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大明首辅张居正》 第1章 大明朝。 嘉靖七年,江陵县东张家台村。 村里流传着俗语:“十户人家九家穷,挖地柴棍过一生。” 村头东南角却有一连排青砖瓦房,围成回字型,门口的菜地已经翻过了,露出深褐色的土地。 边上有一小儿穿着玉白的交领小袄,正摇头晃脑地背着三字经。 正是这家的小孙子,张白圭。 不时还要用小棍在地上划拉着,认真地记比划。他生得周正,小模样粉雕玉琢,双眸墨黑晶亮,瞧着就稀罕。 赵云惜是他生母,穿着素白的扣身衫子,梳着缠髻儿,脸衬桃花,眉弯新月。 这会儿趁着他自己在玩,端了盆水细细照着看。 …… 她觉醒现代人的记忆后,看着怀里搂了个胖娃娃,依旧极为震撼。 前世种种,现在回想还觉得痛惜,出生在中原地区的农村,父母砸锅卖铁供她上大学。 她妈不识字,便格外珍惜能读书的机会,平日里对她极为疼宠,心肝肉一样。 但只要学习懈怠,便棍棒加身,硬是把她揍成985。 可惜985也逃不开996。 活着活着她就死了。 穿回大明朝后,生活了二十年,那些记忆就像是蒙了一层雾,被现代记忆覆盖。 更觉得自己刚穿越一样。 她认真地整理了记忆,张家的先辈是跟随朱元璋四处征战的小兵,分了田产军籍,隔代便定下“耕读传家”的家训,往读书上使劲。 到了她公公张镇这一代,依旧如此,张镇的兄长善于经商,攒下偌大的家业,他弟弟擅长读书,可惜才干平平,止于秀才,却也能吃上国家粮,免除徭役赋税,家境渐渐殷实起来。 张镇在辽王府当护卫,她没见过几回,就记得他生得膀大腰圆,威武霸气。 而婆母李春容是个干瘦的老太太,行事利索,手里总是拿着针线,绣花纳鞋,做完家里的还能再卖钱贴补家用。 后来生了张文明,更是自小有才名,年纪轻轻便中了秀才。整日里读书,想着趁年轻再去考举人。 倒是和他父亲不一样,斯文俊秀,记忆中一袭月白直裰,总是彬彬有礼的样子。 娶妻赵氏,生下小白龟张白圭。 赵云惜就穿成赵氏。 她来回盘几回,这才理清楚,和张镇兄弟家子孙兴旺、家大业大相比,他家就逊色许多。 因着张文明读书科举,家里没有闲钱,困苦了些,但人口简单,彼此倒也和睦。 她用手指戳了戳盆里的水,就见婆母李春容拿着鞋底过来,见她在玩也不恼,只笑着道:“这早春的风带着寒气,你刚病一场,可别受寒。” 赵云惜见婆母语气慈爱,笑着道:“早好了,不算啥大事,娘别担心。” 两人闲话两句,李春容这才说出自己的意思,“今儿大郎休沐,掩黑就到家了,等会儿娘去你家割半斤肉,你还想吃啥,给你捎点零嘴。” 赵云惜就喊张白圭过来,问他可有什么想吃的。 小孩颠颠地跑过来,昂着白生生的小脸,乐呵呵道:“要吃饴糖、和梅干菜锅盔。” 李春容放下纳了一半的千层底,把钱罐子里的铜钱掏出来数了又数,愁得不行。 早几年也攒了些银子,大郎娶老婆花了一笔,生孩子花了一笔,后来考上秀才去县学读书,一年就要二三十两银子,家里存的钱掏空了,这回小儿媳生病又花一笔。 钱罐子一晃,叮里咣里响。 她叹口气,把钱罐子塞回床底,这才出门去了。 赵云惜听见她说走,就应了一声。 她抱起小白圭,放回屋里玩,这才自己打开箱笼,盘点嫁妆,她娘家是屠户,整日里杀猪为生,略有富余,但恩泽不到女儿身上多少家资。 但平日里为着张文明的秀才身份,去割肉也是给点钱意思下就成了,他家吃肉倒是不贵。 但李春容不肯占这个便宜,总是张文明休沐回来了,非得吃肉了,才去割一刀来吃。 她的嫁妆多是布料、针线、头饰类,两根粗实的银簪约摸有三两,一根梅花簪、一根竹节簪。布有三匹,月白的、毛青的这样寻常的细棉布,还有一匹粉色的,这样鲜亮的颜色在村里极珍贵。 再有四季衣裳各一套,她瞧着,最值钱的是冬季灰鼠皮的袄子。 没了。 瞧着是三进的院子,公公又是王府侍卫,她还以为衣食无忧,结果和她前世类似,被读书掏空了家底。 两个大箱子来回翻几回,她也就认了手里没钱的事实。她家是屠户,这买肉倒是方便,做肉食相关的吃食也容易。改日回门瞧瞧家里对她怎么样。 李春容脚程快,没多会儿就到了隔壁村,路边就摆着猪肉摊,赵云惜她娘刘氏眼尖,老远就瞧见她了,笑着打招呼:“亲家!今儿是大郎休沐的日子,快来提刀肉。” “亲家瞧着更有福气了,是白圭他爹回来了,割刀五花肉,半斤就行,等会儿炖肉吃,再添一兜板栗来,一并炖了。”李春容提起儿子就高兴,十里八村就数他有出息,这一片军户多,都是粗鄙汉子,考出秀才的可谓凤毛麟角。 刘氏闻言乐呵呵地给她割肉,她手准,说是半斤就是半斤,但为着那娇娇闺女,也是眼一闭多给了一两,又搭了两根大棒骨。 “云惜前几日病得起不来身,请了郎中抓了药,方才我来的时候,她还在抱着龟龟玩,明日叫大郎领着她回来瞧瞧她娘。” 李春容见给的肉足,就乐的大方,笑眯眯道。 “屠户家的,要两斤后腿肉!” 刘氏连忙歉意一笑,就招呼客人去了,李春容跟她道别,瞧着她吃得高高壮壮,肚子浑圆,羡慕极了,家里油水多才能吃这么胖。 拐去卖锅盔的地方,闻着面被烤出来的焦香味,还有里面肉的香味,她想起儿媳妇瘦弱的身子,狠狠心买了俩。 到底是有些心疼钱,心里嘀咕地不行。 又去隔壁摊子买了饴糖。 早春的风冷,她提着篮子赶紧回家,把锅盔和饴糖递给正眼巴巴瞅着她的两人。 赵云惜见自己也有一份,锅盔还温热着,她心里感动,当即一掰为二,递回去:“娘,一起吃。” 李春容盯着看了两眼,暗暗咽了咽口水,板着脸:“娘不爱吃,快吃吧,吃个东西还叨叨叨的,咱家都没钱了,下回吃还不知道啥时候呢。” 赵云惜硬塞到她手里,笑着哄她:“娘见天的辛苦,一起吃点。” 张白圭也跟着掰了一半,递给拉着脸的妇人,奶里奶气道:“奶奶吃!” 他一双眸子又圆又亮,跟星星一样,李春容心里美滋滋的,心里那点不舒服也彻底忘了,吃着咸香酥脆的锅盔,干活都有劲了。 “吃这吃不饱,我去做饭。”李春容乐呵呵道。 赵云惜过来帮着择菜烧火。 “咱晌午还吃糙米,等晚上再吃肉,到时候多给你一块。”李春容安抚道。 赵云惜在现代也吃过糙米饭,清清爽爽她还挺喜欢,闻言也不反对。 李春容手脚极麻利,大灶煮着糙米粥,她把着时间,蒸了肉沫蛋羹给家里金孙吃,她和儿媳就吃大萝卜。 存了一个冬日的萝卜,芯都空了,吃起来又软又糠,白水一炖,滋味极淡。 赵云惜吃得直伸脖子,这也太难吃了,她有些吃不下。糙米饭还带着糠皮,并没有打得很细,拉嗓子的厉害。 但婆母忙了一日,显然是饿了,吃得极为香甜。 赵云惜就知道,这赚钱迫在眉睫。 等到下午,李春容在不大的小院里来回转,地上有个灰星都要清扫干净。 赵云惜就提着小篮子,牵着小白圭出门去看看,早春也没啥野菜,但黄花苗出来的早,挖一点煮水喝极好,要是多了还能喂鸡。 小白圭很乖巧,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到处看。 一出门,她这才注意到,原来她家的青砖瓦房在村里很气派,旁人的房子,大都是茅草屋。 见她出来,就有婶子大娘跟她打招呼:“秀才娘子,这是做啥去?” 赵云惜看着她端着盆,盆里都是脏衣服,就知道她要去河边洗衣服,就笑着应:“猫了一冬,晌午暖和,带娃子出来转转,婶子你洗衣裳啊。” 村里头都认识,见面就要聊几句,等出了村,往地头上一看,就见大家都忙着种水稻撒种子。 田间地头还是一片荒芜,但是属于黄花苗那黄色的花朵在土褐色的地上看着分外明显。 她就让小白圭去摘花玩,自己挑着嫩嫩的秧苗去挖,黄花苗煮水主要要根,挖深些就有些难。 但是她发现自己还挺有力气,一镰刀下去挖很深,顿时高兴起来,女子有力气是好事。 张白圭摘了一把小花,就颠颠地跑过来,举起来递给她:“娘,比花花美。” 赵云惜看着一把小野花,不由得弯着眉眼笑了,这小屁孩嘴巴还挺甜。 “龟龟真乖。”她夸了一句。 又挖了一把茵陈,一把紫地丁,这才回去。 路上就在琢磨,刚好开春,到时候买了鸡苗、鸭苗来喂,又能吃蛋,又能吃肉。 家里人口薄,赵云惜进门就生下小白圭,张文明又在孩子一岁时考上秀才。 家里两个男人,一个去王府当侍卫,常年不在家,一个整日里读书举业,是个文弱书生,这田都租出去给佃户,每年收租子,但张家要参加科举就要保持好名声,租子收得比别人轻些。 等回家后,她就把一篮子黄花苗择干净,清洗过后煮了一把,剩下的晒干,以后喝了还有。 紫地丁和茵陈也是清洗晒干。 第2章 小白圭坐在门槛上,看着屋里的娘亲忙活,案上摆着雪白的大馒头,浓郁清香的米粥,还有咕嘟嘟冒泡,被炖得酥烂的红烧肉。 给他看得肚子咕咕叫。 赵云惜也看饿了。 她望了一眼大门口,想着张文明还不回来。 李春容以为她想相公了,顿时乐呵呵道:“我听见村长家的狗叫了,估摸着文明快到家了。” 文明。 我还礼让呢。 赵云惜在心里吐槽,面上却大大方方道:“相公半个月才休沐两日,回来好生歇歇才是。” 两人正聊着,就听见灶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面前男人身姿挺拔如修竹,五官俊秀斯文,清雅矜贵,瞧着宽肩窄腰,并不瘦弱。 赵云惜松了口气,男人长得好看、身材好能伺候人就行了,别的不重要。 她也算是理解小白圭为什么生的那般精致了。 爹娘都好看,崽自然好看。 当然,她家小白圭最好看,没有之一。 赵云惜放心些许。 她盯着多看两眼,李春容顿时乐呵呵地把两人往外推:“你俩回屋说说话,灶房里忙完了,把娃子留给我带就行了。” 她这金孙抱出去,谁都夸生得排场,有在灶房帮忙这时间,多培养感情再生一个才是。 赵云惜却没动,把小白圭递给张文明带,笑着道:“肉已经炖好了,等爹回来就能吃饭了。” 张文明面对妻子时神色冷漠,二人聚少离多,也就是个面上情,他在县学读书,如今大有进益,对于只识得几个字的妻子,虽未嫌弃,却也不会多爱重。 抱着软嘟嘟的儿子就出门去了。 李春容瞧着就有些愁,当年成婚的时候,大郎也是点头了的,这儿媳生的好看,十里八村找不出她这样的好颜色,又识得字,家里也富裕,他当时没过童生试,还真有些配不上这姑娘。 她叹气,现在的年轻人不比他们以前了,见识多,心眼也多。 “趁年轻,再要俩孩子陪你。”李春容点了一句,听见外头男人逗弄小孩的声音,脸上就露出笑,说了一句你爹回来了,就开始端菜。 赵云惜睁着乌溜溜的眸子看着她,也跟着端菜端饭。 香香红烧肉,她来了! 刚去堂屋,就见庭中立着一个身形伟岸的男人,穿着皮甲,内里搭着棉衫,腰间挎着长刀,看起来威风凛凛。 “爹,吃饭。”她照着往常的习惯喊了一声。 张镇和张文明就去洗手,回来帮着捡馒头。 “你俩忙一旬了,歇歇吧,我来就行。”李春容乐呵呵道。 张镇这才很是威严道:“吃吧。” 把热腾腾的馒头掰开,夹上汤汁浓郁的红烧肉,再淋点汁水,鼓鼓囊囊地快要合不上,自家吃的肉,很是实在的大块,肉汁浸润馒头,泛着油光。 张白圭捧着和他脸一样大的馒头,趁热咬了一口肉,喷香的热气让他轻嘶一声,呼口气,忍着烫也要解馋。 “娘,吃起来真香!” 他举着胳膊,软糯糯地笑:“娘也吃肉肉。” 赵云惜看着他清澈的眼神,神色柔和下来,接过他手里的馒头,啊唔咬了一口。 给小孩一个肯定的眼神。 张白圭呲着小米牙笑了笑,忙着低头吃饭。 张镇在王府当侍卫,油水很足,才能养出这彪悍的体格,而张文明在县学读书,江陵繁荣,整日里并不缺肉吃。 而赵云惜儿时家里是屠户,也不缺肉吃,也就嫁过来以后,跟着李春容吃饭,她节俭,家里银钱不多,就算有也要给伢儿读书,并不会拿去割肉。 真正缺肉吃的是李春容。 但她很能忍。 “小云多吃点,你近来太瘦了。”她夹了好些肉给儿媳妇吃。 赵云惜给她扒了一半:“娘一起吃。” “娘吃,娘的娘也吃。”张白圭满脸严肃:“听话。” 李春容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这又是学他爷爷了。 吃完饭,各自洗漱睡下。 隔日,张文明就带着在县学时抄写的启蒙小帖,又带上李春容准备的红糖包、四色点心、一罐酒,凑成四礼,拿着去看望老丈人、丈母娘。 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跟在后头,听他脆生生地背着千字文。 她有些惊讶,才三岁的孩子,昨天三字经今天千字文,也太厉害了。 “束带矜庄,徘徊瞻眺。孤陋寡闻,愚蒙等诮。” 等瞧见屠户家时,他刚好背到最后。 走在最前的张文明这才回头看,小儿还未过三岁生辰,能背成这样已经难得:“不错。” “小云!张相公!小白龟!” 刘氏立在门口,乐呵呵地打招呼,她连忙迎上来,看看三个小辈,越看越喜欢。 “好孩子,来都来了,还拿东西干啥。” 她接过竹篮,帮忙擓着。 听见她的大嗓门,屠户也从院里出来,笑呵呵地喊:“贤婿来了,快请屋里坐。” 张文明这才从怀里掏出他写好的小帖,拱了拱手,这才回:“先前岳丈所托,治卿已办妥。” 赵屠户面上笑容一滞,他这女婿一开口就令他感受到对读书人的敬畏。 “好好好,这几个舅倌不成器,只爱杀猪不爱读书,好不容易这小的想读书认字,实在麻烦你了。” 张文明客气一笑。 院里又迎出来几个陪客,拥着男人一道进堂屋去了。 而赵云惜和小白圭被刘氏拉着去东屋聊天了。 “听说你身子不美气,脸还黄着,那红糖你等会儿拿回去,再提一篮子鸡蛋,每天煮个荷包蛋,冲上红糖水。” “咋瘦成这样?不行,再割一刀肉回去,炼熟了多放点盐,现在天还不热,能吃好几天。” 刘氏摸着她细滑的小手,有操不完的心,再摸摸她小脸,这才松了口气。 “你婆子麻利,爱干活,又不刻薄人,我那时候挑了很久呢,婆婆不好一辈子受罪,也是你长得好看,又能挑婆子又能挑男人。” “小时候让你读书,竹竿打断好几根,才有现在的造化,我跟你说,你家小白圭读书也多上心。” 刘氏有说不完的话,担心的不行。 赵云惜静静地听着她说,偶尔迎合两声,笑着道:“娘,你放心,张家人厚道,待我还成。” “娘,我想琢磨着做个买卖,秀才娘子的名头虽好,但是糙米饭真的很硬,光靠公公养一家子,有点吃力,而且小白圭会背三字经和千字文了,我看也是要走读书科举的路子,我不想吃半辈子糙米饭,赌他爷俩能在我闭眼之前发达,叫我顿顿吃白米饭。” “娘,你见识广,给女儿出个主意呗。” 赵云惜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心里有很多想法,但是对这个时代不了解,对江陵的了解也没有原住民透彻,还得听听老年人的意见。 刘氏听见她说要做生意,一句老子信了你的邪就脱口而出。好好的秀才娘子不当,非得去抛头露面。 当面子光,里子可怜,她闺女穿的都是旧衣裳。 人也瘦成这样,一看就是吃穿跟不上。 “要不,你去江陵卖糯米包油条,甜口的简单,撒点红糖就行,咸口的弄咸菜,娘给你弄两坛子。” “糯米包油条?”这简单粗暴的起名方式,让赵云惜瞬间就想出来制作方式了。 “江陵卖得好,你就算赚不了多少,也不会赔钱,等你去县城见识多了,自然知道卖啥。”刘氏一拍大腿:“你要弄,我让你仨兄弟都去帮你,等你上手再回来。” 糯米家里就有,搬一袋就行,这油条要现炸的才好吃,咸菜家里也有。 刘氏越想越觉得可行:“你会炸油条吗?” 赵云惜腼腆一笑:“不会。” 利索妈总有个笨闺女。 前世今生都不会。 刘氏一噎。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一拍大腿:“等你相公走了,你就来,娘教你,活人还能叫尿憋死,老子不信。” 赵云惜腼腆一笑:“那我回来跟婆母商量一下,毕竟小白圭还得人带。” 才不到三岁,这里也没有幼儿园。 刘氏摆摆手,知道头顶一座大山的难受:“想当初我嫁给你爹,就凭这一身膘水,硬是学会杀猪砍骨,你奶瞧见我屁都不敢放一声,你婆子性子好,反而不能来硬的,要敬着。” 赵云惜心有戚戚然地点头,也是想着先试试,要是不行了还能拿回来自己吃,顶多废点功夫,但是老百姓的时间、功夫最不值钱。 “吃饭了!”随着声音响起,家里的老妈子就端着菜往堂屋里去,灶房也留有一份。 赵云惜习惯性起身。 “咱娘俩在灶房吃,他们一群男的,没意思。”刘氏随口道。 看着亲娘那理所当然的神情,她突然想起来这是“男女不同席”的古代。 “哦。”她从善如流地坐下了。 菜品确实一样,她娘没打算苛待她。 “多吃点,瞧你瘦的,那腰细的跟笔杆一样。” “吃肉,老妈子的手艺好,你小时候爱吃。” …… 在她念叨声中,赵云惜吃了个肚圆,此时也能听到堂屋热闹的气氛。 娘俩又开始蛐蛐,从在哪摆摊,到几点去,都一一捋了捋。 正聊着,就见几个男人往外走,张文明怀里抱着小白圭,脸颊微红但眼神清明,看起来没喝多。 “岳丈止步,治卿要回去了。” 他颇有礼节地欠身,看向灶房的娘子,又拍了拍张白圭,听他奶里奶气地叫人,这才要走。 第3章 张白圭左手举着糖葫芦,右手提着小风车,在院子里快乐玩耍。 赵云惜收回视线,看向正在做针线的婆母。 “娘,我想去江陵卖糯米包油条。” 她把婆母拉到桌前坐下,又给她泡了碗红糖水,就眼巴巴地瞧着她。 “卖吃食?”李春容吃惊。 赵云惜点头。 “赚钱要趁早,我想先试试。” 张家家世不显,没有泼天富贵,她不想等着别人心疼她一块肉,想吃肉自由,她力气极大,内里的灵魂又是她这个后世之魂,不能每日什么都不做,就等着别人喂饭给她吃。 她也想让小白圭想吃肉就吃肉,想吃菜就吃菜,而不是只能吃糙米。 这孩子为着他爹科举,日子过得可怜。 她出门也观察过,许是这里离京城远,民风淳朴开放,成过婚的妇人挽着裤腿、袖口,也无人在意。 而张文明对她要经商并不反对排斥,说明这么做的人很多。 她记得明朝中后期经济发达,许是那些规矩都是给贵女们上的枷锁,老百姓都吃不起饭了,没办法那么在乎男女大防,要不然地里的秧苗谁去插。 她要赚钱! 李春容有些纠结,半晌才不放心道:“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做生意多累啊,天不亮就要起来收拾,这才够赶去城里。” “能赚钱就不觉得辛苦。”赵云惜不以为意,她知道婆母是心疼她,但闲着真没钱花。 见张文明不应声,就知道他不在意,李春容就不再多说什么。 “成,要是撑不住,及早回来就是。” 赵云惜乖乖点头。 搞定相公和婆母,赵云惜乐呵呵道:“那我带白圭出门去,相公别忘了喝蒲公英茶。” 张文明漆黑的眸子微动,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端着微黄的茶水回书房去了。 李春容张了张嘴,想说你去陪你娘子,光看书脑袋要看傻掉。 * 江陵附近有一片山,在地势高的地方能看见,但看着就很远。 远远望去,像是一片连绵的小土包。 早春时节,陷入一片雾蒙蒙中,有点山水画的感觉了。 在这满目萧然中,属于荠菜的青绿便格外明显。嫩嫩的绿,光是想想就能感受到那口感。 包饺子肯定香。 她妈给了一兜细白面,刚好用上了。 这村子附近的野菜并不少,但小娘子、小孩三天两头来巡视,一个比一个眼尖,向来如此。来得早吃得饱,来得晚看别人吃得饱。 “挖点回去吃。”她小声嘀咕,没敢大声,因为张白圭又在背三百千了。 他也不腻,有空就背。 她跟着听了一耳朵,慢慢地也能跟着背下一句。 可怕。 她都被带得会背古文了。 赵云惜想了想,应该是儿时就读过三百千、诗经、唐诗这样的学问。 她突然就感动于刘氏一片爱女之心了,在明朝初期,女子读书者很多,末期也很多,唯有中期,多有忽略。 现在已经算中后期了,但是农家男娃都没机会读书,更别提女孩了。 也就是赵家杀猪卖肉有这个钱。 她挖了半框荠菜,又挖了黄花苗、茵陈、紫地丁等,反正干点活不那么招人眼就行。 她发现背书的声音停了,就回头一看,张白圭小朋友正躺在草垫子上,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白白软软的小肚皮都露出来了。 看来读书确实催眠。 他还不足三岁,自从发现他在读书上很有天分,也没有一味地教他,只是教了启蒙的,打算开春再教其他的。 说起来也是一桩趣事。 她家伢儿出生时,他老爷做了个梦,说是有月亮落在家门口那个大水瓮,照得院里是亮若白昼,他定睛一看,嚯,一只神奇的大白龟。 后来她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娃儿。 于是小名龟龟,大名白圭。 希望他家祖坟冒几缕青烟,小白圭能光宗又耀祖。 他这样小的年纪,放在别人家还在撒泼打滚,他却已经会背三百千,也不是张家想揠苗助长,而是有故事在里头。 说是带着小白圭去堂叔张龙湫家里玩,对方在准备科考,那叫个头悬梁锥刺股的背书,结果小白圭听了会儿,就能跟着背两句。 这可了不得,把众人惊得都围过来看,张龙湫就开玩笑让他认“王曰”二字。 小白圭看几眼就记住了,叫他去别的页面找,也能找到。 大家便直夸他有灵性,是个聪慧过人的孩子。 过几日又去,张龙湫又问,他还记得,不由得大为诧异,教了几句三字经,叫他回去背。 慢慢地三百千教完了,张龙湫就不肯再教,说读书伤脑子,现在孩子太小,再长大点才成。 外头风冷,赵云惜把孩子抱起来,睡着了沉甸甸的,幸好她力气大,倒也能抱动,就这回去后,也是满头大汗。 “娘,搭把手。”她决定甩锅。 李春容放下手里的织机,连忙过来接,压低声音道:“睡着了给他叫起来,你抱着多累。” 看她嘿嘿笑不说话,有些无奈,这儿媳真是个实诚性子,一点都不知道藏奸,也叫人心疼。 把张白圭放到被窝里,这才走出来,见赵云惜在择荠菜,就把荠菜篮子都端走,拽着她去洗手,往他们房间努了努嘴,跟相公亲香亲香去,干活有啥意思。 赵云惜宁愿干活。 但还是随着李春容的意愿,推开门走了进去,她想读书习字。 坐在张文明身旁,她腼腆一笑:“相公,你能教我读书吗?我幼时学过三百千、诗经、唐诗,那时候年纪小贪玩,囫囵吞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现在想想,你和白圭都是有大前程的,我若是痴傻失仪,岂不是叫你二人面上无光。” “文明,我不愿你面上无光。” 她试图站在对方的立场上。 话音一落,对方便审视地打量着她,甚至还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你变了。” 她心里一个咯噔。 他是枕边人,难免看出端倪。 然而—— “行,先从千字文学起。”张文明并未多言,而是拿出被他翻到边缘磨毛的书籍,泛黄的书页显示着年代感。 “先通读一遍,我再教你五行字,下旬休沐再往下教。” “教二十行吧,我原就学过,就是生疏了而已。” “嗯,那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句话的意思是天青地黄,宇宙在混沌蒙昧中形成,太阳自正而邪,月有圆缺……” “这句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后头这句意思是积累许多年的闰余合并成一个月,把它放在闰年,古代的人用六律六吕来调节阴阳平衡。” 听古人讲古,还挺有意思,身旁男人的声音不疾不徐,叫人如沐春风。 “记住了。”赵云惜见他停顿,连忙回。 张文明眯了眯眼:“那你读一遍,我听听。” 他神色间透露出些许不喜,他讲这许多,一般人根本记不住,他打算逐句来教,谁知道她说记住了。 结果赵云惜把书一合就是背。 “你本来就会?”张文明猜。 “都能生出小白圭这聪明孩子,你为啥觉得我是个笨瓜?”赵云惜冷哼一声,她也诧异自己记忆力竟然这么好。 张文明想想小白圭的聪慧,神色柔和许多,都是她带出来的孩子,定有几分随她。 “对。”他直接认同。 可恶。 赵云惜想,她对秀才有亿点点刻板印象。 但能在古代这么恶劣的读书条件下脱颖而出,本来就很困难,若是考上举人就更了不得。 现代约有14亿人口,清北每年招收学生在八千左右,尚且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明朝人口约2亿,每三年一次的秋闱录取人数在一千人左右,随后的春闱,仅录入三百人左右。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这么一说,小秀才还挺牛的。 他更牛的是一张嘴,硬是给她把千字文捋了一遍,又着重讲了前面五排,这才沉声道:“你先背过来,有不会的字去问白圭,你再把这五排的字练一练,不需要写的多有筋骨,却也得平整才行。” 赵云惜察觉到他很有责任心,并没有敷衍她,便抿唇笑了:“等你下旬回来,我给你验收成果。” * 门外的李春容见两人相处这么久,心里美滋滋的,寻思这一把稳了,她等着抱乖孙子。 “砰砰砰!” 笑了一半,门就被砸得乱晃。 “干啥干啥!”她不高兴地低喊。 刚一打开门,就见门口站着个泪流满面的妇人,她一叠声问:“可见着我家狗娃子和狗了?都不见了!我们找一个时辰了。” “哎哟,娃子咋不见了?我一直没出门,倒是小云出去了,我给你问问。” 听见动静的赵云惜出来,连忙道:“秀兰婶子你别哭,我见着狗娃子了,他就在南坡啊,我还叫他别出村呢。” “我带你去找找。” 张文明一听孩子不见了,也跟着出来要帮着找。 到了南坡,一望无际的稻田,人毛都没有一只,到处都是村里人在帮着找孩子,连狗洞都扒拉一遍了。 赵云惜也没辙,初春的冷风一吹,基本能把人的衣裳吹透了。 她蹙着细细的眉尖,视线巡弋,半晌也看不出来什么。 “娘,看这里。”张白圭奶里奶气的声音响起。 赵云惜看过来,就见小白圭撅着屁股,小手伸进稻草剁里,乌溜溜的眸子带着笑意。 第4章 “咋样,找到没?”李春容匆匆赶来,见人群还在闹,连忙问。 “找到了,喏,那个带着狗乱窜的娃子就是。” 当娘的抡棍子,离孩子的屁股永远差点距离。看着气势磅礴凶悍无匹,却始终没有打到。 又好生夸了小白圭一顿,说这回没有他,还真不好找。 “我家小白圭太棒了,帮你秀兰奶找到她家孩子。”赵云惜俯身捏捏那肉嘟嘟的小脸。 张白圭呲着小米牙,笑得软软糯糯,昂着脑袋,学着大人说话:“娘最棒!” “回了回了。”李春容乐呵呵道:“家去把棒子骨给炖上,今天喝汤。” 赵云惜连忙道:“挖的荠菜可以包饺子吃。” “那晚上吃。”李春容道。 聊着天就到家了,不等她说要帮忙做饭,就被婆母给推出来,朝着男人努努嘴,意思很明确。 赵云惜没想着讨好男人,回房后,将他教的复习一遍,就拿着帖子开始练字。 毛笔的拿法、蘸墨、笔锋等,都有讲究,她一知半解,凭着前世和原来的记忆,依旧写的一塌糊涂。 “咳。” 她满脸无辜地抬眸,就见正捧着书读的张文明眼神中充满了一言难尽,到底没忍住,上前来教她笔画。 “先多练练控笔,再慢慢练字,这个急不来,对着字帖多琢磨。” 张文明每个字都给她示范一遍。 赵云惜看得认真,她知道女子在古代想要出头很难,但再难也要去做。识字是其中之一,做买卖是其中之二。 她练字练到李春容喊吃饭,而张文明一直在看程文,他很专注,看着看着还会起身去翻书。 看着他一手好字,跟印刷出来的一样,她在心里哼笑一声,总有一天,她要练得比他好。 晌午喝了大棒骨熬成的汤,张文明和张镇爷俩又出门去了,一个当值一个读书。 院中只剩下婆媳和小孙子。 赵云惜心里酸涩一瞬,在没有手机玩的时代,人多就是热闹。 “晚上给你包荠菜饺子吃,再煎俩鸡蛋。”李春容见她眼泪汪汪,连忙哄她。 “嗯。”她表达完不舍以后,就忙自己的去了。她定下目标后,就不再闲散度日。 隔日,天一亮,伙食又恢复成了糙米粥,好像男人归家时的油水是昙花一现。 赵云惜灌了个水饱,没一会儿又饿了,她此时就后悔,在现代时,幼时家贫,后来上班工资高,年薪三十万,却没舍得花,都攒起来了。 现在人死了,福一点没享。 她不想受穷委屈自己了。 早知道当初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生生让自己没苦硬吃,有福不享。 可恶。 她抱起孩子,往兜里揣了俩铜钱,就回娘家和亲娘友好交流去了。 “娘!”她立在门口喊。 以前不好意思回来,她嫁给秀才,地位是上去了,谁都得尊称一声秀才娘子。 但福利直线下降,家里养着个读书人,那都是吞金兽,二两银子扔进去听不见响声。 她不想让家里知道她生活困苦。 但赵云惜想,想要渡过难关,还得家里帮衬一二。 “小云回来了,你先等着,我把这刀肉卖了。”刘氏满脸笑容,乐呵呵道。 “哟,这就是你家小女儿,那个嫁给秀才的?长得真好看。” “怪不得能嫁秀才呢。” “你们猪窝窝出了个凤凰蛋啊。” “这是秀才儿子?长得跟小仙童一样,咋这么好看,比城里的小少爷看着都矜贵。” “小秀才伢今年多大了?” “咋生的啊,好看成这样,眼睛乌溜溜的一看都聪明。” 一群人顿时打趣起来。 张白圭被夸地小脸红扑扑,立起身来,冲着大家作揖:“谬赞谬赞。” 这是跟他爹学的。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一个胖大婶调侃:“这么小就有官样了,说话斯斯文文,是不是跟你爹开始读书了?” 张白圭歪头,一本正经地回:“不曾读过什么书,只背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爹说这就是小孩学的。” 他口齿清晰又伶俐,一群人越看越稀罕,胖大婶回身就拧自家小子的耳朵,笑着道:“我家的还在满地爬呢,你家的就会读书了,小秀才伢,你要是能背几句,我就多买一斤肉,咋样?”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哟,还真会啊,有三岁没?给我来两斤后臀尖,多买一斤!” 刘氏听见孩子被夸,笑得合不拢嘴,乐滋滋道:“还有两个多月才三岁呢。” 众人顿时更加纳罕了,两岁多,有的孩子话都说不清。他家都会读书了! 让白圭在边上的小凳子坐着,赵云惜洗了手,立在刘氏身旁,帮她收钱包肉。 “你沾这个手干啥,坐着去。” 刘氏心疼。 等忙完了,案上还剩一条五花肉,还有人要买,刘氏把砍骨刀一收,摆摆手道:“闺女回来了,给闺女吃,不卖了。” 赵云惜心下感动,乐滋滋道:“娘,你真是好娘。” 刘氏白了她一眼,扭头就走。 两人回了内室,刘氏这才一阵心肝肉地亲,脸上的笑容遮都遮不住,她生了好几个小子,就这一个闺女,稀罕地不行。 “回来学炸油条?我跟你说,我提这糯米包油条也是有根有据,你娘做的,谁吃了都说好。” 她说着,就开始从和面、发面开始教。再到油条怎么样保持酥脆好吃。 “你到时候把颜色炸浅一点,支着摊子再复炸一遍,香味就能引来很多顾客了。” “你放心,你二哥、三哥去给你镇场子。”刘氏把什么都捋一遍,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赵云惜感受到了温暖,就乐呵呵道:“娘,你这法子准成,我看书学了酿酒的法子,明儿酿桑葚酒给你喝!” 刘氏冷哼:“谁图你啥了,你自己把日子过好就行。” * 和面,揣面,炸油条。 油锅一支,烧热后,属于油脂的香味就弥漫开来,小白圭刚要走过来,就被他二舅跟拎小乌龟一样拎走了。 赵云惜看了一眼二哥,他长得高高壮壮,跟铁塔一样,小白圭在他手里像个小手办。 又连忙跟着刘氏的节奏,把两个面片合在一起,用筷子一夹,拉长些,再放油锅里。 长长的竹筷很好翻,她一边炸一边揉面,刚开始形状不好看,后来就规整许多。 “不错不错。”刘氏连忙夸赞。 第一锅先端出去敬神,点了香磕头供奉,第二锅拿去给孩子们吃。 第三锅才叫赵云惜尝尝。 “好香。”香死了。 她忍着烫,一边斯哈一边吃,刘氏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这闺女从小就挑食,肥肉嫌肥,瘦肉嫌柴,要把油煸出来不腻才吃,现在一个油条就香成这样。 “吃饱了来学包糯米。”刘氏心里翻滚的厉害,面上却不动声色。 赵云惜应了一声。 “这做买卖,还得控价,你一个糯米包油条,卖两个铜板不赚钱,还不够填功夫的,得卖三个铜板,另外还有糖、油都是极贵的,合下来卖两份出去你能赚三个铜板。” “这一桶糯米是二十斤,能包六十个,一天下来就是九十个铜板,比京中的短工还挣钱。” “这是最基础的情况,到时候咱再分析。” 刘氏说起做生意来头头是道。 赵云惜冲她伸出大拇指,乐呵呵道:“娘,你这算数也这么好,太厉害了。” “你咋啥都懂啊。” 她连忙夸着哄。 刘氏白皙圆润的手握住她细瘦的小手,安抚地拍了拍,温和道:“你放心,娘在呢。” 赵云惜一时无话。 她半晌才嗯了一声。 刘氏妥帖得让人心里发烫,她就开口说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刘氏已经把所有都准备好了。 “看,新打的木桶、新打的推车,特意做了能支在地上,你还能坐呢,这是家里打包用的荷叶,给你六十张,你要戴的幕篱和面纱。” “左边放糯米,右边是炸油条的铁锅,特意做深了点,油不会撒出来,中间是红糖、咸菜等小料,拿着顺手,连旗子都有,你看起个啥名。” 赵云惜看着这推上就能走,丝毫不费力的小车,心里酸酸胀胀的,感动坏了。 “娘~”她吸了吸鼻子。 “我好喜欢你呀。”赵云惜果断撒娇。 刘氏哼笑:“还以为你长大了,几句话就现原形了。” “咸菜咋腌啊?”赵云惜问,这个她不会。 “这你不用管,想要多少我这都有,不给你断流就行。” 啥都自己干,累都累死了,她还要带孩子。 赵云惜学着把荷叶折得漂亮不露馅,一整日下来也不觉得累,仍旧神采奕奕。 第二日,她推着小推车,带着刘氏给她准备好的原料,叫大侄子帮着去张家台喊婆母去县里,正要走,就见刘氏牵着小毛驴出来,笑着道:“给,先叫它给你带路。” 原来手把上留着的孔洞是穿绳子的。 她在心里盘算过,这次备货,从买面、糯米、红糖、油,大概花了五钱银子。 这时候的购买力还是相当不错的,他们常吃的糙米就五钱银子能买一石,粟米贵上一钱,细面和白米、糯米都要一两银子一石,逢年过节还会贵上一钱。 所以这五钱银子,只是头一日的支出,她娘待她真好。 “小云你坐车上,二哥把小白圭抱着就行。”赵云升嗡里嗡气道。 第5章 年幼的小白圭比她想象中还要聪慧许多,他会在背书之余,还能记住摊子上发生的一切。 赵云惜第一次摆摊,难免手忙脚乱,对着面前老头要什么口味忘了,不等她再问,小白圭就奶里奶气道:“娘,爷爷要三个甜的,两个咸的。” “咦,你儿子啊?跟年画上的小童子一样,还能帮你做生意,真厉害。”老头点头夸:“我是要这些。” 有小白圭在边上帮衬,赵云惜确实觉得轻松许多。 在家的李春容硬是愁得半宿没睡,刚眯瞪过去,就听见门外有人喊,见是赵家人,她连忙起床,听说已经去试着摆摊了,刷牙漱口抹了两把脸,正要喊小该进来吃两口,就见人已经走了。 她连忙往县城赶,一路上心里忐忑担忧,生怕小云年轻,支不起事儿。 谁知道,险些没挤进去小摊子的包围圈。 还是赵云升瞧见她,把她带进来。 “好多人。”她连忙赞叹。 赵云惜连忙跟她打招呼:“娘,你过来了,您别担心,糯米包油条挺好卖的。” 这糯米和油条都攒肚耐饿,滋味又好,甜咸口都照顾到了,再加上这帮忙起名的噱头,围了一圈人看热闹。 李春容也帮着包,一边眼尖地跟熟人打招呼。 “你是……张家台村的秀才娘?这是你家儿媳?这样漂亮能干?你真有福气。” 一个围观的老婶子对上李春容的眼神,迟疑片刻,有些不敢认,在他们看来,秀才娘和秀才娘子那都是贵人了。 李春容乐呵呵道:“是我,你是王家的嫂子吧。” 赵云惜听着两人聊天,又撒了一把红糖,笑着道:“多放点,叫伢儿甜甜嘴,婶子下回还来买啊。” 那妇人黝黑的一张脸,瘦得眼窝深陷,倒透出几分精明来,听她说话就赶紧道:“那你帮我们家小妞妞也起个名,还大丫大丫地混叫着。” 她看了,都是买上十个铜板才给起名,她就买一个甜的糯米包油条,肯定是不够的。 赵云惜心里一暖,这都是给家里小子起名,还是头一个给家里姑娘起,她认真思考片刻,笑着道:“叫慧安如何?聪慧平安的意思。” 那婶子拿着荷叶,沉甸甸暖和和的糯米包油条,她连忙揣进怀里,又问,能不能给她写下来,她怕忘。 说着连忙又放了两个铜板进钱盒。 出来做生意,也没带纸笔,想写字很难,赵云惜看了一圈,就摘了树叶,用细棍在上面写了王慧安三个字。 “好姑娘,祝你大卖!”那婶子顿时笑得满脸开花,还想再问,已经被后面排队的人不耐烦地催。 一桶糯米,一桶油条,两个时辰就卖完了,赵云惜松了口气。 连忙收摊,带着众人回赵家台了。 李春容有些不好意思,快出县城的时候,特意买了四色礼让儿媳带上,这才带着孙子回家。 还没到家,刘氏就已经迎出来了,见带去的木桶都空空如也,大家脸上带笑,心里就有数了。 “卖得怪好?”她问。 赵云惜点头,做生意比她想象中要容易一点,只要你摊子摆出来,就有人上门。 “多亏了娘。”她一叠声地夸。 几人进了内室,她将钱全部递给刘氏,抿着唇笑:“娘,女儿赚得第一笔钱,都给您。” 刘氏不稀罕她这仨瓜俩枣,但背后代表的意义非凡,她笑得合不拢嘴。 “娘不要,你自己收着,咱女人啊,兜里有钱腰板才硬。” 赵云惜心有戚戚然地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天不亮就起来发面、蒸米,硬是折腾到现在,跟之前估算的差不多,一桶糯米能包六十个,两个产品能赚三文钱,下来就是九十文,但实际操作中,送料的,抹零的,最后得了八十五文。 一把大钱,在手里沉甸甸的。 够买十斤白面了! 明天还去出摊,可以多做一桶,她观察过,市集要到晌午过完才散,她备二十斤糯米有点少了。 主要是有俩哥哥的帮忙,还有娘家的小毛驴,这些要是自己买,都是要成本的。 她这摊子能支起来,全靠打秋风。 “谢谢娘,等我赚钱了,给你买大金镯子!”赵云惜毫不犹豫地承诺。 刘氏光是听听就觉得甜。 隔日—— 张白圭本来在乖乖背书,一瞧见亲娘回来了,脸上就挂了两行泪,倔强地站在原地。 赵云惜连忙上前把他抱起,亲两口他软溜溜的小脸蛋,连忙哄:“哎呀,娘好想我家小白圭啊,也不知道我家小白圭有没有想娘。” 说着她从兜里掏出来一把饴糖,给几个孩子挨个分了。 “想。”他小小声道。 赵云惜一低头,就瞧见他长长的睫毛眨啊眨,看着可爱极了,没忍住就吧唧亲了一口。 “乖乖,娘去赚钱了。” “看,会回来了。” 小孩没有安全感,他表现得已经很棒了。 小白圭窝在娘怀里,闻着那熟悉的味道,心里的酸涩才慢慢下去,想起方才掉眼泪,有些害羞地眨眨眼,自己去背书了。 她一回头,就见李春容和刘氏在极限拉扯,一个说来都来了还这么客气带礼物,一个说亲家你辛苦了,该吃点礼。 赵云惜上前拿过礼物放在院里,把俩娘按在桌上喝茶,笑着打趣:“快喝点茶润润嗓子。” 刘氏暗暗瞪了她一眼。 两人坐定后,又开始极限拉扯,一个说这两天你费事了,一个说娃子不懂事想一出是一出你受累了。 赵不懂事云娃子惜目瞪口呆。 她又去门口帮着剁骨头,一把砍骨刀耍得砰砰响,看得李春容瞪圆了眼睛。 “小云,你……” 赵云惜腼腆一笑:“略有一些力气罢了。” 李春容脑海中闪过她刚嫁来时弱不禁风的样子,再想想刘氏单肩扛半扇猪的英勇模样,这才回过味来。 把就家门口的肉卖完以后,就也收摊了,还留了两根大骨头炖汤喝,待客用。 “再杀只鸡给亲家吃。”刘氏连忙道。 赵家伙食很好,就算没人来,也是隔三差五要吃肉,她家是屠户,有钱。 吃起东西来,花样也很多,厨房里放了许多大料,这就很难得,许多村人就认识葱姜蒜。 赵云惜瞧着,就想吃小猪盖被了,但家里人口多,显然是不够,她便叫厨娘和面,还要软一点,打算再做点花卷,吸饱了炖鸡的汁水,也极香。 她有点馋,索性挽着袖子自己上,还笑着道:“你俩坐着歇歇,我来做。” 先把鸡肉剁块焯水,再炒糖色,把鸡块煎得两面金黄,再把调料放进去,葱、姜、蒜、八角、花椒、桂皮,看见的都放了,再加水炖着。 赵云惜又来处理面,揉面后,擀薄一点,再抹上酥油,撒上葱花,卷起来切成小剂子,捏成一个个小花卷。 等炖鸡的火候到了,再把醒好的花卷放在炖鸡上。 她看着里面的蘑菇,有些遗憾。 土豆还没传到江陵呢!等有机会去荆州看看,说不得会有,但是也难,这时候作物传播太慢了。 还有玉米。 她有时候会觉得这两年吃烦了,但没有的时候,真的挺想念。 这时候,属于炖鸡的香味就出来了,刘氏走过来闻了闻,诧异道:“你还学会炖鸡了?” “头一回做,试试手。”赵云惜被馋得不行,眼睛都快离不开锅了。 “差不多了。”她说。 她就做一道小猪盖被,这其他菜还是厨娘做的。 赵云惜没忍住咽了咽口水,在张家过得清汤寡水的日子,没忍住。 “醒了,咱先去吃。亲家姐姐,快上座。” 刘氏捏住李春容的手腕,一下子就把她带到座位上。今天来的是女客,陪客也是女人,几个男人就去厨房吃饭了。 赵云惜这才有空看自己的大嫂二嫂,能嫁进来富户,两家也是不差的,再加上赵家肉多,俩嫂子看着挺富态。 她、李春容、张白圭一看就穷,因为太瘦了,干巴巴的没有油水,还透着黄。 不像赵家人,那白里透红、白白胖胖的样子,一看就有钱。 “大嫂、二嫂,小云敬你们一杯。” 赵云惜回娘家折腾这么两天,俩嫂子啥也没说,就得记个好。 大嫂周菊连忙起身接了酒,笑着道:“小云别客气,这两天多亏有小白圭帮着教你侄子念书呢。” 虽然是最简单的三字经千字文,那也是农家最难得的东西。再说张文明素来有才名,若是中了举人,就直接发达了。 到时候他们做生意的,少不得要对方庇佑。 “娘,尝尝我做的小鸡盖被。”赵云惜笑眯眯道。 刘氏有些不以为然,这个女儿一直娇气,啥也不会,到了张家又有她婆子忙,她就是带带孩子,啥时候会做饭了。 然而—— 这小花卷还就两寸半,一口就咬下去半个。蓬松暄软的花卷底部吸满了肉汁,吃起来香极了。 “这么好吃?亲家快尝尝。”刘氏连忙夹给李春容吃。 李春容没舍得,先给小白圭吃。 让了一圈,才各自夹了吃。 那个“小被子”更是被汤汁浸满,几人分着吃了,实在香得厉害。 “真好吃。”小白圭眼睛都亮了。 吃了点垫垫肚子,刘氏又拿出一坛酒,说是喝两盅。 赵云惜以为是白酒,就有些紧张,一看是浑浊的米酒,顿时放松下来。 “来,我陪你们喝。”她小手一挥,很不把甜甜的米酒放在眼里。 第6章 小白圭骑在毛驴上,李春容推着小推车,车上摆满了白面、糯米、红糖、咸菜等,都是做糯米包油条要用的材料。 夕阳西下,橘黄的日落在天街尽头,将视线内的枯枝都染上暖光。 “这回多亏你亲娘了,她为人厚道,咱好好干,等到时候赚钱了,给她买个银手镯,也叫她高兴高兴。” 李春容推车推的满头大汗也不撒手。 两人回去后,赵云惜累了一日,收拾收拾就睡了,三更起来准备,实在是又困又累,但她爹娘起的更早,天一亮就有人来买肉,这都是夜里现杀的,凌晨就得起来干活。 李春容有些睡不着,她年纪大就觉浅,醒了就摸索着起来淘米,揉面,都收拾好了,又把荷叶给清理了一遍,再把小推车擦了,都收拾好,又去洗衣服。 等赵云惜窸窸窣窣地起身,就着明亮的月辉,就瞧见李春容忙活的身影,她连忙低声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李春容摇头:“睡醒了就起来了。” 两人把东西都给准备好,油条先炸一遍,生一些,等到地方要用了再过遍油。 都拾掇好了,就用小被子把小白圭给包着,带上一起出摊。 刚走出路口,就听见前面有说话的声音,赵云惜戒备地握紧镰刀,就听见熟悉的声音。 “小云?” “二哥?” 原来是刘氏不放心,让赵云升和他大儿子过来帮忙。 “娘说你素来娇气,哪里能吃这个苦,先叫我们帮衬着,家里的事儿你不用急,近来招了几个同宗的学徒,帮着干活,还忙得过来。” 赵云升口齿伶俐,很快就解释清楚了。 反倒是李春容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半天说不出话。 赵云惜一听,连忙道:“谢谢二哥、小树。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还说没啥经验害怕呢。” 她当然不怕,就是用来哄她哥。 小白圭在推车上睡得很是香甜,些许颠簸对他来说跟摇摇车一样舒适。 紧赶慢赶,在天亮时进城、占位置,就叫小树去县学,跟张文明说一声,他们在此处摆摊。刚把摊子支起来,就有人来问,是不是卖糯米包油条的。 “是我们,三文钱一份。” “要三份。” 街上卖糯米包油条的人不少,还有卖粥、包子、锅盔、馄饨等,这会儿已经聚齐吆喝起来,听起来热热闹闹的。 她家本来不出挑,但她小作坊,用料足,那油锅架起来真是香死了。别人都是把油条和糯米都做好了,不带油锅来,自然少了香味刺激。 再加上她还会起名,还帮着写下来,要是找人写,不提点礼物就得给点钱,这可不用。 “能帮忙起个名吗?”她早早的守着,就是图这个。 赵云惜点头,她准备的很齐全,笑着道:“昨天事出匆忙我没带纸笔,今天还带了,等会儿写给你看。” 粗糙的宣纸,上面还有被水泅过的痕迹。 但赵云惜还是很宝贵,现在的纸比米面都贵,这算是搭头,她还怪心疼的。 问清楚性别后,她就一笔一划地写下,这才递给妇人。 “给,你家孩子的名字。” 写好后,她又赶紧包油条,这边动静一起来,听见说给起名,顿时围了一群人。 于是—— 几人忙成小陀螺,最后糯米卖干净了,油条卖干净了,就连小料都被人买去了。 就连小白圭也帮着收钱,他学得特别快,赵云惜临时教他一遍九九乘法表,他就会了,别人要俩他知道是六文钱,别人要五个知道是十五文钱,一点错漏都没有,帮了好大的忙。 只剩下多备的荷叶,和锃光瓦亮的木桶。 “荷叶卖吗?我出二文。”一个妇人排半天队,终于排到她,结果人要收摊走了。 人群都散了,她也不肯走,黝黑的脸上满是焦急,眉头皱到一起,看着有些凶巴巴的。 张白圭把赵云惜往身后一护,挺着干瘦的胸膛凑过来,小小的人儿站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奶凶地皱着眉头:“干啥干啥?” 那妇人吓了一跳。 “想起名?男孩女孩?” “女孩。” “那行,一文钱。” 在古代,能有个爱女儿的不容易,她无意为难她,帮着她起了名。 刚写完,把纸条递给那妇人,就瞧见不远处立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 穿着藏青色的棉质书生长袍,正眸光沉沉地望过来。 他符合她脑海中一切关于书生的刻板印象,青袍玉带,雅致风流,面上带着矜持斯文,还有点目空一切的书生意气。 她迟疑着要不要打招呼。 小商女和小秀才,显然不是一个阶层。 “爹!” 小白圭瞧见亲爹,顿时忘了装凶,颠颠地跑过去。 “爹!”他甜滋滋地唤,还鼓着粉嘟嘟的嘴巴去亲他。 张文明抱着他上前,跟几人打招呼:“娘、娘子、二哥。” “妹夫。”赵云升搓了搓手。 张文明看着光洁如新的小推车,显然是里面的东西都卖完了。 “你咋来了,今天没课吗?”李春容连声道。 “我来看看娘,城里不太平,地痞流氓比较多。” 张文明说话不疾不徐。 赵云惜把东西都收拾干净,瞧着手里的铜钱,想了又想,还是有些舍不得把自己辛苦赚的钱给男人花。 她决定不吭声,当没这回事。 张文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札,递给她:“这是重新给你写的帖子,更适合新人,连笔画也重新写了,你照着字帖练字。” 赵云惜在几人揶揄的目光中,拿起帖子,看了看,发现他短短两天,做这么详细,定然是有空闲就在做,并不是敷衍,心里顿时舒服很多,说话也温柔起来。 “我和娘努力赚钱,你好好读书,不用担心我们。” 小白圭胳膊圈着他爹的脖颈,奶里奶气地补充:“我和娘都很想你,娘还想你想得偷偷掉眼泪呢,爹,你也要想娘。” 赵云惜仔细回想自己啥时候哭了,没想起来只能作罢。 但她不会揭穿他的一点小谎言。 张文明目光灼灼地望过来,她连忙垂眸,生怕笑出声了,坏了此时的气氛。 几人都以为她是害羞了,因着在外面,倒也没有多打趣。 张文明把小白圭放在推车上,摆摆手,跟几人告别。 怀里揣着新鲜出炉的小札,回去后就先算收益。 “今天做了两桶糯米,配着足量的油条,是昨日翻倍,单卖糯米饭十碗,油条二十根,再有最后的一个铜板,今天应该赚了一百七十三文,娘,你数数对不对得上。”张白圭仔细回想过,没有纰漏。 赵云惜:? “你咋都记得。” 她自然也记得,确实和小白圭说得丝毫不差。 “你都记下了?”她惊讶地问。 看来小白圭这好记性随了娘? “过一遍就记住了。”小白圭骄傲地抬起胸膛,奶唧唧回:“我盯着呢。” 赵云惜冲他竖起大拇指。 她家小白圭实在太棒了。 她去书房练字,赚钱固然重要,但读书也要提上日程,前世的那些知识,这辈子能用上的不多,还是四书五经更符合时下的文化环境,她不想落后太多。 李春容在外面数钱,数一遍笑一遍,笑一遍再数一遍,越想越高兴。 她这儿媳妇太能干了。 老太太高高兴兴地把家里都给打扫一遍,还把房梁上的腊肉切了一块,晚上炒菜的时候,加进去。 天刚擦黑,一家子就洗洗睡了。毕竟三更就要起床,不早点睡根本扛不住。 隔日,李春容又是老早起来准备,她闲不住,也心疼儿媳一个娇娇女,她愿意多干点。 糯米蒸上,面和上发酵。 不等收拾完,就见赵云惜打着哈欠出来了。 “小云,你咋不多睡一会儿,又起来了。”她压低声音问。 赵云惜搓搓脸,凌晨还很冷,出了被窝就冻得脸通红,见识到小冰河时期的威力,让人实在扛不住。 鼻尖红彤彤,鼻腔都发疼。 “吹两天,小白圭的脸都有些想皴了,给他围个围巾。” 赵云惜有点心疼,白白嫩嫩的小娃子,经不起风吹。 “寻常的面脂要二十文一小罐,平日里舍不得买,这做生意了,就买点,你也抹上,别把脸冻坏了。” 李春容看看儿媳妇那白生生的小脸,连忙道。 她一说,赵云惜反而上心了,她还挺爱美的,漂亮白皙的脸蛋,看着就令她高兴。 等今日卖完糯米包油条后,她摸着一兜大钱,就往药店去。 “细辛、萎蕤、黄芪、白附子、薯蓣、辛夷、川芎、白芷各3钱,瓜蒌、木兰皮各6钱,帮忙碾成粉。”她以前看过这个面脂的方子,当时记忆很模糊,但觉醒穿越记忆后,原先浏览过的视频、帖子,都变得格外清晰,她一想着要做面脂,就记起这道方子。 传说是御医给武则天开的方。 她回想时,觉得没有贵重药品,还算用得起。 药店的伙计一听她条理清晰,描述精准,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好奇问:“您是……家里学医的?” 赵云惜摇头。 伙计见她没多说,就去抓药了。 她就立在柜台前,闻着中药的香味,看着那药柜上密密麻麻的药名。 小童念念叨叨地开始抓药,一旁的白头发大夫听了一耳朵,侧身望过来,审视片刻,这才道:“补气、补阴、祛风、润肌活血,相配相生,养颜好方子啊,怪不得小娘子肤若凝脂,白里透红。” 第7章 趁着天还没黑,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出去玩。 他和村里的小孩好像天然有隔阂,别的都是大孩带小孩在一起玩玩闹闹的。 唯独他,总爱独处,看看蚂蚁搬家,再自己背书。 小白圭一听见说要出去玩,就很高兴,在地上跳格子走。 “你要不要去寻你堂哥玩?”她问。 小白圭摇头,他有些爱洁,受不了村里小孩衣服上的鼻涕,冬日棉袄不怎么洗,天又冷,冻得鼻涕一串一串,都用袖子一抹,时间久了,袖口能结一层发亮的黑痂。 他接受不了。 张白圭睁着乌溜溜的眸子,乖巧道:“我和娘玩就行,背书也行。” 他有些羞涩地上前挽住她的手。 两人顺着村里的路溜达了一圈,碰见几个熟人,都要问卖糯米包油条咋样,一天能赚几个钱,她含糊应了几句,说小本生意不咋赚钱。 有的又要说,她公爹的兄弟咋赚钱咋赚钱,问她为什么不去学。 赵云惜客气一笑,并不和村人争辩,只说自己粗笨,能赚得几个大钱买糙米吃就高兴。 她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 虽然她现在并没有多少财。 她带着小白圭转了一圈,刚要回家去,就见一树鼓着花苞的海棠。那些娇嫩的花苞在枯黄的寒风中,带来无限生机。 颇有些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意味在。 她站着看了半晌,就听见有人笑:“秀才他娘子,你要是喜欢就折一根去玩,自家种的,只管折就是。” 赵云惜实在喜欢,腼腆一笑:“那谢谢菊香婶子,我就折个小的。” 家里没什么鲜花的鲜活气,要是摆在窗台上,肯定好看。 赵云惜捧着海棠花枝,牵着小白圭正打算回家,就听见小鼓的声音,她好奇地望过去,就见一个高大清瘦的男人腰里别着小鼓,背上挑着杂货担子,身上也挂着许多货物。 赵云惜张嘴就想喊你好,又觉得不对,就喊了一声货郎:“你那有小盒子吗?” 货郎听见人喊,连忙过来,问:“干啥使的?” “自己做了点面脂装,木的瓷的都行。”赵云惜好奇地看着,货架上有很多新鲜玩意儿,她没见过的。 雉鸡翎、拨浪鼓、锅碗瓢盆、手套、帽子、竹耙、毽子等。 她没忍住挨个摸摸看看,货郎也不恼,笑呵呵地给她找小盒子。 “这木的一文钱俩,这瓷的一文钱一个,你要哪种?”货郎问。 “十个瓷的。”赵云惜道。 她是要送人的,瓷的看起来好些。 “你给九文就行,给你让个利,下回缺啥还找我。” 货郎脸上带着笑,又低头问小白圭:“吃不吃糖?玩不玩毽子?” 小白圭眼巴巴点头。 赵云惜就又给他买了糖、毽子、木剑,叫他拿着玩。 一下子花了十九文,她心疼得厉害,赶紧牵着小白圭家去了。 赚钱赚钱,她好缺钱。 天色还早着,李春容满院子的收拾,她容不得星点杂乱,看着不知道累一样。 见赵云惜拿着海棠枝回来,又给她找花瓶去装。 “这花瓶还是前朝的,细细的怪好看。”李春容顺手把花瓶洗了。 赵云惜把海棠枝插上,摆在窗台上,青色的圆肚小瓷瓶配着细长的花枝,很雅致。 “姑姑~小姑你在家吗?”门外传来小树的声音,赵云惜连忙去前院,笑着迎他进来,就见小孩背着背篓,里面放着一个瓷盆,里面是上好的猪油,边上还有个小竹篓,里面是猪油渣。 “我爹回家说你要猪油,奶奶给你熬的,你干啥用啊?”小树捧着茶碗喝水,乐呵呵问。 “做点面脂,这两天吹的脸都皴了。”赵云惜领着他洗洗手,给他抓了一把糖,让他吃着玩。 “哦哦,小姑我回家了哦。”小树把糖装兜里,快乐回家。 看着一篮子的东西,李春容半天没说话,挨个归位后,这才低声道:“亲家是个好人,你往后多孝顺你娘,咱现在啥都没有,你说要啥你娘就给,这是你娘心疼你。” 她又想起来自己娘家,除了把她的钱当成自己钱,她不给就说她白眼狼,总是让她心疼她兄弟,说她家人口单薄,就文明这个独苗,娘家侄儿就是她亲儿,让她把张家钱都拿李家去。 她想起来就叹气。 “小云命好,碰见娘这样的好婆母,把小云当亲女儿疼呢,我也拿娘当亲娘孝敬,再说往后余生,爷们在外挣前程,还是咱娘俩相依为命呢。”赵云惜也跟着哄李春容,这个婆母勤快善良,她确实挺喜欢。 这时候,小白圭也跟着鼓起小脸蛋,凑过来,奶乎乎道:“娘说了,奶是最好的。” 李春容心里顿时暖融融的,干啥都有劲。 “你去练字,娘这也没啥事,给你做套春衫,到时候文明郊游,让他把你带上。” 李春容撸起袖子就去房间找布。 赵云惜笑了笑,回房间练字去了,她可太想进步了。 等第二日,从县城回来,她就去看了泡在黄酒中的药材,又拿出小树送来的猪油。 她有点想念现代的护肤品了,只要有条件,没有人愿意往脸上糊猪油。 她说要半斤,她娘给了两斤。 将猪油熬化,放入浸泡过的药材,开小火慢慢地煎,来回七次,硬是折腾到天黑,最后放入一片白芷煎到微黄,她才开始分装。 “这么香?”李春容好奇地往手上抹了一点,轻轻嗅闻。 她还以为她胡闹呢,没好意思说。 赵云惜也跟着试了试,面脂带着香料的味道,还有猪油特有的香味。 她在掌心捂了捂,这才轻轻地按压在脸上,干涸的肌肤被油脂保护,瞬间舒服很多。 “娘,这一罐你拿去用,等开春了去找找蔷薇,在围墙种上一片,等来年做蔷薇花露抹脸,就会舒服很多。”赵云惜把小瓷罐递给她,有些歉意道:“现在条件不好,只能用这个了。” 李春容很珍惜地捧着小罐子,其实买面脂也就二十文,她家挤一挤有这个钱,可二十文能买好几张纸,她舍不得用在脸上。 “忙这半晌,快休息吧。”她连声道。 小白圭已经开始打瞌睡了。 李春容打水来,给他洗脸洗手洗脚丫子,赵云惜就给他抹上滋润的面脂。 她自己洗漱过,也抹上了,虽然有点油油的,但确实滋润舒服。 第二日醒来,用清水洗脸,脸就白白嫩嫩,摸起来润润软软的,看来古方果然有用。 洗漱过后,她就再次抹上,把凝固后的面脂带上,打算让二哥带回去。 果然,刚出村子就见赵云升带着小树在大门口等着。 “二哥,小树。”她低低地打招呼。 赵云升应了一声,从她怀里抱起小白圭,打了个哈欠,搓了搓脸,还是有些不习惯涂了脂膏的脸。 “你嫂子非让我糊一脸面脂,我说是女人的玩意儿,她就说我要是丑了就不要我了。” 赵云升说着,笑得见牙不见眼。 李春容也跟着摸了摸脸,嘿嘿笑道:“这就是舒坦,风吹着也不觉得紧绷绷的疼了。” “你还有这手艺,还不如卖面脂呢,又体面又挣钱。”她小声嘀咕。 这个路子,赵云惜也想过,但是这东西得卖上价,那就要跟富户、乡绅之类的打交道,古代阶级太严重了,秀才不足以庇佑她,到时候是举人了,但凡做个小官,都能做这个生意。 现在不行,小秀才没有任何话语权,顶多有点荣誉优待,真碰上事,毫无胜算。 “卖吃食也很赚啊,人们能忍住不用面脂,但人们就是忍不住吃一口。” 这是她心里最真切的想法。 就算自己舍不得吃,也会带点回去给孩子吃。 李春容这才作罢,不多想了。 等到了地方,先把摊子摆上,油锅一架,炸油条的香味四散开来,不等吆喝,就有人围着开始买。 “要一个咸口的。” 清朗的男音带着几分熟悉。 赵云惜眼角余光瞧见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掌放了三个铜板,她便熟练地撒咸菜,包油条,弄一半才反应过来。 “爹!”小白圭已经快活地扑进亲爹怀里了。 “相公。”她抿着唇笑。 张文明接过荷叶,咬了一口,咽下,这才笑着回身:“尝尝我家的铺子,都是早晨新做的。” 赵云惜这才瞧见,他身后跟着好几个学生,跟他差不多年岁,穿着秀才独有的月白直缀,几人正笑着跟她打招呼。 “嫂夫人好。” “诸位好。” 赵云惜客气点头,笑着道:“几位想吃什么口味的?有甜口、咸口,今天我相公请客。” 几人三言两语地开始说。 她原以为张文明说带同窗来是客气,没想到真的带了。 便很捧场的说要请客。 脸面都是互相给的,她无意计较这仨核桃俩枣的。 张文明看着她一时有些忙不过来,就立在一旁帮忙递荷叶,笑着道:“若是太累,就做少些,该休息就休息,你自个儿身子重要。” 小白圭被一个名叫宋微的同窗抱在怀里,正在逗着他背书,刚开始就逗弄着背下三字经,没想到他都会,就多问了几句,谁知道三百千都会了。 张文明看了一眼乖巧软糯的小白圭,笑着解释:“内子也读过书,她闲暇时会教几句。” 宋微起了兴致,索性教了孟子文章里的片段,鼓励地看向小孩。 “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小白圭稚嫩的童音不疾不徐,连他的语调都带出来了。 第8章 小白圭坐在小推车旁,观察着食客、行人,眸中颇有兴致,脱离张家台这个村落环境后,周遭的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他视线轮转,有抢着买糯米包油条的富裕食客,有穿金戴银的贵人。 也有落寞蹲在街角的乞儿,浑身脏污,眼神呆滞地凝视在远方。 小白圭看着许多人冷漠地路过,偶尔扔下铜板、馒头,但乞儿面前的小碗却总是空的,会被人收走。 他困惑地歪着脑袋,满脸若有所思。 小白圭摸摸自己圆滚滚的肚肚,这里以前也瘪瘪的,他知道饿肚子的难受滋味。 两大桶糯米很快就卖完了,本就是这地方惯常吃的小吃,大家接受度非常高,她用料踏实,长得好又很有亲和力,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让人感觉很舒服。 主要是赵云升往这一站就是活招牌,十里八村认识他的人很多,只要有点条件,家里来客都要去买点猪肉,甚至赵云惜还听到了他童年经历。 “这是云升吧?我记得你三岁非要骑狗,被你娘抓着打了一顿。” “是他,五岁都会认肉了。” “他小时候皮得很,还掀过我裙子。” 赵云升看着满脸沟壑的老太太,脸都绿了。他幼时是混账,威胁人的时候,动不动就脱裤子,主要这招管用。 听完亲哥的人生,她竖起了大拇指。 厉害。 赵云升不高兴,满脸横肉看着愈加可怖。 “好了好了,别把我顾客吓跑了。”赵云惜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忍住笑。 等吃食卖完了,她收拾好家什,就说要去买几珠果苗。 “要是院子里搭个葡萄树,等炎炎夏日自家就有葡萄吃了,再买棵橘子树,桃树、梨树,这样家里想吃什么有什么。” 她想着买树虽然慢,但是省钱。 这时节也正是种树的时候。 赵云升带着她去买树,帮着挑了苗,回去又给她种在指定的位置。 “这回浇透了,先不用管,等半个月要是没下雨再浇。”他仔细叮嘱。 赵云惜看着幼小的树苗,珍惜地跟什么似得,拍拍小白圭的脑袋,笑眯眯道:“你记住哦,看着小树苗的任务交给你了。” 树苗在十文到三十文不等,她买了五棵,讲好价九十文。 这时候,她就有些羡慕小说中的女主,气运磅礴,身边的山里随随便便就能发现几十年的人参。 她也想要。 根据客流量,她决定再加一桶糯米,这样每天就有二百七十个铜板的纯利润进账。 要知道,张镇在王府当差的侍卫,每年加上孝敬之类,合起来有二十两,已经是极高的收入了。 再加上家里的田地赁出去收租,一年的收益大概在三十两。 若不是供着张文明读书科举,家里已经能过得极为滋润。但未来还要再添个读书科举的小白圭,花销直线上升。 “白圭,你说娘每天卖三桶,收益多少?”赵云惜故意考他。 “每日卖三桶,每桶九十文纯利润,四天就有一两银子,一个月满勤就有七两银子,如果下雨、有事耽搁,下来也有五六两,一年就有五六十两。” 小白圭略一思索,就说得明明白白。 赵云惜听他这样一算,顿时内心火热,她顿顿吃肉的理想就能实现了。 把剩下的一百文放进陶罐中,听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心里也高兴。 “对,白圭算得真好!”她笑吟吟地夸赞。 张白圭鼓着脸颊,乖乖道:“喜欢给娘帮忙。” 收拾好后,她就进书房去练字了,累了就捧着张文明的藏书读,刚开始比较吃力,竖版的文字,没有标点符号,而且书籍并没有很精美,字迹之间略有缺损,她便看得吃力。 等天色昏黄时,就得把书放下,读书学习固然重要,但她的眼睛一样重要。 “小云,小白圭,晚上喝鸡汤还是炒鸡吃?”李春容还没走进院子,喜气洋洋的声音已经从外头透进来。 “多添点水,舀了鸡汤出来,热热地喝一碗也舒服。”赵云惜搁下笔,挽着袖子去帮忙。 看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正用它的豆豆眼巡视各处。 “娘,你会杀鸡?” “不会啊。” 李春容一脸晴天霹雳:“你也不会吗?” 她家是屠户,咋能不会杀鸡呢。 转念一想,这姑娘在家养的娇气,确实没干过这活儿。 “以前都是你爹杀鸡。” 她把这茬给忘了。 赵云惜懂了,以前她就没背着相公儿子吃过肉。 “我来杀。”她挽起袖子。 深深地吸了口气,也有点害怕,毕竟在现代,去买肉都是剁好的,根本不用自己杀鸡。 手攥着鸡头,朝着大动脉的地方,一刀割下,让血流碗里,见鸡不动了,这才作罢。 李春荣见她沉着冷静地杀鸡,目光中充满了敬佩,连语气都温柔几分:“我来拔毛就行。” 说着从屋里提出来热水烫鸡毛。 赵云惜没看出来李春容因为她利索的杀鸡手法给吓到了,而是帮着忙活,去把炖鸡用的葱姜蒜给择出来。 又和面发上,打算等会儿做饼子吃。 她们仨的身子骨都细弱,应该说这个时代,除了她见到屠户一家比较壮,其他人都是精瘦,又黑又瘦。 “小云,剁鸡……” 李春容要多温柔有多温柔。 被拔毛破腹的公鸡放在案板上,赵云惜几刀下去就剁成块了。 下葱姜蒜爆炒,出香味再下鸡肉,那香味瞬间就迸发出来。 “真香。”小白圭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等,满脸望眼欲穿。 等汤汁咕嘟咕嘟地冒泡,从清汤变得浓白时,就给小白圭舀了一碗。 “先喝点热汤,那鸡肉还没炖熟,吃不得。” 想了想,给自己和李春容也盛了一碗,“娘也喝。” 小冰河时期,初春的傍晚,哈气成冰的时节,能有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喝,整个人都舒坦起来。 “娘,好好喝。”小白圭小脸红扑扑的,乖巧地昂起小脑袋,举着自己的小碗:“还要。” 赵云惜又给他盛了一碗,见他喝完,就不许了,说等会儿吃肉。 小白圭咽了咽口水,奶乎乎问:“娘,肉汤也好喝,以后可以喝肉汤吗?” 他总是跟着她们吃糙米,顶多再给他炖个蛋羹。 “好,娘努力挣钱,让你奶、让小白圭天天吃肉。”赵云惜笑眯眯地哄他。 李春容顿时眉开眼笑:“我老了就不吃了,让小云和小白圭顿顿吃肉啊。” “那小白圭不吃了,给娘和奶吃。”他连忙用手捂住嘴巴。 把两人哄得直笑。 笑闹间,鸡也炖好了,大火收汁后,能看到炖烂的鸡肉和油亮的汤汁。 赵云惜就把饭勺交给婆母,让她来盛,先把饼子捡到箩筐里,再用大盘子把鸡肉都盛上,一旁陶罐里还煮着糙米粥,稀稀的,润口用的。 等端到桌子上,李春容把两个鸡腿分给儿媳和孙子,笑眯眯道:“娘不爱吃这些香的,你们吃。” 她专挑鸡胸骨的位置,没肉又柴,却吃得很香。 一只鸡,三个人吃完了。 就连骨头也要敲开看有没有骨髓。 等盘子里的汤汁都被三人用饼子蘸干净,捧着热气腾腾的糙米粥,面上的表情就格外餍足。 “娘,困。” 小白圭吃饱了就要去睡。 赵云惜就抱着他去洗漱,等收拾好,李春容也把厨房收拾干净了,骨头也没扔,都埋在果树下,说这样有营养。 她见都拾掇好了,就也洗洗睡了。 快到十五了,月色极明亮,透过窗户照进屋子里,跟路灯一样,影影绰绰能照出门外的树影。 她赶紧闭上眼睛睡觉,万籁俱静独自一人的夜,可太适合回忆一些热闹的场景。 她现在觉得门上是人门外是人床下是人床头是人,要想越害怕。 “乖乖,快睡吧。”她搂着小白圭香软的小身子,努力哄自己睡觉。 想象力太好也不是事儿。 等晚上做梦时,就梦到她是鬼了,被人追着捉,人家的符篆都要烧到她屁股了,她却怎么都飞不高。 可恶,以前做梦都是被鬼追,也是飞不高,现在做梦成了鬼,还飞不高。 赵云惜醒了坐起来还有些无语,复盘了一下梦,恨不能回梦里重新飞。 她磨了磨后槽牙,就起床洗漱,准备多蒸些糯米。 等收拾好了,再按着往常的规矩,把小白圭用被子一裹,抱着放在小车上。 刚出村,又看见赵云升,她有些感动,低声道:“哥,你明日不用来了,家里也那么忙。” “娘说陪你一个月,都淌熟了再,没事,咱家人多,我和小树也跟你涨涨见识。” 赵云升不以为意,把手里的大棉披风兜在她身上,笑着道:“娘给你做的,腰上有俩带子,说你要是觉得做活不利索,就把带子绑上,又暖和又方便。” 松软的棉花,粗实的棉布。 摸在手里手感都不一样。 赵云惜吸了吸鼻子,心里感动坏了,她娘真是太好了。 “还有小白圭的,给他做的灰鼠皮的,他人小,冻坏身子骨可不行。” 赵云升把任务带到,就不再多说,而是帮忙扶着车上的东西。 赵云惜心里感动极了。 她琢磨着,手里攒够一两,就给她娘买个银簪。 毕竟钱和东西都是人家出的。 她现在没什么能力还,但也不能当没这回事,要不然刘氏无条件支持,就连这摊子她也支不起来。 第9章 她想给小白圭好好补补,他到底还小,需要补充营养,要不然身子骨差了爱生病。 这时节,青黄不接,街上还没开始卖菜种,要等惊蛰过后才行,街上卖素面的真成了素面,除了面就是汤,要是能多滴几滴油,都香得不行。 赵云惜有些想吃蔬菜了,身体所需的营养,蛋奶肉、蔬果、主食等,现在就有个糙米是常吃的。 昨天的炖鸡就像是昙花一现,吃完就开始想念了。 蔬果实在没辙,种也种不出,肉暂时买不起,奶更不用提,那就只有蛋了。 赵云惜数出五十个铜钱,去堂叔家里换五十个鸡蛋,放家里慢慢吃。 那婶子见是她来了,还多给了几颗。 “谢谢婶子,昨天小白圭还惦记着跟小瑜玩呢。” 这是亲堂叔家,是张镇那个屡试不第的三弟。他家有良田百亩,光靠着租子就很滋润了。 “有空多来玩。”堂婶亲亲热热地拉着赵云惜的手,说话笑眯眯的。 “成,改明来拜访。” 两人寒暄几句,赵云惜就带着鸡蛋回去了。她想吃鸡蛋饼,迫切的心情已经到达了巅峰。 * 李春容一回家,就闻到扑鼻的香味,小白圭正坐在门口,端着小碗,碗里是金黄的饼子。 “吃啥呢?”她问。 说着就进厨房去,就见赵云惜正在烙饼,用丝瓜瓤沾了油擦锅,略稀的面液用勺子抡在锅上,香味瞬间就出来了。 “娘,这个是你的。” 赵云惜抽空道。 她这厨艺是跟着手机学的,刚毕业的时候,实习工资很低,她舍不得在外面吃,自己也不会做,就立在菜市场对着菜谱买菜,慢慢地,手艺也出来了。 这鸡蛋饼是快手菜,前后几分钟就能吃了。 甜口咸口还能换着来。 “娘,你尝尝。”她把碗递给李春容。 “你这孩子,你先吃,娘来烙。”她不接,还抢过勺子。 赵云惜就不跟她争了,捧着碗开始吃,加了鸡蛋的饼子很暄软,吃起来很香。 就是人多了很费时,一人吃上几张,就得站半天。 好在三人都不是啥大胃口,一会儿就吃完了。 “娘,我买了一篮子鸡蛋,以后你和小白圭也吃好点。”赵云惜满嘴都是孝顺和疼爱。 把李春容感动得不行,连声说:“是个孝顺孩子。” 她心里在琢磨,天天用亲家的驴也不是那么回事,得把人家的驴还回去,但她们两个女人加一个孩子,也推不动独轮车,那还得买头牲口。 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家底拿出来买头骡子,要是生意做不下去了,还能再卖了回血,怎么都不会亏。 于是—— 第二天赵云惜起床,刚洗漱过,把巾帼扎在头上,就见李春容托着手帕过来,笑着道:“这里有四两银子,等我们今日卖完货,叫你二哥带着去买头骡子,也省的你娘把毛驴让出来自己没得用。” 李春容罕见的失眠了半宿,看着外头的树影半天睡不着,这不买不行,买了又心疼地她胃疼。 最后还是咬咬牙给了。 儿媳娘家已经不声不响给添了好些东西,还叫人帮忙,她要是一个子都不出,估计要被人戳脊梁骨。 “娘……”赵云惜握住李春容的手,一脸真诚地给她画饼:“等我们赚钱了,给娘买银簪、银项圈、银手镯,还有银耳环,再打个银床,夏天睡上面凉快。” 就算知道是假的,光是想想自己浑身穿戴都是银的,李春容也没忍住笑得见牙不见眼,最后那点心疼也消散了。 “给我老婆子买干啥,你们年轻人多买点才是。” “孝顺娘是应该的,赚钱都给娘花。” 等装车的时候,李春容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特别卖力。 赵云惜:…… 一生爱吃饼的人类啊。 等和赵云升汇合后,给他递了一壶黄酒。 “你哪来的?”赵云升神色紧张:“赚点钱你留着花,别花哥身上,知道不。”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暖暖身子,这么冷,天天跑来跑去的,多辛苦。” 买酒确实贵,她都心疼死了。 赵云升灌了一口酒,心里美滋滋得甜,他妹给的酒就是好喝。 把两人都哄高兴了,赵云惜才松口气,说起来也是她说要做生意,才给两人带来这么多事,要不然这么冷的天,都在家里窝着,哪里用这么早出晚归的做事。 她还没到,就有人等在那了,还帮着她卸货,老刘头笑呵呵道:“云升兄弟来了,我们明天要二十斤猪肉做席,要个后臀尖,还想要个大肘子,你看明儿能帮着捎来吗?我给你加钱。” 城里肉要比村里贵,赵家卖十二文一斤,城里卖十五文一斤,他要二十斤,就是六十文的差价,就算帮忙运过来添点钱也划算。 听说京城卖二十文一斤,乖乖,那可真贵啊。 再加上他要的都是好东西,真排队去买,还不一定能买住。 赵云升点头:“行,我给你送来。” 老刘头这才乐呵呵地买了五个糯米包油条走了。 赵云惜看着他提着篮子,里面的荷叶都要冒尖了,也有些羡慕。早餐就能花十五文买着吃,他家可真有钱,反正张家就舍不得。 她利索地做着事,就听见传来熟悉的声音:“老板,我们要五份糯米包油条,两份咸的三份甜的。” 她猛然抬眸,就见张文明领着几个秀才正等着。 “客官稍等。”她应了一声。 上回逗弄孩子的宋微又轻车熟路地把小白圭抱在怀里,摸摸他滑嫩的小脸,有些诧异道:“上回孩子的脸还有些皴,这回就好了,嫂子咋养护的?我家那孩子脸都结痂了,厚厚一层,摸着都刺手。” 以前小白圭养得娇,后来她要做生意,就跟着吹冷风,刚开始两天是有些皴,后面一直抹面脂,就好很多。 “我做了好些面脂,是问大夫买的秘方,原本也没当回事,以为他是诳我的,谁知道确实好用,你看我们几个风吹日晒的脸都没事。” 赵云惜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软软润润的她很喜欢。 宋微有些犹豫,还是腼腆一笑:“可否匀我些?拿回家给妻儿用。” 他和张文明的关系很好,这才冒险开口。 张文明也跟着望过来。 赵云惜从货架上拿来一个小瓷瓶,递给张文明,轻声道:“这是白圭寻常用的,你先拿去用,我家里还有,明儿拿过来几罐。” “给。”张文明顺手递给宋微,有些不高兴地抿嘴,他还没有面脂用。 等他们的糯米包油条做好了,张文明在接过荷叶的时候,手心便感受到一块微热的小瓷罐。 他抬眸看向又去忙碌的妻子,只能看见一截细白如玉的下颌。 张文明回头又看了一眼。 宋微想起上次教张白圭读书,对方记得那样快,便又问上回教的,见他如数家珍,又教了一节。 “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 张白圭许是在读书一道很有灵性,不过听两回,他就记下了。 宋微叹为观止。 “治卿,你这儿子,好生教导培养,未来的路一定要规划好了。” 都是读书人,四书的艰涩难背,都深有体会,在白圭处,却没什么问题,可见他的脑子多好使。 张文明谦虚一笑,并不搭话。就被宋微拉走了。 等他走了,后头再来买的婶子便满脸艳羡:“秀才娘子,你相公对你真好,日日都来给你撑腰呢。” 赵云惜侧身,露出被她挡住的李春容,笑眯眯道:“你们不知道,我婆母心疼我,天天过来帮我忙,天不亮就起来淘洗糯米蒸上,醒面揉面都是婆母做的,就为了叫我多睡会儿。” “相公也时常提点我,多孝顺公婆,我拿他们当亲爹娘待。” “我估摸着,相公是来看我有没有好好孝顺婆母,心疼婆母呢。” 赵云惜笑眯眯道。 她话说得漂亮,一旁的婶子听得不住点头:“你婆母有福气,得你这么漂亮能干的儿媳。” 小树:…… 他姑嘴巴真会说。 学到了。 赵云惜起名起到脑子打结,直接带着《诗经》、《楚辞》过来,直接从里面起名给她们挑。 一时间摊子更加火爆了。 很快就把三桶糯米给卖完了,就让赵云升带着去买骡子。 刚走进牲口行,她就屏住呼吸了,太臭了,一堆牲口在这拉尿,那味儿冲脑子。 赵云升却没什么反应,他径直走到熟人跟前,笑着道:“赵叔,你咋把骡子卖了,婶子同意?” 他随口说着,就去掰小骡子的嘴。 就听男人叹气,跟着去固定骡子不让动,神情落寞:“病了,大夫说常养着,一个月要一两银子,泉子也不读书了,回家帮衬着种地。” 赵云升愣住,他还记得婶子总是笑呵呵的,很热情,会拿家里最好的出来招待人。 “赵叔,这骡子咋卖啊?”赵云惜问,她记忆里也认识他们,就放心很多。 赵叔就笑眯眯地回:“这骡子两岁,正干活的时候,要贵一点,你们要的话给三两。” 但这么壮的骡子,市场价是四两。 赵叔眯着眼睛看日头,乐呵呵道:“卖咯都卖咯,牲口哪有人重要。” 赵云升抿了抿嘴,要是他买,他会说四两行不行,抬价帮衬下,但这是妹妹买,他就楞楞地看过来。 “三两五钱吧,我听了一耳朵,行情价要高一点呢。”李春容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都十里八乡的,谁不认识谁。 第10章 回去后,赵云惜练了会儿字,小白圭坐在她身侧,捧着书,小手指着,一字一句地读。 家里的纸就那么几张,她很珍惜地写小写密,也很快就用完了。 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着桌上只有一张纸了,顿时愁得慌,纸是真贵啊,天长日久地消耗,让人心疼。 笔墨纸砚,在古代就是消耗型奢侈品。 把最后一张纸正面反面都练完后,她只得作罢,放下笔,用手指蘸水在桌面练字,但不行,和拿笔的感觉格外不同。 得想法子,她打算出去走走,顺便找找辣蓼草,酿酒必不可少的东西。结果沿着河边走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她猜测应该到初夏才有。 记忆中是到处绿油油的才有辣蓼草,找不到只能作罢,看来农家酿酒也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远远地能看见家门口,就被拉住了。 “小云,你家卖糯米饭很赚钱啊?我看你娘买骡子回来了。” 赵云惜心想,果然村里没有新鲜事,她们才买回来这片刻功夫,就被知道了。 “不买骡子咋做生意,现在刚开始做了十天八天,还在摸索,等赚钱了跟婶子说。” 她没说实话,虚虚实实地乱说一通。 那婶子狐疑地看着她,显然是有些不信。她就低头看向小白圭,穿着素净的小衣裳,脸和手都是白白嫩嫩的,不像是村里的小孩,倒像是城里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小少爷。 再想想自家流鼻涕顺道舔嘴里的孙子,瞬间就没心情了。 她李春容真是运道好,嫁了这么个富户,孩子能读书,孙子看着也机灵,这儿媳也排场。 “妖妖道道呜呜渣渣的,不守本分。” 她小声嘀咕着进屋了。 赵云惜眉眼一凝,当面骂她还被她听见了。 恰巧这婶子的婆母拄着拐杖走出来,她眉心皱成川字,嘴唇也是乌的,一看就不好相与。 “奶,刚才你走出来的时候,婶子说你妖妖道道呜呜渣渣的,我看见了。”赵云惜决定祸水东引。 那老太一听,拐棍一扔,也不装腿脚不好了,撕开嗓子就骂:“李二丫你个嘴贱的货,你再背着老子骂一句试试?” 赵云惜捂住小白圭的耳朵,不听村妇骂街,心情舒畅地走了。 她知道自己吵架肯定吵不过村里的妇女,还不如借刀杀人,她们一家子不痛快就好了。 她还是太有素质了。 还没到家,走到拐角时,就见边上有一棵表皮发青的大树,她盯着瞧了半晌,有些不确定,就折了一支,打算回去问问李春容。 “娘,这是啥啊?”她问。 “羊桃树枝。”李春容瞥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好东西!”她高兴坏了,就说她没记错。 李春容正在织布,听她说话,狐疑地抬眸:“这随处可见,算啥好东西?” 还随处可见? 果然乡间无杂草,认识都是宝,这真是太好了!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这苌楚就是羊桃,作用可大了呢。”她笑容满面,连忙问李春容,哪里还有这东西。 张白圭听见背书的声音,敏感地抬起头。 “啥有啥?”李春容听得耳朵晕。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小白圭奶里奶气地回。 赵云惜听说村里有几十棵这样的树,就有一种发了发了的感觉。 “真好。” 赵云惜捏了捏张白圭肉嘟嘟的小脸,看着他白皙的肌肤染上薄红,这才心满意足地罢手。 既然找到了,她立马就忙活起来,这羊桃的嫩枝可以做纸药,就是造纸最关键的那一步需要的纸药。 而造纸的原材料就更加简单了,竹子、苎麻、构树皮、薛荔枝、桑树皮、麦秸、稻草,可以说从南到北,你手边总会有一种植物适合造纸。 感谢《天工开物》,她就是从上头学的造竹纸的法子。 她没打算卖,就是想着做来自己使,这样他们练字就不用心疼钱。 她选了竹子,因为她家后面有条小溪,小溪边上就有竹林。 材料齐备,她当即就拿着砍刀,去后院砍竹子。这造纸知道秘方后并不难,难得是耗时最长。 竹子好像要浸泡三个月,现在是二月底,到时候就要夏天了。 左右她力气大,砍了一堆竹子也不觉得累,还顺手给劈开。 “你弄这干啥?”李春容抱着小白圭,见她热的满头大汗,有些不理解。 “造纸啊,这个要是能成,等相公或者白圭考上举人以后,咱光卖纸就够了。村里对纸的要求没有那么高,应该好卖。”她不排斥去卖吃食,但凌晨三点起床真的很冷很累啊。 李春容:? 造纸? 想都没敢想的事。 “这能行啊?”她不确定的问,这时候就算是个木匠活,那也被老师傅死死捂着,除了徒弟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家儿媳从哪学来的造纸,这也太厉害了。 纸那么贵,要是卖纸,那岂不是天天躺着就能数银子,想想就觉得爽得合不拢嘴。 “行不行的,试试才知道,我也没啥把握。”赵云惜将竹子捆好,摆了大石头把竹竿压着,立在小溪旁看了看,不确定道:“这小溪不会干吧?感觉水不多啊。” 李春容放下小白圭,帮着处理边上的小竹枝堆放起来,随口回:“我嫁过来二十多年都没干过,放心吧。” 赵云惜提着砍刀回去,琢磨着还得预备石灰水、竹帘、木板、石舂等,不过石舂可以用家里舂米那个,一时倒也不用备,那其他的就简单了。 “娘,你有空了帮忙编一个竹帘,一尺五的长,一尺的宽,两边弄俩直溜的小木棍,方便手握。” 赵云惜不太会古代这些竹帘、箩筐的编织,但面前这个精瘦的老太会,她干活特别利索。 “行,你几天要啊?那我这几天把织机放下给你编竹帘。” “三个月后。” “那不急。” “嗯。” 两人说着话,见天色不早,就收拾着开始做晚餐,李春容从地窖里扒拉出来一个表皮坚硬的南瓜。 “喝南瓜栗米粥吧?再炒个菘菜猪油渣,咱娘几个也油油嘴。”地窖快空了,存的萝卜、菘菜、南瓜剩零星几个。 吃的人鼻子眼都是南瓜萝卜,但真没有的时候,光喝糙米粥也是煎熬。 “行啊。”赵云惜知道此时的困苦,欣然应下。 不知从何时起,打荷烧火的变成了李春容,掌勺的成了她。 把料备齐,稀饭也熬得差不多了,她就开始炒菜,猪油渣在锅里煎一会儿,爆香葱姜蒜,再放入切成丝的白菜梗,放点盐、一勺酱油,闻着就很香。 赵云惜就在琢磨,有空了买点大料打成粉,做成调料吃。 味精是咋做的? 这个她真不知道,她小时候都是吃味精的,但不会看配料表,等她会看配料表以后,家里备的就成了鸡精,那配料表就是味精加一堆科技,她就算记住也弄不出来。 还是弄点调料简单。 把菜炒出来后,粥也好了,这就摆着吃了。 当赵云惜瞧见猪油渣时,条件反射地都放在小白圭面前的小碟里,她顿时面色复杂。 她,最爱吃肉了。 竟然也会忍着馋给别人吃。 可恶啊,小崽子太可爱了,她打心底里喜欢。 算了,家里很快就有吃不完的肉,她忍忍就过去了。 “娘,吃肉肉。”小白圭用勺子蒯起肉,递在她唇边。 看着那乌溜溜的眼睛,赵云惜啊唔一口吃掉,心都要化了,柔声哄他:“你吃吧,小白圭要长高高。” “嗯!”他乖乖点头。 李春容见娘俩吃个肉都要互相谦让,不由得心酸,想着明天炒菜的时候,多放点猪油渣。 都收拾过,就洗洗睡了。 第二日,赵云惜如常去摆摊,刚支上摊子,就见一个清瘦的白胡子男人站在摊子前,满脸不善:“你在此处给别人起名不要钱?” 赵云惜打量他身上洗得发白的青色直裰,估摸着他应该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便缓和了神色道:“并非不要钱,要多买我的东西才成,而且我起名都是随口起的,顶多帮忙把字写出来,没什么特别深奥的含义,也就叫的应而已,您是想起名啊?” 她猜测应该是来找场子的,估计这一片以前是他的生意场。 果然。 周围很快就有人认出来了。 “刘秀才,你起名要二十个大钱,咬文嚼字好不复杂,人家这是送的,咋了,你要找人家小娘子的不是啊?” 那大娘穿着青色不已,头上勒着巾帼,腰间挎着小篮子,一边说要五个糯米包油条,一边笑嘻嘻地调侃。 “你一个女人,竟然拿圣人书起名,成何体统!简直有辱斯文!” 秀才不服气,嘴巴一张就要骂,鄙夷地看向穿着布衣的小娘子。 赵云惜快手快脚地包油条,拦住要上前的赵云升,对付一个老头,不需要这么郑重。 “对,你说得对,老先生能让小女子先做生意吗?”她笑眯眯道:“老先生要是起名慢我可以教你,但是不要来挡着别人做生意。” 老秀才很显然不擅长吵架,来来回回都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有辱斯文、世风日下、岂有此理。 张白圭听见他骂自己娘亲,顿时气得脸颊鼓鼓,却还是很有礼貌道:“请问很好养的君子、不辱斯文、世风日上、很有此理的秀才公,能不要阻碍别人做生意吗?说起来我娘这里是十里八村的村人,也碍不到你几分,咋就非说我们啊,是喜欢欺负老弱妇孺吗?” 老秀才在一片哄笑声中瞠目结舌,半天才涨红着脸,正要开骂,就听张白圭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第11章 一听见说他儿子这么惨,张白圭想到自己亲爹,顿时上心了,连忙问:“怎么回事?” “害,就是整日里读书,身子骨差,也是他倒霉,那年春闱倒春寒厉害,开着桃花下大雪,给他冻病了,后来没治好。” 那婶子絮絮说着,急着就走了。 张白圭顿时愁眉不展,不时地踮着脚望着书院的方向。 没一会儿,就瞧见熟悉的身影。 “爹冷不冷?饿不饿?身上的棉衣可还暖和?我跟你说,不能整天的光顾着读书,也得活动活动,仔细着身体要紧。” 张白圭连钱罐子都不盯了,连忙道。 张文明闻言,立在摊位前,帮着赵云惜递东西,有些纳闷地回头看自己儿子,这孩子今天好生啰嗦。 早餐也就清早这会儿好卖,还有就是近晌午的时候,大家在家喝的稀汤消化完了,这会儿闻着香味肚子咕咕叫,就看走到谁家铺子扛不住了。 一般人都拒绝不了炸油条的香味,浓烈又霸道的香,只往人鼻孔里钻。 小孩更受不了。 “吃炸炸,吃炸炸。” 越是不会说话的小孩,越会痴缠撒娇。 很快就让赵云惜的三桶糯米卖完了,她这是小本生意,一天赚的并不丰厚,但她很是满足。 “相公还有几日休沐?”见张文明要走,她就连忙问。 “后日就休沐了。”他回。 “那成,后日我们就不来摆摊了,在家待着歇歇。” 赵云惜也想休息了,天天光干活,人的精神和身体都受不了。 收拾好箱笼,辞别张文明,这才跟着赵云升回家。 “哥,你明天开始就别来了,我一个人行的,这里还挺太平。” 一个王朝的中期,就算有腐败,也是最鼎盛的时期。江陵作为荆州府的一个小县城,百姓确实安居乐业。 唯独要避讳封地在此处的辽王,但他的阶层不会来这种混乱的小摊上买东西,一般碰不上。 赵云升倒是不再犹豫,笑呵呵道:“成,明儿我给你送些糯米、咸菜、肉,后儿刚好你们不来,我们以后就不来了,要是支应不过来,赶紧去找哥,知道不?” “知道知道。”赵云惜笑眯眯道。 几人快出街的时候,就见一个货郎挑着担子,用青布蒙着,很远就能听见啾啾啾的声音。 “是卖鸡苗吗?”赵云惜眼睛都亮了。她之前就想买小鸡喂,但是天冷没人卖,今天总算是碰着了。 “有鸡苗、鸭苗、鹅苗,还有一窝小土狗,你瞅瞅。”货郎听见人问,就把扁担放下,邀请几人过来看。 张白圭上前看看,箩筐里面铺满了稻草,小鸡崽挤挤挨挨地凑到一处,黄黄的绒毛,嫩嫩的喙,睁着豆豆眼,啾啾啾的叫个不停。 顿时稀罕地不行,摸摸这个摸摸那个,都想要。 “买几只回去养吧?过年杀了吃鸡,还能吃鸡蛋。” “行吧。” “鸡二十只,鸭十只,鹅十只。” 赵云惜挨个挑,她其实不太懂,就挑比较活泼调皮的,有劲总不至于生病。 她还去瞅了小土狗。 “这啥狗啊?” “不傻,乖着呢。” “是什么品种的狗?” “哦哦土松,这只是五黑,这只是五红,看你喜欢深的还是浅的。” 赵云惜挨个抱抱,看跟谁有缘分一点,她喜欢纯黑的小狗,也喜欢鼻子粉粉的小狗。 两只的跟随性都特别好,她往那一站,知道挨着她腿边蹲下。 “小白圭,你喜欢哪只?”她索性把难题扔给孩子。 张白圭走远点,奶里奶气地嘬嘬嘬,他也都喜欢,谁先过来就要谁。 小粉先到。 “要它。”张白圭附身抱起小狗,走到娘亲跟前,眼巴巴地看着。 “要它。”他说。 “多少钱啊?”赵云惜转身问货郎,价钱实在才能买。 “鸡两文一只,鸭三文,鹅四文,狗三十,加起来统共……” “一百四。”小白圭在对方报完价的时候立马就算出来了。 “这小童这般厉害!”货郎又掐了会儿指头才点头,瞬间竖起大拇指,目光中满是惊叹。 然后该口条最好的赵云升去讲价,最后定下了一百二十文把这些拿走,还送他们一个装鸡苗的小箩筐。 “掌柜一路长虹哈,大卖。” 赵云惜把钱递过去,笑吟吟道。 提着小篮子回家,那小狗就跟在张白圭身边,颠颠地跑着,没一会儿就累得伸舌头。 “娘,累。” 赵云惜把张白圭和小狗都抱上骡车。 “小狗起个啥名?” “旺财?” “不行,叫小白狗,因为我叫小白圭。” “它是橘红色的毛,咋能叫小白狗,叫福米,有福有米,多好?” 几人七嘴八舌的讨论。 赵云惜想了想,挨个叫了一遍,看小狗对哪个名字有反应。 “小白狗?” “汪汪汪~” 于是定了叫小白狗的名字。 回家后,在箩筐中垫了好些稻草,把小鸡、小鸭、小鹅都安顿好,用麸子拌着蛋黄喂,还要喂凉白开。 赵云惜去给小鸡挖黄花苗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不是找了一堆麻烦回家。 但那小鸡是真的可爱啊。 箩筐就放在屋里,免得吹了风,幼崽觉得冷,小白狗也去跟它们挤在一起睡,还跟它们抢着吃。 小白圭书也不背了,围着小白狗和小鸡一看就是半天。 赵云惜也稀罕,把黄花苗切的碎碎的,撒在鸡食盆里,看着小鸡活泼地过去啄食,就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小白狗胖的像圆球,正抬头挺胸地在院子里巡视,门口有人路过,就汪汪汪叫个不停。 又奶又凶。 小白圭蹲在小白狗身边,也学着汪汪叫。 看得赵云惜手痒痒,很想掏出手机拍个小视频保存下来。 她想手机了。 见天色不早,她又去厨房打算做饭,煮了糙米粥,炒了个油渣菘菜。 “明儿你爹和文明回来,下午去买只鸡,再买些点心回来吃,你要吃桂花糕还是山药糕?江米果如何?” 李春容琢磨着,儿媳整日里忙着做事,人都瘦了,得多吃点好生补补才行。 “江米果和糖角都行。”赵云惜现在被饿多了,也有点嘴馋。 人活着,无非三餐四季,吃不好,活着都觉得没意思。让她把自己饿成死狗,再把钱省下来去养男人。 她没疯。 她当初决定做生意,就是想顿顿有肉吃。 赵云惜又顺手煎了三个荷包蛋,补充蛋白质也很重要。 等吃完饭,天色已经不早了,她便烧了些热水,洗洗睡下了,第二日还要早起去做活。 隔日,赵云惜刚把摊子支上,左边就支了馄饨摊子,右边支了粥铺,她记得早先是卖菜的,今日竟变了。 她客气地笑了笑,便开始忙自己的,刚把油锅支好,就见身侧立着一个奶娃娃。 斯文秀气,素白的书生帽将头发尽数遮住,露出饱满的额头,鼻梁秀挺。 一双澄澈的眸子,和削薄的唇瓣。 很是疏离清冷的傲骨。 这是赵云惜头一次认真打量小白圭,他确实容色出众。 张白圭拢着月白的襕衫,不动不说话时,还真有几分文人模样,不似无知小儿。 张文明上前帮忙,他来过两回,已经看熟流程了。 “你别忙,整天读书那么累,这活计你别沾手,省得你同窗笑话你。” 这可把老母亲心疼坏了,连忙夺过他手里的笊篱。 “这是相公孝顺您呢,娘,你真有福气。”赵云惜笑眯眯道。 读书咋了,就他读书花的钱多,干活才应该的。 隔壁卖馄饨的老头满脸艳羡道:“你有福气啊,儿子是秀才,还这样孝顺母亲。” 张文明还是帮着干活,李春容张口又要说,就见儿子、儿媳立在一处,瞧着和和美美的,她就拉住要上前帮忙的赵云文,压低声音道:“咱俩歇歇,让他俩忙。” 赵云文好不容易抢到机会来帮妹妹,结果被按着不让动。 他咋看咋不得劲,小声嘀咕:“谁能有我会伺候妹妹?” 李春容瞪了他一眼。 “要一个糯米包油条,多放点糖。” “咸的,多放糯米,老子饭量大。” “她家的明明和别人没啥区别,为啥就是吃了还想吃,小娘子,你里头放什么了?” 这话说得诛心,做吃食的,最忌讳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说你放东西了,好人会觉得这是好吃的秘方,心里有鬼的人,就会觉得你是不是放缺德东西了。 随意嚼几句嘴,以后她这生意就难做了。 张白圭让娘亲拿出糯米和油条,给自己包了个小的,小小的娃子捧着小小的吃食,仔细思量过,这才认真回:“都说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真放啥了,我娘能叫我这个儿子吃?还不得报官把我娘抓起来?可能就是我娘起名起得好,乡里乡亲的给个面子而已。” 赵云惜特意看了人群中那贼眉鼠眼的男人一眼,这么快就有黑子了。她有些紧张,但为自己澄清还是很需要的。 “人家放料多实诚,那面是细面,油是好油,糯米也是新糯米,做出来肯定好吃。” “就是就是,你挑人家毛病,坏人家生意干啥?” “赵娘子是赵家台的,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家读书长大呢,现在还是秀才娘子,你说人家东西有问题?” “你家也是卖朝食的?” 有人提了一嘴,大家这才看向两边的朝食摊位,左边馄饨右边粥,和糯米包油条摊子的火热相比,两边就冷清极了,偶尔会有人来吃碗热食。 第12章 小白圭握着的拳头放下了,眸子沉沉。 赵云惜垂首抿唇,并不言语,手里还利索地炸着油条,刚才复炸的已经用完了,要再炸些放着。 她琢磨着,再过些时日,慢慢地,接着给小白圭读书的事,再好好问问科举相关。 她大概都知道的,只是对细节并不明晰。 等午间卖完吃食,要回家时,就被李春容拦了,说是在县城买些东西,再等一会儿,张文明就要旬休了。 两人去买了鸡、细面、白米等,凑着旬休时,让家中男人吃好些。 “走,去县学附近等着。”李春容想让儿媳多看看儿子潇洒的样子。 以前那眼神里还有羞赧的热乎气,被儿子冷多了,眼瞧着也淡下来,这可不行。 她喜欢小云。 当年两人能说成,也不光是因为赵家有钱,还有就是她去割肉的时候,小云甜甜地喊婶子,那白里透红会发光一样的小模样,瞬间让她喜欢上了,觉得她要是有个闺女,定然也长这样,这才热心操办。 俩人现在不咸不淡的,她着急,家里父母自然希望小两口和和睦睦的,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处靠。 赵云惜到了县学,看着面前雅致的古典建筑,顿时心里酸涩。 掩藏在假山、树木之间的白墙青瓦,清幽秀丽、精致玲珑,偶尔能听到鸟虫的鸣叫。 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立在侧门的大榕树下。 透过窗格,能瞧见池塘映照着蓝天白云。 可恶,她也想进县学读书。 “娘,我也想进县学读书。”张白圭澄澈的眸子里尽数填满了渴望。 他轻嗅着面前的空气,满脸陶醉,奶乎乎地叹气:“是书香的味道。” 他喜欢。 赵云惜轻笑着捏捏他的小脸,温和道:“等你考上秀才,就能来县学读书了。” “秀才就行了吗?” “秀才也分为三等,最好的是廪生,朝廷会给你拨钱粮供你读书用,中间的是增生,这就没有钱粮了,还有附学生员……” 张白圭小朋友盯着巍峨不失雅致的学堂看了半天,这才目光灼灼,很有志气道:“那我努力考上廪生,发地钱粮给娘买肉吃。”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出来,素来是她给别人画饼,没想到也被小孩给画起饼来了。 但她觉得小白圭就是真情实意,他能做到。 她闲闲地发着呆,卖糯米包油条虽然没什么惊喜,但收入稳定,慢慢来,不足年余就能攒一笔钱。 眼下先攒些,给亲娘买根粗实的银簪才是。 刚等了片刻,就有学子不紧不慢地往外走,赵云惜一直觉得,秀才是极珍贵的,但县学全是秀才,他们穿着棉麻、锦绣绸缎做的襕衫,一时间挤挤攘攘,真有种大学门口的感觉了。 她以为张文明没什么特别。 但他踏出县学门口的一瞬间,她还是瞧见他了,并且颇为期盼地冲他摆了摆手。 “相公。”她低声唤。 张文明本来跟同窗闲聊,听见熟悉的声音,就抬头来看。 “娘子。”他先是跟同窗作揖告别,这才大踏步走过来,俯身抱起小白圭:“怎的过来了?” 赵云惜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头,笑着回:“娘说一家子一起走热闹。” 她看着前面那带着精致绣花的锦绣襕衫,再看看张文明身上那洗到发白的棉布襕衫,真切的意识到,他家确实很穷。 赵云惜面色有些难看。 片刻后才抿了抿嘴,没事,她会赚钱的。 本来觉得张文明读书是他自己的事,就算把他供出来,到时候也没什么用,她还是倾向于把知识掌握在自己手里,但在古代这些日子,她才算是明白,什么叫封建男权社会。 磨了磨后槽牙,以后不光要抓小白圭读书,这个相公读书也得抓一抓了。 到家后,天刚擦黑。 把器具都摆好,李春容和赵云惜进厨房做饭,张文明看水缸空了,就挑着担子去水井打水。 李春容瞥了一眼,笑着跟赵云惜夸他:“知道疼你了,会分担重活了。” 赵云惜不置可否。 她从不觉得家务活是属于女人的,自然不觉得他是在心疼自己。 两人刚把鸡炖上,张云惜正在和面,就听见外面传来张镇豪迈的大嗓门。 “是,休沐了,二叔你吃了没。” 李春容听见男人声音,顿时满脸笑容。 她最近日子过得舒坦,虽然操劳了些,但心里高兴,人的精神头就好。 张镇进厨房,把提着的篮子放下,笑着道:“辽王杀了几头牛,他们就吃牛舌,把牛肉给弟兄们分了,我分到两斤肉,你们看怎么吃。” 他在王府当差,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赵云惜刚开始也打过做王府生意的门路,后来放弃了,王权和平民之间有天然的鸿沟。 世人如蝼蚁,若真逢上事,被皇家打死,也上告无门,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做生意。 “做牛肉羹吧?热乎乎地喝一碗,就着炖鸡,多好。”赵云惜笑着回。 这个大家都不会,她就亲自动手,环顾四周,见家里还有刚挖的笋,豆腐也有一刀,就觉得够了。 把牛肉剁成小粒腌上,再切葱花、芫荽、笋丁、豆腐丁,这时候牛肉也腌好了,用沸水滚出血水,冲洗过用笊篱捞出来,这才再烧水。 把牛肉粒、笋丁、豆腐丁放锅里,勾芡、放料,还打了鸡蛋做蛋花,再撒下芫荽、葱花,关火就能吃了。 “爹、娘、相公,你们尝尝看。” 挨个盛了一碗,牛肉羹鲜香嫩滑,喝得小白圭鼓起腮帮子, “嘶溜嘶溜……” 又鲜嫩又烫口! 在寒凉的春夜喝上一碗,简直从身到心的舒爽。 就着香喷喷的炖鸡吃,更是让人香迷糊了。 “好好吃,娘,肉肉香,等我长大了,让娘天天吃肉肉。” 小白圭羽睫微颤,黑黝黝的眸子满是认真。 赵云惜眉眼带笑,递给他一个炊饼,笑着道:“吾家有儿初长成啊,都会心疼他娘了。” 张镇瞥了小白圭一眼,眼里也露出笑意,他对这个孙子很满意,见他规矩又聪慧,就更喜欢了。 小孩简直一天一个样,小脸蛋肉嘟嘟软啾啾,浓密乌黑的发丝扎成一个小揪揪,五官精致跟小仙童一样。 眼睛也漂亮,乌溜溜的,发亮,瞧着就聪慧伶俐。 “走,爷带你出去转转。”张镇拎住小白圭的衣裳,扭头就出去了。 他个子高壮,当侍卫力气又大,掐着小白圭的腰,就扔在肩头。 陡然拔高的海拔,让小白圭呜哇呜哇地叫出声,兴奋地抱住张镇的头,笑的嘎嘎叫:“再高点再高点~” 张镇就给他又往上托举,带着去族人家中玩,他这一脉人口单薄,他估摸着也就这一个孙子了,还是得跟族人拉好关系。 他出去了,李春容把鞋底子一捞,也走了。 院子里就剩下夫妻二人。 赵云惜也不知该如何和张文明相处,她索性拿起笔,照着自己往常的节奏,去书房练字。 张文明坐在她身侧,正在翻看她昔日的字迹,看着从绵软无力到略有筋骨,不由得点头。 “这里笔锋转折再干脆些,不要拖拖拉拉,最重要是起笔,我看许多都有尖尖,你起笔后不要顿笔往后拖,要顿笔平移,就像这样……” 张文明亲笔示范。 他确实有两把刷子,学问极扎实,性子也好,看来有望中举。 赵云惜更熟悉硬笔,毛笔的软毛对她来说没那么容易掌握,读书二十年形成的写字习惯,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但她努力跟着张文明的笔触走。 “不错。”他夸了一句,就自己看书去了。 张家什么很穷,惯常吃饭都是糙米,穿衣是棉麻居多,也就不下田做活,没那么破旧,但家里书很多,各种藏本,多得厉害。 赵云惜闲暇时都要看书练字,现在连一格都没有看完。 书多,也挺有安全感的。 等到天色擦黑,视线昏黄起来,张文明放下书,也让她把纸笔都收起来。 两人刚走出房门,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响起,是二老带着小白圭回来了。 “明天二叔家里娶媳妇,咱都在家,刚好去帮忙。” 张镇和张文明需要陪客,两人一文一武,村里有点啥事儿,都喜欢让他俩陪客。 夜里,小西屋罕见的点了灯。 赵云惜怀里搂着热腾腾的小白圭惯了,一时间孩子被抱走了,还有些不习惯,直挺挺地躺着,数身边男人的心跳。 当结实的臂膀伸来时,她有些纠结,却还是挡了下。 赵云惜回眸看张文明,眸子在夜色中格外清亮,她浅浅一笑:“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觉得我没什么学问,我不会勉强你,到时候你考上举人,就是和离也行。” 她其实一直挺犹豫,穿越过来这么久,对世情也有了解,开女户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有个相公做门面就无可厚非。 但让她毫无芥蒂地睡他,她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她以前谈过恋爱,也有过亲密接触,但都是建立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 毫无情谊的拥抱、亲吻,她不太愿意。 她也是拿捏住张文明性子虽然淡漠,但不是暴虐那一挂,不会对她人身安全产生威胁。 当然张文明要是想对她动手,她不介意让他尝尝她拳头的滋味。 张文明慢慢坐起身,将烛火拿近了些,仔细地打量着她,甚至拉开些被褥,看她锁骨上的一颗小痣。 “变心了?”他皱眉。 第13章 “娘,快起床咯~”小白圭扒着窗子,眼巴巴地望过来,他想娘了。 昨夜的谈话囫囵过去了,第二日张文明神色如常,像是没那回事,赵云惜观察一会儿,就放弃了,已经表达过自己的观点,也要给对方时间消化, 她换上灰鼠皮的袄子,穿上精致的小皮靴,头发挽成髻,插上一个木簪。 家里也没铜镜,她对着水盆照了照,还挺满意。 “小云,我们去帮忙待客。”李春容喊她。 一般同村都要去后厨帮忙,但前面的女客也需要人招待,就选到他们头上来了。 赵云惜走到李春容面前转了一圈,笑眯眯问:“好看吗?” 双十年华的女子,青春华貌,怎么都好看。 “好看。”张文明走过来,慢条斯理地接话。 赵云惜想想昨夜的谈话,心里就不痛快,轻哼一声,牵着小白圭的手,就跟着李春容往外走。 刚觉醒穿越记忆时,零星有一点绿意,如今过去半个月,地上就有许多野草、野花,瞧着有几分早春的味道。 一行人走着,热热闹闹地打招呼,赵云惜也跟着又认一波人,她也对村人聊天的技能表示赞叹。 他们能聊到对方舅家表妹亲家的亲家妹子的二表哥,听得赵云惜眼睛疼。 “你家小白圭都三岁了,再要个小的也能帮着带了。”秀兰婶子突然把话题转到她身上。 赵云惜看向李春容,想让她帮自己回,但对方也满脸期盼,她只得道:“我也想生,但缘分还没到。” 走到她后面的张文明听见了,在心里冷哼一声,这女人满脸老实,其实心眼子贼多,昨夜还要休夫,不想要他了,今天就跟别人说想跟他生孩子。 面上却极为配合:“儿孙都是缘分,强求不得。” 秀兰婶子打量着他,片刻后才小声嘀咕:“你相公整日里读书,是不如庄稼汉子结实,看着都没劲儿,你让他多吃些,要不然咋生孩子。” 赵云惜看到相公那张发青的脸,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她故作腼腆道:“县学有骑射课,他结实着呢,就是读书费脑子,咋吃都不胖。” 秀兰婶子口出狂言:“精瘦的男人确实行。” 赵云惜也不说话了,她还没学会跟长辈聊这么深入生猛的话题。 “小白圭,快来滚床。”李春容笑吟吟地招呼他们,赵云惜便牵着他过去。 张白圭素日里偏爱自己玩,猛然间接触这么多人也不怵,睁着乌溜溜的眸子看着大家。 一旁的喜婆在教他滚床的习俗,比如从床这头滚到那头,嘴里还要说着吉祥话。 “吉祥话有点长,你记住了吗?”喜婆有些担心。 张白圭脊背挺直,立得板正,乖巧道:“奶奶,我已经记得了。” “那你重复一遍教我听听。”喜婆诧异地望着他,这一段吉祥话可很长,这小孩看着年岁太小了,纵然穿得齐整,但放在旁人那,还真是穿开裆裤的年岁。 但秀才家的孩子,她也不敢深问,生怕得罪人。 故而满脸为难。 张白圭在背东西上,从未害怕过,他朗朗出声:“童子滚床,喜庆临场,一滚财源广,再滚福禄长……八滚儿孙状元郎~” 喜婆顿时惊叹起来,回神跟赵云惜笑:“你家孩子还真有状元郎的才貌!这顺口溜一般要教半晌,你家孩子一遍就记住了,可是提前教过?” 赵云惜看向正双眸晶亮求夸的孩子,唇角挂起微笑:“先前没教过。” 几人一遍夸赞,一遍进行滚床,一番动作下来,张白圭角巾散了,衣裳乱了,小脸红扑扑的,不复之前的小考究模样,真有小孩样了。 但他抿着薄唇,奶唧唧地哼:“乱了,要整齐,要漂亮。” 在哄堂大笑中,赵云惜顾忌他的心情,连忙给他整理衣裳。 小白圭见自己衣裳整齐了,这才松了口气。 众人一时打趣起来:“比姑娘还爱整齐漂亮,可见未来定然是要做状元郎的!或者探花郎?生的这样好看!” “是啊,没见过这么眼神清亮懂事的孩子。” 好在这是人家成亲的喜宴,一直都有客人来,要招待陌生的客人,话题就变成了寒暄。 赵云惜在社交上还成,跟着引领、招待客人。 她在人群中找新郎官,被小白圭提醒,才看到一个半大少年,唇边还有毛绒绒的胡须,瞧着像个初中生。 穿着簇新的青布褂子,跟在家人身后待客,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说来也是,这么小的孩子,根本不懂什么是成亲。 热热闹闹、吹吹打打,赵云惜手里被塞进一段红绸,让她去给新郎官挂上。 “你是当嫂子的,好好教教新郎。”秀兰婶子压低声音道。 赵云惜这才想起来,嫂子们还有个调戏新郎的任务,对着那张稚嫩的脸,她真说不出来。 上前帮着挂红,看着自家的骡子也挂上红绸,就赶着去接新娘了。 新郎去接人,家里还在做饭,这时候宴席都是村里人自己做的,后院还在杀鸡,猪是一早就请赵屠户杀的,已经拉回来了,菜还在地里,几个婶子正要薅。 赵云惜也跟着帮忙,但和利索能干的嫂子、婶子比,她就笨拙许多。 “小云,你过来吧,别碍事。”李春容把她拉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瓜子,小声问:“喝不喝红糖水?” 看着婆母冲她眨了眨眼,就知道说让她别干活的意思。 “我这儿媳妇啊,从小就被赵屠户养得娇气,嫁到我家来,那小手白白嫩嫩的,看着就稀罕人,就更娇气了,我整天嫌她不会干活,笨手笨脚的愁死我了。” 李春容握住儿媳妇的手,又是光又是热,摸起来嫩嫩滑滑,心里满意,嘴上却埋汰,不叫她干活。 秀兰老了她一眼,笑眯眯道:“你要是嫌弃,不如给我家来,我保管把她当仙女供着,又漂亮又能挣钱,干啥活儿。”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那你喜欢我家儿媳妇那样的?一个屁股头抵你家小云两个大,割水稻比我都利索。” 她儿媳膀大腰圆,气势很足,在农村确实受欢迎。 李春容还真有些眼馋。 “让我家小云也长胖点,瘦成这样,看着心疼人,细胳膊细腿的,不如你家壮实。” 赵云惜听着她们闲聊,觉得很有意思,在现代的时候,她这样细瘦雪白的肯定会被夸好看。 但农村种地,就是喜欢壮实的身体,能干活还不容易生病。 正聊着,就听见鞭炮响了,紧接着就是百鸟朝凤的唢呐声。这声音听得她精神一震,可以吃席了? 她看到新娘的一瞬间,就想到了自己箱笼中那套粗糙的凤冠霞帔和灰鼠皮袄子。 原来,她爹娘比她想象中更爱她,也更有钱。 新娘和新郎穿着一样的青布衣裳,头上的巾帼是红布,带着出点喜庆。 她稚嫩的脸上涂着脂粉,唇上抹着胭脂,正默默流泪,神色惊慌地看着周围陌生的人。 “新娘子来了!” “拿喜斗来……” “火盆火盆……” 喜斗里面装的麦麸和彩纸,寓意多子多福,进门前还要跨火盆,烧去晦气干干净净进家门。 赵云惜跟在李春容后面,看着新人拜堂,拜完以后,就要跟着新郎敬酒,然后把新娘安排在她们这桌吃饭。 小白圭看看新娘又看看自己的娘,觉得还是自己亲娘好看极了。 她觑了两眼,新娘有些彷徨无助,频频往送亲席上看,应该是亲族来送的。 她有些怜惜,年岁还这样小,就要结婚了。 不过当上菜后,她就来不及注意了,时下嫁娶都讲究排场,那席面安排的相当不错,清蒸鱼、炖鸡、红烧肉、炖肘子,很快就摆了上来。 赵云惜刚夹了一块头红烧肉给孩子吃,还不等她想好是矜持还是要孟浪些,面前的碟子已经空了。 一整只烧鸡,在她面前瞬间消失。 她顿时瞪圆了眼睛。 小白圭在她怀里,小嘴巴塞得圆圆的,吃得很是香甜。 而此时,李春容把自己的碗推过来,里面有一个大鸡腿和鸡翅,她还有些遗憾地低语:“啧,下手慢了,你俩快吃。” 她看了一眼鸡腿,让娘俩分着吃,一边埋怨道:“你们太快了,永远抢不过。” 秀兰婶子嘻嘻一笑,吃得满嘴都是油:“那可不,你就没赢过。” 几个上年纪的妇人聊着天,她们抢得快,却没吃,只让儿媳、女儿、孙子吃,自己用馒头沾着盘底的肉汤。 赵云惜吃了翅尖,把翅根让给婆母吃。 “娘,咱分着吃。” 李春容迎着别人艳羡的目光,笑得见牙不见眼:“不用,娘不爱吃肉,你吃吧。” “你家小云知道孝顺你,你真有福气。” “是啊,谁不知道小云最听她娘的话。” “就是就是,看给你生的大胖孙子,跟小仙童一样。” “还可能赚钱了。” 随着大家的夸赞声响起,赵云惜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将鸡翅根硬是给婆母吃,心想她们夸的是我吗? 再来点再来点,她喜欢。 新娘子就盯着她看了几眼,干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空碗,她是新嫁娘,人生地不熟的,不敢夹菜,也没人给她夹。 咽了咽口水,规规矩矩地坐着。 她身侧的小白圭瞧见了,犹豫片刻,把存着的鸡块夹给她,奶里奶气道:“花婶吃肉肉。” 看着他软糯糯的笑容,新娘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第14章 张白圭吃饱了,有些困倦,缩在娘怀里昏昏欲睡。 张文明眉眼一垂,眸中暗光闪过,原本沉稳的脚步就变得虚浮起来。 他踉跄一下,才在二人面前站定。 李春容打量着他微红的脸颊,又见他走路不稳,猜测是喝多了,就从儿媳怀里接过小白圭,笑着道:“小云,你搀着文明回去,别让他摔了。” 听到想听的话语,他便垂眸不语。 赵云惜狐疑地打量他一眼,拉过他一条胳膊,用肩膀顶住他。 等到家后,直接扛进房间,扔到床上,扑通一声响,让她有些心虚,连忙来问:“哎呀,没收住力,是不是摔疼了?” 张文明强忍着揉揉屁股的冲动,脸别向对侧,努力让气息平稳:“不疼。” 听他说不疼,她就不管了,去看了亲亲小鸡崽,又给福米喂了点粮,这才继续练字。 小白圭坐在床前,拿着濡湿的棉布片,一边往亲爹脸上糊,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病病飞病病飞~” 他念着念着就开始掉眼泪,上次娘也是这样,脸红红地躺在床上,好多天都不能起身,还要喝苦药汁子,都有人让买棺材冲喜。 他见过棺材,村东头的大爷死了,就要装进棺材里,他还去磕头哭几声了。 “爹,你不要死,呜呜呜……” 小白圭绷不住,嗷得一声哭了。 张文明也顾不得装醉酒,连忙起身把孩子抱在怀里,拍着哄:“爹就是喝酒想睡觉,儿啊,你别哭。” 听见嚎哭声,赵云惜和李春容连忙冲进卧室,一叠声问:“怎的了怎的了!” 张白圭小朋友情绪稳定,表达能力强,跟小大人一样,鲜少这样吵闹。 突兀地来这么一遭,两人都吓坏了。 “爹不要死呜呜呜……” 张文明面色发青,起身把他抱着哄:“活着呢活着呢。” 李春容气的一巴掌拍在他肩头,不高兴地怒骂:“你欺负孩子干啥!多好的娃,被你气的乱哭!什么死不死的,要死也是我先死,你吓唬娃子干啥?” 张文明一抬头,就对上妻子不善的目光,心头一梗,连忙道:“我没欺负孩子。” 小白圭用手捧着他的脸,仔细地盯着看,半晌才抽抽搭搭问:“真没事?” 他望向亲娘。 赵云惜上前将他抱住,小心地擦掉眼泪,轻笑着道:“没事,乖乖不怕。” 小白圭往她怀里一窝,细软的两根胳膊依赖地圈住她,眼圈微红:“娘要好好的。” 好一通哄,他这才算安静下来,赵云惜有些心疼,给他拿了糖来吃。 “走吧,娘带你出去玩。” 换个环境就好了。 刚一出院子,就能察觉出不同来,觉醒记忆过来时万物干枯,而此时隐隐冒出许多绿意。 比较早的茅草、荠菜等,都发芽了,赵云惜索性提着篮子,拿着镰刀,打算瞧见野菜就割一点。 等出了村,小河边绿意更浓厚些,鲜嫩的荠菜有许多,她挖了一篮子,想着够包顿饺子吃。 “这个是茅芽,吃起来甜甜的,你给娘抽一把。”赵云惜给他交代任务,免得乱跑。 小白圭就乖乖地抽嫩嫩的茅芽。 赵云惜看来看去,在野草中仔细分辨,哪些是有用的,在穷的时候,那真是能不花钱就不花钱。 “这是墨旱莲?还是叫啥来着。”她掐了一根来回看,还是有些不确定,记得有一种野草的汁水跟墨汁一样,她还想着代替墨水,又能省点钱,反正新人练字,不用墨也行。 用手一捻,确实是黑色,她就挖了一把,想着等回去后,舂烂了,用汁水写字。 夕阳西下,橘黄色的阳光铺满整个视野,有冷风刮过来,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要回家。 “羔裘豹祛,自我人居居。” 清朗的童音响起,赵云惜认真辨别,结果这还真没听过,小白圭把三百千背完,又开始背别的了。 “你背的啥?”她好奇问。 “岂无他人?维子之好。”小白圭背完最后一句,才奶里奶气回:“诗经呀。” 赵云惜俯身将他抱起来,笑着问:“你开始背诗经了?” 她也通读过几回,蒹葭、芣苢、氓、采薇等课本里的就背的比较熟练。 但是小白圭背的她可真不会。 可恶,她要努力赶上他的脚步。 于是她回去后,把荠菜和墨旱莲洗干净晾着,就捧着书来背,争取早些把三百千给背下来。 正看着,就闻见一阵迷人的香味,她登时耐不住,把书放下来到厨房,就见瓦罐里正炖着羊肉,雪白的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李春容正在剁肉馅,她笑着道:“包一份荠菜鸡蛋馅儿的,这份做大葱羊肉馅,等会儿包包子吃。” 赵云惜帮着剥蒜,嗔道:“下回做饭喊我一起,不要整日里只你在忙。” 李春容乐呵呵地笑,她不干活就着急,现在小云知道心疼她了,干啥都有劲。 等到包包子时,赵云惜就体会到什么叫露馅儿,她怎么都包不漂亮,白生生的包子咧着深渊巨口。 她轻嘶一声,有些为难地抿着唇。 李春容把她赶出烧火。 她在前面包,她在后面补,更费事。 她快手快脚很快就做好了。 两人很快把饭做好了,天色擦黑,张镇、张文明父子儿子带着白圭回来了。 小孩手里举着糖葫芦,目光巡弋,瞧见娘亲以后眼睛都亮了,把糖葫芦杵过来,奶里奶气道:“娘先吃!” 赵云惜凑过来咬了一口,笑吟吟地亲他:“龟龟真好,啾。” 几人聊着天,包子和羊肉汤都好了,李春容盛饭,让小白圭坐着,几人就去端碗。 