来越多。岐王子侄们在丧庐里号哭不止,张岱等挽郎们也被安排在外开始唱刚学的挽歌,以营造丧礼悲怆的气氛。 但其实说实话,在这种嘈杂喧闹的环境中,人是很难生出什么悲伤情感的。 尤其站在张岱前方的一个少年、信安王李祎的儿子李峡,他唱歌跑调,而且还唱的贼大声。 那魔音灌耳搞得张岱实在严肃不起来,须得一边唱着一边掐住大腿外侧才能绷住脸,总算没有直接笑喷出来、失礼人前。 他这里控制情绪已经很困难,又渐渐发现傍晚来吊唁的这些官员们都在频频打量他,入内祭拜完毕后也不急于离开,而是三五成群的站在庭院角落里窃窃私语,间或传来一些模糊不清的零星词语。 傍晚时京兆韦氏一群族人结伴前来吊唁,身穿绯色官袍的韦坚赫然正在其中,看样子是直接从官署赶来。 待到入前吊唁时,韦坚也在用视线打量着张岱,那眼神中有几分审视,也有几分警惕,更有些其他说不清楚的情绪,这也不免让张岱心中存了一份小心。 外坊街鼓响起时,礼部又将新挑选的挽郎给送到岐王宅中来,率队的便是贺知章与张均。 这行人入宅后,又都眼神直勾勾的望向张岱,就连他老子都是如此,那眼神中意味很复杂,只不过张岱这会儿被魔音灌的无暇细品。 随着宵禁开始,前来吊唁者告一段落。虽然尚善坊和临近数坊都因岐王丧礼而放开宵禁,但城中其他地方还是要严格执行的。 宾客们不再登门,仪轨便也暂且停下。灵堂里传来呕吐声,是岐王子河东王李瑾因搐哭过甚、难能自控,这会儿整个人都倒地抽搐,引得府中人员忙不迭招来医官为其诊治。 张岱站在外间看到这混乱一幕也不由得暗叹一声,岐王颇有荒淫事迹流传于后,但本身却子嗣不昌,唯一子李瑾而已。 历史上这河东王沉迷酒色、暴毙早夭,以致岐王绝嗣。现在看来,单单只是治丧都有点撑不住,怪不得也没能活得太久。 想到这里,张岱脑海中又不由得泛起那位云阳县主的身影。 他自入宅来便在前宅助丧,也没有机会到后宅去游逛,当然也就无从再见那位县主,不知其人当下状态如何。但见河东王如此,想来应该也不会太好。 他这里还在感叹别人家事,不防他老子从人群后绕出来,扯了他一把示意他往偏僻处。于是父子俩便在这前宅兜了一大圈,才找到一处无人的墙角。 张岱本以为张均还要跟自己说挽郎名额这时,然而张均却皱眉说道:“那首《望岳》诗,几时所作?日前家中怎不听你说起?这诗不比日前那杂诗更端庄得体?早日示人也更受见重!” 如果不是因为有父子这一层伦理关系,说实话张岱还挺乐意跟他老子相处的。 那清澈的愚蠢、拙劣的心机,很容易就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你知道个啥,张嘴就在这里瞎咧咧,行为和目的你能理解吗? 他也没作解释,只是低声道:“阿耶听王学士说?” “不是他,之前省中群徒诘你执绋助事、控诉礼司处事不公,杜审言的孙子攀墙给你扬名,诵此诗篇平息众怨。” 听到张均的回答,张岱眉梢顿时一挑,心中暗生不爽,难道提前入选的只有我一个?凭啥只说老子,以为我好欺负? 他又想到之前韦坚那眼神,心中暗自盘算京兆韦氏作为关陇名门、参与备选挽郎的必然不少,可能起哄针对自己的那些人就是韦氏子弟,这也让他觉得有必要防备一下对方更多的阴招。 不过听到居然是杜甫帮助自己平事儿,张岱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羞惭,往人群处环顾一周又问道:“那杜二何在?” “你道人皆如你这般幸运?此子并无门资可援,业已遣出。” 讲到这话,张均心里也有几分不自在,觉得自己遭受了冤枉。 他虽当司主事,儿子也有备选资格,但真正得选的却不是靠他,而他想弄进来的却也没能如愿,结果还被这些不学无术的小王八蛋们数落一通,若非自家儿子当真能打,此番怕是难免要被吵闹去职。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又生出几分温情,拍拍张岱的肩膀说道:“你才情富丽,无需韬光养晦,大可尽情施展。我家声势虽然不复如前,但也护得住一个才情惊艳的小子不受群妒中伤! 譬如今日,若我早知你才情如此,岂会困于署中,由得一众竖子在外诘我父子?” 张岱听到这话心内一哂,我信你三成都智商清零,最需要防住的就是你这老登! 他从来也没打算指望他老子什么,就算有什么门资可恃,那也是他爷爷的荫泽。不过当听到张均说杜甫没有门资可援的时候,他便暗暗告诫自己要好好混,争取以后自己就做杜甫的靠山! 晚上来往岐王宅的人员变少,就是调整和安排第二天仪轨的时候。因为一百二十个挽郎都已经挑选完毕,所以挽郎们也要开始正式排练演习。 大概是那一首《望岳》诗的缘故,这些之前还在省中吵闹控诉的挽郎们在来到岐王宅后,也都没有人上前找茬,相反在跟张岱打招呼的时候一个两个的还挺客气。 包括有几个入选的韦氏子,或是与那韦坚并非近亲,或是不敢再公然挑衅,也都没敢再瞪眼。 虽然没有获得什么当面打脸的机会,但见这些人前倨后恭,张岱也是感觉挺爽,我跟诗圣加起来,谁敢惹我俩! “张六郎好诗才,事毕后择日往燕公府上拜望,你可不要避出不见!” 贺知章送来挽郎后便跟几名同僚闲话,这会儿溜达过来,抬手拍拍张岱的肩膀便笑语道。 这老先生年纪比张说还大,态度如此随和的拍肩嘉许,自是让张岱受宠若惊。 但是看他毫不避讳的露齿笑语,张岱也觉得这老先生着实欠教育,他自己刚才为了控制表情,大腿都给掐青了,结果人家这里浑不在意。 想来是因为之前省中有杜甫打岔的缘故,贺知章没喊出那句让大家等宁王的话,或许会免于遭受诘责。但张岱却没胆量跟他一块儿站灵堂旁边呲牙笑语,垂首应过几声后连忙借机溜开。 其实这一天下来进进出出几千人,除了一些特定的人员之外,其他人也都少有面露戚容,但也总归还能保持严肃。 这倒跟情商高低没啥关系,大部分人到这里来还是做事的,真要一味的悲悲切切反而影响做事。 不巧的是作为挽郎的张岱就属于那特定的人员之一,人家事主家找你们少年郎来是为了唱挽歌渲染气氛,可不是为的灵前蹦迪。 张岱转回到挽郎队伍里,又被安排了一个任务做挽郎班首。一百二十个挽郎分作六班,由他们这些先定下名额来的做各班班首领唱挽歌。 不过这倒也不绝对,信安王他儿子便因为五音不全没做成小组长,有的则因为不够气宇轩昂也被拍在了队伍后边。张岱音色、音准、仪容、气质俱佳,还被安排在了左翼第一班的班首,荣获c位出道的资格。 对此一众挽郎们也都没有意见,排队前后也都不影响事后的待遇,而且这排位也与门资世祚无关,全看眼缘如何,颜值怎样高下立判。 如果颜值不够还强要排头,从洛阳一路被人嘘到长安去,想想都觉得可怕。 这里刚刚排定了挽郎出行时的先后次序,有后宅内侍匆匆入此来,找到张岱附耳低诉贵人相召。 张岱听到这话心内也有些紧张,低头整理一下袍服、收拾一下心情,然后便跟在内侍身后绕过嘈杂的前宅往内行去。 岐王家宅内外分明,通过一条永巷便进入一个跨院里,小院里一座两层的阁楼,四面皆有布屏围设,同时还有男女奴仆忙碌的进进出出,并不比前宅安静多少。 张岱来到阁楼前,往内一瞧便见云阳县主已经除去了道装法袍,转而换上了一身丧衣,但却并不像河东王一样跪拜号哭,反而端坐案前正伏案疾书,同样也是一副忙碌样子。 “张世兄好,又见面了,请先入座稍待,容我处理完些许琐事再与叙话。” 云阳县主匆匆抬头向张岱说了一句,然后又低头疾书起来。 张岱之前还在猜想这位县主目下应是如何伤心欲绝的状态,但眼前这画面着实有些超出了他的预料,以至于都让他心生些许迟疑,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他走进楼里坐定下来,看到云阳县主案上堆满了计簿,有些还散落了下来,便弯腰捡起摆回案上,顺便匆匆瞥了几眼,发现乃是一些田庄计簿,原来这县主如此忙碌是在盘查产业。 “这些事务,不可交付府属?县主居事,劳恐伤神啊!” 云阳县主听到这话,手中正在疾书的笔悬空顿住,素净憔悴的脸庞微微一白,她举起另一只手掩嘴轻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失态,然后才轻声道:“前宅诸事已经让府员忙碌不已,一点内宅的私己不便再劳烦……” 她抬头看了一眼张岱,又低声说道:“先父逝后,不日便要归礼,东都这里未知归期,短年之内必难再至,家事散落恐将荒芜,便趁礼前尽量收拾携返。 恩亲辞世,不捻衰麻却牵缗绳,世兄想是没有见过我这种污浊女子吧?” 张岱闻言后先是摇摇头,然后才意识到这动作让人误解,便又开口道:“丧亲之痛,浮于形面只是由人观瞻。此情哪怕痛彻心扉,总也不能一日之内共赴一丘。治礼之外仍需谋生,我只是没想到事竟系于县主……” (本章完) 第83章 明月照西园 第83章 明月照西园 因为伦理孝义在古人观念的重要性,使得治丧这件事也堪称古代行为艺术大赏,人们为了表现自己的孝义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有的时候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显得有些好笑。 后世张岱翻阅史籍的时候,其实就不太认同古人那些治丧哀甚的做法。养生送死人生大事,失去亲人固然悲痛,但活着的人也要积极认真的去生活,这才是正常的生活态度。 所以云阳县主要赶在离开东都前整理收拾一下家当带走,张岱倒是并不感觉意外和反感。他诧异的是,岐王的家事竟然由这么一个女子管理。 诸王皆配府属府吏,负责管理他们的封国产邑以及日常人际交往等等诸事。尽管王府官数量一直在减少,到了开元年间更是多有缺而不置,但岐王作为圣人的弟弟,还是有着府佐代管府中庶务的。 就算像云阳县主所说这些府佐们眼下都忙于丧事、不便劳以家事,那岐王家中还有妻子…… 好吧,岐王家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他也不清楚,而且前宅那河东王眼下的确没有时间和精力处置这些事情,只是偌大一个王府家事竟由一个女儿打理,多多少少有点意外。 “世兄不是俗人,开口就化解了我心中自惭形秽的杂念。” 听到张岱这么说,云阳县主眼眶顿时一热,她眨眨眼压制一下哭意,转又沉声道:“日前入道祈福,失亲焉能不痛?恨有家事厘定不清,舍我更难仰谁……” 讲到这里,她眼中清泪终究还是忍不住顺着眼角滑落出来,语气也变得哽咽难言,连忙转过身去缓缓深吸,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将情绪平复下来,转回身来时,神情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有眼眶还泛红。 “情难自已,让世兄见笑了。冒昧请入,是想向世兄道歉一声。午后省中的纷扰,我刚听家人讲起,才知世兄受扰不轻。” 云阳县主说着,两手扶案向张岱欠身致意,然后又继续说道:“我知世兄才情卓然、品格高尚,必然不屑挽郎幸途。 唯今居礼,情难表达,又恐世兄或会疑我暗怨日前祈禳不成,所以才将世兄引入事中,却不想连累世兄受人诘责……” “县主言重了,惠文国之手足,之前憾未从游门下、恭受教令,今能执绋与事、不胜荣幸!” 听到是云阳县主决定以自己为挽郎,张岱连忙欠身说道。 他虽然有点看不上挽郎这个出身,但也并不意味着这事对他就毫无意义。即便他不循此出仕、直接就任官职,也算是积累了经验,有了一个效力国事的履历。 等到未来他再通过其他的途径入仕,这一履历就会让他的起点比别人高上一些。比如日后如果他要考科举,守选结束后别人授九品职,而他因有此履历,便可以从八品乃至更高的级别起授。 挽郎作为一个单独的出仕途径,的确属于下流,但是如果作为一种buff加持,则就收益可观。挽郎出仕是耻辱,但是做过挽郎之后再通过科举、制举出仕,则就是一种高风亮节、不循幸途的体现。 所以张岱之前虽然并不主动争取,但获得了也不会推辞,倒也不是单纯的跟他嫡母郑氏斗气,就当给自己刷上一层buff,以后步入仕途能够更加高歌猛进。 “世兄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方才确是担心世兄受扰,内不能安。既如此,便再多谢世兄不辞辛劳的义助!” 云阳县主说着便从席中站起来,再向张岱欠身致意。 张岱见状后便也连忙避席而起,看一眼积在案上众多的计簿,又开口说道:“事既说开,不敢久留,那我便先告退。家事内外两繁,县主也不要忧劳过度,君恤人悯,保重保重。”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疾步行出,心情稍感轻快起来。 一方面得知了自己的挽郎身份是被云阳县主所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云阳县主得知他遭受骚扰后便立即向他致歉,家事内外愁困的情况下,还能有这样一份心意,确实让人感动。 云阳县主目送张岱离开后,便又坐了回去,望着堆满案头的计簿,眼中闪过几分厌烦,但还是又深吸一口气伏案继续整理起来。 如此又过了好久,她才将东都内外的宅田产业整理大概,然后将整理出来的内容合成一卷,抬手召来宦者轻声吩咐道:“速速告于府中几位佐员,请他们即刻拟写请还赐田奏文,切记切记,一定要在殡日之前书毕上呈!” 眼下丧礼刚刚开始,她父亲尚未大殓,前来吊唁的宾客还属于私礼的性质,可是一旦等到大殓结束便要停殡于大内,届时她们兄妹和余诸家眷都要入宫等待送葬。 云阳县主之所以要忍住丧父之痛都尽快将东都的赐田资产都梳理一番,便是因为一旦入宫,这些家事资料便不好再这么方便翻阅检索了。 她要尽快赶在殡前将东都家业梳理一番、留簿于朝,这样未来无论是请还于国还是继续延恩经营都有了一个凭证。 如果没有这一层保证,那么她们兄妹治丧送葬然后返回长安居礼,中间长达数年都难以再回东都,到时候若有奸邪家奴侵吞产业也无从查验。 尤其一些国官会趁着家中无人主事、假借岐王府的名头在外横行不法,若为刑司纠劾,这对失去父亲庇护的她们一家而言,都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这些道理,云阳县主本也不懂,还是日前入道时,姑姑玉真公主讲给她这些,提醒她要有所警觉和防备。 她父亲当时已经卧病不起,兄长昏昏不理家事,王妃并诸妾也都只是养尊处优、未解辛苦的贵妇,两妹仍幼,数遍家中唯她一人而已。 这本就是为了防备府员和家奴们贪墨隐匿,她自然也不便交给外人处理,只能自己来做。 父亲去世,谁不悲伤?结果因为她比家中其他人更懂事一些,便要忍受旁人的误解、乃至非议,擦干眼泪处置这些繁杂家务。想到此节,云阳县主又不由得泪眼朦胧。 她也曾是无忧无虑的闺中少女,但是父亲不在了,她那无忧无虑的少女岁月便也一同去了。 如今总算争分夺秒的草草将东都家事盘查一番,云阳县主也有气无力的伏在案上默然流泪,眼眶里虽然蓄满了泪水,但眼神却只是空洞与迷茫。 就这么默默哭了好一会儿,县主颌下泪水都蓄成了浅浅一汪清水,并打湿了她的丧服衣袖,凉意侵体她才停止了哭泣,掏出一幅锦帕却不往脸上擦拭,只是捧在手中痴痴望着,渐渐眼神变得冷厉起来,乃至于隐有几分恨意闪烁。 如果张岱还在这里,应该能认出县主手中的锦帕是日前禳星那晚所用。此时锦帕上呕吐的秽物早已经清洗干净,并加香料熏蒸一番,自有一股扑鼻而来的馨香。 旁人嗅不到,云阳县主却闻得出,这锦帕馨香中夹杂着一股经久不消、令其不寒而栗,甚至每每让她夜梦惊醒的异味,提醒着她这个世界并不安全,恶意并非刀光剑影,而是阳风春雨一般、让人防不胜防! 张岱再返回前宅时,众挽郎们队列也已经散开。 经历过最初入选挽郎的兴奋后,眼下众人也都明白他们将要承担怎样的任务了,不少人都面露苦色,显然心内也是荡漾着如同张岱等人早间一样的心情。 让这些学渣们背上几百首乃至更多的诗,简直比砍了他们还要更难受。 岐王府虽然宽大,但也住不下这么多的人,一些官员诸如张均之流已经又返回了皇城去值班,内外驻守的金吾卫甲兵也轮换一茬。 众挽郎这会儿也都疲惫不堪,但宅邸中却没有安排他们的住处,因此暂时将他们安置在惠训坊的山亭院中住宿,顺便白天还可以在山亭院中排队演练,也不耽误府中治丧。 于是一行人便又离开岐王宅,浩浩荡荡的列队往惠训坊的山亭院而去。 当队伍行到洛南的魏王池边时,舒爽怡人的初夏凉风从湖池上吹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忽然有人高声唱叫起来:“宫仗传驰道,朝衣送国门。千秋谷门外,明月照西园!” 这是他们今夜学唱的挽歌,骤然在这深夜湖畔唱起,自是让人瘆得慌。 队伍后方扑通一声闷响,旋即便有哗哗水声,继而传来一个气急败坏的怒吼:“哪个狗奴在号丧?吓煞你耶!若非堤外有竹排,明早贼等须给你耶唱挽歌!” 众人听到这吼叫声全都哈哈大笑,还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的牵手围在堤旁大吼道:“拦住湖堤莫让他上来,问这奴儿是谁耶!叫耶、叫耶,否则不准上岸!” 十几少年无人性,怎么畅快怎么玩。张岱行在队伍前方,听到这欢声笑语洒满魏王池畔,一时间也是大感无语,岐王去世,圣人难过的几十天吃不下饭,要听见你们这么乐,一个个踹下湖去喂王八! (本章完) 第84章 颜氏子弟 第84章 颜氏子弟 这些精神小伙儿们到了山亭院还在闹腾,张岱则就不再陪他们了,跟此间的岐王府吏员交代一声,便先自己回家了。两家东西隔邻,明早再过来耽误不了一点事。 原本张岱第一次参加这种重要的礼事还有点紧张,但是一天感受下来,尤其见到贺知章这礼部侍郎呲个大门牙在岐王家进进出出,他对此也彻底祛魅,只是越发笃信世界就是个大草台班子。 “阿郎回来了!阿郎饿不饿?” 回到家时,阿莹正有些无聊的倚栏投素喂鱼,听到脚步声回眸见到阿郎走回家来,顿时笑逐颜开,步履轻盈的跑上来帮阿郎脱下外衣袍服。 “岐王宅里吃过了,不必再动灶火。” 张岱瞧见中庭池子里几尾游鱼在水面泛起涟漪,便从阿莹手里接过一捧粟米,也学这小娘子方才模样倚栏投喂,看一眼恭立身侧的阿莹笑语道:“你和阿姨住在这里还惯不惯?” “往常做梦都不敢想,再说不惯不是折福?” 阿莹有些夸张的瞪大眼眸,晶亮的眸子里甚至都倒映出一抹星光。 这美态看得张岱怦然心动,转过身勾住少女的纤腰,将她揽在了自己的怀抱中,凑上前用自己的鼻尖磨蹭着少女娇嫩的脸颊。 阿莹则双肩微耸、羞红的俏脸低垂,两手将阿郎的外袍捂紧在自己胸前,呢喃低语道:“阿郎,痒……” 怀中少女肤若凝脂、仿佛佳玉琢成,娇艳的让人神醉。张岱没做更进一步的举动,转身让这小娘子偎在自己怀中倚栏喂鱼,他将脸庞贴在少女鬓侧,看着游鱼争相啄食水中的粟粒而泛起水。 “禀郎主,居室已经打扫妥当,可以归寝。” 魏林的娘子刘娘子站在栏杆另一侧小声说道,这位娘子一头短发又加修剪,倒是透出几分爽利,在宅中内外忙碌也很勤快。 明天还要早起做事,张岱便也不再和小婢女温存腻歪,手中粟粒撒干净后拍拍手便往卧室走去。 阿莹小步跟随在后,刘娘子入前要接过袍服去蒸洗,却被这少女拧身避开:“刘娘子你去休息吧,郎主衣物我来洗濯。” 张岱听她小儿女心思,便回头笑道:“只穿了一个白天,也并不脏,掸尘挂起就好了。” “阿郎又不是没有勤快的使婢,哪能穿隔夜的脏衣!家人都有事做,只我闲得慌,只盼着阿郎回家得几分差使。” 阿莹一路将张岱送到卧室,又在外间门口将衣服清水洗净沥干、温水调浆涂润、熏后复熨,等这衣服洁净如初、衣香沁人,时间已经到了深夜。 “原来大族主公用度这么讲究,不见阿莹娘子巧手妙法,哪知这些!” 刘娘子还有安孝臣的侍妾王氏在栏外看着阿莹将一件衣服用工这么久,都啧啧称叹,她们的确没有见过大族家居侍奉之法。 阿莹被夸的俏脸一红,摆手道:“衣物洗净晾干就能上身,只是我乐意给阿郎用心。阿郎出入王邸,哪能将家奴拙工外露!” 他们多年来甘苦共受,倒也没有什么奢华的排场和讲究,而在这少女心里,只觉得竭尽所能、将阿郎侍奉到最好乃是头等大事,为此不厌其烦、甘之如饴。 张岱一觉睡到清晨,尽管岐王府吏员没来催促,他也自觉的起了一个大早,洗漱用餐然后召来张义,让他再带人去周良家帮事。 他这里做了挽郎,抽不出身来去帮忙,不久后更要离开洛阳,扶棺将岐王送往关中桥陵陪葬。彼此情义深挚,周朗母子当然不会怪他缺席周良的丧礼,便让张义等人帮忙尽量将后续事情做到周全圆满。 “启禀郎君,仆日前总算联系到王元宝!他知郎君想要见他,心甚欢喜,请我来问郎君几时便于接见?” 虽将娘子送来,魏林还留在南市,市中牙郎们知他傍上豪门,也都不敢再刁难,他也越发的勤快,打听到张岱感兴趣的消息便立即来报。 “让他午后过来吧!” 张岱想了想后便说道,今天他们这些挽郎倒不需要再去岐王宅,只要留在山亭院专心学唱挽歌、排练阵队,等王元宝过来了再回家见也来得及。 魏林连忙应是然后便又匆匆返回南市,两京诸市虽然要市鼓之后才开放交易,但市中也有居民和商家有出入的需求,所以也可以船从水入、人从旁出,市场关闭的时间段也能人货出入。 吃完早饭来到山亭院里,众挽郎们已经在马球场上开始列队练习,张岱便往他的小队那里走去。 成员们还有些意外他们队长怎么不见了,当得知张岱别馆就在隔壁且昨晚就回家住去了,众人脸上都流露出羡慕的目光。 张岱看到这些家伙羡慕的眼神,心内也生出了极大的满足,脑海中甚至都响起后世房产经纪的话:成功人士的优越感从何体现?人无我有!黄金地段永远稀缺、错过不再,与珍贵的拥有机会相比,金钱不值一提! 惠训坊面积本就不大,沿河傍池、环境优越,地皮甚至珍贵到需要完成一场政变,才能重新进行瓜分。 众挽郎虽然都是官宦子弟,但他们各自家族也罕少有在此拥有房产的,更不要说将一座别馆分给少年郎自己使用。 张家虽然不是老牌名族,但得益于张说的努力奋斗,当下所拥有的资源仍是最顶级的。当然也是因为张岱自身的努力,让他能够享受到张家所拥有的珍贵资源,毕竟有并不代表着谁都能用。 “张六拥此美业,能不恭为地主、款待良朋?” 众挽郎们心中羡慕着,又都纷纷起哄让张岱请客。少年人熟悉起来也快,他们这会儿已经忘记了之前在省中诘问张岱的事情,开始勾肩搭背、称朋唤友。 张岱对此也无不可,那别馆本就是以交际会友为名义分给他,请上几次客,以后也不会有人责怪他要别籍立户。 只不过眼下正值岐王丧礼期间,他们这些挽郎好歹是前来助丧的,结果一个个酒肉满腹、喝得醉醺醺,终究有些不妥,于是便一再保证来日事毕后再于别馆中宴客。 略过此节不说,接下来挽郎们便又开始各捧诗稿、一脸苦色的背诵起挽歌来。今早太常又送来一批挽歌,而且据说乐人李龟年等还在大内进行编曲协律,总之都在让他们这段挽郎生涯变得充实起来。 张岱作为班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要按照众挽郎各自声色、嗓音分配给他们不同的挽歌与声部。 好在他也粗通乐理、接触过这门手艺,对此倒不生疏,而队伍里又没有李峡那种五音不全的魔音战士,安排起来倒也顺利。 当他这里协调起队伍,其他队伍都还没编排好,太乐署官员过来检查的时候,都忍不住连连称赞道:“张郎才趣出众、乐理熟稔,来年解褐可先司乐啊!” 这话倒也有点拍马屁之嫌,毕竟后世就算对古代乐理有所研究和考据,终究还是不如当代人掌握的全面具体,何况张岱本身就不是专业的。 但如果是做官的话,张岱倒也不怵,业务不行我会管理,捶不了羯鼓还捶不了你们? 张岱这里事情安排的这么妥当顺利,还是因为他队伍里有个好帮手,名字叫做颜允南。 挽郎通常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但这颜允南足足三十好几,胡子都已经蓄起来了,看着甚至要比俊美无俦的张岱还要醒目,张岱自然对其留意几分。 彼此稍一叙话,张岱才知这颜允南便是颜真卿的兄长,心中自是肃然起敬。 他又忍不住问起如今颜真卿可在洛阳,却被告知其父早亡、兄弟异居,颜真卿等几名少弟随母寄居外祖父家,颜允南等则随伯父颜元孙、即颜杲卿之父宦游所任。 颜允南其人稳重老成且待人真挚,张岱对其也印象颇佳,彼此很快就熟悉且友好起来,倒也没有因为年龄的差距而相处尴尬。 倒是因为颜允南作为挽郎中最为年长者,其稳重的性格也多了几分让人信服的气质。 因为有了颜允南的辅助,张岱省心不少,偶尔还能到一旁去偷懒摸鱼。 他注意到这山亭院中的岐王府奴仆们也都进进出出、忙碌不已,院舍间的许多陈设、藏品与储物都在进行盘点整理,装车运走。 岐王乃是圣人之弟,而圣人虽然在政治上对其多有提防压制,但是恩赏待遇上并不吝啬,家室自然富贵至极。 张岱留意到单单这些进进出出运载财货的马车,从他清早入门一直到了中午时分都没有停止的意思,而且看样子还有许多藏物需要整理运输,可见岐王家财之丰。 他又想起昨夜入见云阳县主伏案盘点家财的情景,心中便不免生出许多的联想。 云阳县主曾说此番归葬其父加上居丧、数年之内都不会再返回东都,所以要将东都的财货运回长安去安置。 可是看岐王家这么多的财产,想要尽数运走怕是很难。而且当下正在治丧,送葬队伍后边拖着几百车甚至更多的财货招摇西去,也实在是不妥,最好是能有别的办法变通解决一下。 想到这里,张岱心内更热切起来,正好趁着中午解散休息吃饭之际,他便对颜允南说道:“午后请颜兄带着他们继续练习曲辞,我有一些事情可能要晚些过来。” 颜允南闻言后便点点头,至于岐王府属官们倒也好说话,只要能保质保量的完成任务,他们也不会过分约束这些二世祖,而且张岱这一支小队练得最好也是有目共睹的。 (本章完) 第85章 百万宝贝 第85章 百万宝贝 从岐王山亭院转回家中,张岱刚刚走到自家门前,早已恭立等候多时的魏林便匆匆迎上来躬身道:“郎君,王元、王君已至,正在前堂。” 说话间,宅门内又有人快步行出,正是日前南市所见的王元宝,只不过跟之前想必,王元宝脸色憔悴得多,眉宇间都凝聚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显然之前找上韦坚也没让他获得什么重要的帮助,可以立竿见影的让他纾解忧困。见其如此,张岱对于接下来要谈的事情更有把握。 “王店主,又见面了。” 张岱先抬手向宅门内疾行迎出的王元宝摆手笑语声,王元宝快步行到近前而后长作一揖,嘴里赶紧说道:“公子称呼王二即可,日前市中相见,拙言不识贵宾,失礼怠慢,着实有罪!” 之前王元宝在柜坊中招待还算热情周到,但主要还是在商言商,为了招揽生意还在言辞中暗示自己背景雄厚。 但在知道张岱的身份后,尤其见到韦坚对这位张公子都要退避三舍,他此番再来就谦卑得多,腰躬的如同煮熟虾子一般。 张说虽然朝堂失势,但对他们这些商贾而言仍是需要仰望的存在。甚至王元宝此番在南市的大笔投资即将血本无归,都是受张岱上书的影响波及。 “入堂再说。” 张岱一边往宅内走一边斜眼打量着王元宝,发现这家伙脸色较之前跟在韦坚身后时还有些难看,心内便略有了然。 王元宝自是不敢怠慢,走进宅门后又是一番赞不绝口,然后又疾行跟在了张岱的身后走进客堂。 “张公子着魏牙郎相召,告有事教王二,某恭听于堂。” 走进客堂后,王元宝便垂手站在堂中恭声说道。 “且先入座!” 张岱先是抬手稍作示意,然后又望着王元宝微笑道:“听魏牙郎说,这柜坊营业并不顺利?” “惭愧惭愧,智小谋大,令人耻笑。” 王元宝听到这话后,神情顿时变得越发忧苦。 之前他借着圣驾东巡封禅之际,大手笔购入洛阳南市的地皮置业,在南市中很是引起了一番轰动,但如今却已经俨然沦为一个笑话,就连市中的贩夫走卒都讥笑他愚蠢。 钱财的损失,事业的挫败,让王元宝的心情恶劣至极。尤其之前他奔赴汴州想要挽回局面,上下疏通打点,甚至想自己出钱雇使运夫帮助滞留淮南的租物北运。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损失是已经注定的了,但他仍然必须要稳住阵脚、让大家继续对他保持信心,这才有继续坚持下去、等待扭亏为盈的可能。 然而突然一则朝中的人事变化让他在汴州所有努力再次落空,灰头土脸的返回洛阳后,又被南市市署催促逼迫。 虽然南市地皮是他了大价钱买来的,但那么一大片地方正当闹市,结果却生意冷清、车马往来稀疏,就好像是头发茂密的头顶上的一块显眼秃斑。 这样一个存在既有碍观瞻,还实实在在的影响市署管理者的业绩,当然不愿任其长久存在于南市。 其实事情最核心的问题还是在于王元宝这个过江龙见了底、露了怯,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大家还怕你什么?那自然是群起攻之、就地分食!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岱的召见对王元宝而言不啻于一根救命稻草,无论有没有用,权且死马当活马医的试一试。 张说虽然朝堂失势,但其本就是洛阳人,在东都人事影响极深,若肯施以援手,自能极大的缓解自身的疾困。 王元宝心中存着这样的想法,又垂首向张岱说道:“公子既然垂问,某也不敢装强隐瞒。当下情势确是艰难,即便钱帛上的消耗还能有所维持,但人事上的刁难让人应接不暇。若能摒除这些人事刁难,或还有转危为安的一线可能。” 张岱听他看重自己的人脉,便也微微一笑,为了更加拉低这家伙心中的期待,他便又说道:“竟是如此情况,那真是可惜了。 日前往柜坊游赏,我还甚喜这一份资业,还与家人戏语来日有闲也可置办一份,今日邀见,还想向王二你请问几分治事的经验呢。” 王元宝听到这话后心内又是一惊,本以为这张公子是想雪中送炭、拉他一把,竟然也是贪他资业,准备落井下石。而且还要比南市那些商贾更加霸道,他们好歹还打算低价购买,而这张公子竟然直接暗示索要! 张岱也在观察着王元宝的神情,见他神情变得暗淡,垂首沉默不语,便又微笑道:“那日见王二你与吏部韦员外同行一处,想必应以疾困告知,韦员外与你相处友善,难道没有妙计授你?” 王元宝闻听此言,脸上顿时流露出几分尴尬,连忙又垂首道:“公子误会了,在下区区一商贾而已。日前坊间相遇,厚颜从游,岂敢妄攀论交。今日公子相召,诚惶诚恐,无论得教与否,某皆深感荣幸。” 张岱听他不讲与韦坚接触的细节,便也不再多问,而是又说道:“王二你豪掷重金增益东都繁华,若是就此遗憾而去确是可惜。 人事上的纷扰,我鲜少有知,但却有一点思索的心得想与你分享。你今所置钱柜供人存支以抽佣营利,便于市中钱货交易。 但天下钱货的买卖又岂止南市一处?东都、长安亦有转输之苦,何不两地并置柜坊、东存西出,这难道不更加的益人益货?” 王元宝还记得之前第一次见面,这位张公子似乎就说过类似的话,当时他没在意,此时再听一遍,只觉得这贵公子确实天真,不知道人事的艰难与凶险。 这心思当然不敢说出来,只是叹息道:“柜坊存支,要在一‘信’。人无信不立,事无信不成。在下于南市置业如此,犹且不能取信天中父老存物柜中,如今竟言要以东都钱输于西京存取,谁又肯轻信?” “所以事情未必不可,只是王二你人微言轻、不能取信于人罢了?若能取信于人,钱帛自然可以畅行两京、无受崤函之阻!” 张岱闻言后便又笑语道。 王元宝闻言后便无奈的点点头,道理这么说当然说得通,这本就是柜坊经营的基本模式,只不过是把存支的地点从洛阳南市拉远到长安罢了,技术上全无难度。 可问题是,别人凭什么相信你、要把钱财寄存在这么大的不确定上? “在下确是人微言轻、无足为重,故为天中父老所笑。张燕公名满天下、声誉厚重,自然不会为了区区浮货而折堕名声,人尽推信、此寄彼取当然可行!” 他越发觉得这纨绔公子轻率天真、异想天开,以至于语气中都隐含讥讽:你既然这么不爱重你祖父为官大半生积累下的名誉声望,不妨自己去做,看看有几人信你,会不会得不偿失! 人的认知不在一个层面,交流起来是比较困难。张岱也听得出这王元宝囿于其自身的认知、认为自己是傻逼,但好歹还是没敢直说出来,于是他便也不在意。 “王二倒也无需妄自菲薄,我今请你来,便是为的商讨此事。人不信你,我肯信你,于此寄存钱帛百万贯,往长安支取,你敢不敢应、办不办得妥?” 他当然不敢拿他爷爷的名声搞这件事,否则他爷爷再看好他都得翻脸,而眼前的王元宝就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工具人。 “多、多少?公子此言、此言当真……” 王元宝闻听此言,惊得直从席中站起身来,瞪大双眼难以置信的望着张岱颤声问道。 他心内因这惊人的数字而受到巨大的冲击,完全忘记了之前第一次见面就是被这小子用一万贯的数字给钓住了,结果却只做成千数贯的买卖。 如今这个数字又扩大一百倍,更是几乎将他的魂魄都给钩出来了! 张岱自然不知岐王家私有多少,加上为了调教王元宝,所以故意往大了去说,此时看这家伙两眼激凸的模样,看来效果是不错。 “这一笔钱寄存于东都,而后在西京支取。王二在长安资业雄厚,兑付想必不难。我肯信你,那你又会不会负我、卷物潜逃?” “还、还是有一点难……不会、当然不会!百万贯钱帛,我、某……哪是能轻易卷走!又、又能逃去何方?” 王元宝这会儿已经激动的语无伦次了,转又一脸期待与忐忑的望着张岱问道:“张公子当真要寄钱百万、西京支取? 若真如此,在下分毫利钱不取,竭尽全力必为公子办妥此事,只是、只是如此大宗钱帛输送绝难隐瞒,世人不久必知……” “没有,适才相戏耳。” 张岱干脆的摇摇头,迎着王元宝期待的眼神笑语道。你特么疯了吧,你瞧瞧老子值不值百万贯,你把我卖了! “这、这……唉!” 王元宝听到张岱的回答,双眼迅速的黯淡下去。就在刚才,他脑海中一个宏伟庞大的商业计划已经呼之欲出,结果又被张岱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泡影轰碎,这好玩吗? 张岱并不理会王元宝心内的愤懑,转又对其笑语道:“现在再问你,你觉得钱帛东存西支、西存东支可行吗?” “可行,当然可行!公子当真智慧超群,能谋人所不能。只是、只是事情做来终究有些困难。若如公子所言,能有百万贯巨货往来输给,胜过万言!” 王元宝不再觉得这纨绔公子天真,虽是异想天开,但确也言之有据且视野雄大。如果这件事真能经营起来的话,那前景想想都让人激动难耐。 他自己就因商贸上的事情常常往来两京,也是深受资财转运之苦,故而才有在东都直接开设柜坊的尝试。但如果有更加便捷和安全的方法进行资财的输送,他当然也乐得尝试。 如果能够完成上百万贯资财的异地存储和支兑,必然会引起时流的关注,并且促使有类似需求的豪商富户们进行尝试。 他甚至自己心内都在盘算能否凑出百万贯的巨款、自导自演一场,只是这件事风险还是不小,一旦暴露了是他自己做戏,那所造成的反噬也将会是毁灭性的。 “我虽然没有百万贯钱帛助你成事,但知谁有。只是旁人为何择你,尔宜自察。” 张岱讲到这里便站起身来,对王元宝笑语道:“眼下身系要事,此番相见还是偷闲。不暇长留,失礼了。王二且去,事想分明后可以再来。” “公子、公子……” 王元宝这里已是天雷勾动地火、心痒难耐,却不想这张公子竟戛然而止,但见张岱已经往堂外走去,他也实在不敢失礼,只能依依不舍的暂作告辞。 (本章完) 第86章 巨富的宗室 第86章 巨富的宗室 “羽化淮王去,仙迎太子归……” 岐王山亭院里回荡着挽歌声,若不看那乱糟糟的画面,确有几分悲怆之感。 张岱溜达回来时,发现在颜允南的组织带领下,自己那支小队的操练也正顺利进行着,众人也都练习的很认真。毕竟在如此重要的葬礼上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丑,这污点是要跟随一辈子的。 张岱又返回队伍里,跟着一起练习了将近一个时辰,众人解散休息,他也跟着一起溜达划水,看到山亭院里仍有货车出出入入,也不由得感叹岐王家当真豪富。 他也不是刻意要话说一半钓着王元宝,关键岐王家这里还没点谱呢。先把容易搞定的王元宝搞一搞,接下来去游说岐王家也能更有说服力。而且钓一钓王元宝,也能更方便从他嘴里掏出一些有关韦坚的信息出来。 虽然挺好奇偌大一个岐王府、看起来竟是云阳县主一个小女子主事,但这对张岱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王妃和河东王他是根本不认识,县主好歹还接触过几回,而且张岱还挺自恋的感觉县主对他印象应该不错,而他也挺吃这位县主的颜和性格。 趁着众人休息之际,他便又往岐王宅去,想到昨日云阳县主那一副忧苦模样,他也想稍为之分忧一下。诚如王元宝所讲,那么大宗的钱帛寄存,他就算想带着跑也根本跑不远,更何况岐王家会怕他跑? 尽管风险不大,但能不能成终究还是要看云阳县主肯不肯相信自己。 王邸中今日治丧人数较昨日为少,其中相当一部分都已经前往大内布置停殡场所了,岐王殡后也是要在东都大内发丧。 绕过前堂的灵堂庐帐,张岱在永巷外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有县主身边侍婢行出,便入前请其传话求见县主。又等候了半刻钟有余,才有侍员将他引入进去。 这一次云阳县主并没有在之前的阁楼接见张岱,而是在内宅一处帐幕下,县主神情较昨日更加清瘦憔悴,声音也更沙哑:“家奴来禀世兄有事告?” “只是我一点遐思琐念,若所言不妥,还请县主见谅。” 张岱也知这话题有点交浅言深,先是稍作致歉,然后才又说道:“昨日听县主计划家事、用心良苦,我也冒昧浅为设想。 县主所计虽然周详,但归葬毕竟是哀礼,大宗事物随从西去终究有碍观瞻,且暗妨惠文时誉。若能更为两全之计,处置起来想能更加妥当。” 云阳县主听到这话,秀眉便也深蹙起来,她先是轻叹一声,然后又对张岱说道:“家事繁琐,竟然让世兄为我烦忧思计,真是抱歉。此节我也有虑,本意是想变作轻货,但哪怕是轻货,数量同样不少……” “我曾于南市结识一贾人……” 张岱见县主也为此烦忧,于是当即便轻声将之前与王元宝所言之事讲述一番,然后又说道:“我知让县主一时间做出决断是有些难……” “倒也不难,世兄所言,我能听懂,如此行事的确方便。唯一一点,就是世兄认为那王元宝可信吗?” 云阳县主示意张岱不用多做解释,然后又凝望着他认真做问道。 被那一双美眸就近直望着,张岱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他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此徒是否可信倒在其次,王府浮财计点之后便在东都封存不出。 待到长安财货输给足数之后,东都这里再作解封。若长安所支不足,东都钱帛仍在。我会奔走监督,但也要县主相信……” “我相信世兄!世兄玉骨皎皎、壮节崇义,本不需为此烦扰,却为我匡计画策,我相信世兄!” 云阳县主神情郑重的沉声说道,这一份信任倒是让张岱深为感动,然而下一刻他便被惊的一时失声,只听云阳县主又说道:“只不过,户中积物若尽作计点,可能还要超出百万贯。 其中一些,我本也不想一起带走,但既然世兄有此方便之计,便不如趁此一起核计清楚。所以具体事宜,可能还要劳烦世兄与那王元宝再为计议一下。” “这……我、我会再告王元宝一声,看他能否满足所需。” 张岱这会儿理解了方才王元宝在自家时那惊诧不已的心情,你们李唐宗室是真该死啊,老子吹牛逼竟然都没吹过你们的实际情况! 唐隆政变李隆基等诛除韦后,中宗女长宁公主也获罪出京,典卖西京家宅木石物料得钱二十亿,折算下来就是两百万贯。 开元时期政治远较唐中宗时清明得多,宗室们的势力和气焰也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不过岐王作为皇帝的弟弟,多年来也屡受恩赏,加上资产增值,如今计点东都的家财超过百万贯,这倒也很正常。 张岱也不由得暗自感叹,尽管大家都生活在同一片天地之下,人和人所拥有和享受到的却是有着天差地别,甚至日常所用的恐怕都不是一种计量单位。 不过很快他便收拾心情,转而提起另一个问题,也是自己的真正目的:“府中藏物想必颇多禁中奉御的赐物,不宜流落民间,计点时是否应当细致甄别一番、并将事奏于上?” 岐王府中的财货当然不可能再成车成车的给运回长安去,而是要留在洛阳充实这里的飞钱钱库。 至于在长安交割的,就是王元宝在当地筹措出来的钱物,等于他在洛阳打包收购岐王家私,然后到长安再给钱。这当中如果有什么奉御禁物,自然不能随意流出民间。 “世兄所思当真缜密,我便暂未虑及此节。禁中赐物当然不敢流出于外,此番所输唯家中浮财而已。不过也的确是应当进奏一番,稍后渤海公将会入宅,世兄能否暂时留此与我共待渤海公到来?” 云阳县主终究阅历所限、有不能虑及之处,听到张岱的提醒,便也连忙点头说道。 张岱对此自无不可,他还挺想跟县主相处的。而且他之所以如此热心此事,牟利多少还在其次,甚至根本就没考虑过利润问题,而是想要借此结交更高等级的人脉,让自己遇到事情时能够有更大的斡旋空间。 于是他便暂且退出这一处帐幕,在内宅中一座亭台中等候高力士的到来。等待的过程中,他见府中不时有内侍家奴往此间帐幕请示奏事,看来眼下家事确是由这位少女县主打理。 傍晚时分,高力士到来传达禁中的旨意,张岱随着众人一起出迎。过后云阳县主又着人将高力士请入帐中,过了一会儿张岱也被召入。 “张六且将事情再讲述一番,具体该要怎么处置?” 高力士已经在县主这里听了一个大概,但还是有些模糊,便又让张岱继续解释一番。 张岱并没有直接讲述发展飞钱产业的思路,仅仅只是把转移岐王家财的步骤介绍了一下。 高力士在听完后便缓缓点头道:“这倒是一个与人方便的良计,少王、县主痛失恩怙,此时便让他们忍悲衔泪的处置繁琐家事,的确是难为了他们。你作此计,大益于人,我归奏请示圣人之后,便可行事。” 云阳县主听到高力士这番话,心中顿时也如释重负,又递给张岱一个感激的眼神。 张岱将高力士送出,趁其还未离开,便又入前小声道:“小子进献此计,倒也不只是为的方便岐王家财转输,还是暗存一点私计。渤海公人事练达,冒昧请教参详。” “噢?你还有什么谋算?” 高力士闻言后也心生好奇,他因还要回宫复命,便让从人分出一匹马来给张岱,让他跟从出宅,边走边说。 “此事其实涉及一桩营生,小子前与富商王元宝构计两京钱货转输的方便之法……” 张岱翻身上马,然后落后半个马首的与高力士并骑而行,便走便将飞钱的经营模式讲述一番。 看着高力士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便又说道:“此事难在取信于人,但若能将岐王亿万家私顺遂输给,必定名躁两京、人皆称能,届时收支者众,必也能财源滚滚。 钱帛动人、人心险恶,小子虽有此计,却恐人微力弱、难能把持。所以斗胆请问,渤海公愿不愿提携小子、分一杯羹?” 飞钱这模式没有太大的巧妙,无非本钱、人脉与势力,只要拥有这三者,随时都可以搞起来。 张岱也不指望能够将之垄断、长久牟利,如果能够凭此构建一个利益相关的小圈子,可比单纯的牟利意义重大多了。 他爷爷如今已经淡出时局、难秉国事,而且还时日无多,而今他能找到最稳当也最粗的大腿就是高力士,当然要尝试拉人入伙。 他也不担心被鸠占鹊巢,没有权势干什么都是耗子给猫攒口粮,如果他能把这件事经营的好,高力士又何必要把他踢出局? 高力士也不是蠢人,在听完张岱的讲述后,顿时便也意识到此事当中所蕴藏的巨大潜力,一时间也是畅想连连。 “亏得你本性纯良、不贪不躁,懂得尊老敬长,想到好事不忘来知会一声,否则日后被人侵吞都懵然不知。”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张岱的请求,而是略作沉吟,然后又望着他笑语问道:“这王元宝的确不是一个寻常商贾,他背后自有强大的倚仗,你能猜出他所仰仗是谁?” (本章完) 第87章 北衙与内官 第87章 北衙与内官 张岱听到这话后不免又是一惊,王元宝有后台他并不意外。 士农工商,商贾的社会地位处于底层,做到王元宝这么大体量的商贾如果背后没有靠山,早不知被人吃了多少回了。 可是听到高力士说王元宝背后靠山居然能强大到侵吞他的利益,这就出乎张岱预料了。 他爷爷哪怕已经致仕,在这世道内也是能排得上号的人物,并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把自己吃干抹净。 “莫非是宪台宇文中丞?” 他一时间能想到的,就是刚刚跟他爷爷斗争获胜的宇文融,不过说出这个名字后自己便先摇头。 如果王元宝能搭上宇文融,何至于汴州刺史一换便抓瞎?而且他猜测王元宝求见韦坚,可能就是想要通过韦坚去结识新近出任汴州刺史的源复。 果然高力士闻言后便摇了摇头:“王元宝纵是富豪,不过区区一贾人而已,又如何能得到南省公卿的赏识信重、推心置腹!” 听到高力士这么说,张岱又皱起眉头。 既然不是朝中大佬,却又有能量连自己的利益都给侵吞,张岱能够想到的只有一个可能了,莫非王元宝的后台是高力士的同事、某个紫袍大太监的干儿子? 高力士见他久久不语,心知他是见识所限、而非智力不及,于是便也不再卖关子,勒马顿住示意张岱凑近来,拉着他的手在其手心快速勾勒一个“霍”字。 霍元甲? 张岱险些脱口而出,幸亏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然后才有所悟,忍不住轻呼道:“这王元宝的倚仗竟是霍国公!” “不错,正是王毛仲。王元宝便与此人叙定昭穆、合籍为亲,犹子事之。王毛仲也喜他货殖才干,常常资财予之,货殖牟利。” 高力士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又流露出了浓浓的不屑之情,不客气的说道:“常人显达时,多标榜中国民族以彰扬家世。而这王元宝商贾之性,唯利是图,骤富之后竟然屈膝卑事高丽奴种,足见其自甘下贱。” 王毛仲何许人也?他是北衙第一人! 北衙是相对南衙而言,南衙则是指的统率府兵的十二卫,以及左右监门卫和左右千牛卫。当然如今府兵早已经没有了,眼下南衙武装是由长从宿卫所改的彍骑分隶诸卫。 南衙是国家的正规军队,负责京畿地区的防守与护卫,并且也会安排出征任务。 至于北衙则就是皇帝的私人禁卫武装,日常拱卫在皇宫北面的宫城周边,宫城正北的出入要道就是大名鼎鼎的玄武门。 虽然这一开始指的是长安西内太极宫,但之后的东内大明宫、洛阳紫薇城也都是类似格局。 唐代北衙禁军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唐高祖李渊太原起义的元从禁卫,到了唐太宗时期又在秦王旧属基础上建立起北衙七营,进一步演化为左右屯营飞骑以及百骑。 到了高宗时期,左右屯营改设为左右羽林军。