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宫女,实则谋士》 第1章 盛夏时节,骄阳新出,明烈的日光将春和宫映的明亮清朗。 大宫人翠青带人轻手轻脚进入偏殿,软声哄着雕花大床内的小童起身洗漱。 须臾,描金绣花的床帐从里掀起一角,六岁的十六皇子抱着老虎软枕,半阖着眼哼哼,“跃跃呢,要跃跃。” 翠青的脸色有些不太好,只在一瞬又恢复如常,“回十六殿下,悦儿正在侍弄花草,奴婢伺候您盥洗。” 十六皇子闻言也不迷糊了,睁开大眼,奶声奶气命令:“让其他人去侍弄花草,跃跃来照顾本殿。” 翠青一怔,感受到身后两名宫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咬牙应下。 她转身让宫人出去把悦儿替进殿。 十六皇子得偿所愿,刚刚睁大的圆圆眼又缓缓阖上,抱着他心爱的老虎枕,小脑袋一点一点。 “十六殿下。”清脆又熟悉的女声传来,十六皇子顿时抛下老虎枕,从雕花大床下地。 他昂着小脑袋,双臂伸展,理直气壮等着孟跃伺候他穿衣。 虽是夏日,但清晨还泛着凉意,孟跃给他套了一件鹅黄色的小衫,下面配了一条草绿色底小团花纹样的灯笼裤,并不算花哨的打扮,但迎面而来的蓬勃朝气。 翠青不甘落后,她忙道:“殿下,奴婢伺候您束发。”她晃了晃手里的蓝色发带,末端坠着栩栩如生的虎首铃铛。 十六皇子有点犹豫,他咬着白嫩的食指,乌溜溜的大眼珠子转了一圈,觑了一眼孟跃。 翠青捏着发带的手指紧了紧。 孟跃视若无睹,慢条斯理从妆台的抽屉里取了一方浅蓝色的布巾,朝十六皇子道:“殿下要不要梳包包头。” 十六皇子又看了一眼大宫人手里的发带,他其实想要老虎铃铛的说。可是跃跃给他梳的包包头也超级好看。 十六皇子小脸纠结,在大宫人错愕又不理解的目光中走向孟跃。 小殿下的头发又软又顺,孟跃很快给他梳了一个精致的包包头,又对翠青道:“翠青姐姐,十六殿下很喜欢你手里的铃铛发带。” 妆台前坐着的十六皇子倏地昂首,小嘴张成o形,跃跃发现啦? 翠青立刻上前,不动声色将孟跃挤开,将发带系入十六皇子的包包头,末端的虎首铃铛垂落,随着十六皇子走动,发出明快的清响。 他兴奋的在殿内跑来跑去,铃铛声不绝,少顷,十六皇子想起什么,“母妃回来没有,我要跟母妃一起用早膳。” 宫里的妃子每日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皇子公主们则免了,仅初一十五这两日同去。 概因皇子六岁之后入上书房念书,六岁之前身子弱,风流成性的承元帝难得当了一回爹,免了儿女们平日里去凤仪宫的请安。 十六皇子正念叨着,偏殿外传来响动,他抬脚往外跑,翠青跟上去,与孟跃擦身而过时低声道:“宫中规矩森严,主子抬举你,是主子心善,但你若因此忘了本分,小心你的贱命。” 话落,翠青抬脚欲走,却听孟跃更轻的声音道:“翠青姐姐想左了,愈往上走,路愈窄,怎叫庸人堵路,自然是能者行之。” 翠青勃然大怒,扬手就打,却在对上孟跃面上浅淡的笑意时顿住,她冷笑:“不知深浅的丫头片子,等着罢。” 她甩手离去,在殿外与其他宫人吩咐几句,于是孟跃出得殿外,发现她侍弄花草的剪子锈了,水桶漏了。 二等宫人还在催促她,让她晌午之前将活做完,否则不让她吃午饭。 孟跃沉默不语,二等宫人睨她一眼,扭身走了。 太阳缓升,主殿传来喧哗,十六皇子叽叽喳喳同他母妃说话。 孟跃一边修剪花草,一边思绪发散。 她是八年前穿过来的,此世她是京郊孟农户家的第四女,两岁的孟四丫害了风寒,在孟父的冷眼旁观中丢了命,再醒来的就是孟跃了。 孟父对于第四女的观感复杂,时而愧疚,时而羞怒。这种情况在孟母次年生下一个小子时有所减缓。 转眼八年过去,孟大丫嫁人,孟二丫许亲,孟家夫妻讨论着三女和四女的婚事,尽管孟跃才十岁。 于是年后宫里采选宫女,孟跃毛遂自荐,她刚好卡在宫女最小的年纪,收拾两身衣物就进宫了。 宫女入宫后,先由教养嬷嬷教规矩,才由殿中省指派各宫。 当今的承元帝是大瑞朝的第五任帝王,弱冠之年继位,先皇和太后恩爱,所有人都觉得在这样良好环境中长成的承元帝会是一名作风清正,仁厚的明君。 尽管年少时的承元帝已经往府里搜罗了不少美人,但百官都秉持浪子回头金不换,帝王年少,要容许他犯错云云。 直到多年后,承元帝后宫三千,百官悔不当初不死谏。 幸甚,风流的承元帝并非为美色误国的昏君,在政绩上差强人意。百官们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前朝面上太平,相比之下后宫热闹多了。 长成的皇子公主不少,生养过孩子的妃嫔,最低封嫔。家中显贵,亦或妃嫔本身得宠,便封为妃。 再往上是贵妃,国母。 后宫现有妃位十二人,贵妃两人。 十六皇子的母妃出身小户,才华不显,原只是嫔位,在生下十六皇子之后的第三年又有身孕,却因苦夏贪了半碗酸梅汤,孩子没了。 酸梅汤性寒,造成孕妇人子宫收缩,增加流产的可能,但不提顺嫔曾生下一子,彼时她正值壮年,半碗酸梅汤怎就要了她孩子的命。 皇后以顺嫔贪图口欲,牵连孩子为由,禁足半年。直到一年后,后宫两名妃子相争,扯出顺嫔被毒害流产的真相。 承元帝一时怜弱,觐封顺嫔为顺妃,入春和宫。而顺妃膝下的十六皇子,正年幼。 孟跃垂下眼,她进春和宫俩月,翠青就容不下她了,也怪沉不住气的,她再拱拱火,翠青就该急了。 沉闷一声响,磨了许久的枝条终于剪掉。 锈剪再次瞄准下一根枯枝。 两刻钟后,孟跃身侧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十六皇子背着小手,昂着小脸,因为吃饱喝足,白嫩的小脸变得红通通,像两个小苹果。 他看着孟跃也不说话,他身后的翠青有些着急,但看见孟跃被磨得红肿的指腹又暗暗得意。 孟跃放下锈剪,用手帕擦了擦手,对十六皇子行礼:“奴婢见过殿下。” “不知殿下今日早膳吃的什么?”她问。 翠青蹙眉,刚要呵斥,十六皇子掰着肉嘟嘟的小手数道:“两块莲子糕,一盅瑶柱羹,半个三丁包子。”他故意挺起自己圆鼓鼓的小肚子,“跃跃你看。肚肚里面装了好多好多。” 末了,他想起什么,“母妃早膳用了一碗松花粥,我见母妃吃的香,央了一口…”他没说下去,但皱了皱小鼻子。 十六殿下讨厌松花粥。 孟跃略过松花粥,又问:“殿下,莲子糕是什么味,甜的还是咸的?” 这可问到十六皇子痒痒处了,他当下拉着孟跃的手往殿内走,边走边道:“莲子糕是甜的,软乎乎一点都不噎,跃跃,我跟你说…” 十六皇子小嘴叭叭,没给其他人插嘴的机会,不但把孟跃带进偏殿,还将其他人都撵了出去。 主殿内,顺妃将一切收入眼底。胡嬷嬷不经意道:“那个小宫人叫悦儿,两个月前分过来的,是做杂活的三等宫人,按理连偏殿殿内都进不去,却意外得了十六殿下喜欢。”她顿了顿,笑道:“想来是悦儿跟十六殿下年岁差不太多的缘故。” 顺妃不语。 胡嬷嬷点到即止,随后退下主殿。 偏殿内,十六皇子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莲子糕有多么好吃,从袖里掏出一方小帕,掀开后躺着两块有些裂开的莲子糕。 孟跃一脸惊喜,“这就是莲子糕?好漂亮。” 十六皇子矜持颔首,“是的是的,不仅漂亮,味道也很好。你快尝尝。” 孟跃半点没客气,一口咬下,雀跃道:“真的跟殿下形容的一样,软软的,淡淡甜,恰到好处,很好吃。” 十六皇子高兴的晃脑袋,“是吧是吧,我从来不说假话的。” 孟跃点头,吃完糕点后,再次对十六皇子肯定道:“殿下,您对奴婢真好。” 十六皇子傲娇哼哼,摆着小手道:“两块糕点算什么,本殿还会对你更好。”末了,他话锋一转,“跃跃,你看本殿对你这么好对不对,你是不是也该回报本殿。” 孟跃心里忍笑,面上肯定:“不管殿下要奴婢做什么,奴婢都会做的。” “这可是你说的。”十六皇子迫不及待道,然后抓住孟跃的手摇晃:“我还想看戏法,你再给我变一个。” 一个戏法能耗多久。 孟跃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时辰还早,她没兴致在烈日下扮苦肉计。 孟跃心里有了思索,她道:“老样子,殿下背身数二十个数,再转回来。” 十六皇子兴奋照做,大声数:“一,二,三……十九,二十!” 话音刚落,他就急吼吼转过身,孟跃距离他三步远,对他道:“殿下盯着白手绢。” 十六皇子眼也不眨,然后看见白手绢穿过孟跃的手心,他既惊奇又心疼,“跃跃,你的手疼不疼?” 孟跃眸光一软,“殿下,流血才会疼,你看我流血了吗?” 那是没有。 十六皇子好奇心大起,从绣墩起身,凑到孟跃跟前,却不料孟跃手背身后去了。 “跃跃,好跃跃,给我瞧瞧。” 孟跃朝绣墩看了看,十六皇子乖乖坐回去,三步的距离,十六皇子看着手绢从孟跃的手心穿来穿去。 第2章 日头高悬,翠青看向紧闭的偏殿宫门,心中气急,她在殿外高声唤:“十六殿下,午时用膳了。” 宫门应声而开,十六皇子意犹未尽的与孟跃分开,约好半个时辰他就从主殿回来,让孟跃在偏殿等着他。 翠青几乎维持不住笑意,只得催促十六皇子离开,恨恨剐了孟跃一眼。 两名二等宫人将孟跃围拢,“你上午没干活,别想有午饭吃。” “哦。”孟跃扭身回殿,却被桃柳凶狠拽住胳膊,“谁准你进殿,你一个三等宫人也配。” 孟跃挑眉,“十六殿下说我配,我当然配。”她用了个巧劲,甩开桃柳的手,施施然进殿。 桃柳气得跺脚。 待翠青伺候十六殿下在主殿同顺妃娘娘用完午膳后,桃柳立刻同翠青告状,不乏添油加醋:“翠青姐姐,悦儿那丫头才来多久啊,谁也不放在眼里,偏偏十六殿下被她笼络了去,难道我们以后都要看她脸色过活了?” 翠青面色铁青。 申正,她亲自提着茶点进殿,想打探孟跃如何哄骗十六皇子。然而她进殿,孟跃便止了声。 十六皇子捻了一块荷花酥吃,眼睛亮亮,偏头对孟跃道:“跃跃,这个好吃的,酥酥的,咸咸…甜甜?” 十六皇子眨了眨眼,卡壳了,荷花酥的口感层次丰富,还没正式去上书房念学,小肚肚里没二两墨水的十六皇子,难以准确形容。 孟跃问的越细,十六皇子就越急,最后他重新抓了一块荷花酥,踮脚喂孟跃嘴里:“跃跃吃了就知道了。” 翠青不敢置信看着这一幕,她想呵斥孟跃吃小主子的点心,但荷花酥又是十六皇子喂孟跃口中的,她发作都没有借口。 十六皇子期待的望着孟跃:“好吃吗?是不是甜甜的,又咸咸的。” 翠青道:“荷花做的点心,自然有荷花的香甜了。” 十六皇子茫然:“啊?”他没有吃出荷花的味道啊,荷花是什么味道。 孟跃摇摇头:“翠青姐姐,荷花酥是因其形如盛开的荷花,并非是由真正的荷花所做。” 翠青:“什么?” 孟跃语气寻常,面上也无讥讽之色,但翠青被戳破虚言,臊得只想找个缝儿躲起来。 十六皇子想了想,又捻了一块荷花酥递给翠青,小脸却是向着孟跃:“母妃说我年岁小,偏殿的吃食都约束着,翠青没吃过。”他也没吃过几回。 翠青紧咬下唇,再也待不下去,匆匆告退。 “翠青怎么了?”十六皇子有些无措,他看出来翠青不高兴了,但是却不知道翠青为什么不高兴。 “跃跃,我说错了什么?” 孟跃俯身用方帕擦掉十六皇子嘴角的残渣,温柔道:“殿下什么都没错,可能是翠青姐姐自个儿不舒服。” “那我让母妃派人给翠青请个太医。”他想到就做,故事也不听了,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去了主殿。 顺妃诧异,对上儿子清澈的眼瞳,她应下了。 十六皇子解决一件事情,又哒哒哒跑回偏殿,他要接着听跃跃讲故事。 傍晚孟跃回到宫人房,她先检查被褥,并没有被破坏。其他人回来后,仍然无视她。 孟跃躺在床上思索,翠青心窄好面儿,白日在偏殿丢了那么大个丑,必然是记恨她。 宫里规矩森严也有好处,至少毒品毒物等闲弄不得。否则还得提防翠青对她下毒。 孟跃心里盘算,耳边留意屋内动静,直到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才睡下。 之后两日都没动静,翠青也罕见的没为难她。 孟跃给花草浇水,眉宇微蹙,她不认为翠青转性了,估摸是想给她来个狠的。 栽赃? 孟跃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不经意环视四下,桃柳撞上她的视线,目光闪躲。 清水没入花土,孟跃提着空桶离去,心中疑云渐生。 她是春和宫年纪最小的宫人,谁都能踩一脚,但她偏偏入了十六皇子的眼。以翠青为首的几名宫人对她又嫉又恨。 如果翠青想用主子的物品栽赃她,将她赶出春和宫,那么桃柳看见她应该是幸灾乐祸,得意扬扬才是。 除非翠青和桃柳图谋的,是一件过往从没做过的狠事。 孟跃心道她这条小命还真叫人惦记。 午后,十六皇子打着哈欠起身,唤孟跃进殿,他还在回味丑小鸭变天鹅的故事,嚷嚷着要去湖边看小天鹅,下午就要去。 孟跃:这么赶? 酉正时分,暑热降了。十六皇子带着十来人浩浩荡荡离开。 顺妃无奈,“这孩子还不叫本宫跟。” 胡嬷嬷宽慰:“娘娘放心,十几个人看顾着殿下呢。” 十六皇子带人直奔湖边,果然看见一群天鹅游在水面,传来断断续续的鸟鸣。他抓住孟跃的手兴奋甩动。 “小天鹅呢?跃跃,我带你看小天鹅。”他带着孟跃沿岸跑动。 随着日头西落,天鹅向湖泊深处行去,十六皇子也越跑越偏。 孙嬷嬷眼皮子一跳,“殿下,那边水深,快回来。” 孟跃俯身一抄,把十六皇子抱起交给追来的孙嬷嬷,她笑盈盈,讨喜又乖巧:“殿下想看小天鹅,奴婢去湖里给你抓一只回来。” 说完,她就往湖泊深处去。 孙嬷嬷松了口气,心道孟跃年岁小,但是知轻重的,也不枉十六殿下对她好。 翠青和桃柳对视一眼,“嬷嬷,我们跟去瞧瞧。” 孙嬷嬷:“去罢。” 一刻钟之后,孟跃还未回来,孙嬷嬷不觉有甚,十六皇子待不住了,他搅着手指不安道:“嬷嬷,快让跃跃回来,我不要小天鹅了,你让跃跃回来。” 孙嬷嬷安抚:“好殿下,这才一会子功夫,悦儿又不会飞,哪能这么快回来啊。” 其他人也跟着劝。 天边残霞猎猎,天鹅的啼鸣从湖泊深处传来,不再嘹亮清婉,反而映着晚霞,透出几分荒凉。 十六皇子左右脚尖互相踩着,原地张望一圈,忽地哭了:“不要了,我不要小天鹅,我要跃跃,我要跃跃。” 他情绪来的快,顿时泪湿小脸,哭的站不住,孙嬷嬷一边哄他,一边带人去找孟跃,绕了小半个圈后,看清眼前一幕,面色大变。 树影婆娑下,湿漉漉的孟跃捧着一只小天鹅上岸,与翠青说话,而在她身后,桃柳举起石块砸向她的头。 “跃跃——” 林中兽类惊走,天鹅飞散,平静的湖面泛起一层层涟漪。 春和宫灯火通明,一片压抑的沉寂中,孩童的抽泣分外惹眼。 主殿内室,十六皇子趴在孟跃怀里,牢牢圈住她的脖子,不知道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孟跃:“不怕不怕,坏人被抓起来了,跃跃不怕…” 孟跃回抱住他,“殿下是龙子,是福运深厚的人,殿下想要奴婢好,奴婢就一定好好的。” 十六皇子又掉下两颗金豆豆,“真的吗?” 孟跃肯定的点点头,十六皇子总算止住哭泣。他用手背擦擦泪,从孟跃怀里起身,走出内室,像模像样朝主位上坐着的顺妃行礼,而后肃着小脸看向下首跪着的桃柳和翠青二人:“母妃,桃柳太坏了,我不要她。” 小殿下觉得这就是对一个坏人最大的惩罚了。 桃柳松了口气,她以为事情败露会被杖毙,没想到还能保住一条命。 她偷偷看向主位上的顺妃娘娘,娇美柔弱,楚楚动人,明晃晃的烛火将顺妃的双眸映如两汪清澈的泉水,眉目透慈悲,好似怜悯世人的仙子。 如果她哭求一番,顺妃娘娘会不会只罚一年月银,就了了此事。毕竟孟跃现在好端端的回来了。 然而她还未开口,胡嬷嬷叫人堵了她的嘴,听见顺妃娘娘冷道:“杖三十,撵去浣衣局。” 桃柳双目圆睁,想要辩解,却只能徒劳的发出唔唔声。 很快殿外传来板子打在肉体的沉闷声,翠青骇的哆嗦,却想不出有力的托辞。 胡嬷嬷跪在顺妃脚边,磕头道:“娘娘,桃柳心性狠毒,竟然做出此等恶事,翠青身为偏殿大宫人不察,是她失职,恳请娘娘重罚。” 分明是翠青与桃柳二人合力毒害孟跃,经过胡嬷嬷的嘴,却变成翠青失职,轻飘飘就揭过去了。 那怎么可以。 孟跃从内室走出,向顺妃行礼后,欲言又止。 十六皇子问:“跃跃,怎么了?” 胡嬷嬷心头一咯噔,直觉不妙:“悦儿姑娘受惊,该好好养着,快下去歇歇。” 十六皇子不高兴,“跃跃看着是有话说,你让跃跃说。” “十六殿下,老奴……”胡嬷嬷对上顺妃淡淡的视线,终于止声。 顺妃示意孟跃开口。 孟跃看了一眼翠青,抿了抿唇,还是道:“奴婢去捉小天鹅时,知道翠青姐姐和桃柳姐姐同行,所以奴婢捉住小天鹅上岸后,看见翠青姐姐一人,问她桃柳姐姐去哪儿了…翠青姐姐说…” 孟跃声音低下去:“翠青姐姐说…她没看见。” “胡说八道!”翠青忽然暴起,面目狰狞的扣住孟跃肩膀:“你这个小贱人,你怎么敢陷害我,你究竟有什么居心!” 十六皇子在短暂的惊吓后,犹如一头愤怒的小牛犊,咆哮着用头撞开翠青。 顺妃腾的起身:“珩儿!” “十六殿下——” 孙嬷嬷三两步上前,扣住翠青肩膀,甩了几个大耳刮子,命人压下。 顺妃搂着十六皇子心疼坏了,想要抚儿子的头,又怕弄疼他,更加恼怒翠青这个祸害,面寒如霜:“拖下去,杖五十!打发得远远的。” 第3章 宫里少有十岁出头的大宫人,没有备着相应宫服,只好把翠青的宫人服改了改给孟跃。 少女乌发绾成两个髻,簪着珍珠和烧蓝小花,上身着一件草青色的窄袖交领衫儿,浅蓝色丝绦系酢浆草结,下面着翠绿色盘银彩绣宫裙。 针线娘子仔细为孟跃量尺寸,心中艳羡,听闻十六皇子身边的大宫人刻薄狠毒,险害了这小宫人,顺妃娘娘怜弱,破格提拔她。 针线娘子蹲下,又给孟跃量脚,一一记下尺寸,她笑道:“一旬后,我会给悦儿姑娘送来四季衣裳和鞋袜。” “多谢姑姑。”孟跃行礼,针线娘子侧身,只受了半礼。 孟跃送针线娘子出屋,又客气几句,这才进偏殿。 殿内两名二等宫人看见孟跃,一脸诚惶诚恐,害怕孟跃报复她们。 孟跃视若无睹,径直向书房去,十六皇子正跟着女先生念书,睁着眼哇啦哇啦读论语,只过耳不过脑。 孟跃立在珠帘后,静静瞧着。 十六皇子是秋分次日出生的,正正算起来,还有俩月十六皇子才真正满六岁。正式过了六岁生辰,十六皇子就要去上书房念书了。 说来也巧,她与十六皇子的生辰仅隔一月。 孟跃思绪飞散,不知不觉书房内的读书声弱了下去,孟跃抬眸,十六皇子玩自己嫩生生的手指,嘴里有一句没一句。 女先生沉声:“十六殿下,专心。” 十六皇子重新举起书,又开始哇啦哇啦念。 孟跃肃色,十六皇子人在这里,心不在这里,能学什么? 半个时辰后,念书结束,十六皇子放下书就跑出去了,连珠帘后的孟跃都没发现,可见多么迫不及待的离开。 女先生摇了摇头,叹息离去。 孟跃掀帘而入,行至紫金檀木书案旁,翻看十六皇子的书籍,除却《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蒙求》这种基础的启蒙书,还有《九章算术》,医学类的《黄帝内经》,陶冶情操的《诗经》《棋书》和《论语》等。 平心而论,女先生并非照本宣科之人,她为十六皇子释义引导,耐心讲解,可惜收效甚微。 并非女先生不好,顺妃娘娘爱重儿子,请来的女先生自然是慎之又慎,女先生教的没问题,十六皇子伶俐可爱,也无甚问题。 问题出在教学内容。 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通篇都在强调忠孝,仁政,伦理道德。就像无形的尺子挥舞在身边,时时告诫十六皇子,不准这样做,必须如何如何。 十六皇子排斥也是情理之中,他老老实实跟着女先生念书,无非是因为顺妃娘娘叮嘱过他。 但长此以往,恐生厌学。 孟跃将书籍整理,离开书房。 偏殿外,小全子捉了蝴蝶,正在陪十六皇子玩。 这种鲜活而生动的活物,比冰冷威严的文字更有吸引力。 十六皇子跑动中,一张小脸红通通,忽然瞧见孟跃,也不管蝴蝶了,迈着小短腿哒哒哒跑来,牵着孟跃的手:“跃跃一起玩。” 孟跃笑应,园里一片欢声笑语,顺妃娘娘揉了揉眉心,喜忧掺半。 女先生与她说了,珩儿念书并不如何用心,如今在春和宫也就罢了,他日入上书房,还这般调皮,可如何是好。 胡嬷嬷劝道:“娘娘不必太担忧,去了上书房,十六皇子念的书多了,知文明理,自然就明白娘娘的苦心了。” 园里的热闹不减,配殿的赵才人忍不住瞧,看见十六皇子身边的孟跃,不解:“十六皇子身边的大宫人,怎么换成一个小丫头了。” 章嬷嬷简单解释,赵才人不太赞同,“顺妃娘娘就算补偿,提拔那丫头做个二等宫人顶天了,十六皇子身边的大宫人还是得成熟稳重。” 章嬷嬷迟疑:“听说是十六皇子要求的。” 赵才人惊讶:“顺妃娘娘就这般依着十六皇子了?” 章嬷嬷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回屋,章嬷嬷低声道:“顺妃娘娘流产时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孕,她这辈子只一个十六皇子,怎么宝贝都不稀罕。” 赵才人沉默,半晌道:“那个丫头真是好运道。” 日头攀升,十六皇子有些乏了,孟跃蹲下给十六皇子擦汗,忽然咦了一声。 十六皇子:“跃跃,怎么啦?” 孟跃指着十六皇子身后的太阳,“早上时,我见太阳那么那么大。”她两只胳膊比划一个大圆,“但这会儿又很小很小。”她拇指和食指合拢,比了个小圈。 然后孟跃得出结论,“近大远小,看来早上的太阳离我们更近。” 十六皇子眨眨眼,“是这样吗?”他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十六皇子眯眼去瞧,好像…这会儿太阳是小了一点喔。 午膳后,十六皇子与顺妃娘娘说起此事,顺妃微愣,看向十六皇子身侧的孟跃。孟跃低眉垂眼。 顺妃想了想道:“珩儿这说法有理,不过…” 十六皇子:“不过什么?” 顺妃娘娘牵着儿子的手走向殿门,“珩儿,热不热?” 十六皇子诚实点头,顺妃娘娘又问:“那早上热吗?” 十六皇子摇头,“早上很凉爽。” 顺妃娘娘笑:“那不就是近热远冷吗?母妃觉得晌午的太阳离我们近。” 十六皇子呆住了。 他觉得跃跃说的有道理,母妃说的也有道理,可是两个人的观点又是完全相反的。 可怜的十六皇子,但凡多读两本书,都不能叫顺妃和孟跃忽悠了。 十六皇子揣着疑问回偏殿,他忍不住问孟跃,“跃跃,什么才是对的?” 孟跃摇头:“奴婢不知道,或许书里有。” “书里没有,先生从来没教过这个。”十六皇子很笃定。他怕孟跃不信,还把孟跃带去书房,将书翻给孟跃看。 “书上没有的。”十六皇子再次强调。 孟跃翻着论语,道:“孔圣人尚不能决断,殿下不知道也寻常。” 十六皇子眨眨眼,又眨眨眼,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他惊的踮起脚捂孟跃的嘴,环视四下,小声道:“跃跃不可以说孔夫子不好。” 孟跃握住十六皇子的手,“两小儿辩日是古人写的,不是奴婢胡诌。” 十六皇子:“啊?” 孟跃从博古架下面的书柜里翻出一本《列子》,找到“汤问”一篇,指出其中的“两小儿辩日”给十六皇子看。 十六皇子瞧去,发现他母妃和跃跃的对话,分明是照搬“两小儿辩日”,他鼓着脸:“你们欺负我。” “没有欺负殿下。”孟跃温声道:“奴婢只是看见天上的太阳,有感而发。” 她剥了一颗葡萄,喂到十六皇子嘴边,“殿下对奴婢最好了,奴婢自然也对殿下好,怎么会欺负殿下。” 十六皇子被说服了,张嘴叼住葡萄。眼睛盯着《列子》,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惊叹,“他竟敢讥讽圣人。” 这得多勇啊。 十六皇子在书案前坐下,再次翻开论语,心情与之前有一丝丝微妙。 书翻四五页,很快他又乏味了,孟跃瞥了一眼。 学而篇的内容,着重强调孝,她伸出手又翻数页,找到自己想要的。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 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1 孟跃食指点了两下,吸引十六皇子的注意,十六皇子疑惑:“跃跃?” “殿下明不明白这一句。”孟跃问他。 十六皇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孟跃说:“你明白它的释义,但你不能理解,对吗?” 十六皇子眼睛亮了亮,仿佛找到知音,“我问过小全子,贫穷是什么?” “小全子说贫穷是没吃没喝,冬天没有衣物御寒,也没有温暖的屋子,有的百姓还会卖儿卖女。” 十六皇子拧着小细眉毛,很纠结:“都这样了,还怎么会开心呢。” 十六皇子其实问过女先生类似的问题,但是女先生的回答无法说服他。 “殿下可以看做一种自我宽慰。”孟跃举了一个例子,“殿下最近喜欢吃酥类点心,但容易积食,所以娘娘只允许殿下一日吃三块,但殿下在申时就把三块点心吃完了,之后几个时辰都没得吃,那个时候殿下是怎么做的?” 十六皇子想了想,两只小手抚着自己心口,软软道:“没关系没关系喔,明天还会有的。” 孟跃双眸弯弯,“就是这般,在事情成了定局的情况下,就顺应它。” “孔圣人说的安贫乐道,并不是穷开心,而是文人在无法改变贫穷处境的当下,仍然坚持自己的理念,就像殿下盼着第二日的点心一样,那么现实就不会难捱了。” 十六皇子好像有点懂了。孟跃又翻了几页,指着《述而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2” 孟跃简单解释一遍意思,在十六皇子惊的溜溜圆的大眼睛里,忍不住戳戳他的额头,“所以你看,孔圣人连车夫都愿意做,可见他鼓励百姓们以正当手段谋财,改变困境。” 孟跃又翻数页,指着书上文字:“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3” “殿下认真的瞧一瞧,看一看,会在书中找到答案。当然…”孟跃话锋一转,“尽信书不如无书。” “就像孔圣人说微生高不直率,扭头又提出‘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了。所以还是要多思考。” 十六皇子小脑袋有点晕乎了,下意识问:“微生高是谁?” 第4章 晚膳时候,十六皇子用完饭,坐在主殿的地毯上玩九连环,他小嘴里叽叽咕咕哼着什么。 “来鸿对去雁,宿鸟对鸣虫,三尺剑……梁帝讲经同泰寺1……” 歌谣十分有韵律,悦耳顺口,顺妃下意识就跟着念了,而后惊觉,这歌谣初听平平,再一琢磨,几乎都能找到典故。 其中“颜巷陋,阮穷途”短短六个字,引出颜回和魏晋隐士阮籍。 顺妃心念转动,将其他人打发出去,身边只余孙嬷嬷。 顺妃在儿子身侧蹲下,抚了抚十六皇子嫩乎乎的小脸,“珩儿,你知道你念的什么吗?” 十六皇子从九连环上抬头,认真思索后,“一半一半。” 跃跃说‘差不多得了,讲太多又记不住。’ 跃跃真的好懂他! 十六皇子偏头给了孟跃一个甜甜的笑脸。 孟跃虽然不知道小屁孩儿想到了什么,但她回以微笑。 顺妃见二人互动,心里有了猜测,她给孙嬷嬷使个眼色,孙嬷嬷看护十六皇子,顺妃领着孟跃进内室。 顺妃从妆奁的抽屉里取出一支素金簪,没有什么样式,所以她想了想,又挑了一对翡翠耳坠,一并给孟跃。 “娘娘,这是?”孟跃难掩惊色。 顺妃肃声道:“你待十六皇子好,本宫自然不会薄待你。” 孟跃喜形于色,屈膝谢赏:“奴婢多谢娘娘,奴婢一定全心全意照顾十六殿下。” 顺妃很满意她的反应,两人出了内室,十六皇子疑惑:“母妃,你带跃跃去哪里了?” “一点小事。”顺妃道。 孟跃默立一侧,夜深了,她伺候十六皇子歇下,才借着微弱的烛火瞧了瞧。 簪子估摸有四五克重,没什么样式瞧,反而是那对翡翠坠子吸引孟跃的注意力。 水滴形状的坠子,白底青种不甚名贵,但好在没什么杂质,小女儿戴着很是清爽活泼。 孟跃将东西收好,闭眼睡下。 次日天未亮,她哄十六皇子起身,今儿十五,十六皇子需得随顺妃娘娘一起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 路上十六皇子的小脑袋还一点一点,顺妃有些心疼他,但规矩不可改。 这也是孟跃第一次进凤仪宫,气派辉煌,庄严肃穆,十六皇子也不免拘谨,绷直了小身子,随着其他妃子入内,孟跃瞧见两名四五岁的小皇子,一名三岁的小皇子,还有两名年岁更小的皇子由奶嬷嬷抱着。 而年岁小的公主只有两名。 在一众屏气等待中,皇后现身,孟跃不动声色没入人后,飞快瞥了一眼皇后。 满殿烛火中,皇后威严,眼尾眉心已经漫上深深刻痕,应是长年蹙眉所致。 是个不好相与的。 殿内,十六皇子和其他皇子公主奶声奶气同皇后请安,皇后扯了扯唇角,免了他们的礼,打发去偏殿。 孟跃快步跟上,圆月桌上摆着丰盛早饭,十七皇子昂了昂他肉乎乎的双下巴,“本殿先挑。” 十六皇子撅了嘴,他是十七皇子的兄长,十七皇子应该敬着他。 十六皇子刚要反驳,听见孟跃问:“殿下,咱们怎么在皇后娘娘的殿内用饭了?” 其他人也望过来,见孟跃拧着手帕,一脸无措的小家子气做派,微微皱眉。偏她又着大宫人服饰,发间别着一支素金簪,耳坠翡翠。 皇子公主们年岁小,还不太明白。但皇子公主们身边的嬷嬷宫人则想的多。 顺妃竟给自己儿子身边找这么一个丫头。 十六皇子不知旁人所想,他以为孟跃害怕,其实他也怕,哪怕来凤仪宫请安的次数不少了,但十六皇子还是发怵。 所以他觉得孟跃害怕再正常不过了。 他握住孟跃的手,轻轻拍了拍,哄道:“母后宽厚仁善,心疼我们。放心吧,不会坏规矩的。” 十六皇子觉得自己这几句话说的特别好,从前母妃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有孟跃这一打岔,方才隐隐对峙的氛围散了。 只是这一来,宫里娘娘都知道顺妃给自己儿子身边换了个上不得台面的大宫人。 皇后拨了拨茶沫:“顺妃视十六皇子如珠如宝,怎会这么糊涂?” 乌舂低声道:“回娘娘话,奴婢不知顺妃娘娘所想。但偏殿时,十六皇子对悦儿十分亲近,他一个主子,反过来哄自己的宫人。” 皇后若有所思,午时底下人汇报,佐证乌舂的说辞。十六皇子十分喜欢悦儿。 皇后静默,许久殿内传来一声轻笑:“十六倒是比他的哥哥们讨喜。” 十六皇子对孟跃的耳坠好奇,更准确说,他是对孟跃的耳洞好奇。 “你什么时候扎的?” “七岁。”孟跃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据说是为了留住孩子。” “肯定很痛吧。”十六皇子心疼,鼓着小脸对孟跃呼呼:“痛痛飞走了。” 孟跃笑道:“殿下的呼呼真有用,奴婢一点都不疼了。” 十六皇子吹的更起劲了,没一会儿,头晕眼花坐不稳。 孟跃扶住他,引着他慢慢吸气吐气。十六皇子趴在孟跃怀里,一脸柔弱道:“跃跃,我是不是病了?” 孟跃嘴角抽抽。 孟跃:“没有,殿下想多了。” “可是我刚才都快昏过去了。这会儿身上也没力气。”十六皇子的声音更轻了。 孟跃抚着十六皇子小背的手顿了顿,“要怎么做,殿下才会好一点?” “我还想听天鹅的故事。”十六皇子中气十足道,说完发现自己露馅了,垂下眼避开孟跃的视线,声音低低的:“这样我才会好一点。” 虽然早有预料,但孟跃还是被十六皇子给气乐了,忒会顺杆爬。 她在记忆里搜罗一番,“那讲天鹅湖。” 孟跃考虑到小孩子的承受力,将男女主人公换成好朋友,最后打败女巫,迎来大圆满。 十六皇子听的津津有味,晃着孟跃的胳膊:“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孟跃哼哼:“最后一个了啊。” 十六皇子:“嗯嗯嗯。” 孟跃讲了野天鹅,十六皇子时而张圆小嘴,时而心疼,时而抱屈,听闻最后的欢喜结局,十六皇子由衷道:“妹妹太不容易了。” 孟跃趁机道:“所以殿下,有时候忍一忍,是为了更美好的将来。” 十六皇子似懂非懂。孟跃牵着十六皇子的手在殿内走动,压低声音:“十七皇子上头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哥哥,母妃是淑贵妃,母族势大,非必要时候,不要与他对上。” 十六皇子不太开心,跃跃怎么不跟他一条道了。 “不过。”孟跃话锋一转,十六皇子抬起头,被孟跃点了点额头:“必要时候,还是可以智取的。” 莽夫不可取,懦夫更不可取。 他们行至红酸枝木所制的博古架前,孟跃蹲身打开柜子,在十六皇子不知情下,竟然又添了许多书。 孟跃抽出一本战国策:“文字承载思想,一本书相当于殿下新认识一位学者,殿下不明白的,疑惑的,终有一日,会在书里找到答案。” “又是这句话。”十六皇子咕哝,但他还是诚实的接过书,翻开看了两眼,又赶紧合上。 这深奥的文字,真叫人昏昏欲睡啊。 孟跃将书柜合拢,握着十六皇子的小手,还是与他直白道:“若殿下一人在凤仪宫,同十七皇子对上就对上了,奈何顺妃娘娘也在。” “皇后坐山观虎斗,乐见淑贵妃同顺妃娘娘相争,顺妃娘娘定要吃亏的。” 到时候来一出对子惩母,必然给十六皇子落下巨大阴影。 十六皇子沉默了,事关母妃,他小小的脑袋总是会灵光些,稍后他问,“在凤仪宫偏殿的时候,跃跃是故意同我说话的。” “殿下真聪明。有这么聪明的殿下保护顺妃娘娘,顺妃娘娘再也不怕了。”孟跃三句话又哄得十六皇子积极向上。 他握拳振振道:“本殿很聪明的,不但能保护母妃,还会保护跃跃和春和宫的人。” 他看向案上书籍,小脸上的振奋被纠结取代,随后又变得坚定。 十六皇子念书,孟跃命人添上两块冰,她将窗子合拢,目光扫过窗外落叶,有片刻怅然。 她其实不该跟十六皇子说太多,只要哄着十六皇子避让宫里的各方势力,这样春和宫安宁,顺妃也不会挑她的错,等到年纪了,她就带上积蓄,出宫荣养。 但是…… 她侧首看向认真念书的十六皇子,稚子天真,以诚待人。 有人待你好,要珍惜。 第5章 随着日头炎热,十六皇子的生辰逼近了。 小家伙一身喜庆的红色小衫儿,纱制灯笼裤,小衫儿两肩用金线绣了虎首,威风的不得了。 他美滋滋立在铜镜前欣赏,张嘴嗷呜嗷呜,仿佛是一只小老虎。 孟跃搁下甜羹,轻唤:“殿下真是太勇猛了,快过来歇歇。” 十六皇子甩着小腿哒哒哒跑过来,乖乖在绣墩坐好,握着小勺子吃羹汤,吃两口,眼珠子骨碌碌转,瞥一眼孟跃,又吃两口,甜羹咽下喉咙后,他清了清嗓子,明知故问:“跃跃,今日是什么日子?” 孟跃眼眸微弯,没有逗他,给出十六皇子想听的答案:“中旬了,快近秋分,奴婢记得秋分次日是殿下的生辰。” “是吗?”十六皇子矜持颔首,假假道:“跃跃不提,本殿都不记得。难怪母妃最近总让人往偏殿送东西,昨儿配殿的赵才人得了碧澄澄的莲蓬,也叫人送了来,说给本殿解闷儿。” 孟跃心说你不记得,你见天问日子做什么。 孟跃道:“娘娘是殿下母妃,百般爱重不提。平日里赵才人得了有趣的玩意儿,也会往殿下这边送一份,哪就是为着殿下生辰。殿下一年一次的大日子,生辰礼马虎不得。” 孟跃是想在十六皇子生辰前夕送生辰礼,但是顺妃娘娘和赵才人预热,勾的十六皇子心痒难耐。 十六皇子心里有些急,跃跃怎么还没有表示,还有四日就是他的生辰了呀! 如果跃跃没有给他准备礼物,他真的会有一点点…好吧,是很难过。 但十六皇子到底没好意思直说,一双小细眉毛都快打结了。 孟跃用手帕擦掉十六皇子嘴边的残羹,“奴婢比不得娘娘和赵才人,平日里送不了殿下什么好东西,只好趁殿下生辰之时,表一表心意,还望殿下莫嫌。” 十六皇子的眼睛瞬间亮了,跃跃给他准备了生辰礼! “是什么!”十六皇子问,对上孟跃惊讶的目光,十六皇子挺了挺小胸脯,闭上眼,摇头晃脑道:“鹅毛赠千里,所重以其人。” 末了他睁开眼,犹如一个小夫子,告诫:“跃跃,多听圣人言,莫瞻前顾后。” 孟跃:“………” “殿下所言有礼。”孟跃敷衍,她收走空碗,十六皇子在殿内走动,一改之前心切,行至书案,他翻开一本诗经背,声音里透着雀跃。 孟跃啼笑皆非,她接触过的孩子不多,十六皇子算不得熊孩子,但也并不十分乖巧。 他有自己的想法,很多时候都很奇妙。 孟跃回到自己的宫人房,相比之前做三等宫人的大通铺,如今升为大宫人,孟跃有自己的屋子,尽管只有十来个见方。一张榆木床,垂着花草纱帐,床头置妆奁,床尾抵着两个箱笼一个书柜,箱笼盛了孟跃的四季衣裳。书柜则放笔墨和一些杂物。 中间用屏风隔开,辟出一个花厅,置了一张小圆桌,配着圆凳。不叫一开门,让人瞧了干净。 她从书柜拿出一本小册子,成人巴掌大小,上面素笔勾勒猛虎,每一页大同小异,孟跃翻至最后一页,标上日子。如此才算成了。 她随意翻着,时慢时快,纸上猛虎竟似活过来一般,仰天咆哮,神武不凡。 “啪”地合上册子,孟跃思索,十六皇子的生辰,圣上应该会来。 自她入春和宫数月,圣上只来过一次,她陪同十六皇子外出赏花,刚好错过。 此番十六皇子生辰,于情于理,圣上也会给顺妃两分薄面。 孟跃对承元帝的了解来自他人之口,真假混淆,难辨一二。 不过,现成有个合适的人选。 “父皇?”十六皇子挠挠小脸,认真回忆:“父皇很威严,很高大,雄伟……” 太笼统了。孟跃一边削桃,一边思忖。 她换了一种问法:“殿下见过圣上几回?” “应该有十回…不对不对,有十二回?”十六皇子掰着手指数,后宫皇子公主众多,顺妃不显,连带承元帝对十六皇子感情平平,后来顺妃被人迫害禁足,承元帝才对这对母子有一丝怜惜之情,来春和宫的次数多了几回。 孟跃将桃皮完整削落,长长一串,十六皇子笑道:“跃跃,你好厉害。” 孟跃将桃肉分成小块放入青白瓷盘内,备上银签子,一并置在十六皇子面前。 十六皇子咬了一口,小脸鼓鼓:“香香的,甜甜的,跃跃吃。” 孟跃也没客气,她咬着蜜桃,问十六皇子:“皇上有没有凶过殿下?” 十六皇子摇头。 孟跃缓缓咀嚼,夏秋交替,殿外蝉鸣声声,叫的热烈,孟跃忽而揶揄:“幼童跌跌撞撞,没个轻重,殿下有没有在皇上面前摔碎过东西?” 十六皇子一呆,跃跃怎么连这个都晓得。 他一张小脸微微红,眼神飘忽,“我五岁生辰时,父皇驾临主殿,当时嬷嬷给我煮了一碗长寿面,我喝汤的时候被烫到了,不小心带翻了父皇的汤碗,洒了一点在父皇的膝头。当时殿内跪了一片。” 十六皇子现在想起来都还有点怕怕。 孟跃揉揉他的小脑袋,安抚他:“圣上并没有生气,对不对?” 十六皇子点头。 孟跃:“圣上也没有惩罚宫人?” 十六皇子:“没有,父皇说是我的生辰,这点小事无需计较。” 孟跃心里略略有数,两个人说着话,转眼分食一个蜜桃,十六皇子抿抿唇,口中还残留蜜桃的清香,“跃跃,我还想再吃一个桃子。” “那傍晚不能再吃葡萄了。”孟跃道。 十六皇子衡量一番,最后选择葡萄。 他在殿内跑动,角落里的冰盆化了大半,孟跃打开殿门,让小全子添了两块。 次日十六皇子念完书,孟跃双手背后,行至案前,一脸神秘。 十六皇子愣了愣,随后猜到什么,小脸涌上一层薄红,压住激动,“跃跃,有什么事啊?” 孟跃点头,又道:“殿下能不能闭上眼,三个数再睁开。” 十六皇子当下照做,“一二三!”数的飞快。 幸好孟跃防着他这手,麻利将册子放他案前,十六皇子眨眨眼,翻开看了看,小表情微微惊喜,又有不解。 “同样的图,怎么画那么多张。” 孟跃:“殿下翻快一点。” 十六皇子照做,随后腾的站起来,高声道:“好似活了?” 孟跃笑眯眯问:“喜欢吗?” 十六皇子重重点头,他捧着小册子,又看向孟跃,一张小脸红通通,在殿内跑来跑去,“跃跃,我好喜欢的!” 春和宫上下,皆知十六皇子爱虎,送礼嘛,投其所好不是。 十六皇子欢喜非常,晚饭多用了半碗鱼羹,顺妃担心他积食,留人在主殿多待了一会子。 十六皇子从怀里取出他心爱的小册子给顺妃看,顺妃笑道:“悦儿用心了。” 十六皇子肯定道:“跃跃超用心。” 顺妃爱怜的捋了捋儿子鬓边碎发,并未将此事往心里去。 底下人的一点巧思,哄孩子罢了。 十六皇子生辰当日,巳时左右,皇后娘娘身边的乌舂为十六皇子送来生辰礼,其后各宫娘娘由位分高低派人送礼,主殿中的贺礼堆的满当,顺妃一个错眼,十六皇子就不见了。 “悦儿呢?”顺妃问。 孟跃也不见了。 顺妃暗暗着急,午正时分,承元帝大步而来,顺妃还来不及接驾,忽然从树后蹦出一只“小虎”,朝承元帝嗷呜嗷呜。 大太监洪德忠眼皮子一跳。 正对面的顺妃脑子一片空白,随即骇出一身冷汗,正欲告罪。承元帝捉住“小虎”,扯了他的头套,露出十六皇子汗津津粉嫩嫩的一张小脸,笑盈盈对承元帝道:“父皇安康。” 承元帝被逗乐了,见十六皇子活泼又有朝气,顺手撸了一把儿子的脑袋,蹭了一手汗,嫌弃道:“瞧瞧你这个样子。” “因为太热了嘛,殿内凉爽,父皇快进殿。”十六皇子拉着承元帝的手往殿内走。 跃跃说,只要父皇不凶他,就可以拉父皇的手。 顺妃回过神,仓促恭迎圣驾。 主殿内,十六皇子脱下兽衣,换了一身清爽的绿衫纱裤,承元帝搁下茶盏:“怎么好端端的作小虎打扮?” 他以为十六皇子会说虎乃百兽之王,驱邪祟的吉祥话,好则好矣,总归乏味了些。 然而十六皇子直白道:“因为儿臣喜欢。今日是儿臣生辰,儿臣想扮虎。”他觑了承元帝一眼,有些害羞又有些期待:“父皇,儿臣扮的像不像。” 承元帝否定:“不像。” 十六皇子傻眼了。 殿内有些尴尬,顺妃瞥了一眼角落里作木头的悦儿,心中郁闷,一边思索着如何给儿子打圆场。 十六皇子偏了偏脑袋:“可是父皇,书上就是这般形容的。” 承元帝掀了掀眼皮:“哪只小虎人立而行。” 十六皇子一噎,强撑道:“这是…是拟态,并非求真。” 他小小声唤:“父皇。” 承元帝眉眼一展,露出个笑模样,十六皇子也笑起来,承元帝道:“来日你亲眼见了猛虎,便知猛虎是何模样,书中描写不及十分之一。” 十六皇子连连点头。 承元帝:“你如今可念了什么书?” 十六皇子答:“启蒙书,略学了一点论语和春秋。” “喔?”承元帝来了兴趣,“可看得懂?” 十六皇子:“大部分都看不懂。” 第6章 是夜,承元帝留宿春和宫。 皇后执棋的手一顿,她略作思索:“去岁十六皇子生辰,本宫记得傍晚时分,圣上回了寝宫。” 乌舂应是。 皇后将棋子扔回盒中:“你着人去打听瞧瞧。” 春和宫主殿内,十六皇子行礼告退时,忍不住张嘴打了个小哈欠,领着宫人退下。 顺妃纠结的拧着手帕,待儿子行远了,她才屈膝告罪,承元帝扶起她的手,“珩儿天真烂漫,爱妃把他养的很好,何罪之有。” 顺妃清新美丽的面庞微怔,犹如枝头颤巍巍的花朵,惹人生怜。 承元帝眸光一暗,伸手揽住她的腰,往前一带。顺妃顿时红透了脸。 十六皇子没有他父皇的好精力,洗漱后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强撑着不肯睡,孟跃轻声问:“殿下还有什么事?” 十六皇子抓住她的手,捧自己的小脸,软乎乎道:“跃跃,我今天过得很开心。” 孟跃顺势捏捏他肉乎乎的小脸蛋子,“殿下开心就好了,快睡吧。” 她扶十六皇子躺下,揶好被子,手却被十六皇子抓住不放,孟跃疑惑:“殿下?” 十六皇子垂着眼,橘红色的烛光透过纱帐落在他的小脸,犹如一只懵懂的幼崽,可怜可爱,他低声道:“我以前睡觉,母妃都会给我哼歌谣哄睡。” 孟跃面色有些尴尬,她五音不全。 但十六皇子如此柔软可爱,孟跃也不好拒绝,她硬着头皮哼了哼,所幸十六皇子困极,很快入睡。 孟跃无声松了口气,剪掉其他灯芯,只留一盏烛火伴睡,蹑手蹑脚退出。 月没日出,承元帝已经离去,顺妃趁十六皇子念书,派人将孟跃唤来主殿。 主仆二人进入内殿,顺妃缓坐高位,她审视孟跃:“你可知错?” 孟跃跪下,“回娘娘,奴婢不知。” 顺妃气笑了,“本宫问你,昨日珩儿扮虎,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孟跃摇头。 顺妃狐疑,想到什么又沉了脸:“若非是你,珩儿怎会这般冒失,他往日从不敢如此。” 孟跃抬首,看了顺妃娘娘一眼,小脸倔强委屈,又垂首道:“回娘娘话,春和宫皆知殿下爱虎,奴婢斗胆送殿下的生辰礼——那本虎图册子,殿下颇为喜欢,从而萌生扮虎念头。” 这话合情合理,但顺妃仍觉哪里不对,她问:“你为何不早与本宫说。” 若她提前得知,必然阻止。 自从她流掉一个孩儿后,顺妃从此百般谨慎。 孟跃欲言又止,在顺妃逐渐不耐的目光下,才道:“娘娘明鉴,您虽是春和宫的主人,可奴婢的主子是十六殿下……” 她未尽之语很明显,就算顺妃是十六皇子的母妃,孟跃还是先听十六皇子的话。 道理是那个道理,但听在顺妃耳中,不免刺耳。 顺妃腾的起身,耳下的红宝石坠子来回波荡,一如她的心绪:“那你就在此跪着,等十六殿下来救你。” 孟跃听着脚步声远去,脸上的畏怯渐渐散了,盯着红木小桌上的邢窑白釉花口盘出神。 她明白顺妃的顾虑,若十六皇子年岁再大些,孟跃也不会行此招。 但十六皇子才六岁,正逢生辰,依十六皇子言,去岁他生辰,不小心将汤洒在圣上膝头,圣上也未怪罪,可见圣上并不严苛。 且壮父幼儿,难免怜惜。 效用高,试错风险小,如此良机,错失可惜。 就算重来一次,孟跃也不会改。 她相信顺妃很快会想明白。她也可以直接同顺妃道明目的。但底下人聪明,对主子来说是一件好事。底下人太聪明,主子就会忌惮了。 之前孟跃为谋夺大宫人之位,不得不剑走偏锋,如今处境回缓,自然是徐徐图之。 她不仅要眼前,还要以后。 殿外的日头升高,空气里也漫出热意,孙嬷嬷给顺妃顺气,宽慰道:“娘娘觉着悦儿胆大包天违逆您,老奴却觉着这丫头忠心。她认准了十六殿下是她主子,谁也收买不了她。再者……” 孙嬷嬷压低声音,“娘娘,您待老奴好,就算事后娘娘责罚老奴,老奴也要斗胆说两句。” 顺妃无奈:“哪就罚你了,说就是。” 孙嬷嬷这才道:“娘娘,虽然老大人前两年升了官,但跟京里其他家比,还是差一截。” 这话说的委婉,顺妃的母家与其他高位嫔妃的母家,差的何止一星半点。 母家小辈也没见个有天赋的,平平无奇。 就连十六皇子,顺妃揉了揉额角,眉宇微蹙,平心而论,十六皇子在一众皇子中并不出挑。 四皇子八岁悟辞赋,七步成诗。排行第五的太子三岁能诵,七岁观百家,少有才名。 六皇子才学不及两位哥哥,但精通骑射,文武双全,十足一位朗月清风的人物,在清流之间,颇有美名。 略次一些的八皇子,十三皇子也非同一般。 才华不及哥哥的十一皇子,却是精灵活泼,很得圣上喜欢。 对比下来,十六皇子没有强大母族,没有过人天赋,也未得圣上青眼,在一众皇子中,属实平庸。 顺妃从前安于如此,十六皇子平庸,便不招人妒,才能平安长大。 然而昨日,圣上与珩儿在殿内玩笑的温馨画面,历历在目。 她不求圣上有多喜爱珩儿,哪怕有两三分也是好的。将来珩儿长大封王,得宠和不得宠的,差距大了。 香烟缭绕,撩的顺妃一颗心不安宁。 孙嬷嬷行至她身后,为她按揉额角,低低道:“娘娘,十六皇子现下年岁小,不太出格的,圣上都不与他计较,他磕磕碰碰摸索出与圣上的相处之道,何尝不是殿下的造化,老奴觉着此番,十六殿下和悦儿是歪打正着。” 顺妃顿了顿,淡雅的一张芙蓉面浮现懊恼:“那本宫…岂不是错罚了?” 孙嬷嬷笑道:“娘娘此举,正好试出了悦儿对十六殿下的忠心。等会儿老奴去偏殿知会殿下,娘娘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最后借殿下之手安抚一番,不怕悦儿不对殿下死心塌地。” 随着孙嬷嬷开解,顺妃眉间的愁绪如丝抽去,她拧帕踱步,少顷回身道:“成,就按嬷嬷说的做。” 她往外瞧了瞧天色,“珩儿快念完书了罢?” 孙嬷嬷忍俊不禁:“好娘娘,还有小半个时辰呢。” “这……”顺妃语塞。 一盏茶后,孙嬷嬷前往偏殿。 十六皇子标志性的哒哒哒脚步声闯入内殿,他看见跪在殿中的孟跃,顿时心疼坏了,冲到孟跃身边,要拉她起来。 孟跃不动。 “你不是说你只忠于十六殿下,怎么十六殿下让你起,你不起?”顺妃在上首落座。 孟跃回道:“奴婢只忠于十六殿下,但奴婢对娘娘隐瞒不报,也是事实,奴婢甘愿认罚。” 十六皇子急了,扒在顺妃膝头,眼眶都红了:“母妃,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罚跃跃,她是无辜的。” 顺妃哪还能装下去,挥挥手让十六皇子把人带回偏殿。两名小宫人搀扶起孟跃。 孟跃:……倒也不必。 她统共就没跪多久。 顺妃的心肠比孟跃想的还软一些。这对母子能走到今天,也是一种运道。 十六皇子带孟跃回偏殿,命人取了药膏,他蹲在孟跃身前,要亲自为她抹药。 孟跃忙道:“殿下,主奴有别,奴婢回房自己擦就好。” 十六皇子停住,孟跃落下了心。下一刻,十六皇子挥退其他人,小声道:“跃跃,这下没其他人了。” 孟跃神情一滞。 之前她给十六皇子讲故事,想吃殿中食物,都会有意无意暗示十六皇子清空宫人太监,没想到小屁孩儿举一反三。 她这会子连借口都没了。 十六皇子强行撩起孟跃的裤腿,两个红团团,看着有些唬人。 十六皇子一边给孟跃的膝头上药,一边吹,还念叨“痛痛飞走了”。 孟跃摸了摸鼻子,耳根发烫,怪臊的。 之后十六皇子点了两名宫人去专职照顾孟跃,直到孟跃伤好。 “这也太过了。”赵才人以为自己听错了,“顺妃都不管吗?” 章嬷嬷沉默,良久才道:“十六皇子听闻悦儿受罚,书都不念了,冲进主殿。看这架势,顺妃娘娘还是依着十六皇子了。” 殿内寂静。 赵才人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才觉茶水已经凉了,她搁下茶盏,不知对谁说:“十六皇子生辰既过,便要去上书房念学了,也好,也好。” 不拘伴读是谁,总算是隔开十六皇子跟悦儿。 秋分后,秋老虎的威力渐显,十六皇子也不往外跑了,在殿内玩耍。 今日,他看着陌生的少年,有些好奇又有些欢喜。 “你就是我的伴读?” 穆延行礼应是。 十六皇子光明正大看他,穆延小心观察十六皇子,忽视了十六皇子身后的视线。 穆延是大理寺丞的嫡次子,虚岁十二,容貌清秀,举止斯文。 孟跃想了想,大理寺丞是正五品京官,既不沾武,又不触文,职位不高不低,穆府送家中嫡次子给十六皇子做伴读,倒也说的过去。 十六皇子握住他的手,兴奋晃动:“我们以后一起念学了。” 穆延惊讶,想收回手又怕十六皇子多想,只好任由十六皇子抓着。 好在十六皇子带他落座,就松开他的手,将两碟点心推他面前,一边吃一边问:“穆伴读,你都念了什么书?” 穆延恭敬道:“回殿下,下官背下四书五经,略学一点杂书。” 十六皇子点点头,“往后靠你啦。” 第7章 上书房念学时辰与百官上朝一致,卯正便到,春和宫距上书房不远不近,寻常过去需得小两刻钟。 顺妃早早起了,亲自给十六皇子束发,接过孙嬷递来的热面巾,给儿子擦脸。 孟跃退至一旁,一言不发,几乎没有存在感。直到十六皇子出宫,孟跃才从人后越出。 顺妃愣了愣,才发现孟跃也在这里,她叹道:“你们送殿下去念学。” 孟跃:“是。” 天光青灰,小全子在前提着六角宫灯,映出明明灭灭的小路,一边提醒:“殿下小心石子。” 他话音刚落,小小的十六皇子一个趔趄,若非孟跃扶住,非得摔跟头。 小全子心都提起来了,穆延也变了面色,队伍骚动。 孟跃沉声,“肃静。” 她声音还带着少女的稚嫩,但气势却莫名叫人信服。 十六皇子晃了晃脑袋,仰起小脸可怜巴巴:“跃跃,好困。” 为了迎合上书房的念书时间,早几日孟跃便调整十六皇子的作息,效果并不如意。 并非睡眠时间不足,而是这个时间点,十六皇子觉得他该睡。 孟跃摸摸他的小脸,神色迟疑,她袖中木盒里装了一方冰镇的冷帕,给十六皇子擦擦脸,小孩儿冰的一激灵,很快就会清醒。 少顷,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孟跃将十六皇子背起,快步向前走,眨眼没入昏暗中,小全子提灯跟上。 快近上书房时,方才还昏昏欲睡的十六皇子乐出声,跃跃讲的故事好好笑,他整个人都清醒了,穆延惊讶。 小全子晓得孟跃的本事,并不如何意外,孟跃将腰间的荷包递给十六皇子,“趁大学士来之前,偷偷吃一点。” 在春和宫,顺妃也让十六皇子用了早膳,但十六皇子太困,草草吃两口应付,这会儿他确实有些饿了。 十六皇子咬着一块点心,看向孟跃:“跃跃不跟我一起?” 孟跃摇头。 除非必要,上书房不着宫人伺候,杂务由小太监清理。 十六皇子整个人都呆了,跃跃不跟他一起,那他一日大半光景都要跟跃跃分开。 一时间,十六皇子感觉点心都不香了,眼眶红红,染上哭腔:“跃跃不走,要跃跃。” 穆延眼皮子一跳,这个时间点,其他皇子陆陆续续赶来,若是撞上这一幕,穆延并不觉得那是什么好事。 他轻声道:“悦儿姑娘。” 孟跃想了想,说:“申时,奴婢会来接殿下,殿下第一日念学,顺妃娘娘也会很担心。” 提到母妃,十六皇子想哭鼻子的冲动压回去一点,他瘪嘴道:“你要说话算话。” 孟跃点头。 众人见状松了口气,小全子保证道:“放心吧悦儿姑娘,小的会照顾好殿下。” 随后小全子跟着一步三回头的十六皇子进入上书房。 孟跃扭身回宫,看见不远处的枝丫动了动,不以为意。 十六皇子第一日上学,顺妃怎么可能不派人跟着。 她回到春和宫,主殿灯火通明,不知孙嬷嬷与顺妃汇报什么。 孟跃并未回自己房间,而是径直去偏殿书房,她借十六皇子启蒙之名,请求顺妃搜罗许多书籍,十六皇子年幼,看不了多少。基本是她看的。 纵使顺妃在一众妃位中不显,到底也是皇妃,搜罗的书籍不仅全,还伴有大儒注解,大大方便孟跃。 若孟跃没有进宫,在宫外想要搜罗这些书籍,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物力。 上书房内,陆大学士正在考校十六皇子,见十六皇子回的磕磕绊绊,微微蹙眉,但想起出身县府的顺妃,又觉情有可原。 “殿下在最后一排坐罢。” “好喔。”十六皇子像模像样一礼,乖乖坐在自己位置上,穆延跟在他身后。 陆大学士心有计量,才学不知,但瞧着是个知礼的。 这样的学生最省心,不出溜不闹腾,也最让人忽略。 其他皇子也收回自己的目光,无视十六皇子。除了十五皇子。 一个时辰的朗读结束,有一刻钟休息时间,其他皇子来十六皇子跟前表达一下兄长友好,就各自回到小团体。 十五皇子兴冲冲凑到十六皇子面前,直白道:“我以前没怎么见过你。” 十六皇子点点头,诚实道:“我也是。” 皇子幼时都被各宫娘娘养在自己宫里,唯恐早夭。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不熟悉,也是寻常。 两个人叽叽咕咕说着话,大部分时间是十五皇子说,十六皇子兴致缺缺,青涩的眉宇间染上愁绪。 他想母妃,想跃跃。 顺妃娘娘也很想十六皇子,茶饭不思,坐立难安。 孟跃,孟跃一心扎在书间,比十六皇子这个正儿八经去上书房念学的还认真。 一晃眼,日头从高空西移,孟跃合上书,将一切恢复原状,准时去接十六皇子,这一次孙嬷嬷也在。 “也不知殿下今日过得如何,有没有受欺负,他可是上书房年纪最小的皇子……”孙嬷嬷担心不已,一路碎碎念,孟跃偶尔附和两句,心里并不着急。 众人一行并未朝上书房去,而是演练场,皇子上午习文,午后习武。 孙嬷嬷一行人到时,其他皇子都散了,唯有十六皇子骑着一头母马,由仆人牵行。 十五皇子嚷嚷:“十六,那是不是你们宫里的人。” 现在场上只有他们两位皇子,不是他宫里的人,肯定就是十六皇子宫里的人了嘛,他可真聪明啊。 十六皇子一眼看见人群中的孟跃,眼睛一亮,催促仆人快些,急忙忙下马,孙嬷嬷忙道:“殿下慢些,慢些。” 十六皇子拉住孟跃的手,兴高采烈,“跃跃,我会骑马了。” 其实他还不会,他只会上马。 午后的日光晒的他小脸泛红,额头鼻间渗出汗,他眼也不眨的盯着孟跃。 孟跃:“殿下真厉害,第一天就会骑马了,真是天赋过人。” 十六皇子满意了,摆摆小手,一脸矜持:“不值一提,都是小事,本殿也没想到十五哥当初上马都费了数日功夫。” 超过一日,就算数日,十六皇子觉得他没说假话。 孟跃神情微妙,大半日功夫不见,连拉踩都无师自通了。 十五皇子走过来,笑呵呵道:“是啊是啊,十六很聪明。” 孟跃:……… 孟跃看向两位皇子的伴读,见二人神情各异,垂下眼。 十五皇子年七岁,只比十六皇子大一岁,他生的浓眉大眼,一身大红织金斗牛云缎的皇子服衬的他很有朝气活力。像头小牛犊的活力,孟跃默默补上一句。 十五皇子捧场,十六皇子很高兴,分别前给了他十五哥一个大大的笑脸。 扭头,十六皇子催促:“快些走,快些走。” 这个破地方,真不想多待,又晒又燥。 孟跃被十六皇子拽着跑,一会子就把其他人甩开了。 两人在树荫下乘凉,孟跃取出腰间的水壶,喂十六皇子小口喝,“今天累不累?” “累坏我了。”十六皇子软软靠在孟跃胳膊上,眉眼低垂:“跃跃,我好虚弱喔。” 他今日穿了一身缠枝莲织金妆缎的皇子服,腰束革带,乌发也用玉扣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鼻梁微挺。此刻粉嫩的小嘴一开一合,犹如一个精致的手办娃娃。 矜贵又脆弱。 孟跃不为所动,方才蹦蹦跳跳的是谁? 她从袖中取出油纸包,里面放着淡口的百合糕,十六皇子一块,她一块。 “有没有好一点。”孟跃问。 十六皇子想了想,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吝啬的拉开微小距离,“一点点吧。” 孟跃:“大学士考校殿下,殿下有没有答上来。” “一半一半吧。”十六皇子得意哼哼,他为自己蒙骗了大学士而感到骄傲。 “而且喔,我跟你说。”十六皇子拢手圈住孟跃耳朵,凑近低语:“念书太累了,我都喘不上气,我看其他哥哥们卖力,我等大学士背对我时,我只张嘴不出声的。” 孟跃啼笑皆非,没赞同也没否决。 十六皇子小嘴叭叭,又讲自己骑马,说马背磨红了他的腿,他明天可不可以请假。十六皇子说着说着,整个人如同枯萎的小树苗吸饱甘霖,迅速焕发生机。 孟跃不得不泼他冷水,提醒他:“如果殿下受伤,顺娘娘一定会请太医。” 上书房不见太医诊断不放人。简而言之,装病这招行不通。 十六皇子有些失望,但很快又转移注意力,他询问孟跃在春和宫做了什么。 “睹物思人。”孟跃脸不红心不跳的胡说八道:“我看着书就好像在同殿下一起念,就不会觉得跟殿下分开了。” 事实是那个事实,但表述不同,听在他人耳里就不同了。 十六皇子先是一愣,随后感动的眼泪汪汪,紧紧搂住孟跃的脖子,“跃跃,你跟我真是一条道的。” 那么晦涩难懂的书,跃跃为了想他,都愿意硬撑着看。 他松开孟跃的脖子,捧住孟跃的脸,由衷道:“跃跃,如果你是我的伴读就好了。” 孟跃拍拍十六皇子的手背,“你这话叫穆伴读听了,他会伤心的。” 刚说穆伴读,孙嬷嬷一行人就找了过来,十六皇子面皮薄,别开脸不好意思看穆延。 孟跃平静道:“殿下说今日念学太闷了才会跑开,辛苦大家了,这会儿我们回春和宫。” 十六皇子双手背后,只管点头,是的是的,跃跃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他跟跃跃天下第一好。 第8章 一夜秋风,忽然就冷了。 寅时五刻,春和宫掌了灯,传来窸窸窣窣之声,孟跃出屋往偏殿去,夜间未散的寒意裹着风打了她满头满脸,顿时就清醒了。 她快步行至床前,隔着绸帐唤:“殿下,殿下。” 须臾,帐后传来哼哼声,孟跃掀开帐子,照顾十六皇子穿衣盥洗。 小全子拨开左右雁灯的灯罩,殿内大亮。他笑盈盈上前:“殿下,吃些淡口糕点垫垫。” 十六皇子皱了皱小鼻子,握住孟跃的手,软声问:“没有羹汤吗?” 小全子为难,上书房管得严,殿下流食用多了就会出恭,恐令大学士不喜。 孟跃想了想:“距殿下上一次早膳用羹汤有一旬了罢。” 穆延看过来,小全子眼皮一抖。 十六皇子用力点头:“有有有。” 孟跃吩咐底下人端来肉羹和甜汤,十六皇子吃的津津有味,若非时间来不及,还要跟孟跃描述口感。 饭后小全子背上十六皇子快步向上书房,穆延眉头微蹙,十六皇子身边的人从上至下,对十六皇子宠溺太过了。 卯正前一盏茶,一行人抵达上书房,十六皇子拉着孟跃的手告别,又有好几个时辰看不见跃跃了。 孟跃盯着十六皇子的小肚子,问他有没有难受,方才吃饱喝足的十六皇子是被小全子背过来的,不知有没有挤压胃部,下次让小全子抱着十六皇子走好了。 十六皇子摇头,孟跃笑道:“殿下进去罢。” 十六皇子老气横秋的叹气,甩着小腿往里走。 穆延跟上,却被一道轻声叫住,少女垂首低眉,半个身子没在阴影里,“穆伴读见多识广,晓得山中猛兽也好,巨蟒也罢,进食后都会寻个洞穴歇着,悦儿没念过什么书,但想着万事万物都有共通性,更遑论殿下年岁还小,进食后不宜剧烈跑动。” 她抬起头笑了笑,上书房的灯火洒入她的眼底,琥珀生光,穆延错开眼,“悦儿姑娘的意思,穆某明白了。” 孟跃屈膝一礼,温声催促:“快到点了,穆伴读莫迟了。” 穆延点点头,他大步向上书房而去,临进门时,倏然回首,少女一身草青色宫人服,持灯静立,向他挥挥手。 穆延一头扎入门后。 孟跃独自回春和宫,六角宫灯在寒风中摇曳,映的石径两侧的花草影子张牙舞爪,犹似活物。 寻常宫人见了,必然加快脚步离去。 孟跃却享受这样的静谧,什么也不想,一步一步走回春和宫。 她甫一进屋,底下人送来食盒,绿装素裙,一个二等宫人,十八九的年纪,面对十岁的孟跃,一口一个“悦儿姑娘”唤着。 孟跃打发她出去,握着勺子舀起一个胖嘟嘟的馄饨,皮薄清透,显出里面粉红的虾仁,一口咬下去,虾仁的筋道鲜甜与紫菜的醇香相得益彰。 孟跃两口一个,将半碗汤咽下肚,浑身都暖和了,鼻间浸出一点密汗,她用手帕擦了擦。 等到天光大亮,她借整理之名,进入偏殿看书学习。未时五刻,备上茶点去演练场接十六皇子。 下午同十六皇子玩耍,了解十六皇子学习进度,同十六皇子讲一个睡前故事,一日便这般过去了。 次日重复以上,只是孟跃回来的半道被孙嬷嬷叫住,一并带去凤仪宫。 “娘娘的意思是,叫你多认认宫里贵人们的脸,省得之后冲撞了。” 十六皇子可以不认得各宫娘娘,但十六皇子的身边人必须认得,且熟记于心。 凤仪宫外,孟跃快步行至顺妃身后,左侧人与孟跃同着草青色宫服,是顺妃娘娘身边的大宫人挑银。 碍于规矩,不能言语。然而挑银瞪大的眼睛里仍然溢出明晃晃的惊讶。 难怪今日娘娘将描金留下,原来是给悦儿空位置。 挑银心里念着事,跟随顺妃向皇后行礼时,慢了半拍。 “顺妃妹妹性宽厚,本是好事,奈何底下人不通文礼,畏威不畏德,今日向皇后行礼都不走心,天长日久,顺妃妹妹仔细被人踩在脚下。” 殿内寂静,挑银冷汗直下,跪在地上砰砰磕头,连道“不敢”“求主子恕罪”。 顺妃向皇后告罪,又道:“娘娘明鉴,挑银只是笨拙了些,并非对娘娘无礼。” 淑贵妃已然落座,端起手边茶盏呷了一口,不疾不徐道:“是吗?顺妃妹妹真是活菩萨,什么都不挑。不像本宫,宫里人也好,物也罢,样样都得上乘。” 顺妃沉默。 皇后这才慢吞吞调和,顺妃落座,众人重心转移,孟跃这才看向淑贵妃,一身湖南底紫鸾鹊纹妆缎襕裙,外套宝相花纹大袖衫,乌发高髻,簪金别翠,凤眸流转间,盛比牡丹,难以想象出身书香世家的淑贵妃,会这般咄咄逼人,艳丽夺目。 但为什么? 之前孟跃跟着十六皇子一道请安,见过其他娘娘,那时淑贵妃虽高傲,但并未对哪位妃子发难。 顺妃娘娘平日谨言慎行,甚少出宫门,更遑论得罪谁,那问题只能出在十六皇子身上。 十六皇子与十五皇子交好。 她记得十五皇子的外祖父与舅舅是武将,自古文武不对付,莫非两家结了怨? 但不可否认,淑贵妃在敲打顺妃。满殿妃嫔看戏。 孟跃看着低头沉默的顺妃,她以为顺妃母子能偏安一隅,到底是小瞧了宫里的争端。 两刻钟后,妃嫔告退。 顺妃出了凤仪宫,听见身后传来唤声,“姐姐留步。” 孟跃瞧去,是一位清丽妇人,瞧着比顺妃年长,一身素裙,发间只别了两支玉簪。 她比顺妃早两年进宫,按年岁来说,该顺妃叫她一声姐姐才是。 但宫里重位份,再看年岁。 董嫔与顺妃边走边道:“今日之事,大家都明白姐姐是无妄之灾,皇后娘娘知道姐姐的委屈,只是要平衡各方势力,顾忌颇多。”董嫔欲言又止,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我都明白,娘娘有娘娘的难处。”顺妃微笑道:“我并未放在心上。” “姐姐真是宽宏大量。”董嫔跟着转移话题,不知不觉行至春和宫外,董嫔提出告辞。 顺妃哪里能应,董嫔好心开解她,总要允盏茶水。 董嫔是个善谈的,一来二去,两人拉近一点关系。临走前还道改日再来春和宫。 顺妃不以为意,这种客气话,宫里宫外都太多了。 顺妃打发了董嫔,整个人卸了力,有些疲惫。 挑银跪下告饶,顺妃罚她一月俸银揭过了。 孟跃默了默,识趣退下。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顺妃也不想宫人看见她这样子。 下午孟跃去接十六皇子,孙嬷嬷叮嘱她,不要将早上之事告知十六皇子。 “嬷嬷放心,我晓得。” 顺妃或许猜到淑贵妃发难的缘由,或许没猜到,她并没有让儿子疏远十五皇子。 七皇子为母妃奉上茶水,劝她:“母妃何必置气,您当十六是什么好苗子?隔三差五做不好课业,有时好好上着课,他举手要出恭。母妃没瞧见呢,大学士脸色铁青。” 淑贵妃诧异,“十六皇子隔三差五做不好课业,大学士不罚他?” 五岁的十七皇子趴在母妃膝头,仰首听哥哥与母妃谈话。 七皇子神情微妙。 淑贵妃半认真半玩笑问:“大学士还偏心他不成。” “那倒不是。”七皇子解释道:“大学士布置的课业囊括大字与背诵,十六写了大字,但背的磕磕绊绊。” 态度是端正的,能力跟不上。这就不好罚了。 三年一届的春闱也只出一位状元,难道其他读书人念书不认真? 淑贵妃沉默。 十七皇子捂着小嘴笑出声,“十六肯定很笨,大笨蛋。” 七皇子纠正他:“那是你十六哥,不得无礼。” 十七皇子撇撇嘴,他盯着母妃手上的戒子瞧,很感兴趣。 淑贵妃打圆场,“咱们宫里又没外人,不必太讲究。” 这茬略过,淑贵妃无视顺妃。 顺妃松了口气,一旬后的下午,董嫔又来了,顺妃愣了愣,才让她进来,董嫔看见院里蹴鞠的十六皇子,与他招呼,还送他老虎布偶。 十六皇子甜甜道谢,董嫔爱怜的摸摸他的脸。 董嫔保持十天半月来一次春和宫的频率,若说有什么异样,大约都是掐着十六皇子散学时辰来。 众人以为她喜爱十六皇子。 七八日后,孙嬷嬷与孟跃照常接十六皇子散学,半道孙嬷嬷却被春和宫的人叫回去。 孟跃若有所思。 她继续带着两名宫人接十六皇子,简单解释缘由,十六皇子摆摆手:“没关系,跃跃来就可以了。母妃也需要孙嬷嬷嘛。” 他们往回走,竟然遇上董嫔,十六皇子与董嫔已然熟悉,董嫔从宫人手里拿过藤球:“殿下现在要不要玩。” 十六皇子刚要应下,见孟跃鼓着脸瞪他。 坏了,跃跃因为我跟其他人玩而吃醋了。 “本殿头有点晕喔。”十六皇子装模作样的晃了一下小身子,小全子立刻扶住他,十六皇子虚弱道:“今日骑射太累,本殿体力不支,先回宫歇息了。” 董嫔面色一僵,她还想劝,然而十六皇子已经带人走远了。 董嫔暗恨。 十六皇子快接近春和宫时,看见他母妃带人来,双方一碰面,顺妃搂着儿子一通检查,见安然无恙才落下心。 “母妃不要担心,我在皇宫里怎么会有事呢。” 顺妃扯了扯唇角,想说什么又止住。 一行人踏进宫门,正看见一个小宫人受罚。孟跃发现,是那个把孙嬷嬷叫回春和宫的宫人。 第9章 青天白日,静寂的春和宫传来一阵尖叫。 孟跃寻声而去,大通铺外,一身淡蓝色宫人服的三等宫人跌坐在地,抖着手指向屋内。 孟跃大步进去,前几日受罚的小宫人昏死床上,裸露的皮肤红肿,嘴角渗血。孟跃伸手探了探小宫人的鼻息,颈部,心脏,全无生息,已然暴毙。 屋外传来脚步声,孙嬷嬷环视一圈,厉声道:“封锁春和宫,所有人不得外出。” 她现在只庆幸十六皇子去上书房念书,否则撞见这一幕怎么得了,恐怕好久都睡不下觉。 孙嬷嬷看向孟跃,“你……” 孟跃越过她,走向屋外的三等宫人,扶对方去屋外石阶坐着,安慰几句,这才道:“你跟小盏子是一个屋的。她这几日有没有咳血,腹痛腹泻?” 宫人想了想,迟疑的点点头,“小盏子说身上烧的厉害,求我们帮她找太医。” 若是平日里,她们冒险同大宫人探个口风也就罢了,可是小盏子刚犯了错,她们怕被牵连,就没敢开口,没想到小盏子就没了命。 孙嬷嬷听见二人谈话,想起悦儿说过她出身乡野,识五谷辨草药。 孙嬷嬷清咳一声,孟跃见状与孙嬷嬷去主殿,向顺妃汇报:“回娘娘,根据症状瞧,奴婢估摸小盏子是水仙中毒。” 顺妃同孙嬷嬷对视一眼:“水仙?” 这范围就大了,花房花卉来往确有记载,但若敌人有心,提前直走水仙种在宫里不知名角落,过段日子再用,谁又能查得出。 敌人有心算无心,线索中断,只能罢了。 孟跃抿了抿唇,抬眸望顺妃一眼,顺妃揉揉额头,“你有话就说。” “娘娘,十六皇子在上书房念学,回宫后温习,奴婢在十六皇子身边耳濡目染,也勉强学了点皮毛。”孟跃铺垫一番,然后才道出心中所想:“宫中处处讲究,哪怕一草一木都有说头,更遑论主子们了。从前只闻四妃,贵妃,国母。八妃皆是少有。然今上天命之人,子孙缘深,福泽万里,册封十二妃。奴婢井底之蛙,浅薄以为十二妃对应十二月,一年完整之意,想着这应是极限了。” 顺妃心里一咯噔,孟跃不提,她竟然在平静的日子忽略这茬。 圣上几近不惑,除非天降真爱为其破例,否则十二妃,二贵妃的现状几乎不会动了。 低位妃嫔想冒头,只能除掉上面的。 她当初卷入妃嫔相争,先小产后受屈,苍天眷顾才洗刷冤屈,得圣上垂怜,升至妃位。 再瞧董嫔意图拦截十六皇子蹴鞠,随后小产,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宫里生存,不是她想避就能避。 殿内肃然,孟跃眨了一下眼睛,神情忽而生动起来,“虽然宫里坏人多,但是奴婢跟了一个好主子,圣上是大福运之人,十六殿下是龙子,自然也是福气环绕,奴婢等人不知坏人险恶用心,但是十六殿下凭直觉就能避开。” 她忍不住弯了弯眸,嘴角飞翘:“奴婢能跟着十六殿下,跟着娘娘,真是奴婢的造化。” 人皆爱好话,更何况这种吉祥话,顺妃想起十六皇子说靠近董嫔就会心闷,半惊半喜,难道她的儿真有福气。 孙嬷嬷见状也跟着劝,“娘娘,您想想当初禁足时,您都认命了,只有十六皇子环绕膝头,伴您左右,谁知峰回路转呢。” 顺妃眼睛亮了亮,原本只信四五分,听了孙嬷嬷的话,顺妃当下信了八分。 她起身在屋里踱步,飘逸的裙摆翻飞,一扫此前抑郁。 半个时辰后,春和宫派人上报殿中省,宫里小丫头误食水仙身亡,将人葬了,殿中省重新添了人手伺候。 十六皇子回到春和宫,半点异样也无。 穆延察觉气氛不对,但十六皇子央着孟跃翻花绳,他顿时转移注意,开口相劝。 殿下身为皇子,怎能沉迷小女儿间的花样。 孟跃也道:“殿下不若先写大字。” 跃跃开口,就没有回圜余地了。十六皇子幽怨的看穆延一眼,都怪小古板。 穆延垂下眼。 孟跃为十六皇子磨墨,一边观察十六皇子写字,一边夸:“奴婢瞧着,殿下今日的字比前几日进步了。” 穆延动作微顿。 孟跃伸手指着原贴,又虚点十六皇子临摹的大字,从起行折收四个方面夸奖。夸的细致,夸在要点。 十六皇子心里美滋滋,面上端着:“是吗,才几日功夫,本殿就又进步了吗?” 小全子也跟过来瞧,仔细对比,发现悦儿姑娘真不是闭眼夸,“殿下好像是真的进步了一点点耶。” 十六皇子斜他一眼,会不会说话,什么叫“好像”“进步一点点”。他明明就进步很快嘛,跃跃从来不说假话哒! 十六皇子敛了笑容,绷着小脸,那小身子坐的别提多端正了,眼观鼻鼻观心,姿态足足的,很是唬人。 两刻钟后,十六皇子有些乏了,搁笔歇息,孟跃揭过宣纸吹了吹,“殿下如此刻苦,颇有澹斋先生的劲头。” 十六皇子得意,随后懵逼,“澹斋先生是谁?” “书圣王羲之啊。”孟跃与他讲书圣刻苦练字,末了在池塘洗墨笔,经年累月,将池塘都染黑了,传出“墨池”佳话。 十六皇子听完,虽然还想再玩一会会,但想到跃跃说他像书圣,那就再写一会儿吧。 旁观全程的穆延:够了。 第10章 日子一天天冷了,殿中省着人送来十六皇子的冬衣。 顺妃抚过皇子服上的金绣联珠菱花纹,矜贵又大气,她笑道:“珩儿穿上一定很好看。” 孙嬷嬷也道:“十六殿下承圣上与娘娘容姿气度,衬以华衣,真是金尊玉贵,非凡人也。” “嬷嬷可不兴当着珩儿跟前说,省得把他美坏了。”顺妃嗔道,令挑银将皇子服送去偏殿。 待挑银回来,顺妃询问:“悦儿在作甚?” “回娘娘,悦儿在整理殿下的书房。” 顺妃莞尔:“她倒是仔细。” 顺妃默了默,命挑银去殿中省跑一趟,预备给悦儿的冬服,在原有定数上再添两套。 挑银神情一顿,随后才退下。 这事一出,春和宫的宫人羡慕不已,新来的小宫人在廊下拐角处歇息,话说两句又绕到孟跃身上。 “听闻悦儿姑娘原来也只是三等宫人,得了十六殿下喜欢,现在在春和宫横着走。” “她才十岁,我都比她大三岁呢。” “我们什么时候能像悦儿姑娘一样就好了。” 身后传来咳声,挑银柳眉倒竖:“一群懒蹄子,愣着作甚,还不去干活。” 几名宫人四散而去。 “挑银姑娘好大的气性啊。”竹后,胡嬷嬷嗑着瓜子悠哉悠哉走来。 挑银蹙眉。 胡嬷嬷轻飘飘道:“挑银姑娘今岁二十有二了罢。” 宫女年二十五出宫,得主子宠的,怀揣金银过富裕日子,或继续留在宫里,如孙嬷嬷一般,体面悠闲。 挑银不想出宫,她当年是被家里人卖进宫的,等她出宫,她攒的金银肯定保不住。 挑银面色难看,不理会她,大步离开了。 胡嬷嬷“呸”出瓜子皮,扯出一个狞笑,惊飞树上鸟雀。 孟跃从窗前抬眸,一缕绒羽飘飘摇摇落入她手心,柔软极了,像某个臭屁小孩。 孟跃垂眸浅笑。 上书房念书的十六皇子皱了皱小鼻子,举起小手,“陆大学士,本殿有话说。” 陆大学士示意其他人继续,迈着四方步而来,声音压低:“十六殿下有何事?” 十六皇子起身,恭恭敬敬一揖:“大学士,方才本殿莫名恶寒,随即鼻中堵塞,头脑眩晕,疑是风寒,特禀大学士,想要歇息片刻。” 穆延不免担忧。 陆大学士迟疑,他观十六皇子面色,小脸白皙,嘴唇粉嫩,很漂亮的一个孩童,不见病色。 俩俩对望。 陆大学士:“……着人请太医给殿下瞧瞧。” 十六皇子叫上小全子去隔壁厢房歇着。 陆大学士梗了一下。 十五皇子眼里的羡慕都溢出来了,刚要效仿,接上陆大学士的锋利眼刀,又把念头压回去。 十五皇子心里苦。 厢房内,十六皇子躺在美人榻上,身披薄毯,张嘴叼住小全子喂来的甜羹,叹了口气。 小全子:“殿下,可是甜羹不合口味。” 十六皇子幽怨道:“如果是跃跃喂我就好了。” 哎,好想跃跃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同跃跃半日不见,如隔一个半秋。 小全子深恨自己为什么要多嘴一问,扎心了吧。 甜羹用完,十六皇子悠哉悠哉吃了两块糕点,还玩了一会儿手指,厢房内的炭盆熏的他小脸红通通。 太医一个照面,瞧出他身子好得很,小全子在旁边尴尬的擦了擦汗,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遂闭嘴。 十六皇子拉着太医的手摸自己的脸,“本殿感觉身上热热的,是不是风寒引起的。” 太医嘴角抽了抽,心说把炭盆撤了就不热了。 太医压下无语,开口道:“近日天寒,需得注意,下官给殿下开一个滋补方子。” 十六皇子点头:“本殿先歇会儿。”他闭上眼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小全子只好拿着太医开的滋补方子去给陆大学士回话。他都做好受斥责的准备了,然而陆大学士皱了皱眉,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小全子松了口气,避开穆伴读的眼神询问,回到厢房伺候。 十六皇子小小一个人陷在薄毯里,小脸白里透红,耷拉下的眼睫又长又黑,比玉娃娃还好看。 但是这么可心的殿下怎么会张口胡话啊qaq 小全子想要捂心哭一哭。 他不知道,撒谎这种事一旦开了口子,就再也止、不、住、了。 至于有没有某人的“言传身教”影响,就见仁见智了。 上至天子,下至宫人都严肃对待上书房时,某人不以为意。 以至于十六皇子发现课业完不成,也不是一定要挨手板子的,面子功夫做足就好了。 这种现代下属装模作样糊弄上司,上司睁只眼闭只眼的职场潜规则,某种程度上来说,也适配上书房。 午后,十六皇子给陆大学士告假,趴在小全子背上回春和宫。 顺妃听闻之后,担忧不已,十六皇子费了一刻钟哄走母妃,关上殿门,精神抖擞的从床上爬起来,“跃跃,跃跃快来。” 他得意洋洋同孟跃讲述上午的事,囊括自己的心得,小嘴叭叭的起劲。但眼珠子几乎没离开过孟跃的脸。 他在观察我的反应。孟跃心里好笑。 她伸手揉了揉十六皇子的脑袋,道:“殿下真聪明,知道什么最重要。” “念书也好,习武也罢,都需要一个好身体。殿下保重自己,爱惜自己,对顺妃娘娘也是一种孝。” 十六皇子:“啊?” 十六皇子心虚,上书房不允太多炭火,坐久了有些冷,上午十六皇子确实有一点点不舒服,但也确实怕冷偷懒了,怎么还是对母妃孝顺呢。 孟跃莞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1” 十六皇子挠挠小脸:“有点熟悉。” “殿下稍等。”孟跃去书房拿了两本书,一本《孝经》,一本陌生的《春秋繁露》。 十六皇子翻开孝经,书上果然跟跃跃说的一样,顿时眉开眼笑,觉得《孝经》这本书写的真好,他很有兴致的看了一遍,记了大概。 随后他又去看《春秋繁露》,好陌生,纸张也泛黄泛旧。 这是孟跃借顺妃之名,去藏书阁拿书时私带出来的一本,并未登记在册。回头还得悄悄还回去。 十六皇子翻开《春秋繁露》,观“三纲五常”四字。 “…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2”十六皇子拧着小细眉毛嘟囔,前几日陆大学士才讲过《韩非子忠孝》,十六皇子哇啦哇啦跟着念,但他潜意识中并不赞同。现在他不想听“纲常”二字。 十六皇子低头玩自己的手指,非暴力不合作。孟跃戳戳他的小脸,“殿下看一眼再说。” 一昧强调低位者的单向义务,违背人性。 卑贱如宫人,被压迫狠了也敢弑帝,尽管未成。 “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3”孟跃声音很低,但听在十六皇子耳中,犹如平地惊雷,振聋发聩。 他小小的身子不知哪来的力量,飞扑向孟跃,捂住孟跃的嘴,这…这是不好的,不能说出来,不能…… 但为什么不能。 跃跃说的话,分明是契合他心中所想。 孟跃眨了眨眼,十六皇子回神,他嘴唇开合几次才哑声道:“跃跃凑…凑到我耳边说,不要让人听到了。” 十六皇子感觉自己心跳的好快,扑通扑通。 两个人用气音说着悄悄话,从白日至暮色。 殿内响起叽咕叽咕的声音,孟跃合上书,“奴婢送殿下去主殿用晚膳,省得顺妃娘娘担心。” 十六皇子点点头,他捂着肚子说:“瘪瘪的了,不信跃跃摸一摸。” 孟跃俯身摸了一下,“嗯,确实瘪了,殿下今日念书真是太辛苦了。”幸好白日睡了一觉。 十六皇子被肯定辛苦,又高兴了,笑的像朵花儿。 偏殿殿门打开,小全子看见十六皇子出来,激动不已。 他都要怀疑自己了,以为他家殿下真的生病了,但他没看出来。 穆伴读关切问:“殿下如何了?” 十六皇子昂起小胸脯,矜持道:“本殿无碍,穆伴读一道用晚膳罢。” 穆延推辞不受。 十六皇子也没强求,饭后,他给孟跃带回两块点心,“好吃的,给跃跃。” 橙黄色的灯火映出他小脸上的疲色,十六皇子确实乏了,都没怎么描述点心口感。 孟跃照顾他盥洗歇下,次日夹杂《春秋繁露》同其他书籍一并送还藏书阁。 她知道十六皇子记下了内容,十六皇子不是不会背书,孟跃有时随口一句话,十六皇子都记着,记性好着呢。只是上书房意在培养太子的忠实拥护者,那么有些内容也不必往心里去。 取精华,去糟粕。 第11章 雪花初飘,落地无影。 小雪了。 孟跃前往主殿,屈膝一礼:“娘娘万福。” 顺妃正在修剪花树,她今日一身赤金四合如意连云纹袄儿,外套团寿纹雪褂子,下里着一条锦裤,罩葱黄缎两片裙,温柔娴静,见孟跃来了,免了孟跃的礼,“你过来瞧瞧。” 花房培育的红色芍药,开的正艳,与顺妃今日的赤金袄儿很相配,孟跃道:“很漂亮,娘娘的眼光极好。” 顺妃抚过柔嫩的花朵,“是啊,很漂亮,宫里的姐姐们也很喜欢。” 孟跃不语,芍药乃花中宰相,顺妃以花喻人,非是她一个宫人能言语的。 少顷,顺妃命人将花挪下,她在主位落座,“你平日都在偏殿,怎的过来了。” “回娘娘话,今日小雪,奴婢看书上记载南方习俗,这日除了吃铜锅子,还会吃糍粑。” 顺妃祖籍中州,虽无吃糍粑的习俗,但闻言也有些意动,“你着人安排。” 孟跃应是。 春和宫热闹起来,小厨房升起炊烟,出身北方的宫人们还好,南方出身的宫人激动不已。 “我好久没吃糍粑了,这次托悦儿姑娘的福。”两名小宫人兴冲冲走过,空气里洋溢着欢快气息。 晌午,孟跃端一盏糍粑送主殿,圆圆的糯团子裹一层香浓黄豆粉,淋上现熬的红糖,卖相颇佳。 顺妃执箸品尝,入口生津,现炒的黄豆磨成粉,香气霸道,但豆粉无可避免噎人,于是红糖的润甜和糍粑的软糯,恰到好处中和这一点,十分可口。 “不错。”顺妃道。 孟跃眼眸弯弯,“娘娘喜欢,是奴婢的荣幸。” 顿了顿,她面色赧然,“殿下与娘娘母子情深,娘娘喜欢的话,殿下应该也会喜欢。” 顺妃莞尔:“难为你这般贴心。” “娘娘和殿下待奴婢好,奴婢感激不尽,时时刻刻都想着殿下和娘娘。”孟跃一遍遍提及顺妃和十六皇子对她的好,听在顺妃耳中十分慰帖。 孟跃的知恩图报是对顺妃仁善的肯定。 顺妃喜笑颜开,高兴之余,赏了孟跃一桌铜锅子。 挑银和描金诧异,这等体面,仆人里素来仅孙嬷嬷一人,但孙嬷嬷是顺娘娘从母家带来的人,情分非同一般。 悦儿才来多久? 孟跃又是一通感谢,而后退出主殿,回自己屋。 主殿的两名二等宫人送来铜锅食材,离开之际,孟跃叫住她们:“这会子娘娘在用膳,挑银姐姐她们伺候着,没的旁事,两位姐姐不妨歇一歇,也不耽误事。” 俩宫人面面相觑。 铜锅子里咕嘟咕嘟冒泡,孟跃将片的薄薄的羊肉下锅:“女儿家易体寒,冬雪将来,两位姐姐用些肉汤暖暖身子,日子也好过些。” 对方迟疑的功夫,孟跃拉着两人的手落座,羊肉特有的膻味在屋内蔓延,两人咽了咽口水。 “那就多谢悦儿姑娘了。” “姐姐客气。” 一刻钟后,两人面色红润的离开。一名三等小宫人在孟跃屋外探头探脑,那是小盏子死后,殿中省新派过来的人,似是叫红蓼。 孟跃神色淡淡:“作甚?” 红蓼缩了缩脖子,有点怵孟跃,但屋里的香味勾得她馋虫直跳,忍不住咂吧嘴:“好香啊。” 她身上的淡蓝色宫人服有些大了,衬得她愈发瘦小,像一根细细的芦苇,寒风从袖口往里钻,她冻得哆嗦,还眼巴巴想着吃。 孟跃抿了抿唇,或是今日飘雪,风夹雪吹的她头昏,她脱口而出:“屋里还剩几块糍粑。” 红蓼湿漉漉的眼睛渴望的望着孟跃。 孟跃避开她的目光,转身回屋,红蓼立刻跟上,一进屋就猛吸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喟叹,仿佛这样她也吃到了肉。 好傻,孟跃有点嫌弃。 她将糍粑递给红蓼,对方千恩万谢的接过,仿佛吃着无上美味,一脸幸福。 孟跃微臊,她第一次拿残羹打发人,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完好的点心给红蓼。 “谢谢悦儿姑娘,你真好。”红蓼高兴道。 孟跃对她说:“下次不要在我屋外乱转。” 红蓼茫然,孟跃道:“我会去审问底下人,该你的不会少给你。” 然而负责分配用度的宫人大喊冤枉,“悦儿姑娘,天地良心,该给红蓼的一分没少,但那丫头就是馋虫成精,嘴巴犹如无底洞,再多吃的也喂不饱她。” “这样么…”孟跃点点头,“我晓得了,你下去罢。” 她今日提前一刻钟去接十六皇子散学,还有好几位皇子在,她没有压声,将红蓼的情况道来,十六皇子惊讶,“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孟跃:“是啊,真奇怪。” 小全子想说什么,被孟跃眼神制止了。十六皇子背着小手若有所思,少顷他以拳击掌,“我知道了,她肯定是病了,不然怎么会一直吃,还那么瘦弱。” 孟跃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这样,殿下真是太聪明了,奴婢都没有想到。” 穆延眼中闪过疑惑,他不认为悦儿姑娘没想到这个原因。 他看着一身草青色夹袄的宫人,面带焦急询问十六皇子:“殿下,那该怎么办?” 十六皇子想了想:“找太医,给红蓼看病。” 十六皇子说到做到,当下叫小全子去请太医。孙嬷嬷都来不及劝阻。 孟跃低笑道:“殿下真是条理清晰,指挥若定。” 穆延愣了一下,他以为悦儿姑娘会夸十六皇子心性仁善。 十五皇子光明正大旁听,高声夸赞十六弟心善。 其他皇子不以为意,区区一个宫人有疾,也要皇子费心,轻重不分,愚蠢。 十六皇子受用十五哥的夸赞,与十五哥挥别。 他们一行人回到春和宫,后脚太医就来了,顺妃知晓原委,啼笑皆非。 孙嬷嬷叹道:“殿下真是太善良了,一看就随了娘娘。” 顺妃敛笑,珩儿太良善,容易吃亏。 偏殿内,十六皇子观看太医给红蓼问诊,一会儿冒出一个问题,听得太医面皮抽抽,青筋直跳。 孟跃毫不怀疑,若眼前孩童不是皇子,太医肯定张口骂人了。 孟跃扯了扯十六皇子的衣摆,十六皇子眨眨眼,不再缠着太医,改缠孟跃了。 须臾,太医给红蓼开方子,十六皇子令小全子亲自去抓药。 一通忙活完,穆延终于找到空闲,劝十六皇子做课业。 “穆伴读,今日小雪诶…”十六皇子玩自己的手指,肉乎乎的小脸很委屈。 穆延无奈,“殿下,一年有二十四节气,这并不是稀罕日子。” 十六皇子噘嘴,背过身不理穆延。 穆延:……… 孟跃端着糍粑和羹汤进殿,“穆伴读,一年仅有二十四节气,要珍惜啊。” 十六皇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呲溜儿跑到孟跃身边,抓着孟跃的衣摆朝穆延昂了昂下巴。 穆延感觉眼睛疼,改劝孟跃不要太顺着十六皇子,惹得十六皇子凶凶瞪他。 “穆伴读,你竟然离间本殿和跃跃,你太坏了,罚你今日做双倍课业。” 穆延哽住,十六皇子您不想做课业的心思太明显了啊喂!! 孟跃压下上翘的嘴角,招呼十六皇子和穆延一道用点心。 十六皇子吃了一口,本就圆圆的眼睛睁的更大了,“好吃好吃,好香!” 十六皇子细细感受,而后模仿陆大学士讲学时摇头晃脑,点评道:“糍粑爽滑又兼具韧性,豆粉浓香,红糖细腻,一口下去,层次丰富,大善。” 穆延咀嚼的动作顿了顿,莫名觉得糍粑更好吃了一点是肿么回事?! 孟跃等十六皇子点评结束,将淡口的百合羹递给他。 十六皇子仰头,“跃跃,也给十五哥宫里送一份糍粑。” 孟跃迟疑:“只十五殿下一人有,其他殿下可要吃味了。” 十六皇子想了想,一挥小手,大气道:“那就给本殿的兄弟姊妹都送一份。” 孟跃又是一番恭维。 十六皇子美滋滋,还故作矜持:“一点小事罢了。” 孟跃出了偏殿,将此事告知顺妃,顺妃犹豫,“这数量可不少。”小厨房一时半会也做不出。 孟跃解释道:“娘娘,因着十六殿下与十五殿下关系好,奴婢想着十六殿下得了新玩意,肯定要与十五皇子分享,奴婢就自作主张多备了些。” 顺妃舒展眉目,“你是个周到的,这事你去办。” “是。” 也是巧了,承元帝今夜宿在童嫔宫里,春和宫着人送糍粑,童嫔和承元帝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须臾,洪德忠回话:“圣上,原是十六殿下今岁念了书,前几日在一本地方杂志瞧见南方过小雪习俗,十分好奇,令宫人弄了糍粑,他尝过觉得好,所以给兄弟姊妹的宫里都送了一份。”不是以宫妃位份高低送,而是以血缘关系送。 承元帝脑海里冒出一个虎服小子,乌发汗津津贴在脑门上,活力四射,他嗔怪道:“臭小子想着兄弟姊妹,怎么没给他父皇送一份。” 话虽如此,承元帝命人将糍粑送去十三公主殿中,“到底是十六一番好意。” 童嫔应是。 次日承元帝下朝后,洪德忠汇报,昨儿夜里春和宫着人往帝王寝宫送了糍粑,只是圣上不在,落了空。 承元帝闻言,眉眼舒展,“怎么会落空,如今天寒,一路送过来,哪有现做的好。” 洪德忠会意,傍晚天子摆驾春和宫。 各宫主子心思各异:“一碟糯米糍粑就将圣上哄了去,真是好手段,从前小瞧顺妃了。” 顺妃却是惊大于喜,她没想到圣上会来。 第12章 小雪之后,天愈发冷了,寒风兜头打来,如溺水般窒息。 孟跃斜打着油纸伞挡住寒风,伞柄处坠了一个镂空小滚灯,供身后人照明。 十六皇子趴在小全子背上,虎兽暖耳裹住他的小脑袋,身着月白中衣,又杏黄缎缂丝夹袄,下着大红棉裤,外套一条锦裤,脚上则穿了两双袜子,踩着羊皮小靴,末了,外披一件狐青裘,整个人圆滚滚,像一只小企鹅。 小全子背着他,仿佛背了一个旺旺的小火炉,都舍不得放下了。他忍不住问:“殿下,您还冷吗?” “不冷。”十六皇子随口道,他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小滚灯瞧,不论怎么晃动,中间的灯火不动,真好玩。 “跃跃,改明儿让工匠雕一个老虎形态的滚灯。” 孟跃应好。他们说话的功夫,就到了上书房,正好碰见十五皇子。 对方睡眼惺忪的向十六皇子打招呼,十六皇子笑盈盈应好,与孟跃挥了挥手,他同十五皇子进入上书房。 孙嬷嬷忍不住夸赞:“咱们殿下真勤勉刻苦。其他皇子睡意朦胧,咱们殿下已经精神抖擞念书了。” 孟跃嘴唇动了动,选择沉默。 前些日子滚灯没弄出来,小屁孩儿从春和宫睡到上书房,来回唤好几次才揉着眼睛进去。 待日头慢吞吞升起,顺妃才从凤仪宫回来,惯常将左右打发出去。 挑银看见红蓼给偏殿送炭火,她叫住人:“给我吧,我顺便与悦儿说些事。” 红蓼不疑有他,将炭火交给挑银。 殿门打开,孟跃微微惊讶,但很快又露出一个得体笑容:“挑银姐姐怎的来了?可是娘娘有吩咐?” 挑银向角落里炭盆而去,她背对孟跃,握着铁钳,一块一块往炭盆里添炭火,猩红的火焰跃动,微微扭曲了空间,连声音也不真切,“娘娘没有吩咐,但我想给你说点私事。” 午后,天上纷纷扬扬飘着雪花,下了一天一夜,一脚下去竟有四五寸深,十六皇子玩心大起,在院里堆雪人,与穆伴读打雪球。 入夜,人就不大好了。 顺妃派人请太医,勉强过了一宿,谁料次日十六皇子晕倒在上书房,呼吸急促,小脸通红,把一旁的十五皇子和穆延吓了个好歹,十五皇子搂着他十六弟嚎啕大哭。 几位大学士和其他皇子赶紧将十六皇子抬去厢房,一道请太医,一道向天子汇报此事。 好端端念着书呢,突然就倒下了,若十六皇子有个万一,他们也难辞其咎。 众目睽睽之下,太医为十六皇子把脉,出了一脑门汗。 十五皇子急了:“李太医,十六弟怎的了,你快说啊。他身子一向很好,昨儿还活蹦乱跳。” 十一皇子不动声色退至他兄长身后,气音传话,八皇子偏头警告他。 六皇子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孩童,十六还那么小,就卷进这些是非中。他俊朗的面容上闪过愤怒和一丝厌恶。 其他皇子默不作声,但目光落在李太医身上。 李太医收回手,沉声道:“十六殿下此番病急,一时半会瞧不出端倪,还得再观望……”他声音愈来愈弱。 适时,春和宫来人接走十六皇子。 十五皇子书也不念了,红着眼跟上,其他皇子见状也跟了上去,好不好的总要拿个态度出来,否则父皇那里不好交代。 几位大学士心情沉重,只盼十六皇子能安然度过此劫。 傍晚,天子摆驾春和宫,以皇后为首的后妃齐齐行礼,“臣妾嫔妾恭迎圣上。” 承元帝摆了摆手,询问顺妃:“珩儿如何了?” 顺妃垂首哽咽:“太医说是染了风寒,要好生养着。” 承元帝眉头微蹙,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径直往偏殿去,衾被内,玉雪可爱的孩子双颊通红,呼气泛急,漆黑的眼睫搭下,将那双灵气逼人的眸子悉数遮掩。 承元帝欲上前。 “圣上。”一道怯怯的声音唤他,“殿下方才喂了药,太医说殿下需要静养。” 承元帝寻声看去,十岁出头的丫头,却着大宫人服。好一会儿,他才想起十六身边是有这么一个宫人。 “你好好照顾主子。” “是。” 随着承元帝离去,一干后妃皇子也离开春和宫,方才还挤挤攘攘的宫院瞬时空落落。 暮色四合,十一皇子回到宫迅速挥退宫人,他低声与母妃兄长道:“是谁下的手?” 这也太急太蠢了。 十六那个废物,也值得下毒? 梅妃以帕掩唇,神色淡淡,“左右与我们无甚关系。”提醒小儿子不要搅合进去,惹一身骚。 十一皇子还欲再说,梅妃睨他一眼,十一皇子止了声。 八皇子拍拍他的肩,“先观望罢。” 一连数日,十六皇子的位置都空着,春和宫着人递了消息,道十六皇子病情反复,不敢大意,特此告假,还望大学士谅解。 陆大学士静默良久,吐露一声叹息。 世人都道皇城是神仙洞府,金碧辉煌,焉知其中藏污纳垢。 因着十六皇子患疾,皇后暂免了顺妃的晨昏定省。 