在略微寒冷的季节,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那种肉食和热汤带来的满足感足以抚慰心灵。 赵云惜吃了个肚圆,把她香迷糊了。 她看着羊肉,就想起羊毛,要是有羊毛纺成线,做成毛衣、帽子,肯定暖和,主要是这天太冷了,马上清明节,在荆州地界应该暖和了才是,现在却还在穿袄,有点现代冬天的味道,小冰河名不虚传。 明天去江陵要去看看有没有卖羊毛的,要先试试。 用过晚饭,天也黑了,李春容又把小白圭抱走,室内便只留下两人。 赵云惜有些戒备地点亮油灯,借着光亮看向正安稳坐着泡脚的男人,见他没什么反应,便松了口气,和衣躺在床沿。 见她睡那么一点位置,张文明觉得好笑又心酸,她避他如蛇蝎。 越想越失望,反而生出几分不服气。但他什么都没说,只自己躺下睡了,他也没那么非她不可。 赵云惜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夜色凝滞气氛尴尬,但如了她的愿,便一切都好。 她原先只想赚钱,现在又添了养崽,赚钱养崽! 想起来龟龟崽,她心里一片火热,她要攒钱让他去考科举,能考上最好,考不上也不打紧,子继母业摆摊去。 赵云惜梦里充满了希望,梦见她的店铺一路从江陵县开到了京城,大明首辅张居正还去她铺子里买东西,把她乐得找不着北,梦见小白圭考中进士,打马游街,好生潇洒。 睡醒了还没忍住笑,抹把脸起身,刚好三更天。 赵云惜这样一想,就觉得很快乐,冲着没用的相公笑了笑,还给他拿了衣衫。 张文明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这人之前要跟他割席,今天又对着他笑。 她在想什么。 天还黑沉着,李春容已经把糯米蒸上,面和上,开始把咸菜切碎装罐。 赵云惜过来帮忙,窥探她的张文明也跟着凑过来,清洗木桶,沥水,忙得不可开交。 “你读书去,别为这点小事耽搁,有我在就够了,小云,你回去再睡会儿,起这么早多冷啊。” 听着小老太絮絮叨叨的说话,赵云惜并不反驳,只笑着忙活。 几人很快就备好了,套上骡子,正要走,就见张镇抱着小白圭出来,也跟着要一起去。 “你带着孩子睡,出来干啥?”李春容舍不得自家男人劳累。 张镇只沉声道:“我陪你们。” 几人一道往江陵赶,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很好,被冷风吹着,心里也有暖和气。 李春容笑容满面,走路都快了几分。 等到了位置,就见有人探头探脑地看:“你们昨天咋没来哦?等了半天。” 她隔壁的馄饨摊子和包子摊子都凑过来问。 赵云惜笑着回:“昨天是小集,累了就歇息一天,每旬都要休息的。” 包子摊小贩觉得大为震撼,谁能想到还有人在赚钱的情况下愿意休息。 “这位是?”他看向抱着小白圭的张镇。 “这是我公爹,今日过来帮着看摊。”赵云惜笑眯眯回。 张镇作为王府侍卫,自然养成一身和寻常庄稼汉不同的气度,包子摊小贩看了又看,小声嘀咕:“你家这么有钱有势还出来摆摊。” 赵云惜当没听见。 古代嘛,封建社会,士农工商的阶层很分明,张家是军户,又做了侍卫,勉强算是吏,就这都没人敢惹。 她客气地笑了笑,把藩布一挂,就开始卖货。 排队的人已经等不及了,举着手中的铜钱急着要买早餐,其实吃啥都一样,但家里那么多孩子,一个有正经好听名字了,其他人也要要,那就得再来一趟。 赵云惜收钱收得很快乐,张镇和张文明并没有干看着,而是帮忙一起做事,有两人帮忙,效率高了很多。 第15章 张白圭紧紧地握着娘亲的手,安抚地轻拍:“娘,不怕。” 张镇抄起佩刀,刷得拔出一截,利刃在朝阳下闪耀着冰冷的光泽。 张文明却走到人群中,视线巡弋,找到一个熟人,给他塞了十文钱,让他帮忙去请衙役来。 “你们还要杀人吗!”那贼眉鼠眼的男人高喊。 赵云惜用手中毛笔将刀柄摁回去,又将纸笔收起,不用说话,众人怕她不肯再起名,顿时将枪口转向那喊话的男人。 “你干啥啊,你看不得别人好啊?” “本来人家秀才娘子愿意,我们掏钱的愿意,咋你一个外人不愿意?” “叫人家滚出江陵,叫你卖早餐给我们起名字啊?” “你闲得慌就去犁两亩地,别在这唧唧歪歪。” “他是不是那个流氓蛋啊?我咋感觉有点像。” “当你娘的屁,你快滚出江陵。” 大娘的战斗力极其强横,很快就把那个流氓给挤得不敢说话。 没一会儿,衙役就来了,看见黑瘦的男人顿时面色一黑:“又是你,前几日你还磕头又作揖,说你肯定改,又在闹什么?” 衙役看了一眼张文明,眸光闪了闪,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又训斥黑瘦男人。 “人家好好做生意,没有抬价也没有恶意降价,你管人家送啥搭头,有本事你也去读几本书,给人家搭头起名字。” “走,叫你家里来赎。” 衙役把人压着就走,几个地痞流氓顿时吓坏了,连声求饶,磕头又作揖,看着就可怜。 赵云惜把纸笔再拿出来,悠悠一叹:“哎,也是惹出来两宗事了,我都不知道,还有人很烦我给起名呢,我性子弱,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饥饿营销也很有用,她故作拿乔地又收起来纸笔。 李春容有些不解,总是拿眼觑她,赵云惜抽着空就解释:“我们天天给人家起名,人家就觉得理所应当,不给起了反而结仇,这样断一下,让人知道不是回回都起,反而觉得白捡的高兴。” 一听见说不给起名了,人群顿时喧哗起来,充分地谴责过来的那个地痞流氓。 见群情激奋,赵云惜就捏了捏张白圭的小手。 “娘,你帮大家起名吧,昨天你还说,都是十里八村的乡邻,沾亲带故的,你愿意为大家做点事,想让孩子都有响亮的大名。” “娘。”张白圭软糯撒娇。 众人点头如捣蒜,一叠声地夸小白圭善良懂事。 赵云惜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等三桶糯米卖完后,前面还围了一群人,见真没有了,还反过来哄她:“你家儿子说的对,不能因为坏人就寒心,以后谁敢来说什么,我们帮你打出去!” 赵云惜客客气气地道谢,这才带着家人都走了。 张文明若有所思地觑着她,时下科考,虽不复汉朝时设立的察举制,但“孝顺亲长、廉能正直”这样的优秀品德,依旧有用。 总不能,现在就在为白圭打名声? 他不确定地想。 “你为何教白圭说这样的话。”张镇皱着眉头问。 张文明和李春容也想知道,就跟着望过来。 “从幼时的好名声,要比突然声名鹊起要好得多,白圭既然要参加科举,成名当然要趁早。” 赵云惜想,他们手里捏着的筹码太少了,得好生谋划才成,孝廉至关重要。 张文明当然知道名声的重要性,近来南直隶扬州府兴化县李春芳少年英才,不过十七,便过了童生试,才学名声已经传到了荆州府。 众人便不说话了。 张文明要回县学读书,张镇要回王府当值,一行人便分开了。 赵云惜带着他们去逛街,打算看看羊毛,初春的羊毛衫还是很好穿的,她想试试有没有。 牙行里面很复杂,卖人的卖牲口的,都混杂在一起,穿过人群,去杀羊杀牛的地方,怕白圭害怕,还把他眼睛给捂住。 看着撂在一旁的羊毛,赵云惜连忙问:“这羊毛卖吗?” 掌柜的抬头,当娘的有些老态,身量瘦弱干瘪,但生的清秀,穿得朴素却干净。 身后跟着女儿,生的倒是不俗,漂亮又精致,怀里抱着小男孩,估摸着是弟弟。 李春容面上一喜,回头看赵云惜,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 “谢掌柜的,我们要了,你看着给多少铜板。” 赵云惜连声道。 掌柜的忙完,这才回身,听见她这么说,上下打量,越看越满意,就笑着道:“先不说羊毛的事,你们是哪个村的?以前咋没见过,不常吃羊肉?” “我们是张家台的。”李春容心里嘀咕,这买个羊毛还问家是哪的,真是奇怪。 “张家台?张诚是你什么人?”掌柜的把围裙都解了,帮着把羊毛收拢起来,抽空问。 李春容有些不解,还是乐呵呵回:“是家公,掌柜的认识?” 张诚名声确实广,老人们走街串巷,十里八村都认识。 “认识,年轻时还一起喝酒,他啥时候生这么漂亮聪慧的孙女,弟妹,你家女儿可曾婚配?” 掌柜的越看越喜欢,见李春容迟疑着没回答,就笑着道:“我家侄子在县学读书,生得一表人才,还没定下人家呢。” 李春容这才恍然,登时又好笑又好气。 “娘~”张白圭听懂了,他圈着娘亲的脖颈,挣脱被捂着的眼睛,笑眯眯道:“娘~” 李春容没好气道:“这是我儿媳和孙子。” 掌柜的:…… 他惆怅一叹,把羊毛塞她们手里,越看越遗憾,这小娘子是真漂亮,看着也知书达理,可惜英年早婚! 掌柜的又去瞧小白圭,这小孩生这么好看,要是他家的就更好了。 这大的小的都想要。 “二文!拿去拿去,快走快走,看着就伤心。”掌柜的笑着打趣:“张诚有福气,这么好的孙媳妇。” 提着一兜羊毛,赵云惜就快乐离去,有羊毛就能办许多事。 等到家后,家里猛然一静,三人都有些不习惯,就连赵云惜也会习惯性地喊张文明,但无人应声。 她把自己提水、烧水,先把羊毛在大盆中用热水漂洗干净,这才晾在竹席上,等着干。 有小孩过来传话,说是老太太请他们过去吃晚饭。 赵云惜知道,这是张文明的奶奶,特意洗脸梳头,把家里的点心带上,跟着李春容,抱着小白圭去了。 三人到时,老宅已经站了好些人,老太太正拉着小曾孙的手,高兴极了。 这时,就见赵云惜来了。 她身后跟着婆母,怀里抱着小的,穿着灰鼠小袄,白里透红的小脸,抿着嘴巴看着有些紧张,那大眼睛却骨碌碌地转,瞧见熟人就露出甜甜的笑,看着精神又可爱。 “奶奶安好。”赵云惜上前打招呼,见老人伸着手,就把小白圭放过去。 “老奶奶安好~” 两人规规矩矩地问了安。 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太太把小白圭搂在怀里,摸着他嫩嫩的小脸,笑着问:“小脸这么嫩这么白,是不是你娘给你抹的面脂?” 她在婚礼上还顺手卖出去两盒面脂,大家都听说了。 见小白圭点头,她这才和和气气道:“你们仨连日里奔忙,皮肤还这么好,不如帮公中做一批,我们要五十盒,按着世价是多少来着。” 老太太没读过书,算数不行。 小白圭已经脆生生道:“十三文一盒,五十盒就是六百五十文!” 老太太顿时稀罕住了:“哟,你还会算数呢?这么厉害。” 小白圭腼腆一笑。 赵云惜打量着,见老太太挺和气,不是那样尖酸爱占便宜的,顿时松口气。 “那真巧,也没个零能抹,就六百五十文吧。”老太太笑着道。 李春容连忙道:“都是儿孙孝敬给您的,哪能收钱呢。” “做生意的,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再说了,我们出去买,那可不是这个价了,怕是得一两银子,都是一家子骨肉,互相帮衬着罢了。” 她上了年纪,不爱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说实在的,都是她的子孙,没道理把张镇亏成这样,就他家人单穷困。 赵云惜面露动容,就听小白圭奶里奶气的声音响起:“那我做一盒送给老奶奶,可不能收钱。” 没人不喜欢俊孩子,特别又乖巧懂事,才不到三岁,竟也如此伶俐,老太太心中生出几分喜爱,一叠声应下。 他年纪还这样小,对她也生,但是不怯场,歪着小脑袋可可爱爱,禁不住就笑:“啥时候过生啊?老奶奶要给你庆生。” 这个小白圭还真不知道。 赵云惜就连忙解释:“下个月初五就是生辰,小白圭是嘉靖四年五月初五生的。” “还有一个多月,那快了,生在盛春啊,真是只有福气的小鸡崽。” 老太太越看越喜欢。 “瞧这孩子多机灵,以后多来玩。” 张白圭握住老太太的手,乐呵呵地打招呼:“白圭也喜欢老奶奶,长大了孝顺你,娘说赚钱了给奶买银镯子戴,我赚钱了也给老奶买银镯子戴。” 他都记着呢! 这一番话,顿时喜得老太太合不拢嘴,回头看向一边伺候的老妈子:“把我抽屉里那个带平安锁的项圈拿出来,给小白圭戴上。” 她捏捏重孙的小肉脸,软啾啾滑溜溜,真稀罕人。 接过老妈子递来的项圈,当时就给他戴上了。 “瞧瞧,多俊的孩子!” 老太太满脸心满意足,看向赵云惜,又拉着她的手夸:“难为你孝顺,孩子也跟着学,是个好样的。” 第16章 傍晚时分,张白圭坐在门槛上,向村口张望。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隐入黑暗。 张诚坐着牛车,慢悠悠地往家赶,他人缘好,走到哪都有人跟他打招呼,多聊了几句,他担心误了回家的时辰,这才互相道别。 一回去,就发现家里特别热闹,堪称人生鼎沸,还有股陌生而浓郁的香味,让人稀罕极了。 他走到门口一看,见李春容在,估摸着是叫家人来老宅吃饭,心里就有数了。 他其实有些不耐烦,好些人在一处,吵吵嚷嚷的,他不耐烦听。 但鼻翼间那喷香的味道,让他耐着性子坐下。 谁知,自家老婆子犹豫片刻,还是道:“你去你孙子那桌坐,你饭量太大了。” 她闻见香味了,只往她脑子里钻。 张诚:? 他捋了一把花白的胡子,把坐在椅子上的小孙子薅起来,直接扔给他娘。一边皱着眉头问:“咋回事?” 他可是当家的! 老太太摸了摸鼻子,面前的瓷碗有骨头的痕迹,可见已经吃了一口。 她不动声色道:“你不爱吃鸡,来,多吃排骨。” 就那一只鸡,分给三桌,每桌就几口,她真不想给老头吃。 上面的花卷吸满了炖鸡的汁水,吃起来又暄软又香,她没忍住吃了两个。 张诚眯着眼睛看她,老太太从来不亏待自己的嘴,他不听她扯,直接尝了一口。 “乖乖,这么好吃?你请新厨子了?” 老太太有些不高兴,就这么点,他还要来抢,哼笑着道:“没呀,是文明家小娘子做的,她手艺可真好,以前这焖的鸡都没人吃,现在抢光了,就剩孩子孝敬的几块肉,你还要来吃。” 张诚磨了磨后槽牙,出离愤怒了:“这样好吃,你也不给我留。” 以前都留的。 张家很和谐,大家有吃的,都会惦念着对方,他赶天黑,就是想回来陪着老婆子吃饭。 赵云惜在隔壁桌听见了,默默在心里给他配音:“这些年的情爱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啊。” “小白圭乖乖来,瞧瞧,这孩子现在越来越俊了,有个词儿,啥钟啊秀啊,啥雨啊雪啊?叫啥来着。” 老太太临时想不出。 张白圭吃得小嘴巴油汪汪,突然被捞过来有些懵,他还是奶里奶气回:“是钟灵毓秀、玉雪可爱吗?” 老太太疯了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词。” 张诚这才打量向小孩,他的孙子都太多了,更别提重孙,更是有点认不全。 “白圭?”他猜测。 主要是因为那个梦,还是有点印象的。 “老爷。”张白圭昂着小脑袋,客气地打招呼。 张诚瞥了他一眼,摆摆手,趁着老太太跟重孙亲香,毫不犹豫地在她眼皮子底下抢肉吃。 嘶,这么香! 是鸡肉没错啊? 他细细打量着,鸡肉被炖烂了,上面挂着香浓的汤汁,吃起来极香。 这小花卷也香,吸满了肉汁,他连吃了两个。 等老太太亲完回神,整个人都崩溃了。 她没舍得吃,打算细品的肉呢! “好你个张诚!”她飞来眼刀一枚。 看着自家老婆子变来变去的脸色,张诚乐呵呵一笑:“不就是肉吗,这盘排骨都给你吃!” 几人吵吵着,一时间倒也热闹起来。 赵云惜听着,就觉得挺好玩的,看来张镇、李春容这样宽容,也是家风的缘故。 等吃完饭,张诚已经发现小白圭记性好,开始考他背书了。 等发现他在背诗经后,顿时高兴坏了。 “咱家你三叔公是秀才,你爹是秀才,到时候你再是秀才,出去也可以挺直腰板说一句书香人家了,你可要认真读书。” 他殷勤叮嘱。 张白圭澄澈的眸子盯着他,脆生生地应下:“好!” 又玩了一会儿,这才各自散了,临走前,老太太握着赵云惜的手,一叠声地叮嘱她,照顾好小白圭,多带他过来玩。 赵云惜谦和应下,这才跟着李春容回家去。 “他家儿媳看着也长大懂事了,这孩子真聪敏。” “以后有福气了……” 诸如此类的话,不绝于耳,李春容高兴坏了,她听得嘴巴都要笑烂了,这可是夸她家孩子呢。 以前都有些怕沾染上他们的穷酸一样,虽然不会鄙夷,但也没有多亲近。 儿子给她面子挣回来些,儿媳、孙子更是让她面上发光,真好。 “这么大的银项圈,可见老太太真喜欢你。”李春容品了品,有些眼热,这样好的东西,老太太都没给过张文明。 等回家了,天也黑透了,三人就洗洗睡了。 第二日,卖完糯米包油条后,她便去药铺称了需要的中草药,又去打了一坛黄酒。想了想,就跟李春容商量着,想先给她娘买银镯子,再赚钱了给婆母买。 “这推车、糯米、面粉都是她置办的,给钱定然是不要的,就想着买个银镯子给她,您帮着买骡子,我也记在心里,你放心,再攒钱了就给您买,就是想着咱娘俩相依为命更亲些,旁人都比不过,这才想跟你商量商量。” 她觉醒记忆后立马摆摊赚钱,但时间也不够,攒了些大钱,中间还花了,买俩银镯子确实不够。 李春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一家人不说外道话,你买就是,我又不是不懂事那种坏婆子。” 说定了,赵云惜就去买银镯子,她估着价钱买了最大的,又给李春容买了带银吊坠的木簪,争取端水一下。 她转脸就把木簪给婆母戴上,笑眯眯给掌柜的说:“我们做生意的本钱是我亲娘出的,好不容易攒点钱,我娘就拉我来给亲娘买银镯子,说我们是一家人,不能用别人的钱,瞧瞧,再也找不出这么好的婆母了。” 李春容摸着木簪,笑得见牙不见眼:“应该的应该的,你这给自己买就行了,给我戴干啥,老婆子糟蹋了。” 赵云惜笑眯眯哄她:“婆母看着比别人年轻,跟三十岁出头一样,漂亮又排场,就适合戴这样雅致的木簪。” 掌柜的在一旁听着,惊叹于她的口才,这还不把全家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好好好~”李春容心里跟喝了蜜一样甜,谁对她好,她都知道。 掌柜的看看老的,再看看小的,心生敬佩,也起了爱才之心:“小娘子要不要留店里做小二,卖成了还有提成。” 李春容被挖过一次墙角,顿时很敏锐:“这是我儿媳和孙子。” 掌柜的嘴角抽了抽。 “承蒙抬爱,我在东街开了卖糯米包油条的小摊,没机会来上工了。” 她摆小摊,只要每年经手金额不超过四十两就不用交税,也不会被充入商籍,她要是真来做店丫头,那可不一样了。 结算完以后,在掌柜遗憾的目送下,她先把李春容送回去,又牵着小白圭回娘家。 下午时候,肉已经卖完了,刘氏正在洗衣裳,肥硕的身子灵活有力,在古代看着很有安全感。 “娘。”赵云惜笑吟吟地唤。 小白圭一到嘎嘎家,就去找小表哥玩了,也不认生,也不怕脏了。 刘氏把衣裳挂好,瞧见娘俩,眼睛瞬间就亮了。 “小云!”她连忙上前来。 拉着闺女进屋,又是拿糖又是拿点心,都摆在她面前,这才笑着问:“咋回来了。” 赵云惜从怀里掏出银镯子,套在她手腕上,越看越喜欢:“娘戴着真好看。” 刘氏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你以前哪里会心疼人。”她隔着朦胧泪眼,看着手上的银镯子,低声道:“都说只有当娘了,才知道娘的苦,才知道心疼娘。” “当娘的苦楚,娘知道,好孩子,这镯子你戴,娘不要。” 她说着就要摘下来。 赵云惜按住她的手,笑着道:“苦啥苦,往后日子越来越甜,这圈口大,我戴不上,你也别取,专门买来孝顺你的。” 刘氏摩挲着她的手,心疼坏了。 “以前憨吃憨睡的多好。” 赵云惜黑线。 娘俩聊着天,她连忙说明来意,就说是老太太要五十盒面脂,需要十斤上好的猪油,让她帮着存下来。 “十斤?那么多?” 刘氏吃惊,她笑呵呵道:“家里就有,等会儿叫云文给你送去。” 赵云惜就问多少钱,被刘氏瞪了一眼。就笑嘻嘻地挨着她,不说话了。 “我要回去了,一会儿晚了。” 赵家睡得也很早,毕竟半夜还要起床杀猪,容不得睡懒觉。 她一往外走,刘氏就有些舍不得。 走出门后,她就把袖子挽起来一截,露出粗实的银镯子。 “瞧瞧,闺女给买的,用料多实在。” 赵云惜黑线,看着赵云升搬出一个坛子,她本来打算自己背回去,见这么大的罐子只得作罢。 “劳烦二哥了。”她道。 等回去后,告别赵二哥,她立马把黄酒温上,温度上来了,就把香料药草投进去。 已经交三月了,天还是很冷,得泡两天才成。 赵云惜还回去看了一眼泡着的竹子,在流水和时光的作用下,已经有些变化了,但还不够,她是做纸用的,只要纤维。 都收拾好了,这才洗洗睡了。 卖糯米包油条是做惯了的活计,时日久了,空闲时间也更多了,下午回来时,就多去挖野菜回来剁碎喂鸡。 还说要挖蚯蚓,她实在下不去手,那些缠在一起的软体动物,她都怵得慌。 什么菜青虫之类都不行。 但鸡鸭要补充蛋白质,赵云惜想了想,只能去捞河蚌。 有一说一,她还怕河里的蚂蟥,吸人血的时候没感觉,能发现流血已经钻肉里了。 第17章 春寒渐尽,赵云惜对上小白圭湿漉漉的眼神,心中怜惜大起,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 微凉的雨点落在头上,她抬眸,原来是下雨了。 “下雨收衣服咯~” “文明娘,你家床单还晾在外头,下雨了!” “来了来了!” 小小的村落被濛濛细雨笼罩,灰瓦、茅草,掩出一片宁静的天地。 “这灰沉沉的天,人的脑子都搅灰了。”赵云惜叹气,她在下雨天总是心里酸酸的,想哭。 张白圭见亲娘神情恍惚,便用小手捧着她的脸,软声哄:“乖乖不哭,白圭亲亲。” 福米摇着尾巴,在她脚边乱蹭。 赵云惜回神,抱起小白圭,见他眸中担忧,她用脸颊贴着他的脸颊,轻轻地蹭着。 “乖乖,娘没事。” 他真的聪慧又敏锐,这会儿趴在她颈窝,小手却一直给她拍着脊背。 赵云惜鼻尖一酸,幼儿不加掩饰的爱,总是能治愈残破不堪的心。 下了雨,天便昏暗起来,赵云惜借着蒙蒙亮光,将晒好的羊毛都收拢起来,用手不停地扯着,等打蓬松了,就能纺线,到时候给小白圭做个小帽子、坎肩。 隔日睡醒,雨还蒙蒙下着,李春容听见这边的动静,便说下雨不去了,叫她接着睡。 赵云惜睡不着,起来接着揪羊毛,等弄完了,天也亮了,料峭的春风吹薄了雨,天边就有几分光明。 小白圭睡醒后,坐在床上有些茫然,他这些日子也跟着娘亲奔波,总是在热闹人群中醒来,突然这样安静,他揉着眼睛醒神。 “娘~”他闭着眼睛喊。 赵云惜听见动静,就起身把他抱起来,笑吟吟问:“宝贝醒了?娘给你穿衣服。” “宝贝?”小白圭歪头。 赵云惜但笑不语,给他洗脸洗手后,去厨房给他端来肉沫蛋羹,和鸡蛋饼,让他自己吃。 张白圭吃完了,听见娘亲在背诗经,就过来跟着她一起背,奶里奶气的声音,和清润的女声逐渐同频。 李春容正在给鸡鸭喂食,听见声音后,咧着嘴角笑得开怀,她刚开始就觉得儿媳妇会读书有面子,现在想想,母亲有学识还能带着孩子读书,人也明理,越想心里越美。 喂完鸡食,又提着装满羊毛的箩筐去纺线,她不知道为啥要用羊毛纺线,但是儿媳妇说了,她就纺。 这是她做惯了的活,很快就上手了。 而赵云惜正在为小白圭的天赋震惊,说实话,她知道自家孩子聪慧,记性好,算数好,脑子转得快,但属实没想到,他自己看书看一会儿,也能背下来。 古文太难背了,以前背一篇还好,现在是一本书一本书的背,而且还引经据典,这些也要背。 但是对小白圭来说,手拿把掐,扫一眼的事儿。 她摸了摸下巴,若真有这样的资质,那早日寻访名师,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张白圭不足三岁,穿着一身棉制月白直缀,腰间是寸宽的棉布腰带,头上戴着同色的角巾,玉白的小脸精致可爱,这样昂着头,睁着乌溜溜地眸子望着你,格外的矜贵雅致,澄澈的眼神透着奶气,才让人恍然觉得,这是小孩。 她细细打量过,越看越喜欢。 小白圭笑起来时,眉眼微弯,活泼又灵动。 若是她在练字,他便自己捧着书,肉乎乎的手指指着,逐字逐句地看,实在乖巧极了。 赵云惜凑过去看了一眼,见是说科举相关,便和他一同看起来。 “乖崽,你要考科举吗?”她问。 三岁的张白圭毫不犹豫地点头,眸光澄澈。 两人将书看完,赵云惜便沉默下来,开始在心里盘算地叮当响,张镇和李春容逐渐老去,家中支撑门户的便只能是她了。 毕竟她学过范进中举,知道什么是穷酸秀才,也知道什么是举人老爷。 秀才和举人同是有功名在身,待遇却天差地别。 张文明现在是秀才,若能在三十岁中举,依然能被称一句青年才俊,而四十岁中举,也是常事。 可这寥寥几笔中,有二十年的光阴,家丁零落,能赚钱的,慢慢只剩下她。 她恨不得自己去考科举。 但赚钱也好,是路就有转弯,不能走的那条路,不见得就繁花似锦。 她开始盘算自己会的技能,其实给黑煤去硫,造玻璃等等,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自家无权无势时,这些拿出来就是个死。 她不敢赌。 头顶可是修仙大神嘉靖,那未来可是个经血炼丹的狂魔,还有宫女集体刺杀皇帝只为乌龟的荒唐案,达成二十四年不上朝、明朝在位最久皇帝称号,当然现在嘉靖七年,理论上属于前期,还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还有大明最大奸臣严嵩、最大清官海瑞、最大首辅张居正等等成就,也算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赵云惜努力地回想关于明朝的历史,想想张居正姓张,张白圭也姓张,两人还是本家,要是张白圭能走得更远,要是和张居正连个宗就好了。 那未来几十年他们都能过得很滋润很风光。 但转念又一想,张居正死后,神宗清算,张家多少人口尽数被圈禁饿死,万一连宗后被扫中了,那她不想被饿死。 好吧,她就不想死。 赵云惜头脑风暴,未来张白圭考上进士的梦都做了,爽得不要不要。 “果然做梦最爽。” 她搁下笔,伸了个懒腰,看看自己的字,很是满意的点头。 前世去江南贡院旅游过,她见过状元笔迹,了解过科举流程,默默地为小白圭点蜡。 崽啊,你努力。 两人闷着看了一上午的书,李春容把饭做好了,才喊两人。 一碗糙米饭,好歹是干的,不是粥了,一碟子凉拌萝卜丝,一小碗肉酱。 赵云惜看着就觉得拉嗓子,却什么都没说,家底太薄了,她这二十天攒了十两银子,根本经不起什么风吹草动。 但孩子不能这样吃,长不高是小事,亏了身体,底子没养好,等长大如何扛得住读书的苦。 “娘,我们赚钱了,孩子还小,鸡鸭鱼肉,隔三差五总要吃一回,不能太心疼钱,我会努力赚的。” 说着回屋里去,拿了一两银子出来,认真道:“娘,我会让你和小白圭过上好日子的。” 张白圭端着自己的小碗,乖乖地吃着糙米饭,春季发糠的萝卜丝,他也吃得香甜。 让赵云惜更加心疼。 他值得最好的。 李春容把银子塞到他怀里,叹气:“娘就是抠搜惯了,以后不会了。” 定下章程后,几人吃饭开销大了些,但肉眼可见地养得好了许多。 小白圭抱着沉甸甸的压手,跟个小铁蛋一样,个子也蹿高了,突然的裤腿短了,袖子短了。 李春容乐呵呵地去撕布做衣裳,拿的是公中给的钱,先前说要面脂,现在做好送过去了,得了六百五十个铜板,她全买成细棉布。 给小白圭和赵云惜各做一身,青布最便宜,月白要贵些,但想要好看,就得月白、粉红、嫩绿这样的浅色。 她一咬牙还是买了。 转眼间,春暖花开了,迎面吹来的春风也暖融融的,桃花开了,燕子飞来了,田里绿油油的一片水稻。 赵云惜看着手里的羊毛线,微黄的米白色,显然是不好直接织衣裳,得自己染色。 像他们这些平民百姓,一般都穿土褐色的衣裳,耐脏,稍微有钱,或者出门见人的衣裳,就会选择其他颜色。 多是宝蓝、葡萄紫、草绿、月白、黑白等颜色。 她盯着琢磨半天,觉得小白圭白白的,穿藤紫色应该也好看,但染色需要葡萄和明矾,她打算等会儿收摊就去买。 等到了水果摊,盯着瞧了片刻,她才一拍脑袋,这时节没有葡萄,她视线移到荔枝上。 她抿着唇瓣,荔枝有些贵,七十文一斤,瞧着梗都干枯了。 “娘,这是什么呀?”小白圭好奇地看着荔枝,他还没有吃过。 赵云惜心头一酸,她小时候常吃荔枝呢,但小白圭没吃过。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首诗听过吗?说得就是荔枝。” 赵云惜温声解释。 掌柜的见母子俩干看不买,已经不高兴了,但是对方竟然会吟诗,顿时肃然起敬,这东西是贵了些,看他们穿着棉布衣裳,怕是买着心疼。 “老板,称一斤。”她狠狠心道。 张白圭知道七十文钱的含义,他最后看了荔枝一眼,黑湛湛的眸子跟葡萄似得,奶里奶气道:“娘,我不爱吃。” 他都没吃过,又怎知自己不爱吃。 都是家里穷闹的,这孩子聪慧,知道心疼他娘。 第18章 小白圭坐在推车上,怀里捧着一把荔枝,耐心地剥皮,把果肉都放在碟子里。 荔枝水润多汁,散发着清甜的香味。 赵云惜一回头就瞧见了,他馋得直咽口水,却没有任何动作,只认真地剥着。 “你直接吃呀。”她随口道。 张白圭冲着她软软一笑,乖乖道:“我跟娘和奶一起吃。” 赵云惜心里比他的笑还软,小小年纪就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实在太厉害了。 她跟着尝了一颗,李春容尝了一颗,就哄着他自己吃。 这太贵了,她舍不得,再说前世吃荔枝吃多了,可白圭没吃过。 她开始出门琢磨染料的事,她记得葡萄青的染料,需要先把布染成靛蓝色做底,再用苏木加染红色,用明矾固色后就是漂亮的葡萄紫。 藤紫确实用葡萄皮染色,但葡萄贵到吐血。 太费钱了,她家现在承担不起。 最后还是选了蓼蓝。 她最近看《诗经》中有记载:“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 这时节,蓼蓝草长得正好,她割了一箩筐回家,清洗过先晾着。 临回家前,还看到小河边有一片辣蓼草,两个长得极像,但辣蓼草不含靛蓝,染不出色,倒是可以做酒曲,过些时日来割。 然后把石臼拖出来,把明矾砸碎泡水放在一边,清洗干净石臼,再砸碎蓼草。 都弄好了,才把毛线拿出来,打算开始染色,这也简单,浸泡、晾晒,用明矾固色。 小小的一团毛线,也折腾了半天。 想着小白圭的生辰快到了,还要给他准备礼物,小孩喜欢啥啊,她猜不出。 她染的颜色浅,比月白深些的天水碧,就像这春日的天空,轻盈、干净、清爽,越看越喜欢。 拍拍手放下,她一回书房,就见张白圭跪在太师椅上,翘着屁股,拿着毛笔在练字。 顺着她写的在练,已经写到了“鸣凤在竹,白驹食场。” 他手小,几乎捏不住笔,也不太会控笔,手腕没力气,笔画又绵又颤。 “娘。”他睁着湿漉漉的眸子,有些不服气。 赵云惜上前抱起他,摸了摸他肉乎的小手,轻声道:“白圭,事缓则圆,你如今才三岁,骨头尚未长成,若急着练字,伤了手骨可不好,背背书,认认字,往后的时光还长着,不要急着做大人的事。” 她记得在网上看过幼童的手部ct,小骨头很可爱,离得很远,大家都猜测是靠蓝牙链接。 反正三岁还是免了练字这样的苦差事。 张白圭有些苦恼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挽起袖子,露出一截胖肉肉。 赵云惜捏着他的手,带着他一起写了几个字,才温声道:“看,等你长大了,握笔便小事一桩,不必着急。” 张白圭乖乖点头,有些艳羡道:“娘,我想长大。” 他眸中有无尽的向往。 赵云惜笑了笑,她小时候也想长大。 “诗经已经背完了,我开始背孟子,爹说让我抽空把唐诗宋词都看看。” 张白圭说起读书来,兴致勃勃,眼睛像是会发光。 赵云惜心里就攒了疑问,等端午节时,张文明回来了,她才问:“你三岁时,便也能将诗经背完,开始自行背唐诗宋词了吗?” 张文明满脸莫名其妙:“我三岁还不认识字,五岁正式开蒙,还记得背《三字经》磕绊了,被夫子打了三戒尺,疼了好些天。” 赵云惜懂了,自家孩子确实不一样,因为她三岁写12345,这些数字都成了睡觉版,没一个能站起来的。 她在磨织毛衣的签子,她织毛衣的技术并不好,就是跟风给男朋友织围巾时,学了一手。 但能用就行。 张文明知道娘子对他冷淡,就去找小白圭,开始考校他功课,听见说诗经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他惊讶了。 各种刁钻地问,张白圭都能答上来。 “我儿,也太聪慧了?”他得意洋洋地抬高下颌:“随我。” 赵云惜瞥了他一眼,敷衍:“啊对对对。” 把竹签磨好,她就开始琢磨着织毛衣,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很残酷,织围巾和织毛衣根本不一样,她不会起个圆,想了半天,下面织一圈对起来,然后在第二圈织成圆,竟然成功了。 天水碧的颜色极漂亮,张文明问:“给我的?” “给白圭的。” 他想的怪美。 赵云惜一边织,一边对着比划,织了两圈才想起来,她是要织坎肩或者针织衫,弄成圆,就成毛衣了。 端午前后,穿毛衣有些热了。 她又抽出签子,提着线头,一下就拆了。 “咦,这样厉害?”张文明惊叹。 赵云惜瞥了他一眼,有些无奈道:“你要不……带白圭出去玩。”不要绕着她转悠。 对方黑着脸不吭声了,她也不管,又重新量着开始织,留扣眼的时候,也是绞尽脑汁,试了半晌。 为了方便穿脱,坎肩的两个肩膀要留扣子,腰下也要留扣子,这样晌午热了,隔着外衫把扣子一解,坎肩就抽出来了,极为方便。 巴掌大的衣裳,硬是织了一天。 “来,试试。”赵云惜把孩子喊过来,拉到里屋里穿上,又试试脱掉,果然方便,见天色不早,就直接给他穿着了。 “好看。”她笑眯眯地夸。 张文明看了又看,他也想要,但他不好意思说,他们读书早出晚归,这时节有个坎肩极方便。 “云娘,能给我做个布的吗?”张文明从兜里掏出一个圆鼓鼓的荷包,郑重地放在她手里。 赵云惜不客气地打开一看,竟然是铜钱,她挑眉:“没花完?” 给他零花钱那都是银子,二两二两地给。 “我抄书赚的。”张文明面带得意,乐呵呵道:“你是不知道,我有空就抄,一本二百文,赚哒。” 他骄傲地抬起胸膛。 赵云惜看了看钱,又看了看张文明,眉眼柔和地笑了。 “相公知道操心家用了,真是太好了,你比别的秀才都有大局观!”她毫不吝啬夸赞。 她从心底不认同张文明是他相公,也做不好老骥伏枥呕心沥血赚钱给别人花。 那不是花她的钱,那是要她的命。 她吃糙米这样的生活,都是他造成的,能平淡以待,都是她时刻念着他花的钱是他爹赚的,和她不相干,她想吃肉就自己赚钱去,这才平和下来。 现在他知道家里不容易,知道挣钱了,是好事。 一条绳上的蚂蚱,既然掰扯不开,那一起去做牛马赚钱才是正道。 “行,羊毛坎肩来不及,先给你做个棉的。” “你这见钱眼开的女人。” 张白圭敏锐地听到,顿时不高兴了,张开胳膊挡在娘亲前面,皱着眉头道:“不许说娘不好,我娘天下第一好!” 他奶凶奶凶地皱着眉头,满眼都是不赞同。 赵云惜担心他打孩子,紧紧地盯着他,神色肃穆,她一半脸庞隐在黑暗中,有些看不清楚,一半脸庞迎着光,肌肤莹润白腻,竟有几分凶悍。 张文明凝视着她,心里涌出一股异样的感觉,总感觉,相处几年的妻子,逐渐模糊成他看不懂的模样。 他甚至隐隐冒出一股疑问,她,不像她。 “你和以前,完全不同了。”他喃喃低声。 赵云惜搂着白圭,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都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你我夫妻聚少离多,我总归要成熟的。” 不等张文明再细想,张白圭奶里奶气的声音响起:“是唐朝的八至吗?” 几人话题又转到唐诗上去了。 赵云惜将他抱起,满脸与有荣焉:“你读书比我这个大人都快,真是太厉害了。” 张文明想做个严父,然而想想自家儿子这样聪慧,忍不住勾起唇角,骄傲挺胸。 “吃饭啦!”李春容的声音响起。 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走出去,就对上她愣怔的眼神。 “咋了?”她随口问。 李春容微怔,她知道自己儿媳生得好看,但她穿着青布衣裙,那张脸却跟珍珠一样发着光。 肌肤迎着光散发的光泽,柔和眉眼间溢出的几分坚韧,让她更是好看。 就连牵着的小白圭,穿着天水碧棉质直裰,像是个矜贵的小书生,骨肉匀亭,气质斐然。 而视线转到自家儿子,她忍不住扶额,亦步亦趋跟在娘俩身后,瞅瞅娘子,笑,瞅瞅儿子,笑。 李春容觉得他此刻很像另外一个家庭成员——满身红毛却叫小白狗的某只。 “吃啥啊?”赵云惜进厨房帮着端菜端饭。就见盆里是一整盆的黄豆炖猪蹄,边上还温了黄酒解腻。 稀饭是白米粥,配着凉拌香椿芽。 连瓷碗、瓷碟都拿出来用了。 看来手里有钱都知道花,不爱花就是没钱。 “都坐。”张镇沉声道。 几人这才依次落座,一直喝着的羊奶终于不用喝了,她都腻死了。那羊崽不吃奶,母羊就不出奶,她家也就断了奶。 “明儿是端午,也是白圭的生辰,好好地庆祝一下。”张镇不光说,还摆出来一两银子,让该置办就置办。 赵云惜笑着应了,把钱推回去了。几人也就不再多话。 赵云惜和婆母一道去准备菖蒲、艾草、五毒绳等,还要打竹叶包粽子,让白圭自己去门口玩。 谁知—— 村童见白圭独子在门口玩,便立在他不远处肆意打量这个穿着月白直裰的孩童。 村童聚在一起,吸着鼻涕破着衣裳,也爱幻想未来,什么他们长大了要买牛、买地、盖大房子,还要娶漂亮娘子回来暖被窝,也会蛐蛐谁家的孩子什么样。 第19章 清早,小白圭从被窝里被挖出来,睡眼迷蒙地穿上新制的直裰,戴上角巾、老太太送他的项圈,奶奶亲手编的五毒绳,洗了把脸,这才清醒过来。 此时一家都起了,粽子、青团也包好了,赵云惜牵着张白圭的手,让他把菖蒲挂在门框上。 这才提着粽子,往主宅去了,即是端午节,也是他的生辰,自然热闹。 刚出门,就见秀兰婶子也在门口挂菖蒲、艾草,笑着打招呼:“端午安康!” “端午安康,秀兰奶奶。”张白圭上前作揖行礼,一本正经地问安。 端午节前后,百花盛开,空气中都是青草和鲜花的香气,天气暖了,大家身子也舒展,不像冬日那样缩手缩脚。 赵云惜心情也极好,这样光明灿烂的春日,让人打心坎里觉得舒坦。 清绿的枝叶洒满视野,隔断了暖融融的阳光,耳边传来鸟虫鸣叫的声音,极为悦耳动听。 她突然顿住脚步,盯着面前像是葡萄花一样的小白花,狐疑地盯了半晌。总觉得似曾相识。 “这是什么树?”她问。 张文明瞥了一眼,随口回:“木子树。” 赵云惜摇头:“不对。” 脑海中闪过片段,她却怎么都记不清,书上那黑白状的插图,时隔多年后,很难和现实植物联系在一起。 她眯着眼睛,细细回想,片刻后才灵光一闪。 “它的叶子在秋天是红的吗?还爱长洋辣子?” “是红的,什么是洋辣子?” “青色的,碰到会起小水泡,又痒又疼的一种长毛虫。” 赵云惜光是想想就觉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对,这树有啥用?” 张文明从她怀里接过张白圭抱着,就听怀里的奶娃娃回答:“乌桕树?” 赵云惜看着成片的高大树木,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么多乌桕树,不知要能造多少蜡烛出来。 “你除了四书五经,旁的书,竟一眼都不看么?” 赵云惜皱着鼻子轻哼一声,心情愉悦地接着往前走。 面对张文明很有求知欲的眼神,她故作不见,三人很快就到了老宅,张白圭软声请安,又亲自捧了粽子、青团递给老太太,老人喜得合不拢嘴。 “真好,真好,是个乖孩子,也不知你怎么养的,竟然这般聪慧懂事,瞧着比他爹还有章法。” 老太太把小孩搂到怀里,一叠声地念,稀罕到不行。 赵云惜笑吟吟道:“我也说呢,定然爷、奶的根苗好,才叫孙媳有福气生出得您心的孩子。” 张文明:? 科举合该就她来,这样圆滑的调调,肯定高升。 果然,听见这话,就连张诚也望过来,借着晨光打量重孙子。近来养胖了些,雪白的肌肤,红扑扑的小脸,笑起来唇红齿白钟灵毓秀,一双眼睛灵动澄澈,看着就心生好感。 素来又有爱读书、记性好的名头,他不免询问一番,得知张文明闲暇时,已经教了他幼学琼林、三百千等文,如今诗经背过,已经看诗词,背孟子,顿时觉得诧异。 家里出了几个读书人,他对启蒙要用的书籍如数家珍,听完就知道很了不得了。 “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 张白圭不用思考,就接上话了。 张诚顿时大喜过望,笑着道:“以后白圭这孩子读书所需的费用,便从公中出了。” 他手里很有钱,要不然他还活着,当初分家时,就不会给张镇一座三进的院子。 房产很值钱,就算是茅草屋也值钱,更别提那是青砖瓦房,还是三进。 赵云惜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想想能省好大一笔钱,但她没有花别人钱的意识,便连忙推拒:“家里如今做着小买卖,目前花销也是够了,哪里好意思张口拿爷爷的钱,您留着用。” 张诚注视着她晶亮的眸子,没有丝毫尖酸刻薄爱占便宜的影子,心中便觉得满意。 当初给孙子定下这个婚事,他有些不赞同,一是这姑娘生的貌美娇气,十里八村都有她的名号。瞧着就不像贤妻。 再一个她家里是屠户,纵然有钱,却没什么底蕴。 他想着找个同样读书人家的女儿,但两家一相看,彼此都有意思,说这家女儿还读过书,张文明也点头了,一时没有别的合适人选,也就定下了。 现在看来,这小子有点运道,娶这么好的妻子,生这么好的孩子。 “这是爷、奶给孩子的一点心意,这可不能拒绝。”老太太拿出个木制的匣子来,笑着道:“二十亩良田,挨着你家水田,收的租子给我家白圭买糖吃。” 她在顷刻间,便已经想好了,这二十亩地的租子,够交束脩,买笔墨纸砚了。 赵云惜心里暖乎乎的,她看着两位老人温和慈祥的眸子,捧着地契,感动坏了。 “今儿来,也是有一桩事,想跟爷奶商量一下。” 赵云惜道了谢,收好地契,这才笑着道:“我在江陵摆摊卖糯米包油条,虽然每日收成还行,但总归不够宽裕。” 毕竟就两个女人和一个稚童,摊子根本铺不大,赚钱有数。 她在来时,心里已经仔细盘算过,张文明和张白圭要参加科举,那他们就只能摆摆摊,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买卖,不能有商铺之类,不能有明确商业行为,免得被记为商户。 就算朝廷不禁止军户经商,但士农工商,读书人沾了商字,总归不够清贵。 她得为白圭科举打算。 “大伯善经商。”她看向一旁穿着锦衣,腰束玉带的中年男人,笑眯眯道:“在我们江陵,那都是数一数二的有为之士,铺子有好几处。” 听她夸赞,张钺眉眼微抬,不动声色地觑了她一眼,侄媳妇夸大伯,素来没什么好事。 “我这有一物,不知大伯可有销路?” 张鉞心中不耐,不喜和女子多大言语,她一女子,能懂什么道理,还要在男人面前夸夸其谈,张文明都要被她的风采盖住了,真是不知所谓。 赵云惜看到他眼神了,却只能当没看到,女人想要站在人前,总要付出比男人百倍努力才行。 “什么?”张鉞言简意赅。 “蜡烛。”赵云惜神色也冷了,想着不成的话,她自己拉起个班底来做,也未尝不可。 张鉞皱着眉头打量张文明,他这侄子确实会读书,年纪轻轻就考中秀才,但蜡烛……他不像能知道的样子。 “我会做。”赵云惜神色浅漫。 张鉞这才正眼看她,耐着性子问:“你听到我们方才的谈话了?” 他寻思没有露出什么风声才对,刚得知的消息,每年春闱前,对蜡烛的需求就格外高,蜡烛价格高昂,其中利润自然丰厚。 也有学子用桐油灯,这烟熏火燎,对容貌有妨碍。 殿试时,圣上点状元时,也会注重外貌。 比如洪武年间,郭翀因外貌不显,痛失状元之位,而吴伯宗因相貌堂堂而得状元之位。 读书郎们,难免就要注意自己容貌了。 而考上举人后,大家为了殿试,就算家贫,也要弃桐油而选蜡烛,因此蜡烛好卖价高。 张鉞早想吃这碗饭,但这样赚钱的秘方,都被大商人给攥在手里。 他神色缓和了许多。 “你若有方子,我愿出一百两银子来买,另外再给三成纯利分红,不叫你吃亏。”他沉声道。 张文明眉头紧锁,根本不知道如何制蜡烛。 赵云惜痛快点头,还是薅自家人比较爽,一出手就是百两银子,够她吃香的喝辣的了。 但她还是虚伪地推辞一番:“都是一家子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提钱做什么,没得伤了情分,大伯想要,这就写给你就是了。” 给钱就给写真方子,若真的客气一下就不给钱,那假方子多的是。 张鉞摆摆手:“我能花一百两银子买,就能赚一千两银子,还能多分你三百两,你只管有方子,百两银子立马给你。” 他不喜女人,却不会占家人便宜。 赵云惜有些为难地看向张诚,温和道:“爷,你劝劝大伯,都是亲近的家人。” 张诚抱着小白圭,不在意地摆摆手:“你拿着吧,他家底厚,这跟拔根毫毛没区别。” 赵云惜又看向张文明,心里想着,他可不要拖后腿,那是她赚的一百两,和他毫不相干。 张文明欲言又止,拦住张鉞掏钱的手。 张鉞数出银票,递给妻子,让她转交,过了一遍手,才塞给赵云惜。 轻飘飘的几张纸,竟然能兑换一百两银子,真是难得。 赵云惜心里痛快了,当即让人拿纸笔来,将方子写下,递了上去。 张鉞顿时震惊地瞪大眼睛。 “啊?”他失态地打翻了茶盏。 “我去年,叫人砍了十棵大树,腾出空地盖房子。” 张鉞神色严肃:“这可做不得假。” 赵云惜笑吟吟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张诚:? 老太太:? 他们对诗词可就不会了。 唯一能听懂的只有张文明、秀才三叔张釴,他们不解地望过来。 “这个江枫的争议就颇多,有说枫桥的,有说枫树的,但还有一种说法,就是乌桕树,这种树爱长在水边,秋季时红火一片,极为绚烂,而乌鸦爱吃它的叶子,又上下文呼应。” “齐民要术中亦有记载。” 张文明定定地望着她,她竟然真的在读书,那这些她又是从何得知。 张釴细细品味,不住点头:“如此也说得通。” 张鉞:…… 第20章 “此等顽劣孩童,我不教。”他指着小白圭,神色执拗。 张诚神色愣怔,略有不解,笑着上前询问,就见老汉言辞激烈:“早知是他,我便不来了。” 赵云惜面色也冷下来,自家孩子被人指着鼻子骂顽童,她愤怒地咬着后槽牙。 “既然先生不教,那我家孩子也高攀不上,此事自不会再提。” 她哪里想到,有这么巧的事,见张诚面露不解,便将在江陵县发生的事一一告知。 张诚叹气,却还是上前诚心来劝,但这老汉仍旧面色冷漠,打量着母子俩的眼神格外鄙夷不屑,冷声斥责:“有抛头露面的市侩母亲,会两三个字便要贻笑大方,你懂什么是圣贤文章!他能有几分才情,我断然不教。” 小白圭不许别人说他娘亲,闻言也极为生气,他抿着嘴,握着娘亲的手安抚,却仍旧端正有礼的作揖:“先前略有冲突,是白圭和先生没有缘分,若先生再口出恶言羞辱我娘,白圭年岁虽小,却也生的一双拳头。” 赵云惜见他气愤地脸颊都憋红了,心底的气就散了,她俯身抱起小白圭,面对老汉时,已经恢复心平气和,轻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劳烦爷爷送先生回去,这是备的拜师礼,虽然有缘无分,但礼节不能忘,爷爷一并送去吧。” 说完她就抱着小白圭回去,免得老头气极了,说一些攻击人的话,伤害到孩子就不好了。 看着张诚把老汉送回去,此事只得暂时按下。 但心里窝了一口气,这狗日的世道,只因她是女人,便要被个酸秀才指着鼻子骂。 她不服气! 回家后,看天色还早,赵云惜先去菜地里浇水,看一颗种子发芽长大,是很美好很有成就感的感觉。 她给菜园扎了篱笆,养的鸡鸭长大了,总是偷偷来啄她的菜苗,好生可恶。 “小白,看着鸡鸭不许来菜园。” 赵云惜拍拍狗头,它长得快,刚抱来时巴掌大小,现在都跟白圭的腰那么高了。 她缓过神来,还在想方才的事儿,这老汉生活拮据,性子执拗,纵然真有才学,她也不敢叫白圭跟着他读书。 读书是踏上科举的通天梯,但性格形成亦至关重要,若是硬挺的执拗性子,在官场上,怕是寸步难行。 她自身跟着白圭读书,除了本身喜欢读书,还有就是想要知己知彼,深入了解的前提就是了解此地的文化。 说白了,她没有高尚的情操,那些崇高的理想离她太过遥远。 午夜梦回时,也曾想过,造玻璃、练煤,但梦醒时,却还是数着铜板,算着何时能存够束脩。 她的第一要务是——读书、赚钱,让自己的精神和肉体都保持富足状态。 对小白圭的期盼则是——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不过人的想法总是在变,她现在这样想,许是经了事,就不这样想,也未尝可知。 赵云惜对嘉靖皇帝的印象并不好,并且贪官污吏横行,严嵩掏出来真是赫赫有名。 一时想多了,就听见扑通一声,待回神,就见小白圭身上半旧的靛蓝直裰膝盖破了,她冲他招招手。 “疼。”小白圭红着眼眶,对上娘亲温柔的眼神,眼泪珠子就绷不住往下掉。 摔得狠了,不光膝盖摔破,白嫩的小手也擦破皮。 赵云惜看着那丝丝血痕,顿时把什么读书啊未来啊全忘了,用温开水给他冲了冲手,又挖了一颗小蓟捣碎了给他敷在伤口上。 “娘呼呼就不疼了。”她温柔安慰。 小白圭含着眼泪泡,见赵云惜皱着眉头,反过来带着哭腔安慰她:“白圭不疼,娘亲不哭。” 他乖巧地令她心里柔软极了。 她一直抱在怀里哄,柔软的小身子带着奶香味。 找启蒙老师的事情耽搁下来,赵云惜倒也不着急,这几日还如常摆摊卖糯米包油条,纵然有张鉞这个下蛋的金鸡,但摆摊也能赚钱,她舍不得放弃。 她琢磨着,再做几套毛衣、毛裤,小时候就爱穿,冬天冷,没有暖气、火炉,全靠自身正气硬扛,这毛衣毛裤就至关重要。 想想现在的小冰河时期,她要试试看好不好卖,好卖最好,不好卖再想其他办法。 谁知,柳暗花明又一村,等来了启蒙老师。 张鉞买了一批乌桕子,试着做成蜡烛,根据方子成功率很高,很快就卖了一批。他心里万分感念,就惦记着小白圭找老师的事,果然被他寻到了。 “他亦是我江陵出身,祖上早些年跟着圣驾打天下,封赏颇厚,也算仕宦之家,到了他这一辈,子嗣凋零,家产根基皆空,幸而家中藏书颇甚,他又是个刻苦聪慧的,一路上嚼冰咽雪地考上进士,进过翰林院,做过知府,成化年间便开始官场沉浮,弘治、正德亦贬升不定,新朝又被贬,回江陵养老来了,也是巧,新制的蜡烛就送他家去了,说起这事来,他愿意见见白圭,看有没有灵性再谈收徒的事儿。” “说起来也是巧,偶然间也能和我家连上点血脉亲情,他家太奶奶,和我家太奶奶是表姐妹,算起来也是姨表亲戚,有这情分在,收白圭就有更大胜算了。” 张鉞从随身带的荷包里捏出一撮茶来喝,半晌才喜滋滋道:“如此一来,倒不觉对你亏欠了。” 要不然这么好的方子,他拿着烫手。 主要小白圭实在聪慧异常,他有心托一把,到时候长成了,都是张家人,他自然不会吝啬。 赵云惜顿时高兴起来,她笑着道:“能多年沉浮还安稳回乡就是个有本事的人,白圭跟着他启蒙再好不过了。” 张鉞还是不喜和女子打交道,一口饮尽茶水,说让她准备好,三日后带小白圭去拜访,当即就赶着马车走了。 等李春容回来,听说给他找了个先生,要见过面才肯点头,连忙翻出压箱底的一段细棉料子,做出两身身新行头。 从头巾、衣裳、鞋袜都做了新的,预备着给两人穿。 到了去林府前一天,赵云惜就带着小白圭沐浴更衣,从头到脚的清洗一遍,第二日,他们没去摆摊,一早起来,赵云惜和张白圭换上新衣裳,都是月白的细棉,滚着淡蓝的边,看着很是清爽干净。 看着腰间还挂着香囊,是李春容做的,绣了一丛竹子,里面塞着香草,风吹过,就有香香的味道。 她平日里最喜针线女工,但香囊是贵人才有的,她就路过看了几眼,做得常规又粗糙,并不十分漂亮,因此李春容有些讪讪,想着下回去成衣居里偷师,咋也要做个漂亮的出来。 小白圭倒是好奇地摸了摸香囊,闻了闻,才甜滋滋地夸:“奶,你的手艺真好,好香好漂亮的包包。” “白圭,可准备好了?”外面传来张鉞的声音。 几人寒暄两句,坐上张鉞的马车,这才一同往林宅去。 …… 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跟在张鉞身后,林宅在江陵城外,离张家台还挺近的,约摸五六里地,临着大路,周遭三百亩地都是他家的良田,真是大户人家。 进了林宅,就能明显看到和农村小院截然不同,颇有些江南园林的减缩版,假山、花林、流水,极为漂亮精致,那种看似随意,却极有意蕴的景象,让张鉞面容肃然。 很快就到了书房,半大小子一样的小厮躬身做了请的动作。 “蓬门堂。”赵云惜眉眼一凝。 无端地想起来那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书房中端坐着一个穿着灰衣布袍的清瘦老者,头顶一根深紫木簪,将银发尽数梳起。 赵云惜行礼后抬眸,对上老者的眼睛,心里便是一凛,虽然年迈,但眼神清澈透亮,极具穿透力。 她心中又是一定,放心些许。有本事的夫子当然更好。 老者尚未开口说话,外面传来熙攘的人声,几个小童走进来,有男有女,有长有幼,笑嘻嘻地打量着三人。 “这就是爷爷要收的小徒弟?乳牙可长齐了?”为首的小童上前打趣。 张白圭条件反射回头看母亲,见她不说话,便奶里奶气地回:“白圭不知,请哥哥帮我数数。” 少年还想再说,就听老者清咳一声,顿时不说话了。 “苟为后义而先利……”老者不疾不徐的声音响起。 “不夺不餍。”小白圭奶里奶气地回。 “我仪图之……” “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 “学优登仕,摄职从政……” “存以甘棠,去而益咏。” 见小白圭对答如流,老者林修然神色中便带出几分赞誉,刚开始戏弄白圭的少年林子坳目瞪口呆,半晌才讪讪地闭上嘴巴。 怎的这般厉害。 林修然温和道:“江陵近些年才名不显,我一回来,便听说有一仙童白圭,有过目不忘之才。” 他摆摆手,示意三人坐下,这才沉声道:“子坳将中庸拿来。” 他随意翻了一页,指给小白圭看,随即不疾不徐地读了起来。 然后—— 小白圭挺直脊背,合上书,一字一句地背着,他神态自然,语音清亮,面对刁难也丝毫不怵。 林修然瞧了瞧这孩子,心中意外,一番接触下来,倒真的起了收徒的心。 “在林宅读书,我家的男孩、女孩都在一处,你可能接受?” 林修然看向一旁的张鉞、赵云惜,神色淡淡。 男孩、女孩都在一处,这话听得赵云惜心头一跳,她抿了抿唇,毫不犹豫地点头。 “你放心,女孩们只上午来听课,下午还要学针线女工、琴棋书画。”林修然解释。 赵云惜看着他和蔼的表情,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问:“女孩也可以读书?” 林修然点头:“你家中若有过目不忘的女童,送过来也使得。” 第21章 小白圭挠着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充满求知欲。 赵云惜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解释,组织语言后,这才认真回:“你早晨起床,是不是有很多雾?树叶上还有露珠?” 小白圭更加疑惑,点头如捣蒜:“对!龟龟看见了!” 赵云惜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和道:“晨雾落在凉凉的树叶上,就成了露珠。” “冷得狠了就变成树叶上的冰片!” “我们做花露,就是根据这个原理,下面大锅煮花,水蒸气通过这个大圆桶往上,碰到上面的冷水天锅,就变成水珠流到桶里。” “大自然里也一样,太阳晒着江河湖泊,水蒸气上升就汇聚成云雾,云雾积累的太多就化成雨落下,天冷了就变成雪,是不是很神奇~” 小白圭满脸惊叹,星星眼地望着娘亲,软乎乎地夸赞:“娘,你懂得也太多了!我都不知道这样的道理。” 李春容心想,她也不懂。 看来能识文断字确实厉害。 几人聊着天,忙活到半夜,才把这些鲜花都给蒸馏出来,这得先放着,等隔日放学再复蒸几遍才行。 都收拾好,已经过去了三日。 赵云惜趁着放学时,背着背篓,将一桶花露背到银楼,按着掌柜的要求,用木桶装了,并未分装。 “掌柜的验货。”她笑着道。 五十瓶也就五斤,她各给了三斤的余地,笑着道:“多的可以给别人试用,闻一闻、抹一抹、尝一尝,感受到花露的好,才好卖。” 掌柜听见她考虑这么仔细,连忙点头。 “这花露对众人来说,确实陌生了些,见都没见过,自然谈不上喜欢,能叫人试试,定然好很多。” 赵云惜打量着银楼,心中艳羡,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置办下这么大的产业。 要是能如此,让她开豪车住园林她也愿意。 “若是不好卖,还可以退货给我,我拿来送人做人情,也是极好的。”赵云惜道。 做生意,最看重的就是能卖钱,好卖。 掌柜嘿地一笑,提着木桶放在柜台后面,顺便给她称银子,还让她去挑个木簪戴。 “掌柜已经多加优容,使不得,使不得。”赵云惜摆手推辞。 原材料人家出的,她就花了几日蒸馏,就赚了十两银子,再拿就过分了。 掌柜却不听,亲自给她挑了一支玉兰木簪,随口道:“你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做什么老气横秋,戴着吧。” 赵云惜心中感念,老百姓还是好人多啊。 她笑眯眯道:“我在用羊毛做袜子,到时候给你送两双。你秋冬看店的时候穿着,又柔软又暖和。” 江陵地处长江以南,放在现代是很暖和的,用不着很保暖。但是小冰河时期,隆冬时节,冻死不少稚童老人。 见掌柜乐呵呵应了,她这才赶着骡车回家,小白圭正蹲着,用木棍拨弄着细长的小木棍。 赵云惜毫无防备地凑近,突然:“啊啊啊啊!~”叫声惨烈,像是那日被小白圭攥住脖颈的大白鹅。 他满脸无辜,还用木棍挑过来给她看。 “娘也喜欢?”他双眸亮晶晶的。 赵云惜拍了拍胸口,努力地压下惧怕的情绪,心有余悸道:“不要玩蛇,快打死。” 张白圭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她,又看看小蛇,鼓着脸颊道:“是小白狗送我的礼物,罢了,谁叫娘亲害怕,还是打死了事。” 他干脆利索地扬起板砖,砸死后用木棍挑着扔掉。 “娘亲不怕,它是菜蛇,不会咬人。” 赵云惜小脸煞白,用指尖捏着小白圭的衣领,催他去洗手。清水洗过,她尤不知足,恨不能拿香皂来给他搓搓。 “娘……”小白圭试图唤醒被蛇覆盖的母爱。 赵云惜松了口气,努力忘掉他观察蛇的样子,而是想想他可爱白嫩的小脸,对了,亲起来还又软又弹。 这时,李春容从菜园里薅了一把菜回来了,她看正在亲香的娘俩有些无语。 好生腻歪,没眼看。 她进灶房做饭去了。 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跟他一起坐在灶膛前烧火。 两人一边烧火,一边跟李春容讲在林宅读书,长了什么样的见识。 “你还学弹琴绣花?那你别烧火了,仔细把手指磨粗糙了。人家说粗手绣不得绸缎,会勾丝。” 小白圭还在惦念着他的小蛇,蔫哒哒说娘亲害怕蛇,让他把蛇打死,还期望奶奶能说不怕。 李春容炒菜的手都停了,连忙念了佛号:“打死了事,奶也怕。” 赵云惜这才轻哼一声,用脸蛋去碰他被火烤得红彤彤的脸颊。 “你回去歇着,别跟着忙活,仔细累得狠了伤身子。”李春容现在是万分佩服这个读过书的儿媳,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比她这个老年人见识还厉害。 “乖孙也是,以后要比你爹强。做举人老爷的人,不能整日里接触这些泥腿子活计。” 小白圭嘻嘻一笑,挨着娘亲坐,并不搭话。 最近吃肉多了,便炒了小青菜吃,李春容笑着道:“茄子、豆角都开花了,估计再有半个多月就能吃了。” 几人聊着天做着饭,倒也热热闹闹的,等天黑时,吃过饭,又各自洗漱睡了。 赵云惜在数自己的钱罐子,从张鉞处赚了一百两,今日又赚十两,还有前几个月摆摊赚了五两,加起来让人心里暖暖的。 她陶醉地嗅闻着钱罐子。 “钱钱来钱钱来,钱钱从四面八方来~” 收拾过,这才睡了。 第二日,三更时,她如常起来,陪着李春容把糯米蒸好、油条炸好,再搬到骡车上去,这才去喊白圭起床。 看着李春容清瘦的身子,她觉得怪不落忍的,她去读书,家里的活计都落在她身上,从半夜忙到闭眼,没个消停的时候。 明明伙食好了,她和白圭都肉乎很多,她却还很瘦。 婆母也太能吃苦耐劳了! “娘,路上小心些,若是累了,便歇歇,别扑去摆摊了,莫为难自己!” 赵云惜扬声吩咐。 听得李春容心头暖暖的,她笑着回:“累啥累,看你们好好的,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赵云惜便不说话了,去菜园里薅上一把小青菜,煮熟了,再煎个鸡蛋,加在糯米包油条里面,塞得鼓鼓囊囊,小白圭捧着,快比他脑袋大了。 小白圭笑得眼睛弯成小月亮,脸颊鼓鼓的,跟小松鼠一样进食。 瞧着他吃得这样香甜,就想起昨日,葛大姐定定地盯着白圭瞧,说是他家女儿丢时,跟小白圭一样的年岁,叫她行走间看牢些。 赵云惜想,她确实要注意些。 吃完了,赵云惜背着两人的小书包,一起往林宅去。 晨雾微曦,浅金色的暖阳洒下来,照耀在人身上,便极温暖舒适。 赵云惜想着婆母应该也到东街了,估摸着已经开始卖吃食了,糯米包油条不复杂,一个人确实做得来。 两人走着走着,就见小路边上有一大团破布,赵云惜心头一跳,想着莫不是谁家人死了扔的衣裳堆,顿时皱起眉头,打算绕行。 两人刚抬脚,小白圭就奶里奶气道:“娘,会动。” 赵云惜戒备地从地上捡了一根木棍,缓缓走近了些。 她定睛一看,这破布团子还有乱糟糟的头发,一动不动更吓人了。 “走……”她扭头就走。 她一个女人带着三岁稚儿,收起同情心,平安离开才是道理! 张白圭回头看了一眼,抿了抿嘴,他想救,见娘亲面色凝重,就不说话了。 平日里娘亲也教过,大人想要求助,自然会找大人,没道理寻他这样话都说不清的小孩。 他遇见了,不必判断好人坏人,快快离开才是道理。 赵云惜走远了,到底心底不安,她抱着小白圭,气冲冲地走回来,一边骂自己圣母心发作,一边把带的水和馒头扔到那蠕动的黑团子手边。 “走了!”她觑了一眼,抱着小白圭大踏步走开。 约摸是个小孩,头发如稻草般蓬乱,身上黑色的棉袄破洞,露出内里的芦花,脸和手覆着厚厚的黑垢,看不清模样。 闻见食物的香味,指尖抠着泥土,更显吓人。 “江陵怎么有这样可怜的乞儿?”她小声嘀咕,这里可是鱼米之乡!虽不富裕,却也没这么凄惨的。 “娘,要是放学他还在,就帮帮他吧。”小白圭红着眼眶:“他好可怜。” 赵云惜有些苦恼,半晌才低声道:“给他拎河里洗洗,如果身上没有炮烙印记,再说。” 等上课了,两人就把这茬给忘了,因为林子坳说大家进度不错,今天要考试,不光考默写,还考释义。 赵云惜有些紧张,这是到入学后第一场考试,需要认真对待。 小白圭倒不怕,他虽然年纪最小,但学识最扎实,记性好,无事时来回背诵,而且他这样的年岁,并不知考试的厉害。 他不会写字,便让他拿着卷子去林修然面前答,他也答的很好。 林修然心生喜悦,索性多问了几句,不是卷面上的也要问,见他答得好,便赞赏地抱起他,放在腿上,握着他的小手,教他写千字文三个字。 小孩的手腕没有力气,写的字也不大漂亮,林修然没有苛责,教了基础的笔功让他先练着。 “每日练一张大字便可,你年幼,骨骼未成,不可贪多。”他叮嘱。 小白圭喜欢手捏着笔的感觉,他瞬间就投入进去,练得不亦乐乎,一张纸很快就用完了。 他还想再练,却对上夫子不赞同的眼神,顿时乖乖听从对方的话,拿着一旁的点心吃。 第22章 天还蒙蒙亮,小白圭就被亲爹挤醒了,他爬起来抱着娘亲的头,再次睡下。 赵云惜做梦都觉得自己被捉妖师控住了头颅,睡醒后,就发现小白圭跟抱脸虫一样粘在脸上。 把崽撕下来,拍拍他如今肉多多的屁股,示意他睡好。 她自己却睡不着了,这时候也没有钟表,她出去看了一眼,见启明星正亮着,猜测应该是寅时末卯时初。 她索性起身。 天还黑着,刚起来趁着天光练一张大字,就见李春容窸窸窣窣地起身了。 两人没出声,接着昨晚的活计,收拾着橘子叶和薄荷叶。 她心里也有些忐忑,不知是否好卖,但总归要试试才知道,路都是走出来的,光想没用。 树叶子装满一篓沉甸甸的,赵云惜来回翻腾,看得李春容心疼不已:“劳力干这活都累,你仔细身体,不行就雇短工来干。” 赵云惜闷闷地应了一声:“等大伯忙过蜡烛,开始忙花露,我们就不用做了。” 主要他是男人,自然更注重男人常用的东西,女子喜爱的花露,他就不大上心。 “不如请你秀兰婶子来帮忙,她干活利索,劲儿也大,平日里种水田,比男人干的好多了。” 李春容絮絮道:“一天给三五个铜板就够了。” 村里头做活,就是价便宜,三个有点薄,五个就比较厚成,看中价格都能来做工。 赵云惜想了想,这回有俩男人在家,叫他们累点不算什么,就低声道:“我们都快弄完了,下回再请。” 两人忙着,他俩也醒了,二话不说跟着一起淘洗、烧火。 从天明忙到天黑,三个灶台齐齐烧火,把家里囤的柴火都烧完了,才算是做好。 “你明日走时,多拿些花露去,各拿二十瓶,送给银楼掌柜各十瓶,留下的你自己留着用,或者送人都成。” 赵云惜叮嘱,又往张镇跟前推了二十瓶,示意他可以尽数拿去。 张镇没有拒绝,收进包里,他累的不想说话。张文明也是,他是书生,这两天有种被当成牲口使的错觉。 看着两人疲累不已,赵云惜便想着做着糕点让他们走了带着吃。 上回的红糖鸡蛋糕就极好,她琢磨着再多做些。 做得少没什么味道,做的多了,那香甜的味道跟肉香一样霸道,离很远就能闻到。 小白圭皱了皱鼻子,闻到记忆中香甜的味道,就拉着甜甜一起过来坐在小马扎上等吃食。 就连张镇也诧异:“怎的这样香?” 猪油、红糖、白面、鸡蛋、红枣,拿出来都是极珍贵的吃食,若不是她做生意赚钱,以前还真舍不得吃。 赵云惜在打发蛋白时,就在琢磨,现在还没见过白糖,是别处都没有,还是单江陵没有。 这也是生意可以做。 她抿了抿嘴,心想,再次感谢天工开物,她甚至有些后悔,没有将天工开物给背下来。 毕竟在现代,各种方便的工具都有,很多物资便宜好买,她当初翻看这本书,纯粹是书翻哪页读哪页,碰巧罢了。 白糖她也会,等花露安定下来,她要做白糖来吃。 现在能吃肉了,她又开始馋糖。 谁能拒绝一口甜食,她不能。 松软香甜的鸡蛋糕出锅,赵云惜尝了一口,满意地眯起眼睛。 “春容妹子,在家吗?”外面传来秀兰婶子的声音,紧接着她就走了进来。 “什么味儿?这样香甜。” 赵云惜捧着一块递给她,笑着道:“这是红糖鸡蛋糕……”按着给众人解释的话,又给她解释一遍。 秀兰婶子顿时舍不得吃了,她大大咧咧道:“那得拿回去给小子尝尝,他都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 她说着,把竹篮里兜着的鸡蛋放下,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家也想卖糯米包油条,你啥时候去卖,我给你打下手当学徒……” 李春容本来笑眯眯地接鸡蛋,一听要抢她饭碗,笑容顿时垮了。 “秀兰嫂子你干啥呀。” 她不高兴道:“那我咋弄啊。” 她赚钱了,眼瞧着隔三差五去割肉吃,大家都盯着数,自然眼热。 秀兰婶子讪讪一笑,有些愁:“咱也是邻居这么些年,你也是知道我家八个小子,一人一口糙米,都给我吃穷了。” “实在没法子,这才想着赚点银钱,好悬让孩子们吃饱。” 李春容冲她喷了喷鼻息,还是不高兴,正要起调子骂人,被赵云惜按住了手。 “秀兰婶子,我先跟你说说这准备工作,每日三更起来备菜,这就不必说了,再就是拉车的牲口,我家买的骡子三两五钱,打的推车要五钱,糯米、白面、猪油、红糖少备些,要一两银子……” 这也是说给张家人听的,这摊子置办起来,全是刘氏的功劳,她全出了。 “你也知道,做生意不是包赚的,多的是赔的血本无归。这些都考虑好了,还想跟着我娘卖糯米包油条,我准不拦你。” 赵云惜笑吟吟地把鸡蛋推回去,诚恳道:“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有好事,我也愿意拉拔,只是有些事实在替不了。” 秀兰一听摆个巴掌大的小摊,就要砸进去五六两银子,不由得啧啧称奇,嘟囔道:“我要是有五六两银子,我去买良田了。” “前两日我娘还在说,家里头活多,想找秀兰婶子帮忙,一日有五个大钱,你看看,是去摆摊还是来做工,都是可以的。” 赵云惜没想着和邻居闹翻,因此和和气气地说了。 秀兰婶子反而犹豫起来,那个摆摊成本蛮大,来做工可是现钱。 她左手举着鸡蛋糕,右手提着篮子,一脸神游地走了。 李春容对她竖起大拇指。 村里人花钱那不叫花钱,那叫刮命,穷得一屁股两肋巴,哪还有闲钱置办这些。 赵云惜见鸡蛋糕多,索性提了一小篮子,又带些花露,牵着小白圭的手,溜溜达达地回娘家。 刚开始她回家,是快乐打秋风,如今也能想着给娘家捎带些东西了。 走近猪肉铺,就能听见刘氏把猪骨剁得邦邦响。 “娘!”她笑着喊了一声。 把篮子放在钱匣旁,赵云惜挽着袖子就帮她剁筒骨。 “云娘回来了,你坐着歇歇,别忙活。”刘氏笑得眼都眯缝在一起。 赵云惜拍拍小白圭,笑着道:“陪你嘎嘎吃鸡蛋糕,给你哥哥姐姐也分了。” 白圭近来来多了,也不再拘束,拿起用荷叶包着的鸡蛋糕递给刘氏,奶里奶气大大方方道:“嘎嘎吃糕!” 刘氏俯下身接过,感动地眼圈都红了:“你小时候跟他一样,又乖又甜,都说你娇气,可娘就是稀罕。” 赵云惜回想以前,心头也跟着一软,笑眯眯地掐着嗓子打趣:“娘亲~云娘要吃糕糕~” 刘氏:“滚。” 听得她头皮发麻。 小白圭一躬身,这才兜着几块鸡蛋糕去找表哥表姐。 赵云惜帮着装好猪骨,催她:“娘,赶紧尝尝。” 刘氏知道糕点的滋味好,有些舍不得,砸了咂嘴:“留给孩子吃,我不爱吃甜的。” 买猪骨的客人也不急着走了,乐呵呵道:“刘嫂子,你不吃给我家孙子吃,瞧瞧我们这口水都快把你这摊子淹了。” 她也是心疼自家孩子可怜,穿着洗出破洞的麻衣,小脸糊的快看不清脸,而方才这猪肉铺的外孙子都穿着细棉直缀,精致雪白的小脸,跟小少爷一样,她心里嫉妒。 刘氏啪地颠起砍骨刀,脸上的横肉也跟着一抖,方才那慈爱劲儿收了,看着顿时凶悍莫名。 客人就不敢说话了。 赵屠户跟铁塔一样的身量,刘氏看着就壮硕,他家的孩子也随了他俩,都跟牛犊子一样。 就这小闺女柳条细长个,笑起来也甜滋滋的,看她剁猪骨不费力那样,估计力气也大。 随便拎出来一个就是不好惹。 赵云惜瞥了小孩一样,也觉得他可怜,可小白圭先前也是整日喝糙米粥,偶尔才有蒸蛋吃。 小白圭掰下一小块递给小孩,又给外婆递了一块。 “这样香甜可口?还是枣泥馅儿的,这多费功夫!”刘氏咂摸咂摸嘴,感觉还没品出味儿。 小孩尝一口,反而躺在地上哭,不肯走了。“还要吃!还要吃!”他边哭边打滚,过会儿还要伸手抢小白圭兜里的鸡蛋糕。 刘氏脸上横肉一抖,面色就阴沉下来,那老妇看着害怕,就想拽自家小孩的手。 赵云惜拦着刘氏不让她动,想看看白圭怎么处理。 就见白圭丝毫不怵,小脸一板:“你敢碰我一下试试!” 小孩顿时被他凶巴巴的表情吓得一顿。 那妇人扯着孙子踢着骂着就走远了。 看得赵云惜满意了,知道维护自己的利益,很棒,她想象一下小白圭为了一口吃的,躺在地上打滚的样子,还是觉得想象不到。 他是谦谦小君子。 “他不可以抢龟龟的鸡蛋糕。”小白圭望着娘亲:“可以不给吗?” 赵云惜很赞同:“你的东西,你给不给都是你自己的意愿,他想要就得征求你的同意,强抢必然是不成的,但若是就你一人在外头,旁人抢了,给他就是,一点子东西不值当什么,你不用护着,你的安全最重要,其他都是身外之物,回来后,我们人多,可以一起抢回来,可以去找他要说法。” 白圭紧绷的神情才松懈下来。 刘氏叹气:“有时候也盼着百姓都富点,日子好过些……” 猪肉摊前,也是百家样貌,看惯了人生。 第23章 小白圭昂着头,久久不能回神。 娘亲神态温和柔软,回眸笑时,灿灿生光,闲适中透着洒脱。 “娘~” 小白圭抓着她衣袖,眼神软糯:“龟龟长大要和娘亲成亲。” 赵云惜捏捏他小脸:“不行哦,母子不可通婚,我也不想成婚,你死了这条心吧。” 小白圭不想死心且伤心。 红着眼眶,委屈地像是被暴雨浇注的小狗。 赵云惜仍旧笑着,觉得很是好玩,也就这会儿,才能瞧出来他是个三岁稚儿,没了平日的老成持重。 她捏捏小孩的脸,笑得眉眼弯弯:“龟龟真可怜哦~” 小白圭眼泪汪汪。 两人刚走到村头,就见黑黢黢地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赵云惜心头一跳,担心是坏人,将孩子抱起,随手捡了棍子,慢慢地走近,打算有异常随时跑路喊人。 小白圭察觉到气氛不对,便缩在娘亲怀里,一声不出。 “云娘,龟龟,是我。” 成熟低沉的声音响起,是张文明那熟悉的声音。 赵云惜扔掉木棍,大踏步走过来,将白圭递给他抱着,昂头看了他一眼。 男人神情温柔,正专注地低头看她。 “回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等到家后,李春容已经做好晚饭,正等着两人吃。 “嘎嘎炖的红烧肉,已经吃过了。”白圭摸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腼腆道。 几人这才不说话,坐下吃饭。 小公鸡炖蘑菇,闻着很是鲜香,还炒了肉沫茄子,并一碗浓香的白粥,还有雪白的馒头。 家里的伙食是肉眼可见的好起来。 吃完后,就各自睡了。 隔日,李春容累的胳膊疼,照着往常三更的点醒了,却没什么想去摆摊卖吃食的心。 好疼,好累。 就像是犁地三天的牛。 想想云娘还活泼的样子,不由得感叹,真是岁月不饶人。 * 赵云惜起来时,大家都起了,她洗漱过,就往厨房去,朝食一般吃的简单,煮一锅粥,蒸几个鸡蛋,再热几个馒头,若是得闲就炒菜,没工夫一碟咸菜也能吃。 围着吃过,天才蒙蒙亮。 张镇去王府当差,张文明回县学读书,而赵云惜和白圭要去林宅读书,家里就剩李春容和甜甜二人。 “娘,你请几个相熟的利索妇人来,把我屋里堆着的羊毛用热水淘洗晾晒。”赵云惜叮嘱一句,觉得婆母太过勤快,可能会抢着干活,又补充:“你别做了,若累得身体不舒服,反而划不来,上回我病得一脚踏进鬼门关,梦魂悠悠入地府,想明白许多事,什么都没有身体康健重要。娘,云娘整日里绞尽脑汁想赚钱,也是为着你和白圭松快些,有吃有喝想玩就玩,要不然我忙着还有什么意思?再说文明也是个孝顺孩子,一心想着他娘,到时候回来看你忙累,该怪我不知侍奉你,也是亏心的慌。再者若是被外人知道,就该说是文明不孝顺了,乱传话出去,他科举名声不利。” “娘,我知道你是个勤快贤惠的好女子,但是我心疼你,想让你松快松快,可不能再累着了!” 赵云惜言辞恳切,知道她病重时,对方如何照顾她的,明明抠门到吃糙米饭,请大夫抓药花了不少钱也没星点懈怠,至今没提一句。 李春容听她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连忙应下。心中暖融融的。 她勤快,闲着就难受。 等都走了,便去村里找秀兰,一并几个玩得好的,问她们要不要来家里做工,一天十个大钱,就是烧热水洗羊毛,再晾晒。 “行行行,我现在就去,要干几天?保管给你搞搞好。” “就是就是,春容啊,嫂子干活你还不知道,利索呢。” “你们是不知道,云娘走的时候,恨不能揪住我耳朵让我别干活,说她赚钱就是让我享福的,我却觉得自己年轻呢,咋能不干活?就是怕她回来又念叨我,你们不知道,她病了一场,竟长大许多,懂事的我都心疼。” 李春容笑得见牙不见眼。 把人叫来开始干活,李春容坐立难安,索性把里里外外清扫一遍。 * 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慢慢地往林宅走去,等他累了,就俯身把他抱起。 这时候,就无比想念自行车。 要是有二八大杠就更好了,又能骑又能驮。 “娘,你还唱歌~”白圭眼巴巴地望着她,他喜欢娘亲温柔地给他哼着歌。 赵云惜听歌比较杂,没有专一特类的喜欢,被他一说,还真有些想不起来。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 “可你跟那远去的候鸟飞得那么远~” 她俯身抱起小白圭,让他趴在自己肩膀上,轻轻地哼着这首《西海情歌》。 “娘亲,我去哪都把娘亲带上,不让娘孤零零地呆家里。”小白圭还记得,娘亲生病前,有时候会抱着他在村口等着,怔怔地望着通往村外的路,半晌都不错眼珠子。 等爹回来了,她就高高兴兴地迎上去,想跟爹说几句话,但是爹总是很忙,脚步匆匆。 后来病那一场,就很少带他去村口了。 赵云惜见他声音闷闷的,还有些纳闷,笑着道:“就是小曲而已呀,不是娘心里的想法。” 白圭支起身子,捧着她的脸颊,盯着她的眼睛看,“娘不骗龟龟。” 赵云惜知道他聪明,不好糊弄,便把他当成小大人,并不一味地想着糊弄他。 “不骗你,那我换个欢快的小曲。” 她那时候听歌是混邪派,情歌、古风、暗黑、摇滚,碰着什么听什么。 这会儿非得挑个欢快的,她果断掏出来儿歌。 “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 赵云惜把他抱好,哼着《踏浪》这首歌,是她比较喜欢的儿歌了。 “请你们歇歇脚呀~” 唱着唱着,她有些想掉眼泪,那些儿时的记忆汹涌而来,让她无从招架,五分钱一根的冰棍,吱呀吱呀的风扇。 还有那句“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想到这句时,赵云惜猛然间安静下来。她以前听《鲁冰花》没什么感觉,还有些疑惑。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她想家了。 赵云惜吸了吸鼻子,背着白圭往林宅走去,到底没忍住,眼泪丝丝险些流出来。 她妈以前会笑她,“被屁崩下就要哭,小性多。” 眼瞧着快到林宅,赵云惜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情绪整理好,重新哼起欢快的踏浪。 白圭就在她怀里,乌黑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又想睡觉了。 赵云惜用脸颊贴上他的脸颊,蹭了蹭,笑眯眯道:“醒醒哦,马上要到了。” 小白圭乖乖地睁开眼睛。 两人休沐两天,猛然间回到林宅,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赵云惜书包里放着她做的鸡蛋糕,一到书房就跟大家分着吃了。 “尝尝,我娘做哒!可香可甜了!”白圭倾情推荐。 一听见有吃的,林子垣眼里就再也看不见其他,猛然间冲过来,乐呵呵问:“在哪呢在哪呢!” 荷叶一打开,就能闻到浓烈的香甜味道,林子垣咽着口水,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瞬间心满意足:“白圭,你乡下来的,日子过得也怪舒坦,竟然还能吃这么好。” 张白圭冲着他腼腆一笑,“你喜欢就好。” 刚开始大家都说不饿,但林子垣跟恶狗一样抢着吃,林子境顿时不甘示弱,自己拿了一块,还给林念念抢了一块。 “家里短了你的吃喝不成!这样为嘴痴狂,丢了林家的脸面。”林子坳一走进来就老气横秋地斥责。 林子垣二话不说,给他塞了口鸡蛋糕吃。 松软的糕点透着甜蜜的香味,他品了一下,就被征服了,连吃了两块。 赵云惜见他们爱吃,这才捧着荷叶包去找林修然,她有些害怕他,这老头板着脸,眼风一扫就能找到打板子的点,看见他就手疼。 “夫子,这是云娘在家做的一点糕点,用鸡蛋、蜂蜜、细面、枣泥做的,您尝尝。” 赵云惜垂眸,乖巧万分。 林修然瞥了她一眼,淡淡地指了指桌子。 赵云惜放下就跑,片刻都不带停留的。 想着她名字又是云又是惜,太薄了,想给她起个字的林修然还来不及张口,人就没影了。 他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敞开的门窗外面没人,这才满脸正气的打开荷叶包,露出金黄松软的鸡蛋糕。 甜甜的香味。 他喜欢。 林修然板着脸,心想这是弟子孝敬上来的,不可太过伤她的心,总要尝尝味道。 尝一个就罢手。 尝两个定然罢手。 尝三个不会更多了。 还剩最后一个剩着不好看。 一包八个鸡蛋糕,他尝着尝着就没了,林修然矜持地伸手,荷叶却空空如也。 他盯着荷叶看了半晌,终究是放过上面的碎屑,慢条斯理地将荷叶折了起来。 赵云惜回去后,连忙趁着空档开始练大字,她年纪最大进度却低,总要自己努力的。 她以为今日还是林子坳代为授课,没想到,过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个清瘦的老头。 她鼻尖微耸,闻到了鸡蛋糕的味道,顿时在心里微微一笑。 她就说,老人小孩皆宜的小吃,定然是好卖的。 林修然授课第一日,先是看了几人的大字,又考校了背书,看着他们眼睛瞪得像铜铃,一动不敢动,就知道这些时日树威树起来了。 第24章 小白圭面容姣好秀白,立在竹林旁,唇红齿白的小模样,隐隐带出几分如松如柏的挺拔悠远。 赵云惜便觉得,自家孩子,怎么看怎么香。她眉眼间带着笑,就连一旁知了叫声也不觉得吵了。 竹院是惯常的客房,装潢简单大方,入门摆着八仙桌、太师椅,极为庄重,和她家比,正厅挂着书画、对联,已经极为奢华。 赵云惜心满意足。 一旁的丫鬟笑眯眯道:“重新打扫过,换了簇新的被褥,您先睡着,若有缺的,跟丫头说一声,就有人来给你拿。” “老爷说,往后这个小院子就您和白圭少爷住。” 丫鬟说完,就躬身退下,瞧着特别规矩有礼。 赵云惜连忙道谢,确实是新被子,还散发着阳光的味道,铺着竹席,码着瓷枕,收拾的清楚明白。 搂着白圭躺在床上,赵云惜片刻就睡着了,燥热的夏季,能够小睡片刻,实在太舒服了。 等睡醒后,果然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下午白圭回书房读书,而她去跟着林念念姐妹俩学琴棋书画。 等放学后,她亦觉得十分轻松。 正要走,就被林子坳叫住,说是明日老太太大寿,要摆三天的大宴,并请大戏来唱上三日,叫她尽管带亲友来,坐席给她留了十位。 赵云惜眼前一亮,能有大戏听,那真是太棒了,不过说得急,她一时间不知该送什么寿礼给老太太,顿时有些着急。 谁知林子坳像是看透她的想法,直接交代:“都是自家人,不必送礼。” 越是这样说,越是该好生送礼物,还不能落入俗套。 “大多是什么戏?”她兴致勃勃地问,通过老太太爱听的戏,约摸也能知道点性子。 林子坳也很期待,听她问,便如数家珍,笑眯眯道:“东游讲的是八仙得道还有王母娘娘蟠桃赴会,听起来可有趣了!西游就更了不得,讲孙行者!” “还有以前最爱听的《忠烈传》、《英烈传》等,还有杨家将一系的辕门斩子等等……” 林子垣说说就期待地不行,他回了小村落,失去了京城所有的繁华,时日久了也是熬馋。 赵云惜没怎么听过戏,但大约猜测老太太倾向道教,爱听些忠肝义胆的戏曲。如此一来,便送些热闹炫烈的。 应下后,在回家路上就开始琢磨送礼物的事,她突然灵机一动。 以前做的科学小实验,现在就能派上用场,但她没有材料,看来还得去求银楼掌柜,他那定然有全套材料。 说去就带着白圭去了,她琢磨着,这东西作为礼物应该是够用了,真叫她拿出金银来,她反而寒酸。 赵云惜来了银楼,刚好瞧见掌柜要落锁,连忙叫住他:“掌柜的,想求你办点事,你那里有铜箔吗?” “要点铜箔算啥求人?你自己进去拿都行。”掌柜本来满脸凝重,什么事值当她过来求,一听是铜箔,顿时松口气。 当即就问:“要几斤?” 赵云惜在心里盘算了下,算上失败率,三份够用了,她就比划了大概的大小。 “三张就能拼成了。” “那要九张,我多做两份,万一失败了,来不及再过来拿,还要些胶,能把铜箔粘在纸上的……” 掌柜有点听不懂了,这能是啥东西,很感兴趣道:“那就在这里做,我让小二喊你相公过来,等会儿晚了陪着送你回家。” 赵云惜犹豫片刻,独自回家她觉得没问题,为了不节外生枝,有男人陪着名头上好听,便点头应允了。 掌柜待她挺好,整日里送鲜花材料过去,从未多说半句,给钱也是不要的,两人合作万分愉快。 赵云惜索性道:“你那可有善画之人?帮我把画也画了。” 她刚学不足一个月的画画,线条还描不直。她本来打算做个简单版,但是掌柜的愿意参与,那就简单多了。 听赵云惜解释是送给夫子家做寿,心里就有数了,拿来的纸也很好,洒金的印花红纸,看着就华贵非常。 一并工具也都送来了。 红纸、临摹纸、铜箔、鱼胶、烫斗、硫磺等。 赵云惜当即不再耽搁,选了麻姑献寿的花样,让画工帮着描画在红纸上,然后在画上涂上鱼胶。 她自己在一旁把临摹纸浸润在硫磺水中,小心翼翼地捞出来。 掌柜的看到这里有些不明白,这些贴箔都是最简单的法子,他却知道,下面定然是机密了,当即就要回避。 “掌柜帮忙扶下纸。”赵云惜却没什么要规避的意思,笑着跟他说。 掌柜心里好奇,见她不介意,就在一旁瞪着眼睛看。 见她将沾了硫磺水的临摹纸拓在红纸上,掌柜连忙阻拦:“使不得,硫磺会腐蚀铜箔……” 赵云惜随口应声知道,动作却没停,用装满烧炭的烫斗来回熨烫。 水雾萦绕,让掌柜的心比雾还迷茫。 小白圭坐在远远的椅子上,他好奇地探着脖颈来看,恨不能也站在边上看。 实在是神神秘秘太引人注意了。 赵云惜也不知道效果怎么样,毕竟和现代设备比,她这些东西都像草台班子。 掀起临摹纸的一角,底下的铜箔已经呈现出瑰丽迷人的彩色,她顿时笑逐颜开。 “成了!”赵云惜放下烫斗,把临摹纸揭掉,下面就只剩下色彩陆离的铜箔。 掌柜猛然睁大双眸,惊讶极了:“为啥了?” 白圭也噔噔噔地走过来,望着娘亲的眼神像在看仙女。 赵云惜小心翼翼地用刷子将多余的铜箔给扫掉,原先画的画便显露出来。 掌柜猛然支起身子,盯着看了半晌,冲她竖起大拇指:“真不知道你怎的知道这么多好东西!这画成本低,但颜色款式可控,这样的品相,作为装饰品,价格极高。” 赵云惜拿起来看了看,满意极了。 “我幼时的夫子有一亲朋,才学不显,在杂学一道却极为精通,可惜这些于科举无益,懂得越多,越不会科举,反而被同窗嘲笑耽于奇巧淫技,有辱圣贤门第!后来见我感兴趣,教了我许多,只那时我年幼不懂事,竟然没有细心学,许多东西记了个似是而非,如今想起,便觉遗憾。”简单的焰色反应,在此时却占了奇,送来送礼相当不错。 老夫子和那个老秀才都挂墙上了,如今死无对证,有本事去地下问他去,许多事,都往他们身上扯。 她自己也很小心,拿出的东西都是市面上常有的。 那糯米包油条是本地特产,法子也是亲娘教的,那竹纸如今更是风靡,蜡烛是自古就有的,香露更是唐宋时期便极为普遍。 在心里过一遍,这才放心下来。 “再帮忙用木框裱起来,明儿送你一瓶薄荷精油。”赵云惜笑眯眯道。 给钱不好算钱,送瓶精油倒是正好。 小白圭望着桌上剩余的铜箔,又看看那流光溢彩的画,大大的眼睛里全是疑惑。 赵云惜摸摸他的小脑袋,心满意足地跟着掌柜去装裱。 掌柜期期艾艾半晌,忍不住道:“我可以做成摆件来卖吗?我拿一百两买这个方子!” 他要调去荆州府,手里也要捏着秘方才行,而他觉得这个就正好。 赵云惜随意道:“可以。” 又有钱赚咯。 想想就爽。 正在装裱,张文明匆匆赶来,一身月白襕衫,看得出来赶得很急,脑门上都沁出汗珠,见娘子一切都好,这才松口气。 赵云惜心情好,冲他微微一笑:“相公,来看看。” 桃木的外框,洒金印花的红纸,还有上面那瑰丽陆离的画,他眸中带出疑惑。 “这是什么?”他凑近了看,这样一幅画,瞧着就绚烂多彩,在喜庆的礼节摆出来极合适。 赵云惜但笑不语。 反而回首望着张文明,笑问:“你觉得应该叫什么?” 张文明沉声片刻,望着面前的麻姑献寿,像是沉浸在一片美好的梦。 “落霞仙。”脑海中一瞬间出现这几个字。 赵云惜细细品了品,觉得是像那么回事。 “成,就叫落霞仙。” 东西做好了,瞧着天色擦黑,也不敢耽搁,和掌柜道谢,这才大踏步离开。 张文明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满腹疑惑地望着她,关于她的过往,他的记忆太过悬浮,甚至不确定,她是否一直这样。 他从未关心过身旁的女子,对他来说,女人和读书比起来,就是书架上的一粒尘灰,寂寞时的一杯清酒。 “你……”他唇瓣蠕动,却没话可说。 赵云惜却没顾及到他,夜晚的风有些凉,她将白圭搂在怀里,让他趴在自己的肩头挡风,踏着月色,轻轻哼着歌。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赵云惜轻轻地哼着歌,她现在很需要儿歌来进化心灵。 白圭很喜欢娘亲温柔的哼歌,他闭着眼睛昏昏欲睡,粗短的胳膊搂着她脖颈,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和身上属于母亲那令人安心的香味,有一种搂住全世界的感觉。 张文明心生感念,快步走近了些。 大半个时辰,才能看到村子的轮廓,映在月亮银辉中,宁静安稳。 村头的大树下,突然传来熟悉的汪汪叫声。 白圭瞬间睁开眼睛:“小白狗!” “汪!”小白狗立马跑了过来,热情地围着三人转圈。 这时,李春容才带着甜甜从大树下走过来。 “怎的这么晚才回来?”李春容满脸担忧。 一家人一起往回走,李春容接过白圭抱着,这才松了口气:“我生怕是你自己一人回来,多危险。” 第25章 “想吃鸡蛋糕?你看我长得像不像鸡蛋糕。” “再闹,老子扇死你!” “可是我想吃嘛!你不知道,白圭给了我一块,我含在嘴里半个时辰,还是化了。” “娘,你去问漂亮婶婶要一点呗!” “那东西一听都贵,人家舍了你一点,你便要知足,不能这样胡搅蛮缠,咱家穷,但是也要有骨气。” “他家不是做生意吗?你买不就好了?要吃鸡蛋糕鸡蛋糕……” “滚!” 他家邻居时不时就要闹一场,赵云惜也有些无奈,村人嗓门大,吼一声就能炸天了一样,她听得清清楚楚。 索性烤了一锅炉,让白圭提着小篮子,挨家挨户送一块。 免得闹的沸声盈天,徒惹怨憎。 白圭送了,几家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提了一兜糙米过来,说谁家也不容易,这鸡蛋糕都是珍贵材料。 鸡蛋、猪油是家家都有,但是红糖、细面没几家舍得造了吃,也就他家有钱,家底厚。 秀兰婶子心疼坏了,低声道:“送这东西干啥,拿去走亲戚都使得,村里头……吃了你的照样说你闲话。” 她整天帮着张家做工,日日在一处,也有几分感情,自然不愿意他们受委屈。 “怕你受穷可怜,又怕你真得富了。”秀兰婶子听过不少酸言酸语。 赵云惜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她自然不是做冤大头、滥好人,而是推出的试吃政策。 小孩嘴馋,知道了什么东西好吃,只会更加惦记。总有疼爱小孩的父母,会忍不住给孩子买些零嘴吃。 “再想吃就要去我娘家买了,她们卖鸡蛋糕呢,秀兰婶子去了,叫我娘多给你送俩,咱感情不一般。” 她笑着哄。 秀兰婶子一听就知道她有主意,便不说什么了。 * 下雨了。 星星点点的雨滴像是轻雾一样飘下来。 赵云惜用手搭成小帐篷挡着雨,连忙去接小白圭。 “白圭~”她喊。 小白圭提着空篮子,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奶里奶气地说大家都很喜欢。 那个回味的小表情特别可爱。 “娘,大家都很喜欢吃,小虎还对着我笑。 他想想就觉得极为快乐。 赵云惜摸摸他的脑袋,温和道:“喜欢就好。” 经此一遭,大家都知道赵屠户家卖香甜的鸡蛋糕,一升糙米可以换一块,有点贵,但还能接受。 宣传到位后,她便不再关注,而是专注自己的学业,达到林修然的要求真的很难。 闲暇时也会看院子里的柿子,现在才指甲盖大小,青绿色的,像是个小磨盘。 她琢磨,等到秋日无事时,便要摘些柿子做柿漆,到时候可以染羊毛用。 不过后头沤着的竹竿应该差不多了,该到做竹纸的时候了。 赵云惜就牵着白圭的手,一起去找张鉞,见他在家,寒暄过后,这才笑着道:“我后院沤着竹子,想试试做竹纸,不知道大伯可有兴趣?” 张鉞当然有兴趣,他连忙道:“还按着前头的分成走,一百两买方子,再给三成利。” 赵云惜腼腆一笑:“大伯爽快,那你们等会儿过去。” 她交代过,辞别大娘的热情挽留,又回去拿了镰刀割杨桃藤,这东西也是随处可见。 赵云惜就觉得,古代人真的很有智慧,他们懂得将大自然中的每一棵小草,每一棵树都派上用场。 杨桃枝摆在一旁放着,把先前备着的竹帘从杂货间找出来,清洗干净后放着。 夏天阳光明媚燥热,赵云惜甩了甩胳膊,回院子后,就捧着自己的书来读。 “云娘!”门外传来喊声,张鉞带着他妻子过来了。 赵云惜笑着道:“竹竿我已经捞回来了,这玩意儿就没什么技术含量,砍成熟的竹子,劈开,放在河里沤着就行。” 造纸其实很简单,大家模糊也知道点程序,但造出柔软洁白的纸,就显得格外难。 “沤成这样烂烂的,在河里顺便给清洗干净,带回来把青皮剥掉,只要内侧的白丝,然后放在石灰水里再沤上一天。” 赵云惜笑眯眯道:“隔日就用木徨桶蒸煮八天八夜,再漂洗过,再蒸煮几日,反复蒸煮漂洗,这样的原料放在石舂中捣成烂泥状,放在水槽中,加入杨桃枝压出的水,想要多大的纸,就做多大的竹帘,就能捞出纸了。” 赵云惜说着都累,突然理解为什么好纸卖得那样贵。 张鉞:…… 他听得眼晕。 “等等等,我都忘了。”他求救地望着白圭。 小白圭就奶里奶气地复述一遍。 张鉞瞪大眼睛,还是记不住。他惆怅一叹,“老了老了……” 赵云惜抿着唇笑:“破竹、沤竹、清洗、捣烂、蒸煮、打槽、捞纸、榨纸、分纸、晾纸……等你看着做上一回,就理解了。” 张鉞低头看侄孙,小白圭从善如流地复述一遍。 “罢了,还是看看再说。”他不为难自己了,记不住真的记不住。所以这母子俩到底什么样的记性,实在太厉害了。 赵云惜轻笑。 两人见他们还有事要忙,便回家了,掐着时间点,后头赵云惜要动作,他们夫妻俩非得自己干。 “我们自己做一遍,心里才有数,记得住。” 赵云惜笑了笑,当初弄这竹纸的时候,没想到会有现在这样的造化,竟然不缺纸用了。 不过正好卖给大伯,换了一百两银子也很爽。 她好喜欢钱。 这竹纸薄薄一张,做来却万分麻烦,先是沤上百日,又煮上八日,再加上那些零散的工艺,要四个月才够。 “烘焙……夹巷……烤……”她喃喃思索,总觉得这中间蕴含了她很需要的东西。 半晌才一拍大腿:“火炕啊!” 在寒冷的冬季,烧火剩得余温,再添一把柴,就够渡过一个温暖的冬夜,那滋味别提多舒坦。 想想就觉得等冬日定要打一个。 她刚觉醒记忆时,已经是初春,却依旧冷得厉害,她睡觉时不自觉地会靠近小白圭,他身上真的暖融融,像个香喷喷的小火炉。 忙了一通,她也饿了。 赵云惜想着去菜园摘些菜回来做,刚一出门,就见荷塘中长出几朵荷花。 她弯了弯唇角。 真漂亮。 多看了两眼,她看向自家菜园,六月天是菜最多的时候,什么都长得很茂盛。 摘了茄子,打算做个茄盒,又掐了一把青菜,炒个青菜吃。 做茄盒也简单,切开,加肉馅,再裹上鸡蛋面液,下锅用油煎,她就喜欢这样吃,吃起来特别的香甜。 外皮炸得焦黄酥脆,内里绵软带着肉香,她尝了一个觉得挺好吃,给小白圭盛上几个,让他端着坐在院子里吃。 小白圭便乖乖捧着瓷碗,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迎着风,嘴巴塞得鼓鼓的,慢慢吃着。 赵云惜回眸看一眼,也忍不住弯起眉眼。 有一种心软软的感觉。 小土松犬窝在他脚旁,偶尔摇摇尾巴,闭着眼睛睡觉,偶尔听到声音就警觉地支起耳朵。 它现在长大了,趴在那里好大一坨。 “白圭,给你弟弟一块吃。” 小白圭歪头:“我只有妹妹呀。” 赵云惜笑眯眯道:“小白狗不是你弟弟吗?” 白圭呆:“哦。” 他还没吃饱,对着茄盒咽了咽口水,却还是端着自己的小碗,满脸不舍地给小白狗的碗里夹了一块。 茄盒真香啊。 酥脆馅香的炸茄盒,一口爆汁,他很喜欢。 赵云惜又给他盛了一小碗。 都做好了,青菜也炒好了,外头天色擦黑,李春容急匆匆地回来了。 “你先前买的地,他们已经收割好了,我想着去把地整一整,弄了半日就受不住,还是得请人。”她手上磨得全是水泡,有些受不住。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出来,温和道:“再租出去便是,我们收着租子够吃就罢了。” “种地是最苦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一整年,也不见得能落下多少东西。” “农民苦呢。” 赵云惜也了解过现在的种地,会沤肥施肥,会用草木灰杀菌杀虫,会用苦楝子当杀虫剂。 明朝中后期,科技已经到临界点,非常成熟了,就等着量变引起质变,她除非现在啪一声掏出钢材,那估计还能往上跳一跳。 赵云惜把茄盒端上来,笑着道:“娘,先吃饭,你今天辛苦了。” 李春容叹气,她觉得自己白受罪了。主要赵云惜和小白圭都忙着读书,她一个人在家,这羊毛也理完了,就等着纺线了,她想着趁空档去把地里的活做做,秀兰嫂子他们都是这样的。 “咦,这么香?”具体咋个说,她也说不明白。 连吃了两块才缓过神来。 “乖乖,你要是摆摊卖茄盒,肯定也可赚钱了。”这哪是儿媳妇,简直是金蟾送钱。 赵云惜眉眼微弯,笑着道:“哪有功夫,先把羊毛线纺出来,到时候还要染色。” 她现在又有了许多新的想法,比如可以做成小垫子、小毯子,这样精致漂亮的小物件。 李春容这才作罢:“这能卖上钱吗?家家户户都有织机,都能织布出来,谁能舍得掏钱买人家的。” “那要是你,你上街是自己带个炊饼吃,还是在街上花三个铜钱买糯米包油条?”赵云惜问。 李春容就懂了,就不是卖给她这个抠门思想的人。 两人絮絮地聊着天,吃完饭后,赵云惜顺手把锅刷了,这才回去练了一张大字。 她把自己的字和白圭的字摆在一处,竟然分不出孰优孰劣。 第26章 小白圭眸子湿漉漉的,望着人时,很专注。 赵云惜猜测,这崽长成后,会有传说中看狗都深情的眼神。 “大学之道,在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林子坳清脆的声音响起。 赵云惜看着手中薄薄的书册,认真听着他讲课,《大学》比较短,在四书五经里面是比较早学到的。 她现在也摸清楚林宅的讲课思路,让林子坳带着众人先通读、粗浅地讲一遍释义,最重要的是背。 趁着年幼,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年岁再大些,理解能力上去了,再重新学习一遍释义,这时候就要着手准备参加科举,八股文、诗赋、策论等都要开始学习、写作。 赵云惜不需要参加科举,她读书只要为了以后自己站得足够高时,能够听懂对方说话。 免得别人指着她的鼻子骂“赵子昂的马,宋徽宗的鹰”,她却不懂什么意思。 况且她喜欢读书,读大学时,周末别人出去玩,她都在图书馆泡着,被书香萦绕,会让她觉得安宁和满足。 她侧眸看向白圭。 小孩读书像开智,往常觉得他已经足够聪慧,但读了书,眼神清明,比往常瞧着更显出灵性。 她儿子,越看越好。 赵云惜盯着多看了两眼,便收敛心神看书。 因为—— 林子坳的戒尺马上就要抽她了。 晌午放学后,赵云惜带着白圭往竹院去,刚走出门,林子垣嬉笑着冲出来,他兴致勃勃道:“你家是什么样啊?我读到那首诗……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正好明日休沐,想去你家看看是不是这样,可以吗?” 赵云惜回眸,他今年六岁,生的粉雕玉琢,讨喜得就像年画娃娃,正经的城里小少爷,对乡下好奇也是理所应当。 “那你跟家人说好,等晚上我带你去我家。”她笑着道,家里倒也住得下,就是担心他睡惯了高床软卧,没办法接受硬板床铺着稻草席。 “你先去看看,若是不习惯,我再给你送回来,反正离得近。”就五六里地,脚程快就是半个时辰。 林子境听到几人对话,连忙闪现出来,眼巴巴地瞧着她,他也想去! 但他性子内敛,不如林子垣皮实。 赵云惜索性去问其他几个小同窗要不要去,得到想去的肯定答复,就让他们去问自己家长。 “夫子,明日休沐,我带他们去我家玩两天。” 林修然立在抄手游廊旁,头顶是盛开的紫藤花,蓝紫色堆叠得如烟似海。 他一袭青灰色暗纹直裰,沉稳低调,夏风送着花香,衬得老头也有几分英朗俊逸,清直如竹。 她心中感慨,果然能做上高官,不光要有好文采,还得有一顶一的好相貌。 幸好张文明生得不错,她相貌也还过得去,而小白圭像是基因彩票,骨相漂亮到令人惊诧的地步。 抱出去大家都会盯着看,夸赞声不绝于耳,就没人夸夸他老母亲也清艳秀丽。 见他不说话,神色淡淡,赵云惜福至心灵:“夫子可愿垂青农家小院?去我家瞧瞧。” “可。”林修然允了。 既然说好了,那回去后就得好生准备,好在先前想请江陵那个老秀才做夫子,张诚叫人起房子盖学堂,现在挂完白灰,住着倒是正好。 赵云惜逮了鸡、杀了鸭,还会娘家割了一刀肉,打算晌午做好吃的,毕竟他们茶饭一直很好,总不能来了这里就不好。 李春容有些紧张:“要不要请人来做?万一……” 赵云惜笑了笑,柔和道:“碗筷都拿新的出来就成,他们惯常吃好东西,来乡下就是为了农家风味,不必过于紧张。” 后世那些农家乐那么火,也是有道理的。 两人天不亮就起床收拾,在晨光微熹时,听见福米对着大门吠叫,赵云惜连忙出来看,果然是一辆马车,上面挂着一二三四五个小朋友。 林子坳一路走来,多是茅草屋,符合他对村落的幻想,但村东这一块,有几片青砖瓦房,一看就知道家境殷实。 望着面前的小院,有些惊讶,房前是一片竹林,再远些能看到亭亭玉立的荷,近些挨着院墙是一片整齐的菜地,种着各类菜蔬。 而赵云惜穿着初见时的布衣,腰间围着一块青布,袖子挽到臂弯处,显然正在做事。 她身后是一只肥壮的白橘色土松犬,毛发油亮,贴着白圭端坐在地上。 “夫子来了,快,屋里请。”赵云惜打招呼时,张镇和张文明也抬着去张鉞家借的大桌子回来了。 几人寒暄过,把大桌摆在院子中间。 林修然打量着院子,到处都打扫得干净,院子里有一棵柿子树,还有指肚粗的枣树,一看就是新种的。 在屋檐下,还有一窝小燕子,燕窝下面钉着木板,免得鸟屎落下。 非常有生活气息的农家小院。 “夫子,你坐着喝茶,我带几个孩子去摘菜玩。” 赵云惜带着他们出去了。 菜园里—— “这是啥!茄子这是草还是树?” “啊啊啊啊有虫啊啊啊啊!” “别吵!” “这胡瓜还扎手!” “这是什么?豇豆?芸豆?” “这是……葱?” 林子垣和林念念进了菜园就节目不断,两人瞧见什么都惊奇。 林子坳也没见过菜园,他好奇地打量着,顺手还帮忙薅了小草。 赵云惜掐了一把青菜回头,满脸震惊地发现,林子坳把她的韭菜给薅了。 她顿时上前捡起扔在地上的韭菜根,又重新种回去,悠悠道:“杜甫有诗曰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这是韭菜!” 赵云惜甚至想把麦苗、韭菜、稻秧、稗草混在一起给他们认。 林子坳呆住,他精致的鹿皮小靴子沾染上泥土,清俊的脸庞染上薄红,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以为是草。” “我知道。”在京城长大的小郎君,不认识韭菜很正常。 林子坳抿了抿唇,有些丧气地垂眸:“那我不裹乱了。” 赵云惜摆摆手:“没事,庄稼皮实着呢,种回去就好了。” 摘了一篮子带着露珠的菜,回院子后,就开始择菜,几人生来就有丫鬟照顾,自然没做过这样的活计。 林妙妙兴致勃勃地剥蒜,一点絮皮都不肯留,指甲把蒜瓣抠得坑坑洼洼,极为认真。 林子垣在折豆角,要折成寸长的小段,都挑得嫩的,也不用抽筋。 林子境在择青菜,就他不怕虫。 而林念念在给芹菜抽筋。 几人热热闹闹地干活,就连小白圭也蹲在一旁,帮这个拿篮子,那个端盆的。 赵云惜微微一笑。 李春容小声嘀咕:“哪能叫小少爷干粗活?” 赵云惜看向院中。 林修然正端坐在八仙桌前,喝着茶水,听着张镇和张文明聊天。 他没有看过来,显然是赞同的意思。 “我去打水。”她说。 林子坳跟着就去了。 水井旁,一根麻绳系着水桶,需要巧劲才能把水桶掷下去打到水。他不服气,试了好几回,水桶都飘在水面上。 “怪不得爷爷说,我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不许我再下场,要我好好沉淀沉淀。” 原来人生还有这么多学问。 他所有的一帆风顺,都是有人给他铺好了路。 “打个水你还打出学问了!喏,这样倾斜角度下去,木桶吃点水自然往下沉。” “那我再试试。” 等打满一桶水,林子坳有些不好意思,又说要帮着提水。 赵云惜索性抱臂等着。 林子坳:“嘿呀!嘿!” 水桶纹丝不动。 他后槽牙都咬碎了。 赵云惜这才上前来,轻松提走,感受到他震惊的目光,不由得神清气爽。 平常读书时,把她当狗训,严厉极了,不对就用戒尺抽,虽然时下读书都这样,说打就打,但不妨碍她会想小小地让他看看她的厉害。 林子坳提不动一桶水,她一口气提着两桶不费劲。 等回院子后,已经传出来炖鸡的香味,上回买的大料还剩下很多,便留着炖鸡。 “小鸡盖被也安排上。”赵云惜笑着叮嘱。 大娘在帮忙烧火,李春容在切菜,她炒菜。 忙得不亦乐乎。 张镇见灶上的柴火不够了,就去院子里折了些,他身上肌肉鼓胀,肩膀头子宽阔有力,做起活来,也是有板有眼。 林修然观察着这一家人,心里就有数了,彼此都有眼色、不藏奸,瞧着能力也不错,怪不得能一家五口有三口读书,日子也不曾捉襟见肋。 很快饭菜就呈上来。 红亮软烂的东坡肉,淌着油脂的炖鸡,还有竹笋老鸭汤,素菜都是方才去菜园里自己摘的,还有一碟子桂花莲藕。 用簇新的粗瓷盘装了。 而硕大粗瓷碗里是香喷喷的白米饭。 林念念捧着比自己脑袋还大的粗瓷碗有些懵,弱弱道:“我吃不完……” 她平日里就是一茶碗,再多就不礼貌了。看向白圭,就见他面前的瓷碗里面的饭,不比她少。 这么小一只,就能吃这么多不撑。 她呆愣。 赵云惜从库房搬出自己酿的桑葚酒,笑吟吟道:“初夏时,带着白圭在村头摘的桑葚,现在酿的正能喝。” 这是原浆,没有过滤过,不会让人醉酒,免得失态不好。她一一倒酒,轮到林子坳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以现代论,未满十八就是小孩不能吃酒,以古代论,他已经过了县试,又满十三,是个大人了。 第27章 “喵~” 巴掌大的小奶猫缩在白圭双手中,毛绒绒一小团,琥珀色的眸子到处看着,又奶里奶气地喵喵叫。 “天呐……”赵云惜简直要被萌晕了。 她一说话,白圭和猫崽同时看过来,玉雪可爱的人崽抱着绒团子猫崽,看得她心软软。 几个孩子围成一圈,林念念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碰触小猫。 “它要起个什么名字?”林妙妙稀罕地不行。 赵云惜在心里猜测,根据白圭给福米的起名习惯,难道要叫小白猫。 “小白猫。”张白圭用脸贴着小猫,稀罕地不行。 林子坳、林子境、林子垣三兄弟亦是围着小猫崽,夹着嗓子喵喵叫。 福米从艰难地从几条腿中钻出来,用粉鼻子嗅闻着小奶猫,好奇极了。 “你起名有点新意好不好。”林子垣挠着下巴:“踏雪如何?它的四只爪爪是雪白的哎。” 林子境表示有话说:“踏雪被旁人起过,多俗,应该叫威武!” 林妙妙紧紧挨着小白圭,闻着奶猫身上的奶味儿,陶醉道:“我叫妙妙,它会喵喵叫,我们才有缘分,叫圆圆吧,脑袋也圆圆的。” 几人不服气地抬眸看向赵云惜,想让她断案。 她扭头就走。 在这个世界上,她就向着她儿小白圭,所有人都要往后排。 小院中。 张镇挥舞着斧头在劈柴,张文明提着水桶在打水,李春容在晾衣裳。 明媚的阳光透过院中的果树照耀下来。 赵云惜便想着去豆腐坊打一刀豆腐回来做豆腐粉丝包,说起粉丝,她有些想吃土豆粉了,可恶,土豆、红薯、玉米什么时候传进来!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感觉应该在沿海地区有了,只不过还没有到江陵地界。 “谁陪我去打豆腐?”她笑着问。 白圭捧着小猫,林子垣跟在他后面,林妙妙牵着甜甜,显然都不打算留下。 “你仨不去?”她问。 林子坳摇头,他长大了,自然不像弟弟妹妹那样胡闹。 赵云惜招呼福米也跟上,几人便往豆腐坊走去。白圭护着怀里的奶猫,心里软软的。 “娘,小白猫吃什么呀?” 赵云惜沉思:“羊奶?蛋?肉?”她记得猫是肉食动物来着,但家养的小橘猫又好像什么都吃。 “把我的肉肉给小白猫吃。”白圭声音柔到有点夹子了。 赵云惜含笑揉揉他脑袋,正要说话,便听到货郎鼓声音响起,连忙跟着声音去寻。 “子垣,你和白圭唤货郎货郎。” “好嘞~” 片刻后,身材瘦小肤色黝黑的货郎挑着担过来,停在几人面前。 “自己挑。”赵云惜大手一挥。 小白圭挑了糖葫芦和一筷头麦芽糖,就停住不动了。 而林子垣、林妙妙素来娇惯,不知钱贵,挑了满满一把,快要抱不住,才算作罢。 赵云惜照着他们挑的,给在家的四个崽也买一份。 这才算钱要结账。 “那小木剑要三文,你要了七把,小毽子二文钱三个……”货郎笑得见牙不见眼,没想到出来一趟就能卖出这么多货。 白圭在他开口时,便已经开始计算,货郎话音一落,他立马报价。 “多稀罕啊,我能做货郎,就靠我眼好使,算术厉害,这么小的孩子,脑子这么好使?”货郎好奇地望着。 他方才一直盯着货架没注意,此刻才发现,立在他跟前的小娘子年轻又漂亮,带的三个孩子亦是金童一般。 “哟,你家真有福气,这么好的孩子生三个。” 他嘴里絮絮地夸,顺便抹了零,笑眯眯道:“我每回走到你们张家台,刚好半晌午,你下回想买什么,我还给你抹零。” 他收了一百铜板,笑眯眯地打着货郎鼓走了。 提着东西,赵云惜带着满载的孩子,接着往豆腐坊走去。 说起豆腐坊不得不提豆腐西施,这豆腐店的老板是个极能干的小寡妇,养着两个半大小子,半夜起来磨豆腐,还能再种三亩良田,就这还能再开小片荒种黄豆。 厉害地一塌糊涂,没叫孩子饿一顿。 赵云惜想想就心生佩服,她是个很棒的女性。豆腐坊门口插着旗子,她一眼就瞧见了。 院墙开了个小窗子,她透过喊了声,就窜出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小子,粗声粗气问:“你要多少?” “小铁,给我来两块。”赵云惜递了两文钱过去,再把自己的盆递给他。 “给。”小铁给完就跑了。 赵云惜提着豆腐,带着小孩回去了,一到家,就把东西给几个孩子分了。 林子坳抱着幼稚的玩具,嘴里逞强:“我都长大了。” 林子境和林念念倒是欢天喜地来选,甜甜远远站着,不敢过来,赵云惜冲她招手,把她的那份递给她。 甜甜有些无措地被玩具淹没,渐渐红了眼圈:“娘……” 赵云惜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 小孩被李春容养得极好,小脸粉白,头发用红绳绑着两个小揪揪,怯生生地看着她。 “拿去玩吧。” 将几个孩子安抚好,她便进灶房开始做饭,先把面和上,再去弄菜,豆腐切丁后,焯水去腥备用,再把绿豆粉丝泡开。 想着人多,一屉小笼包可能还不够吃,炖只大鹅,再炒几个菜,焖一大锅米饭。 她家人少,米缸也小,一顿就下去半缸米,她终于知道秀兰婶子给她抱怨的意思了。 那日坐在一处闲聊,说起家里孩子的事,秀兰婶子就满脸忧愁地开口:“我家那几个小子,你就是拌一盆萝卜丝,一错眼也给你吃完了,跟恶狼一样,吓人得很。” 她如今懂了。 李春容晾完衣裳,就连忙来厨房中帮忙,她扫了一眼,又是择菜又是洗菜,看向挽着袖子忙碌的儿媳,心中慰贴极了,连忙道:“你去歇着,家里的活儿给我做就行,你那手是读书赚钱的矜贵手,别弄糙了。” 赵云惜没让位,只笑着道:“娘,云娘说过让你过好日子,原打算这次旬休带你和娘去银楼买耳环,但是他们几个孩子来了,总要陪客,就下回去。” “老婆子买啥耳环,我不要。”李春容一口拒绝,在村里戴耳环,反而遭贼惦记。 “你给自己买就行了,你看看你小小年纪,通身素净,连个花儿都不戴,我上回在街上见他们小娘子戴着一种什么银簪,说是什么坠儿,一晃一晃的,可好看了。” 李春容知道,自家儿媳读过书,懂得多,现在赚了这好些钱,但她不往自己身上花,光给她们两个老婆子花算啥。 两人对视一眼,不用开口,就知道说服不了彼此。 赵云惜也不犟了,一边炒菜,听着院中招猫逗狗的笑闹声,温和道:“那咱们都买。” 她是现代习性,头上越松快越好,一个缠髻儿就很舒服,绑上发带,轻便又好看,有时候狄髻也好。 那日去林宅,给她全套梳妆,戴了镶嵌珍珠的银冠,发髻要梳得很紧,猛然间还有些不习惯。 两人闲聊着,李春容瞅着外面满头大汗的爷俩,兑了薄荷橘子水给两人喝。 “云娘,你会做酸梅汤吗?”李春容满怀期待。 赵云惜摇头,她不会,她疑惑地望向婆母。 “早先去你大伯家喝过一回,酸酸甜甜的很适合夏日,还想着你会……”李春容表示对儿媳万分信任,她是读书人,肯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赵云惜闻言黑线。 “我懂得也不多,不过林宅藏书多,可以看看,到时候文明考上举人,我们去荆州府,可以去书店看看,许多方子都有官方刊印的书,可以找来呢。” “我拿出来那些方子,书里都有,只是幼时玩闹随便看的,反而说不出来历,就知是夫子家的。” 赵云惜认真解释。 正说着,饭菜做好了,便喊几人来吃饭。 “吃饭咯~”李春容喊。 她很喜欢几个孩子,孩子能引来孩子,多带孩子来玩,云娘赶紧怀上,趁她老婆子年轻,不管女孩还是伢儿,她都喜欢,都给带! 林子坳连忙过来帮忙端菜,林子境带着几个小孩坐好不要裹乱,甜甜挨着妙妙坐,笑得眉眼弯弯。 福米闻见香味,尾巴快摇成风火轮。 张镇和张文明听见声音,就洗手过来。 炖好的大鹅汤汁浓郁,她甚至怀念白糖想炒个糖色,但加了酱油,色泽也极好,红亮的汤汁流淌,冒着白烟,看着香,闻着更香。 盛在盆子里,特别壮观。 边上摆着小儿拳头大的包子,白白胖胖又暄软,刚从灶上盛出来,冒着热烫的白气。 张镇坐下后,说:“别客气,都吃吧。” 他动筷了,几个孩子才动筷。 白圭在给甜甜夹菜,哄她:“妹妹吃多多长肉肉。” 吸满汁水的大鹅被铁锅炖得几乎脱骨,摆在冒尖的晶莹米饭上,还往下淌肉汁。 甜甜先吃边上有肉汁的米,这才露出个快乐的笑容。 白圭秀气地吹了吹,这才慢条斯理吃起来,家里所有一切都尽着他来,他就有种从容不迫的底气。 而林家孩子更是打小足衣足食的长大,从不馋肉。 就是架不住赵云惜焖得特别香,这才显出几分急迫。 “真香哎,云姐姐,做你的孩子真幸福。”林子垣艳羡不已。 白圭呲着小米牙,笑得十分得意,嘴角的油脂都在闪闪发光。 “尝尝这小笼包,看好不好吃。”赵云惜感觉没那么烫了,就让他们分着吃。 “好小哦。”林念念感叹。 第28章 张鉞心情激荡,把白圭捞过来,笑着道:“伢儿真是个小福星!林宅的管事说,你和白圭在林宅读书,既然家里有这层关系,往后每季的蜡烛都从我们这定,他们家真大啊,一晚上就要耗费一箱子蜡烛,有时还要翻倍,光是他家的单子,就够我忙活的了。” 隔壁县的乌桕子都被他收完了,又往公安县去收,这才够用。 张鉞现在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如今蜡烛、香露卖得好,他已经开始期待竹纸了,可惜这竹纸有时令,要三月初的竹子为好,只能等明年,不过他已经在招力工开始建作坊,先把准备工作给做好。 见天色昏黄,他便带着老妻,乐呵呵地离去了。 赵云惜满怀期待地打开匣子,猜测是五十两还是一百两。 谁知—— 二十两一张的银票,足足十张,还有那漂亮的金簪,让她露出深深陶醉的表情。 她好爱钱。 将银票收好,她琢磨这样把钱捏在手里也不是事,想着置办成田产,这样年年有产出,不至于做吃山空。 而且读书的事已经稳定下来,她就想着做点营生,卖方子只能解燃眉之急,天长日久生活用钱,还得有进项才成。 琢磨着,就睡着了。 小白圭睡得迷迷糊糊,撅着屁股拱啊拱,挪着捂得红扑扑的小脸,精准的一头扎进她怀里。 赵云惜搂着香香软软的崽,梦都是甜的。 * 隔日,一到林宅就见林修然肃容坐在主位上,手上拿着大字,显然是在考察学业。 