武则天时期,百骑扩为千骑。中宗时期,千骑扩建为万骑,仍分左右营。 后来李隆基等依靠左右万骑发动唐隆政变诛除韦氏,左右羽林军与左右万骑的北衙四军格局便也延续下来。 王毛仲便是如今北衙禁军体系当中权势最大、也最得圣眷的大将。其人不只典掌北衙禁军,甚至还兼领内外闲厩使并监牧都使,内外马政亦在其掌握之中。 王元宝的后台竟然是北衙王毛仲,的确是让张岱大吃一惊。王毛仲那是属于他爷爷张说都要恭维逢迎的存在,想要把自己踢到一边去,简直再简单不过了。 王元宝后台这么强硬,为什么在洛阳南市还如此愁困? 道理很简单,你养了一条狗不好好看家,那你是换一条新的,还是自此以后蹲狗栏里替狗看家? 王毛仲可以给王元宝当靠山,但却未必乐意给他擦屁股。而且王元宝就算是在洛阳败走麦城、血本无归,他敢拿王毛仲的钱去填坑? 还有就是王毛仲其人虽然风光,但其权势却只局限在北衙系统内。说好听点他是北衙第一人,说难听点就是保安大队长、家丁头子。 哪怕他是皇帝的家丁头子,给你个好脸可以,你还想替皇帝管理天下,那不是有病? 人们尊敬王毛仲,但更根本的还是敬畏其背后的皇帝。王毛仲之所以覆灭,就是因为这条狗不想好好看家了,居然还想到南省去当兵部尚书。皇帝总不能自己蹲玄武门站岗,那就把王毛仲收拾了。 不过张岱得知这一点后还是沉默下来,他固然是想通过此事去扩充人脉抱大腿,但如果当中人事太复杂的话,可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小儿也知忧惧?日前见你那般豪胆,还道无所畏惧呢!” 高力士见张岱低头不再说话,便微笑问道。 张岱闻言后便无奈一笑,叹息道:“道之所向,自然无所畏惧。天恩所延,何必与之相争?小子人道后进,畏避前人难道不是明智之举?只是事未审清便贸然奏告、滋扰渤海公视听,实在抱歉。” 他准备返回去将这一层人事隐情告知云阳县主,人家既然相信他,他自然就有必要将所有人事内情都向其说清楚。 “你也不必走,话既出口,哪能收回!” 高力士却一探手将其坐骑辔绳抓在手里,更拉到自己近前来,继而笑语道:“你这计谋得来不易,肯将好处与长者分享,让人欣慰。我能倨傲不察,让你失望而走?” “渤海公既知此事,遣员往问王元宝即可,何必系留我这无知小子啊!” 张岱不被放行,便又苦笑道:“我今滋扰了渤海公,还要归家向大父讨罚呢!” “你也不必拿燕公吓我,事便明白告诉你又如何?我与王毛仲确有不妥,你小子无知、赠他如此谋财妙计,他也未必亲你。此事我不知便也罢了,今既有知,你须给我夺来!” 高力士越发觉得这小子当真有其祖父的滑头风范,想到这样的生财妙道不说,察觉事态不妙便要缩头,临事敢当、且知进退,怪不得日前圣人都对其赞不绝口。 “渤海公何苦为难小子?公位崇望宏,一声令下,附者如蚁。小子人间丑幼、力弱胆薄……” 张岱本意是我爷爷对你们的事知道门儿清,你别想糊弄我,结果没想到高力士自己说的清清楚楚,仍是不肯放过他,不免让他有点抓瞎。 “力弱胆薄之人,能作铮铮玉骨、宁死不屈之声?你既将此告我,自然也是知我有提携关照儿辈之能。帮我做成此事,日后你父、祖关照不到之处,自有我来遮护!” 高力士倒也不觉得这小子真能帮自己打击到王毛仲,但这小子确有才性值得欣赏,如今主动找上门来,他便不想放过,尤其调教这小子更给他一种玩弄少年张说的感觉和恶趣。 张岱听到这话,眼神顿时变得清澈,语气也一反之前的无奈苦笑、变得郑重起来:“渤海公日前入省将小子引护于大内,遂有后事种种。此恩未敢忘怀、待时则报,是故前有所计便匆匆来告。 唯今所计有涉惠文家事,云阳县主辟我就事、信我进言。今逢失怙之悲,进计是为方便家事,却不知内有人事纷扰纠缠。渤海公使我,一言则可,但若事情波及惠文家事不安,则万不敢从!” 高力士听这小子说的如此严肃,一时间脸上的促狭笑意也微微收起,沉吟片刻后才又叹息道:“小子内持端庄,的确不应以势迫你。放心罢,惠文之丧、天下瞩目,谁敢于此弄事? 即便欲夺此业,也要事后徐徐作计。你天性聪颖,将人将事向好谋求,这固然是好,但有的人事终究污秽难清、难与共存,你大父前事,诚足为诫。 我欲夺毛仲资业,也是未雨绸缪。你若助我,我不舍你。小子或是年浅不知,可以归家问你大父我性情如何,若是觉得我值得效力进计,可以再来相访。” 张岱也不是傻子,话都说到这一步,哪还不知应该如何回应。 当下已经到了天津桥北,人多眼杂,他自然不好做什么太过显眼的声言动作,只是在马背上向高力士欠身道:“小子何人,渤海公亦有见。既蒙赏识,不敢自逐。别事不敢自夸,但今计出于我,后事自知。公且安待,不久后必将此业进奉!” 贸然加入到内官与北衙禁军的较量固然风险不小,但回报也可观。天天沿街拾荒风险不大,但几时能积攒到谋略天下的资本? 况且张岱也明白,高力士之所以图谋这一产业,倒也不纯粹是因为贪财。毕竟他们太监跟北衙将领的矛盾也不是谁钱多钱少,而是一个话语权的较量。 其人大概更多的还是想削减、控制王毛仲的经济来源,打击他通过钱帛厚结北衙众将士的手段。王毛仲如果还想持续的收买人心,就得增加其他操作,这就会提升出错的概率,留下把柄让太监们持续拱火。 所以张岱根本不需要直接参与到他们的竞争中来,他只要控制住飞钱的利润流出就可以。这又太简单了,项目利润不分红怎么办?扩大投资啊! 不懂得给投资人画大饼的创业者,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创业者!好的创业者,就得让投资人把裤衩都压上,共同博取一个辉煌的未来! (本章完) 第88章 早上桌开大车 第88章 早上桌开大车 张岱自然不可能跟着高力士直赴大内,彼此达成默契之后,双方在端门外分别。 他刚要翻身下马,高力士却摆手道:“骑去无妨,青春少年,厩中岂可无名马!” 张岱闻言后自是一喜,他胯下所骑这一匹马通体雪白、唯四蹄泛乌,看起来比他大姨武惠妃日前所赠那匹还要更神骏,与之前韦坚所赔给的特勒骠都相差不远。 在逐渐适应了古代的出行方式后,他对于骏马也是由衷的喜爱。 此时天色已晚,为免张岱南去遭受盘查,高力士便又安排了两名宦者随行南去。 因为尚善坊岐王家治丧的缘故,天津桥南北都聚集了众多的金吾卫军士。张岱策马南来,自是引去一群金吾卫街徒的警觉,可当他们看见张岱身后两名内侍太监后,问都不问便引马退回、不作盘问。 张岱看到这一幕也是暗自一叹,太监在唐代权势与日俱增,尤其在夺取了北衙禁军的控制权后,直接便倒反天罡、家奴欺主。而他们之所以独大于内朝,就是从斗倒了北衙王毛仲开始的。 如今他上了高力士的车,再想想中晚唐太监们嚣张跋扈的样子,倒是颇有几分将要助纣为虐的自觉性,不过却是没有什么愧疚感。 无论是北衙的禁军将领,还是内廷中的太监,他们哪一方掌权,主要责任必然都是皇帝。皇帝自己欠缺驭人之术、放纵家奴,以致被骑在脖子上拉屎,这能怪谁? 版本是你们李家自己开发出来的,要升级就得按照这套路来,玩法不丰富难道怪玩家? 盛唐社会长期处于一个增量的过程中,表现在政治层面上,就是但凡坐在桌子上的人都会或多或少的因此而受益,在这长期的增量中汲取壮大自身的养分。 如今的开元中期,社会也仍然处于一个向上的阶段,一些新的增量以及可能获得增长的趋势都还没有被传统的政治势力所把持,因此社会仍然存在向各个方向发展的可能。 张岱作为一个穿越者,对他最有利的做法就是顺应时代的发展、迎合时代的律动,做起事来才能游刃有余、事半功倍。抛开这些套话不说,具体做法是什么?早上桌,开大车! 早上桌就是尽可能早的参与到这种新增社会资源的分配中来,开大车就是尽可能多的获取更大的分配份额。 新增的社会资源不只是新增的人口、新增的产出这些直接可见的增量,还有新的需求、新的机会、新的组合等等。 张岱等到自己混上桌、然后再去谈份额,开元估计都剩不下几个年头了。更何况,不走捷径、不跨阶升级,也配叫穿越者? 对张岱而言,最有效率的莫过于依附一个现有的政治势力,然后在其中快速爬升,从而通过掌握团体的话语权来分享更多社会资源。 原本作为宰相的孙子,他是不用愁这一点的。然而他还没在张家站稳脚跟,他爷爷这山头就被削了。 即便熬过这阵风头,团队里还有张九龄、他老子张均这些人在排队,张岱要想实现弯道超车很困难。若是拉起队伍搞新和联胜更是大逆不道,先天道义上在同类竞品中就不具备竞争力。 如果能加入高力士的宦官团队,无疑是一个极佳的选择。 首先是前景好,再过几年高力士等宦官就会搞定王毛仲这些北衙大将,内廷中不再有实力强劲的竞争者,顺风顺水的干到天宝末,然后太监们再在安史之乱后更创事业辉煌。 当然,张岱肯定不可能跟他们混那么久。 其次是风险低,相对于南省那些政治家族和政治派系,还有诸边节度使与胡酋胡将们,太监活动范围固定,能够动用的手段也比较有限,即便是日后发生矛盾翻脸、遭受的反噬也会小得多。 毕竟跟太监们翻脸的风险和下场,何进之类的先行者都已经做出了示范。这都学不明白,那还混个屁! 更何况,眼下的宦官群体还处于一个盲目探索的野蛮生长期,远没有中晚唐那样有组织、有纲领、也有战斗力,而且还有神策军这样的武力班底。 甚至还没有回到岐王宅,张岱脑子里就冒出了一个既能制约太监、还能顺便赚钱的思路。 《旧唐书》宦官传中记载,神龙年间太监已有三千余人,而到了开元、天宝时期,宫女就达到了四万多人,有品级的宦官三千多,衣朱紫者则有上千人之多。 一般人看到这组数据,想必会感叹唐代皇帝就是作不够,养这么多宫女太监、简直穷奢极欲,既耗费钱粮,还极容易让这些内官抱团滋生势力。 张岱当然也有这样的感想,但除此之外却还有另一个想法:这是一个非常庞大且亟待开发的金融市场,给他们上养老保险! 太监们不能再繁衍后代,虽然他们也会收养子、形成太监家族,但这只是少部分高级太监的特权。其他绝大部分太监宫女都是没有这条件的,面临一个老无所养的困境。 比如你是个倒夜香的,我给你当养子?继承你马桶刷子吗? 张岱之前在清化坊的时候,便见到不少年老出宫的太监宫女处境凄惨,诸如牛贵儿家中那老仆、也是一个内宫太监,还能有瓦遮头已经算是不错了。 其他更多的内官只能出卖最后一点苦力换一口吃食,哪天干不动也就倒在沟渠里等死了。 这些人的人生注定是悲惨黯淡的,所以他们当中绝大部分都信佛、内心里期望一个美满的来生。但如果在今生就能给他们提供一个确凿可信、老有所养的待遇,他们会拒绝吗? 张岱心里猜测,如果他能给大部分中下层太监宫女们都办上养老保险,那他出入皇宫跟自家也没有区别了。安史乱军打破潼关时,唐玄宗死活他们都不管、得先把张岱抗走。 “阉党?没脑子的才当,老子要当阉党祖宗!” 张岱在自己心里立下了一个很有志气的宏愿,要想老有所养、先拜莲六郎,我们就是白莲教! 这计划听着挺疯狂,似乎流露出一股浓厚的作死气息。 但只要知道天宝年间,彍骑这一支长安城中最重要的城防力量被败坏成了什么样子,就明白大唐君臣实在没有多么敏感的忧患意识,皇帝与公卿都在做着家国永固的美梦。 更何况张岱这样的心思都敢动,他不懂得隐藏自己? 洛阳城里入股个寺庙,包上几个香山崖壁现在就开始向太监宫女们卖佛龛,一月五百钱、缴满十年后,出宫就可以去香山住别墅,当监工开始凿窟造像,一天两张大饼一斤肉管够,就问你心动不心动? 已经立志要成为大唐保险大亨的张岱先是回到尚善坊岐王宅,又将王毛仲是王元宝的靠山这事跟云阳县主讲了一下。 听完事涉北衙王毛仲,云阳县主也是皱了皱眉头,旋即又望着张岱问道:“那么这件事会影响钱帛输给吗?世兄怎么看?” “这倒不会,我只是有必要将内中人事向县主解释清楚。方才又向渤海公细问,渤海公也认为今次国礼、人皆瞩目,无人敢于滋乱。渤海公并言他也会密切关注此事,务必令宅内资财顺利交接于长安。” 张岱又对云阳县主说道,王毛仲当下权势虽然不小,但也不会癫狂到在岐王丧礼搞事。 而且这件事最大的作用还是通过岐王家财转移这一事例挖掘出潜在的需求,从而顺势展开飞钱业务。 “既然如此,那世兄也不必再来细说,我信得过你!” 云阳县主闻言后又说道,同时她又指了指自己叹息道:“我是自弃于方外的道人,本就不应过问人间事务。唯今家事无所仰从,不得已勉为其难,但却又全无阅历智慧。 我只笃信世兄节操高尚、必不害我,若是男儿,愿长与游,必为刎颈之交、金兰之好,今唯一谢而已,多谢世兄!” 说话间,她便于草席上向张岱深作道揖。 张岱听她自言道人,语气隐有自弃之意,心中颇生怜念,但转念又一想哪怕是道人、这也是一个拥有过百万家财的道人,顿时又觉得自己这份怜惜有点不知所谓,便又起身道:“县主放心吧,我一定会认真督促,不负所托。” 离开尚善坊后,张岱便上了高力士新赠那匹白马往惠训坊别业而去。行经山亭院时,他也没听到挽歌声,看样子挽郎们练了一天又都休息了。 想想自己这一整天划水摸鱼下来,张岱还有点惭愧。而且挽郎队伍里还有几个韦氏子弟,保不住要告自己刁状。 不过张岱现在都已经借飞钱这营生跟高力士搭上线了,真要有什么坏小子告自己的状他也不怕,还能伺机反击一下。 (本章完) 第89章 圣意高远 第89章 圣意高远 高力士回到大内后便直赴圣寝所在之亿岁殿,入殿前又从宫人口中得知圣人今日仍是悲痛难耐、撤膳不食,高力士心内不由得暗叹一声。 “大将军回来了,今日王邸治事如何?” 殿内圣人正侧卧于帷内一横榻,神态也远不如日前那么有精神,闻知高力士回宫,便召之入殿询问道。 高力士先将岐王府治丧事宜讲述一番,又忍不住劝谏道:“圣人虽悲痛失手足,但仍有天下子民伏承恩眷,还请圣人为宗家社稷爱惜圣体、勿废餐食!” “朕失爱弟,五内俱焚,食又不化,徒增烦闷。” 圣人闻言后便叹息一声,继而指着殿侧一玉屏说道:“此惠文旧年访得奉御,睹物思人,更添伤感,且收内藏,无复张设。” 几名宫人忙不迭收起玉屏带走,高力士见圣人仍是沉湎悲痛中,于是便有进言道:“方才前往王宅又见一事,事关燕公孙张氏小儿……” 圣人日理万机、今又满怀失亲之痛,早将日前还颇为欣赏的这小子抛于脑后。 此时再闻此子事迹,而且又是巧计助人,他便开口说道:“这张氏子日前寂寂无声,如今却诸事有闻,看来日前确是他亲长压抑不彰。如今脱出桎梏,相与友善者皆得其助。” 高力士欲用新奇的人事驱散一下圣人的悲情,兼此小子确有眼色,于是便又轻声道:“此子确是尚义,日前臣奉命入省引之,事为此子衔计。今为巧谋助惠文周转家私,并欲以此邀臣共事取利,却不想他所引与谋事这乃霍国公门下……” 圣人本来不太在意这钱货东存西支的把戏,他贵为天下之主,自不会将寻常小事放在心上,可是听到牵连的人事后便来了兴致,抬手对高力士示意道:“仔细说说。” 于是高力士便将相关事情都认真讲述一番,当然他拉拢张岱要夺王毛仲资业这一点是不能提,至于别的便都无所隐瞒。 “若依此计,两京钱货周转确实方便。借惠文丧事名著两京,两京富人必争趋之,霍国公得之矣。难得那小子还记得大将军恩之,将你也引与事。” 圣人同样心思巧妙,听完高力士的描述,登时便有所了然,旋即便故作不悦的皱眉道:“不过他对大将军有所报答,朕亦恩之,将何以报?” 圣人虽是佯怒,却也让高力士略感忐忑,他将事情描述这么清楚,主要是想突出霍国公王毛仲将要因此大有获利了,却不想圣人的关注点却这么别致。 “臣,俗人也,阿堵物便可愉怀。圣人,天子也,非匡国计不敢献扰。” 之前这小子自是无关紧要,但现在既是打算招作门人,高力士便为之稍作美言。 圣人闻听此言,神情稍微一缓,转又沉声说道:“大内恩之者,尚有惠妃。此子言于大将军却无进言惠妃,厚薄有差,需转告之。” 高力士连忙颔首应是,心里却泛起了狐疑。圣人心腹深沉,就连他都常常会错心意,这会儿也实在搞不懂为何突然言及惠妃,计较区区一个小子进计报答是否公平。 圣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抬手指了指案上的奏章对高力士说道:“孟温礼就事河南尹后,再检点府中录事周良前所进言文书,见其屡屡陈言洛南水事田事,不敢隐匿、整合上奏。 朕今阅览才知洛阳诸边农事颇废、实在心痛悯人,非此忠良、朕竟不知。着孟温礼严加审核、有过则纠,周良赐以秘器荣葬之。大将军且将事付门下,即刻执行!” 高力士连忙作拜应是,两手接过宦者转交的奏章然后便退出殿堂。 待到高力士退出,圣人又抬手说道:“日前门下是否进呈张氏谢表?收在何处?取来一观。” 宫人匆匆往收存文书的房间而去,搜找了好一会儿才将谢表找出进奉。 张均耗尽心力写成的谢表,圣人根本就懒得看便丢在了一边,这会儿因高力士讲起张氏子才又想起此节,这会儿将谢表略作翻看。 见连篇累牍都是讲述张均的教养之功,圣人便不由得微笑道:“此必张均手笔,得其父皮、辞藻浓艳,却失其父体、大欠气象,虽工无才,可惜可惜。” 嘴里说着对张均的批评之词,圣人却皱起眉头沉思起来,他又从案头拿出一份奏书,是中书侍郎李元纮奏请将中书舍人张九龄改任太常少卿。 此奏书已经留中多日,圣人还没有批复,这会儿一手拿着张均给其子代拟的谢表,一手拿着李元纮的奏书,思忖了一会儿之后才将李元纮奏书批准。 可是旋即圣人又提起笔来拟了一份以张均出任中书舍人的令书,但在写完之后却并没有直接发下,而是用漆封起,交代内侍道:“将此收存,半年后再进。” 当下直接把张均任命为中书舍人太刻意,而再过半年还需不需要这一任命,圣人也不确定,只是书记备忘、届时再作参考。 高力士离开亿岁殿之后,一边往门下省而去,一边在心里思索,他见圣人案事众多却专将此事着他送于门下,想必是借此传达什么心意。 孟温礼所进奏章是由他呈送御案,当时他没有太过在意,现在再仔细回想其内容,大意是讲前录事周良所奏洛南侵田霸水事宜。看样子圣人是打算以此为契机,整顿一下洛阳周边类似的现象。 此番封禅朝廷用度颇巨,以至于如今府库空竭,圣驾驻留洛阳、不便西归,这自然让圣人心情颇为焦虑。 若能将洛阳周边占田霸水的现象打击清理一番,即便所得不能使府库充盈,也能立竿见影的缓解一下疾困情况。 之前河南府半数官员落马,已经让百官震惊,借着这股势头正好可以震慑外朝群属,使人不敢质疑反对。而那周良已逝,褒扬他既能让百官察觉风向,又尽量避免再引起什么人事纷争。 至于让高力士将此事通知门下,大概就是要让高力士控制一下内官的情绪。自武太后、中宗以来,内官权势渐重,在洛阳周边也侵占了不少的良田美宅,包括高力士也拥有大片的田产。 虽然高力士自知圣眷最重、余皆微末,但他也有亲眷门人与下属,这些人投奔他无非是为了势位富贵。有了这些人的拥从依附,高力士也才能维持声势,有能力将圣人交代的事情做好。 所以有时候他不只要考虑圣意如何,也要顾及到下属这些人的诉求。否则一旦人势散尽,即便他仍忠诚无私,但忠诚谁都可以,圣上需要的则是既忠诚、还能为其解决问题的人。 圣意他自然不敢怠慢,那就只能想办法在其他方面给予门人们一定的补偿。 原本张岱进言那事,他还只是想着顺带打击一下王毛仲,现在看是要更重视一些了,将当中的利润抽取出来弥补一下内官们的损失。 不过这样一来,与王毛仲的矛盾冲突势必要更大更直接、关系也将更僵……等等,这是不是也在圣人的预计之内? 想到这里,高力士又是陡地一惊,继而想起之前殿中圣人好像根本就不在意王毛仲会有巨利可得。原来这一份利润早就被圣人算好,要引诱他们内官与北衙争抢? 那么圣人在当时提出要让惠妃也与事其中,就是要借惠妃与张岱这小子的关系,来了解、引导并控制这一个利益之争? 高力士越想越觉得有这样的可能,毕竟内官与北衙禁军向来有些不对付,一旦他们在禁中起衅,必然令宫防不安。 可若是把这一层矛盾引到坊市间一桩利润丰厚的营生当中去,既能让二者保持竞争和矛盾,同时又能尽量减少对内宫中的影响。 “圣意高远啊!” 意识到此节后,高力士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他对圣人的崇拜不只来源于身份与地位,奉宸越久他便越发感到圣人的精明与智慧。就像这么一件圣人随手为之的小事,他这里苦思多时都不敢说能尽得其意。 高力士自己沉浸在被圣人支配的心悦诚服中,转又想到那张氏子其人其事刚刚崭露头角,便也被圣人随手拈来便使,也不由得感叹这天下才流处此圣明之下,看似各有才器,其实也不过只是圣人布局天下、与天作弈的棋子罢了。 他这里越脑补越钦佩,浑然不知那个新拎进来的小棋子也早已经做好了要挖他墙角、给他下属们搞养老保险的打算。 (本章完) 第90章 科举诸科 第90章 科举诸科 张岱回到家,意外的发现王元宝还待在这里,丁青入前小声奏报这家伙是去而复返。 张岱闻言后便微微点头,看来这家伙已经把钩咬得挺牢了。 “请问公子日间所言将有钱事输往长安者,是否便是岐王、惠文家事?若当真能将此事付予在下,一定全心竭力将事办妥,并且当中缗利不取,若短分毫,割肉以偿!此意至诚,恳请公子能为转告贵人!” 来到侧堂坐定,王元宝当即便急不可耐的开口说道:“无论此事成否,在下亦必铭记公子厚恩!洛南几座园业,市中几处邸店,公子使奴尽取无妨。非以俗物玷污清声,厚于赡馈,欲助公子怡神养志而已。” 听到王元宝这么说,张岱也觉得他的确是一个精明之人,很快就能想到这一节。 如果没有高力士这一茬,直接收一个策划和中介服务费对张岱而言倒也不错。毕竟在没有更大利益可图的情况下,张岱也不愿过早的跟一些惹不起的大人物产生什么纠葛。 可是现在既然有了更好的愿景,而且这样的机会也并非时常会出现,就算后边还有薛王和宁王排队等死,人家死不死在洛阳还两说,自己跟人家也不熟,所以自然要把这个机会当中的潜力挖掘到最大。 “王二倒也不必急于馈赠,我今谋计因与惠文家人情义深厚、欲助家事。之所以将事告你,是因你经商诚信、兼具资力。得利多少,我并不在意。你既肯与事,当然是好,但后续事务章程、必须依我之计。” 窍门点破也就不出奇,张岱现在手中最大的筹码就是岐王家这一客户所拥有的巨大的广告示范效应,只有顺利的给岐王家提供这一服务,才能让两京权豪富户相信有这样的财力和信誉,从而也尝试效仿。 正因如此,张岱绝不可能轻易将主动权交出去,他拉谁入伙就能成就谁,王元宝固然有钱,但有钱人不只他一个。 王元宝就算动用身后王毛仲的关系,也很难将岐王家给挖走,王毛仲再势大,敢在岐王尸骨未寒之际便威逼其遗孤? “这、这……好吧,只是请问公子,我当如何配合行事?” 王元宝对此早有预计,倒也并不强求,张岱第一次到柜坊便讲过类似的思路,此番也并非一时兴起,必然不肯轻易让出主动权。 而他当下最重要还是借这一事业盘活在东都的投资,所以能不能掌握主动权也是其次。就算这张公子只是借他搭桥造势,但这对他而言也是一个极佳的展示财力的机会。 “你先安排一批明算事员,与惠文家文吏一同盘计浮财的多少,核定价格,造册为证。之后我会安排场地,将这些计点过的钱帛存入,几家一同驻守,务必确保分寸无失! 而后送葬队伍起行,你则先去西京将等量钱帛交付,再同回东都,开库取钱!” 张岱先将基本流程讲述一番,王元宝听完后先是略作沉吟,然后皱眉道:“几家?” “不错,你不会以为只你我俩便可运作此事罢?你背后若有谁需请示,可以先往征询问计。一旦事情开始,你若中途告退,这决不可!” 王元宝当然不会退,只是他还想确定一下张岱身后有谁,毕竟这么大笔钱帛的往来,真要某一方不靠谱,与他而言不啻于灭顶之灾。虽然他的后台很强硬,但也不是他能随意调使的。 “事关重大,的确是应当聚集权势、资财壮大者相与共事。但如果涉员太多、人各有计,会不会杂乱无章、事不能行?” 他虽然深为张岱的计谋叹服,但对方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哪怕是宰相的孙子,年龄、阅历终究是短板,更何况张说刚刚致仕,如果纠集太多人事入内,不只不好控制,而且还容易坏事。 张岱也知眼下很难一股脑的将股权、融资等各种概念灌输给他并使其理解和接受,于是便又对王元宝说道:“你如果担心人多口杂,事可逐步推进。 东都之钱在库,西京之钱付予惠文家后,王二你便可在长安收纳储户补你垫付的资财,东都库钱出尽之后,再两下核计各出本钱多少、抽利多少……” 王元宝也听明白了,无论什么方案,他先出钱垫资是不可避免的,也是他能加入进来的前提。 如果东西两京同时开展业务,他必然还要追加投资,但如果先开启西京的吸储、在东都支取,他就能先逐步将自己垫付的本钱收回,降低自身的风险。 虽然张岱没有正面回应他的问题,但却又提供给他一个更加保险的方案。 王元宝想了想后便也点头答应下来,这件事本身就是合作双赢,而他也并非没有后台。而且这件事利润前景极佳,如果对方真的动了歹念,他背后之人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随着共事的意向敲定后,王元宝又主动讲起之前韦坚的事情来:“日前因见公子结怨于韦员外,在下确是心生忧惧,不敢轻易涉此权贵纷争。但今得公子授以妙计,活我资业,自然也没有什么可作隐瞒的。 日前往拜韦员外,确是欲求引见源使君,但韦员外所言之事,却是某万不敢从。汴州地当漕运根本,南北脚直运资汇聚此间,当中有大利可图。韦员外欲使某入此经营,某虽商贾,但亦知守法,对此万不敢从……” 张岱听到这里,心内顿时一动。他想起宇文融最后被政敌捶死,就是因为经济上出了问题,在汴州回造船脚运费当中贪赃巨万,使得那一时期的宇文融彻底丧失了皇帝的信任,继而被落井下石、流死岭南。 韦坚是源乾曜的甥女婿,而包括宇文融在内,他们这些人也都托庇源乾曜的羽翼之下,彼此之间的事情自然也有相通之处。而且未来韦坚同样以擅长理财而受玄宗重用,可知是深受宇文融影响。 通过王元宝的交代,张岱也知道了韦坚在这时已经将主意打到汴州漕运本钱上来,对此倒是可以保持一下关注,以期掌握更多的证据和讯息。 他没有再向王元宝继续深入打听此事,只是默默记在心里。此时夜色已深,王元宝便也留宿这别业。 而张岱不知是不是用脑过度的缘故,回到卧室后仍然觉得很亢奋、睡不着,于是便索性翻出他爷爷给他准备的那些课业阅读起来。 对于卷入太监与北衙禁军的纠纷,张岱倒不怎么担心,随着他对世道的介入越来越深,必然要卷入各种人事纠纷中去,一动不动那是王八。 不过随着卷入的人事越发复杂,他也需要提高自己的身份和社会地位,单单一个前宰相的孙子并不足以让他游刃有余的在这世道之内冲浪。 眼下他爷爷在政治上处于一个弱势处境,所以张岱并不急于出仕做官,但也不意味着就不需要进行相关的筹备。他拒绝了皇帝的赐官,也不打算以挽郎出仕,真正想走的途径是科举。 一个现代人跑到古代去科举,结果又不好好读书,天天寻隙滋事,这话说着似乎有点好笑。 但是唐代的科举与后世所熟悉的明清科举流程本就大为不同,就这么说吧,到了开元年间还有官员在讨论帖经的必要性:我们是在为国举才、还是在挑背书匠? 科举难不难,也要看情况而定。比如唐代科举秀才科因为太难,所以到后来便渐废。但实际上对于穿越者而言,秀才科是最简单的。 因为秀才不考帖经与杂文,只考策问。穿越者大凡了解点唐代政治得失,会中译中的把观点用文言句式写出来,那就等着考官拍案称绝、高中秀才了。当然你要硬讲封建制度的劣根性,那就属于没事找抽型了。 秀才科之所以难,就在于大部分当代人都欠缺一个宏观的视角与视野,难以在身边的人事当中提炼总结出一套有启发性和指导性的理论。 张岱之前上书的漕运改革,如果留在科举策问当中,是绝对够得上高中秀才的标准,策问考的是思想与认知而非文采。 不过现在秀才科已经停了,要考也只能考进士,至于对当下人比较简单的明经,对穿越者而言又成了地狱难度。 唐代的科举进士科,有帖经、杂文与策问三场,杂文便是诗、赋各一篇。三场考试皆定去留,考完一场没考中就可以走了,三场考完还剩下来那就考中了。 对张岱而言,最大的拦路虎就是帖经这一关。他虽然知识储备不少,但是对于四书五经也做不到倒背如流。当中一些名句或许耳熟能详,可要让他说在哪一篇哪一段,则就实在记不准了。 因为思想和逻辑性、以及承载的信息太多,所以这些经书记忆起来难度更高,而且在后世生活中也没有太频繁的应用场景。背一篇《滕王阁序》,还能在景点免门票呢。 科举有什么难处,都可以想办法克服。张岱之所以有这一想法,因为挽郎加进士的出身,足以让他的起跑线比旁人更往前许多,在进行授官的时候更有优势。 而且唐代的进士并非考中便立即做官,需要经历两三年的守选,即等待两三年的时间才可以到吏部参加铨选获官。 随着吏部选人增多,守选期还会进一步延长,到了中唐以后甚至有人哪怕中了进士中央也没官给他做,不得已到地方担任节度使的幕府官。 有了进士出身,张岱就可以拥有更高的政治身份,并且不需要即刻便卷入到复杂的官场倾轧中来,可以等到更好的时机再选择解褐出仕,自由度要大得多。 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有了进士、或者前进士这样一个社会身份,张岱在家庭生活中也能享有更大的自由。 他又不能天天蹲家里煽风点火,他老子张均又是个耳根子软、没主见的货,说不定哪天又被郑氏忽悠起来搞什么骚操作、要来拿捏他。 他成为一个预备役官员,而不再是单纯的儿子身份,也能让那俩货多点顾忌。 “不知道今年有谁参加科举、主考官又是谁?抽空得打听一下!” 张岱一边翻看着经籍,一边念叨着。 科举通常在二三月举行,他来到这世界便忙着写墓志、然后又准备上访材料,对此倒是没怎么关注。 (本章完) 第91章 前路任我闯 第91章 前路任我闯 王元宝这里很快便有了行动,第二天便召集一批人员,开始帮忙盘点岐王家财。 岐王家财众多,而且大部分都不是以钱帛形态存在的,所以在清点的时候既需要一个相对开阔、便于收储的场所,又需要一支相对专业的团队同时进行估价。 好在岐王家在东都的宅园不只两处,洛北的上林坊还有一座面积不小的闲宅,可以作为盘点的场所,而且那里本来就积累了数量众多的财货。至于其他各处积攒的财货,则可以用舟船通过洛水运抵。 清早张岱去告知云阳县主时,县主这里也已经将相关人事安排好。于是在接下来治丧的同时,便由岐王府家人与王元宝的伙计们对接盘点即可。 这一阶段张岱也不用参与,只要他们双方之间认可这一批财货数额即可。 而高力士那里也很快有了动作,提供了一个洛北道光坊的仓邸作为封存这一批钱款的库房。那里紧挨着皇城,距离内官和北衙禁军的老巢都很近,也能令双方都放心。 对于张岱提出先完成这件事、然后再讨论后续利润分配方案的意见,高力士也很赞同。 他自知这件事已经被圣人利用且关注起来,如果不守规矩,必定会被圣意所不喜。他们这些臣员也尤其不该在岐王丧礼的时候,来讨论一桩买卖能够得利多少。 事情顺利的推进起来,张岱却并不快乐,因为他又从高力士这里得知皇帝暗示要让武惠妃也参与进来的事情,一时间自然也是惊疑不定:你到底想干啥?给我表弟积攒玄武门唱名的本钱吗? 原本只是太监和禁军,情况还算可控,但今皇帝居然还想让武惠妃也参与进来,这就让情况变得越发复杂起来了,而且还会敏感到稍微有点摩擦剐蹭、就得有人哼哼唧唧。 不过武惠妃加入进来对张岱其实也有好处,彼此这一层关系其实远要比高力士那种许诺可靠得多,当然前提得是武惠妃相信自己。 无论后续如何,皇帝都开口了,他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趁着岐王停殡大内,挽郎也随入治丧的时候,张岱便向内宫求见武惠妃。 “臣张岱,拜见惠妃!” 在受到接见后,张岱趋行登殿,向着殿中端坐的武惠妃便作拜礼。 武惠妃垂眼望着少年,脸上略有喜色,开口便薄嗔道:“已经不是初见,你这孩儿怎么生疏起来?日前赐你鱼符鱼袋,本就是为的便于访亲,一直等不到你来拜见,是埋怨之前没有将你直引陛前?” “臣、孩儿不敢!姨母肯于垂顾、指点明路,已经万分感激,万万不敢有此刁恶怨念!日前得于指点,虽然日前陛前应对有失,幸在圣人恩佑宽恕,未加见责,反有褒扬。” 张岱连忙又顿首说道:“借姨母之力,家变得以善了。但在归家后又生人事的滋扰,小子陡遭恩慈埋怨,以致……” 他这里添油加醋的将他嫡母郑氏的刁难讲述一番,武惠妃也听得很认真。八卦是人之天性,更何况是宰相家事。 “唉,真是失礼!入拜恩亲,当献雅言。结果小子因近慈怀、情难自禁,竟将一通家丑来污姨母视听,真是不该……但、但孩儿与姨母初见万安山阳,前缘未深,姨母便倾心教我行正道、求恩眷,反而家中嫡母却……” 讲到这里,张岱便垂泪啜泣起来:“一门之内相处十几春秋,但使嫡母待我能有姨母一分仁慈,割肉奉亲犹恐不足,又怎敢横眉忤之啊!” “好孩儿,你母去得早,家事又衰败,亲故多不知,你遇事无计,不来求我,更能求谁? 你也不必自觉家丑羞于启齿,虽然燕公家事我不便过问,但姨甥这一份情义并不作假,我甥儿在户外不是没有依靠,那郑氏若行事再这么刁邪不公,我决不允许!” 武惠妃也不只是听八卦,见张岱如此凄苦泣诉的模样,一时间也不由得颇有感触,想到万安山相见时情景,又忍不住眼泛热泪:“那郑氏虽出名门,但着实蠢!谁家户内长成这样知恩尚义的儿郎,不怜爱疼惜? 六郎你莫哭,若再哭,姨母也忍不住。早年我或无为人母的福缘,连诞数息俱不能活,满怀慈念无从寄托,感尔小子痛失恩恃、无所依靠,我姨甥两当真悲苦……” 张岱听到武惠妃悲声,一时间也哭得更加悲痛起来。牛贵儿等侍者见状纷纷入前劝解,两人才各自收起了哭声。 感情上的共鸣容易让人生出亲近之感,虽然并没有往来太久,但武惠妃再望向张岱的眼神也变得更柔和,又开口说道:“往事俱已,而今你姨母户下也有儿女成人,只是他们仍然欠缺几年人事的磨练,远比你要稚嫩无知得多,你这表兄也要记得扶掖少类啊!” 张岱连忙又顿首应是,别管日后如何相处,在这感性时刻就得给足情绪价值:“过往不知母性为何,而今知矣!姨母赐我以厚恩,我自报弟、妹以甘霖。敢有疏远不及,伦理不容!” 这回答让武惠妃十分的满意,得知张岱做挽郎入宫后还没来得及用餐,连忙让人进奉餐食,姨甥两便在这殿内一边进食一边闲聊。 聊天中,张岱也讲起了那飞钱的事情,并表示请武惠妃也参与进来分一杯羹,武惠妃对此却热情不大,只是摆手笑语道:“我今在深宫中,又无用钱处,用度也不乏,外间亲属偶有进奉都多数退回,倒也不必贪取你们少辈的事利。” “说来惭愧,此是渤海公传达圣人之意,孩儿才顿悟没有及时表情于姨母,故才匆匆入拜……” 张岱先说了一下这是皇帝的意思,然后又说道:“姨母乃天子妇,并食于国,自无所缺。但诸表弟成人后也需有钱事的帮补,才能从容于人间,岂可久仰父母。” 他有点拿不准皇帝让武惠妃参与进来是什么意思,能想到的可能就是皇帝对这事有点小兴趣但又不太大,所以让武惠妃这个工具人插上一脚,如果来年真的发展好的话,不排除直接收归内库的可能。 这么想或许有点小气,但想到这老登晚年为了享受,各种盘剥无所不用其极,看到某个新兴行业先点个灯开视野,等到日后发展壮大再收割,绝对是有可能的。 对此张岱也谈不上什么抵触,只要自己力量还没强大到能够挑战皇帝,天下都是人家的,何况一桩小买卖。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复杂的人事关系当中抓住那些可以帮助自己向上攀爬的元素。 至于说未来会面对什么样的局面、会不会绑在寿王车上下不来,现在想这些没有用,庸人自扰而已。李林甫下不来那是他自己的问题,人安禄山直接对那爷俩贴脸开大。 实力不行,什么时候都是随波逐流。实力够了,你管我趴哪车?老子特么自己就是一驾车! 武惠妃听到这是皇帝的意思,而张岱又言及她儿子们的前途,顿时也不再是之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 她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又不无羞赧道:“你姨母自幼生长于内宫,外间的见识实在不足,六郎你觉得此事应当如何处置?若觉得力薄,我这里可以分派两个人员给你使用。” 张岱眼下也只是稍作通知,确定武惠妃有一个参与的意愿。具体的经营和股权、话语权的分配,仍待完成岐王家这一桩业务,他从长安返回之后再商讨。 至于武惠妃提出要派人,张岱也没有拒绝。 只有武惠妃明确参与,他作为武惠妃的外甥,在这件事情里也就有不被踢出局的底气了:你们固然都是皇帝鹰犬,我也有枕头风直达圣听,不想好好过,那大家就互相伤害! 他在武惠妃这里一直待到天黑时才被内侍引出,倒是挺可惜没有见到皇帝。不过转念一想眼下皇帝正扮演一个痛失手足至亲的深情男子,自然不可能到后宫内眷处瞎转悠。 接下来丧礼各项仪轨陆续进行,而岐王家财也在被快速盘点。所谓浮财虽然不一定是指的钱帛,但一定是能够快速在市场上变现、价格也比较统一,因此盘点起来倒也快。 最终在洛阳发丧的前一天,岐王东都家财被盘点完毕,一共有一百七十余万贯,远远超出了之前张岱所说的百万贯,全都被收藏在道光坊仓邸中。 王元宝在见到这些钱财入库后,便也先一步返回长安、准备在长安筹措钱帛。他虽然是长安巨贾,但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现钱压力也很大,所以需要筹措一番。 这件事虽然没有大肆宣扬,但是在都内一些权贵圈子里也已经不是秘密了。毕竟岐王丧礼本就万众瞩目,巨额家财如何处置自然也让人津津乐道,所以许多人都已经在暗中留意。 接下来护送岐王棺椁返回关中的送葬队伍也从洛阳大内出发,庞大的送葬队伍前后长达数里。 张岱等挽郎们各自执绋于岐王棺椁两侧,神情肃穆、高唱挽歌,在左右观礼的洛阳百姓们注视下,沿天街一路向南,自定鼎门出都之后,队伍便向西折转,直投崤函道往长安而去。 (本章完) 第92章 长安居易 第92章 长安居易 仲夏五月,骄阳当空,天干物燥。人站在外,哪怕什么都不做,过不了多久便会大汗淋漓。 睿宗桥陵的陵园中,葬礼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张岱等挽郎们则顶着骄阳站了更久,早已经口干舌燥,却还要大声高唱着挽歌。 张岱一边强撑着,一边还苦中作乐的在心中暗想着,以后谁再觉得读书苦,就让他来做挽郎!就这天气,书庐读书,凉风习习,那不爽吗? 好不容易等到日头西斜的时候,岐王棺椁才总算被送进了墓道里,岐王家眷们自然是哭声震天,而一众挽郎和其他助丧人员们总算是可以解散休息了。 “阿郎、阿郎,在这里!” 张岱刚刚挪步撤离尚未封土的墓地,陵园外的树荫中一片帐幕间便响起了阿莹的呼喊声。张岱作为挽郎一路西行,阿莹则与另一名侍女、加上安孝臣和丁青也一同跟随送葬队伍来到长安,以沿途照顾饮食起居。 陵园外大道两侧还有众多畿内权贵之家所搭建的沿途路祭的送葬帐幕,自然也包括他们张家,阿莹她们便待在张家帐外。 “傻不傻?站在外面这么暴晒!” 张岱走过来,见到阿莹小脸上满是汗水,心生怜意,薄斥一声。 一路西行,每到没人处,这少女便往返给队伍中的张岱送饮品食物,大半个月行程下来,白皙的脸蛋儿都晒成了小麦色。 “我怕阿郎出来见不到!” 阿莹嘟着小嘴,拿着手里用温水浸透的软布帮张岱擦拭着脸上的汗水,又不忘向陵园里看上一眼:“丧事总算结束了?” “结束了,稍后就可以回家了!” 张岱还没说话,旁边一个比他大了几岁的少年走上来笑语道,旋即拍拍张岱肩膀道:“雒奴,事了后你们是直回洛阳还是留在长安一段日子?你的事迹,西京时流也多有闻,我说你是我侄子,弘文馆里同窗还多不信。你要多留几天,我带你让他们见识见识!” 这少年就是张说的少子张埱,正在长安弘文馆中读书,也是张家为数不多与之前少年张雒奴感情不错的族人。 作为张说的长孙,张雒奴虽然不是嫡出,但也被稀罕过一段时间。他这叔叔张埱只比他大两岁,也是自小一起玩耍起来,张雒奴那犬马游戏的爱好多半是跟张埱学的。 后来张埱被送到弘文馆读书,叔侄才分开于两京。日前张家在洛阳遭难,张埱也是紧张不已,直到后续消息传来才放下心。 得知张岱事迹后,张埱更是振奋不已,若非张岱身上还有挽郎事,张埱早忍不住牵他外出炫耀了。 “还要留几天,但也没时间外出闲游。诸事办妥后,还要尽快返回洛阳。” 张岱一边接过阿莹送上的饮品浅啜,一边对张埱说道。他要看着岐王家财交付完毕,武惠妃还托他给留在长安的儿子寿王李清等带点东西,也没时间在长安浪荡交游。 他跟嫡父母关系不好,跟张家其他人可都没有冲突,跟这个年龄相近的叔叔张埱则就更加没有隔阂了,见张埱一脸浮躁相,便又说道:“阿叔小心些吧,专心学业。家变后大父性情大改,家中儿郎谁若荒废学业,都要遭受重罚!” “谁荒废学业?你不要胡说,回去也不要胡说!” 张埱闻言后当即瞪眼自辩,并又忿忿道:“你不过是逢事经历了一场磨练、于家有功,我虽然佩服,但也不要以此吓我,我总还是你叔父!记住归后只说好事,莫说其余!” 这家伙明显是小鬼当家、自己留在长安玩野了,张岱也懒得说他,等他爷爷回来再给他一顿狂风暴雨般的父爱,他就知道老实了。 葬礼结束后,沿途路祭的各家也在收拾帐幕。一些挽郎们也入前摆手与张岱作别,连日相处下来,彼此间倒也熟悉,日后讲起总是一桩共同的履历,有几人还惦记着要到惠训坊别业再聚。 张岱对此也只是满口答应着,只说归后一定各处通知、盛情款待。 其实事毕后,鸿胪寺在西内还准备了一场赐飨在西内皇城,以犒劳这些参礼助丧的人员。不过这么多天奔波下来,张岱也实在累得够呛,不如早早回家休息,便没去吃这一顿散伙饭。 张家在长安也有宅邸,而且还不只一处,最大的一处便是朱雀大街东面万年县下属的永乐坊邸。 之前少年张雒奴大半时间都住在洛阳,对长安乏甚记忆,张岱对这里一切当然也就陌生。当回到永乐坊家邸门前时,发现这宅院远比洛阳康俗坊大宅还要气派宏大倍余,心中也是感叹不已。 这宅邸虽然更大,但住的人却不如洛阳宅多,除了张埱这个当家小鬼之外,还有张家一些关系比较疏远的亲戚、以及张说门下的一些门生宾客,还有就是一众奴仆们。 洛阳家中因为郑氏排斥、张均冷落的缘故,就连一些家奴都不怎么重视张雒奴。 可是长安这里并不知洛阳家事,张岱近来事迹又颇惊人,此番更是作为岐王挽郎入京,长安奴仆们自然不敢怠慢。 自张岱入门伊始,他们便极尽逢迎,凡所进奉也都极尽精美,俨然已经将他当作张家三代顶梁柱,也让张岱享受了一把真正豪门贵公子的待遇,瞬间就爱上了长安这个家。 张岱回家后也没瞎折腾,吃过了晚饭便沐浴更衣、上床睡觉,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他下床往侧卧去看,阿莹也正卧睡正香,这小娘子一路随从也是累得不轻,张岱便不打扰她,自己慢慢走出来。 卧室外站了五六名男女家奴,见到张岱行出,便有人入前道:“请问六郎,是否现在便进餐?厨中备有诸类……” 这家奴跟说贯口一样报了一大串早餐种类,起码得有一二十种,张岱听完后也不由得感叹他家是真阔,一个早餐都搞得跟吃自助似的。 他一边往另一屋去洗漱,一边说道:“适口时物取几样就可,以后家中用餐不要这么铺张。” “仆等铭记六郎训,今因六郎归家,未知饮食所好,所以多备,原本日常也只几色而已。” 家奴闻言后连忙又恭声道,他们虽然不熟悉这位郎君,但说不定哪天就成了这大宅主人,侍奉起来自然不敢怠慢。 张岱这里吃着早餐,外间家奴又来报王元宝在外求见,餐厅到前庭还有几百米远,他也懒得走,便让将人领到这里。 “张公子、张公子,钱帛已经备妥,随时可以交讫!” 王元宝一脸兴奋的阔步入堂,一边向张岱拱手一边说道。 他昼夜兼程、快马回京,比张岱一行早到了十多天,回来后便筹措钱帛,除了倾尽家中浮财、又从王毛仲等禁卫将领家中运出不少,总算是凑够了需要交付给岐王家的钱财。 就在他筹备钱事的时候,长安城中已经多有豪商富贾闻声而来打听内情,并有不少人明确表示如果此事可行,他们也想借此将一部分钱帛输到东都。 这是一个亟待开发的庞大市场,早运行一天便能收得一天的利润,王元宝自然是心急得很,在岐王下葬的第二天便忙不迭登门来问。 “先吃早饭,不要急,心急难吃热饼!” 现今事情都在掌控,张岱自是不急不躁,他自己慢条斯理的吃完早饭,王元宝在一旁狼吞虎咽吃下一张胡饼,见他放下筷子便也连忙起身道:“现在便去?” 长安家中厩多名马,张岱特意问一下家奴,取了一匹张埱最喜欢的枣红骏马代步,以报复这小叔日前教张雒奴败家之仇,安孝臣、丁青也都各引骏马随从出门。 策马漫步于长安城中,张岱也不由得感叹长安城坊格局确实要比洛阳更加的宽阔壮观,只是王元宝一直在旁边小声嘟囔,让他也没有心情细览长安风物,于是便打马加速向城北安兴坊的岐王宅而去。 一行人来到城北春明门横街东望,便可以见到长安南内兴庆宫的建筑轮廓,后世著名的勤政务本楼和萼相辉楼便位于兴庆宫中。 不过眼下兴庆宫周边都被围起,内中还在大兴土木,趁着圣驾驻留洛阳之际进行宫苑的扩建,所以张岱等人也不能靠近去欣赏,在胜业坊东街便要向北转。 岐王宅邸所在的安兴坊便位于兴庆宫的西北角,张岱入坊来到岐王宅门前向东南瞧,恰好能看到兴庆宫西北宫墙上的望楼,这等于时时刻刻活在皇帝眼皮底下啊!不过现在倒是死了。 岐王丧礼结束,河东王等都要留在桥陵结庐守丧,一众女眷则就返回长安王宅安置。居丧期间,王邸正门紧闭,一行人被从侧门引入安置于别院,自有岐王府官吏负责与王元宝接洽商讨钱帛的交割流程。 张岱在侧院房间里等了一会儿,又有内宅侍员匆匆行来,邀请他前往内宅相见,于是他便站起身来跟随而入。 (本章完) 第93章 愿仙姿从容 第93章 愿仙姿从容 长安的岐王宅同样要比洛阳的宅邸大得多,宅内空间布局更加开阔,建筑与建筑之间的距离也更大。 哪怕三五人在宅内行走,外间高楼上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由此也可见圣人对诸兄弟们的日常生活起居当真是关心的面面俱到、无微不至。 在岐王宅的东北角有一座道宇式的建筑,张岱便被引到了这里来,站在楼外等候了片刻,当被召入时,便见到了仍是一身麻衣、素面憔悴的云阳县主。 “张世兄请坐,礼程漫长,一路相助,有劳世兄了。” 云阳县主比较虚弱,须得婢女搀扶才能起身相迎。 张岱见状,连忙说道:“县主切勿多礼,丧事摧人,身心俱累。如今事了,尤需保重,才能告慰先灵。” 古代治丧对于感情和体力都是一个巨大的考验,甚至有人会因为治丧而大病一场、乃至于一命呜呼。 张岱见云阳县主状态很差,也只能提醒她多多休息,并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礼事方毕,本不应过早登门相扰。只不过钱事重大,心里盼着能够早日卸下重担,以证不负所托,还请县主见谅。” “世兄崇信尚义、一诺千金,为我家事劳神费力,怎敢见责。” 两人这里闲聊了一段时间,负责接洽事宜的岐王府官员便来入告钱财交割的流程,当听到这么多钱款随时都可以进行交割时,云阳县主也不由得面露异色。 作为率先体验飞钱服务的客户,云阳县主对于这便捷性也是感受最深刻,这原本对她而言非常繁琐困难的问题,仅仅只是与张岱聊了几次,结果就这么轻松的完成了。 