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岛效应》 第1章 落地锦城那日,天气预报有雨,日历忌结婚出行。 现实里天空碧蓝如洗,晴空万里。天气预报不准,日历倒准得出奇。 登机前黎因先后接到三通电话,来自他的小组成员们。 一个师弟在出发前三天,母亲被三轮车撞了,为人子女得在医院照看,黎因能够理解。 另一位师弟在染头发的时候出现严重过敏反应,这种情况肯定无法到高原去,黎因也能理解。 最后一通电话是现在,师妹方澜颤颤巍巍道:“黎哥,我被堵在高速路上了,可能赶不上飞机了。” 黎因冷静道:“你现在离机场还有多少公里?” 距离停止值机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而黎因已在登机口候机。 “还有十公里。”方澜说。 黎因无声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只能安慰方澜不要心急,定晚点的航班再出发便是。 至此,最后一位成员也无法顺利登机。 经过三小时的孤独飞行,黎因走出机场航站楼。 机场外群山环绕,深色山脉如墨般向下泼,晕染出翠绿山林。 停车场内,司机是个皮肤偏黑,口音浓重的本地人,热情地下车帮他搬行李:“不是说有四个人嘛?咋个只有你一个人嘞?” 黎因随口道:“他们有事,得晚点才到。” 谢绝了司机的帮助后,黎因将60l的大型登山包搬上后备箱,再把装着实验器械的箱子塞进后车座。 等他坐稳,司机才把车开出停车场,问:“帅哥是去白石镇旅游?” 黎因分给司机一根烟:“我是去斐达雪山野采。” 司机好奇问:“野采是啥子,去山上挖虫草?” 黎因闻言不由笑道:“确实是挖草的,但不是虫草。” 白石镇位于斐达雪山山脚,海拔有两千六百米,不算是特别热门的小镇,只有少数户外运动爱好者和搞研究的学术人员才会去那。 黎因本科毕业后,选择硕博连读生态学,这次去斐达雪山是为了调研渝西高原植物生态。 这几年他一直扎根在实验室里搞数据,偶尔才去趟学校管辖的森林大样地,很少跑外地野采。 直到斐达雪山采样的小组名单公布出来,他的名字赫然在列。 黎因的导师素来严格,他拿不出正当理由拒绝,只能被对方一纸调令发来锦城。 漫长的路途上,司机随口闲聊道:“小伙长得这么帅,有没有谈过女朋友啊?要不要考虑一哈我们锦城的姑娘,长得都很漂亮。” 黎因笑道:“我前女友就是锦城人。” 司机来了兴趣:“是吗?” 黎因:“六年前我来过锦城找过她。” 说完黎因降下车窗,风夹杂着山林清香涌了进来,他指着远远的一线山脉影子:“大概也是这么高的一座山,我在山上摔了一跤,断了两根肋骨。” 司机感同身受般抽了口凉气:“好家伙,在山上摔得都不好救援吧!” 黎因摸了摸肋骨:“可能那会耽误了救治,落了病根,现在到雨天了还会疼。” 司机看了他一眼:“得是多漂亮的姑娘才能把你迷成这样啊?” 黎因想了想“前女友”的模样:“非常漂亮,有双蓝眼睛,第一次见到她,我还以为是见到了仙女。” 司机哈哈大笑:“看来是真漂亮,把你给迷得神魂颠倒了,听着是混血啊,不是汉人吧。” 黎因:“嗯,是少族人,眼睛因为有虹膜异色症,天生就是蓝色的。” 一路陪司机插科打诨,车程也变得没那么难熬。 前往白石镇的路笔直而漫长,铁灰色的柏油路被茂盛生长的柏树簇拥着。 天空蓝得似片湖泊,仿佛从车窗里伸手出去就能揪下一瓣云。 黎因陪司机闲聊一路,路上幸运地没有堵车,只花了四个半小时。 刚到白石镇,天气预报的雨姗姗来迟。 太阳藏进密布的乌云,白石镇的街道被雨水蒙了层雾蓝色,鲜红车灯在细雨里划出残痕,为灰暗街角添上一抹亮色。 十月底虽是旅游旺季,但白石镇商业开发不足,镇上唯一可做噱头的资源只有温泉,因此街上人流不多。 宾馆是栋由灰褐色石头砌起三层小楼,每层楼都有四面窗,窗沿用五色绘制出祥云与几何图案,最外沿勾着白色边框,颇具少族特色。 雨越来越大,将黎因赶入宾馆。 宾馆前台负责人叫小苗,今日生意冷清,没多少客人。 听到行李箱滚轮声,小苗闻声望去。 率先看见的便是被牛仔裤包裹住的一双长腿,踩着靴子踏步而来,步伐潇洒利落。 客人眼睛生得很大,眼皮褶线绵延至眼尾处,被一颗茶色的痣止住走势。 他肤色白皙,唇色偏浅,脸上沾了薄薄水意,额发亦被打湿,却不显得落魄,笑意盈盈地站在雨后昏暗的大堂里,将这整一片都照亮了。 客人将身份证递给了小苗,说:“你好,办理入住。” 小苗在录入信息时,看了眼身份证,黎因,二十六岁,北城人。 证件照上看着年轻,现实中本人更英俊。 录入信息后,黎因接过房卡,将登山包压在行李箱上,宾馆没有电梯,只能自己搬行李。 脚下的是具有年代痕迹的木楼梯,踩着嘎吱作响,动静大得好似这楼梯会即刻坍塌。 宾馆房间更是环境一般,两张单人床往不到十五平的房间内一放,拥挤得连行李箱都摊不开。 被褥摸起来冰冷潮湿,骤雨让白石镇的温度断崖式下跌,将黎因冻得寒毛倒立。 简单地洗漱过后,他将自己沉进湿冷的被窝里,艰难地闭上眼睛。 宾馆临河,窗外河流声彻夜在响,临近黎明前,动静大得像猛兽咆哮。 黎因被吵得一夜没睡好,第二天起来只觉头痛鼻塞,他发烧了。 小苗说镇上只有一家卫生院,离宾馆很近,走一条街就到了。 黎因向小苗道谢后,戴上鸭舌帽子防风,再将冲锋衣拉得遮住下巴,这才出发前往卫生院。 卫生院设施简单,医生治疗方法也简单,开了吊瓶让黎因自行去找护士输液。 他下楼缴费拿药,正端着装满输液瓶的篮筐往楼上走。 因为身体不适,黎因一直埋头走路,楼梯上有人迎面走了下来。 女人说:“都说我没事,非要我来看。” 语气不像责怪,更似撒娇,女人又说:“今晚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随便。” 男人声音低沉,带着股漫不经心的冷淡。 黎因愣了一下,意外便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他没发觉狭窄的楼梯上,得有一人侧身让路,才能让两人通行。 等惊觉要和旁人相撞时,黎因下意识后退,脚下却踏了空,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 他本能地惊呼一声,直到对方拉住他的胳膊,让他稳住身体。 帽檐遮住了他大部分视野,令他只能看到男人起伏的胸膛,以及悬挂在那处的木饰吊坠。 玻璃药瓶在绿色篮筐里晃荡着,清脆碰撞声此起彼伏。 “谢谢。”黎因低头查看药瓶的情况,主动道。 对方若没有及时拉了他一把,说不定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要是伤胳膊断腿,整个野采小组也算全军覆没。 他正想把手从那人掌心里抽出,却觉得施加在胳膊上的力道比刚才还要大,用力到让他发疼。 还未等他说话,抓着他胳膊的手指却倏然松开了。 “抱歉。”男人的声音听不出歉疚,更没诚意。 重获自由的掌心按住楼梯扶手,黎因慢慢抬起头来。 率先闯进眼底的,是男人耳下晃荡着绿松石。 女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真的对不起啊。” 黎因侧过头,看向女人那张漂亮白皙的脸,又将目光徐徐拉回眼前人身上。 他早该知道,锦城这地方克他。 今日雨停,天也放晴。 卫生院顶层是个玻璃天窗,一线阳光倾泻而下,照亮了楼梯转角。 光线横落在他们相距不过三级的台阶上,犹如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男人往下踏了一步,迈入光里。 昏暗在对方脸上留下清晰阴影,从暗到明,似至水面浮出,那双眼被光萃取成纯度极高的蓝宝石,倒映出黎因的脸。 男人身材高大,位于高处,极具压迫感。 他穿着黑色毛衣,微微偏着头,云淡风轻地将黎因望着,似乎在识别黎因是谁。 黎因指关节将帽檐微微顶开,脸上的笑容好似精心策划过。 他的声音很客气,就像是跟一位不熟的朋友久别重逢。 “好久不见,闵珂。” 六年前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前女友”。 如今倒是阴差阳错,冤家路窄地相见了。 作者有话说: 闵珂(攻)x黎因(受) 感谢某985生态学专业刘博士,以及另外两位不愿表露信息的同学,对本文的莫大帮助。 具体参考书籍和纪录片,将在完结后整理。 第2章 锦城那样大,那么多小镇,偏偏闵珂要出现在这里。 分手后重遇前任,有人会怨气冲天,有人会避之不及。 黎因两者皆不是,因为这不体面。 他衷心希望礼貌地结束这次意外相遇,然后他们不会再见。 闵珂沉默地注视着他,没有如黎因所愿同他客套。 倒是一旁的女人似乎察觉到什么,主动开口:“你是闵珂朋友?” 她盈盈地笑着,转头问闵珂:“你没说过你认识这么好看的汉人。” 少族人热情大方,直来直往,不吝于对他人的夸奖。 而黎因不是一个会让女士尴尬的人,他主动解释:“我是他的大学同学。” 女人面上闪过一丝犹豫,显然她了解大学对闵珂来说有着怎样的含义。 沉默已久的主人公终于开口:“是你啊。” 闵珂没问黎因的名字,可能一开始真没想起来,现在总算从脑海不重要的角落,勉强翻出前任的名字。 闵珂好像很随意,又随便地问:“在这做什么?” 黎因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假笑,人在医院还能做什么? “我好奇卫生院长什么样,特地来参观一下。”黎因似笑非笑道。 女人似乎察觉到他两不对盘,不再贸然开口。 这时,闵珂又往下走踏了一步。 他们之间的距离足够近,近得连在阳光中上下浮动的尘埃,都似被波动的气流挤压在一起。 空气被压缩在方寸之间,叫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在黎因走神的瞬间,怀里一空,是闵珂把药篮抢了过去。 翻弄着那些输液瓶,闵珂似乎靠这些初步判断了黎因的病症,说:“这些药虽然退烧效果好,但副作用很强,不适合你。” 说罢,闵珂拿着他的药转身上楼。 被留下的两人面面相觑,女人率先跟上,而黎因则是得把自己的药追回来,身体状况太差会影响接下来的行程,他得尽快恢复。 何况,闵珂凭什么管他的事? 输液室很简陋,青色地砖上列着两排铁皮椅,白色水泥墙挨着几张蓝色病床,病人三三两两地分散坐着。 闵珂将手里的输液瓶递给护士,张口前看了黎因一眼,随即换成了图宜语。 看来护士也是图宜族人。 斐达雪山附近多是少族,图宜族是其中一脉。 图宜族的村庄几乎都位于偏僻山林之间,没有本村人的引领,外人难以进入。 这是黎因六年前查的资料,他的记忆力实在不错,现在还能想起些许。 眼见闵珂将药交给护士,黎因不由松了口气。 闵珂跟护士结束对话后,指了指蓝色病床,对黎因说:“坐。” 黎因没动,直到护士端着消毒工具走过来,他才坐到铁皮椅上,配合地伸出手,还冲人笑了笑。 护士手法轻柔快速,没怎么让他痛。她仔细地调整点滴速度,用生涩的普通话问黎因感觉如何。 待确定黎因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后,护士才转头跟闵珂说话。 他们说了什么,黎因一句没听懂,也没兴趣。 在带着与他同行的女人离开前,闵珂隔着人群看了黎因一眼。 曾经的过往,早已被六年光阴化作不值一提的尘埃。 而那一眼掠过的,不过仅剩的残砖败瓦,满目疮痍。 很默契地,他们谁都没说再见。 黎因仰头看着药水滴落,在输液瓶里漾出波纹,不知看了多久,他突然站起身来。 推着输液架,他跟护士说想去洗手间,实则是烟瘾犯了。 捏着烟盒兜了一圈,黎因才寻到开放式露台。 不少人都在露台抽过烟,角落有零星几个烟头,水泥墙留着熄烟的黑印。 昨夜下了场雨,白石镇像是骤然跌了十度,风灌进领口,冷得刺骨。 隔着弥漫的香烟,黎因发现从二楼露台往下看,能俯瞰卫生院的前院,正好能看到走出诊疗楼的人群。 女人背上甩动着粗黑辫子,藏蓝色的长裙包裹着她高挑的身材,但在闵珂身边,她依然被衬托得很娇小。 刚才在楼梯上没发现,闵珂长高了许多,从少年人的单薄,到如今已然是成熟男人的模样。 女人的声音被风若有似无地传了过来,她的普通话并不标准,带着少族人的特有的韵律。 曾经闵珂也有着同样的口音,那会他只觉得可爱,他还劝闵珂不必较真这件事,大学有那么多好玩的事,何必浪费时间。 而闵珂依然选择花一年时间,彻底地纠正了自己的口音。 直到两人消失在大门的铁栅栏后,黎因才不紧不慢地抽完手里的烟。 他打了个电话给方澜,女孩子独自坐五个小时的车来白石镇,他不放心,让人把车牌号给他,实时行程也发过来,他随时关注。 通话结束,黎因转身推着输液架走回去。 大概是抽烟时不小心跑了针,手背迟来地感到尖锐疼痛。 似皮肤下藏了颗心脏,被针穿刺而过。 有点疼。 *** 输液效果不错,下午黎因就退烧了。 他亲自跑了趟自然保护区管理局,野外调研采样都要提前跟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申请许可。 眼看着行程得往后推一个星期,跟原先订好的向导档期起了冲突,他们必须得换新的向导。 管理局的工作人员留下了黎因的联系方式,说有新的向导会通知他。 好在刚回宾馆,他就接到原先向导的电话。 那位向导答应过如果有合适人选,会推荐给黎因。 他们运气不错,正好有位雪山向导有空。 新向导经验丰富,全国各地的雪山,他基本都带过队,亦是当初开辟斐达雪山新路线的成员之一。 向导表示已将黎因联系方式推送过去,让他们和新向导自行交接。 黎因再三感谢后挂了电话。 解决掉心头大事,才发觉退烧后出了不少汗,身上十分黏腻,他将手机搁在床头柜,进浴室洗澡。 等完事出来,就见手机上多了条短信。 短信是新向导发来的:「我是张哥介绍的向导。」 黎因:「你好,我叫黎因。不知道张哥有没有把资料发给你?如果没有的话,方便加个微信,我给你传过去吗?」 向导:「能面谈吗?」 黎因:「可以的,你看什么时间合适?」 「你住哪?」 黎因愣了一下。 向导可能也觉得冒犯,随即发来一个地址:「在这聊吧,六点钟见。」 那是家特色菜馆,离宾馆一公里。 正好黎因饿了,时间上也适合散步过去。 白石镇不大,娱乐设施不多,街上店铺大多是一些川菜馆子或是小卖部。 路上的树也不如城市生得齐整,不但长得歪七扭八,枝干还桀骜地拦到路上,被过往的车辆撞得啪啪作响。 黎因路过一个摊贩,摊位上摆着排用黑色网兜裹住的水果,旁边立着一张纸牌,写着“黑梨”。 他好奇地买了一个,让老板给他削皮切好,花了十八块钱。 在白石镇这样偏僻的地方,这物价实在匪夷所思。 不过黎因这人对钱不太有概念,他家境不错,如果当初不是选择留在本校读研,父母在毕业后会送他出国留学。 黑梨尝起来跟普通雪梨没有差别,很好地缓和了他干涩发疼的喉咙。 揣着一兜子梨,黎因准时抵达餐馆。 餐馆是民房改造,店面招牌老旧,玻璃窗被常年油烟熏得模糊。 看着店面挺小,往里进倒很深,结构成凸字形,外间较窄,只能摆下几张桌子,中间用门框做了隔断,一串颇具年代感的玻璃珠帘悬在门框上,遮挡后堂的视野。 分明是饭点,餐馆里却没有人,安安静静的。 空气中一股淡淡的奶香味,温暖而香甜。 可黎因心中却升起不安。 穿着藏蓝色长裙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仰头看见黎因,冲他爽朗笑道:“要吃点什么?” 黎因记性没那么差,他记得上午他们才在医院见过。 老板娘倒是一点没意外他会出现在这里,还从柜台里拿出一份被翻得有点破烂的菜单递给他。 黎因接过那份菜单,目光梭巡空荡荡的前厅一圈,最后望进被珠帘掩住的后堂。 老板娘说:“他在里面,你快进去吧,第三张桌子就是。” 黎因攥紧那份菜单,掀开门帘,迈步而入。 第三张桌上摆着小炉,架着袅袅升烟的铜壶,茶香浓郁。 珠链在黎因身后噪杂地打作一片,他缓步上前,笃定道:“你早知道是我。” “资料上写着科大生态院黎因,很难会是别人。”闵珂用毛巾拿起铜壶,倒了杯热乎乎的茶,推到黎因面前:“所以我说了,要面谈。” 黎因笑了:“难道我还有其他选择?” 闵珂身体往后一靠,仍旧看着黎因,目光平静:“我想你没有其他选择。” 黎因呼吸一窒,甚至不觉得饿了:“管理局那边说了,如果有新向导会通知我。” 嘴上说话的同时,脑子里转着诸多念头。 团队里的其他人都重新订了机票,方澜已经落地锦城,今夜就能到白石镇。 换了第一位向导还不够,还不满意第二位?要找第三位? 该怎么跟组员解释?解释新向导是他的前男友? “你的团队三天后就得出发,除去今天只剩两天。再找一位新的向导,你时间不够。” 黎因合理怀疑,闵珂是故意将见面时间定在晚上六点。 隔着滚滚的水蒸气,闵珂那张脸似被薄雾笼罩的山雪,看不分明。 第3章 熟悉又陌生的三个字,似呼啸般穿过六年的岁月,砸在黎因耳边。 当年交往时,闵珂不愿跟着别人一起喊黎因学长、师兄,亦或是一声哥。 他说那些称呼都不属于他。 阿荼罗是闵珂给黎因起的图宜族名字,他说是黎因二字的直译。 黎因那会不太相信,但身边的图宜族只有闵珂一人。图宜族没有文字,连向文献求证的机会都没有。 黎因比闵珂大三岁,他大二时,闵珂刚入学,才十七岁。 七年前的北城正值夏季,温度居高不下,雨天颇多。 黎因和学姐共同创建了一个名叫三角榄的观植爱好社团,社团第一次活动,便定在植物园。 那日下着小雨,园中游客很少,树蛙蝉虫倒是热闹,交替着给雨声混音。 加入三角榄的新社员只有三名,其中有一位还迷了路。 学姐说有个大一新生记错地点,把西北门记成了北门,让黎因去找。 黎因问学姐:“他长什么样?有照片吗?” 学姐想了想:“没照片,不过长得非常漂亮!你看到就知道了。” 黎因对植物园的路很熟悉,他经常来,知道从哪条小道能快速通往北门。 穿梭在人造的林间小路,雨水撞击伞面的声音从急到缓,再到静。 黎因收伞望天,不知哪来的急风拨开了厚云,将藏匿已久的阳光归还给北城。 他低头抖落伞上雨水,余光里发觉北门树影下安静地站着一个人。 稀稀疏疏往里走的游客,有不少人都偏头往那看。 阳光交错地至棕榈树中落下,在雨后潮湿的雾气中显出形态,将那人拢进了光雾中。 那人没撑伞,雨水将头发打湿了,卷曲地贴在额头上,绿松石耳坠在泛着水光的颈侧轻晃,深红花朵从枝头垂下,亲吻人类鬓角。 斑驳光影勾画着少年的脸,潮气模糊了边缘,让一切都变得失真。 水雾缠绕枝头,植物香气浓郁。所有能引起黎因兴趣的植物好像都在这人的衬托下,变得暗淡无光。 他突然转过头来,看向黎因。 那是一双狭长的眼,眼睫浓长卷翘,虹膜透出点蓝,分外宁静。 对视的瞬间,时光好像短暂地静止了。 黎因攥紧手中伞柄,收回自己过于失礼的目光。 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学姐说的果然没错,无需照片,有些人仅仅只需一个词汇,便能精准定位。 黎因重新扬起笑容,迈步走向少年,朗声道:“你是闵珂吧?我是三角榄的副社长黎因。你可以叫我黎哥,也能叫我黎学长。” 这时树上正好有滴水珠落下,打在黎因眼睑上,叫他下意识闭眼,脚步微顿。 再睁眼时,闵珂已朝他走来。 对方好像生来就该在山林间,于光影中穿梭。他的衬衣被雨水打湿,沾上叶与花。 闵珂既没自我介绍,也无停下脚步。 离黎因一步之遥,在近得暧昧的距离中,他驻足一瞬,错身而过。 浅淡微苦的香气,掠过黎因鼻尖。 肩膀处红色花朵被闵柯摘下,随手一抛,落进黎因透明雨伞里。 “不走吗?李学长。” 闵珂的发音有点奇特,将黎喊成了李。 黎因没去纠正,而是笑着跟上了闵珂的脚步:“来了。” 那是他与闵珂的初次相见。 有些记忆经过岁月加持,不仅未见褪色,反而愈发惊艳,像光影朦胧的电影。 他试图将记忆打包塞进废纸篓,可惜人脑不是电脑,没有一键清空功能。 想忘,都忘不掉。 *** 方澜是晚上八点到的白石镇,她是个短发姑娘,身高一米七三,平日里爱好健身攀岩,体力相当不错。 要不然这次雪山野采的行程,光是高海拔加背仪器,换个体力不好的都够呛。 等放好行李,两人就近找了家火锅店吃饭。 隔着热气腾腾的铜锅,方澜烫着牦牛肉:“师兄,咱们接下来两天做什么?” 黎因夹了点素菜往清汤锅放,见完闵珂回来,他就没吃过东西,胃里那薄薄的两片梨,早消化完了。 从前黎因输液后的副作用就比普通人大,上吐下泻也是有的。 现在仅仅只是胃疼,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喝了口温水:“可以先去白石镇周边,初步了解一下当地生态,说不准还能发现新种。” 植物世界远比人类想象得要大很多,发现新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方澜知道黎因在大三时就发现了鳞毛蕨属的新种,经由导师同意后,亲自给新种命名。 植物叫什么都不稀奇,有叫水母雪兔子,有叫羊乳,还有叫鸡腿的,动物那边甚至有人用明星名字命名。 而黎因将自己第一次发现的新种命名为,dryopteris tulokei li,2018 。 li是命名人的姓氏,dryopteris是植物属类。 至于种加词tulokei——荼罗珂的意义,师兄从未解释过,至今也没有答案。 不过后来师兄再发现新种,便一律交给导师命名了,就像对命名失去了所有兴趣。 吃过饭后,黎因带着方澜在街上走了许久,才找到一家小商超,买了张电热毯。 黎因:“这边晚上很冷,有电热毯会睡得舒服一些。” 方澜问:“只买一张吗?你不用?” 黎因慈爱地望着她,就像看一个傻瓜:“在你心中,我这么舍己为人?虽然我很感动,不过你放心,我从不亏待自己,早买好了。还有电热毯钱记得转我,一共49.8。” 因为感冒的缘故,他不太有精神,脸上恹恹的,那双眼倒是很水润,叫方澜不敢多看。 “师妹你可不能感冒,要是你也感冒了,温湿度计和保温箱怎么办?”黎因继续说。 温湿度计和保温箱是仪器中最沉的两件。 方澜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师兄这张嘴,总是在她感动时破坏气氛。 她考研时就听说过,有个叫黎因的师兄非常帅,追求者前赴后继。 可惜师兄一心学业,无心情爱,不知叫多少人心碎。 真正接触下来,又觉得师兄这样毒舌,谈不上恋爱也正常。 不过从专业的角度出发,黎因绝对是位神仙组长。 如果她是野采负责人,临出发前小组成员集体出事,她肯定要在机场大骂,在群里发狂。 但师兄一直情绪稳定,跟管理局交接,和新向导碰面,还要安抚组员情绪。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届时他肯定会背最重的仪器,干最累的活。 在正事上,黎因向来靠谱妥帖。 想到这,方澜不由问道:“找到新向导了吗?” 师兄虽然仍旧在笑,眉眼却有些倦怠。 “放心,已经找到了。” *** 次日,方澜就见到了他们的新向导。 对方开了辆又脏又破的皮卡,车轮和车身上沾满了厚重的泥浆,瞧着从刚从山沟的泥地里趟出来。 向导下车时用力关上门,方澜能清晰地看到那扬起来的尘土,堪比北市的雾霾。 等向导从驾驶座的方向绕到他们面前,方澜双眼圆睁。 感觉就像从烂糟糟一堆泥里,突然钻出了一棵顶顶漂亮的树。 少族都这么帅吗? 新向导长得很高,比黎师兄还高,跟她说话时低垂着眼。对初次见面的人,冷漠且吝于笑意:“你好,我叫闵珂。” 声音低沉沙哑,好听是好听,就是有点太冷淡。 冷淡的向导单手接过方澜背的仪器箱,轻松放进后备箱里。 向导穿得很少,只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越发显得肩宽腰窄,肌肉轮廓清晰分明,让方澜忍不住看了又看。 等向导上了车,方澜才小声道:“帅是很帅,但不冷吗?” 黎因:“神经元对温度感受彻底断联的经典案例,他的下丘脑已经决定冷是一种幻觉。” 方澜差点噎住:“他得罪你了吗?” 黎因笑得和善:“没有哦。” 一行人上了车,黎因没坐副驾,而是跟方澜坐在一排。 两个人一直聊天,大多是学业上的事情,涉及不少专业术语。 而向导则专心开车,没有搭话的意思。 中途方澜收到了另一个小组成员林知宵的信息,对方给她拍了张因为过敏而肿胀的脸,方澜觉得很好笑,挪到黎因旁边,将手机递给他看。 两个人脑袋刚凑到一起,突然车子一个刹车,方澜没系安全带,本能地撑住前座。 “抱歉。”闵珂好像很真诚地建议道:“这里羊比较多,你最好系上安全带。” 道路中央,有一只毛发发黄的小羊站在车前,睁着无辜的大眼。 闵珂鸣笛数声,按得又重又急,惊起路边飞鸟,小羊也撂蹄子跑了。 车子再次缓缓行驶,黎因问方澜:“你有没事?” 方澜摇了摇头:“师兄,这里的动物都不怕人诶。” “可能是因为高原缺氧,羊也傻里傻气的。” 黎因顺着她的话语望了窗外,没留意到羊,倒是看见山坡上静止着一团雪白的雾气:“那是云?” 方澜反驳道:“是雾吧。” 前方沉默开车的人:“是云。” 方澜:“……” 这里海拔不过两千六百米,云能停在半山腰? 转过头,方澜见黎因冲她得意挑眉,她忍辱负重地把头拧了回去。 十分钟后,阳光总算冲破厚重的云层,铺天盖地撒向大地。 汽车行驶在笔直的国路大道,蓝天与群山明晰了草原的边界,慢悠悠的牛群像黑色云朵,被风吹得轻轻飘动。 第4章 半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一条位于草场边缘的溪流。 这里能看到不同的植物群落,可以提供与高海拔区域不一样的生态信息。 放牧区的草坪青黄交接,牦牛由远及近,三两成群。 高山牦牛的叫声非常粗野,听起来像没油的摩托车,跟黎因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溪流南边是面山坡,树干斜斜地插在上头,五色经幡围着树缠了好几圈,风吹猎猎作响。 方澜问:“怎么到处都是这种经幡?” 作为向导的闵珂,总算想起自己的本职工作:“人们相信风吹动经幡一次,就是诵经祈福一次。向神明许愿千万遍,神将实现你的愿望。” 话语间他垂着眼,看着地上倒映的树影。 经幡的影子像飞鸟,似乎要挣脱尘世束缚,降落神明身旁,诉说凡人愿景。 或后悔,或期盼,或贪婪,或渴望,皆为俗世欲求。 “挂在树上更方便风吹是吗?”方澜好奇地凑近看那些经幡:“向导你也是少族吧,你会经常祈愿吗?” “嗯。”闵珂随声应道,没有深入话题的意思。 黎因心想这人幸好不是旅游向导,不然真的很不称职。 也不知选雪山向导这一职业,是不是因为可以跟客人少说两句。 方澜双手合十拜了拜:“希望我们这次野采顺利,论文过个好期刊,凑够因子好毕业!” 黎因:“做人要有梦想,不如许愿论文能发nature、newphytologist,《生态学报》。” 这些都是知名期刊,论文在上面刊登可累计较高影响因子。 方澜大惊失色:“师兄,我现在许愿下辈子投胎成富二代,不再搞学术还现实些!” 因为影响因子不够,毕不了业的大有人在,大家都是一边命苦给实验室打工,一边辛苦准备论文。 方澜猛抓头发:“读研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想不开读博啊?!读博到底有什么好的!” 黎因卸下沉重的仪器箱,戴上手套:“毕竟从博士开始,就以突破人类知识边界为目标,科研最浪漫的地方,不正是与未知对话吗?” “只是现实中每年八万博士,一年二十四万创新点,在仅剩的空间里为了毕业不得不发论文,环境也没有耐心等待去发现真正重要的问题。” 黎因叹息摇头:“所以才说上辈子作恶多端,这辈子考研读博。” 黎因没有经济烦忧,依然觉得压力很大。 他喜欢纯粹的科研,不喜欢如今的环境。 抱怨归抱怨,该工作时,他们还是得迅速进入状态。 他们沿着溪流设立样方,采集少量植物样本,在有限的条件下做水质分析以及土壤调查。 等忙完一通,已是下午。 闵珂开车带他们去吃饭,这里远离白石镇,荒郊野外,人迹罕至,根本找不到餐馆。 最后闵珂将他们带到一个少族人的家中,只见他站门口同少族大哥聊了几句,而后拿出钱包,塞了几张纸币递过去,皮肤黝黑的男人则推着闵珂的手不肯收。 两人拉拉扯扯好一会,闵珂才回头对他们说:“先进去吧。” 这里和黎因入住的宾馆外观很像,一楼是储藏间,堆满牧草饲料、农具和粮食,要吃饭得上二楼。 黎因看了眼通往二楼,狭窄又没有扶手的木质楼梯:“师妹,你先别上来,要是不小心踩到你,我可没钱报医药费,顶多买包创可贴。” 方澜:“你再说多两句,一会我看谁给谁报医药费!” 窄梯看着险峻,踩着却很踏实,他从洞口探身而出,待看清二楼的情景时,他愣住了。 昏暗二楼倾斜着一线天光,小小的佛堂前香火缭绕,老者跪坐蒲团上,手指翻捻经书,嘴里低声轻吟。 这场景实在庄重肃穆,任何声音都会惊扰这场诵经祈福。 这时他感觉到腰上被人扶了一下,那绝对不是方澜的手,隔着冲锋衣,都能感觉到掌心温度很高。 “怎么不走了?”闵珂的声音至下方传来。 黎因打开腰上的手,迅速爬到二楼,似被人用火燎了尾巴。 他的腰部本不那么敏感,但那记触碰,就像打开尘封已久的魔盒。 他想起蓬松的卷发拂过肩胛的酥麻,想起热烈贪婪的吐息沿着脊柱游走而下。 指印、吻痕,淤红遍布的腰身。 隐晦的、潮湿的,暗红的记忆。 他缩在二楼角落,直到腰背抵住了墙面,才有了安全感。 闵珂上楼后,往黎因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朝黎因走来。 黎因迅速绕开闵珂,俯身向楼梯口,朝爬上来的方澜伸出手。 方澜抓住他的手上登至二楼时,也被环境所震慑,只敢紧挨着黎因,小声说话:“谢谢师兄。” 她注意到黎因发红的脸颊:“你是不是热了,出了好多汗。” 太阳出来以后,温度突然急速升高,被阳光晒过的背脊和衣领,皆滚滚发烫。 方澜感慨道:“还是向导有经验,难怪穿得那么少。” 黎因用手背擦拭下颌,确实出了层薄汗:“出汗是人体的散热机制,只能说我进化得比普通人高效。” 方澜:“师兄,你这嘴硬得都能砸核桃了。” 这时中年男人来到二楼,对他们说了几句少族语。 作为翻译的闵珂上前几步,正好挤到黎因和方澜中间:“巴吉大哥说这是他的父亲,让你们不要害怕,饭一会就好。” 不多时,空气中飘散着热腾腾的香气。 巴吉准备的午餐很丰盛,有牛肉有馕饼,还有热奶茶。 黎因见巴吉给奶茶加了块黄油,便也学着给自己那杯加了点,顺手往方澜杯子添了块。 闵珂看了看自己的杯子,把杯子往黎因的方向推了推。 黎因忙着跟巴吉聊天,虽然语言不通,但两人肢体语言都挺丰富,竟聊得有来有往,有说有笑。 杯子里的奶茶晃晃悠悠,半天没等到有人往里面扔一块黄油。 闵珂眨了眨眼,悄悄地把杯子拿回来,仰头一口气喝光。 黎因看似跟巴吉聊得热络,实则一心多用。 他自然留意到闵珂那悄悄来过,又默默离开的杯子,可真正扎进他眼球的,是闵珂的手。 那双与从前完全不同的手。 闵珂大学选的临床医学,黎因曾问他为何选这个专业,难道是从小就有救死扶伤的梦想? “哪有这么伟大。”闵珂解释道:“是亲戚说学医挣钱,毕业后能在大城市落户买房,老师也支持我选临床医学。” 黎因不解道:“如果是为了挣钱,选法学或者金融不是更好吗?” 临床医学的学制太长,得熬多少年才能赚钱。 闵珂摇了摇头:“那时候哪懂这些,大家都觉得当医生或者公务员更有出息。” 这答案确实出乎黎因预料,他就读的北市高中,皆由老师对每位学生进行一对一的志愿规划,会根据不同学生的家庭情况,给出不同建议。 想要出国的同学,家中更是早早找好专业机构,大家只需按部就班即可。 闵珂正在搓洗解剖课上穿的白大褂,只因昨天黎因随口说了句,他身上有福尔马林味,今天他就把袍子带回来清洗。 黎因:“怎么不用洗衣机啊?” 闵珂说:“指不定沾了病理组织,不干净,别脏了洗衣机。” 说完他把衣服从水盆里捞起拧干,指尖用力到泛红。 黎因没再深入高考志愿这个话题,而是把衣服从对方手中夺走:“别把手给洗破了,到时候感染了怎么办?” 说罢不顾闵珂阻止,他将湿漉漉的布料扔进了洗衣机,淋上消毒液:“这样总干净了吧,小医生!” 启动洗衣机后,黎因抓起闵珂的手仔细打量:“你这手像学钢琴的,又长又直!小时候你妈妈肯定没让你做家务。” 闵珂指尖轻轻勾住黎因的掌心:“小时候在村子里跟奶奶住,确实没怎么干过活。” 黎因搂住闵珂的腰,对方比他矮些,他只需俯身便能亲吻那卷翘的睫毛:“我的小医生,被好好爱着长大呢!” 闵珂避开他的亲吻,似乎不大高兴黎因低头吻他的动作:“不许这么叫我。” 说完闵珂来到冰箱前,拿出一大罐牛奶,一口气喝了半瓶。盯着冰箱上贴的身高表,又猛猛地灌了一口。 黎因笑得腰都弯了下去:“别喝那么急,会长高的。” 六年后的闵珂确实长高了,比黎因还要高。 喝东西心急的毛病没改,跟从前一样。 而那双曾漂亮得像钢琴家的手,现在布满冻疮留下暗色瘢痕,与陈旧伤疤混杂,实在称不上好看。 黎因忽然失去聊天的兴致,但他仍打起精神跟巴吉交谈,仍顺手帮方澜拿她够不到的水果,仍用余光观察那双手。 那双手忽然动了动,收到了桌子下方,再也看不见了。 闵珂起身跟巴吉说他吃饱了,巴吉惊讶地拉着他的胳膊让他再吃点,闵珂摇了摇头,对黎因他们说:“我先到楼下等你们。” 等黎因何方澜吃完饭出来,闵珂正靠在那辆破皮卡上,在抽烟。 见他们出来了,闵珂拉开车门:“都吃饱了吗?” 方澜快活地应了声:“吃饱了。” 黎因没说话,只是看了眼闵珂手里的香烟。 闵珂从前不抽烟,也不喜欢黎因抽。 作为医学生,他曾细数香烟对肺的伤害,诱发肺癌的风险,长篇大论,连篇累牍。 现在他抽了。 以及……闵珂戴了一副黑色手套。 第5章 暖融融的太阳里,方澜靠着车窗睡着了。 背阴的山坡上覆着一层积雪,景色从鲜艳的彩林,毫无征兆地过渡到嶙峋的山石。 正如现在的闵珂,似座巍然雪山,冷得生人勿近。 和从前的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车窗边缘的黑色密封胶,如老式胶片电影边框,玻璃倒映出闵珂的侧脸,戴着手套的双手,稳稳地扶在方向盘上。 像一场沉默的,无趣的,过了气的老电影。 而“电影”的开场,在七年前。 *** 闵珂刚入学时,医学院来了个少族美人的消息像插了翅膀,飞遍了整个科大,人尽皆知,除了黎因。 彼时黎因一周有56个课时,除了上课就是实验室,两耳不闻窗外事。 三角榄社长林巧巧,热爱社交,混迹各大学院的聊天群,人脉广泛,掌握诸多一手信息。 林巧巧打听到,闵珂出名的不仅是因为外貌,还因为他在新生军训上的“精彩事迹”。 据说当时他们队内教官喜欢找茬,动辄体罚。 对身材瘦弱的男生出言羞辱,对女生更是明显轻视。 有些体质不好的学生,甚至被罚进了医务室。 众人都敢怒不敢言,直到那日教官找茬找到闵珂身上,可算是踢到了铁板。 也不知教官是真没认出闵珂性别,还是故意挑事:“哟,男生队伍里怎么还混进了个小姑娘。” 说完他一把扯下闵珂的透明树脂耳钉,厌恶地甩到一边:“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教官动作十分粗暴,闵珂的耳垂当即撕裂出血。 忍着疼痛,闵珂掀起眼睫,目光冰冷锐利。 教官被他桀骜的神色所激怒:“怎么,说不得吗?要不你哭几声,我就批准你不用训练?其他男生训练的时候,你就负责在旁边当花瓶给他们提提神,怎么样?” 闵珂抬手擦过耳垂,看着指腹上的血迹:“我不像男人,你也不像个教官,要不我们换个思路,你站队里,我教你怎么当人?” 队伍有人没憋住笑声,把教官气得青筋暴起。 教官阴着一张脸:“你什么意思?” 闵珂不慌不忙,甚至懒得抬眼看暴跳如雷的教官,神情轻蔑:“意思是有些人别说花瓶了,连当瓶盖的资格都没有,最起码瓶盖还能回收,您说是吧,教官?” 周围学生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教官勃然大怒,罚闵珂跑操场二十圈,中途不许停下,不然整个队伍都得陪跑。 闵珂头也不回地离了队,没有求饶半句。 二十圈,八公里,九月的烈日当空,将近四十分钟,他硬是没停下过。头发和衣服被汗水浸透,耳朵的血洇红了大片衣领,可谓是惨状万分。 这件事被本就不忿的同学,闹到了校领导面前,闵珂被带走,教官被约谈。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校方对闵珂进行口头批评教育,为他们队伍换了一位新的教官。 林巧巧绘声绘色,像现场记者般对黎因进行实时播报。 黎因万万没想到,在植物园初见的那个少年,原来一身反骨,却又那么的肆意鲜活。 林巧巧八卦完后,连声感慨:“我们小珂真是有种!” 黎因感慨道:“还是年纪小,太冲动了些。” “听说他轻轻松松跑完二十圈,隔壁马拉松还想到我们这挖人。”林巧巧冷笑一声:“开玩笑,我们小珂入社考试可是满分,这么好的苗子,能让给他们?” 黎因又是一惊:“满分?” 加入三角榄得通过考试,那套卷子便是黎因出的,考的是植物的基础知识,难度系数不高,满六十便可加入社团。 当初黎因在招新摊位上守了三天,发出上百套卷子,最后合格的只有三位。 黎因立即改了口:“那教官实在太过分了,看把孩子都逼成什么样了!” 这么喜欢植物的孩子,能是什么坏人。 两人正聊着,话题的主人公突然推开社团活动室的门,走了进来。 三角榄的活动室原先是间画室,现已被改造一新。活动室坐北朝南,夏天放下窗帘,阳光能洒满屋子。 斑驳的光影照亮墙上挂的植物科普图,长办公桌旁的铁皮椅被晒得发烫。墙角靠着一张绿沙发,每个角落都见缝插针地塞了社员养的盆栽。 郁郁葱葱的绿植中,陈列着一排铁艺书架。上面大多是黎因让家里寄来与植物相关的书籍,书上还留有他幼时的涂鸦与笔记。 黎因曾翻过借书登记簿,光是闵珂一人的名字,就占据了一整页。 真是个勤奋好学,热爱大自然的好孩子! 见到他们都在屋里,闵珂还愣了一下:“林学姐,李学长下午好。” 林巧巧戏谑道:“小珂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把黎因的姓喊对。” 闵珂坦然道:“对不起,我普通话不太好。” 嘴上道着歉,他脸上却毫无歉意。 对于被喊错姓氏这件事,黎因不是很有所谓,他站起身拍了拍林巧巧的肩:“我先走了。” 林巧巧觑他一眼,黎因今日穿着黑色的t恤,袖口卷边露出优越的肩膀线条,同色系的牛仔裤,打理过的发型,清清爽爽的男大气息扑面而来,令她不由发问:“你不肯留下来开会,该不会是忙着跟女生约会吧?” 黎因笑而不语,也不正面回答,刚要离开,胳膊就被人拉住了,是闵珂。 黎因很温和地问:“怎么了?” 闵珂拿起手里的书晃了晃:“我有看不懂的地方。” 黎因有点困扰,他和林巧巧的对话,闵珂应该听到了才是。 明知道他之后有约,闵珂还是选择将他留下。 闵珂有备而来,提出的每个问题,都是黎因感兴趣并认真研究过的。 他原本只打算敷衍一二,哪知兴致上来,逐渐忘了时间。 等林巧巧跟社员们开完会,回过头来,才发现沙发上的两个人仍在说话。 她拍手示意:“还没讲完?黎因你一会不是还有约吗?” 黎因如梦初醒地看向墙上挂的时钟,抬手揉了揉闵珂脑袋:“说真的,你不考虑转来生态院吗,我觉得你很有天分啊!” 闵珂生得并不白,皮肤是浅浅的蜜色,看着很健康,有种夺人的好看。他头发被黎因揉乱得乱蓬蓬,此刻轻轻一笑,简直光彩万分:“生态学专业不好找工作。” 面对这个朴实无华的答案,黎因无语凝噎。 林巧巧哈哈大笑,忍不住也想伸手去揉闵珂脑袋。 闵珂不动声色地躲了一下,黎因察觉到了,及时抓住了林巧巧的手腕:“学姐,男女有别,他才十七岁。” 林巧巧瞪大了眼:“你说什么呢!我不是那种人,你少污蔑我了!” 话音刚落,林巧巧的电话就响了,她瞪了黎因一眼,转身出门接听。 闵珂抬手拨了下耳坠,银针早被发热的软组织烫暖了:“已经这么晚了,不会影响你约会吧?” 这个动作,将黎因的注意力吸引到他的颈侧。 上次没发现,现在才瞧见闵珂从耳垂到脖子仍有淡黄色的淤青。 可见当初伤得多严重,教官下手是真的黑! “没事,他快到了会给我电话。”黎因担忧道:“你耳朵上的淤青还没消呢,这么快戴耳饰不要紧吗?” 绿松石搭配银色的耳坠,怎么看也不轻,少族是有什么规矩,非戴这个不可? 闵珂意识到黎因可能听说了军训时发生的事,不由神情微变。 黎因皱眉:“那教官实在太过分了,这都能算得上是故意伤害了。” 闵珂眨了眨眼,突然笑了下,整个人放松下来。 “还好,已经不疼了。”说完,闵珂靠着沙发扶手,单手托住下颌,露出纤长颈项。 他今日穿着一件看着很柔软的深绿v领卫衣,手指勾着领口往下拉:“帮我看看,淤青还是很严重吗?” 黎因撑着沙发,靠了过去。 从耳骨到颈线,从深到浅的淤痕,极近的距离里,他发觉闵珂后颈上原来有纹身。 红色的纹路,像是大树顶梢,枝桠向两边蔓延。 他抬起眼,恰好与闵珂垂下的双眸对视。 黎因能清晰看到闵珂的瞳孔不自觉地放大,似蓝色碧玺的瞳膜,无法掩藏分毫。 这是瞳孔对兴奋信号的生理响应,又或者说,是一种多巴胺过量分泌下的自然反射。 诸如此类的念头在黎因脑海中快速流转,又中断在闵珂接下来的话语里。 闵珂说:“好看吗?” “什么?” 黎因像被切断电源的电脑,机器已经完全停止运转。 被奇怪的气氛所裹挟,让他莫名地变得紧张。 闵珂弯起双眼:“我说……” 他松开了拉住卫衣的手,指尖拂过耳坠,绿松石与金属发出琅琅声响。 “这个耳饰,好看吗?” 第6章 那时的闵珂对黎因来说,是社团成员,是大一新生,是少族学弟,唯独不是能够纳入恋人范围的人选。 闵珂长得再漂亮,也是个男人。 黎因之前谈过的所有恋爱对象,都是女性。 在三角榄社团活动室里的七八秒钟,短暂又漫长的对视,晃荡的绿松石令人头晕目眩。 那瞬间,黎因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但又不太肯定,说不准是自作多情。 黎因课业十分繁忙,去三角榄的次数大幅度减少。 毕竟身负着副社长的职务,在林巧巧的再三勒令下,他总算“大驾光临”活动室。 虽说三角榄有向学校申请活动资金,但整个社团最大的“金主”是黎因。 活动室内的家具、咖啡机、投影仪,台式电脑等,都由黎因一手添置。 副社长大方地出钱,又适当地出力,林巧巧才勉强同意他的日常缺席。 黎因靠坐在铁皮椅上,手里无聊地转着笔,林巧巧刚将社团正事说完,转头聊起八卦:“法学院有个大三的学长在追闵珂。” 啪嗒——圆珠笔摔落在桌面上,激烈地转了个圈,摔到二人脚边。 黎因惊讶道:“男人追男人?” 林巧巧白了他一眼:“怎么了,很奇怪嘛,你个老古板。” 黎因顺着学姐的话说:“不奇怪,我只是没想到,有点意外。” 林巧巧抱着手臂:“就是啊,都大三快毕业了,还敢打我们小珂的主意,老男人真不要脸!” 即便黎因认为,对方才大三就成学姐口中的老男人,这话实在有失偏颇。但考虑到闵珂正值青春年少,处于极易被误导的时期,两人不管是性别还是年龄,都不合适。 林巧巧说,法学院那位为此学习了不少植物相关知识,险些进了社团。还好她消息灵通,及时把对方拒之门外。 林巧巧满脸嫌弃道:“小珂还是个孩子呢,这些臭男人想干什么?” “谁知道呢。”黎因起身走到咖啡机前,给自己打了杯咖啡,顺手拉了个花,身体力行地表现出,人在尴尬的时候总会装作很忙。 黎因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林巧巧说话,就在这时,活动室的门被人用力推开了。 隔着杯中升起的香气,黎因靠在咖啡台前侧眸望去,只见闵珂抓着门把手,呼吸急促,视线精准地定位在黎因身上:“黎因,你来啦。” 他甚至有点怀疑,闵珂是不是在活动室里装了个监控,怎么每次都能在旁人议论他时,及时出现。 黎因端着杯子,挑起眉梢:“我只是一段时间没来而已,你怎么连学长都不肯叫了?” 闵珂应该是刚下课,还背着双肩包,他单手抓着背带,走到黎因面前:“我也想喝这个。” 黎因顺势将手上咖啡递了过去:“正好,这杯我还没喝,你拿去吧。” 说罢他绕开了闵珂,行至沙发边落座,姿态游刃有余,好像根本没有躲避闵珂的意思。 被留在原地的闵珂嘴唇微抿,得到咖啡也不大高兴。 咖啡刚入口,闵珂整个人就像被定住了,他缓缓放下杯子,双眼写满了难以置信,大概是在想,世上怎会有如此难喝的东西。 黎因拿起一本杂志,搁在膝盖上翻开,注意到他的表情:“看来咖啡不适合你,不要勉强,直接倒掉吧。” 闵珂倔强地反驳:“我觉得挺好喝的。” 说完他将咖啡小口喝完,才走到沙发旁,坐在黎因身边:“这段时间很忙吗,都没怎么见到你。” 黎因翻了一页杂志,白皙指尖滑过扉页,发出细微的摩挲声:“嗯。” 他礼貌又客气地表现出,他现在不想社交。 误闯人类世界,被车灯照亮的鹿,总该知道何为畏惧。但闵珂这头鹿,却初生牛犊不怕虎,无知者无畏,莽撞又直接。 似乎听不懂黎因软中带硬的拒绝,闵珂搬出了之前用过的理由:“书,我有看不懂的地方。” 黎因放松地靠在沙发上,下巴冲坐在办公桌前的林巧巧点了点:“社长也懂很多,你可以去问问她。” 林巧巧正在用电脑整理作业:“是啊小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闵珂沉默下来。 黎因目光随意地往闵珂身上一瞥,发觉对方捧着杯子的手,指关节用力发白,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有握紧手里的东西,才能不被击退。 黎因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身上是什么味道?不像香水,是熏香吗?” 一些少族有熏香的习惯,而闵珂身上的味道,更偏向于木质香。 闵珂松开咖啡杯,腰身离开沙发靠背,往黎因的方向小心靠了靠:“我每周六都要进行一次敬木礼,向山神祷告的时候,需要点香。” 说着闵珂似乎意识到什么:“你不喜欢吗?” 黎因合上手里的书,发出沉闷声响:“要是我说不喜欢,你就不祷告了?” 闵珂为难皱眉,表情十分沉重,他似乎在认真思考,黎因的喜好与信仰孰轻孰重,同时脸上亦有几分难堪。 这不该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沉默是最好的回答,也是最糟糕的答案。 未等到闵珂开口,黎因又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揭过,似乎也没有要听闵珂回答的意思:“只是开个玩笑,我尊重你们的传统。” 听完整个对话的林巧巧在办公桌那头替黎因解释:“小柯你别往心里去,黎因这人就是爱嘴贱,到现在都没被人打死,全靠他那张脸了。” 黎因好笑道:“我也没那么糟糕吧。” 闵珂见他们都在笑,也跟着笑了,但笑得很假,不太真心。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只留给黎因一道僵硬的侧脸。 “我想起一会还有事,先走了。”说完闵珂拿起包,书搁在茶几上,也不要了,头也不回地离开。 门刚合拢,林巧巧就关上笔电,将身子转向黎因的方向,目露谴责:“你怎么回事?” 黎因耸耸肩:“我真的只是开个玩笑。” 林巧巧并不相信,黎因极有分寸,如果他让旁人感到不适,不用怀疑,他一定是故意的。 但林巧巧想不到黎因要这么对待闵珂的理由:“你之前不是挺喜欢小珂的吗,现在怎么对他这么坏。” 黎因摸了摸下巴:“喜欢啊,所以不能对他好。” 林巧巧难以理解:“什么东西?” 黎因摸了摸茶几上的咖啡杯,余温未散。刚冲调好的滚烫咖啡,难为闵珂喝完的同时,还把杯子捏手里许久,是感觉不到烫吗? “孩子可以不懂事,成年人可不行。”黎因指尖弹了下杯沿,发出清脆声响:“再漂亮也不行。” 当晚,黎因就在酒吧里碰见了“漂亮孩子”。 酒吧位于科大附近的商业街,装潢满是东南亚风情,入口花园栽满龟背竹与天堂鸟。室内用绿植隔开了每张酒桌的距离,悬挂于吧台的电视机正播放着游戏比赛的直播。 灯光橙黄温暖,音乐轻慢舒缓。这里并不吵闹,更像是学生课后放松喝酒的地方。 黎因上回跟江世遥来过,觉得很不错。江世遥是他的高中同学,也在北市读大学,经常会在周末找他一块喝酒。 上回和他有约的也是江世遥,因为给闵珂讲解书的内容,还让江世遥等了有一会。 今晚约在这里碰面,也是为了弥补上回的迟到,请江世遥喝酒,万万没想能在绿植后看到那个熟悉的人。 黎因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长腿轻松地踏在地面,以作支撑:“他在这里干什么?” 江世遥好奇问道:“谁?” 酒杯里的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是黎因把酒杯磕在了吧台上。 正如在植物园的初见,植株后露出闵珂那张远胜绿水青山的脸。 闵珂对面坐着一个男人,男人目光炙热,脸颊兴奋通红,滔滔不绝,看样子要是没有那张桌子挡着,怕不是要直接扑到闵珂身上了。 “这里的酒吧在放人进来时,都不查身份证的吗?”黎因眉心紧锁。 江世遥面脸疑惑:“你到底在说什么?遇到熟人了?” “嗯,认识的小孩。”撂下这句话,黎因起身离开,步伐匆忙,像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酒吧昏暗的角落里,灯光坏了一盏,更显幽暗。 空调很冷,吹得人不太舒服。 与情绪高昂的男人相比,闵珂兴致不高,他低头轻咬着鸡尾酒的吸管。 “我弟弟真的很需要一个补习老师,他也想考科大的法学院。”男人说。 闵珂吐出吸管,嘴唇被酒液染上水润的色泽:“我知道了,课时费……” 话音还未落,一旁却传来桌面轻敲的声音,闵珂顺声望去,只觉得眼睛被亮光晃了一下,银色手表折射着酒吧的光线,落进他的眼底。 后来闵珂对黎因说,当时他最先注意到的,是黎因被腕带圈住的白皙手腕,腕上青色的血管让他想起了图宜族的神树。 那是连接山神的象征,亦是他童年最爱的栖息之所。 夜晚的星光穿过树枝落进眼底,只需要一瞬间。 那是最重要的瞬间。 彼时黎因只是伸手敲响了桌子,待桌上二人都望过来时,不紧不慢道:“把未成年的小孩带来酒吧喝酒,你作为法学生,难道不知道是违法的?” 说罢,他看向闵珂,自认为语气很严厉:“你也是……” 话还没说完,待看清闵珂的脸,嘴里剩余的说教就像个秤砣,一下坠进了肚子里。 闵珂眼皮泛红,看人时呈现出一种难以聚焦的迷离状态,看着已经醉了。 第7章 机械女声响起——“欢迎光临”,便利店自动门开了又合。 闵珂坐在便利店用餐区域的塑料椅上,看着黎因在柜台同店员有说有笑。不一会,黎因回来了,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嘴巴张开。” 醉酒的闵珂倒是很乖,令行禁止,像等待输入指令的机器人般,听话地张开嘴。 酒精伴随着血液的流动,烧红了闵珂的嘴唇、喉结、锁骨,包括那一小截舌头。 也不知道少族人如何养护牙齿,闵珂的牙齿很白,两颗虎牙却锋利,润着一点唾液的光泽。 黎因将一颗很大的薄荷糖塞了进去,把闵珂腮帮子都顶起来了一些,薄荷糖的味道很刺激,闵珂本能想吐,但又不敢。 “含着醒酒,不许吐出来。”黎因下达命令。 说完他转过身,脑海却浮现闵珂的眼睛,有点像希氏湾喉海萤——一种会发光的,令海洋在黑夜中变蓝的浮游生物。再刺激一下,说不定就得流泪了。 江世遥见他来了,将一提啤酒扔进篮筐里:“哪认识的小孩?” 黎因挑了款儿童牙刷套盒,有着长颈鹿的手柄,草莓味的牙膏。他扔进购物框里:“我社团里的。” 江世遥望了眼闵珂的背影:“怎么看都不像个小孩,再说了,人家的事你管那么多干嘛?” 黎因无法交代闵珂对他的那点微妙感情,只能找个合适理由:“那男的追过他,这么晚了还约他出来喝酒,看着就不安好心。” 科大寝室门禁为十二点,他在酒吧捡到闵珂时,已经十一点半了,一个醉酒的未成年会被带到哪去,简直不敢想象。 江世遥拿起洗漱用品:“说不定人家是自愿的。” 黎因懒得同他多说,把东西从他手里夺走,放回架子上:“明天不是周末吗,今晚你回家睡。” 江世遥不可思议地瞪他:“都这么晚了,我妈要是被我吵醒,能大耳刮子抽我!” 黎因:“我家就一个房间,睡不下那么多人。” 江世遥哼了一声:“也行吧,反正你今晚本来就要陪我喝酒,不喝到三点我不走。” “随你。”黎因对比了几款一次性内裤,选了最贵的。 江世遥:“你还没说他叫什么,哪里人啊,什么专业的?” 黎因警惕地打量他:“你在调查户口?问那么多。” 江世遥:“其实我最想问的是,他有没有姐姐啊?” 闵珂的姐姐应该跟他长得很像,头发更长,眼睛更大。如果闵珂是个女孩子,还同他表白…… 黎因打了个寒颤,及时打住这不切实际的幻想:“你别痴心妄想了。” 江世遥不服气:“我怎么就痴心妄想了,难道我长得不帅吗?” 黎因将絮絮叨叨的江世遥抛至身后,提着购物篮回到用餐区,闵珂依然安静地坐在那,舌尖推动着糖球,不时抽气,看着被辣得厉害。 很难说黎因这颗薄荷糖,没有惩罚的意思。他抽了张纸,递到了闵珂嘴唇前:“好了,吐出来。” 闵珂将嘴里的糖用舌头顶到了另一边,含糊地说:“我要吃完。” 黎因看了他一眼:“有没有其他想吃的,随便拿,我请客。” 闵珂反应慢半拍地摇头,薄荷糖好像没让他酒醒一些。他相当醉,醉到在前往公寓的路上,必须黎因牵着他的手,不然就会往车来车往的大马路上走。 黎因的公寓位于大学附近的安静街道上,是套五十平的一室一厅,客厅不大,装修以浅色系为主。墙上挂的多是他旅途中拍下的照片,沙发跟活动室一样是浅绿色的,摆着米色靠垫和薄羊毛毯。 江世遥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顺手打开了电视机,看起来对黎因的家相当熟悉。 和江世遥相比,站在门口的闵珂显然要拘谨许多。 如果黎因有心想缓解闵珂的尴尬,他完全可以将闵珂引到他的阳台上,让这人看自己精心养护的花草,闵珂该是有兴趣的。 但他没有,他决心不在闵珂面前,暴露自己更多的生活细节。 将人带到家里来,已经足够失误。 等闵珂换上拖鞋后,黎因将刚才买好的洗漱用品拿了出来,又把换洗衣物递了过去:“先去洗澡吧。” 闵珂望着坐在沙发上,已经开了瓶啤酒的江世遥。 黎因挑起眉稍:“还没喝够?” 闵珂摇了摇头,慢吞吞地接过了黎因手里的东西。 等闵珂洗完澡出来,黎因和江世遥在打游戏,黎因按着手柄,目光不离电视机屏幕,头也不抬道:“快去睡吧,床单我已经换好了。” 余光里闵珂站着没动,黎因总算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怎么了?” 闵珂握紧手里换下来的衣服,突然抬高音调说:“我还有两个月就成年了。” 江世遥操纵的小人掉进了水里,死了。 黎因按着手柄,让小人丝滑地躲过大摆锤:“行啊,两个月后再让你喝酒,现在给我去睡觉。” 闵珂站着没动,直到通关,黎因才听到卧室门合上的声音。这场无声的战役,他大获全胜。 江世遥凑了过来:“这小孩你从哪招惹回来的,看着麻烦得很啊。” 黎因听出了江世遥口中的幸灾乐祸,也不知道这个人精猜出了多少,他丢开手柄,拿起啤酒喝了一口:“谁说不是呢。” 江世遥说要喝到三点,实际一点半就已离开。 黎因简单地收拾了客厅,又冲了个澡,躺在沙发上准备入睡。 虽然闵珂并未对他表白过,但刚才在酒吧里喊他的声音,望他的目光,实在令人心惊肉跳。酒精让身体发热,脑袋发疼,说不清是因为酒还是因为人。 寂静的黑暗中,一切动静都被放大。他听到门锁被拧开的声音,木地板发出轻微吱呀声响。 黑暗中的“贼”似乎没想到地板质量如此糟糕,半天没敢踏出下一步。 黎因脑子昏昏沉沉,心想闵珂怎么胆子这样小,连上个厕所都怕吵醒他。 刚到他家的时候也是,肉眼可见的紧张局促。难道是他之前对闵珂实在太坏,才让对方如此小心翼翼? 木地板的吱呀声再度响起,离沙发越来越近。 他想错了,闵珂并不胆小,甚至胆大包天。 错过了“睡醒”的最佳时机,黎因只能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向黑暗中闵珂的影子。 影子从脖子上摘下了样东西,塞进口袋里,随后他俯下身来。 闵珂的双眼不像希氏湾喉海萤,因为它不会在晚上发光。但他的睫毛却很长,像君主娟蝶,有着毛茸茸的羽翅,从黎因脸颊上滑过。 他笨得厉害,第一下甚至没找准位置,碰到了黎因的下巴。 但他却没有浅尝而止,温热颤抖的嘴唇从黎因下巴的皮肤,摩挲到了同样柔软的位置,停顿了几秒。 仅仅只是亲了两下,闵珂连鼻息都变得急促。 这甚至算不上吻,黎因有种被小动物柔软的腹部蹭了脸的错觉。 他闻到了淡淡的薄荷草莓味。 ……薄荷糖和草莓牙膏,还都是他给的。 “成年以后,我不想喝酒。” 闵珂突然开口,将装睡的黎因吓了一跳。 很快,他就明白了,闵珂知道他没睡,又或者……闵珂希望他没睡。 装了一晚上的“乖孩子”,在黑暗中,向成年人发起了第一次进攻。 “给我其他东西吧,黎因。” *** 公交车碾过马路,发出巨大的喷气声,黎因猛地睁开眼,他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这觉睡得不好,太阳穴似有根筋狠狠拧着,喉咙像咽了把沙子,又干又疼。 车子停在一条窄巷里,夕阳透过灰蒙的车前窗,将黎因裤子晒得发烫。 方澜还没有醒,驾驶座已经空了,黎因撑着椅子前后左右地看,也没瞧见人,这不像宾馆的停车场,他们被载到了哪? 黎因拉开车门,冰冷的空气灌进鼻腔,让人精神一振,清醒许多。 窄巷的后方是公路,前方是条向下的坡道,黎因将手揣进兜里,畏冷似的将唇鼻藏进立起的领口里。 顺着坡道往下走,夕阳将这一片灰褐色的石头房,照成了金灿灿的颜色,世界都静了下来。 蜿蜒的坡道下方,有个小广场。 笨重的拍球声让世界重新运转,他看到了本该在驾驶座上的人,此刻坐在小广场中央的大树下。 几个小孩将破旧的足球踢来踢去,闵珂把手里的打气筒放到一边,看着站在跟前扎着双辫的小姑娘,不怎么笑,也没什么表情。 小姑娘却不怕他,还要伸手抓他的头发。 闵珂有些无奈,从口袋里拿出了颗薄荷糖,塞进了小姑娘手里。 足球实在太破了,踢了两下又没了气,小孩们抱着球像小鸟一样,再度簇拥到闵珂身边。 闵珂手很大,拿着孩子用的迷你足球,跟拎着个小玩具一样。然而小玩具有大问题,闵珂试图故伎重施,将打气筒重新对准了阀门,眼前便伸来了一只白净的手。 手指纤细修长,指甲干净饱满,富有光泽,并不精心养护,却又处处能看出这人条件优越,养尊处优。 “给我吧。”黎因说。 闵珂看着那灰扑扑的足球,和自己被弄脏的黑手套:“球太脏了。” 他没抬眼,也没把球交出去:“不适合你。”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一下小设定,黎因比闵珂大三岁,在过去时时间线上,黎因二十,闵珂十七。现在的时间线,黎因二十七,闵珂二十四。 第8章 为什么黎因总觉得闵珂变化很大,不仅因为外表、身型,以及气质上的变化。还因为他来到白石镇这样久了,从未见闵珂笑过。 对着孩子们他也不笑,孩子们倒不怕他,连流浪猫都不怕。 他给小女孩糖,给流浪猫饼。也不知只穿了件黑色紧身毛衣,往哪藏了这么多食物。 馕饼被掰得细碎,落在地上,一只橘白色的长毛流浪猫,不忙着吃饼,倒忙着竖起蓬松的尾巴,在闵珂腿边打转,脑袋不停地在男人裤腿上蹭来蹭去,留下味道与记号。 也不是完全不同了,仍有相似之处,那就是闵珂跟从前一样固执,自己决定好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他不肯给黎因足球,便不会给,哪怕黎因问他要。 闵珂不知从哪变出个黑色胶带,像医生一样缜密地查看足球的“伤势”,最后在一切他认为有可能漏气的地方,细心地贴上了胶带。 好好一个足球,被贴成了马赛克,打足气,再次落入孩子堆里,你一脚我一脚,踢得热闹。 小女孩不怕生,亲亲热热地挨到了黎因腿边,握住他的手指。女孩的掌心柔软潮湿,皮肤是少族也有的蜜色,头发卷曲泛黄,长得很漂亮。 黎因弯下腰,温声问道:“你还想吃什么啊?” 小女孩不会说汉语,只能眨着明亮的大眼睛,稚气地说着当地话。 黎因抬起头,看向翻译官,翻译官目光落在小女孩牵他的手上,黎因出声发问:“她说了什么?” 闵珂帮女孩做了决定:“她说她不饿。” “如果她能听懂我在问什么,那应该能够自己回答?”黎因直接戳穿了闵珂蹩脚的谎言。 闵珂不慌不忙地找补:“她确实不饿,刚吃了块跟她脑袋一样大的饼,还吃光了我的糖。” 看来喂小猫的饼,是小女孩剩下的。 闵珂又说:“她想你抱抱她。” 有些人天然地招小动物喜欢,比如闵珂。也有人天然招小孩喜欢,就像黎因。亲戚的小孩也总爱让他抱,再哭再闹的小朋友,到了黎因怀里,都会神奇地安静下来。 黎因没抱小姑娘,而是从衣服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了过去。他听说高原反应吃点甜的能够缓解,便在身上备了不少。 小姑娘拿起巧克力,转身跑到一个老妇人面前,老妇人怀里抱了个还坐不稳当的幼童。 她把巧克力分成两半,塞进幼童嘴里。小镇上的孩子,总是那么简单。一颗足球,一块巧克力,便能得到许多快乐。 小广场静谧又喧闹,有嬉闹的小孩,有晒太阳的老人,也有像他和闵珂这样的年轻人,坐在榕树的树圈上。 树圈是粗粝的石头所砌成,表面凹凸不平,坐着不算舒适。内圈堆了数块大石,石头被切割出很平整的一面,面上雕着少族文字,用金色的油漆描绘。 风吹树动,飒飒作响,榕树一部分的树叶已经变黄,被风吹到了黎因怀里。 捻着一片枯黄的叶,黎因问向导:“石头上刻的是什么?” 闵珂把充气筒折叠起来,拍了拍手套上的灰:“是六字真言,源于梵文,算是咒语,也是一种发声法。” 黎因等了半天下文,比如这六字真言怎么念,也没等到:“我猜你应该没考导游证。” 闵珂站起身来,观察着小孩们脚下的足球,短时间内没有漏气的倾向,才说:“考了初级的,没考高级的。” 至于为什么没考,黎因没问,闵珂也没说。 他们默契地往回走,残阳抹红了半边天,周遭逐渐变得昏暗,闵珂率先走在前方,黎因看着地上的影子。长而深的黑影,伴随着主体移动,始终距离黎因一步之遥。 往下走与向上爬的视角不同,从小广场回到车里,就像从黄昏走进黑夜一般,脱离了温暖的地方,寒意变得鲜明起来。 黎因知道闵珂为什么没考高级向导证,因为高级向导最低的学历是本科。当初闵珂办理了休学,休学期限最长两年,两年后黎因留在本校读研,而闵珂始终没有回来。 远远地,皮卡车旁站着个人。方澜早早醒了,站在车边摆弄手机,张望到他们归来,才道:“吓死我了,一觉睡醒人全没了!师兄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黎因掏出手机,已经没电关机。 方澜有闵珂的电话,两人一同把视线移到了闵珂身上,闵珂拿出手机,低头看了眼:“不好意思,刚刚没留意。” 方澜本就不是个爱计较的人,她从书包里翻出充电宝,给黎因递了过去:“师兄,你下次可别失联了。” 黎因接过充电宝:“知道了,以后去哪都先跟你说一声。” 闵珂上了车,关门的时候,整个皮卡车的灰都震下来了一层。 赶在夕阳余晖消失前,他们踏上了返途征程。 傍晚的国路大道,与中午的相比,又换了一个模样。 高山牧场的牛群,被牧人驱赶着返回牛圈。上百头牦牛从草原尽头跋涉而来,从细细密密的一条线,逐渐聚成浩浩荡荡的洪流。 闵珂将车子停下熄火,等待牛群经过。 昏黄夕阳下,绵延的黑色山岭,铜铃声由远及近,低沉的牦牛叫声,与富有节律,震颤大地的蹄声所混合,犹如大地低鸣。 自然的气息从车窗涌了进来,并不难闻,那是一种全然野生的味道,是城市里见不到的风景。 牛群默契地无视停在道路中央的汽车,他们不紧不慢,一头一头地穿梭而过。 这里的时间,好像与城市的流速不一致。城市里的万事万物,风云变幻,每一日都是新的开始。而高山草原里,日复一日,亘古不变。 黎因想到下午他们换了地方采样,也是这么大一片的草原。无事可做的闵珂躺在一片向阳的草甸上,用一本杂志盖住了自己的脸。 风徐徐吹来,草甸似乎有了呼吸,伴随着磅礴的生命力,波澜起伏,一身黑衣的闵珂,被绿意温柔簇拥着,安然沉睡。 他和方澜是那样忙,忙着记录数据,忙着理清大自然的规律。而闵珂则是安静地睡在自然里,好像生来如此,他始终就该长在这里。 二十四岁的闵珂,变得很少笑,很少有大的情绪起伏。可他却不显得暮气深重,相反,他像一汪静谧的雨水,随便老天爷将他降落在什么地方。落进山里,他变成了湖泊。降在沙漠,便滋养了绿意,永远自在烂漫。 牛群穿过公路,走向了另一片草原,汽车重新启动,缓缓行驶。 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山边,车灯亮起,照亮了漆黑的公路。 黎因回过神来,取出电脑,开始整理他们今日收集的数据。 “今晚你们想吃点什么吗?”闵珂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我朋友开了家餐馆,味道不错,如果你们想吃,我可以现在打电话让她预留位置。” 开餐馆的朋友,大概率是黎因见过的那位老板娘。看来生意不错,还需要预留位置。这样生意好的餐馆,却能为闵珂闭店清场。 方澜摸了摸肚子:“感觉还很饱,师兄你呢?” 黎因指尖不离键盘,低头紧盯屏幕上的数据:“我也不饿。” 被拒绝以后,闵珂也没有再劝,而是将他们送回宾馆,随后离开。 晚上十点半,林知宵抵达白石镇。 林知宵便是那位临出发前,染发后严重过敏的小组成员。他顶着一头耀眼的红毛,眼皮肿胀未消,原本清秀的一张脸,如今变得可怜又好笑。 林知宵把过敏药当饭吃,三餐不落,这才成功登机,抵达白石镇。刚到宾馆,他就表示要跟黎因睡一间房。 他不敢一个人睡,而他本来的室友梁皆是明天才到。 黎因同意了,他无所谓跟谁住同一间房。 雨停了,宾馆外河道水声变得和缓,湍湍溪流像催眠的白噪音,吃过感冒药的黎因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次日他隐约听到了林知宵使用浴室的声音,对方踩着湿润的拖鞋,发出嗒嗒的水声。他迷迷糊糊将脸缩进被子里,再度昏睡过去。 今日唯一的行程,便是去镇上购买食物与装备,他不必急着起床。 然而舒心的睡眠没有持续多久,他被对话声惊醒了。 “你是谁?” “你又是哪位?” “这不是黎因的房间吗?” “是啊。” 黎因将脑袋从被子里探了出来,看向门口。 林知宵穿着一件白色浴袍,发梢湿得滴水,年轻人身强体健,不怕冷地露出了雪白的腿和大片胸膛。他脖子到胸口,仍有过敏留下的红印,被热水冲刷后,愈发鲜明,红得刺眼。 闵珂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塑料袋,食物的热气将透明的塑料袋蒸得模糊。他的声音比白石镇的清晨还冷,比空气还干。 塑料袋发出细碎的声响,是闵珂手指缠住了提手,用力攥紧:“抱歉,我不知道有两个人。” 林知宵是大大咧咧的性格:“你应该是向导吧,实在太谢谢你了,还帮忙买早餐,真是辛苦了。” 说完他伸手去接闵珂手里的塑料袋,他扯了一下,没接过来。 林知宵茫然地看向了闵珂,对方感觉到他的目光,指尖一颤,松开了手里的塑料袋。 林知宵接过早餐,还未同向导自我介绍,就见对方猛地转身,大步离去。 第9章 脑袋重重地落回枕头上,黎因撑了半天,脖子酸得厉害。 他在整理思绪,试图理清发生了什么事。 林知宵关上房门,坐床上盘起右腿,把塑料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包子、豆腐脑,煎饼果子。这一个人哪吃得完,师兄我帮你分担点。” 黎因探出半张脸,正好跟林知宵敞开的大腿面对面,他甚至看到了林知宵的内裤:“大清早你冲什么澡?还有……你不冷吗?” 林知宵一口下去半个包子,嚼得很香:“还行吧,刚洗完澡不冷,师兄你要不要也去洗一个,浴室还热着。” 等解决完一个包子,林知宵才觉得有点冷,忙不迭地穿上裤子:“方澜说得没错,向导长得也太好认了,操……这是真帅啊!” 黎因彻底醒了,他起身抹了把脸,打量着披个浴袍到处晃的林知宵,自然发觉了这人身上的痕迹:“你这过敏得也太严重了。” 林知宵撇着嘴:“可不是吗,痒得要命,我老忍不住抓。” 黎因:“吃点药吧,不行再去看看医生,不过这里只有卫生院。” “没事,我带了好多药过来,管够!”林知宵没心没肺道。 黎因起身进入浴室,就着那点稀薄的热气,快速地洗漱完毕,望着镜子里有些憔悴的脸,他拿毛巾用力搓了搓,直到脸颊浮现些许血色。 他大概猜到闵珂误会了什么,但无心解释。 说到底,他们现在也不是需要解释的关系,更没必要干涉彼此的私生活。 就像他不会问闵珂,老板娘同他是什么关系,结婚了没有,这些年是否有了新的爱人。 所以就算闵珂误会他和林知宵的关系,也没什么要紧的。 穿上外套,黎因拧开房门:“我下楼买包烟。” 这几天由于感冒,黎因已经在控制抽烟的次数,上回抽还是在医院里输液那次。 刚走到大堂的位置,黎因就顿住了脚步,因为他看到那个本以为早已离开的人。 今日闵珂穿着一件看着干净柔软的白衬衣,头发简单地打理过,露出漂亮的眉眼。一眼望过去,他恍惚间好似又看到了曾经大学时的闵珂。 闵珂站在自己的车前,盯着车窗,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他抬手,用力地将耳坠扯了下来,力气非常大,看得黎因都有些吃疼。 闵珂盯着车窗里倒映的自己,将耳坠紧紧握在手里,手背青筋突起,令黎因不由怀疑,耳坠已经被这人给捏碎。 他肩线绷得像拉满的弓,隔着衣服都能瞧见底下一块块肌肉不自然地收紧,似乎只需要轻轻加以刺激,便能失去控制。 闵珂像座山一般沉默了许久,才很轻很慢地叹了口气。他把脸凑近车窗,重新将耳坠戴上。 黎因收回视线,旋步回身,往楼上走。 推开房门时,林知宵还在忙着吃,嘴巴被包子塞得鼓鼓囊囊:“这么快就回来了,买到了吗?” 黎因随意地点了点头,他坐到床上发了会呆,才想起要喊方澜过来吃早餐,哪知道方澜那里也收到了一份,原来他的房间号,是方澜告诉闵珂的。 “师兄,快吃,再不吃包子都要冷了,这包子比校门口那家好吃多了,肉特扎实,油也很香,不像外面卖的。”林知宵喝了一大口豆腐脑,吃得满嘴流油。 黎因扫了眼塑料袋里的包子,长得很不规则,形状大小不一。 再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才早上八点半,总不能是有人六点没到就起来做包子,再千里迢迢地送过来吧。 “向导的朋友是开餐馆的,可能是在那买的。”他伸手接过包子:“你别总是不穿衣服,小心着凉。” 林知宵抬起胳膊,拍了拍自己的肱二头肌:“没事,我年轻人,火气旺。” 年轻人一口气把四个大包子吃掉,剩了一个黎因吃了。 黎因没什么忌口,唯独不吃葱,偏偏葱这种东西在各系食谱中十分常见,以至于他每次挑葱都很费劲。 这包子没有葱,他吃得挺满意。 用过早餐,他们三人在房间里开了个小组会议,远在北市的梁皆,用视讯通话参与全程。 昨晚闵珂给他发来详细的物资准备清单,他们缺什么东西最好今天补齐。等到了下一个目的地──苍岭谷地,便不像白石镇上那样方便补充物资。列好缺少的物品清单后,黎因给闵珂发了条微信。 「你今天几点有空,我们打算去趟集市。」 本以为闵珂会晚点回消息,然而对面的回答,在下一秒就显示在弹窗上。 「随时。」闵珂回复道。 黎因想了想:「那就半小时后出发吧,你朋友开的那个餐馆,今天午饭可以在那用吗?」 包子做得很合他心意,其他菜应该也不错。 闵珂:「可以。」 虽然回复得很快,但字句相当简洁。 黎因收起手机:“收拾一下,准备出发。” 十点整,他们在楼下等到了闵珂的车。 林知宵主动同闵珂打招呼:“上午你走得太急,我都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林知宵,是黎师兄的直系学弟,也是这次斐达雪山野采的主要成员之一。” 不知为何,他越往后说,眼前的向导脸色越差,打量他的目光近乎挑剔,把他从上看到下以后,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林知宵挠了挠脸颊:“二十二。” 向导听完后,面色微变,随后冷淡地抛下一句:“不错啊,真年轻。” 而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林知宵:“谢……谢?” 黎因拉开了副驾座的门坐了上去,系安全带的时候,能感觉有人看他,等他转过头,闵珂的视线就躲开了,像是多看他一眼,眼睛就会被烫伤似的。 车厢狭窄,人与人的距离被迫拉得很近。闵珂眼尾有些发红,像是揉搓过度,覆着薄薄的一层血色。耳垂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耳坠仍是绿松石,底下是红珊瑚吊坠,银珠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十分耀眼。 而不小心旁观他自虐全过程黎因,认为这耳坠算得上某种美丽刑具。 他非但不觉得这东西好看,只觉得疼。 *** 集市离宾馆的位置不远,车程十五分钟左右。 清晨的白石镇阳光正盛,温暖地洒在青石道铺就的街道上,长街两旁布满了简易的摊位和小铺,五颜六色的遮阳布随风轻摆。 过于专业的设备,在白石镇上买不到,这次他们的主要目的是购买食物和山上能用到的耗材。 黎因路过一位老太太摆的干粮摊,摊位上码着风干牦牛肉,酥油饼和糍粑粉,边上列着一排哇哈哈等各种品牌饮料。 