此刻,顺妃喂十六皇子喝甜羹,念及儿子所受之苦,泪盈于睫,将要开口时对上儿子白皙的小脸,水红的小嘴,到嘴边的心疼之语,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十六皇子无所察觉,舔了舔唇,还有点馋,“母妃,我还想再来一碗翡翠白玉羹。” 顺妃愣住。 孟跃上前扶起顺妃,“娘娘,病中之人虚弱,殿下年幼,太医建议食补大于治疗。” 顺妃信以为然。孟跃哄她离开,殿内只剩她和十六皇子两人。 小屁孩眯眼歪头笑,“跃跃~” 孟跃佯装严肃,没绷住笑出声,她上前揉揉十六皇子的小脑袋,“殿下再忍耐两日。” 十六皇子握住孟跃揉他脑袋的手,一路下滑,将下巴搁在孟跃手心,美滋滋道:“不忍耐喔,我每天睡得饱饱的,不用做课业,好幸福哒。”顿了顿,他拧起小眉毛:“但是母妃太担心我,她都憔悴了。” 孟跃顺势捏住他肉乎乎双颊,按出两个小酒窝,十六皇子这几日好吃好睡养着,似乎圆呼了一点儿,不太像病人。 “殿下下地走动走动。” 傍晚,偏殿门打开,孟跃忧虑匆匆出来。 胡嬷嬷瞄了一眼,扯出一个冷笑。而后趁夜离去。 她一路小心,期间绕了好几个圈,用孟跃的话说,反侦查意识极强,不愧是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人精。 胡嬷嬷在一处半旧□□下蹲身寻摸,心中念着数,果然手下松动,将半块砖拿开,取出里面的瓷瓶。 她刚要摸黑把砖头复原,天光大亮,激的她闭眼。随后她意识到什么,惊恐睁眼,入目一张因怒而涨的通红的美人面。 完了。 戌时三刻,凤仪宫灯火通明。殿内密密麻麻跪了一群人。 淑贵妃看着斜下方双目喷火的顺妃,又瞥一眼殿中跪着的董嫔,挑了挑眉,收回目光前,若有似无的看了一眼上方。 “冬日天寒,皇后娘娘派人大晚上将臣妾等人唤来,不知有何事。” 皇后揉了揉眉心,疲惫不堪:“董嫔,你自己说。” 怎么说?人赃并获,顺妃逮住她的心腹,辩无可辩。 胡嬷嬷已经吓懵了,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 倏地,她看向顺妃身后的挑银。 “娘娘,是挑银做的,不是我。” “娘娘明鉴。”胡嬷嬷膝行至顺妃脚边,咬死挑银不松口。 顺妃怒极,一脚踹去:“你这刁奴,还敢攀咬!” 淑贵妃抚过指间的翡翠戒子,幽幽道:“本宫说过顺妃妹妹御下不严,纵得奴仆犯上,迟早受反噬。” 顺妃不与淑贵妃争辩,她向皇后一礼,“娘娘母仪天下,统管后宫,赏罚分明,臣妾全凭娘娘做主。” 淑贵妃身子一顿,眸中闪过一抹厉色。 皇后看向董嫔,一脸痛惜:“后宫姐妹,焉能下此毒手,董嫔你糊涂啊。” 董嫔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两分。 皇后摇摇头,转向胡嬷嬷时,神情冷凝:“胡嬷嬷谋害皇子,杖毙。” “圣上驾到——” 胡嬷嬷被迅速堵嘴,拖了下去,省得叨扰天子。 承元帝在主位落座,一直沉默的董嫔泪湿满面,一面哭诉多年委屈,一面悼念自己的孩子。 “圣上您知道吗?太医说是个男孩,聪明可爱,圣上一定会喜欢他,嫔妾也会好好待他,日子美满又幸福,可是都被十……” 两道清脆的巴掌声炸响殿内,顺妃恨之欲狂:“你没了孩子,就害本宫的孩子,你这个毒妇!” 顺妃又是两巴掌甩去,打的董嫔晕头转向,孟跃赶在其他人阻拦顺妃之前,率先扶住顺妃。 承元帝面沉如水:“董嫔谋害皇子,赐毒酒,其府内家眷,男丁戍边,女眷为婢。” 随着天子金口玉言,此事终止。 但春和宫的夜,还很长。 主殿内室,挑银将最后隐瞒的事情道出,十六皇子从头到尾都知晓全情,操纵此事。 顺妃虽然隐隐有预料,但闻言一阵眩晕,许久才听见自己飘忽的声音:“当真是珩儿的主意?” 她眼睛死死盯着挑银身侧温顺跪着的孟跃,她直觉跟孟跃有关。 “回娘娘,确实是殿下的主意。”孟跃叩拜道:“十六殿下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顺妃狐疑,孟跃继续道:“殿下说他年幼,倘若中途露馅,就辩称说躲懒,不想上学。” 第13章 阴沉沉的天空终于放了晴,白云舒卷,静谧祥和。 赵才人一身半旧的粉紫底花鸟纹缂丝夹袄,外套一件毛领的白色雪褂子,下着棉裤罩淡蓝绫裙,踩着一双羊毛毡宫鞋,笑盈盈向院中玩耍的十六皇子而来。 “殿下,你看。”赵才人晃了晃手里的老虎布偶,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十六皇子顿时弃了藤球,巴巴的看着小老虎。 赵才人将老虎布偶给他,十六皇子喜不自禁,一会儿摸摸老虎头,一会儿又摸摸老虎的尾巴,张嘴嗷呜嗷呜叫。 赵才人温柔的盯着他瞧,见十六皇子并未瘦削,心下才稍歇。 她爱怜的捋了捋十六皇子脸侧的碎发,“殿下喜欢的话,改明儿我再给你做一身虎兽服。” 十六皇子抬头,白嫩嫩的小脸有些纠结,“这很繁琐的。” 赵才人又不是绣娘,哪里好这么麻烦她。 赵才人伸手点在十六皇子的眉间,抚平他纹路,“冬日天寒,我也不怎么走动,整日待在配殿里,有事情做反而好打发时间。” 十六皇子挠挠小脸,“那、那行罢。” 他退后两步,像模像样的行了一礼,赵才人避开不受,“殿下太客气了。” 她瞧着十六皇子,越看越喜欢。 这孩子聪明漂亮,知文识礼,多么乖巧讨喜啊,董嫔怎么下得了手。 赵才人心中怜惜,陪十六皇子一道玩藤球。 午时,孙嬷嬷将赵才人一并请去主殿用饭,赵才人略略客气就应了。 饭桌上,十六皇子握着筷子,大口吃饭,孟跃为他布菜,几筷荤菜之后,总会跟着青瓜菘菜,十六皇子鼓了鼓小嘴,偷瞄孟跃一眼,见孟跃神情平静,他认命张嘴,吃下青瓜,随便嚼嚼就咽下肚了。 赵才人将惊讶压下。 午后十六皇子回偏殿,孟跃跟在他身后离去。 赵才人看二人背影,半真半假道:“姐姐,嫔妾观悦儿年岁不大,但伺候十六殿下还算稳重。” 顺妃莞尔:“是个得体的。” 赵才人心下有数了,计量着以后对悦儿客气些。 偏殿内,十六皇子嚷嚷着要给孟跃变戏法,可他手法太糟糕,烂的没眼看。 “殿下初学,便有这模样,也……”孟跃闭了闭眼,昧良心道:“也很不错了。” 十六皇子笑了,“是吗,那我回头再练练。”他把方帕里的点心往前递了递,“跃跃,这个是大耐糕,你尝尝。” 乌红李掏空焯水,将核桃花生捶碎拌上蜂蜜,填入其中蒸制。 孟跃尝了一口,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十六皇子明了,跃跃不爱吃大耐糕,下次不给她拿了。 适时,一名二等宫人在殿外唤:“殿下,悦儿姑娘的午饭送来了。” 十六皇子眼珠子滴溜溜转,孟跃前脚刚回自己屋,打开食盒,后脚十六皇子蹑手蹑脚跟来了,他推开一点儿门缝,一个闪身钻进去。 孟跃嘴角抽抽。 她视若无睹,将饭菜摆好,两荤两素配白米饭。 孟跃吃饭,忽然一块鱼肉夹她碗里,孟跃抬头,十六皇子歪头笑:“我给跃跃布菜。” 孟跃:就……也行吧。 不过…… “殿下不要把鱼肉放米饭上。” “为什么?” “鱼肉有刺,混进米饭里会卡着我。” 十六皇子赶紧把鱼肉夹出来,放另一个空碗里,小小的一个人,一手捧碗,一手握筷,肃着小脸将鱼刺拨出来,认真的像在干一件大事。 孟跃眼中闪过一抹笑意,继续吃饭,一盏茶后,十六皇子将装鱼肉的碗递给她,“跃跃吃,没有刺了,不会卡着你。” 他好仔细的,光洁的额头都渗了细汗。 孟跃很感动,但看到碗里散烂的鱼肉,只想拒绝。 “殿下,鱼肉冷了,我晚上加热吃。” 十六皇子急了:“现在让小厨房加热嘛。”他剔鱼刺好辛苦的,跃跃不能立刻吃到他的成果,他真的会伤心! 眼看十六皇子抱碗往外跑,孟跃身体快于脑子拦住他,夺过碗筷,两口将鱼肉吃了,夸赞道:“非常好吃,多亏了殿下才让奴婢饱口福。” 声音里莫得感情,只有技巧。 十六皇子愣了愣,眉开眼笑。 孟跃松口气。 十六皇子眼睛亮亮,握着孟跃的手晃悠,“跃跃,晚上我还给你理鱼刺。” 孟跃发现她那口气松早了。 幸好黄昏时候承元帝驾临春和宫,十六皇子转移了注意力。 孟跃进殿奉茶,不经意看一眼楠木软榻上说笑的天家父子,自从董嫔下毒事败后,圣上来春和宫的次数明显增多。 往日两三月都未必见着人,如今这个月已经来第三次了。 父子俩不知说了什么,十六皇子从榻上下来,趴在承元帝膝头,承元帝下意识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小孩儿仰着小脸看他,眼睛明亮如星,承元帝没忍住,又摸了摸儿子的小脸。 他心中喜爱十六皇子,嘴上却道:“朕瞧你养的也差不多了,该回上书房念书了。” 十六皇子心头一咯噔,慢慢低下头玩手指,闷闷道:“父皇,儿臣还没有好透。” 他抚着自己心口,吭哧吭哧喘气,整个小身子都靠在承元帝小腿上,“父皇,我好虚弱了,还不能念书。” 承元帝:……… 洪德忠讶异,仿佛第一次认识十六皇子。 顺妃硬着头皮给儿子帮腔,殿内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孟跃凭着泄出的只言片语,猜了个大概。 明年开春之前,十六皇子估摸都不会去上书房。 承元帝面上强硬,但若真的不应,撂下话就是,哪会跟十六皇子分说。 孟跃心中思索,一个风头穿过殿门打来,激了她一个哆嗦。 她还未反应,一件半旧斗篷披在她肩头,寒冷退去大半,孟跃抬头,挑银朝她眨眨眼:“你本就不是主殿伺候的,回屋歇去,这里有我和描金呢。” 孟跃:“可是十六殿下……” “放心罢,我会护送十六殿下回偏殿,与他解释。”她俏皮道:“悦儿妹妹信姐姐一次。” 孟跃莞尔,“那就麻烦挑银姐姐了。” 她紧了紧斗篷回自己屋,发现炭火将屋子烘得暖暖的,孟跃略一思索便明了,低头笑了笑,将斗篷挂在架上,洗漱后歇下。 一夜安眠。 第14章 腊月里,洪德忠又带人往春和宫送了东西,说是寻常过冬衣物,至于其他妃嫔信与否,不得而知。 偏殿内,十六皇子坐在地毯上,身周散了一堆金虎,大的有狸猫大小,小点的也有婴孩拳头大,十六皇子摸摸这个,抱抱那个,爱不释手。 孟跃端着甜羹进来,十六皇子立刻抱着狸猫大小的金虎哒哒哒跑来,“跃跃看。” 孟跃看一眼,然后道:“很威风,很衬殿下。” 十六皇子高兴的摇头晃脑,捧着金虎吧唧一口,乖乖在绣墩坐下,抄起勺子舀一勺甜羹,细细品味:“口感细腻,有南瓜的清香,还有鸡蛋的爽滑。” 孟跃习惯性附和,下一刻,一勺甜羹喂她嘴边,十六皇子眼含期望:“殿里没其他人,跃跃吃。” 穆伴读没有十六皇子的稳心态,他照常去上书房念书,小全子跟着他。 二等宫人除了洒扫时候,也几乎不入殿。 孟跃沉默。 方才十六皇子用这勺子吃了一口甜羹…… “奴婢才用过点心,太撑了,一口都吃不下。” 十六皇子狐疑,他伸出小手摸了摸孟跃的肚子,惊的孟跃眼皮子直跳,立刻吐气,果然肚子鼓起来。 十六皇子不死心的戳了两下,猝不及防之下,孟跃差点破功,好悬忍住了。 “好吧。”十六皇子小手一转,一勺甜羹喂自己嘴里,还拿小眼神睨孟跃,“好遗憾喔跃跃,这个甜羹真的很好吃,你都没有尝到一口。” 孟跃一点都不遗憾。 “改明儿罢。”孟跃道。这话稍微安抚了一点十六皇子的心,舞着勺子大吃特吃,吃东西这么香的皇子,宫里还挺少见。 一连串规矩礼仪下来,每道菜吃几口都有数。 孟跃并没有管地毯上的金虎,她径直去书房,从博古架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书籍,木叶书签卡着之前学的内容。 “跃跃。”十六皇子吃完甜羹,找了来。 孟跃从书中抬头,对十六皇子道:“殿下撑不撑?可以坐一会儿,或慢慢走动。” 十六皇子想了想,在书案前落座,双手托腮,仰望孟跃:“今天讲什么故事?” 孟跃:“田忌赛马。” 孟跃提了一下主要人物,引导十六皇子回忆同时代其他人,有了大概的背景印象,孟跃才开始讲述。 十六皇子听的津津有味,他身量不足,坐在宽椅上,脚未碰地,忍不住在空中晃悠。 孟跃收回目光,并未纠正他,规矩是规矩,但也不能抹杀孩童天性。 这个故事并不长,孟跃讲完之后,十六皇子很给面子的鼓掌:“跃跃讲的真好。” 孟跃眉眼舒展,忍不住揉了揉十六皇子的脑袋,他真的是个好学生,各种意义上。 “殿下有没有其他见解?” 十六皇子:“昂?” 孟跃提醒他:“齐威王是君,田忌是臣。” 十六皇子眨眨眼,“臣不能赢君吗?” 孟跃不置可否,讲述赛马之后,田忌受猜忌,投奔他国,直到旧土换新君,才得以归乡。 十六皇子皱了皱小鼻子,由衷道:“这个齐威王好小器。”他撇嘴,以示自己非常不赞同,而后对孟跃道:“如果跃跃用计谋赢了我,我只会夸赞跃跃好聪明好聪明的。” 孟跃啼笑皆非,小屁孩又在无意识搞拉踩。 孟跃小小吹捧他一番,话锋一转,“虽是如此,但齐威王确实是一位不错的国君。” 孟跃蹲身从书柜里拿出一本《韩非子》,喻老一篇,有鸟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十六皇子张圆了小嘴,揉揉眼睛,又揉揉眼睛,一鸣惊人的典故还真是齐威王。 在他对齐威王产生负面印象后,忽然发现对方“金光灿灿”,前后反差,令十六皇子对齐威王这个人产生了兴趣,他翻着书,一页一页认真看,偶尔有不懂的,就问孟跃。 殿外飘飘摇摇落了雪,孟跃将窗户收拢些,又添数盏烛火,殿内光亮大盛。 午后,二等宫人送来炭火和茶点,孟跃接过。 她唤十六皇子歇歇,两人对弈、画画,祸祸花房送来的腊梅,十六皇子掰下一串梅花簪在耳边,孟跃同他讲状元簪花的风光。 十六皇子感觉好快乐,跃跃什么都懂,懂书本,也好懂他。 不会在他簪花时,劝他不要闹腾。而是跟他说簪花风俗。 十六皇子听的认真,殿外传来动静,穆伴读和小全子回来了。 大半日没见小全子,十六皇子还是有点点想他。 小全子也好想十六皇子。两人凑在一起叽里呱啦,一起蹴鞠,殿内都欢快起来。 穆延笑着摇摇头,回自己屋做课业。 十六皇子撒了欢,出了一身汗,孟跃给他擦汗时,迟疑:“等会儿叫水给殿下沐浴,再去主殿用晚膳?” 十六皇子嫌麻烦,呲溜就跑去主殿了。小全子立刻跟上。 然而夜里孟跃屋门被急促拍响,小全子语带哭腔:“悦儿姑娘快醒醒,殿下发热了。” 孟跃立刻穿好衣裳进偏殿,衾被内十六皇子双目紧闭,小脸通红。 顺妃匆匆而来,西配殿也掌了灯,赵才人仅着中衣,裹着半旧狐裘就来了。她询问细节,有些责怪宫人照顾不仔细。 小全子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孟跃拍拍他肩,以作安慰。 很快李太医来了,他为十六皇子诊脉,神情一会儿凝重,一会儿舒展,将殿内众人一颗心吊的七上八下。 对嘛对嘛,这才对嘛,这才是发热的脉象嘛。李太医找回自信。 “娘娘不必担心,十六殿下只是寻常发热,下官这就开方子。” 李太医神情笃定,安抚一干人的心,顺妃摸了摸儿子的小脸,百般爱怜。 一碗药灌下去,十六皇子发了汗,不再呓语,陷入深眠。 孙嬷嬷适时劝说她和赵才人回去歇着。 孟跃守在床沿,这么闹了一场,她半点睡意也无,她看着烛火下孩童安然的睡颜,眸光明灭。 小全子要守着,孟跃摇头拒了。 “你明儿还要同穆伴读去上书房,去歇着罢。” 小全子欲言又止,孟跃道:“殿下晓得你的心,赵才人的话,你莫往心里去。” 小全子亦步亦趋退下。 红烛层层削减,孟跃依着床头迷迷糊糊睡下,忽闻异声,那声音很低很短促,但在寂静的殿内却十分明显。 孟跃睁开眼,双眸清明,环视四下,最后目光落在十六皇子身上。 他已经退了热,只是不知梦见什么,瘪着小嘴委屈的哼哼。那模样太可怜,以至于孟跃回过神后,才发现她将十六皇子揽入怀中。 熟悉的草木清香传来,睡梦中的十六皇子舒展了小眉毛,两只小手蜷缩着放在胸前,安然熟睡。 孟跃维持侧坐床头,十六皇子趴她怀里入睡的姿势,腰间泛起酸意,她忍不住想,这种诡异的姿势,违反人体工学,十六皇子怎么睡得着?! 她试探着把十六皇子放下,还没松手,小屁孩儿又哼哼唧唧。 孟跃有一瞬间怀疑十六皇子是不是也在演她。 但随后推翻这个猜测,若十六皇子真有这般出神入化的演技,那她认栽。 后来孟跃实在扛不住,抱着十六皇子起身走动,小屁孩儿也没醒。 孟跃压下去的怀疑又冒出头。 到最后她也不知道怎么把十六皇子放回床上。 她是被一阵痒意弄醒的,入目一张狡黠生动的小脸,十六皇子缩回手,仿佛刚刚摸孟跃脸的人不是他。 “跃跃,你醒了,你饿不饿。” 孟跃才发现她坐靠床头睡下了,手搭着十六皇子的背,因为睡姿奇诡,此刻腰背怒刷存在感。 她皱了皱眉,起身发现主殿方向隐隐有光,果然殿外传来脚步声。 顺妃与十六皇子说了会儿话,见儿子当真好转,才安心去凤仪宫请安。 十六皇子用过早饭,喝了药又睡了。孟跃挑人看顾十六皇子,她回屋缓缓。 一觉至午时。 十六皇子已经醒了,在主殿与顺妃用午膳。 孟跃匆匆赶去,挑银在殿外拦住她:“娘娘知道你守了殿下一夜,且放心回偏殿。” 须臾,描金提着食盒而来,对孟跃笑道:“娘娘赏的。” 描金还要回主殿伺候,孟跃匆匆捡了一碟可口糕点包着,塞描金手里。 描金揶揄道:“沾悦儿妹妹的光了。” 屋门关上,孟跃吃着午饭。她还不知昨儿夜里春和宫请太医,一夜过去,后宫大半妃子都知晓了,皇后彻底免了顺妃上元节前的请安。 不少妃嫔羡慕,但随后想着这好事儿是怎么来的,又歇了心思。 养了两日,十六皇子大好,又生龙活虎。他捡起练字,写好之后吹干给孟跃看,孟跃夸道:“虽然断了两日,但笔力没有后退。” 十六皇子矜持点头,又正色道:“跃跃,如果没有万全把握,不要轻易在明面挑战规则,是不是。” 孟跃微微一怔,知晓十六皇子在说田忌赛马的事,她莞尔:“是。” 田忌赛马,赢了一时,输了君心,焉知非祸。 十六皇子低下头去,又继续练字了。孟跃看书,忽地童声入耳。 “跃跃身上香香的,像春天御花园的草地,像开花的树,还像清晨的水雾拂过我的脸…” 孟跃顿住。 “我知道是跃跃抱着我。”他有点得意,为自己发现了这个秘密,再次强调:“我知道。” 笔下一转,一首咏梅已成。 他吹干墨迹,放置一旁,继续书写。 刚才的小插曲仿佛没有存在过。 第15章 “十六弟!” 一大早十五皇子来了,上书房终于放年假,十五皇子兴冲冲跑来找可心的弟弟玩。 孟跃在殿门外坐着,看两个小少年玩耍。忽地,十五皇子一个抓握,把十六皇子撩倒了。 他惊的缩回手,下一刻同其他人把十六皇子扶起来。 “对不住对不住十六弟,哥哥不是故意的,我…哎呀,都怪我这手。”他气恼挥手,恨不得给自己的手来一下。 孟跃扶起十六皇子,检查后无事,开口打趣道:“十五殿下只比十六殿下大一岁,可真矫健。” 十六皇子皱了皱小鼻子,拉着孟跃的手,“跃跃,我多多吃饭,我也同十五哥一样。” 孟跃无奈,现在重点是这个吗? “会的会的。”孟跃安慰,招呼两位皇子进偏殿去榻上歇歇,用些茶点。 十五皇子还在道歉,十六皇子摆了摆小手,学陆大学士的口吻道:“十五哥太见外了,你我兄弟,这点小磕碰不值一提。” 十五皇子挠了挠小脸,由衷道:“弟,你说话咋跟大学士一样。” “我是大学士的学生,说话像他再寻常不过。”十六皇子将自己近日最喜欢的狮头酥给十五皇子。 两个人好的不行。 孟跃退出去,与挑银话明情况,省得顺妃娘娘担心。 孟跃忆及院中十五皇子单方面压制十六皇子的情形。翻年十六皇子七岁,可以适当炼体了。 还有她自己…… 孟跃伸手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算白皙的掌心有几个细茧,是过去做农活时磨出来的。 她话少,与兄弟姊妹也不亲近,一些杂活都丢在她身上。繁琐的农活也不是毫无益处,她的四肢很有力,能轻易抱动一个六岁的孩子。 可是还不够。 冬日的阳光明媚温暖,落在身上很舒服,孟跃垂下眼,享受此时光景。 十五皇子一直待到傍晚才离去,明儿是家宴,后宫众人聚一聚。 但太后在大慈悲寺礼佛,派人早早递了消息,今岁不回宫。 无怪乎太后不归,先帝在时,后宫清幽,帝后恩爱。先帝去后,后宫挤满了莺莺燕燕,太后打着修行的幌子离宫,求个清静罢了。 家宴在太和殿内举行,满殿辉煌,珠光璀璨,在一众贵人间,孟跃的目光落在帝王左下的少年。 这是孟跃第二次见到太子,上次十六皇子“中毒”,太子匆匆现身,他裹在人群中,孟跃只瞧了个侧脸。 如今明光照亮太子的脸,尽管眉宇间还带一丝稚气,但也是剑眉星目,君子端方,兼之三岁能诵,七岁谈百家,与孟跃想象中的储君形象差不离。 如果他能上位,应会善待兄弟。 她看的久了些,太子似有所感,下意识追寻而来,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十六皇子挥手笑,“太子哥哥好。” 太子一愣,随即弯眸:“十六,你身子可好些了?” 十六皇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太子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承元帝幽幽接茬:“他想说他还没好全,要养养。但凡这心思放学业上,也不至于背不出一篇文章。” “他”指的是谁,不必多问。 太子附和:“十六年幼受此苦难,确实该静养。” 承元帝冷哼一声,啜饮一口酒,继续欣赏歌舞,一旁的皇后面色微僵。 太子落座,忆及方才对话,父皇语中嗔怪,对十六透着亲昵。 什么时候的事? 是因为十六中毒? 父皇惯常惜弱,当年顺嫔被构陷,蒙受冤屈,父皇才将顺嫔擢升为妃。 清亮的酒水倒映华光,十一皇子起身恭贺,妙语连珠,引得天子展颜。 承元帝看向梅妃,“小十一愈发机灵了。” 梅妃盈盈回望承元帝一眼,低眉浅笑,面若芙蓉,“那孩子调皮,平日里可让臣妾头疼。” “母妃…”十一皇子嗔道。 承元帝朗笑:“小子调皮些好,看着就精神。” 梅妃含嗔带情的瞥了承元帝一眼,“圣上如此,十一往后愈发有底气了。” 俩人眉眼传情,视在场诸人若无物,皇后连淡笑都维持不住,冷冷盯着梅妃。 孟跃飞快看了一眼淑贵妃,艳若牡丹,两颊飞霞,不知是酒气熏的还是气的。 十七皇子仗着年纪小,撒娇卖乖,四皇子开口帮腔,承元帝问起四皇子的政事。 四皇子与行五的太子同岁,年十六,已经入朝当差。 这俩人当真是冤家,从前在上书房,太子素有才名,四皇子不遑多让。四皇子的外祖是大儒,他年少七步成诗,一举成名。如今入朝,俩人也难分伯仲。 这俩皇子打擂台,将上面的二皇子和三皇子衬的黯淡无光。 而大皇子早些年去了。其龙凤胎妹妹前几年嫁人,母妃贤妃在宫中默默度日。 当初孟跃考虑过是否去贤妃宫中谋差,不过眨眼又作罢了。 还是十六皇子好,殿内明争暗斗都乱成一锅粥了,十六皇子舞着勺子,趁热将百合粥干掉,还要再来一碗。 凑巧他今日穿了一身草青色夹袄,小脸微圆,嫩的像枝头刚刚绽放的绿芽,浑身散发生机。 明光烈烈,宴会终了,诸妃嫔尽数告退。 顺妃面上难掩疲惫,妃嫔们打机锋,虽未殃及她,但也心累。 十六皇子拉住顺妃的手,同她说话,孩童的天真稚语犹如暖流淌过心间,顺妃温柔道:“天黑路滑,珩儿慢些。” 十六皇子点点头,看一眼身侧静默的孟跃,忽然松开顺妃,抢了小全子手里的宫灯,哒哒哒往前跑,明快雀跃:“母妃,我给您掌灯。” 他半个小身子都没入昏暗里,顺妃急道:“珩儿,莫闹。” 孟跃大步追上去,十六皇子眼珠子一转,撒丫往前跑,宫灯在奔跑中晃晃悠悠,犹如狂风暴雨中的孤舟。 顺妃急道:“快去追十六殿下!” 十六皇子身量小而灵活,还弃了灯,四下黑暗,一个错眼,十六皇子就不见了。 孟跃心如擂鼓,跳跃着要冲出她的嗓子,十六皇子平日里活泼乖巧,冷不丁熊一回,孟跃才发现她也够气的。 “殿下,殿下别玩了。” “十六殿下——”小全子他们快要急哭了,摇晃的宫灯将草木映的诡谲冰冷,仿佛里面藏着蛇虫巨兽,骇人得紧。 尽管理智告诉他们,这个时节蛇冬眠了。 孟跃厉声道:“所有人噤声。” 她气势太足,又在主子跟前得脸,众人下意识照做,东北方向来不及掩藏,窣窣作响。 孟跃几步上前,将爬到树上的熊孩子拎下来,十六皇子蜷缩成一团,犹如被咬住命运后颈的小猫崽。 顺妃赶来,看见儿子又急又气,“大晚上瞎跑什么,知不知道母妃担心。” 十六皇子乖乖认错,被母妃数落回春和宫,另加三百字检讨。 十六皇子恹恹应声,回了偏殿。 孟跃照顾他盥洗时,衣摆被扯了扯,“跃跃,你不要生气。” 小全子偷瞄一眼,心道悦儿姑娘这回也被殿下吓坏了。虽不敢生十六皇子的气,但不是不会。 一抬头,孟跃行来,“水有些冷了,劳烦小全子公公添些热水。” 小全子立刻应了,退出偏殿。 孟跃这会子冷静下来了,察觉异常,十六皇子一直都很贴心,念过孝经之后,更知道爱惜自己,省得顺妃担忧。 孟跃在十六皇子跟前蹲身,视线略低于他,是处于弱势的视角,她轻声道:“我没有生气,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殿下因何躲猫猫。” 十六皇子眼神飘忽,左手捏右手,支支吾吾,“就…突然想玩……嗯,是这样的?!” 他全身绷得紧,眼睛直勾勾盯着孟跃。一旦孟跃不相信,他立刻接其他谎话。 “好罢。”孟跃接受这个由头。十六皇子松口气之余,又有些不得劲。 孟跃退出偏殿,躺在床上并未入睡,而是一遍遍复盘今晚种种。 家宴之前十六皇子都无异样,那问题应是在家宴之上。 十六皇子目前没威胁,家宴上也无人针对他。孟跃一个宫人更不必提。 她辗转难眠,月光透过绫窗朦朦胧胧洒进来,孟跃毫无头绪,半坐起身叹了口气。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太子端方,六皇子爽朗,十五皇子没心没肺,十六皇子… 孟跃心头一跳,福尔摩斯曾说: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不管多难以置信,那都是事实。1 次日,孟跃在午后寻着空挡,对上十六皇子别扭心虚的小脸,开口就是:“奴婢鲜少见宫里贵人,冷不丁瞧见储君,难免好奇,并非奴婢生了异心。” 一番话出口,十六皇子一张小脸变来变去,随即慌慌张张捂脸,一会儿又捂心口,这样就不会被人探知心事了。 孟跃:……… “奴婢告退。”她要走,却走不动,身上挂了一个人形树袋熊,十六皇子眼泪汪汪,含带哭腔:“跃跃不要生气,我知道太子哥哥比我好,我怕你喜欢太子哥哥,不跟我天下第一好了。” 大晚上躲迷藏,也只是想吸引孟跃的注意力。 孟跃能怎么办,小孩子对玩具都有很强的占有欲,更别说好朋友。虽然外界看来,穆伴读才是十六皇子的玩伴。 孟跃耐心哄十六皇子,两人推心置腹,解除误会,十六皇子又是阳光活泼的十六殿下了。 第16章 年节里,孟跃禀告顺妃后,备下年礼跑了一趟殿中省,先时负责孟跃的教养嬷嬷见她来,很是意外。 宫里每年都会进一批新人,教养嬷嬷也不知经手多少小宫人,少有人回头来寻她的。 天上簌簌下着小雪,杨嬷嬷掀帘子招呼她进屋,在临窗的炕上坐下说话。 几步间,她将孟跃从头打量到脚,乌黑发髻间簪珠花,戴金簪,耳坠翡翠,一身草青色的宫人服明晃晃亮眼。 十岁出头的小宫人奉上热茶点心,忍不住盯着孟跃瞧,茶水都洒了。 实因二人年岁相当,她还在伺候杨嬷嬷,孟跃已经是一等大宫人了。 嬷嬷不悦:“还不退下,往日教的规矩都忘了。” 小宫人忙不迭退出屋。 屋内没外人,教养嬷嬷看向孟跃,感慨道:“老妪在宫中三十载,如孟姑娘这般厉害的,实在是头回见。” 孟跃低眉:“杨嬷嬷谬赞了。” 杨嬷嬷呷了一口热茶,咂了一声,不知是咂茶,还是咂摸眼前人。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黄皮小丫头,干瘦没二两肉,不过年余,就有这造化。 此时,她再仔细盯着孟跃的面上瞧,肤色白了,眉眼也比之前分明些,眉若远山,眸若星子,透着稚嫩的英气。 杨嬷嬷是北人,生的膀大腰圆,忒中意英挺俊俏的模样,看着就舒坦,于是说话间对孟跃多了两分亲近。 两人闲话家常,近午时了,孟跃提出告辞。 她走后,小宫人忍不住问杨嬷嬷:“悦儿姑娘来咱们处作甚。” 初来乍到的宫人学规矩都不好受,遇见心恶的,少不得被磋磨,因此好多宫人一辈子都不想踏足此地。 悦儿姑娘真奇怪。 杨嬷嬷眉毛一竖:“你瞎打听什么,今日第几次犯错了,晚上不准吃饭。” 小宫人眼泪汪汪应是。 孟跃也不止去殿中省,花房针线局也走了一趟。她这番动作瞒不过人。 淑贵妃嗤笑:“眼皮子浅的,连宫里些个奴才都得巴巴笼络。” 十七皇子放下书,“母妃,您是在说顺妃吗?” 淑贵妃不置可否,纤纤玉手翻阅书籍。十七皇子书也不看了,凑到淑贵妃身旁:“母妃,顺妃是什么样的人?” 淑贵妃想了想,冷哂:“小官之女,粗鄙不堪。” 七皇子无奈:“母妃,顺娘娘到底是十二妃之一,看在父皇的面上……” “本宫已经够容忍她们了。”淑贵妃啪地合上书,嗤道:“想让本宫瞧得上,也做点上台面的事。” 十七皇子附和:“就是就是。” 七皇子张了张嘴,在淑贵妃凌厉的目光下噤声。 殿外的雪愈发大了。 司天监上下观天象,算吉日。 开春太子大婚,恢宏盛大。十六皇子重回上书房,十七皇子入上书房念书这等小事,也就不值一提了。 孟跃跟随十六皇子有幸一观,太子妃是位明眸皓齿的大美人,与太子十分相配。 顺妃回到春和宫也念叨了两回,夸太子妃生的俊,瞧着就喜欢。 十六皇子咽下口中糕点,笑盈盈道:“皇嫂美貌,母妃也好看,像仙子娘娘,温柔可亲。” 顺妃乐不可支,搂着十六皇子心肝肉叫道。 母子俩话了一会子,十六皇子回偏殿练字。顺妃留下孟跃,询问十六皇子夜里可睡的安稳,身子如何云云。 孟跃一一道来,琐碎得很,但她知道顺妃爱听。 顺妃认真听着,忽而道:“珩儿年岁小,习武之事不急,莫逼他。” 孟跃口中应下,扭头与十六皇子夸赞十五皇子身手矫健,六皇子更是英武不凡,盼望自己能得他二人指点。 十六皇子小嘴噘老高,晚饭都少吃了半碗,隔日演练场上,咬咬牙,将平日一刻钟的习武足足延长一倍时间,累的吭哧吭哧,小脸通红。 武师傅眉头舒展,少见的夸赞十六皇子,十六皇子面上矜持,孟跃来接他时,十六皇子故作疑惑:哎呀,不知道为什么武师傅夸他了,他明明也只是照常训练。 穆延与他相处近一年,略摸着他的性子,忍笑帮腔道:“殿下今日十分刻苦,比往日多练一倍时间。” 孟跃顺势夸赞,十五皇子凑过来,“十六弟,咱俩要不要切磋一回。” “不了不了。”十六皇子擦擦头上的细汗,道自己乏了,拉着孟跃的手麻溜撤了。 孟跃忍俊不禁,不经意道:“十六皇子可与其他皇子切磋过?” 十六皇子摇头。 同年纪比他大的皇子与他切磋,就是欺负他。同年纪比他小的皇子切磋,十六皇子输了丢人,赢了也丢人,怎么想都不划算。 孟跃没有戳破他,回到春和宫,待十六皇子做完今日课业,孟跃借口向十六皇子学习,拉着人一起习武。 十六皇子兴致勃勃,一个时辰下来,在榻上摊饼,今天累坏他了。 小全子扶他去沐浴,孟跃从抽屉里拿了药油,等十六皇子洗的香喷喷回来,孟跃给他四肢上药油按揉。 十六皇子嗷地叫开了。 孟跃道:“殿下很疼?” 十六皇子涨红一张小脸,最后选择实话实说,“很奇怪,酸酸的,痛痛的,但又不是很痛。” 孟跃戳他脑门儿,“今晚不擦药油,明儿殿下才难受。” 十六皇子捂着脑门嘿嘿笑,下一刻又嗷嗷叫,惊得描金在殿外打转。 孟跃提醒他,十六皇子赶紧捂嘴。 两刻钟后,孟跃退出偏殿,十六皇子已经睡熟了。一夜好眠,十六皇子又是活蹦乱跳好少年。 习武之事开了头,孟跃隔三差五督促着,十六皇子也坚持下来了。 然而下旬时,孟跃去接十六皇子散学,发现十六皇子闷闷不乐,问他也不说,回到春和宫把自己的衣裳都翻出来,在铜镜前比划。 帘后的孟跃有所猜测,她找到穆延:“是不是有人贬低十六皇子服饰?” 穆延脱口而出:“殿下同悦儿姑娘说了?” 孟跃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后道:“殿下没说。” 穆延呆住,反应过来他被孟跃诈了,然而眼前没有孟跃身影。 她回到内室,铜镜里的小孩垂头丧气,一只手拿起他脚边的衣裳,“奴婢觉得这件小团花纹样的袍子很衬殿下。” 十六皇子瞥了一眼,闷闷道:“那是去岁的样式了。” 孟跃:“所以殿下想要时下流行的花样,不管适不适合殿下?” 十六皇子不吭声,低头左手捏右手。 孟跃拉着十六皇子盘腿坐下,给他讲了一个寻宝人的故事。 故事很简单,寻宝人历经千辛万苦,进入藏宝洞,每看见一样宝贝都会捡起再丢弃,想着还有更好的,最后却一无所获。 十六皇子已经七岁了,不像六岁那样好糊弄,他嘟囔:“跃跃说过,人要勇于尝试。” “是啊。但尝试之前要先思考。”孟跃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装着十六皇子喜欢的狮头酥,递给十六皇子,她自己也捻了一个,“真好吃。” 十六皇子虽然情绪不高,也吃了一口,轻轻应着。 孟跃话锋一转:“但赵才人不喜欢狮头酥,所以狮头酥不好吃吗?” 十六皇子愣住,他挠挠脸,“我…我觉得狮头酥很好吃。” 孟跃冲他眨眨眼,笑道:“我也觉得小团花纹样的袍子很好看。” 内室安静无声,铜镜映出小少年纠结的小脸,欲言又止:“不止十七弟一个人这么说。” 八皇兄,十一皇兄也说他的服饰老气。 孟跃将手上最后一口点心吃完,腾出双手捏捏十六皇子的小脸,“一个人蛐蛐殿下,是那个人的问题。几个人蛐蛐殿下…” 十六皇子睫毛颤了颤,攥紧了手上半块狮头酥,簌簌掉渣。 孟跃哼哼:“一定是有人拉帮结派,坏得很。” 一句话如神来之手,为十六皇子剥云开雾,见青天。 对噢,皇兄们说他不好,肯定是背后组团了。 十六皇子脑子转过弯,那叫一个委屈,拉着孟跃的手库库倒苦水。 自从十七弟来了,上书房的气氛就不对头了,十七弟啥都要跟他争。 父皇曾赐他砚台毛笔,十七弟几次开口借用,偏生借了不用也不还,十六皇子憋屈得很。 孟跃想了想,问:“十七皇子是不是还说过殿下小器之类的话,问你借个物件儿,天天催着还。” 十六皇子身子一顿,圆圆的眼睛睁的更圆。 孟跃揉揉十六皇子的小脑袋,心道小绿茶遇上无赖也没辙。 不过十七皇子到底不是真混子无赖,这番做派恐怕是一步一步打压十六皇子。 先时借物件儿不还,倒打一耙。随后又联合其他皇子蛐蛐十六皇子的服饰。 那是在说衣裳?那是在说顺妃母子手中拮据,内涵母子俩势力单薄。 偏这招其他人行不通,十七皇子年岁小,还真行得通。 孟跃向十六皇子挑明十七皇子用意,她一个转念,心里有了对策,她俯身凑到十六皇子耳边。 次日十六皇子去上书房,特意穿了一身墨绿色的皇子服,果然休息时间,十七皇子凑过来,对十六皇子一番贬低。 十六皇子睨他一眼,叹道:“十七弟,你是皇子,心思要用在正道上,念书习文才是要紧,整日钻研衣裳佩饰作甚,宫里有的是绣娘。” 十六皇子小嘴叭叭,道理一套一套的,把十七皇子都砸懵了。 这话当天传遍宫里,连承元帝都听闻了,将淑贵妃一通斥责,罚十七皇子誊抄《论语》,闹了好大个没脸。 第17章 骄阳似火,烁玉流金。 演练场上传来高低起伏的喝声,武师傅挑了挑眉,骑射师傅笑问:“怎么了?” “十六皇子最近很是刻苦。” 宫中之事,武师傅也有耳闻,十六皇子年幼受罪,武师傅心中怜惜,对他并不十分严厉。平日里对十六皇子的躲懒,他也睁只眼闭只眼。 没想到十六皇子一朝改了性。 武师傅虽不知缘由,但乐见其成。一刻钟后,武师傅上前指点十六皇子出招动作。 孟跃在一侧旁听。 待武师傅离开,十六皇子借口休息,饮水时悄声道:“跃跃,你有没有什么不懂的,等会儿我再问问武师傅。” 孟跃摇头,她给十六皇子擦了擦头上的汗,低声夸他。 十六皇子高兴晃着自己的脚。 “十六弟。”地面传来轻微的颤动,十六皇子和孟跃闻声抬头,一阵劲风扑面而来。 十五皇子勒停高头大马,威风凛凛道:“别坐着了,走,骑马去。” 十六皇子瞥了一眼马背比他个子还高的大马,有点打怵,“我还乏着,再歇歇。” 十五皇子道:“那我再跑一圈。” 大马驮着他,一阵风跑远了。 十六皇子捏着方帕,学孟跃给他擦汗那般,按了按额角。 他环视四下,见其他皇子各自练着,没关注他,他才吐露心声,怕怕道:“那么高的马,摔下来可不得了。” 孟跃顿了顿,其实她很想骑。 学再多的骑马理论,都抵不过一场实操。 她以前学过,但那是娱乐,况且经年日久,换了时空,孟跃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骑。 她思绪飞散,面上不动声色:“殿下说得是。” 然而申正,其他皇子陆陆续续离开了,十六皇子磨磨蹭蹭不走。 穆延疑惑:“殿下,可还有什么事?” “我想再练练骑马。”十六皇子。 孟跃惊疑不定的望向他,小少年有些赧然:“其他皇兄在,我不好意思。” 穆延啼笑皆非,跑去与骑射师傅分说,没一会子,骑射师傅牵着一匹温顺母马,大步流星走来。 若非眼前小少年是皇子,骑射师傅少不得要揶揄两句。 “殿下放心,这马能上就能骑,半天就会了。” 十六皇子拉着孟跃的手靠近大马,踩着马镫略生疏的上马,而后把脚从马镫退出,偏头对孟跃道:“本殿一个人害怕,你也上来。” 孟跃这下不再怀疑,畏惧高头大马的十六皇子到点儿不走,提出加练,是因为她。 孟跃眼睫颤了一下,一时不知惊叹十六皇子的细微心思,还是有感小少年待她的好,不经意对上骑射师傅温和的眼。 骑射师傅会错意,以为孟跃迟迟不动是碍于己身身份低微,他宽慰道:“无妨,且上马。” 孟跃点点头,爱惜的摸了摸马背,踩着脚蹬翻身上马,一气呵成。 骑射师傅笑了:“小公公从前练过?” 其他人也看向孟跃,孟跃道:“回大人话,奴入宫前骑过骡子。” 骑射师傅了然:“这倒是一通百通。”他又提点几句,孟跃一一记下。 而后孟跃环住十六皇子,手握缰绳,脚夹马腹,母马慢吞吞跑起来,燥热的风拂过面颊,激起阵阵热意,几个呼吸的功夫,身上又浸出汗。 乌发汗津津贴在脸侧,汗水将孟跃的面妆冲刷大半,她暗暗叫遭,这会子在马背上也不能补妆。 十六皇子接过缰绳,让孟跃低头在他身侧躲一躲。 奈何两人之间差了四岁,十六皇子的个子不能将孟跃完全遮掩。 他一边想法子,一边安抚孟跃:“骑射师傅人很好的,若他认出你,我…我就求求他不要说出去。” 孟跃猝不及防被逗的笑出声,缓了缓才道:“哪里要殿下去求人。待会儿我们这般…”声音匿在风中。 俩人驾马跑了大几个来回,最后一圈十六皇子将孟跃放在演练场东边,而后独自驾马驱向西边的骑射师傅等人。 “殿下,那位小公公怎的了?” 十六皇子朝骑射师傅张开双手,理直气壮让人抱下马,面不改色道:“有点事情叫她去办。” 骑射师傅会意,不再多问。 十六皇子装模作样又训练了一会子,甩着满脑门的汗水,急吼吼回春和宫。 盛夏时节,满园芬芳,奈何骄阳灿灿,来往者也无心欣赏。 孟跃一路疾行,远远的瞧见一抹绚丽色彩,定睛一瞧,竟是淑贵妃。 孟跃来不及猜测贵妃娘娘怎会在此,一个闪身没入竹林。 她只盼着对方快些走,然而怕什么来什么,也不知哪个倒霉的小妃子撞上淑贵妃,受了一通训斥,在花园石路罚跪。 且不提日光酷热,那御花园小径是鹅卵石铺就,凹凸不平,跪上一个时辰,两三日之内怕是不能好好行走了。 孟跃听着小妃子的啜泣声,冷不丁想起太子妃的母家,听说也是书香世家。 从前皇后与淑贵妃还扯了一张和气假面,如今几要撕毁。 俩俩相斗,殃及无辜。 一个时辰后,小妃子被宫婢搀扶着,一瘸一拐离去,孟跃才从竹林后走出,忽然目光一凝,飞脚踹起石子击向西面儿树间。 “好利落的身手。”一道修长身影从绿林掩映间跃出。 一身锦绣长袍,雅致风流。 孟跃微惊,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六殿下,不知殿下在此,奴婢冒犯,恳请六殿下恕罪。” 六皇子笑道:“不知者无罪。” 日头西斜,天边晚霞烈烈,万物都蒙了一层温柔的金光,六皇子踏步而来,霞光勾勒他的眉眼,剑眉星目,英武不凡,他见眼前小太监有些眼熟,盯着孟跃的脸细瞧:“原来是你啊。” 孟跃抿了抿唇,不语。 六皇子收回打量的目光,笑道:“你每日都来接十六下学,本殿记得,你好像叫悦儿。” “回殿下,是奴婢。” 六皇子挑眉:“怎的作太监装扮?” 孟跃含糊推脱:“是主子的意思。”她低下头,含胸缩背,毫无气度可言。 六皇子舒展的眉目渐渐蹙起:“本殿又非洪水猛兽,你这般畏怯作甚?你方才那股锐利劲儿呢。” 孟跃张了张嘴,再次呐呐无言。 六皇子眼中闪过一抹可惜,他还以为遇到一个有趣的人,不过是一瞬间的惊艳罢了。 他不再多问,持扇离去。 孟跃松了口气,她目前没有换主子的想法,能不引起对方兴趣就是好的。 这一耽搁,孟跃回春和宫是迟了。她刚露面,听见红蓼的高声:“悦儿姑娘回来了,找到悦儿姑娘了!” 孟跃刚要应,一道残影犹如火包弹冲进她怀里,十六皇子抬起头,眼眶红红:“跃跃去哪儿了,我好担心你。” 孟跃拍了拍他的小背安抚,拉着十六皇子的手去主殿,待顺妃挥退宫人,孟跃隐了六皇子一事,将她撞见淑贵妃惩罚小妃子的事说了。 十六皇子顿时握紧孟跃的手,紧张道:“是那位很嚣张的娘娘。” 孟跃知道他有些怵淑贵妃,忙道:“奴婢躲得快,淑贵妃娘娘没瞧见奴婢。” 顺妃也不免庆幸,她叹道:“你避开是对的,否则落那位手里,本宫也难保你。 第18章 太阳拨开云雾,烈炎炎的光泼洒万物,空气里都泛起层层热浪,如水波涟漪。 孟跃从袖中取出一个半旧荷包,交给对面人:“天这么热,管事姑姑喝杯茶润润嗓子。” 管事姑姑握着荷包,暗暗感受一下重量,弯了眉:“悦儿姑娘聪慧伶俐,我一见可亲,盼着悦儿姑娘往后常往来。” 孟跃笑应,又话了几句才离去。 管事姑姑看着她背影,哼了哼,将荷包揣入袖中。 春和宫的这位,打听的都不是什么紧要事,出手又大方,管事姑姑负责凤仪宫洒扫区域,乐得透露些口风。 然而孟跃穿过花林,一个拐角向湖园而去,宫中活水引自西北的筒子河,各水系漫布皇宫,悉数向南汇成暗河没入宫外护城河。 宫内之人想要避开层层守卫出宫,可从这条水路走。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水系繁杂,暗河之底汹涌,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 眼下天下太平,没的乱臣贼子攻进皇宫。顺妃也不是傻的,估摸不会有杀身之祸。这般看来,孟跃倒是杞人忧天,多虑了。 但居安思危,万事多寻条后路总没错。 孟跃从不把希望寄托他人之上。 她脚程快,一边张望一边记下地形,快近午时了,她只好收手,转而回春和宫。 挑银见她回来,引她入主殿,四个角落置着冰盆,清凉之气迎来,驱散她身上热意。 顺妃苦夏,没甚胃口,浅浅用了些吃食,着一身素色齐胸裙,外披青色薄衫,依在贵妃榻上。 孟跃刚要行礼,顺妃免了她的礼,“你也乏了,坐下说话。” 挑银搬来绣墩,孟跃落座后顾不得擦汗,立刻道:“回娘娘,奴婢上午从不同人口中打听,说辞大差不差。昨儿晌午大公主进宫,绕过生母贤妃娘娘,直接去凤仪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之后凤仪宫遣人,先后请了两位贵妃娘娘。” 这也是为什么昨儿下午,孟跃会在花园撞见淑贵妃。那时淑贵妃应是才从凤仪宫出来。 这么热的天儿为着不是自己的事,在烈日下走动,无怪乎淑贵妃气性大。 至于六皇子…… 孟跃猜测,应该与六皇子的母妃,惠贵妃娘娘有关。 她开口却是,“娘娘,大公主此举,奴婢总觉着怪怪的。再是讲礼数,也不会连探望生母这点空档的功夫都没有。” 顺妃肃了脸色,她隐隐有些猜测,但不好与孟跃说,瞥见孟跃脸侧汗珠滚滚落,有些心软:“你这孩子顶着烈日跑半天,快擦擦。”随后命孙嬷嬷去妆奁的抽屉里取了一把金瓜子给孟跃,又赐了孟跃一桌午饭。 总不好叫底下人打听消息,还要底下人倒贴。 孟跃又是一番谢恩。 她回屋后,将金瓜子放入红木匣中,后脚屋外传来唤声,小厨房给她送饭了,并一个冰盆。 孟跃接过冰盆,放在圆月桌一侧的红木香几上,顺妃赏赐,她不好随意置在角落。 有了冰盆,屋里热意缓缓降低,孟跃打开食盒,四荤两素一汤,另两道点心,十分丰盛。 她想了想,每道菜夹取一部分,余下的散与手底宫人。 “谢谢悦儿姑娘。”她们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喜。 几人很快分食,红蓼只抢到了一块马蹄糕,呆呆的站在人群外。 自从太医给她开了方子服药后,红蓼无底洞的进食症,好了大半。如今她面上也有气色了,只是较同龄人还是略瘦。 孟跃寻了借口留下红蓼,把其他宫人打发走,而后对红蓼道:“坐下一起吃。” 红蓼怯怯,但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桌上饭食。 孟跃不理会她,自顾自取用一半,约七分饱。而后孟跃绕过屏风回床上午休,等会儿她还要去演练场接十六皇子下学。 红蓼伸着脖子,偷偷瞥了一眼阖目的少女,心落回肚子里,拿起筷子快速进食,塞的双颊鼓鼓,犹如一只小仓鼠。 末了,红蓼蹑手蹑脚收拾碗碟,装入食盒,悄悄退出屋。屋外的日光刺的她闭了眼,热浪裹携她,皮肉都生出焦灼的疼,可是嘴角飞翘,怎么也压不下。 悦儿姑娘真好,如果悦儿姑娘是她姐姐就好了。 但随后红蓼又否了这个想法,她在家里不讨喜,没人喜欢她,她的姐姐…姐姐也不喜欢她。 她希望悦儿姑娘能喜欢她,一点点就好。 红蓼将食盒退回小厨房,回到大通铺,屋里没什么人,天热屋里闷,小宫人们都去更通风的廊下歇着。 两刻钟后,孟跃准时醒来,描了面妆,换上太监服,临走前见盆里还有冰,本想给底下人,转念一想又作罢。 晌午她才分了吃食,这会子又分冰,有笼络人心之嫌。 孟跃合上屋门,与孙嬷嬷一道去演练场。 “这么热的天儿还要训练,十六皇子那么小,怎么受得住…”孙嬷嬷心疼的碎碎念,孟跃只听着,偶尔附和两句。 待她们抵达演练场,发现场上搭了草棚,四下置冰盆。 孟跃心道圣上还是心疼他的儿子们。 孙嬷嬷又惊又喜,抚掌道:“嗨呀,昨儿来还没有草棚,今儿就有了,估摸是连夜建的。”她四下拱手,念叨着“圣上仁慈”“圣上圣明”。 十六皇子也瞧见她们,一扫颓靡,朝二人挥手,到嘴边的“跃跃”生生压回去,但一双眼睛晶晶亮望着孟跃。 上午跃跃不陪他,他不开心。但这会子跃跃提前来接他,十六皇子自觉自己念了一年书,十分大气明理,大方的不计较此事了。 孟跃几步靠近,从袖中掏出一包点心给十六皇子,“顺妃娘娘让奴带的。” 孙嬷嬷满意的望着孟跃,打算回头向主子禀告此事。 十六皇子在草棚下吃点心,小口小口喝水,斯斯文文。远处的穆延也大步回来。 孟跃看向其他草棚,有的棚子空着,皇子顶着烈日骑射,有的棚子有人。 旁边十七皇子正在歇息,见十六皇子吃点心,大步走过来。 十六皇子赶紧把最后半块点心塞嘴里,咕咚灌一口水,一抹嘴,“罪证”消失殆尽。 十七皇子:……… 十七皇子瞪他一眼,擦着草棚去找他亲哥哥七皇子。 演练场上,初见势力分布,如同胞兄弟七皇子和十七皇子天然结盟,一同血缘亲厚的还有八皇子和十一皇子。 十四皇子也有一位同胞兄弟,正是被四皇子和太子衬的黯淡无光的二皇子,奈何二皇子先天体弱,平日闭府不出。 十四皇子转而与九皇子抱团。 十皇子、十二皇子、十三皇子同父异母,十三皇子的外祖父是礼部侍郎,老十和老十二隐隐以老十三为首。 而十六皇子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如今在其他人眼中,已经和十五皇子联成一道。 剩下的几位皇子年岁太小,但生母或依附皇后,属太子一派。或装傻充愣不站队。 当然,往后宫里还会接着有皇子公主出生。 “咻——” 箭矢携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扎破靶心,场中传来一阵叫好。 孟跃寻声瞧去,日光下少年手持长弓,犹似雪地红梅在日头映射下,焕成山间喷涌的炬火,何等意气风发。 只待一旬后,六皇子的十五岁生辰一过,他就要出宫开府了,也正式宣告六皇子踏入权势中心。 十三皇子几人围拢六皇子,神色激动。孟跃讶异,十三皇子几人是想跟着六皇子? 十四皇子和九皇子落在人群外,神情淡淡。 须臾,七皇子拉弓搭箭,一箭没入六皇子的靶心,朝六皇子微笑。 十七皇子为亲哥哥挥拳助威。 孟跃心道时下百姓家的儿子多就硬气,淑贵妃连生三子,个个不俗,又有母族倚仗,无怪乎她敢与皇后叫板。 孟跃想的远了,听见小全子惊呼,才发现十六皇子拿了一把小弓,吭哧吭哧跑太阳下去练了。 孟跃:……… 孟跃啼笑皆非,也抬脚跟上去,十六皇子见她来了,绷着的小脸露出一个笑,像朵太阳花儿。 孟跃俯身为他擦汗,轻声道:“奴婢在想,殿下现下年岁小,等殿下长大,一定能百发百中。” 十六皇子握紧他的小弓,用力点头:“我努力,我以后也要辕门射戟。” 孟跃没肯定也没否定,道:“尽力就好。” 十七皇子瞥见,快步而来,冷笑道:“念书骑射讲究天赋,有的人千般努力,在天赋面前也是白费。” 十六皇子不理会他,弯弓搭箭,十七皇子蹙眉,绕开孟跃逼近十六皇子身侧,恶意低语:“你初涉骑射,见我七哥如巍巍山岳。待你熟练骑射,见我七哥,只如蜉蝣见青天,你死了这条心罢。” 十六皇子面色不虞。 穆延蹙眉,十七皇子这话也忒刻薄了。 十七皇子打击一番十六皇子,他才如斗胜的公鸡走开。 小全子给气坏了,却又无可奈何。只求助的望向孟跃。 孟跃道:“十七皇子书法不如殿下,骑射较之殿下也缺力道,文武皆输,只能扯大旗,殿下知道这叫什么吗?” “狐假虎威!”十六皇子立刻道。顿时一扫郁闷,又高兴了,兴致勃勃练箭。 小全子敬佩的望着孟跃,偷偷给孟跃比大拇指。 穆延看着孟跃,生出一种意料之外,但因为是孟跃,又好像不是很意外之感。 这位年少的大宫人,委实生了七窍玲珑心。 演练场上,因着七皇子和六皇子较量,一直延续到申时四刻才歇,较量终了,十五皇子意犹未尽,想找他十六弟讨论,谁知十六皇子早走了。 第19章 隔了一两日,不消孟跃私下打听,宫里传出风言风语。 大公主与驸马不睦,此番进宫意着求皇后做主,允二人和离。 大驸马原是大皇子麾下干将,后来尚大公主,断了仕途,从前有大皇子压着,夫妇二人维持表面和气,谁料大皇子身陨,大驸马与大公主矛盾骤增。 还听闻大驸马私下与太子走动,只待皇后一松口,他与大公主和离后,立刻投身太子麾下。 “混账!” 皇后勃然大怒,“去给本宫查,本宫倒要看看谁在宫里搅风搅雨。” 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很是清理了一批人,然而线索到惠贵妃宫里一个洒扫宫人暴毙而断了。 乌舂欲言又止:“娘娘,再两日就是六皇子的生辰,您看……” 皇后缓缓攥紧手,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传来刺痛,才令她稍稍冷静,吐出一口浊气:“装模作样的贱人,总有一日本宫会扒了她的伪装。” 乌舂沉默。 宫里流言终于止了。 六皇子生辰那日,他仍到上书房,与弟弟们一道念书。 孟跃守在屋外,透过直棂窗望去,见六皇子沉静从容,仿佛今日不是他十五岁生辰,而只是一个寻常日子。 十五皇子一边防着大学士,一边抓耳挠腮想跟六皇子搭上话,大概是想问问六皇子在想什么。 哪有过生辰还来上书房的? 巳正,陆大学士结束今日讲学,允皇子们自行安排。 十五皇子第一个冲上六皇子跟前询问,眼睛瞪的像铜铃,一脸“你今儿生辰,怎么来上书房,你是不是傻”的表情,十分为六皇子惋惜。 十五皇子的表情太传神,六皇子啼笑皆非,忍不住揉了揉十五皇子的头,又看向其他弟弟:“从前我日日来上书房,不觉有甚,今一朝离去,心中净是不舍。” 十五皇子目瞪口呆,恨不得当场跟六皇子换一换。 十六皇子抿着嘴,一张白玉小脸紧绷,十分矜持,但打心眼里的羡慕还是透过那双圆溜溜的乌眸溢出来。 窗外的孟跃见状,垂首轻笑。 七皇子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笑道:“六哥何需伤感,你我兄弟皆在皇城中,相聚也不过是多走几步路。” 他几句话消减了离别伤感,十一皇子也道:“六皇兄之后可以在宫外随意逛了。” 十三皇子央着六皇子给他带些宫外有趣的物件儿,十五皇子跟着凑热闹。 兄弟们都围着六皇子,十六皇子不动声色退出屋,刚想奔向孟跃,听见身后十七皇子唤他。 十六皇子鼓了鼓脸,不太高兴转身:“作甚?” 十七皇子狐疑:“你去哪里?” 十六皇子垂下眼,鸦羽似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瞧着有些落寞:“六皇兄要走了,我心里闷,出来透透气。” “是吗。”十七皇子转身回屋,飞快数三个数又疾步而出,见十六皇子背对他,仍低着头闷闷不乐。 难道是他想多了?十七皇子嘟囔。这次回了屋门。 十六皇子看向窗侧的孟跃,眨眼询问,孟跃弯眸。 十六皇子松口气,这才拉着孟跃的手躲去假山后,拍拍自己的心口:“吓死我了,十七的疑心也太重了。”差点把他抓正着,还好跃跃冲他摇头。 孟跃静静听着,从怀里掏出一包葵花子,个个颗粒饱满,孟跃两手一剥,露出里面肥厚的瓜子仁,剥了五六颗,她将瓜子仁放十六皇子嫩嫩的手心,“所以殿下行事,要慎重。” 十六皇子含糊应了一声,将瓜子仁全部塞嘴里,美的眯起眼,咽下肚才道:“五香味的,好吃。” 孟跃继续给他剥,但这次十六皇子接过瓜子仁,却喂到孟跃嘴边。 孟跃挑眉:“殿下这算不算借花献佛。” 十六皇子想了想,“好像是喔。”又笑盈盈道:“先献着嘛。” 他执意要喂,孟跃张嘴把瓜子仁吃了,十六皇子拿过葵花子,坐在石头上,埋头吭哧吭哧剥瓜子。 约摸五六颗,他急急喂到孟跃嘴边,“这次是我自己剥的,跃跃吃。” 孟跃方才那话就是逗他玩,对十六皇子道:“本就是给殿下带的,殿下吃。” 她身体如今不缺荤糖,对零嘴自然也没甚兴趣了。 十六皇子不知道孟跃所想,巴巴望着孟跃,两人对峙,最后孟跃败下阵来,将瓜子仁吃了。 忽而上书房传来喧哗,孟跃将瓜子壳包好,揣入袖中。 两人出去,正好撞见承元帝领着一众皇子从上书房出来。 “十六,你去哪儿了?” 十七皇子心下思索,快速道:“父皇,十六说六皇兄要离开上书房了,他心里闷,去透透气。” 十六皇子从善如流点点头,“是这样的,父皇。” 十七皇子:……… 承元帝朝十六皇子招招手,“雏鹰大了就会飞翔,你以后也会离开上书房。” 十六皇子一脸受教的乖巧模样,十七皇子偷偷翻白眼,七皇子不动声息的挡住他,狠狠拧了弟弟胳膊一把。 孟跃见状忍笑:该。 她没入队伍里,一道前往演练场。 场边等距放置六个靶垛,场中放置木栏,孟跃看了一眼,又飞快瞥向承元帝和六皇子这对天家父子,心下有了猜测。 果然。 承元帝对六皇子道:“你擅骑射,今日你若悉数中靶,尽管去御马园挑一匹座驾。” 十五皇子从后面探出脑袋,大喇喇问:“若是六哥没中呢?” 承元帝斜睨他一眼,又看向六皇子,似笑非笑:“那就是朕赏什么,是什么了。” 十五皇子一脸失望。承元帝给气笑了,今儿是小六过生辰,十五失望个什么劲儿。 六皇子温和笑道:“父皇给儿臣的,在儿臣心里都是好的。” 承元帝颔首:“去罢。” 艳阳高照,鼓声震震,听的人耳膜作疼,承元帝携子立高台,演练场尽头,一身雪色锦袍的少年驾马待出。 十六皇子悄悄问孟跃:“你觉得六皇兄行吗?” 孟跃想了想,点头。 十六皇子闻言小脸严肃,握紧小拳头,目光紧紧盯着六皇子。 倏地,骏马飞奔,十六皇子微微俯身,风掠起他鬓边的碎发,目光锐利,犹似鸷虫攫搏。 他一边控制坐下骏马跨栏,一边从背后箭袋中取出三支箭,嗖的一声,三箭齐发,携带摧枯拉朽之势,瞬间洞穿靶心。 “好——” 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异口同声道,承元帝神色矜持,但眼角泄露一丝笑意。 孟跃眸中惊叹,这就是古代顶级资源培育的成果?! 天赋,努力,教育缺一不可。 若易地而处,她莫说洞穿靶心,单驾马跨栏就不易了。 一圈跑过,六皇子驾马经过台下,他抬起头,朝众人露出一个张扬明媚的笑,衬的那张俊颜愈发白玉生辉,连身后甩动的马尾尖儿都透出灵秀。 承元帝笑意扩散,对六皇子道:“再接再厉。” 六皇子谦虚应是。 第二轮跑动,六皇子已然驾轻就熟,驭马跨过木栏,靠近空靶时,又是三箭齐发。 轻微的碎裂声,三支箭头毫无意外的洞穿靶心,然而他却没有停下,在经过最后一个靶垛时,抽空箭袋中剩下的四支箭,四箭连发,嗖嗖破空声,箭矢接连洞穿靶心,无一丝偏差。 箭无虚发! 少年手握缰绳转向高台,高举长弓,那一刻他与日光同样耀眼。 “好!”承元帝抚掌大笑,自台而下。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兴冲冲跟上,十六皇子带着孟跃紧跟其后。 七皇子目光微沉,十七皇子茫然的看了一眼亲哥。六皇兄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厉害三分。 十一皇子和八皇子对视一眼,心下一紧。 承元帝下台时,六皇子翻身从马背下来,把弓交给左右,向承元帝而去。 “父皇。” “好小子。”承元帝把着儿子的肩,眼中的欣赏不加掩饰。 穆延羡慕的看着这一幕,若十六殿下也能得圣上这般称赞就好了。 十六殿下……十六殿下人呢? 穆延环视四下,不远处,十六皇子正扒拉六皇子的弓,孟跃借口帮扶十六皇子,也掂了掂弓的重量,好沉。 难怪箭矢能洞穿靶心。 “十六,你干嘛呢?”承元帝也没想到一偏头,看见第十六子鬼鬼祟祟的做派,没好气唤。 十六皇子转身面向承元帝,实话实说道:“父皇,我在看六皇兄的弓,好沉,我抱不动。” 他目光转落在六皇子身上,绝对性的优势下,十六皇子心服口服,由衷道:“六皇兄,你真勇猛。” 六皇子愣了愣,随后展颜,像一株生机勃勃的赤松,傲然挺立。他分明还是少年模样,却十分沉稳了。 承元帝见年幼的儿子敬佩年长的儿子,佯装的愠怒也装不下去了。 为人父,总归是希望儿子们之间兄友弟恭。 第20章 六皇子得了一匹汗血宝马,据说他最开始在御马园只挑了一匹寻常骏马,圣上做主,将那匹汗血宝马赐给他。 而在这件事之下,大公主与大驸马和离了,一如流言所说,大驸马和离后入太子麾下。 孟跃蹙眉,皇后怎会允许这样的事? 次日孟跃从顺妃口中得知,前大驸马入太子麾下,是大公主向承元帝求来的。 皇后唯恐担上刻薄的名声,主动与嫔妃分说。 “大公主与大驸马成亲数载,也没个孩子,大公主自觉对不住大驸马,因此特意为大驸马寻了个去处。” 否则,太子是万万不会收下前大姐夫在手下做事。 顺妃一声叹息,“女儿家太重情,终是没个善果。” 孟跃为顺妃续上热茶,眉目紧锁,她总觉得这事透着蹊跷。 历史上纵有和离的公主驸马,但如大公主这般“贴心”,还是罕见。 孟跃将此事压下,退出主殿。 下午她去接十六皇子散学,待十六皇子回宫做完课业,并未玩耍,转而练习剑术,骑射。 人见灵秀,或敬佩或诋毁或谩骂,敬佩者,欲与凤凰同飞。诋毁谩骂者,欲拽凤凰同坠。 十六皇子,是前者。 孟跃陪练切磋,与十六皇子一道跟习。 露往霜来,浮云朝露。 同样的宫院,当年院中切磋的两道身影都抽条了。 随着铿铿两声,孟跃手中的木剑被砍飞,重重砸在青石地面。 十六皇子喜色未上眉梢,忧惧而随。他飞快将木剑丢给一旁的小全子,上前握住孟跃的手,细细检查。 孟跃莞尔:“殿下,奴婢没事。” 七年时间一晃而过,十四岁的少年比孟跃高上寸许,不必孟跃蹲身,两人已然能平视。 她抽回手,转身去捡木剑,拉开距离。 十六皇子跟在她身后,“跃跃,真的没事吗?” “真的。”孟跃道,“奴婢粗手粗脚,哪就那么娇贵了。” 少年蹙了蹙精致好看的眉,“跃跃,你不要这么说自己,你不是粗手粗脚,你的手很好看,脚也很好看。”顿了顿,他眼神飘忽,虽然他没看过跃跃的脚,但肯定是好看的。 小全子麻溜儿送来药油,十六皇子拉住孟跃的手在树下石桌旁坐下,他将药油在掌心搓热,按揉在孟跃手腕。 穆延摇了摇头,懒得看这二人。 十六皇子俯首,动作认真,他那头茂密柔顺的黑发扎入孟跃眼中。 孟跃视线往下,看见少年白皙光洁的额头,少年的鬓角并未刻意休整,泛着颜色稍浅的毛绒绒小碎发,乖顺的分向两边。 她知道,因为十六皇子的额前有一个小旋儿,比寻常美人尖更柔和。头发悉数放下时才明显。 “好了。”少年抬起头,绿叶掩映间的碎光砸落进他眼底,明亮生辉。 他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干净漂亮的像月光下的一汪清泉。 孟跃温声道,“多谢殿下。” 十六皇子抿唇,有些微不开心,低头将药油合上,嘟囔着:“不是说了,私下不要唤我殿下。” 他开始扯大旗:“你我一起长大,情深意重,跃跃真要同我生分了?” 少年半垂下眼,眼睫在眼下投下浅浅弧影,平生几分落寞。 孟跃张了张嘴,最后叹道:“人多眼杂。” 不等十六皇子再说,孟跃起身:“外面天热,进殿内歇歇。” 十六皇子立刻笑着跟上。他净了手,在书案后落座,眼珠滚动,开口道:“跃跃,这几日练字我总寻不得感觉,你协助我一二。” 孟跃无有不应。 她在十六皇子身后,俯身握住少年执笔的手,笔一落,她就知晓十六皇子诓她了。 少年笔走龙蛇,行云流水,说不尽的洒脱风流。 一笔终了,十六皇子仰头,乌眸晶圆,“跃跃,多亏你了。” 这些年十六皇子是有变化的,他的眸子不再如幼时圆溜,眼型拉长,介于桃花眼和丹凤眼之间,开合之间富有神韵,但他刻意将眸子睁大,复刻幼时无辜之态。 讨孟跃欢喜,博取孟跃怜惜。 孟跃眸光微闪,若往日夸赞十六皇子,而后寻个由头离去。 回到自己屋里,与从前大相径庭。两角放着一对等人高的粉底彩纹大花瓶,旁边置着冰盆。 厅里寻常的圆桌早换成红木填漆缠枝葡萄纹圆月桌,西侧红木香几上,三足白玉香炉里炊烟袅袅,凝神静气。 往里分隔用的是一座四扇金银二色绣鸾凤折枝的紫檀木屏风,栩栩如生,再往里的妆奁,床铺皆上乘。 更遑论抽屉里,箱笼压底的金银珠宝。 三分之一是顺妃娘娘赏赐,余下皆是十六皇子明里暗里赠与。 若叫外人来瞧一瞧,恐会震惊这小小屋子的富贵华丽。 孟跃从前不在意,如今一瞧,一时竟想不起从前这屋子的模样。 十六皇子待她的好,从来都不止于言语间。顺妃这些年,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孟跃在凳上落座,给自己倒水,握着翠绿莹亮的杯子,才想起是官窑上贡的梅子青。 当时在偏殿,她夸了一句这颜色雅致,十六皇子就将一整套茶具与她了。 孟跃握紧杯子,温水下肚,心喉泛凉。 她甩了甩头,熄了香炉,打开窗户透气,屋外热浪兜头而来。她遂关了窗,随意从黄花梨木柜里拣了一本游记翻看。 “嘭嘭——” 屋门敲响,十六皇子脆生生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孟跃:……… 孟跃犹豫片刻,还是打开门,十六皇子拿着书,“跃跃,我有一处不明,你给我讲讲。” 他边说话边往屋里走,孟跃道:“殿下派人唤奴婢一声就好,何必来这狭窄小屋。” “屋小聚气,养人。”十六皇子在凳子落座,小全子跟在他身后,呈上茶点。 “跃跃快来尝尝,小厨房刚做好的蜜煎雕花和软酪,配着碧螺春正正好解腻。”十六皇子招呼着。环视一圈,又朝孟跃改口道:“不过屋子太小也不好,我那儿偏殿大,不若跃跃住过来,咱俩时时都说着话,省得来回跑。” 孟跃摇头,再一次拒绝。 十六皇子虽然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把自己哄好。 待他年满十五,出宫开府就可以说亲了。 十六皇子端茶小抿,借茶具遮掩,偷偷瞧着孟跃,见孟跃回望又慌忙垂下眼,耳根泛起一抹薄红。 孟跃吃着香甜软酪,舌根发苦。 暮色四合,十六皇子依依不舍回了偏殿。 小全子打趣:“殿下何必急于一时,往后您与悦儿姑娘有的是时间。” 十六皇子哼了哼,虽未言语,但眉眼舒展。 一夜辗转反侧,孟跃掐着点起身,随同十六皇子去上书房,意外听得一件事。 今岁秋猎,由太子操持此事。 皇家狩猎兼具军士演习。天子将此事交与太子,显然有意在诸方势力中抬举太子。 随着越来越多的皇子长成入朝,尽管上书房的大学士们“用心良苦”,有意教导皇子们温良恭俭让,奈何权势诱人心。太子的地位一日赛一日受到威胁。 屋内的皇子们对此不甚在意,十五皇子兴致勃勃,摩拳擦掌,渴望在秋猎上一战成名,为自己这么多年在上书房磕磕绊绊的念书时光,落上一个高光结尾。 十六皇子单手托腮,眼神放空,不知在思索什么,十七皇子嫌十五皇子聒噪,出了屋门。 其他小皇子围在十五皇子身边,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吵闹又捧场。 这七年,承元帝的后宫又添四子三女,宫里热闹不减当年。 孟跃收回目光,休息时间结束,大学士继续讲课。 两日后,殿中省派人往各宫送了消息,妃位及以上宫妃,十周岁及以上年岁的皇子公主皆在秋猎随行名单上。 成年皇子中,唯六皇子留守京中。 顺妃得了消息,喜不自禁,忙不迭为皇儿添置随行装备,十六皇子也忙活不已。 他在等身铜镜前,比划自己的骑装,珠玉佩饰,连发带颜色也十分在意。 小全子乐呵呵候在一旁,夸道:“殿下天人之姿,金尊玉贵,任何华衣都不及你半分风采。” 十六皇子睨他一眼,忽而道:“你可知你跟跃跃的区别在何处?” 小全子挠了挠后脖子:“奴才井底之蛙,哪敢跟悦儿姑娘并提。” 十六皇子无视他自贬的话,放下手中玉环,淡淡道:“跃跃从不说漂亮话,每每出口,言之有物。” 小全子连连应是,心中腹诽,整个春和宫,没有人比悦儿姑娘更会说漂亮话了。 他眼尖,瞥见一抹草青色裙摆:“悦儿姑娘来了。” 孟跃抿了抿唇,朝里走。十六皇子兴冲冲询问她意见,孟跃望了十六皇子一眼,那眼神太深,十六皇子没来由心慌,下意识握住孟跃的手,轻声唤:“跃跃?” 孟跃抽出手,从衣挂上挑了赤锦,湖蓝,鹅黄三色骑装,她偏头对十六皇子道:“赤色张扬,湖蓝稳重,鹅黄活泼,都衬殿下。” “玉饰呢?”十六皇子转移注意力,也跟着配选。 偏殿内声音不绝。 转眼,到了出发那日。 第21章 帝王仪仗兼领随行官员,队伍几乎看不到头,如一条长龙从皇城蜿蜒而出,十六皇子鲜少离宫,十分新奇,与十五皇子并驾队伍一侧。 顺妃搁下湘绣天青纱帘,道:“珩儿虽是长了年岁,但心性与从前并无太大差别。” 孙嬷嬷为她打着绢面团扇儿,附和:“十六殿下天真纯粹,这份心性难能可贵呢。” 顺妃莞尔,她看向下首坐着的孟跃,“一路都不见你说话,可是不适应这颠簸?” 孟跃恭顺道:“回娘娘话,马车平稳非常,奴婢并无不适。”顿了顿,她声音低下去:“只是前后皆是贵人,奴婢不敢松懈,唯恐给娘娘和殿下惹麻烦。” “你这孩子就是谨慎。”顺妃示意她坐近些,拉着孟跃的手与她话家常。外人来瞧,都会以为这是长辈与晚辈亲近,而非主仆。 描金和挑银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黄昏时队伍休整,孟跃借口外出打水,描金立刻接了去,“你同娘娘说说话,这种粗活我来就行。” 挑银拉着孟跃进帐篷,冲她眨眨眼:“殿下这会子也回来了。” 孟跃:……… 帐篷内,十六皇子正坐在榻上,叽叽喳喳说着今日所见,看见孟跃,眼睛亮了。 他起身迎来,从袖中掏出几个果子,“十五哥带我摘的红李,清脆甘甜,你尝尝。” 孟跃看向顺妃,“娘娘可尝过了?” 顺妃满意孟跃的谦卑知礼,“珩儿一回来,就奉上果子给本宫尝了味儿。” 在十六皇子期待的目光下,孟跃拣了两个个头小的红李,尝了一口,微笑道:“又甜又脆,很好吃。多谢殿下惦记奴婢。” 十六皇子高兴道:“你喜欢?那我再去摘些。” “别。”孟跃拦住他,“天色晚了,蛇虫鼠蚁料不着,为个果子犯险不值当。” 顺妃嗔怪儿子:“你就是不如悦儿周到。” 十六皇子讨好笑,不一会儿十五皇子来帐篷外唤道:“顺娘娘,十六弟,七皇兄猎了头鹿,父皇叫我们过去呢。” 顺妃惊讶:“这么一会子功夫,七皇子就猎了鹿。”真了不得啊。 十六皇子撇嘴:“十七肯定又要嘚瑟了。” 孟跃送他出去,临走前,十六皇子与孟跃耳语:“等会儿我给你带鹿肉。” 暮色之下,篝火橙黄的暖光在他侧脸描了一层浅浅光晕,狡黠又明媚。 孟跃唇角微翘,看着少年扎入人群。 谁也没想到这么个小插曲,也闹出不愉快。十六皇子神色沉沉的回来,身后小全子端着盘鹿肉,一脸无措。 二人入了帐篷,十六皇子对小全子道:“你吃。” 小全子都快哭了,双腿一弯,跪在地上磕头告饶。 孟跃讶异:“这是怎么了?” 小全子看一眼十六皇子,欲言又止。 孟跃拍了拍十六皇子的胳膊,蹲身询问小全子缘由。 十六皇子未开口阻止,于是小全子一股脑跟孟跃说了。 七皇子猎了鹿,本是件好事,底下人仔细烤全鹿,将最嫩的腰腹肉呈给圣上皇后,因着淑贵妃是七皇子生母,也得了一份好肉。 到这儿也勉强说得过去。 坏就坏在,给太子分鹿肉时,十七皇子缠着圣上,说他七哥猎了鹿,辛苦一场,可否给他七哥也分块好肉。 十一皇子半真半假附和,当时的场景别提多尴尬了。 最后四皇子打圆场,草草分了肉,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分到最老最柴的两块鹿肉,底下两个更年幼的弟弟都比他们好。 孟跃哪还有不明白,难怪十六皇子气性这么大,搁这打发叫花子呢。 孟跃起身,想了想,对十六皇子道:“圣上春秋鼎盛,正值壮年。往后还能护佑殿下多年,不会叫殿下被欺负了去。” 十六皇子眸光一动。 孟跃示意小全子放下鹿肉,“你给顺妃娘娘通个信儿,就说鹿肉燥火,就不与娘娘送了。” 小全子连连应是。 小全子一走,帐篷内只余他们俩人。 孟跃拉着十六皇子的手在榻上坐下,顺手拿了蜜桃和刀子,一边削皮,一边不疾不徐道,“这等浅显道理,殿下定然是明白的,只是殿下少年意气,一时没压住脾气。” 十六皇子此刻冷静了,他倾身凑近孟跃低语:“这些年,淑贵妃的母族网络门生,勾连甚广,想他齐家从前称一句世代书香,出了一代大儒,也算清流名士。如今我瞧着心越发野了,怕是奔着……”十六皇子向上指了指。 他到底是气着了,说完齐家,又念叨起四皇子七皇子和十七皇子三兄弟。 “四皇兄和七皇兄都是文采斐然,才干过人的,一母同胞的兄弟,偏十七没脑子。” 这一晚上都叫个什么事,闹得所有人都不开心。 孟跃闻言笑了笑,将去了皮,白胖白胖的桃肉分成小块,用银签子叉了一块桃肉,递给十六皇子,轻声道:“殿下,十七皇子可不蠢,你当他今晚是心血来潮,莽撞无脑,焉知不是淑贵妃和四皇子七皇子的纵容。” “你也说了,这些年齐家势大,门生遍布,要说四皇子七皇子他们没心思是假的,但圣上健壮,太子也没个差错,所以他们只能小心试探,一步一步紧逼太子,一点一点探圣上的底线。” 今晚诸皇子分的是鹿肉吗? 不是。 分的是圣上的心,是权势。 孟跃将均匀分成的桃肉放入盘中,擦拭果刀,将果皮收拾了,也用银签子叉了一块桃肉。 十六皇子若有所思,“太子眼下没有错处,但对他围追堵截,总能寻着纰漏。” 孟跃静默不语,小口小口吃着桃肉,吃相斯文,双颊微微鼓动,那张沉稳英气的脸也透出两分可爱。 十六皇子忽而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孟跃有所觉,抬眸,只瞥见少年的侧颜,十六皇子含糊道:“明儿还赶早,睡了罢。” 孟跃应声。 她退出帐篷,唤小全子进去伺候,夜色深深,队伍里只零星听见火柴燃烧的爆裂声。 她看向淑贵妃的住处,都说四皇子七皇子智谋无双,城府深深。孟跃瞧着,这三兄弟里当属十七皇子工于心计,最是难缠。 当年十七皇子初入上书房,凭着本能针对十六皇子,进行言语打压控制。 他两个哥哥,可不是那个路数。 孟跃垂下眼,回了自己的小帐篷。 次日申时,队伍抵达行宫,淑贵妃的宫院仅此皇后,行制比惠贵妃高半级。 顺妃私下里与孙嬷嬷道:“那位真是霸道惯了。”旁的却是不敢多说。 淑贵妃积威甚久,后宫妃嫔没有几人不惧。 十六皇子听闻此事,虽皱了皱眉,但心神很快被明日的打猎吸引。 他夜里将骑装和佩饰备下,一觉醒来,麻溜穿上,乖乖坐在梳妆台前,孟跃为他梳头。 “高马尾还是全部束起?” 铜镜里的少年偷偷望了一眼孟跃,斩钉截铁:“高马尾。” 今日十六皇子穿了一身赤锦团花骑装,繁复华丽,是以孟跃给挑了一根红底金绣祥云的发带。 “好了。”孟跃道。 少年起身,转过来望着她,身量挺括,微扬的眼尾伶俐中带着一点少年人的桀骜,仿若盛春的风迎面穿来,短暂的冷冽后,是心脏跳动的滚烫热意。 孟跃垂下眼,退开两步:“殿下,穆伴读在屋外候着了。” 十六皇子嘴唇动了动,他想说什么,开口却是,“你不跟着?” 孟跃不语。 十六皇子见状,游说道:“像以前一样,你扮作小太监跟在我身边,我们一起打猎。” “跃跃,你的准头那样好,肯定收获颇丰,你不想试试?” 孟跃神情微动。 一盏茶后,十六皇子带上穆伴读,身后坠着两名小太监,赶往围场入口。 他们去的不早不晚,十五皇子先一步到,朝十六皇子用力挥手:“十六弟,这边这边。” “你跟哥一道,猎物分你。”十五皇子昨儿兴奋的一宿没睡着,来回擦拭他的弓,这会子精神奕奕。 十七皇子睨了他们一眼,冷嗤一声,向亲哥哥而去。 孟跃不动声色打量四下,这会子来了七成人,约摸一刻钟,太子入场,而后天子驾临。 “儿臣恭迎父皇。” “臣恭迎圣上。” 承元帝笑道:“今日盛事,不必拘泥虚礼。” 他抚了抚自己的座驾,一匹高大的汗血宝马,全身枣红,唯眉心一点白,很是威风。 宝马亲昵地蹭了蹭承元帝的手心,引的龙心大悦,承元帝翻身上马,接过左右呈上的弓箭。 一刹那,鼓声震震,尘土颤颤。 十几头矫健强壮的鹿从笼中而出,奔向林中,承元帝弯弓搭箭,嗖的一声,箭矢没入鹿颈。 是个好彩头。 承元帝朗笑一声,驾马冲入林中,诸皇子及武将紧随其后。 第22章 “嗖——” 一支箭扎入草丛,左右忙不迭拣起,高声道:“圣上,猎狍子一只。” 四皇子恭维:“父皇真是百发百中,英武不减当年,儿臣远不及也。” 太子扫了他一眼,七公主笑盈盈接茬,“在儿臣心中,父皇一直英武,是儿臣仰不可及的天。” 承元帝笑着摇头:“长真又哄朕呢,朕年轻时能猎猛虎。如今怕是不成了。” 太子开口道:“父皇肩上有江山社稷,纵是为了黎民百姓,也要保重自身。” 七公主附和亲哥哥,“太子哥哥说的是,不仅百姓,儿臣们也仰赖父皇。” 兄妹俩一唱一和,引得龙颜大悦。 四皇子与七皇子交换一个眼神。 “儿臣不同了,儿臣年轻,可以放纵一回。”七皇子扬了扬手中的弓,张扬肆意:“父皇,儿臣去去就回。” 话罢,他一扯缰绳驾马远去,洒脱利落。 承元帝嗔怪:“这个老七,朕当他成亲生子,是稳重了。” 四皇子莞尔:“父皇,七弟到底是男儿,他好不容易来一回猎场,可不得撒欢了。父皇不见您让六弟留守京中时,那般稳重的一个人都茫然了。” 承元帝又是一阵笑。 太子眸光微沉,垂眸抬眼间,又是如玉君子,“不知第一日,父皇和七皇弟,谁能拔得头筹。” 承元帝顾不得闲话,驾马向林中去。 太子微笑:“四哥是想一直待在父皇的庇佑下?” 四皇子转了转手上玉扳指,神情淡淡:“有何不可呢?” “那就祝四哥得偿所愿。”太子调转马头,带着妹妹与承元帝背道而驰。 日头高升,十六皇子猎物颇丰。 他揉着兔子玩,少顷又叹道:“都没什么大型走兽。” 孟跃宽慰:“兔小灵活,殿下能猎着,可见准头是极好的。” “是吗。”十六皇子提起兔耳朵,跟灰兔子四目相对,“跃跃,这兔子还挺可爱。” 孟跃点点头。 十六皇子偏头,朝她笑:“我们吃烤兔子罢。” 孟跃愣了愣,轻轻笑出声。 她眼皮薄,垂眸间看似沉稳,实则总是透着点远离尘嚣的冷清,看不清握不住,叫人心慌。唯有笑起来的时候,日光落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点点生辉,仿佛冬雪化落,余一片暖阳。 四下的山水都汇在她眉眼间了。 十六皇子心如鹿撞,慌张无措的移开视线,少顷,又忍不住望来,孟跃已经翻身下马,去处理兔子。 十六皇子有些可惜。 小全子赶紧叫上两名军士,接过孟跃手里的活,他与孟跃擦身间,小全子低声道:“殿下估摸着乏了,点心在马侧的佩囊中。” 骑行颠簸,是以未带酥类糕点,而是淡口的百合糕,水晶糕。 十六皇子净手后,接过点心,谁料手一转,喂到孟跃嘴边:“你也饿了,先垫垫肚子。” 孟跃:“殿下……” 她甫一张口,清润的百合糕喂入她口中,十六皇子歪头得意的笑,而后才捻了一块糕点,自己吃着。 “好吃的。”他说。 孟跃含糊应了一声。 一盏茶后,小全子他们处理好兔肉,生了火,十六皇子从袖里翻出一包调味料,令他们洒在兔肉上。 香料压住兔肉的腥膻,在火烤下,不多时滋滋冒油。 十六皇子扯了一个兔腿,烫的嘶哈嘶哈,递到孟跃跟前。 “跃跃,你尝尝我们的猎物。” 盛情难却,孟跃尝了一口,表皮烤的酥脆,内里很嫩,腾腾冒着热汽,烤肉趁热吃最香,孟跃实话实说:“很好吃,殿下也尝尝。” 兔子没有多少肉,十六皇子和孟跃垫了垫肚子,剩下一只给其他人尝了味。最后还是靠带来的干粮充饥。 孟跃看着少年油汪汪的嘴,打趣他:“旁人都是来狩猎,独殿下是来郊游。” 她指了指自己嘴唇,示意十六皇子擦擦嘴。 谁知少年凑近,眨巴眨巴眼,是要孟跃给他擦。 这不是什么事,从前孟跃给十六皇子擦脸擦嘴,连小背也擦过。 但那时十六皇子不过几岁。 孟跃拉过十六皇子的手,将方帕塞他手心,“殿下威仪,奴不敢冒犯。”所以自己擦。 十六皇子嘟囔一声,趁孟跃不注意将方帕塞入袖中,找小全子拿了块帕子擦嘴。 目睹全程的穆延:……… 午后山风微凉,吹动树叶沙沙作响,是最好的助眠曲,十六皇子靠着孟跃的肩,不知不觉睡下。 穆延服了。 另一厢,十五皇子没跟上天子的大部队,七拐八拐,一路大大小小猎了二十来只猎物,收获不错。 傍晚,十六皇子回到营地,发现他父皇和其他兄弟都回了。正欲炫耀自己的猎物,却发现他父皇猎了一头熊。 众兄弟围观笼子里的大家伙,由衷道:“父皇真是勇武过人。” 承元帝矜持颔首,但眉眼间都泄出笑意。 有珠玉在前,其他人的猎物黯然失色。狐狸狍子之类的,不值一提。 十一皇子打了一对大雁,大雁不见外伤,很有精神的在笼中走动。 孟跃匿在人群中,见状挑了挑眉,望向上首的皇后和淑贵妃,二人几乎维持不住面色。 大雁是忠贞之鸟。十一皇子猎了一对大雁,这一对是暗喻谁,不言而喻。 人说母凭子贵,其实子也凭母贵,这些皇子八百个心眼子帮着他们母妃邀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再瞧十六皇子和十五皇子,该说这二人投机,纵不是一个娘胎出来,却好的能穿一条裤子,得了猎物,先让母妃尝尝,还是两位娘娘提醒,才记起先给圣上送去。 十一皇子瞥了一眼十七皇子,微微一笑:“不知弟弟们都猎了什么?” 十七皇子张口欲言,营帐外传来一阵骚动,原是七公主和他的未婚夫猎了一对仙鹤。 仙鹤象征长寿吉祥。 孟跃扫了一眼十一皇子的大雁,心下道,仙鹤同样也象征夫妻恩爱。 大雁对上仙鹤,到底是落了一乘。 皇后眉眼含笑,对女儿招了招手,七公主小跑而去,依偎在她怀里,尽显小女儿姿态。 皇后对承元帝道:“这孩子都定亲了。还长不大。” 七公主噘嘴,从母后怀里退出,抱着承元帝的胳膊撒娇,承元帝揉揉她的脑袋,“长真天真烂漫,由着她就是,何必太拘着。” 七公主眼眸弯弯,“父皇真好,儿臣最喜欢父皇了。” 皇后一副拿他们父女没法子的模样,唤未来女婿到身前,话了几句,对着承元帝大夸特夸未来女婿。 七公主不依,嚷嚷母后只疼女婿,不疼她了。 真是,好一出大戏啊。 孟跃看着场中,秋猎第一日,属实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皇子太多,公主难以出头,人前风光的公主,若七公主是中宫嫡出,太子亲妹。 若大公主占长,只是随着大皇子故去,她又与驸马和离,人们谈起她,总是叹息巨多。 此刻她没在人群里,轻易就忽视了她去。 说来六皇子也有一个嫡亲妹妹,行八,只是性子内敛,不如七公主活泼,也不怎么引人注意。 剩下的公主里,有一对双胞胎,得了圣上两分喜爱。其他的几乎无甚存在感。 晚宴时分,武将们大显身手,又提到七公主的未婚夫。 刘因乃绕州刺史嫡子,地方丰饶,掌有兵权,他也从小习武,在众人起哄中,刘因起身舞剑。 他身段颀长,又浸染书香,较寻常武将多一段风流,七公主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可见是心中极喜欢的。 末了,七公主明贬暗夸,为未婚夫讨了天子匕首。 十五皇子羡慕不已,对十六皇子道:“十六弟,那匕首好锋利,我也好想要。” 孟跃嘴角一抽,一堆蜂窝煤中怎么生出个直肠子。 十五皇子心心念念,念叨好几日,十六皇子无奈:“十五哥实在喜欢,回头命人铸一把就是。” “那不一样。”十五皇子一脸“你不懂”。 十六皇子不理他了,带着孟跃去林中打猎。 这些日子,十六皇子猎物丰厚,但最后一日,大半天过去了,十六皇子一无所获。并非他骑射不精,而是入目之下,几无走兽。 孟跃蹙眉。 围场不比旁处,平日里有专人照看,特意畜养飞禽走兽,只待天子驾临时,围场里的猎物肥美可人,以助天子兴。 孟跃将心中猜测道出,穆延道:“悦儿姑娘,秋猎连续六日了,猎物少了也合情合理。”他偏头问:“殿下您认为呢?” 十六皇子不语。 穆延:“殿下?” 孟跃当机立决:“殿下,咱们去寻圣上。” 若对方冲着天子来,护驾与否不重要,洗脱嫌疑才是首要。 若对方不是冲着天子来,那么天子身侧是最安全的。 第23章 十六皇子寻着他父皇晨时离去的方向,期间遇见十二皇子和十三皇子,两人身边还跟着一名武将。 十六皇子没有拐弯抹角,直说林中没有走兽很是蹊跷,他担心父皇,恳请两位哥哥指个方向。 十二皇子当下道:“一个时辰前,我在西北方碰见父皇。”同时吩咐武将去通知巡卫。 纵使最后无事,顶天了道他们一句小心太过。若是有事…… 十二皇子和十三皇子不敢想下去,一行人驾马疾行,山林间的秋风打在脸上,犹似细细长长的翠青竹条抽过。 倏地,林中传来狼啸。 众人心头一凛,坏了。 簌簌声中,竹箭上泛着幽蓝寒芒,顷刻之间取人性命,纵使侥幸未死,也中毒乏力。 狼群趁机偷袭,收割性命,被践踏的结实的褐色地面浸了血,愈发暗了。 四皇子和太子驾马在承元帝左右,将他们父皇牢牢护在身后。 四皇子此刻顾不得揪太子错处,他沉声道:“我估摸着群狼二十七八,速战速决,应能脱身。” 太子颔首。 承元帝矜傲道:“你们当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成?” 随着又一声狼啸,群狼齐齐进攻,一头狼惨叫着飞出去,他的前肢深深没入一支金翎箭矢。力道之大,将整头狼都掀飞。 “父皇好箭法。”四皇子高声道了一句,效仿父皇弯弓搭箭,然而狼群狡猾,四散疾冲,眨眼间逼近身前,众人只能下马,持剑抵挡。 洪德全掩护天子驾马离去。 “嘶——” 宝马嘶鸣,俯冲栽地。 太子目眦欲裂:“父皇!!” 承元帝就地一滚,顺势卸了力道,安然无恙。太子一脚踹飞刺客,朝承元帝奔来。 他看见地面横起的绊马索,脸色难看至极,承元帝怒极反笑,“他们倒真是周全。” 四皇子心中焦急,锋利剑刃划过走兽皮肉,鲜血喷溅,野狼倒下去之际,后方飞来锋利白刃,直击四皇子面门。 “有刺客!” “四哥——” 一支箭矢擦着四皇子的肩,扎入他身前刺客的心脏,四皇子看见熟悉的箭翎,一回头,果然是他七弟。 十六皇子一行与七皇子等人同时赶来,饶是对上几十个训练有素的好手,也稳占上风。 孟跃坠在人后,看着这群刺客,不是她刻板印象里的黑衣,而是绿头巾绿衣,完美掩藏在山林草木间。 十五皇子挥舞长刀,冲入战场,一边杀敌一边吼:“父皇,儿臣来救您了。” 承元帝面皮一抽,他与十五俩人,指不定谁救谁呢。但十五皇子话出口,其他皇子暗啐,谁说十五憨傻,这不挺有心机的? 一大堆兄弟救父皇,就你有嘴叭叭喊出来。 于是其他兄弟杀敌时,都莫名多了两分力道。 十六皇子借着兄弟牵制敌人,他驾马行至承元帝身侧,翻身下马,急急道:“父皇,此地危险,还请您快些离去。儿臣的马温顺不失矫健,您莫嫌弃。” 承元帝看着十六子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满含对他的急切担忧,不免动容:“十六……” 十一皇子瞥见这一幕,差点气吐血。 合着兄弟们拼死拼活,给你俩做嫁衣呢。 然而不等承元帝上马,树叶哗哗作响,漫天竹雨射下,护卫结成人肉盾牌挡在贵人身前,且战且退。孟跃匿在人群外,瞧的分明,这竹雨看着声势浩大,实际没甚威力,待这些竹箭近身,恐怕都不能刺破护卫身上的劲装。 不在伤人,而是掩护。同时也逼的承元帝不能驾马离去。 她俯身抽出马侧的环刀和弓箭,下马藏身树后。 “嗖——”“嗖——”两声,两名护卫惨叫倒下,胸前扎着短小精悍的弩箭。 七皇子瞥了一眼,心往下沉,言语里也带了郁气:“皇兄,这猎场真是卧虎藏龙啊。” 谁也不会错认七皇子这声“皇兄”唤的是谁,秋猎一事太子全权负责。 不待太子辩驳,又是一阵竹雨,眼花缭乱的竹箭中,夹杂威力惊人的弩箭,合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惨叫声接连不断,更不妙的是,刺客人数不减反增。 四皇子这些年好涵养,也气的爆粗,京中何时有这么一支势力,太子竟然全然无觉,怎么管理的京城! 日头高悬不落,日光烈烈,锋利的刀身映着日光打在林间,血腥战场,骏马扬蹄嘶鸣,一片刀光剑影。 孟跃在树后一边观察战场,弯弓搭箭,只待时机。 对战主力是几位年长的皇子和将士,十六皇子等人聚在承元帝身侧。 十五皇子方才替父挡了一回冷箭,左臂洞穿,顾不得疼,一心掩护承元帝逃离。 倏地眼前一花,两名刺客拦住去路,十五皇子毫不犹豫迎上,勇猛非常,一边牵制刺客,头也不回道:“十六弟,带父皇走。” “朕还没窝囊到要半大小子护着朕。”承元帝俯身从地上捡了一把刀,杀进敌中,十五皇子压力骤减,星星眼望着承元帝:“父皇,您真好。” 承元帝又好气又好笑,十五真是浑身冒傻气。 十六皇子握剑挡在承元帝身侧,闻言附和:“十五哥,父皇一直都很好的。” 承元帝:……… 说话间,飞来数个竹排尖,众人慌张闪避。 十一皇子留意天子,一个就地滚躲开后,怒声高吼:“父皇,身后!” 不消他说,十六皇子和承元帝也察觉了。只是刺客已经悄无声息从后方欺近,距离承元帝不过两步距离,除了肉盾,根本来不及抵挡。 十六皇子本能朝承元帝倾身,然而那瞬间刺客被一道光影猝不及防的激得闭了眼,承元帝听见利刃扎入肉体之声,惊声道:“十六,你…” 刺客手里的刀落下,整个人向后倒去,而在刺客胸前直挺挺扎着一把匕首,死不瞑目。 十六皇子手指蜷缩了一下,指尖温热,飞溅了两滴猩红的血。 他心中是惊惶的,但转身护着他父皇逃离,几乎是完全遵循身体本能。 树后,孟跃收刀入鞘。 这般且战且退,一刻钟后,营地大军终于赶来。 承元帝沉声命令:“留活口。” 他话音刚落,仅剩的几名刺客吐血而亡,七皇子和八皇子快步上前,掰开刺客的嘴,面寒如霜:“他们咬破了口中毒囊。” 承元帝眸色翻涌,阴郁如浓墨,“带回营地。” 人群后,十六皇子搀扶他十五哥上马,一边张望四下。 “殿下。”孟跃轻轻唤了他一声,低声解释:“方才箭雨把奴婢冲散了,后来刺客拦路,奴婢这才无法……” 十六皇子顿时扔了他十五哥,十五皇子:??? 十六皇子握着孟跃的手,“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伤着你。”他压低了声音,气声道:“刺客凶悍,你正面对上是白白送命。” 孟跃眸光颤了一下,似风拂水面,无声涟漪,她哑声:“奴婢保护殿下不周…” “你把自己保护好,我就不会分心。怎么不算周到?”十六皇子冲她眨眨眼,安抚她:“现在刺客伏诛,没有危险了,不要怕,跃跃。” 孟跃欲言又止,最后又归于平静,跟随大部队回营地。 围场遇刺,天子震怒,命太子三日之内查出真相。 诸皇子及将士护驾有功,一应当赏。其中最突出的还属皇十六子,黄金珍宝自不必提,圣上将他坐驾赐予了十六皇子。为着十六皇子在林间,将坐下马与圣上逃离用。 没人比承元帝更明了,当时刺客欺近,十六是想用那副单薄身子替他挡刀。 他知晓皇子护驾是一回事,真到生死之际,被儿子以身相护又是一回事。 然有功当赏,有过该罚。 刺客潜入围场,是巡卫疏忽,从上到下无一逃脱。 外面闹闹哄哄,营帐内顺妃把着儿子的肩,好一通检查,仍是不放心:“母妃叫李太医给你号个脉。” “别呀母妃。”十六皇子拦住她,低声道:“七皇兄和十五哥他们受了皮外伤都还没怎样,我好端端的宣太医,外人以为我弱不禁风呢。” 男子不比女儿家,女儿家身子弱还能称一句弱柳扶风,纤细美感。 男子身子弱像什么话,没有哪个女娘会喜欢的。 十六皇子微微侧首,看向角落里守着的孟跃。 “母妃,我去瞧瞧十五哥。”十六皇子带着孟跃和小全子,风一般离开了营帐。 这厢他们刚接近十五皇子的营帐,听见里面杀猪般的惨叫,十六皇子掀开帘子就冲进去了。 太医正为十五皇子拔出臂上的箭头,痛的十五皇子龇牙咧嘴,泪流满面。 庄妃心疼不已,不知该叫李太医轻些,还是让儿子忍着些。 十六皇子疑惑:“没用麻沸散吗?” 营帐内传来一阵静默。 十五皇子忽地哭的更大声了,眼泪汪汪对李太医道:“我说尽管治伤,不必太顾忌我,但也不是不把我当人啊。” 李太医…李太医面上汗珠滚滚落,支支吾吾解释。 孟跃啼笑皆非,心道当初的李太医多正经一个人,这些年被这俩兄弟祸祸,焉知不是公报私仇? 她开口打破僵局:“李大人,十五殿下这伤会不会落下病根?” 十六皇子也关心此事。 李太医松了口气,温声道:“十五殿下有福之人,天公也眷顾一二,是以这箭头虽洞穿十五殿下左臂,却未触及筋络,好生养些日子即可。” 庄妃此前询问过一道,再听李太医说起,心下安歇:“劳烦李太医了。” 三言两语揭过麻沸散之事。 第24章 暮色四合,主子们都回了各自营帐,孟跃端着一盘烤肉回营帐,忽然瞥见七公主神色匆匆,面有惊惶,依稀听见“…找着…”“加派人手…”之类的话。 这些日子看下来,七公主与未来驸马情投意合,情意绵绵,确有真情在。 眼下七公主狼狈脆弱,于情于理,刘因都该陪着。 孟跃脚步拐了个弯儿,托穆延帮她打听,穆延的伴读身份相较于她,受到的限制少很多。 半个时辰后,穆延神色沉沉的回来,“悦儿姑娘,刘因还没回营地。” 孟跃心头一咯噔,这事恐怕比他们想的还棘手。穆延显然也想到这茬。 刘因迟迟不现身,围场刺客一事最后兜兜转转,恐怕会栽到太子头上。或者更糟,刘因遇难了。 难怪七公主都维持不住仪态体面。 穆穆喉咙发紧,“悦儿姑娘,你可有什么想法?” 孟跃摇头:“静观其变罢。” 他们一个宫人,一个伴读,又能在贵人遍地的营地做什么。 两人说着话,又一群护卫手持火把离营,远方山林在漫天夜色中亮起萤萤光火。 孟跃低声道:“夜深露重,穆伴读早些回帐内歇着罢。” 穆延颔首,只他心里揣着事儿,在乌木床上辗转难眠。 后半夜寅时左右,穆延好容易快睡下了,忽闻帐外断断续续的哭声。 他有所猜测,忙不迭起身穿衣,最外面套了件竹枝纹披风,刚掀开帘子,见隔壁孟跃也起了。 孟跃道:“我让小全子给殿下堵了耳朵。” 两人摸黑打探,正好瞧见军士匆匆抬着一具尸首,虽是盖着面,但观大致体型和七公主伤心欲绝的模样,两人心里都有了数。 孟跃心情复杂,宫里也多见倾轧,但都是打板子,撵出宫了事。 刘因不同,前些日子还瞧见鲜活明快的人,今日却是冷冷尸首,孟跃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同穆延悄悄出了营帐,又悄摸回。 次日孟跃才晓得,不止刘因没了,前大驸马也没了。 据说是遇了野兽,连个全尸都没留着。 好好一场秋猎,以人命收场。承元帝彻底没了兴致,令仪仗明日回宫。 太子对刘因十分信任,不疑有他。只派人顺着前大驸马这条线查,紧跟着底下人在前大驸马的住处搜出不菲金银,以及对皇室的怨怼之语。 当初前大驸马要和离,大公主便与他和离,大公主甚至心善的为前大驸马安排了去处,谁知前大驸马不思感恩,反而生恨。抱怨在太子手下不得重用,又失了驸马这个风光身份,郁郁寡欢。 他外面倒是养了几个漂亮外室,但明面上却未再婚娶,说是挑的厉害。 如今府邸藏金银,又身首异处,众人猜测前大驸马被人收买,前大驸马的家人这些年也陆陆续续离了京。再往后查,线索倏地断了,如泥牛入海,不见踪影。 勤政殿。 承元帝看着下首跪伏请罪的太子,眸光阴沉:“当日你察觉京中有异,欲引蛇出洞,朕便陪着你演了这么一场。” 他攥紧拳,手背皮肤下的青色脉络鼓鼓凸起:“你说你准备万无一失,你知不知道在猎场时,你几个哥哥受伤,十六差点丧命。” “前大驸马死有余辜,刘因呢?” 刘因是皇后和太子为七公主千挑万选择的夫婿,家世,才情,秉性都是上乘,最难能可贵的是七公主和刘因互相倾慕。 刘因是家中嫡子,若不尚公主,将来也有他的好前程。 