尤其当听到此番钱帛的汇兑并不需要支付任何费用,云阳县主也不由得微微动容,望着张岱说道:“此事在我自然方便快捷,但背后必然少不了世兄联络人事的奔走之功。那些人事我虽不知,但料想运作起来必不轻松。世兄于此丝毫不取,这是否太耗使人情了?” “县主放心吧,事情既然将要完成,当中的思量我也不再隐瞒……” 张岱当即便将打算将此事作为一个榜样来宣传运营飞钱业务的计划讲述一番,这一次虽然没有收取岐王家的费用,但这广告效应却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云阳县主听完后便也低头沉默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世兄这一份运筹人事的智慧当真令人钦佩,我也心怀几分来日筹划家事的设想,但却全无世兄这般巧妙的方法。” 她身为岐王的爱女,自然不需要为家计营生而苦恼,哪怕如今父亲已经不在了,但也留下了丰厚的遗产,一家人正常生活的话,几辈子都不用忧愁。 更何况还有封国食邑赐田等等各种进项,维持富贵荣华自是绰绰有余。 但云阳县主如今却充满了危机感,她自知许多人和事看起来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一家人的生活一直建立在巨大的危机凶险内,而她却又全无方法去应对,对于年纪和自己仿佛的张岱所展现出的智慧与勇气都充满了钦佩。 在想了想后,云阳县主又望着张岱说道:“已经受了世兄这么多的帮助,本不应再以俗事相扰。但我久处户中,实在不识多少人间的贤流,所知唯世兄一人而已。 长安家中近年闭门居礼,也并无别事操劳。这些钱帛即便收来,也不过封藏库中,无益人事。 所以我想暂时托付于世兄……世兄请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小觑贬低世兄的意思,只是钦佩世兄这一份人事练达的才干! 长安家中还薄有积储,家人若知有此巨财封藏于家,难免奢靡浪费、不爱财力,不只名声要遭玷污,也无益于休养心性,所以才想托于世兄,请世兄代为料理。” “这、县主如此信重,实在令我受宠若惊。只不过我在人间也阅历未深,偶有捷才或得赏识,但真正躬于世务的才力也实在浅薄。就算县主信任托事,我自己却不敢狂妄应承。” 张岱倒没有古人那种看轻商贾的观念,但也还是没想到云阳县主对自己这么信任,甚至要把将近两百万贯的巨财全都托付给自己。 云阳县主见张岱摆手拒绝,心中微感失落,她也知道自己这托付的确是有点冒失,如此重大的责任谁也不敢轻易承受。 她深藏于心中的那一份危机感又不便向人述说,即便想要给家人谋求多一份的保障,她也全无头绪。 眼见云阳县主神情黯淡下来,张岱心中又暗生几分怜意,他想了想后又说道:“如此巨财,我实在不敢应承托付。但若数额小一些,以十万贯为限,我愿为县主保存、代为经营,即便不能大获暴利,也务必保证本钱不失!” 岐王家这些钱财如果用正常方式从洛阳运回长安,怕是也免不了几万贯的费。运输过程中如果再有什么监管失察,可能会遗失更多。 张岱的确有一些计划需要本钱启动,就拿给洛阳太监宫女们卖保险这事来说,也需要一个寺庙作为载体进行包装。 如果没有这一层佛事的包装,直不楞登就去说要给她们养老,怕不是要被她们误会自己就是个疯子。 他接受县主十万贯的注资,并不影响岐王家财产的分配与处置,真要收手续费的话,这么大笔钱财存兑十万贯都不止。 就算岐王府其他人质疑县主的决定,这十万贯数额不多,也方便补回,不会让云阳县主太为难,张岱也不用承受太大的心理压力。 听到张岱没有完全拒绝自己,云阳县主脸上才又浅露几分笑容,转又说道:“五十万贯罢,这本就是些闲钱,留在家中只会滋长家人骄奢之性。世兄心计高深、构计宏远,没有必要为了钱帛的短少限制计谋的发挥!” 张岱听到这话后,顿时觉得自己仿佛成为后世那些励志的创业故事中的创业者,创业方案都还没拿出来,就被投行大佬追着塞钱给他。 云阳县主既然这么相信他,于是他便也不再推辞,并且以投资者的身份将想法跟县主讲了讲:“其实我确实是有一些想法,洛阳两宫宫人众多……” 张岱这个构想也并不算是多么犯忌讳的事情,其实底层宫人为了晚年养老,彼此间也在进行结社,或是联合在洛阳周边购置产业,用于维持晚年的生活。 只不过这些结社通常规模不大,而且效果往往不如人意,遭受诈骗、血本无归都是非常常见的事情。 毕竟这些宫人常年待在禁宫之中,哪怕深宫里再怎么尔虞我诈,一旦脱离了那个环境,生活阅历与经验照样是一张白纸。 云阳县主没想到张岱真的还有计划构想,并且直接向她讲来,在听完这一计划之后,少女眸中也是异彩连连,眼神都变得明亮起来。 “世兄不只崇信尚义,更有仁者胸怀!世人向上攀望者不乏,但肯俯身细察卑微者却少。 世兄这样的情怀用心,我之前闻所未闻,或许只有世兄这种胸襟之人才能有如此设想!我能相与其中,助世兄成事,亦与有荣焉!” 这少女刚刚经历丧亲之痛,生死之苦尤有感触,对人对事怀有几分慈悲的情怀,因此在听完张岱的构想后,便忍不住赞不绝口。 张岱听到县主这一番夸奖后,一时间也是不由得大为汗颜。他的用心当然没有云阳县主说的那样高尚,甚至还有一定的祸心包藏其中,想要借此给大唐社稷松松土。 只是不知道这位县主在了解自己的真实意图后,还会不会这么热情的对自己进行夸赞? 飞钱这一项业务由于加入的人越来越多、背景和内涵也越来越复杂,即便是运营起来,也早已经脱离了张岱的初衷,得随时做好被人摘桃子、或者快速抽身切割的准备。 可是给宫人卖保险如果操持起来的话,固然不及飞钱那样利润惊人且引人瞩目,但却能细水长流、常做常有,而且在此基础上还能进行其他更进一步的操作。 只不过由于回报期更长,所以越快推动起来自然越好。 总之云阳县主这一笔五十万贯的注资,让张岱可以直接跳过初期的资本积累阶段,有什么计划都可以直接进行筹备和推动起来了。 “今日相见,本应庄重致谢,结果却又以钱事滋扰,实在抱歉!” 云阳县主并不因富贵骄人,她从衣侧取出一份已经用火漆封口的书信,让婢女呈给张岱,并又说道:“世兄家世显贵,且有恩亲恤护教养,想是没有什么困难需仰外人。 但我也不知该要如何致意,且赠手书一篇,来日世兄于东都若遇事难定,可往安国观访我姑母九仙媛,或可得助。若无事相求,亦可往访。小妹于此,唯祝世兄前程顺遂、万事无忧!” 九仙媛便是指的玉真公主,乃是当今圣人一母所出的同胞亲妹,在天宝年间诸杨鹊起之前乃是盛唐地位最为超然的人之一,甚至还要超过了岐王、薛王等人。 张岱连忙两手接过这份书信,并向云阳县主作揖道:“也请县主无复沉湎旧悲,礼中安心休养,来年入京再登邸拜访,愿县主风华正好、仙姿从容!” 说话间,两人四目相对,各自心内都生出一股别离的伤感。 云阳县主虽无一般女子的忸怩,但在那眼神注视下也有几分羞怯,她先主动低头避开了视线,待到张岱转过身去,才又抬头目送其人行出。 (本章完) 第94章 桃林驿中鱼荷乐 第94章 桃林驿中鱼荷乐 岐王家财在长安盘点交割数日才算完毕,因为其中有五十万贯钱是云阳县主注资给张岱,倒是不需要再进行支付。 张岱自然不可能再安排车马将这五十万贯钱帛运回长安,作为飞钱的创始人,他当然也要优先享受一下这种待遇,跟王元宝交代一声,这五十万贯自己回到洛阳后再直接提取出来。 王元宝对此自然没有什么意见,他这里总算是节省出了五十万贯的现钱,还可以补充一下长安这里诸营生近乎枯竭的现金流。 不过王元宝还以为这五十万贯是岐王家赠送给张岱的谢礼,当然这么理解也没错,毕竟云阳县主也没有向张岱要求几时归还、利钱几何。 王元宝虽是长安巨贾、资业雄厚,只看十多天的时间便能筹措这么多的现钱,可知家产也非常的多,但他却自知自己这一番资业是用了多少苦功、如何委曲求全得来。 如今再见张岱这贵公子仅仅只是提出一个想法,又奔走联络有需要的人,这么短的时间里便获利如此丰厚,实在是羡煞旁人。 不过王元宝对此也没有太多的想法,他并不是什么自命不凡的无知少年,认为人间什么样的好处都得有他一份,而是清楚知道人各有道。旁人能轻松完成的事情,他毕生都难以企及。 岐王家财交割完毕,长安这里便可以正式开始飞钱的经营了。相对于诸事不顺的洛阳,长安乃是王元宝的大本营,做起事来自然顺当得多。 他早已经在东西两市各自开设一座柜坊招揽业务,并且按照张岱的提议将飞钱确定为一万贯和十万贯两种级别的服务,若是再少也就没有必要使用飞钱服务了,跟张岱之前一样几千贯轻货直接打包带走。 一万贯的飞钱用白银打造钱券,十万贯的则用黄金,钱券上自然也会附以各种防伪标志,王元宝就是经营柜坊的,这方面自然不用张岱指点。 包括飞钱所收取的手续费,时流会接受什么样的价格,自然是王元宝这种老商贾更有见解,张岱也就不随意置喙。 只是当听到王元宝打算将费率定在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之间,他才深感古代金融业实在是心狠手黑。 原本张岱还受他大姨武惠妃所托,给留在长安大内的其子李清等带点东西,其实也就是互相结识一下,但是圣人不在京中,长安宫禁远比洛阳还要严格。 哪怕张岱有着惠妃的书信和所提供的信物,仍然没有获准进入大内,自然也就没见到他那名传后世的苦主表弟,只将惠妃捎来的东西传入进去。 长安大内如此警惕,倒也不是没有原因,就在开元十年玄宗驻跸东都的时候,长安城中还发生叛乱,反贼勾结留守禁军直接攻入宫城,闹得鸡飞狗跳。 至此张岱到长安来的事情算是都基本完成了,他也拒绝了小叔张埱的盛情挽留,准备收拾收拾返回洛阳。 或许是因穿越伊始便在洛阳的缘故,张岱内心里还是觉得洛阳更亲切,将之视作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乡土所在,加上眼下的长安也并没有太多让他熟悉和留恋的人事。 他们一行离都时已经是四月末,中间二十几天的行程,岐王葬礼后又留京多日,到如今已经是到了六月初,不如尽早归去。 除了从洛阳跟随而来的阿莹等人,张埱又从长安家中挑选男女仆从七八人,一行十几个驾着车马便从长安启程,往洛阳而去。 然而当一众人行至中途,却突然天降暴雨,他们只能就近留宿于潼关附近的桃林驿。 开元十四年开春伊始便天旱少雨,这情况一直由春入夏,以至于河南河北广大区域都爆发旱情,农事也大受影响。 于是朝廷便派遣御史中丞宇文融、太常少卿张九龄等大臣分祭五岳四渎,诸使方出便天降暴雨,各方深受旱情苦害的百姓自是欢欣不已。 然而或许是刚刚完成封禅的大唐帝国天人感应过于强烈,这暴雨降落下来便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很快便诸方河川暴涨泛滥,河南、河北的大旱很快就转变为严重的洪涝灾害。 连日暴雨倾盆,道路泥泞不通,张岱一行便也被阻拦在了从长安返回洛阳的崤函道中。而他们所投宿的桃林驿,很快便也挤满了东西过往行人,其中也不乏与张岱一样担任挽郎、想要返回洛阳之人。 因为担任挽郎,张岱也从长安有司领取到供返程使用的驿券,得以借宿官驿,否则怕是都不好住进人满为患的驿站中。 大雨从六月中下旬一直持续到七月中,当中偶有停歇,但又很快接续上来。驿站中空间有限且环境嘈杂,张岱他们停在外间的马车甚至都被暴雨积水给冲走,足见这雨势之大。 望天忧叹也无补于事,张岱索性静下来心来,偶或与几名滞留途中的挽郎谈论时事,更多的时候则留在房间中,翻阅他爷爷给他挑选的那些书籍。 他固然不喜欢埋头苦读,但现在困留途中也做不了别的事。而且将来要参加科举的话,必然也要掌握这些基础的经义知识。他爷爷大概也猜到他的基本功不过关,所以给他挑选的书籍中就有不少基础的经典书籍。 人在专心用功的时候,时间也是过得飞快。等到进了七月中,缠绵多日的大雨总算渐渐停歇下来,天空中再次出现了太阳,留困多日的旅客们也都纷纷踏上行途。 包括几名挽郎,也都来向张岱告辞上路。他们这么急于返回,估计还是想活动一下,希望能够获得一个满意的官职。挽郎虽然事毕即授,但还是有许多门道可走,能够解褐何职,同样区别不小。 张岱也没打算通过挽郎出仕,对此倒是不急。而且他们一行人员、行李都不少,交通工具都被冲走泡烂,一时间倒也不好直接上路。 不过这些人急急上路也没什么用,很快前方又传来消息,从陕州到新安一路因为连日暴雨,以致山洪爆发、河水泛滥,车马不通。那些人离开桃林驿后前行不久,便又只能在途中停留下来。 但这些人的离开,总算是让拥挤多日的驿站又变得宽松起来,张岱也得以挪到一座独立的小楼中暂时居住,丁青则又带几名仆从往长安方向去,搞几辆马车等到路通后继续上路。 雨后的庭院颇为清新,驿卒们清理着之前被暴雨灌满的荷塘,荷塘中的残叶败被打捞出来,不复之前的狼藉。连续两天的阳光明媚,塘中又有新的荷苞挺秀出水。 张岱穿着一身宽松的衣袍,靠在阁楼窗前,一边诵读抄写着经义,一边向下俯瞰盛夏荷塘的美景。 阿莹从外端着一碗酪浆缓步行入,小心的将杯子摆在案旁,见到砚中墨迹半干,素手捏起墨块便要再作研磨。 久雨后的天空碧蓝如洗、别样壮阔,绚烂的阳光洒落荷塘中,一抹彩虹凌空而出,横于荷塘上方。 彩虹下方有一碧枝挺立于水面上,那茎杆粗壮笔直,上方是一朵尚未绽放的荷苞,在这阳光照耀的荷塘水面上挺拔醒目,几欲刺破绚丽的彩虹。 一尾体态修长、鳞光闪闪的银鱼忽从碧波下探出头来,或因阳光过于耀眼,陡又钻入水底。 但或爱此挺拔的碧枝新荷,这银鱼并未摆尾远去,水面下绕着荷茎浮沉游戏,鳍尾轻抚、银鳞贴蹭,湿滑的鱼吻轻啄荷茎,就连水面上那苞都轻颤起来,将水面荡出一层一层的涟漪,又被阳光照射成一圈一圈的银线,在水面荡开浮远,往复交缠,构成一片光彩闪烁的银纱。 这画面美不胜收,就连楼上临窗眺望的张岱都忍不住畅想那荷塘中鱼、荷孰乐,他甚至想要将手探出窗外去掬水泼洒惊戏游鱼。 水中的鱼儿似乎也感知到楼上看客的恶意,忽然一个潜游遁走逃远,令那阳光下的荷苞满是失落的摇颤起来。 “不要闹……” 张岱这里话音未落,水里游鱼陡地跃出水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银白的光晕、仿佛蓝田日照暖白的脂玉,情热如燃,那鱼狠狠的啄在苞上,扬起的水四溅。 仍旧挺立的荷也为这银鱼的热情所感染,在这水面上波动浮沉起来,水面上彩虹早已被划破刺穿,随着塘中清水不断的浇洒在苞上,那荷一片片瓣次第绽放,阳光明媚,开正好! 窗外河塘美景依然光彩艳丽,小楼里则响起啪嗒一声,书案上的砚台被扫落下来。 这行途中的驿站固然不及家居那么舒适得宜,但对于擅长发现生活新乐趣的人而言却又有别样的情趣。 东行的道路仍是不通,但好消息这一次降雨总算告一段落,张岱留在桃林驿安心读书,间或拉着阿莹荷塘戏鱼颐养精神,倒是渡过了来到这个世界以来难得安闲舒适的一段日子。 但是这样的日子也并没有持续太久,新安方面道路仍未贯通,但也已经恢复了消息的传递。尤其桃林驿本就是崤函道上重要的驿站,一些官方的消息也由此向长安流传。 接连两桩与张岱相关的消息从洛阳传来,打断了他这安闲的状态。首先是他父亲张均在七月下旬由礼部郎中被任命为中书舍人,张岱在得知这一消息后,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是怎么情况? 然而这一消息还没消化完毕,另一桩更加让他感到震惊的消息却又传来:他竟然以惠文挽郎的身份而被吏部选任武当县尉! 得知这一消息后,张岱整个人都惊愕当场,尽管崤函道还未完全贯通,但也立即上路,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洛阳,看看是哪个王八蛋要将他置于死地! (本章完) 第95章 上架感言 第95章 上架感言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心情还是难免很激动。 首先还是要感谢大家的支持,欢迎新书友的到来,也由衷感谢老书友们一路来的支持!!! 关于更新问题,上架首日五更,第二天三更,之后保持每天两更,为了让大家阅读起来连贯一些,双更就不分开了,下午六点更新。 虽然开书的时候有点存稿,但是两周的三更也让存稿基本告罄了,我本身也不是速度型写手,所以尽量维持稳定更新,加更的活儿就不玩了。 大家不用做什么大额打赏,我是真没存货、加不动啊,能订阅追读支持就非常感谢了! 一般在写一篇文之前,我通常会对这个时代进行一个比较充分和全面的了解,然后再确定要写这个时代的什么元素,从而确定主角的身份、切入的时间。 比如第一本《汉祚高门》,要写的就是东晋北伐是一个悖论。 首先侨门仅仅依靠南来流人和一些士族成员的支持,绝不可能成功完成北伐并巩固战果,必须要获得江东当地力量源源不断的支持。 其次江东本土势力根本没有北伐的需求和动力,他们更需要的是政治地位的提升。 所以主角的设定是江东吴中土豪,通过主角的向上发展来完成一个江东社会整体的一个资源整合,主角的每一次进步都是一次资源的整合,最终凝聚起来推动并完成北伐。 第二本《冠冕唐皇》倒是没有太丰富的背景内容,视角主要还是集中在武周前后上层政治斗争中,主角设定武则天的孙子,则是为了体现出在残酷政治斗争中,伦理人情是如何存在并体现的。 虽然被一些读者诟病武则天残酷无情,怎么可能信什么“唯请活我”这样的屁话!不过相信看过唐皇的书友对此都有自己的理解,这里就不赘述了。 上一本《北朝帝业》,要写的就是在河阴之变发生之后,北朝汉胡上层要如何继续寻求合作、并迸发出新的能量,找到新的出路。 当然历史已经有答案,所以主线确定起来并不难,难的是将后三国纷繁的人事用一个视角给串联展现出来,并对这些人事进行或深或浅的描写和阐述。 这个写作任务完成的还不错,主角的个人行为基本嵌入到后三国的局势发展中,只是因为场景太赶、波折有限,主角必须要在上一个场景获得足够收获才能进入下一个场景活动,剧情上就显得平顺。 这一次再写唐朝,而且还是衔接了之前写过的武周的盛唐,本来以为应该会很轻松,但实际筹备起来才发现还是想的简单了。 盛唐的元素太丰富了,挑选哪些展现,具体行文怎么分配,搞得有点抓狂。 所以大家最终看到的主角身份就是这么刁钻的一个存在,一个武周余孽、名相张说的庶孙、反贼的儿子等等,并且给主角开的挂演都不演了,他就是一个全知的、有无数师姐师妹提供资料的古代史研究生,开了全视野。 当然也是我对背景资料的掌握支持这种人设,如果有盲区、那就不写,所以大家不用质疑主角为何这么会。他如果不这么会,很多表象下的细节延伸不出来。 主角的每一个身份侧面都对应一个背景元素,后武周人事给开元政治带来的影响,科举新贵与传统中古士族的融合与碰撞、家庭与政治的双重竞争等等。 尤其要对安史之乱的形成进行一个追溯性的描写,盛唐中期政治格局的演变与社会发展的呼应与脱节,对一些通常认知中对盛唐历史元素比较片面和偏颇的印象进行一个辨析。 当然背景只是背景,写文终究还是要看故事。之上讲到的那些背景元素在行文中如果和剧情安排有冲突,必然也要进行削减,不能为了展现这些东西影响剧情的发展。 担心这些元素砍了后、文中没有展现,大家会怀疑我没货,所以先在这里吹个牛,总之还是图片仅供参考,以实物为准。 我写文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无非拿着自己的读书心得分享出来供大家闲暇时消遣,也给自己混口饭吃。 废话说了不少,最后还是要感谢大家的支持,也感谢我的责编子良老大一遍一遍帮忙对剧情进行的梳理和修改,祝大家工作顺利、生活愉快!!! (本章完) 第96章 渤海公厚爱 第96章 渤海公厚爱 八月的洛阳已是秋风飒飒,龙门两侧山野层林尽染、枫叶如霞。 因为新安道仍是积涝不通,张岱一行不得已由崤函南道绕路归都,当抵达洛阳南郊的时候,时间都已经过了中秋。 此时的洛阳南郊仍然残留着不少之前暴雨留下的痕迹,农田遭受了不小的破坏,且多有役丁农人们在修缮河渠堤堰。 但情况看起来倒是比张岱预想中要好了不少,并没有看到连片被摧毁的田舍村邑,也没有形成规模极大的洪涝地区,较之他们沿途所行经的一些地区受灾都要轻了一些。 不过张岱眼下也没有心情停下来查问原因何在,而是快速的穿过洛阳南郊径直入城。入城后张岱也没有直返张家大宅,而是沿天街继续北行,一路抵达洛北靠近皇城的道光坊中。 之前朝廷有关他的任命只是一桩小事,自然不值得传驿通知,张岱之所以能够知晓,还是由高力士派人前往桃林驿告知他。 高力士这么做,也是在传递某种讯息,所以张岱在返回洛阳后便直接前往道化坊高力士的宅邸拜见。 唐代太监在宫外设宅者不乏,高力士作为太监中的领头羊,两京之中俱有其宅田产业,道光坊这座大宅较之康俗坊张家都不遑多让,同样门阁壮阔、列戟于前,只是门外没有沙堤。 当然张说罢相后,张家门前的沙堤便也被除走,再想堆设起来,怕是得等到张岱日后入朝拜相了。 张岱眼下倒是没有时间畅想吹牛,他现在迫切的想要搞清楚究竟谁在搞他。 他现在被任命武当县尉可不是去跟张三丰做道友,武当县正位于山南均州境内,就是李林甫被贬去的地方,他要真去做官,不用想也知道李林甫会怎么收拾他。 真要去了那种地方,想要搞什么有脑子的斗争都是奢想,直接敲死丢汉水喂鱼都是轻的! 高氏门前访客众多,张岱让丁青入前投帖,过了一会儿才有家奴将他们主仆引入,并请张岱在前堂稍候片刻。堂中也有其他宾客等候,不过张岱也都不怎么认识。 又过了一会儿,又有家奴走进来将张岱往后引送到一处阁楼中,然后才说道:“主公今日当直奉宸,家中唯几位郎君交接宾客。主公曾嘱,张公子不是俗客,若来则请稍待,主公不久即归。” 张岱对高力士家事情况也有了解,太监通常会收小太监做养子,但其家奴口中所称家中几位郎君还真不是小太监。 高力士本名冯元一,出身岭南大族冯氏,是冼夫人的后人,其人显达之后,流落在岭南的族人也纷纷前来投奔。同一时期另一个地位较之高力士还要更显赫几分的大太监杨思勖,同样也是出身岭南豪族。 此刻时间已经到了午后,张岱又在这里等到了将近傍晚时分,一身紫袍的高力士才从门外走进来,他连忙起身相迎道:“渤海公……” “慌了?” 高力士望着眉眼间有些焦虑的少年,口中微微一笑,抬手递给张岱一份文书。 张岱接过来匆匆一览,发现乃是由吏部所拟、门下省发出授任他为武当尉的告身,脸色顿时变得又难看几分。 “告身已经驳回作废了,你也可以留下来,提醒自己人心险恶。” 高力士走上堂中坐定下来,又对张岱笑语说道。 张岱闻言后忙不迭向高力士深揖道:“多谢渤海公庇护,使小子免赴险恶之境遭受奸徒加害。只不过……” “只不过你更想知道谁人设计加害,你家人对此为何又不作反驳罢?” 高力士看着神情依旧沉重严肃的少年,又笑语问道。 张岱闻言后心情沉重的点了点头,何人加害他,他就算没有十成的把握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但这件事更严重的问题是,如此明显的针对性报复,他家人怎么能任由事情发生、甚至告身都下达出来,要高力士帮忙出手驳回? “过去这段时间,都中发生许多事。燕公虽已致仕,但毕竟立朝多年,遗泽不浅,你耶因获新职,唉……” 讲到这里,高力士便叹息一声,然后便继续说道:“此令吏部员外郎韦坚所拟,未经都省便发于门下,门下即日发出。我知事时也晚,并不能独废你这敕授,让吏部侍郎齐浣奏罢今番挽郎授官,明年冬集糊名参选。” 高力士话虽不多,但却透露出了丰富的信息。首先是说他们家里自己出了问题,他老子张均被授中书舍人应该是一件好事,结果高力士却叹息一声,可知事情并不简单。 至于自己的官职任命下达流程,则就更加蹊跷了。原本六部事务是要汇总到尚书都省,都省进行内部的讨论整理之后再上奏到中书门下进行最终的决策。 数年前张说改制将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并设立五房对接六部,吏部的任命没有通过都省,那必然是中书门下发于门下省。 张均刚刚被提拔为中书舍人,而中书舍人的职责之一就是分押五房,就是说张岱这一个任命还没有进入门下省,张均就已经先过目了,但他对此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还是由之发往门下省。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张均不只心性凉薄、不顾儿子死活,而且还是一个大糊涂蛋。武当县在哪里?在均州啊!人家作此任命的时候,就没把张均当人,而张均也不把自己当人! 高力士说不能独废张岱的敕授,但他却能指使吏部侍郎直接叫停所有挽郎的任命。为什么要小题大做?因为单独插手张岱的事情太扎眼、太丢脸了!人家做老子的都不着急,他一个外人急什么? “渤海公如此错爱,小子实在、实在感激不尽!来日若有差遣,必不敢辞!” 话讲到这一步,张岱也没有脸再向高力士追问究竟,还是先回家搞清楚自家那狗屁倒灶的事情再说其他吧。 高力士听到张岱这么快便领会到事中要义,眼中也流露出几分欣赏之色,但见少年脸色铁青,便又开口说道:“儿郎才情卓然,所见不只一桩。我户中子弟教养远不及你,他们只重势位、不识才略,所以不准他们接待你,以免无知结怨。来年待你势位更高,他们自懂得攀高从游。 你祖父张燕公,天下重之,但在你如今这个年纪,也不过只是一个洛下无赖少年。年少遭遇一些短困,未必是坏事,相信你的才力必能从容解决。不要因为一时的意气激荡,做下什么抱憾终身的蠢事。” “渤海公深情教诲,小子铭记于怀。以此自励,必不负仁长传道之恩!” 张岱倒没想到高力士竟会给自己这么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诲,他知高力士是在提醒他要控制情绪,一旦回家跟他那蠢货老子争执撕破脸,那他必然要处于舆论的劣势,反而更让旁人奸谋得逞。 “小子当下自困家事,日前所言飞钱事……” 他也知高力士为什么这么关照自己,便又开口说道。 高力士摆摆手说道:“你当下正有困扰,想也不能安心别事。况今两京诸事不通,这些事务也不急在一时。且先归家去罢,听说近日燕公体中不畅,我连日当直,也无暇前往探望,归家后代我问安一声。” 其实越是两京交流不便的这种情况,越有助于飞钱业务的推广展开,不过眼下他也的确没有精力再去搞这些,只能再向高力士道谢,然后便起身告辞,匆匆向自家赶去。 然而当他返回康俗坊大宅时,却发现之前入城打发先行返回惠训坊别业的阿莹一行竟然也回到了大宅中。 “阿郎,我们归后才被告夫人有喜,需近水安胎,所以……阿母她们都在日前搬去了城南的田庄上。” 阿莹疾行入前,小声说道。 张岱听到这话,眸光又是一凝,他拍拍阿莹手背轻声安慰道:“没事的,哪里都住得下,先安排人去庄上告她们一声。” 因为具体的情况还未了解,所以他也没有像之前铜匦投书归来后那样大肆发作,前庭中停了一停,然后便直往后宅去拜见祖父母。 “六郎回来了,总算……” 大宅中有族人家奴闻声赶来,望着张岱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也都没有冷眼相向。 张岱微微颔首回应家人们的呼喊,一路来到后堂所在。他明显感觉到家宅中充斥着一股古怪的氛围,甚至比上一次遭受家变还要更加的沉闷。 当他来到后堂,便见到他的叔叔张垍正神情阴郁且一脸疲态的站在堂外,于是便入前道:“阿叔,我回来了,大父病情很严重吗?” 张垍抬眼看向他,眼神很是复杂,且还隐隐夹杂着几分愤怒,盯了张岱片刻后才闷声道:“总还能观人视事,进去罢!” “门外是宗之吗?几时回来的?连日大雨,客旅多伤,平安回来就好!” 堂内传来张说有些虚弱的声音,张岱闻言后便也连忙入内道:“大父,是我回来了。有累亲长担心,实在不孝!” (本章完) 第97章 祖孙痛殴张舍人 第97章 祖孙痛殴张舍人 内堂里环设屏风,张说则横卧于榻,眉眼间病容憔悴,看着要比张岱离京前所见苍老了好几岁。 “不是什么大病,盛夏淫雨、入秋染寒,只是家人小题大做。” 张说抬手示意张岱在其榻旁坐定,然后又指着他笑语道:“小子有功!归来可行洛南,是否有见乡人情形?非你日前所举周良遗计,日前淫雨恐将洛南没成泽国!我孙虽隐于事,但你为乡人所造的这一份生机功德着实当赏!” 张岱听到这话,才知何以洛阳周边看起来受灾较轻。原来是因为周良日前所奏受到新一任河南府官员们的重视,并且进行深入的执行,才总算赶在暴雨来临前消弭了极大的祸患。 得知此事后,他本来恶劣的心情也略有好转。喜善厌恶是人之常情,哪怕人做了好事没有回报,但看到别人因为自己而免于灾祸困境,同样也会获得一定的情绪价值。 随行而入的张垍却似乎不认可这一点,听到父亲的褒扬便冷哼一声,仿佛对此还有着不小的意见。 张岱又仔细询问一下张说的病情,确认不是什么大病,这才放下心来,眼下的他的确还需要他爷爷带上一段时间,尤其是在家事的处理当中。 他又讲起高力士的问候,当然也免不了将自己那业已作废的告身摆在了张说的面前。 张说看到这东西,脸色顿时泛起几分羞恼,但他还没说话,一旁的张垍已经怒声道:“你父子将家计肆意作弄,以致诸事不协,而今反遭所害,又当怨谁!” “你住口,出去!” 张说听到张垍的吵闹,当即也按捺不住情绪,拍案怒喝一声将张垍赶出堂去,旋即便也忍不住抬手指着张岱低骂道:“若我家族血脉丑恶,何以老夫练达、孙亦聪慧,偏偏却有你耶这种又蠢又拙的……” 张说心情愤慨至极,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继续当着孙子的面骂儿子。 张岱看他爷爷忍的困难,心内却暗叹这又是何苦,你儿子是个大沙雕,我比你知道的早多了,只是不知道自己离家这段时间,他又搞了什么骚操作。 毕竟聪明人做事总还有迹可循,蠢货犯起蠢来,正常人怎么去想象?看张说这愤怒的样子,以及家中这古怪的氛围,估计家里被张均坑的不只自己一个啊。 张说平复了好一会儿心情,才向张岱讲起缘由,只是开口第一句便让张岱有点绷不住了:“你耶将家中隐田隐丁俱奏于官……” 咳咳…… 张岱捂着嘴巴咳嗽两声,算是明白了他二叔为啥对他们父子俩都这么大的意见,感情是被自己人抄了家。他日前投书铜匦、为了糊弄别人便拿检举自家宅田产业做幌子,结果他老子更绝,直接自爆了。 “定是日前河南府衔周良遗计,在洛南括田疏水,权势各家多有抵触。但阿耶却主动……所以受到嘉奖,恩擢中书舍人?但以此进,不虑结怨人间、为众所劾?” 他这里略作思索,心中便有了猜测,便又望着他爷爷发问道。 砰! 张说闻言后又是一掌拍在案上,并怒声道:“此徒尚且不及小儿精明!中书之官,司宪掌言,岂可循幸以进!我告他勿受,他竟然……” 看样子父子俩因为这件事闹得很僵,张岱了解他老子家变以来便一直战战兢兢、唯恐再遭到打击,甚至就连自己写赐名的谢表,他都得抢过去想要发挥一下。 现如今总算是抓住一个机会博取表现,并且成功获得圣人的赏识恩赐,被一举提拔为中书舍人。结果他老子却拦着他不让他接受,这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看着张说须发乱颤、激动得话都有点说不利索,张岱也明白了他爷爷这病多半是被他老子气出来的。 这货简直短视的可怕,凭这样的家世和张说的遗泽,他甚至都不需要多出众的表现,只要中庸自守,过上几年做个中书舍人简直探囊取物,用这样的手段实在可笑! 张说还是不便当着孙子的面痛骂儿子,张岱当然也不便当着爷爷的面骂老子,而张均的作为又实在很难用正常的词汇和表达去形容,因此祖孙俩一时间都有点相顾无言。 “阿耶今天病情好些没有?我在宅前看到阿六仆从,他回来了?” 这时候,外间传来张均的问话声,应该是在询问张垍,但却没有听到张垍的回答,显然这货对他哥也是满腹的意见。 张岱虽然不爽,但还是起身走到堂前,旋即便见一身绯袍的张均从外走进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做了中书舍人后,张均走路都带风,看到张岱果然在内,便对他说道:“全家子弟,你大父唯独对你最上心。既然回来了,留在家里小心侍奉。你耶近日署事甚繁,你留在家里侍奉恩亲,也是代父尽孝。” 张岱一听,就知道这货是想把霸占惠训坊别业的事情糊弄过去,他那点心思就跟胡饼上的芝麻一样,哪怕再多也都流于表面,拙劣的扎眼。 说完这话,张均便往堂内走去,向着张说躬身问道:“阿耶今日体中……” “滚出去!不劳张舍人来问!” 张说对这个儿子已经不能用失望来形容了,不待张均把话讲完,便直接怒声斥道。 连日来张均在他老子这里都没得到好脸色,本来已经习惯了,但今天有点不同,当着儿子的面被他老子训斥,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 “阿耶连日恼我斥我,无非些许宅田的得失。但阿耶知否,日前孟大尹括田甚猛、多少权势之家都遭制裁?若是等到旁人鞫问制裁,那些宅田同样难保,我家还要苦受刁难!不如由我主动自举、先行消灾,并能得嘉奖……” 张均深吸一口气,振振有词的说道:“阿耶陡遭刁难,致仕还家,心中难免梗气难平,更不觉得我能侧身南省。但今请阿耶评事,若无我在省维持,我家还能享此一番安宁?只要势位不堕,久后宅田自归!” “安宁?你自己的儿子为人所害,尚需仰仗别人搭救,我家需你护持?” 张说闻听此言更怒,抓起案上张岱那一份告身,劈头砸在了张均的脸上。 “你向你大父告状?” 张均见父亲如此恼怒,心里也有点慌,不敢再顶着父亲怒火犯犟,而是转回头来瞪着张岱喝问道。 张岱走上前捡起那份告身抚平,然后向张均说道:“阿耶是我父,我是阿耶儿。南省之中,谁是耶儿?耶居高位,儿犹且难免为人所害。父子尚且如此,省中群僚谁又肯与阿耶共事同谋?” “你懂什么?我那时新由刑罪之门受擢入省,岂可因你小儿事害我大好局面!我还没有责问你,一众挽郎相共助事,为何偏偏你得罪选司、受韦员外刁难,连累我……” 张均自己也知这件事处理的欠妥,但总不可能低头向儿子问错,只能大声质问掩饰自己的心虚。 然而他这番话直将卧榻的张说都给气得跃起来,并抡起榻上的凭几便向张均砸来,口中还大骂道:“连累你的岂止你儿!你若非生此刑罪之门,怕是已经高居宰辅了罢? 老夫半生用智或有损德,遭此蠢物害我晚境,也是我罪有应得。但你若敢再害我孙声誉前程,杖杀庭前不是虚言!” 张岱看他爷爷气得两眼通红,也怕真气出什么好歹来,连忙入前扶助他爷爷,并抬起腿来连连踹在正抱头躲避凭几打砸的张均身上,一边踹一边疾声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阿耶还留此不走,是想死吗!” 张均这会儿也说不上是哪里更痛,听到儿子这番话自是再也不敢久留,当即便抱头鼠窜出去。 来到外间便看到他弟弟张垍正带着几个家奴站在外间望着他,他顿时又一脸羞恼,转回头去大声道:“阿六你留此安抚大父,不得原谅不准出门!明日我再来问,若你大父仍然忿怀未解,唯你是问!” 说完这话后,张均便头也不回的灰溜溜出了门。 堂中失去了攻击目标的张说被孙子搀回榻上,仍是气呼呼的神情激动,垂首却见自己衣摆上还印了一个大鞋印,再一瞧正跟张岱脚上的靴子吻合,忍不住瞪了张岱一眼。 张岱刚才一通乱踹,哪知道踹在谁身上,反正这爷俩谁挨了都不怨。 发泄也发泄了,问题还是得正视,想了想之后,张岱便沉声道:“大父,我想参加明年的进士举。” “明年?急了些吧,有把握吗?” 张说听到这话后先是愣了一愣,然后便皱眉沉思起来,过一会儿才又问道。 “没有,但总不能由得阿耶继续在外露丑,败坏祖荫人情吧?” 张岱干脆的摇摇头,他的确是没有太大的把握,尤其是帖经这一关想想就头疼。 但眼下他和张家的困境,就是已经不能容许张均再继续这么祸祸张说的政治遗产了。正如张岱之前所说,当老子的连儿子都护不住、甚至不是护不住,而是不肯护、不敢护,这种人谁敢跟他深交? 张说虽然积攒了半辈子的政治遗产,但作为他继承人的张均却只是这个材料,那些人脉关系散去也快。张岱不无恶意的想,这可能就是皇帝故意为之,就是为的挑出这么一个活宝摆在明面上败坏张家! 如果张岱参加科举,起码还能证明张家后继有人,并不只有张均这种烂货。 而且套在张岱头上的绳还没完全解开呢,高力士仅仅只是把挽郎授官推到了明年,如果张岱仍然只是一个挽郎身份,到了第二年同样免不了继续被拿捏。 所以只有参加科举、获得新的出身,利用进士的守选机制免除被拿捏,并且等待更好的机会向更好的官职冲刺、并伺机发起反击! (本章完) 第98章 投牒待试 第98章 投牒待试 “可惜、可惜!可恨啊……若早知家中少辈竟有如此人间俊彦,岂能由你遭受这些人事的刁难!” 张说在听完张岱的话后,脸色也是变幻不定,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长叹一声,有些惋惜羞惭的望着张岱说道。 他这一生并不是完全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只不过心性坚韧,很少为已经过去的事情而沮丧懊恼。然而这一次,他是真的有点不能释怀了。 之前他大权在握,也免不了将手中权力挥霍使用,尤其在封禅当中更是有点肆无忌惮的将亲信下属都加入到扈从登山的名单中,让他们都大获恩赏。 然而这么做却并没有让他的权势更进一步,反而让他从人生的巅峰跌落下来,如今致仕还家,甚至就连儿子都贪恋权势而不服从自己的管教。 张说尤其懊恼的是,若他仍是大权在握,给张岱运作一个更好的起点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但今他权势俱无,对此却已经是无能为力。 尽管他仍然有一些人脉存留,但这些人在别的事情上或许还愿意听从他的指示,可是对于张家的家事,他们自然是能避则避,而张说也不能将家中这糟糕的人伦关系不加掩饰的向外人展示。 而且眼下的张说身上还背着一个大雷,那就是他向朝廷倡议封禅,结果在完成封禅的第二年,便遭受这么大的天灾,这当中有没有问题可以说道说道? 群臣或许不敢直接攻击封禅的正确性,毕竟这等于是在否定开元政治的成果。但是张说作为筹备主持封禅的人,他有没有做到尽善尽美? 所以眼下张说卧病在家,不只是被儿子张均给气的,也是有以老病示人的原因。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一举一动都要慎重无比,当然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有什么举动,所以短期内对于张岱是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大父何必作此颓言呢?孩儿有此家世,已经胜过人间诸多,也应当有几分为自己纾困解围的能力。” 刚才拉扯的时候,张岱也试出他爷爷手脚仍然强健有力,并不像看起来这么衰老,心知是在装病扮可怜,明白张说现在的苦衷。 张说听到这话后又是一叹,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那你且先取解,解试之后距明年入春省试仍有数月,我亲自教你经义杂文,来年必能及第!” 唐代官学有县学、州学以及国学四学二馆,这些学馆每年会组织馆试,通过馆试者称为生徒,送考来年的科举省试。 除了生徒之外,还有乡贡,即未历学馆而自学成才、身藏才艺者皆可投牒自举于州县,州县举行考试加以考核,乡贡又被称为解试、或者府试,通过解试后由州县送解入朝参加省试。 所谓的“解”就是州府发给考生证明其贡举资格的文书,因此又称取解。后世的解元由此而来,当下则被称作解头。 张岱虽然出身官宦之家,但本身却并没有进入馆学读书的经历,之前倒是盘算着入读弘文馆,但更多的还是为了报复挑衅夫人郑氏。 如今他都直接打算参加科举了,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入弘文馆,能走的只有乡贡一途,参加河南府的解试。他虽然基础并不过关,但诗赋杂文与时务策问却都有所储备,而且在进行解试的时候还能有所变通。 张岱只要取解成功,正式进入到科举的筹备流程中来,境况就会得到极大的改善,接下来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可以从容备考。 而他爷爷也表示来年必定送他及第,那就意味着要动用所能动用的一切手段把他保举出来! 烂船也有三斤钉,只不过眼下张说受困于时局的发展和儿子的跳反而不敢过于活跃。而张岱只要将他的潜力展现出来,让人觉得他值得被帮助,那些与张家相熟之人自然也会出手相助。 解试通常在秋季举行,得中的举人贡士们与赋税一起被州府送解入朝,在户部递交家状、解书等相关的证明,就正式成为了待考的贡士、或者进士。唐代的进士就是后世的举人,省试通过之后则就称作前进士。 张岱因为大雨而滞留途中多时,但好在没有荒废时光,滞留在驿站中的时候,也在认真学习,对于参加解试也有几分底气。 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接下来也就不再耽误时间,张岱立即在他爷爷的指点下将家状制作牒文,用于向河南县投荐。 所谓家状,就是指的乡籍、年貌以及三代之内的仕宦情况,是古代的政审资料。张岱乃是河南县康俗里人士,牒投县廨,再由县廨送往河南府,即可前往府廨参加解试了。 由于惠训坊别业被郑氏夺去,张岱便仍住回张家大宅。他之前所以搬出去住,就是不希望跟张均夫妻同处一屋檐下,现在那夫妻俩搬走了,他住在大宅中倒也自在。 从现在开始,他要做的便不再只是把郑氏赶出张家,更要准备跨过他父亲张均来接他爷爷的班。所以趁着张均把族人们得罪个遍的时刻,跟他们搞好关系,获取家人的支持。 第二天张岱起了一个大早,亲自往宽政坊河南县廨去投牒自举,负责接待他的是一名县尉,年纪二十几岁,名字叫做徐浩。 河南县乃是畿内赤县,县尉是从八品官职,常为高官子弟起家之选。张岱之前被选授的武当县尉,则是外州中县之职,仅仅只是从九品官,处于官僚体系中的最下层。 如果张岱真的前往就职,即便是李林甫不对他刻意打压,他想要在任上做出什么政绩也绝无可能。 别看他现在只是一个少年,但在外州蹉跎数年,归来守选数年,等到再能参加铨选、谋求新的官职,起码已经得三十好几了。到时候他爷爷也死了,老子也不亲,人生基本上就废了一半。 这徐浩年纪不大便担任赤县县尉,想来应是首任官,家世必然不俗,彼此略一叙话果然都是熟人。这徐浩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他同族贤兄张九龄的外甥。 “六郎如此时龄便将预典选,实在是令人钦佩啊!” 徐浩接过张岱的家状牒文,一边记录着一边笑语说道。 “徐县尉见笑了,县尉如我岁龄已经应举及第,而我今还只是待考之人。” 张岱倒也没有谦虚,这徐浩的确是个神童,交谈得知人家开元五年便已经明经及第,正是张岱如今十四五岁的年纪,守选数年后解褐集贤校理、河南尉。 虽然说张岱准备应举的进士科要比明经科更难一些,但他不是还没考中吗。而他如果能够考中进士的话,来年解褐必然也是八品起授,考虑到还曾担任过挽郎,散阶估计比这徐浩还能更高,直接正八品起。 因为解试举行的时间不定,张岱又特意问了一下河南府眼下解试还未开考,待到牒送府廨之后便可以等待通知参加考试了,算起来应该也就在这几天。 投牒完毕后,张岱便返回家继续准备。虽然说他对应付过解试也有些信心,但也还是不敢懈怠。 毕竟他之前跟河南府闹得不是很愉快,而今要在河南府应试,也需得有所防备,真要在解试中被刷下来,也是挺丢脸的。 所以接下来他准备放弃掉本来就掌握不好的帖经,专攻诗赋杂文与策问。这在解试中也是被允许的,因为进士科本来就重诗赋而轻经义,放弃帖经之后可以加试一篇杂文,这被称之为赎帖。 当张岱开始备考科举的时候,他爷爷作为文坛宗师的优势便体现出来了。 单单他家这集萃楼中便收存着开元年间以来科举省试、国学馆学以及京兆、河南二府应试的杂文与策问考题,并且包括历年一些精彩的答卷。有了这些参考资料,这无疑让张岱的准备工作更有效率,也更加有的放矢。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张岱就在家里狂刷历年考题,并且学习使用《切韵》《艺文》之类的工具书,确保就算是文抄,也要最快的在脑海中检索出合适的内容。 唐代、一直到宋代,是允许带这一类工具书进考场的,一直到了明清时期才禁绝类似行为。 然而几天时间过去后,张岱等来的并不是河南府参加解试的通知,而是被退回来的牒文:河南府以投牒违期为由,拒不接纳张岱的投牒! 得知此事之后,张岱自是愤慨不已。他固然没有在第一时间便投牒河南县从而同批送达,但事后的补投也并不算晚,甚至就在他投牒之后又过了好几天,河南府这里解试才举行,他违的是哪个期? 而且就算是违期,对方为何不第一时间发还,而是一直拖到解试举行才给发还?分明是就这么吊着他,让他没有时间去做别的准备! 他拿起被退回的牒文,直往河南府廨而去,既要讨个说法,也要看看是谁在阻碍他! (本章完) 第99章 玉真之仙人 第99章 玉真之仙人 河南府解试在府学中举行,负责主持解试的是新从朔方返回不久的姚闳。 之前姚闳就事河南府法曹,结果却被派往朔方送兵,来去四个多月,可谓是苦累至极。但他也因祸得福,归来后因叙此功而移司功曹,获得了主持解试的资格。 监考一场后,姚闳带人将诸乡贡考生的答卷锁入府学库中之后,然后才又返回河南府官廨向大尹复命。而当他转入宣范坊中时,便见到神情凝重的张岱正也策马往府廨而来,他脸上顿时便充满了笑容。 “张氏子今欲何往?是否要问投牒不纳之事?” 姚闳勒马顿于道左,望着张岱喜孜孜笑语道。 而当视线落在张岱胯下那名驹坐骑时,他眼中又忍不住泛起一丝羡慕,他此番往朔方沿途也从诸牧访寻骏马,但所得几匹都还不如这一匹特勒骠神骏。 “你干的?” 张岱看到姚闳一脸贱笑的模样,心中顿时便有了然。 姚闳也不掩饰自己做了手脚,只是继续笑语道:“你也不必如此怨视我,无非各人技力高低不同。前我遭逐,必尔徒使人所为。今我归来,却闻张氏子为父所弃,急急应试想是要借此免于人事的刁难。 今我当司功曹,不妨告尔,只要我在府一日,你便休想于河南府取解!你大父张燕公故旧无数,或事别州,何不速往他州取解,或能不误日期。” 张岱听到这话,眉头顿时皱得更深。唐代人员流动频繁,诸贡举人的确可以不回乡籍、在别州取解。