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隐约能听见本地人与游客用不同的语言交流,就像老奶奶的干粮摊一样,像个大杂烩。 黎因买了包牦牛肉,一转身就发现组员们全散开了,都在各逛各的。 方澜站在一个卖日用品的摊位前,拿着个多功能刀具跟老板讨价还价。 而林知宵在人群中相当显眼,红头发像个灯泡一样,一眼就能瞧见他蹲在卖草药的阿公那里,耐心地翻找竹篓里的药材,不时拿到鼻下嗅闻。 唯一站在他身后的人,是闵珂。 闵珂单手插着兜,安静地跟着他。 黎因把牛肉塞到包里,往一旁的饰品摊挪了过去,余光里闵珂很快就跟了上来。 饰品摊上多是鲜花编织品,黎因还看到一些木制品的吊坠。摊主是个年轻的姑娘,五官立体,普通话很不错。 黎因拿起木头吊坠,这同闵珂身上的那条很像。 姑娘紧跟着解释道:“这是用图宜族神树的木头做的,叫观木,是山神的眼睛。” 黎因指腹抚摸着冰凉的木饰,笑了笑:“那干坏事的时候,是不是就得取下来,以防山神看见?” 姑娘显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结结巴巴道:“图宜族子民要善良,不、不能做坏事的,不然就得不到山神的庇护与祝福了。” 黎因笑了笑,放下吊坠,好像兴趣全无,转向其他摊位。 集市街道不长,很快他们就买得差不多,大包小包地拎到了闵珂的车上。 皮卡车的无车顶货箱非常方便,闵珂这车一看就运输过不少东西,铁皮都剐蹭下来不少,装他们的东西绰绰有余。 闵珂拿绳索把他们买的东西都捆起来,固定在底部的挂钩上,随后单手撑着跳下车,动作流畅利索。 与他相比,林知宵手里提着个大袋子,另一只手握着一把药草,走走停停,磨磨蹭蹭,盯着手里的药草看入迷了,还送到嘴里咬了口。 刚走到车子面前,林知宵就狠狠绊了一跤,险些一头磕在皮卡的尾门上。 尾门边缘虽然做了钝化处理,表面平滑,防止日常划伤磕伤,但如果有人真在上面狠磕一下,轻度软组织挫伤,重度鼻骨骨折也是有可能的。 闵珂眼疾手快地抓住人的后领,全然没收力,猛地往后一拉,险些把林知宵勒断了气。 他捂着喉咙咳了半天,闵珂慢声道:“小心啊,你这样在山上,很容易出事。” 林知宵脸都咳红了,他艰难道:“谢谢向导。” 闵珂又看向他脚上那对帆布鞋:“鞋也不适合。” 林知宵缓了缓才道:“我有带备用的,向导你放心。” 说完,他真觉得向导挺关心自己的,便冲人爽朗一笑。 闵珂却转过身,拉扯着固定物品的绳索,像是在确定松紧,又似借由这个动作把话题搁浅。他力气很大,方澜已经在车上的情况下,这两下松紧,还是将车身都摇晃起来。 第10章 刚走到宾馆时,硕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白石镇被乌云浓雾所包围,天灰蒙蒙地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 闵珂送到这里,转身就要走,林知宵却喊住了他:“向导,雨这么大,上楼歇会再走吧,我行李箱有伞,给你拿一把?” 林知宵无疑是热情的,殊不知自己已在闵珂心中,早已成了品行不端的渣男。 对于他的热情邀约,闵珂只是摆摆手。 方澜也接着劝:“是啊闵向导,你车还停在饭店那,现在走回去肯定要淋雨,感冒了怎么办?” “不会的。”闵珂答得急促,大步踏进雨里,很快身影便在密集的雨雾中,缩得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宾馆旁细小瘦弱的河流,发出了瀑布般的轰鸣。 闵珂双手插进兜里,安然地淋着雨,雨中的世界嘈杂又宁静,只有一种声音。 衬衣并不防水,不多时闵珂的肩膀被雨水打得湿透,贴在了肉上。 湿冷的雨意无穷无尽地钻进身体里,似要吞噬人的一切力量,像把尖锐的齿梳,狠刮骨缝。 人类总是擅长忍耐痛苦,将它变作习以为常,闵珂亦对难过、不适,孤独等负面情绪有着良好的适应性。 很突然地,雨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雨水被聚酯纤维隔绝的闷响,一把绿色的伞遮挡了灰暗的世界,成为视野里唯一的那抹亮意。 闵珂感觉头发被人碰了碰,原是一顶帽子戴了上来。 “不许回头。”黎因冷淡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手仍按在闵珂脑袋上:“我来还你帽子。” 脑袋上的手离开了,闵珂感觉脖子一凉,是黎因将伞从后面递了过来,铁制的伞杆贴在了颈项。 “怎么长这么高了。” 黎因轻声的抱怨在雨中听不分明,然后按住他的肩膀,往前推了推,轻轻道:“回去吧。” *** 黎因回到宾馆后,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将自己烫得通红,才敢从浴室里出来。 以防万一,他还给自己冲了个感冒灵冲剂。 这么大的雨,所有人都只能呆在宾馆里,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 林知宵去找方澜双排,离开前还问黎因,晚上要吃什么。 黎因那会只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无力地摇了摇:“你们去吃吧,我想睡觉。” 药剂的效果席卷而来,黎因睡得很沉,梦到了大学时的闵珂。 梦镜跳转着,如同电影卡带,不断地切换着新的画面。 窗外的雨绵延进了梦里,却不感觉潮湿,像一种朦胧的雾气,裹住了整个梦境。 十八岁的闵珂坐在他的梦里,安静地望着他,长而卷的睫毛轻轻眨着,漂亮得不似真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黎因在梦里,声音没有现实中冷淡,仅仅只是困惑地,茫然地看着这个年轻的闵珂。 这里是公寓,七年前黎因住过的地方。 一种熟悉的,柔软的心情涌了上来,像朵厚重的奶油,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闵珂像猫一样趴在浅绿色的沙发上,脸颊压着胳膊,挤出了一点点圆润的弧度,看着很可爱,望着黎因不说话。 黎因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卷发蓬松,在他掌心里,就好像闵珂真变成了一只猫。 但他更希望闵珂能变成一株植物,与他互利共生,如果他离开,闵珂就无法独立生存。当然,他不愿做与植物共生的微生物,比如根瘤菌或真菌──那些在地底付出生命,在生命链中沉默的齿轮。 即使在梦里,黎因也颇为严谨地思考,纠正着自己的想法。 如果可以,他想成为雪山上的“天空岛”,那片独一无二的特有生态位,承载着不可替代的生命与意义。 梦里的闵珂似乎听见了他内心的话语,甜蜜地笑着,喊他:“阿荼罗,我的阿荼罗。” 黎因很不高兴,非常严肃地告诉他:“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他想了想,将咽下许久,在肚子里像蝴蝶一样折腾他,令他连饭都没吃好的话语,轻轻地在梦中吐露出来:“你不是有阿罗了吗?” “哪怕换一个字呢,闵珂。” 闵珂又不说话了,像是笃定了黎因的心软,那双他亲过、吻过,说过伤人的、恶劣话语的嘴唇,弯出好看的弧度。 他凑了过来,要吻上黎因。 不知哪来的火焰将房子燃烧起来,像某种尖锐的警告,将这里的一切焚烧殆尽。 黎因慌张地抓住闵珂的手:“我们逃吧。” 闵珂抓住他的手,将他拉进了自己的怀里,黎因觉得很热,这个怀抱力气大极了,他艰难地抬起头,十八岁的闵珂不见了,二十四的闵珂低着头望他:“黎因。” 他将手强势地探入了黎因的衣服,将柔软的睡衣推开,露出白皙的,急促起伏的腹部。 火焰迅速地蔓延开来,腾腾的热意扭曲了视野,整座房子发出即将坍塌的危险低鸣。 闵珂的手越过他脆弱柔软的腹部,按在了他胸口上。 梦里的闵珂可恶地笑着,掌心下是那颗肆意地,不受控制的心脏。 “我知道你的秘密了,黎因。” “黎因。” “黎因!” 黎因艰难地睁开眼,他浑身四肢发软无力,明亮的灯光刺激着他的眼睛,眼里迅速地浮上一层湿润,他闭上眼,泪便从眼角流了下来。 粗粝的手指拂过那抹湿润,捧住他烧红的脸,梦镜外的闵珂严肃地皱着眉,将手探进他的衣服里。 这与梦境重合度过高的行为,让黎因挣扎起来,这是在干什么! 很快,黎因就发现自己气力不足,虚弱得提不起劲,自然也避不开闵珂的手。 闵珂从他衣服里取出一支水银温度计,对着光查看温度:“38.5度,中度发热。他两天前才输过液,再去卫生院的意义不大。” 黎因发觉闵珂并不是在对他说话,他艰难地转动着眼珠,床头那趴着两个人,方澜和林知宵正满脸紧张担忧地望着他。 林知宵皱巴着一张脸:“师兄!你吓死我了,我都快把手拍烂了你都不开门,我还没带房卡,幸好前台小苗有备用的……” 方澜一把捂住林知宵的嘴:“别嚎了,师兄刚醒都快被你嚎晕过去了!” 说完方澜嫌弃地推开林知宵的脸,问闵珂:“那现在怎么办?” 闵珂垂眸看着黎因烧红的脸:“先物理降温吧。” 床垫晃了晃,是闵珂下了床,他站在床头柜前,打开带来的医疗箱:“附近有家药店,大概七百米远,现在雨这么大,你们两个一块去吧,互相有个照应。” 闵珂沉稳有力,不容置疑地下达命令。 黎因眼睁睁地看着方澜和林知宵听话得要命,就这么一起离开了。 闵珂进了浴室,不多时又回来了,他打了盆温水,将酒精按一定比例倒进水中。 酒精刺鼻的味道,在窄小的空间里蔓延开来。 宾馆的灯光并不明亮,闵珂的影子笼罩在床上,下一秒,他抬手掀开了黎因的被子。 梦镜里熊熊燃起的大火,源于现实中过于厚重的被褥,黎因热得要命,此刻被子掀开,皮肤接触到清凉的空气,总算活了过来。 闵珂伸手搂住黎因的腰,一手托臀,将这具发热的,柔软的身体从床上捞起。 黎因穿着一件薄而软的真丝睡衣,因为闵珂的动作,衣服掀开了一角。 在宾馆昏暗灯光下,露出了微微汗湿,泛着细光的腰腹。 他清晰地感觉到闵珂往那里看了一眼,随后伸手过来,在他身体僵住前,闵珂将那片翻开的衣角捋平,盖住。 闵珂的手抽离开来,拆开了医用手套的包装。 接触式戴无菌手套,有一套严谨的流程。闵珂离开了学校,甚至未读完大学,可依然清晰地记得整个流程。 乳胶弹在皮肤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戴好手套的闵珂拿着压舌板,对黎因说:“我要检查你喉咙的情况。” 他语气平铺直叙,正直得好似一个对待病患的医生,不会有任何想法。 黎因配合地张开了嘴,闵珂似乎仍觉得不够大,用拇指按住他的下齿,同时压舌板探入,抵住舌根,塞进口腔深处。 闵珂检查的动作很快,即便如此,黎因还是被刺激得轻微干呕,眼底的湿润更多了,压舌板抽离出来,带出一点唾液。 黎因还未来得及羞耻,闵珂就用医用纱布擦掉那点湿润,粗糙的纱布磨红了唇面,带来细微的疼痛。 闵珂冷静道:“我建议你最好跟你的……” 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林知宵,闵珂选择了一个合适的词汇:“组员,分开房睡。” “近期内都不要有过于亲密的接触。”闵珂一字一句道:“避免交叉感染。” 黎因闷闷地应了声,闵珂取出新的医用纱布,放进了混合着酒精的温水中。 “那么现在……” 闵珂将纱布拧干,看着坐在床头的黎因,目光从他被眼泪打湿的脸颊,高温烧红的颧骨,苍白的颈项,一路往下。 “解开你的扣子。” 第11章 昏黄灯光下,因发烧而难以集中的注意力,令黎因恍惚地抬起脸,似乎无法理解闵珂嘴里的解开扣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睡衣随着呼吸起伏,真丝波光流动,黎因按着冰冷潮湿的被面,神志总算清醒些许。 “不行。”黎因声音很哑,因为高烧,浑身都觉得疼。 “我吃药就可以……咳咳咳。”他喉咙疼的厉害,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咳嗽不停。 被面的阴影变得又深又重,是闵珂压了过来。 白色的贝壳纽扣被解开,闵珂尽量不碰到他的皮肤,但闵珂的手指却异常笨拙,舒展间带着轻微的僵硬感。 乳胶手套的触感很冷,指关节刮过他的胸口,仅此一点的触碰,让黎因抬起手来,用力握住了闵珂的腕。 闵珂垂下眼,看着黎因的手,指腹泛红,关节紧张泛白,多么可怜。 黎因:“我说……” 闵珂打断了他:“你为什么要给我送伞?” 这话问得出奇不意,黎因愣住了。 “因为过来送伞,回去的时候淋了雨,所以才发烧了不是吗?”闵珂声音平铺直叙,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陈述事实。 黎因指尖力气松了点,却未完全松开。 “你病成这样,我也有责任。我知道你肯定不想耽误之后的行程,对吧?”闵珂感觉到制衡他手腕的力量已经彻底松开了。 闵珂解开剩余的纽扣,指尖下的身体逐渐变得紧绷,好似连呼吸都停顿住了。 黎因的皮肤非常苍白,锻炼得宜的肌肉覆盖着骨骼,既不显得过分强壮,也不单薄。 光影在肌理上投下暧昧的阴影,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轻微颤栗着。 脱去了上衣,闵珂总算停了手,直起腰来,远离了黎因。 黎因尚未来得及喘口气,粗糙的医用纱布,带着让皮肤刺痛的酒精再度覆盖上他的身体。 皮肤的感知被拉升到不可思议的高度,像是刀缘划过,带来一股锋利的疼痛。 比起解开纽扣的谨慎,给他擦拭身体的闵珂,全无顾忌。 刚才仅仅是露了一截腰,闵珂就将他的衣服捋平盖好,此刻他上身却彻底裸露在空气中,闵珂的视野下,实在欲盖弥彰。 睡衣搭在床边,袖口滑落床沿。 粗糙的纱布从颈项开始擦拭,温热的水滴脱离了纱布,坠在高温的皮肤上,顺着肌理下滑,还未走到尽头,被蒸发成一道水痕。 黎因哪里都被烧红了,从凹陷的锁骨、到舒展的肩膀,起伏的胸口。 酒精擦拭过的地方,疼痛过后,便是舒适的冰凉,黎因被泪水打湿的眼睫轻颤。 颈部由上往下,腋下轻轻带过。直到擦至腰腹,他抬头看了黎因一眼:“裤子。” 黎因从低温的舒适中挣扎回神,伸手想将闵珂手里的纱布抢过来,但他指腹按在闵珂的手上,被隔着乳胶的体温烫得愣了一下。 医用手套被闵珂的体温烘得滚烫,分明他才是发烧的那个人。 他抓着纱布扯了扯,没扯下来:“我自己来。” 闵珂没松手,纱布上的水滴落在床单上,洇出一颗颗圆润的灰痕:“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闵珂分明一直无波无澜,没有任何越界,却仍让黎因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好似这狭小的房间变成了森林,他被肉食动物冰冷的双眼钉住了身躯,脆弱的颈项随时会被用力撕咬。 水声响起,是闵珂将纱布浸入盆中,揉搓清洗,捞起拧干,滴滴答答地响着,似乎不愿逼迫黎因,而压力却无处不在。 黎因用被烧得混沌的脑子,艰难地思考着。闵珂是个医学生,比他专业,知道该怎么处理他的高烧,何况他和闵珂之间,哪有什么地方没见过呢? 上身的高热伴随着酒精的挥发,渐渐降温,很舒服。不过是脱个裤子罢了,他可以毫不在意地在林知宵面前脱衣,怎么换作闵珂却不行了呢? 在医生面前究竟有什么好遮遮掩掩,扭扭捏捏的。 黎因按着床铺从床上跪起,指尖勾着裤缘往下拽。柔软的缎面很快垂落至膝盖处,他抽出一条腿来,另一只脚踝还勾着裤子,正想要甩开脚上的布料,那片薄而软的真丝,被闵珂的膝盖压住了,连带着禁锢住了他的脚踝。 闵珂单膝跪在床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黎因:“如果觉得不舒服,请你忍一忍。” 这句宣告实在怪异,又让人说不出所以然,医院里的医生对病患,也是这样一板一眼,一步一通知吗? 还未来得及深想,闵珂就握住了他的膝盖,往外打开。 黎因错愕地睁圆眼睛,因高烧而昏沉的思绪彻底清醒:“你……” 对方将纱布按在他的腹股沟处,来回擦拭。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纱布打湿了轻薄的布料。 “颈项、腋下,腹股沟。”闵珂像是在重温教学书上的内容,给黎因作科普:“物理降温需要重点擦拭这些部位。” 纱布磨红了皮肤,黎因的膝盖在闵珂的掌心下微微颤动,他跪不住了,倒在床上,头发在枕头处蓬松开来,额发掩住些许眉眼。 他闭着眼,偏过头去,颈项衔接锁骨的肌肉,微微隆起,血管清晰分明。 很痒,有些疼,反复擦拭中又透着股异样感。 纱布顺着腹股沟往下,擦过大腿、膝盖,脚踝,闵珂抬起他的足跟,用纱布裹住脚趾,仔细擦拭。 脚心清晰地感知到纱布上的每一寸纹理,包括闵珂掌心处的高温,灼人得厉害。 感觉到黎因在不安挣扎,闵珂攥紧了那截脚踝:“忍一忍。” 闵珂起身去换了一条新的纱布,再次坐回床上时,就发现黎因默默地穿好了上衣,胡乱地系了几颗纽扣,这件轻薄的布料,似某种意义上的盔甲,能抵御一切外来刺激。 黎因单臂抱住枕头,将下颌埋了进去,仍是闭着眼。 随着闵珂的动作进行,黎因的手指扣在枕头上,脸颊更深地陷入软枕,彻底看不清脸了。 一切结束后,闵珂端着水盆进浴室倒掉,将手套脱下,扔进了床边的垃圾桶里。里面堆了不少纱布,医用手套堆在最上方,透着刺激的酒精味。 床单上多了深深浅浅的湿痕,黎因的头发很乱,艰难地提起了裤子,又重新将没系好的纽扣一一解开,他的手有点抖,也很笨拙,半天系不上。 而闵珂仅仅只是看着,没有动手帮忙,亦无刚才脱黎因衣服的果决。 房间里很安静,黎因脸上病态的红晕褪了不少,透着股苍白,他甚至最上方的纽扣都系上了,好似这样才有安全感。 偏生睡衣是低领的,仍然露出一小片胸膛,让黎因的努力变得徒劳无功。 闵珂看了眼手机时间:“二十分钟后,测一次口腔温度。” 黎因将睡衣整理好后,才慢吞吞地抬起头:“他们两个怎么还没回来。” 闵珂起身:“我去给他们打个电话。” 然后他离开了房间,宾馆再次空了下来,好似温度都降低了许多。黎因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件外套,穿好后踩着宾馆里的一次性拖鞋,拉开了房门。 走廊上的风很大,温度骤降,风送来了一缕香烟的味道,说要打电话的闵珂站在不远处,手里夹着烟,手机的光明灭地落在他面部轮廓上,显得垂下的双眸十分冷淡。 听到开门声,闵珂抬眼望来,眉心一皱,大步朝他走来:“不要受凉了,快进去。” 黎因发现闵珂身上仍穿着那件衬衣,现在天这么冷,到底是谁得小心不要受凉。 他想说话,刚张嘴喉咙便袭来一阵痒意,令他咳个不停。 闵珂顿住脚步,似乎意识到什么,直接用徒手掐灭了香烟,揣进兜里,黎因眼睁睁地看着,甚至来不及阻止。 他被闵珂推进了房间,闵珂反手关上了门:“刚给他们打过电话,他们还有十分钟才到。” 大概是黎因看他手的目光太直白了,闵珂有些不自然地垂下手,试图把手往身后藏。 “手怎么回事?”黎因问。 闵珂:“嗯?”似乎不明白黎因在问什么? “你不觉得烫吗,徒手掐烟?”黎因很平静的问,就像在随意地同闵珂闲聊。 闵珂笑了笑:“在雪山上要保护环境,不能随便扔垃圾的,我平时都是把抽过的烟头带身上,习惯了。” 黎因抬起眼,直视闵珂:“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刚才闵珂解纽扣时,指关节很僵硬,很不灵活。近距离看闵珂的手,只觉得触目惊心,他右手的大拇指,食指以及中指颜色不均,关节轻微变形。 面对他的视线,闵珂有些狼狈地挪开了目光,直到房门被推开,方澜和林知宵走了进来,他们的话题无疾而终。 黎因吃下了退烧药,躺在床上,等待药物生效,林知宵蹑手蹑脚地洗漱,怕影响了黎因的睡眠。 刚洗完澡出来,就见黎因坐起身来,在用手机查看着什么。 林知宵松了口气,动作幅度也大了些:“师兄,你还没睡啊?” 黎因收起手机:“雪山向导这个职业,很容易伤到手吗?” 林知宵茫然地啊了一声,不明白黎因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但还是配合地说:“当然啊,我之前爬过雅哈雪山,我那位向导大拇指的指甲盖就是给冻没的,小拇指还萎缩了,根本没法用。” “除了冻伤,腰椎啊,膝关节啊,通通都会有问题,那向导有个朋友,前一晚还在喝酒,第二天莫名其妙就心衰死了,还有爬危险区域不小心坠落的,可危险了,这种高山向导挣得可都是卖命钱啊。” 第12章 梁皆关门下车,远远瞧见林知宵的脑袋,跟红灯似的,幸好司机没瞧见,要不然准得踩刹车。 林知宵小跑到他身边:“师兄还没醒呢,我寻思着我和小方带你去吃饭就行了,别折腾他了。他昨天一夜没睡好,翻来覆去的,半夜叹气都给我叹醒了。” 梁皆看了眼手表,现在是早上十点,他早上六点坐车从锦城过来,在车上睡饱了:“师兄还在发烧吗?” 林知宵:“没,昨天闵向导给他物理降温以后,就再没烧过了。对了,你妈还好吧?” 梁皆的母亲被三轮车撞了,这段时间他一直留在医院里。 “右胳膊骨折,幸好没有内出血,她一直闹着要出院,我不放心,又让她多住了几天。”梁皆揉了揉太阳穴:“就是太对不住师兄了,因为我拖到现在才出发。” 林知宵悻悻道:“别啊,你要是都这么说,那我简直罪该万死了,这破头早不染晚不染,偏偏出发前染。我前天晚上才到的,不比你好多少。” 梁皆:“师兄病成这样,要晚点上山吗?” 林知宵摇头:“说是计划照旧,一会带你吃完饭,下午一点出发。” 他们再次去了阿罗的餐馆,阿罗见黎因没来,特地拿了个保温壶出来,说是给黎因褒的粥。 阿罗强调道:“看着炉子亲自熬的,心血全在里面了,让你们师兄喝完,不要浪费人家一片心意。” 方澜跟林知宵对了个目光,林知宵笑嘻嘻地接了过来:“谢谢老板娘。” 等阿罗转身去忙,林知宵才啧啧有声道:“咱师兄这体质,真是招蜂引蝶,老板娘明显是迷上了。” 方澜却有其他意见:“才不是呢,老板娘肯定跟向导是一对啊,他俩是青梅竹马诶。” 梁皆来得晚,还未见过闵珂:“向导也是少族?” 方澜:“是啊,图宜族的。” 林知宵:“哎呀,你也说青梅竹马啦,要真有什么,肯定早就发展成情侣了。” 梁皆慢悠悠道:“也不一定。” 等二人目光望来,梁皆解释道:“最近我学姐正在筹备一部纪录片,拍摄的内容正好跟图宜族有关,我就简单地帮她看了些资料。在图宜族结婚是大事,多数人会选择与族内人联姻。” 梁皆扶了扶眼镜:“文化不同是一方面,除非外来人愿意放弃外界生活留在山中,跟图宜族人一起守山敬神。另一方面,图宜族流行两个家庭的结合,孩子还未出生,就可以跟另一个家族定下联姻。” 林知宵咋舌:“这不就是指腹为婚吗,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套吗?” 梁皆猜测:“所以这老板娘,很有可能是向导的未婚妻。” 林知宵:“也不一定吧,这都只是你的猜测。” 梁皆摇摇头:“你们没注意到,老板娘手上有一对银镯,图宜族的姑娘订婚以后,就会在手腕上佩戴一对银镯。还有她的腰带,图案是山神护佑的象征,那是只有订婚仪式才能使用的花纹。” 方澜听得一愣一愣的:“你这是简单地看了些资料吗?你就差没写篇图宜族的论文了。” 梁皆谦虚道:“哪有,不过是略懂皮毛罢了。” 他们这次没坐在里间,而是坐在前厅通往后堂的入口处。 客人进进出出,珠链哗哗作响。 又是一阵清脆的珠链声,有人走了进来。 林知宵望了一眼,惊讶道:“师兄,你怎么过来了,我们还说给你带饭回去呢?” 梁皆抬眼,就见黎因穿着件白色高领毛衣,领口拢住脸侧,显得脸很白,鼻尖和眼眶都是红的。 黎因走到梁皆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坐了这么久的车,如果就觉得累,可以多休息一会,晚点再出发。” 梁皆赶忙道:“我不累,倒是师兄你呢,感觉怎么样?” 黎因落座在梁皆旁边,鼻音很重:“感冒应该快好了。” 方澜将老板娘熬得爱心粥盛了一碗,推到黎因面前。 热腾腾的青菜排骨粥,排骨炖得软烂脱骨,很好消化。黎因低头喝了口,暖融融的流食顺着食道往下,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食物总是没有错的。 方澜试探道:“师兄,你啥时候来的?” 黎因眼也不抬道:“在你们争论到底我跟老板娘合适,还是闵珂跟老板娘合适的时候。” 林知宵满脸八卦:“所以师兄你觉得呢?” “他们看起来很配。”黎因咽下口粥,慢条斯理道。 林知宵有点失望,方澜倒是挺高兴:“我也觉得很配,男帅女美。” 梁皆下午的时候见到了闵珂,这才明白方澜口中的男帅女美是什么意思,两人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就出发前往下一个目的地──雅达古村。 雅达古村是斐达雪山徒步路线的入口之一,离他们第一个采样点苍岭谷地非常近。 村子位置偏僻,道路极难通行,到村口还有几公里的山路,皮卡开不进去。 他们中途换乘摩托车,行驶了十多分钟,总算抵达村口。 此时已近黄昏,远瞰是常年覆雪的山尖,近瞧是被夕阳染成金绿色的山脉徐徐而下,一座古朴村庄坐落其间。 村里房屋低矮老旧,多用木材和石头建造,斜坡屋顶铺满砖瓦,黑色烟囱袅袅生烟。 一头老牛悠闲地站在道边吃草,尾巴挥摔着驱赶蚊虫。 道上鲜有路灯,仅余太阳残辉照亮脚下的由石砖铺就的老路。 整个村落十分安静,隐约能听见几声犬吠。 闵珂一边走一边同他们介绍:“这边住宿很少,条件一般,村子里多数住的都是老人,不会说普通话。如果有要沟通的事情,可以联络我。村尾有家小卖部,东西不是很齐全,你们有兴趣也可以去看看。” 行李箱滚轮在地上扬起阵阵黄土,将本在道上散步的大鹅惊得扑腾翅膀,到处乱飞。 住宿的地方离村口不远,没多久灰头土脸的一行人就瞧见路边插着个指示牌,名字起得敷衍,就叫“一家客栈”。 顺着“一家客栈”的立牌右拐,是条小巷,巷的尽头是座被秋深蔓藤卧满的建筑。 灰白砖墙菟丝蜿蜒,坠下一株株紫藤花。两扇深红木门大敞,再往里进,是栋与外边大同小异的老式建筑。 只是这里显然经过费心打理,边上是石头砌起的花坛,地上青砖可见岁月裂纹,几株盆栽散在园中四角。 房子虽老但不破,檐下挂着排杏色灯笼,古朴低调的木质建筑背靠着斐达雪山,竟有种孑然立在山脚下,远离尘嚣的意境。 闵珂继续介绍:“这几年游客多了,村子里也开了几家民宿,这家条件还不错。” 穿过院子,抵达门厅,前台电脑后缩着位青年。 显然闵珂不是第一次带住客来这里,闵珂同青年认识,两个人聊了一会,闵珂便过来将他们的身份证收集起来,一块递给青年。 分发房卡的时候,闵珂却迟迟没有动。 黎因撩起眼皮,望了他一眼:“怎么了?” “一共定的三间房。”闵珂巡视了一圈,直接略过了身为女性的方澜,最后望着梁皆:“我跟你一间房吗?” 梁皆还未说话,林知宵就说:“不啊,小梁一直跟我睡的。” 闵珂怔了怔,下意识望着黎因,又看向林知宵,眉心皱得更紧。 黎因脸皮有些发麻,大概在场的人只有他知道闵珂在想些什么。 他伸手从闵珂那抽出一张房卡,塞给林知宵:“带你的室友上去吧。” 林知宵搂着梁皆的肩膀:“小梁,你都不知道,这几天没听到你睡前练德语,我都不好睡,没了你谁还来哄我睡觉。” 梁皆:“是吗,我倒是睡得挺好,不用听见你的磨牙声。” “小梁,你也太过分了,我不磨牙的,我今晚就跟你一张床……” 两个人一边聊,一边上楼,声音渐渐离得远了。 方澜的房间在一楼,她拿了房卡就进房了,坐了一天的车,得好好休息。 剩下黎因和闵珂立在原地,看着手里唯一一张房卡。 是闵珂先动了,他走了过来,单手拎起黎因的登山包:“走吧,看来就剩我们了。” 黎因拖着行李箱,跟在闵珂后面。 房间比白石镇的大一些,灯光也很明亮。 刚打开灯,整个房间的装潢便印入眼帘。 从吊灯的叶片装饰,到墙上岩彩挂画,绣满花卉的地毯,无一例外,皆是图宜族的风格。 图宜族信仰神树,多用植物图腾作为装饰。 关上门,闵珂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在他们独处一室的情况下:“他为什么不跟你一起睡,而是跟别人?” 黎因将行李箱推到墙边靠好,脱掉外套:“他们是室友。” “其他人都不知道你们的关系?”闵珂似乎有些怀疑,双眸紧盯黎因,试图在其中找出一丝破绽。 黎因不慌不忙地用衣架把外套挂起,而后给手机插上充电线:“你想问什么呢?” “他们不知道这件事,很奇怪吗?”黎因坐在床上,背后是厚重的紫色窗帘,像是吸附了所有光线,将这个角落变得更昏暗了。 “当年我们在一起时,也没人知道不是吗?” 黎因歪了歪头,似乎才想起来重点,不由轻轻笑道:“因为你不敢让别人知道。” 第13章 大三那年,黎因第一次发现了麟毛蕨属的新种。新种呈现典型羽状复叶,边缘带有纤细齿痕,中央叶脉略带银白,叶身从淡绿到深绿色过度。 黎因将自己发现的新种,使用3d打印的方式复刻,插进一束玫瑰花中,以作装饰。 黎因向导师争取来了命名权,将其称之为dryopteris tulokei li。 新种的名字——荼罗珂,是阿荼罗与闵珂的结合体,只有他们能够知道的秘密。 新种的名称被录入ipni(国际植物名称索引),黎因特地将那页打印下来,像模像样地装入信封。 这是他初次发现新种,他将这次发现转化成捧花送给闵珂,用名字铭刻两人的关系,这是独属于植物爱好者的特殊浪漫,亦是他的一封情书。 彼时闵珂已经离开宿舍,搬入他的公寓,二人同居了一段时日。 黎因曾想过来接闵珂下课,但闵珂总是说忙,亦或是让他在三角榄的活动室等一等,他们可以去那碰面。 至于他们的关系,闵珂并没有告诉其他人,黎因也只是跟身边亲近的朋友提过。 本来他打算告知林巧巧,闵珂很惊讶:“为什么要跟她说?” 黎因被问得一怔:“学姐跟我关系很好,而且我们总是用活动室约会,她会发现的。” 闵珂干脆道:“她不会发现的。” 那时他们坐在三角榄的绿色沙发上,黎因伸手去牵闵珂的手:“你怎么了?” 闵珂垂着眼,浓睫掩出一片暗影:“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 黎因捏了捏闵珂的指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揭过这件事:“我不在意啊。” 闵珂猛地抬起眼,他的目光中有更加尖刻锋利、复杂的情绪,但很快,这些情绪便尽数沉了下去,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道:“你不能总是这样……有时候我都在想,你真的比我大三岁吗?” 黎因放松地舒展着胳膊,将闵珂揽进怀里:“你小小年纪,担心那么多做什么?天塌不下来,再说了,真塌下来了,我个高,有我给你撑着。” 那时闵珂没有回话,黎因也就没有继续深入话题。 直到他捧着那束花,出现在闵珂的教学楼下,闵珂看见他时,脸上并没有惊喜与兴奋,更无以往见到他那般,笑着朝他奔来。 恋爱后的闵珂总是很乖,见到他的每一次,都会主动朝他跑来。 在他发梢跳跃的盛夏阳光,再到洇湿发梢的初秋雨水,那双纯粹的眼睛,满心满眼都是他。 黎因有时候觉得,虽然闵珂不打算公开,但是他的喜欢又哪里藏得住呢? 但那日闵珂看到他怀里的捧花,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脚步迟疑停顿,目光下意识望向周遭。 黎因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他手捧玫瑰伫立在教学楼下,早已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做这件事前,他满心欢喜,一心想让闵珂得知这个他瞒了许久,直到命名彻底落实下来的喜讯。 闵珂的神情让他意识到了,他欢喜过了头,这样的行为并不妥,最起码在闵珂看来,这件事太超过了。 于是黎因将花反手背在身后,冲闵珂安抚一笑,步步后退,转身离开。 回家的路上,思绪杂乱无章,他想了很多,但始终没法理清。他能够理解闵珂不想被公开性向,只是他不知道这段感情到底要藏到什么时候? 黎因并不冲动,闵珂追求了他大半年时间,他才松口同对方在一起。 在一起之前,该考虑的事情他都考虑过了。倒是没想到,原来追求他的闵珂,并未想过他们的未来。 这也不意外,闵珂追他的时候才十七岁,现在不过十八,刚刚成年,因为喜欢所以发起追求,交往后不得不考虑现实问题,并为此感到害怕畏惧,黎因能够理解。 黎因坐在楼下抽了半小时的烟,才等到闵珂。 他忙不迭地起身,将剩下的香烟熄灭,随手扔进垃圾桶。又往嘴里塞了颗薄荷糖后,朝对方走去:“你回来了?” 闵珂单手握着书包带子,神色十分复杂:“你在想什么?怎么能抱着花在教学楼下等我?” 黎因自然道:“抱歉,是我错了。” 他认错得太快,将闵珂话语都堵在了嘴里,一时不上不下,脸色青白。 黎因笑眯眯地将花递了过去:“送你。” 闵珂没有第一时间接,而是看着那束浓烈的玫瑰,似乎真的很好奇,才问的黎因:“你是不是把我当女生了?” 黎因一手捧花,一手塞进口袋准备抽出那份信封,闻言顿住了手里的动作:“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以前交往的都是女孩子,你说你是直男,当初三番两次拒绝我的理由,也说的是你喜欢女的,不喜欢男的。”闵珂低着头,让黎因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黎因理解归理解,但不代表他没有情绪,当下他把信封往兜里一塞,抽出手来:“所以呢?你觉得我答应跟你在一起,是因为我分不清男女?” 闵珂抬起脸来,表情有些着急,等看清黎因脸上那似笑非笑,带着情绪的眼时,他又忍不住避开了目光:“你总是夸我漂亮,喜欢我长头发的样子。” 黎因嘴角的弧度更大,眼里却压着火:“我承认,今天我带花到教学楼下这事有欠考虑,但是小珂,你也不能用这种话来气我吧。” “如果我是女孩,你可以大大方方在楼下给我送花,你可以告诉所有人我们在交往,你的声誉不会受到影响,没有流言蜚语,也就不会影响你考研时候选择心仪的导师。”闵珂将书包带子团在手里,捏成皱巴巴的一团。 他越说越笃定,好似已经想到了黎因光明的未来:“你也可以带到你父母面前,说这是你大学的交往对象,可以结婚……” “打住!”黎因扶额道。 闵珂抿住唇,书包带子彻底被揉成了梅菜干:“你以后不要给我送花了,我不喜欢。” “回家再说。”黎因转身往电梯走,等进了电梯,发现闵珂竟然没跟过来,当即又被气笑了。 黎因按下了楼层键,电梯徐徐上升,他盯着那跳跃的红数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难道闵珂说的这些,黎因没考虑过?他当然考虑过,同时也做足了心理准备,承受他的选择带来的结果。 表层逻辑下,闵珂确实担心他的声誉、学术自由,以及父母关系。底层逻辑是闵珂害怕被议论,学业受影响,潜意识里抗拒公开关系,没有足够的安全感。 所以他质疑黎因把自己当成女孩,黎因送花也不是浪漫的表达,而是一种“越界”行为。 回到公寓,黎因将花插进花瓶里,看着3d打印的荼罗珂,在沾了水后,呈现出仿生植物的质感。 黎因起身,迈步下楼,这一次他没有选择坐电梯,而是一阶一阶地走了下去,情绪伴随下行,而缓缓沉了底。 他是在儿童公园里找到了闵珂,男生背着双肩包,坐在秋千上。他的帆布鞋有些脏了,陷在沙坑里,身体在秋千上轻轻晃动,发梢在夕阳里跳跃。 很奇怪的,黎因在这一刻又释然了,也是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彻底完蛋了。再多的不好情绪,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黎因看见闵珂膝盖上放着一个塑料盒,里面是蛋糕,面上堆满了水果。 那日的黄昏出卖了黎因的踪影,叫闵珂发现地上那道去而复返,恋人的影子。 闵珂眼皮有些红,眼珠也有点湿润,看不出哭没哭过,要是黎因问,他肯定要说是自己揉出来的。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着,秋千发出吱呀声响,像道不和谐的节律,划破平静的夕阳。 而后闵珂踩住了沙坑,稳住了晃动的秋千。他双手捧着膝盖上的塑料盒,冲黎因努力一笑。 他眼睫弯弯,露出可爱的虎牙,用一种他知道黎因无法抗拒的语气:“我的学生在年级考试中,名次提高了六十七名,这是家长送我的蛋糕。” 闵珂从秋千站起身来,捧着那个蛋糕盒,慢慢走到黎因前面:“我想拿回来跟你一起吃。” 他十八岁了,好像又长高了些,与黎因目光渐渐持平。 这是在外面,闵珂偶尔才会跟他牵手的地方。 空荡无人的秋千依然在摇晃,微风将树叶摇曳出簌簌声响,闵珂背光而站,光影柔焦了他的轮廓。 黎因没说话,而他的男孩却凑过身来,吻在了他的双唇上。 很轻,很浅,像毛茸茸小动物腹部一般的吻。 明明亲了好多次,却好似总也学不会。 闵珂小声说:“奶油和水果,最甜的地方都给你,别生气了,阿荼罗。” 第14章 奶油和水果,确实很甜。 花在瓶中慢慢枯萎,3d打印的荼罗珂栩栩如生。 在玫瑰花落叶凋零前,口口声声说不喜欢花的闵珂,把它精心制成干花相框。相框还是闵珂自制的,用的深绿色,枝枝叶叶盘成了好看的形状,簇拥着最中央的玫瑰。 闵珂自己说了不喜欢花,以后不要送了,却又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 而黎因最后也没有拿出来那封信,有些时机错过了,便再难捡起。 所以闵珂不知道,玫瑰花并非主角,那几簇不起眼的荼罗珂,才是他真正想要送出的礼物。 一开始是错失了告知的良机,后来是因为黎因实在太忙。 大三本就是专业课和实验课程的高峰期,黎因已经明确要留校考研,亦有心仪导师,除了准备复习材料,他也打算尽量争取到推免资格。 那时他早出晚归,闵珂经常会让他带便当去实验室。 实验室的同学们纷纷猜测他有了情况,但黎因总是笑而不语,从不正面回答。 那日黎因难得提前离开实验室,便给闵珂发了短信,打算去教学楼找对方。 经历过上次的“越界”送花后,黎因便多了几分谨慎。 奇怪的是,平日里总是回得迅速的闵珂,今日迟迟没回消息。 黎因走到医学院时,远远便瞧见榕树下两个人在拉拉扯扯。 说是拉扯也算不上,因为其中一人很快就把手抽出来,还捋了捋自己的袖子。黎因一眼就认出来那人是闵珂,而另一个人……他记性不错,清楚记得这是约闵珂去酒吧的那位法学院学长。 榕树下的两人没多久便结束了对话,是闵珂单方面结束的。 闵珂转身离开时,那人追上几步,又说了什么,他没有理会。 行至一半,阴着张脸的闵珂抬头见到黎因,眉宇间浮现紧张,他小跑上前:“你怎么来了?” 黎因越过他的肩膀,望向榕树下仍未离开的男人:“怎么了,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闵珂故作轻松道:“学长最近参加了一个医学相关的模拟法庭,希望我给他一些参考意见,我才大二,哪里懂这些。我让他去找更有经验的学长,他坚持要我参加,我有些烦了,就没理他。” 黎因没再多问,同闵珂一块离开。 大概过了一周,黎因去了趟三角榄,同林巧巧闲聊时,不经意地问起了法学院那位学长。 提到这位学长,林巧巧便很有话说:“法学院那位之前不是没追到小珂吗,人家转头就跟我们生态院的大四学长谈了。谈得非常高调,一点不在乎流言蜚语,不过好了没多久就分手了,据说分得特别难看了。” “他前男友是谁啊?”黎因问:“说不定我认识。” 林巧巧翻了一下聊天记录,才确认了名字:“大四的江肖文。” 黎因听说过这个名字,已经是上学期的事情了,那时他与闵珂还没在一起。 这位师兄因为项目问题被取消课题组资格,影响了推免评估和考研。实验室其他学生议论,猜测可能是数据分析中出现了问题,导师担心审查不过关,才让他退出。 有流言说是因为接到了举报,师兄才被从严处理,也有人说是出了很大纰漏,才导致如今结果,一时间众说纷纭。不过随着时间流逝,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林巧巧摊开手说:“你说他们都大四了,怎么还有闲工夫搞校园恋爱,不要实习的吗?” 黎因笑了笑:“是啊,忙都忙死了,哪有工夫谈恋爱啊。” 当晚,没有工夫谈恋爱的黎因,吃到了恋人精心准备的牛肉火锅。 隔着滚滚热气,黎因随口聊起自己所在的实验室,闵珂夹着肉的筷子一顿,担忧地望着他:“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黎因奇怪道:“没事啊,师兄师姐们都很关照我,导师人也非常好。” 想到这里,黎因放下筷子,打算给他的小恋人科普一二:“一般高校里好的老师都是比较小心舆论的,不会流露明显的歧视。不管是对女性,或是少族,还是少数群体,都更加谨言慎行,注意政治正确。我心仪的导师在这方面很严谨,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 黎因想到今日听说的事,忍不住笑道:“而且啊,我所在的实验室之前有两个师姐,在国外当交换生的时候结婚了。” 闵珂睁大了眼睛,很惊讶地说:“还能这样?” 黎因重拾筷子,从锅里捞起块肉,放进闵珂碗里:“就算他们都知道我是同性恋,也不会区别对待的。” “那就好。”闵珂松了口气,似放下了块心口大石。 闵珂慢吞吞地吃下黎因给他夹的那块肉,才道:“她们在哪个国家结婚啊?真的可以结婚吗?” 黎因托着下巴,含笑望着闵珂:“怎么,才刚交往多久,就想着结婚的事情了?” 闵珂喝了口可乐,轻声道:“没有啊,就是好奇……” 昔日饭桌上的戏言,当不得真。 他和闵珂不是实验室那对师姐,不仅没去国外登记,还彻底分了手。 起码在黎因看来,他和闵珂之间,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眼见闵珂被他一句“不敢让别人知道”,逼得面色煞白,黎因也觉得没劲。 倒像是他耿耿于怀,如今翻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房卡离开了房间,找到前台的小哥,自费开了间房。 为了团队,让闵珂担任向导已是让步,黎因不想为了省几个钱而让自己不舒服。 他去而复返,见闵珂仍站在原地,便绕开对方,穿上外套,收好手机,拉起行李箱往门口去。 半道上他的胳膊被拽住了,闵珂握力很大,声调压抑道:“你去哪?” 黎因礼貌微笑着,一寸寸卸下胳膊上的力道:“我睡觉时不喜欢房间里有外人,这间房就留给你吧。” 他将房卡按在柜台上,拖着行李箱离开。 新开的房不远,就在对面,他在闵珂的注视下刷卡进门,关门开灯,一气呵成。 这次野采有个群聊,此时群聊中方澜提到:有没有人打算去小卖部逛逛? 林知宵:1 黎因:一起去。 他想买烟,上回本打算买,结果碰上了闵珂的“自虐”现场,最后没买成。 梁皆:我们晚饭在哪吃? 闵珂回复道:七点半,在客栈后院用晚饭。 距离七点半,还有四十分钟,黎因一行人,顶着微弱的夕阳光线,穿梭在村里蜿蜒的小路,艰难地找到了那家小卖部。 比起小卖部,这更像是间杂货铺。简陋的商品间里,堆的米面粮油,还有村民自己种的玉米土豆。 有黎因想要的香烟,但看不出是什么牌子,卖得也很便宜。他不挑,用现金付了钱后,揣进兜里。 林知宵问他借了钱,买了好几桶泡面:“听说用雪煮的开水,冲出来的泡面别有一番滋味。” 方澜买了排哇哈哈,插了根吸管直接开喝:“能有啥滋味,大肠杆菌,沙门氏菌?” 林知宵翻了个白眼:“你别胡说。” 一旁的梁皆接话道:“方澜说得没错,一些少族选择风葬,就是将尸体用布裹着,找个风大的山坡或悬崖安放。而我们才聊过的图宜族就更特别了,他们族中有仪式,亲人过世后,必须要在雪山上下葬。所以即使是高山积雪,也有可能被污染哦” 林知宵脸都青了:“行了行了,快别说了!” 黎因慢悠悠地走在他们前面,没有加入这个话题。 等回到客栈后,天已经彻底黑了,唯有客栈院中灯火盏盏,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一张老旧的木色长方桌被摆在院中央,铺上了塑料垫。红色的塑料椅子列了一排,桌底点了几盘蚊香。 他们在白石镇吃了几日的少族餐食,客栈今日准备了晶莹的大米饭,翠绿的新鲜蔬菜,笋子炒腊肉等喷香扑鼻的农家菜。 刚入院子里,他们都被香味勾得腹中阵阵雷鸣。 闵珂从后厨洗了碗筷出来,动作利索地将碗筷分完后,再度钻进了厨房里。看着不像向导,倒像这客栈的主人。 他们纷纷入座后,闵珂才跟前台的青年走了出来。 青年就是客栈的老板,他笑得热情爽朗,用生涩的普通话道:“都吃好,喝好!” 方澜吃了一口大米饭便连连竖起大拇指,浮夸的表现让老板大笑,又端出自家的招牌梅子酒来,说是自己酿的,让他们都试试。 闵珂见状,再度起身,不多时手上便多了袋一次性塑料杯。 在大家都忙着跟老板敬酒时,闵珂悄悄往黎因手边放了一束小花。 黎因隔着塑料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往下觑了一眼。都是路上随处可见的品种,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采的,看起来刚离开土壤,仍然鲜活。 他收回了目光,仰头将杯子里的酒都喝光了。 吃完饭后,夜色已深,月亮高悬,隐约可闻远处的一声狗吠。 方澜喝得有些醉了,林知宵跟梁皆把她扶了回去,黎因也离开了。 闵珂吃饭快,中途便已离场,直到老板将他喊出来,让他一块帮着收拾餐桌。 他沿着座位一个个收拾着塑料杯,然后看见了餐桌上的那束无人在意的小花。 它孤独地躺在那处,被遗忘在了原地。 第15章 白石镇的乌云好似被吹到雅达古村,清晨,云层似棉絮般压着山头,隐约可见银白天光。 早饭仍是在院子里用,馒头白粥,清汤寡水。 闵珂面无表情地靠着敞开的深红木门,他今日身穿红色冲锋衣,手夹香烟,遥望天际。 他身量高,屋檐下的蔓藤垂落而下,搭了几株紫色花朵在黑色帽檐上。 方澜坐在黎因旁边咬着馒头:“今天向导看起来好冷酷哦,感觉又帅了呢。” 黎因搅拌着碗里的粥:“你是不是酒还没醒?” 方澜咽下馒头,被噎得猛锤胸口:“早餐好像变难吃了?” 黎因慢条斯理地将白粥送入口中:“是吗,我觉得没什么区别。” 方澜:“师兄,你酒也没醒吗,味觉失灵啦?” 林知宵索然无味道:“想吃阿罗店里的肉包子。” 这时当了许久门神的闵珂回身,走到桌边:“我建议现在出发。” 梁皆刚落座,还未拿起馒头,傻了。 “不是定了八点走吗?”黎因放下汤勺,平静道:“现在才七点。” 闵珂看着天色:“感觉这天不对,早点出发早点回来吧。” 黎因望了望天,跟前几日没有区别,只是不见阳光,他没有过多质疑:“有塑料袋吗,把馒头和鸡蛋装起来路上吃吧。” 他们纷纷回到房间,背上各种需要用到的仪器设施,闵珂帮他们分担了一部分,他体力好,对山路熟悉,主动背上了不经摔,重量较沉的设备。 村头初时还有一条石头小路,后来被黄土替代,渐渐地,枯草淹没了人的路径,直到步入密林。 落叶厚重地铺在土壤上,像踩着一层柔韧的地毯,将脚步声吞没。 黎因环顾四周,高大的冷杉遮天蔽日,光线稀薄。 林中异常安静,偶有鸟类振翅声响,苔藓与落叶混杂出一种潮湿的气息。 刚开始方澜他们还在聊天,后来都沉默下来。 一是体力在流失,二是在密林中行走,总觉得周遭景致没有变化,好像在原地打转。 闵珂游刃有余地走在前方,仿佛森林中拥有无形的路,只有他能看见。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越来越亮。最先感受到的,是轻微的风。 伴随着周遭的树木减少,风声愈发强劲,等他们走出密林,风从四面八方而来,远方雪山泛着银光,云雾自山巅垂落。 眼前是一片宽阔的高山草甸,风将盎然绿意鼓动得好似海浪,谷地中央淌着小溪,水面薄冰浮动。 所有人皆是精神一振,闵珂甚至无需说目的地已到,其他人便纷纷卸行囊拿仪器,非常有默契地开始今日的工作。 闵珂目光一如既往地聚焦在黎因身上,黎因显然是这个团队的核心人物,他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其他人便纷纷跟随。 “知宵跟我一起采集,师妹负责记录数据,包括坐标和环境参数,保持仪器稳定,别遗漏细节。” 黎因戴上采集用的手套:“小梁,设备由你来负责,风大的时候小心测量仪别被刮倒。我们预计今天下午四点下山,师妹你提前整理好上午的数据,如果有异常或者缺失,及时联系我。” 说完黎因脚步轻快地走向一片灌木丛,从背影都透出一股快活,全然看不出当下是在工作。 这片草甸闵珂来过许多次,对他来说,比起风景,还是黎因此刻被勾起兴致的笑容更吸引人。 就是林知宵一直贴著黎因移动,好像失去对方就无法独立行走。 闵珂塞了颗薄荷糖到嘴里,用力咬碎,直到辛辣刺激的味道在口腔中炸开。 只见两人埋头窃窃私语一会,黎因指着地上说了句什么,林知宵便扭头同大家道:“师兄真的太夸张了!地上风吹得都快消失的印子,他一眼就看出是有什么动物在这里经过,简直离谱!” 梁皆不是第一次跟黎因出来野采,早已见识过他的本事:“我一直觉得师兄有当刑侦的天赋,还是移动的植物活百科。” 黎因抬起头来,神情淡定:“其实很简单,踏草边缘是新鲜的,没有完全枯萎,说明是最近的事,地上有爪印,间距小,大概率是雪兔。” 方澜来了劲,随手指向一株小花:“那师兄这是什么?” 黎因:“龙胆属的,花色偏蓝紫,开在高海拔湿地,注意别踩了,踩一株算一株的罪过。” “这个呢?” “高山委陵菜,蔷薇科的耐寒灌木,你再往前走点,可能会看到它的黄花。” 林知宵还在纠结地上那点印子,就差没把脸凑到地上去:“到底怎么看出来的啊?” 方澜还想再指。 “先干正事,要是今天活没干完,方澜陪我聊植物进化史,林知宵来我房里看分尸杀人纪录片。”黎因抬起头,仍是微笑着,目光扫过二人:“我们一起熬到天亮。” 林知宵默默拿起测距仪,义正言辞道:“谢谢师兄,不过我跟小梁约了看星星,就不陪师兄了。” 方澜抱着记录本:“叶片长度,厚度报一下。” 闵珂靠在树上,他还未见过野采工作下的黎因。 黎因看起来是那样放松,自在,这是他的领域,亦是他的乐园。 黎因采集植物样本的手法,好似外科手术的下刀,精准锋利,干净利落,整株植物几乎没有受到破坏,根须的细节清晰可见。 “知宵,gps定位器拿过来,这株的坐标记一下,让小梁过来测试土壤湿度。” 一旁辅助采集的方澜拿了个样本过来:“师兄,这株龙胆花的叶子发黄了,是营养不良还是土壤出了问题?” 黎因仔细地观察叶片,再捻起泥土:“叶缘黄化,土壤太酸了,看看叶背有没有细小白斑,如果有,那就是病虫害引起的,先备注一下,标本回去做个元素分析。” 方澜哦了一声,凑到黎因耳边小声说:“师兄,你跟向导昨晚是不是吵架了,他一直在看你,都快把你盯穿了……” 黎因不答反问:“备注好了吗?” 方澜忙翻开记录本:“我这就记。” 黎因专心忙自己的事,同时有条不紊地指挥团队,这里的植株分散且生长条件复杂,黎因必须要把控好进度,让组员各司其职,完成好今日的进度。 同时他心里也惦记着闵珂早上说的,感觉天色不好。 忙到中午十二点时,大家都有些疲惫。 黎因:“先吃饭吧,吃完再继续。” 林知宵从包里拿出一个便携电热杯:“我要去溪边打点水,打算煮泡面,你们谁要吃?” 方澜举手:“我要,我跟你一起去。” 溪流距离采集点有一段距离,黎因颔首道:“你们搭个伴也好,小心些。” 等二人离开,梁皆道:“我有点想上厕所,你们有没有想跟我一起的?” 黎因忙了一上午,连水都没喝一口,实在没这个需求。 在旁边清闲许久的闵珂同样摇头。 等梁皆一走,黎因从包里取出根能量棒,刚撕开包装袋,手里的东西就被人夺走了。 黎因转过头,冷淡道:“还我。” 闵珂拉开冲锋衣的拉链,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锡箔圆柱,拆开外壳,里面是饭团:“吃这个吧,还是温的。” 黎因不为所动:“我说,还我。” 闵珂把温热的饭团塞到黎因手里,三两口把小的可怜的蛋白棒吃了下去,吃得眉头紧锁:“不好吃。” 黎因握着手里的饭团,被气笑了,他审视着闵珂:“你到底想干什么?” 帽檐掩住了闵珂的上半张脸,他今日没戴耳环,亦没戴“观木”。 “昨天的话,我还没说完。”闵珂说:“其他人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不是你的意思,而是林知宵的意思吧。” “不要因为我,”闵珂停顿了一下,才能继续这个话题:“……起码不要因为我们那段过去,就接受他这么对你。” 黎因嘲讽笑道:“你当初自己都不敢出柜,现在倒觉得林知宵做错了?” 闵珂朝黎因逼近一步:“他不喜欢你。” 闵珂直直地望着黎因,眼神逐渐偏执:“他从来没像我这样……看过你。” 黎因将锡箔纸裹好,扔回闵珂怀里。饭团的油脂在红色冲锋衣上滑出一道暗红痕迹,像闵珂的心脏出了血。 既然选择了闵珂作为团队向导,他便打算公事公办,绝对地冷处理,无视这人的一切无理取闹。 偏偏闵珂真有本事,一遍又一遍地激怒他。 “我说了,你没资格评价他?” “我确实没资格,但你值得更好的,他不配!”闵珂一把抓住黎因的手腕:“何况当年我不肯公开,那是因为……” 忽然,闵珂顿住了。 黎因冷笑着,似乎想看闵珂究竟还能耍什么花样:“因为什么?” 闵珂的眼睛却越过了黎因,望着云层的方向,瞳孔微缩:“不对。” 他闭眼仰头,轻嗅数下,似在闻风的味道。 随后他迅速睁开眼,松开黎因的手,走到一颗树下,抬手捻住枝条,握在掌中,感受到枝条上细微的颤动,他的心猛地一沉:“你有多久没听见鸟叫了?” 黎因错愕一瞬:“你说什么?” 很快,他也跟着反应过来。 来到山谷时,还能够不时听见鸟鸣。 此刻整片山谷除了风声与溪流声外,再无其他声响。 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死寂。 云层不知何时已经压得极低,呈现出不详的铁灰色,阳光微弱模糊,好似被什么彻底吞噬。 山巅雪粉如烟般滚动着,向下倾倒。 风声越来越大,夹杂着一种诡异的低鸣,似从山谷深处传来。 第16章 黎因神色凝重,第一时间将众人留在原地的仪器和登山包收拾起来。 “林知宵他们还在那边,我去叫他们。”闵珂拉上背包拉链,急促道。 黎因快速地穿上防风外套,冷声道:“分头行动,五分钟内必须集合!” 伴随着第一片雪花的融化。 两片、三片,细小的雪花越来越多。 黎因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抬眼望向远处,狂风裹挟着细雪,浩浩荡荡地至山巅扑向山谷,风云骤变,天地间光线迅速黯淡。 苍茫的山谷中,身着红衣的闵珂似极为耀眼的一团火,在地平面上快速移动。 在溪流处打水的两人也感觉到不对,一旋身,就看见向导遥遥冲他们喊:“暴风雪,快撤!!” 方澜往天上一看:“这天怎么说变就变!” 两人迅速往回跑,林知宵水壶都来不及拧,一路跑一路往外洒水。 风雪在山谷中越来越猛烈,像巨大苍白的混沌,从山巅开始吞噬,一点点蚕食整个山谷。 细微的雪花在风中旋转飞扬,似细小的刀片般刺在脸上。 黎因将最后一个登山包收拾好后,就听到梁皆惊恐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他回头,目光锁定在不远处的云层,雪幕蚕食的速度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快,从山脊倾泻而下,已经淹没视野尽头的树林。 黎因冷静道:“梁皆,别慌,先过来背上仪器。” 闵珂刚往回撤,接过黎因手上的登山包,往身上一背。 黎因抓住他的胳膊:“得赶紧确认路线,风雪要赶上了!” 闵珂刚激烈奔跑过,脸颊被寒风刺得通红,眉毛也挂上了细微的霜气:“放心,我会把你们都带回去,一个不少。” 等方澜与林知宵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闵珂才看向整支队伍:“听我说,这雪会越来越大,一会路就看不见了,大家必须踩着我的脚印走,稍有偏差都有危险!” 说完闵珂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撤退。 黎因则走在队伍的最后,确保每个人都在自己视线范围里。 顶着刺骨的寒意,他们进入密林时,巨大的风声瞬间和缓不少。 然而所有人都没因此放松下来,因为此时的密林像幽暗迷宫,风雪在树冠处不甘地来回穿梭,发出怪异的嘶吼。 林知宵穿得不够多,被冻得直哆嗦:“怎么感觉雪才下了一会,就已经埋到鞋上了。” 黎因察看周遭,光线昏暗,风雪掩盖了所有标志物,这里已经变得跟来时完全不一样了。 他望着走在最前方的闵珂,不知闵珂凭借什么认路,以他的经验判断,如果在这迷了路,就算是及时搭起庇护篷,他们也有失温的风险。 现实境况远比想象中的更危险。 随着时间的流逝,地上的雪越来越厚,将脚踝完全吞没。 树干迎风面堆满霜雪,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冻得几乎麻木。 大家都很难受,但谁也没有抱怨,队伍缓慢却平稳地前进着。 不知过了多久,闵珂用登山杖拨开积雪,露出下方压断的灌木,忽然松了口气:“是牧民走过的痕迹,方向没有错,那边冷杉密集,地势更平稳,我们绕过去。” 闵珂走在最前方,小心谨慎地踩出一行脚印,林知宵随后跟上,走得十分吃力,脚下打滑了好几次。 “坡上的雪踩不实,小心些。”闵珂头也不回道。 队伍渐渐进入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地带,风雪导致视野严重受限,几乎看不清十米开外的景象。 闵珂抬手示意队伍停止前进,他用登山杖轻轻敲了一下脚下的雪,低声道:“不对,雪太平整了,底下可能是雪坑或者冰湖,所有人停下来,别乱动!”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刮过,将树上积雪刮落下来。 林知宵被砸得身体一晃,整个人向一侧倒去,半个身体都陷入雪中。 刚摔在地上,林知宵就感觉整个人开始往下沉:“救命!底下!底下好像是空的!” 闵珂迅速地蹲下,一把抓住了林知宵的胳膊,同时对后面的人道:“顺着脚印后退,都别过来!” 林知宵身体不远处露出一个隐蔽的深坑,风呼啸着从坑中涌出,隐约可见冰面反射的冷光,闵珂咬牙道:“再踩一脚,这坑就彻底塌了。” 方澜和梁皆都慌了,黎因靠近几步,叫他们都到自己身后。他停在安全距离外,迅速地打量雪坑四周:“不能直接拉出来,雪层承受不了,我从另一边探支点,你还能撑住吗?” 闵珂点了点头,他单手维持林知宵的重量,脖上青筋浮现,胳膊用力颤抖:“从左边绕过去,用树枝加固支点,还有……” 他抬头望了黎因一眼,目光又深又沉:“小心些。” 莫名地,黎因好似猜出了闵珂的未尽之意,如果他出现什么意外,他毫不怀疑闵珂会立即放手,不顾林知宵的死活,第一时间来救他。 黎因绕到雪坑另一侧,用登山杖测量了承受点,迅速折下几根树枝插入松动的雪面,形成临时的支撑点:“闵珂,别拉太快了,会撑不住。” “我……我快滑下去了。”林知宵声音颤抖着,脸色煞白,他试图抓住身边的雪,却让本就摇摇欲坠的边缘松动得更快。 “别动!把手给我,别管雪!”闵珂语气不容置疑,声音意外冷静,他额上浮现汗水,抓着林知宵的力道依旧那么有力,让林知宵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黎因观察得很仔细:“闵珂,再往下一拉,整个雪层会崩掉,你撑住他的重心,我抓住他的背包,把他拖出来。” 两人合作分工,一人抓手,另一人拖住背包,经过几次反复拉拽,林知宵终于被拉出雪坑,他身上全都湿了,惊魂未定地瘫坐在雪地上:“吓、吓死我了,还以为今天要死在这了!” 闵珂往甩了甩酸痛的胳膊,目光往下一扫,脸色异常难看道:“你没换鞋?” 林知宵面色苍白,徒劳地张了张嘴:“对、对不起,我以为今天的行程不会有什么问题。” 林知宵仍穿着那双帆布鞋,脚早已被冻得失去知觉。若是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他这样穿确实没关系,偏偏发生了意外。 他们的对话,黎因听得很清楚,他伸手拉着林知宵起身,对闵珂道:“雪还在下,先回去再说吧。” 闵珂十分复杂地看了黎因一眼,而后迅速地收回目光。 这场意外让队伍变得十分沉默,风雪呼啸依旧,林知宵断断续续提起几次道谢,都没得到闵珂的回应。 方澜将一个温热的暖宝宝贴塞到林知宵的手里:“师兄从衣服上撕下来的,让你拿着暖暖手。” 林知宵垂头丧气,又累又难过,他攥紧了那一小片暖宝宝,点了点头。 好在没过多久,他们便看见了山坡下的村庄,风雪中,一排温暖的灯火摇曳着,如同安全的象征。 直到走进雅达古村的入口,众人才感觉到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感。 闵珂自从进村后,脚步便快了不少,黎因刚走到客栈门口,闵珂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满脸疲惫,温声让组员们都赶紧回房休息,好好洗个热水澡,以防感冒。 实际上黎因自己才是那个未愈的病人,刚才顶着风雪,他强忍着难受,心里也害怕再次发烧。 回到房里,黎因冲了将近二十分钟的热水澡,才感觉找回自己的手脚。 被冻伤的手足刺痒难耐,黎因从行李箱里翻出备好的冻伤膏,厚厚地涂了一层,而后在群里问其他人:我有冻伤膏,你们有人需要吗? 方澜:师兄,我带了的。 梁皆:我这也有,已经给知宵用上了,他的脚肿得像两个蹄子,看他下次还敢不敢穿帆布鞋了。 方澜:小林以后都老实了。 沉默许久的林知宵上线:已老实,闵哥对不起。 黎因看着群里其他人的发言,大家都知道刚才团队里发生的摩擦,试图讲和。 而闵珂却自始自终没出来说话。 黎因想了想,拿起那盒冻伤膏,踩上拖鞋去敲闵珂的房门。 敲过门,又等了一会,里面才传来脚步声,门拉开,一股熟悉的熏香扑面而来。 松木被燃烧的味道,夹杂着一股药味,涌进黎因鼻腔。 闵珂光着上半身,光影至身后而来,肌肉完美地裹住骨骼,宽松的运动裤勒住腰身,隐约可见下腹处的青筋。 他很高,存在感强烈,将门框的空间好似都占满了。 胸口上的观木晃荡着,像是山神注视的一只眼,直直对着黎因。 “什么事?”闵珂的声音变得又低又冷,他站在门口,没有侧身让开的意思。 黎因握紧了手中的冻伤膏,微微偏过脸:“今天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知宵他……” “你来就是想说这些?”闵珂略有不耐地打断道。 黎因怔了怔,他望向闵珂,看见一双比霜雪还要冷的蓝眸。 闵珂垂着眼睫,那片蓝便沉得像海,寂静无声,连影子都无法倒映出来:“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他。” 闵珂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注视着黎因,忽然笑了笑:“算了。” 第17章 “算了”是什么意思,黎因大概能猜到。 今天的事,不过是发作的由头,往前深究,大概是因为一捧花,一个误会,一句话。 黎因的表情纹丝不动,看不出有情绪变化。倒显得他面前的闵珂焦躁不安,像头强压脾性的愤怒雄狮。嘴上说算了,眼睛却紧紧盯着黎因,不知在期盼他能作出什么反应。 闵珂的影子隆拢住黎因半身,颈项处逃出的光线,形成一缕光斑,落在黎因的右眼,将眼尾那颗茶色的痣映得鲜明。 黎因瞳色极深,脸上时时挂笑,看着温和俊朗,面无表情时,却十分疏离冷淡。 此时那双漆黑的眼,如水般从闵珂脸上掠过,落在他扶着门框的手上。 闵珂冻疮复发,指关节肿胀难看,他下意识想将手背到身后,半道却停了动作,僵硬地落在身侧。 “冻伤膏,要吗?”黎因总算开了口,似乎没感觉到闵珂在生气,把手上的药膏递了过去。 他清楚地看见闵珂的眼睛微睁,眉心紧皱,好像觉得他可恶极了。 黎因晃了晃自己手里的药膏,发觉闵珂的眼珠在跟着上下移动,他声音轻而慢:“不想要吗?” 闵珂没说话。 黎因明白了,他把药膏塞回口袋,转身欲走。 闵珂却笑了声:“反正你觉得我很好哄。” 黎因顿住脚步,闵珂自嘲道:“救了你情人一命,才能换你对我好一点,怎么能不要呢?” 黎因插在兜里的手猛地收紧,将药膏捏变了形。 “进来吧。”闵珂让出了门,随便黎因进不进。 狭小房间里,深紫窗帘紧闭,烟雾缭绕的熏香与图宜族风格完美适配。今日周六,是图宜族的敬木礼。 已燃过半的香,在书桌上落了层薄灰,椅子歪扭地放着,可以看得出刚才闵珂还坐在这里。 浴室门大敞,氤氲的湿气沉了底,热意拂过皮肤,屋子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但仍然很冷,不至于让闵珂脱成这样。 闵珂再度坐在那把椅上,微微弓着腰,漂亮的肌肉线条舒展着,随后响起撕开塑料薄膜的声音,他反手一盖,一张顶潦草的药膏贴落在那截美背上,煞足风景。 黎因知道药的味道从哪来了,他上前几步:“受伤了?” 闵珂闷闷地应了声:“拉伤。” 黎因又问:“救知宵的时候拉伤的吗?” 单臂承担成年男子的重量,还是过于勉强,闵珂必然是那时拉伤了。 闵珂没作声,继续撕开手上的腰膏贴。黎因靠近了桌子,拿起那盒腰膏贴仔细端详:“这是什么牌子?很有用吗?” “还行。”闵珂话更少了,像是在勉强应付黎因,他大概没想到黎因会真的跟进来,也没料到黎因会伸手碰他。 冰凉的指腹落在赤裸的背上时,黎因清楚地看清掌心下的肌肉,瞬间收缩隆起,紧绷得一触即发。 黎因把那张歪扭的腰膏贴撕开,重新抹平,贴正。 腰膏贴粘力不佳,边缘起翘掀开,黎因耐心地像是捋平一页纸,反复按压:“只贴药膏就行了吗?要不要涂点药油。” “嗯?”闵珂的声音有点哑,又有点飘,好像魂不守舍,只是凭本能地应了声。 黎因扫了眼桌面,拿起一瓶装着黑色液体的玻璃瓶,感觉像药油,果然拧开后有股刺鼻的味道。 他将那张贴歪了,报废的腰膏贴撕了下来,把油倒进掌心搓热,从闵珂的肩颈处落下:“这里疼吗?” “疼。”闵珂的声音软了,肌肉倒硬,像是在黎因掌心里活了,顺着掌心下推,肌理细微地抽搐着,无声又直白,像某种身体的回应。 从肩颈到肱二,掌心贴着皮肤,药油被挤压出湿润声响,触感滑腻,能清晰地感觉到手底下肌肉的韧性。 黎因再往下推,拇指不经意刮过闵珂的背部,却听到对方的呼吸一下变重,他指尖一顿,握住了闵珂的胳膊,力道适中地将药均匀地抹在上方。 随后他抽离了手,抽出纸巾擦拭掌心上的精油,重新拿起药膏贴,撕开塑料膜:“贴在刚才的位置可以吗?” 闵珂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动,左腿伸直,又慌张地屈起,背弓得更深了:“可以。” 黎因把药膏贴得很完美,没有任何的褶皱,边缘也结实地覆盖在皮肤上。 他不确定两种药叠加下去效果如何,药效总归强比弱好。 黎因进浴室仔细地洗了手,再出来时,闵珂已经把上衣穿上了,还穿了外套,正低头收拾书桌。 香已燃尽,闵珂清理好香灰,反复用纸巾擦拭那块地方,看起来很忙。 黎因站在门口想了想,说:“我先回去了,冻伤膏你记得涂。” 闵珂点了点头,没说话,也没抬头看黎因,手里搓着那片玻璃,都要擦反光了。 黎因拧开门把手,出了房间。房门在背后关上,他站在通道上,被穿堂风刮得一个激灵。闵珂房间里确实暖和,也没开暖气,怎么热成这样? 他回到卧室,再拿出手机,就见群里有了新的消息。 闵珂:没事,今天你应该也吓坏了,好好休息,按时涂药,不要冻伤了。 语气温和,答得体面,好像先前无视林知宵数次道谢的人不是他一样。 群里的气氛变得活跃不少,林知宵本就话多,瞬间满血复活,消息弹窗响个没完,黎因熄了屏,拿出电脑,开始整理今日采集的数据。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密不透风,将玻璃窗都冻起了雾。 不多时房门被敲响,是老板的声音,天太冷了,他煮了热红酒,让黎因出来喝。 黎因拉开房门,门厅里相当热闹,方澜他们早已下了楼。 老板把院子里的长木桌搬到了门厅里,前台后面竟藏着一个壁炉,此时堆满了炭火,火舌燎着木材,发出哔啵声响。 廊下白雪纷纷,玻璃壶里的红酒与水果在高温中翻滚,冒出香甜的热气。 今日大雪,老板提供的餐食是土豆牦牛肉,搭配管饱的大米饭。 一人分到一个比脸还大的碗,填满米饭,堆上满满当当的土豆牛肉。牛肉软烂多汁,土豆细腻柔软,汁水包裹住每粒米饭,很适合在经历过一场消耗体力的外出后,用它来补充体力。 林知宵眼泪都要吃出来了:“天啦,感觉我活过来了。” 方澜情真意切道:“老板,你真不考虑开间饭店吗?有没有考虑来我们校门口摆摊。” 老板笑着摆摆手:“我可不是大厨。” 说完他拿出玻璃杯,每个人都倒了杯热红酒:“喝着暖身。” 屋外狂风呼啸,屋里十分安然。 闵珂是最后出现的,从屋外进来时,帽子上都堆了雪,他拍了拍身上的霜雪,同老板用图宜语说了几句话。 老板脸色当下就变了,有些忧心忡忡地望着屋外。 黎因心细,问:“怎么了?” 老板回答道:“我在这待了十几年了,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情况。村子里的树都被压倒了,我担心村子里停水停电。” 这话一出,桌上的人脸色都灰了一半。 方澜没想到好不容易回到客栈,并非回到了最安全的地方:“不会被困在这里吧?” 老板笑着安慰她:“放心,食物管够,我们这还有发电机,不会停电的。” 吃过饭后,老板和闵珂又出了门,外面风雪这么大,不知他们出去要做什么。 林知宵嫌光喝酒无聊,要玩游戏,要玩大冒险。 黎因一开始没有加入,他用笔记本电脑继续整理今日的资料。 只是今日的采集本就没有完成,没那么多需要整理的,等他完事,酒桌游戏还未结束,见他收起电脑,林知宵赶紧道:“师兄,弄完了吗?” 黎因随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门外:“他们回来了吗?” 梁皆说:“还没呢,师兄要喝酒吗?” 黎因颔首道:“来一杯吧。” 这么冷的天气,喝点酒也是好的。 热红酒混合了水果的香甜,口感非常不错,喝下去身体也跟着热了许多,黎因脸上浮现薄红,他慢吞吞地喝着酒,感觉本来热闹的桌上好像变安静了不少。 一抬眼,发现都在看他。 黎因舔去唇间的酒液:“怎么了?” 方澜像回过神来,松了松领口:“没,这壁炉温度是不是太高了?” 林知宵贱嗖嗖地笑着:“师兄,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来真心话大冒险。” 酒精让身体变得暖洋洋的,思绪也开始漂浮散漫,黎因将酒杯磕在桌上:“好啊。” app上的真心话大冒险题目跳得很快,需要人按键才会停止。 黎因点击屏幕,停下来的问题是——你谈过几段感情。 黎因笑了笑,轻松答道:“三次半?” 身后的门被推开,风雪涌入这个屋子,壁炉火光摇曳,整间屋子的光都好似晃了一瞬,有人回来了。 林知宵困惑道:“半次是什么意思?” 身后响起关门声,黎因没回头,仍是懒洋洋地托着下颌:“半次是因为……我插足了别人的感情。” 第18章 门厅里至少安静了十秒钟,显得柴火的声音是那样响亮,像炸开的火花,众人也纷纷炸开了锅。 方澜眼睛瞪得溜圆,目光闪闪:“师兄,你说的插足,是我想的那个插足吗?” 林知宵瞠目结舌:“真的假的?!” 梁皆也来了劲:“还真没听说过啊,怎么回事啊?那女生是谁,我们认识吗?” 刚进屋的人站在原地,像被门外的风雪冻住,进退不得。 黎因摆了摆手,嘴角含笑:“是别人的感情太复杂,把我给牵扯了进去。” 方澜明白了:“她有了男朋友,却还来招惹你?” 黎因端起酒杯,没有回答,但有时默认也是个答案。 梁皆感慨万千:“怎么连师兄这样的,也要吃爱情的苦啊。” 林知宵好奇发问:“那你发现她有男朋友以后,跟她分手了吗?” 旁边的椅子发出拖拽声响,进屋的人在黎因身旁入座,带来森凉雪意,梁皆给对方递了个陶瓷杯,往里面倒了满满的红酒。 黎因起了个话头,却不再继续,他的故事变得神秘,众人再三追问,他却始终不往下讲,只能不了了之。 方澜抿了口红酒,下一个目标对象,落到了黎因身旁的人:“向导你玩吗,我们在真心话大冒险,输了喝酒。” “怎么玩?”闵珂摘下帽子,帽檐被雪打过,进屋后迅速融化,湿了一片,手套也是这种情况,他摘了下来。 闵珂冻疮复发的手,被抹了层乳膏,黎因手上有着相同的味道,只有黎因才能闻到。 闵珂坐得离他很近,抬手间袖子擦过他搁在桌上的指尖,冰得厉害。 “按这个键就行了。”梁皆把手机递了过来。 闵珂随意一点,页面频繁跳转,出来的问题却跟刚才的别无二致。 谈过几次恋爱? 闵珂答得很利落:“一次半。” 有黎因在前,闵珂的半次同样好猜,不等众人起哄,闵珂自己就交代出来:“半次也是插足。” 说完,他自己顿了顿,抬手将瓷杯递到唇边,急促地喝了半杯红酒,像是渴极了:“目前没有成功。” 闵珂的态度过于坦然,光明正大地表示自己正在撬人墙角,门厅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更大的起哄声。 