承元帝的质问像大锤,狠狠敲在太子心头,他喉咙滚了滚,嗓音喑哑:“……是儿臣考虑不周。” 他被几个弟弟逼的太紧了,当手下告诉他京中发现可疑势力,他与长史幕僚一合计,有了一个谋划。 他故布疑阵,意在请君入瓮,干一件漂漂亮亮的大事,狠挫弟弟们的锐气。 所幸,父皇还是支持他的,配合他的计划。 一切都按着他预想之中走,但谁料… 太子阖上眼,满脸挫败。 他没有料到数十年前就有人布局,只为今日。 这个跟头他栽的太狠了。 太子甚至不知道该怎么与妹妹说,他在和盘托出和隐下此事中徘徊。 “长真那里,瞒着罢。”承元帝一锤定音。 太子张了张嘴,又无法反驳,甚至他心下是松了口气。然后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太子又痛恨自己的懦弱。 他试图直起身,可素来挺直的脊背却弯了,什么时候,他变得这样不堪。 明明曾经,他也风光无两,被众人交口称赞。 承元帝见他如此,心头也似被蛰了一下,不疼,泛着密密麻麻的酸楚。 他为储君时,受过最大的罪也只是上书房赵太傅罚他手板子。 承元帝打发太子出去,一个人在殿内静默。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有太多孩子是不是不对,或是不该让其他孩子太优秀。 上书房的一些猫腻,承元帝心知肚明。他那时想着这样也好,若大学士们真将剩下的皇子教成“忠臣”,也是大功一件。 奈何事与愿违。 但这已经是他最大退让,再让他刻意将其他儿子养废,他做不到。 洪德忠在殿外小心翼翼唤,道宫里某位才人送了补汤。 承元帝往日都不理,今日却叫人送进来。他年岁长些,也能帮太子压住底下兄弟,更换新君前,把其他儿子都封出去。 秋猎刺客一事,最后推说是上一代叛王余孽,刘因忠勇可嘉,追封善侯。 前大驸马尸首,弃于城外乱葬岗。 大公主知晓后,自请随同太后礼佛,以赎罪孽。 她跪在勤政殿殿中,眉目恭顺谦卑,说:“当日若非儿臣求和离,大驸马就不会丢了驸马位置,从而生怨做下祸事,今日一切皆儿臣之过。” 承元帝揉了揉眉心,“朕还没老糊涂。” 大公主沉默。 承元帝叹道:“你可想好了,你若在京中,时而进宫同你母妃说说话,若是离京,怕是没有这么便宜了。” 大公主微微抬首,双唇开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承元帝看着下首的女儿,眸光幽深,那是一种说不清是疲惫还是失望的目光,良久摆了摆手:“罢了,既然你意在此。正好母后长居庙宇,虽修佛理,到底是冷清了些,你去陪着母后说说话也好。” 大公主三拜别父皇,次日离宫了。 七公主知晓后,双眸几欲浸出血:“这个贱人倒是躲得快,跑得了公主,跑不了宫妃。” 凤仪宫隔三差五召贤妃过去训话,誊抄佛经。 众妃心生同情,却又无可奈何。皇后和七公主这口气不对着贤妃发出来,折腾的就是她们了。 再者,当初大公主与大驸马和离,不拘大公主对大驸马余情未了,还是大公主想为自己博一个宽厚大度的好名声,确实是她为前大驸马在太子麾下讨了个差事,如今这陈芝麻烂谷子事,扯到了枉死的刘因身上。 大公主说着好听是赎罪,要陪同太后礼佛。她莫不是忘了她生母贤妃娘娘还在宫里。 这般那般的连起来瞧,大公主此时离京,就耐人寻味了。 出了事全扔给亲娘扛,一言难尽。 宫妃也借此事探儿女口风,纵不是真心话,此刻哄哄她们也是好的。 十六皇子不知这乱七八糟的。他虽然怜悯刘因之死,终究与对方隔了一层,唏嘘有,伤心难过却是没多少的。 日子继续过着,十六皇子入上书房念书,午后骑着承元帝赐他的汗血宝马在草场飞奔。 他在孟跃跟前停下,朝孟跃伸出手:“跃跃,你也来试试,与普通马不一样呢。” 孟跃看着骏马乌黑油亮的毛,十分意动,场中只余一个八岁的小皇子,并不引人瞩目。 于是孟跃握住十六皇子的手,翻身上马。 “走了。”十六皇子欢呼一声,骏马嗖的蹿出老远。 北方的气候有些干燥,秋日的风呼呼吹过耳侧,或拍在脸上,像一把野草大喇喇扫过,刺刺的麻痒。 两人跑了个来回,十六皇子道:“跃跃,我要提速了,你抱紧我。” 孟跃愣着,两只手左右捉住她的手腕,带她圈住十六皇子劲瘦结实的腰。 他们的距离那样近,十六皇子的每一次呼吸,仿佛都炸响在孟跃耳中。 她心如擂鼓。 不是喜,是惧。 十六皇子快活的像一只畅游蓝天的小鸟,快活得很,风吹起他两侧的碎发,那双凤眼里晶光流转,活似罐子里淌着蜜。 他是盛夏流淌的清溪,是初春绽放的嫩芽,是冬日暖屋里剥开的橘子皮刹那崩溅的水汽,洒着甜津津的香。 他浑身都溢出生机,蓬勃朝气。 宫台之上的十七皇子握着望远镜,望着二人,目光定定落在孟跃脸上。 “真是个灯下黑。” 小太监不明所以:“殿下?” 十六皇子的速度放慢,孟跃也平复了心绪,总感觉周边有一双眼睛盯着她,阴冷潮湿,像被蛇盯住了。 她环望四下,远处高台空空,什么也没有。 “跃跃,怎么了?” 孟跃摇头。 随后十六皇子回到春和宫,做完课业,他打发走其他人,神神秘秘蒙着孟跃的眼睛在梳妆台前坐下。 他松开手:“当当当——” 大红酸枝木梳妆台面收拾的齐整,光洁的表面摆着一支累丝蝴蝶穿牡丹花簪,牡丹花雍容大气,精致的蝴蝶增添灵动,整支簪子华贵美丽。 第25章 孟跃借口今日有事,只送十六皇子去上书房,上午她一身大宫人服,去殿中省和花房等地儿走了一趟,与故人叙了叙旧,也是探探地方,她等不着二十五再出宫了。 十六皇子年岁小不懂情爱,他应该有一个健全的环境,去接触同龄贵女,然后慢慢明白自己的心,明白他真正喜爱的姑娘是什么样。而不是将与孟跃一起长大的玩伴情分,错认为喜欢。 宫里有专门负责去宫外采买的司,孟跃记住值班时间,打算混入筐笼中混出宫。早上那批次,守卫不清醒,盘审最轻。 近晌午了,孟跃才回春和宫。她心里揣着事,经过紫薇花园时,忽然一道劲风从斜后方袭来,她本能格挡。眨眼间卡住对方胳膊,提拳便打。 十七皇子不闪不避,笑眯眯望着她,那张本就貌若好女的面容更加明艳:“打啊,怎么不打了?” 孟跃收回手退后三步,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十七殿下,无意冒犯,恳请十七殿下恕罪。” “无意冒犯…”十七皇子双手负后,绕着孟跃打量:“本殿瞧着,你倒是有心的。” 这条花园小路,偏僻,周围没甚树木,十七皇子若带了人,四下也藏不住,他一个人来的。且目标明确,冲着孟跃来的。 孟跃心里有了思量,于是不等他叫起,起身定定看着他,不再收敛,锋利毕露。 十七皇子挑眉,眼神桀骜:“不装了?” 孟跃不语。 十七皇子轻笑出声,“你也是有能耐,天天在本殿眼皮子底下跟十六进进出出,本殿竟然没瞧出端倪。不过…”他俯身凑近,目光如刀,一寸寸描过孟跃的眉眼:“百密终有一疏。” 孟跃回忆,不知自己哪里出了纰漏,于是她再次行礼,向十七皇子虚心求教。大抵是她恭顺的态度取悦了十七皇子,又或是十七皇子本就不介意说。 他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缓缓抽出鞘,此时太阳升至正空,日光最盛,他看似把玩着手中匕首,实则一道光影投向孟跃眼睛。 孟跃先一步侧首避开了,十七皇子悠悠道:“十六那个蠢货,脑袋空空,我说他怎么时不时能跳出来做些事得父皇青眼,原是背后有一位幕僚。亏得一群人盯着穆延,这些年连根毛都查不出。” 他将匕首收入鞘中,发出一声脆响,在指间翻转把玩,修长手指在光下白如凝脂。 孟跃想了想,“所以,十七殿下同奴婢说这些有什么用。” 十七皇子动作一顿,眯了眯眼。 孟跃勾唇:“除了十七殿下,还有旁人看见吗?退一步说,纵使十七殿下告知众人,奴婢所做的事,也是为奴婢扬名。” 两人四目相对,孟跃目光平稳,但分毫不让。 十七皇子忽而笑了,“你说得对,就算本殿把此事捅破,也只是为你扬名。”他话锋一转,面上维持笑容,眼中却恶意满满:“京郊孟家。你以为顺妃在这偌大京城护得住?” “你是个聪明人,太子在秋猎一事犯了大错,又累得刘因丧命…喔,你还不知道罢,我告诉你好了,刘刺史与他夫人恩爱,刘因是嫡亦长,纵使父皇追封刘因为善侯,又有什么意义。人死如灯灭,都无了。” “刘刺史不倒戈就算对得住太子,还指望他帮衬太子?此消彼长,太子势弱,我四哥与七哥乃经世之才,父皇圣明,焉能分不出好歹。” 他话里话外都在说四皇子一派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孟跃不从,他轻易就能从顺妃手底下灭了孟家。 十七皇子看着孟跃一张英气俊俏的脸陷入沉思,他连发丝都愉悦的颤抖。 观十六日日带着悦儿,就知二人感情深厚,他带走悦儿,十六应会以泪洗面。 日光滚热,连心脏都传来烫意,十七皇子只要想到把十六踩在脚下碾压,他就兴奋的发颤。 孟跃瞥了他一眼,顿时将十七皇子的想法猜了大概。 但孟跃并不是因为孟家而顾忌,这些年顺妃以宫里主子的名义,或孟跃的名义,给孟家送了不少金银,粗略估计小三百两是有的,哪怕是在京城,也足够孟家人过宽裕日子。 她自问对孟家不薄。 若十七皇子想对孟家下手,她会先找到孟家人,陈明厉害,送孟家人离京。 她是在思索,太子势弱,四皇子等人势强,六皇子和八皇子等人都要避其锋芒,十六皇子和十五皇子这俩兄弟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这并不是她想看到的,也不会是承元帝想看到的,否则秋猎一事,承元帝就不会帮着太子收尾。 帝王驭下,讲究平衡。 低眉敛目间,孟跃有了计划,权当回报这些年顺妃和十六皇子对她的照顾。 离宫前,她会送他们一份大礼。 孟跃抬眸:“十七殿下想要奴婢怎么做。” 十七皇子歪头笑,“本殿喜欢你这身宫人服,不过不是跟在十六身边,而是本殿身边,明白吗。” 孟跃没应,也没拒绝。她说:“请殿下容奴婢考虑考虑。” 十七皇子晃了晃手里的匕首,“明日巳时,本殿希望你能提着茶点送至蔷薇园。” 上书房离蔷薇园很近,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而园子东接人工湖。对孟跃来说,也是个好地方。 她应下了。 “静候佳音。”十七皇子几乎称得上是端方君子般告别,两人背道而驰。 孟跃回到春和宫,将自己多年攒的金银玉器翻出来,留了几件分与相熟的宫人,随后将宝物和一套宫人服装进食盒,提出去了。 挑银以为孟跃给十六皇子送茶点,然而十六皇子根本没收到,傍晚时候,孟跃才回来。 十六皇子问:“跃跃,你去哪里了?” “去做一件重要的事。”孟跃直奔自己屋,她将金银玉器藏好,又走了一通水路,实在疲惫。 小全子揉了揉眼睛,奇怪,他怎么觉着悦儿姑娘的头发是湿的。 难道是一整日奔波,汗湿的? 十六皇子有些委屈,跟着孟跃回屋:“跃跃,什么事情连我也不能说。” 孟跃踏入门内,转身把着门看向十六皇子,“殿下,你要相信我,我很厉害。” 十六皇子一下子就笑了:“当然,跃跃超级无敌最最厉害。” 看,他说话的语气神态,分明就是一个孩子。 孟跃也像从前哄孩子般哄他:“是的,我最最厉害,不会随便就死掉…” “呸呸呸。”十六皇子打断她的话,赶紧四方拱手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孟跃莞尔,“殿下,你生的灵秀,伴有玲珑心,手下文章锦绣,以后会遇到活泼俏丽的姑娘。你看见她时,一颗心怦然心动,那才是喜欢,明白吗?” 十六皇子耳根又热了,跃跃怎么说“喜欢啊”“心动啊…姑娘……”什么的,是在暗示他吗。 十六皇子那颗少男心怦怦跳,“跃跃,其实我对你……” “殿下,奴婢今日好累了,想要休息了。殿下,晚安。”屋门在十六皇子面前砰地合上,他有点被惊到,看见紧闭的屋门,方才压下去的委屈又冒出来了。 好歹让他把话说完啊。 小全子和穆延看见这一幕也很意外,悦儿姑娘今日怎么这般无情。 十六皇子一夜没睡好,次日眼下泛青,孟跃为他束发时瞧见了,拿着去壳水煮蛋在他眼下滚动。 “殿下,谨记。三思后行。” 十六皇子有点迷糊:“啊?” 孟跃:“不出手则以,出手即杀。” 十六皇子顿时清醒了,有点怕怕,“跃跃~” 孟跃收回鸡蛋,弹他个脑瓜崩儿:“去吃些羹汤垫垫。” 十六皇子捧着脑门美滋滋在桌边坐下,他正长身体,进食大。 大约七分饱,十六皇子搁下筷子,一行人前往上书房,十六皇子惊道:“跃跃,你又穿宫人服。” 宫人服就不能陪他待在上书房了,不开心。 孟跃道:“殿下,十七皇子不是好人,不管他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理会他。” 十六皇子直点头:“放心吧跃跃,我才不理他。” 穆延进上书房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孟跃一身草青色宫人服,提灯静立,将穆延的思绪拉入多年前的那个晨间。只是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俊俏的少女。 ……穆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他今早怎么也怪怪的。 日头逐渐升高,十七皇子几乎按耐不住兴奋,巳时左右,休息时间他邀请十六皇子一起去蔷薇园,十六皇子连眼神都欠奉。 十七皇子愠怒,随后又舒展眉眼,大步离去。 他改主意了,悦儿只给他送点心怎么够,他要悦儿扮作太监,进上书房伺候他笔墨。不信十六这书还念得下去。 十七皇子快步行至蔷薇园,没瞧见人。悦儿耍弄他? 小太监提醒:“殿下,在悦儿姑娘在湖边。” 十七皇子责备:“你在湖边作甚,现在提上点心随本殿去上书房。” 与此同时红蓼扮作小太监,进入上书房,将穆延唤到厢房传信。 穆延大惊失色,把信纸团吧团吧塞嘴里吞了,同时往蔷薇园跑。 他听见一道义正言辞的女声,“十七皇子,你不敬兄长,暴虐成性,草菅人命,就算你拿悦儿的家人要挟,悦儿宁死,也不会背叛十六殿下,而跟随你。” 一道草青色身影没入湖中,眨眼间没了声息。 “跃跃——” 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声。 穆延眉心一跳,“十六殿……” 第26章 十六皇子最后力竭,才让小太监们得以近身,将他带上岸。 而宫人悦儿只打捞出一只宫鞋,因着皇宫西北方引入的筒子河放水,宫中各水系流速骤增,有人溺毙湖中很可能被水流裹携,向南没入暗河。 淑贵妃派人大力打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待挥退宫人,她跌坐回红木圆凳上,她并没有面上表现的镇定。 十七皇子禁足,四皇子和七皇子连天子的面都见不着,满宫流言蜚语,杀也杀不住。 “贱婢,顺妃!”淑贵妃恨极,一掌敲在立狮宝花案的红木圆桌沿,指尖传来钻心的疼,精心保养的指甲劈成两半,鲜血如注,一时不知是血浸蔻丹,还是蔻丹本色艳丽。 心腹嬷嬷赶紧为她止血包扎,淑贵妃看着残破的指间,心有所动,忽而问:“圣上在何处?” 嬷嬷抬首:“娘娘是想扮苦肉计?” 淑贵妃那张明艳照人的脸,闪过一抹颓色,“本宫别无他法了。” 悦儿溺亡前,对十七皇子的指控太毒太恶,若不能翻案,不止十七皇子名声毁了,他两个哥哥都会受连累。 不管此事是不是顺妃的阴谋,最后都必须是。 一名小宫人在殿外徘徊,淑贵妃冷声道:“让她进来。” 小宫人跪伏,颤声道:“回娘娘,十六皇子高热不退,圣上去春和宫探望了。” 十六皇子病急汹汹,院正和两名太医为十六皇子施针,甚至大胆损伤玉体,为十六皇子放血,释放邪热。 顺妃泪流不止,若非孙嬷嬷和庄妃搀扶,她几乎立不住。 一日之间,悦儿身死,爱子急热,双重打击几乎将她推倒。 十五皇子双目含泪,却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下。他望向承元帝:“父皇,儿臣嘴笨,也不善诗书,可儿臣记得师长在耳边时时叮嘱,孝悌礼仪廉耻。” 承元帝身侧的皇后,以帕拭泪,遮住了眸中笑意。好个十五,也有这般伶俐时候。 皇后正欲开口。 七皇子匆匆赶来,急道:“十五弟,这其中或有误会。”他看向面沉如水的承元帝,“父皇,纵使犯人也有开口辩解的机会,十七是您的儿子,不能不让他开口说话啊。” “十七要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十五皇子不复憨气,承于母族武将的魄力在此刻显现,他字字铿锵:“十六为长,十七未有半分敬重。孟家无辜,十七以权压人。横行无忌,目无君父,到底是他年少不知事,还是身有依仗,无法无天。” 七皇子低喝:“十五弟,慎言。” 十五皇子道:“慎个屁,其他人怕你们,我顾珏不怕,大丈夫生于天地,纵死无悔。” “够了!”承元帝喝道。 偏殿内跪了一片,“圣上息怒。” 承元帝吩咐:“四皇子,七皇子身有不适,送他们出宫回府。” “父皇……”七皇子抬起头,看见承元帝脸色,到嘴边的求情又止了。 四皇子道:“父皇,宫中人数众多,因着各种事情去了命的,不知凡几。十七堂堂皇子,要什么样的宫人没有。” 话点到为止,四皇子带着不甘心的弟弟退下,从始至终,四皇子礼数周全,未有半分失态。 太子看着他的背影,眸光闪了闪,老七尚有破绽,老四却如铁桶一般。 他念着老四临走前的话,眼下虽然闹得厉害,但归根究底,悦儿只是一个宫人。 一个宫人的命,能值几何? 但十六却为这个宫人伤心断肠,高热不退。 他目光落回床榻上的少年,双目紧闭,呓语阵阵。 太子想:十六不同,十六是皇子。 “圣上,淑贵妃在殿外求见。”小太监得了贿赂,帮着多说两句:“淑贵妃娘娘形容憔悴,似是受了伤。” 洪德忠暗骂这小泼才,也不看看什么时候,掉钱眼里小心没命花。 承元帝神情淡淡:“既是受了伤,就送淑贵妃回宫歇着。” 小太监眼皮子一跳,忙不迭退出殿。 是夜,承元帝宿在春和宫,皇后领着一众妃嫔告退。 偏殿重回寂静,穆延打发了宫人太监,他坐在床沿,俯身耳语:“殿下您醒醒,悦儿姑娘没有死。” 月色寥寥,护城河映着月光,波光粼粼。 一片静谧中,一道轻微的破水声响起,窸窸窣窣,孟跃换了一身男装,擦拭头发从林中而出。 她身后背着一个牛皮囊,里面盛着她湿透的宫人服。 临近城门,孟跃将半干的头发束在方巾中,摇身一变小书生。 她交了入城费,寻了城北去,那边汇聚下九流,较京城其他地方更乱,不过乱也有乱的好处。 只要孟跃出的起银子,没有身份文书,她也能找到地方住一晚。 她躺在床上,被褥散发着霉味,身体叫嚣疲惫,可是精神却很活跃。 她跳湖之时,隐约听见了十六皇子的喊声。 她不知道,十七皇子狡诈,没能带着十六皇子一起去蔷薇园,脑子一转,唤了身边不常露脸的小太监去通知十六皇子,道悦儿来了。 孟跃翻身,盯着陈旧地板上洒落的月斑,有她给穆延的信笺,对方应是有数了。 她要给承元帝一个打压四皇子一派的由头。十七皇子出错,其他势力一定会蜂拥而上,最后各方达成微妙平衡。 十六皇子和顺妃才好过日子。 孟跃宽慰自己,她这样做是一举多得,有利无弊。渐渐地,她撑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夜,孟跃睡的并不安慰,梦里都是十六皇子撕心裂肺的喊声,她从梦中惊醒,推开窗户后愣了愣,天还未亮。 这个时候,十六皇子应该去上书房了。 春和宫此刻慌乱失措,来往者匆匆,承元帝也去了偏殿,十六皇子的情况不大好,穆延握着他的手,连声道:殿下,殿下,悦儿姑娘没死,悦儿姑娘救起来了,殿下您醒醒啊。” 承元帝步子一顿,不需要询问,不需要盘查,只瞧十六这失了心神的模样,就知晓十六对悦儿是动了心。 十七是否知晓? 承元帝敛目,十七若不知晓,要什么样的宫人没有,偏一定要十六身边的人,他这是刺十六的心。 是日朝堂,数位言官接连参十七皇子逼死宫女,暴虐无道。 七皇子道:“诸位大人,官府查案尚讲究证据,至今未寻着宫女尸首,草草定义十七皇子逼死宫人,是否有失偏颇。” 参十七皇子的言官道:“七殿下,官府查案讲究物证,同样也认可人证,上书房里外都瞧见十七皇子迫害宫人,难道这些人统统说谎?” “七殿下,宫里水系繁多,汇聚暗河入护城河,寻不着宫人尸首才更令人痛心,长眠水底,令亡者无依。” “你……”七皇子还欲再言,四皇子出列道:“父皇,十七年少无知,他并不知他一句话对宫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随口的吓唬被宫人当了真,虽非他所愿,但确确实实酿成祸事,儿臣为他兄长,却疏于管教,儿臣亦有错。”他一撩前摆,跪伏:“儿臣知错,恳请父皇责罚。” 谁也没料到四皇子会认下此事,这反而叫众人不好办。 十一皇子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分明是十七迫害宫女,到四皇子嘴里成吓唬了,定义为年少不知轻重的玩闹。十一皇子不死心看了一眼承元帝,见他父皇神色宁静,他知晓此事到此为止了。 十七皇子的名声太坏,承元帝这个做父皇的也面上无光。 果然,天子下令圈禁十七皇子,限期三年。四皇子七皇子教弟不严,罚俸半年,淑贵妃教子无方,褫夺封号,降为妃位。 同日,顺妃觐封顺贵妃,后宫哗然。 数日后穆延出宫回府,正发愁如何寻找悦儿,就被小贼偷了钱袋,他一路追到死胡同。 “把钱袋还给我。” 钱袋从空中飞过,砸入他怀中,“别来无恙。” 破旧帽檐下一张英挺熟悉的脸,冲击穆延的大脑,他几乎失声,“你……” 两人转入一座小院,屋门合上,穆延开口就是:“悦儿姑娘,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十六殿下险些去了。” 他絮絮叨叨说着这些日子的事,孟跃静静听着,穆延心疼十六皇子,对孟跃叹道:“纵使你有难处,你说出来,我们都会帮你。”何必闹这一出。 孟跃抬眸,似笑非笑看着他:“穆伴读,你也出身官家,在宫中伴读多年,我以为你看事情与旁人不同。” 她端起手边粗糙的瓷杯,呷了一口粗茶。 穆延蹙眉,他觉着眼前的女子不同了,可一时又说不上来。 他暂时压下这股情绪,琢磨孟跃的话。良久,他惊疑不定的看着对面人,试探开口:“如今的局面,是不是你早有预料。” 孟跃不语,不疾不徐为自己续茶。 “与其说我预料,不如说是我一力促成。”她端起茶,慢慢品着,由衷道:“果然一分钱一分货,三十文一斤的散茶,与贡茶是云泥之别。” 穆延已经傻了,努力消化信息,下意识去握手边的茶杯,一抬手,茶杯从手中脱落,茶水哗啦啦漫了一地,也浸湿他衣袍。 他慌张起身,看着孟跃那张沉静的脸,哑口无言。 “看起来你需要静静。”孟跃将屋子留给他。 小半个时辰后,孟跃估摸着穆延恢复的差不多了,她才带着一篮香梨进去,穆延唤道:“悦儿姑娘。” “我姓孟,跳跃的跃。”孟跃垂眸给梨削皮,神情淡淡。 第27章 天空澄净,白云如絮。今日又是一个好天气。 街上人流如织,喧嚣不绝。肉嘟嘟的稚儿牵着阿娘的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够看,忽然一道身影经过,稚儿呆呆看了好久。 妇人嗔道:“看什么呢?” 稚儿回过神,伸着肉指头点着:“哥哥,好看。” “好好好。”妇人敷衍她,也跟着望去,只瞥见一道翻飞的袍袖,眨眼间入了街边的藏宝斋。 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同时望来,见眼前人未及弱冠,约摸十七八,一身鹅黄色满绣牡丹花的锦缎圆袍,这样鲜艳浓烈的衣裳,穿不好就显得轻浮,但对方眉眼锋利,鼻梁挺直,竟然生生压下了衣裳的华丽,更显得她矜贵非凡。 孙掌柜热情迎来,“不知小郎君想瞧什么?” 孟跃神情淡淡:“老人家过大寿,挑个喜庆稀罕的物件儿。” 孙掌柜脑子里顿时划过好几样宝贝,他试探问:“不知老人家可有偏好,瓶子,盘盏,还是玉如意,或十二生肖的摆件儿。” 孟跃惜字如金:“俗。” 孙掌柜脸上笑意卡住,气氛有些微妙,此时一道谦卑的声音传来:“郎君,我们店里前儿才来了一副前朝张召集的《东岳大帝图》,您可要瞧瞧。” 孟跃看去,对方二十上下,高矮适中,胖瘦适中,五官平平,掉人堆里就没影了。 孙掌柜不耐烦:“一副破画你说……” “可。”孟跃在宽椅落座,唰地打开泥金折扇,一眼也未瞧孙掌柜。 须臾,伙计拿着画上前,孙掌柜一把抢过,狠狠瞪了伙计一眼。面对孟跃时,又谄媚笑:“郎君,您请看。” 孟跃看着画,但注意力却在伙计身上,对方不动声息的奉上茶水点心,又默默退至一旁,降低存在感。 孟跃偏不如他的意,对那伙计道:“你过来。” 不止孙掌柜,铺里其他伙计也看了来。 孟跃问那伙计:“你叫什么名字?” 孙掌柜心里一咯噔,忙道:“郎君,这小子是流民,我看他可怜才收留他。” 流民没有牵挂,用着不放心。孙掌柜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说辞,外人就会打退堂鼓了。 但孟跃又看着那伙计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刘生。” 孟跃道:“是个好名字。” 她将画搁在案上,漫不经心道:“你怎么看出我想要一副神佛图。” 刘生迟疑,似有顾忌。 孟跃扯下腰间的钱袋子丢在案上,发出沉闷声响,孙掌柜眼睛都亮了,这钱袋里得不少银子。 孙掌柜瞪着刘生,一字一顿:“郎君问你话,你没听见吗?” 刘生顿了顿,随后泄气一般道:“因为郎君衣袍上的金色花纹。” 掌柜疑惑:“这不是牡丹花纹吗。” 刘生默了默,道:“郎君胸前绣的不是牡丹花,是佛教的金花。” 孟跃挑眉:“仅凭这个?” 刘生摇头:“不止这个,郎君左手腕上的珠串是佛教七宝所制。” 众人看向孟跃的左手,果然戴着珠串,只是她一身华衣,气势又盛,掌柜等人下意识忽略了其他。 孟跃起身,行至刘生跟前,对方一个成年男子,此刻在孟跃面前低着头,比孟跃还矮上寸许。 “你很聪明,留在这个地方屈才了。” 刘生面皮抖了抖。这话把他架起来了。 而孙掌柜脸色青青白白,最后涨的通红,几乎是咬牙切齿,“呵,呵呵,郎君说得是,刘生确实不错。” 孟跃最后没有买那副画。 孙掌柜失去一笔可观生意的憋屈,以及对刘生的嫉妒,他将所有的怒火砸在刘生身上。 深夜刘生才疲惫回自己住处,穿过宽广干净的长街钻入巷中,他一路走,巷子越来越暗,道路坑坑洼洼,污水四溢。 摇晃的灯笼映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刘生竟然不觉得意外。 “更深露重,郎君不嫌弃就到寒舍喝杯粗茶罢。” 孟跃欣然同意。 狭窄小院意外的整洁,并没有孟跃预想中的尘土霉味。 四方桌上的油灯将这一方小天地照亮,孟跃看着他:“你十六岁逃难至京城,倒在藏宝斋外,铺里庄姓伙计给了你一碗粥,活了你的命,之后你拼尽全力留在藏宝斋。” “你很聪明,这些年为藏宝斋招揽了不少生意,但是没有一分奖银,甚至因为你流民的身份,你只拿到普通伙计一半的月薪。” “去岁,曾给你一碗粥的庄伙计回乡成亲,离开了藏宝斋。” 刘生沉默,孟跃说的都对,他不明白孟跃调查他的过往是想做什么。 孟跃微微一笑,在黄豆大小的灯火下,真有几分佛像慈悲。 “你觉得藏宝斋收留了你,所以你要报恩,但其实你不是在报恩,而是恩将仇报。” 青年倏地抬眸,面上闪过愠怒,他猜测孟跃非富即贵,但不代表对方可以恶意曲解他,否则他这些年的委屈隐忍都成了笑话。 “不用急着生气。”孟跃点点桌子,微微闷顿的声音拉回刘生的理智,他又变成那个隐形人。 孟跃道:“藏宝斋在京中算不得顶好,但东西南北四方各有铺子,坊间亦有口碑,你知道经营出这个局面需要多少心思吗?” 刘生:“我知道。” “你不知道。”孟跃平静道:“如果你知道,你就不会助纣为虐,最后从内部摧毁藏宝斋。” 油灯发出一声噼啪爆裂声,如惊雷炸在刘生脑中,他不敢置信的望着孟跃,世上竟有这般颠倒黑白之人。 “不必这样看着我。”孟跃不止查了刘生,藏宝斋的每个人都查了。 在刘生到来之前,孙掌柜虽然手脚不干净,但也有限。然而刘生到来之后,他机灵,察言观色,令藏宝斋的生意大涨。孙掌柜第一次冒领刘生的业绩,刘生沉默,第二次第三次,刘生仍然不语,这种默认的态度撑大了孙掌柜的贪欲。 现在的孙掌柜已经回不了头了。 刘生如听天书,怎么会这样。他勤勤恳恳,不争不抢,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也很疑惑,为什么会这样。”孟跃不明了,一脸求知问:“你从客人的衣饰言语,就能揣摩客人的需求,为何从来没有洞察身边人。” 刘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你觉得你当初能留在藏宝斋是孙掌柜好心,你欠了他。” “错!你能留下,是因为你的本事。”刘生当初是经过比本地人更严苛的考核才留下的。孟跃还告诉他一件事,曾给刘生送粥的庄伙计之所以离开藏宝斋,是因为孙掌柜排挤。 “不可能!”刘生腾的起身反驳,对方分明是回乡成亲了。 孟跃神情微妙:“他是成亲了,又不是死了。藏宝斋月薪可观,他又待了好几年,为什么放着藏宝斋伙计不当,另谋他路。” 屋内死水般的静默,刘生不傻,相反他很聪明,但是聪明人也怕当局者迷。 刘生的情况更特别一点,他是流民,没有亲人,估摸着也没念过几本书,也没有什么野心,所以当他一个人存活于世,迫切的需要一样东西支撑起他的精神。 孙掌柜冒领他的业绩,打压他,又扣着他不让别人挖墙角,让刘生有一种一切隐忍是在报恩的错觉,同时被孙掌柜需要。 他不是可有可无的人。 青年低着头,脊背一点点弯了,鼻间几乎要触碰到破裂陈旧的桌面,一言不发。 孟跃今日不是第一次见他,但却是刘生第一次见孟跃。 那时孟跃从宫里逃出来第二日,她女扮男装在京中茶楼酒肆打听消息,那日她在藏宝斋对面的茶楼喝茶,正好窗口临街,本来是留意其他人的谈论,谁知藏宝斋起了争执,孙掌柜神色慌张,急忙忙把身后的刘生推出来处理。 短短一盏茶时间,客人心满意足离开,这临机应变的能力入了孟跃的眼,她原是打算砸钱挖人,谁知一打听,背后还有这些隐情。 夜色愈发深了,夜浓如水,寒意无孔不入。孟跃起身,向屋外走去。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好梦也好,噩梦也罢,孟跃都把它戳破了。 刘生生出一种茫然,不知道之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孟跃唇角微勾,她侧身望向青年,眉目温和,“因为我需要你。在我手下没有打压,没有排挤,你需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 刘生愣愣:“我需要的?” “是,你需要的,生命的意义,活着的意义。我都会为你解答。”孟跃头也不回的走了,夜风传来她的低语,“明日巳时,我希望能在北门十里街杏花巷的第十三户人家看见你。” 院门打开又合上,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刘生站在堂间,夜风吹了他满头。 他区区一个伙计,竟也有人纡尊降贵为他解惑。眼睛一眨,地面晕出两团湿意,眨眼无踪。 孟跃回到住处,洗漱歇下,很快陷入深眠。她并不担心刘生不来,刘生会来的,一定会。 然而一觉醒来,天仍然未亮,此时是十六皇子去上书房的时辰。 孟跃捧着冷水泼脸,脑子清醒了,只要穆延把册子交给十六皇子,十六皇子就知道她没死。 画上的小人正是十六皇子,小人练武,看书,游玩,她希望十六皇子好好生活。 十六皇子看见册子后,终于信了孟跃还活着的好消息,随后却闹着要出宫,穆延又是抬出顺贵妃娘娘,又是重复孟跃的叮嘱,最后差点撞偏殿大柱死谏,才险险拦住十六皇子。 “为什么?”十六皇子流着泪问穆延,他急病一场,大悲之后大喜,耗了他精气神,整个人憔悴不堪,不复往日鲜活。 第28章 刘生从藏宝斋离开了,他本就是流民,舍了这半月银钱,知会孙掌柜一声,无牵无挂的走了。任由孙掌柜在他身后跳脚大骂。 与此同时,京城南门往东的长街上,一家不景气的茶楼易主,每日都有匠人进出,数日后,原本的茶楼焕然一新,改名麦坊。 铺子掌柜是名年轻人,姓刘,铺子里招了五名少妇人,面容清秀,着统一的蓝衫月色裙,头裹碎花蓝巾,既清爽又利落。 左右邻惊讶,卖糕点要六个人,能回本吗? 刘生亲自在店外点了爆竹,随着噼里啪啦响声,麦坊开业了。 爆竹毕,一群孩子不知从哪蹿出来,端着托盘在铺子外,请来往行人品尝点心。 细细的竹签子插着拇指大小的糕点,瞧着软软的,溢出香甜。 “免费?” 女娃脆生生应:“对,能免费尝一块。” “不好吃不买啊。” 女娃仍是笑模样。 京城繁华,贵者贵极,但平头百姓仍要精打细算,眼下白捡的便宜,谁不要呢。 来往者不拘男女老少,尝过之后,双目圆睁,这是种新奇的口感,不是酥脆,也不是软糯,是棉花的松软,口中弥漫着鸡蛋的浓郁和麦子的清香,甜度适中,香而不腻。 点心咽下肚了,口中还残留着香味。 手头宽裕的人,进入铺子询问价格,听闻一块三角形的点心竟然要二十文钱,生了退意,这也太贵了。 铺子里的女娘保持微笑,尽管她们心里很认同客人的话。若叫她们买,她们也不舍得。 刘生不疾不徐,还劝客人先回家带家里人来尝尝,给递了台阶,嫌贵的客人就走了。 女娘们无言,没见过往外推客的。 最后一百个人当中,约摸十来人付钱购买。女娘们都发愁,毕竟掌柜开出的月银很丰厚,比一般糕点铺多二成。 左右邻也摇头,猜测这麦坊什么时候关门。 申正,刘生给孩子们结了银钱,每人给一块蛋糕,“记得我说的。” “好~”孩子们拖长了调调。 不过几日,南门传出了顺口溜,“吃蛋糕,到麦坊。” “入京城,到麦坊,好蛋糕,选麦坊。” 简短的几个字,朗朗上口,迅速辐射周边,甚至传进了学堂。 麦坊糕点铺在短暂的几日冷清后,涌来一部分好奇的人。 蛋糕绵软香甜,轻易俘获客人,有人被价钱劝退,有人咬咬牙买了两块。 但饶是如此,麦香蛋糕铺每日的账面上还是亏损的。 刘生眉头紧锁,“郎君,是不是可以削减试吃品。” 还有宣传开销,孩童们那笔是最少的,茶楼说书人,酒肆的读书人,唱曲的清倌人,甚至是乞丐,这一笔一笔开销,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似的出去,刘生眼皮子猛跳。 这是哪家的贵人,小百两银子洒出去不带眨眼。 对于刘生的提议,孟跃拒绝了。 既然要做,就要做大。 刘生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住了嘴,左右不是他出钱,孟郎君说什么,他照做就是。 刘生退下了,孟跃将账本合上。 不似刘生以为孟跃的家大业大,事实上这些日子,孟跃买铺子,招工人,城外郊区买院子做蛋糕,宣发,所有的费用加起来,把她手里的钱快掏空了,现在她也只有五十两银子。 广告语是她回忆现代广告得来的,简短,上口,易入脑。 无形中带着行动指令。 京城繁华,铺子林立,不知道吃什么,就听她的好了。 在刘生的暗暗心焦中,小雪了,这样冷的日子,吃铜锅子最暖,可惜京中的老字号铜锅子太多,铜锅子铺子的投入也更大,孟跃没有把握。 但谁道点心利小,做好了一样能财源滚滚。 大雪时,麦坊的客人增多了,每日利润与成本终于持平。刘生松了口气。 孟跃则去郊区的工坊巡视,说是工坊,其实就是一个农家院子改建,坐落在村尾,孟跃每次坐马车从村尾的小路去,并不经过村中。 工坊里都是些膀大腰圆的妇人,有几个是本村的,更多的是外村招的。 蛋糕不难,关窍在打发这一块。人力不能弥补这一点,她费了两个晚上画了图纸,托匠人打造,最外面套着铁皮,看着很唬人。 妇人只要在外拉绳,就可以带动里面的零件快速旋转。 妇人们知其然,不知所以然,再加上孟跃分批次谈话,让她们互相监督,若有不对,监察有奖。另时不时过来检查,孟跃不担心她们泄密。 半个时辰后,孟跃坐上马车离去,不免叹息。 她只弄一个蛋糕铺都这般奔波折腾,说来说去还是手下无人。 天上渐渐飞雪,车把式提了速,没想到南面往东的三档口停住了。 “怎么了?”孟跃问。 车把式道:“郎君,前面是花轿。” 孟跃疑惑,花轿怎么没有鼓乐队,她掀开车帘一瞧,愣住了。 说是花轿,其实是两人抬的陈旧小轿,旁边跟着喜笑颜开的媒婆,忒寒碜。 乡下人家娶亲,虽然银钱有限,但也是尽量备齐,鼓乐队更是万万不能少。 这瞧着不像娶亲,是纳妾罢。 “郎君说的是。”车把式笑盈盈道。 “既然如此就等等。纳妾也是别人的喜事,我们又不赶时间。”孟跃正欲放下车帘,却见小轿晃的厉害,轿帘掀起,露出一张艳丽的脸,但口中却绑了布条,一瞬间与孟跃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眼泪滑落。 钱媒婆没料到这茬,忙不迭把轿帘子盖下,左右看了看,催促轿夫快些。 这一幕太快,旁人没注意,车把式俯身搓手也没瞧见。 孟跃放下车帘,“小轿过了,我们也走罢。” 车把式应是。 一盏茶后,孟跃在一家茶楼后门叫停,借口会故人,从车中取了幕篱,下车抄小道跟上方才的小轿。 钱媒婆眼看快到章家,忍不住对苗秋娘道:“那章家可是富户,你过去是吃香喝辣,旁人求都求不来。你可别拿乔了。” 小轿又是一阵晃动,轿夫叫苦,钱媒婆冷了脸,“姓苗的,你别给脸不要脸,不给章家做小,你拿什么养你那个小赔钱货。” 轿中静了,钱媒婆刚要得意,小轿传来更剧烈的晃动,钱媒婆也怒了,正要叫停轿子收拾苗秋娘。 一群乞丐乌泱泱冲了过来,“善人给点钱吧,天太冷了,善人救救命。” 轿夫被晃的不稳,轿子跌落,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女人从中爬出来。 乞丐们夸张大叫:“天爷啊,绑人了。” 钱媒婆气的跳脚:“滚开,那是章家的小妾,滚开—啊——”她躲避乞丐,唯恐对方身上的跳蚤到她身上,动作滑稽。 苗秋娘忽感绳子松了,她一边扯了绑嘴的布条,一边张望四下,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想也没想追着去了。 钱媒婆大喊:“哎哎,不准跑。” 乞丐们也一哄而散,钱媒婆和轿夫立刻追上去。 飞雪中,苗秋娘顾不得冷,扯了身上水红的新衣,仅着粗布中衣奔逃。 那不是新衣,那是囚笼,她更怕着水红新衣太招眼。 然而她跑的再快,还是跟丢了恩人。在小巷里迷茫,忽然一只手扯住她进了拐角,钱媒婆带着人匆匆而过,跑远了去。 苗秋娘转身,果然是她的恩人。 她双腿一弯,跪下道:“求恩人救救我的女儿,往后我给恩人当牛做马也不辞。” 孟跃扔给她一个包裹,里面是男士外衣和一方头巾。苗秋娘眼睛一亮,赶紧换上,又从地上捧土把脸上的胭脂抹了。 快逢午时,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巷中清幽。 巷中苗家人喜不自禁,苗大郎在屋里清点卖妹子得的钱,乐的牙花子都出来了。 他数了三遍才把银钱收好,出得屋门,“翠丫那个小赔钱货呢。” “锁杂屋里哭呢。”苗老太迟疑,“这么冷的天,会不会把人哭坏了。” 苗大郎摆手:“哭不坏,丫头片子命硬。” 苗老太道:“娘也不是心疼翠丫,只是怕翠丫哭死了,之后没法子拿捏秋娘,虽然一个丫头作用不大。但把翠丫卖个童养媳,也能得一笔。” 可不是她老婆子心狠,谁让这丫头片子跟她娘一样,都是克绝六亲的灾星。 后门外,苗秋娘听的目眦欲裂,恨不得现在冲进去跟苗家人同归于尽,天下竟有这样豺狼般的亲人。 但她对女儿的担心还是占了上风,苗秋娘急道:“恩人,怎么办?” “等着。”孟跃绕到另一边,翻上墙头,将竹筒里的桐油泼洒厨房,再丢个火折子。 苗家人仰马翻,都赶着救火。孟跃趁乱跳入墙内,踹开杂屋门,把高热昏迷的女孩从后门带走了。 之后孟跃抱着孩子,带苗秋娘上马车,一路回了杏花巷。 她们离去后,钱媒婆带着人找来,苗家又是一场大闹,原本在自家吃午饭的人都纷纷探出头。 第29章 夜里刘生乘坐马车,前往杏花巷给孟跃汇报,看见开门的苗秋娘时,一瞬间他怀疑自己走错院子了。 “你找孟郎君?” 刘生心定了定,没走错院子。 苗秋娘引他去书房,奉上粗茶点心,待她退下,刘生才试探问:“郎君,这是您顾的,还是买的奴仆?” “都不是。”孟跃三言两语讲述苗秋娘母女的来历,刘生不太赞同,“郎君,她们母女跑了,苗章两家报官,咱们会有麻烦的。” 孟跃翻阅账本,头也不抬:“不慌,先留着。” 刘生噎住。 孟跃想了想,还是跟他解释两句:“苗秋娘她们的难处不在于逃跑,而是落脚点。之后我叫她们做男子装扮,会好很多。” 刘生叹了口气,念及这母女二人的处境,又实在说不出难听话。 他当初流落京城,千难万难,苗秋娘一个妇人,还带着女儿只会更难。 少顷,孟跃合上账本:“不错。” 她任由麦坊今日所得银钱放在书案上,起身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薄册子给刘生,“晚上你抽空看看。” 这是孟跃给他编写的开蒙书。 刘生接过小册子,心里有个猜测,难掩激动问,“郎君,这是?” “念书方开智。”孟跃示意他翻开册子,教他。 两刻钟后,孟跃道:“若有不懂的,回头报账时一道儿问我。” 刘生连连点头,珍惜的揣着册子离开了。 苗秋娘在书房外轻声唤:“郎君,热水备好了,可要洗漱?” 孟跃把她叫进来,问她:“你想跟着我?” 苗秋娘双腿一弯,却在半途被一只脚抵住,孟跃抬着她的膝盖直起,苗秋娘慌道:“恩人,妾身实在无处可去了。求您发发慈悲,收留妾身母女。” 婆家是豺狼,娘家是虎窝,天下之大,她们母女根本没有立足地。 除非她们母女自卖为奴,若是旁人,苗秋娘还会忐忑,可恩人救她于水火,她给恩人当一辈子奴婢也愿意,只希望能给她女儿一个自由身。 苗秋娘句句恳切,情深意真,孟跃带她在榻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不必你卖身为奴。” 不等苗秋娘说,孟跃先问:“你会什么?” 工坊那边,孟跃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她盯着,这样她才能腾出手做其他的事。 眼下苗秋娘就很合适。除了孟跃这里,苗秋娘没有第二个好去处,她会认认真真为孟跃办事。 “回恩人,妾身会一点算数。”苗秋娘拘谨的捧着瓷杯,搜肠刮肚为自己加码,“妾身夫君尚在时,我们二人盘了一个杂货铺,每日账目都是妾身经手。” 孟跃有些意外,当场考校,苗秋娘对答如流,这不是会一点算数,分明是精通。 她再看苗秋娘,虽有些憔悴,但面如满月,骨满肉丰,一身粗糙的男子外衣也遮掩不住苗秋娘的妩媚身段,生育带给苗秋娘少女所没有的风情。 孟跃冷不丁问:“为何你婆家容不下你。” 苗秋娘面上闪过一丝慌乱,短暂的纠结后,她还是如实相告:“妾身的夫君急病去了,婆家说是妾身命太凶,克六亲。” 孟跃不在乎命数之说,直切要点:“先有流言,之后你们的杂货铺再给婆家,是不是。”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句。 苗秋娘愣住,随后点头。 孟跃思忖片刻,“纳你为妾的章家是商户,之前跟你们打过交道?” 苗秋娘不敢置信的睁大眼,这,这她还没说,恩人是如何知晓的? 苗秋娘惊疑不定:“莫非恩人认识妾身?”这样恩人会出手救她,也说得通了。 可是恩人生的如此俊,她只要见过恩人一次,定不会忘的。 苗秋娘神情变幻,把自己给绕住了。 孟跃摇头道:“我不认识你,你之前也没见过我,我只是根据你的话猜测罢了。” 苗秋娘更惊讶了,凭她寥寥数语,恩人就能推出真相,算命的都比不上恩人。 她一连串夸赞,倒叫孟跃一时插不上话,待苗秋娘情绪平复些,孟跃才道:“以下是我猜测,我姑且一说,你随意。” 苗秋娘坐正身子,洗耳恭听。 孟跃看着她,“你们夫妇盘了杂货铺,做生意,常跟人打交道,姓章的跟你们接触过,应该晓得你的本事。” “你夫君无事便罢了,偏你夫君急病去了,姓章的当时应该就看中你了,故意放出你刑克六亲的流言,你婆家便可光明正大抢了杂货铺,把你们母女赶回娘家。姓章的再给你娘家银钱利诱,你娘家顺势把你卖了。” 苗秋娘愣在当场。 孟跃点了点榻中的小桌,拉回她注意力,“否则你命数凶,姓章的为何匆匆纳你为妾,他也不怕克死自己。” 苗秋娘犹如当头棒喝,已然信了十分,但她不明白,“恩人没见过章郎…姓章的,却猜的这样准。” 孟跃有心提点她,“一件事,看谁得利就能倒推个七八分了。” 苗秋娘还是面带茫然,呐呐:“可我是寡妇,哪值得……”值得别人处心积虑。 “不,你不是一般的寡妇。”孟跃道:“你生的美艳,富有风情,且生过一女,往后再生育也更容易。最重要的是” 在苗秋娘疑惑的目光下,孟跃肯定道:“你是个极好的账房先生。” 章家是富户,经手银钱不菲,姓章的另择个账房先生,每月支付账房先生高额月银不说,还得十分笼络,否则账房先生在账目动点手脚,就够头疼了。 而纳妾不一样,妾是男人的所有物,苗秋娘的一切都是属于章家的,用着放心,还不用支付月银,平日里给点小恩小惠就足以让苗秋娘感恩戴德了。 如同苗家试图用翠丫拿捏苗秋娘,章家何尝不是这个心思。 孟跃淡淡的一番话,将苗秋娘过往的认知冲击的七零八落。 孟跃见她呆若木鸡的模样,微微拧眉:“你现在是否能照顾你女儿?” 白日里孟跃给翠丫请了大夫开药,小翠丫的体热退了,但夜里还得守着,怕夜里反复。 一提女儿,苗秋娘顿时清醒了,连连点头:“能,能,能的。” 孟跃点点头,起身欲走,却听身后怯怯之声,“恩人,您会留下我们吗?” “会。”孟跃偏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我手下也缺一个账房先生,外面账房先生是什么月钱,你就是什么月钱。” 不等苗秋娘拒绝,孟跃就离开了书房,回屋歇息。 苗秋娘看着凉凉夜色,一晚上心绪起起伏伏,此刻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实处,她双手覆面,再也忍不住哭泣。 谢谢,谢谢上天让她遇见恩人。 她今后一定尽心尽力为恩人做事。 一夜安眠,次日孟跃醒来,院里有了动静,她打开门,见苗秋娘端着一盆热水来,“妾身见正屋亮灯了,估摸着恩人醒了。” 孟跃侧身让她进屋,孟跃手捧热水洗脸,末了,苗秋娘递上面巾。 孟跃顿了顿,在苗秋娘期待的目光中接过。 苗秋娘欣喜道:“恩人,早饭已经做好了,妾身自作主张炒了一盘鸡子。” 孟跃转身看向她:“三个问题。一,以后唤我孟郎,或者郎君。二,你和你女儿以后做男子打扮,自称要改了。三,你是我雇佣的账房先生,这些琐事不必你做。” “可是……”苗秋娘急了,心中快速思索,“可是不给郎君烧水做饭,妾身…我和翠丫也要用水,也要吃饭。” 孟跃想想,是这个理儿,“我会给你加一份洒扫的钱。” 她大步往外去,苗秋娘立刻跟上,“郎君,不是这样的,我虽然能为郎君做事,但翠丫还不能干活,我只是为女儿的吃住着想罢了。” 孟跃在厨房外刷牙,而后擦了擦嘴,去花厅吃饭。苗秋娘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孟跃在四方桌上首落座,终于抬起头看她,苗秋娘瞬间止了声。 孟跃道:“随你。” 苗秋娘喜不自禁。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得了什么大好事。 “把翠丫叫过来吃饭。”孟跃道了一句,随后吃早饭。 方才她漱口时,看见厢房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眼睛,天将明未明,朦胧中那只眼睛怪瘆人的。 苗秋娘纠结一瞬就照做了。 翠丫今年五岁,小脸还有些苍白,但是皮肉玉白,可见之前是爹娘的掌中宝,好生养着。 苗秋娘揉揉女儿的脑袋,“这是我们母女的大恩人,孟郎君,你平日唤郎君就好。” 小姑娘看着孟跃,小小声唤:“郎君。” 孟跃:“嗯。” 随后,苗秋娘将稠一点的粥给女儿,她吃着稀粥,却见身边人起身。 “郎君?” 孟跃:“我吃好了,你们吃。” 苗秋娘愣愣应是。她低下头时,看见桌上半碟未动的炒鸡子,顿时红了眼眶。 小翠丫担忧:“阿娘。” 苗秋娘摇摇头,她用袖子擦了擦泪,“郎君是个大好人,之后一定要好好报答郎君,知道吗?” 小翠丫点头。 孟跃留了几日时间让苗秋娘缓缓,之后,她带苗秋娘去工坊。 “现在账目不复杂,你平日空余里就看看书,教养女儿。” 孟跃丢下一句,又出门了。 她要去茶楼酒肆打听一下麦坊的名气如何,虽然刘生每日送来的账目更直观,但坊间更能判断动向。 茶楼里,有人惊叹:“也不知这蛋糕是如何做的,如云朵绵软,最近天冷,我阿娘萎靡不振,我哄着她吃完一块蛋糕,她都露了笑。” 第30章 车把式是京郊人,平日赶车走街窜巷,对京里颇为熟悉,孟跃令他去寻雕师。 车把式犹豫的看了看天:“郎君,天沉得很,不若改日罢。” 孟跃:“无妨。” 车把式照做,古玩街旁边就是扎堆的玉雕师,自古二者不分家,孟跃下车挨家打听,语气狂得很,开口就要手艺最好的。 铺子里的卢师傅气乐了,指了指巷尾:“你若请得动洪大师傅,尽管试试,他的手艺没得说。” 等孟跃走了,学徒疑惑:“师父,洪大师傅都两年没雕刻了。” 卢师傅哼哼:“那后生不是要最好的师傅吗?我指给他了,请不请得动是他的事。”狂生小子就该吃些教训。 洪大师傅的脾气可比他臭多了。 车把式有些不安,他虽然不懂玉雕翡翠,但他晓得这些手艺人都不是什么好性子。 但转头看见孟跃一身华服,又想他家郎君也不是普通人。 车把式在铺子外安心等着,两刻钟后,孟跃从铺子出来。与此同时,她刚买的翡翠石也没了。 车把式疑惑:“郎君就这么把翡翠给他了,好歹寻个中间人。” 孟跃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猴子摆件,水头不输她买的翡翠。 车把式止了声,向孟跃竖大拇指。 孟跃笑笑:“是洪大师傅周全。”她踩着凳子上马车。 这一幕叫留意孟跃的玉雕师都惊了,学徒回去传信,卢师傅差点被刻刀伤了手:“不可能!” “真真的。那个猴子摆件,徒儿曾经看过,就是出自洪大师傅之手。” 卢师傅也不雕刻了,捋着胡子来回踱步,想不通,还是想不通。 卢师傅与其他玉雕师去探究竟,结果被轰了出来。 卢师傅:??! 这还有天理吗?! 他比那个狂生输哪儿了。 如若孟跃知晓,应该会说卢师傅差了创意。 最开始孟跃也差点被轰出去,但她说她带来了一块惊世翡翠,洪大师傅错过,一定悔恨终生,终于把人诓出来见面。 两人在内室坐定,然而孟跃把翡翠拿出来,洪大师傅扭头就走,孟跃笑盈盈道:“好石出好件不稀奇,歹石出好件,才是巧夺天工。” 洪大师傅驻足,狐疑地望向她。与外人猜测不同,洪大师傅两年不动手,不是他拿乔,而是他无法突破了,他又不愿随意雕刻,砸自己招牌。 孟跃看着翡翠石,意有所指:“您不觉得这个尺寸,适合雕一座菩萨像吗?” 洪大师傅看着翡翠上的竖长裂纹,讥讽:“流泪菩萨像?” 孟跃恍若未闻,轻声细语念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洪大师傅不屑,但随即神情僵住,如豹疾冲回桌边,捧起桌上的翡翠,指尖抚摸那道碍眼至极的裂纹,低声喃喃:“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他倏地大笑,捧着翡翠石如获至宝,骇得外面的学徒频频询问… 孟跃背靠车壁阖上眼,呼出一口热气,哪有那么多臭脾气,缺的是投其所好。 马车穿过雾色,拐入街中小巷,停在院门前。 院门从里面打开,苗秋娘头戴帷幔,一身男装难掩风情,提灯讨好道:“郎君,仔细脚下。” 孟跃令苗秋娘回屋拿二十个铜板,串成串,递给车把式:“路上喝碗热汤,再去接刘掌柜。” 车把式喜不自禁:“谢郎君赏。”而后美滋滋赶车离开了。 花厅内灯火通明,小翠丫往炭盆里又添了两块,朝孟跃腼腆一笑。 孟跃对她招手,小翠丫捏捏衣摆,忍不住靠近,不伦不类的屈膝行礼:“请郎君安。” 孟跃揉揉她的脑袋,“以后扮作男子,言语习性按男子的来。” 小翠丫迟疑点头。 苗秋娘此刻端着晚饭来,俩荤俩素一汤,孟跃动筷,母女二人才跟着动筷。 花厅寂静,烛火摇曳中,只有隐约咀嚼声,末了,孟跃道:“等会儿来书房。” 苗秋娘心中惴惴,洗了碗,她将女儿安置在厢房,独自去书房。 书房里只着了两盏灯,有些昏暗,光影模糊了孟跃的面容,苗秋娘捏着衣裳下摆,忐忑问:“不知郎君寻我何事。” “新户籍有眉目了。” 苗秋娘眼中骤亮,恍若花开,那张本就不俗的脸,更加明艳。 “郎君,我……” 院门被敲响,是刘生来了,他顶着一身风雪,进屋后雪化了,眼睫发丝悬着水汽,湿漉漉平添狼狈。 小翠丫端来两盏热茶,她被双亲教的很好,举止有礼,又有女儿家的贴心细致。刘生哪里接触过这样乖软的孩子,忙不迭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给小翠丫:“你拿着甜甜嘴儿。” 小翠丫看孟跃。 孟跃:“拿着罢。” 小翠丫这才接了,朝刘生拱手行礼,孟跃眸光一软,忽而道,“翠丫,因势所迫,你和你阿娘要改名换姓。” 翠丫愣了愣,随后道:“我都听郎君安排。” 自从父亲亡故,不止她阿娘,她也吃了不少罪,如今为求生舍去曾经的名姓,翠丫并不如何难过。 阿父一直都会在她心中。 苗秋娘左右看看,孟跃示意刘生道来。 刘生看着苗秋娘:“秋娘子,这些日子咱们也打过数回照面了,你虽然扮做男子,但恕我直言,你身段曼妙,并不是努力就能扮好男子。” 苗秋娘心头一慌,“郎君,我…” 孟跃:“听刘掌柜说完。” 刘生道:“因此新户籍上,秋娘子还是女子身份。届时将你们记作中州人士,双亲身亡,郎君更名孟连穗,是家中次子。秋娘子更名秦秋,是长嫂,带一子孟熙,跟着小叔子过活。” 刘生又补充了一句,“熙也,光明明朗之意。” 苗秋娘有些茫然,但心中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欣喜,她搂着女儿,“孟熙,熙儿。” 真好听,寓意也好,一听就是认真取的。 苗秋娘带着女儿要给孟跃下跪磕头,被孟跃阻止了,打发二人出去。 书房内一时寂静,刘生有些不自在的端起茶盏,蒸腾水汽朦胧,他愈发瞧不清眼前人。 愈与孟跃接触,刘生就愈茫然。 麦坊开业之初,孟跃曾给他半块残缺的玉牌,让他去官府寻一位主事。若是对方不认,就立刻回来。 他早想过孟跃出身大户,官府有人一点也不稀奇。偏生孟跃叮嘱他,若有人问起,就道玉牌主人早已亡故。 青天白日,他生生惊出一场冷汗。 他也不知怎么到的官府,对方听闻通传后立刻见了他,询问得知玉牌主人身亡,神情复杂,像是惋惜又像是早有预料。 刘生什么也没提,只是给主事送了份礼,对方也收下了。 之后地痞流氓去麦坊闹事,官府立刻着了人来,衙役一通呵斥,地痞流氓作鸟兽散。 至此,暗处的人都晓得麦坊背有靠山,不敢再打主意。 这事刘生刻意遗忘,前些日子,孟跃又给他半张残缺字画,让他去户部寻人。 刘生:……… 刘生不晓得,宫里有成算的人,早预备好后路。 有些在宫外收干儿子,干女儿,有些选中家族里的子侄栽培。天长日久,小苗也亭亭玉立。 孟跃从前跟在十六皇子身边,得顺妃和十六皇子看重,十分有脸面,有时旁人遇了难处,求到孟跃跟前,只要不是害良心的,孟跃能帮则帮。 有些人心怀感激,予孟跃信物,想着某一日孟跃用得着。就算孟跃用不着,也是他们一个心意和态度。 孟跃让刘生去户部寻的人,乃是殿中省杨嬷嬷的远房侄儿。这些年有杨嬷嬷的接济和帮扶,对方才能在京中立足。 刘生搁下茶盏,絮絮叨叨说着事,无不详尽,末了,他讨教学业上的问题,孟跃给他解惑。 临走前,刘生又忍不住回头:“郎君,我觉得你站在迷雾里,我看不清一点儿。” 孟跃微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刘生低下头去,屋外风雪更大了,刘生一头扎入昏暗和寒冷中。 又两日,刘生跑了一趟户部,拿到一份新户籍文书。 他坐上马车,有些不明白郎君有手段有人,为何不早些办理新户籍,而是用着一张临时户籍。 自是孟跃独自一人立户会引人怀疑,她从未小瞧过四皇子等人。 刘生径直奔杏花巷,刚要敲门,院门先行打开,苗秋娘带着幕篱出门,刘生虽有疑惑,却也没多问,谁知还没喝上一口茶,院外传来惨叫,刘生立刻跑出去。 一对母子远着苗秋娘又惧又怕,左邻右舍都跑出来,“怎么了?” “那…那个女人的脸,是烂的!!”母子转身跑远了。 刘生扶起苗秋娘,适时风吹过,掀起幕篱一角,露出女人红肿溃烂的左脸,其他人也吓了个好歹。 刘生赶紧扶苗秋娘回去,关上院门,刘生刚要安慰,苗秋娘笑盈盈擦了脸,完好如初。 “郎君的主意,这样之后我带着幕篱出入就没人怀疑了。” 苗秋娘不比孟跃,她是京中南门人士,指不定有熟人认出,这下旁人躲她还来不及。 刘生嘴角抽了抽。 户籍一事落定,小寒之后,孟跃去寻洪大师傅,学徒看见孟跃就把人领进去。 “前儿大师傅就刻好了,等着郎君来。” 洪大师傅擦着手从后院出来,红光满面,孟跃笑道:“观大师傅气色,想来成品完美。” 大师傅身后学徒捧着红木盒子上前,打开盒子,小心翼翼取出摆件,翡翠上碍眼的裂纹,此刻变成地藏王菩萨手上的锡杖,菩萨威严肃穆,栩栩如生。 第31章 翡翠摆件一事,孟跃没有瞒着刘生,“你做惯了这一行,届时你帮着留意…刘掌柜,刘掌柜?” 刘生回过神来,面色赧然,“郎君对不住,我只是太惊讶了。” 孟跃难得揶揄:“藏宝斋在京中不算顶好,但也不是无名无姓,难道铺子里没有大买卖?” “有是有。”刘生不好意思道,“只是郎君也说了,藏宝斋在京中也叫得出名号,若要卖出五百两,成本差不多也在三百两了。” 京中多贵人,眼力好,眼光高,真有哪个不长眼的敢糊弄,小心铺子被人砸了,混不下去。 如孟跃用一块三十两买来的翡翠石,最后卖出五百两高价,简直不敢想。 孟跃挑眉:“怎么,洪大师傅那一百五十两,你给我补上吗?” 刘生憨笑,他知晓孟跃不是那种严苛性子,也大着胆子调侃两句:“郎君,其实您提出雕刻的大方向,寻一个手艺中上的师傅也成。您之所以找洪大师傅,是因为洪大师傅的人脉罢。” 孟跃给他一个孺子可教的肯定目光,“不错,一事不烦二主,他得利,我也方便。还能叫他念我个好。” 刘生打心眼儿里佩服,他原本觉得做古玩买卖,他也算个中好手了,对上他家郎君,他才晓得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两人话了会子,孟跃道:“今日叫你来,是想让你帮我留意鸿禾玉斋。” 刘生想了想,“是他们买走了摆件?” 孟跃颔首,随后问:“怎么了?” 刘生摇摇头:“没怎么,只是有点意外,鸿禾玉斋比不得藏宝斋,这些年珠玉摆件,单件售出不会超过两百两。” 刘生顿了顿,又语气轻松道:“或许是因为鸿禾玉斋想往上走一走,所以下血本,打出名声。” 孟跃不语,食指点着红木小桌,不过几个瞬息,她道:“这样,你使些银钱,令乞儿留意鸿禾玉斋的摆件最后卖给谁。” 刘生应是。 孟跃手里又有了三百五十两闲钱,扭头买下两匹骏马,车身也在平民规制内,最大限度宽大。 她赶在年前,正是叫价高的时候,两匹骏马就去了她一百六十两,加上马车,一百八十两就无了。 车把式看见院里的骏马和车后,愣在当场,哆哆嗦嗦问,“郎君,您要解雇小老儿吗?” 车把式姓吴,四十来岁,当阿爷的人了,他很为自己在这个年纪找到轻松体面的差事而欢喜。 谁知郎君令他回家休息一日,回来营生就要没了。 孟跃安抚道:“没有,你车赶的好,没有要换你。” 三言两语解释后,车把式雀跃的蹦到两匹骏马跟前,他这辈子还没赶过这么好的马。 很快车把式又得了一个好消息,孟跃询问他家中可还有会赶马的人。 车把式立刻推荐了自己的二儿子,说完又忐忑。 孟跃道:“改明儿把人带来瞧瞧。” 车把式忙不迭应下。 刘生若有所思。 苗秋娘…现在改名秦秋了,她虽然无法理解孟跃的做法,但她很听孟跃的话。 腊月里,麦坊客似云来,这个时候添置马车的好处就出来了,吴二郎载着秦秋去郊外工坊,往城里监送蛋糕。 孟跃在城里走动,一边托牙行帮她留意京中不景气的铺子,一边打探消息,顺势走街时相看。 孟熙跟在孟跃身侧,此刻也好奇的望着车外风景。 说来也是巧了,孟熙看见一个熟人,顿时骇的躲在孟跃身后,瑟瑟发抖。 孟跃看去,车前不远处,鼻青脸肿的男人不是苗大郎又是谁。 大冷天儿,他还穿着瘪瘪的陈棉衣,想来也是,苗秋娘带着女儿跑了,章家寻不着人,定是拿苗家撒气,苗家也是恶有恶报了。 孟跃放下车帘,拍拍孟熙的背,“不怕,我在。” 简短四个字,语气算不得温情,却轻易安抚了孟熙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马车与苗大郎擦身而过,他毫无所觉,只是抚着脸上的伤,倒吸一口气,啐骂章家心黑手狠。 车外的人潮将糟心事推远,孟跃给孟熙买了一个九连环。之后她们入了一家茶楼,孟熙被说书人吸引心神,点心都忘了吃。 忽然隔壁有人提到八皇子,孟跃吃茶的手顿了一下。 八皇子礼贤下士,前儿不久在南门往西的地段买了一座楼,置明源堂,邀有才之士当堂对论,以文会友。 孟跃眼睫垂下,八皇子真阔气,一座楼说买就买了。这是看四皇子一派势减,出来拉拢人? 太子也好,四皇子也罢,甚至六皇子身边都围了不少贤才,八皇子也确实该急了。 孟跃心中意动,今日带着孟熙不方便,打算改明儿去明源堂瞧一瞧。 又几日,孟跃把孟熙交给秦秋,她乘车前往明源堂,刚要下马车时,忽然瞧见一张熟面孔。 十五皇子怎么会在这儿? 随后孟跃想起,十五皇子今岁过了十五,是该出宫建府了。 孟跃立刻退回去,放下帘子,示意吴老头赶车离开。 十五皇子驻足,八皇子道:“十五怎么了?” 十五朝孟跃的马车努了努嘴,“刚才那马车分明要停下,结果人都没下来,又走了。” 太子打趣道:“莫非对方还瞧不上明源堂。” 八皇子眸光微暗,若只是贫书生也就罢了,但看拉车的骏马威风凛凛,便知不是一般人。 八皇子温声道:“明源堂供天下读书人交流,无缘则散,有缘则聚,我从不强求。” 十五皇子赞道:“八哥豁达。” 太子不置可否。 一行人进入楼内,只是十五皇子听了一会子就头大,“五哥,八哥你们聊,我听的头大,出去透透气。” 今日是个难得的暖阳天,十五皇子在街上闲逛,日光洒在身上很舒服。 “吃蛋糕,到麦坊。好蛋糕,选麦坊。”童声欢快,声似海浪,一浪堆着一浪。 十五皇子听得了趣儿,问随从:“蛋糕是何物?” 随从亦不知,于是向街边孩童打听。 一刻钟后,十五皇子站在麦坊外,看着铺子里的客人,道:“铺子虽小,生意却兴隆。” 随从附和,要为十五皇子购买蛋糕。 “等等,我自己去。”十五皇子大步进入铺内,他身量高,剑眉星目。一身紫底菱形菊花纹锦袍,腰悬美玉,不说话时,气势颇唬人。 左右客人都避着他,唯恐冲撞他。 刘生立刻端着品尝品迎上来:“郎君是想尝尝原味蛋糕,好事‘橙’双蛋糕,或是樱桃煎蛋糕。” 年关前后,好事‘橙’双蛋糕卖的最好。 十五皇子看了一眼,刚要尝,随从先道:“殿…郎君,小的先尝罢。” 十五皇子颔首。 随从尝过,十五皇子再尝,他对蛋糕松软清甜的口感惊喜,最后选择好事‘橙’双蛋糕。 “来十块。” 刘生笑盈盈道:“郎君,麦坊有一整个蛋糕。”一名女娘推出一个完成的圆形蛋糕,上面点缀橙子。 刘生道:“这么一个蛋糕,能分出十六块。” 十五喜形于色,这个好。 一共三百二十文钱,刘生给抹个零头,三钱银子。 十五皇子想了想,又要了一个原味蛋糕,一共六钱银子。 他让随从去明源堂给太子和八皇子递了消息,带着两个蛋糕进宫了。 十六近来憔悴,可把他心疼坏了,希望十六吃着蛋糕,心情能好些。 日头高升,十五皇子匆匆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而后回到自个儿宫里同母妃用饭。 饭后,他将原味蛋糕留给母妃。他提着橙子蛋糕去春和宫。 十六皇子在院里同穆延对弈,他平遭一难,承元帝怜惜他,并不令他回上书房,先把身体和精气神养回来再说旁的。 小全子眼尖,十五皇子一露面,他就看见了,“十五殿下,您来了。” 他热情迎接。十五皇子进主殿给顺贵妃见礼。 而后他才向十六皇子来,穆延起身向十五皇子行礼,十五皇子摆摆手:“不必多礼。” 十五皇子单手揉揉十六皇子的脑袋,“看看十五哥在宫外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小全子撤走棋具,十五皇子把蛋糕放石桌上,打开盖子:“当当当——” “十六弟,你没见过罢,这是宫外最近时兴的点心。” 十五皇子一边讲述宫外热闹,一边切了几块蛋糕,让小全子给主殿送去。 十六皇子发丝如墨厚重,眼睫很长,半垂着,在这样明媚的日光下,仍有一种雾蒙蒙的忧郁感。 十五皇子感觉他十六弟如玉凿山,都快碎了。 他切了一块蛋糕递在十六皇子跟前,“十六弟,你尝一口,就尝一口,真的很好吃,十五哥不骗你。” 十六皇子看他一眼,十五皇子眸如星辰,亮亮的望着他。 十六皇子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笑,他抬手用银叉子叉了一小块蛋糕,那只手白的发光,十五皇子清晰看见他手背下的青色脉络。 十六皇子尝了一口,凤眸微弯:“很好吃,谢谢十五哥。” 十五皇子欲言又止,唯余一声叹息。他临走时,往偏殿旁边瞟了一眼,悦儿的屋子仍是锁着。 十五皇子心里难受,打算知会母妃后就出去,没想到会遇见他父皇。 承元帝笑道:“你从宫外带回的蛋糕还不错。” 十五皇子摸着后脖子笑笑。这一耽搁,他傍晚才出宫回府。 天色转眼就黑了,刘生向孟跃汇报时,提了提十五皇子,只道是位紫袍贵人,出手大方。 根据刘生的形容,孟跃瞬间猜出是十五皇子,她抿了抿唇。 第32章 如孟跃所料,年关至上元节,麦坊门庭若市,日进斗金。 无论工坊,麦坊,亦或为她赶车的吴家父子,节日悉数三倍月银,另予年节红封,女娘们一扫疲惫,精神抖擞。 孟跃手里重新攒下几百两,二月上旬末,牙行那边递了消息,东大门码头有个笼饼铺做不下去,打算出售。 孟跃前往茶楼二楼,与胡牙人会面。 “郎君上座。”胡牙人点了一壶好茶,配着两碟点心,躬身为孟跃斟茶。 孟跃:“多谢。” 胡牙人笑道:“郎君客气。” 简单寒暄后,胡牙人切入正题。 “那家笼饼铺全靠寡妇娘撑着,去岁夏末,寡妇娘因病去了,儿子和儿媳没学到寡妇娘手艺,硬挺了大半年,实在撑不住,才想着把铺子出手。” 胡牙人目光扫过对面人,隔着幕篱瞧不清,幕篱是女子常用,但听对方声音,观身形步伐又是男子。终归气度不俗。 胡牙人斟酌用词,继续道:“不瞒郎君,小的去铺子看过,地方估摸着一丈三尺见方,只那两口子埋汰…”他欲言又止。 孟跃道:“无妨,回头推了重建就是。” 胡牙人应声:“是是,是这个理儿。” 见孟跃并不介意,牙人心中有底气,又说起铺子的好:“那地段是真不错,离码头就二十来步,郎君想想,码头每日来往多少人。” 孟跃给面子的附和。 胡牙人看着孟跃,忍不住舔了一下嘴皮,“郎君也晓得京城的地价,那两口子是打算把铺子卖了,得了钱去周边置地,往后当个地主,每年吃租子。他家还有一个娃儿,六七岁,听对方口风,说是想把娃儿送学堂认几个字,不做个睁眼瞎。” 说一千道一万,这铺子是不会便宜了。 牙人眼一闭,道:“那边想要这个数。”他伸出一个巴掌,又添了一指。 六百两。 孟跃轻笑一声,听的牙人心里发颤,只见幕篱下传来揶揄声,“我又不是冤大头。四百两,乐意就卖,不愿意就罢了。” 胡牙人眼皮子一跳,还欲尝试,“郎君,四百两太低了,他们不会应,您再添…”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结果,不会改变一分,如果你做不到,我自会去寻其他牙人。”孟跃起身就走。胡牙人忙不迭拦住她,连连告饶,指天发誓说再寻摸。 “一旬。”孟跃道:“一旬内再找不到就罢了。” 胡牙人赶紧应下。 胡牙人送孟跃离去,随后他朝另一个方向去,刚进入小巷,就被人缠住:“对面怎么说。” “四百两,多一个子儿也没有。” “这太低了。”夫妻俩嘀嘀咕咕,小媳妇眼神飘忽,“我们原本叫的六百两就不高。” “再说了,我们把铺子租出去,一个月八两银子,好租的很。一年轻轻松松一百两银子,六年就回本了。” 胡牙人给气乐了:“你就吹罢,真那么好,你为什么不把铺子租出去?” 八两银子一个月,那得卖多少笼饼? 码头人来人往不假,但兜里有两个子儿的,谁会去吃平平无奇的笼饼,更多的还是干苦力的和寻常百姓。 更遑论那一带都是几十年老店,量大实惠,物美价廉。 一海碗油汪汪的打卤面,十文钱。谁家若高一文钱,当天客人就得赶掉三分之二。 小媳妇儿缩了缩脖子,从前婆母在时,一家人那真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带歇的。 买面粉,买菜,和面,剁肉馅,做笼饼,吆喝卖笼饼,一天约摸八百个,把一家人累的团团转。 小媳妇儿都怀疑,婆母是积劳成疾没的。 她忙活一天,晚上浑身疼的睡不着,太受罪了。 再加上他们手艺不好,每日受同样的累,却只勉强卖出两百个笼饼。 这些年婆母带着儿子在京里置铺子,置院子,两处卖了,小一千两是有的。他们完全可以去周边县城置业,舒舒服服过后半生。 小媳妇儿扯了扯丈夫的袖子,丈夫道:“真的太低了,五百两,五百…诶诶别走啊。” 胡牙人懒得理他们,他手里又不只一处铺子,这个不成,就换一个。 三日后,胡牙人寻至麦坊找到刘生,“刘掌柜,北门那边有个面馆转手,有先时笼饼铺子三个大,一口价三百两,你帮着询问郎君,要是不要。” 是日下午,孟跃去面馆瞧了瞧,地段不错,与人定了契约,去官府公证。 夜里,孟跃看完账本,与刘生道:“明儿你去寻之前的匠人,推了面馆重建,我打算开个卤味店,两层楼高。” 刘生疑惑:“郎君何不建三层,这样也能多容纳客人。” 孟跃抬眸,烛火映在她眼中,落日残阳般,朦胧而清冽。刘生慌乱的垂下眼。 孟跃并无不悦,与他解释:“卤味味道,不适合客人久留,上面那层楼是放食材和杂物的。” “但一楼也很宽了。”刘生说。 孟跃道:“一楼后半地方隔断住人。” “啊?”刘生茫然。 孟跃笑了笑,那张淡漠的脸像平静的湖水,被春风拂动,泛起了圈圈涟漪,有了温度,“你这段日子跟城里乞丐儿打交道,可有几个得心意的。” 刘生年少时在流民群里混迹过,她相信刘生的眼光。 而刘生在短暂怔愣后,终于明白孟跃话中意思,一时呼吸都急促了,他想说怎么能随意用乞儿,但话出口却是:“郎君这么信任我?” 孟跃笑睨他:“是,有什么不对。” 直白简单的一句话,却如大锤砸在刘生心头,他喉咙滚了滚,哑声道:“郎君,其实我们认识的日子并不长,您并不知晓我是什么样的人,或许我很会隐藏,心思歹毒…” 孟跃抬手打断他:“你也认字念书了。你应该晓得何谓一见如故,何谓话不投机半句多。”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刘生定定看着她,简陋的书房寂静无声,许久,烛火爆裂出一丝火花。 刘生从凳子起身,行至孟跃跟前,跪伏在地:“郎君教我,君不正,臣投他国。郎君不是天子,我也不是官。但是在我心里,郎君就是我的主,主以诚待我,我将视主如腹心。” 孟跃俯身扶起他,与他四目相对,莞尔道:“我相信。” “郎君——”刘生紧紧握住她的小臂,难掩激动。 末了,他捧着新册子扎入黑夜中,二月初,乍暖还寒,夜里寒风冷冽,可是刘生心头一片火热。 之后他忙的团团转,不见疲惫,反而红光满面。这期间,他给孟跃带来了一个新消息。 鸿禾玉斋买走菩萨摆件,但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在铺子里售卖。 “起初我以为鸿禾玉斋是想在年关或上元节大肆宣扬,结果毫无动静。于是我贿赂了玉斋伙计,才知道铺子里压根没见过菩萨摆件的身影。” 不等孟跃问,刘生又道:“鸿禾玉斋不比藏宝斋,京中只有一家。” 孟跃若有所思,刘生识趣退下。 三月底,穆延回府,当他被小贼抢了钱袋子时,无奈的摇摇头,“别闹了。” 等他不疾不徐追上去,却发现小贼不见踪影。他终于意识到,这小贼不是孟跃假扮,而是真的贼,石化当场。 “穆伴读真是个幽默的人。”马车内传来熟悉的揶揄声。 穆延看去,很寻常的马车,甚至有些旧。吴老头乐呵呵笑:“我家郎君有请。” 穆延手脚并用上了马车,看见车内静坐的人,内心流泪,他的钱袋子真被小贼偷走了。 马车驶向茶楼,两人进了雅间,不消孟跃询问,穆延一股脑儿说了十六皇子的近况,一边说一边留意孟跃神情,却没有发现破绽。 他终于忍不住:“听见十六殿下如此,你没有半分难过吗?” “那你希望我怎么样。”孟跃叹息:“十六皇子喜欢我,你知道的罢?” 穆延眸光一顿,视线盯着桌上茶盏:“宫里如今都晓得了。” “然后呢。”孟跃指节轻叩桌面,那声音不知是轻快还是缥缈,“客观上,我与他身份差距大,还比他大四岁。” “那又如何。”穆延不太赞同:“只要十六皇子喜欢你,身份不是问题,年龄差的也不太多,更何况你们一起长大,情分非常。” “是啊,我们一起长大。所以他分得清吗?”孟跃看着穆延的眼睛,眸如湖水,平静静谧:“十六皇子分得清什么是男女之情,什么是年少者对年长者的儒慕?” “这……”穆延被问住了,他不明白孟跃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青梅竹马,难道不是佳话? 为什么现在成了孟跃阻拦十六皇子的理由。 孟跃垂下眼,十指捧着白瓷杯,水温透过杯壁传至她指腹,她看着水中倒影,轻声说:“主观上,我分得清楚,我看着十六皇子长大,对他只有年长者对年少者的怜惜。十六皇子生病受伤,我会心疼。十六皇子进步,我会为他高兴,我欣赏他的聪慧机灵。” “你转述十六皇子的近况,我不心疼是假的。可是我知道,一旦心软,不过是重复之前的错误。甚至,我的存在会成为刺向他的利器。” 孟跃晃着白瓷杯,杯底在桌面摩擦出嘶哑声,几滴茶水飞溅,落在了孟跃手背:“穆伴读,你希望我心疼十六皇子,希望我回头,但我不能见光,你又把我置于何处。” 窗外的喧嚣仍在继续,穆延哑口无声,慌乱的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却被呛的直咳嗽。 第33章 宫里人察觉到了十六皇子的转变,承元帝知晓后也松一口气,他打心眼里认为男儿当顶天立地,为一个女子寻死觅活算什么。 但十六对一个宫人尚且如此,可见秉性纯良,十分重情。 人总是如此无理取闹,既要纯良宽厚,又盼着杀伐决断。 傍晚承元帝摆驾春和宫,晚膳后,承元帝借口对弈,把十六皇子叫去书房。 帝王手执棋子闲敲,“十五常往你宫里跑,可见还是有用的。” 提及十五皇子,十六皇子柔了眉眼,他轻盈落下一子:“从小到大,十五哥总是待我好。” 承元帝此刻也没说什么‘难道其他皇兄待你不好’的扫兴话,他问儿子:“什么时候回上书房?” 十六皇子摇头,承元帝蹙眉。 十六皇子抬眸看他,目光朦胧,竟生出几分沧海月明珠有泪的忧郁,承元帝心头被蛰了一般,有些不太好受,“十六……” “儿臣少时读《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十六皇子摩挲着莹白棋子,“儿臣不是孑然一身,儿臣有父皇母妃,有兄长,儿臣不止是为儿臣一人活。” 承元帝明了,十六并不是忘记那个宫人,而是将悲伤掩藏。 承元帝难以理解:“你就那么喜欢?”区区一个宫人。 十六皇子沉默。 承元帝有些恼,又有几分无可奈何,此刻他对十七皇子也多了两分埋怨和不满。 哪怕十七揍十六一顿都好,攻心太毒。 次日朝堂上,承元帝为一件小事斥责七皇子。 朝会后各方打听,查来查去,只得知承元帝前一晚去了春和宫。 “贱人,生来就是克本宫的。”齐妃勃然大怒,砸了一地名贵瓷器摆件。 自她入宫后一路顺遂,连生三子,个个聪明过人,她也登上贵妃之位,谁料一朝不慎,又落回妃位。 她今日种种,皆拜十六皇子母子所赐。 嬷嬷立刻驱了宫人,拍着齐妃的背顺气,“娘娘慎言,现在满宫都盯着拿咱们错处。” 齐妃咬牙。 嬷嬷低声道:“娘娘,现在不是咒骂时候,方才宫人来报,皇后娘娘邀请顺贵妃赏花。” 齐妃怒火稍歇,“皇后想拉拢顺贵妃?” 嬷嬷不语。 “她想的美。”齐妃冷笑:“当初董嫔的孩子怎么没的,没人比皇后更清楚了。” 嬷嬷迟疑:“娘娘是想揭穿那件事?” “当初本宫隐而不发,正是为了此刻。”不需要周全的证据链,只要一件证物,就能像根刺扎在皇后和顺贵妃之间,断了皇后拉拢的可能。 宫内暗潮汹涌,宫外一片祥和。 孟跃的卤味店终于建好,食材通过吴老头向其村中人户购买,把吴老头高兴的合不拢嘴,这可是大脸面的事,往后他们吴家在村里都要被高看一眼。 吴老头指天发誓,一定给孟跃呈上最新鲜的肉菜,具体采购由吴家其他人商议。 另一边,刘生为孟跃精挑细选了五个乞儿,四男一女,最大的乞儿年十八,叫陈昌,妹妹陈荷年十三。这兄妹俩是京区治下县里人士,当初双亲病亡,又欠了钱,追债人要把陈荷卖去青楼,族里也爱莫能助,陈昌心一横就带着妹妹跑了,沦为乞儿。 最小的乞儿土子,年十岁。 另外两个,一个年十七,叫张五,口吃,但是据刘生介绍,张五很机灵,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也能瞧出一二。 还有一个年十四,叫旺子,性子腼腆和善。 五人换上崭新衣裳,站在孟跃跟前,那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令孟跃沉默。 刘生小心询问,“郎君,您看如何?” 五人也紧张期待的望着孟跃,恳求孟跃留下他们。 孟跃:“……可。” 孟跃对刘生道:“你看着安排。” 刘生应声。 卤味这种食物,料放得足,基本不会难吃。 孟跃不如何通厨艺,但卤味配方,现代视频都播烂了。 八角桂皮等各种香料备齐,再放冰糖酱油豆瓣酱等,卤汁熬出来,把肉菜分别放进去煮,香飘十里不敢说,行人路过是会多看一眼。 张五切一会子菜,又盯着锅里瞧,把刘生给气乐了,“你是觉着少荤腥,打算添个荤。” 揶揄张五不仔细,当心切着手。 张五咧嘴笑。 土子咽了咽口水,眼睛都要掉锅里:“叔,这卤味太香了。” 刘生瞪他一眼,随后又缓了神色:“好好干活,第一锅出来,让你们吃到撑。” 众人不敢置信,土子一蹦三尺高,张五手一抖,刀口在左手开了口子,鲜血直流,这是真添荤了。 陈昌勉强残留理智,“叔,这一锅不便宜,我们吃了,郎君那边怎么交代?” 其他人也安静下来,卤味虽好,但他们更想要一个安稳之所。 刘生哼道,“这就是郎君的意思,郎君从不让人饿肚子干活。” 店里一群孩子欢呼着,快把屋顶掀了。 五个孩子吃了顿饱的,美美睡一觉,次日正式开业。 在鞭炮声中,刘生扯落红绸,露出崭新牌匾:刘氏卤记。 京中的孩子们又换了童谣,“嘴里淡,吃卤味,找北门刘氏卤记。” 短短十三个字,仍是内含行动指令,并简明扼要指出目的地。 大方向位置:北门。 具体位置:刘氏卤记。 春夏交替,空气里还含着湿意,人们总乐意吃些重口味食物,冬日里的铜锅子吃腻了,换个口味。 吃不起铜锅子的百姓,也乐得寻替代品。 开业第一日,刘生在旁边帮衬着,都差点忙不过来,不到傍晚,卤味就卖光了。 刘生让陈昌他们闭店歇息,他走了一趟麦坊,把今日银钱和账目送去杏花巷。 孟跃大致看过,把账本递给秦秋,由秦秋誊抄一份。 刘生喜道:“郎君,今儿再添一半食材,我估摸着都能卖完。” 卤味味道是真的好,虽比不上百年老卤,但比一般卤味店还是好很多了。 孟跃:“明儿我跟吴老头提一句。” 顿了顿,孟跃道:“五个孩子还是太嫩,你再招几个成人。”随即想起什么,笑道:“把那个庄伙计叫来罢,不会亏待他的。” 庄伙计正是当初给刘生一碗粥活命的人。 刘生本就带笑的脸,更添喜意,连连点头:“卤味铺子住不下,郎君,成人补贴一份住宿可否?” 孟跃颔首:“我说过,你心里有成算了,可自行拿主意。” 秦秋羡慕的望着二人,又暗暗为自己鼓劲,只要她努力,总有一日,她也会成为郎君重要的属下。 麦坊和卤味店门庭若市,最后日收益趋于一个平稳可观的数字。 孟跃手里的银钱在快速消耗后,又快速增长。 钱搁手里不动就是死物,孟跃寻找新商机。 糖酒暂不考虑,她现在吃不下。 很快刘生给她带了消息,有一家酒肆想要每日购得一定数量的卤味。 孟跃点点头。 刘生又道:“郎君可以去那家酒肆瞧瞧,那家酒肆的老板不太一样。” 酒肆与卤味店只隔两条街,马车轮子滚过青石板,停在酒肆五十步开外。 北门鱼龙混杂,酒肆更乱一些,一群男人中,一名三十上下的妇人,衣衫暴露,含笑行过其间。 赶车的吴二郎看的面红耳赤,别开脸去。 孟跃想了想,令吴二郎带他去当铺,一刻钟后,孟跃一身半旧劲装,头戴斗笠。 吴二郎目瞪口呆:“郎君,您这是?” 孟跃打发他回麦坊,独自一人前往酒肆。她在幌子下驻足:“宋寡妇酒肆。” 孟跃按了按破旧斗笠前段,进入酒肆。 素来物以稀为贵,在一众敞面大汉里,出现一个戴斗笠的男子,反而招眼。 孟跃在角落落座:“半坛酒。” 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似微凉清风拂过半熏温热的面庞,带来舒爽。 酒娘子眼睛亮了亮,亲自拎着半坛酒靠近,在孟跃对面落座,目光扫过孟跃修长的手指。 没有伤痕,甚至称的上细腻,但又不似女子纤细葱白。 外衣陈旧,但露出的中衣领子有八成新,乃绢布所制。 是个大户人家的小郎君。 虽然不知对方为何打扮成这样,但酒娘子并不觉对方在逃命,倒更像是看多了话本子,脑子一热出来闯江湖的。 酒娘子倒了一碗酒,递到孟跃手边,不经意抚过孟跃手背。 她见对面人手指蜷缩了一下,又忍住了。 酒娘子眼中笑意愈浓,声如黄莺:“尝尝,这是梨花春,不醉人。”尾音缱绻,暧昧低语。 孟跃喝了一口,咳嗽出声,酒肆内顿时传来大笑,一片快活气息。 酒娘子借着为孟跃抚背顺气的由头,坐到她身侧,媚人唤:“小郎君,慢些喝。” 第34章 酒肆里热汽攀升,有男人欲与孟跃拼桌,被孟跃不留情面拒绝。 “乳臭未干的小子,你……” 酒娘子上前挽住男人的胳膊,低声几句,男人怒火退去,掐了酒娘子的屁股一把,坐回自己位上。 孟跃蹙眉,酒娘子又凑上来,捧着酒碗要喂孟跃。孟跃偏头拒了:“劣等。” 酒娘子神色微顿,不知孟跃在说酒还是在说她,但那凝滞只是片刻,她俯身欺近,香肩半露,胸前一抹雪白晃人眼,如蛇一般依在孟跃臂上蜿蜒,呼吸中带着呛人酒气,混杂身上的脂粉香,激的人头晕。 “小郎君,奴家屋里有上等的玉浮梁,你要不要尝尝。” 孟跃沉默,其他男人半艳羡半嫉妒的盯着孟跃,“酒娘子,你仔细把小郎君榨干了。” “小郎君去罢,酒娘子是这个…”男人比大拇指,色眯眯的盯着酒娘子的腰。 “你不亏哈哈——” 言语愈发露骨,酒娘子嗔怒众人,“一群冤家。” 口哨声此起彼伏,嘈杂刺耳。 孟跃起身,单手揽过酒娘子的肩,用大半个身子挡了其他人视线。 酒娘子诧异的看向孟跃,她比孟跃矮半个头,从她的角度,瞧见孟跃挺直的鼻梁,抿紧的唇。 她心中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好似孟跃因着她被冒犯而生气,但很快抹了这个念头,自作多情也该有个限度。 酒娘子刚要圆场,一股力道带着她往后院去,孟跃的大半个身子挡住其他人下流的目光。隔的远了还听见有人嚷嚷:“年轻小子就是性急,可别把酒娘子造坏了。” 又有人接茬:“造不坏,哪有耕坏的田哈哈哈…” 屋门关上,孟跃松开酒娘子,抱拳道:“失礼了。” 酒娘子盯着孟跃,忽而噗嗤笑出声,一方轻盈手绢撩过孟跃唇间,残留香气,不知是惋惜还是感慨:“果然这般体贴怜惜的秉性,不是臭男人。” 孟跃并不意外酒娘子能看出来她的性别。虽然也有一部分男人没有喉结,但是酒娘子长年跟男人打交道,这点瞒不过对方。 孟跃之前男装时,顶着被人揣测的目光也要戴幕篱掩住喉部,混淆视听。 酒娘子见孟跃不语,哼笑一声:“我不会说出去。” 她在榻上落座,手肘抵着榻上小桌,单手托腮,耳侧长长的红珠耳坠子落在细白的颈项间,雪里红梅般,夺人心魄。 孟跃:“多谢。” 她语气正经,神态正经,稀松平常的回应。 但酒娘子见惯了污浊的男人,或泼辣或懦弱的女人,冷不丁看着孟跃这样正派稳重的女子,很是新奇。 以及孟跃望向她的眼神,也令酒娘子舒适。没有自以为是的悲悯,更没有鄙夷,她们是平等一般。 所以,酒娘子从身后的榻里摸出一小壶酒和两个玉白的酒盅,招呼孟跃在榻上坐下,给孟跃满上一杯酒:“尝尝这个。” 孟跃浅尝一口,酒娘子期待问:“如何?” 孟跃细细回味,“入口轻盈,微甜不涩,漫有一丝丝果香,细品又无了。” 随着孟跃讲述,酒娘子渐渐坐正身子,孟跃又尝了一口,咂摸:“应是粮食里添了青梅,石榴…” 随后孟跃摇摇头,眉眼含着浅浅笑意:“我对酒并无涉猎,实在猜不出了。” “还有六月桃。”酒娘子弯眸,她生了一张鹅蛋脸,但五官有些分散,与旁人的这一点差别,令她顿时失了颜色,似白水寡淡。但细瞧她眼角却是尖的,眼尾长而挑,于是酒娘子特意在眼睛和嘴唇描妆。 她不动不语,能道句小美人。但一动一笑,却是万般摇曳。乌髻间的金簪银钗,耳下红珠,皆沦为陪衬。 风情美人,不外如是。 此刻,这样一位美人指尖挪动,一点点盖住孟跃握酒盅的手,“你这般的,都说对酒无涉猎,旁人更不必提了。” 孟跃敛目:“与酒娘子相比,我确实是门外汉。” 话中恭维令酒娘子愣了愣,而后眉眼舒展,红唇飞扬,那对红珠耳坠在空中荡起迷人弧度。 直待日落西山,孟跃才告辞离去。 而宫里的热闹才开始。 齐妃借口要事,将十妃及两位贵妃请至凤仪宫。 殿内只稀稀落落点了四盏雁灯,傍晚凉风穿过半掩的窗棂,撩动灯火,高髻华裳娘娘们的影子堆叠在地,影影绰绰。 威严而肃穆。 皇后冷道:“齐妃,你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 齐妃微笑:“娘娘莫急,实因一名宫人求到我跟前,说有莫大冤屈,臣妾这才唤妹妹们前来。” 一名面色苍白的宫人上前,却不是向皇后行礼,而是对顺贵妃磕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一般,哭道:“顺贵妃娘娘,我家主子对不住您,但她当初也是不得已。” 皇后眼皮子一跳,乌舂示意左右去拦,被齐妃的人阻了。 宫人加快语速:“董嫔主子也不想害人,是董大人虚报兵士人数吃空饷,董小郎君女干杀民女,将民女一家打成山贼,杀良冒功的事被皇后娘娘知道了,皇后娘娘让董嫔主子服药,将流产之事嫁祸十六皇子不成,又令董嫔主子对十六皇子下毒。” “董嫔主子没得选啊。”宫人凄惨一声,再也支撑不住,倒地不动。 乌舂上前查看,宫人已然没了。 偌大的凤仪宫鸦雀无声,死般寂静。 皇后面皮抖动,一掌拍在扶手上:“构陷皇后,齐妃你好大的胆子。” 齐妃起身行礼,“娘娘明鉴,今日之前臣妾委实不认识这宫人,且她也未提前对臣妾说过具体冤屈,否则臣妾是万万不敢把人带来凤仪宫。” 她以帕掩唇,楚楚可怜,“臣妾也是被人害了。” 皇后瞪着齐妃几欲噬人。 庄妃担忧的看了一眼顺贵妃,惠贵妃无声叹息。 梅妃垂眸,遮住眼中讥讽。其他妃子沉默不语,不愿卷入这场争端。 一刻钟后,太医粗步检测,宫人害了病,早就是强弩之末。 齐妃神情悲悯,“原是油尽灯枯了,怪道要来凤仪宫。” “齐妃!”皇后喝道。 齐妃低头告饶。皇后恨不得当场杖毙她,却不得不压着性子,“此事重大,本宫一定查清。” 一日后,此事有了结果,原是那宫人害了傻病,生前就胡言乱语。 齐妃糊涂,罚抄女诫一百遍,禁足三月。 齐妃毫无异议,顺从受之。 顺贵妃看她一眼,心头颤了一下,回到春和宫还心神不宁。 十六皇子挥退宫人,握着母妃的手宽慰她:“母妃不必惊慌,齐妃是聪明,咱们也不是傻子。经此一出,咱们往后远着皇后也情有可原。” 顺贵妃叹气:“珩儿,日子不止在眼下,还有以后。咱们同皇后有了隔阂,他日太子登基,你该如何自处。” 香烟袅袅,静心凝神。 十六皇子看着三足白玉香炉,轻声道:“母妃想差了,这事挑明了,太子反而不好动我。否则岂不坐实流言。” 况且,他那一众皇兄野心勃勃,哪个是好相与的。 十六皇子拍拍母妃的手,“父皇龙体健壮,只要我们母子不出错,他会护着我们的。” 有十六皇子安抚,顺贵妃总算平复了心神,叹道:“这宫里不叫人安生。” 十六皇子沉默。 日子一天天过着,孟跃隔三差五去一趟酒肆,每次必不空手。有时是一盒口脂,有时是一支鎏金簪,有时又是一份可口点心。 很快那一条街的人都知道有个年轻小子在追求酒娘子。有好事者问到酒娘子跟前,她也只是抚着孟跃送的鎏金簪笑而不语。 好事者心里酸溜溜,又觉孟跃眼瞎,人尽可夫的女表子也当个宝。 这日酒肆忽地来了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二话不说扇在酒娘子脸上,酒肆伙计要帮忙,也被仆妇推开,酒客们默契的拦住伙计们,看着仆妇扒了酒娘子衣裳,按在地上打,男客们好整以暇的啜着酒,兴致勃勃。 “□□,浪货——”仆妇正要扒了酒娘子的肚兜,肩头骤痛,一个八角红木盒子应声而落,散了一地点心。 孟跃飞身上前,也不知她如何动作,几个凶神恶煞的健壮仆妇如鸡仔似的,被她提来拎去,甩到一旁哀哀叫唤。 孟跃脱下棉质外衣,把地上的酒娘子包裹,单手揽入怀中,厉声喝向仆妇身后的富妇人,“光天化日,你竟敢打人。” 富妇人看了一眼孟跃身上的绢布中衣和脚上靴子,“她勾引我男人,打死她都活该。” “小郎君,你被这贱人骗了。” 酒肆里的男人也哈哈笑,说酒娘子遇到硬茬了,话里话外都在佐证富妇人的话。 酒娘子自问心如铁石,此刻还是狼狈的低下头,却听身边人斩钉截铁道,“我不了解你男人,但我了解酒娘子,肯定是你男人纠缠,她一个弱女子她能做什么。” 孟跃这话不假,这些日子她都往酒肆跑,酒娘子真与人欢爱了,她怎可能瞧不出。 八成是这富妇人的男人向酒娘子求欢不成,怂恿悍妻闹事。 富妇人气了个倒仰,抖着手指向孟跃,刚要开骂,又听孟跃道:“你把你这份彪悍用在你男人身上,一天三顿揍,我不信他还敢出去浪,轻重都分不清,愚蠢。” 趴在孟跃肩头的酒娘子猝不及防乐出声,扯动脸上的伤,又倒嘶了口气。 酒客们不干了,两个女人打架是乐子,但打男人就不行了。 然而孟跃已经带着酒娘子回后院。 外面还在闹,酒娘子蹙眉,孟跃丢下一句“稍等”。 第35章 秋日的太阳威力不减,火球一早拨开云雾爬上高空,日炎照耀大地,金闪闪,酷烈烈。 远目看去,长街上行人摊铺犹似活在水中,荡起一圈圈波纹。飞檐之上,犹似哪个捣蛋孩子往上抹了一层厚厚猪油,在日光下化开,融了一层腻腻的光。 这样的天儿,多瞧上一眼都跟着热了。 贵人们于凉室清幽,富绅歇家不出,街上来往者多白丁。于是大部分铺子的营生就淡了。 然而麦坊却是例外,各家小厮丫鬟进进出出。无他,京中未有第二家蛋糕。 且麦坊非一成不变,入夏后在蛋糕上添了时令果子,又抹了一层酥,不但造型精美,也更美味。 从前有人嫌酥腻,嫌蛋糕寡淡,如今二者结合,妙不可言,令人爱不释手。 那么小小三角形的一块抹了酥的蛋糕,叫价六十六文,仍供不应求。 一整个水果酥蛋糕,单子更是排到大半个月后,可谓日进斗金。 麦坊生意愈红火,眼馋者更甚。 长街巷口阴影下,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驻留许久。穆延放下车帘,看了一眼身边的如兰郎君,试探道:“殿下,您想去寻孟姑娘?” 穆延心中小人跪伏捶地:求求殿下,那种事情千万不要啊… 穆延屏住呼吸,只觉每一息都格外漫长,良久,十六皇子垂下眼:“没有。” 穆延松了口气,额头浸出细汗,他抬手擦擦,还不忘吹捧十六皇子:“殿下英明。” 穆延问:“殿下要不要尝尝蛋糕,我去买。” 话落他就想给自己一嘴巴子,多什么嘴,快走啊。 十六皇子含笑:“金桃酥的。” 穆延点点头,他甫一下车,热意如浪层层砸来,方才擦过的额头又浸出汗。 他大步向麦坊去,十六皇子看着穆延的背影,神情淡淡。忽而,十六皇子目光顿了顿,麦坊外的人群中,几名男子互相张望,不似寻常客人。 麦坊上至官家富绅,下至乡间农户的生意都做,客似云来,纵只是一个点心铺子,也够动人心了。 她是否压得住? 十六皇子眉间笼了愁绪,半晌,穆延吭哧吭哧提着蛋糕回来,他忙不迭上车,车内凉意清爽,他忍不住喟叹一声。 