而这姚闳也恰好是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一直拖到河南府解试开考才将他的牒文发还。 眼下圣驾驻跸东都,河南府送解要更方便。而其他各州本来就路途遥远,又因之前暴雨灾害而令道路不畅,所以各州解试肯定也得提前举行才能如期送解。 眼下张岱就算是想往别州取解,也根本来不及了。 既然已经了解事情原委,他便也不再往河南府去,更不会留下来继续听姚闳炫耀嘲笑,当即便转马离开。 姚闳见状笑得便越发肆意,并向着张岱的背影呼喊道:“教尔一计,来年若想于此应试取解,不妨再用力将我使往别处,我也能趁机览胜诸方。不过,你自己须得先免于被选司遣出!” “姚功曹请放心,你既然不爱畿内风物,去日不远了!” 张岱又回头看一眼这一脸得意的家伙,口中冷声说道。无论自己之后将要如何,他已经决定满足这家伙的愿望,让其继续出游于外。 他虽然不常为恶,但作恶的想法也向来不少,不像郑氏之类满肚子坏水不知怎么挥洒。 诸如趁着月黑风高摸去万安山那里直接刨了姚家祖坟,然后再散播姚闳主持解试取士不公、被河南府乡贡们刨坟泄愤的流言。 如今圣驾驻跸东都,各方前来河南府取解的士子必然不少,而以姚闳的性格想也不能做到公平公正。一旦事情吵闹起来,一些取解不成的乡贡士子必然也要鸣屈,这姚闳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这么做也是损人不利己,无助于扭转张岱当下的恶劣处境。眼下最重要还是想办法获得参加科举的资格,真要搞不定,那再回来刨姚崇的坟也不晚。 回到家后,他并没有把这一情况告诉他祖父。张说这两天状态也很不好,之前还有点装病的意思,这几天却被接连上强度,是真的病倒了。 之前连日暴雨,河南河北全都受灾惨重,这些州县陆续上奏朝廷诉苦,多言封禅用度失调,如今仓邸空空、亟待赈济。 严格说起来,去年张说作为封禅使,主要负责的是封禅礼仪的制定与筹备和人员的安排。至于物资的调度,则就由担任封禅副使的宇文融总筹。 但毕竟事情是张说所首倡,又是总冠名,而且如今还下台了,自然也要承受更多的指责。虽然板子没有打在张说身上,但他在封禅前提拔的官员都陆续被贬。 还有更让人无语的一点,那就是对这些官员贬谪问责的诏书,有不少都是由张均这个中书舍人所拟出。这家伙大概觉得只要能迎合上意就可以万事无忧,挖自家墙角、拆自家朋党那是干的真欢快。 张岱甚至怀疑,之前针对自己明显不合理的授命,估计就是皇帝和当朝宰相针对张均所进行的服从性测试。正因为他通过了,所以才能继续呆在中书舍人的位置上丢人现眼。 搞起人事斗争来,当今圣人真是一把好手。如果针对张说本身继续穷追猛打,无疑会显得圣人凉薄无情。但把一个蠢货放在显眼的位置上由其表演,就能充分暴露出张说后继无人的窘境。 没有未来了,谁还跟你玩?这家贼拆自家台,那要比外人的迫害更猛烈的多。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说也实在难能在解试这个层面上发挥多大的影响和作用,张岱也只能另作他计。 回到家后,张岱便将近来自己刷题的一些诗赋习作当中的精品挑出来,整理成为一文卷。然后又翻出之前在长安分别时,云阳县主交给自己的那一封信,他准备以此去干谒玉真公主。 他也不清楚云阳县主和这个姑姑感情如何,但想到县主性格稳重、言事有据,既然给了自己这一封信,起码应该能够保证让自己见到玉真公主。 但就算是有云阳县主的书信引见让自己受到玉真公主的接见,他究竟值不值得帮忙也要自身有所展示。 因此在想了想之后,张岱便又提起笔来准备写上一首干谒诗。他那行卷中所收录的诗赋都是应制之作,是为了展示他精于声律等科举所需要的技能,才情上的展现则就比较有限。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 略作沉吟后,他在心里默念对不起李白了,等几年你到长安来、哥们儿请你喝酒。 除了李白的这首诗作之外,那硬挺刚劲的柳体字也让张岱略生遐想。 他准备忙完解试便抽个时间跟他爷爷坦白之前代写墓志一事,这种事自己交代总比被发现后被动承认好一点。而且因为他老子那倒反天罡的表现,也让他爷爷近来对他越发的欣赏与期待,这个节点承认时机倒也算合适。 玉真公主在洛阳的住处是安国观,位于洛南的正平坊,距离康俗坊只有一个坊区。张岱将自己的行卷诗作都装在一个锦囊中,又盛装打扮了一番,然后便离家出坊往西边的正平坊而去。 入秋之后,吏部铨选与诸州送解同时进行,各方时流云集洛阳,也让洛阳城变得较以往更加繁华热闹一些。 张岱来到正平坊还没有细作打听,便找到了安国观所在的位置,这道观门庭若市、车马云集,几乎将坊街都给堵得水泄不通,看样子全都是各方赶来干谒玉真公主的士人。 其实往年张说家也有这样的情景,甚至张说本身并不在洛阳,每到选季、洛阳的家里访客也是络绎不绝。可是今年张家却声势大减,就连张岱都要外出干谒,更加没有人去张家触霉头。 他这一身鲜衣怒马的配置还是挺唬人的,来到附近便有人自发的让开道路,让他与身后的仆从通过。 “张六郎也来求见公主,莫非今年便要应试?” 这时候人群中有认识张岱的人忽然喊话问道,张岱循声望去只看到样貌不同的各种脸庞,也认不出究竟是谁在问,只是往那个方向招招手,并没有给以明确回答。 “这是哪个张六郎?是圣人赐名、玉骨不屈的张燕公孙?燕公竟已如此势弱,门下少类还要干谒别门……” 随着张岱行过,旁边传来各种各样的议论声,有的是好奇兼钦佩,有的则就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甚至是嘲讽。一直等到对方递上名帖后顺利进了道观,各种议论声才略有停顿。 他们这些人大清早便赶来求见,结果却被金吾卫甲兵阻拦在外,连日都不得入,然而人家来到便进去。就算张说已经失势,他们仍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安国观中同样也有士子闲游吟咏,张岱眼下却没心情去交际会友,他递上自己的名帖获准入内,然后又将云阳县主的书信递给一名导引的女冠、请其进于公主。 他在前庭等待未久,便又有女冠匆匆行来说道:“公主请张郎往精思殿见。” 精思殿便是安国观中最主要和醒目的一座建筑,也是玉真公主日常起居奉道所居。张岱跟在女冠身后直往道殿行去,此行事关前程,也无暇打量道观中的建筑风物。 殿堂中立有道尊玉像,墙壁上还画着众多超凡脱俗的神仙道士图像,殿中莲座上正坐着一名身着法袍的中年女冠。说是中年,但仍肤色白皙、五官姣好,风韵十足,又因法袍莲冠的装扮而有一股出尘之态。 张岱不敢细细打量公主,连忙入前作拜道:“小子张岱,燕公门下拙孙,叩见玉真长公主殿下。” “既入道场,不必再执俗礼。玉骨儿郎的时誉我亦有闻,你父张真人也曾入此请奉道典。你持阿瑜书来见我,便不是门外中人,请坐吧。” 或因日常吟诵道经的缘故,玉真公主的嗓音也带着几分空灵的磁性,闭眼去听仿佛十几岁的少女娇憨笑语,而不像是一个风韵十足的成熟女冠该有的声音。 张岱听到这话后便又告谢一声,然后起身入座,当距离拉近换一个角度再看,便发现玉真公主五官样貌都与当今圣人颇为相似,只是更添了几分柔媚,在这成熟的风韵映衬之下则更加的撩人。 (本章完) 第100章 京兆府试 第100章 京兆府试 玉真公主与当今圣人一母所出,关系要比其他兄弟姊妹更亲近一层,而且本身又是出家入道的女冠,地位和处境要更加的超然和优越,比岐王等还要更胜出一筹。 所以在一些唐代轶事当中,诸如岐王欣赏王维,都要请托于玉真公主来对其进行关照。而玉真公主本身也乐与时流中的才学之士交往,故而哪怕到了后世,知名度也是非常的高。 唐代崇道,故而许多上层人物也都崇信道教,就连张岱他爷爷和老子都是正经受箓的道士。 不过就张岱对他老子的了解,其人信道也不过是瞎凑热闹罢了,只是想想他两口子晚上关门熄灯上床就来个佛道之争,也是恶趣满满。 张岱也不清楚玉真公主脾性如何,只是看到外间还有许多人排队等着被接见,想来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 于是他便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从锦囊中拿出行卷两手奉上并说道:“今日冒昧来扰,实因一事有困。日前有幸执绋助丧,皆因悲于惠文不寿,实不敢循幸途以自进。 本意归后举于乡贡,不意中道遇雨、道阻难进,返回洛阳时,河南府府试已毕,难能进预。心甚不甘,小子斗胆求见仙媛,乞得一览,若得赏识,拜求一解。” 他这里垂首说话的同时,玉真公主也坐在莲座上向下望着他,一双美眸中颇有审视之意。 听到张岱是求此事,她眉头微微舒展开,抬手示意一旁侍立的女冠将这行卷上来。 她并不急着看,而是又举起云阳县主那一封信,再对张岱说道:“阿瑜是宗中女子难得入我心意者,日前她以身入道亦由我引。 这女子自小端庄内秀、谨慎自持,对人对事不加滥情,更少为旁人说情求助,今竟为张郎具书一则,自她生来,还是首次。因此一节,你所求何事,我都应允。” “多谢仙媛!小子不过日前助丧几事,不意竟得县主如此相待,非仙媛相告竟不知恩遇之深,惶恐惶恐,受宠若惊!来日再见,亦必更谢县主垂青之恩。” 张岱闻听此言,连忙又欠身说道,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知玉真公主还是要把这人情记在云阳县主身上,而他在听完后也的确是越发感激。如果没有此节,他现在必然是更加愁困。 玉真公主听这少年心思灵活、也应答得体,脸上也露出几分和善笑意,旋即便打开行卷,垂眼一瞧,顿时面露惊异之色:“此诗此字,俱出张郎?” “拙作不巧,唐突方家。” 张岱又连忙欠身说道,倒也没有多么自得,毕竟这本也不属于他的东西。 玉真公主一连低声将这一首《玉真仙人词》吟咏数番,显然是爱极了这一首诗。 她又抬手将云阳县主的信给封好,着人送回给张岱,并微笑道:“凭这一首诗作,足以让我助你一次。阿瑜这一份人情,你再收好,来日有事进告,持此再来!” 张岱也没想到玉真公主待人接物如此有特点,刚才已经许出去的人情,竟然还可以因为赏识才情而再收回,留着下次再用。 怪不得这玉真公主能让文人墨客那么着迷,并不只是简单的攀附权势。中宗女安乐公主她们照样也大肆干涉政治和人事,但就不像玉真公主这么有魅力。 或者有人要说无非是多了一层爱才的掩饰包装,本质都是一样的。但恰恰就是因为这一层包装,所以才能见得人。你这么爱直指本质的抬杠,不见你天天出门裸奔?哪怕这身体很美丽,但毕竟不方便袒露欣赏。 玉真公主又将行卷中其他诗赋都浏览一遍,倒是不再像卷首《玉真仙人词》那样才情动人,但也展示出了作者比较高明的声律技巧,有些比较成熟老辣的运用甚至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技巧。 但一想到对方毕竟家学渊源,有张说这种文坛大宗主耳提面命的传授,少年才艺远比同龄人更加优异,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原本玉真公主还觉得张岱这个年纪便急于求进,终究是有些轻躁之嫌,但在将这行卷翻看完后,也不得不感叹有此才情才艺,的确没有必要再去韬光养晦、自隐人间。 “张郎才情卓然,我亦有见。凭此艺能,取解绰绰有余。若因违期便遭黜落,实在大违朝廷设礼取士的本意。你且回家暂待,必令你来年有传捷省试的机会!” 在将这行卷认真看完后,玉真公主便又对张岱说道。 “多谢仙媛赏识!不敢长扰,便先告退,来日仙苑悠闲,再来长谢知遇之恩。” 张岱也知前来求访者众多,他被安排插队已经是看在云阳县主的面子上,若再继续纠缠不去实在是有点失礼,于是便起身告辞。 他倒是挺好奇玉真公主会怎样给自己取解,但也不方便多问,毕竟如果不相信人家的话,又何必来求? 离开安国观后,张岱便径直回家,刚进家门便见他老子正徘徊前庭,不敢入内像是担心还会遭到他爷爷的斥骂殴打。 “你去了哪里?亲长卧病不在家殷勤侍药,反而外出游荡,使外人得知,如何论我家教!” 张均见他从外间走来,顿时便一脸不悦的说道。 张岱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便径直向宅内走去,张均见状后脸上又闪过一丝羞恼,想了想便快步追赶上去,小声道:“家中旁人怨我卖田求荣,但你日前也有检举家中隐田,应当知事到临头、难顾两全。 夫人暂住惠训坊别馆,也只是暂时,你收在宅里那些轻货,我都让人封存不动。你父纵使不堪,不会谋害我儿!日前所以未阻你的任命,只是等待时机,准备蓄力邀众诘责有司,只可惜有人作梗,后事遂无……” 所以说坏人恶人不可怕,他知道他自己是坏的、是恶的,他是有是非观的,可以用常规的手段打败他。 但蠢人则不然,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蠢货,简直天马行空,让人无从猜度。而张均这样的蠢货,老实说并不罕见,或是认知上的不足,或是智力上的缺陷,他都不觉得自己有错,又有什么是非可争? 张岱早就知道张均是个什么货色,也明白自己选择留在张家、接受这一个伦理关系就要面对怎样的困扰,所以眼下面对张均这些蠢活儿,他是能平常心看待。只是得防备着这家伙,他连自己正筹备科举都没告诉张均。 不过要让张说认清楚自己儿子底色如何,并接受自己将要后继无人的事实,还是有点难的。但是只要接受了这一点,以张说的性格必然也要赶紧做其他的准备,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短期来看,张均的确是有点让人难顶。但从中长期来说,他底色暴露越多,对张岱就越有利。这世上终究还是正常人多,有了张均作对比,哪怕张岱只是中庸资质,都能让人抱有极大的期待感。 张均在家里待了好一会儿,仍然没有多少族人正眼搭理他,只能闷闷不乐的离开。 张岱则又收拾几篇习作,往内宅去向他爷爷请教。 唐代科举所考的诗赋杂文,并不是可以随便作一首诗、写一篇赋,同样也有着严格的声律要求。 张岱虽然可以文抄,但老实说应制诗和律赋在后世专门研究古代文学的学术范畴内都属于小众课题。他是得益于自己的热心肠,爱好帮助学姐学妹们才有所涉猎,增加了一下自己的知识储备,但也谈不上了如指掌。 所以对于这些命题的杂文,他往往能想起来一些文句,但除了一些特别著名的应制诗和律赋,其他的都做不到全篇背诵。因此便往往以一二佳句为言,再按照他爷爷的指点加以补全。 他本身就悟性不低,知识储备也非常丰富,而且有张说这个大手子指点,对于应制杂文的门道也越来越了解。 虽然在祖孙交流的过程中,张说也会因他忽高忽低的水平而心生疑窦,但整体的进步却是立竿见影、卓有成效的,这也让张说深感欣慰,以至于每天指点上这小子一段时间,给他带来的愉悦感甚至还要超过了喝药。 就在拜访玉真公主之后的第二天午后,有玉真公主府家奴来告道:“日前张公子所求事已经有了眉目,京兆府送解官入都送解,被公主暂留,特为张公子加试一场,请张公子明日早赴都省别堂应考。” 张岱闻听此事自是大喜过望,他也不奢望能够跳过解试直接参加科举,真要这么堂而皇之的走后门反而不妥。 虽然说加试一场同样也是特权的使用,但也毕竟给了他一个机会展示自己的才能,而且同样符合括士于野的选士精神。 虽然说解试并不难,但京兆府解试历来都是标准最高的,甚至京兆府取解前几名未来基本都能在省试中名列前茅。而且张岱本来就是加试,当然也要有更多的才能展示才能服众。 因此他今晚便也早早入睡,为来日的解试而养精蓄锐。 (本章完) 第101章 吏部南曹加试 第101章 吏部南曹加试 第二天,张岱起了一个大早,在家吃过早饭后,便又让丁青收拾笔墨文具,而他则入辞祖父母。 “儿郎才学已具,区区府试手到擒来!” 张说久在家中,消息闭塞,并不知河南府的解试已经举行,只道是张岱今天便去参加考试,便笑语说道。 张岱也没有多做解释,拜别祖父母后便出了门,带着安孝臣和丁青一路北行,自新中桥过了河之后便往尚书都省所在的紫薇城东城而去。 上一次他入选岐王挽郎,便也是到都堂受命,这一次倒也熟门熟路。 都堂外早有人在等候,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官员主动入前介绍道:“某名裴敦复,今任京兆府功曹参军,送解入都,受玉真长公主教、借都省别堂权试张郎,现需入告吏部席员外此事,未知张郎当下是否可行?” 诸州府事通常是由功曹或者司功参军主持,他们自然也就担任了送解官,将取解士子的名单送到尚书都省,等待各方士子入都报名签到。 听到还得到吏部去备案一下,张岱便微微皱眉,但一想到玉真公主和裴敦复想必都不知他之前被吏部任官的事情,肯额外给他一个机会已经很不错了,自然不能奢望他们再给自己做更多法外的关照,于是便点了点头。 吏部也是尚书省六部当中职权最大、事务最忙的部门,尤其铨选将近,因此署中更加的繁忙,张岱倒是没有见到与他结怨的韦坚。 裴敦复带着张岱去见的是另一名吏部员外郎席豫,席豫身为吏部官员,当然也知之前的事情,而在听说张岱准备参加科举、并且京兆府送解官还要亲自给他加试一场的时候,席豫也忍不住多看了张岱两眼。 不过他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就堂记录下此事,并在吏部南曹分给他们一处别堂用于考试,同时安排了两名吏员陪同监考。 “今日因是加试,所考便不依京兆府试旧题,须得另拟新题。” 来到别堂坐定下来,裴敦复先让自己带来的京兆府吏翻查张岱所携带的《切韵》等工具书有无夹带、注解,同时又对张岱说道。 张岱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他当然不奢望自己做早已经流传出来的京兆府旧题,能被加试补考一场,他已经很庆幸了。 虽然是一场加试,但裴敦复加上两名京兆府吏、两名吏部属官,足足五个人监考张岱一人,监考之严格远远超出了一般府试的水平。 须知唐代就连省试对考生人身和交流的限制都不多,以至于出现了温八叉这种将科举做游戏的极品,仗着才情放浪形骸,结果自己屡试不第。 当张岱感叹监考严格的时候,当考题被发下来时却有些傻了眼。倒不是因为太难,而是他都见过、甚至做过。杂文两题,一是《湘灵鼓瑟诗》,二是以“尺蠖之屈,以求伸也”八字为韵作《尺蠖赋》。 唐代科举考试中的诗,称为试帖诗、或者赋得体,通常引用一个典故、或者前人诗作中的一句,又或者干脆以事物为题,并且限定韵脚。 比如张岱今天所考的这个《湘灵鼓瑟》题,便出自《楚辞》“使湘灵鼓瑟兮”。 这个考题本来是盛唐天宝年间的一个试题,因为存世的同题诗作比较丰富、便于对比,所以在后世讲述唐代科举的学术著作中也常被引用。 而且其中还涌现出了一篇号称“通篇大雅、如有神助”的名诗,即“大历十才子”之一钱起所作《省试湘灵鼓瑟》,被推为唐人省试诗排头之作。 杂文的另一篇便是赋,赋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赋,而是律赋,以古语八字为韵,对于声句都有严格的要求,可以视作是后世明清八股文之发轫,但主要还是集中在对文字声律运用的形式限制,对于文章内容和思想则就没有太大的要求。 “尺蠖之屈,以求伸也”出自《易经》,讲的是尺蠖这种爬虫想要有所行动,便要先弯曲自己的身体,然后再弹伸。不得不说这与张岱当下的处境也有些类似,他也是被压迫弯曲到一个极致,要靠着这一场解试弹伸开来。 同题有南朝文学家鲍照所做的《尺蠖赋》,但若以此八字为韵而作律赋,无疑难度就更高。而张岱所采的,则是北宋王禹偁所作,其人乃是赋文名家,尤长律赋。 这两道杂文题,张岱之前都有刷过,并且选在了他送呈玉真公主的行卷当中。 而今作为他考试的题目再出现,怪不得玉真公主当日便保证一定让他获得参加科举的资格,这都不是泄题了,这是直接拿他的习作出题! 张岱看着考题也不由得感叹这位九仙媛真是罩得住,一口唾沫一个钉。事情都做到了这一步,他要还通不过解试,那就真的得检讨自己了。 于是在裴敦复等人十只眼睛的注视下,张岱便装模作样翻起了《切韵》,开始构思起来。 《湘灵鼓瑟》这一题,他是本着能用就不浪费的原则,并没有将最出色的那一首“善鼓云和瑟”抄送给玉真公主阅览,仅仅只是抄了其他相对中庸的一首,以证明自己对声律的掌握即可。 他也没想到玉真公主会这么玩,现在倒可以不急不慢的把那首更出色的给写出来。至于律赋,由于创作的难度更高,所以他倒没有另起新篇,还是准备使用旧作。 正当张岱这里正伏案做题的时候,同样官居吏部员外郎的韦坚也回到了直堂中。席豫乃是资格更老的员外郎,除了处置本司事务之外,还要分判南曹事务。 南曹是独立于选司三铨之外的一个机构,职责是管理并验证选举人的档案籍册事宜,若有不实便取消选举人资格。 故而裴敦复在京兆府试业已完成的情况下还要进行加试补考,必须要向南曹判官备案,获得允许后那这一场考试才有效。 韦坚虽不管理南曹,但这一天下来也忙得很。去年东封结束后,圣人受宇文融密奏分吏部十铨,以架空原本吏部的典选职能,韦坚也是在那一时期就任吏部员外郎。 但是这吏部十铨交叉繁琐,本就是东封结束后不暇铨选而进行的权宜之计,今年铨选还是一应复旧。但是因为去年那一通折腾,今年选事诸多不协,原本十月才举行的铨选便提前到八九月便开始。 韦坚一上午都在忙碌召集记录选人,忙到中午才有时间归署坐下休息一会儿,并随手翻看一下留堂的事簿。 当看到京兆府补考一桩后,他脸色顿时一滞,当即举着事簿向另一案的席豫质问道:“请问席员外,京兆府贸然加试是否合理?京兆府试已完结,诸乡贡尽皆取解,此时再试,这对诸乡贡公平吗?” 他之前特意将张氏子任命为武当尉,虽被侍郎齐浣驳回,但署中众人想必也已经知道他与张家关系不妥。如今席豫却趁他不在署中给张氏子私开后门,这分明是让他难堪! “选司治事,要在举才,而非章程公平、却使良才埋没。” 席豫也是受了玉真公主的交代,但他自然不便与韦坚解释,而且听到韦坚语气颇有不善,当即便也冷声回应道。 韦坚听到这话更觉得席豫是在针对自己,当即便又说道:“选司不公,天下沸腾!那张氏子又有何等出众才性,竟让席员外连选章公平都不顾?” 去年宇文融密奏十铨,是把整个吏部从上到下都羞辱了一番,韦坚是他安插进来的人,而且本身又自负家世背景,难免心高气傲,跟同僚们都相处的都不怎么好。 席豫被连番诘问,心情便也不爽,当即便针锋相对的问道:“那韦员外又循何公平格式进预选司?选官进阶犹不以公道称,何谓取士公道?” “你……” 韦坚被揭了短,不免有些气急败坏,又怒视了席豫两眼后,便拂袖而去。 因为本身不掌南曹事务,韦坚也没有叫停这一场加试的权限。 但他却不想让张岱就此轻松取解,离开直堂后看到署外乱糟糟的选人们,眸光一转当即便有了主意。 他神情严肃的走向那些选人们,指着他们大声喝道:“尔等诸州选人速速各自退去,近日也不要再来!省中别堂需作别用,张燕公孙张岱府试违期,需于此加试取解,尔等速去勿扰!” “什么?狗官安敢……” 诸选人们闻听此言,顿时一片哗然,甚至有人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如今官缺少而选人多,许多选人参铨多年未得授官,更有人苦苦熬过了守选期、总算得以参加铨选,结果吏部这些狗东西却为了给权贵子弟补考而将他们延后,这岂能忍受! 韦坚将这些人的不满引爆出来,当即便匆匆返回署中不再露头。 至于外间这些选人们则就越想越气,很快便也分做了几波,一批直往别堂而去,一批则往都省去吵闹,更有甚者直接离开这里,跑去皇城中书省去告状检举。 皇城中书省中,中书侍郎李元纮在忙完了中书门下的政务之后,又返回本省事无巨细的将省务又盘查一番。 张均入省后给李元纮带来不小的心理压力,尽管其人入省后并无什么出众表现,但李元纮却自知张说执政多年,在省中影响仍深,需防其子刻意扮拙来麻痹自己、从而使张说卷土重来。 “外间发生了何事?” 外间嘈杂声传来,李元纮当即便皱眉询问道。 “启禀相公,是吏部选人们控诉选司排斥选人以便权徒取解……” 外间属官在了解一番后,匆匆登堂向李元纮禀报。 “胡闹!速速遣员去问,若真有此事,即刻纠止!另着张舍人速速入堂,自陈其事!” 李元纮闻言后,当即便拍案怒声道。 (本章完) 第102章 张郎才壮,宰相难阻 第102章 张郎才壮,宰相难阻 吏部别堂中,张岱还在执笔皱眉作苦吟状,而外间却传来喧哗声。 坐在堂中监考的裴敦复自觉无聊,便起身行至堂外侧耳一听,待听清楚外间选人们的呵斥咒骂声,他脸色顿时便是一变。 当再回头望向仍在答题的张岱时,裴敦复心里也暗暗后悔有些轻率答应了玉真公主这一要求。 张说失势他也知晓,但自忖张说总还保留了一些人事影响在朝中,再加上此事是玉真公主所托,他也就顺水推舟的应承下来,一件事情还能收两家人情。 结果他却没想到张说失势的如此彻底,就连孙子在这里补考一场解试都要受人咎责刁难。看这样子,这张氏子没能参加河南府解试怕还另有隐情啊! “外间怎么了?” 张岱这会儿站起身来,将写好的那一首《省试湘灵鼓瑟》摆在案上,有些好奇的向外略作张望。外间的吵闹他当然也听到了,只是听不清楚具体在叫喊什么。 见张岱这么快便完成一题,裴敦复也略感诧异,但转念想到这考题本就是玉真公主拟成交给自己,当中必然也有些讲究。 他没有回答张岱的问话,而是回到案旁拿起这一首诗作来看了看。通篇读完后,他脸色顿时一变,这一篇诗作情景交融、逐层递进,即便抛开应试这一个命题不说,本身就是一首上佳之作! 京兆府试历年来都是贡举解试当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无论是所举乡贡的数量还是质量都冠绝天下,以至于京兆府举解前几名又有一个别称“等第”,意思就是等同于及第,鲜少有人在之后的省试中黜落。 所以每一年的京兆府试也都是才流云集,包括今年同样涌现出许多佳作。裴敦复作为主考官,对此也是颇为自得,然而那些他之前所欣赏的佳作,在如今这一篇《湘灵鼓瑟》面前,却都是黯然失色!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少年抄袭别人诗作,但这首诗作太出色了,裴敦复自度若是自己妙手偶得,是绝对不肯拱手让人的。而且这少年祖父张说乃是文坛宗师,若其竟有盗文之嫌,无疑是一个莫大的丑闻! “不过是一些闲人吵闹,张郎不必在意,安心答题即可!” 看完这一首诗作,裴敦复心中大定,他也担心少年是个绣枕头、连累他遭受发落,迫切想要通过后续答题看看少年真本事究竟如何。 如果其人确有其才,那么自己也就不必担心会被人检举徇私舞弊了。朝廷典选虽然自有程式,但同样也可变通,但也要当事人值得变通。 为了就近欣赏少年才学,裴敦复索性移案到张岱旁边去,看着他继续写作赋文。 “蠢尔微虫,有兹尺蠖……” 相对于之前的诗作,张岱赋文写的更慢。因为赋文无论是内涵,还是格式声律,构思的难度都要超过了诗作,该做的样子总是要做,总不能挥笔立就,他又没温八叉那么牛。 裴敦复趴在一边看了好一会儿,总算等到少年第一段赋文写完,虽然破题只是中规中矩,并无惊艳之感,但一个少年能有此稳重文笔已经颇为难得了,通过解试绰绰有余。 心中有了底气,裴敦复的心情也好了许多。此时外间仍然喧闹,但他已经在心里暗自埋怨吏部做事糊涂,他们只是借用一处别堂,又没干扰吏部事务运作,怎么就把选人们给激怒对立起来! 突然外间喧哗叫嚷声骤然一停,裴敦复好奇望去,便见神情严肃的席豫带着两人走进别堂跨院来,他连忙站起身,又对张岱吩咐道:“继续书写,不要受扰心乱!” 张岱隐隐猜到事情可能是又发生了什么波折,于是便也不再磨洋工,加快了书写的速度。 裴敦复匆匆行出迎去,便听到两名中书吏员传达宰相李元纮的指令。 若在刚才,事情到了这一步裴敦复说不得便也干脆听从吩咐,叫停补考。就连宰相都亲自干涉,他又硬挺什么? 可是现在他却有了底气,而且现在停止的话,既得罪了玉真公主和张说,李元纮必然也不会因此而欣赏他,不如索性坚持到底。 “朝廷所以设此典选之礼,便为括才益治。下官恭掌京兆府试,得才必举,不敢怠慢!请归告李相公,若以礼贤获咎,某亦无怨!” 席豫听到裴敦复这么说,心中顿时一奇,就连宰相都亲自过问,他也倍感压力,却没想到裴敦复这么有胆色,一时间也好奇其人底气何来。 于是他便阔步登堂,抓起案上张岱的诗作答卷看了一遍,顿时便也一脸诧异的望着少年。 张岱在心里暗叹果然平时得少得罪人,好不容易走个后门加塞补考一下,结果都不安稳。眼见席豫诧异望来,他便又举手道:“席员外,另一篇杂文亦成!” 席豫闻言匆匆行来,而裴敦复也疾行至此,先一步将这赋文抓在手中,两人头顶着头细细诵读一番,只觉得这赋文虽然不如那诗作惊艳,但也同样是端庄典雅之作。 裴敦复返回案中,奋笔疾书将两篇答卷抄录一番,并将抄本递给两名中书吏员并说道:“请两位将此归呈李相公,相公若以未可,可复引张郎入省再试。但若阻我试才举贤,则万不敢遵命!” 张岱听到这话后也是一惊,他能猜到有人要刁难自己,却没想到竟是宰相李元纮在插手干涉。 他心中略作思忖后,当即便又举手道:“在下治经犹浅,请以杂文赎帖,请问裴功曹是否可行?” “既有此俗,如何不可!” 裴敦复闻言更喜,帖经填空考校的不过是基本功,对人本身才情没有太大的体现。而他现在则是希望张岱展现出来的才能越多越好,于是便也更加放宽要求道:“赎帖本非定题,张郎自由发挥即可!” 张岱听到这话后心里也是直乐,定题限韵对他来说还是戴着镣铐舞蹈,放开了这些限制之后,他简直就强大的可怕! 于是他当即便提笔挥毫,先把自己赎帖杂文的题目写下来:京兆府试赎帖阿房宫赋! 两个中书省官员见裴敦复这么强硬,便也不再留下来自讨没趣,拿着裴敦复递来的两篇杂文,便匆匆返回皇城的中书省。 此时的中书省直堂中,张均正一脸惊愕仓皇的跪拜堂中,口中连声说道:“下官近日劳于省事,实在不知家中竟有此事!若知,必不允孽子干扰选事……” 李元纮自然不相信张均这一番鬼话,你的儿子参加解试、准备乡贡应举,你居然不知道? 张均这知情不报且还装糊涂的做法,让李元纮变得越发愤怒。因为调查的属官还未返回,他便先将张均这段时间在省中所犯的一些错误统统借题发挥的数落一番,将张均训斥的头颅低垂、汗出如浆。 过了好一会儿,两名属官匆匆返回,将事情汇报一番。 当听到京兆府功曹裴敦复竟然拒绝自己的命令,李元纮自是越发愤怒,而当他看到摆在案头的答卷时,自己便也拿其来看了看,脸色也不由得流露出几分诧异惊奇,但很快又被愤怒所取代。 “张燕公家学渊源,就连户下小儿都治艺甚巧,怪不得有胆量干扰典选。此诗赋确有可赏,若循常途以进,我亦难黜之!” 他口中这么说着,让人将两篇杂文递给张均。 张均将文章捧过略加浏览,脸上的惶恐之色也稍微收敛,他虽然政治智慧不高,但文学素养却有,看到儿子两篇杂文不俗,便也微微松一口气,旋即便顺着李元纮的话说道:“此子生性聪颖,深得其大父所喜,日常系于庭下仔细调教,就连下官都……” “你不是说不知此事?而今证据确凿,还能狡辩?” 李元纮闻言后又是冷哼一声,他甚至都有些分不清张均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了。 “这、这……唉,下官委实不知,相公缘何不信?下官今便前往都省将此子系来,交由相公惩处,以证清白!” 张均听李元纮还是误会自己,一时间越发欲哭无泪,当即便又顿首表示道。 李元纮闻言后当即便冷哼一声,表示默认。区区一个乡贡解试,自然不值得他堂堂宰相过问。 裴敦复不肯顺从他的意见,就是因为上下有司、各专其事。他如果对京兆府解试不满,也要等到送解之后再进行复试审核,查实不公后再严加惩戒,但却没有权限直接叫停。 现在张均主动表态去将其子系来,李元纮便决定无论这张均是真傻还是假傻,都要借由此事将之扫出中书省去,避免张说的影响继续阴魂不散的盘踞省中。 汗流浃背的张均退出中书省来,然后便急匆匆往东城都省而去。那些围聚在省外告状的选人们见状也都纷纷跟上去,要亲眼看一看那可恨的权徒遭受制裁。 然而当他们来到吏部别堂外的时候,却发现别堂外那些本该同仇敌忾的选人们却都面相平和,甚至还各有喜色,并且口中还吟咏有声:“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近年论史所闻,未有如此篇气势雄浑、见解深刻者!张舍人家学丰美,儿郎才情富丽,佩服佩服!合当此俊才今日扬名都省,某等避之,亦是有幸!” 几名跟张均认识的选人见其行来,纷纷态度热情的入前笑语拱手道。 “诸位、诸位这是……” 张均被李元纮训斥的脑壳都还有点昏,此时被众人围住夸奖,完全反应不过来,瞪着两眼不知该要如何作答。 (本章完) 第103章 三五年后再来成名 第103章 三五年后再来成名 别堂中,张岱已经搁笔,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看着席豫和裴敦复在那里反复吟咏品味这一篇《阿房宫赋》。 杜牧所处的唐后期政治昏暗、藩镇割据,统治者仍然骄奢淫逸、大造宫室,故而愤作此文,借古讽今,所写不只是秦之暴亡,更有对大唐盛极而衰的深刻感悟,是一篇难得的论史佳作。 但即便抛开其思想内核不谈,单单这一篇赋文的文辞雄壮、艺术美感,也是首屈一指的。虽然不乏对前人名作的借鉴,但本身也是融会贯通、别出心裁,方奇极丽,至矣尽矣! 时流虽然没有经历过大唐安史之乱、盛极而衰的历史背景,但秦、隋之暴亡也都是发人深思的故事,品味起这一篇《阿房宫赋》来并没有什么认知上的隔阂。 反而这篇赋文所用的文辞手法,给他们初见惊艳、耳目一新之感,诵读起来更是声辞奔腾、豪迈快意,令人大受震撼! “如此雄赋,当真今世所未见!警言雄辩、朝气毕露,前以瑰丽而奇极,后以哀史而刻骨!族秦者,秦也,后人哀而不鉴,亦使后人复哀。感之流涕,论之穷矣!” 席豫在将这一篇赋文吟咏一番之后,又望着张岱感叹道:“燕公为文精壮周谨、气魄雄浑,张郎受其传教,文或失谨,辞藻更奇,气势之雄,参差仿佛。于此立笔成文,是此堂厦之幸!我欲将此雄文留于厅壁,还需张郎首肯。” 他并没有怀疑这是张说为了使其孙成名而捉刀代笔,这是因为张说文名早著、风格大成,执掌文翰多年,其行文风格技巧早被推为典范,当世习文者无不精研。而这一篇赋文,明显不是张说的风格。 这时候,张均也从外间行入,听到席豫这一番夸赞,心中既觉惊喜,又是羡慕,不待张岱开口,他便先说道:“是儿习作不精,但得席员外推崇,许以留壁之荣,安敢推辞!” 说话间,他又向裴敦复拱手道:“此子自幼得其大父栽培,恃才轻狂,我亦莫能约束。恐他轻躁绝众,欲加数载磨练,所以他今应府试,我是不赞同的,却没想到还是劳烦裴功曹于此专为招待。” 张家内部事务,裴敦复自然无从了解,他这会儿还沉浸在被张岱才情震撼当中,闻言后连忙摆手说道:“张舍人实在是太谦虚了,令郎雄才使人惊艳。下官既居此职,举才是我本分,今能试此俊彦,乃是下官荣幸,岂敢自谓劳烦!” 张岱也从席中站起身来,向着张均说道:“阿耶舐犊情切,常常恐儿事不达义、人前有失。大父谓此情虽深,但也妨儿成长,因此让我应试之后再告阿耶。阿耶担心我才高众妒,但也总不能久隐不出……” 一旁席豫听到这话后便也笑起来:“珠玉之才生于阶前,谁人不爱之惜之?张舍人有此情怀,人之常情,但也应当相信时流或非尽拥倾世之才,容人之量则人皆有之。” “席员外所语,斯是良言。对于此子,我的确关心情切,管教过甚。” 张均听到这话后也是心情复杂得很,他长叹一声后又苦笑道:“但有的时候,人心之深莫能猜度。譬如今日,此子于此便滋惹不少喧扰,甚至都扰及省中相公。相公趋我来问,亦莫敢拒,或有降责,我父子恭受。唯连累两位受诘,心实不安。” 张岱听他老子这一番话,心内不由得暗叹世上一无可取之人果然罕见,张均虽然是个大糊涂蛋,关键时刻拉队友上船的鬼点子也是有的。 果然在听到张均这么说后,裴敦复便先开口道:“今日事亦下官本职,李相公若咎,下官亦难处事外,无谓受谁连累,亦应入省自白!” “选人哗闹,或因误会,也并非因此。张郎应试,勿扰选事。相公既然查问,我亦应据实以复,自当同去!” 席豫也开口说道,他自知这件事是韦坚搞鬼,如果被宰相李元纮将此处置定性,那么处事不公、以致选人哗闹的锅便也要扣在他的头上,因此当然要入省辩驳一番。 “既如此,那便同去!” 张均见有人帮自己分担问责,心内自是高兴的很,他担心若再拖延两人或会改变心意,当即便又开口道。 “只是还有策问……” 裴敦复还没忘记正事,但话还没说完,便被张均摆手打断:“是儿事小,事白于相公,使两位免于责难才是当下要务,策问亦可后补!” 张均嘴里说着,便拉着两人往外走。张岱在后边一边收拾着自己的文具,一边在心里暗骂给这老混蛋当儿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这不到十王宅旁边租个小院住上一年半载,心理建设都恢复不起来。 很快一行人便又来到中书省,张均先行入禀,其余几人则在外等候。 张均虽然大事糊涂,但小心思也有,先将儿子新作《阿房宫赋》呈上,然后极言吏部诸选人被此雄文所折服,非但不再诘责前事,反而还以见证雄文面试为荣。 李元纮在听完张均的讲述之后,又拿起这一篇赋文阅读一遍,脸上顿时也流露出惊异之色。 他也明白了何以裴敦复敢于硬顶着他的压力继续考试,如果说之前那一篇诗作已经让人称异,那这一篇赋文简直就惊艳人间,不久之后想必就会盛传于世。 若将此子黜落,时流每有论及必然都会抨议考官不公,这对其风评乃至于仕途都会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 想到这一点,李元纮也暗暗有些后悔,不应贸然干涉此事。他身为宰相却过问这样的小事已经是又是大体,若还处断不公,无疑会更遭受非议。 而当听到张均仍在力言自己之前不知此事的时候,李元纮心中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如此雄文岂能仓促写就?必是父子暗谋,将此引诱自己过问小事,然后再让他遭受士林诘问! 想到这里,他便让张均先退在一旁,然后着员将裴敦复召来,也不再问其此举是否违规,只是沉声问道:“此子策问答未?且将题卷呈来!” “还未。” 裴敦复闻言后便也连忙摇头说道,他在外间虽然敢硬顶宰相,但是到了中书省中,也还是不敢过于强横失礼。 李元纮闻听此言后略加沉吟,然后便又说道:“事既然为人举于省,便不应轻松揭过。为息众声,我今代拟策问,此子别堂作答,答毕来承。” 虽然心中不爽,但在接连看过这张氏子诗赋之后,李元纮也不得不承认此子的确有才。毕竟其家学渊源,想要从诗赋杂文上将之黜落实在困难。 但策问则不然,这是对一个人才情见识的综合考量,而且每个人对人对事的看法都不尽相同,想要挑错是一定可以挑得出的! 其实李元纮也并不是要以宰相之尊来刁难区区一个少年,他只是想借由此事将张均扫出中书省去。 在看过那一篇《阿房宫赋》后,他对这少年甚至都生爱才之念,想着此番即便应试不成,来日再讲起荐入国学,有此才情,出头不难。但今急急入世,就免不了要遭受家势纷扰的牵连。 听到李元纮要亲自出题,裴敦复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但他对此也难作反对。因为宰相如果质疑选举不公,是可以提出进行复试。 他转头看了一眼张均,这明显是在针对你儿子,你不反对?然而张均只是站在原处沉默不语,担心一开口又会被李元纮如之前那般骂个狗血淋头。 策问题通常是有五道,但李元纮为了快速弄出结果,只是提笔写了两道,都是当下的要务。 一个是有臣员奏请将京司所废百官职田在关中设置屯田,一个则是漕运不继、江南诸州奏请以布折造,两件事在如今朝中都议论纷纷,未有定论,李元纮不相信区区一个少年能将此说得清楚。 无论之前所试杂文再怎么才情富丽,只要策问不通,照样有理由将之黜落不去! “三五年后再成名罢!” 李元纮将两道策问题目写罢传下,心中又暗自说道。 他处事以直,做出这样的小动作来心中也有些惭愧,但又担心张说回朝后不止要取代他的权位,还要再次掀起人事斗争,令国事停滞不前,只能尽力杜绝这种可能。 裴敦复接过李元纮拟出的策问题后,便又在中书省吏员的引领下往省中旁侧庑舍准备继续考试。 张均也连忙告退行出,他匆匆来到张岱面前,小声快速的说道:“中书意态不善,竟然亲自拟题考你。你不要强应,稍后只需告之前应试心力耗损甚巨,须得稍作休养再来应试!” 张岱随意的点点头敷衍过去,然后便也走进了庑舍中,心内也不由得暗叹区区一个解试这一顿折腾,竟然连宰相都亲自出题。但如果只是策问而不加试杂文的话,皇帝出题他也不怵。 他这里坐定下来,裴敦复也入前将李元纮所拟的策问题目摆在了案上。看过题目之后,张岱心内却乐起来了,这哪里是刁难,分明是保送啊! (本章完) 第104章 京兆府解头 第104章 京兆府解头 在唐代的政治生态当中,宰相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 宰相是什么样的性格与作风、秉持怎样的施政方针,都极大的影响乃至于直接决定了当时的政治形态如何。这一点,尤其在盛唐时期体现的尤为明显。 在盛唐时期的众多宰相当中,李元纮的事迹不甚彰显,最为人知还是其人在担任雍州司户时顶着上司和太平公主的压力公允判决,留下了南山铁案这一典故。 至于其在宰相位置上,除了清俭正直的作风和与同僚的冲突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实事可称。但《旧唐书》还是记载了一则,那就是李元纮阻止屯田关辅。 开元年间,宇文融负责括田括户,在括田的政策当中有一项就是罢内外百官职田,给还逃户及贫下户欠丁田。 但百官职田被罢后,每亩地要给两斗粟的地子补偿,按照开元年间内外百官职田数据来算,单此一项开支就达到了每年两百万石粟。而这些需要给予的职田地子,很大一部分又集中在关中、尤其是近畿的关辅地区。 得获田地的还逃户本身属于轻税户,朝廷几年时间内都不能从其户中收取到正税,如此一来就造成了关中地区这一项改革实际上的效果是得不偿失。 因此又有朝臣建议干脆以百官职田作为田本,在关辅进行屯田,由此直接获得收入。 这种思路就是宇文融括田思路的一个延伸和补充,即将分散于州县的职田以屯田进行公私置换,将这些土地和人口聚集在一起,绕过地方官府的管辖进行特殊管理,从而掩饰关中括田不如预期的情况。 作为宰相的李元纮否决了这一提议,并且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那就是“军国不同,中外异制”,盲目进行恐怕会得不偿失、家国两困。 作为这一事情反例的,就是开元后期以吏治入朝的牛仙客罔顾军国不同、中外异制,大肆推行和籴,给大唐的财赋体系和地方的行政与经济生态都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与伤害。 至于另一道策问题,江南以布折租,又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 其根源就在于唐代初期所奉行的以征收实物为主体的租庸调赋税方法,已经不适合唐代这一大一统帝国生产力的恢复与社会经济的发展,但又由于一直没有一个稳健的货币政策和充足的货币供给,迟迟难以进行整体的赋税改革。 李元纮虽然是当朝宰相,但若是讲到高屋建瓴的看待问题、指出唐代政治的弊端,他的视野是的确不如张岱这么大和透彻。 许多人讲到古人古事,往往有一种不明觉厉的滤镜加持。 但事实上大部分古人终其一生所接触到的人事、所经受的观点碰撞以及对所处世界的了解,都不如后人一年所接受的那么多,当然天天看营销号那严重阉割的观点灌输的例外。 张岱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有什么人和事来打断他的解试,便也不再故弄玄虚,拿出纸笔来便开始奋笔疾书、伏案答题。 张均还在外边低头盘算着稍后怎么拖延应答策问,他倒是能想明白李元纮并不是针对他儿子、而是在针对他。 所以如果张岱应答不合格、被李元纮抓住痛脚后,他儿子解试过不过得了还是其次,他自己则就要被大加责难,甚至难能继续立足于中书省。 可是他这里刚刚组织好说辞,再抬头看去,却发现他儿子非但没有推脱,反而已经开始挥笔答题起来。 “这逆子当真骄狂!” 他心内暗骂一声,当即举步便要入内喝阻,然而刚刚来到门前,便被省中吏员举手拦截道:“虽然张舍人家教严谨、立身正直,但与张郎毕竟是至亲,还需避嫌……” 张均听到这话,恨恨退到一边,转而就连家中的父亲都埋怨起来。 这祖孙俩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连自己都给死死瞒住,丝毫不体恤他在省中任事的艰难,如今事情闹到这一步田地仍然不知收敛,一老一少俱是人间闲物,到最后罪责还得他一人承受! 且不说张均避在一旁满腹牢骚,裴敦复和席豫也都有些紧张的望着正在伏案答题的张岱。 之前其人杂文诗赋那么精彩,固然让人惊艳不已,但两人也都心知必然是提前进行了充分的准备。 但是眼下乃是宰相临时拟题,如果前后表现差异过大,无疑是说不过去的,甚至被直接咎以舞弊之罪都有可能。 内外相关的几人心情忐忑,但张岱却是越答越顺畅。 虽然策问没有具体的文章可抄,但他本身的古文功底也足以支持他将自己的观点和论据讲述清楚,或许并不如古人那些策论名篇文采飞扬,但这种文章所重要的也并不是文采。 关中屯田,他便紧紧扣住一个“军国不同,中外异制”的题眼,然后再继续补充自己的论据。 比如公私易田对民众和农事的滋扰、屯丁的征发对自耕农的破坏、庸役的滥派等等,如果这些问题没有充分的重视和妥善的解决,那么看似扩产增收的屯田实则是建立在对小民的更大压迫上,反而会进一步加剧土地的兼并。 至于江南的以布折租,他则以“天子治人,各因所便”而破题,实际上还是秉持了先秦以来“任土所宜”的轻赋思想,即老百姓能生产什么、拿出什么,官府就收取什么。 但是他的观点又不只局限在自然经济的单一思路,治人的概念不只包括民,也包括官吏,不只要看小民能拿出什么,还要看官吏能做到什么。 赋税尽量集中征取,不要频繁的层层加派,既增加民众的负担,也增加行政的负担。 至于这个平衡怎么掌握,他也不知道! 这不废话吗?他要能什么问题都鞭辟入里的分析清楚、并提出周全妥当的方案,他直接去中书门下做宰相了,还用得着在这里考解试? 