林知宵:“向导,就你这条件还能不成功?你情敌得长得多帅啊。” 闵珂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看着林知宵:“长得一般。” “不过我喜欢的人很喜欢他,所以没有办法。”闵珂再次举杯,这回把剩余的红酒一饮而尽。 方澜:“向导,认输才喝酒,不是一边回答一边喝酒。” 梁皆再度给闵珂续了满满一杯:“别管了,我们向导心里难受,得借酒消愁。” 闵珂没陪他们喝多久,就被老板叫了出去。 桌上众人都在热烈讨论能让闵珂心甘情愿做小三的对象,究竟是谁。 林知宵大力拍桌:“还能有谁,肯定是阿罗啊!万万没想到,阿罗的确有订婚对象,但这个人不是我们向导!” 方澜脑补出一场大戏:“图宜族不都是指腹为婚吗,阿罗跟未婚夫不一定有感情基础,说不准向导才是她真正喜欢的人,只不过她有了婚约,所以不能跟向导在一起。” 梁皆摇了摇头:“图宜族确实会联姻,但孩子实在不愿意,父母也可以作主解除婚约。阿罗肯定喜欢自己的未婚夫,是咱们向导爱上了心有所属的姑娘。” 大家热烈地讨论着,黎因默默喝红酒,直到方澜问他:“师兄你觉得呢?” 黎因有些醉了,双眼湿润,像敛进所有灯火:“不知道啊,我又不是阿罗。” 这回答相当无厘头,但细想又很有意思。 方澜笑着说:“说再多也都是猜测,我们又不是当事人。向导给的信息又太少,我们在这使劲猜,说不定全猜错了,真相往往是人们意想不到的!” 真心话大冒险还在继续,永远有更刺激的游戏吸引年轻人们的注意力。 方澜被迫给前男友拨出电话,梁皆和林知宵都在旁观好戏。 黎因余光看到桌上脱下来的一对手套,下意识把它攥进手里,湿润冰冷的布料,嵌入发烫的掌心。 感冒影响了他的状态,同样影响了他的理智,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 客栈的窗户是两扇老式雕花框架,托举着被风霜磨花的玻璃。 屋内温暖,玻璃上起了层薄雾,黎因伸手擦出一片小小的视野,看清屋外情形。 客栈老板站在皮卡车上,往下运纸箱,闵珂负责搬着往后厨的方向走。 原来刚才一直进进出出,是在搬货。 雪越来越大,密得视野都模糊一片,他看着闵珂从后厨出来,老板又往他肩膀堆上两包沉甸甸的米袋,闵珂冻得通红的手牢牢托住袋子。 身后热闹喧哗,有人在喊黎因的名字,黎因头也不回道:“我出去一下。” 林知宵在说:“出去干嘛,外面那么冷?” “是啊,这么冷,去外面干嘛。”黎因嘴上答着,手却推开了大门,迎进风雪里。 刺骨的冷铺天盖地,似针般钻进骨头,黎因一脚踏进雪里,感觉雪快埋到小腿上。 他只能曲着腿,一步步蹚开厚重雪层,艰难地挪到车旁。 老板惊讶地望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地喊着什么,黎因听不清。 他耳朵太疼了,风雪似凝成了冰,狠狠捅进耳里,疼得要命。 黎因把手套塞进口袋,伸手将车上的麻袋扛了下来,里面都是圆鼓鼓的土豆,还带着泥。 原来大晚上迎着风雪也要搬运的货物,是食品物资。 十年难见的风雪,并非夸大其词,以至于闵珂和老板着急忙慌,连夜把物资运回客栈。 抱着一袋土豆,黎因来到廊下,半道遇见了闵珂。 闵珂眼睫凝着一簇簇的雪,像是银白色的羽毛,眨眼间又落一场雪。 他看到黎因,惊讶极了,眉眼间的风雪停了一瞬,刮得更急了,他阴着脸往黎因的方向走,同时把脖子上红色的围巾摘了下来,一把罩住黎因脑袋,环至下巴处打了个结。 黎因抱着土豆,腾不出手来抵御闵珂的动手动脚,还得听闵珂训他:“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做什么?” 闵珂伸手想把那袋土豆从黎因手上卸下来,黎因浅蓝色的羽绒服已经被泥给弄脏了。 他伸手一拽,没能拽动,黎因说:“我口袋里有手套,戴上。” 黎因用的是命令的语气:“快点搬吧,不然雪越下越大,一会车都开不出去。” 廊外,梁皆跟林知宵各自抱着一袋大米走过来时,就见师兄脑袋上绑着条红围巾,而向导正弯腰帮师兄掸衣服上的土。 两个人站在廊下没有说话,却莫名有股旁人无法插入的氛围。 师兄离开后,闵珂还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转头才发现他们。 当下的情景实在不适合对话,三人简单打了招呼,便错身而过。 后厨里,黎因打量着这座空间非常大的厨房,当初设计时应该是考虑到需要常年接待旅客,同时还做了极端天气的应急储备。 一个灯泡挂在顶上,竭尽全力地亮着,照亮了中央的传统大灶台。 横梁挂着几排腌制好的腊肉和香肠,散发出食物天然的香味。 黎因将那袋土豆放到了角落的储物架旁,那里已经堆了好些物资,十几箱的饮用水。 纸箱被雪水打湿了,在粗糙的石板上留下印子,看着是刚搬运进来没多久。 后厨装潢十分简陋,冷得像个冰窖。 窗户用塑料布和简单的木板遮挡冷风,隐约可见院子里的微光。 身后传来脚步声,黎因没有回头:“在这做饭不冷吗?” “哇靠,这也太冷了吧!”是林知宵的声音。 黎因微怔,转过身来:“你们怎么来了?” 梁皆:“师兄你感冒还没好,要不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小林帮忙就行了。” 林知宵把米袋卸下,拍了拍手:“就是,师兄你出来帮忙怎么不喊上我们,要不是方澜发现了,我们还在那傻乎乎地喝酒呢。” 黎因:“我没事,一块搬吧。” 他们五个大男人,加上方澜一个小姑娘,忙活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把所有物资运进后厨。 后厨里堆满了编织袋和纸箱,将原本简陋空旷的地方,顿时变得富裕起来。 老板关上厨房的门,上了把很结实的锁。 黎因认为这把锁十分有必要,虽然这么大的雪,小偷就算出来了也得冻死,但他们搬得这样辛苦,总要保护好在大雪天里显得尤为珍贵的物资。 那一夜,在酒精和劳动的双重加持下,黎因睡得很沉。 次日,他是被铲雪的声音惊醒的,密闭的窗户外,铁锹插入瓷实的雪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黎因简单地洗漱过后,穿上最厚的衣服,拉开了深紫色的窗帘。 雪山的轮廓在晨光中清晰可见,冷冽庄严的山峰被阳光渡上金泽。 院子里的所有事物都被厚雪覆盖,隐约能看见角落里盆栽的轮廓。 闵珂在院子里铲雪,墙角的雪已经堆起一座小山,几只麻雀在高高的雪尖上跳跃。 鸟类回来了,说明暴风雪已过。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令雅达古村变得截然不同。 闵珂专注地铲雪,他动作熟练,从廊下一路清理到大门的方向,很快便开出一条路来。 黎因早就发现,闵珂生来聪明,事也做得漂亮,无论什么活都能干得很好。 闵珂提着铲子,从大门口走回廊下,然后他隔着窗户,跟黎因对视上了。 第19章 门厅里人一多,室内就变得热气腾腾的,老板提着老式热水壶,推开门后,又掀开昨天还没有棉门帘,从外面挤了进来。 刚开始黎因还没注意到这棉门帘,只觉得门厅比昨日热乎多了,热得他外套都给脱了。 老板将塑料杯分了分,倒满温热的酥油茶,黎因上前帮忙分发给那群人。 暖手的酥油茶递过去,那人转过头来跟黎因道谢。 年轻人眉眼柔和,下巴偏短,从正脸看,跟闵珂又长得不太像了,仅余眉眼间的几分相似。 对方接过酥油茶,目光却在黎因脸上停留了一会,那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这时男生旁边的人在喊他的名字:“肖文,我刚试图跟教授联系,不过这里的网实在太差了,邮件根本发不出去。” 肖文二字也有点耳熟,黎因好像在哪听过。 男生:“晚点再看吧,来,喝点酥油茶。” 说完他把手上那杯递给同行人,而后站起身来,看着黎因:“我认得你,你是科大生态院的黎因。” 对方竟然认得自己,让黎因又是一怔:“你是……?” 男生粲然一笑,他比黎因要矮些,跟大学时期的闵珂身高差不多:“啊,抱歉,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江肖文,是科大生态院18届的毕业生,比你大一届。” 江肖文欣然道:“没想到在这能遇见你,你本科时期发表的那篇论文我看过,你提出的那个新的物种分布预测模型,对保护濒危物种意义重大,非常厉害,难怪能拿奖。” 这时男生的同行人说:“新物种预测?是不是你说的那位大三那年就发表论文,还顺手在年会上拿了最佳学生论文奖的学弟?” 说完同行人惊叹的目光落在黎因身上,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黎因本来还在分发手上的酥油茶,闻言下意识停住动作,迅速在大脑检索江肖文这个名字在哪听过。 几秒钟后,他望着眼前的江肖文:“你是不是跟过周老师的项目?” 江肖文脸上更尴尬了:“嗯,看来你听说过我。” 黎因将线索一一关联,江肖文的名字他确实听过,他正是那位法学院学长的前男友,当年在周老师的项目组里犯了错,被踢出项目组。 那位法学院学长追求闵珂不成,转头找了位跟闵珂侧脸如此相似,连身高也差不多的男生谈恋爱?! 黎因心头燃起一股无名火,但很快他便强压下来,微笑道:“略有耳闻。” 江肖文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他们简单地交流了一会,黎因得知江肖文一行只有三人,都是华大的研究生。江肖文本科时期虽然比黎因大一届,不过他工作了两年才重新考研,如今比黎因小两届。 “要出去抽烟吗?”江肖文聊到一半,突然邀请黎因一同出去。 天气那么冷,黎因猜测对方应该是有话要说,只是找了个借口。 黎因说了句稍等,返身回到沙发边,穿上外套后,才跟江肖文一起来到院子里。 刚才还在院中扫雪的闵珂不知去向,不过庭院里的雪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只是来了许多人,院子里被踩得到处是脚印。 江肖文递了根烟给黎因,还拿出打火机,凑到他唇边。 黎因见他动作自然,垂首将烟头凑到火中点燃,而后夹在指间,仰头吐出白雾。 他表情很懒,白皙的颈项暴露在空气中,喉结微动,在雪地的反光下,眉眼尤为浓墨重彩。 江肖文愣了一会,才收起打火机:“当初在周老师的项目里,我的确犯了错,但跟传闻中的学术不端没有关系,我没做那样的事。” 黎因明白了,江肖文以为他提起周老师,是听说过不好的传闻,故意在他同学面前提起。 江肖文借着抽烟的由头,特意出来跟他解释。 “我只是有听别人说起这件事,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黎因委婉答道。 “流言总是过于夸张,倒不如我这个当事人澄清一下。” 江肖文叹了口气:“当初我没有及时补充数据的原始采样信息,这的确是我的疏漏,但你知道的,这个并不会对结果造成实质性的影响,所以周老师私下找我谈了谈,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江肖文靠着墙,冷得把手缩进了外套口袋,神色落寞道:“那时候我刚跟前任分手,他想跟我复合,我没同意,他就把这事举报到项目委员会那里,结局你也知道了,我被劝退了。不然今天我也应该留在科大读博,而不是白白耽误了两年,至今还是个研究生。” 黎因沉默听完:“你前任是赵铭吗?” 赵铭,正是那位追求闵珂未果的法学生。 “是啊,是赵铭,看来你知道他。” 江肖文望着黎因,犹豫再三道:“其实当初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只是那时我自顾不暇,跟你又不熟,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 “我无意间发现赵铭一直在搜集你的信息,还偷拍了你的照片。”江肖文歉然道:“他跟我解释,说是他妹妹喜欢你,他才会调查你。” 黎因掐着烟,眉梢微挑:“妹妹?不是弟弟?” 当初哄着闵珂当家教的时候,说的可是自己弟弟想考科大法学院。 江肖文:“谁知道呢,他满嘴谎话,是个偏执的疯子。那时候我想着他马上要毕业了,应该也没办法继续纠缠你。” “他的确没有纠缠我。”黎因沉下脸道,因为赵铭想要纠缠的对象,并不是他。 *** 冷冷的阳光落在安静村道上,映出一片朦胧银辉。树荫与田野被铺上一望无际的雪,厚得像是连下了好几日的雪。 闵珂手里提着一个袋子,有些严肃地观望着天色,思考这场大雪演变成雪灾的可能性。 臂弯的塑料袋窸窣地响着,里面装了村民送的南瓜。他帮村民修好被大雪压垮的牛棚,忙了整整一上午,得到了他的报酬。 闵珂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客栈,唇角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从前院到后厨,需要经过一条长廊。 过了午时,天便暗了下去,冰冷的太阳余晖无法沁入这条幽暗的长廊。 以至于黎因从后厨走出来时,动作无声而自然,几乎要与阴影一体,那双眼睛却在昏暗中,尤为明亮。 黎因打量闵珂的目光,薄而锋利,隐含压迫感,近乎审视。 闵珂步伐迟疑地停下,脚下雪霜被他碾碎了,发出微不可查的声响。 黎因抱着双臂,靠在后厨的门框:“去哪了?” “帮村民修了一下屋子。”闵珂站在原地,没有继续靠前。 黎因打量着闵珂,对方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也不跟他对视。 早上出去的时候还干干净净,现在回来,不仅膝盖脏了,衣袖也全都是土,下巴处甚至沾了点灰。 “手里的是什么?”黎因再度发问。 闵珂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现在才意识到黎因来者不善。 他将袋子从臂弯处取了下来,抱在怀里:“村民送我的南瓜。” 想了想,闵珂又道:“南瓜饼,你不是喜欢吗?” 黎因声音不高:“我现在不喜欢了。” 闵珂看着怀里的南瓜,没作声。 黎因站直身,逼近闵珂,不料对方却步步后退,竟避他如洪水猛兽。 “站住。”黎因的声音像月下积雪滑落一般,带着轻微凉意:“躲什么?” 闵珂眉心紧皱:“我还没换衣服。” 在牛棚忙了一早上,身上的气味必然不好闻。 黎因却没有因此停下脚步:“等我们聊完,随便你想换衣服还是洗澡。” 闵珂主动迎上黎因的视线:“你想聊什么?” 有了江肖文的对比,黎因更清晰地发现,闵珂确实长高了许多,近距离中,他需要微微抬起眼,才能这人对视。 闵珂将南瓜往身旁一放,这会倒是不担心黎因离他太近了,似乎嫌不够近,他微微俯身,近距离地打量黎因的脸:“阿荼罗,你在生气?” 黎因冷淡道:“我说过,别这么叫我。” 闵珂没有理会:“早上你还对我笑了。” 黎因:“别的本事没涨,胡编乱造倒厉害不少。” 闵珂:“我没胡说,我送你花的时候,你笑了。” 黎因默了默:“不要再送我花。” 闵珂眉头紧锁,似乎觉得黎因无理取闹,甚至偏开脸:“不要。” 黎因愕然:“什么?” “你怕你情人发现我在追你?”闵珂把南瓜往黎因怀里一塞,沉甸甸的重量坠得黎因差点没接住。 闵珂抬手,冰冷指腹轻轻蹭过黎因耳下皮肤:“那你应该对我好一点,不然我一定会让他知道。” 黎因抱着沉甸甸的南瓜,还未说话,下一瞬,让他猝不及防的事情发生了。 他耳垂剧痛,竟是被闵珂上来狠狠咬了口。 这一口咬得很狠,黎因甚至怀疑已经出血了。 他捂着耳朵后退一步,惊讶地望着闵珂。 闵珂肆意地笑着,总算透出点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朝气,甚至带着几分挑衅:“你猜他看到这个,会不会知道?” 第20章 耳朵先是觉得疼,随即又火辣辣地烫了起来,闵珂这一口咬得狠,黎因抬手一摸,肿了。 瞧着闵珂的笑脸,黎因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闵珂看着他的耳垂,似乎挺满意自己的作品,不断端详着:“你问。” “赵铭当初是不是纠缠过你?”黎因问话的同时,也在打量闵珂的神态。 这个名字一出,闵珂本来放松的目光,变得专注警惕。 “他找你了?”闵珂长眉紧拧,“这么多年过去,他找你做什么?” 黎因不紧不慢道:“我问的是,他当年是不是纠缠过你,你怎么确定他找的人是我。” 闵珂接过黎因怀里的南瓜,往后厨的方向走,黎因顺势退了几步,背脊靠在门框,长腿一抬,蹬住石墙,用脚把人拦下。 他双手环抱身前,面上没什么情绪,眼底敛着冰冷锋利的雪光,至下而上睨了闵珂一眼:“不打算回答我吗?” 闵珂脚步顿住,视线落在挡在身前的腿,修长、漂亮,充满力量感的轮廓,他移开目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么突然提这个人?” 黎因不想再兜圈子,单刀直入:“有人跟我说,赵铭当初不仅跟踪我,还偷拍我,他是不是拿我来威胁过你?” 串联前因后果,实在简单。 赵铭追求闵珂未成,选择和江肖文交往,分手后赵铭报复性举报,导致江肖文被踢出项目组。 赵铭跟踪拍摄他的照片时,他和闵珂还未交往。 或许在赵铭眼中,他已经是个威胁,该说赵铭直觉确实不差,因为那会他们的关系的确暧昧。 他基本确定,赵铭用他威胁过闵珂。 至于赵铭如何威胁,大概是以江肖文为实例,表示自己完全有能力左右他人的前途和未来。 闵珂伸手拂开廊上扶手积雪,坐了上去:“这是谁跟你说的?” 黎因:“你一直不正面回答,怕什么,怕我发现你对赵铭做的事?” 闵珂抬起脸来,些许茫然,很是无辜道:“阿荼罗,你在说什么,我没懂。” ──四个小时前。 黎因抽完一支烟,进屋拿了杯热茶,递给被冻得脸颊通红的江肖文。 江肖文捧着奶茶,笑着道谢,继而又想起了一件事:“后来赵铭去酒吧喝酒,在后巷被人打断了一条腿,没找到凶手,不过他得罪过那么多人,是谁做的真不好说,真是恶人自有天收。” “是啊,是谁做的呢?”黎因将烟头收进铁皮烟盒中,盖起,发出清脆声响。 而现在,黎因与廊下的闵珂对峙。 当年闵珂年纪那样小,上大学前,离家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县城里的集市。 这样乖的孩子,会做出那种事吗? 闵珂戴着顶毛边帽,米色的毛边压在他额头,年轻的脸庞,看着既纯粹又干净。 “算了。”黎因不打算深究,也对是谁打断了赵铭的腿没有兴趣,他真正在乎的是,“赵铭威胁你这件事,你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闵珂鼻尖发红,张嘴便是一团白雾:“因为我觉得我能处理好,告诉你,也只是让你心烦而已。” 黎因一字一句道:“让我心烦?” 他双手撑着栏杆,仰头看着黎因:“刚开始我跟他说我不喜欢男人,他不信。后来他好像发现我喜欢你,总是拿些似是而非的话来试探我,像苍蝇一样,让人恶心。” 闵珂踢了踢廊上的雪:“我还没追到你,更不能跟你说了,要是你害怕了怎么办?” 黎因没被他的逻辑绕进去:“那我们在一起之后呢?他还在纠缠你,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闵珂语气低落:“在一起之后,只要不让其他人知道,就不会有什么事。但是阿荼罗……你不是生气了吗?因为我不想公开。” “要是你发现跟我在一起会有这么多的麻烦,如果赵铭像针对他前男友一样针对你,让你学业受影响,到那时,你难道不会后悔?”闵珂攥住了身下扶手,手背青筋若现:“我不想你后悔。” 光滑洁净的天空,不知何时又变得灰蒙一片。 雪缓缓落下,顺着风旋转飘摇,落入廊中,静谧无声。 “不管赵铭威胁你什么,你都应该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你一个人又能做什么,打断他的腿,拿刀杀了他?”黎因说。 闵珂又不说话了,他安静的时候,总是显得那么可恶。 黎因长长吁出口气,颇为倦怠道:“反正你做好的决定,从来不需要我的意见。” 何况这都已经是六年前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下雪天有风的时候最冷,黎因把拉链拉到顶,越过闵珂回客栈。 身后没有追来的脚步声,亦无那一声声他讨厌的“阿荼罗”。 不该固执的时候,闵珂总是固执得要命。 回到房间,黎因开始收拾行李。 他们商量好了要让出两间房,黎因把自己那间让了出去,而方澜则跟另一位女孩同住。 把衣服件件叠好,拉上行李箱拉链,黎因起身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天光彻底暗了下来,雪越来越大,世界被迫拉下静音键,只剩轻微雪声。 大雪覆盖了院子清理好的路,也淹没了窗前曾留下的一束花。 晚饭的时候很热闹,十几个人分成两桌。 天气太冷,大家目光热切地等待着,期盼从食物中获取热量。 老板和闵珂提了个大桶进来,今天是咖喱牛肉盖浇饭,搭配南瓜饼。 热气腾腾的饼,在暖黄的灯光里散发出香甜的气味。 不多时装饼的盆便空了,只剩底下那层晶莹的油渍。 等黎因想夹饼时,只看见光溜溜的盆底,顿时无言。 方澜在他身旁坐着,整个吃饭的过程中,一直在咳嗽。 黎因担忧道:“你没事吧,感冒了?” 方澜摇了摇头:“感觉不像,就是干咳,应该是这里太干了,咽炎犯了。” 黎因:“要是感冒了就找我,我有带药。” 方澜:“知道了师兄,你今晚睡哪个屋啊?” 黎因:“还没确定,可能跟梁皆他们一个房间。” 方澜惊讶道:“你们三个大男人挤两张床啊?” 林知宵把不喜欢的萝卜夹着丢到梁皆碗里:“把两张床拼一下,师兄睡中间。” 这时,过来帮忙加咖喱牛肉的闵珂,冷淡道:“不好吃吗?” 林知宵窘迫道:“当然不是,只是我从小不吃胡萝卜。” 这种情况下,挑食也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林知宵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 闵珂认真地看着梁皆和林知宵:“你帮他吃胡萝卜,你们是什么关系?” 林知宵觉得这个问题很怪,有点懵,梁皆替他回答了:“我跟小林幼儿园就认识了,好多年的朋友。” 梁皆把胡萝卜塞进嘴里:“他确实不吃这个。” 闵珂若有似无地瞥了黎因一眼,转身问其他人,要不要加咖喱,问了一圈,最后才落座吃饭。 这时江肖文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扎可乐和香烟,放到黎因手旁:“黎因,谢谢你把房间让给我们,等回到北城,一定请你吃饭。” 闵珂刚拿起筷子,还没来得及吃,他转过头来,把江肖文从头看到脚:“你又是谁?” 江肖文看向闵珂,只觉眼前一亮,半晌才道:“我是隔壁客栈的,那边停水停电了,只能来这借宿,我叫江肖文,你好!” 面对江肖文主动伸出来的手,闵珂敷衍地握了握,随后低头吃饭。 黎因说:“太客气了,给可乐就行了,烟就不用了。” 江肖文:“我看你盒子里没剩几根烟了,这个牌子的不喜欢吗?” 闵珂将黎因面前的可乐拿在手里,启开瓶盖,气泡迸发的声音很响,他仰头将可乐喝下大半,才说:“是图西收留了你们,你不感谢图西?” 图西,是老板的名字。 江肖文缩了缩脖子,呐呐道:“该、该谢谢的。” 黎因安抚地冲他笑了笑,主动缓解他的尴尬:“行李都搬好了吗?” 江肖文说:“还没,本来想下午拿,结果雪一直在下,还有些行李没拿过来。” 黎因起身:“正好我吃饱了,帮你们一块搬吧。” 江肖文的客栈不算远,只是雪天路滑,很难走,好在他们行李不多,走一趟也就搬完了,就是仪器设备需要留意不能摔,十分钟的路耽误了半小时。 等到了客栈,黎因满头满脸的雪,门厅里已经安静下来,只有老板图西还坐在前台后面。 黎因放在柜台的行李箱,不知去向。 图西见到他,便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闵珂把你的行李拿走了,他说你跟他睡。” 黎因拍了拍身上的雪:“是谁决定的?” 图西仍是傻乎乎地笑着:“闵珂啊。” 黎因无可奈何,只能来到他才逃离了一夜的屋子,重新叩响房门。 里面传来脚步声,闵珂拉开房门,目光沉静地打量了黎因好一会,才说:“这么快就忙完回来了?怎么不去他房间喝可乐?是不喜欢那个牌子吗?” 第21章 刚开门,除了闵珂的阴阳怪气,黎因还感觉到一股温暖扑面而来。这种温度对于刚经历过风雪的人,是十足的诱惑。 “可乐不是被你拿走了吗?”黎因随口应付,“我行李呢?” 闵珂侧开身子,让黎因走入房中。 黎因很快就捕捉到房间里多出来的设备,一台小太阳取暖器,安静地立在书桌上,烧得橙红的铁丝不断供给热能。 原本在墙上装饰作用的壁毯,也被闵珂拆了下来,固定在窗户处作二层保护,起隔冷作用。 该说闵珂确实专业,硬是在有限条件下创造适宜环境。 黎因的行李靠墙边放着,他走过去时,忍不住望了眼床铺。 床铺布置得温暖舒适,床头有杯牛奶,冒着腾腾热气。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精心设计过,诱捕黎因的陷阱。 身后的房门被关上,黎因警惕回神,只见闵珂正把自己的行李──一个黑色的登山包,挡住底下门缝。 黎因抽出了行李箱把手:“你在干什么?” 闵珂直起身来:“图西没跟你说吗,你今晚跟我睡。” 黎因平静道:“我没同意。” 闵珂走到浴室旁,置若罔闻:“快洗澡吧,浴室我先用过,给你热好了,再等热气就散了。” 黎因没动,也不接话,浴室的热气在散去,无形的僵持在加剧。 闵珂手里按着浴室灯的开关,一下,两下,三下,暗、明、暗。 最后一下,他的脸陷入阴影中,被浓稠黑暗所吞噬。 “阿荼罗。”闵珂轻声道,“我只想你好好睡一觉,醒来舒服。想你每顿都吃好,别饿肚子。想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会受伤。” 啪哒──灯亮了,闵珂眼睫低垂,黯淡的阴影:“没想让你不高兴。” 黎因指尖微颤,随即收紧,始终保持沉默。 闵珂等了一会,慢慢地转过身,拎起登山包靠墙放好:“把牛奶喝完再走吧,加了蜂蜜,很甜。” 说完,闵珂走向那座小太阳:“这个也带走,记得定时,不要开一晚上,容易着火。” 闵珂关掉电器,拔下插头,准备帮忙送到楼上去。身后却传来行李箱放倒,拉开锁链的声音。 黎因从行李箱里翻出自己的睡衣浴巾,越过闵珂,走进了浴室。 在浴室里脱衣服时,黎因看到洗手池上摘下的耳坠,底下垫了张纸,绿松石在暖光下,呈现近乎橄榄绿的色调。 但真正引起黎因注意的,是耳坠上的那颗半透明不规则圆石,内里沁着抹橙粉色。 黎因拿起耳坠看了一会,不多时便放了回去。 拧开热水开关,嗡鸣声很响,像水管叹了口气,热水一股股地旋落下来,浇在冰冷的皮肤上,驱散寒意。 黎因想起与闵珂还未交往时,三角榄的一次社团活动。 活动定在距离北市三小时车程的松西岭,那是一片未完全开发的自然保护区,以清幽森林和潺潺溪流闻名。 松西岭的入口是条碎石小径,路旁矗立着杨树与白烨,沿路走进深处,视野开阔,迎面而来是片巨大湖泊。飞鸟掠过水面,芦苇随风摇摆。 三角榄的成员们在湖边搭起帐篷,热热闹闹地开始烧烤,他们准备在此野营过夜,倒也不急着探索整片松西岭。 等黎因发现闵珂不见踪影时,便决定自己先行探索,顺便寻找不听话的社员。 顺着湖泊深入,翻过一片草坡,前夜才下过雨,大地饱食雨水,绿得鲜明生动。 草坡斜下方蜿蜒着一条溪流,黎因慢悠悠走到溪边,忽觉余光不对,顺势望去,果然在树上寻到了闵珂。 浓密的枝叶似天然的隐蔽工具,闵珂靠在一根宽厚的横枝上,蜷缩着身体,睡得正香。 斑驳的光影透过枝叶落在他身上,将白衬衣染得金黄。他一条腿曲起,一条腿落下,放松地悬在空中。 黎因站在树的不远处,分明几步距离,眼前画面却像截然不同的世界,寂静而美丽。 闵珂大概是他认识的人里,唯一一个会在树上睡着的人。 脸颊被阳光晒得滚烫,等他发现自己凝视这画面太久时,只觉得有些头晕,心跳得很快。 他没有叫醒闵珂,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大概是不想惊扰了一场美梦。 回到溪流边,黎因发了会呆,以往能够迅速进入眼底的植物,却难以集中他的注意力。 他蹲下身,将手探入冰凉的溪流中,泉水涌进他发烫的掌心。 水底各色石子,在溪水和阳光的照拂下,似宝石般闪烁。 身后传来枝叶摇晃的声音,黎因转过头,闵珂醒了。 坐在树上的闵珂,很慢地眨着眼,逐渐清醒过来,悬在空中的腿晃了晃:“学长,你怎么在这里?” 黎因在溪底挑选着最心仪的石子:“随便逛逛,你为什么不跟着大家一起搭帐篷?” 枝叶晃动得更厉害了,而后他听到了落地声,再一转头,闵珂已经轻巧落了地,也不知怎么这样敏捷,还不畏惧近一层楼的高度,难道在山林间长大的孩子,运动天赋都比较过人? “因为无聊啊。”闵珂双手高举,伸了个懒腰,放松答道。 黎因看着掌心里一把石子,挑挑拣拣,留了颗玻璃珠大小的透明石子,里面沁着抹橙粉色。 闵珂身上好像总是戴着各种各样饰品,走起路来,总是发出招摇的响声。 他蹲到了黎因身边:“这颗石头好漂亮,学长能送我吗?” 黎因在阳光下仔细端详这颗石头,单边眼睛虚闭着:“为什么送你?” 闵珂被问得一怔,然后笑出声来:“因为我很喜欢,我拿东西跟你交换好不好?” 说着闵珂摘下了手上的戒指:“这个行吗?” 黎因扫了眼:“不够。” 闵珂摘了手链:“加上这个呢?” 黎因慢吞吞地说:“还是不够。” 闵珂一点也没觉得黎因手上那颗捡来的石头,换他全副身家有点过分:“那学长还想要什么呢?” 黎因拿走了闵珂的戒指和手链,将那颗石头放到他的掌心:“先欠着,等我想到再说。” 闵珂捏着那块石头,冲黎因笑着眨了眨眼:“学长把夕阳送我啦。” 那一刻万籁俱寂,云霞满天。 一枚戒指和手链,就将黎因完全收买,总是不太够的。 只是那时的闵珂,比金色的夕阳耀眼。 *** 水声停了,湿汽浓重的浴室里,黎因擦拭着脸颊上的水珠,目光重新落在了那枚耳坠上。 是他在松西岭捡的石头吗?不确定。 或许只是长得像罢了,漂亮的石头总是很相似。 黎因穿好睡衣,从浴室里走出,床上已经隆起一大块,闵珂的体型比从前大得多,这一点再次明确,感觉床都被占据大半,还不如上去夹在梁皆和林知宵中间。 床上的闵珂听到了湿润的脚步声,在徐徐靠近。 床垫下陷,黎因坐在了床的另一边,空气中,淡淡的香气弥漫,是沐浴露残留在皮肤上的味道。 闵珂翻了个身,正好看到侧坐在床上的黎因。 黎因沐浴过后,皮肤更白,耳垂脖子连带着指关节,都泛着红,他正漫不经心地用毛巾擦拭着沾了水的头发。 随后,他抬手拿起床头的玻璃杯,饮下牛奶。喉结上下滑动,吞咽声很斯文,在寂静的夜里,又很清晰,喝完牛奶,他无意识地舔去唇边的奶渍。 黎因放下杯子,站起身来,光影透过真丝睡衣,隐隐绰绰地浮现身体轮廓。 他去浴室刷牙洗漱,挂好毛巾,等从浴室出来,就见刚才还在被窝里的闵珂坐了起来,捂住鼻子。 黎因皱眉:“你怎么了?” “上火。”说罢闵珂起身,越过黎因进了浴室,还顺手关上了门。 黎因敲了敲门:“是不是暖气机温度开太高了?要不要调小些?” 隔着门,闵珂的声音很闷:“不用,在高原待久了是这样的。” 闵珂从浴室出来,就见黎因已经躺下,被子盖得严实,连脸都盖住,只露出点头发来。 “你这么盖被子不闷吗?”闵珂问。 黎因从被子里探出那双漆黑的眼珠子:“还行。” 闵珂担忧问:“觉得冷吗?” 黎因摇头:“不冷。”甚至有点热。 闵珂:“那你捂得那么严实做什么?” 黎因再度往下扯了扯被子,露出整张脸。 黎因五官生得端正,骨相完美,唯一眼尾那颗痣,给眉眼添了点多情。 对闵珂,他总是冷淡且疏离。 此刻,他用那张端正又冷淡的脸,声音平稳道:“怕你上火。” 第22章 黎因合上眼,气息平稳,既无紧张不安,也无警惕防备,仿佛即将躺上来的人,不是前男友,只是位不甚相熟的大学同学。 虽闭了眼,但黎因并未立即睡着。 持续两日大雪,眼见上山没有指望,野采项目推进困难,经费成本增加,低温还容易损坏设备。 更糟糕的是,积雪覆盖植被后,目标植物和生态样本都有可能被埋藏或破坏。 观测变量异常,样本质量下降,代表性偏差等烦心事萦绕心头。 与之相比,跟闵珂同床共枕这件事,都变得无关紧要。 啪搭——灯灭了,房间陷入黑暗。 闵珂躺了进来,两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男人,肩膀胳膊不可避免地挤在一块。他身体温度很高,热度从皮肤的接触面开始扩散,越来越暖。 被窝里有股好闻的木香味,那是敬木礼所用燃香留下的痕迹,日积月累地沁透闵珂的皮肤。 本以为会失眠,孰料次日醒来,他甚至不知自己何时入睡。 黎因低头,被子早已滑落大半,他却半点不觉得冷。 也不知道闵珂怎么睡的,能睡进他怀里。男人额头抵住他颈项,绵长温热的呼吸,伴随频率,打在他胸口。 黎因试图转过身,拉开安全距离,大腿不经意间蹭到了,那东西跳了一下,比主人更早地清醒过来,很有活力,温度极高,隔着睡裤威慑性十足地抵在黎因腿上。 晨间光线昏暗,黎因往被窝里瞥了一眼。 闵珂入睡前还穿着短袖,此时上身却不着寸缕,朦胧的光影覆盖着漂亮年轻的身体。 灰色运动裤下,轮廓清晰,根据身材等比例放大,又无视大自然和谐规律,成了寻常人难以消受的存在。 黎因试图将腿蜷缩起来,远离可怕事物,谁知弄巧成拙,腿是远离了,腹部却送了上去,肚子被抵得往里凹陷。 闵珂睫毛颤抖着,似要醒来,打在胸口上的呼吸变得紊乱又急促。他眉心紧皱,薄唇微抿,像位清纯无辜受害者,还在梦中就叫人得了手。 黎因闭了闭眼,他是个男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只是对象实在不合适。 硬下心肠,他翻身坐起,把另一人给惊醒了。 闵珂困倦地睁开眼,翻了个身,胳膊压在额上:“怎么了?” 黎因把腹部的睡衣捋了捋,试图将那股异样感驱除:“你衣服呢?” 闵珂声音含糊不清,带着股黏糊劲:“热啊,脱了。” 黎因头也不回地进了浴室,拧开水龙头,掬着冷水浇在发烫的脸颊。身体存储一晚上的热量,被冰冷的水汽掠夺干净,那些本能反应也跟着消停下来。 在浴室洗漱完毕,黎因出来时,闵珂正靠着床头喝水,喝得又快又急。他抬手擦拭淌到下颌的水珠,撩起眼皮,对上黎因目光。 房间很暗,像晨昏交替的天空,微妙而模糊,交织的视线汇聚半空,无人闪避。 闵珂单手撑床,右腿屈起,放松的姿势,越发显得那处嚣张突兀,气血充盈。 黎因将视线抽离,在床尾寻到闵珂皱巴巴的上衣:“不冷吗?” “不冷。”闵珂声音很懒,“上火。” 黎因:“……”这茬是过不去了吗? 等闵珂进入浴室,黎因掀起厚重壁毯,撩开窗帘。 窗外天地茫茫的一片白,好似无边无际的荒野,空旷寂静。 彻头彻尾的坏消息。 黎因换上外出服饰,离开房间,走廊上似结了冰,整间客栈被冻得灰扑扑的。 门帘掀开,是穿着绿色军大衣的图西,他哈着冷气,提着一壶刚烧开的茶水:“黎同学,你醒啦,跟闵珂睡得怎么样,他没有吵你吧。” 黎因怀疑图西当初汉语课逃了不少,所以现在组织语言的能力如此糟糕。 “挺好的。”黎因答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图西愁着一张脸:“雪太大了,我也不清楚,得等闵珂醒来,让他出去看看。” 黎因昨夜睡前在群里约了小组会议,定在梁皆和林知宵的房间。 会议不过三十分钟,就提前结束,只因方澜状态不佳,她面色苍白,一直断断续续地咳嗽。 黎因让她吃下感冒药后,好好休息。 左右这个天气,他们也别想去其他地方。 从梁皆房间离开,黎因登至三楼,准备从高处察看村子路况。 风雪停歇的短暂时刻,整座村庄被大雪捂住口鼻,变得一片死寂。 时间已是早上十点十五分。 以往这个时间段,村子里早已人声嘈杂,如今连鸡鸣也无。 山风呼啸,一个身影从客栈的巷子入口显现出来。 那人骑在一头棕色高山马上,低着头,兜帽遮住了脸。身上披着宽大的图宜族样式冬袍,由宽厚皮质腰带束紧,黑色袍身被寒风拉扯鼓起,金线绣制的山纹在光里若隐若现。 这幅画面实在非现实,并不属于黎因熟悉的现代世界,像某种更遥远的存在———似风雪岁月流逝间,图宜族曾经的符号。 眼见对方骑马停在了客栈门口,黎因顺着楼梯而下,来到院中。 天地宽广明亮,冷冷清清,雪地闪烁着细腻的光点,空气冷而湿润,呼吸间鼻子脸颊都轻微刺痛。 图西站在红色的木门中间,正侧着身跟外面的人说话。 黎因踩着雪缓慢地走了过去,隔着半个院子的距离,他看清了骑手的眼睛。 兜帽下那张脸,戴着由轻薄皮革所制的防风面罩,那双蓝色的眼睛实在好认,黎因认识的人中,只有闵珂一个。 风雪掠过,他们隔着这片被雪覆盖的世界,对上目光。 黎因顿住的脚步再次抬起,跋山涉水般,他艰难地踱步到院门口。 路面不是完全结实的雪,有些凝成冰的地方很滑。 好不容易站稳身体,黎因扶着门道:“马是哪来的?” 图西骄傲介绍道:“我的老伙伴,拿了很多奖,漂亮得很!” 闵珂俯身,掌心抚摸着马的鬓角,动作温柔:“的确很乖。” 难怪刚才图西说得等闵珂出去探一探,黎因还以为图西是觉得闵珂作为雪山向导,那两条腿比普通人的耐用,原来是有马能借闵珂出行。 闵珂抓着缰绳,利落翻身而下:“积雪把山路都给堵住了,村口唯一的石桥也给埋了,信号塔那边情况也不太好。” 戴着面罩,他的声音不算清晰。 黎因打量闵珂的目光很慢,连闵珂那双高至小腿的靴子都仔细看了看,似乎对图宜族的服饰很有兴趣。 闵珂感觉到了,他摘下面罩:“怎么了?” 黎因定了定神:“信号塔的问题看来很严重,手机几乎接收不到信号,村子里有固定电话吗?” 图西回答:“小卖部那边有,晚点让闵珂骑马带你过去。” 闵珂转头对图西说:“我把宝贝接回来了。” 黎因眉梢微挑,看向闵珂身后,如果刚才没看错,闵珂是独自回来的,宝贝是谁,又在哪? 图西眉飞色舞道:“宝贝来了!” 说完图西立即转身,匆匆往后院方向走。 待图西一走,闵珂掀开兜帽,朝黎因迈了一步:“你刚才在看什么?” 黎因感觉裸露在空气中的手实在很冰,他缩了回来,揣进兜里:“没见过图宜族的衣服,好奇。” “好看吗?”闵珂轻声道,他朝黎因又近了一步,皮靴轻抵黎因鞋尖,“阿荼罗觉得,是十八岁好看,还是现在好看?” 黎因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闵珂:“你跟自己比?” 闵珂下颌微点,耳坠在颊边轻晃,那颗透明的橙粉石子,很晃眼。 “不可以吗?” 第23章 黎因不答反问:“宝贝是谁?” 这问题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闵珂拍打着肩上的积雪,轻轻地笑着,既没有回答,也不再继续追问黎因究竟喜欢哪个阶段的他。 闵珂退了几步,重新握住缰绳,要把马牵进院子里。 一开始马还不愿意,看着被图西宠得很有脾气,要闵珂温柔地哄。 闵珂说图宜语时,音调会更柔软低沉,像情人间的轻语。他从衣服里掏出颗糖,天气太冷,糖纸被冻得凝固,他脱掉手套,将糖纸拆开,送到马的嘴边。 马吃了糖,总算满意了,舌头念念不舍地卷着闵珂指腹,鼻子喷着热气,屈尊降贵地抬起蹄子,步入前院。 黎因在旁边看着,从口袋里拿出面巾纸,递过去:“擦擦手。” 闵珂简单擦拭过后,向黎因介绍:“它叫洛白,刚满五岁,平时图西都是把它放在高山牧场那边,那边草场大,更自由。” “洛白是公的母的?”黎因随口接道。 闵珂:“公的。” 黎因:“该给它找女朋友了。” 闵珂揉了揉洛白鬓角,看着它湿润的眼睛:“这个得看图西有没有计划。” 黎因:“你很喜欢它吗?” 闵珂颔首:“喜欢。” “那怎么不自己养一匹呢?”黎因问。 两人一马来到后院,黎因才发现客栈里原来还有一间小型马厩。 马厩搭建得很结实,虽然屋顶上覆满积雪,但里面的干草堆得整整齐齐,看着很温暖。 闵珂安抚着马的脖子,顺势将缰绳拴在木桩上:“很多时候,光靠喜欢并不足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哪怕你再想拥有。” 屋顶不时有积雪滑落,落地声很轻,被柔软厚重的雪所吞没,同时也掩盖了黎因的那声——“是吗”。 闵珂从腰间小袋上掏出一根胡萝卜,递到马的嘴边。刚擦干净的手,再度被舔得湿润。 他提来一桶温水,小心倒入水槽,等洛白低头喝水时,他又开始检查它身上的毛毯是否盖得严实,精心得好似对待自己心爱的小马,即便这马不属于他。 这时一阵急促的铃铛声至身后响起,伴随着图西惊慌地叫喊,黎因转过身,待看清眼前画面时,他愣住了。 一头羊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它身上裹着件色彩鲜艳,图案繁复的披肩,脖子挂着红绳,银铃在绳上剧烈摇摆。 让黎因感到错愕的是,这只羊嘴里还叼着一只鸡,羊什么时候变成肉食动物了? 闵珂反应很及时,只见他快步上前,在院中央擒住羊的两只角,再用脚撂倒蹄子,当场把羊按进雪里,那只鸡也跟着甩飞出去。 匆匆追来的图西叫得更惨了:“宝贝!” 黎因:“……” 原来宝贝是一只羊? 这头名叫宝贝的羊通体雪白,毛发如云一般柔软蓬松,有着极长的睫毛和金色眼珠,在人类的审美中,是只长得非常漂亮,很干净的羊。 小羊还像宠物一样,穿着鲜艳的小衣服。 图西扑了上去,使劲推闵珂的手。 闵珂没撒手,目光冷冷地从地上那只形状凄惨的鸡掠过:“不能吃了。” 图西满脸心虚道:“洗一洗,也能吃……” 闵珂手上施力,宝贝惨烈地咩咩直叫,图西赶紧转过头对黎因说:“黎同学,来帮帮我!” 黎因赶紧上前,看着那只被咬得破破烂烂的鸡,违心道:“确实洗洗也能吃。” 闵珂始终没动,抓着羊的手被地上的雪冻得通红。 羊实在叫得太惨,加上图西在一旁苦苦哀求,令黎因不由加重语气道:“闵珂,松手。” 闵珂看着黎因,缓缓松开手。 宝贝猛地翻身而起,快速地冲出后院。闵珂也跟着起身,弯腰捡起那只鸡,拍了拍鸡身上的雪,径直往厨房去了。 图西唉声叹气,既没有追羊,也没敢去后厨,只能搓着脸对黎因说:“都怪我,没看好宝贝。” 黎因宽慰他道:“没关系的。” 图西愁着脸说:“有关系啊,这么大的雪,谁家都不愿意卖鸡,闵珂给村长砍了好久的柴,还帮他孙子辅导功课,才换到一只鸡。” 这样极端的天气里,想弄只鸡回来,确实困难,难怪刚才闵珂看他的眼神中,竟带着些委屈。 图西又说:“阿闵说你身体不好,鸡汤很补。” 黎因拍了拍膝盖上的雪:“我感冒好得差不多了,喝不到鸡汤也没关系。” 图西呐呐道:“这是他的心意,有关系,很重要。” 黎因若有所思地看向图西,不知这位淳朴的图宜族老板是否看出他和闵珂真正的关系。 “他的什么心意?” 图西眼神飘忽,答非所问道:“你们关系很好。” 黎因:“闵珂跟你说的?” 图西咧嘴笑道:“没有,不过我听到阿闵喊你阿荼罗。” 黎因心头一动:“阿荼罗是什么意思?” 图西挠了挠头:“嘿,这个是我们图宜族的词,是雪山上的第一颗星。” 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嗯,就是晚上,天黑了以后,最早最亮的那颗,对我们图宜族来说……” 大概是词汇量太大,图西顿了半天,才继续道:“是很高的,很特别的存在!你是他的阿荼罗。” 一大团雪从屋檐上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雪雾四散,像炸开的浪花,又似从天而降的雪星,砸得人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图西看见黎因睁大的眼,不知是被雪吓到了,还是被话吓到了。 黎因几度欲言又止,渐渐脸颊浮现血色:“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他在喊我什么?” 看着他的表情,图西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嗯。” 黎因:“……” *** 后厨,灶台的火烧得很旺,锅里浓烟滚滚,闵珂站在砧板前,菜刀快狠准地剃掉被羊咬过的部位。 闵珂身上的冬袍确实好看,但穿着做饭显然不妥,下摆的毛边与厚重的刺绣在经过灶台时,被蹭得焦黑。 很快闵珂便注意到了,用冷水过了遍手,才弯腰拍打衣摆上的脏污。本来脸上就没什么表情,现在看着心情更差了。 “我来吧。”黎因走了过去,准备接过闵珂的菜刀。 闵珂把手一抬,没给:“你又不会。” 说完,闵珂目光停留在黎因脸上,疑惑道:“你的脸是不是被冻伤了,这么红。” 黎因语气平静道:“可能是吧。” 闵珂放下菜刀,拿皂角仔细地清洗双手,黎因坐在旁边看着,发觉闵珂洗手的方式很有意思,认真得像是外科手术前,对手部进行消杀。 洗过手后,闵珂从满满当当的调料罐里,拿起一只棕色罐子,走到黎因面前。 他把罐子里东西倒在掌心处,用力搓热化开,而后蘸着抹在黎因脸上。 黎因闻到一股熟悉的奶味:“酥油?” “嗯,可以治冻伤。”闵珂说。 黎因往后躲了躲:“我自己来吧。” 闵珂沉声道:“别动。” 他仔细地将酥油涂抹在黎因脸颊上泛红的部位:“好像不是冻伤,你觉得疼吗?” 闵珂背过手,用手背触碰黎因的额头:“是不是发热了。” “没有。”黎因语速变快了,“我已经好了,但是方澜感冒了。” 闵珂不怎么在意道:“气温下降得太快,她病了也正常,多休息几天就好了。” 黎因:“我想给她弄点粥喝。” 闵珂将手里的罐子放回原位:“我这又不是食堂,想点什么就能有什么。” 黎因:“我会煮粥,鸡肉能分我点吗,我打算给方澜煮个鸡丝粥。” 罐子落在灶台上的声音很响,闵珂语气怪异:“你什么时候学会下厨了。” “读研的时候。”黎因走过去,拿起菜刀,利落地将鸡胸肉剔了下来。他手法娴熟,的确不是生手。 闵珂看着他握刀的手,越看越不满意。 黎因正切姜丝,被闵珂伸手夺刀吓了一跳,声调都变高了:“做什么?!” 闵珂带着情绪把黎因从砧板前挤开:“灶台跟燃气灶不一样,我来。” 黎因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不是不能点单吗?” 火光映在闵珂侧脸,越发显得鼻梁高挺,轮廓优越,只是这张好看的脸,此刻充满倔强,还十分嘴硬:“现在开业了。” 闵珂见黎因一时半会没走的意思,便从角落里拉出一张小木凳,还强调了句:“我做的。” 黎因摸了摸平滑的凳面,能看出打磨痕迹,衔接平滑工整:“手艺不错,学了多久?” 闵珂唇角扬起:“几天吧。” 黎因双腿伸直地坐着:“这么厉害啊。” 闵珂眉目舒展,全然看不出刚才还满脸不情愿地煮粥:“还行吧。” 粥水烧开了,香气弥漫,气氛安静祥和。 就在这时,黎因出声了。 “雪巅上的星辰,熠熠生辉的第一颗星。” 黎因单手托腮,看着闵珂往粥里加盐的手一颤,整个汤匙掉了进去,粥水四溅。 他不紧不慢,像念诗般,一字一句道:“是高高在上,无法触摸的存在——阿荼罗。” *** “我给你起个图宜族的名字好不好?” 说这话时,闵珂坐在副驾座上,手里把玩着那颗从黎因那要来的石头。 黎因扶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好啊。” 车窗外漆黑的树荫不断后退,城市的夜很浑浊,不见星辰。 闵珂转过头,路灯的光透过车窗,投在黎因侧脸,一明一暗。 第24章 小三岁,刚满十八岁的闵珂,不在黎因的择偶范畴里。 他自幼行事皆有规划,无论学习还是兴趣,亦或是人际关系,都处理得不错。 黎因初恋是高中学姐,那时他高二,女孩大他一届,长得漂亮又优秀,是艺考生,背着小提琴在校园里行走时,不知是多少男生的梦中情人。 不过那段恋情十分短暂,学姐上大学后他们就分了手。 之后黎因谈的每一任女友,年纪都比他大,包括闵珂口中那位在校园联欢晚会上,跟他四手连弹的学姐,也是他的前任,虽然表演时两人已经分手。 闵珂刚洗完澡,穿着黎因的衣服,裤子对他来说有些长,为了不踩脏裤脚,他双手抓着拎起,露出脚踝,慢吞吞地走过来。 黎因靠坐床头,正在翻着书,闻声望去,看着这画面愣了好一会,一行放大加粗的字体,像ppt动画效果般缓缓滑过他的脑海——好可爱。 明明不是他的理想型,甚至连性别也不符合,为什么会觉得可爱呢? 闵珂单膝跪在床上,准备上床,察觉到黎因的目光,忽然笑了:“在想什么?” “在想……这种感觉就像拟合种子萌发数据时出现的离群点——它不符合任何已知条件,却真实存在。删掉它不合理,解释它也无解。只能反复验证,直到不得不接受它的存在。” 黎因合上书本,发出沉闷一声。 闵珂神情茫然:“你……是在复习功课吗?” 黎因把书放到床头柜上,放松躺下。 非理性的喜欢打破了他的认知,但大自然本就不完全遵循规律,变数随处可见,连山间风向都有偏差,又何况是人类感情。 他没打算给闵珂解释,只把被子拉至下巴处,双手与腹部合十,闭上双眼:“睡吧。” 虽然闭上眼,但仍感觉闵珂看了他好一会,才伸手关灯。 黑暗中一切感官被放大,闵珂身上若有似无的木香,弥漫在空气中。 明明是个男孩子,怎么会这么香? 次日醒来,黎因感觉颈项处毛茸茸的,胳膊上压了个脑袋。闵珂整个人都要蜷缩在他怀里,像是畏冷的小动物,双眼紧闭,呼吸声很轻。 黎因睡觉非常规矩,几乎睡前什么姿势,醒后依旧什么姿势。 大概率是闵珂睡着后无意识挤来他这边,半梦半醒间,黎因把人揽进怀里。 胳膊被压得又酸又麻,他艰难地动了动,将闵珂惊醒了。 黎因低头,恰逢闵珂睁开眼,在极近的距离中,他们对上目光。 闵珂带着初醒的懵懂,睫毛很慢眨了一下,那对蓝玛瑙似的珠子,在清晨阳光下,被弯起的眼睫掩住了大半。 闵珂冲他粲然一笑:“早安,阿荼罗。” 心脏骤然停顿了一拍。 这不符合逻辑。 黎因脑海里乱七八糟地浮现各种数据曲线,心率图、荷尔蒙水平、神经递质信号传导,全都在偏离正常值。 闵珂发现自己枕在黎因的胳膊上,他们的距离过于暧昧,脸都红了,正准备起身,就听见黎因说了声:“别动。” 闵珂撑住上身,困惑地向黎因投来目光。 黎因慢慢地收回僵硬发麻的胳膊,甩了甩。 实际上这声别动,是他对自己说的。 不动,他还能维持表面上的理智。 闵珂歉意地按住他的胳膊:“抱歉,我睡觉有点不老实,是不是压麻了?” 黎因感觉胳膊的皮肤都好像变得敏感,他下意识抽回胳膊,翻身下床:“没事,我先去洗漱。” 发麻的胳膊分明是右手,却莫名觉得左边心口的位置也在阵阵发麻。 等黎因洗漱完毕,闵珂已不在室内,床铺被收拾得整整齐齐。 下到一楼,只有林巧巧正翘着一条腿,边吃着葡萄边看电视:“你们昨晚睡得很晚吗?” 黎因不动声色道:“怎么了,吵到你了?” 林巧巧:“现在都十一点了,你们才醒,我都快饿死了。” 黎因跟着坐在沙发上:“我妈呢?” 林巧巧:“阿姨说她约了朋友得出门,让你好好照顾我们,带我们出去吃饭。” 黎因看了眼时间,确实很晚,外面阳光正盛:“你想吃什么?” 林巧巧:“太阳好大,懒得出去,叫个外卖吧?” 这时闵珂扶着楼梯下来,林巧巧热情道:“小珂,睡的怎么样,快来,姐姐给你剥葡萄吃。” 闵珂颔首笑道:“早啊,林学姐。” 林巧巧正打算剥葡萄皮,整盘葡萄就被黎因端走:“大清早吃什么葡萄。” 黎因端着葡萄觑了闵珂一眼,对方刚洗过脸,看着水灵灵的,跟盘子里的葡萄差不多。 黎因摘了颗葡萄扔进嘴里,汁水充裕,又酸又甜:“你想吃什么?” 闵珂很随和道:“都行。” 黎因把葡萄端走,换了盘切好的苹果回来,备了四把叉子,避免叉子不够,发生需要被人喂的情况。 刚走到茶几边,也不知道他们之前聊了什么,闵珂坐在沙发上,连姿势都很乖巧,问出来的话,却让黎因心头一跳。 闵珂说:“学姐,你不是第一次来学长家里吧。” 林巧巧坦然道:“嗯,之前来过。” 闵珂仍是笑着,眼神却很冷淡:“是吗?你们关系真好。” 黎因把苹果放在茶几上,正要开口,闵珂却忽然起身:“我去院子里看看,昨天都没看清楚那里种了什么花。” 说完,闵珂快步越过黎因离开了。 林巧巧坐在沙发上,有些惊讶道:“我还没来得及说,我来你家干嘛呢,他不会误会了吧。” 黎因抱着胳膊:“应该是。” 林巧巧面色复杂道:“小珂从昨天开始就很奇怪,刚才还问我这种问题,天啦,你是没看到他刚才的表情,一瞬间脸就黑掉了,你说他该不会……” 黎因心头莫名悬起,就听林巧巧捂着脸说:“喜欢我吧!哎呀,人家不谈姐弟恋啦。” 黎因:“……我觉得应该不是。” 林巧巧轻咳一声:“是吗,我也觉得是我想多了。小珂看起来就很受欢迎,我听说医学院的可多人追他了,小珂就是不谈,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少族人有什么忌讳,不能跟外族人谈恋爱吧。” 黎因看了眼花园的方向:“不知道。” 他把手机解锁,点开外卖软件:“免密支付,想吃什么自己点。” 林巧巧接过他的手机:“不一起点吗?” 黎因转身朝花园走:“你点就行,我什么都吃。” 白天的花园,跟夜晚不太相同。 家中的花园大多时候是黎因在打理,这里混乱又充满生命,不像一般家养花园的规整,更接近自然状态,植物错落有致地生长,枝叶随意蔓延。 还有不少黎因从野外带来的战利品,像狼毒花、报春花、地衣苔藓,大多数人并不认识。 闵珂此时正蹲在黎因的战利品前,报春花上停着一只蝴蝶,蝴蝶仿佛并不畏惧体型比它大数十倍的人类,仍由闵珂垂眸打量。 黎因正准备走过去,就见闵珂拿起手机,接起电话。 他接电话时,蝴蝶翩跹而至,停在他脑袋上。 “喂,妈妈。” 不知为何,闵珂跟他母亲交流,用的是汉语,而非图宜语。 母子间寻常的话题,跟黎因和自己母亲的别无二致,都是问钱够不够用,吃没吃饭,最近身体怎么样。 闵珂一一回答,手里轻轻摸着那朵报春花,小心翼翼地,怕碰坏了一般。 也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闵珂声音变得有些别扭:“我有喜欢的人了。” 莫名地,黎因感觉自己像是撞见他人隐私,正犹豫着要不要发出点动静来,就听闵珂叹了口气:“……他不喜欢我。” 黎因袖子拂过一片植株,枝叶簌簌,蝴蝶惊飞,闵珂握住手机,回头。 他眼神示意闵珂继续打电话,自己则是走到长椅边,坐在一地阳光里。 闵珂迅速地结束了通话,收起手机,犹豫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黎因抬手遮挡过于刺眼的眼光,虚着眼道:“林巧巧来我家,是因为当时她在策划一个植物科普展,得来我家借植物标本,作为展览的展示品。” 闵珂的脸被光照得通红,连脖子也红了:“是吗。” 黎因认真打量闵珂的表情:“怎么还是不高兴?” 闵珂站起身来,缓缓走到黎因身侧,替他掩去大半的阳光:“有什么好高兴的。” 黎因学着闵珂方才的口吻:“是吗。” 闵珂双手插在兜里,替他遮挡烈阳,却不愿看他一眼:“嗯,林巧巧比我有优势啊,就算你们现在不交往,也是迟早的事吧。” 黎因挑眉道:“就不能是纯友谊吗?” 闵珂似乎觉得这个词很可笑:“反正……就算你不跟她谈,也不会跟我谈。她是女孩,我是男人,你根本不考虑同性,不是吗?” 黎因懂了:“所以从昨天开始闹别扭?” 他拍了拍椅子另一侧:“坐。” 闵珂没动。 黎因:“真不坐吗?” 闵珂很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慢慢坐了下来。 黎因看了眼他脖子上的吊坠,用手指勾起,把玩,温润的木饰在掌心中呈现出柔和的,承载生命气质的质感。 “这个叫什么?” 闵珂的嗓音哑了,被黎因突如其来,把玩吊坠的动作逼得浑身僵硬:“观……观木。” 下一秒,黎因拽住了观木,将闵珂扯到身前。 他轻笑着偏过头,吻住了那双柔软的、颤抖的,闵珂的嘴唇。 第25章 虽然上次闵珂偷亲他时,黎因便知这人完全不会接吻。 但现在的闵珂,显然被他吓坏了,嘴唇僵着一动不动,纤长的睫毛剧烈颤抖,几乎要刮到他脸上来。 黎因抬手捧住对方脸颊,试图引导着将吻深入。 他含住闵珂下唇,还未来得及做什么,闵珂呼吸变得好急促,发出了像是打嗝的声响。 到底是没忍住,黎因进行不下去了,他笑出了声,同时松开了闵珂胸口的观木,往后退。 闵珂肤色深,但依旧能看得出整个人都变红了。他直直地盯住黎因,嘴唇带着红润色泽。 “好笨啊。” 黎因声音又轻又哑,在阳光下眯眼浅笑的模样,映在闵珂眼中,像是明晃晃的招惹,又似隐晦的勾引。 闵珂抓住观木用力一扯,红绳发出断裂的声响。 在黎因惊讶的目光中,闵珂起身强势地将他按在了椅背上。 眼前所有的阳光,皆被闵珂遮了去,视野一片昏暗,仅余那片又深又暗的蓝。 他唇齿被用力撬开,不会接吻的男生,凭借着本能贪婪索取。 黎因双腿分开,是闵珂单膝顶入,跪在椅上。男生滚烫的掌心托住他的脸颊,嘴唇被吮得又酸又麻。 “等等。”他皱眉试图躲开,掌心按住闵珂的脖子,滑至背脊,像在安抚一头大型猛兽。 他不明白闵珂看着比他小的身躯,为何能有这么强的进攻性和这样大的力气。话音刚落,下巴就被掐着拧了回去,再度被吻住。 水声很响,像被搅得一塌糊涂的春湖。 急促的呼吸,带着湿润的水意,抚过彼此滚烫的脸颊。 蝉鸣声吵闹,心跳声更响。 等一切结束,黎因双唇肿胀,似缺氧般恍惚。 而闵珂则乖巧地坐着,一手掌心握紧观木,一手拿着桌上的记录本,给黎因扇风。 黎因轻轻吸了口气:“舌头都被你亲破了。” “对不起。”闵珂好像很歉疚,“你先亲我,我忍不住。” 黎因摸了摸肿胀饱满的唇:“谁家接吻会这么凶啊。” 闵珂看了他嘴唇一眼,又不敢看,匆忙地移开了视线:“下次不会了。” 黎因意味深长地重复:“下次?” 闵珂满脸错愕,望着黎因,像是在看一个负心汉:“……你。” 黎因觉得好玩:“我怎么了?” “我表现得不好,所以没有下次了吗?”闵珂双手合十,盯着掌心中的观木:“我没亲过别人,没经验,但是我会去学的。” 黎因若有所思:“跟谁学啊?” 闵珂不回答了,把头深深埋着,似乎能埋到天荒地老。 黎因闷笑着,凑过去亲了亲闵珂滚烫的耳垂,感觉那冰凉的耳坠贴在他的下颌,在夏日中带来一丝清凉:“不许跟别人学。” “只能跟我接吻,闵珂。” *** 灶膛里传来一声闷响,火星溅到灶台边,在漂亮的冬袍上留下灼烧印子。 粥水围着锅炉星星点点地溅了圈,于高温下化作扁平的浆痕。 闵珂回过神来,拿起汤勺将放盐的调羹捞起,放置一旁。 “谁跟你说的……”闵珂刚提起话头,便目露恍然,“图西。” 自言自语中,闵珂再度回到砧板前,拎着菜刀切姜丝,剁得又急又响,看起来很忙碌。 后厨里热得厉害,蒸汽滚滚中,闵珂的后颈逐渐浮上薄红。 屋里寂静,室内被灶火映得橙红一片,墙上的铜壶和陶罐反射着暗金色的光,食物的香味渐渐溢满整个空间,顺着木门,消失在雪天寒气中。 木门敞开的一线光景里,雪再度悄无声息地落下,呈现冰冷的蓝调。 屋内屋外,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又下雪了。”黎因喃喃自语道。 闵珂叹了口气:“再这么下去,怕是要雪灾。” 这场没完没了的风雪,似要将所有人都困在雅达古村中,短时间内不能离开。 悦耳的铃声响起,罪犯重回案发现场,宝贝用角将木门顶开,悠闲地迈着四条蹄子走进了厨房。 这头白羊颇为灵性,心里记得刚才闵珂把它按在雪地里,于是来到黎因身旁,摇头晃脑地抖落身上的雪,眨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等待人类抚摸。 黎因当即抬了手,摸了摸它的背脊。洁白干净的毛发,带着象牙色的质感,摸起来却很是粗硬,没有看起来绵软。 “宝贝,是不是饿了?”黎因温柔问道。 闵珂冷笑一声:“它才从别人家大吃大喝回来,怎么会饿。” 黎因摇了摇白羊身上的铃铛:“它是图西的宠物吗?这几天怎么没见到。” 闵珂:“邻居家田地歉收,借它去绕田一圈,吃掉坏运气。它在别人家吃了好几天,坏运气没吃掉,倒吃来了大雪。” “天气也不是它能决定的。”黎因自认为很客观地说,从羊背脊摸到羊脑袋,摸个不停。 闵珂觑了他一眼:“你总喜欢漂亮的东西。” 不知想到什么,闵珂又改了口:“现在连不漂亮的也喜欢了。” 黎因不为所动道:“喜好总是会变的,人不可能一直喜欢同种类型。” 室内再度陷入死寂,闵珂侧脸在跳跃的火光中,慢慢变得僵硬。 这时图西从外面推门而入,约莫是跟着宝贝来的,迎面看清闵珂的神色,当即被吓了一跳,声音都发颤道:“宝贝,过来。” 说急了,甚至转成了图西语,大概是让宝贝赶紧离开。 等宝贝甩着圆滚滚的身躯步出后厨时,图西才松了口气:“不是去小卖部吗?雪会变大,快去。” 说完,图西小心翼翼,搓着手笑着来到闵珂身边:“我来吧。” 闵珂随意用帕子擦拭手上的水珠,将布往灶台上一摔,转身便走了。 图西莫名其妙地看着闵珂的背影,又转向黎因的方向。 黎因起身,温和笑道:“在冲我发脾气呢,别紧张。” 从后厨进到后院,周围的气温瞬间下降,冷得厉害。雪花落在黎因发间眉梢,被体温化作水渍,像场轻盈雪白的雨。 负气离开的闵珂,走得不远,此刻正停留在马厩松解缰绳。 听到踩雪的声音,闵珂将马牵出马厩,专心地整理马鞍。 “洛白能承受我们两个人的重量吗?”黎因问。 闵珂将缠成一团的脚踏解开,对黎因说:“先上马。” 黎因人高腿长,也骑过几次马,他踩着脚蹬,借力翻身上马。 洛白感受到背上多了个人,不安地原地踏了踏,黎因握住缰绳,俯身摸了摸洛白的脖子:“辛苦你了,一会回来,给你很多胡萝卜。” 闵珂牵着缰绳,等黎因坐稳了,便领着马往外走:“许下无法达成的承诺,就算是洛白也会伤心。” 黎因跟随马行走的节律,摇晃着自己身体:“刚到村子那天,我看到小卖部有卖胡萝卜。” 闵珂将兜帽戴上,从马鞍侧面的袋子里取出去一只毛茸茸的帽子,递给黎因:“那是之前的事了,现在未必。” “你不上来吗?”黎因戴上帽子,厚实的皮草掩住了风雪袭来的冷意。 闵珂:“雪天路滑,我不会摔,你不一定。” 黎因坐在马上,手指被冻得生疼,被大雪覆盖的村庄,安静得像被遗弃在深山里。马蹄踏在雪地,发出嘎吱声响,天上的雪落在闵珂的帽檐、肩膀,越来越多。 像是没有对话的心情,闵珂很快就安静下来。 “还有多远?”黎因打破了沉默。 其实黎因记得路,也知道还剩多远。 闵珂的声音被冷空气包围,显得有些沉闷:“快到了。” 不多时,他们来到村子里唯一的小卖部,门上挂着木牌,边缘被雪覆盖得看不清字样。 闵珂伸手拍打门,震下了不少雪来,同时也看清被冻得结了霜的玻璃门上,挂着一把锁。 黎因骑在马上,看得清楚:“关门了?” 闵珂收回手:“我知道老板家在哪,可以过去找他。” 雪越来越大了,闵珂袍子上深深浅浅地暗着,也不知这袍子除了漂亮,还有什么好处,连雪好像都防不了。 “他家远吗,如果远的话,我们今天先回去吧。”黎因说。 闵珂:“不远,就在村子里。” 说着,闵珂走到一处较深的地方,半条腿都陷了进去。幸好他反应及时,稳住身体用力把腿拔了出来,摇晃着抖落裤腿上的雪。 黎因心跳得有些快,被吓的:“还是上马吧,不是很近吗。” 闵珂摇了摇头,头也不回道:“没事。” 黎因攥紧缰绳:“闵珂。” 以往他要是沉下声喊对方名字,这招总会管用,但今日闵珂仿佛听不见般,像耳朵也被兜帽给遮得严严实实,全然听不见外界的声响。 黎因抓着缰绳试图让马停下,可惜洛白只听闵珂的,根本不在乎身上的人类如何动弹。 他叹了口气,用冰冷的指腹揉了揉脸:“漂亮。” 脚步声停下了,闵珂轻轻勒停了马,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黎因木着脸,没答话。 闵珂挑起眉梢,僵硬了半天的脸颊,总算活了过来,露出浅浅的笑意:“我没听见,再说一遍。” 黎因慢声道:“我说,现在……更好看。” 第26章 老板家确实不远,就在小卖部附近,从外观看,房子跟村子其他建筑区别不大。 老板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少族女性,长得十分喜庆,眉眼弯弯,大方又热情地邀请黎因和闵珂到家里喝茶暖身。 房里很暖和,墙上地下,到处铺满漂亮的毯子,靠墙的木柜做工精美,客厅中央放着一张待客用的矮木桌,搭配柔软精致的坐垫,整个家呈现出花团锦簇的热闹来。 因为要招待客人,老板特地给桌子铺了层蕾丝桌布,再端出一盘盘食物,眼看着要将木桌给铺满。 黎因轻声问闵珂:“这样合适吗,我只是想打个电话,再买点胡萝卜。” 闵珂已经盘腿在木桌前入座:“他们喜欢别人来家里做客,别紧张,先坐下来。” 闵珂转头向老板娘介绍黎因,用的是少族语,也不知说了什么,老板娘目露惊叹地冲黎因竖起大拇指,继而转身走到木柜里,拿出一本相册来。 相册颇有年代感,被精心地保存着,老板娘将其中一页翻开,指着上面的照片给黎因看。 黎因一眼就看出那是北城的标志性建筑,老板娘和一个年轻的男孩站在国旗下方,冲镜头害羞微笑。 闵珂解释:“桑丽大娘的儿子也在北城。” 黎因惊讶道:“是吗,还在念书吗?” 闵珂原话翻译过去,桑丽大娘摆摆手,表示自己孩子已经毕业,留在北城工作,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 闵珂在两个人看照片时,自觉把三个杯子都倒上奶茶,加了奶油的那一杯,推到黎因面前。 见黎因埋头只顾着看相册,闵珂轻声唤道:“阿荼罗,奶茶。” 自从知道这个称呼的含义以后,其羞耻程度不亚于闵珂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他宝贝。 当初若不是有法学院赵铭那档子事,让闵珂心存顾忌,黎因合理怀疑,对方会把恋情炫耀得人尽皆知。 在图西老板面前,闵珂也从无遮掩,一口一个阿荼罗,让他现在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图西。 黎因伸手接过奶茶,在桑丽大娘慈祥的微笑下,喝了一口,惊叹道:“好喝,非常香。” 闵珂将夸赞转达,桑丽大娘笑吟吟地说,奶茶都是自己做的,甚至要将配方写下来,让黎因回去按配方自己煮着喝。 虽然语言互不相通,但是亲切的笑容,不停推过来的食物,比语言更热情,比赞美更动人。 黎因喝茶喝到最后,脸都红了,因为桑丽大娘一直夸赞他学习厉害,个子很高,长得很帅,闵珂都一板一眼地翻译出来。 直到桑丽大娘说了什么,闵珂面色微变,没有即刻回复。 桑丽大娘却等不及了,她从相册中小心地抽出张照片,拿给黎因看。上面的姑娘一袭鲜艳的少族装扮,冲镜头笑得俏丽。 这是在给他介绍姑娘呢,黎因客气地接过照片,问闵珂:“漂亮怎么说?” 闵珂低头喝茶,始终不语,黎因见状,便指着照片,学着桑丽大娘那般竖起拇指。 桑丽大娘更激动了,直到闵珂同她说了句话,桑丽目露才可惜地望着他。 黎因问:“你说了什么?” 闵珂从果篮丽拿了颗橘子,慢条斯理地剥开:“我说你有恋人了,难道不是吗?” 黎因一哽,想到闵珂这段时间始终保持的误会,顿时欲言又止。 闵珂递了瓣橘子过来,黎因不疑有他地放进嘴里,这些时日他已经很习惯闵珂总是随时随地塞过来的食物。 那些食物总是香甜又美味,带着不属于城市的香气。 岂料橘子很酸,黎因感觉半边牙齿都软了,但面对桑丽大娘,他又不好意思吐出来,只能艰难地咽下。 刚想找罪魁祸首的问罪,就见闵珂将剩下的橘子塞进嘴里,嚼了两下便往下咽,好像味觉失了灵。 “不酸吗?”黎因问。 “还行。”隔着还未放下的杯沿,闵珂瞥了他一眼,“毕竟遇到你之后,更酸的不是没有。” 黎因不理会他的怪话,面对胡说八道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置之不理。 等桌上小食吃了许多,装着奶茶的铜壶都轻了大半,闵珂总算提起来此目的,黎因要打电话,还想买胡萝卜。 老板娘点头又摇头,让黎因一头雾水,等闵珂翻译过来,就是电话有,胡萝卜没有。这大雪天的,小卖部里的食物早就被村民买光了,要不然老板娘不会提前关门。 固定电话家里也有,老板娘大方地不收钱。固定电话不会被信号塔影响,黎因找到导师号码,将电话拨通,告知对方整个团队目前的状况。 导师在电话里安慰他,说经费的问题不要担心,现在最重要的是所有人的安全,等天气好些了,看情况上山采样,将周期拉长一些也不要紧。 如果天气情况实在不妙,记得尽快撤离,返回北城。 结束通话后,黎因回过头,放置电话的柜台紧挨的那面墙壁上,有个与房子装潢格格不入的布谷鸟挂钟,闵珂正靠在摇晃的钟摆边,抱着胳膊,对他说:“打完了吗?” 望着钟和闵珂,不知为何,黎因心头浮起一句话:时间不够了。 与闵珂重逢至今,不过七天,如果按二十四小时算,仅仅六天而已。 如果天气恶化下去,野采会提前结束,那时这场不被任何人期待的重逢,也会划上句号。 黎因对闵珂笑了笑:“结束了。” 闵珂怔忪一瞬,松开手朝黎因走了过来,好奇地望着他:“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对我好了些?” 黎因和煦道:“有吗?” 闵珂的直觉好似动物一样敏锐,他能感觉到黎因坚固的防备好似被瓦解了些许,而他不明缘由,只是将黎因上下打量着,最后粲然一笑。 望着他的笑容,黎因能感觉到五天前的闵珂,跟现在的他变得有所不同。 “我也要打电话,你去陪桑丽大娘聊天吧,不然不礼貌。”闵珂说。 看来被风雪封锁在雅达古村的日子里,闵珂也有必须联系的人。黎因没有多问,而是从放着电话的小房间里走了出去,他回到客厅,却不见桑丽大娘的踪影。 黎因在矮木桌上坐了会,决定起身返回打电话的小房间,他独自待在客厅里,总不太好,这毕竟是别人的家,黎因心想。 穿着袜子的双足,踩在瓷砖地上寂静无声,黎因慢慢地走回房间门口,准备抬手敲门。 话筒的质量不太好,有些轻微漏音,以至于黎因能听见闵珂通话对象的声音,是个女声,具体说了什么,黎因听不清楚。 “嗯,等这边的工作结束,我会立刻回去。你弟弟的事情我知道了,会处理的。我上次听到阿姨有点咳嗽,我这边买了些……” 话未说完,闵珂的话显然被对面打断了,但他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安静地等待着,虽然语气克制,但透着股难以言说的责任感。 电话那头的人,对闵珂很重要。 闵珂从来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何况是其他人的生活、弟弟,甚至是母亲。 黎因收回手,墙上的布谷鸟时钟轻轻摇摆,滴滴答答地响着。 野采对他来说是一项工作,是不得不完成的学业,对闵珂来说,同样是生活所需,赚取报酬的机会。 六年前,他们是偶然交汇的两个点,陨石与星球擦肩,带来片刻的冲击和火光,然后各自进入彼此轨道,早已互不相干。 与来时一样,黎因安静地离开。 回客栈的路上,黎因在闵珂的帮助下上了马,随后闵珂也跟着一同上来,他的背脊紧紧贴住闵珂的胸膛,好像能感觉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闵珂双手环绕着他,抓着缰绳,脸颊故意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才说:“脸上有雪花。” 黎因望着漫天大雪,戴紧了帽子:“快回去吧,冷。” 和来时不同,回程的路上,洛白肆意地跑了起来,颠簸间黎因被迫在闵珂的怀里,越陷越深,到最后闵珂单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抓着缰绳,连心跳都变快了,快而有力地撞击着黎因的肩胛。 不一会,他们就看见了客栈三楼那几盏亮起来的灯笼,在风雪来临,天色昏暗的下午,像指引的标示,让行人归家。 闵珂在客栈的门口停下,翻身下马后,朝黎因伸出手:“下来吧。” 黎因没有第一时间接,他看着「一家客栈」的木牌,耳旁响起的不是风雪声音,而是时针行走的撞击声,布谷鸟钟内部的机械响,听筒的漏音,阿罗手腕上碰到一块的银镯,卫生院中的那一句,“你晚上想吃什么?” 噪杂的声响伴随着风雪,围绕在黎因的耳旁,像此时落下一片又一片的雪花,越来越多,即将把人掩埋。 黎因盯得双眼酸涨,才收回视线,望向马下仰视着他,闵珂的脸。 所有嘈杂声响,最后归为寂静。 最后一片雪花落下,那些他以为早已遗忘,属于六年前的记忆,再度复出水面,无比清晰。 一道属于闵珂的,更加年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想,我可能还是喜欢女生。” 第27章 后知后觉地,黎因发现自己把所思所想,说了出来。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对闵珂道:“你现在是发现自己更喜欢男人了吗?” 黎因望着闵珂原本高举的手,失了力般垂落至身侧,攥紧了黑袍。 闵珂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冬日的静谧似天然的,冰冷的隔阂。 黎因望着闵珂,像是看一场黑白默片。他先前说这人现在更好看这句话,并非违心之语,站在雪地里的闵珂,像一段被岁月精心打磨的风景,雪光映在眉眼间,漂亮得无声无息。 耳边噪杂的喧嚣缓缓远去,理智逐渐归位,黎因并不期待闵珂的回答,他撑着马鞍利落翻身,落在雪地里。 积雪没过脚踝,好像比离开客栈时更厚了,黎因越过闵珂,缓缓往里走。 无论是鲜花还是示好,从来都不是黎因想要的,也并未被这些事物打动,相反——越用心,越让人难以释怀。 闵珂曾经对他好得无所保留,真心实意付出的点滴,最后尽数化作虚情假意。 第一次被骗确实无辜,二次被骗,那就是活该了。 