他手中戒尺克制地晃了晃,随手指向林子境,颇为不可思议:“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竟错两个字!你那眼睛出气使得不成!” 林子境低头,看着那错字,委屈地红了眼睛,却连忙道:“我马上改,再不会错了。” 见他挨训,林子垣就幸灾乐祸地捂着嘴偷偷笑。 然后惹祸上身。 “你都没默出来。” 林修然虽然不教,但对他们的进度了若指掌。看向林子垣有些恨铁不成钢,这孩子有些滑,整日里想着玩闹调皮,一分心思都不肯放在读书上。 若启蒙过还是如此,就要送到学堂中,请夫子来教,和林子坳、林子境隔开,免得误了旁人。 林修然望向女桌,瞧见赵云惜,心下就满意,她是很棒的学生,读书不用操心,自学倾向非常高,若是男子,便是从今日发力读书,好好努力几年,亦有科考可能。 可惜了,是个女子,注定满身才学埋没。 “你教孩子们唱的曲很有意境,可是你作的?”林修然问。 赵云惜腼腆一笑:“并非学生所作,是我以前夫子的好友教我唱,我便记住了。”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此句甚好。” 林修然说了一句,显然没有心情,将他们的课业放在桌上,负手离去。 书房中顿时安静片刻。 她大概能体会到他的意思,他沉浮半生,怕是至交好友遍布国土,如今却称得上天涯海角。 车马很慢,书信很远,分别便是零落。 林子坳捧出书,接着开始讲,赵云惜便收回思绪。 她能进来林宅,也是因为几个孩子年岁小,她得珍惜这机会。 等下课后,正要走,却有丫鬟来请她,说是夫人有请。 赵云惜记得那个沉默温和的继妻,便牵着白圭的手,往内院去了。 内院和书房相比,添了许多生活气息,有晾晒的衣裳,有盛开的花朵。 穿过垂花门,便是抄手游廊,石榴开得正艳。 她到了,直接引到客厅了。 赵云惜入目便觉得锦绣辉煌,粉地绣芙蓉花的纱帐,珍珠的短流苏,还有紫水晶的竹帘,开着门窗,那阳光便照耀出璀璨的光彩。 “甘夫人。”她笑吟吟地上前见礼。 “师娘安好~”白圭奶里奶气地问安,手上作揖。 甘玉竹连忙握住她的手,亲切道:“不必多礼,原先瞧你就喜欢,只是我这身子骨不争气,总是怏怏的没力气,今日可算是把你请来了。” 说着,她又叫小丫鬟拿点心果子来,捧给白圭吃。 好一番寒暄,才说明来意。就是相中她做的羊毛小玩意儿,想跟她商量做买卖。 “我家在京城,我娘给我的嫁妆铺子都在那,不曾想,突然来了江陵,没有铺子傍身,我心中不安稳,想着让京城的货来江陵来,但是瞧着你那小玩意儿也挺好,想着摆在铺子里卖,想问问你,是个什么章程。” 那小猫娃娃她看着很有意思,那什么毛线的小手垫,亦觉得很有意思。 “你那小手垫色彩漂亮,瞧着像云朵一样绵软可亲,令人瞧着就心生喜爱,想必是好卖。”甘玉竹很喜欢那种氛围感。 赵云惜懂了,软糯的毛线制品,蓬松柔软,色彩漂亮,意外得了她的眼。 “那小手垫简单呢,羊毛炮制过,纺成线,染色,过后再用技法织起来,弄成松软的圆片片,你若喜欢,我教给你。”赵云惜和和气气道。 甘玉竹握住她的手,一双眸子细细地打量着她,片刻后才笑道:“知道你是孝顺夫子,但做生意不能这样,我从你这里进货,正经做生意,瞧着价多少?” 她说得恳切,再者她手里不缺钱,不需要坑她那仨核桃俩枣。 就是给自己找点事做,免得后宅无聊。自家相公罢官回乡,往后余生,便只能困于小小的江陵城中,再无回京可能。 赵云惜仔细思量过,才认真道:“我家宅院小,弄这一批羊毛,清洗时极臭,我都快染上那股味儿,好不容易过去了,开始炮制羊毛,那真是锅灶上有,地上有,一张嘴空中还要飘两根羊毛过来,因此我试过觉得不大成,便没打算多弄。” “若夫人想做羊毛生意,我教给你,你自己远远地开了作坊弄,在自家是定然不成的。”她第一次打退堂鼓。 有些钱她赚,有些钱还真是赚不来,她实在受不了洗羊毛那把人腌入味的臭,和羊毛乱飘。 甘玉竹一听,也跟着皱起眉头,她无法想象那是什么味道。 “那你不能白教我……” “夫子也白教我许多,为何我不能白教你?” 赵云惜立马反驳,跟林家还真是不能算太清楚,甘夫人想要,给她便是。 让她一妇人入后宅读书尚且不说,上午读书亦算了,但那琴棋书画刺绣茶,随便拿出去一样,都能挣钱,且想学要花大价钱。 投桃报李的道理她懂。 甘玉竹性子绵软,闻言便不说话,皱着眉毛开始想说辞,她没有占便宜的意思,就是觉得从她手里买,还能帮衬一把。 白圭小嘴巴鼓鼓,吃罢点心果子,又喝了甜滋滋的蜜水,肚子圆圆的才停下来。 见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便上前来,亲热地挨着娘亲,糯声道:“夫人,你就收下吧,娘亲说,对待亲人要像夏天一样火热,她愿意给,定然把夫人当成亲人了,快不要推辞。” 他小嘴叭叭的,条理清晰地劝,甘玉竹顿时稀罕地不像话,她嫁给林修然做继妻,老夫少妻,再难有自己的孩子,瞧见玉童一般的白圭依偎在娘亲怀里,小脸粉白,嘴巴粉嘟嘟,真是爱得不行。 “那成,你把方子给我,到时候卖货了,我给你分成便是,你技术入股,我拿钱入股,一人一半!事儿就解决了!” 甘玉竹很快便想明白了,不等赵云惜反驳,便立马道:“我也是弄着玩的,你不要再反驳。” 白圭见事情解决,便不再关注,心想这桂花糕很是香甜,还带着奶香味,也不知怎么做的。 “你上回送的香露,我用着好,想拿到店里卖,从你那进货怎么说?”甘玉竹又想起这茬。 赵云惜做惯了香露生意,立马回:“香露三钱银子二两露,有茉莉香露、栀子香露、薄荷香露、橘子香露,夫人要多少?” “先各要五斤。”甘玉竹回。 赵云惜点头,想着又有小钱钱到账,顿时心情愉悦。 一切讲定后,她便告辞回竹院了,白圭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嘴巴里念念有词,她竟没听出来背的什么。 “这是……”她好奇问。 “夫子在教我背《孟子》。”他已经在开小灶了。 赵云惜俯身将他抱起来,心想他的进度可真快。 夫子教他和教别人不一样,像林子境、林子垣已经执笔,书法要求就高,而白圭年岁小,骨头尚未长成,便压着他不许多写,以背书、释义为主。 等下午时,她去学琴棋书画,他还是读书。 赵云惜就想,像他这样读书便觉得快活,也很罕见,大多数都觉得读书比较痛苦,哪有玩着快活。 她也是喜欢读书的感觉,背下来一篇课文,要比打赢一把游戏要更快活些。 除了刺绣。 她捏着细细的绣花针,满脸深恶痛绝,一生之敌就是刺绣了! 赵云惜很想随便戳戳,但也要尊重绣娘,便耐着性子地绣,这样不管成品如何,她也心安理得。 而林念念非常喜欢刺绣,不管描花样子还是劈线、绣花,她都热情饱满。 林妙妙年岁小,针都捏不稳,跟她一样苦大仇深。 等下课后,两人迫不及待地跑路。 赵云惜回去带上小白圭,快乐回家。 刚走到村口,又见李春容和甜甜带着一猫一狗等着,瞧见两人,露出大大的笑容。 “娘!甜甜!”赵云惜喊了一声,捏捏甜甜胖嘟嘟的小脸,笑眯眯问:“想不想我呀?” 第29章 各色布料搭在白圭身上,比照着看哪个颜色好看。赵云惜想着,既然不缺钱,孩子的衣裳就要多备几套。 棉布和麻布就摆在桌面上,棉布尚有清浅的好颜色,而麻布多为灰、褐、青、白几色。 李春容看都没看,她在盯着缎子,印象中在卖糯米包油条时,曾瞧见一个小姑娘穿丁香色的缎子,配着白绫袄,衬得跟小仙女一样,她当时就记在心里,想给云娘也凑一身。 今天她带足了钱。 “要三尺白绫,五尺丁香缎子,再给些湖蓝的布头,给白绫袄滚边……”这样一想,觉得极好看。 大家各看各的,赵云惜先是买了给俩爹的布,再给俩娘买,轮到张文明她就问:“文明,你衣裳可够穿?” 张文明自然说够穿,让她不必给他买。 刘氏觑了一眼,连忙道:“我给女婿买,那湖蓝做个襕衫就好看,清爽素净。” 几人你选一个我选一个,很快选了一堆,几个男人的好选,青、绿二色随便选。 最后堆出来有二十匹布,看的掌柜笑歪了嘴,没想到还是个大买卖。 “这细棉布三钱一匹,统共三匹,这几匹颜色漂亮的细棉布四钱一匹,统共十匹,弹熟的棉花七十铜板一斤,统共二十斤……” 白圭掐着手指,在心里暗算,等掌柜说完,他便咬出数字了:“十二两三钱零六个铜板。” 掌柜手里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刚一停下,尚未说出数,就被奶音给盖了,登时有些诧异,回过神来,连忙夸:“你家小子专门学数算的?怎的这样厉害!” 赵云惜已经习惯了,腼腆一笑:“掌柜便宜些吧。” 她讲价能力并不好,往后退一步,把战场让给刘氏和李春容。 果然,掌柜神色都紧张起来。 和面皮软的小娘子比起来,人过中年,就没那么好糊弄了,人家就要实打实的优惠。 “我们买这么多,掌柜你说个实诚价……” “就是啊,我们平日里都念着你老倌实诚,今天咋报价这么高。” 一番争辩,掌柜一副不赚钱不赚钱的表情下,只收了十两,并搭了两斤各色布头。 赵云惜冲着俩娘竖起大拇指。 “你们两个太厉害了。” 把给赵屠户和刘氏的分开装了,几人饥肠辘辘,这才找地方下馆子去。 赵云惜还没吃过这时的饭馆,便觉得很好奇。 狠狠心,找了个装修漂亮干净的店,几人走了进去,小推车上全是货,店小二眼尖地看到,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能买这么多东西,可见不差钱。 赵云惜了解家人口味,便点了招牌菜,每人爱吃的也点一份,七口人点了十份菜,这才作罢。 “鱼糕、皮条鳝鱼、千张扣肉、龙凤配、冬瓜鳖裙羹、笔架鱼肚、松滋荞麦豆皮、米圆子、欢喜坨、八宝饭……”林林总总点了这许多,她都没吃过,顿时搓了搓手,很是期待。 这边一点菜,后厨已经吆喝声起,能听到切菜备菜、开锅炉的声音。 赵云惜很想去后厨看看,可惜厨艺也属于不传之秘。 刘氏笑眯眯道:“今天让你看看你娘的饭量!” 李春容有些心疼钱,都是大菜,听着就很贵,一顿怕是得几钱银子,但亲家在,她不愿意丢面子。 这家酒楼火爆是有原因的,上来的菜,分量大,看着色香俱全,就等品尝味了! “快吃吧,这八宝饭小孩爱吃,给白圭和甜甜盛点。” “爹,你爱吃鳝段。” “娘,尝尝欢喜坨。” 赵云惜劝几句,挨个尝了尝,觉得招牌菜和地方特色还是有道理的,真的有自己独特的风味在。 张镇在和赵屠户喝酒,两人往那一坐,都是铁塔类型,店小二倒酒时,脸上的笑容都诚恳几分。 实在是两人看着就不好惹。 赵云惜瞥了两眼,快速进食,都好吃。 几人吃吃喝喝,最后花了八钱银子,店家送了桂花糕、炊饼、桂花醪糟等,让几人手里又提上许多东西。 赵云惜吃饱了就有点困,不想逛了,见众人都没有兴奋劲了,这才打道回府。 * 刘氏和赵屠户肩上扛着,手里提着,故意捡人多的路线地往家走,刘氏笑得格外开怀。 结果迎面走过来她好友和她女儿,她呲着的大牙更是收不回来。 以前云娘嫁给秀才做娘子,但张家清贫,她白白胖胖的闺女嫁去,每回回来,穿着半旧的棉布衣裳,人也干瘦的不行,怀里的娃娃倒是可爱圆润,可把她闺女拽得眼窝深陷,她每回看着心里都不好受。 而面前的葛娘子就心疼得不行,每回来还要送点好吃的来,说是自家闺女自家心疼,别指着旁人。 她心里就更难受,两人话题就更多了。 “哟,刘娘子,你这咋还扯这么多布?你家云娘怀了?”葛娘子凑近了些,笑眯眯问。 “害,我家云娘也真是的,非得说她娘好,要给她娘穿金戴银买衣裳,自己还打扮的那么朴素,一根丝带绑头发,非说我头上插戴少,要给我买银簪,现在又说我手腕空空,要带大泥鳅背的银镯子,瞧瞧,我分明不要的,非买非卖,讲不听!” “瞎日白(闲扯)许久,还多添了布料,说叫她老娘穿得鲜鲜亮亮的。” 刘氏昂着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看着葛娘子:“你说说看,买这么多东西,给她娘累的!” 赵屠户摸了摸鼻子,这得意劲儿都快冲天了。 葛娘子看看那粗实的银镯子,漂亮的细棉布料,顿时艳羡极了,一叠声道:“云娘知道疼你!你也别吃拿你闺女,他家没你男人能挣钱,叫她自己吃好点。” “不过云娘现在有本事,小时候没白读书,那时候就看她机灵,果然学到东西了,我到时也送我大孙子读书去,你家几个孙子送了没?我看小树那孩子行,踏实能干还聪明,像她姑。” 葛娘子还要再说,迎面走来一群人,几人寒暄起来,截住她话头。 周小娘子笑着夸:“云娘现在过得越来越好了,恭喜你呀,刘婶子。” 刘氏这才笑眯眯道:“二丫有空去我家玩,给你鸡蛋糕吃,别带你娘哈。” 葛娘子顿时无语,留儿还和以前一样,瞧见赵大娘子就生气。 不过半个时辰,整个赵家台都知道赵屠户家闺女极孝顺,给她娘从头买到脚。 刘氏晚上睡觉,睡着了还咯咯笑出声。 * 踏过石桥,穿过家后那弯曲流淌的小溪,就能闻到青竹独有的凉风味道。 晴朗的天气,树荫碧绿之下,是成排的茅屋,清幽绿草点缀其中。 张镇和张文明将东西运回来,收到仓库,爷仨坐下就不说话了。 逛街逛到累挺。 赵云惜、李春容、甜甜三人就围着新买的东西很感兴趣,布料、小玩意儿都喜欢。 甜甜往那一蹲,裤腿就短了一截。 赵云惜瞥了一眼看到了,这才若有所思地观察她,甜甜现在吃得饱穿得暖,除了说话不流利以外,身子跟黄豆芽一样见风就长。 之前穿不上白圭的旧衣,如今自己新制的旧衣也短了,幸好是夏日,短了还凉快,但秋日冷,衣裳的放量就得大一点。 “你又高了点。”赵云惜满脸欣慰。 甜甜抿着唇瓣,腼腆地笑。 李春容也跟着看过来,笑着道:“确实不像以前的小鸡崽样了,我就说多吃有用。” 有一种饿,叫你奶觉得你饿,每回甜甜拍着肚肚表示饱了,她就让多喝两口粥,慢慢胃口撑大了,身子也跟着长。 但是她自幼流浪,亏空太多,早先都没什么变化,这就这个月开始猛长。 把东西都收好,几人懒洋洋地坐在树荫下,白圭有些热,靠在娘亲怀里打瞌睡,被热得小脸泛红鼻尖冒汗也不肯走。 张镇看了一眼,就拎着斧头出门了,过会儿砍了一堆毛竹,就在小溪边给破开,再抱着回来,开始做竹编。 他用刨子抽丝,又用手抹掉竹刺,看着白圭身子长短,这才开始编。 没一会儿,就成了一个。 又给甜甜编了一个。 “给。”张镇把竹编递给两人。 然后——白圭抱着竹编又窝娘亲怀里。 赵云惜被热得昏昏欲睡,索性抱着白圭回房睡觉,一觉睡醒,天色已经擦黑了。 她在等盛夏。 那种炎热到心烦气躁,需要空调降温那种。 正想着,就见李春容捧着一堆衣裳过来,笑眯眯道:“看看,新给你做的衣裳,这个白绫袄配石榴裙穿,里面再给你做个棉裤,天冷也能穿……” “这套嫩草绿的上衣,配着粉粉的马面裙穿,活泼俏丽,就适合你这个年纪穿。” “这套中规中矩,青布衣裳,干活了穿。” 李春容安排地明明白白,她拉住儿媳的手,温柔道:“先前家里不富裕,让你受委屈了,你是个好孩子,没叫过一声屈,现在你有本事能赚钱了,多想想自己,前些日子去江陵给爹娘买,给文明买,你自己还素着。”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里面装着她去江陵买的首饰。 “挑了很久,给你买了两支玉兰的,你看看喜欢不喜欢,银楼掌柜说,到时候拿去换也行。” 李春容心里想的很明白,她家文明是要考科举的,有个聪慧知礼的娘子很重要,而且家宅安宁,他也不用操心。 “家里的羊毛都纺成线了,你看还要弄什么?教我织东西吧,我和甜甜在家,闲着也无趣。” 第30章 “娘,这就是天街小雨润如酥吗?”白圭伸出小肉手去接游廊坠下的雨滴,又满怀忧虑问:“奶不会被淋吧?” 赵云惜揣着手,明明才过三伏,应该很热的天气,但是一下雨,她却觉得冷极了。 “推车上备的有雨布和蓑衣,对付小雨足够了。” 听到这里,白圭才放心下来。 雨中细雾升腾,将林宅衬得像仙境一般。 “草色遥看近却无。”赵云惜想,古人的诗词是真厉害啊,远远看去草色青青,近看却稀疏地露出地皮。 林子垣看看地,又看看天,半晌挠了挠头,他闻见烤鸡蛋糕的香味了! 果然中午的点心是鸡蛋糕。 赵云惜发现,现在鸡蛋糕已经变异了,她甚至吃到葡萄干、干果之类,变成了奢华版。 果然不管啥东西吃上两回,他们就要改良。 吃完后,抱着白圭撑着青竹伞回竹院,青竹被雨打湿,竹叶沙沙作响,听起来还挺有意思。 竹叶隐在雾里,幽幽明明。 但赵云惜不喜雨天,会让她有一种郁结沉重的情绪翻涌。白圭倒是喜欢,难得调皮地伸手去接雨玩。 等放学时,雨停了,赵云惜看着面前泥泞的小路,有些纠结地穿上木屐,林子坳提议骑马走,或者住下,但赵云惜不会骑马,也不肯住下。 她踩着泥巴往前走。 背着白圭,不让他身上沾泥。 小小的人儿趴在她背上,带来温暖的触感,白圭奶乎乎道:“娘,让我自己走,白圭重了,娘会累。” “不累。”赵云惜缓缓吐出口气,她力气大,背着三岁半的小娃跟没事人一样。 但脚下的路不好走,她要克服泥点子甩到衣服上的情绪,和控制脚下不要打滑。 远远,看到有人赶着小骡子走过来,她多看了一眼,总觉得有些眼熟。 小白圭倒是眼尖:“奶奶~” 他脆爽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对面的一人一骡,速度明显加快。 “娘,你怎么来了。”赵云惜连忙问。 “我一看下雨就说来接你们,套了车说你俩都好坐,结果那车轮老是滚泥,我送到村头你庆爷家,耽误了一会儿。” 李春容后背都湿透了。 赵云惜心中感怀,让李春容抱着白圭坐骡子,她却不肯,说自己已经一身泥,让她坐。 两人争执片刻,天边又翻滚起黑云,赵云惜只得作罢,连忙抱着白圭上骡车,三人一道回家了。 “快走,甜甜还在家里,我让福米看着她。” “那快些走,孩子一个人在家不安全。” 好在离得不远,三人一道回家,刚一开院门就听见小狗汪汪地叫声,赵云惜心中一紧,抱着白圭就翻身下来,让他立在前院,连忙去找福米。 就见—— 甜甜小脸上黑灰、白面随机排布,两个小揪揪也歪了,福米正咬着她小揪揪往外拽。 吓得赵云惜心都不跳了。 “福米!你干什么!”她顺手就是一个大巴掌,把它的嘴拍开,去检查甜甜有没有受伤。 发现没事才松了口气。 “干啥?” 她拎着福米的耳朵凶:“欺负甜甜干啥?” 结果一抬头,就见厨房被弄得一团乱,面撒了半袋,灶还在往外冒烟。 她突然琢磨出味儿来了。 怕是福米要救甜甜,才咬着她小揪揪往外拽。 甜甜抠着小手,眼巴巴地看着她:“娘……娘……不、打。” 赵云惜摸摸她的脑袋,和李春容进厨房一看,约摸是她想学着做饭,结果弄得比较惨烈。 “你饿了吗?那等等哦,我跟你奶现在做饭吃。” 赵云惜摸摸甜甜的头,又亲亲福米的头,刚才白挨一巴掌,再去把白圭抱回来,这才开始做饭。 “不……不……”甜甜急得眼眶红红,却张不开嘴,恨恨地抿着嘴巴。 “没事,我知道甜甜宝宝是想让娘、奶、哥哥回来就有饭吃,对不对?你还小,做不来很正常,不必懊恼。” 赵云惜安慰她,这孩子也是实诚。 她择菜,李春容和面擀面条,两人很快就做好了,给他俩打了荷包蛋。 “快吃吧。”赵云惜道。 白圭捧着比他脸还大的碗,愉快地吸溜吸溜,还碰碰身旁的甜甜,美滋滋道:“妹妹快吃,好香。” 甜甜腼腆一笑。 赵云惜看着俩小孩吃得香,就露出笑容来,这才腾出空问:“今天卖炸鸡怎么样?” 说起这个,李春容就上劲,她捧着钱匣子过来,笑眯眯道:“跟你上回的定价一样,半斤二十二文,再送人家一两,我带了有六只小公鸡,净肉十八斤多,偶尔再给人家添一块,下来也卖了七百文!天呐!七百文!六只鸡总共花了三百文,这都能赚一半多了,我爱卖炸鸡。” 一把铜钱放在钱匣子里,响的声音简直悦耳动听。 赵云惜极喜欢听。 “你大伯要给你抽份子,我要不要也给你抽?”李春容兴致勃勃道。 赵云惜懒洋洋地喝着面汤:“娘,你跟我分这么清,我会伤心的。” 看着她眉眼间盈满笑意,李春容只得作罢,现在家里不愁吃喝,而且她发现摆摊的进项不错,有了盼头,对钱就抠得没有那么死,对身边人也会更加宽容。 等吃完饭,赵云惜要去洗碗,被婆母拦了,说她读书也好绣花也罢,不能把手给弄糙了。 “没事,多抹点面脂。”她随口道。 李春容仍然不许:“你娘老了,糙点就糙点,但你和文明还年轻,他下场考科举,万一考上了,你就是举人娘子,跟着他去做官家娘子,可不能伸出一双大粗手。” 再者有更深层次的,她作为婆母不好说,小娘子供着男人读书,他们是飞黄腾达了,可转头来嫌家里娘子糙,这样的男人多的是! 她是当娘的自然不怕,可云娘不是,她也不敢说自己儿子就不花心。 村里就有一户花花肠子,后来赚了些钱,喜欢上一个当垆卖酒的寡妇,那寡妇细软的身段杨柳的腰,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可贴心了,纵然比那同村大了几岁,他却迷得不行,险些为了寡妇要休了他娘子。 幸而那寡妇一心只想卖酒,不想为男人舍弃家业。 李春容想想就觉得,女子读书、美丽,自己要好好的,才能拢住男人的心。 赵云惜也就不再坚持。 回书房后,她先把要背的背了,这才拿出字帖练字。 还记得当时刚有穿越记忆时,瞧见张文明的字,就觉得他特别厉害,写出来跟印刷不差什么。 现在她也厉害了。 果然还是别人有不如我有,自己有是最爽的。 她认真练着大字。 白圭在她身侧,小小的身子坐得板正,小手执着笔,姿态格外娴熟。 他好像很喜欢读书习字,练大字这样枯燥,他小小孩童却露出甘之如饴的表情。 赵云惜弯唇轻笑。 小白猫跳上书桌,挨着白圭的胳膊窝下,尾巴轻轻地晃动着,喉间发出呼噜呼噜的轻响。 白圭顺手摸摸它,又接着练大字。 赵云惜看着就觉得好玩,摸摸小龟龟的脑袋,再摸摸小猫猫的脑袋,这才温声道:“今日天阴,天黑的快,别练字了,休息休息吧。” 白圭听话地放下笔。 赵云惜牵着他的手来到院中,甜甜正在跟福米捡球的游戏。 “弟弟。”她喊。 白圭鼓着脸颊:“叫哥哥。” “弟弟。” 龟龟求救地看向母亲,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你叫姐姐,甜甜原本就比你大。” “姐姐。”他乖乖喊。 赵云惜放着两人玩,来后院看当初养的鸡鸭鹅,现在都吃完了,就剩下三只下蛋的母鸡。 看来吃得还挺猛。 她又去前院看看自家的菜园子,菘菜、萝卜已经育上苗了,她有些震惊。 “娘,这么早就育苗?”她惊讶。 “这是早的,萝卜吃缨,晒成干菜放着,我已经备了很多干菜,但是还不够,还得再备。” 李春容细细解释。 赵云惜点头,她突然反应过来:“那我的香露存的货,根本顶不到来年开花!” 天呐。 她顿时急切起来,还想着等九月桂花开的时候,做一批桂花的,这样掺着卖,就能顶得久些。 那现在就备猫冬菜,那还有机会等到桂花开吗? 她的木樨香露! “能开,只不过花期短些。”李春容点头道。 赵云惜这才放心下来,她压迫感也起来了。 她有两套认知,一套是古代版小冰河时代,一套是现代版,江陵的冬季短暂且不冷。 有时候这两套认知会打架。 第二日雨停了,凌晨听见李春容起床的声音,她就也起床,跟着一起处理鸡肉,炸的欠点火候再放着,等有人买过一遍油,吃起来就跟现炸的一样了。 李春容勤快又干净,小推车和桌面被她收拾得极为整洁,一看就很有安全感。 “娘,你路上小心,和秀兰婶子他们结伴,天亮了再走。”她殷切叮嘱。 赵云惜又踩着木屐,背着白圭回林宅读书。 上午读书,下午学琴棋书画。 她到底是成年人的灵魂,成长的很快,已经在闲暇之余,开始借书回家看了。 她想看遍藏书,当你沉浸进去,只觉得学得越深越爽。 又下了场雨。 先前做的秋装就用上了,她这才真切地感受到,原来真的冬天快来了? 明明她还在等待盛夏! 赵云惜开始备货,让银楼掌柜多送原材料过来,免得中间青黄不接的尴尬。 第31章 见白圭说得可怜,赵云惜笑到不行,把他搂在怀里一顿心肝地哄。 说起睡觉的问题,她就想起来,火炕还没盘。 隔日她就去找张鉞,让他帮忙介绍瓦工,把自己的基础需求说了。 “也是先前做竹纸时想到的,那烘干纸张的夹巷,若是能做成屋子,那不是很暖和吗?就废点炭,但是人舒服。” “我的设想是弄在西屋,用砖石垒个床,像是夹巷那样,弄个烟道进床下,这样又省炭,又能暖和。” “我娘的西屋,和我的西屋,都要弄。” 赵云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最近总听江陵地区十月就下大雪,就觉得人力抗不过去,还是得想法子。 这时候可没羽绒服,她也折腾不出来。就只能从睡觉的地方想法子。 再说猫冬猫冬,当然要猫在家里过冬。温暖舒适性就至关重要,先前没钱就不说了,现在赚钱了,她就不肯再吃这个苦。 她就怕冷,以前初冬要开水暖毯,稍微冷点就抱着暖气,要不然被窝根本暖不热,脚冰得像石头。 张鉞听她说了以后,很感兴趣,夹巷烤纸,温度确实适宜,而且竹纸那样脆弱都没事,想必人也能适应。 最重要的是,还极省柴火,最费钱的也就是做夹巷建筑,平日里一捆柴能用好几天。 他就承诺这两天去找瓦工,想着若真能成,给老娘也做一个。 大家都受过冻,一听确实能保暖,张鉞都极上心,他年纪大了,冬天和老妻哆嗦嗦暖不热。 在大风雪面前,人显得格外渺小无力。 时下也听过什么火炕、火墙等,但是具体内里的细节不知道,和夹巷联系在一起,他瞬间就懂了。 “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好使,我那时候亲自去过夹巷,都没想到还可以弄到房间里,确实暖和,我想着灶台设在房后面,这样面上好看,离得还近。” 张鉞俯身抱起小白圭,满脸感叹。 张白圭想起近来在林宅看的书,就笑着奶里奶气解释:“早在北魏时,郦道元所著《水经注鲍丘水》卷六中有记载,说是‘水东有观鸡寺,寺内有大堂,甚高广,可容千僧,下悉结石为之,上加涂塈。基内疏通,枝经脉散。基侧室外四出爨火,炎势内流,一堂尽温。’是不是就是这火炕?咱不需要容千人,想必一床尽够了。” 张鉞一听他咬文嚼字,捏着眉头道:“原先听三弟和你爹张嘴就是之乎者也,现在你也读书,也会之乎者也了!我听着就头疼。一家子咬笔杆的,真叫人受不了。” 张白圭腼腆一笑:“那我不说了。” 张鉞和她们仔细商议过,心里有数才走了。 “这玩意儿冬天能暖和?”李春容有些不解。 她那西屋要是也搭火炕,希望到时候好使,她还挺期待的。 “那要把前后西屋都收拾出来,那你们书房岂不是也得弄?到时候冻手冻脚,读书写字伸不出手也不好。”李春容建议。 赵云惜一想也是,但是这样格局动得太多,书房也小,根本折腾不开。 “要是建新房子就好了。”她小声嘀咕一句。 越想越觉得可行,她连忙开始盘算所需的银钱。 现在的三进院子,是早些年的老宅,张诚他爹盖的,一切都好,唯独有一条,和现在的赵云惜需求不匹配。 在现代习惯宽阔明亮的房间,古代这狭小幽暗的房间,在有能力改善时,她就想改改。 “娘,你说我们重新起个院子咋样,这冷年眼瞧着一年又一年没个尽头,这样把西屋搭火炕,那改了睡觉的地方,做什么都不方便。” 赵云惜在心里盘算着她手里的钱,感觉足够了。 “还盖个三进的大院子,现在略微局促些,你和爹的房间改成最大最排场的,后面第三进也改漂亮些,等白圭成婚了,他们一家子住。” “现在人多了,东西也多,堆得满满当当,快没有下脚地了。” 李春容认真思索,开始算:“你大伯家是四层的院子,十来个劳力花两个月时间建成,人工就要快十两银子,砖瓦加起来十来两,木材顶重要,那横梁贵,加上门窗也要十来两,打地基、砂石,加起来又要十来两,并起来就是五六十两,咱只盖三层院子,那也得五十两左右……” 她想想就心肝疼。 赵云惜却觉得可以,有一座自己住起来舒坦的房子太重要了。 “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家里银钱够了!主要林宅要是来人,再和我们挤不方便,我们在林宅就有专门的小院子,没道理咱有钱却委屈人家,我的意思是,趁着下大雪还有两个多月,干脆咱也新建院子好了,也建四进的!给夫子留一进!几个同窗孩子留一进!” 这往后都是人脉,他们出自小村落,有个人脉不容易。 李春容抠着手指,越想越结巴:“可我拿不出五十两……” 她在心里仔细盘算,把自己压箱底的钱都算上,没有。 赵云惜腼腆一笑:“你三我七,咱合出钱就好了。” 这么大的事,李春容一时心神不定,连忙道:“等你爹和文明回来,咱商量商量。” 赵云惜点头。 一时按捺下来,每日上课、下课,等到休沐日,赵云惜早早就牵着小白圭等在门口。 “相公!”她脆生生地喊。 张文明背着书箱,闻言抬眸望过来,就见她眉眼飞扬,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云娘。”他快步走过来。 赵云惜迎他入院,让他坐在桌椅前,又是端茶又是倒水,还让小白圭给他捶腿。 她眉眼婉转,伺候地极为精心。 张文明受惯冷待,突然被热情包围,瞬间吓得坐立不安,他捏着茶盏,谨慎问:“发生什么事了?” 是她看上别人想和他和离怕他闹,然后来稳住他?还是终于觉得书生无用,要弃了他?他有些不敢想了,心里的怒气快要冲到天灵盖。 捏着茶盏,因为紧张,连语气都变得硬邦邦:“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他刚才被迎进来的高兴劲彻底褪去,心里酸涩难受起来。 赵云惜挨着他坐下,抬高他手中的茶盏给他喝水,盯着他笑吟吟道:“先前教大伯做竹纸,说了夹巷烘干,后来娘说今年冷得早,我就想着,把我们房间也引入烟道,那多暖和,后来又一想,咱这是大几十年的老房子了,布局难免不美,何不另起个院子,到时候不拘带你的同窗回来,还是白圭的同窗,都是极好的。我和娘算过了,统共花费要五十两银子。你觉得如何?” 总而言之,想新建房子。 张文明不可否认的是,他松了口气,又提起一口气。 “我才赚了三两银子……”还是勤勤恳恳抄书得来。 五十两银子对他来说是不可触碰的天价,他挫败地捏着杯盏,他拿不出钱。 赵云惜眉眼温存,语气柔和:“不打紧,相公有这个心就好,银钱的事,自有爹娘和我操心,你如今读书,顾不上这些,是理所应当的。” 张文明不知她手里具体多少钱,却知道真的有钱,闻言立马道:“你自己做主就成。” 赵云惜抬着茶盏,亲自喂他喝了,带着工具人小白圭撤退。 张文明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面前盯着他看的甜甜,他娘子还要他,心情愉悦之下,冲她笑了笑。 甜甜戒备地看着他,撒腿就跑,娘说她没学会说话前,离村里任何男人都远一点。 张文明笑容一收,片刻后摩挲着茶盏,止不住地笑。 灶房内。 “娘,相公应了。”赵云惜笑吟吟道。其实张文明的意见并不重要,又不用他出钱。 李春容想想大哥家漂亮的房子,心动极了,火热热的,但心里却没底:“这样的大事,你爹不一定同意,他恋旧。” 赵云惜把冲过来要烧火的甜甜拎起来,自己烧火,一边随口道:“成不成的问问再说。” “行吧,他估计也不会说什么,咱今天包饺子,割了一把芹菜,做了芹菜肉馅儿和韭菜鸡蛋馅儿,一荤一素,想吃啥就吃啥,就想着你们吃得开心就好。” 包饺子费时费力,从剁馅儿到擀面皮、包饺子,要废半日功夫。 赵云惜心下感动,李春容也是认真生活的性子,这样浓浓的烟火气,让人心里跟着烫烫的。 两人刚把饺子煮上,张镇就回来了。 赵云惜眼睛亮亮的,期待地看向李春容,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在张镇疑惑的眼神下,一一解释清楚。 “家里钱够吗?”他问。 赵云惜点头,够自然是够的。 张镇长胳膊长腿缩在小椅子上,他叹气:“是我和你娘没本事,用你一个女子赚的钱起房子,哎……” 赵云惜连忙劝:“要不是你和大伯是亲兄弟,大伯做什么掏那么多钱来买我的方子,杀人夺宝的法子多得是!我心里都明白,爹娘和文明都待我好,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现在看着是好起来了,但早先我生病难受的时候,是娘照顾我的!” 擦身、洗衣服、喂饭,照顾将死的病人没那么容易。 张镇这才不说话了。 “新房子落你和白圭名下。” 赵云惜欢呼一声:“耶~” “有你们做我的家人,真是我的福气。”她说得情真意切。 接触下来,她觉得张文明性子挺不错,也被她划拉到家人这一档。 而李春容勤快能干,对她比较包容,她自然比较喜欢。 第32章 赵云惜翻着手中的书,她和白圭一起启蒙,他背完《大学》、《中庸》、《孟子》,林修然觉得他进度太快,得停一停,这才让他背唐诗。 而她,还跟着大家一起背《中庸》,进度和崽比较,真的差一截。 “龟龟,你别急着学,才三岁半,二十岁下场科考都要夸你一句青年才俊,不必着急,你现在就是要吃好玩好睡好,快乐长大。” 他学得太快了。 小白圭轻轻嗯一声,苦恼道:“可我没着急,也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就是慢慢在背啊。” 只能说,天赋异禀。 赵云惜摸摸他的头,老怀甚慰。 放学后,她一回家,就见十来个男人正挥汗如雨,隔壁的平地挖了大坑,一个老头正提着扁水壶,给大家倒水喝。 张鉞瞧见她回来,就过来了,乐呵呵道:“材料就位,直接叫人来挖地基了,把地基打好,再往上建房子就简单。” 赵云惜脆生生道:“你全权负责就好。” 李春容正在做饭,她絮絮道:“原本和秀兰嫂子一起做事挺好的,现在她去卖烧饼卖上瘾了,整天早出晚归见不着人。” “给我累的,又喊你花婶过来帮着给工人做饭。” 买菜、备菜,一群几十个男人,忙起来也是要命。特别累人,需要专门有人照看着。 赵云惜连忙安抚:“建房子是人生大事,要娘多操心了。” 张鉞坐在院门口喝茶,眼睛还盯着做事的工人,一刻也没松懈,见有不对的地方,茶也不喝了,连忙过去看着。 甜甜坐在灶前烧火,小脸被火光映得红红的,她冲着白圭甜甜地笑。 “姐姐,走,我教你读书。”白圭兴致勃勃道。 甜甜小脸一垮。 她不是很喜欢读书,那些文字在她面前乱蹦乱蹦的,看得她十分苦恼。 但还是跟他手牵手出去了。 “春容嫂子,在家吗?” “在,进来。” 王秀兰手里提着一兜烧饼过来,放在桌上,笑着道:“今天多做了些烧饼,你拿去给工人吃,这东西耐饿。” 赵云惜连忙道谢,打量着面前的女人,瘦了,黑了,但精神头很足。 “是不是丑了?本来嘴都大,一瘦更明显了。”王秀兰嘴里说着,脸上却带出几分笑。 李春容顺便接话:“嘴大吃四方,好事。” 两人寒暄几句,便各自分开了,王秀兰也要回家给一群孩子做饭吃。 晚上是糙米粥,跟以前的纯糙米不一样,两把白米一把糙米,煮出来喝着清爽浓香。 吵了茄子肉沫、豆角炒肉,还蒸了喧软的花卷。带着葱香的花卷微黄,带着麦面特有的香味。一口咬下去,像是咬在云朵上。 小白圭很喜欢,连吃了三个。 赵云惜也饿了,和小白圭你一个我一个的吃着。 刚有穿越记忆时,家里只有糙米饭、糙米粥可以吃,她恨不得顿顿吃肉,闻到肉香味就很香。 但吃多了肉,会发现最简单的粗茶淡饭亦有妙处,五谷杂粮特有的甘甜味,叫人吃了还想吃。 “尝尝你秀兰奶奶做的烧饼,烤得焦黄,上面还撒了芝麻,吃起来焦香扑鼻,可好吃了。”赵云惜将烧饼一分为二,俩孩子一人一半。 白圭捧着跟他小脸一样大的烧饼,慢慢地啃着。 而甜甜一口下去就哎哟一声。 “怎么了?”赵云惜连忙问。 甜甜一张嘴,一颗小牙齿就从嘴里蹦出来,砰地一声掉在木桌上。 “掉牙齿了!”赵云惜看她是下牙中间掉了一颗,有些慌张。 还是李春容有经验,不以为意道:“乳牙,没事,下牙扔到屋顶上!” 说着捡起乳牙,对着房顶一扔。 本来满脸惊慌的甜甜瞬间嘿嘿笑起来:“扔咯~” 赵云惜笑了笑,拍拍她小脑袋,现在头发都长到眉心了,头顶的小揪揪一晃一晃的很可爱。 缺了一颗牙齿的甜甜有些害羞,特别是被白圭盯着看的时候。 几人又重新坐回去吃饭,就听门外乒里乓啷地响,李春容连忙出去看。 就见刚才说回家做饭的王秀兰,气势汹汹地拿着擀面杖,追在一个小姑娘后面。 那小姑娘瞧着八九岁,到大人的肩膀高,小圆脸上一对吊梢眼,见有人出来,立马躲在李春容身后,大声嚷嚷:“我说错了吗?我是姑娘不假,我五岁就烧火,六岁就踩着凳子学烧汤,割猪草、喂鸡喂鸭,哪样不是我干的?还要洗全家的衣服,洗不干净还要打我?我就想问问,我是亲生孩子吗?” “割稻谷、插秧,我啥不会?” “就这还要说养闺女不如养头猪,猪养一年还能杀着吃,闺女没啥用。” “就你小儿子有用!想读书你就起早贪黑地卖烧饼!” “他说我偷吃他的烧饼我就偷吃了?你要不想要我,那就把我给春容大娘,我给她干活!当童养媳也行!” 赵云惜:…… 虽然但是,她家不要童养媳。 她吃瓜吃明白了,大概就是家里的姑娘活也干了,坏处也落了,为着家里狗娃子一句话挨打,就来搬救兵。 李春容听了连忙道:“丫儿,你说啥胡话,你知道童养媳过得啥日子就敢说?你娘……” 她要劝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命里缺孩子,连捡的甜甜都稀罕地整天带着。更别提是亲生的。能干的活都是她自己干,不叫甜甜沾手。 但王秀兰不一样,生了八个站住六个,儿子闺女一大把,她看见就烦。 “老子不欠你吃穿,就是对你好,谁家姑娘不是这样过来的?老子打你一下你就想翻天,家里就咱俩,我忙不过来你就得干活,要不然家里的活谁干?” 王秀兰也委屈,她半夜三更就起来做烧饼,忙了一天,就啃了一口烧饼就两口水,回来还得给一大家子做饭,偏偏小闺女和小儿子闹得不行,她就打了闺女,结果闹开了。 小女孩丫儿蹦着骂:“要干活一起干活,要挨打一起挨打!” 丫儿被王秀兰揪着耳朵拎回家了。 赵云惜和李春容对视一眼,都有些唏嘘,家里那么多嘴要吃,一个人确实支应不开,一般都落在家里女儿身上。 “我看丫儿挺有主意,人机灵,叫她试试能不能进甘夫人的作坊。”赵云惜是赞同丫儿的话,有个出路总是好很多。 李春容点头:“那丫头是可怜,人也勤快。” 吃了回瓜,几人也饱了,就把餐桌收拾起来,再把灶房给收拾干净。 李春容神色微怔:“突然觉得人少少的也挺好。” 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 赵云惜深有同感地点头,她安抚道:“每家过日子的情况都不一样,咱先顾住自己。” 李春容做事勤快,聊着天,就把灶前抽乱的柴火码整齐,闻言笑呵呵道:“你快忙去吧,家务不叫你沾手,咱家人少,家务也少,你别担心。” 两人说着话,厨房又恢复干净,这才出去各忙各的。 赵云惜把自己的作业尾巴补上。 “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当最后一笔落下,她才舒了口气。 侧眸一看小白圭,他窝在太师椅上,靠着福米的脖子,怀里抱着小猫咪,橘色的夕阳洒在他身上,微微翘起的唇角可爱极了。 赵云惜露出温柔的笑容,看着福米求救的眼神,连忙把白圭抱起来,揽在怀里,轻手轻脚地抱回卧室,放在床上。 小白圭睁眼看了看,长长的睫毛颤动,又睡着了。 赵云惜坐在床边,盯着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就笑,这孩子真是太可爱了。 他长得真好看。 她竟然找不出一点缺点。 白嫩的小脸,粉嘟嘟的嘴巴,挺翘的小鼻子。 完美。 她越看越喜欢。 心里的喜爱快要溢出来,她想起以前看到的一句话,那就是,当母亲生下孩子,她大脑中的某个区域就开始工作,从此再也不会停歇,终其一生,都将爱她的孩子。 赵云惜垂眸,轻轻地握住他的小手。 孩子反馈过来的爱,纯净,炽热,是他生命的全部。 怎能叫人不爱。 她笑了笑,轻手轻脚地回书房接着练大字。看书、学习、赚钱、漂亮崽崽都有了,真是令人满足极了。 隔壁传来施工的号子声,也令她勾起唇角,日子在慢慢变好。 见天色昏黄,她就去洗洗睡了。 第二日,她刚醒来,又听见号子声,懵了下才反应过来,是隔壁在建房子,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起身洗漱,收拾好,再把白圭薅起来。 白圭向来是一喊就起,今天也不例外,他读了书,知道害羞,还学着自己穿衣服。 “我会。”他说。 赵云惜就随他折腾,有不合适的地方,帮忙整理一下。 她今天起来得晚了,李春容已经摆摊去了,灶上还给热着饭。 赵云惜吃过,把门锁钥匙交给张鉞,看着已经挖了大坑的地基,瞬间为大家的效率点赞,真是厉害。 两人手牵手上学去了。 张鉞守着盖房子,他二弟家里,人丁薄,当年做生意靠张镇的钱,这回发达靠侄媳的方子,做起事来,自然尽心尽力,完全当成自己的事情在做。 周围的工人瞧着他坐在一旁喝茶,领头的上前,笑呵呵地恭维:“这张家台,就数你们这一支发展的好,瞧瞧你们几个兄弟,你这赚钱赚的多,拔下一根汗毛比我腰都粗,你这老二家,原本说他老镇是个浪荡子,谁能想到,人家会生,孩子考秀才,孙子又机灵,听说也是聪明的很,想必读书不成问题。” 第33章 小白圭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偷偷吃瓜,见娘亲受挫,连忙上前护:“我今日读古诗,学到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对应念念姐姐也是极好的。” 林念念原就是闹着玩,不是真心生气,闻言哼笑:“还要一句!” “天生丽质难自弃!”小白圭信手拈来。 很快,林子坳捧着书走进来,显然要教授下午的课,赵云惜就和林家两姐妹一起去隔壁学琴棋书画了。 今天又到了刺绣。 女红对古代小姑娘来说非常重要,就像刘夫人会很自豪地说叶青瑶的苏绣技艺得她真传。 赵云惜苦着脸,拿起绣花针。 这针和线,越来越细了。 “今天学习毛发的绣法活毛套,动物毛发特有的毛绒感,就需要技巧来完成,也可以用来绣鸟的绒毛,要注意边缘参差不齐……”绣娘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赵云惜按着她的说法跟着绣,那细如牛毛的绣花针在手里毫无分量感。 她的力气大,一不小心甚至会捏弯。 绣娘满脸不忍直视。 赵云惜无辜地笑。 每次绣花课,赵云惜放学就跑得格外快,抄起小白圭就跑,跟后面有狗咬她脚后跟一样。 等回张家台,发现院子前的荷塘围了一群人,她多看两眼,就发现李春容也在。 “娘!”她喊了一声。 李春容瞧见俩,兴致勃勃道:“今天起塘,我们在挖莲藕、抓小鱼呢。” 赵云惜应了一声。 “姐姐呢?”小白圭茫然问。 李春容指着池塘边的小泥娃,对方听见声音就呲着小米牙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和黑白分明的眼睛。 “姐姐?”小白圭迟疑。 甜甜提着小木桶,里面有一堆寸长的小鱼,都是人家网到,她拼命抢来的,弄得满身都是泥。 她身边的小奶猫也成了小泥猫,正喵喵喵地吃小鱼。 赵云惜上前,拎起小泥猫放在小木通里,无奈道:“走,回家,炸了给你吃。” 小泥猫被鱼包围,震惊地瞳孔都缩小了,它快活地到处miamiamia舔着吃。 鱼上的泥都被它舔干净了。 赵云惜嫌它埋汰,又捏着它后脖颈拎出来,丢到水盆里洗干净,用白圭的旧衣服给它抱起来,团成猫猫虫,放在灶台前烤着。 李春容把甜甜拎到浴室洗洗漱漱,还煮了一碗浓浓的红糖姜汤,给她灌下去。 辣得她委屈巴巴地红着眼眶。 赵云惜在择小鲫鱼,简直没脾气,那鱼有的比她指甲盖大不了多少。 一点点地刮鱼鳞,挤出内脏,把腮摘干净,这活儿很考验耐心。 弄好了用葱姜蒜腌着,再去起锅倒油,把小鲫鱼复炸两遍,弄得喷香喷香。 焦香的小鱼仔,吃起来还挺有意思。 “小白圭吃,小白猫吃,小白狗吃,小白姐吃。”小白圭嘴里嘀嘀咕咕的,喂完这个喂那个,忙得不亦乐乎。 赵云惜轻笑,就那么一点,小孩都不够吃。 “我买了一片藕,没让挖出来,到时候想吃了再去摸。”李春容想想这么多藕,也能吃很久了。 “这油收着,明天炸藕盒吃。”她有点想吃了。 人的嘴巴在欠的时候就格外欠。 赵云惜轻轻嗯了一声,见两个孩子吃得开心,就有些心疼。 村里吃鱼不方便,人对水有一种天然的敬畏,担心会落水,而且捕鱼需要技巧,一般人逮不住。 花钱买那是不可能的。 根本舍不得。 哪有大肉吃着香。 “他家的鱼我们也买点,做成鱼丸、鱼糕给两个孩子吃。”赵云惜笑眯眯道。 李春容就笑:“买了!甜甜舍不得这小鱼仔,非要去抢。” 甜甜嘿嘿笑:“香!” 她现在也会表达自己的情感。 赵云惜摸摸她小脑袋,声音温柔:“喜欢就好。” 说着话,饭就吃完了,张鉞立在院门外,敲了敲门,隔着门交代:“今天打完地基,明天开始下桩了!我买鞭炮放,你记得!” 他说完,听见李春容应下就走了。 “真好,幸好有你大伯盯着,要不然咱也不懂啥建房子,地基啊大梁啊,都得盯着才行。” 李春容心里热热烫烫的。 赵云惜也满脸感激,她笑吟吟道:“进度还挺快,看来上冻前真的能建好,本来就是一时兴起,还担心今年完成不了,白高兴一场,现在看来这效率真高!” 两人说着话,又各自忙去了。 赵云惜今天去叶府耽搁了,还有好些作业,就连忙去写,白圭却很悠闲,甚至蹲在书房门口看蚂蚁运一个油渣。 这就是来自学霸的压迫,比不上根本比不上。 她在后面拼命地追呀追,就能比林家子弟强些,可他们是小孩,她是成人。 比不了比不了。 古代小祖宗们恐怖如斯。 赵云惜心里想着,手下却不停,认真地练着大字。 等收书包时,瞧见了原先刚有穿越记忆时,张文明给她做的字帖,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发现还有详解。 她那时有些惊惶,都没发现。如今再看,神色间便有着怔忪。 将字帖妥善放好,又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摆了几两碎银,还有几个磨到光亮的铜钱,显然都是张文明赚的,他都交给她了。 赵云惜笑了笑,将碎银收好,见天色擦黑,就把在外面玩的白圭叫回来,带着他去洗澡。 有点冷了。 特别是出浴盆的片刻,明显感觉到白圭蜷缩在一起。 她赶紧用布将孩子抱起来,擦干净放在被窝里,这才自己去洗。 都收拾好,她这才搂着香香软软的崽,闻了闻被窝的香味,她不满意:“这次的澡豆有些过于木质香了,我要换成甜甜的花香。” 小白圭也跟着闻了闻,奶里奶气道:“娘亲喜欢什么香味我就喜欢什么香味。” 在最早,赵云惜甚至想过用香皂赚钱,但是等她去杂货店跑一趟,就死了这条心。 澡豆也分很多种,美白、润肤、祛痘,各种香型都有,专门洗手、洗脸、洗澡、洗脚都有不同的花样。 还有皂角豆、无患子皂、洗头皂、香胰子、羊脂皂…… 应有尽有,目不暇接。 古代的老字号,买一个好用买一个好用,这是需要用钱的,还有不需要用钱的,去摘俩皂角,捡把无患子,都能洗。 再不济从灶膛中抓把草木灰水,洗衣裳、洗碗,特别简单。 让她失去整个清洁用品市场,根本没有任何竞争力。 想了片刻,她倒头就睡。 第二日,她刚一睡醒,就见李春容提着竹筒进来,她一边剁鸡肉,一边好奇问:“啥呀?” “去豆腐坊打了豆浆,你们等会儿喝,买了一斤腐竹,晚上炒着吃。” 李春容起得早,见豆腐坊亮着灯,就去了。 “村里好几户亮着油灯,豆腐坊一早就是,她家小毛驴都累瘦了,还有你秀兰婶子家、小二婶家,还有宋姑娘家,她要跟着卖粥,一早就起来煮粥,你三叔他们要卖包子,霞婶子要跟着卖馄饨,都说先试试,成不成的试试。” 李春容唇角挂出笑,哼着歌。 “明天去聋大夫那买点田七,你秀兰婶子说吃着好,她觉得怪好。” 她絮絮地说着话,把自己近期的动态交代地很是清楚。 赵云惜挠了挠脸颊,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聋大夫?那他咋看病啊,都听不见病人说的话。”她大为震撼。 李春容却露出个见怪不怪的表情,她说聋子聪明,望闻问切都好,一看都知道你是啥病,一剂药下去就好了,他不会治,就指指江陵,大家就知道严重,赶紧去。 赵云惜还是觉得厉害,聋子治病这么厉害,肯定是付出很多努力。 刚把鸡肉炸完,李春容就去揉面炸油条,还炸了几个面窝,笑着道:“时辰快到了,把白圭喊起来洗漱,等会儿做好了刚好能吃。” 赵云惜应了一声就去了。 两人收拾好出来,刚好也炸好了,把竹筒里的豆浆倒出来分成四碗,各自一根油条一个面窝一碗豆浆一个鸡蛋,吃得肚子圆圆。 把炸鸡装车,把甜甜放在车上,李春容就赶着骡车往江陵去。 赵云惜和白圭锁上门,读书去。 刚走到林宅门口,就受到了视觉冲击,就见林子坳和一个少年穿着身穿青色方领斜襟罩甲,正在门口商议什么。 紧接着两人长腿一垮,赵云惜瞬间瞪大双眼。 她甚至没看清那少年郎是怎么手一撑马镫就跃上马了。 戎装,白马,大长腿,肆意张扬的少年。 赵云惜努力收回视线。 就见林子坳策马走到她跟前,勒住缰绳,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 挡住了身后英挺的少年郎。 “做什么去?”她问。 “表哥游学,来江陵玩,我陪他去游历两日。”他笑得灿烂。 赵云惜摆摆手,示意他赶紧从面前滚蛋,她也好想出去玩。 少年郎这会儿也骑马过来,跟两人客气地寒暄。 两人带着随从骑马走了。 把赵云惜的心也带走了,她真的好想出去玩,这么久了,还在面前这一亩三分地转悠。 那马腿真长,真帅啊。 赵云惜到书房后,就见林修然坐在讲台上,平日里眉眼飞扬的林子垣安静如鸡。 大家都格外听话懂事。 包括她。 将作业交上去,林修然仔细地审视过,认真地打量着,从讲台的桌兜里翻出她以前的作业。 第34章 龟龟长肉了。 内里是棉质中衣,外面的毛衣毛裤裹着,兜出肥嘟嘟的屁股。白圭察觉到娘亲的笑意,害羞地缩进被窝。 小孩软糯可爱。 赵云惜笑着把衣裳整理好,等冷得很了,再拿出来穿。 李春容帮着她收拾,摸着那精致的短袄,好奇地啧啧出声:“这摸着真舒服。” 赵云惜挨着她坐下,笑眯眯道:“到时候文明考上举人,咱的体量再大些,就也给你做这样的长袄穿,外面再罩一层比甲,可暖和了。” 李春容是信的,她先前说要给她买银饰,都买了。 “等会儿去豆腐坊打一板豆腐,回来做腐乳,到时候早上也咸咸嘴。”她也跟着笑。 只要儿媳待她好,她就是干劲十足。 赵云惜就起身跟她一起走,出去走走也好,索性把白圭、甜甜一起带上。 两人擓着箩筐,边说边笑往豆腐坊去,一路上遇见王秀兰,她连忙问:“春容嫂子,你咋不去摆摊了?生意多好啊?” 时下冷了,村落里隐隐都是雾气。 “云娘不让去,说早上大雾,咱天不亮就出门太危险了,等来年开春再去。” 李春容乐滋滋说着,骄傲地挺直腰板。 王秀兰放下手里的衣裳盆,满脸艳羡,她要是有这么听话懂事的儿媳就好了。 “你那炸鸡多赚钱啊,不做可惜了,不成了咱晚点走,天亮了再去。”王秀兰还是觉得跟李春容一起比较有安全感。 天亮了没好位置,只能在偏僻位置吃冷风,她才不情愿。 “我家是儿媳做主,我都听她的。”李春容笑眯眯道。 赵云惜客气一笑:“我娘辛苦一辈子,带大相公,还帮着我带白圭,现在我能干活了,不舍得叫我娘受苦。” 话里话外就是不去了。 王秀兰敢和李春容拉扯,不敢和赵云惜呛声,在读书人面前,她有一种敬畏感。 她琢磨着,她也想找个这样的儿媳,那她也能穿金戴银有大房子。 两人一路走到豆腐坊,那俊俏的小寡妇正在磨豆子,见两人来,连忙招呼:“要多少?” “一板。” “三十文钱。” 甜甜从荷包里数出三十枚铜钱递给她。 “做什么吃呀春容婶?” “做腐乳,你切小块。” 两人一来一回地答着,把切成块的豆腐摆在箩筐了,赵云惜提了大份,把小份给李春容提着,正要走,就就小寡妇拦住了。 “云娘,你见多识广,我想问问你,这小孩读书,要花费多少?八九岁去读,可迟了?”小寡妇眼巴巴地看着她。 赵云惜闻言看向在院子里沉默寡言的小男孩,猜测就是他。 “读书这事,也是丰俭由人,束脩是固定的,东台寺的私塾,一年差不多二两银,再就是出门见人的衣裳、书箱、吃食等,而买书……这就没数了,再就是去参加科考,秀才尚在江陵,找廪生做保花银子,其余的也看自己。至于再往上,你考了秀才,再想往上就容易了。” “初始读书阶段,一年大约五到十两银子也能过。” 若是五两,那就是一件衣裳晚上洗了早上穿,笔墨纸砚都买最便宜的,有的苦头吃。 见那小孩侧耳倾听,她笑了笑,又接着道。 “在我们建朝初期,有一位宋太史公,他有文章就讲得是读书的事。”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 她高中读到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就觉得不可思议,浙江怎么会天大寒,砚冰坚,还想着不愧是文化人,文笔修饰就是好。 现在中秋刚过,被冷风扑一脸,勤勤恳恳跟小松鼠一样准备冬藏。 已经可以想象到传说中的‘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 她又解释一番这段话的意思,反正穷苦有穷苦的读书法。 小寡妇满脸惆怅地道了谢。 等两人走远了些,李春容就小声嘀咕:“乖乖,你那一长串啥叽里咕噜听得我耳朵发晕,你读了书,现在越来越厉害了。” 赵云惜腼腆一笑:“还是相公学问最深,最厉害,我也是想要靠近他一点点,才想着去读书的。” 李春容提着豆腐,听着身边的软语温声,白圭牵着甜甜的手,晃晃悠悠地在她们前面走,刚离家门近一点,福米就汪汪汪地冲上来。 那尾巴摇得跟风火轮一样。 赵云惜拍拍它脑袋,一起往室内走去,鼻子湿漉漉,眼睛亮亮的小狗很难不喜欢。 “先下水淖一下,再摆到箩筐里,让它自己长毛就行。”李春容交代。 赵云惜不会做,就听话地在一旁烧火,看着婆母忙前忙后觉得很有意思。 “冬日天冷,什么吃的都没有,能有一口腐乳就粥,都能吃一顿了。” 李春容絮絮说着。 两人聊着天,说着话,很快就把豆腐弄好了。 “我们炸了萝卜缨、菘菜,做了腐乳,买了时令干菜,地里的菘菜、萝卜又种上了,让我想想还缺点什么。” 李春容在脑海中巡视自己的仓库,以求没有遗漏。 赵云惜觑着她的神色,过了会儿才道:“不做腌肉吗?”毕竟下雪封路,那可真是没东西吃。 “那得再冷点,去你娘家买点好肉,到时候也有大车来卖鱼,再做腌肉腌鱼。” 李春容笑眯眯道:“你还是更爱吃肉些。” “再做点腌菜,把辣菜多种点,迎冷的时候,正好能腌。” 两人没事就絮絮叨叨地准备冬菜。 这和现代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们那时候就不爱屯菜,想吃现买,也挺好的。 “明天去江陵再买个汤婆子和脚笼,到时候抱着也舒服很多,再多买点炭,到时候你们不受冻。” 李春容想着,别的应该就不用了。 米、面、菜、肉、衣、住都折腾好了,再等等就行。 赵云惜笑了笑,心想幸好她当时果断选择摆摊,要不然就惨了,毕竟看婆母如临大敌的样子,就知道冬天真的很难熬。 两人立在门口,看着隔壁的大院子,赵云惜心里爽到不行:“一眼一个样,这么快就建这么高。” “快上瓦了。”李春容也忍不住笑。 一看快盖好了,四人就忍不住天天看,看着看着,要上梁了。 而此时,张镇、张文明也休沐回家。 “我给你们买了鞭炮、糖果,你们再抓些铜钱,等明天上梁的时候用。”张鉞交代一声,就和沈况吃酒去了,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两人就成了忘年交。 张镇看着他走,带着几人去看房子。 雏形已经成了,就连火炕也砌好了,看着砖头床,还是有些不习惯。 “这能暖和了?”他问。 张文明摸了摸冰凉的砖石,也有些疑惑。 赵云惜也不确定:“应该行吧……” 不行还得敲了重新砌。 这样不确定地回答,几人都有些方。 但问题不大。 几人在院里来回转,越看越喜欢,这样宽阔舒服的房子,想想都快乐。 赵云惜指着院子里的袖珍版小房子,笑着道:“这一楼是福米住的,二楼是猫咪住的,它俩也有房子。” 福米已经撒欢地跑进去了,来回窝着找角度。 “还做了地平,有排水沟?”张镇诧异,看来真的用心了。 小白圭撅着屁股看狗窝。 几人转悠一圈,对自己的房间都很满意。 赵云惜期待极了。 “大伯说,木工师傅也把家具打好了,等房子盖好就能用。” “那快了,就是这几天的事。” “暖灶酒席等下次休沐再办。”张镇心里也热乎起来。 几人又回了老院。 “新的来了,旧的就怎么看都缺弦儿。” 李春容感叹。 她之前还很舍不得。 现在:想搬。 张镇看了一眼柴火,见没多少就去劈柴了,要在冬天来之前,攒够一冬要用的柴火。 张文明就挑水去。 白圭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爹。 李春容烧火,赵云惜在做饭,想着天冷,就爱吃口热乎的,索性做炖菜。 五花肉切成细丁,慢火细煸,把金灿灿的油脂都炒出来,吃得时候筋道又不腻。 当肉丁卷曲焦黄时,香味便是最浓郁的时候,加入开水,把白菜、豆腐、放进去煮。 瞧着不大够,又放入蘑菇、面鱼儿、豆皮等,咕嘟嘟地炖着。 “再蒸点花卷吧,五花肉我还剩下一点,剁成肉泥做成肉馅儿花卷,撒点茱萸粉,吃起来香香辣辣。” 赵云惜弄完花卷又勾芡,想着一点点浓白的汤汁,喝着也很舒服。 白圭闻见香味,和甜甜一左一右坐在门槛上,福米贴着两人蹲在门外,不离不弃。 赵云惜索性先给他俩盛一碗,免得眼巴巴看着,心疼人。 白圭捧着小碗,呲着小米牙笑,面鱼儿白白嫩嫩在乳白的汤汁中,上面飘着一层油花,闻起来香气扑鼻。 娘亲的味道! 香。 他和甜甜头对着头趴在椅子上,一边吹气一边吃,又烫又香。小半碗下去,鼻尖就沁出细汗来。 “娘,好香呀。”白圭眸子亮晶晶的,举着自己的小木碗:“娘,尝尝。” 赵云惜低头喝了一口,确实好喝。 “不错,很香。” 她满意了。 “花卷也好了,尝尝。”赵云惜给两人一人一个,让他们吃着。 第35章 热闹过后,便是满地狼藉。 村里的婶、娘在吃完后留下帮着收拾碗筷桌椅,大木盆里是烧开的热水,撒了好些秸秆烧成的草木灰。 碗碟很干净,一口菜肉都没留,在物资不丰富的古代,席面真是汤汁都不会留。 一群人做事,桌椅碗筷很快就收拾好了,还把院子顺手给扫了。 宽敞干净的房舍,一应器具、床品都是新的,旧的收拢在老宅。 小白圭在院里追着小白狗跑,小猫咪跟在他后面,不时地邦邦给福米屁股两拳,以此公报私仇。 赵云惜坐在书房里,隔着窗子望出来,笑吟吟提醒:“慢些,仔细摔了。” 白圭听见娘亲声音,一分神,左脚绊右脚,险些摔了,福米连忙挡住他,小猫咪也惊恐地伸爪子捞他。 三小只滚作一团,你压了我的肚子,我踩了你的尾巴。 “汪汪汪?!~” “喵喵喵?!~” “娘娘娘?!~” 赵云惜唬了一跳,连忙出来给三小只捞起来,平日里端方持重的小君子,竟然也有这样调皮的时候。 她温婉维护他的童年,拍拍他膝盖上蹭到的灰,让他接着去玩。 反而是白圭有些不好意思,他小脸红扑扑的,凑过来撒娇:“娘亲~” 赵云惜捏捏他小脸,擦拭掉鼻尖上的汗水,搂着他坐在房檐下晒太阳。 她突然就想到了林宅。 当初进林宅读书,她是冒了极大的险,甚至抱着和那个老秀才一样会愤然拒绝她的心态。 她向来觉得,世间万物,不怕被拒绝,怕的是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 赵云惜想,她是有点气运在身上的。 谁能想到,林修然是王阳明的学生,他是心学传人,因为反程朱理学而被排挤,无法进入权利核心区。 所以当王阳明传出病重失势,他就被扫地出门,回乡了。 “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有利于我。”她在心里默念。 小白圭窝在她怀里,昏昏欲睡,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中颤啊颤。 “龟龟太可爱了!”她没忍住啾啾小脸蛋。 给他调整了舒服的姿势,赵云惜轻轻拍着他屁股,哄着他睡觉。 自己也晒得想睡。 困到不行,索性回房睡觉,娘俩一觉睡到天黑,还是闻见炖肉香味才醒的。 “你爹送了鱼,晾在房檐下做腌鱼,今天晚上炖了黄豆猪蹄,你尝尝。”李春容见她醒了,笑呵呵道。 赵云惜从小灶里舀热水,给自己和白圭顺手洗了。 “噜噜噜……”白圭吐泡泡。 “你变成小鱼鱼了吗?”赵云惜问。 “嗯。” 他一本正经地点头,看着可可爱爱。 赵云惜摸摸他的小脑袋。 新灶房很大,墙上刷着白灰,看着整洁明亮。几人坐在偏厅里,乐呵呵地啃着猪蹄。 “你别说,这样餐厅和灶房连着,就是挺暖和的。” 李春容越看越满意。 赵云惜也很喜欢,屁股下面的椅子也是新捏的竹椅,套着软软的毛线垫子。 几人吃完饭,又各自回房睡了。 属于自己的新房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赵云惜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精神愉悦地要升天。 张文明在铺床,他要把每一个褶皱都拉平。“真的很暖和。”被褥里面暖融融的,还有阳光的味道。 赵云惜坐在床沿上看着他忙,等他收拾好了,就滚进被窝。 “新棉花、新被里新被面、真舒服啊。”她简直爱死了。 天色昏暗,一灯如豆。 赵云惜在织围巾,她想着早晨太冷了,去林宅读书,一路上吹着冷风,给白圭织一个厚实的围巾,把他的脑袋和脸都围上。 张文明伸手摸了摸,心里艳羡得厉害,他抿着唇瓣,摩挲着柔软的毛线,半晌才底气不足地开口:“能给我也织一条围巾吗?” 他很想要,感觉围起来很柔软很舒服。 赵云惜抬眸看着他,男人的眸中映着星光,璀璨又破碎,真真一副好皮相。 沉默。 “你要是没空也没事,我也不是很怕冷。”张文明补充。 “好。”赵云惜点头。 张文明短促地笑了笑,他笑的眼睛亮亮的:“你真好。” 赵云惜横了他一眼,接着织自己的围巾,织多手熟以后,也快了几分。 一条围巾,花了三日才织好。 又给张文明织了一条米白色的围巾。 连忙忙了好几日,将围巾叠好,放在男人的枕头边。 赵云惜正要给自己织围巾,就被甘玉竹喊过去,给她一箱子的毛织品。 “这是绣娘做的,有围巾、毛衣、毛裤、手套、袜子,你上回给我说的,都做出来了。” 赵云惜打开箱笼看了看,顿时沉默了。 那她辛苦好几天织围巾算什么。 只见…… 箱笼里的毛织品精致又漂亮,上面的图案特别漂亮,她很喜欢。 “这个云朵还是立体的?” “这个小猫咪好可爱。” 赵云惜挑了个米色的围巾,上面织着一直黄色的小猫咪,她觉得有点像家里的猫崽,当时就围上了。 “香香软软的围巾,真舒服啊。”她觉得肯定添了她不知道的工艺。 甘玉竹笑吟吟道:“这几年有你的,有白圭的,给你家人也备了几件,你看着送人。” 她照顾地妥帖。 赵云惜软乎乎地叫夫人。 “你喜欢就好,我们在江陵的铺子已经开了,还有很大一批运到京城去了,应当是好卖,你那香露,记得多备些,我估摸着还得要。” 甘玉竹见林修然走近了,皱了皱鼻子,扭头就走。 赵云惜摸着脖颈间围着的围巾,高兴得很。 能卖钱就好,她等着收分成。 钱来钱来! 赵云惜的快乐,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旬休过后,林修然就要考校功课,那被磨得油光水亮的戒尺,他直接就拿在了手里。 她绷着神经,一一回答对方的问题。 林修然抬抬手,示意她过了。 而对于四个要考科举的崽,他就没有那么容易放过了。 小问题都要揪着盯,严厉至极。 旬休时,张家又是去玩,又是乔迁,白圭的课业没有用心,和往常的比,差了一截,被林修然严厉批评了。 “每时每刻都要认真,不可有星点懈怠,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打盹时记岔的三两句,会不会出现在考卷上!” 林修然目光冷然。 小白圭耷拉着脑袋,蔫哒哒道:“是,夫子,白圭知错,以后不会如此了。” 他确实有些放肆了。 课业顺利地不像话。 “我知你自觉课业简单,觉得同窗的进度比不上你,你可知,世上的天才成千上万,数不胜数。” 林修然索性放下戒尺,语重心长道:“旁人尚且不说,我湖广总督王阳明王大人,幼年天才,龙场悟道,学子遍布明廷。” “年岁小些的有李春芳,我在京中已经听说他的才名,考秀才的试卷印成书册卖,相传他明年便要下场考举人,若能成,他也不过二十!”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越是有才华的人,越是勤勉。” “就说你娘,她一介女子,不论寒暑,从未有丝毫懈怠,学问才情亦是顶尖。” “白圭啊,你年岁小,人又极聪慧,夫子担心你伤仲永啊……” 林修然不仅仅是因为旬休时的课业没写好,而是将他的心态放在眼里。 白圭垂眸,一言不发。 赵云惜觑着,有些心疼,却没有出声,毕竟做了旁人的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 林修然叹气,他心里有些焦躁,近来有人给他传信,言心学式微,王大人怕是挺不过今年冬日。 若他死,他必追随。 没有多少时间了。 “夫子,我知道错了。”白圭无措地捏着手指,眼眶红红的。 林修然拍拍他的肩膀,知道是自己过于焦急了,说到底,他尚且年幼,不能给他压太重的担子。 “没事,你往后记得便是。”他声音又低沉下来。 赵云惜蹙着眉头看,觉得有些不大对。夫子向来反对揠苗助长,连白圭多练字都不肯。 但她按捺下来了。 等下课后,她把给白圭的围巾围在他脖颈间,宽宽的米色围巾毛绒绒的,衬得他小脸玉白。 “娘……”瞧见娘以后,所有的委屈都涌上来,鼻头变得酸酸的,眼圈也红了。 “龟龟伢儿。”她给他整理好围巾,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小孩的情绪也要及时疏解。 小白圭很快就缓过来,吃着香甜的桂花糕,笑得眉眼弯弯。 赵云惜松了口气。 等下午时,她发现该担心自己了。 学骑马。 给他们找的都是温顺低矮的小马,她想起那日骑马的少年,很帅。 “先骑上来适应适应。” 女教练言语温和,扶着她的手却很有力。 和林念念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神显然都显示有些不妙。 好在第一日真的就是骑在马上,由女教练领着在马场上骑了两圈。 书房正厅。 林修然坐在太师椅上,望着手中的书信,半晌没有回神。 “先生病得越发重了。”他垂眸,神色复杂难辨。 片刻后,将信纸在火上引燃,看着火蛇吞没纸张,神色间便添了怅惘和难过。 “人生自古谁无死。”谁无死。 林修然整理着书桌上的书籍,分类别类,放得清楚明白。 * 马场。 第36章 冬夜寒风呼啸,室内温暖如春。 赵云惜放下钱罐子,听从孩子的召唤,躺进被窝。 她趴在床沿上,还有些不肯睡,和小白圭玩诗词接龙的游戏,一人说上句,对方接下句。 赵云惜挽起袖子,兴致勃勃:“看我把你虐哭!” 小白圭趴在她怀里,嘿嘿笑:“比就比!” 他没再怕的。 赵云惜陪他玩,也没有折腾他的意思,先从很简单的“夜来风雨声”开始。 没想到小白圭接得很好。 想到他在背唐诗,她心中了然,故意逗弄他,往“江南可采莲”上面引。 张文明在旁听着,也忍不住加入战场,跟他们一起玩。 小白圭趴在娘亲身上,脚搭在张文明胸腹上,白皙的脚丫子一晃一晃。 赵云惜挖空词汇,只得偃旗息鼓:“困了,睡觉吧。”他的诗词储备量根本不像三四岁的小孩。 白圭乖乖窝在她怀里,闭上一只眼睛装睡,奶里奶气道:“龟龟睡着咯。” 赵云惜好笑,亲亲他脑门,闭上眼睛:“睡!” 室内便安静下来,一时只听见绵长的呼吸声。 隔日,依旧大寒。 赵云惜起身去灶房做饭,就见李春容正在裁纸,她瞧着像是衣裳的模样。 “这是……”总不是做纸扎吧。 “今年格外冷,我看你爹腿冻青了,给他做套纸衣,套在羊皮袄里面,还保暖些。”李春容絮絮道。 赵云惜搜索记忆,发现她小时候也穿过纸衣,套在里面确实保暖。她猜测是因为不透气,所以才保暖。 “娘,你真厉害。”她笑眯眯地夸赞,看着李春容就着灶房的热乎气,认真做事。 “厉害啥呀,你们读书人才厉害,我一辈子都佩服会咬文嚼字的人,这么冷的天你起床干啥,明天我给你端床边去。” 李春容看着她从二院走出来,鼻头就冻得红红的,有些心疼。 “没事,我扛冻。”赵云惜看着灶膛还在烧火,就打开锅盖看了一眼,煮了粥,蒸了蛋和馒头,便是是洗好、切好的萝卜和肉。 见粥煮得差不多,赵云惜就开始炒菜,猪肉煸炒出油,要微焦的状态吃着才不腻,炒出来的油脂用来炒萝卜丝,又软和又香。 炒肉的香味一出来,就见从雪地里跑出来一个扭着屁股的小猫崽,它站在灶台旁,冲着赵云惜喵喵叫。 “喵~”肉啊! 赵云惜看着稀罕,戳戳它小脑袋:“不许给我哇哇叫,老人动筷你才能吃哦。” “喵~”小猫咪不管。 门吱呀被推开,就见张文明把小白圭夹在腋下,两人冲了进来。 小白圭还嘎嘎直乐。 看得李春容想打人:“那是个孩子,你就那么随意?” 张文明满脸无辜。 他洗了手,帮着端菜、盛饭,忙活地不亦乐乎。 李春容看着小夫妻俩一道忙活,没忍住嘿嘿笑,打趣道:“你爹这辈子都没帮我端过饭,混像我活该伺候他!” 顶着满头雪回来的张镇:? “咋了咋了?”他问。 小白圭拍拍肚子:“肚子说它饿了!” “甜甜还在睡?”赵云惜问。 冬天天冷,人也跟着懒,小孩就是爱睡很多。 “嗯,给她留一碗在锅里就行。”灶下还有余温,等会儿醒了,再热一遍也是行的。 赵云惜点头。 几人吃过饭,又各自散开,李春容还在做纸衣,而张镇就揣着手,溜溜达达地出去玩了。 他们三人回房接着看书去了,还要把作业写了。 “巴山楚水凄凉地……”她下笔,险些跟着baby can youkiss me,她顿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张文明表示大为震撼,原来真的有人喜爱练字到看见就会笑的程度。 “想吃甘蔗了,在炉子上烤一烤,热乎乎吃一根。”一惦念上,反而真的馋了。 张文明望着外面的大雪,有些犹豫。 “我给娘亲拿!”小白圭起身,噔噔噔往外跑,不等娘亲拦,便冲进了雪里。 赵云惜担心他受凉,担心他摔倒,连忙起身往外追。 撩开门帐子,就感受到扑面的风雪,小小一只的崽,提着长长的甘蔗,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甜甜。 “娘!快回屋!好冷的!”小白圭甜滋滋地喊,颠颠地跑过来。 赵云惜连忙出来接他,接过甘蔗和崽,都搂到怀里,又接过甜甜手里的刀,连忙道:“多危险,你俩。” 甜甜嘿嘿一笑,冻得缩着脖子,扭头就回厨房陪奶奶去了。 张文明也跟着冲出来,无奈道:“娘俩都是急性子,我鞋都还没打算穿好,你俩都飞二里地了!” 赵云惜皱着鼻子哼,把甘蔗砍段,放在火炉上烤着。 “云娘,晌午喝鲫鱼汤不?” “喝!” “好勒~” 中午果然做的鲫鱼汤,对着豆腐炖,鲜香味美,吃得人心口都暖融融。 下午雪又停了。 赵云惜就带着白圭去林宅读书,张文明撑着伞,把两人送去,再撑着伞回来。 “相公不必忙,你这样受冻,我心疼。”她轻声道。 张文明不置可否。 赵云惜也只得作罢,她进了书房,大家正在如痴如醉地背书,赵云惜也跟着背。 冬日天寒,出不得门去,只有缩在书房里看书,偶尔能够伸出头,闻闻外面沁凉的空气,都觉得神清气爽。 “仔细伤了鼻腔。”小孩鼻腔幼嫩,这样冷的天气,呼吸时会很疼。 果然林妙妙捂着鼻子回书房。 “好冷!” 书房正厅,林修然身形清瘦,正端坐着,面前摆着许多书信,他盯着其中一封。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林修然颤着手,捧着薄薄的信纸,却像是有千斤重。 “今年的冬天越发冷了。” 他低声道。 紧接着,他收起桌上的书信,提笔,重新写了一封又一封信。 林子坳亲启、赵云惜亲启、张白圭亲启、吾妻亲启。 将一切安排妥当,天色已经擦黑了,他轻轻擦拭着手中长剑,缓缓入鞘。 隔日,天色大晴。 赵云惜和白圭来得早,刚一坐下,就敏锐地发现夫子又隔着窗户在盯他们。 她连忙坐正背书。 还戳了戳正在叽叽喳喳说趣事的林念念,感受到夫子的死亡凝视,顿时安静如鸡。 “云娘,你出来。”林修然道。 赵云惜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有些战战兢兢地跟着去了正厅,坐在夫子面前。 “你先前做的鸡蛋糕和炸鸡极好吃,多给我做些,把炸鸡放在窗台下冻着,明日拿来给我。”林修然沉声道。 赵云惜应了一声,琢磨:“冰天雪地的,您为何要出远门?” 林修然这才有些意外地打量着她:“你倒是聪慧。” “我往南边去,你晚上回去就做,明天一早就冻得很厚实了。”他又补充。 赵云惜有些莫名,心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没有串联起来。 她揣着满腹疑惑回去听课了。 晚间回去,她先是让李春容帮着她买小公鸡,又请张镇帮忙杀了,这才开始忙碌着炸。 一边炸,她一边在思索。 冬日天寒地冻,人们非必要不会出行,并且再有两个月就过年了,更加不会出行,那有什么事,让夫子必须得走。 南边,打仗,王阳明。 她锤了锤脑袋,有些想不起他具体的生卒年。但林修然表现的反常,肯定有什么原因在。 她穿越后,觉得记忆都好上几分,可关于王阳明,她知道的更多是“格物致知”、“知行合一”、“龙场悟道”等等。 赵云惜烤着鸡蛋糕,半晌没想明白。 她怔怔地发呆。 但冬天出行,实在要命。年轻人尚且撑不住,更别提老人。 她还是想去问一问,留一留,她很感激林修然,让她在明朝也有书读,他看似严厉,却对她和白圭如同亲子。 他包容了她所有的离经叛道和反骨。 赵云惜将炸鸡和鸡蛋糕做好,放进背篓里,回屋把自己裹得厚厚的,提着剑,带着福米,便要出门去。 张文明连忙道:“你做什么去?” 他连忙穿衣裳。 “爹,随我们一起去!”他喊。 小白圭见娘亲开始穿衣裳,就已经预料到,已经很乖巧地把自己披风穿上,跟着往外走。 天色擦黑,阴沉沉的,入目一片雪白。 赵云惜迎着风,背着的背篓被张文明拿去,她就抱起白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林宅走去。 渐渐地下起雪来。 三人用围巾将脸裹住,慢慢前行。 等到林宅时,天黑了,雪大了。 “砰砰。”她敲门。 “谁呀?”门子问着,就打开门来看,见是赵云惜顿时吓了一跳。 “赵娘子、张小少爷,快进来,怎么满身都是雪。” 赵云惜道谢,接过背篓后,笑着道:“刘二你帮我安顿下我爹和我相公,我先去找夫子了。” 说着她就牵着白圭的手去书房了。 书房正厅的灯还亮着。 她立在门外,能看见橘黄的光芒。 听到丫鬟禀报,说是她和孩子是冒着风雪来了,连忙开了书房门请她们进来。 “这么冷的天,你这浑身是雪,太不爱惜自己身体了!”林修然满脸不赞同。 “还有你,张白圭,怎么不劝你娘?” 赵云惜放下背篓,将里面带来的炸鸡和鸡蛋糕给他看,并不回他抱怨的话,而是问:“夫子,都在这了。” 第37章 北风忽紧,雪落成霜。 马车前的青布帘子被缓缓掀开,露出一张清俊成熟的脸庞。他起身下马车,垮着肩膀站在风雪中,一言不发。 眼神悲凉死寂地望着白圭,脸上分不清是雪化了还是泪珠,半晌才狠狠地一抹脸,神情疲惫。 “先生叫我送书来,白圭以后有空多看看。”老者愈发清瘦了,颇有形销骨立之感。 张白圭抬起头:“我看不懂,得夫子教我。” 他年岁小,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大人间气氛涌动凝滞,他情绪也不好。 林修然转身要走,背对着二人,声音闷闷的。 “再说。” 他嗓音暗哑,见两大箱书被搬下来,沉默地上了马车。 赵云惜不放心,掀开帘子道:“夫子别走,下车喝碗热汤吧。” 马车内一片平静。 小白圭脸上落了许多雪,有些发抖,他趴在车辕上,小脸冻得通红,努力地踮起脚尖看夫子:“夫子,吃口热饭吧。” 林修然望着他晶灿的眸子,眼尾一片猩红,半晌才缓缓道:“成。” 他三日粒米未进,浑身已没有知觉。可不忍拂了学生好意,终究下了马车。 小白圭用头顶着他的手,笑眯眯道:“夫子扶我!” 赵云惜从另外一边搀扶,笑眯眯道:“灶房暖和,夫子先去灶房喝杯热茶,文明,你去豆腐坊买刀豆腐,再买点豆皮!” 冬日里,人在冷透了的时候,有一碗烫烫的酸辣羹,吃起来最是抚慰人心。 林修然纵然心里定了主意,却仍旧贪恋这人间温情。他搂着小白圭,温柔地用锦帕将他脸上的雪拂落,用围巾把他小脸裹住,才握住他冰凉的小手一起烤火。 白圭乖乖地任他折腾:“夫子,我好想你哦,我练了你给的字帖哦,但是有好多不懂的地方,望夫子解惑。” “慢慢来。”林修然声音涩然。 赵云惜生火烧灶,择菜洗菜都十分麻利。 家里条件有限,把炒的油渣拿出来复炸一下,加入开水,菘菜丝、萝卜丝、木耳丝、豆腐丝放进去煮,见差不多了,再打个蛋花,勾芡,稠呼呼的一碗,再放醋和茱萸粉,闻起来就辛香酸辣。 “夫子尝尝这酸辣汤,酸中透着辣,又开胃又暖和,最适合冬天喝。” 室内冒着暖融融的热气,赵云惜在一片云雾缭绕中,盛了四碗,让白圭和甜甜陪着林修然喝汤。 小孩天真无邪,他俩吃东西也香,人在不愉快的时候,非常需要小孩来治愈,比大人说一千道一万都强。 她端着饭碗站在灶台边上喝。 林修然让她坐。 赵云惜腼腆一笑:“不用了,我就是个伴奏的。” 林修然:…… 热辣酸香的汤羹进肚,整个人都暖融融起来。 赵云惜又快手快脚的摊了个鸡蛋煎饼,笑眯眯地呈上来:“白圭,哄着夫子吃点。” 暄软的鸡蛋饼微黄,上面撒着葱花,闻起来就香。 “夫子乖乖吃饭哦。”小白圭奶里奶气地哄。 林修然几欲落泪。 先生已经吃不下饭了,鼓着最后一股气,硬是把他赶走。 他说,心学不能没有传承。 他说,他要死了。 他说,心学是他一生的心血。 他让他走。 可朝中上下,心学传承者众多,不缺他这一个。 他跟先生讲了,他碰到一小儿,资质绝佳,若先生见了定然欢喜。 林修然眨眨眼睛,闭着眼睛靠在太师椅上不说话。 赵云惜偏偏又盛了一碗酸汤,在他面前吸里呼噜地喝。 “作甚?”他不耐。 “喝汤啊,我胃口大,一顿要喝三碗。”赵云惜哼笑:“蘸雪吃酸汤,都知滋味好。” 林修然看着她,有些无奈,满腔愁绪被她绞了个稀碎。 “先生没事吧?”赵云惜觑着他的神色问。拿来两箱书,林老头又半死不活,看来情况非常紧急了。 但有些话,得他自己说出来才好。 “不大好了。”林修然一直沸腾的心,在农家小院终于安顿下来。 “夫子今天别回去了,就在小院住,第三进就是你和夫人的房间,都备得好好的,棉被、暖炕都有,你将就着睡一晚。” 赵云惜笑眯眯道。 林修然瞥了她一眼,神色缓和下来,摇头道:“不必了,我回去看看他们。” 他说走就走,怕是让妻子吓坏了,回去再看他们一眼,把事情都给安排好。 赵云惜欲言又止,拍拍白圭:“去,送你夫子回林宅去。” 林修然哭笑不得。 “不必了,我还得送他回来,这么冷的天,你们在家便是。”他道。 然而,马走不动了。 它这些时日在风里来雪里去,这会儿和骡子依偎在温暖的牛棚里,动都不肯动。 刘二尴尬地看着他。 “罢了,刘二,你回去报于夫人听,我回来了,在白圭家,明日再回去。”林修然道。 他也累了。 赵云惜让张文明给他提了一桶水。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后院走去。 林修然便想起来,那伤眼睛的一沓文章。 “劳烦。” “夫子客气了。” 张文明恭谨地寒暄,给热水提过去后,赵云惜去房间把床铺好,又烧好火炕,把日常用品都放在房内,拿了一套张文明未穿过的新衣。 林修然立在门口看着她忙碌,温和道:“我自己会,你不用忙了。” 赵云惜应了一声,絮絮道:“夫子头一回住,当然要弄得舒服点。” 不过她没有过多干涉。 “夫子晚安~”小白圭冲着他甜甜一笑,快乐道:“我家被窝可舒服了,你喜欢什么香味?桌上有木樨、栀子、清莲、茉莉等等香味,喜欢的味道可以撒在被窝里,就会香喷喷的,我可喜欢了。” 他指着桌上的香露,奶里奶气地叮嘱。 林修然点头,摆手:“行了,你们回吧。” 把林修然安排好,刘二安排在客房,都休整好了,这才回去睡觉。 隔日。 赵云惜在晨光微熹时就起床了。就见身量清瘦的看着穿着张文明的衣衫。 她这才发现,他身量和骨架都大,穿着张文明的衣裳,竟然没什么余量,甚至正好的程度。 “夫子,早啊~”她道。 “夫子,早啊~”小白圭道。 两人一起看向甜甜。 甜甜:“夫子,早啊~” 林修然扶额,却也忍不住勾起一抹笑。 “早。” 清晨的阳光金灿灿的,照在人身上带着温暖的光。 林修然眯着眼睛看,挽着袖子道:“早餐呢?” 他饿了。 赵云惜顿时乐呵呵道:“估摸着我娘在做了。” 甜甜连忙道:“在做,在做。” 林修然垂眸看着她,感觉这孩子言语上不太灵秀,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温和道:“昨天运来的书,你们都保存好。” 赵云惜点头。 “放心好了,绝对妥善保护。”她笑眯眯回。 “漫天风雨你会选择了我,只是为何如今我们不顾一切,追求真爱坚持理想~” 赵云惜轻轻地哼歌,把面前的山茶花都收起来,打算拿到旧屋去,到时候做香露用。 这是特意挑的品种,山茶大多无香,面前的却幽香扑鼻,她很喜欢。 林修然听完猛然怔住。 “你再唱一遍!”他声音急切。 赵云惜茫然地抬眸望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哼的什么。 “漫天风雨……”林修然提醒。 她这才想起来,轻轻地唱着,见面前男人的眼眶又红了,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是见先生去了吗?难道还有什么……意中人?”要不然怎么会对情歌反应这么大。 林修然一口气梗在喉头。 吐不出来咽不下。 “你脑袋里就装这么点东西吗!”他皱眉。 赵云惜腼腆一笑。 吃瓜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夫子吃饭咯~”小白圭颠颠地跑过来。 几人一道往灶房去,昨日心情不佳,林修然没来得及打量这小小的院落,今天看了,才发现格外不同。 很清爽雅致的农家小院,古朴又不失趣味,很有烟火气。福米凑过来,不停地嗅闻着,小猫咪在他腿边蹭来蹭去。 林修然皱着眉头,看着衣襟上沾了猫毛,他俯身捏住小猫咪的脖颈。 “喵~” 小白圭过来把肥嘟嘟的猫咪摘下来,一本正经道:“夫子,不能欺负你的学生哦。” 林修然慢条斯理地捏住它,跟它眼对眼,就要欺负! “吃饭!”赵云惜喊。 李春容出来,连忙道:“林夫子屋里请,农家小院没什么贵重东西,您将就着吃两口……” 见她诚惶诚恐,林修然眉眼微抬:“李娘子不必客气。” 说着他就进了厨房。 桌上摆着六副碗筷,炸的有面窝、油条,煎的有鸡蛋饼、馅饼,蒸的有包子馒头,煮的是浓香的米粥。 还有炒的清爽小菜,满满当当一桌子。 李春容转身就出去忙了,她不爱和大人物坐一起吃饭,实在是拘谨的慌。 张镇看了她一眼,紧接着招呼林修然:“快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林修然吃东西很优雅,进食速度适中,动作却很好看。 赵云惜多看两眼。 琢磨着等白圭老了,也是这样装正经的可爱老头,面容清俊,头发花白,应该很有意思。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林修然眼角眉梢都带着颓唐死气,却被他藏得很好。 第38章 风雪渐停,外面出太阳了。 清冷的隔着糊窗子的纱绢照进来,甘玉竹穿着白绫灰鼠皮的长袄,头戴金簪镶宝石,垂眸不语时,便是温柔仕女。 小白圭趴在她腿上啃甘蔗,百无聊赖地逗弄着猫咪。小猫故意炸着毛,收起爪子,用爪垫跟他打架。 大家吃腻了,就喝茶水,过一会儿,甘玉竹和林子境下围棋去了,林念念和林妙妙看着小白圭练剑,不时爆出惊呼声。 “天呐,你简直文武双全啊龟龟!”林念念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简直爱死了。 小白圭腼腆一笑:“哪里哪里。” 甘玉竹看着他们,心里的郁结就放下了。 几人离开读书那个环境,都是几岁的小孩,凑到一处亲亲热热地说话,累了就回房睡一觉,想看书了,张家的藏书也多。 眼瞧着就到年节下,该过年了,村里明显的热闹很多,大家见面时,不管平日如何,现在总是笑眯眯地打招呼。 特别是秀兰婶子,她勤快又能吃苦,天天早出晚归地卖烧饼,她家女儿也去林宅作坊当学徒,攒了好些钱,先前还上不起学的狗娃子也送去私塾读书了。 她家特意买了鸡蛋、猪肉过来做谢礼。 “要不是春容嫂子和云娘愿意带我,我哪有今天这样好的日子过,你对我们好,我们心里都知道。”她把一篮子鸡蛋放下,笑呵呵道:“云娘,你别推,给白圭补身子的。” 赵云惜神色温和,满脸感怀:“你家日子好,是婶子勤快能干,我都羡慕你。” 王秀兰笑眯眯道:“现在我家伢儿在说媒,有姑娘相中他踏实能干了,眼前说定,等年后开春就成婚。” “那好,家里添了人,你真是享不完的福。”赵云惜笑着恭维。 王秀兰笑得见牙不见眼,越想越觉得心中满足:“要不是你带着我们卖烧饼,我们哪有这样的好日子过。” 她心里门清,就是张家婆媳俩待她好。 她说完就要走,最近过年,天天赶大集,她都在卖烧饼,有人一买就是一箩筐,她得提前做几筐子带着。 “我先回去忙。”她笑眯眯道。 赵云惜给她摆手:“那你去,有空来吃饭。” 她把鸡蛋整齐地码在橱柜里,心里很高兴,都是沾亲带故的,她愿意帮忙,但是对方没有一点表示就会很失落。 不图这东西,就是一点精神上的慰藉。 甘玉竹看了,笑着道:“都说看一户人家好不好,不要光听他嘴巴说,要问问邻里评价如何,要看看兄弟姐妹亲不亲,要看看孝顺不孝顺,云娘这一切都做的很好。” 赵云惜闻言微怔,腼腆一笑:“大家很好,我心里都念着。” 她笑起来眉眼柔和似星光,怀里的白圭和她露出同样的表情,甘玉竹摇头失笑。 看向正在发呆的林子境,笑着问:“怎么见你闷闷不乐?” 林子境垂眸:“我……听到你那句话,有些伤怀。” 那日。 风雪极大,和爷爷从张家台回去后,就把他和大哥叫书房去了。一番话说得他俩瞠目结舌,泪流满面。 他现在还记得当时情景,想起来依旧心痛。 “你俩跪下听。” “爷爷的话,你俩要牢牢记得,你爹不在江陵,你曾祖母年事已高,你继祖母尚且年轻,你俩便是林家的顶梁柱,往后要撑起林家。” “我不在,你俩要多孝顺她们,她俩性子柔和良善,你俩行走间多护着。” “子坳明年下场考秀才,到时候县学读书,平日里谦恭些,不与人起冲突,有些事忍忍就过去了,不是爷爷让你生吃亏,实在是你爹娘糊涂,我再无法护你。” “云娘不走科举的路子,四书五经过一遍,叫你祖母认她做姊妹,有张家这地头蛇护着,你们老弱妇孺少挨欺。” “白圭性子好,人也聪慧,你所学尽数教他,家中藏书由他看,到时候他踏上青云梯,有云娘在,必回头保你们。” “去县学了,交朋友也要细思量,近君子而远小人,那等欺辱同窗贪图富贵之人,千万远离。” “若要深交,你要看他和家人亲不亲,问问乡邻他喜不喜,他若一味愤懑辱骂,子坳啊,这样的人千万要远离。” “你俩起来别跪着了,听爷爷的话,万事俩兄弟商商量量仔仔细细,只是往后可要苦了你俩。” 林子境听完天都塌了,他不服气,去寻了继祖母和曾祖母,交代不用说话,就冒着雪立在门口去看爷爷就行。 后来爷爷果然没提起这茬。 这会儿听见继祖母说起,他回忆起来,心里愈发难受起来。 自古忠孝两难全,爷爷忠于他的风骨,可这家老的老少的少,紧紧地拖拽着他。 林子境回神,笑了笑,温和道:“没什么,就是想起来和光同尘。” 赵云惜看着从窗格中射来的光,里面有灰尘飞舞,她歪头看了看,幽幽道:“小孩总是考虑哲学问题,容易长不高。” 林子境顿时挺直脊背。 他会长高的。 赵云惜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果然还是小孩,装得跟小大人一样,深沉个什么劲。 穿越后,真是老学究、小学究扎成堆,都看腻了! 林子境神色幽怨起来,她不懂他的苦。 小猫咪跑过来,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吭吭哧哧地往他身上跳,他这个地方适合晒太阳,小猫咪盯很久了。 “小猪咪不要欺负客人。”赵云惜把它拎下来。 林子境连忙护着:“我们是可爱的小猫,什么小猪咪?” 他看向怀中沉甸甸的猫,肚子肥嘟嘟,像个圆滚滚的木桶,纠结片刻,眼一闭,违心的话就脱口而出:“多瘦啊。” 赵云惜沉默了。 他说瘦就瘦吧,孩子刚才都快哭了,就宠宠他吧。 甘玉竹精神不济,玩了会儿就困,赵云惜就带她三进睡觉,笑着道:“火炕一直都开着,注意关门窗,留个小缝就行,我让福米陪着你,它很乖的,免得你害怕。” “小白狗~过来!”她冲着福米招招手。 甘玉竹还是觉得橘色土松叫小白狗很值得吐槽,但狗都愿意,她还是别吭声了。 赵云惜把她安置好,这才出去。 在准备晚间的饭,说是做古董羹,索性杀只鸡做底料,这样吃起来香些。 又让张文明去廊下摘点羊肉下来,就二斤的就行。 让冻在外头,等晚上用刨子刨点羊肉片下来,应该是好用。 好一番折腾下来,天已经黑了,林子境帮着砍柴烧火,特别踏实。 众人又是择菜又是洗菜,几个小孩忙得不亦乐乎。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张文明去开门,就见冷着脸的林夫子,和满脸无奈正作揖打招呼的林子坳。 “夫子请……”他连忙客客气气地把人往屋里让。 正在厨房忙碌的众人,瞧见林修然板着脸出现那一刻,都有些懵。 “咳。”赵云惜清了清嗓子,笑眯眯上来,温温柔柔道:“夫子来的正巧,我们刚好要开始吃饭了。” “文明,去地窖里把我酿的桑葚酒拿出来给夫子喝。” 古董羹就是火锅,现在没有辣椒,但是有茱萸、麻椒、大料等,她总算是复刻差不多。大家的口味比较轻,她也照顾到了,没放太多茱萸。 用得是烧茶水的小炉子,把炒菜的小铁锅给揭下来用,大家也吃得尽兴。 羊肉片都是现刨的,格外香。 林修然刚开始还推辞,说自己不饿,但是古董羹咕嘟咕嘟地冒泡,涮出来的羊肉特别香。 “我跟你说,这羊是东村羊倌家养的,他家养了三代羊,肉嫩又不膻腥,特意去买了一只羊过年吃。” 林修然吃着香喷喷的羊肉,看着她用刨子刨羊肉还是觉得稀罕。 他吃得很香,满脸感叹:“你这开个店卖古董羹,肯定也赚钱。” 赵云惜轻笑:“等相公考上举人,要去荆州府读书,我们去荆州了,我就开个店,卖各色吃食。”赵云惜幻想一下,觉得很是快乐。 其实江陵也好,离京城很远,最大的土皇帝是辽王,但沾他的光,她公公是王府侍卫,这么点庇佑,就足够他们在江陵生活的很好。 林修然欲言又止,半晌才意味不明道:“有些人适合读书,有些人不适合,有时候多想想旁的出路,比死盯着一条路要好。” 他点到为止。 赵云惜想起他先前看了张文明的文章,直接闭眼让拿走,心里顿时有明悟,幽幽道:“等白圭长大也未尝不可。” 这话林修然没有反驳,甚至颇为赞同:“白圭只要踏踏实实地读书,修心、修身,未来的前途不会差。” 一旁的张文明听出味了,幽幽一叹。 连灌了几杯酒。 “吃菜吃菜,尝尝这冻豆腐,在锅里吸满了汤汁,也可好吃了。”赵云惜笑眯眯地劝。 甘玉竹尝了尝,点头:“确实好吃,你脑子灵活,主意也正,这肉是真好吃!” 她连吃了两碗,看得林修然很高兴,柔和地夸赞:“喜欢吃就多吃点,平时胃口不佳,吃那一点,给我心疼坏了。” 甘玉竹嗯了一声。 赵云惜一直在默默观察,她刚开始不太理解甘玉竹为啥嫁给林修然毫无怨气,接触下来,听她话音里透露出来才知道,她家有钱,却是商户,需要人庇佑,而林修然来的正好,他俊秀儒雅,纵然年长,却能免她所有烦忧。 赵云惜不太理解婚姻,想来她只要愿意就是好的。 第39章 县学前绿树成荫,偶尔有柳絮飘过,落在母子二人头顶。 张文明轻轻拂掉柳絮,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我会好好读书的。”他昨日看见城中富户家的娘子,穿着绫罗绸缎,戴着金钗玉簪,闲懒地倚在栏杆上,他当时就想让云娘也拥有这一切。 张文明目光灼灼,亲昵地捏着白圭小脸,眸光却一直盯着娘子。 赵云惜腼腆一笑:“相公读书,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吃饱穿暖,莫辜负自己,缺钱了尽管问我要。” “嗯。” “那我走啦,等相公回来。” 赵云惜冲他摆摆手,想了想,将怀中带着余温的素纱巾子,回首一笑,牵着白圭走了。 张文明握着巾子,半晌没回神,有柳絮纷飞,他垂眸浅笑,不可遏止。 * 赵云惜带着白圭刚转过街角,就见李春容在装模作样的看路边小贩,她没拆穿,远远地喊了一声。 三人推着小车,一道回家去了。 枯萎一冬的小路两旁,青草渐渐发芽生长,各色小野花也十分新鲜,绿柳拂堤,到处都极新鲜。 赵云惜最喜欢春日。 她的心情也跟着昂扬起来,牵着小白圭的手,想起来那句,“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这辈子可有机会往京城走一趟。 小白圭也很快乐,他不停地在田野上跑跑跳跳,摘一把小野花送给娘亲。 “娘,送你一朵小发发~” 赵云惜接过,别在发髻上,歪着头看他:“好看吗?” 白圭:“娘最美!” 两人一路嘻嘻哈哈地回家,等到村头遇见里正,他正带着个八九岁的小童,手里提着束脩,见了三人,连忙笑着打招呼:“你们家族学开了,我送宏儿去看看。” 李春容客气道:“尽管送去,咱张家的孩子,只要不在课堂上捣乱,都收。” 愿意读书的自然不会捣乱,不愿意读书的,听不进去,估摸着哭着都不会去。 里正乐呵呵地笑,温和道:“你们这一支是出息了,如今也知道回头拉拔村子,我们都感激你。” 几人寒暄几句,便各自分开了。 赵云惜打量着族学,她以为是只收张家人,没想到村人也收。 “你爷爷那时候散尽家财,只图一个张家仁善这样的名声,好在没有辜负,你爹进了侍卫,你三叔进了秀才,你大伯借此做生意。” 李春容捏捏小白圭的脸,笑眯眯道:“你要记得,钱不是最重要的,名声才是。” 赵云惜震惊:“散尽家财?” 李春容点头,笑眯眯道:“刚迁来江陵时,你爷爷的家资比现在我们三家加起来还丰厚,但是为了子孙前程,他还是散了。” 赵云惜抓住重点:“我爷爷迁来江陵?那我们大年初一给谁烧的纸?” 张诚还活着! 她瞬间瞪圆眼睛。 “衣冠冢啊,要不然心里没个寄托。”李春容笑着回。 两人打开院门,赵云惜还沉浸在张诚早年混过江湖的老黄历中,一时觉得还得是老年人,办事就是猛。 “我去接甜甜放学。”李春容看着天色,连忙道。 她这一天,想她想到不行。 赵云惜坐在书房中写作业,白圭坐在她身侧,两人都在练字。 白圭的一手字,让她相信什么叫天赋。有些人,你不管怎么努力,都比不上人家随便发力。 小白圭刻苦、努力。 小小年纪就很坐得住,两岁略识得几个字,如今快四岁,启蒙、四书已经梳理一遍,今年再过一遍五经,到了五岁,估摸着就算正式入学。 赵云惜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字,甚是满意地点头,她天赋不如白圭多矣,但她的目标是张文明。 过了一会儿,她练了两张大字,觉得手腕都酸了,这才敲敲白圭面前的桌子,笑着道:“走,娘带你去挖荠菜去,等晚上我们做水煎包吃。” 小白圭有些舍不得放下笔,却还是乖乖点头,跟着一起往外走。 春日风暖,他穿着细棉的直裰,更衬得小脸粉白。 “就去南坡,我记得去年就有很多荠菜,我们去看看。”赵云惜左手擓着竹筐,把镰刀放里面,右手牵着白圭。 其实在村里,像白圭这样三四岁的小孩,已经满村子乱跑了。但赵云惜是现代思维,总觉得小孩要看紧了。 两人刚出院门,就碰见族学放学,一群小孩蜂拥而出,背着书包,三五成群,聊着天回家。 甜甜跟在李春容身后,亦步亦趋,叽叽喳喳说自己今天在背幼学琼林。 “我会写人字了!”她握住李春容的手,一笔一划写着。 抬眸看见白圭,她噔噔噔跑过来,又写给他看。 “姐姐好厉害!到时候考个女秀才!”小白圭竖着大拇指夸。 甜甜乐滋滋一笑。 赵云惜索性带她一起去挖荠荠菜,想着人多热闹。 但是过分热闹。 以前的甜甜不会说话,在家里不显眼,现在好像要把以前没说过的话都补回来一样。 小嘴叭叭的,特别能说。 赵云惜捏捏她的小揪揪,忍不住笑:“读书开心吗?” 甜甜点头,她特别开心。 三人到南坡,就见王秀兰也在挖荠菜,她筐子里已经装了一满筐。 见赵云惜来,先是打量三人的浅色衣裳,又看看她嫩白的小手,无奈道:“怪不得你娘不让你干活,看着都心疼,你们娘仨玩着,我刚挖的分给你们,我手快,你别推辞。” 说着就把自己筐里的荠荠菜全都码到自己她们框里,根本不容拒绝。 赵云惜眨巴眨巴眼睛,她举着镰刀,有些无措,有时候村人就是这么热情,根本不容拒绝。 “谢谢婶子,你人真好,这样踏实能干,你家狗娃子肯定能考上秀才!”她笑眯眯地夸赞。 王秀兰就喜欢她这见人三分笑的劲头,闻言也跟着笑,爽朗道:“他们夫子给狗娃子起个名,叫张慊恒,我听着就喜欢。” “张慊恒?好名字,如心即所谓慊也。”赵云惜瞬间就能想到对应的古文。 王秀兰连忙点头:“对,就是这个什么什么也。” 她也记不住,就是觉得厉害。 “你也厉害,懂得这许多。” 赵云惜蹲下,跟着一起挖荠菜,笑着道:“现下茵陈、紫地丁、车前草都长得正好,瞧见了晒干,平日里用得着。” “好哦,我瞧见了就挖一点。” 两人闲闲聊着天,听王秀兰说她每天二更天就起床和面做烧饼,听她说每天卖几百个饼子,三个烧饼能赚一文钱,说她很开心这样努力奋斗就有钱的日子。 “我们庄户人家,也不图挣大钱,真挣了我们这脑子也留不住,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我很知足。”王秀兰满脸都是感激。 她永远记得,她在落魄时,这婆媳俩拉了她一把。 赵云惜笑了笑,温柔道:“是婶子自己的功劳,你太勤劳了,让我很是佩服。” 王秀兰嘿嘿一笑,乐滋滋道:“听说你娘又开始卖炸鸡了?你放心,我每天早上陪着她,我保护她!” 赵云惜也跟着笑起来,乐呵呵道:“那得谢谢你,我们确实没啥功夫。” 把王秀兰的筐子又挖满,这才一起回家去了。 “秀兰婶子,我们回了。” “成。” 两人告别后,赵云惜擓着筐子回家,甜甜和白圭非说要帮她抬,她还得小心些,别磕着两人。 等到家后,把荠荠菜倒在地上,先把嫩、肥的挑出来,打算明天擓去给甘夫人吃,她快生了,肚子圆滚滚的,看着就吓人。 剩下的都择出来,白圭和甜甜帮着择,福米按住要捣乱的小猫,喉间溢出低沉的威胁。 赵云惜拍拍福米:“不用管它,它能怎么闹。” 猫咪弓着背,侧着身子,一顿冲锋,把她刚摆整齐的荠菜都给撞倒了。 赵云惜气势汹汹:“小白狗!让小猪咪不许捣乱!” 吃得是挺胖,就是皮得很。 “我养俩孩子都没你一个调皮。”她小声嘀咕,说完后,觉得自己说得特别对。 白圭见娘亲不高兴,连忙把荠菜又给收拾整齐。 “乖乖没事。” 她连忙哄。 正择着,李春容洗衣裳回来,裙子上还有水珠。 “放着我来弄,你去和面。”李春容见她指甲都染青了,连忙道。 赵云惜点头,笑着道:“那我去和面,我晚上做水煎包来吃。” 李春容连忙点头,让她去忙。 赵云惜先把面和上,放在温水上发酵,见梁上挂着肉,就割了一块后臀尖下来,七分瘦三分肥,剁成肉馅儿,等会儿和荠菜合在一起做馅儿。 李春容很快就端着水灵灵的荠菜过来了,切成碎,笑着道:“你来拌馅儿,你拌得好吃。” 两人又是拌馅儿,又是包,很快就收拾一箅子出来。 锅里煮着粥,这会儿已经咕嘟咕嘟地冒泡了。 把鏊子拿出来洗洗,刚好够放满,她先是兑淀粉水,把芡汁、面粉、水、油按比例勾兑好,差不多到小包子三分之一处,就盖上盖子。 李春容满脸不解:“这能行吗?” 赵云惜也不确定:“试试看呗,不行了当包子吃,反正这么小,熟得很快。” 两人盯着鏊子看。 白圭、甜甜在外面跟小白狗赛跑,两人一狗玩得嘎嘎直乐。 赵云惜忍不住勾唇轻笑,小孩天真可爱的笑容真得很治愈。 第40章 赵云惜捧着热茶,立在窗前,望着繁华的荆州府,满脸感慨:“其实我就喜欢平淡而充满烟火气的生活,一座宅院,几亩薄田,一只白圭,三百万两纹银。” 林修然刚开始还露出赞同的笑意,片刻后无奈了,三百万两,她可真敢说。 小白圭抱着娘亲的腿,软啾啾道:“娘,等我长大了,给你赚三百万两金子!” 赵云惜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想想就觉得十分快活。 她就爱吃白圭画的大饼。 很香。 念着林子坳后日要参加府试,大家闲聊片刻,便各自散了,让他回去好好休息。 四月天,早间还有些寒凉,小白圭一早就起床,见娘亲还睡着,就自己起来慢慢摸索着穿衣服。 他走到院落里,隐隐能听见学子读书的声音。此时万籁俱寂,太阳东升,离考试还有片刻时间。 小白圭听着读书声,心里就默默地背诵往常读过的书,虽然读几遍就能背过来,但他在嘴里念念,心里都高兴。 借着晨光,他有些冷,就把娘亲的外衣披在身上,再慢慢地诵读着。 赵云惜半梦半醒间,伸手去捞小白圭,结果捞了个空,瞬间吓得一激灵坐起来。 在脚头摸到了张文明粗实的小臂,她惊慌地从他身上摸一圈,没找到人,顿时清醒,起身来找人。 “白圭?”她喊。 “娘。”小白圭推开门,昂着小脑袋,软声道:“你醒了。” 赵云惜狂跳不止的心,瞬间安宁下来,上前抱起他,摸摸他小手,温和道:“怎么醒这么早。” 身后被摸醒的张文明:白高兴一场。 一家三口索性起床洗漱,又去隔壁房间把林子垣摇起来,让他洗漱。 “我出去买早餐。”张文明笑着道。 他很快买完回来,身后跟着的林子坳手里还捧着时文在沉心诵读,他把书本抖得哗哗响:“好害怕出偏题。” 林修然:“你要相信自己的气运。” 林子坳不确定自己身上有没有气运,只觉得紧张到无法呼吸。 张文明把买来的早餐摆在桌子上,有面窝、豆皮、白粥、小菜、鸡蛋等,林林总总好些花样。 各自拿了喜欢的吃,等吃过饭,赵云惜才认真道:“今天想想备什么东西吃,一连考三天,那吃食也至关重要。” 林修然看向张文明,他立马道:“我那时候拿了炸馒头干,和咸菜,还有糕点、粽子,并一竹筒的水。” 考篮不大,大家装东西时,都只装必备,要仔细思量才行。 张文明对这个有经验,他立马道:“考场里有水,但是水井每年就用这一回,水源不干净,并不敢用。” “若是科举时,因吃水吃坏了肚子,那可大大不妙,还不如忍着渴,左右也就白日功夫。” “考场里也提供饭菜,但是分量小也不好吃,一般人吃不饱,需要自带才安心。有钱就带小炉子进去,没钱就带干粮进去,就三日晌午饭,忍忍就过去了。” “笔墨纸砚亦是。” 赵云惜懂了,她琢磨片刻,道:“能带小炉子,但水源不好,吃喝都拘谨。” 最后定了炸馒头干、又是油又是碳水,吃起来耐饿饱腹,凉的也好吃。再有梅子生津止渴,免得考场内的水源不好,渴了难受。 再有肉脯、咸菜、米糕等,这就是调口味用的。这样避免出恭,还能吃饱吃好,就极好了。 赵云惜就开始准备起来。 都做熟后放着,他要吃时,就着小炉子烧的热水,这样也算能吃口热饭,又能省时间。 要不然别人都在考试,就他窸窸窣窣在那做饭,也挺奇怪。 赵云惜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求漫天神佛保佑,盼子坳科考顺遂,一举过线。” 林修然嗤笑她临时抱佛脚,却还是将信将疑地双手合十:“三清在上……” “佛祖在上……” 反正他终身所学之心学是儒释道三家大一统,这样也不算乱拜。 林子坳被他俩弄无语了。 但身体却还诚实的双手合十,闭眼许愿。 “没事,以子坳才情,必中!”林修然给他打气。 * 隔日,三更天时,天还晦暗着,城中各处深巷便传来狗吠鸡鸣之声,像是在提醒学子,及早动身。 林子坳精神亢奋,他听到动静立马就起床了。 吵得林修然睡不好,也跟着起,幽幽道:“你这养气功夫不行,回来再练练。” 不一会儿,又听鞭炮响声,隔壁院的小夫妻也醒了,赵云惜起床洗漱过,先是检查一遍考篮,对着单子盘点东西,这才放心。 几人住得近,便没有架马车,而是步行往县衙去。 赵云惜让林子坳擓着空篮子,自己擓着装满食物和笔墨纸砚的篮子,她低声道:“守好你的篮子。” 林子坳满脸凝重地点头,他年纪轻,今年才十四,在一群成人、老头中间,面容稚嫩的少年显得格外显眼。 不少人都在打量着他,似乎在评估他的竞争力。 他抿了抿嘴:“我有些紧张。” 林修然和颜悦色地安抚:“不打紧,就是去看看,体验一番,积累些经验就好。” 他四书五经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又是京城出来的,有一定的政治敏锐度,整日里听着官腔长大,想要写给学政、知府看的文章,实在简单。 林子坳深呼吸,拍拍自己的胸口:“不怕不怕。” 他问自己,爷爷讲的那些文章、破题技巧,他可还记得。 答案是肯定的。 那就没什么可忧虑的了。 平日里写过那么多文章,根本不怕。 林子坳平日里在私学,又刚从京城回来,这么多考生,他一概不认识,接受着众人的打量,他垂眸不语,等待着衙役检查。 他跟着人群走了,赵云惜、白圭等几人守在门外,有些坐立难安,隔着高高的院墙,猜测里面是个什么情形。 林修然靠在墙角,闭目养神,这些时日,他也累得够呛。 赵云惜戳了戳张文明,牵着他的手,挤出人群,去买了马扎、酸梅汤、蒲扇,又拿回来,这才各自坐了。 林修然露出满意的笑:“还是你细心,没白带。” 赵云惜笑眯眯道:“女人就是这样呀,做什么都厉害。” 林修然瞥了她一眼,冷哼。 “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他眉眼低垂。 张文明望着她晶亮的眼神,半晌移不开眼,他家娘子真好看。 他往近前凑了凑,笑吟吟地跟她聊着天,小白圭见此,强行挤进两人中间,眨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好奇问:“所以,人视线经常落的地方,就是心中所爱吗?” 张文明望着赵云惜卷翘的睫毛,笑了笑:“嗯。” 林修然用眼角余光瞥见他不值钱的样子,顿时有些无语。 “怪不得我每次都喜欢盯着娘亲看,也觉得娘亲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心里时时刻刻想着娘亲,原来是因为爱呀。”小白圭靠在赵云惜怀里,小嘴巴甜滋滋地说着。 赵云惜把他搂到怀里,心软得一塌糊涂。 命都给他! 她简直要爱死了! 他才多大,哪里会说谎,定然都是真话。 赵云惜贴贴白圭的小脸,努力绷住表情,让自己在人群中不至于笑得太放肆。 张文明目瞪口呆,他学到了。在心里学着描述一番,沉默了,这样的话,他在心里想想都觉得脸红受不了。 可云娘爱听,他想试着讲讲。 几人一直等着日头西斜,外面等着许多人,大家凑在一处,小小声地商谈着,倒也不算太难熬。 很快考场的门开了,考生们蜂拥而出,人头攒动,看着很是热闹。 赵云惜在人群中寻找林子坳的身影,等见到了,忍不住摆手打招呼。 “林子坳!”她笑眯眯地喊。 随着她的声音响起,几人连忙看向她摆手的地方,学子们穿着相似的衣裳,还真是有些不好认。 林子坳满脸疲惫之色,头发都抓毛了,混像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憔悴又狼狈。 赵云惜瞧着,就忍不住想,白圭到时也不知是什么情形。 会不会也翘起头发,变成一只呆毛龟。 林子坳蔫哒哒开口:“真难啊,倒也不偏,但问得深……我来回琢磨出三版,才敢誊抄上去。” 和县试完全不同,不光要有锦绣文章,还得会破题。 林修然摸摸他的头。 “没事,先回去休息吧。” 几人又往回走。 榜要等三天后才能出,几人老实巴交地回院子等,赵云惜也失了玩闹的心,老老实实地看书、练大字。 而林子坳要准备覆试,若三日后出榜有他的名,那就要参加覆试,一般再来两轮,就能确定最终名次。 赵云惜想了一下,覆试大概像是挑豆子,先挑出来一批优秀亮眼的豆子,第二场覆试再挑一波,最后出榜就是名次了。 而成绩较好者,还有机会获得学政的亲自面试,只要被召见,前几名就稳了。 如此三天过去,终于出榜了。 张文明一早就去看榜了,他们几个没去,就在家等着。 “我的座次是天字三号,可记清楚了。”林子坳有些紧张。 第一场挑豆子没有排名,榜上只有座次号,上者再参加覆试。 张文明很快回来了,乐呵呵道:“在榜!在榜!准备覆试吧。” 林子坳松了口气,压抑住满脸喜色。 他安心准备覆试,如此两回下来,林子坳一个翩翩少年郎,已经面色青白脚步虚浮,被张文明搀回小院后,硬是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第41章 赵云惜含着龟龟塞过来的糖,正坐在院中晒太阳,就听院门外有人喊,说是再等一个时辰就要去帮张茂相看,让她赶紧来。 她听罢,连忙回屋去换衣裳,想想这是人家相看的主场,她就没穿甘夫人给她做的那些漂亮衣裳,而是换上素雅不挑眼的颜色。 梳一个围髻,缠着玉白色发带,身上穿着白绫袄,下面围着蓝缎裙,手腕上缠着碧玺的珠串。 收拾好,她就笑着跟张文明道:“你带着白圭在家玩,我去去就回。” 张文明半臂抱起白圭,伸手将她缠在耳后的发带摆正,低声细语道:“去吧。” “走了!”李春容喊。 赵云惜跟着她一起走了。 等到了,就听菊月道:“那日回来我就去打听了,这姑娘性子温婉贤淑,读过书,最是知礼,我们且去瞧瞧,到底是个什么事儿。” 那姑娘今年十六,跟张茂差不多的年岁,她心里就有了主意。 她有这样的心思也是难免的,眼睁睁瞧着张家娶个好儿媳,日子蒸蒸日上,她定然眼馋。 “有云娘一半好,我都要。”她笑吟吟道。 赵云惜看向张茂,笑着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张茂年岁尚小,闻言满脸不在乎:“你们喜欢就好。” 一行人坐着牛车来到江陵,找了最大的茶楼坐下,先喊茶博士来泡茶,没等一会儿功夫,就见女方亲戚领着女方过来了。 赵云惜好奇地打量着。 领头的女子穿着素青色的扣身小衫,面上挂着温婉的笑,身后跟着羞答答的小女孩,穿着白绫小袄,配着大红的石榴裙,娇俏可爱。 李春容和菊月连忙上前招呼,笑着道:“快请坐,看看喝什么茶,让茶博士现泡。” 那姑娘脸颊晕红,落落大方地行万福礼,说话行事都极有章程。 张茂也变得端方稳重,极其有礼的问安行礼。 赵云惜露出吃瓜的快乐笑意。目前来看,两家确实相配,就看孩子的意思了。 果然菊月大娘的笑容都真诚几分,又添了四色点心。 对面那素色衣裙的秀才娘子也满意,他家不光有钱,伢儿看着也不错,生得俊秀白嫩,眼神瞧着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也斯文懂礼。 她颔首,点头:“叫孩子们聊聊……” 几人便起身出去,另换了间茶室坐,再互相聊聊平日的细节。 那女子盯着李春容和赵云惜,思索着道:“二位是不是在东街卖过炸鸡?” 赵云惜笑眯眯回:“是呀,就冬日没卖,近来还在东街呢。” 那女子顿时笑了:“怪不得今天没瞧见。”她家孩子都喜欢吃,路过时特意瞧了一眼,结果没摆摊,她还在嘀咕是为什么。 赵云惜笑了笑:“到时候两家事盛了,那都是一家子亲戚,想吃了尽管去拿。” 几人闲闲地聊着天,就见张茂护着那小姑娘出来,看两人略带羞涩的表情,就知道彼此没什么意见。 但不会让当面做决定,免得彼此尴尬。 短暂的相亲结束,彼此都回家了。 赵云惜听着她们在那说,对这个姑娘如何满意。 “你呢!”她问。 张茂抿了抿唇,别扭道:“挺漂亮的丫头片子。” 那就是合心意了。 赵云惜笑了笑,觉得这样青涩稚气的年华,真的很有意思。 菊月心里满意,这姑娘漂亮、知礼、温婉,一看就教养的很好,不是那等轻狂爱闹的。 * 张茂的婚事没两天就定了,彼此相中,走流程就很快了。 赵云惜听说后,道了恭喜,一般订婚后,走完六礼,基本要三年左右。 剩下的就不着急了。 赵云惜想着家人都在家,那就做个灌汤包来吃,她动手切肉,而白圭过来帮着择菜,他小小一团蹲着,正快乐地哼着歌。 “娘,想吃辣辣的。”他奶乎乎道。 “行,给你放点芥末,那你要吃糖包吗?” “要吃~” 赵云惜笑了笑,她开始剁馅儿,灌汤包最主要的就是皮冻,但春日里显然不好做皮冻,索性可以将肉馅儿弄得汁水丰沛些也好。 肉馅剁好后,加入浸泡大料的水,一点点的加,让水都浸润进去,这样才好。 等肉馅儿收拾好了,这才开始做皮,灌汤包的皮又薄又透,是用两合面来做的,一半用凉水和面,一半是开水和面,再揉捏到一起。 赶薄,包馅儿。 小白圭也要过来包,赵云惜没拦他,教着他做,他以后要走科举的路子,她定然不能时时在他身旁,有技能傍身,总是好的。 但他人小手小,根本拿不住包子,赵云惜看着他包,反正是包子,露馅儿也是包子。 两人很快就弄了一笼,等张文明许久不见娘子来寻,就见两人正合伙做饭。 此时,天色擦黑。 张镇和李春容也回来了。 “再炒个菜就能吃了。”她笑着道。 李春容连忙上前炒菜,不叫她一个人忙乱。 等都收拾好,几人直接端着笼屉来到餐桌,就见几乎能透过透亮的饼皮看到内里的肉馅儿,很是稀罕。 张镇倒是吃过,他笑着道:“先开窗,后喝汤,仔细烫嘴。” 赵云惜笑了笑,记得白圭说想吃辣辣的,就将芥末酱和茱萸粉都摆在桌上。 “我不爱吃辣。”张文明道。 他口味淡。 “尝尝吧。”赵云惜没说是单给白圭的,她温温柔柔道。 张文明想,娘子既然说了,那他定然要尝尝咸淡,区区芥末,谈何挂齿。 他夹起汤包蘸一下芥末,轻轻地咬在汤□□上,看着汁水流出,他连忙吮吸一口。 “真鲜……嘶,好辣!” 但很过瘾。 鲜甜的汁水和芥末的刺激在口腔中交织,他忍着烫,一边呼气一边吃了一个。 小白圭也跟着尝味道,笑着道:“真香啊,娘你好厉害。” 还有几个露馅的汤包,这会儿汁水顺着笼屉留下,看着就怪香腻。 赵云惜慢条斯理地吃着,看张文明一边说好辣好辣,一边很诚实地又夹起第二个。 小白圭辣得鼻尖沁出汗珠,小嘴巴红彤彤的,跟抹了胭脂一样。 “太辣就别吃了。”她笑着道。 小白圭摇头,他觉得很好吃。就喜欢这样刺激的味道。 李春容和甜甜吃得斯哈斯哈,很快就放弃了辣口,本身的鲜也很好吃。 “上回的水煎包好吃,这灌汤包也好吃。”李春容满脸感叹。 赵云惜笑了笑:“我也是试着做的。” 她的理论知识很丰厚,懂得很多东西,前世的记忆空前明晰,那些看过的小视频、文字,许多都记得。 赵云惜想,幸好如此。 * 隔日,她陪着张文明回县学,把他送回去后,就想着去银楼看看香露的行情。 赵云惜在琢磨做香露作坊,想提前再调研一二,她知道香露在上层圈子很好卖,但没有人脉,别人根本不会买她手上的香露,这个圈子也是排外的,没有资格根本站不进去。 银楼掌柜能卖,并不因为他是掌柜,而是背后的东家势力高。 她盯着香露看了一会儿,谁知听到熟悉的声音。 “赵娘子。”银楼掌柜的声音响起。 赵云惜回眸,看向银楼掌柜,他满面愁容,不复在荆州府时的意气风发。 她欲言又止。 有些不敢问。 但是赵掌柜主动道:“荆州府贵人多,生意反而不好做,我没打过公安县来的同僚,被送还原籍了,哎。” 赵云惜也是幽幽一叹,赵掌柜真的挺好。 聊了几句,她又在琢磨作坊的事,有了羊毛作坊的经验,但她不打算做那么大,而且安排成流水线的步骤,那房屋规划就也要好。 她在心里开始画,做香露本质上,技术含量很低,就是清洗花朵、蒸馏、复蒸馏,装瓶等。 但是要有负责人,她琢磨半晌,没有合适的人选,张家人丁太少,而赵家人丁倒是多,人家有自己的生意,没有闲人。 她目光盯向赵掌柜,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负责人。 灵活、仁善、诚信。 她起了心思,一时也不急着走,把玩着玉如意,笑眯眯道:“不瞒你说,我打算开个香露作坊,每年的产出能高一点。” “往常能提供得少,只能在江陵卖卖,若是开作坊,能卖到荆州府去!周边几个县城,那都能……” “现在就缺个管事。” 她笑了笑。 赵掌柜闻炫音而知雅意,他瞬间意会,却很是犹豫,他在银楼做事挺好的,如果去作坊,一切都要从头再来,他年纪大了,不比年轻人有冲劲,但他儿子还年轻。 见他犹豫,赵云惜也不说什么,笑眯眯道:“你先好好想想,咱都是合作一年的老熟人了,彼此了解,待遇我们可以再谈再商议。” 