穆延把蛋糕放檀木小桌上,用袖子擦擦脸,“殿下,麦坊的掌柜怪周全的,你瞧他给我的草编筐子里还放了冰块,这样蛋糕上的酥就不会融化太快。”他一边说话,一边把蛋糕拿出来,奉上木叉子。 十六皇子将方才所见告诉穆延,穆延也提起了心,“那怎么办?不若报官。” 十六皇子给否了,“事情闹大了,她在京中待不下去。” 如今孟跃在他眼皮子底下,十六皇子还能看顾着,若孟跃跑的天远地远,他连对方是否平安都不知晓。 穆延也想着法子,他心头惦记着事,跟烧了火炉子似的,车内两个冰盆都降不了热。白皙的面皮上,汗珠滚滚落,他也顾不得寻摸帕子,只用袖子胡乱擦着。 “你去找她,告诉她,我手里有几个得用的人给她。”十六皇子声音轻轻的,丝丝细雨蒙蒙般浇在穆延心头。 穆延迟疑:“……殿下,这不好罢。” 联络愈多,还能断干净? 十六皇子端过檀木小桌上的烧蓝莲花缠枝纹茶盏,不疾不徐地拨了拨茶沫,盯着茶底舒展的茶叶,“她宽厚仁善,身边收留妇孺,唯一一个得用的壮劳力还守着点心铺,真有恶人打上门,你让她如何应对。” 穆延:……… “去罢。”十六皇子说,“你熟读经书,满肚子大道理,或许她会听你的。” 穆延耳朵热了下,他怎么听着这话有些怪,似夸似损的。 穆延半信半疑。 十六皇子呷了一口茶,茶汤有些浓了,他微微蹙眉,将茶盏搁下,对穆延道:“吃罢,你喜欢的金桃。” 原来是给我买的啊。穆延神色动容,推辞两下端起蛋糕,用木叉子叉着吃。 他们说话的功夫,蛋糕上的酥有些化了,虽然卖相不好,但是酥浸在蛋糕里,口感绵蜜,香味更浓。 穆延吃的津津有味,一块蛋糕吃完,十六皇子将方帕递给他,“擦擦嘴角。” “多谢殿下。”穆延小心擦拭着。听见十六皇子温温柔柔的声音传来,“你喜欢的话,改明儿再买。” 穆延忙不迭摇头:“不用了殿下,我令家中下人来买就是。” “酥,娇贵。路上耽搁,到家时都不美了。”十六皇子拿过穆延手里的方帕,俯身欺近,那张如珠如玉的脸在穆延面前陡然放大,穆延瞳孔都颤了一下,僵着身子不敢动,待十六皇子将穆延脸上的一点酥仔细擦去。 “好了。”十六皇子退回去。 穆延扯了扯唇角,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这种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哪能劳烦您…” “舒元。”十六皇子唤他,“你我一起长大,情分深厚,在我心中你不是旁人。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我总归是希望,我们不要生疏了。” 穆延刚被降温的心头又火热了,“殿下——” 半个时辰后,穆延换乘马车,重回麦坊附近的茶楼,一坐就是大半日,夜里刘生离开麦坊,穆延才上前交涉。 “这事小的做不了主。”刘生道。他让穆延在茶楼雅间等候,半个时辰后,他家郎君没来,就让穆延先行离去。 穆延应下了,一会子,茶楼伙计奉上一碟蜜炙肉,一碟熏鸽肉,并着一篮子热腾腾的炊饼,正正好夹肉吃。 伙计道:“刘掌柜让送的。” 穆延心道孟姑娘挺会挑人,刘生看着平平无奇,但言语间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又周到,妥帖得很。 穆延一边吃,一边等待,小半个时辰后,雅间的门被叩响。 第36章 屋门打开,来人一身雪色宽袍广袖,乌发半束,那双冷冽的眼微微含笑,如朗朗月辉。 穆延愣了一下,赶紧把人迎进屋,只目光似有似无落在孟跃身上。 孟跃回望,与他四目交接,莞尔:“数日不见,穆郎君又忘却在下了。” “没…没有。”穆延呐呐,耳根微热。 他在孟跃对面落座,心里犯嘀咕,人还是那个人,但每次见孟跃,眼前都会焕然一新。 他稳了稳心神,告诉孟跃有贼人窥伺,“殿下的意思是,你势单力薄,他那里有几个得用的人,想给你送来。” 孟跃拒了,“十六殿下跟四皇子等人结了梁子,盯他得紧,没必要冒险。” 一旦孟跃身份暴露,十六皇子直冲要害。 穆延赞同的点点头,点到一半想起十六皇子的话,他心中觉得十六皇子说的也有理,否则不会跑这一趟了。 但他一事不明:“既如此,你为何还愿来见我。” “不想你为难。”孟跃轻描淡写的笑了笑,“到底是多年情分。” 穆延嘴唇微抿,他暗恼此刻夜深,窗外的行人都家去了,长街冷清,于是这间雅间更加寂静。 心跳声擂擂在耳,炸响脑中。 穆延先时打好的腹稿被这激荡的声音轰的荡然无存。 孟跃絮絮叨叨讲着近况,不疾不徐,像午后树叶沙沙作响,抚了穆延的心。待两人分别之际,穆延心中生出几分不舍。 “孟姑娘。”穆延叫住她。 孟跃回头,静静望着他,穆延到嘴边的话变成叮嘱:“你小心些。京中水深,行差踏错一步就完了。” 孟跃颔首:“我晓得,多谢。” 她上了马车,车轮滚滚,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 穆延摇头叹息,心不在焉回府,刚入府门,被父亲身边的管事叫住:“郎君,主君在书房等你。” 穆延:……… 这一夜,直到后半夜穆延才睡下。 天明时分,孟跃睁开眼,洗漱,用早饭。 秦秋和改名孟九的酒娘子前往城郊,监送蛋糕。 孟跃去了一趟武行,挑几个好手接应,也是赶巧了,路上几个地痞流氓围着蛋糕车不放,双方僵持。 孟跃带人赶来,顿时把地痞打倒在地。 谁知那人不惧,反而叫嚣:“我可是章家管事的侄儿,你敢动我试试。” 孟跃平静吩咐:“卸他胳膊。” “你敢——啊!!” 其他地痞忙不迭求饶,最后扶着同伙灰溜溜跑了。 孟跃示意蛋糕车往城里走,孟九有些担忧的看了孟跃一眼。 运送事了,孟九匆匆回杏花巷寻孟跃,提及地痞口中的章家,估摸是章利顺。 两人在榻上落座,孟跃给她倒水,“我也猜到了。他在试探我深浅,此事我若追究,做的干脆利落,他也就罢了。我若不追究,不止章利顺,其他势力也会一拥而上,把麦坊分食。” 穆延与孟跃说京中水深,没有强大靠山,任你再好的东西都是别人的。 孟九急道:“郎君,不若报官罢。” 当初麦坊能顺利开业,就有衙役维持秩序,然而孟跃否了:“他们不行。” 孟九蹙眉,她捧着白玉杯子,思来想去,脱口而出,“郎君,妾身从前也认得几个人,不若妾身…” 孟跃打断她的话,“那与过去有何分别,你舍了酒肆,舍了酒娘子这个诨名,要的是新生,我还没有懦弱无能到要你出卖身体。” “可是…”在孟跃平静的目光下,孟九止了声,也歇了这个念头。 大抵是她神情太忧虑,孟跃与她道:“我早料到今日,已有对策。” 孟跃道麦坊的客人广,贵人平民的生意都做,她弄出那许多花样,不止是为钱。 麦坊接触的贵人多了,总有一两个好说话的,她打算舍出一部分利益,有了共同利益,她就顺势与贵人搭上线。 一切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否则她贸贸然捧着银子登门,人家觉得她莫名其妙。 孟九心中激荡,哑口无言。此时她想起上午,孟跃干脆利落的让人卸了地痞胳膊,明是不怕事的。 “郎君。”孟九激动唤。 此时秦秋敲响书房门,“郎君。” 孟跃道:“进来。” 秦秋绕过四扇花鸟竹屏,递给孟跃一个沙包,孟跃暴力撕毁,里面的纸条歪歪扭扭写着:“酉时。” 秦秋忐忑:“隔壁街铁匠家的孩子送来的。” 孟跃道:“一位故人,不必在意。” 秦秋松了口气退下。 孟九看过纸条,“郎君,那还寻贵人吗?” “先等等。”孟跃将纸条扔进香炉焚毁。 日头攀升,章家院里传来惨叫,二门偏厅,章利顺看着堂中哭天喊地的男人,十分瞧不上眼。 “章大郎君,那小子太嚣张了,根本没把章家放眼里啊。” 章利顺并未顺着地痞话说,斥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没用。” 他命人把地痞带下去,管事上前,“麦坊东家强硬,怕是有所倚仗。” 章利顺不语,他也忌惮这个。良久,他咬咬牙:“再等两日,若对方虚张声势,哼!” 午后天儿愈发热了,热浪裹携了整座京城,十五皇子在府中纳凉,忽闻下人通传,十六皇子登门。 十五皇子立刻从榻上起身,走到门处,又回屋从衣挂子上扯了一件素色纱衣,感觉才像点样子。 十六皇子刚在花厅落座,十五皇子就来了,一见面把十六皇子抱个满怀:“怎么不提前递个消息。” “几步路,顺势就过来了。”十六皇子温声道。 这条街上都是皇子府,京里人戏称皇子街。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两座府邸挨着的。 十五皇子松开十六皇子,上下打量他,一身玉色宽袍,乌发半束,眉目沉静,真是翩翩公子。 十五皇子越看越喜欢,他拉着十六皇子的手往后院去,“前边儿不自在,咱们兄弟俩去后院水榭说话,凉爽些。” 十六皇子应着,一个时辰后,十六皇子提出去京里转悠。 十五皇子不解:“这么热的天儿,转什么。” 十六皇子抿了抿唇,眼睫半抬,眼珠流转望向十五皇子,目光忧郁空濛,又垂了眼皮,低声道:“想多瞧瞧人,热闹些。” 十五皇子当即拉着他十六弟往外走,马车里置了四个冰盆,期间还叫上正准备外出的六皇子,以及刚回府的十一皇子。 “好热闹啊。”九皇子不知何时现身,他抬头看了看天,又看几名兄弟,“这大热天还往外跑,是有什么趣事。” 十六皇子看向十一皇子。 十一皇子心头咯噔,果然听见十六皇子道:“早闻八皇兄在京里造了一座讲经论道的明源堂,弟至今未见,甚为遗憾,今日与十五哥闲聊,听的只言片语,心痒难耐,这才不顾烈日去瞧瞧。” 九皇子看了十一皇子一眼,心念转动:“正好我也无所事,一道儿瞧瞧。说来咱们兄弟好些日子没聚了。” 十一皇子心头大骂,他们这群皇子,除了每年宫宴强行出席,其余时间哪里聚了。 十五和十六分明是冲着他八哥去的,幸好他碰着了。 “九皇兄说的是。”十一皇子定音。 一辆接一辆华盖马车在明源堂门前停下,把管事吓了一哆嗦,看见十一皇子在内,他才勉强稳了稳心神。 大堂内稀稀落落坐着读书人,看见管事点头哈腰跟在几位皇子身边,一扫萎靡,心思活络的遣人去寻自己好友,道明源堂来了贵人,快些赶来。 管事引着皇子们进入二楼最好的雅间,打开窗子,将大堂和三楼一览全无。 十一皇子一直留意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他呷了一口茶,道:“天热了,楼里也冷清,恐怕要扫了两位弟弟的兴。” 六皇子静默,也想瞧十五和十六闹哪出。 十五皇子有些失望,他十六弟就是想多看看人,热闹才好。他神情变化落在六皇子和十一皇子眼中,别有深意。 十一皇子搁下茶盏,莫非十五提前得了消息,明源堂有什么纰漏?他才急着赶来,但这会儿没有如十五所想。 他心里转过好几个念头,一抬头看见十六皇子一手拿刀,一手握着金桃,慢吞吞削皮。 十一皇子迟疑:“十六弟,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可以了。” 十六皇子头也不抬:“无妨。” 十一皇子目光紧紧落在小刀上,若是十六把自己划伤了,这账不会算他头上罢? 但十一皇子多虑了,十六皇子完整的削了一个金桃,果皮长长一串,没有断掉。 十五皇子拿过果皮,道:“十六弟,你好厉害啊。” 十一皇子无语,这有什么厉害的。 十六皇子将整个圆乎乎晶莹的果桃给十五皇子。 十五皇子感动坏了,“弟,你对我真好。”亲自给他削桃吃! 十六皇子眉眼弯弯,“这么热的天,十五哥陪我胡闹,是十五哥待我更好。” 十五皇子动情唤:“十六弟——” 十六皇子温情回应:“十五哥。” “咳——”六皇子实在受不住这肉麻氛围,开口打断二人抒情。 十一皇子趁机道:“十五是十六的哥哥,我们也是。可惜没有那个口福吃十六削的金桃了。” “十一哥说笑了。”十六皇子重新拿过金桃,慢吞吞削着。十五皇子不高兴的瞪了十一皇子一眼,但十一皇子不在意,且心情舒畅。 然而金桃削好,十六皇子将果桃递给六皇子,六皇子挑眉,目光在十一皇子和十六皇子身上徘徊,十六皇子道:“长幼有序。” 第37章 明源堂大堂,书生们高谈阔论,十五皇子听的昏昏欲睡,其他三位皇子的目光若有若无落在十六皇子身上。 申时二刻,十六皇子招呼伙计去买几筐甜瓜赠与书生们,解渴去暑。 十一皇子眯了眯眼:“十六真是体贴。” 在他八哥的明源堂,十六充什么好人,收买人心也太低级了。 十一皇子叫来管事耳语,须臾一楼传来管事高声,道在座才子颇有才学,今日开销悉数免单。 大堂一阵欢呼。 十一皇子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十六皇子。 十六皇子恍若未觉,又三刻钟,他询问伙计,京中可有新奇点心? 不出意外的,伙计提到麦坊。 十五皇子也不瞌睡了,提议要去买,十六皇子与他同去,行至门处,十六皇子回首邀请三位皇兄。 三人略犹豫,到底跟着去了。 马车行至麦坊二十步开外,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下车,竟要亲去。 十六皇子疑惑:“六皇兄,你们不来?” 六皇子唰地打开折扇,笑盈盈跟上,说不出的潇洒风流。 十一皇子和九皇子只好跟上。 几人气度不凡,通身贵气,人群摩西分海般避开,不敢冲撞。 铺子里的女娘们拘谨畏怯,刘生故作镇定上前,为几位贵人介绍。 十五皇子欢喜:“你们又出新点心了?给我尝尝。” 十五皇子一边尝,一边雀跃的给兄弟们推荐,十一皇子嫌弃,“这点子东西就把你哄住了,眼皮子浅。” “你胡说什么!这蛋糕父皇吃过都说好的。”话落,十五皇子就知道说岔了,店内外跪了一地,十五皇子不知所措。 十六皇子按住他的肩,“无事,十五哥只是说了实话而已。”随后十六皇子让众人起身。 不知他是缓和气氛还是旁的,“我觉得新出的时令果子酥蛋糕更好,可惜带进皇宫都化了。” 刘生大着胆子道:“圣上是万民之父,草民万分敬仰,若草民有这个荣幸,一定立刻叫上两个手艺最好的老师傅随殿下进宫。” 十六皇子尴尬的摆摆手,求助的望向六皇子,六皇子啼笑皆非,还是开口解围道:“圣上怜惜百姓,不愿为口腹之欲兴师动众。” 刘生忙道:“殿下言重,有圣上治理国家,才有盛世太平,草民也才能安稳度日。一个蛋糕难以表达草民的敬仰感激之情。” 六皇子原是无意,听闻刘生的话后,心里有了主意:“既如此,那你把人叫来。” 酉时二刻,六皇子进宫见过皇后,惠贵妃前往勤政殿外亲迎天子。 “皇儿在宫外得了好东西,一心想让圣上尝尝。” 承元帝在主殿的红木海棠花纹圆月桌上看见几个果子酥蛋糕时,就了然了。 “是蛋糕罢。”承元帝笑道:“此前十五也带进宫给朕尝了尝。不过今日这个有些不同。” 六皇子把刘生叫进主殿,刘生低头将在麦坊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更叫六皇子惊喜的是,刘生曾是个流民,如今在京城扎根,还是生意红火的麦坊掌柜,更加证明承元帝治国有方,百姓安居乐业。 这可比一个蛋糕令承元帝愉悦多了。 宫外,麦坊蛋糕得了皇室青眼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坊间。 章利顺得知时,差点摔了,把着传信小厮的肩,双目通红:“当真?你若敢骗我……” 小厮吓出哭腔:“千真万确,小的不敢胡言。” 章利顺恶狠狠推开小厮,困兽般走动,“是巧合,是侥幸?” 他抓过管事,“是不是!” 管事还有几分清醒:“阿郎,不管是不是侥幸,现在刘掌柜和麦坊师傅已经跟随六皇子入宫面圣了。” 他环视四下,把小厮打发了,低声道:“怕是不能动麦坊了。” 章利顺恨之欲狂,怎么就蹦出几位皇子。 “你说我是不是流年不利。” 之前纳的小妾跑了,酒肆相好也凭空消失,如今到嘴边的肉都他爷爷的飞了。 管事呐呐不敢言。 此刻愤恨的何止章利顺一人。 皇子府书房,八皇子恼了弟弟,“你跟六皇兄他们一道儿去的麦坊,你怎么就没想到把麦坊师傅带进宫,现在让六皇兄专美于前。” 十一皇子口中发苦,“八哥,六皇兄强横,我争不过他。” 他没说他一直留意十五和十六去了,否则八哥又该说他轻重不分。 十一皇子觑了一眼哥哥,犹豫道:“回头我再将麦坊师傅带…”他话没说完,声音就消失在八皇子严厉的目光下。 十一皇子也知道自己想左了,堂堂皇子东施效颦,说出去不够丢人的。 书房静默,八皇子见弟弟一言不发,小心翼翼的模样,八皇子又心软了,拍拍弟弟的手:“方才是我言重,皇子谋政事,才能真正让父皇入眼,旁的偏门也不长远。” 十一皇子应是。 这等小插曲很快被皇子们抛诸脑后,但麦坊上下却是惊喜交加,激动的一宿没睡。 孟九在院里朝拜四方天地,明月照亮这小小的院子,仿若回应。秦秋和熙儿受她感染,也跟着跪地磕头,“感谢上苍,感谢老天保佑——” 孟跃也不阻拦她们,双手抱胸倚着门框,静静看着这一幕。 哪有什么老天保佑,真正该感谢的,是十六皇子。 孟跃知晓后,有些意外,又不算太意外。当初年幼的十六皇子就在上书房装病,骗过所有人。 对比之下,今日皇子们步入麦坊,反而是不够瞧了。 孟九起身朝孟跃奔来,她站在孟跃跟前,仔仔细细把孟跃看了一遍,而后把孟跃抱了个满怀。 孟跃:??? 熙儿也奔上来凑热闹,抱住孟跃的腿。 秦秋左右看看,片刻心虚后,选择遵从内心,快步过去抱住孟跃。 “郎君!”孩童稚嫩的唤声。 孟九也道:“郎君是上苍眷顾的人,我能跟着郎君,真是太好了。” 秦秋用力点头。 孟跃哭笑不得,“虽然我不介意被你们抱,但是你们不觉得热吗。” “不—热——”三人异口同声。 孟跃:……行罢。 一个时辰后,孟九她们终于平复了心绪,此时刘生登门,在书房激动的讲述入宫面圣种种,末了,他道:“郎君,往后我们能安生了。” 孟跃递给他一盏茶,提醒他:“贵人多忘事。” 刘生顿住。 孟跃拨了拨茶沫,呷了一口花茶,“过几日我去会会能救近火的贵人。” 孟跃看中了宣兴伯府,伯府平日不显,但与六皇子母族来往不少。 宣兴伯府的老太君胃口不佳,难得蛋糕入了老太君的眼,宣兴伯又是个孝子,孟跃示意刘生先顾着宣兴伯府,一来二去,双方也有了一点微末交情。 因此老太君听闻麦坊东家求见,虽有疑惑,还是纡尊降贵见了。 偏厅外传来脚步声,一截繁复花纹的衣摆先映入卫老夫人眼中,视线往上,劲腰宽肩,长颈窄脸,好俊的一张脸,来人半垂着眼皮,冷冽而桀骜。 孟跃将手中的红木匣子交给嬷嬷,拱手道:“给老太君见礼,老太君金安。” 声音意外的沉稳,清越好听。 卫老夫人笑道:“是个俊俏孩子,坐罢。” 孟跃在下首落座,这才抬眸望了卫老夫人一眼,她眸如琥珀,微微含笑,顿时冲散了身上的不驯之势,很是可靠。 卫老夫人心中便喜了三分,问些常问小辈的问题,例如何处人士,家中几口人,做些什么营生。 卫老夫人面容慈祥,声音温和,问这些问题也不觉咄咄逼人,孟跃一一答来,道自己家中变故,只留下寡嫂幼儿,她带着秘方和亲人来京中讨生活。 “不瞒老太君,昨儿个上午,麦坊的货差点让人毁了,还好晚辈赶上了,才没祸事。也不知是不是否极泰来,昨儿黄昏,竟有皇子光临,刘掌柜还带师傅进宫给圣上做了一顿蛋糕,这可真是再想不到的。”孟跃一脸如梦似幻模样,拍拍自己额头,“晚辈没见过世面,让老太君笑话了。” 卫老夫人宽慰孟跃:“那是皇家,换了旁人,或还不如你。” 两人又话了一会子,卫老夫人心中疑云,忽地摸不透这麦坊东家登门所为何事。 总不能是求庇护罢。 麦坊都入了皇家的眼,哪用得着他们。 然而孟跃开口,卫老夫人微惊,随后道出自己的疑惑。 孟跃起身,再次拱手见礼道:“老太君明鉴,晚辈自家人知自家事,这蛋糕是晚辈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可是皇宫汇聚天下宝物,蛋糕实在不值一提。晚辈不敢去赌。因此厚着面皮,恳求以麦坊三成利,求宣兴伯府庇护一二。” 卫老夫人瞳孔微闪,她如今虽不管事,但活了大半辈子,眼界见识不缺。麦坊如今在京中炙手可热,盈利惊人,麦坊让出三成利,就算是宣兴伯府也无法视若无睹。 孟跃看向嬷嬷,“劳烦嬷嬷将匣子打开。” 里面躺着两份契约,孟跃都签字画押了。 嬷嬷才明了,难怪匣子那么轻,不像装了金银,但此刻又那么重,仿佛承载着金银。 卫老夫人没有立刻应下,留孟跃用了一顿午饭,把人送回麦坊。 傍晚宣兴伯散值回府,被请去卫老夫人的院子。卫老夫人与他道了原委,宣兴伯沉吟,道:“不知母亲如何想?” 卫老夫人缓缓打着扇儿,回想了一下孟跃,“连穗那孩子看着面冷,但言语稳重,不像个奸的。我又派人去杏花巷探查,确实是小叔子带着寡嫂孤儿。” “他那寡嫂也是个苦命人,大半张脸都毁了,整日覆面,听闻有一日不小心被风吹起幕篱,吓着巷子里的孩子。后来邻居们都避着他家。” 第38章 孟跃让刘生将麦坊背后靠山是宣兴伯府的事隐晦传出,卖蛋糕时女娘们不经意提及,宣兴伯府老太君喜欢哪种蛋糕,伯夫人和府里的小郎君们又偏爱哪种蛋糕,有心的自然就明了。 若非双方来往过甚,麦坊哪晓得贵人喜好。 无心的听见这话,也只会觉得贵人喜欢的蛋糕,他们也要尝尝。 章利顺彻底歇了心思,他还没胆子同伯府杠上。 然而他歇了心思,孟跃却起了心思,没得受了欺负不反击的。 “章府的产业很杂,章利顺贪得很,一只苍蝇从他眼前飞过,都得留两只腿儿。”孟九剥着瓜子,撇嘴道。 孟跃搁下笔,吹干墨迹:“你看看,章府的产业是否都概括了。” 孟九如今系统性的学习,很认得几个字,她正要细看,先被这手簪花小楷惊艳,“郎君,你写的字是我见过最好的。好些书生都比不上你。” 往年春闱,也有读书人到酒肆消遣,孟九那时常哄的对方留下墨宝。 赴京赶考皆举人,正经功名,孟九这评价不可谓不高,她也更觉孟跃高深莫测。 平头百姓根本养不出这样的美玉,难道是郎君家道中落。 孟九神情变化,她小心翼翼询问,孟跃只摇了摇头,三言两语带过,“我这手字算不得好,真有一个人,年岁比我小,字却比我好,随意挥洒都是道不尽的灵气。” 天赋资源努力都堆叠在一人身上,当真担得起钟灵毓秀四个字。 孟九惊讶,能让郎君这般称赞,又该是多了不起的人物。 她压下心中起伏的情绪,认真看孟跃罗列的行当,密密麻麻几十项,这些都是章利顺从前与她提过的。还有没有旁的,孟九也不得而知了。 “郎君记录的没错。”孟九将纸张递还孟跃。 孟跃行商,孟九猜测她约摸是联络相关商户一起对抗章利顺。 孟九想了想:“郎君,再过不久就冷了,章利顺三分之一的利益来自衣饰,咱们是否从此入手。” 孟跃摇头:“圈子绕太大,费力不讨好。” 孟九一想也是,但一时半会儿又没有其他法子。 孟跃将纸折叠,揣入袖中,临走前叮嘱孟九念书,她乘坐马车离去了。 孟九咕哝:“又不带我。” 孟九将书房内红木小桌上的两碟点心端走,去寻孟熙一道儿学习。 孟跃这般出去几日,早出晚归,这日傍晚她回来后,径直入厨房。 秦秋惊了,“郎君?” 孟跃将手中的牛奶陶罐放灶台上,道:“做一道甜品。” 秦秋愣愣回神,孟九和孟熙在小厨房门外探头探脑,孟跃正在分离鸡蛋,头也不抬,“想看就进来,为我掌灯。” 孟九和孟熙立刻进去,与秦秋排排站,一人举着一盏灯。 孟跃拿着一个竹制打蛋器,人工搅拌,一盏茶后,秦秋他们看着蛋清变成乳白色半流体。 孟九笑问:“郎君是想做蛋糕吗?” 孟跃言简意赅:“与麦坊的不太一样。” 屋外残阳落下,晚霞尽去,一片暮色笼罩大地,小院里的灯火愈发亮了。 孟跃在锅底抹油,放四个去节竹筒,一勺勺面糊小心淋入其中,随着锅底加热,面糊逐渐成型,小厨房里渐渐漫出奶香,孟九和秦秋还能忍,孟熙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怎么比蛋糕还香啊。 孟跃小心翻了一个面再煎,最后盛入碟中,取掉定型的竹筒,四个圆鼓鼓的蛋糕,轻轻碰一下,都duang duang的晃,孟跃淋上果酱和蜜饯。 她取出勺子,递给眼巴巴看着的三人,“尝尝。” 孟九第一个迎上去,小心翼翼舀了一块点心,入口瞪圆了眼,她以为蛋糕已经松软无比,可是跟眼前点心所比,竟还逊色三分。 四块点心,每人分了一块,孟跃尝过后,感觉能达到现代舒芙蕾的九分相似了。 孟熙吃完还频频抿唇,将唇上残留的点心吃掉。 “郎君,您是要上新新点心?” 孟跃摇头:“不,让你们学。” 小厨房外的夜风,已经悄无声息带了寒意。 又几日,一夜秋雨,天倏地就冷了,一辆接一辆马车在同顺茶楼前停下。 这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茶楼,来往者非富即贵。落座就是六钱银子。 伙计刚迎了客人进楼,扭头又是一辆双马车驾,虽则车身平平,但两匹骏马实在威风,伙计不敢小瞧。 孟跃从车前驾跳下,取出马凳,才恭敬道:“娘子,到了。” 一只染着猩红蔻丹的手伸出,搭在孟跃掌心,随后一阵浓香,妇人撑着小厮的手进入茶楼,短短几步,身姿曼妙,白色幕篱难掩风情。 伙计耳根滚烫,见妇人进店了,才回过神,亡羊补牢的上前去,可惜其他伙计已经迎上了妇人。 掌柜第一次见这号人物,不知深浅,和气道:“客人可有预定?” 孟跃从袖中取出几个金稞子,丢掌柜手心,妇人尾音轻扬:“够了吗?” 掌柜笑应:“够了够了。” 掌柜躬身,准备亲引:“二楼还有一间雅间,老朽带您去。” 然而妇人道:“我吃不惯外食,我家厨娘借贵店厨房一用。” 孟跃又添了一枚金稞子,掌柜没有不应的。 一行人这才上二楼,进了雅间,屋门关上,孟九取下幕篱,看着特意涂黑脸,小厮打扮的孟跃,早红了一张脸。 她竟然使唤郎君。 孟跃为她拍背顺气,扶她落座,斟茶道:“我初去酒肆,你还喂过我喝酒。” “那,那不一样。”孟九低声,哪有之前的风情万种。 孟跃雅间张望,在屏风后的软榻上看见一方团扇,绢布所制,绣有兰草,十分素雅,与孟九并不相配。 孟跃把团扇给孟九,“你凑合着去去热,我出去一下。” 孟九知道孟跃要做什么,但她有些担心,“那群官娘子不是好相与的。”她怕孟跃吃亏。 “无事。”孟跃退出雅间,从袖中取出一枚红宝石簪子掷向官娘子们的雅间门上,果然里面传来响动。 孟跃径直下楼去小厨房转了一趟,估摸秦秋做成甜品的时间,而后不紧不慢上楼,看见官娘子的雅间门打开着,几个仆妇守在门前,孟跃上前,焦急询问她们是否看见一支红宝石簪子。 “你是说这个?”雅间内,何氏举起手中的红宝石簪子。 孟跃连连点头:“是是,这就是我家娘子的簪子。”她仿佛被喜悦冲昏了头,竟然不顾规矩上前,被仆妇拦住。 何氏笑问:“你怎么证明是你家娘子的簪子。” 若是寻常物件儿,她们不屑问起,但同顺茶楼贵人多,这红宝石簪子不俗,几位官娘子想到一处,欲借这簪子多认识一位贵人。 果然,孟跃闻言后,回身去请她家娘子。 孟九取下幕篱,白纱覆面,孟跃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莫慌,我在。绿衣满绣海棠花的是治中正妻何氏,家中有些势力,是个贪心手黑的…”否则章利顺也没机会攀附。 京畿府尹治中只是正五品,但治中娘子出行奢靡,府中钱财多是底下人孝敬,其中最大的供养者正是章利顺。 孟跃快速说着,方便孟九认人。 须臾,孟九呼出一口气,搭着孟跃的手向官娘子们的雅间去,她一露面,几位官娘子就心中不喜。 孟九身姿妖娆,不似正派人。 她落座后,言语妩媚的与诸位寒暄,男人吃她这套,女人却是嫌恶。 只是她们不清楚孟九底细,不好发作。 何氏将红宝石簪子还给孟九,孟九接过,抬手簪在发间,宽松衣袖滑落,露出皓白的手臂和手腕上的一对龙凤镯子。 她指间还戴着一枚松绿宝石戒指,价值不菲。 几位官娘子欲套她话,谁知孟九脑袋空空,左一句我家郎君威猛,右一句我家郎君家财万贯,炫耀她家郎君给她买了什么好东西,却连最基础的古文都没听过,一副狐媚做派。 其他几位官娘子想撵人,何氏却不声不息挡了回去。 “我家中还有事,先告辞了。”其他官娘子陆续离去,最后只剩下何氏和孟九。 孟九不安,何氏忍着厌恶安抚她,“从妹妹话中听来,你家郎君似是大商人。” 孟九娇羞颔首,“他最是喜欢我,我也最喜欢郎君,他答应等新营生做起来,就休了发妻…”何氏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孟九无知无觉,目光憧憬:“到时迎我进门,姐姐,咱们还能长来往。” 何氏皮笑肉不笑。 此时,一名戴幕篱的厨娘求见,孟九道:“云酪糕做好了?快进来。” 孟九又看向何氏:“姐姐,这就是我家郎君的新营生,也是赶巧遇见了,你也尝尝。” 何氏不以为意,然而食盒打开,淡淡的奶香溢出,“麦坊?” 但麦坊东家年少,更未娶妻。 何氏心中疑云,然而点心呈出,何氏立刻看出不同,孟九扶着面纱,小心吃起来,一脸幸福。 何氏欲尝,她身后嬷嬷上前:“老身看着娘子长大,情分深,今儿托大尝个鲜。”她将点心一分为二,尝了一口,面色震撼。 何氏也跟着尝了一口,难掩惊色。这口感竟比麦坊蛋糕还松软细腻,一旦问世,麦坊的今日,就是云酪糕的明日。 难怪狐媚子说他男人这营生做起来,就敢休发妻。 两人又话了一会子,孟九提出告辞,她们身后一辆不起眼的骡车悄悄跟上。 傍晚,治中府邸。 何氏搁下茶盏,听罢心腹回话,挑了挑眉:“章利顺?” 第39章 一早儿寒风呼啸,吹的人面皮生疼,秦秋给女儿洗了脸,小心取出豆大的面脂抹在女儿小脸上,嫩生生,软乎乎。 秦秋亲亲女儿的额头,笑道,“去唤郎君和九姨姨吃早饭。” “好~” 然而孟九的屋子敲了三次门也无回应,孟熙只得唤:“九姨姨,九姨姨。” 仍无动静。 一只手落在孟熙头上,小孩儿忙道:“郎君,九姨姨没应我。” 孟跃揉了揉小孩儿脑袋,开口唤:“孟九,孟九?” 孟跃令孟熙退后,她一脚踹开屋门,大步往屋里去,绕过海棠盛开的竹制屏风,床帐外无力的搭着一只手。 “孟九!”孟跃掀开床帐,孟九满脸通红,双目紧闭。 她发高热了。 孟跃令秦秋顾着孟熙,她把孟九抱进马车,去了门槛,匆匆赶车出门。 两条街外的医馆伙计刚扫了门前,一辆马车停下,孟跃抱着孟九进馆。 因着孟跃送来及时,大夫施救后,午时孟九退了热,幽幽转醒,孟跃喂她用过米粥,服下药又让她睡下。 药童行来,对孟跃道师父有请。 孟跃跟着去了医馆后面的屋子,坐堂大夫示意孟跃坐下说。 孟九的脉象不太好,有些脏病的迹象。 当初孟跃把孟九带回来看过大夫,吃过一段时间药,后来孟九复诊,大夫说无大碍了。 这次高热,怕是要复发。 孟跃抓重点,问:“大夫,能根治吗?” 坐堂大夫捋着胡须,“那要好好调理了,耗时长,且服药期间不能同房。” 很多妇人都有隐疾,有些家中宽裕的,能去医馆里瞧瞧,但服药期间总会坏事。一旦行房,前功尽弃。 孟跃松了口气,能根治就好。她保证道:“可以。” 于是小院里又漫出药味,秦秋做了挡箭牌,左邻右舍都以为是秦秋在治脸上的伤。 晚饭后,花厅里四角灯盏将屋子照的亮堂,屋门虚掩着,冷风进不来,屋内热意不散,很暖和。 孟九捧着黑不隆冬的一碗药,脸皱成一团,四方桌上首的孟跃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推至她跟前,道:“喝了药,就有蜜饯甜嘴。” 孟熙趴在条凳上,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学舌:“九姨姨喝了药就有蜜饯吃喔。” 秦秋也笑着劝,灯火映的她眉目如画,温柔可亲。 孟九不知怎的,鼻头发酸,赶紧将药饮下,取了一枚蜜饯压嘴里,眼眶湿润,轻轻道:“蜜饯好甜。”药是苦的,心却是甜的。 入睡前,孟九再一次庆幸她遇上了孟跃。 屋外寒风凛冽,后半夜起了雨,次日天明,细雨不绝。 谁料,午后刘生登门。 刘生在屋檐下收了伞,接过孟熙递来的面巾,擦擦额头的雨丝,又蹭了蹭鞋底湿意,这才进入花厅。 孟跃为他倒了一杯热茶,“这个点儿冒雨跑来是有什么事?” 孟九带着孟熙回屋念书。 刘生道:“郎君可还记得胡牙人?” 孟跃颔首,刘生笑了一下,“今儿麦坊开门,他就寻了来,他托我问问郎君,东大门码头边的那个笼饼铺子,四百两,郎君要是不要?” 孟跃挑眉,那是二月上旬的事了,如今秋末初冬,中间隔了大半年,“那个笼饼铺子还没出手?” 刘生点点头,“胡牙人给我透了底儿,说是有地痞去笼饼铺子闹事,故意压价,想要两百两买下。那小两口自是不应,又去寻胡牙人,大方许下三十两报酬,托胡牙人重新跟你牵线。” 屋外雨势大了些,雨水哗哗,雨水顺着屋檐滑落,形成雨帘。 孟跃收回目光,指尖摩挲茶盏:“左邻右舍没得出头说话的?” 平头百姓也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如麦坊寻求靠山,没有靠山的小铺子则会抱团,一家有难,左右支援。否则来日自家落难,可就孤立无援了。 刘生摇摇头:“此事胡牙人没说,他应该也不知晓。” 孟跃思忖片刻,道:“你让胡牙人去打听一下。” 刘生应下。 傍晚刘生送账目和银两时,传回消息,“胡牙人去打听了,凭借一些言语和他猜测。说来也是那小两口本事不大,心眼不少,他们见胡牙人提不起价,之后一口气寻了七八个牙人。” 孟跃默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人言货比三家,但超过界限,数量越多越坏事。 刘生道:“其中有牙人泄了消息,于是有人盯上了男主人,带着男主人混吃混喝,把那一带的铺子得罪了七八。现在小两口回过神来,想要悬崖勒马。” 孟跃给气笑了,“他们悬崖勒马,还敢照原价喊?” 刘生识趣的保持沉默,所以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屋里的灯火有些暗了,孟跃起身用剪子挑了挑,亮光大盛,晃晃灯火中传来声音,“后日申时四刻,衙门前见。” 刘生眼睛亮了,立刻应下。他心中很希望孟跃能多买些铺子,营生越做越大,他也与有荣焉。 次日一早,孟跃胡诌名姓,给穆府递了拜帖,穆延刚拿到时莫名其妙,正要退回去,忽然想到什么又止了声,他乘坐马车外出。 穆府东面街上一条马车行过,穆延命人跟上,之后他进入一家茶楼,在二楼徘徊时,被人叫住。 “铺子?”穆延疑惑。 孟跃点点头,“那个铺子在码头,人来人往,是个好联络点。” 穆延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他比孟跃大一岁,但是总感觉落了孟跃一大截。 朝廷明文规定五品及以上官员和皇室不得经商,与民争利。 穆府的产业挂在心腹名下,另是他阿娘的陪嫁,铺子庄子田地等,穆府还算宽裕,因此穆延没想过这些事。 更别说联络点,听着就见不得光。 孟跃看了穆延一眼,眼前人清润周正,饱读诗书,是时下典型的书生。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旁的不会琢磨,自然也不通晓。 孟跃道:“你可以把铺子挂在你信任的人名下。” 穆延不语。 孟跃呷了一口茶,轻声道:“穆伴读,你以为官场上洁白如雪吗?” “我没…”穆延挫败的抹了一把脸,自从十六皇子出宫建府后,穆延在礼部得了一份差事,繁琐杂碎无意义,有时穆延怀疑自己读的圣贤书有无意义,十六皇子常常从礼部借调他,他顶头上司二话不说应了。 他可有可无。 他做的事更是可有可无。 孟跃搁下茶盏,对穆延道:“你知道。春闱三年一次,每次择三百人,而地方上的举人有关系会运作,直接候补赴任。”顿了顿,孟跃笑了一下,目光却锋利,穆延有些受不住,避开了眼神,耳中听见孟跃的声音:“那些所谓候补官员名额,都是大家族里平庸子弟的归处。” 没有办法。 朝廷三年择仕,人才辈出。然而世家,皇室宗亲,官员生育儿女,人数众多,官职不够分。 穆延当初给十六皇子做伴读,随着十六皇子长成后,自然而然领了一个礼部差事。 或者他也可以推辞差事,从而参加春闱,科举入仕,但穆家人并不愿意穆延冒这个险。 穆延陷在两难中。 孟跃给他指出第三条路,“你同十六皇子一起长大,情深意厚,他日十六皇子封王,难道你不愿意跟随?” “当然愿意。”穆延想也不想回答,他道,“十六殿下是很好的人,我如果能跟着他,是我的荣幸。” 这也是为什么,十六皇子多次从礼部借调穆延,穆府却无异议的原因。 从穆延选上伴读,注定就要跟着十六皇子。 孟跃微微一笑,眸光竟有几分神佛爱众生的宽厚,“所以,你要早做打算,有时一个及时的消息,可以改变困境。十六殿下天真纯善,他无害人心,但要提防小人作祟。” 最后孟跃借给穆延三百两,穆延拿出五十两私房,厚着脸皮向十六皇子借五十两。 铺子的事,孟跃和穆延都没有想过瞒着十六皇子。 “她钱不够了?”十六皇子重点偏,也带偏穆延,穆延迟疑,“不能罢,麦坊生意好着呢。” 十六皇子抿了抿唇,眼里有些期待,“她或许需要我的帮助,我能帮她。”他想见孟跃,很想很想。 思念愈是克制,夜里就愈是反弹。他在灯影下,一遍遍翻着孟跃给他画的小册子,试图揣摩孟跃的想法。 他嫉妒孟跃身边的每一个人,却不敢宣之于口。 穆延叹道:“殿下莫急,我与孟姑娘再说说。” 穆延带着他要好的远房堂兄穆愉与孟跃汇合,简单寒暄后,径直前往官府。 小两口和胡牙人等着了,胡牙人听闻买家换成穆愉,有些惊讶。但很快压下。 孟跃没意见,穆愉拿的出四百两,小两口愿意卖铺子,这事就成了。 双方立即在买卖契约上签字画押,官府公证,穆愉拿着地契时还有些不敢置信,二十六年来,他名下也有一处铺子了。 孟跃将卤味方子给他,穆愉受宠若惊,有些无措的看向穆延,穆延心情复杂,最后还是让堂兄收下。 事情了了,回去时穆延让他堂兄先行,他转而坐上孟跃的马车,车轮滚过平整的青石板,街上喧嚣透过车身入耳,穆延看向孟跃:“殿下忧心你钱不够,他能帮你。以及,殿下他…他想见你。” 车内静默。 孟跃捻了一块点心细嚼慢咽,末了擦擦嘴,在穆延不知是期待还是无奈的目光下,开口道:“我钱是够的,只是不让你出些钱,你肯定不会收下铺子。” 第40章 昨夜儿起了雨,断断续续,夜风吹走湿意,空气越发干燥寒冷。 章利顺刚出大门,被迎面而来的寒风打了个哆嗦。 他立刻叫管事回屋给他取裘衣,谁知一群人行来,领头的男子,章利顺十分眼熟。 城北彩满堂赌庄的少东家,之前在何郎君的撮合下,他们一起打过叶子牌。 章利顺堆起笑脸,上前道:“今儿什么风,把少东家吹章某这里来了。” 少东家取出怀里的借据:“章大郎君,欠债还钱,你晓得罢。” 章利顺当即要抢,少东家身后两名打手按住他,少东家皮笑肉不笑:“怎么?毁尸灭迹。” 章利顺到底经商许久,他立刻明了,自己着了道儿,干脆问:“多少钱。” 少东家微微一笑:“连本带利,五千两。” 章利顺瞳孔猛缩,脱口而出:“不可能。” 少东家嗤笑:“章大郎君,你也放过利子钱,这里面的门道你清楚。早些筹钱罢,否则多一日,还钱可不止多一分。” 他挥了挥手,左右打手放开章利顺。 章利顺脸色几次变化,最后黑着脸问:“我对周治中忠心耿耿,他为何如此。” 打叶子戏一事是何郎君牵线搭桥,何郎君身后之人,不做他想是周治中,章利顺知道少东家也只是一把刀,五千两至少大半要流入周治中手中。 赌庄少东家想了想,看在同为爪牙的份上,还是给他提了醒:“章大郎君,挣钱的营生,你一个人吃不下,该舍的,就要舍。” 章利顺莫名其妙,他还要问,赌庄少东家也失去耐心,不与他废话,催促章利顺筹钱后,就离开了。 午后章利顺把何郎君约出来,一番寒暄后,章利顺捧着酒细问,听罢何郎君言语,章利顺反而更加茫然:“什么云酪糕,我不知道。” 何郎君沉了脸:“冥顽不灵。” 这事断了线索。 章利顺只得先筹钱,好不容易筹够五千两,他名下酒楼铺子忽地有人闹事,一会子从铜锅子里吃出老鼠,一会儿楼里有蜘蛛,食客散尽。 没等章利顺应付,他的布庄起火,初冬刚花大价钱从江南进的绫罗绸缎付之一炬。 章利顺一口气没上来,生生昏死过去。他刚醒来,妻子又在大吵大闹,说他花心浪荡,外室和私生子找上门了。 两人大打一架,章利顺被挠花脸。从前被章利顺恶意打压的商贩,连在一处攻击他。 章利顺疲于奔命,再登治中府却连门都进不去。 章家布庄毁于大火的绫罗绸缎,现在在何氏庄子里放着,收拾了章利顺,何氏打算再出手。 何氏原是只想给章利顺一个教训,谁想章利顺外强中干,既如此,打杀了他,抄了他家产,再夺走云酪糕方子也是一样。 天上飘雪那日,章利顺被赶出家门,他半生家财散尽,他的儿女仅着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妻子哭天抢地,章利顺看着章家牌匾被暴力取下,摔的四分五裂,任人踩在脚底。 恨意如波涛巨浪,叫嚣着掀翻一切。 章利顺一纸休书休了发妻,不知从哪寻摸出五十两银子给妻子,“这是路引文书,你带孩子们回原籍接走爹娘,他们手里攒了些积蓄,你们下江南,永远别回来。” 这对红眼了半辈子的夫妻,此刻居然些许温情,妻子哭道:“你跟我们一起走。” 几个孩子也抱住章利顺,章利顺回抱了一下孩子们,而后果断推开他们。 章利顺面色狰狞,“老子这辈子没吃过这样的亏。” 周治中把他拆骨喝血,还要他忍气吞声,做他的春秋大梦! 章利顺的妻儿连夜离京,大半月后,章利顺带着他曾帮周家何家欺压过的百姓,候在京兆府府外不远处,看见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相继进府,章利顺眼睛亮了,他没想到还有十五皇子这个意外之喜。 章利顺一纸文书告进府,大数京兆府内周治中以权谋私,欺压良民,周治中妻家杀人放火,侵占良田,谋夺百姓家产,大大小小三十多条。 三分之一的恶事都是章利顺经手,没人比加害者更了解苦主冤屈。 除却周治中,章利顺还状告彩满堂赌庄大放利子钱,王麻子孙二驴等几名地痞生事害人。 至于其他对付他的商户,章利顺到底理亏,略过这茬。 章利顺本就是生意人,嘴皮子利索,短短时间指出恶人罪行,王府尹根本来不及阻止,堂后听案的十五皇子再也忍不住现身,十三皇子紧跟其后。 王府尹看见这俩祖宗,脑袋胀疼。 章利顺状告府内周治中,一旦属实,他这个上官也落不了好,少不得一个御下不严,失察之罪。 十五皇子道:“怎么还不把周治中带来。” 事发突然,章利顺攻势太猛太快,把京兆府上下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十五皇子话音落下,才有人传唤周治中。 双方照面,周治中看见形容狼狈的章利顺,直觉不妙。 王府尹大拍惊堂木,喝道:“章利顺,你可有证据!若无证据,诬告官员罪加一等!” “王府尹请看。”章利顺从怀中取出账本,以及何氏曾给他的信物。他这人城府深,每每行事都有留存。 “草民还有人证,他们都在府外。” 王府尹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面色慌乱的周治中。 现下有两位皇子坐镇,王府尹只得宣人证。 男女老幼二十来人之多,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哀哀喊冤,别说十五皇子受不了,十三皇子也受不住。 他们生平第一次看见这么凄惨的百姓,若非十三皇子拦着,十五皇子当堂就要给周治中一脚。 王府尹连拍惊堂木,“肃静!肃静!!” 嘈杂声渐渐止了,于是人群中那道稚嫩的哭声越发显了,十五皇子定睛细瞧,是个五六岁的女童,她太瘦了,根本跪不住,倒在她娘身上哭花了一张脸,抖如筛糠。 “王府尹,你好大的官威啊!”十五皇子怒从心头起,厉声喝道,“你就是这般对待治下百姓的,本殿也算开眼了。” 十三皇子不语,默认十五皇子的话。 王府尹实在冤枉,公堂之上,若不维持秩序,这案件没法儿审。 十五皇子命人取了糖水点心,御寒的衣物,给堂下百姓用。 一边等待官兵去周府,何府拿人。 午正,公堂之上跪满了人,上梁不正下梁歪,周府何府主子心贪手黑,底下人只会更甚,一板子下去,没一个冤枉的。 十五皇子期间还踹晕三个,把他气了个好歹。 案件持续到黄昏,终于有了结果。 铁证如山,王府尹当堂判决彩满堂少东家逼良为娼,私放利子钱,害人性命,男丁杖三十,徙千里,女眷罚没为奴,关停赌庄。 地痞闹事,杖三十。 周家奴仆,何家奴仆根据罪行轻重分别判刑。 而周治中乃朝廷五品官,何家主君也在京为官,京兆府处置罪臣,还需上报大理寺,于是将何周两家人收押。 章利顺虽检举有功,但也助纣为虐,功难抵过,杖二十,徙千里。 苦主们或得回失去的田地,或从青楼找回女儿,恢复良籍。大部分无法挽回的,王府尹从彩满堂赌庄抄捡中,截留一部分银两补偿苦主。 不得不说,王府尹此行妥帖,总算在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心中挽回一点印象分,但也只是一点。 堂下苦主们感激涕零,大呼青天。王府尹面皮微热。 次日朝堂,一位言官率先提出此事,十三皇子出列:“禀父皇,此事若非儿臣亲历,难信天子脚下竟有这等恶行。” 十五皇子出列附和,他忆起公堂之上那群苦主,心中怜惜,“父皇,您没有看见那些被坑害的百姓有多凄惨,分明也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老实人,最后地没了,家也没了。” 十五皇子比划着,“其中有一个女童,看上去五六岁,后来儿臣一问,那女童竟然有八岁,她瘦瘦小小,手脚像芦苇棒,黝黑的皮肉贴着骨头,她在公堂之上跪都跪不稳,只能靠在寡母身上,她爹没了,两个哥哥也被人打死了,她那般羸弱,儿臣都怕她死在她娘前头,母女俩特别特别可怜。”十五皇子双目含泪,强压哽咽道:“这可是盛世啊。” 这话简直诛心,一刀把承元帝的心扎透了。 十三皇子面色一滞。 百官心头咯噔,把十五皇子骂了个狗血喷头,却僵硬的维持俯首姿势,不敢抬头看天子。 太子小心觑了一眼承元帝,果然看见十二玉阶之上,父皇的脸,黑透了。 承元帝怒极反笑,“朕倒是不知,世道乱成这样了。” 王府尹如丧考妣,忙不迭出列请罪:“是臣无能,恳请圣上降罪。” 其他京官也陆陆续续跪了一地,太子舌根发苦,真要追究“世道乱不乱”,天子首当其冲,但不能那么说。 最后这话头只能落在储君身上。 太子硬着头皮道:“是儿臣失察,恳请父皇给予儿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儿臣一定彻查此事。” 四皇子出列:“此事恶劣,恳请父皇允儿臣辅助太子。” 八皇子眸光闪了闪,紧随其后。 承元帝定定看着这三个儿子,允了。 朝后,十五皇子被洪德忠叫走,内殿里承元帝看着眼眶还红红的儿子,“男儿有泪不轻弹,快收收。” 洪德忠搬来绣墩条案,为十五皇子奉上热茶点心。承元帝与十五皇子闲话。 第41章 章利顺身死,天子震怒,限令太子四皇子八皇子三人,半月之内查清真相。 三人心头发紧,躬身领命。 待退出殿外,天更冷了,雪花纷扬。 街上行人匆匆,几粒飞雪顺着窗缝飘进,还未落地就被书房内暖意捂化了。 临窗矮榻,穆延絮絮讲述朝中之事,末了道:“此事棘手,太子殿下是推无可推,四殿下和八殿下反而上赶着。” 红木小桌上炉子烘着的茶汤滚了,腾腾冒着水雾,模糊了孟跃的面孔,她取了帕子隔住陶罐手柄,为穆延续茶。 茶汤并非常见碧绿清透,反是灰乳白色,穆延半信半疑尝了一口,就被这口感征服了,这会儿与孟跃说话的功夫,他用了大半。 此刻见孟跃给他续茶,穆延有些不好意思。 孟跃把陶罐置在一旁蒸垫上,手持铁夹将炉火上的铁网取下,减了炉子里面炭火,把铁网复原,这才把陶罐放上去,小火温着,免得凉了。 她动作不疾不徐,很是流畅,不知不觉抚慰人心,孟跃轻声道:“太子身不由己,四皇子和八皇子又何尝不是。” 穆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孟跃是在回答他方才的问题。 “为什么。”穆延不解。 孟跃刚要言语,话到嘴边又变了,“你自己琢磨。” 穆延呆住,一瞬间梦回上书房被大学士考校。 穆延想的认真,孟跃起身,出门透气,小院里寒风凛冽,檐下铁马声声,飞雪清乐,更添寂寥。 此处并非杏花巷,而是京北琼花巷,曾是章利顺娘子名下的一处院子,现在易主了。 章利顺身死,孟跃意外,又不十分意外,一个唯利是图,欺良作恶的小人,一定是极度利己的,被人夺了家产,怎会忍气吞声。但最后章利顺以命相博,令孟跃高看他一眼。 人总是如此复杂,不到生命尽头,都难定论。 章利顺的反击,给京里的贵人们蒙上一层阴影。 两日前,宣兴伯府派人将她请了去,老太君与她寒暄,绕了一大圈子,话里话外围着章利顺与周何两家之事。 孟跃会意,道周何与章家心性不正,是一丘之貉,才会自取灭亡。宣兴伯府正派,她耳濡目染,一定多行善事多积福。 老太君眉开眼笑,还与孟跃相约腊月中旬,一起去城东的万福寺祈福,不止老太君,宣兴伯府的下人待孟跃的态度,较之前也更和善。 孟跃思绪飞散,忽地眉心微凉,一粒飞雪斜飞入檐下,落在她眉间,顷刻之间化成雪水,蜿蜒而下。 孟跃抬手抹去,也收拢了思绪,她进入小厨房,少顷提了一篮黄澄澄的蜜橘进入书房,穆延看见她,下意识起身:“孟姑娘。” 穆延在榻上落座,挪开陶罐,捡了几个橘子在炉上烘着,温声问:“有头绪了?” 穆延迟疑的点点头,斟酌用词:“周何两家官职不高不低,但在京中数年,来往者众,四殿下和八殿下估摸是怕太子殿下误伤。” 孟跃被逗乐了,笑了一下,这话真委婉。 穆延见她笑了,也松了口气,却见孟跃伸出食指,“第一个问题,四皇子防着太子下黑手,八皇子防着太子和四皇子下黑手。其中顺序莫混淆。” 穆延:“啊?” 孟跃又伸出中指,“第二个问题,商贾向官员投诚求庇护,彼此心照不宣。圣上心里也是有底的。若较真,这满京城官吏得去一半。” 穆延嘴唇动了动,天下间还是有好官的,但最后念及什么,又合上嘴。 孟跃伸出无名指:“第三个问题,圣上或是因着章利顺之死而愤怒,但更多是借题发挥。” 穆延好不容易理清一点头绪,此刻又茫然了。 孟跃收回手,持铁夹拨了拨炉火上的蜜橘,淡淡道:“皇子们集结势力,平日排场,都少不得金银,他们的俸禄覆盖不得。收取底下人孝敬也成常事。” 承元帝的确没经过诸子夺嫡的斗争,但他在位几十年,与百官角力,心性狠辣只会有过之无不及。 穆延欲言又止,想说孟跃会不会太武断。但这种事经不得细究,他跟在十六皇子身边,偶尔也会见到其他皇子。 小至扇坠,大至香车宝马,簇拥者众,府中宝物等等。别说皇子俸禄,把皇子们母妃的俸禄加一处,也撑不起那样的排场。 如十六皇子这般,虽美食华服,但除却与十五皇子交好,便是独来独往。他不结交官员,不收揽门客,门庭清冷,才是皇子正常状态。尽管这也是很多人不能想到的奢华了。 穆延吐出一口浊气。 孟跃体贴的歇了话题,依她看,四皇子和八皇子入局也好,不入局也罢。结果都大差不差。 相较而言,四皇子和八皇子亲自动手,还能落个清理门户的美名,也算挽回一点损失,圣上面上也好看。 否则这年是真过不痛快了。 书房内静谧,蜜橘皮被炉火烘烤的发紧,微微泛焦,孟跃估摸着差不多了,把蜜橘夹在盘里放凉,又将陶罐放回炉上。 孟跃转移话题:“现在清理硕鼠,充一笔国库,雪灾来临前,不至捉襟见肘。” “雪灾?”什么雪灾?穆延疑惑,他没听闻哪里有灾祸。 孟跃取了一个蜜橘,仔细撕了皮,飞溅出清甜的水汽,很是好闻,她将橘肉递给穆延。 穆延小心接过:“多谢。” 孟跃又拿了一个橘子,仔细去皮,穆延吃着橘肉,笑道:“好甜。” 孟跃道:“比去岁的橘子甜罢。” 穆延点点头。 孟跃话锋一转:“如今蜜橘远赛羊肉,一斤橘子,三钱银子,还有价无市。” 穆延差点让橘肉噎着,惊道:“这么贵!”他吃一个橘子,就得几十钱了。 “是啊。”孟跃与他解释,道:“南方白日里暖和,晚上降雪,橘子反复化冻,受不住。不止果子腐了,果树也坏了。” 穆延愣愣:“难怪,物以稀为贵。” 孟跃也尝了一口橘肉,垂下眼道:“橘子同人不一样,橘子耐寒,大雪后,橘子更甜。然而这般耐受的橘子,都扛不住南方风雪,不知人又如何。” 穆延面上轻松的神情僵住了,嘴里含着橘肉,那软糯的口感,此刻诡异的像一团软肉。 他被自己的联想吓住,再也咽不下去,跑出屋把橘肉吐了。 回来时,穆延面色有些不好,向孟跃匆匆告辞。 他坐在马车里,不叫小厮点炭盆,寒风透过摇晃的车帘,肆意泄入,车内犹如冰窖。 “穆郎君,你这人从小到大没经过什么波折,衣食无忧。你熟读圣贤书,心怀正义,却又脱于现实的天真。天上大雪纷飞,你会想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你不知道雪封万物,冰冻死骨的惨象,因为你没有亲眼见过。” 寒意漫上四肢,穆延感觉手脚都僵了,他忽然对孟跃产生了一丝惧意,也越来越看不清孟跃这个人。 回忆过往,穆延疲惫的阖上眼,或许他从来都没看清过孟跃。 马车在城内转悠,大雪洒落人间,车顶上的雪来不及化,又落了一层,层层交叠,最后裹了一层银装,犹似白发生。 许久,马车在一家茶楼前停下,穆延进楼,在雅间静坐半日。 傍晚时分,他揉了一把脸,擦着暮色进十六皇子府。 穆延将他与孟跃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 十六皇子侧坐榻上,左手手肘抵着大紫檀相思鸟纹的小桌上,托着腮。 隔着桌上高足三灯扦的花烛,穆延见他神情平静,似乎并不意外。 “殿下早就料到了?”穆延试探问。 十六皇子反问:“她给了你码头铺子,你就悉数丢给你堂兄了?” 穆延被问住。 若论哪里消息最灵通,码头首屈一指。 十六皇子取过一侧的银挑子,拨了拨正中花烛的灯芯,转暗的烛火,一时大盛,映出他温润眉眼。 穆延仿佛听见有什么咔嚓碎了。 许久,穆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维持平静,“殿下,若有雪灾,我们能做什么?” 十六皇子摇头:“我势弱言轻,与其我们做什么,不若期望太子多揪贪官,抄捡出的银钱赈灾。” 穆延被说服了。 十六皇子敛目,章利顺临死前摆了太子他们一道,或是章利顺为着泄愤,又或是旁的,人死后不得而知。 但不得不说,章利顺以命添了一把猛火。 一己之力,推动案件,最后抄检的赃银,每活一个灾民,方抵章利顺一分罪孽,直到功过相抵,如此才算人死如灯灭,一切了了。 半月后,清算出贪污受贿大大小小官吏,达百来人,京城菜市口血流成河,京门处,流放队伍看不见尽头。 第42章 这次大清洗,空出许多京职,但承元帝盯着此事,太子四皇子八皇子等人避嫌还来不及,哪敢安插人手,重要官职都是承元帝亲自任命。 而按照惯例,那些不太重要的职位,往往是由官宦人家的子弟担任。 十六皇子向承元帝汇报近日所学,末了,提了一句:“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恳请父皇解惑。” 承元帝颔首:“你说。” 十六皇子恭敬道:“前几日,儿臣去吏部走了一遭,凡官员小吏,若升迁,必考核。怎么那些官员家的郎君们,却随意入职了。”他小心觑了一眼承元帝,止言又欲,欲言又止。 承元帝嗔骂:“吞吞吐吐像什么样,说。” 十六皇子抿抿唇,“儿臣只是从周何两家得了教训,父皇也知这两家姻亲门生故友众多罢。如今又让官宦子弟随意入职,岂不重蹈覆辙,再次构连新关系网。” 若换了往日,承元帝一句承祖制,就把儿子打发了。 但他刚从贪官家中搜检出大量赃银,心情儿未平,又闻十六皇子言,转着手上扳指:“你说的也有两分道理,既如此,此事你去办。” 十六皇子愣了一下,随后有些激动,眸若星子,雀跃一礼道:“父皇,儿臣一定会努力把这件事办好,一定让父皇面上有光。” 承元帝也没想到随手打发给十六一件小事,也让这孩子兴奋成这样,一扫之前忧郁。他哼了一声:“你把事情做好再说。” 十六皇子应声,退出内殿。 有十六皇子这么一打岔,承元帝的心情也好了些,他对洪德忠道:“这男子还是要有正事做,才能摆脱儿女情长。” 洪德忠笑道:“圣上是十六皇子的天,是万民之主,别说您吩咐了,就是您随口一句话,十六皇子也认真挂念着呢,现在还是这么一件大事。” “这差事,没想的那么好。”摆明了得罪官宦的。承元帝也不知道把十六推出去,是好还是不好。 其他皇子知晓后,虽有些意外,但也没上心。 十一皇子对此很是瞧不上,对亲哥哥道:“十六尽捡你们剩下的。” 八皇子沉脸,十一皇子撇撇嘴:“我又没说错。他想在父皇面前露面,也不想想这事多得罪人。” “十三他外祖,礼部侍郎,负责科举,论选拔考核,十三更熟悉。但他就没揽这事…” “行了。”八皇子打断弟弟的话,“十六也没招你,你对他那么嫌弃作甚。” 十一皇子在榻上坐下,把玩着小桌上的白玉葫芦摆件,头也不抬道:“他蠢呗,小时候蠢,差点被毒死。等他长大了,我以为他长进了。结果他为着个低贱宫人寻死觅活,有这么一个兄弟都丢人。”偏偏顺贵妃还压了他们母妃一级,真叫人心里不痛快。 十一皇子咚的一声,把玉葫芦放回桌上,龇牙笑:“哥,我真厌蠢。” 八皇子没好气道:“十六再蠢,他顶多被官宦奚落一阵,我可是正经的损兵折将。” 若非他当时跟着参与章利顺一案,还不知道要损失多少。 十一皇子收敛了笑,他安慰哥哥:“没事儿的,风头过了就好了。” 他向圆木桌走去,在八皇子身边坐下,给他哥倒了一杯水,“兄长文武双全,时机一到,一定能一飞冲天。” 八皇子也只能这般想了,他拍拍弟弟的肩:“母妃在宫中,见面不易,幸好宫外还有你。” 十一皇子握住哥哥的手,“咱们一母同胞,再没人比咱们更亲了,自然要相携相助。” 十一皇子想看十六皇子笑话,没想到十六皇子竟然把差事办的像模像样,考核公平公正。 此事忙完,也到了腊月里。 茶楼酒肆热闹非凡,来往者兴致盎然。 不仅是因着年关将近,还因章利顺一案,剩下的官员收敛许多,不敢再如从前那许多卡要吃拿,好些商贾都松快了。 傍晚,一名中年灰袍男人入茶楼二楼雅间,甫一进门,隔着屏风,男子拱手礼拜:“蒋某见过郎君。” 屏风后传来淡淡应声,男人这才敢绕过屏风,看向榻上贵人。 “热茶备好,坐罢。” 蒋治中又是一礼,这才虚虚在榻沿坐下,他举起茶盏,“下官有今日,多亏殿下,下官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 他将温热的茶水饮尽,喝的急了,呛的咳嗽,十六皇子递给他一方手帕,“慢些。” 蒋治中受宠若惊,忙不迭接过:“多谢殿下。” 十六皇子莞尔,他道:“本殿听底下人说,你找本殿。” “是是。”蒋治中握着手帕,有些拘谨,他看了一眼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十六皇子,见其面如冠玉,眸若朗星,平和而温情,心神也缓和些,道:“下官此来,是想郑重谢殿下。” 他将手边的匣子奉上,里面是一方名贵砚台。 周治中事发之前,十六皇子曾派人找到他,说能帮他升上治中之位。 蒋治中那时并不抱希望,他已经三十有七,无权无势,若凭才干能升任,早就升了。 谁知没多久,章利顺状告周何两家,周治中丢了脑袋。京兆府府尹也被削薪降职,贬去外地。 新上任的府尹是圣上亲自任命,京兆府里空出来的职位,按旧例多半也是官宦子弟填补。 谁知朝廷宣布入职考核,十六皇子亲自主持,能者胜任。 蒋治中喜不自禁,他是有才干的,在考核中脱颖而出,又加上他多年苦劳。因此,连升两任成为治中。 蒋治中曾想过,是否是十六皇子策划了章利顺一案。 他借职务之便,将这个案子翻来覆去研究了三遍,最后推翻自己这个猜测。他更倾向于十六皇子提前得知一部分消息,想要招揽他,从而提醒他。 蒋治中对十六皇子是感激的,但又不敢轻易将一家荣辱托于十六皇子身上。 这才求见十六皇子,也想探探这位殿下的底,他好应对。 面对他的道谢,十六皇子收下砚台,却并没有要他表态效忠,只道他有能力,好好做事莫辜负了圣上。 直到离开前,十六皇子也没说别的,反叫蒋治中心里揣了只兔子似的,辗转难眠。 一如蒋治中般的,还有好些个人,有的是没有背景,或性子实,被压了多年。 有的是窘迫书生,经人举荐参加考核,争取谋一个流外职位,正经官职有品级,皆称流内。而流外想转流内,不但层层考核,最后还得去吏部走一遭,经过吏部选拔,才能入流。 不是一条好走的路,但对那些窘迫书生,却是一条明路。 他们感激主持考核的十六皇子,也感激南门永乐街春明巷里,为他们指了一条明路的恩人。 第43章 腊月中,孟跃一早换上锦袍狐裘,孟九为她理了理加高的护领,微微蹙眉:“这新领子还是要揉搓打磨一翻,不然硌得慌。” 孟跃笑道:“不碍事。” “你哪里懂这些,听我的罢。”孟九嗔瞪她一眼,眼波流转,一身素色棉袄也百般风情。 孟跃笑应。 孟九又给她正了正暖耳,指腹抚过孟跃的脸,微润:“抹过面脂了?” 语气里有点遗憾,她想给孟跃亲自抹。 孟跃握住她的手,“我要走了,否则迟了。” 孟九目送马车远去,扭头看见孟熙在门后偷笑,她面色一红,嗔怪的追进屋。 秦秋笑着摇摇头。 吴老头径直赶车去寺庙,过了一刻钟,吴老头回首:“郎君,伯府来人了。” 孟跃从车中取了油纸伞放在车前架,下车,待伯府马车停住,他上前行礼。 老太君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客气。” 孟跃道:“老太君仁善宽厚,晚辈能在老太君跟前见礼,欢喜得很。” 老太君一阵笑,在小郎君们搀扶下,老太君下车。 落地后,老太君拍开孙辈,道:“平日里见你们多了,都看腻了。老身今儿要多瞧瞧俊俏少东家。” 小郎君们半真半假吃味,孟跃也配合的做出惊喜又惶恐模样,上山时,她撑伞为老太君遮挡风雪,伞往老太君倾斜着,孟跃低头,挡住自己大半容颜。 路上有官娘子与老太君问好,也轻易忽略孟跃去。 终于踏过石阶上了山头,老太君气喘吁吁,看着身侧面色平静的孟跃,眼中闪过一抹赞赏。 旁人不知,她却是知的,上山时,她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孟跃身上,但孟跃不见吃力。 后生可畏啊。 奈何出身太低,商贾…商贾到底小道了。 孟跃恍若未觉老太君的打量,她惊道:“我知万福寺靠近码头,香客颇多,但今日一眼望去,全是人头,还是出人意料了。” 老太君笑道:“今儿祭玉帝,又在年关,能来的都来了。” 一名僧人向老太君行来,一番寒暄,领着他们去了另一处殿宇,殿内清幽,进出皆是华衣贵人,外界的嘈杂都被隔绝了。 孟跃跪在佛像前,抬头看了一眼塑金身的神佛,缓缓阖上眼。 小郎君晃着老太君的手,嚷嚷:“祖母求了什么?” “你这皮猴子,说出来就不灵了。” 祖孙们说笑着,孟跃感觉一道目光,回望过去,面皮白净的小郎君顿时红了面,约摸十三四岁,雌雄莫辨的年纪,可惜孟跃就是女扮男装的老手,一眼识破对方伪装。 孟跃道:“老太君,晚辈再去其他殿里瞧瞧。” “去罢。” 孟跃离了殿,并未往前殿去,而是一路避着人转悠,忽然发现后殿有卫兵把守。 她心头一惊,立刻匿了身。 难怪四下安静,原是真有位大贵人。 能让朝廷夫人低头的,恐怕只有皇室宗亲了。从前在宫里,孟跃并未听闻哪一位信佛。 除非…… 孟跃垂下眼,腊月十五是个讲究日子,祭玉帝,祈风调雨顺,民生富足。 早上时还纷飞的雪花散了,头顶青天,好似真的天神垂怜。 尽管孟跃认为是万福寺香客太多,香火太盛,庙中热意蒸腾,雪花来不及落下就散了。 但贵人们只要觉得是个好预兆就成,有时真相并不重要。 孟跃悄悄退下,并不如何在意,太后离她太远,她们此生都不会有交集。 然而孟跃没想到,次日朝会黔中急报,天降大雪,数千百姓流离失所。 而此刻,皇后正迎太后进宫。 太子临危受命,带人急赴黔中。 京中流言四起,道太后礼佛不诚,贪恋人间富贵,甫一回宫,天降灾祸。 承元帝勃然大怒,命四皇子八皇子彻查此事。 皇后思索着,如何开解太后,却被拦在长宁宫外,连太后的面儿都没见着,其他皇子公主更甚。 唯有大公主陪在太后左右,疏解太后心事。 长宁宫殿内,大公主在金铜铸的释迦牟尼佛佛像前甩灭燃香,举香恭恭敬敬拜三拜,双手插入香炉中,这才转身朝外殿去,在太后下首站定,她身上还带着沉郁凝神的檀香,温声细语:“皇祖母不必忧虑,此事一瞧,便是拙劣的离间计。皇上才不会信这些脏话。您早些日子就回了京,只是念着腊月十五祭玉帝,才在万福寺停留,心意之诚,感动上天。整个京城都在下雪,唯有万福寺上空一片朗朗。” “皇祖母,您和圣上圣明多谋,千万莫着了小人道,叫小人欢喜了。” 太后叹道:“人言可畏。” 她向大公主招手,叫人坐到身边,揽住大孙女,大公主乖巧依偎她怀里,“方才永福上香,本来念着近日事,焦灼愤懑,但渐渐地心绪十分平和,这没来由,无声无息。于是永福想,应是佛祖坐镇长宁宫的缘故。” 大公主仰起脸,她仅描了眉,抹了一点滋润口脂,眼神清澈,不似妇人,反而透出几分小女儿的天真:“皇祖母是天底下最尊贵最仁善的女人,佛祖必然庇护您。” 太后笑着拍拍大公主的肩,“你这孩子还是这么贴心,当初你来与哀家礼佛,哀家还想着你受不住静默,很快就会离去,没想到你倒是心静,还将你母妃也接了来。” 大公主坦诚告知接贤妃出宫的缘由,叫太后更心疼她。 大公主道:“因为在皇祖母身边安心。” 她直起身,握着太后的手,眼眶微红,强忍着哽咽道:“我知我性子不讨喜,普天之下除了皇祖母,永福再也寻不出第二个归宿了。永福日日夜夜期盼着,盼着皇祖母好,盼着皇祖母长命百岁,恨不得拿自己的命来…” 太后按住她的嘴,“又说胡话了。” “皇祖母…” 冬日的冷冽寒风里,祖孙俩相拥取暖。 大公主母女待在长宁宫不出,陪着太后。 “那丫头倒是会钻营。”梅妃手上用力,原本成型的梅花,顿时被拦腰剪断。 嬷嬷挥退左右,接过梅妃的剪子,“娘娘息怒。老奴说句不中听的,若大皇子尚在,娘娘或许要提防大公主一二,但大皇子没了,大公主一个妇人,又能做什么。” “她这般汲汲营营,做小伏低,不外乎是求一分庇护,娘娘与她较真,反落了下乘。” 梅妃心气儿平复,她眼眸一转,面如雪地红梅绽放,红唇微勾:“本宫着什么急,七公主死了心上人都不急,咱们去做什么恶人。” “现在大公主母女有太后庇护,皇后对上太后,谁更胜一筹?” 嬷嬷扶着她在榻上躺下,为她捏着腿儿,屋里的梅香在热意蒸腾下,愈发浓了。 宫里暗潮涌动,顺贵妃推说身子病了,不便走动。正好十六皇子借这由头进宫。 他先去拜见太后,意料之中的被拦住。 而后十六皇子前往凤仪宫,给皇后见了礼,才回春和宫。 母子俩在如意云纹的圆月桌边落座,十六皇子让小全子奉上匣子:“母妃,我带了一些宫外的小玩意儿,给您解闷。”他笑起来眉目温润,一身玉色锦袍衬的他温文有礼。 顺贵妃望着儿子,目光温柔,感觉昨儿这孩子还不及她腰间,一眨眼都比她高了。 十六皇子歉意道:“之前儿臣忙差事,疏忽了母妃,如今得空,儿臣见天儿进宫,母妃莫嫌儿臣烦。” 顺贵妃被逗笑,“你每每进宫,都得先去太后和皇后宫里见礼,每日来这么一出,皇后娘娘恐怕就先烦了。”顿了顿,顺贵妃嗔道:“母妃看你十来年,也腻了。” “母妃此话当真?”十六皇子顿时落寞,引得顺贵妃哄他,十六皇子又得意的笑了。 顺贵妃嗔怒的拍在他小臂,不过须臾,维持不住严肃面色,倏地笑开,目光寸寸描摹儿子的眉眼鼻梁,“母妃与你玩笑,母妃怎么也看不腻你。” 可是儿大不由娘。 顺贵妃轻叹,转瞬又道:“翻年你就十六了,虚岁十七。可有相中的贵女?” 十六皇子面色一滞:“母妃,这太早了。” “不早。”顺贵妃握着儿子的手,拍了拍,“你有了中意之人,三媒六聘,这期间准备就得大半年功夫,真到你成亲说不得都十八九了。” 此事并非顺贵妃一时兴起,早在十六皇子主持入职考核时,她就起了念头。 那是十六皇子的第一份差事,宣告着他褪去少年身份,能担事了。而在顺贵妃心中,十六皇子的人生大事之一,就是成亲生子。 顺贵妃语重心长道:“珩儿,你看皇子中。远的不说,就说十四皇子,他母妃都相看好了人家,年后就定亲。还有你十五哥,他不开窍,但庄妃私下里也在相看了。你和十五可只差一岁啊…” 顺贵妃念着此事,滔滔不绝,十六皇子少见的招架不住,狼狈离去。 顺贵妃看着他背影,哼道:“怕成那样作甚,若是悦儿还在,他怕不是” 顺贵妃止了声,面上的笑意也敛了,低眉轻道:“悦儿,悦儿早就不在了。” 偏殿也空了。 这偌大的春和宫,唯有她和赵才人相伴。 孙嬷嬷上前揽住她,“娘娘,您莫如此,老奴瞧着您这样,心里也难受。” 顺贵妃抬手按了按眼角,呼出一口气,“本宫晓得,要向前看。本宫就是一时想左了。” 她起身往内室去,四下的摆设早就换了,连软榻也换成紫檀雕十样花纹。 顺贵妃在榻上落座,乌发高髻间,偏凤步摇微微晃动,映着白玉丰盈的面庞,如春风拂过水面,荡起一层层涟漪,清新美丽。 第44章 坊间关于太后的流言来得快,也散得快。 孟跃总觉得有些蹊跷,傍晚刘生来送账目和银两,孟跃与他提起此事,刘生默了默:“郎君也觉得这股流言很虚?” 看着声势浩大,然而风一吹就散了。 孟跃颔首,她指尖拨弄着一块碎银,碎银棱角旋转间熠熠生辉,好似夏日湖面,波光粼粼。 刘生收回目光,安分垂着。 孟跃搁下碎银,起身,在书房负手踱步,“一件事出现,一定是有动机,或要达成一个目的。” “且不提太后身份尊贵,谁敢这般编排?偏偏太后回宫和黔中雪灾急报抵京,两件事凑在一处。” 太后是要过了腊月十五,祭了玉帝再回宫,这种事情只有亲信才知晓。暂且压下。 但黔中雪灾,从黔中商人之前往京里带的消息,那时雪灾已经有了苗头。便算地方官迟钝,但寒潮来临也只在朝夕,那时往朝堂递折子送急报,早该到了,却磨蹭到现在。 刘生听罢孟跃分析,也觉有理,试探问:“郎君,您觉得有人在雪灾急报上动手脚。” “不。”孟跃看向他,烛火映在她眸中,蹿起两团火,眼眸亮的惊人,“我是觉得地方官有问题,有人故意拖延。” 但这种事不好论证,地方官可以推脱说兹事体大,且京城远在千里,他们只能先行赈灾。奈何效果甚微,心有余力不足,不得已向朝廷求援。 即便天子问责,也拿不住什么话柄。 赈灾?赈了。 但地方存粮告急,只能求助朝廷。 刘生回忆近日打听到的消息,轻声道:“此番太子亲自赈灾,会不会,出问题。” 孟跃摇头。 “你当太子是临危受命,焉知不是圣上给太子稳固储君地位加筹码。” “圣上看重太子,给太子派了大量人手。之前章利顺一案,朝廷抄了贪官赃银,用来赈灾绰绰有余。有钱有人,如此配置,是个人都能把赈灾之事做好,区别无非是七分和十分的差别了。” 两人又话了一会子,天色愈晚,刘生告退离去。临走前,刘生看向烛影里的修长身影,他拱手一礼。 孟跃问:“这是作甚?” “郎君曾说,只要我跟着你,我会知道活着的意义。”他面上有一瞬间的赧然,眼睛落在孟跃脚边,盯着她的衣摆,“我现在还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但是我觉得,我每一天都过得很满,不是被繁琐杂务压倒的满,而是心中的满。” 孟跃莞尔:“所以念书不能断,每日再忙也要看一页。” “郎君叮嘱,我记下了。”刘生又是一礼,这才大步离去,身影没入漫漫风雪中。 又几日,到了腊月二十三,晴。 一早儿用了饭,孟跃与秦秋吩咐一声,打算出门,孟九立刻跟上她,“郎君,我同你去。” 孟跃微微偏头,“我是去慈幼局,送年货。” “那我搭把手搬运。”孟九挽着孟跃的胳膊,声如蜜糖,巧笑嫣然:“郎君,带上我罢。” 孟跃拿她没法子,只得允了她。吴老头笑呵呵道:“小老儿今日真有眼福。” 孟九笑意更浓,她朝秦秋和眼巴巴瞅着她们的孟熙挥了挥手绢,香气四溢:“这就走了。” 马车骨碌碌驶出院门,秦秋将门槛放回原处,关上院门。她揉了揉孟熙脑袋,“郎君昨晚与我说了,改明儿带你出去玩。” 小孩儿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如春日朝阳,明媚灿烂。 那厢,孟跃在路上置办年货,东西太多,还另叫了一辆牛车。 牛车主人与吴老头攀谈,“这许多货物,郎君是要送多少人家啊。” “那可多了。” 两辆车越走越偏,接近城边了才停下,牛车主人望去,嚯了一声,原来是给慈幼堂送年货。 慈幼堂的主事是一位年逾五十的妇人,她看见孟跃,立刻迎上来,院门后的孩子们也齐齐涌来,把孟跃团团抱住,“郎君,您来了。” “郎君,我好想您。” “郎君,我现在能认五十个字了,还会写。” “郎君……” 大小不一的孩子们七嘴八舌说着话,孟九在一旁都听的脑瓜子嗡嗡,忽然孟九手心一软,低头一瞧,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左脸有一大块红斑,怯怯的虚握住她的手,露出讨好的笑。 一瞬间,孟九仿佛看到自己的幼时,心里有些不好受。她蹲身与女童平视,“你真可爱,叫什么名字。” “我叫狗蛋。”女童声若蚊呐,手指细细的,快要勾不住孟九的手,又执拗的扒着那一点儿。 孟九微微拧眉。 女童见状,缩了缩肩膀,依依不舍抽回手,却被孟九握住,女童被她带入怀中,香意将女童包围,如坠花海,不知今日是何日。 等女童回过神来,她们已经进了堂里,其他人将车上的货物搬进屋,不拘是食物,御寒衣物和日常用品。 孟九询问其他孩子姓名,听闻一串的“猫儿、兔儿、驴儿、牛儿、狗剩”,孟九了然了。 她以为狗蛋被欺负了,才发现堂里孩子都叫的贱名,求个好养活。 她只是跟在郎君身边过了一段好日子,都快忘了从前贫苦。 孟九看一眼花厅里,同主事交谈的孟跃,收回目光。 她坐在蒲团上与孩子们翻花绳,她一身杏黄色棉袍,乌发半挽,簪了金银二簪,耳下坠着两寸许的耳链,末端衔着黄豆大小的珍珠,莹白润泽,与雪白细腻的颈子交相辉映。 狗蛋试探着靠在她身侧,汲取她身上的香味和暖意,见姨姨没有撵她,忍不住握住姨姨垂下的发丝,不一会儿又有其他孩子围上来。 花厅里,主事对孟跃感激不已,从去岁开始,孟郎君时不时给他们堂里送东西,孩子们的日子好过很多,如今还能跟着夫子念书认字。 孟跃与她话了一会子,晌午同孩子们吃饭,午后孩子们睡下,孟跃就离开了。 她继续采买货物,前往下一家育儿堂。 京城太大了,庞大人口基数下,千分之一的可怜人,也是一个惊人数字。 在孟跃之前,这些堂里每年会从好心贵人府上得到一些接济,可惜总有人中饱私囊,真落到孩子们手里的东西很少很少。 而很多孩子,还伴有疾病。 黄昏时,马车回程。 车内静默,孟九没了早上出门时的雀跃,心情如残阳西落一般沉重。 “在想堂里的孩子?”孟跃问。 孟九点头。 她絮絮讲述堂里的情况。 健全男娃很少,或缺胳膊,或断腿,或是唇裂,口吃,耳聋等。 女娃中反而只有少数几个有缺陷,狗蛋面上有胎记,一个女娃是六指,一个脚有点跛,其他女娃都是健康的。 这些女娃长大后,不知道又何去何从。 有的女孩运气好,寻一个良人,有个归宿。 或是做厨娘、粗使妇人,总归是有个落脚处。又或是更糟糕。 这个世道,无家的女子,格外艰难。 孟跃看向孟九,忽而道:“我有个法子。” “什么?”孟九抬首。 然而马车已经回院,孟跃下车,孟九跟在她身后追问。 孟跃回头,孟九收不及,差点砸在孟跃肩头。 孟跃扶住她,“你慢些。等刘生来了,我与你们说。” 晚饭吃的孟九食不知味,好容易等到刘生登门,她热情迎上去,刘生耳根热了热,幸好黑夜中瞧不见。 一行人进了屋,在圆月桌落座,孟熙趴在母亲膝头。仰着小脸看见孟郎君拿出一壶酒,分倒杯中,“尝尝。” 唯独落了孟九,因着她服药期间,不能饮酒。 孟九对酒颇有研究,观成色,闻味道,就晓得这酒不赖。 刘生三两口饮尽,眼睛亮了,“好酒。”又辣又烈,但不会太过,那股辣劲儿过了,又是回柔的。 秦秋是妇人,她更偏好甜口,被酒呛的咳嗽。孟九为她抚背顺气。 等大家缓了缓,孟跃语出惊人:“我想卖酒。” 众人面面相觑,刘生迟疑:“郎君,这会不会…冒险了。”这话说的委婉。 孟跃道:“你们误会了,我不是要开酒坊,而是派人去码头叫卖。每人背着一个装酒的木桶,胸前挂着竹杯,按杯售卖。若有不对,调头就跑。” 刘生琢磨了一下,觉得这般还是可行的,与孟跃道:“不过地头蛇那边,要打点一下。” “卖酒这事我来罢,我做惯了的。”孟九笑盈盈开口,她单手托腮,右手举着酒杯嗅闻,美目生辉。 刘生看向孟跃,少顷,孟跃颔首。 孟九面上笑容更甚,眉眼生情,如牡丹盛放,艳丽逼人。 刘生微微侧过了目光。 第45章 孟九去相熟酒坊拿酒,对方见是她,半调侃半真道:“我还以为你离开京城了。” 孟九斜睨他一眼:“我家郎君在京城,我为何离京?” 老板真惊了,他上下打量孟九,发现孟九虽然还是风情万种,但与过往又有些不一样。 往年不论四季更迭,孟九总是花枝招展,如今一身淡蓝色夹袄棉裙,乌发半挽,眼波流动间,如春水绕河山,说不出的韵味。 老板啧了一声,心里痒痒:“哪家的郎君,他晓得你从前做什么的?” 孟九嗤笑:“我今天来,是跟你谈买卖,你若不谈,我就寻别人去。” “别别别。”老板敛了心思,同孟九道歉。他有利可图,向女人低头又如何。 孟九带着酒水进村,这是吴老头所在的村子,孟跃在此买了一处农家院子,村里人靠着孟跃赚钱,对孟跃一行人很和气。 路上有人给孟九打招呼,孟九笑应,牛车一路进院,酒坛搬入屋中。 孟跃把人叫去厢房,屋里一堆奇怪的琉璃品。 “郎君,哪来这么多宝贝。”孟九惊喜道。 孟跃简短解释:“那是玻璃试管,蒸馏所用。” 孟九茫然。 奇怪,郎君说的字,她单个都懂,为何连在一处,她就不明了。 孟跃上手演示,当孟九嗅到熟悉的味道,她终于晓得孟跃之前拿出的好酒是哪来的了。 孟九晃着杯中酒水,心里叹息,但凡他们靠山够硬,完全可以日进斗金。 孟跃偏头看她,“阿九,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郎君是想让我教慈幼堂的孩子们酿酒罢,我愿意的。”孟九眉眼弯弯,温柔恬淡。 孟跃屈膝一礼,行了女子礼,“多谢。” 孟九赶紧丢了酒杯,扶起她,清脆的响声在屋中格外明显,孟九恼道:“你要与我生分?” “没有。”孟跃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我是真的很感谢你,我知道你当初学酒很不容易,现在却要你倾囊相授。” 无家可归的少女去酒行,会遭遇什么,不难想象。 “我自己愿意。”孟九半垂着眼,眼底似有泪意,像朦胧的月光。孟跃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有时多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很快,京中码头多了一群背着木桶的人,有成年男子,有妇人,有半大孩子,边走边售卖酒水,小小一竹杯,三十八个钱。 他们也机灵,倒出盖杯底一层,让人尝了尝,许多人尝过,咬咬牙掏钱。 这酒真要论,其实算不得多好,中大型商人瞧不上眼,但是又比寻常散酒烈,更香。 孟跃蒸馏散酒的时候,控制着浓度,太寡淡不行,太好也不行。 三十八一竹杯,买卖双方都不觉得亏。这个度就刚好。 每人一天一个酒桶,多了没有,饶是如此,酒水也给孟跃带来可观利润。 日子在忙碌和热闹中过去,正月十三,刘生带给她一个消息,说黔中来的一位商人进了鸿禾玉斋,一直没出来。 孟跃摩挲茶盏,“你确定是黔中来的?” 刘生肯定道:“我确定,他来麦坊买过蛋糕,我听他口音奇怪,与他多聊几句,他却很抗拒跟我闲聊。” 孟跃没有打断他,听刘生继续说:“他一副商人打扮,却不知麦坊在京里名气,还抗拒谈话,这于商人而言,太反常了。” 随后,刘生叫相熟的乞丐跟上去,没想到看见那人进了鸿禾玉斋。 孟跃起身踱步,先时她刻意压下的疑惑,此刻渐渐冒头。 但是孟跃还不能肯定,需要时间佐证。 入春后,太子赈灾结束,返回京城,随行官员对太子大加称赞,承元帝大喜,流水一样的赏赐进入东宫。 皇后一扫在太后跟前的憋屈,扬眉吐气,与女儿交谈太后何时离宫。 这是皇后唯一觉得承元帝女人众多的好处了,后妃扰太后清幽,太后不胜烦扰,出宫礼佛。 然而春去夏来,十四皇子大婚后,太后仍未有离宫之意,皇后坐不住了。 孟跃心中猜测落实,原来如此。 年前关于太后的流言,孟跃有八成把握是大公主做的,为的激起太后逆反心,长留宫中,与皇后抗衡,大公主才好行事。 好深的心思。 孟跃吐出一口气,揉了揉额角,再一次感慨宫里真是藏龙卧虎。 她猝不及防想起十六皇子,生出一丝隐忧,但孟跃随后念及,十六皇子游离权力边缘,除了结怨的十七皇子,旁人都懒于算计他。 而十七皇子如今还在禁足。 三日后,孟跃派人给穆延传信,两人在琼花巷相见。 “你说什…嗷——”穆延从榻上侧翻摔地,孟跃静默了一瞬,将他提溜回来。 穆延的眼角青了一块,如白玉生瑕,十分刺眼。但他顾不得脸上疼痛,他难以置信:“孟姑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孟跃平静道:“我脑子很清醒,事情说完,我走了。” “别啊。”穆延赶紧拉住她的手,又触电般收回,忙不迭道:“孟姑娘,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我只是太震惊了。” 孟跃的目光落在穆延的伤处,嗯,她看出来了。 穆延:……… 穆延好说歹说,劝孟跃坐回榻上,他又询问了一些细节,直到小半个时辰后,双方才分别。 穆延径直前往十六皇子府,一路上他心如擂鼓,措辞怎么与十六殿下说,谁知他进府后,刚说一半,十六皇子就猜出来了。 “殿下不意外?”穆延眉头蹙起,他少有如此夸张神情,此刻显出几分滑稽。 十六皇子放下手里石杵,去柜子里取膏药,给穆延揉搓涂抹,淡淡道:“没什么意外。” 穆延一时不知是殿下给他上药而受宠若惊,还是震惊十六皇子不意外。 厅内东西打通,垂了竹帘,院内花树苍茂,消解夏日暑热,唯余微风徐徐。 一缕阳光穿过层层阻拦,落在十六皇子身侧。 “好了。”他擦了擦手,将膏药给穆延,又坐回去,握着石杵继续舂花汁。 穆延愣愣道谢。 十六皇子头也不抬,续上之前话题:“满宫的皇子公主连长宁宫宫门都进不去,大公主却能伴在太后左右,只这独一份儿,她就不简单。” 穆延心虚抿唇,他以为是之前大公主前往寺庙陪太后礼佛,太后感于大公主孝心,才多照拂一二。 厅外渐渐起了风,树影摇晃,竹帘摆动,将日光遮了严实,厅内一片静谧沉色。 十六皇子抬首,他乌发半束,面如美玉,看向穆延的眼睛如江海深邃,“舒元,你太正直,想不到这些。” 穆延却不似从前十六皇子开解他后,那般舒展眉目,他跪坐于十六皇子跟前,双手交握,低头沮丧:“殿下,其实我很愚蠢。” 孟姑娘也好,十六殿下也好,有时一个引子就能猜出大概,而他还云里雾里,他这些年念的书,没有半分用处。 厅外的花树在风中摇晃,亦如穆延摇摆的心。 忽然,他肩上一沉,穆延抬头,对上十六皇子温和的眉眼,“舒元,术业有专攻,你秉性纯良,心性正派,交给你的事,你一定尽善尽美,这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事了。” 穆延欲言又止:“可是我有很多不足……” “但你改了。”十六皇子莞尔,他看向穆延的眼中是欣赏,“她说你不通疾苦,于是你私下寻访,对待乞儿也彬彬有礼,又有几人能做到你这样。” “殿下。”穆延把住十六皇子的手,情绪剧烈翻涌,心中有好多的话,殿下待他如此情深厚谊,他百死难报。但穆延一时却不知从何开头,半天憋出一句:“孟姑娘也是为我好。” 十六皇子愣了愣,朗声大笑,一缕阳光落在他眉心,悲悯又神性。 原来厅外的风已经停了,日光又寻着缝隙,落入这间宽敞雅致的屋子。 十六皇子止了笑,对穆延道:“你真的很好,不要妄自菲薄。” 穆延用力点头,双目若星的回望十六皇子,“殿下,我记下了。” 之后两人没有说话,也不觉尴尬,十六皇子取了一根棉棒,沾了石臼里的花汁给穆延嗅闻。 穆延仔细感受,“草木清香?” 他神情忽而迷茫,“很熟悉,但却想不起来。” 十六皇子哼了一声:“她身上的味道,我调试了十几次,这个味道是最接近的。” 穆延怔住,他张了张嘴,却吐露不出一个字。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你还想跟孟姑娘好?” “不然呢。”十六皇子神态轻松,完全不知道他的话给了穆延多大冲击。 穆延有些着急,“但是,但是孟姑娘都说了………” “她说的话,我就要听?”十六皇子将一方素帕丢进石臼里,混合花汁一起舂,五指骨节分明,此刻因为用力而筋肉紧绷着,指甲上晕出一片粉红,犹如海棠花开,他一字一顿道:“我求她回来,她又听了?” 穆延:……… 穆延无措的抠手,大脑高速运转:“可是殿下,孟姑娘她大你四岁,她如今虚岁二十一。” 穆延心一横,眼一闭,说出一个残忍现实:“或许,孟姑娘很快要成婚生子了。殿下,您明白吗?” 十六皇子停下手,与穆延对望,目光平静,好似山明水清,但是却说:“舒元,是你不明白。只要不死,一切都可以改变。成婚可以和离,孩子也就多座院子的事。” 蝉鸣声声,清脆悦耳。 穆延恍惚着离开了。头上日光烈烈,恍人眼。 第46章 日头高悬,太阳像个大火球,源源不断的散发热意,空气中热浪阵阵。 京里的街上,添了许多卖冷饮的小贩。 孟跃掀开车帘,正看见街角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叫卖豆泡水儿,她叫停吴老头,买了一海碗给吴老头喝。 吴老头没想到有这惊喜,雀跃道:“多谢郎君。” 小姑娘也腼腆笑:“多谢郎君。” 孟跃莞尔,等吴老头喝完,马车继续向前行驶,最后在一家茶楼前停下。马匹交给茶楼伙计照顾,孟跃给吴老头在大堂叫了一盏茶,一碟花生一碟毛豆。 吴老头忍不住笑意,与孟跃道:“早知之前就不费豆泡水儿那个钱了。” 孟跃道:“味道不同。” 吴老头一想也是,他目送孟跃上了二楼,而后去一趟茅厕放水,空了肚子,回来刚好吃茶。 大堂里人不多,孟跃临窗而坐,将一楼尽收眼底,茶客们没什么营养的谈话,大多吹牛打屁。 孟跃一般坐上小半个时辰,有时她会得到一些有用信息,有时一无所获。 之后,她又去酒肆坐坐,半日光景就过去了。等她回到院里,热意降低,她会习一会子武。 孟跃在旁的事上耗心神,习武看书上的时间被缩减了。 世事难两全。 八月下旬,孟跃照旧在京中闲逛,她发现京里的茶楼酒肆,多了青衫书生的身影。 翻年又是春闱,孟跃没想到有的考生提前半年抵京。 她饮了一口清酒,看着大堂里的书生侃侃而谈,言语华丽,但还算言之有物。比之明源堂那群人,也是不差了。 不知道八皇子会不会把人招揽了去。孟跃想些有的没的。 因着赈灾一事,太子表现亮眼,圣上也有意抬举,一时间太子风头无两,四皇子六皇子八皇子等人都退居一隅。 明源堂在京中也低调许多。不知借着春闱这股风,能否重新扬起。 半个时辰后,孟跃准备离去,大堂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原是来了一群隆部人。 领头的四十来岁,高鼻深目,络腮胡,身形十分高大,比寻常男子高一个头不止。他穿了一身花纹繁复的翻领窄袍,下套灯笼裤,踩着一双崭新麻鞋,衣裳和鞋子不适配,应是刚买的鞋。 一群人在酒肆东南角落座,孟跃想了想,也重新坐回去,又要了一壶酒。 那群人声音大,却不是说的官话,叽里呱啦,孟跃听不懂。 但她目光在那群人的衣饰和菜品酒水划过,上等酒,大盘羊肉,还有一个醒目的炖羊头。 男人们用刀切下羊肉,大快朵颐,粗壮指间的松石绿宝石戒指浸了油脂,更加莹润。 孟跃对这群人的财力有了一个初步判断,奈何对方的语言实在晦涩难明,她知道无果,就打包酒水离去。 出得大门,孟跃看见那群隆部人的马匹,高大威猛,鬃毛在日光下油亮亮,顿时把孟跃那两匹骏马衬的失色。 她眸光闪了闪,上了马车离开一段距离后,俩乞丐啃着烧鸡,抱着美酒在酒肆外守着。 “孟郎君还是一如既往的阔绰,有机会能跟着他就好了。” 另一个乞丐来回摩挲手里的一角碎银,闻言哼哼:“别想了,那样气派的人物,怎么可能看得上咱。不过我明儿还要吃烧鸡,嘿嘿。” 话语前后毫无关联,伙伴却是懂了。 孟跃回去后,脑子里还惦记着那群好马,别说八十两,三百两一匹都不愁卖。 “郎君,郎君?” 孟跃回神,对上秦秋担忧的目光,孟跃问:“何事?” 秦秋道:“这是最近的账目,您瞧瞧。” 孟跃翻了翻,夸赞道:“你做的很好。” 秦秋面上微热,她看向孟跃,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不知郎君所思何事?” 孟跃示意她坐,给秦秋倒了一杯水,秦秋双手接过,连连道谢。 孟跃道:“我今日在酒肆,看见一群隆部人,他们带来的马匹甚好。” 秦秋闻声知意,试探问:“郎君想做马匹生意?” 孟跃没应,也没否认。她摩挲着白玉杯子,眼睫微垂:“我听不懂那些人的语言,从前也没做过这营生。” 秦秋知道孟跃心里应该是琢磨开了,没有出声打扰,悄悄退出去。 次日,孟跃用过早饭就出门,她根据乞丐传来的消息,找到那群隆部人的落脚点,在对方又去吃酒时,孟跃一身麻衣长裤,背着木桶叫卖。 伙计驱赶她,双方推搡间,孟跃跌倒,她身后的酒桶落地,酒水洒了一地。 领头的隆部人动了动鼻子,在伙计又要驱赶孟跃时,拦住了伙计。 他把孟跃扶起来,伸手揩了一点桶底残留的酒水,眼睛亮了,操着蹩脚官话:“你这酒哪来的?” 孟跃眼神飘忽,支支吾吾:“自家,自家酿的。” 她抱着自己空掉的酒桶,眼睛一眨,眼泪掉了下来。 伙计色厉内荏,“你自己跌倒的啊,再说我们这里是酒肆,你跑来卖酒,这不是砸我们酒肆招牌嘛。” 孟跃唯唯诺诺道歉,酒客们有些看不下去了,掌柜赶紧圆场,说愿意赔偿孟跃,但具体赔多少,却不提。 掌柜伙计还有孟跃三人去了内室,一刻钟后,酒客们看见少年低头出来。 那隆部领头儿叫住孟跃:“你过来给我们斟酒,给你二十文钱如何?” 少年犹豫片刻,应了。 他见孟跃生的秀气,鼻梁微挺,嘴唇像花瓣,看着很喜欢,于是孟跃给他斟酒时,他说:“我喜欢你卖的酒,你告诉我来处,你今日损失多少,我给你双份。” 孟跃抿嘴不语。 “我叫达木,你想通了可以去天合客栈寻我。” 孟跃还是不语。 之后达木又换回他们自己的语言,孟跃这次离的近,连蒙带猜会了一点。 一夜过去,巳时三刻,孟跃背上酒桶前往天合客栈。 达木看见她,有些惊喜,“作价几何?” 孟跃晃了晃胸前的竹杯,“三十八钱,一杯。” 达木笑道:“先来一杯。” 之后达木叫来同伴,孟跃在他们身边伺候,直到申时,这群人要去牛市。 孟跃抓着酒桶上的麻绳,鼓起勇气问:“达木郎君,晚上你们还饮酒否?” 达木看她一眼,笑应了。 之后两旬日子,孟跃靠卖酒跟在他们身边,她学语言很快,如今能用达木的语言交流几句。 孟跃并没有隐藏这一点,她手中筹码太少,尽可能展现自己所长。 客房内,达木打量少年,少顷他揉了揉孟跃的头,笑道:“山神在上,连穗,你真聪明,学东西太快了。”他话锋陡然一转,手掌滑落到孟跃颈项,眼神如狼凶狠:“所以,可以告诉我,你处心积虑接近我是为什么?” 孟跃一脸惊恐模样,还强做镇定,“你什么意思?” 达木冷笑,“我去过码头,的确有很多像你这样背着酒桶卖酒的人,但是他们的酒远远没有你卖的酒香。而你却仍然只卖三十八钱一杯,你想做什么。” 孟跃见被拆穿,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声调:“我喜欢你们的马,想做马匹生意,但是我没有认识的人,一筹莫展,所以想要跟你们套近乎。” 达木眯眼审视她,孟跃努力正面他目光,目光清凌凌,达木松开她:“我不跟不诚实的人来往。” 孟跃退后两步,向他躬身一礼,达木疑惑:“你这是作甚?” 孟跃起身道:“以这种小道方式接近阁下,是某之过,某不敢恳求阁下原谅。” 达木:“哼。” 孟跃并未被他态度击退,而是报上家门,细数名下产业,当达木得知码头卖酒的人,皆从孟跃这里拿酒,他微微睁圆了眼。 他想起第一次见孟跃,问孟跃的酒哪来的,对方说自家产的。 这般说来,孟连穗没骗他。是他自己以衣取人,认为孟连穗家境平平,但孟连穗自己从没没说过。 达木发觉他对孟连穗的指责似乎,好像,有些站不住道理。 “咳——”他干咳一声,“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孟跃道:“是我有错在先,如今不过是改正一点错误罢了。” 孟跃留下琼花巷的住址,不再多言,退出屋外。 她脸上的紧张,怯意悉数归于平静。 屋内,达木错愕,他还以为孟连穗会纠缠,这样干脆利落的走了,反令他一颗心不上不下。 他在桌边坐下,喝了一杯凉茶静心,谁知两刻钟后,队伍里的小子们提着精致的藤编盒子回来,人手一个。 达木眼皮子一跳,“哪来的?” 一名年轻小子道:“麦坊啊,蛋糕可好吃了。” 达木不高兴,“谁让你们买的。” 小子们哈哈笑:“达叔又逗我们,这是您友人送的,不要钱。” 说话间,有小子打开盒子,正是一个圆圆的金桃酥蛋糕,十来个人人手一个,十两银子就去了。 达木不是心疼钱,他声音发紧,“我哪个友人送的?” 屋里声音止了,许久,一个小子弱弱道:“刘掌柜只说是您友人,我就没在意。” 达木:……… 达木那张粗糙的脸平添两分沧桑,他胡乱抹了一把,“你们去了几回。” 