黎因不想回房,便去了后厨,在他们滞留在老板家中时,鸡丝粥已经煲好,后厨没人,图西被迫掌厨,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见黎因进来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阿闵呢?” 黎因:“在后面。” 图西将一个铁皮饭盒递给他:“粥在里面,得趁热喝,不然这个天一会就冷了。” 黎因道谢后,接过饭盒,他从后厨走出,迎面碰上闵珂。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闵珂仿佛再度整理好思绪,重振旗鼓,若无其事地问黎因:“中午想吃什么?” 黎因眼也不抬道:“随便吧。” 闵珂却踏了一步,与长廊上拦住黎因的路。 这个景象那样熟悉,黎因昨日才在这里逼停闵珂,问清赵铭之事,现在轮到闵珂了。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这样?”闵珂垂眸盯着他,目光在冬日中如有实质,存在感惊人,叫黎因不仅抬眼。 黎因勾着唇角,笑意不达眼底:“首先,选你作为向导,是因为我不想为了一己私欲影响整个团队。其次,愿意跟你一个房间,是客栈里房源不足,大家本来从暴风雪中出逃已经够累,我不想影响他们休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还要继续相处,如果让团队的其他人看出我们之间有不合,会影响工作。”黎因温声解释道,“我不需要你过多关照我,也不需要你的关心,我只希望你能公事公办。” 闵珂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好不容易升起火堆,却被冰雪毫不留情地扑灭,那样地可怜。 黎因却不为所动,仍在等待答案。 “好。”闵珂垂下眼,压抑地回答,“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黎因颔首:“现在,能让开了吗?” 闵珂侧过身,迎面而来的风冷意刺骨,黎因抱紧怀里温热的饭盒,连眼眶骨都被风吹得生疼,等回到室内,从木质楼梯登上二楼时,挂在墙壁上装饰用的相框,外层的玻璃倒映出他的眼,湿润地覆着一层水光。 他眨了眨眼,那点潮气在温暖的室内,很快被烘得干净。 黎因来到方澜的房间,方澜跟江肖文团队里的一个女生同个房间,是对方来开的门,小声对黎因道:“她还在睡。” 黎因把手里的饭盒递了过去:“这是鸡丝粥,你让她醒来以后,隔着饭盒用热水泡一泡,加热了再吃,她状态怎么样?” 女生说:“一直在睡觉,偶尔咳两声。” 黎因心想,生病时多眠也是好事,身体需要充裕的睡眠来修复。 他刚来锦城次日就病倒了,如今也算痊愈,症状都消得差不多,也不知方澜是否被他传染,也跟着一块病了。 黎因想着,冲对方感激笑道:“实在麻烦你了,请多关注一下她的状态,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可以到一楼102找我。” 女生扶着门,眼睛眨得有些快:“好的好的。” 黎因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未自我介绍:“忘记说了,我叫黎因。” 女生脸颊微红:“林秋秋。” 送完粥后,黎因没有去找梁皆他们,而是重新来到三楼。三楼阳台是半开放式,客栈外围长着一棵高大的树,半个树冠探身过来,像天然的屏障。树上覆着一层薄雪,将枝叶压得低垂。 黎因抬手将靠近客栈栏杆这边的枝叶积雪拂了去,即便他知道在恶劣的天气下,他的举措意义并不太大。 等积雪抖落得差不多后,手已经被冻得通红,他僵着手从兜里拿出香烟,将烟点燃。 楼梯里传来脚步声,黎因仰头吐出一口香烟。 江肖文来时便是见到这样一幅画面,黎因半倚着栏杆,手指夹着香烟,有种不疾不徐的从容,烟雾随着呼吸升腾,缭绕在他身侧,像一帧静止的胶片。 黎因的视线仿佛透过树在望着更遥远的地方,又好像什么也没看。 江肖文总觉得这人身上有股捉摸不透的气质,让他看起来十分疏离。 江肖文走了过去,望着黎因目光所及之处,能看见后厨的烟火气,在冬日中滚滚升腾。 “借个火。”江肖文语气试探道。 黎因没有多余反应,只是顺手拿出打火机,递给他,整个动作干净利落,眼神没有半点停留。 江肖文握着那枚打火机,有些愣神,冰凉的金属在掌心里沉沉的,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有温度,黎因看着心情好像很差。 按理说,他们认识没有多久,江肖文该识趣离开,不知为何他却鼓足勇气,停留在原地,等香烟点燃后,也跟着靠在栏杆上,从口袋里拿出一片树叶递了过去:“我刚才在路边发现的,品种有点特殊,你看像是高山栎的变种吗?” 黎因接过叶子,眼神终于认真起来些许:“这个季节,这种叶片的状态不常见。” 说完他微微抬眼,补充一句:“但不是高山栎。” 江肖文听他肯开口分析,顺势笑道:“你对这边的植物很熟吧,我听说斐达附近有不少少族村子,保留了很多原生植物,等野采结束以后,你有没有兴趣在这边多待一会,我们一起去看看?” 黎因将叶子还给他:“野采有可能因为天气情况提前结束,我们应该会直接返回北城。” 江肖文呐呐地哦了声,收回叶子,他感觉黎因转头望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他的尴尬,对方的语气顿时变温和了些许,不再遥不可及。 “你们来这边采样,应该有请向导吧,雪天路不好走,特别是上山那段路。”黎因说。 江肖文却摇了摇头:“本来请了向导,说是在雅达古村集合,但是这天气你也看到了,向导进不来村子里,我们也联系不上他。” 说完,他突然小心翼翼地看了黎因一眼:“我一开始还以为那个人也是你们团队里的学生,后来听说他是你们队里的向导。不过我始终觉得他很眼熟,现在想起来了,赵铭拍过你们俩的照片。” 那张照片里的两人彼此熟稔,他们的距离,眼神交汇,微妙的神态变化,是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那个瞬间被定格下来,画面里的他们正值最好的时候。 江肖文当时并未多想,只觉得那是一张好看的合影,有一种说不出的氛围感。 出于直觉,江肖文一眼看出照片里的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虽然闵珂特征十分特别,也长得很好看,不过江肖文最初对黎因印象更深,或许是因为黎因的专业能力实在优秀,引人注目。 不知为何,黎因的脸色变得有点阴沉:“赵铭也偷拍了他的照片?很多吗?” 江肖文忙摆了摆手:“就看过一张。” 就在这时,话题的主人公从后厨走了出来,脚边跟着一只雪白的羊,羊脑袋在他腿边蹭来蹭去。 不过再定睛一看,那羊哪里是在蹭,分明是在顶。 闵珂也不知在想什么,看着一直走神,竟然真被羊顶得往后一摔,摔在雪地里,袍子上都是雪花。 黎因和江肖文都停了对话,纷纷朝院子里的人看去。 闵珂坐在雪地里,却没有动,看着好像摔得狠了。 羊还在持续不断地顶着他的肩膀,胳膊,他却一动不动,仿佛没有任何知觉般。 雪还在下,不一会就将院子里的人浅浅地埋了一层。 江肖文关心道:“他好像不舒服?” 话音刚落,雪地里的人就缓缓撑地起来,走到楼下,他一直低着头,没有发觉楼上有两个人正在看着他。 他站在一楼的一扇窗户前,用手试图刨开窗台处的积雪。 然而积雪早已被冻的凝固,闵珂脱了手套,徒手一点点将冻雪掰开,通红的指尖被冻的发紫,不知掰了多久,才看到积雪里的东西。 那是一束已经蔫掉的花,闵珂试图拿起,枝叶被黏在雪上,花瓣破碎,四分五裂。 他双手捧着那不成形状的花看了好一会,掌心连花带雪地捂在手里,久久不愿松开。 好像他只要握得够久,一切都能恢复原形。 哪怕一切都只是徒劳无功。 第28章 香烟燃到了尽头,把黎因的指间灼伤了一块,还是江肖文提醒了他,若不然黎因仍盯着院中出神。 一楼窗台处被挖出了小小的一个凹槽,而站在那里的人早已离开,足印从院中蔓延到门厅的方向,被雪覆去痕迹,好像从未有人来过。 江肖文搓了搓被冻僵的手:“好冷啊,我们要不要进去喝杯热乎乎的奶茶?” 黎因熄了烟,颔首道:“走吧。” 两人从三楼回到一楼,江肖文环顾四周,除了前台后方正在玩手机的图西,不见向导踪影。 图西知道他们要喝茶,便将老式热水壶从柜台下面拿出来,沉甸甸地压在柜台上:“刚烧好的,喝的时候小心烫哦。” 他们在小沙发处入座,喝了好几杯茶,中午最暖和的时刻,屋外雪停了。 模糊的玻璃窗,映出一片片的碎金,没什么温度的阳光,也足够让人惊喜。 图西高高兴兴地将桌子擦了一遍,开始准备午饭。直到住客们三三两两下了楼,在门厅热热闹闹地挤作一团,闵珂都没有出现。 吃过午饭,黎因帮助图西清理院子里的雪,气温上升,雪变得松散,铁锹铲着雪往墙角的地方抛,很快垒出一座小雪山。 黎因看着那座雪山,莫名口舌生津。 闵珂大学时除了家教,还曾在甜品店里兼职。据说因为他的加入,甜品店人气空前高涨,甚至达到了排起长龙的程度。 闵珂只在那兼职一个月,攒够了钱便离职。 那时闵珂经常在家中自制各种甜品,其中最拿手的便是牛乳刨冰,冰面垒上水果,淋上奶油,十分香甜可口。 许是铲雪的活太过费劲,让黎因口干舌燥,他将拉链往下松了一点:“闵珂去哪了?” 图西忙着铲雪,第一遍没听见,让黎因再问一次。 黎因握紧铁锹的把手,重新问但:“他中午没来吃饭,出门了?” 图西重新弓下腰,用脚踩着铁锹往雪里压了压:“他不舒服,回房休息了。” “不舒服?”黎因说话时,喉咙被冷空气呛了一口,难受地紧缩起来,让他忍不住干咳了声。 图西像是习以为常道:“睡一觉就好了,不管他。” “是向导的职业病吗?”黎因闲话家常般,慢声问道。 图西的声音在铲雪声中不甚清晰:“差不多吧,前几年他跟不要命了一样干,老向导才有的毛病,他年纪轻轻就有了。” 黎因总算看到了院子里原本的青砖底,铁锹铲上去,发出尖锐的剐擦声:“为什么这么拼,很缺钱吗?” 图西摇头:“不知道,他不跟我说这些。” 谈话间,两个人把院子里清理出一条通道来,黎因指腹被灼伤,他用雪覆在伤处,望着那扇有个小凹槽的窗台。 深紫色窗帘紧闭,遮去里面所有景象。 黎因收回目光,上楼找梁皆他们,林知宵正凑人打扑克,拉着黎因打了半天的斗地主。 直到林知宵脸上已经被贴满了纸条,实在输得无处下手,才道:“师兄,你是不是作弊了?” 黎因捧着扑克牌,很不走心地嗯了一声。 林知宵不甘地仰倒在床上:“你根本不认真打,竟然还赢这么多!” 梁皆同样是一脸纸,比林知宵少几张:“因为师兄数学好,会算牌,所以我们才赢不了。” 林知宵踢了梁皆一脚:“我中间给你使了这么眼色,让你配合我点,你是一点没看见啊!” 梁皆:“你脸上都是纸,看不见。” 这话再度把林知宵气得够呛,他撕掉脸上的纸,瞪了梁皆一眼,转向黎因道:“师兄,你是不是快生日了,也没有几天了吧?” 黎因被提醒了才想起来这件事:“下个月才到,时间还早。” 林知宵忧心忡忡道:“现在都月底了,我们不会被困到下个月都还出不去吧。” 黎因:“如果天气实在很差,我们就直接撤退。” 林知宵:“那也太可惜了,来都来了。” 黎因:“你们的安全才是首位,既然我把你们都带出来了,就得负责。” 黎因是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同时这个想法还要获得专业人士的意见,能够凭借着蛛丝马迹,提前预警暴风雪的人——闵珂。 黎因回房时,意外地发现房里亮着灯,本以为不舒服的人,正蹲在行李箱前,整理东西。 “刚才出太阳了,是不是代表着雪会停?”黎因主动问道。 闵珂头也不抬,声音冷淡:“不好说。” 黎因愣了愣,很快他就反应过来,闵珂真说到做到,按照黎因的要求,用对待旁人的态度对待他。 “如果雪一直不停,继续在这待下去也没有意义,采集来的数据偏差会很大,我们考虑提前撤离。”黎因说。 闵珂双手掌心发红,此时正折叠一件衣服,闻言停下动作,仍是低着头:“你们要走了吗?” 黎因:“只是说有这种可能,如果天气好转,行程照旧。” 闵珂把折好的衣服放到一边,拉开了行李箱的拉链,从里面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黎因。 册子外封是具有质感的棉麻布料,封面没有标题,只用一根山藤固定,黎因解开山藤,翻开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稀有的高山植物,旁边是闵珂工整的笔记,记录了植物的生长环境,海拔与土壤条件。 再往后翻,每一页都附着实体拍摄图片,或是实物标本,甚至连拍摄天气和温度都一一标明。 他知道闵珂作为向导,曾去过很多地方,但是集齐这样一本厚厚的植物资料,实属不易,让他一时有些哑然:“都是你做的?” “嗯。”闵珂的声音很平静:“这些年进山的时候,顺手整理的,这东西也不算贵重,就当提前给你的生日礼物了。” 黎因不语,只是继续翻阅,那些照片拍得并不专业,有些甚至因为环境恶劣显得模糊,植物标本处理得很用心,看起来根本不似顺手而为。连一些细小的叶脉纹路都保存得一清二楚,每一页的记录文字都不同,有些详细到学术标准,有些却很随性。 比如这一页,闵珂留下的记录是——风太大了,雪进了脖子,我记了生长点,如果你会来,记得戴围巾。 砰——黎因合上了书籍:“这是什么意思?” “毕竟当年我忘了给你买生日礼物,这个算是补上了。”闵珂合上行李箱,拉上拉链:“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上面记录的时间跨度有几年,你花了几年时间,给我做了这样一本东西,是笃定了我们还会见面。”黎因轻声道,“但是我记得当年我说过,我不会再见你,所以你做这些东西,根本毫无意义。” 闵珂按住行李箱,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轻轻吸了口气,脸颊都有些颤抖:“你会收下吧,黎因。” 黎因没说话,闵珂闭了闭眼,将行李箱提着拎起,推到墙边,发出沉闷的一声:“如果你实在不想要,等你回了北城,随便找个垃圾桶扔掉就行。” 黎因指腹摩挲着封面,边缘处有些老旧,能看出书的主人在路过雪山、峡谷、高原时,都会翻开这本书,留下植物的印记。 “刚才你说,当年你忘了给我买生日礼物。”黎因看着闵珂背对着他的身影,看到对方耳垂空空荡荡,那枚带着橙红石子的耳坠,不见踪影。 “你不是买了吗,那双鞋。” 闵珂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 黎因二十一岁的生日,在公寓里举办了一个生日派对,请了诸多好友。 远在外地的朋友也一一寄来了生日礼物,黎因拆开快递,礼物在客厅里堆成小山。 闵珂准备了一桌菜肴,布置了客厅环境,忙忙碌碌地在各个角落堆满鲜花气球。 然后在第一个客人来临前,闵珂说打工的地方有事要忙,提前离开。 那日派对直至尾声,闵珂才姗姗来迟,彼时客厅里的朋友们都喝了不少酒,大家或坐或躺,一屋子的人,奶油蛋糕更是被弄得到处都是。 黎因给闵珂起码拨了不下二十通电话,他走到闵珂面前,还未说话,身后江世遥大声说:“黎因,快拆我给你送的礼物!快点快点,我都迫不及待了,我给你送了双鞋,是你喜欢的牌子。” 江世遥起身,摇摇晃晃来到礼物山前,翻出一个鞋盒,喜滋滋地递到黎因面前,还未掀开盒子,江世遥就发现不对:“这商标怎么是错的?” 他掀开盒子,拿出鞋来,仔仔细细地察看鞋子细节,顿时勃然大怒:“靠!老子在官网买的,怎么给我发假货啊!” 客厅里顿时变得热闹起来,众人三三两两地围到江世遥身边,一会有人给他出主意,让他赶紧找官网客服,一会有人说是不是搞错了,毕竟是名牌。 江世遥喋喋不休:“这牌子太离谱了,几万块的东西怎么能搞错!” 直到有人在礼物山里,翻出另一个鞋盒,高举道:“世遥,这里还有一双!” 两双鞋子被放到了一块,众目睽睽下,真假分明。 整个过程中,闵珂一直站在门口的位置。 玄关处一地的鞋,有牌子的,认不出牌子的,无一例外,都是崭新漂亮的。而他脚上的那双帆布鞋,已经穿了很久,连鞋带都断了一截,又破又旧。 他始终没有从肩膀上取下书包,离门更是只有一步距离,并未踏入玄关。 仿佛如此,便能够随时逃离。 第29章 黎因曾见过沙漠里的烟花,漆黑寂静的夜空中,燃尽一切般独自绚烂,短暂的美丽过后,一股股青烟扭着往下坠,变成残落的烟火余灰。 十八岁的闵珂,就像那场烟火。 黎因无法在满室喧嚣中,保护那一份脆弱的自尊心。最好的方法,便是装作不知,他上前结束了这场闹剧,将两双鞋都收了起来,再把朋友们都分批安全送走。 满室狼藉中,闵珂安静地待在角落,直到黎因将冰箱里提前藏好的蛋糕,用盘子装着递到他面前,他才轻声道:“我忘了……” 黎因用叉子插着一块小蛋糕,递到闵珂唇边:“忘了什么?” 闵珂眼睫低垂,他还未成长到可以遮掩情绪的年纪,那双黯淡无光的眼,暴露了一切思绪:“忘了你的生日礼物。” “没关系。”黎因轻声道,“你人在这里就够了,吃一口我的生日蛋糕吧。” 闵珂将那块雪白的蛋糕含进嘴里,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觉得蛋糕不是很甜。 黎因没有让闵珂整理屋子,只是让对方去洗个澡。在闵珂洗澡的过程中,他迅速地将客厅的狼藉恢复原样,等闵珂从浴室出来,黎因才坐在沙发上,冲对方招手。 他把客厅的灯关了,只亮着沙发处的落地灯,昏暗的光线,可以让他“没办法”发现闵珂泛红的眼皮。 闵珂挨着黎因落座,顺势拉着抱枕搂在怀里,脸颊靠在上方,挤压出圆润弧度,昏暗的室内光下,他侧过脸,眼里只有黎因:“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黎因牵过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沐浴过后的闵珂,指腹依然冰凉。 闵珂没有解释,只道:“阿荼罗,生日快乐,我以后会补上这份礼物。” 黎因捏了捏他的指腹:“好。” 而如今,在黎因说出那句‘你不是买了吗,那双鞋?’以后,闵珂站在那处,脸上没了表情,好像思绪空了一瞬,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 似乎隔着千万年的死寂,又像两三秒的瞬息,闵珂抬起头来,好像很平静,情绪没有任何起伏,仍是那句:“对不起。” 黎因按在书上的手,指尖抽搐着缩了一下,刚才被烟头燎过的地方,受伤时还不觉得疼,此刻却痛的钻心。几乎让他当即变了脸色,再也稳不住体面,起身离开。 分手的时候,闵珂也对他说——对不起。 门在身后被狠狠摔上,黎因迅速穿过走廊。 余光里图西从柜台后起身,惊讶道:“怎么了?” 黎因没有回答,他撩开厚重的门帘,离开客栈,一直从院子走到深红色的木门,顺着蜿蜒的脚印,步出窄巷。 大雪覆盖出空旷无人的世界,黎因漫无目的地一直走,走到阳光从肩膀流逝,走到风雪再度飘摇。 一座座被雪覆盖的低矮楼房,构建出冰冷的围城,他逐渐失去方向,直到脚下打滑,重重栽进雪里。 寂静的午后,黎因坐在地上,艰难地掏出香烟,用摔得发麻微颤的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打火机不在。 黎因将香烟攥在手里,捏成皱巴巴的一团,太阳穴隐隐作痛,眼眶骨又酸又涨,他的呼吸急促而混乱,过度交换的气体在冰天雪地中,化作团团白雾。 自重逢以来,黎因一直足够冷静,可闵珂的出现,像是撕开了被时光掩埋,治愈良好的伤疤。 从未想过,闵珂一句简单的道歉,竟能让他情绪失控到如此地步。 大概是刚才摔进雪里的缘故,肋骨处疼得厉害,像缠绵已久的旧疾,叫人痛苦难忍。 胸口翻涌的情绪,被尖锐的疼痛压进心底。 黎因扔掉香烟,抬手捂住脸,缓慢地调整着呼吸。指尖发冷,掌心唯一的温度,被温热的液体沁得发凉。 透过指缝,模糊的视野中,远处雪山巍然,雾气浓厚,熟悉的一幕再度浮现在视野里。 雪山陷入一片灰白的阴影下,刚才蓝得纯粹的天空,此时呈现诡异的灰白,天迅速地暗了下来,山巅的云雾似被强风搅动翻滚。 黎因盯着那片云层几秒,经过一遭,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新的暴风雪即将成型。 高山气候变化无常,暴风雪来得更是让人猝不及防。 村子里弥漫起雪的气味,风变得更急了,不知谁家的窗户未关,在急风下哐哐作响。 分明是为了避开闵珂才出来,却被现实裹挟着留在原地,似进退两难的囚徒。 黎因叹了口气,撑着酸痛的身躯起身,顺着来时的路加快脚步。 风雪刮在脸上,细细密密的疼,黎因走得急,回程的路上摔了好几次,好在雪足够厚,摔的不算疼。 只是他身上实在狼狈,到处被雪打湿,尤其是靴子进了雪,被体温化开后,冰凉刺骨。 风雪像是跟他作对般,骤然猛烈,将衣服鼓得猎猎作响,黎因被吹得几乎睁不开眼,但他还是努力冷静下来,如果实在回不到客栈,敲开附近村民家中避雪也不失为好的办法。 直到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黎因抓着外套的帽檐,顺着声音望去。 高大的马从雪地深处靠近,马背上的人脸颊被围巾遮住大半,但那双带着压抑怒意,以及些许后怕的眼,却那样清晰。 “你跑出来干什么?!”闵珂压着情绪,“我说过了,中午虽然出了太阳,但之后会是什么气候,就连我也不知道!你不熟悉村子路况,万一迷了路怎么办?” “抱歉。我只是出来散心,不小心走远了些,正准备回去。”黎因的声音被风刮得喑哑,他抓住马鞍,没有靠闵珂的帮助翻身上马。 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冷静的,没有丝毫破绽的黎因,干脆利落地认错,避免无意义地争吵指责。 闵珂同样没有浪费时间,现在返回安全的客栈才是最紧要的。 马迅速地跑动起来,黎因的背顺着惯性撞击在闵珂的胸膛上,对方的胳膊顺势搂了上来,用力地抱紧他的腰腹,紧得让人发疼。 这力道过了度,越了界,带着焦躁的不安,紧紧箍住了他,似乎松开手,黎因就会跟风雪一块化了似的。 洛白跑得很快,视野尽头出现客栈的灯火,有个人站在门口来回走动,是图西。 图西遥遥地看见他们,赶紧挥起手来,直到黎因下马,才喋喋不休道:“黎同学,下次不要跑出去那么久了” 黎因下了马就往旁边退了数步,离闵珂远了些:“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图西憨厚地说:“我不担心,是阿闵紧张。” 黎因默了默,只是礼貌笑笑,拍拍身上往下滴的雪水:“好冷,我先进屋换个衣服。” 进房以后,黎因脱掉身上冰冷湿润的大衣,先进浴室冲个澡。 大概是因为风雪的缘故,水管里的水变得细小,只有食指的宽度,冲在人身上,非但不觉得热乎,倒把仅剩的温度都给带走了。 黎因从浴室出来,就看见闵珂坐椅子上,沉默地望着他。 无视对方的视线,黎因从背包里取出止痛药,掰下一颗,用水送服。 闵珂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灯光,压来黑沉沉的影子:“你哪里不舒服?为什么吃止痛药?” 黎因咽下药后,坐在床上,那本厚厚的书籍已经不见踪影,他看了眼垃圾桶,翻盖的垃圾桶,看不出是否已经容纳了那件生日礼物。 收回目光,黎因平静道:“有点头疼,可能是被风吹的。” 闵珂闻言:“我去给你倒点热水。” 房门被关上,黎因目光凝视着垃圾桶,看了半晌,最后轻轻踢了一脚。 垃圾桶很轻,看起来并无重物,他转头逡巡了整个房间,再也没能看见那本棉麻封面的书籍。 黎因抿唇掀开被子,躺在床上,闭眼休息。 房门被人拧开,给他倒热水的人去而复返,大概是看见他已经闭了眼,动作顿时变轻。 水杯放在床头,发出细微声响,闵珂似乎在房间里走动着,不多时,脚下的被子被掀开,一个温暖的热水袋被塞了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黎因始终难以入睡,空气中另一个人的存在,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存在感,让他根本没办法心平气和,让自己陷入梦境。 床垫轻轻晃动,是闵珂也跟着上床,大概是觉得他睡着了,对方才敢靠过来。 他感觉到胳膊隔着被子,贴住了温热的人体。 闵珂似乎躺了下来,他的手隔着被子,顺着黎因的胳膊缓缓下滑,停留住手的位置,仿佛如此,两人便是双手交握了一样。 “我不知道那双鞋是假的。” 闵珂声音很轻。 “我只是想给你最好的,结果给了最糟糕的。” 又是一阵漫长的安静。 闵珂没再说话,他只是将额头抵在黎因的肩膀上,合上双眼。 生日礼物再多,也不会多出一份。那双鞋究竟是谁送的,他们都心知肚明。 真相不过是张一戳就破的纸,底下是十八岁闵珂的自尊。 六年前黎因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份自尊,像是捧着易碎的宝物。 而六年后的闵珂同样知道,现在的阿荼罗,不会再保护他。 第30章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好像是闵珂的脑袋挨过来没多久,黎因醒过来时,掌心全是汗,被子很沉,上头压了件厚重的大衣。 房间里除了他以外,再无旁人。黎因光脚下地,准备去浴室洗把脸清醒一下,还没拧开水龙头就瞧见了自己手指上的创可贴,被灼伤的地方,已经处理过了。 他沉默一阵,最后避开了创可贴的位置,用毛巾简单地擦了脸。 撩开窗帘,窗外已经完全黑沉下来,有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狂风似利刃拍打窗户,整个建筑被风撼动得轻微震颤,仿若世界末日来临。 黎因看了眼时间,他竟一觉睡到了晚上七点。推门出去,走廊亮着灯,悠扬的舞曲流淌在暖橘调的灯光里。餐桌旁坐了几个人,每人手里的茶碗都冒着热气,在音乐声与茶香中,大家随意地闲聊着。 音乐的源头在餐桌的正中央,那是款老式的磁带录音机,长长的天线被拉得极高,大概只能起到装饰作用,毕竟信号塔都被风雪扑倒了。 所有人手机都没了信号,当一切现代电子娱乐设施都失去它本应有的作用时,古老的社交与机器,便显得难得可贵。 录音机年纪太大,银白的机身落了漆,显出黑色本体来,它的音质依旧响亮,将音乐传递到房子的每个角落。 图西正跟江肖文聊天,离得近了,黎因听出图西正在教江肖文图宜语,江肖文问:“图宜族里,我爱你怎么说?” 图西:“没有我爱你这个词,不过我们有安纳哈,指的是心的方向,撒尼亚,让人觉得光明温暖的意思。” 似乎想到什么,图西嘻嘻笑着:“还有阿荼罗,雪山上的星星。” 图西的嬉皮笑脸,在看到黎因的那刻僵住了,他尴尬地拧过头去,假装忙着喝茶。 江肖文跟着转过头来,冲黎因打了个招呼:“刚才转了圈没找到你人,你的打火机还在我这里,忘记还你了。” 黎因坐到餐桌边,接过图西分来的一碗茶,正好缓解初醒时的喉间干渴。 “这是什么曲子?”黎因随口问。 曲子融入了许多传统乐器,有羊皮鼓、马头琴,有风声溪流,热烈的鼓点弦乐,欢快又细腻。 图西说:“纳亚舞,纳亚是灵魂的意思。” 江肖文重复道:“纳亚舞,安纳哈、撒尼亚都是三个字,还有一个叫什么来着?” 江肖文苦思冥想,总感觉那三个字即将脱口而出。 厚重门帘被掀开,一阵寒风席卷而入,门很快关上,沉而重的脚步声来到黎因身后:“你醒了,要不要吃点什么?” 闵珂戴着顶帽子,脸颊被冻得发红,手里提着个保温壶,柜台后面钻出通体雪白的宝贝,白羊一口叼住闵珂的鞋带,摇头晃脑地撕扯,泄愤一般,看起来还在记仇。 “阿荼……”两个字刚念到一半,闵珂似乎才想起他不该这么称呼黎因,于是把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他们都吃过了,你在睡觉,就没喊你。” 保温壶里是中午煮的鸡丝粥,彼时黎因刚知晓阿荼罗的意思,他戏谑般重复着寓意,把闵珂逼得后颈发红。 现如今,闵珂甚至不敢再喊阿荼罗这三个字。 “哦对了,阿荼罗!”江肖文一拍掌心,兴奋道。 保温壶的盖子落在木桌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响,江肖文被吓了一跳。 闵珂表情冷硬,眼神晦暗:“你喊他什么?” 黎因稳住摇晃的盖子,微烫的粥水溅到掌心里。 江肖文:“……什、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气氛变得箭弩拔张,也不知闵珂眼神停在他脸上数秒,就像发现了什么,那双眼睛里的情绪,从愤怒到恍然,怒火还未散去,悲伤就已吞噬一切。 闵珂转向黎因:“为什么?” 图西忙道:“不是不是,阿闵你误会了!”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道女声恐慌道:“黎因,快上来看看,方澜的情况不对!” 来人是方澜的室友林秋秋,她看起来被吓坏了,脸色发白。 黎因转身上楼前,看了闵珂一眼,只丢下了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 方澜的情况比黎因预想的还要糟糕,她躺在床上,面色已然发青。 不等黎因作出反应,他的身体被人挤开了,是随后跟来的闵珂。 闵珂虽然脸色依旧难看,但在紧要关头,他还是专业地把方澜被子掀开,解开她衣服扣子,问追上来的林秋秋:“什么时候开始的,有没有咳血或者胸痛?” 林秋秋手足无措道:“今天下午她说有点头痛,后来觉得喘不过气,刚才突然说胸口压得厉害,脸色就变成这样了。” 这时图西急匆匆地将一个标有十字架的医疗箱递了过来,闵珂从里面翻出听诊器,将其贴在方澜胸口。 黎因看着闵珂眉心紧皱地挪动着听诊器,听了好几处肺部区域的声音后,他的脸色愈发严峻。 “怎么样了?”黎因着急道。 闵珂抬起头:“是急性高原肺水肿,她的肺里已经有了明显的液体积聚迹象,这也是呼吸困难的主要原因。” 闵珂摘下听诊器,伸手请按方澜的锁骨和胸骨区域,检查有没有水肿的迹象,随后他用手指按住方澜的指甲盖:“指甲和嘴唇发绀,说明氧气供给不足,她刚才有没有大量咳嗽,或者吐出粉红色的泡沫痰?” 林秋秋摇摇头:“没有,她就是喘得很厉害,连话都说不清。” 闵珂对黎因道:“帮我撑住她的头,我看看颈静脉有没有膨胀。” 黎因依言照做,托住方澜的后脑部,闵珂观察她的颈部血脉,眉心皱得更紧:“心率加快,血压偏高,图西,储物间的氧气瓶还有吗,赶紧拿过来!” 图西赶紧点头,不到一分钟,图西就匆匆抱着一个中型氧气瓶回来,闵珂把调节阀打开后,将氧气面罩固定好:“流量调节到3升每分钟,暂时能缓解缺氧。” 然而几分钟后,方澜的呼吸稍微平稳,嘴唇的青紫依然未能褪去,闵珂凝重地摇头:“瓶装氧气只是权宜之计,维持不了多久,她肺部的积液会继续增加,必须尽快用高压氧舱或者转移到低海拔地区。” “那救援呢?”黎因皱眉问,“直接打电话叫救援?” 不等闵珂答话,图西就说:“有暴风雪,还是晚上,他们来不了,最快也是明天。” 闵珂起身,让林巧巧用毯子把方澜裹上:“我知道附近有个营地有医疗设备。” 黎因一愣,心里顿时警铃大响,然而闵珂已经转身出去,黎因看了方澜一眼,咬牙转身跟在闵珂身后。 他所想不差,闵珂回到房间,就迅速里换了一套衣服,整理背包物资,黎因抓住他的胳膊:“我也去。” 闵珂甩开了他的手:“别胡闹,我认路,我有经验,你不是知道吗,我是雪山向导,斐达雪山的新路线都是我和团队一起开发的。” 黎因再度抓住闵珂的手腕:“我当然知道你有能力,但我也知道现在外面的暴风雪有多危险。我们一起去,至少两个人还能有个照应。” 闵珂盯着黎因看了好一会,忽然松了口:“行,你准备一下,十分钟后出发。” 黎因心下稍松,他转身准备把行李箱放倒,将厚衣服和装备取出来。 身后却一道冷风袭来,黎因还未转头,背脊就被坚硬的膝盖骨狠狠一抵,他狼狈地趴在行李箱上,腰腹被人用手托了一会,缓解了大半冲击力,紧接着胳膊传来激烈的酸痛,闵珂用一根纤细的绳子将他的双手绑了起来,然后提起他的衣服,将他背朝下用力按倒在床。 “闵珂!”黎因震怒地挣扎,却始终被闵珂的按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手上的绳结越缠越紧,一块冰凉的木饰落在他的掌心,闵珂用观木困住了他。 闵珂俯身看着他,忽然笑了笑,而后低下头,捧住黎因的脸,狠狠吻住他唇角。 这个吻很粗暴,带着掠夺般的宣泄,似乎要将心中所有情绪通过这个吻,尽数传递给黎因。 黎因脑袋一片混乱,他只能感觉闵珂在结束亲吻后,用发烫的额头抵住他的脸颊。 闵珂的声音远比亲吻温柔,带着轻微的叹息。 “阿荼罗,你不能去。” 第31章 黎因躺在床上,试图挣扎着把床上的东西踢下去,然而闵珂也不知从哪学来的捆人手法,非但绑住他的手,还将他双腿一并束缚住。 为了防止他大叫,连嘴都给他堵得严严实实,黎因艰难地翻过身,竭尽全力也只是把床上的一个枕头踢得落了地。 他现在只希望林知宵他们发现不对,赶紧过来找他。 原本安宁温暖的客栈,却成了一个逃不出去的囚笼,撞击窗户的凌冽风声,化作折磨他的利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被迫等待的焦虑几乎要把人逼疯。 黎因挣扎的手腕破了皮,血液浸红了观木的皮绳,在床上染上道道血痕。 直至半小时后,他意识到即使成功挣开束缚,也不可能再追上闵珂后,他才一点点松开了身上的劲。 这时,屋外传来摧枯拉朽般的坍塌声,黎因浑身一僵,走廊上传来脚步和人声。 “什么东西塌了?” “不知道啊,这也太吓人了。” “听说有个向导出去了。” “这种天气出去?不要命啦?” “谁说不是呢?” 谈话声伴随着脚步声远去,再度变成寂静。 黎因睁开眼,试图坐起身,手腕上的疼痛愈发尖锐,他能感觉到血流得越来越多,但他始终没有停下来挣扎,如同某种自虐。 强烈的不安感让他的胃部几乎抽搐起来,天花板似沉沉地压了下来,不知是失血过多,抑或是极度的压抑与焦虑,令他变得恍惚。 他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闵珂和他分手那天,也是这样的风雪交加,似乎与此刻别无二致。 回忆一旦打开,便像山洪席卷而来。 一段关系的结束,冥冥之中早有预兆。 黎因二十一岁的生日派对结束后,闵珂整日早出晚归,据他所说,是找多了一份兼职。 有一日,闵珂凌晨归家,刚推开门,就发现灯还未关,黎因坐在沙发上,边看书边等他。 闵珂没有立马过去,而是站在玄关处:“你怎么还没睡啊?” 黎因放下书,缓步走到闵珂身前,离得近了,便闻到了烟酒味:“这份兼职的下班时间,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闵珂对自己身上的气味很敏感,哪怕黎因并未对此表现出任何不适应,他还是窘迫地往后退了一步:“你先回房睡觉吧。” “如果你是为了给我买生日礼物,所以多打了一份工,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生日礼物对我来说没有那么重要。”黎因眉心微蹙,“对我来说,你的学业更紧要,你现在大二了,每天课业这么繁忙,放学你要去做家教,晚上还要兼职,那你什么时候才能睡觉?” 闵珂放下背包,抓住黎因的手晃了晃:“知道了,我之后会早点回来。” 黎因把手从闵珂掌心抽出,他转身来到餐桌边,随即面朝闵珂,下颌微点:“坐。” 闵珂磨磨蹭蹭地挪了过来,心知撒娇无用,便乖巧地望着黎因,以往黎因看着他这幅模样,早该心软,今日他却不容闵珂这样轻易蒙混过关。 黎因:“你的健康,你的情绪,甚至是你的学业,对我来说都比所谓的生日礼物重要。” 闵珂垂眸不语,黎因叹了口气,他本不想过多干涉闵珂的自由,他试探性道:“你家里是不是出现了经济上的困难?” 闵珂当即抬眼,笃定道:“没有。” 黎因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听话,把晚上那份工作辞了好吗?” 闵珂移开视线,没有立即回答。 黎因:“我说了,比起礼物……” “不止生日礼物!”闵珂忽地抬头,打断了黎因的话语,很快他声调又低了下去,“还有要给房租。” 黎因当下的反应是困惑,不多时便意识到所谓的房租是什么,他哭笑不得道:“我们是恋人,我为什么要收你房租?” “为什么恋人就不需要交房租?”闵珂视线落在餐桌上,从细节与美学处皆能看出这个家具价格不菲。 桌面上有块墨点,是闵珂有次随手写字时笔漏了墨,沁透纸张,在桌面留下痕迹。 这块墨点无论后来闵珂怎么清理,都始终擦不掉。 黎因觉得这事有点荒谬,但他仍用平缓的语气道:“是我让你过来陪我住,不然你住学校宿舍岂不是更方便,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收你房租?” 餐桌上摆着一对情侣杯,那是黎因跟闵珂一起去超市买的,结账的时候自然是由黎因支付。 “不止是房租,我用的一切,都是你在给我买。”闵珂双手紧握,指节发白。 黎因叹了口气,扶住额头:“根本没多少钱,你没必要……” “有必要!”闵珂再度打断了黎因,甚至因为黎因刚才叹气的模样,他面色愈发苍白,“恋人之间是相互付出,不是其中一方无条件地索取另一方,这样……” 闵珂咬咬牙:“跟乞丐有什么区别!” 黎因愣住了,他知道自从生日派对过后,闵珂情绪一直不高,他只以为因为那天的事对闵珂来说打击很大。 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隐蔽在生活中的细节,像扎人的小刺,在黎因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折磨闵珂许久。 “你怎么会这么想。”黎因涩然道,“你说的这些,我以后会注意,但是交房租真没必要,如果你觉得在我这住压力很大,其实……” 黎因没有把最终建议说出,但闵珂已经猜到了他的未尽之语,他惊慌地望着黎因,不可思议道:“你要赶我走?” “当然不是!”黎因一时间手足无措,他决计不愿跟闵珂争吵,但他们之间的问题,是金钱,又不仅仅只是金钱。 黎因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不带情绪道:“其实住宿舍挺方便的,你上早课也不用那么早就起来,还不用打两份工交房租,我们依然随时能够见面,我觉得……” 闵珂猛地起身,椅子在地上摩出尖锐声响,他匆匆转身,抓起地上的背包就要走,黎因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搂住:“这么晚了你能去哪,是我错了,我考虑不周,你想交房租就交吧。” 闵珂的身体很僵硬,但离开的步伐已然没有那么坚决,黎因把背包从对方手里取下,揽着他往客厅走。 闵珂眼眶发红,嘴唇紧抿,黎因见他这个模样,只能把人抱着坐在沙发上,像是搂小孩一般,把人紧抱着:“别生气了,是我说错话,我不想让你走。” “你想。”闵珂铿锵有力砸下来的两个字,把黎因都砸沉默了。 闵珂睫毛颤抖着:“你嫌我麻烦。” 黎因简直冤枉,但现在也只能顺着话往下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可惜黎因哄人技术不合格,那一晚,闵珂是在客卧睡的,而黎因独自在卧室入眠。 然而次日他醒来时,往下一看,怀里多了个卷毛脑袋,闵珂半夜悄悄抱着被子过来找他。 黎因止不住的心软,又后悔自己言语不够慎重,何必平白惹人难过。 闵珂十九岁生日马上就要到了,他们都在冬天的季节降生。 本来黎因还在苦恼该送什么礼物,现在好了,所有一切价格高昂的礼物,都得排除。 更糟糕的是,那日过后,闵珂竟然真回宿舍住了。 闵珂本来就没有从宿舍彻底搬出,现下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衣物与课本,便回了“娘家”。 黎因去找过几次,次次人都不在,微信上他们倒是有还联络,只是每次提到让闵珂回来时,对方总是避而不答。 甚至两人的聊天,也在渐渐减少。 江世遥约黎因出来打台球,就见平日里打球各种高难度操作都信手拈来的人,第一发就让白球入了袋。 “你没事吧黎因,撞鬼了?”江世遥把白球从袋子里掏出,“还是失恋了?” 黎因用巧克涂抹杆头:“闭嘴。” 江世遥是少数知道黎因在谈恋爱,而且对象是闵珂的人:“跟你家小孩吵架了?” “没有。”黎因言简意赅地俯身,再次白球入洞。 江世遥叹气摇头:“人家年纪比你小,实在不行多哄哄。” 黎因收杆起身:“怎么哄?” 江世遥:“买多点礼物呗,俗话说得好,爱……” 忽然江世遥惊讶地把目光定在一个方向:“操。” 黎因皱眉望他:“说什么呢?” 台球店开在商城的五楼,中间隔着圆形栏杆与扶梯,对面是电影院和电玩城。 他从江世遥的表情,感受到了某种不好预感,于是他回身,隔着数十米的距离中,他看见了至今还未回复他消息的恋人,正跟一个女孩从影院里走出。 黎因和闵珂看过电影,他们会在漆黑的影院里十指相扣。 他们没有在外牵过手,因为闵珂不想公开,黎因尊重他,从未勉强。 闵珂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黎因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甚至连最常看的植物纪录片,也无心观赏。 闵珂单手拎着一个女式包,另一只手,被女生亲密地挽着。 女生靠得很近,几乎半个身体都倚在闵珂身上。 他们在聊天,不知说到什么,女生笑得灿烂。 而闵珂似乎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也跟着笑了。 第32章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无止尽的蔓延。 黎因始终不知该如何提起这件事,或许是像江世遥所说的那般,他不敢问。 一旦这件事情被挑破,或许接下来他要面临的便是分手、决裂,与闵珂再无瓜葛。 黎因极力避免想到这个可能,因为他只要联想到这件事,就觉得胸口发闷,浑身不适,像是五脏六腑都被人狠狠攥在一起。 至那日后,黎因就尽量避免跟闵珂产生过多对话,他怕引爆那不知何时才会爆雷的炸弹。 也不知闵珂是否察觉到他的疏离,一反常态地联络密切起来,先是给黎因发了这次考试的成绩,表明自己没有荒废学业,后又试探性地表明,今晚想回家。 他只想跟黎因一起过生日,没有其他人。 那是闵珂生日的前一天,黎因站在实验台前,刚完成样品的干燥处理,实验室里弥漫着土壤的气息,这是股令人安定的自然气味。 直到手机震动打破了实验室的静谧,黎因停下手中动作,屏幕上跳动的是——小柯。 黎因接起电话,还未说话,电话那头闵珂略显急促的声音传来:“阿荼罗,我得回家一趟,家里出了点事。” 黎因微怔,担忧道:“什么事,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回去?” 闵珂语速极快道:“不用,你也快期末了,我知道你这阵子论文压力很大,万一耽误你实验数据和期末考,导师那里怎么交代?” 黎因最近确实在准备极为重要的论文,导师打算让他用这篇论文参加年会。 黎因觑了眼屏幕上还未完成的论文,移开目光:“没事,可以陪你回去一趟,不影响。” 闵珂电话背景音很吵,黎因甚至听到了提醒登机的信息,这声音让他下意识握紧手机:“你在哪?”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闵珂似乎无奈地笑了下,“不要因为我耽误进度,专心完成你的研究,最迟圣诞节之前,我会回来找你,我得登机了。” 登机广播再度响起,喧嚣混乱的声响里,闵珂轻声对他说:“再见,阿荼罗。” 试管从高空落下,在地面粉身碎骨,发出巨大声响。 黎因低头看着散落的玻璃和样品,明明只是一次普通的电话,却仿佛被某种不安的预感笼罩。 这是失去的预兆,也是分崩离析的开端。 一开始,闵珂仍跟黎因保持联系,黎因只知闵珂母亲生了病,在住院。 照顾病人总是琐碎而繁忙,最初他们还有通话,但通常聊不上几句,闵珂就会被护士喊走。 闵珂对母亲的病情总是语焉不详,只说是摔了。至于怎么摔,摔得严不严重,闵珂没有提,只是后来闵珂说,他要带母亲出院,医生说他们可以回家,他依旧不能立刻返校,因为家里除了他,没人能够照料母亲。 黎因能理解,只是自从闵珂回家以后,他们的通话从一天一通,到三天一通,再到一个礼拜,半个月,到最后,黎因彻底失去了闵珂的消息。 曾说要在圣诞节前回来的人,在北城落雪的那一日,给黎因发来最后一条短信。 ——我们分手吧。 黎因跟导师请了假,孤身赴往锦城,手上仅有的信息,是闵珂一张幼时照片。 年仅十岁的闵珂,坐在一棵树前,那是棵粗壮得需要几人环抱的高山栲,树皮呈灰褐色,布满皱纹和苔藓,估摸有上千年树龄。 闵珂说,这是他们村里的神树,至于村子在哪,闵珂的家庭住址又在哪,前者闵珂没说过,后者闵珂的辅导员不愿说。 这属于闵珂的隐私,何况黎因与闵珂非亲非故,而在科大,无人知晓他们曾在一起过。 江世遥说他疯了,只凭着一张照片就找去锦城,那时黎因为了赶论文,已经熬了三个通宵,但在飞往锦城的飞机上,黎因睡不着。 他总是陷入短暂的睡眠,又会在一脚踏空的心悸中惊醒,他不知道找来锦城的意义是什么,或许是想要当面问闵珂一句,亦或是即便是分手,他也希望能听到闵珂亲口对他说。 偌大的锦城,图宜族村落居住点分散很广,皆在深山老林的隐蔽之处。 照片里高山栲覆盖着一种特有的大羽藓,通常出现在海拔两千米到三千米的湿润山地,树冠呈现典型的偏斜形态,可推测生长东南面。 整合这些线索,再集中图宜族村庄的位置,范围就能进一步缩小。 北城下雪,锦城同样落了霜。 从飞机下来前,黎因一直觉得自己很冷静,他没有情绪崩溃,只是急于找到闵珂。 当得知他想去的图宜族村寨位于深山,需要当地村民做向导,还要等待一周的时间后,黎因决定独自一人踏入通往图宜村寨的山路。 他有过多次野采经验,知道如何在野外生存,在黎因看来,这并非一意孤行。 只是雪花如同令人窒息的雪白幕布,越往山里走,积雪越厚。 期间他路过一些登山客和其他地方的村民,都在劝他别再往前,天色渐晚,雪下太大,山路会滑,很危险。 黎因都是简单地道了谢,头也不回地继续往深山出发。 风雪肆虐,山路变得狭窄崎岖,黎因脸颊被寒风刮得生疼,手也冻得僵硬,就在他试图跨过一道陡峭的山道时。脚下的石头却突然松动,他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失去了平衡。 意外发生得突如其来,视野天旋地转,周围一切都被拉成混乱的白色,他试图伸手抓住什么,却只能听见雪块和石头坠落的声响,身体在飞速下滑,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摔下去时,一股粗糙的力道拖住了他的身体——一棵按理说,不该生长在这样地势上的高山栲,如同神迹降临,救下黎因。 粗壮的树根和盘根错节的枝条,牢牢撑住了他的身体,黎因双掌被磨得鲜血淋漓,右手的食指,和左手的无名指的指甲被掀翻,剧烈的疼痛从胸口传来,瞬间蔓延全身。 黎因用力喘息着,冷汗不断从额头滑落。 在剧烈的疼痛中,黎因艰难地掏出手机,他大概是疯了,直到那一刻,他仍拨出的是那个号码。 无数遍拨打,却从未被接起过的电话号码。 可是那天,一切都好像命中注定一般,电话通了。 他掌心疼得要握不住手机:“闵珂……” 电话那头沉默了数秒,闵珂的声音在雪山的静谧中分外清晰:“不要再打给我了,黎因,我们已经分手了。” 黎因几乎耗尽了一切力气,才能发出看似正常的声音:“为什么?” 闵珂似乎觉得疲惫,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不是纠缠不清的人。” 黎因咬牙,咽下一口含血的唾沫:“为什么?” 闵珂:“……” 雪花静静飘落,掩盖了他一路跌落的痕迹,也掩住了蜿蜒的血痕。 在冰冷刺骨的寂静里,闵珂说:“我想,我可能还是喜欢女生。” “你在哪?”黎因紧紧握住手机,掀开的指甲再度渗血,从手机一路滑进衣领,温热的液体,滴在冰冷的皮肤,“我来找你。” 闵珂沉默了许久,才道:“别再找我,我们已经结束了。” 闵珂的声音很冷漠,仿佛对他,也对这通电话感到厌倦。 黎因呼吸紊乱而急促,奇怪的是,他已经感觉到不到最初的疼痛:“等一下!闵珂!别挂,如果你挂了这个电话,我不会再原谅你,我也不会再找你,我们之间就彻底结束了,你听懂了吗?!” 他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感觉到视野在阵阵发黑,疼痛感越来越轻,可是身体却越来越冷。 他等到了闵珂的回答。 “对不起。” 结束通话的提示音,是尖锐的,无尽的忙音。 黎因牵拉着唇角,徒劳地想要说点什么,却发现嘴唇已经冻僵,话语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雪依旧在下,高山栲的枝条像古老的庇护,将伤痕累累的人类托举其中。 手机屏幕光芒微弱闪烁,黎因靠在树干上,已经彻底感觉不到疼了。 黎因按在肋骨的位置,手掌碰到一片湿润,隐约透出血腥味,身体已经失去了最基础的疼痛感知。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黎因拨出了那个早该打出的救援电话。 雪越来越大,安静地落在黎因沾了血脸颊、睫毛,唇角。 黎因最后一次仰头望天。 雪还在下。 风好静,无星也无晴。 天边最后一丝微光被吞噬殆尽,世界好像归于无边无际的死寂。 黎因恍惚地睁着眼,天黑得好快。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33章 黎因睁开眼,他好像短暂地昏厥了过去,直到听见房门被人用钥匙拧开的声响。 图西走进房间后,明显被黎因的模样骇了一跳,他跑到床边,把黎因扶起来,见到手腕上的伤势:“怎么这么多血。” 等发现捆黎因的东西是观木时,又惊慌道:“胡闹!” 黎因双臂都被捆麻了:“现在几点了。” 图西试图帮黎因解开观木,然后皮绳勒得黎因血肉模糊的,最后图西还是拿了把剪刀过来,把皮绳剪断,才松开黎因的束缚。 “阿闵走之前,让我半小时后进来把你松开。”图西看着那血淋淋的观木,表情很不好。 黎因注意到了:“怎么了?” 图西犹豫道:“怎么能不带观木呢?” 观木是山神之眼,图宜族子民的庇护,闵珂在暴风雪的夜晚独自前往几公里外的营地,却不带上观木。 黎因看着自己双腕的伤口:“营地在哪?有地图吗?” 图西惊慌地摇头:“没有。” 黎因审视地望着图西,厉声道:“方澜是我的组员,如果得有人对她的安危负责,那个人只能是我,根本不需要他自作主张!” 图西被黎因激烈的情绪所震慑,只能结结巴巴道:“真的没有地图这种东西,不过你别、别担心,阿闵会回来的。” 黎因起身走到窗帘前,大力拉开,刚才他听到有东西坍塌的声音,漆黑的夜里,除却飞舞的雪粒,远处山林的暗影,所有事物都被暴风雪吞噬。 他转过身,走出房门,图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你现在追上去也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却见黎因转身朝楼梯上去,根本不如他所想的那般冲动地离开客栈,追着闵珂消失的方向而去。 黎因来到方澜所在的房间,林知宵和梁皆都在,梁皆握着方澜的手腕,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上,另一只手则是拿着纸笔记录数据。 而林知宵看着就更忙了,一会给方澜掖被子,一会又去看氧气瓶的流量,几次看向手机,最后都愤然放下:“该死的天气,连信号都没有!” 黎因走了过去,拿起桌边的一杯温水:“刚才给她喝过了吗?” 梁皆摇头道:“没,闵向导走之前说不能喝太多水,只能喝一点点。” 方澜昏昏沉沉,半梦半醒,身体没什么力气,只能在黎因的帮助下艰难地喝了一点。 黎因用纸擦拭去她唇角湿润,轻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方澜眼里有泪,急促地呼吸在氧气罩浮起白雾,嘴唇艰难张合。 黎因以为她有需求,然而凑上前仔细分辨,只听见了那两个字。 那是在生命受到威胁的瞬间,所有生物都会本能地呼唤最深刻的依赖——“妈妈”。 黎因按住床垫的手微微一颤,梁皆忙问:“她在说什么?” 黎因直起腰来:“她在喊妈妈。” 林知宵攥着手机,抬手用力抓了抓头发,有些烦躁,脸上亦有不忍:“我出去找一下信号。” 他们都知道,这里没有信号。 在最危险的时刻,方澜想见的只有母亲,而他们无一人能为她实现心愿。 黎因抬手覆盖在方澜的额头:“再坚持一下,等天一亮,我们就下山,到时候再给妈妈打电话,好吗?” 方澜闭上眼,泪水滑过鬓角,虚弱地点了点头。 晚上十点,黎因从二楼下来,就见图西搬着个凳子坐在门口。 厚重的门帘被卷了起来,露出玻璃窗,森冷的凉意从门缝中渗入,图西焦急地直抖腿,被冻得双手都揣在袖子里,也不愿从门口离开。他的脖子梗得长长的,始终盯着门口的方向,一看就是在等闵珂。 黎因走了过去,图西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黎因什么也没说,便在图西震惊的目光中,推开门走了出去。 刚一推门,哪怕已经穿了最厚的衣服,迎面而来的风像被冰水打湿的棉被,扑得人身体往后退了数步,即便是他这样一个身体还算强健的成年男子,都站不稳。 更无法想象在这种天气里,徒步了近三个小时的闵珂。 黎因反手关上门,同时也掩住了图西的劝诫的声响。站在室外,更能听得清楚,身后没有生命的建筑物,在疯狂的大自然中,发出战栗的声响。 黎因艰难地走了几步,只是从一个门口,走到另一个门口,就花费了他不少力气,面部、耳朵,指尖都被冻发麻。 极端的温度中,人类的身体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想到了图西那不可思议的表情,只因闵珂没有戴观木。 对他们图宜族来说,这是代表平安的信物吗,为什么闵珂不带? 他还会回来吗,如果闵珂就这样彻底地消失了…… 一股尖锐的痛楚从左边身体蔓延,当年他折断的肋骨就在左边。 黎因靠在红色的大门前,先前上面垂坠的紫花已然凋零,只剩下根叶在风中晃动。 黎因冻僵的手指握紧又松开,整只手都微微颤抖起来,他闭了闭眼睛,不知等了多久,直到耳边出现一阵模糊的声响, 他睁开眼睛,一个若有似无的影子缓慢地从雪线尽头钻了出来,影子挪动得很慢,像在风雪中摇曳的一点星火,一个不留神,便会彻底熄灭在这个冬夜中, 黎因快步走下楼梯,脚滑得险些摔倒,感觉身前风的阻力都好像减轻了几分,他往影子艰难靠近。 就像荒野中彼此孤立的两个点,只有竭尽全力,才能在某个瞬间产生交汇。 影子越来越近,直到客栈微弱的光线,照亮了来者,是闵珂。 他身上背着一台笨重的便携式氧舱,外套满是泥泞。 光一点点照亮闵珂的脸,他额头上有一道狰狞的伤口,血液早已干涸,外套上原来不止脏污,还有鲜血。 他的步伐踉跄,但手死死抓着肩膀上捆着有氧舱的绳索。 一开始,闵珂似乎也发现了有人在等他,但不敢肯定,直到离得近了,两人的视线与空中汇聚。 “我回来了。” 闵珂的声音很低,很疲惫,眼睛却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黎因迎了上去,替他托住了有氧舱的重量,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沉,直到闵珂在门厅里卸货,他和图西搬着有氧舱上楼时,图西还在惊叹:“这种东西,到底怎么搬回来的?” 好在图西会使用这个设备,当有氧舱的指示灯亮起时,方澜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苍白的脸颊上终于浮现一点血色,黎因终于长松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才发现闵珂一直没上来。 心头一沉,他快步下楼,在门厅里没找到闵珂的人影,地上倒是有一串雪水化开的湿润痕迹,至走道蔓延至102的房门口。 黎因推开门时,闵珂正背对着他,艰难地脱下身上最后一件衣服,那些衣服已经冻成了冰块。 他这才看清了闵珂的模样,手臂、肩膀,背上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只是擦伤,有些却像是岩石刮伤的,皮肉翻开,触目惊心。 听到开门声,闵珂猛地转过身来,因此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瞬,直到扶住了身后的书桌,才站稳身体:“你组员没事吧。” 一边说,闵珂抓着扔在椅子上冰得发硬的衣服,披在身上:“图西会用有氧舱,所以我就没上去,他懂一些救援知识,你不用担心。” 黎因缓缓关上门:“谢谢,方澜看着好多了。” 闵珂靠着桌椅,始终没有站直身体:“你还是上楼再观察一会吧,我想先冲个澡。” “你这样的情况,怎么洗澡?”黎因沉默了一会,才道。 “你看到了?没事,都是小伤。”闵珂把胳膊套进袖子里,勉强地扣了几颗扣子,他垂着眼,目光停留在某个地方,忽然一顿,紧接着面色骤变。 黎因下意识朝他走了几步:“怎么了?” 闵珂扶着桌子站起身,动作迟缓地来到床边,拿起那沾满鲜血的观木,随即错愕地望向黎因的手腕。 闵珂用比刚才快上许多的速度,来到黎因身前,握住他的手,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闵珂那双手,深紫发黑,满是细小的血口,肿胀难看的手。 向来爱漂亮的闵珂,却好像忘记了自己不好看的手已经暴露在了黎因面前,他眼里只有黎因腕上那被观木勒出来的血痕,嘴唇微颤:“怎么会,我明明没绑这么紧……” 分明闵珂才是那个浑身是伤的人,却好像看到黎因手腕的伤口,才感知到疼痛一般。 莫名地,黎因想到自己短暂晕厥前,想起的那些记忆。 他突然很好奇,闵珂要是知道当年分手通话时,他当时的情况,会是什么表情。 毕竟现在他手腕上,只能说是破了皮,连轻伤都算不上。 他把双手从闵珂的掌心里抽出。 不过,闵珂不会知道了。 他没想让闵珂知道。 因为没必要。 他们早已结束。 第34章 闵珂掌心一空,他下意识地收拢十指,似乎想挽留什么。 黎因视若无睹:“我去拿医疗箱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刚才在方澜房间里用过的十字架医疗箱,他检查过,里面药品很齐全,足够应对闵珂身上的伤势。 只是闵珂额头的那个伤口实在惊人,也不知要不要缝针,就这样的医疗条件,该不会破相吧? 黎因刚从房间出来,图西正好提着医药箱过来。 黎因望着他手里的医疗箱:“你来得正好,要不你帮他处理一下?” 图西简单粗暴地把医疗箱塞到黎因手里,能使用便携式有氧舱,懂基础救援知识的客栈老板图西一脸淳朴地笑着,摆摆手道:“我哪懂怎么给别人处理伤口,还是你来吧。” 说完,像怕黎因拒绝,图西脚底抹油,飞快走了。 黎因提着医疗箱回身,闵珂扔站在原地,右手攥着那枚沾满鲜血的观木。 黎因来到书桌前,放下医疗箱。 闵珂的外套随意地搭在书桌上,泥浆和血液在明亮的室内灯光中,显得触目惊心。 黎因指尖从干涸的泥浆上擦过,泥土除了沙烁,还有一种极细的矿物晶粒,那是滑坡带的土质,只有在极其陡峭,暴雨或暴雪后形成的区域才会出现。 视线下移,袖口处带了几根纤细的植物根茎,依稀可辨认出节状结构,是高山竹节草,一种生长在山体裸露且湿滑的地区。 闵珂在暴雪中,不仅涉足了危险的滑坡区域,甚至还有可能攀爬过湿滑的岩壁。 黎因指尖微微发抖,他猛地收回手,不再看那件衣服。 他用力地翻找着箱子里的东西,发出一连串的响声,等他拿着镊子和纱布回头,却不知何时闵珂已经站在他身后。 他们距离过近,近得黎因闻到了血腥气,他还需微微仰头,才能对上闵珂的眼睛:“衣服脱了。” 闵珂垂眸望着黎因,仿若不解:“你在生气。” 笃定的答案,疑惑的语气,话语间,闵珂抬手解开刚才随意扣上的纽扣,干脆利落地把衣服脱了下来。 黎因听到刺耳的黏拉声,那是血迹和冻融的雪水混合在一起,伤口粘连衣服的声响。 闵珂将衬衣扔到桌子上,试图接过黎因手里的纱布:“你手腕的伤得马上处理,免得感染,这几天注意别进水了。” 闵珂习惯性地吩咐着,带着医学生的本能,却对自己的伤口毫不在乎,自顾自地盯着黎因的手腕,仿佛那处不是破了皮,而是断了一样。 黎因扬手,避开了闵珂的动作,像是不想跟他有任何肢体接触:“退后。” 闵珂动作一僵,看了黎因几秒,听话地后退数步,拉开安全距离。 “转过身去,别动。”黎因声音低沉冷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闵珂慢慢转身,他背脊上红色的神树文身于灯下显现,如皮肤下的血管脉络,又似大海褪去后留下的潮汐树。 尖端升至后颈,树梢散至肩胛,根系植于腰际。 闵珂大概是极为虔诚的信徒,难怪每次接吻,都不敢戴观木,生怕山神瞧见。 黎因看着这满背的伤口,一时间有些无从下手。 最后决定从较深的几道先处理,伤口边缘被冻得泛白,形状凄惨。 碘伏接触到皮肤的瞬间,闵珂整个背脊的肌肉都抽搐的一瞬,黎因没有停顿,擦拭掉污泥和凝结的血块,抹上药膏,步骤细致。 除却新的伤口,闵珂身上有着深深浅浅陈旧的伤疤,看来当了雪山向导以后,确实在拿命换钱。 伤口会愈合,骨头会复位,指甲亦会再次生长,黎因如今除了触摸肋下能感受到轻微的畸形凸起,以及腰侧数道浅淡的疤痕外,那个寒冷与疼痛交织的夜晚,仿佛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沾了血了棉花扔了一垃圾桶,黎因用绷带替闵珂包扎好伤口:“等这场暴风雪过去,你去医院检查一下,费用我们这边会负责报销。” “不用了。”闵珂低声道。 “营养费以及救人的报酬,等结束这趟行程以后,会打到你的账上。”黎因换了副手套,绕至闵珂身前,“手抬起来。” “我不要钱,”闵珂执拗道,他看着黎因,竟有些期盼道,“除了这个呢,你还有别的要对我说的吗?” “我会按照市场上救援团队的报酬结算给你,你放心,金额很丰厚,是你会满意的价格。”黎因平静道。 闵珂看了他许久,忽然笑了一声,他弯下腰,伤痕累累的手捂住了脸,笑个不停,背脊不断颤抖着,笑得眼都红了:“这些伤,原来……这么值钱啊。” 黎因看着他晃动的发梢,握紧了手上的镊子,还未说话,闵珂就再次抬起头来,他脸上的笑意消失得很快,像被浓云遮住的月亮,黯淡无光:“那就这样吧。” 他们沉默地处理完彼此的伤口,比起黎因的生涩,闵珂对他手腕上的处理快而简洁,几乎没让他感觉到痛。 结束后,闵珂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黑色的毛衣,套在身上:“我上去看一下方澜的情况。” 说完他走出房间,连关门的声音都那样轻。 黎因背对着他收拾医疗箱,将所有用过的器械一一归位,动作不疾不徐,直到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他才停下手中的动作。 走廊上,图西看到闵珂出来,正想迎上去说点什么,见到闵珂极为难看的脸色,当即闭了嘴,目送闵珂上了二楼后,图西回到102门前,准备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巨大的响声,吓得图西一哆嗦。 他敲了敲门:“黎同学,你没事吧!” 好一会,黎因才开了门,他脸色有些苍白:“抱歉,刚刚手上的东西没拿稳。” “什么东西摔了啊?”图西问。 黎因:“烟盒。” 图西看过黎因的烟盒,铁的材质,表面雕刻着一种植物叶的图案。 “行,没事就好。”图西没多问,“我来拿医疗箱。” 黎因下午睡了一觉,晚上始终难以入眠,闵珂一直没有回来,窗外的风雪停了,他拉开窗帘,伴随着西斜的月亮,莹蓝的月色铺满整个房间。 黎因坐在床头边,直到月亮沉入群山,晨昏交界的混沌时刻,世界像是浸入一片冰凉的深海,他走出房门,来到二楼。 方澜的房门始终亮着,梁皆和林知宵把房间让给了林秋秋,梁皆靠在床头睡着,林知宵脑袋枕在他腿上,两个人显然是在看护的过程中,都没敌过睡意。 黎因没叫醒他们,而是坐在椅上,接下了梁皆记录数据的工作。 次日一早,客栈外面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风雪一停,救援队便来了。 黎因和梁皆他们,将方澜连人带着便携有氧舱一同抬下了楼,几名救援队员小心地将有氧舱固定在担架上,确认所有设备运行正常后,抬起担架准备出发。 黎因本来想随行,但梁皆主动道:“师兄,我知道你一晚没睡,先去补觉吧,我陪着过去就行。” 黎因的确有些疲倦,就没有推拒,等目送二人和救援队一同离开后,黎因返回客栈,就见图西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后厨里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壶热水,看到黎因便冲他打了个招呼:“早啊,黎同学。” “昨晚闵珂去你那睡了吗?”黎因单刀直入道。 图西揉了揉酸涨的鼻子:“是啊。” 黎因心头稍松,忽然院子外头又传来一阵马蹄声,深红色的大门外,停了一匹棕红色的高山大马,藏蓝色的裙摆上,纹绣着漂亮的图宜族花纹,马上的姑娘脑袋披着一件米色的羊毛坎肩,将脸和脖子都保护起来。 她手腕上的银镯清脆地响着,像清晨的太阳一样,明亮地出现在客栈门口。 姑娘翻身下来,动作十分利索,然后她解开了脑袋上的坎肩,朝院子里小跑进来。 黎因睁大了眼:“阿罗?” 阿罗像一阵风般卷过了黎因,往院中央跑去,接下来让黎因更惊讶的画面出现了。 只见刚才还一脸没睡醒的图西,一把接住了扑到自己怀里的姑娘,掐着阿罗的腰把姑娘高高举了起来,满脸欣喜,像是举起了自己最珍贵,最漂亮的宝物:“安纳哈!” 阿罗搂着图西的脖子,对着图西的脸一连亲了好多口,从额头亲到脸颊再亲到下巴,等亲完后,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紧紧抱在一起。 阳光将他们的轮廓照得暖融融的,这实在是非常动人的画面,如果这个姑娘不是阿罗,男人也不是图西的话。 六年前在电影院门口,亲昵之极地依靠着闵珂出来的女孩,正是阿罗,他从在医院遇见闵珂时,就把他身边的姑娘也一同认了出来。 他们低声说着图宜族的话语,以极亲密的姿态拥在一起,眼里再无旁人。 这时雪地里再次响起脚步声,大清早的,这个院子可真热闹。 来者是闵珂,他应该是刚洗漱完,手上还拿着牙刷和杯子。额头上的绷带经过一夜已然松动不少,露出里面狰狞的伤口。 闵珂眼皮也有点肿,不知是伤口引起的,还是别的缘故。 看到院子里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闵珂好似早已习以为常。 他面无表情,无波无澜地经过院中的两个人,包括黎因,连目光都没有多余地停留。 然后掀开门帘,走进客栈。 第35章 阿罗是个漂亮姑娘,在仅有几次的见面里,黎因对这个女孩的所有印象,便是漂亮聪慧,机敏能干。 阿罗独自开了家餐馆,客人很多,店员又忙不过来时,阿罗能一手托着一个大铁盘,上面撂着好几盆菜,走得稳稳当当,连菜汁都不会撒出来一滴。 在图西面前,她又好像变成了个小姑娘。 她粗黑的头发扎成光滑顺溜的长辫,耳朵上挂着沉甸甸的绿松石耳坠,跟珍珠项链交替着华美的光,这是来见心爱之人最美的装扮。 黎因没有再打搅他们情人之间的会面,主要是这两人现在的氛围,怕是连根针都插不入,黎因很有眼力见地踩着闵珂留下的脚印,离开现场。 时间尚早,客栈内光线昏暗,薄薄的阳光越过窗棂融了进来,冷暖碰撞,呈现出奇异的蓝紫色。 木地板上的阴影,因雪光的折射轻微晃动,空气中薄雾弥漫,让人恍惚间觉着眼前一切似在现实与梦境中徘徊。 刚进房,黎因就听见水声,这动静迅速将他拉回现实中。 浴室里腾腾热气,一滚滚地往外涌。 闵珂站在盥洗池旁,袖口卷起露出还缠着绷带的小臂,一只手已经浸入水盆,另一只手正试图挤出洗发水。 “你是觉得伤得不够重,打算给伤口加点活性剂和香精,增加二次感染的可能性是吗?”黎因双手抱臂,靠着门框冷冷道。 闵珂没理会他,只是专心地挤压洗发水瓶,第一下只挤出空气,还没等到第二下,手里的洗发水就被抢了过去。 黎因单脚把浴室里的小凳子勾到闵珂身前:“坐下。” 说完他转身打开一旁的喷头,调试水温。 哗啦啦的水声中,身后的闵珂默不作声地坐在小板凳上,存在感却没有因此减弱半分,两个男人在这个浴室有些挤了,黎因刚转过身,腹部险些撞到闵珂鼻尖。 闵珂仰头望着他,那双眼珠此刻变成朦胧的灰绿色,湿润地倒映着黎因的影子。 黎因直接把闵珂的脑袋按了下去:“低头。” 热水顺着发梢往下,浸湿了黎因的手与闵珂后颈。等头发尽数打湿后,黎因将洗发水搓出泡沫,在闵珂脑袋上揉开。 他动作不算温柔,指尖却细致地沿着头皮滑过,一点点将上面的泥浆和血液搓洗干净。 一边洗,黎因一边确定闵珂的脑袋上有没有伤口:“刚才救援队来了,你应该跟他们一块去医院检查一下。” 闵珂头发打湿以后,卷曲得更厉害,柔顺地在黎因掌心里趴服着,人却很傲气,只吝啬地吐出两个字:“不用。” 黎因也没多劝,刚才他仔细摸过了,脑袋没有伤口也没有鼓包。 冲了两遍才洗干净,黎因用毛巾包住闵珂脑袋:“去吹干吧。” 说完他拿起喷头,准备将浴室收拾一下,余光里闵珂抬了几次胳膊,都没能成功地把毛巾拿下来,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与倔强,非要在这种情况下洗头。 “行了,等我一下。”黎因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拿起吹风机,准备把人从浴室里领出去。 闵珂身上伤太多,实在无从下手,黎因抬手抓住闵珂的领口,在闵珂满脸错愕中,把人从浴室中抓了出去。 将闵珂按在椅子上,黎因没有立即给他吹头,而是从行李箱里翻出防水纱布贴,先前给野采准备的,组员没用上,向导却用上了。 仔仔细细地将伤口保护好后,黎因才打开吹风机,将闵珂微长的头发,吹着往后一点点地捋,避免湿润的发梢打在伤口上。 整个过程里,闵珂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十分专注,像是要把黎因的脸皮看穿,再把灵魂从皮囊里揪出来好好审视一番。 顶着这样极具压力的视线,黎因却很泰然,帮人吹好头后,便收了吹风筒,出门吃早饭。 门厅的前台处,平日里图西经常待着的地方,现在多了一位阿罗,两个人坐在那,额头抵着额头,轻声低语,好像有说完的话。 “请问……早饭大概什么时候能好?”黎因不好意思道,“抱歉,我实在有点饿。” 昨天那碗鸡丝粥他还来不及吃,方澜就出事了,先前不觉得饿,现在不知为何,饿得要命,好像胃中的巨石搬出去一块,终于腾出了点进食空间。 图西还未答话,阿罗便站起身来:“我来下厨吧,客栈里有几位住客?” “你不累吗,骑了这么久的马?”图西起身,把阿罗按回椅子上,说了几句图宜语,便离开门厅,往后厨去了。 独留阿罗坐在原位,双手托腮,甜蜜地笑:“图西很会做饭的,你们等会可以试试看他的手艺。” 黎因挑眉,这些时日可没听图西说过自己会做饭,闵珂要是不下厨,伙食水平便断崖式下跌。 “图西是你的未婚夫?”黎因问。 阿罗笑着点头:“是啊。” “谁的未婚夫?”林知宵大大咧咧地声音传来,送走了方澜后,他又去补了个觉。刚睡醒下楼,来就见白石镇的老板娘阿罗竟出现在这里,难免惊讶。 阿罗扭头冲他爽朗一笑,打招呼道:“你好呀,好久不见。” 林知宵反应过来,大惊失色:“未婚夫不是闵珂吗?” 阿罗比林知宵更加慌张:“闵珂只是朋友,我男人是图西!这话不要让图西听见,他们会打架的!” 说罢,阿罗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相册,忙不迭地翻出订婚宴上的照片给他们看,向他们证明,她的未婚夫是图西,不是闵珂。 少族好像总是更愿意把记忆留在相纸里,而不是电子产品中。 那些相片跨越了不同时间,有些发黄,有些还很新,一页页地翻过去,黎因竟然还在上面看到了闵珂年纪更小的照片。 闵珂、图西,阿罗从小一起长大,闵珂那双蓝眼睛实在好认,自幼就没什么表情,安静地望着镜头,一旁的图西与阿罗倒是笑得开朗。 他们三人的合照不多,随着年纪增长,很快就翻得差不多,直到一张照片映入黎因的眼帘。 照片的背景是个电影院,图西将阿罗搂在怀里,而闵珂则是站在旁边,看着心情不佳,极为冷淡地觑着镜头。 “这是北城光环影城?”黎因出声道。 阿罗兴奋道:“对对对,你也去过吗?” 何止去过,便是在那里目击到闵珂与阿罗一起看电影,因此误会了许多年。 