他能做银楼掌柜,能力和待遇肯定不缺。 赵云惜觑着他的神色,温和道:“我大伯开了学堂,你家若有适龄儿童,也可以送过去读书。” 这句话,深深地戳中了赵掌柜的心。 他神色愈加复杂了。 “你让我好好想想……”他这辈子就这样了,他儿子也是,但他还有小孙子。 赵云惜并不过多纠缠,笑着道:“掌柜的好好想,我先回去。” 银楼掌柜纠结坏了。 她家懂科举这点,实在是令人难以拒绝。 他家小孙子看着就挺机灵。 若是搏一搏,说不定还能有条不一样的路,就算是考不上秀才,开个读书的头,后代也能转转路子。 第42章 吃完饭后,见橱柜中有干桂花,甘玉竹就说教他们做桂花糕吃。 她学过糕点,为的是成婚后凸显自己的贤惠,没想到没用上。 “桂花糕很简单,知道诀窍就好,籼米粉和糯米粉合在一起,用清水和成沙状,先铺一层,如果需要馅儿,看你喜欢什么口味,枣泥、豆沙、黑芝麻都行,像现在材料少,用面粉、猪油、蜂蜜混合了铺一层做个甜心就行,上面再铺一层米粉,这才上蒸屉,出来香甜松软,小孩最爱吃。” “啊对,别忘了撒桂花。” 赵云惜笑了笑,温和道:“那现在先试试,过两日看天气好,我们去踏青、郊游,有点心做野餐吃也好。” 几人左右无事,索性当时就开始试。 赵云惜便忙碌起来,开始折腾桂花糕,她没做过,但是在林宅也常吃,心里倒是有点谱。 结果很好。 桂花糕洁白如玉,松软香甜,点缀着些许金黄的桂花,瞧着便觉软糯可口。 “那其他糕点……是不是也是类似的做法?”赵云惜很会举一反三。 甘玉竹吃了一块,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笑着道:“很像,这类蒸糕都大差不差,但糕点品种繁多,像糖角、各种酥皮点心就是油炸的多。” 这种点心是她们日常吃食,甘玉竹并不感兴趣,但此刻突然明悟,她在京城吃惯了,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但江陵可没这么多品种的点心。 “不如我们再开个点心铺子?”甘玉竹越琢磨越觉得可行:“若是要开,我让甘家送个白案师傅过来。” 赵云惜闻言也很感兴趣,笑着道:“我觉得成,反正林家铺子的生意稳定了,羊毛生意也稳定了,再拓展其它是可以的。” 几个孩子刚吃饱饭,硬是能再填两口点心,赵云惜担心他们积食,就用木炭在青石板上画格子,教他们玩跳格子的游戏。 小白圭跟在甜甜后面,蹦蹦跳跳,双眸亮晶晶的,玩得十分开怀。 甘玉竹盯着看,半晌才轻笑:“那我回去就开始准备。” 眼见着天黑了,又开始烧洗澡水,她提水、倒水,颇有些生无可恋,烧火丫头太难做了! 可恶啊。 林子坳却很有眼色地过来过来帮忙,他笑着道:“我来提水。” 赵云惜看着他单薄稚嫩的肩膀,摇头:“小孩别逞强。” 才十四岁,骨头都没发育。 林子坳幽幽道:“我长大了。”他都要成婚了,就连爷爷也把他当大人,唯独她,看他和看白圭如出一辙。 “那你烧火。”赵云惜确实累了,没有一味地推辞。 等都收拾停当,她让福米去守着甘玉竹,交代她有事就喊她,这才回房睡觉。 小白圭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撅着屁股趴在她的枕头上,估摸着是等她等累了。 她心头一软,将他的小身子捋直,这才搂到怀里一起睡,香香软软白白嫩嫩的小孩,真的能让人心底柔成一片。 * 隔日睡醒后,李春容把菜备好,粥也煮好了,还给留了一盆炸鸡,就等着她们醒了吃。 赵云惜起床洗漱好,才去叫众人起床,她就去炒菜。 等她盛好饭,几人才过来。 “粗茶淡饭,随便吃一点。”赵云惜笑眯眯道。 桌上摆着白粥,一盆炒笋丝,一盆炸鸡,还有一篮子炸好的面窝。 林子坳道谢,正想要客气几句,竹篮中的面窝已经被拿空了。 他瞬间惊讶地瞪大眼睛。 “啊?” 他就耽误一下。 视线转移,看向林子垣,他的手里果然拿着两个面窝。 “真香哦!” 林子垣鼓着脸颊,故意吃给他看,每个面窝都咬一口,皱着小鼻子表现的蔫坏。 赵云惜将自己手里的给林子坳吃,闷笑着道:“没事,你们先吃,我再去炸,灶上还有。” 只不过竹篮装不下了而已。 她起身又去炸了一篮子放着,这才回来喝粥。她刚一坐下,就见白圭举着半牙面窝,不吭声地递给她。 赵云惜笑了笑,接过来就吃。 一群半大小孩的饭量是非常惊人的,将他们准备的食物全部吃完,这才意犹未尽。 “走咯。”她喊。 一群人又坐上马车,慢悠悠往林宅去,甘玉竹望着马车外的景象,好奇问:“你每日都有这样好的景色看?” 赵云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突然就想到了陶渊明那首《桃花源记》,笑着道:“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小白圭合着她的声音一起念:“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林子坳笑了笑,也跟着道:“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晨雾微曦,行进的路旁还有一棵桃树,正开满桃花,便格外应景。几人一时望着车窗外的景象,不说话了。 等回书房后,就见林修然端坐在主位上,几人进来,他就笑着问:“可好玩?” 林子垣趴在他膝头,给他看肿起来的嘴巴。 “可好玩了,我们去勾槐花做饼吃,我想吃口新鲜的槐花,被蜜蜂蛰了,我没哭哦。” 他神色飞扬。 赵云惜有些歉意:“没照顾好子垣……” 林修然摆摆手:“不妨事,这样的事,谁也顾不住。”话是这么说,林修然还是仔细看看他的伤,见没事才放心下来。 又说几句,便开始上课。 四书尚且好动,五经对赵云惜来说就有些抽象了,她努力地去读懂这些文字。 她注意力集中,时间就过得格外快,到了晌午时,她才发现自己饥肠辘辘。 林子坳在做文章,他要准备院试,在听课之余,作业特别多。 赵云惜看着就替他震撼,原来考秀才这么难,写文章的难处在于,你不开窍时,怎么写都不对味。 她觉得她低估了张文明。 她怜爱地摸摸小白圭的脑袋,林子坳如今吃的苦,就是未来他要吃一遍的苦。 下午时,她就知道自己有多苦了。 又是刺绣。 绣娘拿来了一件苏绣的比甲,米色的底,镶着三寸的粉色宽边,上面绣着花朵和蝴蝶,细节处藏着金丝银线,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耀眼的光芒。 放在眼前,真的很震撼。 “好好看啊……”清雅中带着娇,正适合豆蔻年华的小姐们穿。 绣娘幽幽道:“云娘若是能开窍,定然比我手巧百倍。” 赵云惜讪笑:“那算了。” 融不进去的圈子,她不强融。 绣娘也没多说,只给大家讲解:“看花容易绣花难,这件衣裳有花有蝴蝶,难处更大,主要是还要考虑在比甲上的布局要漂亮。” 赵云惜点头。 她都不好意思用绸缎练习刺绣,总觉得以她的手艺,属实浪费那绸缎了。 等下课后,她反而没有急着走,而是看着那件精致又漂亮的衣裳,她在想,若是白圭穿上这么好的衣裳,该有多好看。 赚钱!给龟龟买锦绣华服买金钩玉带买玉冠! 见识了好东西,真的不一样。 绣娘见她盯着看,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博士我走了。”赵云惜都不忍心看她期待的眼神了。 绣娘叹气。 赵云惜去接了白圭和甘玉竹,几个孩子跟上一起来了。 “今天还吃槐花吗?还是吃榆钱窝窝头?”林子垣顶着肿胀的脸颊,回味不已。 赵云惜忍不住笑:“都弄点,弄个春日宴!全吃春天的小物件。” 一旁的甘玉竹也有些期待,她搂着小白圭,没忍住跟他贴贴小脸,心里一个劲地祈祷,让她腹中孩子有几分白圭的灵慧。 等回去后,几人就开始忙着准备,提着昨日砍的竹竿,就去勾花了。 槐花、榆钱、香椿芽,能勾的都勾了,但这回品种多了,那数量上就有些许减少。 赵云惜很是忙了一圈。 林子坳跟着拉枝子,忙的不亦乐乎。 小白圭帮不上忙,暗暗跺脚,心想他今晚一定要吃两大碗!然后长得高高壮壮,以后就能帮娘亲的忙了。 几人回去后,甘玉竹也帮着摘花,她眉眼柔和,笑盈盈道:“都说农家生活苦,可各家有各家的日子过,见你过得好,就觉得还是看自己。” 赵云惜在漂洗花朵,古代就这点好,顶多花瓣上有点浮尘,什么农药重金属是一概没有的。 洗得干净正好,洗不干净也没事。 “这榆钱很嫩,估计蒸出来比较清甜。”甘玉竹好奇地掐了掐。 “是呀,春天吃起来正好呢。”赵云惜笑吟吟道。 今天的槐花就不煎成小饼,而是打个鸡蛋拌匀,然后撒上面粉,清蒸就好。 “白圭,剥个蒜。”她说。 “我呢我呢……”林子垣赶紧举手。 “你才菜园里拔两棵小香葱。”赵云惜道。 林子垣噔噔噔地跑出去,跟一阵风一样又旋回来:“小香葱长什么样?” 他没见过。 赵云惜呆住,示意甜甜带他去,说来也是,他是小少爷出身,不知小香葱也很正常。 等林子垣举着两根小香葱回来,她不由得扶额。说要两根真的只薅两根,好在甜甜手里薅了一小把。 “笃笃。”有人敲门。 “谁呀?”赵云惜顺手就拎起墙后摆着的锄头,扬声问。 “我,林修然。”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男音。 赵云惜把锄头又放好,这才上前去开门,笑着问:“夫子吃了吗?要不在这吃一点。” “好。”林修然没有过分客气。 他穿着朴素的衣衫,身姿挺拔消瘦,却带着别样的风骨,瞧着有种隐世高人的飘然感。 第43章 白圭折了柳枝,轻轻拂着水面玩,见他无聊,赵云惜就想着有空做些风筝,带他去郊游。 “云娘。”不远处有人喊她。 赵云惜回头,就见是卖豆腐的寡妇,她笑了笑,牵着白圭上前道:“怎么了?” “三日后我家招赘夫婿,想办酒席,需要一只猪,想从你家买,但是我一个人支应不开,想让你帮我走一趟娘家,行不行哇?” 小寡妇眉眼间带着羞涩,但双眸晶亮有神,看得出来很满意。 赵云惜连忙道:“恭喜你,往后苦尽甘来了!” 接过她递来的帖子,她一看,上面写着名字,她叫李小荷,她那个入赘的相公叫刘科。 李小荷见她收下请柬,笑了笑,就转身离去了。 等回家后,赵云惜把请柬给李春容让她看,这才知道两人之间的事,这李小荷死了丈夫,这刘科是个年轻小伙子,家里头穷,兄弟多,他是老大,一心拉拔着家里五个兄弟成婚盖房,反而把自己给耽误了。 今年二十八,再无人肯跟他,后来买豆腐认识了小寡妇,一来二去熟稔了些,就请媒人来说媒。 李春容正在扫地,闻言竖着笤帚看过来,笑着道:“好事,小荷命苦,又要磨豆腐又要照看两个孩子,现在有男人帮衬,想必也能轻省些。” 赵云惜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对入赘很感兴趣。 “会大接吗?”她好奇想。 * 答案是会。 三日后,一早鞭炮就响起来,村里热热闹闹地给她办喜酒,都在夸她和小科能干,往后肯定能过上好日子。 等她下学时,路过村头听到鞭炮声响,村人都围过去看热闹。 赵云惜没忍住也去了。 她已经见过成婚了,但是没见过入赘,很是好奇。 就见李小荷穿着素底红布的婚服,胸前披红,正牵着牛车往这边走。 赵云惜抱着白圭,和李春容并肩立着,好奇地看过去。 李小荷走男人礼,而刘科走女人礼,角色对换,看得她心里爽爽的。 要是让她娶张文明,想必她也是……好吧不愿意。 毕竟还得生孩子,她害怕。 看着新郎羞涩又紧张,一张脸涨得通红,她觉得好奇,多看了几眼。 是个实诚的庄稼汉子,身材纤瘦结实,捂了一冬变得白皙的皮肤,还有流畅的国字脸。 “小荷怪有福气,她男人怪好看。”李春容跟她小声蛐蛐。 赵云惜点头,江陵地区男子生得秀气古典,是挺好看。 三人吃席,李春容就在感慨,说是甜甜不在,她爱吃肘子皮,她若是在,肯定高兴坏了。 “下回碰着她休沐就能带了。”赵云惜笑着道。 她家现在不缺肘子钱了。 正吃着席,新人过来敬酒,赵云惜腼腆一笑:“实在是没喝过酒,我以茶代酒,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她没说早生贵子,她记得她家好几个男孩。 李小荷想着她是秀才娘子,也不敢劝,只笑着道:“你自便。” 等不上菜时,席面也就散了。 大家一起往回走,都在说李小荷这个相公看着不错,很踏实能干的样子。 赵云惜听了满耳朵八卦,比如隔壁村谁谁谁家男人去服兵役,说是死了,那谁谁谁就改嫁了,结果刚生了个大胖小子,服兵役的男人回来了,又高高兴兴地给她抢回来,伺候她坐月子。 赵云惜挠了挠头。 天呐,吃瓜还得是陈年老瓜。 等到家后,天色已经擦黑了,赵云惜就点着蜡烛写作业,白圭坐在她身侧,乖巧练字。 “娘,困了。”到寻常睡觉的点,小白圭搁下笔,打着哈欠喊她。 “那洗洗睡吧。”她笑着道。 现在火炕停了,就得自己烧水了,不过每次李春容刷完锅以后。都会烧一锅水放着,给他们洗漱用。 这次也是,她去提了一桶回来,给小白圭洗干净后,裹着棉巾塞进被窝,自己才去梳洗。 小孩好像都喜欢脱衣服,白圭亦是,晚上睡觉脱了衣服跟孙悟空卸下紧箍咒一样,活泼得要命。 赵云惜当时就给他穿上小兜肚。 “不穿不穿。”他把兜肚扯开,露出粉白圆润的肚皮。 “快盖住,一定要保护好肚脐别着凉了。”赵云惜给他整理盖好。 她接受不了肚脐露在外面,穿的露腰装,也一定是高腰裤把肚脐给盖好。 小白圭乖乖地把兜肚穿好,钻进被窝里,侧着身子看她:“娘快去吧。” 赵云惜有些不放心,警告:“盖住肚脐啊。” 小白圭点头。 等赵云惜洗漱完出来,他已经睡着了,兜肚好好地穿着,躺得整整齐齐。 赵云惜轻轻抚摸他小脸,把碎发抹到一边去,亲了一口,不自觉地嘿嘿笑了两声。 她这才满意地躺下睡觉。 隔日,她睡醒后,一侧脸,白圭就冲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在她脸上啾了一口,软糯糯唤:“娘~” 赵云惜突然就get到“命都给你”文学,简直爱疯了。 “起床了宝贝。” “嗯。” 两人起床,一起穿衣裳,一起刷牙洗脸,再去厨房找吃的。 甜甜正在喝粥,她见两人后就很高兴,乐呵呵道:“想娘和弟弟了!” 她功课不太优秀,时常被夫子留堂教训,好几日碰不上她俩了,心中自然想念。 赵云惜摸摸她的小揪揪,笑着道:“怎么不等我起来?光喝粥晌午饿得快,可不能行。” 她说着就连忙给她煎个鸡蛋,又炒了个菜,这才坐在一起吃。 甜甜叹气:“看你俩读书那么容易,我还以为很简单呢,结果那些字,真真地打脑壳。” 赵云惜把菜往她跟前推了推,笑着道:“学一学吧,不必学出状元才,但字要认全了。” 读多了,总归能聪明些。 甜甜嗯了一声,有些不敢说,觑着她的神色,捏着手指道:“我笔丢了。” 她神色有些懊恼。 也不知道怎么丢的,反正用的时候没有了。 赵云惜就去书房给她抓了一把笔,让她放到抽屉里,没有了就拿一支。 甜甜摸着笔,高高兴兴道:“谢谢娘。” 三人吃完饭,把甜甜送学堂去,赵云惜和白圭就去林宅读书。 一路上,草长莺飞,鲜花肆意开放,瞧着就令人心情愉悦。 赵云惜哼着歌,甩着手中不知名的野花,被春日暖阳一晒,整个人舒服地想飞起来。 等到林宅后,她就问大家有没有去春游的意思,弄些炭、肉,再买几个纸鸢去放着玩。 这天太适合了。 林念念一听就欢呼起来:“我负责做面,你们想要啥图案,尽管报来。” 小白圭举手:“小白龟!” 林念念茫然:“知道你叫小白圭。” 小白圭举手:“是一只白色的小龟。” 林念念恍然:“知道了。” 赵云惜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图案,就试探着道:“鹰可以吗?” 她记得古代鹰应该也是纸鸢的热门图案。 “好嘞。”林念念提笔写上,这时众人围过来,把自己想要的都写上,大家喜爱的各不相同。 “要不要把叶娘子叫上?”林念念促狭问。 林子坳一怔,笑着道:“可以的。” 他和叶娘子见了一次,现在定礼都下过,偶尔出去逛街游玩也无妨。 几人定下后,就盼着休沐日的到来,林修然捧着书来时,他们还在小声商讨。 “不若你们现在就做?明日能玩。”林修然提议。 就连赵云惜都当他是反讽,立马正襟危坐,和大家一起小手手背背后,小嘴巴不说话。 林修然琢磨着可行,笑着道:“喊夫人过来,陪着你们玩。” 林子垣胆大,他立马接了一句,笑着问:“是真的吗?” 林修然将拿来的书又收起来,笑着道:“这样好的春光,就适合你们去玩闹,去肆意潇洒。” 赵云惜见他是来真的,顿时快活起来,当即把书一收,快乐开玩。 小白圭也高兴地翘起唇角。 “去放风筝咯~” 想放风筝,要先糊风筝,几人开始分工,林念念负责画,林子境负责裁,林妙妙负责线,林子垣负责粘,而赵云惜负责砍竹子做竹篾,林子坳负责打磨,小白圭最小,负责在一旁吃点心。 等甘玉竹过来书房时,就见大家都忙忙碌碌在做风筝,她扶着肚子,挨着白圭坐下,看着大家忙,也有些蠢蠢欲动。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她问。 白圭把点心往她跟前推了推,笑眯眯道:“他们都把活分完了。” 连他都不给活,可恶。 忙了一上午,才算是做出来雏形,几人都是生手,做出来歪歪扭扭,没有外面卖的做工好,但自己动手的成就感格外不一般。 赵云惜劈竹竿劈到胳膊疼,从刚开始的手生变得熟练,劈竹篾都劈出经验来了,刀一砍一别,就刚好。 林子坳也是,用篾刀一刮,就光滑很多。 等到晌午时,几人还有些意犹未尽。吃饭都不肯好好吃,还惦记着想要接着做风筝。 甘玉竹闲坐着无聊,就和白圭嘀咕明天带什么吃。 “听我娘说,把羊上脑切成拇指大小的肉丁,用竹签串起来,烤着吃可香了。” “再烤些时蔬吃,想必滋味好极了。” 白圭想想就有些馋,他琢磨:“再弄个笋丝老鸭汤,去了热一热喝。” 甘玉竹见他安排的条理清晰,就按他说的来了,又补充道:“带点果干、干果等,蜜饯、点心,什么都有才好。” 第44章 暖日和风,杨柳依依。 小白圭坐在小溪边的柳树下,正在认真地看着蝌蚪。 “娘,蝌蚪没有脚,为什么会变成青蛙?”他用柳枝戳着小蝌蚪。 赵云惜蹲在他身旁看,这时候,不得不掏出小学一年级经典课文,小蝌蚪找妈妈了。 一年级时学的课文,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徐徐道来。 小白圭听罢解释,就认真去找四条腿的蝌蚪,最后还真被他找到了。 “哇哦!真的是这样,慢慢地长出四条腿,慢慢地没有尾巴。” 他想养小蝌蚪看看怎么长的。 赵云惜用柳枝编了个小筐子,让他捞蝌蚪,又去找大的树叶,折成漏斗型就可以装蝌蚪了。 两人蹲在小溪旁,奋斗半天,才捉上来几只小蝌蚪。 小白圭捧着,慢慢地往家走。 赵云惜跟在她身后,慢慢地走着,瞧见了李小荷的相公,那个名唤刘科的男人,他扛着锄头,显然是要下地干活去。 她客气地笑了笑。 刘科就也笑了笑,身后跟着个半个小子,显然是李小荷的孩子。 村里难得有个生面孔,她看了两眼记记人就移开视线。 小白圭也好奇地看着,他看见他就想到豆腐,奶唧唧道:“要吃青菜豆腐汤。” 赵云惜应下,打算等下就去打豆腐。 谁知李春容提着桶,桶里挤挤挨挨都是鲫鱼。 “你家小树送来的,说你爱喝鲫鱼汤,你二哥捉了很多,给你送来一半,炖汤、油炸都好吃。” 李春容笑眯眯道:“等会儿做好了把他叫来一起吃,小树这孩子,最是懂事。” 赵云惜过来看鲫鱼,都是择好的,去鳞去腮,收拾得很干净。 她神色微怔。 她娘比她想象中还要爱她。 她爹也是。 赵云惜用手指拨弄着三寸长的鲫鱼,笑着道:“那就炖个汤,再炸个小鱼。” 她立马去收拾。 小鱼都择干净了,她用水冲一遍用葱姜蒜腌上,这才去李小荷家打豆腐。 李小荷正在泡豆子,她哼着小曲,穿着半旧的裙衫,但满面红光的模样,一看就知道高兴。 “嫂子,给我打一刀豆腐,要嫩的,我炖汤。”赵云惜笑着招呼。 李小荷利索地打了一刀豆腐,捏着铜钱收了,笑得眼睛亮亮:“喏,刚做好的嫩豆腐。” 赵云惜看着院子里码着整整齐齐的柴火,水缸也是满的,显然都是刘科弄得。 “你忙,我走了。”她招呼一声。 见李小荷那满脸幸福的样子,她也忍不住会心一笑。 等回家后,见婆母正在揽柴火,把木柴搬进厨房码好。地上扫得干干净净。 赵云惜先把米焖上,再开始做鲫鱼豆腐汤,李春容把火烧好就来炸鲫鱼,她敢说,她现在油炸功夫一等一的好,谁也比不上她。 两人合作,就做得特别快。 最后又炒紫菜苔吃,这样有荤有素,等做好了,就去学堂喊小树和甜甜出来。 学堂管午饭,他们一般不回来,但是今天有鱼,就把他们叫出来。 小树在前面走,甜甜在后面,两人狂奔而来,一进屋就是:“好饿好饿……” 赵云惜笑了笑,给小树盛了一大盆米饭,笑着道:“你多吃些。” 然后小树给她表演了一个什么叫半个小子吃穷老子,他吃了三盆米饭,两碗汤,半碟子菜。 李春容没见过这架势。 小树吃得很斯文,就是那胃像是个无底洞。 鱼汤好喝,很鲜香,炸小鱼好吃,酥脆无骨。 “你别撑着了,爱吃的话,等你姑姑下次休沐做饭还喊你来。”李春容连忙道。 小树捏着筷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是不是吃得太多了?” 李春容连忙道:“不是不是,给你按男人饭量做的,就是看你细瘦,怕你吃多了受不了。” 小树:“我还能再吃一碗。” 赵云惜也表示大为震撼。 “真不会撑?”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树点头,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眯眯道:“爷爷说吃得多长得高,让我再多吃些。” 李春容点头:“那下回多做些,家里没养你这么大的孩子,我们一时掌握不好饭量,下回就知道了。” 甜甜和白圭加在一起,吃得还没有一盆多,白圭若有所思地看着,满脸震撼问:“所以吃得多就能长得和嘎公一样高?” 他喜欢! 白圭递出自己的小碗,豪迈道:“娘,给我再盛一碗,我要和嘎公一样威武霸气。” 赵云惜给他盛了小半碗,这孩子骨骼匀亭修长,怕是长不了五大三粗。但孩子有梦想就值得鼓励:“好,长高高长壮壮!” 小白圭高高兴兴地吃完了。 他平素吃饭也乖,不用哄不用喂,给他盛一碗,他自己坐着吃,生性爱洁,也不会吃到身上,特别省心。 甜甜和小树一撂筷子,背着书包又跟一阵风一样炫走了,笑着道:“我们回去赶课业了。” 两人都是读书小苦手。 要不是有赵云惜这个关系在,都属于要被扫地出门的成绩,但学习态度还算端正积极,这才免了被赶的遭遇。 赵云惜哎了一声,目送两人离去,把碎肉收起来挑出鱼骨、鱼刺,用来喂福米和小猫咪。 小猫现在是只很肥的大橘猫,肚子上的毛雪白绵软,摸起来手感特别好。 福米跟它一样,毛发蓬松,体型魁梧,看起来憨厚可爱,实则心眼子很多很通灵性。 比如这会儿,知道在给他折腾鱼肉吃,就凑过来,乖乖地趴在她脚边,用尾巴轻轻地扫着她。 赵云惜敲敲它脑袋,哼笑:“去把大胖橘喊来。” 福米就昂着头,扯着嗓子喊,大胖橘听见声音喵了一声,慢慢走过来。 它抖了抖腿,毫不犹豫地抬爪,给了福米一个巴掌。那粉嘟嘟的爪子拍得啪啪响。 福米用前腿挡住脸,哼唧叫着,听起来惨兮兮。 赵云惜连忙安慰:“没事没事哦,我多给你些鱼肉吃。” 福米:“汪。” 大胖橘看看自己的爪子,又看看福米,满脸震惊。 赵云惜笑了笑,用石舂把鱼头砸碎,不伤嗓子才喂给两小只。 大胖橘把鱼头骨咬得嘎吱嘎吱响,而福米就不爱嚼,喜欢吞食。 赵云惜把它头推开,又检查一遍肉渣,发现没鱼刺才放心。 * 小白圭在背书。 他搬着小板凳,坐在梨花树下,正聚精会神地背着。 赵云惜听了片刻,发现自己不会,顿时生出些许好奇心,凑近一看,便沉默了。 《资治通鉴》? 这孩子卷得人害怕,四岁不到的孩子,捧着资治通鉴看得津津有味。 为他以后的同窗默哀。 赵云惜盯着看了几眼,就觉得很有意思,历史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都是必学。 她就很喜欢。 “娘,你也想背?”小白圭热情邀请:“咱俩一起背。” 赵云惜表示了拒绝,她家常课业都觉得累。 白圭有些失落:“背书多好玩呀。” 他就很喜欢,但目前没有找到同好,大家都不肯跟他玩背书游戏。 赵云惜也是喜欢读书那一卦,但和白圭比起来,只能说还差得远。 他是真的卷王又厉害。 赵云惜坐下练大字,她近来也有感悟,感觉自己的字有慢慢变好,这个过程非常有成就感。练字的过程,也能很好地修心,她喜欢。 白圭见她练大字,就也过来坐着。 赵云惜往边上挪了挪,给他空位置,笑着道:“怎么不背了?” 白圭笑:“想和娘一起。” 两人正并排坐着练大字,就听门外有人喊,福米对着大门叫,白圭拍拍狗头:“小白狗别叫。” “谁呀。”赵云惜问。 “婶子,是我!小茂!”张茂礼貌回。 赵云惜和白圭上前开门,就听张茂说,他爷喊着晚上过去吃饭,她奶生日。 她茫然,她还真不知道菊月的生日,见喊了就去。 “你先回,我洗把脸就去。”她道。 张茂上前牵过白圭的手,笑着道:“那行,我先带白圭去玩,婶子慢慢收拾。” 两人手牵着手走了。 赵云惜先洗了把脸,见身上的衣裳还干净,还是换了一套,重新梳了头发,这才打开礼物盒,有些愁地拨弄着。 事先没说,她也没准备礼物。 想了想,还是拿了匹青缎,又提了一盒点心,这才往老宅走去。 她刚要出门,李春容带着甜甜回来了,她笑着道:“正要跟你说呢,你大娘生辰,要凑在一处吃个饭,你礼物都带了,那走吧。” 每次菊月夫妻俩来,那拿得都极丰厚,她拿青缎去,倒是得宜,像那么回事,李春容满意点头,问了怎么不见白圭。 “他跟小茂先去老宅了。”赵云惜笑着道。 两家隔得不远,很快就到了,白圭坐在一群小孩中间,正在聊着什么。 菊月上前接过她递来的礼物,笑着打趣:“这么客气做什么?还带礼物来,下回可不许了。” “就是一家人吃个便饭。”并不是正当的大寿辰,但能收到礼物,还是很高兴,这青缎是个沉稳颜色,显然是给她做衣裳的。 几人说笑着,一道往屋里走去,还是先前过来的老样子,老太太盘腿坐在塌上,正迷蒙着眼睛打盹。 三人上前打招呼,她也懒得睁眼,摆摆手:“困了,你们自己玩。” 赵云惜笑了笑,让甜甜去找白圭玩,她正要去厨房帮嫂子们的忙,就被菊月拉住手了。 第45章 春日的夜,尚有些冷,小白圭蜷缩着身子,紧紧地挨着娘亲。 赵云惜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夜风寂寥,鸟虫鸣叫声便格外明显。 她也跟着闭上眼睛睡去。 许是白日聊起科举,她便做了梦,梦见自己坐在白炽灯下,正在涂高考的答题卡,可手中的笔,怎么也写不出颜色。 她猛然一惊,又梦到张文明去参加科举考试,等视线拉近,却是幼年的白圭坐在那里。 镜头感晃得她头晕目眩。 转眼间又能分她开的作坊规模越来越大,赚得银钱无数。 白圭穿着状元红袍,帽戴宫花,好生潇洒地骑着高头大马。 梦是好梦。 赵云惜醒来细细品味,没忍住嘿嘿笑出声来,小白圭察觉到动静,抱她抱得更紧。 “你自己睡会儿,我先起床。”赵云惜柔柔道。 小白圭抱着她胳膊不撒手。 赵云惜就又躺了一会儿,察觉到他睡沉了,就慢慢抽走胳膊起床。 她穿好衣裳,洗漱过,就见甜甜正在挥舞着她的小剑,笑了笑,她上前抱抱她柔软的小身子,温柔问:“怎么醒这么早?” 甜甜笑:“自己醒的。” 早晨还带着些许薄雾,有点冷。 甜甜打盆水洗脸,昂着小脸道:“娘,我让奶教我做饭,这样等你醒了就有饭吃。” 赵云惜俯身,盯着她的眼睛,捏捏她小脸:“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小柱跟我说的,他说他姐姐跟我一样大,在家会做饭会洗衣服还会喂鸡,娘,我都不会。”甜甜一双眸子清澈极了。 赵云惜还记得她当初戒备如狼崽子的眼神,如今好不容易养得可爱乖巧,闻言又捏捏她肥嘟嘟的小脸:“他家是他家,我家是我家,我家的姑娘和伢儿都一样,要干活一起干,不干活都不干,等你再大些,我会教你们洗衣做饭生火打水,但那是一个人基本的生存技能。” 见她没听懂,她认真道:“你只管听娘的就行,旁人说话并不重要,许多人自己生活过得稀烂,看不得你好,就惯常把你拉下泥潭。” “旁人要管你时,你就问问自己,他给你大米吃了?他给你钱了?都没有就不必听。” 世界纷纷杂杂,太多人有太多想法。 她读书时也会在意室友给她的建议和评价,工作后发现,你在缺钱、缺粮、陷入低谷时,那些建议和评价的人,不会给你丝毫帮助。 “无视就好。”她说。 甜甜震惊地瞪圆眼睛:“那娘和奶的话也能无视吗?” 赵云惜打开厨房门,回头笑:“那你是想挨揍!” 她并不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但也不介意给一点爱的教育。 甜甜舒服了。 她嘿嘿一笑:“可我就想做饭给娘吃!” 赵云惜笑:“等你长大了,就能给娘做饭吃了。” 甜甜重重点头。 她会。 正聊着,就见白圭单腿蹦着过来,奶乎乎道:“鞋子被小白狗叼走了!” “它坏!” 福米在不远处叼着小鞋子,随时躲闪的样子。 “福米!”赵云惜扶额。 小猫咪上前邦邦给它两拳,把鞋子给抢过来,叼着又递还小主人。 白圭:哇哦。 “小白猫你好棒啊!”他夸赞。 猫猫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猫猫! 赵云惜炒好菜,看了一眼外面,太阳已经升起,正散发着暖暖的微光。 “吃饭了。” 早上吃饭都简单,香浓的米粥,清爽的小菜,还有暄软的鸡蛋饼。 “给,你俩的蒸蛋。”赵云惜也给自己做了一份蒸蛋,她很喜欢吃,淋了蜂蜜特别好吃。 三人吃完饭,各自读书去了。 赵云惜牵着白圭的手,听着他奶里奶气地背书,他在背宋词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他奶里奶气的小声音在旷野中响起。 赵云惜也跟着背:“宝马雕车香满路~”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硬是背到林宅门口,白圭满脸震惊:“娘,你是不是偷偷努力了!我都没见你翻过宋词,你竟然会背!” 赵云惜煞有介事地拍拍他小脑袋:“菜,就多练。”她如果不会,高中时期拿着小手本吃饭都在举着背算什么。 小白圭握着小拳头,暗暗发誓,他会多多背书的。 两人进了书房,这次赵云惜骄傲地捧上自己的作业,她用心了,再揍她就不合理了。 林修然瞥了她一眼。 赵云惜瞬间安静下来,她察觉到来自夫子的震慑。 上课时,将周易过了一遍,又从第一篇细讲。古文知识浩瀚如烟,她在里面越游,就越兴奋。 白圭亦是,他就像只快乐的小青蛙。 说起青蛙就想起他养的小蝌蚪,第二日就被小鸡给吃掉了,很是气人。 林修然正讲着课,就听门外传来声响。 几人便侧眸去看。 一道清隽瘦弱的身影立在门口,端的是眉眼如画,姿容出众,春日天,却穿着厚实的大氅,面色苍白,唇色淡淡。好一个柔弱的美少年。 赵云惜瞥了两眼,便收回视线。 林修然却笑着道:“叶珣快进来,坐子坳身边。” 他沉声介绍:“他往后跟着你们读书,到时候跟子坳一起参加科考。” 赵云惜托腮。 少年还挺好看的。 少年坐下,便轻咳几声,这才拿出书。 他坐在那,就像是一幅画。 * 等下课后,林子垣好奇地围着他,看看他斯文俊秀的脸颊,看看他一手漂亮的字。 “你今年多大了?读过什么书?为啥来我家啊。” 少年撩起眼皮子看看他,皱眉:“今年十四,四书五经都读过。”他亦不想来,但父亲说夫子是难得的贤才,非让他来。 小白圭也凑过来,趴在桌子上看他,见他神情不佳,便起身找娘亲了。 “娘。”他鼓着脸颊,笑嘻嘻道:“想喝水。” 赵云惜就给他倒水喝,将他额边的一缕发丝抿上去,细细打量着他。不知白圭十二三岁时,可否有这样的好相貌。 她看白圭,怎么看都是好看至极。 白圭忍不住和娘亲贴贴。 “娘,你下午上什么课?骑射还是刺绣?” “刺绣了。” 说起刺绣她就觉得唏嘘不已,怎么有这样的功课,实在可恶。 偏偏她要学,绣娘现在主打一个虽然她学不会,但要懂要熟悉。不再细纠她针法,而是以科普为主。 知识量更多了。 而林念念和林妙妙已经能绣出漂亮的荷花了。 * 放学后,叶珣被小厮引着往外院走去,赵云惜和白圭转身要离开。 林修然皱眉:“你们每日要花半个时辰走路,为什么不买只小毛驴,这样也省力些。” 赵云惜腼腆一笑:“因为想走走锻炼身体,要不然整日里坐着,身子都僵了。” 林修然摆摆手。 接受了她的说辞。 赵云惜就带着孩子回家了,路上就能听见鸟叫声,她仔细分辨半天,大概分为“布谷布谷”、“豌豆多多”等,她也不知道是什么鸟,反正听着挺有意思。 还有一些特征不强的鸟叫声。 小路两旁被种了好多杨树,这会儿杨花落尽,叶子又大又嫩。 “杨花落尽子规啼,那‘豌豆多多’不会是杜鹃的叫声吧?”她迟疑。 小白圭侧眸倾听,半晌摇头:“不知道。” 他分辨不出。 两人一路走回家,就见李春容正在数鸡蛋,赵云惜来回过了三趟,她数了三回。 “我们早上吃了十个。”她说。 李春容神色凝重:“我第一回 数的时候,咱家有六十个鸡蛋,第二回数,只有五十八。” 她现在对数字很敏锐,寻常不会出错。 赵云惜就回头看福米,它眼神躲闪,偷偷看她,都露出眼白了。 她拍它脑袋一巴掌,它顿时哼唧一声,吐出嘴里含着的鸡蛋。 李春容:…… “还有?” 赵云惜又拍了福米一巴掌。 就见大胖橘舔着嘴出来了,看着它嘴边粘着微黄的蛋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捉住大胖橘,扶着它的头打量,唇周蛋液不少,神情餍足,不时舔着。 赵云惜拍拍它脑袋,把它放下去。 福米以为大胖橘要挨揍,高兴地活蹦乱跳,见又把它放了,顿时很失落,蔫哒哒地低着头。 李春容无语:“傻狗。” * “娘,煮几个鸡蛋,我们做蛋黄鸡块吃。”赵云惜笑着道。 其实应该做蛋黄鸡翅,但古代买鸡容易买鸡翅难,有肉吃就很不错了,并不挑部位。 “那我去杀只鸡。”卖炸鸡卖久了,李春容也学会了杀鸡、处理,再不是当年那个拎着鸡无措的人了。 赵云惜点头。 她煮了二十个咸鸭蛋,才凑出来一盆咸蛋黄,碾碎后,放在旁边。鸡肉被婆母处理地很干净,赵云惜不用清洗,直接剁成块,放大料腌着就可以了。 都收拾好了,就去把米饭闷上。 “烧个青菜汤吧。”李春容道。 赵云惜点头,先把鸡肉两面煎得金黄,放到一旁备用。 到这一步,她条件反射地抬眸去看,就见闻见香味的四小只已经集合,甜甜、白圭、福米、胖橘一起站在窗台,乖乖地等着。 她笑了笑,开始煎咸蛋黄,看见冒泡了,再把煎好的鸡翅放在咸蛋黄里翻炒。 “真香。”李春容烧着火,都忍不住探头看一眼。 第46章 从正院出来,小白圭昂着小脑袋,很好奇地问他儿时的事情。 赵云惜一一说了。 “你刚生出来时,给你穿衣服,整个人都恍惚了,软软小小一只,总是把手脚蜷起来,都塞不进衣服里,那个腿,巴掌长都没有,弯弯地缩起来,当时心里哇凉哇凉的,心想这腿短成这样,长大可怎么办。谁知道好乖乖,腿越来越长越来越直。” 白圭:哇哦。 “还有呢还有呢。” “你两个月的时候,薅着自己头发,哭得嗷嗷叫……” 白圭:? “快十个月时,在床上爬着爬着,突然站起来走了两步,可厉害了。” 白圭意犹未尽,有些失落道:“我都不记得了。” 赵云惜俯身将他抱起,温柔道:“我们都不大记得幼儿时期的经历,大约是脑仁小?” 白圭抱住娘亲的头,又摸摸自己的头,满脸疑惑。 * 这几日夫子无心授课,索性放了几天假,小白圭认真地收拾自己的书包,把能带的都带了,又找出两本书来,打算回家抄录。 而林修然看着年幼啼哭的孩子,觉得心态都年轻几岁,他坐在书房里,思量许久,终于下了决心。 他要开一个私塾。 去年冬日,他便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自觉年迈腐朽,时日无多。如今春暖花开,万物蓬勃生长,他心里便梗了一口气。 若心学式微,他便培养子弟学生。 林修然眉眼凛然,垂眸逗弄着小儿,轻声道:“你睡吧,孩子自有奶娘照看。” 甘玉竹摸摸肚子,摸摸崽,轻轻地嗯了一声。 隔日。 林家要办私塾,就需要一批教材和纸,还要新建学堂,就不能在书房里头了。 这是内宅,闲人不可随意进出。 新学生的纸倒是可以从张家买,他家纸张一般,新学生写字差,能用就行。 这通过赵娘子就可以。 建学堂的话,还用他们建宅的梓人,他还挺满意。 夫子倒是需要仔细斟酌,但他好友众多,他回到书房,执笔写信。 * 赵云惜回家后,一时还有些无所事事,她坐在廊下,翘着脚,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吹着风。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小白圭奶里奶气的声音响起,他刚读过三字经,又来读千字文,小嘴巴不肯停。 赵云惜听着听着,在躺椅上睡着了。 那奶音是真的催眠。 小白圭不时要看看娘亲,见她睡了,就回房间拿了绒毯出来,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又回去读自己的书。 他自觉调小音量,读一会儿也觉得困了,就去钻到娘亲怀里,闻着熟悉的香味,闭上眼睛。 两人睡得天昏地暗。 直到赵云惜一翻身险些掉下去,这才恍惚一下睡醒了。 她搂着怀里的圆墩墩,勾唇笑了笑,拍着他的屁股,轻轻哼着歌。 “儿时凿壁偷了谁家的光,宿昔不梳,一苦十年寒窗~” 小白圭睡地很沉,躺在她臂弯里,小脸上的软肉挤出来,粉嘟嘟的很可爱。 她隔空亲了亲。 自家崽,怎么看都喜欢。 过了一会儿,白圭也醒了,窝在她怀里不肯动。 “娘,我好想咬你。” “不行哦。” “哦。” 小白圭满脸遗憾地磨了磨小米牙。 赵云惜捏捏他小脸,起身,让他站好,看着天色不早,就去私塾接甜甜放学。 私塾就是三间小平房,张家的十来个孩子,再有就是小树几个赵家孩子,还有赵掌柜家三个孩子,并零散亲友家的几个孩子。 加起来也有二十多个,坐在小小的教室中,而夫子还是先前那个不肯教白圭的老者。 她嘴角抽了抽。 夫子瞧见她,面色一僵,也有些不大自在。 “咳。”他清了清嗓子。 赵云惜想想甜甜确实上进了,便客客气气道:“夫子,你辛苦了。” 老者缓了缓神色,虽然面色僵硬,却还是收敛了脾气:“赵娘子客气了。”他现在吃着张家饭,自然不好再和她为难。 甜甜笑嘻嘻地跟夫子告辞。 老夫子看见她,唇角又是一抽,无语道:“好好背书!你那手字实在草率不堪,再有下回,要记板子了!” 她极肯学,就是不大聪慧。 甜甜乖乖点头。 赵云惜想了想,两人吵过架,但现在教甜甜读书,那还是送点礼,彼此揭过这茬。 既然要来往,就得有人先递台阶下。 她认了。 谁让甜甜、小树都在他手底下讨生活。 赵云惜想着送他什么好,又想到他家里不富裕,米、面、肉、油反而是最实惠的。 老夫子就在先前收拾出来的茅草屋住,带着他老母亲,虽然古板迂腐,但确实孝顺。 赵云惜在心里劝自己,不对他有抵触情绪。 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吵完架,再见了还得笑眯眯的寒暄。 圆滑又世故。 她改不掉。 赵云惜拎着小筐子,先去菜园里割了一把韭菜,瞧着紫菜苔不错,又掐了一把,再掐些马兰头,整整一筐子,递给甜甜,笑着道:“去给你夫子送去。” 甜甜应了一声,擓着小筐子就找去夫子家。 片刻后背着空筐子回来,笑眯眯道:“夫子收啦。” 筐里放着两个鸡蛋。 赵云惜笑了笑,把鸡蛋拿出来,看来夫子还是个富贵不能淫的老头。 她要择菜,白圭就过来和她一起择,小手很是利索。 “你跟甜甜去玩。” “我跟娘玩。” 小白圭面不改色地摘掉一个小青虫。 赵云惜突然觉得他也很有存在的必要。两人把青菜择好,就开始愁中午吃什么。 整日里肉啊蛋啊吃多了,现在也不觉得稀罕了,自然不馋。 “那就吃青菜空空胃。”人就是这样,欲望满足以后,就会有淡淡的厌恶空虚。 但是吃青菜,光是想想就记得没滋没味,她把青菜一放,左手牵着白圭,右手牵着甜甜,索性回娘家去。 走到路上,恰逢李春荣回来,见她说要去娘家,就让他们坐着骡车去,免得自己走半天。 “不用,我们顺便走着玩。” 古代连时钟都没有,她的时间感慢慢也褪了,主要没什么值得赶时间的。若是以前上班时,不敢想花费半个小时用来散步,是个怎样的情形。 她闲闲地发着呆。 等到赵家,就见赵家更忙了,门前不时有人过来买鸡蛋糕、肉、炸排骨。 赵云惜凑近看了看,惊讶道:“你们不累吗?” 赵家也太吃苦耐劳了! 先前卖猪肉,就已经十分勤勉,后来卖鸡蛋糕,更是全家上阵蒸鸡蛋糕,再后来就是炸排骨了。 他家自然知道什么排骨最好。 “好香啊。”果然还得是吃肉。 刘氏正在炸排骨,见了她就笑,乐呵呵道:“云娘,你先和孩子等等,我给你们炸一锅吃。” 赵云惜上前来帮着卖货,她发现古代爱生孩子却是有原因的,除了没有避孕措施以外,家里人多,做什么都方便。 她家就她和李春容两个人,她原先还想过让张镇辞了差事,回来做生意,后来想想不可以。 整个张家不受欺负,很难说不是因为张镇在王府当侍卫,直通天听,寻常人自然不会招惹。 吉祥物也很重要。 她和李春容两个人,卖卖香露、炸鸡,赚一笔钱就挺好了。 但也会艳羡赵家的蒸蒸日上。 想着等作坊建起来,卖卖香露也挺好。不过等不读书以后,她估摸着还会继续去摆摊。 “云娘、龟龟、甜甜,给你们尝尝,刚炸的,可香了。”刘氏笑眯眯道。 赵云惜尝了一口,冲她竖起大拇指,笑眯眯道:“娘真是太厉害了,做什么都能做到很好。” 气血充足,生命力旺盛。 并不一味地依靠别人,赵屠户那么强势的人,都压不住她半分,甚至极喜欢她。 两人感情特别好。 赵云惜叼着排骨,顺便帮她娘炸,笑着道:“来,我给你炸。” 一旁的食客不乐意。 “你娘炸得好吃,云娘你别乱来。” 赵云惜看着她,笑眯眯道:“黄二婶,你还不放心我。” 黄二婶满脸诚恳:“不放心,你小时候可皮了,我整天见你跟你娘顶嘴。” 赵云惜:? 没有吧。 她记得她小时候虽然不爱读书,但是可乖了。 “你记错了。”她满脸笃定。 黄二婶看着她炸肉的动作,来不及反驳,连忙道:“云娘你快放下。” 刘氏噗嗤一声笑了:“燕娘,你别怕,我这炸排骨还是她教我的,这姑娘长大了,成熟稳重许多,你放心就是。” 黄二婶疑惑地瞅着她,小声嘀咕:“那是我的排骨。” “炸坏了不要钱,免费送你!”刘氏立马给闺女撑腰,也有些不高兴了。 她吃得胖,生得高壮,这样板着脸确实唬人,黄二婶就不说话了。 赵云惜将排骨捞出来沥油,笑眯眯道:“二婶你又没掏钱,怕啥?不满意扭头走,天经地义。” 黄二婶眼前一亮:“有道理。”她摆手:“我不要了。” 她直接去边上买生排骨。 她已经看过怎么炸了,不就是排骨裹些面糊,简单。 赵云惜觑了她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她又复炸排骨,这样酥皮会更酥脆,更好吃。 后面排队的看着色泽金黄的排骨,有些犹豫道:“我能尝了再买吗?” 第47章 “我这几日跟白圭好生盘盘四书五经的基础知识,山长说,做文章时,不能一味地按着书本来,要跳出这个范围去答,旁人一句题氓之蚩蚩,抱布贸丝,破的就是贸字。”张文明回院子后,坐在院中,提着小炉烧茶喝。 这是去年冬日跟着娘子学的喝茶方法,一时有些改不掉了。 一壶清茶,一片青天,能洗涤蒙尘的心。 赵云惜拍拍小白圭,笑着打趣:“去教你爹读书去,免得他惊慌念叨。”以林夫子的判词,白圭教他爹,绰绰有余。 张文明嘴巴都要气歪。 哪有伢儿教老子读书的?气煞人也。 “喝茶,等我秋日下场,定然你定考个举人回来。”张文明给她倒了一盏茶。 赵云惜也坐在躺椅上,捧着茶盏看天边的流云,一旁的白圭正在追狗玩。福米故意逗他,在他快要摸到尾巴时,快速跑开,屁股都要扭飞了。 “你要参加乡试,那要受累了。”赵云惜对这很是期待,鼓励道:“这回就当体验一下,摸摸乡试的路子,下回有经验了就更好办。” 整体来说,张文明文采不错,人也聪慧,但乡试属实难,人精中的人精,才能考中。 白圭听见乡试二字,也不玩狗了,哒哒哒跑过来,好奇问:“为什么要参加科举啊?” “往大了说,是为大明之崛起而读书,往小了说,读书明理。” 她在心里想,往偏处说,这是吊在骏马面前的苹果罢了,有言道,我花开后百花杀,以黄巢来说,杀进京都远比考进京都来得容易。在别人制定的严苛规矩下,把文字玩出花来,还要贴合朝政,那一般人真没辙。 多少历史名人,写出传世篇章,就是在科举上铩羽而归。 白圭听罢,若有所思。他趴在娘亲腿上,好奇地抬眸望。 “你读书早,学问深,但尽信书不如无书,比如三字经,教你什么香九龄和融四岁,孝与亲,什么都说了,唯独没说你该如何做自己。”赵云惜俯身抱起白圭,温柔道:“圣人圣训,是枷锁也是束缚,更是规矩,不可否认,这些能让天下稳定,便于管理,但是白圭,我希望你做自己,万事问心!” 张文明瞥了一眼门口,无奈道:“圣训在耳,可人性难违。” 白圭呆呆地望着母亲。 “读书是工具,不是你的行事准则。”赵云惜温柔道,白圭的聪慧让她心焦,她不希望有朝一日,白圭也会悍然殉道。“什么道若是要拿人命去填,必然是歪门邪道。” 她上回见夫子想要殉道,便有着不得劲,心中也敬佩他的文人风骨。 但白圭年少,许多话听不懂,她就没说了,现在却觉得他似是能听懂一样。 张文明细细思量她那番话,像是被重锤一击,他猛然抬头,怔怔地望着娘子。 他眼神怔怔,他以前将四书五经奉为圭臬,从不曾有丝毫质疑,却从未想过,背后还有这样的说法。 “你可以读读道德经,学学道家思想,答题时,要遵循八股规矩,但你的眼睛,你的心,不要给自己设限,设规矩。” 张文明满脸恍惚。 他侧眸,看向身旁的女子。她酷爱读书,家中藏书被她翻遍,也会借书回来看。 “心……心学?”张文明迟疑,感觉有点像‘心即理’。 他如今也了解到许多,比如随着王阳明的轰然倒塌,心学反而如同细雨落下,许多人都在默默学习关注。 他在偏远的江陵县,都已经听说了。家中有手书,他也看了很多。 张文明被冲击地脑袋里面乱成一团。 白圭却昂着小脑袋,奶里奶气道:“我懂娘亲的意思了,将四书五经研究透彻,再遍览群书,很好的运用,而不是被禁锢束缚,找不到自己。” 赵云惜冲他竖起大拇指,把白圭拎过来抖了抖,震撼极了:“你年岁这么小,条理这样清晰,显得你娘笨口拙舌、废话连篇。” 白圭呲着小米牙奶里奶气地笑:“娘懂得最多,我最爱娘了。” 赵云惜捏捏他小脸。 张文明回书房,捧着书,脑海中却浮现娘子的话,所以白圭打小聪慧,是随了她。 赵云惜用竹竿拍打着晾晒在院中的被褥,丝毫不知自己的言论给张文明带来多大的冲击。 他三观都要碎了。 白圭去打水洗樱桃,洗完了送来给娘亲吃。 “又大又红,娘吃。”他软啾啾道。 赵云惜吃着樱桃,看着他清澈温柔的眸子,也跟着莞尔一笑。 她被一颗樱桃给收买了。 有的甜滋滋,有的酸溜溜,每一口都是惊喜。 * 张文明因着想进林宅读书,整日里关注着招生情况,恨不能冲进去问问,就连山长也问他,可有什么打算。 他的打算当然好,就看对方什么时候收他了。 赵云惜想着张文明若是能考上举人,对白圭也是好事,她的生意也能铺一铺。 她当即就去找人了。 “夫子,喝茶。” 她一开口,林修然便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想勉强收他算了,想想那手文章,又觉得朽木而已,何苦拿来委屈自己。 “夫子,需要磨墨吗?” “夫子……” 赵云惜软玉温声地嫌殷勤。 “叫爹也不行。”林修然皱眉。 “夫子,你剑眉星目悬胆鼻,尺长美髯。夫子如此好面相,盖世难寻美髯公是也!”赵云惜绞尽脑汁地夸,谄媚之色尽显。 “夫子潇洒美中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她加大剂量。 林修然觉得有些伤眼睛,用书敲敲她的脑袋,示意她走开。 “出去,休要胡言!”他还是犹豫,不想收她那搭子相公。 赵云惜脸皮子抽了抽,和夫子对视,发现对方心意已决,便不再勉强。 她惆怅一叹,心里愁到不行,她以为,都收她了,收张文明就是小事一桩。 谁知道不是,夫子还挺有原则。 “不过,十日后,收第一批学生,到时候,可让张文明过来参加考校,我破例赠你一张入门券。”身后传来夫子清朗温润的声音。 赵云惜扶着门,回首道谢:“谢谢夫子,你真是太好了!” 林修然扶额:“我是想着,他是白圭的父亲,能长进两分也成。” 赵云惜当然知道。 她躬身作揖:“夫子仁善宽厚。” 林修然敲了敲桌上的茶杯和书,她顿时懂了,添完茶后,将书收起来。 回去后,她就进入鸡相公模式,头悬梁锥刺股,四书五经挨个犁一遍,就连白圭也跟着追他的进度。 “你什么都能接上话?”张文明还会卡壳,想不起来时,拼命翻书,但白圭听了上句知下句,从未停顿,可见将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 “娘子,你怎么也是?”他要崩溃了。 赵云惜温婉一笑,素手搭着微黄的书页,眉眼柔和,轻声道:“来默吧。” 抱歉,她记忆力有亿点点好。 她有亿点点卷。 张文明望天,满脸叹息。 * 在他的痛苦折磨下,十日已过。 清早起来,便换上月白色棉布襕衫,戴上四方巾,将脸颊用澡豆洗一遍,收拾地干净利落,这才忐忑不安地看向娘子。 “怎么样?”他问。 赵云惜认真打量,男人生得好,宽肩蜂腰,气质华茂,光是这样站着,确实有几分修竹文气。 “不错。”她上前,替他整理着头发和衣领,仔细打量过,这才笑着道:“走吧。” 他们一早就出门了,还想着来得早,不曾想,林宅早已聚集许多人了。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道:“相公,我们的目标是孙山,我相信你。” 院子前,摆了几张桌椅,林子坳正带着林宅家丁在外头维持秩序,以免出什么岔子。 身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来的人比她想象中还要多,大多数十岁至二十五岁之间,她好奇地望了几眼,便收回视线。 林子境在影壁后,见她来了,连忙道:“先考背诵,再写诗,看字看基础,若是过关才能进林宅私塾。” 赵云惜想想,跟选秀一样,第一步确实基础,那张文明没什么问题。 他毕竟是秀才,没那么不堪。 宅院外还聚集了很多村人,都远远站着看热闹。 赵云惜牵着白圭的手,和林子境挥手告别,心想还怪有意思,竟然一关还有一关,祝张文明好运吧。 “我在此处等着,就是爷爷让跟你说一声,我、子垣、白圭也要去参加考校。”林子境见两人要走,连忙道。 赵云惜懂了,她笑眯眯地拍拍张白圭的小脑袋,软声道:“去吧,也祝你好运吧。” 小白圭笑眯眯道:“好呀。” 他上前,牵住林子境的手。 林子境今年八岁,张白圭今年四岁,一出院门,就被人海淹没,两个小豆丁可怜兮兮地在人群中穿梭,心有余悸地去找林子坳。 “哥。”他喊了一声,乖乖地立在他身边。 林子坳瞧着人群,吩咐刘二:“你把两个小少爷看好了。” 刘二连忙应下。 张白圭好奇地看着周围,人是真得多,大多由家人带着过来。 林宅不收蒙童,只收有基础的学生,光是这条件,就筛选了一批。 敢来都是有三分信心的。 赵云惜就在影壁后面,隔着镂空的窗格盯着白圭。她为林修然的号召力而感到震惊。 突然意识到,他好像真的是大佬。 这些孩童,鲜少有棉、麻衣裳,大多是锦衣,富贵些地戴玉佩、金饰,不富裕的也是银饰,不像村里人。 第48章 众人看着从林宅中出来的四个小孩,穿着和林子坳这个主事一样的浅蓝直裰,看来是林家子弟。 又约摸过了一刻钟,就见家丁手里拿着铜锣,锣声响起,现场便安静下来。 林子坳扬声道:“各位父老乡亲,乡贤达人……” 他一开口,说得是什么就太重要了,人群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认真地辨析他言语中的问题。 张白圭立在一侧,也认真地听着,很是好奇。 “先过来背诵文章,我出上句,你续十句,排在他四人身后,若有遗漏、错字者,二处皆退回。” 林子坳细细说着要求,让张白圭立在最前面,接着是林子境、林子垣,后面是叶珣,再就是众人排队了。 第五个迟迟没有人补上,张文明脚步犹豫,还是走上前来。 “一炷香内排队排定,录取名额有限,若是排在后面,限定名额之内,将择序号录取。” 众人精神一震,也不再推诿,而是快速地排队。 张白圭目光灼灼,丝毫不怵。 反而人群中有人嘀咕,说是幼童就可入学的话,他家还有几个蒙童。也不敢大声,万一人家是林家子弟,就是为了打样呢。 可小童还没他腿高,就要接受四书五经的考校,也太厉害了些。他六岁入学启蒙,背《三字经》尚且吃力。 众人紧紧盯着,就见家丁拿来四书五经摆在桌面上,林子坳沉声道:“随手翻书,翻到哪页考哪页,难易天定。” “张白圭,你头一个来,君子之道,费而隐。”林子坳朗声道。 “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小白圭口齿清晰,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将背诵的文章续上了。 四书五经在桌上一字排开,林子坳从这头问到那头,他随手翻,随意挑一行就问,而白圭答的流利。 很显然,大家都知道他过了。 林子坳松了口气,小白圭果然厉害,不叫人失望。 而众人终于心服口服,他年岁虽小,面孔也稚嫩,可这学问着实厉害。 对林宅的考校也就更加上心。 随后来的是林子境,他的基础也极为扎实,并不害怕地回答着问题。 他俩很好的打样。 身后的学子人人自危,林宅的水平这样高!让人震撼。 四人后的张文明盯着儿子看,满脸与有荣焉,他昂着头很是自豪,压低声音炫耀:“头一个小子是我张家郎。” 周围人报以惊叹的目光,他就更高兴了。 白圭小朋友真给他长脸! 林子坳也很满意,示意两人在边上等着,又开始按着排队的开始考校。 约摸有四十余人,将林宅门口都堵严实了,就算只问一句,也花费了两个时辰的时间。 留下来二十五人,大的大,小的小,被带着进了书房,将课桌暂且借给他们用。 “第二道关是做诗,不拘题材格律,一炷香内做出。”林子坳扬声道。 这是张白圭的弱项,他才四岁,能通读四书五经已经很厉害,还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他跟着就是试试。 先前做过那首,还在林修然的内书房挂着。 既然是随意作,他也就不紧张了。 “一畦春生韭,万田稻飞香。邀闻子规声,应是耕织忙。” 他家菜园子里的韭菜长得极好时,稻田中便有稻花了。 赵云惜透过窗格听着,也在心里想,但她半天没想出来,哪怕再给她穿越一回,再给些记忆重启,她也没什么文采。 就连谢灵运在喝醉时,自夸天下文采,曹植占八斗,他谢灵运占一斗,天下文人平分一斗。 她觉得自己分不了那一斗中的一点。赵云惜心酸地想,她对自己有深刻认知。 看着小白圭下笔如有神,她心里也高兴,大明朝的科举体系目前很好,从时政到诗词,而且嘉靖、万历年间出了很多文人。 张白圭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优劣,他并没有过多推敲自己的用词,灵光一闪之下的诗,最有灵气。 一炷香很快就溜走了,在林子坳的轻咳声中,大家都搁下笔,静静地等待着。 林子坳细细看着面前的诗,把白圭的抽出来看了看,笑眯眯道:“不错啊,这是你的第二首诗。” 小白圭乌溜溜地眸子盯着他,乖乖点头。 看内容这一项,要林修然来了。 随着家丁去喊,就见走进来几个男人,为首的是林修然,他客客气气地向着身边邀请:“杨知县先请……” 杨知县笑了笑,看着桌上铺着的一沓卷子,笑眯眯道:“这么多?” 两人显然极为熟稔,身后是县学山长,正亦步亦趋地跟着。 “同赏同赏,诸位都是我江陵才子,本官心中万分期待。”杨知县捋着胡子,笑眯眯道。 几人寒暄几句,这才上前看面前的诗词。 在座的诸位,原就是尚未乡试,来林宅求学,为着星点机会,这诗词是早就备着了。 水平虽然参差不齐,看得出来,都是认真思考过的。 杨县令是个务实的性子,他看得眉头紧皱,只觉得不知所云,说实在话,是有些失望的。 毕竟尚未学成,那诗作的令人无语。不过看得出来,还都是有点底子。 他忍不住摇头。 赵云惜在内书房看着,给他配音:“真是出了春的韭菜,一茬不如一茬。” 杨知县从中抽出一张卷子,细细打量:“这手字虽稚嫩,却风骨尽显,不错不错,诗也朴实,农人写农事。” 一旁的县学山长也跟着看过来,笑着道:“意趣盎然,不错不错。” 他心情舒畅了好些,仔细打量着,笑问:“这是谁的?” 将纸张展开给众人看,杨知县看着一群大人,却无人应声,就见一个稚童出声了。 “回知县大人的话,是我。”小白圭声音还带着奶。 杨知县看向但笑不语的林修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就摇头失笑:“你是先生的学生,有此水平,倒也行。” 他心里高兴了,小小年岁就有一手好字,又能条理清晰地作诗,属实难得。 这一遭,不光看诗,是看字。 在桌上叠放摆开,很快就抽出三个字迹潦草的学子,杨知县让人自己上来看:“你们自己看自己字迹和他人的区别。” 在科举考试中,没有一手好字也不成。只要工整都能练,但是状若鸡爪,肯定是不成的。 三人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杨知县想想方才白圭的字迹,又看了看,笑吟吟道:“字如其人,一定要自小注意练字,才能早早报效朝廷,不负皇恩。” 见知县笑起来,大家心里也松了口,山长跟着笑,一眼就瞅见了自家学生的字,不动声色地抽出来看,细细打量过,觉得他发挥的不错,就满意点头。 杨知县看过来,盯着看了两眼,显然也认出来,有些无奈,却还是笑着道:“不错,用典精准,这文采也有。” 他又看别的去了。 他又拿起一份试卷,眸中带着赞叹:“这是谁的?” 叶珣上前一步,作揖:“回知县大人,是我。” 杨知县看了一眼,叶家小子,他就乐呵呵道:“很好很好,长进许多。” 叶家在当地也是乡绅,曾经做过京官,跟林家一样急流勇退,现在家中子侄还在朝堂,只叶老大人带着孙子在家读书。 他还知道,两家联了姻。 听着夸赞,叶珣谦虚一笑,拱了拱手,颇有些不卑不亢的味道在。 他年岁轻,锦袍玉带,春日里暖和,却还穿着厚实的大氅,五官俊秀,却面色苍白,便知他身体不好,愈加惹人喜爱疼惜。 又抽出来两份写得不错的,知县便心满意足,感叹道:“不错,江陵文风将起。” 他心满意足。 又打量着白圭,俯身看看他精致漂亮的小脸蛋,心想,这孩子生得好看,年岁小小就会作诗,又在林宅读书,未来不可限量。 “好好读书。”他柔声道。 白圭躬身作揖:“白圭会的。” 杨知县仔细打量着他,越看越满意,和林子坳穿着一样的月白色直裰,就知道他的身份。 他小脸瓷白泛着薄红,眼神清亮有神,叫人瞧着就喜欢。 像是挺拔的竹笋,嫩嫩的,充满无限希望。 才四岁呢,竹笋中的小笋伢儿。 不过在林宅读书,有这样的成就倒也正常,他家几个孙子,一个比一个厉害。 杨知县满脸欣慰,拍拍他的肩。 他有三年任期,今年第二年,怕是没机会看他展翅腾飞了。 见他多聊几句,县学山长有心推自家学生,见他出神间,便笑着介绍:“这张白圭是张文明家独子,今日他也在。” 杨知县想起那张平凡的卷子,客气点点头,一个籍籍无名的秀才,只看了两眼便收回视线。 倒也是好相貌。 县令这才哈哈大笑,和林修然、县学山长一起出去了。 林子坳扬声道:“诸位先回,明日一早再来,还有一场考校。” 第三场就要考时文了。 不求多好,最起码不出格,有灵性,让人有教导的可能。 * 人群散开。 被家丁领着出去了。 张文明立在小白圭身侧,精神紧绷许久,突然松懈过来,就觉得累,有气无力地问:“你娘呢?” 赵云惜见人都走了,才从内书房出来,笑着道:“怎么样?” 张文明面带几分喜色:“就剩明天还有一关?” 如果能过,他就能进来。 第49章 林子坳又把张文明的诗作抽出来,盯着看了半晌,微微皱起眉头。 赵云惜也上前看,她倒是不大会作诗,但她学过的诗,都是千古名篇,品鉴还是会的。 张文明的诗,中规中矩。 林子坳叹气:“爷爷想从中挑出惊艳的人才,可惜……” 江陵只出一白圭。 赵云惜笑了笑,他们要的人才,放在现代,那就是清华北大的苗子,哪里能随处可见。 * 等下学回家,就见张文明正满脸忐忑地坐在院中,手里捧着一卷书,却没看几页,只怔怔地出神发呆。 见两人回来,连忙起身,眼巴巴地看着。 “今日白圭表现得极好,就连知县也多有关注,这可是头一份!”他说着又高兴起来。 白圭出息,跟他出息是一样的。 赵云惜笑了笑,摸摸白圭的小脑袋,温和道:“你去玩吧。” 张文明还有些亢奋。 见她不搭理,跟福米一样围着她转圈,他可怜兮兮道:“娘子,你帮我说说呗。” 赵云惜哼笑:“我若不说,你便无资格参加面试。” 当初林修然一万个摇头。 张文明嘿嘿一笑,柔声道:“多亏了娘子。” 他都知道。 知道云娘刀子嘴豆腐心,心肠软得一塌糊涂,该帮忙,该出钱时,从未有过含糊。 赵云惜把他凑过来的大脑袋推远了些,哼笑:“别做怪!” 两人正闹着,就听见一进院子响起敲门声。 两人顿时端正了态度,张文明去开门:“谁呀?”他问。 门一打开,是山长。 “我问了村人,说是你家门口有荷塘和竹林,还是新建的四层大院子,门口有一片带着竹篱笆的菜畦,我就找过来了。”山长捋着胡子,笑呵呵道。 他想给张文明突击补充一下时文,免得他明日拿不出手,被涮下来。 县学需要出一个举人,而张文明有这样的人脉和才华,是最有希望的一个。 小白圭听见人来,连忙道:“山长来了,快请坐。” 山长摸摸他的小脑袋,连忙道:“好孩子,这样懂事乖巧。” 张文明连忙带着山长坐下,他温声道:“山长快请上座。” 放在以前,他哪能得山长亲自拜访。 张文明倍感荣幸,又察觉出权利的好处,心中对中举生了极大渴望。 “宋微昨日还在问,你为何这两日没来读书,可见县学里头的同窗还惦念着你。”山长捋着胡子,笑吟吟告诫。 张文明知道,山长废了这么大功夫将他送入林宅读书,盼着他能出息,但也不能忘了昔日恩师同窗。 “治卿心中感怀,此生不敢忘山长教诲,不敢忘同窗之谊。”他连忙道。 赵云惜见天色不早,把茶炉烧上水,放两人身侧,让他们喝茶,自己做饭去。 梁上挂着腊肠,还有一条上好的五花肉。 她琢磨着,做个蒜苗炒腊肠,这腊肠是赵家送来的,他是卖猪肉的,风干出来的腊肠也是一绝。 再做个烧小公鸡,再凉拌个藕带、菠菜,凑齐四个菜,就够两人吃了。 她很喜欢吃这个腊肠,刘氏做的很好吃,她没东西可吃时,就会惦念着吃一口腊肠,感觉香香的很安心。 她切成薄片后,泡在水里,又擓着筐子去菜园里摘菜。 山长和张文明在书房,正忙着读书。她透过窗格看了一眼,很是无语他们临时抱佛脚的作风。 薅蒜苗也要技巧,要间苗,把粗壮的拔了,留细弱的接着长。 回去后,择菜、清洗,很快就炒了一盘子菜。 自家灌的腊肠,有淡淡的酒香和陈皮的香味,微甜口特别好吃,她很喜欢。 她快手快脚,做了四个菜,端到餐厅后,这才喊:“相公!山长!吃饭了!” 又去地窖里抱了一坛酒上来,刚酿的,没什么度数,并不醉人。 * 张文明、张白圭、山长坐在一处吃饭,刚夹了菜,就听山长夸赞:“这腊肠炒得很好吃。” “是,许多人说娘子做饭好吃,她还摆摊卖过吃食,很有天分。”张文明毫不吝啬对她的赞美。 山长笑了笑,他的嘴巴刁,夸赞并不是客套,而是真的这么觉得。 “你小子有福气,妻子贤惠,幼子聪慧,此生足矣。”山长夸赞。 吃着蒜苗腊肉,甚至有一种吃完这筷头想夹下一筷头的感觉。 他接过张文明递过来的小酒,吱了一口,瞬间心满意足:“你这日子,怪不得去年下大雪也要回来,实在是舒坦。” 张文明点头:“是呀,学生也觉得运道极好。” 两人闲闲地聊着天,桌上四个菜,硬是吃完了。 两人吃完饭就往书房去了,小白圭把碗筷收起来,一个一个运到厨房。 赵云惜见他端着两个碟子,连忙过来接,笑着道:“放着,我来收就是。” 哪能让孩子做这事。 * 第二日,经过集训的张文明信心满满。 “我今日定要做那孙山!”能留下就是他的本事。 赵云惜笑了笑,夫子招收他们这一批外门弟子,确实有从中培养的意思。 她想了想,那白圭就是内门天骄了。 她是内门关系户。 这次,就不用多关注了,赵云惜去了正院陪甘夫人,而白圭、张文明还要接受考校。 林修然万分不想收他,看在白圭的面子上,到底什么都没说,默认收下他了。 就当是给两人的一点面子而已。 得到消息的张文明要高兴疯了,他乐呵呵地和同窗作揖互相恭喜,已经开始想象和娘子的浪漫读书日了。 然而—— 这是书房,是内门弟子所在地。 他们在外门,私塾尚未建好,他们这一批学生就要先在门房偏厅读书了。偏厅倒也宽大,多摆几套桌椅就好。 张文明坐在偏厅里,心情舒畅,他终究是靠着真才实学挤进林家私塾了! * 白圭和赵云惜在书房读书,两人这会儿在看时文。不过明日考核就没白圭、林子境什么事了,这考核太难,四岁孩子再多智,也解决不了。 母子俩头挨着头,正在逐字逐句地分析。 赵云惜:“哇哦,还能这样。” 小白圭:“哇哦,还能这样?” 两人都没接触过,猛然间读这样的文章,便觉得十分新鲜。 “等你到时候要参加科举,我给你买历年真题。”赵云惜想,现代有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古代也有类似的,比如历年试卷抄录等,有空白卷子,也有考中之人的答案。 这比高考卷多了。 赵云惜想想,就为白圭默哀一把。 小白圭不疾不徐道:“夫子已经开始让我接触了,他说我多读读。” 对他读书进程,林修然自有安排。 而林念念正在伺候自己的蚕宝宝,是绣娘交给她的任务,她要了解蚕的生长和变化。 她清早就起来采桑叶,清洗过,挂在绳子上晾干水分,等到用时,再放进竹篮。 赵云惜看完时文,回自己桌上,看见蚕就觉得头皮发麻。 小学三年级,她也养过蚕,那时候也不觉得害怕,还觉得蚕在手中爬,麻麻的,很有意思。 现在不行了。 她光是看一眼,就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绣娘显然知道成人对蚕的接受力没有孩子好,就给林念念和林妙妙布置了这个任务。 白圭却很喜欢蚕。 他用手戳着白白胖胖的蚕,笑眯眯道:“快吃桑叶快长大~” 蚕吃桑叶时,那沙沙的声音,他也觉得好听。 “娘,我也想养。”他喜欢。 林念念立马道:“这时候暖蚕蛋已经晚了,我分你几条养吧。” 于是—— 赵云惜和小白圭每日清晨开始找桑叶、摘桑叶喂蚕。她家没种桑树,还去隔壁家葛大姐家借的桑叶。 葛大姐的婆母近来病了,整日里在吃药,据郎中说,她怕是不好治,就只能拖着。 赵云惜叹气。 葛大姐守着她婆母,整日里织布,熬得眼睛通红。 “树就在门前,你要了尽管摘就是,不必知会我。”葛大姐笑了笑,看向她身后:“甜姐儿怎么没来?” 她上回看甜姐儿,吓到她了,后来再见,从不肯来她身边。 赵云惜摘着桑叶,笑着回:“甜甜在学堂读书啊。” 葛大姐笑了笑,满是欣慰,她知道,但还是想能见见她。 “那我回了,大姐。”赵云惜说了一声,就捏着一把桑叶回去了。 白圭已经倒好一盆水,正等着洗桑叶,办事特别积极。 福米盯着桌上的蚕看了又看,伸出爪子去碰触,然后把一只蚕给踩爆浆了。 白圭心疼坏了,把蚕宝宝清理出来,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他捏着福米的脸,生气道:“你是小黑狗!黑!心!狗!” 福米被捏住脸,动也不敢动,一个劲儿地看向女主人。 赵云惜望天,看着怒气冲冲的小白圭,给福米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你自求多福吧。 福米耷拉着耳朵和尾巴。 大胖橘察觉到福米被骂,嚣张地扭着猫步,从它跟前溜达着走过去,故意踩福米的鼻子。 “喵~”哈哈哈哈你也有挨揍的这一天。 大胖橘趾高气扬。 小白圭也舍不得揍小白狗,碰起爆浆的蚕,用木棍挖了个小坑埋下,他还立了个小木牌。 春蚕小二之墓。 * 嘉靖十四年。 春寒料峭,春阳映碎江水。 江陵城中,县衙旁的小夹道,一少年款款而行。 第50章 为了模拟明日的县试,几人不惧春寒,先提前走一遍路程。 原以为就五人这样,不曾想,一路上俱是学子,好像都不惧怕春寒一样。 赵云惜跟在五人身后,亦步亦趋,她满脸欣慰地看着白圭,当年那个穿着玉白交领小衫,摇头晃脑背三字经的幼童,不知不觉间,已经要参加县试了。 每日清晨,天气沁凉,都是白圭背书的时间,明日要县试,反而把书放下。 张白圭擓着小书蓝,走到贡院便停下,好奇地望着黢黑的院落。 “白圭,你怕不怕?”林子境紧张地搓着手。 他真的好担忧。 张白圭隐在夜色中,少年眸色清亮,闻言轻哼:“有甚可怕?今年不成,明年再来。” 几人略站了片刻,天光云影便隐隐欲显,也能看清人影了。 林子境哑然,他可没有白圭那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他就是怕怕怕。 “叶珣,你呢?”他问。 叶珣比他大一岁,身体不大好,一直拖着没参加科举考试,就是想着年岁大些,身体结实些,其实他的课业早已足够下场。 几人站了一会儿,又回小院去。 赵云惜去厨房做饭,想着不管科举考试如何,饭总是要吃好的。 而五个少年面面相觑地站了一会儿,颇觉无趣,索性用热水净手净脸,重新捧起夫子送来的时文集,轻声诵读。 赵云惜煮着粥,透过窗子一看,颇有些无奈,这几个孩子,真是一刻都不得闲。 纵然考中,也是他们应得的。 张白圭反而把书往脸上一扣,悠闲地晒着太阳睡觉。 赵云惜在给他们准备明日要用的东西,从小炭炉到薄荷精油,应有尽有。 再有就是今日午饭吃食,先前给林子坳备过一回,如今也有经验了,在料峭春日里,前几日才下了雪,吃食没那么容易坏,但容易见风凉。 米糕、粽子寓意着高中,炖熟的蹄膀寓意着熟题,再有肉脯等,晌午那顿,他们也没心情吃,能填填肚子就好。 一应备了五份,检查两遍才作罢。 林修然捧着手炉,被甘玉竹搀扶着走出来,他闷咳几声,见白圭睡得香甜,心中佩服他的心态。 一般人逢着这样大事,早已经心神不宁,哪里还能酣睡如常,便是这样的心态,便成功了三分。 他看向叶珣和林子境,更是心中满意,再看林子垣,颇觉无奈。 “你们这回,尽力而为,先试试罢了。”他压低声音说着,以免吵醒了张白圭。 赵云惜听罢点头,笑眯眯道:“对啊,我们年纪这样小,有的是机会。” “该忐忑不安的是旁人。” 林修然笑了笑,他这个女学生,若是能下场,怕是要给林宅多添一个秀才。 话虽这么说,但赵云惜也忍不住求遍漫天神佛,赶紧让几位少年过吧,这样少折腾一回。 春日风寒料峭,她也得跟着早起。 * 是夜。 天还黑透着,更夫报完四更鼓,便又敲了三回,提醒参加县试之人早些起身。 江陵不大,更鼓声更是能传出很远。 赵云惜听见声音,便踢了踢张文明,示意他赶紧起身,别误了孩子时辰。 他们住得离贡院近,仍旧不可懈怠,略远些的院落,早已亮起了灯,显然早就醒了。 赵云惜重新清理一遍篮子,笔墨纸砚、炭炉、炭、吃食、竹筒灌满温开水…… 林林总总,重新清点一遍,这才算罢。 出门前,吃饱喝足,赵云惜提醒他们都去茅房走一趟,免得因为紧张而想如厕。 林修然、甘玉竹、张文明、张镇、李春容、张诚、刘氏、赵屠户尽数出动,送几个孩子赴考。 离得近,便直接走路过去,林子垣临到头上反而不紧张了,笑嘻嘻道:“我什么样的人才我能不知道,陪哥哥们走一遭,被爷爷骂一顿,今年就过去咯~” 林子境紧张。 他能不能考上,有点悬,感觉基础知识挺扎实的,但他为人木讷含蓄,不如林子坳有主见,不如张白圭聪慧有才华。 叶珣固然孤傲体弱,却也有自己的优势,他也是不担心那个。 林子境越想越紧张。 叶珣拢着身上的灰鼠皮袄,轻咳了咳,轻声道:“你紧张,反而失了平日沉稳,这回考不上,下回再考,别把自己逼到死胡同里。” 赵云惜见他确实紧张,连忙道:“来,深呼吸,再慢慢吐出,我跟你说,清晨的空气中有鸿蒙紫气,你现在吸到了就能考试必中……” 林修然轻嗤:“县试最简单!四书五经背得就能过,你慌个么司!” 见他骂人,林子境缓缓吐气,可怜巴巴道:“白圭、叶珣都太优秀了。” 他整日里垫底,当然会慌啊。 “可你的优秀,你为何只字不提?”赵云惜安慰他:“又不是只录取两人,他俩优秀照样要你。” 林子境茅塞顿开,深呼吸之下,瞬间精神很多。 “考题读三遍,写完答案再读三遍。”赵云惜叮嘱。 林修然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旁人上阵杀敌都不怕,你考试莫当怂货。” 林子境被揍得神清气爽。 “知道了!” 众人笑闹着,他确实没那么紧张了。 赵云惜看向沉默不语的侄子,笑着问:“淙淙,你呢?” 赵淙耸了耸肩,低声道:“我怕什么?我就是凑数的!” 他家是屠户,除了姑姑略有几分文采,其余人不过平平。 他丝毫不慌。 张白圭拢着手炉,少年姿态闲适,置身考场路上,却宛若踏青一般。 赵云惜摩挲着袖口绣着的一支桂花,心想,白圭、淙淙若能高中,她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慢慢地就走近了。 贡院还是当初的气派冷清模样,青砖高墙,颇为庄严肃穆。江陵城小,贡院也小,就这依旧是较为突出的宏伟高大。 “你说进京会试,该有怎样的波澜壮阔?”赵云惜畅想一二,仍旧觉得心驰神往。 此时,天还未亮,通往贡院的夹道,被各家火把、灯笼映照的宛若白昼。 驴车、牛车、骡车络绎不绝,皆是江陵县来赶考的学子。 虽然名字是童生试,但二十左右的青年居多,再有几个中年、老年,从锦衣到布衣者众多,由此可见,江陵确实文风不盛。 临到贡院门口,赵云惜上前给白圭整了整衣衫,轻轻拍着他的脊背,低声道:“娘在外面等你。” 张白圭眸色清亮,轻嗯一声,反过来安慰她:“娘,放心。” 赵云惜鼻尖微酸,她养大的少年,自此展翅高飞。 张白圭、叶珣、林子境、林子垣各自提着书篮,跟着人群排队去了。 晨光微熹,紫气东来。 少年身着绿袍,踏着晨光,清晨的第一缕浅金色阳光照耀在他的脸上、发上,映出一片光晕。 张白圭立在人群中,熠熠生辉。 众人都忍不住看他,身量清瘦的少年,满脸稚气未脱,那双眸子却清亮沉静,叫人不敢轻视。 有些人,光是看面相,便知定是人中龙凤,并非凡人。 叶珣和白圭立在一处,一个清淡如霜菊,一个挺拔如青竹,惹得衙役都多看两眼。 五人为保,他们五人依次排队,等衙役过来搜身时,便将篮子里的东西再拿出来。 因着有经验,都碎碎的小块,一目了然。 衙役检查地满意,他看了张白圭和叶珣一眼,两人容貌出色,自有一番文气,瞧着就能过的样子,便愈加客气几分。 等一丝不苟地检查过后,为首的衙役才高呼几人名字,示意进场。 再唱名作保的廪生,如此各相对照,才能入内参加科考。 再往里,赵云惜就看不了了,她焦急地踱步,身后跟着的李春容和赵氏也纠结地要命。 “哎哟,里头是个啥情形哦。”刘氏小声嘟囔。 今天运气好,出太阳了,天气尚算暖和,但考场里面,却依旧阴凉。 高高的围墙和小小的隔间,张白圭坐在里头,就觉得阴凉之处扑面而来,他皱了皱眉头,将炭炉取出,拔开铁片,轻轻往里面吹气,阴火便转为明火,明显有热气散发。 炭炉上还包着厚实的棉片,方便他能在冻手时,暖一暖手。 张白圭轻轻地呼了口气,眸光沉静。 高台上端坐的知县正在观察今年的考生,打头就进来几个斯文俊秀的少年,他心里就舒畅几分。 这是他叔父杨知县当年捧出来的少年,如今能为他的仕途添上几分光彩。 他拼劲半生气力,才考中举人,多番运作之下,才捐了江陵小县的知县。 他不求多大功劳能力,只求能保住仕途。 今天是县试的头一场,最为重要,后期还有几场覆试,都比不上。 张白圭暖着手,静静等待着,辰时开考,日落收卷,足足一日答卷时间。 三日后放榜布公,通过者再覆试。 当初林子坳去荆州府赶考时,也是这么个流程。 贡院内一片安静。 随着铜锣声响,自有差役来发答纸,宣布科考开始。 张白圭看着巡逻差役举着的题目,凝神静思。片刻后,清瘦的指骨活动,执笔缓缓写下。 阳光照耀,让他面上一片肃然。 他先写好草稿,一气呵成,再细细思量过,推敲字眼,此时,晌午已至。 他饿了。 将炭炉拨旺些,再放上小锅,把竹筒中的水倒进来煮,盛出来一点当茶喝,再煮粽子等,这样将就着吃一回。 第51章 张白圭看似自如,心中却慎重,吃完后,又重新审题、重新换个角度解答。 仔细打量着两份答案,很好地融合在一起,这才重新洗净手,再屏息凝神,将答案誊抄下来。 等最后落笔,张白圭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中生出几分畅快。 日落西山。 初春的凉气再次翻涌,张白圭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在起身时,再次检查考卷,确认并无纰漏才起身交卷。 他的动静一出,顿时能听到稀碎的骚动声,只要有人交卷,就能无限放大焦虑。 张白圭在等待杨知县和山长检查姓名籍贯时,叶珣也起身交卷。 两人等在龙门前,身边有衙役看守,互相对了眼神,彼此没有说话。 此举简直诛心。 林子境想,他本来就紧张,两人交卷这么快,他更是着急,好在他已经写完了,连忙深呼吸几次,这才收拾东西交卷。 在夕阳越线之时,铜锣声响,众人依次交卷,收拾东西走出考场。 纷纷议论声响起。 “县试好难哦,和夫子所说默写根本不一样。” “我的试帖诗倒是中了,嘻嘻,和我在家研读的一样。” “那你感觉稳了?” “稳?你要不要看看那几个少年,那服制是林家所出!当年咱可被涮下来了。” “倒霉啊,碰上他们。” 有考生面色涨红,侃侃而谈,有考生春风得意,神气非凡。 张白圭和叶珣神色浅淡,不疾不徐地迈步而出。 赵淙:可恶啊,既生瑜何生亮! 他想想自己平淡的回答就有些沮丧,平淡之人写平淡文章,四平八稳!毫无灵性。 赵云惜目光灼灼,在人群中找寻白圭的身影,瞧见后,顿时双眸放光:“白圭!” 几人看过来。 “娘。”张白圭快步上前,看几人面有疲色,皱了皱眉,低声问:“怎么不回去等?” 赵云惜打量着他,精神饱满,比她气色还好,登时有些无言以对。 这人的精气神也太足了。 “走吧,先回。”他们立在此处,有些显眼了。 * 当考生褪去,阅卷官看着手中的一沓试卷,颇觉头疼。 “谁家小儿字体,还有墨团,也敢来参加科举。” “题都不会破……” “格律平仄尚且不会就敢作诗!” 杨知县头疼,学政也头疼,上面厚厚一沓卷子,尽数不如意。 勉强挑了几个出来。 “江陵文学之气颇为淡薄啊……”学政感叹。 杨知县皱眉:“林家几个学子,平日里挺好,怎的如今却没见有任何出色之处?难不成还在下面?” 王学政叹气:“再看看,再看看,咱县试送几个去,好歹让江陵露露脸,不能卡太死了。” 两人相视而叹,颇为无语。 江陵县小,读书人也少,拢共加上牛鬼神蛇,也不过百余人。 这糊名誊抄卷,也看不出字体,只能按着文采比,杨知县越看越生气。 县试简单,释义谁都会,也就试帖诗上点难度,但作诗这东西,谁也不能扒你脑子看是刚写的,还是早就写了的。 如此一来,县试只要是有些基础的学子,都能过关。 从日落看到天黑掌灯,杨知县不耐烦地扯了扯衣领,惆怅地想,现在就算来个轻狂书生,拿着不知所云的治国良策,骂他一顿,也好过现在。 三日内,要全看一遍,再比对字迹、排名次,最后出榜,要费的功夫多着呢。 杨知县头疼地挠了挠头,他江陵才子何在? 突然—— “你看这份试卷,释义精炼明确,答题也答得极好,很是扣题,便是叫你我二人来写,便再没有更好的了!” 杨知县嗤笑:“你怕是瞧见张白圭的卷子了!” 他江陵神童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平日里也见多了他的文章,自然知道他的水平。 “瞧着不像,文风孤傲了些。”学政怎么看怎么喜欢,乐呵呵道:“新人嘛,总是狂放些,我们当初亦是,读几卷书,便觉得世人皆俗。” 杨知县被他说得好奇,也凑过来看,片刻后点头:“不错不错,文风虽然孤傲,却并不一味的飘飞。” “我心甚慰!”杨知县高兴了。 这一个,再加上白圭一个,够了够了。 谁知—— “再瞧瞧这个,四平八稳,不疾不徐,着手细腻,是个好苗子。”学政又是一喜。 杨知县:“咱条件可以降低,但是审美不可以降啊。” 他看得那些文章都不想说。 王学政举过来给他看,两人细细看来,不住点头:“文采平稳,也是好处。” 杨知县心里充满期待,学政那一沓,抽出来好几份了,总得让他也抽出来几份。 下一瞬。 他就眼前一亮。 “此卷定是白圭的诗,他作诗用词简洁,风格流畅,时而清俊秀逸,时而豪放有力,细读来,别有一番滋味啊。” 杨知县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王学政来江陵前,也早已了解过,见此挑眉,笔下是一首风景诗,韵律齐整,挑不出丝毫错处,浑然天成。 两人对视一眼便知,这头名非他莫属。 * 一行人回去后,学子不紧张了,该大人紧张了。 “刘二,你时刻注意着出榜,谁知是两日还是三日,没个定数。”林修然连忙叮嘱,他近来身体很差,已经开始拄拐了。 总是不时咳嗽。 甘玉竹有些心疼,连忙道:“你别操心了!万事有云娘在,她办事妥帖,你就等着听消息就成。” 那是她心中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赵云惜也连忙道:“就是,大夫都说让你不要操劳,你怎么还管此等小事?” 林修然瞪了她一眼。 “这是孩子们的大事!” “还能再办的都是小事!”赵云惜皱了皱鼻子。 林修然辩不过她,索性不看她,到底放松了许多。 在他面前,李春容和刘氏安静极了,也就张镇笑着劝:“别操心,孩子们大了。” 他是真的不用操心。 不管是张文明还是白圭,对他来说,跟一蹦长大没什么区别。 * 三天转瞬即逝。 一早刘二就去县衙等榜,张镇、张文明、赵云惜也绷着脸,笑不出来了。 “哎呀,愁人,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夫子你在家等着,我们去去就回。” 张白圭眉眼微动,心中也有些期待,他回身看向叶珣,笑着道:“那我去看榜,你就在家歇着。” 叶珣白了他一眼,也跟着出门。 张镇和赵屠户在前面开路,两人人高马大,气势磅礴,在人群中极为显眼。 “张爷爷你把我举起来!”林均跃跃欲试,他比自己参加科考还在意。 他现在的小夫子是张白圭,他就很想帮着看看榜。 赵云惜也激动极了,这跟高考没什么区别,面对人山人海也兴奋。缩在赵屠户身后,抓着他衣摆,亦步亦趋地跟着步伐。 这是放榜的大日子,就算家中没有考生,也要来沾沾喜气凑热闹,贴榜的告示栏前,更是挤满了人。 辰时放榜,现在天还蒙蒙亮,远远没到时间,但他们险些挤不过来。 林均坐在赵屠户肩头,揪着他的头巾,探头往前面看。 “还没贴。”他有些失望。 片刻后,人群哗然,众人就知衙役带着红榜来了。 县试第一轮正试并无排名,只显示座次和名字,林均瞪大眼睛,盯着衙役贴榜的动作,满脸激动道:“张白圭!叶珣!……林子境!林子垣!赵淙!都中了!他们五个都中了!” 赵屠户老怀甚慰地拍拍赵淙的肩膀,九尺铁汉嗷地一声就哭了:“娘哎,我赵家头一回有人过县试啊!!祖坟冒青烟!快快快,回家祭祖!老子族谱单开第一页!哈哈哈哈……” 赵屠户喜极而泣。 赵云惜想起自己爸爸当时也是在她高考查分时,抱头痛哭。 林修然眯着眼睛看,又看看红榜,满脸若有所思。 而李春容激动到呆滞:“中了中了,竟然真的中了……” 那可是头一个! 张镇心花怒放。 张文明盯着盯着,拍拍白圭的肩膀,他这些年屡试不第,心态磨练之下,倒是沉稳了,也将一腔希望寄托在白圭身上。 告示栏下,大家瞧着“张家台张白圭”只觉得陌生,有那信息广的,才低声跟身边人科普:“咱江陵有名的神童,孝顺聪慧,三岁会认字,四岁会作诗,五岁入学,慧名远扬。 “都说他会是案首呢。” “这么厉害?” “连他都不知道,你读的什么书?” 有几个考生看着告示栏旁边张贴的考卷,神色复杂地盯着看,有些人的文采,让你望而生畏。 叶珣神色淡淡地看着,眉眼低垂,他这身子弱,便是能一路蟾宫折桂,怕也是催命符。 他叹气。 正考名词至关重要,有考卷张贴,看完后,只得心服口服。 张白圭纵然笃定自己会被圈中,可真正摆在眼前,依旧心潮起伏。 “娘,我中了。”他眸子亮亮的,翘着唇角笑。 赵云惜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温柔道:“恭喜你啦,张白圭小童生。” 在大家的恭喜声中,张白圭收敛了神情,瞬间变得端方起来,他客客气气地和大家作揖。 “承让承让。” “愿与诸位同喜共贺!” 他多年手不释卷,这名次是他应得的。 林子垣指指自己的鼻子,他满脸不解:“谁中了?我吗?” 第52章 林子境被他惊回神,颇有些无语。 “知道了知道了,咱俩倒数,先别急着高兴。” “先高兴吧,谁知道覆试还有没有机会高兴。” 林子垣心态很好。 赵屠户终于哭完了,正满脸欣慰地看着女儿,唏嘘道:“要不是你劝,我还琢磨赵家哪有科举的才华,不打算送他们读书呢。” 赵云惜盯着榜单看,既然中了,就得准备下一场了。 有人喜极而泣,有人失落而悲鸣。 她终于明白鲁迅那句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有多么厉害了。得知白圭红圈头名,她心中尘埃落定,整个人便有几分淡然了。 等回去后,几人要准备覆试,又把时文拿出来通读背诵。 而林修然手中已经有他们这次的考卷了,各人的文章被抄录下来,送过来了。 赵云惜一一翻看,几人发挥平稳,看得出来,并没有错失之处。 她盯着白圭的文章看,青涩中透露着豪迈,光是翻阅,便觉得心里软软的。 他的文字无可指摘,自行成长便好。 叶珣也在看,他满眼叹服:“你这脑子也不知怎么长的,实在厉害。” 张白圭捧着书在读,闻言侧眸望过来,骄矜一笑:“我并未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 赵淙捧着自己的答卷,让他俩帮着看看,他扭捏一下,索性放开了,大声说:“能不能帮我改改?让我心里有个底。” 张白圭瞥了几眼,用笔圈出几个词,又在旁边标出来给他看。 “你用词稳妥,却失了几分少年意气,有时不怎么稳妥的词藻,恰好是情绪渲染。” 张白圭认真回。 赵云惜听着他一口童音,忍不住闷笑,也不知道这孩子变声期什么时候来。 赵淙盯着看,半晌才抿了抿嘴:“确实,我总是担心自己用词太过分,会惹得知县、学政不喜,会下意识避免冲突。” 张白圭歪头:“少年书生是有豁免权的,你只要没有桀骜不驯,便不会有事,娘说过,县试的根本是规矩,用四书五经框出来的规矩,你可以和软,却不能什么话都说囫囵了,反倒失了坚定。” 赵云惜亦赞同,她拍拍淙淙的胳膊,无声安抚着。 赵淙轻轻点头。 几人把考卷摆在一起,彼此点评着,一时就晌午了。 赵云惜又去做晌午饭,给他们备着考场上的吃食。先前备惯了,这回特别有经验,但瞧着阴沉沉的天色,明日天气怕是不大好。 “多带着炭,到时候炒些羊肉臊子,水开以后,放入臊子、米饭,略煮开,就是羊肉粥,又暖和,又饱腹。” 温暖的手,是好字的关键。 众人没什么意见,反正她做什么都好吃,人又聪慧爱琢磨一口吃的。 * 隔日便是覆试。 覆试和正试一样严格,题目也是一样,直到圈出名次,江陵县小,一次覆试就够了,听说大县,三回五回都不稀奇。 考试也要难些,但总归是县试,科考第一步,基础题多些,对学识扎实的人来说,并不困难。 特别对于小白圭来说,有心学支柱林修然的教导,有现代思维的赵云惜影响,他视野开阔,心胸洪广,自身又有才气。 县试这种低端局,他虽然抱着“苍鹰博兔”的态度,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中并不紧张。 用娘教的话就是: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在战略上藐视敌人。 一路答题过关,他的心态特别稳。 果然,又隔三日。 终榜出。 有了正试经验,覆试的门路,大家就摸得很清楚了,到了日子就蹲放榜。 未到辰时,几人又怀着殷切期盼,来到告示栏,等着衙役举红榜而出。 “来了来了!” “让让让!让我们少爷先看!” 几人立在不远处的高台上,静静地望过来,榜首张家台张白圭,众人皆知他必中,顾不得道喜,连忙往下看,第二是叶珣!他俩好像都没悬念。 又开始找剩下三人,在中间找到了林子境,他年岁到底长些,他松了口气,没敢笑,接着往下找。 他们五个是熟人,都中了才好,若有人滑铁卢,还真不敢笑。 紧接着是赵淙吊尾车,最后一名。 而林子垣榜上无名。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挠了挠脸颊,瞬间神清气爽道:“那我不用操心后面两项考试了,爽!” 他今年才十五,放在人群中,嫩的能掐出水来,他慌个大蛋。 “呜呼~你们四个都中了,掏钱掏钱!我要去买醉!我要去弥补我受伤的心灵!”他眉飞色舞,丝毫不见痛楚之色。 四人仔细辨别着他的神色,见他确实不在意,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四人这才敢恭贺出声。 县试录取二十人,独林家占了四人,众人都惊叹不已,对林家私塾的推崇更进一步。 “榜首和榜二全是林家学生?” “是的,那张白圭五岁入学,叶珣十二岁入学,大家都知道。” “他家教得这样好……” 这话一出,彼此心里都有了成算。 此时,衙役要去各处报喜,林修然乐呵呵道:“快回快回!你们阖家出动,等会儿人家找不到人。” 赵云惜抿嘴笑了笑,她俯身作揖,声音温柔又坚定:“多谢夫子多年教导。” 如今八年过去,他须发皆白,老态尽显,仍有当初斯文俊秀美老年的英挺模样。 多年相处,是师亦是父。 林修然欣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沉声道:“难为你了。” 他知道云娘并非凡夫俗子,胸有沟壑,气势不凡,然而生为女子,却毫无施展机会。 他懂她的压抑和痛处。 宛若心学式微,可先生已逝,心学当立,尚有起势可能,女子却再无机会。 赵云惜并不多言,只默默鞠躬作揖。 张镇、李春容、赵屠户、刘氏、赵淙挤上马车,先行回去等到报喜的人去,还要给红封呢。 而几个排名靠前的学子,就要留在江陵,等待杨知县传召赐宴,顺便认识同窗。 都说自古文人相轻,但越是懂得,便越是知道,对方的文采之盛,才气之高,无人能及。 张白圭和叶珣年岁小,满脸青涩,但答卷一瞧,众人便知自叹弗如。 剩余几位学子,客客气气过来打招呼,唯独一人,恶狠狠地盯着两人,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张白圭瞥了一眼他的背影,便垂眸不言,他喜欢桀骜不驯的对手,最后变得心悦臣服,是他一点不为人知的小趣味。 几人回了小院,自有绣娘上前量体裁衣,那个定花样子的绣娘,还是当初教导赵云惜刺绣的女子。 她如今两鬓苍苍,略带老态,眼睛也有些眯缝,看向赵云惜,笑着道:“赵娘子,近来可有长进啊……” 她估摸着是无。 果然,在她的打趣下,赵云惜哑口无言,只得道:“莫笑我了!真是粗和尚捏不住绣花针,我也没办法呀。” 众人便跟着都笑起来。 因是参加庆功宴,要穿得喜庆些,给几人都是定制的襕衫,里头衬着薄绒貂皮,暖和又轻便好看。 为了显示端方郑重,就没有加一圈毛领,瞧着便愈发有少年模样。 越是这样喜庆的时刻,还不到最后考上进士,便越要端方。县试中了,离秀才都不远了,以后几人的衣裳就要换了。 此次晚宴,以杨知县为首,山长、学政为辅,再有林修然、叶青作陪,并八名学生。 张白圭跟着林修然读书,是县衙进过,辽王府去过,对于这样的宴会,极为坦然。 叶珣亦是,作为叶家长孙,他虽然病弱,却是未来掌权人,江陵县中,杨知县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而其余四人,亦是神情淡然,唯有两名青年穿着簇新的棉制直裰,神情略有局促。 张白圭打量片刻,将众人面色、面相一扫而过,心中便有数了。 他端坐着,见杨知县露出亲和的笑意,就知道宴会正式开始。 和一群刚通过县试的毛头小伙子聊天,杨知县说话便带上几分怀念:“本官当年参加县试,心中忐忑非常,往事历历在目,如今已不可追也。” 众人迎合着,一时间气氛有些热烈起来。 “你们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之才,我等已老去,就等着你们报效家国呢。”杨知县冲着北方拱拱手,笑着道:“尔等还要刻苦读书,早日中举,莫要辜负皇恩才是。” 众人又连忙应和。 宴会上客套无数,张白圭眉眼微动,已经习惯这样的场合,手边的酒杯动也未动,尚谨记着,年少不可饮酒的规矩。 他随着众人敬酒的姿势,抿了一口茶。 好在他年岁尚小,并无人劝酒。 待宴会散了,张白圭已经听了满耳的报效家国,为民请命。 他笑了笑,踏着月色,搀扶着年迈的林修然,款款而行。 “你这性子,儿时还怕你太过狂傲不羁,谁知竟如此内敛,也不知随了谁?我若是这样年轻就有这样的成就,怕是想把天捅破。”林修然轻咳一声,笑着道。 张白圭在梅树下顿步,微凉的月光撒在他竹青的长袍上,寒风吹过,露出的一截如玉下颌便染上几分薄红,他温和一笑:“在谁面前狂傲,我娘吗?” 林修然噎住,那确实不好狂傲的。 她看书如喝水,你说什么她都接得上话。而且深刻懂得礼仪之邦的待客之道。 第53章 门外初春寒光,晨雾打湿竹林,淅沥潇潇。 赵云惜立在蒙蒙细雾中,正在菜畦中育春苗,韭菜正当种,白菜和萝卜衬着天冷还能再种一茬。 张白圭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细瘦的腕骨,正在沿着菜畦的篱笆撒花种,一些春日的漂亮小花。 收拾完以后,又去侍弄墙角种着的蔷薇,是张鉞跑商期间帮着收集的品种,目前已集齐好些品种,粉色、白色、黄色等各色都有,春日里看满墙的时候漂亮极了。 但为了春日长势更好,现在要修枝,现在这剪下来的蔷薇枝也极受欢迎,别在地上就能活,生了根送给村人,大人种在院墙上,也都喜爱极了。 如今还是光秃秃的枝条,已经能想见蔷薇花开时,密叶翠帷重,浓花红锦张的模样。 “回了。”赵云惜笑着打招呼。 张白圭嗯了一声,从她手里接过花锄,并肩回院里。 当通过县试后,一直紧绷的心放松下来,反而一时无所事事起来。 张白圭没有急着捧书细读,反而闲适地坐在院中喝茶,红泥小火炉,上面搭着铁丝网,烤着橘子、板栗、甘蔗等,有甜香味传来。 赵云惜坐在他身侧,笑着道:“你过了县试,好生玩几天,绣娘刚做几身好看衣裳,你这几日约着同窗去玩,踏青、郊游、进城都行。”赵云惜指了指书房,笑着道:“我放了五十两银子在老地方,你要花了自己拿,不够了我给你添。” “娘去吗?”张白圭侧眸问。 赵云惜剥着橘子,被炙烤过,橘皮软薄,白丝也少了,唯独果肉带着微烫的酸甜。 “不去,我去蔷薇园看看。”她琢磨着去看看工人修剪枝丫可还得宜。 张白圭捧着茶水喝,闻言眉头微皱,毫不犹豫道:“那我们就去蔷薇园帮你打枝。” 赵云惜唇角含笑:“你如今不必顾念这些。” 张文明从院内走出来,挨着赵云惜坐下,吃掉她手中的橘子,笑眯眯道:“娘子剥的橘子甚甜。” 张白圭见此,又剥了一个橘子递给娘亲,开口声音粗嘎:“娘,吃橘子。” 他被自己声音一怔,再开口尝试说话,却依旧粗噶。 “哈哈哈哈。”张文明毫不犹豫地嘲笑,该,谁让他爱抢他娘子,他还抢不过。 赵云惜微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上火了!嗓子都哑了,这段时间少说话,多喝水,保护好嗓子!那你这两日跟着我们去蔷薇园修枝好了,跟同窗出去玩,难免嬉笑玩闹说话多,有些伤嗓子。” 张白圭捧着茶水喝,乖巧地嗯了一声。 然而他才十二便过了县试,来恭贺的乡亲特别多,这家拎一兜鸡蛋,那家拎一只鸡,再要白圭先前用过的纸笔,当是沾沾喜气。 林子坳送来许多选本和藏书刻印,就连当今喜爱的青词本也有。 “白圭这伢儿真厉害啊,年纪这么小就能考上。” “就是就是,明年再考一回,是不是就成秀才公了?” “云娘,你好福气啊,一门双秀才。” “白圭这孩子打小就聪明,每回见了都穿得干净整洁。” “再过几年是不是要考探花郎啊?还是状元郎?” 赞誉声蜂拥而来,他 张白圭却丝毫不见骄矜之色,一如往常。 赵云惜细细盘算过,考科举光宗耀祖就不说了,一般人没到那程度,但只要你能考上秀才,想往下读,朝廷会给与一定支持。 廪生有固定粮米进账,艰苦些,靠这个读书也成。 像张文明最初是名次较词,并非廪生,也无钱粮可拿,只靠着张镇的薪资养一大家子。 但是张白圭不一样,他才名尽显,考中廪生,近乎板上钉钉。 他以后有铁饭碗咯。 叶家也让人送来贺礼,一个大箱子,文房四宝自不必提,都是市面上顶好的品质,那墨锭上还描金了。雪花银摆了一排,在阳光下闪着光,看着就很吸引人。 “叶家有钱啊。”赵云惜摸了摸银子。 张白圭倒是拿起那湖笔看了一眼,温和道:“这笔不错。” 送到了他的心坎上,他极喜欢。 赵云惜看了看,白圭的文房四宝都是林宅负责,日常用是足够好了,但这是名品,瞧着又高出一个档次。 张白圭喜爱这些。 正说着,就见林子垣扯着叶珣往这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念:“我说你也多出来走动走动,整日里窝着读书作甚。” 叶珣被他拽得踉跄几步,皱着眉头凶:“林子垣!你放肆!” 然而林子垣并不害怕,甚至想扛着他走。 赵云惜连忙出门来迎,笑着道:“快进屋来,子境呢?没跟你们一起来?” “在后头,他瞧见小树,跟他聊天呢。”林子垣回了一句,松开叶珣,冲进去骚扰张白圭:“我从你家村口过,好多村民在门口坐着晒暖,我听他们在谈论你!” 当然也谈论他了,说他是个高壮的俊孩子,他喜欢! 张家台马上要出第三个秀才了,这学堂里又有那么多学生,跟着沾点秀才光,也是极好的! 几人正说着,就听外面传来声音,说是里正来了,见人多,还是笑着道:“族长说,让我们来跟你商量商量,是现在开祠堂,还是等你考上秀才再开?” 赵云惜闻言看向张白圭:“你说呢?” 张白圭沉吟:“等我考上举人再说。” 里正顿时乐呵呵道:“那成,都听你的,等你考中秀才再说。” 里正谈性极高,连白圭儿时名字由来,也笑着重复一遍,满脸赞叹道:“这孩子打小就不一般,天上神龟下凡呢。” 张文明跟着寒暄几句。 送走里正后,秀兰婶子又来了,她起早贪黑卖了几年烧饼,家里盖起了青砖大瓦房,人也风风火火的。 她提着篮子过来,笑呵呵道:“狗娃子明年下场呢,说是先试试,看到底是什么感觉,想借你家的试卷看看。” 赵云惜侧眸望向张白圭,她轻易不会替他做决定。 张白圭点头,抿着嘴往里头走。 王秀兰惊讶:“不愿意算了,别勉强孩子。” “勉强啥,他嗓子哑了,不开口是伤面子呢。”赵云惜连忙解释。 王秀兰便懂了,笑哈哈道:“怪不得呢,他往日最是妥帖,突然不理人了,真是长大了!” “你家狗娃子现在人人夸,明年给你考个秀才回来,你就知道什么叫做梦都能笑醒了。” 王秀兰现在敢想敢干,接过送来的卷子,她畅想一番,便不住点头:“成,就按你说的办!” 她接过宣纸,小心地捧着,细细打量着上面的字,就像是捧着珍宝。 赵云惜也跟着笑,秀兰婶子是一个很有干劲儿的女人。 “那我回了,回头像你家白圭那样过了县试,还要来谢你!”王秀兰笑眯眯道,她以前没想过送孩子去读书,庄稼人连饭都吃不饱,耗费家底去读书像是脑袋被摔坏了的想法。 现在真香。 赵云惜目送她离去,笑了笑。 林子垣这才笑眯眯地打趣:“未来的秀才公,可否赐小弟些许墨宝,我珍藏着,等你中了状元,这就是传家宝!” 张白圭用一根指头将他戳远了些,并不搭话。 林子垣:? 赵云惜忍着笑道:“他现在修闭口禅,发誓要十日不说话。” 张白圭:? 只有年岁长些的叶珣知道怎么回事,他刚去林宅读书时,正处于粗噶的变声期,整日里也是闭口不言。他嗓子哑了,想必感觉是一样的。 “你们吃什么?”赵云惜问了一句。“小蘑菇炖鸡,再做个板栗腊肠饭,如何?” “好耶!我喜欢吃!我要吃两大碗!”林子垣很是捧场。 张文明去捉鸡,赵云惜去菜园里薅菜,三个小孩就坐着聊天。 “叶珣,今年的府试有什么打算?”张白圭压低声音道。 他有点想一起考了。 叶珣抬眸,望着这个清隽如竹的少年,片刻才低声道:“我知你的想法,只是你如今身量未成,年岁亦小,不若等明年。” 就算现在考上秀才,三年后中举,再过一年考上进士,这是最流畅的科考进程了。 但道理很简单,到时候少年进士,谁敢给他派差事,磋磨几年,便什么都不剩了。 张白圭哑然。 事实却是如此。 “凡事事缓则圆,莫急着长大。”他在心里劝自己。 索性起身去帮娘亲做饭,他还是喜欢和她一同做事,不忍她独自受累。 “把鸡放着我来。”他道。 嗓子难受,他索性不说了,只接过手中的鸡,捂着它的眼睛,捏着翅膀压着,面容冷肃地杀鸡。 他骨节修长细白,下刀快狠稳,看着鸡血滴尽,再用热水烫过,慢慢拔毛。 “白圭,你这手是执笔的手,怎么能用来杀鸡?”林子垣搓了搓手:“让我来,你的气质不符,我看着害怕。” 张白圭觑了他一眼,言简意赅:“你别吃。” 林子垣瞬间比鸡还安静。 叶珣笑了笑,上前帮忙拔毛,他拔了几根,有些诧异:“开水一烫,这样好拔?” 拔毛、开膛、掏肚。 张白圭动作熟练,他抿着唇,眉眼低垂,神情悲悯。 林子垣挠了挠脸颊,小声嘀咕:“不就是杀鸡,我回家就学!” 他要杀鸡如麻。 家中人少,幼时奶去卖炸鸡,爷在王府当值,而爹去林宅读书,甜甜和他年岁尚小,所有活计都落到娘亲头上。 他记得她忙得连轴转的模样。 后来他会和她一起做事。 如今也手到擒来。 赵云惜眉眼温和,笑着道:“你家有厨娘,你学了作甚?” 第54章 这时候蘑菇少,好不容易才凑了一把,细细清洗过后,这才放在一旁,把鸡肉剁成块,再用葱姜蒜、花雕酒腌着。 赵云惜此时无比怀念白糖、冰糖,因为她想炒汤色,没有糖色,炖肉就失去了灵魂。 但是没有也行,小蘑菇炖鸡也香。 她做着饭,几个孩子在外面聊天,主要是林子垣说,叶珣偶尔应和,而张白圭真的像是在修闭口禅一样,一句不说。 当浓郁霸道的炖肉香味传出来时,几人望向灶房的目光明显变多,谈话也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云姐姐,好香啊,我肚子开始咕噜噜叫了。”林子垣没忍住咽了咽口水,他眼巴巴地趴在窗户上往里看。 好香啊,他满脸陶醉。 赵云惜掀开锅盖,锅里聚集的香气出来了,一阵薄雾腾飞,带来浓烈炽热的香气。 林子垣登时有些受不了,也不聊天了,跑进来跟他聊天,笑着道:“要是能天天吃到云姐姐做的饭该多好啊。” 他满脸嫉妒地看向同窗:“张白圭!我要和你结拜,这样咱俩就有一个娘了。” 张白圭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掰着手腕,冷笑:“我还略懂拳脚,你要来试试吗?” 林子垣并不想试,并且躲在赵云惜身边,软乎乎道:“云姐姐,这鸡好肥好香啊,这小蘑菇也嫩嫩的,吃起来肯定香,吸溜,越想越受不了。” 赵云惜也跟着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温声道:“从南坡摘的,切的肥厚了些,这样吃起来壮嘴,你定然喜欢。” 林子垣:“云姐姐做什么我都喜欢!” “你这嘴真甜!”赵云惜夸了一句,开始往盆盆里盛菜,一边笑着道:“六斤的大公鸡!炖了这半晌,肯定好吃。” 等盛了米饭,三人开始端饭,都摆到餐桌上,连张白圭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香浓的汤汁顺着鸡肉往下淌,看着就香到要命。 “快吃吧。”赵云惜笑着道。 几个半大孩子,吃饭起肉来,看似斯文,实则那炖得香烂的鸡肉,恨不能连骨头都咽。 “真香啊,白圭真是好福气!”林子垣吃得感动坏了,他好嫉妒! 叶珣屈指敲敲他脑袋:“胡闹!” 林子垣巴巴地看着他,鼓着脸嘟囔:“等我明年下场考试,定要超过你们!” 他握拳,发愤图强! 从今天起,他要努力读书,考上秀才后,再来蹭饭! 张白圭瞥了他一眼,声音浅淡:“最后一个鸡腿了。” 林子垣:! 他登时顾不得闲聊,埋头苦吃,能来一趟不容易,他要吃到饱才行。 赵云惜看向叶珣,满脸怜惜:“你多吃些,瞧你瘦的!风吹就跑!” 林子垣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大鸡腿进了叶珣的碗。 可恶,他确实吃得慢,吃得少。 张白圭瞧着他鼓着脸颊的可怜模样,将他看不到的那个鸡腿也给他。 “喏,吃吧。”他说。 林子垣顿时欢呼雀跃起来。 吃完饭后,他抢着刷碗,笑眯眯道:“哥哥让你!” * 读书最是耗神,考试是其中之最,一直都在紧绷着,脑力耗地很严重。 几人歇息几日,将县试的试卷来回翻,来回写,就连张文明也加入讨论。 他多年不第,心思也淡了,开始琢磨在族学中教书,但心底总是抱着几分希望,碰见这样的老师,忍不住想看。 赵云惜鼓励他:“不管年岁几何,日子都是过给自己看的,既然想学便学!不妨事。” 张文明握住她的手,垂眸低语:“家里一切都靠你,我心疼。” 他眼瞧着要到而立之年,跟着赵云惜做了几回生意,眼瞧着端方稳重起来,不一味地钻牛角尖,非得要如何。 “娘子,你前日做的香米鸭配着酸辣肚丝汤,极好吃,还能再做一回吗?” 张文明眼巴巴道。 赵云惜把他的脸往一边推,斜着眼睛哼笑:“你再闹,才不给你做。” 张文明哪里肯善罢甘休,还要再闹,却见张镇、李春容从院里走出来,他连忙坐正了。 “我和你娘去江陵转转,你们要去吗?”张镇问。 家里现在买了牛,做了牛车,去江陵城玩就比较方便了。 “你俩去吧。”张文明快乐挥手。 张镇就护着李春容走了。 院中一时之间,只剩下两人,赵云惜便起身去书房,她这些年虽然不在林宅读书,却养成了好好看书的习惯,闲暇时,手里总爱捧着书。 而林修然以为她喜欢看专业书,便给她搜罗来好些书,让她自己看着,赵云惜看着艰涩难懂的专业书,满脸苦哈哈。 她又不是白圭,什么书都啃得下。 * 张白圭这会儿正在写策论。 他需要沉淀,再参加院试、府试,林修然对他的要求就更高了。 “你考中不难,难得是你想要的名次,县试我从不担心,但是去荆州府就不一样了,各个县区的人才汇聚一堂,你要做这些的尖子。” 林修然头发花白,身量清瘦如竹,手中拄着拐,正看着他,沉声道。背后需要付出的努力,简直不可估量的煎熬。 张白圭放下手中的笔,神态自若,他看着笔下的字,沉声道:“夫子,我知道。” 他心里有数。 林修然拍拍他的肩膀,纵然知道,却还是忍不住叮嘱。 “哎呀,爹,白圭比你懂事多了!”林均鼓着脸颊,不耐烦道。 林修然哑然失笑。 他捏捏幼子的脸颊,笑眯眯道:“你个孩子知道什么,爱之深、责之切,我这也是为白圭好。” 林均皱着小鼻子,不耐烦听,他挥挥手,哼笑:“娘让我不要啰嗦,我觉得爹也得听。” 林修然被他气得翘了翘胡子:“滚滚滚!” 光会气人。 林均嘻嘻一笑,捧着书躲远了。他冲着林子垣眨眨眼睛,又朝外面努努嘴,两人便对上了暗号。 张白圭清了清嗓子,两人顿时安静下来,乖乖地捧着书读。 林子坳从外面走进来,一袭竹青道袍,颇有些潇洒意味,他笑着道:“好羡慕你们还能玩。” 他今年二十二,听林修然的意思,是想着让他下场,往下一步走走,参加今年的乡试,先下场试试。 “一旦中举,就是正经官身,还可以进京赴会试。”张白圭心中生出几分渴望艳羡来,他也想如此。 可惜他年岁尚小,都不赞同他太快去参加科举。 林子坳神色中带着忐忑和喜不自胜,低声道:“多年辛苦读书,今年终于要出结果了。” 他考中秀才后,压了一回乡试,这回就让他去了,总归先试试,他年岁也不小了。 张白圭听得神往不已。 少年的心,总是跃跃欲试。 “白圭,我想与你同场考试。”林子坳笑眯眯道,知道他心中志向,故意逗弄他。 张白圭冷哼:“你怕是没这个福气。” 林子坳:…… 很好,够狂,是熟悉的味道。 几人毫不犹豫地哈哈大笑,林子境笑眯眯道:“哥,那你期待和我同场考试吗?” 林子坳白了他一眼。 他以前是小夫子,攒了好些威严,可惜在他前年成婚时,尽数败尽了。 闹洞房是一回,过后太过疼宠妻子,又是一回。后来发现掰不过来了,他索性学着云姐姐的样子,打不过就加入。 几人坐定,林修然拄着拐,颤颤巍巍地走进来,老头身量清瘦,须发皆白,却自有一番神仙气度,一双眸子精光湛湛。 “子曰,温故而知新,你们学问已足够扎实,老夫决定,将你们分到学堂中去当侍讲,你们在此期间,将四书五经好好地捋了捋,不光要做到心中有沟壑,还要能解释出来,信手拈来才是。” 林修然清了清嗓子。 “让林均是甲班,由白圭带,你年岁小,恐学生不服众,这就是你要思考的问题了。” 林修然捋着尺长的美髯微笑。 他年岁小,容易被别人轻视,怎么获取别人的尊重,也是他的考核能力之一。 张白圭听着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温和道:“成,我知道了。” 他神色安定。 林修然教学方式很好,更倾向于让他们自己去思考,而不是一味地强塞。 “行了,你们去吧。”他唇角带着惬意的微笑,挥一挥衣袖,扭头就走。 如今开春,新收了一批蒙童,甲班多是八岁到十岁,正是刚换完门牙的一群小兔子。 张白圭立在他们中间,不像小夫子,倒像是学生。 几个小孩见他一身月白襕衫,不疾不徐地捧着书走来,身后跟着蔫头耷脑的林均。 他最服气的就是白圭,分到他班上,哪还有好日子过。 张白圭走进来,夫子连忙跟他们作揖行礼,两人又还了礼。 让林均先找个位置坐,两人一道走出去。 “现在学到哪了?”张白圭问。 “三字经刚通读过一回。”夫子回。 张白圭以为,他需要一番手段,才能震慑住和他一般年纪的小萝卜头,结果—— “我乃张家台人张白圭,乃山长学生,今日……”他的自我介绍还没做完,学堂中便一片山呼:“哇哦~张神童!张神童!” “啊啊啊啊张神童要当我的小夫子!那岂不是说我以后是小神童。” “可恶啊,我娘整天拿我跟你比,让我多学学你,开玩笑,我要是能比得上你会八岁来蒙学吗!” “就是突然,我娘也动不动就说什么看看人家张神童,十一岁就过了县试!” 第55章 见大家对他的读书水平给予极高赞扬,张白圭眉眼微抬,用戒尺敲了敲桌子。 “来,你们出自己认为最难的上句,我接下句,探探彼此的水平。”张白圭低声道。 众人顿时沉默,和张白圭比读书,多么得不自量力。 他的名声太响了。 其中一个家境较好的学生扬声道:“我要和你比骑射!” 总不能有些人文是顶尖,武也是顶尖吧,那也太不给人活路了。 他家境好,是隔壁公安县的望族,家中养着一匹马,还有骑射师傅,可谓打遍江陵无敌手,无往不利。 毕竟养一匹马太贵了,买马钱尚且不说,光是草料一年都要几两银子,也用不上几回,一般人家都不会养。 张白圭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秀致的脸庞上带出几分兴味来。 “好呀。”他放下戒尺。 “我就和你比一遭,就面前的那片空地,如何。”他笑吟吟道。 见他这样好说话,那叫陈维的学生顿时兴奋起来:“好!” 他从小就是听着对张白圭的夸赞长大的,时日久了,难免心生抵触。 他到底有多厉害,值当如此赞誉。 他陈维又能差在哪里。 于是—— 在张白圭的吩咐下,刘二去马场牵了两匹马来,张白圭笑着道:“你自己选一匹,先磨合磨合吧。” 陈维:…… 感觉这下完了。 林宅有马场,他们一个文人世家,为什么要有马场。 他闻言便有些羡慕,小声嘀咕:“为什么我不是张白圭的同窗?” 张白圭在陈维熟悉马的时候,已经开始舌战群童,他素着小脸立在那,不管是谁扔什么招,尽数接下。 甚至有蒙童早先读过书,专门记了偏僻的一些句子,要来为难他。 张白圭不疾不徐,甚至不用思考,轻轻松松接招。他五岁便能诵读四书五经,这些年一直泡在林宅藏书馆里,从未有半分懈怠。 一群小孩轮了两遍来问,直到他们满眼星星,眸中全是敬仰的崇拜,再说不出来其他,张白圭眉眼间这才闪过一丝笑意。 “好了,我三岁认字五岁开蒙,日夜不息,至今才学成这样,等你们几年后,定能比我水平更高。”他笑着安慰。 而此时,陈维见众人蔫头耷脑,还有什么不明白,笑着道:“来!和我比!” 他心里还有一丝侥幸。 小夫子年幼,肩膀瘦削,身子单薄的小少年,如何比得过他浑圆壮实,又是打小爱骑射,他信心十足。 张白圭在一片哄笑声中,撩开衣摆,摸了摸小马的脑袋,这才豪迈一笑:“来!比过一回!” 他翻身上马。 小少年英姿飒爽,月白襕衫在浅草地上,像是一阵清新的凉风。 林均满脸悲悯地看着众人,为什么要想不开,和他比。 陈维先来,骑在马上打固定靶,他上马姿势利索,一看就是老手,众学生哇哦一声,都是小孩,凑在一起看热闹,简直高兴疯了。 “九环!” “十环!” “又九环!” 众人顿时欢呼起来,方才小夫子以一抵二十的低沉气氛,瞬间被横扫一空。 “陈维必赢!”林均隐在人群中,捏着嗓子装别人。 张白圭无语,回眸瞥了他一眼。 林均顿时安静如鸡,但他的话语,还是让蒙童快活起来。 “陈维必赢!” 如果小夫子文武双全,那衬得他们也太可怜了些。 结果。 张白圭一驱动马匹,林均又忍不住双眼放光当拉拉队:“小夫子必赢!冲鸭!” 众人:…… 你到底哪头的。 在众人一愣一愣时,张白圭策马跑起来,他神采飞扬,少年目光湛湛,搭弓射箭,三圈三箭,并不回头看自己的成果。 立在马上,他冲着目瞪口呆地陈维笑了笑,慢条斯理问:“服不服!” 陈维:“服!” 能进林宅的蒙童,那也是经过重重考核才进来的,在才气上并不输人什么,但碰上张白圭,只能铩羽而归。 “原来这就是张白圭!”陈维神色复杂,但他满眼崇拜,实在是高兴极了。 有张白圭教他,那可太好了。 * 瞧着天色不早,赵云惜便起身往林宅去,这条路,她来回走这么些人,熟悉到不行。 走在路上她就在琢磨做什么晚饭吃,等到了正要往书房去,刚踏过大门,就听见身后传来欢呼声。 “这就是张白圭!” 她好奇地望过去,就见刘二正在牵马,正要往这边来,见了她,连忙道:“小少爷调到学堂当小夫子呢!” 赵云惜笑着道谢,这才过去看了看,离得很远,就能听见朗朗读书声,坚定地响起。 她立在门口等着。 片刻后,就见张文明率先踏了出来,见她在,笑逐颜开:“娘子来接我?” 他年岁大了,气质愈发卓越,成熟又外放,白皙的脸庞愈加俊秀。 赵云惜望天。 片刻后,张文明瞧见白圭从学堂走出来,顿时俊脸一垮:“我懂了。” “娘!”张白圭清脆的童音响起。 赵云惜冲他摆了摆手,笑眯眯道:“娘接你回家。” 没想到他也来当小夫子了! “当小夫子的感觉怎么样。”她好奇问。 张白圭垂眸:“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他教了几日,薄唇绷成一条线,早无先前的意气风发,有些失落道:“我好像不太会教。” 明明是看一眼就会的东西,他却要掰开了揉碎了细细讲几遍,重复地口干舌燥,对上的仍旧是茫然眼神。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朝着张文明努努嘴,笑眯眯道:“那你可以问你爹,他经验充足。” 张文明顿时挺直脊背,一身竹青道袍随风飘扬,笑眯眯道:“世人资质不一,有些蒙童你略微提点两句他便会了,但更多蒙童就是听不懂,甚至会出现在你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根本不愿意读书的情况。” 张白圭抿嘴,黑白分明的眸子充满了不解。 片刻后,才鼓着脸颊嘟囔:“我定然能办到!” 赵云惜含笑摸摸他脑袋,他年岁太小了,又从小一帆风顺,在读书上,他真没吃过什么苦,极有天分。 “这么小就要接受社会的毒打,真可怜哦。”她笑着摸摸他脑袋。 张白圭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三人聊着天,一路往家走去,刚到家,就见李春容提着一只肥肥的大公鸡,笑着道:“今天晚上炖鸡吃!热乎乎地再烫几个饼子,吃完肉,倒上水,涮锅子吃?” 她这是跟儿媳学的,冷天吃一顿,浑身都能暖起来。 