他肚子里是真有东西,而且对这些问题也是真的有思考,拿起笔来后洋洋洒洒几千字一挥而就,中间几乎没有太长的停顿,很快就写满了几大张纸。 除了正在廊外懊恼抱怨的张均之外,房中监考的席豫和裴敦复看到张岱这架势,都不免一愣一愣的,心里也拿不准这小子是真的有货,还是在这里装腔作势? 尽管心中好奇无比,但他们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扰,以免搅乱了张岱的思路,就这么站在一旁一边打量着奋笔疾书的少年,一边用眼神彼此进行着情绪交流。 终于张岱顿势收笔,徐徐的吐出一口气之后,将手中的笔放在砚台一侧。 席豫和裴敦复便再也忍耐不住,忙不迭冲上前来,各自抓起一张案上的答卷快速阅读起来,但又发现他们各自所拿的都不是开头。还想再低头寻找时,中书省吏员已经疾行上前,将所有答卷都收起来往直堂送去。 “答完了?” 张均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变化,匆匆走上前来,拉住伸着懒腰走出庑舍的张岱,口中低斥道:“我不是教你拖延?你究竟答得如何……” 张岱瞥他一眼并不说话,阔步往直堂所在走去,他也想看看李元纮在看到自己两篇策论后会是怎样的表情。 直堂中李元纮正在批示文书卷宗,外堂那一桩事自然不值得他废事等候,当听到吏员进奏张岱两篇策问已经答毕,他也略感诧异,向外看一看距离落日还有一段时间,当即便皱眉道:“这么快?” 须知这些朝政问题牵涉方方面面,就连许多朝中大臣都争执不下、意见不能统一,一般应试举子为了想清楚策问问题都要费许久。 但此子只用了不足两个时辰便连答两道问题,要么是乱答一气、敷衍了事,要么是天纵奇才、见事深刻。 只看如今这一情况,明显前者可能更大,所以李元纮还没看到策论,心里已经准备生气了,然而当他接过策论文章开始阅览时,脸上的表情却顿时一僵,那“军国不同、中外异制”八个字刺的他眼睛有点疼。 他连忙在一堆文卷中翻找,找出了自己针对这一奏章所进行的批复,两文对照读来,发现内容足足相似个八九成,观点更是完全一致。 若非这批复乃是他今天上午亲自拟出,而且到现在一直都没有离开直堂,他真要怀疑莫非自己抄了此子的策论? 李元纮捧着张岱的策论久久不语,堂外等待的几人却是惴惴不安,他们都不清楚张岱策论究竟答得怎么样。 张岱自己心里倒是门儿清,他还挺想看看李元纮是个什么表情,探头往里望去,但中书省直堂又深又阔,他从门外只能看到堂上一个模糊的轮廓。 良久之后,李元纮从堂上站起身来,拿着张岱的答卷走出直堂,来到门前,认认真真的将少年打量一番,然后才沉声道:“确是卓然俊才,后生可畏。” 他大可以不问究竟,直接将少年答卷作废,但自己的批复明天却要付议,那他否定的就不再是少年的策论,而是他李元纮不堪为相! “京兆府取士公允,裴功曹尽职可称!” 李元纮又将张岱的答卷交还给裴敦复,然后便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中书省,他对此事再无异议。 “相公明察秋毫、秉直行事,下官等受教深矣!” 裴敦复等人自不知李元纮心中所想,只道是这位李相公也为少年才情所折服,于是便也连忙作揖道。 几人一起告退行出,此时的中书省外也聚集着不少时流,因为选人们之前喧闹、之后又争诵雄文,早已经让这件事在皇城传开。 眼下已经将近傍晚、百司俱闲,众人也都忍不住过来看个热闹。 裴敦复显得比张岱还要激动,他站在中书省门前台阶上,望着外间众人,突然抓起张岱的胳膊高高举起,向着一众百司官员和选人们大声吼道:“张郎是我京兆府解头!” (本章完) 第105章 此张说之孙 第105章 此张说之孙 张岱感觉到裴敦复握住自己手腕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看着居然比自己还要激动。 不过这也很好理解,唐人、尤其是盛唐时流,并不崇尚内敛含蓄,人和事越是奔放雄奇则就越推崇。今天这一件事固然过程很曲折,但结果却是非常的大快人心,甚至堪称传奇。 无论是裴敦复顶着强大压力取士,还是张岱以才情折服那些叫闹起哄的选人、甚至是宰相,都大大值得传颂。 尽管张岱才是这一事件的主角,但是裴敦复能慧眼识珠且刚正不阿、不屈强权,也足以在其履历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尽管眼下才知是一个京兆府七品功曹,但若因此引起某位朝中大佬的赏识将之举荐入朝,自此平步青云,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甚至哪怕他百年之后,这件事都值得在其墓志中大书几笔! 话说回来,经历此事之后,张岱与裴敦复也都会有一个深刻的绑定,来年其人去世时,说不得张岱还得提笔给其写一篇墓志铭,怀缅一下他们这一件风光事迹。 在场一众时流们也都激动得很,一些人大声吟诵着张岱诗赋的词句,另一些人来得晚,还不了解事情的经过,也都纷纷向旁人打听,而后便击掌赞叹。 一直等到这些看热闹的人群已经严重干扰到中书省事务,才有南衙卫兵入前驱逐,众人这才依依不舍的散开。 “张郎解头实至名归,解文明日亲送府上。应试一日,想已身心俱疲,快快回家休息!” 裴敦复满脸热情的拍着张岱的手背笑语说道,之前他还只是受玉真公主请托帮个忙,但在经历了今天之事后,他也可以称得上是张岱的半个座主。 如果说他是平康坊的业主,那张岱就是他手下最有名的妖艳头牌,关系自然是变得亲密无比,他也对张岱呵护备至。 张岱也的确是有些倦怠了,虽然说之前诗赋都是抄的,但最后两篇策论却要亲笔撰写。而且一场解试考下来发生了这么多波折,让他的心情也为之起伏不定,这会儿总算是有了一个结果,也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他本来还要先送裴敦复和席豫往东城去,但正在这时候,他叔叔张垍却匆匆自外行来,穿过人群后来到他面前大声道:“雒、宗之,你大父已经在端门外候你多时了!” “大父也来了?” 张岱听到这话后自是一奇,但也不敢怠慢,连忙向裴敦复等拱手作别,然后便和张垍一起往天街行去。 张均本来还在中书省官署中徘徊不定,想要再入堂细察一下宰相李元纮的态度如何,但终究还是不敢,得知父亲到来后,便索性也直接离省,匆匆行出。 此时的端门外百官离司归坊,人马往来络绎不绝,张家的马车就停在端门的侧方,张说神情严肃的深坐车中,透过车帘的缝隙看着皇城行出的官员们,心内自是感慨万千。 “大父几时来的?” 张岱匆匆行出后便直往自家马车方位而来,待至近前便欠身问道。 张说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望着张岱沉声道:“选人们哗闹于都省时,有故僚入坊告我,才知你并非往河南府应试,竟然遭受这般人事诘责!” “孩儿处事不妥,让大父担心了。姚氏子新迁河南府功曹,阻我应试,恐扰大父安养、未敢进告,求于玉真长公主门,因得补京兆府试。所幸艺能可称,竟得错爱,举得解头!” 张岱讲到这里,也有几分自豪,今日事情峰回路转,但他总算是做到了最好。 张说早从过往朝士闲聊口中得知结果,此时再听张岱讲起过程,心中又不免感慨不已。 他不顾自己的病体,直接走下了车来,紧紧抓住张岱的手,口中则沉声说道:“你大父如今尚可保全几分颜面,儿郎之力!有孙如此,当真快哉,人间谁能笑我?” 他这段时间积郁成疾、又因忧惧而加深病情,但今总算可以一吐积聚多时的闷气,心情也是畅快至极。 “张燕公竟然至此……燕公有好孙,恭喜恭喜!” 这时候,一些朝士们也注意到了站在车旁的张说,便有人走上来作揖寒暄。 “门下孝孙今日都省应试,恐他应对不周,入此等候。” 张说将张岱拉在自己的身边,然后又指着身边的孙子向着往这里聚来的朝士们笑语说道:“此张说之孙,诸位今日有见,才性堪赏否?” 他仿佛一株饱受风吹雨打的残枝老树,陡见到根旁一棵新苗茁壮长出,于是便喜不自胜,急于向世人炫耀自夸。 “张郎才情高逸、文采雄奇,今日百司群僚尽有所闻,各有称异,明春省试必能蟾宫折桂,燕公家学得所传承!” 一些素来便与张说友善的官员们这会儿也都不吝夸奖,夸的张岱都有点脸红了。 张说听到这话后却更高兴,便又笑语道:“区区解试,不值一提。唯此小子能得当世才流称赞,来日于家设宴款谢赏识!” 遭厄以来,张说便一直闭门谢客,许多旧日的僚属亲故都求见不得,唯其子张均近日行事颇为招摇,也让时流有些摸不着头脑。此时听到张说居然要开门设宴款待宾客,一些朝士也都欣喜不已,连连表示一定前往道贺。 这时候,张均也气喘吁吁的从皇城中行出,听到他父亲此言,一时间脸色不免微微一变,待到群徒稍退,他才入前来小声道:“阿耶,阿六取解小事而已,因此大宴宾客有些不妥罢?” 张说刚才还是满脸笑颜,这会儿脸色却是陡地一沉,瞥了张均一眼也没有说话,眼神冷漠的仿佛在看陌生人一般,转身上车摆手示意家人们回家。 张均被晾在了当场,脸色自是青白不定,举步却又落回,神情很是落寞。 张岱行出几步后,想了想又折转回来,向着张均说道:“阿耶为人子,儿亦为人子,窃为阿耶度事,天下岂有父子成仇?阿耶日前行事的确有些乖张,但能庭前恭立受杖,大父又怎么会长久怨望?” “我儿知我!你大父今甚喜你,归后为我进言,待其怨怀有转,我再归家认错。” 张均听到这话后,连忙抓住儿子手疾声道,他忧愁不知该要如何获得父亲谅解,这会儿也顾不得再拿架子,对儿子都用起了央求的语气。 “阿耶此言谬矣!人情所以交恶,大半都是生疏所致。我父子日前所以疏远,便在于久不相见、见亦无言。我还想问阿耶,谁教阿耶避出于外?若是家奴进言,此奴实应杖杀!” 张岱向来有仇必报,哪怕是他老子也不能免,可是如今张均住在外边,吵闹起来难免搞得满城风雨,就是得把他两口子再劝回张家,然后再关起门来收拾。 张均听到这话后,不由得也是老脸一红,老实说在见到就连他直属上司李元纮都难能刁难张岱后,再想到自己之前被李元纮骂的狗血淋头,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要以何种态度面对这个儿子,心中对其所言也是暗生信服。 这种心理说白了就是畏强,之前敬畏父亲、不敢忤逆,但是随着父亲权势渐衰,他便不复恭敬。对夫人郑氏的信服,也是出于对荥阳郑氏这一门第的敬仰。 而今随着他儿子展现出来的才能越出众、时誉也越高,他也渐渐的开始生出顺服的心理。 “阿六你说得对,我的确不该……只不过当时你并不在家,不知你大父如何顽固,实在难与细言,只能避出于外。 但今你一鸣惊人,勇拔京兆府解头,来年及第易如反掌,也是家门一喜。希望你大父念在我为家续此良嗣,肯于原宥……” 张均想了想之后,便点头说道。 张岱听到这话后,便微笑道:“阿耶当真有意以我为嗣?” “这、唉……夫人其实也有将你视若己出之想,只不过幼少见疏,长成后情难弥合,但她常常以你做榜样教诲你阿弟。” 张均讲到这里,左右瞧了一瞧,然后更加凑近张岱,小声说道:“我身为人父,哪个孩儿长进也是我乐见的。况且禀赋才性的差距高下立判,并不只是单纯的教养能够补足。 择嗣以贤,宗族乃昌,这个道理我怎么会不懂?只不过如今家事有序、名份难逾,我亦为难,只盼望孩儿们莫贪父禄,人间勇进!” 张岱听到这话后,心里暗暗给他老子竖个大拇指,这货真是绝了,你说他蠢吧,他还有点腹黑。说他精明吧,心机又跟和尚头顶的虱子一样无从遮掩。 “夫人是何人性,我知并不比阿耶更浅。她或薄我怨我,但待阿耶总还有一腔真心,不会任由阿耶苦苦受此伦理孤立的困境。 阿耶可共夫人双双归家、负荆请罪。况且夫人于家将有添丁之功,游移在外,人情能安?” 张岱又跟张均说了一声,让他别忘了把郑氏一起带回家分担怒火。两口子加起来大几十岁了,做事还跟个小孩似的,你们不回家,怎么方便我收拾你们? 张均闻言后又连连点头应是,当即表示这便去引郑氏一同回家,又叮嘱张岱一定先替他美言几句。 待到张岱赶上他爷爷的马车,张说从车里探头出来,小声问道:“你父子言何事?” “我劝阿耶归家,凡所纠纷,事定于内、勿乱于外。” 张岱也没隐瞒,直接回答道。 “他答应了?” 张说又问了一句,待见张岱点头,他神情先是一缓,然后又叹息一声:“尸必以孙,古人诚不欺我。观其行事,无孙,吾祭绝矣!” (本章完) 第106章 孝义六郎,合族归心 第106章 孝义六郎,合族归心 自从四月家变至今,张家大宅便一直沉浸在一种低调沉闷的氛围当中,一众张氏族人们用度被削减、行为也受到严格的管制,可谓是倍感压抑。 五六月时家中大量的隐田产业又被抄没入官,使得家产锐减,可谓是损失惨重,这又给了族人们沉重的打击,使得家中氛围越发的凝重。 但今天情况却有不同,一直严格约束家人的家主张说却着令家奴归告置备宴席,要热烈庆祝一番。就连一些已经搬出大宅、独立居住的族人们,也都被邀请回来。 至于庆祝的主题,便是府中六郎张岱荣获京兆府解头! 张家虽然诗书传家,且不乏子弟应试及第,但像京兆府解头这样的荣耀却还是第一次获得。 尽管解试之后还有省试,但京兆府试号称天下第一府试,京兆府的解头省试及第也几乎没有什么难度。甚至如果省试中不取京兆府解头,京兆府都可以发文向选司问询质疑。 除了庆祝张岱力拔京兆府头筹,这场家宴对于一众张氏族人们还有另一层意义,那就是笼罩在张家众人头顶上数月之久压抑紧张的氛围,似乎也有将要化解开来的趋势了。 所以当张说已经返回家时,张家大宅中合家出迎,甚至就连燕国夫人元氏都在仆妇们搀扶下离开内宅,站在门内等待。 当然,已经搬去惠训坊别业居住的张均一家三口自是不在这里,不过这会儿也根本没人在意。 张岱行至门前看到这一架势,忙不迭翻身下马入前去搀扶他奶奶,并垂首说道:“孙儿归迟,竟累祖母久候。” “我孙在外振奋家声、扬名于时,你祖母闻事如饮甘饴,盼能早见贤孙!” 元氏同样不吝对孙子的夸赞,对张岱简直越看越满意,转对身边的张家众妇人们笑语道:“老身不是自夸,我孙就是天下第一等的儿郎。日后谁家女子欲与相亲,须得细细挑选,不得老身认同,他父母所言都做不得数!” 张岱听到这话后也不由得暗叹一声,张均夫妻的做法真的给老两口子极大的心理阴影,甚至就连他奶奶这会儿都借着家人集聚在一起的时候,发声要将自己的管教权从张均两口子那里拿来,避免他们对自己的进一步干扰。 等到张说下车,众人便又一起簇拥着他直往府内中堂而去。张说今天心情畅快,也不像之前对家人们那般厉态相待、动辄斥骂,而是和颜悦色的欢声笑语。 因为乃是一场家宴,家中也无分男女、俱列堂中,夫妻共席,子女侍坐。至于张岱,则干脆被安排坐在了他爷爷奶奶旁边。 宴席开始,长辈们自是对张岱赞不绝口。 京兆府解头这个头衔的确是光耀门楣,甚至要比进士及第还要更加的引人瞩目,毕竟进士每年都有那么十几二十多个,京兆府的解头却只有一个,而且还是先后在都省、中书省等诸司连试所获得,真可谓是前无古人! 虽然达成这一成就本质上还是因为张家声势衰落,所以事情才凭添这么多波折,但话说回来,这么多波折都一力闯过,可见儿郎才力卓著,家势中兴不远! 老家伙们欣慰于家族传承总算后继有人,年轻子弟们则半是羡慕、半是崇拜的望着张岱,但更专注的还是甩开膀子来猛吃。 这段时间里,家中无论衣食起居还是声色娱乐都大受限制,也让这些小子们熬的很辛苦,甚至就连肚子里油水都少了许多。 如今总算是等到了开荤的机会,那自然要大块朵颐。尤其是想到下一顿这么丰盛的家宴估计得等到几个月后的明年省试结束,这些小子们顿时吃的更猛了。 “吃,就知道吃!蠢物但得六郎三分才性,能省父母多少管教的心力!” 堂中不断响起这样的训斥声,那些张家男女族人们看到张岱丰神俊朗、气态卓然,再看自家儿子们一个个饿鬼投胎一般哼哧哼哧的猛吃,顿时越发的气不打一处来。 虽然有几分这样的不和谐,但堂中家宴整体的氛围还是很欢快,一直持续到张均一家三口回家。 “孩儿拜见大父、祖母,恭喜阿兄,解试拔得头筹!” 张均夫妻还在外间磨磨蹭蹭不敢入堂,只将儿子张岯先遣入进来探探风头,张岯缩头缩脑的入堂之后,便连忙向堂上的祖父母作拜见礼,并按照父亲的叮嘱向兄长道贺。 过往张说夫妻对这嫡孙也是喜爱有加,但人和事最怕对比,再加上受张均夫妻行为的连累,此时看着畏畏缩缩的孙子便有点不怎么能入眼,家人面前尚且如此,几时才能指望他待人接物应对得体? 但对儿子的怨气自然不便发泄在孙子身上,张说一抬手示意道:“去你阿叔席上坐。” 张岯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然后便低头钻进了叔叔张垍的身旁忐忑坐定,接下来便又一言不发,全然忘记了入堂前他父亲嘱咐让他求祖父允许父母登堂请罪的话。 他这里不说,张说自然也不会问。至于其他的张氏族人,这会儿多数都还对张均满腹怨气,乐得看其人遭受冷落,自然更加不会主动去说了。 被冷落在堂外的张均夫妻迟迟不受召见,心情便也越来越恶劣,郑氏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妾早便说归来必受诘难冷落,夫郎却……” “你住口!鼓动我离家时便早该想到,去则易、归则难!若不趁今我儿喜得功名,来日欲归更难!阿六劝我回家,他不会弃我不问。只是你要紧记得,一定要和颜待之,若再增我父子间隙,只是令夫妻情薄!” 张均小声厉斥着,而郑氏在闻听此言后,肺都几乎要气炸了,但也终究还是不敢发作。 张岱倒是没让他老子失望,见张岯也是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性格,已经安心在席上吃喝起来,根本不管他父母还在外边等着这一茬,他便开口问道:“阿七,你是独归,还是有人送回?” 张岯正庆幸没人再责问他,闻言后神情顿时一僵,然后才低头小声道:“是耶娘把我送回,耶娘还在外……” 张岱听到这话,便又转头望着张说请示道:“孩儿去将阿耶引入?” 张说只是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元氏则抬手示意张岱可去,她终究还是关心儿子、不忍过分冷落。 于是张岱便起身行出,来到堂外打量一圈,在左侧外廊里见到站在阴影下的张均夫妻,于是便走上前来,向张均说道:“阿耶,祖母着我请你入堂。” 张均闻言后连忙应一声,然后又回首不悦的看了一眼站在原处面无表情的郑氏,郑氏见状后才向前迈了一步,几度张嘴才涩声道:“六郎今日喜得京兆府解头,实在是让家人欢欣。你耶归来告我,言辞多有兴奋,我也深为庆幸。” 张岱也懒得回应她,只是举手示意张均先行,总之今天让他们感受一下什么叫有质量的家斗,可不只是暗地里下绊子使坏。 夫妻俩硬着头皮走入堂中,先向张说夫妻作拜问安。张说仍不发声,元氏则让家奴在他们席旁又张设一席,让张均夫妻入座。 张均坐定后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族人们都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鲜少有人正眼打量自己,这不免让他有些羞恼:且不说我今官居中书舍人,你们今日所贺还是我儿高中解头,非我父子,能有如此欢愉时光? 他心里这么想着,暗窥父亲神情却仍阴沉得很,自然也不敢做什么放肆发言,低头看着面前食案不再说话。 随着张均夫妻登堂,其他张氏族人们也都言行谨慎起来,搞不好哪句话说的不合适,就得被张均大义灭亲。因此堂中的气氛一时间也是欢愉尽去,沉闷至极。 张岱却最不怕这样的场合,他端起一杯酒来行入堂中,向着堂内众人环作一揖,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来,然后才又开口说道:“入夏以来,家变陡生,诸类扰乱,纷至沓来,使我家门欢声尽敛、老少不安……” 堂内众张氏族人们听到这话后也都深有感触的点点头,如果说之前他们张家是鲜着锦、烈火烹油,可是随着四月家变到来,整个家势情形都急转直下,仿佛一步从盛夏跨入了寒冬,许多族人都大感不适。 先唤起众人感情上的共鸣,然后张岱又指了指他老子张均,口中沉声说道:“日前我耶又、唉,为人子息,不言父过。只能说身各有系,各有难处,行或违心,但本意却还是希望家室祥和!” 张均闻言后连连点头,只觉得总算还有一个儿子能体谅自己的苦处,然而其他族人们望向他的眼神却更露怨念。 就连一些本来已经心情平复的族人们也都忍不住怨气大涨:只见到你卖亲求荣,谁见到你让家室祥和?事情做出到现在不闻一声道歉,反而让儿子出来求情卖好,下贱! “资业没官,诚是一痛。所失钱帛,非闲言能补。我亦知诸亲众因此而大遭物困,无以为表,唯入世以来凡所积累并先母所遗,有物三千余贯,俱献宗族,以补各家,恳请诸位亲长能宽宥我耶,勿复怨望!” 张岱说完这话后,又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又一脸诚挚的望着在场众族人们。 “六郎、六郎何须如此……儿郎如此孝义,舍人能无愧否!” 堂内众族人们闻听此言后,顿时一片哗然,更有几名族人直视着张均怒声道,只觉得他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好儿子! (本章完) 第107章 捧杀主母 第107章 捧杀主母 张说也没想到张岱竟会这么做,他还沉浸在对儿子的怨念当中,闻听此言之后,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胡说!家业散于我儿,与尔少徒何干?他自有力,力竭有父,卖子求恕,非人哉!” 张说拍案而起,抬手指着张均喝问道:“你既然自谓前事情非得已,且有计谋补偿,今日众亲徒齐聚一堂,你便将心中所计详细道来。若得家人认同体谅,是你智谋出众。若计无所出,仍有老父为你回补。” 他心中虽然对这儿子怨念至深,但也不能看着张均遭受族人如此排斥,原本还打算之后再将家事徐徐处置,但今天张岱都已经作此表态,他也须得拿出一个态度。 既然是自己儿子结怨族人,他这个做父亲的当然要兜底,否则整个宗族都将彻底的没有了凝聚力。 “我、我……” 张均本就不觉得自己这件事有什么错,在他看来那些宅田家业也都是族人们在他们父子权势庇护下得来,如今主动放弃、给自己换取更高的官位,从而再给家族提供庇护,这不是理所应当? 等到他在朝中站稳,之前放弃的宅田再重新收拢回来也是轻而易举!如今族人们对他的怨望,只是鼠目寸光、难相谋事。而父亲对他一再诘问,也实在是对他太过苛刻! 张说见张均迟迟不语,眼神又变得冷厉起来,他甚至都已经主动表示要给儿子兜底,如今的问责也只是让张均给族人们拿出一个求得谅解的态度而已,当然也是为的在族人们面前重新强调他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 “大父勿谓少辈不能当事!我耶不只有父,并且有儿,我兄弟今虽力微,但总有能擎门庭之时!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大父为家为国操劳半生,安车载还颐养天年,子孙若仍以家事进扰,有何面目立于人间!” 张岱这会儿却一副要维护他老子不受祖父诘问的架势,走到张垍席侧一把抓起瞪眼看戏的张岯,口中喝问道:“有没有要为阿耶还债补过的志气?” “我、啊?有、我有啊,阿兄,我真的有!” 张岯生怕又会有一顿老拳招呼下来,忙不迭举手大声说道。 被儿子如此力挺,张均脸色也略有好转,从席中站起身来垂首说道:“之前预谋此事时,未向阿耶请教,未告家中亲徒,我的确……” 张岱闻言后登时一瞪眼,你怎么能认错呢?你就得主打死鸭子嘴硬,我才能唱一个大红脸! “大父曾为国之宰辅,我耶亦在朝通贵,但使爵禄有传,家人何忧饥寒?子孙若肖,不患无出头之地;子孙若不肖,良田美宅无非酒色之资!” 张岱又大声说道:“今我奉私物三千贯于族,并不是狂妄到自以为可以嘲笑诸亲长营家治业之能,而是希望能够以此奖艺劝学! 此番解试得成,使我深感家学精深,我欲恃此成名,南省相公犹且难阻!通得一经,胜田百顷!习得一艺,赢屋千尺! 唯今族学治业草草,子弟充位敷衍而已,紫袍绛服犹且不羡,何贪区区宅田?今我置物族学,入冬试艺,子弟能得案首者,赠物千贯!余诸钱帛,亦皆分赠学艺优秀者。” “六郎所言当真?族学案首真能得钱千贯?” 他这里话音刚落,便有在堂的堂兄弟忍不住惊声问道。张家虽然是权门豪富,但也不能随随便便拿出上千贯巨款来供子弟挥霍,尤其宅田资产大量损失后,日子更是过得紧巴巴的。 上千贯的钱帛足以用来再买田治业,如果任由少年郎自己挥霍的话,急头白脸一顿也能当上足足几个月的大靓仔! 因此不只是那些还在族学里的少年郎,其他成年的张氏族人也都关心起来。 “怪不得宗之能取京兆府解头,单单这一份见解便已经胜过了许多入世多年的老物!好一个通得一经,胜田百顷,我宗族子弟若都能如此好学崇艺,何愁家学无传、家业不兴!” 张说的兄长张光之前便对张岱多有欣赏,听完这番话后,更是忍不住拍掌赞叹。 张说这会儿也是一脸的自豪欣慰,同时又忍不住恨恨瞪了一眼自己儿子:明明有这么一个好儿子,你但凡留三分心机不往下传,都不至于如此窘迫。单单这一番话,就能让你学一辈子! 张均望着儿子的眼神隐有几分激动,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之前可能不是,但现在是了。 他做梦都想不到,明明一桩自己理亏的坏事,能说的这么义正辞严,让人无从反驳! 张岱这么说,当然不是为的给他老子开脱,而是自己从此以后便要正式介入家族事务的管理,尤其是对年轻一代的管教! 他要把族中优秀的年轻人都团结到自己的身边来,不只要在家族之中做年轻一代的第一人,同时也要提高张家年轻一代的成材率,让他们有能力内居台省、外处方伯。 在这中古时代,宗族力量是一个人能够倚仗的最靠谱的力量。他放弃脱离张家,连张均这么一个恶劣老子都忍下来,当然要把张家的潜力和前程都抓在自己手中! 若在之前,他就算得到张说的赏识欣赏,若想插手张家的族学教育,别人也不会搭理他。而今有了京兆府解头这一头衔,自然有了让人信服的能量。 一时间,堂中众族人们都不再去急于问责张均,而是探讨起这个族学考试的事情来。 张家固然是有着通常权门的一些陋习,但本身作为一个新出门户,还不像五姓家那样扒开光鲜表面、内里一团污秽臭不可闻,族人们也有崇尚学问的积极一面。 也正因此,张岱在考取京兆府解头后在家中的地位才又有了一个直线上升,对功名的尊重也体现了他们对诗书文艺的推崇。 诗书文艺固然不属于严格意义的经世之学,但这种心态无疑要比五姓家那种羊水战士更积极的多,起码愿意在一个评判标准中争求上游。 看到话题被轻轻松松的引导开来,张均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便又趁着族人们众说纷纭、各陈己见的时候,又望着张岱说道:“你既然对你耶苦心知会的这么透彻,愿意揽事上身,就一定要用心把事做好,不要辜负了族人们的一番期待。” 张岱听他又开始装大尾巴狼,心内一笑,你不会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吧?老子这是抢班夺权,是给你擦屁股的?你自己拉的这一滩,还得你两口子趴下来自己吸溜回去! 他归席坐定后,便又一脸感慨的说道:“阿耶年富力强,夫人风华正茂,反观大父近日老病缠身、祖母也鬓染白霜。但今内外家事维系起来却又比往年艰难得多,阿耶、夫人也应当各自用心,辅助高堂恩亲治家处事。 这些话本不应该我作为一个晚辈来说,但若等到恩亲力不能支,则言之晚矣。今日我便趁着错得宠爱之际,进言阿耶、夫人,请你们为大父、祖母分担家务。薪火相传、前后相继才是营家之道啊!” 张说老两口子听到这话后都是一愣,感情你们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这就撺掇父母来夺权了? 至于张均,早已经以父亲政治遗产的接班人而自居,甚至已经做好了在势位上全面取代的准备。而郑氏则惊诧的瞪大双眼,她自不相信这小子会有什么好心,因此打定主意在看清其意图前绝不说话。 张岱则继续说道:“大至一国,小到一家,皆需规矩分明、主次有序。尊者不需俯察琐细,贤者不应自处事外。 合家百口、仆佣更倍,力用所入、饮食所出,皆应处置妥当,家事才能井然有序。尤其如今资业锐减,更加需要量入为出。 夫人乃名门贤淑、家人尽知,入户多年,宜家宜室,躬亲家事出入,亦其份内。诸事虽微,亦妇功之所彰显。事不付之,更当付谁?我冒昧进言,未知祖母何计?” 郑氏听到这里,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她一直就非常重视当家主妇的威严,只不过家中翁姑太强势,让她没有争事的胆量和余地。 但今张岱主动提及此事,无论此子是何心肠,她却不能退缩,于是便连忙站起身来说道:“六郎的夸赞,实在让我汗颜。家人或有不知,还道我母子为了争事而一味自夸。 但是见到阿姑操持家务多有劳累,妾是由衷不忍。今日亦斗胆伏告阿姑,家中大事未敢启齿干涉,但繁琐细微的小事,但有所命,妾绝不敢辞!” 话讲到这一步,元氏纵然不放心这个儿媳,也不能当众落她面子,只能微微颔首道:“新妇此心可贵,来日到后堂,我与你细话家事。” 瞧着他奶奶愿意交班,张岱脸上也露出欣慰笑容,便又对家人们笑语道:“过往旧事,不必多说。今有贤妇掌家,纵然资业锐减,想必仍能出入有序、收支从容!些许家事的不协,一定也能很快揭过。” 郑氏听到这话,神情微微一僵,但仍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微微颔首附和着张岱的话,只当视线一转望向自家丈夫时,眼神变得幽怨起来。 (本章完) 第108章 玉真观中逢王维 第108章 玉真观中逢王维 一场家宴总算是顺利结束,没有闹出什么家丑纷乱。等到张说夫妻起身返回后堂时,其他家人也都陆续离席,倒是有一些年轻子弟还要继续,便也都由之。 张岱自从返回洛阳来便一直没有好好的休息,如今事情总算告一段落,再加上今天一整天下来跌宕起伏的,他的精神也很疲惫,拒绝了堂兄弟们的挽留,直接返回集萃楼去休息。 他这里刚刚在阿莹的服侍下洗浴一番、消解疲惫,躺在内室横榻上等待头发风干,忽然外间传来脚步声,旋即便有人声传来:“六郎睡下了么?郎主、夫人来见。” 听到这话后,他便让阿莹将他头发草草挽起,然后走出了房间来,便见张均和郑氏坐在外堂里,他拣下首一个席位坐下来,开口问道:“阿耶、夫人还有事?” “我道你应试疲惫,有事可以明天来说。夫人却心甚不安,一定要今夜便来致意。” 张均还在维持着之前的态度,但神态细微处也可以看得出有些刻意的模样,总归还是认识到如今的张岱已经不是他能仗着父亲的身份便可以轻松拿捏了。 郑氏的变化则就更大,张岱走进来时,她直接从席中起身,待其落座后,自己也才坐回去。 不过这些外露的态度也都是刻意做给人看,张岱对此倒是不在意,反正他也因此不会对郑氏有所改观。 “打扰六郎休息了,但有些话不说清楚,此夜恐是难眠。” 郑氏入座后让自己神情显得和蔼些,又沉声说道:“日前搬往惠训坊别业,一是你耶与阿翁争执不下,二则我新受孕信,家居不安,所以过去短暂休养。但请六郎放心,那邸内的陈设、储物都未有动。 方才得益六郎进言,你祖母肯将家事付我,我也不便再离家别处,所以来告诉六郎一声,明日将一些私物搬回,再认真打扫,六郎随时可以往居。” 讲到这里,郑氏不免有几分心酸,只觉得数遍两京人家大妇怕是都没有自己这般委曲求全、对一个庶子百般忍让者。 “小事罢了,还劳夫人特意来告。” 张岱闻言后便随口答道,他近日倒是没有再搬回别业的打算,但是想到过段时间难免会有一些相识的都内儿郎前来道贺访问,也的确需要一个场所接待。 惠训坊那别业地理位置上佳,环境也优雅,他还是挺喜欢的。至于被这两口子霸占一段时间,放在总账里一起算就是了。 两人本就话不投机,若非被张均强拉着,郑氏也不肯大半夜还来低头服软。但既然来了,也就不便再端着。 “阿莹这侍婢近年越发出挑,听说你日前侍奉郎君西行,今又奉从东归扬名,真是一个难得忠心得体的女子。” 郑氏口中说着,抬手示意身旁一个仆妇入前来,将一绸布包裹摆在案上,从中拿出一件珠衫来,强笑说道:“有这样的忠仆,就应该重赏。这一件珠衫是我少年闺居家中所制,留存多年今已不再合身,便且赐你以作慰劳。” “婢子侍候阿郎是本分,不敢受主母重赏!” 阿莹闻言后,连连摆手说道。 张均则在一旁说道:“夫人治下向来大度仁厚,你这婢女侍奉得我儿如此妥帖,理当有赏!所在又不是什么刻薄吝啬的人家,但受无妨!” “夫人厚爱,你便收下吧!” 张岱瞧他两口子大半夜不睡觉,来拍他婢女马屁,一时间也是有点无语,你两口子但凡少犯点贱,又何至于如此? 郑氏瞧着阿莹入前收下珠衫,心内也有几分不舍,但很快便又望着张岱说道:“六郎,你弟在家治艺久无长进,听你要管教族学儿郎,我想将他再送回,希望你能上心教他一教。” “我年少性躁,遇到不合意,恐怕不会温言细说,这一点需请夫人先知晓。” 郑氏听到这话,眉头又是一皱,还未开口,张均已经先说到:“只要不损他仪容形体,由你敲打!夜深了,你好好休息。” 说完这话后,张均拉起郑氏便往门外去。 “阿郎,这真收下了?如此华衫,岂是奴婢能穿戴啊!” 张岱送走两人返回房间,便见阿莹一脸苦恼的提着那珠衫问道,他便笑语道:“这珠玉打磨还不够圆润,有时间给你挑一件更美的。人既送来,你便收下,不喜穿戴就变卖成钱,收作私己。” “哪里是不喜,只是不敢!我又要什么私己,凡所有的,都是阿郎的!” 阿莹嘴上说着,将这珠衫妥善收起,装进内里的箱笼中,还未转过身,阿郎已经贴上来,少女颤声道:“阿郎不累了?” “已经休息好了,明早阿姨她们要返回,有时间认真休息。” 张岱个叉鱼小伙精神十足的笑语说道,他这个莲六郎期正好,连日来辛苦治学,精神已经久绷不弛了,也需要由内到外的放松一下。 “阿母归后定要骂我恶……阿郎,好阿郎、坏、坏阿郎!” 鱼儿长尾摇曳,又在湖面荡起了层层涟漪。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张家大宅里便忙碌起来。张说昨日还在皇城前表态要宴请宾客,相关的事情自然也要筹备起来。 张说对于这一场宴会很重视,还特意挑选了一个几天后非朝会之日,然后便是拟定邀请的名单,并分遣家奴去送请帖。 张岱通过解试,固然不足以扭转张说当下仍然有些恶劣的处境,但一味的低调隐忍也并不是上佳的谋身之道。有的时候也需要借助某一契机与故旧们稍通声气,从而达成一定的朝野呼应的默契。 这些事情不需要张岱去操持,第二天他起了一个大早便让家人置备一份礼品,然后便又往正平坊内安国观去拜谢玉真公主。 世界是有很多层面的,不同的人所能发挥出的影响和作用也都不尽相同。 就拿这一次解试来说,如果这一次张岱走的是高力士的关系,那即便是顺利通过了,也不会获得太多的赞誉推崇。 清流与太监天生就不对付,通过与高力士的交流,他也能感受到其人对于南省的公卿是心存一份敬重的,并没有仗着自己的宠眷而目中无人。 玉真公主身处方外却又热衷红尘,那出尘又入世的姿态大大满足了士大夫们的审美趣味和想象力,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既纯且欲的天板,张岱投其门下而拔得头筹,便是一桩士林雅事。 当张岱再来到安国观外时,这里等候拜见的访客有增无减,当见张岱行来时,这些人又纷纷念诵起他昨日解试所作的诗赋:“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张岱摆手回应着众人的吟咏,然后顺畅无阻的进入了安国观中,这一次倒不需要再拿出云阳县主的书信,直接就被引到了精思殿中。 还没走入道殿中,张岱便听到抚琴声从中传来,登殿一瞧便见一个年近而立、丰神俊朗的年轻人坐在殿中抚琴自唱:“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唐人推崇诗歌声律,尤其是在两京之间每有佳作面世,都会快速的流传开来。这一首《湘灵鼓瑟》昨日新作,今天张岱走到哪里便都能听到,甚至在道殿中还谱成了声辞,那曲调凄婉美妙、引人遐想。 张岱不便入内打扰,便站在殿门前等待殿中人一曲弹唱完毕,然后才又举步入内。 坐在殿中的玉真公主正鼓掌为那抚琴弹唱之人喝彩,抬眼见到张岱走来,便笑语道:“张郎妙笔感人,新诗更胜前作,使湘灵有灵、今人魂牵!” “若非仙媛相助,小子犹自愁困户内,更难有闲情复为湘灵作歌。今日复至,正为致谢!” 张岱一边向殿内走去,一边躬身向玉真公主作揖道,同时视线还忍不住打量那抚琴之人,而那抚琴人这会儿也从席中站起,正自打量着张岱。 “这一位王十三,亦前代才子,闻张郎新作心甚欢喜,邀之于此协律唱之,这曲律可得张郎心意?” 玉真公主瞧殿中两人互相打量,便微笑着介绍道。 “足下莫非王摩诘、王学士?” 张岱脑海中灵光一闪,连忙向对方作揖问道。 这年轻人正是王维,听到张岱一语道出他的名字,不由得也面露笑容,同样作揖还礼道:“旧日不堪,去国经年,不意都下新出才士仍知我名。张郎虽年少,才情已高扬,试场作此佳篇,令某羞煞前作。今日相见,当真形神俱佳,令人心悦!” “学士才名早达,后来者踵迹而已。喜得谬赞,幸甚幸甚!” 不同于自己这个挂比,人家王维是真的大手子,张岱之前还盘算着什么时候能见上一面,没想到今天就在玉真公主家里见到了,而且看样子王维对自己印象还不错。 这倒也正常,《湘灵鼓瑟》真正的作者钱起同样也是半官半隐,在担任蓝田尉时还跟王维做邻居,彼此也是志趣相投,并有互相唱酬之作。 所以说在唐代搞文抄也得有个大心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遇到诗人的好友,更甚至诗人本人!不是张岱这种随时能把脸揣兜的人,也是不怎么好搞。 (本章完) 第109章 东都苑南面监 第109章 东都苑南面监 在盛唐一众诗人当中,王维才名既高,而且也是少年得志的典型。 其人年少成名,周游两京权门贵邸,可谓名利场中的宠儿。之后更是在弱冠之龄便进士及第,得授太乐丞。 但大概是人生太过顺遂,也让王维有失谨慎,任官之后不久便因太乐署伶人舞禁戏而遭贬。 这件事在当年还闹得挺大,不只王维被贬,官居太乐令的刘贶同样遭受严惩,其父著名史学家刘知几为子辩理,甚至遭流贬至死。 王维被贬济州,如今是秩满归都,因来拜见玉真公主,张岱才得以于此巧遇。 两人对话寒暄一番,话题很快转到岐王身上来。 张岱刚刚担任岐王挽郎,而岐王则是王维的恩主,讲到岐王的壮夭,更是忍不住泪洒当场,连连感叹道:“名王暴薨,苍天不佑,实在令人扼腕悲痛!前于济州惊闻噩耗,涕泪难止,恨不能飞身归都吊唁亡灵。” 讲到这里,他更起身向张岱作揖道:“惠文是我恩主,张郎执绋助事,某当深揖为谢!” 张岱自然不敢生受此礼,忙不迭避席而起,也不由得在心内感叹如今的王维还无之后那淡泊人事的诗佛气质,对人对事仍然情绪饱满、感情浓烈。 当听到王维刚从济州返回时,张岱便忍不住问起之前暴雨过后河南河北受灾情况如何。 讲到这个话题,王维便长叹一声道:“日前暴雨倾盆,河决于魏州,俄而漫及济州,洪波难遏,万民受难,幸赖裴使君统合州人,填土版筑,稍扼水势,但却仍然难免谷粟荡尽、州境萧条。 裴使君本以旧年东封知顿之功可望入朝,结果却又因天灾所累而迁授江南……” 王维之前被贬济州,而济州刺史就是裴耀卿。去年东封途径十数州,裴耀卿因料理得宜为知顿之最,以此功绩本来是入朝有望,结果却受此番天灾所累而仍困迁于外州。 讲到这一点,王维不免深为裴耀卿这个上司感到惋惜。 盛唐重内轻外、同时又重北轻南,裴耀卿本在济州刺史任上有功,借此入朝自然是最好的情况,但今却又直接发往江南任官,在王维看来这自然是受天灾所累而遭贬。 不过张岱对此却有不同看法,河南河北之前已经因为封禅而耗费颇多,今年又因受灾严重必然导致农事歉收,在这样的情况下势必要调度其他地区的资源进行救灾赈济,而当下还有充足物资储备的自然就是江南了。 所以裴耀卿这一任职倒不能视作贬官,更像是临危受命、欲用其才。毕竟裴耀卿在封禅过程中知顿得宜,充分展现出其人对于人物资源的调度能力,有此任用也是应时所需,不应以单纯的势位涨跌去判断。 由此可见王维对于时政人事的认知还不比张岱这样全面,不过这也没什么,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一个人即便不是全才,也不能说他的存在就全无价值、没有意义。王维那些才情富丽的诗句,张岱如果不搞文抄,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他本来还想继续向王维了解一下黄河沿岸的受灾情况,因为开元十四年这一场天灾乃是开元中期政治和制度、以及社会发展一个非常重要的开端和诱因,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天宝后期的内外格局。 不过王维本身便归心似箭,也无心细察沿途灾情,加上玉真公主对此并不关心,开口引导话题,很快话题就转去了别处。 张岱也没有一味的展示什么忧国忧民的情怀去破坏气氛,他只是将这一情况记在心里,准备之后再通过其他的渠道进行深入的了解和布局。 他今天来拜见玉真公主,本身也没有特别的事情,只是通过解试后再来表示一下感谢。在这里遇见王维自是一个意外之喜,想到来日他祖父还要在家大宴宾客,于是他便也顺便邀请了一下王维。 王维秩满解职,本身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收到邀请后便点头答应下来。而张岱又向其打听了一下其在都内住址,稍后再让家人正式的奉上请帖。 他也不清楚王维和玉真公主交情几深、还有没有别的活动要进行,又坐了一会儿之后便起身告辞。 张岱回到家时,一名身穿黑衣、在前庭恭立多时的少年便疾步入前,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口中悲声道:“郎主,我、我阿母也去了……” 少年便是周良之子周朗,日前张岱作为岐王挽郎前往长安助丧,只留下张义等人帮助周家治丧。周良的夫人本身就患病多年,强撑着病躯埋葬了丈夫之后不久便也终于煎熬不住,随之而去了。 这事情张岱已从张义那里得知,只是近日他一直有事繁忙,也无暇去探望。 此时见到周朗,他便连忙入前弯腰将他搀扶起来,拍着悲哭不已的少年安慰道:“你阿母去时已经没有遗憾,而今夫妻相聚黄泉,也是得其所愿。 但使生前尽孝,如今你也不必过分自伤,更不必觉得自己孤立人间,这里也有你的亲人!” “郎主……” 周朗听到这话后更是悲声大作,这么短的时间里痛失双亲,少年心中积累的悲伤自如山海一般,他埋首张岱臂弯之中痛哭道:“耶娘都舍我而去,若不、若不是还有郎主大恩需要报还,我、我真想随耶娘同去!” 他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收起了哭声,然后跟在张岱身后走进前庭一房间中。 坐定后张岱才又指了指他这一身黑衣,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孝子居丧期间,衣着饮食都需尽哀,周朗眼下仍处热孝之内,更加不能随便的改换穿着。 “日前畿内大雨,河南府因用我耶故计,疏浚洛南川流、修缮堤堰,没有受到太大的灾害。官人们都说我耶厚德,活人无数,又都奏于朝廷,朝廷特恩加授、将我夺情授官……” 周朗又啜泣着解释道:“当下我任官东都苑南面监丞,日常直事西苑明德宫。昨日在官署中听说郎主扬名皇城,我才知郎主已经归都,今早便来拜见。” 张义等人帮助周朗处理完父母丧事之后,便留下两名使仆返回,接着张家又发生了张均检举家业、郑氏霸占别业等一系列事情,张义等又忙着操持家事,无暇再去勤问,因此对周朗近况也都不知。 “原来如此!” 张岱闻言后便点点头,古人父母去世要守丧三年,但若因别的事情而打断居丧,那就要身穿黑色的丧衣,称为墨缞在事。 原本张岱还盘算着等到周朗结束服丧、除服之后再帮他活动一下,谋求一个好的官职,却没想到这小子已经解褐任官。 之前得益于张岱上书的缘故,周良被追授为五品朝散大夫,能荫一子为官。 但门荫入仕却也并非直接做官,要么是进入国学成为生徒、考举通过之后出任官职,要么是担任三卫之类的侍卫官、考满转授,要么是担任太庙斋郎等等。总之都需要熬上数年,然后才能参与选官。 如今周朗还在居丧期,结果因为其父遗计救活洛阳周边众多民众,从而跳过中间的流程,被直接恩授官职。 而且其所担任的东都苑南面丞还是正八品官职,要比从五品荫子起授的从八品更高,起步便远远超过了其父周良。 了解到这些之后,张岱也不由得暗叹果然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虽然之前周良被追授五品,他出力不小,但如今其子所得这一份机缘则是周良所奋斗得来。 张岱清楚周良为此耗费了极大的心力,甚至最终的意外身死也与此有关。但他这一番努力总算没有白费,不只救活了众多的洛下百姓,他儿子周朗也承受了这一份恩泽。 好人有好报,是天下最令人欣慰的事情! “我本不愿担任这官,也不知该要如何处事,只是朝廷强派下来,不敢推辞。但今郎主回来了,我便辞去官职,留在郎主身边听用!” 周朗却不在乎这一份难得的机遇,一门心思想要追随郎主报恩。 “不可!这是你耶半生劳碌给你积攒的福报,怎么能如此轻视抛弃!不会处事那就学,一定要将事情做好,积功求进,才不辜负你耶的遗泽!” 张岱听到这话后,当即便皱眉训斥道:“况且我身边并不缺人使用,随从小厮自有丁青,内外护卫还有安九,不需你来耗使谷米!如果真觉得学事太难,我给你安排两个书吏辅助!” 周朗闻言后连忙恭声应是,不敢再说辞官那种话。 张岱打量着他,心思却快速流转起来。他之前说要给东都太监宫女们办保险,但还没有找到一个具体的切入点,尤其在起步阶段,无论是通过高力士还是武惠妃都不妥,如果能一直瞒下去那就更好了。 如今周朗做了东都苑南面丞,负责打理西苑明德宫事宜,这倒是一个非常好的切入点,从西苑这些不起眼的外围宫人们逐步向内推广,到上阳宫继而洛阳宫,再从东都到西京! (本章完) 第110章 燕公技得传 第110章 燕公技得传 解试虽然告一段落,但张岱要做的事情还非常多,首先第一点就是要借着解试这一股风头再配合他爷爷把近来颇显颓败的家势再支撑起来。 