门帘掀开,图西去而复返:“今天早餐吃松茸汤泡饭,雪花糍粑。” 报完菜名,图西才发现一堆人围在柜台看相册,不由笑道:“又在给别人看订婚宴的照片吗?” 阿罗红了脸:“哪有,我们在看去北城玩的照片,你记不记得我当时穿高跟鞋扭了脚,你为了给我买鞋,还花了好多钱。” 图西靠近阿罗,摸了摸她脑袋:“就记得你扭得很严重,连脚趾头都肿了,很不开心。” 阿罗嗔了他一眼:“我哪有不开心,你太夸张了!” 阿罗看着那张合照,忽然想起什么:“你记错了,是闵珂不开心。” 图西:“有吗?” 阿罗:“有,他跟他喜欢的人吵架了,那个人叫什么来着,闵珂一提到他就笑的那个……” 图西下意识瞥了黎因一眼,合上相册:“安纳哈,走吧,我带你去看洛白。” 阿罗被图西拉了起来,不甚情愿道:“我不要看洛白,外面冷。” 图西:“那就去看宝贝,你不想宝贝吗?” 阿罗这下愿意了,急切道:“想!宝贝长胖了没有,快带我去见它,我给它带了新的小铃铛。” 等二人离开门厅后,林知宵目瞪口呆道:“宝贝又是谁啊?我怎么弄不明白啊!” “宝贝是只羊。”黎因冷静地为他解释,眼睛却盯着塞了相册的柜子,看了好一会。 林知宵喃喃道:“梁皆怎么就跟车走了呢,八卦都找不到人,我和他都猜错了,原来老板娘没有跟闵珂订婚,而是跟图西啊!” “同样是青梅竹马,怎么看都是闵向导更帅吧!”林知宵摸了摸下巴,“不过也不一定,美女都喜欢性格好的。咱们向导帅是很帅,就是太冷酷了,这种类型不招女孩子喜欢。” 黎因敷衍地应了声:“嗯。” 林知宵更来劲了,说:“师兄,你也这么觉得吧?” 黎因还未答话,身后便传来一句:“是吗?” 冷淡的音色在这寒凉的清晨中,像薄冰滑过湖面,留下隐约寒意。 林知宵背脊一僵,缓缓看向来人。 闵珂头发梳得齐整,露出整张脸,只是额头上的纱布,微肿的眼皮,让他看起来不如以往强势。 林知宵尴尬地笑了笑:“我说的是,个别女孩子不喜欢,没有说全部。” 闵珂扫了柜台一眼:“他们人呢?” 林知宵主动地从柜台后绕出来,走到闵珂身前:“他们去后厨了,闵向导,你们昨天是不是去小卖部打电话了,我也想打电话。” 闵珂没作声。 林知宵双手合十高举:“拜托了闵向导,我跟我女朋友已经失联了快两天了,再不给她打电话,她肯定会生气,到时候我就死定了!救救我吧,闵哥!” 第36章 这是黎因抵达锦城的第九天,如果按一开始的计划顺利执行,此时他们应该在最后一个野采点,完成此次行动。 然而现实往往出乎意料,黎因来前做好的一切规划,尽数被打乱,就好比现在。 他感觉到闵珂的视线,一点点从林知宵身上抽离,落在他身上。 这不算是欺骗,从一开始,就是闵珂自顾自地误会,黎因只是没有解释,亦没有反驳。 太阳从群山中升起,就像没有经历过暴风雪一般,金色阳光深入客栈,将黎因的脸颊晒得发烫,很快就泛起红来。 他听到闵珂问林知宵:“女朋友?” “对啊。”林知宵乞求道,“可以吗,向导。” 又是一阵沉默,黎因扭头看窗外风景,感觉落在身上的目光,快比阳光炽热。 “有什么不可以,我带你去。”闵珂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有任何情绪。 两人一拍即合,早餐也不吃,直接出门去小卖部借电话。 风雪过后,气温显著上升,图西准备早餐时,阿罗跑前跑后,将客栈里的窗户都开了一条小缝。 她试图把厚重的门帘卷起,好让阳光更多地撒进来时,黎因上前帮忙,按住帘子的另一侧使劲往上卷动,直到帘子被卷到固定的位置,阿罗才松了口气:“谢谢你啊。” “不客气。”黎因回到柜台,将热水壶里的茶倒出两杯。 他们坐在沙发上喝茶,彼此没什么言语,气氛却不尴尬。 阿罗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小白花,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满脸幸福笑容,叫人侧目。 “图西送你的?”黎因握着杯子,感受茶水的温暖。 阿罗腼腆地笑着:“我们跟你们汉人不一样,你们节日送花,父母朋友亲戚都能送花,但在我们那,只有情人之间才能送花。” 黎因听后,不动声色道:“这样啊,为什么呢?” 像澄澈的湖水映入晚霞,阿罗脸颊绯红:“对图宜族来说,送花代表着向你许下诺言,对你的感情不会轻易改变。” “如果你遇到图宜族的姑娘给你送花,要是没有那个意思,千万不要收。”阿罗叮嘱道。 黎因饮了口茶:“没收呢。” 阿罗听出潜台词:“看来已经有姑娘给你送花了?” 黎因没回答,阿罗却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快说说,我们哪个图宜族的姑娘给你送花了,漂亮吗?” 这时图西双手提着盛满食物的铁锅,用肩膀顶开门,艰难地挪了进来。阿罗当即中断话题,从沙发起身,前去帮忙。 锅盖掀开,松茸鲜美的气味从锅里氤氲开来,勺上一碗松茸汤,浇进雪白的米饭里,几片薄松茸覆在面上,油润透亮,再撒上几颗葱花,每一口都像是吃进了山间清晨,鲜得厉害。 与松茸汤饭搭配的是一碟被煸炒出焦香的腊肉,烟熏味浓厚,与汤饭结合得恰到好处。 阿罗说得不错,图西厨艺确实惊人,只是展现厨艺的前提,必须是阿罗在场。 就好像图宜族的男人只给爱人送花,也只会给爱人做饭。 黎因用过早餐后,自觉地在院子里铲雪,一可醒神,二可消食。 刚理出一条道来,洛白的身影就出现在大门外,闵珂从马上下来后,林知宵才颤颤巍巍地抓住马鞍,小心地落了地。 等人一站稳,闵珂便牵着缰绳把洛白往后院引,期间同站在院子里的黎因对上视线,很快便移开了。 黎因把铁锹插在雪地里,胳膊架在把手上,望着一人一马的身影远去。 林知宵愁眉苦脸地走了过来,黎因问:“怎么了,跟女朋友聊得不愉快?” “她嫌我这么早打电话过去,吵了到她睡觉。”林知宵叹了口气,“她根本就不在乎我。” 黎因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可能只是单纯有起床气。” 林知宵眼睛都红了,这是真的难过了:“我们才刚复合了不到半个月,该不会又要分手吧。师兄,你说她不爱我,干嘛要跟我复合啊?” 黎因:“怎么说呢,如果是我的话,分手以后,复合是不可能复合的,除非……” 林知宵满脸期待。 黎因慢悠悠道:“除非他向我下跪。” 林知宵失望至极:“师兄,你是不是在耍我。” 黎因戏谑道:“你喝醉以后,跑到女生宿舍楼底,向你女朋友下跪求复合这事,在科大闹得人尽皆知,你丢尽她的脸面,她还是要跟你在一起,这不是爱是什么?” “师兄,丢脸的人不是我吗?”林知宵无语凝噎。 黎因:“虽然丢人,但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有时候想要挽回一段感情,确实得厚着脸皮。她要是不愿意复合,你死缠烂打只会让她心烦,如果愿意复合,就算你什么也不做,她也会和你在一起。” 话音刚落,踩雪声由远及近,闵珂从后院长廊拐进前院,经过他们二人,进了客栈。 大门一开一合,食物味道顺着缝隙溢出。 林知宵闻到了香味:“好饿,我先进去吃早饭了。” “等一下。”黎因叫住他,“这一路向导跟你聊了什么?” 林知宵茫然地停下脚步:“我们没怎么聊天,向导送我到小卖部,我们打完电话就回来了。” 黎因开始铲雪,力气比之前大了些许:“是吗。” “哦对了。” 黎因抬头。 林知宵说:“向导说待会可以集合讨论一下,要不要前往下一个野采点。” 天空蓝得毫无瑕疵,太阳高悬于山巅之上,将云和雪都相继烤化。 盯着看久了,眼前还会阵阵发黑,黎因揉了揉眉心:“好,等梁皆回来再说。” 一个小时后,梁皆搭乘了一辆村民的摩托车回来。 众人在一楼集合,闵珂坐在木桌旁,手里拨弄着无线电的频率旋钮,伴随着轻微“沙沙”噪音,一段规律的播报响起——‘风力减弱,东南风4级,降雪量预计减少,未来6小时天晴概率80%……’ 待大家听完这段循环播报,闵珂道:“下一个野采点是云台坡,海拔三千六,附近有营地,也有牧民居点。如果你们决定继续上山,中午气温较高,风力也小,是个合适的时间段。” 黎因对林知宵和梁皆道:“你们怎么想?” 林知宵耸了耸肩:“都行,不过来都来了,只到苍岭谷这一个点就回去,是不是太可惜了?” 梁皆问闵珂:“暴风雪结束了吗?” 闵珂斟酌道:“目前看来是这样没错,就算之后还会下雪,云台坡的营地和牧民居点我都很熟,可以带你们及时撤退。” 梁皆望向黎因:“那我的想法跟知宵一样,只采一个点太可惜了。” 黎因又问:“方澜情况怎么样?” 梁皆:“好多了,医生说救治得很及时,没有生命危险。” 黎因沉思一阵,最后道:“我再考虑一下,最迟十一点半前确定,散会吧。” 说完黎因回到房中,他需要考虑的事情有很多,来斐达前,他为此次野采任务做了十分详细的规划,包括采样目标,任务分工,时间安排以及风险评估。 连高原反应,极端天气他都做好了预设,然而目前的情况远比当初规划的更糟糕,他遇到了暴风雪,失去了一名队员,以及…… 闵珂也跟着进了房间,黎因至电脑屏幕前抬眼望向他:“你身上伤得这么严重,怎么带队去云台坡?” “不要紧,都是小伤。”闵珂从背包里取出一个药瓶,“吃止痛药就行。” 说完,闵珂从瓶里倒出几粒,习以为常地咽了下去,甚至无需用水。 黎因抬起手:“药给我。” 闵珂拧上瓶盖,随手抛给黎因,黎因双手接住后,仔细打量这瓶止痛药,瓶身有磨损,标签模糊,里面的药片已经不剩多少,再结合方才闵珂把止痛药当糖吃的行径。 “这药你吃多久了,一直都像刚才那样吃好几片吗?”黎因的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质问。 闵珂坐在床上,手扶着脖子扭了扭,神色疲惫道:“对你来说,我唯一的作用就是做好向导的职责,对团队来说,向导能走就行,至于我吃不吃止痛药,重要吗?” 黎因一下收紧了握住药瓶的手,瓶盖的棱角磨得他指尖发痛,但闵珂说的话,皆是对照着他前一日的话来说的。 现在他是不是该夸赞,闵珂公事公办,舍己为人的精神? “你去医院检查过吗?”黎因努力让自己语气不要带有太多私人情绪。 闵珂脱了毛衣,换了件紧身防寒衣,身上又是纱布又是绷带,或多或少有血迹渗出,不等黎因细看,闵珂就把衣服往下一拉,穿好了。 止痛药的效果看来不错,闵珂瞧着跟早上时不同,那会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闵珂转过身来:“没必要,大家都这样,向导的职业病。” 黎因合上电脑,白石镇这边医疗资源有限,如果要检查全身,最好还是回北城,再不济到锦城三甲医院也行,总好过在卫生院无休止地开止痛药。 闵珂歪着脑袋想了想:“你如果担心少了一个人,携带设备会有困难,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不要紧,我可以背。” 黎因:“你是在故意用话激我,让我难受是吗?” 闵珂脸色带着大病未愈的苍白,唯独嘴唇还保留一些血色:“所以你会难受吗?” 黎因一窒,当即不知该如何回答。 闵珂却不知道见好就收:“你为什么骗我呢?” “骗你什么?”黎因心知闵珂会忍不住前来质问,早已做好应对准备。 第37章 不知是否每个下过暴雪的白天,都会像今日一般明亮纯粹,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朵,无尽的边缘被更高群山包裹。 走出雅达古村,沿着牧道一路往上攀登,垂首往下看,能瞧见高山牧场上被积雪覆满的草地,这样冷的天气,仍有牦牛一头接一头地在草场边缘或站或走,像卧倒在天空与大地间的感叹号。 山里的环境已经跟前几日完全不同了,不少树都被雪压断了,只剩下深色的枯枝,奋力地从雪堆里冒出一点痕迹。 “天气也太好了吧,搞得昨天的暴风雪跟假的一样!”林知宵叹声道。 黎因叮嘱道:“不要盯着雪看太久,小心雪盲。” 梁皆:“放心吧师兄,我一直盯着林知宵脑袋看呢,不会雪盲的,就是容易视觉神经受损。” “闭嘴吧梁皆!”林知宵怒斥。 雪地反射着太阳的光,林知宵那头红发极为瞩目,竟不知雪地和脑袋哪个更刺眼。 黎因被逗得直笑,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闵珂扭头,隔着墨镜,黎因也不知对方是不是看向自己,不自觉地,他脸上的笑容就敛了起来。 他们沿着小路而上,穿过一片松林,积雪将松针坠得直往下压,不时传来簌簌声响,皆是雪坠地的声音。 黎因没忍住抬手碰了下松枝,积雪接触人的体温,像粉末一般散开,冰得黎因指尖瑟缩。 出了松林,地势变得开阔,四周雪地像没有尽头的毯子,远处可见云台坡的轮廓,坡顶的雪在阳光下泛着白蓝色泽,一小簇雪雾沿着边缘碰射而出,就像深海鲸鱼呼吸时的喷气。 风景甚美,就是空气变得稀薄,每一步都在耗费成倍体力。 闵珂指了指远处一座木屋:“那是牧民的居点,一会我们在那解决午饭,马上就到云台坡了,再坚持一下。” 木屋建立在一个相对平整的地段,屋子整体由原木搭建,墙壁上还能看到树的纹路,屋檐下悬挂着长长的冰柱。在进屋前,闵珂用手里的登山杖把冰柱一一敲落下来。 屋内很简陋,一张靠墙的木床,发黄的毯子,早已冷透的灶膛。 闵珂在角落放下背包,黎因则是走到灶膛边,发现旁边还有一小堆干柴。 “这里还有柴火。”黎因道。 闵珂在角落里翻出一个铁炉:“牧民偶尔会用这里当临时歇脚点,没人住,但东西不会带走,留一些给后来的人,是这里的规矩。” 林知宵环顾四方,最后坐在那张木床上:“好有人情味的规矩。” 闵珂来到灶膛旁,翻出两块剩下的木炭,加了点干柴,用打火机点燃火堆。 梁皆跟林知宵挤在一块,说话时口中白雾弥漫:“真安静啊。” 闵珂提起炉子,去外面装雪,回来后放在灶膛上烧开。 火苗在炉膛里跳动,噼啪作响,不一会热气就从里面冒出,将屋子里的温度升高不少。 林知宵搓着手:“这时候我的泡面又该出场了!有红烧有泡椒!通通只卖五块!先到先得!” 闵珂拉开登山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保温壶、一个油纸包、装满馕饼的塑料袋,以及一些零碎调料。 油纸包展开,竟然是腌制好的牛肉。 林知宵的泡面瞬间失去了市场,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这么讲究啊?” 闵珂没说话,只是拧开保温壶盖,装了杯酥油茶,第一杯先给黎因:“放心,不收钱。” 黎因接过酥油茶,饮了一口,刚才进屋之前他就有点喘,大概是前几日生了病的缘故,让他在高原环境中有点虚弱。 梁皆极有眼力见地取下挂在墙边的铁锅:“我出去把锅洗洗。” 雪水洗好的锅,架在炉子上加热,闵珂放了一小块酥油,随后再撒进干辣椒和蒜末,瞬间一股辛香味在木屋蔓延开。 腌制好的牛肉进了锅,发出滋滋声响,闵珂用一次性筷子翻炒几下,肉汁瞬间浸透整个锅底。 林知宵闻着味,眯着眼:“天啦,托向导的福,在这地方能吃上这么好的东西,等这场行程结束以后,我一定给你写千字好评!” 话音刚落,林知宵就见闵珂面色微变,就好像他说错了什么话。 闵珂拿着筷子的手停顿许久,在肉险些被烤焦之前,他才翻了翻面,淡淡道:“是托你们师兄的福。” 黎因坐在一旁,安静地喝酥油茶,没有加入话题的意思。 林知宵配合道:“多亏师兄找到这么好的向导!” “你们什么时候走啊?”闵珂好似随口一问。 林知宵:“采完云台坡,下一个点是蓝月湖,最后是斐达峰吧。” 梁皆颔首:“蓝月湖和斐达峰是明天的任务,完成以后就能下山了。” 林知宵:“后天能结束吗?” 梁皆:“方澜不在,最快也是大后天吧。” 林知宵叹声道:“感觉半个月的时间一眨眼就结束了。” 梁皆:“是师兄来了快半个月,我们俩可没有。” 他们俩闲聊时,黎因和闵珂一直没说话,直到牛肉完全变了色,闵珂才说了声:“肉好了。” 吃过午饭后,一行人步行了二十分钟,终于抵达云台坡。 黎因站在坡顶一块巨石旁,拿着地图和gps设备,目光扫向四方:“这里应该可以开始了,这块区域植被分布有一定的规律,坡下灌木丛和这里的积雪边缘都值得采样。” 说完,黎因走到一处低矮的杜鹃丛旁,拿出工具,手法娴熟地剪下叶子,又用镊子挖出一些根部的土壤样本,同时对一旁负责记录的林知宵道:“这里的土壤湿度很高,可能跟积雪融水有关。除了湿度数据,记得拍照的时候标清样本编号。” 黎因的声音不疾不徐,茫茫荒野中,有种让人安定的平静。 梁皆取出温湿度计,开始测量土壤水分,黎因定定地观察了手里的杜鹃花瓣一会:“有异色,像是变种的迹象,取花瓣和种子,做详细记录。” 说完,黎因侧头吩咐林知宵记录相关的环境参数。 一切都井井有条地进行着,在这个领域,闵珂帮不上忙,直到黎因抬头望着远处的雪原:“再往那边走一些,坡地和森林交接植被会更多。” “我带你去。”闵珂适时开口。 见黎因望来,闵珂顿了顿,补充道:“带你们去。” 虽然团队少了一人,但黎因缜密的安排,细致的分工,让他们的采样进度并没有落后太多。 周围除了风声和脚踩积雪声,一片静谧,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任务。 天色一点点暗下,直至傍晚,采集已然到了尾声。 黎因低头采集一片苔藓群落,专注太久,起来时难免头晕,他摸了摸脖子,下意识看向周围。 林知宵和梁皆都在视野范围里,唯独没有那个穿着红色冲锋衣的身影。 一开始黎因还以为闵珂是随便穿的衣服,后来发现,在一片雪白的无边荒野中,红色是最鲜明的指标,就像是必不可缺的指南针,往往也是红色的。 黎因顺着不远处的山坡走了几步,拐过一块轟立的巨石,忽觉眼前一亮——红色的冲锋衣,在夕阳微红金黄的光线中,变得模糊,闵珂坐在一块巨石上,背对着他,手中夹着燃了一半的香烟。烟雾在冷空气中悄然升起,很快消散在昏黄暮色。 他走近了些,发现闵珂没有看任何风景,而是轻轻闭着双眼,身体放松地前倾着,额发被风吹起,仿佛随时会消失在风里。 离得近了,黎因才惊觉闵珂坐在一块凸起悬空的巨石上,底下是将近二十米的缓坡,像是坐在山崖边缘,他的双腿放松地垂在空中,那样肆意,又是那样危险。 “你在这里做什么!”黎因出声后,才发现自己声音有点大。 闵珂睁开眼,眼底携着沉沉暮色,流转到黎因脸上。 后知后觉地,黎因听到了轻微的流水声,他往下一看,发现最下方的坡道上,有条狭窄的溪流。 “在图宜族的传说里,溪流能照映人的罪孽,流水越大,罪孽越轻。流水越小。罪孽越重。”闵珂目光带着一丝让人看不懂的情绪,轻声道。 黎因再度发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祈祷。”闵珂冲黎因笑了笑,不紧不慢道,“还愿。” 不等黎因再问,闵珂忽然单手撑着站了起来,碎石顺着他的足尖,滚下崖边,连个声音都发不出,就消失在视野。 黎因险些心脏骤停,闵珂站在巨石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们什么时候走?” “你不是知道吗?”黎因缓了缓,才哑声道。 闵珂点点头:“我知道,但我想亲口听你说。” 黎因垂下眼,他的沉默显得风声更响,闵珂外套下摆在风里翻飞。 像是自嘲,又像是喃喃自语,闵珂道:“阿荼罗,离开以后……你会想起我吗?” 黎因仍是不语,溪流的水声似乎变得更轻,更弱,几乎要消散在这片夕阳中。 “不会吧。”闵珂的语气像是在陈述,又像是一种确认,仿佛早已接受了这个答案。 说完,他踩着石头的边缘,在危险的跳跃中,稳稳落地。 闵珂越过黎因:“你们野采结束了吗?该出发去营地了。” 夕阳坠入漆黑的山群,天地陷进一片蓝灰,巨石的影子沉默地拉长,像一道无声的界线,分割着两个人的影子。 直到—— “错了。” 黎因的声音不大,却比溪流、风声,一切自然的喧嚣都要强烈。 第38章 “下次不要坐在这么高的地方,很危险。” 说完,黎因越过闵珂,还有收尾工作尚未完成,他得尽快回到组员身边。 林知宵听到踩雪声,抬起眼来,就见黎因步履匆忙归来,而他身后跟着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的向导。 师兄蹲下整理植物样本,向导的视线便也跟着下移,就在林知宵认为向导盯着师兄有点太久时,向导低下头,笑了。 像无意间窥见了某个秘密,林知宵有点恍然,又有点不明所以,直到梁皆拍了拍他,让他记录数据,他才收回看向那二人的目光。 夜色渐浓,一轮明月至云边升起。 云台坡的营地位于一片较为平坦的高地,中央有几块平整的大石头围成的天然炉灶。 黎因带着梁皆和林知宵负责扎营,而闵珂则是四处搜罗可以用来生火的柴禾。 把火生好后,闵珂用雪搓掉手上的灰,开始帮忙支帐篷。 黎因正在跟梁皆闲聊,聊今日采集时的发现,进而将话题延伸发散。 闵珂听了一会,捕捉到了好些词汇,听到“群落演替的阶段特征”、“伴胞与筛管的共生机制”,“种间竞争模型中的优势种参数调整”时,他只能茫然地眨着眼,然后举起手上的铁锤,将林知宵折腾了半天都没弄好的地钉一锤到底。 身处高山的闵珂,仿佛无所不能。 他知道在哪能够安全扎营,清楚什么雪层容易松软,知晓哪些是能够咀嚼的植物纤维,也能在冰天雪地里收集到足够的柴禾。 但这些不足以令闵珂了解知悉黎因正在聊的事物。 他听不懂。 黎因同梁皆聊了一会,便觉得有些累,在高原上体力流失得极快。他扭过头,发现在他们边搭帐篷边聊天时,闵珂已经把另外两顶帐篷都给搭好了,林知宵半个身体都钻进去躺着,只露出一双脚在外面。 而闵珂正叼着烟,用雪铲沿着帐篷迎风的那侧,垒起一圈低矮的雪墙。 他单手拎着雪铲,仰头吐出香烟,见白雾在风中扭转哪个方向,他便朝那个方向继续拓宽雪墙。 灶炉处浓烟滚滚,靠近了会温暖,过近又会被呛人的柴烟逼得无法呼吸,只能不近不远地僵持着,勉强吸取热意。 黎因不敢靠近火堆,闵珂砌好雪墙后,随意地走了过去,用靴子踢了踢柴堆,让火焰集中些,随后从包里翻出一个黑色铁锅和支架,熟练地往这堆野火上一压,再往锅里加点雪,呛人烟雾肉眼可见地消散。 而闵珂嘴里的香烟已经燃到尽头,他掐灭后,重新掏出根新的,正翻找打火机时,就听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的黎因问:“这是今天的第几根?” 烟盒在闵珂掌心中发出细碎声响,他将香烟拿了下来,仔细地塞回烟盒里,然后冲黎因笑了笑:“疼啊。” 黎因闻言一愣,下意识地望向闵珂。 闵珂脸庞被跳动火光映得发红,鼻尖和嘴唇都是橘色调的,慢声地对黎因说:“阿荼罗,我疼。” 黎因下意识偏过头,他的反应就像是他被火燎伤了,出于本能地躲避让他感到惊慌的事物,又或是某位人类。 “你讨厌的话,我就不抽了。”闵珂声音很低,带着轻微笑意。 黎因艰难地将脸转回去,依旧垂着眼:“止痛药带了吗?” “你不是不想我吃吗?”闵珂说。 黎因眨眼的频率有些快了,像是呛人的柴火死灰复燃,熏到了眼睛:“如果实在不舒服,就吃点吧,止痛药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使用的吗?” 虽然闵珂使用药物的剂量和频率,实在有滥用的嫌疑。 闵珂既没吃药,也没抽烟,而是望着黑色铁锅,说了句:“水开了。” 林知宵带来的泡面终于发挥了作用,闵珂将吃剩的牦牛干和馕饼都泡了进去,煮出热气腾腾的一大锅泡面。 四个大男人在寒风呼啸的野外,围着一个大铁锅,分着将泡面吃完。 吃过饭后,时间已来到晚上八点,野外没什么信号,所幸天上的星星够亮,眼前火堆又实在温暖,闵珂还带了一壶酒,分给众人。 谁也无法拒绝在寒冷的雪夜中,饮上一口让人浑身发烫的酒。 林知宵喝了一口,被辣得舌头只吐,梁皆喝过后,面色骤变。 黎因接过酒壶,浅尝而止,高纯度的酒精从口腔一路往下,迅速地将五脏六腑烧得发烫,尤其是黎因肤色极白,眼尾瞬间泛起红潮。 闵珂正准备接过黎因手里的酒壶,对方却一抬手,没让他碰到,不仅如此,那双眼湿润上挑的眸,还不紧不慢地睨了他一眼:“身上有伤,还敢喝酒?” 不让人喝酒的人,自个却上了瘾,黎因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喝到天上月色愈发明亮,将世界变得幽蓝清晰。 喝得柴火一点点微弱黯淡,气温渐低,他身体却兀自发烫。 喝走了困倦的林知宵,梁皆也进了帐篷,寂静的野外,只剩他们两个人。 火光明暗,黎因手里的酒壶越来越轻,眼睛越来越湿,脸颊连带着脖子都潮红一片,他还没醉,最起码现在没有。 黎因仰头望着星星,忽然坐在雪地上,往后一躺。然后他的脖子就被一只手牢牢托住了,闵珂的脸代替了天空,占据了他的视野,低头望他。 耳坠一摇一晃,像星辰闪耀。 就着这个姿势,黎因抬起手,用食指点了点那个耳坠,听着它在风中清脆的声响:“闵珂,当年你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所以你没回来?” 身体很烫,好像又回到了白石镇高烧不退的那一刻,他做了个梦,梦里的闵珂也离得那么近,但不会这样难过的看着他。 梦里的闵珂,按着他的胸膛,说发现了他的秘密。 “因为家里发生了变故,所以要跟我分手是吗?”黎因又问。 当年的真相,其实并不难猜,从闵珂再未回到学校,伤痕累累的手,一身病痛,便能窥见一二。 在昏暗中,闵珂的眼睛好像变成了黑色,就像夜晚的深海,失去光的万事万物,最终都会变成统一的颜色。 “对不起。”闵珂说。 他只是道歉,却没有否认。 黎因感觉有点难受,酒精让他的心跳加速了,脸颊和眼睛都在发涨,涨得难受:“这样啊,那闵珂……” 闵珂安静又难过地望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行刑与审判。 比如当初为什么不好好商量,选择用那样难堪又绝情的方式分了手。 为何这么多年过去,再见面还敢这样厚颜无耻地纠缠。 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从未想过后果。 可黎因像是睡着了,再无言语。 闵珂抱着黎因来到帐篷里,篷外悬挂着淡黄色的小灯,映照着黎因通红的脸。 他把黎因轻轻放在毯子上,展开厚重毛毡,将怀里人紧紧裹住。 而在此刻,他终于等来黎因的“审判”。 “家里的变故,现在解决了吗?” 黎因闭着眼,感觉闵珂的呼吸一停,世界仿佛再度沉寂下来,却下起了雪。 雪是热的,一滴滴地落在了黎因脸上。 从滚烫到冰凉,顺着腮边,落至耳垂。 “解决了。” 他听到了闵珂的答案。 “那就好……”黎因的声音越来越低,近乎喃喃自语。 滚烫的雪,好像下得更急了。 黎因的呼吸却变得缓慢而绵长,现实与曾经的梦境混淆在一起。 白石镇因高热而生的梦魇,被风雪送至斐达雪山的云台坡。 “我知道你的秘密了,黎因。” 黎因看着梦里的闵珂,这一次,他没有惊醒的机会。 那个始终不愿承认,早已被一层又一层枷锁沉入心底的秘密。 秘密就像决堤的水,再也无力阻挡。 那个秘密是。 ——我爱你。 我还……爱着你。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有同学要找,秘密在第38章 ~ 第39章 黎因是被光照醒的,一抹从帐篷外透进来的光。 他在睡袋里被裹得严严实实,外面再盖了一层厚毡,热得他浑身是汗。 黎因揉了揉额角,艰难地爬出睡袋,穿上衣服,拉开帐篷拉链。 那抹落在帐篷的光,就这样触不及防地打在黎因脸上。 耀眼的金粉色从天而降,至雪峰山尖缓缓滑落,逐渐将整座山脉的轮廓照亮。半边湛蓝,半边红粉的天空上,飘动着一团又一团的金云。 万物于金光中苏醒,变得耀眼炫目。 黎因站在帐篷口,任由冷风打在脸上,却难以移开目光,即便眼睛已经因为注视过久,而酸涨得要落泪。 身后传来脚步声,黎因没有回头,直到一杯热气腾腾的酥油茶递到他面前。 黎因伸手接下:“你在山上经常能看见这样的日出吧。” “嗯。”闵珂缓声道,“这是只有在山里才能看见的景色。” 黎因抿了口茶:“真好。” 无论是手机、摄影机,一切电子设备,永远无法记录身临其境的那一刻。 “值吗?”闵珂朝他举了举杯子。 黎因举杯相碰,笑道:“值了。” *** 蓝月湖是一汪呈现月亮形状的海子,黎因从高处俯视,觉得它像一块纯度极高的蓝色月亮型宝石,镶嵌现在冰冷的山脉中。 但在晴天里,它又像闵珂的眼睛。 前往蓝月湖的路,是冻土与碎石遍布的山间小径。随着地势不断地往下,便能听见潺潺流水声。 他们绕过一片低矮的灌木,水声源头豁然出现眼前。 一条溪流从石壁上飞斜而下,激起阵阵白沫后,汇聚成又窄又细的溪流,蜿蜒流向远方。 这是瀑布,即便规模不大,但扑面而来的水汽与声响依然颇有气势。 “传说中这是山神的眼泪,瀑布冲得越响,愿望就越容易被听见。”闵珂在瀑布旁边驻足,对众人说。 昨日黎因在云台坡上见到的小溪,原是来自眼前瀑布。 林知宵:“我在网上看过这个!前山是不是有片更大的,已经成了官方景点了。” 说完,林知宵拿着相机绕着瀑布拍了好些照片:“这里的更好看!” 溪流边堆了些玛尼堆,树上亦缠满了五色经幡,可以看出牧民时常经过此处。 闵珂问:“你想许愿吗?” “嗯。”黎因颔首道。 闵珂:“拿着。” 黎因扭头,便见闵珂将脖子上的观木取下,递了过来。 观木被风吹得左摇右晃,落到黎因手中时,冰得厉害,他看着观木:“外族人也能用这个许愿?” “能。”闵珂补充道,“心诚则灵,没这么多规矩。” 黎因双手握着观木,闭眼好一阵,待睁开眼时,瀑布的湿气好似也扑进了他的眼底:“许好了。” 闵珂没问他许了什么愿,只回头对另两人说:“走吧,天晚了不好赶路。” 在蓝月湖的行程顺利得不可思议,天气晴朗,采集的过程也不费劲。 然而第二日从蓝月湖到斐达峰的路,却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艰难。 海拔逐渐攀升,空气中的氧气已经非常稀薄。 何况他们每个人所背的登山包都极为沉重,一开始闵珂要把黎因包里的沉重的野采仪器拿到自己包里,黎因还不愿意,两人在那争抢。 林知宵远远望着,对梁皆说:“你有没觉得向导跟师兄有点奇怪?” 梁皆不断地打哈欠,缺氧使他犯困:“什么奇怪?” 林知宵:“向导是不是喜欢师兄?” 梁皆哈欠打到一半,张着嘴扭头看林知宵:“你缺氧缺傻了?” “你才缺氧缺傻了!”林知宵摸了摸下巴,“我直觉告诉我这两人不对劲,你不觉得向导对师兄过于殷勤吗?” 梁皆摘下眼镜,擦干镜片:“是吗,让我看看哪里不对?” 远处黎因没争过闵珂,只能看着对方把仪器塞进包里,沉重的背包压在闵珂的肩膀和背脊,前一日还伤痕累累的地方。 虽然负伤,但闵珂体力比旁人好上不少,即便是脚下的积雪淹没小腿,每一步都需要耗费成倍力气,但他依然看着游刃有余。 林知宵和梁皆作为在校大学生,一开始还有余力观察这两人,到后来都累得顾不上观察,直到听见一声扑通—— 两人闻声望去,就见黎因跪在雪地里,双手撑着地面,这是摔倒了。 闵珂当即转身朝黎因走了几步,黎因抬头说了什么,闵珂才止住步伐,没有靠近。 林知宵艰难地从雪地里挣脱了两条腿,缓慢地朝这两人走过去。 离得近了,他才见闵珂冷淡地看着跪在雪地里,拼命喘气的黎因:“休息好了吗?” 黎因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真不行了,再歇会。” 一旁的梁皆艰难地踱步到他身边,喘着粗气道:“你说那张脸……看起来殷勤?” 林知宵瞧着闵珂那张比冰山还冷淡的脸,尴尬不语。 梁皆忍着笑意,小声道:“他甚至没肯搭把手扶师兄起来。” 林知宵头痛道:“是我误会了行吧。” 话音刚落,就见向导将身上的背包卸下,把黎因身上的包也给摘了,伸手环抱住黎因的胸膛和腰,一个使劲,就把人扛到了自己肩上,大步朝巨大的挡风岩石走去。 林知宵眼睛瞪圆了:“你看你看!我就说不对劲吧!” 梁皆:“……” 黎因确实状态不好,直到被闵珂放下,眼前依旧闪烁着大片黑斑。 闵珂从包里掏了瓶水,拧开盖子递给他,黎因闭了闭眼,摸索着按住闵珂的手,才握住水瓶:“没事,感觉一会就好了。” 风声在岩石下方弱了许多,黎因大口地喝水,喝完后他的状态立刻好了不少,本来疼痛的后颈和太阳穴都缓和许多。 看了眼水,黎因问:“这是什么?” “葡萄糖补水液,你高反了。”闵珂说。 黎因:“还挺有用的,有多的吗,让知宵和小梁都喝点。” 闵珂从口袋里掏出浓缩葡萄糖口服液:“让他们喝这个就行。” 要不是实在没有力气,黎因真的会笑出声:“区别对待啊。” “不行吗?”闵珂也弯起双眼,冲黎因明亮地笑着,“难道他会写千字投诉?” 黎因忽然抬手,在闵珂惊讶的目光中,抹掉他眉宇上不知何时沾上的雪霜:“行,你高兴就好。” 闵珂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握住黎因的手,这时林知宵的声音至后方传来:“师兄,你没事吧?” 两人指尖从空中交错而过,黎因扬声道:“继续出发吧。” 斐达峰受高山环境的影响,植物种类大幅度减少,他们简单地采集了一些独特的高山植物后,便准备下山。 这是黎因抵达锦城的第十一天,下山耗费的体力和时间,远比上山要短。 上山花了好几日时间,下山不过花了短短一下午,在黑夜来临前,他们就已经瞧见雅达古村的灯火。 一家客栈里因为风雪而驻留的其他住客走了不少,等他们回来时,客栈又恢复到前几日冷清的模样。 阿罗和图西仍旧坐在柜台后方,宝贝卧在他们脚边,感觉身上的饰品比之前多了不少,还多了好几根发辫,应该是阿罗帮它编的。 闵珂刚到客栈,放下背包就去了后厨,黎因摸了宝贝一会,便踩着雪跟到了后厨,坐在先前闵珂亲手所制的小板凳上,托腮望他。 闵珂一开始还忙着切菜,洗米,被盯着看久了,耳朵渐渐红了,他在围裙上擦拭湿润的手:“看什么?” 黎因:“手上伤口这么多,做饭不疼吗?要不要戴个手套。” 闵珂随意道:“不要紧,不疼。” 黎因挑眉:“吃止痛药了?” “比止痛药管用。”闵珂说完以后,也没解释是什么比止痛药管用。 闵珂在后厨里花费了一个小时,做出了五菜一汤,期间图西和阿罗把门厅里的长方桌搬了出来,摆在了院中央,图西还把自己亲手酿制的梅子酒拿了出来,作为晚餐的饮品。 大家都坐在一块,热热闹闹地吃饭喝酒,黎因没有喝,他说昨夜才喝过不少,今天就不饮酒。 闵珂倒在图西的哄劝下喝了几杯,喝之前他看了眼黎因,对方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着看他,那双浅棕色的双瞳在客栈的灯火下,温柔极了。 闵珂把酒喝了下去了,感觉心跳得有些快,却又不完全因为酒。 他酒量一般,几杯酒下去,整个人都红了。好一会才安静地从位置上起身,挤开了黎因旁边的林知宵,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下,把发烫的脸颊埋进了黎因的脖子里。 周围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湖水,朦胧地传到了闵珂耳边。 “他喝醉了。” “我送他回去。” “还是不舒服吗?” 眼前光影变幻,场景像是被断开的电影,一明一暗间,便换了一帧画面。 再睁开眼时,闵珂看见黎因撑在床头,冰凉的手按在他发烫的脸颊上。 闵珂握住黎因的手,双目发烫:“阿荼罗。” 黎因含笑望他,让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二十四,而是十八。 他们也没有分开六年,眼前的黎因,和六年前的黎因一样,深爱着他。 “闵珂。” 黎因俯下身来,吻住了他。 那个吻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又像亲吻一场摇摇欲坠的美梦。 闵珂猛地睁开眼,他心跳得很快,房间昏暗,深紫色的窗帘紧密地掩着。 昏昏沉沉间,闵珂艰难地摸到了床头,打算开灯,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只感觉手里碰掉了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声。 第40章 飞机升到一定高度,窗口能俯瞰远处斐达雪山一线山影。 等空姐过来提醒,黎因才拉上遮光挡板,给过去十二日写下一道利落的休止符。 黎因合上眼,双手于腹部合十,一路好眠。 直到落地机场那瞬间,客舱颤抖,机轮摩擦地面时产生的巨大声响,让黎因醒了过来。 窗外平原一望无际,再无满目绿水青山。 一旁林知宵高兴道:“回家啦!” 黎因缓了缓神,也跟着笑了:“回家了。” 返校后,整理数据样本、撰写研究报告,开会讨论,黎因整日呆在学校,忙得马不停蹄。 跨年那日,黎因给组员们放假,自己却依旧待在实验室。 离开锦城后,黎因就解散了野采小组群聊,并将闵珂的微信删除。 一开始还会收到几通来自锦城的陌生电话,但在黎因拒接拉黑过后,便再无打来。 他的不告而别已经表明态度,闵珂已知他的心意,选择不再继续纠缠。 记录好最后一组数据,黎因关上实验室灯,穿上羽绒服。 又下雪了,黎因想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他最近打算戒烟。 双手揣进兜里,黎因仰头望天,北城光污染严重,天空呈现蓝紫色的灰,几颗星星吝啬地坠在上方,远不如在斐达雪山瞧见得多。 那边的星星,好像会穿过帐篷,像月光一般坠地。 偶尔他还是会想起锦城,但次数越来越少,也许再过不了多久,就能真的忘了。 黎因掏出戒烟的薄荷糖,塞进嘴里,被冻得抽了口凉气,他抹掉落在眼皮上的雪花,对自己说了句:“新年快乐。” *** 除夕那日下午,黎因在炮仗声中醒来。 虽然城里禁止烟火,但这些年屡禁不止,小孩玩起炮仗更是没完没了。 黎因走出卧室,就见老太太笑眯眯地冲他招手,等他过去了,把一颗橘子塞给他。 “黎因,待会吃完年夜饭就去家里把新买的钙片和降压药拿回来,快递昨天才到。”黎因父亲从厨房探出头来,“再拿点糖和红枣,奶奶家里没有了。” 他坐在沙发上,正给老太太剥橘子,闻言应了声,把剥好的橘子放到老太太温暖的掌心里。 电视机里春晚节目刚放了个前奏,来拜年的亲戚一波接一波。 开麻将桌推牌的,在沙发上磕瓜子聊天的,满场乱蹦的小孩,加之窗外热闹的鞭炮响,黎因被吵得头晕眼花。 他揣上车钥匙,从家里踱步而出。 黎因驱车回家拿父亲叫他捎上的东西时,就看见附近的小广场上围着一群人,在那放烟花。 一路上不少小摊开着三轮,车上载着满车烟花沿街贩卖。 还有将三轮横在路上占道卖烟花的,逼得黎因换了路线,再加上堵车,等到了北三环那个家,夜已深了。 一开始车灯照亮大门时,黎因就看见一个影子,但他没上心,只以为是外卖员。 等把车子停进院子,他下车后电动门徐徐合拢,余光里那影子仍立在那,黎因才感觉不对,大过年的难道是遇上了小偷踩点? 他抄起院子清扫落叶的扫把,按出紧急联系电话,缓缓靠近大门口。 “谁在那?”黎因沉声道。 影子动了动,从黑暗中步出,院里微弱灯光映亮来人的脸,啪嗒—— 黎因手上的扫把落了地,他看着眼前人,极困惑又震惊:“你在这里做什么?” “见你。” 来人声音低哑,带着轻微鼻音。 黎因按亮了院门的小灯,灯下人也露出全貌,闵珂穿着一件并不御寒的皮外套,脸颊被冻得通红,头发肩膀都是雪,也不知在这站了多久。 锦城虽冷,但决计冷不过北城。 “你什么时候来的北城?”黎因回过神来,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闵珂看清他的脸色后,垂下眼道:“有几天了。” 他们一周前就已经在奶奶家住下。 黎因没有让人进来的意思:“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 从锦城回来已经有几个月了,他们期间毫无联系,本以为闵珂理解他的意思,没想到这人竟然在除夕这日找了过来。 闵珂拿出手机,确认了眼时间,才恍然道:“今天是除夕?” 黎因只觉得荒谬,怎么会有人不清楚今天是什么节日。 “抱歉。”闵珂很诚恳地解释,“我到北城了有一段时间了,因为你不接我电话,我就想着直接过来找你,但你家一直没人。” 只是在室外站了有一会,黎因就觉得冷得不行,这几天本就是气温最低的时候,他后退一步:“你先进来吧。” “不用了。”闵珂肉眼可见的局促,“今天这日子确实不合适,改天再见吧。” 黎因:“进来。” 他怕放闵珂这么走了,这人要是冻死在半道上,他得背刑事责任。 “我是回来拿东西的,我们不在这边过年。”黎因拉开门,“进来吧,你找过来肯定有事,把事说完再走。” 说完黎因转身进屋,不多时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进屋后,黎因先把他爸买的几个快递拎到玄关处拆了,闵珂进来时,站在玄关入口处没动,好像没有黎因的允许,他不敢踏入半步。 “鞋柜里有一次性拖鞋。”黎因放下拆到一半的快递,去把暖气开了。 暖气要暖起来还要好一会,黎因便到厨房冲茶,等他端着热茶出来,见闵珂还站在玄关处。 “坐。”黎因走到餐桌前,把热茶放下。 闵珂走到餐桌边,拉开椅子的动作很轻,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黎因把其中一杯热茶推给他,自己端着一杯站着喝:“你不回去过年,你爸妈不说你吗?” 闵珂脱掉手套,冻得通红的双手捧着杯子半天没喝,像在取暖:“不会。” 黎因饮了口热茶,终于切入正题:“你来北城干什么呢?” 闵珂抬眼,直勾勾地望着他:“见你。” 黎因颔首:“然后呢,应该还有其他要紧事吧。” 闵珂摇头。 黎因面无表情,身上好似还裹挟着室外的冰冷。 就好像在雅达古村的最后一日,他温柔的目光、和煦的笑容,以及那个亲吻,都只是闵珂的错觉。 现在的黎因,看着闵珂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难以解决的麻烦。 闵珂手指微颤地按着杯壁:“今天来找你,是我思虑不周,要不还是改天再谈吧。” 黎因放下杯子,发出清脆声响:“我刚才让你进来,就是不想把这事拖到改天。你我都是成年人了,我以为你懂我的意思。” 闵珂似乎要把装傻进行到底,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了放在餐桌下:“当年你想送给我的不是花,是荼罗珂吧,这个名字很好听,我……” “把这张纸留给你,没有其他意思。”黎因出声打断道,“你可能误会了,这是我没能送出去的礼物,也算是我的遗憾。” “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不再遗憾。斐达雪山的行程结束以后,我删掉你的微信,不接你的电话。我以为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代表我跟你之间再无牵扯,我们结束了。”黎因看着眼前的闵珂,眉心微皱,“现在你这样找过来,只会让我觉得困扰。” 闵珂缓缓把纸收起,折叠,塞进口袋:“那你为什么要亲我呢?” “既然选择不告而别,为什么离开前要亲我?”闵珂始终望着黎因,不闪不避,即便黎因的神态、语气、话语,都让他感到痛苦。 黎因面带困惑,他双手环胸而抱:“亲你吗?” 闵珂:“你想说你没亲过我,是我做了一个梦,把梦当真了是吗?” “是啊,你做了梦,把梦当真了。”黎因平静道,“当初你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选择跟我分手,你单方面作出分手的决定,我的确很长一段时间里难以释怀。但是闵珂,其实只要时间够长,一切都会过去。” 闵珂的手揣在口袋里,按着纸张,发出了轻微声响:“就像荼罗珂一样,是吗?” 因为当年深感遗憾,所以难以忘怀。 直到重新遇见了,解决了,就不再是遗憾,便也可以忘了。 闵珂不蠢,他听得懂黎因的意思。 “是。”黎因冷淡道。 黎因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你也会找到新的阿荼罗。” 这句话一出,闵珂静了许久。 隐约的烟花声传到此处,闷得像雨季裹在云层中的雷鸣。 “我知道了。”闵珂松开茶杯把手,起身时他顿了一下:“对不起,把你家地板弄湿了。” 雪水化开后,沿着闵珂身体往下淌,不知不觉间,满地都是水珠。 闵珂解开脖子上的红围巾,用它擦拭地上的雪水,而后拎着那条湿润的,一团狼藉的围巾,冲黎因点了点头:“今天确实是我的错,不该来找你,让你困扰了……抱歉。” 说完,闵珂转身朝玄关处走,黎因这才发现,闵珂没穿一次性拖鞋,只穿着袜子,踩在冰凉的瓷砖地上,他也没有喝桌上的茶。 闵珂在门口站定,而后转过身来。他的脸颊依然是红的,这一次红的范围好像更大了些,蔓延到了眼尾。 他冲黎因笑了笑,那笑容好似在逐渐升高的室温中,迅速化开的雪花。 “黎因,除夕快乐。” “希望你平安顺遂。” 第41章 黎因看着地上那团湿漉漉的水迹,在地暖的作用下缓缓消散。 除了桌上那杯未被人动过的茶水,地上化开的雪水,闵珂不曾留下任何痕迹,以后也不会再出现。 眼前的门在徐徐合上,那一线缝隙越来越窄,室内外光与暗的交界,闵珂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 黎因看到一只苍白的手按在了门,手背骨节隆起,血管清晰分明,这是他的手。 “等一下。”黎因声音有点哑,他将合拢的门重新推开,叫住了站在昏暗院子里的人。 拿起刚脱下的羽绒服,黎因走了出去。 室外寒风呼啸,将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暖意席卷夺走,只穿着件毛衣的黎因打了个寒颤:“衣服。” 黎因来到闵珂面前,院子光线微弱,他看不清闵珂的表情,只把手里的羽绒服递了过去。 “不用了。” 闵珂声音很低,在寒风中听不分明。 黎因皱眉,把羽绒服穿上,解开车锁:“我送你回去。” 他对闵珂的语气,与对其他人的没什么不同,礼貌又客气:“上车吧,这里不好打车。” 车灯闪烁,闵珂身影却瞧着更黯了,几乎要融进风雪里:“不用。” “如果你明天生病了,就是因为今晚找我的缘故。”黎因看着闵珂迟缓下来的脚步,“你想让我感到内疚吗?” 在黎因身上那点热乎气彻底消失前,闵珂缓步朝车子走去。 车内气温比外面高,黎因上车后将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雪的气味,若隐若现的木香。 副驾座上的闵珂很安静,等红灯时,路灯薄而窄的光落在他下半张脸,平而直的唇角,看不出任何情绪。 车子再度行驶,黎因收回目光,拧开广播电台。 ——“预计明天气温将进一步下降,降雪持续,北城地区普遍气温零下五度,请市民作好防寒准备……” 黎因在导航上输入闵珂给的地址,页面显示这是家人均五十的旅馆。 五十一晚的旅馆,他难以想象会是怎样的环境。 很快他就知道那是个怎样的环境了,透过车窗,他看见了一座外墙斑驳的低矮建筑,门口招牌褪色,灯光昏暗,地面积雪被踏得又脏又黑,隔壁还紧挨着一条幽深破旧的巷子,路灯都是坏的。 黎因把车徐徐停在路边,闵珂解开安全带的动作很快,车子刚稳当,他的一条腿就已经迈了出去。 他目送闵珂走进那栋建筑,视线下移才看到副驾座上那条红围巾。 这条围巾在客栈里,曾裹在他的脖子上,给他短暂地带来温暖。 黎因抓起围巾,开门下车,沿着地上还未消散的脚印,一脚踏进旅馆。 旅馆里面看着不比外面好太多,前台只有一个正在打盹的中年人,没有电梯,只有一条昏暗的步梯。 黎因三步并作两步,顺着楼梯追了上去,到二楼时正好看见闵珂刷开一间房,走了进去。 他甚至来不及喊,闵珂就已经关上了门。 黎因敲门以后,等了好一会才听见闵珂隔着门问了声:“谁。” “是我。”黎因说,“你围巾掉车里了。” 半晌,门开了,闵珂站在门口,房间昏黄的灯总算让他整张脸显露在黎因眼前,他眼尾到颧骨处的皮肤红得斑驳,像被用力擦过。 闵珂低垂着眼,看向黎因手里的红围巾:“谢谢。” 他身后是一览无余的狭窄单间,不到十平的面积,一张单人床紧挨着沐浴间,剩余的面积只剩条狭窄的过道。 黎因没有把手里的围巾递过去,反而问道:“你准备在北城呆多久?” 闵珂猛地抬眼:“你怕我不走?” 意识到对方误会,黎因却没过多解释:“明天就回去吗?” 闵珂下颌绷紧了,他伸手抓住围巾的另一端:“我会走的,你不用担心。” 黎因松开手里的围巾:“好。” 说完,黎因转身离开,半天没听见身后关门声。 下楼后,他来到旅馆前台处,拍响桌上的吧台按铃,对惊醒过来的中年男子,歉然一笑:“你好,有件事想要麻烦你。” *** 梁皆不是第一次来黎因的家,却是他初次带旁人过来。 此次与他同行的,是他认识许久的学姐杨妍。 杨妍今年二十八岁,在艺大导演系毕业,现在是位独立导演。 她手上正筹备一部人文与自然的纪录片,需要一位以专业角度讲解当地生态环境的专家。 梁皆向她引荐了黎因,看过黎因在学术平台上公开发表相关的文章,包括他做过的一些项目后,杨妍积极地邀请黎因参加这个纪录片,并在对方已经拒绝过的前提下,三顾茅庐。 年前黎因就以项目繁忙为由,拒绝过这个邀约,没想到刚过完年,梁皆就带着人找上门来。 黎因在厨房准备茶水和点心时,梁皆悄悄跟了进来:“对不起啊师兄,杨妍一直拜托我,我又不好意思拒绝,而且我想着纪录片能让更多人关注生态,拥有保护环境的意识,这不也是件好事吗?” 黎因还未说话,手机显示来电提醒。 梁皆看着师兄走到一边,接起电话。师兄言语简洁,偶尔会问电话那头的人一些奇怪问题。 比如今天有没出门,叫没叫过外卖之类的,又问有没有下过楼,得到确切答案后,黎因才结束通话。 黎因转过身来,看清梁皆的表情,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重新泡茶。 梁皆却忍不住开始头脑风暴,根据师兄的问询,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是一个监视者,至于被监视的对象是谁,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你学姐这个项目当然很好,只是我不确定我有没有足够的时间,万一耽误了项目进度,就不好了。”黎因说。 梁皆摆手道:“不会耽误的,拍摄周期很短,而且现在不是寒假吗,开学前这个项目肯定就结束了。” 黎因:“现在离开学也没几天了。” 梁皆劝道:“还有半个月嘛,足够了足够了!” 谈话间,黎因用雅达古村小卖部老板娘教给他的法子,泡好了奶茶,正准备端出去待客,手机便再度震动起来。 黎因接起电话,那边说了什么,他很明显地怔了一下:“走了吗?” “你确定带上行李箱了吗?” 梁皆看着黎因没什么表情的脸,只是安静地听着电话那头人说话,随后才道:“谢谢,剩余费用我一会转过去,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结束通话后,黎因在原地站了一会。 在这漫长的,几乎让梁皆忍不住开口的寂静中,黎因缓缓地回过神来,看向梁皆,露出毫无破绽的笑容:“出去吧,你朋友肯定久等了。” 然而之后的谈话中,黎因魂不守舍,全然不在状态的他,自然招架不住杨妍密不透风,天花乱坠的说服。 梁皆眼睁睁看着师兄一步步没守住阵线,杨妍趁热打铁,哄得师兄在合同上签了名。 签完名后,杨妍欣慰笑着,拍手道:“刚好我要去接个人,黎老师,我们开机前再见。” 直到杨妍离开后,黎因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笔,似乎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究竟签下了什么样的协议。 合同他看过一遍,但字句都好像没能在他脑海上停留分毫。 梁皆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师兄,你别担心,如果开学前这个纪录片还没结束,你就先回学校,杨姐那有我顶着!” 黎因回过神来,笑了笑:“我都答应了,不能说话不算话。” 说完他起身准备把桌上的茶杯收走,不知为何没拿稳,茶杯碎了。 黎因弯腰想拿抽纸,膝盖狠狠撞上茶几,发出巨大的碰撞声。 在梁皆惊慌地注视中,黎因按住膝盖:“没事。” 梁皆:“……师兄,要不你还是先别动了。” 黎因转身想拿扫把,脚却勾到地毯,匍匐在地。 梁皆当即上前要把人扶起来,黎因却摆了摆手,自己撑着站起,一瘸一拐地去将扫把拎过来,把地上的碎片扫掉。 “师兄,你不要紧吧。”梁皆担忧道。 黎因仍是那张无波无澜的脸,还是在笑:“没事。” 他说了两遍没事,却一遍比一遍叫人觉得胆战心惊。 梁皆:“你不疼吗?” 黎因怔忪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身体不适,他松开扫把,坐在沙发上,看向膝盖:“好像是有点疼。” 梁皆接过了清扫工作,好不容易收拾好残局,却发现黎因已不在客厅。 他四处转了圈,在花园里把人找到。 只见黎因站在自家的花园中,单手夹着根烟,缓慢吞吐白雾,垂眸打量着眼前的花圃。 “师兄,不是说要戒烟吗,怎么又抽上了?”梁皆走了过去,看清眼前的花圃,惊讶道:“荼罗珂。” “嗯。”黎因应了声。 梁皆看着这一大片的荼罗珂:“怎么种了这么多啊,养了不少年吧。” 黎因慢声道:“是啊,怎么种了这么多。” “帮我个忙吧,小梁。”黎因咬住香烟,俯身抄起除草的工具。 “什么忙?”梁皆问。 黎因蹲下身,膝盖隐隐作疼:“把这些……都清理了。” 第42章 梁皆接过工具,看着眼前一大片荼罗珂:“就这些吗?” “是啊,前段时间去斐达没来得及打理,回来以后又忙项目,都没发现长了这么多杂草。”黎因忧心忡忡道,“都影响植物的生长了。” 清除杂草,检查土壤,控制水分,两人一直忙碌,直到暮色四起。 “师兄,这荼罗珂也太娇贵了些,养护它得费不少心神吧。”梁皆抬起胳膊,蹭去额头汗水。 “还好,是我喜欢的,费点心思也无妨。”黎因站起身来,一条腿麻得动弹不得,“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 梁皆颔首:“行啊。” 为了犒劳梁皆,黎因亲自下厨,做了三菜一汤。 餐桌上梁皆问黎因过几天要不要一起爬山,可以选择在山上野营,还能早起看日出。 他絮絮叨叨,半天不讲重点,在黎因沉静的目光下,总算把目的说出:“我发斐达的合照在朋友圈,有朋友想认识你。” 黎因喝了口水:“纪录片马上就要开机了,时间太赶,还是算了吧。” “也是。”梁皆看了黎因好几眼,忽然问,“师兄,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黎因神色不变:“怎么说?” 梁皆:“你都单身好久了,这些年一直没谈。” 黎因的桃花比刚才田里的野草还多,这么多年一茬接一茬的,也没见哪个能将他拿下。 “太忙了,论文都写不过来,哪有功夫谈恋爱。”黎因神色认真地问梁皆,“话又说回来,年都过完了,你发了几篇?” 梁皆满脸痛苦:“师兄,快别提了!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黎因却不肯饶他,直到把梁皆逼问得如坐针毡,才肯罢休。 *** 纪录片正式开拍前,杨妍邀请黎因去一趟她的工作室,参加纪录片的筹备会议。 她的工作室位于北城一个文化艺术区,黎因根据地址抵达时,发现这是片由老式建筑改建的厂房,周围有不少画廊、书店以及设计工作室。 杨妍的工作室是一栋白色三层小楼,外观简约,门上挂着一串风铃,推门时会发出悦耳铃声。 建筑楼内空间宽敞,一楼墙上挂着诸多拍摄作品,中间区域是用作剪辑和讨论的长桌,摆着各种设备与书籍。 另一个区域则摆着沙发,书架上大多是摄影相关书籍,墙上有块幕布,方便投影使用。 黎因来时,他们应该刚忙过一轮,随处可见的文件资料,空掉的咖啡杯,堆满烟头的烟灰缸。 一楼没有人,二楼倒是传来人声。 杨妍穿着一件白色衬衣,头发随意挽着发簪,顺着楼梯小跑下来:“黎老师,你来了,实在抱歉,应该出去接你的。” 室内暖气很足,黎因脱掉大衣,挽在手上:“不要紧,你给的定位很好找。” “还在忙吗?”他看了眼楼上,“是我到的太早,你可以不用管我,先去忙吧。” 杨妍不好意思道:“那怎么可以,要不你也上来参观一下吧,我们正在试拍祭神节的场景,顺便拍点宣传用的照片。” 一边说着,杨妍引着黎因往上走:“除了上次跟你说的那两个民族,这次还多加了一个民族,我对这个民族研究好久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最近终于找到了。” “是吗,多了哪一个?”黎因问。 杨妍神秘道:“你上去看了就知道了。” 二楼是一个半开放式的摄影棚,棚内被装饰成古老的木质建构,中心搭建了座像是祭坛的台子,上面摆放着神像和各色祭品,经由设备的光影处理后,呈现出神圣庄重的氛围。 两名工作人员正井然有序地在调整灯光,整理道具。 棚的另一端由厚重的黑色布帘遮挡,隐约能看见帘后有人走动。 杨妍跟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便把黎因往帘后引:“有他出演,感觉只需要把照片和视频片段放出去,就能在网上引起不小热度。” “再加上黎老师,简直完美,真是天作之合!”杨妍语气难掩兴奋。 黎因认为在当前的语境下,杨妍的成语使用有误,但这种情况下,他只能礼貌微笑。 何况棚内的祭坛和神像,总给他一种十分眼熟的感觉,他心中隐约感到不安,却又无法确定。 杨妍转过身来,面朝着他,抬手抓住黑色的布帘,冲黎因说:“黎老师,请看。” 帘子掀开,比棚内更加明亮的光线,将里间的场景清晰地映在黎因眼前。 先进入视野的,是大片红色树梢状的纹身,偏深的肤色肌理上,被涂抹着金色颜料,从脖子到肩膀,像翅膀般至肩胛往下,延至尾椎——那是图宜族的符号,象征与神灵的链接。 镜子里那双蓝色的眼珠,在浓密眼睫和眼线衬托下,对比鲜明,惊心动魄。 黎因脚步停住,没再继续往前走。 本该离开的闵珂,此刻正坐在化妆台前,裸露着上半身,脖子挂满了图宜族的传统首饰,沉甸甸的绿松石,繁复的银饰,在光下闪烁着靡丽光芒。 化妆师正在整理闵珂的头发,将他的眉眼全部露出。 就像黎因苦心隐藏许久的昂贵宝物,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呈现在镜头前,变得人尽皆知。 黎因于镜子里的闵珂对视,他们僵持的时间太久,久得旁边的人都发觉不对。 杨妍适时出声道:“这就是新加的民族。” “图宜族。”黎因接道。 杨妍欣然道:“我就知道,黎老师博学多闻,肯定听过这个民族。” “闵珂,快来打招呼。”杨妍冲闵珂招手,“这是科大生态院的黎博士,黎因。” 闵珂站起身来,身上的银饰发出悦耳声响。他徐徐走到杨妍身侧,定住脚步,就像他们真是初次见面一样,朝黎因伸出了手:“黎老师,你好。” 黎因看着那只手,没动:“这是什么?” 杨妍迅速地反应过来:“我们在拍祭神节相关的视频,这是闵珂,他曾任职过图宜族祭神节的鼓手。” “你为什么在这里?”黎因望着闵珂,一字一句道。 闵珂将手收了回去,转头问杨妍:“是不是准备开拍了?” 杨妍轻咳一声,看向化妆师:“都化好了吗?” 化妆师点头,杨妍说:“那就开拍吧。” 说完,杨妍扭头对黎因道:“黎老师,你可能要等我一会。” 杨妍走向摄影机,对镜头进行最后的调试。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她神情就变得严肃而专注。 工作人员至他们身侧鱼贯而过,闵珂身上的木香在极近的空间里,变得暧昧而馥郁。 而后,他越过黎因,朝摄影棚中央的祭台走去。 黎因在原地站了一会,直到身后传来鼓声。 那是图宜族古老的祭祀仪式,祭祀鼓在力量的震慑下发出低鸣,银饰、骨饰在动作间激烈地碰撞,每一次击打都像是传递一种古老悠扬的信号。 黎因转过身,看向祭祀台上的闵珂。闵珂似乎不太注意周围的镜头,一旦进入祭祀仪式中,他便会全身心地投入。镜头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变化,镜头外,没人能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周围好像变得更安静了,所有工作人员,除了掌镜的杨妍,无一例外地刚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黎因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走出摄影棚,同时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顺着楼梯往下,鼓声越来越远,黎因的心跳却逐渐加快,这绝不是高兴。 直到抵达一楼,黎因将手中的外套扔在沙发上,发出沉闷的一声,攥着手机,黎因拨出一个电话。 电话刚接通,黎因便说:“你知道闵珂要参加这个纪录片吗?” 梁皆惊讶道:“闵珂?斐达的闵向导?” “你不知道?”黎因努力压抑着情绪,却还是忍不住泄露些许。 梁皆困惑道:“他不是在锦城吗,怎么会来北城?” 黎因深吸一口气,确定梁皆真不知情。 一次巧合可以说是意外,次次巧合,实在令人怀疑。 梁皆迟疑道:“师兄,你生气了吗?” 黎因沉声道:“没有,只是有点意外罢了。” 他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资料翻看,楼上的鼓声一声接一声,令人心浮气躁。 黎因耐下性子,将资料翻看完毕,又出门抽了几支烟,直到杨妍结束拍摄,寻了出来:“黎老师,久等了。” 黎因夹着香烟:“拍摄完了吗?” “拍完了。”杨妍上下看了他一眼,“黎老师,不冷吗?” 黎因将烟熄了:“还行。” 杨妍:“还是先进来吧,别着凉了。” 黎因没进去:“杨小姐,实在抱歉,这个拍摄……” 杨妍及时打断道:“黎老师,两天后开拍,要不要一起吃顿开机饭?” 黎因话语一顿:“两天后?不是一周后吗?” 杨妍:“是的,提前开拍了,大师也说两天后适合开机。” 门上风铃响起,有人从楼内走出,黎因和杨妍同时望去,是穿着浴袍的闵珂。 他脸上妆容未卸,脖子上的金箔在自然光下,更为耀眼。 黎因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杨妍左看右看,最后留下一句:“你们聊。” 说罢,杨妍进了屋,将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你生气了。”闵珂语气肯定,“为什么,因为我没有回锦城?” 黎因没有看他:“杨妍为什么会找我加入这个项目,是因为你吗?” 这个问题,并无实质信息作为支撑,不过是个无理质问,黎因并不指望得到答案。 第43章 重逢以来,黎因总是一副很好脾气的样子,对闵珂很少笑,就算笑也大多不真心。那双黑色的眼珠,像斐达凌晨的夜空,寂静幽深,捉摸不透。 黎因缓慢眨眼时,眼尾那颗痣便会悄然隐匿,他皮肤白,脸颊总是容易被冻红。此刻他的脸就是红的,连带着手背和指尖一起,不知在外面待了多久。 黎因好像对闵珂很生气,也无话可说,所以任由冬日的冷清围绕在他们二人之间,始终沉默。 闵珂碰了碰他的手背,皱眉道:“进去再说。” 说完,他动作十分自然地握住了黎因的手。 叮铃——风铃声中,黎因被拽进了温暖的室内,一冷一热间他的皮肤泛起轻微刺痒。 黎因并不如闵珂所想的那样在生气,他只是在思考。 闵珂刚才说向导被换是早有预谋,他参加纪录片这个项目,也是一场算计,那除夕夜那晚闵珂的难过和脆弱,难道也是假的? 闵珂把他牵到沙发前,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后,把黎因扔在上面的外套掀开,盖在他腿上,随后蹲下身来,仰头望着黎因。 “斐达雪山的野采,是因为团队里其他人都有事,推迟了将近一周。原本定好的向导档期撞了,才会找到你。”黎因语速很慢,像是在整理证据,寻找闵珂口供中的可疑之处。 闵珂双手按在黎因腿侧的沙发上,没有触碰他的身体,却又似无形的禁锢与圈地。 这一幕也落在站在二楼的杨妍眼中,她原是担心这两人会发生冲突,影响后续的拍摄,才在这等着。 闵珂蹲在黎老师身前,宽阔的肩膀几乎要掩住黎因。再看那姿势,分明是大型食肉动物,却试图装成无害驯鹿。 杨妍好笑摇头,转身上楼,将空间留给楼下的那二人。 “张哥新的项目,是我推给他的,他代替我去哈里雪山,我代替他去斐达。”闵珂盯着黎因,不紧不慢道,“如果你们团队没有延迟出发,那确实有点麻烦。” 言下之意,不是不能解决。 “杨妍又是怎么回事,你们一早就认识?”黎因问。 闵珂想也不想道:“大学的时候,杨妍就希望我当她作品的主演,这次这个纪录片,她先找的我,我看到制作组的名单里面有梁皆。” 黎因慢慢回过味来:“所以你来北城,是为了参加这个纪录片。” “我来北城的目的……”闵珂仍是按着沙发,双手往里收拢,贴到了黎因的腿边,“你不知道吗?” 从锦城到北城,如此大费周章,闵珂的目的,黎因一清二楚。 只是他真觉得没必要,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即便真的重新在一起了,不过是重蹈覆辙。 一旦遇到了像当年那样的情况,闵珂依然会像最初那样,单方面地作出选择,而黎因只能被迫接受。 他始终是闵珂感到疲惫时,第一个被抛弃的。 那家旅馆的老板打电话给他,说闵珂走了,带着行李箱一起,一去不回。 在清理荼罗珂的杂草时,天气很冷,缓缓吸入体内的空气,让他的体温一点点流失,就好像心脏也跟着冷了下来,再也无法激烈跳动。 那会他在想,现在的闵珂应该在回锦城的飞机上,在去白石镇的大巴车里,在雅达古村的一家客栈,给那匹叫洛白的马喂胡萝卜,被宝贝一遍遍咬开鞋带,再抬脚将小白羊拨开。 这是数月前,基于那短暂的十多天相处中,黎因能够想象出来的画面。 和闵珂分手的第二年,黎因断掉的肋骨早已愈合,时间将过去的那些记忆冲刷得很远,不管是爱意的那瞬间,还是痛苦的时刻,连闵珂的模样都好似渐渐模糊,像沉入无尽的深海里。 分手以后,黎因整理过闵珂的东西,拜托江世遥送到闵珂所在的宿舍。 直到搬家时,属于闵珂的东西,就像是从深海里升起的气泡,一点点挣破了时光的封存,再度出现在黎因面前。 书上随手写过的字迹、衣柜深处的一条围巾,掉在书桌下方的图书借记卡。 闵珂的一寸照片贴在上方,红色的校章模糊了他的脸,黎因徒劳地擦拭了两下,却发现还是看不清。 深海的潮水似从脚踝漫了上来,而黎因站在公寓中央,安静地等待回忆将他溺亡。 与闵珂分手的第四年,黎因拒绝了江世遥要给他介绍对象的提议。 江世遥不可思议道:“别跟我说,你还在等他?” 他们都清楚,江世遥口中的“他”是谁。 黎因哑然失笑:“不是,我只是太忙了,马上就要读博,干嘛把时间浪费在恋爱上。” “那我问你,要是闵珂回来了,想要跟你复合,你会怎么做?” 彼时黎因与江世遥坐在一家融合餐厅里,他转着手里酒杯,顶上的灯泡忽然闪烁,脑海里再度想起闵珂在酒吧里醉酒,握住他的手,喊他阿荼罗的瞬间。 江世遥见他沉默,语气便带上恨铁不成钢的恼怒:“说不定他都不用追,你见到他就心软了!” 黎因抿了口酒,那个灯泡竭力挣扎着,最后发出一声轻微的爆鸣,最后的光芒湮灭,同时也黯淡了黎因的脸。 “不会。” 江世遥不信,黎因确实没有骗他。 而现在,黎因看着蹲在他身前的闵珂,一时之间不知是不是该夸江世遥极具前瞻性,竟然真被他猜中,而黎因的答案和那时的并无不同。 “我知道。”黎因合拢双腿,避开闵珂的触碰,“我……” 闵珂忽地起身,光下他的影子覆盖住黎因身体,也止住了他的未尽之语。 “阿荼罗签合同的时候,没看合同条款吗?”闵珂居高临下道,“杨妍说你接了一个电话以后就魂不守舍,所以才会答应她,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 黎因眉心抽动了一瞬,竟有种闵珂在时刻监视他的错觉,问出来的问题,也尖锐得吓人。 然而真正的监视者,是他自己,他买通了旅馆老板监视闵珂每日情况,连出了几次门,连闵珂叫了什么外卖都一一悉知。 吃饭时间不规律,点的餐食也不健康。 黎因有点心虚,但面上仍是镇定自若:“是有违约金吧,我可以赔偿。” 闵珂歪了脑袋,笑了:“的确有,但不需要你来赔。” “你可以不参加这次拍摄,没有关系。”闵珂侧过身,让出通往大门的方向,“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黎因没动:“什么意思,什么叫不需要我来赔?” 闵珂似乎觉得嘴唇上的唇釉有点黏,随手在桌上抽出一张纸,用力擦拭。 唇釉蹭出嘴角,像被人吻花了妆容,顶着这样一张脸,闵珂语气平平道:“是我一意孤行要你过来,造成的任何损失,我也会一并承担,你不必在意。” 字字句句说这不在意,却又字字句句恨不得往黎因的心里钻,逼着他在意。 “你是不是早就算好了。”黎因被气笑了。 闵珂将沾了口红的纸攥在手里:“算好了什么?” 黎因看着他敞开的胸膛,连胸口都铺了金粉,也不知冲个澡会不会堵塞下水道,至于化妆师到底是怎么上妆的,黎因实在懒得去想。 他站起身,绕开闵珂,却没有往大门口走,而是顺着楼梯往上,去找杨妍。 今日过来是有正事,被闵珂这个意外打岔,都将事情给耽误了。 二楼的摄影台已经拆除了,杨妍坐在摄影机前,将刚才的拍摄内容导在电脑里,逐帧查看。 电脑传来熟悉的鼓声,黎因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屏幕上的画面:“杨导,你我的合同上如果要牵扯到第三人,当初就应该标明,合同里既然没有旁人的名字,也无第三方的签名,那该是我赔付的,就该我来承担。” 杨妍坐在办公椅上,转了个身,面朝黎因爽朗一笑:“我们合同里面没有赔付条款啊,黎老师随时都可以退出这个项目。” 黎因怔住,不等他追问,杨妍便说:“不过我和闵珂的合同里有这个条款,他已经签好字了。” “多少钱?”黎因木着脸问。 杨妍也很干脆:“二十万。” 黎因:“……” 一个住五十块酒店,衣服都是陈旧款式,连鞋都破破烂烂的人,答应二十万的赔付金。 闵珂是不是疯了! 杨妍清晰地看见黎因额上跳动的青筋,一瞬间绷紧的下颌骨,似燃烧着愤怒烈焰的双眸,让她不由担心闵珂的人身安全。 然而下一秒,黎因合上眼,再睁开时,就好似已经恢复了冷静,最起码从表情上看,已然看不出多少情绪。 “今天找我过来,不是为了开筹备会议吗,会议什么时候开始?”黎因问。 杨妍高兴道:“黎老师不走啦!” 黎因吸了口气,努力地露出与往常无异的笑容:“不走了,不就是十五天的拍摄行程吗,我参加就是了。” 筹备会议在一楼开始,黎因再度出去抽了根烟,在寒风中冷静了一会,才踱步进了室内。 杨妍和执行制片、摄制组的助理,灯光师和录音师,一共有六位,都是黎因刚在二楼见过的工作人员。 桌上摆满了拍摄资料,以及手写的计划表、地图,样片的展示。 杨妍和黎因主要讨论的是拍摄内容的科学性,以及平和学术与纪录片的艺术表达。 会议进行到一半,作为纪录片主演之一的闵珂姗姗来迟,他脸上的妆容已经洗净,穿着白色毛衣,浅蓝色牛仔裤,头发并未完全吹干,卷曲度较平日里更为明显,压在额头上,显得年纪很小。 他径直走到黎因身边,看了眼一旁的摄制助理,笑了下:“丁哥,我想坐在这里。” 第44章 “合同呢?” 冬日冷风让黎因清醒些许,理智回归,不被情绪所控制。 也让他在桩桩件件紧密事件中,寻到了漏洞。 闵珂指了指三楼:“行李箱里,你要看吗?” “好啊。”黎因当即应道。 闵珂口口声声说,答应拍摄纪录片的前提条件是他加入这个项目,既然如此,在旅馆老板致电他,告知他闵珂离开旅馆的时间,为什么是他答应参与纪录片之前? 所谓二十万的违约金,大概率是骗人的幌子。 黎因面上的笃定,在看到闵珂打开行李箱,将那份纸质合同递到他面前时,逐渐瓦解。 上面竟真写了相关条款,闵珂不但签了字,还生怕字迹不具备法律效应,特地按了手印。 黎因握着合同的手微微颤抖,被气的。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刚才连筹备会议都不参加,你会是什么下场?” 黎因冷眼望向坐在床上的闵珂,顶楼昏暗的光线让他双眸幽深一片。 “我知道。”闵珂说。 黎因把合同往他身上一砸:“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走。”闵珂将那份或许会让他负债累累的合同,放到一边,“就算你真的走了也没关系。” 闵珂语气真挚,好像他真心这样认为,无论黎因作出各种选择,他都能够全盘接受。 黎因怒极反笑,他现在是真的很好奇,闵珂这肆无忌惮的底气究竟是哪来的。 他心中已有怀疑,只待验真。 黎因转身往楼下走。 杨妍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坐在桌前抬起头:“黎老师,不吃饭了吗?” 黎因没有回答,他第一次对女士这样失礼,但杨妍作为骗他进组的罪魁祸首之一,他很难在当下这种情况对其礼貌回应。 从小白楼到工业园区的停车场,直至坐到车里,黎因才发现自己没拿外套,衬衣被寒意沁得冰凉,但他没有第一时间打开车里暖气,而是拿出手机拨出电话。 等那边一接通,黎因就温声道:“老板,你这么做可不厚道,难道他给你的钱比我给的还要多?” 这话不过是句试探,即便对方不承认,他也有心理准备。 熟料对方立刻结巴起来:“什、什么?” 