众人面面相觑,“五…七…九……” “十一回。”小子闭上眼,认命道。 达木:……… “!!山神在上,我今天要抽死你们。”达木蒲扇大的巴掌落下来,众人躲成一团,屋里乱成一锅粥了。 第47章 达木忍了两日,一颗心如蚁咬,不疼,却难以忽略。 深夜,当他下定决心去琼花巷时,达木意外的平静了。 后半夜好眠无梦,第三日巳时,达木精神抖擞敲响琼花巷某院落的院门。 屋门从里打开,孟跃头发高束,一身粉底柿蒂纹圆领袍,腰间革带勾勒窄腰,迎面而来的少年朝气。 达木愣了一下,忽然感觉孟连穗看着比他儿子还小。 “某等候多时,达木郎君请进。” 达木回神,心道瑞朝山好水好,瑞朝人的容貌都比实际年龄小,他不能再被外貌骗了。 达木入了花厅,与孟跃同在上首落座,他取出两锭银元宝,“这是我替那群小子给的。” 孟跃莞尔:“远来是客,哪有招待客人还收钱呢。” 达木皱眉,他不太喜欢瑞朝的拐弯抹角,于是道:“我不可能因为你给的一点小恩惠,就帮助你。” “并不是。”孟跃从袖中取出一张契约书给他,是隆部文字,这让达木惊了一瞬,也下意识看下去。 简短概括就是达木若带孟跃做马匹生意,孟跃自担风险,还分达木两成利。 这不是小恩小惠了,而是实打实的肥肉。 达木也无法立刻拒绝,他将契约书按下,再一次打量孟跃,孟跃神情平静,不卑不亢,任他打量。 “马匹生意需要本钱,很大的一笔钱。” “一路艰险,恶劣的天气,狼群贼寇,一不小心就丧了命。” 孟跃点点头:“所以我找上了您,如果仅我一人,我万不敢如此冒险。” 达木乐了,“你跟我从前不相识,你就敢在我身上压宝,一旦错了,你血本无归。” 花厅静谧,于是拨茶的轻声也如此明显,孟跃道:“有的人见一面,就像多年好友。我对达木郎君便是如此,此谓一见如故。” 她抬眸看了一眼达木,“若我看走眼,吃了亏,也是我该的。不怨天不尤人。” 达木怔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孟跃已经收回目光,垂眸饮茶。 直到茶盏搁回桌案,有一点声响,达木无声吐出一口气,他现在对孟跃的观感很复杂。 他自认也十分魄力果断,可是对上孟连穗,听过孟连穗的话,他才发现世界上还有这样疯狂的人。 无论是大瑞朝,还是隆部,他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不知怎么应付。 “一万两,少了这个数不谈。”达木搁下话,快步走了。 他希望孟连穗知难而退。就算孟连穗愿意,这个价格也会吓住孟连穗家中的人,从而阻止孟连穗。 然而达木前脚一走,后脚孟跃就去了宣兴伯府,她使了银子给门房,道有要紧事,求伯府下人通传。 果然,有银钱开道,半刻钟后,孟跃被请进伯府。 老太君和伯夫人皆在,厅中却有三盏茶,孟跃瞥了一眼屏风,只作不知。 孟跃给二人见礼,简单寒暄后,孟跃道出来意。 “你要卖掉麦坊?” 老太君惊了,她与儿媳对视一眼,心中快速衡量,孟跃既有此想法,还特意与她们说…… 老太君面上关切:“孩子,你可是遇上难事了?你当初求伯府庇护,老身既应了,自然不会不管。” 孟跃道:“谢老太君关爱。晚辈并无难事,只是前些日子,晚辈与隆部来的达木郎君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是以想与他做些马匹生意。” 什么!! 屏风后传来些微动静,老太君干咳一声,拉回孟跃注意。 伯夫人话语里带了急切,“此事当真?” 孟跃温润笑道:“不敢哄骗老太君和夫人,晚辈想把名下产业出手,而后招些人手,就与达木郎君走了。” 这也太快了。 伯夫人搅着手帕,频频看向婆母。厅里的熏香此刻难平半分心绪,连屋外吹来的风也格外燥热。 老太君稳了稳心神,向孟跃招手,令孟跃与她同坐大红酸枝木壁刻四合如意云纹的罗汉床。 老太君握着孟跃的手拍了拍,“孩子,这马匹营生不好做啊。” 孟跃低眉应是,“老太君说的是,从前晚辈也没想过此事,但如今遇上达木郎君,有他引路,若错过这个机会,晚辈会遗憾终身。” 孟跃这话说到老太君和伯夫人心里去了,马匹生意是多少权贵富商盯着,但哪是那般好做的,路上艰险,马匹优劣,一路打点等等。 但有一个靠谱的引路人,就成功了一半。 老太君询问孟跃如何认识的隆部人,孟跃挑拣着说了,左右事后伯府也会派人查。 孟跃演示几句隆部语,老太君和伯夫人惊叹不已:“好孩子,你天生该吃这碗饭的。” 瑞朝商人和隆部来往一大难点,就是语言。 三人聊了一大圈子,孟跃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再次提及卖掉麦坊之事。 “因着从前受伯府庇护,所以晚辈先来问问老太君的意思,若伯府无意,晚辈再与他人谈。” 老太君没有立刻应下,伯夫人欲言又止。 麦坊好坏,有目共睹。伯夫人很希望婆母拿下这个铺子。届时伯府在后,他们完全可以多开几个铺子,而不似孟连穗这般顾忌良多。 老太君不经意瞥了儿媳一眼,她念及孟跃口中的马匹营生,开口道:“你心里作价几何。” 孟跃起身礼道:“不瞒老太君和夫人,晚辈现在急需银钱,另则麦坊门庭若市,是以晚辈厚着脸皮,要价七千两。” 这个价格不算低,但于麦坊而言也不算太高,是个公道价。 麦坊已经把名气打出去了,这些都是孟跃当初拿真金白银砸的。 老太君微微蹙眉,见孟跃神情平淡,心知没有什么还价余地,真要为几百两讨价还价,也太难看了,不值当。 而孟跃出了这个门,想要麦坊的人多得是。 “你容老身两日。”一时半会儿,饶是老太君也拿不出七千两现银。 孟跃拱手又是一礼。末了,她抿抿唇:“老太君,您晓得晚辈还有一个卤记铺子罢。” 老太君:……… 伯府夫人:??! 最后孟跃以一千两银,将卤味铺一并卖了。 正值午时,老太君却没有如以往留孟跃用饭,孟跃识趣告退,没有多往屏风看一眼。 下午,孟跃找来胡牙人,出手手中宅院,比市场价低五十两。 胡牙人虽然讶异,但拿钱办事,他也没多问。 一日后,伯府来人,统共给了孟跃一万两银票,伯夫人道:“咱们也算相识许久了,如今你急用钱,伯府多的没有,两千两还是有的,给你应应急。” 孟跃忙道:“夫人好意,但晚辈不能得寸进尺,贪心不足,晚辈万不敢受。” “连穗说的是。”老太君从屋外而来,不经意瞪了儿媳一眼,拉过孟跃的手,上坐,“你伯娘关心太过,失了分寸。” 孟跃没否认,也没应。 老太君知晓,孟跃心里琢磨的透透儿的。 儿媳自作主张,伯府这两千两给的不明不白,孟跃失败了,还能找孟跃讨。孟跃成功了,是还两千两,还是按两千两本钱算,叫人家给相应利润。 做马匹营生不是在京城,伯府也照应不到,人家拿命拼的银钱,也敢算计。 伯夫人面皮微红,低头不语。 最后孟跃只带了八千两走,她离开后,老太君把儿媳狠骂一顿,“谁给你出的馊主意。” 伯夫人支支吾吾。 老太君冷笑:“你当人家只是一介商贾,捏揉搓扁,小心被砍了爪子。章利顺一案才过去多久,你就忘了。” 伯夫人面色煞白,试图辩解:“伯府立身正,不会……” 老太君冷声打断她的话,吩咐:“老身近日不适,你去家庙为老身祈福罢。” 伯夫人神情一顿,所有辩解都失了声。 伯府里的事,孟跃不得知。 胡牙人带着一个陌生男人找上她,男人还想再压价,孟跃摇头:“我急用钱,才一口气降五十两,若郎君还要压价,我们这笔买卖是做不成的。” 顿了顿,孟跃补充:“你若愿意今日买,我再让二十两。” 男人当下应了,胡牙人第一次这么快促成一桩买卖,拿着丰厚牙钱,还有些茫然。 孟跃对胡牙人道:“你再使使力,一桩院子就是一笔牙钱。” 胡牙人点头如捣蒜。 那厢伯府接手麦坊和卤味店的一切,包括铺子里的人手。 孟跃没动酒坊,那是给慈幼堂孩子们的一条生路。 她也留下了杏花巷的院子,给秦秋刘生他们一人一笔钱。 孟九当初卖掉酒肆,那笔钱给了孟跃,如今孟跃双倍还她。 孟九一把拍开,银钱洒了一地,红着眼咬牙道:“你都没问我意愿,你就自作主张安排我,是你当初说让我跟着你,现在又撇下我,你出尔反尔!”她眼泪倏地滚落,如断线的珍珠,更似绵绵梅雨,怎么也停止不了。 孟熙也止不住泪意,上前抱着孟跃的腿哭,“不要…郎君不要抛弃熙儿,熙儿乖乖听话,郎君不要……” 小孩儿几乎哭断气,话都说不完整。 刘生闭了闭眼,眼角隐有湿意,勉强维持平静,“我视郎君如腹心,也以为郎君视我们如手足,如今,我却是不敢肯定了。” 孟跃回抱住孟熙,敛目低垂:“此去艰险…” “虽艰险,却是精彩纷呈。”刘生忙道:“就算死在半道,我也不悔。求郎君允我追随。”他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孟跃立刻扶起他,两人视线交接,一切尽在不言中。 孟九把住孟跃的胳膊,半嗔半怨道:“我也给你磕一个?” 第48章 九月初七,日头炎炎高照,威势不减,孟跃带人同达木走了,身后还跟着若干小商队。 是夜,十六皇子府传来箫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十五皇子半夜爬墙头,哄了弟弟一晚上。 次日,两人都告了假。 十四皇子府距离十六皇子府不近不远,那箫声若隐若现,骇的他做了一晚上噩梦,好不容易熬至天明,他眼底青黑,幽怨不已。 而六皇子听闻此事后,若有所思。 若说从前他不敢断定十六知晓孟跃未死,如今却是明了。 日头再次高悬,孟跃与达木并驾,用生疏的隆部语交谈。 达木瞥了一眼队伍里的瑞朝人,除却五十壮丁,二十来名青壮,还有妇孺和半大孩子。 慈幼堂有几个十三四的少年少女也跟了来,其中一个少年说话都结巴,全靠手势。 孟连穗带着这群人跟他走。 达木叹气。 他不由得对孟跃多照顾一二。他嫌孟跃莽撞,但又对孟跃给予他的信任很受用。 人如此矛盾。 孟跃将达木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猜了个大概。 她哪里是武断和莽撞。 孟跃见到达木的第一眼,就在留意。看达木对瑞朝平民的态度,对酒肆伙计的态度,对街边乞丐的态度。后来她借着卖酒,近距离接触,发现达木虽然脾气暴躁,但是并不恃强凌弱。 这种人有底线,坏不到哪里去。 日头愈发大了,达木叫停,让众人在树下歇息。 孟跃回到队伍里,众人向她打招呼,孟跃颔首回应。 吴家得知孟跃西行买卖马匹,吴二郎厚着面儿自荐了,还给孟跃拉了二十来个同乡,都是秉性靠得住的。 孟跃在孟九身边坐下,向那个口吃的孩子招手,道:“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 正在做饭的秦秋偏头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笑了,能跟在郎君身边,就是最好的。 孟跃被崇拜她的视线包裹,心绪并不如面色平静。 她知道这些人会跟着她,西行之事是催化剂,让他们明了内心。 而孟跃一手促成此事。 她闭了闭眼,更觉热意当头,浑身滚烫,她仿佛置身岩浆之上,火海之中,所有的思绪都被焚烧殆尽。直到睁开眼,眸中又是一片坚定。 申时四刻,队伍再次启程。 孟跃初秋离京,抵达隆部与大瑞朝的交界线时,天上已经雪花纷飞。隆部是大瑞朝的附属国,双方互通有无。 这日他们用过午饭,达木问孟跃:“连穗,你手里的货物什么时候出?” 从京城一直跟随他们的小商队,已经将货物出的差不多了。 孟跃紧了紧暖耳,露出大眼睛和鼻尖,显得天真稚嫩,她道:“我让人去打听了,有些眉目。不过还要劳烦达叔陪我走一遭,为我坐镇。” 达木看着孟跃被暖耳包裹的小脸,沉默了。孟跃这模样,还真不能单独去。 傍晚,孟跃同达木见了本地几位酒商,众人一直跟达木敬酒,虽然没有忽略孟跃,但也不重视。 达木看了孟跃一眼,晃晃灯火下,他道:“我手里有一批京里来的瓷器,想跟你们换酒。” 几名酒商对视一眼,“我们得先看看货。” 孟跃当时还想带丝绸,但是他们离京时,是秋老虎前后,丝绸抵不住高热,孟跃只好作罢。 有达木坐镇,孟跃用瓷器换二十桶酒。孟九挨个看过酒,向孟跃点头。 然而达木却不看好,对孟跃道:“连穗,你这些酒就算带进隆部,也赚不了多少。” 他认为孟跃太年轻,比起酒,其实把瓷器带入隆部,赚的更多一些。 孟跃没有解释,她给底下人又添了棉衣棉裤和食物,而后一群人跟着达木进了隆部。 那是隆部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天地一片茫茫。 孟跃出手阔绰,花三倍价租了相近的五个碉房,有的垒三层,有的垒四层,为防风雪,窗口又小又窄,屋里得点一盏灯。 孟跃让少年们待在碉房里抱团取暖,她带着人早出晚归。 一旬后,孟跃再次找上达木,送给他一壶酒,达木笑道:“你之前买了二十桶酒,就给我这么点儿。” 孟跃笑道:“达叔,你尝一尝再说。” 达木撕开酒封,浓郁的酒香顿时散出,他神情骤变,试探着喝了一口,毫无防备,烈酒灼喉,烧的他面色通红,双目凸出,却不舍得吐了,强行把酒水咽下去,达木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了。 这比在京里时孟连穗给他的酒还要烈。 但真过瘾!! 这一次,达木小心翼翼抿了一口,一口又一口,脑袋发晕,不省人事了。 孟跃:……… 孟跃啼笑皆非,只好下楼叫达木的儿子们,把达木带去休息。 她回了住所,次日孟跃刚用过早饭,达木急吼吼找上门。 “连穗,你那酒,那酒还有没有!!” 孟跃想了想,“有,但是不多。” 达木缓了缓心绪,同孟跃上楼说话,一盏微小的灯火,映出达木红光满面的脸。 “连穗……山神在上啊——”达木太激动,忍不住先祈祷一番,随后才对孟跃道:“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神奇的手段,才能有那样烈的酒。但是连穗,你拿出来的烈酒,会帮你敲开隆部权贵乃至王室的大门。” 孟跃一副激动模样,她向达木行了一个隆部礼,“我初来乍到,不懂隆部事宜,全仰赖达叔了。” 达木用力拍拍胸脯,豪情万丈:“放心罢连穗,包在我身上。” 两日后,烈酒换新瓶,送至隆部王跟前。 第49章 年后,孟跃受隆部王传召,进入王宫。 “草民孟连穗见过大王。”孟跃入乡随俗,行隆部礼。 “是你带来的烈酒?”头顶传来威严之声,孟跃应是。 “抬起头来。” 隆部的大雪转为小雪,天空也有了透明度,穿过旷达的宫门,光亮洒入威严大殿内,映出孟跃刻意柔和的眉眼,微挺的鼻梁,以及粉润的唇。 她看起来像隆部里十四五岁的少年。 孟跃听见窃窃私语,置若罔闻,忽然一道高大身影将孟跃笼罩,她微微抬眸,对上一张桀骜张扬的俊脸。 高鼻深目,轮廓分明,头发带着一点波浪卷度,侧分刘海,左右各编了两簇小辫,半扎脑后,发间坠以银链宝石,并不似纯粹黑色,更偏向褐色,与眼珠的颜色接近。 青年掐住孟跃的下巴,仔细打量,“你看起来像没断奶,你家里人也敢把你放出来?” “舒蛮。”大王子握住弟弟的手,“远来是客,莫无礼。” 舒蛮看他一眼,嗤笑:“哥哥看来没少念瑞朝书文。”他松开孟跃,大王子也松开他。 隆部王笑道:“小儿顽劣,孟郎君莫见怪。” 孟跃连道“不敢”。 这个插曲后,隆部王问起正事,他想知道孟跃手中烈酒从何而来。 “回大王,草民的烈酒是从京中一位颇负盛名的酒娘子手中购来。” 隆部王虽有预料,此刻闻言还是可惜。若这酒在边界,他都能想法子夺了,但京城太远,地处瑞朝心腹,他们也不敢轻易伸手。 大王子命人给孟跃看座,温和道:“我和父王都很喜欢你带来的酒,若是那位酒娘子愿意进入隆部,父王一定许以高官厚禄。”他声音压低,透着蛊惑,“隆部不似瑞朝,这里不重男女之别,不重年龄大小,只分强弱,以酒娘子高才,在隆部才能一展所长。而小郎君你,年纪轻轻就能走千里,更是良才美玉。” 孟跃起身又是一礼,“多谢大王子夸赞,草民愧不敢当,瑞朝之内,在我之上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大王子面色微滞,不知道孟跃是没听懂,还是装傻。 舒蛮毫不客气的笑出声,孟跃看见大王子眼中闪过一抹凶狠,转瞬即逝。 她从王宫出来时,看见守在外面的达木,心头一暖:“这么冷的天,劳烦您等我。” 达木摆摆手,道:“说什么劳烦不劳烦。你们瑞朝人就是客气,说话也文绉绉。” 两人回到住所,孟跃邀请达木一起用午饭,酒过三巡,孟跃支走其他人,轻声道:“达叔,今日在大殿,我不止看见大王,还看见两位王子了。” 达木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孟跃说的是谁,“应该是大王子和三王子罢。” 之前孟跃不好打听,此刻借着话题,试探道:“怎么不是二王子和大王子?” “二王子前几年没了。”达木喝了一口酒,舒出一口气道:“大王子和二王子是第一任王后所出,三王子和他两个妹妹,才是现任王后的孩子。这里面有些复杂,你不要掺和到这群人里面去了。” 孟跃连连应是,给达木满酒,末了调侃道:“比起瑞朝皇室的几十位皇子公主,隆部的王室子弟确实少。” 达木感觉隆部被比下去了,莫名的好胜心起:“我们大王也有十来个儿女,只是隆部不比瑞朝四季如春,好些孩子没养活。” 孟跃顺着他说,才把人哄开心。最后孟跃亲自把人送回去。 她将蒸馏酒根据蒸馏浓度分为三六九等,以物易物换了皮毛药材,花钱购买马匹。 大雪刚退,草料紧缺,孟跃此时收购马匹,每一匹马少十两银子,选择范围宽,但是相应的,孟跃自备草料,成本投入更大。 达木提醒孟跃:“你们最好备一个隆部兽医。” 孟跃点头,她是瑞朝人,花了三倍高价才请到隆部本地兽医,陈昌几个小子跟在兽医身后照顾,顺势偷师。 三月中旬,孟跃启程回京,达木原是想缓一缓,到底担心孟跃,于是随她一道儿走。 果然,他们刚过隆部和瑞朝交界线,就被围了,达木拔出腰间的刀,刚要反击,却见敌人倒了四五。 谁也没想到孟跃带来的五十好手,配齐连弩利器。达木看向孟跃,孟跃摸了摸鼻子,笑了一下。 达木:……… 有六皇子配备的人手护航,之后虽有波折,但数月后,一行人平安抵京。 路上死了俩匹马,有三匹马受伤,孟跃低价出了。其他骏马卖了一个好价,一来一回,除却卖酒的利润,一路打点和人力成本,最后马匹盈利两千两。 刘生和秦秋将算盘都快拨烂了,盈利数额也没变。 孟跃宽慰道:“这是头遭,不亏都算赚了。” 刘生和秦秋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郎君说的是。” 这番孟跃找上六皇子,仍是上一次的茶肆,同样的水榭,连坐位都别无二致。 孟跃简单寒暄后,向六皇子张口讨要路引文书和出关文碟,她不愿只限于瑞朝和隆部,“我想绕一道江南,金陵豪富甲天下,六殿下认为呢?” 六皇子反问:“凭你的本事,这两样东西对你不难罢。” 他更想问,孟跃为何不去寻十六帮忙。是想与十六划清界限,还是想把十六摘的干干净净。 孟跃摇摇头:“六殿下高估我了,某没有那样的本事,某的一切还需仰赖六殿下。” 水榭外,水流潺潺,清鸣悦耳,六皇子的声音却如重鼓炸响:“既然你要仰赖本殿,买卖酒水之事,还敢瞒本殿?!” 那五十好手既保护孟跃,也监视孟跃。孟跃也没想过此事能满足六皇子。 她无权无势,只能攀附权贵,从缝隙中求取生机。 孟跃垂首道:“六殿下恕罪,因着此事尚不稳妥,某不敢贸然告之。某想绕道江南,也只为试水罢了。” 六皇子摩挲茶盅不语,许久,孟跃才听见他的声音:“收起你的小心思。” 孟跃应是,而后离开茶肆。 一名中年文士进入水榭,“殿下,此女狡诈,若不除之,恐生祸患。” 六皇子展目,眼尾微扬,带着独属于上位者的矜傲,“她想借用本殿的权势,为她行商扫平障碍,本殿为何不能反过来利用她,她身份又见不得光,他日没了利用价值,杀她轻而易举。” 文士闻言松了口气,半玩笑半揶揄道:“孟女,生有几分姿色,属下恐忧殿下心生不忍。” 六皇子起身,单手负于身后,看着院中修剪有致的花树,“从前年岁小,本殿或许会偏好山林野木,觉得别有趣味。如今年岁渐长,爱妻在侧,儿女绕膝,本殿不要事事顺着本殿的,却喜欢一个不听话的玩意儿,本殿有这般愚蠢?” 文士心喜六皇子的清醒,面上却赔罪道:“是属下失言。殿下心思缜密,自有计较,属下妄加揣测,还请殿下恕罪。” 六皇子挥退文士,他转而去十六皇子府,却是不巧,十六皇子出府了,六皇子道:“待十六弟回来,着人过来知会本殿一声。” 门房应是。 之后六皇子和十六皇子也没碰上面,他这边临时有事儿,还得准备给孟跃商队的路引文书和出关文碟,分身乏术。 孟跃在京简短停留,收集一些消息,与达木分别后,她带人南下。 六皇子戳破烈酒之事,孟跃便扯着六皇子的大旗,凭烈酒敛财,一路收养孤儿,将大瑞朝绕了一大圈,又前往隆部,正值冬日,孟跃顺势停留。 屋内孩子们吃饱喝足,点灯认字,午后练习拳脚。孟跃将人留在隆部,答应半年之后来接他们。 她带上马匹再次返京,应对六皇子的质问,孟跃谎称这批人手是给六皇子训练的,“六殿下堂堂皇子,又握小女命脉,小女效忠还来不及,安敢造次。” 她指向水榭外的朗朗青天,“苍天在上,请六殿下明鉴。” 六皇子惊疑不定的审视她,孟跃目光坦然,不偏不倚。少顷,六皇子挥退孟跃,他私下与幕僚商议,暂且饶孟跃一回。 但六皇子加派一倍人手在孟跃身侧,一旦孟跃有异,格杀勿论。 孟跃再次离京南下,先时安分,谁知一入江南,孟跃避开六皇子人手,大肆出售烈酒和白糖。 原是去岁孟跃收养孤儿做掩护,悄悄将刘生和孟九留在江南。 烈酒和廉价白糖问世,迅速冲击江南经济体系,大大小小的商人闻风而动。 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垄断糖酒的大商人恨毒了孟跃,一路抽丝剥茧,意料之中的查到六皇子身上。 雪花般的折子飞往京城,参六皇子狼子野心,结党营私,欺压百姓,蓄养私兵,真的假的罪名,罗列一百多项,太子四皇子八皇子等人落井下石,搞得六皇子焦头烂额。 而弄出这一切的孟跃也不好受,黑沉沉的水面冒出一个脑袋,孟跃吐出一大口水,江水寒意刺骨,伤口几近麻木。 她刚要上岸,忽闻岸上异响,那响声很轻,却未有灯火,未有交谈,实在反常。 孟跃眸光一暗,悄悄沉了身体,没入水中匿走。她不敢偏离岸边太远,否则一旦在江中失了方向,她必死无疑。 秋日的夜格外冷,低温和失血令她眩晕,孟跃感觉四肢都要被冻住了,她暗道不好,环视四下,一片漆黑,岸上也静谧无声。 于是孟跃扯掉外袍,放松身体仰面朝上,任水流托起她,勉强保存一点体力。 大约人在生死边缘,总会想起过往,孟跃从一众人影中,清晰地看见少年忧郁含泪的眼,雾蒙蒙,像潮水冲击孟跃的心。 第50章 天空灰白,细雨霏霏。 空气里透了湿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半掩的窗户收拢了些,最后留下一条小缝。 顾珩坐回床沿,看着床上昏迷的女子,她面色苍白,素来英气的眉目也失了锐意,顾珩爱怜又小心的碰了碰她的脸,拇指落在那毫无血色的唇上。 “跃跃……”低哑的,忧郁的唤。 忽而,孟跃睫毛轻颤,眼皮抖动,缓缓睁开眼。 “跃跃——” 孟跃的双眼还无法立刻聚焦,耳朵比眼睛更先感知情绪,她被拥入一个温暖怀抱,淡淡的清冽香。 顾珩强压激动,好一会儿才不舍的松开孟跃,取了软枕令孟跃靠在床头,他扭头叫了人。 齐妈妈带人送来热水和食盒,顾珩取牛毛牙刷蘸青盐,让孟跃在床上漱口,他捧着痰盂接脏水,不给孟跃拒绝的机会,他主动提及:“小院里都是我的人,别怕。接应你的人也无事。” 孟跃果然问:“张澄他们人在何处?” 孟跃漱了口,顾珩把人叫进来,张澄看见孟跃很激动,却在触及顾珩的目光时,缩了缩脖子。 十六皇子心好黑,他只是想带他家郎君走,却被十六皇子的人发现,逮住好一顿暴揍,扔了柴房。 他们还不打他的脸和手,这会儿他总不能脱了衣裳给他家郎君看吧。 孟跃询问张澄细节,得知其他人安全逃离,她松了口气。 十六皇子淡淡道:“等会儿我安排人送他们三人去隆部。” 孟跃想了想,应了。 张澄一脸被雷劈的表情,刚要说话,进来两个冷面汉子,左右把他架出去,隐约听见唔唔声,估摸是被堵了嘴。 孟跃:……… 孟跃装作不知。 处理了要紧事,孟跃心神松懈,才觉腹中饥饿,顾珩道:“先用些粥,垫垫肚子。” 孟跃抬手欲接,却被顾珩避开,一勺粥喂至她嘴边,两人四目相对,顾珩目光专注又执拗,对视良久,孟跃最后败下阵来,张口吃了。 她只庆幸齐妈妈退出了屋,屋内没有外人。 一碗粥入肚,孟跃感觉四肢百骸都有了热意,身上的伤处也强烈彰显存在感。 “张嘴。” 孟跃下意识照做,一勺药汤喂入口中,舌尖尝到滋味,她脸色骤变,强忍着咽下去,顾珩又喂来一勺药汤。 孟跃:……… 孟跃缓了一口气,一只手撑床,一只手夺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还来不及搁下碗,一枚蜜饯塞她嘴里。 蜜饯的甜蜜顿时压住药汤苦涩,顾珩拿走她手里的空碗,在床沿坐下。 孟跃微微拧眉,纵使她与顾珩一道长大,可顾珩如此坦然坐在她床沿,她有些别扭。 “大夫说你伤的很重,其他刀伤且不提,腹部的贯穿伤再偏寸许,或晚一时半会,华佗再世也难救。” 孟跃敛目,是她冒险了,但她与六皇子实力悬殊,唯有率先下手,出其不意,才能博出一丝生机。 否则不止她,跟着她的一群人都无活命机会。 静默在屋里蔓延,两人相对无言,忽然一双手捧起她的脸,孟跃对上一张忧郁空蒙的脸,似雨天水雾。 “你还是什么都不与我说,我在你心里算什么?可有可无。我是你闲来无趣打发时间的玩意儿,还是永远只能仰望你的孩子,你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我。” “……不是。”孟跃哑声道,她盯着自己的指尖,不去看顾珩的脸。 顾珩从来都不是可有可无,当她泡在秋夜寒冷刺骨的江水里,在生死边缘徘徊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顾珩。 那怎么会是可有可无。 “那是什么?”顾珩不知何时靠得近了,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的热气交缠萦纡。 孟跃本欲推他,可对上顾珩那张哀切的脸,双手似有千斤重。 记忆中的少年似乎没变,又似乎变了很多,褪去生涩稚嫩,轮阔更分明,少了柔和,多了锋利。只他双目含情,那几分锋利也被悉数掩去,颇有沧海月明珠有泪之态。 孟跃几乎受不住那样的目光,她看向别处,临窗的矮榻,花几上的盆景儿,双唇无意识吐露言语:“此番江南风波,牵连甚广,文武百官的眼睛都盯着这里,你无诏来此,恐受牵连。” “…这就是你要同我说的。”顾珩难以相信的看着她,说不出的失望。 孟跃阖上眼:“是。” 她面色愈发白了,摇摇欲坠。 顾珩一下子就心疼了,她重伤着,此时逼她作甚?顾珩收了手,“是我不是,言行有失,你莫往心里去。眼下你重伤未愈,先歇息罢。” 脚步声远去,孟跃睁开眼,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说不上是轻松还是失落。 须臾,屋门再次打开,齐妈妈伺候她如厕,末了又为孟跃换药,不知是顾珩交代,还是齐妈妈没话找话,道:“娘子昏迷后,一应换洗上药,皆是老奴伺候。” 孟跃道谢,齐妈妈扯了一下唇,“娘子客气。”随后敛了笑,她不惯作这样和善姿态。 齐妈妈扶着孟跃躺下,掖好被子,又检查炭火,才轻手轻脚退出屋。 屋内温暖如春,伤处也得到处理,带着钝钝的麻,江水中的刺痛恍若隔世。 孟跃闭上眼,脑中却浮现顾珩的脸,她皱眉,强行想旁的事。 她把刘生他们送走,独自断后,应是把尾巴扫干净了。 她想在隆部的孩子们,她答应要去接他们。 她想,六皇子现在一定四面楚歌。 但是无论想什么,最后都会落回那个日出东方的江岸,秋意瑟瑟,冽冽江风中,青年沐光而来。 不需要顾珩做什么,不需要他说什么,那个时候,他出现在那里,于孟跃而言胜过千言万语,毫不费力的打破孟跃印象里,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奶团子形象。 顾珩长大了,他有自己的主见。 但是…… 孟跃拉过被子盖住头,默念心经,终于不知不觉睡下。 她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天色晴朗,齐妈妈在屋外轻声唤,孟跃应声。 于是齐妈妈进屋伺候孟跃如厕,洗漱。 事毕,顾珩提着食盒出现,齐妈妈默默退下。 今日顾珩换了一身金绣海棠花锦袍,更衬的他容色昳丽,顾珩不疾不徐地在床上支小桌,摆放食物。 他端起粥碗欲喂,孟跃道:“我今日好多了,自己吃。” 顾珩没与她争,大约是屋内太静了,孟跃问:“你可用过早饭了?” “没有。” 孟跃:…… 饭后,孟跃推说不适,顾珩派人请大夫为孟跃号脉。 “娘子脉弱无力,因外伤失气血,后寒气入体,病入筋骨,需得调理小半年,否则落下病根,他日刮风下雨,这些陈年旧伤都会作痛。” 孟跃心中一沉,情况比她预想的还恶劣。她抿了抿唇,“老先生,若我按时服药,注意保暖,现下可能行千里?” “娘子说笑。千里颠簸何其苦,寻常娘子都受不住,更遑论伤重之人。”大夫看出孟跃的心事,捋了捋胡须,劝道:“功不在一时,娘子年轻,他日有大好时光。切莫因小失大。老夫言尽于此,娘子自行斟酌罢。” 孟跃回过神,起身欲送,床尾传来轻声:“我着人送老先生,你躺着。” 顾珩取了两本杂记,递给孟跃,“你这人闲不住,给你解闷儿。”他转身欲走。 “别走,我有事与你说。”孟跃正色道:“此前我在京中与穆延来往,六皇子有心查探,并不能瞒住他,他应该晓得你知晓我未亡之事。如今他被俗事所困,我忧他拖人下水,浑水摸鱼。” 她看向顾珩,意有所指:“你无诏离京,就是现成的把柄。” 顾珩知道孟跃是担心他,可是话里话外撵他走,总叫人心里不得劲。 “这两年母妃催促我相看贵女,父皇也暗示过两回,我嫌烦,琢磨应对。六月中旬时,宫里传来太后风寒入体,久病不愈的消息,于是我令人往外撒了流言,道:皇十六子八字奇诡,命数怪异,若有子嗣,恐绝六亲。” 孟跃眼皮一抖,不敢置信的看向顾珩,有些急了:“如此荒谬,圣上必不能信。” 顾珩点点头,“我对父皇说,我无权无势,却有人中伤,实在奇怪。不若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父皇就允了。对外我前往中州的灵华寺,那里供奉地藏王菩萨,可化清罪孽。” 顾珩说的轻描淡写,云淡风轻,听在孟跃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顾珩知不知道这样的流言对皇子的中伤有多大。往后但有祸事,都往他身上扯了。 “为什么?”孟跃疲惫问。 顾珩神情平静:“去岁你在江南出手烈酒,今岁六皇兄往你身边加派人手,你从来都不是束手待毙的人,我估摸着你们之间有一场硬仗。果然,今岁你在江南闹了一波大的,六皇兄恨毒了你,你怕是不好过。” “我若不亲自来瞧瞧,你死里逃生也就罢了,若有三长两短,往后午夜梦回,我都不得安宁。” 孟跃心中惊骇,一时无言。 良久,她生硬的转移话题:“太后生病是巧合,还是?” “是巧合。”顾珩犹如一个旁观者,叙述道:“我原本瞄准的是七皇兄,打算给他添点乱子,然后再放出流言的。” 顾珩走了,屋内恢复静谧。 孟跃躺在床上,看着织金云鸾纹床帐出神。 有人急她所急,忧她所忧,为她善后,如此体贴,如此周全…… 孟跃闭上眼,想要睡去却不得,这几日她睡的太多了,眼下精神头很足。 她只好半坐起身,翻阅床头杂记,忽闻箫声,时高时低,分明是悠扬轻快的曲调,却因为玉箫柔美低缓的特点,曲子里也带了清冷忧郁。 第51章 傍晚,顾珩提着食盒而来,他先添了两盏灯,屋内明亮。而后在床榻支小桌,将一碟一碟小菜摆上,四荤两素,每碟菜分量不多。 他低眉敛目,行事流畅,不过几次,顾珩已然将此事做的得心应手。 孟跃夹了一块粉蒸排骨,排骨很嫩,入口化开,顾珩坐在床沿,手握镊子,剥新鲜核桃的外衣,玉石一样的手背下,青色脉络若隐若现,像连绵山脉里的蜿蜒溪流,绿意生机。 孟跃收回目光,多用了几块排骨,有些腻,又夹了两块青瓜。 她吃相斯文,速度却不慢,很快将饭菜用干净,十六皇子将一碟白胖润生的鲜核桃递至孟跃跟前,他收走碗碟。 孟跃神色不赞同:“你皇子之尊,不必如此。” “我甘心情愿。”顾珩回的简洁,把孟跃噎了一下。 她与顾珩好话说过,却收效甚微,孟跃佯怒道:“男女有别,我不住此地,我要离去。” 顾珩把最后一个碟子放回食盒,擦过小桌,他坐在床沿用另一方干净手帕擦了擦手,看向孟跃,神情微妙,“你同我说男女有别?你我早同床共枕,你给我名分了?” 孟跃微愣:“什么?” 顾珩眼尾微扬,眼波流转,睨她一眼,又垂了目光,眉目间透出羞怯腼腆,“从前你抱着我睡的,你忘了。” 孟跃微微拧眉,仔细回忆一番,才从记忆里勉强寻到一个适配画面,她神情一言难尽,“那时你病了,年不过七岁。” 顾珩微笑,端方君子模样:“那又有什么区别?十岁的你是你,六岁的我也是我,本质是一样的。” 孟跃嘴角抽动,你六岁扮虎吓唬承元帝,那是父子玩笑。现在再试试? 她心知顾珩耍无赖,静默片刻,孟跃开口问:“你要如何才肯回中州?” 顾珩不语,他起身拨了拨炭火,令人更换香炉,还擦拭上了香几上的海棠红梅瓶,摆明非暴力不合作。 孟跃气乐了,她欲掀了床上小桌彰显怒火,目光触及小桌上白白胖胖的核桃仁,顾珩一瓣一瓣耐着性子给剥的。 孟跃将那碟核桃仁仔细放床头,又将小桌放床下,一抬头,顾珩回到床前,两人对视,孟跃气势全无。 孟跃:……… “要如厕?”顾珩口中询问,微微俯身,一只手搂住孟跃的背,一只手穿过孟跃腿弯,将人打横抱起。 “?!!等一下。”孟跃忙不迭唤:“我没有要如厕。” 她是想小发雷霆,虚张声势气走顾珩。但是…… 孟跃一脸懊恼,脸色红红白白变化,翻涌若云彩。顾珩心知肚明,俯首凑近她,暧昧低语:“你是想凶我?” 孟跃神情一滞。 顾珩眼里闪过一抹笑意,“你会打我?” 孟跃震惊,当即否认:“不,没有的事。” 顾珩点点头,“别太用力,否则皮肤会又红又肿,”他想象了一下,“像馒头一样,不好看。” 孟跃:??不好看? 顾珩将她放回床榻,掖好被子,末了,他握住孟跃的手,亲亲她的指尖。 十指连心,指尖传来温热濡湿的触感,孟跃被烫到般缩回手,整个人都热起来了,目光紧紧的盯着顾珩。 顾珩抱歉的笑笑,“是我冒昧了,恳求你的宽恕。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孟跃嘴唇微动,想说点什么,却发现顾珩给她设套,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对。只要回应他,两人就似调情一样。 顾珩没等到她回复,明显有些失望。 此时齐妈妈送来汤药,顾珩接过。屋外愈发暗了,黄白色的灯火照着顾珩如墨的发,灯影打在他的额间左颊,暖暖的一层光,像黄昏下的江面温柔。 随着他走动,面上的光影也跟着晃动,摇曳多情。 顾珩在床沿落座,耐心的搅动药汤,“我用指腹碰过,不烫了。” 孟跃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喝完她嘴里又被塞了一块蜜饯。 顾珩拿走空碗,“齐妈妈给你换药。” 他出屋避开,少顷屋内传来脚步声,不是顾珩又是谁。 “我看看你,与你知会一声,我就在隔壁屋子,你唤我,我就听得见。” 孟跃却在想顾珩住她隔壁,那她白日里听见的若隐若现的玉箫声是怎么回事。 屋内只留下一盏烛火,孟跃阖上眼歇息,只是这一觉并不安稳,梦里都是忧愁箫声,孟跃大步而行,用力拨开云雾,青山绿水显真颜,苍茂大树后越出一人,敛目轻抬,孟跃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冷淡清冷的眼。 顾珩。 孟跃刚要上前,锋利剑尖从后穿过顾珩的心脏,鲜血顺着剑槽汇聚成珠,滴答滴答没入草地。 眨眼之间,脚下血红一片。 顾珩身后越出一道高大身影,陌生又熟悉,笑望着她:“孟跃,好久不见。” “不——” 孟跃睁开眼,床帐外暖灯依旧,不叫屋内漆黑一片,孟跃吐出一口气,才惊觉出了一身冷汗。 她疲惫的用袖子擦擦额头,睡意全无,梦里情景历历在目,孟跃抚着心口,感觉心脏也跟着作疼。 如果顾珩迟迟不归,噩梦也会演变成现实。 孟跃眸光沉了沉,她知道顾珩为何不肯回中州,她也知道如何令顾珩回中州。 黑夜如潮水将这间屋子包裹,隔绝外界,孟跃这般捱到天明,眼下带了一层青影。 早饭后,孟跃向顾珩讨要她的佩剑,顾珩不疑有他,一边将剑还给孟跃,一边轻笑道:“你放心,你的东西,我总是保管的很……” 孟跃提剑下地,顾珩拦住她,“你这是作甚? 孟跃目光不闪不避,“昨夜我梦着你被六皇子刺死,惊醒后一片悲凉。我左右不了你的想法,但我不愿看着你去死而什么也不做。 “现下你要留在江南,自随你去,我走。” 顾珩眸中涌现痛色:“你在逼我。” 孟跃神情冷凝:“是你在逼我。” 顾珩看清她眼里的坚定,忽地生出“果然如此”之感,孟跃是这样的一个人,生有七窍玲珑心,冷心冷情,最快时间寻出最优解。 其实比起孟跃对付其他人,章利顺也好,他六皇兄也罢,孟跃对他甚至是温柔的。 “你不要动气。”顾珩服了软,试探着靠近孟跃右手中的长剑,等孟跃察觉不对时,顾珩空手握住剑刃,对准自己的心口。 孟跃梦中的惨景与现实在此刻交叠重合,只是刽子手变成了她。 一瞬间,孟跃感觉天地都静了,周遭的一切远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锋利的剑尖刺破顾珩温热的胸膛。 不—— 她用尽全身气力收手,长剑应声落地,孟跃看着顾珩猩红的胸膛,又颤抖的握着他左手,掌心血肉外翻,鲜血如注。 “来人,叫大夫,快叫大夫!!” 孟跃扶着顾珩在榻上坐下,她双目含泪,看着顾珩苍白的面色,从齿缝里挤出一句:“顾珩,你真是好样的。” 顾珩虚弱一笑。 孟跃气的泪意憋回,大夫来时,看见顾珩的外伤愣了愣。 孟跃道:“先给他医治。” 幸甚孟跃阻止及时,剑尖只刺破顾珩胸膛处的一点皮肉,反而是顾珩握刃的左手更严重。 这一通折腾费了小半日光景,孟跃立在人群外,心如擂鼓,只觉后怕。 她与顾珩分别几年,如今她也看不透顾珩了。 忽然一道身影至她跟前,大夫叹道:“娘子的外伤也处理一下罢。” 孟跃俯首,才发觉中衣晕出血,原是腹部的伤裂开了。 老大夫给孟跃重新开了方子,临走前看了一眼俩病人,摇头叹息。 孟跃面上微热,只觉给人添麻烦了。 老大夫离开后,齐妈妈重新给孟跃换了药和衣裳,孟跃道谢。 齐妈妈退出屋,屋内又只剩她和顾珩,俩人并肩坐在床沿,不得不说,似一对新人,如果两人身上没有带伤,或是神情没有那么严肃。 良久,孟跃道:“我同你回中州。” 顾珩迟疑:“你的伤。” 孟跃低喝:“闭嘴。” “喔……”顾珩弱弱应声,少顷,他偷瞄孟跃一眼,右手手指像小人走路一般,灵活的蹦到孟跃膝上,一步一步,触碰孟跃的指尖 “啪——” 清脆的一巴掌落在顾珩手上,如玉的手背渐渐浮现一团红晕,刺刺麻麻的疼,顾珩想到什么,耳根热了。 孟跃一直留意他,见状不敢置信的睁大眼,你耳根红什么?! 顾珩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眸再低眸,顺从又温顺。 食人花化身小白莲? 孟跃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少有情绪大起伏的时候,哪怕被六皇子的人追杀,差点死在秋夜江里。但遇见顾珩是例外。 但凡换一个人,任他天潢贵胄,高官重臣也好,狡猾如狐或是穷凶极恶的贼子也罢,孟跃都能想法子应对,可是顾珩不同。 他们不是敌人,她手中的剑不是用来瞄准重要之人。 顾珩不是孟跃穿越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却是第一个给了她最纯粹喜欢,努力护着她的人。 孟跃心绪万般。 忽而手上微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根根拨开她左手的手指,与她十指交握。 顾珩弯眸,眸亮如星辰:“你看你都舍不得杀我。承认罢,跃跃,你也对我动心。” 孟跃:……… 孟跃一时不知道吐槽其中的逻辑关系,还是否了顾珩的话。 最后孟跃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 顾珩从前最恨她沉默,此刻却是喜欢的,他紧紧握住孟跃的手,渐渐带至他的心口,孟跃有些心软,却见顾珩手腕一偏,握着孟跃的手带到嘴边亲了亲。 第52章 日出东方,云朵高悬,如羽毛似马尾,看着就叫人心情好了。 然而皇宫内殿,一脸郁色的六皇子直视承元帝:“父皇在位多年,什么阴私没见过,此番儿臣之祸,父皇半分也不觉蹊跷?” 承元帝身后的洪德忠埋下头,恨不得钻进地缝,这种事不该叫他听得。 “你退下罢。”承元帝漠声道,洪德忠如闻天籁。 内殿大门再次关上,承元帝看向他的第六子,面沉如水:“你说你冤枉,朕问你。” “贩马之事,是否与你有关。” 六皇子神情一滞。 承元帝道:“朕再问你,糖酒之利是否是你所得。” “父皇,儿臣……”六皇子差点就道出孟跃,可是耳边回想起孟跃当初在茶肆反击他的话。 且不提是他当初带刘生进宫,现在麦坊更是在宣兴伯府手中。 六皇子心中恨极了孟跃,这个歹毒的女人。从一开始,孟跃就是冲着他来的。 更甚至,这一切或都是十六主导,将他们逐一击破。 好深的城府,好诡毒的心思。 “父皇,贩马与糖酒之事,儿臣认了。但是……”六皇子话锋一转,一扫往日清风朗月,目光阴鸷:“儿臣能做戏,其他人就做不得?父皇派人去瞧瞧罢,中州灵华寺有没有十六身影。” 承元帝面寒如霜。 半个时辰后,一队轻骑迅速离京,马蹄飞扬,带起一阵瑟瑟秋风。 孟跃放下车帘,对坐的顾珩询问:“怎么了?今日天气甚好,你不喜欢?” 孟跃:“我在想京中局势。” 她的手下都撤走了,孟跃可谓耳聋眼瞎,只能凭借之前的消息推断,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到最后一刻,孟跃并不敢掉以轻心。 顾珩倾身靠近她一些,宽慰道:“别担心,我那些皇兄们都不是好相与的,此次六皇兄闹出这么大娄子,皇兄们就算不弄死他,也得打他个半残。” 这话乍听有理,但从顾珩口中说出来就怪怪的。 孟跃回忆过往,试探道:“从前你与六皇子并无不睦,甚至还因六皇子在演练场骑射了得,你十分钦佩。” 马车缓缓行驶,车内垫了三层褥子,并不如何颠簸,顾珩闻言,神情淡了:“你当初诈死离宫,我很是病了一场。” 他忽然转移话题,重提敏感旧事,孟跃默了默,低声道:“……当初,我并不想伤你。” 但总是事与愿违。 顾珩笑了一下,略过这茬,他从小桌上捻了一块百合糕,含糊道:“我提此事,不是要你愧疚,而是想同你说,那些你不知道的事。” 当年孟跃离去,令顾珩身心受挫,差点病逝。 外人瞧来是本就体弱多病的十六皇子痛失所爱,急火攻心,生命垂危。 但顾珩和孟跃都心知肚明,顾珩年少时根本没中毒,是故意诈董嫔。 后来他好吃好睡,没吃什么念书的苦,偶有兄弟间的争端郁郁,也被孟跃不动声息开导了,顾珩可谓身心健康,健壮如牛。 然而两人分别后,顾珩高热,久病难愈,诚然有心事,但他底子是好的,不至如此。 孟跃听出不对劲,她心思转的快,垂落在大腿上的手倏地收紧,声音发颤:“有人给你下毒。” 顾珩点点头,将半块百合糕吞吃了,用方帕擦擦手,道:“那些日子我心里难受得紧,难以入眠,遂叫人点了安神香,谁料与我用的药相冲了,每每惊醒。” “后来呢。”孟跃听见自己轻声问。 顾珩道:“我日渐憔悴,母妃几乎哭瞎眼,我心想留不住你,不能再害了母妃,非人子所为。” 于是顾珩尽量用食,夜里歇下,可病况未有缓解,那时顾珩就知道不对劲了。 他端过小桌上的热茶呷了一口,冲孟跃俏皮的眨眨眼:“我是装过病的人,当初为了装的像,还看过相关医书。” “病者,心病更胜体症。我解开大半心结,有良医好药,又是半大小子,按理该好了,但却没有。” “事出反常即有妖,我开始留意春和宫的一切,果然发现好几个生面孔,其中一个宫人进殿伺候,擦拭瓷器桌案。我疑她八九分,于是故意支开其他人,又躺床上装睡,果然看见她在香炉里放东西。” “之后我派人跟着她,一旬后,她趁午时离去,跟惠贵妃宫里的人接触。” 孟跃蹙眉:“惠贵妃是宫里老人,六皇子文武双全,她跟你和顺娘娘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 甚至比起同在贵妃之位的齐氏,于惠贵妃而言,顺贵妃反而是优选。 “不是她。”顾珩道:“我查了那个宫人的来历,却像被抹去一般,册子上写她是孤女。我只能从惠贵妃宫里那个跟她接头的人下手。” “如此半月,两人一夜之间暴毙,线索全断了,而我手中已查到的线索,直指东宫。” 车内静默,不消顾珩再说,孟跃猜得大概。 那时四皇子一派气势正盛,却出了孟跃这事,四皇子一派露了弱点,然而一个“宫人之死”对十七皇子伤害有限,但再死一个皇子,就不一样了。 届时四皇子一派受重创,后宫中顺贵妃膝下仅有一子,顾珩身死,她悲愤之下,极易被人当了枪使。 这母子俩仿佛天生就要做人的踏脚石一样,躲过了董嫔,又来一遭,还好顾珩警觉。 如果顾珩没有及时发现,孟跃不敢想后果。 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她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很难看。她想说点什么,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却哑了声,难发一言。 “跃跃,别这样的神情,天家无亲情,总要过这关的。”顾珩试图缓解气氛,于是他说起六皇子:“六皇兄,六皇兄这个人很有意思。” 十六皇子左手疼痛,他取下腰间玉环把玩,转移注意力,“他文武双全,百官称赞,好打抱不平。但我对他总是亲近不起来。不似我与十五哥,一个照面就好上了。” “后来我发现,真遇着不平之事,十五哥眼睛一瞪,提刀就上了,但六皇兄不一样,他会摆出一副悲愤交加的模样,好像天下都是贱人,就他一个好人,但实际上,他没出手干预过任何事。” 顾珩顿了顿,讥讽笑道:“这就不得不提惠贵妃娘娘,我母妃能当上贵妃,是因着吃了几回亏,父皇怜惜。但惠贵妃当上贵妃,是凭她的本事和家世,她宫里有人叛主,她不晓得?” 孟跃哑声道:“借刀杀人。” 顾珩不置可否。 孟跃陡然知晓这些事,心绪复杂。顾珩也说够了话,静静把玩玉环。 午时,队伍停下休整,底下人熬了肉粥,顾珩左手受伤,粥碗搁在小桌上,他需要微微俯身舀粥吃,可是吞咽时又扯动心口的伤,吃两口粥,他微微拧眉,少顷搁下粥不吃了。 他背靠车壁阖上眼,微微吐息,仿佛能缓解一些痛苦。 孟跃抿了抿唇,口中的肉粥瞬间化为药汤,苦涩无比。 顾珩感觉身旁微陷,睁开眼,微微一愣,孟跃坐在他身侧,端过小桌上的粥碗,舀了一勺喂他嘴边。 顾珩眸光颤了颤,明亮极了,“跃跃?” “吃罢。”孟跃道。 从前她也这样喂过十六皇子,不差这一回了,孟跃对自己说。 可是六岁的十六皇子和十八岁的十六皇子,当真一样? 顾珩细嚼慢咽,咽下一口粥道,“跃跃,你也吃。” 你一口,我一口。 顾珩期待着。 孟跃倾身端过自己的粥碗,几口将肉粥吞下肚,她搁下碗时,看见顾珩眼里的失落。 孟跃:……… 顾珩取了方帕给她擦擦唇角,莞尔一笑:“跃跃喂我用粥,我给跃跃擦嘴。” 孟跃眸光偏移,避开顾珩的目光,一勺一勺喂他,顾珩像个孩童那样张嘴叼住勺子,目光盯着孟跃的脸,缓缓把勺子吐出,慢吞吞嚼食着肉粥,他看见孟跃小巧的耳垂,渐渐染上绯色,微微勾唇。 午后,孟跃撤了小桌,车内空间更宽,她让顾珩平躺着歇下。 “你也睡。”顾珩道。 孟跃拒了,她半坐在顾珩身侧,看着青年的睡颜,顾珩说话时,眼睛明亮不觉有甚,此刻那双漂亮有神的眼睛再次闭上,苍白面色一览无余。 连唇色也淡了。 孟跃抬手抚过他的脸,她不知道顾珩在查出是他哥哥们想要毒死他的时候,心中是何感受。 吃不好睡不好,顾珩在病中,她离宫不回,孟跃都不知道顾珩怎么熬过来。 而穆延来寻她,告诉她关于顾珩的病况,她是怎么回的? 她以为顾珩在故意示弱,博她可怜,叫她心软回头,所以她义正言辞拒了,还扯出一堆大道理。 ……愧疚如潮水包围她,这情绪压抑太久,此番寻着突破口,掀起滔天巨浪,将孟跃的理智淹没。 而这复杂的情绪中,孟跃也不知道是愧疚怜惜,是后悔心疼,还是旁的。 她分辨不清了。 喉咙里犹似塞了棉花,呼吸不得,吐出不得。 她腰间的伤处也开始隐隐作痛,最后受不住,孟跃和衣躺下,她偏头看着顾珩的睡颜,无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鲜少后悔,可当初若知内里,她一定会采取更柔和的方式。 她闭上眼,马车轻晃,如幼儿的摇篮,孟跃心力交瘁,不知不觉睡下,等她再醒来,已是深夜。 车帘左上角搁了盏暖灯,灯罩上画着猛虎嗅蔷薇,生趣明媚。 孟跃想起来,顾珩很喜欢老虎,他小时候穿着兽装,学老虎嗷呜嗷呜叫。 第53章 “驾——” 一列轻骑踏过山路,直抵灵华寺山门而去,打头的手持腰牌:“天子近卫行事,住持来见。” 几个呼吸的功夫,年过半百的住持行至正殿大堂,双手合十:“见过长史,不知长史所为何来?” “十六殿下何在。” 住持亲领,带人前往后山,潘长史疑惑:“十六殿下为何不在庙里居住。” “长史有所不知,前几日庙中闯进流寇,十六殿下不慎受伤…” 说话的功夫,一行人抵达后山院落,见两名护卫侍立左右。 潘长史道:“我等奉命迎接十六殿下。” 院门从里打开,十六皇子一身玉袍,外罩浅色斗篷,乌发半挽,斯文病弱。 潘长史眸光闪了闪:“殿下伤了?下官这就派人为殿下医治。” 十六皇子摇摇头,温声道:“不必麻烦,本殿已经看过大夫。” “此言差矣。”潘长史道:“殿下千金之躯,若有三长两短,下官百死难辞。” 半个时辰后,老大夫为十六皇子重新包扎伤口,叮嘱他按时用药,莫碰生水,十六皇子温柔笑道:“多谢老先生,我记下了。” 老大夫多看他一眼,见他金质玉贵,却这样和气可亲,有些受宠若惊,临走了又多嘴两句,“殿下虽未伤及心肺,但也伤了皮肉,若非必要,莫要奔波。” 这话不知是说给十六皇子听,还是给潘长史听。 老大夫离去后,潘长史向十六皇子告退,退至院外。 左右从属询问:“现下当如何?” 潘长史默了默,当机立断:“一半人手保护十六皇子,其余人随我回京复命。” 院外马蹄声远去,院内内室,孟跃对十六皇子目露欣赏:“你倒是会顺水推舟。” 孟跃几乎可以想见,潘长史回京复命后,十六皇子庙遇流寇作乱,险些丧命之事,得稳稳扣在六皇子头上了。 顾珩笑而不语,在榻上给孟跃剥鲜核桃。 孟跃在他对面坐下,食指点了点小桌,“所以,尊贵的十六殿下,您是如何未卜先知自己会受伤,提前安排了一场流寇作乱的戏。” 那时顾珩在江南,他受伤的前一夜,庙里闯了流寇。 顾珩抬眸,双目圆睁,四分无辜三分清澈,还余三分委屈。 “我哪晓得自己会受伤,当时只想着制造混乱,浑水摸鱼罢了。” 孟跃不语,顾珩微微垂了眸,薄薄的眼皮遮掩大半眸光,似雾笼月,月辉削减,暗淡了下去。 两人僵持着,良久,孟跃轻叹一声,“核桃不剥了?” 顾珩抬眸,眸光又亮起来,“剥着呢。” 鲜核桃剥了外衣,白生生的核桃仁清甜脆口,香满唇齿。 孟跃咽下食物,问:“你打算在庙里待多久?” 顾珩顿了顿,认真思忖:“等其他皇兄把六皇兄这尊大佛送走罢。” 十六皇子遇刺的消息传回京城,潘长史跪在御前:“臣着大夫为十六皇子号过脉,臣也亲自看过,十六皇子确是受了伤。据说是流寇进庙,十六皇子开始以为是普通流民,心生怜悯,不疑有他,谁知一人持双刃匕首刺来,十六皇子避无可避,只能空手握刃,方逃过一劫。” 承元帝黑了脸,强压怒火挥退潘长史,洪德忠瞅着帝王神色,小心翼翼道:“圣上,这或许是意外。还是六皇子提醒您派人去中州的。” “是啊。”承元帝行至殿门前,看着灰暗天色,“潘长史说,根据十六的伤势恢复来看,他伤了有数日。按时间倒推,就在六皇子劝朕派人去中州前后,真是巧了。” 如果十六不是受伤而不得不在庙里修养,而是因着遇袭,为防下一次刺杀,遂离开寺庙,事后十六向他解释,他是否会信? “六皇子确实聪颖,可惜用错了地方。”承元帝闭目,心中有了决断。 次日圣旨赐下,皇六子稳重可靠,可堪大任,封为桐王,即日奔赴桐州,钦此。 传旨太监叹道:“六殿下,圣命已下,您接旨罢。” 六皇子牙关紧咬,红着目,一字一顿:“儿臣,领旨!” 六皇子府一片悲声,惠贵妃听闻圣命,险些昏过去,在勤政殿外跪求:“圣上,桐州千里之遥,山多瘴气,蛇虫出没,炎热无比,您把皇儿封去桐州,是要他的命啊。” “圣上,求您收回成命,圣上——” 惠贵妃钗落髻散,额间一片血色,“圣上——” 殿门打开,洪德忠从里而出,惠贵妃眼中浮现希冀:“洪公公,劳你通传,我……” 洪德忠低声道:“贵妃娘娘,您莫如此了。天子金口玉言,您晓得的。” 惠贵妃跌坐在地,少顷,眼睛一翻,生生晕死过去。 承元帝到底不算太无情,令六皇子离京前和惠贵妃见了一面。 六皇子府外,惠贵妃几乎哭成泪人,紧紧握住儿子的手,“此去一别,不知我们母子何日再见。” “皇兄……”八公主泪如雨下。 六皇子双目通红,深吸一口气,压下离别的不舍,低声叮嘱母妃和妹妹:“顺贵妃母子狡诈,你们要小心。” 连串脚步声而来,六皇子寻声望去,太子打头,身后跟着四皇子七皇子,八皇子,神情悲痛的十三皇子,难过的十五皇子,以及看好戏的十七皇子。 三年限期已过,十七皇子解了禁,已经出宫建府,就在十六皇子府旁边。 六皇子看向十五皇子,目光复杂,他看错了十六,怕自己再次看错了十五。于是六皇子不理会十五皇子。 太子拍拍六皇子的肩:“天降大任,总要受些苦难,本宫相信六弟能将封地治理的焕然一新。” 六皇子冷笑,“承太子吉言,我有今日,少不得太子……”他目光从四皇子四皇子八皇子等人一一看过去,咬牙切齿:“以及诸位兄弟厚爱。” 太子眯了眯眼,随后一笑了之,一个出局的废物,何必计较。 太子露过面,转身欲走,却听六皇子道:“你以为是你们逼我至此,其实是……” 一众皇子疑惑看来,六皇子话至嘴边,忽然止了声。 他在父皇跟前挑明十六的真面目失败了,为何还要提醒这群人? 若太子他们信了,他被不声不响的十六打败,难道是光荣之事? 若太子他们不信,他更是自取其辱。 且不论太子他们信不信,他今日话出口。传到父皇耳中,恐怕更让父皇厌恶他。 六皇子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神情渐渐平静,他看着太子,眼里罕见的露出笑意:“臣弟这就走了,惟愿皇兄年年有今日。” 太子蹙眉,还要细问,然而六皇子挥别母妃和妹妹,带上家眷走了,马车轮子滚动时,六皇子看向人群中的十三皇子,终是哽咽:“十三,保重。” 十三皇子强忍的眼泪掉落,他追着马车跑:“六皇兄,六皇兄,我们终会再见,莫与我断了书信,六皇兄……” 六皇子冲他挥手:“十三,别跟了,回罢。” “六皇兄——” 十五皇子上前扶住十三皇子,心里滋味难言,六皇兄临走前,一句话都不与他说,他还以为他们感情比旁的兄弟好些。 朗朗青天下,身后一群血脉相连的兄弟,十五皇子却感到一阵无边寂寞,他想十六了。 此刻,很想。 十五皇子把十三皇子送回十三皇子府,随后他往宫里递了牌子,道有要事求见。 承元帝不解:“六皇子已经离京,十五还能有什么要事?” 洪德忠赔笑:“老奴这就不知了。” 承元帝默了默,搁下御笔,“罢了,让十五进来。” 不多时,十五皇子进殿见礼,直言今日六皇子离去,他心中悲情,很是想念在中州的十六弟。 “父皇,之前的谣言如此荒谬,您总不能信了罢,若如此,为绝十六子嗣,以后要十六出家不成?”十五皇子眼睛瞪的像铜铃,大有承元帝应一声,他立刻就闹了。 承元帝又好气又好笑,嗔骂道:“你那般作势,小心朕治你一个御前失仪。” 语调轻快,不似恐吓,倒似揶揄。 十五皇子想了想,认真辩驳:“父皇,儿臣没有失仪,儿臣只是讲理。” 承元帝:……… 真是一根筋。 他挥挥手,打发十五皇子:“行了,你要去就去,等你十六弟的伤养好了,就把他带回京。朕看谁敢说三道四。” 十五皇子听见他十六弟受伤,先是担忧。又听闻父皇给他们撑腰,心里又美了。 一张脸悲喜交加,很是滑稽,他忙不迭给承元帝行礼告退,飞也似的离宫了。 有十五皇子这一打岔,承元帝阴郁的心情好转许多。 那厢十五皇子快马加鞭,一只飞鸟穿过密林,还没靠近院落,就被人打了下来。 天子近卫捡起飞鸟,与同伴对视,“是一只野鸟。”并非信鸽。 两人将此事隐下。 窗边,孟跃收回目光,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顾珩紧跟其后,不需言语,二人心照不宣。 又几日,院外传来动静,顾珩远远听见十五皇子的唤声:“十六弟,十六弟我来了。” 孟跃悄然匿去,顾珩见状微微蹙眉。不给他多想,十五皇子已经逼近院门。 十六皇子开门迎接,被人抱了满怀,好一会儿,十五皇子才松开他十六弟,看见十六皇子左手的包扎,心疼坏了,“我从宫里拿了最好的金疮药,肯定给你治好。” 十六皇子微笑:“谢谢哥。” 两人进屋说话,下人呈上茶水点心,十五皇子嚷嚷着要细看他十六弟的伤,十六皇子拗不过他,只好让他看了。 第54章 日出东方,蓝色的天空下,一团一团的棉花云,层层铺散开来,又似一块块闪烁的鳞甲,秋冬日常有。 孟跃随同顾珩回京,在十六皇子府休养,她打了一套练体拳法,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红蓼上前为她擦拭。 时隔多年,孟跃与故人相见,红蓼没有一点生疏,只有为孟跃侥幸逃生的喜极而泣,欢喜的跟在孟跃身后,一口一个“姐姐”。 “我带了早饭来,姐姐进屋用些罢。” 孟跃莞尔,“你吃过没?” “吃过了。”红蓼嘻嘻笑,她如今变化很大,面色红润,四肢健壮,不见当年芦苇棒的羸弱身形。 孟跃在圆月桌上用饭,红蓼坐在她身边,孟跃递给她一碟红枣糕,红蓼边吃边讲外面的事。 虽然六皇子已经离京,但是六皇子的母家尚能喘息。宣兴伯府也好生生在京中,从前宣兴伯府与化名孟连穗的孟跃来往密切。孟跃一时半会儿不好在京中活动,省得给顾珩添乱。 红蓼成了孟跃了解外界的人。 红蓼说的信息杂乱,孟跃一边吃饭一边整理。饭后孟跃擦擦嘴,在屋内走动消食。 她伤势未愈,打一套练体拳,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红蓼跟在她身边,一脸神神秘秘,孟跃想当没看见都不行。 “说罢,什么事?” 红蓼俏皮的眨眨眼:“姐姐猜一下。” 孟跃:……… 孟跃轻哼一声,还是顺着她的话道:“你想说十六殿下。” 红蓼眼睛睁圆,惊讶模样,随后又了然,“姐姐还是那么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 “殿下出府去鸿胪寺当值时说了,如果姐姐嫌闷,可以假作小厮给殿下送午饭的由头逛逛。” 孟跃挑眉,眸光转动,笑应:“好。” 红蓼跃跃欲试:“我同姐姐一道,姐姐但有差使,我定不容辞。” 孟跃夸她说话也有文气了,可见认真念了书。 红蓼心里美滋滋,面上带了出来。 一刻钟后,一辆青篷马车从十六皇子府后门离去,在城中转悠,途经麦坊时,孟跃看见麦坊里的陌生面孔愣了愣。 红蓼小心翼翼觑了她一眼。 孟跃道,“此事我早有猜测,不必讳莫如深。” 六皇子同宣兴伯府交情不浅,加之孟跃早在老太君跟前提过贩马之事,哪怕六皇子和孟跃不提,宣兴伯府也猜到“孟连穗”为六皇子所用,自然也听闻“孟连穗”在江南反水,坑了六皇子一事。 这般前情,宣兴伯府如何还肯要麦坊。恐怕想起来都膈应。 红蓼宽慰道:“之前的女娘们另寻谋生,有一两个困难的,殿下也着人帮扶了。” 孟跃垂下眼,并不如何意外,顾珩向来妥帖。 她欲放下车帘,忽闻一道稚嫩嗓音,三岁大的娃娃一手牵着母亲,一手沾着白糖放进嘴里,笑眯了眼睛。 百姓常用蔗糖,纯如雪色的白糖价等黄金,若说孟跃在江南大量抛售烈酒对六皇子的打击有两分,她抛洒白糖制法才是真正打在六皇子要害。 时人不傻,只是碍于知识垄断。如今得了白糖制法,大小商人生产,供应于求,寻常百姓也能吃得起白糖。 牺牲六皇子一个,造福瑞朝百姓。 孟跃的计划里,那厢刘生带着糖酒得利逃往隆部,她紧跟其后。 六皇子有九成几率在诸皇子的围剿中离京,届时京里的商队前往隆部带来确切消息,她抛洒金银招人买马,隐居幕后,打造一支大商队重回京城,马匹换金,继而南下,将瑞朝的瓷器丝绸茶叶带去隆部,夹带私酒,一通走下来,其利润如雪球,越滚越大。 只要她起势,往后种种,事半功倍。 太子看着地位稳固,实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四皇子八皇子虎视眈眈,诸子夺嫡,鹿死谁手不好说。 这就是孟跃的机会。 这些年她送与孟家金银,结了因果,“悦儿”已故,她与孟家再无干系。 她无所顾忌。 输了,不过一死。赢了,就是荣宠加身,千古留名。 当年吕不韦从一介商人登顶吕相,如今多一介女相又如何。 有些事起了念头就无法回头,最初孟跃只是想在春和宫混资历,到年纪出宫荣养。 车帘落下,青篷马车远去,没在长街尽头。 午正,鸿胪寺外行来马车,衙卫眼熟红蓼,笑道:“红蓼姑娘来给十六殿下送饭了。” 红蓼眉眼沉静,矜持的应了一声,举止神态与孟跃颇为相似。 待进了大门,沿着抄手游廊走出一段距离,红蓼兴奋道:“姐姐,我刚才表现的怎么样?”她其实想问自己学的像不像。 孟跃知她意,夸她:“很好。” 红蓼开心不已,忍不住蹦蹦跳跳,随后又赶紧正身形。 她轻车熟路带孟跃去十六皇子的办公房,小全子见她们二人来,眼皮子抖了抖。 十六皇子轻咳一声,吩咐小全子:“正午日光刺眼,你去将门掩了。” 小全子一步三回头,十六皇子郎心似铁,小全子出屋,红蓼也跟了出来,她快速将门合上,两人一左一右守在屋外。 屋内光线削减,十六皇子上前拉过孟跃的手,孟跃挣了挣,没挣开。 她跟着十六皇子坐下。 十六皇子为她布菜,孟跃道:“殿下,你不必如此。” 十六皇子回望她,神情正经,话不正经:“其实我更想直接喂你,而不是假惺惺夹菜到你碗中。” 孟跃嘴角抽了抽,她忽然觉得顾珩给她布菜也不算什么了。 屋内响起轻微的咀嚼声,两人吃相斯文,末了,十六皇子端起茶盏漱口,还往口中扔了一块薄荷糖。 孟跃见状静默,顾珩递来一颗薄荷糖,含笑望着她。 孟跃刚要接,顾珩手一躲,同时上前一步,他手中的薄荷糖递至孟跃嘴边,诱哄:“尝尝,是你喜欢的味道。” 两人对视,少顷,孟跃微微启唇,那颗薄荷糖喂入她口中,温热的指腹擦过她唇瓣,轻轻按了一下,顾珩眸光一暗。 孟跃拍开他的手,瞪他一眼,越过他去翻阅公案上的卷宗,顾珩扭身跟上她,软声哄:“跃跃,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要不,你按回来罢。”顾珩凑上脸,眼中期待。 孟跃一个脑瓜崩弹他脑门儿,屋内传来“哎哟”的吸气声,孟跃抱胸哼笑,眉宇飞扬:“再闹腾还弹你。” 那样鲜活耀眼,顾珩一时痴了。 这就是他的跃跃,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一起笑。 他握住孟跃的手往自己脑门戳,眼睛却是直勾勾盯着孟跃,眼中的情意满溢而出,“我练过铁头功,跃跃尽管弹。” 情话要用嘴说,可是顾珩的眼睛迫不及待泄露情意。 孟跃可以冷对阴谋诡计,却无法招架来自顾珩的浓烈爱意。 重不得,轻不得,她不知道该拿顾珩如何是好。 最后她敷衍的又戳了一下顾珩的脑门,这才抽回手。她在公案后坐下,顾珩就安静守在她旁边。 良久,孟跃问:“你怎么会来鸿胪寺。” “不知道选什么,就来这里了,图一个清净。”顾珩道。 屋内又恢复静谧,偶尔传来书页翻动声。 傍晚两人一起回府,一起用晚饭,期间顾珩温了一壶清酒,三杯酒下肚,顾珩面上晕红,眼神迷离。 “殿下,十六殿下?” 孟跃扶顾珩回屋,一路上,顾珩哼哼唧唧,她将顾珩仔细放回床上,忽然腰间一沉,她失去重心,整个人跌在顾珩身上。 孟跃狐疑:“殿下?” “跃跃……”十六皇子轻声唤,紧紧搂住她,孟跃无奈,“殿下,你先松手。” 毫无动静。 孟跃握住顾珩的手腕,使了个巧劲儿,醉酒的人委屈大叫,孟跃脱了他的鞋,给他盖上被子。 “跃跃别走…”孟跃的手被顾珩拽住,她将要挣开,看顾珩那可怜劲儿,只好在床沿坐下,如从前一般,隔着被子轻轻拍他哄睡。 顾珩左手伤的重,掌心横着长长一条疤,还有些痂没掉干净。 这么漂亮的手,如美玉一半,平生瑕疵,每每看见,孟跃总是心疼和愧疚。 也是因此,她不知该如何向顾珩开口,她要离京去隆部,那里还有人在等她。 愁绪如雾,漫上眉头,许久,孟跃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她见十六皇子呼吸平缓,试探着挣开十六皇子的手,为十六皇子掖了掖被子,轻脚离去。 屋门合上,床上的人睁开眼睛,眸光清明。 十六皇子蜷缩指尖,握了握,仿佛还能感受到孟跃手心的余温。 他缓缓抚上心口,重新阖眼睡下。 十一月初,孟跃身上的伤好了七八,她不再犹豫,决定向十六皇子辞行。 然而北狄五王子阿斯泰,隆部大王子桑弥同时抵京,打破京城表面的平静。 金銮殿上,阿斯泰道塞外天寒,冻死大批牛羊,恳请瑞朝施以援手。 桑弥附和。 百官静默,不敢抬头瞧天子神色。 十二冕旒之下,承元帝面色平静,眼中却是一片肃杀,“众爱卿意下如何啊。” 百官眼观鼻鼻观心,迟迟不语。这话怎么回都不对。 隆部也就罢了,左右是瑞朝附属国。 但北狄野心勃勃,近些年才老实,若是瑞朝施以援手,岂不资敌。他日北狄南下,今日赞与者保不齐按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若是瑞朝不应,北狄挥兵南下,瑞朝站不住大义。届时瑞朝一应损失,总要寻几个倒霉蛋承担怒火。 第55章 孟跃能想到的事,皇室和重臣也能想到。 勤政殿内,承元帝看向下首的太子,“十六如今把人安置了,之后你可有什么章程。” 太子拱手道:“父皇,儿臣以为,十六与十五交好,正巧十五在禁军历练,不若寻个契机,十五在军营接应,让十六将桑弥和阿斯泰带去军营瞧瞧。” 大臣们捋着胡须,深以为然。 若是阅兵,不年不节的,显得太隆重,瑞朝反而有黔驴技穷之嫌。 但桑弥和阿斯泰也要敲打,彰显我朝威风,震慑宵小。如此,把桑弥和阿斯泰带去军营一观我朝军士训练之勇猛,倒是个好法子。 承元帝颇为满意,对太子道:“你既有章程,就按你说的做。你和十五十六,兄弟齐心,将此事做圆满。” 太子拱手应是。 四皇子敛目,父皇从头到尾都没提及他。一行人退出勤政殿,太子朝四皇子点点头,大步离去。 四皇子回府,不多时,十七皇子找来。四皇子见是他,温和道:“你不在金吾卫,寻我作甚。” “我在金吾卫领的也是闲职,有没有我都无所谓。”十七皇子懒懒地靠在壁刻沧海翻涌纹的紫檀木榻上,拿过檀木小桌子的玉狮子摆件把玩,神情淡淡。 四皇子心下叹息,当年十六身边的宫人之死,到底还是影响了十七。十七的限期虽解,父皇却并给十七分派正式差事。 若说十七之事,还能以父皇公正严明骗过自己。 六皇子在江南捅出那么大篓子,最后六皇子分封出京,惠贵妃安然无恙,没有呵斥,没有褫夺封号贬谪。 他们的母妃还是齐妃,被压了一头。 前朝后宫看似无关联,实则息息相关。 父皇有意压着他们母妃,也是有意压着他们。 四皇子眸光一沉,手中茶盏四分五裂,清透的茶汤洒了他一身。 四皇子矜持起身,“我去更衣。” 十七皇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重重将玉狮子砸在小桌上,上好的摆件缺了一角,美玉生瑕。 他们不会一直被太子踩在脚下,就算父皇偏心,他们兄弟也会杀出一条血路。 四皇子归来时,十七皇子已经走了,他看见檀木小桌上缺了一角的玉狮子,微微拧眉。 那厢太子派人请十六皇子入东宫,两人商议,十六皇子应道:“我让十五哥加急训练一下,届时把桑弥他们带去军营,军士们也更有气势。” 太子笑着拍了拍十六皇子的肩:“就知道你是可靠的,不过届时靠前的军士,挑选一些模样周正的,莫损了瑞朝脸面。” 太子话中有话,十六皇子装作不知,他道:“好喔,到时候我跟十五哥提。” 太子:“去吧,辛苦你了。” 十六皇子腼腆笑,“能给皇兄和父皇帮上忙,是我的荣幸。” 太子又夸了十六皇子几句,十六皇子识趣告退。 一名幕僚从帘后现身:“殿下,十六皇子是否听明白了?” “明白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太子举着手中的白玉盅,神情不明,“父皇将此事交给孤,自然由孤说了算,他不顺台阶下,往后也别怪我这个当哥哥的有好事没想着他。” 十六皇子出了宫,小全子试探问:“殿下,咱们现下去哪儿,是不是去寻十五皇子。” “先回府。”十六皇子同孟跃商议。 书房大门合上,屋内微暗,临窗榻桌上,香炉升着袅袅香雾,清心凝神。 孟跃若有所思,“太子想安排他的人露脸。” 十六皇子点头,“父皇看重他,此事就算上禀,父皇八成会顺水推舟。” 孟跃看了一眼十六皇子神色,十六皇子无奈笑:“太子是储君,父皇与储君意见一致,于国于民是好事。” 孟跃不置可否,她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蜜橘,刚撕开一点皮,橘子的甜香水汽飞溅,衬得香炉过分甜腻了。 孟跃眉头微蹙。 十六皇子把香炉拿出去,回来时,孟跃已经拨好橘子,分给他一半。 十六皇子还没吃,心里就淌了蜜的甜。 孟跃咬破橘瓣,汁水四溢,问十六皇子:“你怎么想的。” 十六皇子抬眸看她一眼,又垂眸,不说话。孟跃就知道十六皇子心里有主意。 “说说。”孟跃催促道。 十六皇子咽下橘子,说起章利顺一案,孟跃静静听着,并不打断。那事之后,官职空缺,十六皇子向承元帝主动请缨,采取考核入职的法子。 此次,他打算再次效仿。 “太子估摸不愿意。”孟跃指出问题,十六皇子弯眸笑,“是啊,但是他把十五哥带进来了。” 孟跃又往嘴里塞了一块橘子肉,十五皇子这人,脾性不像承元帝,不太像庄妃,倒很像他外祖父。 比起权衡利弊,更坚持自己认定的真理。 只要十五皇子坚持军士选拔,承元帝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否了他。某种意义上,也算会闹的孩子有糖吃。 恐怕事后承元帝还会跟太子说一句,你十五弟就那个狗脾气,别计较了。 孟跃想了一下,把自己给逗笑,她问十六皇子:“如果太子没有把十五皇子带进来呢?” 十六皇子道:“这种扬我国威的事情怎么会少了十五哥。” 两人对视,孟跃从果盘里捡了一个橘子扔他怀里,“你剥。” 那娇嗔模样,真叫十六皇子爱死了,他垂下眼剥橘子,心里痒痒的厉害,想要抱抱跃跃,喂她橘子吃。 孟跃单手托腮,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向天边云彩。 顾珩一步一步都走的很稳,每个人的脾性拿捏准了。 诸皇子中,除了十五皇子,还真没哪位皇子能在此事跟太子硬碰硬,最后还能在承元帝跟前落了好的。 十五皇子知不知道,他疼惜不已的十六弟早把他看穿了。 忽然,一瓣沁凉的橘子喂孟跃嘴边,她看了一眼顾珩,张嘴吃了。 十六皇子眉眼舒展,眸中含情,仿佛汇聚了山水。孟跃也忍不住勾了勾唇。 一刻钟后,十六皇子出府,孟跃戴上面具,跟在他身后。 军营里,十五皇子正在操练一队军士,看见十六皇子来了,立刻停下,让军士们歇息,他笑道:“你咋来了。” 十六皇子言简意赅,末了,提了一嘴道:“禁军人数众多,太子想要些模样好的在前面。” 十五皇子当下就不乐意了,咋滴,战场上长得帅,敌人就不砍你了。 十六皇子扯扯他衣袖:“太子发话了……” 十五皇子更不高兴了,十六皇子叹道:“那如何是好。” 十五皇子理所当然道:“军营里当然靠拳头说话,谁厉害谁……” 十五皇子以拳击掌,有了。 “我让军士俩俩对决,赢的人站前面。父皇也挑不出错。” 十六皇子犹豫:“这会不会太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十五皇子摆手道,“就当平时训练了。” 十五皇子想到就做,刚要张嘴唤人,被十六皇子捂住嘴,十五皇子下意识过肩摔,十六皇子摔了个结实。 孟跃:……… 十五皇子:??? 十五皇子:!!! 苍天呐!! “弟,十六弟,对不住对不住!!”十五皇子忙不迭把弟弟扶起来,围着十六皇子打转,若非十六皇子阻止,十五皇子还要叫御医。 一行人进入军帐,十五皇子恨不得扒开他十六弟的衣裳,看看有没有扯到他十六弟心口的伤。 “我真没事。”十六皇子无奈的拉着十五皇子的手坐下,讲正事:“我拦你是有原因的。” 十五皇子神情愧疚:“什么?” 十六皇子道:“眼下桑弥和阿斯泰在京城,禁军这边动静过大,他们就知道了。所以我想,你悄悄地干。” 孟跃戴的面具下,挑了挑眉,这事恐怕瞒不住太子。但转瞬孟跃就想明白了。 太子不重要,十五皇子才是重点。 十五皇子为此事费心费力,付出越多,就越不会让太子伸手破坏。 因为是十五皇子,太子纵然生气,但十五皇子行事向来如此,也不会真往心里去。 毕竟,十五皇子就那么莽撞一人,跟他计较什么。 所以说,这件事换谁都不行,只有十五皇子能做。 十六皇子与十五皇子细化章程,准确来说,是十六皇子单方面讲述,十五皇子拿小本本认真记,这种细节,十五皇子向来是最头大的,有他十六弟帮忙,再好不过了。 一个时辰后,十五皇子出帐,风风火火去做事了。 十六皇子在帐中喝茶吃点心,他喂孟跃一块焦糖色点心:“口感有些硬,但很有韧劲,还不错,你尝尝。” 孟跃别过脸,十六皇子又绕一圈,站她跟前。孟跃转几次,十六皇子乐呵呵绕几次,好像两个人在玩一样。 孟跃:………… 孟跃张嘴吃了点心,味道确实还不错。 十六皇子笑意盈盈,“我没骗你罢。” 直到傍晚时分,十六皇子才离开军营,回到府上用过晚饭,两人在烛下对弈,孟跃道:“你极力促成选拔之事,有你的人在禁军。” 语气肯定。 十六皇子应了:“是。” 孟跃上下打量他,十六皇子大大方方让她看,孟跃启唇:“你……” 十六皇子:“怎么?” 灯火摇晃了一下,十六皇子倾身向前,眼睛半阖:“我已经准备好被跃跃夸了。” 那臭屁模样,顿时将孟跃的思绪拉回过往,冲散她复杂的心绪。她下意识揉揉十六皇子的脑袋,揉到一半,她的手顿住。 第56章 次日,东宫派人请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十五皇子皱眉:“要事在身,有事回头再说。” 十五皇子带着弟弟扎入军营,小太监又气又怕,回去添油加醋将此事说了,“殿下,您可是储君,十五皇子也太不把您放眼里了。” 太子不悦:“行了,下去。” 太子思索片刻,离宫前往军营,正好看见一群人比试,太子面沉如水,他找到十五皇子,目光扫过十六皇子。 军帐内,太子道:“十六,你说。” 十六皇子照实说,十五皇子憋着气:“皇兄想寻潘安是找错了地儿,军营里只有魁梧大汉。” 太子:……… 太子一时不知是十六装傻,还是十五装傻。 但回忆这二人过往,总觉得两人都傻的可能性更大。 若换了旁人,太子强行更改,谁也说不了什么。但十五不同。 太子不死心,试探了一句:“十五,这选拔停了,我给你派几个……” 他话没说完,就见十五双目圆睁,胸膛快速起伏,气咻咻要跟他干一架的愤愤模样。 太子:……… 太子软了两分口气,与他好说道:“十五,父皇将此事交与孤处理。” “太子不必拿父皇压我。好不好的,我自己去说。就算军棍加身,军营里也没有靠脸上位的。”十五皇子大步往外走,眼看着要进宫面圣。 十六皇子和一干将领帮着拦下十五皇子,太子额头隐隐作痛,心头大骂十五皇子真是个狗脾气。 堂堂皇子,动不动就军棍加身,不像话! 但事已至此,太子只好作罢。到底气不平,临走前对十五皇子道:“你要死要活揽下这事,你最好办的漂亮,否则父皇跟前,军棍是没有,责罚却是少不了你俩。” 十五皇子把胸膛拍的哐哐作响,“七尺男儿顶天立地,交给我,你放心。” 太子大步离去。 十五皇子得意哼了哼,留意军帐动向的军士们也松了口气。 太子离开军营,长随低声道:“殿下,此事是否禀报圣上,您是储君,十五皇子不敬……” “蠢货。”太子喝骂,一身寒意:“你眼睛是长脑袋顶了,没看见军营里那些眼睛。” 这事说破天也是十五皇子有理,军营里不看武力看外貌? 闹得不够大,是嫌他储君之位太稳当? 太子把那多嘴的长随打发了,蠢钝如猪,还敢教唆他。 这事他也没同承元帝说,储君要有储君的心胸,一点小事就上报,父皇怎么看他。 在军营说那些话,都是吓唬十五的,可惜没把人唬住。 太子默了默,问:“两位王子在哪?” “回殿下,两位王子还在鸿胪寺馆。” 太子改道鸿胪寺,三人会面,阿斯泰趁机提出去京城逛逛。 “那位十六殿下呢?”阿斯泰明知故问。 太子笑道:“十六弟性子活泼,难以约束,孤此刻也不知他在何处。还望二位莫怪。” “太子殿下太客气了,小王也有年幼的弟弟,调皮得很。” 一行人说着话,忽然蹿出一名瞎眼老妇,左右架住她,老妇声嘶力竭:“贵人,贵人知道八皇子府在何处?” “民妇有冤,民妇有冤——” 太子心头一咯噔,阿斯泰和桑弥乐的看好戏,“殿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此等奇冤,不若上禀天子。” 太子眸光冷冽,“一事一物皆有章程,既有冤,该去京兆府衙门。若人人有冤,都要上告天子,岂不是乱了套。” 阿斯泰故作惊讶,眼中含着明晃晃恶意,“我还以为登闻鼓是真的,原来是戏文啊,百姓有天大的冤情,也见不到天子。” 桑弥呐呐,隆部到底是瑞朝的附属国,桑弥不敢太放肆。 偏是巧了,老妇呕出一口黑血,几欲昏死。 阿斯泰嫌恶不已,“殿下快些走,她既要死了,随意扔街边罢,真晦气。” 太子心口发沉,他知晓阿斯泰是在激他,但他却不能真将这喊冤的老妇弃之不顾。 太子立刻派人请大夫为老妇医治,却得知老妇是强弩之末,若他坚持流程之说,老妇死在喊冤的半道,可真将瑞朝的脸踩地上了。 日光晃晃,激的人阵阵眩晕,太子吐出一口浊气,或许他今日不该出东宫。 十六皇子收到消息的时候愣了愣,直觉不妙。他想了想,将此事转告十五皇子。 十五皇子惊讶:“八皇兄犯事了?” 十六皇子虚掩他的嘴,“十五哥,没定论的事别说,仔细祸从口出。” 十五皇子点点头,但心里记挂此事。 那厢孟跃也收到消息。 时间掐的这样巧,还是在一国储君和两位外邦王子跟前。不论结果如何,承元帝都不会高兴。 此事落了他的面儿。这等污糟事,怎能拿在外人跟前看。 事情针对性太强,孟跃迅速排除朝臣,最后锁定几位皇子和大公主。 与此同时,勤政殿内,太子,三皇子、四皇子、七皇子、八皇子、十皇子、十一皇子,两位王子,五位朝廷大臣包括京兆府府尹在内,齐聚一殿。 殿中老妇声泪俱下述冤,她有一独子,生的聪慧,年纪轻轻有了功名,还入了八皇子的明源堂。 “…我儿不止一次念叨,八皇子欣赏他的才华,对他的文章夸赞有加,他满心欢喜,想要在春试中大展所长…” 老妇说到此,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十一皇子厉声喝道:“休得胡言,你可知诬告皇子是何罪名。” 七皇子淡淡道:“十一弟何必疾言厉色,这老媪也未说控告八皇兄。” 从开始到现在,老妇只询问八皇子府在何处,道自己有冤情。 这话其实可以理解为,老妇想请八皇子为她做主,而不是要控告八皇子。 十一皇子出声呵斥,反而把八皇子架起来了。 十一皇子自知失言,瞪了七皇子一眼,低下头去。 太子看了一眼他父皇脸色,安抚老妇几句,示意她说下去。 老妇擦了擦眼泪,哽咽道:“我儿一直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可是,可是春试结束,我儿就傻了,一直在说不可能不可能。八皇子不会这样对他,最后…最后那可怜的孩子,不小心掉落河中身亡……” 殿内静默,阿斯泰看热闹不嫌事大,他问:“你儿叫什么名字。” “武稞。”老妇哭道,“民妇的儿叫武稞,县里的老学究都夸过的,明源堂的书生也赞我儿聪颖过人。” 十一皇子面色铁青,刚要张口,被八皇子一个目光制止。 太子环视众人,问老媪:“听你说来,武郎君倒像是落榜受创,才迷了心智。” “……不…不是。”老媪急忙忙道,她眼睛看不清了,摸索着哐哐磕头,直喊“圣上” “求圣上做主”,然而对着的却是三皇子。 三皇子心中大骇,赶紧避开。 老媪从自己怀里取出一沓纸,“圣上您看,这是我儿的文章,他没有剽窃,是旁人剽窃了他的文章,博了美名,被举荐当了官,我儿反被泼了脏水,圣上,求您做主啊——” 老媪一语掀起千重浪,阿斯泰嘴角飞翘,努力压下来。 八皇子一掀前摆,扭身跪下,“父皇,此事定有隐情,恳请父皇彻查。” 太子硬着头皮道,“父皇,此事事关重大,切莫冤枉了好人才是。” “是啊父皇。”十一皇子言辞恳切,“事到如今,都是这老妇一面之词,不能因为她看着可怜就相信她。” 十一皇子话音落地,方才还跪地哭喊的老媪哆哆嗦嗦摸索着盘龙柱,临死之际,从肺腑里挤出的力气,像要把心肝血都呕出来地喊道:“圣上,我儿委实冤枉!!” “嘭——”地一声。 她一头撞死在龙柱上,血溅当场。 第57章 满殿寂静,那老媪的血仿佛顺着地毯蜿蜒,丝丝缕缕缠绕上八皇子的腿脚,一路飞上,浸入衣袍,没入肌里,深深嵌入四肢百骸中,顺着经脉汇聚成胸,将他一颗心缠紧了。 十一皇子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眼中满是肃杀,好歹毒的心肠,这么害他们兄弟。 京兆府府尹面色苍白,心头发苦,只觉他官职生涯到头了,仔细说来,他还不如上一届京兆府府尹。 阿斯泰眼皮轻抬,满是戏谑,在这死寂的殿中,微微扬声,“这是,死无对证了?” 他言语之下,已然是给八皇子定了罪。 太子喝道:“王子慎言。” 承元帝面色平静,然而龙案之下,手握成拳,手背青筋凸起。因着太过用力,指甲都泛了白。 “一个京兆府不够,那就把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的人都叫去。一日之后,朕要结果。” 众人应是,老媪的尸首被带走,专人看管。 京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街上来往官兵成倍增长,百姓们心有戚戚,小心避着,连议论也压低声音,不敢在此时犯忌讳。 八皇子的明源堂被金吾卫接手看管,八皇子十一皇子暂时禁足府中。 梅妃几次求见面圣,都被挡在殿外。 洪德忠出殿,看着殿外等候的梅妃娘娘,那张面若桃李,目若秋波的脸上满是憔悴。 他心下叹息,往头些年,这些娘娘们哪位不是高高在上,风光无限。今岁倒好,前儿有惠贵妃为着六皇子哭求,如今又来一位梅妃。 真是世事无常。 洪德忠心下转过好几个念头,面上不动声色,压低声音对梅妃道:“娘娘莫求了,圣上心头窝火,您搁殿外求,这不是火上浇油嘛,您说是不是。” “可是……”梅妃眼睛一眨,美人蹙眉,我见犹怜。她取了手腕玉镯,借宽袖遮掩塞给洪德忠,“公公,我儿实在冤枉,外使来朝的档口,分明是有人蓄意陷害。” 洪德忠不想收镯子,但他不收,梅妃今儿还有得闹,他收下镯子,“娘娘说的是,所以这个时候,您一定要沉住气。” 他又安抚一番,梅妃总算离去。 洪德忠回了殿,将梅妃贿赂他的镯子呈上龙案:“圣上,娘娘并未说旁的,只是将这镯子令老奴转交您。” 承元帝瞥了一眼玉镯,没有印象。但他估摸着梅妃是想用旧物唤他心头旧情。 承元帝不置可否,神色稍缓和些。洪德忠悄悄退下,他干儿子凑上来,低声道:“干爹,那镯子不是梅妃给您的吗?” 洪德忠低喝:“你懂个屁。” 有些贿赂能收,有些贿赂不但烫手,还能要命。如今叫圣上误会,回头梅妃知道了,也只会顺水推舟,还念他个好。 他们这些没根的,唯一依靠就是主子看重,否则一个不好就是万丈深渊。 那厢三司联通京兆府排查,大半日光景,就将武稞的生平摸了干净。 武稞,至死时二十有四,临城人士,年幼丧父,与寡母相依为命。他念书颇有天赋,十八扬名,二十二入京,在京中为富贵子弟讲学为生,出入明源堂,其后在明源堂中颇有文名。 二十三参加春试,落第,此后有传言武稞剽窃他人文章,武稞消失不见。 至今日武稞寡母上京告御状,距离武稞死时已有一年光景,此时爆出,实在蹊跷。 若武稞是受不了落第打击,亦或武稞剽窃他人文章,这事就罢了,算他咎由自取。 若事有隐情,这事就大了。 明源堂、八皇子,这牵连的何止数人。 官府声势浩大,加之武稞寡母当街喊冤,此事一时传遍坊间。 孟跃匿在茶楼角落,听着茶客们讨论不休,那滔滔不绝,信誓旦旦的模样,仿佛真相就在他们嘴中,一切是他们亲眼所见。 孟跃摩挲茶盏,斜斜的日光透过海棠凌角式的隔扇窗,在桌面投下大小不一的光纹,明明暗暗,似水中投影一般。 忽然,一道修长人影踏进茶楼,着锦袍,系美玉,二指宽的织金如意纹腰带勾勒他劲瘦腰身,矜贵逼人。 茶楼的喧哗声一时止了。 几年不见,十七皇子容色愈发艳丽,只眉宇间聚着一股狠意,双眸冷厉,常常令人忽略他的好相貌。 孟跃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十七皇子,这个时辰,十七皇子应是在当值。 她低下头,搁下一角碎银从后门离去,十七皇子似有所感,望向方才孟跃所在位置,隔扇窗下,光纹依旧,唯余一盏残茶。 他微微蹙眉,总觉得错过了什么。 孟跃出了茶楼,在街上闲逛,黄昏时候,她撞见官府拿人。人群自发列在街道两旁,孟跃匿在人群中,看见街道中间的男人大声喊冤。 官兵冷笑:“省省力气罢,有冤去大理寺喊。” 孟跃有心想跟去瞧瞧,但此刻天色将晚,她身份不明,迟迟未归的话,恐十六皇子担忧。 片刻后,孟跃调转方向回十六皇子府,正好撞见出府寻她的十六皇子,甫一照面,十六皇子把孟跃抱了满怀,所有的担心化为一句:“回来就好。” 孟跃庆幸自己选择回府,没有叫十六皇子担心。 她回抱住十六皇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回屋说。” 十六皇子点头,松开孟跃的同时,顺势拉住她的手,两人沿着抄手游廊行走,十六皇子讲述军营比试有了结果,夕阳西落,唯余一点残光坠在天边不散。 暗淡的光将二人的影子投在雪白墙上,延出长长的影子,花影树枝陪衬左右,静谧而宁和。 两人进了垂花门,入了厅里,十六皇子才依依不舍的松开孟跃的手,摩挲指尖,感受余热和粗砺。 孟跃长年握剑持刀,手上布满大小茧,子,并不如寻常闺阁女儿的手那般细腻。 厅中掌灯,暖黄色的光将室内的昏暗与冷意一道驱散,空中弥漫着暖暖的檀香。 红蓼奉上红茶,临退下时,红蓼询问:“殿下,姑娘,是否传晚饭?” 十六皇子道:“半刻钟之后再来。” “是。”红蓼体贴的带上屋门。 孟跃将今日所见,包括茶楼遇见十七皇子之事,一并同十六皇子说了。 十六皇子眼中飞快闪过一抹阴狠,转瞬即逝,孟跃再瞧去时,十六皇子双眸漆黑,努力睁大显无辜。 孟跃饮了一口红茶,敛目道:“往后我会小心些。”她想说她不会给十六皇子添麻烦,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这话说出来,会伤顾珩的心。 她明了顾珩的心意,纵使不应,也不该糟蹋。况且,她也并非想象中铁石无情。 这些日子两人之间的亲昵,何尝不是她默许。 十六皇子双手捧着茶盏,茶汤的温度透过轻薄的茶身传入他手心,他呵出一口热气,微微垂首,雪白的脸上也被屋内暖意熏的有了温度,双颊晕红,姿容妍美。 孟跃感觉喉咙有些干,又饮了一口茶水,一口一口,茶水见了底。她倾身给自己续上,被一只修长的手盖住,十六皇子道:“等会儿就吃饭了。” 孟跃搁下茶盏,十六皇子道:“晚间儿我着人去大理寺打听,有什么消息与你说。” 孟跃点点头。 十六皇子又说些军营里的趣事,须臾,红蓼送来晚饭。 屋内没有多余的杂音,偶尔十六皇子为孟跃布菜,两人对视,孟跃又错开目光。 夜更深了,寒露重。 大理寺灯火通明,三司会审,京兆府府尹陪审,公堂两侧的官差手持杀威棒,杵在地面,齐声隆隆如雷贯耳,很是骇人。 别说犯事了的,就是没犯事儿的人身临此地,也要吓得肝胆俱颤,语不成声。 惊堂木一拍,似惊雷乍响,开始审案了,鄵呈开始还能狡辩几句,随着证据一件一件往上摆,人证上场,鄵呈辩无可辩,面如死灰。 大理寺的烛火燃了一整夜,大理寺卿等人带上口供证据,径直上朝。 八皇子和十一皇子被传召,八皇子看见殿上跪着的男人,心头咯噔一跳。 那人看见八皇子,忙不迭唤:“殿下,殿下救救我。” 十一皇子愤怒,刚要把人踹开,被八皇子拦住。 鄵呈,八皇子府中媵侍之兄,有些才华,但眼下来瞧,这才华有无怕是要打个问号。 大理寺卿将事情原委到来,鄵呈念了几年书,可惜不精,而立之年还是白身,后借八皇子的裙带关系,出入明源堂,结识受人追捧的武稞。 武稞本就仰慕八皇子,有心投在八皇子门下,一听鄵呈是八皇子“姊婿”,双方有意,迅速结交。 武稞所写文章都会第一时间给鄵呈看,由他转呈给八皇子。 有一次,八皇子当众夸赞武稞,令武稞大受鼓舞,认为鄵呈在八皇子面前为他美言。 后来春试结束,武稞被指剽窃,鄵呈却在八皇子的人的举荐下做了官,武稞散尽金银,托人谋了一篇鄵呈被举荐时所做的文章,入目眼熟,那分明就是出自他手。 武稞这才明了,他心心念念的八皇子,他心中高风亮节的人物,从一开始就把他当弃子,急火攻心之下,武稞迷了心智,一个劲念叨着八皇子不会这么对他。 而武稞的寡母操办儿子丧事后,一直想谋求真相,可惜地方官听闻涉及八皇子,避开不受,寡母一路碾转,强撑着一口气上京告御状。 大理寺卿话音落下,偌大的金銮殿悄无一声。 不知是谁叹道:“若非碰上太子殿下,这冤案恐怕就沉了。” 第58章 天色愈发冷了,天灰沉沉,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今儿实在不是瑞朝将士逞威风的好日子,于是十六皇子歇在府中。 暖厅里置了两个炭盆,屋内热意蒸腾,温暖如春,十六皇子在红泥小炉上翻烤蜜橘,一个个金黄色蜜橘烤的油亮亮,然后用镊子夹到碟子里冷一冷。 两人正说着八皇子一事,幕后之人狡猾。原本武稞枉死,圣上狠狠处置八皇子,或是八皇子对外表现出悔不当初,痛心疾首的模样,给予武稞族里补偿,八皇子也还能拉回一部分人心。 偏偏外使在侧,朝廷只能快刀斩乱麻,读书人们一瞧皇室这态度,再看八皇子沉默躲避,心都凉透了。 人心易热,但凉过一回再想捂热就难了。这才是打在八皇子要处。 背后之人把每一步都算进去了,可谓心思刁钻。 十六皇子撕着橘子皮,腾腾冒热气,空中漫出一股甜香,他将完整的橘子肉递给孟跃,“跃跃认为是谁干的。” 孟跃欲答,瞥见十六皇子含笑神情,不答反问:“你觉得是谁?” 十六皇子往嘴里塞了一块橘子肉,果肉加热有些酸,他嘶嘶吸气,好一会儿才把果肉咽下肚,哼哼:“我们一起说,看我们是不是心有灵犀。” 孟跃似笑非笑,“若是猜的不同,可见我们想法差异很大,不是一路人。” “当然不是了。”十六皇子立刻反驳。他向孟跃跟前倾身,理直气壮:“如果猜的不一样,是人之常情。如果猜的一样,那就更好了。” 没有好和坏,只有好和一般。 孟跃也不逗他了,与十六皇子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十七。” 炉上铁网下爆开火花,噼啪一声响,又消弥无踪。 十六皇子在短暂的怔愣后,一张漂亮的脸蛋绽放出明媚的笑容。 “我就说我们心有灵犀,是天作之合。”十六皇子又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肉,这次不觉得酸了,反而甜滋滋。 孟跃轻笑:“你怎么会想到十七皇子?” 十六皇子俏皮的眨眨眼,“排除法,你教我的呀。” 两人还欲再说,小全子急吼吼来报:“殿下,殿下,有事!” 昨儿夜里天寒,二皇子没熬过来,病逝了。一早给宫里报了消息,这会儿才传至各府。 孟跃和十六皇子对视一眼,孟跃立刻放下橘子,擦了擦手,回内室换衣戴面具,跟着十六皇子出府。 他们赶去时,太子刚好从马车下来,神色不太好看。 