说着就要去做,张文明很有眼色地过来烧火。 他发现,只要他跟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娘子就待他格外温柔。 那他干起活儿来,是真的有劲。 等张白圭做完作业出来,饭已经做好了。 属于鸡肉的浓香味传来,金黄的油脂往下淌,看着就很香浓。 里面还放了胡椒和茱萸,鲜香麻辣,吃起来浑身毛孔都通了,爽得很。 “娘的手艺越发好了。”张白圭满脸意犹未尽。 “怪不得家中茶楼的生意那样好。”张白圭的小脸上尽是满足。 李春容也跟着笑,乐呵呵道:“要不是你娘,我们哪有这样的好日子过?你快三岁时,家中也就你爹、爷爷回来时能吃顿好的,平日里你还能吃口蛋羹、蒸肉沫,你娘都是跟着我喝糙米,把个小脸粉白的女子,生生吃得面黄肌瘦,我心中愧疚,却也无计可施。” “你快多吃些,别辜负你娘的一片心。”李春容笑着劝。 她又去屋里端出来一盆芝麻胡饼,笑着道:“方才秀兰送来的,都吃吧。” 刚出炉没多久的芝麻胡饼,有被炙烤出来的香甜麦香,饼皮烤得焦黄,起来酥得掉渣,吃起来极满足。 芝麻胡饼和鸡肉吃完,也不过吃个半饱,再添上热水涮菜吃,真是美滋滋。 几人吃完了,就在水雾蒸腾的餐厅里不愿意出去,这里很暖和,呆着很舒服。 “家中无笔墨了,明儿我去江陵买一些回来。”赵云惜笑着道。 家中每次用笔墨都特别费,她会每日练字,而张文明和白圭回来,也会做功课,那用笔墨就像是喝水一样简单。 现在江陵城中,下等竹纸的市场已经被张鉞侵占,她跟在后面收分红收得盆满钵满。 唯独有一条不好,就是张家营业额太高,会被要求冲商役,会给不赚钱的项目,还必须接,不能拒绝。 再就是缴税也是大头。 当年张诚为了一句江陵善人几乎散尽家财,而如今张家为了孩子参加科举考试的好名声,也只能步步退让。 赵云惜的分红自然而然地跟着少了,她自然觉得痛惜。 这时候缴税和后世不一样,大概率养朱家子孙去了。 那谁愿意。 张白圭连忙道:“明日我没课,跟你一起去。” 他想陪陪娘。 赵云惜当他要买东西,便笑着允了,乐呵呵道:“成啊,明天我们一早赶牛车去。” 两人都不会,就看向一旁正埋头吃饭的某人。 “我给你们赶车。”张文明立马道。 “谢谢相公,相公你真好,能嫁给你是我的福气!”赵云惜笑眯眯道。 吃大饼吃了十年,张文明还是吃不腻,他闻言顿时露出个骄矜的笑容。 “哪里哪里,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气。”他很有自知之明。 第56章 转眼又到了三月。 天气没那么严寒,院中的海棠花开了几个花骨朵,艳艳的,在枯黄衰败的冬日里,便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地上也开始冒出青草嫩芽来,瞧着就让人心情愉悦。 颇有些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意味。 林修然带着四人去县衙报名,将名单递上去,再找两个廪生作保,这对他家很容易。 府试的流程和县试相差无几,几人已经轻车熟路,对流程都很熟悉了。 而林修然重点跟他们说的是这次的主考官。 ——李士翱。 嘉靖十三年,李士翱出任荆州知府,民间传唱“贤太守真父母”,对他印象极好。 “他幼时家贫,十八岁成为廪生,父母先后亡故,他独自养大两个幼弟,还能考中进士,堪称文人表率,他有如此贤名、才名,亦是不世出的才子,你若能重走他的路,也算是厉害了。” 张白圭眸色微闪,他跟在娘亲身后,拉着她的袖摆,软声问:“娘亲觉得呢?” 赵云惜握住他的手,满脸笃定地夸:“我儿心怀鸿鹄之志,定有大鹏展翅之日。” 临近考试,心态最重要,她需要给的就是笃定的爱意和肯定。 她想着,怀抱里暖和,最是抚慰人心,索性将白圭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脊背,轻轻地哼着儿时的歌谣。 白圭翘嘿嘿一笑,在娘亲怀里蹭了蹭,心满意足。 林修然唇角微翘,平日里也是独挡一面,见了娘亲就要哼唧唧,才让人恍然觉得,他还是个小少年呢。 * 转眼间,府试就来了。 先前经历过一回县试,也陪着林子坳来荆州参加过府试,就连家人也对流程很熟悉,不慌不忙地准备着。 赵云惜提前两天就开始做熟米,把米饭煮硬一点,能一粒一粒最好,铺在箅子上,在拿去张鉞家作坊,在晒纸的地方烘干。 张白圭看着透明的大米,有些纠结,看着就费牙。 “你水开以后,把干米、鱼丸、青菜都放进去,热乎乎的吃一碗,或者粥是粥,菜是菜,看你自己喜欢怎么吃。”赵云惜看着就有点纠结,笑眯眯道:“再做个蒸蛋,你到时候在热水里烫一下就能吃。” 她细细叮嘱。 张白圭看着她忙,跟着一起忙,一边笑着道:“成,我知道了。” 赵云惜一备就是四份。 林子境爱吃河虾,给他炸了小虾米,把皮剥了,只留肉,再添些其他菜。 赵淙喜欢吃红烧肉,就给他做了点红烧肉,到时候少放水,拌着吃。 都收拾完了,就开始等着府试开始。 * 又是四更天。 一早就把书蓝装好了,赵云惜仔细清点过两遍,这才把篮子发给他们。 “不要紧张,我们就来试试水,看看啥情况,正式考试是明年,不要着急。”林修然慢条斯理道。 张白圭轻轻嗯了一声,少年一袭裘袍,立在凛冽寒风中,眸光灿若星辰,漂亮至极。 “去吧去吧!”赵云惜笑着道。 立在贡院外,赵云惜神色有些恍惚。 贡院巍峨高大,白砖黑瓦,隔绝出两个世界。 * 张白圭跟着流程,坐进号房中,抬首望着高台上的李知府,他穿着云雁补子的官服,头戴乌纱,脚蹬官靴,在高台上俯瞰全场,威严庄重。 他是经典的文官长相,清瘦俊秀,尺长美髯,却很有气势。 张白圭盯着看了两眼,便收回心神,将炭炉引燃,屏息凝神,等待巡逻衙役举题而出。 府试和县试的区别不大,亦分为正试、覆试等,出成绩的速度也差不多,考试内容也大体相似,依旧是分帖经、杂文、策论等内容,统共有三场,要考记诵、辞章和政见时务,这荆州府六百余名学子,最后共录五十人,前十名是甲等,后四十名是乙等。 随着锣响,巡逻衙役举着牌匾题目四处巡游。 看到题目后,张白圭眸中闪过兴奋,这样难的题目,做起来才格外舒爽畅快。 他静静思索片刻,这才提笔就写。 少年意气,却也学会了内敛,字里行间克制又精准。 这些年,他早早地学过四书五经,历代考卷他通刷过一回,早已得心应手。 他写完后,又认真地检查了一遍,重新在心中换思路答题,发现答卷上写得比这个好,便细心誊抄下来。 他来回检查两遍,发现无一错漏,才等着次题放出。 府试果然比县试难多了,也很有深度。 张白圭静静地看着,思索片刻便起笔。 高台上的李士翱视线巡弋,定在张白圭身上,他想起那日看的生平。 江陵神童,幼年家贫,后得林修然赏识,收为学生,其才甚高,世人皆赞誉。 李士翱当时在林修然三个字上点了点,闭着眼睛,半晌没说话。 林修然。 他重新看向眸光沉静的少年,又想起他看的那一沓又一沓的答卷,笑了笑,就看他这次发挥如何。 心学在王先生死后,在朝中隐秘爆发,隐隐有力压程朱理学之势。 李士翱若有所思,就看这张江陵如何应对考题。 他眸中带着打量。 * 张白圭认真答题,一字一句,写得万分小心。纵然夫子说是来试试,但是他心里明白,这只是安慰的话。 他还是想一次就成。 科举从未有试试一说,中榜便是中榜,落榜便是落榜,人情法度,怎么会有试探。 等答好题后,他认真地检查三遍,见夕阳西下,橘黄色的光芒铺陈而来,凉风渐起,人也能感受到萧瑟的寒意,便起身交卷。 神态庄严的考官看了他一眼,给卷子上盖了戳,他就收拾收拾,离开考场走了。 他猜测,叶珣也要交卷了,他极有才华。 * 出考场后,张白圭找到他爹娘,又回身等半晌,才看见林子境、叶珣、赵淙走了出来。 赵淙神色茫然,他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好像没写好。” 林子境也是神情艰涩,完全没有出县试的轻松。 叶珣依旧面色微白,唇色轻粉,神色中带着浓厚的疲惫之意,好像力竭一样,他惨然一笑,声音哑然:“我这个身体……” 这样日出而来日落而息的府试尚且撑不住,乡试、会试又该如何。 张白圭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快回家休息。” 众人一片静默。 林子境神色复杂:“怪不得许多人一辈子过不去童生试的这个坎儿,难太多了,感觉我没有希望了,来回改了三回,越想心里越没底,越觉得自己答题浅薄无知。” 赵淙心有戚戚然地点头:“哎,难咯。” 两人看向神色淡然的两人,唏嘘一叹:“你俩加入一下我俩的讨论?要不然觉得被你俩给孤立了。” 张白圭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挨个拍拍,笑着道:“你们才多大点年纪,最大的十八,最小的十岁,想那么多干啥,慌得是那些年过而立还没考过……” 张文明:“咳咳咳!” 他疯狂清嗓子。 他就是那个几乎年过而立,在科举考试上毫无寸进的人。看着一群小嫩草长起来了,他也觉得心理压力很大。 赵云惜望天,她就不说了。 几人索性讨论起破题来,从百姓、治理、安家上都成,各有各的倾向性,问题不大。 如此正试一场,覆试三场,白圭身上的直裰穿着都晃荡了,瘦了好大一截,整日里耗费心神,吃穿不爽利,太过熬人。 而接下来,只等荆州知府李士翱带着考官们批改完答卷,两三日便会张榜告示。 * 荆州府贡院。 李士翱坐在主位,江陵、公安、石首、监利、松滋、枝江等县的县令都在,领着考官在批改,第一波先快速筛选出偏题、错题者,放置一旁。 第二轮,便要挑出写得好的那批。 科举考试规矩严苛,几人按着规矩忙了两日,才算定下最终版。 拆封时,几人共同抽中一张卷子,李士翱心中有预感,应该是江陵少年张白圭。 他的文采,在座二十余人,毫无疑义。 杨知县美滋滋地捋着自己的胡须,那是他江陵县的学子! 李士翱见他笑逐颜开的样子,就知道他是他县里的学生。 “这张白圭,你觉得如何。”他问。 杨知县想,那是他亲人给他留的升迁通道,定然是极好的。 “回知府大人,张白圭乃江陵县案首,他的县试成绩极好,素日里为人也是很有孝名,年岁虽小,却知孝顺亲长,是个好孩子。” 李士翱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又看了其余九位甲等的答卷,和颜悦色道:“这张白圭为案首,诸位意下如何。” 都想让自家县里出的学子当案首,这可是政绩,但学问相差太大,反而没什么希望。 不如让知府高兴些,不驳了他的意。 * 小院中。 张白圭正在和叶珣对弈,而张文明和赵淙玩。 “你猜自己是第几名?”叶珣淡淡问。 张白圭抬眸望着月色,哼笑:“我想要案首。”在自己人面前,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欲望。 赵云惜正在磨刀,闻言黑线,这孩子从小就要强,什么都喜欢要最好的。 但小少年眉眼灼灼,一双眸子灿若星辰,那意气风发的模样,让人不由得会心一笑。 “在娘心里,白圭永远是案首,谁也比不过。”她笑眯眯道。 第57章 张白圭吃完饭,就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手里捧着书,闲闲地翻了几页书消食。 叶珣亦是。 赵云惜坐在一侧练大字,在闲暇时,写一会儿字,整个人都宁静下来。 张白圭目光注视,他盯着那手好字欣赏半天,与有荣焉地点点头,他娘亲真得厉害。 他又想起县试时,那道桀骜不驯的目光,希望大家有顶峰相见那一日。 还有七八日便要出告示长案了。 晚上临睡时,院中树影婆娑,月色极好,赵云惜披着长衫,立在院中,昂首望着天上月亮。 月光澄澈如水,映出院中的海棠花影。 她抿着唇,略微有些担忧。 隔壁房间的窗户被推开了。 “娘。”张白圭趴在窗台上,俊秀的脸庞映在月色中,他眉眼含笑:“怎么不睡?” 他索性披上衣裳,单手撑着窗户,直接跳出来。 “在想张榜告示的事。”她还是有些许困意的,但心里存了事,有些睡不着。 两人并肩坐着,张白圭满是稚气的脸颊上,露出几分洒脱:“可娘说过,我们只是试试而已呀?” “娘,我不会让你失望,也不愿意让娘失望。”张白圭眸中盛满了笑意:“等我长大了,给娘买金耳坠金项圈金镯子,再打张金床睡觉。” 赵云惜听出他的打趣,回身扯住他肉嘟的脸颊,哼笑:“记性不必这样好。” 她当年为了哄婆母,确实是这样给她画饼的。 张白圭被她扯着脸,眸中流露出晶灿的笑意。 “别担心,相信你儿子。”他老气横秋地拍拍她的肩膀。 赵云惜揽住他瘦弱的肩膀,轻轻嗯了一声,随口道:“不是担心,是期待。” 她眉眼柔和,捏捏白圭的小脸,很想再亲亲。 可恶。 长大得好快。 张白圭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努力睁开眼睛陪娘亲谈心,结果扛不住生物钟,往她肩上一靠,瞬间就睡着了。 赵云惜的心软成一团。 她眉眼柔和,就像是幼时那样拍着他的脊背,见他睡沉了,这才俯身将他抱起,放在床榻时,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 乖儿长大了。 她笑了笑,起身回房睡觉。 * 隔日睡醒后,赵云惜正要喊白圭起身,就见他在舞剑,从张诚处学来的,每日练一练,锻炼身体。 她便也持剑上前,两人对练。 正练着,李春容和张文明从厨房走出来,见娘俩对打,笑着招呼:“吃饭了!” 甜甜端着菜出来,笑眯眯道:“娘,白圭,快吃饭。” 赵云惜这才放下剑,看着早餐,笑嘻嘻道:“娘今天醒得早啊。” 这天才刚亮,她就做了油条、面窝出来,还炒了菜,可见早早就起了。 李春容笑嘻嘻回:“想着你们许久不曾吃过我做的面窝了,叫你们再尝尝,谁知道我啥时候蹬腿,从这间到那间。” 赵云惜无奈。 “爹和娘定然长命百岁,还等着你们帮白圭带孩子呢。”她笑着道。 清明刚过,谷雨将至。 几人说着话,便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携带着茫茫白雾,降临人间。 “这雨水好!水稻该插秧了。”张白圭昂着脑袋问:“可是如此?” 果然听见葛大姐惊喜的声音,她琢磨着,等雨停了,就能去薅秧苗,开始插秧了。 春日喜雨。 赵云惜也高兴,百姓生活富足,大家好过了,她看着也舒坦。 张白圭推开书房的门,春雨那细密带着青草香气的味道便扑鼻而来。 清凉的气息极为舒服,随风涌入。 赵云惜也跟着打开窗子,冒头出来跟他打招呼。 “龟龟呀~” 惊不惊喜!刺不刺激! 细雨飘在脸上,落了一层细碎的雨珠。 张白圭黑线,他也伸脸出来和她打招呼。 “娘呀~”他学着她的语调。 赵云惜:…… 她支着下颌,笑眯眯问:“你还记不记得你四岁那年,有一次我们从江陵回来,你耍赖非得让我背,但我提着东西背不动,就故作生气地拿小棍抽你屁股,你第一次挨揍,吓得嗷一声窜出去很远。” 张白圭幽幽道:“我当年记得,娘亲突然变成大怪物,非得要吃我,还拿着棍子在后面桀桀桀地笑。” 赵云惜清了清嗓子,笑眯眯道:“你那时候好可爱,身子圆圆,屁股圆圆,跑得快了就扭来扭去,我故意吓唬你,用小棍戳你屁股,你就会突然加速,特别可爱哈哈哈哈……” 现在想想就忍不住笑。 张白圭:? 他依稀记得自己是亲生的。 赵云惜无事,索性提着炉子去堂屋沏茶喝,坐听竹林打雨声。 “今年的雨水不错,感觉会是一个丰收年。”赵云惜在心里叹:“冬季这样漫长,就指着春夏收点庄稼,够一年的嚼用呢。” 白圭在读书。 他总爱手里捧着书,不曾放下一点。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坐在茶炉旁,也跟着喝了一杯茶,笑着道:“这场雨来得好,清明时节下一场,谷雨下一场,地里的墒就足够了。” 赵云惜点头,她方才心里想得也是。 张文明抖抖衣袍走了进来,见两人围炉煮茶,笑着道:“本来打算雨停了去,但是路上泥泞,我又回来了。” 他都走出村头了,好多人带着斗笠在插秧,星星点点的绿意,看着还挺有意思。 趁着有雨水,赶紧干活。 “不着急去,下雨天学生也不去。”赵云惜笑着劝了几句。 连下了三日雨,荷塘里都满了。 几支早荷露出一点尖尖的叶子,被雨打得来回摇晃。 赵云惜其实有些艳羡他俩,只要努力,总归有一份前程,白圭读书刻苦努力,如今就等着府试结果,往后自然有一份计较。 便是张文明,纵然乡试两回没中,他到底是秀才,半个官身,和寻常人已然不同。 而她在这个朝代,不管如何努力,经商、读书,最终也不过是一个浅薄的符号,并无选择余地。 幽幽一叹。 她收起突如其来的愤懑。 正出神间,门被拍得啪啪响,张文明去开门,就见一个衙役立在门口,笑着道:“李知府传召呢,命你家学子,三日内赶往荆州府!” 张文明连忙道谢,他走上前去,笑着道:“你辛苦了,快请屋里坐,喝杯茶!” 衙役笑着摇头,这家学子能得知府传召,未来不可估量,他好声好气道:“快收拾收拾去吧。” 张文明想想娘子整日里爱送别人点东西,连忙道:“我这挖了些春笋,你带回去中午添个菜。” 说是春笋,其实主要是搭头腊肉。 衙役连忙推辞,提着小箩筐,喜滋滋地走了。 在二院的两人已经听到了,闻言连忙收拾东西。 “甜甜!你在家等着你奶回来,小姑娘不要乱跑,有人敲门隔着门问问信息,就让他走,说我们去邻居家一会儿回来,会处理。” “坏人来了就用锄头夯他,不必害怕。” 赵云惜殷切叮嘱,还是有些不放心,索性道:“走吧,一起去,到时候你爹和白圭拜访知府,我带你去逛街。” 甜甜眼睛亮亮的:“可以吗?” 她确实挺想去。 赵云惜笑着点头。 赵云惜想着赶牛车太慢,就去刘家借马车,林修然一听是知府传召,眉眼微凝。 “府试过了,就是院试,让你去,怕是学政在此处,是大好事!走在路上时,多琢磨琢磨文章民生!”林修然拄着拐,神色柔和。 林均捧着小脸,满脸敬佩地看着他,软声道:“你太厉害了!我要向你看齐!好好读书!” 他想想就觉得快乐。 赵云惜笑眯眯地看着他,揉揉他的小脑袋,依稀像是看见小小一只的白圭。 林修然给了她小院钥匙,方便她们住,一边笑着道:“知府名声极好,我虽未和他共事,却早有耳闻,你放心便是。” 赵云惜腼腆一笑:“得夫子一言,我心里就不慌了。” 林修然摆摆手。 身子佝偻。 一家四口连忙往荆州府去。 赵云惜掀着帘子往外看,雨停了,田里插秧的人就更多了,在马车上看,很多小黑点在田里动,身后是一片浅浅的绿意。 张白圭也望得出神。 傍晚时,几人终于到了荆州府。 赵云惜撑在白圭肩头,强忍着揉屁股的欲望,幽幽道:“这路也太颠了。” 她屁股都要被颠肿了。 “真是年纪大,受不了一点罪。”她叹气。 张白圭望着马车,满脸若有所思。 “天色晚了,明日一早你们再去拜访,先洗洗睡吧。”赵云惜道。 * 隔日。 天刚蒙蒙亮,想着要去李知府府上拜访,赵云惜就起床做饭,顺便将精油和香露打包好。 她打制了许多高端礼盒装,大漆螺钿的工艺外箱,内里装着巴掌大的同工艺小木盒,内里才是银质的小瓷瓶,或者是名窑的瓷器。 这原本是为张文明备的,想着他若是考中举人,把这个送给上峰,不说多加照看,只要不穿小鞋就行。 谁知一直没送出去。 不过现在白圭倒是用上了,她心甚慰。 赵云惜将漆盒捧出来,又添了四色点心算一份,这样一人提一份礼,瞧着也不打眼。 又捧出上回绣娘制的新衣裳拿出来,给两人换上。 白圭一袭浅灰蓝的圆领袍,镶着沧浪色的窄边,腰间系着的腰带是林修然特意送的。 以革为质,外头裹着青绫,上面缀着银质小装饰,正面两个小方片,旁边有小辅两条,带宽而圆,束不著腰,像个漂亮的呼啦圈。 第58章 被夸赞的张白圭翘了翘唇角,眸色认真:“娘在我心中,比洛神还好看。” “去吧。”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越看越满意。 白圭真的哪里都好。 她甚至狂放地想,欲与居正试比高。 嘿嘿。 当然只是膨胀地想一想而已,她还是非常了解自家情况,白圭纵然真称得上一句“郎艳独绝”,可张居正才是真正不世出的天才。 他一句“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实在太过有格局,她心生佩服。 刘二驾车,张文明提着礼物,带着张白圭往李府去了。 * 李府并不巍峨,只是府邸旁的一座四进小院,然而住进知府这座大佛,这小院便显得格外不同起来。 张白圭登门,还不等他说出来意,门子便连忙道:“可是两位张相公?大人已经在厅内等着了。” 张文明和刘二跟着门子往偏厅坐着喝茶,一旁的小厮把张白圭往里面引,又有人帮忙提着礼物。 刚一进正院,就见李士翱正坐在亭中等候。 “老师。”张白圭俯身拱手。 听着少年清澈的嗓音,李士翱上下打量,捋着胡子想,这孩子确实不一般。 前几日下了雨,阴凉处尚有水渍,形成一处小水洼,李士翱带着他坐在亭中,闲闲地聊着天。 李士翱穿着家居的道袍,颇有些潇洒不羁的意味在,他笑着指点: “明日我湖广学政要来视察此次府试,本官打算将你的正试、覆试答卷也呈上,到时可能还要考校你,你提前想想。” “田学政名顼,字希古,号柜山,他素来有才,二十一中举人,二十六中进士,可谓青年才俊,意气风发。” 张白圭目光灼灼,听了这许多青年才俊的故事,心中便愈加渴望。 李士翱带着他往外走,打量着他送来的礼物,很是满意地让小厮带着走,笑着道:“你这看着还不错,就带着给田学政吧。” 话说到这一步,彼此都心知肚明,此次府试的排名,他必然名列前茅。 但是在张榜之前,谁也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 见他仍旧不卑不亢,并未张狂,李士翱心中便更加高兴了。 有才华之人何其多,但性情不稳,在朝堂上就是走不远,根本没什么提携的必要。 张白圭态度更是软和三分,笑着道:“老师提携之恩,白圭没齿难忘,心中十分感念,特意送大人些许土仪,这是我娘自家开的作坊,先前在江陵地区售卖,如今已铺开荆州府,这香露和精油都是挑得顶出色的鲜花精制而成,老师可以留着,其他礼物再备就是。” 张白圭煮了茶捧上。 李士翱摇头失笑:“你以后要在府学读书,到时候再送也不迟。” 张白圭眼睛亮了亮,他喜欢一切和读书相关的话题。 李士翱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捋着胡子道:“还是个孩子呢。” 都不怎么会掩饰。 张白圭腼腆一笑。 李士翱带着他去坐马车,两人又往城郊去了,临着江边有一座宅院,外头瞧着不显眼,里头文竹幽兰,三步成景。 两人跟着小厮走近了些,就见那穿着宽袍大袖道服的文人正坐在竹林旁,悠闲地喝茶。 “你们来了。” 和李士翱的不怒自威相比,他更加随和些。 田顼起身,看向一前一后走来的二人,打量着小白圭。 先前李知府对他多有赞誉,说什么他有帝师之才,并奉上他的所有答卷,田顼看了,也颇为惊奇。 他实在有文采有想法。 真真前途无量。 他也起了惜才之心。 春光正好,偶有凉风吹过,凉亭围了一层薄纱来挡风,愈加添了几分仙气飘飘。 小白圭上前行礼,他温声道:“初次登门,实在叨扰。” 田顼哈哈大笑起来,摆手示意他坐,跟一旁的李士翱笑:“这孩子还挺有礼数。” 李士翱客客气气道:“来时我还说,田学政两袖清风,最是爱民如子,他偏说什么礼不可废,给你带一点小土仪,他家作坊产的香露。” 张白圭眉眼闪了闪,镇定地再次作揖行礼。 田顼定睛一看,拿着桂花精油闻了闻,眼睛便亮了:“这个我买过,是赵氏作坊供应的!” 张白圭腼腆一笑,彬彬有礼地回:“家母正是姓赵。” 他很骄傲地挺起胸膛。 李士翱喜欢孝顺孩子,见此更喜欢了,许多人读书后,便瞧不起亲娘,觉得她们见识短浅。 他却最喜孝顺。 田顼轻轻抚摸着漆盒,见纹饰独特漂亮,便知是用心准备的,笑着道:“你这孩子。” 他又转头看向小厮:“快收好,放在多宝阁上去。” 张白圭陪坐在末席,听着两人寒暄,说一些家国大事,他都认真听着。 过了一会儿,田顼又问:“你村中收成如何?” 张白圭一直绷着在听,闻言连忙道:“去岁还成,百姓有些余粮,今年谷雨又下雨,来时许多百姓在插秧,估计今年收成能续上。” 李士翱闻言满意点头,没慷慨激昂地指点江山。 田顼也是笑,他温和地将茶水递过来,笑着道:“百姓靠天吃饭,也靠上官的仁心吃饭,要看得见百姓的苦,才成。” 田顼早已知江陵神童张白圭,这次得到推荐,对他更加深入地了解,他幼年家贫,无以为继,后来其母聪慧能干,硬是把张家的收入提升上来了。 而他的学问也极好,县试、府试的试卷都已经摆在他的案头,他看了后,甚为叹服。 要不然他不会接触他。 “你夫子是林修然?”田顼颇有意味地问。 他知道,林修然崇尚心学,是王学一派,而他乃闽中理学一派,朝中还有正统程朱理学一派。 “是,白圭幼年学从林夫子。”张白圭神态恭谨。 李士翱捋着胡子喝茶,只要白圭神色安定,这一回就必然能赢。 他想起当初贡院初见,他在一群鹤发童生中,格外引人注目。倒像是落魄寒门家的清贵子弟,而非军户农家,出身乡野。 他对白圭赞誉有加,甚至在两人说话时,已经开始琢磨着,白圭二字到底担不起帝师之才,他改个名字才好。 他正在心中琢磨,就听田顼道:“本官特命一题,既然李大人赞你是神童,那便来一篇南郡奇童赋,你意下如何?” 张白圭俯身作揖,知道他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他并没有拒绝的能力,就着书童送来的笔墨,挥笔写就。 他自三岁时,便日日练字背书,有娘亲陪读,亦觉得非常欢喜。 张白圭唇角含着腼腆的笑意,盯着笔下看,眼神却坚定极了。 田顼和李士翱本来还在低声闲聊,见他写得认真,便过来看了一眼。 只一眼,田顼便怔在原地。 他仔细盯着看了半晌,胸腔中充满着溢美之词,半晌才唏嘘道:“怪不得李大人对你多有赞誉,确实是个了不得的神童!” “你可知西汉贾谊?”他问。 张白圭恭谨回:“回老师的话,学生知道,《过秦论》便是他写的。” 田顼沉吟,听他提起过秦论,便含笑点头,看来确实是知道。 “本官观白圭,颇有贾谊之才!”他拍拍李士翱,笑着道:“你小子,怕我对他的排名有意见?” 李士翱笑了笑,温和道:“都是为皇上分忧,为大明尽心效力,心都是一样的,便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张白圭太过年少,立在两人中间,身量单薄细瘦,满脸稚气。 但他今年只是童生试,慢慢成长起来,差不多也要二十左右。 尽够了。 田顼对他极为欣赏,笑着道:“我近来在读唐北海太守李邕《南岳碑》的摹本,如今赠与你,你好生看看,不负本官一片心意,莫负皇恩浩荡。” 他摆摆手,便有小厮去取书。 田顼趁着空档,索性来摸他的底,从四书五经逐渐跑偏到资治通鉴、史记等。 张白圭都不疾不徐地答了。 他和赵云惜爱玩这个游戏,你背上句我接下句,甚至不用动脑子。 李士翱:…… 他老了。 真的。 好多他都要想一下,但张白圭已经说完了。 李士翱心中暗骂老狐狸,连吃带拿!他是推荐这孩子不假,但他现在这样考校作甚! 没得让白圭觉得他才华出众。 可恶的老狐狸! 张白圭也有些吃力,他到底年岁小,和官场老油子打机锋,实在不占便宜。 好在田顼看出他吃力,并未为难他,甚至还笑着道:“已经快晌午了,午饭就在这用,我让人摆饭。” 李士翱乐呵呵道:“蹭你一顿饭不容易啊。” 田学政虽然并未恃才傲物,但自有一番文人气度,那种淡淡的清高和漠然,不用明说,你都能感觉到疏离。 张白圭在心中复盘,将发生的事和对话复盘一遍,心中便有数了。 随着铃铛声响,丫鬟捧着托盘上菜,就听田顼道:“粗茶淡饭,随便吃一点,怠慢了两位。” 张白圭看着桌上没见过的点心,糯团子往下流着乳白的汤汁。 他尝了尝,赞不绝口:“好好吃!甜而不腻!软糯可口。” 娘爱吃! 张白圭想着,等出去了看看,有没有卖这个点心的,到时候买来给娘吃。 他略盯了两眼,田顼便笑着道:“你爱吃便多吃两个,小孩正在长身体,不必学那套假客套。” 张白圭腼腆一笑:“回田学政的话,因家母噬甜爱糯,学生想着记住点心的样子,等回去后,买来给娘亲吃。” 第59章 亭中清风徐徐,帷幔飘飘。 张白圭少年俊才,却并不狂傲,他面露柔和,提起娘亲时,唇角勾出些许笑意。 他从未离开过娘亲,儿时离开过一日,他哭了一回,从此娘亲去哪都给他带上。 田顼感念于他一片孝心,连忙道:“罢了,何须你出门再寻,给你送一份便是。”说着回身看向丫鬟:“家中各色点心装一攒盒出来。” 一盒子点心不算什么,但他年岁小小知道惦记母亲,人品这一项上,就令人满意点头。 天下才子何其多,心性之患,实在严重。 张白圭腼腆一笑:“白圭谢老师挂怀。” 他头一回见面,就接受别人好意,有些羞赧,但能让娘亲也尝尝,他愿意。 李士翱打量着他,心中感念,他先前就想着白圭的名字顶不起他的帝师之才,就琢磨着想给他改个名字。 这会儿有田顼在,刚好帮着参谋一二,他当即便不再犹豫,开口说了自己的想法。 “田学政,我想着,白圭如此人才,等院试过了,想着给他留在府学读书,他如今的名字虽好,但一路科举,焉知不会站在更高的地方,到时候他就需要一个很压得住的名字,白圭虽好,却不够言志正身。” 李士翱神色柔和,他就这么点想法,据说白圭之名,出自白龟,龟长寿,是家人的一片关爱之心。 化为白圭后,亦是含义非凡,圭者,玉制重器也。 但时下龟字虽寿,却和乡间俚语“龟孙、龟儿子”这样骂人的话重叠。 再者就是真得经不起他的帝师之才,他心疼,想着给他起个好名字。 “居正如何?”李士翱捋着胡子,笑吟吟问。 田顼认真思量片刻,“张居正?不错。” 张白圭连忙起身,俯身作揖,笑着道:“白圭谢老师赐名!”他仔细品味着居正二字,心中甚是喜欢,表情就带出几分来。 李士翱顿时哈哈大笑,温和道:“你喜欢就好,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他们愿意再改,若是不愿,也就罢了,千万不可勉强。” 田顼也点头,笑着道:“是,毕竟是家中长辈起的名字,不可怠慢了。” 两人很是惜才,不愿他为难。 张白圭心里知道,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对方并未嘲笑“白圭”二字,而是认真为他考虑以后,他用手背贴贴微烫的脸颊,冲着二人作揖行礼。 田顼拖住他的手,不叫他再行礼,只笑着道:“我和你们知府都不是一味重规矩的人,不必多礼,寻常对待,大家都自在些。” 李士翱也跟着点头,笑着道:“是这个礼。” 张白圭便洒脱一笑,不再执拗于俗世礼节,回:“白圭恭敬不如从命!” 几人闲闲地聊了几句天,李士翱问他住在何处,在荆州府可有房舍,到时在府学读书,要提前把事情都给安排好。 张白圭眉眼闪了闪,心中对自己府试排名就有了猜测,恐怕三甲才能得知府如此赞誉。 这才一一回了,将自己情况详细告知。 “我这还有份书单,怕是要劳烦田学政一二了。”李士翱来时就已经打算好了,论藏书,谁也没有学政家多,既然来一趟,总得薅一点什么走。 田顼斜睨他一眼,起身带着他往书房走去,温声道:“我这只是个小书房,藏书不多,你瞧着喜欢尽管拿便是,这都是抄写本,我还有。” 李士翱哈哈一笑,跟在他后面往前去。 三人往书房走去。 书房很大。 比他家的院子还大。 一排又一排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籍,擦洗的十分干净,阳光透过格栅照进来,打进来一束光。 那么多的书,看得张白圭心潮澎湃,不由自主地向前两步,轻轻抚摸着泛黄的书页。 田顼一指书房,坐在书桌前,笑着道:“喜欢什么书,尽管挑,等会儿给你送去。” 李士翱也有些馋这些书,他搓了搓手,眼巴巴道:“田学政,你看我那书架也有些空。” 田顼揣着手,格外大气:“随便挑,这些书,都是族中小辈抄录而来,如今还抄着,缺不了,尽管拿就是。” 田顼捋着胡子,笑得快活。 李士翱懂了。 这些书,就是一张密密的网,旁的不说,拿人的手短,这都是情分。 田顼客气一番。 谁知—— 李士翱他是真拿啊。 从这头拿到那头,瞧见有用且珍贵他就拿。 “白圭幼年启蒙,至今已有九载,读书甚众,到底藏书不如学政家丰富,怕是有诸多遗漏,这都是学政保存的冷门篇章,你回去时常研读才是。” 李士翱压低声音叮嘱。 张白圭感受到他的真诚,心中感怀,连忙道:“大人、学政,你们的心意,白圭永世难忘!若有来日,必将衔草结环以报。” 李士翱拍拍他的肩膀,看着小少年清澈稚嫩的脸颊,有时他的言行,真的会让人忘却他的年岁。 张白圭克制半晌,终究忍不住,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他明显沉浸其中。 田顼盯着他读书的样子,过了片刻,从他手中把书抽出来,翻开第一页,含笑问了几句。 张白圭一一答上来。 “真过目不忘?”田顼惊了。 李士翱也惊了。 他也听过这样的传言,还当是夸张的说法,可能是背书比较快,没想到是真——过目不忘。 那也太厉害了。 看着面前的藏书,光是一册中庸,便有十余种释义,张白圭才探知世家大族的一点底蕴。 寻常寒门士子,想要和他们这些庞然大物比,真的很难。林宅藏书已是丰厚,对于张家台来说,已经高不可攀。但和田府这小小一个偏门宅院都比不得。 张白圭心中愈加感念。 眼瞧着天色不早,李士翱停止自己疯狂行为,带着张白圭离去了。 等出门后,李士翱才笑着道:“田学政桃李满天下,对待学子最是和缓,但越是温和性子,便越是难以走进他的心,幸而你容颜极盛,又是个文采好的。” 有一张精致容颜,实在太好了。 大明朝做官,容貌也是一等一的重要。 * 张白圭去了李府,赵云惜就去逛街,她寻思,能得上峰单独召见府试成绩不用愁了,那就得备着院试、入县学的东西。 院试简单,和府试相差无几,倒也不必特意准备。 而入县学要备的东西就多了。 从学服到被褥、水杯、盆子都要先备好了,甚至还有数算用具等,林林总总也不少。 来次荆州府不容易,索性一次置办齐全了,也省得往后要用时再慌里慌张。 县学的课程和林宅差不多,但在林宅读书时,这些都是由林宅准备,而如今要自己准备了。 还去银楼给他重新置办了网巾、幅巾、腰带、扳指等。读书时,虽然并无互相攀比现象,但不管是前世今生,先敬罗衣后敬人都是存在的。 她不忍心白圭因为衣裳的事,难过受气。 衣裳就穿着林宅那些就成,不用特意再置办,外头买的,还真没有林宅的好。 赵云惜一路走一路盘算,给甜甜也买了好些东西,小闺娘长大了,快到说亲年岁了,她略压了两年,没让她早早订婚,想着等她长大了,有主意了,自己会做选择。 但小闺娘的一些首饰,也得置办起来。 甜甜喜欢一些成熟端庄的装扮,小小年纪就装扮的老气横秋。赵云惜没勉强,每个人有自己的偏好。 等日头升高时,吃了一碗馄饨,她小声嘀咕:“白圭怎的还没回来?” 都没见他来寻。 甜甜擓着大包小包,闻言将汤汁喝掉后,这才笑眯眯道:“多留是好事啊,说明大人看重他。” 赵云惜自然知道,她就是有些担心罢了。 “走吧,回去。” 两人提着大包小包回小院,把各色东西都清点好时,才听见外面传来马车的声音。 “回来了!”甜甜连忙起身冲出去,笑着道:“爹和弟弟回来了?” 赵云惜正在洗锦帕,闻言看着走进来的白圭,笑着道:“今日给你置办了好些东西,你瞧瞧,这是岁寒四友的锦帕,我过遍水,你明日就能用了。” 白圭轻轻嗯了一声,还在回忆着在田家宅院的事,满脸意犹未尽,他在他们面前,实在太青涩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在江陵城中被称为小神童不算什么,这世上小神童实在太多了。 他眉眼清亮,但他会努力上进! 赵云惜把锦帕晾完,把小泥炉上煮着的茶水倒出来,笑着道:“喝点水。” 两人喝着茶,张文明已经提着点心过来。 “这是田府送的攒盒,里头都是点心,娘尝尝合不合胃口,咱以后也去买点。” 赵云惜轻轻嗯了一声,用筷子夹起点心,糯米纸包着里面是晶莹剔透的糯团子,能看到里面的夹心,上面还在流淌着奶味的汁水。 她尝了一口,看起来会比较甜腻的点心,吃起来却甜而不腻,软糯可口,精致又好吃,让她连吃两个。 “真好吃。”她不住口地夸。 张白圭捧着茶水,随口道:“今日去找知府大人,他给我改了个名字,说让我回来问问爹娘的意见,看是否应允。” 赵云惜摸了摸下巴,啜一口茶水,漫不经心地问:“什么名字呀?” 这茶水滋味甚好,甘甜清冽,带着一点点陈皮的回甘,配着点心吃,极好。 在听到白圭说完后,她惊讶地合不拢嘴,险些将口中清茶喷出。 第60章 “张居正。” 西窗下,竹林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却不及这三个字震耳欲聋。 赵云惜失手打翻茶盏,她唇瓣抖动,半晌失语。 张居正。 她家小白圭是张居正? 大明首辅。 “谁言天公不好客,漫天风雪送一人。” 张居正身上有太多标签了,江陵神童、权相、大权独揽、位尊、一条鞭法。 和死后清算。 赵云惜唇瓣抖动,捧着小白圭的脸,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世间唯有张居正。 张白圭吓得不行,少年立马连忙张开瘦削的双臂抱住她,哄她:“娘,你不愿意让改就不改了,别哭别哭。” 赵云惜痛苦于他的生前身后事。 她俯身,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泪流满面。她拢在怀里的娇娇儿,左肩扛着江山,右肩扛着百姓,唯独忘了自己。 她泣不成声。 白圭学着她往常的样子,轻轻拍着她脊背,安抚意味非常浓厚。 “娘,咱不改不改啊。”白圭眸色清亮,定定地望着她。 赵云惜想着他儿时,小小的手,捧着厚厚的书,还有看杨家将时,那些专注。 她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白圭,为大明耗尽心血,可他被摆宗辜负了。 若是旁人,她只觉遗憾惋惜,可这个人是她的小白圭,她便替他难过到不能自已。 她要心疼死了。 她甚至想只让他读书,不让他做官,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便好。 “改。”她咬牙切齿道。 他自有他的路要走,又岂是一个名字能左右的。 喉头像是被棉花堵着,眼眶也酸涩地厉害,她咬着唇瓣,开口便是泣不成声。 半晌不能言语。 她深深地吸气,起身去洗了把脸,这才回身坐下。 看着白圭乖巧的样子,她心中又涌出无尽难过来。 万历年间,隆冬那场大雪,一身绯色官袍的张居正,踏着清白大雪,走在紫禁城中时,信念坚定又充满希望。 可他又怎知,一朝身死,神宗清算。 朱翊钧在奏疏上批示:“居正朕虚心委任,宠待甚隆,不思尽忠报国,顾乃怙宠行私,殊负恩眷。念系皇考付托,待朕冲龄,有十年辅佐之功,今已殁,姑贷不究,以全始终。” 一生光风霁月,为国为民,死后却重压无数骂名。 张家饿死十几口,长子自戕而亡。 赵云惜心中生出绵绵恨意来,他一手养大的小皇帝,就连启蒙书籍也是亲自策划,又是画图又是详注,却尽数喂了狗。 好在,他护着的百姓,一直记得他。 他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做到了。 赵云惜突然明白了林修然,明白了张居正,他们的文人风骨。 他的脊骨,从来都是直的。 赵云惜哭得不能自已。 她哑然失声。 张白圭不解她情绪的突然崩溃,却紧张地抱住她,神情温柔地哄着:“没事没事,娘不哭不哭,我们不改名不改名。” 赵云惜深深吸气,睁着通红的眼眶,从前她学历史,看人物兴衰在薄薄一页书,只觉潮起潮落世事无常,像是看故事一样。 从来不曾想过,这薄薄一页书中,是白圭的一生,字字句句,横竖撇捺,笔者如刀。 她如今再看,悲欢离合、家国大义,里面有多少白圭的泣血锥心。 赵云惜努力地平复心情,将白圭抱在怀里,亲亲他的小脸,眼眶通红:“没事,娘为你感到自豪,我儿得知府看重,往后无灾无难到公卿,是极好的事情。” 白圭眸光通透,知道这中间定然有他不知道的缘故,但娘亲没说,这会儿情绪又不好,便不再多言,只静静地陪着她。 赵云惜狠狠一拳砸在桌上,杯盏弹跳,落在地上砸了个稀碎。 她兀自在心中骂骂咧咧:“真是好日子过够了!才能如此欺负我儿,爱国可以!忠君免谈!如今还没到那一步,但也要早早谋划才是。” 她冷笑一声。 努力地收拾好心情,不让白圭跟着忧心。 张白圭见她红着眼睛,磨着后槽牙,见她情绪好上许多,有些无奈道:“改名不是大事,娘亲若是不愿,不改便是,何苦哭一场,眼睛都肿了,儿子看着心疼!” 她素来温柔矜持,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是春日清晨带着露珠的海棠花,端的清艳逼人。 何曾这样悲痛哭泣? 瞧着就令人心疼地紧。 张文明拿着锦帕过来给她擦眼泪,故意逗她笑:“这样哭,我见汝犹怜!” 两人刚才被她惊住了,张文明愣神片刻才回神,那大颗的眼泪珠子像是砸进他心里。 “别哭,白圭的前程,又岂会因为一个名字而受影响。” “是啊娘,这是细枝末节,知府不会介意。” 赵云惜拧着眉头,鼻头堵,嗓子哑,眼眶肿,怎么都不舒服,看着张文明愈加不顺眼! 他可没少给白圭添堵! 她伸手就捣了他一个青眼窝。 白圭的绊脚石! 张文明捂着俊秀的脸颊,拳头砸在眼尾,晕出一片红,眸中也渗出些许水渍,他幽幽道:“我陪你哭就是,何苦再揍我,手可疼?” 赵云惜又用手捧住他的脸,轻轻地吹了吹,无奈:“你都不知道躲?” 张文明垂眸,长睫被生理泪水打湿,眨了眨眼,语气诚恳:“娘子痛快便好,我甘愿的。” 张白圭:? 他爹在说什么。 张文明丝毫不抵抗,大掌附上那捧着他脸颊的手,温声道:“娘子心中若不痛快,治卿还有左脸。” 赵云惜甩开他的手,指着他,抖着手半晌也没说出话,片刻后才憋出一句:“你疯了!” 张文明垂眸浅笑,这些年求而不得,他早就疯了。 赵云惜望着他颤动的长睫,终于意识到,平日里那个张文明,内敛又克制,不是他。 他的本性,从未变过。 赵云惜细细打量着他,张文明容色甚好,乌发雪肤,五官清俊,如今而立之年,褪去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反而更有味道。 这男人,身上添了股说不出的感觉,劲劲儿的,还挺惹人。 赵云惜眸中滚落一滴泪,她用手捂住眼睛,极其缓慢地闭上眼睛。 可惜。 可惜了。 气氛一时凝滞下来,三人都没有说话,白圭上前来,偷偷将自己塞进娘亲怀抱。 香香的,软软的,娘亲的味道。 嘿嘿。 * 林子坳约摸着白圭已经回来,就带着叶珣、林子境过来找他,想想又把林修然给带上了。 爷爷年迈,愈加懒散了,整日里呆在书房看书、看信,这样可不成,来乡下散散心,也是极好的。 两辆马车到了张家门口,福米已经摇着尾巴开始冲着院门大叫,夫妻俩连忙去洗脸,整理仪容。 张白圭就去开门。 见是林修然打头,连忙躬身作揖。 浅金色的阳光洒下来,带来几分暖意。 林修然拄着拐杖,打量着熟悉的小院,这里有花有草,雅致清秀。带着原始朴素的草木香气。 光是呆上片刻,就觉得心神安宁。 林修然自来熟地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打开小泥炉的盖子,吹了吹火,让林子坳去打水。 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大胖橘躺在他身侧,懒洋洋地甩着尾巴。 片刻后,他才察觉出不对:“你爹娘呢?” 他来了,竟然无人迎接。 这可不对。 “夫子。”赵云惜原想好生打招呼,一开口就是嗓音粗哑,瞬间闭嘴。 可恶,刚才哭猛了。 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林修然皱起眉头,见她双眸、鼻头都通红,顿时审视地看向张文明,他双手搭在拐杖上,皱着眉头道:“气你娘子作甚?” 张文明眼神茫然,“我吗?” 他哪敢。 赵云惜见他跟可怜小狗一样不敢说话,噗嗤一声笑出来,走到夫子跟前给他倒茶,笑着道:“看话本太感动了!哭得稀里哗啦难以抑制,他俩哄我半天呢。” 林修然不解并表示大为震撼。 “什么话本,说来看看?”他好奇问。 赵云惜:…… 一时之间,她脑子乱成一团,根本编不出来。 她微红着眼圈,捏着帕子装哭,故作哽咽道:“好不容易忘了,夫子又要提起。” 她眼瞧着要哭了,林修然便不好再问,就听赵云惜道:“前两日知府大人传召白圭,说是给他改了个名字,叫居正,他回来问我们意见,夫子觉得如何?” 林修然咂摸咂摸味道,满意点头:“张居正,很好。” 一个让人挑不出错的名字。 细读来,磅礴大气又正气凛然,十分好。 “说起白圭的名字,我倒是想起来,先前给你起了字,我翻看古籍,挑中恒我二字。” 林修然拄着拐杖,神情陷入思索,他沉声道:“《周礼.祭义》有‘祭日于东,祭月于西’,纵然月亮圆缺更迭、盈缩交替,却总会重圆,而月神恒我,是我对你的一番祝福。” 恒我二字,性别意识并不浓厚,和她本人极为相似,坚韧又清冷。 赵云惜闻言鼻尖微酸,她低头作揖行礼,软声道:“谢夫子赐字。” 恒我,恒我。 恒,常也。 赵云惜很喜欢,她眉眼间溢出几分笑来,看着林修然的目光便格外温柔,笑眯眯道:“既然夫子这样好,那今天晌午,我们得吃点好的,夫子想吃什么。” 第61章 正说着话,甜甜提着一兜菱角回来,见众人都在,连忙上前见礼,笑着道:“刚摘的菱角,很嫩,吃起来又脆又甜,夫子快尝尝。” 她知道林修然不会剥皮,便端着去清洗过,剥皮后再清洗一遍,这才放在桌上。 “夫子请用。” 林子垣也要伸手拿,被甜甜挡住了手,皱眉:“自己剥!” 林子垣看了她一眼,悻悻道:“好吧。” 张白圭端来小框,里面全是洗好的菱角。 跟牛角似得,还微微泛着青。 要从中间咬一下,剥去青黑的外皮,露出脆嫩的果肉。 张白圭拿着小碗,剥了好些没舍得吃。 “娘,给你剥的。”他软声道。 赵云惜正在备菜,香椿要洗干净沥水,外面裹着鸡蛋面液去炸,槐花也要漂洗干净。 “你自己吃就是。”她抽空回了一句。 张白圭索性立在一旁喂她。 叶珣瞧了,进厨房帮着做饭,体弱的小公子,心肠却软得一塌糊涂。 江陵最不缺菱角,肥肥嫩嫩,皮很好剥,生的脆甜,熟的软糯,都好吃得紧。 张白圭连着喂好几个,见叶珣挨着娘亲,说说笑笑地在做饭,眉眼闪了闪,将菱角放下,往灶膛里添火,这才笑眯眯道:“叶兄体弱,快坐在灶前烤火。” 春日里,村尾地头都是野菜,根本挖不完,每日都有嫩菜,但经历一个冬日萝卜、菘菜的捶打,大家吃得格外有滋味。 这两年年景不错,除了小冰河时期,冬日冷些,种地的收成还可以,再种点菜,勤快些养家禽牲口,日子也过得去。 赵云惜一听,连忙牵着叶珣的胳膊,把他往外引:“你穿着上好的白绫缎,可不能坐在灶前,沾点火星子多心疼人。” 叶珣抿了抿嘴,他不肯出去。 他喜欢和云姐姐在一起的感觉,温柔如水,让他整个人放松又愉悦。 还不等他想好拒绝的说辞,就见林子垣窜进灶房,身后跟着举着拳头的甜甜,她恨恨道:“那是给夫子剥的,你给一口吃了!” 林子垣满脸无辜:“那我再给爷爷剥不就好了。” 春日风暖,但比不得灶房,门一开,就带进来一阵冷风,让叶珣忍不住拢了拢衣裳。 甜甜一看,更生气了,揪着林子垣的衣领把他拎出去。 林子垣蔫哒哒地被揪走了。 赵云惜瞧了两人一眼,满脸若有所思。 “相公,抱些柴火进来。”赵云惜喊。 张文明便向林修然告罪,起身去拿柴火,没看到身后的老者松了口气。 “近来天气好,这柴火使得都少了,上回爹回来劈的柴,还剩下那么多。” 柴火都堆在墙根,码得整整齐齐一排,李春容不时还要整理,更是丝毫不乱。 上面盖了稻草编得帘子,下雨了能遮盖一片,免得淋湿了没柴烧。 赵云惜示意张白圭和叶珣出去陪林修然,让张文明留下来烧火。 张文明连忙将两人推出去,笑眯眯道:“听见没,快出去吧,要听我娘子的话。” 赵云惜瞥了他一眼。 她麻利地切菜、备菜,先将时间久地板栗炖鸡做上,再去做其他好弄的,几个时令的春菜就格外简单。 张白圭立在她身侧递东西,腼腆一笑:“想吃梅干菜包子。” 赵云惜轻嗯一声,就去泡梅干菜,笑着道:“没事,刚好要做小猪盖被,把面拿来做包子。” “你吃锅盔吗?烤一点,还来得及。”他打小就喜欢吃。 张白圭眼睛亮亮的点头。 叶珣静静地看着,眼睛黯淡一瞬。他这几年都在林宅,母亲身边,自有聪明伶俐的弟弟。 锅里的小鸡炖出浓郁的香味,赵云惜用筷子戳了戳,见能戳动了,便把板栗丢进去,接着炖煮。 她接着来包梅干菜包子,白圭挽起袖子,过来跟她一起包。 叶珣不会,他抿了抿嘴。 林修然透过窗子,看着有条不紊的几人,唇角勾着惬意的笑容,只要不跟张文明下棋,什么都好说。 林子垣趴在灶房的窗台上,眼巴巴地望过来,满脸陶醉道:“真香啊。” 他从小就想跟白圭抢娘。 张白圭眼皮都没抬,他动作利索地开始包包子,家中人少,活又多,他早早就学会了。 “你小时候有一次帮着包饺子,不会捏起来,全是散的、露馅儿的。” 后来做成蒸饺给张文明吃了。 他还挺高兴。 叶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林子垣也跟着乐:“我记得!我也包过!可恶啊!饺子馅儿根本不听话。” 林修然一听,瞬间感兴趣起来,他拄着拐杖起身,笑眯眯道:“让我试试。” 他也是穷苦出身,过过苦日子。 但真没包过包子。 他先是净手后,拿了一个面剂子,学着白圭的样子,用掌心压成圆饼,再挖馅儿来包。 他的想象很美好。 但面皮并不听他的话。 露馅儿了。 林修然不信邪。 “你来教我。”他冷哼。 赵云惜见他指自己,便拿了面剂子教他。 “这样提起来,然后捏一圈就好了。”赵云惜包了这些年,技术也练出来了,包出来的包子非常漂亮。 林修然又试了两次,不服输的和包子较劲。 张白圭欲言又止。 林修然非常不服气,装作没看见白圭的神情,非得要包个漂亮包子出来。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终于包出来一个规整不露馅儿的了。 “夫子真厉害!”赵云惜笑眯眯地夸赞:“瞧瞧这进步多快呀,刚开始还不会呢,才试了四五个,这包子又圆,褶又匀,不知道还以为是多年老手呢。” 她抽空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夫子。” 林修然挺直脊背,心满意足地昂着头:“还有什么?我来帮你。” 做饭还怪有意思。 赵云惜笑嘻嘻道:“都快好了,没什么要做的了,下回再喊你。” 林修然环视一圈,发现确实如此,这才拄着拐杖出去喝茶。 板栗炖鸡也快好了,赵云惜稍微勾了点芡汁,让汤汁看起来更浓郁些,这样卖相好看,还能浇饭吃。 林子垣已经不满足于窗台了,而是闪现在灶台边,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啊……” 他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在心里默念开饭开饭开饭。 而林修然也闻见了香味,他无聊地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字。 张文明:“先生好字!” 林修然幽幽地看着他,若云娘当真是林家女,怎么也不会嫁给张文明。 “如今春日到了,老夫一路走来,田里秧苗长势不错,也许又是个丰收年。” 林修然笑着道。 张文明听见,连忙回:“是呀,野草也长得好,村头有两户养了羊,都吃得肥了些。” 两人闲闲地聊着天,就听得一声喊:“吃饭了!” 张文明连忙收拾茶桌,甜甜拿着抹布来擦桌子,白圭开始摆椅子,大家配合得十分默契,再去厨房端菜端饭。 都收拾好了,这才坐下一道吃饭。 林修然坐在主位,赵云惜去抱了一坛菊花酒,笑着道:“最后一坛菊花酒了,再喝要等重阳菊花开了。” 几个大人一人略饮一杯,见林子垣好奇,也不许他喝,他便不服气:“等我成婚就能喝了。” 甜甜撇嘴:“哈哈。” 林子垣大怒,抢走她夹的鸡肉,恶狠狠地吃掉报仇。 赵云惜瞧着不免黑线。 “幼稚鬼。”甜甜幽幽道。 两人近些年来总是拌嘴,见了就要冷哼一声的大仇。 林修然懒得管,他吃得心满意足,板栗炖鸡很入味,那汤汁淋在米饭上,就连米饭都好吃很多。 “这梅干菜锅盔也香,皮酥酥的,真香啊。” “包子也香,可恶啊,我为什么没有两张嘴。” “炸香椿鱼也好吃……” “没有人爱这道凉拌荠菜吗?清爽极了。” 几人吃了个肚圆,一群半大小子,吃起饭来实在惊人,她做得份量很大,却还是不够。 她有些没吃饱,想了想,就决定折腾点来自现代的美食。 “相公,去羊倌家挤点羊奶来。”她递给张文明一个陶罐。 等他去了,就去屋里折腾着找材料,碎碎念道:“要黑糖要奶还要茶还要啥来着……” 张白圭配着林修然下棋消食,叶珣拢着暖手,正坐在院中晒太阳。 福米把脑袋搭在他膝盖上,也懒洋洋地晒太阳。而大胖橘卧在棋盘边上,用尾巴扫着白圭的手。 赵云惜找齐材料后,张文明才抱着羊奶罐子回来。 羊奶加入姜片煮沸去腥,就先放在一旁,再去用陶罐炒茶叶,微微出香味,就把煮好的羊奶倒进去。 然后又炒黑糖。 几人围着她,看着她来回倒腾两个陶罐。 “这是啥呀?”林子垣对吃的感兴趣,连忙围上来问。 赵云惜害怕自己做得不成功,便闭口不言。把黑糖炒化以后,微微冒小泡,用笊篱挡着,往里面倒羊奶。 就连林修然和张白圭也不下棋了,过来瞧着她折腾。 “这是做什么?”他好奇问。 慢慢一陶罐,散发着奶和茶的香味。 赵云惜笑眯眯道:“奶茶啊。” 说着给每人倒了一小碗,示意先尝尝,喜欢了就再倒。 “奶香浓郁,入口丝滑,甜滋滋的,喝起来暖暖的很香甜。”张白圭很捧场地给予肯定。 “再来!”他满脸豪迈。 第62章 林修然须发染霜,微微眯着眼睛,打量着身前来人。 温暖春阳中,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一道瘦弱的影子缓缓而来,映入他眼帘的是半个鹿皮靴,打磨得精致漂亮。 紧接着是青绿色的袍角,小少年炽热又温暖,视线转过来时,冲着他笑,便愈加明显。 林修然捻动着掌下的拐杖,微微抬头,鼻尖微酸。 他长大了。 林修然知道,有些拖了好些年没有做的事情,已经不得不去做了。 他面上流露出几分怅然。 张白圭将洗好的樱桃放在他跟前小桌上,笑吟吟道:“夫子,尝尝这樱桃,拢共就一盆,冬日里,将樱桃苗放在温暖的室内,开花、结果,硬是提前了,现在外头的樱桃还青着。” 林子垣眼前一亮:“白圭!” 他也想吃。 林修然侧过身子,看向孙子那晶亮璀璨的眼神,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温柔道:“吃吧。” 林子垣不敢吃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吃?” 平时要挨揍的,他都习惯了。 林修然拿了一颗吃,冲着他微微一笑:“自然不是。” 林子垣小脸一垮:“我就知道。” 自然是都能吃,各分了一小把尝尝味儿。 赵云惜品品味,有些遗憾道:“若是能用琉璃造个暖房,一直保持春天的状态,再种上各色菜蔬,这样就不至于满地头的摘春菜了。” 林修然半晌无语:“你可真敢想。” 张白圭正在烹茶。 粗陶小炉,竹制茶盒,盒中是上好的雨前龙井,用茶夹夹起些许茶叶,如雨般落入粗陶小炉。 他的动作从容优雅,乍一看,颇有隐士之风。 叶珣坐在他对侧,青年面色苍白冰凉,大氅还围着一圈雪白的狐狸毛皮,他接过清亮茶汤,轻抿一口,苍白的肌肤便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 赵云惜视线巡弋,不住点头。 这个帅,这个也帅。 一屋子的颜值盛宴。 当然,他儿乃其中翘楚。 又玩了会儿,林修然便带着叶珣、林子坳几人回去了。 小院中又恢复安静。 张白圭捧着书,面容沉静,他垂眸,用细白的指尖轻轻抚摸着泛黄的书页,满脸若有所思。 以如今来看,府试倒是可以接着上了。 原本的三分忐忑,在知府将他介绍给学政时,便尽数消散了。 “明日还要回去教书,你注意多喝水,别伤了嗓子。”赵云惜细细叮嘱。 春日里要忙得事情有很多,菜园子里的草要薅,这遍地的野菜等着她去挖,简直一刻不得闲。 赵云惜擓着筐子出门,张白圭一看,将书妥善放好,也跟着追出去了。 “娘,等等我。”他说。 娘俩一前一后往外走,初春时节,南坡的荠菜特别嫩,还有灰灰菜等,看着就让人非常欢喜,打算再去薅一点,还可以多挖点茵陈酿酒。 刚走出家门,就见迎面走过来两个熟悉的身影,见了两人就笑:“云娘!白圭!正要去你家找你们呢,张茂家的昨夜生了个闺女,尚未起名,来找云娘起一个,沾沾福气。” 主要是云娘的运道实在好,公婆省心,相公、儿子都极出色,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张白圭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娘亲,她估摸着不爱听什么起名不起名的。 却见赵云惜面色如常,思索片刻,略带苦恼道:“原先卖糯米包油条时起得多了,现在反而不好起,大娘觉得若蘅二字如何?” 张鉞细细品了品,笑眯眯道:“初春时节的羊,可不就得多吃草,若蘅二字极好!极好!” 赵云惜笑着恭贺。 家里头添丁是喜事,特别是张家五代同堂,确实是大喜事。 菊月嘻嘻一笑,高高兴兴道:“先开花后结果!小孙女随了张茂儿时,秀致漂亮!” 几人寒暄片刻,她又笑着道:“还得去别家送红鸡蛋,我们先回了!” 赵云惜和他们挥手告别,回神盯着小白圭,想起来就是心中一痛,她的大孙不忍受辱,自戕而死。 “走吧,去挖荠菜。”她说。 南坡上到处都有人在挖野菜,农人有点吃食就不会放过,老些、嫩些都能吃。 赵云惜和王秀兰打招呼时,一时还有些不敢认。 她穿着细棉的簇新衣裳,头上别着银簪,手腕上也戴着泥鳅背的大银镯子。 瞧着富态又利索。 “云娘来了!”王秀兰瞧见她,亲亲热热地打招呼,笑眯眯道:“我瞧着南坡的野菜不错,想着来多挖一点。” 她满面春风道:“我家狗娃子成绩好,夫子说再过两年让他去参加科举!” 赵云惜听到许多好消息,也跟着高兴,笑眯眯道:“那太好了,到时候给你考个秀才公回来,家里不用再交赋税了。” 按着朝廷律例,年入超过四十两,就会入商籍,但是这中间的可操作空间特别大。 比如她背靠林家,又不是亲自经商,另挂在赵掌柜的户上,那她就可以数着钱做自己的军户。 而王秀兰家,相对来说就势单力薄,整日在东街卖烧饼,难免入了商籍。 商籍有商役,要么交钱,要么交货,都得割一刀喂喂上头。 而家中有功名,上头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计较太多,并且秀才家真的可以免除徭役。 王秀兰笑得见牙不见眼,“这都是托你的福,要不然我还在地里刨食,哪有这样的造化。” 张家台这几年做生意的不少,但真正起来的没几家。 寻常百姓,家里头抠搜邋遢惯了,自己并不觉得,便是做生意也要抠搜原材料,掉地上舍不得扔,顺手再放回去卖。 被人瞧见了,便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 再想做生意就难了。 赵云惜笑了笑,蹲下来挖荠菜,一边笑着道:“是秀兰婶子有本事,人又勤快。” 两人闲闲地聊着天,张白圭跟在后面找茵陈,他想着给夫子酿酒喝。 “姑姑!我给你送猪蹄!”远远的,有一道甜甜的小奶音出现。 赵云惜顿时笑逐颜开,冲着她摆手:“织织!你来了。” 小姑娘扎着两个小揪揪,肥嘟嘟的小脸跑得红扑扑,背着小背篓往这边冲。 张白圭听见声音,便过去接:“织织,哥哥抱。” 织织才三岁,乖乖地张开双臂给哥哥抱,撅着小嘴巴在他脸上亲了亲,奶里奶气道:“好想哥哥哦。” 张白圭也贴贴她小脸:“哥哥也想织织。” 赵云升跟着走过来,笑呵呵道:“这猪蹄瞧着很好,送来给你炖汤喝。” “走。”赵云惜提着猪蹄,跟赵云升一起回娘家。 她还擓着挖野菜的筐子,冲着秀兰婶子招招手,笑眯眯道:“婶子帮我捎回去,跟我娘和甜甜说一声,我回娘家了。” 王秀兰连忙摆手:“去吧去吧。” 白圭抱着织织,稀罕到不行,贴贴她软嘟嘟的小脸,哄她玩。 * 刘氏正在卖炸排骨,见儿子提着猪蹄又回来了,头也不抬,眉头一皱:“拎回来做什么?” 赵云升错开身子,露出身后的妹妹。 “云娘?”刘氏顿时笑逐颜开,笊篱一扔,拉着她和白圭的手,就往内院走去。 “你俩可算回来了,我跟你说,这回等着府试张榜,我心里忐忑极了!”毕竟看淙淙那沉静的样子,实在让人心里没底。 “明日就张榜了,到时候有差役来报喜,明日就能揭晓了。”赵云惜笑眯眯道。 刘氏唏嘘一叹:“白圭是不用担心的,他文采过人,谁见了都要赞叹,就是淙淙有点悬,咱赵家还没出过秀才公呢!” 祖上就没冒过这样的烟。 想着县试过了,是个小童生就已经很厉害了。 没敢想别的。 但人的欲望无穷无尽,总是会想要更多。 心里还是隐隐期盼,能够过了府试、院试,捧一个秀才公回来,也改改门风才好。 白圭还抱着织织不撒手,他很喜欢香香软软的小妹妹。 见刘氏期盼的目光望过来,他俯身行礼:“嘎嘎,淙哥如今还年轻呢,考中皆大欢喜,考不中亦是情理之中,端看明日便是。” 赵淙很稳当,能过的概率还是比较大的。 刘氏心跳加速,她捂着胸口,幽幽道:“若是淙淙有你三分聪慧……” 赵云惜心头一跳,连忙拽住她娘,笑着道:“娘,别混说,淙淙和白圭日日在一处,都是极优秀的孩子,可不能摆在一处比!淙淙是嫂子的心头宝,龟龟是我的心头宝,都是你的心头宝!” 别人家的孩子这种话,谁听谁烦,就算知道他本人无辜,也会烦得不行。 刘氏连忙道:“不说了不说了!我没想到这一层,淙淙也是很懂事聪慧的孩子。” 果然,刚说完,就见赵淙手里端着茶盏托盘走过来。他嗫嚅片刻,幽幽一叹:“我心中自然知道……比不得白圭。” 他服气的。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哼笑:“咱不听旁人说,你知道自己读书很努力的,这就够了。” 知道白圭是张居正后,她就觉得,五百年出不了一个的天才,跟他比,属实自讨苦吃没必要。 刘氏也有些后悔,深呼吸几次,讪讪道:“淙淙,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就是话赶话。” 面对赵淙无语的目光。她悻悻耸肩:“好吧,我说错话了,你别放在心上。” 赵淙笑了笑,眉眼晶亮:“白圭是我兄弟,他好了,我也高兴,不必这样小心翼翼,世间诸人,才气原就不同。” 第63章 赵淙见刘氏神色还有些后悔,笑着道:“无妨,林宅族学中,无人能出白圭左右,我们习惯了。” 赵云惜心有戚戚然。 她是深有同感,实在太惨了,天天被儿子领跑,练大字比不过,作诗比不过,背书比不过,被全方面碾压。 得知他身份后,便觉正常,谁能比得过他? 张江陵乃一世豪杰! * 从赵家回来,赵云惜也有些期待,躺在床上有些睡不着,她分明知道白圭定然能中,甚至为大明续命几十年,却还是止不住地紧张。 她望着门外的树影,困得睁不开眼,脑子却很兴奋地想着张榜的情形。 李知府已经将白圭推介给学政,那排名已经板上钉钉了,她却还是紧张。 但……是案首吗? 她不确定。 白圭却睡得很是坦然,俊秀如玉的脸庞在月光中格外酣然。 * 是日,阳光正好,暗香浮动。 张家门前的桃花开了,粉粉的一片,瞧着格外漂亮。 今日出榜。 她明明紧张得要命,却还是坐在李春容下手,夸她做的麻团好吃。 却不知—— 告示栏榜单已出,各地快马报喜的衙差也已经出门了。 赵云惜按捺着没往荆州府跑,这会儿抓心挠肝地想,到底结果是什么! 告示栏前,有人欢欣雀跃,有人捶胸顿足,总归哭得多,笑得少。 众人盯着案首的名字,见是张家台张白圭,心中便有些茫然,打哪出来的人! 但细细打听,才知江陵小神童的名号,三岁启蒙五岁作诗,端得厉害。 看着衙差一去好几个,众人顿时心生羡慕,这江陵出了四个,实在厉害! * 报喜的两个衙差一路快马,很快就到了张家台,问清楚哪户人家后,便高兴宣扬:“张家台张白圭喜中案首~” “张家台张白圭喜中案首~” 从村头开始喊,一直喊到张家,衙役扬声高喊,气势十足。 张白圭有些社死,他连忙上前迎接,客客气气地作揖行礼:“两位衙差大哥辛苦了。” 说着递上红封,笑着道:“一点红封,两位买碗茶水喝。” 衙差乐呵呵地环视一圈,将眼前景象尽收眼底,这才笑着道:“此次江陵中了四位,还有林宅林子境,赵家台赵淙,江陵县叶珣等……” 张白圭就懂了。 他们四个都中了。 他面上顿时露出一丝喜意。 府试过了,就该考院试了,中榜后,若要继续考,就该紧锣密鼓地准备。 赵云惜露出个与有荣焉的笑容,她家龟龟真是太棒了。 但林修然有些犹豫:“白圭年岁太轻,便是一路考中,也没有官职可给他,到时候留中不发,三年后又一茬进士,怕是圣上再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 张白圭垂眸,温声道:“只是秀才罢了。我还是比较倾向于抓住能抓到的,捏在手里才是自己的东西。” 这是娘教给他的道理。 林修然点头:“那也成,原本就是想让你们试试科举的感觉,谁知道一路走这么顺,那便再试试吧。” 他就等着院试了。 若他们四个过了,他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可以放手去做自己的事了。 这次府试,张白圭是案首,叶珣第二名,林子境第十三名,赵淙第四十名,吊尾车上岸。 * 赵家。 听见报喜的差役说赵淙考中了,刘氏跟做梦一样,笑得嘴都要裂开了。 她连忙割了一刀肉,笑眯眯道:“真好!两位差爷拿出去补补身子。”说着赶紧递上两个红封。 被众人围着的赵淙,微微地松了口气。 他考中了,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他唇角微翘。 “张白圭呢?我那外孙张白圭呢?”刘氏又递了个红封,连忙问。 两个差役一听案首是她外孙,连忙客客气气道:“张家台张白圭是此次府试的案首!头一名呢!” 刘氏虽然要把嘴笑烂,但是面对乡亲时,还是客客气气道:“白圭出息了!能考案首,都是知府大人的功劳。” 差役也跟着乐呵呵地笑,拱了拱手,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告辞离去。 刘氏笑得不能自己。 天呐。 俩孙孙都考上了。 真是太厉害了! 她在猪肉摊前,高兴地乱转,来回踱步好几回,才双眼亮晶晶道:“快给云娘送头杀好的猪!不到庆祝的时候,每家每户送上一刀肉,也算是全了乡亲的恩情!” 考秀才时,也要看你个人的根底,若是有人使坏,说你一车坏话,徒增是非,不若提前把事儿给做圆了,到时候自有道理。 “我这就去挑一头大肥猪!这是喜事!该得!”赵屠户亦是喜不自胜,琢磨也去读两页书,免得跟人寒暄都没词。 * 张家。 已经有县试的经验,这回得案首,就显得格外不痛不痒,张白圭甚至懒得庆祝,只淡淡道:“不如看两卷书来得实在。” 听知府大人的意思,等到府试结果出来,是要他去荆州府读书的,如此一来,他踏入新环境,自然要加倍努力。 走出江陵,只不过是开始。 赵云惜想想他是张居正,没往前一步,就离历史上的结局近一步,心情有些复杂,也没有什么庆祝的心情。 见赵家送来猪肉,她摇头失笑,让白圭挨家挨户亲自去送。 但张家很高兴,眼瞧着要出第三个秀才了,怎么能不庆祝。但没有人来请,毫无动静的样子让人摸不着头脑。 见送来一刀肉,说是谢族亲的恩情,张鉞顿时懂了,这是要低调行事,不要太过声张。 好在明日就是若蘅的洗三礼,倒是可以同贺,到底都是张家的喜事。 * 隔日。 赵云惜带着白圭一起来赴宴,张家人情大,摆了二十余桌,屋内屋外,都摆满了。 她索性帮着招呼人,都是一家子亲戚,眼瞧着张鉞夫妻俩忙活不开,她也坐不住。 白圭帮着招呼时,众人皆知他高中案首,个个上前来恭贺。 他不疾不徐地应对着,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并不因为些许成绩而骄傲。 如今这年月,军户里头,出一个神童不容易。 大家瞧着就艳羡,都说张镇这一脉人口单薄,但架不住个个成才。 张文明是秀才公,张白圭这几乎板上钉钉。 张白圭不欲抢了新生儿的风头,索性跟在张茂后面,有人搭话就礼貌微笑,将低调贯彻到底。 赵云惜看了一眼,很是满意。 新生儿的洗三礼格外热闹,张家没有因为是姑娘就敷衍简办,依旧办得红红火火。 但—— 又来了三波报录人,一路喊着找过来,也是为讨个红封,纵然离荆州府极远,但是能和案首搭上关系,便极划算。 张鉞脸都笑烂了,乐呵呵道:“正是内侄孙考中案首,他这孩子打小就刻苦,三岁就捧着书读,旁人在玩,他在背书,从不曾和稚童嬉闹,也是个孝顺孩子,对他爷奶爹娘没得说,就是我这个做大爷的,他也时常爱着敬着。” “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又添丁又添禄!好事!” “是哩是哩,老头子高兴啊。” 张鉞为着来报录的人硬是撒出去大把银子,越撒越高兴。 说句实在话,他家得云娘恩惠许多,那香露、蜡烛、竹纸多好卖自然不必说,端得赚个盆满钵满,他心里感怀非常。 今日来的宾客格外多,二十桌都不够摆,又添了十桌才够,听着众人硬是能跟张家连上亲,赵云惜听得一愣一愣。 有她当年强行跟林宅攀上点表亲那意思了。 张鉞琢磨片刻,见客人差不多散了,这才压低声音道:“既然白圭过了府试,那你们就要搬荆州府去了,那边的院子比较贵,你可曾提前看了?” 赵云惜连忙道:“看了,那边房子是贵,我瞧中一套,离府学近,离衙门也近,拢共有四间门面,三进的小院,中间是客坐,后楼是卧房、厨房,还有个后院,穿过小门就是府学。” 她琢磨着,等白圭考过府试就买。 张鉞见她拿定主意,心里松了口气,温声道:“你既然想明白了,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手里银子若是不凑手,尽管来拿。” 买房就缺钱这点事儿,旁的没事,人家脑袋发痒都不会去坑一府案首。 赵云惜想想,有些不舍:“在村里头住惯了,一切都是极舒坦的,乡里乡亲也好,跟你们也处久了,猛然间要分开,实在是……” 张鉞也跟着叹气。 他也舍不得他们。 这个侄媳妇,他看得比亲女儿还亲。 一想到要分开,心里就难过的厉害,但事情走到这一步,能去荆州府是天大的喜事。 “没事,多回来瞧瞧,荆州府离家也近呢。”张鉞连忙道。 赵云惜点头,笑着道:“是,离得远了,亲劲儿还在。” 几人闲聊几句,见天色不早,这才回家去了。 一路回去,听得最多的就是恭喜恭喜。 赵云惜便想起那首极为洗脑的歌:“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你~” 一到过年时,所有超市都会自动解锁这首歌。 等回小院后,赵云惜瞧见眉眼沉静的白圭捧着书,鼻尖又是一酸,她幽幽一叹。 “这书房的书都得搬去,留在家里没人看,很快就会腐朽。”她用鸡毛掸子把灰尘拨开,这才叹气道。 张白圭收起手中的书,笑着道:“娘亲若是舍不得,我自己去也成。” “那不行。”纵然是千古首辅,他也是用电话手表的年纪,怎么能独自一人出远门。 第64章 张白圭沉静淡然,但今日一番敲锣打鼓高声喊唱,再加上若蘅的洗三礼,更是十里八村都传遍了。 那可是案首! 江陵县纵然文风不盛,但荆州府童生何其多!他竟然是第一名。 老张家祖坟冒青烟了! 这一支终究是改门换庭,起来了! “知府大人钦点案首,这张家白圭往后出息了!” “可不是,真叫人羡慕啊。” 如果不出意外,县试、府试都是案首,那只要他院试发挥得当,必然还是案首。 案首年年有,却不曾在江陵出过。 “人家白圭打小就聪明,在江陵卖糯米包油条的时候,他又会背书又会算数,被地痞欺负还知道保护他娘!又孝顺又聪慧!” “三岁的时候,小嘴巴都会背书呢!那时候我还笑过他,说他知道自己念的么意思吗?人家真知道!” “比他爹还厉害!他爹现在还是秀才呢!” “这云娘命也好,生个独苗,耐不住人家出息,是凤凰儿,是龙蛋!” 就算有第一次县试的案首在前,但这是荆州府,那真是不一样。 一时间,林宅愈加被人趋之若鹜,这可是林家教出来的学生。 张诚没忍住,喜滋滋地喝着小酒,他带着张镇、张鉞、张釴三个儿子,并白圭、张茂等孙辈,买了鞭炮火纸,去祖坟烧纸。 “白圭出息了,他这回乡试是案首,若能再进一步,儿孙还来给祖宗烧纸,爹啊,你要保佑您玄孙孙考个举人!进士回来啊,张诚给爹磕头啊。” 他当年毅然决然地从归州搬来江陵,散尽家财,上施舍穷人,下斋供和尚,当地给他起外号“张謇?”。 都骂他傻,但他不这么做,又如何获取名声,和快速融入江陵。 如今苦尽甘来,养出张釴、文明、白圭三代秀才,他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老祖宗,你们搁地下多使劲,各路神佛都拜拜,保佑白圭能够再走远些。” 对张诚来说,白圭能考中府试案首,让他心中最深切的期盼达到了,甚至有些圆梦的味道。 四邻八乡都过来拜会,一门三秀才,他们在江陵便彻底地扎根了。 * 等忙完村里的事,赵云惜就开始盘算着搬家的事,先带春夏两季的衣裳,常看的书也带着,硬是收拢出来五大箱。 赵云惜瞧着就愁得慌,这也太多了,索性去林家借马车。 她带着白圭一起去,林修然和甘玉竹接待了她。 甘玉竹如今像是会发光的珍珠,几分圆润几分白皙,眉眼间溢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见了她,又蹙起眉头,映出几分轻愁:“你走了,我该如何,我就你一个好友了,我舍不得你。” 赵云惜握住她的手,见夫子没往这边看,跟她小小声的嘟囔:“那你跟我走?” 林修然目光如刀。 他是老了,不是聋了。 但—— 未尝不可。 他若是去了,那这个家便七零八碎,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稚儿,都得落在云娘头上。 “那孩子怎么办?”甘玉竹用锦帕沾了沾眼泪,心中酸涩非常:“当年嫁人,和相公来江陵,我那些手帕交再也见不着,如今认识你,你也要走了,往后还能见几回。” 她感叹自己的零落。 赵云惜也有些心疼,连忙道:“那我多回来,你也多去荆州府,总归半日路程。” 两人一起叹气。 赵云惜眼巴巴地看着夫子,弱弱道:“要不,你们也搬荆州府去?” 林修然心中一动,却是摇头。 他时日无多了。 “再过些时日。”他说。 “倒是子境、叶珣要拜托你夫妻二人照应了。”林修然站了一会儿便觉得累,索性坐下。 赵云惜摆手:“从小看大的孩子,你就不用操心了。” 林子垣像是个炮弹一样冲进来,蔫蔫道:“你们都要走了!” 林念念嫁人了,林妙妙订婚了,如今在学规矩、绣嫁衣。 他颇觉无趣。 赵云惜拍拍他脑袋:“还有你大哥呢。” 林子垣小脸一垮:“老学究!老学究!” 林子坳做惯了长孙和夫子,难免爱管东管西,让他很不自在。 几人闲聊着,让车夫帮着把马车送去,再把他们送江陵去。 “你们就住我那小院就成,不过再买也成,到时候转手,不光不会赔钱,还能小赚一笔。”林修然笑吟吟道。 赵云惜笑了笑,跟几人挥手告别。 林子垣舍不得,嗷得一声就哭了。 赵云惜听见哭声,也有些心酸,若是奔向光辉灿烂的未来也成,偏她知道,张家会在极致的繁华后,落得个什么下场。 在历史上,实在太过出名。 赵云惜叹气。 * 开始搬家,第一个哭的是李春容。 老太太抹一把眼泪哭一声:“云娘走了,都没人陪我了……” 她越想越觉得悲从中来。 她是真喜欢这个儿媳妇,聪慧能干,嘴巴也会说,待她也实诚,她身上的穿戴都是她置办的,穿出去都说她有福气。 平日里也不跟她计较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娘俩处得极为融洽。 “你不去吗?”赵云惜呆住。 李春容一抹眼泪:“我也能去?” 她挽着袖子,高高兴兴地帮忙收拾东西,嘿嘿一笑道:“我还当以后见不着了。” 其实去荆州府,背井离乡,她心里还有些怵,但是儿子儿媳都仁善,她实在舍不得,跟剜她的心有什么区别。 儿子平日里读书、教书,她不怎么见,这儿媳妇可是日日相见,鲜少分开过。 她一万个舍不得分开。 隔壁秀兰婶子、葛大姐都过来帮忙抬东西,李春容想了又想,还是没去。 小两口培养感情,她跟去算什么事。 “你们去吧,我在江陵卖炸鸡挺好的。”李春容叹气。 王秀兰冲她竖起大拇指:“是个聪慧婆子,知道不在里面搅事。” “我们搬去江陵,家中只有婆母常住,还得秀兰婶子和葛大姐多照应些,要不然真不放心,有个头疼脑热的帮忙请大夫、抓药,云娘不胜感激。” 赵云惜冲着二人俯身作揖。 这都是眼见着要帮的忙。 李春容笑了笑,又忍不住叹气。 张镇就跟着笑,乐呵呵道:“娘子一个人在家不安全,我辞了侍卫的缺,回来陪她。” 家中银钱充足,以前不辞职,是因为需要王府侍卫这个名头来护家。 如今不需再当值,是因为搭上林宅,白圭又得了知府赏识,张家自然有旁人庇护,不需狐假虎威。 李春容琢磨片刻,一拍大腿:“那我们一家人都去,到时候我和你爹卖炸鸡,咋也够日常嚼用了,还能给你们洗衣做饭,要不然你们仨小孩可怎么弄。” 李春容又忙忙叨叨去收拾自己东西。 王秀兰:…… 那她刚才的夸奖算什么,算搅事吗? 张镇一时之间也有些犹豫,他舍不得江陵这一群老兄弟,又怕孩子在荆州府挨欺负,他到底会几下刀马功夫。 “孩子要紧,等白圭考出荆州府了,咱再搬回来。”张镇幽幽一叹。 几人商量好,那两辆马车就不够了,又去张鉞家借了几辆牛车拉东西。 * “白圭,今日去荆州府,把小院买下来,你要一起去吗?”赵云惜挥挥手,问他。 白圭正在看书,闻言将书放下,一拢袖子,软声回:“跟娘一起去,保护娘。” 三人便坐着马车去了。 赵云惜看中的小院很好找,她去跟牙行一形容,对方便想起来她了。 “是你呀,我记得你说你家孩子参加府试,可是过了?我跟你说,周围都是学子,大家约定俗成,不得大声吵闹,彼此也安宁,你家要买,先去看看左邻右舍合不合心意,免得到时候闹嘴,影响了参加科举。”牙人笑眯眯道。 其实是让邻居看看这家合不合心意,都点头了,才能卖给他们。 要不然这桩买卖就不算成。 赵云惜闻言点头,她先前暗暗看过,左右确实是学子,住的人口简单,也清净。 左边是寡妇带着儿子参加科举,右边是谁家小少爷。 一家三口跟着牙人往小院去,一边看一边点头,这边环境确实好,路宽,而且临近衙门,寻常百姓根本不愿意来,免得招惹了贵人挨事。 先敲左边门,家中只有寡妇在,开门一听,打量着三人,一等一都是好相貌,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容,身上穿得也干净漂亮,时兴的白绫袄滚着草绿的窄边,在春日里又清爽又好看。 “你家相公在府学读书?”她迟疑着问。 赵云惜笑了笑,温和道:“不是家夫,是我儿白圭,他府试刚过,还等着考院试呢。” 寡妇本来带笑的脸颊顿时呆住,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半大少年,才多大点的孩子,就已经过府试了? 她全程跟着自家孩子科举,可是知道有多难! 她细细地打量着,突然灵光一现:“你家……莫不是张江陵?” 她掰着手指头算:“年岁这样小,生得这样好看,又刚过府试,定然是了。” 她听儿子说,此子俊秀神异,貌似潘安,唇红齿白,眉眼媚秀,冷静自持,清冷高贵。 堪称极尽溢美之词。 她在心里默默鄙夷,谁能比她儿更好看?不是她吹,走路上都有小姑娘、小媳妇看得魂不守舍。 一个十岁顽童能有多好看? 她不信。 第65章 赵云惜闻言轻笑,将备着的土仪拿出来,笑着道:“险些忘了,给邻居备些小礼物,你且收着吃。” 刘寡妇以为是什么,打开一看是香露,顿时惊了:“这是赵家香露?可使不得!好贵的。” 她家也就给自家书生买上一瓶两瓶,身上弄得香香的。 赵云惜抿唇轻笑:“不才姓赵,这香露正是我家出来的。” 刘寡妇瞳孔地震。 “你也太厉害了!我听说过你!”她满心的话要说。 牙人:…… 用不上他,根本用不上他。 几人去敲了右邻的门,那小少爷在瞧见刘寡妇时,火气降了三分,在瞧见白圭时,又降三分,瞧见夫妻俩时,彻底没了脾气。 怎么穷山恶水出美人吗? 一家子颜值都好高。 “挪就挪吧,别吵了本少爷读书就成!”他狐疑地看着一家,这个节骨眼有点特殊,张榜没两日,要来府学的必然是榜上翘楚。 那高个男人不认识,那小孩…… “张白圭?”他猜测。 张白圭上前作揖行礼,文质彬彬道:“不才江陵张白圭,有礼了。” 小公子面皮子抽了抽:“荆州沈榕,不必客气。” 沈榕打量着几人,见确实是小白圭,二话不说道:“买吧买吧,本少爷没什么好说的。” 案首啊。 可这案首,每年都要出一个,他倒要看看,他有什么特殊之处。 * 两边邻居都没什么意见,牙人便带着一家人办手续,赵云惜写上自己名字,牙人惊讶一瞬,到底什么都没说。 女人自己买房的,他头一回见。 但人家家人都没意见,他自然以卖房为主。 赵云惜拿着房契,看着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这才放心下来。 大宗买卖办得很快,顷刻间,便已经收拾好了,但也晌午了。 “去酒楼吃吧,这家看着生意不错。”赵云惜闻着炒菜的香味,有些馋了。 三人走入酒楼。 酒楼装潢地很是精致漂亮,各种漂亮的小摆设,雕梁画栋,很有意思。 赵云惜多看了两眼,就有小二上前来招呼。 小二笑眯眯问:“客官吃点什么?” 赵云惜沉吟:“怪味烤鱼来一道,三鲜汤来一个,再来个鱼糕,三碗热干面,三个面窝。” 她琢磨着应该是够吃了。 怪味烤鱼是真的怪,酸甜苦辣都有,但是很香很下饭。 赵云惜吃得肚子饱饱。 “爽。”她乐滋滋地捂着肚子。 张白圭正是长个子的年岁,也极为能吃。 三人吃得饱饱的,笑着出门去了。 等回到江陵张家台,夜色都深了。 寒风呼啸,三人裹紧身上单薄的夹袄,赵云惜哆嗦着道:“早知道放披风在马车上了。” 张文明张开臂膀搂住她,张白圭也挨过来。两人把她挤在中间,才算是暖和些。 * 等都收拾好,已是两日过去。 赵淙、林子境、叶珣各收拾一辆马车出来,跟着他们一道往荆州府去。 刘氏、赵屠户、林子坳也跟着去了。 先是热热闹闹地将东西都拾掇好,牙人早已派人打扫过,到底不如自家收拾的舒心。 刚收拾停当,隔壁的书生和他娘子就过来敲门,笑着道:“你们可缺什么?尽管去我家先借了用。” 书生穿着发白的青布直裰,看起来便知家里不富裕,但他不卑不亢,俊秀的五官挂着温和的笑意,温温柔柔地说着话。 身后的小娘子腼腆一笑。 赵云惜连忙道:“谢谢二位了,若有差的东西,少不得要劳烦邻居了。” 赵屠户放缓语气,拿捏着回:“你二位客气了。” 小娘子怯生生道:“一门尚未热灶,若是饿了,尽管去我家吃一口。” “谢了谢了,锅炉先收拾出来的,这么一大家子吃饭,就指着锅炉呢。”这是最先收出来的。 书生叫许沥,小娘子是他舅家表妹,名唤刘芳,两人刚成婚年余,陪着秀才相公来荆州府备考乡试。 张白圭客客气气地作揖打招呼。 许沥也回了一礼,这才带着娘子转身离去。 赵云惜了解完后,便放心下来。 刘氏已经回灶房做饭去了,她絮絮道:“得请个老妈子才是,要不然你婆媳俩收拾这么大的院子,多累啊,还得做一日三餐,那真是手里一点功夫都腾不出来。” 在城里不像在乡下,想吃什么了,门口菜畦里都有。 “想我的菜畦了。”李春容烧着火,咂摸着总归觉得不是味。 还是乡下好,自在。 这里吃根葱都得掏钱,想想就心疼。 刘氏连忙道:“你别怕,没钱了我给你,淙淙住在这,也要交公用。” 主要四个半大小子,吃得多,换下来的衣裳都有一大堆,不管谁洗,那都累的跟老妈子一样,她舍不得她闺女累。 中午炒了菜,煮了饭,将就着吃一顿,赵云惜就去找牙行雇人。 她仔细了解过行情,若是雇人,那便是按月揭工钱,若是买人,那给多少工钱就主家说了算。 总归来说,雇人省事省钱,但是不安全不稳定,买人安全稳定但是贵。 赵云惜犹豫,买人在她看来惊世骇俗了些。刘氏笑着道:“你就买,一是身契在你手里拿着,你不慌张,二是长久的使着才好,咱也不是苛责人的人家,善待着就好。” “罢了,我还是雇人。”总觉得买人听着就难受。 她不敢想自己当初要是穿成奴籍,得多绝望难堪。 刘氏也不勉强,帮着挑了一个年轻些的小丫鬟,名唤红儿,长着稚嫩憨厚的小圆脸,帮着做一些轻巧的事。 再挑两个年长的,一个洗衣的老妈子,名唤钱娘子,一个厨娘名唤王娘子,都是城里贫苦人家,没办法才出门做工。 至于给白圭挑书童,她就没什么经验,只犹豫着道:“在村里挑一个?能跟着读书,许多人家都愿意。” 赵云惜挠了挠脸颊,她没过过这样的日子,一时间有些慌。 “不急不急。”她说。 两人回家后,先要试试三人的水,让红儿去铺床叠被,钱娘子去洗衣服,王娘子去做饭。 太阳偏西,三人忙活起来,试工也是常事,几人也习惯,很快就忙起来。 片刻后—— “好香啊。”林子境往厨房看去。 而赵云惜也在看她做饭,见她知道包头、洗手,便放心些许,尝了尝,见滋味不错,瞬间放心下来。 “成,你们先留下。”她笑吟吟道。 赵屠户也跟着尝了尝,略觉不满:“没云娘做得好吃。” 王娘子:…… 她能当厨娘,那可是煎炸蒸炒都不在话下的。 比她做得还好吃啊? 那还真不多。 “鸡鸭鱼肉每日换着做,再做些时令菜便是,拢共就八口人,再加上你们三个的吃用,你做饭洗碗,可能行?” 厨娘琢磨着,这家人还没她家人口多,吃得也斯文,如此一来,活也不多,一日三餐忙忙也就过去了。 “请主家放心。” 李春容看了她两眼,又忍不住再看两眼,琢磨片刻,还是有些吃不准,犹豫着道:“王秀?” 王娘子听见自己名字,条件反射地抬头:“啊?” “真是你啊,我是李春容,李营的李春容,你是不是江边王庄的?” 王秀闻言眯着眼睛盯了半晌,不住点头:“是我是我,你家孩子这样出息?” 李春容握住她的手,笑得合不拢嘴:“当初咱俩还一起割过猪草呢。” 李春容脸上还带着些许岁月的痕迹,她的手也有些许粗糙,都是平日里勤快做家务磨出来的。 再加上这些年,早出晚归地卖炸鸡,更是风霜皆在脸上。 而王秀在荆州府当厨娘,吃得白白胖胖,穿着细棉衣裳,瞧着倒比她还富态年轻。 “好姐姐,你如今也是苦尽甘来了。”王秀连忙道。 而一旁的红儿默默拿着抹布这里擦擦,那里扫扫。 而钱娘子见两人认识,顿时有些忐忑,她也跟着红儿去打扫。 王娘子这才放下心来:“我也是瞧着主家面善,要不然生人家是不做的。” 她笑眯眯道:“你们安歇着,我给你们做蒸糕吃!” 蒸糕很简单,她也想显摆一二,不想失了这么好的雇主。 见此处收拾好了,赵屠户和刘氏就赶着天黑前想回家,赵云惜拦了:“明日再回,大哥和二哥能支应,你们放心。” 赵屠户想了想,夜路确实不好走,只得作罢。 等几人回神,就见红儿和钱娘子已经把院里重新拾掇一遍,边边角角都清扫的干净,家具、灶台的边边角角都擦了一遍,恨不能连院里种的树也擦擦。 “书房里头,你们不必进。”赵云惜笑着道:“他们自己打扫便是。” 有人帮着做事就是省心省力,赵云惜不用怎么操心家务,院里便干净整洁。 第二日,清早起来,天还蒙蒙亮,刘氏和赵屠户就要收拾东西套车回家。 赵云惜知道他们念着家里事,也就不拦着,只叮嘱回家要小心。 而张白圭穿上新衣,备着土仪,打算去知府府上拜访,他该开始读书,备着院试了。 他眸光沉静,对镜理着衣裳。 “这是柚子花的香露,你在衣角撒一些。”赵云惜把小银瓶放在桌上,替他理了理衣襟。 她有些心酸,白圭往前走一步,便离未来近一步。 ——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 那是他的理想和抱负。 “我儿张居正,去吧。”赵云惜眉眼柔和。 第66章 赵云惜也早早起身,将爹娘送出荆州府,过了城门楼这才回家去。 她先在城里转一圈,琢磨有什么生意能做,她有点犹豫,在江陵时,有林宅护着,县里不会点她做生意的事。 现在来荆州府,头顶的现管换了,她心里就有些没谱。还是先摆个小摊试试水,若是能成,再开店铺也不迟。 她去西市转了一圈,心里就有谱了,这里还要给衙役交管理费,给你画个摊位卖吃食,往后按时交钱就是你的。 赵云惜觉得这样也挺好。 等回家后,大胖橘和福米正摇着尾巴望着门口,还有同款眼神的张镇和李春容。 “回来了?”两人异口同声问。 往常李春容就爱在家里拾拾掇掇,快手快脚地把活给做了,而如今家中雇了人,她就闲下来了。 “想着我还是去卖炸鸡,这样闲着不是事,难受得很。”李春容连忙道。 就见福米也对着大门汪汪叫,它的狗朋友们! “那先去市场上看看活鸡的行情。”赵云惜道。 李春容一听,拎着一旁的张镇就要走,赵云惜和张文明连忙跟上。 荆州府有专门的菜市场,甚至家禽区分类很齐全。 李春容从这头问到那头,脑袋都要打结了,她小小声跟儿媳嘀咕:“好贵啊……” 一只鸡要四十文左右,还是整鸡,这要是按原来的定价,就没什么赚头了。 “先杀了看看净肉多少,咱晌午吃一顿再说。” 再有就是做生意用的推车,那也得重新打,李春容想想家里那个手把都磨细的推车,很是心疼。 “你娘用的上好木头,这么些年,修修补补还能用,就是老旧了。”李春容怀念不已,那推车伴了她好些年。 赵云惜笑了,又找木匠打了一个推车。 那推车日日用着,就不会腐朽,你要是往那一放,用不了多久就被虫蛀雨淋,坏得不能用了。 * 几人刚收拾好,就听见福米对着大门叫,赵云惜过去一看,就见是白圭抱着两本书,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抬着箱子,还有四个丫鬟端着各色物件。 赵淙、叶珣、林子境手中也各自抱着东西,看来收获颇丰。 “知府大人说我们刚搬来,送些东西过来。”张白圭礼貌作揖,几人放下东西,这才回去了。 他一回来,就捧着书,读到不能抬头。 赵云惜摇头失笑,忙自己的去了。 * 又过几日,白圭去府学读书,准备来年二月的院试。 而赵云惜带着李春容去卖炸鸡,她俩天不亮就起身,张镇负责杀鸡、剁鸡,而她俩一个做糯米包油条,一个做炸鸡。 双管齐下。 将备得所有货物都摆上推车,推着往西市去,等到了地方,将架子车支开,油锅一架,香味就出来了。 此时,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天色渐渐亮起来,周围不光是有商贩,那些逛街的百姓也出来了。 西市瞬间人头攒动。 当炸鸡下锅,被油炸过的肉香味瞬间窜出来,周围的摊贩都忍不住看过来。 张镇捧着一托盘,笑着给大家分食。 众人原本见他体型高大,凶狠恶煞的样子有些害怕,但瞧着他一笑还挺爽朗,却还是戒备摆手,说不吃了。 李春容跟在他身侧,笑眯眯道:“诸位尝尝,这是我们在江陵卖得很好的炸鸡,现在江陵都传开了,孩子可爱吃了。” 她做惯生意,见人便是三分笑,瞧着极妥帖,众人这才尝了尝。 这时节肉贵,都略尝了口,把自家的吃食也送她一份。 托盘反而越来越鼓了。 众人尝过后,都大为赞赏,赵云惜早在意料之中,面对好奇围过来的客人,笑着递了一块出去:“先香香嘴,尝尝喜欢了再买。” “有蒜蓉、芥末、茱萸、酸梅口的,看你喜欢什么味儿?” 赵云惜笑着问。 吃食这东西,一个地区有一个地区的口味,他们在江陵卖惯了,如今到荆州府,区别也不大。 慢慢得有人闻着香味就过来了,赵云惜这才放心些许,照着惯常的例子来卖炸鸡。 在江陵总有人认识他们,还更好卖些,但是在荆州府,那真是无人知她赵云惜,首先取得别人信任就很难,要多费些口舌。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又香又酥的炸鸡哦!皮酥肉嫩还爆汁!” “来尝尝香喷喷的炸鸡!” 随着叫卖声响起,有人过来围观,先尝了尝,见滋味确实好,这才买了。 有一个尝鲜,就有第二个。 糯米包油条是常吃的,大家买起来没有心理负担,这炸鸡是真没见过。 赵云惜第一天在陌生地方做生意,也没打算真的要卖很红火,先让别人知道有这么个存在就好。 她们在江陵,也不是第一天就很好卖的。 张镇还有些不好意思,他想吆喝,抿了抿嘴,又把嘴闭上。 * 隔壁是馄饨铺子,卖馄饨的老婆子从年轻卖到两鬓斑白,她身侧的位置人来人往,来回调整,她却屹立不倒。 她这馄饨,皮薄馅儿大,汤也极鲜,她家里头的孙孙就靠这个在私塾读书。 现在看到他们卖炸鸡,颇有些不以为然,这玩意儿,炸鸡肉谁不会啊,外面裹的面糊,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然而—— 赵云惜把炸鸡切小些,谁来买都送一块尝尝,她人又和气,打扮的干净利索,那炸鸡的香味让路过的人实在走不动道。 就算站在她馄饨摊前,视线也不住地往炸鸡上移。 她皱了皱眉头,笑眯眯地招呼:“来碗馄饨?” 那客人笑着问:“隔壁卖啥的?这样香?都闻不见你馄饨味儿了。” 那炸鸡香味霸道浓烈,还有炸油条,都是旁人走不动道的存在。 周婆子想想刚才吃的炸鸡,到底没说诋毁的话,不轻不重道:“就是方才刚摆摊的。” 谁知—— 客人端着馄饨碗挤过去了。 新摆的摊子,咋也要尝尝咸淡。 他一凑过来,李春容就笑眯眯道:“大哥,吃馄饨啊,她家的馄饨可香了,我闻着就好吃,要不要尝口炸鸡?我家炸鸡皮酥肉嫩会淌汁,可好吃了。” “来一斤。”客人道。 赵云惜笑眯眯地拿称给他称一斤,又称二两,笑着道:“谢谢你信任我们炸鸡,刚开业,多送二两。” 二两肉不多,但也要花钱买。 客人顿时一喜,将馄饨碗还回去,乐呵呵道:“那太感谢了!” 众人一看,连忙问:“还送吗?” 自然是送的。 第一天,做了三只鸡,一个时辰就卖完了,这油炸的声音都没停过。 “糯米包油条吃吗?我们的糯米都是江陵最好的糯米,吃起来软糯清香,可好吃了?” “来两个吧。” 糯米包油条就更好卖了,是大家常吃的早餐。 很快推车上的东西就空了。 张镇早先见过娘俩摆摊卖吃食,再看还是觉得很震撼。 几人推车回家后,李春容第一时间抱着钱罐子开始数,乐呵呵道:“今天备货少,赚得也不多。” 统共三只鸡,一桶糯米。 做惯生意了,她约摸出来了,但还是想数数。 张镇也跟着数了一遍,他大为震撼。 “一只鸡买来五十文,转手就对半赚,再有糯米包油条,一个二文,三个五文,你们真会做生意。” 他赞同地竖起大拇指。 红儿看着主家赚钱回来,有些懵,他家就卖这么点货,就能赚这些钱,实在厉害。 那他陪着一起,还能多卖点,到时候都是钱。 他老了,也没什么雄心壮志,卖点钱,够个头疼脑热的就行。 “今天卖得好,明天是大集,只会卖得更好,到时候我们多做些。”赵云惜笑着道。 她琢磨着,三个人卖货,还可以把排骨添上、梅条添上,这样卖得更多,把荆州府淌熟了,就能开店了。 香露作坊的生意很稳定,但作坊转起来,她就没什么事做,摆摊也挺好。 再者白圭往后用钱的地方很多,能多赚一点是一点。 在江陵,林宅能很好地庇佑他们,在荆州府,就要夹起尾巴做人,不惹事为妙。 李春容把推车放在一旁,笑得见牙不见眼,她又操起老本行,越想越高兴。 “争取多赚些钱,等来年开个门店,咱那四间门面开个什么店?”张镇见了钱,也开始想琢磨了。 赵云惜摇头:“那先不着急。” 对荆州府的了解不够,若是贸然行动,反而会下错误的决定。 张镇和李春容一听,都觉得有道理。 毕竟这些年,儿媳的决策鲜少出错,他们很是信服。 “要不要也包馄饨卖?我们离得近,我可以担水过来。”张镇失了自己的职业,也有些慌。 想着要是能卖点钱,也是极好的。 赵云惜摇头失笑:“咱把现在的摊子先支应起来,做稳定了再说。” 张镇想想也是,就不再多说。他就是想卖,他也不会做,也没见儿媳做过,估计也是不擅长。 正说着,四个学生回来了。 张白圭小脸煞白,惨兮兮道:“饿啊饿啊!” 他连忙进灶房找东西吃,王娘子做了点心在灶上温着。 “娘,他们真得都好厉害。”白圭连吃了两块点心,眸色晶亮璀璨,他笑眯眯道:“他们真得厉害。” 他是府试案首不假。 可荆州府,每年要出一个案首,他在的甲班,统共有八个案首。 第67章 叶珣拢着衣袖,捧着冒烟的热茶在喝,他神色间也极为满意,笑着道:“大家才思敏捷,头一回能畅通无阻的沟通。” 他惯爱跟在白圭身后,便是因为不管他说什么,对方都能很好意会。 赵云惜听着两人聊天,好奇地凑过来。 张白圭捧着茶盏暖手,悠悠道:“我做了首题竹的诗。” 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 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 赵云惜多读两遍,想想他往后的成就,他果然幼年立志,不同凡响。 跟他比,她要菜出心魔了。 叶珣细细品味,半晌惆怅一叹,秀雅的眉眼间尽是叹服,他沉声道:“你这老道的文风,颇不像十余岁。” 赵云惜骄矜点头:“那是,我儿张居正呢。” 她有点暗爽。 你们都不知道他是怎样伟大的英雄。 但我知道。 叶珣久久难以回神。 “来年二月,你要去参加院试吗?”叶珣问。 他的身体弱,但参加院试没什么问题,回来吃了安神药,休息一夜,第二日还能接着答题。 但秋日的乡试就难了,一连考三场,每场三日,对他的身体是极大考验。 张白圭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身体弱到经不住任何风吹草动,科举考试这样的苦差事,确实难熬。 张白圭的生活,在采诗过后,依旧平静又安静,他在江陵才名尽显,众人皆知张白圭,但是在荆州府,他这样的人才,如此之多,他反而愈加沉心读书,暗暗赶进度。 一时间倒也如鱼得水,很是舒爽。 而叶珣尚能追上,林子境和赵淙的资质略次些,在甲班很是吃力,被调到乙班了,两人瞬间舒服很多,在甲班两人有些无所适从,进度快到起飞,根本跟不上。 张文明交了钱,也进了乙班,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他想试试。 甜甜便跟着赵云惜做生意,她面嫩,拢在家里娇养着读书,但幼时跟着奶奶出门做生意,在摊子前适应两日,便习惯了。 她也能从容地帮着收钱、找钱了。 几人一道摆摊卖炸鸡,生意也算红红火火。 张文明跟在四人身后,头悬梁锥刺股,发了狠般,将四书五经又犁一遍,又在四个小孩读书时,跟着大声读出来,细细品味其中真意。 他甚至学会了低头。 拿着自己写的文章,过来请教白圭和云娘。 张白圭每日便多了一项任务,写完自己的文章,再改完父亲的文章,拿去给娘亲看。 然后父子俩排排坐,等着娘亲的夸赞或者挑刺。 赵云惜跟着读了几日,也学会了些做文章的路子,每日里对二人赞誉居多,她知道白圭对自己的要求多严,又怎么会苛责他。 “赵娘子!我新学的芙蓉蒸蛋,可嫩了,你快来尝尝。”王娘子笑吟吟地端出来托盘,里面用小盅蒸的奶蛋。 她跟李春容熟识,家里的活不多,给的工钱又多,主家又和气,她想维持这段工,就得多费心。 蒸蛋和豆浆,在做午饭前填一填,便觉十分舒坦。 赵云惜摆完摊回来,在躺椅上休息,她琢磨片刻,感觉院里搭个葡萄架,再扎个秋千,应该是极好玩的。 张白圭躺在她身侧,用书本盖住脸,陪着晒太阳,而叶珣从外面回来,满脸凝重道:“朝中心学渐起,但……”他指了指天,压低声音道:“评为歪门邪说。” 叶珣略有忧虑。 林修然作为心学党派,先前便有殉道的意思,如今心学短暂的起势后,再次被打压,就差一把火了。 一把能将快要熄灭的炭火引燃的火把。 叶珣轻喘,因为着急,脸颊透出些许红意。 赵云惜连忙给他端水喝,拍拍他的背,皱着眉头道:“急什么!” “心学拦不住的,我们要拦的是夫子,刚好明日休沐,我们一道回林宅去!” 她有些忧虑。 几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有些事,不是你阻拦就能过去的。 心学一派,如今在朝中占半壁江山,但被打为歪理邪说,那心学一派必然会沉淀下去。 如今心学有避开锋芒的意思,但朝中多有打压灭学之态。 张白圭拉着叶珣坐下,迎着阳光,声音浅淡:“不必忧心太过。” 他的身体要紧。 * 说回就回。 赵云惜拎了几条武昌鱼,想着晌午烤着吃。她带着四个孩子,赶着牛车就回林宅了。 等到的时候,就见林宅中,众人神色惶惶,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几人面色一紧,连忙往内里去。 就见林子坳、林子垣、林均跪在地上,脊背直挺挺,倔强地看着端坐在上首的林修然。 他身影瘦削,鬓发染霜,清瘦苍老的面孔上不减当年风采。 “不必再劝。”他声音温和。 自古忠孝两难全,他苟活这许多年,瞧着小儿长大,白圭乡试无虞,已然放心了。 隔着跪下的白圭、叶珣、林子境等人,林修然神色复杂地看向满脸倔强的赵云惜。 “我从未说过,在我心中,将你当亲女对待,恒我,你是明白我的。”他不疾不徐地说着。 清风穿过菱格窗,吹得光下之尘翻滚。 赵云惜鼻尖一酸。 透过夫子那如冷雪般的眸子,好像能看到未来的白圭,为了他的理想,是否也要这样在所有人的反对声中,一步一步地踏上征途。 孤独桀骜而又不失文人风骨。 “夫子,你也该懂我的。”赵云惜眨了眨眼,紧紧地盯着他。 林修然笑了笑,他将手中拐杖放在一旁,颤颤巍巍起身,将面前跪着的孩子们一一扶起,看向身后的屏风,这才缓声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如今心学被打压至此,子清若再做缩头乌龟,这辈子,活着亦是死了。” 林修然扶不起几个孩子,索性立在赵云惜对面。 “砰。”屏风轰然倒塌。 露出屏风后那道含着泪水的双眸,甘玉竹捏着拳头,哑声问:“我留不住你,孩子留不住你,那娘呢?她如今的年岁,可能经得起星点刺激?” 她一步一步走过来。 他不肯见她,她便自己来了。 林修然望着甘玉竹一双灼灼星眸,像是被灼烧般,垂眸。 他索性带着几人往荣恩堂去,到的时候,老夫人正端坐在正堂,几人便知她是什么意思。 林修然俯身磕头,他未开腔,眼圈先红了:“娘此番受委屈了,生儿一场,千样辛苦万般期待,最终却落场空,一想到你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就难受,子清给娘磕头,就当没生了我,生了甘氏这个娇女,待我百日后,不必让她守夫孝,相看着再嫁良人,上侍奉亲娘,下养育幼子,是我对不住她,让她一腔情意付诸东流。” 年迈人磕头,让赵云惜也绷不住,泪如雨下。 林修然起身后,回眸看向她,纵然努力温和,却还是绷不住的哽咽:“我知道你和白圭非池中物,待龙飞起跃之时,勿忘林宅中还有你的金兰故交。” 赵云惜擦了擦眼泪。 这和上回不一样。 她无措地扯出一抹笑,想要故作轻松道:“夫子,人生还长呢,我从荆州府带了武昌鱼回来,据说肉很嫩,中午烤了吃,多撒点……” 她说不下去了。 林修然眸光澄澈,他看向白圭,温和道:“白圭呀,夫子此番,林宅这大小老少,往后你多看顾些,也算全了我们师徒一场。” 白圭抿着唇点头。 他好像理解他的做法,却不赞同:“世间诸事,哪里只有一条路能走?人活着,才有希望,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林修然笑了笑。 他声音柔和:“不必再劝,这世间诸事,也不止权衡利弊。” 他洒脱极了。 甘玉竹泣不成声:“你沉默着寄出去百封信,让所有人踏着你的尸骨前行,也不怕被辜负了!” 她早有预感。 赵云惜望着他坚定的眼神,心里就明白,这回,劝不过去了。 “那先吃烤鱼吧,我给你做。”她长吁短叹。 甘玉竹捏着帕子,恨恨道:“不给他吃!叫他饿着肚子殉节去!” 话说得狠,人却不住掉眼泪,自己也去了灶房,忙忙哭哭,哭哭忙忙。 林修然是一个很好的人。 便格外让人不舍。 赵云惜听见煎鱼刺啦声,这才皱着眉头回神。 心里砰砰砰跳得厉害。 她确实很喜欢这个老师。总觉得他会很平安的生活在江陵,他们一回头,他就在。 可突然就告诉她,他要殉节了。 说来也是,他们学子能收到的消息,对林宅来说,怕是早就收到了。 他那样关注,拿命热爱着自己的学说。 赵云惜没什么心情,烤鱼便偷了懒,直接香煎,在炭盆下埋了豆芽、千张、芹菜等,再把武昌鱼煎得两面金黄,配了调料端上来。 她心里难过。 她懂他的无能为力,却也知道,他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她很舍不得林修然,他没有因为她是女人,就将她拒绝在林宅之外,那两年的殷切教导,待她和林念念、林妙妙一样,不曾有星点区别。 她又做了个葱爆羊肉,煮了青菜汤来喝。 林均原先看什么都稀罕,这会儿也蔫哒哒的,他挨着白圭坐下,眼巴巴地望着他,半晌才问:“爹,不要我了吗?” 张白圭搂着他,捏捏他的脸,温和道:“你爹是大英雄,他要去天上做星星保护你。” 第68章 林修然交代好后事。 他各处都考虑到了,安排妥当,还有闲心安排白绫上的绣花。“绣丛竹子吧,我上路时,有竹子陪伴,也不算辱没了。” 张白圭鼻尖微酸,他睁着乌溜溜的眸子,如同儿时一般,专注地盯着他看。 “夫子,不能诈死吗?”他问。 林修然瞧着甘玉竹在锦帕上绣竹子,慈爱一笑。 “不能啊,我若亡故,自有大儒为心学辩经,这滴水不滴进油锅里,便是无用的一步棋。” “白圭呀,这世间,到底聪明人多些。” 他们时时盯着你,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诈死不可。 “行了,你们走吧,我又不是今天就要自尽。”林修然被紧跟的几人弄得有些无语。 张白圭满眼痛惜地看着他。 林修然决定给他们上一课,他端着茶盏,清了清嗓子,笑吟吟道:“首先呢,是造势,我已经在做了,年前信函发往各地,远处也收到了,大家来往商议,上面会发话,也是心学弹压不住的缘故,现在就差一簇火苗,而将熄未熄时,才是时机。” 他笑吟吟道:“还要等我们这一学派再被弹压,我再行事才好,这才是政治。” 赵云惜一想也是。 他目的是兴盛心学,又不是自戕。 但—— 她不懂政治,她懂林修然。 这老头宦海沉浮几十年,一颗心八百个心眼子。 当他安抚他们时,就代表着,他早已谋划好一切。 如今露出破绽,被众人知道,也不过是想提前给点缓冲罢了。免得事情一股脑地临到头上,众人受不住。 赵云惜神色复杂,就见白圭捏着手指,猛然起身,她立马拉住他的胳膊。 白圭满脸凝重地又坐下。 林修然便有些欣慰,他终究是瞒不过他们。 “行了,多大点事。”他摆摆手,浑不在意的样子。 他已经想好了,这个时间点极好,几个孩子纵然悲痛难绝,月余功夫也就平复心情了,离来年二月参加院试还久,也不影响什么。 若这么久还收拾不好心情,那便不适合进入官场,一点子事儿都经不住,还是做普通百姓为好。 * 赵云惜带着满腔复杂,和白圭几人又回荆州府了。 几人都有些沉默,等回小院后,往躺椅上一躺,赵云惜就闭上眼睛。 她真心有些难过。 尚未到中年,就要尝这种生离死别之苦。 张白圭亦是沉默。 他知道夫子赶他们回来的意思。 却无力阻拦和改变什么。 他人小位卑,在这样学派竞争的洪流下,连发言的资格都没有。 张白圭抿了抿嘴。 他垂眸。 张文明见几人回来后,就跟瘟鸡一样瘫着,顿时有些懵,他连忙道:“我近来读书多有进益,夫子多番夸赞。” 平日里对他勉励有加的娘子不言不语,他便知此番事不小,瞬间不说话了。 他安静地拿出泥炉烧茶,给几人倒茶喝。 叶珣神色复杂,他眼角带着一丝微红,却顾左右而言他:“夫子尚未见我成婚呢。” 他身子弱,家里要给他说亲,他都压着不允,他也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何必留个小寡妇在人世间。 张白圭:…… 他清了清嗓子,温声道:“便是没这一出,你成婚也难。” 叶珣看了一眼云姐姐,便移开了视线。 一颗心被揉了又揉,难受得厉害。 张白圭面色难看,像是一口气喝进油盐酱醋般,整个人都透着股五味陈杂的苦。 夫子呀。 何必。 赵云惜不忍孩子们难过,压着嗓道:“也未必非得走到那一步,不过提前交代后事罢了,棋先谋完了,路不一定要走。” 她按着林修然的思路宽慰。 张文明这才品出味儿来,他顿时大为震惊,遗憾非常。 林子境的打击最大,那是他亲爷爷,血脉相融,幼时爹娘不管,都是爷爷一手带大,其中滋味,最不足为外人道。 而赵淙在东台寺上私塾,和林宅接触并不多,心折于一个身边人的气节骨气,心酸于生老病死的无奈,旁得倒还好。 几人沉寂两日,心里一直忐忑难安,却传来心学传人林修然、庞文望两个大儒殉道自戕。 赵云惜当时就觉得天塌了,心疼得无法呼吸。 张白圭托着她,小脸煞白,带着哭腔:“娘……夫子他……” 几人泣不成声。 快速赶回林宅后,就见甘玉竹双眸通红,穿着孝衣,带着哭腔道:“这灵堂是他自己布置的,我不肯,他便自己来。” “相公,你好狠的心啊!” 甘玉竹瞧见了她,喊了一声,便软软倒下。 林均披麻戴孝,满脸泪痕。 赵云惜缓缓地吐口气,将甘玉竹安顿好去睡觉,让林均跪在林子坳身前,长子不在,幼子摔盆,林均年岁小,却辈分高。 张白圭几人换了孝服,跪在灵堂中,赵云惜这才去换了,跪在殿中。 她素来怕鬼神尸体之说,面对林修然时,却只想扑上去将他扶起来。 那是她的夫子,是拿她当女儿看的夫子。 数十年如一日。 张白圭怔然地望着奠字,喃喃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夫子做到了。 为着自己的一腔理想,飞蛾扑火般,往将熄的炭火里,扔了一株火苗。 他满脸若有所思。 赵云惜盯着他,闭上了眼睛,有朝一日,她若是走上林修然这条路,怕是也会毫不犹豫地自戕。 林修然在江陵经营数十年,乐善好施,广收学子,各地送来的学子不计其数,考中者亦不计其数,如今他新丧,来吊孝者不知凡几。 * 荣恩堂。 老太太听着外面丝竹唢呐之音,皱着眉头问:“怎么有乐曲,什么声音呐?子清呢?” 她素来迷糊不认人,突然说一句子清,让小丫鬟吓了一跳,连忙道:“老爷在宴客呢,至于那声响。怕是别家的,传来了。” 老太太并不信,她跺脚:“叫他来见我。” 小丫鬟连忙求助地看向一旁的老妈子。 “太夫人,老爷在忙着呢,每日晨昏定省,哪里缺过?” 太夫人皱着眉,闹着要见儿子。 老妈子好不容易把她哄住了。 * 停灵三日,一应礼节俱全,甘玉竹痛哭不已,当钉棺之时,她到底冷静下来,合着几个小的,扶棺而出。 赵云惜也忍不住,哭得险些站不住。 太夫人立在荣恩堂中,眼角有泪划过:“我的儿……” * 一锨又一锨地填土,赵云惜扶着甘玉竹,见她面无表情,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干人等,还在悲痛,尚未回过神来,便已经开始用砖砌围栏,开始在坟前种松柏树了。 灵幡随风晃动,好像还能看见林修然素日里的音容笑貌。 张白圭鼻尖一酸,这番情景,对他刺激很大。 他没忍住掉眼泪,用孝布擦了,跟着林氏族人再次回林宅去,还有许多礼节性的事要办。 “原来人没了,就真的没了。” 他低声呢喃。 赵云惜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尽心尽力地安抚他。 他原本无忧无虑,生死这样的大事离他这样远,蓦然被拉进来,少年的心,如何受得住。 “娘,你一定要好好的。”他鼻音很重。 赵云惜神色复杂,心想,她活得比他久,亲眼目睹他的鼎盛和衰亡,亦白发人送黑发人。 但她还是勉力扯了扯唇角,低声安抚他:“你是龟龟,我是龟龟娘,千年王八万年龟,咱娘俩都长命百岁,富贵荣华。” 张白圭轻轻嗯了一声。 * 等忙完这一茬,自有心学传承人、学子在朝中搅弄风云,林宅的诸人反而闲下来。 林子境休学一年戴孝。 而赵云惜带着白圭、叶珣又回荆州府了。 见他仨好生回来,李春容狠狠地松口气,她生怕三人身子撑不住,万一病倒了,也是大事。 叶珣闭着眼,一日未曾米粒粘牙,眼瞧着气息虚弱,赵云惜想想他年纪也轻,拍着他的肩膀,替他擦眼泪,低声道:“生老病死,谁也躲不过,只要我们还记得夫子,记得他的学说,他就还活着。” 叶珣不肯睁眼,被她安抚也不敢不动,哑声道:“夫子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 他爷爷在时,心中尚有牵绊,不在了,他就一心一意跟着夫子,把他当爷爷,谁知道,竟然也逝去了。 他心里难过。 少年面色苍白,暮春时节,穿着麻制孝服,头上勒着寸长的麻布条,更是衬得唇色淡薄如水。 赵云惜难免心疼,拿过一旁的薄被盖在他身上,轻轻地哼着歌哄他:“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娘呀~” 叶珣:…… 别唱了,再唱眼要哭瞎了。 这歌简直能把他送走。 赵云惜显然也反应过来,懊恼地住嘴。 张白圭注意到这一幕,捧着茶盏过来,低声道:“你有心疾,快别难过了,喝口蜜水缓缓神。” 见他照顾得好,赵云惜又给叶珣掖了掖被子,这才起身去找王娘子,让她做些清淡、好克化的吃食,再没胃口,也得吃点。 张镇也是唏嘘不已,他叹气:“那样好的人,一心殉道,世间倒少了个人才。” 实在是令人难过惋惜。 * 张家的气氛低迷到初夏,过了一个多月,赵云惜才想着不能叫孩子们一味地沉浸悲痛,想着天气不错,就带着一起出去玩,好歹换换心情。 第69章 吹着初夏凉风,嗅闻着荷叶和荷花的香气,便觉十分快乐。 张白圭以手在空中拨弄几下,笑着道:“若有琴,谈几曲倒也挺好的。” 他索性去交了钱,买了一束花,瞧了半天,在河边折了几支柳,用柳枝编成花环,将花插在上面,再拿来给娘亲戴。 “娘,试试。” “成。” 赵云惜依着他戴上柳枝编的花环,大小竟也正好,她转过身看他,方才被云层遮挡的太阳转了出来,明媚的光线映在她脸上,照得她肌肤雪白,瞳色浅淡。 赵云惜眯了眯眼睛,连忙道:“好了吗?我的羊肉串要糊了!” 她都闻见味了。 张白圭弯了弯唇角,轻笑:“好了。” 他娘真美! 荷塘处极为热闹,白圭的声音也难得带了几分轻快:“怪不得周敦颐爱莲呢,往荷塘边一坐就明白了。” “写得真好,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不就是如此?”赵云惜颇为赞同。 叶珣也跟着点头,他捧过来一束花,含笑道:“姐姐拿回家插在花瓶里,能看好几日。” 赵淙托腮帮忙转动竹签,听着三人聊天,难得露出一抹笑。 “熟了!”赵云惜给鸡翅刷着蜂蜜,递给了叶珣。 又给赵淙一串,这才给白圭。 大口吃肉就是很壮嘴很香,几人在这样精致美丽的地方吃肉,耳边隐隐传来几句酸言酸语。 “有辱斯文!” “吸溜,他们怎么能在如此风雅之地吃肉!” 好歹给他分一点。 少年瞪了半晌,激动地握紧拳头,吹半晌凉风,早已饿到不行,吃的几口点心,更是压不住饿。 他细细盯着看了又看,突然眼前一亮:“张居正!是不是你!还有叶珣!” 他总觉得是隔壁班的两个学子。 张白圭还没反应,他听张居正还没听习惯,但赵云惜对这个名字很敏感,立马就侧眸望过来。 少年颠颠地跑过来,他一甩袍袖,笑眯眯道:“我是你隔壁丁班的王朝晖,你入学那日,咱俩吃饭坐在一处,还记得吗?” 他小嘴叭叭的,但视线一直在烤羊肉上。 好香,好想吃。 赵云惜听二人是同窗,连忙道:“这位小公子可要尝尝这烤羊肉串?” 王朝晖嘿嘿一笑:“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接过一把孜然羊肉,香喷喷地吃着,将带来的精致点心放下,笑眯眯一俯身作揖:“叨扰了叨扰了。” 张白圭眯着眼睛看他。 他过目不忘,自然记得这丁班的王朝晖,丁班学生来源比较复杂,属于有钱、有权都能上,这王朝晖家里有钱,属于盐商,在江陵一带,极为出名。 叶珣将手中的烤鸡翅递给赵云惜,笑着道:“你的羊肉串没了,先吃点鸡翅垫垫。” “不用,一只鸡就两个翅,还不够你吃呢。”她备得也不多。 赵云惜老怀甚慰:“孩子长大了,都知道疼姐姐了。” “是云姐姐教导的好。”叶珣把鸡翅递给赵云惜,你一口我一口,吃得非常尽兴。 赵淙紧张地盯着转动的竹签,生怕烤糊了,连自己的肉串都来不及吃。 张白圭蹲着一起烤,但是风不听话,一会儿往东吹,一会儿往西吹,硬是把几人赶得围着风跑。 一旁的王朝晖握着拳头,琢磨怎么再来蹭一点。 