黎因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没想到对面竟然一试就露了相。 老板这种心理素质,难怪这样快就露出马脚。 黎因再度抛出圈套:“我全都知道了,闵珂已经告诉我了。” 旅馆老板不负众望,立即上钩,他冤枉道:“这也不能怪我啊,再说了你要我干的可不是什么正经事。而且我真没收他钱,是他先威胁我!说我要是不按照你说的办,他就举报我店里消防不合格!没见过这样的神经病,哪有请别人来监视自己的……” 黎因没再继续听他说完,而是挂断电话,靠在驾驶座上,仰头叹气。 难怪闵珂突然换了路子,他还以为这人是破罐破摔,原来是发现了他的监视。 他的监视会给闵珂传递什么样的信息? 监视的本身就等同于一种“在乎”。 他的这场“监视”,变成了闵珂的筹码,所以这人现在才敢拿自己来威胁他,甚至离开旅馆都是一场试探。 至于试探的结果…… 黎因头疼至极,看着漆黑一片的车顶,他心绪不宁地想,现在又该怎么办呢? 这时,有人敲响车窗,黎因转过头,隔着贴了膜的车窗,他看到站在车旁的闵珂。 降下车窗,黎因仍是镇定自若:“怎么了?” 闵珂掌心按在车窗边缘,微微俯身,瞳仁和耳边的绿松石折射着微光,唇边带着浅浅笑意:“阿荼罗,你外套没拿。” 黎因移开视线,不去看他:“从窗子里递给我就行。” 闵珂仿若未闻,转到副驾座上,开了一下车门,没拉开。 二人僵持数秒,黎因到底解了锁。车门打开,闵珂将外套放在副驾驶座上,同时将那条红色围巾放在最上方:“天冷,别着凉了,回去吧。” 说完,闵珂扶着车门正要关上,黎因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方寸之地,忽地开口:“闵珂,你一定要我参加这个纪录片的理由是什么?” 费劲千辛万苦,将他留在摄制组的缘由,总不能是为了再与他朝夕相处半个月。 闵珂停下关门动作,看向车里的黎因。 黎因没等他回答,继续道:“在斐达的那段时间里,我都没改变自己的主意,难道参加纪录片这短短的十五天,就能有什么改变吗?” 他并不想把话说得太直接,但事已至此,只能同闵珂讲明白。 “我希望你能够尊重我的选择。”黎因缓缓收紧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我们好聚好散吧。” 夜色好像在话音刚落的瞬间,变得更静了,连空气都冻成一团,只需要随意的一个外力,就能支离破碎。 “理由吗?”闵珂似乎真在思考,最后给了黎因答案,“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不等黎因问去哪,闵珂只留下一句路上小心,便轻轻地关上车门。 *** 纪录片的第一站,是锦城。 对此,黎因并不感到太过意外。 目的地却不在斐达,而是与斐达相邻的另一座雪山——哈里。 而黎因来过哈里雪山,在六年前。 那时他仅凭着一张照片,寻找哈里雪山上一个叫桑洛村的图宜族村庄,虽然中途发生了严重意外,最终也没去到桑洛村。 在拨通救援电话后,黎因便直接陷入昏迷。 再度醒来已在医院,救援队的人说是在一棵长在险峻之处的高山栲上救下了他。 那会黎因浑身是伤,在床上躺了足足两个月,为此他母亲不知烧香拜佛了多少次。 黎因认为,母亲应该拜的是那株高山栲。 大概是有高山栲拦了他一下,所以他昏迷以后,才能等到救援队的救援,没有因此丢了性命。 如今重返故地,倒没想象中的那般不适。 或许是四个月前他重回锦城野采,再度遇见闵珂,这样的经历已经足够让他脱敏。 二月份的哈里雪山,山间积雪严重,要将摄影器材运进深山,是令剧组十分头疼的问题。 为此杨妍开过多次会议,最后总算定下了数个方案。 他们先到了哈里山脚最大的县城——垌县。 一路上,闵珂的手机来电就没停过,黎因跟他一辆车,将他与各方沟通的事宜听了个大概。 闵珂作为本地向导,既要帮忙安排车辆,又要沟通当地运输队——例如村民的马匹与牦牛,这都能够作为运输器械的一环。 为了有备无患,闵珂还租借了几台雪地摩托车,可以用作载人。 沟通时的闵珂,与黎因所想的截然不同。 他可以站在路边,随意地跟加油站的司机搭讪,分散香烟,获得哈里雪山的信息。也能在电话里熟练地跟租车行交涉,语气沉稳,言谈间几分江湖气。 他寒暄、谈价,确认路线,游刃有余,社会化十足。 不像在斐达时,那个对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很冷漠的闵珂。 更不是曾经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就好像在黎因不知道的时间里,闵珂早已学会如何与这个世界周旋。 现在的闵珂,大概不会因为不小心送了恋人假鞋而红了眼眶。 结束通话后,闵珂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眉心微微簇起。 落日余晖穿透玻璃,染红了他的脸,车窗将他模糊的倒影,映在远方金色的雪山。 闵珂睁开眼,便见黎因久久地注视着自己,哪怕迎上自己的视线,也不曾像以往那般偏移半分。 “怎么了?”闵珂靠在车门上,露出有点疲惫的笑脸。他刚结束了四个小时的驾驶,才交替换下来休息,而这短暂的休息时间,全用来联络车队。 也不知闵珂究竟是这部纪录片的主演,还是向导,抑或是身兼多职。 左右没有任何报酬。 黎因收回目光:“没什么。” 他们今夜要在垌县入住,次日才出发前往哈里雪山。 发现自己跟闵珂一间房时,黎因没有丝毫惊讶。 好在杨妍没太过分,定的是双床房。 黎因随便选了一张,便脱下背包,躺了上去。 足足赶了一天的路程,他实在疲惫。 然而他的室友还在不停地走来走去,先是打开行李箱,而后进浴室,再来就是烧水,仿佛是台根本不用休息的机器一般。 黎因闭眼忍了会,直到忍无可忍,他半撑起身体,正要说话,眼前就递来一杯茶。 茶水色泽红润,闻着芳香扑鼻。 “哈里比斐达高,也比斐达冷,提前把这茶喝上,高反会轻很多。”闵珂说。 黎因面无表情地伸手接过杯子,饮了一口。 闵珂又接了个电话,等结束通话后,他看着躺在床上的黎因:“走吧,导演叫我们去吃饭。” 黎因揉着酸痛的太阳穴,实在不想去这场应酬,却听闵珂说:“带你去见见我师弟。” 揉着太阳穴的指腹一顿,黎因掀起眼皮:“师弟?” 闵珂含笑道:“嗯。” 黎因是在路边一家餐馆的包厢里,见到了闵珂的师弟。 那也是个卷发少年,看着年纪不大,皮肤同样偏深,五官是图宜族独有的深邃,眼睫浓长,面上带着害羞与赧然,耳朵上亦戴着绿松石。 杨妍惊叹的目光落在闵珂师弟脸上:“闵珂,这究竟是你师弟,还是你弟啊,难道你们图宜族都出一种类型的美人吗?” 第45章 大概是黎因看得有些久了,闵珂笑容褪去,逐渐变得疑惑。他低头同师弟说了几句,便返身回包厢。 坐下后,闵珂抬手搭在黎因身后的椅背上,身体倾向黎因,担忧道:“怎么了?” 见话题的主人公回来,桌上其他人都默契地闭了嘴。 黎因摇了摇头,他看向闵珂放在桌上的另一只手,大大小小的疤痕太多,已经分不清哪道是韧带撕裂后留下的。 注意到黎因的目光,闵珂指尖微微蜷缩,面上懊恼,下意识往口袋里掏出手套,准备戴上。 黎因按住他的手腕:“都要吃饭了,戴这个做什么?” 闵珂抿唇:“不好看。” 黎因抬起指腹,至他手背上最深的一道疤划过:“这里怎么弄的?” 闵珂不怎么在意道:“忘了,可能是哪次带队的时候,被东西划伤了。” “被什么东西留下了这么深的伤口?”黎因问。 闵珂刚要回答,忽地意识到什么,偏头看黎因:“阿荼罗是在心疼我吗?” 桌上还有那么多人,虽然他们说话声音一直很小,但不代表没人在听。 黎因下意识看向周围,最先对上的是闵珂师弟那双又大又深的眼睛。 杨导说得没错,闵珂的师弟跟他确实是同类型的美人。 师弟年纪小,藏不住事,此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俩,吓得嘴唇微张。 黎因很快就反应过来,是闵珂口中的那声阿荼罗,让这位不会普通话的图宜族人,知晓了他俩的关系。 “不要胡说。”黎因轻咳一声,正色道。 闵珂仿佛没瞧见自个师弟大受震撼的模样,人越坐越歪,恨不得靠倒在黎因身上:“你在关心我。” 黎因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你师弟叫什么名字?” 这不过是他转移话题的方式,却见闵珂顿时坐正身体,不再贴着他,比任何呵斥都管用。 黎因还未反应过来,就听闵珂很有危机意识道:“他才十七岁。” 黎因面无表情道,“所以呢?” 闵珂似乎想起自己当年追求黎因时,也不过十八,师弟即便年纪再小,也马上就快成年,再看那张年轻貌美的脸,他沉默了。 黎因却无法忍受这阵沉默:“你在想什么?他只是个孩子。” 闵珂觑了他一眼:“当年我也只是个孩子。” “……” 不想继续这个对话,黎因拿起筷子,开始夹菜。 菜还未入口,就感觉桌下的脚被闵珂轻轻踢了一下,对方凑到他耳边说:“他叫里达,是我师父最小的弟子。” 吐息落在耳侧,温热湿润。 黎因无动于衷地应了声,嘴里的菜还未咽下,闵珂就问了一个险些让他噎到的问题。 “他好看吗?” 黎因用纸巾擦拭唇角,睨着闵珂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其实没那么喜欢男人。” 更不会因为随便哪个男人长得好看,他就见一个爱一个。 闵珂闻言,面上一会喜一会忧,黎因无需猜测,都知他现在脑袋里转的全是不像话的念头。 “是啊,你只喜欢我。” 闵珂低声道。 恰逢杨导抚掌:“祝我们开机顺利。” 众人的举杯庆贺的喧嚣淹没了这句话,也掩盖了黎因握住酒杯刹那间的轻颤。 这时包厢门再度被推开,梁皆拖着行李箱形色匆匆地走进来:“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杨妍说:“这么赶做什么,把行李箱放到酒店再过来也不迟。” 梁皆把行李箱靠墙,说:“抱歉抱歉,我自罚三杯果汁。” 杨妍笑了:“你好有诚意。” 说完,梁皆朝黎因方向走来:“师兄,好久不见!” “也就两个礼拜不到。”黎因回道。 梁皆来得迟,位置已经坐满,最后他在门口加了张椅子,挨着杨妍落座。 他本想坐在黎因旁边,但方才他走过去时,见闵珂把手放在黎因椅背上,呈现一种外人看来亲昵又带有独占欲的姿态。 之前师兄听说项目里有闵珂,还给他打了电话,语气听着非常恼怒。 他本以为在斐达这两人发生了龃龉,而现在再看这两人,又觉得事情或许没那么简单。 里达说了句话,闵珂正准备抬手招来服务员,梁皆就问:“要不要跟我换个位置,我这边靠近门口,通风些。” 里达刚对闵珂说的是,有点闷,不太舒服。里达跟着大人们凑热闹,也喝了点酒,此刻脸颊热腾腾地烫着,眼睛也雾蒙蒙的。 闵珂一愣:“你听得懂图宜族的语言?” 梁皆解释道:“只能听懂一点。” 杨妍托腮道:“小梁的舅妈是山宜族人,山宜和图宜的语言属于同源分支。” 梁皆谦虚道:“还是有点差别的,太正式的用语我就听不懂了,一些日常交流勉强能听懂些。” 黎因:“你从前语言天赋就很好,之前我们一起去昆市玩了一个礼拜,你就把当地的方言学得七七八八。” 梁皆明显感觉到闵向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有点怪,但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昆市的方言跟普通话差不多嘛。”梁皆说,“要真论本事,师兄你比我厉害多了。” 黎因适时闭嘴,免得这互相吹捧没完没了延续下去。 桌下的脚又被人轻轻踢了一下,黎因望去,只见闵珂很小声地说:“你们去昆市了?” 黎因没答话。 闵珂又说:“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昆市的花很漂亮。” 黎因同样记得后半句话,他想带闵珂去看看。 彼时他们刚结束情事,闵珂头发湿润地卷曲在额头上,趴在枕头上望着他,那双眼睛清晰映出黎因狼狈的身影。 黎因抬手捂住闵珂的眼睛,感觉到对方的眼睫在他掌心轻轻刮着,细微的痒。 闵珂脸颊温度很高,他把脸往黎因掌心里贴着蹭了蹭。 黎因下身疼得厉害,转而掐住闵珂的脸,直到对方的脸颊浮现一个指印,他才道:“现在能确认了吧,我分不分得清男女。” 和闵珂交往以后,黎因自认为在床上,他该是引导者,原因无他,出自一些刻板印象。 闵珂没有他高,长得又很漂亮,为此他做了许多功课,希望初次能让闵珂别太疼。 哪能想到,这些功课最后都要手把手教闵珂用在自己身上。 黎因让步的理由也很简单,只因他刚打算把闵珂往身下压,闵珂就来了一句让他兴致全失的话。 闵珂问:“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女人了。” 黎因当时愣住了,他静了许久,从闵珂身上爬起来,坐在床边,忽然很想抽烟。 闵珂似乎也猜到自己破坏了气氛,小心翼翼地亲吻黎因的肩膀:“你生气了吗?” 黎因薅了薅头发:“没有,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闵珂将脸颊靠在他肩膀,上下揉了揉。 黎因扶额,忍不住笑:“想着我完蛋了。” 就算闵珂说了差点让他痿掉的话,他依然觉得现在这个拿脸蹭他的闵珂很可爱。 黎因从床头柜里拿出香烟,在闵珂不赞同的目光中点燃。 他咬着烟冲闵珂微笑:“等我抽完这一根。” 闵珂蹙眉道:“为什么要抽烟?” 黎因翻身而上,再次压倒闵珂,但这一次,他双膝分开跪在闵珂腰侧,床垫的弹簧被压出轻微的挤压声。 黎因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唇边的香烟,冲闵珂呼出一口白雾:“烟能止疼啊,小朋友。” 后来那根香烟没能抽完,细碎的烟灰在抖动中落了下来,烫在二人紧紧贴合的胸膛上,闵珂的皮肤被烫红了,但那时他浑身都是红的,额上全是汗。 他含住黎因的嘴唇,用舌头勾住那根香烟,咬在嘴里。 那是闵珂第一次抽烟,也是第一次偷尝禁果。 黎因依然是引导者,只是引导着闵珂如何将那果实剥开,深入其中。 天气很热,白色窗帘在敞开的窗口下轻轻飞舞,床单是天蓝色的,跟闵珂的瞳孔是一个颜色。 床头柜上的花瓶插满了鲜花,花瓣在撞击下,落下来了许多。 黎因腰腹都是汗,他双手撑在闵珂脸侧:“记不记得第一次在植物园见面。” 闵珂脸颊潮红一片,目光已然迷离。 “当时我就在想,这到底是人啊,还是仙女啊,怎么这么漂亮。”似乎为了报复闵珂刚才质疑自己分不清男女的话,黎因用力地坐下,成功地听到闵珂紊乱的呼吸。 “仙女又是怎么长大的,是吃花喝仙露吗,所以整天送人花?” 黎因刚戏谑地调戏完闵珂,腰身就被一双滚烫的手掐住,狠狠往下带。 黎因皱眉仰头,感觉到闵珂的指腹落在他的喉结上,让他疼,也让他痒。 “带你去昆市好不好?”黎因慢声哄道。 闵珂坐起身,让黎因下意识护住了肚子,随后他又觉得这动作可笑,人体很强大,是没那么容易被戳穿的。 “为什么?”闵珂汗水一滴滴滑落,几乎是凭着本能在答话。 黎因按住他的后颈,亲了亲他的鼻尖:“昆市的花很漂亮,我想带你去看看。” “作为交换,我想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黎因轻声诱哄,从闵珂鼻尖吻到眼睫。 闵珂还是问,为什么? “因为……与你有关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第46章 想去昆市的理由也很简单,那是他发现荼罗珂的地方。 昆市四季如春,被誉为鲜花之城,生物种类繁多,大学时,黎因数次野采收获颇丰,皆在昆市。 他想带闵珂看荼罗珂的发现点,晨起时送闵珂一束鲜花,在古城的夕阳下散步,去山上挖采松茸,坐街边吃碗当地米线。 所有念想,不过都是些日常琐事,曾以为能轻而易举完成,黎因已做好计划,考虑着天气寒冷时,带着闵珂一起去昆市避冬。 他想,闵珂会喜欢那个地方。 在那里不会有闵珂害怕的人或事,他们可以在人群中牵手,在山上第一抹初阳落下时接吻。 自从说了要去昆市以后,晚上两人在公寓的沙发上,闵珂靠在他肩膀上玩手机,搜的都是与昆市有关的内容。 闵珂蓬松柔软的头发,蹭在他的颈窝,有些痒。 “好像有烟花秀。”闵珂握着手机坐起身来,“我们要去看吗?” 黎因颔首道:“可以啊,不过现在太忙了,等寒假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去吧。” 闵珂在沙发上翻了个身,顺势躺到黎因腿上,故意抬手弄掉了黎因手里的书。 书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声响,黎因被迫将注意力自书上回到闵珂身上。 闵珂不但没有感到抱歉,还兴奋道:“冬天去的话,是不是可以泡温泉?” “对。”黎因想了想,“到时候定个合适的酒店,能够泡温泉,也能看烟花。” 黎因在电脑的备忘录上做计划,输入要完成的事项时,闵珂就在旁边看着。 “网上都说,情侣出去旅游最容易吵架,如果我们吵架了怎么办?”闵珂看着电脑屏幕,忽然发问。 黎因敲击键盘的手停住,竟然真的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吵架吗?” 他和闵珂很少吵架,某种意义上,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经常吵架伤感情,完全不吵架,一旦真吵起来,后果又非常严重。 闵珂握住黎因的手,黎因的手指生得好看,但指间有轻微茧子,是出野外时留下的工作痕迹。 揉捏着黎因的指头,闵珂说:“要是我们吵到很僵,表面上谁也不肯低头,但其实心里已经很想认错了,那时候该怎么办?” “可以约个暗号。”黎因说。 “什么暗号?” 黎因抬手,在闵珂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三下。 闵珂捂住额头,茫然地看向黎因:“这是什么?” “道歉的暗号。”黎因举例道,“无论是敲桌子三次,还是开灯关灯三下,甚至是脚尖在地上点三下,都算。” 三下,意味着服软,代表着妥协,意味着他们仍然愿意走下去。 *** 桌面被人敲了三下,黎因回过神来。 闵珂给他装了碗汤,推到他面前,问他:“在想什么?” 黎因刚准备低头喝汤,手腕就被闵珂按住了。 “等会,还很烫。”闵珂沉声道。 黎因放下汤勺,有点心神不宁。 这个久远的,深藏于时光中的暗号,还未用上,他们就已分手。 他忽然想起数月前,还在斐达的一家客栈时,他因为与闵珂在同个房间而感到不悦。 那会闵珂按着浴室灯的开关,来回三次。 只是那时,黎因已经不记得这个约定。 哐当—— 里达额头倒在桌上,撞翻了茶杯,他喝醉了,已然睡了过去。 闵珂闻声望去,伸手摸了下师弟发烫的脑袋,再看那已经空掉的酒杯,皱眉啧了一声。 他抓着师弟的胳膊,把人架了起来:“抱歉,里达喝醉了,我先把人送回去。” 杨妍也被里达的酒量吓了一跳,忙道:“好,你一个人行不行,要不找个人帮你把他送回去?” 闵珂:“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 说完他蹲下身,把里达弄到自个背上,搂着师弟的两条腿,稳稳当当地起身,走了。 梁皆喝着酒,竖起拇指赞道:“闵导,好腰。” 杨妍在旁边莫名其妙笑了声,看了黎因一眼,黎因低头喝汤,谁也不看。 饭局已到尾声,闵珂始终没有回来。 不少人都喝得有点多了,包厢里空气充斥着浑浊的空气,有点闷。 黎因穿上外套,走到餐厅外边吹风。 侗县发展至今,依然没有高楼大厦,只比白石镇上多了些现代化的建筑,看起来没有多大区别。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烟,最后抽出手来,吃了颗糖。 餐厅临江,江风拂过,吹在饮酒后发烫的身躯上,温度正好适宜。 闵珂送完师弟回来,恰好就看见这样一幕——中式餐厅木质门框半掩,檐下灯笼轻晃,黎因靠在围栏的木杆上,灯光柔和了他的侧脸,勾勒出几分模糊暖意,那颗痣倒在此刻鲜明起来。 黎因身后是幕色低垂的江岸,零星灯光在黑夜中描绘出江的轮廓,风鼓动着他的衣角,而他安静地立在那处,仿佛在等着谁的归来。 “出来做什么,外面不冷吗?”闵珂上前,要解开脖子上的围巾。 黎因双手插在兜里,注意到他的动作,反而退了一步:“不用,我想回去了,房卡在你那吧。” “嗯。”闵珂越过他望了眼里面,“他们吃完了吗?” 黎因下了几级楼梯,将手伸出来:“还没有,你想继续留在这的话,房卡先给我吧。” “你都要回去了,我还留在这做什么?”闵珂话说得自然,顺势摸了下黎因的脸。 黎因微微睁开眼,带着醉意的双眸好像清醒了些许,但闵珂收手得更快,让黎因甚至没能来得及出言抗议。 “还行,没有很凉。”闵珂说,“还走得稳吗,要不要我扶你?” 黎因笔直地走了几步,离闵珂隔了一段安全距离,确认对方不能随便摸他的脸了,才回头道:“不用。” 闵珂忍不住笑:“阿荼罗,你还是醉了。” 黎因蹙眉道:“说了没有。” 似乎不想同闵珂废话,黎因大步朝前走。 餐厅离酒店有一段距离,回去时要过江。 忽然不远处传来巨大的响声,黎因脚步一顿,停江堤上。 江面印着点点光火,远处烟花朵朵绽开,短暂而热烈。黎因停在原地,目光随着烟火的轨迹上升又坠落。 不知何时闵珂靠了过来,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夜色中,闵珂低头看黎因的脸,在烟火中半明半暗,目光从他的侧脸,移到垂落的手指,像是被什么吸引一般,闵珂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 只是小指轻微擦过,不算过分,也不起眼。 但闵珂却没有就此停下,而是大胆的,放肆地,用指尖滑过黎因的手背,扣住了他的手腕。指腹贴在那处薄薄的皮肤,轻轻地按了按,像是要确认什么。 黎因虽是有些醉,但还是感觉到了。他挣开闵珂的手,往旁边退了半步:“做什么?” 闵珂声音很轻,在夜风中近乎呢喃:“我想知道你的心跳。” 黎因不做声,直到烟火再次腾空,这一回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亮,闵珂在光中,触手可及的地方。 黎因在看烟火,而闵珂在看黎因。 他莫名地想到闵珂当时误会他和林知宵的关系,说林知宵从未像自己那般看过他。 闵珂看着他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样的? “为什么?”黎因下意识反问。 闵珂又近了一步,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手腕上。指尖下的,是闵珂急促又猛烈的心跳。 “阿荼罗。”闵珂垂着眼,他的侧脸被紫色的烟火映红了。 他好像离黎因很近,又很远。 那双装有黎因的蓝月湖,在月色下,潮汐褪去,变成了弯月的形状。 闵珂缓缓俯身,他身上一点酒味也无,他很清醒,而黎因却醉了。 “因为我心跳得好快。” 闵珂没有亲吻黎因,只是用鼻尖蹭了蹭他的,然后克制地停在了暧昧的距离里。 砰—— 烟花依旧在急促地响着。 “不能亲。”闵珂叹息道。 砰砰—— 像五彩斑斓的雷声,响彻江岸。 “不然……等阿荼罗酒醒了,就该生我的气了。” 万籁俱寂—— 心跳声比烟花更响。 叫人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47章 闵珂往后退,像个梦一样离远了。 夜风驱散了暖意与暧昧,清醒时不敢张嘴,酒后倒是鼓足了劲。 在烟花暂歇的时刻,黎因开口道:“闵珂。” 他的语速很慢,似乎斟酌着该如何开口:“除夕夜那天晚上,你从我家离开的时候,感觉你状态不大对。” 黎因双手搂紧了被风鼓起的大衣,“当时我想着……要是真就这么放你走了,我可能会后悔,所以送你回旅馆,让老板看着你,也是因为担心你出什么事。” 他直视闵珂的眼睛:“当然我承认,这确实是一种监视,我得给你道歉。” 似乎没想到他会直接把这件事说穿,闵珂胳膊靠在江堤的栏杆上,脸被江边晦涩的光线掩着,好似心事重重,又似如释重负。 “阿荼罗。”闵珂声音隔着冰冷的冬夜,模糊地落在他耳边,“你总是这样……” 黎因看着闵珂的嘴唇张合,烟花声再度响起, 他的声音太轻,话语如散尽的烟花被汹涌江水吞没。 可黎因还是听见了。 “所以才会被我这种人抓着不放啊。” 从前黎因就发现闵珂在他面前,总会透露出不自信的一面,也容易自卑。只有不断地得到黎因肯定,才能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自重逢以来,黎因自认为态度冷淡,如果是十八岁的闵珂,早已被他击退。 但现在的闵珂,却好似不知失败为何物,反而越挫越勇。 闵珂什么时候会放弃呢? “阿荼罗,到了桑洛以后……”闵珂看着好似有话要说,但因为苦恼,半天也没继续下去。 黎因双手插兜:“然后呢?” 闵珂笑了笑:“算了,反正你也不会听我的。”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不会听。”黎因反道。 闵珂抬手拈起落在黎因肩上,烟花带来的金属箔片,顺势放进自己兜里:“那你只看着我,只听我说话,不要看别人,不跟他们说话。” 黎因的视线顺着闵珂的手势落到他的外套口袋,再徐徐上移,回到对方脸上:“你幼不幼稚?” 闵珂扬眉:“你看,你不会听。” 黎因伸出手:“还我。” 闵珂看着黎因摊平的掌心,有点不可思议道:“什么?” 黎因:“刚才从我肩膀上拿走的。” “只是个烟花碎片而已。”闵珂没想到黎因竟然会跟他抢这个。 喝醉酒的人是不讲道理的,黎因把手伸到闵珂兜里,将那小片金属箔片翻了出来,攥在手里转身就走。 之后的记忆,就好像被人粗暴地删减了,等黎因再度醒来,人已经在酒店。 外套和鞋子都被脱了,怀里还抱着一个枕头,右手拳头紧紧握着,握得满手是汗。 黎因口干舌燥,头也很疼,他摊平右手,看到里面变得皱皱巴巴的烟花碎屑。 他听到浴室里传来水声,顺势抬眼,而后愣住。 浴室是用磨砂玻璃隔出的房间,乳白的玻璃背后,清晰地勾勒出人影,但又不能完全看得清楚。 闵珂应该正在洗头,他仰头任由水流冲刷而下,侧身时,那处的轮廓隐约晃动。除了准确的细节,该看的都看得差不多了。 怎么会有这么不正经的酒店?! 黎因顺手把碎片塞进外套口袋,起来从小冰箱里翻出一瓶矿泉水,仰头饮下大半。 然后他看着手里的矿泉水瓶,好像跟这个差不多……似乎比这个还要大? 大家都是人类,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正胡思乱想间,身后浴室门开了,闵珂用毛巾擦着头发,从里间走出,看到站在门外的他,闵珂说:“你醒了,有没什么不舒服?” 黎因握着冰凉的水瓶,感觉好不容易被冷水冲下去的燥热,被滚滚水蒸气冲了下,好像变得严重了。 “有点。”黎因看了眼房间空调,“温度是不是调太高了?” 闵珂没穿上衣,只穿了一条灰色运动裤,腰腹上还有水珠,顺着紧绷的腰腹轮廓和血管往下淌。 他转过身,去按空调的按键:“我怕你冷,酒后着凉容易感冒。” 黎因头很昏,也很热,他解开一个衬衣扣子:“我要洗澡。” 闵珂将毛巾搭在脖子上,随意薅了把湿润的头发:“现在就洗吗?喝醉了洗澡不好吧。” 黎因已经把扣子解到第三颗,闻言停下动作:“我不喜欢带着酒味入睡。” “需要帮忙吗?”闵珂刚说完,意识到这话有歧义,“我是说,你要是头晕,记得叫我。” 黎因睨了他一眼,转身进了浴室。 他一眼扫过了浴室那扇乳白玻璃,果不其然,最上方有一个帘子,可以放下遮挡。 看来真正不正经的不是酒店,而是人。 闵珂将黎因的外套从桌上拿起,用衣架挂好,顺带整理了两人的行李箱,烧了壶热水,备好解酒药,最后确定明日的车辆调度,又简单地做了几组运动。 他的头发已经从湿到干,黎因还未从浴室出来。 水声倒是停了许久。 他敲了一下门,里面安静无声。 闵珂心头一紧,推门而入,幸好黎因没锁门。 氤氲的湿气中,黎因靠在浴缸里,裤子都没有脱,衬衫只解了几颗扣子。他脸颊上泛着薄薄红意,湿润鲜亮,双眼紧闭,呼吸绵长。 闵珂坐到浴缸边,有点无奈:“阿荼罗,怎么能在这里睡觉呢?” 他伸手从浴缸里捞住黎因的腰,像是从水里捧出月亮,小心翼翼拥进怀里。 本只打算将人抱出来,可无端又生出了许多贪恋。 黎因半梦半醒间,感觉脸上很痒,他抿唇躲避,对方却如影随形。 直到黎因抬手挥打,恼人的虫子总算消停一阵,离了他的脸,又辗转到了脖颈,又痒又疼。 朦胧间听到有人说:“穿着湿衣服怎么睡觉呢?” 黎因想说话,嘴唇却像是被粘住了,最后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话语。 对方似乎察觉了他的想法,有东西抵住他的唇,撑开他的齿。 那东西很湿润,带着薄薄的热气,勾住他的舌头。 黎因抗拒地抵住那东西往外推。 “温度好高,阿荼罗,是在发热吗?” 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的,朦朦胧胧,模糊不清。 感觉到身上湿润的布料被脱下,黎因舒适地低叹一声。但感觉到裤子也要被脱开时,黎因警惕性再度升起,他挣扎着试图逃开。 水声四溅,支撑住他腰部的力量猛地一松,黎因滑进水里,被热水淹没口鼻,狠狠呛了几口。 他要淹死了! 不等黎因生出求生欲,他就被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黎因狼狈地趴在浴缸边缘,呛咳不断,眼睛被水洇得刺痛,视野模糊不清,睁不开眼。 他感觉到有人捧住他的脸,语气很惊讶道:“阿荼罗,你没事吧?” 黎因被呛得鼻子眼睛都很难受,总感觉对方的语气不像是全然的担心。 即便闭着眼,也觉得这人的视线过于灼热。 黎因挣开他的手,试图从浴缸里爬出去。 “别动,我抱你出去。” 话音刚落,黎因就感觉身体悬空了,他被抱到一个坚硬的石台上,双腿被分开了。 “我先帮你把裤子脱了,不然外面的地板也会湿。” 像是哄一个孩子,黎因感觉自己的脸又被摸了两下,而后拉链轻响,下半身已然失守。 黎因往后靠,感觉背上一片冰凉,他勉强睁开眼,入目的是一片明晃晃的肉色。 闵珂脖子上的吊坠,在赤裸的胸膛上轻晃。明明肤色偏深,那里颜色却浅,近乎肉粉。 湿润的布料顺着肢体往下剥,沉甸甸落在瓷砖地上,发出扑通一声。 闵珂动作停住了,而后他慢慢抬起眼。 与对方直视半晌,黎因莫名心痒,他抬手用指尖勾了下那毛茸茸的睫毛:“在看什么?” 闵珂弯起眼,眼神里带着黎因看不懂的情绪:“阿荼罗。” 他把这三个字喊得十分缱绻,绵长,像是吸足爱意糖点,甜味几乎要溢出来:“要我帮你吗?” 黎因一开始没听明白,闵珂要帮他什么。 直到他感觉膝盖被人扶住,缓缓往两边分开。 闵珂浓密的眼睫垂下,深红的舌头至唇边滑过,似乎有点干渴,喉结也紧跟着上下滑动。 顺着对方的视线往下,黎因也看向自己的腿间。 那地方气血充盈,在湿润的薄布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好似在闵珂目光的刺激下,又变得更嚣张了些。 黎因下意识合拢双腿,却感觉到按在自己膝盖上的两只手很烫,也很用力,强势得不允许他有任何逃避的动作。 “闵珂。”黎因的声音有点慌乱。 “嗯?”闵珂抬眼,眼神侵占欲十足。 “不用帮忙。”黎因急促道,“放开我。” 闵珂没动,而是再度垂下眼,似乎在思考究竟要不要放手。 “你不是……怕我生气。”黎因感觉按在他膝盖上的手越来越烫,指腹陷入腿肉,白皙的皮肤很快就泛起红来。 闵珂松了些力道:“明天会留下指印吧。” “松手,闵珂。” “可惜不能被其他人看见。” 闵珂好似很真心道,“要是所有人看到你的第一眼,都知道你是我的,那该多好。” 第48章 感觉闵珂的手指一根根地从他膝上撤离,黎因高悬的心脏缓缓落下,尚未松一口气,闵珂却用力抓住他的膝盖往两边分开,俯身而下,膝盖跪在地上,发出轻微声响。 黎因用手背捂着嘴唇,脑袋后仰,抵在镜子上。 闵珂跪在地上,唇隔着布料贴住了他。 布料变得更湿,更薄,更能轻而易去感受到温度与触感。松紧带的弹响里,闵珂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 他被溅到了下巴,用手指擦掉下颌处的湿润后,含进嘴里,同时目光紧锁黎因。 黎因掩住了下半张脸,却掩不住红透的颧骨,他眼睛很湿润,在对上闵珂视线的那一刻,便紧紧闭了起来。 “阿荼罗,你舒服吗?” 黎因不说话,他整个人都在散发着热气,只是用力收拢双腿。 闵珂的耳朵贴在高温柔软的腿肉上,却好似感受不到对方的阻止,继而将脑袋深深往下。 黎因呼吸很急,他的手往下伸,只能抓到闵珂卷曲的头发。 小腿贴在闵珂背上,对方出了不少汗,皮肤变得湿滑。他架不住,只能虚弱地滑落下来。 闵珂反手攥住他的脚踝,抬到自己肩膀上,让他踩住。 黎因腰部颤抖着绷紧,随即深深地弓下腰去,抱住了闵珂的脑袋。 他像整个人都被贪婪成性的野兽吞了进去,对方吃得津津有味。 手指间都是散乱的发丝,掌心潮湿,或抓或揉,最终抵不过本能,往下按。 最后的关头,黎因抓住闵珂的头发,用力往外扯。 闵珂嘴唇被磨得通红,因为头发的疼痛而眉心微皱,落了他半脸的粘稠,从睫毛坠下,顺着脸颊往下滴。他右眼紧闭,像是睁不开了。 黎因匆忙地用手抹去他眼睑上的液体:“眼睛没事吧?” 闵珂顺势把脸往他手里埋:“没事。” 黎因从身旁纸盒里抽出纸,递给他:“擦一擦。” 闵珂抬起左手接过,擦掉右脸上的东西。 他记得闵珂的惯用手一直是右手,现在变成左手,跟当初的意外有关吗? “杨妍说你的右手受过伤。”黎因看向仍旧放在他膝盖上,旧伤累累的右手,“怎么弄成这样的?” 闵珂擦干净了右脸,将纸团在手里,好似不以为意道:“当向导的时候受得伤,不小心在山上摔的。” “摔得韧带撕裂,腕骨骨折?”黎因怀疑道。 闵珂嗯了声,又说:“杨妍把我的伤说得太严重了,我右手要是完全不能用了,怎么做雪山向导呢?” 黎因正想继续追问,就见闵珂右手顺着他的腿往里滑:“你要试试它的功能性吗?” 被这样一打岔,黎因当即拍开他的手,双腿合拢,不再给这人得逞的机会。 正如闵珂所言,要是真伤得这么严重,如何能做雪山向导。 “出去吧。”黎因从洗漱台上落地,“我要洗漱了。” 说完他着重看了眼闵珂的嘴:“你等我洗完,再洗漱一遍。” 闵珂扬眉道:“嫌弃自己的东西?” 黎因避开视线:“我酒醒了。” 言下之意,是不需要闵珂继续帮忙。 闵珂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阿荼罗,扶我一下。” 黎因伸出手,拉着闵珂起身,两个大男人将浴室都挤得逼仄不少。 黎因一昧地侧着脸,露出红透的耳根,避免与闵珂对视。 他听到一声轻笑,随即感觉耳根被闵珂咬了口,一阵刺痛。 黎因忙推开闵珂,捂住自己耳根:“做什么?” “做标记啊。”闵珂慢声道。 哪怕今夜的事情并非出自他所愿,但在这种特殊时刻,黎因没办法对闵珂生气。 好在闵珂虽然深谙得寸进尺,打蛇棍上之道,但也知晓不能将人逼得太紧,最后还是将浴室让给黎因。 发泄过后,黎因困得极快,几乎是沾床就睡,等第二日醒来,看到闵珂跟他挤在一张床上,没有很意外。 闵珂双手牢牢地搂着他的腰,像是冬眠的熊紧紧护着自己的食物,感觉到猎物的挪动,警惕地收紧双臂,紧接着眼皮也跟着不安跳动,没多久便睁开了眼。 他看见闵珂冲他笑了笑,刚张开口,还未发出声音就皱起眉来。 “怎么了。”黎因下意识道。 闵珂摸了摸自己喉咙,沙哑道:“疼。” “……”黎因面上风云变幻,他掰开闵珂的手,跳下了床。 闵珂顺势起身:“阿荼罗……睡完就不认人了吗?” 黎因感觉脑袋很疼,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人,他沉默了一会,最后拿出了经典语录:“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这回,轮到闵珂沉默了。 这沉默一路延续到前往桑洛村的路上,闵珂是真伤到了喉咙,说话声音很哑,以至于他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甚至他还戴上口罩,有人询问,便推脱自己感冒。实则是嘴角轻微磨破,喉咙亦受了伤。 每当有人问询闵珂的身体状况时,黎因总感到坐立难安。 抵达桑洛村时,天色已近傍晚,暮色与山雾从山谷涌出,笼罩着这个隐藏在哈里雪山深处的村庄。 沿途的公路越来越窄,最后还是用上了闵珂规划的当地车队。 靠马运输大件的器材,人则是徒步走到村口。 大约行了有三个小时,黎因远远看到了一棵被风雪侵蚀的木柱,木柱顶端雕刻着图宜族的符号——花叶与山脉的纹理。 柱身斑驳粗粝,满是时光痕迹。 顺着木柱往后延伸,能看到由石板铺就的小道蜿蜒通向村子里。房子基本以石木为主,墙体灰白,屋檐下挂着红色布藩,上面写满了黎因看不懂的符号文字。 村口站着一位身材矮壮的中年男子,他穿着图宜族的传统冬袍,远远看到摄制组众人的抵达,便迎了上来。 闵珂向众人介绍,这是图宜族的村长。 村长满面笑容,经由闵珂介绍后,握住了摄制组导演杨妍的手,用不标准的普通话热烈地欢迎他们来到此地。 村子里没有酒店,大家只能借住在各位村民家中。 村长一早就安排好了住宿,见大家舟车劳顿的,便让众人先到住宿的地方休息,晚些时候来他家里吃晚饭。 令黎因意外的是,他竟然被分配到了村长家里。得知此事后,黎因不由看了闵珂一眼。 闵珂察觉到了:“我家太久没住人了,不适合住宿。” 黎因没说话,只是安静地提上了自己行李,准备跟在村长身后离开。拖着行李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脚步声,手里的行李被闵珂抢了过去,闵珂叹声道:“你跟我来。” 闵珂的家位于村子中部,是两层木屋,外墙斑驳,门口挂的红藩早已褪成了深褐色,看着摇摇欲坠。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有股封闭已久的霉味。夕阳微弱的光线从门口射入,空中尘埃浮动,被光映亮的墙上,没有任何照片与装饰。 “你小时候就住这?”黎因问道。 “嗯。”闵珂走到墙边,放下行李,“我很久没回来了,先送你到村长家,等你吃完饭回来,这里差不多就收拾好了。” 说完,闵珂从行李箱里拿出不知何时买的饼干糖果,像是拜年般,带着黎因往村长家出发。 “你父母呢?”黎因问,他本以为闵珂不愿带他回家的理由,是顾虑到家中父母。 但现在看来,那只是一栋荒废已久的旧屋,瞧着快有几年没住过人了。 “他们不住这边。”闵珂言简意赅道。 黎因没再多问,他知道闵珂是奶奶带大的,老人通常不愿离开旧居的住处,如果人不在,想必已经过世。 来到村长家中时,发现他们是最早到的一批,是村长的妻子接待的他们。 黎因这才知道闵珂带的东西究竟给谁了,村长妻子去泡茶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小孩扶着门框,穿着手工缝制的藏蓝色冬袍,从门框边探出个脑袋来。 孩子头发乱糟糟的,双颊被冻得通红,但是生得极为可爱,眉眼灵动,像头小鹿。 闵珂拆开包装袋,取出几颗糖果,朝男孩伸手。 男孩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接过闵珂的糖,拆开糖纸吃了一颗,然后冲闵珂露出缺了颗牙的嘴。 黎因顿时被逗笑了,小孩也跟着笑。 “你们图宜族的人,确实生得好看,连小孩都这么可爱。”黎因感慨道。 闵珂又往孩子手里塞了几颗糖:“但是蓝眼睛的只有我一个。” 想了想,似乎仍觉不够,闵珂又说:“这么喜欢你的,也只有我一个。” 黎因难免紧张:“在别人家,不要胡说。” 村长的妻子端着茶水出来,两人便停下对话。 闵珂跟村长的媳妇简单地寒暄一阵,便把东西放下,而后走出门去。 黎因下意识跟在闵珂身后:“我还是跟你一块回去吧。” 闵珂:“不用,家里灰大,等我打扫完再回来接你,你可以先在这边逛逛,或者去找梁皆他们。” 黎因把人送出大门外,目送闵珂离开后,刚想拿出手机联络梁皆,却发现外套口袋的手机不知去向。 黎因返身回到村长家中,还未踏回刚才的屋子里,就听到孩子的哭声。 这时几颗东西从门框里飞了出来,落在院里的土地上,滚了数圈,缓缓停在了黎因脚边。 鲜艳的糖纸,如今沾满了尘埃,变得灰扑扑的。 他抬眼,看见村长的妻子着急地从孩子口中掏出已经吃下的糖果,扔到地上,狠狠跺了几脚。 将那橙色的晶莹糖体,踩得四分五裂。 第49章 黎因小心翼翼地往回撤,在没有惊动那对母子的情况下,退出院子。 在院外站了好一会,直到孩子哭声渐消,黎因才寻了个时机回去。 找到手机后,黎因也没有多待,连茶都没喝一口,便匆匆离开,凭着印象走回闵珂的住处。 初来桑洛村之时,他还对这个古朴的村庄颇有兴趣,可刚才撞见的那幕,就像一盆冷水,将他所有兴致都浇没了。 如果不喜欢闵珂送的礼物,找个借口不收便是了,何必这样糟践别人心意。 至于村长妻子为何这么厌恶闵珂送的东西,黎因无从知晓。 闵珂的过去就像被重重迷雾所掩埋,而他十分清楚,闵珂是不会老实跟他说的。 就像他追问闵珂的手是怎样受伤,这人也只会给他一个轻描淡写,或真或假的答案。 桑洛村的房子无论是结构还是外表都十分相似,黎因转了好大一圈,中途还迷了路,花了好些时间才回到闵珂住处。 只见那二层小木屋在夕阳里被斑驳的树影半掩,一楼木门大敞,却不见闵珂身影。 他踏入里间,屋内极静,只有火塘中木头燃烧的声响,一室橘红暖光。他仍然能够闻到一股陈旧气味,现在又多了种木香与干草药的苦香。 黎因在屋子里四处转了转,发现供奉区的壁龛已经被清理过了,观木悬挂在铜碗前,碗里的柏叶已被熏得卷曲。 打量系着观木的绳索,黎因眉心一跳,立即便确认了这是闵珂用来捆他的那条,上面还沾着他的血。 虽然不了解图宜族的习俗,但染血的物件供在神龛前,真的不要紧吗? 他环顾四周,刚才来时还光秃秃的墙壁,已被装饰上一块壁毯,上面的图腾应该是图宜族的神树,枝干繁茂如掌,朝向四面八方。 之前他就留意到,这个房子没有一张照片,毫无过去痕迹。空荡荡的,不像个家,更似空壳。 黎因来到一个老旧的矮柜前,打开柜门,里面只放着一些折叠好的毯子和粮袋,没有任何私人物品。 扶着柜门,黎因正想站起身来,就听到身后响起闵珂的声音。 “在找什么?” 黎因淡定地回头:“有点渴了,在找水。” 闵珂手里提着红色的塑料桶和抹布,显然刚才是去打水去了。他弯腰把桶放在地上,开始清洗抹布:“我包里有瓶装水。” 黎因盯着他清洗抹布的动作,发现闵珂现在确实完全变成了左撇子。 “你的包在哪?”黎因不动声色地合上柜门,拍了拍手里的灰,“这里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住了,什么都没有。” “嗯,被子那些都得跟邻居家借,所以我把你安排在村长家,那里屋子大些,东西也齐全,你住得会舒服些。”闵珂说着,手里动作不停,利落地擦拭屋子里的灰。 黎因很慢地讲:“在这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说完,他伸手拿起靠在墙边的扫帚:“我帮你一块清理吧。” 闵珂擦拭桌子的动作一顿,弯起双眼:“好,一会带你去个地方” 桑洛村的地势起伏较大,站在村口便能瞧见村尾建在山坡上的房子。 沿着石板铺就的小路一路往上,在村子最高,也最显眼的位置,生长着一棵古老高耸的高山栲。 高山栲树皮苍老开裂,仿佛承载着千年时光。树下立着一块半人高的巨石,上面雕刻着漂亮的图案与符纹。 图宜族没有文字,却留下了许多象征着万事万物的图案。 “传闻图宜族本有文字,但有一年,族中一位祭神鼓手擅自修改了祭词,山神震怒,降下狂风与雷火,将记载了所有文字叶片化为灰烬,从此人们只能口传,不得书写。” 闵珂扶着石碑,同黎因笑了笑:“这是我师父跟我说的。” 黎因:“你师父?” “嗯,教我祭神鼓的师父。”闵珂站在神树下,望着被晚霞染成赤金色的枝杈,“我小时候最喜欢来这里,师父说神树会听人心里的愿望,所以我经常过来许愿。” 黎因顺着他的目光,一同望向天边:“都许了什么愿?” 闵珂:“希望下雨。” “下雨?”黎因奇怪道,“为什么,你喜欢雨天?” 闵珂狡黠道:“下雨的时候,师父不教祭神鼓,会做好吃的给我们几个师兄弟吃。” “好啊,原来是下雨能逃课啊。”黎因忍俊不禁,被逗笑了。 闵珂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后来我又许愿,希望妈妈回来看我,愿望实现了,她为了我回到了这个村子里。” 黎因记忆中,闵珂跟母亲关系很好,闵珂还会打电话给妈妈,告诉她自己有了心仪的人。 “她不是图宜族人,始终不太适应村子里的生活。如果不是因为我,她应该不会留在这个地方。” 闵珂将手从树上抽离,平静道:“奶奶过世后,我们就搬到附近镇子上,只有在村里有重要庆典的时候,才会回来参加。” “你妈妈很爱你啊。”黎因说。 不知为何,闵珂始终背对着黎因,没有回头。 直到安静的时间过于久,久得都让人感到异样时,闵珂才回过头来,脸上看不出有任何情绪,只是对黎因说:“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们沿着神树后方的山坡,爬到了一个地势更高,更险峻的地方。 期间黎因数度脚下打滑,踩空了好几次,都是被闵珂紧紧握着手拽住,才没摔下去。 历尽千辛万苦,才抵达目的地。 黎因双手撑着膝盖,缓了好一会,才能直起腰身,看向四周,他蓦然睁大眼——山风袭来,夕阳坠向山脊,染红天幕。远处的高山牧场上,成群的马在草坡间悠然踱步,马鬓在风中飞扬,有牧人在远处挥鞭,吆喝声悠扬嘹亮,穿透山谷,声声回荡。 眼前这幕,辽阔宁静,原始又生动,叫人几乎不舍得眨眼。 闵珂目光落在那些矫健又强大的生命上,语气温柔:“小时候就想要拥有一匹自己的小马。最好是红鬓马,跑起来跟火一样。” 不知何时,闵珂与他站得极近,轻轻握住了他的小拇指:“红色也是你喜欢的颜色。” 黎因心跳得很快,不知道是因为刚才跋山涉水带来的心率过速,还是因为眼前的画面,亦或是因为其他缘故。 “谁说红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黎因反驳道。 闵珂牵着他的小指,轻轻晃了一下:“每次我穿红色的时候,阿荼罗都会看很久。” 黎因一时无言,最后只能狼狈地将小指从闵珂手中抽出,往旁边挪了几步。 “当年我很想养一匹小马,后来我放弃了。因为我给不了它广阔的草场和自由,只能让它陪我一起困在狭小的围栏里,看着天很近,实则路很远,连我都不知道那段路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闵珂仍是望着草场,神色温柔:“不过现在,我想试试看。” 黎因垂眸,被握过的小指有点烫,他将手揣进口袋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注视着远处的牧场,直至夕阳彻底坠下,大地一片昏蓝。 *** 纪录片于次日正式开机。 杨妍带着摄制组筹拍村里关于民俗的部分,闵珂作为主演抽不出身,便委托了一位会些普通话的当地村民作向导,带着黎因和梁皆一同前往村子北侧的森林。 黎因需要为纪录片的生态篇章采集素材,同时也对该地的生态进行调研。 森林中古木参天,地面铺满苔藓和落叶,积雪未化,不时从树梢滑落,砸在人身上。 他们沿途观测植物群落,同时记录了图宜族给这些植物起的本土名称,这些都是在纪录片里,能够向观众科普介绍的内容。 中途梁皆看到一株高山栲,忽地想起什么:“师兄,我昨天不是住在里达家里吗,跟他聊了好久,你知道吗,要成为祭神鼓手,不仅要从小开始学,还要在身上纹神树!” 村民在前面用一把柴刀开路,闻言回头道:“是的,鼓手被选上时年纪都很小,得让山神看着长大。” 梁皆龇牙咧嘴:“但是给一个八岁的孩子纹满背是不是太过分了,得多疼啊,而且当时的卫生条件这么差,万一……” 村民神色肃穆道:“能成为祭神鼓手是图宜子民的无上荣耀,这是最接近神的方式,你们外族人不懂,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鼓手的!” 见村民语气激烈,梁皆尴尬地住了嘴:“抱歉。” 黎因在一旁沉默,他知道闵珂肯定是年纪很小时才学的祭神鼓,也知道闵珂背上有文身,却不知竟是这么小的年纪就留下的。 梁皆说得不错,这样的卫生条件,一旦造成感染,甚至等不到接受医疗,可能就会有生命危险。 就在这时,林间忽然传来一声脆响——是枯枝踩断的声音。 “当心!”黎因喊道。 梁皆脚下一滑,整个人眼见着要从山坡上滚下去,黎因眼疾手快地拉住他,但被梁皆的体重带着一同往下倒。 天旋地转间,他们两个一同从湿滑的山坡上摔了下去,砸在又厚又深的雪地里。 梁皆浑身酸痛,他艰难地撑着地面爬起:“师兄,你没事……” 他悚然收声,看着黎因。 黎因靠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额头被划出深深口子,鲜血汩汩而下,染红了鬓发。 *** 急促的马蹄声如同滚雷从山道传来,惊起林间飞鸟。 骑在马上的人一袭深红的图宜族盛装,高头大马嘶鸣地越过一棵倒在雪里的枯树,在冰天雪地里,像裹着烈焰一般,飞驰而来。 第50章 走廊上,尽头悬挂的时间面板鲜红刺目。 住院部安安静静,少有人声,显得他们的脚步声清晰而响亮。 黎因看向身侧的闵珂,自从听到护士长所言,他便一言不发,步子迈得不快,却透露着某种压迫感,像绷紧的弦。 黎因抿唇,有点头疼,这回不是因为伤处。 入住的病房列着三张蓝色病床,没有其他病人,黎因刚走进去,就听到身后传来房门轻轻关上的声音,下一瞬,他在黑暗中被人抵在门上。 “闵珂!”黎因惊呼一声。 啪嗒——灯亮了,亮得刺目,黎因下意识闭上眼,清晰地感觉到压着他的身体不断发抖。 他的衣服下摆被掀开,闵珂粗粝冰冷的指尖从腰腹探入,一点点缓慢摸索到他的左肋骨处。 在摸到那因为骨折而产生的增生隆起部分时,闵珂的手僵住了。 黎因缓缓张开眼,对上了近在咫尺的脸。 闵珂看起来像是被人狠狠敲碎了,情绪再也无法抑制,从裂开的缝隙中汹涌而出。 “这是六年前在哈里雪山留下的……对吗?” 闵珂用力掀开黎因的衣服,在光下,腰侧淡红色的印记落入他的眼底,那瞬间,就像是心脏被人用力攥住,无法呼吸。 “骨折……气胸、失温,冻伤……你差点死了!” 闵珂一字一句地重复着刚才得知的一切,每个词都像是一把刀,将六年的时光活活剖开,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是因为来找我吗?” 闵珂目光从黎因的腰腹,再缓缓移到他的脸上:“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黎因心头微颤,他抓住闵珂的手,半天才开了口:“这事已经过去了,结束了。” “何况,闵珂……”他声音很低,“就算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闵珂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在话音刚落这瞬间,消失了。 黎因神色很平静,好像对他来说这真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仿佛在那个雪夜里,他没有濒临死亡,断了两根肋骨,即便被送到医院,躺在医院病床上,他依然冷得像是陷在冰雪的余温里。 他在那张病床上沉默了足足一周,不怎么同人说话,救援队队长甚至因此为他请了心理医生。 黎因确实病了,病根却不在伤处。 闵珂抓着黎因的衣角,骨节用力发白:“你给我打过电话……要是我没有提分手,是不是……” “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黎因出声打断道。 “为什么没有意义。”闵珂似乎意识到什么,他呼吸急促,瞳孔骤然紧缩,“难道是那天?我记得……你话筒里风声很大……” 黎因闭了闭眼。 而沉默,无异于是一种回答。 闵珂面色苍白如纸,他似乎站不稳了,往后退了一步,跪坐在地。 他仍然没松开抓住黎因衣服的手,极近的距离去看那些旧疤,用视线描摹,用指尖触碰。 黎因看见闵珂眼眶迅速泛红,像是被无尽的痛意与悔恨冲垮。 望着这样的闵珂,黎因并不觉得痛快。 “是我亲手挂断了,我挂了你的电话。”闵珂神色疯狂,喃喃自语,“我竟然没有发现……” “都是因为我,你才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他们说的没有错,靠近不祥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双手捧住闵珂的脸,沉声道:“够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闵珂哭了。 闵珂没有哭出声音。 可他在抖。 轻得微不可察,胸膛微微起伏,像是溺水的人在做最后的呼吸。 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浸湿了黎因的掌心。他的心脏也像被这些眼泪泡了一下,略微发苦。 闵珂睁着眼,却好像看不见光,整个人仿佛陷在深渊里。 黎因蹲下身,用手背擦去闵珂脸上的泪水。 闵珂肩膀颤了一下,他目光慢慢聚焦到黎因脸上:“太晚了……对不对。” 黎因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什么都错过了,连弥补的资格都没有。” 黎因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闵珂别哭了。” 他明明额头上仍然带伤,鬓角有微擦拭干净的血痂,面色疲惫,可他声音仍是那样温柔。 闵珂哭得更厉害了。 还是没有声音,只是泪一滴滴往下落。 那一瞬间,黎因觉得闵珂哭得比那些大喊大叫,痛哭流涕的人还要让人难受。 太安静了,安静得像在绝望。 黎因起身想要去拿纸,衣角却被人猛地抓住,闵珂用力极了,像是在悬崖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看着闵珂的手,正想说自己不过是要去拿纸。 却见闵珂一点点松开了指尖,缓缓地,慢慢地,放开了他。 “对不起。” 黎因听到闵珂声音沙哑,向他道歉。 他看着闵珂,对方却低着头,背脊靠着冰冷的墙面,将手收回怀里,左手死死扣住右碗,像某种自虐。 “对不起。” 闵珂慢声道:“是我错了。” 黎因眉心缓缓皱起,他拿来纸巾,递给闵珂。 闵珂接了,用力擦拭脸上的眼泪,直到脸颊被磨得泛红,闵珂才撑着地面起身:“这里夜里会冷,我去给你弄个热水袋。” 房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了。 病房的窗户半开着,夜晚冰冷的湿气透过窗口透入,整个房间安静得几乎没有声息。 黎因坐在病床上,指尖摸到冷潮的被褥,轻轻叹了口气。 闵珂回来得很快,他不仅找来了热水袋,还有电热毯,甚至多了一层厚褥子。 他将黎因的病床布置得很舒服,自己则是随意地寻了另一张病床,躺了上去。 黎因侧躺在病床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闵珂身上。 月亮出来后,整个天地都变成了淡蓝色。月色中他看见闵珂闭着眼,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不是睡着的平静,而是一种刻意的不打扰。 黎因知道闵珂仍醒着,但他再未开过口。 心头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刚才闵珂崩溃时的那几句言语,也让他感觉有点不安。 什么叫不祥的人? 村长妻子那种怪异的态度,似乎跟这事有关。 尤其是这样封建传统,在八岁小孩身上留下文身,并以此为荣的村子里。 闵珂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带着重重忧虑与困惑,黎因合上眼。 第二日,闵珂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照顾着他,陪他去取检查结果,扶他下楼梯,细致周到,贴心入微。 但黎因总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可一时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回到桑洛村,他们先去见了杨妍,杨妍十分担忧黎因的状态,再三叮嘱闵珂好好照顾黎因。 黎因见状,道:“这伤不碍事,不要耽误了拍摄,闵珂昨天的内容应该还没拍完吧。” 杨妍摆摆手:“没事,可以先拍其他内容,黎老师您现在最紧要的是自己身体。” 粱皆昨日本来就想陪着黎因一同前往医院,只是黎因不让他跟着,叫他在摄制组待命。 这时梁皆在旁边眼巴巴盯着:“师兄,我来照顾你吧,你想吃什么,喝什么,我马上去给你弄。” 黎因被一群人围着,头都大了:“行了行了,我就是破了个脑袋,又不是断了胳膊和腿,不用人照顾,你们该忙就忙,别围着我打转。” 好不容易脱身,离开了拍摄的村民家,两人在回去的路上,一旁沉默许久的闵珂,忽然说道:“你在我家不好养伤,我师父懂药理,也会一点普通话,你要不要在他那暂住一阵?” 黎因看了闵珂一眼:“我说了,我不用人照顾。” 直到再度进了住了不过一天的房子,闵珂又说:“你在那住着更合适。” 这一回,闵珂的语气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黎因站在昏暗的里间,同闵珂对视。 外间敞亮,光却一点都透不入这个屋子,闵珂的神色平静,好似又变回了初次相遇时,那个无波无澜的闵珂。 无声的对峙中,黎因最终道了声好。 闵珂师父的家,位置十分特殊,离神树极近,远离人群。 房屋依山而建,外墙由黑色青石砌成,地面被踩踏得十分光滑,廊檐下悬挂着几面陈旧的鼓,由泛黄的皮革制成,刻着细密图腾,像经历了无数次祭祀的洗礼,沾染了岁月的痕迹。 闵珂停下脚步,叩响木门。 不多时,一个年迈的老者前来开门,他的头发略长,白发苍苍,毛躁地披在肩上,脸上皱纹深而杂乱,那双眼睛带着一种叫人心静的祥和。 闵珂双手合十,恭敬地俯身同师父说了好些话,黎因在旁边听着,却听不懂,只见那老者闻言不断地看向黎因,最后摇头叹息,拍了拍闵珂的肩膀。 闵珂再度说了什么,这次声音有点急,带着轻微的乞求。 老者终是点了头,朝黎因伸手:“孩子,进来吧。” 黎因看向闵珂,闵珂没看他,只是把他的行李递还给他,在他踏进屋子的瞬间,他就听见闵珂转身离开的声音。 闵珂甚至没有踏进这个屋子,离开时也没停顿,更无回头。 黎因回身时,只看到闵珂一步步地走向蜿蜒的山路,红色的衣袍在风中翻动。 他终于意识到,心头一直持续的怪异感是什么。 闵珂从昨夜到现在…… ——再没喊过他,阿荼罗。 第51章 闵珂的师父叫胡玛西,今年七十五,是个十分慈祥的老人。 胡玛西的房子不大,晨光从木窗的缝隙洒落,照亮整间屋子。 黎因于光中打量周遭,这里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特殊。 他本以为祭神鼓手住的家,都像电影那样,墙上会挂着兽皮,地上会有动物的骨头,胡玛西也会穿着华丽,脖子上堆满绿松石。 而实际上胡玛西只是一个穿着灰色袍子,身材矮小的老人。 胡玛西家里也跟村长的家结构差不多,墙上挂了台很现代的液晶电视,木质沙发,玻璃茶几,角落有台电冰箱,佛龛边上挂着领导人的照片。 除此之外,靠墙的架子上倒是堆放着几面鼓,鼓面的纹路像干裂的河床,瞧着使用频率极高。 胡玛西在架子上挑拣了一面鼓,随后让黎因站在屋子中央别动,交代完后,他便一边敲鼓一边吟唱,摇头晃脑,又唱又跳,围着黎因转了一圈又一圈。 空气中有种沉木燃尽的味道,混合着某种草香,让人闻着脑袋昏沉。 咚。咚。咚。 鼓声低沉,在房中缓慢回响,仿佛敲在人心口上。 忽地,黎因想起闵珂离开前同胡玛西说了许久的话,又是双手合十,又是颔首祈求,难不成这奇怪的仪式,真是除晦驱邪的? 仪式很快便结束了,胡玛西收起鼓槌,笑眯眯地问:“孩子,饿不饿?” 黎因笑了笑:“有点。” 胡玛西将火塘上烧的铜壶拎过来,给黎因倒了满满一碗茶,又从矮木柜里取出雪花蜜糕,奶渣干果球,青稞脆片。 每一样他都同黎因介绍一番,最后指着雪花蜜糕说:“闵珂小时候最喜欢这个,打鼓太辛苦了,他那时候年纪小,晚上经常躲在被子哭,哭的时候给他吃片糕,马上就好了。” 而后,他把那些食物都推倒黎因面前,热情道:“吃啊,都吃。” 黎因捻起一片蜜糕咬了口:“胡玛西老师,您刚才给我敲的是什么啊?” 胡玛西将搁置在地上的鼓拎起,放在膝盖上,用茶几上的抹布仔细地擦拭鼓面:“祈福曲,让山神保佑你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刚才闵珂把他送过来时,连门都不敢踏入,难道是怕影响了祈福的效果? 蜜糕本该很甜,黎因却觉得很涩。 饮了口茶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后,他开始同胡玛西闲聊。 初识能聊的话题不多,最后兜兜转转,两人又绕回到闵珂身上,他们聊到了闵珂的母亲。 胡玛西指尖摩挲着胡须,温和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从沉寂多年的时光中,翻出印象最深的片段:“那孩子的母亲,是个很少见的女人。”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带着某种缅怀的意味。 “像一头雌虎。” 黎因愣了一下。 “不是坏话。”胡玛西皱纹舒展,笑道,“第一次见到她,是闵珂刚成为我徒弟没多久。” 胡玛西在香茶氤氲的热气中,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描述着那段过去。 闵珂被选中做祭神鼓手以后,他母亲连夜赶回来,站在胡玛西的门口,这个有着一双棕色眼睛的外族女人,站在夕阳中,像是幼崽被伤害到的雌虎一般,眼睛红得像要流血。 村子里对胡玛西的态度大多敬畏,闵珂母亲是第一个敢站在门口大声质问胡玛西,叱责他的外族女人。 那时闵珂母亲问胡玛西,‘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忍心?’ 她抱着因为纹身,背上伤痕累累,高烧不退的闵珂哭了一整夜,这个始终在外面漂泊,不愿留在深山里的外族人,在那夜过后留在了村子里。 “他是村子里唯一的蓝眼睛,孩子们会觉得他奇怪吗?”黎因问。 胡玛西饮了口茶:“孩子只会觉得漂亮。” 深山里的孩童看到美好的事物,在觉得特殊之前,只会本能地觉得美丽。 在聊到闵珂父亲时,胡玛西叹了口气,这让黎因心头一紧。 直到在胡玛西不疾不徐的叙述中,黎因才得知,原来在图宜族的传统观念里,男人一生只会爱一个女人,一旦认定,便会用一生去守护。 闵珂的父亲爱上了一个外族女人,不顾族人反对,带着妻子离开的桑洛村,远赴他乡。 对于村子里的长辈而言,这是难以接受的事,不仅是因为娶了外族女子,更是因为他选择离开族群。 在图宜族的认知里,离开族群的男人就像失根的树,终究会枯萎。 闵珂的奶奶是一个十分传统的女人,闵珂父亲坚持要离开,她没办法阻止,唯一的要求便是让这对夫妻在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将孩子送回桑洛村,承担父母未尽到的责任。 黎因从未在闵珂口中听过他对童年时期的不满,对父母的责怪,亦或是被选为祭神鼓手以后,需要被刺上满背文身的痛楚。 在闵珂的描述中,他童年时过得很幸福,奶奶将他照顾得很好,妈妈也很爱他。 至于学习祭神鼓的辛苦,闵珂只说下雨天不用上课,师父做好吃的给他们。 他想象着小小的闵珂,在神树下虔诚祈祷的愿望,也不过是下一场雨,妈妈能够回来看他,以及拥有一匹自己心爱的小马。 蜜糕好似被茶水泡发了,在黎因胃里鼓涨开来,撑得他心口发酸。 用完点心后,胡玛西将黎因带到一个房间,这个卧室靠着火墙,整个空间都热腾腾的,蒸得人眼前好似要起雾。 墙上挂着好些照片,黎因把行李放下后,走过去瞧。 胡玛西在照片的正中央,扶着鼓,身边围绕着三个孩子,大家穿着图宜族的传统服饰,背景瞧着是在哪表演完,人头攒动。 黎因一眼看到挨在胡玛西右手边,没什么表情,严肃看着镜头的闵珂,头发又卷又长,脑门上点着红点,像个小姑娘。 “这个房间是闵珂小时候睡觉的地方。”胡玛西说。 木雕床上堆着厚厚的绸缎床单,看着崭新漂亮,光滑舒适。 黎因摸着细腻的绸缎,知道这是提前布置好的。闵珂从什么时候就决定好让他住到胡玛西家里呢,是昨晚,还是今晨。 是真觉得住在胡玛西家中对他身体有好处,还是想要疏远他。 再不叫阿荼罗,是没有机会叫,还是不敢再叫。 黎因站起身,冲胡玛西礼貌笑道:“胡老师,我有点事,得出趟门。” 从胡玛西家中出来,黎因联系上梁皆。 他们采集当地生态环境的工作,因为黎因受伤而暂时中止,此时梁皆在村子里一个采药的阿婆家中,研究图宜族本土的偏方。 两人会面以后,黎因便问:“你对图宜语了解多少,能听懂到什么程度?” 梁皆:“平时沟通有点困难,但大概意思都能猜得出来。” “好。”黎因按着梁皆的肩膀,“我需要你帮我一件事。” 梁皆看了眼他的额头,拍着胸膛说:“师兄,你就是让我帮你干一百件都行,除了帮你发论文。” “帮我打听一下闵珂的事。”黎因说。 梁皆手还按在胸膛上:“啊?” 黎因想了想,还是决定据实以告:“其实我跟他交往过。” 梁皆嘴唇大张。 黎因:“他是我前男友,六年前我们分手了。” 梁皆眼镜滑了下来,双眼瞪圆,瞳孔微震:“……” 黎因:“我听不懂图宜语,我想着你说不定可以听懂一些。” 梁皆僵硬地抬起手,扶了扶眼镜,他想了想,忽然说:“林知宵的直觉竟然准了一回。” 黎因尴尬道:“抱歉,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拜托你,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没关系,我……” “我愿意!师兄,要不是有你,今天头破血流的就是我了,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梁皆神色变得认真,“你放心,我绝对不对告诉别人,一定会好好帮你打听这些年他交往过多少人,以前在村子里到底有过多少女朋友……不对,是男朋友……” “等等!”黎因再度感到头疼,“我不是想知道这些。” 黎因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村长妻子扔掉闵珂送的礼物这事告知梁皆。 “我想知道,他们这么对他,是因为什么。” 梁皆挠了挠头:“虽然我跟闵向导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我感觉他人真的挺好的,看着不像是会得罪人的性格啊。” 不过梁皆同他保证,一旦打听到什么消息,便会立即来报。 下午,梁皆便来到胡玛西的家中寻他。 一进屋,梁皆面色凝重:“师兄,我确实听到了一些事,但不好说,可能也不一定是真的……” 黎因本来还在看书,见状把手上书本一合,指腹按着方正的边缘,微微用力:“你说吧。” 梁皆犹豫道:“不是从里达那里听到的,是正好听到有几个村民在说闵向导,他们说……” 黎因皱眉:“说什么了?” “他们说……闵向导是背亲之人。” “什么意思?”黎因困惑道。 梁皆脸色有点不自在:“就是亲手背着亲人下葬……” 他吞了口唾沫,继续道:“他们说,他身上沾了亡魂的影子,是被山神抛弃的人。” 第52章 “荒唐!”黎因面色阴沉道。 既是自己亲人,又何来不祥之说,这村子竟是这般封建闭塞,仅仅因为这样便视人如洪水猛兽,简直可笑! 梁皆说,桑洛村是雪葬,在将尸体运到雪山上之前,要先请族中长辈选定一个合适的日子下葬,在祭坛前诵经祈福,再由族中青壮年男子抬着木质祭棺上山。 入葬不仅要准备诸多祭品,还需要由村中长者进行覆雪仪式,将最纯净的雪覆盖在遗体上,希望死者归于冰雪,安息永恒。 黎因皱眉道:“既然像你说的,桑洛村下葬仪式这么传统,背亲之人又被视作不祥……如果不是丧葬仪式出了什么变故,闵珂又怎么会背亲下葬?” 梁皆:“我也去跟里达打听过了,里达也是支支吾吾的,不肯多说。” “难道……是因为外族人的缘故吗?”。 梁皆怔然:“什么?” 他想起了村里空荡无人的旧屋,六年前闵珂母亲住院,还有突如其来的分手,也想起了村民避讳的态度,以及不再触碰祭神鼓,医院的自认不祥,除夕节独自一人出现在他家门口的闵珂。 似心脏被缚住一根丝线,拽着往下坠。 所有的细节串联起来,像冰冷刺骨的积雪,絮绕着落在心头,拼凑出一个让黎因不敢确认的真相。 “梁皆,谢谢你的帮忙,”黎因艰难道,“我想,有个人能够给我全部答案。” 黎因原路返回,周围的景色好像都变得扭曲,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陷入沼泽。 太阳被云层遮挡,起风了。 风声蔓延山谷,像呼啸而过的波浪,悬于廊下的鼓面被风灌得砰砰作响。 天地暗了下来,窗中升起橘黄的灯火。 轻微的鼓声从室内传来,黎因推开门,胡玛西坐在木质沙发上,宽大粗粝的掌心抚摸着鼓面。 听到声音,胡玛西回首过来,待看清黎因的表情,他担忧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黎因缓慢走到胡玛西身前:“老师,我都听说了,有关闵珂的过去……” 拍打鼓面的声音一停,胡玛西耷拉的眼皮缓缓掀开,看向这个蹲到自己身前,满脸凝重的年轻人,轻轻叹了口气。 *** 里达重重地从祭台上摔了下来,鼓面从他手中脱落,在室内回响出巨大的一声。 杨妍惊讶地从监视器后站起身来,工作人员都停了手中的动作,一旁站了许久的闵珂面色微变,迅速上前。 里达满脸通红,狼狈地撑着地面坐起,用生涩的普通话道:“对不起!” 话音刚落,里达就面容微微扭曲了一瞬,他看向自己的脚踝。 闵珂注意到了,用图宜语问:“脚扭伤了吗?” 里达忍痛道:“好像是。” 闵珂伸手检查了里达的脚踝,确认疼痛点后:“骨头没问题,但是最起码得休养一个礼拜。” “那拍摄怎么办?”里达惊慌道。 闵珂:“雅里西在桑洛吗?” “不在,他去侗县做生意了。” “瓦力呢?” “瓦力上学去了。” 杨妍走到他们身边:“怎么样,没事吧。” 闵珂伸手把里达扶起来:“他的脚扭伤了,跳的动作是完成不了了,还有多少镜头?” 杨妍卷着手里的分镜脚本:“还有好些镜头没拍摄完,上半身的镜头倒是可以坐着拍,但下半身的怎么办?我们预计只能在这个村子里再待一天,还得去另一个村里拍摄。” 制片人走了过去:“经费因为运输设备进村的缘故,已经透支太多了,后天必须前往下一个村子。” 杨妍:“那怎么办,祭神鼓可是最重要的剧情,要是拍不了,桑洛村这一集不就废了吗!” 制片:“要不换个人拍?” 杨妍:“现在去哪找人拍!” 话音刚落,他们两个便齐齐一停,朝闵珂望来。 越过黑色摄影镜头,刺目打光设备,闵珂看向留有缝隙的大门,门口人影憧憧,不少村民站在门口张望拍摄现场。 “换个场地吧,这里……人太多了。” 闵珂扶着里达起身,低声道。 *** 黎因疾步地走在那条崎岖的小路上,一户大门敞开的人家传来热闹声响,有一妇人踩着梯子,在院中早已落尽绿叶的老树上,将一枚用红绸缚起的果实,悬挂于枝。 胡玛西苍老的声音好似仍在耳边,他说,图宜族人逢十九岁时,父母会上山为孩子采来祈福果,希望得到山神庇佑。 闵珂的母亲亦然,在一个明朗温暖的清晨,她独自出门,沿着村里的石板路跋涉而上,为自己孩子寻找一枚祈福果。 雪,纷扬而下,覆盖了哈里雪山与桑洛村的整个上空,落在那老旧的二层木楼上。 黎因站定在闵珂家前,双手扶着破败的木门,用力一推,尘埃于空中起伏,伴随着过去的时光,于门中淌出。 十九岁的闵珂满脸疲惫地从木门里追了出来,身上带着医院未散的消毒水味:“阿爸,休息一晚再走吧。” 男人转过身,抱住了自己的孩子,宽大的掌心揉了揉他的脑袋:“妈妈如果醒了,告诉她,我会带着她最喜欢的桑洛花,回到她身边。” 闵珂抓住父亲的衣服,眼眶发红:“好。” 男人拍了拍他的背:“别怪自己,等我跑完这趟车,就回来陪你一起照顾妈妈。” 男人松开抱住孩子的双手,转身离开。 啪嗒—— 刺目的白灯在顶上亮起,黎因径直走向那个燃烧松木的佛龛前,顿住脚步。 他伸手探入幽深昏暗的佛龛内侧,小心地捧出木牌。 缭绕的烟火中,木牌边缘斑驳,上面镶嵌着只有一寸大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中,闵珂父亲眼神温暖,冲镜头微笑着。 闵珂的眉眼,原来生得像爸爸。 