孟跃收回目光,于太子而言,二皇子死的委实不是时候。 但他们到底是兄弟,不能置之不理。承元帝的意思是,二皇子的丧事低调着办。 十五皇子凑在十六皇子身边,小声嘀咕:“怎么阿斯泰他们一来,京里就闹出这么多事。” 十六皇子问:“那你要去庙里拜拜?” “咱们皇祖母见天儿拜,她之前风寒不愈,听说求神拜佛给治好了。” 十五皇子翻了个白眼,求神拜佛真那么有用,那他求菩萨保佑瑞朝打败北狄行不行。 近的来说,求神拜佛有用,二皇兄也不会没了。 “见过十五殿下,见过十六殿下。”穆延向二人见礼。他曾是十六皇子伴读,也算同皇子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于是今日得到消息,穆延也来了。 孟跃不动声色挪十六皇子身后,她回京之事没有知会穆延,十六皇子也默许了,帮着孟跃隐瞒。 倒不是防着穆延,而是穆延晓得前后事情,又要着急上火,平添烦忧。 一行人进府,说是帮忙,其实府里自有人收整,皇子公主们只要露个面儿,上柱香就行。 只二皇子还未封王就去了,追封与否,二皇子的家眷如何安置都是问题。 宗正寺那边肉眼可见的麻烦,太子神情更凝重。 晌午,十六皇子离开二皇子府时,看着府前白幡,神情莫测。 孟跃瞥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回去时,穆延同十六皇子一道儿,他语气里很是伤感,“虽然早晓得二殿下长年卧病,迟早有这一天,但他真的去了,还是叫人心里闷闷的。” 车前架跟着赶车的孟跃闻言静默,穆延还是那个穆延,一点儿没变。 十六皇子宽慰:“人总有一死,不过早晚。” 穆延想说点什么,话出口又是一声叹息。 马车行至十六皇子府,十六皇子邀请穆延留下用饭,穆延推辞了。 十六皇子顾忌着孟跃,也没多挽留穆延。 于是,十六皇子令车夫将穆延送回穆府。 穆延惊道:“这是殿下的马车,如何使得?” 十六皇子温声道:“天色阴晴不定,二皇兄就是受寒去了,活着的人该引以为戒。与身体康健比起来,一辆马车算什么。” 穆延感动不已,向十六皇子拱手一礼:“殿下如此看重我,我…我……多谢殿下。” 车帘放下,马车远去。 十六皇子回府后,召了十来个心腹,一通吩咐。 孟跃从屏风后走出,“明日你想跟北狄的人交手?” 否则孟跃想不出,十六皇子今夜夜探鸿胪寺馆所谓何事。 十六皇子点点头,他在榻上落座,单手手肘抵在檀木小桌上,与孟跃道:“我原是想着军士演练震慑他们,但是京里一而再,再而三出事,瑞朝威信降低,得寻个法子找补回来。” “再者,我把十五哥扯进这件事,固然有我的私心,但不是为了让他惹一身骚的,总得把事情办漂亮,才能堵了旁人尤其是太子的嘴。” 孟跃走过去,与十六皇子同榻而坐。她想了想说,“事情一件接一件,我觉得是有人故意搅浑水。” 二皇子死的太寸了。 十六皇子洗耳恭听,他双腿并拢,抵着红木小桌的手也收回,微微侧身,正面看向孟跃,一副学生听先生教导的乖巧模样。 孟跃眸光闪了闪,心头一软,不可否认的有被戳到。 她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八皇子失人心,原本聚在他身边的贤士何去何从?我托从前相熟的乞丐留意城门处,离京的读书人并不多。” “现下二皇子一死,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谁还留意八皇子那边的破事。有心人就有了可乘之机。” 十六皇子略一琢磨,忽地起身,行至孟跃跟前,拱手深深一揖。 孟跃扶住他手,无奈:“你这是作甚?” “我以为我想的够周全了,没想到与跃跃一番交流,我还有很大不足。此番多谢跃跃指点,给我查漏补缺。”他顿了顿,一本正经道:“多谢孟夫子。” 孟跃耳根微热,“你别闹。” 十六皇子顺势握住她的手,微微倾身,两人靠的极近,呼吸交缠,孟跃有些受不住别开脸,那道热息擦过她的耳廓,暧昧低语闯进她耳中:“跃跃,没有你,我真的不行。” 屋外夜色如墨,鸿胪寺馆起了动静,还好没有人员伤亡,虚惊一场。 鸿胪寺卿给两位王子赔罪,好一通保证,才将人安抚下来,晚上都不敢回府,只待在鸿胪寺中。 一夜过去,太子强打精神前往军营。 他也不计较旁的了,任由十五皇子负责军营演练一事,虽说之前横生波折,但阿斯泰和桑弥被十六皇子带进军营,看见瑞朝孔武有力的军士,锋利的军刀,神情凝重。 太子见状,沉郁的心情这才缓和。 此时,十六皇子笑道:“五王子也带了北狄勇士来,不若与我们瑞朝的将士切磋一番如何。” 太子皱眉,刚要打断话茬。 阿斯泰就应了,他来探探瑞朝人的深浅。 双方并非传统的单打独斗,而是北狄出三十人,瑞朝出三十人,各占据场中东西,两刻钟为限,谁能抢到场中的彩旗,并一直拥有,直到时限耗尽,谁就赢了。 阿斯泰眯了眯眼,十六皇子面上波澜不惊,阿斯泰靠近他:“十六殿下,你觉得谁会赢。” “你这问题问的,我十六弟是瑞朝人,肯定认为瑞朝将士赢啊。”十五皇子一脸“你怎么这么笨,问这种傻问题”的不屑模样。 阿斯泰太阳穴青筋跳了跳,十六皇子打圆场:“五王子,我十五哥虽然话糙,但理儿不糙,莫非你身为北狄人,打心眼儿里希望瑞朝将士能赢。” 他言语温和,却是绵里藏针。 阿斯泰被噎的不上不下,扭身走向太子。瑞朝皇室中,还是太子殿下更有风度,令人如沐春风。 而不是像十五这样的愣头青,堵人话头,以及十六皇子这样面上笑盈盈,说话同样噎人的。 真是一丘之貉。哼! 巨大的演练场上,号角吹起,战鼓声声,在一众军士屏息之中,场中双方同时向演练场中心的彩旗奔去。 太子背在身后的手攥紧了,一边埋怨十六临时改主意不知会他,一面又暗自紧张,此次对决只能胜,不能败。 第59章 天空澄净,白云如絮。 演练场上尘土飞扬,拳拳到肉,又一名北狄兵士倒下,阿斯泰稳不住了:“太子殿下,你们两人对战我们一个北狄勇士,胜之不武。” 太子微微一笑,“王子这话说的没道理,双方都是三十人,混战之下,瑞朝军士友爱互助,联手打败敌人,怎能算胜之不武。” 十五皇子点头:“没错没错,战场上谁跟你一对一。” 十六皇子敛目轻声,淡淡接茬:“瑞朝军士二对一,北狄也能二对一,怎么没有?是不想吗?” 阿斯泰瞪着十六皇子,双目几欲喷火。 少顷,北狄兵士纷纷聚拢,与瑞朝军士僵持,阿斯泰面色才好看些。 孟跃匿在人群后,静瞧。 因着是友好切磋,双方都没有带武器,赤手空拳,但也能看出双方军士不同。 瑞朝军士稳打稳扎,北狄人身手更灵活,孟跃猜测与北狄人长年在马背生活有关。 骑马是个技巧活,轻不得重不得,双腿夹马腹过于用力,马得尥蹶子。 但是打仗不止靠武力,还得靠脑子。 很快,十八名瑞朝兵士正面直攻,左右各六人切断敌人逃路,瞬间将北狄士兵的堡垒阵型击破,生生凿开一个口子。 阿斯泰看的咬牙切齿,面色扭曲,太子负手在后,紧握成拳才抑制着没大笑出声。 十五皇子没那么多顾忌,拍手叫好,“不愧是层层选……” “咳——”十六皇子出声,止了十五皇子的话,十五皇子关切:“你昨儿着凉了。” 孟跃嘴角抽了抽。 十六皇子神情微滞,随后恢复如初,虚弱道:“有一点。” 十五皇子重心放在他身上,太子见状松了口气,他真担心十五嘴上没把门,把选拔之事说出。 只管台上风光,台下辛苦就不必提了。有些事不能放台面上说。 两刻钟时辰到,瑞朝毫无悬念的胜了,年轻军士用力挥舞彩旗,将士们士气高涨。 太子也目露欣赏,把方才出众的几名瑞朝士兵叫到跟前说话。 孟跃注意到,打头的那个,飞快往十六皇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太子无所觉,对几人不吝夸赞,阿斯泰气不过,插嘴道:“太子殿下,我听闻瑞朝都是三局两胜,一场胜负说服不了人。” 太子面上喜意收敛,眉目漆黑锋利,冷冷的回望阿斯泰。 阿斯泰心里有些打怵,但还是强撑着,“北狄军士一路辛苦,初到京城,水土不服。太子殿下,您看这……” 十五皇子不高兴,刚要开口,十六皇子虚弱的趴在他肩头,低声呢喃:“十五哥,我头有点晕。” 孟跃默默挪开目光。 十五皇子揽着十六皇子,叫人给十六皇子送热水,哪里还顾得上阿斯泰。 孟跃:……… 众人望着太子,等他拿主意,少顷,太子笑道:“一场胜负确实说明不了什么,不知五王子还想比什么。” 阿斯泰心思转的快,“骑射罢。”他也退了一步,“今日大家乏了,明日再比如何。” 太子矜持颔首,回宫将此事告知承元帝。 “阿斯泰观摩军士演习时,十六提出切磋,事后儿臣问过十六,十六说这几日京中事多,仅是军士操练,不足以震慑北狄和隆部。所以才有这一遭。” 太子说的客观,但细细一琢磨,会发现他将自己完全摘出去。 事情成了,是太子统驭有方。事情没成,是十五十六自作主张,他想拦,没拦住。 承元帝道:“十六年少冲动,念在他是好心,这回就算了。” 太子应是。 少顷,太子退下。 承元帝行至殿门,看着巍巍皇城,一声叹息。 洪德忠赔着小心,“太子殿下如此进退有度,是瑞朝之福啊。” 承元帝扯了扯唇角,却没应声。 太子不能说做的不对,十五十六也确实自作主张了,但是太子把责任撇的干净,总叫承元帝心里不得劲儿。 次日第二场比骑射,双方平局。 第三日,双方兵士单打独斗,三局两胜,阿斯泰眼瞧着要输了,道自己手下水土不服,比不了,耍赖扯了一个平局。 然而第一日瑞朝获胜。后面两场平局,如此算来,还是瑞朝赢了。 顺贵妃知晓后很是松了一口气,待十六皇子跟着太子进宫复命时,孙嬷嬷把十六皇子请了去。 顺贵妃看着儿子,半晌道:“瘦了。” “劳母妃挂念,儿臣今晚就多用半碗饭。” 顺贵妃噗嗤笑出声,“你啊。” 母子俩坐榻上说话,孙嬷嬷带着宫人退下,殿内只剩他们母子二人。 顺贵妃叹道:“珩儿,我知你是想在你父皇跟前露脸,得你父皇看重,但凡事有度,你可知道?” 十六皇子干脆利落认错,“母妃,这次是儿臣心急,自作主张。儿臣再不敢了。” 他这番保证果然安了顺贵妃的心,顺贵妃拍拍他的手:“好孩子,咱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安安稳稳过日子。” 十六皇子应是,直到顺贵妃又开始提及皇子妃人选,十六皇子寻个由头溜了。 顺贵妃嗔怒道:“这个皮孩子,方才本宫还夸他乖顺,这会子又由着性子来了。” 十六皇子出了春和宫,沿路行走,目之所及,一如当初。 他眼中闪过一抹怀念,上前抚摸假山石头,他九岁那年,与宫人太监捉迷藏,跃跃是第一个找到他的,却没有出声,反而帮他躲着其他人。 他们两个人藏在假山后,靠的极近,鼻间不知道是园里的花香,还是跃跃身上清淡的草木香,很好闻。有人找过来时,两人都屏了气,跃跃把他护在怀里,天大地大,只剩那一片小空间是真实的,他听见彼此快速激烈的心跳声。 如今再看,这假山并不大。 身后传来脚步声。十六皇子回头,眸子明亮,却没什么情绪。 十七皇子双手抱胸,勾唇笑意,“好久不见了,十六。” 小全子有些担忧的望向十六皇子。 十七皇子嗤笑一声,“怎么,你现在身边就这么一个窝囊东西。” “小全子很好,你不要羞辱他。”十六皇子郑重道,这话很直白,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像稚童一样表达诉求。 但听在小全子心中,十分动容,他紧张的挡在十六皇子跟前,一脸警惕十七皇子。 十七皇子不屑,“这就是你笼络人心的方式,低劣。” 他越过十六皇子,两人擦身而过时,十七皇子低声道:“想让父皇瞧得上,做事也周全些,顾头不顾腚,难看得很。” 十六皇子沉默不语,待十七皇子走远了,小全子才红着眼安慰十六皇子。 “我又没往心里去,我不难过。你也莫往心里去。” 小全子呼吸一口气,用力点头。 两人出了宫,一路回皇子府,十六皇子与孟跃说起宫里遇见十七皇子的事,添油加醋描述十七皇子羞辱他。 暖厅内,两人对榻而坐,十六皇子手持缠枝纹白玉盅,微微俯首小抿一口,抬眸看孟跃的反应,一副顺从柔弱的模样。 孟跃莞尔:“难道不是你故意漏的破绽?” 十六皇子唇口微张,一脸惊讶,“跃跃在说什么?” 孟跃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搁下茶盅时,发出轻响,她双手拢在袖里,眉目沉静:“事不可太清,人不可太尽。” 且不说十六皇子提前与太子通气,太子会不会应,平生波折。 就算太子应了,十六皇子事事做的完美,太子会乐意? 承元帝会高兴? 不,他们会下意识防着十六皇子。 为何承元帝和太子对十五皇子容忍度高,因为十五皇子一眼能看穿,十五皇子莽,藏不住事。 是可控的。 孟跃和十六皇子至今只寻到十七皇子谋划武稞一事的轻微痕迹,他很早之前就动手了,天衣无缝。 但有时太完美,本身就是不完美。 在帝王有所怀疑时,帝王无法查清一件事,比让帝王查清一件事更恐怖。 十六皇子拢着茶盅顿了顿,又饮了一口红茶,手顺势挡住半张脸,眸光落在孟跃身上,眼睫颤落,“我才疏学浅,听不懂。” 孟跃哼笑一声,不再拆穿他,揶揄道:“改日你寻个机会把十七皇子约出来,半道套他麻袋,揍他一顿出气,如何。” 十六皇子唇角飞翘,故作矜持道:“跃跃说的有理,回头我试试。” 孟跃:……… 孟跃转移话题,“比试已了,我看阿斯泰他们可能会在宫宴上重提求助之事。户部那边还打算拖?” “会出于道义给一部分。”但这种事就不是十六皇子置喙的了。 果然,两日后的宫宴之上,瑞朝上下言笑晏晏,阿斯泰搁下酒盏,起身行礼,向承元帝重提求助之事:“尊敬的圣上,感激您的款待。但我在大瑞朝宿暖阁,食羊肉,品佳肴,而我的同胞在冰天雪地受罪,生死难明,我心中实在愧疚。” 一时间殿内的气氛凝滞,丝竹之乐都变得刺耳。 七皇子饮了一口酒,温雅一笑,四两拨千斤道:“五王子说的是,不瞒五王子,若非你和桑弥王子两位贵客登门,寒冷时节,瑞朝也不会频频摆宴,毕竟瑞朝百姓也只是饱腹。” 阿斯泰道瑞朝奢靡,但瑞朝是迎接客人。 若说瑞朝贫苦,可百姓冬日能饱腹穿暖,不缺力气。若有敌人来犯,有的是铁刀长木仓。 但百姓也只是饱腹,你要多了粮食,瑞朝百姓就要饿肚子,那不能够。 第60章 京里的冬日寒冷干燥,多风少雨。远方的风吹过,兜头打来,脑子都是一阵阵眩晕。 十五皇子的正妃查出身孕,十五皇子愣头愣脑,庄妃不放心,把身边得用的老嬷嬷派去十五皇子府。 顺贵妃羡慕不已,与庄妃闲聊时,半真半假道:“十五和十六只差一岁,如今十五都要当爹了,十六还没个定性。” 庄妃宽慰她:“十六主意正,或许翻年就有好事了。” 顺贵妃心道也只能如此了。 愈是近年关,京里愈是热闹,十六皇子带着孟跃在京里转悠。 他们经过鸿禾玉斋时,孟跃掀起帘子瞧了瞧,十六皇子透过车窗跟着看去。 来往者衣饰崭新,却不华丽,十六皇子道:“我着人盯着此处,并无动静。” 孟跃刚要放下车帘,却见两名僧人进入玉斋,在堂内短暂停留,被掌柜引着入了内室。 孟跃心底生出一丝怪异,悄然压下,随后提出去寺庙转转。 十六皇子眼睫微垂,抬眸时轻声道:“万福寺那边因着皇祖母的缘故,人满为患,咱们去了也是人挤人,不若去城南的灵缘寺,也很是灵验。” 他话音落下,马车外传来一道紧张又忐忑的男声,“月娘,咱们去灵缘寺罢,那里供了观世音菩萨,听说是保姻缘的。” 随即一道清脆女声嗔怒道:“谁要同你求姻缘,不知羞,呸。” “月娘别走啊,月娘,月……”声音远去了。 马车内陷入一阵无言静默,孟跃看见顾珩面色都僵了,轻笑出声。 顾珩委屈巴巴望过来,怀抱希冀:“跃跃,我真的很想去,你会陪我去吗?” 孟跃唇角勾了勾,轻哼一声,没应也没否认。 顾珩欢欢喜喜越过马车中间的檀木桌儿,同孟跃挨着坐,“跃跃你对我真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我给你剥葵花子。” 孟跃微微侧首,顾珩说的词儿,同她当年哄顺妃的词儿相差无几,既视感太强了。 顾珩一面剥葵花子,一面哼小曲儿,轻快悠扬,很是好听。 孟跃想起在江南养伤时,顾珩吹玉箫,清冷悲伤,箫声不言声声唤,无可奈何花落去。 如今回想,记忆里画面都蒙了一层雾,连日出天明也是冷色调,心头沉甸甸。 她不愿顾珩伤心。可她与顾珩不是一路人。 “跃跃,你吃。”顾珩献宝一样的奉上葵花子仁,递至孟跃唇边。 孟跃抬手要接,顾珩又凑近她一点,“我喂你,你以前也经常喂我吃东西。” 孟跃扣住顾珩的手腕,接过葵花子仁,“你以前是孩童,我现在是成人。”她仰头将葵花子仁塞嘴里,配着顾珩失落的神情,口中葵花子仁愈发浓香四溢。 她眼里闪过一抹笑意。 马车平稳行过长街,将一切喧嚣甩在身后,径直前往城南。 出乎意料的,灵缘寺也香客众多,顾珩撩起车帘,看着上山石阶密密麻麻的人群,傻眼了。 怎、会、如、此?!! 他搁下车帘,愣愣的坐回车内,一脸受打击的可怜模样,孟跃默了默,“真想去?” 顾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眼睛睁的圆圆的,比方才蔫蔫的眼睛大了一倍。 孟跃从马车暗格里掏出精铁面具,扣在脸上,“走罢。” 她先行下车。 十六皇子紧跟其后,小全子也乐呵呵要跟,被十六皇子无情阻止。 小全子犹如雷劈,“殿下,您不要撇下小的啊。” 顾珩低声道:“我同跃跃求姻缘,出双入对,你跟着干什么。” 云后的太阳破云而出,一束光线落在顾珩眉心,显得他正义凛然,仿佛他说的是什么金科玉律。 小全子顿时被震撼的说不出话,回过神来,十六皇子和孟跃没入人群里,消失不见。 小全子:……… 小全子抹了把脸,赶着马车去旁边等候,省得碍了后人的路。 汹涌的人潮里,孟跃和顾珩靠的极近,忽然她手心一热,一只手与她十指交握。 孟跃偏头望去,顾珩抬头看庙宇,耳根却染上薄红。 孟跃垂眸一笑,手指弯曲,回握住了顾珩。 这一段拥挤的上山路不再漫长,顾珩由衷的希望再长一点,奈何路有尽头。 庙宇前面供奉弥勒佛,背面才是观世音菩萨,顾珩去买了香,两个人并肩在菩萨像前燃香敬拜。 旁边一名孩童拍手笑,“新人拜天地了唔唔” 孩童被妇人捂嘴,妇人朝顾珩赔礼道歉,顾珩插上香,从袖中掏出一包点心给孩童,飞快道:“借你吉言。” 孩童弯眸笑,妇人完全呆住了,直到顾珩和孟跃远去。 孟跃并未将这插曲放心上,她目光在香客之间来往,除却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还有很多老幼,其中不乏富户豪绅,如过江之鲫。 她记得往年庙里没有这么多香客,真正人多的时候,是大年初一和十五烧香,现下年前,这也太夸张了。 况且,灵缘寺并非万福寺那种大寺。灵缘寺尚且如此,万福寺又是何等风景。 顾珩拉着孟跃把菩萨们都拜了拜,后殿院中有一颗千年榕树,顾珩添了大笔香油钱,想与孟跃挂祈愿带。 孟跃看了一眼,红带下方的木牌上写着:永结同心,岁岁朝朝。 人来人往,喧嚣如潮,顾珩的眼睛那么亮,如星如辰,盛满了期待。 孟跃总是难以拒绝他,往后如何不可知,至少现下,她是希望顾珩开心的。 大抵在江南养伤时,那把剑刺进顾珩的胸膛,孟跃就很难再维持铁石心肠的假象了。 纵使她知道他们很快会分别。 今朝事今朝乐。 两人相望,捧着祈愿带许下愿望,一起将红带抛下榕树,用力之大,祈愿带高高飞起,在顾珩紧张而期待的目光下,稳稳挂在树梢。 他笑若春花,眸含春水,周遭一切成了他的点缀。 孟跃也展了眉眼,尽管被面具挡住大半张脸,可是唇角飞扬,泄露了柔情。 顾珩十分开心,缠着孟跃在庙里用了斋饭,送斋饭的小沙弥十四五岁,孟跃多瞧了他一眼。 顾珩疑惑:“怎么了?” 孟跃摇摇头,午后两人下山,孟跃遥望远方,山间工人如蚁,隐约可见庙宇雏形。 “京里要修庙了?” 顾珩颔首,“应百姓之需。” 孟跃压下不表,回皇子府时,孟跃借口买物件儿,马车绕城晃了一圈,顾珩觉出不对,“跃跃?” 孟跃放下车帘:“今日在灵缘寺给咱们送斋饭的小沙弥,之前是乞儿。” 孟跃曾经还令那名乞儿探过消息,一转眼,对方竟然皈依佛门。 顾珩也觉出几分猫腻,京里是天子脚下,相比其他地方,京里的慈幼堂还算完善,收养孤儿和残缺儿,给口饭吃,不叫饿死。 街上很多乞儿都是大孩子,或是青壮,他们不愿受堂里约束,与衙役也有一分面子情,有大人物巡街时,这些乞儿都会回自己据点,不叫衙役难做。 乞儿平日乞讨或做些眼线的活,挣几顿荤腥,日子还算凑合,乐得自由。 冷不丁有乞儿出家做了沙弥,倒叫人意外。 而他们一路行来,街上乞儿也少了一部分,孟跃前几年好在京中溜达,与乞儿们也有来往,所以分辨出来。 “我派人去查查。”顾珩道。 孟跃劝阻了,“年关事情多,御史台盯得紧,眼下歇歇,等年后再说。” 顾珩一想是这个理儿,顺势握住孟跃的手:“跃跃说的都对,我听跃跃的。”直到马车行至皇子府跟前,顾珩才恋恋不舍松开孟跃的手。 之后几日,孟跃趁顾珩出府时,悄悄离府。 往年她都没给顾珩准备年礼,今岁两人在一道,还不准备年礼就说不过去了。 第61章 大年三十那一天,十六皇子进宫参加宫宴,他一走,喜庆的皇子府好像都冷清了。 红蓼张罗了一桌席面,在暖厅里掌了八盏灯,将整个厅堂映的亮堂。 孟跃将窗户支高一些,厅内又是灯盏又是炭盆,她真怕氧气不足,晕过去。 红蓼请孟跃上座,为孟跃满上温酒,她在孟跃手边落座,捧起一杯酒敬孟跃,却是未语泪先流。 天大地大,家人团聚时节,她们却只有彼此。 红蓼仰头将酒饮尽,抹去泪道:“姐姐,我是太开心了,我从没想过有一日还能与你同坐,我……” 她鼻翼翕动,嘴唇颤抖,说不下去了。 孟跃拍拍她的肩,没有拆穿红蓼,红蓼只是十几岁的姑娘,纵使家人不善,可是在这样的日子,独身一人,难免触景生情。 孟跃夹了一块糖醋小排吃着,少顷吐出骨头,又饮了一杯温酒。 她特意蒸馏过酒水,是以温酒入口辛辣,像刀子一样剐刺着口腔喉咙,可是没多久,一股热意从体内渗出,迅速蔓延四肢百骸。 “红蓼,你有没有见过菜籽?” 红蓼吃着鸡翅愣了愣,将食物咽下才点头:“我以前听人说,人就是菜籽命,老天让你好就好,老天不让你好就不好。” 她看着孟跃,忍不住笑了一下,“老天对我还是很好的,宫里那样残酷的地方,我遇见了姐姐和十六殿下。” 孟跃也跟着笑笑,方才的一杯酒太急,她大约是有些醉了,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呢喃道:“红蓼,路是人走出来的,不要当菜籽,不要把你的命运交付他人。” “姐姐?” 孟跃又饮了一杯酒,面色如常,仿佛一杯酒如清水,她起身打开屋门,冷风吹了她满脸,带来阵阵眩晕。 她看着巍峨的宫城,她晓得太和殿内灯火通明,贵人满座,丝竹不绝。 她曾经也在太和殿中,与那座皇城那样近,却又那样远。 红蓼取了披风给她披上,“姐姐,夜里冷,我们回罢。” 两人重新落座,偶有筷头触碰碗碟之声,一顿晚饭结束,侍婢奉上茶水,供孟跃饭后漱口。 那厢红蓼收拾圆月桌上的残羹剩饭,吩咐侍婢们撤下,她净了手,取过面巾浸了热水,拧的半干,上前给孟跃擦拭脸颊。 她仰首看着孟跃:“姐姐,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我做不到你这样。或许我终其一生,也不会有你的十分之一。但是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相信那是你再三想过的。” 孟跃眸光微动,红蓼低下头去,退出时将门带上走远了。 屋内只剩孟跃一人,榻边炉上温着一壶贡酒,孟跃减了炭火,只留一块炭温着,她取了棋具,在榻上盘腿坐着,与自己对弈。 屋内的灯盏没有少,仍是那样明亮,可她垂首,半张脸无声没在阴影里,时而传来棋落玉盘的清脆声。 夜更深了。 屋内不知何时打开,十六皇子携了一身寒气推开门,他今日着了一身朱底织金满绣海棠花的锦袍,外套狐青裘,额前和眼睫被夜露浸的湿润,那张白玉面上还残留未褪去的焦急之色。 这个年夜里,他一直记挂着府里的孟跃。 孟跃闻声回望,乌发半束,如瀑散落身后前襟,琥珀色的眼睛像猫瞳一样幽深静谧。 十六皇子喉头滚动,他感觉到了一丝危险,却着迷的向前,小全子默默关上屋门,把其他人打发了。他远远守着。 夜色被隔离在这温暖如春的小屋外。 十六皇子在孟跃对面落座,瞥了一眼棋局,目光再次落在孟跃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酒香。 “喝酒了?”他问。 孟跃道:“喝了一点。” “我刚回来有些冷,想喝点酒暖暖。”十六皇子将榻边温着的酒壶提起来,满了两杯,一杯递给孟跃,盯着孟跃瞧。 孟跃看他一眼,接过酒。 酒杯相触,清脆声响。两人不约而同道:“新年常乐。” 两人一愣,齐齐笑出声。 孟跃啜了一口酒,酒水微烫,辛辣更甚,一杯酒下肚,方才的酒意如干柴遇烈火,瞬时激发出来。她双颊染了红晕,绚烂若晚霞。 灯火摇曳,面前一张如玉面逼近,孟跃不闪不避。 顾珩俯身捧起她的脸,指尖微微发颤,他眼尾不知是激动还是酒水缘故,晕红一片,那双漆黑的双眸却幽暗难明,“跃跃……” 他指腹上的薄茧擦过孟跃的后颈,微微发疼。孟跃盯着他瞧,眼珠微动,仰首吻过顾珩面颊,蜻蜓点水,触之即分。 孟跃退开,倏地眼前一花,唇上温热,后颈同时被握紧,自顾珩掌下,泛起阵阵酥麻,绕着颈骨蜿蜒而下,如坠深渊。 她抬手推了推,眼前有片刻清明,她看见顾珩熟悉的脸,此刻冷峻的陌生,双手骤然被一只苍劲有力的大手攥住,拉过头顶,按在榻间。 顾珩欺身而下,一扫平日的温雅柔和,强势而充满攻击性。 他一边亲吻那朝思暮想的唇,肆意辗磨,另一只手揉搓着掌心下的肌肤,将那片玉色后颈揉搓的糜红艳丽。 孟跃偏首,“等……”她双眸大睁。 说话的空隙,牙齿被强行探开,顾珩的舌头如一尾火蛇,带着高热,灵活的钻进她口腔,攻城掠地。 屋内温度节节攀升,孟跃感觉她整个身子都要着了,顾珩那张盛丽殊色的脸近在咫尺,眼睫垂合,才觉眉宇淡漠,暗色光影投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勾勒分明的线条,凌厉尽显。 孟跃怔愣的片刻,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顾珩呼吸不稳,殷红的双唇中吐出黏腻热息:“……跃跃,要专心。” 一只手盖住她的眼睛,漆黑一片,视觉的缺失令感官无限放大,她感觉唇瓣上密密麻麻的嘶咬,复又探入口中,舌头搅弄舔舐。 第62章 顾珩枕在孟跃肩头剧烈喘息,孟跃也没好到哪里去,身子滚烫,后脊渗出细密的汗,将贴身里衣都浸湿了。 胸膛随着每一次喘息起伏,顾珩蹭了蹭她的颈子,委屈道:“跃跃,难受。” 孟跃回抱住他,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安抚,好一会儿,两人从榻上起身半坐,顾珩靠在她肩头,孟跃腾出一只手,将窗户支到最高,无尽的夜风裹着湿露冲进屋内,将一室旖旎冲刷的七七八八。 两人恢复清明,顾珩半垂着眼,故作迷离。他圈住孟跃的颈子磨蹭,殷红火热的唇若有若无的擦过孟跃的锁骨,热气萦纡,缓缓上移,一只手绕过顾珩耳后,扣住他后脑,孟跃垂眸:“不难受了?” 她波澜不惊,若非眼角眉梢还残留一分风情,顾珩恍惚要以为方才是他的一场美梦。 “跃跃……” 孟跃轻轻应了一声,呼吸平缓,冷静持重。 顾珩着迷的望着她,又生出怨怪,引他入情欲的人是孟跃,为何率先抽身的人也是孟跃。 话至嘴边,脱口而出:“跃跃,我是你什么人。” 他从孟跃肩头起身,两人半坐在这一方软榻间,对视着。 夜风吹起孟跃脸侧的碎发,模糊她的容颜,那双眼睛却含情脉脉,“重要之人,心爱之人。”她说。 顾珩方才压下的情念再次翻涌,如玉肌肤漫上红晕,他指尖都在发颤,声音沙哑,“跃跃,是我重要之人,心爱之人。” 他再次倾身,覆上那梦寐以求的唇,只是这次夜风袭面,那唇也染了温凉。 顾珩如捧冷玉,怎么也不肯松手。 支窗的木条取下,窗户落下时,轻微的啪嗒声,宣告着将黑夜隔绝。 榻间两人相互依偎,十指交握,一起守岁,听新年悠扬的钟声,热烈的爆竹声声。 夜色如潮水退去,黎明始来。 炭盆里的猩红变的灰白,顾珩那张漂亮的脸不染疲色,他靠在孟跃肩头,轻轻唤:“跃跃,新年常乐。” 孟跃的眸子顿了顿,微微转动,从她的角度看见顾珩又长又黑的睫羽,挺直的鼻梁和午后蔷薇花瓣一样的唇。 漂亮,无害。 孟跃的心,软和着:“顾珩,新年常乐。” 顾珩眼睛瞬间睁大,直起身看向孟跃,唇角几乎压不住笑意:“你刚刚唤我什么?” 孟跃明知故道:“不能叫名字?那唤……” “能,能!!”顾珩大声道,他眼尾微扬,伶俐的劲儿很有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光明纯净,是全然的欢喜。 孟跃莞尔,笑的温柔多情,给了顾珩一个拥抱,“顾珩,阿珩。” 顾珩用力回抱住她,双手收紧,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骨血。 红蓼听见屋里动静,试探唤:“殿下,可要热水了?” 屋门从里打开,十六皇子红光满面,洗漱后,下人呈上鲜虾饺。 顾珩怀着小心又期待的心情咬破饺子,他往年会吃到拇指大小的金元宝,金瓜子,铜钱。 忽然,顾珩面色有异,从口中吐出一张金叶子,眉开眼笑。 早饭后,顾珩又进了一趟宫,孟跃叫住他,给他一个红封。 顾珩宝贝的揣怀里,临走前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飞快道:“我给你的红封在榻上的软枕下。” 他怕孟跃找不着,惊喜变失落。 孟跃哪里不明白,微笑颔首。 顾珩这才离去,入皇宫给长辈请安。孟跃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双眸明亮而平静。 她与顾珩之间夹杂了太多情感,但此刻她清楚知道,她与顾珩互相爱慕。 不管未来如何,或许某一日,她与顾珩会因为利益站在对立面,但此时此刻,孟跃享受这短暂的温情。 人活一世,世间走这一遭,总要一次看花是花,看树是树。 年后京里平静了一顿日子,顾珩借口天冷受寒,与鸿胪寺告了假,因着阿斯泰和桑弥之事,鸿胪寺承他情,对此睁只眼闭只眼。 三月初,乍暖还寒,窗户合拢大半,临窗榻上,两人对弈。 顾珩忽然落了子,砸回棋盒,“跃跃,窗下风凉,我眼睛被吹的疼。” “你过来些,我瞧瞧。” 顾珩双手撑在小桌上,上半身逼近孟跃眼前,孟跃捧着他的脸,呵了一口热气在他眼皮,如膏腻化了,给他呼呼。 顾珩用脸颊蹭了蹭孟跃的手掌,偏首,吻在她手心,两人目光交错间,很是温情。 孟跃无奈笑道:“不坐这榻上了,去书案练字,我有些日子没见你写了。” 顾珩一口应下,他从小练了一手好字,抬眸落眉间,赋诗一首,以景写情,虽算不得上佳,也是中等之作。 孟跃看过,从诗作平仄韵律,亮眼之处,再到字迹,方方面面都有夸到。 顾珩故作矜持,可眉眼间还是泄露喜意。 “跃跃,这世上除了你,不会再有人这么懂我了。” 孟跃曲指刮了一下他鼻梁,被顾珩捉住手,一阵轻吻。 孟跃无奈笑道:“好痒。” “我也许久未写了,我来试试。” 顾珩立刻让开,孟跃落座后,他站在孟跃身侧,一只手撑在案沿,一只手撑在椅背,微微俯身,便将孟跃笼在怀中。 孟跃偏头看了他一眼,顾珩目光炽热明亮,孟跃笑:“我才学不如你,便誊抄你的诗作罢。” 她起笔,笔走游蛇,打眼一瞧,竟与顾珩的字迹像了个九成,两人从小一起练字,一起念书,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笔落,顾珩捧起字张,不吝称赞:“写的真好。” 孟跃笑道:“你这是夸我,还是变着法儿夸你自己。” 顾珩弯眸笑,又乖又甜。 孟跃忍不住捏捏他的脸,顾珩把另外半张脸也凑过去,孟跃仰首亲了亲,顾珩眼神一暗,俯身欺下,却被孟跃一根食指抵住额心。 他鼓了鼓嘴,虽然有些遗憾,但也只能罢休。 三月底落了一场春雨,冷了几日,骄阳越出,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了。 朝堂上,一名御史提出诸皇子早已成年,恳请天子封王。 话音落地,满殿寂静。 百官目光下意识投向四皇子,三皇子心下苦笑,他分明居长,封王之事首当其冲,朝官们却总是忽略他。 他这皇兄也当的窝囊,与其在京中憋屈,还不如去了封地,好不好的,也是自己做主了。 四皇子敛目低垂,犹如一个旁观者。 须臾,上首传来承元帝淡漠的声音,“此事容后再议。” 太子垂眸,掩住眼中的嫉恨。 早朝散去,太子离开时被四皇子叫住,百官不远不近跟着,太子扯了扯唇角,挤不出笑,索性冷着脸:“四皇兄有何事?” 四皇子与他寒暄,与百官离的远些,四皇子轻声道:“想不到五弟这么容不下我。” 太子神情一瞬间凶狠。 四皇子退后一步,朝太子颔首,抬脚远去。七皇子和十七皇子默默跟在四皇子身后。 太子垂落的手紧攥成拳,少顷又泄力松开,他仰视日光,日头颇盛,激得他闭眼。 太子立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可春日的阳光总是中看不中用。 瞧着光辉灿烂,却没有多少温度。如同他身为一国储君,鲜花着锦,风光无限,可是父皇的爱重不在他身上,他这太子,也只是名头好听了。 一名小太监默默回内殿,将此幕告知承元帝。 “……太子殿下一个人在广场立了许久,瞧着落寞。” 承元帝不语。 洪德忠朝小太监挥了挥手,而后他安静的退至一侧。 良久,殿内传来一声叹息,“他不明白,刀要放在眼下才安心。” 洪德忠心头一紧,努力降低自己痕迹。 那厢消息传入皇后耳中,凤仪宫清出一地碎瓷,皇后目眦欲裂:“他就那么护着齐氏那个贱人和她生的儿子!” 嬷嬷忙劝:“娘娘息怒。” “怎么息怒!难道真要本宫和太子把位置拱手相让?他做梦!” 一事未平一事起。 一旬后,两名御史联合弹劾太子门下欺男霸女,收受贿赂。 紧跟着又有御史弹劾四皇子结党营私,排除异己。 十五皇子挠了挠脸,回头看了一眼他十六弟,十六皇子给他一个安抚的目光,十五皇子垂下眼,当自己不存在。 朝堂上争端显。 此时,一支商队进入京城,客栈屋内,孟九再见孟跃,将她紧紧抱住,“你吓死我了。” 孟跃拍拍她的背,“我没事。” 孟熙抱着孟跃的大腿嚎啕大哭,“郎君,熙儿好想你。” 刘生和秦秋也很激动,只是强行忍着。 孟跃安抚了众人,她看向达木,拱手一礼,达木抬住她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孟跃郑重道:“隆部日子里,多谢达叔照顾,某感激不尽。” 达木爽朗道:“你忒客气,朋友就是互帮互助。” 孟跃也不再客气,正巧她叫的席面送来,众人围聚一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分离的生分消弭无踪。 酒足饭饱,达木顺势道:“连穗,你也晓得现下是什么时节,我们带来京中的马并不如何肥壮。” “我晓得的。” “孟连穗”在京中有些名气,六皇子一事后,孟跃不方便出面,于是由达木将马匹出手,换取的银钱同孟跃想象中差不多,她当初早料到这个损耗。 令孟跃意外的是,居然有僧侣接手一部分马匹,正是那座新寺的僧人。 去岁冬日刚有雏形的寺庙,不过半年,已经建成,以时下的人力物力,可谓神速。 第63章 孟跃带人一路南下,在中州短暂停留,收购汝窑瓷和钧瓷,后又在平州大量收购毛峰翠兰,都是赶在今岁收的新茶,口感上佳,他花钱如流水,别说达木一行人看的瞠目结舌,刘生他们也是心惊胆战。 这花钱也太猛了,郎君不怕货压手里? 天色晚了,众人在路上歇息,达木递给孟跃一只烤羊腿,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道出心中疑惑。 他感谢孟连穗带他南下,尽管孟连穗一再强调他带孟连穗打通隆部与瑞朝的马路。 烛火映出年轻人清俊的眉眼,孟跃用刀片下几块羊肉,一边笑道:“达叔,你晓得的,江南文风盛,好风雅,汝窑瓷以天青色为主,那群文人士绅爱极。茶叶更不必提,都是今岁的好茶,我此前下江南,与那群茶农接洽过,今岁提早传了信,让他们给我备着,省了中间人赚差价,那群茶农欢喜,我也欢喜。” “你看着我如今大笔的银子花出去,平摊到每一份货品,价钱却很便宜,等入了江南地界,不消几日,那里的大小商铺就能给我吃干净。” “小商铺?”达木更惊讶了,之前没听说还同小商人来往啊。 孟跃道:“达叔有所不知,同大商人往来是省事,可一着不慎就得被人拿捏。我与小商人往来,一来探听消息,二来分摊风险,不叫人卡我脖子。” 她把羊肉片放馍馍上,把馍馍对折夹着吃,达木乐了,也学孟跃的吃法,含糊道:“连穗,你这脑瓜子真好使。我家小子有你一半本事就好了。” 想到这儿,达木又发愁。 孟跃笑道:“瑞朝有句俗语,父强子弱,父弱子强。怪来怪去,还是怪你太过能干,你家里人有依靠,难免懈怠了哈哈哈。” 这话把达木说的忒高兴,隆部没有瑞朝人说法文雅,但是一个男人撑起一个家,在隆部也是顶顶受尊敬,说明这个男人特本事。 两个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一旁的刘生收回目光,将精切的羊肉片夹在馍里,递给孟九。 孟九用湿面巾擦着脸,见状撇开目光,柳眉蹙道:“太腻了。” 说话的调调黏黏,像细雨绵绵的花丛,水雾里都裹着香,甜腻腻。 张澄眼珠子骨碌碌转,朝刘生行去,不经意拍了一下刘生的胳膊,随后刘生跟着离开。 人后,张澄直勾勾盯着刘生手中的羊肉馍,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绿豆糕,九娘子,夸过的,换不换?” 刘生与他交换,一个拿着绿豆糕朝孟九行去,一个拿着羊肉馍朝陈荷行去。 陈昌生吃张澄的心思都有了,我拿你当兄弟,你觊觎我妹妹?! 人干事?! 陈荷接过羊肉馍,却没有立刻吃,她问:“你呢?” 张澄悄悄吸气,把肚子撑起来,“看,鼓的。” 陈荷不疑有他,蹲坐在火堆旁,捧着羊肉馍吃的香,张澄坐她身边,单手托腮望着她,眼中含笑。 陈荷悄悄红了耳朵,幸好光线暗,这才不明显。 陈昌气的咬牙切齿,张澄那个臭结巴,气死他了啊啊啊!! 孟熙捂着小嘴钻进阿娘怀里,母女俩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笑意。 夜深了,留下一队人巡逻,其他人歇下。 天明时分,众人启程。 他们抵达下一座城,改走水路,直抵江南地界儿,果然如孟跃所料,她这边租赁院落,刚放出消息,就有大大小小的商人找上来了。 刘生他们忙的团团转,孟跃提出银钱不足,可以物换物,不拘是字画古玩,绸缎玉器等,商人狡猾,总有人以次充好,孟跃便带着手下人和达木他们一起把关。 陈昌他们学的很快,也是孟跃看重的好苗子,再过些日子,孟跃打算把陈昌他们扔出去历练。 “哟,这不是孟郎君吗?” 一道揶揄声音响起,陈昌等人蹙眉,任谁都能听出其中恶意。 孟跃抬眸,来人一身墨色绸子衣裳,细白皮,吊梢眼,小撇胡,两侧飞翘,一副精明相。 屋内其他人面面相觑,有人问:“吴东家,你与孟郎君相识?” 吴四郎望向孟跃,撇了撇他的小翘胡,笑而不语。 孟跃神情淡淡:“去岁江南闹了一场大事,诸位不知?” 吴四郎神情变了,冷沉沉,其他人窃窃私语。 “是六皇子一事罢?” “虽然对大商人不地道,但对咱们来说却是好事……” 吴四郎提出借一步说话,孟跃欣然应允,两人去了对面西厢房,经过院中时,厅内忙活的刘生瞧见,微微拢眉。 孟九心思一转,脱了天青色外衫,里面一件胸绣荷花的杏色诃子裙,她扯了一件薄纱披在肩头,又取了两支牡丹簪在发髻间,妖妖娆娆的给西厢房送茶点去了。 刘生眉头蹙的更深,他跟前不知名的小商人苦了脸,“刘掌柜,真的不能再让价了吗?” 刘生沉默。 小商人:……… 西厢房内,吴四郎刚落座欲言,孟九呈着茶点而来,搁茶点时,美目流转,似嗔似娇的瞥了吴四郎一眼。 “九娘子,我……” 孟跃:“咳——” 孟九绕到孟跃身后,为她捏肩捶背,小意温柔,吴四郎羡慕不已,这九娘子年岁是大了些,可实在风情万种。 看不出来孟连穗还挺会享受。 他自觉跟孟连穗是一条道儿上的人,俯身凑近,那口黑色的烂牙吐着臭气,孟跃后仰避开。 吴四郎落了面儿,顿时沉脸:“小子,生意场不是好混的。六皇子已经倒台,你指望谁护着你。” 他就是要以此拿捏孟连穗,得意的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刚要喝,却听见孟跃轻笑一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无笑意,“是啊,六皇子倒台,我还活蹦乱跳到处跑。” 吴四郎顿住,一双眼睛精光乍现,落在孟跃面上,“你什么意思?” 孟跃似笑非笑:“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六月的枇杷甘甜多汁,孟九坐在孟跃身侧,素手纤纤,捻了一颗枇杷缓缓撕开皮,露出金黄的枇杷肉,她喂至孟跃唇边,还用一只碟子接着汁水,省得溅落。 吴四郎见孟跃温香软玉在侧,高深莫测的模样,又窝火又顾忌,最后气咻咻搁下茶盏走了。 孟九呸了一声,要将吴四郎端过的茶盏扔了。 孟跃笑道:“别扔,他还会来的。” 孟九这才作罢,她拢了拢肩上的薄纱,又抚过堕马髻,未有簪钗,仅簪了两朵鲜艳的牡丹,眸如春水,“郎君,你觉得我这样好看吗?” 孟跃点头,少顷又道:“离了队伍莫如此,外面的人很坏,见色起意,会欺负你。” 孟九噗嗤笑出声,没了故作的媚态,笑声轻快,娇嗔道:“才不给外人看,回头野男人又要醋了。” 孟跃笑笑,并不插手孟九和刘生之间的事。每个人有自己的缘法。 午后东厢房里,孟九趴在刘生怀里,把玩着刘生的头发,吐气如兰:“我那是给郎君送茶点呢。” “她那么年轻,没点骄奢淫逸的做派,怎么唬住那群老狐狸。” 刘生不语,只将怀中人搂的更紧了,孟九娇滴滴唤疼,“你个冤家,轻些。” 刘生顿时红了耳根,手上一松,怀中人跑出几步开外,孟九挑眉,“你就醋去罢。” 她笑着跑远了。 刘生抬起手嗅了嗅,指尖残留牡丹花香,眉目舒展,笑着摇了摇头。 次日巳时,吴四郎又来了,与吴四郎一道来的,还有两张陌生面孔。 陈昌将三人引去西厢房落座,底下人奉上茶水,一炷香后,孟跃乌发半束,宽袖敞袍,揽着美艳动人的孟九进屋。 孟跃在上首落座,面色淡淡,朝三人颔首示意,孟九软软靠在他肩头。 三人目光一会儿在孟跃身上,一会儿在春情无限的孟九身上,互相递了个了然之色。 他们怕是打断孟连穗好事了,难怪孟连穗眉宇间带着不虞之色。 真个毛头小子,天天趴女人肚皮子上。 第64章 日出东方,天空澄净。 窗外风从远方而来,吹动树梢沙沙作响,一派静谧之色。 窗内,吴四郎起身向孟跃敬茶,“昨儿是吴某冒昧了,今儿来,是给孟郎君赔罪。”他仰头将茶水饮了,孟跃端起手边茶盏,用唇沾了沾茶水,虽是轻慢,但也给了一个台阶。 吴四郎笑笑,又夸孟跃斯文俊秀,一表人才云云,好听话不要钱的说。 他见孟跃神色缓和了,这才补充道:“今日来,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某希望同孟郎君做笔交易。” 吴四郎看中孟跃手里的瓷器和茶叶,希望孟跃能够再让利。 他顺势介绍今日同行两人,孟跃兴致缺缺,忽然,吴四郎话锋一转,“孟郎君有所不知,宋大郎的堂兄在太府寺当值。” 吴四郎没说具体官职,目光紧盯着孟跃。 孟九捻了一块点心喂孟跃嘴边,孟跃细嚼慢咽,随后才懒懒道:“哦?丞以上都还凑合。” 吴四郎三人面色有些不好看,太府寺与户部息息相关,掌钱谷,谁见了不笑脸相迎? 孟连穗还评高论低,挑上了。 然而孟跃如此轻慢的态度,却叫吴四郎等人不敢小觑。如同孟跃所说,去岁江南糖酒之事,手握实权的六皇子都被撵出京城,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地儿守着,孟跃还活蹦乱跳。 如今回想,恐怕就是孟连穗和她背后真正的主子,一起摆了六皇子一道。 而有能力做到这一步的人,屈指可数。 太子? 四皇子? 八皇子? 亦或是天子?! 他们那副想占便宜又瞻前顾后的模样令人发笑,孟九整张脸埋在孟跃肩下,乐不可支。 孟跃抬手揽过孟九的腰,有一搭没一搭拍着。 “听孟郎君口音,像是京里人?”一人试探问。 孟跃摇头:“中州人士,年岁小的时候,入了京。” 吴四郎跟着接茬:“我也是五岁那年,同家里人来了江州,我家兄弟姊妹多,我爹忙着生意,我娘领着几个老仆主理家事,看顾我们,忙的团团转。” 孟跃倾身,从桌中拿了一碟五香葵花子在跟前,“没有下人照拂?我记得一般郎君身边是两个奶妈妈,四个丫鬟,还有俩跑腿小厮。” 吴四郎几乎维持不住脸色,讪讪一笑,低头喝茶。 孟九勾唇,仔细剥着葵花子,少顷捧着肥厚浓香的葵花子仁喂孟跃唇边。 孟跃同吴四郎三人你来我往打机锋,吴四郎亮一亮手上的戒指,另一人跟着取下腰间玉佩,又谈起家里的玉佛。 孟跃单手托腮,不咸不淡应对着,偏她三言两语还言之有物。 转眼近午时,孟跃留三人用饭,三杯酒下肚,吴四郎看着孟跃身侧百般风情的孟九,由衷道:“贤弟好艳福。” 孟九喂来一杯酒,孟跃一饮而尽,笑而不语。 吴四郎到嘴边买孟九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饭后三人醉醺醺离去,孟跃要送,吴四郎道有马车,不必劳烦。 孟跃也不强求。 三人上了马车,哪还有醉意,吴四郎神情严肃:“两位怎么看?” 两人沉默。 衣裳首饰可以装,言谈举止装不了。 更叫几人心沉的是,孟连穗口中的描述,很多都超过大官的规制,更像是描述宫里。与他们之前猜测孟连穗背后的主子人选,倒是合上了。 这般一对比,想要以一个好价,从孟连穗手中买瓷器茶叶反而不值一提。 吴四郎心思转的飞快,此消彼长,孟连穗在高位,他这边得请一些上得了台面的人物才行。 他心里搜罗一圈,还真找出一位人物。 江州三大族之一,杜氏。 吴四郎从前与杜家来往过几次,下午吴四郎定了酒楼,招待贵客。 一日后,吴四郎给孟跃正式下了请帖,邀请孟跃赴宴,将自己生意场上有几分头脸的友人都带出来做赔。 孟跃进入雅间,一眼望去,一群圆润富态的商人间,一人精瘦,四十上下,双目如炬。 吴四郎先将其他人介绍给孟跃认识,对孟跃言语间很见讨好。末了,吴四郎才介绍精瘦的中年男子。 “杜某早闻孟郎君年轻有为,今日一见,孟郎君实在不俗。” “承蒙夸奖,孟某不胜荣幸。” 两人简单寒暄,吴四郎请孟跃落了上位,孟跃坦然受之。 众人并无不悦,更觉孟连穗不得了,若非有底气,敢这般倨傲? 席面吃了三分之一,吴四郎先看一眼杜郎君,搓搓手,小心翼翼道:“连穗兄弟,不知你手里还有烈酒否?” 这话估摸是提旁人问的。 孟跃漫不经心的晃了晃酒盏,没应也没否认。 江南太大,藏龙卧虎不下京城,有因去岁之事恨极孟跃者,也有意图拉拢孟跃的人。 瓷器和茶叶都是引玉砖,真正的大头在烈酒。这也是为何孟跃故布疑阵,吊着吴四郎的缘由。 世事哪有黑白分明,奸商小人也有用处。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 没了六皇子做挡箭牌,孟跃需得迂回着来。 吴四郎见孟连穗这般作态,心里就有数了,他腆着脸笑道:“连穗放心,你我兄弟,自不会让你亏了去。” 去岁孟连穗同他背后主子是为着拉六皇子下台,如今正经做营生,吴四郎早有预料,孟连穗这烈酒不会便宜了,他也摆出态度。 生意场,谁不想抱座顶硬实的靠山。 只是不知孟连穗手里有多少货,作价几何? 雅间内酒意熏浓,一个个衣着华贵,笑容和善,孟跃敛目欣尽杯中酒,并不小看任何人。 商人重利,如今吴四郎他们以为她背靠皇室,不敢动她。一旦察觉猫腻,第一个吞了她的,就是这群人。 吴四郎活跃气氛,再三敬酒,但孟跃始终没给个准话。 直到宴会散了,她回了院,傍晚就有客人登门。 白日里孟跃见过的精瘦商人,正陪立着另一名年轻公子身后。 来人一身月色锦袍,胸前和下摆用银线绣了竹叶,五官周正,稳重大气。 他朝孟跃拱手一礼:“在下杜让,此时叨扰,还请孟郎君莫怪。” 江州杜氏,经营茶布糖盐,涉猎酒楼点心铺子医馆等等。 去岁孟跃命刘生和孟九抛售烈酒时,杜府抢先购了一批,存在酒楼,很是赚了一笔。 可惜六皇子倒台,杜让还以为再也不买不到这样烈的酒,没想到孟连穗隐匿一年,再次现身。 杜让身后的小厮将礼盒交给孟跃身边的陈昌。 孟跃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叫了席面,杜郎君不嫌弃的话,一道儿用晚饭。” 杜让微笑:“某恭敬不如从命。” 两方人在西厢房落座,孟九特意画了艳丽的妆,红裙纱衣,柔若无骨的坐在孟跃身侧,素手持酒喂向孟跃,眼神若有似无的扫过杜让。 杜让目不斜视,只与孟跃闲谈,“孟郎君这里的酒颇烈,可惜女儿家受不住,我那儿有些百花酿,口感醇和,男女都适宜。” 孟跃看了他一眼,轻轻应声,晚饭后,杜让离去。 关上院门,其他人聚在西厢房,刘生打开礼盒,里面躺着上等的沉水香和一柄白玉折扇。 孟九指尖拂过扇面,“郎君,这位杜郎君还真有意思。” 那百花酿说着男女适宜,可分明就是送给孟九的。沉水香也是。 此时秦秋送来醒酒汤,孟跃喝了两口,胃里好受些,众人关切,孟跃摆了摆手,道:“杜氏嫡子,金堆玉砌长大,学问骑射顶好,只是碍于商户子的身份,不能入仕了。” 孟九听话听音,“郎君早留意他了?” 孟跃颔首:“江州三望族,杜氏推崇子贡范蠡,行广义儒商路子,江氏同杜氏有些相似,行狭义儒商路子,石氏主营水运,手底下不太干净。” 刘生和孟九去岁在江南盘旋,孟跃一提,他们很快分出谁是谁。 秦秋和达木他们听的费劲。达木心道,果然有些营生做不了。 孟九缓和气氛,打趣道:“前两年不见郎君这么仔细。” 孟跃莞尔,“之前受制于人,再仔细也是给人做嫁衣,如今恢复自由身,为自己谋划,再费心都值得。” 孟跃有意与杜氏交好,次之江氏,石氏则是不得罪不拉拢。 陈昌挠挠头,“那个吴四郎看着一副奸相,没想到还能认识杜家人。” “都是生意场上的,见面便有三分情。”孟跃有心提点陈昌,“不要小瞧任何一个人。” 陈昌立刻应是。 杜让说送百花酿,孟九以为还要几日,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就到了,还有一张请帖。 孟跃接下了。 孟九忧心道:“郎君,你带上我罢,你这见天儿饮酒,哪受得住。” 孟跃摇头拒了。 孟九不死心:“再说,我去了也可以帮你试试杜让的人品,” 孟跃叹道:“阿九,不要把别人当傻子,杜让一次两次不计较,次数多了,再好的情分也磨没了。” 孟九神情一僵,“郎君,对不住,我……” 孟跃捧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以作安抚。 随后孟跃上了马车,吴二郎赶车离去。 达木看着马车远去,由衷道:“连穗懂的真多。” 在孟跃开口之前,达木并不觉有甚,易地而处,他与人谈生意,对方身边的女娘冲他抛媚眼,语笑嫣然,他只会一笑了之。 原来这是有试探的意味。 一名年轻小子乐呵呵道:“叔,连穗这么聪明,还同咱们交好呢。” 第65章 马车停在阖熙酒楼外,杜让一身宝蓝色翻领袍,乌发用一顶小玉冠束着,面皮白净周正,亲迎孟跃下车。 孟跃颔首:“杜郎君有礼。” 两人进入酒楼,酒楼伙计从吴二郎手中接过马车,另一名伙计招待吴二郎进另一雅间歇息。 吴二郎讶异,他一个赶车的,也值得单独雅间? 他心下转过几个念头,但面上不动声色,上了二楼,他留意孟跃进的屋子,这才进屋。 那厢雅间内,摆设雅致,墙上挂着前朝有名大家的山水图。画下左角点缀一盆兰花。 孟跃鼻翼翕动,“这是雀头香?” 杜让为孟跃沏茶,闻言笑道:“孟郎真是见多识广。” 孟跃在案边落座,呷了一口茶,看着杜让,似笑非笑:“雀头香乃贡品,没想到江州随处一家酒楼也能嗅闻,果然是藏龙卧虎,人才辈出之地。” 杜让在孟跃一旁落座,态度诚恳:“孟郎有所不知,皇室贡品向来是优中择优,这淘汰下来的残次品,才流入民间。” 孟跃笑而不语。 杜让同孟跃说起墙上的山水图,孟跃静静听着,偶尔附和两声。 茶过一盏,杜让终于切入正题,他欲购买烈酒。 孟跃双眸含笑:“我还以为杜郎不感兴趣?” 杜让笑了一下,“自古酒水多利,从前不做,不过是没门路罢了。” 孟跃想了想:“杜氏在江州确实有几分薄面,但你一家吃不下。” 这就是杜让同孟跃商议之事,杜氏一家不行,杜,江、石三家联合则有一敌之力。 这也多亏孟跃去岁在江南大闹一场,先抛售过一次烈酒。 人总是如此,先把屋顶捅了,随后要凿窗,许多人便能接受了。 杜让此来很有诚意,率先亮出自家底牌,他从言语中得知孟跃不想同石家走太近,杜让也愿意出面周旋,不叫孟跃费半点心。 孟跃捧着天青色茶盅思索,杜让也不催促,他有自信,在江南一带,不会有比他更有诚意的大族了。 屋门从外面敲响,伙计轻声询问:“杜郎,午时了。可传饭?” 杜让应声。 屋门打开,清秀小厮鱼贯而入,摆放席面,礼道:“杜郎,可用饭了。” 两人在桌边落座,杜让为孟跃布菜:“孟郎一定要尝尝这清蒸大黄鱼,正是肥美时候,十分美味。” 孟跃尝了尝,笑道:“不错。” 杜让又介绍其他菜色,为孟跃斟酒,后见孟跃鲜少饮酒,他就不劝酒了,只为孟跃布菜,一顿饭下来,孟跃吃的极好,他倒没吃个什么。 饭后,孟跃松口应了杜让之请,约定两日后,江石两家话事人同孟跃齐聚此处。 孟跃离去时,杜让还奉上礼盒,只道是些江州有趣的小玩意儿。 孟跃坦然收下,她上了马车打开礼盒,里面躺着一个金镶玉的同心锁。 这是让她去讨孟九欢心?! 旁人见了孟九,多是轻视又垂涎,杜让倒是将孟九当正头娘子对待。 车内传来一阵轻笑,孟跃合上盒子,背靠车壁假寐,脑中闪过上午的种种画面。 她不得不感叹,杜让是个妙人,秉性正直,又因为出生商户,从小耳濡目染,聪慧妥帖,无一处不是。观其言行,也是浸染诗书,这样一个人碍于商户子的身份,趴在江州一界,确实屈才了。 那厢杜让给江家石家递了拜帖,如何说服两家,孟跃不得而知。 两日后,孟跃定时赴约,还是阖熙酒楼。 杜让守在大门处,迎接孟跃下车,一边进楼一边道:“江家主和石家主都到了。” 雅间的门从里打开,江石二人看见孟跃,微微一愣,他们早听闻孟连穗大名,但今日才得见真容。 “真是英雄出少年啊。”石家主抱拳一礼。 孟跃颔首回应。 江家主侧身引孟跃进屋,不经意将杜让挡了去,待孟跃在上首落座,江家主为孟跃沏茶。 “百闻不如一见,孟郎英俊非凡,若是让咱们江州女娘瞧见,不知掳走多少芳心。” 孟跃端起茶盏,唇沾了沾茶水,又搁下,“江家主谬赞,某不过一庸人尔。” “孟郎实在过谦哈哈哈……” 江石两家打量孟跃,孟跃也在打量他们,江家主约摸五十上下,故作文雅,遮不住商人的精明算计,不如杜让给人感觉舒服。 石家主约摸三十七八,肤色偏黑,粗眉豹眼牛鼻子,一身悍气,看着能止小儿夜啼。 然而石家主看着凶,但与江家主一唱一和吹捧孟跃,杜让微微蹙眉,有心岔开话题,但他到底年轻,也差了一辈,被两人联手压下。 然而面对两家吹捧,孟跃四两拨千斤,神色波澜不惊,江家主和石家主不经意对视一眼,心往下沉。 年轻小子但凡有些成绩,总受不住铺天盖地的吹捧,但孟连穗不咸不淡,恐怕比他们预设中难缠。 捧杀不成,两人立刻换了路数。 石家主沉了脸,声若洪钟,颇为慑人:“孟兄弟,杜让给咱们透了底儿,晓得你背后有人。但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你既然到了江州地界儿,总要守江州的规矩。” 江家主轻摇折扇,笑眯眯道:“连穗兄弟,小石话糙理不糙,就是圣上也不能随意打杀商人,行天下,总要讲个理儿,你说是不是。” 杜让脸色不太好:“江家主,石家主,咱们先时商议好了……” “哎呀,年轻小子就是无礼。”江家主打断杜让的话,“我们同连穗兄弟说话呢,你胡乱插什么嘴。” “杜郎啊,生意场不似战场,但也不是好混的,你阿父就是太心急,把你拎出来办事,叫我说,你还得历练历练。”石家主喝了一口茶水,咂摸道。 杜让脸色难看。 孟跃目光转动,看着杜让吃瘪,心说杜让还是吃了有文化的亏。 斯斯文文哪敌得过蛮横人。 孟跃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淡淡道:“石家主这哪是说杜郎,这是点我呢,看来今儿这事也谈不成了。” 她搁下茶盏,起身就走,江家主和石家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思绪,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杜让拦住孟跃,一番好话哄着,江家主和石家主立刻跟着劝,两人先时营造的大好舆势,瞬间瓦解。 论资排辈到孟跃跟前儿,上好的话柄给她立威。 之后孟跃引着话题走,江家主和石家主还想将话题拉回来,奈何孟跃言语简短却有力。 屋内香意熏然,孟跃捻了一块点心吃着,唇红齿白,吐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了,“石家主说的是,在江州石家威风八面,某初来乍到,人微言轻。不过树挪死人挪活,江州待不得,便去旁处。只不知石家出了江州,又有几人认?” “孟连穗!”石家主拍桌而起,“你莫要欺人太甚。” 江家主顺势拦住石家主,刚要充当理中客,实则说拉偏架的话。 孟跃不紧不慢道:“石家主好大的气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江州土皇帝,江州刺史到您跟前儿,都得纳头叩拜行大礼呢。” 这话挤兑的石家主面色铁青,却又不敢真应,民不与官斗,纵使大商人,见着刺史也得点头哈腰。 江家主打圆场,“连穗兄弟真会玩笑。” 石家主就着江家主递的台阶,顺势下了,他们不知道孟连穗的深浅,并不敢真惹恼他。 杜让另起话题,活跃气氛,但孟跃并不买账,直接划分利益,江石两家应就应,不应就作罢。 “屋内香意太浓,我头晕,就这样罢。”孟跃起身,看向江石二人,“我耐心有限,两日后巳时,我得不到准信儿,我就前往下一座城了。” 孟跃抱拳:“山不见水见,再会。” 她不顾杜让的挽留,径直离去,留下江石二人大眼瞪小眼。 那厢杜让送孟跃上马车,神情愧疚:“孟郎,实在对不住,我说的没做到。” 他之前同孟跃的保证言犹在耳,今日却被狠狠打脸了。 孟跃笑笑:“英雄都不以一时论成败,你这小小纰漏又算什么。且宽心些,回见。” 马车轮子骨碌碌驶入人群,杜让看着车架远去,沉闷的心头仿佛被风吹散,露出一抹日光。 他重整精神回了雅间,对江石二人道:“席面已经给二位备下,小侄还有事,就不作陪了。” “等、等一下,杜小侄……” 杜让已经走远,心情明快。 雅间内,江家主冷了脸,“你怎么看?” 石家主一扫之前凶恶无脑的模样,神情凝重:“孟连穗软硬不吃,态度强横,棘手啊……” 这话言下之意,其他人对于孟连穗背后势力的猜测估摸是真的。 两日后巳时,两人老老实实去孟跃租住的院落寻人,意料之中的看见杜让。 这一次,四人在西厢房和气谈合作。 孟跃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给他们传阅。 纸上写着烈酒划分,目前有八种酒水,每种后面都画着竖条,有的是一条竖,有的是两条竖,有的是三条竖。 杜让福至心灵道:“孟郎,这竖杠是不是代表酒水的烈度?” 孟跃给他一个赞赏的目光,“不错。” 她朝屋外唤了一声,孟九领着秦秋端上几十数酒盏。酒盏上贴心的做了标记。 在孟跃的示意下,三人纷纷品尝,石家主率先尝了最烈的湓水酒,毫不防备,差点被辛辣的口感激的吐了,强行咽下后涨红了一张脸,从口腔到耳下都一片麻痛烫红。 江家主顿了顿,原本一口饮尽也改为啜饮。 第66章 孟跃大笔银钱进账,她留孟九刘生等人在江州,她带走一半人手前往淮南秀等地,购买丝绸玉器货物。 他们行为尚算低调,也未招惹什么是非,当孟跃透出手上有好马时,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来临。 茶楼雅间内,来人二十五六,一身玄色锦袍,头戴幅巾,尽管做了伪装,但细节透露端倪。 寻常男子戴幅巾,不可能完完整整将头发包裹,耳前,后颈会露出发根和绒绒碎发但是眼前男子并没有,太光溜了。 姜二郎同孟跃有过两次生意往来,还算熟悉,同孟跃介绍:“这是辽大郎君,家中养了商队,很需要好马,他从我口中知晓孟郎来往隆部和瑞朝,托我说和。” 孟跃眼睫一垂一抬间,堆起笑意与人寒暄,末了道:“辽郎君,某手里的马都是从隆部得来的,你也知隆部离江南有多远。” 辽郎君眼中闪过一抹不屑,道:“银钱不是问题,我不会亏待你。” 孟跃笑意愈浓,试探着伸出两根手指,诚恳道,“这是好马的价格,也有次一些的,如果辽郎君要的多,可以算一百五十两一匹。” 雅间内静谧,姜三郎左右看看,忙道:“孟郎,我看外面的马都是七八十两一匹。”就算从隆部带过来,添一二十两也差不多了。 孟跃眼神闪烁,支支吾吾,辽郎君喝道:“我看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我也敢哄,仔细走不出秀州。” 孟跃有意激怒他,想探探深浅,但随后顾忌什么,话到嘴边又换了,“郎君莫气,这样罢,算你一百一十五两一匹马,如果再低,我们就要往里倒贴钱了。” 姜三郎朝辽郎君眨眨眼,辽郎君试探问:“不能再低了?” 孟跃叹气:“我若想与郎君讨价还价,我就改成一百三十两了,而不是一口气降到一百一十五两。” 姜三郎为辽郎君添茶水,一边打圆场:“辽郎君想想,孟郎从隆部弄来马匹,一路上草料也得消耗不少,遇上个水土不服,那马也是成片成片倒,风险大得很。” 辽郎君一想也对,便与孟跃商议,定购一百匹好马。翻年尽快送来。 孟跃应是,随后离去,她上马车时令张澄在茶楼外守着,跟着黑袍男人。 张澄在京里干多了这活儿,人又机灵,当下应声。 没多久,黑袍男从茶楼出来,张澄一路小心跟着,最后看见对方进了刺史府。半个时辰后才离去。 张澄还欲再跟,奈何黑袍男一路出城,张澄只好回他们临时租住的院落复命。 孟跃知晓后,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她及时低头,否则黑袍男为了拿捏她,令官差将她抓紧衙门大牢走一遭恫吓…… 孟跃此前在江州扯虎皮,竖立起来的威势就全完了。 江家不好说,石家必然是第一个扑上来生啃她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盛夏时节,夜里也有些闷热,孟跃叫上陈昌张澄,寻了本地最大的酒肆。 孟跃瞄准大堂角落里的位置,要了两坛酒和猪头肉花生米几碟下酒菜,陈昌和张澄吃着,孟跃留意其他人谈话。 大多吹牛打屁,或是聊女人,来来去去都□□里那点事儿,陈昌坐立难安,张澄也红了耳根,这些人说的也露骨了,郎君怎么听的下去。 孟跃也觉乏味,忍了半个时辰,正要付钱走人时,听见隔壁桌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神秘兮兮道:“嘿,你们猜半个月前,老子去找柳巷那婆娘看见啥了!” 同桌人嘻嘻哈哈笑:“撞男人了。” 细猴儿压低声音,“一个比丘。” 孟跃眸光一晃,手中的酒碗倾斜,洒出来一点酒水,她也毫不在意。 隔壁桌传来质疑,细猴儿急了,“真的,我亲眼看见的。” 他信誓旦旦,最后都指天发誓了,“我有半句假话,这辈子碰不着女人。” 这誓忒毒。 众人终于信了,一个十分壮硕的汉子咒骂,被旁边人捂住嘴,“小声点,那些比丘都是大爷,惹不起。” 孟跃想了想,对陈昌一番耳语吩咐,没多久,陈昌走过去,操着一口带京味儿的官话怯怯道:“叔,那群比丘很厉害吗?” 隔壁桌止了声,惊疑不定的看着陈昌,陈昌道:“我们初来乍到,前几日不小心冲撞了一位僧人。”他顿了顿:“我们道歉了,应该不会有事罢?” 孟跃也扭过头,“我们是从京里南下做买卖,没几日就走。” 壮汉见他们年轻,难得怜悯:“别待了,明儿就走罢。” 孟跃惊讶:“这么急。” 孟跃描补:“秀州这么大,我们躲起来行事,就算他一个庙里的僧人都跑出来,也找不着我们。” 陈昌跟着点头,“郎君说的是。” 壮汉嗤笑,“小兄弟,今时不同往日了,秀州新起了两座庙,僧人上千,信众颇多。” 他点到为止,好言难劝该死鬼。 孟跃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秀州也起了庙?我们离京时,京里也起了庙,我还以为只有京里如此。”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壮汉拽了句文,撇撇嘴,随后却是不肯多说了。 孟跃心下一沉。 之后孟跃三人离去,长街上行人往来,陈昌低声问:“郎君觉得僧人有问题?” 孟跃抬头看天,乌云笼月,云层下透出一点朦胧光晕,阴暗压抑。 她垂首看着陈昌和张澄,叮嘱:“往后你们遇见僧人,能让则让,有损失都无所谓,切莫冲突。” 陈昌和张澄虽然不解,但乖乖应是。 又过了些日子,七月中旬,孟跃离开秀州,沿海收购海产品,几乎触及六皇子封地。 而后,孟跃一路西行前往蜀地,将江南一部分货物在蜀地倾销,转而购买蜀锦和名酒瓜果。 这一耽搁,又是大半月。 中秋节刚过,人们还沉浸在节后余韵中,中州连下五日大雨,滔滔洪水将下游的谯城淹没。 一夜之间,上万百姓流离失所。 谯城急报,承元帝连召重臣皇子商议,有人推荐某大臣救灾,有人举荐四皇子或八皇子。 四皇子看了太子一眼,两人目光交接,四皇子眼里闪过一抹得意,太子心头一咯噔。 四皇子道:“父皇,儿臣愿前往谯城救灾。” 一名大臣道:“臣附议,恳请圣上下令户部拨款调粮。” 太子瞳孔一缩,“父皇!” 他骤然高声,所有人都看了来,太子稳了稳心神:“父皇,儿臣曾有赈灾经验,又是一国储君,当救灾的不二人选。” 承元帝欣然应允,给太子指派人手,户部拨钱,前后不过几个时辰,太子率轻骑出京。 午后,七公主入宫拜见皇后,将消息传入,皇后忧心忡忡,“怎么又让你太子哥哥去赈灾,四皇子平日跳的欢,怎么不叫他去。” 七公主挥退宫人,殿门掩上,她握着皇后的手往内间去,母女二人在榻上落座。 七公主宽慰道:“母后,四皇子他们一直在挑太子哥哥的错处,此次赈灾反而是太子哥哥立威信的好时候。”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本宫心里总是不安宁。” 皇后抿了抿唇,看了女儿一眼,头上的十二鎏金发钗闪烁着明明暗暗的光辉,她欲言又止,“当年大皇子就是……” “母后!”七公主骤然拔高音调,耳下莹白圆润的东珠耳坠来回晃动,仿若敲响钟声的钟杵,那道尖声在寂静的殿内很是刺耳。 良久,七公主抚了抚髻间的鎏金浮雕如意纹步摇,缓了声,“母后,陈年旧事何必提呢。” 她抬眸,双眸明亮,却没什么情绪,轻轻道:“太子哥哥此行一定顺利,您说对不对。” 皇后连连点头,凤头上衔着的流苏也跟着晃动,仿若应和:“对对对,是母后糊涂了。” 皇后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又对七公主道,去请一尊菩萨在凤仪宫供着。 七公主无奈:“母后也学皇祖母吃斋念佛了?” 皇后讪讪:“宁可信其有罢了。” 第67章 路面被雨水泡的松软,一声骏马嘶鸣,连人带马重重摔落,太子勒停马,回头望去,那人跪地请罪,太子道:“非你之过,让出位置,整顿好了跟上。” 侍卫感激不已,“多谢殿下。” 太子握着缰绳,在前方徘徊,看着后方高声道:“眼下接近谯城,道路难行,诸位仔细。” “谨遵殿下之命。” 头顶日光亮的刺眼,灰白一片,太子远目望去,狂风呼啸,三人高的秀木被吹的东倒西歪,几乎折了腰。 身边幕僚皱眉:“殿下,这是大雨前征兆,不消半个时辰,大雨必至。” 另一人跟道:“殿下,从此处到前方县城还有五十多里路。别说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都难到。”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恳请殿下定夺。” 太子握着缰绳的手,手背青筋暴起,他抬头看天,一片灰白看不见希望。 这场暴雨躲不掉。 太子回望身后骑兵,对上一张张坚毅的脸,他咬牙:“传孤命令,全速前进。” 他想起什么,对身边左右吩咐,一人离去,对挪在路外受伤的侍卫道:“马匹受伤,只能弃了,你与同僚同乘。” 那侍卫原以为自己被放弃了,没想到峰回路转,感激涕零:“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行了,快上马。” 轻骑全速前进,马蹄踏过泥泞地面,齐声隆隆,连大地也发颤。 天光愈白,映出太子分明的轮廓,他今岁二十有八,将近而立之年,愈发有威严,双目漆黑如潭,没有半分忐忑。 忽然,眼梢一点冰凉,激的太子眼皮一眨,那滴雨珠滚落,从眼尾滑落下颌,留下湿痕。 那是一个征兆,随后两滴,三滴雨珠,太子的厉声比暴雨更甚,“全速前进,全速前进——” 他身后左右传声,连成一片又一片声波,仿若春风拂过水面,泛起层层的涟漪,直抵轻骑心中。 大雨倾盆,天仿若洞穿一个窟窿,水流如泄,管道上蜿蜒而行的轻骑,犹如海上孤舟,艰难前行。 寒意无孔不入,天地只剩哗哗雨声,人们几乎要在这噪声中麻木时,一道惊喊破雨而来。 “长阳县令恭迎太子殿下——” “长阳县恭迎殿下——” 雨声被回字形隔扇窗隔绝之外,太子一身干净中衣,用毛巾擦拭头发,眉头不展:“这场雨要下多久?” “回殿下,这个说不准,快的话几个时辰就停了,慢的话……”后面没说下去,总归不太理想。 太子沉默,少顷道:“叫长阳县准备蓑衣斗笠。” “殿下?!” 其他人也惊了,“殿下,您贵为千金之体,不可冒险。” 太子态度坚决,不容置喙。天上不打雷,就能行路。 从长阳县到谯城还有一日半路程,太子不敢耽搁。 县令准备用具的时刻,太子靠在榻上歇了会儿,面上难掩疲惫。 幕僚们退下,出了屋一人忍不住嘀咕:“咱们殿下真难,没见哪位储君如咱们殿下这样奔波的。” 另一人欲言又止,似有难言。 “怎的了?” “没怎么。” 小半个时辰后,长阳县传信儿,一应都准备好了,太子睁开眼,动身前往谯城。 轻骑抵达谯城,邻省调粮,太子派兵镇压宵小,安抚灾民,着人商议洪水事宜,焚膏继晷,孜孜不倦。 刺史府书房,数星灯火驱散昏暗,太子立在案后观案上舆图,愁眉紧锁,案前幕僚们争吵不休。 “……殿下,中州雨水不绝,谯城难除水患。” “殿下,当务之急是泄洪。” “殿下不可!一旦大规模放闸泄洪,不止谯城,方圆千里全部波及,届时良田被毁,流离失所者何止上万。那才是大孽债,千古骂名。殿下,三思啊!” “糊涂,中州大水,堵不如疏,眼下当是舍小保大。” “殿下?” “殿下……” 幕僚们的声音不绝,一声接一声砸在太子脑中,他眼前眩晕,四下张望,朦胧光影下,人景一片模糊。太子意识消散前,只听见焦急唤声。 “殿下?太子殿下!!” “来人,传御医!” 夜色笼罩,漆黑无光。 孟跃在灯下看着信件,神情凝重。秦秋在屋外唤:“郎君,我给您熬了安神汤。” “进来。” 屋门一声轻响,秦秋一身素衣进入屋内,她将安神汤搁下,见孟跃神色,委婉问:“郎君,可是有什么事?” “是杜让传的信。”孟跃把信件给秦秋瞧,她喜道:“太子殿下去谯城赈灾了,这下事情能解决了。” 在她认知里,储君和天子是无所不能的。 孟跃不语。 秦秋收敛神色,小心问:“郎君,是不是我说错了。” 孟跃在圆月桌边落座,端起安神汤一饮而尽,叹道:“中州雨不停,谯城之患解不了。不知道多少人死于非命。” 孟跃心头沉重,这种自然灾害前,人力势弱。 秦秋也沉默了,只有烛火时而跳动,映的地面人影摇晃。 一如孟跃摇摆的心。 她想,是就此西行,在隆部装聋作哑,还是折返谯城? 水患如一层阴云,也笼罩皇城,承元帝夜不能寐,口中生疮。 太后心疼却也无能为力,只在佛像前一遍遍祈祷。 大公主挥退嬷嬷,跪在太后身侧:“皇祖母,水患之事,乃国之重事,孙女身为一国公主,也想尽一尽力。” “孙女和母妃愿意捐出所有体己,在京郊再起一座庙,一来,为谯城受灾百姓祈福。二来,也收留京中孤苦百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孙女想,积攒的功德多了,总能惠及瑞朝,保佑中州早日停雨,届时谯城水患迎刃而解。” 太后缓缓拨着手上佛珠,神情意动。 次日大公主与贤妃拿钱,贤妃神色忧愁:“若是起了庙,中州雨不停怎么办?” 大公主宽慰:“母妃放心,纵观瑞朝史书,特大暴雨不超过十日,如今也有七八日了,探子回报,中州雨势减弱,有经验的老农都说就在这两日,雨就停了。” 贤妃还是有些担忧。 大公主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母妃,退一步说,纵使雨不停,也不关我们的事,古往今来,逢遇特大灾害,天子祭天,甚者下罪己诏。” 贤妃指尖颤抖,哪怕被女儿握着,仍觉手心沁凉。 “永福,”贤妃双目盈盈,仿佛有千言万语。 大公主手下用力,率先问:“母妃,您忘了丧子之痛了?” 贤妃双目一阖,滚下两行热泪,“没有,母妃没忘。” 她倾身抱住大公主,一遍遍唤着,“永福,母妃的永福。” 眼泪滚烫,灼烧冰冷的心。 大公主轻轻推开贤妃,“好了母妃,女儿还有事,先告退了。” 她转身离去,消失在长廊尽头。 大公主前往勤政殿,汇报此事。承元帝不但允了,还从私库拨了一笔钱给大公主。 承元帝也在筹码祭天之事。 幸甚,中州传来雨停的好消息。 朝堂上下齐齐松了口气,承元帝高兴之余都笑言:“可见这庙宇该修。” 当日,皇后请了一尊白玉观音菩萨像进凤仪宫,保佑太子平安归来。 七公主由着她母后去,甚至跟着拜了拜,出凤仪宫,在御花园撞见大公主。 园中百花争艳,大公主一身素衣,竟有种清丽脱俗之美。七公主眯了眯眼,“大皇姐真是贵人事忙,如今跟着皇祖母,到底是不一样了。” 大公主瞥她一眼,神情淡淡:“皇祖母怜惜我,我亦时时念着皇祖母,念着父皇母后和兄弟姊妹们,更因为七妹妹情路坎坷,所以常在佛前替妹妹……” “啪——” 清脆的一道巴掌声,大公主的脸被扇向一旁,头上的偏凤步摇也在这力道下,砸落在地。 两方宫人骇然,大公主身边的宫人刚要拦阻,被七公主的人捂了嘴带走。 七公主逼近大公主,掐着大公主下巴,怒火翻涌:“你这个贱人还有脸提。” 大公主敛目,“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七妹妹如今也成婚生子,你………” 七公主反手又是一巴掌扇去,其用力之大,大公主白皙的双颊红肿滚烫,嘴角渗出血。 大公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清明一片,“七妹妹还是这么冲动,但冲动会付出代价。” 七公主抬手再打,却被大公主挡住,一把将七公主推开。 大公主抚摸自己脸上的伤,眼神没有温度,“我正欲向皇祖母复命,时间紧急,这伤一时半会儿掩不住了。” 大公主带人离去。 七公主身边的大宫人担忧:“公主,怎么办?大公主身后毕竟是太后。” 七公主嗤笑:“那又如何。” 两刻钟后,太后带着一脸掌痕的大公主主仆,怒火冲冲闯进凤仪宫,“皇后,你……” 正殿内,皇后正为七公主额头上的伤上药,太后到嘴边的责问顿住,视线在七公主和大公主之间徘徊。 皇后压着怒火,带女儿给太后见礼,随后大公主上前给皇后见礼,听见皇后斥道:“永福,你如今仗着太后撑腰,无法无天了,你眼里还有没有宫规法度。” 太后疑惑:“这是怎么回事?” 大公主哪还不明白,但她只能装傻,“皇祖母,孙女不知啊。”她望向太后,双目含泪,楚楚可怜。 皇后冷笑,令七公主身边的大宫人说话,大宫人怯怯看了一眼大公主:“回太后,回皇后娘娘。七公主从凤仪宫出来,在御花园撞见大公主从宫外回来,大公主说她替太后娘娘督促建庙宇之事,还说七公主情路坎坷,为刘因刘郎君祈福之事。七公主令大公主慎言,大公主不允。” 第68章 太子生疾的消息传回京城,朝堂争执不下。 “圣上,太子贵为一国储君,不容有失啊,恳请召回太子。” “圣上,谯城水患未解,此时召回太子,天下百姓如何看待皇室?又置谯城灾民于何地。圣上,谯城百姓也是您的子民,圣上三思。” “迂腐!若储君有失,动摇国势,诸位可担待得起?!” “圣上……” “圣上!” “事情迫在眉睫,恳请圣上尽快定夺。” 承元帝一语不发,目光沉沉的扫过御下众人。 四皇子心中掐算,时机成熟,他正欲出列开口,却听见一道清越之声:“父皇,儿臣自荐,恳请带人前往谯城,辅助五皇兄。” 四皇子蹙眉,十七皇子眯了眯眼,心下转动,紧跟其后:“父皇,儿臣不才,也恳请前往谯城,供太子使唤。” 四皇子心里暗骂一声,十七跟着凑什么热闹,他出列道:“父皇,儿臣恳请前往谯城。” 七皇子看着四皇子和十七皇子都出列,他挪动的脚步又退回,京中需要人留守。 八皇子十三皇子十五皇子跟着出列,请求前往谯城。 暂且不提各位皇子心思,只面上瞧来,端是兄弟齐心,皇室和谐的画面。 承元帝面上阴翳退散,大手一挥,准奏。 未至午时,一行人轻装出京,顺贵妃知晓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遣了宫人,在内殿倚榻捶击,云鬟雾鬓间,钗环相击,一支鎏金花卉鸾鸟钗滑落而出,砸在地毯上。 孙嬷嬷捡起金钗,搁在榻上小桌,温声哄劝顺贵妃,顺贵妃美目含泪,“他怎么这么不听话,我没要他做出一番事业,我只要他平安喜乐的过一辈子就够了。” 孙嬷嬷心下叹息,面上道:“娘娘,十六皇子到底是儿郎。” 顺贵妃垂泪不语。 孙嬷嬷只好道:“中州雨停,谯城那边应是在泄洪了,等十六殿下他们赶过去,或许太子殿下身子好了,水患之事也处理的差不多,十六殿下也就走个过场也说不一定。” 孙嬷嬷将鸾鸟钗插回顺贵妃髻间,又持帕为她擦泪。 主仆俩说着话儿,殿外传来描金挑银之声,“恭迎圣上。” 孙嬷嬷看向顺贵妃,顺贵妃急忙忙按了按眼角,来不及补口脂,匆匆接驾。 “臣妾恭迎圣上。” 一双大手扶起她,带着顺贵妃在榻上落座,描金奉上茶点,恭敬退下。 承元帝拍拍顺贵妃的手,“十六他们离京了,他临走前惦记你,朕想着来瞧瞧。” 顺贵妃听闻儿子,几乎维持不住神色,承元帝温声道:“你把十六教的很好,他是个好孩子。” 今日朝堂上,十六主动请缨,承元帝看的出十六是想得他看重,很努力的做好每一件事,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不但不讨厌,反而叫人觉得有趣。 反倒是老四,事事周全,莫测难辨,有时,连他这个父皇也看不出老四在想什么。 顺贵妃鼻尖一酸,险些落泪,“是圣上教的好,臣妾不通诗书,只能看顾十六,免得他冷了饿了。” 殿内帝妃温情,承元帝待了小半日,傍晚与顺贵妃一道用晚膳才离去。 齐妃折了明艳的牡丹,一张美丽的脸因愤怒而扭曲,“本宫两个儿子都去了谯城,圣上却去顺贵妃宫里,他心里真的没有我了…” 她尾音很轻,透出茫然,齐氏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问身边人:“本宫是不是年老色衰了?” “娘娘多虑,你依然风采依旧。” 齐妃匆匆走进内间,在妆奁前坐下,葵花镜里形容瘦,齐妃指尖颤抖,惊声叫:“嬷…嬷嬷?!” 贴身嬷嬷侍立左右,忙道:“娘娘,这是天色太暗了,明日太阳升起,镜中的你还是那样美丽。” “本宫的脸上怎么有这么多细纹。”齐妃双手捧脸,指尖牢牢覆盖眼尾,想要将细纹遮掩。 贴身嬷嬷心中发苦,四皇子已经二十有八,齐妃娘娘都是做祖母的人,面上有细纹多么正常。 甚至比起同年岁的妃子,齐妃已经算驻颜有术了。 贴身嬷嬷只能一遍遍安抚,齐妃却未听进去,垂泪深夜,不慎染了风寒倒下了。 消息传入承元帝耳中,洪德忠迟疑,“圣上,您看……” 承元帝问:“叫过御医没?” 洪德忠垂首,说的客观:“叫过了,只是齐妃娘娘身边人说,齐妃娘娘半梦半醒间,一直在唤您。” 殿内寂静,许久传来一声轻叹。 晌午,承元帝摆驾齐妃宫中,齐妃确实病了,她陷在海棠花的锦被里,双目紧闭,额头滚烫,花瓣一样的唇失去鲜活,喃喃呓语。 承元帝凑近了,才听清齐妃唤着“顾郎”。 心头似被蜂针蛰了一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滋生,承元帝坐在床沿,亲自拧了湿帕搭在齐妃额头。 他想,等这次老四他们回来,就顺势复了齐氏封号。 殿外明日高悬,是个好日子。 四皇子一行快马加鞭,晌午只做短暂停留。 众人在树荫下歇息,皇子们也同兵士一样啃饼子,十五皇子捧着热水来,“十六,给。” 十六眉眼弯弯,“多谢十五哥。”他递给十五皇子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肉干。行事匆忙,十六皇子也只带了一点儿。 十三皇子见状,半真半假道:“都是兄弟,厚此薄彼啊。”一时不知点谁?或是十五十六两个人都点。 十五皇子一脸认真,“十六从小身子不好,要仔细些。十三你活蹦乱跳的,矫情什么。” 矫、矫情?! 十三皇子不敢置信的指着自己:“你说我矫情?” 十五皇子点头,把十三皇子气了个好歹。 十六皇子垂眸,遮住眼里笑意,扯了扯十五皇子衣袖,示意他快吃东西。 十七皇子见状冷笑,一群蠢货。他咬下饼子,缓缓咀嚼着,目光已经望向远方山峦,苍茂山林。 离了皇城,看什么都不一样,山青水阔,也不知谯城是什么光景,听说水淹千里,浮尸无数。 十七皇子那双漂亮的眼睛闪过一抹明晃晃的恶意,蠢货死一两个在半道,也合情合理。 十五皇子咬着肉干脊背一激灵,十六皇子抬眸:“十五哥,怎么了?” 十五皇子挠了挠后背,圆眼睛满是疑惑,“感觉有一股寒意。”他同十六皇子大眼对小眼,“这会儿又没了。” 十六皇子目光环视四下,在东南角儿的十七皇子身上停顿,十七正好对着十五哥的后背。 十六皇子挑眉,看着原地抓挠的十五皇子,他十五哥有这般敏锐? 随后,四皇子召集众人赶路,与十六皇子视线交错时,神情复杂。 昨日朝堂,十六抢了他风头,时机那样巧,十六是有心,还是无意? 众人翻身上马,纵马疾奔。 那厢谯城刺史府,太子缓缓醒来,勉强用了药食,召见手下询问水患之事。 眼下中州雨停,谯城只待平稳泄洪,安抚灾民,事情就成功一半。余下防范瘟疫,重建村屋,恢复经济。 事情一条接着一条,挨个整顿好了,便是大功一件。 然而在泄洪之事上,底下人却是吵闹不止,事情仿佛回到原点,太子心头激荡,险些昏厥。 此时,一名随侍进屋通报,欲言又止,太子沉了脸,“屋内皆孤心腹,你尽管说。” “回太子殿下,今上闻您有疾,特遣四皇子,八皇子,十三皇子,十五皇子,十六皇子,十七皇子等六位殿下相助而来。” 太子瞳孔骤缩,喉间倏地尝到腥甜,呕出一口血摔倒在榻沿,屋内陷入慌乱。 四皇子等人抵达谯城时,太子病情不但未缓,反而加重了。 谯城刺史诚惶诚恐给六位皇子安排住处,唯恐招待不周。 四皇子询问太子住处,刺史领着六位皇子去正院,却被太子身边的长史拦下:“诸位殿下,天色已晚,太子殿下用了药歇息,不便见人。诸位殿下明日再来罢。” 众人在院门处一礼,做足礼数,这才分散而去。 八皇子和十三皇子单独一个院,十六皇子同十五皇子住一个院。 十七皇子和四皇子一个院。 两星灯火下,十七皇子吃着冷茶,皱眉搁下。与四皇子道:“四哥,我们怎么做。” “等明儿太子见我们再说,你不要胡来。”四皇子看着弟弟,神情不赞同:“十七,你此次不该来。” 光线昏黄,十七皇子的面色过分雪白,像夜里盛开的昙花,惊鸿一瞥,容色清丽。 他起身向榻上去,手肘抵在小桌上,双腿随意交叠,显得腿格外修长,手里把玩着半旧的缠枝纹茶盅,轻描淡写道:“我不来看着,旁人把你害了怎么办,届时母妃要哭瞎眼了。” 四皇子低声:“十七,慎言。” 十七皇子偏首望来,微微一笑,乖巧极了:“知道了四哥,说点别的罢。” 夜色如墨,天边不见月光。 十五皇子将窗户合拢,又摸了摸被褥,感觉有些单薄,“十六,叫人添一身被子。” “不必了十五哥,晚上盖多了沉。”十六皇子轻笑道:“夜深了,十五哥也奔波一路,快些回屋睡下罢,明日咱们还有正经事。” 十五皇子一想也是,他大步走出门外,“你不必出来了,我给你关门。” 他转身关门时,看见灯影下的青年,双眸如水,面庞秀丽,橘黄色的灯火给十六皇子镀了一层柔光,显得他格外温柔。 第69章 天光大亮,诸皇子前往正院看望太子,也不知是气过了头,还是这两日用药起了效用,太子身子好转许多,虽然面色还是有些苍白,但是双眸明亮,湛然有神。 厅内,太子高座上首,四皇子带头给太子见礼,太子抬手免了:“自家兄弟,不必客气。” 八皇子离太子坐的近,他一身宝蓝色翻领袍,发束玉冠,生的斯文儒雅,一脸关切:“皇兄可好些了,我们临出发时,父皇还念叨你。” 太子神情微微凝滞,时间太短,等闲看出端倪。可惜这屋里坐着的大多是人精。 十七皇子端起手边茶盏,一下一下拨着,却是不喝。 十五皇子未觉,刚要应和八皇子的话,被十六皇子眼神制止。十五皇子不懂八皇子和太子,但他懂他十六弟。于是乖乖闭嘴。 太子喉间发痒,以拳抵唇,还是泄出几声低咳:“劳父皇惦记,我如今好许多了。” 他起身,神情淡淡:“灾情之事去书房谈罢。” 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落在人后,十五皇子想要询问,十六皇子轻轻摇头。 有些事无法同十五哥说明。 父皇和太子之间没有外界以为的那么融洽,老四和老八见缝插针,他也在其中浑水摸鱼。 太子生疾,水患又迫在眉睫,朝廷此时增派人手,可解太子困境。 偏偏来谯城的是一干皇子。 承元帝眼中,诸皇子同太子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在太子看来,就是承元帝不信任他,质疑他能力,派一群兄弟来桎梏他。 八皇子对太子的关切,乍一听没什么,可落在太子耳中,却如同警告。 警告太子,他的所作所为,天子都知晓。 书房内,声音断断续续,诸皇子的加入并没有起到明显的效用,许多提议都是太子的幕僚们曾提过的,而后叫他定夺。 或通俗些说,叫太子顶着。 太子摩挲案上舆图,忽然指尖微颤,身上又开始冷了,他微微蹙眉,快速下达指令:“你们今日出去走访,回来拿出有用的章程。” 众人应是。 诸皇子陆陆续续出了刺史府,十三皇子发愁,“完全没有头绪啊…” 他左右张望,四皇子身边有十七,十五同十六凑的近,他也懒的靠近,于是同八皇子商议,想要暂时跟着八皇子。 八皇子欣然应允。 马车向不同方向行驶,十五皇子将车帘卡在一侧,最大限度的观察城中情况。 城里还有些积水,比脚背高一点,随处可见清理的百姓。 “洪水似乎退去了。”十五皇子有些惊喜,这比他想象中好许多了。 十六皇子一边看,一边回忆舆图,神情凝重:“十五哥,谯城是这一带地势最高的地方了,五皇兄这些日子治理着,城内积水都还能没过脚背,便知方圆百里的情况。” 十五皇子愣住,忽然有些难过,整个人也萎靡了。 十六皇子握住他的手拍了拍,温声道:“不要气馁,这就是我们来的意义,只要我们齐心,一定能治理好谯城水患。” 十五皇子肉眼可见的精神起来,双眼也有光了,他回握十六弟的手晃道:“我们一起努力。” 兄弟俩心连心,精神抖擞,十六皇子还欲说什么,忽而眸光一颤,整个人都扑向车门,他速度太快太猛,若非车夫手快拎他胳膊,十六皇子整个人都得扑出去,摔的鼻青脸肿。 孟跃也被十六皇子惊了一跳,见他无事,于是从拐角后离开。 车内十五皇子把他十六弟紧紧护在怀里,虎目圆瞪,厉声喝问:“谁在装神弄鬼?!” “出来——” 车后随侍也齐齐亮刀,护在马车外,将不明真相的百姓骇了一跳,缩在街角瑟瑟发抖。 十六皇子把住十五皇子的胳膊,哑声道:“十五哥,我没事。”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平复心绪,然而从十五皇子怀里退出时,他湿润泛红的眼眶,还是把十五皇子吓了一跳。 “十六弟,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人给你下毒?” 十六皇子摇摇头,“不,没有。” 话落又跟着改口,“是,我有些不适。” 十五皇子:??? 十五皇子:!!! 丸辣,弟弟好像真的要坏掉了。 十六皇子百般保证,才哄的十五皇子把他放在街边茶楼,十五皇子临走时还道:“你不要乱跑,我一个时辰后就来找你。” 十六皇子小声催促:“去罢去罢。” 十五皇子走后,十六皇子又接连把侍卫打发了,不多时,雅间的门敲响。 十六皇子压住过快的心跳,尽量平静道:“谁?” “是我。” 屋门从里面打开,孟跃被一股大力带进屋,还没看清眼前人,就被人抱了满怀,十六皇子声音都在发颤:“你怎么会在这里,跃跃,跃跃。” 他闭上眼睛,若非怀中温热,他都要以为是做梦。 孟跃回抱住他,脑袋抵着他宽厚的肩膀,轻轻道:“国朝有难,匹夫有责。” 这话出乎十六皇子意外,但想到说的人是孟跃,又不意外了。 十六皇子恋恋不舍松开孟跃,双手抚摸孟跃的脸,“真是再没想到的。” 孟跃抬手握住十六皇子的手,侧首亲了亲他掌心,好些日子没见,她心里也是念着顾珩。 顾珩感受到手心温热,十分情动,“跃跃,我……” 孟跃拉过他的手朝桌边行去:“我来找你,是有正事。” 孟跃松开顾珩的手,从怀里取出一张舆图,竟然比官府的舆图更清晰。 孟跃指着谯城周围地势,与顾珩分析:“从中州到谯城有一条大河,也是水运主路,宁河。” 孟跃食指和双指并拢,沿着舆图上水路滑动,“你看,中州大水通过宁河奔腾而下,冲击谯城。” 一般这种水量大的运河都会修堤坝,坏就坏在这次中州暴雨,直接将堤坝冲毁。 孟跃说的仔细,顾珩听的认真。随后孟跃手指横移,“你注意这里,宁河在谯城东方,而谯城西边还有一条河。” 顾珩见状摇摇头,“跃跃,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西边这条河太窄了,就算把宁河的洪水引过去也不行。” 孟跃手又退回谯城,点了点谯城下游某处:“所以要想法子。” 孟跃偏头看向身边人,直视顾珩的眼睛,“我相信太子那边肯定多轮讨论过了。最后要解决谯城水患,还是会舍小保大。” 顾珩颔首。 孟跃问顾珩:“怎么保才能把损失降到最小。” 顾珩一时也给不出回答,他垂下眼握住孟跃的手,像过往面对孟跃提问,心里没底时那样,“我来的时候想过,最后也只是舍弃一部分村落良田,保住大城。但具体舍弃哪里,还没想好。” 他摩挲孟跃的手指,将手指插入,两人十指交握,直觉他能等到一个更好的答案。 孟跃嗔怪,“阿珩,回答问题要专心。” 顾珩在圆凳坐下,顿时比孟跃矮了一截,仰首看向孟跃,双眸湿漉漉,无辜又无害。只他终究不是孩童,再如何伪装,也不似孩童的天真无邪。 孟跃一声轻叹,却是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 她重新点了点舆图:“你看这里,谯城下游东南角三十里的村子,以及这个村落对坐的村子,如果舍弃这两处,沿着村子深挖,将它作为一个蓄水湖,是不是能解决八成洪水。” 顾珩坐直身子。 “这两处村子地势低,周围也无大河,绝了水运。若是利用起来,建造两个蓄水湖,往后枯水期时,蓄水湖往河中注水,便可供大型船只往来,盘活下游经济。若再遇上游大水,也可缓冲水势。” 顾珩若有所思。 孟跃继续道:“谯城往西凿渠,彻底连通西边河道,同时在西城外凿人工湖。城内积水顿时可解。” 顾珩直勾勾望着孟跃,眼神晶晶亮。 孟跃道:“现在百姓流离失所,缺衣短食,索性以工代赈,安置青壮,降低生事风险。同时搭建草棚收留老弱,正逢秋日,天气乍寒乍热,反复无常,最易着凉。需得从邻省调药调大夫。” “水患之后必有瘟疫,浮尸粪便皆是祸源,得小心处理。” “蚊蝇也不可忽视,灭蚊灭蝇灭臭虫。这又倒回来,粪便不处理妥当,蚊蝇就会大规模生长。” 孟跃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上面勾勒无害化粪池图,孟跃指着每一处给顾珩讲解用处,顾珩从不知粪池还有头池,二池,三池之分。 孟跃见他沉默,以为他皇子之身嫌此事腌臜,劝说他:“虽然污秽,但粪便处理妥当,不但能大规模灭蚊蝇,还能肥地。于百姓们种庄稼是好事。” 顾珩闻言赶紧道:“不,我并不是嫌弃污秽。我只是太惊讶了。” 