好、好、吃! 赵云惜一转头,就对上少年紧盯的目光,她笑着道:“来,一同吃些?” 王朝晖面色一喜,在瞧见白圭淡漠眼神时,又老老实实地缩回脚步。 那是甲班的天才。 他爹说了,他可以捅破天,但是离甲班那群学子远些,他爹也护不住。 谁知—— “王同学近前来。”白圭面上展开温和的笑意。 王朝晖头皮一麻,见他笑得温柔,便欢呼一声上前来,吩咐身边的侍从先等着,笑嘻嘻道:“我来咯。” 他嗅闻着香喷喷的羊肉串,垂涎三尺,笑嘻嘻问:“今日都出来玩吗?” 叶珣用折扇挡住阳光,轻笑了笑。 王朝晖嘴巴叭叭的:“哇塞,你是不知道张同学在府学多厉害,都说他年岁虽小,但是来年的院试、乡试定然没问题,大家对他的才气佩服得很。” 赵云惜递给他一把羊肉串,又去烤别的吃,笑着道:“多谢你夸赞了,可见你也是个好孩子,心性坚韧,才能瞧见别人的好。” 王朝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天可怜见的。 人生头一回被夸。 平日里见了他,他爹恨不得把手戳断,就是骂他是个不孝子、纨绔子弟。 他美滋滋地吃着肉,吹着夏日暖阳,乐呵呵道:“我可喜欢张同学了,对他很是崇拜。” 从现在开始。 张白圭见他哄得娘亲高兴,待他也和缓几分,笑着道:“都是同窗谦虚谬赞罢了,大家抬爱了。” 王朝晖更是满脸敬佩。 他要是有一点成就,他要吹得全世界都知道。 他捧着脸,想象一下他是张居正这样的好学生,他得横着走。 “你娘亲温柔慈爱,你好有福气啊。”他娘就简单粗暴多了,左手拎耳朵,右手拎棍子,特别利索。 赵云惜瞥他一眼,柔柔地接话:“白圭素来不爱惹事,我想发火揍他,也寻不出错。” 这样好的孩子,她疯了才想揍他。 动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反而是那个劝他适当玩耍,不要太上进的拖后腿方。 王朝晖瞪圆了眼睛,更温柔了! 赵云惜见他挨着白圭蹲下一起烤肉吃,便不再关注,只忙自己的。 “这笋丝汤也能喝了,稍微喝点吧。”春夏就是要喝点清淡的才舒服。 白圭帮着盛汤端碗,忙得不亦乐乎。 “娘,你歇着,让我们来做事就好。”他心疼了。 叶珣和赵淙也连忙道:“就是,你歇着,让我们来,现在我们长大了,往后你就等着享福吧。” 赵云惜迎着阳光,白皙秀美的脸颊带着几分笑意,乐呵呵道:“行,那就看你们的了。” 王朝晖其实觉得自己长得挺好看,但是站在他们一群人中,他突然觉得自己姿色平平。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粗糙的小黑脸了。 又喝了碗汤,他这才依依不舍地摆手走了。 张白圭摇头失笑,喝着茶水去一旁漱口,这才懒洋洋地吹着风。 * 等回家后,几人便收收心,将自己的书包收拾好,背起书箱,老实读书去。 赵云惜想着去帮忙卖炸鸡,但是李春容和张镇忙得不可开交。 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突然一拍大腿站起来。 她忘了张镇的死,但现在已经辞职了,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她不确定。 她皱巴着脸,想想有点惨,夫子也不在了,头顶的大树轰然倒塌,而李士翱对白圭的赏识,不足以成为他们的遮阳伞,而且寻常官吏根本没法跟皇亲比,那可是辽王,在古代,还真的能只手遮天。 赵云惜头疼地挠了挠脸颊。 * 白圭正在写文章,近来听了田顼的讲学,获益颇多,他现在还处于稚嫩的测试阶段,循着田学政的些许文字,去探听他的学识。 “张同学,他们在江陵茶肆辩经,你要去吗?”同窗轻咳一声,低声问。 张白圭闻言看向叶珣,对所谓的辩经也极为感兴趣,遂点头:“可以呀,几时?” 定了时辰后,放学回家说一声,他就带着叶珣一起往江陵茶肆去了,到的时候,茶博士正在烹茶,几个学子三三两两坐成一桌。 江陵茶肆就在他家斜对门,他都能看见她娘在打扫二楼了。 这回甲班、乙班都有,来了好些人,瞧着还挺热闹。 “炸鸡~卖炸鸡~”李春容的叫卖声响起。 张白圭侧身往外看,眉眼一闪,笑眯眯道:“奶,我要两斤炸鸡。” 他的同窗,大多是半大小子和成年书生,大家虽然文弱,但饭量不小。 一旁的士子见他坦然跟小摊贩打招呼,有些惊奇:“这是?” 李春容见了白圭,眼前一亮,走近了见都是学子,又抿了抿嘴,故作不熟:“这位客官,你的炸鸡请收好。” 张白圭黑线,大大方方跟声宝同窗介绍,说这是他奶,在西市卖炸鸡。 “奶,我要三斤吧,跟同窗分着吃。” 李春容欲言又止,将炸鸡称给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张白圭见身旁的同窗裴寂望过来,并不接受,把手里的炸鸡先分了。 “这是我娘在我幼时研究出来的,很香很好吃,诸位同窗尝尝。” 张白圭大大方方,旁人反而不说什么了。 裴寂吃了一口,笑着道:“确实香。” 都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他压低声音透露消息:“近来有大儒来江陵谒拜林先生,三日后会在茶肆讲学,你到时可以来听听。” 提起林先生,张白圭福至心灵,知道说的是夫子,他心下悲恸,面上难免带出几分悲呛,叹气:“我知道了……” 所谓辩经,就是将四书五经拿出来换着角度反复的杠。 张白圭见大家面红耳赤,突然想起那日,他娘亲的一句话:“茴字有四种写法,你们可还记得?” 他幽幽道来。 方才还辩得满头大汗的诸人:? 你在说什么。 就连叶珣和裴寂也呆住:“啊?” 张白圭促狭一笑,指了指外面黑透的天,笑着道:“天黑了,我该回家吃饭了。” 第70章 几人从江陵茶肆出来,略走几步,就到家了,裴寂好奇地打量着,他看向这个秀雅的小院落,再看向白圭时,便见他清冷矜持的面色瞬间消融,唇角挂着柔和的笑意。 一看就知道极为期待回家。 “白圭、叶珣、淙淙你们回来了,先等一下,还有个米糕没炸好。”清婉的女声响起。 “娘,我同窗裴寂过来拜访。”白圭扬声道。 赵云惜这才探头往外看,见是一个矜贵的小书生,就笑:“你先给他倒茶喝,我这马上就好。” 她也是许久没下厨,想着要给白圭做吃食。 张白圭只得招待客人,看着叶珣挽着袖子去帮忙,登时急得不行,还不等他说话,赵淙也进灶房了。 “裴同学可有什么忌口?”赵云惜扬声问了一句。 裴寂文质彬彬:“小生并无忌口,婶子随意便好。” 片刻后。 赵云惜端着饭菜出来,笑着道:“家常便饭,裴学子随意吃点。” 裴寂一口谢谢婶子梗在喉头,白圭娘生得也太年轻了,他连忙作揖,素来能言善辩,此刻也只觉拙口笨舌不会说话了。 赵云惜笑着招呼他坐下,温和道:“寻常百姓家,粗茶淡饭,你多担待。” 张白圭笑了笑,他和裴寂并不太熟,但他家世好,是知府大人的姻亲,愿意亲近他,估摸也有李大人交代过的意思。 空气中浮动着春日特有的气息,张白圭吃着炸鸡,和蒸槐花,听着裴寂赞不绝口。 餐后,赵云惜又端出来一碟蜂蜜鸡蛋糕,笑着道:“这是我在家闲着没事琢磨出来的,又绵密又香软,尝尝。” 有学子来,她自然愿意好生招待。 赵云惜给他们的小泥炉煮上茶水,让他们自己玩,这才去折腾紫藤花架。 打算在二门处搭一个花架,两边种上紫藤花,这样有一道花墙,养上几年就很好看了。 还有先前白圭说,要在书房前种一棵枇杷树,她觉得是挺好,吃枇杷的时候挺快乐。 还有柿子,这玩意儿在冬天太需要了,又能补充维生素,又很香甜,再冷的天都能结厚厚一层。 赵云惜打理完紫藤花树,就过来想挖坑种枇杷,白圭瞧了,接过她手中的锨,抢着挖坑。 赵云惜拿锦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着道:“你照顾好客人就行,不必管我。” 她又开始琢磨,院子里种了柿子和枇杷,那这石榴和葡萄也得种,倒是桃啊杏啊不用种,哪来都多,去买一筐子回来也不贵。 张白圭笑着道:“不打紧,裴兄不是那等爱计较的人。种棵石榴也好,夏日里看花,秋日结果,油亮硕大的石榴也漂亮。” 赵云惜又去招呼裴寂,笑着请他喝茶,裴寂穿着天水碧的道袍,滚着窄边,瞧着颇为恣意潇洒。 明朝书生服饰这一挂,真没得说。 裴寂生得好相貌,眼若秋水,肤若凝脂,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一看就是进士胚子,特别有那股文人气质。 赵云惜满眼欣赏。 年纪大了,就喜欢意气风发少年郎,瞧着自己都跟着舒朗起来。 裴寂客气道谢后,心想张江陵真是有个好母亲。 他觉得有趣,笑了笑,温和道:“我与白圭同窗一场,如今一见如故,想要和他亲近一二,也不必做什么客人,把我当小辈就是。” 他说着起身,帮着去做事。 叶珣:? 他危机感颇重,来个会事的,要抢他云姐姐,那可不行。 初夏时节,晌午还是有些热的,王娘子煮了酸梅汤,在井中湃着,等凉了再喝,便觉沁爽。 正说着,隔壁刘寡妇抱着圆胖的大西瓜过来,笑着道:“我买了好些瓜,初夏第一茬,吃着还挺甜的,抱来给你们尝尝,就在西市卖,吃着喜欢了让你婆母给你买。” 她说完,也没往院子来,直接就回去了。 赵云惜道了谢,目送她离去,这才抱着西瓜回身。 “刚好我们新烤的蜂蜜鸡蛋糕好了,赵淙,你一样提一兜,左邻右舍都送了去。” 左边是刘寡妇带着书生夫妻俩,右边是沈榕小公子,端的不能厚此薄彼。 谁知—— 门又被敲响了。 就见一双乌溜溜的眸子闪现,王朝晖眨巴着眼睛,笑嘻嘻问:“赵娘子可在家?” 赵云惜:? 她打开门,就见王朝晖背着个布袋,吭吭哧哧地哼。 “怎么了?”她问。 “家里一点小土仪,送你了。”比我,可累死他了。 接过来一看,是一大兜盐。 赵云惜:…… 有一说一,古代的盐和布,那都是能当钱使的硬通货。 “这不合适吧?”她问。 王朝晖摆摆手,叉腰:“我家里就盐多,给你提一袋子来,反正你家也要吃盐,送人也行,卖了也行!” 王朝晖正要往里走,就见裴寂挽着袖子,笑吟吟地看着他,他顿觉头疼地收回脚步,满脸严肃道:“我娘还要检查我功课,我先走了?” 他扭头就跑。 救命啊。 大魔王裴寂! 真是要了老命了! 赵云惜满脸迷茫地回神看一眼院门,对着他挥了挥手,将一袋子盐提进灶房。 王娘子:…… 盐罐子一般都是半斤、一斤装,这得有二三十斤,一时还真不好储存。 “我们腌点咸鸭蛋?这么多盐……” 赵云惜随她处置去了。 而裴寂正在和白圭聊天:“我瞧了你现在做的诗,心中佩服。”他眸中多了几分真诚的欣赏,笑着道:“一般人在十岁时,根本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就算能作诗,也多是模仿、写景叙事等,以物言志,能写得这般成熟坚定,白圭,这十六年来,我只见了你一个。” 裴寂少年天才,从未信服过谁。 他知这世间天骄众多,但张白圭来自江陵军户人家,其父虽也有几分才名,拿到府学来看,却是不见丝毫水花。 粗野军户家,硬是飞出麒麟儿。 裴寂见天色不早,对张家有一定了解,这才起身,冲着众人躬身作揖,说是要回家温习功课了。 赵云惜客气地留了两句,便随他去了。 他身上那天水碧的罗衣,考究精致,衬得少年清瘦的身影极为好看。 赵云惜见他走远了,这才问一句:“有你同窗来做客,提前说一声,免得怠慢了。” 她估摸着,往后会有更多学子来,毕竟历史上张居正的交友范围极广。 “临时凑在一处要来的,不妨事。”张白圭给枇杷树浇了水,又把土平实,这才慢悠悠道。 赵云惜点头。 不知从何时起,能听到一声蝉鸣,知了知了的声音就一直在耳边。 隔日。 白圭、叶珣、赵淙、张文明去读书,李春容、甜甜、张镇去摆摊卖炸鸡,她在家就有些无所事事。 琢磨了半晌,甚至都想去街上抱几只鸡苗回来养了。 * “舅舅给我几本书,托我给你送来。”裴寂清朗的声音响起。 白圭客气着道谢,接过后,打开一看,就见是历代程文,他细细研读,不住点头。 众人见二人来往,彼此间的眉眼官司顿时深了。 裴寂将东西送到,又寒暄几句,就走了。他心想,这小屁孩子,还挺有意思。 张白圭已经捧着书读起来了,他难得见这么全的文章,自然想一口气读完。 傍晚时下课,他都将书抱着,想着回家抄录一遍,这样就能随时看了。 刚和叶珣汇合,迎面就碰上王朝晖和几个吊儿郎当的锦绣少年。 “张江陵!”王朝晖眼前一亮,笑眯眯道:“下次去你家拜访啊!” 上回发现裴寂在,他都没吃上他家东西,可恶。 张白圭笑眯眯道:“成。” 等两波人错过,他还能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 “不是你咋认识甲班的书呆子?” “他们腹中空空,你别被传染了。” “不要乱说,张江陵不是书呆子。”王朝晖反驳一句,走远了,还小声嘀咕:“他走路都想看几眼书,哪有这样爱读书的人?” 一众小弟:“就是就是。” …… 张白圭眸色闪了闪,他觉得府学中很有意思,大概分为三拨人,第一拨便是甲班中才名极盛之人,第二波便是寻常才名,第三拨就是砸钱进府学,彼此间各有鄙视链。 三拨人素来不睦,碰见了也是互不干扰,谁也不搭理谁。 张白圭摇头失笑,朝堂中亦是如此么? 他猜测。 * 等回家后,就见面前摆着书箱,新打制的,按着府学这边的书箱做,精致又漂亮,还雕刻着精致的花纹。 “工欲行其事,必先利其器。”赵云惜小手一挥:“漂亮的书箱也不能少。” 她还学着以前的样子,挂了一只毛线织的小黄鸡。 毛绒绒的,很是可爱。 张居正素白修长的手指拨弄着小鸡,捏了捏:“这是?” “你属鸡给你挂小鸡,你要是喜欢其他的样式也行,喏,甘夫人送来一堆其他花样,想换自己挑。”赵云惜拍拍他肩膀,哼笑:“确实像你,小黄鸡。” 张白圭又捏了捏圆滚滚的小鸡,垂眸低笑:“不用了,娘选得极好。” “近来进度有些慢同窗一截,我心中惭愧,便想着追一追进度,我先去看书了。”张白圭说着,就捧着书进了书房。 叶珣也跟着进去了。 赵淙和张文明对视一眼,两个学渣根本看不懂学霸的进度。 张文明本来也想去读书,不忍心赵云惜一人辛苦,家中事多,纵然雇了长工,但操持家业,没那么容易。 第71章 赵云惜抽回手,琢磨着他能做什么,若不知白圭是居正,那她定然会安排他从商,不拘做些什么,多教些时日,总归能教会。 如今知道了,为着白圭往后的一片坦途,为着他不再拖后腿,她细细琢磨起来。 “你先前在林宅教书,觉得如何?”赵云惜沉思。 他的职业要清贵,不能染上铜臭。 张文明见她这样说,轻轻一叹,半晌才点头:“秀才能做的太少了……” 张家台百年难出一秀才,可秀才拿出来,竟毫无用处。 赵云惜安抚地拍拍他,笑着道:“你只管认真读书,万一明年就中举了。” 张文明望着她清秀的眉眼,轻嗯一声:“都听娘子的。” * 嘉靖十六年,二月。 天大寒。 赵云惜一早就起床,月亮的银辉洒下来,将院中的树照出影子来,她揉了揉眼睛,揣着手起来做事,古时的月,亮得厉害,根本不用开灯就亮堂堂的。 她刚窸窸窣窣地忙起来,就见前院也有动静,李春容跟着起身,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不睡?” 赵云惜点着面前的四个考篮,挨个检查检查。 年前林子境在守孝,年后便过来读书了,他此番有些仓促,也不知会如何。 李春容帮着点了一遍,催她:“你回去睡,我做饭。” 平日里都是王娘子做饭,但今日参加院试,就想着自己做。 “我来我来,龟龟爱吃,他读书辛苦,今日要参加院试,自然得好生给他顾好。” 县试、府试、院试的基本流程都一样,都分正试和覆试,而如今县试和府试都过了,还差院试,最后一哆嗦了,自然容不得丝毫闪失。 “我给你打下手。”李春容小声道。 没一会儿,张镇披着厚袄子,揉着眼过来了,他困得厉害,但是睡不着,心里挂念。 他也帮着做事。 赵云惜冲着他笑了笑:“爹,不再睡会儿?” “不睡了,愁得睡不着。” 张镇回。 说起这个,就不得不提四个孩子的心理素质,睡得踏踏实实。 赵云惜在做水蒸蛋,白圭打小就喜欢甜口的,比肉沫整饭吃得香。 “再做个面窝,耐饿。” 院试仍旧是日出就发卷,日落就收卷,一日一考,总归来说没那么辛苦。 几人正忙着,外面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音。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三更已至,科考者起~” 随着更夫的梆子声响起,周围小院窸窸窣窣亮起了灯,贡院就在附近,这里住了好些书生。 渐渐有说话声响起。 “娘。”白圭拢着衣裳起身。 他穿的是貂绒的袄子,里面穿着毛衣、毛裤、夹袄等。 赵云惜还让绣娘给他们做了貂绒的露指手套,又轻薄,又保暖。 月光映在白圭秀致的脸颊上,十二岁的少年郎,隐隐有些许轮廓了,在月色中,像是精致的玉雕。 赵云惜张开双臂,抱了抱他,笑眯眯道:“好孩子,把好运传给你,冷了就抱着汤婆子,饿了就煮东西吃。” 张白圭被她抱在怀里,小脸红扑扑的,依赖地反抱:“娘,我会的。” 赵云惜拍了拍他的肩膀,哼笑:“我家白圭不怕不怕哦。” 他气运冲天。 张白圭轻轻嗯了一声,贪恋般又抱了抱娘亲,他年岁渐长,昔日将他搂在怀里的娘亲,如今已不适合这样了。 他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娘在家等我就好,莫去贡院门前吹冷风了。” 赵云惜拒绝。 “那不行,我呆在你边上心安。” 她捏捏白圭瘦削的脸,哼笑:“你不必管我,我在外头,渴了饿了你奶会照顾我。” 李春容点头,表示她会的。 张镇也跟着点头,笑眯眯道:“你放心,保管让你娘吃饱喝足。” 几人说着话,叶珣和林子境、赵淙也出来了。 叶珣穿着貂绒小袄,外面罩着狐裘大衣,厚实饱满的白狐毛将他苍白透亮的下颌遮了一小半。 “嘶,好冷。”他指尖冻得通红。 赵云惜摸了摸他的手,皱着眉头道:“手这么凉,你多带些炭,不要让炭火熄了。” 叶珣轻轻嗯一声,拢了拢衣裳,感觉自己像只大肥熊。 他勾唇笑了笑,雪白的牙齿在月光下亮亮的。 林子境和赵淙对视一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叹气,果然才子担心的只有冷暖,而他们,担心试题。 这可是院试。 特别是吊尾车上岸的赵淙,他心里一万个担心,总觉得这院试就要被涮。 他吃了一口甜甜的水蒸蛋,又嫩又滑,好吃极了。 “再来点蜂蜜。”他说。 赵云惜也跟着尝尝,满脸纠结,齁甜。 不过蜂蜜再甜也甜不到哪去。 想要白糖。 啊。 想要白糖! 她在心里发下疯,转而看向满脸沉静的张白圭,祝他好运吧。 他真的什么都不缺。 “什么时候准许女子科举?那我也要去试试。”现代不考公务员,跑去上班,现在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果然环境改变人的想法。 赵云惜又翻了翻邸报,见上面有大旱、地震等,先前已经提了,他们也写了相关文章,如今倒也不必再提。 邸报出自京城,各府有官方抄送,各地官员都可驻京抄录送回各地,而府学就是抄的是知府府上的。 外面响起炮声,在催促参加科举的学子起床。 厨房内的火旺旺的,很暖和。 院中一株海棠带着花苞,却被白雪覆盖,入目一片雪青色,瞧着就冷。 “好在没化雪,还在下雪,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赵云惜搓了搓手,就这都够呛,在冰天雪地里做文章,还要优秀,那太考验人的基本功和意志力。 此次的主考官是学政田顼,这个人白圭熟识,被知府大人带着见了几回。 他是带点锦绣浪漫的实干派。 过了秀才,就该冲击举人了!这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君不见,有才名的张文明,考了这许多年,还是个秀才。 有林夫子帮着读书,有白圭帮着改文,但他的文章,总是差星点上榜。 一个人的气运,也相当重要。 赵云惜细细再检查一遍四人的考篮,给他们的衣裳也极尽厚实,还带了手捂子。 考试贵的地方就在这,冬日里,光是衣裳就是大价钱。 小冰河时期的二月,像她在现代的隆冬飞雪。 冷得厉害。 白圭瞧着她忙前忙后收拾,无奈道:“娘,你歇歇。” 赵云惜又给他整理了衣襟,把大氅给他罩上,笑着道:“穿暖点。” 四人都穿得暖暖的。 有一种冷,是她觉得冷。 “你们自己再检查一遍,查漏补缺。”赵云惜道。 赵云惜给他们做了火锅料,这样不管是炒还是煮,都香喷喷的很方便。 考引和结保更是核对名字和信息,免得出错。 几人都考惯了,对要带什么东西如数家珍。 “走吧。”赵云惜感慨。 在最早,她就是盼着张白圭和张文明能考个举人,这样他们家就跨越阶级了。 而她知道白圭是张居正以后,就明朝他的科举路,一路顺畅。 她又想起先前提过的李什么芳,好像就是白圭那一届的状元郎。 但,在她心里,白圭就是最争气的小孩。 谁也比不上。 张白圭不知自己未来的路,临着进贡院前,他又抱了抱娘亲,笑着道:“我会给你争气的。” 赵云惜轻笑:“娘不图这个,你知道的。” 她知道他是张居正时,道心被碾得稀碎。 “天还没亮呢。”天边隐隐有些泛青,鹅毛大雪纷扬而下,伸出手没一会儿就冻得通红发疼。 “这就是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在贡院里,除了自己克服,没有任何办法。”赵云惜见白圭排队去了,满脸忧虑道。 叶珣的身子弱,怕他坚持不下。 雪越下越大了。 学子们提着牛角灯、灯笼走在雪中,排成一条暖暖的光龙。 赵云惜见四人消失在视线尽头,担心地捏着手指。 * 此时天仍黑着,张白圭听着耳边的哈气声,将自己考篮中的东西都理好,把炭炉火吹亮,让自己的身子暖起来,汲取这星点热气。 荆州府的贡院,现在坐着知府李士翱的地方,如今坐了穿着官服的田顼。 他视线平平地扫过来,又若无其事地挪走了。 但那一瞬,白圭就是觉得他看到自己了。 他把烤热的鹅卵石放在自己怀里,果然暖和许多。 娘懂得真多,确实很好用。 张白圭收敛心神,等着天亮时,巡逻衙役举着考题的牌匾出现。 他把自己弄得暖暖的。 院试的正试更难了,四书、五经、试帖诗等,还有论、诏诰表、判语等。 张白圭在心里琢磨一番,心中便定了。 听见梆子声,他便知道,是要出考题了。 他将墨磨好,等着出了就开始抄考题。 果然,等他准备好。 考题也出了。 张白圭执笔,在稿纸上,按着往常的习惯,将答卷先写上一遍,写出两回不同角度的答案,再综合考虑怎么答题。 田顼居高临下地看着众学子,大家埋头苦思,有人下笔如有神,有人执笔苦大仇深。 会和不会,在考试时,便显得格外明显。 他盯着不疾不徐答题思考的张江陵多看了两眼,笑了笑,心想这孩子是真有意思,在一群成年、老年中,青葱的像是春日嫩芽。 第72章 正试过了,还有覆试要考,张白圭的心情格外平静。 四书五经合计十七万余字,字字背熟,知释义,懂文章,便可考中秀才。 赵云惜带着他回去,笑着道:“行了,考完了,好好休息,不必再关注这些了!” 等正试、覆试考完,已经是十五日过后了。 难得晴天。 屋檐上的雪化了,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绝于耳。 裴寂、叶珣、张白圭坐在客厅中,围着茶炉取暖,赵云惜在一旁给他们烤甘蔗、橘子、板栗等。 “白圭,这回有三县案首和你同场,你可有信心?”裴寂笑吟吟问。 张白圭轻笑:“尽人事,听天命吧。” 几人在讨论,其他人亦在讨论,大家其实没有把小小的张白圭放在眼里,他才入学多久,纵然才名盛传,可能进府学的诸位,哪个不是被从小夸到大。 案首的热门人选——是裴寂。 他少年英才,又和知府关系密切,拿到一手资料很简单,略微提点些,考试名次就上去了。 而张江陵却太小了,半大少年,谁会放在眼里。 而叶珣…… 众人更加不放在眼里,小小一江陵,连半大小子都干不过,如何在府学中崭露头角。 众人来回盘,发现还是裴寂的赢面更大些。 裴寂自然也听了这些流言蜚语,他并不将白圭视为对手,并不是因为他才名初显,而是他太小了,在娘亲面前还目露依赖的人,又如何能在院试中大杀四方。 但是在众人面前,裴寂吸溜着甘蔗的甜水,笑眯眯地安慰他:“你年岁小,就算今年成绩不理想,像我一样,沉淀几年再下场也无妨。” 烤过的甘蔗好甜! 糖分格外足。 张白圭剥着栗子给他娘吃,闻言并不在意:“随便了。” 他才十二。 闻起来好生香甜,他从裴寂地眼皮子底下截了一根甘蔗递给他娘。 * 几人围炉煮茶时,却不知,贡院内,田顼和李士翱正对着一堆卷子抓耳挠腮。 任你官再大,学问再深,面对成沓成沓不知所谓的答卷,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每年都来这么一回,也算颇有经验,然而瞧见有些答卷,还是气得够呛。 强逼着自己看意义不明的文章,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偏偏还要定名次,就更加让人无语了。 好在—— 众人很快看到几份满意答卷,令人耳目一新。 这次的主考官是田顼,他面前摆着三张卷子,越看越喜欢,高兴坏了。 “还以为只有……咳,没想到这么多出色的学子。”田顼险些将人名直接说出来。 这是糊名制,明明看不到名字,田顼和李士翱还是不约而同地伸向了同样一张卷子。 “他的才学顶尖,更难得是,他有对于百姓、朝政、国策之间的思考,虽然稚嫩,却中肯。” 田顼赞不绝口。 给李士翱一个你没开小灶吧的眼神。 “皇上广开言路,这科举便为其一,为朝堂取士,是我的责任,依我看,这份卷子当为第一,如翰以为如何?”田顼问。 李士翱自然没有意见。 将名次认真排了,来回思虑良久,三日后才算出榜。 * 告示栏前。 天刚蒙蒙亮,告示栏前便已经挤满了来看的人,父母、学子、小厮、仆从等,挤得满满当当。 赵云惜也想去挤,但白圭不去,说挤着危险,什么样的名次取决于先前的考试,而非谁在告示栏前站得久。 赵云惜知道。 她就是想亲眼见证张居正的小三元。 县试案首、府试案首、院试案首。 听起来就爽爽的。 她按捺不住。 “不行,张文明!你去挤!他们肯定挤不过你!” 张文明:? 他好像也是文弱一书生。 但是娘子发话,他立马就从了,颠颠地跑到告示栏前挤。 赵云惜和张白圭立在人群外,往里面张望。 她看了一眼参加科举考试的四人,只有赵淙和林子境面上有些许紧张之色,而张白圭和叶珣真是毫无反应,甚至想回家抱着汤婆子暖暖。 如雾般的细雨落下。 叶珣被寒气冻得鼻尖微红。 赵云惜却不觉得,她握着拳头,激动到不行。 白圭笑得无奈。 “娘,别人会去报喜的。”他悠悠道。 “衙役出来了!” 随着一声叫喊,就见几个衙役护着红卷往前来,走到告示栏前,众人往后推了推,就见一个衙役在刷浆糊,一个衙役就将案头先贴上。 刚一开榜,就有人眼尖地瞅见一个名字:“赵家台赵淙是个人?中了!中了!” 不远处的赵淙听见后,只觉得一股热血冲头,他扶着林子境的胳膊,激动到语无伦次:“谁?谁?我吗?” 他府试就是吊尾车。 这院试没报什么希望。 他是真打算试试,他年岁尚小,三年后再考院试也不迟。 没想到,中了! 他喜不自胜。 他都过了,其余三位肯定没问题。 然而红榜依次铺开,眼瞧着到了前十,却依旧不见林子境的名字。 他屏息凝神,吓得不敢呼吸。 赵云惜也有些紧张,握住林子境的手,连声安抚:“再看看再看看。” “林宅林子境!” 每次有人名出来,人群中便高声呼喝。 赵云惜松了口气。 那这回稳了。 叶珣:“我不会又是老二吧?” 他被白圭压习惯了。 然而—— 第三。 第二是裴寂。 那第一名…… 赵云惜的心砰砰砰跳,激动到不行,她侧眸看向小白圭,发现他神情浅淡,显然是很能稳得住。 要不说人家是大明第一首辅。 那心性就是稳。 赵云惜握拳。 “案首!张家台张居正!” “张居正是谁啊?” “就那个张白圭张江陵!” “小三元啊!真是太厉害了!” “他才十三岁,未来真是一片光辉灿烂啊……” 人群中,欢呼声、议论声、痛哭声不绝于耳。 中秀才就代表着阶级的上升,短短的告示栏,显然容不下所有人的梦想。 告示栏前,人生百态。 从童生到秀才,只因榜上有名。 十年寒窗苦读。 张文明看着榜首的名字,他还记得当年自己考中秀才时的欣喜愉悦。 不曾想,如今白圭乃是榜首。 其中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一抹脸,露出抹笑来,从人群中挤出去,乐呵呵道:“中了!中了!想必你们也听见了。” “是,那我们回了。” 几人回小院,神情都有些激动,这可是难得的喜事。 但考试多了,真有些懒得庆祝的意思。 因为夫子不在了。 这样光宗耀祖的大喜事,突然间就失了几分光彩。 众人对视一眼,面上的喜色落下。 * 隔日一大早,众人换了衣衫,便坐上马车往张家台走去。 因为要回林宅祭祀,几人穿着白绫袄,很是素净,就连滚边也是浅绿色,低调极了。 赵云惜替四个孩子理了理衣襟,温温柔柔地打量着。 四人时常久坐,瞧着格外文气。 但白圭和叶珣的相貌极盛,如今年岁上来了,更是能显现出来。 赵淙和林子境也极为不俗。 赵淙慢慢地有点像她这个姑姑了,而林子境随了林修然,更是面容俊秀,让人不禁想,夫子年轻时,是否也这样书生意气,满脸稚嫩。 “我儿真好看。”她单拎出来夸了夸。 张白圭闻言笑了,他骄矜地抬了抬下颌,笑眯眯道:“在娘心里,我可有一处不好?” 赵云惜摇头,那确实没有。 张文明:…… 那他就比较厉害了,和白圭完全相反。 几人回林宅后,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感,房子还在,树还在,门前却只有甘玉竹带着林子坳迎他们了。 “云娘。”甘玉竹下巴尖尖,虚虚一笑,尚未开口,就先掉泪。 赵云惜见她还带着孝,平日里花团锦簇的女子,此时一身白绫袄,头上只别着一根银簪,上面还是白色绢花。 “别哭。”赵云惜握住她的手。 知道她的痛苦和煎熬。 “走吧。”甘玉竹拿锦帕擦了擦眼泪,就带着众人往祖坟处去。 “老夫人时常问我们要儿子,都被子坳给糊弄过去了。”甘玉竹用锦帕沾了沾眼泪。 赵云惜无言。 白发人送黑发人,确实更加苦痛些。 几人将自己抄录的试卷拿出来,合着火纸,烧给林夫子。 赵云惜发现,人的情绪真的会被消磨,刚开始,提起林夫子,她喉头就堵得厉害,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如今只觉难过,却像是隔了一层雾,再没有当时的痛苦难抑。 几人给林夫子烧了纸,告诉他近来考试成绩。 他的死,在朝堂上溅起巨浪滔天。 湛若水和王阳明并称王湛之学,同为心学,但道不同,他对林修然的死,也表示非常惋惜。 特意修书一封,过来劝他,没成想,到底没留住。 心学看似被暂时弹压,但学生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就等着合适的时机。 如今,时机未到。 过去好些日子,京中仍陆陆续续地来人吊唁,心学一时弹压不住,在朝堂中成燎原之势,轻易无人敢多说什么。 整个氛围更是像暴风雨前那最后的宁静。 * 赵云惜陪了甘玉竹一日,瞧着她情绪稳定许多,能吃得下饭,喝得进水了,这才带着白圭、张文明回家去了。 第73章 赵云惜连忙道谢:“难为你想着我们,把时间卡得这样好,要不然我们回家来,还得收拾好久呢。” “哎呀,我们的小院。”还是熟悉的小院比较有感觉。 先把火炕点上,好歹也能暖和些,实在是太冷了。 “还是乡下房子大,看着就伸展。”赵云惜到处清扫一些细节的小地方,喜欢到不行。 张白圭挽起袖子,陪着她一起忙。 几人刚到家,还没坐定,秀兰婶子就过来了,帮着干活,一边笑着道:“你家白圭咋样了?突然回来,可是考中了?” 她猜测是回乡祭祖。 赵云惜乐呵呵道:“是呀,他考上秀才了,回来祭祖呢。” 王秀兰满脸艳羡:“真好!你家白圭打小就爱读书,有出息,如今也算得偿所愿。” 她看向李春容,笑呵呵道:“老嫂子,你真有福气,生个儿子有出息,娶得儿媳知书达理这样能干,生得孙子也考中秀才了!这样的好日子,真是没有烦恼了。” 李春容嘻嘻一笑,她还是有烦恼的,但她不能说。 “家里乱,招待不周,你别介意。”李春容客气道。 王秀兰手里还拿着扫帚,闻言惊讶地睁大眼睛,围着她转圈:“好嫂子,你现在说话文绉绉的,跟我们不一样了!” 李春容张了张嘴,有点不会说话了。 “一时转换不过来,你别介意。”她跟着听多了官腔,耳濡目染,自然学会了。 王秀兰畅想一下,她往后这样带着矜持的说话调调,顿时噗嗤一声笑出来。 “甜甜呢?那姑娘如今可说下人家了?”王秀兰随口问。 李春容摇头,也是愁:“你别提了,她不肯嫁人呢,左不行,右不可,说要嫁个她弟弟那样好看又聪慧的书生。” 王秀兰忍了又忍,没忍住道:“要不……我家那孩子?” 现在也是小童生呢。 甜甜读过书,又是张家人,知根知底看着长大的,她越想越觉得行。 李春容却摆摆手:“我跟她提一提,成不成的你别介意,这孩子被我惯得哟,头疼!” 两人聊着天,把家里收拾好了,便要带着火纸、鞭炮去祭祖,王秀兰连忙告辞。 等她走了,李春容才挨过来,眼巴巴看着她:“你说狗娃子咋样?也算知根知底,等白圭和文明考中举人,你们自然要走,甜甜嫁得近,也是个照应。” 赵云惜想想甜甜才十四五,连忙摇头:“再养两年,等她自己懂了再找。” 张白圭双眸黑白分明,认真地看着她:“不若撮合甜甜和子垣,我看两人有那么点意思。” 赵云惜:? “你还能看懂少年暧昧?”他才多大。 张白圭:…… “够明显了。” 平日里见了,总是只跟子垣笑闹,区别很大。 赵云惜当着甜甜的面说完,用眼神示意:“你觉得呢?” 甜甜小脸红了。 她捏着手指,含羞带怯:“全凭娘做主就是,我听你们的。” 赵云惜懂了。 这是行的意思。 张诚已经在等着了,张鉞、张釴带着孙辈也在等着。 小三元这样的大喜事,值得很隆重地去庆祝。 张诚跪在祖坟的衣冠冢前,哭得嗷嗷叫,他一个次子,什么都分不着,好不容易自己混出来点钱,为了后辈读书,全都撒出去换名声,被人嘲讽,也得笑着应下。 如今总算苦尽甘来。 一门仨秀才,便是这江陵城中,拢共才有几个。 他哭得悲切。 他把白圭拽到跟前,挨个坟头都烧纸放鞭炮,不错过每一个祖宗。 赵云惜也跟着磕头。 这种感觉很神奇,好像真的要跟地底下的祖宗交代事情一样。 这几日天气好,但春日依旧有料峭寒风,张诚哭了几声,有点冻脸,就擦干眼泪不哭了。 主要是老头哭着挺累的。 祭祀完以后,赵云惜又带着白圭、赵淙一道回赵家去了。 远远的,就能看见刘氏坐在肉摊前,脸颊被冻得通红。 “娘。”她喊了一声。 刘氏怔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顿时笑逐颜开,但是他们穿着白绫袄,身上不见红,她又不敢说了。 “回来了?快进屋去。”刘氏不敢问。 赵云惜笑眯眯道:“恭喜娘,淙淙和白圭都考中秀才了。” 刘氏:她好像听见了什么爱听的话。 片刻后:! “啊啊啊啊他俩考中了,俩孩子真争气啊。”刘氏高兴坏了。 她左手牵着赵淙,右手牵着白圭,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呵呵道:“真好啊,真好啊,你假真整齐,晌午给你们做红烧肉吃!” 赵屠户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天蓝了水清了,整个人都舒坦了,他乐呵呵道:“想吃啥跟我说,吃啥都行!” 正说着,就见一道人影窜了出来,乐呵呵道:“姑姑来了!” 赵云惜一抬眸,顿时呆住。 小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真成了一棵小树,瞧着比赵屠户还壮些。 “这哪是小树,这是雨后春笋啊,过年时有这么壮吗?”她满脸狐疑。 把白圭衬成小手办了。 “考中了?”小树满脸艳羡:“我读书就很废,没你们的天分,也坐不住。” “你俩真是太厉害了!”他不住口地夸。 他那时候和甜甜在族学读书,那真是知识左耳进,右耳出,管不了一点。 “秀才已经是万里挑一,真不知道考举人是什么感觉?”小树憨厚地挠了挠头。 他想想都觉得不能胜任。 赵淙见寒暄过一轮,这才不疾不徐地上前见礼。 他这样斯文秀气,让赵屠户梗了下。 总觉得这情况似曾相识。 “岳丈安好。”张文明上前作揖行礼。 赵屠户知道了,跟张文明这烦人劲一样。 劲劲儿的,装装的。 几人寒暄几句,刘氏也没心情做生意了,索性叫赵云升去看着摊位。 赵屠户亦是感慨万分,白圭从两三岁就不跟别人玩,自己背书、读书,可谓辛苦至极。 而赵淙没他的聪慧和天分,更是冬练五九夏练三伏。 但怎么也没想到,真的过了。 当年张文明二十岁考中秀才,旁人都要夸一句少年英才,百年难遇。 而淙淙今年才十七,白圭今年十三。 他越想越高兴。 几人做了一顿饭吃,热热闹闹的,此番将赵淙送回来,让他们一家也团聚团聚。 在荆州府读书,真是少见了多少回。 “娘,我们先回了?”她笑着道。 刘氏有些舍不得,握住她的手,半晌不肯放开,她见闺女也见得少了。 赵云惜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笑着道:“你们还要忙几日呢,等几天我再回来。” 毕竟赵淙是赵家第一个考上秀才的,那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刘氏想想也是,慢慢地松开了手。 * 等走出去很远,赵云惜回头看,就见她娘还站在门口,手还在摆动着。 “常回家看看啊。”她大声喊。 赵云惜眼泪汪汪地大声回:“好~” 她想想就觉得心酸。 等回小院后,她半晌还有些回不过神,刚回来,就见赵掌柜等在院门口。 “东家。”他喊了一声。 赵掌柜很老了,胡子花白,他身旁跟着一个青年男子,这会儿正躬身行礼。 “东家。”男子道。 “这是我家二孙子,读过几年书,在作坊历练了几年,你瞧着用着看顺不顺手。”赵掌柜颤颤巍巍道。 赵云惜连忙将他迎进小院,笑着道:“你家人我自然是放心的,你把他教会了就成。” 她认识这少年,名唤赵让,性子沉稳聪慧。 赵让躬身又作揖。 “谢东家赏识。” 赵云惜给两人上茶,笑着道:“也不必先谢我,你先去售后做事,磨练磨练,你爷爷还能干呢。” 越是年迈的老掌柜,越是不能撒手。浑身都是经验,根本离不开一点。 “恭喜小公子考中秀才,未来蟾宫折桂,平步青云。”他笑着恭维。 赵云惜笑了笑,温和道:“借你吉言。” 将赵掌柜送出去后,就见里正来了,说的就是他家白圭中秀才,要不要摆几桌庆祝一下。 “这个钱,村里可以出,不叫你们费心。”里正言辞恳切。他家孙子也进了张家族学,他心里感念万分。 再加上,白圭能考中秀才,就又能挂靠赋税了,这选谁也是有门道的。 这样一想,他神情愈加殷勤起来。 赵云惜听着,便忍不住笑。 “我想着,随便摆几桌,我们远亲近邻吃吃饭就好。”她随口回。 里正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就拿眼去看张镇和张文明。 赵云惜见此皱眉。 她知道里正的意思,这个钱如果由村里出,那挂靠名额自然也是村里定。芝麻大点的小利益,就已经玩起花样了。 “文明,你怎么看?这家里头的大事,到底还得问问男人才行。”里正笑呵呵道,像是开玩笑一样道:“总不能家里头是女人做主吧。” 张文明皱眉。 里正心里一喜。 就听张文明理所当然道:“对呀,我们家是云娘当家做主,她说小办就是小办。” 里正脸上闪过恼意,又不敢得罪,他家里两个年轻秀才,这可是见县官都不用跪,他这个里正说话还真是不好使。 “成,你们有主意,我们自当遵从才是。”他笑着又问了时间,想想怕他们生气,把他的里正给撸了,又连忙找补:“我也是想着问得突然,你们一家子没商量商量,这才挨个问。” 第74章 张白圭今年十三,少年身量未成,满脸稚气,在江陵县多有才名,里正对上他寒潭一样的星眸,瞬间不敢说话。 年纪虽小,威势却出来了,让人不敢直视! 他根本不能拿捏他,连忙又换了说辞:“咱村里都说,能出你个少年才俊,属实不容易,能高夺案首,太牛了,想沾沾你身上的才气,不能像前两回一样过去,好歹大办一场,公中给出钱。” 村里有钱,他原本想借此为要挟,让张家把免赋税的决策权给他,被白圭看了一眼,顿时不敢再提。 里正抬眸去看,就见小白圭面色平平,并无太多骄矜之色,便愈发肯定他心性。 他当年夺得里正这小官,还狂了几年,后来跌跟头,才算是平淡下来,他小小年纪,就这么沉稳,往后走的路怕是很远。 他就更加不敢得罪了,说话间将来时的冒失全收了起来。 张白圭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我这人最重孝道,还得听我娘的意思,有什么打算,还得是跟我娘商量商量才好。” 里正连忙道:“是是是,你说的有道理,我也是高兴傻了,一时忘了形,勿怪勿怪。” 几人三言两语便商量好了,三日后大摆宴席,请乡亲父老赏脸来贺。 里正得了准信,乐呵呵地走了。 他立在院墙拐角处,瞧着张家的青瓦,一张黝黑的脸上满是羡慕,半晌叹了口气。 便是羡慕也没办法,谁叫家里孩子没出息,别说是案首,就是秀才也考不中。 * 张家边上的夹道很窄,地上铺着一串青石板路,从菜畦通往门口。 许久不曾回来,青石板侧面有许多浓绿的苔藓。家里的柴也被打湿了。 “先去秀兰婶子家借点,明日再去江陵买。”赵云惜面对空空如也的小院,也有些一筹莫展。 然而—— “云娘开门!”门外响起赵云升粗糙的大嗓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就见赵云升、小树各架了一辆牛车,牛车上堆的满满当当。 赵云惜满脸茫然地上前。 就见两头猪已经杀好、处理好了,弄得干干净净装在箩筐里,还有配套要用的大料等。 她心头一暖。 娘总是这样默默地付出,什么都不说,却把什么都想到了。 小树和赵云升帮着把猪肉给抬进去,小树笑着道:“两头猪应该够了吧,不够明天再送。” 白圭和张镇也连忙上前抬箩筐。 “娘说淙淙办酒和白圭分开日子,免得两家的亲戚不好走。”能通的亲戚都是好亲戚,可不能落下。 小树这才看向白圭,笑嘻嘻地打趣:“张案首,小生这厢有礼了。”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再说,让你奶给你送去考科举。” 赵云惜一拍他肩膀。 小树脸上的笑瞬间裂了,他读过书,自然知道科举的苦。 “我知白圭的才名,他那文章,看得我神清气爽,通体舒泰,又忧国忧民的,看得我只想拍大腿,太牛太牛了!”小树满脸诚恳。 可别再提什么让他科举考试了。 能吓到他半夜睡不着。 赵云惜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她乐呵呵道:“你这孩子。” 把东西放好,两人又要走,说是家里来的人太多,有些忙不开。 确实是这样,来庆贺的人络绎不绝,张家也连连应对好几日,办过酒,这才算是忙完。 * 没两日,杨知县带着衙役过来送廪米,东西并不贵重,却意义重大。 赵云惜分成三份,一份叫白圭送去给张诚和老太太,一份送去林宅,再有一份,自家带走了。 张诚捧着廪米做的米饭,在祖宗牌位前供着,告慰先祖。他一边烧着火纸元宝,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再就是他家大哥家的子孙也派人过来庆祝,也算是了了一桩他的心愿。 村里说,想给他家盖祠堂,张诚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云娘交代过,让他不要招摇,越是自家有,越是要低调,要平淡。 等村里事解决了,几人又赶着牛车回荆州府了。 刚一回去,就见刘寡妇正盯着她家,一见她们人,连忙道:“才回来?知府大人派人找你们好几次了,说是叫白圭回来了去府上找他。” 赵云惜连忙谢谢她,给她送了些刚挖的黄花苗和茵陈,笑着道:“黄花苗煮水喝,去火最好,茵陈留着以后吃。” 张白圭递了拜访知府的帖子,他落款张居正,刚敲响大门,就被小厮迎进去了。 李士翱打量着他,笑着道:“真不错!精神头好多了!” 严寒过去,人到底伸展些,没有冬日的缩手缩脚。 李士翱邀请他去书房,笑着道:“你学问已经足够扎实,未来可有什么打算?” 张白圭沉吟片刻,认真道:“我想着,去武昌参加乡试,成不成的,试试才说。” 李士翱沉吟片刻,点头:“你连春秋、周易等都吃透了,去试试也未尝不可,那先在府学中待一个月,待春暖时,便北上武昌。” 这时节,河水还未开冻,想往武昌去,怕是有些难。 张白圭自然也知道,他笑了笑,温和道:“在荆州府这些时日,全靠大人庇护,居正心中感念,我幼时家贫,后来我娘买了十来亩上好的水田,又开始做香露买卖,家中才逐渐殷实起来,她教我两条道理,一是做事要踏实,二是要知恩图报。老师,你的恩情我会一直记在心中的。” 李士翱拍拍少年的肩膀,他很器重他,闻言便笑着道:“我怜惜你的才华,愿意扶你青云志,略走一场,你不必记我的恩情,待来日同朝为官,多念着百姓的好,为百姓做实事,才算是不枉今日我的提携。” 张白圭俯首作揖:“居正知道。” 在百姓口中,李士翱确实是个好官,说他是青天父母官,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 两人坐着闲闲地聊天喝茶,张白圭在想第一次见到林夫子的场景。 他那时还小。 跟在娘亲后面,瞧什么都新鲜。 在明媚春光里,老者一身青衣,如今再见一回也成了奢望。 如今再想来,便是那样的苍白冰凉,记忆中温热的笑,也不复存在了。 拜见过李士翱后,两人捋了捋白圭往后的规划,先去武昌参加乡试,见见世面,成与不成,到时再说。 赵云惜摸摸他冰凉的手,连忙道:“快进屋暖暖,这天也太冷了!” 她真是小瞧了小冰河时候,一年比一年冷。 她刚穿越过来时,不管是糙米还是陈米,好歹百姓能混个水饱,但如今温度一年比一年低,产量一年比一年差,明显能感觉到百姓日子难熬。 她们现在有精致漂亮的衣服,能够整天烧着地暖,不必心疼柴、炭,但寻常百姓可没有这样的家底。 张白圭白皙的指尖冻得通红,闻言也连忙道:“娘也进屋。” 屋里烧着炭,赵云惜正在练大字,她闲来无事,便看看书、练练大字,数十年如一日。不曾停歇。 白圭烤了会儿火,身子暖起来,才把大氅给脱掉,笑着道:“跟李大人商量好了,这一个月还在府学中读书,把基础知识再理一遍,然后他给我写荐书,去武昌再读书,报名参加乡试。” 这小院还没住多久,就要去武昌了。 赵云惜有些愣怔,没想到。 武昌的房子,应该很贵吧。 到时候去了看看,能买就买,能赁就赁。 她比较倾向于租赁或者典房住,她记得白圭头一回乡试失利,第二回 再考上。 还得在江陵待好些年呢。 赵云惜正在剥桂圆,想着等会儿煮个桂圆茶。 “到时候我们走了,叶珣,你怎么办?”他只有家中爷爷在江陵县,带着几个孩子读书,他便没有人陪了。 叶珣抿着薄唇,如玉的下颌埋在雪白的狐狸毛中,他浅淡一笑:“我也想试试。” 试试他能不能渡劫。 他的身子骨是差,但乡试在秋日,并没有院试那么冷,万一能扛过去呢。 两人又看向林子境和赵淙。 赵淙肯定不下场的,到时候姑姑她们走了,他父母就会过来。 只剩下林子境,他就有些纠结了,他成绩一直是中游,而且年岁尚小,现在下场,有些为难,他觉得自己的知识不够扎实。 他垂眸。 要是爷爷在就好了。 他肯定有妥善的解决方案。 林子境鼻尖一酸。 赵云惜想了想,温和道:“那你俩都搬寝室去住,休沐时间,就回小院住,或者让人来接。” 年岁小就去参加乡试,太小受到挫折也不好。 两人想想,确实可以。 只不过一直有赵云惜庇护,所以猛然间说要离开,心里就舍不得,很难受。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赵云惜轻笑:“行了,我们也就是去试试,结局未定呢,乡试哪里有那么好过?” 历史上的大文豪,秀才都考不中的大有人在。 林子境面色难看,他不敢想自己一个人是什么情景。 * 武昌。 湖广巡抚府。 院中灯火辉煌,书房中一群人正在围炉煮茶,厅中摆放着盛开的红梅。 一老者坐在案上,正笑吟吟地在看今年的采诗。 他笑呵呵道:“今年才气很足嘛!本官瞧着,好几篇心仪之作,只是没找到佳作,我心有不甘。” 他捋着长长的胡子,表情惬意。 在不经意间,他瞧见了一首诗,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第75章 “题竹?借物言志,不错不错。”顾璘乐呵呵道:“这寻常学子,知道压个韵脚,知道点平仄,会描景便觉自己会作诗了,殊不知灵气最重要,浑然天成,一气到底,就这首了。” 张白圭。 他瞧着名字,就问采诗官是何处得来,采诗官回,是江陵人。 “派人去县学找找!本官想瞧瞧这个学子!”顾璘连忙吩咐下去。 他冷嗤一声,瞧着一旁那些乱七八糟的诗,皱着眉头,颇为不解道:“一群虫豸,也敢作诗。” 众人:…… 感觉自己也被骂了。 但湖广巡抚顾璘,那真是你可以质疑他的政绩,但不能质疑他在文坛的地位。 顾璘望着侍卫出去的身影,充满了期待,他已经能想象到风度翩翩的书生了。 * 荆州府。 赵云惜正在砍甘蔗,最后的小尾巴了,估摸着天热就没人卖了。 她喜欢吃,得抓紧时间吃。 李春容和张镇、甜甜又摆摊去了,三人沉迷摆摊无法自拔。 赵云惜啃着甘蔗,品尝着甜滋滋的甘蔗水,开始琢磨。 她最开始的设想。 有林宅做靠山,卖卖香露就挺好,等张文明或者白圭考上举人,那她就可以再卖卖竹纸,那这样一辈子衣食无忧是肯定的。 包括羊毛作坊,现在已经被甘玉竹发扬光大,卖得红红火火,江陵县中,真是皮袄里面套毛衣,谁暖和谁知道。 那现在,她就要开始琢磨活性炭了,有了活性炭,还可以做精盐和白糖,到时候等白圭成了首辅,她希望能靠外贸做这两样生意变成首富。 那该有多幸福甜蜜。 她畅想了一番,快活一瞬,又垮下脸。 可恶啊。 一想到白圭的未来,她就觉得心中难过。 心里蓦地涌出一团火,她真的想把他藏起来,什么家国大义,凭什么要用张家的命来填。 那群蠹虫,不配。 皇天走狗,忘本畜生。 可张居正——为的是百姓。 赵云惜叹气,白圭的好,在于他有时候露出来的清醒和混邪。 他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 君臣大义、家国天下。 他都平衡的很好。 可惜教出个欺师灭祖的弟子。 赵云惜啃着甘蔗跳脚:“厕鼠欺人!” 因着白日里想起身后事,半夜三更赵云惜醒了,等着月亮看了半晌,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干躺了半天睡不着,她琢磨着起床吃点。 谁知—— 月色明照,一灯如豆。 书房中,影影绰绰印出有人捧着书读的影子。 赵云惜:! 她走上前来,就见张文明捧着书,熬得双眼通红,桌上是凌乱的书稿,条条款款,写了许多。 她立着看了半晌,他的焦躁痛苦,他的刻苦努力,她都看在眼里。 突然想起,当初自己挑灯夜战高考时,为了好名次,凌晨两点睡,早晨六点起,多少个日日夜夜,奋笔疾书,刷题刷到中指骨节变形。 那时,她看不清未来的迷障,只知道,多努力一分,就能离自己的目标近一分。 * 张文明皱着眉头,写完文章犹觉不满意,轻手轻脚地翻着手中书。 桐油灯摇曳,晃动得看不清字。 他懊恼地合上书。 突然听到绵长的呼吸声,他连忙回头,就见娘子拢着大氅,正沉默地看着他。 张文明哑然,他有些慌乱地想要将书稿藏起,扒了扒头发,呐呐道:“娘子……我就睡不着来看看,吵醒你了?” 赵云惜望着他无措的样子,上前握住他冰凉的手,牵着坐在炕上,温和道:“怎么还不睡?” 张文明觑着她的神色,眉眼一垂,他由着她握住手,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失落。 “娘子,我好难过。”他故意吸了吸鼻子,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我没把握。” 赵云惜知道,他这小半辈子,就为着一个目标,但他却不能实现。 她心里有些许的怜惜。 她抬起胳膊,将他拥进怀中,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温声道:“人这辈子,要做的事情有很多,科举并不是唯一的路。” 不是你的赛道,你就别硬闯了。 张文明眸色微闪,抬起双臂,略带颤抖地将她搂到怀里,童埋在她颈窝,语气可怜:“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从记事起,便只有这一个目标。” 他不敢呼吸了。 迷人的香味在鼻尖萦绕,他整个人僵直着,什么功名利禄,什么蟾宫折桂,一时间混忘了。 只有心中无言的滋味升起。 他胳膊僵硬如铁,连收紧力道都不敢。 赵云惜觉得气氛有些怪。 她抿着唇,正要挣开他的怀抱。 “别动。”张文明贪恋地埋在她颈窝,声音暗哑:“求你。” 他以前还会拿身体诱惑她,后来他忙着参加科举,聚少离多,整日里抱着书啃,和她之间,一直没有合适的契机,一晃就是这许多年。 他丢掉了面子,声音哀切:“我好久没有抱抱你了。” 赵云惜茫然地盯着面前晃动的灯芯,薄唇紧抿。 她心里天人交战。 “云娘,你就给我一次机会,若是排斥,我往后再不歪缠你,可好?”张文明察觉出她的退缩,好不容易有空隙可钻,又哪里肯放弃。 “云娘。” “好不好嘛。” 赵云惜望天,老男人撒娇,真要命。 张文明没有察觉到推拒的力道,顿时心中一喜,心里恶狠狠地想,他要把她的嘴亲烂!!!! 他发誓。 然而—— 张文明刚一碰着娘子的唇瓣,就觉得热血冲头,脑中变得眩晕起来,他抖着唇贴着她的唇,呆呆地一动不动。 大眼瞪小眼。 他不会亲了。 张文明心里的懊恼如同海啸一样,他在心里泪流满面。 死嘴,倒是动一动啊。 真没出息。 赵云惜在初期的诧异过后,感受到温软的唇瓣,和清冷的雪松香味,眉眼微闪,细白的手指轻轻推着他的手。 张文明感受到被推,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等了十年的机会。 才等出这星点破绽。 结果被自己搞砸了。 赵云惜腼腆一笑,伸手捂住他的眼睛,轻轻地吻了上去。 她很会亲。 技巧娴熟。 * 隔日。 张白圭刚起床,从卧室走出来,就看见亲爹笑得见牙不见眼,满脸春风得意。 “白圭醒了,快去吃饭!你娘还在睡。” 张白圭狐疑地哦了一声。 张文明脸都快笑烂了,他觉得世间万物皆美好,就连大胖橘和福米也得到了他的关爱。 “你说我们去武昌了,你俩咋办啊?”他握着大胖橘的爪子,没忍住嘿嘿笑。 李春容皱着眉头:“你失心疯了?” 张文明向来潇洒恣意,文质彬彬,非常标准的少年书生,这几年年岁渐长,愈发沉稳了。 哪里有这样走路都发飘的模样。 张文明千般滋味无法对外人言,哼笑:“你不懂。” 李春容懒得懂,踩他一下,推着推车去西市卖炸鸡。 * 江陵县学。 采诗官寻了两日,刚开始他的要求是二十岁左右,结果不是,无人对得出下句。 后来把岁数拓宽到三十岁,还得姓张,那真是满世界找。 县学里头姓张的多,甚至编外的秀才也找了。 杨知县被折腾的苦不堪言,跟犁地一样把秀才的资料犁了好几遍。 “大人,你确定这诗是一个二十岁以上的张姓秀才写的?”杨知县翻来翻去,都要神经了。 采诗官这回底气不足,挠了挠脸颊:“张江陵是确定的。” 杨知县磨了磨后槽牙,这样的小县,能被湖广巡抚知道,是他的荣幸。 但这张姓秀才到底是谁啊…… 张…… 他突然灵光一闪:“大人,你说有没有可能,这是个十三岁小孩写的?” 采诗官不高兴了。 他一甩袖子:“你若不愿找,我回去复命便是,何苦作弄我,你看看这前三句,像是稚子所作?” 杨知县见他恼了,也有些恼,但上官得罪不得,他耐着性子道:“江陵县中有一神童,今年十三,过了院试,已经是秀才了,他在府学中读书,现在名册还未录入,上个月,下官刚送了廪米去。” 采诗官顿时一喜:“当真?” “无一字为假。”杨知县也疯了。 两人坐着马车,当即就往荆州府去,打算去找那张江陵,看是不是他的诗。 * 张白圭背着书箱,刚回家来,打算晌午吃饭,不曾想,院内有人说话。 他随意一看,就见杨知县和采诗官,他客客气气地上前作揖行礼:“小生张居正拜见两位大人。” 采诗官:…… 他记得这个小孩,也不记得这个小孩。 记得是因为一群才子里头有个小孩,他以为是谁家权贵塞进来充数的。 不记得是因为他不觉得这孩子能写诗。 见他说话斯文有条理的样子,采诗官就心生希望,主要再找不到人他要发疯了。 没法跟大人交差,那可不行。 “你来对下句。”他拿出纸。 张白圭一看,满脸莫名:“这……” 杨知县紧张死了,生怕不是他,白跑一趟。 然而白圭对上了。 采诗官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了! 他的小官帽保住了! 他是见过原诗的,又叫白圭写了一遍,看来看去,终于沉默了。 一模一样。 第76章 赵云惜正在炖鸡。 柴火锅炖着,有止不住的香味。 春日寒冷的空气中,便窜出一股带着暖气的肉香味。 采诗官闻见了,将自己要说的话都给忘了。 “我就先走了,你们既然打算下个月去武昌,那不如及早动身,莫让巡抚等太久,届时,你拿着这令牌,自有人传召。” 采诗官将腰牌递给他,示意他保管好,笑着道:“我就住在巡抚的府邸附近,门口有一棵歪脖子的桃树,若有什么事,先去寻我也是可以的。” 采诗官交代清楚,就要离去,被张白圭拦住了,他笑着道:“居正年幼,得采诗官提携,心中感恩,不若留下来用些粗茶淡饭,尝尝农家滋味。” 采诗官想要拒绝,却咽了咽口水,笑着道:“我与你投缘,再多聊聊。” 赵云惜在灶房忙活,原本想着今日做饭给白圭改善伙食,他近些日子课业比较重,她想着,给他补补。 听见采诗官说留下,便又多做了些,了解到他是北方人,便蒸了一屉馒头,等会儿配着菜吃。 王娘子连忙多做了两道菜,免得端到客人跟前太少了。 赵云惜用筷子戳鸡腿,见轻松破肉,便知熟了。 要是有土豆就好了,浸满了鸡油的土豆被炖煮得酥烂,肯定是仙品。 赵云惜还温了酒给他们喝。 稍显寒冷的初春,热乎乎的炖鸡和雪白暄软的馒头,采诗官条件反射地掰了一块馒头去沾炒肉的汤汁,他吃着被香浓鸡汤泡透的馒头,满脸心满意足。 “真香啊。”他呵呵一笑。“我就喜欢这样吃馒头,你们也试试。” 张白圭好奇地跟着试,果然很香,就跟把肉汁浇在米饭上,一样的感觉。 几人酒足饭饱,采诗官和杨知县相携离去。 院中便只剩下几人。 张白圭见时辰不早,来不及午休,背着书箱回府学去了。 赵云惜瞧着天好,就把房门都打开,让阳光往屋里晒。 有红儿做基础家务,家里的事情都少了很多,她勤快,洗衣晒被,做得都很好。 甜甜和李春容从外面回来,笑着道:“今天有大集,炸鸡卖得好,现在已经卖完了。” 赵云惜把晾好的温开水递过来给两人喝。 甜甜瞧着院中晒着她盖的被子,小脸一红,难为情道:“我的被子自己晒。” 她不好意思让别人伺候。 三人坐下喝茶,李春容笑呵呵道:“今日有人看中甜甜,提了一嘴想跟我提亲呢,她十五了,是该相看起来,耽耽搁搁的,等成婚也十七八了,正是日子。” 赵云惜沉吟,她并不排斥男欢女爱,现代时,她会谈恋爱,古代时,也和张文明成婚。 但古代医疗条件落后,她见多了一尸两命,见多了幼儿夭折,一想到甜甜要经历这些,就极为心疼。 “甜甜可有喜欢的男子?”赵云惜摸摸甜甜的脑袋,笑吟吟问。 甜甜眼前闪过一道气人的身影,但眸光仍旧清澈:“没有啊。” 她满脸纠结,可怜兮兮道:“家里养不起我的话,我可以再多做些活计,别把她赶出家门。” 她心里真的有些紧张。 在被捡时,她已经有了记忆,如今也一直记得。 李春容顿时心疼地什么都忘了:“不嫁就不嫁!谁配得上我们甜甜?” 赵云惜点头:“对呀,你还有几年来思考这个问题,不必着急。” 甜甜看看奶,又看看娘,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她所有的运气,都用来遇见她俩了。 但是,夜里李春容有些睡不着,她翻来覆去地想半天,纠结坏了。 不成婚说着简单,养着也简单,但是她往后后悔了,青年才俊都被挑完了,那岂不是错过了。 * 今日十六。 月亮又大又圆。 清冷的银辉透过窗纸照进来,将室内映出些许光亮。 赵云惜也有些睡不着。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要做无数选择,哪一条都有后悔的可能,她也不知,顺着甜甜的意,未来是好是坏。 赵云惜翻了个身,懒洋洋地想,过两年再问问她,等年岁再上来些,让她把《氓》给背熟,要是还选择跟对方成婚,那就成婚。 人生长长,怎么过,是她的事。 到底养这么些年,赵云惜也有些挂心,她打定主意后,才算是睡着了。 * 春日里,世间万物好像都变得温柔起来。 赵云惜正在看荆州府的府志,想要好好地了解脚下的土地,这是很有意思的地方。 她以前对荆州最深的印象,大约就是“大意失荆州”,这个典故太过深入人心。 她又突然想到“千里江陵一日还”,那个江陵不会是现在的江陵吧? 好像还真是。 赵云惜又琢磨着去武昌后,几人该如何生存。 家里头的香露生意,现在遍布荆州府,基本的收入可以让他们生活的很滋润。 她到时候要把生意给捡起来。 等张镇回来后,便跟他商量,说是去武昌后的事情。 “现在去,等考完看情况,若是能成,再做打算,若是不成,那就再回荆州府来。” 考举人没那么容易。 张文明考三回都没考上。 张镇自然也知道,他沉吟片刻,认真道:“等你们去了,那我就回辽王府当差。” 他来这里,本来就是保护他们,人都走了,他自然哪来的回哪去。 赵云惜心中一紧。 如果她没记错,历史上,张居正的爷爷,就是因为张居正中举后,被灌酒而死。 那回辽王府,属实没什么必要。 “这回还要送我们去武昌,一来一回,也不少时间,到时候还要去接,再者,你在辽王府当值,婆母和甜甜在家守着家,多少有些冷清,你在家陪着,我们放心,她俩也安全。”赵云惜笑着道。 主要是回去当差真的会丢脑袋。 张镇有些犹豫,他在家闲着也无聊,有一种猛然失权的难受感。 他犹豫不决。 赵云惜眸光闪了闪,笑着道:“我们以后离得远了,还得你帮忙盯着作坊,要不然东家走了,下面难免会出问题。” 香露作坊的待遇很好,她都是按着现代理念来的,包吃包住早九晚五双休,盈利了还会发肉发钱。 一般情况下,不会出什么事。为了挽留张镇的说辞而已。 张镇便点头:“成,那我就不回去上值了。”他就想找点事做,要不然整天闲着,觉得自己跟废人一样。 赵云惜松了口气。 她想了想,压低声音提醒:“现在白圭十三周岁的生辰还没过,他就已经考过秀才,又是案首,年少成名。俗话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若是寻常百姓,倒也奈何我家不了,奈何便是小小江陵县,也有能拿捏我们生杀大权的人,便是不敢动白圭这个才子,但是拿捏爹、娘、甜甜和我,岂不是轻而易举?” 赵云惜愁容满面,辽王府没有拿捏别人,就拿捏这个在辽王府当侍卫的人,还是很容易的。 也有猜测说,小辽王只是为了泄愤,并非要他命,但结果就是丧命,两家不死不休了。 见张镇沉吟不语,赵云惜眉眼微闪,她故作愁容满面,叹气道:“我拿爹当亲爹孝顺,才白费嘴两句,知道爹见多识广,心里格局极大,可有时候旁人的恭维,属实暗藏杀机,笑里藏刀的事也是常有,咱得了实惠,家里有相公和白圭两个秀才,前途无量,咱自然得小心着,低调些谦让些,有些事闭闭眼,过去也就罢了,咱自家和和美美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 张镇听她说得恳切,连连点头,暗暗记在心里。 “行,都听你的。” 赵云惜笑着冲他竖起大拇指,笑眯眯道:“爹真是大格局!好爹!” 张镇:…… 他没绷住笑了。 李春容在一旁听着,不由得笑起来,替张镇理理衣裳,笑着道:“你得记心里,难寻我们女人家的麻烦,文明也是秀才,寻常人不敢动,就你最危险!” 张镇被娘俩挨个敲打,有些不高兴了。他不是那样得志便猖狂的小人。 赵云惜笑着端出做的菜,她还捧出一坛自己酿的酒,笑眯眯问:“爹,要喝点吗?” 正在生闷气的张镇:“喝。” 有酒不喝白不喝,不喝就是王八蛋。他拿出酒杯,呲溜一小口,皱眉、吧唧嘴,舒爽的不得了。 “好酒好酒。”他顿时忘了所有不满。 张文明:…… 他爹也太好哄了,真是没眼看。 爷俩就这小菜喝酒,正聊着,白圭和叶珣回来了。 “淙淙和子境呢?”赵云惜看了一眼,纳闷问。 白圭望天,笑着回:“他俩被留堂了。” 赵云惜:? 古代也留堂?简直无理取闹。 祝他们好运吧。 天气渐渐温暖起来,赵云惜迎着夕阳,往府学方向看了一眼。现在临近乡试,夫子们也有些疯,抓得特别紧。 毕竟今年过去,又要等三年。 青年时期,最好的读书年岁就这么多,能有几个三年。 黄金期过了就过了。 白圭和叶珣回来得早,纯粹是因为两人能跟上授课进度,提前完成任务回来的。 他很喜欢现在的读书节奏,很充实,很舒服,闲暇时,还能再学学琴棋书画,陶冶下情操。 他进甲班后,发现大家真的很卷,他在林宅中学了很多,君子六艺各有涉猎,但是在府学中,根本不够使,大家的要求是精。 第77章 入府学后,他也能感受到一点读书的压力,鸡鸣起,借着晨光读书、练字。 他就要格外进修,才能追上同窗。 大胖橘踩着猫步走过来,懒洋洋地窝在白圭怀里,用爪垫拍拍他,示意他抱得舒服些。 白圭摸摸它的脑袋,笑得温柔,轻声道:“你是不是又偷吃我藏的小鱼干了?” 他摸着就觉得不对。 大胖橘太爱吃了,他就藏起来,结果它鼻子灵,怎么都能找到。 叼过来以后,还要在他身后猫猫祟祟地偷吃,他在看书时,它就嘎吱嘎吱地嚼,回头看它,它就故作无事地舔爪子。 张白圭又在练字,他觉得自己的字迹还有进步空间。 打定主意参加秋日乡试,他便要十分刻苦,毕竟和寻常学子比,他刚考过院试,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容不得丝毫懈怠。 他便更加努力起来。 赵云惜被他卷得每天多练一张大字。 卷呗,谁能卷过他。 * 待到冰河解冻时,赵云惜、小白圭、张文明、叶珣收拾包裹去了武昌。张镇、李春容、甜甜就把小院退租,带着福米、大胖橘一道回江陵去了。 林子境和赵淙搬去府学寝室住,几人亲自送他们去。 “你俩在府学里头,并没有靠山,轻易不和人别苗头顶嘴,见人脸上三分笑,不是好话别开腔,往后没有大人护着你们,这府学里头要么有才要么有权,且忍一忍,等你们考上举人,再做打算。”赵云惜不放心极了,给他俩铺好床,带了水果点心给同寝的二人,好话多说几句,再看向他俩殷切叮嘱。 两人看着赵云惜吧嗒吧嗒掉眼泪,很是舍不得。 特别是林子境,在他心里,赵云惜的地位很特殊,像姐姐又像母亲,他所有类似的情感寄托都在她身上,一听见说要离开,就开始掉眼泪。 赵云惜用锦帕擦拭掉他的眼泪,笑得无奈,温和道:“真想把你俩也带上!瞧瞧这哭的,跟小花猫一样。” 林子境别开脸,瓮声瓮气道:“道理我都懂,我就是舍不得你。” 简直太舍不得了。 他光是想想就要掉眼泪了。 根本绷不住,眼圈红通通的。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了他一下,温和道:“说不得考完就回来了!快别哭了,哭得我心碎。” 林子境闷声不说话。 赵云惜想着赵淙不会哭,毕竟才相处这么点时间。 然而。 一回头就对上红红的兔子眼。 赵云惜扶额,半大小子的情感真是充沛,她就见不得别人哭,一哭她也想哭。 三人恨不能抱头痛哭。 张白圭:“我以为,你们会舍不得我和叶珣这两个同窗。” 他俩是提都不提。 林子境幽幽道:“谁会舍不得头顶的大山?当然是舍不得似水温柔的云姐姐,呜呜呜……” * 三月里的天,放在现代的武昌,应该是樱花盛开,杏花飞舞,然而小冰河时期,早晨的风一吹,还是冷得要命。 赵云惜和白圭跟在张文明身后,看着他熟练的找牙行租房,想来也是,他都来过三回了,自然熟悉。 “这小院位置好,平日里难抢,也就这回来得早。”张文明跟牙行签订好契约,和东家见了礼,彼此都是熟人,不用多说心里就明白。 院子很清雅,三开间的屋子,有两座耳房,设备也很齐全,锅碗瓢盆都有。 赵云惜瞧了瞧,将东西都收起来,自己去集市买了新的换上,这样入口的东西,还是喜欢用自己的。 他们来时,带了铺盖,这会儿铺上,再撒上自家的香露,陌生的小院就染上熟悉的味道,感觉舒服多了。 张白圭和叶珣把自己房间整理好,出来见娘亲在灶房忙活,连忙上前帮忙。 张文明出门买柴火去了。 等都收拾完,四人又烧水洗澡,赵云惜实在没什么力气做饭,便出门吃了馄饨再回来。 这一片大多住着学子,不会做饭者比比皆是,于是饭馆、外卖格外发达。 几人吃饱了,赵云惜回房倒头就睡。 * 隔日,张白圭依旧天不亮就起身,练剑、背书,等天亮了就洗澡更衣,再去读书。 他躺在躺椅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赵云惜刚做好饭,就见浅金色的阳光撒在他身上,映得他肌肤愈加雪白。 真好看啊。 女娲的精品小手办。 “白圭,叶珣,吃饭了!”她喊。 刚来武昌,她不知菜市场在哪,见很多人拎着菜篮子,就也跟过去看看。 家中三个科考生,那真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鱼虾鸡鸭猪,每天换着法得做饭吃。 但是洗衣服她做不来,四人的衣服一脱就是一大盆,贴身衣物自己洗,外衣还有一堆呢。 她洗了一日,手冻得通红,立马去牙行雇人帮着洗。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坚决不要委屈自己。 等缓过来劲儿后,白圭便提着礼物往湖广巡抚的府上去了。 有了拜访杨知县、李知府、田学政的经验,张白圭对素未谋面的湖广巡抚很好奇。 赵云惜替他理了理衣裳,鼓励道:“去吧。” 转过街角,就能看见巡抚府,巍峨庄严,就是比荆州府的房子看着气派。 张白圭轻嗯一声,这才缓缓抬步,走向府邸。 敲门时,门子见是个半大少年,顿时皱起眉头,满脸不耐烦问:“这是巡抚府,你来作甚?” 张白圭薄唇轻抿,递出腰牌后,温和道:“得巡抚大人传召,劳烦小哥通传。” 他右手又递了荷包过去:“小哥喝茶。” 门子这才睁开眼睛打量他,捏着沉甸甸的荷包,面色好了几分:“那你在偏厅坐着喝茶,有茶水、点心,你先等着。” 说着他就走了。 张白圭坦然点头,进了偏厅。 望着桌上摆着的清茶,他神色微怔,这茶比他们拿来珍藏的都好。 果然不一般。 点心也是没见过的精致花样,跟朵桃花一样,粉粉的,闻着很是香甜。 左右无事,他索性回忆自己过往做的文章,在心里推翻重写,一时间自己跟自己较劲,也忙得不行。 乡试给他的压力不小。 毕竟他年岁小,见识、思维就是比不得及冠。 正想着,就听见门外传来哈哈大笑声,张白圭正在好奇,就见一道精致的黑金鹿皮靴踏了进来。 质地很好的宝蓝缎上,绣着暗色云纹,端庄中带着繁复。 然后,一个清瘦的老者挑着珠帘,从门外走进。 他视线在偏厅巡弋,半晌皱眉:“人呢?” 门子进来一看,还坐着,连忙道:“坐着呀。” 来人这才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玉色的直缀,腰束革带,瞧着清瘦如修竹,一张脸却粲然生辉,好看得紧。 “本官乃湖广巡抚顾璘,偶然间看了你的诗,惊为天人,这才传召你过来看,不曾想,你竟这样年幼。” 他们那时候派人去找,就是将年龄锁定在及冠后,觉得他少年书生意气,不曾想,竟然是个半大小子。 “学生江陵张居正,拜见大人。” 张白圭俯身作揖。 他不疾不徐地文中样子,更是让顾璘露出一个温热的笑意。 “走,随本官去书房。”顾璘亲切地打招呼。 而张白圭心中闪过顾璘的生平,世称“东桥先生”,其年少成名,诗名盛传,和刘元瑞、徐祯卿并称“江东三才”,可谓名声极大。 张白圭在心里总结,他的才华名声比当官名声要大得多。 心念电转间,他跟上脚步。 顾璘很是高兴,他刚被启用,湖广地区就出了这么个少年天才,帝师之才,他有心考校他。 在路上聊了几句,顾璘便生出相见恨晚的感觉了。 他笑得十分快活:“小友,此生还能遇见你,真乃本官的荣幸,我愿折节相交,你不必惶恐。” 张白圭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惶恐和感情:“学生见大人,亦觉心中亲切。” 两人寒暄着,一道往书房去,等打开门,张白圭不由得凝神,这书房很是秀雅,挂着名人的诗、画,他一时鉴赏不了,但是能看出品质不俗。 顾璘笑眯眯地看着他,早在来时,采诗官已经告诉过他,这张白圭乃江陵神童,才貌双全,虽然出自江陵小县的村落里,但才华确实在。 顾璘原就喜欢那首诗的意境,见了他后,更觉欣喜若狂。 “此异人也。”他不住夸赞。 张白圭祖上,从开国至今,所有的底细都放在几案上。 包括他每回考试的誊抄卷,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进步和变化,他整个人对自己的提升,一步一步,看得人心喜。 得知李士翱对他颇为推崇,他还不屑一顾,南蛮知道什么叫才学! 然而—— “我与林修然同朝为官多年,瞧着他高楼起,瞧着他楼塌了。”顾璘叹气:“他怎么这样刚烈,朝中有我、徐玠、何心隐、唐顺之,徐徐图之,怎么也有一席之地,他如今去了,我们倒活着。” 顾璘有些唏嘘,他拍拍白圭的肩膀,轻声道:“居正啊,子清多次跟他提过你。” 龟龟二字,他都看腻了。 却不曾想,龟龟便是他要找的小诗才。 张白圭听见夫子的字,薄唇轻抿,只定定地望着顾璘,似乎是在判断,他是敌是友。 顾璘见他神情戒备,笑了笑,话锋一转开始出题:“玉帝行师雷鼓旗云作队雨箭风刀。” 张白圭正在想别的,不防备他突然出题,但他瞬间回神,凝神细思片刻,便不疾不徐地开口。 第78章 他接得真快! 顾璘在心中感慨,他抚着长长的胡须,笑得很是满意。他最擅长的事,从来都不是做官,而是识人之术。 他手中的茶盏捧了半晌,却没喝进去,不住感叹,如今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这孩子才思敏捷,生平罕见。 他断言,李士翱的断言是真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谈诗论道,从程朱理学谈到阳明心学,白圭都能不疾不徐地接上。 他偶然有思索之态,但细看就能发现,他真的将所有知识都融会贯通。 他才多大。 满打满算十三。 还没过十三周岁的生辰。 顾璘越问,眸中便越是惊喜连连,他高兴道:“我最喜有才华之人!你我不必再称什么学生、上官,我叫你小友,你叫我一声好友,你我平辈论交。” 他考人考爽了,只觉通体舒泰。 他再看向白圭,就觉得更喜欢了,性子清冷矜持,不卑不亢,回答问题时,有理有据,不疾不徐,他喜欢极了。 就算没有林修然这层关系,他也恨不能跟他拜把子。 “大人……”白圭躬身作揖。 顾璘连忙拖住他的手,笑着道:“不必这样客气。” 两人推辞一番,白圭接受了自己小友的称呼,但对着顾璘依旧恭谨敬重。 直聊到月上柳梢头,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顾璘亲自架马车,将他送回。 “往后你下学了,隔三差五往我那去,咱俩好生辩经论学。” 顾璘稀罕到不行。 “我就不去敲你家门了,免得家中不安生。”顾璘笑呵呵地捋着胡子。 张白圭鼻头微动,闻到了家中有烤饼的香味,便低声邀请:“家中许是做了夜宵,大人若是不嫌弃,来尝尝农家滋味。” 顾璘心里更是热乎乎的温暖,还不等他回话,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龟……”赵云惜一开口,便瞧见一个美中年立在梅花树下,心中了悟,却还是迟疑着看向两人。 “这是湖广巡抚顾大人。”张白圭连忙介绍:“这是家慈赵娘子。” 赵云惜连忙俯身行万福礼,笑着招呼:“顾大人安好,家里做了烤饼和汤羹,大人尝尝吧。” 顾璘笑了笑,想必就是子清口中的那个他疼爱如亲女的赵娘子了。被两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有心想看看小白圭的生活环境,便迈着四方步,缓缓地走进小院。 他瞧着正端来一箩筐烧饼的叶珣,不由得挑眉,这孩子瞧着就有灵气。 他猜测,应该是白圭的同伴叶珣。 几人寒暄几句,这才开始入座。 拳头大的圆饼,表皮被烤得金黄,还点缀着白芝麻,正堆在竹篮中,边上还有正在炖煮的汤羹,咕嘟嘟地冒泡。 这烧饼一看就是方才烤好的,还有浓郁的麦香味。 “烧饼有豆沙馅儿、红糖馅儿、梅干菜肉馅、藕丁肉等,大人都尝尝,看喜欢什么口味。” “大人,尝尝吧。”张白圭瞧着挑拣了四个口味放在他跟前的小篮子里。 顾璘瞧着他忙,神色便格外柔和,这孩子还带着几分奶气,他家里瞧着也不错,这当母亲的知书达理,性子温柔妥善,他这心就放下一半。 顾璘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还掉渣,内里的红豆馅儿甜度正好,吃起来很是细腻。 他吃惯了山珍海味,眼前的一饼一羹,并不放在眼里,然而入口的瞬间,他就觉得,这赵娘子的手艺实在好。 看着白圭大方自信的样子,就知道她的教导也极好。 豆沙软糯糯、甜滋滋,梅干菜和藕丁吸饱了肉汁,衬着酥皮极香,让他不由自主地吃了一个又一个。 他素来嘴叼,这热乎乎的汤羹,也连喝了两碗,真香啊。 他意犹未尽地品味着,心里极欢喜,乐呵呵地想,能有这样好吃的,实在难得极了。 踏着微凉的月色,他浑身生暖,乐呵呵地起身,笑着道:“我该回了,四位不必送。” 几人将他送上马车,看着弯弯的月亮旁,伴着一颗明亮的星。 顾璘的马车在夜色中,骨碌碌地走远了。 夜色暗沉,凉风大起,武昌城内已经灭了灯,陷入一片沉寂中。 张白圭立在灯下,他眉眼松快,露出些许笑容:“顾大人极和善,一直称呼我为小友,但儿没有托大,恭谨地受了。” 他有些不解,那可是湖广巡抚大人!怎么会跟他以忘年交相称。 赵云惜打量着他,白圭眉眼生得极好,清正雅致,唇红齿白,端的十分俊俏。 光是对着这张脸,便生出柔肠百转,更别提他还这样有才华。 赵云惜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将门窗都关上,隔绝了室外的凉气,这才笑着道:“你是很好的孩子,喜欢你,是非常理所应当的事情。” 张白圭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娘亲眼里,龟龟自然是千好万好的。” 赵云惜忍不住笑出声来,捏捏他小脸:“睡去吧。” 说完,才提水洗漱过后,各自睡去。 隔日,张白圭捧了文章去府学读书,有顾璘照应,他入学手续办得很快。 叶珣倒是凭着考校,也成功入学。 而张文明搭着他俩的关系,又是送钱又是送礼,也跟着蹭课去了。 三人都安顿好了,唯独赵云惜在家坐着无聊,她索性去菜场买了几只小公鸡,继续自己的老买卖。 闲着实在让人难受。 赵云惜去衙司交了租子,租了府学门口的一个摊子,这里实在是太贵了,要三百文一个月,实在是令人肉疼。 小公鸡也贵,这样的嫩鸡要六十五文一只,比江陵贵好多。 习惯了江陵的物价,在荆州府都有些心疼,更别提武昌了。 赵云惜的炸鸡小摊很快就摆起来了。 * 顾璘带着乖孙出行,被闹得很烦,心想再也不带孩子出门来了。 “爷爷爷爷……”之类的嚎哭声不绝于耳。 结果闻见了一股迷人的肉香,他没闻过,却深深为之着迷。想着堵住乖孙的嘴,就停下马车,命小厮去买上一份来。 微软的荷叶包着喷香的鸡肉过来,和寻常的吃法不一样,外面有金黄酥脆的表皮,跟鱼鳞一样,上面还撒着小料。 “吃吧,祖宗,快别哭了。”顾璘不知道他爱不爱吃,反正先占着嘴再说。 他闻闻味,这是他没见过的吃法,好奇地尝了一口,酥皮很香,撒着茱萸粉,些许辣,内里的鸡肉很鲜香多汁,肉很嫩,吃起来非常好吃。 各种滋味相得益彰,顾璘这才回神,自家乖孙已经不闹了,捧着大鸡腿吃得小嘴油汪汪的。 “好香。”小孩奶里奶气的声音响起。 “再去买两斤,带回去给几个孩子吃。”他连忙道。 顾璘一掀马车的帘子,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记得那日见过白圭他娘,就是面容秀丽精致的小妇人,她生得白皙清隽,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他突然福至心灵,这就是子清整日显摆的炸鸡了! 就是不知那蜂蜜鸡蛋糕到底是什么滋味,有多么好吃。往常总是描绘地天花乱坠来馋他,如今他故去,倒再也吃不到了。 看着乖孙吃得欢,捧着荷叶乖乖呆着,不吵不闹了,他顿时舒了口气。 * 一辆马车从跟前骨碌碌走过。 赵云惜敏锐抬眸,她猜测,这是巡抚大人的马车,她记得这马车。 很快,张白圭和叶珣就背着书箱从府学中走出,见娘亲忙得厉害,就帮忙称肉、收钱。 众人见他俩穿着襕衫,都偷偷地看他。 张白圭和叶珣故作不知,神色如常地做事。 他都被看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 “天呐,这样俊秀的孩子,你能生俩?” “你家祖坟的风水也太好了!” “就是就是,这老大看着体弱,但面容姣好,更是清俊逼人。” “这老二气色好,白里透红,笑容可掬,一看就是受宠的幼子。” “不敢想我家有这么俩孩子,我得多高兴。” 张白圭:…… 叶珣:…… 你们都猜错了。 “这是我好友家的孩子,这是我家孩子,他俩年岁尚小,当不起这样的盛赞。”赵云惜一边称炸鸡,一边笑呵呵地回。 “真孝顺啊,还帮你做事,我家那孩子,书也不肯读,工也不肯做,愁呀。” “瞧瞧人家,啥都会,一看就是做惯了。” “可说亲了?我娘家侄女读过几天书,还考过女官,虽然没考上,但她进终审了!” 赵云惜听着众人的夸赞声,笑眯眯道:“他就是这样孝顺的孩子。” 对于成婚问题只字不提。 她的炸鸡卖得好,五只鸡很快就卖完了,她卖完就收摊走人。 张白圭推车,她提着书箱。 两人相携回家时,就见有人吆喝着卖煤,赵云惜就买了一筐子,这样炭炉不灭,烧水做饭都方便。 她好怀念电饭煲! 米一洗,一淘,按了开关键就解决了。 叶珣挽着衣袖,他帮着抬煤筐,被赵云惜赶:“你歇着就是,我有的是力气。” 他不语。 无比痛恨自己孱弱的身子。 “姐姐,就让我做些事。”叶珣垂眸,慢条斯理道:“我喜欢。” 这样忙上些许小事,便有些气喘,脸颊也染上几分羞恼的薄红。 赵云惜觑他一眼,满脸欣慰:“真是好孩子啊。” 她说着,把陶罐洗干净,放入山药和羊排,打算炖肉吃。还得是吃肉,才有饱腹感,要不然就觉得自己没吃饭一样。 第79章 张白圭提着一兜桃子,他路过卖桃小贩,瞧着桃子的品相好,就买了五斤,想着拿回家给娘亲吃。 在江陵时,他家种着许多果树,从春到冬,都有香甜的水果吃。 来了武昌,反而断了这口吃食。 他刚从巡抚府上回来,原以为对方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这个月,但凡有文会之类,都会把他叫上。 他感受到了顾璘对他的殷切照顾,很是感激对方的贵重人品。 “娘,尝尝这桃子。”张白圭笑着招呼。 他直接洗好,拿去给娘亲吃。 赵云惜将脏衣服递给短工,笑着道:“你方才买的?” 她喜欢。 “嗯,想着娘爱吃。”张白圭笑着道。 刚说完就见叶珣也提着一兜桃子回来,他见赵云惜正啃着,笑着道:“也是巧了,我也买了。” 谁知等张文明回来,他也提了一兜。见桌上摆着的桃子,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赵云惜无奈失笑,这堆起来一一小筐了。 “近来府学中都在传,说是白圭秋闱定然稳了,巡抚大人对他极为推崇,喜爱他的才华,和他平辈论交。” 张文明心中有些艳羡。 这样顺畅的路,他从未走过。 幸好是他家孩子。 叶珣闻言,长睫微垂,抿唇笑了笑,他都习惯了,和白圭在一处后,那真是万年老二,被压得翻不起身。 “是,顾大人对白圭的偏爱毫不掩饰,我们都知道。”他肯定。 赵云惜托腮,看着面色稚嫩的白圭,笑眯眯道:“白圭就算考上,也是他自己的才华,和偏爱无关,他值得。” 如果她没有记错,白圭这回要铩羽而归了。她抖了抖身上的褙子,又忍不住叹气。 今年更冷了。 她一想起来,就笑不出来。 这问题实在难以解决。 表面上是天冷,实则每冷一分,庄稼就要减产三分,再有土地兼并等问题,如今偏远地区已有民不聊生的势头,也就江陵是鱼米之乡,百姓吃着糙米,好歹能活命。 一点点的衰败,她眼睁睁瞧着,却无能为力,也愈加明白张居正对大明朝的重要性。 他站在满朝文武和读书人的对立面,给百姓谋一条生路。 “白圭,吃桃。”她满脸怜惜。 * 张白圭提着一兜桃,往巡抚府去,他们吃着都觉得好吃,便挑了几个又大又饱满的桃子,拿去给顾家。 他得到诸多照顾,也知道自家根基浅,这样的小东小西也是一番心意。 他闲闲地在心里默背《春秋》,想着秋闱的事。 门子已经认识他了,示意他进院去,便又去守门了。 张白圭走到书房外停住脚步,顾府小厮连忙上前帮他拎着桃子,另外一个小厮去通传。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穿着织金撒花马面裙的少女眉眼清艳,袅袅婷婷地冲他俯身一礼,笑如春花绚烂,柔柔唤了一声:“张公子。” 张白圭垂眸作揖,语气平稳:“顾小姐安好。” 紧接着,就见顾璘无奈的声音响起,笑着道:“小友快进来。” 得知他来送一兜桃子,顾璘满脸笑容地收下,半晌才叹气,他这孙女琢光自幼养在他膝下,读书比男儿还强,生就一副玲珑心肝,事事称心如意,唯独在婚姻一事上,跌了跟头。 要生得好看,要才情高,要相处起来舒服。 这样好的人才,实在难……寻。 顾璘胡子揪断好几根,突然看向面前的少年,他哪哪都好,就是年岁小了些。 顾璘心里转了百八十个弯,越想越叹气。 儿女都是债啊。 顾璘饮了一口茶水,微凉的滋味让他的心也跟着凉凉的。 “白圭啊。”他满脸犹豫地唤。 张白圭抬眸,恭谨作揖:“顾大人有事请直讲。” 他俩不需要这样弯弯绕绕。 顾璘揪着胡子,对着稚嫩的双眼,实在说不出,便顾左右而言他:“你这桃子是买的?” 张白圭:? 他满脸莫名地抬眸,看向顾璘那紧皱的眉头,心里猜测一圈,时下湖广地区政局稳定,有王阳明的平叛才过去没多久,应当没有岔子才是。 谁知,顾璘一会儿问他近来府学读书如何,问他吃食如何,问他文章如何,问他冷不冷饿不饿。 张白圭挠了挠满脑袋问号,温和道:“大人折节相交,若有白圭能办得到的事,尽管说来便是。” 可别再拐弯抹角让他猜了。 顾璘心中极为喜爱这个学子,到底不忍放手:“三日后,顾府设宴,请你母亲入府来,和家中女眷聊聊。” 他决定先引荐,让赵云惜和琢光见一面再说。 * 白圭回家一说这个消息,赵云惜顿时着急起来。 “我还没有见客的新首饰!”这也是表示尊重的意思,丝毫马虎不得。 叶珣打量着白圭,眉眼微闪,他似乎知道猜到点什么。 “去银楼买一套,这可马虎不得,说不定是喜事。”叶珣笑眯眯打趣:“瞧中了小子,估摸着还想看看老子。” 赵云惜也琢磨出味儿来了。 所以白圭的第一任妻子姓什么?张居正的一生有多么辉煌,他的妻子就有多么默默无名。 “那感情好。”赵云惜一拍大腿,笑眯眯道:“若真是如此,人家便是下嫁了。” 世家和农家子联姻,那真是把白圭当晚辈疼了。 张白圭:? “我不想成婚。”他薄唇轻抿,满脸不解:“我首要任务不是举业吗?” 他满打满算才十三! 赵云惜轻笑:“我估摸着,姑娘要大上两岁,要不然不会相看你,这也是接触一下,看彼此意思,你若是真不愿,到时候跟顾大人说明白,他也不会怪罪于你。” 赵云惜神色复杂,她上前摸摸白圭的小脸,他才多大年岁,小豆丁一样,竟然都要说亲了。 偏偏现在确实如此,十三四岁就要说亲,走走礼节,再选上好日子,差不多十七八成婚。 张白圭望天,无言以对:“全凭娘亲做主。” 赵云惜不由得想起从前。 “你那时候抱着我大腿,奶里奶气地说,非得说长大了娶娘,没想到啊,转眼间真到了说亲的年岁。” 想想就唏嘘不已。 张白圭想起以前,也跟着勾起唇角,乐呵呵道:“那时候年岁小,不懂事,满心满眼都是娘亲,还觉得爹为什么一回来,我就要被抱走,他自己明明有娘。” 叶珣一个跌咧,无言以对。 “想不到龟龟儿时如此……嗯,童真。”叶珣忍俊不禁。 原谅他吧,看惯了白圭那成熟稳重的淡漠样子,听到他这样活泼有趣,总是忍不住笑的。 他笑吟吟道:“若世间再有姐姐这样的女子,我定然是愿意娶的。” 张白圭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娘天下无双!独一无二!” 叶珣歪头,但笑不语,他起身去灶房,把桃子切成块,用盘子装了,拿来给她吃。 赵云惜吃着桃子,心中万分感慨,她一直觉得她还年轻,也是个小姑娘,但叶珣和白圭像是雨后春笋一般,转眼间那么高了。 孩子催人老啊。 叶珣坐在她身侧,素白的修长指节捏着微红的桃肉,相映成辉。 赵云惜心满意足。 颜控甚喜。 一抬眼一个盛世美颜,一抬眼一个盛世美颜。 张白圭将盘子端走,换成自己切的桃子,哼笑:“你切得不甜,我切得甜。” 叶珣鼻子轻皱:“幼稚鬼。” 初夏的风,依旧微凉。 赵云惜听着二人拌嘴,扶额:“你俩都是我的好乖乖,不许吵嘴!” 张白圭委屈:“娘亲说过最爱我了。” 叶珣但笑不语。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捎带的,却心满意足。 “近来想下雨,时有凉风,娘亲注意身体,切莫受寒才是。”小白圭慢条斯理地叮嘱。 说完还挑衅地看了叶珣一眼。 叶珣扶额。 几人聊着天,吃完桃子后,洗了手,直接往银楼去,想着挑一套首饰。 银楼里头,首饰种类繁多,各种头冠、头面等,应有尽有。 赵云惜想着,挑两根银簪便是,白圭却指着一套银头面,拿来给她试。 “我不会挽发髻。”她两手一摊,十分坦诚。 农村来的,就是不会。 那些复杂的发髻,也是贵族的入场券,人家世代相传,寻常百姓根本不会。 “太太若是不会挽发髻,不若买?髻配饰,有挑心、分心、钿儿、掩鬓、压鬓,也不必买全了,买上三样就极漂亮了。”店小二笑眯眯地介绍:“这位娘子生得端方清艳,这样银质的莲花分心,便极为适合,观音也是极好的,看诸位偏爱哪一款了。” 赵云惜犹豫不决,她终于懂得了李春容那时候总是吃糙米了,实在是家里多少钱都觉不够填科举的。 “娘,两个都要,闲暇时换着戴。”白圭瞧着都好,在头顶比了比,确实都好看。 店小二笑眯眯道:“你们一家子生得好看,不必用首饰来装点,能撑门面便罢了,这样省钱又漂亮。” 他没有一味硬推,帮着配了两套,让他们自己选。 张白圭选不出来,大手一挥:“都包起来,我来付银子。” 他略有几个小钱。 赵云惜瞳孔地震:“那能叫你这孩子出钱!” 白圭默不作声地掏银子,见她拦得很了,才随口道:“都是一家人,谁掏钱都一样。” 他身上不够,又去掏叶珣的荷包,叶珣哭笑不得:“对啊,我俩身上的钱,不都是姐姐给的?” 第80章 天刚蒙蒙亮,赵云惜便起身梳妆,在古代素颜惯了,猛然间拿着胭脂水粉要上妆,她还有些怅惘。 赵云惜打开这盒据说是上好的鸭蛋粉,刮下来一点混在面脂中,当素颜霜用。 再描眉画眼,对镜挽发髻,那狄髻看似简单,但没有夹子和皮筋,她还是折腾好一会儿才弄得漂亮整齐。 可恶。 她自己相亲都没这样隆重。 等穿戴过,天已经亮了。 而叶珣和白圭从书房出来,一见她,就忍不住眉眼愣怔。 “惊为天人!”张白圭笑嘻嘻地赞叹:“我娘可真美!” 浑身上下都发着光。 叶珣颇为赞同地点头,那些夸赞的话,却有些说不出。 白里透红,清艳柔媚。 由后辈说出来,略显轻浮了些。 赵云惜清了清嗓子,满脸狐疑地照镜子,提前练习笑容:“够不够端庄?” 张白圭扶额:“不必拘谨,若看不上我,那你怎么笑都是错。” 他上前来,抱了抱娘亲,软声道:“我不希望娘为了我受委屈。” 赵云惜感动坏了,并且推他去洗漱换上干净的新衣裳。 “少年郎就穿月白襕衫,干净清澈又斯文,绝对是服制天菜。” 襕衫宽松,还能遮挡少年身量窄的问题。 赵云惜替他理了理衣襟,收拾整齐了,又去看自己备着的四色礼。 因为是相看,倒也不必太贵重,瓜果点心凑齐四色礼便是。 两人收拾好后,提着备的礼物,就往顾家递帖子去了。 门子对白圭很熟,虽然不认识赵云惜,但根据主人吩咐,显然也猜到了,这应当是张公子那姓赵的娘亲。 “赵娘子,张公子,我家老爷早已经吩咐过,二位来了便往后院去,请。” 赵云惜心里就有数了。 看来猜测没错。 她缓缓地暗吐一口气,缓解紧张心情。 而在书房等着的顾璘一接到消息,便觉心花怒放,他极为喜爱白圭,恨不能引为知己,如今能有结亲机会,见对方也重视,自然颇为高兴。 想想他夫人对他不信任,觉得他乱点鸳鸯谱,昨日半夜掐他好几回,他就觉得不服气,也叫她看见白圭是何等俊才! 又俊又有才华! 不提前订下,就被抢了! 自家夫人就在身畔,顾璘装模作样地捋胡子,笑吟吟道:“可是赵娘子?” 赵云惜和白圭上前见礼,互相寒暄过。 巡抚夫人姓庄,名庄娍,一张银盘脸圆润白皙,脸上带着三分笑,看着亲切又慈爱。 她看向白圭,只一眼,就被镇住了。 好一个风流少年! 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什么叫“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配她家琢光,倒是可以了。 顾璘笑吟吟道:“快屋里说话。” 光是这相貌,庄娍便愿意三分,她又想起昨日相公所说,这孩子今年十三,便已经考中秀才,还是荆州府的小三元,端的厉害。 她回首朝着身边伺候的丫鬟颔首,示意对方去给顾琢光梳妆打扮,这样好的俊才,自然得尽力。 她心里想得明白,光是对着这张脸,她家这小孙女就能多吃半碗饭。 庄娍心里满意了,这态度自然亲热三分。 赵云惜也笑吟吟的,态度极好。 赵云惜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怕是有些不讲究,毕竟江陵的村落中,哪有什么大规矩,挽着裤腿、袖口做活儿的妇人比比皆是。 这在世家大族里头不敢想。 比如她也没敢想,这时节,码头上卸货的短工,那是正面看着极其齐整,背后却露着腚。 她收回视线,跟着几人进了内院的客院,也算是长见识了。 那时候看林宅,就觉得极为清雅,如今再看顾府,才知道什么叫园林,三步一景,五步一园,真是漂亮极了。 阳光透过菱格窗照进来,晨光粉雾,意境迷人。 庄娍坐在赵云惜身侧,这才注意到,这儿子随了娘,儿子相貌极盛,这当娘的也不遑多让。 她越看越满意,问了几句才学,又问了日常,见他斯文有礼,不疾不徐地回着,忍不住满意点头。 “把琢光那孩子请来给贵客见礼,再带贵客赏赏我们的园子。”庄娍笑吟吟道。 赵云惜心口一松。 她就说干净清澈的少年郎,一般人都喜欢。 很快,一个穿着大红撒花织金马面裙的少女走了进来,她面色轻快,眸光清亮,规规矩矩地给几人见礼。 年岁比白圭略大两岁,女孩又成熟,瞧着跟大姑娘一样,生得雪白丰腴,小脸透着好气色的红晕,真是个漂亮孩子。 顾琢光落落大方地见礼,然后带着白圭走出去了。 她目光中带着审视,这关乎到她的下半生,容不得丝毫马虎。 小三元,有才,有貌。 就是年岁小了点。 顾琢光立在石榴树下,歪着头,笑着问:“白圭,借一步说话。” 客院旁的小院子,为了给她俩留够说话空间,丫鬟都远远地缀着。 张白圭双眸黑白分明,静静地等着她说。 “你可知,你我这样闲聊,代表着什么?”顾琢光年岁大些,面对面容稚嫩的白圭,并不怵,大大方方地问。 张白圭闻言轻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的意见最不重要,却也最重要,若顾姐姐有星点不愿,此刻尽数言明,待我回去禀明家慈,只说我年岁小,不足为配便罢,只当没今日这回事,顾姐姐放心便是。” 少年容颜灼灼似桃花,一双眸子比天空还干净。 顾琢光脸颊微鼓,有些气恼道:“我在问你愿不愿!木头!” 他那张好看的薄唇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 比起那些不知根底的男子,当然是她看了快半年的小少年要更为稳妥。 张白圭呆愣片刻:“啊?” 一心只有圣贤书的某人,尚未开窍,面对少女嗔怒的面容,有些无措地抿起薄唇,片刻后才缓缓道:“顾姐姐绝世容光,白圭自然愿意。” 他从未想过这回事。 顾家女儿对他来说,就是鲤鱼跃龙门后,也触不可及的龙女。 张白圭皱眉,情爱一事并无丝毫意趣,反而徒生烦恼。只要娘子像娘亲一样通达知事,便足够了。 两人略说了几句话,对彼此都没有什么拒绝的点,却也没几分情意,顾琢光将他送回客院,和赵云惜见礼过,便告退离去了。 庄夫人一瞧,眉眼微闪,笑吟吟地又寒暄几句,见母子俩都告辞离去,这才兴致勃勃地去书房,要看这才子的文章来。 她是大家女儿,先前读过书的。 她先看过一回,见确实有才气,这才拿着那些文章去给顾琢光看。 顾琢光正在侍弄花草,手中的兰草养得油绿,漂亮极了。 “你觉得如何?”她直接问。 顾琢光笑了笑,温和道:“全凭祖母做主便是,我觉得白圭很好,若他青云直上,我为他恃养双亲,若他官场不顺,我陪他坐看云卷云舒。” “人这一辈子,图的是个舒心日子。” 顾琢光知道,她答应低嫁,那嫁妆必然少不了,足够她一辈子吃喝花用了。 庄娍闻言唏嘘一叹,成婚对女人来说,真的是道坎。 “好孩子,祖母只有一颗爱你的心,这白圭是你祖父推荐而来,我起先也看不上,家底太薄了,家中略有私产,却不丰裕,那赵娘子穿戴还不如你跟前的侍书,但白圭在府中来往半年,端庄持重,极为有才情,在科举一道,那也是小三元的存在了,十三岁的秀才,就算把宋元史再翻,也找不出几个来,再者,他和他娘生得那样好,到时候你和他有了孩子,也能生出漂亮聪慧的孩子来,琢光啊,这样的人才,你若能跟他少年夫妻,将来老了,他若真有帝师之才,那必然敬你这个嫡妻,再有子嗣傍身,不愁没有诰命加身。” “他的优势在此处,劣势也明显,没有十年八年,怕是无从起势,愿不愿的,也就是你一句话,不必勉强自己。”庄娍还是心疼她的,想让她嫁得如意些。 顾琢光沉默了。 “再大些就好了。”他现在什么都不懂,好歹要听他一句愿意,要不然她总觉得自己在欺负小孩。 ——在他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将他的未来尽数谋划个干净。 可她也没什么坏心思,想要结亲,就是要将以前和未来都谋算清楚才成。 * 赵云惜和张白圭走在路上。 刚开始在大路上,两人还没说什么,等走到小路上,四周无人,赵云惜就忍不住问。 “你二人聊得如何?”她满脸期待。 这小姑娘漂亮又灵动,诗书里泡大的姑娘,真是哪哪都合心意。 张白圭眉眼清正,认认真真道:“她生气了。” 赵云惜瞳孔地震。 她没想到白圭能把相亲的小姑娘给聊生气了。 她顿时没脾气了。 片刻后,她不死心地问:“那你怎么回的?” 张白圭挠了挠脸颊:“我就夸她盛世容光。” 赵云惜本来觉得这亲事稳了,现在觉得悬了。 “没事,你年岁尚小,就算没有开窍,也在情理之中。”她劝自己别急。 以张居正的盛世美颜来说,年岁越长,越不愁婚事。 那可是大明朝有名的好相貌! 赵云惜在心里劝了半天自己,面色才平缓下来。 “那你愿意吗?”这才是最关键的。 张白圭迎着风,少年身姿如松如竹,闻言面色平淡,轻声道:“我自然是愿意的。” 第81章 乡试近了。 武昌城中的车马增多,刚出小巷,便是擦肩接踵的大路了。 赵云惜多看了街上行走的学子几眼,秀才在江陵城中已经被恭维起来,但是在武昌府,入目望去,行色匆匆,皆是秀才。 她正要收回目光,突然狐疑地又盯了一眼,迟疑着唤:“裴寂?” 那少年锦衣玉带,面容斯文俊秀,瞧着十足贵族小少爷。 白圭跟着看了一眼,在人群中一晃而过,看得并不清楚。 此次小聚过后,顾家又邀请赵云惜入府商议,说的是等乡试后,便先纳采,后面的等孩子大了再说。 赵云惜意思成婚要等两人年岁略大些,姑娘在家多松快几年,在祖母膝下多进孝道。 庄娍听罢,就客气地夸:“赵娘子为人宽和良善,往后少不得你多费心,我家琢光打小就以琴棋书画养大,庶务不通,也难为你性子豁达不嫌弃。” 这事就算是有默契地订下了。 * 如今武昌府内大佬云集,从京城来的御史、武昌府考官、学政都来了。 顾璘在设宴款待前,顺手就把自己小友给捎带上了。 他遣人来张家一说,赵云惜心中便愈加感念,顾璘对白圭的托举真的是肉眼可见,她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想着宴会上定然有菜,她身无长物,也就厨艺拿得出手,索性帮着做些饮酒的配菜。 顾璘来自江苏上元,在饮食上喜欢用糖来提鲜,那她对其中精髓真没法掌握。 但是她可以琢磨甘梅粉,感谢觉醒记忆后的超绝记忆,她以前研究过的东西,如今仍然记得。 “白圭,你去东市买二两干甘梅、一两干山楂来,路过药铺再买五钱甘草,再称半斤黄冰糖。” 白圭一一应下,和叶珣溜达着出去了。 而赵云惜买了几只小公鸡,清洗干净后,将鸡翅、鸡腿剁下,专门做炸鸡吃。 而鸡身就做手撕鸡,也很好吃。 她想了想,原本的江南美食,她永远不可能比江南来的厨子做得更好,还不如出两分新奇。 见白圭还没回来,她又买了几只鸭,剁下鸭翅、鸭腿、鸭脖等,先卤着,毕竟卤味鸭也火了那么多年,万一有人喜欢呢。 再有她拿手的蜂蜜鸡蛋糕,她犹豫片刻,还是做了些小小的,漂亮的花型。 这样凑齐了四样,她要是再添一样就多了,赵云惜已经做好素菜关东煮,想着再添个凉拌藕带做搭头。 用竹签串起来,浸泡在香浓的鸡汤中,想来便觉十分好吃。 赵云惜做得多,不光够白圭拿去添菜,自家也留了够吃的量。 “白圭去顾家喝酒吃宴,我们也吃!”赵云惜摆上自己做的菜,又捧出新打的酒水。 * 白圭提着两个大食盒,慢慢往顾府走去。 他到的时候,顾璘正在门口迎客,见了他慢吞吞的身影,正要说话,就见他提着食盒,连忙过来看:“来都来了,怎么还带东西?” 张白圭看向食盒,便觉眉眼柔和,笑眯眯道:“我娘说,给大人添几道菜。” 顾璘面上一喜,连忙跟身旁站着的清瘦男人笑着道:“那我们有口福了!赵娘子做的吃食,那可是连林子清都赞不绝口!她还是林子清的学生呢!据说文采极好!” 他身旁是冯御史,此次宴会就是给他接风,刚从京城来,顾璘这个地方官也得给三分面子。 夜色朦胧。 顾府开始掌灯了。 冯御史望着灯下清隽的少年,眉眼坚定清亮,瞧着便很有灵性。 他心里便明白,这是要提携这个少年,心中便有数了。 “里面请……” “快里面请。” 几人相携往府中去,张白圭恭谨地俯身作揖,态度谦和,并无少年人的骄矜之色。 冯御史就在心里点头。 一落座,喝了盏茶,闲聊几句,顾璘听见几声腹鸣,便连忙起身告罪:“快上菜快上菜!我自个儿晌午吃得饱了,倒忘了别人还饿着。” 他一说让上菜,张白圭提来的食盒先打开了。 四格盘中摆着香酥的炸鸡,上面撒着不同的粉末,张白圭便介绍,什么色是什么味。 炸鸡是四个口味:五香、麻辣、甘梅、甜辣等,喜欢哪个味就吃哪个。 再就是卤味了,一闻不用介绍,便只觉口中津液开始分泌了。 还有一个小陶罐,下面还架着炭,正在咕嘟咕嘟地冒泡。 再有是拇指大的蜂蜜小蛋糕,做成各色花样,看着可爱极了。 顾璘看着,就知道她用心了。 连忙夸赞道:“你娘真是费心了!瞧着就好吃极了,替我谢她一回。” 张白圭笑了笑,谦和道:“娘说顾大人对晚辈的提携爱护之心,是一件非常伟大且难得的事,白圭无以为报,能进的只有一点孝心,只盼望大人能吃好、睡好、长命百岁、官运亨通。” 顾璘哈哈大笑起来。 “快尝尝!快尝尝!冯御史,我有这等知己,你可是没有的!”他得意极了。 众人也连忙一阵附和。 这些菜品一上桌,并非寻常菜食,便知道是费过心也费过力的。 在座的诸位,谁没有提携过人,但这样暖心的,真没见过几位。 顾璘爱吃甜口,第一下就夹了那甘梅味的炸鸡,他眼睛瞬间亮了,香酥的外皮入口,甘梅粉第一时间在口腔中融化,酸酸甜甜带着回甘。 “好吃!” “嘶,好辣!这个鸭脖真入味!” “这用竹签串起来的是什么?这样煮着也香!” 几人一时忘了喝酒,只顾着尝菜。 倒是混了个肚饱。 张白圭一直落落大方地回应着,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引得众人频频点头。 冯御史眉眼微闪,想起顾璘说他江陵小三元,那今年这乡试,怕是想捞他上岸,这样小的举人,添到政绩里,也是佳话一件。 待酒过三巡,就连白圭也喝了几口,酒意上脸,白皙的脸颊上涌出几分薄红。 顾璘毫不掩饰自己对张居正的一番看重,笑着道:“我笃定你是帝师之才,未来登高望远,不可限量。” 他借着酒意,解下腰间的犀角带,围在白圭腰间,笑眯眯道:“这犀角带到底不衬你!还得是玉带红袍才是!” 冯御史心中一惊。 红袍玉带! 四品以上才可穿红袍! 玉带可是带具之首,非一品之上不可佩戴。 赠犀角带,言语间的推崇,让室内静谧片刻。 众人目瞪口呆。 张白圭扶着腰间的犀角带,指尖微颤,他是有青云志,也设想过,自己红袍玉带,却不如顾璘说出来令人震撼。 他连忙起身推辞:“居正年幼,得大人青眼已是三生有幸!不敢如此孟浪,大人快收回去。” 顾璘按住他解犀角带的手,笑眯眯道:“这算什么,我倒有一事,想要求你!” 张白圭俯身作揖:“大人若有所命,居正不敢辞。” 众人都好奇地盯着看,顾璘可是湖广巡抚,还有什么能求一个小秀才的! 他们心里明了,这是为了给他造势,他们懂了,不必再演了。 冯御史想,不就是给他看的,他知道了知道了。快回到宴席正轨,他喜欢那个卤味,真入味,真好吃。 然而—— 顾璘扬声道:“我有幼子两岁,怕是等不到看他长大那天,你往后必是国之栋梁,到那时,盼你能拉他一把,托他一下。” 如此和托孤没什么区别的话,让冯御史都震惊地站了起来。 张白圭更是猛然抬眸。 “大人!”他连忙道:“大人待白圭至情至性,白圭懂得一个道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白圭有来日,必将大人幼子当成亲人一样!” 陪坐的众人吃了一场酒,看了一场戏,跟做梦一样,宴会散了,便恍恍惚惚地离开了。 冯御史嘴里叼着一根鸭脖,咂摸着嘴巴品味,见那风姿清朗的少年离去,这才笑吟吟地要了他的文章来看。 就算是吃人的嘴短,那想要头名来做登天梯,也得他真有这个才华才行。 顾璘在他翻看文章时,沉默不语,等看完了,这才慢条斯理道:“他年岁小,家中也无人托举,可他所思所想,能直达问题关键,不说年龄,混像是三十而立的年岁那种思想。” “才华横溢之人何其多!可人情世故才是为官的基础,会做事之前,还得会做人啊……” 顾璘说得意味深长。 当房中只剩下两人,冯御史啜饮着茶水,说起话来便随和几分,笑吟吟道:“我懂你的意思,若他的文章真能压了众人,便是一个头名也使得,你放心,我不会驳你的面子。” 想要好名次,自己的才学也要够扎实才行。 谁知,顾璘呵呵一笑。 他立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一轮弯月,回身看向冯御史,捋着胡子,懒洋洋道:“错,恰恰相反。” 冯御史面露不解。 今日宴会铺垫了这么多,难道不会为了头名? 顾璘捻着胡子,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冯御史:? “老顾啊,你我多年同僚,便明说了吧?”说话说一半,吃饭要磕牙的! 顾璘但笑不语。 “待乡试之日,我再告诉你。” 夜风吹过,他回身坐到桌前,让丫鬟将吃食撤了,只留下白圭提来的。 他这才毫无顾忌地啃着甜辣的鸭脖,任由津液横渡,轻嘶着道:“真香啊!” 冯御史在心里琢磨,张居正的文章才情,确实一等一的好,想要头名无可厚非。 他都说愿意帮这个忙了,顾璘怎么还神神叨叨。 第82章 八月初九,考生黎明入场。 赵云惜又开始盘点考蓝,将笔墨纸砚和蜡烛依次摆好。 和县试不同,乡试不让带吃的了。 由贡院统一发放伙食,估计会有亿点点难吃。 是夜。 天还黑透着,上弦月渐渐满了,银辉将世间照得一清二楚,混像小太阳。 这时,贡院中传出炮响,在催促学子快些起床进入贡院,以免错过时辰。 赵云惜带着张白圭、叶珣、张文明一起去贡院。他们离得近,来得也快,路上被火把照得灯火通明,很明显秀才要比童生富裕很多。 和院试时一样,家属、仆从、马车将贡院跟前的路都快堵死了。 衙役着重打量了穿着厚实裘衣的叶珣,又看向年岁最小的张白圭,对着老熟人张文明客气点头。 一旁的卫兵又查看考引和文书,对衣裳和考篮着重搜查,从头到尾都要掰掰看看。 没有查到违禁品,兵卒还有些遗憾,毕竟能查出来还有赏银呢。 人山人海。 整个湖广地区要参加乡试的秀才都来了,身后排着乌央乌央的队伍。 赵云惜目送三人进贡院,片刻后视线便被遮挡完全。 张白圭不疾不徐地跟着人群找到自己的号舍,将号舍打扫干净,自己带来的考篮整整齐齐地码在座位上。 八月初的夜,依旧很凉。 张白圭用狐裘将自己裹住,躺倒在木板上,闭目休息,等待着日头出来,流程就和院试一样了。 考卷是封贡院后才印的,隐隐还能闻见墨香味,张白圭看过许多状元誊抄卷,深深地为之震撼和着迷,也时刻谨记着规矩。 他抬眸望向明远楼,那里斗拱飞檐,四面皆窗,他离得远,却还是能瞧见屋檐下悬挂的金马铜铃。 他有些瞧不清监考官,隐隐能瞧见那一身青袍加身。 张白圭收起视线,继续闭目养神,争取在天亮前再迷瞪一会儿。这样天亮后才能安稳做题。 天色蒙蒙亮,天边刚泛出一丝青白,便听得号板被敲响了,巡考官开始发题。 张白圭认真写草稿。 乡试头一场,以四书五经为本,各出一道,总共七道题,而这七道也是关键。能不能中,排名几何,这头试最为关紧。 张白圭全力以赴。 他平日里写多了文章,纵然是乡试,亦觉和平日并无不同,考场是紧张,但他投入进去,便将一切混忘了。 四书题限定三百字,五经限定五百字,他将草稿写完,天便大亮了,手有些僵硬,他便拢着手,抱着汤婆子暖手,一边闭上眼睛,将草稿再在脑中过一遍,精炼语言、斟酌用词。 等手暖了,再将汤婆子放在腿上,认真地誊抄试卷。 等他写到第三道题,太阳出来了,晒得他有些热,便将身上的狐裘铺在座上当软垫。 快晌午时,白圭写饿了,号舍的小铃便敲响了,兵卒过来发饭菜,有些凉,他便购买了炭火和小锅的服务,他也不嫌弃,将号舍的饭菜一窝蜂地倒进去,来个乱炖。 好不好吃并不打紧,暖融融能填饱肚子,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他慢条斯理地挑着吃了,可让周围吃着微凉餐食的学子沉默了。 只有零星几个有钱学子要炭火了,这得十五两银子,一般人舍不得。 趁着下午暖和,他没有耽搁,在太阳落山前,将试卷誊抄干净。晚上虽然会发烛火,可夜间寒凉,写字到底不如手暖时漂亮。 细细检查三遍,通读文章后,觉得并无丝毫错漏之处,张白圭这才起身去交卷,由着监考官在他卷上改印。 天色微暗,龙门隐约可见,他披着狐裘,拢着手,漫不经心地放空自己。 他在心里仔细思量过,和巡抚大人私交甚笃,监考官对他的印象也不差,他不求能大开方便之门,只求平稳度过。 很快,偌大能容纳千余人的贡院中,学子渐渐起身,汇聚在龙门处,等待着出贡院。 张白圭人小,但身量高,在人群中清瘦如修竹,极其惹眼。 他试图在人群中找到亲爹和叶珣,却被层层叠叠的头巾挡住了,人群晃动,终于露出两人。 三人对视,互相颔首示意。 “居正?”一道略带迟疑的声音响起。 张白圭闻言回神,就见裴寂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裴相公。”他客气打招呼。 裴寂穿过人群,走到他跟前,见他眉眼平静,便没有问询考试相关,而是和身旁人介绍。 “我们荆州府江陵县的小三元,自幼有才名,五岁就会作诗!”裴寂笑吟吟地介绍,为他扬名。 众人一听,顿时恍然大悟:“你就是张白圭!后改名张居正的小神童!” 裴寂身后之人,瞧着很年轻,二十左右,脸上带着清朗的笑意,拱了拱手:“我乃公安袁易,说起来和江陵也挨着。” 张白圭也连忙作揖:“袁相公。” 怪不得和裴寂在一处,原来同属荆州府。 几人聊着天,兵卒将龙门打开,张白圭要说的话顿时忘了,他抬眸望外看去,对上一双漆黑关怀的眼睛,连忙唤:“娘亲!” 他脸上不由自主地映出几分欢快的笑意。 赵云惜也跟着笑起来。 裴寂连忙上前见礼:“赵娘子安。” 袁易不认识,没听见方才张白圭是如何称呼,瞧着她年轻,便试探着问:“这位赵娘子是白圭姐姐还是……” 生得像,年岁差得也不远。 张白圭往娘亲跟前一站,笑吟吟道:“这是我娘亲。” 几人寒暄着,就见张文明和叶珣也看到几人,连忙过来。 赵云惜连忙看向叶珣,见他面色苍白,连忙将捂着的汤婆子递给他,担忧道:“快回去,叶珣的身子经不起风。” 他身子弱。 叶珣拢了拢狐裘,熬得久了,心神疲惫,确实有些眼冒金星。 他身子晃了晃,赵云惜和张白圭连忙扶住他,同周围人告罪,说是先回去休息。 裴寂望着一行人那淡然的神色,不住感叹:“还得是别人,瞧瞧,这分明都是解元的人才,却不动声色至此。” 袁易点头称是。 谁不知道,这江陵县张白圭乃神童,从知县到知府,再到巡抚,他走的每一步,都极为招人喜欢。 赞扬他的文章,肯定他的品行。 “他得解元,裴兄可服气?”袁易笑嘻嘻问。 这裴寂,亦是才子出身。 “我自然是服气的。”裴寂轻哼。 他并无任何不服气的地方。 在荆州府府学时,早已经对他心悦诚服。 “那叶珣呢?”袁易问。 裴寂垮了脸:“别问了。” 在二人出现之前,他是第一名,二人出现之后,他成了第三名。 被压得没脾气。 袁易望着相携离去的几人,眸中闪过深思之色。 此次科举考试,有才者众多,他怕是没什么机会了。 袁易叹气。 * 几人回家后,赵云惜连忙端来姜汤,先给三人喝了驱寒,这才笑着道:“我炖了滋补的山药羊肉汤,等会儿一人喝一碗,我再给你们放点年糕,热乎乎的吃点软和东西。” 她备得很齐全,上午在贡院外候着,就算瞧不见人,离得近些,心里也安宁。 下午就回来炖羊肉汤,这考试最废脑子,最耗心神,想着给他们补补。 她在盛汤,张白圭便起身帮她端到餐桌上,笑着夸赞:“娘亲做饭越来越香了,还没吃就开始流口水,我感觉我能连吃三大碗!” 赵云惜心中暖暖的,温柔道:“你喜欢吃,我多给你做。” 她将姜茶捧给他,哼笑:“别闹,喝!” 小白圭垮脸:“啊,被发现了。” 浓浓的姜汤又辣又甜,滋味太过美妙,他甚为不喜。 赵云惜又递给叶珣一碗姜茶,示意他多喝一点。 叶珣捧着姜茶,脸上被烫出几分晕红来,他轻咳一声,温柔道:“姐姐不必再忙。” “现在你们仨,就吃吃喝喝睡睡,养好精神就行了,其他都是细枝末节。”赵云惜认真道。 她那时候高考,家里的狗都得把嘴捂上,免得吵了她睡觉。 说起来也是经验很足。 几人提起乡试来,一时也跟着沉默下来,张文明本来沉郁的心,顿时揭不开锅了。 他品着那句《易经》里头选出来的词句,“中正以观天下”,心里就乱了。 有好多想法喷涌而出,等真的写了,却只觉思绪有点乱。最后写出来,他越想越后悔,总觉得应该用另外的方式来表达。 张文明沉默不语,片刻后,顶不住压力,索性将自己的答卷默写出来,递给白圭。 “给我看看。”他眼巴巴地瞅着。 张白圭和叶珣头挨着头,一起看答卷,片刻后神色复杂,张白圭抱头,教了这许多年,他爹真的……水平停留在秀才。 科举考试并非一味考核才学,还要懂得安国治民的良策。 潜规则也需肯定朝廷,赞誉朝堂,一味地只展露文采,对中举并无帮助。 “爹呀,科举是一条通天梯,并非必走的路,先前已讲过太多,其实你知道的。” 张白圭温言道。 张文明落寞垂眸:“我平日里都记得,一答卷,便混忘了。” 叶珣肯定地点头:“张叔文采过人,读书也认真刻苦,唯独歌颂一事,不屑去做。” 心里知道应该这么做,下笔时,却自有一番道理。 张文明便沉默了。 他神情明灭,半晌才道:“等覆试,我会注意的。” 