黎因将木牌归位,在铜炉中投入松木,再度点燃,他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而后转身离开了这个房子。 “她是在神树下睡着了。” 胡玛西轻轻拍着手里的鼓,“没人知道她是怎么从家里到达神树下,她瘫痪了,根本无法正常行走。” 地上悄无声息地积起了一层雪,黎因踩着细雪,来到了那苍老古朴的高山栲前。 黎因触碰着那苍老的树皮,回过头。 他好似看到那个穿着孝服,面色苍白的闵珂,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了高山栲前。 那个十九岁的孩子,在树下寻到了自己的母亲。 他轻轻地弯腰抱起了母亲瘦弱的身体,她闭着眼,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怀里是枯萎的桑洛花。 闵珂将脸埋在母亲早已冰冷的颈项中,听不到任何脉搏的声响,没有呼吸,没有温度。 雪还在下,好似永无止尽。 哐当—— 冰冷的雪原上,桑洛村的神树前。 年老长者的拄拐重重地敲着地面,目光冰冷而严厉:“她自杀了,又是外族人,怎能让她以雪葬的仪式回归,这不仅玷污了山神,也会给我们带来不祥。” “只要心存敬意,谁都能得到山神的庇护,那孩子的母亲在桑洛村这么多年,已是桑洛村的一员。”胡玛西苍老年迈的声音,在寒冷的上空回响。 在长者们的斥责声中,纷争不断的争吵中。 闵珂沉默地坐在铺满新雪的石台上,白布紧裹着的尸首上,仍然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他轻轻擦拭掉布上的雪,双目低垂,没有眼泪。 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与责难,都与他无关。 咔嚓—— 那条被雪覆盖的山路上,每走一步,黎因脚下的雪都会发出轻响。 他仰望着这无边无际的山脉,一方是平整徐缓的山路,另一方是陡峭尖锐的山壁。 “他们不允许闵珂带着母亲上山,派人守着入山唯一的路。” “那闵珂……” “他还是上山了,背着他母亲,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哈里雪山陡峭的岩壁下,闵珂艰难地扶着一块滑落的冰石,他右手紧紧攥着那块尖锐的山岩,脚下忽然传来松动,他猛地往下坠。 雪越来越大了,风声呼啸,似乎要将一切都撕碎。 鲜红的血沿着积雪,一路蔓延。 雪花不断地下落,冰冷地落在闵珂的额前,肩膀。 他右手以一个扭曲的形态挂在身侧,血液顺着之间往下坠,他缓慢地行走着,左手保护着身上背着的母亲。 六年前蜿蜒一路的血迹,在六年后,时光荏苒中,春去秋来,早已不见痕迹。 骨头断裂,肌腱撕裂,血肉模糊的疼痛,好似除了那个十九岁的少年,旁人再难觅到半点影踪。 滴答—— 有水珠在六年后滴落,温热的液体将雪地溅出轻微的凹陷。 黎因踩着积雪缓缓而上,无休无止的雪花阻挡了他前行的视野,雪太大了,他再也无法前行,被时光横隔在了六年之后。 冷汗浸湿了他额上的纱布,风雪刺激着他的喉道,好似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黎因艰难地睁开眼,灰蓝色的风雪中,他好像看到了那道将母亲尸首,紧紧捆在自己身上的身影。 然而一转眼,巨大的风雪吞没了那道影子。 脚下一绊,黎因重重摔在雪里。 纱布落下,额上的伤口再度崩裂,温热的血液沿着额头落下,落在六年前的血痕上。 “闵珂的父亲撞死了人,都说人死债消,可现实哪有这么简单。” 胡玛西停下击打手中的鼓:“我们找到闵珂时,他在雪葬台旁边睡着了,拿着手机,那是一个没拨出的电话号码。” 第53章 他知道闵珂家中发生变故,却不知事实远比他所想的更残忍。 闵珂母亲在摘采祈福果的过程中摔成重伤,又因救治太迟,导致下身瘫痪。 为了筹集医药费,连日奔走的闵珂父亲与一辆白色货车发生碰撞,导致司机不幸身亡,他也因此在事故中丧生。 闵珂刚办完父亲葬礼不过半月,母亲也跟着去了。 那年闵珂才十九岁。 过去的六年里,闵珂是怎么独自熬过那漫长的,黑暗的时光? 又是怎么孤独的,赎罪般地活着。 活得面目全非,伤痕累累,变得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模样。 攥紧了掌心里的雪,黎因艰难而缓慢地从雪地里爬起来,他脸颊被寒风刺得生疼。 黎因不再迎着风雪往雪葬台去,而是回身走向他的“现实” ——那里有闵珂。 *** 夜色深沉,桑洛村古老破旧的祭台上,火光摇曳,影子映于残破墙壁。 鼓声起落,像心跳回响。 废弃的祭神屋内,经过道具组工作人员的一番努力,这里被改造成了新的祭台。 摄影机的镜头捕捉着画面的核心——那个戴着面具的鼓手。 黎因根据梁皆的指引,寻到这个老旧的屋子,推门而入的瞬间,他听到骤然炸开的鼓声。 面具遮住了鼓手的脸庞,只露出一截紧绷的下颌线,鼓槌击打赤红的鼓面,极具力量感的低音在空旷的屋子回荡。 鼓手身体旋转,宽大的红色衣摆翻飞,银器与宝石相碰,绷紧的腰腹在火光中深刻分明,每次身体旋转与起落,皆与节奏融合。 他的舞步不属于任何传统形式,也不似经由教科书式的编排,而是一种野性的,原始的,与天地共鸣的节律。 黎因顿住脚步,他直直地望着被火光与鼓声包围的主人公。 他看着火光映上那人的发梢,面具下那双独特的眼。 看这人好似将一切燃烧殆尽,吞噬所有黑暗,毁灭性的美感,令人心悸。 若真有神明,此刻也只会注视这一人。 鼓声似操纵着黎因的心脏,将他从冰冷的雪夜中救起,落入温暖的火光。 黎因指尖微微收紧,直到鼓声戛然而止,面具下的人呼吸急促,与空中冷意相触,碰撞出团团白雾。 杨妍手里的分镜册子掉了,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响。 不知何时寂静许久的现场总算活了过来,工作人员交头接耳,轻声低语。里达捧住心口,目露膜拜。杨妍满脸惊喜,轻声呢喃:“我就知道……只有你才能拍出这种效果。” 鼓手站在祭台中央,胸膛起伏,额头的汗水洇入发梢,杨妍抬手:“化妆师,帮他整理一下头发。” 化妆师猛地回神,抓着梳子和定型喷雾就冲了过去。 她是个小个子的女生,鼓手配合地弯下腰,好方便她做造型。 鼓手上身赤裸,宝石银链铺满胸口,弯腰时链条坠在半空,从缝隙间窥见那饱满的肌肉轮廓,叫人不仅脸红心跳,鼻腔发热。 化妆师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发型,又确认了面具的系带,才退到镜头后。 摄影一次显然不够,设备过少,只能劳驾鼓手多跳几遍,从多角度机位再来一次。 第二次正式开拍前,鼓手目光碰上了在墙角靠着的黎因,目光微凝,下意识朝黎因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妥,顿住步伐,半晌才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黎因知道对方盯着他看的缘故,他额上伤口崩裂,血流一地,好在天气极冷,伤口很快就止了血。 来时他特地清理过血迹,没想到还是被察觉了。 黎因往后退了一步,隐在黑暗里更深,旁人在看闵珂的舞,而他在看闵珂的身,从肩到腰,密集的伤疤象征着那些拼了命的过往。 经年累月折磨身体的疼痛,习以为常吃到空瓶的止痛药,染上过去曾经最瞧不上的烟瘾。 雪山向导薪资不低,闵珂的日子却过得不好。 破旧的皮卡车,磨损严重的鞋子,价格低廉的香烟。 又是因为什么? 这场事故,闵珂父亲全责。即便是倾家荡产也赔不上一条人命,何况亡故司机亦是家中顶梁柱,还有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 听说最大的那个,现在已经读大学了。 鼓声急促,异变横生,红色的系带在空中松开,面具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发出清脆响声,惊断了黎因思绪。 他抬眼,望向面具下闵珂的那张脸,此刻正颧骨通红,满是汗水。 不知何时被推开的窗沿,传来一声惊呼,随即仓皇的脚步声消失在夜色深处。 摄影机还在运转,灯光尚映在闵珂苍白的脸色上,他呼吸急促,望向杨妍:“糟了。” 里达试图站起身来,用图宜语对闵珂说:“师兄,快来,我们换上衣服。” 闵珂看着半敞开的窗口:“来不及了。” 里达:“怎么办,长老要是知道了,还有那些村民……” “安心。”闵珂沉声道,“一会尽量不要跟他们起冲突,先找师父过来。” 他们师兄弟二人用图宜语交流,在场的各位谁也听不懂,除了梁皆。 梁皆转过头面向黎因,还没说话,黎因就迅速地判断了形式:“快去找胡玛西。” 梁皆点头,顺着门缝离开了。 闵珂用手背擦拭掉下巴的汗水,将棒槌放到一边,对摄制组的工作人员说:“先把重要的器材收起来,一会要是人多,可能会损坏。” 杨妍当即指挥这人收拾设备:“刚才是有人在窗外偷看吗?” “嗯。”闵珂想了想,说,“一会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希望你们都不要插手。” 黎因本靠着墙壁,闻言直起身来。 没多久后,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一道年迈又洪亮的声音,像冰冷的刀刃,穿门而来。 “你不该碰祭神鼓!” 除了闵珂,房间里的所有人,无人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但他们都感觉到来者不善。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手杖推门而入,他身后跟着四五位壮年村民,瞬间将整个房间都挤得逼仄了许多。 黎因朝闵珂的房间走了几步,只见闵珂步下祭台,恭敬地对老者说了句话,却好似没有平息老者的怒火。 老者怒意汹涌,声声指责,语速极快。 而随着老者的呵斥,门外好像聚起越来越多的图宜族村民,他们的影子被火把拉长,变形,似黑色的火焰,裹住整个房子。 他们虎视眈眈,盯住中央的闵珂。 那些细碎的,令人烦躁的,听不懂的图宜语似由小到大的声浪,一波又一波地,狂风骤雨地朝闵珂袭去。 人群围紧,直到闵珂的肩膀,被人推了一下。 黎因本该忍住的。 但就在那一瞬—— 一块石头砸中了闵珂。 砸在了肩膀上,不痛,闵珂甚至没有皱眉,只是伸手碰了碰。 出血了。 黎因大脑中一闪而过的,并非是眼前这个画面,就好像那颗石头,亦不是石头,而是闵珂抵达桑洛村的第一天,送给孩子的那颗糖。 橙色的,晶莹剔透的糖果,在女人狠狠地踩踏下,四分五裂。 在回过神来时,黎因发觉自己手里狠狠揪扯着一个人的衣服。 抓着那人的领口,黎因问:“你为什么要砸他?” 他认为自己很冷静,但他声音发哑,将那个人拽得一个踉跄:“你凭什么动他?” 周围人都愣住了,很快,众人都反应过来。 “放手!” “外人管什么闲事?” 嘈杂声中,黎因依然紧紧抓着那人的领口,像是攥住了失控的神经,他眼里翻涌着情绪,像暴风雨前沉郁天色。 有人抓着他的手,用力地推搡。 黎因没有动,亦不肯松手。 他听到闵珂在喊他,他转过头,看向闵珂。却见老者的手高高扬起,啪—— 闵珂的脑袋被扇得偏了过去。 手里攥住的神经,好似崩的一声,彻底断裂。 黎因动手了。 人群轰然炸开,乱成一团。 直到混乱之中,胡玛西的声音犹如雷霆,响彻整个房间。 “够了!” 霎时间,所有喧嚣都被压下。 老者气得面容扭曲,用力杵着手上的柱仗,砰砰地砸着地面,指着黎因呵斥。 黎因甩着手背上不知谁的血,径直朝老者走去。 老者从愤怒到惊讶,再到惶恐,不过数秒。 有许多人试图拦下黎因,却被他毫不客气地搡开。 胡玛西头疼极了,冲闵珂喊:“拦下他。” 喊第一声时,闵珂还未有反应,直到第二声,闵珂好似如梦初醒般,迅速上前抱住了黎因的腰。 平时冷静自持,从容、沉稳的黎因,此时就像高原上攻击性极强的羚羊,冲撞力凶猛,不把敌人从悬崖上掀下去誓不罢休。 闵珂几乎要拦不住人,在看到黎因额上的伤口再度淌出血来,他咬咬牙,揽住那柔韧的腰身,一把将人扛到了肩膀上。 黎因额头上的血蹭在了闵珂的背脊上,他抓住闵珂的肩膀,至对方肩上抬起脸来,眼上痣在气得发红的眼皮中,似浸了血般鲜红。 他始终盯着着老者,直到把人逼得退了一步,方才缓缓收回视线。 他们离开了那被人群包围的房子,闵珂走了许久,感觉已经走出他觉得危险的范围,他才把黎因放了下来。 黎因白皙的脸颊边沾了不少血迹,被汗水冲淡了,变成粉色。 闵珂伸手想碰黎因的脸,半道却僵硬地收回了手,视线也紧跟着避开了:“你先回师父家,电视柜下面有医药箱,你知道怎么处理……” 第54章 黎因坐在他睡过一夜的雕花床上,底下柔软绸缎薄被,顶上灯泡老旧发黄。 这里静谧安全,争吵与冲突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 然而手背擦伤与血迹,指关节的酸涨与发麻,都是黎因冲动的痕迹。 黎因极少与旁人起冲突,也不会打架,他学过基础防身术,日常健身跟过拳击课程。 教练曾说他有天赋,没想到今日用上了这天赋,还用得挺不错。 半掩的门外传来柴火被拨弄的声响,整个房间热腾腾的,像起了云雾。 黎因听见了柜子开合的声音,以及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他伸手拉下拉链,将身上的羽绒服脱下。 闵珂提着医药箱推门而入时,他脱了卫衣,只剩一件衬衣,白色领口被鲜血染红。 闵珂的目光在衬衣领口定了几秒,本能地加快步伐,抵达黎因面前时,又克制停下,问:“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 “没有。”黎因说完,抓着那件卫衣,递给闵珂:“穿上。” 闵珂从刚才就裸着上身,如今外边还下着雪,再感官失调,不畏寒冷,这也有点过分了。 “先处理你的伤吧。”闵珂打开放在桌上的医药箱。 黎因没答话,而是起身来到闵珂身后,伸手按住闵珂后颈。 闵珂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整个背肌都抽搐一瞬,僵住了。 黎因感受指腹下冰凉的肌肤,连一丝热乎气都没有。 下一秒,他利落地解开了闵珂颈上的项链环扣。 就像卸下一件华美的珠宝衣裳,宝石和银饰倾斜如水流下,从他身上滑落,坠在色调暗沉的地毡上,沉闷地响。 “穿上衣服。”黎因言简意赅,把卫衣搭在闵珂赤裸的背脊上。 说完,黎因从闵珂手中接过医药箱,从里面拿出一支药膏,打量道:“这个能治外伤吗?” 闵珂刚穿好卫衣,头发被领口弄得乱糟糟的:“可以。” 黎因伸手按住闵珂肩膀,他力气不大,却把闵珂逼得步步后退,直到一个踉跄,闵珂摔坐在床上。 黎因将药膏盖子打开:“打你的时候,为什么不躲?” 闵珂仰头望他,半边脸带着指印:“没反应过来。” 那时候黎因陷在人群里,像燃起的烈焰,拳头高举,是他从未见过的愤怒模样。 黎因感觉闵珂的脸好像更红了些,眼神也变了,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吓人。 黎因顿了数秒,用手背碰了碰他额头:“发烧了吗?” 闵珂没说话。 黎因又摸了摸自己额头,确定温度没有异样后:“一会用水银温度计测一下,别着凉了。” 他把药细细涂在闵珂肿起的脸颊,又说:“你不该拦我。” 闵珂弯了弯眼,长睫在眼尾牵拉出柔软的线:“不拦着你,你要做什么?” “帮你打回去。”黎因再次发出冲动宣言。 闵珂叹了口气:“那事情就闹大了,巴图长老在村里很有威望,说不准我们会被连夜赶出村子。” 黎因皱眉:“是他们先动的手。”。 闵珂:“刚才人太多了,我保护不了你。” 黎因:“我是个男人,不需要你来保护。” 何况刚才那样的情况,闵珂不希望旁人插手,显然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要是不出头,闵珂岂不是要被那群人生吞活剥。 闵珂垂眸,“长老年纪大了,没什么力气,其实不痛……” “不痛?”黎因语气有点危险地反问。 闵珂怔了怔,看向黎因:“真的。” 比起这些年所经历的,好似那一巴掌,真无关紧要。 黎因抓着卫衣的领口,往下扯开,看到那被石子砸出来的血口:“这也不痛?” 闵珂再度垂眼,喉结微动:“我习惯了。” 习惯受伤,习惯流血,也习惯承受疼痛。 被砸时闵珂面无表情,甚至没有惊讶。 “我不习惯。”黎因眼神里翻涌着情绪,似风雪压在高山之上,“你也不应该习惯。” 转移话题般,闵珂接过他手里的药膏:“我帮你上药吧。” 二人位置调换,黎因看着认真帮他处理伤口的闵珂,忽然觉得这冬夜中寂静的屋子,就好似能逃离外界一切风雨的树洞。 而他和闵珂,不过是避雪躲敌的动物,互相依偎,舔舐伤口。 闵珂帮黎因消毒,上药,纱布重新贴好。染血的纱布丢进垃圾桶,他忧心忡忡地叮嘱道:“之后尽量不要碰水,再裂开可能会留疤。” 合上医药箱,闵珂说:“你在这休息一下,我……” “我饿了。”黎因感觉到闵珂打算离开,再度开口。 闵珂手按在医药箱上,看了黎因一眼:“想吃什么?” 黎因:“什么都行。” 胡玛西的厨房图西客栈的很像,都是需要生火的老灶台。 闵珂用报纸和枯叶将柴火点燃,掷入灶中,等火生起。 黎因则是坐在一张小凳上,时光好似回到数月前一家客栈的后厨里。 “你喜欢祭神鼓玛?”黎因问。 闵珂抱着胳膊站在灶台前,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听到黎因的问话。 直到黎因再度发问,他才回过神来:“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学了这么多年,会了而已。” “胡玛西说几个徒弟里,你祭神鼓学得最好。”黎因看着火光从小小一簇,缓慢壮大,“学了这么多年,被逼着放弃,可惜吗?” 明灭的火光中,闵珂神色晦涩不明。 正如被愚昧村民们逼着放弃了祭神鼓,即便闵珂最初并非出自本愿成了医学生,但放弃科大,不再读书,闵珂真的不会觉得可惜吗? 闵珂沉静道:“都过去了,而且我现在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果当年……”黎因欲言又止,最终没把话说完。 闵珂转头望他,目光很深很寂,似乎已然明了他的未尽之语。 “拍祭神鼓前,我回了趟家,发现佛龛前有新烧的松叶。”闵珂语气很平静地说:“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成年人之间的默契,便是无需将话说得太明白。 黎因低低地应了声:“嗯。” 闵珂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这样啊……” 之后,他再没开口,只给黎因做了碗鸡蛋面。 黎因想起胡玛西说,闵珂喜欢雪花蜜糕,于是他把茶几上的蜜糕端起,递给闵珂:“一起吃吧。” 闵珂看着碟子里的蜜糕:“我的母亲不是图宜族人,但她的雪花蜜糕做得比很多族人都要好。每年祭神时用的雪花蜜糕,都是她亲手做的,因为他们要向神明供奉最好的祭品。” “其实一开始,她也不是很会做蜜糕,只是她回到村子的时候,我已经八岁了,她想亲近我,所以问师父我喜欢吃什么,学了很久,才把雪花蜜糕学会。” “那年,本来不应该这么早出院,可是她说她想回家。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雪花蜜糕。” 黎因似乎意识到,闵珂接下来要说什么。 “那一晚,她是给我做了雪花蜜糕以后……才离开的。”闵珂的语气没有太大波澜,只是很平静地陈述着。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吃过蜜糕。” 过去的一切,此刻尽数化作晦涩逝水,在他们四周无声涌动。 闵珂笑了笑:“听起来很沉重,也很让人感到负担吧。所以……我没想着要让你知道。” 他站起身:“师父太久没有回来了,我有点担心,想去看看。” “闵珂。”黎因出声喊住了他,“你在怕什么?” 闵珂背对着他,没回身。 “他们说你不祥,你信了,是吗。”黎因道。 闵珂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他们也没说错,无论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你都是因为我才受的伤。” 闵珂远没有他语气那般自然,他背脊绷直,像是习惯了扛下所有。 黎因绕过桌面,缓步走到闵珂身前。 即便他们不是曾经交往过的关系,哪怕只是一个路过的陌生人,看到闵珂这个模样,也会于心不忍。 黎因抬手,在闵珂缓缓睁大的眼中,越过闵珂的胳膊,环至背脊,而后一点点收紧。 他把闵珂抱在了怀里,紧紧地,像是拥住了曾经那个十九岁的少年。 “闵珂,你当年好歹也是个大学生,怎么会这么迷信啊。” 黎因把闵珂的脑袋按到自己颈项处,揉了揉那卷曲的发。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六年前我从山上摔下去,是被什么拦住的?” 怀里的身体很僵硬,好像无论黎因怎么安抚,都没有用。 “是一棵绝对不会生长在那种地势的高山栲,你说是不是很巧,是你们族里的神树救下了我。” 黎因抱着闵珂,语气低缓温柔,“那件事后,我妈到处求神拜佛,给我找算命的。算命的说我福大命大,能活到一百零二岁。” 闵珂僵硬的背脊,缓缓放松下来,埋在他颈项处的呼吸,却变得急促。 “如果世上真有神明,那我是神明保佑的人。” “要是真有山神,山神也选择庇护了你的阿荼罗,所以闵珂……” 黎因停顿了一下,嗓音极轻,却又一字一句,像是要烙进闵珂心底。 “你又怎么会是不祥呢?” 第55章 迈着疲倦的步子,胡玛西刚应付完长老,推开家门,抬眼就瞧见了相拥的那两人。 黎因抱着闵珂,右手掌心安抚地拢在闵珂的后颈,左手轻轻拍打怀里人的背脊,温柔地安慰。 胡玛西摸着胡子,在这两人察觉到他回来之前,他安静地退了出去。 站在屋檐下,胡玛西抬起年迈耷拉的眼皮,他觑向屋外老树,枯枝生出一点花苞,好似早已嗅到春意。 刚才那一幕,让胡玛西想起了那些在冬夜中相拥生灵,风雪漫天,静静相偎,如同这世间仅剩的温暖。 胡玛西忆起那个像雌虎般杀到他门前,指着他鼻子骂的女人。 “这下,你也该放心了。” 对着寒冷的夜风,胡玛西低声叹声道。 夜风中鼓面轻响,似逝者无声地回答。 翌日。 雪后林间,空气清冽,黎因带着摄影团队穿过一片河谷湿地。 黎因受伤那日,他和梁皆便为了今日拍摄做准备,虽然意外受伤,但是该做的功课并没有落下。 他们为纪录片找到最合适拍摄的植物。 查看gps定位,黎因观察地形,指向前方缓坡:“那里应该有我们这次要拍摄的滇山茶。” 他们踩着积雪前进,果不其然,在一片向阳山坡上发现一丛滇山茶。 枝叶挂着未融化的雪粒,深红色的花朵鲜艳盛放,在雪中极为瞩目。 摄影师不禁称赞道:“这景真漂亮啊。” 黎因伸手触碰枝条,雪粒滚落,花瓣轻颤。 镜头适时跟来,摄影师在镜头后方,打手势示意黎因可以介绍一番。 “滇山茶,camellia reticulate。”黎因口音很正,面对镜头也毫不露怯,“通常生长在海拔一千米到两千五百米的林缘、河谷,山坡。是渝西特有的高山植物。” 花丛中恰好飞来一只羽毛泛着金属光泽的鸟,黎因指着那只鸟道:“冬季食物匮乏,滇山花仍然能够开花,为昆虫和鸟类提供食物,包括眼前这只叉尾太阳鸟。” “之前带队的村民告诉我,他们每年的雪祭日,都会摘滇山茶献给神明,对于图宜族来说,滇山茶象征着光明和希望。” 梁皆适时问道:“为什么是滇山茶呢?” 黎因俯身用指尖轻轻摩挲滇山茶,温柔得好似在触碰自己的恋人:“可能是因为一般的植物都熬不过冬天,所以它能活下来,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安静。 摄影师立刻抓拍上这个镜头,心中默默夸赞黎因实在上镜。 只是拍个采集画面,都好似在出演电影。 拍摄完介绍画面后,黎因和梁皆用随身携带的工具,采集滇山茶。 直至太阳逐渐西斜,拍摄才结束,黎因站在山坡上,远远能瞧见一片高山牧场。 那是初到桑洛村那日,闵珂带他站在高处瞧见的那一片。 黎因将一片滇山茶夹进笔记本,塞进背包里,对梁皆说:“我想去一个地方。” 梁皆整理着笔记本资料:“我陪你去?” 黎因理了下背带:“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了。” 这件事他需要独自去做。 从拍摄的地方走到高山牧场,看似很近,实则很远。 黎因走了很久,走到裤脚被雪濡湿了,鞋底被浸得冰凉。 走得气喘吁吁,眼看着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他拿手机拨出电话。 那边接得很快,黎因率先问:“你们拍摄结束了吗?” “差不多了,你们呢?”闵珂的声音在电话里听着要更低沉,也更柔和。 黎因:“结束了,你要来我这吗?” 闵珂问:“你在哪?” 黎因拍打着肩膀上的雪:“在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 草原广阔,太阳低垂,光线被云层揉得纤长,红色的夕阳将整个高山牧场映得温暖又寂静。 风吹旷野,细碎雪尘撒在山脊上,站在牧场的栅栏外,闵珂被这阵风吹得眯起眼。 就在这片天地间,黎因从远处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缓缓而来。 他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仿佛与周遭隔着一层光晕。 夕阳落在他的眉眼,睫毛垂下一点粉色淡影,他的鼻尖和嘴唇在雪里被冻得通红。 就像位骑着风雪而来的漂亮神祗,御马踏过一片薄雪,降临到闵珂身前。 黎因垂眸浅笑:“怎么样,好看吗?” 闵珂望着他,嗓音好似被风吹哑了:“好看。” 黎因握着缰绳,有些生疏地翻身下马:“好看就行,不枉费我挑了这么久。” 风在空旷的草场吹过,马匹鼻息间吐出白气。 闵珂顿了一下,好像从他的话语间意识到什么,呼吸微妙地乱了一瞬:“你买了?” 黎因抚摸着马的脖子,红色的鬓毛在夕阳里耀眼闪烁:“对啊,它很漂亮,第一眼就瞧上了。” 马好像也知道人类在夸赞自己,尾巴骄傲轻甩,鼻子用力喷气。 这匹马才跟黎因刚认识不久,却在黎因身前温驯得不像话,不时用湿润的吻部抵住黎因的后领,轻轻地拱了拱。 闵珂看了那匹马几眼,然后拉着黎因的手,往自己这边靠近了些:“它好像想咬你的头发,小心些。” 马无辜地眨着眼,似乎希望用目光告诉黎因,这人纯属污蔑。 可惜黎因瞧不见,他配合地靠近闵珂:“不觉得很像吗?” “像什么?”闵珂听到自己的声音,语气干巴巴的。 黎因皱了下眉,似乎对闵珂的反应有点困惑,但还是回答道:“跟你很像啊,可惜没有一双蓝眼睛。” 闵珂看着那匹马:“所以你买下这匹马,是打算……” “送你啊。”黎因微微侧过头,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你不是喜欢吗,小时候想要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匹小马。” 买下这匹马时,黎因其实没有仔细想过,送马象征着什么意义。 他只是单纯地想让闵珂高兴,仅此而已。 而他知道,他做到了。 直到黎因把缰绳塞在自己手里,闵珂依然愣愣地看着黎因,就像看着自己无论如何也抵达不到的梦的另一端。 如今分明已经触手可及,却让人凭空生出了些惶恐,怕这一切不过是场镜花水月,一碰即碎。 闵珂只要回答,这个梦就会醒来。 而闵珂没想到,就好像曾经那个为了看到心仪小马,跋山涉水爬到山坡上的孩子,同样没想到,在多年以后,他会得到属于自己的小马。 是最爱的人送的。 闵珂说不出话来,他始终沉默,安静得让黎因从莫名到慌张。 黎因仔细打量着他的脸,看他颤抖的眼睫,紧紧抿住的嘴唇。 看不出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令黎因不由紧张起来:“你怎么了?不喜欢吗?” “喜欢。”闵珂握紧缰绳,抬起眼起来,“很喜欢。” “要不要骑一会?”黎因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问道。 闵珂点头,他翻身上马,动作利落熟练,他松开缰绳,脚跟一夹,枣红色的高山牧马瞬间扬蹄,嘶鸣一声,冲进了开阔的牧场。 一人一马速度极快,像一阵凌厉的风,笔直切入宽广的草场。 就像彻底地释放了自由与快意,闵珂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解脱。 在这片土地中,他自由,桀骜,不可驯服。 黎因目光追随着他身影,重逢以后,他很少见闵珂这个模样。 终于不再沉默隐忍,不羁洒脱,一点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骄傲。 闵珂耳畔的绿松石激烈摇晃,过往的风勾勒身形,他一度消失在黎因的视野里。 再度出现时,远远地,他骑着马朝黎因的方向归来。 他的头发乱了,脸颊也被风雪吹得通红,可眼睛极为明亮,像是整片天空都坠了进去。 闵珂翻身下马,脚步极稳,就像在马上飞驰,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呼吸。 从消失到出现,他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离得近了,黎因才看清闵珂手中的是什么。 那是一束滇山茶,鲜艳花瓣带着野性与张扬,和刚才黎因眼中的闵珂一样,纯粹而热烈。 闵珂双手捧着那束滇山茶,一步步朝黎因走来。 重逢以来,他一直在送黎因花。 总是失败,总被拒绝,可闵珂好似吃不到教训,也不知道疼。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无用的行为,就像徒手握住一阵风,在大雨里点一盏灯。 黎因站在原地,那束滇山茶被捧到他面前,带着刚摘采下的湿润和香气。 “送你。”闵珂的呼吸变得有点急,一团团白雾升在空中,藏也藏不住。 闵珂站在晚霞之下,背后是燃烧的天幕,捧着一束花,冲他笑得露出那两颗尖尖的虎牙。 在图宜族,他们会把滇山茶献给自己的神明。 在这里,闵珂会把滇山茶献给黎因。 无论是多少岁的闵珂,总会将自己认为最美好的一切,都送给黎因。 就像心脏被戳漏了一个小口,汹涌而来的,是一场雪崩,人力无法阻挡。 而黎因,也只是一介凡人。 所以他抬起手,接过闵珂手里的花。 “喜欢吗?”闵珂问他。 黎因低下头,柔软的花瓣打在他的唇角。 “喜欢。” 第56章 “想参加舞会吗?” 在回桑洛村的路上,闵珂牵着马的缰绳,对身旁的黎因问道。 黎因手里捧着滇山茶,略显迷茫地望着闵珂:“舞会?” “嗯,里达的姐姐嫁到邻村,图宜族婚宴过后都会举办一场舞会,要不要去凑个热闹?”闵珂看了眼天色,“如果要去,我们得先准备一份礼物。” 黎因还未见过真正的图宜族婚礼,闻言颇有兴致,当下便点头应了。 回到桑洛村,黎因本以为闵珂会拿上礼物就出发。 哪知闵珂刚到家中,第一件忙的事情,竟然是给自己的第一匹小马打扮。 只见闵珂用红色绸缎编织装饰马的鬓发,又在马的耳朵后方系上一串小铃铛,这还不算,他竟然找了一张手工刺绣的软鞍垫,小心翼翼地铺在马背上。 闵珂甚至调试了缰绳的长度,怕太紧了马难受。 “需要打扮得这么正式吗?”黎因不由发问。 闵珂兴致勃勃地拍了拍马脖子,听着悦耳的铃铛声:“总不能随便牵着它去参加婚礼。” 闻言,黎因看了眼自己,虽然今日为了上镜好看,穿得很体面,但毕竟一整日都在野外,鞋子裤腿上全是灰。 “要不我也去换套衣服。” 闵珂回头,将黎因从上至下地打量,他看得极慢,慢得黎因都感到不自在了。 闵珂低声道:“确实不太好。” 黎因尴尬地笑了笑:“是吧,我也觉得。” 闵珂视线定在黎因脸上,浓眉紧皱:“但是我觉得,换衣服好像没有用。” “你现在太好看了。”闵珂很严肃地说,“舞会上会有很多女孩来找你跳舞。” 他的神情充满真心,语气不似作假。 那炙热又偏执的目光,几乎要将黎因脸颊盯穿。 黎因有些受不住地避开他的目光,侧过身道:“不要胡说。” 闵珂眉宇并未舒展,似乎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从以前就是这样,只是一刻没看住,你身边就会多很多人。” “以前是女人。”闵珂语气糟糕道,“现在连男人都有了。” 黎因有点头疼:“好了,知道了。” 闵珂耿耿于怀:“上次那个江肖文,我都不想说……” 黎因木着脸打断道:“那就别说了,天色不早,赶紧出发吧。” 闵珂:“……” *** 图宜族的婚礼舞会,用图宜语来说,叫莎瓦拉。 当他们到达邻村时,婚礼已经开始了。 看得出来,这场婚礼十分盛大,篝火映红了整个院落,似乎要将天空上方都映亮,空气中都充满美酒与食物的香气。 所有的房间都用来接待宾客,院子中央的空地则是留着跳舞的。 此时舞会尚未开始,闵珂解释道:“通常都会在婚宴后举行,起码要等到十一点以后。” 黎因看了眼手表,现在不过八点半。 不止闵珂一个人牵了马来,主人家有人熟练地接过了闵珂手里的马,帮他牵到马厩去,在那之前还同闵珂说了几句话,虽然黎因听不懂,但不妨碍他看出闵珂很高兴。 等人走后,闵珂才骄傲又满足道:“他夸我们的马很漂亮。” 黎因好笑道:“只是说一句漂亮就让你这么高兴吗?” 闵珂:“不是所有的马都像我们的马一样好看。” 黎因发觉闵珂的用词很有意思,他说的不是我的马,而是我们的马,这听起来好似又赋予这匹马不同的意义。 闵珂领着他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不时有人掀开门帘出来,屋内的灯光和笑闹如潮水般溢出,洒满一地。 隔着窗户,都能瞧见里面人头攒动,大家围在一起喝酒、吃饭,唱歌。 闵珂在这看着人缘不错,不时有人拦下他,跟他打招呼,说话。 黎因就在旁边安静等待,偶尔会看着院子里来往的人们,看他们手里端着各色托盘,上边食物堆得极高,一轮轮地往房间里送。 远远的,黎因瞧见一个人进了院子,那人对上他的目光,本就五彩斑斓的脸,瞬间变色。 他记忆力很好,记得这是那天晚上因为朝闵珂扔石子,而被他揪住领口的村民。 他同样记得,那晚上他虽然往这人脸上招呼了几下,但绝无可能打得这么重。 这人的脸看着像是从二楼脸朝下地摔了下去,可以称得上毁容。 都这副尊荣还要来参加婚礼,真是身残志坚。 或许是黎因看得目光有些久了,一旁的闵珂注意到了,转过头来:“是不是无聊了。” 他还未回答,就见那人露出明显的恐惧神情,把礼物放下,转身走了。 黎因回过头来,见闵珂面无表情地望着门口的方向,注意到黎因的目光,低头对他露出甜美的笑容:“走吧,带你去跟新郎打招呼。” 他颔首,跟在闵珂身侧:“他怎么变成那样了?” 闵珂脚步放慢了些,与他肩膀抵着肩膀,几乎是贴着他走:“不知道啊。” “被我打的吗?”黎因看了眼自己的手,他的拳头原来这么有威力? 闵珂笑了:“看来是这样没错。” 黎因若有所思地看了闵珂一眼:“他看起来很害怕。” 闵珂无辜地眨了眨眼:“肯定是因为你太厉害了。” 黎因轻笑一声,没再说话。 新郎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在这个大喜日子,他喝了不少酒,红光满面。 见闵珂来了,新郎跟他打了个招呼,倒是新郎身边有个头发黄而卷曲,五官好似混血的年轻人,一见闵珂便双眼发亮。 黄头发拉住闵珂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直到闵珂不耐烦了,推开那人的手,转而拉着黎因入了席。 闵珂端来一个盘子,往里面夹上许多食物,推到黎因面前:“先吃饭吧,一会我得帮哈西挡酒,他酒量不好,婚礼还没开始就醉了,会被笑话的。” 黎因从口袋里掏出湿纸巾,取出一张递给闵珂:“先擦手。” 闵珂顺势接过,仔细擦过手后,用插在羊肉上的小刀,片下最嫩的部位,放到黎因盘子里:“试试看,这肉不膻。” 说完,似乎怕黎因不放心,他又用湿巾擦了遍手,强调道:“不脏。” “我不是这个意思。”黎因有点难以解释,只能将羊肉放入口中,惊讶地扬眉,“好吃!” 食材本身的鲜美,是无论用什么调味料都无法复刻的。 闵珂再度露出笑容。 今日一天,黎因瞧见闵珂的笑脸,比过去一周都要多。 没来得及说几句话,闵珂又被一个熟人拉走了。 黎因感到很新鲜,这是在桑洛村里见不到的景象,那里的人视闵珂如洪水猛兽,这里的人却对闵珂这样热情。 但或许针对闵珂的,只是一小部分人,当年闵珂做的事情,又算得上多大的罪过呢? 房间里很热,人也很多,黎因目测一会,这个房间起码装下了十五个人,人们都挤在一起,闵珂被黄头发搂着脖子,脸颊被热得通红,头发都汗湿了。 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弦乐声,新郎立即起身,出了屋子。 新郎走了,其他人也纷纷起身离席。 房间里顿时空了不少,闵珂红着脸走了过来,额头上贴着汗湿的头发,摸着发红的后颈,闭眼吐了口气:“醉鬼。” 黎因坐在原地没动,好像对外面的热闹没什么兴趣。 他只是再度抽出湿纸巾,擦拭了下闵珂的后颈、脖子,额头。 黎因的动作很专注,以至于他发现闵珂直直地望着自己时:“怎么了?” 闵珂看着他,就像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没什么。” 他把脸颊往黎因掌心里送,眯着眼:“你的手好凉,好舒服啊。” 闵珂脸颊的温度很高,相较之下,他的手确实冷。 黎因收了手,把湿纸巾递过去:“自己擦。” “自己擦不干净。”闵珂像是喝醉了酒,语调有点黏糊,“要你帮我消毒。” 黎因望着窗外,看着穿着一身白纱的新娘走到院子里,与新郎站在一块:“我以为图宜族的婚服会更复古些。” 闵珂喝了口茶,又吃了块点心:“里达的姐姐在外面上过学,比起婚服,更想要穿婚纱。” “你跟那个黄头发很熟吗?”黎因问。 闵珂似乎觉得这个称呼很好笑,笑了好一会才说:“我跟他是高中同学。” 黎因:“比你跟图西还要好?” 闵珂单手托腮,被酒精浸得湿润的眼睛,斜睨着黎因:“没有。” “这样啊。”黎因饮了口图宜族的酒,味道清冽,度数不算太高。 黎因放下酒杯:“看来舞会要开始了,我们出去吧。” 黎因起身,感觉身侧的手被人抓住了。 闵珂的掌心很烫,攥着他的指尖,坐在榻上仰头望他:“你要出去吗?” 黎因看着好像有点醉的闵珂,反问道:“我们可以不出去吗?” 这句话好像让闵珂难以回答,他拧眉沉思了一会:“不行,会不礼貌。” “可是……我不想你跟别人跳舞。”闵珂说。 黎因:“那怎么办呢?” 他语气很轻,好像在哄一个孩子。 “闵珂,不出去的话,会不礼貌啊。” 闵珂抓住黎因的手,变得有些用力,甚至让黎因有些痛。 但黎因什么也没说,还是闵珂先反应过来,松开了力道。 看着黎因泛起指印的手背,他有些惊慌地捧住黎因的手,低下头来,轻轻在黎因手背上吹了口气:“对不起。” 闵珂用脸颊贴住黎因的手,掀起眼睫,至下而上地望着黎因。 第57章 黎因把手从闵珂掌心中抽了出来,闵珂怔了怔,随即失落垂眸。 直到黎因的手按在他脑袋上,轻轻地揉了揉,对他说:“我没生气。” “还起得来吗?”黎因顺势将人拉起,“该出去了。” 闵珂笑了,像雪夜里骤然亮起的一盏灯,他牵住黎因的手,两人一同离开房间。 院子里,新娘穿着雪白婚纱,踩着鼓点起舞,裙摆旋转飞扬,那是图宜族传统的舞步。 年长老者举杯欢笑,年轻男女纷纷下场,高涨的热情几乎要将这个冬日融化。 仿佛只剩下灯火、舞蹈、歌声,以及无尽的快乐。 起初黎因只是站在篝火旁观看,他并不擅长民族舞蹈,尤其是这种节奏鲜明,需要跟随音乐不断旋转的。 闵珂一开始还在他身旁,不多时就被新郎朋友拉走。 年纪不大,无需饮酒的里达被闵珂留下来陪他。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姑娘向黎因伸出手,邀他共舞。 她无疑是美丽的,眼神带着些许羞赧,热情主动,落落大方。 里达羡慕地看着黎因,用生涩的普通话说:“跳吧,没关系。” 黎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对方的手,被带入舞圈。 刚才在餐桌上,黎因也喝了一些酒,如今这点酒精在音乐与气氛地挥发下,让他情绪高涨起来。 不远处,闵珂被按在桌上饮酒,一抬眼便见黎因已经进了舞池。 黎因眉眼放松,满脸笑意,伴随音乐和牵着他的姑娘一块旋转。 正如闵珂所说的那样,有很多姑娘都来找黎因跳舞。 他是长相英俊的外族人,看起来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正因这份不融入,让他拥有无比强烈的吸引力,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在看他。 闵珂握紧了酒杯,迟迟没喝,目光错也不错地落在舞池里,连旁边有人揽着他的肩膀跟他说话都没听见。 里达跟着进了舞池,两个人交头接耳了一会,不知达成了什么共识,黎因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隔着潮水般涌动的笑声,带着酒意微醺的空气。 那一眼很轻,静得不动声色。 然后黎因别开目光,迈步走向音响旁边的电子琴。 修长的指尖搭在还白琴键上,黎因起手奏乐。 弦乐声渐渐消散,电子琴的音符缓缓响起,它完美地融入这片喧闹,是轻快明亮的婚礼歌曲。 黎因站在电子琴前,位于热闹圈子中心,置身于众人的目光下,漫不经心地舒展着十指,他弹奏着这场婚礼的旋律,就好像真把自己融入了这里。 闵珂望着黎因的侧脸,仰头把手里的酒一口气喝完。 然后,又灌了一杯。 黎因许久没弹琴,好一会才找到感觉。 里达通过梁皆得知他会弹琴,拜托他给自己姐姐弹一首婚礼祝曲。 既然来参加婚礼,对于这样简单的祝福,黎因自是却之不恭的。 他看着新娘听到琴曲后高兴的脸,看她搂住自己心爱人的脖子,在琴曲下缓慢共舞。也听见新娘对新郎说一句话,是图宜语,语调很特别,也很好记——“塔洛依图。” 曲子一首接着一首,黎因弹得很尽心,除了婚礼祝曲,黎因还弹奏另一首曲子。 是多年前那个午夜,闵珂站在楼下,仰头望他,黎因撑着栏杆,将手垂下,摸到了花。 后来他将那夜的旋律谱成曲,时隔多年,在今夜弹奏而出。 期间又断断续续有不少姑娘邀他跳舞,包括新娘。 新娘是里达的姐姐,姐弟两的长相如出一辙,模样生得极美,五官浓丽,典型的图宜族长相。 令黎因意外的是,新娘的普通话不错,或许是因为在外面上学过的原因。 新娘问他的名字,问他年纪,得知他还在上学时,艳羡不已。 黎因牵着新娘的手,也顺势问了“塔洛依图”的意思。 新娘害羞地笑着,同他解释,那四个字的意思是——“生命最终的方向,唯一的你,我愿意。” 这是婚礼上交换的诺言,亦是图宜族简洁的言语中,最动人的承诺。 这个民族很有意思,没有明确的我爱你,可字字句句,皆是情话。 黎因跳着舞步,把新娘送回到新郎手中。 他跳得有点久,身上出了汗,离开舞池时,竟觉得有些冷。 黎因看向刚才的酒桌,最后一次看到闵珂时,对方还在那里喝酒。 此时桌子上只剩下几个年轻人还在饮酒,闵珂却不知所踪。 他找到里达,问对方有没有见到闵珂,里达摇了摇头,表示没见到。 黎因从舞会上离开,一间又一间房地寻找闵珂。 他在人群中穿梭,进了放着酒坛的偏房,误入还在备菜的厨房,推开一间全是醉酒青年的房间。 每一扇虚掩的门后,始终没能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黎因脚步变得有点急,他想起那个与闵珂看起来很熟的高中同学,那个黄头发的青年。 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那人的眼神。 他突然能够理解当初为什么闵珂信誓旦旦地说,林知宵不喜欢他,从眼神就能看出来。 看心上人的目光,确实不可能清白。 他没找到闵珂,同样没看到那个黄发青年。 在心情变得更糟糕前,黎因推开一扇门。 这间屋子不大,四周是厚重木墙,梁柱挂满婚礼用的红绸,层层叠叠地垂落下来。 角落的木架以及桌上,堆放着宾客送来的礼物,大多用红纸包着,琳琅满目。 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张矮榻,铺着干净的毛毡,若是平时应该是用来堆放珍贵礼品的地方。 然而此时,那里却躺着一个人。 闵珂静静地躺在上面,被一层红色纱布半掩着脸,那可能是婚宴装饰的一角,不知被谁扯落下来,掩住闵珂半身。 薄纱透光,烛光摇曳,他像整个房间最珍贵的礼物,躺在一片红色中,等人来揭。 屋内很安静,只有远处的婚礼乐声传来,衬得这片红色更为柔和,好像世界都被包裹在这片温热的余韵里。 黎因慢慢走过去,俯身看着闵珂,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闵珂睡得很安静,眉心放松,卷发散落在毛毡上,被红纱掩住眼睛和鼻梁,暴露在空气中的唇,红得似熟透的果。 他伸出手,触碰到那层红纱的边缘,软而凉的布料,刮过指腹,有点痒。 一点点掀开的红纱,露出闵珂眉眼,他酒意还未散尽,浓长的眼睫似被惊扰般轻颤,却始终未睁开。 就像一个漂亮得不似真实的存在。 黎因伸手托住他的脸,感觉掌心里的脸颊温度极高。 闵珂下意识将脸往他掌心里蹭,黎因沉默一瞬,掐住他的脸,用力一捏。 力道不轻,让闵珂低声咕哝着,皱起眉来。 黎因轻声道:“知道我是谁吗,就这么蹭过来?” 他没指望闵珂答,这人显然醉得不轻,也不知道是谁把人带过来的。 这么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人兴冲冲地推开门,在看到黎因的身影时停下脚步。 黎因回头,果然是那黄头发的青年,他手里拿着瓶水,望着黎因面上有些吃惊。 黎因客气地笑着:“你好,听闵珂说你们是一个高中的,我叫黎因,是闵珂的朋友。” 黄发青年勉强地笑了笑:“是的,他喝醉了,我拿水给他。” 黎因扬眉:“是吗,麻烦你了,把水给我就行。” 黄发青年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僵了下来,他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黎因,似乎在揣度他俩的关系。 黎因仍是客客气气,面上笑容礼貌而疏离,好似无形的界线,将青年隔绝在外。 “醉酒的人很麻烦,我帮你吧。” 拿着水,青年鼓足勇气上前一步。 “不用。”黎因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我来照顾他就行。” 他姿态变得强硬,叫黄发青年停了脚步。 青年目光下移,落在黎因放在闵珂脸颊旁的手上。 黎因非但没有将手抽开,反而在闵珂被他掐红的地方揉了揉。 闵珂刚才吃了一记疼,却在黎因再度碰他时,仍是依恋至极地将脸往他掌心里送。 “阿荼罗。” 似酒后低语,这久违的称呼终于再度响起。 黎因心头一颤,转头看向闵珂。 耳旁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正如那人来得突然一般,他离开得也很快。 黎因再分不出半点心思在那人身上,而是俯身看着闵珂。 他对上了闵珂睁开的双眸。 像微醺的梦呓,又像将往日绝不敢言的心思,尽数展露。 闵珂笑着望他,低声说道。 “塔洛依图。” 黎因静了半晌:“我是谁?” 闵珂似乎有点困惑,但还是缓慢地眨着眼。目光一点点描摹着黎因的脸,确定眼前这个人是谁。 “名字。”黎因略带强硬地捧住闵珂脸颊,低声道。 闵珂闷闷地笑着,半面红纱拥在他的脸侧,唯有那双眼比宝石珍贵。 “黎因。” 他脸颊醉得通红,眼里映着黎因的脸。 “是黎因。” 好似旧日场景再现,不同的时间,相同的两人,不变的爱语。 “我的阿荼罗。” 第58章 隔着窗外雪影,一点烛光。黎因目光朝下,聚焦在那张被酒精浸得鲜红的唇。 闵珂的睫毛颤抖着,就像是在旖旎的梦里迷失一瞬。 半明半暗间,他看到黎因眼皮上那颗痣,似天上星终于落了下来。 也不知是谁先主动的,等回过神来,黎因已经尝到了图宜族酒液的味道,甜得要命。 唇齿交缠的瞬间,似火焰点燃了渴望,理智彻底丢盔卸甲。 黎因几乎是被托抱着上了那张榻,闵珂结实臂膀禁锢住他的腰身,滚烫的掌心揉搓他的背脊。 他按压着红绸,将布料揉得褶皱、潮湿,一双腿曲着跪在榻上,露出的脚踝磨到羊毛毡,细密地痒。 黎因羽绒服里的衬衣被撩高了,闵珂粗粝的掌心隔着布料和皮肉的间隙探了进去。 刺激的战栗从腰部那方寸之地,迅速传遍全身。 舌头就像是瞬间失去力道,被人勾缠着掠夺进嘴里,带着一股贪婪的狠劲,闵珂几乎要将他全部吃掉,吮得他舌尖发麻。 空间好像被缩得极小,只剩一方天地,被升高的体温烘得燥热。 他们胸膛紧贴,彼此心脏咚咚作响。 黎因坐在闵珂身上,像是坐在一棵即将开花结果的树。 果实蓬勃壮大,滚烫坚硬,叫人坐不住。 那可怕的地方嵌进去抵着,磨着,像要撑开布料,钻进身体里。 左边胸膛叫人握住了,脆弱的地方被把进掌心里,磨得发疼。 黎因发出虚弱抵抗的闷哼,睁开眼就能瞧见衣服底下起伏的手势。 像是缺氧了般,他脑子发晕,被亲得浑身颤抖,即将叫这场突如其来的侵略彻底吞没。 在一切即将失控的瞬间,闵珂的掌心下滑,像触碰到了尖锐的,让他疼痛的事物,于是他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像被强制按下了静止键。 感觉到嘴唇被松开,黎因狼狈地喘着气,困惑地睁开眼。 伴随着氧气重归体内,理智也渐渐找回,黎因下意识开口:“怎么了?” 很快,他就知道闵珂到底怎么了。 因为闵珂掌心下方的,是他的肋侧。曾经断过,愈合过,形成隆起的骨痂。 “不疼。”黎因轻声道。 闵珂眼睫却激烈地颤抖起来,他仍然抱着黎因,却换了一个姿势,他把黎因放到了那张榻上,拉开衣链,解开纽扣。 黎因没有阻止,感觉到了自己腰腹都暴露在空气中。也感觉到闵珂一点点触摸着他的肋侧,最后停留在那被时间修补过的伤处。 他听到闵珂的呼吸声变得很重,很急。 闵珂俯身而下,在黎因的左肋落下亲吻。 随亲吻一同落下的,还有眼泪。 下意识地,他伸手捧住闵珂的脸:“真的不痛了。” 他的指尖碰到了湿润的泪珠,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他胸口发闷。 平日里利落的口舌,在此刻像被尽数没收了,黎因只能蹩脚地,重复无用的安慰:“都这么久了,真不痛了。” 闵珂沉默地撑起身,将脸颊埋进了他的怀里,始终没有说话,却把黎因的衬衣洇得发湿。 黎因叹了口气,抱住身形比他大上一号的闵珂。 闵珂很安静,连抽泣声都很小,像怕惹了人烦,甚至不让黎因去看他的脸。 黎因仰头望着深红色的房梁,忽然意识到,或许闵珂并不是信了所谓村民口中的不祥,只是习惯将一切都怪在自己身上。 犹如一种自我惩罚与折磨,从未有一日愿意放过自己。 误会易解,心结难消。 黎因没再继续无用的安慰,只低声道:“冷。” 这句话很管用,让闵珂立即起身,然后发现自己早已把人的衬衣哭湿了一大片,便带着鼻音道:“换我的衣服。” 黎因没拒绝,任由闵珂把内搭的毛衣脱下来,上半身暴露在空气中,他的目光下。 他早已发现闵珂的身材比起以前变得不同,他目光梭巡着闵珂腰腹:“你长高了多少?” 闵珂开始解黎因的衬衣,报出了个精准的数字:“十一厘米吧。” 黎因配合地脱下衬衣,套上了还带闵珂体温的毛衣。 他的衬衣在闵珂的身上有点小,绷得紧紧的,隆起的缝隙间隐约可见身体轮廓。 黎因伸手把闵珂的外套拉链给拉到了底,嘀咕了句:“怎么长的,不符合科学啊,难道是这边的牛奶钙更足?” 这成功把闵珂逗笑了,他的脸颊亮闪闪的,都是尚未干涸的泪光,从眼到鼻都红了一片,他笑得舒展眉眼,可眼睛仍然湿润,像积雨的云,轻轻一眨,便能下一场雨。 “以后不许喝醉酒。”黎因说。 闵珂很乖,好像黎因说什么都会答应一样,应了声好。 “那个黄头发的,离他远一点。”黎因想起刚才的事,叮嘱道。 闵珂似乎想了一会黄头发的是谁:“卡依堤?” “他喜欢你。”黎因看了眼桌上放的那瓶水,以及对方离开时关拢的房门。 闵珂脸上笑的弧度又扩大了几分:“好啊。” 黎因有点新奇地打量闵珂:“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听话。” 闵珂点头,就好像黎因提出任何无理的要求,他都能够答应。 黎因正思索着该继续提什么要求时,闵珂怀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闵珂接起电话,他们距离很近,近得黎因能够清楚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 是胡玛西,他声音有点着急,背景音也吵杂,还有一道黎因很讨厌的嗓音,是那天扇了闵珂一耳光的长老。 原来是村长的儿子,即是那日接了闵珂糖果的小男孩高烧不退。 下午那场雪让山路变得极为难行,就医困难。 长老便把孩子带到胡玛西这里,试图用最古老的方法,向山神祈福,让孩子康愈。 胡玛西懂得药理,看出这孩子的高烧不似寻常,让闵珂赶紧回去。 闵珂拿着电话坐起身来,眼神顿时变得清明:“好,我现在就回去。” 黎因听完全程:“我跟你一起。” 幸好来时牵了马,回去两人一同骑行,很快就赶到胡玛西的家中。 客厅里满满的都是人,有村长和他的妻子,还有巴图长老,以及梁皆。 巴图长老见到闵珂,气得吹胡子瞪眼,大声嚷嚷,相当吵闹。 黎因来到梁皆身旁:“你怎么在这里?” 梁皆小声道:“胡玛西老师在后院种了好多药草,我过来研究一下,没想到这家人突然闯了进来,” 梁皆眼神示意巴图长老:“这位原来是村长的父亲。” 竟是一家人。 黎因视线移到最中央的孩子身上:“那这位岂不是他孙子?” 孩子看起来确实烧得厉害,嘴唇发白,窝在母亲怀里,眼睛半睁半闭。 梁皆听了好一会,忽然拧眉道:“这人好不讲理!” 黎因:“怎么了?” 梁皆:“他说都是因为闵珂触碰了祭神鼓,山神动怒,所以降临灾厄,孩子才会昏迷不醒。” 闵珂蹲下,伸手抹了一下孩子的额头,顿时皱眉,他捏住孩子的手腕,察看孩子脉搏。 孩子的母亲一把搂紧了孩子,眼神极为警惕,就像闵珂要害她的孩子一般。 她冲村长说了几句,让村长的脸色变得更难看。 梁皆:“她说闵珂送了孩子糖,一定是因为吃了糖才那样。” “胡说八道!”黎因怒道,“闵珂是医学生,难道不比遥不可及的山神靠谱?这家人会害死这个孩子的!” 闵珂神色没有什么变化,眼神严肃,要将孩子从母亲怀里接过来。 母亲不肯松手,巴图长老还是喋喋不休,胡玛西与他争执,梁皆听出了一点由头来。 “原来闵珂那年背母下葬,哈里闹了雪灾,牛羊和庄稼都死了不少,有村民为了生存冒险去山里打猎,再也没有回来。他们都说是因为闵珂触怒了山神,才会招来这样的厄运。” 黎因听不下去了,就在这时,闵珂站起身说了句话,让激情争吵的两位长者都安静下来。 巴图长老脸色发紫,嘴唇抽动着,神情极为难看。 抱着孩子的母亲顿时哭出了声,村长也慌了。 闵珂再度把孩子抱过来,这回村长媳妇再没像之前那样抵抗,而是松了手,让闵珂把孩子接了过去。 梁皆:“他说孩子再拖下去,可能熬不过今夜。” 闵珂把孩子放在自己腿上,掌心按在对方胸口,感受到不正常的起伏。 “呼吸太急,肋间凹陷……”闵珂轻吸一口气,眉头皱得更深,“肺炎的可能性很大。” 黎因走过去,蹲下身,看着孩子的脸色:“严重吗?” 闵珂抬头,面上忧心不似作伪:“如果不赶快送到医院,可能会并发肺部感染,缺氧,甚至急性呼吸衰竭。” 黎因看向窗外,雪从他们回来的路上,并未停过,甚至有越下越大之嫌:“看来必须要尽快送这个孩子下山。” 闵珂看向村长和村长妻子,说了几句话,而后把孩子抱起来,对黎因道:“我送他下山。” 黎因跟着起身:“你刚才在宴席上喝了不少酒,现在下山会很危险。” 闵珂还未说话,巴图长老却上前,一把将孩子从闵珂手里抢了过去,严厉地说了句话。 这一回无需梁皆翻译,黎因也猜到巴图长老在说什么。 他不许闵珂碰孩子,也不许闵珂把人带下山。 他不信闵珂。 只信他们的山神。 第59章 眼见场面僵持不下,黎因看向抱着孩子的巴图长老,发现对方其实并不如表现出来得那般强硬。 巴图长老望着闵珂的目光惊疑不定,搂着孩子的手轻微哆嗦。 他忽地了然,或许巴图长老不是不知道情况危急,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不信任闵珂。 不信这个被自己处处针对的青年,会有这么好心,真心救自己的孙子,于是张牙舞爪,色厉内荏。 就在这时,村长起身走向巴图长老,把孩子从对方怀里接出来。 巴图长老脸色铁青,同村长争执了几句。 村长先是询问孩子的病是否真的这么严重,见胡玛西颔首,他便强硬地把孩子从巴图手里接回来,交给闵珂。 孩子的母亲一昧地哭,此时看到丈夫的行为,也不如刚才那般反应激烈,她只是湿着双眼,沙哑地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 闵珂却摇头,她哭得红肿的眼睛无助地望向自己丈夫。 梁皆叹了口气:“她想陪孩子去医院,这么大的雪,成年人下山尚且困难,何况要带着孩子。” “他们已经拜托过村子里其他人,没人敢接这个活,大雪把平日里常走的道都给堵了,要到山下去,必须得走险路。主要是孩子在路上要是出什么事,这个事就说不清。”梁皆在胡玛西这边围观了事情的整个过程。 村长夫妇自然不是真的相信山神有用,而是实在没办法,才到胡玛西这里一试,毕竟胡玛西除了敲祭神鼓,也懂药理。 胡玛西见问题棘手,不能耽误,这才紧急叫闵珂回来。 黎因厌烦这村子里愚昧无知的一切,可孩子到底是无辜的。 他仍记得孩子接过闵珂给的糖果时,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 村长拍着胸脯,妻子去不了,他可以,他想跟闵珂一同去。 闵珂看着村长夹杂银丝的鬓角,仍是摇头。 夜间山路难行,雪路更险,要是路上村长撑不住,届时究竟救大人还是小孩? 最后在众人的劝说下,村长这才罢休。 闵珂脱下自己外套,把孩子牢牢包裹起来:“我们现在就下山。” 黎因上前一步:“我跟你一起。”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闵珂饮了酒,如何能够一个人带孩子走三小时的山路。 黎因常年在外野采,无论是体力亦或是经验,都十分充裕。他陪同在侧,对闵珂也能起到一定的帮助。 何况说得再难听些,要是孩子在路上真出了什么事,届时,闵珂一人如何能抵抗整个村子的恶意。 不过是亲手葬母,这些人便已经将当年的灾难现象都怪在闵珂身上。 要是孩子真出什么事,这些人非得把闵珂生吞活剥了不可。 情况紧急,闵珂也没有多说,只是深深地望了黎因一眼:“你跟我出来。” 夜色沉沉,雪仍在下。 闵珂站在院子里,脸上酒醉的红晕已经全然散去。 “虽然雪下得没这么大,但依然很危险。”闵珂面上全是不赞同。 黎因沉着道:“在斐达的时候也遇到过暴风雪,我们最后不还是安全抵达客栈吗?” 闵珂想也不想道:“情况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黎因皱眉道。 “我要走的山路很陡,雪太厚,半路会有结冰的地方,路很滑,你要是……”闵珂生硬地顿了一下,视线落在黎因的左肋处,面上露出被刺痛的表情:“你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闵珂,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黎因叹了口气,“还是说你觉得我跟你一起,只会变成你的拖累?” 闵珂神情微变:“我没有这么想。” 黎因:“你就那么害怕我受伤?” “对。”闵珂低声回答。 他声音很轻,却干脆得不留一丝犹豫。 “我会另外找一个同行人。”闵珂眼眸低垂,好似已经做下决定。 黎因被气笑了:“如果有人愿意送这个孩子下山,你觉得村长他会把孩子交给你吗?” 闵珂不作声。 黎因压下心头火气:“闵珂,我也是成年人,我做的决定跟你一样算数。你不想让我受伤,却要自己去拼命。” 黎因顿了顿,声音带上几分疲惫:“这让我觉得,你只是想把我彻底排除在你的世界之外。” 闵珂猛地抬起眼睫:“我只是不想让你有事。” “我不会有事。”黎因干脆利落道,“这一次,我们必须一起,你也不能再自作主张。” 说完,黎因转身进屋,不愿再听到闵珂的任何拒绝。 他进卧室将自己登山的装备都翻了出来,仔细查看,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黎因拿着一根登山绳检查,头也不抬到:“如果你是来劝我别去,就不要开口了,我不想听。” 来人叹了口气,将一条红色围巾绕在他脖子上:“戴上,外面风大。” 熟悉柔软的质感簇拥着脖子,黎因用手扒拉两下,笑了。 天地间是一片苍茫的白,山路被极厚的积雪覆盖,寂静得连风声都变得沉重。 闵珂把黎因送他的马牵了出来,来不及把上面的所有装饰都拆掉,只换了个更结实的马鞍,用厚布和柔软的绑带系紧孩子的身体。 马耳后的铃铛在寂静的雪夜中响起,手电光束笔直地照亮身前的路,旋转飘摇的雪花于光中飞舞。 闵珂在前方开路,黎因则负责牵马,不时察看孩子的状况。 雪越来越大,山路上的积雪已经积到了小腿,每一步踩下都能听见雪层被压碎的轻响。 孩子偶尔会轻轻咳嗽两声,但声音极其微弱,像风中消散的细雪。 但闵珂还是注意到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检查了孩子的状况:“得再快一些。” 黎因没说话,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牵着马加快脚步。 寒冷不断地吞噬体温,脚底冻得失去知觉。 在极度的寒冷中,连时间都好像停止不前,黎因只能在风雪里看着前方闵珂的身影。 不由自主地,他开始胡思乱想。 如果闵珂当初没有休学,而是顺利毕业了,应该会当医生吧。 会平等地对待每一个病人,哪怕是素质不高的,比如巴图长老这种一看就会医闹的病人家属,闵珂也会对患者负责到底。 风刮得很大,吹得人头痛欲裂。汗水浸湿了内层的衣服,又迅速结了一层冷冰。 要是没有休学,他们可能不会分手,应该会换一个更大的房子。 他继续在学校读书,闵珂则是到医院实习。 没有课时,他可以去医院接闵珂下班。 春天的榆树,盛夏的国槐,秋后的银杏,深冬的法桐。 他们可以一同经历四季变换,他能见到闵珂长高的每一厘米。 “前面要下坡了,小心点。” 闵珂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想象,黎因回过神来,拽住缰绳,让马放缓速度。 闵珂回到他身边,正要开口,就在这时,闵珂脚底一滑,身体猛地朝旁边倾倒—— 下方是坡道,嶙峋尖锐的山石从雪地里凸起,在黑夜中犹如要命的荆棘。 黎因反应极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人牢牢抓住。 力的作用下,他们撞在一起,黎因抬手将人牢牢抱住,心跳得极快,一身冷汗。 闵珂冷静了几秒,稳住身形,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没事。” “你差点就摔下去了,你知道吗?”黎因后怕道,他呼吸急促,视野也像是被雪雾挡住,模糊一片。 隔着手套,闵珂摸了摸他的脸:“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 黎因眨了眨眼,从失态中寻回理性,他松开搂住闵珂的手:“你来牵马,我开路。” 这一回,闵珂没有跟他倔,而是接过马的缰绳,把手电筒交给黎因。 经过三小时的跋涉,他们艰难地抵达山下路口。 闵珂一早联系好的越野车已经停在雪地里,车灯照亮一片雪雾。 黎因快步上前,拽开车门:“快,先把孩子抱上车。” 闵珂干脆地解开绑带,把孩子从马背上抱起,抱着一同进入副驾座上。 车上本来有两个人,现在下来了一个,朝那匹马走去。 黎因坐在车上,看着那位穿着厚羊毛大衣的男人骑上马,沿着公路的另一个方向离开。 闵珂在前方搂着孩子:“我拜托了哈吉大哥帮我养两天罗珂,等回村子里的时候,再把罗珂骑回来。现在雪太大了,让它自己回去我不放心。” 黎因怔了一瞬:“罗珂?” “嗯,我给马起的名字。”闵珂说。 驾驶座上的司机顺势加入他们的话题:“这马是爱人送的吧,什么时候办场盛大的莎瓦拉,我带上亚丽过去,她最爱跳舞。” 黎因扶着车座,好奇问:“你怎么知道这马一定是爱人送的?” 闵珂沉默不语,像冬夜里的雪山一般安静。 司机哈哈大笑:“我们图宜族,只有谈婚论嫁的时候才送马,那马上还绑着红辫,挂雪玲,一看就是订婚的马。” 黎因回过味来:“所以只要是图宜族的人,看到这匹马,都知道这是订婚的马?” 司机按着方向盘,车开得又急又猛,既不耽误送人,也不耽误八卦:“是啊,我们都给阿闵介绍姑娘,他总说不要,原来是自己悄悄谈了,是哪家的姑娘啊,长得漂亮吗?” 安静许久的闵珂,这时突然开口道:“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司机惊讶道:“看来快结婚了吧?” 闵珂再度沉默。 第60章 孩子送到医院时,已是深夜。 完成了这项极艰难的任务后,浑身上下的酸涨难受才从骨头缝里跑出,手和脚勉强找回知觉。感受着四肢传来刺痛的滋味,黎因觉得还不如别找回知觉。 不远处,闵珂站在病房门口,同医生低声沟通交流。 黎因后脑勺抵在绿色墙壁,看着惨白的白炽灯,视野里留下挥之不去的烧焦红点。 眼前的红点逐渐变大,成了一朵滇山茶,被一双修长完美的手摘了下来,丢进透明雨伞里。 “李学长。” 故意将他姓氏念错了的年轻学弟,头发被植物园的雾气打湿,少年偏过沾了水,湿润透亮的脸,冲他笑道:“喜欢吗?” “喜欢什么?”黎因问。 少年弯了弯脑袋,耳边坠子摇摇晃晃,像是晃到了黎因心尖上,他可恶地笑出两颗雪白的虎牙:“一见钟情。” 哪怕是在短暂梦里,即便是面对未成年的闵珂,黎因也保留一部份理性:“我想应该没有,如果我对你一见钟情,你就不需要追求我这么久。” 少年皱起眉来,那双蓝色的眼变得湿润透明,很有点委屈地站在原地,安静地望着他。 砰——像烟花的声音,又像血液涌向心脏那刹那的悸动。 “喜欢吧。” 黎因没说话。 少年朝他走来,牵住他的手,鼻尖传来滇山茶的香气,他看到少年轻微踮起脚,鼻尖很可爱地蹭了蹭他的:“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 “黎因。” “喜欢吧?” “黎因——” 黎因猛地睁开眼,梦里的心跳好像延续到了现实,梦里的人也从梦中走到了现实,没有太多变化。 闵珂俯身望他,表情有点担忧:“太累了吗,你都睡着了?” 黎因按了按左胸腔,定了定神,他看到闵珂的头发湿润地贴在额上,下意识伸手碰了碰。 沾了雪的发被暖气化作水珠,把头发洇湿了。 黎因的指尖从头发滑至闵珂脸侧,感觉到对方颤抖的眼睫,逐渐温度升高的脸颊。 察觉到这份暧昧过了度,黎因轻咳一声,收回手:“孩子怎么样了?” 闵珂看着他落回去的手:“他没事了,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不过需要住院观察。” 黎因松了口气:“那就好。” “我们也走吧。”闵珂说。 黎因:“去哪?” 医院太小,没有陪护的床位,只能去附近住宿。 周围没有太大的酒店,都是小旅店。 穿过狭窄长巷,踩得泥泞的积雪,闵珂带着黎因经过一家又一家宾馆,或简陋,或俗气,或破旧,总是不满意。 直到黎因走得有些累了,他拉住闵珂的胳膊,看着眼前红字白底的宾馆:“就这家吧。” 闵珂站定看了眼:“太破了。” 黎因把脖子上的围巾解开,他都走得有些热了:“不找了,就这家。” 闵珂来北城都能住三十一晚的宾馆,今晚跟他在一起,怎么就住不得了。 宾馆灯光幽暗,柜台后坐着打游戏的青年。感觉到人进来了,头也不抬道:“钟点还是过夜?” 黎因扭头问闵珂拿了身份证,放到柜台上:“过夜。” 青年抬起眼来,收下身份证,打量了他们一眼:“大床还是双床。” 黎因镇定道:“双床。” 话音刚落,黎因感觉身后的闵珂动了动,衣服发出窸窣声响,等他接过卡转身,就见到闵珂背对着他,面朝宾馆大门。 握着手中的磁卡,黎因说:“走吧。” 说完,他经过闵珂,往电梯的方向去了。 进入电梯,黎因按着开门键,闵珂拖着脚步进来,低着脑袋,像是累了,又像是不高兴,总之没怎么说话,很安静。 房间不大,塞下两张双人床,空间更狭窄了。 暖气倒是很足,黎因进门后拉下拉链,把羽绒服挂在门旁边的衣架上。 闵珂第一时间步入浴室,拧开水龙头。 老旧的水管发出像叹气的声音,而后热水滚滚而出,雾气四溢。 黎因身上穿的是闵珂的毛衣,领口有些大,露出清晰的锁骨和颈项。 “你要洗澡吗?”黎因站在门口,抱着胳膊问闵珂。 他表现得很自在,就像没感觉到闵珂情绪低落,一如既往地问话。 闵珂用红色的洗脸盆接了水,放在洗手台上,拉了黎因过来。 面朝着镜子,闵珂从后方把黎因包住,将宽大的毛衣袖口挽起,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把他的手按进了水盆里。 盆里的水没有黎因想的那样烫,甚至有些凉。 闵珂呼吸很烫,落在他的颈项,留下潮热的印。 看着镜子里的闵珂,哗啦水声里,黎因说:“太凉了。” “不能用太热的水,血管扩张太快,容易头晕。”闵珂按住黎因的手腕,不让他乱动,“等适应了再加温。” 黎因将浸在水盆里的双手翻过来,握住闵珂的指尖,镜子里的闵珂终于抬起眼,与他对视。 “不开心吗?”黎因问。 他的声音在狭窄的浴室里,像是加了混音,那么轻,又那么响。 他看着闵珂缓慢地眨着眼,再度垂下眼皮,指尖在他掌心里动了动,似乎想逃跑,但黎因攥得紧,没让他跑成功。 “没有。”闵珂说。 黎因松开手,闵珂似迫不及待地把手从盆里抽出,湿淋淋地接过旁边的毛巾,擦拭手上水珠:“我没生气啊。” 闵珂看起来很平静,没有太多情绪:“现在已经很好了。” 似乎想起什么,闵珂笑了笑,唇边的弧度很浅:“在斐达的时候,你还不肯跟我一间房。” 黎因想把手从水盆里拿起,肩膀就被闵珂按住:“再泡久一会。” 闵珂出去后,没多久他就听到烧水声,再一会,就传来房门被关上的动静。 黎因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出了浴室,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房间没人,闵珂离开了。 闵珂是半个小时后回来的,这期间外面的雪又下大了,在他肩膀上积了浅浅一层。 他手里提着个塑料袋,进房后先是被房间里的暖气熏了脸,等看到床上坐着的黎因时,他愣住了。 黎因穿着一次性浴袍,腰带收得有点紧,一双长腿从质量一般有些透明的浴袍中支出来,右脚搭在左脚上,没穿鞋,趾头和脚跟淡淡的红,像刚被热水冲过。 他双手撑在床上,一直看着门口的方向,见到闵珂回来了,他坐起身:“我问前台要了一次性浴袍,你要洗澡吗?” 闵珂把塑料袋在靠门方向的岛台上解开,从里面拿出了黄色的盒子。 盒子里面的东西在热水中冲开,一股辛辣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我一会冲,等姜茶泡开了,你先喝一口。” 一次性拖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很轻,比起脚步声,先到闵珂身边的,是沐浴露的香味。 宾馆沐浴露香精味很重,但在黎因身上,却好闻得不可思议。 黎因靠了过来:“干嘛不叫外卖,还要自己亲自跑一趟,我以为你走了。” 闵珂把水壶里红棕色的液体倒进杯子里:“这里外卖不多,而且这家店我去过几次,姜茶很好。” “一会再喝,现在很烫。”闵珂说,“我先去洗澡。” 在黎因彻底靠上来前,闵珂转身进了浴室,连浴袍都没拿。 黎因看着杯里袅袅上升的热气,轻轻挑起眉梢。 本以为闵珂中途可能会让他送浴袍过去,但直到浴室里的水声停了好一会了,他都没听见对方的声音。 不一会,他就见闵珂原模原样地从浴室里出来,除了脖子和湿润的发梢,泛红的脸颊,看不出洗过澡。 连身上那件属于黎因的衬衣扣子,都系到了最上面的一颗。 黎因坐在床上,曲着一条腿玩手机,浴袍几乎挡不住任何,只要人有心去看,就能一览无余。 闵珂收回目光,看向岛台上的杯子,一个已经空了,一个还是满的,是黎因帮他倒的。 他拿起来大口大口地喝着,喝得有点急,皱眉擦去唇边的姜茶,闵珂又开了一瓶矿泉水。 冷水降温,让闵珂眉目舒展。 “闵珂。”黎因坐在床上,低头看手机屏幕,正在打字,“杨妍让我们明天直接去另一个村子,问你有什么行李需要他们帮忙带的。” 闵珂握着矿泉水瓶:“一会我给她发个消息。” 