到了张家宴客这一天,闭掩多时的家宅正门都再次大开,虽然门外并没有了标志性的沙堤,但一大早开始家奴们便将宅门前的坊街洒扫的干干净净。 张岱也一大早便起了床,盛装打扮一番后便被安排在堂前,堂下还有一干张氏子弟也都精神饱满的准备出入迎接宾客。 接下来倒也没有发生什么张家大张旗鼓、结果却门可罗雀的打脸情景,毕竟现实也很少那么戏剧化,张说既然摆出这阵仗,总归还是有点底气的。从清晨时分开始,便陆续有宾客登门。 率先登门的是多受张说关照提携的朝野词士,诸如孙逖、赵冬曦兄弟等等。还有被罢官赋闲的王翰,同样也是早早便来到了张家大宅。 “庭前树久不赏,亦因客少颜色凋啊!” 王翰其人向来心直口快,入门后便指着前庭一侧的树感叹说道,搞得门前迎客的张均兄弟神态都有些不自然。 不过张说对此却不在意,指着王翰便笑语道:“正需要王子羽贤圣并饮客尽兴,量浅扶树堆肥!” 王翰听到张说调侃他在此饮醉呕吐的旧事也不羞恼,只拍着自己肚子说道:“此腹容江海,酒食直须来!” 张岱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跟对唱山歌似的,一个恍惚,王翰便闪现到了他的眼前,两眼直盯着他顿足叹息道:“张六郎才情是我先知,不意宦途失意、去职闲居,识才之名竟为裴敦复得矣!来日若作唱酬,六郎需十分用心,借你名篇传我名声!” 张岱听到这话后顿时一汗,连连摆手道:“学士才名高著,我今攀而未及。若得与学士唱酬成趣,并为世所赏,功名浮云、不足道也!” 他这里话音未落,已经入席坐定的赵冬曦便笑语道:“王子羽失意暂时而已,若能得朝中相公赏识,且加举授,来年司职考功,六郎自然复投你案,成你识才之名。” 唐代前期的科举省试由吏部的考功员外郎所主持,因此这个位置也是非常的重要,自然不可能授予不久前还因惹厌宰相而被踢出朝堂的王翰。 赵冬曦这么说,自然只是调侃。他这里话音刚落,另一旁官居左拾遗的孙逖便又开口道:“日前往访严员外,员外着我转告燕公,省试将近、需为避嫌,不敢冒昧登门、为主人滋惹非议。六郎所作,严员外亦皆审读,直叹若省试同样能发挥如此,谁能黜之?” 所谓的严员外,便是当下官居吏部考功员外郎的严挺之,其人便是明年科举考试的主考官。 张岱听到这话,也不由得感叹除了他老子这个倒霉东西之外,生在张家真是没得说。 其他士子考生们需要入京游走干谒之人,皆是他家座上宾客,更甚至就是他的亲人,而能够决定考生们命运的科举考官,也是宾客们闲聊的谈资。 别的考生们还在寓所中苦读主考官的文卷、咂摸其文风趣味如何,他这里已经有考官亲自着人递话让他安心备考、正常发挥。 可如果把这一场京兆府试当作正常发挥的标准的话,那对张岱来说可就有些难了。 且不说杜牧的《阿房宫赋》根本就不会出现在省试的考场中,就单单那《湘灵鼓瑟》一样水准的试帖诗如果能够随便写出,也不会被推为唐人应试之冠了! 才华是才华,应试是应试。别说李白没有考,就算李白进了考场,怕是也考不中!王维之流固然才华横溢,但是所写的试帖诗也是味同嚼蜡。 张岱这里也是暗悔不该把调起的那么高,如果省试答题水平突然锐降,那必然也是不妥的。 张说坐在堂中笑语道:“是儿才情是有,但学业却还未足扎实。日前府试也不过妙笔偶得,不宜寄望深重的迫之过甚。来日省试但得中下,便足欣慰了!” 他是不想给孙子太大的压力,张岱在听完后也连连点头,还是爷爷知道疼人,懂得兜底。抄那也是需要费脑子,而且还得看合适不合适。 不过张说在说完这一番话后,又望着赵冬曦等几人笑语道:“今日所以邀你几位来聚,正有一事相付。自今往后省试还有数月,有劳你等休沐之时入此来给此儿教试课业。来年如若举业不成,让你等并为天下所笑!” 这些人里,王翰就不必多说了,本身就是进士、制举连续及第的大学霸。 赵冬曦后世才名或是不及王翰,但其兄弟七人俱进士及第,自此往下五代俱得进士及第,可谓是唐代以科举取士以来衣冠户中的代表家族。别的不说,单单应试经验那绝对是丰富得很。 至于孙逖,那更是让考官都降阶约拜、待以贵宾的牛逼人物。其进士及第时,所写策论让张说都拍案心醉,着令儿子张均、张垍前往求教。 张说居然还盘算着把这些人都招来家里给他孙子补课,这个阵容绝对堪称豪华,估计都直追皇子们的师资力量。当然,唐玄宗的儿子们除外。 几人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应是,不做推辞。张岱的诗赋水平他们也都有见,通过省试绰绰有余,哪怕水平有所下滑,起码也能维持在一个合格线上,稍加辅导自然手到擒来。 张岱自家知自家事,却没他们这么乐观,心里清楚如果明年省试还想保持高水准,必然也得用功苦读了,到时候再看看考题是什么。出的巧那自然就考得好,出的不巧那好歹也得糊弄过去。 “那我等老物闲时也要登门,来赚燕公家酒食了!” 张均又将几名宾客引入,走在前头的便是他之前在礼部的上司、仍然官居礼部侍郎的贺知章。 同行于后的,则是徐坚等几名张说在集贤殿的老同事们,入堂之后也都纷纷向张说道贺,并对张岱多有夸赞。 贺知章同样乐于奖掖后进,虽然张岱倒也不需要他的提携,但他对少辈才士的喜爱欣赏也是溢于言表,坐下来之后便拉着张岱探讨那《阿房宫赋》的创作思路,以及其中的史论观点。 其他人听到这话题也都纷纷加入进来,经史是修身治学的根本,一个人对历史去怎样看待和怎样解读,能直接将其思想与逻辑水平都体现出来。 肚子里究竟有没有货,三五句话的讨论基本上也就能看出来个大概。当然这说的是古人,毕竟古人能够即时接触到的大事讯息也比较有限。等到了后世,论史就被键政所取代了,同样也能产生类似的效果。 如果不是纯文学和礼制的话题,张岱也不惧跟古人探讨,而且他的视角往往更宏大和新奇,也能让人大有启发。 “此儿智深矣,舍人所不及,燕公技得传!” 贺知章一个话题没有争论过张岱,老头被辩的脸都有点红,举杯饮茶,口中忿忿道。 辩输了能有什么好话?这老头明显是说这小子一肚子阴谋权变的坏水,他老子都比不上,张说那点从龙潜邸、谋划政变的手艺都得传给孙子。 张说听完这话,神态自是有些不自然。而张岱也忍不住白了这老头一眼,怎么搞辩论还带人身攻击的?你是逼我过些年先把你个大明白踢回吴中养老吗! 至于一旁的张均,同样也抽空甩过来个白眼,只觉得这个老上司真是口无遮拦,我这些年饭都白吃了吗、还能比我儿子差? 一句话得罪祖孙三代,贺知章这嘴功也是没谁了。不过眼下堂中宾客们也都各有话题,倒是没啥人在意他这输不起的瞎念叨。 宴会从清晨开始,稍晚一些又有许国公苏颋、太常卿崔日知等当朝老臣的到来,也让宴会的氛围多了几分庄重。 张岱倒是没有特意邀请什么客人,他准备来日到惠训坊别业再安排宴会请一请洛下少徒们,所以受他邀请而来的也就只有一个王维。 但是为他而来的倒是不少,诸如那个俨然已经将他当作头牌的裴敦复,也在午后便登门来热情祝贺。 因日前这一场解试,他连日来在都内也受到数名朝中公卿的邀见询问,且不乏人暗示有对他举荐之意,这自然让裴敦复欣喜不已,对张岱的事情也越发上心。 其他还有一些曾经一同担任过挽郎的都内时流,也都有前来道贺。 随着时间抵达傍晚,宵禁将要开始,一些熬不得夜的老人陆续告辞离开。在将这些老友们送走之后,张说也返回内堂休息,前面宴会则留给子侄晚辈们主持。 很快便华灯初上,堂中宴会氛围仍然欢愉未减。正在这时候,外间坊中却突然响起奔腾的马蹄声,且向张家大宅快速接近而来。 经历过一次家变的张家人对于类似的声音自是极为敏感,忙不迭将情况向堂中郎主们奏报,闻听此事后张均兄弟神情都微微一变,张均便抬手示意张岱带上几名子弟一同往前庭去看是什么情况。 张岱来到前庭这里,来人也已经抵达宅门前,且将名帖递入进来。他接过仆员递来的名帖一瞧,发现竟是霍国公王毛仲之子、太子仆王守贞。 他眉头微微一皱,连忙让人将客人请入,自己也阔步行至门前。 门外坊街上二十多名骑士,为首者也有二十几岁,待见张岱行出,便在马背上对他摆手笑道:“某名王守贞,张郎今日应识。闻张郎府试高中,今特来贺,并赠青海龙驹一匹,以待来年登科畅游都畿、赏唱名! 从人多不知礼,恐污燕公华堂,今日门前道贺,来日更与张郎共谋富贵!张郎且归,某等别处消遣!” 说完这话后,王守贞便让随从引上来一匹骏马青海骢,然后便一个呼哨率着这几十个随从骑士又闹哄哄的往坊外疾奔而去。此时宵禁早已经开始,而其奔行内外坊街竟全无禁忌。 (本章完) 第111章 大妇难当 第111章 大妇难当 对于这些纨绔们的心理,张岱一直不太能代入和理解。 就拿这王守贞的行为来说,他实在猜不透这家伙究竟想干啥。你要想送礼好好处,板板整整送来就是。你要是想炫耀加示威,这点强度那也不够啊! 敬畏?不可能的,别说这家伙了,哪怕他老子王毛仲,张岱心里也在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将之收拾掉。当然这事最急的主要还是太监们,如果能趁着他们内斗时,自己也分享点成果,张岱也不会排斥。 不过话说回来,王守贞送来的这一匹青海骢是真的不错。王毛仲除了掌管北衙,还担任内外闲厩和群牧使,他是真能捞到好东西啊! 张岱绕着这匹骏马转了好几圈,越看越是喜欢,抬手吩咐仆员在家中马厩腾出一个好地方安置这匹马。 “这青海龙驹当真神骏啊!六郎放心吧,仆此夜便共这马一起宿在马厩里,一定照料的妥妥当当!” 管厩的吴川闻讯赶来,看到这匹骏马后也是眸光透亮,拍着胸口一脸谄笑的对张岱说道。 他们这些家奴过往多少有点看不起这位郎君,但如今也不需要再怎么强调,对张岱的态度都变得毕恭毕敬,凡有吩咐也都竭力做到最好。 将马收入厩中后,张岱便返回中堂,讲了一下王守贞登门赠马一事。 张均听到这话后,绷紧的神情才微微一缓,但很快又对张岱沉声道:“霍公虽然权势甚雄,但其麾下这些北衙兵子却多狂暴,你尽量少与往来。” 张岱闻言后又暗叹一声,他这老子不是没有眼色,政治上的敏感度也有,只不过常常用不对地方,该注意的不注意,枝节小事上却又高度敏感、畏首畏尾。 总结一下,就是欠缺政治智慧,拿那浅薄的认知自我限制。 北衙固然比较敏感,但也绝不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系统,羽林军与万骑的将领同样也不乏外官迁入。为了所谓的避嫌而将这些人从自己的交际网络中排除掉,也只是放弃了自身发展的一种可能。 当然张均这么说除了谨慎之外,也有一种文人的傲慢,尤其如今官居中书舍人,自然看不起北衙那些亲从官奴。 略过这一插曲,宴会继续进行,因为是庆祝自己解试通过,张岱也不好早退,打起精神来应付到半夜,喝的醉醺醺直接睡在了自己席位上,才被丁青等入堂搀走。 第二天睡到了日上三竿,张岱才又醒过来,并没有急着起床,躺在那里盘算着今天要干什么。 “阿母她们要搬回别业,着我来问阿郎还有什么吩咐吗?” 阿莹走进来,一边从箱笼里给张岱翻找衣服,一边开口询问道。 英娘估计也看出了这少男少女业已初尝禁果,此番从城外田庄搬回后也不再随意出入张岱的居室,一些话都让阿莹来传。 “先把别业细致打扫一番,再置备一些酒食存放着。” 张岱想了想后便吩咐道,他爷爷给他找了不少的家教,要在省试前继续补知识,在省试高中前他也不打算再搬出去长住,只将别业当作一个宴客场所。 他接过阿莹递来的衣服穿衣起床,想了想后又说道:“我也同去罢,整理一下家私,还要入谢惠妃。你就留在家里,向夫人那里去道谢一声,打听打听人事。” 之前说要拿出三千贯钱来放在族学做奖学金,也不能光吹牛不做事,之前他奶奶送给他那些私己和禳星结束时岐王家送来的礼货便足够了,倒也不需要另作解释,当然也没人敢让他解释。 郑氏回到家里,已经开始逐步接掌家事,昨日的宴会便是她指挥家人所筹备,倒也还算有板有眼。当然这也是因为预算充足,人力足使。 张岱之前建议让她掌家,当然不是为的帮她夺权,而是受到了玄宗对他老子张均任命的启发,目的还是要将之捧杀。 张家族人百口可不是一个虚数,而是真的有这么多。 张说兄弟三人加上各自的儿子,已经有十几个了。因为张说在兄弟当中年龄最小,所以儿孙年龄相应也就小一些,张岱这个长孙才十四五岁,但他上边的几个堂兄俱已成家。 这些人也都没分出单过,都住在这大宅中不同的院舍里,每天的吃喝拉撒就不是一个小问题。真要盘算起来,这些家事要比《红楼梦》里宁荣二府还要更繁琐一些。 张家虽然刚刚失势,但宁荣二府相形之下则就更加是破落户了。毕竟单单张均这个中书舍人的官位,就超出了宁荣两家的家长。 张家的收入构成,张岱倒不是很清楚,但可以料想之前那些宅田产业必然占了很大一部分。那些宅田也并不是在集中管理,而是分在各家族人手中,等于是他们各自手里的私账。 虽然说别籍异财是伦理和国法都不容的罪过,但只要不是张均夫妻这样的极品,谁又会揪着儿孙这一点严加查问、不许他们各自置业? 张均作为族长之子,固然可以将这些隐田都统统上交,但也不能阻止族人们对他心怀怨望。 骤然遭受这样的变故,各家资产收入必然锐减,在这样的情况下,管家就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职位。 之前元氏主管家事,各家纵有忿怨,不敢吵闹。但今郑氏上位,她可不是什么国夫人,年龄资历在这个大宅中还属于晚辈,各家那些主妇面对她自然少忌惮,她们的损失要不要补偿?跌落的生活水平要不要恢复? “你去夫人那里多听多看,家人若真有疾困却不得其助者,你引来这里,需人给人,需物给物。夫人自己有什么优待的人事,也都打听出来,找机会一并除走!” 张岱自己没有时间盯着家事,也没有必要为个宅斗太上心,那就让郑氏自己主动暴露起来在家里的人事亲疏关系,等到浮露的差不多再一把搞掉。 这个过程里,顺便也让族人们对郑氏的忿怨拉满,之后张岱收拾她的时候也就更有正当性,他是为了整个家族而大义灭亲,而不是以庶子而欺凌嫡母。 彼此已经是最亲密的关系了,阿莹也很能追得上张岱的思路,听到这话后她便又说道:“郑家几个舅氏还时常登门来分取夫人的私己,这要不要传告给家人们?” 荥阳郑氏固然天下名门,但其实随着天下一统、皇权独大,五姓家无论在政治上还是经济上都不再处于绝对优势的地位。 后世甚至还有人因此引申出唐代统治者针对河北士族的排斥与打压,是造成中晚唐河北藩镇长期割据的原因之一。这纯属放屁,特权叙事与群众史观混淆的一个大杂烩,自己都闹不清楚。 夫人郑氏这一家族并不属于荥阳郑氏最显贵的一支,可以说除了门第之外便一无是处,之所以能嫁入张家,就是张说父子那种崇拜老钱风的自卑心理在作祟。 张家从这婚姻中也没得到什么明显的提升,反而是要对郑家诸多帮补,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在仕途上。 听到阿莹这么说,张岱便点头笑道:“这当然没必要给她遮掩,就该让家人们都知道钱物流向!” 过往家里满席酒肉吃都吃不了,周济一点给穷亲戚自然没什么,可现在一家人汤都快喝不起了,你还往娘家叼骨头,这对吗? 张均这一次把家业卖的真是很干净,基本上除了永业田、口分田加赐田之外,别的都被他一锅端出去了。 甚至就连张岱那座田庄都被上交,还是宫中的武惠妃将这田庄收走又赐回,给张岱保住这一份他亡母留给他的家当。 在这样的情况下,郑氏再拿张家的东西去补贴她娘家,那些被她老公搞破产的族人们都得疯!家事越纷乱,自然就越多积怨。 家中的人事关系也是不破不立,只有把这些旧东西统统给破坏掉,张岱在这家里的影响力才能稳定的树立起来。 须知如今的他在接受了云阳县主的注资后,除了他爷爷还深浅未露之外,可以称得上是张家第一大财主了。而且有他爷爷撑腰,族亲们看好,正是在家里跑马圈地、收纳心腹的好时机! 他这里盘算着要做张家小霸王的思路和步骤,洗漱一番后,往后堂去向他爷爷问安便出门。 张说人老觉短,早已经起床了,正坐在书房窗前临帖,见张岱走进来便搁下笔,口中说道:“近日维系一下人情便要收心,开始专心备考了。你诗赋虽精,但义理仍短。经业是治艺之本,学欠端庄,才情便会浮躁不稳,不达大体!” 张岱也知道自己缺点所在,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应是,接下来他也准备恶补一下义理知识,起码要达到应付省试帖经的程度。赎帖毕竟只是取巧,真要遇到较真的人,难免不好糊弄。 “大父临写谁家妙帖?” 他一边往书案走着,一边微笑问道。 张说闻言后便随口答道:“日前往万安山祭拜先茔,见一新碑笔势甚雄,拓回赏摹。” 张岱听到这话后心内顿时一跳,果然走上前来一瞧,是他日前给他亡母所立墓碑的碑文拓片。 (本章完) 第112章 身疏则谗入 第112章 身疏则谗入 张说将这小子的神情变化收于眼底,这事他发现了也有不短的时间,这小子回来时又忙于备考,为免其分心便也没多作打听,现在事情告一段落才摆出来。 “日前在家中你旧居那陋室中,见有半幅墓志残篇……” 张说又开口说道。 张岱闻言后又不由得一瞪眼,没想到还有这一桩事。不过他本来就打算近期交代,只是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来,现在既然被发现,那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也是我写的。” 他虽然玉骨不屈,但那只是摆给外人看的人设,该服软的时候绝不硬挺,当即便俯身作拜于张说案前,开口说道:“之前在家不受恩亲所喜,失于管教、处境颇劣,又自恃几分薄才,做错了一些事情。近来愈受大父所重,心内常常惴惴,愧疚难安……” 张说主要还是好奇这小子何以藏拙,但却没想到这小子胆大妄为到敢冒自己之名去给旁人书写墓志,听完张岱的交代后顿时也瞪大眼。 “他们就信了?全无所疑?”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开口问道。 张岱点点头,又赶紧说道:“冒名代笔,已经犯错。我怎么敷衍了事、玷污大父的文名?所以每一篇都精心撰写,文辞颇丽,笔迹亦雄……” “那我还要谢你保全我文名?” 听到这回答,张说当即瞪眼怒喝一声,他抬手便要抓起书案上的砚台,但又转向书镇,触及之后又摸向毛笔,见笔锋上还有墨渍未干,末了只是挥手重重拍在案上大吼一声:“小子大胆!” 张岱斜眼暗窥他爷爷换了几个东西都没舍得砸向他,最后只是自残泄愤,大不同于日前抡起凭几便砸他老子张均那架势,一时间也颇感动,连忙又顿首道:“我知此事欠妥,也没敢多做,尤其家变之后,更是一次都没有再做。” “一次都多!” 张说手掌拍桌子都拍的又麻又疼,气呼呼的连连喘气平复一下心情,然后才又问道:“收钱多少?都做了什么销?” “每一篇都在一两百贯之间,收来钱帛也没敢浪使闲用。日前告奉于族学的钱物,便是如此得来。否则凭我亡母所遗,哪得这么多钱物……” 张岱连忙又低头说道,我虽然做了错事,但却一分没敢,还拿回家来给你儿子填窟窿。 张说听到这话,神态微微一缓。他这些年在朝为官,只有圣驾驻跸东都时才会回到洛阳家里,对于此间的家事的确所知不多,但近来也清楚这小子之前在家里倍受冷落。 虽然被气得肚子疼,但他细想之下还是有几分怜意。 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又忿声道:“你大父名满天下,文竟作此贱卖。以此得回的钱帛,全都交回家里,惩你不识行情!日后再敢如此用诈欺人,决不轻饶!” 张岱闻言后连连应是,自然不敢反对。他还有五十万贯巨款没有提取,也懒得再跟这老头算这些小帐。 张说又语重心长的说道:“你才智超凡,巧言诡辩,贺季真之类老成学士犹且不能将你驳倒。固然禀赋可赏,但若恃此便惯于弄巧用邪,为害更深,且伤人累己。 月有盈缺,势有涨消,你大父自诩精明,犹且难免为亢势所伤。你今青春少年、大好年华,事皆可以从缓谋求,不应以奇巧为能!此事有我包容且过,若是别人,岂肯恕你?” 道理固然是这个道理,不过张岱当时也没有什么长远计谋,只是想着跳船前先捞上一把,如今情况不同,当然不会再做这种事情。 “大父的教诲,我铭记于怀,绝不敢再如此行事!” 无论如何,他认错的态度是很诚恳,这也让张说的心情略有好转,转又指着案上拓片说道:“书向谁学?” “远学钟王,近法欧公,家母遗帖不多,又无钱入市访买名家名帖,便向北邙、龙门临摹墓碑摩崖石刻,笔硬墨涩,所以笔迹骨露肉少……” 张岱连忙又垂首说道,而张说听到这话后,眼中更流露出怜惜之意。 他站起身来拉起这孙子,沉声说道:“少年的艰辛困蹇不是磨难,就连当今圣人……我孙禀赋出奇、人间优异,你大父一身所学,毕授于你!来来,你到案前来,我再教你一些法度失谨之处。” 张岱今天已经有了计划,哪有时间蹲这里让这老头儿补偿自己这些年缺失的亲情和教诲,于是便又说道:“大父所学渊博、如山似海,小子纵使轻狂,岂敢夸言能够尽得所传? 但得二三立身处世的智慧,已经可以无惧人间的险恶了。日前受人刁难颇多,须得请教大父何以报复!” 张说听这小子处境刚好便又心心念念要报仇,倒也并不反感。他自己就是睚眦必报的性格,只觉得这孙子确实比儿子更像自己。 “吏部韦坚日前不以避讳乱授杂官,可恨你耶竟不斥之、事成笑柄。前又引选人哗于南省,使我孙险为中书所诘。此仇不报,此恨难消!” 张说先是恨恨说道,旋即又叹息一声道:“可惜我当下并不在朝,只能借由别者发声,或能黜之,难能灭之。且先由之沉沦下僚,日后我孙当事,更加惩诫!” 韦坚这事搞得张家挺没脸,张岱不说,张说也不会放过他。只不过如今的他终究已经去位,就算要发起攻击也难亲自操作,用力深浅不好控制,而韦家同样也根基深厚,怕是不能做出什么致命的打击。 张岱听到这话后也暗叹一声,之前他对大唐政治的理解还不够具体和深刻,只觉得他爷爷最重要的宰相之位都没了,那么在不在朝区别也就不是很大了,就算直接致仕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是现在看来,朝局政斗当中,你能介入和影响多深固然是一个问题,在不在场又是另一个问题。如果张说仍然在朝,哪怕没有了宰相的权柄,出现问题都能及时沟通,不会像之前那样被动。 正当祖孙俩还在家中谈话的时候,朝堂中新一轮的人事倾轧也已经展开了。 出乎意料的是,最先向韦坚发起进攻的并非张说党徒,而是韦坚在吏部的同僚,弹劾韦坚对选人有失控制、致使选人们哗于都省和皇城,给还未正式开始的铨选造成恶劣影响,宜加惩治。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去年宇文融奏请十铨,把吏部得罪的不轻,此番吏部群属便要将这个宇文融安插的钉子给踢走。 接下来太常卿崔日知等又直奏韦坚卖国丧而营私、弄名器以取宠,一百多名惠文挽郎皆不察授、独授燕公孙张岱为官,有党阿之嫌,宜加严惩,并奏请召张说入朝自陈其事。 如果说吏部奏事还只是想把韦坚踢走,那崔日知他们的检举就要狠多了,尤其卖国丧这个罪名如果坐实,那可是足以要命的。 而且这罪名刁钻处还在于诬蔑韦坚党阿张说,这看似将张说也牵连其中,但其实是给张说创造一个重回朝班的机会。 连日来张说饱受攻讦、处境很是微妙,一旦入朝自陈,韦坚党阿自然是子虚乌有,但张说却可以趁机将连日加诸其身的攻击加以辩白。 张说被致仕,使其绝迹朝班,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所谓身疏则谗入,一日不朝、其间容刀。越是身份显赫的大臣,越需要每天都力求能见到皇帝,这样遇到攻讦才能及时的自辩。 但是如今张说困居家中,只能任由流言蜚语乱入,完全处于一种被动挨打的状态。而他的政敌又都在朝且各拥势位,处境之凶险可想而知。 “韦员外所拣授张氏子,实乃卑官恶职,何谓党阿燕公?太常等所奏,皆荒诞不实,燕公功于社稷、安车载归,荣养于第,所以礼贤,岂可以子虚乌有事而轻扰之!” 崔隐甫等好不容易将张说赶出了朝堂,自然不可能因此小事便又将之放纵回来,自是极力证明韦坚绝无依附张说之意。 然而如此一来话题又转入到了另一个问题中来,那就是韦坚为什么要授张岱以卑恶之官?是他在惠文丧礼当中有失礼之处吗? 但太常、光禄,包括礼部对于挽郎们的表现都无此记录,韦坚既然不是党阿,那就是报复,为其亲者李林甫报复日前张岱进言触之?此事圣人都加褒扬,且河南府因其上书而受惠深矣,以此为罪,将何为功? 朝中因此争执不下,而身处旋涡中的韦坚只能深跪殿中、汗流浃背,听着张说党徒们对他进行各种罪名的抨击。 朝士们没有争论出个曲直出来,圣人自然也不会发声,只是看着群臣针对此人此事讨论不休。 正当他们双方各执一词的时候,宰相李元纮所推荐的御史中丞宋遥站出来,同样直言韦坚有罪。 但宋遥所攻击的目标更多,说完韦坚之后,旋即便又弹劾宇文融荐人失察,前御史中丞李林甫、今吏部员外郎韦坚皆由其举荐而得用,各自判事皆有错漏,宇文融亦应加以纠察! 除此之外,中书舍人张均不避其讳、送授子职,判事大失周谨,不堪处置省要,同样需要惩诫。 宋遥站出来这一顿输出,顿时把群臣都吓了一跳,李元纮这是杀疯了吧? 圣人也没想到李元纮不声不响的酝酿了这么大的攻击火力,眼见若再让群臣讨论下去,情势将要失控,便也不再任由事态发展,当场叫停讨论,事判有司加以纠劾。 于是到最后,韦坚被夺其官,外授杭州参军。张均则罢中书舍人,转授大理少卿。 (本章完) 第113章 冤家路窄 第113章 冤家路窄 冤家路窄,张岱回到惠训坊的时候,正遇到韦坚带着家人们检点其别业家资,已经装了几车正往外拖运。正巧的是,王元宝又出现在其家人队伍当中。 被从前程似锦的吏部郎官骤贬为江南卑官,而这还已经是诸多努力后所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任谁心情也不会好。而当韦坚看到张岱正骑着他之前赔给的那匹骏马由坊外行入时,神情顿时更加阴沉。 张岱倒没有入前抢道争行,怕再惹上一身晦气。 经历过之前那一番人事波折,他也尤感强大自己才是正计。这世界并非都是善意的,但如果本身强大起来,许多恶意也都不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甚至都不敢流露出来。 韦坚倒是没有像李林甫那样没有风度、瞪眼对着张岱破口大骂,严格说起来他也并不是栽在张岱的手里,而是被宰相李元纮摆了一道。 之前中书门下放纵那任命通过,让他误以为李元纮当下重点还是要打击张说残余势力,结果却没想到李元纮是什么都想要,一个落井下石把他们双方都削了一遍,一举奠定其执政宰相的威严。 但是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因为之前李林甫栽在这小子手上,李元纮的手根本就插不进御史台,便也难以进行这样的操作! 想到这里,韦坚心内怨念更深,哪怕已经阴沉着脸走过去了,还是没忍住回头又瞪了张岱一眼,却发现少年早已经策马走远,根本就没有搭理他,一时间心情变得更加恶劣。 时隔三个多月,张岱又回到惠训坊别业,这别业整体格局变化不大,只是细节上的装饰点缀更丰富也更精致了一些。 看得出郑氏也是非常喜欢这别业,真的了心思来精心布置,想要在这里过好他们一家的小日子,只可惜张岱这个孽子阴魂不散、越挫越勇,还是无奈搬离了这里。 英娘带着奴仆内外洒扫,丁苍则去库房盘查邸中那些财货。 张岱刚刚在中庭这里坐定下来,门仆便来禀王元宝来访,他便示意将人引入进来。 “恭喜张公子、恭喜张公子,京兆府试勇拔头筹,来年省试及第易如反掌!” 王元宝刚走进来,便用夸张的语调大笑说道。 “王二几时来的东都?西京事情处置如何?” 张岱抬手示意王元宝入座,然后又笑语问道。 王元宝坐定后又欠身答道:“至此已有数日,入城便闻公子取解事迹,本想入府道贺,又恐区区商贾有污华堂,至此才得相见,礼疏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客套完毕后,不等张岱发问,他又连忙说道:“韦员外、韦坚亦闻两京飞钱事,而今被贬出朝,欲将家私送归长安。因其罪身不敢久顿不出,便召某入宅欲将钱事相托。公子如果以为此事未妥,某便拒之。” 张岱听到这话自是一乐,但见王元宝小心请示便笑语道:“他只要愿意抽佣给利,事情又有何不妥?但须行之,不必顾虑太多。当下飞钱事方运作,无谓以杂事干扰。” 飞钱业务迅猛发展是必然的,两京富人此类需求旺盛自不待言,之前只是因为没有人将资源整合起来提供这样一个选择,如今既然有了,那自然都想尝试一下。 尤其过去一段时间的天灾暴雨,就连张岱一行都困阻途中多日之久。那些豪商富贾自然也都越发深刻感受到钱货长途运输所带来的不便和风险,类似的需求更加旺盛。 王元宝讲起此节来自是眉飞色舞,向着张岱连连赞叹道:“公子有此智谋,神人也!长安柜坊营业以来,五月至今纳钱已有两百余万贯,夏秋以来,京中百物俱贵,皆欲输财天中,以收天下时货……” 岐王家财将近两百万贯固然有些惊人,但毕竟是一家资产。当长安那么多豪商富贾的资财被吸引上来,哪怕他们并不是像岐王家这样托以家财,仅仅只是手中用于投资的现钱,那也颇为可观。 听到长安这么短时间里便吸纳那么多的资金,张岱也是深感大唐社会财富的确是可观。 按照王元宝之前制定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的抽佣,这些钱如果全都兑付出来,那就是足有几十万贯的盈利啊,简直比抢钱还要快! 当然有此暴利,应该也是新事物刚刚出现的红利期,加上这一场天灾的推动。许多长安商贾如果能够赶在天灾结束后第一批将关东物资运回的话,得利怕不是得以数倍计! 在这时间就是金钱的竞争中,区区两三成的利钱如果能够就让自己领先旁人一大步,那也绝对值得试上一试。 总之就是这飞钱刚刚开始运行起来,就展现出了极大的暴利空间和非常美妙的前景。只不过眼下股份和分红比例尚未厘清,无疑就让与事者都蠢蠢欲动。 “昨夜霍国公家王太子仆登门……” 张岱想了想后便对王元宝说道,他猜测王守贞搞上这么一手,就是为的震慑住自己,从而锁定更大的分红比例。 王元宝也不知有此事,听完这话后连忙又说道:“某幸受霍国公赏识,列作同门族属,但贩夫走贾难登贵庭,对霍公家事也所知不深。惠文家所支五十万贯事守口如瓶,丝毫未泄!” 他以为张岱是怀疑王守贞不忿分红不均、所以才登门扰闹,连忙开口解释一下。 张岱听到这话后不免一奇,他自知这五十万贯钱是云阳县主给他注资而非利钱,也不怕将之与人对质。 不过王元宝这态度却让他有点意外,他本受高力士告知王元宝认王毛仲为干叔叔,彼此应是比较亲密的关系,但现在看来王元宝对王毛仲也有所保留。 王元宝见张岱还有些不信,连忙便垂首道:“张公子或有未知,但王二心内清楚,公子于我实有再造之恩。王二行商半生,多沿河取利,自关西跨崤函、出汜水而向淄青。 然而去岁南市耗资甚巨却无所回,又逢天灾暴雨,大河决堤,河南河北尽为所害,过往所经营也受害颇深。若无公子引于共事飞钱,今年恐怕便是王二死期!某虽一介商贾,亦将义气铭记怀中!” 张岱之前没想过这一节,现在王元宝一说倒是也有所了然。 这么大体量的商贾,一两项新的投资血本无归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如果旧所依赖的商事也在同时遭受了打击,那真的有可能一蹶不振。 王元宝虽然有王毛仲做靠山,但其在南市投资失利也只能自己奔走操劳、寻找解决办法,可见想要直接获得王毛仲的帮助也是限制颇大。 如果全盘生意都受到巨大的影响与打击,那更加不用指望王毛仲帮忙,可能其人还会先行下手,将王元宝剩余的财富统统纳入囊中。 而今王元宝主动帮助自己隐瞒得利五十万贯也很有意思,如其所言知恩图报的意思或许是有,但想必也有其他的意味。 之前张岱猜测王元宝的后台是谁,高力士直言南省公卿看不起他一介商贾,只能去找王毛仲这种南衙奴官做靠山。可现在张岱作为公卿子弟,不就跟王元宝勾搭起来了? 张岱前受高力士所托要压制王毛仲在飞钱得利,他这里还没来得及有所布置,作为对方操盘手的王元宝便先主动示好了。无论其人是想吃两家茶饭,还是想还是想跳车换船,这无疑都是一件好事。 “王太子仆家势显赫,行事确有几分率性轻狂,但只要能说以道理,交往不难。过往或许彼此并不相识,难免会有一些猜忌误会。来日你邀聚一处,畅所欲言,顺便敲定一下飞钱后计。” 张岱想了想之后便又说道,因为飞钱参与进来的背景一个比一个大,已经是他所不能操控的,所以他对此也不怎么上心了。 但他毕竟是始作俑者,而且蛋糕已经这么大,在几方都不能坐下坦诚讨论分配方案时,自然也需要他再主持一下。 王元宝闻言后也连忙点头应是,须知岐王那一笔家财还扣留在内官手里,没有交付到他手中呢。 这也是王毛仲一方更焦急的原因之一,为了及时在长安兑付岐王家财,王元宝可不只动用了自家钱财,还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北衙将官们筹来,也是需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了。 至于张岱有没有听明白自己的暗示,王元宝也是不敢确定。 彼此交往时间仍短,他也不敢表露的太急切,只希望张岱能够意识到自己是愿意与之交好,大家和气生财,而不是将自己视作某一方敌对的代表而提防疏远。 “王二有无新奇时货?我欲拜访贵人,现在家中却没有合适的礼品。这贵人用度丰极,也不好钱帛,若有怡神趣物进奉,想能投其所好。” 他是要去拜访武惠妃,为前事道谢,顺便向惠妃要几个人给自己压场子。王毛仲的儿子行事再乖张,敢向皇帝的女人耍横? “有的有的,我即刻着员送来名簿,以供公子挑选!” 王元宝闻言后连忙点头说道,他本来就搜罗了许多的奇珍异宝分藏于两京,用于交际献礼。张岱要用,自然不敢推辞。 (本章完) 第114章 门仆尽八品 第114章 门仆尽八品 张岱从王元宝的库藏里挑选了一组色彩艳丽、流光溢彩的琉璃屏风,当作入宫拜访武惠妃的礼物。 他要询问价钱准备给钱时,王元宝却连连摆手不说,只让家奴赶紧打包装车。张岱见状便也不再多说,日后还有大笔钱事往来,总有机会稍作补偿。 日前他投书铜匦后受到皇帝奖励,便有赐通行宫禁的鱼符,不过也一直没有机会使用,此番便直接从大内北面的德猷门入宫去拜见惠妃。 德猷门内再向南一段距离便是含嘉仓城,也是如今洛阳地区规模最大的粮仓,诸州租物尽汇集于此,东都这些君臣和扈从的禁军将士们能不能吃得上饭,都要看这仓库里粮食够不够。 张岱持鱼符入宫后还要等候内官的通禀,在这里等了一段时间,便见到含嘉仓这里人员出入频繁,并且多有马车将仓物载出。 他心中自是有些好奇,便向监门卫士询问道:“仓物载出,将作何用?” “之前连日暴雨,河决魏州,河南河北都有受害,朝廷敕出东都仓物赈济外州。” 那卫士听到问题后便回答道,张岱听完则更诧异:“赈灾不是有义仓储备,情势竟已围困到要出动太仓库物?” 唐制规定王公以下凡垦田、亩纳二升为租,储于义仓以备荒防灾。 唐代正仓所出通常是用作朝廷的日常开支、百官俸料以及各种礼仪销等等,基本上都是收支有度,而义仓所存储的粮食就是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最主要物资来源。 含嘉仓纵使储蓄丰富,但却要用来维持整个东都行政和廪食开支,属于计划内的用度,库物虽不出仓,但已经预定了各种用处。如今外州灾情已经需要动用这里的库物,可见情况确实危急。 这一场灾害属于天灾和人事的累加,如果灾情继续恶化、变得更加严重,那前一年的封禅无疑将会变得越发尴尬,而张说也将受其连累,政治处境变得更凶险,所以张岱近日对此都比较关心。 但这问题显然超出了监门卫士的认知范畴,他们对此也语焉不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在这时候,宫门外又有人声传来,张岱回头望去,却见竟是之前已经在坊间见过一面的韦坚。 而韦坚见他也在这里,神情顿时变得充满警惕,语气惊疑道:“张氏子入此何事?莫非事仍未已,还欲较量?” 张岱听他这么说应是误会了,但也懒得解释,白他一眼后便转过身去不再理会。 韦坚于此没有等候太久,很快便被宫人引入宫苑。 张岱则在这里又等了一会儿,才见到惠妃身边的内官牛贵儿匆匆而来,远远便向他拱手道:“让郎君久候了,日前圣人命惠妃领六宫妇人育蚕于宫室,近来事繁,所以迎迟!” 张岱摆手表示无碍,旋即又有些好奇道:“育蚕于宫室,莫非来年要行亲蚕礼?” 耕织素来都是中国本业,因此每年春天皇帝要祈天祀地以求风调雨顺,皇后则率领内外命妇蚕于北郊,共同祈求农桑兴盛。 如今内宫并无皇后,皇帝以惠妃领宫人育蚕,这可就太引人遐想了。 牛贵儿闻言后便咧嘴笑起来:“新春仍远,事未可知,仆等宫奴又哪敢揆度上意啊!” 最好是不要揆度,否则恐怕就要空欢喜一场! 张岱闻言后便暗叹一声,唐玄宗就是那种很乐意给人以暗示与营造各种假象,从而达到操控人心的目的。 外朝臣员且不必说,内宫之中被其玩弄最狠的莫过于武惠妃,拼尽半生都在追逐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到最后不过是唐玄宗防范和打击几个壮年儿子的工具而已。 亲蚕又不是什么讳莫如深的事情,没有皇后那就不举行。结果还要在内宫之中煞有介事的营造一个阉割版,这就说明唐玄宗根本就没有诚意。 说到底,他这是敬畏上天,拿武惠妃做个工具人来欺天! 道理很简单,一个皇帝连皇后都没有,连基本的一个家庭阴阳协调都做不到,你来封禅告成,不荒谬吗? 大概皇帝是将这一场灾害当作苍天对自己的警诫,所以才让宫人们在宫室中育蚕。他又不值得为了心中这一份忧恐真的册立一个皇后,所以拿武惠妃出来应付一下。 牛贵儿等宫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大概还做着惠妃做皇后、他们也鸡犬升天的美梦,走起路来都虎虎生风,引着张岱在宫室内穿行。 内苑是皇帝家眷所居,终究内外有别,若是宫中嫔妃亲属常日求见,并不许直入嫔妃殿院,在大内陶光园附近有专门的迎见场所。 不过如今惠妃虽然只是被当个工具人,但在内宫中也是声势正壮,牛贵儿径直将张岱引入到宏徽殿的后殿相见。 在行经陶光园渠池环绕的一处宫苑时,张岱见到比他先一步入宫的韦坚正站在这里在等候什么人的接见,但他也没有细瞧,随后便被更往内引去。 “六郎,向这里来!” 上方传来喊话声,张岱循声望去,便见到他大姨武惠妃正身穿一袭大红作底的彩裙,站在高高的阁楼步廊上向他俯瞰招手,远远望去竟像一个青春正好、活力十足的美貌少女。 他阔步来到阁楼上,武惠妃还在外间步廊闲走欣赏着御苑秋景,张岱自然不敢那么放肆的走出去,真要临高眺远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挖都挖不出来。 惠妃见他止步于内,便笑语道:“儿郎确是端庄,不是孟浪之人。” 她命宫人在北面的步廊上架起帷帐,视野只局限在陶光园一隅,再将张岱召入进来并笑语道:“到底是燕公亲传的得意少徒,略一出手便惊艳人间。 你府试之作圣人近日都多有吟咏,直叹诗赋俱佳,不要说区区一场京兆府试,近年朝廷贡举所得词学之才,无有胜此者!” “如此赞誉,实在愧不敢当!” 张岱听到这话,心里自然也是美滋滋的,无论他心里有再怎么狂野的打算,当下最重要的任务还是要刷皇帝的好感,好感度刷起来,回报自是非常惊人的。 他走进帷帐中先向惠妃作拜道:“孩儿归来忙于应试的私事,没有及时来见,还望姨母见谅。今日来拜见,既谢还赠阿母遗产,也是告所付前事,今番西去宫禁甚严,憾未能见到表弟等……” “之前发生那种乱事,见不到倒也不意外,是我失虑了。此番不见也不必遗憾,来年总有长聚之时。” 武惠妃听完这话后先说了一句,然后又望着张岱叹息道:“你耶张舍人或是忠君体国、不存隐私,但以儿郎资业献上取宠终究还是太苛刻了。天下谁家不需衣食本业? 我孩儿已是辛苦多时,安忍夺业薄之?若家国计谋因此区区资业不得伸展,我不敢阻。若未,那我必不答应!” 张岱听到这话后是真感动,跟他大姨对他的体贴关怀相比,他老子简直混蛋都不如! 两人在阁楼上说话间,一群宫人簇拥着一名年轻女子向陶光园韦坚所在的宫苑而去。 张岱扫了一眼后心内便是一动,韦坚并没有直系亲属奉宸内宫,但有一姊是薛王妃、一妹是忠王妃,看样子此番来见的应该是忠王妃了。 武惠妃谈兴很高,还向张岱打听起了亲蚕礼相关的礼节事宜,并且言语中不无暗示希望他爷爷张说能帮忙写一篇《亲蚕礼疏》。 如果惠妃要给什么人求一篇墓志,张岱答应也就答应了,就算他爷爷不写,他也能代笔。他都认错了,再犯一次又怎么了。 但是这种事他却绝不敢答应,不只太敏感,而且特没谱。他爷爷自己还一裤裆黄泥不知道咋擦呢,这要再卷进这种事情来,他们一家怕是得上岭南吃荔枝。 于是他赶紧扯开话题,讲起接下来要三方谈判、敲定一个飞钱利润分配方案。 听到张岱讲起飞钱这么快就有了如此规模和利润,武惠妃也是颇感诧异。 她没有理会两眼冒光的牛贵儿,而是又着员召来一个年纪看起来有三十出头的太监,抬手对张岱介绍道:“此徒名黎洸,留司东都任奚官令,也是一个闲使。 他耶是左监门卫大将军、上党伯黎敬仁,将子付于我处,倒也是一个勤恳听使之徒,今便随你出宫,留在你处帮事。” 说完这话,武惠妃又望着这内官黎洸沉声道:“我甥儿是名门骄子,京兆府新取的解头,圣人赐名嘉奖的少贤。今将你使往他处,不要恃恩欺主,若让我知你做事不力,你耶也保不住你!” “奴怎敢欺主,但遵惠妃所命,绝不敢怠慢郎君!” 黎洸先向惠妃叩首说道,然后又转拜张岱面前说道:“仆今便从郎君,郎君有命即嘱,仆万不敢悖!” “黎令免礼吧,俱为圣人、惠妃差遣处事,用心尽力、竭诚效劳!” 张岱自然不敢傲慢相待,且不说这太监的干爹官职与高力士都品秩相当,他自己所担任的奚官令那也是正八品内官。 他自己眼下还是白身呢,结果门下听使已经有两个八品官了,哪处说理去。 “在瞧什么?” 在给张岱安排完一个助手后,武惠妃注意到这小子还频频向北面往,一转眼便见到一队宫人南来,略加打量便笑问道:“你与忠王妃有旧?” 张岱闻言后先是摇摇头,然后才苦笑道:“倒与其亲有些嫌隙。” 说话间,他便讲了讲日前被韦坚强授官职一事,事情已经过去了,也只是略作分享。 武惠妃久处深宫,对于外朝事情所知不多,高力士也是口风谨慎,处理完的事情不向她多嘴,听到张岱这么说才知有此事。 听完张岱所述,这美妇脸色一沉,当即便举手对牛贵儿说道:“去将忠王妃引来!” (本章完) 第115章 宠冠六宫 第115章 宠冠六宫 去年圣驾东巡,诸皇子年壮者都相随东来,忠王乃是当今圣人第三子,且已纳妃出阁,自然也从驾至此。 洛阳城中并无诸皇子宅邸,太子从驾于禁宫侧苑,庆王、忠王等并各自家眷则安置于皇城西侧的上阳宫中。 近日六宫妇人在武惠妃的带领下育蚕于宫室,诸王命妇也都在列,忠王妃韦氏也因此入宫育蚕。恰逢其兄韦坚因罪外贬,不日便要离都,忠王妃便乞于大内相见告别,这才有了张岱入宫看到的这几幕人事。 在与兄长话别之后,眼见亲人将要流贬远方自己却无力相助,忠王妃在返回大内时心正伤感,行至此处忽然受武惠妃宫奴所召,她也不敢怠慢,匆匆往武惠妃所在的宏徽殿而来。 张岱乃是外臣,入宫来看他大姨也就罢了,却不方便随意观望其他内宫命妇,所以早在忠王妃到来前便退入殿侧一处房屋中坐定下来,听得到外间动静,却看不到具体情形。 “妾拜见惠妃。” 登殿之后,忠王妃便向武惠妃见礼道。 她心内还有些紧张,因为内宫中针对惠妃还有许多传言,首先自然是说惠妃宠冠后宫、很有可能会在来年就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另外还有说惠妃当年曾受武太后所传驭人术,另有其他种种神异之法,甚至就连子息之夭都与武太后旧年依稀相似。 总之真真假假分辨不清,也让武惠妃身上笼罩着一层非常神秘又让人敬畏的色彩,让人不敢触之忤之。 武惠妃坐在殿上居高临下望着忠王妃,口中沉声道:“诸命妇宫人都在前苑专心育蚕,忠王妃入此何事?” “启禀惠妃,妾、妾之家兄新获外职,不日便要外出,妾兄妹情深,故邀入此相见。前苑育蚕事,妾亦不敢误,匆匆话别后便即刻返回。” 惠妃闻言后便冷哼一声,继而便明知故问道:“你所言的兄长,是日前官居吏部员外郎的韦坚?” 忠王妃听到惠妃对她家事这么了解,便也连忙点头应是。 “你兄韦坚事迹,我有听闻。他判事于选司,却处事不公,违规授燕公孙卑官、意图加害,并鼓噪选人喧闹诸司、要害人前程,有没有这类事?” 忠王妃自听出武惠妃语气不善,脸色都隐隐有些泛白,只能垂首轻声道:“妾入侍大王以来,家事便少有问,朝廷事更加不敢多问。惠妃所言,妾也不知……” “奸猾!你若不知,那你兄入宫与你言何事?你不知,我今日便告你,燕公这位贤孙,是我同宗长姊之子。你兄自谓名族皇亲、放胆欺之,今遭朝议共逐,亦其罪有应得!” 武惠妃凤眼一瞪,毫不客气的指着忠王妃喝问道:“外朝事,内宫妇人不宜多问,但内宫事总可问得。你今凄怨于形,是忿朝廷处置不公?” 忠王妃乃是养尊处优的名族少女,即便入侍名王也是阅历仍浅,惠妃又凶名在外更加让她敬畏,此时听到这诘问几乎都要哭出来,直接顿首于地泣声道:“妾不敢、妾不敢……只是伤于分别,不敢怀怨、” “最好是如你所言!哪怕是心藏怨忿,你也好好收住、不要外露!宗家择你作妇,欣赏的是一份谨慎娴静的教养能宜我家室,若因外间的亲属有失管教、作乱人情,受害的只是你自己!” 惠妃瞪眼训人自有几分威严,怪不得宫人要将其拟于武太后,她又沉声说道:“听说忠王处有宫人将为宗家添息,你不要以不是自己肠腹事便不加关注,回上阳宫候着,不得我命,休再入宫!” “是、是,妾这便告退,请惠妃息怒。” 忠王妃叩首告退,两眼已是泪眼朦胧,退出殿堂后也不敢停留,当即便洒泪而去。 刚刚做了一番恶婆婆的武惠妃让人将张岱召入,望着他露齿笑道:“解气吗?” 张待听到这话后自有些哭笑不得,他只是将此跟武惠妃稍作分享,却没想到他这大姨在内宫这地界上战斗力强的可怕,直接叫来忠王妃就一顿输出。 不过这本来就是他跟韦坚之间的矛盾,真要能把韦坚一把摁死,那他自然很乐意。但今把人妹子给教训哭了,也实在没啥意思。 他大姨总归是帮自己出气,张岱也不好说什么。总不能觉得惠妃是借题发挥、给自己结怨忠王吧?且不说忠王现在还不是太子,张岱自己也是能量有限啊,不值得惠妃预谋长远的算计。 这件事也让张岱认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别管未来如何,现阶段的惠妃那是强势的很。