赵云惜听了一耳朵,她想起来白圭的挫折,索性直接坐下,拉着白圭的手,温柔道:“白圭呀,在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任何人都有翻盘的可能。” 第83章 乡试分三场,张白圭吃饱喝好,便洗漱过,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沉沉睡去。 被中的汤婆子格外温暖。 但考官们却觉得寒冷极了。 内帘官在誊录卷用青笔批阅,要“平实典雅、明白流畅、不事浮华”,规矩明明白白,是为中式。 将出色的考卷挑选出来,由主考官最后审阅。和童生试只圈榜不出名次不同,这第一场也要出次序。 此次主考官之一乃湖广按察佥事陈束,他素来有才名,撑着手中的试卷,越看越喜欢,面露大喜:“文采出类拔萃,难得是字也稳重平和,有想法,有魄力,上慰当今,下抚黎明百姓。” 陈束找来原卷,喜不自胜:“国士之才!国士之才!” 冯御史亦步亦趋地跟着陈束,见他激动完了,要开始编写乡试录时,按住了他的手。 “陈大人,圈不得。”他眉眼沉静。 陈束目光顿时戒备起来,他审视地望着冯御史,皱着眉头等他解释。 他在心里猜测,难不成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龌龊,才让他冒着被惩处的危机也要干涉。 “在封贡院之前,巡抚大人找过我,他是这么个意思。” 陈束面色阴晴不定,皱着眉头道:“纵然是我上峰,也不能因为一己私怨便毁掉这样好的试卷。” * “白圭呀,你可知,这并非我一己私欲。”顾璘坐在主位,亲自捧了茶递给白圭谢罪,姿态恳切地作揖:“你如今才十三,最紧要的事情是,借着年岁尚小,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把史书先给读明白了。” “此番亦能扬你才名,我会为你隆重造势,让所有人都知江陵张居正,等你下回参加乡试,湖广无人能挡你半分。” “做官除了要考中进士外,名望也至关重要,十三岁考中举人固然是一场佳话,可十三岁能考中举人却被巡抚以惜才的原因压下来,传播度会更广,你的才名将震慑整个大明。” “白圭啊,你家世寒微,并无世家靠山,一身名望才是你登上天梯的一股东风。” “况且官场如泥沼,比刀枪无眼的战场还要危险。大明地大物博,人才辈出,我见了不知多少天才,在官场倾轧下,最好的结果也不过装疯卖傻苟活于世,最惨尸骨无存,连累亲族。” 张白圭垂眸,望着不远处闪动的烛火,那一瞬间,心不停地下坠,如同泡在寒潭中,令他指尖都变得僵硬艰涩。 顾璘往他手中递上一杯热茶,见他面色微白,也有些心疼,还是认真解释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白圭,你的才学必然能中举,你是知道的,我也是知道的。” 张白圭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饮了一口微烫的热茶,这才沉声回:“大人的心,白圭懂得。” 顾璘将所有事情解释地都很清楚了,张居正起身后,深深作揖,他呼吸便恢复了平稳。 “那此番事了,居正便回荆州府去,离别匆忙,代居正向顾姐姐问好。”张白圭眉眼灼灼。 十三岁的举人,自然有资格和顾家小姐结亲,但他如今落榜,再提结亲一事,便显得格外不懂事了。 顾璘把这茬给忘了。 他猛然一拍大腿,懊恼不已,却也没什么法子,贡院一封,便是他也进不去了。 白圭见刀子割到他身上,他知道疼了,心情便愈加平和。 他告退离去。 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身影,顾璘凝视着他的背影,兀自出神,方才的张居正像是一杆被风雪压弯了腰的细竹,却从未妥协,借着风雪滋养,在月色中挺直脊背,成了不畏风雪的强竹。 刚走出书房,便见寂静的月色下,立着一粉衣少女,杏眼桃腮,亭亭玉立。 张白圭脚步微顿,他上前见礼,温和道:“顾姐姐。” 顾琢光见他小脸微白,薄唇紧抿,便知他心情不佳,她递出手中绣了许久的葫芦型香囊,眉眼盈盈:“此番挫折乃人为,你一定要打起精神,三年后再来武昌府参加科举考试。” 张白圭捏着手中的香囊,神情无措,他迎着月光,少年清瘦的身姿在寒凉夜色中格外单薄,他收拾好心情,温和回:“你放心,我会的。” 顾琢光抿唇一笑,眉眼弯弯:“好,那我等你……的消息。” “嗯。”白圭客气作揖。 等出了顾府,就见赵云惜正袖手立在石狮子旁,他神情中顿时带着诸多委屈,却一言不发,由着赵云惜将牵着他的手,缓缓地走回家。 待关上院门,他便绷不住了,低声道:“顾大人说,此番为了磨砺我的心性,特意叫主考官下了我的榜。” 被娘亲搂在怀里,便绷不住的哽咽出声。 赵云惜闻言拍拍他的背,温柔道:“不妨事,我们先回江陵,三年后,再来武昌府。” 张白圭鼻音沉重:“嗯。” 他们没能隔日就回,毕竟还有叶珣和张文明要等出榜。 三日后。 张白圭神色如常地陪着张文明、叶珣去看榜。 赵云惜觉得太虐崽了,劝他:“要不,你别看了。” “不必,这点都经受不住,我便不是我了。”他神色平和,轻声道:“刚开始难免抑郁难平,细想来,顾大人所言极为恳切,我能听进去,考中举人并非我的重点,如今落榜,自然不遗憾。” 眼睁睁看着红榜铺开,眼睁睁看着名次露出。 叶珣、裴寂名列前茅,袁易、张文明名列孙山。 张白圭心尖微缩。 “恭喜恭喜。”他眉眼清正,含笑向几人道贺。 可把赵云惜给心疼坏了,见张文明要笑,一巴掌拍在他肩上,疼得他龇牙咧嘴,顿时笑不出来了。 “娘子好力气!”他忍着痛夸赞,怎么中举还要挨揍。 叶珣拢着衣袖,见赵云惜紧皱的眉头,也跟着叹息,若高中的是白圭就好了,这样姐姐就不必烦忧。 裴寂见白圭榜上无名,也不敢过来和叶珣搭话,拽着喜不自胜、状若疯癫的袁易走了。 “我中了我中了!”袁易高兴地又哭又笑。 倒数第二也是爱! 张白圭听着身边痛哭和高笑的声音,眉眼平和,他一侧眸就瞧见二人,反而上前恭贺:“裴兄、袁兄,恭喜二位!” 裴寂这才站定,回礼,说了几句勉励的话。 “走吧,回去准备鹿鸣宴的穿戴。”他温和道。自打读书以来,他从未受过挫折,这确实是头一回。 隔日。 叶珣、张文明去参加鹿鸣宴了。 在仲秋之际,天上一轮圆月,赵云惜特意做了几道小菜,陪着白圭一道喝香饮子,笑着道:“来,赏月。” 有些话,说多了,反而显得不好。 白圭沉默着吃菜。 待月上中天时,叶珣、张文明归家,他接过云姐姐递过来的热茶,眉眼间带着几分激动:“白圭,巡抚大人在宴会上挑明,说你的文章这次中了!巡抚大人赞叹你有国士之才!席间对你颇为尊崇赞誉。” “白圭的文章被拿出来评阅,诸位考官赞不绝口。”张文明搓着手,高兴地咧着嘴。 张白圭神色淡然:“嗯。” 鹿鸣宴后,所有学子均已得知,江陵张居正被诸位主考官点为头名,巡抚大人只念他年岁小,有国士之才,才想着磨炼他的心性,将他暂时压下榜。 就连宴席上巡抚大人赠犀角带、托幼等事,也一并宣扬开来。 江陵张居正名声大噪。 所有人都在惋惜他的境遇。 有认识他的学子,见张居正行走如常,神色间并无丝毫愤懑不平之色,更是肯定,他来日可期,凤凰腾达指日可待。 随着学子散去,江陵张居正的故事,也散落各地,慢慢地生根发芽。 再隔日,几人便一道回家去了。 看着武昌的城门越来越远,张白圭垂眸敛神,他摸了摸闷痛的胸口。嘴里心里劝着自己别在意,身体却格外诚实地表现出不舒服。 赵云惜递给他一把什锦糖,笑眯眯道:“乖乖,吃糖。” 张白圭张开嘴:“啊~” * 回江陵后,他们直接回了老家。 张诚、张鉞已经在家门口等着了。 “接了你们的书信,就连忙过来了,猜着日子过来帮着收拾。” 他俩欲言又止,最后啥也没说。 赵云惜和白圭刚下马车,福米和大胖橘就围上来,在白圭身上闹腾到不行。 “汪!” “喵~” 白圭将大胖橘抱在怀里,摸摸福米的狗头。 菊月大娘从屋里走出来,乐呵呵地笑:“快回屋坐,热茶也已经烧好了。” 几人连忙回屋。 张文明备考乡试已多年,亏得第一场考试后,拿着试卷给白圭看,第二场、第三场考试时,想着若再考不中,他在云娘面前将毫无胜算,这才时刻谨记歌颂功德,将寻常的文章做出,才算捡漏上岸。 李春容捧着点心出来,摆在桌上,不受控制地看向白圭,心中很是纳闷,怎么会考不中。 她孙儿这样厉害。 但是面上却不敢带出分毫。 又隐隐有些担心,文明幼时也有才名,都说他极为聪慧,谁能想到,竟然屡试不第。 心里转了许多弯,面上却半分不露。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甜甜也在盼着你们回来呢。”李春容笑眯眯道。 甜甜提着一篮子点心出来了,她笑得甜滋滋:“爹、娘、白圭你们回来了。” 张白圭一直沉郁的心情,在大胖橘的呼噜声中消失殆尽,他眉眼平和地和众人笑谈。 赵云惜想,张居正的心性确实绝佳,不骄不躁,对于一帆风顺的少年来说,此番打击绝对巨大,他却能迅速调整心态,让自己冷静面对。 第84章 转眼已是三年过。 嘉靖十九年秋。 又见八月,又是一回乡试,皎月从松隙间洒下清冷银辉。 小院的梅花树下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穿着一袭月白直裰,正在月下弹琴。夜间星光流转,停在少年干净清澈的眉眼上。 他这三年,把林家藏书馆翻烂以后,又泡在府学藏书馆,整日里吃饭抱着书,走路抱着书。 像是顾璘所言那样,他山之石,可以为错,将自己打磨成盈盈良璧。 琴音乱了。 张白圭索性起身,披着长衫立在院中,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赵云惜见琴音停了,便吱呀一声打开窗户,笑吟吟问:“白圭亦未寝?” 张白圭点头,提起一旁的灯笼,看向房中的娘亲,笑着道:“一起出去走走?” “好~”赵云惜应了一声,回身就瞧见四双晶亮的眼睛,她索性摆摆手:“走,一起出去。” 等放榜比等乡试还让人心焦。 武昌府贡院附近较为荒凉,也就每年乡试时,才热闹些,此番许多学子带着同窗、家人,在夜色中漫步。 “白圭,明日去看榜吗?”林子垣问。 “早些去。”张白圭言简意赅。 以前的他,会笃定自己必然中举,如今的他,知道世事无常,人心难测,已经不会这么想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贡院前便人山人海,告示栏前更是挤得水泄不通。 赵云惜有一种查高考成绩的紧张,头脑都跟着眩晕起来。 “我的心,砰砰砰地跳。”林子垣幽幽道:“比我和甜甜成婚跳得还猛。”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却还是抱有侥幸心理。 万一呢。 “放榜了放榜了!” “快快快!放榜了!” “别挤别挤!我的新鞋子掉了一只!” 张白圭在一片汹涌人潮中,依然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砰,砰砰。 在耳边不停响起。 面前卷曲的榜纸,承载着他的未来。 赵淙捂住脑袋:“啊,好害怕。” 张白圭安抚地拍拍他的肩,柔和道:“别急。” 几人立在人群中,格外稚嫩,大多在三十年岁,零星有年轻点的,或者年岁更大的。 因着几人年轻,已经有人看了他们好几眼了! “砰!”随着锣鼓声响,告示栏上浆糊刷完了,兵卒开始去张贴告示。 “末名江陵林子坳,谁是林子坳?” 林子坳猛然抬眸。 他不禁笑逐颜开,在看到其余几人时,连忙收住笑容。 人群在短暂的安静下,爆发出更激烈的声音。 林子境叹气:“大哥都不行,我就不想了。” 赵云惜紧紧地盯着铺开的榜单,捂着胸口等。 “第一名张居正,荆州府学生,礼记。” “中了!中了!” 赵云惜高兴坏了,没忍住把张白圭一把搂到怀里,喜滋滋道:“我儿中了!” 张白圭心口一松,少年眉眼晶亮,唇角微弯,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 “嗯,中了。” 林子垣比他自己中了还高兴,又跳又叫:“啊啊啊啊兄弟你好厉害啊!” “第二名谢登之,巴陵县学附学生。” 这次乡试,也将以张居正命名,称为“张居正榜”。 张白圭看向人群目光所向之处,就见一清俊少年正遥遥向他作揖致意。 他也客气回礼。 谁知,谢登之和另外一个少年缓缓走了过来。 他年纪比白圭略长两岁,眉眼如画,情绪平和,纵然得中解元,也并无什么狂傲骄矜之色。 “在下巴陵陈雨屏。”少年躬身作揖,笑吟吟地打招呼。 “在下巴陵谢登之。” 几人连忙互相见礼。 “此番参加科举者有两千七百余名,中式举人九十名,谢同年、陈同年大才!”张白圭笑吟吟道。 “解元郎在这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张居正眉眼微动,拉住赵云惜的手,连忙道:“快走快走!” 他不想被包围起来。 几人连忙如同出逃般,远离蜂拥的人群。 待到僻静处茶楼,几人同坐一厢房,这才互相介绍。 “江陵林子坳、林子境、林子垣。” “表兄赵淙。” “此乃家母赵娘子。” 张白圭一一介绍,互相见礼后,谢登之才笑着道:“你和你母亲生得像,令尊穿着道袍,瞧着倒像你父亲,清俊斐然。” 张白圭眉眼柔和,笑吟吟道:“家父三年前中举,捐了小官,在江陵做县丞。” 贡院告示栏前,士子们还在找寻榜上解元,遍寻不到,才慢慢散了。 寒窗苦读十余载,才有这荣耀加身。 温热的茶水入喉,张白圭终于有了中举实感,他立在窗前,往楼下看,紧绷的脊背,霎时松懈几分。 “其实,上一场乡试,我也在。”谢登之捧着茶盏,满脸唏嘘。 赵云惜:…… 她瞳孔地震,这可是第二,竟然也会落榜。 几人聊了会儿天,便各自散了,因为还要准备晚间的鹿鸣宴。 乡试放榜后,同科中举学子要赶赴武昌府衙门所举行的鹿鸣宴。 这是官方举办的庆祝活动,其后还有中进士后的琼林宴。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 鹿鸣宴上,大家的排名是按着中式时的排名来,张居正就在前面。 “弟子见过老师。” 随着士子们见礼的声音响起,室内渐渐响起丝竹之声。 美酒也被丫鬟端了上来,在张白圭身侧斟酒。 湖广巡按御史陈豪举起酒杯,笑吟吟道:“恭贺诸位中式。” 酒气熏人,他先饮了一杯,这才看向在场的众人。 张居正头一回喝酒,面露微醺,他捧着茶盏啜饮,对他来说,三年积压在胸口的一口郁气,此刻缓缓消散。 他闻到了一股桂花的香味,缓缓地,在他鼻尖流淌。考中举人后,连花香都显得格外温柔。 鹿鸣宴上,众人带着三分醉意,红光满面地作诗、行酒令。 张白圭揉了揉脸,澄澈的目光瞬间带出三分醉意,他举着酒盏,看向来敬酒的同年周之冕,他出自黄州府学,笑着道:“同年,周某敬你。” “唔,我没醉。”张白圭双眸微眯。 周之冕:…… 很好,一个小醉鬼。 “前朝杨首辅年少中举,如今张居正亦是年少中举,他这样的年岁,实在是太年轻了。”谢登之幽幽道。 周之冕点头,他二十岁中举,便要夸一声青年才俊。和张居正这年岁比,他浑然年岁大了。 * 待鹿鸣宴结束,几人走出衙门,还能听见丝竹管弦之声。 林子坳想要上前搀扶白圭,结果刚走过拐角,方才还跌跌撞撞的某人,登时眸色清明,行动自如。 林子坳:? 小小年岁,比他心眼多那么多。 “白圭、子坳?”一道清澈的女声响起。 赵云惜喊了一声,带着林子境和林子垣迎上来,笑着道:“快上马车。” 她心里软软的,很开心。 这三年,她心里很难受,被无力感笼罩着。她熟知白圭的生平,知道这是他的来时路,纵然没有小说中的三元及第,少年权臣,放在历史中,依旧罕世难寻。 他的人生,就是顶配。 可就算知道头一回乡试被免,是对他的磨砺和沉淀,她也觉得很是憋屈,那种面对权利时,那种失权无力感,让人非常难受。 如今苦尽甘来。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回院后,见天色已晚,几人洗漱过,便各自睡了。 张白圭躺在香香软软带着阳光味道的锦被中,眉眼柔和地勾起唇角。 隔日。 他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被明媚的秋光给叫醒了。 刚穿好衣裳出来,他打着哈欠,就闻到一股麦香味。 白圭面色瞬间一亮。 “梅干菜锅盔?”他猜。 赵云惜从厨房探头,笑嘻嘻道:“对,快来吃两口。” 他走进厨房,林家三兄弟已经吃饱了,正在围着牛肉羹小口吸溜。 “还有桂花糕,很香甜。”赵云惜手里还在忙着,给他炸糖糕吃。 白圭喜欢甜口。 “还有蜜水,你渴了喝点。”赵云惜恨不能做全糖宴出来。 张白圭洗漱过,顶着三根呆毛,晃晃悠悠地叼着刚出锅的糖糕,轻嘶出声:“烫啊烫啊。” 赵云惜瞪他:“烫还不放下!里面的红糖水流出来才烫嘴呢!” 张白圭有些舍不得,却还是老实放进碟子,等着吹凉。 中举后的快乐日子,就像是要起飞一样。 “娘做饭真香,真想一口吞。”张白圭眉眼飞扬,笑得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 一看就非常快乐。 “这两日同窗宴请比较多,又要吃不到娘做的饭了。”张白圭咬着糖糕,吃得心满意足。 “中午给你蒸洪湖大闸蟹吃!说起来也是好玩,我们自荆州府来,却被送了洪湖大闸蟹。”自家特产送自家门口了。 漂亮的大闸蟹正在盆中吐泡泡。 张白圭戳了戳,嬉笑:“好呀。” 这次考中举人,武昌府拨给他八十两银子,约摸回荆州府还有,江陵府也会给,再有乡绅、富户都会去送礼。 之前张文明中举,虽然是最后一名,但前前后后收银超过三百两,收田产约二十亩,将他先前读书耗费尽数涵盖不说,还另赚了许多。 还够他捐个县丞小官。 此番他应该也相差无几。 几人正聊着天,吃着东西,就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第85章 将谢登之送走后,几人便在院里忙着要做晌午的咕咚锅吃。 肥瘦相间的羊肉切成厚片,再备上许多蔬菜,还有就是他们现在忙活的丸子。 鱼丸、肉丸都要现做才好吃。 赵云惜还有些遗憾,时下不让吃牛肉,要不然做牛肉丸也很香。 林子垣绞肉绞到肱二头肌发硬,幽幽道:“想吃口饭真难。” 要搅肉上劲儿,要细如肉糜。 而赵云惜在炒羊油底料,火锅好不好吃,这底料太重要了。 “羊骨也炖上,当底汤,这样才香。”她吩咐几个孩子。 大家都是合作惯了的,忙起来也格外有默契。 林子坳满脸唏嘘,笑着道:“一下子拉回年幼时了,那时就是如此,去张家台的小院,整日里凑在一处,吃吃喝喝极为舒坦。” 赵淙正在剥大蒜,他笑眯眯道:“这样好的日子,我竟然在私塾读书,不曾参与过。” 等到晌午时,羊骨还在炖着,而大闸蟹已经蒸好了。 “仲秋时节吃一回,等重阳节时,菊花配着大闸蟹,又能吃一回。”赵云惜也有些感叹。 刚穿越过来时,哪里能想到,还有大闸蟹吃。 这样好的日子,简直有些不敢想。 洪湖养出来的大闸蟹,个头大,膘水也足,青壳白肚,肉质鲜嫩清甜,黄满膏肥。 这是赵云惜头一回吃洪湖出产的大闸蟹,以前吃的都是阳澄湖大闸蟹,吃起来滋味并无不同。 “好吃。”林子垣感觉自己一个人都能吃上两个。 吃蟹费劲,吃上两只,刚好把胃口吃开了,羊骨也炖得鲜香可口。 等到吃咕咚锅时,才知什么叫抢着最香。 那红彤彤的汤汁中,飘着雪白的鱼丸,林子垣动作快如闪电,筷子出征,寸草不生。 林子坳生气了。 “不许你再吃。”他皱眉。 林子境幽幽道:“大哥,我此番没有考中,心中甚是痛楚。” 林子坳哼笑:“怎的,这鱼丸能治?” 林子境满脸恳切地点头。 砰砰! 有人敲门。 张白圭将肉丸放回自己碗里,起身去开门。 就见裴寂立在门口,正笑吟吟地望着他:“白圭,听闻你高中,我来给你贺喜。” 林子垣往嘴里又塞了一口羊肉,看着所剩无几的咕咚锅,甚是心疼。 可恶,又来个抢肉的。 果然—— 裴寂一进院子,就闻到一种复杂迷人的香味,有些麻有些辛辣,直往鼻腔里头灌。 在荆州府的记忆,再次袭击了他。 真香啊。 “裴相公来了,快请坐,午饭可曾用过?不嫌寒酸的话,随意吃几口吧。” 赵云惜给他两双筷子,笑着解释:“这双长的是公筷,在锅里捞着吃。这寻常筷子就是你自己用了。” 裴寂:“哦。” 他刚应了一声,就见沸腾的锅里,有一片漂浮的羊肉,他还在猜测能不能吃时,几双筷子齐下,锅中便空空如也。 他危机感大起,瞬间知道吃火锅抢肉的精髓。 “好香。” 他不由得感慨。 羊肉微烫,嫩嫩的很入味。 原来白圭整日里过得这样的好日子。 他羡慕了。 赵云惜想想她最爱的玉米、土豆,也不知何时能吃上,在火锅中,这也是两大常青树。 等吃完后,再一人一碗羊骨清汤溜溜缝。 裴寂挺直脊背,坐得十分端方。生怕被人看到他微凸的小腹,实在是太不体面了。 张白圭姿态闲适,躺在摇椅上,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在他脸上,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身旁放着煮茶水的小炉子,正咕噜咕噜地冒泡。 “要是福米在就好了。”他手痒痒,想抱着大胖橘,再摸福米的狗头。 “过几日归家,就能见到了。”赵云惜给两人倒茶,笑着道:“裴寂明年下场吗?” 他该会试了。 科举统共分为三大场:童生试、乡试、会试。 他俩已经过了童生试和乡试,该向最后的会试、殿试进军了。 其实很多人止步于乡试,比如张文明屡试不第,上回吊尾车中举,也自知水平,直接捐个小官便罢。 但还有人定然要试试会试,比如张居正、叶珣、谢登之几人。 裴寂前年去过,铩羽而归。 此番还要再战一回。 裴寂又聊了几句,留下现在住的地址,便相约等此番事了,一道游学至京城,这就告辞离去。 * 张白圭目送他离去。 因着中了解元,一时间来拜访着无数,赵云惜本来想着家中干果点心都吃完了,再去买些,结果就有人提着好些过来。 这小院里头的茶炉,从早烧到晚,一直没熄灭过。 纵然白圭去和同窗游玩,也不时有人过来,留下礼物和名帖。 坐在回江陵的马车上,赵云惜歪着身子靠在软枕上,手里捏着白圭送她的缠丝蝴蝶金手镯,小小的蝴蝶开关,很精巧,她瞧着甚是喜爱。 她挽起一截袖子,将手镯戴上,没忍住笑出声来。 张白圭见她喜欢,便心中满意,等再有钱些,给娘置办玉镯,好玉养人呢。 等回江陵后,便开始置办秋冬的衣裳。 先前小白圭跟她商议,说是趁着现在天好,想一路游学到京城,因此薄厚的衣裳都得备好,一路上才方便。 白圭如今身量颀长,肩膀的骨量也开始出来了,便更加衬衣裳,那些浓艳的草绿、大红、宝蓝便也能穿了。 赵云惜便各做了一件皮袄,想着叫他衣裳鲜亮些才好。 这颜色确实招摇,大红织金的底,在阳光下格外抬人。 幸好白圭生得白皙如玉,更衬颜色。 “太艳了。”张白圭将布料搭在身上,不由得黑线,这样的红,像个红灯笼。 “再添个白绫的搭护,压一压颜色。”赵云惜还是舍不得一身红衣的少年郎。 跟绣娘商议许久,规定半个月后来拿衣裳,这才算罢。 * 张家台。 当马车骨碌碌行进时,离村口还有一段距离,就见福米跟离弦之箭一样冲出去。 众人心中顿时明了,新里正乐呵呵道:“快放炮!快放炮!唢呐呢!吹起来!” 于是—— 正在闲闲聊天的几人,顿时听见了唢呐、鞭炮声。 赵云惜撩开车帘往外看,满脸震惊,她知道会有庆祝,但是看着烟尘滚滚,这鞭炮声响得都够炸平张家台了。 等再近些,瞧见解元牌坊时,几人就从马车里下来。 众人连忙迎上来,里正笑逐颜开:“白圭回来了!举人回来了!” 只要考中举人,那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此时张家台一片红火,十里八乡的村人都要过来看解元。 大胖橘被鞭炮惊得炸毛,却在闻见主人味道时,努力地在人群中穿梭,找准小主人的腿,一巴掌拍上去。 “喵!”抱我! 张白圭俯身抱起肥嘟嘟的大胖橘,难免想起儿时给它起名叫小白猫。 那时候的思绪真的很天真。 他叫小白圭,所以自己的狗要叫小白狗,自己的猫要叫小白猫。 杨知县和张文明也连忙迎上来。 互相见礼作揖,这才引着往老宅去。 杨知县颇为自得,笑嘻嘻道:“当初我亲点的县试头名,那时候就觉得这孩子有前途,如今果然如此!” 他家的小院收拾得干净利索,门前摆满了桌椅,流水席在瞧见马车的一瞬间,就已经支应开了。 此刻煎炒烹炸,厨子忙得不亦乐乎。 赵屠户亲自送过来三头猪,说是恭贺亲外孙高中,他激动地红光满面。 “白圭这孩子,打小就爱读书,三岁就知道背三字经,五岁就会写诗,我从小看到大,对他十分了解。” “这孩子从小看书比吃饭多!考中是他应得的!” 外孙考出来了,女儿以后就有依靠了。 而此时,来自武昌府的报录人,和来自荆州府的衙役,一路吹拉弹唱,举着中举的牌匾,往张家台来。 将本就热闹的现场气氛更是抬出高度。 “张骞子算是熬出来了!孙子争气,重孙更争气!” “可不是,咱江陵才出几个秀才,几个举人,他家就两个秀才,两个举人。” “那张釴年岁大了,可能不考举人了,那张茂年轻,估计还要考呢。” “天呐,他家还有未婚女子吗?这有考科举的根,能嫁娶才好呢。” “喏,这解元尚未婚配呢。” 村人都知根知底,凑在一处聊天,那真是你家几根针,都说得出来。 “这小白圭才十六吧?” “是十六,他属鸡,跟我家小柳一年的,大了一个月而已。” “以前都说张镇这一支不行,穷困可怜,人家发达了!” “也不知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人家现在要好女儿配才成。” 众人艳羡地看向白圭,又艳羡地看向赵云惜,小声嘀咕,这赵娘子真有福气,儿子是举人,相公是举人,这往后享不完的福。 张诚笑得见牙不见眼,祖宗哎,遗训做到了! 他以后去烧纸,都能笑着去了! 张镇也高兴,嗓门都大了不少。这可是他儿子、孙子。 刘氏嘿嘿一笑:“我就说我家姑娘打小就读书,肯定是好事。” 她心里激动坏了,她女儿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这些年的辛苦和奔波,她都看在眼里。 整个张家台都高兴,张家出了这么多读书人,文风兴盛,他们张家台挂靠都使不完,省下徭役的钱,都够去给孩子读书了。 第86章 连摆三日流水席,张家台才算慢慢地平静下来。 赵云惜让村人将剩下的饭菜都分了,每人端一盆回去,免得浪费了。 想想张镇的劫数,她心中一紧,连忙把他喊到一旁,交代道:“白圭此番中举,必遭人眼红,我们得了里子,这面上便能让就让,若有人请吃酒,只推脱说是身体不适,千万不能喝,装可怜、装醉、装病都成,最近几日,千万要低调。” 张镇对儿媳颇为信服,见她说得郑重,连忙点头:“你尽管放心便是,我心里有数。” 赵云惜当然不放心。 她故作神秘地掐着指尖,看着天上星辰,又嘀咕着张镇的八字,满脸凝重道:“我夜观星象,察觉你近来命中带灾祸,若能安稳己身,便能逢难呈祥,若得意忘形,则性命不保。” 性命不保。 这四个字一出,路过的李春容吓得手里的点心都掉了。 “就老老实实地压屋里,哪也不许去!”她顿时上心了。 赵云惜悬着一颗心。 三日后,便觉天塌了。 她和白圭去江陵置办乡产,刚一回来,就见李春容满脸与有荣焉:“辽王府来侍从说,感念张镇多年辛劳,特意请他喝酒呢。” 赵云惜面色大变,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悬起来。 “快派人去接!” 她千叮咛万嘱咐,没想到张镇自己长了腿。 * 辽王府。 几个村人在附近盘旋,并不敢离得近了,片刻后,一个壮硕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走出来。 张白圭面色凝重,暗暗地观察着,就见来人出王府大门时,摔了一跤,顿时心中一紧。 等走出小路,拐过弯来,张白圭刚一动,就听见张镇满脸凝重唤:“谁!” 张白圭听见是他的声音,连忙道:“是我!白圭。” 张镇依旧踉踉跄跄,和他汇合后,压低声音道:“快走!” 等一群人回了张家台,张镇这才松了口气。 “先前云娘跟我说过,我此番命中带着劫数,自然留一万个心眼,寻我喝酒,我是万万不喝,偏偏几个老侍卫和我喝酒。我想着自己那出门没命的批语,来时,便往口中灌了酒,身上、衣上、头上都撒了酒,务必让自己酒气熏天。” “几个老兄弟一见面,他们的眼神闪烁片刻,我立马就懂了。” 他一拍衣裳,酒液便顺着衣裳往下淌。 “喝十口漏九口。”他叹气。 得亏他有四五年没有当值,和侍卫间离得久了,反而有几分香兴的面子情。 赵云惜听罢,狠狠地松了口气。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她明知道怎么回事,但不能明说。 “谁害我干啥啊?”张镇缓过神来,也有些后怕。 三坛子酒,他一人就有一坛的份。 这是泄愤一般往死里灌酒。 赵云惜眉眼微闪,知道是小辽王的问题,她正要想借口,就听白圭沉声道:“这事就算过去了,谁都不要提。” 他无意识地搓着手指,眉头皱成一团。 张镇起身去换衣裳,湿哒哒地被冷风一吹,属实难受。 等人都走了,张白圭这才走到娘亲身边,用指尖蘸水,在桌上写了辽字。 赵云惜沉默不语。 张白圭捏紧拳头,再次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 隔日。 赵云惜提着篮子,张白圭跟在她身侧,去买豆腐。 刚走近就能闻到属于豆浆那独特的香味,醇厚中带着丝丝的甜。 “要三刀豆腐,再要一罐豆浆哦。”赵云惜想着,回来加冰糖喝,岂不是甜滋滋。 张白圭帮着抱陶罐。 李小荷笑嘻嘻道:“要豆皮吗?新挑的。” “要一斤。”赵云惜回。 回家后,豆浆分了几碗当茶喝,加了砸碎的冰糖,再趁热喝,特别香浓。 “还是乡里舒坦。”赵云惜捧着热乎乎的豆浆,坐在屋檐下晒太阳。 刚交九月,天就冷得厉害。 这样微烫的豆浆喝进肚,便暖融融地四处奔流。 “舒坦啊。”赵云惜感叹。 要不是张镇长个心眼,十斤酒倒了九斤,他们今天就要守灵,专业哭爹了。 树叶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就枯黄落下,而庭院中种的几株菊花却格外娇艳。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罢百花杀。” 赵云惜拨弄带着薄霜的菊花,突然有些馋:“要不,炸菊花酥吃?” 当白圭中解元后,她一直压着的心,就像是开个缝一样。 终于透出点光来。 她要好好地犒劳犒劳白圭和自己。 光是这么想想,就忍不住肚子咕噜噜叫。 天气凉了,人就比吃点热乎和高油高糖的。 这炸菊花酥就极好。 炸菊花酥,其实和菊花没什么关系,但赵云惜还是洗了几朵菊花,放进面里去揉。 加点小趣味。 张白圭立在她身侧,挽起一截袖子,露出结实精壮的小臂。 “要这样用刀划出印子,炸好就是菊花模样吗?”他好奇问。 赵云惜看他捏着小小的菊花酥,不由得笑起来,温和道:“对,就是这样。” 李春容在烧火。 她现在愈发老迈了,满头银丝,脸也有条条皱纹。 她弓着背,笑起来还是很温暖。 “奶,你去歇着,厨房有我和娘就好。” “我不出去,我和你们一起。” 李春容想孙子,也想儿媳。 她运气好,有福气,积德了,得这么个好儿媳,就没怎么跟她红过脸,还给她买金镯子。 她一农村老太太,哪里想过自己还有金镯子戴啊。 “这豆浆真香,明儿还来喝,就是填不饱肚子还贵。”李春容有些舍不得。 赵云惜摇头失笑:“娘,你想吃啥就吃啥,想喝啥就喝啥,都是云娘和白圭孝顺给你的,千万别省。” 李春容摸摸脖子上的金项圈,沉甸甸的,忍不住笑。 “好好好,都听你的。” “我瞧着早上想结霜,这才九月头呢,看来今年又是个冷年,听我奶说,她们年轻的时候,十一月才结霜。” 李春容眸光中带着怀念。 赵云惜往外看了一眼,天色已经暗了,村里隐隐有一片薄雾朦胧,村里也没人点灯,陷入黑暗中。 “是呀,看唐朝时的服饰妆容,他们肯定热,都是半臂、露胸之类,宋朝应该也热,肚兜外穿……”赵云惜随口道。 而明朝服制就面对厚实、保守许多。 炸好菊花酥后,让白圭捧着去外面吃,又开始做晚饭。 “做个豆腐酿肉吧?再做个汤。”赵云惜琢磨着,这样一吃也不怎么饿了。 家里还有块五花肉,三分肥七分瘦,用来做酿肉正好。 “再捞些酸菜,做酸菜肉沫馅儿的锅盔给白圭吃,他爱吃锅盔。”赵云惜道。 等他的路越走越远,再吃口家乡味就难了。 锅气蒸腾,酸菜的味道很迷人,酸酸的让人津液分泌。片刻后,又闻到面粉发酵后被炙烤的滋味,显得格外迷人。 正做着,张镇闻着香味回来了,又是砍柴又是挑水,可会忙了,希望等会儿多给他吃点。 “爷爷,吃点菊花酥,可香了。”白圭笑眯眯道。 吃这个,得配着清茶。 爷俩索性一边下棋,一边吃着点心喝着茶。 张镇眯着眼睛,美到不行。 “吃饭咯。”赵云惜喊了一声。 李春容端着盘子出来,略微有些遗憾:“文明不在家呢,若是他在家就好了。” 张文明读书时,好歹有旬休,做了县丞,那真是人都要卖给县衙,整日里不见人影。 “相公忙着差事呢。”赵云惜笑言一句。 她现在越来越馋了。 想吃辣椒。 不敢想要是有一锅香辣火锅,她该有多快乐,不是茱萸味,也不是芥末味,是香辣味。 她清了清嗓子,将酸菜肉沫的锅盔放在白圭跟前,笑着道:“快吃吧。” 小白圭闻着焦香的锅盔,笑着道:“真香。” 实在是太香了。 他百吃不厌。 李春容笑吟吟道:“香就多吃。” 这确实很香,她也喜欢吃,好久没吃儿媳做的饭,心里想念。 “你们去京城,真想跟你们一起去。”她舍不得儿媳。 “那就一起呗,我们阖家往京城去,还摆摊卖炸鸡,在京城东南西北都开铺子,赚他个盆满钵满。” 赵云惜握拳。 再没有什么比赚钱更令人激动的。 李春容一听,瞬间也觉得很行,她掰着指头算:“那岂不是一天能赚一两银子。” 赵云惜想想京城的人流量,满脸笃定道:“能赚十两。” 白圭眉眼微动。 李春容被十两香晕了。 “一天十两,一个月三十两,一年三百两,老天爷呀,这得赚多少银子。”她越想越觉得可行,恨不能现在立马就去。“这跟捡钱有啥区别。” 赵云惜摇头失笑。 她看着就觉得好玩极了。 几人正吃着,就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李春容面色一喜:“莫不是文明回来了?” 结果门一开,是王秀兰,顿时老脸一跨,有气无力问:“咋了?” 王秀兰笑嘻嘻道:“我家狗娃子写了文章,想叫白圭帮着瞧瞧。” 他也要考乡试了!狗娃子读书认真,今年中了秀才,就想着三年后参加乡试,趁白圭在家,连忙来信请教。 “我先放一旁,你们先吃饭,吃完了再说。”王秀兰搬着凳子往边上一坐,笑眯眯道:“你家白圭尚未婚配,可曾有过什么章程。” 第87章 进京赶考要趁早,今年眼瞧着更冷,若是不能在运河冻上之前北上,那要坐马车就非常慢。 那这样时间就会非常赶,等会儿问问白圭什么想法好了。 吃完饭后,张白圭起身净手,这才捧着狗娃子的文章看。他来回读了两遍,这才认真地下笔改,笑着道:“确实还不错。” 但是离乡试还有点距离。 他略改了几句。 王秀兰看不懂这圈圈点点。 但她能看懂白圭那寥寥几笔字,在这张纸上,有多么的漂亮。 她拿着信纸,高高兴兴地走了。 * 隔日。 一早白圭就起床读书。 他在读《资治通鉴》,有些书,每回重读,都能有新感悟。 赵云惜正在菜园里忙活,种些菘菜、萝卜等冬日常规菜。趁着还没上冻,能种一茬。把过冬菜给储备上。 明明在江陵这南方,却有种身处长白山的错觉,刚过重阳节,就要备猫冬菜。 张镇在挖土,冻一冬天,来年春天再种东西,那土又细又酥,不如怎么倒腾。 李春容跟在儿媳身后给菜地浇水,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不在家时,她有多想他们。 待事情做完,赵云惜和白圭坐在一处喝茶。 “前儿你秀兰婶子问,你婚姻大事,你是作何想法?”赵云惜满脸郑重问。 张白圭沉吟。 他知道,漫说他如今中举,就说他已经考中进士,以这样的身份去求取顾姐姐,依旧是高攀。 二品大员的孙女,和江陵小村出来的穷书生。 纵然老师夸他乃帝师之才,也不可否认,他家底很薄,如今只是举人,和顾姐姐并不相配。 她是下嫁,他是高娶。 对方愿意下嫁,就图着自家孙女能过得舒心。 只要两人成婚,顾家背后的姻亲关系,便能为他所用。到时进入官场, 这是情爱带不来的。 所以他和顾姐姐成婚,是他得利。 但他知道,女子所求不过如意郎君,偏他满腹皆是科举做官。 顾璘对他有提携之恩。 当涌泉相报。 他非良配。 张白圭端着茶盏,眸中光晕流转,片刻后,才温声道:“我非良配。” 赵云惜见他自己有成算,便不再多问了。在历史上,张居正娶过两任妻子,一是顾氏,一是王氏。 他写过好几首关于顾氏的悼亡诗,对她感情颇深。所以她便没有一味地阻拦。他喜欢的,她总要捧着给他。 可如今,他略有迟疑。那这事暂且不用提。 三日后。 因着白圭要去京城赶考,杨知县便放张文明的假,还亲自带着荆州府出产的各色点心来访。 杨知县扶着愈加圆润的肚子,慢慢地下了马车。 张白圭亲自来迎,和众人见礼过后,杨知县便笑吟吟道:“上回见你,还是个文弱小少年,这回见你,比我都高了。” 如今比他还高半个头,长得真是快。 杨知县在打量着白圭的神情,他要从中判断,他如今心性可有什么变化。 谁知—— 当初的小白圭、张居正,如今依旧挺拔如修竹。 君子如玉,翩翩少年郎。 杨知县脸上的笑容瞬间真切了三分,含笑道:“你爷奶这些年在学着做生意,他俩那铺子,东头一个,西头一双,整日里忙得都瘦了。” 张白圭温柔一笑:“祖母确实辛苦。” 李春容听见这话,眉头微皱,她不觉得自己辛苦,只怕委屈了自家孩子,如珠如宝地捧着长大,这一赴京赶考,往后再见就难了。 几人缓缓地往小院走去,这农家小院,瞧着就没那么富丽堂皇,反而有几分平实滋味。 “居住寒酸,大人见谅。”张镇笑呵呵道。 说话间,张镇、张文明带着杨知县往书房去喝茶。 杨知县喝了会儿茶,聊了会儿天,便要起身离去。 刚一开门,张白圭眸色就是一闪,早间还在说和顾家的亲事,晌午他们就来了。 他心里在想说辞。 然而—— 门子胳膊和腰间戴着孝,他心中猛然一突。 “顾老爷遣小的来支应一声,庄夫人在重阳节走了,小姐三日后要扶灵回乡。” 门子说罢,便赶着车走了。 赵云惜猛然抬眸。 她拿着手中的书信,手抖的厉害,片刻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庄娍是个慈蔼的老夫人,没想到她说没就没了。 不管结亲如何,顾璘对白圭有半师之谊,总归要去吊孝,磕个头。 赵云惜便喊上杨知县、张文明二人,以示郑重,和张白圭坐上去安陆的马车。 带了好些香露、竹纸等,都是来自作坊的特产,再有荆州府出产的各色点心。再有好酒两坛,鞭炮一挂,这才往安陆去。 两日功夫,才到安陆。 杨知县捧着圆滚滚的肚子,满脸感慨,有朝一日,也算是沾了白圭的光。 他见了顾璘,腿便是一软:“下官拜见顾大人……” 这可是二品大员!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见到。 还能得以接见,实在太荣幸了。 大明才有几个二品大员? 他都没敢数,这都是天宫里的人物,竟然也能下凡看看他们,真是托了白圭的福。 顾璘满脸哀切惆怅,低声道:“琢光这些年在学着做生意、打理陪嫁,她那庄子在江南,有五百亩地,有十个铺子在京城,终究是没缘分。” 张白圭温柔一笑:“顾姐姐辛苦了。” 话头提了一下,他便知道是什么意思,轻声道:“此番来,就是想着,先前也有了默契,终归我那时年少,顾姐姐看走眼也是常事,此事由她定夺,我再无异议,此番是给庄夫人磕头。” 张白圭想,这婚事,由着她来。 顾璘闻言,连忙道:“委屈你了。” 几人缓缓地往小院走去,这临时小院,瞧着就没那么富丽堂皇,反而有几分江南滋味。 “如今家中事忙,你见谅。”顾璘面色凄然。 几人去灵堂磕头,孝子还礼,顾璘便远远地看着,佝偻着背,瞧着有几分可怜。 吊完孝,顾璘带着张镇、杨知县、张文明往书房去喝茶。 管事连忙带着赵云惜、张白圭往内院去。 碰见了等着的顾琢光。 秋日盛放的菊花旁,一身麻衣的少女,正迎风而立。 “赵娘子、张举子。”她双眸红彤彤的,显然是哭多了,额上戴孝,俞添几分凄楚难捱。 张白圭躬身作揖:“顾姐姐好。” 见两人说话,大人便默契地走远了。 风吹过少女的裙摆。 张白圭垂眸不语。 顾琢光眉眼灼灼,当年那个清瘦嶙峋的少年,逐渐长出风骨,瞧着愈发精致漂亮了。 一个精致漂亮的少年。 她眉眼间带出几分打量来,叹气道:“还是个闷葫芦啊。” 张白圭抬眸看了她一眼。 不解地皱眉。 浑然不知,为何她会这样亲昵又和缓地说出这些话。 “你我二人的婚事耽搁下来,你往后如何打算?”张白圭开门见山。 顾琢光折了一支菊花,在手中把玩,笑吟吟问:“你有心上人了?” 少年眉眼微动,说话间,带着几分无奈:“先前已和顾姐姐讨论婚事,我便再未看过旁的小娘子一眼。” “那你想看我吗?”顾琢光歪头,理了理衣裳,问。 张白圭抬眸,认真地打量着她。少年故作镇定,脸颊却悄悄红了,别开脸,望着天边飞过的一群大雁。 “想。”她好看。 顾琢光被他一说,更是眉眼盈盈,险些掉下泪来,捏着菊花不说话。 她无意早嫁。 可若是白圭,她自然愿意。 可她不能嫁了,她想守着祖母,逢年过节给祖母烧纸。 “我给你做了许多衣衫和鞋袜,都在我房中,原本想着等你回家时,拿回去穿。如今倒是用不上了。”顾琢光神情温柔。 张白圭突然被她触动了,她身上有一种和娘亲很像的感觉,那种为自己而活的洒脱。 “好。”张白圭眉眼柔和。 * 再次出顾府。 赵云惜还有些懵。 “这就走了?”她挠了挠脸颊。 确实觉得订婚有些早,所以她一直没有吐口说必须定,也没要催着。一想到自己过几年要做祖母,她就眼前一黑。 没想到自家孩子竟然没卖出去。 赵云惜上前来,踮着脚尖去看白圭的脸颊,斯文俊秀,清隽摄人。 长得好,身材好,气质好。 这可是历史公认。 并非她亲妈眼。 张白圭无奈,含笑道。“此番来谢了顾家恩情,往后便松口气了。” 全了礼节,便算了了。 “回家咯~”赵云惜顿时快活起来。 成婚的事,能拖一年是一年。 张家并非龙潭虎穴,她也不是那苛责儿媳的恶婆婆,想明白后,将心口包袱一甩,快活日子就来了。 “白圭,等回江陵,把我们定制的衣裳拿了,就可以坐船去京城,这路也不知怎么走?” “从江陵到江夏、再到汉水?襄城还是樊城……” 赵云惜一路嘀咕着,要是有地图就好了。 “大明地图?”张白圭心潮涌动:“娘,你真敢想。” 赵云惜:“你没见过?” 张白圭点头。 赵云惜摸了摸下巴,打算给白圭一点来自高考的震撼。见四周无人,索性停了马车,拿细棍在地上画图。 明朝地图,手到擒来。 她划出大的河流和山脉,还有各州府之间的大概位置。 第88章 赵云惜拍拍未来首辅的脑袋,哼笑:“他呀,谁知道,世间贤才不计其数,幼时不知珍惜,如今坟土一包,倒无处可寻了。” 张白圭盯着地上的图案瞧了许久,默默地背下,又用树枝将地上的图案弄杂乱,直到看不出原样。 他娘确实挺能给他震撼。 风吹过,带来几缕黄叶,打着旋地飘过。 “走吧。”张白圭从自家娘亲身上学到点东西。 她身上有种浩瀚如海的深沉感。 等回江陵后,又要休整休整去京城参加会试了。 张白圭、叶珣、林子坳、裴寂相约一道往京城去。 “带多少钱啊?”赵云惜有点纠结。 张鉞咂摸半天,认真道:“你去了,还买两间小院,这得备上三百两,一年抠唆些,再要三十两吃食,读书、送礼,你得往一百两备,那是京城,物价格外不同。” 赵云惜摸摸荷包,有些肉疼。 那她存款还能经得起几年花。 “我再给白圭一百两,当是他进京的花销,这个钱是从公中出的,往后每个进京赶考的学子都会给。”张鉞认真道:“收下吧。” 赵云惜没跟他客气,笑嘻嘻道:“你这大爷做得好,再来几个也无妨。” 张鉞瞪了她一眼:“没大没小。” 快乐的事说完,提着书箱往外走,李春容嗷得一声就哭了。 “云娘、白圭哎……舍不得你们。”这一走,再回来就是她李春容的亡期。 赵云惜也跟着掉眼泪。 古代车马太慢,分开了,便再难相聚。 “娘,你也跟着一起去,爹,你也去。”她连忙道。 张镇立在门口抹眼泪,哭到难以抑制。 “都不许哭!去京城赶考是好事!都笑!以后回忆起来,都是笑的样子,一回想起来彼此都是咧着嘴哭,像什么样子。”张鉞连忙阻拦,说着说着,自己嗷的一嗓子哭了。 “云娘、白圭啊,你这往后,再见不着了啊……” 他劝人,把自己劝的眼泪直掉。 赵云惜瓮声瓮气地哭。 张白圭眼圈也红了,立在马车旁,不肯上车。 张镇摆手:“走吧走吧,耽误了时辰,船走了,又作难。” 好一番离别依依。 甘夫人送林子坳来,她没下马车,远远地看着,赵云惜想上前去,马车却走远了。 她叹气。 几人坐着马车往渡口去,先是去衙役值房处验明路引,又去和官船交账。 “几位举人老爷快里面请,这船是官船,每三日往江夏渡口一个来回,您回来时,还可以坐。”船公笑呵呵地将几人迎进来。 从江陵发的船比较小,这几个房间也小,勉强人在里面能转身。 “出远门真不容易。”赵云惜坐在床沿上,望着外面的滔滔江水。 她猜着,坐船相当于后世的高铁了。 官船比较多,有衙役值守,这样也安全些。 几人文弱,安全最要紧。 不过一般没有土匪会抢劫进京赶考的举子。 一是学子穷,二是都走的官道。 一般的匪徒听见官字,就跑得没影了。 这官船从江陵到江夏要一日功夫呢。 “千里江陵一日还。”赵云惜哼笑:“要真能千里一日,那就不愁回家了。” “嗯。”张白圭小脸苍白,闭着眼睛不说话。 “你晕船?”赵云惜好奇地看过来。 张白圭嘴硬:“些许难受罢了。” 赵云惜拿出瓶清凉油给他,这样闻着会舒服些。 等到了江夏,又要换马车往开封,这一路颠簸,让赵云惜也没了打趣的心情。 叶珣更是蔫蔫地躺在白圭怀里,一动不动。 他清瘦的身子,愈加瘦弱几分。 等到了汴京,又坐上官船,买了超大套间,才算是舒服了些。 买了炭和热水,被褥也是干净的,打开小木窗,还有干净空气进来。 她蔫哒哒地靠在柱子上,有气无力道:“当年林老头是怎么在风雪中,从江陵跑到广西?” 老头真有劲啊。 “这里还能做饭,你们晌午想吃啥?我给你们做。”赵云惜想,再吃不好,她也想倒下了。 “酸汤吧。”叶珣提议。 赵云惜点头,笑着道:“那便酸汤。” 酸汤要豆腐、胡萝卜、木耳、菘菜等切丝,再稍微勾芡就行了。 确实开胃又好克化。 船上鱼龙混杂,人群繁杂,什么人都有。 但她们一行人穿着圆领襕衫,一看就知道是举人,半个官身,寻常人只有远离的份。 赵云惜拿着小炉子到走廊做饭,众人便各自避让。 她做饭娴熟,很快就把酸汤做好了。 对面的门开了。 一个少年笑嘻嘻道:“兄弟,你家汤分我一口。” 他一抬头,顿时沉默了。 “赵娘子?”他迟疑着唤了一声。 赵云惜打量着他:“王朝晖?” 王朝晖本来还有些腼腆,一见是熟人,顿时兴奋起来。 “快,给我一碗,我真的要饿死了。” 他上船后,就没正经吃过东西。 他一张小脸惨白,唇色也淡了几分。 王朝晖连忙撒娇:“好姐姐,赏我一口吧。” 赵云惜点头。 给他盛了一碗:“可怜见的,吃吧。” 说完又往房里喊:“白圭、叶珣出来吃饭。” 王朝晖连忙放下手中的碗,笑眯眯道:“我来端,我来端。” 酸香味扑鼻,王朝晖嗅闻着,便觉得十分好喝,颇有些迫不及待。 他刚一打开门,就见张居正神情厌厌地看过来,连忙露出笑:“你娘做的,可香了!” 他一抬头,就见四个人从房中出来,顿时有些呆,那么一小陶罐,分给他还能有多少。 呜呜。 孩子真得很饿。 几人喝着汤,便能注意到不时有人望过来,紧紧地盯着他们,打量着他们的吃食和穿着。 见都穿着圆领襕衫,这才离远了些。 那圆领襕衫,可是有了功名的举人才能穿。 香气在船舱中,好一会儿才散去。 一人一碗酸汤,很快就喝完了,王朝晖很有眼色,让自家丫鬟去洗碗,笑嘻嘻道:“赵娘子,你这再做了能不能喊我?我给你出伙食费!” 他很喜欢吃她的手艺,又不敢白吃白喝,到京城还有三日,他饿不动了! “你去京城做什么?”张白圭吃饱了饭,身体也舒服些,便笑着问。 王朝晖哼笑:“我爹搭上了一个公公,做些皇城买卖,好像是……绒花还是什么?赚钱了,喊我去帮忙。” 他叹气。 虽然他读书不好,但真的不想做生意。 他就想瘫在江边,晒着太阳做个小废物。 赵云惜笑了笑,他家是真有钱啊。 “你们呢!我猜是参加会试吧?”他满脸艳羡,说好每三年武昌府就录取八十名举人呢?瞧瞧,他们这都四个了。 谁家夫子教出来的,太厉害了。 王朝晖想往他们船舱里挤,却被张白圭捏着衣领丢出去:“挤。” 最豪华的被王朝晖包了。 “那你们来我房间?很宽敞很明亮。”他诚恳邀请。 船上做饭并不容易,赵云惜做汤炖羹,吃了满肚子的汤汤水水。 发誓等上岸后,一定好好吃碗饭。 然后—— 上岸后,她从这头吃到那头。 “打个商量,我点一份,然后要双碗筷,分开后,你一碗我一碗。”赵云惜琢磨,带着五个少年,吃一条街应该轻而易举。 王朝晖兴致勃勃:“先吃这个芹菜肉酱汤饼!我闻着很香。” 叶珣眸光微闪,他抿了下唇,笑着道:“姐姐坐许久的车,先吃碗馄饨,开开胃再说。” 赵云惜一想,有道理。 “包子!热腾腾的香菇肉包子!大葱羊肉包子!” 赵云惜:“来个包子。” 她掰了一点吃,剩下地都给王朝晖了。 吃完饭后,对京城的民风也有些许了解了。赵云惜这才找着客栈住进去,开始找房子。 她绕着京城跑了几圈,在买菜时,跟小贩多聊了一会儿,片刻后,便有些纠结地想。 贡院离翰林院太远了。 她琢磨片刻,还是决定离翰林院近些,那就不能急着买,先在贡院附近租房子,等来年考试完再说。 会试、殿试,这些他应该都没问题。 赵云惜信心满满。 谁知—— 白圭拿着顾璘给的推荐信,以游学的名义进了国子监,读书去了。 她扳着指头算,还要四个月才会试,便琢磨着做点小生意。 “我若是在国子监摆摊,会不会影响你?”赵云惜有点偶像包袱了。 在江陵时,大家都穷,什么面子不面子的,谁能赚钱谁就是大英雄,但京城不是。 这里讲究尊卑有序,将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 “不会,若有人因此看不起我,定然是我学问不够碾压,和娘亲有什么关系?”张白圭慢条斯理道。 赵云惜叹气。 “罢了,我们也没那么缺钱,世人的嘴巴如刀,我还是别留下话柄,我再琢磨琢磨还有什么能赚钱的。” 若是开店,藏身幕后,就没这个问题了。 “我近来见国子监小食堂有空档,娘要去吗?据说一天能赚百两银子。”张白圭笑吟吟道。 赵云惜:!!! “你知道的,我没那么爱钱。”她搓了搓手,眼巴巴地看着他:“怎么报名啊?” 张白圭轻笑:“我看了,有卖面、卖粉、卖炒菜、包子等,你的炸鸡和炸排骨目前还没人卖呢。” 第89章 想做国子监生意,自然要抓紧,赵云惜纠结片刻,便果断起身,洗漱过换衣,催着白圭一起走。 “我们先去问问,成不成是另外的事。”她笑着道。 张白圭闻言,摇头失笑。 “成,我带你去找院长。” 赵云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这才两三日功夫,他连院长都认识了,不会又像李士翱、顾璘一样,一见张郎便觉气运滔天,亦觉是帝师之才,从此一心拱卫。 还真是。 因着院长是徐玠。 赵云惜知道的一瞬间,就在心里为张居正竖起大拇指,他的文采和相貌,令他所向披靡,实在太厉害了。 原本存有疑虑的要不要卖炸鸡,此刻也安定下来。 徐玠对张居正颇有赏识,区区炸鸡店,不在话下。 于是—— 赵云惜签下契约,交了大额租金,便进国子监去看小店铺。 铺面真的很小。 长宽各三米,桌案和灶台就占了一半。 用来卖炸鸡,倒是正好。 赵云惜看着陈旧的摆设,琢磨着若是换一套,也不知得多少银钱。 京城什么都贵,材料贵、人工贵,成品更贵。 但是想了想,她还是让人重新装修。 旁得不说,做吃食的地方,必须干净,这样卖得放心,吃得也放心。 她当时就画了图,请了工匠来,重新将小铺整理一番,再挂上牌匾。国子监地理位置绝佳,这小铺的位置也不错,她心满意足。 课间。 张白圭指着正在修葺的小铺,含笑道:“这里会卖炸鸡、炸排骨、炸鸡排等物,吃起来可香了。” 他同学表示质疑:“炸鸡肉能好吃?” 张白圭但笑不语:“到时候你尝尝。” 五日后。 监生一进食堂,便闻到了浓郁的油香和肉香,那种食物被烹炸的香味,在食堂中弥漫。 张白圭闻到熟悉的香味,顿时抿着唇笑,带着好友往这边来。 一学子:“炸过的鸡肉又硬又柴,我才不要吃。” 油脂翻滚,从里面捞出炸到金黄的炸鸡,摆在一旁沥油,那香味霸道的让人无法忽视。 赵云惜轻舒一口气,率先尝了尝鸡排,是记忆中的味道,终于松口气。 因着是头一日,她就准备了一百份,想着卖完就跑路。卖给学生的价,她低了三分,只要有利润就可以做。 她听到放学钟声,就开始做准备,没想到,古往今来,放学要吃饭的学生都一个样。 暴冲进来的一瞬间,宛若丧尸围城。 张白圭看着忙碌的娘亲,掀开门帘往里走,想着要帮忙。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同窗的喊声:“居正,这家新开的,还不知道滋味如何,你别去。” 张白圭探头:“我家开的。” 同窗:“哦。” “来一斤。”他说,像是找补般,连忙又道:“我一进来就闻着香味了,馋虫在腹中乱蹦,已经受不了了。” 张白圭笑吟吟地递给他一个鸡腿,示意他直接吃,不必再买。 同窗顿时笑了,正要说话,就见院长走过来,买了两斤炸鸡。 “院长是第一个客人,再送你半斤排骨和一个鸡排。”赵云惜笑着道,张白圭快速地将鸡排剁成块,叶珣用桐油纸包了递给他。 徐玠捋着胡须笑了,提着东西,没多说,直接就走了。 他能走一趟,代表的东西就很多,最起码隔壁的面店态度就好上几分。 赵云惜满脸感怀。 这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 原本就被香迷糊的监生立马不再犹豫,直接上前来,刚开始也不多买,就买小份。 赵云惜想着这也吃不饱,又是单人份,便卖三两重一份,只不过分部位。 比如翅中、翅根、鸡腿等比较贵,鸡胸肉等滋味没那么足,就便宜些。 还有炸鸡排、排骨等。 监生自然有爱吃的。 刘濛便是其中之一。 他生平喜好,便是读书、吃喝,再无旁的。 他买了一个鸡腿。 想着尝尝再说,主要这炸鸡从未见过,看着又油又腻,他觉得不太雅致。 谁知,表皮酥脆,他要的甘梅味,略微有些酸,而肉吃起来鲜嫩多汁,是他没吃过的口味。 这也太好吃了。 刘濛三口五口吃完,又大踏步走过来,买了炸排骨吃。 赵云惜送他一碗汤,笑着道:“油炸食品,纵然好吃,也不要多吃,隔三差五吃一回就行。” 刘濛呆住,一般卖东西,都是恨不得你买的越多越好,还是头一回听见劝,让少买些的。 张白圭捧着汤碗给他,含笑道:“同窗拿好。” 刘濛欲言又止。 这炸鸡也太好吃了,他生平仅见,这会儿鲜香的滋味还在口中留着。 见他吃得香,又有张居正作保,才有人试探着也买两个吃。 炸鸡翅从中间切成两段,撒着甘梅粉,看起来特别鲜香。还有个头大的鸡腿,便宜的鸡胸肉。 “你这排骨新鲜吗?”有监生问。 “我家世代杀猪,打小会拿筷子就会拎砍骨刀,看肉质这样的小事,自然不在话下,你若不放心,来,尝一块便是。” 赵云惜毫不吝啬地递给他一块。 这都是国子监的监生。 能进来的监生,要么像白圭一样很有才华,要么就像王朝晖一样很有钱,要么就很有权,一般人根本进不来。 她不怕对方吃完一抹嘴跑路。 果然。 少年嘴馋,尝完后,直接买了半斤。 “你看着称,你这都要点。”监生笑嘻嘻道。 张白圭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意,替他称好炸货后,叶珣称了银子,这才钱货两讫。 监生打量着两人:“你仨是……姐弟?” 生得有几分想象,却又不似母子。 “这是我娘。”张白圭爱洁,顺手将桌案又擦拭一番。 同窗:? 真年轻! 叶珣垂眸,并不搭话。 监生也非要刨根问底,他笑着道:“下回再来买。” 有几人聊着天,如常般走进国子监食堂。众人视线巡弋,每天最苦恼的事要发生了。 比如,到底吃什么。 面不想吃,炒菜吃腻了,馄饨看着都饿,烧饼天天吃,真得想换换口味。 突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陌生香味。 “这啥呀?” “炸鸡肉?炸出来又老又柴能好吃吗?” “最烦大鱼大肉了,难吃得很。” “算了,不吃。” 赵云惜听着对话,登时笑了,她温和道:“要不尝一口?” 监生嗤笑。 生意人为了做生意,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不吃。”他不稀罕嗟来之食。 但刘濛看着桌案上越来越少的鸡翅,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要再买些。 “给我来三个鸡翅。”他盯着挑了三个肥的。 你们不吃正好,都让我来吃。 他们几个坚强的没买,赵云惜并没有多做推销。 因为她备货就一百份。 总有人爱尝鲜,二话不说买一小份尝尝再说。 回头客有一半。 这一百份,一盏茶就卖完了。 赵云惜算着,大概要准备三百份。学生大概有一千五百人左右,一半的人能接受炸鸡,再有一半能来吃炸鸡,就是她手艺好了。 这样算下来,基本就差不多了。 可能有点欠。 但是小小的饥饿营销,才是生意长盛不衰的小诀窍。 张白圭拿着抹布,将几案都擦拭干净。 隔壁的面店盯了半天,这才试探着问:“你们用啥洗的抹布?感觉去油挺好的。” 赵云惜茫然歪头:“自己做的橘子洗洁精。”湖北盛产橘子,她吃完的橘子皮就留着发酵做来用。 平日里也没注意,这才发现,大家还在用热水和草木灰。 面店老板:“哦。” 彼此不熟,有话也不太敢问,她看向长身玉立的少年,穿着圆领襕衫,一看就有举人功名,满脸艳羡问:“这是你儿子?” 赵云惜眉眼柔和:“对,他是。” 面店老板盯着看了半晌,自家生意都忘了做,一叠声道:“这孩子能拿得起书,还能弯腰帮娘亲做事,未来可期啊。” 有文采的人,比比皆是。 但脑子里塞满读书相关,便不记得低头看看百姓民生。她在国子监做了一辈子的面,很多事都看透了。 赵云惜笑了笑,没接腔。 她的孩子,她横看竖看都觉得喜欢。 再说,在国子监,要低调。 将工具都收好后,又起小锅,给自己做碗饭吃。她被油熏了半晌,想着清淡些,便抡了个煎饼,再做碗酸汤。 张白圭和她一起吃。 于是—— “掌柜的,这汤咋卖啊?”有学子踌躇片刻,还是开口问道。 赵云惜闻言抬眸,指着牌匾笑:“我们是赵记炸鸡,不卖汤饼,这是做来自己吃的。” 来人叹气:“近来肠胃不好,难得碰见想吃的……” 他嘀咕着就要走。 赵云惜想着他跟白圭差不多的年岁,心头一软,正要喊他回来,就被白圭按住了手。 他摇了摇头。 她顿时懂了,这是不赞同的意思。 还剩下一碗汤,两人分着喝了。 赵云惜一想也是,那人本就肠胃不舒服,若是在她这吃吐了,那简直有嘴都说不清。 有点好东西,自家孩子吃吃好了。 回小院后,她就抱着钱罐子开始数。 每份二十文钱,一份赚八文,一百份就是八百文。 第90章 等到隔日,赵云惜就知道,她什么都算对了,唯独一样算错了。 这铺子是一日三餐都能开门的。 这样的钱,她一天能赚三份,想想便觉心中舒爽,原本觉得租金太贵,这样一算,倒是还好了。 食堂内。 赵云惜没想到,不光要做监生生意,连教职工也会过来买。 比如面前这位博士,穿着洗到发白的襕衫,盯着面前的炸鸡,纠结片刻,还是买了半斤。 “带回去给孩子尝尝,他许是会喜欢吃。”博士笑了笑,有些局促地问:“贵吗?” 赵云惜歪头:“不贵,一份三两重,卖二十文,用的鸡是嫩嫩的小公鸡,油和面都是顶好的。” 她解释着,又有人过来买。 此时张白圭和叶珣不在,她一个人,倒也能做,只是格外累。 她想着,这招工一定要提上日程。 就是在京城,离得太远了,一时间,也没个相熟的人牙子给她介绍。 其实卖价有些贵,但材料好,份量足,价钱自然下不去。 赵云惜心里琢磨着,手上却不停,她炸了许多鸡腿、鸡翅,还是这两样卖得最好。 正想着,伸过来一只冷玉般修长的手指,指着鸡腿道:“要两个。” 他嗓音温和平直,带着些许冷漠,和一种来自文化人的慢条斯理。 不同学问的人,说话和发声方式都不大一样。 赵云惜利索地拿起荷叶包鸡腿,随口问:“爱吃什么口味?有芥末、五香、甘梅味,你要哪个?” 他面上带着笑,眸子却格外的冷漠疏离。 赵云惜递东西收钱,动作利索,弄好了就又去炸。 结果。 面前监生脚步踌躇,半晌未动,素白的手掌举着枯绿的荷叶,静止在眼前。 赵云惜抬眸,神色认真:“有事?” 来人薄唇紧抿,片刻后,低声问:“我乃率性堂李春芳,请问你认识正义堂张居正吗?” 李!春!芳! 赵云惜瞳孔地震。 她记得他!和张居正同届科举,他是状元。 来国子监这些时日,她也算摸清楚了,国子监以四书五经为主,监生被分为三等,新生是正义堂、崇志堂和广业堂,一年半后若考核过了,便能进入修道堂和诚心堂,再一年半后,考核过了便可以进入率性堂。 而且国子监也有月考。 试本经义、试论、诏、诰、表内科、试经史策、判语按着顺序来,成绩好给一分,成绩不好扣半,差者全扣。 还真是:分分分,学生的命根。 赵云惜想想就觉得,自古以来,读书科举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因为国子监不光有月考,还有留级。 谁留谁尴尬。 她心念电转间想了这么多,等反应过来时,李春芳已经失落垂眸。 “你找他有什么事?”赵云惜面色和缓几分。 李春芳连忙道:“学生仰慕居正才华,想要和他结交,放学时去找他,却被同窗告知,他家有炸鸡铺子在食堂,让我来此处寻。” 赵云惜笑了笑,温和道:“他一刻钟后就到。” 李春芳得到满意答案,才反应过来,隔着薄薄的荷叶,微烫的鸡腿烫得他指尖通红。 他连忙找了凳子坐下,将炸鸡放下。 片刻后。 张白圭带着几个同窗,款款而来,见了李春芳,像是有预感般,停下了。 叶珣便掀开帘子,立在赵云惜身侧,帮忙称重收钱。 “姐姐,若是累了,便歇歇。”他温和道:“等我和白圭来做便好。” 赵云惜见他清瘦嶙峋,不由得心疼,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老实收钱。 她一边关注着李春芳和白圭。 两人相携离去。 赵云惜:? 她多看两眼,便收回视线,因为年少来了一批要买鸡腿的教工。 叶珣自己就忙活的很好,还不让她靠近,说什么这活他来就行。 “你家孩子真孝顺。” “我不是他家孩子。” “呃?嗯?哈哈哈哈……” 来人有些懵,他瞧着就觉得有意思,笑吟吟道:“那你这监生端的有意思。” 叶珣笑了笑。 每次忙,也就一个时辰,监生冲进来,买买买,这一波过去,食堂便清净下来,并无几人了。 赵云惜算着,确实卖得挺好,她备了四百份都快速卖完了,而眼瞧着还能再卖些,但是她不打算再卖了。 这样差不多够,有点欠欠的,最好。 片刻后,张白圭回来了。 见铺面卖干净了,就一起打下手做饭吃。 “可惜没有工具,不能给你做锅盔吃。”要是有烤炉,做着就简单,没有烤炉就很难。 张白圭面色餍足,他笑吟吟道:“不妨事,方才跟子实聊了片刻,只觉颇为投缘,心中快活。” 他不饿了。 还得是国子监,神童,不过入院的门槛罢了。 这天才实在太多了。 比荆州府学更甚。 他眸中迸发出斗志,有些意犹未尽道:“方才找我的李监生,听他一席话,便觉得他学问十分扎实,对民生、政策都十分了解。” “和他谈了一番,我才知道,原来我不会写八股文,也是不成的。” 赵云惜摸摸他的头,神色温柔:“学呗。” 张白圭顺势将头低些,方便她摸摸。 看到他动作,她才反应过来,当初到她大腿的幼儿,不知何时,已经比她还高了,抬手摸头要他自觉低头才成。 等白圭去读书了,赵云惜听着学校里读书的声音,一时有些怅惘。 她原先,也读过书的。 这双手,执笔、敲电脑,定方案,如今却只能用来卖炸鸡。 因为这是本钱最低,回钱快,不必担心得罪权贵丢了性命,她综合评定下来,非常适合做的一项生意。 赵云惜笑了笑,这是她目前最优选择。 * 待到日头西斜之时,便是下学时分,监生收好书箱,便满怀期待地商量着去食堂吃什么。 纵然学问多,废寝忘食者也少,温饱依旧是人生大事。 张白圭正在收拾书箱,就听耳边传来声响。 “买一份炸鸡,再买碗面,吃起来正好。” “我喜欢鸡排,我得买两份。” “怎么做的那样香?” “居正啊,你娘真的太厉害了,不敢想你打小吃这么香,怪不得长这么高这么好看。” “居正好看是随他娘吧?” “娘俩生得像。” “那得快点去,赵娘子备得少,每次都是最快卖完的,去晚了就没有了。” “居正,走啦。” 张白圭轻笑,跟着同窗一道往食堂去,听着他们絮絮叨叨说话,唇角微翘。 一路上,许多监生在讨论炸鸡,这个从未见过,但格外好吃的吃食,真的很香很好吃。 而没尝过的,听见他们这么说,心里也生出几分好奇。 “走,我们去尝尝。” 张白圭听着到处讨论的声音,想着他娘要受累,连续几天都这样稳定的好收益,还得是招工才行。 不能让娘亲累着,家里也不缺这些钱财。 张白圭想着,等到了铺子,险些挤不进去。 小小的炸鸡铺子,围了一群人,大家排着队,却仍旧有人要去前面看看,这是卖什么的。 “婶子!我来三份!” “什么婶子?人家是小娘子!叫姐姐!姐,他说话难听不卖给他,卖给我?” 叶珣:? 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两人进了铺子,戴上素色的细棉围裙,连袖套也戴上了,然后开始跟着忙。 “你俩先吃,先别忙,我给你们做了汤饼。”赵云惜笑着道。 说着就盛了两碗拿出来。 汤饼是煎的鸡蛋饼,然后做了炝锅羊肉,再用面粉勾芡,喝起来暖和又香。 临时垫一口,极为香甜。 昨日吃上瘾的刘濛今日又来了,他踮着脚尖看两人喝汤了,眼巴巴道:“还有吗?我想买一碗。” 这家餐食很好吃。 叶珣慢条斯理道:“抱歉,这是员工餐。” 旁人没有哒! 只有他有! 刘濛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指着几案上的炸货,笑着道:“各要一份。” 叶珣在喝汤,汤汁滚烫,入口浓香,他苍白的脸颊都被熏出几分红晕。 “真香。”他小小声道。 “慢着吃,锅里还有。”赵云惜笑着道。 饼皮绵软,羊肉细嫩,还有木耳丝,吃起来口感丰富,十分好吃。 叶珣吃惯了她做的饭,却依旧觉得难以割舍,每回吃,都香到恨不得把舌头吞掉。 两人忍着微烫,快速吃掉碗中的汤饼,就过去帮忙卖炸鸡。 学子大都是壮年男人,大家的饭量非常可观。 吃一份汤面,再添份炸鸡,便觉得十分香甜可口。 围在铺子前,饿到眼睛绿油油,颇有几分饿狼扑食的感觉。 赵云惜其实很理解,读书最耗神,她以前读书时,每次都很饿,而且吃再多也不会胖。 都被消耗掉了。 想必监生也一样。 买到的人兴高采烈,没买到的人垂头丧气。 赵云惜笑着道:“我们再炒个菜,芹菜炒肉如何?” 叶珣想想这个简单,笑着道:“我来!” 赵云惜:? “是啊,娘,你歇歇,看我俩的手艺。” “好。” 家务事,两个孩子时常在一旁帮忙,并非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孩子。 叶珣择菜、洗菜很有一手,张白圭就把炭火弄好,再把锅和铲子洗好。 “先放油,再炒五花肉,先炸一下去油……”叶珣小声嘀咕。 第91章 张白圭见她吃得香,满脸骄矜道:“许是得了娘亲的手艺。” 说完,他便将炸鸡铺子到处洗洗擦擦,收拾干净。他总想着,自己多做点,娘亲就能少做些事。 叶珣把东西都归位,等赵云惜把菜吃完,两人已经把炸鸡铺子收拾得锃光瓦亮。 她要去洗碗,被叶珣接过,笑着道:“我去洗,姐姐歇歇。” 等都收拾完了,几人无事可做,想着下午没课,便去京城逛逛。京城繁华,先前几人却没闲心去逛。 刚转过国子监的小街,往前走了一段,便听见“刺啦”一声。 紧接着是浓郁的油香味。 “炸油条的吧?”赵云惜露出怀念的神情。 想当初他们在江陵卖糯米包油条,炸油条炸到眼前一黑。后来许久都不爱吃油条。 离了那地界,现在又怀念起来。 几人往油锅前去。 一条长长的面剂子在油锅中翻滚,浸泡在冒泡的滚油中,被师傅不停地翻滚。 米黄色的面剂子逐渐蓬松,成了漂亮的金黄油条。 油条的香,不需要向其他人阐述,闻见味,自然有人围过来。 赵云惜咽了咽口水:“来三根。” 她馋了。 酥香的油条用笊篱搭上来,还能听见碰撞的簌簌声。 “再来三碗豆浆。”她说。 豆浆当然要油条配。 三人围着小桌坐了,赵云惜吃了一半油条,又瞧见前面有卖烤鸭,顿时想放下油条。 “白圭你把我咬过的掰掉吃吧,我还想吃烤鸭。”既然出来了,自然要吃上一条街才快乐。 张白圭接过。 “你豆浆喝不完,我给你喝。”叶珣拢着袖子,浅声道。 京城比江陵冷太多了,在江陵尚且承受不住,在京城更是不成。 他这几日都在喝苦药汁子。 “那你喝吧。”赵云惜把自己的碗推过去,她要留着肚子吃别的。 这油条和江陵也有些许不同,那边是一味的酥脆,这边皮酥,但里头是软肉,吃起来口感不一样。 赵云惜却有些恍惚。 她前世的油条,是整个绵软的,连酥脆的外皮都不曾有。 这风也格外凉。 “下雪了。”叶珣道。 几人便条件反射地往空中看,果然,鹅毛大雪纷纷落下,大朵的雪花让天空一片静谧。 张白圭伸手,接了一朵雪花。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赵云惜望着枯枝间飞扬的雪花,整个人佩服至极。 古代诗人的诗词,说尽了她一切想说的话。 叶珣指尖苍白,被白雪一冻,反而泛出一抹红,他垂眸一笑,温和道:“这样的雪,下上一个时辰,就能打雪仗了。” 雪落在锦衣上,一弹就掉了。 赵云惜戴上兜帽,走进烤鸭铺子,闻着浓郁的肉香,笑嘻嘻道:“来一只烤鸭,要甜辣酱。” 他们三人刚一落座,就瞧见一个熟人。 “子实!你也在此处?”张白圭上前打招呼。 李春芳听见回眸,他搓了搓手,露出一抹笑:“居正。” “赵娘子,叶珣。”他一一打招呼。 几人寒暄过,得知他是一人在此,便邀请在一处吃用。 “明日旬休,下午没课了,就想着来逛逛,免得我娘整日里闷在国子监无聊。”张白圭含笑解释。 李春芳笑着点头。 几人闲闲地聊着天,赵云惜发现,他并非一味地爱掉书袋,而是言语风趣,不管你说什么都能接得上话。 不愧张居正那届的状元,不光智商高,情商也极高,生得也极俊秀。 赵云惜极为赞赏。 叶珣摸了摸她跟前的茶盏,见茶水凉了,便倒掉重新又给她续一杯。 几人笑着聊天,突然话题断掉,因为都闻到了烤鸭的香味。 果然,店小二端着托盘进来了。 五格托盘上,摆着片好的烤鸭片,还有深褐色的甜辣酱,边上是细细白白的葱丝,绿绿的胡瓜丝,还有薄到透亮的饼皮。 因着有李春芳在,就算赵云惜馋死了,也强忍着。 她在脑子里已经演好了,先拿起饼皮,再用烤鸭片蘸酱,摆上葱丝、胡瓜丝,卷好后就可以吃了。 几人客气一番,张白圭和叶珣各包了一个,按照惯例,先给她吃。 李春芳:? 他不懂,但是遵守规则,将自己卷得也放过来。 赵云惜险些嘿嘿一笑,她努力绷住神情,离开江陵后,真的是天大地宽,让人无比快乐。 咬下的瞬间,丰富的口感就让人非常幸福,软香的饼皮,香浓的鸭肉,真好吃。 鸭片很腻,葱丝和胡瓜丝很好地中和了。 爱吃。 能传世都是有原因的。 几人吃着,外面的雪渐渐大了。 赵云惜凭栏而立,望着纷扬的雪花,忍不住勾起唇角。 几人索性不出去了。点了一炉梨汤,喝着汤,赏着雪景。 窗外是枯枝丫。 有一棵柿子树尖,还挂着几个红彤彤小灯笼一样的柿子。 她抿唇轻笑,真的挺有意思的。 瞧着就觉得十分美好。 底下还有人端着一盆水出来,她好奇地去看,就看那人手一捏一捏的,那低矮的梅花树上,就像开满了梅花一样。 红蜡做的小花。 叶珣立在她身侧,陪她一起赏景,笑着道:“是不是很美好?” 赵云惜点头。 如今彼此都还安好,自然无限好。 李春芳和张白圭也站过来,看着外头的雪景,笑吟吟道:“真好啊。” 然而—— 这场大雪,下了一天一夜。 几人便赏不动雪了,这样大的雪,是灾。 赵云惜叹气。 小冰河时期的北方,真的滴水成冰。地里的庄稼,估摸着又要减产了。 这温度也太低了。 她穿着狐裘,外面还披着大氅,怀里拢着火炉,依旧觉得好冷。 国子监中,学生的家境,明显可以从一双手上看出来。许多人冻得手指红肿不堪,还有破皮的,看着极为吓人。 赵云惜给两小只裹到最厚。 羊绒毛衣和毛裤都安排上,羊绒围巾也不能少。光是露出来的眼睛,那眼睫毛上必然哈气成冰雾,结成一块。 “读书要紧,身体健康也要紧。”赵云惜心疼坏了。 每次过来都是白的眼睫毛。 好在食堂中一直烧着炭,极为暖和,赵云惜还没受冻,瞧着孩子受冻,便格外心疼。 “哎,读书真苦。”她再次理解了宋濂。《送东阳马生序》真的没有夸张。 而且嘉靖时期,文风鼎盛,出了许多文人。这时期有才华的人实在太多了。 有点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感觉。 赵云惜看谁都觉得厉害。 她本来觉得自己也挺聪明的,突然就理解了清北的学霸碾压。 张白圭年轻,火力壮,手还是热乎乎的。 赵云惜用手背碰了碰叶珣的手,冰凉,顿时皱起眉头。 他穿着羊绒的毛衣毛裤,穿着狐裘袄,穿着大氅,却还是这样凉。 “狐裘不暖锦衾薄,你这,可别再受凉了。”她也有些没辙。 再厚,就裹成球了。 叶珣指尖微曲,摇头失笑:“就是手有一点凉罢了,并不觉得太冷。” 赵云惜不信,让他去烧火。 烧火最为热乎。 一忙起来,就不冷了。 要买炸鸡的监生冲上来,将他们围了起来。 “我要一个鸡腿,一个鸡翅,一个炸蘑菇。” “我要鸡排!” 刚下学,炸鸡铺子是最忙的时候。 赵云惜备货又多了许多,把里脊条和炸蘑菇添上,一时也卖得挺好。 “新鲜萝卜下市了,过几日还要加萝卜丸子,看谁喜欢吃。”这时节的萝卜很好吃,脆甜脆甜的。 凉拌和炒着吃都香。 这做萝卜丸子,自然也好吃。 张白圭闻言,细细端详她片刻,皱眉:“是不是下巴尖了?” 叶珣也过来看,连忙道:“好像是,不能听姐姐的了,赶紧去招工?” 两人二话不说,忙完立马去找人牙子,说明要求,要两个中年妇人,要踏实能干利索的就成。 三人打小接触这些,挑人也有章程,很快就挑中了两个。 一个王娘子,一个夏娘子,面相瞧着舒服,不是那种奸诈尖酸的性子。 赵云惜瞧着也觉得好。 去官方定了契约,先试用三日,看看到底如何再说。 用了三日,便觉得十分好。 主家给的福利好,两人干活便格外卖力,生怕被赶走,到时候少了这样好的差事。 赵云惜并非苛责人的性子,先是教了分鸡和炸。 两人做惯了厨房的活,一教就会,格外省心。 张白圭和叶珣过来帮忙时,便觉得无事可做。 “你俩好好读书就成了。”赵云惜笑着道。 张白圭笑着点头。 * 很快就要过年了。 赵云惜带着两人去置办年货,想着就算和家人不在一处,三人也是小家,也要好生过年。 “多买点鱼,我给你们做鱼丸吃。” “这黑鱼最好。” “莲藕也买点,炖汤等都极好。” “鲢子买吗?” “葱买多少啊?” 三人立在菜摊前,嘀嘀咕咕的,很快就买了一推车。 “不行了,先运回小院,再回来买。”赵云惜道。 买年货,也是个体力活。 “我先运回去,等会儿再来接你们。”林子坳连忙道。 他也能做活的。 第92章 国子监从小年开始放假,监内在短短一日的喧闹过后,瞬间寂静下来。 赵云惜将林子坳、李春芳喊到小院过年。 能够在此时,有一顿暖融融的饭吃,思乡的心情也跟着缓和许多。 而过完年,首先要迎接的就是会试。 会试也分三场,初九、十二、十五,和前头的乡试流程几乎一样。 京城在北方,和江陵比起来,要冷上许多,而二月倒春寒,更是雪花纷纷,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棱。 张白圭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极为厚实,却被冷风一扑,仍旧冻得打哆嗦。 刺骨的寒风,就连羊绒围巾也挡不住,直往脖颈里钻。 小院亮起微弱的灯光,赵云惜正在检查三人的考篮,笔墨纸砚和烛火都要带全了,旁的倒是不让带。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考点已至,考生速起!” 随着更夫声音响起,号炮声也跟着响起。 赵云惜带着几人坐上马车,笑着道:“走吧。” 夜还深,雪花纷扬,呼啸的寒风让人伸不出手。 张白圭眨了眨眼,擓着考篮,看向娘亲:“你去睡觉,别送我们了,这天也太冷了。” “走!”赵云惜言简意赅。 此时,京城贡院附近,星星点点的灯光亮起,路上渐渐人声也多了起来,各处的口音和低语也响了起来。 等几人排到时,时辰也不早了。 张白圭、叶珣、林子坳排队入场。 会试在京城,平添几分庄严肃穆,检查也格外严格,队伍慢慢蠕动着往里走。 张白圭身体好,火力壮,穿得又厚实,尚且觉得寒意入体,带出来的一点热乎劲,瞬间消散。 而叶珣原本就体弱,略冻一会儿,便面色发青,唇瓣带紫。他指尖微缩,触及衣袖上绣着的小蜜蜂,长睫微眨,生怕自己撑不过去。 张白圭回眸,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没有找到自己娘亲的影子,便收回视线。 等排队入内,第一件事,依旧是领号牌,找号舍。他依着先前的习惯,先把火盆烧起来,再整理桌案。 将笔墨纸砚拿出来,先磨墨准备,等着天亮时,发考题。 雪往桌案上飘。 白圭薄唇泛出一丝青,往里面挪了挪,祈祷着等会儿这雪能停。 号舍幽深,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雪却能飘到,愈加阴冷起来。 张白圭买了许多炭,想着能一直烧才好。收到考题后,他便收回注意力,开始打草稿。 到晌午吃饭的点,自有兵卒过来送饭,两荤一素一汤,虽不中吃,到底热乎。能填填肚子,不叫人饿的发慌就成。 叶珣却没有这么自在,他身子弱,冻这一会儿,便觉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他拢着衣袖,捏着笔,全凭一股气撑着,他要考中进士,让姐姐面上有光。 好在会试规则和乡试一样,但题目却难上千倍百倍,不可同日而语。 题量大而难,还要从政策层面考虑破题,在有限的时间内,想出绝妙的对策和文章。 写文章不难。 写被人赞同的文章很难。 他们要中式,并非写出来就行。 雪越下越大,好在风停了,一时间倒也好受许多。 张白圭在火盆边将自己烘烤地暖暖和和,又细细地诵读文章,见符合题意,这才提笔誊抄试卷。 会试太过紧要,便是他也不肯提早交卷,等天色昏黄,看不清时,这才起身交卷,要往外走。 张白圭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但不管如何,试卷已经交了,头试已经结束,等覆试再来。成不成的,端看平日,这一哆嗦的影响也不大。 会试中,扬名者极多,大半举子年少时都有神童之名,甚至还有拜入名门的学子。 就像李春芳,师从欧阳德和湛若水,这都是王守仁的高徒。 自打林修然、庞文望两位大儒自戕殉道过后,这心学便极速发展,如今已成为朝中的主流学说。 * 赵云惜立在门口,翘首以盼。 她瞧见白圭出来后,连忙问:“叶珣呢?他可还好?” 上回乡试是八月,天还没有很冷,而这回是二月,今年又格外冷。 叶珣踉跄着走出来,见着两人,笑了笑,便闭着眼睛软软倒下。 赵云惜惊了一跳,连忙和白圭一左一右地扶住他。将他撑上马车,连忙往医馆赶。 这样的人有好几个。 叶珣不算最突出那个。 他原本身体就不好,这会儿醒了,眸色红红,脸颊红红,靠在白圭肩头,有些赧然道:“太冷了,没受住。” 赵云惜摸了摸他额头,见温度滚烫,怜惜地又拍拍他,笑着道:“不妨事,别多想,吃了药,再睡两日,就好了。” 叶珣极速地喘息一声,便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心里煎熬的厉害。 恨这幅身体,孱弱至极。 * 白圭本来也有些紧张,但是带着叶珣去医馆,忙着请大夫、煎药,等收拾妥当,夜已经深了。 他也累到不行,倒头就睡。 赵云惜给他掖好被子,便趴在叶珣的床头,照看着给他换额上的布,想着能早日退烧才好。 他若是这样病着,还有两日要考,怕是撑不过去。 好在,第二日就退烧了。 叶珣斜斜地在脑侧绑着月白色的抹额,长带子倾斜而下,衬得他愈发楚楚可怜。 “可怜孩子。”赵云惜给他盛了一碗清粥端过来:“喏,喝碗粥,再吃个鸡蛋,这顿吃清淡些。” 叶珣乖巧点头,眼巴巴地看着他:“想吃蛋羹。” “我给你做。”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 她做蛋羹很有一手,鸡蛋加入温开水,打散后再滤出泡沫,蒸出来香甜细腻,十分好吃。 片刻后,蛋羹端来了。 张白圭看着叶珣歪着身子,柔弱无力地躺着,没一会儿就吃掉一大碗鸡蛋羹,连忙道:“这两日好生歇着,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叶珣虚弱:“嗯。” 一连三场,张白圭都撑了过来,叶珣却一回比一回虚弱。当最后一场结束后,直接软倒在地。 把张白圭吓得够呛,连忙将他打横抱起,着急忙慌地往医馆跑。 偏偏堵人了。 贡院附近被堵得水泄不通,路人行走非常艰难。他抱了一会儿,见叶珣身子都泄力了,愈加抱不住。 赵云惜、林子坳接力来抱,等送到医馆,才发现,生生热了一身汗出来。 他就是又累又冷又饿,才心神虚交,引起的这诸多病症。 好生养着,慢慢也能回来。 赵云惜看着咕嘟咕嘟冒泡的中药,那苦涩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她不小心闻到一口,连忙挪开脸。 等把叶珣安置好,张白圭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哦,原来会试考完了。 有点像梦一场。 那些紧张刺激,明明刚经历过,却显得格外遥远微妙。 他如坠云端,轻飘飘的。 心中是膨胀的期待和兴奋。 但凡参加会试,大多是盼着自己能考中,而非落榜。 他从三岁捧着书开始,到如今参加会试,从未有半分懈怠,心中自然期盼万分。 这一路,走的极为顺畅。 他心中有些飘飘然了。 扶着叶珣出来晒太阳,还给他盖了毯子,张白圭笑嘻嘻道:“好生养着,你这回必中。” 叶珣抬眸,望着清澈的天空,但笑不语。 “中为常理,不中亦为常理,剩下的听天由命。” 赵云惜端着菜从他俩身旁走过,挨个敲敲他们的脑袋:“一个二十,一个十七,都还是孩子,不中太正常了,到时候中了咱就好好庆祝一番,不中就接着在读书,下回会试再说。” “反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稳住!” 劝人的时候,都可会说了。 但是自己心里也慌得要命。 科举考试,不仅仅是考试成绩的问题,还有各种各样的缘由会落榜。 她亲自看了两人的试卷,如看天书。 她以前也是看过状元卷的人。 但大家也都知道,在江陵,张白圭被称为张神童。什么夸奖话都听过了。 但是在会试中,谁不是神童? 谁没有师承大儒? 区区张江陵,甚至没有在诸位的眸中。 如此,等到三月会试出榜,四人便早早地去了,想要最快看到。 张白圭头一回体验到什么叫近乡情更怯。 赵云惜捏着拳头,紧张到不行。 这不仅仅是会试,和高考不可同日而语,这若能考中,便踏上登天梯,直接起飞。 进士、同进士、庶吉士、贡士…… 张白圭目光定在虚空的庶吉士上。 非庶吉士不入内阁。 他,想入内阁。 但这样的话,他从未和旁人说过。 事谋于密。 若泄露出来,再成不成的,就是两说了。 “出榜了出榜了!” 赵云惜猛然抬眸去看,就见黄榜缓缓打开,还有人在张贴试卷。 她盯着瞧了半晌。 “江陵叶珣!” “江陵叶珣!” 黄榜一张贴,就瞧见上面有熟悉的名字。 叶珣薄唇紧抿,他心口一松:“中了!” 那些困苦,好像在一瞬间变成了甜,他侧眸望过来,心口滚烫:“姐姐,我中了!” 赵云惜连忙点头,又往下看。 “在榜就是爱!有榜就是爱!我们不挑前后!” 她眼睛瞪得溜圆。 “荆州府张居正!” 看到熟悉的名字,她这才喜极而泣,抱着小白圭,把他的后背拍得啪啪响:“好孩子,你考中了!” 第93章 会试是一朝盛事。 赵云惜和张白圭、叶珣、林子坳、李春芳回程时,听见许多人在讨论。 会试中者两百余名,后续还有殿试,但殿试只算排名,不再淘汰考生。 就算殿试排名微末,只得同进士出身,也能外放做官,来年一步一步往上爬。 殿试开始。 此乃嘉靖帝亲自监考并且出题,会试时的考官则任命为副考官。 张白圭天刚蒙蒙亮时就起床,和养好些许的叶珣一起,两人一早就起床洗漱更衣。 今日要进金銮殿面圣,故而穿着最体面的衣裳,一袭月白色圆领襕衫,腰间束着革带。 “你俩这腰,细得跟笔杆一样。”赵云惜把革带松到最外面,还是显得腰很细。 她拍了拍,有些心疼:“再长三十斤肉,才差不多。” 比她腰都细。 张白圭本来有些紧张,被她腰来腰去的,一时间将殿试的紧迫感都忘了。 等收拾完,吃了赵云惜做的状元套餐,这才坐上马车往紫禁城去。根据会试排名,由礼部侍郎验明正身。 张白圭年岁尚小,满脸青涩不讲,还戴着绣着小蜜蜂的月白头巾,清澈干净。 会试诸人,频频看着两人。 这俩立在人群中,那真是美丰仪! 张白圭和叶珣规规矩矩地站在前排,两人一个第九,一个第十,跟着人群往保和门走去。 张白圭望着天边飞过的一群大雁,心想,他幼时的心愿,如今已经圆满了。 勤政殿前,威严肃穆。 三月中旬,和先前会试时相比,已经暖和许多。叶珣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一直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却颤颤巍巍苟活至今,全依仗姐姐万事躬行。 殿中、殿前已经摆了许多桌椅,依着名次诸人上前,坐在自己名号的桌椅前,屏息凝神,静待考官。 张白圭和叶珣在第三排,离龙椅极近。 那可是龙椅! 天子!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张白圭也有些激动,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看着脚下的金砖,他才有一种微妙的踏实感。 穿着褐色衣裳的内侍躬身侍立,将殿中气氛拉到最满。 张白圭眼角余光瞥见一丝明黄,那种色泽,让他心头猛然大跳。 他坐在前排,瞧得分明。 突然想起来,他先前做小夫子时,前三排那叫眼皮子底下,不管对方有什么小动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众人落座,山呼万岁的声音响起,这种声音最为感染人,让他内心也激动几分。 随后,有官员来分发了笔墨纸砚。 此时张白圭依旧没有抬头。 “免礼。”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张白圭谢恩后,缓缓起身,并不能直视龙颜。 他听到,周围的呼吸声都重了一瞬。更有考生紧张到脑海一片空白。 拿到考题后,张白圭便将所有外在信息全部屏蔽,专心答题。 那考题让人眼前一黑。 考题庞杂且范围极广,史论题从古至今,用典极广泛。 殿中有朝臣,有皇帝,明明几百人在此,却安静地落针可闻。 在这种压力下,许多人呼吸急促,一时间脑海中全是空白。 张白圭轻舒口气,提笔打草稿,他对这些时政很感兴趣,从草原到倭寇,皆有影射。 答题量空前绝后的重。 他一时也紧张极了,毕竟他每每都是看邸报,跟着夫子读书,和实操有很大区别。 张白圭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缓缓地吐气,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 当他沉浸在文章中时,身旁走来一道身影。 明黄的衣角让人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他心头猛然一跳。 笔下微顿,片刻后依旧丝滑写出。 他看到那金丝银线绣的海韵纹。在这样考验心态的时刻,张白圭很快就安静下来。 半日很快过去。 等文章做完,他才有余心去观察更多。他用眼角余光去看,就见当今圣上正值壮年,那一身龙袍带着隐隐的威慑。 * 嘉靖帝也注意到了面前这个脸上带着细腻绒毛的稚嫩学子,他进行数场殿试,见过的学子数不胜数,可这样年轻又学问深的学子,格外少。 他不停巡视,所到之处,能明显感受到学子的心神被影响,下笔迟疑几分。 而那少年学子却能快速回神。 他巡视一圈,心里便有数了,他果断退场离开。 场上气氛顿时轻松许多。 学子借此机会,连忙整理思绪,快速落笔。 张白圭整理好草稿纸,又细细理了理,从大纲到细纲,再到用词的斟酌推敲。 * 殿试结束,卷子糊名,一切整理妥当,便将考卷尽数送往东阁。 阅卷的时间一般都比较紧,也就两日功夫,还得拟定前十,由圣上评阅确定最终名次。 对于考生而言,这几日等到心焦不能言语,对阅卷官来说,今日要熬大夜,年轻的还好,年迈的已经在喝参汤了。 张白圭的试卷在每个阅卷官手中传阅,最终放入甲等。 他的文章浑然天成,策问所回,思考深邃,纵然些许青涩,却带着少年赤诚热情,看得人心头滚烫。 策问只论文不论书,可他书、文皆是顶尖。 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但比他更浑然天成的还有,毕竟朝中大儒,多有弟子。 嘉靖帝已经关注过学子,现在拿了名次,在定最终名次时,略微犹豫片刻。 一甲三人已定下,状元、榜眼、探花却让人心中犹疑,皆是一甲,却有其隐带的含义。 “江陵张居正生得斯文俊秀,世所罕见,可点为探花郎,然叶珣亦是,依朕看,这张居正为状元,叶珣为探花,亦使得。” 他见了人才,心中喜悦,神情也放松几分。 觑着他的神色,总考官笑了笑,垂眸恭敬磕头:“圣上圣明。” * 午后,到了小传胪的时节。 张白圭立在茶楼的窗前,心中颇为忐忑,他知道殿试没有落榜的说法,但他想要好名次。 人的欲望都是步步向上的。 中了会试前排,自然想要殿试前排。 虽然基调已经定下,但小传胪依旧要进行,这代表着前十名额已定,参加小小面试后,就由第十窜到第一也未尝可知。 而现在,不光拼学问好了,还要拼长相了。 这也是小传胪的神奇之处。 张白圭放下茶盏,回小院去了,他刚一到家,就见赵云惜正在喜滋滋地看着贡士服。 “快穿上,快穿上!” 赵云惜:嘿嘿! 一门双贡士,虽然叶珣是别人家孩子,但从少年时期,便跟在她身侧,情分自然非比寻常,极深。 张白圭回房换上贡士服,这衣裳极衬人,他对着铜镜整理衣冠,忍不住双眸晶亮。 赵云惜左边站着张白圭,右边站着叶珣,她越看越高兴,笑得合不拢嘴。 “啧。”还得是贡士服,代表着希望和学问,这真是直接将姿态拉满了。 “等着礼部官员过来就成了。”张白圭先吃了点肉脯垫肚子。 这东西耐饿又饱肚子,免得在殿上不雅。 叶珣摸了摸鼻子:“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俩不在前十呢?” 殿试和会试的结果不大相同。 并非你会试成绩靠前,小传胪便有你。 赵云惜一拍大腿:“你俩还能落选?” 她寻思,咋也是状元之才。 “管他呢,有人过来正好,没人过来我们自己欣赏欣赏。”赵云惜的话风立马就转了。 万一真没进前十,孩子接受不了怎么办。 反正能进殿试就是爱,旁的名次并不大紧要了。 往后几十年的路要走。 她相信张居正! 这可是张居正! 她坚信他! 张白圭摸了摸鼻子,他立在阳光中,嬉笑着道:“叶珣,你得相信你自己。” 叶珣性格沉稳,嗅觉敏锐,因为身子弱,想得多观察得多,在政务上,也有独到之处,必然是成的。 赵云惜想着,这就相当于毕业考结束,该面试进公司了,资格已经拿到,能不能过,就看这一哆嗦了。 “好刺激!”赵云惜激动到搓手手。 笃笃。 马蹄声传来。 赵云惜猛然起身,眼神热切地看向大门,双手合十,嘴里祈祷:“漫天神佛,我家俩孩子都要过啊!管他第九还是第十,都行,我不挑的。” 张白圭本来有些紧张,见此不由得黑线,瞬间放松下来。 马蹄声停。 “宣贡士张白圭入朝觐见——” “宣贡士叶珣入朝觐见——” 随着礼部官吏的唱名声响起,一直沉寂的小院周围瞬间哗然。 大家都盯着此处,见小传胪的声音传来,一时间极为沸腾。 张白圭和叶珣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事情已定,如今看来,便更需要姿态。 * 嘉靖帝住在乾清宫,众人便被引至此处。一路上只听到风动和云动,其余一片静谧之色。 张白圭和叶珣立在乾清宫外,此时前面已有八人,两人视线一转,心中便猜测,估摸着两人和先前的名次相差无几。 谁知—— 内侍领着他一路往前走。 最后站定的名次也很有意思。 直接便是张白圭打头。身后跟着一个面生的青年,其后是叶珣。 几人心念电转,心中便有了成算。 这站位,自然有其含义在。 几人对小传胪的仪式如数家珍,在国子监时,便会有博士对此一一介绍,众人铭记在心。 众人互相眼神示意,并不敢放肆谈论,走到这一步,稍有差池便要命了。 第94章 礼部尚书夏言今日很忙。 他先是去巡视了太和殿,这座紫禁城内最高大的殿宇,今日在此举办传胪大典。 夏言清俊儒雅,虽年事已高,却依旧在晨起时,对着铜镜整理衣装。 他一路看着那张居正、陆树声、叶珣的档案从微末而起,扶摇直上,心中也格外好奇。 他来回巡视三遍,就为了传胪大典不出任何差池。 * 三更天。 夜色暗沉,天边几颗璀璨星辰闪烁。 张白圭和叶珣已经起身,再次穿上贡士服,要去参加传胪大典。 赵云惜披着大氅,拢着衣衫,给两人整理着仪容,这才满脸柔和道:“去吧。” “好。”张白圭和叶珣先后向赵云惜深躬身,作揖行礼。 这才起身大踏步出门,上了马车。 等到紫禁城外,等着传召时,就见身边的贡士已经按先前殿试时的规则排好队了。 此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蒙蒙间,能看到亮光了。 张白圭再次注意到身旁立着一个斯文俊秀的男人,他面容姣好,阔面大眼,生得出众。 他客气地作揖见礼。 前头这一撮,不出意外,应该是要同朝为官,入翰林院当编修了。 张白圭压下内心激动,走到这一步,多年努力到了揭奖的时候了。 天边彻底大亮。 橘黄色的暖光铺满视野。 张白圭跟在引路官员身后,慢慢往太和殿走去。 他垂眸直身,并不左顾右盼,但脚下是红毯铺就,两侧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最前面,是礼部尚书夏言。 随着文武百官进殿,大家的心情便格外激动起来。 这代表着传胪大典近在眼前! 吉时已至。 嘉靖帝穿着礼服进殿,坐上宝座后,文武百官山呼万岁之声响起,片刻后,才听到夏言高声唱礼:“传胪大典开始,诸贤才入殿——” 随着他声音落下,鞭鸣、乐声一同响起。 传胪大典正式开始。 新晋进士磕头行礼。 总阅卷官将金榜捧出,供给皇帝,这才躬身告退。 丝竹管弦之声再次响起。 礼部尚书夏言开始宣读圣旨:“壬午年进士科,天子策问,今已选定,第一甲共三人赐进士及第……” 张白圭心跳如擂鼓。 纵然心中劝自己,进士出身便已很好,但进士及第更令人满意。 用娘亲的话说就是,前三都是爱,都极好。 她从不吹毛求疵,让他必须做到最好,但他依旧想要最好。 “第一甲第一名江陵张居正——” “第一甲第一名江陵张居正——” 传唱声从太和殿台阶处,一声又一声,极其洪亮地传唱下去。 张白圭心跳加速,快要跳出胸腔,脸颊上浮现出一抹红晕,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第一甲第二名松江陆树声——” 张白圭看着身侧男人那激动到手抖的表情,不由得暗自猜测,他可能是陆树声。 “第一甲第三名江陵叶珣——” “第一甲第三名江陵叶珣——” 第一甲唱完名字,三人便依次出列,立在丹陛下,等待下一步。 他喜不自胜。 独占鳌头的感觉爽爽的。 但张白圭面上一片平静,听着唱名二甲。 面前的升龙巨鳌图刻在汉白玉上,瞧着栩栩如生,逼真极了。 三甲唱完名字,以张白圭领身,带着新科进士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 随着天子叫起,夏言又高声道:“赐壬午年新科状元冠带朝服——” 状元赐服! 接着便是赐一甲游街。 和先前教过的流程一模一样。 当传胪大典结束,今科的金榜已经张贴示众,当张白圭踏出紫禁城时,新科状元张居正的生平,已经在京城传开了。 “三岁会背书,五岁会写诗,十岁做文章……” “神童呐!” “他应当是进翰林院做编修了……” “未来的阁老之才!” * 一甲三人要游街,准备工作也已经做好,平日里极为紧要的紫禁城大门紧闭。 而今日,大门次第开放。 午门、端门、承天门今日洞开。 ——为一甲。 张白圭在官员的引领下,抬步,带着榜眼陆树声,探花郎叶珣往前走去。 紫禁城威严肃穆,自带庄重。当你踏步在金砖上,自有一番天高任鸟飞的自由感。 状元服极为张扬,内穿白绢中单,外穿绯罗圆领袍,头戴簪花二梁纱帽,腰围银带缀玉佩,再有手持槐笏一把。 内侍端来铜镜给他看,张白圭摸了摸晕红的脸颊,有些黑线,他娘应该很喜欢看这样张扬少年郎的样子。 而陆树声、叶珣便穿着进士服,早已等在门外。 传胪这日,京城万人空巷,有事没事都要围在游街路线上。 更有摊贩早已经摆好地摊,等着游玩累了的人群过来买吃食。 “据说今科状元相貌绝盛,年纪又轻。” “还能比探花郎好看?不都说探花郎最好看!” “有句话咋说的,伯仲之间?” 礼部和顺天府衙一路鸣锣开路,举着牌匾,中间护着一甲三人。 张白圭一身绯罗状元服,骑在高头大马上,一出街,便在左右巡弋,他想第一时间让娘亲看看他。 然而人群如海浪,皆是陌生脸庞。 他在看人群,人群也在看他。 新科状元果然如传闻中好看,斯文白皙,俊朗如玉,翩翩少年郎,一身绯罗,更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啊啊啊啊好好看!这么有才还长这么好?” “天呐,探花郎面色苍白,瞧着是个病弱郎君啊。” “这俩到底谁更好看些?” “状元郎!没有之一!” “状元郎是最年轻的状元了吧?绒毛未褪啊。” “投花投花!全投给状元郎!” “太小了!我喜欢探花郎!” “两人都是江陵人士,也不知是谁家孩子?” “状元郎笑了笑了!天呐,他对我笑了,快投花。” 赵云惜立在那两个大声讨论的女子身后,冲着马上的少年微微一笑,竖起大拇指。 “最棒的小白圭!”她做口型。 张白圭瞧见了,看懂了,便冲着他弯唇一笑。 御街两侧,挤挤挨挨的人群中,有许多未婚闺秀,正打量着状元和探花,选来选去要选不明白了。 一个少年,一个青年,都让人挪不开眼。 “都行都行,我也不挑的。”少女眉眼弯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张白圭总算是体会到这句诗。 一路上,无数锦囊荷包、鲜花绢花,向他纷沓而至。最重要的是,他如愿让娘亲瞧见他风光模样。 爽了。 张白圭少年意气,极为舒爽。 街案两侧,行人如织。 等出了御街,更多的便是京城的小童生,一袭直裰,一群一群的稚嫩声音,冲着一甲投出手中的花枝。 张白圭瞧见他们,便想起自己年少,和娘亲身穿直裰往林宅读书的场景。 那时候,娘亲还会给他哼歌听。 待游街结束。 陆树声驱马上前,笑着道:“居正,我和叶珣先送你回府,你住在何处。” 张白圭客气地作揖:“我和叶珣同住,陆兄不必送,自行离去便是。” 陆树声:? 啊,一门双一甲? 也太厉害了。 叶珣笑了笑,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一侧,冲着一穿着青袍的女子作揖。 “姐姐。” 赵云惜连忙扶着他胳膊,让他起身,打量着清瘦的青年,些许唏嘘。 “终于心愿得偿了!” 张白圭正和陆树声寒暄,见被他捷足先登,连忙道:“陆兄,稍等片刻。” 他连忙下马。 立在赵云惜跟前,下颌微翘,满脸骄矜问:“如何?” 赵云惜握住他的手,打量着一身斐然的状元郎,拍拍他的肩,满脸自豪:“我儿长大了。” 张白圭嘻嘻一笑。 这才回去又和陆树声寒暄几句,各自散开了。 “娘,回家回家!” 张白圭一想到还会有人上前庆贺,便想着回家松快松快。 赵云惜弯唇轻笑。 这孩子。 三人相携离去,待回小院后,张白圭便要脱掉身上的状元服,赵云惜连忙道:“别脱!别脱!我们画个画像。” 这样紧要的场景,怎么也要拍照录像,可惜没有,那就只能画画像了。 她已经将画纸和颜料摆好了。 “姐姐和白圭坐着,我先给你俩画,等会儿白圭再把我添上。”叶珣笑着道。 张白圭点头。 三人在一起生活十年,对彼此格外熟识,不用看着,亦能画出。 叶珣下笔如有神,很快就将二人的轮廓勾勒出来。 先画线稿,再添细节。 待他画完后,又让白圭来画,赵云惜要起身,却听叶珣道:“姐姐且忍忍,再坐一会儿。” 赵云惜抬眸望着他,点头:“好。” 可恶,俩人越来越高大了。 衬得她像个小豆芽。 她脸上露出温婉的笑意,头往叶珣的方向微微倾斜,眸光明亮地盯着张白圭。 他离大明首辅的路,更近了。 两人的画都极为出色,又对彼此熟识,自然下笔如有神。 片刻后,初稿便出来了。 “我来上色。”叶珣望着画像,眸光柔和,笑着打趣:“白圭接下来会很忙,尚未成婚的貌美状元郎,不敢想得香成什么样。” 第95章 画画是个细致活,想要入微,便要倾尽精力去描画。 叶珣在画画,而张白圭在写书信,给顾璘、李士翱的感谢信,两人在外地当官,一时见不到,但报喜还是要的。 待到日头西斜之时,张白圭和叶珣又朝着江陵方向作揖谢师,林修然对二人的影响至深。 如今阴阳相隔,但彼此的情意越发浓厚,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倾斜。 反而愈加令人感念。 隔日。 小院便热闹起来,先是周围的乡邻过来贺喜,再就是国子监的师生,提着礼物和拜帖,知道小院逼仄局促,天子亦要赐“荣恩宴”,并不过多停留,寒暄几句,便各自离去。 “柳暗百花鲜,琼林设绮筵”,是对书生最大的褒奖,也是进入官场的标志。 张白圭神情谦和,向诸位敬酒,谢了门生之礼,这才端坐而下,静待同年敬酒。 这是酒桌上的礼节,家里教过的。 他头一回喝酒,刚碰了酒,便觉脸颊晕红,顿时借势扶额微醺,撑着额头看他人笑闹。 叶珣身子弱,陆树声便帮他挡了许多酒。 琼林宴上,并无天子亲临,众人便神态放松恣意,喝到兴处,高谈阔论,极为尽兴。 夜色渐深,一轮明月从窗台映出,酒兴正酣,便到了新科进士留诗作的时刻。 这诗作都是一早准备好的,要不然喝酒喝到上锈的脑子若想不出诗作来,那便不好了。 张白圭连夸人的话也学了一箩筐。 每每有人吃酒作诗,他便从他的夸赞词中挑一句,说得情真意切。 叶珣和他如出一辙。 两人在来之前,同样作弊了。 大家都很克制彼此,并未发生什么冲突,张白圭也是头一回感受到这种气氛,所有人面上带着盈盈笑意,推杯换盏,好像亲朋一般。 待到献诗环节过去,便各自散了。 张白圭、陆树声、叶珣率先离去,留下一片恭维声。 而回小院后,赵云惜正捧着茶盏在看书。她闲来无事时,惯爱看书。 “回来了?”她上前把酒气冲天的两人迎回来。 张白圭刚才还强撑着,一见了娘亲,心头一软,便显出几分委屈之色。 “娘,我头晕脑胀。”还有点想吐。 吃酒时确实酣甜,事后余味却令人难受至极。 赵云惜用手背贴了贴他额头,连忙安慰:“那快坐着,我给你倒蜜水来。” 叶珣沉默地看着,片刻后闭目不语。 赵云惜给两人递蜜水喝,顺便打了热水水,让二人过来洗脸洗脚。 好一通收拾,才赶两人去睡觉。 耽搁这许久,定然累了。 张白圭有些兴奋,他趴在娘亲床头:“娘,我睡不着。” 赵云惜在古代早睡早起惯了,这会儿早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她像是安抚福米般,拍拍他脑袋,强撑起精神,拍拍自己床榻,低声道:“来,睡觉。” 张白圭挠了挠脸颊,这好令人心动,但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么大人了,还跟娘睡,怪怪的。 “那我去睡。”他叹气。 “睡吧睡吧,明日要早起回乡呢。”赵云惜闭着眼睛。 状元是有回乡假,并且一路还有仪仗队,就连开销也是由礼部出。 张白圭乖巧应下。 * 隔日,礼部尚书夏言亲自来送仪仗队,和两人交谈一番,这才离开了。 赵云惜记忆中的状元依仗队,还是新白娘子传奇里的许仕林高中状元后,一身绯袍,让法海放出关押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子。 来送礼的人,都极为贴心,不光给张白圭、叶珣送礼,甚至她这个老母亲,也是得了好些衣裳首饰。 还有合计几千两的银钱。 只能说,中举后脱贫,中进士后致富。 三人行礼不多,但来京后也置办不少,合起来也装了三车。 仪仗队很是体面,毕竟也代表着朝廷,打头有衙役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匾,庄重肃穆。 越是听见闲人回避,百姓在闪开的同时,眼睛越要盯过来看稀奇。 “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是不是状元郎?他后面是探花郎?” “天呐,文曲星下凡,快拜拜,沾沾喜气,万一你也考中了呢。” “磕头吧,磕头心诚一点。” “就是就是,万一以后也衣锦还乡呢。” “太气派了。” “真排场啊……” 路上行人议论纷纷。 张白圭听着,唇角微翘。 在读书人眼里,考中状元便是终点,但和官员的交割让他明白,这只是做官的开始。 每三年都有新科状元和进士,隔三差五还有恩科,当今在朝二十年,这状元郎都见了七茬不止。 他往后的路,若是能同这官道一般平坦顺直,也算人生再一喜事。 赵云惜一身直裰,跟在他身后。 微风拂面,带来青草和花朵的香味。 入目一片翠绿,让人心中欢喜。 “时下越发热了,再过月余,便该割麦了。” 叶珣低声感叹。 赵云惜随着声音望过去,一时有些恍惚,风吹麦浪,前世常看的情景,和如今重叠,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几人白日赶路,夜间住在驿站,都知状元前途无量,故而沿途的官员为着不得罪,都要来驿站送礼庆贺。 赵云惜也见了世间最多的笑脸。 他们收了许多点心瓜果,和仪仗队一道分吃了。 唯独当地方官过来拜见,和张白圭、叶珣称兄道弟,尊称她一声老夫人时,她有些绷不住神色。 她以为关于辈分的暴击会来自孙辈,没想到是来自地方官。 艳阳高照。 临近江陵时,赵云惜近乡情怯,心中生出几分激动来,马上要见到爹娘公婆和乡亲,猛然分开这么久,还真是挺想念的。 很快就到了。 刘氏、赵屠户、李春容、张镇、张诚带着家人和乡邻在官道两侧侯着,见了仪仗队来,便高声道:“快,状元郎到了,放炮放炮。”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锣鼓也敲了起来。 三人连忙下马,跪在长辈面前磕头,全了多年教养恩情。 张白圭新科高中,衣锦还乡,令赵、张两家喜不自胜。 他一身绯罗状元袍,头戴二梁冠,披锦簪花,立在人群中,实乃意气风发。 杨知县连忙上前见礼,这也算中央来人了,怎么也要照看明白。 而探花郎叶珣,一身进士巾服,青年清瘦俊隽,格外与众不同。 就连赵云惜也格外不同,一袭青袍淡雅,头戴狄髻。 张文明盯了她看了半晌,没回过神来。 他心花怒放,眼里再容不得其他,混像高中状元而归的是自己妻子。 杨知县格外谦和:“恭喜恭喜,这有言道,公子世无双,如今在令郎身上,可算是完美诠释了。” 张文明骄矜点头。 张诚呲着大牙笑,他拄着拐杖,拍着张白圭的背,喜不自胜。 “好孩子好孩子!” 张白圭一撩袍角,跪下再次磕头。 张诚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忙把孩子扶起来,笑眯眯道:“别跪了别跪了。” 他心疼! 他比自己高中还高兴! 那些被骂张骞子的时刻还历历在目,谁能想到,他成了! 张白圭又给杨知县见礼,他一作揖,杨知县便不敢受,他连忙躬得更甚。 这可是状元郎!按照明朝惯例,金榜题名后,他能直入翰林院,这往后可是内阁之才。 谁敢怠慢他半分。 杨知县不过举人出身,又是借着亲人谋来的官,他自然也知道,此次任满,他就要给张文明挪窝了。 这往后江陵是张家天下,不会让外姓掌控。 两人略寒暄几句,便有人连忙道:“快回村,歇息片刻。” 张家台已经立了状元牌匾,路也重新平整过,直通张家小院。 杨知县觑着张白圭那满意的神色,不由得赞叹,当年院试,他还是个孩子,一转眼,就能掌握他的命脉了。 果然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瞬间地位不同了。 杨知县知道,若不是当年在武昌府,顾大人惜才,压了他一届,他会更早登科。 但登科是为了做官,十三四岁定然做不得官。 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毫无骄矜之色,面色平和,情绪镇定,实在是大才。 叶珣视线在人群中巡弋,并无看到记忆中那陌生的人脸,笑了笑,把一切都放下了。 几人回了张家台。 置办宴席请了仪仗队吃用,又送了江陵土仪,仪仗队便先回了。 杨知县见此,也跟着告辞离去。 张白圭俯身作揖,客气非常。 待众人坐定,张白圭和叶珣又起身,对着赵云惜磕头,张白圭低声道:“白圭得娘亲多年照料教导,才有如今成就……” 叶珣纳首就拜:“姐姐待叶珣至诚,从未有星点懈怠,凡吃用道理,和白圭一致无二,如今已逾十年,叶珣铭感五内,不敢忘怀,先有姐姐后有叶珣,珣愿以生命起誓,余生奉养姐姐如同至亲,如违此誓,珣必天打……” “哎……”赵云惜连忙打断了他。 叶珣笑了笑,没再多说。 人生孤寂,姐姐才是灰暗混沌中的丝光。 赵云惜连忙扶起两人,含笑道:“快起来快起来!一家人可别说两家话。” 两人起身后,又被众人带着去祭祀先祖,要去坟头磕头烧纸,告诉先祖这个好消息。 好一番忙活后,才算是安稳下来。 张白圭轻轻地舒了口气,眉眼柔和。 第96章 张白圭眉眼微动,和叶珣对视一眼,正要出门,被张诚摁住了手。 张诚一撩袍袖,走出门去。 他如今胡子花白,拄着拐,瞧着就是个乐呵呵的老头。 有些话,年轻人不好说,他年纪大了,纵然糊涂些,谁敢和他计较。 一出小院门,就见一辆青蓬马车停在门口,车下立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壮年男子。 张诚眉眼微闪,客气问:“这位是……” 那男人连忙上前来,躬身作揖。 张诚面上的笑淡了。 这样谨小慎微,一看就不是主子,自家儿子多年未见,如今新科高中,派个下人算什么事。 没有这样折辱人的。 “小人乃叶宅管家,老爷来信,庆贺公子高中,他如今在江东小县当值,唯盼公子能往江东去一趟。” 叶管事面上笑嘻嘻的,心中却有些无奈,想要自家孩子,好歹亲自走一趟,这些年不管不问,人家高中来摘桃子也这样傲慢。 张诚笑拉着管事的胳膊,又寒暄几句,这才往院内走。 此时。 叶珣披着厚实的大氅,清瘦修长的骨节捂着苍白的唇,无力的轻咳几声,弱声道:“叶管事来了,珣不能前迎,见谅。” 他挣扎着起身,要给代表着父母的管事倒茶,手却抖得不成样子,水壶直接跌落在地,水花四溅。 张白圭连忙扶住他,叹气道:“叶兄素来体弱不支,何苦为难自己呢,快坐快坐。” 叶管事目瞪口呆。心中却也明了,这符合他心中那喝药比吃饭多的童年。 都说他是病鬼,活不过及冠,明明已壮年,却无长辈给取字。他便知自家老爷,怕是等不来小少爷了。 “老爷和夫人交代,公子好生养着,当官耗费心神,端做个富贵闲人便是。”叶管事交代一声,刚要走,就听张诚叹气:“要账?怎么能问叶家要账?” 叶管事闻言皱眉。 “吃药花了三千两?”张诚拔高声调又猛然压低声音:“我们又不是那些没良心的人家,养自家孩子花三五千两算什么。” 张白圭心中冷笑,自然知道提钱的用意,光说让做个富贵闲人,倒是送银钱过来,叫人有个花销。 如今只管嘴巴开合,就把话撂下。好像人喝凉水都能活一样。 叶管事不敢搭话,他家老爷不可能为大公子拿三千两出来。 叶珣背过身,搓了搓脸,再转过来时,便带着几分晕红,低声道:“叶管事,是珣不孝,幼时未能侍奉双亲膝下,如今年长,竟也拿不出药石三千两,哎……” 叶管事将提来的四色点心放下,讪讪道:“这是你三岁最爱吃的点心,夫人都还记得。” 他连忙告辞离去。 自家小少爷依旧病骨支离,老爷夫人定然不愿见的。但做下人的,也说不了什么。 待叶管事走了,叶珣才面色阴沉的起身,打开面前的四色点心,放得时日久了,已经长了霉点。 “喂狗,狗都不吃。” 叶珣捏碎点心。 心头最后一点念想放下了。 他转而笑出来,高兴道:“如今这样也好,省得以后麻烦。”彻底做了割舍,只觉心中快活恣意。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一脚把地上的水壶踢远,笑嘻嘻道:“不好的东西,就这样一脚踢飞。” 张白圭黑线。 “娘,那是新的。”他提醒。 赵云惜:! “我以为你们演戏拿的旧水壶。” 叶珣又看见桌上带着霉点子的点心,单手握拳,一拳砸碎。 他总是很斯文,情绪管理很到位,鲜少有这样活泼的时候。 赵云惜瞥一眼他红彤彤的手,知道他心里生气。 她戳了戳张白圭。 “去买水壶,还要烧水喝呢。”她力气大,踢成破壶了。 * 张家因为叶府来人岔了一下,喜悦的气氛淡了许多,但村里却愈加热闹起来。 王秀兰觉得自己很有发言权,她和白圭是邻居,又瞧着她长大,自觉非常不一般。 “真是文曲星下凡,帽戴簪花身着绯罗长袍,天呐,这就是状元郎吗!” 顿了顿,她又有一种带着梦幻的语气道:“是不是还见过当今皇上啊。” 天呐,她都不敢想的人物。 前些年,她日日卖烧饼,很是攒了些钱,送自家狗娃子去读书,后来考上秀才,这些年在考举人,一直没中式。 如今小白圭成京官了,跟以前可大不相同。 谁知—— 刚念叨完,就见状元郎穿着家常的青袍,正出门呢。 王秀兰满脸敬畏的想,这怕不是要有大事。 片刻后,就见新科状元郎提着烧水壶,溜溜达达地走过去。 王秀兰:? 她不理解并大为震撼。 等见了李春荣这老乡亲才敢问一句。 李春容提了一盒驴打滚递给她,笑着道:“白圭说,让我们跟着一道去京城,租个小小的院子,一家子都在一处,和和美美的,我跟你说,我也舍不得我那儿媳,那人是真善啊,这十里八村的婆子,谁有我过得舒坦。” 王秀兰确实羡慕,她现在有儿媳了,大儿媳老实木讷,倒也听话,小儿媳却尖酸挑事,整日里歪门邪道闹得人不安宁。 “你要去过好日子咯。”她羡慕。 李春容却摇头,笑眯眯道:“我去作甚?我和当家的守着家里的产业就好,乡里乡邻在一起也高兴。” 她想想去京城就觉得怵。 “我也不会说官话,云娘教了几句,我舌头都要打结了。”李春容笑得见牙不见眼,她可以选择不去,但是孩子不能不请。 就这,张家特意修了族谱、祠堂,以张居正打头,记着祖辈。 如今衣锦还乡,自然要开祠堂再祭祖。 隔日。 张白圭一起床,又重新穿上状元袍服,在村人的拥簇下,进了张家祠堂。 放鞭、点香,祭拜。 张家族谱最早从张家先祖开始,到张诚这一支,因着张白圭格外出色,便以这支为主,重修族谱。 里正过来商议,问要不要修个文曲庙,张家台出了状元郎,香火肯定能赶上东台寺。 里正觑着他的神色,盼望得到他的回复,要知道,上一任里正,就是得罪了面前这小子,在选里正时,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不点头,那里正自然就被拉下来。 要不然也轮不到他。 张白圭笑着点头:“直接修个道观,各路星君都供奉着,香火钱也够村里的公钱了。” 里正闻言心中一喜。 张家台如今文风颇盛,因着有张白圭,张文明、张茂、张谦恒几人参加科举,从秀才、举人、进士都有。 瞧见了厉害,自然愿意砸锅卖铁送孩子读书。