他紧紧握住孟跃的手,眼中溢出崇拜,“跃跃,你实在博学。” 孟跃耳根微热,否道:“莫说这话,我才疏学浅,比之大儒远不及。” 顾珩道:“可是现下没有一个大儒,能解决谯城水患。只有你提出切实有效的方案。” 孟跃摇摇头:“是因为他们没有来。” 顾珩点头:“是啊,他们没有来,而你折返回来了。” 孟跃话音止住,少顷,她低头笑了一下,笑容很浅,“若我的提议对谯城灾民有两分帮助,不必人夸,我亦为我自己骄傲。” “我也很为你骄傲。”顾珩隐隐激动,随后声音又低落下去,“可惜你这么好的提议,却不能叫世人知道你。” 孟跃温声道:“我不是那么无私的人,我不要名,但我要利。” 第70章 刘生从怀中取出舆图交由太子,按照孟跃教过的话转述。 太子原本不以为意,渐渐正了神色,眼中闪出几分光亮。然而刘生话音戛然而止。 太子蹙眉,命令他:“说下去。” 刘生畏怯的看了太子一眼,又慌忙低下头,飞快道:“太子殿下,小人曾在京里谋生,后面遭了变故,一路南下苟活。” 太子眯了眯眼,“献计献一半,你想拿捏孤?” “不,不敢。”刘生脸色一白,嘭嘭磕头,额头瞬间见了血,左右在太子示意下扶住刘生。 刘生忙道:“殿下容禀,当年小人离京,好不容易在江南有了起色,可是谯城洪水,小人的心血全部泡了汤,再次一无所有了。” “这份舆图是小人义父所绘,他曾经督促过修建大坝,很有心得,可惜他没在洪水里,小人侥幸逃生。” “此来献计,小人心中也并无底气。若是能入殿下眼,恳请殿下怜悯小人。” 太子单手搁在炕桌上,淡淡道:“若是不入孤的眼呢?” 刘生愣在当场,神情一片空白,好一会儿眼珠才动了动,呐呐不敢言。 太子心中的警惕去了大半,他念及刘生说到一半的治水计策,目光再次落在舆图上,神情难辨。 少顷,屋内传来威严之声,“说下去,若是好,孤保你飞黄腾达。” 刘生眼睛一亮,连磕三个响头,而后滔滔不绝讲述,太子听出一点话音儿,“你看起来对水利很懂?” 刘生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回话:“回殿下话,小的跟在义父身边学过些日子,但都是皮毛,小的从来没有真正主事过。” 太子挥退他,找人把刘生严加看管,防着四皇子那边抢人。 心腹迟疑:“殿下,这会不会有诈?” 他们来了也有好些日子,无一人献计。如今四皇子他们抵达谯城没多久,就有人献计了。 怕就怕是个圈套,等他们跳。 太子手指轻点桌面,蹙眉深思,又细细摩挲舆图,“真详细,比官府的舆图都详细。” 次日,诸皇子齐在书房,太子摆出舆图,指出舍了谯城东南角三十里处的两个村子时,目光留意诸皇子的神情。 四皇子先是一惊,随后面色微沉。八皇子,十七皇子神情与四皇子差不离。 十三皇子,十五皇子,十六皇子倒是全然欣喜。 十三皇子由衷道:“皇兄不愧是储君,就是比咱们有魄力,有法子。” 十五皇子跟着点头。 十六皇子眉眼弯弯,笑的纯良:“五皇兄真是英明神武,非同一般。” 太子一扫连日来的郁气,故作矜持:“孤也只是提出个法子,你们看着补充。” 四皇子沉默,十六皇子想了想,积极道:“皇兄,洪水常伴瘟疫,不若后勤交给我?” 十六皇子提起孟跃说过的话,遇天灾,必是要免赋税徭役的,而后以工代赈,安置青壮。照拂老幼,处理浮尸粪便。 十七皇子嫌恶不已,“十六,你好歹也是皇子,也不嫌这些话腌臜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十五皇子当即不高兴,为弟弟打抱不平,“十六弟说的是实话,件件都能落实,人吃五谷,谁不拉撒。” 太子干咳一声,止了十五皇子的糙话。 十三皇子说了一句公道话,“五皇兄,我觉得十五弟说的对,十六是个干实事的,也不怕脏不怕苦。十指还有长短,我们不像十七那样母族强大,还有同胞哥哥照拂,不能挑肥拣瘦。” 四皇子眉心一跳,“十三弟……” 十三皇子表态:“我这次出来,也是为着历练。五皇兄看着安排,弟弟能做的,一定尽全力做。” 十五皇子左右看看,然后嚷嚷:“十三皇兄说的话,就是我想的。” 太子神情舒缓,对十六皇子笑道:“既然你心里有章程,后勤就交给你了。” 他看着十六那张明媚的小脸,忽然有些愧疚曾经的阴私,他只对十六出手过那么一次,可是却如鲠在喉。 他对十六,总不如对十五放心。但细细想来,十六又做错了什么? 十六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曾经想用他的命,来算计另一个兄弟。 太子不经意避开十六皇子的视线,挥退十六。 十五和十三也退下了。 书房内剩下太子,四皇子和十七皇子三人。 没了其他兄弟在场,四皇子目光扫过舆图,视线又回归太子脸上,他讨厌太子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希望邻省能调来足够的粮,民以食为天,缺了救灾粮,必会生变。” 太子浑身一紧,冷冷盯着四皇子。 四皇子颔首告退。 出了书房,回到自己院落,四皇子忍不住训斥十七皇子:“你是来赈灾的,还是来摆皇子阔头的?!” 十七皇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责备惊住了。 四皇子在花厅上首落座,一巴掌拍在椅旁案桌上,桌上茶盏都跟着颤了颤,“十六哪里说错了?他桩桩件件都把灾民考虑到位,你要挑刺也要挑对地方,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 “也就是太子跟前,若是父皇跟前,少不得一顿骂。” 十七皇子神色愤愤。 “你还不服。”四皇子一口气儿顶着喉咙,好悬没噎着,“你平时那股机灵劲儿呢。” 十七皇子立在厅中,神情紧紧绷着,像一根拉紧的弦。 四皇子后面的责备就说不出口了,他改了话,“若今日是我去管后勤,是我提出那些计划,你当如何。” 十七皇子抿了抿唇,不语。 四皇子明了,十七就是跟十六较劲儿。 兄弟俩僵持,少顷,四皇子向弟弟招了招手,十七皇子这才不情不愿的在四皇子下首落座。 四皇子道:“太子能解一时之困,灾粮之事,他还得着急上火。” 十七皇子抬眸望来。 四皇子垂下眼,矜贵冷淡。太子这些年拉拢人手,巩固势力,处处要钱。 户部拨款,邻省调粮? 那也得有粮可调。 谯城邻省的粮早让太子挪了,若非这个缘由,太子哪会积极来谯城救灾,唯恐被其他皇子捅出此事。他亲自来,还能描补。 四皇子倒要看看太子怎么圆。 书房内,太子与心腹商议,刘生一事给了太子灵感。 刘生一个寻常百姓,都想着讨好他,谋求好处。江南多豪富,总有人愿意舍财求名。 屋内寂静无声,心腹难掩震惊,“殿下,这是……” 这是不是卖官鬻爵? 太子目光轻飘飘扫过来,心腹顿时低下头,抱拳道:“谨遵殿下吩咐。” “去罢。” 屋内鸦雀无声,太子负手行至窗前,看着院中落叶,秋风瑟瑟平添悲意,他手握成拳。 只一次,这一次危机解除,他往后再不了。 他也是为了谯城百姓,为了瑞朝安宁。若无足够的救灾粮,民怨沸腾,又得死伤无数。 太子一遍遍宽慰自己,垂下的头,缓缓抬起。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孟跃一直留意刺史府的动静,看见几名侍卫从后门相背离去。 孟跃与手下分而跟踪,发现对方竟然出了城。 孟跃迟疑片刻,驱马跟上。 那厢太子召集人手动工,整座城干的热火朝天,十五皇子带兵在城内巡视,防止有人生事。 期间,十五皇子遇见四皇子,冷哼一声,走开了。 四皇子:……… 十七皇子不悦:“莽夫一个。” 四皇子安抚弟弟,兄弟俩与十五皇子背道而驰。 谯城救灾事情向好的方面发展,百姓们脸上也终于有了精神,等着洪水退去,重建房屋。 人群中几个人对视一眼,悄悄离去。 下午城外生乱,偏巧遇上十五皇子巡视,刚起了头就被十五皇子带兵压下。 领头的不服:“凭什么毁了我们村。” 十五皇子眉毛一压,气沉丹田,强悍而冷酷:“舍小村保大城,太子已经安排你们新去处,再敢闹事,以谋逆罪论。” 他拔出腰间佩刀,寒芒芒的刀身雪亮一片,十分骇人,厉喝道:“当场斩杀。” 收到消息赶过来的十三皇子目瞪口呆,看不出来十五还有这么霸气的一面,都不像十五了。 随后十三皇子想起当年在京兆府章利顺一案,十五听着犯事者恶行,也是一脚踹过去了。 好小子,都有迹可循啊。 十三皇子清了清嗓子,握着缰绳上前,缓了声道:“太子已经在谯城西北方划了地给你们建村,眼瞅着未来光明无限,你们在此时受人挑拨,折了性命不说,最后落个叛贼名声,图什么。” 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本就意志不坚的村民被唬的呐呐退后,露出搅事的几人,被十五皇子派人拿下。 十五皇子回刺史府汇报,十三皇子留下安抚百姓,有十五皇子这一通威慑,也压下了宵小。 太子听闻此事,夸奖了十五皇子一番,十五皇子忍不住咧嘴笑,又赶紧压下唇角,再次离去。 太子心道,十五轴是轴了点,不对着自己,还是很不错的。 他呷了一口茶水,眉头舒展。 之后两天,十六皇子那边也传来好消息,因为管控及时,疾病并未肆虐,甚至还有一名孕妇人成功生下龙凤胎。 这实在是个吉兆,太子听闻后,笑道:“既是龙凤胎,赏两贯钱,讨个喜气。”赏的多了,就不是给产妇喜,而是灾了。 十六皇子领命而去。 此时此刻,太子终于觉出,有弟弟的几分好处。 第71章 风如潮涌,天光青灰。 小厮通传,有来客求见,杜让从账本中抬起头:“何人?” 小厮奉上一方绣帕,杜让接过,鼻间嗅到一股淡淡酒香,他心有所动,“快请。” 话音落下,杜让又道:“来人何处?我亲自去。” “回郎君,客人在后门。”小厮快步跟上杜让。 院门从里打开,门外一道修长身影,一身灰色布衣,戴斗笠,露出下半张脸,杜让一眼看出来人。 “快进来。”杜让激动道。 两人入了书房,杜让又惊又喜:“我真是没想到你会回来,你不去隆部了?” 孟跃摘下斗笠,温声道:“瑞朝有难,我虽是商人,但也希望能尽一份力。” 这可真是…… 与杜氏的儒商之道不谋而合。 杜让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为孟跃斟茶,“不瞒连穗,我心中也是这般想的,我这边筹集粮食,不日就能送去谯城。” 孟跃闻言,眸光晃了一下,而后抬眸肃然道:“杜兄,我也要与你说这事。” “我撞见太子心腹与大粮商贾氏来往,我恐事里有猫腻。” “什么?”杜让迟疑,他原本向孟跃前倾的上半身也慢慢坐回,眉头紧蹙,又看一眼孟跃。 孟跃叹道:“杜兄,你我相识不过岁载,要你对我全然信任并不现实。但我还是要与你说,太子先到谯城,国之储君何等贵重,天子百官,目光聚焦。太子一路可谓畅通无阻,再贪的官也不敢在此时冒头。” 杜让深以为然,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静等孟跃后文。 “然而…”孟跃话音一转,压低声音:“谯城的布粮却是颗粒有数,粥稀见人,再加上太子心腹私会大粮商,我疑邻省怕是调不来粮了。” 杜让心头一咯噔,手上的茶盏翻落,茶汤洒了他一身,他却顾不得烫,扑过来捂孟跃的唇,“你疯了,你在说什么?!” 若孟连穗所言属实,那邻省的粮去哪儿了? 不止邻省官员,京里户部都得遭殃。而太子明知此事却不举,挪移粮食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届时朝堂大清洗,储君被疑,恐动摇国势。 屋内死寂,如一汪深潭,杜让心如擂鼓,却对上孟跃平静明亮的双眸。 怎么会有人说出这么要命的话,还这么冷静。 杜让声音都在发颤:“连穗,我…我松开你,你莫…胡说…了。” 孟跃眨了眨眼,杜让缓缓松开她,孟跃弯了一下眉,给杜让一个安抚的笑:“也或许是我想多了。” 杜让也想笑笑,但他勾了勾唇也不得,实在笑不出来。 “连穗稍等,为兄失态,先行更衣。”杜让此刻需要独身静静。 孟跃坐在榻上,今日的天光算不得好,菱花窗内用纱糊了一层,光线透进来,愈发昏暗朦胧。 孟跃背对菱花窗而坐,半低着头,大半张脸都被黑暗隐匿,沉静的像一座雕塑。 屋门再次推开,脚步声响起,杜让换了一身雪白色的宽袖长袍,显得他斯文儒雅。 “让你久等了。”杜让道。 孟跃摇摇头,两人相视无言,杜让向榻而去,隔着一方小桌与孟跃并坐。 “你今日来寻我,是想让我做什么。” 孟跃抬起头,暗淡的光勾勒她流畅的侧脸,轻声道:“随大流,但凡行事都扯上一干商众,对上太子的人记得装傻充愣,不要被利益迷惑。” 她看了一眼茫然的杜让,又垂下眼,“我还有事,这就走了。” 杜让回过神来,“这么赶?好歹用顿午饭。” 孟跃起身,笑了笑:“下次罢,有缘总会相会。” 杜让微怔,随后跟着笑了一下,“你说的是。” 他看着孟跃,这会儿细细瞧,才发现眼前人眼底泛青,鬓角垂落碎发,美玉染尘,冷冽之余颇有几分古韵。 “其实,你不与我说也无妨。”他们认识的日子这样浅,竟值得人这般奔波为他。 杜让心头像揣了一个火栗子,滚烫一片,他上前拥住孟跃,低声唤:“连穗,你的情我记心里了。多谢。” 孟跃身子微僵,随后又强迫自己放松,敷衍的拍了拍杜让的背。 杜让松开她,双眸定定望着孟跃:“连穗,我今日才知了倾盖如故,白首如新。上苍当真厚待我。” 孟跃轻笑。 随后,她离开江州,一人一马穿梭秋风夜露,马蹄踏过泥泞,枯叶盘旋飞舞,不沾她身。 孟跃赶回谯城,混在灾民里。 正逢午时,她跟着灾民去打饭,锅里熬着稠粥,孟跃吃了一口,糙米中夹杂今年的新米和青菜。 周围一片欢喜,孟跃心头发沉,前些日子,灾民吃的都是糙米,那时粥很稀。 江南的大商人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这么快供应粮食,不知道太子许了什么重利。 孟跃随着人群离去,忽而一阵喧哗,孩童的哭闹和抱不平之声。 孟跃看去,尖嘴猴腮的男人正在抢一个五六岁孩童手里的粥,这里离官差很远了。 稚童一直哭,“那是给我阿娘的,她病了,我带给她的…” 男人听的烦躁,抬脚就踹,脚没落到孩童身上,却哎哟哎哟叫唤,旁边滚了一颗鸡子大小的石头。 “哪个王八蛋偷袭我。” “是‘他’。”一个吊梢眼的半大小子指向孟跃,以尖嘴猴腮男为首,另一个敦实男加吊梢眼,三个人把孟跃包围。 “小子,今天叫你吃个教训,逞英雄要付出代价。” “一起上——” 吊梢眼和敦实男左右包抄,打算架住孟跃双臂,尖嘴猴腮男正面攻击。 然而孟跃双手使了个巧劲儿,胳膊如灵蛇一般挣脱,双手撑在两人肩头,整个人腾飞而起,一脚上踢尖嘴猴腮男下巴,咔吧一声响,男人向后仰去,嘴里吐出血沫,飞滚两颗牙。 尖嘴猴腮男脑瓜子嗡嗡,半天爬不起来。 左右两人都傻了,还没反应过来,面前一股力拉扯,孟跃退开,这两人面对面撞了一嘴巴血。 周围百姓纷纷叫好,小孩儿也不哭了,跟着用力拍手。 “臭小子。”尖嘴猴腮男终于爬起来,像一头牛冲向孟跃,却见孟跃闪身一避,同时脚一勾,那人摔了个嘴啃泥,再次吐出一颗牙。 叫好声更甚。 人群外,侍卫小头领望向马车内的青年,轻声问:“十七殿下,咱们要不要上前抓捕贼人。” 十七皇子好整以暇望着,“好戏正酣,你们捣什么乱。” 小头领止了声,目光落在孟跃身上,心想这人是个好苗子,回头可以把人招进来。 那厢孟跃解决了尖嘴猴腮男,正欲解决另外两个,谁知那吊梢眼半大小子撒来一把泥,孟跃不小心被溅到一些,她下意识拨开面前乱糟糟的头发,露出一张英气十足的脸。 原本看好戏的十七皇子顿时握紧手,一张艳丽如牡丹的面皮紧紧绷着,眼神晦暗难明。 小头领微惧,“殿下?” 十七皇子低低笑出声,忽而落了车帘,长长呼出一口气。他下马车,径直往人群中去。 孟跃将三人撂倒,确定三人半日内跑不远。 她打算跟顾珩知会一声,把这三人抓走,否则孟跃离开后,难保这三人不会迁怒小孩。 倏地,平地惊雷炸响般,十七皇子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传来:“欺压弱小,聚众闹事,给本殿抓起来。” 孟跃眼皮一跳,想跑却是晚了,两名侍卫拦在她跟前,“义士,十七殿下有请。” 孟跃:……… 孟跃稳了稳心神,她还惦记小孩,恳请十七皇子医治小孩的阿娘。 十七皇子欣然应允。 孟跃抱拳道:“多谢殿下。” 十七皇子笑眯眯看着她,把孟跃带上自己马车。 孟跃推辞:“草民卑贱之身,恐污了殿下………” 十七皇子拽住她手腕,虽是笑着,眼神危险:“本殿命令你上车。” 孟跃看他一眼,飞快垂下眼,上了马车也贴着一角坐着。 十七皇子上下打量她,兴味十足:“听你的口音,是江南人士?” 孟跃应是。 十七皇子问孟跃:“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孟跃心念电转,道:“草民姓陆,单名一个穗。家里开了一个小粮食铺子,可惜………”她止了声。 十七皇子从描金填漆小桌上,取了一枚话李缓缓嚼着,酸、甜、咸、甘数种滋味在口中迸裂开来。 他神情不变,少顷,将话李咽下肚。 他微微一笑,眉眼都舒展开,仿若海棠盛开,“陆穗,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孟跃微顿,十七皇子并没有跟着她的话题走。 孟跃扯了扯唇角,含糊应对。 十七皇子也不恼:“你年岁几何。” 孟跃随口胡诌:“回殿下,草民二十有五。” “喔?”十七皇子声音轻扬,“比本殿大了好几岁。本殿今岁十八,还未及冠。” 孟跃自认是个健谈的,但此刻却是接不了茬,愣愣点头。 十七皇子将一碟话李递过去:“味道很好,你也尝尝。” 孟跃道:“十七殿下,草民卑贱……” 十七皇子沉声:“本殿命令你吃。” 孟跃抬起手,在白玉镶金的碟子边缘,捻了一颗话李吃着,又甜又酸的味道,激的她微微皱眉。 十七皇子笑问:“吃不惯?” 孟跃斟酌用词,“从前不怎么吃。” “往后多吃几回就吃惯了。”十七皇子把碟子放回桌上,后背靠着车壁,矜贵强势:“你家里是粮商,怎么只你一人了。” 第72章 正房布置不同于园林的玲珑,入门一块巨大的牡丹纹羊毛地毯,大门左右各置一对落地海棠红花瓶,正门上首置百鸟朝凤彩绣座屏,两侧一对玳瑁宫扇,下放大红酸枝木栅足案,案前半人高的鎏金凤首青铜熏炉缓缓烘着热意香气,怎一个奢华了得。 屋内摆设与园林背道而驰,孟跃猜测是十七皇子亲自改设。 十七皇子在案前盘腿坐,睨了孟跃一眼:“沏茶。” 孟跃应是,她手上利落,将茶水奉上,敛目退之一侧,没了那沉静稳重的眸光,十七皇子发现她的五官十分俊秀,犹如美玉,秀丽温润。 十七皇子看着她,喝了一口茶:“茶水太凉。” 孟跃退出门,寻了人问明小厨房,须臾她快步取热水回来,重新沏茶。 十七皇子拽住她手腕,孟跃只得在案边跪坐:“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 十七皇子上身微微前倾,手肘抵在案上,单手托腮:“茶水太烫,暂时喝不成。你且说说你的冤情。” 孟跃拿捏不准他的心思,斟酌用词,孟跃自述是江南某地一个小粮商之女,与人成婚,谁知大粮商贾氏仗着家大业大,侵吞他们家产,陆家本欲上告,不想洪水先来,贾氏趁机杀了她家人。 “如今贾氏与太子门下勾连,草民委实迷茫。”孟跃红着眼道:“恳请十七殿下为草民做主。” 十七皇子面带遗憾,“你成婚了啊。” 孟跃:……… 孟跃应是。 十七皇子单手握着盖子拨动,茶盖与茶盏轻轻相击,发出清鸣之声,“那你现在是寡妇?” 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孟跃仍然应是。 十七皇子将盖子重新合拢,发出一声脆响,有些怨念,“你年纪那么大,还是个寡妇,除了本殿不计前嫌,谁还会喜欢你。” 孟跃忽然后悔跟着十七皇子走,世间法子有百种,她却选择吃力不讨好的那种。 孟跃谋划逃离,却感觉手上一热,十七皇子握住她的手,眉梢带笑:“我骗你的,我对你一见钟情,一点都不嫌弃你喔。” 他眉眼弯弯,面庞白皙,笑起来又乖又软,孟跃却总感觉十七皇子随时能咬她一口。 仆人在门外唤,十七皇子对孟跃道:“去沐浴更衣。” 孟跃行礼退下,她被仆人带去厢房。 两个大力婆子用力搓洗她,孟跃感觉皮肉都要搓掉了,她冷了脸,“出去。” 婆子皮笑肉不笑,“娘子安分些,否则殿下知晓了………” 孟跃沉声:“殿下知道你这么苛待我,会先打你三十板子,你信不信。” 她理直气壮,气势太足,俩婆子对视一眼,到底是怕了,讪讪退下。 孟跃快速冲洗,衣挂上挂着鹅黄色襦裙,胸口银绣如意纹,外套绛红色宽袖衫,下摆处大片牡丹花纹,金线滚边。 太华丽了。孟跃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她惯作男装,冷不丁打扮,很是陌生。 孟跃离开铜镜,用毛巾将湿发擦的半干,扯了丝带将头发半束,不施粉黛,重新回到正房。 十七皇子听见脚步声,下意识望去,一道婉约清丽的身影映入眼帘,玉骨不染俗,凌波仙子醉红尘。 十七皇子握着茶盏的手缓缓收紧,连指甲盖都泛起青白。 孟跃上前行礼,十七皇子仔细打量孟跃:“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他拉着孟跃的手在案边坐下,“本殿听了你的故事,也给你讲一个故事。” “本殿从前身边有一个大宫人,名叫悦儿,聪慧过人,体贴周到,可惜被奸人所害。她死后,本殿日日夜夜都念着她,脑海中描摹她的模样,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从来没有一个人………”十七皇子偏头看向孟跃,抬手抚着孟跃的湿发,触感冰冷,他笑容更冷冽:“让本殿如此印象之深。” 孟跃垂下眼,身子紧绷,余光留意十七皇子。危机时刻,她也只能挟持十七皇子逃命。 忽然,孟跃肩头一沉,十七皇子偏头搁在她肩上,“穗儿,本殿替你沉冤,你要一心一意跟着本殿。” 孟跃含糊应声。 那厢,十六皇子久等不着孟跃传信儿,暗暗焦急,派小全子私下打探,“巧遇”孟跃的人。 “孟姑娘在十七皇子身边…那…”那他们殿下怎么办?小全子怀疑自我。 他怎么跟十六殿下汇报?! 然而小全子预想十六皇子的愤怒没有出现,十六皇子道:“她是受人挟持,身不由己,我得救她。” 次日一早,十六皇子向十七皇子别居的小院发出请帖,道有要事相商,请十七皇子出门一叙,十七皇子看过请帖,笑出了声。 心腹疑惑:“殿下,十六皇子是不是别有用心。” “是啊,他别有用心。”十七皇子随手把请帖扔了,一路回到后院,孟跃正在屋里看书,听见动静回头望来。 她垂首见礼:“见过殿下。” 十七皇子向孟跃行去:“你真是好手段,在本殿眼皮底下,都把消息传出去了。” 他狠狠掐住孟跃下巴,俯身逼近:“你以为十六能把你救出去,你俩做对活鸳鸯?别做梦了。” 他抬手向孟跃衣襟而去,孟跃抬手抵挡,越过十七皇子向门外去,才发现屋门不知何时关上。 身后,十七皇子一脚踹她腿弯,孟跃顺势向前滚,卸了力道。 她就地滚了两圈,迅速站起,与十七皇子对峙。 孟跃道:“你早认出我了。”笃定语气。 十七皇子眯眼笑。 孟跃皱眉,她当初与十七皇子不过几面之缘,没怎么近距离接触,竟然有人熟悉她至此。 十七皇子好整以暇望着她,“让本殿想想,你现在会怎么做?故伎重演,以死相逼?” 不等孟跃回答,十七皇子哈哈大笑,又瞬间敛了笑,冷声道:“那你就去死,本殿会向父皇上报,说你是我此生挚爱,追封你为本殿的侧妃。你也不枉此生了。” 孟跃冷笑,“我为什么要死。” 他们说话的功夫,门口一直没有动静,孟跃心里有了结论,十七皇子自负依旧。 她略松了口气,倏地进攻,与十七皇子交手,两人拳脚相击间,十七皇子又露出笑,他躲过孟跃的拳头,快速靠近,“你身上是山茶花香,与本殿的熏香一样,你猜十六会怎么想。” 孟跃提膝攻他下三路,被十七皇子阻挡,然而十七皇子却疏忽了上半身防守,巴掌裹携香风甩在他脸上,清脆的一声响,十七皇子白皙的脸浮现红痕。 他退开几步,不敢置信地捂着脸,失声道:“从来没人打过本殿的脸。” 当初孟跃诈死,十七皇子被罚,也只是禁足,没挨过巴掌。 孟跃双眸淡淡,“现在体验过了。” “!!”十七皇子的手探向腰间,一道鞭子如灵蛇袭来,那是用钢丝混着牛皮编织而成的长鞭,末端坠着铜杆,甩来时候,带着凛凛破空声。 孟跃闪身躲开,身后的博古架四分五裂,上面的玉器摆件碎了一地。 她瞳孔一缩。 十七皇子咬牙:“看你往哪儿跑。” 他快步上前,屋子太窄,孟跃一边扔花瓶盆栽抵挡,引着十七皇子入内室。 她穿过珠帘,钢鞭紧跟而至,将珠帘缠成一串,这短暂的停顿,孟跃回身而来,空手夺过鞭梢,手腕一翻,手里将鞭子绕了几圈。 十七皇子一时夺不过,而孟跃快步袭来,近了十七皇子的身,两指扣住十七皇子手腕,卸了他力道,成功夺了鞭子。 两人攻守易型。 十七皇子退后几步,他看着孟跃,随后又笑了,“你若杀了我,别说你,十六也得给我陪葬。” 孟跃目光一直留意屋门,道:“我没有要杀你。” 她只是拖延时间,然而盛怒的十七皇子仿佛被安抚了,软了语气,有些委屈:“你居然打我的脸。” 孟跃:“………我只是防身,情非得已。” 她想跳窗离去,被十七皇子看穿意图,十七皇子幽幽道:“我派了重兵把守,纵使你吕布再世,也别想逃出去。” 孟跃眸光微暗,她扔了手中长鞭,“十七皇子,其实你我并没有深仇大恨。何必不死不休。” 十七皇子控诉:“因为你诈死,我被禁足三年,坏了名声,你说没有仇恨?” 他那样生气,面颊都因为愤怒晕了红,艳丽若牡丹,但紧跟着话锋一转,“不过谁让本殿喜欢你,你在本殿身边乖乖伺候三年,便抵了这债。怎么样,是不是很划算。” 孟跃一副意动模样,她靠近十七皇子,两人已经很近了。 仅三步距离,孟跃忽然拔了头上簪子,抵在十七皇子白皙的颈子,“放我走。” 十七皇子漂亮的脸上,浮现失望,“悦儿,你又骗了我。你刚才还说不会杀我。” 孟跃道:“不,我只想活命,不想杀你。” 十七皇子叹息。 孟跃眉头微蹙,总觉得十七皇子此刻过分配合,都有些乖巧了。 忽然,她指尖颤抖,差点握不住簪子,十七皇子笑盈盈道:“是不是觉得手上没力了。” 叮当声响,簪子落地。 十七皇子将孟跃揽入怀中,孟跃一边推拒他,一边看向扔在墙角的钢鞭。 她虚弱道:“鞭子…有毒……” “是啊。”十七皇子握着她中毒的右手,掌心紫红,十七皇子轻轻摩挲,忽然手下用力,按在伤处。 “唔啊……”孟跃吃痛闷哼出声,苍白的额头沁出细汗。 第73章 秋意浓,露更重。 破庙简单修缮过,挡住夜风却挡不住山中寒意,但孟跃却不觉冷,身前火堆烧的旺,顾珩披着狐裘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寒冷都被隔绝了去。 她这会儿没有睡意,蜷缩一下指尖,问:“你怎么想着让人假作僧人偷袭?” 顾珩用脸蹭蹭她的额头,忍不住又亲了亲,“有人想浑水摸鱼,我偏要把他她扯到太阳下。”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京城接二连三建庙,其他地方更甚。 此次谯城水患,有大户捐钱,却不是以往那般布粥造棚,而是捐钱造庙。 百姓遇祸,心中迷茫脆弱,被僧人三言两语哄的出家。 孟跃微微垂眸,漆黑眼睫在眼下投下浅浅阴影,她在狐裘下握住顾珩的手,指尖摩挲:“庙建了,长长久久在那儿,往后逢人问起,便能提一句某某人出钱,有大善心。若是布粥造棚,灾过了,这些施的恩也都散了。” 这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前人玩剩下的。 火堆中的枯枝爆裂出声,蹿起火星子。 顾珩倾身,从狐裘中伸出手,用长棍拨了拨火堆,火焰更盛。 他道:“于灾民而言,朝廷对庙宇僧人优待,免赋税徭役,好些百姓此番遭难,磨了心气儿,想着出家过的轻松些。” 但这只是开始,等灾情后,官府重新丈量土地,登记造册,定会有乡绅富贾把田地挂靠庙宇名下。 孟跃回想起向她定购马匹的僧人,心头发沉。 两人不知不觉聊的多了,孟跃的声音里也有了困意,顾珩轻拍她的肩,哼着不知名的曲儿哄她入睡。 孟跃耷下眼皮,睡了过去。 庙内寂静,顾珩脸上最后一丝温情退去,橙黄色的火光映出他冰冷森寒的脸。 他静坐许久,期间庙外侍卫又送来干枝,添了火,恭敬退下。 直到后半夜,顾珩才歇下。 那厢谯城中,十五皇子到处寻找十六皇子,不顾疲惫,被看不过去的十三皇子强行带回刺史府。 相比刺史府的喧哗,别院如古潭死寂。 十七皇子静坐在孟跃住过的屋子,垂着头,面无表情,一星灯火浅浅亮起微光,勉强驱散黑暗,给他身上镀了一层暗黄色的光,将他白皙的肌肤映的昏黄,犹如铜像。 而他周围,一地狼藉中浸着暗色血迹。 他看见安然无恙的四皇子时,就知道中计了,急匆匆带兵赶回,却已晚了。 孟跃不见了。 他盛怒之下,杀了看守孟跃的侍卫,鲜血飞溅他面上,身上,犹如玉面罗刹。 又一次。 又一次,他以为胜券在握时,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 十七皇子抬手抚摸脸,孟跃扇过的地方,辣辣作痛。 夜色寥寥,漫漫无边。 门口侍卫如木桩守着,不敢相劝。 夜越来越冷,终于,浓墨般的夜色渐渐退去,天边露出一点青灰。 屋门从里面打开,十七皇子面色苍白,脸颊上的指印愈发明显,他缓缓抬起头,两侧碎发凌乱,双目泛红。 侍卫迟疑唤:“殿下。” 十七皇子遥看天边,可一可二不再三。 悦儿,你又骗了我。我会找到你,杀了你。 死人才不会骗人。 屋门重重关上,十七皇子头也不回的扎入长廊。 树梢上的飞鸟四下张望,拍拍翅膀飞走,一路出城,没入山林。 庙外传来响动,顾珩瞬间睁开眼,眼神清明。 侍卫提着一名蒙眼老大夫,连夜将人从城内带出。 “老先生,得罪。”顾珩轻声道。 陶大夫哼了一声。 这点响动也惊醒孟跃,她看见面前蒙眼的老者,又看一眼顾珩,心下明了。 多谢,她做口型。 陶大夫缓缓蹲下,盘坐在地,为孟跃号脉。 庙内寂静无声,陶大夫双唇紧抿,哪怕用布蒙了眼,也能感受到他的凝重和严肃。 顾珩忍不住开口询问:“老先生,如何?” 陶大夫收回手,言简意赅:“老夫要看看伤口。” 顾珩从衣摆削了一块布,一分为二,蒙住他和孟跃的头脸,这才令人取了陶大夫眼上黑布。 陶大夫先看周围环境,竟是破庙中,随后看向孟跃和顾珩,目光在顾珩身上停留的久了些。 顾珩微微侧首。 陶大夫收回目光,扯开孟跃右掌的布,看着淤紫的伤口,眉头紧蹙。 孟跃试探问:“这毒很难解?” 她当时握住鞭子,手上缠了几道,但接触时间算不得长。 孟跃脑海里划过古代毒物,多是重金属和毒虫毒蛇。 她伤口淤紫,毒发快,这两样症状…… 孟跃一时难以归类。 陶大夫语气沉重:“此毒乃五毒混制其他毒物炼制,十分刁钻,娘子幸在中毒初期,有两种法子能解。” 他看着孟跃的眼睛,“第一种法子是慢慢调理,但此毒混杂,期间有什么变化难以预料。” “第二种呢?”孟跃平静问。 陶大夫默了默,道:“第二种法子,是以毒攻毒。” 顾珩不太赞同,以毒攻毒最易伤身,可陶大夫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此刻对十七皇子当真起了杀心。 孟跃却是瞬间有了决断,问:“不知老先生有几分把握。” 陶大夫道:“七成把握。” 顾珩听话听音,见孟跃有了决断,心中慌乱,“老先生,若我寻来解药呢?” 不等陶大夫回答,孟跃淡淡道:“纵使你舍出利益,弃了尊严,向那人讨要,他也不会肯。” 顿了顿,孟跃嗤笑:“说不得他把解药全毁了。” 顾珩张了张口,却哑口无言。 破庙位于山中,江南之地物丰雨沛,秋日里寻毒物算不得难事。 未至晌午,侍卫们将东西备齐,庙中上空升起袅袅药雾。 药汤入桶,孟跃仅着抹胸亵裤坐于桶中,陶大夫为孟跃施针,顾珩打下手,陶大夫有些诧异,但什么也没问,就像他对孟跃身上的旧伤视若无睹。 笼子里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是蝎子。 陶大夫取了一只蝎子,在顾珩紧张的目光下,放到孟跃右手小臂。 蝎尾张牙舞爪甩动,刺破皮肤,蛰入肉里,孟跃浑身都绷紧了。 蝎毒抗凝,孟跃感觉一直钝痛麻木的右臂,似乎没那么麻了。 很快又一只蝎子落在她手腕,蝎尾摆动间狠狠蛰去。 “唔……”孟跃面色逐渐苍白,额头渗出细汗。顾珩心疼不已,取了方帕让孟跃咬着,孟跃摇头拒了。 陶大夫调动施针位置,双目如炬,又从竹篓中取出一物…… 侍卫们在庙外远远守着,良久,庙内传出短暂的痛呼,孟跃哇地吐出淤血。 右手掌心再次渗血,在最初的淤血后,终于变成鲜红色。 孟跃无力倒在桶壁上,虚弱道:“多谢老先生。今日救命之恩,他日必定重谢。” 陶大夫看她一眼,嘴唇微动,又紧紧合上。 顾珩为孟跃号脉,确认毒解了,令侍卫蒙上陶大夫的眼,送他回城。 庙内孟跃力尽,顾珩告了一声得罪,为孟跃换衣,看见她憔悴的模样心疼不已。 孟跃缓了一口气,反过来安慰他,又道:“如今我没事了,你快回罢。” 顾珩不愿,孟跃叹道:“不要在此时犯倔,你听我说……” 下午申时一刻,十五皇子在流民中找到狼狈的弟弟,他围着十六皇子转了一圈,又摸摸十六皇子的胳膊腿儿,这才把十六皇子抱了满怀,哽咽道:“你没事太好了。” 顾珩回抱住他:“十五哥,让你担忧了。” 他们回到刺史府,太子欣慰的拍拍十六皇子的肩,“平安回来就好,往后行事小心些。” 十六皇子负责后勤,此次变故追究起来,十六皇子难脱责任。太子如此说,就是不追究了。 十六皇子感激道谢。 厅内的十七皇子看这两人惺惺作态,冷冷一笑。 这一笑叫十五皇子看见,十五皇子横眉冷目:“十七,你笑什么。” 十七皇子微笑,纯良无辜:“十六皇兄平安回来,我替他高兴。” 四皇子波澜不惊道:“十五,十六安然无事,你也松松心神。”话意叫十五皇子不要一惊一乍。 十五皇子哼哼唧唧,牢牢守在十六皇子身边。 八皇子目光在十七皇子和十六皇子之间徘徊,眸光闪烁。 十六皇子握住十五皇子的手,轻声问:“十五哥,不知你们抓住贼人没有?” 十三皇子插话:“抓了几个,都是本地混子,打了三十板子丢牢里了。” “倒是跑了好些个和尚,如今抓不着。”十五皇子说起正事,深沉肃杀,“我派人去临时庙棚搜寻,那群僧人扯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笑话!那要官府律法做甚。” “按我的意思,把这些僧人抓去耕地,省得说些乱七八糟的混账话。” “行事哪有你这样霸道的。”太子无奈,劝了十五皇子几句,话锋一转,他令十六皇子把后勤交给八皇子负责。 十五皇子刚要反驳,十六皇子捏了捏他的手,阻止他。 八皇子挑了挑眉,接下差事。 随后一行人退出议事厅,行至前院,眼看要走出刺史府大门,十七皇子叫住十六皇子:“你之前下的请帖,还做数否?” 十六皇子应声。 十七皇子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你来别院寻我。” 十五皇子插入两人中间,把十六皇子挡身后,警惕的看着十七皇子。 十七皇子眼眸弯弯,眼里却没有笑意,“十五,你真是单纯到了极点。”蠢的叫人生厌。 第74章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了,谯城不见萧瑟冷意,反而如火如荼。 城内污水排出,陆陆续续有商人到来。灾后重建,素来是笔大买卖。 杜氏身为江州三大家族之一,杜让此次也来了,他还想着寻找孟跃,没想到孟跃主动找上门。 杜让赶紧将人带进正房,挥退仆人。 “连穗!”杜让惊喜的抱住她。 孟跃拍拍他的胳膊,半真半假揶揄:“你怎的这般肉麻,动不动就抱,纵是儿郎,也实在腻歪了。” 杜让哈哈大笑,半点不见儒雅。 两人在栅足案两侧盘腿坐,杜让为孟跃倒水,“秋日凉,就不饮茶了,尝尝这香茅饮。” 孟跃浅尝辄止,与杜让说起近事,杜让指间摩挲白玉杯,低声道:“自从你那日与我提了醒后,我心中警惕,但一面又存了侥幸,尤其……” 江家主找上他,说有好事,话里话外暗示杜家捐粮。 杜让道:“江家主说有门路,问我要不要捐官,现在是好机会。他说贾氏花费大半家财,谋了一个子爵。若我们也效仿,虽不够爵位,但略次一些的官职也是可的。” “石家主已经舍了大半家财出去,想够一个男爵。江家行商理念与杜氏也算有几分关系,所以江家主来唤我。”杜让苦笑一声:“连穗,不瞒你说,若非你提前透了消息,我可能也想去搏一搏了。” 那是爵位,就算最低等的爵位,也是有品级,错过这次机会就难再有了。 商人终究是低位了。 孟跃心下动容,利益当前,动摇者不知凡几,杜让为着她几句话,就坚信不疑。 孟跃宽慰:“我知你心善,你想帮扶灾民,尽管去就是,只一点,不要冒头。” 杜让点点头。 孟跃与杜让分别,混迹人群中,顾珩引走十七皇子注意,她这边压力骤减。 只是,她不好与顾珩联络,也不知顾珩如何了。 十六皇子因错被太子夺了差事,转交八皇子。 于是,十六皇子跟着十五皇子巡逻,间或刺激十七皇子拉仇恨。 八皇子原想着一些琐碎事,交给手下人处理,最后他拿主意就是。 “八殿下,东城粮食不足,恳求拨粮。” “八殿下,下辖县有人生事……” “八殿下……” 八皇子忙的脚打后脑勺,繁忙之余生疑,先时十六负责后勤,也没见这么多事。 手下缺粮,八皇子向太子讨,太子不悦:“前些日子才放粮。”言下之意,短短几日怎么又要粮。 八皇子心中埋怨,面上恭敬:“皇兄,口粮出入都有记录,弟弟这就让人将账本送来。” 太子沉默,便是应了八皇子的话,要看账本。 八皇子被质疑也来了气,在太子下首落座,一言不发喝闷茶。 一刻钟后,底下人送来账目,太子详细翻阅,却寻不出错漏,每一笔花销都合情合理,最后汇成一个大数字。 “十六他……”太子看一眼八皇子,目光又落回账本。 此时此刻,太子和八皇子不约而同想,十六莫不是自掏腰包贴补了? 可这没理由。 难道是十六为了让太子高看一眼,打肿脸充胖子? 但十六一个光杆将军,哪来的银钱。 俩人如何也想不通,太子派人将十六皇子召回,详细询问。 十六皇子进入议事厅,看见案后的太子和下首的八皇子,拱手见礼。 太子抬手免礼,开门见山:“十六,同样是拨粮,为何你用粮少,老八用粮多。” 八皇子目光灼灼,审视十六皇子。 十六皇子先是茫然,随后道:“还请皇兄将账目与我瞧瞧。” 太子把账本给他,十六皇子快速翻看,随后道:“我负责后勤的时候,每天下发口粮只需现在的三分之二。” 太子锐利的目光瞥向八皇子,八皇子怒了,“十六,你是想说我贪了?” 他怒极反笑,腾的起身,“我堂堂瑞朝八皇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贪那三瓜俩枣,还是从灾民口中夺粮。” “羞辱人有很多种法子,你们偏偏选择最卑劣最低级的。” “不。”十六皇子安抚八皇子,温声细语,“八皇兄,这里面有误会。” “这样,我与你说说我负责后勤时,每日事情。”十六皇子不疾不徐,坦然稳重的模样维控场面。 八皇子重重哼了一声,重新落座,“你说。” 十六皇子细细道来,渐渐地,八皇子紧蹙的眉头松展,眼里浮现疑惑。 十六皇子仿佛听见他心声,温声道:“此次水患牵连甚广,谯城周遭都淹了,庄稼被毁。百姓心里也有数。” “我接手后勤之后,与灾民分说利害轻重。除却最开始手生,每日供粥略稀……” 太子听见十六皇子道“最初粥稀”,面色有些不自然,他比任何人都知晓缘由。 十六皇子道:“我事情上手后,令老弱妇孺吃个五分饱,隔几日,添至七八分饱,有对比,叫人安心,也叫他们心下妥帖。” “卖力气的青壮,口粮虽不能省,但也有其他法子。我往大米里掺盐加糙米豆子,末了淋两勺蛋花酸菜肉沫汤。卖相不如何,但是口味尚可,也能叫人吃饱。” “现在是秋日,暂时不必担忧御寒,再过段日子,若是不发放御寒衣物,恐怕要冻死不少人。” 八皇子愣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接了一个烫手山芋。 太子不太自在的干咳一声,“江南不似北方寒冷,不至冻死人。” 十六皇子叹息,“皇兄有所不知,人是肉体凡胎,哪怕没有被冻死,但是受了寒,发了热,很可能就丢命。” “我们尚且维持灾民口粮,但药材和大夫面对上万灾民,却是杯水车薪,彼时若大量灾民风寒发热,救治不及死了,一来引发恐慌和民怨。二来,我担忧现下压下去的疫病重返。” 十六皇子话音落下,厅内寂静无声。 八皇子张了张嘴,感觉口中泛苦,一时怀疑是不是太子借机收拾他。 太子终于意识到谯城水患和之前雪灾不同,雪灾时候,不必担心疫病,灾民房屋尚在,略做修缮就能用,他出面震着,不叫地方官员贪污,填饱灾民肚子就好。 但谯城洪水之下,百姓们保住一条命就是大幸运,旁的是不能强求了。 所以此次赈灾不止给灾民口粮,给个安置地的事儿,灾民们什么都没了,旁的都需要朝廷安置妥当。 太子感觉额头做疼,他最是烦这些琐碎事:“十六,你当时转交时,难道没将一应事务告知你八皇兄。” 十六皇子十分委屈:“我说了,但是八皇兄繁忙……”他欲言又止。 太子:…… 八皇子:…… 厅内再次陷入寂静。良久,十六皇子迟疑的声音传来,“事情便是这样,不知两位皇兄还有何事不明。” “没了。”太子心累的挥挥手,令他退下。 八皇子也跟着离去,两人出了院子,刚要进入廊下,八皇子叫住十六皇子。 “十六,你是不是故意的?” 十六皇子一张白净的脸,浮现不解:“什么?” 八皇子面沉如水,气势迫人:“交接事务时,你故意带人与我说些琐碎,因为你知道我不耐烦听,给我挖坑,事后还能把你摘出去,十六,你好深的心思。” 风吹过云层,掩住日光,天地为之一暗,也给十六皇子那张玉白的脸蒙了一层阴影。 他终于明白八皇子的意思,眼尾因为愤怒,晕起一圈薄红,像日落时分的晚霞:“我考虑不周,叫贼人偷袭几位皇兄,是我做错了事,太子夺了我差事,我认。但你现在做错了事,你怪我?” 八皇子纠正他,“是你蓄意构陷。” 十六皇子嗤的笑出声,眼尾红的愈盛,“八皇兄,你可真是叫弟弟大开眼界。让我想想,今日这局面,你怪我转交事务时,故意拿琐碎事烦你,才致你不耐烦接受,出了差错。若我没有转交事务,或是转交事务时说的不细致,你又会说我故意藏着掖着经验不给。” “怎么着都是我的错。”十六皇子愤愤定论,胸膛跟着压抑的怒火起伏,双眸明亮,锋芒毕露。 八皇子一时有些不适应,皱眉唤:“十六。” 他想拿兄长的架势压人,但十六皇子不接茬。 十六皇子冷声道:“你当我是什么?你我都是父皇的儿子,天家子嗣,你不过比我早生年数,就对我吆五喝六。” “好事从来没我的份儿,但凡有纰漏就寻我不是,泥人还有三分火,我又不是你的出气筒,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走人。” “十六!!”八皇子勃然大怒,面色黑沉。 十六皇子却不怵他,气势汹汹如虎,“别说储君不是你,就算储君是你,要在你手下过窝囊日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还不如提把剑抹脖子来的痛快。” 这话险没把八皇子气昏过去。 十六皇子说了个痛快,睨眼看他:“弟弟还有事,回见。”说罢甩袖离去,留下八皇子愤恨在原地。 树影后,一道身影悄悄匿去,回议事厅将此事告知太子。 太子诧异,“十六当真如此说?” “回殿下,小的一字也不敢漏。” 太子与幕僚对视一眼,他挥退手下,在书案后落座,脸色变幻,十分微妙。 幕僚抿了抿唇,委婉道:“……怪道是十六皇子和十五皇子要好。” 太子嘴角抽抽,他当十六性子软,谁想也是表象,真把人惹急了也咬人。 第75章 “你意如何?”少年问,意外的干脆。 孟跃眼底划过一抹欣赏,却恐吓他:“抓你们去见官。” 其他人都被吓到,但少年认真想了想,“你不会。” 短短接触,陈颂感觉孟跃很奇怪,看穿他们意图,轻描淡写拆穿他们,不像是会送他们见官。 孟跃低眉抬眸,漾出一抹笑:“两个选择,第一,公事公办。第二,跟着我。” 陈颂当即抱拳,“老大在上,请受小弟一礼。” 委实能屈能伸。 其他人面面相觑,又看一眼陈颂,向孟跃参差不齐行礼。 陈颂凑上前,“老大,我想吃烤鱼。” 孟跃瞥他一眼,出了巷子,陈颂立刻取了墙上烤鱼,其他人再也忍不住道:“颂哥,你怎么那么怂。” 陈颂瞪他,“你懂个屁,我这叫假意投降,让他放松警惕,随后开溜。兵书上都是这么写的。”其他人恍然大悟。 陈颂咬了一口鱼肉,有些冷了。 孟跃比他想象的还要好说话,他想。 可以借孟跃过渡一下,届时一飞冲天,做出一番成绩。只要孟跃不害他,他会回报孟跃的。 他们跟着孟跃到一处小院,摆设简陋,但陈颂一行人看的津津有味。 “郎君,我们能住这儿吗?”陈颂期待问。 孟跃在上首落座,看着他们:“我不养闲人。” 陈颂立刻拍胸脯,“郎君有事尽管吩咐。”但他们办的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孟跃简单认识了一下人,让他们住在院里。 陈颂疑惑:“郎君,你不住这儿?” “不。”孟跃道:“厨房里有吃的,之后有事,我会派人给你们传信。” 说完,她离去。 院门关上,一群人又害怕又紧张又激动,“孟郎君好神秘,他是不是世家公子?” “颂哥,我们遇上贵人了?!” 陈颂也拿捏不准,但见孟跃神色从容不迫,确实非凡人。 孟跃将人晾着,同孟九他们汇合,简陋的小院里,炭火烧的旺,温暖如春,孟九端来紫苏饮,在圆桌一旁落座,她提及陈颂,“郎君是想试试他们的秉性?” 孟跃喝了一口饮子,摩挲茶碗,“虽是演了一场救人戏码,但一个个都收着手,非奸恶之徒。且陈颂年岁小,还能让一干人听他的,必是有些能处。” 孟跃手下最缺人,如今遇见好苗子,难免心痒。 孟九笑了笑,“郎君这样说,弄的我心里也好奇得紧了。” 她有一口没一口喝着饮子,同孟跃话事,孟跃折返谯城,有她打算。 一面是将刘生送到太子身边,协助太子排水救灾,一面孟跃带人帮扶妇孺。 水患之后,秩序紊乱,妇孺首当其冲。衙门能关照的地方始终有限。 孟九皱眉道:“如今八皇子接手后勤,每日粥食比从前多,可好些妇孺还不如从前了。” 孟跃垂眸:“粮食是太子拨的,他只管掌心向上,天塌下来有太子撑着,他每日布粥多,传扬出去还能称赞一句八皇子仁善无双,哪会考虑旁的。” 十六皇子布粥,粥里掺杂糙米青菜,每人领到的分量少,对于壮年来说,这么一点还不够塞牙,但对妇孺而言,却能垫个半饱。 如果想领这份粥,就得老老实实排长队,否则官兵的佩刀不是吃素的。好多贪便宜的赖子觉着不划算就走了。 这与赈灾粮里掺沙异曲同工,只是太子压住当地官员,省了这层层盘剥,粮食尚算充足,所以谯城的救灾粮没那么极端罢了。 孟九明悟,她道:“郎君不说,我都没想到这个缘故。” 孟跃还不知道十六皇子同八皇子闹了一场,不过她就算知道了,她也更倾向于八皇子明知故犯,拿太子的粮做踏板,来撑他这个好人形象,有利无弊。末了太子问起,八皇子还能把黑锅甩出去。 八皇子唯一没料到十六皇子的反应罢了。 一子落错,步步受制。 八皇子恢复十六皇子当差时的旧制,反落了埋怨,吃力不讨好。 因着此事,八皇子搁下先时“僧人”袭击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之事,灾民信佛,八皇子不愿此时与民众对着干,自是冷处理。 而十六皇子跟着十五皇子巡逻,每日奔走,将十七皇子和他的人遛的团团转。 “十六身边没有生面孔?”十七皇子眼神阴鸷,侍卫骇的低下头。 “一群废物。”茶盏迸溅,瓷片划伤侍卫的脸,浸出血珠。 十七皇子心烦意乱,把人打发出去。 他不信十六能看着孟跃毒发,肯定有什么地方忽略了。 十七皇子皱眉深思,许久也没有头绪。 屋内的山茶花香此刻浓腻醉人,他起身将香炉整个丢出窗外,砸在院中石桌,迸出好大声响。 屋门侍卫低下头,装聋作哑,院中一潭死水。 十七皇子阖目吐息,悦儿,孟连穗,陆穗…… 好个忠心耿耿的侍女,不声不响,为着十六驱逐六皇子,为十六东奔西走,不辞辛劳。 十六有什么好?! 十七皇子睁开眼,面色阴翳不散。 “来人。” 两名侍卫进屋,十七皇子吩咐:“将十六身边的人撤了,全力蹲守城中药棚…” 时间愈久,孟跃身上毒性愈重,他倒要看看谁撑的久。 城里动向,孟跃很快知晓,略一思考就明了,十七皇子还不知道她的毒解了。 一个转念,孟跃有了对策。 她寻了一个同她相似的少年,去药铺买药,果然引起十七皇子的人注意。 侍卫回了十七皇子,十七皇子刚要捉人又停住,吩咐手下人留意四个城门。 果然,“假孟跃”出城,后脚某药棚被盗,冲西门而出,十七皇子立刻带人追上去。 侍卫将一行人团团围住,十七皇子得意的握着缰绳,居高临下俯视道:“你逃不出……” 话音戛然而止。 几个混子嘭嘭磕头,“郎君饶命,郎君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这就把药材还回去,郎君饶命啊——” 十七皇子脸色大变,懒得理会他们,匆匆折返城中,一番打听,听闻一支商队出城,不知具体去向。 十七皇子怒火翻涌,双手紧握,手背爆出青筋。 “殿下,现下如何?” 十七皇子一马鞭抽在侍卫脸上,皮肉胀红,“没用的东西!” 十七皇子回了别院,将自己关在屋里,四皇子知晓后,特意探望他。 孟九将城中消息带给孟跃,“郎君真是料事如神。” 孟九都怕那几个混子被十七皇子打死,没想到十七皇子理也不理。 那几个混子并非孟跃的人,不过却是孟跃一步步引导他们行为。经此一事,那几个人恐怕不敢待谯城,也算为谯城除了几个害虫。 孟跃令十七皇子以为她已经逃离谯城,城里果然少了许多盯梢。 她带着陈颂一行人跑商,她手里有钱,来往于秀州江州之地,将物资运到谯城。 陈颂在明她在暗,他们的货物总是比其他商人便宜三分之一,倒逼其他商人降价。 很快有人找到陈颂,恫吓他不要坏了规矩,否则没好果子吃。 陈颂一脚踩在凳上,豪气万千,“我这是帮扶父老乡亲,你以为我像你昧了良心啊。” 众人纷纷附和,若非那人跑的快,少不得要吃拳头。 有此一事,陈颂身后又添了好些人,他心里美的不得了。但念及孟跃,翘起的嘴角又压下了。 随着气温骤降,官府下发棉衣,百姓保持了基本温饱,没出什么乱子。 幕僚算过,翻年二月,谯城就能完成重建了。 太子松了口气,此行虽然舍了利出去,到底救灾圆满。 往后这苦差事,他是再不应了。 冬至前两日,城里多了欢快气息,本地官员齐齐道贺,不知谁提议,冬至时节,太子殿下与民同乐。 太子欣然应允。 冬至那日,太子带领诸皇子和本地官员入庙祈福,在庙外布施汤圆。 人们里外里围的水泄不通,只为瞻仰太子殿下风华。 “谢谢殿下。”稚嫩的嗓音传来,太子对上一张小脸,忍不住露了一个笑。 他到底还是活了许多人的命,这苦也不是毫无意义。 一刻钟后,专人接手。 太子漫步人群,长街繁华,吆喝声不断,几乎看不见当初水掩谯城的阴影。 隆隆声中,舞狮跳至太子跟前,偌大的狮头威风凛凛。 忽然,寒光一闪,在众人的惊声中,一把匕首刺向太子。 太子身后的诸皇子和本地官员瞳孔骤缩,十五皇子拎着太子衣领往后甩,他一脚踢向刺客手腕,叮当一声,匕首落地。 十五皇子取了旁边烧饼摊子上的擀面棍,与刺客缠斗。 街上乱做一团,十六皇子和十三皇子左右护着太子,四皇子和八皇子拔了侍卫佩刀抵挡。 不多时,侍卫将刺客砍杀,太子急道:“留活口。” 奈何刺客自尽,断了线索。 热闹的长街恍若冰窟。 太子冷冷看向八皇子,八皇子连声告罪,消息传回京城,皇后将梅妃召至凤仪宫,一通训斥,命梅妃抄写佛经,为太子祈福。 十一皇子往宫里递牌子,也都被挡了回去,只能干着急。 太子夺了八皇子管后勤的差事,转交十三皇子。 他从始至终都未考虑过四皇子和十七皇子,至于十五皇子,十五勇武,但少耐心…… 太子回想冬至那日,面皮抽抽,十五救他的心是好的,但行为能否体面些,他好歹是一国储君。 第76章 孟跃并非无的放失,八皇子负责后勤,能越过他在大街上刺杀太子,实在没几人。 但凡事都有目的,八皇子此行是为何? 孟跃一时想不通,她指下点着案面,传来钝钝轻响。 那声音如此细微,落在耳中却如此明显。因着屋内过分安静了。 顾珩一言不发,孟跃有所察觉,她抬起头,猝不及防对上顾珩的目光,恍若闯进弥漫水雾的山林,平静而哀伤。 屋外冷风起,吹着竹林左摇右摆,猎猎作响,不知是风声还是竹声。 孟跃回过神,她抬手覆住顾珩的眼睛,轻声问:“怎么了?”用这种眼神看她,叫她一颗心也跟着发紧了。 顾珩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谯城已经安稳,此时太子遇刺,无论是父皇皇后,还是百官,都会期望太子早日回京。” 太子回京,他们这几位协助太子的皇子,也要跟着提前回京了。 分别总是来的突然与迅速,将顾珩从重逢的喜悦中拎出,兜头浇下一盆冰水。无形的水汽包裹他,浑身透出萎靡。 孟跃有些无措的收回手,顾珩要提前回京了。 她眼底慢慢浸出难过,如墨入水,渐渐晕染。看着颜色浅了,悲意却漫的更远。 她早知这遭,但真的来临,还是有些茫然。 屋外的风穿门而过,擦过孟跃冰凉的脸和指尖,她感觉有些冷,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入口温热,泛着淡淡的甜和花香,是蜂蜜花茶。 顾珩眸光微动,犹如春风拂过湖面,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同样的问题他已经问过,已经得到答案,如今再问,不过是平添失意。 他捏着小老虎布偶晃动,口中嗷呜嗷呜,孟跃猝不及防被逗笑,顾珩也跟着笑了一下,小老虎在案上跳来跳去,孟跃抬手抚摸小老虎的脑袋,低眉垂眸,说不出的温柔。 “你真威风,我好喜欢你。” 顾珩手一顿,小老虎激动的跳来跳去,脑袋蹭着孟跃手心,“嗷呜嗷呜”两声,柔了声:“跃跃真好,我好喜欢好喜欢你。” 孟跃轻笑出声,她又喝了一口蜂蜜水,蜜水将嘴唇润的粉嫩,晶晶亮,像早晨含露的花瓣一样诱人。 她静静望着顾珩,眼神宽和而温柔,甚至隐隐带着一点说不清的鼓励。 顾珩手指收紧,小老虎布偶都变了形,又倏地松开,他双手撑在案上,倾身吻住她的唇,目光收敛,少顷抬眸,又泄露侵略性。 孟跃缓缓闭上眼,抬手卡住顾珩的后脑,拇指摩挲。 酥酥麻麻的痒意蔓延,激的顾珩大脑有片刻空白,他闭了闭眼,克制退开。 孟跃睁开眼,有些疑惑。却见顾珩放下老虎布偶,起身绕过栅足案,俯身摸了摸了孟跃的脸,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而后将孟跃打横抱起,向内室去。 屋外的竹林沙沙,寒意弥漫,屋内炭火猩红,热意萦纡。 软榻上,顾珩靠在孟跃肩头缓缓喘气,平缓气息。 孟跃爱怜的给他擦擦汗,指尖滑过顾珩挺直的鼻梁,忽而道:“不该招你的。” 下一刻,她的手被顾珩捉住,一口咬在虎口,顾珩此刻像小兽磨牙一般啃咬着,在孟跃手背落下一个浅浅的牙印,随后又叠了一个,一个又一个。 孟跃又好笑又无奈,“怎么感觉你在做记号。” 顾珩顿了顿,他仰首亲亲孟跃的唇,微微退开,眸子濡湿含情,吐露热息:“你要不要给我做记号。” 孟跃眼神微暗,捧住顾珩的脸,一口咬在他脸颊,很轻的麻痛,连蚁咬都不如,她又亲亲顾珩的脸,“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像一块美玉。” 顾珩眼睛定定望着她,脱口而出:“跃跃,你心悦我的。” 孟跃眼眸弯弯,笑若朗月,一吻落在顾珩眉心,眼梢,鼻尖,与他抵额相触:“阿珩,我心悦你。我的心中,不会再有人比你更重要了。” 即将离别的悲苦环绕,可是孟跃太会说甜言蜜语,将他包裹,顾珩整个人连头发丝都透出喜悦。 他动情的吻了吻孟跃,将人拥入怀中,两行泪顺着眼角滑落,不叫孟跃看见。 太幸福了,眼眶都泛起酸涩。 两人在榻上依偎,什么也不说,只这样相拥着,外界的一切都被这方小屋隔绝。 直到黄昏惨黄的余光,透过薄纱洒进屋里,孟跃从顾珩怀中起身,两人用过晚饭后,顾珩将孟跃送回住处,他转道回刺史府。 孟跃叫来陈颂,一通吩咐。 陈颂差点蹦起来,磕磕巴巴道:“几……几百两的生意,你放心……交给我去干?你不怕……不怕我带钱跑了。” 烛火映出孟跃英挺的眉眼,她的眼睛像琥珀,莞尔道:“世事皆有风险,我既然做了决定,便想到后果。你若是带钱跑了,就是我有眼无珠,我活该。” 这话陈颂就不爱听了,拍着自己尚且单薄的胸膛,振振有词:“我年岁没你大,但我也是响当当的汉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做好这笔买卖。” 孟跃垂眸笑了:“嗯,我相信。” 她打发了陈颂,孟九从竹制屏风后面走出。 她对于孟跃把手中商事交给陈颂,担忧道:“郎君,这会不会有些冒险。” “还好。”孟跃道。 她没有道出自己的私心,她想留在谯城,尽可能与顾珩多相处些日子。 夜笼大地,寒意肆虐。 谯城不比京城,没有地龙,贵人们依靠炭盆取暖。 今晚餐食里添了一道鹿肉,太子多尝了两块,佐以温酒,夜半时分踢开被子,难耐的抓开领子,将醒未醒。 不远处的安神香静静燃着,太子不知不觉又睡下,一觉天明。 早上下人唤了几次,屋里也没动静,于是太子的内侍大着胆子推开门,才发现被子堆在地,太子躺在床上,气息沉重。 “?!!” “来人,传大夫。” 太子受了风寒,半日过去才幽幽转醒,其他皇子前来探望,见太子病恹恹靠在床头。 诸皇子表达一番关切,随后退出正院,八皇子叹道:“眼下五皇兄病中,不知何时才好。” “五弟吉人自有天相,过两日应无事了。” 谁料太子一病难愈,大夫道太子之前受了风寒没有好全,全靠年轻的好底子撑着,如今再次风寒,引发旧疾,身子就撑不住了,还需慢慢调理。 太子蹙眉,没应也没否认。 诸皇子日常问候关切,但十七皇子私下与四皇子道太子是真病还是假病。 十三皇子接手大部分事务,十六皇子与十五皇子一道巡逻,趁机与孟跃私会。 每一次见面都像最后一次,热切而焦灼。 年前太子接到圣旨,一如十六皇子所预料,承元帝召太子回京,同时派遣官员接手谯城事务。 算一算日子,若太子即日回京,一路急行,应该能赶上上元节。 十六皇子抱有微弱侥幸,太子风寒,恐受不住颠簸…… 一夜过去,太子精神抖擞,召集众人回京。 回京匆促,叫众人诧异,十六皇子委婉道:“五皇兄此次辛苦赈灾,如今离去,百姓们一定依依不舍,不若好生道个别。” 太子摇头,凛然正义:“孤只是做了孤该做的事,不足挂齿。” 实则是之前当街刺杀历历在目,若百姓盛情相送中藏了贼人,平添风波。 左右他赈灾的功绩是铁板钉钉,无人能夺。 十六皇子还欲再言,太子抬手阻了他。十七皇子注意到十六皇子的反常,目光若有若无打量他。 十六皇子冷冷瞥他,目光锐利凶狠,十七皇子不悦,刚要上前,被四皇子拦住。 四皇子警告的看了他一眼,十七皇子只好作罢。 一刻钟后,队伍启程,天空湛蓝,白云悠悠。街上渐渐涌来百姓,欢送太子。 十六皇子闭了闭眼,事已至此,他不能与孟跃亲自道别,只能派心腹与孟跃知会一声。 长街两侧喧哗声起,百姓们或不舍或好奇或感激的望着太子。 不知谁先投了鲜花鲜果,随后各色香帕,香囊投向太子等人。 十五皇子被花粉激的打了个喷嚏,还美滋滋抱着鲜花不放。 其他皇子比十五皇子矜持些,一方香帕包着果子精准投向十六皇子,他抬手一接,原是不在意,但看见方帕上的虎首,心头一动,顿时张望起来。 十五皇子打趣:“一方香帕就把你高兴的,哥哥这里有鲜花,分你一半。” 十六皇子接过鲜花,随口道谢,眼睛仍是搜索四下,忽然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视线一触即分,孟跃按下斗笠,掩去了人影。 十六皇子心下的焦躁忽地被抹平了,他妥善将方帕收起,果子是蜜橘,金黄金黄,看着就喜庆。 他拿起果子在鼻下嗅闻,不经意嘴唇触碰果皮,呵出淡淡的热气,在果皮留下细密水汽,一眨眼又散去了。如同孟跃出现在人群中,转瞬没了踪影。 百姓们目送太子一行出城,直到看不见队伍了才散去。 陈颂笑盈盈道:“太子可真威风。” 孟跃不置可否。 孟九按了按眼角,“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那冤家。” 刘生也跟着太子一并走了。孟跃有些歉意,因她之故,叫刘生和孟九分隔两地。 “郎君想多了,等那冤家在京里打拼,站稳脚跟,到时候我摇身一变就是官夫人,神气的嘞。”孟九伸手抚过孟跃的眉头,将它展平,“事不能算尽,还得看天意,是不是。” 孟跃轻轻颔首,温声道:“是。” 陈颂目光在孟跃和孟九之间徘徊,脸色变来变去,一会儿羡慕一会儿又嫉妒。 第77章 孟跃一行抵达隆部,两日后,大王子竟然亲自来到他们的落脚处,两人隔着一张小案落座,炉子上咕噜咕噜煮着奶茶,孟跃用刀切下羊肉置于碟中,双手放大王子跟前,隔着乳白水雾,大王子打趣道:“小王还以为你今岁不来了。” 孟跃谦卑应和,陈颂借着送点心的名头进屋,好奇的看了一眼大王子。 大王子也看向他,用瑞朝话道:“这孩子眼生。” 陈颂笑盈盈回道:“回王子,小的跟着郎君不久。” 孟跃开口打发了陈颂,大王子似笑非笑:“连穗怕小王挖人不成?” 孟跃摇摇头:“小子年轻没轻重,怕唐突了王子。” “小王听说,这次跟你来隆部的,多是这样大的少年人。”大王子抬眸,与孟跃视线相接,孟跃率先垂眸,轻轻应了一声。 大王子又是一笑,随后主动转移话题,问及孟跃手里有多少烈酒,王室意欲购买。 两人三言两语谈了一笔买卖,随后孟跃送大王子离去。 风雪压身,掩了周遭。 孟跃回到屋内,盯着莹莹烛火,一个人静坐许久。 之后,她上午训练手下,下午顶着风雪出门,很晚才回,有时身上伴着浓浓酒气。 陈颂对此很有意见,原本对孟跃的崇拜也被削减,犹如美玉生瑕,他私下叫孟跃“酒鬼”,被陈昌他们听到,借切磋之名,把陈颂修理了一顿。 这反而激起陈颂逆反,他原是小声嘟囔,现在大声叫,有时还会在孟跃出门时阴阳怪气一句“又去哪儿品酒啊”。 他从对孟跃崇拜,又发现孟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巨大落差下,对孟跃有了埋怨。 孟跃不与他计较。 日子这样过着,有些闹腾,但总体还算平静。 而隆部离京远了,消息滞后,孟跃收到刘生的消息时,已经是四月了。 依太子前言,刘生入东宫,任太子舍人,正六品下官职。 紧跟着,太子巧立名目,为贾家石家讨爵,他赈灾有功,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朝堂中纵使有人异议,人微言轻,难以抵挡。 孟跃将信纸搁于烛火之上,火舌舔舐,信纸瞬间沦为灰烬。 秦秋仔细清理了,又说起小子们的训练近况,孟跃抬脚朝外去。 这是一派连房,墙上留了门,供人来回穿梭,不至寒冷。 经过两道门,喧哗声起。孟熙同陈颂他们一起训练,小小的一个人,十分灵活,有时捉弄陈颂,还叫陈颂捉不住,气的陈颂哇哇大叫。 还有四五步距离,孟跃又听见陈颂的咆哮声。她挑了挑眉,陈颂这小子精力是真好。 她穿过墙上开的石门,入目是一片宽旷场地,半大小子们穿的单薄,在场中训练,一个个面色红润,额头渗汗。 角落里放着棍棒木刀,旁边茶几上摆放水和杂物。 “郎君来了。”众人看见孟跃,兴奋道。 陈颂扭头看来,方才不见影儿的孟熙扑进孟跃怀抱,仰着小脸,笑的可甜。 陈颂抱胸不屑:“小狗腿。” 孟跃揉揉孟熙的小脑袋,牵着孟熙的手走向陈颂:“训练的如何了?” 隆部天寒,自打陈颂他们入了隆部,几乎都待在屋里训练,可谓突飞猛进。 陈颂哼道:“非常不错。”他看孟跃一眼,道:“两三个青壮不在话下。” 很难说他这话有没有映射。 孟跃看他桀骜模样,勾了勾唇,“切磋一下。” 堂内倏地一静,随后爆发一阵巨大哄声,“颂哥儿上啊,颂哥儿——” 陈颂心脏怦怦跳,盯着孟跃:“我不会客气的啊。” 孟跃莞尔。 她拍拍孟熙的背,孟熙退开,不知谁又添了两盏灯火,堂内大亮。 孟跃与陈颂对峙。 倏地,陈颂袭来,半大小子天然一股莽气,又凶又狠,孟熙瞳孔微睁,旁边人笑道:“颂哥儿真的有两下子。”平日是真没跟孟熙动真格。 孟熙,孟连穗,都姓孟,陈颂自认不是脑子进水,这么明显的关联都发现不了。 再者,孟熙年岁小,他总会对孟熙客气些。 几个回合之后,陈颂飞起一脚踢向孟跃肩膀,却被孟跃把住脚腕,“这招很帅,但仔细下盘。” 孟跃一个扫堂腿,陈颂骤然失去重心,摔了个结实。他就地一滚,取了角落里棍棒,凌空抛给孟跃一根长棍,他持棍飞身击来。 那架势裹携雷霆万钧之势,带起破空声,孟跃侧身,抬腿,一脚踢中陈颂腹部。 陈颂脸色扭曲,整个人倒飞好几步远,滚到墙上,扣都扣不下来。 众人眼里对孟跃的崇拜都要溢出来了,出手快准狠,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身手。 孟跃单手甩棍,舞了个棍花,背在身后,对陈颂道:“早与你说过,好看的招式不中用。” 陈颂气的捶地,爬起来再次攻向孟跃,这一次陈颂的招式简练很多,直击要害。 可惜他练的时日尚短,有些稚嫩,再次被孟跃踹飞出去的时候,陈颂甚至在想,这次坚持的时间更久,是他胜利。 “嘭——” 屁股着地,他翻了个面,趴在地上深思。 陈昌笑道:“怎么,受打击了?” 陈颂懒洋洋道:“累了,歇会儿。” 众人哈哈笑,孟跃也勾了勾唇,适时孟九带人送奶茶过来。 隆部的四月仍是寒冷,她一身紫底石榴花掐腰夹袄,同色棉裤,乌发挽髻,簪了一朵芍药绒花,她一来,春意好像也来了。 “九娘子。”一群小子们迎上去,拿自己的奶茶。 陈颂的眸光颤了颤,刚要起身,一碗热腾腾的奶茶递他跟前。 陈颂不敢抬眸,吭哧吭哧半坐起身,接过奶茶一口气喝了,孟九接过空碗却没走,持帕给他擦汗,轻声道:“与郎君切磋的人中,你是挺的最久的那个。” 陈颂抬起头,孟九弯眸,眼似春水,明媚盎然。陈颂鼻青脸肿的脸缓缓红了。 孟九离去,陈颂还望着她,陈昌抱胸踢了踢他,“看在同一个姓的份上提醒你,别惦记九娘子,她心里只有郎君和刘掌事。” “谁惦记了。”陈颂大声反驳,强调:“我喜欢跟我年岁差不多的。” 九娘子妖妖娆娆,他…才不喜欢?! 陈昌翻了个白眼。 孟跃又挑了几个人切磋,而后转身离去。 四月中旬,孟跃收购马匹,却没有急着走,而是教一群小子姑娘骑马。 天寒之地,滋养的活物总是带些悍气。孟跃从谯城带来的小娘子们经过数月训练,眉宇之间也带了嫩生生的坚毅。 马料不足,马匹瘦,慢悠悠溜达,正好给小子姑娘们上手。 半月后,达木一脸歉意的寻着孟跃,他临时有事,不能随同孟跃入京了。 孟跃并没有多说什么,反过来宽慰达木,达木更觉愧疚,他看着孟跃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陈昌面色沉重,“郎君,我心里不太安宁。” 孟跃回头看向空旷屋里的少年少女们,眸光明灭。 太阳下没有新鲜事。 财宝动人心。财物不止是金银珠宝,也是人,犹以青春年少者最佳。 有些事,她早有预料。 陈昌:“郎君?” 孟跃偏头看他,“怕吗?” 陈昌心头一紧,少顷,他攥紧拳,“不怕,也就那回事。” 孟跃拍拍他的肩。 陈昌扯出一个笑,又想起什么:“郎君,达木…是不是知情?” 孟跃摇头,“他是被支走了。” 孟跃这样说,陈昌也就信了,跟在孟跃身边愈久,他对孟跃就越信服。 夜里孟跃寻着秦秋,询问账目,刘生离去后,队伍里的财务都由秦秋处理。 她将账本奉上,孟跃有不明处,她立刻解答。 之后几日,孟跃早出晚归,五月上旬,孟跃买来的马匹喂肥许多,小子姑娘们也能灵活驾马了,她带人离开隆部。 他们一路顺畅进了瑞朝,陈颂十分兴奋,四下张望:“还是咱们瑞朝好,春天就有花开,蓝天白云,看着就叫人欢喜。” 然而他们越走越安静。 零星几只飞鸟,陈颂渐渐敛了笑。 陈昌、张澄和吴二郎等人已经握紧缰绳,彼此交换一个眼神,青壮走外围,将年轻的孩子围在中间。 忽然一声异响。 孟跃从马背上取出弩箭,对着声源射去。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干涸地面晕出血迹。 下一刻,地面震颤,一支马队以震天动地之势向孟跃的商队袭来。 有别于瑞朝人的形貌,足足四五十人,手持弯刀,凶神恶煞,那样声势浩大,叫人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一声厉喝将众人唤醒,陈颂还没反应过来,队伍四散开去。 对面传来嚣张笑声,目露淫。邪。 陈颂听不懂他们的话,不是瑞朝语,也不是隆部语,但陈颂肯定不是好词。 敌人以为冲散了孟跃的队形,胜券在握,谁知孟跃的队伍如游鱼散开,各小队又首尾相接,反将贼人包围中间,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猝不及防,避无可避。 哀嚎声起,贼人顿时倒了大半。 有人冲出重围,眨眼之间,挥舞的弯刀劈向陈颂,距离那样近,陈颂只能下马逃命。 然而他眼前一花,贼人便尸首分离,断颈喷洒的血花后,是孟跃波澜不惊的一张玉面。 “腿吓软了?”她问。 “不过如此。”她点评。 孟跃驾马离去,手中的长刀舞的虎虎生风,几个回合,又结果了一名贼人。 陈颂看着她的背影,眼中的害怕和惊惧渐渐被坚毅取代。 第78章 子夜风凉,正院内室传来一声惊呼,小全子顿时惊醒,关切问:“殿下?” 屋内掌灯,海棠花软烟罗帐子内,顾珩半坐床榻,额头渗出细汗。 小全子:“殿下,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顾珩抬头,橙黄色的火光下,他的脸色苍白,“我梦见跃跃被围攻了。” 小全子宽慰:“殿下,孟姑娘又不是头回走商,路子她都走熟了,肯定不会出事。” 顾珩摇头,“之前有六皇兄的人跟着她,虽是监视,但也护着她了。”现在六皇子早赴封地了。 屋内寂静,夜风吹的窗外帘子轻轻作响,窸窸窣窣。 顾珩揉了揉额头,“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小全子赶紧跑去窗口看,又忙不迭回来:“没有,一点水汽都没有,殿下,您是忧思过重,自己吓自己。” 他从炉子上提了雨过天青色瓷壶,倒了大半杯热水,呈给顾珩:“殿下,小的记得孟姑娘交了一位隆部友人,正是那名隆部人引着孟姑娘贩马。” 顾珩喝了一口水,心绪仍是不宁,小全子想了想,“不若改明儿去庙里拜拜。” 谯城一行,顾珩对寺庙僧侣隐隐抵触,但眼下他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孟跃,也只能求神拜佛求安心。 顾珩没了睡意,令小全子歇息,他取了小人书看。 那是孟跃曾为他画的,他保存的很好,只是因为翻阅的次数太多了,所以再怎么保护,边角也微微褪色,泛起毛边。 灯火橙红,也给这些简笔画描了一层柔光,顾珩看着看着,一颗心安稳下来,不知不觉睡下。 次日醒来已是巳时,他也不着急。 谯城赈灾后,他和八皇子虽有功,也有闪失,功过相抵,不赏不惩。 四皇子十七皇子虽无功劳,却有苦劳,赏黄金百两。 十五哥辅助太子有功,营救储君在后,被任命检校太保,遥领丰州刺史,关西之地。 十三皇子遥领金州刺史,位于西南。 十五哥和十三皇兄虽是遥领官职,但赏赐一出,朝臣猜测纷纷。 比起十五哥如今的实职,顾珩称的上闲人,也不必固定当值。 早饭后,天上淅淅沥沥起了雨,雨势不大,细如银丝,空中漫起水雾。 小全子打伞,搀扶顾珩上马车,前往城郊寺庙。 “殿下可是去万福寺?” 顾珩否了,原是想去保姻缘的灵缘寺,但最后改道去近年新修的庙宇。 天色灰蒙,细雨绵绵,本以为新建的庙宇香客鲜少,没想到庙里意外的热闹。 除了来拜佛的人,还有求医问药的百姓。 一名百姓捧着药与顾珩擦肩而过,小全子低声道:“庙里把医馆的活儿给抢了。” 顾珩垂眸:“能救人就是好的。” 主仆俩说着话,忽然一道矮小身影撞来,怀里的药材撒了一地。 “贵人恕罪,贵人恕罪。” “无事。”顾珩蹲下为稚童捡药材,重新包装好还给他。 稚童愣愣望着他,半晌才吭哧道谢,顾珩莞尔:“仔细些,莫再撒了。” “是。”稚童抱着药包恭敬垂首,而后跑远了。 顾珩似有所感,隔着苍叶烟雨望去,对上一双年轻的眼睛。 檐下青年一身鹅黄布衣,黑色幞头,朝顾珩拱手一礼。 顾珩朝青年而去,青年道:“某煮了一壶热茶,郎君若不嫌,进屋喝杯茶去去湿意。” 顾珩爽快应了,小全子欲言又止,来人身份不明,不知好坏,他怕十六殿下着了道儿了。 禅房有一丈六尺余,左侧靠墙贴放楠木书架,密密麻麻放着经书,下面一张栅足案,案上摆着笔架,三足兽首铜香炉和一盆文竹。 右侧贴墙暖炕儿,炕面铺着半旧垫子,炕中放了红木小桌,桌上炉子咕噜咕噜煮着茶。 青年邀请顾珩在炕上落座,小全子跟在顾珩身侧。 青年似知小全子顾忌,一边为顾珩倒茶,一边主动报上名姓,竟是淝州关氏的旁系子弟,此来京中求官,诸事不顺,又害了风寒,他囊中羞涩,只能退居庙中养病。 顾珩接过茶碗,顺势道自己家中行十六,关尚可唤他十六郎。 茶水腾腾冒着热气,一杯下肚,身子都暖和了。 关尚搁下天青色莲花瓣茶碗,笑问:“烟雨连绵,委实不是求神拜佛的好日子。十六郎怎的挑今日来了。” 顾珩叹息:“昨夜噩梦惊醒,心中不宁,特来庙中拜佛求个心安。” 关尚闻言,垂下眼,屋内太过安静,隐约听见屋外嘈杂。 他将风炉炉口堵住,火势顿小,茶水的沸腾也渐小了,似是不经意提起,“某年幼时,浅学周易八卦,若十六郎不嫌某才疏学浅,某恳请试上一试。” 顾珩握着茶碗不语,关尚也不催促,取了手腕佛珠,敛目拨着。 “…是我重要之人,昨儿夜里,我梦她遇险,猝然惊醒。” 关尚抬眸,轻声细语:“不知是何等凶险?” 顾珩模糊道:“马贼。” 关尚又询问一些旁的信息,顾珩缓缓道来,关尚蹙眉深思,顾珩静静摩挲茶碗。 小全子反而比顾珩这个当事人紧张。 半晌,屋内传来轻笑,“马乃吉兆,十六郎梦中之人反击马贼,正是驱凶降吉之兆,此乃善事。” 顾珩手指收紧,“当真?” 关尚笃定:“当真。” 顾珩松开茶碗,身子微微后仰,吐出一口浊气。关尚笑意不减:“我与十六郎闲聊,觉十六郎性子温和,性温和之人梦中见马,是有团圆好运之意。” 顾珩眸光闪了闪,没有顺着他的话说,而是道:“你我不过初见,焉知我性子温和?是不是太武断。” 关尚笑而不语,那淡定从容架势仿佛在说:我通八卦周易,知一个人秉性易如反掌。 屋内再次寂静,许久,屋门打开又合上。 关尚看着对面凉掉的茶水,耳边萦绕清越之声,“若关郎有才,在下必不叫关郎明珠蒙尘。” 关尚后仰,靠在炕侧的引枕上,他抬头看着屋顶,志得意满的笑了。 童子在屋外唤:“郎君?” “进。” 童子进屋收拾,忍不住道:“今日那位十六郎真俊,与郎君不相上下。” 关尚睨他一眼:“十六郎是生的俊,生的俏,非凡人啊。”他朗笑出声,童子虽然莫名,但见自家郎君开心,他也开心。 午后,有人送来御寒衣物和五十两银,童子忐忑带回屋,与关尚说明。 “无妨,收着罢。” 童子欢喜道:“有了这钱,郎君就能抓好药,早些养好身子。” 他嘟囔:“若非这病来的不凑巧,郎君说不定都谋了官职。” 关尚懒洋洋躺在炕上,曲起一条腿,“不,我这病来的正是时候。” 又几日,天光放晴,十六皇子上早朝,十五皇子看见他来,很高兴,兄弟俩对了个眼神,在队伍里站列。 最近很是太平,没什么大事,十五皇子昏昏欲睡。 忽然殿中一声厉喝,吓的十五皇子一激灵,若非十六皇子及时拽住他,十五皇子差点蹦起来。 所有人寻声望去,只见太子双目赤红,狠狠瞪着弹劾他的殿中侍御史。 十五皇子后悔自己上朝走神,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现在一脸懵。他与十六皇子低声道:“那殿中侍御史弹劾太子什么了?” 瞧太子凶神恶煞,几欲噬人。 十六皇子皱眉摇头,殿中侍御史道太子近来行事太过,应该收敛。这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种弹劾,成年皇子都受过,十六皇子性子不张扬,都被御史弹劾过懒散。 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 谁也没料到这么一件小事会让太子勃然大怒。御史中丞出来说和,按理太子顺着台阶下,这事就过了。 谁知太子不依不饶,矛头对准御史中丞和御史大夫,道御史台成日里揪着芝麻小事,彰显自己用处,骂御史台干拿俸禄不干实事。 这可捅了马蜂窝。 以御史大夫为首,御史台一干下属为辅,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太子言行,引经据典,全方位抨击太子,仿佛太子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储君。 十五皇子瞠目结舌,好、好强的战斗力。 十六皇子看见快跟他贴一起的十五皇子,又好笑又无奈,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五哥,也会怕文人的唇枪舌剑。 诸皇子不敢抬头看承元帝神色,纷纷相劝太子和御史大夫,将两边的头儿劝住,此事就止了。 洪德忠小心看了一眼天子神色,见帝王面沉如水,舌根发苦。 一刻钟后,洪德忠清了清嗓子,“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承元帝冷面离去,百官退朝。 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故意落后太子,不敢触他眉头,两人说着话,眼前一花,太子竟然一脚将殿中侍御史踹下玉阶,也是寸了,那殿中侍御史滚落中折了腿。 御史台众人跑下玉阶,搀扶殿中侍御史,扬言向圣上讨个说法。 太子嗤笑,扯开衣领,施施然立去。 诸皇子神情如出一辙的惊愕,十七皇子抬头看了一眼天,天亮着,不是做梦。 此事很快传入天子耳中,天子震怒,呵斥太子,下令将太子禁足三月。 随后长真公主入东宫,不足半个时辰,匆匆离去,据传离开时,长真公主眼睛湿润泛着红。 傍晚,十七皇子与七皇子和四皇子在外面院子相会,他含笑揶揄:“太子这是唱的哪一出。” 第79章 随着孟跃往京中走,刘生送来的信也更早到她手上。 客栈内,她快速浏览,眉眼一沉。 秦秋合上账本,开口询问:“郎君,是不是京中出事了?” “是太子。”孟跃掌了灯,将信件在火焰上焚毁。 信纸燃烧时,升腾而起的烟雾模糊了她的脸:“刘生信中说太子喜怒无常,暴虐阴狠。” 若无大变故,短期内,人的秉性几乎不会大变。 只叹他们不在京中,无法知晓更多细节。 窗外白云舒卷,变化多端,不可预料。 皇宫,内政殿。 承元帝看向殿中的第十六子,惊疑不定,“你说太子中毒,可有凭证?” 十六皇子拱手礼道:“父皇,儿臣自幼多病,久病成医,那日殿中见太子言行,儿臣事后回想,隐隐觉出不对。” 他抬眸:“五皇兄聪慧过人,是您看着长大,他如何秉性,父皇最清楚。” 这话说到承元帝心中软处,太子犯错,他固然惩之,但心中煎熬半分不少。 他气自己教子无方,夜半三更时,亦是辗转难眠。 如今他的第十六子却说太子疑是被人投毒。 “说下去。”承元帝自己都没发现他言语之急切。 十六皇子垂下眼,恭敬道:“不知父皇可听过五石散?” 承元帝眸色骤暗,上半身微微前倾,呢喃重复:“……五石散?” 青天白日,殿内却静的落针可闻,十六皇子的声音清晰可闻:“是,最初五石散是治疗风寒之物。” 十六皇子提及谯城时之事,道太子在启程前风寒不愈,一夜过去却大好了。 “当时儿臣只觉五皇兄正值壮年,风寒奈何不得他,便没多想。后来回京,五皇兄事忙,儿臣难与五皇兄接触。关于五皇兄种种,多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直到那日殿堂,五皇兄因为一件小事发怒,实在反常………” 十六皇子抿了抿唇,声音低下去,“父皇,儿臣不是精于此道,没有十足把握。但儿臣与五皇兄到底是手足兄弟,若非他人投毒也就罢了,若是他人投毒,五皇兄实在冤枉。” 他一撩前摆,跪下去:“父皇,恳请您不要声张此事,暗中调查。” 承元帝的脸色变了,又很快平复,看向十六皇子时,眸光甚至称得上温和,令他起身,“此事朕知了,你回罢。” “是。” 当天夜里,宫里一名御医暴毙,十六皇子知晓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了。 十六皇子正在练字,闻言手顿了顿,下一刻又重新落笔。 小全子有些担忧。 十六皇子头也不抬,笔走龙蛇,他做了他该做的,之后事情如何发展,非他左右。 又两日天子口谕,指派十六皇子新差事,即日出京。 十五皇子于城门外,匆匆送弟弟一程,不免抱怨,“父皇也真是的,外派了官员不算,偏要你随同。” 十五皇子说者无心,但承元帝此举,却是有意为之。 他把第十六子支出京城,却又不给实权,犹如吉祥物。 十六皇子与十五皇子相拥,退开两步,莞尔道:“十五哥,此乃父皇看重我,我心里欢喜的。” 十五皇子近距离看着他十六弟,视线落在他十六弟嫩白漂亮的脸,对上那双墨如宝石的眼睛,心里酸涩。 “十六弟,你身子弱,此行没有哥哥照拂,你万万保重。” 十六皇子点头笑应,他翻身上马,朝十五皇子挥手:“十五哥,回罢。” 他驾马行远了,十五皇子身边人迟疑:“殿下,属下观十六皇子骑行,尚算矫健活泼。” “你懂什么。”十五皇子道:“我十六弟在强撑,他不想让我担心。” 属下愣了愣:是、是这样吗? 与此同时,一封密信离开京城。 宫内御医之死,令人嗅到一丝不祥,四皇子八皇子等人低调行事。 承元帝加派人手调查太子中毒一事,心中不宁,许久,他搁下御笔,摆驾东宫。 日头高升,热意蒸腾,空中都荡出波纹,洪德忠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圣上,前儿就是东宫了,正逢午时,圣上可与太子殿下和小皇孙一道用饭,尽享天伦。” 龙辇内,承元帝的神情柔和,他摩挲着腰间龙形玉佩,一颗心也缓缓静了。 随着龙辇靠近东宫,若有若无的喧哗之声入耳,洪德忠眼皮子一跳,有些惊慌的看了一眼明黄色纱帐龙辇。 天子忽然叫停。 洪德忠一颗心都提起来了,龙辇落地,承元帝自龙辇中而出,面色意外的平静,他瞥了一眼辉煌的东宫,径直踏入。 守卫看见那道明黄色身影,头皮一紧,刚要通传,却被承元帝制止。 承元帝所过之处,静谧无声,而身前,喧哗声更盛。 终于,承元帝立在正殿门外,守卫跪了一地,殿内的污言秽语和女子的喘息透过红木格子大门传入承元帝耳中。 洪德忠咽了咽口水,“圣……” 承元帝轻飘飘睨他一眼,洪德忠所有的话都咽回去了。 殿内愈发放肆,当听闻第三人的娇笑传出时,大门从外面嘭地踹开。 殿内惊叫声迭起,俩衣衫不整的女子拼命往太子身后躲,太子衣领大敞,乌发凌乱,曲起一条腿,懒洋洋的侧坐在檀木榻上,看着闯进殿的承元帝,扯了扯唇:“父皇来了也不叫人通传,儿臣失礼了。” 承元帝手背青筋爆起,目光扫过太子身后的女人,“带下去,发配尼姑庵。” “圣上恕罪,太子殿下救救奴婢,太子殿唔唔…”俩人被堵了嘴拖下去。 洪德忠顺势撵了其他人,关上大殿的门。 屋门光线骤暗,太子有些可惜:“父皇对自己的女人百般怜惜,对儿臣的女人倒是无情得很。” “太子。”承元帝沉声警告。洪德忠眼看父子二人对峙,忙道:“太子殿下您受苦了,圣上此行来,就是明了你的冤屈。” 太子抬眸:“哦?” 洪德忠偏头看一眼承元帝神色,见承元帝没有打断,于是赶紧说下去:“十六皇子自幼多病,久病成医,那日你殿上发怒,十六皇子觉出不对,于是向圣上禀明,您很可能是被人下了五石散。” “圣上派人秘密查探,谁知平日为您请平安脉的御医暴毙了,圣上担心您,这才来看您。” 太子眼神有一瞬间放空,随后笑了笑,眼底却透着苦意,“竟然是十六发现孤状态不对。” 洪德忠心里着急,现在不是纠结谁发现此事的时候,而是太子殿下顺势给圣上服软,今日之事就过了。 太子终于动了,从榻上起身,他环绕殿中,看着殿内辉煌,低低笑出声,“这里是东宫,孤是太子。” 他仰天大笑出声,“哈哈哈,孤是太子。” 承元帝的怒火几乎凝为实质,将太子鞭笞,在怒火即将喷涌而出时,太子行至承元帝跟前,双膝一软,跪在承元帝跟前,眉眼低垂,面无表情道:“儿臣有错,儿臣知错,求父皇原谅。” 殿内剑拔弩张的氛围顿时散了,洪德忠舒了口气,承元帝缓缓松开手,静看太子许久,哑声道:“……五石散戒了。” “是,父皇。”几缕碎发垂落,太子颓靡。 承元帝再多的责备咽了回去,只是想到他来时,太子在正殿宠幸宫人,他觉得恶心,午膳到底吃不下去。 “你好自为之。”承元帝转身离去。 身后太子高呼:“儿臣恭送父皇。”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承元帝下令禁言,这事还是传了出去。听闻是那两名宫人半道跑了,一路跑一路喊,把事情闹了出来。 殿内灯火明亮,承元帝垂首批阅奏折,大半张脸匿在阴影中,轻描淡写道:“赐死。” 洪德忠躬身应是。 他退出殿,夜风打在头脸,洪德忠后心微凉,原是方才出了汗。 他摇了摇头。 次日朝堂,果然有御史就此事弹劾太子,禁足期间白日宣淫,罪加一等。 然而承元帝强势压下,诸皇子心思各异。十一皇子眸中闪过一抹阴狠,太子禁足期幸宫婢,无心悔改,父皇还要偏袒,实在偏心。 早朝之后,诸皇子随同大臣们离去,十一皇子走向四皇子,低声道:“弟弟府里种了花,原以为是花开满园,还欲邀哥哥们过府一叙,谁知最后一枝独秀,实在没趣。” 四皇子神情淡淡:“草木低等,不开灵智。不过是人要它们如何,它们就如何。 十一皇子眸中冷嘲,随后与八皇子离去,十七皇子眯了眯眼,“十一那张嘴真讨厌。”想给他毒哑了。 “十七。”七皇子低声警告。 十七皇子撇嘴,“七哥,你真没意思。” 他大步离去,七皇子蹙眉,四皇子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东宫恢复平静,刘生最新送出的信到了孟跃手中,她想了想,令陈颂持一半货物和人手入京,孟跃带人直入中州。 陈颂神情几度变化,最后郑重应下。这些日子真刀真枪的历练,他有信心能完成此事。 他看着孟跃,向她许诺,“郎君,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孟跃拍拍他的肩,笑的云淡风轻:“我相信。” 第80章 烈日高悬,一支商队进入中州城,孟跃掀起车帘,看着长街两侧鳞次栉比的铺子,短暂的陌生后,渐渐熟悉起来。 她甚至叫得出熟肉铺店主的诨号,店主缓了一会儿才想起孟跃,拍着脑袋不好意思笑:“原来是孟郎君,看我这记性,郎君这样俊俏的人物,我竟然给忘了。” 他说着要赔罪,主动提出给熟肉打八折,孟跃笑着受了,但临走时补了一张皮子给店家。 “再过几月就冷了,保暖用。” 店主推辞,“那怎么好意思,这…这礼太贵重了。” 孟跃莞尔:“老翁视我做老友,某心中亦是,既是友人,数月相见,怎忍心叫老友平添损耗。” 店主这才收下,只是孟跃临走时,又往陈昌手中塞了几块熟肉。 陈昌看向孟跃,孟跃无奈颔首,一行人离开熟肉铺,隔壁铺子的人过来瞧热闹:“你什么时候认识这样的人物了?” 熟肉铺店家抚摸着皮子,得意哼哼。 那厢孟跃寻了客栈住下,令众人歇息一晚,次日再寻旧人。 昨儿商队大喇喇进城,许多人都瞧见了,因此孟跃一夜醒来,之前合作过的商人主动寻来,彼此有过交易,知根知底,都没乱报价,不过两刻钟,双方把事情敲定了。 晌午,瓷器商人做东,邀请孟跃赴宴,很是灌了她一回酒,言语中羡慕夹杂微妙的嫉妒。 “孟郎年纪这样轻,却能来往瑞朝与隆部,真叫人佩服。” “孟郎走一趟下来,怕是比咱们五年利润都多。” “这话夸张了。”孟跃笑笑:“都是辛苦钱,各处打点,兄弟们再分一分,到我手里没落几个了。” 众人不信。 孟跃叹气,说起他们之前遇见贼人之事,“那伙人不像瑞朝人,也不像隆部人,倒像是戎人,几十人手持弯刀,驾着马齐齐冲来,不瞒诸位,某当时心跳都快吓停了。” 她说的绘声绘色,在场诸人如临其境,也提起了心。 孟跃忽然话锋一转:“幸好我那帮兄弟拼死一搏,这才杀出重围。只是也伤了好几个,有一个缺了胳膊,他是为了我才受的伤,我要保他下半辈子富足。” 这话说的动情,其他人也跟着红了眼眶,但是是真情流露,还是逢场作戏就不得而知了。 而孟跃这番说辞,佐证她的钱散给商队里过命的兄弟了。 角落里的冰盆凉丝丝,令酒后的热意缓了些,她举着酒碗,偶尔抿一口。 旁边富商眼珠子转了一圈,挤眉弄眼:“孟郎,虽说商队离不开你的兄弟,但更离不开你,你是这个。”他比大拇指。 紧跟着转进话题,“你这般辛苦,也该善待自己,长路漫漫,旅途寂寞,孟郎你要不要……” 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名商人打断话茬:“别想了,咱们孟郎君身边已经有美娇娘了。” 想给孟跃塞人的富商不信,除非孟跃把人带出来瞧瞧,孟跃含糊其辞。 陈昌听着隔壁屋的热闹声儿,给同伴对了个眼色,晚上送孟跃回客栈时就将此事说了。 孟九连夜选衣裳,一定要陪在孟跃身侧赴宴,“我这样的风情万种,看谁不长眼,还想给郎君塞人。” 果然孟九一露面,孟跃对外的拒绝可信度直升,孟跃耳根子都清净不少。 因着他们要等京中的陈颂,孟跃在中州停留。 中州下辖县村几十数,孟跃平日里乘车外出。 几日后,孟跃冷不丁想起顺贵妃是中州人,心里升起这个想法,就止不住了。 尽管她知道顺贵妃的娘家人不会在本地为官,但她也想走访,并不为什么目的。非要说的话,她只是想起了十六皇子。 她好奇十六皇子的一切。 银钱开路,很快孟跃得了消息。 马车一路出城,径直往序县瓶水村行去。 顺贵妃娘家姓连,祖上士族,到她父亲那一代没落了,原以为一蹶不振。 谁知顺贵妃入宫做了妃子,一路高升。 连氏族里出了贵妃,跟着往上升了升,只是连氏儿郎资质有限,这些年过去,连氏族里发展最好的连三郎,也只任宜州长史,官职从五品上。 连氏本家外地为官,本地只剩旁支,距离瓶水村有段距离,孟跃瞥见村头,那是连氏旁支的家。 青砖瓦房,比普通人家富裕些,但也算不得太好。 风吹过,白云舒展间揽了大半日光,天地一暗。 孟跃还未动作,村头一阵嘈杂,一妇人用力拍打院门,哭喊声,喝骂声,声音夹杂着,犹如滚水入油锅,炸实得很。 孟跃对孟九一番耳语,少顷,孟九带着陈昌行去。 离得近了,孟九总算能听清。 并非连家旁支惹的事,而是同村有人欠了钱,一时还不上,要将家里女儿拿去抵了,那家人转而求到连家人跟前。 口口声声道连家人是皇亲国戚,一定有法子救他们。他们一家生死都在连家人手上。 孟九拧眉,这话听着刺耳,看似弱势,实则拿捏连家。 院门打开,又倏地关上。孟跃离得远,看见院子后面跑出去一个少年。 吕媪挥着擀面杖怒啐:“天底下姓连的多了去,个个都敢攀比贵妃不成?不要命了。” “我当你周大郎是同村,见面三分情,平时好言好语,你倒好,顺杆子爬,以为咱家好欺负。” 她一边说,一边挥舞擀面杖把周家人撵远些,眉毛倒竖:“你自己喝了三两黄酒,心比天高,借了利子钱要做大营生,求富贵。挣了钱是没我们这些同村的份儿。如今亏的底儿掉,债主上门,你倒胡乱扯咬了。” 周大郎低头不语,周家女眷对着吕媪连声哭求,泪流满面,“杏儿她伯娘,你也是看着杏儿长大的,你忍心看杏儿沦落青楼,夜深人静时,你可安心,你可睡得下?” 说着话又要拉吕媪的手,被吕媪挥舞的擀面杖吓退,吕媪冷笑:“周大郎都忍心推女儿入火坑,外人能说什么。” 吕媪凶神恶煞不松口。 一盏茶后,里正带人赶来,吕媪立刻道:“里正你快来管管罢,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是一个姓的,都攀扯起来了。数遍瑞朝律法,也没这种连坐的。” 她吐字清晰,条理分明,把里正一张老脸都臊红了。 里正露面,骇的周大郎家的顿时没了气势,只是一个劲儿哭。 “里正,诸叔伯,你们可怜可怜杏儿罢。” 里正对催债人道:“谁欠债就找谁,不要连累旁人。” 催债的三人对视一眼,拽起杏儿就走,吓的小姑娘哭喊:“阿娘救我,阿父……” 周大郎夫妇瑟瑟缩在一旁。 眼看着杏儿要被带走,孟九忍不住上前,操着一口官话,“这小娘子的家人欠你们多少钱。” 孟九黛眉红唇,一身湖绿色软缎儿襦裙,身披鹅黄色大袖衫,乌发堆髻,左右各别两对兽首簪,斜插一支蝴蝶金簪,一支红宝石簪子,华丽富贵。 三人眼里闪过惊艳,领头的客气道:“周大郎连本带利欠了二百三十六两。” 陈昌脱口而出:“这么多。” 难以相信乡下人家会欠这么多银子,周大郎赶紧道:“娘子,我没有借那么多钱,我只是借了七十两。” 