有这样一个大姨给自己撑腰,在一干皇亲国戚当中,他也是能横着走两步的。 他自己之前则是被那种“武惠妃不可能做成皇后”的先知想法所限制,因此对武惠妃的人脉价值开发有限,现在看来,也是需要重视起来的。 归根到底,未来充满着不确定,皇帝自己的真实意图又讳莫如深,且不断的给人误导性的暗示,当下的时流谁又敢笃言武惠妃就一定做不成皇后?李林甫是不是聪明人?照样被搞到这条船上下不来! 张岱甚至都不需要再费心费力的结交,他跟武惠妃之间天然就有着一层亲密关系。而且皇帝还在借飞钱事拱火加强,那不得让这老登感受一下什么叫引狼入室? 武惠妃敲打了一番忠王妃,感觉是很过瘾,便又对张岱说道:“时间已经不早,宫事仍繁,我还要巡查一下诸宫育蚕事,六郎你便先归,有事再使人来告。” 张岱这里刚刚想到一个主意帮他大姨造势,而且效果必然要比这自欺欺人的六宫育蚕要好,若能运作得宜,可能还会有其他的意外之喜。 听到武惠妃这么有事业心,他便又开口说道:“闻姨母言育蚕事,我心有所感,有一计欲进。男以耕、女以织,天下百姓谋生,无不以此为计。 日前天降暴雨、大河决堤,河南河北受灾者众,落难百姓无不嚎啕乞恩。姨母今领六宫妇人育蚕宫室,亦求天悯人,但若事不付礼,终究是空,不如退求其次、先恩于人……” 事关自己切身利益,武惠妃瞪大双眼听得很认真。 而在听完张岱的讲述之后,她顿时便也流露出了极大的兴趣,却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六郎你所述诸事,仓促间我还不能尽数领会,但能听得出这是益国益人的妙计。 你能不能先留禁中,我为你请见圣人,借你口将此计进白于上?” 张岱当然不会拒绝,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应是。 于是武惠妃便先留他于此,自己则匆匆去寻访圣人所在。她虽然宠冠后宫,与圣人感情和睦,但终究不能作寻常夫妻那般相处,即便是要引见何人,也要先行请示,不能贸然引见。 张岱在这里一等就从白天等到了黑夜,才又总算获得接见,被两名内官引领在内宫中一顿穿行,这才来到一处华丽的殿堂。 他也不知道身之所在,只在登殿之后见到圣人与惠妃并坐殿中,连忙俯身作拜。 “惠妃进言张氏子有益国益人的妙计欲献,朕也想听听张岱何计献来。” 圣人摆手示意他免礼赐座,然后便笑语问道。 张岱斜眼暗窥圣人发现较之日前所见清瘦不少,不知是伤于手足去世,还是被天灾搞得焦头烂额,又或者兼而有之。 他也不敢卖关子,当即便说道:“臣闻惠妃承命领宫人育蚕,亦感圣人欲致阴阳和谐、耕织有序。日前天灾摧人,河南河北万众失业,民若失救,国恐不安。耕织俱废、逃亡无算。 向者赈济救灾,直给口粮之外,无非以工以贷诸策而已。前人智不谓短,但却仍然未足尽善。搜丁括户,营救未足。 人皆有母,士皆有妻,丁男虽得工贷,妻女难能得食。是故灾后户多浮逃,难以约束,隐于籍外,莫能括之。 今六宫育蚕,事美礼尽。民妇失业,将何救之?是故臣谏惠妃请出脂粉钱十万贯,缘河设置织机、纺车诸事,弄造义坊,聚诸民妇于此续业,积功得布,民给半以食,坊得半为本。” 皇帝听到这话后,神情也顿时变得认真起来。 近日天灾的确搞得他焦头烂额,并且下诏内外百官上封事,即密奏言政。这些上书有的还在进行人事斗争,有的则劝应当敬天礼贤,当然有关赈灾的内容是最多的。 尽管皇帝已经看了诸多赈灾的计略,但张岱所言设置织坊以纳百姓妻女做工却仍是其余人所未涉及的领域,或有言及,但也没有具体妥善的安置策略。 通常赈灾着眼在对丁力的控制以及快速回复生产,控制住了民丁就能尽量避免骚乱的滋生与扩大,恢复生产则是尽量的挽回损失。 无论以工赈灾还是以贷赈灾,官府所针对的都是户主丁男,他们既是主要劳动力,同时也是需要重点控制的对象。 但张岱却指出户中妻女赈济不足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也是灾祸发生后哪怕官府及时进行赈灾措施,但百姓仍然大量浮逃于外的重要原因。 诸如张均那种货色,遇到灾祸抛妻弃子的自谋生机那是肯定的。 但大部分人还是关心家庭,妻女不得赈济,他们便也不愿服从官府的管理,还是希望能够带着妻女家人逃往其他地方寻觅活路,成为籍外的流人。 皇帝在经过一番沉吟后,对此建议也是深以为然,但是很快又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当即便皱眉道:“惠妃出脂粉钱十万贯?惠妃哪来如此丰财?” (本章完) 第116章 帝国的隐患 第116章 帝国的隐患 武惠妃自幼入住深宫,虽然也是衣食无忧,但却鲜少有什么资产。圣人固然会赐给各种奉御之物,偶尔也有钱帛的奖赏,但却绝没有十万贯这么夸张。 即便是其所拥有的各种珍物价值更高,但毕竟也需要变卖成为钱帛才能核计。如此大宗宫物变卖,也不可能瞒得住皇帝。 张岱等得便是这句话,他当即便又起身作拜道:“臣之前暗存私心,于惠文丧事中……” 他快速的将飞钱事宜讲述一番,然后便又说道:“臣为惠妃代持分利,只要将日前所纳柜钱典兑付给,便可得利巨万,用于兴造织坊想是绰绰有余。” “这飞钱得利还真惊人!” 皇帝听到这里后,也是略感讶异,没想到日前才刚刚听高力士言及此事,区区几个月时间过去后,这柜坊竟然已经吸纳足足几百万贯钱帛,发展势头当真迅猛。 开元年间社会长期稳定的发展,也让民间财富的积累进入了一个快车道,给开元后期和天宝年间的盘剥聚敛奠定了一个比较深厚的物质基础。 所以天宝年间政府所掌握的财富总量达到了一个非常惊人的水平,许多数据拿出来看都是异常的夸张,简直不像是封建时期能够达成的数据。 这就是行政和官方聚敛的操作滞后于时代发展所形成的一种倒挂现象,随着聚敛技术的进步,将之前几十年社会发展所积累的财富给挖掘攫取出来,造成一种表面的畸形繁荣,实际上却加剧了矛盾和隐患的累积。 飞钱的出现,毫无疑问是符合唐代社会商品经济发展的一个新事物,所以在产生伊始便展现出了非常惊人的潜力,甚至就连皇帝都为此而感到惊奇。 张岱倒不担心飞钱的出现会刺激皇帝的奢靡之心,推动聚敛之臣幸进的速度,这是一种比较狭隘的想法。 首先皇帝作为天子,理论上来说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无论财富以任何形式存在,他都拥有绝对的支配权。你不把他本人弄了,再防范又能防个屁! 其次天宝政局的发展是一个系统性向前推动的过程,并不单纯在于皇帝一人骄奢之心。 话说回来,但凡是一个实力尚可的政权,统治者单纯的骄奢淫逸并不是政权覆亡的直接原因,必然是由此衍生出其他更加严重的社会问题和权力分配的矛盾无从调和,最终迎来了一个集中爆发。 皇帝如果单纯的为了自我享受,眼下所拥有的还不能撑死他?至于其他的热衷边功、防范儿子等等更根本性的问题,跟飞钱也没有直接关系。 至于说聚敛之臣的幸进,这更不是张岱能阻止的。宇文融那么大旗帜已经竖起来了,张岱要想获得快速成长,那还得用实力证明我比他们更妖艳! 聚敛不是问题,问题是聚敛来的财富怎么用。如果使用得宜,那么聚敛就是资源的合理调度与运用。 开元十四年这一场灾害,是发生在刚刚完成封禅的背景下,受灾的州县又主要集中在东巡封禅的路线上。 这些州县本身应对灾害等突发状况的能力已经被透支,甚至灾情开始不久就要动用东都度支内的物资,单纯官府赈济必然力有不逮,尽可能给灾民们创造一个自救的渠道也是迫在眉睫。 武惠妃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名声和事迹不要只局限在深宫中,想在更广阔的天地中被更多人所传颂,所以对于张岱这一提议也是十分的上心。 而且她自幼入宫,少在坊间生活,对于钱财的数额和作用都缺乏一个直观的概念,也并不觉得十万贯是多么庞大的一笔财富而舍不得给付。 这会儿她便又开口说道:“既然是要出钱救灾,又何必惜物!义坊置备织机之后,得物尽给民食有何不可?我今衣食足使,却贪灾民人力作业佣之,夺她们口中食,与我却是无用之物,要受天下耻笑!” “事哪有你想的这样简单,勿为儿辈笑料!” 圣人听到这话后,当即便摆手说道。 张岱听到他大姨有些天真的发言,也不由得感叹人确实鲜少有一无是处,他这大姨贪权贪位却不贪财,从一开始自己讲起飞钱这营生时,她兴趣便不是很大,听到是皇帝的意思才愿意加入。 如今听到张岱已经打算好将她还未见到的收益作何使用,她也全无异议,反而还觉得借赈灾救民而牟利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同样都是天真的愚蠢,他老子张均是别管实际有用没用,只要我感觉对我有用,那就搂过来。而武惠妃则是我只要对我有用的,没用的则无所谓。 当然这也反应出起码到目前为止,武惠妃对于组建自己的班底、切实谋求和推动进取皇后之位根本就没有具体的计划。 圣人或许考虑的是这件事推动起来后中长期维护运营的人事成本,而张岱对于这一笔利钱则另有使用的计划。 “子贡赎人,子路受牛,皆前贤故事。惠妃节操高尚、首倡义举,自因承沐天恩而不愿受小民之利。但今受灾者众,难因一人之力而尽得救。 其余纵有同揣义念者,或许便要止步不前。仗义而受利,本非恶行。行善而拒赏,何以扬善摒恶?” 张岱又开口说道:“惠妃若必不肯受这些义坊回利,也可以此钱本植桑造林,更益织造。” 自唐代以来,黄河水患灾害就逐渐变得频繁起来,究其根本,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北方整体上的耕牧过度,造成持续性的水土流失。特别在大的气候变迁背景下,这一因素又会被进一步放大。 河套朔方地区且牧且屯,六州九姓群胡的活动给环境造成极大的压力。而中原地区过度耕垦的情况则更甚,农业用水激增,加上没有一个整体性的水土保持计划,都让黄河与其他地表径流隐患增加。 这些问题就算意识到了,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案。边防与民生是回避不了的根本需求,社会的长期稳定与人口的自然增长都迫使必须持续加大农业生产的规模。 甚至每每到了这种灾害发生的时候,生产秩序的混乱会进一步加剧土地兼并的情况,失业的百姓浮逃于外,为了吸引他们归附,又开放山泽林野进一步的破坏生态。 在中古时代讲环境、讲生态似乎很可笑,但地表径流的缩小退化、土地的盐碱化等问题,都或多或少的出现在传统农耕地区。 张岱建议拿义坊收益植桑造林,倒还没有太长远的构想计划。况且这十万贯哪怕尽数用来造林,能够覆及的区域也有限,更何况黄河沿岸基本上都是熟耕高产的良田,谁又舍得拿来植桑造林? 他是想给灾后的重建提供另一个思路选择,并且给接下来的救灾进行一个人事上的铺垫。 因为开元十四年这一场天灾只是一个开始,明年还有更猛的一波。 连续两年核心粮食产区遭到重大打击,继而产生连锁性的反应,给盛唐之后的局势发展埋下一条显著的线索,即边镇节度使们权力持续增加。 开元初期大唐在军事上基本沿袭不幸边功的思路,诸边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也是作为强敌的突厥、吐蕃等都不约而同进入一个动荡修复期,所谓时无强寇。 趁着这一段难得的休养时间,大唐也完成了内外一系列的军政改革。随着封禅结束之后,军事上的元素忽然又变得活跃起来。 譬如今年上半年河北五州置军,以武则天时期河北团结兵为基础,于幽州等军镇之下设置防备突厥的第二道防线。 日后这些河北军队有些加入到了对安史之乱的抵抗中,有的则成为乱军的补充力量,并且其中相当一部分成为未来河朔三镇的武装割据力量。 而在西面,以河西节度使王君为代表的边将们,又展开了新一轮与吐蕃的激烈战事,彼此间也是互有胜负。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为后世所诟病的节度使身兼诸使职也开始有规模的成为标配,河西、朔方等镇节度使都陆续身兼数职,在国内供给不足的情况下,用以统筹当地人力物力,发起对外战争。 很多人讲论盛唐历史,往往会将某一年称为什么分界点,对这一年的人事进行深度乃至有些夸大的阐述。 但其实每一年发生的事都很重要,既有前辙,也有后迹,这些人和事共同组成了盛唐一路发展到顶峰、又轰然倒塌的一个轨迹。 所以对张岱而言,他的时间真的是既充裕又紧迫。 从他个人来说,他的年龄才只十几岁,还有大好的年华可以从容发展。凭他对时代脉搏的把握和人事的了解,以及当下所掌握的各种资源,未来即便不能位极人臣,也可一世荣华。 但若着眼于整个时代,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一些流毒甚烈的时代元素也已经涌现出来,如果不做一些未雨绸缪的准备,实在很难抵消心中的压力与焦灼。 当皇帝听到张岱建议用那些义坊钱本造桑林,不由得叹息道:“张岱才或称异,但终究还是短于世务。大灾当年,复耕为先,植桑造业却短年难成,失于实际了。” “臣近日于家中读书,览大父前进言幽州置屯旧表,浅有拙见,今并启于圣人,乞得斧正。” 大臣奏章只要不事涉机要,是可以留存副簿,张说、张九龄的文集当中都保留了不少本人上传下达的文书,而张岱所说的则是张说早年担任幽州都督时所进奏章。 在被姚崇排挤出朝之后,张说长期在河北等地任官,在担任幽州都督时对军政事宜都提出了丰富的看法,幽州置屯充实边防、纵横两蕃以制突厥等等。 只不过当时执政宰相宋璟同样秉持姚崇不幸边功、专于休养的思路,所以当时的一些构想并未付诸实现。 张说入朝之后,身份有所不同,又与朔方王晙、出任定州刺史并知北平军事的张嘉贞多有不睦,而其本身又热衷于推动封禅诸事,对于边事的规划有失热心。 皇帝认为植桑造林没有几年不能成,对于赈灾是远水难救近渴,实际意义不大。 但这造林更大的意义是给人提供一层心理的慰藉,能够最大限度的将生产组织保留下来,而不是让百姓在愁困之下浮逃于外、自谋生机。 这些百姓妻女们可以依靠义坊、桑林所提供的生产机会来换取基本的生活物资,而那些男丁除了组织修复河堤、恢复农田之外,还可以组织发往幽州等地直接投入生产,也是异地安置、分散赈灾压力的一种思路。 等到这一场持续两年多的灾害过去之后,朝廷又可以发募内州流人实边替垦,原本那些赴边的流人则可重返故地、恢复原本的生产组织和家庭生活。 因为有那些义坊、桑林的存在,可以保住这些受灾家眷们的生活与社会组织,避免“流人尽去、桑梓俱荒”的情况,等到回来再恢复生产时,能够大大降低在行政层面所遭遇的阻碍。 所以新造的桑林,象征意义还要大过了实际的使用价值。或者可以这么说,张岱要让这些屯丁们哪怕身在边疆,也要牢牢记住有一位洛下张公子舍钱植桑,给他们妻女提供一份生机保障。 至于这样做会不会有收买人心之嫌而被皇帝所猜忌? 他一介白身,又不是什么宰辅高官,也不是皇族子弟,有什么被猜忌的资格?州县考绩上等、深受士民爱戴的官员,难不成人人都在图谋皇帝江山? 顶着武惠妃的名头行事,就足以让皇帝把注意力集中在惠妃身上,方便自己建老鼠仓。 “燕公历转内外、秉政多年,而今足不出户,尚能有此老成计谋,诚是可贵啊!” 圣人先是感叹一声,旋即又将视线一转,望着张岱说道:“是否燕公心忧国困,无途以进,所以才遣你入拜惠妃,进计于朕?” 张岱听到这话自有些无语,妈的好好的讲着国计,你这家伙突然又拐弯到猜忌老臣与后妃暗通款曲上来了,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臣今日入拜惠妃,是拜谢还赐先母遗产。因见育蚕事,遂有联想。但因短见薄识,偷大父计来补益拙见,卖弄才智于御前,不意竟为圣人识得计出何人,惭愧惭愧!” 他只能顺着这家伙的意思半真半假说下去,偷他爷爷计略可以承认,但有预谋的暗通则绝对没有。 圣人闻听此言后便也笑起来,那造弄义坊收恤难民的计策可能是少年灵光一闪,但之后的构想就颇为宏大了,没有足够的阅历和处事经验,是很难凭空想便琢磨出来的。 “闻此计略,甚忆燕公。着尔小子归告尔亲,明日朝后入宫来见!” 略加沉吟后,圣人便又开口说道。 张岱闻言后自是一喜,便又叩首道谢,但在道谢完毕后又抬头问道:“那臣为惠妃规划善计,请问圣人是否可行?” “你姨甥不爱私己、善心悯人,只要能益事、不扰人,自去作弄。州县各有受命,切记不要假惠妃名誉扰及官府!” 感情是出钱可以,但是不能借此敲锣打鼓的宣扬武惠妃在这事情当中的存在感,就像率领六宫妇人育蚕一样,内宫之中可以做一做,但若想主持真正的亲蚕礼,那你还得等! (本章完) 第117章 张说归朝 第117章 张说归朝 此时宵禁早已经开始,为了让张岱顺利回家,圣人又安排内官相随送他归坊。 行至皇城中时,张岱又不由得回想起四月里那一顿折腾才得以见到皇帝,而今却如走亲戚串门那样,前后际遇之不同也着实令人唏嘘。 内官们一直将张岱送入宅门内,前堂冷不丁传来一个喝问声:“府试既过,不安心留家治艺备试,又去哪里浪游、犯夜才归!” 张均正徘徊前堂,见到儿子此时才回家便又心生怒气,一边喝问着一边走上前,而当见到同行几名内官时,他脸色顿时变一变。 “敬告张少卿,此日郎君入宫访亲,因为圣人留餐话事,至此才放出,因命仆等送归。张少卿家教严谨,怪不得郎君令才卓然!” 几名内官连忙欠身答道,免不了对张均略作恭维。 “圣、圣人留餐?” 张均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变,忙不迭抬手邀请几名内官入府招待,但几人在将张岱送回后还要回宫复命,拒绝邀请后便告辞离开。 张均又将几名内官送走,然后转回前堂,一脸热切的望着儿子疾声问道:“你今日入宫何事?圣人留你讲论何事?” 张岱并没有直接回答这问题,而是一脸玩味的微笑道:“张少卿?” 张均听到这话后顿时老脸羞红,低头嗫嚅几句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然后才又长叹道:“中书蛮横无情,我入省后益之良多,今竟逐我,把我发配大理寺。” 张岱本来还挺期待,听到这里后顿时便感索然无味。中书舍人虽然在职南省、入参机要,但却只是五品官,大理少卿则是从四品官职。 这李元纮攻击力不行啊,费老大劲结果还给他老子升官了! 这些公卿子弟是真王八蛋,一个他老子,一个姚闳,你们能力行不行、就特么官职噌噌升!等到老子掌了权,统统把你们贬官流放! 张均骤失机要权柄,心中正失落,又拉着张岱连连追问道:“说说你,此夜何事?” “我入宫谢惠妃赐还庄业,惠妃引我伴食圣人。”他随口答道。 张均闻言后脸色又发烫,低头道:“就这?你才高艺巧,不要钻营这些贵幸之途!虽与惠妃有亲,毕竟内外有别,交游还需谨慎,切勿妄告家事。” 这时候张岯又一溜烟跑过来,见到张岱后先喊一声阿兄,然后又凑近张均小声道:“阿耶,阿母让我来告,哪家夫妻不吵闹?阿母掌管家事已经深受家人扰苦,阿耶又闹……” “滚、滚出去!” 张均闻言更怒,瞪眼怒喝道,吓得张岯连退了好几步,然后才又壮着胆子说道:“阿母还说,阿耶不要再使气别居,累她为家人笑,有话也要内室叙定!” 感情被贬了官心情不好,回家又两口子吵了架,结果蹲在这里生闷气的。 “夫人说得对,她新掌家事,正需立威。阿耶使气别居,让其余家人如何目之?” 张岱也开口劝张均别耍性子玩冷战,你们关起门来热战多好。 “如何目之?若非我,此门内有她立足之地?我如何使弄计谋,不是为的维系家势?这愚妇竟怨我之前作计败坏家业,累她治家艰难,而今又失官职、内外俱困。阿六你来论理,若非我,她算是个什么……” 听到这个本该体谅自己的长子竟然也站在夫人那边,张均顿时觉得满腹委屈,直把夫妻俩吵架的原因都忿忿讲述一番。 张岱闻言更乐,但也板起脸来冷哼道:“此言确实不妥,我与阿耶同归,问她何敢如此蔑视我耶!” “不用、不必,亲长几句言语的争执,你少辈不要置喙。我这便归,你不用跟来。” 张均知这小子战斗力,真要把他搅合进来,那就不是夫妻冷战几天的事情了,为免小事变大,他一边摆手阻止张岱跟来,一边疾行往东厢而去。 把这货吓唬回去后,张岱又往内宅走去,阿莹匆匆迎上来,告是他爷爷还在集萃楼书房里,于是他便连忙走进书房去。 张说正在这里翻看张岱的习作,里面倒是没有什么敏感的内容,只不过水平也是一如既往的飘忽不定,有的极高,有的极差,看得张说直皱眉。 “又去哪里浪游?” 今日朝会争执的结果传回来,也让张说心情有些不好,打算给这小子制定一下突击补习计划,结果一等便等到这个点。 去给你个退休老头儿办返聘呢! 张岱心说道,来到案旁收拾一下摊开满案的纸张,然后才说道:“今日入宫谢惠妃,因言河南河北灾情事,我弄智献计,为惠妃进于圣人,圣人闻计甚欢,着我归告大父明日早朝后入宫觐见。” “真的?” 张说听到这话后顿时惊立起身,一脸不敢置信的望着张岱。 张岱微笑着点点头,瞧着老头那惊疑不定又喜色难耐的表情,自己反倒生出几分拿块儿逗孙子的愉悦感。 “仔细说说,仔细说说!” 张说拉着张岱坐在自己对面,然后一脸期待的说道。 于是张岱便把事情详细讲述一番,该让他爷爷知道的那自然要讲到,以免明天奏对时对不齐颗粒度。 张说在听完后,便也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又望着张岱说道:“你与惠妃往来,不是什么坏事,寻常亲戚相处即可。许多人事内情,你想必也清楚。 因武太后前辙,惠妃所图甚艰,许多当世人物是断不许再有什么反复翻转。除此之外,则并无禁忌。今上春秋盛、富智谋,料理家事小事而已,不值一提。” 你也是个被假象蒙蔽、爱自我攻略的货! 张岱心里吐槽着,由此也能看出,当今皇帝在天下时流的心目当中,那就是一个英明神武、中兴社稷的一代圣君,形象简直就完美无缺。 在杀子、扒灰等恶性伦理事件发生之前,这家伙强的可怕! 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张说自己对于早年担任幽州都督时所陈边策都有些忘了,又在楼里藏书中一通翻找,这才又将思路重新梳理起来。 “东北两蕃虽非强敌,但松漠深阔,其徒游弋其中,亦可称为顽贼,尤需防备通于突厥。近年其地人事常常有反复之变,确应实边以备,不应独仰羁縻。 你所进计,既能保全户籍,又能兼实边防,很有见地。只不过,若不以官府人力督导,凭区区私人微力,绝难有成。州官恐失其众,想必不会配合……” 张岱又不是在职的官员,讲论什么总免不了纸上谈兵之嫌,重要的是他所提供的这个思路。张说在听完其陈述之后,便开始思考行政层面的执行难度,准备明天面圣时继续补充。 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又一脸欣赏的望着张岱说道:“你言事论政,心机颇巧、见解亦深,怪不得日前策论就连中书都不敢刁难、折服告允。 若我家危机此番能化解,来年及第后倒也不需再长久守选,解褐处事绰绰有余,不必担心有辱家声。倒是你耶,唉……” 孙子越优秀,张说对儿子就越失望,甚至都懒于评价。 祖孙俩在这里讲论到了深夜才各自睡去,而张说心情实在激动,浅睡不久便又醒来,着令家人速速将其官服找出来,天还未亮便忍不住穿在身上坐待天明。 家人们在见到张说这熟悉又陌生的打扮后,一时间也都惊喜不已。他们一家人的处境自与张说的势位息息相关,至于张均之流那是凑数都凑不明白。 “阿耶今要还朝?” 张均清晨起床看到父亲这架势,一时间也是大感惊诧,愣了好一会儿之后连忙转身跑出,直往集萃楼张岱卧室而去,将那卧室门敲得砰砰作响。 张岱却没他们爷俩这么精神,昨晚被他爷爷拉着讨论时势,一直到半夜才睡下,这会儿睡眼惺忪的被吵醒,刚刚穿好衣服,张均便冲进来,连声问道:“你不是说昨夜圣人留餐,无言别事,怎么你大父今日要还朝?” “你出去,勿扰儿郎休息!” 张说随后行来,见张均大吵大闹的打扰他宝贝孙子休息,当即便将脸一沉,把张均斥退出去,然后才又对张岱说道:“你不必早起,多睡养神,午后把两道杂文题做一做,我归后要查。” 张岱本来都已经穿上衣服走出来了,听到他爷爷这么说,当即便点头应是,然后便转身回房继续睡回笼觉去了。 张说走出去,见到儿子还在一旁探头探脑似乎准备杀个回马枪,于是便将他召到面前说道:“稍后入宫面圣,你来给我牵马!” 张均不敢推辞,只能点头应是,心里盘算着回来再找那小子细问究竟。 时隔数月之久,张说再次回到皇城,自然引起群臣侧目。尤其早朝结束之后,圣人便召张说于同明殿奏对,一直相谈好几个时辰,傍晚时才将张说送出,同样也让群臣猜测不已、备受煎熬。 同时圣人着员往门下省公布对张说的最新任命,复任其为尚书右丞相、集贤学士并知院事,专掌文史、备问国事。与此同时,陪父入宫的张均也没有被落下,另有新的任命下达。 “郑州别驾?我、为何将我发用外州?” 张均原本也欣喜于父亲重回朝班,可当听到自己最新任命后,顿时便傻了眼,归途中便忍不住向张说问道:“阿耶之前还怨我不阻阿六任职,今为何不为我拒事?” 张说闻言后白他一眼,冷声道:“我特意向圣人请命,将你发往外州。入州勤恳,尚有归朝之期。若荒于事务,在外流转罢!” (本章完) 第118章 扶棺送任 第118章 扶棺送任 张岱今天倒没有出去瞎溜达,一个回笼觉睡到正晌午,起床后洗漱吃饭,然后便看书做题。 做完了张说留下来的家庭作业后,时间仍早,门仆来报有内官来访,便是昨日武惠妃安排来帮忙的那个任职东都奚官令的黎洸。 黎洸除了自己之外,还带来了好几名男女宫人,见到张岱后便作拜道:“奉惠妃命,仆等自今起听使郎君门下。此众奚人各有技艺于身,郎君俱可遣用。” 古代男女犯罪没官之后皆称奴,少有才技于身者则称奚。 奚官令就是掌管宫奴中的百工匠人的,但是由于这一时期内官编制都是超额给授,称作里行、或者同正员,往往七八人共守一职,无非各个大太监拉帮结派、封官许愿,造成员额超标。 这黎洸虽然有编制,但是在宫中也没有具体的执掌,所以被武惠妃派来张岱这里助事。张岱自然不敢役使宫奴内官,所以这黎洸也算是外出判事,几个宫奴则算是他的下属。 除了来报道之外,黎洸又说道:“惠妃知郎君若作弄义坊济民,也需有储运物料的场所。恰好太府寺右藏署于温雒坊有闲置邸舍一区,地傍漕渠,也便于出入,今赐用于郎君以助事。” 尽管皇帝强调了不让武惠妃在这件事当中有太大的存在感,但武惠妃对于此事仍然非常上心,就连做事的场所都准备好了。 张岱闻言后也是一喜,接过黎洸呈上的地契文书,发现这邸店面积足有将近三十亩,心里也不由得直叹他大姨手笔不小。 漕渠连接城外的河道,穿坊入城、直抵新潭,两岸都是客货堆聚的繁华地界,可以称得上是寸土寸金。如果能在漕渠的两岸开设一座货栈邸店,直接就可以坐地收钱了。 尽管张岱只有这邸店的使用权,并不能将之随意发卖或出租牟利,但能有这样一个码头货仓使用,也能给他带来极大的便利。 张岱向武惠妃作此提议,不只是简单的为其造势或者帮助灾民,也是想借此事组建起一支听命于自己、做事又精干有效率的人事班底。 这样一支队伍建立起来,不只可以操作这一件事,未来他有别的人事计划同样也可以任用他们,小到一般的商业行为,大的话那就没边了。 于是他便先安排张义带上几名家中的仆员,和黎洸一起先行前往温雒坊去将这邸舍接收下来,顺便黎洸等人也暂时安置在那里。 前往受灾地区设立纺织义坊不是一件小事,而且灾情已经发展的颇为迅猛,事情铺开越快,便越能帮助更多的人。尤其眼下时令已经转入深秋,要不了多久便会有大量的受灾民众陷入到饥寒交迫之中。 张说昨晚也表示,今天面圣之后,如果结果好的话,他也会提供一些人事上的帮助。今年这一场灾害固然是天灾,但也是因封禅而加剧了灾情,若能给灾区提供一定的帮助,不只是积德,更是免祸。 傍晚时分,张说父子返回,张岱迎出时看到他老子脸色有些不善,有些不解的望向张说。 他这里还没开口,张均已经先一步上前来说道:“阿六、宗之,你大父对你最见重,你求你大父,不要把我使任外州!我妻孕中待产、两子仍少,若是外出,不知几时能回……” 张岱听他说的凄惨,连忙也问道:“阿耶将往何处去?” “你大父为我请任郑州别驾!” 张均不敢再忤逆他老子,但是语气中却尽是不满。 张岱闻言后翻个白眼,妈的白高兴了,他还以为要把这货发配到哪里去呢,结果只是离家出门就到。 郑州与河南府只隔着一道汜水关,而且作为六雄州之一,普通人如果能到这里来任职,怕是美的鼻涕泡都要冒出来,结果张均一副要死老子的表情,这货纯纯是被他老子给惯的! “阿耶难道还不明白大父的苦心?如今我家失势,在朝为官难逃倾轧,但若出就大州、躬亲治事,积累资望、号称能臣,来年宦途必然更加顺畅显达!” 张岱讲到这里,都有些羡慕他老子:“阿耶年未四十,已经出为雄州佐贰,此事谁人能及?况且郑州所在虽近灾区,却毕竟受灾不深,只要能勤恳治事,相助左近数州妥善治灾,来年考绩必然为上,还患不能归朝?” 张说虽然对这个儿子失望,但心里也还是希望他能有一番事业成就,为其请任郑州就是存了张岱所说的这种心思。 张均一路哀叹,不肯出任州佐,只想赖在朝中,自然也就领会不到这一层意思,而张岱只是初听便道出了张说的意图,这不免让张说更加的火大。 他抬手指着张均怒声道:“皇恩授任,由你挑肥拣瘦?敕命已经下达,你哪怕今夜急症暴毙,来日也要着你子扶棺送往郑州!入州之后若无事迹可称,不必再言是谁家子,只是一个无父母教养的孽徒!” 被他老子瞪眼一顿臭骂,张均终于老实了。 之前被任命中书舍人时,他还自谓是父亲势位的接班人,敢于抗命不听他老子的话。可是现在被发配外州,能不能回来还得看他老子意思,自然不敢再瞪眼抬杠了。 之前张说还注意在少辈们面前给张均留点面子,可是随着这家伙缺点暴露越来越多、子孙对比差距越来越大,尤其是在上一次祖孙一起殴打张均之后,张说便也懒得再掩饰了。 他将张均喝退、着其回房收拾行装准备出发上任,然后又将张岱引入书房中,坐定之后便说道:“阴氏婿李憕出任河南追赃、巡堤、治桑使,追开元十三年来诸州积案赃物收作治桑本钱,你等民间行义助事救灾者,也需听其处置。来日他登门辞行时,你可与其细话构想。” 李憕是张说妹夫阴行真的女婿,也是一个财政型的官员,在宇文融下属担任过多年判官。 当张岱听到使职名目时,总觉得有点不太正经。盛唐前期遇事置使、事了使除,使职名目众多,很多使职一听就是在干什么事。 李憕的使职中,巡堤也就罢了,灾害过后这是当然之事,可是追赃竟然与治桑联系起来,就不免有点出人意料了。 张岱料想大概是封禅过后、中央财政也异常紧张,之前的大雨让诸州赋税运输不畅,想了好久才想起来筹备封禅时为了粉饰太平,诸州遇到刑案也都不细致纠察,现在再把那些积案重翻出来,拿这些案事追查出来的赃物配合赈灾。 这种遇事抓瞎、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在盛唐前期其实也是一种常态,给人以浓厚的草台班子的味道。 究其根本,那就是大唐无论是行政构架、还是财赋体系,都给人一种看似很端庄,实则有点脱离现实的情况。 现在朝廷专门设置了一个使职来督管和推动此事,倒是也方便得多。 如果让张岱自己安排人员前往灾区建造那些义坊,又要与地方官员交涉,获取官府的支持,各地情况不同,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推动起来自然效率缓慢。 但现在事情好办多了,只需要对接李憕这个专使,再由李憕向地方官府索要资源进行配合即可,事情可以比较效率的在灾区全面铺开,让更多的灾民可以更快的获得救助。 “你还需要什么帮助,尽管道来,或人或物,你大父积累半生,不给少辈使用,更付何人?” 张说又望着张岱一脸慈祥的说道,他愁困多时、同党也有发力,仍然没能给自己争取到重回朝班的机会,但今张岱只是走了一趟亲戚,就帮他把这事办成了。 回想此番出入皇城时,朝士们那一脸惊愕的样子,张说心里直像是喝了蜜一样甘甜,哪怕这小子现在问他心是红是黑,他都乐得掏出来给孙子赏玩! 张岱当然也需要人手,尤其是一些精通书算的人才。他自己这里还得准备科举,而建造义坊的事情又要快速推动起来,还有云阳县主注资的那五十万贯钱也不能老存着,还是得取出来尽快出去。 于是他便开口讨要几个书吏,张说自是满口答应,他家自有族人、门生精通这些,孙子要用,直接使派过去就是。 “日常闲暇时,我还想游赏一下畿内那些名寺古刹,大父有没有相熟的高僧法师可以导游?” 建立织坊救灾、还有制定飞钱分红计划,他了不起是个经理人,入股寺庙再给宫人们卖保险则是自己的事情,张岱自然更关心一些。 他准备趁着空闲游览一下洛阳这些寺庙,考察考察寺庙各自经营状况如何,从中选择一个合适的入股进去,正式开展自己的事业。 “僧道之事可以稍为涉猎、颐神养性,不可过分沉迷、疏远艺能。” 张说先是提醒一句,想了想之后便又说道:“大德高僧多钻研佛法、修禅明性,谁有闲暇引你游赏寺庙?一行禅师海内名僧,洛下寺刹群僧崇之,来日给你求他一佛帖,持之可以畅游诸寺,人莫敢阻。” “一行禅师?是那个编拟新历的高僧?” 张岱听到这话后又是一惊,他只想找个圈内人方便了解一下行业内幕,却不想他爷爷直接就能给他搬出这样一尊大佛! (本章完) 第119章 马躁须骟 第119章 马躁须骟 道光坊西北角,泄城渠旁有一片占地面积不小、但却不太起眼的邸店。 不同于其他邸店客货满盈的热闹场景,这邸店内外并没有车船停靠,反而有着许多披甲持械的兵丁站岗放哨、内外巡弋。 一般的都内民众猜想不到,就在这邸店当中存放着足足有将近两百万贯的钱帛物资! 张岱带着安孝臣、魏林等几人策马行至附近,早已等候多时的王元宝便匆匆行上前来,一边疾行一边招手道:“张公子,某等在此!” 待到近前,张岱翻身下马,王元宝自然的入前把其坐骑缰绳挽在手中,然后口中又说道:“高大将军所遣内谒者监高承信已经在此,王太子仆则仍还未至,但想必也快到了。” 张岱闻言后便点点头,人家势力强、架子大,晚到一会儿又算什么。 “张郎才名如雷贯耳,行前阿耶嘱我若有疑难、需向张郎多多请教,还请张郎不吝提携后愚。” 邸店门口站着一个身形比较高大、面貌也称得上俊朗,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却已经身着绯色官袍,正是高力士派来的养子高承信。 太监并无高品,哪怕高力士这样的大太监,在内侍省的职衔也只是五品内给事,服紫着绯都需借别官。这高承信担任六品内谒者监,已经是太监当中的出色人物了。 张岱打量了这高承信几眼,心里也生出之前他假扮牛贵儿时河南府吏员们那样的感慨,好模好样的可惜是个太监。 不过如果不是太监的话,这高承信除非家世极硬,否则也难在这个年纪便穿上绯袍。须知就连张岱他二叔张垍,都是借着封禅的机会才得进阶五品。 至于张岱自己,即便来年进士及第而后解褐任官,也得青绿蛤蟆皮身上穿,循序渐进的升上去,好处就是比太监们多了一条命根子。 “高监丰神俊朗、仪态出众,怪不得能为渤海公所重,授以要务。指教提携实不敢当,唯望能共事无嫌,一同做好亲长所付事务。” 张岱对高承信作揖说道,原本他将高力士引进此事,倒是可以做高力士的代言人,可是皇帝把武惠妃加塞进来,那他自然要代表他大姨了。 “张郎不必客气,称某高十六即可。” 高承信虽然官达通贵,但却也并不倨傲,对张岱很是客气。 张岱一听好家伙,你们这个太监家族还挺人丁兴旺,我在家才是张老六,你这直接比我多出一位数来。 心中谑想自然不便宣之于口,对方既然给面子,张岱便也笑道:“既如此,那就都不必再拘礼,十六兄称我张六即可。” “内中已经备好酒食,便请六郎先入客筵,一同等候王太子仆到来。” 这邸店乃是高力士的地盘,高承信也算是地主,当即便笑语邀请张岱入内。 至于王元宝则还不敢同入,告罪一声后仍然站在门外等待他真正的主子王守贞。 “东都此间不常居住,厅舍布置有些简陋,让六郎见笑了。” 高承信将张岱引到可以眺望河渠的一座轩阁二楼上,又对张岱笑语说道。 这阁楼布置倒也雅致精美,且案上摆满了丰盛酒食,并还有数名身穿襦裙的娇俏少女侍立席旁,旁边便有侍女侧偎过来斟酒奉食,姿态殷勤,香风撩人。 张岱不好喝酒的人,都在这美婢殷勤取悦下浅啜两杯,然后便抬手摁住侍女那柔嫩如软玉一般的皓腕笑语道:“意长量浅,还是待王太子仆到来论过正事之后,再畅饮尽兴不迟。” 高承信见状便也不再多劝,继而又笑语道:“今与六郎相见甚欢,我是有一点冒昧的请求。阿耶之前已有告诫,能为六郎引入这美业中来,已经非常庆幸,不应贪多。 只不过日前河南府搜括都畿近郊,不乏内官苦心经营多年的庄田没官。他们这些内官外无倚仗,全凭多年勤恳侍奉才得在东都置办一点养老的庄田。而今事成此态,更不知后计需要仰谁……” 洛阳周边多有太监们的田园产业,之前被河南府一通扫荡可谓是损失惨重。因此飞钱这个新获得的财源也就更加得到了高力士的重视,希望能凭此补助一下党徒们的饭辙。 高承信赶在王守贞到来前跟张岱通气,就是希望张岱能与他配合一下,多分到一点份额。 张岱对此自无不可,因为武惠妃本身就不太重视能牟利多少,也没跟他规定必须要取多少份额,所以他的斡旋空间是很大的。而且惠妃身份特殊,其他两方再怎么发钱瘟,也不敢直接挤占惠妃的份额。 只是当听到太监们被河南府前一轮的括田搞得损失惨重,张岱心里又是直乐。 置办宅田养老,都已经算是中层以上的太监宫女们才能做的投资选择了,结果这个门路遭到了重创打击,这些内官们无疑都成惊弓之鸟。若在此时推出一个新的且更好的选择,无疑更有市场。 或许会有人觉得,这些内官们把钱留在自己手里,照样可以作为未来的养老资金。 但首先制定一个稳定且可以长期运行的收支储蓄计划,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具有的能力。其次古代个人储蓄也是需要成本的,而且还很高。柜坊、质库利钱奇高,个人储藏又没有安全保障。 还有遇上今年这样的灾害之年,都中物价腾飞,生活成本陡增,对于已经丧失劳动能力、坐吃山空的人而言,简直就是一个噩梦! 所以大多数的宫人内官,往往把钱用来奉法礼佛,追逐一些虚无缥缈的心理安慰,也鲜少留存下来养老。 况且就算等到年老力衰时,拿着几百贯辛苦半生积攒的钱帛出宫,那就是你的?一根闷棍敲下去,北邙山那些荒丘野冢,埋的可不只有王侯将相。 “日前深受渤海公照拂,一直困于无以为报。事既知之,义不容辞。此间先作讨论,数或不及,归后我再向惠妃请示。” 他这里虽然没有什么异议,但该说的话也得说清楚。 惠妃这里我帮忙游说,王守贞那里你要自己争取,而且这人情还是得记在高力士身上,可不是听你高承信胡咧咧。 高承信听到这话后,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异色,他如此客气的态度多少有点做作之意,倒没想到张岱如许年纪对答便这样的滴水不漏。 当然他更不知道,张岱想得更多的还不是眼前此事,而是要抓紧时间挖他们内官墙角。 两人这里说着话,外间忽然响起奔马声,张岱这里向外望去,便见鲜衣怒马的王守贞又跃马入宅,王元宝等随从们则紧赶慢赶的跟随于后。 “这位王太子仆,可真是意气风发、百无禁忌,若失涵养,恐难容之!” 高承信见状后眸光一寒,语气带着些不满,但还是站起身来快步往轩阁下走去,等到楼下,神态已经恢复如常,客气中带着几分谦卑。 张岱也随之一同出迎,刚刚走到轩阁外,正骑着马在这开阔庭院里打转玩活儿的王守贞便向他招手,神态张扬恣意:“张郎,又相见了!今日出行怎不骑日前所赠那匹青海骢?那马与我此骑还是同胞,若引相见,马性更欢,更肯使力!” “名驹良种,仍在厩中精饲,还未舍得役使其力。” 张岱闻言后便微笑说道,他与王守贞并不熟悉,两次接触只瞧其人有些乖戾和混不吝,别的还没有看出太多。 “这善心大可不必,马驹再神骏,也只是代步的畜生罢了。有的马性太躁,恐它乱性难使,还要骟了再用。旧从家父巡视群牧,经我手骟掉的名马便有百十匹多。” 王守贞口中这么说着,一个翻身从马背上稳稳落地,显示出骑术很是精湛、动作很是飘逸。 张岱不知道这家伙是故意的、还是有口无心,反正一旁的高承信脸色有点挂不住,他便也没接这话。至于随之同来的那些少年们,各自也都嬉笑有声。 一行人登楼坐定,王守信又指着同行一名少年对张岱说道:“张郎名门俊才,也不要以为我等将门子弟难相处。我虽然文墨不精,但也有党徒精于文艺。 这一个张三张荣崇,他耶虽是功勋赫赫的龙武官,但他却不爱武装爱文章,今年也取河南府解,或许来年还能与张郎同科出身!” “王郎谬赞了,我这些微文艺,怎敢与张郎相比啊!” 被王守信点名的少年连忙从席中站起身来,并又向张岱欠身说道:“张郎妙笔雄文惊艳都下,某等河南府取解乡贡都闻之心折、自叹弗如。 今日相见,心甚好奇,张郎何不于乡籍取解、转要投奔京兆?若不然,某等或可同案取解,亦是一幸啊!” 张岱倒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一个河南府今年的乡贡,他这几天正打算有机会收拾一下姚闳,闻言后当即叹笑道:“河南府功曹姚闳与我有隙,所以不向其案取解。请问张三郎可有闻河南府今年府试有举解不公之事?若有落选乡贡恃才不平,我倒愿再为举之!” 之前情势窘迫,他虽然受到姚闳刁难,但也无暇与之计较。如今他解试已过,他爷爷也重回朝班,他倒有时间跟这姚闳慢慢玩。 所谓去刨了姚崇的坟,那是逼不得已的下流计策,他自己对姚崇这开元名相还是挺尊重的,没有必要也不必去亵渎其身后。 不过对于这姚闳,该报复还是得报复。真要发现其取士不公、有什么遗珠之憾,他也乐得帮助,既能打击敌人,还能提携才士。 (本章完) 第120章 为酒色误 第120章 为酒色误 龙武官多是唐元功臣,他们的舒适区主要还是集中在北衙,离开了北衙之后,无论人脉还是权势都要大打折扣。 这个张荣崇有此身世还还要去考科举、希望能谋一出身,显然是其亲长想要趁着如今的富贵家世谋求一下家族的多元化发展。 他本来是想通过府试这一话题活跃下气氛,却没想到问出了两个宰相孙子的纷争仇怨,他自然不敢多说什么,站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学书当真夺人胆气,张秀才胆怯如鸡,竟不敢言,真是辱没我北门儿郎的名声!” 王守贞本不喜这志趣不同的张荣崇,因为今天与张岱相见才带上他充场面,观其表现顿时不爽,当即便抓起案上的器物砸向其人,嘴里还在大声斥骂。 张岱听到这话后虽然不像之前的高承信那么挂不住脸,但也总归有些不爽,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家伙乖戾之余还有几分纯粹的嘴臭。 怎么说呢,这种人际遇加身而一世骤贵,唯恐权势用不尽,所以便好以冒犯别人来彰显自己的威风。他不是不懂得为人处世,也不是情商低,就是在享受我冒犯了你而你无可奈何的快感。 那张荣崇脸色羞红,更加说不出个所以然,整座轩阁里都回荡着王守贞和同行几名北衙子弟的笑容。 “几位公子身贵事繁,今日难得齐聚一堂,不如先将此间事务处置妥当、再作聚欢游戏?” 王元宝陪在一旁,心里有些心惊胆战的,王守贞的乖戾性情他自然多有了解。 而这张公子也不是什么软柿子,之前韦坚得罪其人而后便被流放,他都是亲眼见证,王毛仲权势再雄,较之京兆韦氏怕还不能相提并论吧。 “事也不需你来安排!” 王守贞来的晚,也不急着谈事情,抬手指了指作为主人的高承信,口中笑语道:“听说公孙大娘门下的龚五娘被高监收纳入户,不能再于坊间彩苑欣赏她的剑舞美姿,实在是让人有些遗憾呢!” “龚氏今为拙荆,操持家事,剑器久不触碰。一日而疏,三日而生,荒废至今,已成凡人。多谢王太子仆欣赏,可惜已经难能献艺了。” 高承信紧皱着眉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和声音,望着王守贞回答道。 王守贞却仍不依不饶,继续笑语说道:“哪怕没有舞艺可献,龚五娘声色也是一绝。往常满堂宾客、座无虚席,而今高监忙于宫事,想也无暇久陪,久处闲庭,娘子不寂寞吗?” “王守贞,你放肆!” 高承信再好的涵养,接连被王守贞挑衅,这会儿也忍不住被激怒,拍案而起、抬手挽袖并怒声道:“来来,知你等北门奴官好夸勇技。今我与你角抵堂中,你若胜,我俯首无言,我若胜,你需叩首请罪!” 张岱在一旁看到这情形,也是不免深感大开眼界,他本来还以为北衙和内官们的矛盾还是在皇权压制下含而不露,却没想到已经是当面骂娘、动辄便要拳脚争斗的程度。 怪不得日前高力士一听说他要跟王元宝搞买卖,便直接表示让他帮忙把飞钱夺过来,关系已经处成这个样子,看到对方发财的确比自己丢钱还要更难受。 王守贞听到这话后也是嘿然起身,扯下身上外袍,只露出内里一件锦半臂,而后便纵身跃入场中。 正当张岱满怀期待的以为将要欣赏一场势均力敌的龙争虎斗,却见高承信身手敏捷的向前跃出、长臂舒展,灵猿一般一个抱摔便把王守贞狠狠的摔出,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高十六技力不俗,老子为酒色误,今日败了!” 被摔倒在地后,王守贞哼哧哼哧半天没爬起来,在同伴帮助下才靠着柱子坐好,索性干脆认输。 张岱听到这话又有些傻眼,他还以为王守贞要扮猪吃老虎憋大招呢,结果却认输了,一时间他也深感无语,既然明知不敌,你说你刚才犯那贱干啥?摔这一下不疼吗? “跪下,道歉!” 高承信衣角未乱便把王守贞摔个狗吃屎,哪怕这王守贞技力不精,那也是一百好几十斤的一身骨肉,竟然不是其一合之敌,可见这太监是真有东西,的确猛得狠,怪不得能得高力士欣赏。 王守贞听到这话后却冷笑起来,两腿一伸箕坐原地,摊开手臂说道:“龚五娘哪里藏着迷魂汤,把你弄晕了?老子跪,你受得起?” 高承信闻言又是大怒,提拳再要冲上来,结果王守贞的随从们一个个抽刀在手,不许其再靠近,也让轩阁中气氛骤然变得肃杀起来。 安孝臣直将坐在席中看戏的张岱扯起来便往楼梯口退,有一个王守贞的随从守在这里,被其抬腿踢翻后将张岱送进楼梯口里,自己则顿足断后。 “张郎不必惊慌,事不对你!” 王守贞扶着老腰站起身来,可见刚才真是摔得不轻,这会儿一副尽在掌握的得意模样,抬手指着高承信说道:“带上你的人,滚出此间去,今日事我不与你计较。否则,高大将军使奴杀我,此事决不罢休!” “你要独占此业?” 高承信听到这话后顿时明白了为什么王守贞入此后便一直挑衅自己,原来是根本就没打算一起经营此业。 “不要胡说!此事谋于张郎,献于惠妃,我族兄王二使钱使力,遂成此业,你等内官强凑进来,与事何益?” 