黎因应了声好,等闵珂回到床边,坐到了另一张床上,他才把手机放到床头柜。 床头柜上有个透明的支架,上面陈设了五颜六色的小方盒。 有螺纹的,有冰感的,带点的,也有最普通的,什么型号都有,价格都在下边清楚标着。 似乎注意到黎因目光停留在床头柜上的时间有点太久了,闵珂轻咳一声:“很晚了,睡吧。” 黎因没动,而是伸手拿起一个蓝色的小方盒,拿到眼前看了会:“一盒里面有三个。” 闵珂没说话,四下寂静,没人说话时,好像连空气都变得潮热,粘稠。 黎因把盒子放了回去:“闵珂。” 他又在叫闵珂的名字,把闵珂的耳朵喊得发热,滚烫。 “两张床也好,一张床也罢,其实都可以。” “跟你睡,也不是不行。”黎因的声音在夜色中很清晰,“但是闵珂,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第61章 重逢以来,闵珂一直都很主动。无论是顶替他们队伍里原本的向导,还是逼迫他加入纪录片的拍摄。 就算被他一遍又一遍地拒绝,也毫不气馁。 但同时,闵珂又很胆小,死守着过去的秘密,怕他的同情与可怜,更怕他得知一切后,依然选择离开。 看似主动的闵珂,从不敢问黎因,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纪录片结束后,他们又该怎么办。 把一切的选择权都交给他的闵珂,只沉浸在当下,没有想过未来。 胆小鬼。 看着眼前好像被他问住的闵珂,黎因心想。 渐渐地,闵珂的表情变得生动,像一株水生植物,被雪淋过后变得鲜活,他嘴唇微动,正要说话。 黎因却在此时开口:“纪录片结束以后,我还要回北城上学。如果没有意外,毕业以后我会留校任教,继续学术研究,也可能会进研究所做项目。” 闵珂坐在另一张床上,安静了一会,才道:“你之前不是说过想加入环保组织,去世界各地考察植物生态。” “梦想之所以能叫做梦想,就是因为它很难实现。现阶段既然难以完成,就只能之后再考虑。”他望向闵珂:“那么你呢,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闵珂没有立即回答,这不是能马上给出答案的问题。 黎因随意将话题引开,又轻松将问题带回:“所以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要好好想,全都考虑好了以后,再给我答案。” 轻易定义的关系,随便开始的恋情,对黎因来说,根本毫无意义。 随意给予的承诺,不过是毫无分量的一纸空谈。 如果闵珂给得不是全部,那他不要。 闵珂眼神微动:“你不想知道我的答案?” 黎因笑了笑:“现在不着急知道,你可以慢慢考虑。” 啪嗒——烧水壶新的一轮自热完成,黎因顺势望去:“我看你袋子里还有药,要不要吃点预防感冒。” 闵珂面上若有所思,下意识摇头。 一次性浴袍质量不佳,接触皮肤的地方泛起痒来,黎因隔着衣服挠了几下,就被闵珂发现了:“是不是过敏了?” 黎因摸了摸脖子:“不知道。” 闵珂:“要不还是把衣服穿上吧。” 黎因看向晾在暖气片上的衣服:“没干。” 暖气片上除了衣物,还有条白色短裤。那是黎因清洗过后晾在那的,这也说明浴袍底下,他什么都没有穿。 闵珂的喉结动了动,狼狈地避开目光。 黎因清楚地听到闵珂的呼吸变急,他好笑地转过头来,放肆地打量着对方,从喉结到胸膛,再往下移。 闵珂扣子系得再紧,有些东西也无法掩盖,褶皱已经显露形状,到腿中段。 “你怎么了?”黎因故意问。 “没什么。”闵珂的声音很哑,带着轻微的压抑,像是一簇被强压的火,濒临爆发的边缘,“我去给你找件衣服。” “大晚上的别折腾了,不是很痒,可能是质量不好,有点磨。”黎因隔着衣服,挠了挠腹部,浴袍边缘起伏着,露出一点腿根。 他看到闵珂按在床边的双手,手指深深陷进床垫里,像在强行忍耐。 闵珂不敢看黎因,狭小的房间里,能避开黎因的视角方位不多,其他位置更糟糕,床头的套子,床尾的短裤,床上的祸首——黎因。 闵珂猛地起身,黎因适时开口:“你去哪?” “浴室。”说完后,闵珂快步进了浴室,关门的声音不轻,不多时,水声再度响起。 黎因拿出手机,看日历标红的日期,距离返回北城的日子,只剩一个礼拜。放下手机,他用脚踩住拖鞋,缓慢起身。 浴室门被推开的声音,被巨大的冲水声掩盖。 闵珂用的温水,几乎有没有任何热气。 开门的瞬间,血脉偾张的画面,像荷尔蒙炸开一般冲击过来。 昏黄灯光下,闵珂背对着黎因,撑在墙壁上的手血管隆起,青筋若现。水流打在宽阔背脊上,收成一股,顺着起伏收缩的背脊往下,于绷紧的臀肌上水珠四溅。 他身前的手很用力,粗暴,像某种惩罚,似速战速决的自暴自弃。 “要帮忙吗?” 黎因的声音在浴室里响起时,闵珂被惊得停住了。 黎因礼貌得就像他们不是在浴室,而是在校图书馆,学校走廊。 他只是单纯想帮闵珂捡一本书,解一道题。 闵珂的动作完全静止下来,在水流中侧过脸,鼻尖到唇角都是水珠,眼神幽深,亮得惊人。 他没说话,只是将视线牢牢聚焦到黎因脸上。 面对着侵占欲十足的目光,黎因只是双手抱胸,下颌微点:“你一个人好像解决不了。” “阿荼罗。”闵珂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是个男人。” 好似不清楚自己在这种情况下究竟有多危险,又或者黎因本就想挑战闵珂的底线,他答得很轻松:“我知道啊。” 闵珂关了水龙头,一步步朝黎因逼近,他身形高大,几乎掩住了浴室里的所有光,黎因不闪不避,只是将环抱胸前的手放了下来,低声道:“站住。” 就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又似有无形的项圈,闵珂的一举一动,尽数掌控在黎因手里。 看着站在原地的闵珂,瞧对方因克制而紧锁的眉心,委屈抿直的唇角,黎因坐在洗手台上:“开始吧。” 等意识到黎因口中的开始是什么意思时,闵珂嘴唇抿得更紧了。 黎因曲起右腿,踩在冰冷的洗手台上,胳膊靠在膝盖上,这是一个很放松,很随意的姿势,只是他穿着浴袍,袍子底下一无所有。 闵珂视线变得灼热,贪婪,吞吃眼前每一个细节,却觉得饿得更厉害了:“可以舔吗?” 就像他们在侗县酒店那样。 “不可以。”黎因轻声说。 刚才按在墙壁上的手,如今按到了黎因身侧的洗手台,隔着一步之遥,闵珂注视着他,开始了。 他开始得很慢,甚至有点漫不经心。 就好像这件事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仅仅只是因为黎因想看,他便展现给黎因看而已。 那具身体在水与光的折射下,漂亮得不可思议,涩气入骨,仿若绝佳的艺术品。 确实十分适合观赏。 闵珂攥着艺术品,随意又轻慢地对待它,他下颌收着,一滴水坠在上面,摇摇晃晃。 他靠着黎因,又没完全贴拢,浑身上下的热意隔着一定距离,拂在黎因的皮肤上,刺激他的知觉。 闵珂用胳膊和身体形成囚笼,困住了黎因。 视觉、嗅觉、触觉,黎因所有感官都被齐齐调动,直到闵珂抑制不住的轻喘。 至此,听觉嵌入最完美的一环。 “阿荼罗。” 闵珂喊他,伴随湿润滑腻的声响。 “黎因。” 动作变得更快了,闵珂仰起头来,眉心像是痛苦地皱起,眼睛半阖,始终印着黎因的倒影。 他没有碰黎因,黎因不许他靠近,他就不敢过界。 “可以牵手吗?” 令黎因意外的,是闵珂现在提出堪称纯情的要求。 就像雨滴落下,绵延不绝的要求,随之而来。 黎因把手给了出去,闵珂握住了,掌心贴合的地方温热湿润,挤压出粘稠的水声。 “可以接吻吗?” 眨着湿润的眼睫,闵珂彻底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低头问黎因。 得到黎因颔首,闵珂才往前靠了一步,低下头来。 嘴唇贴合不过数秒,舌尖就顶开齿列,肆无忌惮地侵入,闵珂含住他的唇,带着轻微力道吮咬着。 黎因的大腿传来轻微的击打触感,强烈的存在感挤了进来,毫无隔阂地贴在了一起。 一阵酥麻的电流,从紧密贴合的地方传遍全身,闵珂抓住了他右边的小腿,盘在了自己腰上。 那里贴得更紧了,严丝合缝地嵌在一块。 黎因按住闵珂的后颈,像无声收紧的铁链。可一旦失控,脆弱的链条又有什么作用。 黎因的脸颊变得红润,眼皮上的痣艳得惊人,他张嘴承受着闵珂,腰越弯越下,被闵珂一把箍住,捞进了怀里。 他被闵珂抱了起来,浴袍被闵珂身上的水珠湿透了,变得透明,几乎起不到任何遮挡的作用。 闵珂抱着他至浴室步出,他感觉到闵珂伸手拉起了什么,走到床边,往床上一扔。 黎因被放到了那样东西上,那是闵珂今夜穿的外套。他把它铺到床上,将心爱的人放在上面。 闵珂单膝跪上床,床垫晃了晃,轻微下陷。 黎因胸膛红作一片,他太白了,连小腿上的指印都很明显。 闵珂视线停留在黎因胸口上,那时数个小时前,他揉出来的印记,现在还未消散。 黎因嘴唇也被亲得肿胀,头发散乱地贴在鬓角,身上的浴袍已经皱成一团,但在闵珂眼中,就像是最鲜艳绸缎,包裹着最珍贵的宝物。 “可以爱你吗?” 闵珂垂着眸,问出了今夜最后的一个问题。 而黎因用双手撑起身体,勾住了闵珂的颈项,将嘴唇贴了上去。 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可以。” 第62章 蓝色的小方盒到底是被拆开了,锡箔袋散了一床,被拆了两个,润滑淋满闵珂的手。 闵珂的手生得跟从前不同,关节粗大,伤疤密布,粗粝的指腹将冰冷的润滑揉进去,一切的细节都被清晰感知,黎因小腹瞬间绷紧了,本能地抬起腰来。 “阿荼罗……”闵珂左手抓住他的腰,右手插得更深:“太紧了。” 他声音很低,几乎是贴着黎因耳边落下,粘稠的挤压声同样清晰,像是被放大了数倍。 黎因往下觑了一看,看见自己夹住闵珂胳膊,白皙的腿与深肤色的小臂,画面鲜明冲击。 小臂用力到青筋凸起,伴随着动作,汗珠顺着肌肉的走势留下,淌进腿间,水声更响了。 闵珂弄得很慢,小心翼翼的,就像黎因是什么易碎物品,要是他一旦犯错,就会被剥夺着来之不易的机会。 忍耐着被撑开的异样感,黎因将蓝色小方盒拿到眼前,薄荷味的,难怪这么凉。 他把最后一个锡箔袋拆开,把油都倒在自己右手上,往下伸。 指关节触碰到闵珂的胳膊,在上面留下一串湿润的印。 “你要磨到什么时候?”黎因顺着闵珂的手背,一同陷入了那高热的缝隙里,他们的手指被牢牢禁锢在一起。 黎因轻声地笑了下,“好烫。” 闵珂停下所有动作,就像被他吓坏。腿间夹住的胳膊,温度越来越高,似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热。 “太久没有了,我记得在这……”黎因引导着闵珂修长的手指,往记忆中最有感觉的方向按上去。 如过电般的愉悦从腹腔深处传来,黎因仰起下颌,闭上眼,红潮从颧骨一路往下,蔓延到锁骨、胸膛,连乳尖都挺立在空气中,招摇地晃。 “在这……”黎因尾音拖得有点长,轻轻地喘。 直到闵珂猛地把手抽了出去,液体被带着溅在了黎因的腿根上,他不满地睁开眼,就被闵珂用那双带着水的掌心掐住大腿。 他整个人被往下拖了一把,浴袍掀到胸膛处,闵珂抓着他的腿,俯身下去。 “等等!”黎因惊讶地喘着,他只来得及把手从身体里抽出来,闵珂的脸埋了进去,“不要……” 他捂住了自己,湿热高温的舌头却探进他的指缝。 闵珂吃得很响,很深,舌头用力地顶开了紧闭的缝隙,用力钻入。 闵珂不再听话,他变得强势,不可控制,无视了黎因的所有命令,只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性欲,食欲,一切都要满足。 舌尖退了出去,指尖又探了进来,灵活地找到刚才要命位置,用力地捣。 闵珂动作不再轻柔,手背连带着小臂的肌肉都用力鼓起,飞快地往里入。 那地方终于被弄松了些,闵珂直起身来,那是一具饱经磨练,男性的身体。肌肉深刻分明,人鱼线清晰,下腹青筋此刻都被那挺立的物件挡住了。 令人惊惧的尺寸,大而上翘,杀气腾腾,颜色深红,打在黎因的腹部上,像要越过肚脐眼,直往上走。 黎因不敢再看,他怕自己临阵脱逃,闭上了眼。 闵珂又拆了一盒套,塑料薄膜推拉的声音很轻,戴好后,他把物件往下压,抵住黎因。 “阿荼罗。”他声音变软了,像在撒娇。 黎因闭着眼,没答话。 他的脸颊被碰住,闵珂的亲吻落了下来,从他颤抖的眼睫一寸寸亲到鼻尖:“阿荼罗,睁眼,看我。” 黎因无奈地叹了口气,睁眼的瞬间,闵珂猛地把自己送了进来。 “啊!”黎因猝不及防,叫了出声,随即他想到了宾馆隔音不好,将剩下的惊喘都含进嘴里。 闵珂进得很慢,却没完没了,每次当他觉得快结束时,下面还在继续。 黎因惊惧地将手抵在闵珂下腹,脸上全是汗湿的水光,他害怕地摇头:“不能再进了。” 他的手被闵珂抓了起来,灼热的吻落在掌心,未等他反应过来,他听到砰的一声——那是闵珂下腹跟他臀部撞到一起的声音。 黎因猛地扬起脸,他瞳孔失焦,嘴唇微张,像被操坏了,半天没有出声。 他再也控制不住声音,眼泪与唾液湿润了他的脸颊。 他的手按在床板,艰难地喘着气,还未完全缓过来,一次剧烈的冲撞紧随而来。闵珂太大了,大得他看到了腹部的形状,那隆起的位置,在他肚脐下方游走着,缓缓抽离,再猛地顶入。 闵珂紧紧箍住他的腰,吻去他的眼泪,可是身下的动作却没有停止。 拖拽,顶入,到底后用力翻搅碾压,黎因的腿敞开着落在床单上,又被抗到肩上。他的臀肉激烈颤抖着,被撞得像片激荡的春水,上下抖动。 缝隙间红成一片,滴滴答答落下水来,他被完全打开了。 通红的脚跟踩在床单上,用力挣扎着,好不容易将那东西挣扎着脱离体外。 体液粘稠的物件,点点暴露在空气中,只剩下头部时,他的腰部被闵珂伤痕累累的手箍住,往下一拽。 “啊——” 黎因眼睛轻微地翻了上去,他咬住了嘴唇,感觉喉咙都快被捅开了。 闵珂进得很深,像是要把所有都塞进去,他掌心按在黎因的小腹,上面深浅不一的红晕,就像是被人从内部顶坏了。 黎因的上半身多了很多吻痕,从脖子到胸膛,小腹,连胳膊上都有,都是刚才闵珂吮出来的。 尤其是那对乳,像熟涨饱满的果,被吮得几乎要溢出汁水来。 底下合不拢,水被凿的四溅,把皱成一团的浴袍打湿了大半。 痛苦愉悦交织,高潮像狂风过境,剧烈地席卷全身,黎因抓住了闵珂的肩膀,腰用力上停,下腹像是抽筋一般酸痛,就这么硬生生地,没有任何辅助地出来了。 湿滑的白液汇合在腹部,缓缓下落。 闵珂却没有结束,双手搂住黎因,在他背脊处交叉扣住他的肩膀,把他困在怀里,像野兽享用自己的猎物,哪怕天塌下来都不会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在黎因又一次出来时,闵珂终于到了最后。 他屈膝顶住床单,把黎因整个人都折叠起来,由上往下,下腹硬得像铁,猛烈地往里凿。 床垫用力地晃,床脚在地板剧烈地响,床头撞在墙壁上,震落了细碎的墙皮。 动静太大了,波及整个房间。 直到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黎因疲惫地倒在床上,双腿直抖。 双腿合不拢,只能虚弱地瘫在床上,感受闵珂一点点往外退。 退到一半,他突然感觉不对,艰难地用胳膊将自己身体撑起,往下移开。 粉色的塑料薄膜破了,露出了大半根,温热的液体一点点从合不拢的口子里流出来。 “宾馆的东西,质量好差。”黎因有气无力道。 闵珂凝视着他腿间,刚发泄过的凶物再度上翘。 黎因望着他那里,突然抬脚踩了上去,意外地发现闵珂那东西的长度,竟然只比他足长少那么一点。 他竟然吃下了这种东西,脚心下湿滑滚烫,闵珂被他踩得弓起腰来,抓住他的脚踝,闵珂低声道:“阿荼罗。” 黎因足尖用力,把那东西推到了闵珂小腹上:“不行了,再来一次,我明天就别想赶行程了。” 闵珂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没想再来。” 黎因挑眉:“这里看着不像。” 闵珂有点委屈地看着他:“看到你,它就变成这样,不是我能控制的。” 黎因收回脚,脚心湿滑一片,他冲闵珂伸出双手:“抱我一下,走不动了。” 闵珂膝行过来,把黎因抱起来,将人搂进自己怀里。 随着姿势变换,黎因感觉到底下一直在流:“早知道就不用了,反正也要弄进去。” 他转过头,看到闵珂鲜红的耳垂,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害羞?” 闵珂没作声,只是把发烫的脸颊埋进他颈窝里。 “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黎因戏谑道,感觉自己很有些男人的劣根性,跟喜欢的人过夜后,看他害羞的模样,忍不住想逗他。 闵珂把脸从他颈项处抬起,那是依然是张很年轻的脸,是黎因喜欢的眉眼。 被欲望沾染过后,漂亮得惊人。 “像第一次。”闵珂低声道,“这六年,一直都没有过。” 黎因愣了愣,意识到闵珂在说什么时,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闵珂望着他,依然是那种像仰视自己神明的眼神:“阿荼罗。” 明明刚把自己的神明,压在床上肆意欺负。 “只想着你弄过。” 黎因脸皮阵阵发麻,心跳加速。 这六年来,他同样没有过别人,并不是故意不找,只是觉得忙,觉得累,觉得任何人都不行,就好像心中早已有一道过于严苛的标准。 在这标准下,谁也不行。 闵珂凑过来想亲黎因,却被黎因捂住了唇:“说了就一次。” 闵珂被掩住了半张脸,那双眼睛很单纯地眨着,在黎因掌心里说话:“只是想亲你。” “不行。”黎因慢条斯理道。 “我忍得住。”闵珂小声道,“会忍住的。” 他认真地作着保证,真心地求一个吻。 黎因如果是神明,大概是最冷酷无情的那种,即便对着这样的闵珂,他还是说:“不行。” 随即他舒缓眉眼,笑了。 第一次,他对闵珂笑得这样开心,这样放松。 “因为我会忍不住。” 第63章 下了一夜雪的侗县,像陷落雪野里的城。 目之所及之处,一切颜色都变得极淡,除了天空。 天空蓝得十分平整,似被人均匀涂抹过,偶有飞机经过,破出一道雪白的印。 狭窄路道上布满积雪,三三两两的足印蜿蜒地消失在尽头。 医院附近的早餐店开得早,天还未亮,水蒸气就裹着食物的香味,把街道裹得雾蒙蒙的。 门帘背后,是众生相。 山里来的少族、医院病患的家属、运货车的司机,系红领巾的学生。 每人面前都是足足两个巴掌大的碗,红油汤里烫着米线,几片牦牛肉,一点葱花,喷香饱腹。 闵珂从后厨的窗口里端着两大碗米线,走得稳稳当当,来到了靠近门口的方桌,放下托盘。 见黎因单手托腮,环顾四周,不一会就把只有十几平狭长店面看尽。 “等无聊了?”闵珂坐下后,先拿纸擦掉桌上油腻,再把碗放到黎因面前,“这家味道不错,就是环境不好。” 黎因看了眼碗里的清汤,又看了看闵珂的:“为什么我的不是红汤。” 闵珂尴尬地轻咳一声:“怕你不舒服。” 至于为什么不舒服,他们俩都心知肚明。 闵珂扔了纸巾,抬手揉了揉眉心,显出疲态。 “昨晚没怎么睡吧。”黎因嗓音微哑,带着刚睡醒的倦意。 闵珂帮他清理好后,又把外套和被套都洗了,都不知是几时上的床。 他们的目光在面汤的热气中交汇,是闵珂率先避开的视线。 黎因用筷子挑面,有点诧异,等看清闵珂发红的耳廓,才意识到这人在害羞。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完的次日清晨,闵珂竟然害羞了。 “像个新娘。”黎因带笑的声音响起。 闵珂拆开吸管,插进酸奶,推到黎因面前:“什么?” 黎因接过,饮了一口,唇峰上溢出乳白的奶液,被他舔去:“我说你啊,今天表现得像个新婚妻子。” 闵珂不答,只是一个劲地埋头吃面。 见闵珂不接招,黎因反而兴致来了。 “在生物学中,所有物种的存在,归根结底是为了自身,你知道最原始的繁殖冲动来自什么吗?” 如果不是他们刚进行了人类繁衍所需的必要步骤,单凭黎因的语气,就好像这只是他在饭桌上随便提起的学术问题。 闵珂的耳朵更红了,却不得不提起精神应答,他思索几秒:“基因的自私性?” 感受到闵珂试图把话题拖回正轨的黎因,冲闵珂笑了,笑得十分招人:“错了,是爱。” “基因的传递只是表象,生命的本质是寻找彼此。”黎因把一次性筷子拆开,又并在一块,“柏拉图在《会饮篇》里说,爱欲将一分为二的人重新缝合,使他们成为一个完整的生命。” 黎因抓住闵珂的手,将他掌心翻开,指尖摩挲着上面残留的伤疤,让闵珂感觉到轻微地痒,他们掌心相贴,黎因声音极轻:“你看,合二为一了。” 闵珂本来闪躲的视线,慢慢变得集中,落在黎因脸上,看着眼前人说出近乎表白的浪漫爱语:“……所以。” “所以人与人之间的爱情,是基因的冲动,生物的直觉,人类又让它成为了信仰。”黎因话音一转,“这么伟大的事,你不必感到害羞。” 等黎因的手从闵珂掌心上撤离,闵珂原本只有耳根发红,现在整张脸都红了。 闵珂看着低头吃面的黎因:“怎么感觉你变成了一个老手。” 险些被面汤呛到,黎因哭笑不得道:“什么?” 闵珂用筷子搅拌着碗里的面:“很经常说情话的样子。” 黎因还未说话,闵珂自己就叹了口气:“算了。” “怎么就算了?”黎因挑眉,觉得自己被无端指责,妄加揣测了。 就像良家爱上了浪子,闵珂只能故作大度:“没关系,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你在吃醋吗?”黎因说。 闵珂没说话,只是把黎因喝过的酸奶拿起来吸了口,等放下酸奶时,黎因清楚地看见吸管上有个深深的牙印,正好在他含过的位置。 如果不是场合限制,黎因怀疑这一口怕是要啃在他嘴上。 吃过早饭,他们回到医院,确认孩子的情况不再危险后,又等到了中午,才等来村长夫妇。 这对夫妻显然熬了一晚上没睡,在跟医生交流过孩子的状况,得知昨夜要是没及时送医,真有生命危险时,村长妻子红着眼眶,哽咽地摸着孩子的脸,扭头对闵珂说:“我们欠你一条命。” “如果不是你,我的孩子恐怕……”她来到闵珂面前,竟要朝他跪下。 闵珂皱眉,立刻伸手扶住:“别这样。” 妻子抹着眼泪,一旁的村长却面色复杂。 村长此刻的心情实在难以言喻,他们坚信闵珂是不祥之人,会害了村子,闵珂至母亲去世后便离开了村子,六年来都不怎么回来,未必没有村子里流言四起的缘故。 而现在,将他们孩子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人,是曾经被他们不公对待过的闵珂。 “昨晚,巴图长老说了。”村长艰涩开口,“如果孩子安然无恙,他愿意为你母亲补上覆雪仪式。” 病房仿佛一瞬间静了下来,连村长妻子的哭泣声都变轻了。 黎因皱了皱眉,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显然氛围不对。 闵珂垂下眼,过了几秒后,才说:“不用了。” 村长愣住了。 “我和我的妈妈,都不需要证明自己的清白。”闵珂声音平静,眼神却比窗外积雪还要冰冷,“她去世那天,雪已经落下。你们不愿意承认,但山神看得见。” 村长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活到今天,也从来不是靠谁的宽恕和认可。”闵珂极为冷淡地扫过村长,“从今往后,如果在听到村子里有人用不祥之类的词指责我的家人,我不会再忍耐,哪怕这个人是巴图长老。” 黎因看着闵珂的侧脸,瞧见他眼神冰冷,隐隐透出一股锋利来。再看村长面色骤变,不由担心地上前一步。 村长妻子更是拉住村长的衣袖,似乎怕自己丈夫动手。 然而村长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孩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闵珂没再回应,只是侧头看向黎因,然后他伸出手,握住黎因的手腕:“走吧。” 两人刚走到门口,村长突然喊了一声:“闵珂。” 闵珂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你的父母……都是好人。” 闵珂没有回答,亦不再停留,而是握紧黎因的手,步出病房。 雪后阳光落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黎因听完闵珂陈述,得知了一切后,脚步一顿:“真的不需要覆雪仪式吗?” 如果闵珂真不在乎仪式,当年何必冒着生命危险背母上山,还伤了右手。 黎因看向闵珂的右手,心脏像被抽紧了,隐隐刺疼,那曾经漂亮得,可以当医生的手。 “不用,六年前师父在山上找到我时,已经悄悄替她补上了。”闵珂脚步没停,很平静地说,“除了覆雪,师父还为妈妈敲响了祭神鼓,为她祈祷,祝她安息。” 黎因微微一怔,胡玛西作为祭神鼓手,某种意义上是图宜族的神使。 他本该是村子里信仰最坚定,最不能违逆族规的人。 但他却悄悄为闵珂的母亲补上覆雪仪式。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传统”并非真正的神谕,而是人的选择。 覆雪并不会改变逝者的命运,不过是活着的人需要一个交代。 对于重病的孩子,他也选择了最科学直接的救治方式。 “你的师父……”黎因赞叹道,“真是个特别的人。” 闵珂回头看他:“师父跟我说过,如果让一个像巴图长老那样的人掌握了祭神鼓,村子里的情况恐怕会更糟糕。” 黎因可以想象,胡玛西在村子里坚守半生,像一座孤独的灯塔。 他是祭神鼓手,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再漫长的风雪里,为一个“被神遗弃的人”敲响最后一声鼓音的人。 他们离开了医院,经过一棵巨大的老树。 五色经幡缠绕着枝干,与风中飞舞。 闵珂站定脚步,拉着黎因,仰望着那些飞舞的经幡:“哈里雪山夺走了我的一切,妈妈的健康,阿爸的命运,我的家,我的全部。我总是在想,如果哈里真有神明,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像陷入了回忆,闵珂的手发冷冰凉,黎因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将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哪怕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闵珂曾在暴雪夜中质问过神明,亦在漫漫长夜中怨恨过。 背母雪葬那夜,他曾在翻过雪线时站在悬崖边,想象着若是他也跟着一同跳下去,是否能一并回收命运对他的索取。 胡玛西对他说,如果他愿意做善事,愿意向神祈祷,愿意保持信仰,那失去的一切,终将回来。 那时候,闵珂不信。 他不信神,也不信他还能从命运还能得到任何馈赠。 可对黎因的思念从未消散,像雪山上的风,悄无声息地埋入骨血。 于是在某一天,他点燃了祭神香,再次祈祷。 “如果你真的存在,就让我再见到他。” 那是十月份,秋天,金色的稻穗长满梯田的季节。 他带队翻过雪山,坐在一家客栈里,和图西随意闲聊,然后,他放在柜台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第64章 雪后的森林空气湿冷,黎因半蹲在一块岩石旁,镜头对准他的手,顺着深绿色的苔藓边缘滑过:“苔藓是极少数能够在低温下存活的植物之一。” “地衣的真菌为藻类提供庇护,藻类为真菌提供能量,它们相依共生,彼此依赖,一旦分开,就无法存活。” 似乎想到什么,黎因脸上笑意柔和:“其实人类和植物没有什么不同,向阳而生,互相依存,被风吹散,又忍不住再度靠近。” 摄影师比了个手势,示意镜头拍摄结束。 黎因吐了口气,刚准备站起身,动作微滞,下意识扶住了腰,缓缓站直。 一旁的梁皆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瞧他。 黎因镇定自若道:“怎么了?” 梁皆用一种看穿一切的眼神说:“是不是复合了。” 黎因拿出手机,拍了张苔藓,发给闵珂:“没有啊。” 梁皆不信:“已经谈上了吧。” 黎因把手机揣兜里:“都说了没有。” 闵珂没有回复消息,他也在拍摄。 午后阳光洒在木质地板上,村里老人坐在院子里,用竹篾编织背篓,远处孩子的笑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杨妍端坐在摄影机后,闵珂坐在老人旁边,手里握着一碗酥油茶。 黎因回来时,就见到这样一幕,闵珂半阖着眼,就像是在午后的暖阳里打盹,整个人被光镀上金边,闪闪发光。 只是一个短暂的拍摄,很快这个镜头便结束了。 中场休息的间隙,本还懒洋洋的闵珂,发觉黎因的存在,就像活了过来,坐在一地阳光里,冲黎因笑。 “喝酥油茶吗?”闵珂问他。 黎因冲闵珂伸手,闵珂以为他要喝自己这一杯,就把杯子递了出去。 握着杯子,黎因说:“果然,都凉了。” 他走到装满酥油茶的铜壶边,斟入热乎的新茶,一转身,就见闵珂站在身后,眼巴巴地望着他。 黎因笑道:“怎么跟这么紧。” “没有啊。”闵珂说是这么说,但是脚下轻轻挪动,直到他们胳膊贴到一起,然后看了眼桌上的黄油,“要这个。” 黎因突然想起刚到斐达时,他们在巴吉大叔家里吃饭,那时他给方澜的酥油茶里加了一勺黄油。 闵珂偷偷把杯子推了过来,他没理。 现在,黎因给他加了两勺,搅拌着让黄油化开,才递过去。 闵珂心满意足,双手捧着杯子,喝得很慢。 黎因:“就这么喜欢吗?” “喜欢。”闵珂说。 黎因看了眼酥油茶,北城不兴这个,但可以在网上买来自制,味道应该大差不差。 相较于斐达漫长的十多天,在哈里雪山的日子,一转而逝。 没有拍摄的时间里,闵珂总会带他出去逛。 他骑摩托,闵珂骑马,他们顺着沿山的公路一路骑行,偶尔会遇到驱赶牦牛的牧民,风吹起牧民身上的红色披风,在雪白的天地间,留下惊心动魄的一抹颜色。 他们去到高原湖泊,湖面浮着薄冰,远处牦牛踩着湿润的草地,徐徐而行。 黎因拍了很多照片,大多时候,照片里都有闵珂。 闵珂说:“等天气再暖一点,这里会开满野花。” 黎因想象着那个画面:“一定很美。” 北城是钢铁森林,四处都是华美气派的高楼,城中绿意更是少得可怜,远不及哈里的漫山遍野。 “到那时候,你还会在这里吗?”黎因拿着相机,轻声问。 闵珂微微一怔,风吹过湖面,没等他回答,黎因就发现了新鲜的动物足迹,像解密探寻一般跟了上去,试图找到它的老巢。 这个问题就像始终漂浮在空中的云,落不到实处。 黎因没再追问,闵珂也没有再答。 最后几日,摄制组从深山拍到了山脚。 这个村子相较之前的村落,更加现代化,杨妍看中村子里的一项非遗,有意在纪录片里宣传传统文化。 那时他们俩的拍摄任务,都已基本结束。 于是在天气极好的一天,闵珂把皮卡开到河边,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把车洗得干干净净。 彻底洗去脏污的皮卡,没有想象中的光鲜。车身千疮百孔,到处都是颠簸时留下的痕迹。 闵珂还特地换了套崭新的衣服,郑重地好似赴一场约。 黎因见他这般郑重,打趣道:“怎么,这是要去约会吗?” 闵珂神色严肃,情绪不高:“没有。” “你要去哪?”话音刚落,黎因又换了一个说法,“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这段时间,无论闵珂去哪都会带上他,可这一次,闵珂却迟疑了。 黎因脸上笑意淡了些:“不方便吗?” 闵珂似乎想了许久,才说:“你想跟我一起去?” 黎因想也不想地应了声。 闵珂叹了口气:“那就一起吧。” 闵珂要去的地方,是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家,位于深巷尽头。闵珂叩响院子铁门。 门很快开了,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看到闵珂的瞬间,她脸上的笑容就散了。 女人的神情很复杂,不像欢迎,亦不全是怨恨,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她的手轻轻扣在门框上,平静道:“进来吧。” 院子里的老杨树投下稀稀落落的影子,屋檐下挂着几件衣服,空气中弥漫着阳光晒过,暖木头的味道。 女人甚至没有请他们进屋,而是在院子中央的石凳坐下了。 家里应该没人,显得安静,墙角的泥土里生着不知名的花,已经抽出新芽。 闵珂把手中纸袋放在石桌上:“听说你咳嗽还没好,这是山上的药材,熬制方法我已经写在里面,一天服用一剂,吃上一个疗程,看看会不会好点。” 女人看着那纸袋,没有接。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而黎因已经隐约猜到几分眼前这人的身份。 像是花了很大力气,女人摩挲着石桌边缘,开口道:“小欣上个月给家里寄了钱。” 闵珂皱眉:“她不是才大二吗?” “她现在能挣钱了。”女人声音很轻,透着一种微不可察的疲惫。 “当初法院判下来的金额,你也已经给够了。”女人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他,“如果可以,我们不想再见到你。” 这句话没有愤怒,亦没有责备,却比一切都更重。 黎因站在一旁,眉头微皱,却什么都没有说。 这是当年那场车祸的受害者的家属。 无论她有着什么样的反应,都是人之常情。 闵珂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就像做错了事情一般,点了点头:“我明白。” 女人鬓边带着点点斑白,她看着眼前这位年纪不大的年轻人,当初意外发生时,这人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 记忆中瘦削的,沉默的,不敢抬头的少年,现在长高了,长大了,带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再度来拜访她。 这么多年,这人来得不频繁,但每一次,都会让她想起去世的丈夫,第一次这人踏进院子里时,是被她用扫帚打出去的。 后来他寄钱来,金额一次比一次多,她收下了,从未说过一句谢谢。 她一个人撑着这个家,送走了丈夫的丧事,带大了三个孩子。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时间没有让伤口愈合,只是叫人变得麻木。 她受够了愤怒与悲伤,也受够了生活中再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女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围裙:“现在,你也该去过你的日子了。” 说完,女人转身进了屋。 闵珂带来的药材就这么被人遗弃在了石桌上。 就像一种很平淡的告别,没有驱赶,亦没有原谅与和解。 只是像所有旧事一般,终将会迎来属于它的结局。 闵珂离开院子时,有些失神,黎因伴在他身边,没有说话。 他们来到车边,闵珂拿出钥匙,不知为何没有拿稳,钥匙掉在地上,激起淡淡尘土。 闵珂怔怔地看着地上的钥匙,随后他的视线就被一只温暖的手盖住了。 黎因捂住了他的眼睛,轻轻捧着他的脑袋,按进自己的颈项里,抱住了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闵珂缓慢闭上眼,额头抵在黎因肩膀,呼吸轻颤,就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短暂休息的地方。 他们静静地拥抱了许久,直到闵珂先松开手。 他开车送黎因回去,就像在短暂的时间里,一个拥抱中,便已经收拾好了一切。 黎因坐在副驾座上望他,或许闵珂这些年总是这样,只有迅速地整理好自己,才能继续走下去。 如果沉溺于悲伤,闵珂也坚持不到今天。 可是他希望闵珂能在他的怀抱中更久些,哪怕哭也没关系。 闵珂没有哭,甚至在最后一天,他还帮黎因收拾行李。 就好像是他的人生中,早已习惯了分别,送离。 他把黎因这些时日穿的衣服,鞋子,洗刷得干干净净,然后叠得整整齐齐。 还往行李箱里塞特产,黎因从箱子里拿了一包出来,是牛肉干。 闵珂将行李箱里的东西分类收纳好:“上次看到你喜欢吃这个,就在村里收了几包,都是货真价实的牦牛肉。” 拉链声响起,行李箱已经收拾好了,闵珂开始整理他的登山包:“其实这个包可以寄回去,这样路上你也不用背着这么辛苦。” 黎因把牛肉干扔回行李箱里,躺在床上,他突然很想问闵珂,什么时候才能给他答案。 可是嘴唇刚张,他又怕答案不是他想要的,最终沉默下来。 第65章 晚上八点,北城机场。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黎因刚下飞机,行李未拿,顶着梁皆打趣的视线,第一时间拨通了闵珂的电话。 观木已被他戴上,叫胸口的皮肤烘得发热。 “什么?” 闵珂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有些失真。 黎因忽然意识到,他们现在相隔一千八百多公里,地图上跨越大半个国家的距离,在南与北的两端。 人潮汹涌,黎因隔着航站楼透明玻璃望去。 新的航机还未起飞,而思念却已开始蔓延。 对于闵珂,他或许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信誓旦旦,胜券在握。 停顿不过数秒,闵珂却好似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怎么了?” “没事。”黎因回神,跟上前方梁皆,“我说,既然要送我观木,何必偷偷塞我口袋里,直接给不行吗?” 闵珂很明显地静了一瞬:“你看到了啊。” “在飞机上发现的。”黎因把衣服里的观木取出,捏在手上把玩,“闵珂,结婚应该是两个人的事,怎么能单方面做决定呢。” 闵珂显然有些猝不及防:“什、什么?” “梁皆说,图宜族的人只会在新婚夜把自己的本命观木给出去。”指尖抚摸着温润木头,黎因轻笑道,“闵珂,能称之为新婚夜的,应该只有在宾馆的那一夜,你那时候就该送给我,而不是现在。” 本以为闵珂会被他窘得说不出话来,不料闵珂很认真道:“那天也不能算,要结婚的话,不是得去国外吗?” 即便隔着电话,也能听出闵珂相当认真。 这不是简单地说笑,亦不像在调情。 这回轮到黎因的舌头被猫叼走了。 或许是感觉到黎因接不上话,闵珂不想让他感到负担:“你就当它是个护身符,不想戴的话,放在床头柜也是可以的。” “没有不想。”好似一语双关,黎因攥住观木,很低很慢道,“会戴的。” 北城的春天来得很迟,风很硬,空气干燥,阳光没什么温度。 黎因推开实验室的门,屋里的人已经零零散散到齐。 实验室还是老样子,阳台那排种植箱里的越冬植物开始发芽,冰箱贴上的便利贴还没换。 他穿上实验服,戴好手套,将培养皿里观测到的数据一一记录。 黎因觉着自己像站在某种临界点上,一边是山川雪地,一边是汇报论文,仿佛从一个世界猝不及防地进入另一个世界。 他很晚才从教学楼离开,实验楼的灯还亮着,走廊空荡,值班室的灯映在地砖上,泛出一层淡黄,他塞着耳机,与闵珂通话。 街灯映亮梧桐树枝丫,耳机里传来雪山风响。 在风里,闵珂跟黎因说这段时间带队去了哪些地方,说给罗柯做了一个新马鞍,说他们一起救下来的孩子,今日被村长夫妇带着过来,登门感谢。 孩子还特地给黎因写了封信,闵珂没有收礼物,却留下了信。 黎因进了屋,整个人被熟悉的暖气包围,他脱掉身上厚重的衣服,坐在沙发上:“是吗,信上写了什么?” 闵珂低声道:“这要你自己来看。” 黎因了然:“你要寄给我吗,那一会我给你发个地址。” “好啊。”闵珂说,“你呢,回北城怎么样了?” “挺好的,就是快忙死了,回来以后一堆活等着我呢。”黎因疲惫地靠在沙发上,“你应该也挺好的吧。” 他按开免提,切出购物app页面:“我是不是也该给罗柯买点东西,又脆又嫩的胡萝卜怎么样?” 闵珂轻笑道:“快递应该寄不到吧。” 黎因歇了劲:“也是,山上太远了。” “嗯。”闵珂的声音在夜色中,又低又沉。 如果不做向导,改行去做广播电台,应该也不错。 “阿荼罗。”闵珂突然喊了他一声。 黎因耳朵被喊得酥酥麻麻的,他躺了下来,将脸靠在手机边上:“怎么了。” “我过得不好。”闵珂说。 心脏像是被人握了一下,黎因急道:“怎么了,是不是村长他们又来找你麻烦了?还是今天带队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都不是。”闵珂轻声道,“因为很想你。” 因为没有黎因,所以过得不好。 黎因抬臂掩住眼睛,心想怎么会有这么狡猾的人。 他甚至开始认真思考,如果闵珂不打算回北城,那他去锦城的可能性。锦城生态科研资源丰富,有生态研究所以及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科研点。 或许他可以申请去那边的大学或者研究所。 只是无论是否考虑在锦城发展,一切都要等他毕业再说。 生活只能一如既往,平静又繁忙地继续下去。 他们经常会通电话,有时语音,有时视频。 大多都是在晚上时间段,甚至无需费心寻找什么话题,即便安静地看对面在做什么,都感觉到舒服自在。 他太忙了,忙于课业与论文,以至于他不止一次在通话过程中睡着。 就算他睡着了,闵珂也不会把通话挂断。 通常次日醒来,手机电量往往告急。 后来他经常把充电宝带在身上,为手机续航。 实验室里不少人都猜测他有了情况,但黎因始终没有正面回应过。 三月末的北城,夜晚还带着初春未散的寒意。 黎因关了实验室的灯,把沉了一天的肩膀甩了甩。走下台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风拂过脸面,带着干冷的尘土味。黎因裹紧了围巾,拿出手机。 刚亮起屏幕,就接到熟悉的通话。 黎因接起:“我刚从实验室出来,正准备打给你呢,你就先打过来了。” 对面没有立即出声,只是传来一点风声,像从雪山崖口吹下来的。 “你人还在外面吗,吃饭了没有。”黎因问。 闵珂轻轻笑了一声。 “阿荼罗。” 声音通过信号塔,被压缩成一段段电流,在北城的空气里重组播放——本该是遥远的,失真的声音。 可就在这一刻,它和真实世界重叠交合,抵达黎因耳边。 他拿着手机转身,几步开外的人行道上,闵珂站在街灯下,穿着藏蓝色的外套,冲他抬起手,摆了摆。 是闵珂。 几乎来不及思考,黎因就已冲了过去,一把将人抱住了。 他力道极大,闵珂的身体轻微摇晃了一瞬,便用力回抱住他。 街灯很亮,风很轻。 闵珂贴着他的耳垂,低声道:“我回来了。” 那一刻,所有经年的别离,痛苦地沉默,无法言说的夜晚,错过的、遗憾的、忍着没有说出口的,仿佛都被这四个字击碎。 好似这六年的时光,被压缩成雪,又在彼此相拥的体温中彻底融化。 黎因再度拥抱住自己的爱人,于六年后。 他们回到黎因的住处时,天已经黑透。 屋里留了一盏台灯,安静守夜。 黎因把门关上,脱掉外套,一转身就见闵珂把行李箱靠在门边放着,他直接上前,提起行李箱,就拎着往主卧走。 闵珂跟在他身后:“行李箱太脏了,先别拿进去。” 最终,闵珂的行李箱还是躺在了客厅,茶几旁边的地毯上。 闵珂打量着这个家,黎因从公寓搬到学校附近的小区,空间相较之前更大,但依然充满黎因本人的风格,随处可见的书籍,蓬勃生长的绿植。 黎因从电视柜里取出消毒湿巾,就好像对带闵珂的行李箱进卧室有什么执念一样:“擦过就不脏了,就能拿进去了吧。” 闵珂好笑地望他,从他手里接过湿巾:“我来吧。” 黎因松了手,顺着湿巾摸到了闵珂的指尖,异常冰凉。 在看到闵珂通红的耳朵,微微泛粉的鼻尖,不仅皱眉:“你在学校外面等了多久?” 闵珂眨了眨眼:“没多久。” 黎因不信:“你手被冻成这样,还说没有多久?!” 再度把湿巾夺回,黎因把闵珂赶到浴室:“行了,先冲个热水澡,别着凉了。” 闵珂拧不过他,只能进了浴室。 等热水声响起,黎因才想起闵珂换洗衣服没带进去,他敲了敲浴室门:“我帮你把行李箱开了,拿套换洗的衣服好吗。” 闵珂的声音隔着朦胧的水声:“开吧,密码是你生日。” 黎因挑眉,没说什么,只是回到行李箱起用四位数字解锁。 闵珂的行李箱,他之前便见过,简单的换洗衣服,鞋,一些日用品。 他没办法通过这个行李箱分析,闵珂这次会留在北城多久。 相遇已经足够惊喜,他不想破坏当下的心情。 黎因拿出一套新的衣服,余光在隔层里发现了一本熟悉的外封。 他当即把那本书取出来,那是闵珂之前送给他,又收回去的植物集,本以为再也看不见了,没想到闵珂这次又带过来了。 取出植物集时,旁边压着一个略显旧的文件袋,灰蓝色,边角已经磨出些毛边。袋口微微敞开,资料从夹层里滑出来,掉在地毯上,正面朝上。 他本能地伸手去捡,视线却在一瞬间凝住了。 那是份异地调配申请表。 印着闵珂的名字、身份证号、原公司及拟调入地——北城。 最下方,红章盖得极重,字迹清晰得像一记重锤: “不予批准。” 盖章日期,是去年九月份。 一同掉落的,还有张并未使用过的机票。 是去年的十月份,黎因准备出发去锦城的前一个星期。 第66章 文件袋里的东西尽数散落,在室内明亮光线下,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楚。 除了那份调令与机票,还有几张照片。 闵珂的父母牵着他在神树前拍摄,这对夫妻看着还很年轻,笑得幸福,而闵珂冲着镜头,酷酷地抿唇。 不知何时拍下的——黎因坐在从前的公寓书桌前,垂首看书的照片。 还有其他的资料,黎因没有细看,这是闵珂的隐私,猝不及防地一眼,已经看得足够多。 这个文件袋就像小小的,压缩而成的,闵珂的过去。 就好像闵珂把对他来说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放在这里,随身携带。 闵珂曾说过,在锦城重逢,是他处心积虑。 可闵珂从未说过,即便黎因不去锦城,原来他也是要来北城的。 哪怕调令没有被批准,闵珂依然买了机票。 黎因坐在地上,把那些文件整理好塞进文件袋里,放回行李箱内层。 他拿起衣服,缓缓走向浴室,敲门。 门开,浴室里温热的水汽洇入他的眼眶,让他不住地眨眼。 闵珂露出半身,伸手来接衣服,一眼就发现黎因神色不对:“你怎么了?” “没事。”黎因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嗓子绷得厉害。 大概他现在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像没事的模样。 所以闵珂连身上的水都来不及擦干,匆匆穿上衣服,从浴室出来,拉着他的手回到客厅。 闵珂让他入座沙发,自己则是坐在地上,望着他的脸:“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闵珂满眼忧心忡忡,发梢水珠滴滴落下,将肩膀打湿大半,他无暇顾及。 “对不起。”黎因闷声道。 闵珂好似更慌了:“为什么突然道歉?” 黎因垂着眼:“我看到那本植物集,没忍住想拿出来,文件袋跟着一起掉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翻的,抱歉。” 闵珂愣住片刻,继而反应过来:“你看到什么了?” 黎因如实答道:“调令申请表,还有照片,你父母的,我的。” 闵珂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吓我一跳。” 黎因指尖在闵珂掌心里动了动,反客为主,他握住闵珂的手,指腹在粗糙的伤疤上滑过:“你的调令被驳回了,这次来北城,只是待几天吧。” 在回来之前,他想让闵珂做出选择,来北城找他。 可如今,黎因倒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有些不太成熟,闵珂在那长大,在那有自己的工作与生活,没道理因为黎因一个人,就必须得放弃那边的一切。 他的想法不仅傲慢,还不现实。 闵珂很放松地用指尖勾着他的手心:“不是啊,我这次来北城,就没打算走了。” 黎因顿了顿,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闵珂身体前倾,把脸靠在黎因的膝头:“去年我本来就打算来,结果你先来了。” 闵珂仰头,笑得有些孩子气:“那时候我想着,这就是命中注定,山神要把你送到我身边。” 黎因拧眉:“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闵珂再度打开行李箱,从最底下翻出一个棕色的纸袋,他把它递到黎因面前,示意他拆开。 黎因看着闵珂的神情,隐约察觉出轻微的快活和得意。 他大概猜到纸袋里面的是什么,叫闵珂如此迫不及待地让他看。 看来去年不予通过的调令,在今年有了新的好消息。 果不其然,最上面那张是北城总部的正式批复通知,落款的时间是黎因回北城的第二周。 调令批准——以高山安全顾问身份调入北城户外公司总部,参与技术培训与线路评估项目。 纸张下方,是他过往工作记录。 除了高山专业向导、原来闵珂还做过安全领队、翻译向导、急救培训、马场协助,雪场教练助理…… 一项项记录中,藏着黎因不曾看见的深夜与风雪。 黎因甚至看到了一张工资单——数字不高,附带夜班补贴,紧急出队绩效。 闵珂把那张工资单抢了过来,揉成一团:“这个怎么也在这。” 他只想让黎因瞧见好的,没想着让黎因看见这可怜巴巴的金额。 黎因握着那一叠纸,轻声问:“当初法院判决下来的赔款是多少?” 闵珂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下来。 房间很静,只能听得见窗户轻微摇晃的声音,以及墙上电子钟跳动的声响。 黎因起身,闵珂慌乱地抓住他的手:“你去哪?” “去拿条毛巾给你擦头发,衣服都湿了,不冷吗?”黎因和缓道。 他没有再追问闵珂,只希望闵珂愿意坦白,但如果想起往事会让闵珂觉得痛苦,那不提也罢。 从浴室拿了一条毛巾,他回到沙发前,将人从地上拉起,按在沙发上。 黎因站着,用毛巾覆盖住闵珂的脑袋,很温柔地替他擦干头发。 闵珂温顺地让他将自己头发揉搓到半干,才说:“判了将近一百一十万。” 黎因动作一顿,很快又继续下去。 “我爸出事的时候,保险只赔了很少的一部分,剩下的把镇上的房子卖了,村里凑了点,师父也借了些,七零八碎,我自己承担了九十万。” “六年,一点一点还完了。” 闵珂说得很慢,像是怕说快了,会把某些深埋的情绪带出来。 黎因持续着手上的动作,大脑却不由自主地换算每年需要赔偿的金额,生活支出,以及工作强度。再与闵珂身上伤痕累累的旧创,一一匹配,直到喉咙发涩,说不出话来。 闵珂抬手握住黎因的腕,隔着白色的毛巾和凌乱的额发,望向黎因,露出了一个很平静的笑容:“得不欠了,还完了,才敢来找你。” 黎因把毛巾扔到一边,将闵珂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他手臂收紧,指节按住那承受过诸多厄运,却坚强地撑过来的背脊:“累吗?” 闵珂似乎被他问住了,静了半响后,才抬起双手,死死抓住了黎因腰上的衣服,将脸很深地埋入黎因的腰腹:“阿荼罗。” “嗯。”黎因很有耐心地回应。 “很累。” 黎因呼吸变沉,手顺着闵珂的背脊,抚摸到他后颈,再嵌入湿而冷的发:“现在……可以好好休息了。” 当晚,闵珂好像第一次比黎因先进入睡眠。 他们重逢后的相处时间,满打满算,没有超过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他好像都没怎么看见过闵珂比他先入睡的情况。 闵珂总是很忙,如他在一家客栈所言,他希望黎因能被他照顾好。 但实际上,或许他自己才是那个需要被照顾的人。 卧室昏暗,只有床头一盏小灯仍旧亮着,昏暗中他用视线描摹着闵珂的五官,忍不住看了许久。 明明第二天还要早起,却好像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合眼。 直到闵珂突然勾起唇角:“好看吗?” 被子很柔软,将所有冰冷与寒气都隔绝在外,只剩下他们两人的体温。 黎因往前凑了凑:“我以为你睡着了。” “是睡着了。”闵珂依然闭着眼,“被你看醒了。” 黎因抬手,指尖顺着闵珂的眉毛,缓慢滑至眼睫,感受到毛茸茸的触感:“跟我一起住吧,好不好?” 闵珂闷闷地笑了声,热乎乎的鼻息落在黎因的掌心:“好啊。” 黎因忍不住将脸靠了过去,在闵珂的眉毛上亲了一下,亲他脸颊,又亲了亲他的耳垂,感觉到冰冷的绿松石贴在他的下巴。 闵珂终于睁开了眼睛,揽住黎因的腰,他的掌心很烫,贴在黎因的腰上,像有火,烫得黎因身体轻轻颤了一下。 脖子上的观木,因为这个动作而从睡衣里滑了出来。 闵珂用指尖勾住了,缠在指节上,莫名地,黎因竟然从这个动作中,品出一点色气来。 他单手托住脑袋,掌心贴在闵珂的腮边,揉了揉:“去年调令被驳回以后,你买的那张机票,是想来找我?” “嗯,本来想着不干了。”闵珂侧过脸,亲吻落在黎因手心,“然后你来了。” 黎因想了想,很认真地问:“你就没有想过,六年过去了,我可能会有新的恋人吗?” 这个问题刚说出来,黎因就觉得问得有点傻。 当初闵珂误会林知宵是他男朋友的时候,可是又争又抢,一点没在怕的。 果不其然,闵珂说:“想过啊,可这也没办法,我们都分手这么久了,你谈恋爱也很正常。” 黎因笑道:“所以你在斐达花那么多心思,是为了把我抢回来吗?” 出乎意料地,闵珂却摇了摇头:“一开始只想对你好,后来以为你有了男朋友……” 闵珂似乎有些出神:“他看起来跟你很配啊,不但年轻,还是个研究生,看着家境也不错,你好像很喜欢他的样子。” 黎因已经开始后悔提起这个话题。 闵珂:“想过很多次,要不算了吧,你身边有那么多人,他们看起来都比我更适合你。” 黎因皱眉:“谁说的。” 闵珂头发散落在枕头上,他被床头灯映得柔软,脆弱,就像不似真实的存在,让黎因本能地伸手搂住他,感受掌心下真实的温度。 “那时候我总想着,他们肯定没有我喜欢你。” “总是不情愿放弃。” 闵珂缓慢地眨眼。 一下、两下,三下。 “可是,他们也没有伤害过你,没有让你断了两根肋骨,也没有让你那么难过。” 黎因凑过去以吻封缄,中断闵珂陷入自我厌弃情绪中的话语。 第67章 早上七点半,黎因睁眼时,床的另一边已经空了。 卧室门半敞着,平日安静的家多了不一样的声音。 咕嘟咕嘟,像水壶烧开的动静。 黎因洗漱完后,拉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室明亮晨光。 厨房隔层是全透明玻璃,一眼望去,就能见到站在灶台前的那个身影。 闵珂穿着件白色衬衣,黑色西裤,挽起袖口露出双臂,围裙细带在他腰身处收紧,勒出清晰的腰线。他单手拿着锅勺,正搅拌食物。 搬到这里以后,黎因基本没开过火。 学校有食堂,偶尔他会跟朋友出去吃饭,极少数在家时,也会点外卖,所以冰箱里除了饮料酒水以外,基本没食物。也不知闵珂是什么时候起的床,出门将食材买回。 闵珂转过身来,发现站在门口盯着他发呆的黎因,说:“醒了。” 黎因慢吞吞地走过去:“你在煮什么?” “粥,煎了点午餐肉,要不要再加个煎蛋?”闵珂说。 黎因摇了摇头,仍然看着闵珂。 很自然地,闵珂放下锅勺,伸手将他抱进怀里,在锅中升起的水蒸气中,他们吻住彼此。 大清早的,黎因还没吃早饭,嘴唇就肿了,他心跳得很快,呼吸也急,本来恍惚的视线落在闵珂的脖子上,顿时精神不少:“怎么还打了领带。” 他松开搂住闵珂腰身的手,往后撤了一步,只见闵珂打着一条深色领带,衬衣扣子系得整整齐齐,头发也用发胶打理过,露出额头。一身正装的闵珂,仍戴着绿松石耳坠,搭配起来有种奇异美感。 他见过闵珂穿很多服饰,但西服还是第一回。 闵珂说:“一会要去公司正式报道,还要拍证件照,所以得穿得正式点。” 黎因看了眼时间:“我送你去吧,顺便看你公司在哪,以后找你也方便。” 闵珂颔首道好。 北城早高峰名不虚传,黎因刚上路就被堵得动弹不得。 觑着前方蜿蜒通行的车辆,黎因问:“你什么时候得到公司?” 闵珂安慰他:“别急,还有时间。” 虽然没有在外求职过,但黎因也知第一次到公司报道不能迟到。 于是通过拥堵路段后,黎因当机立断,打转方向盘,就近找了个有地铁站的商场,把车停进停车场里,带闵珂坐地铁。 他许久没坐过地铁了,何况还是早高峰。 拥挤的车厢里,黎因被挤得贴在车门,闵珂护着他,一只手搭在上方扶手,手臂挡着人流,不动声色地替他留出空间。 闵珂站得很稳,身上淡淡的木香掩过了地铁中复杂的气味。 地铁门关了又开,上来了更多人。 黎因把手伸进闵珂敞开的黑色羽绒服,掠过那质感微硬的西装外套,搂住闵珂的后腰,示意对方可以往自己这边来多点,别被人群挤到。 却不知闵珂误会了什么,忽然把搭在上方扶手的胳膊垂下,抱住了他。 黎因的耳朵一下热了起来,他拍了拍闵珂的腰:“我只是让你往我这边近一点。” 闵珂俯身贴在他耳侧说:“这样还不够近吗?” 冰冷的耳坠落在他的颊边,对比之下,他脸上的温度好像更高了。 黎因垂眼,低声道:“够了。” 他听到闵珂低声轻笑,忽然觉得还是十九岁那个容易害羞的闵珂更可爱。 从地铁口出来,黎因望了眼周围环境,街道两侧都是户外用品店,一面墙上贴着褪色的西行徒步路线。 “就在这?”黎因问。 “嗯。”闵珂看了眼手机地图,望着街角一栋砖墙灰漆的办公楼,“在三楼。” 黎因跟他走进楼里,楼道有点旧,没有电梯,台阶上贴满了教育机构的小广告。 三楼的办公室看着很简单,一眼就能望到底,几张办公桌,最里边是用磨砂玻璃隔出来的会议室。右手边一整面墙贴满了出队合照,有高山冰川、沙漠雨林,每张都标了年份和地点。 与其说像个“公司总部”,不如说像临时把一个城市角落据为基地,堆满了装备、回忆与地图。 没几个人穿正装,大家都穿着休闲的便服,公司氛围比黎因想象中的要随意。 有个身形高大,肤色较深的年轻男子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显然跟闵珂认识,两人互相握手寒暄。 黎因没在公司停留太久,把闵珂送到后,他便自觉离开。 闵珂比他想象中更能适应环境,就像远缘传播型物种,风将他从雪山带到城市,他依然能够平稳落地,生根发芽。 因为心中记挂着闵珂,他难得没在学校的工位上待太久,天还没黑就开始收拾东西。 一个小组成员笑着打趣:“黎因,今天怎么这么着急走,平时不都还要再去趟实验室吗?” “对啊,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应该没有吧,要是谈了怎么不带过来。” 他们的工位就像个办公室,一人一个卡座,也像学生自习室。不比实验室进出那样严格,时常有人会把自己对象带过来一起学习。 黎因穿上外套,把手揣进兜里,摸到了一对手套,是闵珂早上塞进他口袋里的:“是啊,谈恋爱了。” 他大方承认:“有机会的话,带他过来。”话音刚落,现场一片安静,黎因拿上包,往外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像是突然炸开的鬼吼鬼叫,反应极其热烈。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到了,黎因在被押住盘问之前,赶紧快步离开现场。 回到家中,黎因推开门,脱掉身上的外套,说:“闵珂,我回来了。” 刚转过身,待看清客厅的场景时,黎因双眼微睁:“你怎么来了?” 双手环胸,翘着二郎腿在坐在沙发上的江世遥,望着门口的黎因,撇着嘴,怪声怪气道:“闵珂~我回来了~” 黎因赶紧望向厨房,在里面找到正在斟茶的闵珂身影。 他快步上前:“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江世遥冷笑:“我不来,怎么知道你已经疯了。” 黎因:“我后面再跟你说,你先回去。” 江世遥:“黎因,你记不记得你当初因为他断了几根肋骨,瘦成什么样了?!记不记得他脚踏两条船,背着你找女人,记不记得他把你掰弯以后,又把你甩了!你他妈被他下蛊了吗,这么死心塌地。” 两个人话虽激烈,但声音都十分默契地变得极小,生怕惊动了厨房里的人。 江世遥:“我刚进来那会,还寻思着你去哪找的这么像的替身,结果他一张口,好家伙,原来是本人啊,还不如是替身呢!” 黎因:“当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厨房门一开,小声争吵的两人立即默契住嘴,一个假装看电视,一个旋身朝闵珂走来,黎因接过闵珂手中的托盘:“今天在公司怎么样了?” 闵珂笑了笑:“挺好的,他们说今晚要给我办个迎新宴,我说大家上了一天班,肯定都累了,不如早点回去休息。” 沙发上的江世遥好似不经意地发问:“闵珂什么时候回的北城啊?这么快就找到工作了?” 黎因抢在闵珂之前开口:“他昨天刚到,公司调他来北城总部。” 江世遥哦了声:“看来飞北城的机票挺贵啊,得等到有工作调动才肯飞一趟。” 黎因轻咳一声。 江世遥直起身:“怎么了,这是感冒了,都跟你说了锦城风雪大,当心被风迷了眼。” “你这句话前后有关联吗?”黎因忍不住道。 江世遥:“是没什么关联,我语文不好,你眼光不行。” 黎因:“……” 闵珂再愚钝也能察觉出气氛不对,何况他从来都是敏感的。 他起身:“我去准备晚饭,你们有没有想吃的菜?” 黎因:“要不出去吃吧。” 江世遥耸肩:“我都行。” 最终还是决定出去吃,小区附近有家不错的鱼火锅,他们步行过去。 江世遥走在最前方,行至一段路,回过头,就见他那不争气的好兄弟与闵珂并肩而行。 北城黄昏的夕阳,落了二人半身。 闵珂说了句什么,黎因听完就笑了,然后闵珂伸手整理了一下黎因的围巾,自然垂落的手被黎因握住,继而十指交扣。 街上不是没有其他行人,甚至江世遥还在,他们却旁若无人,牵着手的模样,自然地不像分开多年的前任,而是爱了好久的情人。 抵达火锅店,清洗碗筷,打上油碟,甚至开饮料瓶,闵珂都没怎么让黎因动过手。 江世遥看着看着,牙都快酸倒了,对黎因说:“你不会自己来吗?” 黎因安然道:“羡慕的话,你也去谈个恋爱啊。” 江世遥啧了一声:“那我是不是也得谈个男的,才有这种待遇。” 期间闵珂接了个工作电话,起身离场一会,黎因找准时机,把闵珂过去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 江世遥听完后沉默了一会:“这也太惨了吧。” 黎因:“所以你别老在那阴阳怪气。” “我阴阳怪气的是因为谁,还不是你偷偷瞒着我,往家里藏个人都不说,我妈还让我过来给你送吃的,生怕你一个人在外面吃不好。” 眼看着江世遥要喋喋不休,黎因头疼喊停:“总之你知道就行了,一会别在人家面前提起。” 江世遥:“我是那么没情商的人吗?” 顿了顿,江世遥又问:“所以你跟他复合,是因为觉得他可怜吗?” 黎因手上的筷子一顿,不可思议地望着江世遥。 第68章 正文完 江世遥见黎因一直望着自己身后,忽地意识到不对。他缓缓扭头,被红色夕阳浸透的闵珂,如今脸颊通红,就差没冒烟。 “靠。”江世遥小声地骂了一句,“我把你当兄弟,你拿我当工具。” 黎因无奈道:“我刚刚让你别说了,你听了吗?” 江世遥:“你跟我说他回来了,我肯定立马消音,现在好了,变成你俩爱情的玩具了。” 闵珂默默回到黎因身旁的位置,开始下菜,或许仍未从刚才得知的消息中回过神来,一盘土豆下去,溅起不少红汤,他第一时间放下盘子,对黎因道:“没烫到你吧?” 等黎因摇头,他松了口气,又对江世遥说:“你呢?” 江世遥早在汤汁溅起来前避得老远,闻言酸溜溜道:“原来你还记得这桌上有第三个人啊。” 黎因目光就盯在闵珂手上:“不烫吗?” 闵珂这才发现自己手背上溅了不少红油点,他随意用纸巾粗暴地擦了几下:“没事。” 黎因把他的手拉到自己面前,看着微微泛红的手背,立即起身进了店里,不多时便捧着一杯冰出来,拿起块冰,敷在那些烫红的小点上。 天气很冷,黎因的手被冰冻红了。 闵珂试图把手抽出来:“好了,不冷吗?” 黎因看了他一眼,无需多言,只一个眼神就让闵珂安分下来,老老实实叫人处理自己的烫伤。 直到冰块些许融化,黎因才说:“平日看别人伤情在行,自己身上的就粗心大意,等你工作没那么忙,跟我去医院做趟全身体检。” 闵珂抓着黎因被冻红的手,想往自己衣服里放,被黎因轻轻拍开,说:“听到没有。” 闵珂茫茫然抬起眼:“我身体挺好的。” 黎因:“止痛药当糖吃,这叫挺好?” 江世遥坐在桌对面,也不嫌这对情侣秀恩爱影响自己胃口了:“黎因说得没错,身体才是本钱,你现在还年轻,等像我们一样过了二十五就知道了,男人一过二十五,就是四十。” 黎因忍不住翻了江世遥一个白眼:“你才四十。” 闵珂严肃地想了想,认真道:“我会努力保持状态。” 黎因莫名想起侗县医院附近的宾馆,以及那个破掉的套:“倒也不用这么努力。” 三人说说笑笑,就着火锅喝了点啤酒,夕阳沉下,夜色四起,江世遥喝得有些醉了,黎因本来还要送人回家,却被江世遥摆摆手,拒了:“跟你的小男友回去吧。” 说完,他又用拳头锤了锤闵珂胸膛:“好好对我兄弟,他是真喜欢你,别再让他伤心了。” 闵珂认真颔首:“我知道。” 北城的夜生活远比白石镇与侗县丰富,华灯初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映亮整个上空。 三人沿着街边行走,黎因拦下一辆计程车。等把江世遥送到车上,黎因才松了口气,对闵珂说:“回家吧。” 街边的灯盏盏亮起,沿着公路坡道一路上行。 闵珂闻言微怔,他伸手握住黎因的小指,直到感觉自己的手被黎因温热的掌心完全包住,才轻声道:“我们回家。” 同居的生活跟以前相比,没有太多变化,从前他们就不如何争吵,六年过去,这点好像依然没有太多变化。 闵珂被调回北城总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退出前线,如黎因所愿,可以好好调养身体。 一次难得的周末,黎因把闵珂带回了自己家,见了父母。 倒没有打算立刻出柜,黎因准备细水长流,徐徐图之,迫不及待要把人带回家,只是因为想让人看一样东西。 那天他在那份蓝色文件袋中,除了调令与照片,还看到了在斐达雪山上,他留给闵珂的那一份荼罗珂命名文件。 本该皱巴巴的纸张,像被人珍惜地捋了千万遍,压得平整,与其他一样重要的事物放到一起。 从那时,黎因就有了带闵珂回家的想法。 他们到家时,正是傍晚,天空一片粉紫色,棕色的长椅卧在晚霞余晖中,那是他们初吻发生的地方。 黎因迈着轻快的步伐,来到一片花圃中蹲下身,届时初春将至,黎因精心打理的花园亦有了隐隐盛开之意。 一地绿意中,他扭头冲闵珂招手:“过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闵珂缓缓踱步过去,直到看见那片花圃,他怔愣失神片刻,脱口而出:“荼罗珂!” 黎因笑了:“是啊,荼罗珂。” 那年发现新种,他带回家中移植,一开始并不算太成功,新种在野外蓬勃生长,被移入城市里总也适应不好,但它还是在黎因的呵护下活了下来,六年过去,从从小小一支,蔓延至整个花圃。 闵珂蹲下身来,用手拂过那娇嫩的叶片:“你第一次送我花,上面的叶子就是荼罗珂。” 很多年前的事了,黎因没想过闵珂会记住:“你还记得?” “六年前,我把那束花带走了。” 闵珂说的是,他用黎因送给他的第一束花,所制成的干花相框。 那时收到家中来电,母亲从山上摔下来,昏迷不醒,闵珂匆匆赶回他和黎因二人的小家,收拾行李。 或许冥冥之中早有预感,收拾行李时,心中总有一种绵延的不舍感,像是细密的鱼线,吊起了五脏六腑。 那时黎因还在学校,十九岁的闵珂蹲在行李箱前,环顾他们二人的家,然后将干花相框,塞进了行李箱中,还带走了一张偷拍的照片。 自那以后,经年累月,闵珂不知看了花与照片多少次。 怎么会不熟悉,当看到那张荼罗珂的命名文件时,便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还好带走了。”闵珂双手抱膝,下巴抵在胳膊上,侧着脸望着黎因,“后来想你的时候,都能够看一下。” 他们彼此对视,直到黎因的手按在蓬松柔软的土地,于荼罗珂的浅淡香气,以及温柔的太阳余晖中,他再度吻住了闵珂,庄重而温柔。 这个吻与初吻,好像没有太多区别。 *** 闵珂的工作逐步趋于稳定,这让他能够更早地下班,前往科大接黎因回家。 实验室里的其他同学和师弟师妹们,好像都已经猜到了他们两个的关系,但大家都默契地没有问。 黎因也没有特地去说,而是和同学们说了再见,便从楼上下去。 今日闵珂穿着一件白衬衫,站在初春的梧桐树下,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没有玩手机,而是望着二楼实验室的方向,等黎因出来,便笑着冲他招手。 像一株永远向阳而生的植株,又似千万年间,无数次等待月光照拂的雪山,永远安静地等待。 黎因快步走向树下的闵珂,闵珂问他累吗,他笑着摇头。 闵珂问他晚上想吃什么,他随意地给出一个答案,很自然地,他们牵起手,漫步在校园小道,经过图书馆那株早开的合欢树,那些年他们不敢手牵手经过的地方,现在都能慢慢地走过去。 春天到了,草地上有新一届的社团在招新,有人站在折叠桌后喊道:“我们生态协会有趣国家公园的项目!” 黎因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握了握闵珂的手:“现在不叫三角榄了,改名成生态协会了。” 他已退出副社长的职位许久,林巧巧早已毕业,新的成员源源不断,曾经的三角榄早已更名迭代。 闵珂也望着那个方向,忽然说:“你当年招新的时候,说得比较好。” 黎因好奇地眨眼:“你看过我招新?什么时候?” 闵珂:“刚入学那会吧……” 那年,十七岁的闵珂第一次来到大学报道。 校园还没完全热起来,只有一些社团提前搭起摊位。 他走得很慢,对这个新的世界还没完全建立起信任。 就像刚换环境的生物,总是警惕而敏锐的,直到他听见了一段话—— “你们知道天岛效应吗?” 一个男生站在临时展板前,对围着他的一群学生讲解。 他拿着一支绿笔,笑着在图上圈出山脉的顶端。 “当一个物种被困在孤立的高山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必须变得与众不同,才能适应属于它的那座山。” 底下有女生喊了一句:“学长,有没有浪漫一点的说法啊。” 男生沉思了一会:“每一座孤岛,每一片山脉,都会孕育出独特的生命,就像你在人群中忽然遇见某个人,你不知道为什么,但你知道——他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像是越过了人群,男生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了闵珂身上,与他对视了一瞬。 阳光让他棕色瞳仁显出一种漂亮的金泽,英俊的脸庞上,露出浅淡的,温柔的笑意。 闵珂怔住了,他不擅长和陌生人对视,可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他无法移开目光。 一个女生凑到他旁边,对他说:“学弟,要加入我们三角榄社团吗?” 闵珂下意识接住了对方递过来的传单,转身走出一段距离后,忍不住回头。 阳光正好,那人站在树荫下,还在笑着说话。 传单上写着几个名字,不知为何,他一眼就看中了那个名字—— 黎因。 “我怎么不记得了?!”黎因错愕道。 他诧异地看着闵珂,仔仔细细地回忆:“不应该啊,如果刚开学的时候,我就见过你这张脸,肯定不会忘记的。” 闵珂倒觉得没什么奇怪的:“你身边的人太多了,看不见我也很正常。” 黎因不赞同:“怎么会呢,在植物园的时候,林巧巧都没跟我说你长什么样,这么多游客中,我一眼就看到你了。” 闵珂好奇道:“如果那时候你就见到我,你会做什么?” 黎因狡黠地笑了:“当然是问你,要不要加入我们三角榄社团啊。” 闵珂无奈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黎因晃了晃他的手:“你那时候还是个未成年,我能对你做什么?” 他们从校门口,一路沿着街道往家的方向走。 “去昆市的机票订了吗?”黎因问。 “订了,周五下午。”闵珂说,“我请了假。” 黎因笑了:“为了去昆市看花,把假期都给用上了,回来以后应该会很忙,会不会后悔?” “不会,因为这场旅行,我等了整整六年。”闵珂看着他,眼神沉静而坚定,“这些年,我总是重复做一个梦。” 黎因轻声道:“梦见什么?” “梦见你在那里牵着我的手。” 街上的樱花刚开,香气若有似无,天边没有星星,风却带着春雨的潮气。 黎因牵着闵珂,率先迈一步,闵珂跟在身后,像许多年前的那个清晨。 风吹花瓣满地,拂过这对有情人的脸颊,缓缓上升。 所有的风终将吹向山脉,雪的源头与大海会在云层中汇聚,循环不息。 即使短暂错身而过,天地间的路,终究会把他们带回彼此身旁。 他们经过风雪,走过四季。 这一年,天岛上落下的种子,终于生根发芽。 “我们走吧。” “去哪?” “去看花,去完成一个梦。”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感谢大家这几个月的陪伴,想看什么番外可以留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