孟九和陈昌对视一眼,借七十两,还二百三十六两,三倍有余了。 周大郎噗通跪下,“活菩萨,求你救救我女儿,求求你……” 吕媪欲言又止,最后看了一眼快哭断气的杏儿,别开了脸。 她不能救杏儿,但她不会拦着其他人救杏儿。 吕媪趁机回了院,墙头冒出两颗小脑袋。 院外,周家人期待的望着孟九,催债人抱胸看好戏,然而孟九摇头,“抱歉,我救不了。” 她侧身让开路。 哭声迭起,催债人把杏儿带走了,周大郎夫妇哭天抹地追出一里地,回来看见孟九还在,对着孟九破口大骂,道她妖娆,不是正经女子。 陈昌那叫一个气,亮出拳头才把人吓跑。 吕家人飞快道:“周大郎家还有屋有地。”言外之意,真正黑心肝的人是周大郎。 孟九对周大郎更加讨厌,回去寻孟跃,却发现孟跃不见了。 “郎君带人追上去了,让我们先回客栈。” 孟九:…… 孟跃与张澄同乘,跟着催债人一路离去,看见他们将杏儿带进青楼,刚来的良家女性子烈,老鸨一般会关一阵儿。 孟跃令张澄留下看顾。 她跟上那三个催债人。 对方从青楼离去,径直去了酒肆。孟跃跟进去。 喝酒中,三人说起孟九,言语污秽下流。 孟跃捻了颗花生米打对方腿,对方腾的起身,张望四下,没见异常。 随后又坐下喝酒,继续荤话,孟跃又使了花生米打去。 如此几番,三人心里发毛,匆匆离去。 孟跃继续跟,见三人进了一家平平无奇的杂货铺,她想了想跟上去,看着铺子里的摆设。 这家杂货铺子,不似寻常杂货铺那样恨不得连房顶空间都摆上货物,这家杂货铺的货物少的可怜,给人一种店主随时都要跑路的感觉。 店主见孟跃进铺子,懒洋洋从柜台账本上抬头瞥一眼,随后低下头去,懒得搭理。 孟跃心下有了判断,开口道:“店主,你这个铺子好像不太行。” 店主抬头,终于正眼打量孟跃,见孟跃生的年轻,衣着体面,但垂落的双手不安摆动蜷缩,有些畏怯之态。 店主心里有个猜测,面上堆出笑:“你年轻人,不懂这些。” 孟跃皱眉:“我懂。” 第81章 双方定了契约,孟跃得了钱,忽而问:“宋店主,你未考察我住址,就将银钱借与我,你不怕我跑了?” 宋店主笑着拍了拍孟跃的肩:“我相信你。”心中大骂孟连穗蠢货,他做这行几十载,这点眼力都没有,也不必干了。 孟跃浑身都透着“我是肥羊”的气息。 她拿钱离去,一共两百两,年利200%,孟跃只借一月,便算利息50%。 宋店主看着孟跃远去的背影,嗤地笑了。 一日后,孟跃去县里中心地段购买铺子,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 陈昌和孟九觉出不对,孟跃晃了晃手里的地契,似笑非笑:“契约是真的,屋主是假的。” “那郎君还……”陈昌迟疑。 孟跃让吴二郎私下打探宋店主那家杂货铺,以及拐了周杏儿的青楼。 吴二郎刚走,张澄回来,他从青楼把杏儿偷了出来,安置在外面一个院子,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郎君,昌哥儿能干,他处理,行不行。” 陈昌睨他一眼,哼了哼,但也没反对。张澄一心念着他妹妹,是好事。 孟跃由着他们。 一旁的孟九想的多一些,青楼是个大火坑,杏儿逃出来,但青楼里还有更多受害的女子。 孟跃拍拍她的手,“路要一步一步走。” 贸然行动,救不出人不说,他们也会搭进去。 孟九应声,自他们行商,哪里是今日才见腌臜,只是能力有限,只能装聋作哑。 如今腌臜事撞在眼前,由不得她们看不见了。 世间不平事太多,眼下能解决一桩算一桩。 陈昌接手了杏儿一事,杏儿从青楼跑了,催债人肯定会去村里找周家麻烦,现在杏儿不能露面。 张澄将人安置在县南那边一个院子,落日余晖中,陈昌推开院门,一根木棍砸来,他闪身避开。 杏儿因为惯性,整个人朝前,眼看要砸在地上,一只手横腰抱住她,须臾站定,她入目一张俊俏白净的脸,有片刻怔愣。 陈昌关上院门,同时嘴里道:“我是张澄的友人。” 杏儿脸上一热,呐呐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你有警惕心是好事。”两人进屋,在堂屋的四方桌落座,杏儿给陈昌倒了一杯水。 陈昌没喝,他摩挲杯子,询问杏儿想法,杏儿人如其名,杏眼桃腮,生的娇俏可人,她听闻陈昌问话,茫然的睁着眼,“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办……” 话落,落了泪。 陈昌抓抓头发,他跟在孟跃身边久了,不喜欢哭哭啼啼。 日子要过的,既然要过,就要想法子把困难解决了。 他给出两条路,杏儿跟他们下江南,离开这里,一劳永逸。 “可是……”杏儿泪如雨下,湿了脸颊,“我没有一技之长,一个人去江南,也只是去另一个火坑。” 陈昌噎住:“那我送你回周家?” “不要!!”杏儿尖声道。她被送回周家,当天就会被她爹再卖一次。 简陋的小屋内,两人对峙,杏儿哭个不停,陈昌也无奈了,“左不是,右不是,你待如何。” 杏儿睫毛颤了颤,如雨后梨花,楚楚可怜,她抬眸望了陈昌一眼,又慌忙垂下眼,看向别处。 “戏文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杏儿咬了咬唇:“若郎君不弃,杏儿愿伺候郎君左右。” 陈昌:……… 陈昌心头把张澄骂个狗血喷头,又庆幸是自己跟张澄换了差事,否则他妹妹怎么办。 陈昌只好道自己有心上人了,匆匆离开。 那厢孟跃像模像样改建铺子,添置杂货,然而开业没几日,一伙子地痞拿着地契,跑来说铺子是他们的,让孟跃交出来。 双方见了官,对方地契在手,铺子判给对方。 而当初同孟跃交易的屋主早不见踪影,短短数日,孟跃不但一无所有,还倒欠一大笔钱。 若她只是寻常百姓,当真叫天不应叫地无门。 客栈内众人愤愤,陈昌一掌拍在桌上,“这群王八羔子,我宰了他们。” 孟跃轻飘飘扫他一眼,陈昌背心一凉,气势顿时弱了下去。 榻上缝补孟熙袖子的秦秋叹道:“郎君以身入局,你不要添乱。” 陈昌低下头去,不吭一声了。 孟跃也不急,四下闲逛。这下秦秋和孟九也不明了。 孟跃简明扼要:“一月之期。” 两人了然。 这日,孟跃又来到瓶水村,当日吕媪舞着擀面杖的场景,令孟跃印象深刻。 没想到今日撞见催债人来村里闹事,一口咬死是周大郎偷走周杏儿,周大郎反咬催债人害死他女儿。 周杏儿下落不明,周家人是当真认为青楼打死周杏儿,还要来讹他们。 村子里闹闹哄哄,里正用力杵着地,问周大郎:“杏儿在哪儿?” 周大郎指天发誓他们没偷走杏儿,若有谎言,天打雷劈。以他之为人,许下这样的毒誓,可见是没藏人。 里正一扫先时沉默,对上催债人格外强硬:“你们已经把杏儿带走,你们同周家的债就消了,如今你们还来闹事,是真当瓶水村无人,任你们欺负了?” 村里青壮不善逼近,几个催债人骇的后退,丢下几句狠话跑了。 闹事的撤了,村里人也散了,连四郎被人戳胳膊肘,“怎么回事?” 连四郎下意识讲述周大郎被坑前后,说了大半,觉得这声音陌生,扭头看来,发现是一张陌生面孔。 他怪叫一声:“你谁啊。” 连家其他人也看过来,孟跃拱手:“在下孟连穗,兄台有礼。” 她说着官话,皓齿明眸,面如傅粉,一身八成新的麻衣,乌发高绾成髻,以宝蓝巾帻包髻,露发不露髻,俨然一位俊俏郎君。 连家人惊异,下意识看向吕媪,吕媪上前,爽朗笑问:“从前没见过阿郎,不知阿郎是哪地人士?” 孟跃用之前应付宋店主的说辞道来,随后话锋一转,露出愁色,道自己借利子钱做买卖,结果铺子没了,还倒欠钱的事。 他心中烦闷,出来散心,走到村子附近,听见村里喧哗才过来看热闹。 连家人倒吸一口凉气,连四郎咂舌:“最近什么日子,傻子那么多。” 吕媪一个眼刀子甩过去,连四郎顿时闭嘴。 吕媪叹了口气,委婉提点孟跃可能着了道儿,孟跃仿佛找到救星,上前道:“不知如何破局呢?” 连四郎嘟囔:“跑呗。” 吕媪瞪了四儿子一眼,却没反驳。 树挪死,人挪活。 连四郎嘟囔:“你那么年轻,甘心糊里糊涂把后半辈子搭进去啊。” 孟跃摇头,连四郎哼哼:“这不就得了。” 连家人:……… 吕媪干咳一声。 连大郎和连二郎把连四郎拽进屋,女眷紧跟其后。 吕媪进院门时,回头道,“小郎君,非常时行非常事。” 院门关上。 看似无情却有情。 孟跃觉得连氏旁支挺有意思,又去寻其他连家人。 孟跃走了,连家人还记挂他。一张好皮相,确实让人念念不忘。 黄昏晚饭时,连四郎含糊道:“孟连穗长得可聪明,咋就干蠢事。” “行了,别说风凉话。”吕媪言简意赅道。 “知道了阿娘。” 次日天亮,连四郎搭上村里人的牛车前往县里私塾,他家里人都认得几个字,连四郎是最聪明的,所以家里供他念下去。 用吕媪的话说,不管连四郎最后如何,多念书总是好的,哪怕以后拨算盘,也比其他人拨的响。 除却瓶水村的连氏旁支,周围县镇也有几家,只是吕媪和连四郎先入为主,孟跃之后看其他连家人,总差了点意思。 孟跃再遇见连四郎,是五日后的事情了,彼时,连四郎正与同伴去县城外的草场蹴鞠,看见孟跃也很意外。 孟跃一张笑脸招呼:“你们蹴鞠,能否带上我。” 这也忒自来熟了。 但孟跃生的好,穿着整洁干净,连四郎的同伴也就应了。 连四郎心中腹诽,孟连穗是不是脑子进水,被人坑了还不跑,玩什么蹴鞠啊。 孟跃见他神情变化,猜出七八,却故作不知。 他们到了城外,孟跃同连四郎分到蓝方,随着哨声响起,连四郎再也没空想其他,在场中快速奔跑。 孟跃今日着布鞋,鞋底擦过柔软的草地,有时混有几颗石子,一脚踩上去,十分酸爽。 她怀念起现代的足球鞋,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她一跃从红方手里抢过藤球,旁边传来喊声,“连穗,右边。” 孟跃毫不犹豫把球传过去,连四郎接过球,来了一个倒挂金钩,把球踢进入球门。 !! 场中一片欢呼,这实在是炫技,蓝队众人把连四郎举起来,哈哈笑:“好小子,什么时候会的这招。” 孟跃朝他比大拇指。 连四郎得意极了。 之后孟跃与连四郎配合默契,几乎都是蓝队进球,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只是对红队不怎么友好了。 一场比赛结束,孟跃看见红队有些挂脸了。连四郎跑过去,不知与人说了什么,红队众人脸上阴转多云。 孟跃挑眉。 双方都是年轻人,率性而为,累了躺在草地上歇息,连四郎也有些累了,不过比同伴体面些,半坐在地。谁知他扭头看见衣衫齐正的孟跃,嘴角抽了抽。 人比人气死人。 孟连穗就跟来踏青似的,除了有些汗意,不见狼狈。 第82章 孟跃转身离去,围观者摇头叹息,年轻小子不知世道险恶啊。 县衙门发生的事,传入私塾,屋内一静,随后一声叹息,“世道浊浊,何时见青天……”旁边人立刻捂了叹息者的嘴。 连四郎烦躁的抓脑袋,孟连穗怎么就不听劝,若是跑了,哪还有这些事。他也不想想,姓宋的背后无倚仗,安敢如此猖狂。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连四郎也只余一声叹息。 他心里憋屈,闷闷不乐,一时书也念不进。 此时,一封书信送至孟跃手中,陈颂已至中州,即将与他们汇合。 孟跃令秦秋磨墨,与陈颂回信。孟九和陈昌征得孟跃允许,瞧了信件。 “不叫颂哥儿进县城?”陈昌疑惑。 孟跃命张澄送去,她偏头对几人道:“咱们来个里应外合。” 之后几日,孟跃在客栈中不出,外面有人蹲守,不必问,定是宋掌柜的人。 私塾内,连四郎心神不宁,休沐回家后,家里人见他神情恹恹,出言相问,连四郎也只是摇摇头。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透过窗棂,看向外面。 从前不觉有甚,今日却生出逼仄之感,犹似坐井观天。 书到用时方恨少? 亦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天色渐远,夜幕来临。县里的热闹也散了,陷入静谧,唯有声色场所灯火明亮,好戏正酣。 宋掌柜近日得意,今夜邀了狐朋狗友青楼取乐,身旁美娇娘饮了清酒,俯身嘴对嘴渡给他,屋内愈发热闹。 一人不怀好意道:“宋掌柜,我听闻姓孟的小子那日在公堂外,还敢挑衅你。” “不止呐,姓孟的嚣张得很,在县令跟前都扬言上告,狂得嘞。” 几人对视一眼,“宋掌柜,你不会就这么放过孟连穗了罢?!” 宋掌柜搂着美娇娘,狞笑一声,“原本老夫只图财,姓孟的不识趣,就别怪老夫要他的命了。” 屋内叮当脆响,众人看去,原是美娇娘手中的酒碗掉了,神色慌张。 “哈哈哈哈,咱们宋掌柜把美人吓着了。” 宋掌柜心情正好,不与美人计较,继续饮酒作乐。众人脚下,清酒在橙红烛火的照映下,隐浮着红。 鲜血渗入地面,又一人倒下,孟跃挥刀甩去血迹,抄了地下钱庄,将花名册和账簿揣入怀中。 月隐在云后,已至后半夜。孟跃与陈颂分向而行,孟跃带人径直去青楼。 黑夜里,微小的动静都被放大。街上的打更人莫名打了个哆嗦,环视四下,看见前方青楼的灯火,松了口气,小跑着走过。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声音没在夜风中。 一道黑影从二楼窗口翻进,也是巧了,正是宋掌柜留宿的屋子。 他迷迷糊糊中感觉一阵寒意,刚睁开眼,对上一双冷冽的眼睛,还来不及害怕,脖子一痛,没了生息。 旁边女子似有所感,睁眼看见黑衣蒙面的孟跃,还有宋掌柜刚凉的尸体,眼睛一翻,晕死过去。 孟跃:……… 孟跃前往下一间屋,往屋内吹了迷香,那厢张澄摸进老鸨屋里,找到花名册和账簿揣怀里,刚要离去时,老鸨回屋,还来不及喊叫,一枚铁针扎入她喉管,当即毙命。 张澄大摇大摆从屋门出去,小半个时辰后,青楼寂静无声,楼内花娘们被堵了嘴,瑟瑟发抖。 孟跃言简意赅:“卖身契还你们,要么自己回家,要么跟我走。” 出乎意料的,有一半花娘想跟着孟跃。 孟跃将选择回家的花娘们迷晕,解释道:“我们要出城,此举是以防万一。她们会在天亮前醒过来。”孟跃既保全自己,也给这些花娘留下离去时间。 城门守卫早被孟跃的人灌醉,城门大开。一群人从城门而出。 一片暮色中浮现青光,天亮了。清晨静谧被一个嫖客的尖叫打破! 县令连早饭都来不及吃,急吼吼派人去现场勘察,他留在府里等消息。 小半日过去,捕役回府禀报,刚要行礼,被县令拦住:“这时候别管虚礼了。你说说是怎么个情况。” 昨夜死亡上百,青楼钱庄被洗劫一空,疑是山匪作案。但无一例外都与宋掌柜有关。 县令额头渗汗,他用方帕擦了擦,带有一丝侥幸问:“花名册,账簿呢?” 捕役道:“都没了。” 县令脑袋眩晕,差点昏过去。 这哪是山匪作案,这是被人端了窝点。千万千万别牵连他。 县令心如擂鼓,面上虚汗,他胡乱擦了擦,在堂内踱步。 捕役此时还道:“县令,这事蹊跷,虽看着像山匪作案,但是对方目的明确,城中富户一干不扰,只奔青楼和钱庄去。与其说求财,倒更像寻仇。” 县令:……… 县令心道用你说。 他咽了咽口水,面上汗如雨下,方帕被浸湿了,色厉内荏道:“少妖言惑众,山匪猖狂,本官这就上报。” 县里出了这样大的人命案子,本就引人瞩目,更遑论宋掌柜背后之人不一般。 这厢县令写了折子上报,同一时间两封出自不同人的密信送往两处。 且不论旁人如何,连四郎从村里回县里,还来不及去私塾,骤然听闻此事,犹如脑中一口大钟被人敲响,巨大声响震的他失语。 宋掌柜的地下钱庄被洗劫了,青楼那火坑也被人砸了。 谁干的? “连兄。”熟悉的声音传来,连四郎浑身一哆嗦,眼睁睁看着孟连穗向他行来,神情惊恐。 “你…你……”连四郎心头一时间闪过好些念头,话都说不利索。 孟跃一脸了然神情,“你也听说了是不是,昨夜的事。”她以拳击掌:“这次真是恶人遇上恶人了,意外解救了我这个无辜人。” 她晃了晃手里的借据,连四郎眸光颤动,此时又有人经过。 “没想到昨夜的山匪很有情义,借据拿回来了,总算松快了。” “是啊,卡脖子的绳子没了,再没想到的好事。” 连四郎神情一滞,这下是彻底懵了。 他身体快于脑子,拦住对方,“你们也拿回了借据。” “是啊。”两人异口同声。 “四个城门边上都挂着借据,好些人收到消息来取。” “谁知会你们的?”连四郎抓重点。 两人对视一眼,一把推开连四郎,跑远了。 孟跃扶住连四郎,接茬道:“没看清人,对方戴斗笠,只撂下话就骑马走了。” 连四郎脸色几经变化,打消了对孟跃的怀疑,最后露出一个畅快的笑:“真是快哉。” 孟跃捂住他的嘴,带到巷子里,示意连四郎噤声。 连四郎压低声音,笑道:“从前只在话本子看见大侠,如今算是见到活的了。” 孟跃反问道:“你不怕?” 连四郎道:“若山匪都是如此善恶分明,除恶扬善,怕个鸟。” 孟跃也笑了,“连兄真是性情中人。走,我请你吃酒。” 两人勾肩搭背去酒肆,未至晌午,酒肆座无虚席。到处都在讨论昨夜山匪。 “青楼里的花娘们拿了卖身契,回家了,有些却不见了,估摸是山匪把那些花娘绑走了…” “这话没理。自古美人爱英雄,那些山匪替天行道,肯定是花娘们被他们魄力折服,自愿跟随而去的,否则,山匪怎么不把剩下的花娘带走。” 人们争论不休,连四郎也加入其中。 街上有人喊:“县令传唤花娘们去衙门了。” 酒肆顿时空了,人们齐聚县衙外,县令派人赶了几次都赶不走。 公堂之上,花娘们重复昨夜孟跃的说辞。 “看罢,我就说另一半花娘自愿跟随山匪走的。”连四郎与有荣焉。 孟跃笑而不语。 县令拍惊堂木,喝问:“你们知不知道山匪去往何处?” 花娘们摇头,最后问不出什么,县令只能把她们放了。 离了县衙,众人只觉天朗气清,飞鸟高飞。 孟跃看着天边,心里数了数日子,顾珩应该快收到信了。 日升日落,序县热闹得紧。茶楼酒肆喧哗不绝,连叽叽喳喳的麻雀也受不住,离开这城池。 一只麻雀飞过高墙,落在东宫院里,刚要梳理羽毛,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惊的麻雀高飞。 “殿下,殿下——” 太子宾客快步而来,强忍焦灼令小太监通传,殿内声音含笑:“何事让孤的太子宾客如此焦急?” 太子挥退左右,令太子宾客进殿话事。 太子宾客刚在栅足案前跪坐,就道:“殿下,下官查到了一件要事。” 太子端茶的手一顿,挑眉:“喔?” 太子宾客身子微微前倾,忙道:“这事还要从前几日说起。原是太府寺主簿那边递了消息,道未至散值,太府寺丞神情慌张离去,在城里绕了好大一圈,最后去了十一皇子府后门,天擦黑才出来。” “下官知晓后也觉得奇怪,寻着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竟然查到中州序县遇山匪,这事原不稀奇,但怪就怪在,旁的富户无事,唯有地下钱庄和青楼受创。” 太子宾客目光炯炯的望着太子,殿内鸦雀无声,太子搁下茶碗,若有所思。 先是太府寺,十一皇子。随后又是序县地下钱庄被洗劫一空。 太子心中抬眸,轻声道出揣测,“十一,私放印子钱?!” “不止。”太子宾客垂在身前的手紧握成拳,几乎要跪起,神情激动,“殿下,十一皇子他,很可能私挪国库。” 第83章 金銮殿上太子一派和十一皇子一派互相攻讦,御史台无差别杀伤,殿上风急浪高,波涛汹涌,寻常官员不敢言语,纷纷埋下头,唯恐波及自身。 十五皇子目瞪口呆,一会儿看向太子,一会儿看向十一皇子,最后不知怎么想的,他抬头看向十二玉阶之上的承元帝。 这时天光一暗,金碧辉煌的大殿也好似蒙上了一层灰色轻纱,朦朦模糊,唯有高座御台的男人清晰可见。 承元帝出乎意料的平静,他似乎从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之中缓过来,俯视朝堂上的争斗,如风中林木,岸沿磐石。 十五皇子猝不及防与承元帝视线交接,他急忙垂首,打了个哆嗦。 父皇,好吓人… “…说完了。”良久的沉默后,承元帝终于开金口,朝堂一静,随后齐声道:“事关国本,请圣上彻查。” 承元帝冷冷瞥了众臣一眼,目光落在太子身上,那目光好似寻常,又好似千斤重,令太子心头一颤。 承元帝声音称的上平缓,问他:“太子,你可有话说。” 周围的一切都远去了,殿上似乎只剩他们父子二人,不是君臣,只是父子,承元帝在等太子一个说辞。 事情已经过去,太子在谯城赈灾,也处理的很好。 世有黑白,人心有偏。 “人非……”承元帝启唇,殿内却骤然炸响十一皇子的指责:“铁证如山,五皇兄如何辩驳?” 承元帝神情阴狠,这一幕神情变化被太子捕捉到,心中的恐惧在此刻化作愤怒,他沉了脸,“事已至此,儿臣无话可说。” 承元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冰冷。 这场攻讦最后以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联手清查此事暂止,太子,十一皇子禁足。 朝堂散去,百官踏出金銮殿,看着头顶天空,高悬的明日,一时生出劫后余生之感,随即又提起心。 现下只是开始,真正的风波即将到来。 十一皇子行至太子身边,皮笑肉不笑,“皇兄好狠的心,对弟弟下此狠手。” 太子睨他一眼,挥拳砸去,这一拳太急太快。十一皇子没防备,直接被这一拳砸在地,他不敢置信的抬头望向太子。 众人如梦初醒,将两人拦住,十三皇子劝太子:“五皇兄,事情未有定论,切莫如此。我们到底是骨肉兄弟。” 十五皇子脸色古怪,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朝堂上两帮人争吵的架势,恨不得弄死对方,哪里顾忌是骨肉兄弟了。 太子理了理衣领,居高临下俯视十一皇子,嗤笑:“阴沟里的老鼠。” 十一皇子瞬间暴起,却被八皇子狠狠拉住:“你闹够了没有。” 十一皇子脸色铁青。 太子将众人抛在身后,哪管他们评论谩骂。 十七皇子趴在石栏上,静静看着太子远去的背影。 七皇子叫了他两次,十七皇子才应声。 出了宫门,七皇子和十七皇子同乘,七皇子就此事念叨他,十七皇子背靠车壁,微微勾唇,“七哥,戏要落幕了,要抓紧时间看,往后没得瞧了。” 七皇子蹙眉。 十七皇子哼笑:“你真是无趣。” 兄弟密话也在八皇子和十一皇子之间,不同于人前愤怒,此刻八皇子对弟弟心疼更多。 他安抚弟弟:“我会救你,这事寻一个替罪羊,把罪责全部担下,再找大臣说和,你是父皇的儿子,父皇也不会逼你太甚,届时应该能把你摘出来。” 八皇子话音刚落,静默的十一皇子面色扭曲,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父皇,他、偏、心!” 八皇子不太赞同:“十一,你……” “八哥,你还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十一皇子低喝,他恨到极致,眼中滚下一颗泪,又忙仰了头,哑声道:“今日朝堂上,若非我及时插嘴,父皇就要帮太子开脱了。” “凭什么!”十一皇子闭上眼,所有的恨意几乎化为一声轻语,“八哥,我们都是父皇的儿子,从前,父皇也很喜欢我们。” 十一皇子曾以为他跟太子的差距并不大,只是太子命好,占了一个中宫嫡出。但父皇不一定喜爱太子。 可是随着年岁日久,他们长大,父皇对太子委以重任,替太子扬名,为太子遮丑,此间种种,十一皇子才明白“中宫嫡出”这四个字,有多大的份量。 太子什么都不用做,哪怕是头猪,凭他坐在那个位置,就有人上赶着解决所有事情。 仅仅是出身而已,因为是嫡出身份。 十一皇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五脏六腑都混在黄连里泡着,心中之苦难以明。 “八哥,我真是不甘心……”他颓丧的低下头,八皇子揽住他的肩,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的揽着他。 车内寂静,车轮滚过青石板的声音清晰入耳,终于,声音止了。马车停在十一皇子府外。八皇子送他入府,却被十一皇子止了,“别管我了,你走罢。” 八皇子欲言又止。 十一皇子扯了扯唇:“八哥还要救我,你待我府上,谁来做事?” 但是两人心知肚明,三司联查,天子坐镇,只要十一皇子沾手了,就没那么好脱身。 “我会救你。”八皇子既是对十一皇子说,也是对自己说。 而后,八皇子转身离去。 十一皇子径直入府。 一刻钟后,左右威卫上百人数,将十一皇子府团团围住,十一皇子听后暴怒,砸了花厅一切,若非管家跪地苦苦相求,他非要同威卫动手。 “还没定本殿的罪,凭什么圈禁本殿?!!” 十一皇子心中怒极,命人取了酒,一坛酒下肚,神智混沌,对着太子破口大骂。 管家骇的驱赶正院所有下人,四下跪拜,十一皇子酒后之言,莫要传出去。 太子殿下大人有大量,莫计较了。 东宫之内,太子并未发怒,他回到正殿,遣了所有人,关了正殿大门,一路向内行去。 最后,他坐在自己床榻上,门窗紧闭,板棂窗将日光切割成大小不一的方块,繁多的光斑洒入屋内,却又被千里江山图纹屏风悉数挡去。 太子低眉垂首,陷在阴影中。 这一坐就是小半日,直到暮色黄昏,殿内愈发昏暗,殿外太监唤了几次掌灯,没听见殿内动静,只好焦灼等候。 又一次太监唤声,太子的眼睫抬起,他缓缓侧身,手伸向床头下的暗格,或许是坐了小半日,身子有些僵硬了。又或许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所以他的动作变得迟疑。 但最后他还是缓慢而又执着的从暗格里拿出一个红木小匣子,里面盛着圆乎乎褐色的丸药。 他捻了一颗,送入口中…… 殿门从里面打开,太子看见天边残霞,兴致上来,吟诗一首。 几名小太监对视一眼,齐齐跪地。 太子笑问:“这是作甚?” 小太监哆嗦道:“…殿下,东宫被,被围起来了,但这只是暂时的,圣上爱重您,不日就会撤了宫卫。” 太子挑了挑眉,不以为意,“喔。” 随后他吩咐:“天晚了,掌灯,伺候本宫用膳。” 小太监们心下松口气,太子殿下肯吃饭就好,说明太子殿下的心气儿还在。 眼下东宫属官都被隔绝在外,太子殿下稳住,东宫属官们就不会乱,一切就有回圜。 京中波谲云诡,风声鹤唳,十五皇子旁观这一切,也觉心累。 傍晚他散值回府,两岁的女儿迈着小短腿,哒哒哒跑来,身后跟着一群嬷嬷丫鬟。 “阿父,阿父…父……”她说的急了,口吃含糊,于是更急了。 十五皇子弯腰抱她入怀,小姑娘圈着阿父的脖子,笑眯了眼。 他抱着女儿向内院去,正好碰上赶来的皇子妃,两人并肩而行。 一家三口用过晚膳,挥退下人,十五皇子同女儿坐在地毯上玩耍,他伸手戳戳女儿的小脸,“之前有人还笑话我至今只得一女,如今瞧来,人丁稀少也是有好处,否则一院子人斗成乌鸡眼。” 十五皇子妃敛目,除了同等身份的皇子,谁敢嘲讽十五皇子。 小姑娘不知大人愁事,她闻言愣了愣,拍手笑道:“乌鸡眼,乌鸡眼哈哈哈。” 十五皇子妃在十五皇子身边跪坐,依偎在十五皇子肩头,轻声道:“十六弟离京,也是幸事。” 十五皇子颔首,“当初我还觉得这差事不好,父皇又不给十六实权,尽让人跑腿。如今京中事多,十六能避开这个风头也好。” 他想起什么,侧首看向妻子,“改明儿你进宫探望母妃,也一道儿瞧瞧顺娘……算了,我告个假,咱们一家三口一起进宫。自十六离京后,我也好些日子没见过顺娘娘了。” 屋内灯火明亮,十五皇子拥着妻女,心中惦记十六皇子,也不知他送出的信是否到十六手中了。 又两日,十六皇子方收到十五皇子的飞鸽传书,当初孟跃动手之际与他知会过,现下京中局势与十六皇子推测的差不离。 太子和十一皇子相斗,他不淌这趟浑水是好的。 十五哥的性子他了解,不会掺和其中,他母妃更是会闭宫躲事。真叫他担忧的还是孟跃。 序县到底是事发之地,纵使孟跃艺高人胆大,可她带着一群人,难免出纰漏。早些离开才好。 十六皇子正念着这事,没多久就收到孟跃的信,她带人蜿蜒下江南了。 十六皇子看着信,脸上露出了笑,小全子进屋送茶点,见此揶揄:“是孟姑娘的信罢。” 第84章 承元帝本就有轻饶太子之意,眼下皇后跪求,梅妃殿外求见,促使他下了决心。 “朕心中有数,你回罢。” “太子他……”皇后面色哀戚,又带了希冀,承元帝叹道:“太子是一国储君,也是朕看重的儿子。” 这话犹如一颗定心丸,叫皇后悬起的心放下了,她垂眸低首,又是两行热泪,发妻如此,令承元帝心中怜悯。 他将皇后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以做安抚。 殿内温情。 殿外天边残霞,落日余晖,伴着萧瑟之意,梅妃去了华服簪钗,跪在殿外。 “圣上,臣妾恳求见圣上一面。” 洪德忠再次从殿内出来,对上梅妃希冀的目光,一脸难色:“梅妃娘娘,您回罢,圣上不会见您。” 梅妃急了,“洪公公,你再去帮本宫说和,本宫……” 话音未落,一道华丽身影映入梅妃眼中,皇后眼眶泛红,却不复承元帝跟前的柔弱之态,满眼怨毒的瞪着梅妃。 “圣上不愿见你,梅妃,你还不回去。” 梅妃不理会她,朝着殿内唤:“圣上,圣上…” 两名大力婆子架起梅妃,梅妃勃然大怒:“放肆,本宫乃是妃嫔,你们想以下犯上不成?!” “以下犯上的是你。”皇后沉声,声色俱厉:“惊扰天子,不德不贤,在凤仪宫好生抄写女诫,修心悔过。” 洪德忠看着皇后带走梅妃,赶紧回殿禀报,承元帝不发一言,洪德忠知晓圣上默许了。 看来那日在朝堂,圣上相问太子时,十一皇子插嘴,确实惹恼了圣上,否则圣上不会对十一皇子的处罚这般重,也不会拒不见梅妃了。 梅妃被折腾一旬才从凤仪宫放出来,原本丰盈娇媚的面庞如失去水的鲜花,憔悴不堪。 八皇子进宫相见,见母妃如此,心痛不已。 “…你父皇…他好狠的心啊……”梅妃把着儿子的小臂,泪湿双颊,泣不成声,她痛心到极点了。 同样是犯错,太子的朋党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却不伤太子本人,只是禁足,限期不明。 限期不明,好个限期不明,禁足一月也算禁足,禁足十年也是禁足。 八皇子一脸痛色,哑声道:“母妃,是儿臣无能。” 保不住弟弟,也护不住母妃。 “那如何能怪你,你父皇的心就是偏的。”梅妃抬手抹去脸上的泪,脸上的脆弱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是我从前愚昧,误以为帝王有真心。” “但凡你父皇心里对我们母子有一分情,他都不能如此狠心,我在凤仪宫被皇后磋磨,他不闻不问。对太子不肯重罚,扭头圈禁十一十年,十年啊……”梅妃咬牙切齿,恨不得咬下仇人肉,一口一口碾磨嚼碎了吞下去。 秋老虎威力惊人,殿内置着冰盆,冒着丝丝缕缕的凉气,却也难以熄灭梅妃心中的怒火。 八皇子劝着梅妃用了一碗粥,随后出宫前往宗正寺,看望十一皇子。 短短时日,十一皇子清减了一圈,下巴带着胡青,几缕碎发垂落,落魄模样,但一双眼睛却格外亮,他拥住八皇子,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道:“除了太子,一定要除了他。” 否则难消他恨。 八皇子拍拍弟弟的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着承元帝对太子和十一皇子的处置,京中平稳许多。 十五皇子刚要提议他父皇召回十六弟,朝堂人官员再次奏请,分封诸皇子。 朝堂上又开始新一轮争吵,十五皇子心道他十六弟还是待外面罢,年底再说。 此刻,十六皇子在江州与孟跃相遇,两人林中小屋私会,刚关上屋门,孟跃就被人搂了腰,雨点般的亲吻密密麻麻落下,孟跃微微侧首,寻着间隙道:“阿珩,等……” 顾珩盯着她的眼睛,他一张俏脸,眼尾颊腮漫着微醺般的薄红,既诱惑又可怜,轻声道:“跃跃,我很想你。” 孟跃到嘴边的劝止化为一声叹息,搂着顾珩的后颈,吻了上去。 林中清幽,小屋昏暗,两颗相贴的心却快速跳动,无声诉说对彼此的思念。 一吻终了,孟跃双手卡住顾珩的耳后,轻轻摩挲:“我也很想你。” 顾珩刚压下去的情念腾起,俯首欲亲,却被孟跃拦住,“我这次在中州,寻了你母家旁支。” 顾珩皱眉,此刻他听不进去旁的。 “……呆子。”孟跃嗔骂。到底是没坏兴致,两人好生温存了一番,直到黄昏时候,天色渐暗,小屋内完全黑透了,孟跃掌了一盏灯。 两人靠坐榻上,顾珩靠在她肩头,把玩她的手,摸到孟跃手掌和指腹的茧子。 “你在外面……”他又顿住,东来西往这种事哪是轻松的,肉眼可见的危险。他特地一问,倒像是明知故问了。 孟跃回握住他的手,轻声笑道:“我觉得很好,天高任鸟飞。” 顾珩为她欢喜,又忍不住一丝委屈,孟跃飞行时把他给漏了。忽然,他唇上一热,蜻蜓点水般,他抬眸对上孟跃含笑的眼,“你这么俊,若非是皇室子弟,早把你掳身边了。” 顾珩眸光亮亮,柔和的光打在他的面上,弱化了他成年后轮廓分明带来的凌厉,双眸含情如春水,仰首啄吻,孟跃心中万般生怜。 随即想到分别,又不免生出一丝轻愁,心中有挂念,原是这般滋味。 倏地,屋门被敲响,“郎君,可用晚饭了。” 孟跃看向顾珩。 顾珩一脸懊恼,“看我,都忘了时辰。” 他打开屋门,接过食盒。 孟跃笑问:“怎么有两个。” “林中夜里冷,我叫人备了炉子。”顾珩一边回复,一边将炉子摆上,期间又点了两盏灯,屋内光亮大盛,孟跃也终于见屋子全貌。 约摸两丈长,一丈深,屋中摆着一个桦木四方桌,墙上挂着粗糙弓箭,整间屋子仅西边开了一个小窗,窗下一张桦木榻,铺着半旧兽皮,一整个下午孟跃和顾珩都在这榻上,思及此,她耳根滚烫。 屋子东边接了一个耳房,依稀瞥见脸盆里架和布巾子。无论从外面看还是里面瞧,都是一个猎户暂住的地方。 孟跃在四方桌边坐下,刚要动筷,顾珩夹来一块糖醋小排,“尝尝,江南的地界儿跟京里做出的味道不太一样。” 孟跃莞尔,她尝了一口,评价道:“很好吃。” “你再尝尝这道炙羊肉,我刚刚在炉上又加热了,正是可口。”顾珩为她布菜,自己却没吃几口。 孟跃按住他的手,“你给我布了菜,等会儿要我再给你布菜?” 顾珩没吭声,神情很是意动。 孟跃:……… 她没让这种事发生,两人一起用饭,末了,炉子上咕噜咕噜煮着热茶,屋内热意蒸腾,有些闷了,孟跃将屋门打开,一眼望去,灰白一片,她心有所感。 天上明月出,月华如练。 一个宽厚温热的怀抱贴上来,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分别的夜晚,我总是看着月亮,我在想,某时某刻你也会抬头望月。只要一想到我们一起看着明月,心里的思念就能得到疏解。” 他像小狗一样,蹭着孟跃的颈子,脸颊,分明是在叙述事情,可在孟跃听来,却像撒娇。 她覆在顾珩的手背,眉眼温柔:“我有时也会这么想。” 只是很快孟跃会想到顾珩的身边是不是有了其他人,心中又会冒出一股酸涩,便歇了心思。 但这些不足与顾珩道。 她话音落下,感觉腰间的手更紧了,耳边传来喘息,“跃跃,今晚别走了,好不好。” 夜风吹动树影,云层蔽了月光,孟跃只是一个怔愣,回过神来对上顾珩期望的目光,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那张窄小的软榻容纳两个人实在委屈,两个人不得不努力贴近,汗意生起,一只手圈住她的腰,将她搂入怀中,当她靠在顾珩的怀里时,神情十分微妙。 那是一种长久以来的习惯被颠倒了的不适。 顾珩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哄着她:“跃跃,快睡了。” 孟跃那种微妙感更强烈了,她挣了挣,没挣开,顾珩拍着她的背哄睡。 孟跃:……… 原来心里荤黄的人是她啊,她还以为今晚会…… 顾珩分明是在模仿她曾经照顾顾珩时的行为。 孟跃心下好笑,眉眼舒展,不知不觉睡下了。 顾珩听着怀里平缓的呼吸声,从枕下摸出一颗糖豆,弹指熄了烛火,屋内陷入昏暗。 他亲亲怀里人的额头,弯眸睡下。 这一觉两人都睡的极好,醒来已是天光大亮,顾珩出去一趟,回来提着热水早饭。 孟跃一侧梳洗,顾珩摆上桌饭,他忽然抬眸环视四下,有感而发:“跃跃,我们真像一对农家夫妻,静谧美好。” 孟跃心说农家夫妻可没这么悠闲,谁种地谁知道苦。 她面上应声,看见桌子的蟹黄毕罗,习惯性夹顾珩碗里,顾珩喜笑颜开,眼睛亮亮给孟跃布菜。 很可爱,孟跃指尖摩挲,忍住揉揉顾珩脑袋的想法。 用过一顿丰盛早饭,顾珩一直缠磨,但孟跃还是得离去了。 数百人在等她。 顾珩只好退一步,提出送孟跃回城。 这条路终有尽头,城门外,顾珩从袖中拿出一物,丝绸包裹。 孟跃好奇,“我可不可以拆开?” 顾珩垂眸不语。 孟跃便不问了,她握住顾珩的手,手指勾勾他的手心,用口型道:回见。 随后,她进城没入人群中,离得远了,孟跃才拆开丝绸,里面不是什么名贵物,而是一截斑竹。 第85章 孟跃探了探舒蛮气息,很微弱了。若孟跃放任不管,不必旁的危险,舒蛮就会冻死在雪地。 “今日之事,禁止外道。” “是。” 陈昌用皮子裹了舒蛮,陈昌陈颂二人犹如抬货物般,将舒蛮抬进孟跃的主帐。 帐里生了炭盆,暖意渐起。孟跃剥了舒蛮上衣,叮当一声,临时搭的床板上滚落一把璀璨夺目的金底宝刀,刀鞘上镶嵌琉璃、玛瑙等七种名贵宝石。 陈颂凑近细看,直言:“这玩意儿值老钱了。” 孟跃一个爆栗弹他脑门:“舒蛮逃命都宝贝着,比起值钱,这应该是信物之类的珍品了。” 陈颂一脸受教。 孟跃把金刀放枕头底下。 舒蛮上身几处刀伤,心口那道最深,刀伤有些奇怪,中间深,一侧次之,另一侧最浅。 “郎君,这像是戎人的弯刀造成的伤口。”陈昌凝重道。 此时队伍里的孙大夫来了,孟跃让出位置,令大夫诊断。 一刻钟后,孙大夫暂施几针,道:“虽然伤势重,但未伤及心脉。兼之天冷,刀伤处的血流减缓,某有七成把握能救。” 舒蛮命不该绝。 孟跃点头,“队伍里的药材,你看着取。” 孙大夫先开了方子,叫药童拣药煎药,他为舒蛮清理伤口,陈昌跟着搭把手,随后为舒蛮上药包扎。 药童端着药碗进屋,孙大夫蹙眉,“郎君,人昏着,这药不好灌啊。” 人昏迷后没有意识,强行灌药很可能呛住。 孟跃行至床前,抓起舒蛮的衣领,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大耳刮子扇上去,两三个巴掌下,舒蛮闷哼出声,眼皮抖动着,将醒未醒。 孟跃扭头问孙大夫:“这种程度可否?” 孙大夫:“……可…” 药童先给舒蛮喂了一碗糖水,舒蛮迷迷糊糊中尝到甜头,主动吞咽,紧跟着一碗涩口药汤灌下,舒蛮本就红肿的脸更扭曲了。 陈颂旁观都跟着难受了,索性出了帐篷,却发现有人在外张望,他顿时冷了脸,三步做两步上前,一个小擒拿手将人拽住:“什么人?!” “!!是我,是我杏儿。”周杏儿忙道,唯恐说慢了被人当奸细。 天上的雪花纷飞,几粒飞进她口中,呛的她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可怜得很。 陈颂闻言也没松开她:“这么冷的天,你不待帐篷里,来这儿干嘛?” “我,我找陈郎君。”说完意识到眼前人也姓陈,周杏儿解释:“是陈昌陈郎君。” 陈颂这才松开她,“陈昌这会儿有事,忙着呢,你回罢。” 周杏儿头也不回的跑了,因为跑的太急,还摔了一跤,又赶紧爬起来。 陈颂眼珠子转了转,回到主帐,他眉上额前的雪花被热意一烘,顿时化成水,蜿蜒流下,他胡乱擦了擦,“郎君,方才周杏儿来找陈昌。” 陈颂一点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乐得看陈昌吃瘪。 果然,陈颂话音一落,陈昌就变了脸,此刻陈昌后悔自己当初一时心软,留下周杏儿。 陈昌看向孟跃,又低下头。孟跃道:“仔细些,我不反对你们谈情说爱,但不要因私误公。” “……郎君,我没…”陈昌的反驳弱弱。 他离去后,张澄也偷偷跟上,两人入了帐篷,张澄一边生炭火,一边问他:“大舅哥,你咋想?” 陈昌瞪他:“你跟我妹妹八字没一撇,叫什么大舅哥。” 张澄改口:“哥,你咋想。” 陈昌烦躁抓脑袋,他能咋想,他总不能把周杏儿撵了?那不是要周杏儿的命吗。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暮色四合,孟跃在主帐守着舒蛮,添炭火,喂药,后半夜舒蛮起了热,孟跃只好冰了帕子,盖在他额头,擦拭他手心。 几番下来,舒蛮的高热退了。 孟跃在床尾的折叠椅歇息,睡梦间被一阵动静吵醒,她顿时睁开眼,眼神清明。 床榻上,舒蛮哼哼唧唧,即将醒来,而帐外已经天亮了。 孟跃蹲下添了炭火,床上舒蛮睁开眼,茫然的看着棚顶,好一会儿眼神才聚焦。 “你终于醒了,三王子。”孟跃轻描淡写道。 舒蛮瞬间变了脸色,翻身欲起,却因为动作太急,脑袋一阵眩晕,又倒了回去。 孟跃坐在床尾折叠椅上,等他自己缓过神。 舒蛮甩了甩头,单手撑在床板上,缓缓坐起:“是你?” “是我。”孟跃微笑。 天是亮了,但大雪还没停,天色灰蒙,整片大地都一片阴翳。 舒蛮目光看了一眼外面,又收回目光,看着身上的伤,脸色更难看了。 随后他想到什么,四处寻摸。 孟跃淡淡提醒:“枕头下。” 舒蛮掀开枕头,果然看到七宝金刀,双手护在心前,如释重负。 孟跃视若无睹,甚至从边几上拿了肉干爵着吃。 舒蛮见状,肚子跟着发出空鸣,他逃亡路上没怎么进食,又昏睡一夜,早饿得很了。 可他在孟跃这个瑞朝人面前,又羞于启齿。 两人僵持着,孟跃咽下肉干,掀开帘子唤了一声,不一会儿有人送来肉羹,面上滴了香油,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舒蛮看孟跃一眼,见孟跃神情淡淡,最后还是屈服饥饿,端起肉羹狼吞虎咽,还没怎么尝出味,一碗肉羹就见底了。 孟跃道:“你刚醒,不宜胡吃海塞,垫垫肚子就好。” 舒蛮含糊应了一声,帐内很安静,舒蛮一直等孟跃主动问,然而孟跃却不开口。 最后舒蛮撑不住了,他说:“小王记得达木是你的友人,他已经死了。” 孟跃眸光颤了一下,注意到舒蛮的目光,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大王子跟戎人勾结杀了他。” 如果舒蛮仔细听,或者再仔细留意孟跃的神情,就会发现孟跃这话并不那么肯定,也带着迟疑和试探。 但舒蛮重伤刚醒,不如平时精明,所以听闻孟跃的话,顿时被唬住了。他本就大的眼睛因为震惊而睁的更大了,“你怎么知道!” 难道孟跃跟大王子是一伙的,还是孟跃已经投向戎人? 种种不好的猜测在舒蛮脑内徘徊。 孟跃起身,负手而立,指甲刺痛掌心,才让她维持镇定,“不瞒你说,去岁达木应该同我一起东行前往京城,可是他被支走了,而我们进入瑞朝地界,就遇到戎人袭击。” 舒蛮愣住。 孟跃垂下眼,遮住眼中的情绪,轻声道:“那个时候,我只疑心戎人同隆部有联络,直到我在瑞朝绕了一圈,再次进入隆部之际,遇见重伤的你。” 堂堂隆部三王子在本国地界差点被害,便能管中窥豹,预料到一些事情了。 “而你告诉我,达木死了。前后一联系,我就有了猜测。” 舒蛮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或许是我说谎呢?” 孟跃不语,目光落在舒蛮身上的刀伤。 隆部三王子濒死在雪地,只为跟孟跃开一个玩笑,孟跃会觉得她在做什么荒诞怪异的梦。 她问自己关心的事:“达木的家人,尚在否?” 舒蛮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受伤之前,他们还好好的,现在不好说。” 孟跃沉默,少顷她道:“等会儿有人给你送药,你歇会儿罢。” 她出了帐篷,漫天风雪加身,只她身上还带着刚出帐子的热气,雪还没靠近就化了,雨点一般浇了她满身,一滴雪水落在太阳穴,缓缓下滑,仿若哭泣。 孟跃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很难想,达木被害是不是有大王子因她迁怒达木的缘由。 身边传来轻响,一把雨伞遮了头上风雪,孟九轻声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郎君的身后还有我们,您不是孤身一人,您是我们的主心骨,恳请您保重自身。” 孟跃低应一声。 孟九陪她站着,一刻钟后,孟跃同孟九回了孟九的帐篷。 陈颂他们还不知其他,只好奇孟跃会怎么对待舒蛮。 孟跃不让声张,目前只有陈昌他们这些心腹晓得舒蛮的存在。 周杏儿那边,孟九着人看着了。 又一日,天上的雪终于停了,舒蛮的伤也得到控制,在孟跃来看望他时,舒蛮终于开口求助。 他半坐在简陋的床板上,因为伤势没法穿太厚的衣裳,索性裹着一件半旧狐裘,与孟跃道:“你猜测的没错,大王子与戎人勾结,先是寻了一个晴朗日子,让我去祈福,结果到了祭坛,早有人埋伏,我的护卫拼死助我逃出来。” 孟跃想了想:“什么借口?” 隆部冬日难熬,隆部王对几个儿女都还不错,若无意外,不会让三王子此时外出祈福。 舒蛮脸色变了变,心惊孟跃的敏锐,吭哧道:“父王病了,一直未好,祭师叩拜天神之后,令我去祭坛祈福,才能得到天神垂怜,降下福泽令我父王痊愈。” 孟跃:………… 孟跃沉默片刻,神情有些微妙,反问:“你现在如何想?” 舒蛮“嘭”地一声捶在床板,恨声道:“桑弥利用了天神,他会受到报应。” 孟跃:……… 孟跃干咳一声,转移话题,“你对我说这些,是想我做什么。” “我想回王宫,那边情况我并不知晓,我担心父王和我母亲。” 炉子上的热茶咕噜咕噜冒泡,孟跃倒了两杯茶水,一杯递给舒蛮,舒蛮顺势接过,放在床头几上。 他并不喜欢纯粹的绿茶。 孟跃并不在意,她端起茶呷了一口,不疾不徐道:“三王子,你也说是大王子对你下手。现在我帮助你,就等同与大王子对着干,我这数百人拿命在拼啊。” 第86章 几日驻留后,队伍在一个晴日终于启程,舒蛮与孟跃同坐马车,他身上的伤不轻,于是马车一半铺了厚厚被褥,令舒蛮躺着,尽可能减少震动带来的伤口拉扯。 只是疼痛令他辗转难眠,孟跃点了香,一缕乳白的烟蜿蜒绕过孟跃的脸,从舒蛮的角度看去,瞥见孟跃流畅的侧脸和挺直的鼻梁,弱化了凌厉,看起来很有几分秀气明丽,如女子一般。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舒蛮慌忙别开眼,耳朵却留意孟跃的动静。 含笑清越之声入耳:“这是宁神香,助眠所用,有助伤势愈合。王子以诚相待,某也不是背信弃义之徒,总要盼着你好。” 舒蛮紧绷的身子渐渐舒展,嗅闻香气陷入沉睡。 他昏睡后,队伍抵达隆部的一座边缘小镇,孟跃下马车将众人召集一处:“今岁隆部寒冷,前路难明。以至于某也无法保证每个人的安全。” 顿了顿,孟跃叹道:“某是商人,行商为求财,不愿见血腥。” 队伍里传来窃窃之声,她看向队伍里的妇孺,“你们跟我不久,虽说身子比之前坚韧,但强身健体非一朝一夕之功。今隆部之行太过危险,某欲将你们留在此镇。” 一名花娘哭道:“郎君,您不要我们了?” 周杏儿也被这种恐慌感染,下意识看向陈昌。 孟跃抬手往下压了压,“某对天发誓,绝无抛弃之意。” 秦秋适时开口,细数孟跃留下的物资和路引,“身契早已归还你们,若是郎君迟迟未归,你们…你们拿着文书和银钱就回瑞朝罢。” 孟跃当初接手这群女娘,自然会安排好她们的后路。 她笑了笑,打趣道:“你们若在镇上好生训练,来年能跟队伍里的男儿切磋几十回合,届时只要你们愿意,往后某去哪儿都带着你们。” 孟跃此时的许诺更像一种安抚,并未想太多。 她话音落下,队伍里的低泣止了,赵花娘将眼泪逼回去,“孟君此言当真?” 孟跃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妾身在此等候郎君归来。”她屈膝一礼,端庄大气。 其他妇孺效仿,异口同声:“妾身等候郎君归来。” 孟跃看着一张张坚毅的脸,泛红的眼,心里泛起一丝涟漪,她将妇孺留在这座小镇,一同留下的还有秦秋和孟熙。 秦秋不敢置信,“郎君,妾身是管账的,您怎好丢下我?” 孟跃温声道:“你已经经了许多事,若有变故,你可做主。”她少见的示弱:“我没有太多得用的人,只能如此。” 这话说服了秦秋,纵使她不舍,也只好应了。 这一连串事情不过几个时辰,申时四刻,孟跃的商队,连她在内精简至三百八十七人,皆是孟跃精心训练,同孟跃杀过敌的精锐。 入县后,孟跃寻着从前旧路子,不惜高价为队伍添置武器伤药战马。又令队伍一分为四,陈颂陈昌各领八十人隐匿跟随。 吴二郎带五十人持金刀及舒蛮血书,前往仑什求援。 孟跃领着剩下的人从官道而行,得知是她来,沿途放行,一路顺畅。 孟九难掩惊色,私下舒蛮也向孟跃念叨,孟跃背靠车壁啃干粮,淡淡道:“大王子又不知我救了你。他只知肥羊上门,当然大开门庭迎接。” 舒蛮面皮抽了抽,还真是这个理。 又两日,孟跃在隆部王城落脚,她先去瞧了达木家人,万幸,达木家人无忧。 孟跃搁下礼盒,看向沉浸在悲痛中的达木大儿,她递给对方半块玉佩,手指在对方掌心飞快划下一个符号,随后离去。 适逢午时,孟跃进入街边一家肉馆,店里客人三俩,桌上只有饼子,孟跃点一份炙羊肉,一碗酒,掌柜忙不迭拒了,道店内只有饼子和粗茶。 孟跃遂换了饼子和茶,她疑惑:“掌柜,从前我也来过王城,当时热闹非凡,缘何今日人影稀疏?” 掌柜看孟跃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别开脸叹息一声:“之前大王久病不愈,三王子孝顺,严冬时候前往祭坛祈福,谁知糟了北狄人毒手,大王听闻噩耗竟是去了。王后也一病不起。” “现在国丧,城里不准食荤饮酒,城里人也不敢随意行走。” 孟跃剑眉微抬,她没想到大王子会把这口黑锅甩给北狄。 随后又了然,北狄在北,隆部和北狄中间隔着大瑞朝,纵使北狄知道自己被泼了脏水,也无可奈何。 孟跃呷了一口粗茶,口感粗糙,她恍若未觉,保持惊讶模样:“不瞒掌柜,我是从边沿小镇而来,一路行来,并未听说国丧。难道是还未将此事宣扬。” “应该罢。”掌柜也说不准,他是一个小人物,这些王公贵族的事离他太远了。 孟跃敛目,若有所思。 一刻钟后,她搁下银钱离开肉馆,回到住处,与孟九舒蛮等人知会。 舒蛮顿时急了,他恨声道:“我母亲一向体健,不可能重病不起,肯定是桑弥那个畜生害了我母亲。” 他急切的看向孟跃,“连穗,你说过你会帮我。” 孟跃颔首,“这两日大王子应该会召见我。” 舒蛮顿住,神情怪异,他不是看低孟连穗,但孟连穗一介商贾,何德何能能让王族特意召见。 他年岁轻,心思带在脸上,张澄和孟九都有些不悦。 孟跃不恼,她微微一笑,眉目舒展如清风朗月,“三王子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某手里有烈酒。” 当初大王子对孟跃下手,一是为孟跃手里的烈酒方子,二才是为着孟跃手下那群少年少女。 不是为着训练打仗之用,而是投于风月场所。 舒蛮恍然大悟,随即面色微红,吭哧低下头,孟跃为他沏了一杯茶,放置他跟前:“三王子是隆部好儿郎,矫健勇猛,好于骑射,不似大王子汲汲营营,不留意这些小事也是寻常。” 孟跃不仅给递了台阶,还在一旁搀着,唯恐舒蛮下不来。 烛火摇曳,橙黄色的光影勾勒孟跃的五官轮廓,温润秀美,双眸温和更似一汪湖泊,像隆部草原里的生命之水,容纳万物的宽厚,舒蛮难以相信但脑海里却无法抑制的冒出一个念头——孟连穗有一种无边的胸怀,似年长者包容晚辈的一切,他油然而生亲近,在那一刹那,他甚至强烈期盼孟连穗是名女子就好了。 这个想法太荒谬,无论是他对孟连穗莫名的亲近,还是希望孟连穗是女子。 他腾的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面前的茶盏,茶水洒了桌面,也飞溅他身。 孟跃搀扶他退开,用方帕为他擦拭,“王子眼下好好养伤才是,旁的事交由某去做就好。” 她送舒蛮回房,又派人送了热水,着人贴身护着舒蛮。 孟跃这才回自己屋,她看向圆月桌的几人,叹道:“喜怒不形于色,这番浅显道理,还要我念叨不成。” 孟九咬了咬唇,张澄他们也羞愧低下头,一年轻小子低声道:“我就是看不惯那王子有求郎君,还高高在上的模样。” “世道将人分三六九等,我行商在外,人家以礼相待,是人家心慈宽厚。若是对我言语鄙视,也是常理,何至于动气。”孟跃从桌面高足盘中取了蜜饯,尝了一口:“咱们瑞朝的蜜饯就是甜。”她捻了一块递给对面的年轻小子,道:“尝尝。” 年轻小子面皮涨红,受宠若惊的接过蜜饯,小口小口吃着,只觉得甜到心坎里。 孟跃落座,招呼张澄他们吃,轻声道:“你们也说三王子有求于我们,咱们拿命助他,好叫他承咱们的情。但你们这脸拉的比驴还长,好嘛,不但不承情了,说不得还怨上咱们。” 孟跃言语温和,不疾不徐,听在张澄他们心中反而振聋发聩,连声应道:“谨记郎君叮嘱。” 孟跃捻了一块桃脯喂孟九嘴边,眉眼温柔,“不过一码归一码,你们如此护着我,为我着急上火,真叫我心中十二分的感动。” 孟九抬眸望着她,目光灼灼,少顷笑捶她臂膀,哽咽道:“你这冤家,真是……” 她不通诗书,不识词藻,她有限的墨水里,用尽知晓的所有美好词汇都无法道尽孟跃的好。 怎么会有人这么护着他们,指点他们,还理解他们。 孟九咬着桃脯,小口吃着,垂眸遮住湿润眼眶。 张澄他们也没比孟九好哪里去,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他最是怕痛怕死,可如果是为郎君,他愿意舍生忘死。 次日巳时,王宫来人,宣孟跃进王宫。 孟九和张澄欲跟随,被孟跃止了,“别急,咱们很快会见。”她对孟九一番耳语,随后独身一人,随同使者进了王宫。 隆部的王宫不比瑞朝皇宫宽阔高大,却别有风情,入目是彩色玉石砌成的平坦广场,每一块玉石四角刻红蓝祥云,中间金莲缠枝纹连成浑圆,内嵌繁复朱红宝相花纹,华丽非凡。 广场上十步一兵,拾阶而上,正面面阔九间的大殿,撑天别地的红漆柱需得俩小儿合抱,殿门之上,飞檐之下,红木底金漆天神飞天像,只描了大概轮廓,不辨男女身。 殿外两侧,五步一兵把守,戒备森严。 孟跃飞快瞥了一眼又垂眸,进入大殿。 殿内约摸二三十臣子,上首宝座一华服珠宝加身的男人——大王子桑弥。 殿内安静空旷,此时有人说话,恐怕都会有回声。 孟跃一步一步向上首而去,群臣也在瞧孟跃,心中惊于孟跃的好相貌。距离王座五六步时,孟跃拱手礼拜,声若金玉相击:“草民孟连穗,见过大王子。” 第87章 孟跃一行被安置在单独一个偏殿,除了酿酒造具和相连耳房的恭桶,再没有旁的物件儿。 众人若要睡觉,用木板置地面,蹲坐一团互相挤挤挨挨的睡,才不叫受寒。 舒蛮借着其他宫殿投来的微弱灯火环视四下,隐隐激动,“这里是百花殿,位于整座王宫南方偏东的位置,离我母亲的宫殿很近。” 孟跃记下,她曾哄着舒蛮给她画了一张王宫舆图,但到底不如舒蛮本人对隆部王宫熟悉,后者在王宫长大,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那厢舒蛮越说越激动,恨不得此刻闯入他母亲的宫殿,母子团圆。 孟跃拉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臂,低声道:“王子,大王子自知无理,对王宫把控颇严,你莫要贸然行事。” 如同瑞朝传位需要诏书,登基需要玉玺,隆部王传位下一任新王,也需要传位文书和信物。 桑弥不敢昭示隆部王去世的消息,只让人在王城周围散播消息,估摸是没有这些东西,打着循序渐进,温水煮青蛙的主意。 孟跃话音一转,用气音道:“三王子,容某冒犯,某曾听闻大王子与现任王后不睦,可属实?” 舒蛮讥道:“桑弥都对我下死手了,你说呢。” 世间人事,多为利。 隆部人纵与瑞朝人不一样,但都是人,人性难变。 孟跃轻声言:“大王子既然对你和大王下手,没道理留着王后。” 杀一个是杀,杀一群还是杀。 “然而,大王子却对外宣称王后伤心成疾。” 舒蛮若有所思。 良久,孟跃接下去:“我怀疑传位文书和信物应该在王后手中,或者王后知道这些东西的去处。” 只是孟跃拿不准隆部王属意哪个儿子? 但无论隆部王传位谁,王后在眼下处境都不会交出信物和传位文书。 偏殿漆黑静谧,寒意肆虐,舒蛮一颗心也跟着泛寒。 孟跃握住他的手臂,提醒舒蛮并非孤身一人,“三王子莫急,王后暂时应该安全,我会尽可能拖住大王子,给你创造机会,助你和王后见面。” 孟跃的许诺令舒蛮沉重冰凉的心感到舒缓,夜里很冷,大王子吝啬,偏殿连榻都没有,更遑论炭火。 众人依偎在一处才勉强御寒。但舒蛮身上有伤,挤挤挨挨着伤口疼,脱离众人身上冷。 黑暗里,他蹙眉压抑。 忽然一个温暖的怀抱贴向他,将他揽入怀。舒蛮睁大眼睛,他许久从喉咙里哑声道:“你……” “非常时行非常事,某冒犯了。”孟跃抱住他,令舒蛮靠在她肩头,隔着衣裳,源源不断的热意传去。 舒蛮莫名从心底窜出一股火,顿时散向四肢百骸,他不再感觉寒冷,反而有一些燥热,伤处也微微发痒。 少顷他脑袋动了动,背后传来轻拍,舒蛮猝不及防想起幼时,母亲也是这样拍着他背,哄他入睡。 脑子更热了,舒蛮不敢再动,强迫自己摒去杂念,强行睡去。 次日他醒来,孟连穗不见身影,他身上盖着半旧狐裘。 是孟连穗的。舒蛮双手无意识拢紧了。 此时殿门打开,一名低等侍者送食。 一筐发灰的干饼,喇嗓子眼,吃一口脖子坤二里地。舒蛮匿在人群后,与干饼较劲。 一个水壶递来,舒蛮仰首,对上孟跃含笑的眼。 “上有命令,下有对策。”孟跃促狭的眨眨眼。 既然要她酿酒,总要给她工具,弄热水还是不难的。 两人并排坐着,一口热水一口饼,孟跃被噎的翻白眼,把舒蛮逗笑了。 孟跃笑望他,舒蛮后知后觉孟跃是故意哄他的。 “不要心急,饼子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每一步都走的稳,我们一定会成功。” 没有文绉绉,也没有故作高深,她说的通俗易懂,浅显直白,舒蛮却如闻圣书。他捏紧了手中饼子,少顷轻轻应了一声。 这个冬日寒冷的早晨,太阳升起,有了一丝暖意。 饭后舒蛮跟着酿酒,心里谋划着如何见母亲。 然而孟跃打开殿门,向守卫提出面见大王子,说有宝物相赠。 守卫瞥了孟跃一眼,重新关上殿门。很快有人宣走孟跃。 内殿里,大王子居高临下俯视跪坐席上的孟跃,“你有宝物?” “是。”孟跃谦卑道:“酿酒只能令草民将功折罪。草民见隆部王宫气派森严,对大王子很是仰慕。” 她抬起头,努力露出一个笑。 大王子心情大悦,懒懒道:“若真是宝物,本王保你富贵,若你敢哄骗…… “草民不敢!”孟跃忙道:“隆部天寒,每年有很多百姓死于风寒,草民今岁入京得到一物,名曰五石散,对治疗风寒有奇效。” 大王子身子坐正,然而孟跃话音一转,“草民身家性命都在大王子手上,草民不敢隐瞒,这五石散好是好,但是药三分毒,它有成瘾性,若不控制量,时日久了,会令人失去神智,对持药者言听计从。” “此言当真?”大王子腾地起身,向孟跃行来,扶起孟跃:“真有这样的奇物?!” 孟跃一脸诚惶诚恐:“草民游走瑞朝,巧遇神医,将此药改善,最大限度减了毒性。” 她退后三步,深深一揖:“草民绝不敢有害人心思。” “不……”大王子目露精光。 孟跃一脸茫然,抬眸:“什么?” 大王子紧紧把住孟跃的双臂,“不,不必你减毒性,本王要五石散。” “若真如你所说,本王赐你黄金百两,从此隆部之内,你来去自如。” 孟跃恍若被惊喜冲昏头,“大王子放心,草民一定尽快做出五石散。” 百花殿夜不熄灯,源源不断飘散药味。 守卫们对此十分怨念,却又不敢言。 两日两夜,五石散成了。 内殿里,大王子来回踱步,见孟跃入殿,刚要言语,却看见孟跃身后四名女娘,身影高大似男儿,皆戴面纱。 大王子询问。 孟跃礼道:“不瞒大王子,除了九娘子,另三人都是今岁新添的,她们通药理,草民就带身边了。” “这次炼药有些水土不服,肌肤溃烂,我就令她们带了面纱,怕污了贵人眼。” 她言语突然加快:“但大王子放心,这并不传人,草民实在没得用的人,这才硬着头皮带她们,否则万万不敢让她们到大王子跟前。” 大王子眼里闪过嫌恶,“仅有五石散还不行?” “原是行的。”孟跃欲言又止,还是道:“大王子想要见效快,需以特制药熏。草民一人不成,必须得带上她们。” 大王子明了,命令身边侍者带孟跃一行去东殿。 王后宫殿外重兵把守,但殿内空旷,无人伺候。 舒蛮心急如焚。但碍于大王子的人在场,舒蛮只能克制。 她们穿过红纱帐幔,王后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一眼认出大王子身边的侍者,强撑着半坐起来,嘴唇开合似有话说,侍者立刻上前,却被王后啐了一脸。 侍者抬手欲打,孟跃干咳一声,不经意挪位,挡住身后的舒蛮。 侍者狠狠瞪了王后一眼,愤愤擦脸,“不必说旁的,直接喂药,药熏。” 孟跃拱手礼是,令几人生炭火放入药粉,气味浓烈,呛人得很,侍者几人受不住,出去了。 孟跃对舒蛮低声道:“我看顾着,你有话快说。” 舒蛮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他快步上前,“母后,是我。” 气若游丝的王后闻言,瞬间睁大眼,难以置信的看来,舒蛮立刻扯了面纱,尽管他的眉毛剃去大半,画的细细弯弯,但是王后一眼认出眼前人,“舒蛮,舒蛮……” 王后滚下两行泪,随即想到什么,“你父王是被桑弥捂死的。”她剧烈咳嗽,这些药熏呛人。 舒蛮拿出特制口罩给她戴上,王后缓了缓,继续道:“好在你父王有所预料……临死前将…传位文书和……和金犀尊一并放在桑弥……书房最后一排的……书柜里。你要快些取回……舒蛮…舒蛮…你父皇是传位于你的……” 大王子断了王后口粮,每日只以少量饼汤喂服,短短一番话,王后说的断断续续,她抖着手握住儿子的手,“母后和你姐妹,都靠你了。” 舒蛮咬牙应声,“我会的,母后!你要撑住,这药你莫怕,是为你好的。” 王后任由儿子扯开口罩,将丸药喂她服下。 王后弯眸,眼里的欢喜都要溢出来,她知道,天神会护佑她的儿子,只有她的儿子会坐上隆部王的宝座。 一刻钟后,孟跃出了殿,回去时与侍者低语,“今日对不住,小小心意,还请见谅。” 借着宽袖遮挡,里面是一个琥珀镂空香囊。 侍者瞥孟跃一眼,收下了。 一行人踏入内殿复命。 “开始,王后会恢复气色,红光满面,但草民加重药量,见效快,或许月余,王后就会…”孟跃抿唇,不敢多言。 大王子对此很满意,还夸赞孟跃一番,才令她退下。 入夜,大王子浑身发痒,起了红疹,王宫灯火通明,孟跃打开殿门,对上守卫凶神恶煞的目光,塞过去一个一两重的金元宝,待对方收了,她才轻声问:“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 守卫冷脸:“大王身子不适。” 隆部王故去,舒蛮身死,众人默认桑弥是下任新王,私下叫上了。 孟跃退回殿内,借着殿外的光,舒蛮迎上来,“怎么样。” 孟跃:“稍安勿躁,咱们等一晚上。” 第88章 桑弥红疹退去之后,他不再执着传位文书和金犀印,连夜召集心腹大臣,择良日举行继位大典。 群臣面面相觑,一人迟疑:“…大王,这会不会于礼不合。” 烛火映出桑弥狰狞的面孔,他冷笑:“所谓礼法规矩皆是瑞朝驯服我族所用,一旦本王继位,必将扫去故日旧耻,将隆部发扬光大。” 他腾的起身,睨视众人:“你们奴颜婢膝太久,忘记隆部儿郎的血性了?!” 众臣心头一颤,齐齐跪地,“我等谨遵大王命。” 众臣留宿王宫,天亮之后匆匆出宫操办大王子继位之事。 逆着晨光,大王子踏入王后宫殿,他看着床榻上憔悴的昏睡妇人,冷声吩咐:“取雪水来。” 须臾,侍女端来一盆雪水,大王子接过,径直泼向王后。 雪水冰凉刺骨,那般大的力道泼来,每一滴水都犹如一根针,扎着皮肉刺骨的痛。 王后意识落了一步,身体在雪水刺激下,止不住瑟瑟发抖,蜷缩被褥间。 头脸更是冻的发痛,被褥浸透雪水,掀开冷,盖着更冷。 一双手扯起她的领子,把她提溜至半空,王后眼皮抖动,缓缓睁开眼,眼前一张放大的扭曲的脸,“贱人,你想过今日没有。” 王后的双眸渐渐聚焦,仔细盯着桑弥的面孔,甚至连对方因为愤怒,面部肌肉微微抽动的小弧度也不放过。 两人对视着,一人正值壮年,中气十足,一人浑身湿透,气若游丝。然而王后太过镇定,哪怕她的身子因为寒冷不受制的发着抖,可是眼睛却如狼,野心勃勃。 “桑弥,你弑父杀母,天地不容,天神会降下神罚,你呃啊……”她脆弱的脖子被桑弥发狠掐住,指骨用力,桑弥的手背青筋暴起。 王后不惧反笑,只是她因为面部因为缺氧涨的通红,那笑容愈发怪异诡谲。 大王子瞳孔一缩,倏地收了手,任由王后伏在床沿干呕咳嗽。 “……看住王后。”桑弥匆匆丢下一句,有些狼狈的离开了。 侍女见大王子行远了,才低声道:“王后,三王子已经去了,如今隆部是大王子掌权,您顺着大王子些,也不必吃这苦头啊……” 王后躺回床上,闭目不语。 侍女欲言又止,最后一声叹息,沉默着换了王后的被褥。 侍女不明白王后与大王子之间的积怨之久,倘若王后示弱,反而最先送命。 王后愈是激怒大王子,大王子反而不会立刻杀她,要留着她,让她受尽折磨。 床上换了新被褥,侍女剥去王后的湿衣,换了简陋中衣,旁的再不能做了。 侍女抿了抿唇,退出殿内。 王后缓缓睁开眼,看着空旷冷清的王殿,扯唇笑了。 她不会去死,她的儿子已经杀回来了,她会活下去,同她儿子一起看仇人气急败坏,身首异处。 双目合上,周围的一切归于漆黑。 大王子回到内殿,后知后觉被王后戏耍,怒不可遏,“去把孟连穗带来。” “是。” 孟跃还穿着之前的衣裳,刚进殿就被讥讽,“孟郎君家财万贯,怎么连日仅一套衣裳。” 孟跃:? 她人在屋檐下,大王子连口吃的都吝啬,她是能凭空生物,造一套新衣不成? 孟跃一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局促模样,慢慢胀红了脸,她如此窘迫,叫大王子心气顺了些。 大王子摆摆手:“罢了,商人吝啬。” 孟跃吭哧吭哧应是,随后又忍不住为自己表忠心,“草民对大王子一片诚心,大王子有令,草民莫敢不从。” 这小小一番马屁很有作用,又散了大王子面上一层阴翳。 “本王晓得你忠心,赐座。” 孟跃受宠若惊,只敢坐三分之一,大王子满意更甚,总算心平气和与孟跃谈论五石散。 “若你在现有剂量翻倍,见效时间是否也会缩短一半。”大王子上半身微微前倾,面露期待。 孟跃心头一咯噔,猜测王后那边怕是有变故,于是斟酌道:“不敢欺瞒大王子,药毒不分家,莫说药的剂量翻倍,有时只是一味药增减几钱,结果可能都大有不同。” 大王子同舒蛮这些年的恩怨,舒蛮与她说了,孟跃也更倾向于大王子意在折磨王后。 因为,孟跃垂眸轻声道:“若依大王子所言,那服药之人很可能暴毙,不过五石散到底有致幻效用,或许会在美梦中离世。” 果然,大王子闻言拧眉,十分不悦:“美梦中离世?忒便宜她!” 孟跃起身一礼,诚惶诚恐道:“大王子息怒,您现下如日中天,矫健威猛,您要做什么事,哪有做不成的,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孟跃这一张一弛,将大王子心思揣度的刚刚好。 孟跃话音落下,大王子面色阴转多云。 两人又话了一会子,大王子挥退孟跃,随后有人为孟跃送来一套新衣。 孟跃:……… 孟跃取了金珠送去,对方满意离去。 殿内关上,舒蛮检查新衣,疑惑:“这是为何?” 孟跃拉着舒蛮的手往殿里面去,其他人若有若无的挡住他俩。 待离殿门远了,被嘈杂声盖过,孟跃倾身与他耳语,舒蛮顿时变了脸色,被孟跃用力握住手,“小不忍则乱大谋。” 舒蛮浑身紧绷,双手紧攥成拳,恨的目眦欲裂。 孟跃知他痛处,至亲就在不远处,却要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却不能救,枉为人子也。 忽然殿外人影移动,孟跃身体快于脑子,将舒蛮拥入怀中,一只手卡住舒蛮后脑按在自己肩头,气音道:“配合我。” 舒蛮悲愤的情绪被破中断,他微微偏头,鼻尖触在孟连穗细腻的颈子,有些别扭。 殿门从外面推开,竟是大王子身边的侍者,瞥见孟跃搂着身量更高的女娘,嘴角抽了抽。 隆部人喜欢身子健壮的女娘,但不是比自己身子还健壮的,一并走出去,叫外人怎么看。 孟跃也一副被撞破的尴尬模样,顺势将舒蛮挡在人后,她笑脸迎上去:“不知尊者来,某未相迎,失礼失礼。” 侍者从身后人手中接过食盒,转交给孟跃,“大王赏的。”而后似笑非笑看着孟跃。 孟跃接食盒时,借宽袖递过去两个金元宝。 侍者这才满意了,提点孟跃:“大王即日在即了。”令孟跃往后莫再称大王子。 孟跃又是拱手一礼,感激道:“多谢尊者指点。” 侍者离去,殿门合上,孟九这才走近,“这衣裳和食盒估摸是同时赏的。” 张澄打开食盒,从簪子里拨出一根细银针试毒:“送一趟赏,得一回孝敬,又不止,隆部是这样。” 他这人有些结巴,后来跟着孟跃,孟跃劝他多说多练,天长日久,张澄也能说一段长句子。 他收回银针,仰首笑:“郎君,无毒。” 孟跃将食盒里唯一的一碟肉,递给舒蛮,温声劝他:“你还伤着,莫逞强。” 舒蛮不接。 孟跃想了想,道:“你当它是桑弥的肉。” 舒蛮眸光一利,这次不必孟跃再劝,他抓过碟子里的肉,一口一口发狠咬着,细细嚼磨。 孟跃取了一个白面饼子,剩下的让孟九看着分。 她靠着红柱,有一口没一口嚼着饼子,心中思量开来。 她原以为大王子没有传位文书和金犀印,暂时不能继位。 现下来看,大王子是等不及,打算先斩后奏。 只是不知,具体哪一日。 孟跃非是坐等事情之人,她贿赂守卫传信,道自己得知大王子即位,想要送上珍宝。 “…孟连穗只道是瑞朝皇室用物,黄金珠宝打造,因而斗胆询问大王继位的具体日子,想法子把宝物赶出来。”侍者故意顿了顿,而后道:“据说是小儿高的犀牛像。” 大王子神情微动,没应也没否认。 侍者明了,私下回了孟跃:“祭师那边经过推演,在五日后。” 孟跃一脸感激,随后询问自己能否出宫。 “不瞒尊者,某当时进宫匆忙,好些东西没拿。” 侍者颔首,孟连穗出手大方,人又懂事,侍者乐意给个笑脸,允五人随孟连穗出宫,但当日傍晚要准时回王宫。 孟跃连连应是,对侍者又是一番吹捧,待她送走侍者,合上殿门。 她低声问舒蛮,“还剩五日功夫,从仑什到王城,能否赶得上?” “能。”舒蛮回答的斩钉截铁,孟跃以为舒蛮要道个二五六,谁知舒蛮却道:“天神会保佑虔诚的信徒。” 孟跃一口气梗喉咙,差点没噎死。 还好舒蛮接着道:“放心罢,我曾经驾马来往王城和仑什,对两地距离有数,我舅舅他们一定赶得上。快则后日,慢则继位前一日。” 孟跃一颗心稍微落下,她带人出了王宫。 随着大王子继位日子逼近,戒备森严的王宫也透出喜气,处处张灯结彩,侍者过来看了几遍,见孟跃当真用黄金珠宝打造了一座一岁小儿高的犀牛像,欢喜非常。 继位前一日申时,孟跃寻着侍者,焦急道:“尊者,您瞧那犀牛像的眼睛。” 侍者看去,犀牛像的眼睛是红宝石点缀,他大惊:“怎么是红色的眼睛。” 孟跃道:“尊者恕罪,某是瑞朝人,午后才从守卫大哥那儿得知隆部犀牛像的眼睛不能是红色,有煞气。所以某想抓紧时间出宫,将落脚处的一对极品松石绿宝石给换上。还请尊者行个方便,允某出宫。” 侍者心道临门一脚了,怎么出这个乱子,但孟连穗所言也不是没道理。瑞朝人就是不靠谱。 第89章 孟跃快步进入落脚点,目视四下,旁的没甚变化,但花几上的假石盆景被人挪动了,她眼皮微敛,上楼去。 一刻钟后,楼下咔哒一声,屋门合上,二楼书柜平移开去,露出吴二郎和一位粗犷的男人,孟跃看向吴二郎,吴二郎点头,孟跃用隆部语礼道:“孟连穗见过头领。” 仑什头领冲孟跃笑了笑。 三人落座,吴二郎为仑什头领和孟跃倒水,他解释道:“落脚处没什么人,我们不敢大意。先时见郎君进屋,唯恐郎君身后有尾巴,才没贸然现身。” 比起陈颂的年少意气,矫健勇猛,吴二郎行事更稳重周全。 孟跃夸赞他,吴二郎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脖颈,黝黑的面皮泛红,仑什头领纳罕的看他一眼。 当初这人闯进他们地盘,凶悍如狼,哪像现在这般恭敬温顺。 孟跃主动向仑什头领提及王宫情况,良久,屋内一道闷声。 仑什头领一掌拍在桌上,“桑弥没有传位文书和金犀印就敢继位,天神第一个容不下他。” 孟跃:……… 孟跃深刻认知到“天神”在隆部上下的份量了。 她没有打断仑什头领的怒火,等对方冷静下来,她才向吴二郎询问近况,吴二郎三言两语带过连日的艰辛。 俩人一直用隆部语交流,令仑什头领好感倍增。 随即三人商议章程,孟跃求稳,意在夜袭,届时她带人从王宫杀出,打开城门迎仑什铁骑,打桑弥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仑什头领抬手打断孟跃的提议,他蒲扇大掌撑着桌面,悍然起身,以一种不容反对的霸道宣布:“明日辰正,桑弥继位之际,我会带军杀进王宫,拥护舒蛮现身,让桑弥知晓什么才是正统,什么才是天神眷顾。” 孟跃垂落桌下的手,缓缓收紧,少顷,她低下头:“一切谨遵头领命令。” 吴二郎面色凝重,仑什头领睨了孟跃一眼,心中警惕微微放下。 之后三人又定了细节,孟跃带上松石绿宝石回王宫。 风雪没了孟跃的身影,仑什头领收回目光,看着身边冷肃的吴二郎,如此悍士,待在孟连穗那温吞人的手下可惜了。 不过也亏得孟连穗温吞,拥护舒蛮登顶大位的功劳,仑什才能占首功。 此番,仑什出动三千精锐,也合该是仑什首功。 夜色裹携寒意袭来,百花殿再次陷入黑暗,冷的像一口冰窖,但孟连穗的怀抱源源不断的传来热意,舒蛮听见孟连穗嘭嘭跳动的心跳,好快。 只有这个时候,舒蛮才确信孟连穗不似面上那样平静。 认真说来,孟连穗只是一个局外人,若非他所求,也不必卷进来。 ——可他不后悔。 舒蛮伸出手,紧紧回抱住孟跃,恨不得将彼此融入血肉。他会报答孟连穗。 孟跃感觉到怀中人的变化,但她不想节外生枝,故作不知。 夜凉如水,殿外轻纱似的雾漫起,宫中守卫被寒冷激的哆嗦,借着夜色遮挡,悄悄动了动手足,期盼早些天明。 孟跃这一夜睡的不踏实,闭上眼总有金戈铁马之声,隆隆作响。直到一道悠长浑厚的钟声破开水雾,传遍王城,震响在每个人脑海。 天亮了。 大王子的继位大殿在前殿举行,由祭师上告天神,随后在百官瞩目下,新王入殿,登宝座。 孟跃打开百花殿的殿门,守卫这几日与孟跃熟悉了,对孟跃道:“你不是隆部人,纵使你献上宝物,也不会允许你参加大王子的继位大殿。” 孟跃抬眸,对上守卫的眼睛,对方眼里还有没退去的怜悯。 孟跃颔首,重新关上殿门,今日没人给他们送饭,连仅有的干饼子也无了,但无人在意。 孟九正为舒蛮填补眉毛,描了剑眉,随后舒蛮与队伍里同身形的男子互换衣裳。 掐着时间,殿内起火,守卫们大惊失色。 今日何等重要,安敢出差错。 “……我是想加快进度,为大王献上新酒,谁知道却着了。”孟跃一边赔礼,一边跟着救火,守卫一脚将孟跃踹翻,恶狠狠道:“回头再押你去大王跟前问罪。” 孟九忙不迭扶起孟跃,孟跃拍拍她的手:“我无事。”守卫踢过来时,她抬手拦了一下,卸了大半力。 舒蛮心疼的看了孟跃一眼,咬咬牙,趁百花殿乱成一团,带人离去。 后殿上方升起灰烟,转瞬又没了,大王子面色不虞,派心腹去瞧瞧,而他在祭师的主持下,一步一步行上台基,面向广场。 日头升起,火红的日光将王宫映的如梦似幻。 群臣高呼,唤“新王”。 大王子得意昂首,却听一道怒吼:“他无传位文书和金犀印,凭甚继位!” 众人寻声望去,原本带笑的面孔换了神情,或惊恐,或愤怒,或茫然… 舒蛮迎着晨光大步而来,高举金犀印,神光辉辉,恍若天神降世。 第90章 大王子瞳孔骤缩,金犀印在日光下闪烁璀璨光芒,舒蛮身后,手持长枪,全身皮甲,只露双目的仑什勇士,威风凛凛,若群星拱卫月亮,衬的舒蛮光华夺目,几要刺伤大王子的眼。 嫉妒与怒火叫嚣,催使他不顾一切奔向舒蛮,想要抢夺金犀印,却被止步仑什勇士冰冷无情的长枪下。 他恨之欲狂:“舒蛮,你到底用了什么诡计?!” “用诡计的人是你。”孟跃搀扶王后而出,仑什勇士如摩西分海般,分站两侧。 王后一身华服,银黑相间的发来不及处理,只能用簪子别了单螺髻。 她落后舒蛮半步站定,尽管容色憔悴,但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挺直脊梁,用尽所有力气怒指桑弥:“是你!捂死了大王,你这个孽子!” 广场上的将领和大臣们闻言,脑中轰然炸响,不敢置信的望向大王子。 “不,不——”大王子张望四下,终于,他看见王后身侧的孟跃,这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 “你这个狡诈的瑞朝人,一定是你刻意分化隆部。”大王子色厉内荏,“你引起我们内斗,好叫瑞朝侵吞隆部,是不是!” 他本是情急胡诌,但越说越说服自己。 都是这个瑞朝人的错! 他勃然大怒,喝道:“来人,把孟连穗这个奸细拿下。” “我看谁敢!”舒蛮掷地有声,一双星目微眯,年轻的王子已经初具威严:“桑弥狡猾,我知你们皆是被他蒙蔽,若你们随本王拿下桑弥,之前种种,本王既往不咎。” 原本跟随大王子的文官武将心下动摇。 大王子指尖发颤,巨大的恐惧下催生怒火和暴戾,“休听他胡言,舒蛮是在骗你们,瑞朝人手艺通天,舒蛮手中的传位文书和金犀印都是瑞朝人仿造,你们,你……” 地面嗡嗡颤动,众人心惊:“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啊——” “看那边————” 日光辉辉,一支重骑兵列阵而来,从勇士至坐下骏马,黑甲披身,手持长枪,冷厉威严,犹如一条长龙蜿蜒,看不见尽头。 其声势之浩大,远胜王宫守卫。 若是这样一支重骑冲来,他们肯定会被碾成肉泥。 力量相差悬殊,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哐当——” 不知谁先丢了刀,随后战刀落地的哐当声如浪潮,接连不断,层层叠起。 “不!不——”大王子挥舞双拳,发狂咆哮,隆部也有一支重骑,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天神哪,难道真要亡他…… 桑弥恨的咬牙切齿,面色狰狞而扭曲,双目都要恨出血来,却也不能改变现实。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部下投降。 舒蛮冷冷望着他:“桑弥,你弑父在前,夺位在后,来人,将这不忠不孝的叛贼拿下。” 桑弥还欲挣扎,很快被人堵了嘴带下,群臣面面相觑,舒蛮轻描淡写一笑,“既是继位仪式,那就继续罢。” 短短两句话,尽显大气。 别说隆部官员,连仑什头领和王后也惊讶的望向他。 舒蛮回头,与孟跃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日头高升,白云悠悠。 祥和的礼乐声传遍王宫,舒蛮手持继位文书和金犀印,在群臣跪拜下,成为隆部新一任的王。 先王新丧,舒蛮将桑弥关押后,遵从瑞朝习俗,守丧二十七日。 孟跃一行退离王宫,回到宫外据点。 期间,桑弥的亲眷和旧党惴惴不安。 二十七日丧期结束,舒蛮正式亲政。有功之臣要赏,而达木枉死,舒蛮嘉赏达木的妻儿。 至于桑弥旧党,舒蛮如先时所言,并不追究,将这一场夺位争斗的影响无限缩小。 仑什头领些许不满,按他预想,他会与桑弥的部将杀的血流成河,彰显仑什在此次夺位中立下赫赫战功,而不是凭借舒蛮的魄力降服桑弥的残党。 仑什头领话里话外暗示追究桑弥旧党,都被舒蛮搪塞过去。 他新任继位又逢年节,每天忙的分身乏术,好几次想出宫寻孟跃,都被其他事打断。 转眼腊月二十九。 天上日头高升,难得的晴日,舒蛮寻着机会,召孟跃进宫,在百花殿接见孟跃。 两人故地重游,感慨颇多。 那厢仑什头领在内殿扑空,问守卫长:“大王去哪儿了?” 守卫长犹豫,仑什头领怒喝:“我乃大王亲舅舅,还不与我说。” “……是,是大王同孟君去百花殿了。” 不同于前殿,百花殿周围并无守卫,防备松散,仑什头领摇摇头,心道舒蛮到底年轻有疏漏,回头说上一说。 他步子快了些,离的近了,殿内传来声音:“连穗,这次顺利拿下桑弥,你当居大功。” 仑什头领骤然驻足,眉目之间闪过一抹愠色。 孟跃温声道:“是仑什勇士震慑宵小,某不过动动嘴皮子。” 舒蛮:“你当的起。如果不是你与我说,宽恕桑弥的旧党,动摇桑弥旧党的心,这次一定是场血战。” 仑什头领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原来是孟连穗的主意。 日光穿过敞开的殿门,一地碎金映着殿宇。 舒蛮握住孟跃的手,直勾勾的望着孟跃。 舒蛮是隆部人特有的面貌,高鼻深目,头发微卷,野性的帅气。 相比两人初见时,舒蛮的桀骜不驯,此刻舒蛮看向孟跃目光里的温柔要溢出来。 孟跃迟疑:“大王,您……”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疏,你仍唤我舒蛮。” 孟跃心头一跳,强做镇定道:“大王,这于礼不合。况且您继位初期,正是肃立威信的时候。” 两人对视,舒蛮败下阵来。 他仍握孟跃的手,叫孟跃挣脱不得,孟跃只好道:“大王,我有一物与你。” 舒蛮眼中带了期盼:“什么?” 孟跃从袖中取出一物。 金刀熠熠生辉,吴二郎回来后,把信物交与孟跃,孟跃又还与舒蛮,舒蛮却未收下,只让孟跃先拿着。 “大局已定,也该物归原主了。”孟跃将金刀递给舒蛮,舒蛮却不接:“连穗,我不像桑弥那般通瑞朝的文书,但是我也听过故剑情深的故事。” 孟跃心头一咯噔,直觉不好,她想打断舒蛮的话,却听舒蛮言。 “低谷相遇,患难夫妻。到最后力排众议立下平民皇后,与你我何其相似。”他的目光那样专注,像要将孟跃的身影牢牢印在心中:“连穗,我们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你愿不愿意为了我,永远留在隆部。” “只要你愿意,我会对天神发誓,今生今世,我舒蛮只有你一个王后。” 孟跃:……… “大王,其实我已经有……” “我们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下一任的隆部王。”舒蛮郑重许诺。 孟跃:……… 舒蛮把着孟跃的手指,将金刀重新握住,从而推回孟跃身前。 “连穗,我字字真心。” 孟跃哑声。 殿外一阵脚步声,仑什头领高声道:“原来大王在此,真是让我好找。” 孟跃趁机退开两步,拉开距离,舒蛮心下微微失落。 仑什头领以国事为由将舒蛮带走了,两人踏出殿门时,孟跃看见仑什头领一侧攥紧的拳。 她离宫回到据点,叫吴二郎至书房说话,孟跃开门见山:“仑什头领是不是有正宜许婚的女儿?” 吴二郎虽疑惑,但还是认真回道:“我知道的有两个。”仑什头领的儿子们闲话时谈起过。 孟跃扶额,吴二郎关切问:“郎君,怎的了?” 孟跃没瞒着,与吴二郎说了。 吴二郎瞠目结舌,但盯着孟跃的脸,回想孟跃行事,又觉得舒蛮倾慕孟跃,再合理不过。 “仑什头领此刻,恐怕是恨不得除我而后快了。”孟跃怎么也没想到谋划万般,最后竟然会因为男女之事而出纰漏。 她眉头紧蹙。 吴二郎也不知该如何,默默为孟跃沏了一杯清茶。 商队里知晓孟跃女儿身的人不多,吴二郎跟着孟跃的时间久,心细如发,有所猜测后私下寻了孟跃,坦诚此事,不叫两人生嫌隙。 吴二郎干巴巴宽慰,“纵使郎君是男儿,也要离开隆部。” 孟跃沉默。 吴二郎不吭声了,他想着孟跃要纠结几日,还得让九娘子劝劝。 谁知一杯清茶下肚,孟跃恢复冷静:“你与我说说仑什头领这个人。” 吴二郎:“啊?!” 之后舒蛮传唤孟跃,孟跃借口推了,一晃元宵后。 正月二十日清晨,孟跃托人向王宫内传了消息,巳时,车驾接走孟跃。 孟跃命人重新置办百花殿,傍晚邀请舒蛮参加晚宴。 舒蛮故作矜持,一身内敛的玄底银绣缠枝纹锦袍,胸口彩绣犀首,外披雪白狐裘。 傍晚他如约而至,百花殿内用绒花彩绸装点,地置柔软羊毛毯,四下摆着炭盆。 殿中央置一张食案,盛清茶细食,两人隔案盘腿坐。 孟跃为舒蛮斟茶:“这是瑞朝的绿茶,口感很好,大王尝尝。” 舒蛮一饮而尽,烛火映出舒蛮明亮的眼睛,孟跃道:“大王是何时知晓我女儿身。” 舒蛮环视四下,勾唇道:“就在这殿中,夜里你抱我入睡时。” 孟跃心下叹气,果然。 舒蛮摩挲茶杯:“起初我只是怀疑,后来我扮作女娘在胸前塞软布,才彻底肯定了。” 他起身绕过食案,蹲在孟跃身侧,在孟跃疑惑目光下,拔下孟跃头上的玉簪,取下玉冠,三千青丝散落。 第91章 次日,孟跃离开王宫。 舒蛮知晓后,沉默良久,侍者小心翼翼询问:“大王,就这般让孟君走了?” 舒蛮阖上双眼,吐出一口浊气。他不应又能如何。 若是旁人,舒蛮纵使用强的,也要将人捆在身边。 可那是孟连穗。 聪明果断,救他于危难,助他登上王位的孟连穗。 他此刻对孟连穗口中的心上人,产生难以抑制的怨恨。 他用政事麻痹自己,群臣再次提及桑弥。 舒蛮与舅舅话完国事,前往母亲殿中用饭,午饭后,他提及此事。 仑什头领提议杀了桑弥,舒蛮不语,看向母亲。 王太后垂下眼:“驱逐出隆部罢。” 舒蛮应了。 待舒蛮离去,仑什头领与王太后道:“妹妹,我们这样放走桑弥,将来就是祸患。” 王太后摩挲着手上的宝石戒子:“草原凶险,什么时候被猛兽袭击也是寻常。” 仑什头领眼睛亮了。 王太后在炕榻落座,把玩着炕桌上的玉葫芦,“哥哥,你只带三千精锐。按理,桑弥殊死一搏,最后咱们即使胜了,也会有伤亡。” “打仗注定要流血的。”仑什头领理所当然道:“再者,大王有传位文书和金犀印,他是正统。天神一定保佑他。” 炕榻下方的暖炉缓缓升着热意,淡淡的香气弥漫,清新宜人。 王太后摩挲葫芦身,轻轻摇了摇头:“这次大王兵不血刃,不止是天神保佑,还因为他的仁慈。” 王太后娓娓道来:“之前先王身故,大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尽管桑弥没有传位文书和金犀印,臣子们看在他的血统上,也就忍了。未必是对他有多忠心。” “如果大王一回来,要将桑弥及残党一网打尽,反而会逼的他们拼死反击。就像猎物掉进陷阱,明知死路一条,只会更加疯狂挣扎。” 仑什头领默了默,他不如女子心细,但也是执掌一方,他眯眼看向王太后,气势迫人:“你到底想说什么,妹妹。” 王太后搁下玉葫芦,不同的角度呈现不同色彩,竟有流光溢彩之效,如此精妙,像是瑞朝之物,仑什头领心头闪过念头:“这是孟连穗送的?” 王太后颔首,她道:“大王原也是仇恨桑弥,想要狠狠处置桑弥,是孟连穗劝住他,最后用最小的代价获得了最好的结果。”她叹道:“隆部错过了一位好王后。” 仑什头领面皮微热,他知道孟连穗好,可是孟连穗是瑞朝人。 他梗着脖子,强调道:“妹妹,你也是出自仑什部落。孟连穗再好,她还是会优先考虑瑞朝的利益,对我们隆部来说,不是好事。” 王太后轻飘飘睨他一眼,戳穿他的小心思:“隆部与瑞朝交好,孟连穗通大义,为了两邦百姓,她会权衡好的。” 仑什头领腾的起身,吭哧喘气,脸颊的络腮胡都跟着炸开,“妹妹,你这是在怪我?!” 他压低声音:“孟连穗她心有所属,牛不喝水强摁头?” 王太后摇头不语。 仑什头领气冲冲走了。 心腹呈上乳茶:“王太后,您知道孟君心有旁人,还撮合她和大王,这对大王是不是……”她欲言又止。 王太后叹道:“大王是我亲子,我一心只盼他好。” 乳茶腾腾冒着热气,浓香扑鼻,她饮了大半,回里屋歇着了。 王太后与仑什头领的秘话传入舒蛮耳中。他挥退侍女。 侍者斟酌道:“王太后爱子之心,便是天神见了,也要欣慰的。” 舒蛮沉默。 傍晚,他再次踏入王太后宫殿,与王太后一道用膳,舒蛮为母亲布菜,母子感情更胜从前。 殿内气氛温馨,直到夜深了,王太后欲送舒蛮,被舒蛮止了。 王太后在宫殿目送儿子远去,看不见人影,她才挥退侍女,殿门合上,殿内温暖如春。 她面上的慈爱和祥和一点点退去,抚着半人高的花瓶,环视殿内摆设,静坐在王太后宝座上。 孟连穗再好,只凭她心有所属,还是瑞朝人,王太后就不会让孟连穗坐上隆部王后的位置。 她对着哥哥夸赞孟连穗,百般遗憾,不过是压制哥哥的手段罢了。 隆部并不需要一位实权王后,哪怕那人是她的亲侄女。 之后日子,王太后三不五时召见孟跃闲话,孟跃先时只觉微妙,直到舒蛮几次过来探望王后,撞见孟跃时的意外不作假。 她分明对王太后恭敬有加,但王太后在舒蛮跟前,话里话外忍辱负重讨好孟跃,希望孟跃回心转意,与舒蛮在一起般。 合着她这是被王太后做了他们母子的感情保温剂。 孟跃回过味来,给气笑了。 她带着一帮子兄弟,拿命助舒蛮登上王位,不是给人做嫁衣裳,被利用殆尽后一脚踢开的。 果然越靠近权力中心,越不能以良心礼义判断。 王太后再有召,孟跃借口病了不至,王太后还未动作,舒蛮先来瞧她了。 小院二楼,孟跃三千青丝披散,面色苍白,从炕床下地要向舒蛮行礼,被舒蛮止了。 “可看过大夫?”他搀扶孟跃落座,他开始以为是孟跃的托辞,故而来时没带医师,现下见孟跃憔悴模样,心疼不已。 孟跃虚弱的笑笑:“我用过药了,你知道的,我的商队里有大夫。” 她一句话叫舒蛮想起之前受伤的日子,是孟跃耐心照顾他。 舒蛮心中感慨,握着孟跃的手由衷道:“还好遇见了你,如果没有你,也就没有今日的我了。” “大王这话真折煞我了,叫我羞愧……”孟跃情绪激动,又咳嗽起来,舒蛮连忙为她拍背顺气,两人靠的极近,孟跃抬眸望向舒蛮,眼中带着欣赏与温和:“大王是受天神眷顾的人,冥冥中指引我来到大王身边,生就这段造化。纵使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 她对上舒蛮惊喜的眼睛,又垂下眼,“大王才是真正的天命之人。” 没人不爱听好话,尤其这好话还是出自心上人之口。 舒蛮一颗心几乎要化成水,试探着伸手揽过孟跃,此时屋门外传来唤声,孟九来送药了。 舒蛮接过药碗,对孟跃道:“我喂你。” 孟跃神情微滞,她脑海中闪过某道身影,转瞬压下。 孟跃强忍苦涩,一勺又一勺汤药下,喝了大半,最后实在忍不住别过脸干呕。 舒蛮啼笑皆非,从桌上取了蜜饯喂她,指腹擦过孟跃的嘴唇,一阵灼热的烫意,他收回手,忍不住指尖摩挲。 舒蛮从照顾孟跃中得到了成就感,两人之间本就不大的嫌隙,消弭无踪。 傍晚舒蛮依依不舍回宫。次日午后又巴巴儿来,王太后察觉危机感,再次传召孟跃,却被舒蛮挡了回来。 “母亲,连穗身子不适,你莫要折腾她。” 王太后几乎维持不住神情,只能顺着儿子的话说。 她宽慰自己,孟连穗总有病好的一日,莫急。 谁成想孟跃搭上仑什头领,前往仑什部落挑选马匹去了。 隆部昼短夜长,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相比隆部雪不停。瑞朝京城已经见晴了。 二月初二,瑞朝每年一度的耕籍礼,承元帝顺势给太子解禁,率一干皇室和百官在郊外“籍田坛”,祭祀农神,下地耕耘。 祭坛上,太子跟在承元帝身后,一身端庄祭服,神情不虞。即将礼成下祭坛时,太子竟然扯开衣领,露出大片粉红的皮肤。 众人哗然,承元帝面如锅底:“太子,你在干什么!” 皇后和七公主上前劝说,却被太子挥开,他不顾承元帝的怒火,大步离去。 田野间,死寂一片。 忽然一道清越之声响起:“太子哥哥应是急着拿农具,想体验农事了。” 借口很烂,但十六皇子给了承元帝和太子一个台阶。 一刻钟后,太子手持农具下田,估摸是有人传信儿给他了,承元帝面色缓和。 父子二人并排耕地,皇后和七公主松了口气。 天上的日头有些烈了,近午时,太子汗如雨下,不顾正在劳作的承元帝,提着锄头上田垄,边上小太监看了一眼承元帝,赔小心劝说,声音戛然而止。 方才鲜活的小太监躺在血泊里,大睁的眼睛中透着茫然。旁边落了一把染血的锄头。 承元帝握着锄头的手不住颤抖,指骨紧攥着木柄,以至指甲盖泛白。 七公主厉声道:“大胆贱奴,竟敢陷害当朝太子。”皇后如梦初醒:“圣上,这是有人害……” “够了。”承元帝沉声打断,他丢弃锄头,向太子行去,他看了一眼枉死的小太监,命人抬走。 承元帝强行压抑怒火,问太子:“你可有话说。” 日光晒的太子浑身滚烫,眼前血红一片,叫嚣撕毁一切,他阴鸷的望向承元帝,犹如年轻的雄狮向上位者发起挑战:“贱奴以下犯上,他该死。” “孤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不服。” “你放肆!”承元帝压抑许久的怒火骤然爆发,摧枯拉朽的泯灭他仅有的理智,“如此暴戾,哪堪储君之位。” 众人不敢置信抬头。 承元帝厉声道:“来人,将顾琅带回东宫。” 他大怒离去,田间皇后身形踉跄,幸好被七公主及时扶住,才没摔倒。 太子被禁足东宫,朝堂上废储之声此起彼伏。 刘生打听了前因后果,知晓事情不妙,立刻给孟跃传信,又两日,刘生宅邸失火,昼夜巡逻的金吾卫赶去时,只有一具烧焦的尸首,初步认定是刘生。 京中风云密布,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