王守贞这会儿又耍起了无赖嘴脸,瞪眼望着高承信喝道:“我大好男儿、体肢健全,被你于此殴打,肯宽恕放你离开,已经足以向渤海公交代。你再纠缠不清,是给自己惹祸!” “狗贼,此事早有约定,你于此反悔……” 高承信又瞪眼怒骂,而王守贞又冷笑道:“谁与你约定?” “我!” 已经站在楼梯口的张岱这会儿大声说道,玛德看你这装逼东西不爽好一会儿了,当老子不会喘气了? 王守贞闻听此言后脸色变了一变,旋即便皱眉沉声道:“张郎没有听明白?我只说内官于事无益、不如裁去,但惠妃处一定会有一个满意的交代!” 这楼上刀光剑影的,张岱也不敢往外探头,只在安孝臣的保护下继续说道:“应当是王太子仆事有未明,所以会有此事,因日前惠文国丧、家事繁琐而献计助之。 而后有感惠妃、渤海公提携少辈,于我多有庇护之恩,所以献此为报。为求行事方便,所以且引王二入事,今太子仆欲逆我本意、据事不分,其可乎!” 老子是为了报恩,所以才搞出这么一桩事,为了这点醋包了这顿饺子,结果你要打翻我醋碟,还想老子继续陪你吃饺子? “张郎当真不愿与我和乐相处?” 王守贞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又是一沉。 张岱也不再给他脸,直接回答道:“我与王太子仆萍水相逢、人间生客,前未恩义相结、且非瓜葛之属,若可和气共事,自能和乐相处。话不投机,意趣难投!” 他倒不是一定要跟高力士等内官共进退,关键一开始就把吃相搞得这么难看,那接下来还有互信共事的基础吗? 况且这件事皇帝都已经知道的清清楚楚,他要迫于王毛仲淫威而选择抛弃高力士一方,那直接就破坏自己人设了。 他好不容易才树立起知恩图报、崇尚义气的形象,还想未来给皇帝挖个大坑呢,你坏老子人设,这能答应? “张郎豪气仗义,当真令人钦佩!此日事是我等内侍与北门奴官纠纷,不应连累张郎。此诸奴官胆大妄为,张郎请速去勿留,来日再登门相谢!” 轩阁里,被王守贞随从们持刀围住的高承信听到张岱这一番话后,也是面露感激之色,旋即便大声说道。 他不说,张岱也是要走的,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那是他的份内事,冲上去帮忙一起拼命,那不有病吗! 他已经说的很明白,这件事是要报恩,而不是要和内官们绑在一起、站在北衙的对立面。这王守贞拎不清,王毛仲那么大官儿总得清楚,真要继续胡搅蛮缠,只会令他背后的惠妃也向内官靠拢。 “事既不成,多留无益。今我需入宫告事于惠妃,你两方皆天子爪牙、圣人心腹,若真于此生死相搏,我亦难阻,告辞了!” 说完这话后,他便往楼下疾行而去。 皇帝对于宫事宿卫其实也分配的很均衡,北衙固然掌管大内宿卫安保,但宫禁人事出入却控制在太监们手中。 高力士、黎敬仁等大太监所担任的左右监门卫大将军,管的就是这事。因此就算得罪了北衙,张岱也能出入宫防、不受限制。 王守贞本来还在恼恨张岱不给他面子,心里思忖着该要怎么威胁恐吓一下,结果却没想到张岱话说的硬气、态度也硬朗,但跑起来同样是干脆果决、利落潇洒。 他这里一愣神的工夫,张岱已经跑出了轩阁,带着随从们便往邸舍大门而去。 这不免让他心内大慌,担心事情没做成又被张岱闹到圣人面前去,忙不迭大吼道:“张郎留步、张郎留步!事有缓和,可以磋商!快、快,你们收起刀剑,劝下张郎!” (本章完) 第121章 斗而不破 第121章 斗而不破 张岱最终没有离开,这件事真要闹到皇帝那里,且不说谁输谁赢,他们各自闹得欢,河南河北的灾民可等不起。 他都已经做好了计划,就等着赶紧将武惠妃的分红提取出来,尽快变换成各种救灾物资发往河南,起码得赶在入冬前在灾区铺开局面,哪有时间等着内官和北衙争出一个结果出来。 不过刚才已经闹成那个样子,再想继续谈论必然还得做出一些改变。三人各自带上一名随从、加上王元宝,七人一起上了泄城渠中的一艘游舫,其他人则都在岸上等候。 张岱自己是想要尽快提钱救灾,可是看到刚刚还剑拔弩张的王守贞和高承信也愿意继续谈下去,心中也有所明悟。 别看他们刚才闹得那么凶狠,更多的还是一种姿态的强调和表达,如今的北衙和内官们之间固然是有矛盾,但也还谈不上彻底的撕破脸,主体上还是一种斗而不破的状态。 道理也很简单,皇帝固然不希望他的亲信们一团和气、联合起来蒙蔽圣听,但也绝不能闹到势不两立的程度,以免直接影响到皇帝的起居安危。 王守贞、高承信等人作为各自阵营里的中坚人物,他们自然要态度坚定的表达自身的诉求并且勇于去争取,但王毛仲、高力士这些头面人物则就还需要把控尺度,不能失控。 现在两方人闹了那么一场之后,各自还怒视着对方,显然也不指望他们能提出什么公平的方案建议。 张岱可没有时间跟他们继续耗下去,索性便借着武惠妃给他提供的超然地位,率先表达起了自己这一方的诉求:“一事若欲求成,必须有规有矩、主次分明。 我心内是极想推事让利,与你两位和睦共事,但今身受惠妃所遣,便不能放纵私心。今告两位,事作十分,我需代惠妃持有五分,你两位可有意见?” “这……” 王守贞刚才还打算踢走内官们而后再施压张岱,结果却没想到他这里张嘴便要拿去一半,自然有些不爽。 然而他这里才刚开口,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来,坐在对面的高承信已经率先说道:“事谋成于张郎,惠妃体居尊贵,肯俯就某等奴仆,某等已是至幸,安敢持异!” 三人已经通过了两人,王守贞沉默片刻后才又沉声说道:“余下的,我要三分!” 高承信闻言后眉头顿时一挑,他给惠妃和张岱面子,不意味着要容忍王守贞。 然而他还没说话,却又被张岱所抢白:“王太子仆此言,我答应了。日前王二具资又东西奔走,可谓辛苦,日后经营操持也需多仰其力,王太子仆为其援引入事,因此而多得一分,理所应当!” 王元宝听到这话后,顿时一脸感激的望了张岱一眼。刚才吵闹的那么欢,大家都忘了他在这件事当中也是做了巨大的贡献的。 这一次换了高承信被挤兑,他想了想之后还是没有驳张岱的面子,冷哼一声便答应下来。 如此一来,最根本的股份问题便敲定下来,一应后事再讨论的话,也要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 接下来张岱便不再说话,而是让王元宝这个实际的经营操作者来讲述一下飞钱经营的现状。王元宝也是行商多年的精明巨商,或许社会地位比不上在场几人,但是讲到他的本业,讲述起来也是详实具体。 眼下飞钱的经营模式比较单一,只是东西两京之间钱帛的简单汇兑,业务并不繁琐,账目也非常清晰。 长安柜坊开出的飞钱票据已经达到了两百三十余万贯,东都资金西流倒是不像东出那么猛烈,但也陆续收得三十多万贯入帐。 单单入柜这些飞钱按照两成半抽利的话,那么当下的利润便已经达到了六十多万贯。 这个数字着实是惊人,岐王这么多年在东都积攒的家业才一百七十多万贯,飞钱正式经营才只两个月有余,获利便如此迅猛,真的是开炉铸钱都绝不可能这么快! 东西两京之间贸易需求旺盛,但是运输资源却非常的有限,就连天子都时常需要东出逐粮,分配给商贾的运输资源自然也更加的有限。 商品的运输是商业行为获利的根本,自然无从回避,但资金的筹措运输同样有着巨大的成本和风险,这一点直接就限制了一般人加入两京商贸的道路。 但社会的发展必然要刺激商品经济的繁荣,尤其两京之间本来就存在着大量的脱产纯消费人群。 一些人便采取融资借贷的方式绕开资金的限制,但是官方的放贷往往利钱五、六分而且还有着严格的身份和户籍限制。 民间质库、寺庙等借贷利钱略低,但也有四五分,而且管理混乱,时常有抽贷、追贷等行为,一旦违约,商贾们多半要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即便不抽贷,高昂的利息也会吃掉大部分的利润,让异地本钱的积累非常缓慢,商贾们往来奔波,结果赚取的利润都喂给了那些提供资金的地头蛇。 地头蛇们往往在当地便有着不弱的乡土势力,他们并不需要承担市场风险的去追逐商贸利润,通过放贷从商业中抽取来的利润主要用于购买宅田等相对稳定的投资,进一步推动土地兼并。 飞钱抽利虽然猛,但相比借贷其实还要轻得多,而且这是一次性投入,钱财直接便运输到目的地,可以频繁多次的重复使用,不必再有利息的负担。 原本还有些剑拔弩张、不和谐的氛围,当听到已经有了这么多的利润可以分的时候,几人神情也都变得缓和一些。 “两京飞钱已经渐成规模,后续只要运作得宜,利钱便能滚滚而来。此业无受旱涝之害,人有所需、物有所动,皆可由中取利,恭喜几位贵人拥得美业!” 王元宝又起身向几人作揖道,都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模样,你们几个小祖宗别折腾,咱只要好好搞这份事业,人人都有钱发! 但世人向来都是得陇望蜀,不折腾那是不可能的。 眼下飞钱虽然已经不再是张岱重点要推动的事情,但这毕竟也是他带来这世上的,也是希望这事业能够发展的更顺利一些。为免己方争斗影响到飞钱的运行和发展,他又提出了几项规定。 首先是飞钱由王元宝的柜坊负责经营,他们三方都不得直接插手飞钱的日常经营,但是他们可以派人协助造账查账。飞钱的账目一月一审、一季一盘,年终勾检,都需要三方共同在场,各自派人。 其次飞钱的账目采用后世所通行的复式记账法,这样审核起来更加清晰直观、且便于发现疏漏。 张岱将复式记账法的原理和模式稍作讲述,另外两人还有些不能理解,王元宝却领会得很快,连连击掌赞叹道:“张公子百业精深、艺术俱能,当真令人钦佩。得此造账之法,当真大益诸事,人莫能隐!” 说人莫能隐就有点夸张了,但复式记账法显然要比传统记账法更加的合理科学。 早在唐代垂拱年间,四柱记账已经出现在了官方所颁布的《比部格》《勾账式》等行政文书法令中。 这本身就是复式记账的一种初级形态,由此加以延伸,原理也并不复杂,尤其他们所应用的就是单纯的数字出入加减的金融领域,理解和运用起来自然也就更方便。 这些飞钱的业务管理规定,几人倒是没有意见,然而接下来张岱的话却让双方都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飞钱之运作,道理并不复杂,但凡有资产钱帛可以操控,又能取信于人,人皆可为。我等飞钱胜在先发,所以利益喜人。趁今尚无人效法,正宜高歌猛进、拓取各方,不独两京三府,四辅六雄十望,亦应尽快铺开!” 张岱开始了画大饼,并又说道:“余诸州府并无两京人事便利,必须以钱帛开道。所以我提议,五年之内此中凡得利钱不予分红,尽用于开拓余诸州府!” 他所勾勒的前景固然很是让人神往,可当听到要长达五年不作分红,不独王守贞连连摇头,就连高承信也摇头说道:“张郎构计宏大、勇于进取,诚是令人钦佩。 但五年时间终究太长了,况且诸州道路、山水、人情形势各不相同,若想尽皆收取割利,实在太困难了!” 所以说人的认知、抱负,天然就决定了他的上限。 人家李唐祖宗打天下都不觉得辛苦,现在张岱只是提出一个金融领域的扩张计划,而且还只集中在二十几个地域节点而非所有州县,就让他们自信不足、望而却步了。 张岱也没指望他们一口吃下这张大饼,旋即便又提出来另一个折衷方案:“利钱暂不分取,但却可以支贷。每年得利多少,只需三家同意,便可先支半数,但却需留一分利于公,以示相守共事、不离不弃。” 让人守着一座庞大金山却不拿来销,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也不能任由你在我这里挖了足够的本钱却偷偷的另起炉灶,所以得把利润截留下来当作可以共事的基础,也当做继续开拓的本钱。 见他们两人各自皱眉沉思,张岱也不急于求成,只是笑语说道:“此事可以从容商讨,两位各归请示。但我今有惠妃所嘱别事,须得立即提取十万贯钱使用,但会遵守前规,留一分利于公。” 别管你们同不同意,我得先提一笔钱出来,你们自己慢慢想吧! 现在可见利润已经有六十多万贯,武惠妃独占五成那就是三十几万贯,张岱提取十万贯,也不违反他自己提出的规定。 王守贞和高承信各自还在皱眉沉吟、权衡利害,当听到张岱已经先要提钱出来了,各自眉梢一挑,又快速看了一眼对方,也都不敢发声反对,只是默认下来。 接下来张岱也没有什么意见好表达了,举手示意游舫靠岸,他要安排人员往外运钱。至于其他两人,则放他们各自回家请示家长。 别管你们干爹还是亲耶,现在看来也都没我大姨跟我亲近。这么大笔钱帛,我大姨就交给我处置,问都不带问的! (本章完) 第122章 天子驭人术 第122章 天子驭人术 回到岸上后,王守贞先行率人离开,只留下王元宝在此配合并监督张岱支取钱帛。 这里毕竟是太监们的地盘,刚才他在楼上猝然发难,这会儿再继续逗留,他也怕被高承信安排人给堵了。哪怕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一顿羞辱那是免不了的。 张岱自然没有这样的担忧,只是让魏林去温雒坊邸舍通知黎洸等带着人马车驾来运载钱帛,他则又在高承信的邀请下回到轩阁上坐定下来。 “多谢六郎刚才仗义执言,王守贞此徒行事乖张,之前为其所趁,若是继续吵闹起来,我恐怕也难逃责罚。” 王守贞想要一下子将内官踢出去固然不可能,但其若抓住高承信动手殴打他这一点纠缠不清,高承信肯定处于理亏一方,怕是高力士也要对他大加责罚一通才能交代过去。 虽然内官在这一场角逐当中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但就现在的局面来看,其实还是北衙禁军占据着优势。 如果不是王毛仲等北衙将领们肆无忌惮的结党营私,甚至都引起了皇帝的警觉和反感而出手制裁的话,太监们想要斗倒禁军那也是非常困难的。 “十六兄不必多说,事情各自心知。渤海公恩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答应王太子仆之前所计!” 张岱先是重申了一下自己的态度,然后才又说道:“刚才为了让事情能够谈下去,我答应王太子仆可以多占一分,但心内也是不想薄于渤海公。 今为惠妃持得五分利,来日恳求惠妃能匀出一分赠与渤海公。但这毕竟是慷他人之慨,若能成事固然是好,若是不成,希望能从别处设法补偿。” “六郎这么说,真是让我无地自容!我受阿耶使派做事,结果自己先为王贼所劫,俱仰六郎斡旋。如今更要劳烦六郎更使心力,惭愧惭愧!” 高承信听到这话后又是面露惊喜之色,直从席中站起身来向着张岱作揖道:“此事关诸多内官衣食供给,我也不敢故作豪迈的推却,无论是否能成,我都铭记六郎恩我,日后有力一定报还!” 飞钱的盘子很大,而且前景可观,哪怕只是一分利益的得失,所牵涉的钱帛也是非常惊人的。 眼下三方分配利益,惠妃那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占利五成,谁都不敢质疑反对。但今内官弱势于北衙禁军,想要多占那是不可能的。 张岱也不可能帮助太监们去和禁军争斗,那只能劝他们放弃一个表面的便宜,尽量争取一下里子实惠,同时也体现一下他在当中所发挥出来的作用,那是实实在在帮太监们多争取到几十乃至上百万贯的收益。 惠妃让出这一分利益,同时也能获得宦官群体们的好感,这无疑要比枯燥的数字游戏有意义的多。毕竟相对于还有一大帮马仔小弟要养的高力士和王毛仲而言,惠妃是真的没有什么钱的地方。 就连这一次出资去救灾,都是张岱帮其想到的主意。这个女人想要做皇后的意图很强烈,但是具体的思路想法却很欠缺。张岱的出现,无疑是大大的帮她补足了这一短板。 “六郎你对这飞钱构计虽然很宏大,但北门奴官们向来短视贪利,恐怕不会答应你的提议。” 讲过这一话题后,高承信又开口说道:“霍国公如今虽然看似势大,但却有一劣性难藏,受人耻笑,那就是他并非唐元功臣……” 所谓的唐元功臣,就是在唐隆年间跟随当今圣人发动政变、诛除中宗皇后韦氏与安乐公主等乱政之人的那些政变功臣,为了避当今圣人名讳而称唐元功臣。 这些人主要就是北衙万骑将士葛福顺等人,等到当今圣人履极之后,又将这些人封为龙武官。开元后期北衙万骑正式改编为左右龙武军,龙武军便多是唐元功臣并其子弟。 王毛仲乃是当今圣人的潜邸家奴,本来也应该侧身唐元功臣当中,但他却没有,因为在唐隆政变事到临头时,这个货他吓跑了,直接躲进山里过了好几天,见到政变成功后才又返回来。 但是当今圣人并没有过多责怪他,还是将他引为心腹且授以重任,多年宠信不疑,使得其人权势官位一路扶摇直上,到如今已成北衙第一人。 皇帝的心理也很容易理解,一则王毛仲其人治军治事的确是精明能干,乃是潜邸家奴而非后来归义。 二则就是使功不如使过,其人底子潮、易掌控,既是潜邸元从,又是一个意志不坚定的异类,因为有着那样致命的污点,必须要更加的仰仗圣恩。 这也是皇帝一贯以来的用人风格,他非常乐意使用那种个人能力突出、同时又有着极大缺点的人。 如果能力出众,本身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缺点可抓,他往往就不太喜欢,这当中最鲜明的例子就是宋璟。 宋璟开元八年罢相,但是直到开元二十五年才去世,中间十几年的时间,执政宰相多有争斗,搞得政事不协、内外不安。 但是皇帝却一直都没有再启用宋璟执政,甚至到了晚年逃到蜀中时,还要讥其“卖直取名”。 话说这卖了一辈子直,那不就是真的直吗?李林甫、安禄山之流卖的什么,才让这货那么推心置腹、信任不疑? 王毛仲因为有这样的耻辱事迹,所以尽管他深得皇帝的恩宠、同时也有治军的手段能力,但其实一干唐元功臣骨子里仍然看不起他。 所以王毛仲也需要恩威并施,尤其注意贿结这些唐元功臣,才能在其位置上坐得稳。 因此其人对钱帛的需求也是极大,不只招纳王元宝这样的豪商富贾为其捞钱,还要大肆的招募两京豪室富户纨绔子弟进入北衙当直宿卫、豁免赋役作为取利的手段。 “北门奴官贪鄙短视,虽然因利聚来,但若所得不丰,必然也会心怀怨愤,内生奸计。这一点不可不防啊!” 高承信嘴里在揭着北衙禁军的老底,目的当然也是继续拉拢张岱,希望能结成一个统一阵线来抗衡北衙。 张岱虽然满嘴应承着,但却并没有往心里去。他背后有武惠妃,只要两方都不触及他做人做事的底线,根本就不需要搅合进他们的争执中去。 他能顶着北衙禁军所施加的压力,坚持要让高力士的宦官势力参与进来分享利益,同时又提出一个五年不分红、全力搞扩张的计划出来,已经超额完成了之前对高力士的许诺。 后续如果太监们还想图谋更多,或者说针对北衙禁军进行反制,那就得他们自己努力了。这既不是高力士一个人的事,张岱也没有必要再大包大揽。 而且眼下飞钱又不是他重点推动的事情,他已经把利益分配方案和运行模式都安排好了,后事具体经营如何也就不需要再多作过问,顶多别的事业缺钱了,再来提取一点他大姨的分红用一用。 至于后边他们怎么争怎么闹,跟张岱关系都不大。如果真的闹成一个烂摊子、难再经营下去,他倒也不介意临危受命的再过来整顿收拾一番,当然那时候就得按照他的规矩来了。 高承信又跟张岱聊了一会儿之后便先行离开,只留下一些下属在这里配合行事。他同样也是受命行事,且没有张岱这样大的自主权,自然要回去汇报和请示一番。 高承信离开后,王元宝才又凑上来,有些无奈的对张岱叹息道:“今日若非张公子强硬定事,事情只怕迟迟都不会有一个定论。 这些贵人们各凭权势、爱弄意气之争,只是不肯和气生财。某也有幸游走两京诸权门之下,所见唯公子贵而不骄,不倚势凌……总之,公子肯折节下游,某等市井之徒也能得礼待,着实欢欣。” 他讲着讲着也觉得这马屁拍过了,刚刚不久前韦坚还被以势逼走呢,自己感觉不到,大概也只是没达到那种层次,也没有发生什么矛盾纷争。 张岱倒是不在乎这家伙马屁拍到一半改口,他想了想后又向王元宝发问道:“王二常常沿途往来,想必大河两岸风物人情也多有了解,我今想安排人员出都、沿途搜买一些物资,你可有什么指点?” “行商贩货,是王二本业,请问公子想要购买哪几种时货?” 王元宝听到这话后,当即便挺着胸膛不无自豪的说道。 张岱闻言后也是一喜,当即便讲起他要沿黄河建造织坊、以救济灾民的计划。这计划既需要提供纺织的工具和材料,同时也要供给一部分谷米食料和医用物资。 因为之前没有经验,所以也要准备一个周密的计划,尽量将每一分钱都在实处,不要钱撒出去了最后救灾效果却不理想。 “公子当真是佛陀心肠、仁慈崇义,如此善举,让人感动!某有门仆新自淄州返回,这便细问他沿途灾情如何、民众疾困详情,以便备货!” 王元宝听完张岱的计划后,脸色顿时也变得严肃起来。 略作沉吟他便又说道:“王二往来东西贩货牟利,既闻公子此事,亦应有所表现。只因当下浮财多系于飞钱,事未尽定,不敢擅动,唯以钱帛万贯以助公子义举,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王二也是一个义商,那我先谢过你了!” 张岱听到这话后,不免也对王元宝刮目相看起来。 他做这件事那是有着更宏伟的规划和远大的意图,而且出的钱还是他大姨武惠妃兜底,王元宝只听他说有此计划,便肯拿出上万贯钱帛救济灾民,的确称得上是豪义之举! (本章完) 第123章 霍国公大计 第123章 霍国公大计 霍国公王毛仲深得圣宠,尤其去年引数万内外闲厩并群牧骏马扈从东封,因监牧有功而于泰岳山前进授开府仪同三司,乃今朝以来第四个获此殊荣的大臣,声势可谓如日中天。 尽管在洛阳坊中也有着自己的华丽宅邸,但王毛仲多数时间还是喜欢在大内闲厩置宅居住。一方面可以就近及时管理北衙宿卫诸事,另一方面也可以显示出圣人对他超乎寻常的信赖。 所以在扈从圣驾来到东都后,王毛仲便一直居住在玄武门内飞龙厩官署的宅园中,其妻妾儿女一并居此,亦可畅游内宫命妇们闲来游览的陶光园。 王守贞自坊中返回大内后,便直往飞龙厩家宅而去,正巧他父亲巡营返回,于是便登堂奏告,张口便是抱怨:“阿耶,那燕公孙真是太狂妄,我本来已经将高十六赚入计中,威吓要将内官逐出,却不料那张六全无眼色,说什么报恩……” 王毛仲虽然是北衙大将,但本身并不是那种大腹便便、身形魁梧的形象,而是身形颀长、精瘦有力,眼窝微陷,看着很精明,又有几分阴鸷。 他手里把玩着一个玳瑁玩物,听着儿子述说经过。当听到王守贞对张岱的评价时,他便笑语道:“休要小觑时流,这个是一个敢于独闯禁宫、营救家人的英雄少年,圣人尚且嘉赏其孝义,自视甚高、倨见公卿也是正常。你又没有什么官爵势位、功勋令誉,自然难能折服其人!” “我是阿耶之子,官达四品,难道还不足慑服他?终究还是此子太骄狂,若得机会,我要教训他一番!” 王守贞又忿忿说道,旋即才又说起后续的事情方案,但也是满腹的牢骚:“这小子竟要给惠妃争夺一半的利好,照此势头,每年怕不是要有百十万贯之多,惠妃一个内宫妇人,贪据这么多又有何用?” “休得胡说!惠妃宠冠六宫,肯相与事已经是在事之人的荣幸,你管她享利多少?哪怕尽拥其利,你等少徒既与事,也要恭受差遣!” 听到儿子言辞有些过分,王毛仲又皱眉轻斥一声,但口气也并没有太严厉,可见对于惠妃占据这么多也是心存不满。 “宠冠后宫……” 王守贞轻哼一声,但也没再就此多说什么,最后又讲起张岱所提出先不分红、开拓市场的计划,语气却不再是忿声,反而带上了几分钦佩:“这张六的确是构计甚雄,当下只是两京初通已经获利这么多,若真将诸州府都囊入进来,得利之丰,不可想象啊!” “葛福顺等不会答应,之前西京借使他们几十万贯钱帛,已经屡屡遣员来问。既知飞钱获利如此凶猛,怎忍得住将这些利钱久置于外,必然是要落袋为安。” 王毛仲讲到此节,脸上闪过一丝阴霾。 他虽然执掌北衙军事,但也只有中下层的禁军将士可以威令约束,诸如葛福顺之类高级将领、又有着唐元功臣的身份,他也需要放低姿态、和气磋商,尤其需要利益输送,大家才能其乐融融。 这么多年王毛仲执掌北衙和闲厩群牧,所得利好也难以尽数留作私己,其中过半都流入其他北衙大将口袋中去。 当然这也是王毛仲刻意为之,为的就是打造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利益共同体。他在这个群体中虽然甚有威望,但许多事也难以一言决之。 “其实我倒觉得可以暂时答应下来,内官们困在禁宫之内,不见外间的广阔天地,有这一份利好足以让他们喜乐知足。” 王守贞外表虽然有些乖戾嚣张,但心内也有几分精明,归来一路已经暗生盘算:“但今假意共事,却将利钱逐步抽出,以此做钱本,咱们自己作弄往河朔、陇右、蜀中并河东各地的飞钱。 尤其蜀中多好物,蜀道又艰难,一旦运作起来,怕是要比两京飞钱还要更兴旺!待到本身钱本足使,直将原本这飞钱都给吞没! 但那张六怕已料到与事人会有这样的算计,所以要扣留利钱,他又代惠妃持利,是一个障碍……” 对于儿子这个暗度陈仓、另起炉灶的想法,王毛仲也很赞同,他想了想后又说道:“这张氏子义助阉奴,无非是阉奴曾经恩之。 交情总是由浅向深去,他既有这样的才力,值得旁人善待示好。他祖父张燕公也是精明人,必不许他争强忤我。 他不是说与姚梁公孙有隙?查一查,姚崇孙有什么罪过可抓,着员将人逐出都去。 他若不能领悟这一层人情,犹要由中梗阻行事,那便将他也发落出都。惠妃十几年不闻关照这甥子,肯为此徒与我忿争?” “唉,一女得幸,胜过合家披甲用命啊!” 王守贞先是叹息一声,旋即便又向父亲询问道:“阿耶,阿妹事有着落未?” 之前言事,王毛仲都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可唯独听到这话的时候,脸色骤然一变,瞪着儿子怒斥道:“不该说的话要少说!真道此间没有别耳?” 王守贞闻听此言后,忙不迭唯唯应是,不敢多说。 正在这时候,堂外几名侍女擎扇行过,一名身着彩裙、娇俏玲珑的少女被诸婢女簇拥在正当中。 王毛仲见状后,当即在堂中举手呼喊道:“三娘子又去了哪里?” 少女转头向堂内往来,顿时展露笑颜,更加的娇艳如,她蹦蹦跳跳的走进堂中来,向着王氏父子笑语道:“阿耶、阿兄你们都在家?儿向内教坊去,请李龟年为新辞协律谱曲,唱于耶兄听?” 这少女不只娇俏美貌,且还声如黄鹂、清脆悦耳。 王毛仲父子闻言神态更喜,王守贞更是收起在外人前的桀骜姿态,望着这个妹子笑语道:“柔娘有新作,当然要听!” “这可不是我作,是常来做客的王二兄日前送来。” 少女堂中坐定,转头吩咐婢女去取乐器来,同时又随口解释一声。 王二兄便是指的王元宝,王守贞闻言后便嬉笑道:“王二区区一个商贾,懂得什么声律曲辞!” “阿兄再取笑,我不唱你听!这声辞好得很,我心里爱极了,谁都不准取笑!” 少女闻言后顿时娇嗔一声,王毛仲也白了儿子一眼,警告他不要说话。 他父子如此钟爱门中这少女,倒也不是什么女儿奴、宠妹狂魔,无非少女身上寄托着他们继续振兴家族的计划。 王毛仲本是当今圣人潜邸家奴,因缘际会、如今已是位极人臣,但他却仍有几分遗憾和不满,想要加以弥补和改变,那就是想要升格成为皇亲国戚,实现家族真正的提升与蜕变。 而他的计划根本,就落在眼前这个娇俏可人的女儿身上。 早在临淄王潜邸时,王毛仲便被主人作配娶妻,并有了王守贞等儿子。 唐元革命之后他也身份骤贵,便开始广纳侍妾,妻妾们所生儿女当中,唯此少女最是娇俏可人,且还有不俗的声色艺能天赋,王毛仲对其也是倾心培养,幻想着某一天能将自己的女儿献于圣人、得宠后宫。 王毛仲这么想也并不是异想天开,虽然他们一家严格来说都是圣人的家生奴,但圣人初幸的那些妃嫔们身份也不见得有多高,甚至不乏本就以色侍人的教坊伶人、州县伎女。 他的女儿既有姿色、又有艺能,自幼所接受的教育甚至要比一些公主还要更精致,若能得侍后宫,凭着王毛仲自己在北衙的权势,父女内外呼应,一家人的际遇必然更加的水涨船高。 不过这样的想法多少是有点僭越妄想之嫌,所以王毛仲也不敢轻易吐露人前,只想等着女儿长成之后,色艺更加出众,再想办法使之奉宸侍上。 王守贞作为王毛仲的长子,也是家中为数不多知道父亲这一心意的,因此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子也是非常客气。 若是日后这妹子当真得宠后宫,结果却因兄妹感情不协而对他懒于提携,那他可要欲哭无泪了。 不多久,婢女便捧来了琵琶。那少女王柔娘将琵琶拥在怀中,颇有几分色艺名家的风范,她又让人将曲谱摆在案上,大概是因为曲谱新成还未熟练,少女试弹了好一会儿,曲声才渐渐变得顺畅起来。 王毛仲本身不通声律,但是因为圣人喜好此道,他也自己暗暗补习,到如今不能说是精熟,但也算是颇通,闭眼倾听片刻,便微笑道:“这是杂调傩戏曲,李龟年变奏协律的新曲省减了嘈闹杂声,琵琶奏来近于龟兹乐,细听折转处又有高丽风……” “阿耶好吵闹!” 少女本就不熟悉曲辞,被他父亲打扰后曲声顿乱,当即便皱眉不悦道。 王毛仲人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面对女儿的嗔怪也不见恼,连忙举手掩嘴作噤声状,然后示意少女继续弹唱表演。 “去年元夜时,市灯如昼……” 少女嗓音日常说话时清灵悦耳,而当专心唱起曲辞时则有几分宛转凄怨,同样也是悦耳动听。 听歌之人只觉得毛孔都为之一舒,神魂仿佛都被这空灵磁性的歌唱声引入到了灯火绚烂的元夕佳节中,令人陶醉神往。 (本章完) 第124章 洛浦送别 第124章 洛浦送别 张均出任外州这件事,最终张岱也是没等到扶棺送任的机会,他老子在家磨蹭几天,最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准备上路了。 为了让其去的安心,家人们还在洛阳东门郊外洛浦办了一场送别的宴会。不过同族中人到来的不多,主要还是外间的亲友。 甚至就连夫人郑氏都没有前来送行,其他前来送别的亲友们或是觉得郑氏夫人悲秋伤别、不忍目送,但张岱却清楚这两口子近日闹得很凶狠。 阿莹连日来凑在府中东厢去打听消息,探知到这夫妻俩吵架的原因有很多。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夫妻俩固然不算贫贱,但是欲望多又能力差、兼处境多有愁困,数算起来麻烦也是不少。 其中一个矛盾,那就是张均此番入州的随员安排。 州官虽然不能自辟僚佐,但因为要处理的州务事情更加全面且繁琐,事情安排给谁,谁就有了事权,操作空间无疑要比京官更大。 为了缓和族人们的关系,加上辅佐张均处置州务,张说亲自挑选了一批族人亲友让张均带去赴任,已经将其随从人员安排的满满当当。 张均所去郑州还是荥阳郑氏大本营,夫人郑氏一族虽然早已经迁入洛阳定居数代,但也没混出什么名堂出来,也想借着张均出任郑州之际,安排几个族人同行回乡去整治一些乡土资源。 这无疑就产生了矛盾,张均之前敢跟他老子炸毛,那是自觉得已经青出于蓝了,可现在被他老子一脚踢出朝廷去,才明白谁是儿子谁是耶,自然不敢再违逆他老子的意思。 加上他本来还想撺掇夫人借着有孕在身央求父亲准许自己留下来看顾妻儿,结果没想到夫人根本不在意他的外授,只是一门心思要往其麾下塞人,这自然让张均深感愤懑。 总之夫妻两闹得很僵,今早出门时郑氏都没有露面送行,只张岱带着他弟弟张岯,并其他几个不计前嫌的族人,和其他亲友一起到洛浦送行。 此间家人们早已经支起了帐幕、摆起了宴席,古代交通落后,所以人们也尤重别离。 城东门的洛水两岸也算是送别的胜地,常有时流于此折柳送别,吟咏悲歌,搞得河畔的柳树都秃溜溜的,长得慢一点真禁不住这些手贱的家伙祸祸。 张均虽然老大不情愿,但这出任的队伍还是很气派,男男女女随从人员足有上百人之多,车有数驾,驴马也有几十匹之多。单单随从侍奉的侍婢伶人便有七八个,之前王翰送给张岱又被张岱转送给他的那四个也一并带上了。 张岱瞧着这派头心里就不爽,偏偏张均自己还一副死了老子的神情,与亲友们浅饮几杯酒气上头,便握着张岱的手连声道:“你耶去后,你兄弟俩便是户中长丁,要恭侍祖父母、勤问主母……” 张岱随口敷衍着,倒是一旁的张岯少年感性,被他老子这一番做作搞得泪水涟涟,咧着嘴巴哇哇之哭:“阿耶,我耶、再也见不到了……” 这哭号实在不吉利,张均又瞪眼连斥数声,然后才眼巴巴望着张岱说道:“今父子将长别,我儿才情高,有无妙辞雅句献来,以慰你耶别怀?” 你这想啥呢,我就算又伤离别的名篇,能浪费你身上? “阿耶放心去罢!本来儿亦应随父赴州、追从侍奉,唯今乡贡之身、省试在即,来年榜出之后即出都游历、往拜阿耶。” 明年省试之前,他的确没有太多的时间外出,就连救灾事宜都只能在都中做个人事计划然后交由别人去执行。 不过省试之后,无论中不中进士,时间也都宽裕一些,他也想离开洛阳、沿黄河向下游历一番。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世界,视野总不能局限于两京。 张均在儿子这里没有讨到诗作,转又去与别的亲友唱酬,就这么持续到傍晚时分,才带上那七八个侍婢、百十名手下,和几大车的行李财物,悲悲切切的上了路。 “六郎是直接回家,还是转去别处消遣?” 送走张均后,一个中年人走上来向张岱微笑问道。 这中年人便是张说的女婿郑岩,同样出身荥阳郑氏,但与家中的夫人郑氏却全无牵扯。 “还有事情要请李氏姑父讨论参详,姑父有事?” 之前郑岩几次登门,对张岱也只当做寻常晚辈,但今天态度却尤其的热情,甚至比面对张均时还要更热情几分。张岱自知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于是便干脆问道。 “倒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我、同行回城罢。” 郑岩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后只是干笑两声说道。 张岱见状也不再多问,抬手吩咐张岯道:“你先和家人们回家去,问今日族学课业,做好了明早呈来,若不见饶不了你!” “还要作……” 张岯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垮,但见张岱脸色一变,顿时也不敢多说什么,忙不迭低头走到了一边。之前他老子在家,张岱已经对他说打便打,而今他老子离家而走,让他更加没了靠山倚仗。 之前张说提起过的李憕也来给张均送行,其人已经接受了出巡河南的使职,只不过还要等待其他使职一同出都。 朝廷这一次对于河南河北的灾情赈济也是非常重视,为此派遣数道使职。李憕虽然身兼三个使衔,但也只是其中一员而已。 这些使职的总头目,便是御史中丞宇文融。宇文融日前被授任河南、河北宣抚使,仍兼河北劝农使,负责统筹管理河南河北赈灾事宜。 同时,圣人又以内官大太监黎敬仁为河南、北八州宣慰巡抚使,内官、外官一起出动。 如此大的阵仗,一则自然是因为此番受灾乃是帝国的核心产粮区,如果灾情处置不善,就会流毒深切。二则就是去年刚刚完成封禅,朝廷自然不能任由今年中原地区就尸横遍野。 这会儿送走张均后,张岱便走向李憕,向他说道:“表姑父若无别事,同往温雒坊邸舍去商讨事宜?” 李憕也早从张说这里得知张岱为了救灾事宜准备不少,虽然同一个少年讨论这么重要的事情让他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道:“燕公告我宗之你对事务颇有规划,今我离都在即,也想听听你的想法。” 郑岩还有事想求张岱这个晚辈,只是一时间还有些羞于启齿,见状后便也和其他亲友话别,然后跟上两人一起回城。 温雒坊地处洛水的北岸、漕渠南侧,交通便利、水运发达,外州公私运船接入东都水运航道后,率先便会抵达这里。 由此向新潭之间的漕渠水道可供上万艘运船停泊,可以说这里就是洛阳这个天中大都会的大动脉起点,天下物华由此受接。 张岱直接将两人带到了武惠妃拨给使用的温雒坊邸店中,这邸店占地足有将近三十亩,温雒坊东北角一片坊地尽在囊括中,邸店中仓舍、铺业多达近百间,既可以提供人马休息住宿,也能储备数万石的货物都不在话下。 “这邸店,俱是宗之你的资业?” 郑岩、李憕对张岱都有些不熟悉,但是对洛阳城中产业价值大小却是了解不少。 他们两家虽然一者标榜荥阳郑氏、一者出身陇西李氏,但本身都是居住洛阳多年的老土著,各自也都拥有丰美资产。 李憕家同样在温雒坊经营着一座邸店,但却不足两亩地,却也经营的有声有色、见利不少。至于郑岩虽然也有置业想法,但却找不到机会。 此时两人见到这么大一片铺业俱归张岱,一时间也都诧异的瞪大双眼,有些难以置信。 “日前言及救灾事,宫中惠妃将此处拨使,倒不是我的私产。” 张岱倒没有炫耀的意思,他一边将两人引往邸店里,一边又跟李憕讲解一下他这里所筹备的救灾物资与计划方案:“惠妃具资十万贯钱帛,准备初集粮五万石沿河而下,分输于郑、汴、曹、滑几州,诸州县欲受粮,需先各给地十顷,不拘沟壑陂野、熟荒地界,但一定要便于货事出入……” 十万贯钱帛绝对不是一笔小数字,哪怕用在这么大范围的救灾事情当中,也能筹措出非常可观的物资。 不过皇帝已经表态不准他打着武惠妃的名义过度的去干扰州县行事,张岱也不想仗势欺人的添乱。 他对州县方面所提出的配合要求也不多,基本就是提供一个交通便利、可供建造织坊并食宿的场所,并将境内暂时无力赈济的妇孺尽快送来,其他的物资成本则都由己方负责。 李憕在听完张岱的计划后,脸色又变了一变,他也没想到张岱当真在操控如此大宗的钱物使用,听完张岱介绍大概后,他便又开口说道:“我想将宗之你引见给宇文中丞,不知你愿不愿见他一面? 前者朝事各有秉持,但抛开过往不说,宇文中丞本身也是一位精干于事的能臣。你这一番构计若能得他支持,推行起来必能更加顺利。” (本章完) 第125章 渔阳鼙鼓因何来 第125章 渔阳鼙鼓因何来 尽管张说提起来宇文融就恨得牙痒痒,但张岱对其倒是没有太大的怨念,并不排斥与之接触。而且他现在做的事和宇文融所承担的任务也是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救济灾民、控制灾情。 听到李憕这么说,张岱便也点点头,顿了一顿后便又说道:“今我钱帛仍有余裕,物资搜买却仍进度不快。畿内诸方库藏若有残余可用之物,我这里也可比时价收购!” 洛阳这里虽然商贸发达,但是用于救灾的往往是基础的必需品,商品属性反而不强,所以在市场上不好收购。 诸如织坊所需要的纺车、织机之类,你要说一二十架,随便可以搞出来,但要成千上万架,仓促间哪有这么多? 唐代租庸调赋税体系是收取实物,再加上各州土贡也是任土所出,因此官方的仓库当中便储存着种类繁多库余回残。这些仓物分散在政府各司的仓库当中,零零散散不好统计,有的多年积存、最终沦为废料。 哪怕是眼下救灾急需物资,官方也要在专门的仓邸当中调输物资,一则提高效率、二则便于监管、三则节省行政成本。至于其他不涉及的政府部门,也不会对他们进行征调使派。 张岱这里有钱不出,便打上了那些诸司库余的主意。李憕除了使职之外,还供职户部,属于在敌方阵营里插的眼,每年度支造账,少不了和诸司打交道,这事找他自然最合适。 李憕在张岱展示了实力之后,不再将他当作是胡闹,闻言后便也连忙点头说道:“这是小事,日前宇文中丞还着朝中诸司各造库籍抄送户部,以便统合变造回残。 待我归后抄写一份副簿给你送来,可以持此往访诸司。他们库余久积无用,你若持币往买,他们求之不得!” 张岱听到这话后也不由得感叹宇文融不愧是财政型官员,能把朝廷仓储财政系统盘查的这么细致,做起事来自然事半功倍。 可惜他那些继任者们就走歪了路,心思不再用在政府财政管理,而是想方设法掏百姓的钱袋子。唯一一个李林甫所执行的《长行旨》,固然在度支行政层面用功颇省,但副作用和代价却是巨大的。 《长行旨》是指“租庸、丁防、和籴、杂支、春彩、税草”等每年需要度支造账的内容,其中相对稳定的条目固定下来,随事沿革,务使允便,从而达到人知定准、政必有常。 史载原本每年度支造账用纸五十余万张,《长行旨》颁行后,每州不过一两纸。看起来那是卓有成效,所以常常为人所称颂。 可问题是,开元后期到天宝年间,那是一个什么时代? 社会发展开始停滞,各种矛盾迅速积累,人员的流动、土地的兼并愈演愈烈,政治生态较之开元中前期已经大为不同,边疆形势瞬息万变,军事上的投入更是逐年激增。 就拿安禄山所在的范阳而言,进入天宝年间后,每年各种各样的变化,在财政上所反应出来的变量,是每年一两纸能说明白的? 安禄山那几千名假子曳落河,他们的甲马器杖、军资费用,不知道当时是费了几张纸。 每年需要五十万张纸才能造成的政府财政预算报告,一道《长行旨》就能给搞到这么简约,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本来可以从财政预算上反映出来的各种社会变革,被一道《长行旨》统统截留在了地方! 地方郡县你们的政务只要在长行旨符涵盖的范围内,便不需要奏闻于上,依此定式加以执行管理就是了。 上下行政沟通和传达的内容锐减,诸盘剥之臣的活动却异常活跃。 《长行旨》等于什么?等于一剂麻醉针打下去,大唐这头肥猪可以任由宰割、不知反抗了。 所以到了天宝年间就可以看到,唐玄宗包括朝廷中枢公卿,他们对天下的变化感知迟钝的可怕。 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今的大唐已经是一个怎样的大唐,还沉浸在“公私仓廪俱丰实”的美梦中,结果就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唐代地方与中央权力结构的失衡,固然不能将之完全归咎为一道《长行旨》,但《长行旨》的出现,让政府的财政度支丧失掉了原本的客观、具体与全面。 再加上诸镇节度使往往身兼数职,各种权力掌握在手,使得这些地方沦为一个个的黑洞! 李林甫所接手的大唐,可绝不是什么苟延残喘、行将就木的皇朝末日,担任宰相长达十九年的时间,足够宇文融投胎转世又长成一个好汉。 结果最后国家沦落成这样子,还有人觉得李林甫是在苦心孤诣的装裱糊缝,这不有病?这货唯一强于唐玄宗的一点,那就是该死的时候他死了。 至于如今这个世道,他该死的时候不死,张岱也得找机会弄死他。如果能够好事成双,那可就太好了! 当然这都是长远的打算,眼下他还得尽量筹措足够的物资向河南灾区输送。 一旁的郑岩听到张岱有这种需求,于是便也开口说道:“刑部诸仓也多有赃物久存,宗之你有何需求,可以造成一册,我来帮你盘查一下。” 张岱闻言更喜,果然朝中有人好做事。生在官宦之家,所能动用的社会资源也是非常丰富的。当然张岱也不是在给自己谋私,还是希望这一份便利能够更加有效的推动救灾事宜的步伐。 天色渐晚,李憕在将张岱所计划和筹备的事务查看一番后便先告辞离开,而郑岩则还跟张岱一起往康俗坊张家大宅而去。 “姑父是我亲长,若有事嘱,如果能做到,我当然不会推辞!” 张岱瞧他犹犹豫豫的,便又微笑说道。张家的这些亲友,除了张均夫妻外,他跟谁都乐意好好处。 “既然宗之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再犹豫了。虽是亲长,往日却有欠照拂。如今儿郎有力,便有事来求,着实惭愧。但此事除了六郎之外,我也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人选。” 郑岩闻言后便开口说道:“来自长安的王元宝,宗之想必应识。他今为诸权贵家操持飞钱事,据说此事还是得自宗之你的妙谋。” 如今飞钱在两京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话题,只不过除了涉事几家外,其他人倒不知张岱在其中的地位如何。他替惠妃代持股份,除了他爷爷外,其他家人也都少知。 “我与王二确有几分交情,姑父有事付他?” 张岱又笑语道。 “是这样的,日前家人欲在南市置业,因见王氏柜坊经营惨淡,所以有所规划。囤物用人,各类销,算起来也用了几万贯……” 郑岩讲起这事来,神情又变得有些尴尬。 你说的家人,不会是你吧? 张岱瞧他这模样,心里便暗自吐槽一声,听到这里时便也有所了然。 日前南市商贾们眼见王元宝处境艰难,一个个都卯着劲儿想要落井下石,瓜分王元宝在南市的投资,但却没想到因为飞钱事又让王元宝起死回生。 这些南市商贾们的准备自然也都落空,一些更激进些的已经进行了许多前期的投资,这会儿自然也就要面临一个血本无归的情况。很显然,郑岩的家人、或者说他自己正面临这样一个窘境。 “我那家人囤货多浮华之物,当下时价行情本就大跌,若不入于闹市更难速销。所以我想请问宗之,能否告于王元宝一声,向他租使一个铺面用作短期的经营?” 郑岩本身的官职也是在封禅时骤攫,人脉底蕴并不算深厚,而今老泰山初返朝班,更加不可能搭理他这投资血亏的小事,在得知张岱与王元宝的关系后,这才硬着头皮求上来。 他见张岱目露沉吟,又连忙说道:“此非家事,更加不应扰于宗之。若事可成,我也叮嘱我家人租钱使够,绝不让宗之你为难。若不可,也不必勉强,但也深谢宗之你舍言相助。” 张岱也算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在张家的地位与日俱增,就连长辈都要客客气气求助于他。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之余,也看到了未来代替他老子执掌家事的希望。 “姑父既然开口,休说成或不成。我耶宦游于外,祖父母已有牵挂,总不能任由姑母归省也无欢颜,更增恩长忧怀。” 他想了想之后,便对郑岩说道。 “倒不是我,是我……唉,总之,多谢宗之、多谢宗之!你诸表兄弟,若有你这么生性出众,父母该当多么欣慰啊!” 郑岩本还想给自己稍作挽尊,但最终也放弃了这一努力,望向张岱的眼神满是喜悦和感激,又连声说道:“归家后,我也要令户中几息从游宗之,即便不能学你二三才力,你若能念着他们恭顺,来日稍作提携也是儿郎一大机缘!” 他一路将张岱送回张家大宅,才又拒绝挽留匆匆离去,看样子是回家盘仓底子去了。 张岱这里刚刚走回家,迎面见到夫人郑氏身边亲信仆妇趋行迎上,向他躬身道:“六郎外游辛苦,主母舍内治餐,请六郎归后入食。” “不去!” 他将手一摆便往集萃楼去,去郑氏那里吃晚饭?开玩笑,他还怕被下毒呢! 然而当他走回集萃楼时,却发现郑氏早已经做出了预判,正带着几名手提食盒的侍女仆从一脸笑容的等在楼外呢。 “六郎回来了!这里刚刚治好的酒食还正温热,刚刚送来,恰好可食。” 郑氏脸上的笑容虽然有些流于表面,但姿态却还做的够和蔼,甚至还主动迈步向前相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