劲儿都往此处使,自然会出效果。 * 赵云惜带着张文明、张白圭回娘家。 这也有衣锦还乡的意思在。 张文明穿着锦袍,张白圭穿着状元袍服,走在路上,格外与众不同。 三人到跟前时,刘氏头也不抬地问:“买啥呀?瓜子鸡蛋糕是新出的,吃起来很香。” 赵云惜笑嘻嘻回:“回来买个娘。” “买你娘那……”刘氏一口国粹尚未说完,就听出是自家闺女的声音,顿时眼圈一红:“云娘,你回来了。” 他们去京城这些时日,她好想他们。 刘氏不复当年的年轻,瞧着像个狠辣的中年婆子,那鼓鼓囊囊的臂膀,显得愈发强壮有劲。 “他爹!云娘回来了!”刘氏一喊,声如洪钟。 赵屠户连忙走出来,笑着道:“云娘哎。”喊了一声,这才看见她身侧的二人,连忙打招呼:“文明、白圭。” 张白圭一撩袍角,纳首便跪。 “白圭喜中状元,特来给嘎公、嘎嘎报喜!” 赵屠户和刘氏连忙扶起他,在一旁恭维声中,笑得合不拢嘴。 他从来没想过,自家还能出个当官的。 这也太厉害了! 张白圭被扶起来后,便笑着跟几个舅舅、舅妈见礼。 织织歪着脑袋,捧着小脸:“这就是状元郎哥哥吗?” 张白圭轻笑:“织织娃,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织织:“哦。” 这话听着就烦。 小姑娘辫子一翘,往奶奶怀里一躲,就不吭声了。 张白圭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一起往院中走,如今白圭得中状元,便是张文明这个女婿来,这得退一射之地。 几人落座,赵屠户局促地搓了搓手,看着室内老旧的摆设,有些赧然:“见谅见谅……” 张白圭瞧着院中一处,反而笑出了声:“我记得儿时来嘎嘎家,就在此处追大鹅玩,大鹅啄我,我就攥大鹅脖子,我娘一脚把它踢死了,然后嘎嘎给我们炖大鹅吃?” 他这样说起童年趣事来,脸上带着笑,瞧着便格外可爱,带着几分亲近出来。 赵屠户也跟着放松下来,笑着道:“一听说你中了状元,如今出息了,和你说话就觉得腿肚子转筋。” 几人喝着茶,赵淙便出来接待,笑眯眯道:“白圭回来了。” 有赵淙出来,赵屠户明显松了口气。 刘氏带着赵云惜去说悄悄话,小小声道:“你爹老了。” 赵云惜拍拍她的手,低声道:“娘,给你的礼物。” 刘氏见她递过来的随意,接得也随意,瞬间就瞪圆了眼睛。 金手镯、金项圈、金头面。 一整套。 “这也太贵重了。”她连忙推辞。 赵云惜却永远记得,当初她说想做糯米包油条的生意,都不用她怎么说,对方就把所有东西都给她置办齐全了。 第97章 走时京城尚是暮春,回来时,京城已是初秋。 入目多是红橙黄的底色。 赵云惜伸着懒腰从船舱出来,小幅度地晃动着身子,坐了几日的船,整个人僵得厉害。 而张白圭到底年轻,做了几个扩胸运动便觉身子爽利。 而此时,京中关于新科进士的讨论少之又少,已经化为平淡。穿着道袍的三人,在人群中显得格外不起眼。 走时仪仗相送,回时一片凄凉。 几人在小院安顿好后,张白圭和叶珣便去户部领了牙牌和官袍。 张白圭穿上青袍公服,揽境自照,颇觉满意。 十余年寒窗苦读,终于换得翰林院的入门券。 赵云惜在翻着两人的牙牌玩,这算是身份证,两人的牙牌都是“文”字号,正面刻着官职,背面刻着“朝参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与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 还有“武”、“乐”、“宫”等牙牌。 赵云惜还上前摸了摸两人身上的鹭鸶的补子,感觉还挺有意思。 张白圭满腔抱负热血,从此刻便充盈胸膛。 叶珣素来淡然,现在也有些激动。 “大明是一艘船,你们现在是船上一根钉了。”赵云惜满脸唏嘘。 京城里面,宫侯高官无数,六品编修并不算什么。 第一甲三人直接入翰林院,还有许多进士在六部观政,约摸还要有不少人入职翰林院。 新一轮的竞争开始了。 张白圭和叶珣在翰林院外遇见了陆树声,三人身着青袍,互相见礼后,这才往里走去。 自有前辈带着三人熟识翰林院,熟识要做的事情。 张居正总结后,得出结论。 ——十分清闲。 修史这样的工作,庞杂且无法高效,自然清闲的紧。 而张白圭也感受到了什么叫遍地皆人才。 当初在荆州府学时,尚且左一个案首,右一个案首。 如今在翰林院当值的诸位同僚,在科举考试时,皆如三人一般。 张白圭品了品味,果然如娘亲所言,神童只是入朝的门槛。但翰林院是真清苦,手里半分权力也无,俸禄也极低。 三张掉漆的小桌摆在一起,就是他们三人的工位。 上面摆着一沓书。 “先把历代史书读了,融汇贯通,再来修史。”男人说了一句,便自去忙了。 翰林院的官员他们都见过,大多是殿试时的考官,纵然当时无暇他顾,也能探知一二。 张白圭不动声色地探究诸位同僚,发现大家有共同点,便是年轻俊秀,连个相貌平平的都少有。 科举考试时,大家捧着书如痴如醉,如今编修们编史,瞧着只觉厌烦。 十年寒窗苦读,再换十年寒窗。 张白圭前头是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回身笑着问:“江陵张居正?” 张白圭起身作揖:“正是在下。” 翰林院的生活和国子监十分相同。 读读书、写写文章,人微言轻,沧海一粟。 张白圭倒也不急,他如今才十七,在官员里头就头一份的年轻,这样的年岁,就不可能让他做高官起政策。 然而修史真的有一种苦苦的小废物这种感觉。 * 下值回家后,就见娘亲正在数钱。 “我的俸禄是八石。”张白圭幽幽道。 “我也是。”叶珣哽住。 两人只觉天都塌了。 赵云惜茫然地看着两人:“八石?” 这上要养老,下要养小,区区八石,够做甚? 在国子监卖炸鸡已经稳定了,她请了三个人,现在运作的极好。 每日里入账稳定。 张白圭原先想着,等他做官了,就给娘亲买金手镯金项圈,如今看来,这成了空。 简直岂有此理。 赵云惜记得明朝俸禄一直都低,笑着道:“等你们做到高官了,记得提提俸禄,也免得让后来的官员承受你们的苦。” 没钱是真苦。 腰都挺不直。 她如今能这样自如,是她能赚钱,腰包鼓,只要不是软蛋被拿捏,自然有话语权和自由权。 “你们翰林院需要食堂吗?”她问。 张白圭闻言眉眼一弯,笑着道:“京中官员的伙食一律从光禄寺出,那滋味……”他品了品,难以描述。 “俱小道不负责任消息称,夏首辅都自带餐食。”叶珣耸了耸肩。 吃得少生无可恋。 “哎。”上班的滋味不如想象中美妙。 “还有不负责任小道消息称,首辅自带美食,而次辅吃食堂,看着他吃香喝辣,都哭了。”张白圭小小声道。 赵云惜:? 好一手小道消息。 次辅那可是严嵩! 吃饭菜吃哭了,还真是不负责任的小道消息。 “明天晌午,我给你俩送饭菜去。”她琢磨着,随便做点,也比吃食堂好。 “过些时日吧。”张白圭叹气:“刚去当值,不能太张扬。” 先老实几日再说。 赵云惜点头,她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忙。先前白圭参加科举,今日在武昌明日在荆州府,她不能撂开手施展。 如今定居京城,她便要好好攒家底了。 毕竟想要为他谋身,钱和权缺一不可。 权他自己有,钱得自己来。 如今做了小京官,旁得不说,维护自己的小店铺还是绰绰有余。 于是—— 赵云惜开始寻觅铺子。 京城中的铺子珍贵,租金也高,她寻了离翰林院近些的地方,不过十平左右的小隔间,一年租金便要三十两,贵到屙血。 赵云惜肉疼至极,却还是租下了。 她还要有老本行,卖炸鸡。 这个生意是真的好做,腌制过后便能炸,不占地方又很香很好卖,回款速度也快。 她琢磨着将香露带到京城,最后还是放弃了,这是达官贵人爱用品,在江陵卖卖不显眼,拿到京城就难说了。 心里来回盘算,先把这两个铺子给盘活再想其他。 而此时。 两人已经在翰林院站稳脚跟。 张白圭捧着茶盏,抿一口清茶暖身子,再慢条斯理地提笔写字。 修史不需要文采,用词精准简洁便可,对他来说,实在太过简单。 他觑着同僚的上交工作量,自己也相差无几地交上去,剩下时间便泡在藏书阁中,开始疯狂看书。 他记性好,看过两遍便能记住,纵然有些许遗漏,回头再看一遍就补上了。 因此在翰林院的生活也十分快活。 他在翰林院中,到底入了官场,只要用心观察,就能发现其中的暗潮汹涌。 比如夏首辅乃孤臣,从不结党营私,但他才华横溢,办事效率极高。 再比如皇帝其实不问政务。 整日里沉迷修道。 张白圭不解并大为震惊,他打小,连鬼神都不信。 因为儿时去逛庙会,随着众人一道玩,说是要抽签解签。 娘亲抽中了下签,她就再抽几回,抽到了上上大吉签,说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更遑论修仙了。 而次辅严嵩如今颇得皇上喜爱,因为他很能写青词。 张白圭觉得很荒谬。 他读书时接触的,和如今所看,差距太大。 他落差感强到爆炸。 * 下值回家后,他将满腹困惑诉说给娘亲听。 叶珣捧着微烫的茶盏,笑着道:“姐姐喝茶。” 赵云惜捧着茶盏,笑着回:“你今日能看到他修仙,明日你能看到口蜜腹剑,这才是官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如今你们年轻,多看多听多想,只要把嘴巴闭上,安稳熬上几年,到时候自有解决的办法。” 官场有太多潜规则,需要有指引人。 “你二人无事,提着礼物去看看座师,陪他聊聊天,赏赏景,才是正经。”赵云惜笑着道。 座师乃国子监祭酒徐玠。 未来的首辅大人。 张白圭慢吞吞地哦了声,他并非冥顽不灵的酸腐性子,但面对这些,依旧要消化。 读书时告诉他,为百姓谋福利,当官时告诉他,要保全自身。 赵云惜笑了笑,温和道:“吃饭吧,今日做了你最爱吃的梅干菜锅盔,还炖了鸡。” * 休沐日。 张白圭和叶珣带着礼物就去找徐玠了,看着面前些许破败的三进小院,两人神态恭谨。 徐玠亦是休沐。 他见了二人,神色毫无意外,含笑道:“你们来了。” “老师。”两人连忙作揖行礼。 徐玠手中执着两份文章,正是二人所做。 “文笔兼具,气魄丰韵,不错。”徐玠神色中含有赞赏:“做官嘛,和读书相差无几,首先要心定。” 心定,文章就不会散。 张白圭欲言又止,想到娘亲交代,随便聊聊,便笑着领了赞扬,将礼物递上。 三人果然随意闲聊,徐玠带着两人在银杏树下喝茶下棋,并不多言,朝中错综复杂,要自己双眼去看,双耳去听。 张白圭的心,慢慢地静了下来。 做状元有多关注和赞誉,做编修便有多渺小无力。 徐玠为人厚道风趣,将两人哄得十分开怀,临走时,还有些依依不舍:“我见居正如小友,有空多来长聚。” 张白圭笑得十分爽朗:“居正省得。” 待再次上值,他的心果然安定下来。当值极为妥帖,受到了上峰的青睐。 “居正可成婚了?”上峰领他到一旁,含笑问。 张白圭心念电转,却还是认真回:“和别家姑娘已有默契,她在孝期,故而并未订婚。” 上峰略感遗憾,他是真喜欢面前的少年郎,生得俊秀,人品也端方,行事也极有章程,堪为良婿。 第98章 秋风瑟瑟。 入目一片枯黄。 小院中菊花冒出花骨朵,透着几分娇嫩的绿。 赵云惜坐在小炉旁,饮着茶水,翻着书,嘴里嘀嘀咕咕。 “这起名也太难了。” “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难道叫鹤眠?叶鹤眠?这好听吗?” “洗砚修良策,敲松拟素贞。砚修?敲松?” “上陈樵渔事,下叙农圃言,叙言?” 她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张白圭坐在他身侧,笑着看向她,含笑问:“嘟囔什么呐?” 叶珣摘掉官帽,戴上头巾,也跟着坐在边上看书。 “给你俩想号呢,白圭就不说了,年岁尚小,但叶珣年长,行走官场,整日里叫名字,有些不庄重。”这应该家中父母师长操心,可以叶珣失了师长,也无父母操心。 她想什么都觉得差点意思,突然灵机一动:“可期如何?盼你未来可期。” 叶珣却想到那句‘斯人可期复可惜,我处落叶孤云间’,便点头应下,温和道:“昭昭如愿,岁岁安澜,来日可期,极好。” 赵云惜一拍大腿:“这个好!不愧是探花郎!果然很有文采!” 这样一接话,把她的大白话都衬得极漂亮。 说着又看向小白圭,兴致勃勃道:“《公羊春秋》有言‘君子大居正’,便取大字,再有你排三,叔大?” 张白圭学着她一拍大腿:“叔大甚好!” 他听着就喜欢。 三人对视一眼,才听他说,休沐日要和上峰去香山赏景。 赵云惜问了一句:“有几个人?” “我和叶珣猜测应该是上峰带新科进士联络感情,除了我二人和陆树声,应当还有高拱,我看上峰对他颇有好感。” 张白圭知道这样的出游也并不单纯,应当是有目的在。 * 隔日。 进了九月,便觉秋意寒凉。 香山上枫叶红遍,入目并未觉得星点萧瑟。 张白圭和叶珣来到香山下,等着上峰过来,见是一群,瞬间眸光微闪。 上峰脊背微弓,跟在一老年男子身后。 两波人汇合,先各自介绍。 那老年男子乃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名唤严嵩,满头灰发,带着满脸笑意,正看着作揖的两人,温和道:“这就是名满天下的张居正和叶珣?居正年岁小,尚未及冠,叶珣可有字?” “珣字可期。”叶珣眉眼柔和。想起便觉心中愉悦。 而几个新科进士也互相见礼。 彼此对视一眼,心中瞬间明了。几人应当是要进翰林院了。 除了一甲是直接被皇帝批示进翰林院,其余新科进士要去各部轮值,择优选为庶吉士,而庶吉士中较为优秀者选入翰林院。 一轮又一轮选拔,如同无情的倾轧。 而除了他猜测中的清瘦青年高拱,还有一面容俊俏的青年,名唤陈以勤,字逸甫,正互相见礼。 几人寒暄着,往山上走去。 高拱廊笑声不断,和着陈以勤聊天说话,慢慢地,和张白圭也搭上话了。 严嵩年迈,但体力极好。 他爬起山来,仍旧健步如飞,丝毫不输几个新晋庶吉士。 “当今对尔等多有赞誉,屡屡在本官跟前夸赞你们,诸位同僚定要尽心当差,方不负陛下隆恩。”严嵩神情肃穆,冲着紫禁城方向拱手作揖,满脸都是敬重。 张白圭立马跟着满脸恭谨地拱手作揖。 几人往山上走,一路闲谈,严嵩对张居正多有关注,时时听他聊时政相关。 等到了山顶,严嵩基本就摸清这届状元的想法,心中多有赞赏。 “瞧着居正,便想起本官年少时,满腔抱负,只想着为国为民。”严嵩笑了笑,满脸褶子都写着心眼,偏偏铺开了,做出慈和面孔。 张居正双手作揖,神情恭谨,温和道:“居正无状,承蒙大人厚爱,心中万分感怀,必谨记大人所言,分毫不忘。” 严嵩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别紧张,今日出门来,不论上官下官,只论老友小友,得承蒙你们不弃,愿意陪我这个老头子闲逛才是。” * 张居正回家后,只觉后背湿透。 陪着上峰已然很累,却不曾想,还得陪着上峰的上峰。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眸子亮晶晶的,握着娘亲的手,满脸惊叹地夸赞:“娘亲,你是不知,严大人毫无架子,待我们极为亲厚。” “严大人?”赵云惜正在炕鸡蛋饼干,喂新养的小猫崽,笑着问:“严什么?” “严嵩。”张白圭掰走一块鸡蛋饼干吃,放了冰糖和鸡蛋,吃起来又酥又香,他很喜欢。 “严嵩。”赵云惜惊得把嚼碎的鸡蛋饼干都咽了。“你说的是严苛的严,嵩山的嵩?” 如果白圭的名号是大明第一首辅,那严嵩的名号必然是大明第一巨奸! 天呐。 也是听见名人了。 可惜京城规矩严苛,不如江陵乡下散漫,她不能再贸然出现在其他男人面前。 天呐! 那可是严嵩。 看小白圭对他多有推崇的样子,赵云惜咽了咽口水,小小声道:“人大多有两面,正面和反面,你要多观察观察。” 叶珣眉眼微眯:“听姐姐的。” 张白圭想说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到底还是咽下了。 赵云惜还是跟做梦一样,连吃了两口鸡蛋饼干,这才喂给小猫咪。 “乖乖长大哦。” 张白圭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捏着小猫咪的后脖颈,好奇地看着:“它多大了?” “一个多月?”赵云惜猜测。 是王朝晖送来的,他说这是临清狮子猫,一蓝一黄的双色异瞳,雪白的长绒毛,这会儿在他手心喵喵叫,叫得人心都化了。 “真可爱。”张白圭幽幽赞叹:“小奶猫叫一声,能把我这个硬汉的心萌软。” 赵云惜:? 她低头伸到他面前看他,震惊住了。 “你?硬汉?”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张白圭幽幽地望着她。 “我儿最硬汉,虽略有少年感,却更有稳重成熟之态,实乃天下第一硬汉是也。”赵云惜满脸笃定地夸赞。 张白圭这才收回视线。 这才差不多。 叶珣纤白的指节轻抚着小白猫的脑袋,摸得它喵喵叫。 * 在翰林院当值,基本按部就班,熟识同僚以后,工作也一步一步熟识,便走上正轨。 张白圭和叶珣每日上值下值,忙得不亦说乎。 等入了冬,天稍微冷一点,赵云惜想着要不要囤冬菜,就见邻居买白菜都是成车往家里拉。 “时时都有菜贩,为何还要囤菜?”她满脸好奇问。 邻居笑着回她:“你是不知,大雪封路,你想走到菜贩家都难,提前备着,下雪也不愁。现在这天有点遭,不光要备米面粮油菜,还得备着煤炭,这才算备齐全了。” 赵云惜连忙道谢,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正要去办,就听见小院外头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 她没想着跟自家有关,依着计划要锁门出去,结果就见王朝晖笑得灿烂,乐呵呵道:“备了好些冬日物资,想着你一个人不方便,索性给你送些来。” 他热情又开朗。 赵云惜被他心情感染,也跟着朗笑出声,温和道:“那要多谢谢你,我这会儿就是要出去备冬菜呢。” 王朝晖龇着牙笑,笑眯眯道:“那巧了,你若需要什么,尽管去家里找我便是,我们是同乡,有多年的情谊在,自然和别人不同,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可别自己忙了,好生养着,等居正封侯拜相,你可是诰命夫人。” 赵云惜:…… 这孩子一张嘴变得让人措手不及。 “借你吉言!”他家近来做了皇商,眼瞧着钱越赚越多,但礼节却越来越好了,时常惦念着她们。 王朝晖让小厮帮忙卸货。 赵云惜让搬到库房去,就见从花椒到八角,从煤到炭,什么东西都有。 她震惊于他的细心,十分感怀,笑着问:“多少银子?我现在称给你。” 王朝晖原本想说不要,对上赵云惜清澈温柔的眸子,顿时不想敷衍她,认真道:“这真是我家自己备的,我们拿得多,价钱就格外低,这么多,你统共给五十两就成。” 这么多,有近二百两。 是他一片心意。 在京城做事越久,便越是感念能认识赵娘子这样温暖的人,让他不至于太过沉溺于黑暗。 他最不缺的就是钱,他爹给他上万两的零花钱。他根本花不完,他不爱僄不爱赌,这么多钱,撒着都嫌手累。 赵云惜称了五十两银子给他,见他要走,又叫住他,含笑道:“我家有做羊绒生意,你是知道的,做的羊绒衫冬日极暖和,前些日子通信时,给你也做了几套,你且试试。” 现下甘玉竹的生意已经做到京城了。她家在京城原就有势力,想要渗透过来很简单。 她送货时,叫人捎过来的,备着给白圭明年穿的,如今给了王朝晖,倒是正好。 他年岁大些,肩膀也宽厚些。 王朝晖摸了摸软绵绵的羊绒衣,见是套头的,顿时有些懵:“怎么穿呀?” 赵云惜笑着教他,温声道:“多试几回,习惯了就好。” “这是羊绒围巾,冬日冷了,在脖颈间围上几圈。” “这是羊绒手套,有全指、半指,怎么方便怎么戴。” “这是羊绒袜,很暖和,很轻薄。” 王朝晖捧着沉甸甸的箱子,眨了眨眼睛,他明明过来送东西的,偏偏又提一兜回去。 两人正在聊天,就见张白圭和叶珣下值回来了。 第99章 冬意渐浓。 在门口小立,就觉得风把衣裳都给吹透了,穿再厚都没用。 王朝晖方才搬东西搬得满身是汗,这会儿吹风就觉得冷,冲着叶珣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满脸爽朗道:“好呀,赵姐姐还说等冬至包饺子给我尝尝呢,我到时再来。” 他转身上马车,复又撩着车帘回首交代:“里面有新杀的半扇羊,用来做羊肉饺子极香!包子也成,新鲜才好吃。” 叶珣等他放下帘子时,面上笑容一淡。可恶,他这八石俸禄,到底够做什么。 “王朝晖,你别回了,就在这用饭吧。”赵云惜客气地让一句。 到底这么远地送东西过来,来了就喝两口冷风,不是待客之道。再者同出荆州府,在遥远的京城,便能透出几分亲切来。 乡音听着格外地好听。 她话音未落,马车就停了。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尝尝赵姐姐的手艺。”王朝晖笑眯眯道。 几人便一道往屋里走。 赵云惜刚一回屋,打算把羊肉找出来收拾,就听见一阵嗷呜嗷呜的奶喵声。 她满头雾水地走进杂物间,就见小奶猫正趴在羊肉上,凶狠地抱着羊肉在啃。 上前提起奶凶的猫崽,拯救自家的羊肉,她小声嘀咕:“果然宠随主人形,太像王朝晖了。” 头一回见面,就是在荆州府的荷花池畔,闻着烤串的香味就来了,很自来熟地吃了他家的肉。 叶珣耳朵微动,上前接过小奶猫,替它擦了擦嘴巴,小声威胁:“你最好赶紧像我,要不然就不让你进我被窝睡觉了!” 小奶猫歪头舔他:“miamia~” 叶珣满脸嫌弃地拎着它的后脖颈:“你现在膻膻的,离我远点!” 而张白圭回家后,先回房脱掉官靴,再泡脚,整个人舒服地不得了。小奶猫从叶珣怀里下来,趴在他腿上,用脑袋不停地蹭他。 等都收拾好,赵云惜便开始切羊肉,分割好,用冰镇着。 烤羊肉串要肥瘦相间才好吃,她专门挑了上脑的部分。而叶珣切葱姜,打算等会儿腌肉用。 王朝晖去点炭,他笑嘻嘻道:“头一回见面,就是闻着你家的羊肉串比较香。” 张白圭在洗葱,几人各忙各的。 小奶猫却很不开心,它都已经躺着摊开身子,露出柔软绒毛的肚肚,怎么还没有人来摸摸它! 赵云惜对烤肉很熟练了,羊肉切成指肚那般大,肥瘦相间,略烤一烤,便会往下滴油,撒上茱萸粉和孜然粉,闻起来便很香。 “喏,王朝晖你先吃。”赵云惜递给他一把羊肉串。 王朝晖接过,嬉笑着道谢,不住赞叹:“这烤肉吃起来鲜香麻辣,滋味十分丰富。好吃!” 边上的小炉子里还炖着萝卜羊肉汤,这会儿咕嘟咕嘟地冒泡,汤汁已经出了些许奶白色,瞧着就极鲜香。 叶珣在做芝麻烧饼,姐姐喜欢吃酥香口的,说吃起来很香,他便学会做了。将直裰的袖子挽起来,露出劲瘦的腕子,开始慢慢揉面。 把烧饼都摆进炉子,他这才去烧烤炉旁,见姐姐鼻尖冒汗,连忙道:“你先吃点,我来烤。” 说着,他便坐在小凳上,接过竹串开始烤肉。 “好哦。”赵云惜轻笑。 她吃着自己做的羊肉串,果然滋味鲜美,若是再来一杯啤酒,便更好了。 “赵姐姐,近来苏杭地区,流行戴空框,我给你瞧瞧。”王朝晖突然想起,从荷包中掏出折叠镜框,笑嘻嘻道:“我家近来在学做眼镜,我打磨了许多水晶片,还学着做银丝、金丝框,我给你带了两副来,险些忘了。” 这都是他亲手做的镜框。 赵云惜接过来,熟练地戴上。神情中有片刻恍惚,还以为已经忘了。 镜框上还有长长的水晶流苏。 “感觉银累丝配着紫色水晶流苏挺有味道。”王朝晖喜滋滋道:“我爹说,我亲手做的眼镜卖得特别好。” 赵云惜瞳孔地震。 她知道元朝就有眼镜了,但是亲眼看见,还是觉得很震惊,没有验光设备,他们怎么配镜的。但她知道,眼镜很贵,价格和良驹等同。 “现在都是手持眼镜,这样带直腿的是我自己测绘制作的。”王朝晖皱眉:“但还是不对,镜片时常从鼻梁滑落,我甚至还想过,用鱼胶沾在鼻梁上,但是不够漂亮,只能作罢。” 赵云惜琢磨着,助他一臂之力。 “给镜框装两条腿,卡在鼻梁上,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呀。” 王朝晖满脸茫然地抬眸。 鼻梁?腿? 赵云惜索性起身拿纸笔来,亲自将图纸画下来给他。 “装两条小腿,未免它磨着鼻梁,再给它装个小托。”赵云惜直接将现代眼镜给画出来。 甚至帮忙多画了几个常规款。 时下纯圆比较多,鲜少有其他形状。 张白圭盯着其中一个看,半晌才歪头问:“这是……猫耳?” 赵云惜喜滋滋道:“对呀,可爱吧?” 王朝晖盯着镜框看了半晌,满脸激动,笑着道:“赵姐姐也太厉害了,感觉什么都会的样子。” 他吃完手中羊肉串,一抹嘴,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赵云惜茫然地望着马车扬起的一点灰尘,这孩子也太专注了。 拿着图纸直接就走了。 * 冬日漫长。 赵云惜终于体会到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的快乐滋味。 出门能把人冻成碎碎冰,她便整日里窝在家里烤火,几日下来,也有些无聊。 她就窝着看书,偶尔天晴时,便出门去看看店铺。在东街的炸鸡铺子每天的客流量减少许多。 毕竟天冷,能在家玩,鲜少有人愿意出门,就算是美食也不行。 赵云惜不着急,特意叮嘱店小二,若是下暴雪,就不必再过来当差,雪停了再说。 漫天素白,真的能冻掉人的耳朵。 她顺手抓了一把铜钱,给各人分了,笑着道:“买些烤栗子回家与孩子吃。” 几个小二顿时高兴坏了,乐滋滋道:“谢东家!谢东家!” 冬日当差不容易,但有钱赚,就是最大的动力。 赵云惜在东街溜达一圈后,踏着积雪,去国子监再看看,走到路上,碰见了徐玠。 “徐大人安好。”对上眼神时,她连忙打招呼。 “赵娘子。”徐玠拢着手,秀挺的鼻梁都冻红了,瞧见她,眉眼深邃:“居正近来如何?” 他很喜欢这个学生。 赵云惜笑着回了两句,两人便交错离开,她要去食堂看一眼。 食堂中。 正是下学的时候,许多学生正围在炸鸡铺子前,翘首以盼,等着炸好。 瞧着人流量高,她登时放心下来。 国子监小食堂里的炸鸡铺子,都快能当她的养老保险了,虽然人流量没有外面大,但很是稳定。 “赵娘子。”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 赵云惜回眸,就见是李春芳,面上的笑容顿时温和许多。 “李举子。”她笑着打招呼:“有空去家中吃饭,居正还在念叨你,说许久不见了。” 李春芳笑着应下,连忙道:“我确实有疑惑想找居正聊聊,那我后日休沐过去,方便吗?” 赵云惜连忙道:“应是无妨,若有事排布不开,我再来给你递信儿便是。” 她不由得感叹,李春芳这个未来状元,真的没有一点架子。 国子监中,果然一切照旧。 她看了看,炸鸡腿卖得最好,炸鸡块卖得也不错,一个肉多一个钱少,都是选择的首要考虑对象。 炸萝卜丸子卖得也不错。 她扫了一眼,心里便有数了,见许多人不知绿豆汤免费,便立了牌子,专门写上这五个字,冬日喝一碗热汤,会舒服些。 * 晚间回去时,她在跟白圭说这个问题,让他提点礼物去拜访。趁着徐玠、李春芳微末时,多多结交。 等人家身居高位,所有人一窝蜂围着,你想见缝插针都难。 这可是徐玠! 这可是李春芳! 想想她已经见过未来的三个首辅,若再见严嵩,便是四个首辅,她就心里激动。 历史真有意思啊。 然而张白圭满脸凝重,他压低声音道:“我今日见了严大人,他戴着花枝乱颤的香叶冠。” 赵云惜听到熟悉的词汇,心中一震,却还是装作满脸茫然的样子抬眸问:“香叶冠?” “香叶冠乃当今所创,绿纱制成,高一尺半,华丽非常……”张白圭面色凝重,眉眼间罕见地也带出几分茫然,他眨眨眼睛,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不问苍生问鬼神?” 修仙一事,在旁人身上尚好,在皇帝身上,便是祸国殃民。 赵云惜装作瞬间品出味来的模样,压低声音问:“修仙问道?” 她拍拍白圭的肩膀,她懂他的未尽之言,这便是他要效忠的皇帝? 三人对视一眼,小院寂静,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香叶冠在历史上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代表着夏言逐渐淡出,和严嵩的二十年首辅的开端。 严嵩是真能活。 这老头生生活到八十多。 赵云惜转而看向张白圭,扯着他的小脸,笑嘻嘻道:“你要是能活到九十九……” 她突然灵机一动。 张居正哪哪都好,就是死得早。 自家孩子,活得越久越好。若他能活到九十多,那什么谋国、谋身,他自己就能办的极好。 和白圭相处越久,越为他的智慧所着迷。 她琢磨着,从今天开始,盯着他开始养生,多吃蔬菜多运动,不能一直坐着看书。 第100章 冬日屋檐下。 小小的风铃随风而响。 火红的对联刚用浆糊贴好,细小的空隙被北风吹得鼓起来。 屋檐下还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棱,有的被敲断,有的新长出来长长一条。 足以见证京城冬季的彻骨寒冷。 屋外寒风呼啸,室内点着炭盆,上面烧着热水,氤氲的水雾蒸腾,室内便温暖如春。 眼瞧着就过年了,各家各户都忙活不迭。 除夕下午,趁着天气暖和,先洗头洗澡,将旧衣洗干净,新衣拿出来再晾晒,这才开始剁馅儿包饺子。 叶珣切葱,张白圭剥蒜,两双执笔的手,这会儿也拿起了菜刀,为着年夜饭备料。 年夜饭向来隆重,就算只他三人,也不能有星点懈怠。 三人正挽着袖子,边包饺子边闲聊,就听见外头有鞭炮声响起。赵云惜有些惊讶,没成想,他们做饭这样早。 她家饺子尚未包好,别家都吃上了。 他们也太勤快了些。 “笃笃。” 敲门声响起。 赵云惜有些茫然,她望着门外,一般大年三十,没有人会来串门做客才是。 见叶珣要起身去开门,她瞧着外面的鹅毛大雪,拦住他:“我去。” 说着便披上厚实的大氅,打着伞往外走,一边打开门闩,一边笑着问:“新年好,谁呀?”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她怔在原地。 就见张文明满头是雪,就见长长的睫毛也被冰霜糊住,鼻头更是冻得通红。 见了她,弯唇露出笑意。 赵云惜也跟着笑:“治卿……” 听见熟悉的声音,张文明再也按捺不住,他眼圈微红,哑着嗓道:“云娘,我好想你。” 他的怀抱冰凉。 赵云惜连忙道:“快进屋去,屋里暖和。”她牵着张文明的手,一道往灶房走去。 将他身上的大氅脱掉,才发现他脸上有青紫的斑块,手上也有。 她顿时心疼。 “怎么冻成这样?”她问。 张文明缩回手,只笑着道:“我只用了十天,便从江陵赶来京城了,我厉害吧?” 他唇角是绷不住的笑意。 赵云惜打开热水,捧上棉巾,让他洗脸上的冰霜。 她一时哑然,喉头梗成一片。 “爹。”张白圭眸中也迸发出惊喜愉悦来,笑嘻嘻地上前打招呼。 “张叔。”叶珣客客气气地躬身作揖。 赵云惜给他擦拭完脸颊,拿白圭的网巾给他先戴上,笑着道:“晚间烧水洗洗澡,好好歇歇。” 叶珣连忙起身去熬姜汤,让他去去寒。 几人再次坐定,张文明打量着温馨雅致的小院,心中顿时生出不想走的想法了。 他侧着脸,将冻出青紫那半脸藏起来,捧着热茶,忍不住将视线投在妻子身上。 他自幼饱读诗书,虽以四书五经为要,却对诗词歌赋也多有涉猎,瞧见她,只觉洛神赋尚且不足以描述她。 他捏着热茶,没见她之前,心里能烂个破洞一样,如今总算被填补上,只觉得整个人都圆满了。 张文明眉眼柔和。 他挽起袖子,用热水洗干净手,也过来帮着包饺子。 他知道,她的眼神一如从前淡漠、温和,从无半分情意。 可心中仍觉欢喜。 只要她在,就好了。他从不敢奢求其他。 他年岁已长,再不像青年时,会为着在镜中瞧见自己情意绵绵的眼神,而她淡漠如初,那时他生了好久的气。 如今再瞧这样温和的眼神,只觉得心中安宁。 不爱他无妨,只要也不爱别人就好。 他心里想了许多,高兴的,悲观的,好的坏的,却从未诉诸于口。 张文明挺直脊背,手下捏出漂亮的饺子。 张白圭眉眼晶亮,快活道:“爹,你远道而来,不若歇歇,这饺子留着让我们来包?” 张文明轻咳,笑眯眯道:“你俩去玩吧,我和你娘忙就行。”他觉得自己满身都是力气,只想时时刻刻挨着云娘。 叶珣见饺子还剩几个面叶没包,从善如流地起身,拉着白圭去烧火。 他没有离开灶房,只是背对着两人,坐下烧火前,他回眸望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敢看。 赵云惜笑着道:“包的大葱羊肉馅的饺子,你看看喜不喜欢吃。” 他千里迢迢地过来,一路风霜加身,实在是可怜又可爱。 赵云惜侧眸望着他,神情柔和。 “下回等天好再来,不必这样吹风受冻。”瞧着旁人怪不落忍。 张文明眨了眨眼睛,一直藏着的侧脸也不藏了,露出来给她看,还落寞地垂眸,说话透着几分可怜:“我盼着能看你一眼,什么风霜,都没感受到。” 他眼神真诚。 眉眼愈加柔和,用眼神临摹着她的脸颊。 明明年岁渐长,她面容却一如当年,只长了浑身气度,更像是白里透粉的清艳牡丹,几欲滴露。 这是他的妻。 他眼神移不开,手心也冒出汗液,脑海中也有片刻晕眩。 “我来了,你凡事不必忙,只告诉我便是。”张文明握住她的手,言语殷切。 赵云惜抿了抿嘴,看着灶台方向,抽回手,笑着回:“饺子煮好了,我先给你煮一碗。” “嗯,好。”张文明垂眸。 “只要想到路的尽头是你,我便不觉冬日苦寒。若叫你为难,我下回改时间便是,你莫顾忌我。”张文明别开脸,不敢去看她。 他就是忍不住,想看看她,就看看她。 赵云惜知道他的意思。 面前的男人,面容清俊,纵然被风雪催过,却更显成熟,这样鼻头红红,确实有几分可怜。 对她的态度心知肚明,却依旧坚定如初。 赵云惜用手背给他暖脸上的冻疮,轻笑:“别多想。” 别多想,好好过日子。 赵云惜眸中带着笑意,捏捏他的脸颊,亲昵温和:“相公,洗手吃饭了。” 什么情情爱爱的,能有什么趣味。 下饺子很快。 三煮三滚,白白胖胖的饺子便漂浮起来。 “白圭,去放鞭炮。”她叮嘱。 第一轮饺子滚起来时,外面传来鞭炮声。 张白圭捂着耳朵窜回来,神色间难免透出几分少年意气盛,笑眯眯道:“引短了,说爆就爆,真刺激。” 叶珣摘掉他肩上蹦来的鞭炮皮,笑着道:“儿时还会捡地上掉的鞭炮来放,越短越刺激。” 地上红红的一片,空气中也是硫磺的味道。 “饺子好了,快来盛吧。”赵云惜喊他俩。 张白圭连忙端菜端饺子。 张文明抛却那些小心思,笑得见牙不见眼。 和娘子一起过年咯。 “相公,你多吃些饺子,免得冻耳朵。” “叶珣,你最爱吃的羊肉。” “给小白猫也盛两个。” 几人闲闲地聊着天,桌上摆着八个菜,有荤有素,有鸡有鱼。她还温了一坛黄酒,各自喝了一小碗。 白圭当官后,因着年岁小,倒也没人灌他酒,故而他喝起酒来,还是受不了那股酒味儿,眉头皱巴巴的。 叶珣倒是连喝了许多,被赵云惜喊住了:“少喝些,等会儿还要守岁呢。” 他乖巧地放下酒碗。 几人吃完饭,便围着炭盆坐下,闲闲地聊着天。 说说东来说说西,纵然漫无目的,几句俏皮话就觉得心中万分欢喜。 张文明这才拿出自己的包裹,从里面掏出一对金手镯,套在她手上,笑着道:“我用俸禄给你买的金手镯,我记得你喜欢碧玺,这便是花丝镶嵌碧玺,你瞧瞧,可还喜欢?” 赵云惜顿时露出笑容来。 大金镯子,就是光溜溜没款式她也喜欢。 然而—— 叶珣剑眉微皱,他从怀里拿出自己的新年礼物……一对错金手镯,他神色怔忡。 他和白圭商量好了,一个买金手镯,一个买金项圈,这样过年的穿戴就有了,不曾想,竟然有这样的差池。 “都好都好。”赵云惜喜不自胜。 张白圭见大家都送礼物,连忙把自己买的金项圈也拿出来。 “喏,下面还有玉牌呢。”他攒得所有零花钱,都在此处了。 前两日,他和叶珣嘀嘀咕咕好几日,用自己身上所有钱来给她置办礼物。 过年确实高兴! 赵云惜挽起一截袖子,露出雪白细腻的手腕,笑吟吟道:“真漂亮,我好喜欢。” 大金镯子哎。 她前世就是死得太早,攒了那么多钱,还没来得及享受一丝丝。 坐着闲闲聊了半晌,又吃了一回酒暖身子,在院里放了烟花玩。 时下烟花种类不如后世丰富,但放烟花时,天空被炸出光亮的一瞬间,还是觉得心中喜悦。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未来可期…!”赵云惜许愿。 张文明喜不自胜,笑得见牙不见眼,拢着手,立在赵云惜身侧,昂头望着烟花,又忍不住低头看她。 买了一两银子的烟花,玩了半个时辰,也就放完了。 “洗洗睡吧,新年好呀诸位。”赵云惜也有些感叹,现代的那些离她越来越远,反而离越来越近了。 想想便觉得有些恍惚。 张白圭笑着道:“明日清早,还要去各处拜年,是该睡了,要不然明日起不来。” “成,炭盆上坐的有热水,尽管用便是。”煤炭很好用,只要记得留半扇窗,就不会有危险,价钱又极便宜,在小冰河时期,太过重要了。 * 赵云惜为着养生,惯来早睡,她很快就睡着了,唇瓣红扑扑的,像是初开的玫瑰花瓣。 第101章 年节时分,惯常爱下大雪。 天刚蒙蒙亮,隐约可见雪青色的反光。 张文明在门口放鞭炮,噼里啪啦的火光响起,他捂着耳朵,眉眼晶亮地冲进来:“炮花崩着我腿了。” 赵云惜拂去他肩膀上的雪,笑着喊吃饭。 吃完饭,就要去各处拜年了。 张白圭和叶珣围着红围巾,去徐玠、严嵩家拜年。 先是去徐玠家,他才刚用完早饭,正在庭前踱步。 听见人传报,连忙亲自迎出来。 张白圭一袭月白襕衫,围着红红的羊绒围巾,带出几分年味出来。 他头一回拜年,有些紧张,却还是举止有度,面带笑容的寒暄,学着娘亲的样子,嘴里说着吉祥话。 寒暄一盏茶,气氛热乎乎的,他便起身告退离去,给其他人拜年时间。 徐玠起身,给他和叶珣各递了红包,带着赞许的笑意道:“你二人各有一份,没成婚就是孩子,这是压腰祝福的红包,不能推辞。” 这样一说,张白圭也没有过多拉扯,只笑着作揖。 拜年回来后,张白圭赞不绝口,满心满眼都是徐玠和严嵩对他有多么和善。 年后没几日,假期便结束了,张白圭重新回到翰林院当值,恢复披星戴月的作息。而张文明已经快马加鞭地赶回去。 * 春日百花盛开。 暖风微熏,张白圭一袭青袍,从翰林院回来后,便抱着一沓书,疯狂翻阅。 先前刚见过几回的顶头上峰严嵩,如今已被召入内阁。 等用饭时,他由衷地感到高兴,在他心里,严嵩御下有方,为国为民,实乃良臣。 赵云惜听着他欢快的语言,满脸悲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来自官场的第一个暴击,就是严嵩带给他的。 严嵩进内阁为次辅,夏言仍是首辅,故而很多人都在观望,并未一并投诚。就连在嘉靖心里,亦是夏言重过严嵩。 这和在翰林院修史的张白圭离得很远,他这会儿写史写的鼻尖子都要冒火星子了。 “张修撰,徐大人传召你。”陈以勤敲了敲桌子,笑着回。 张白圭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将笔递给他,让他帮着洗笔,这才去了上峰的办公室。 “这张修撰这样得上峰器重?我翰林院一甲何其多,像他这样年轻又得器重的人也太少了。” 陈以勤听到窃窃私语,脚步重了下,室内顿时一静。 能进翰林院,最低也是二甲,都是一路披荆斩棘走上来,自然不愿屈居人下。 而张白圭立在几案前,先是恭谨行礼,再等着上峰徐玠开口。 他心念电转,猜测他有什么事。 徐玠笑了笑,温和道:“这是近来攒下的青词,你好生看看。” 青词—— 如今已由严嵩证明,是一道通天梯。 上峰很满意,让他看青词,自然不是为张居正自己写,而是为他写。 以张居正目前的职位,还没有资格在皇帝面前露脸。 张白圭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他痛快应下,恭谨地退下。 交给他的任务,他都会认真完成,不管是撰写史书,还是学写青词。 他年少,还有许多时间,自然愿意来学习。 同僚刚开始看他有些不顺眼,毕竟翰林院中,得上峰青眼和出头的机会有数,被个少年占了,难免会有怨忧,然而等他什么都完成的又快又好,到底没人说什么了。 他就有点不像人。 悟性和执行力强到可怕。 “你有空,去诰敕房,将诰敕、诏书等都翻出来,细细地翻阅一遍,将感悟记在心里。” 徐玠细细叮嘱,片刻后,见四下无人,沉声道:“你记住,你连翰林院都尚未摸透,若得上位者青睐,并非好事。”他站得高,自然能看到更高一级的事情。 严嵩在他心中便是笑面虎一只,而夏言刚正不阿,最重要的是,始终不曾迎合皇帝来戴香叶冠,写青词。 人心终归会偏。 帝心亦是。 最重要的是,严嵩和夏言必有一番恶斗,若张居正被牵扯其中,怕是要做那无辜池鱼。 张白圭眸光微闪,笑着应下。 他心里鼓了一团火。 * 春日风暖。 张白圭和几位同窗,相约后日休沐时一同踏青,城东有庙会,想必十分热闹。叶珣想着姐姐一日孤苦伶仃,想着辞了应酬,决定陪她一道春游。 京城太多风景,几人尚未看过,对京城周边很有新鲜感。 赵云惜听罢,哈哈大笑:“不必顾及我,你们自己玩便是。” 叶珣沉默不语。 赵云惜挽着袖子,慢条斯理道:“我真没空呀,这城西又开一家炸鸡铺子,这两日刚开业,我得盯着,你们自去玩便是。” 他们去当官,她就来经商。 白圭未来要走那条路,实在危机重重,若她能助力一二,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她心里想了许多,面上却不露什么。 近日里盯着白圭散步、练剑,每日锻炼必须要跟上,为长寿打好基础。 毕竟她都算长寿,没道理生个孩子短寿。 隔日,张白圭一进翰林院,就被告知首辅传召。 徐玠拍了拍他的肩,叮嘱:“记住,年少时藏拙。” 张白圭茫然点头。 他对着铜镜整理衣冠,才往文渊阁去,六部的当值地点在紫禁城内,乾清宫附近,他拿着腰牌,一路前行。 他不知,自他走后,满屋子翰林心中的滋味难言。进了翰林院,有平步青云者,有坐冷板凳者。 而江陵张居正进翰林院尚不足半年,却被首辅召见,如何不叫人牙酸。 * 张白圭在殿外等候约一个时辰,才得夏言召见,他进门先行礼,颇为乖觉。 他垂眸敛神,侍立在侧。 夏言却拿着他的文章,细细地打量着他。 “张居正?”夏言语气并不温和,眸中带着审视打量,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下官江陵张居正。”他口齿清晰地回。 “坐。”夏言言简意赅。 夏言最近有些愁,嘴角都起水泡了,他愤怒于皇帝修仙问道,更愤怒因青词写得好,严嵩就能进武英殿做大学士。 他有一种荒谬的无力感。 夏言看着面前的清俊少年,片刻后语气和缓了些:“青词会写吗?” 他知道他不会。 就连他自己也不会。 “下官会学。”张白圭恭谨回。 夏言拿着他文章的手抖了抖,越想越生气,啪地将桌上条陈尽数扫到地上,压低声音怒骂:“厕子荒谬!” 张白圭:! 学到了,厕子! 首辅发火,显然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他为免被迁怒,便沉默不语,在殿中没有动静时,俯身将地上的条陈再捡起来,摆放整齐。 夏言看着他,自己都气笑了。有朝一日,他因为青词写得不好而挨骂,说他敷衍,真是荒谬至极。 那种隐隐被排斥,更是让他上火。 张白圭垂眸敛神,想起徐玠交代的藏拙,便安安静静地观察着,并不急于展现自己。 夏言反而欣赏他这份安静稳重,神色柔和许多,示意他先出去。 * 张白圭本就在研究写青词,这下被布置了任务,更是上心,认真地对待,并无星点懈怠。 但休沐日,还是被拽着出门游玩。 张白圭还想把娘亲给捞上,赵云惜黑线,温和道:“哪有儿子出门游玩带着娘的?我自己去玩便是。” 他这才作罢。 两人刚换好衣裳,李春芳、陈以勤、高拱、李逢年便已经到门口了。 赵云惜眉眼微弯,打量着二人穿戴,见和事宜,就让他们出门去。 几人先上前来见礼,互相寒暄几句,叶珣连忙道:“我们去玩,你也找人去玩吧。” 他还想着休沐日陪姐姐踏青,但一起去玩的同窗、同僚都是男子,显然不大妥当,只能作罢,下回休沐再说。 众人刚坐上马车,走出小院,就见对面来了一辆马车,叶珣看着崭新的青蓬马车,眉眼微闪。 他看见这马车就心生烦躁。 两辆马车交错间,一闪而过。 * 赵云惜刚要关门,就听见一声欢快的喊声:“赵姐姐!城东有庙会,说是有北狮闹春,还有唱大戏的,好像是纪信选段,还有杨家将、西厢记,都是大戏,我送你去看?” 赵云惜打开门,示意他进屋里坐,笑着问:“劳烦你走一趟,叫小厮过来递信就成,还是你也要去?” 王朝晖哪里会说,想着赵姐姐无聊,特意花钱请的大戏,生生凑出一场庙会。 当然,他联动一些商户,也收了许多租金,投的钱已经赚回来,也算两全。 因此换了话头,“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吗?锁了门,我们走吧。”王朝晖顺势塞过来一个汤婆子,包着兔毛的铜炉,暖融融的,很舒服。 于是—— 赵云惜坐着王朝晖的马车,也往城东去了。 庙会所在,是一片平坦的草地,离河堤不远,还有青青的垂柳,如烟如雾。 她瞧见,就忍不住笑起来。 “春风真是醉人,憋闷一冬日的郁气都因此消散了。” 她感叹。 王朝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嬉笑着道:“是呀,就是得多出来吹吹风,可不能整日里窝在屋里。” “有纸鸢,姐姐要放吗?” “还有糖葫芦,姐姐要吃吗?” “姐姐吃玉露糕吗?” “这还有枇杷,看着成色不错……” 王朝晖笑得比春风还快乐,刚一转身,就瞧见熟悉的几人。 第102章 暖风送来桃花香,小孩和小狗嬉戏打闹,不知谁家抱来的肥鸡离了笼,正被人群惊得乱飞。 鸡主人惊恐大喊:“我的鸡!我的鸡!” 而另一旁,精致漂亮的少女立在台上,弹着琵琶唱着小曲,轻柔甜美的声音险些被咯咯哒压下。 赵云惜望着这一幕,忍不住弯唇轻笑,她立在张白圭身侧,温和道:“你们去玩吧,我在此处听戏,等你们要走了,再过来找我便是。” 张白圭见她座次好,给她买了饮品和零食,又将小玩意儿自己提着,安顿好了,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王朝晖被她用糖葫芦的棍戳了戳,顾不得那些翻涌的小心思,也连忙跟上去。 赵云惜坐在戏台子前,拢着兔毛的暖袖,有些出神地望着台上的戏子。 “我主爷荥阳遭围困,好一似孔子困蔡陈,韩信领兵燕赵境,季布彭越往东京……” 她瞬间精神起来,火烧纪信一折戏,听着还怪有意思的。 上回听,林夫子还在呢。 她逐渐沉迷,古代的娱乐方式太少了。 在候场间隙,她将白圭的生平来回捋了两遍,从做官到老迈,他都做到顶峰,五百年来,独他一人的天分。 她生无可恋地想,这样的人才,她又如何能为他的锦绣人生添上些许花样。 她在心里做了许多设想,最靠谱地竟然是——他自己活久些。 她要活不死地托腮,被台上铜锣震了一激灵。 她猛然一锤手! 此生,他定然长寿! 赵云惜捏着拳头,望着紫禁城那个饿死自己的某人,虽然还没出生,但她还是要骂:“厕鼠厕鼠!” 很快就被戏文给摄去了心神。 待张白圭他们喊她去吃饭,她还有些依依不舍:“纪信都要被封为城隍了,都快演完了……” 张白圭便安稳地立在她身侧,笑嘻嘻道:“那娘再看一会儿。” “咕噜……咕噜……” 腹鸣声在耳畔响起。 赵云惜黑线:“走吧走吧,吃饭去,都知道大结局,不看了。” 两人走在浅草上,她视线一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有些不确定地再看一眼,就和对方对上视线了。 “赵娘子安。”妇人盈盈走上前来,眉眼间带着温婉的笑意。 赵云惜连忙笑着道:“自荆州府一别,如今数年未见,你家也来京城了,你家举子如何了?” 这是在荆州府的邻居,她相公名唤沈榕,先前见过几回,不曾想在遥远的地方碰见了,顿时觉得很亲切。 “他今年来京,中了同进士,如今在六部轮值呢。”妇人笑吟吟道:“奴家姓黄,唤我黄娘子便是。” 两人寒暄着,这才分开了。 能听见熟悉的乡音,赵云惜的心情好了很多。 她眉眼弯弯,不住感叹:“隔了数千里,还能碰见,就是缘分,方才我跟她说了我家的地址,让她有空来找我玩。” 赵云惜心里也有些许遗憾,因着白圭要考科举,一直跟着他迁转腾挪,她没有稳定下来,好友许久不见,关系就淡了,她至今——孤寡一人。 猛然瞧见熟人,只觉心中欢喜,亲近非常。从重心是工作,到重心是孩子,细细想来,就像是梦一场。 赵云惜眨眨眼睛,将些许酸涩放下,她先把炸鸡铺子经营好,攒些银钱,再想办法去做更大的生意。 “娘想吃什么?”张白圭问。 “吃碗馄饨,方才我吃小吃多了,并不饿,你和李春芳他们先去吃饭,不必顾及我。”赵云惜笑着回。 他有一群好友呢。 真好。 往桌上一坐,叶珣便满足地喟叹出声,他笑着道:“许久没走这么多路了,真好。” 他素来体弱,便是多坐一会儿,亦觉疲累。好像呼吸都是负担,他时常想,自己是活不过及冠的,没成想,他都快三十而立了。 “我也来一碗馄饨。”叶珣慢条斯理地摆摆手:“白圭,我在这陪着姐姐,你去置办一桌席面,陪着同僚吃。” 张白圭:“好。” 赵云惜往碗里倒了些醋,琢磨着,要是有辣椒就好了。 要是有……辣…… “辣椒苗!!!!!”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男子抱着花盆从她面前过,视线盯了片刻,肯定是辣椒苗后,将筷子一扔,便追了出去去。 叶珣眼疾手快地接住快要滚落的筷子,也跟着追了出去。 “姐姐?”他喊。 叶珣出去后,就见赵云惜拽着那男子的花盆,顿时面色一凛,眸中戒备非常。 不远处的白圭时刻注意着娘亲的动静,他见几人起了冲突,便快步走过来。 被几人围住的小贩:? 救命!!! 他就来卖个盆栽,怎么得罪这些贵人了! “这位兄台,你抱的花盆卖吗?”赵云惜察觉到他的惶恐,连忙松开花盆,笑着道:“我看这盆栽很是喜欢,你又行色匆匆,情急之中抓了你的盆栽,实在对不住,你这怎么卖的?” 小贩屏息凝神,价钱都不敢抬了,连忙道:“这是从海外来的好苗,等夏日长大了,就顶着红红的果实,极有趣味,能让家里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客官若是诚心要,一棵苗要一两银子,京中贵人家都稀罕这东西。” 他也是来试试运气。 赵云惜让叶珣接过盆栽,递给小贩一张十两的银票,这才神色放松些许:“喏,你验验银票。” 小贩验了银票,扭头就走。 张白圭见此有些茫然:“这是什么?” 都值一两银子一棵苗。 叶珣也有些懵。 “嘿嘿,好东西!好东西!我这些日子做生意,偶然听说过,今日总算是见了。”赵云惜爱怜地轻抚着辣椒苗,已经能想象到火红的朝天椒看着有多可爱极了。 “真好呀。”她欢喜地要命。 如果炸鸡铺子能红火出京,估摸着还得靠这辣椒。 众人一脸懵地回去吃饭。 赵云惜却美滋滋地吃着馄饨,还忍不住想亲亲辣椒苗。 可惜辣椒不能插扦,要不然今年就能印开。 小贩才十棵!可恶。 王朝晖盯着看,半晌才满脸若有所思问:“这是海椒?” “这家今年也种了几棵,打算进献给上峰,你家也是吗?”他随口问。 赵云惜拢着自己的辣椒苗,比看情人还深情,温和回:“我自己喜欢,你家有不漂亮的弱苗可以送给我。” 发家致富就靠这个了。 她的红汤火锅!麻辣香锅!香辣炸鸡! 爽! 果然出门就捡宝。 轮到自己真的爽! 赵云惜吃完馄饨,便一直抱着自己的辣椒苗,丝毫不肯放手。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气运在身上,不管缺什么,念叨多了总会来。 嘿嘿。 没忍住傻笑。 张白圭扶额,她娘出来玩都高兴傻了。 平素里清冷如仙的一个人,现在都会嘿嘿傻笑了。 赵云惜和他们挥手告别,笑嘻嘻道:“你们接着玩,我回家把它安稳种下才行。” 她话音一落,扭头就走,回家后,把院子里种的花薅掉,把辣椒苗种下。 “挖坑,种下,浇透水,醒三天苗……”她一边种,一边念叨。 看着喝饱水的辣椒苗支楞起来,这才愉悦地坐在躺椅上,悠闲地哼着歌。 据说植物听歌会长得好。 快乐快乐~ * 等张白圭回来,就发现娘亲平日里珍视的花卉都薅了,刚买的几株小苗种在中间。 他蹲在边上盯着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神异之处。 叶珣伸着懒腰,也盯着看。 赵云惜用细棍将两人隔开,满脸神秘道:“不许用手指我的辣椒苗宝宝,它会不开心的。” 张白圭:? 叶珣:? 他俩现在就不太开心了! 非常! 赵云惜却不管,耳提面命,一定不能碰,一定要保护好。 * 隔日,王朝晖又送来十棵,说是家中就这么多了。 赵云惜眯着眼睛笑,心中万分欣慰,这孩子虽然不爱读书,但和气热情,心肠好,嘴巴利索,王家这生意还能更上一层楼。 到时候若是能联动,白圭的做官之路,怕是能送快些。 赵云惜又将新的辣椒苗种下,宣布这就是她的心肝了。 小心肝,快快长。 谁知—— 再隔日,王朝晖又送来一百棵,说是在市面上收购的。 赵云惜觉得这辣椒苗有些烫手了。 上千两银子。 情谊也太重了。 王朝晖正指挥着小厮把辣椒苗往院子里搬。 “你过来。”赵云惜招手。 王朝晖凑过来,眸子亮晶晶的:“赵姐姐你喊我?” 赵云惜从荷包里掏出一沓银票,笑着道:“怎么能叫你费钱?给。” 王朝晖捏着银票,眼圈都红了,他抖着手,张嘴又闭嘴。 半晌才别开脸:“赵姐姐可知,我家是盐商。” 她点头。 他家是盐商,现在搭上宫中的公公,生意做得更大了,家里的银票像是纸一样,但这和她没关系,她不爱花别人的钱。 “我爹有十八房小妾,加上正妻和通房笼统有二十个,孩子有四十个……” 赵云惜:这么能生。 “我娘生了八个。” 赵云惜呆住,他娘能生八个人!太厉害了! “我是我娘第五个孩子,她喜爱会读书的幼弟,喜爱拿了差事的大哥,我……第五……便是厌恶都轮不到我。” “碰见赵姐姐以后,我很羡慕白圭,他有这样好的娘亲,坚定地护着他一个。我连做梦,都只敢想娘亲能对我笑笑,哪里敢想娘亲心里眼里都有我。赵姐姐,我知道拿你当亲姐姐不好,让你多了负担。你若介怀,我克制些就是。” 第103章 看着满院子的辣椒苗,赵云惜瞪了他一眼,只觉牙疼不已。 他俩本来不是在说一千两银子的事,被他扯到哪里去了。四十个兄弟,挨嘴巴子都排不上队。 可怜见的。 王朝晖屏息凝神,背在身后的指尖都已经掐三百回,面前的银票终于被收回。 春日风暖,送来一阵幽幽的槐花香味,赵云惜套上围裙、袖套,就连精致的皮靴也换成布鞋,拿着花锄打算把剩余的辣椒苗都种上。 她挽着袖子,弯着腰,先挖出一排小坑,再把辣椒苗种进去。 王朝晖看了一轮,便懂了,接过花锄开始挖小坑。 “前后左右距离一尺左右就好。”赵云惜叮嘱,冲他露出温热的笑意。 能干活就是好孩子。 王朝晖提着花锄,简直心花怒放,她只觉得此刻的感情十分充沛。 赵云惜见他鼻尖冒汗,连忙拿棉巾过来,还给他兑了蜜水:“喝点水歇歇。” 院中种不下一百棵辣椒苗。 她索性买了许多大花盆,在院墙边上摆了一溜,恨不能再摞一层,才算是把辣椒苗给解决完了。 浇水、提水,才是最累的,重复性的机械动作,也难为百姓一做就是一生。 她神色温柔地抚摸着辣椒苗,想象以后香辣炸鸡卖遍大明,就觉欢喜非常。 王朝晖手上磨了水泡,很疼,面上却云淡风轻,笑着道:“种地也很简单嘛。” 赵云惜:…… 他现在年轻,浑身使不完的牛劲,觉得种地简单也在情理之中。他穿着一袭锦衣,上面绣着修竹,此刻衣摆沾上泥点子。 赵云惜便弯唇笑:“可惜了这身好衣裳。” 王朝晖不在意地挥手:“区区衣裳罢了。”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受不了脏污,匆匆回家换衣裳。 等张白圭和叶珣归家时,就见院中被辣椒苗包围了,稚嫩的小苗随风摇曳。 “王朝晖送来的辣椒苗。”赵云惜快活地哼着歌。 张白圭看着院中,原先清新雅致种着漂亮花卉的地方,现在都是小嫩苗。 他娘这么爱? 那以后他有钱了,买个大院子,让娘亲想怎么种,就怎么种。 “皇觉寺的素斋很香,我们一道去吃吧。”她想吃了。 她素来爱吃肉,难得想吃回素。 两人当然不会拒绝,笑着道:“成,我们现在就去。” 几人便兴冲冲地租了马车往皇觉寺去,心中充满期待。 张白圭神色惬意。 他其实刚来吃过,和上峰一起,吃得他要胃疼了,要注重礼节陪侍,还得适时接话,时刻注意着察言观色,吃得他食不知味。 和娘亲在一起吃饭就不痛,他只管闷头吃菜,就算吃三大碗也不慌。 想想都爽。 “给我来三大碗米饭。”张白圭豪气万千。 他如今长身体,饭量就像个无底洞,身量像是抽条的嫩笋,恨不能日日看出差别来。 这皇觉寺的素斋确实好吃。 张白圭吃得很痛快,埋头狂吃。 “这素面怎么做的?好香。这个油焖春笋好香啊……” “这是面筋?真好吃呀。” 赵云惜爱怜地摸摸他脑袋,神情温柔:“慢些吃。” 张白圭还记得保持吃相优雅。 见他吃得香,就连周围的香客都露出艳羡的眼神。 能吃能睡,就代表着身体好。 * 吃完晚饭后,刚好能瞧见天边的夕阳和晚霞。 索性一处走走。 赵云惜不信神佛,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她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瞧见了一把素琴。 身旁侍奉的小沙弥连忙道:“这素琴是主持的,若香客想弹,尽管弹便是,只要爱惜着就成。” 赵云惜便戳了戳自家龟龟:“弹一个听听。” 吃完饭,消消食,正好。 于是—— 赵云惜和叶珣捧着茶盏,看着张白圭坐在精致的几案前,骨节修长的手指拨动着琴弦。 张白圭垂眸敛神,春风轻送,垂在地上的衣摆便微微飘动。 赵云惜十分欣赏。 不愧是张居正,坐在这里不动就像是一副唯美的画卷,琴音动听到能洗涤人的心灵。 原本在后山闲逛的香客,便停下脚步,安静倾听。 见琴音停下,这才夸赞几声,顾念着是在皇觉寺,不能大声喧哗,猛然让人憋了一肚子的好感无处可发。 “娘,你来试试?”张白圭跃跃欲试。 他们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水平也差不多。 赵云惜也跟着兴起,她起身上前,拨弄琴弦,找到感觉后,这才沉浸其中。 她弹完才发现,自己弹了一首国歌。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我们~” 她轻轻哼。 张白圭静静地听着。 “情绪激昂,终止坚定,简洁又有情绪感。”他凝神片刻,在娘亲停下来时,不住夸赞。 赵云惜摸着琴弦,半晌没有回过神。 “唔……”爽。 记忆最深的一首歌了。 其他歌她可能会忘,但这首真的刻骨入髓。 叶珣指尖微动,他和姐姐生活这么多年,从日常到乐曲,姐姐流露出来的细枝末节,总是这样温柔,这样快活向上,感觉从心里能冒出阳光一样。 清冷坚韧。 他勾了勾唇角。 在三人要离开时,便有人上前来夸赞,说姐弟二人的琴技都极好。 赵云惜笑着解释是母子后,便含笑道谢。 众人目光惊诧。 “那真是看不出。”一妇人目露艳羡,她瞧着过分年轻美丽。 “你像是刚成婚的小娘子。” “确实,你怎么保养的?” 赵云惜含糊几句,说是平日里不注重这些,清水洗脸罢了。 众人:…… 看着他们三人皆是面白似玉,五官精致如雕琢,便觉得可能真是人家家族天赋。 天呐。 众人就算要走,也忍不住频频回首。 貌美之人犹如天赐,这回碰上,下回就见不到了。 赵云惜客气地冲着妇人们颔首。 心中宽面条泪,别看了别看了,已经害羞了。 叶珣矜持一笑,也有些遭不住妇人火热的目光,压低声音问:“能走吗?” 这是在佛寺,望过来地都是善意的目光,那也让人受不了。 赵云惜做生意的人,脸皮厚,也毫不犹豫道:“走。”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跑路跑路! * 张白圭刚一上值,就有人传信,说是武英殿大学士严嵩召见。 翰林院众人已经酸不过来了。 虽然翰林院是内阁的后花园,但后花园里面花朵众多,想要被注意到并不容易。 而江陵张居正,却屡屡被传召。 他肯定没什么烦恼吧。 这回是严大人。 倒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在翰林院时,严大人对他便多有关注。 就算如此,当满脸恭谨的张居正路过同僚座次时,也难免迎来对方心中的冷哼。 张白圭佯装不知。 众人哪知他心中的苦,当官能当到死,何必急于一时,他如今初入官场,言论和行动都极为稚嫩,并不适合深入政权漩涡,偏偏他一步踏进去。 是生是死尚且难说,倒也不必妒忌。 * 内阁。 严嵩正立在窗前,微躬的脊背和灰白的头发,丝毫遮不住老态。 他回身扶起正要作揖的下臣,笑得温和慈爱:“本官当初就看重你,相处日久,心中更为喜欢你,你在这,不必多礼。” 张白圭双眸晶亮,恭谨回:“大人待下官恩重,下官一腔热血无处报答,作揖不过尽心一二罢了,请大人见谅。” 两人寒暄过,就听严嵩又夸:“本官近来注意到,你当值时,一直在看朝廷政策和条陈,下值后,也是归家去,并未大肆吃喝玩乐。” 这些年,他见多了。 “我妻子独自在府上,她也是穷苦出身,年少时,她当年为供养我读书,吃了不少苦,和你娘亲很像,有空了,让你娘亲去陪她说说话。” 严嵩言语温和。 张白圭闻言心中一动,知道这是给出的橄榄枝。但也心头震动,他平日里做什么,都被人知道的一清二楚。 “是,下官回去便和娘亲说。” 在他应下后,严嵩又笑着道:“你师从林修然?你娘还是他的义女?说来也巧,林修然和王守仁亦师亦友,而我也听过龙场讲道,对他颇为尊崇,是心学的信徒。” 严嵩提起从前来,眸中便温和许多。 张白圭神情有些激动,那些相似让他颇为感怀。 但上峰突然拉家常,必然还有后话。 然而—— 他猜错了。 没有。 严嵩就像是很看重他一样,和他拉进关系后,便满脸温和地让他回去了,并没有布置差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 等回翰林院后,徐玠招手,示意他过来。 张白圭便满脸恭谨地上前:“大人。” 徐玠打量着他。 叹气。 有时候人太优秀了也不好。 “你的青词被首辅选中了。”徐玠道。 张白圭唇角的笑意尚未凝聚,瞧见徐玠紧皱的眉头后,又散了。 “你近来多沉淀沉淀,切莫出风头。”徐玠言尽于此。 他知道,严嵩已经年迈,既然已经做了次辅,必然想做首辅。 内阁争斗,翰林院首当其冲。 他当年——已有前车之鉴。 不想张居正在陷入当年他的境地。 那么多年的冷待,其中酸苦,只有自己知道。 第104章 回家后,满腹心事的小白圭,提着花洒,将院中所有辣椒苗都浇一遍水。还蹲在地上,把小草芽都给薅了。将院中的辣椒苗伺候得明明白白。 等赵云惜忙完回来后,见此情景,连忙夸赞:“小白圭这么厉害!水了浇了,草也薅了,下值回来这么累,都没歇!这也太棒了!!!” 她满口夸赞。 张白圭满腹纠结,在娘亲的夸赞声中,逐渐褪去。 他也想明白了,小苗要一点一点长,除草捉虫施肥。凡事事缓则圆,他近来急躁了。 他索性沉下心来,日日学习,从经史子集到典章制度,他还是不免对经世致用之学更感兴趣。 叶珣和他如出一辙。 翰林院众人难免嘀咕,这状元不像状元,探花不像探花。 年少二字后头,总会跟着轻狂。 年少时,取得巨大成就,难免情绪飘一飘,让横溢的才华抒发出来。 可他俩竟然能沉下心来读书,实在难得。 徐玠坐在太师椅上,打量着两人的文章,半晌才笑眯眯地捋着胡子。 先前在国子监时,他便看好二人,如今再看,确实将他的话听进心里去。 两人在修书,对于首辅、次辅的招揽,表现得极为淡然,并不会一味地贴上去,而是好好地沉淀自己。 徐玠很是惜才,小心翼翼地维护,生怕他早早夭折。 翰林院中才子无数,他唯独看张居正与众不同。 自今年伊始,内阁便下令,着六部各选主事来担任诰敕房的差事。 徐玠就在其中。 他将许多诰敕交给张居正来写,让他先多观察经济、吏治、民生等。 * 趁着春日天好,几人瞅准机会,便相约去爬山了。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赵云惜慷慨激昂地发表重要讲话,说完才想起来,这是写深秋的词。 她索性轻哼:“我要拥抱土地和青草的芳香。” 三人提着干粮,正要出门,就瞧见门口立着两道颀长的身影,是裴寂和王朝晖。 “咦?出门啊赵姐姐。”王朝晖羞涩地挠了挠后脑勺。 赵云惜点头,笑着道:“是,我们打算爬山去。” 于是—— 三人行成了五人行。 爬山对几人来说都很轻松,坐在山林间的大石上,周围是交错的树林,还有草木的清香。 徐徐暖风还能送来花的味道。 顾念着叶珣的身体,众人慢慢走着,一路走一路玩,倒也轻松愉悦。 赵云惜手里捧着一束花,都是山间野花,瞧着也有几分趣味。 她还顺手用柳条编了一个花环,插满了山野间的小花,啪得罩在白小圭头上,细细打量过,嬉笑着道:“再撒一把杏花就更好看了。” 张白圭:? 他双手虚虚地扶着柳枝,生怕略微一抖动就落下花瓣。 张白圭眨巴眨巴眼睛,惨兮兮问:“能摘了吗?” ——好一出花枝乱颤。 王朝晖笑嘻嘻:“多好看呀,你不爱戴给我~”他想要。 叶珣扬了扬手中的枇杷,笑着问:“渴吗?” 赵云惜点头:“来吃点吧。” 爬山就是为了找个不一样的地方野餐。 当然要吃。 叶珣垂眸,慢条斯理地剥着枇杷。 张白圭戴花环习惯了,反而察觉出美妙来,笑嘻嘻道:“还不错,花香好似萦绕在鼻尖。” 赵云惜歪头,盯着他看了半晌,没忍住笑出声来:“是,好一个春日桃花般清艳绝生的少年!唔……俏丽如三春之桃!” 张白圭垮下脸:“是夸人的吗?” 众人笑闹成一团。 叶珣轻咳了一声,笑眯眯道:“确实如此,秀色掩古今,荷花羞君颜~” 裴寂忍着笑:“一枝红艳露凝香。” 王朝晖刚要张嘴,想要凑个趣,就见张白圭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大有你敢说我就收拾你的意思,他顿时老实地闭嘴。 人都是视觉动物,瞧见漂亮鲜活的少年,难免想多看几眼。 片刻后,素来老成持重的白圭就耐不住了,他求救地看向娘亲,压低声音道:“娘~且摘了吧。” 赵云惜笑了,看着精心编织的花环,有些舍不得扔,她便戴自己头上。 叶珣:…… “我来戴。”他沉声道。 那些诗词。 是夸在一旁的姐姐的。 她当得起那些极致的赞誉。 戴了花环,更是像春日花神一般。 叶珣伸手接过,郑重地戴在自己头上。 裴寂哈哈笑两声,上前扶着他,温和道:“瞧你,自己都走不动了,还要负重呢。” 赵云惜也有些累了。 她忍着想喘息的欲望,索性停下看远处的山峦。 和山脚下连绵起伏的京城。 离远了,能看到紫禁城的宫殿群,连绵成片,和她后世在景山上看到的感觉并无不同。 她累了,但不能停。 很累。 她想现在就下山。 但为了张白圭不变成“有痔”青年,除了每日的跑步、练剑等锻炼外,她还会在休沐日,带他来爬山。 甚至还想问一句:“可否进行缩肛运动,开展免痔计划。” 在这个时代,重度痔疮不可治愈,张居正就是死于此疾。 赵云惜看着高高的山,有些不想爬了。 张白圭尚且不知来自娘亲的良苦用心。 他这会儿饿了。 “要不,吃点东西?”他问。 这时节,山上并无吃食,但他们带了好些点心,能吃点垫垫也不错。 几人把点心盒子摆在大石头上,围成一个圈,各自找小石头做凳子,拿着点心开吃。 赵云惜觉得蹲着不雅观,便立着吃。正吃得嘴巴鼓鼓时,和一个陌生狗对上眼神。 那狗看着很是健壮,眼神凶恶。 赵云惜并不想挑衅大狗,索性收回视线。 谁知—— 大狗狂吠着冲过来。 赵云惜面色一变,当时就扔下点心,捡起一块石头做防御状。 张白圭把她往身后一推,顺手也捡了石头,叶珣稳稳地将她护在身后,不让她露出分毫。王朝晖踏前一步,和张白圭并肩而立,共同和凶狗对峙。 凶狗看到有这么多人,胆怯片刻,却还是撕咬着上前。 张白圭抄起石头就砸。 王朝晖紧随其后。 凶狗垂着尾巴,凶狠地盯着他们,吃痛后,这才叫着远去。 赵云惜扔掉手里的石头,皱着眉,有些无语道:“回家吧,不玩了。” 被狗追咬,有点晦气。 * 待到杏林出榜时,才知裴寂已中举,他是二甲,现在被选为庶吉士,先规培三年,待日后考试过了,再定去哪一部门。 若气运拔尖,便也会进翰林院。 这是最好的部门。 也能说是最差的部门。 若能乘青云,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不能,便蹉跎岁月。 而这回,裴寂轮值到翰林院了,他一进去,就瞧见张白圭和叶珣并肩立着,正对着书册讨论。 “居正、可期。”他客气地打招呼。 张白圭听到自己名字,抬眸:“裴兄。” 各自寒暄过,这才看向手中的书册。 “河套?”裴寂皱眉。 张白圭点头,笑着道:“我和叶珣在讨论河套地区的问题。” 河套说起来很久远,大概是开国皇帝将蒙古人逐出边境,却无法赶尽杀绝,但他做了许多防御措施,比如将藩王封在边境,以藩王为小势力中心,抵御外敌。 但多年发展以后,边防没有变得完美,反而愈加薄弱和漏洞百出。 而如今,三边总督多次透信儿,想要把蒙古人逐出河套,恢复安宁。还没正式上书,就是想要探探朝廷的口风。 这也是老生常谈,每一任三边总督都要走这么一出,然后被搁置。 但张白圭却很感兴趣,也很赞同,娘亲常说有伟人说过一句话:“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他觉得深有道理。 但他知道,不能空谈。 先是把大明的典章制度和朝廷的执政文书看了一圈,财政、军事、民生挨个计算,最后神色复杂地放下书。 搁置……是对的。 朝廷没钱没兵没粮没人。 他满眼郁郁。 * 回家后,他捧着茶盏长吁短叹。 赵云惜瞥了他一眼,猜测在翰林院受委屈了。 他的当官路,没那么顺利。 宦海官途,沉浮不定。 天才如张居正,亦要收些磋磨。 “我今日才知,朝廷竟是拿不出银粮,也拿不出兵卒。” 他压低声音叹气。 赵云惜猜测:“你在关注河套问题?” 张白圭呆:“对。” 赵云惜立在屋檐下,满脸爱怜地给辣椒地除草,闻言回首道:“几千年的老问题,非一日之功可除,比如这辣椒苗,我看见之时就想用,可它要长苗,要开花,才能结出我想要的果实。白圭,你如今还在吸取水分和阳光,等待着开花。” “如今天寒地冻,十月入冬,四月开春,能留给作物生长的时间不足半年,如何攒出钱粮?” 赵云惜知道,此时哥伦布已经发现了新大陆,除了红薯传入大明的时日晚些,土豆、玉米说不定已经在大明境内了! 她想着,托王朝晖帮她找找。 碰见辣椒,让她心中充满了希望。 小冰河时期,还有个根本原因就是粮食不足,气温太低导致收成紧缩,连基本温饱都无法解决,更别提攒钱攒粮打仗了。 “娘,你想啥呢?”张白圭俯身歪头,在她面前晃晃手。 第105章 在叶珣将信将疑的表情中,赵云惜将方才说过的话重复一次,这才看向长势最好的一棵辣椒苗,此时已经挂了小小的青色辣椒。 “罢了,今天就吃。”赵云惜直接摘掉一把指肚大的辣椒,在两人疑惑的眼神中,笑眯眯道:“吃它。” 赵云惜珍惜地挨个清洗。 就这几棵长势最好,结了好些辣椒,且吃且珍惜。 张白圭望着他,有些疑惑:“好吃吗?” 赵云惜肯定点头,“吃了还想吃。” 她光是想想,就忍不住分泌口水。 张白圭见她满脸笃定,和叶珣对视一眼,决定尝尝再说。 “要怎么做?我打下手。”叶珣挽起袖子,慢条斯理道。 赵云惜拿出一小碗面,一个鸡蛋,一块五花肉,一个馒头。 张白圭怔住:“这些食材合在一起能做出什么来?” 他想象不到。 赵云惜先用鸡蛋液和面,搅了个面糊,把辣椒剁碎放进去,打算煎辣椒吃。 又把五花肉切成薄片,放在热锅上煎。 张白圭:? 叶珣:?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眸中看出迷茫之色。这样的搭配,从未见过。 喷香的味道传来,那翻炒的煎辣椒突然爆发出浓烈刺激的香味。 “啊秋~” 三重奏响起。 张白圭望着面前被煎到起虎皮的辣椒,不放心地问:“真的能吃吗?这味道也太呛人了。” 赵云惜疯狂点头。 包能吃的! “娘,你做饭好厉害啊,我都没见过这个。” “姐姐,你煎的辣椒真香啊……” 两人言不由衷地夸赞。 将煎到金黄流油的辣椒盛出来,赵云惜递给他一个暄软的馒头,笑嘻嘻道:“喏,给你看看什么叫下饭。” 将馒头一掰为二,加一些煎辣椒和煎五花肉进来,再合起来,赵云惜嘀咕:“应该把刺激性降到最低了吧……” 她闻着那真是香气四溢,妙极了。 然而—— 张白圭自认走南闯北,吃过不少口味,然而这一口咬到内里夹的馅儿,顿时惊讶。 口感很冲,嘴里火烧火燎一片,但是当你真正品味时,又觉得很香。 一种独特的口感和香味。 “斯哈……好辣……斯哈……”赵云惜一边吸气,一边拿起第二个馒头。 张白圭也是。 三人埋头苦吃,一笼馒头很快就消失了。 赵云惜眉眼柔和,只要他俩能接受,那辣椒必然好推多了。她得相信国人的嘴和胃,最起码有一半的辣椒受众。到时候是不是可以把辣条端上桌,不知在古代好不好卖。 看着张白圭和叶珣吃得嘴巴红通通,她唇角微弯,心底一片柔软:“喜欢吃,下回还给你做。” 赵云惜吃了又辣又干巴的,就有些渴,索性又做酸辣肚丝汤。 张白圭不顾烫,一边吹一边喝了两口,瞬间惊为天人。 “真香啊!好好喝!” 一碗酸辣肚丝汤下肚,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赵云惜眉眼柔和,看着他俩吃得好,也十分满足。 * 张白圭天不见亮就起身,想着今日内阁巡查翰林院,得收拾利索,早些过去才好。 没想到娘亲比他还早,她已经把灶膛给烧起来了。 “娘,你且睡下,再眯瞪一会儿。”他劝。 赵云惜摇头。 她光是想着这钱老老实实一手一脚的赚,实在太艰难了,想着辣椒、玉米她都愁得睡不着。 她打着哈欠,又把灶膛里的草木灰给扒拉下去。她一晚上都没咋合眼,闭上眼睛就是百姓民生。她原先的日子,上班攒钱买房买车,最愁的就是甲方无理取闹。 可如今,她知道自己怀揣着巨大的宝藏,那个名为玉米土豆红薯的东西,她得尽快找出来。 然后推广—— 等白圭登上高位,有话语权的时候,她应该能攒不少良种了。虽然愁,但不影响手里做饭,她用辣椒拌个胡瓜。 于是—— 斯哈之声不绝于耳,赵云惜嘻嘻一笑,深藏功与名。 * 张白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着外头的寒暄,徐玠朗笑声传来,听着格外活泼开怀,他顿觉一言难尽。 当内阁成员出现时,他起身行礼后,便依着规矩做自己的事。 但他用眼角余光看到人群中的严嵩时,顿时觉得纳罕,明明他是很好的臣子,忧国忧民,勤勉有加,但立在人群中,就是给他一种端着正经夹子的虚妄感,好像越是正气凛然,越是会来阴的虚的,那种矛盾的感官,让他心里有些晃神。 结果—— 严嵩停到他跟前,笑着夸赞:“我记得居正小友,他是状元郎,写得一手好字,文章也做得好,人也勤勉懂事……” 张白圭连忙躬身作揖,谢过他的看重抬爱。 他心里高兴。 能得内阁青眼,自然是好事,对他的仕途有利。 然而他想到了顾璘。 当初对他又是托子又是送犀带,和他小友相称,对他极为推崇,极尽夸赞,所有人都以为,他中举一事定然稳妥。 结果不提也罢。 不过一场空罢了。 顾璘对他的教育引导,在此刻格外刻骨铭心。 他想到这些,心态顿时稳了。 而徐玠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他,见他心态尚稳,不露骄矜之色,顿时在心里满意点头。 徐玠又看向高拱,见他神态自然,应对自如,心中亦是满意。 高拱乃而立之年,生得端正严肃,眸光凛然,一身青袍更显他浑身清正。 翰林院是内阁的后花园,能被挑中做亲信,便能一步登天。 严嵩跟在夏言身后,态度温和恭谨,事事以夏言马首是瞻。 而夏言颇为看好高拱,而立之年,自然成熟稳重,可得重任,但刚进翰林院,还得多加培养才成。 夏言眉眼冷厉,将新添的几个臣子和资料对应上,便转身离去了。严嵩在后头温言安抚几句,这才跟着走了。 张白圭咂摸咂摸味道,觉得很有意思。 等下值后,徐玠跟着他和叶珣一道出门,高拱紧随其后,几人说着话,张白圭突然灵机一动,笑着道:“我娘刚研发出一种新吃食,我和叶珣颇为喜爱,二位要不要尝尝?” 高拱和徐玠对视一眼,颇为纳闷:“还有什么是我们没吃过的?” 那怎么也得尝尝咸淡。 于是一道跟着去了。 * 赵云惜吃了一回辣椒,便有些忍不住,想着晚上再吃一回。 她杀了鸡,买了甲鱼,打算做个黄焖霸王别姬。 正在收拾,就听见外面传来陌生的朗笑,她洗干净手,挽着袖子出来,就见徐玠和俩孩子后面跟着一个陌生男人,她笑了笑,上前见礼,寒暄过才笑着道:“你们坐着喝茶,我去做饭。” 叶珣起身:“我和你一起。” 留下张白圭、高拱、徐玠坐下喝茶,叶珣跟在赵云惜身后就进灶房了。 赵云惜和面,打算在炖鸡时,顺便蒸点花卷,而叶珣在烧火时,顺便把葱蒜给择了。 徐玠立在灶房门口,看一眼忙碌的叶珣,有些惊讶。 “他还会做饭?” 张白圭笑了笑,温和道:“娘亲一人做事,素来辛苦,我和可期会搭把手。” 徐玠笑着夸赞:“你俩倒是孝顺。” 这时,炖肉的香味就开始往人鼻子里钻了。 忙碌一天的几人原就有些饿,闻见香味后,便愈发觉得饥肠辘辘。 徐玠看着满院的辣椒苗,笑着道:“你们还做海椒生意?这苗得春天卖才值钱,你种这么多,反而不值钱了。” 张白圭就笑着回:“我娘喜欢,种就种了。” 这回的花卷,做了辣口和咸口两种,免得客人吃不惯辣。 在浓烈的香味中,正在闲聊的徐玠频频失神。这样勾人心弦的香味,哪里还知道嘴里说着什么话。 “尝尝农家大锅菜的味道。”赵云惜捡了花卷,又将霸王别姬给盛出来,摆在桌上,笑着道:“我去温壶黄酒。” 徐玠先道谢,客气道:“是我们没有递拜帖就叨扰了,赵娘子别忙,坐着吃一碗吧。” 赵云惜笑了笑,没有上桌,自己去厨房吃了。 拿起筷子那一瞬间,手顿了顿。 而正厅: 徐玠先动筷。 肉炖得很是入味,用嘴轻轻一抿便脱骨了,非常香,但入口后,一股陌生刺激的辛辣味道在口腔中迸发,有些烧舌尖,却只觉得痛快不已。 徐玠忍了半晌,在吃第二口时,忍不住轻嘶出声。 “这是什么味。”他得品品。 好像有点陌生,再品一回。 徐玠品了一口又一口,还没回神,肚腹中沉甸甸的。 赵云惜捧着黄酒坛子出来,笑着把酒坛递给白圭,让他自己斟酌着倒酒。 张白圭知道娘亲想做辣椒生意,见此眸色晶亮地问:“如何?可还合口味?” 徐玠和高拱竖起大拇指,异口同声道:“太好吃了!” 张白圭顿时高兴了,夸他娘亲比夸他自己还高兴。 “真好。”简直香死了。 高拱笑呵呵道:“没想到你整日里在家吃这样美味?”都知江陵张居正乃乡间穷小子,谁能想到,他娘暗藏这么一手好手艺。 张白圭眉眼柔和:“娘亲说,想让我吃开心些。” 徐玠捧着酒盏,轻轻地啜饮一口,入口醇香绵柔,口感极好,他顿时眼前一亮:“你在哪打的酒?” 也太好喝了。 叶珣轻笑:“自家酿的,喝着没什么度数,但后劲极大,老师多尝尝。” 第106章 徐阶睡醒了。 怀里抱着冰凉的酒坛子。 看着打结的衣袖,他沉默了。 将酒坛安稳放下,他起身,就见床头蹲坐着一只大猫,正优雅地舔着爪子。 还有翻了一半的书,被镇纸压着。 * 而在廊下看书的赵云惜,手在翻书,脑海中却在回忆着徐阶的生平。 徐阶,字子升,来自松江华亭,他是惊才绝艳探花郎,科举时一路飞升,做官却颇为波折,触怒权臣张璁,被设计外放。 如今朝中已不见张璁,而徐阶青云直上。深得夏言赏识,已有衣钵传言。 后来他确实很厉害,一路做到次辅、首辅,提拔了张居正。 赵云惜笑了笑,翻过一页书,心中颇为感怀。她合上书,正要起身,就听见身后传来声响。 徐阶怀里抱着小肥猫,有些尴尬短促地笑了笑:“劳烦了。” 高拱正眯着眼睛晒太阳,听见上峰的声音,连忙起身,上前打水给他梳洗。 等都收拾好后,徐阶这才算神态从容起来。 张白圭和叶珣正在下棋,听到动静也连忙出房门来。 “喝点茶水。”张白圭连忙拿茶叶倒茶。 赵云惜合上手中书,正要起身离开,就听徐阶笑着道:“赵娘子不必回避,先前就说过,我师从聂豹,而你是林修然的义女,字恒我,可是?” 赵云惜听见恒我二字,恍惚了片刻。 “是。”她认真回。 就听徐阶温和一笑:“当初林师叔殉道,给我们每个人来信,说最不放心你,以后若你带白圭进京,让我们多加照拂。” 赵云惜满脸茫然。 她心念电转间才明白,国子监小食堂那么紧要的地方,仅问一问就能进去,原来不是她实力雄厚,而是势力雄厚。 裙带竟是我自己? 徐阶捋着长须,但笑不语。 见她消化得差不多了,这才又笑着道:“所以你也算是小师妹了。” 赵云惜:…… 她有些不敢想,如今心学兴盛,朝中当权者多为心学门徒,她这辈分有亿点点高了。 “天色不早,我该告辞了。”徐阶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去。 等徐阶走了,赵云惜还沉浸在那声“小师妹”中无法自拔。 她泪盈于睫。 这老头死了还这么招人惦念。 可恶。 狠狠地一抹眼泪,她叹气:“明明还活着,怎么就死了。” 跟他妈做梦一样。 明明昨日还在对你笑,还满脸傲娇地说自己想吃炸鸡,却转眼成了黄土一堆。 人得活着,才有机会。 她和白圭都会好好活着。 张白圭递给她一盏热茶,叶珣立在她身侧,默默地陪着她。 真是年纪大了,竟然会怀念从前。 * 张白圭没想到的是,再次被首辅夏言传召,竟然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 “以青词媚上,以斋醮邀功,实乃方士之伎!” 张居正躬身,捡起扔在地上的文章,他垂眸敛神,不置一词。 “出去吧,本官要静一静。”夏言声音中透着疲惫。 他把手里的青词抖得哗哗响,愤恨捶桌。 张白圭将手拢在袖中,控制不住地捏起拳头,短甲刺痛掌心,他精神一清。 刚出内阁,就见严嵩满脸慈和地拍拍他的肩,温声道:“此乃情非得已,和你无关。居正小友不必在意这些。” 张白圭垂眸躬身作揖:“谢次辅教导,居正知道了。” 等回翰林院后,缩在茅房,他洗了一把脸,将所有难堪表情都留在水幕中。 等再出去时,依旧清醒冷静,儒雅随和。 叶珣在他桌上摆了一杯热茶。 张白圭笑了笑,捧着茶盏慢慢地啜饮,不动声色。 徐阶远远地看见了,有些心疼。近来首辅情绪不好,他看得清楚明白,对于青词多有敷衍懈怠,先前连香叶冠都不肯戴。 他不是在骂小白圭,是在骂自己,就看张居正能不能自己领悟了。 这样劈头盖脸的责骂都能咽下,才是成长。 * 下值后,张白圭跟娘亲说了这些。 赵云惜捧着一束花,插在花瓶中,慢条斯理道:“他在骂别人。” 张白圭轻嗯一声:“我猜到了。” 赵云惜没忍住,捏捏他脸上的嘟嘟肉,果然当了官,浑身气度都不一样了。 要是少年时期,他怕不是要攥着拳头。 张白圭忍着悲愤,冷静地剖析:“以青词媚上这一句,便不可能是我,我这样的小官,便是写青词也摆不到皇上的御案上,那只能另有其人。” 他回房练大字。 盯着龙游飞蛇的字迹,他自言自语:“媚上?呵。” 他咕嘟咕嘟地喝下冰凉的茶水,一抹唇,眼神冰凉,笑得温文尔雅。 而那个人……显而易见。 首辅和次辅的交锋,看来略有失利。 * 盛夏时,赵云惜盯着天时看,闲暇时还自学天象,就怕突如其来的暴雨,会毁掉她所有的希望。 她可以淋湿,她的辣椒不可以。 而在一日艳阳高照,她终于收了她的辣椒。 自然晒干脱水,保存。 红彤彤的辣椒充满了希望。 她小心地收集种子。 明年要买地来种了,这样才种的下。 畅想一番种上百亩辣椒,然后畅销全国,她赚的盆满钵满,就忍不住嘎嘎乐。 赵云惜不确定辣椒是否得今人欢心,索性叫白圭请他所有好友一聚。未免有人吃不惯,所有菜品都做成两个口味,一个辣一个不辣,先上微辣再说。 她寻思,能叫来十个八个就成。 结果今日十个八个。 明日十个八个。 后日十个八个。 赵云惜连做了三日席面,只累得面如菜色,险些直不起腰来。叶珣做帮厨,也是累得小脸发白。 好在结果还不错。 除了三五人见辣就皱眉,三五人排斥着排斥着就爱上了,其余一切都好,和现代一样,微辣的市场极广。 赵云惜看着仓库里的辣椒,激动满满地握拳。 这回把种子都留下,明年能种出一亩地,旁的不说,足够炸鸡铺子用了。 吃了几日席面,晚间就想吃点清淡的,赵云惜想了想,做了个油泼辣子,再煮个鸡丝面。 她当即就剁了只鸡,焖熟后,再把鸡胸肉撕成细丝。 面就只有手擀面,加了点鸡蛋,瞧着就黄黄的,还挺有意思。面里用不了整只鸡,剩下的便拌上芫荽、香油等,做个凉拌手撕鸡。 叶珣捧着比他脑袋还大的海碗,颇为为难,这一碗看着也太多了。 但娘亲也捧着比她脸还大的海碗,他便不吭声了,默默吃面。面条绵软,鸡丝胡瓜丝很清爽,那油辣子吃起来又香又下饭,斯哈着,一海碗就下肚。 甚至辣辣的汤,也想喝。 如此一来,浑身又冒出细密的汗珠,舒爽至极。 他痛痛快快地放下碗,面色染红嘴巴嫣红:“嘶,爽。” 听见他舒服的喟叹,赵云惜也学着他的样子,“嘶,爽。” 张白圭:“幼稚!” 他放下海碗,也跟着:“嘶,爽!” 张白圭去洗碗,叶珣去刷锅。 两人配合默契至极,将厨房顺势又擦洗一遍。 这才回书房捧着书来读,两人以为,科举考试时学的书已经很全面了,但等修书时才知,不是这样的。 知识不能细究,天文地理风俗人情,才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书越读,就越觉得自己见识短浅学问渺小,有些人的灵魂闪闪发光,写出来的文章时常令人叹服。 赵云惜索性在院中练琴,她许久没弹过了,猛然间还有些手生。 张白圭视线落在院中的娘亲身上,这些年,她愈加有种挺拔如竹,却又上善若水的感觉。不说话时,唇角微挑,眉眼柔和,瞧着特别有气质。 张白圭眉眼柔和,他知道失去至亲的滋味,他每每想起林夫子便觉五内俱焚,夜不能寐,偏偏又不能对外人言。所以格外懂得珍惜眼前人,这样好的娘亲只有一个,当然要好生侍奉。 * 短暂的闲暇过去,张白圭便又当值去了,刚一进值房,便听到一个消息,说是高拱被选中进诰敕房了。 这是一个信号。 着重培养顺势提拔的信号。 诰敕房和制诰房很重要,上接内阁,下接百官,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众人频频看向张白圭,谁人都知,他极为得上峰青眼,还经内阁传召过,谁能想到,竟有人不声不响青云直上。 张白圭却不急,他知道是因为他年岁小,纵然看重,却不会委以重任。就像顾璘看他如帝师之才,在做决定时,也不曾和他商议半分。 他便想起娘亲先前说的那句:“世人心中的成见就像是一座大山。” 张白圭垂眸敛神,默默地蓄电,来日方长,不争一时长短。 他心中有数,便起身上前,含笑恭喜高拱。 高拱原本有些忐忑,他前几日还和徐阶一起在张家吃得肚圆,今日就出这样的事,组合在一起,就像他人面兽心背刺一样。 张白圭眉眼柔和:“我待肃卿如亲友,你能更进一步,居正心中欢喜。” 高拱对上他眉眼的一瞬间,也跟着朗笑出声:“居正,若能更进一步时,拱必拉着居正一起。” 他悬着的一颗心,缓缓放下。 两人相视一笑。 然后—— 官方发文,裴寂也进了诰敕房。 张白圭:? 他俩可差不多大。 第107章 张白圭坐在几案前,看着手中的任命条文,不由得眉眼微颤。 张居正,制诰房。 明明同样发放出来的任命书,偏偏要分层次发放。 张白圭望天。 倒也不必再磋磨他的脾性。 虽然拨到制诰房,但他要学的东西有很多,首先还是打打下手。 他难免想起从前,在张家台的那些情景。那时缺衣少穿,不如如今有钱,日子却过得格外和美。 天还蒙蒙亮,娘亲就会起身,和奶奶一道做朝食,他和甜甜就自己在院里玩。 等到他饿了,总能吃上美味的饭菜。 后来去读书,风里雨里,娘亲从未有一时懈怠,日日陪着他。若是下雪了,就把大氅给他穿,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他回家。 江陵时常下雪。 娘亲便时常背他。 当接触外面多了,才恍然响起,娘亲从未对他说过不字,总是温柔以待。 她是最好的娘亲。 张白圭笑了笑,拿着诰书仔细地看,觉得很有意思。童年的事,在心中一闪而过。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童年不过是心境一角罢了。 他笑了笑,娘亲总会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然而—— 一回家他就觉得天塌了。 娘亲留下书信,走了! 说是王朝晖在东城找到了一个块状能吃、从地里挖出来的东西。 家里缺个人,冷清到不像话。 就连盛饭时,也顺手盛了三碗。 叶珣盯着第三碗,眉眼黯淡:“想姐姐了。” 从未分开的人,乍然分离,实在让人无法接受。两人对着碗,都有些食不下咽。 等赵云惜回来,见桌上摆着饭碗,端起来就吃,对着愣怔的两人笑:“吃呀。” 她骑马去看了,是魔芋,并不是红薯,说来也是,那样的东西,并非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等吃饱了,她这才懒洋洋道:“骑马真累啊。” 就算她身体好,也是难受。 叶珣笑了笑,温和道:“下回叫他们送过来。” 其实是赵云惜等不及,想要尽早过去看看。 * 几人刚吃完饭,就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赵云惜刚奔波一天回家来,到底妆容散乱,索性回房去洗漱,由着两人来接待。 她没什么朋友,都是和二人相熟。 等洗干净脸,重新梳了头,再出来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璘。 许久不见的他,很是年迈,白发苍苍,但面色红润,行动有力。 “民女拜见顾大人。”赵云惜含笑道。 顾璘身旁还跟着一微胖夫人,她便想起了庄娍,只笑了笑,等着介绍。 谁知那是他儿媳和儿子。 顾璘叹气:“亲家,你别怪我家礼数不周,贸然上门,实在是……” 赵云惜连忙客气回话。 原先意气风发的顾璘,如今心灰意冷,要辞官归隐了。 “耽搁你家孩子这些年,实在对不住。”琢光是个好孩子,生得姿容绝世,才情也极好。 他若辞官,两家便门不当户不对。 这婚事只能作罢。 赵云惜也有些可惜,她和白圭都喜欢琢光那姑娘。 她那样好。 琢光这个名字也好。 张白圭在旁听着,沉吟片刻,认真道:“老师所言,白圭心中明白,只是以当年情理,我为白衣,卿为千金,也没有嫌弃我,如今我不过小小翰林,凭什么因此退婚?” 顾璘拍拍他的肩膀,心中感动,片刻后,才含笑道:“缘分一事,自有天定,如今徒生波折,实在有缘无分。” 赵云惜斩钉截铁道:“若是这个极有,倒也不必退婚,两个孩子如今年岁渐长,能为自己做主,若他二人再见一回,彼此不愿,倒也罢了。” 她捧上茶水,满脸恳切道:“让孩子为自己的事情做决定,如何?” 这样一说,顾璘神色间便带着犹豫,片刻后叹气:“罢了,你说得有道理,琢光就在马车中,白圭喊她进来吧。” 张白圭躬身应下。 他迈步走出院子,片刻后,身后便跟着一个穿着素衣的少女。 赵云惜看了一眼,便爱上了,原先年岁小,琢光亦娇嗔青涩,如今倒当得起一句风华正茂。 那小脸粉白,眸色清亮,实在惹人喜爱。 张白圭亦眉眼柔和,引着她坐在太师椅上,却见顾琢光落落大方地上前见礼。 互相寒暄过,才坐下。 赵云惜上前来,握着顾琢光的小手,温和道:“好孩子,这两年苦了你了,瞧着清瘦不少。” 毕竟是守孝,颇受磋磨。 顾琢光纵然立在这样局促的小院中,依旧面色柔和,轻声道:“谢姨姨挂怀,琢光无碍。” 张白圭将果盘和点心往她跟前推了推,笑得温和:“顾姐姐,尝尝吧。” 两人说着话,自有一番熟稔。 赵云惜心里就有数了。 张白圭亦开诚布公道:“在我心里,我以为会和顾姐姐成婚,却不曾想,今日会听到这样的话音。” “以我的意思,你我年幼情分,自然当成婚。” 张白圭眉眼清正,他恪守礼节,从未和旁的姑娘有星点沾惹。 顾琢光哑然失声。 她自然是愿意的,对张家也足够知根知底。 片刻后,才道:“承蒙不弃。” 顾璘却还是有些犹豫,因为惊才绝艳状元郎,中进士后第一件事,便是提亲成婚,但他家没有。 这些年的杳无音信,他主动退婚,不叫白圭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也是为着他好。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温声道:“这事怪我,是我不够积极,我总觉得,年岁大些再成婚才好。” 以现代人的想法来看,最起码达到法定年龄。 而两个孩子都不到了。 如今倒是正好。 “只要他二人愿意,我自然是没有意见,我喜欢琢光这孩子。”赵云惜直接表态。 张白圭亦点头:“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妻子不是顾姐姐。” 若白圭退婚,那等待顾琢光最好的结局是青灯古佛,最差的结局是嫁给旁人做续弦,她年岁已长,婚嫁一事,便是噩梦缠身。 顾璘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 * 九月初二是个黄道吉日,赵云惜带着媒人和聘礼,张白圭带着自己一众好友,往顾家去下定。 众人这才知道,他说自己已经订婚竟然是真的,还当是托词,或者乡下妻子太过粗鄙,不肯带到人前。 已经走了流程,成婚一事便顺理成章。 先给家里去信,又请了一个月的假,回乡成婚。 春日莺飞草长。 非常适合成婚的好季节。 村里办酒席,对于大家来说实在熟门熟路。东家借桌,西家添椅,锅碗瓢盆亦不能免。 而赵云惜在这一瞬间,共情了当初吃糙米的婆母。因为她现在也想吃了。 成婚真的很费钱,来来回回,竟然把她攒的家底掏空了。 不肯委屈孩子,那就只能委屈他娘了。 * 大婚当日,张家台热闹极了。 到处都张贴着状元亲手所书的喜字,显得红红火火。 张镇和李春容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呵呵地跟王秀兰显摆:“本来说是在京城办,但是想着我俩腿脚不方便,这才回乡来,也是忘不掉乡里乡亲的恩情,和大家才是最亲近的人。” 成婚忙乱至极。 张白圭如今是京官,又出身翰林院,深得上峰喜爱,这成婚自然极为排场。 请了府城的几个大厨,办得红红火火。 张家台的乡亲以为,自己能吃上状元郎的酒席,没想到,来的人实在太多太多,身份一个比一个重。 于是大家自发的开始准备席面,帮忙跑个腿,见席面上有位置了,见缝插针的吃上两口。 张白圭穿着状元服,坐在高头大马上,出发往江陵小院去接亲。 林子坳和叶珣跟在他两侧,满脸唏嘘:“不曾想,就连白圭都成婚了。” 几人难免看向一旁的叶珣,笑嘻嘻道:“你年近三十,再不成婚,就要老了。” 叶珣神态自若,漫不经心道:“我身患隐疾不能人道,还是不要成婚。” 他不想成婚。 成婚就要离开现有的一切。 他如何舍得。 几人连忙转换话题,不敢再提这些。 在明朝,寻常人成婚,男子被称为小登科,只要有条件,就能打扮的跟状元郎一样,而女子则凤冠霞帔,极为华贵。 张白圭记了好久的婚礼流程,其中繁文缛节太多了,他在官场上都感到震惊的程度。 他一路前行,远处也有人结亲,瞧着他们人群的繁复程度,便远远地避开了。 待到小院前,张白圭面色柔和,身旁的林子坳连忙放起了鞭炮。 鞭炮声盖过了人们议论的声音。 张白圭这才知道,原来就连江陵中,也对他的婚事如数家珍。 “你是不知,这姑娘端的重情重义,和我们状元郎订婚时,他还未中举呢,也未曾嫌弃他出身微末,等我们状元郎中状元了,好不容易能成婚了,她祖母却不在了,又很有孝心的守制,甚至不忍拖累状元郎,劝他不必再等。” “如今顾家式微,而张家如日中天,我们状元郎却信守承诺,娶了青梅竹马!” 张白圭黑线。 这样的夸赞,实在让他心中感念。 而此时,已经到了吉时,陌生的少年背着清瘦的新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哟~”周围百姓哄笑出声:“舍不得姐姐哦~” 少年抽了抽鼻子,愤怒地呲着牙:“滚!” 第108章 张白圭身着状元红袍,浑身沉稳凌厉,少年的眼神从疑惑渐渐变得信任起来。 他从少年怀里接过凤冠霞帔的女子,将她轻柔地抱进花轿。 他心里柔软些许。 随着喜轿前行,后头跟着十里红妆,足有八十八台嫁妆,从日常所需的锅碗瓢盆,到生活所需田产商铺,连金银器物,玉佩首饰,都装了满箱。 大婚被称为小登科,真是不虚此言。 顾琢光坐在花轿中,腕上戴着羊脂玉镯,温润中透着细腻的光泽,就像她的眼神。 她想起临行前,向父母敬茶拜别,幼时不在父母跟前长大,到底失了几分亲近。 她一抬眸,就见端坐高堂的祖父老泪纵横。 她眸中噙泪,听着祖父依依惜别,谆谆教诲。 顾琢光颔首躬身:“爹、娘、祖父,养育之恩,琢光莫不敢忘,此番嫁入江陵,山高水远,相见艰难……” 她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 面前一片红,她坐在喜轿上,听着盈盈的道贺声,走向一个不知的未来。 她心中忐忑又酸涩。 * 翰林成婚,张家台装点的风光无限,到处都是红绸大花,路上行人嬉笑出声,看着花轿一路前行。 “天呐,小白圭也太俊了!” “他成婚有些晚啊,这都二十多了,人家这年岁,孩子都会叫爹了!” “属鸡的,是二十出头呢。” “好事不论早晚!” “真好啊!” 赵云惜坐在高堂上,听着大家的恭贺声,还有些恍惚。 当年那个三岁大的小豆丁,整天在她耳边背三字经,怎么突然就长大成婚了? 她看着相貌清俊的张居正弓腰向她施礼,握着甜甜的手,忍不住泪盈于睫。 可恶啊。 有点好哭。 都说当娘的最后一步,是放手。让孩子自己去成长。 她往后,要放手了。 拜完堂,就要出去敬酒,大家总体还是很高兴的。 * 新房中。 红烛尽燃。 张白圭身上带着微薄的酒意,脸颊带着些许晕红,手中拿着喜称,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缓缓撩起端坐在喜床上的女子头上的盖头。 屋内一片静谧,张白圭眼中似乎只有那张晕红的芙蓉面,身周的哄笑声变得不大清晰了。 “新娘子太美了!和小龟龟甚是相配。” “英雄~难过~美人关~” “新娘子是英雄吗?” 哄笑声不绝于耳。 喜娘的吉祥话渐渐盖过哄笑声,红袍和红袍挨得越来越近,张白圭听到轻缓细微的呼吸声。 他知道新娘紧张,眸色中便添了几分安抚。 喜帕被妥善安置在一旁。 顾琢光含羞带怯地垂眸,脸颊晕红,耳根子更是红透了。 先前她还能侃侃而谈,如今当真不成。 毕竟—— 身份转变。 张白圭笑了笑,拿起酒盏,和她喝了交杯酒,让织织和甜甜陪着她,这才转身出去了。 顾琢光侧着微红的脸颊,有些回不过神,他真好看,就像是山巅上挂满积雪的青松,却在初雪融化时,伸出一支殷红的桃花。 张白圭回席上敬酒。 他地位高,纵然是新郎,也无人敢灌酒,就这,还喝得有些头晕。 * 赵云惜让甜甜给新娘子送吃食、衣裳,侍候着她换掉凤冠霞帔,虽然好看,但拘谨又沉重,不如日常衣裳那样舒坦。 送的吃食也是利索不粘牙的,只要漱漱口就好。 又渴又累的顾琢光瞧着面前妥善的安排,忍不住眉眼弯弯。 真好。 她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些许。 凤冠很沉,甜甜拿在手里,才知是赤金打制,不由得惊诧,这也太……沉了! 难为她顶了一路。 顾琢光腼腆一笑,慢条斯理地吃着饭。 * 春日里。 百花盛开。 若风大些,就有花瓣随风吹过来。 夜里也有几分寒凉。 张白圭坐在床沿上,手中布巾温热,轻柔地擦拭着骨节修长的手指。 红烛燃烧,轻轻晃动出漂亮的光晕。 火苗炽热,映出新娘含水的眸光。 隔日。 清早赵云惜起身,正在洗漱,就听见西厢传来动静,她猜测新媳妇也要起床了。 说起来也是委屈她了,从深宅大院嫁到寒门小户,吃住都降了许多。 一早起床,先过来见礼敬茶。 赵云惜送她一支金簪,不等她跪下去,就喊起来了。 顾琢光略有羞赧,但动作坦然,言行大方,李春容越看越喜欢。 “哪哪都好!哪哪都好!” 见家人都笑,顾琢光松了口气,和原先接触的一样,张家人很是亲和。 *三日后回门。 顾家离此千里,只在江陵最大的酒楼摆了几桌,迎接新姑爷。 宴席上,顾璘看着气宇轩昂的张居正,捋着长长的胡子,高兴坏了,他温和道:“此番我辞官回乡,往后再难去京城一趟,我顾家女儿,便托付给你了,千万珍重,若她犯错,你尽管说她教她,万不要动她一根手指,若实在恼了烦了,只管给我们送回来便是……” 他说着,又忍不住掉眼泪。 这个孙女,真是他挂在心尖上疼爱。 张白圭起身作揖:“我会待顾姐姐好,顾大人放心便是。” 顾璘自然放心他,嫁娶一事,情爱最不要紧,男人人品才为上。张居正为人处世,他看在眼里,非常值得托付。 但宴席上,还有许多从荆州府来的同僚和下官,大家十分热切的考校新姑爷的学问。并不是为了刁难他,而是为着让他扬名。 谁人不知他是惊才绝艳状元郎? 但总归让别人亲自经历,心服口服才是。 张白圭舌战群儒。 他穿着一身青衣,低调又内敛,但相貌清俊非常,立在人群中极为显眼。 从春秋聊到河套,从河套聊到民生,从文章聊到诗词歌赋,但凡你开口,这话就不会聊到地上。 众人:…… 你好歹思索片刻。 这样显得我们很呆瓜。 待酒过酣然,众人已经从张白圭好福气,娶了顾家女,口风变成了顾家女好福气,竟然能嫁给张居正。 总结:他俩好福气,天作之合。 * 又在江陵停了几日。 再次上京,人员就显得格外多。 张镇和李春容要在家长侍奉张诚,不肯离乡,张文明自然要回去当值。 走罢水路走陆路,十多天后,才到京城。原本空荡荡的小院,在住进这么多人后,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叶珣把自己的被褥抱出来,立在院中时,还有些茫然。 赵云惜过来帮他一道整理被褥,笑着道:“你体寒,若是暖不热,及早把汤婆子灌上,切莫让自己受寒。” 听他轻嗯出声,赵云惜便捧着一束花,摆在他的窗台,仔细地打量过,这才满意。 “这样雪白嫩绿的鲜花,最适合你。” 干净、清澈。 叶珣弯唇,摸着柔嫩的花叶,哼笑出声。 院中多了人,赵云惜便去请了三个短工,一个做饭,一个洗衣,一个打扫卫生。 让她一个人做这么多活,想想就觉得累挺,她受不了。 * 赵云惜去京郊看田地,她买了一百亩,种了三亩辣椒。等今年丰收后,就可以大肆推出香辣口味的炸鸡。想想就觉得痛快。 她一天能跑三遍京郊,从播种到发芽,都一一盯着,不让出星点差池。 还去买了只小黄狗看地,这辣椒苗是她所有的希望,容不得丝毫懈怠。 长苗、掐顶、开花、结果。 这一年,赵云惜就在忙这个,又特意建了烘干的房子,在雨季来临前,将辣椒收拾妥当,收入库房。 张白圭看着满院子的辣椒,口腔就不自觉地分泌津液,他有些馋了:“今天做碗酸辣面吧?” 赵云惜点头,让短工去王家喊王朝晖过来,笑嘻嘻道:“我想和他贩卖一下我的梦想。” 她有一个百分百的梦想,现在需要他拉一把。 白圭想吃的酸辣面有,还单做了古董锅,而这会儿,赵云惜在炒火锅料。 将猪油化开,炸葱姜蒜的大料,炒出香味后,再捞出,放入泡好水的辣椒段。想着大家的耐受度不高,赵云惜加得极少。 等王朝晖来时,火锅已经架起来了。 这会儿里头炖的羊排,奶白的汤汁正咕嘟咕嘟的冒泡,浓香味瞬间就冒出来了。 赵云惜先招呼着王朝晖盛汤,笑着道:“先吃点羊排汤垫垫肚子,等会儿给你吃点稀奇的。” 王朝晖侧眸:“还有什么是我没吃过的?”他感到不可思议,这些年走南闯北,应酬无数,真是什么都见过了。 赵云惜但笑不语。 片刻后—— 他知道了。 古董锅吃过,但这样味道的古董锅,确实头一回见。 “嘶……”微烫的羊肉片在口腔中滋味很浓,辣辣的滋味让人津液密布,吃完这口还想吃下口。 桌上摆着好些他没见过的食材。 “还能这样吃?”他吃惊。 赵云惜嬉笑:“对。” 她眉眼柔和,亲自给王朝晖倒酒,试图拉进距离,言语间愈加亲切:“我们也是多年交情了,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喜欢摆摊卖点小美食。” 王朝晖不等她说完,认真道:“姐姐若有需要,尽管说出来便是,我愿意全力以赴。” 他眼疾手快地抢走白圭筷子上最后一颗鱼丸,笑嘻嘻道:“需要哪里的铺子?需要多少钱,我给你!若是赚了算你的!若你赔了算我的!” 第109章 有了银子好办事。 她有前头开炸鸡铺子的经验,在这餐饮店上,也显得左右支拙。 好在有王朝晖帮忙。 他把餐饮店当自家生意来做,事必躬亲,从未有丝毫懈怠之处。 赵云惜心中感念,很是感动,整日里换着法地给他做好吃的。 于是—— 叶珣瞪着眼睛发现,本就逼仄局促的小院又添了常驻人口王朝晖。 他吃胖了。 如今小脸白里透红,看着气色好极了。 “如果我们做古董锅,那安全问题至关重要,商铺都是木质结构,这炭火长时间燃烧,何其危险?” 这时候可没有抽油烟机和钢铁水泥铸成的房子。 一旦发生火灾,将无处可逃。 赵云惜琢磨半晌,想着用双层陶罐来做炭盆,外面再围上一层木制的外皮,这样不会烫到客人,但产生的一氧化碳,在密集的空间里,很难排出。 赵云惜托腮。 果然老实人做生意,畏手畏脚。 最后大掌一挥:“只在靠窗摆六桌可以自己涮着吃的古董锅,想吃可以预约。” 这就好操作了,做成卡座的隐私隔断,又临窗,炭火的问题解决了,炭盆也好弄了,炭盆外面裹上陶盆,再包一层厚实的木材。 等都设计好了,这才拿去给王朝晖看。 她表情紧绷,略微有些忐忑。 王朝晖眸中异彩连连,冲她竖起大拇指,乐呵呵道:“赵姐姐,你太厉害了,竟然能想得如此周全?” 赵云惜矜持地笑:“我还想着,虽然不能亲自涮着吃,但我们在后厨煮了,一锅端上来,当成一个捞菜吃,我觉得也可。” 这样的话,雇佣的员工只要会煮东西就成,不必在意味道之类。 而她只要把控好炒制底料就行。 这样一想,顿时觉得大有可为。 装修、备货,两人忙得不可开交。 就连张白圭也得帮着翻底料,他生得白,略一活动,脸上就晕出薄红。 叶珣帮着烧火。 几人连番忙碌下,才算是炒制出一排陶罐的底料。 顾琢光挽着袖子封口,秀挺的鼻尖滚出细密的汗珠,她将信将疑:“真的好卖吗?” 赵云惜含笑道:“到时你就知道了。” * 秋日风瑟瑟。 赵记火锅店开业了。 门口鞭炮齐鸣,舞狮无数,端得热闹非凡。 张白圭带着相熟的同僚过来捧场,含笑道:“尽管吃,今日不收钱。” 光是他们过来吃饭,能吃中了,就是最好的宣发手段。 于是—— 赵云惜刚收拾好客座,就见白圭带着一群同僚进来,不得不说,能进翰林院,那必然是文采出众,相貌堂堂,一群年轻人走过来,瞧着格外震撼。 店小二连忙把人往里面迎,王朝晖也笑嘻嘻地上前支应。 “王朝晖?你小子的店?”一人问。 他分明记得,张居正说是他家的,他顿时诧异起来。 “劳大人惦念,这不是我的店,是我赵姐姐家的。”王朝晖把人往雅座上引,笑着道:“快请坐,尝尝新鲜吃法。” 面前奶白的羊肉汤正在咕嘟咕嘟地冒泡,瞧着鲜美极了。 但属实算不上什么新鲜。 张白圭示意众人先喝一碗羊肉汤,这才让店小二来,将火锅底料放进去,笑着道:“这是鸳鸯锅,左侧是旧吃法,右侧红油的是新吃法。” 说着,他拍了拍手。 店小二将调好的小料碟子拿出来。 高拱端着小碗,里面放着芫荽、葱花、蒜蓉、酱油、红红的辣椒碎,他有些茫然地抬眸:“吃这个?” 张白圭示范给他看。 夹一块涮好的羊肉片,然后在小料碗里蘸一蘸,这才入口。 “嘶,好辣。”他浅薄的唇瓣瞬间就红了。 高拱学着他的样子,试了试,顿时面露难色:“这味道,真的能吃?” 滋味也太冲了。 然而,当他将筷子伸到原味锅里,吃起来就显得格外没滋味。 他筷头一转。 又到了红油辣锅。 “嘶,好辣。”高拱一边斯哈斯哈,一边筷子不停,这谁能忍住? 根本忍不住。 赵云惜在柜台看着上客,不由得唇角微勾,坐满了! 上座率很高。 光白圭就带来三桌,这样一来,还剩得就不多了,剩下三桌是王朝晖带来的好友。 后厨呼隆隆地响,是风箱鼓动的声音。 午饭的时间点一般是十一点到下午一点,每桌大概要吃两刻钟,她算了算上座率,心中满意。 然而和现实不同。 下午三点才算清场,一直在上人,店里的人都没断过。 她小看了国人爱凑热闹的特性。 有个新鲜吃食,怎么也要尝尝咸淡。 她想着:总不能没见过的吃食大家都爱吃吧?不怕有毒。 顾客:她敢做肯定是没毒吧?吃它! 在这样美好的误会下,赵记每日爆满,当有人随口问,说和赵记炸鸡店有什么关系,得知是一个老板后,便更放心了。 赵云惜赚了个盆满钵满。 她抱着一陶罐的银钱,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好爱数钱。 * 张白圭事业也蒸蒸日上。 他办事不疾不徐,又格外周全,性子好,又有目标。 徐阶一直在压着他。 明知道首辅和次辅争斗进入白日化,又哪里舍得最贴心的弟子混进这样的漩涡。 他办差办得好,但并不让他和内阁格外接触。 当初徐阶细细解释过,这才问:“这是我为你规划的路,你若是想搏一搏,我便不再压着你。” 张白圭笑着道:“我不介意。” 他和娘亲仔细商议过,这样确实是最好的法子,年龄确实很有局限性,过早进入权力中心,不会做少年权臣,只会被算计的骨头渣都不剩。 再沉淀沉淀。 * 赵云惜在火锅店稳定后,便开始琢磨,怎么为白圭身后事做谋划。 她设想过很多。 比如若是嘉靖不死,那万历就延迟上位,这样白圭的未来也许就不会那么惨。 而嘉靖不死,首先得戒的就是仙丹。 她想了想,觉得难。 嘉靖沉迷地本质是长生不老,永葆青春,你现在告诉他,你必死无疑,估摸着他会先杀了你。 但可以操作一下试试。 夏言厌恶修仙,又是首辅,他的立场至关重要,可以作为突破口,给他递把刀试试。 比如男频经典网络热门小说,非仙侠莫属,其中的规则和阶级,已经被划分得极细极清楚了,可以多拿几本出来,最起码,乱嘉靖道心! 他们现在只能这样迂回操作,不管行不行,试试再说。 赵云惜细细思量,除了这些,还有找到土豆、玉米、红薯,这就要依靠商船出海找回了。 如果百姓足够富足,那白圭起码不用那样殚精竭虑的算计。 她细想半天,就见面前一只大掌晃了晃,笑着道:“赵姐姐,你想什么呐,半天回不了神。” 赵云惜回神,幽怨地拨开他的手,托腮:“作甚?” “我要走了。”王朝晖笑眯眯道。 赵云惜满脸不解。 “我爹开拓了海外市场,我被发配了,赵姐姐,我就是舍不得你。”王朝晖叹气。 他家接受了十艘海船,要开拓海路,本来没落到他头上,落在了幼弟头上,幼弟爱习武,武艺高强,被爹选中了,结果娘舍不得幼弟,遣了他去。 赵云惜叹气:“出海危险。” 她团建时坐过游轮,十六层楼的游轮在海中,就像是河面上漂浮的蚂蚁。 王朝晖笑了笑。 “我娘让去的,我无从忤逆,这回若能活着回来,生恩养恩皆抵了,若是死了,倒也干干净净,彻底还了。”王朝晖脸上挂着灿烂的笑意,他眼巴巴地望过来,软声道:“我从未被娘抱过,不知娘亲怀抱的滋味,若我侥幸活着回来,赵姐姐能待我更亲些吗?” 赵云惜心软,连忙道:“待你平安归来,我亲自去码头接你。” 王朝晖笑容灿烂:“好!” 换赵云惜眼巴巴地看着他:“朝晖啊,姐姐有件事求你?” 王朝晖挠了挠头,不管什么事,尽管说就行,他还能拒绝还是咋滴。 “我听闻,海外有粮食,亩产千斤,耐寒耐旱耐热……” 赵云惜纠结片刻,还是拿炭笔来,将土豆、红薯、玉米都给画下来。 想了想,到底不如墨保存的长久,又用毛笔和墨水再画一次。 “商路繁杂的小国,必然是有。”赵云惜满脸凝重道。来自大明的茶叶和瓷器,已经足够支撑起丝绸之路了。 “但各国对粮食把控肯定严密,这样亩产千斤的好东西,必然不会轻易被外人拿到,你要好生筹谋。” 赵云惜沉吟:“你的货物就算没卖来钱,只要找到这三样中的其中一样,就足够你封侯了。” 王朝晖看着图纸,就是先前托他在大明境内寻找的东西,他瞬间意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成。”他一口应下。 这样重要的东西,他自然明白。 “你什么时候走?”赵云惜问。 “春日河开。”王朝晖回。 那就是没多久了。 赵云惜沉吟,海上路途漫漫,最重要的是维生素的供应。 “那你还有钱吗?多收点橘子、甘蔗、梨、苹果等,我给你做点罐头。”赵云惜笑眯眯道。 “这一去,便是两三年,哪里能放那么久?”他叹气。 第110章 暮色四合,寒风将烛火吹的左右摇曳。 张白圭回小院后,就见娘亲正在灶台忙忙叨叨。 院中摆着蒸馏设备,摆着陶罐、酒坛、酸菜坛子等,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还要杀菌,还要密封、还得容易腾挪保存……”赵云惜嘀嘀咕咕地说着,简直愁到脑壳爆炸。 原来小小的罐头瓶子,也有这么多工艺,以明朝目前的工艺,根本做不到。 但送走王朝晖后,赵云惜琢磨了一日,总算是找到了方便的做法。 将罐子洗干净后,用烧酒擦拭内部,再放入她切好的梨块,再撒入一把砸碎的冰糖,倒入温白开,做了十罐后,放在箅子上蒸煮,蒸熟后,立马以油纸封口,再用湿黏土混合石灰、草木灰封口,等干燥后就是天然密封的硬壳。 想要吃的时候,和开酒坛一样,敲掉泥封就好了。 赵云惜折腾完后,看着一排十个陶罐,顿时觉得自己特别厉害。 她一回神,才看到白圭和叶珣正提着灯笼,好奇地打量着她。 “天黑了?”她呆住。 张白圭看着几个小瓷罐,好奇问:“这是做什么的?” 赵云惜洗了把脸,这才笑吟吟道:“王朝晖要出海,我想着给他做些能长久保存的水果,免得在船上长久吃不到水果,会营养失衡。” 张白圭将灯笼挂起来,这才含笑道:“娘亲辛苦了,晚饭就我俩做吧。” 两人一个煮粥,一个炒菜,很快就收拾出来。 赵云惜端着盘子,脸上带着笑,神情异常满足。 “吃饭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不管有什么事,先吃饭再说。 家里用饭时规矩不大,赵云惜最爱听两人谈一些家国大事,能从细枝末节中,推理出现在的朝政局势。 有时候听听调皮话也挺有意思的。 忙了一整日,赵云惜有些累,收拾收拾就睡了。 到来年开春,她已经攒了好些罐头,都堆在库房中,检查发现最早日期还没坏,说明这种制作方式可以,她便喊王朝晖来,让他把满屋子的罐头拿走。 “上面贴的有小签,苹果、梨、甘蔗、八宝粥、绿豆汤、红烧肉……我能想到的都做了。” 赵云惜想想这是明朝,就算除了钢铁科技,一切都有,也还是为他捏一把汗。 出海,生死不可卜。 “你到时候吃,先闻味,不酸不臭不变色就能吃,若有星点异常,扔了便是,这么点东西不值钱。” 赵云惜殷切叮嘱。 王朝晖喉头堵得厉害。 他试了好几回,都没能开口说话,他便努力地克制情绪,半晌才红着眼眶,冲她挥手:“等我回来。” 若他活着回来,他自然有一番计较。 两人平静片刻,王朝晖这才低声问:“姐姐觉得,我若是出海,做什么生意好?我对这些都不太了解。” 赵云惜顿时皱起眉头,她不悦地审视:“所以你的初步计划就是拿着茶叶和瓷器去换银子回来?” 王朝晖点头。 赵云惜沉吟片刻,认真道:“我的建议是……波斯的宝石、高丽的参、瓜哇紫檀、大食琉璃,都是可以做的生意。” 王朝晖吃惊:“姐姐懂得太多了。” 赵云惜不语,她只是拿出包裹,里面放着衣裳、洗漱用品,温和道:“你知道我针线差,这都是买的,你别嫌弃。” “出海难免让人不习惯,我知道你不缺这些,总想着尽一份心意。” 王朝晖心中感怀万分。 “记住,平安最重要,赚钱在生命面前不值一提。”赵云惜有些担心他。 王朝晖笑着摇头,嘴角裂到最大,露出雪白的八颗牙齿,笑得阳光又恣意,眼圈却红得不像话。 “没事呀,姐姐说过,只要我能找到你交代的东西,定能封侯!”王朝晖背过身,摆摆手,脊背挺直地走出院门,等走过转角,他便佝偻着腰。 兴许,这是最后一回见面。 他笑了笑,亲娘都不心疼他,他却贪恋着旁人娘亲的一点温暖,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卑劣的小偷。 * 赵云惜坐在原地怅惘片刻,才满脸唏嘘地起身,打算将茶盏收拾干净。 结果发现,椅子下塞着一个布袋。 她打开一看,瞬间沉默了。 “送赵姐姐。” 拙劣的字迹,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里面是一万两银票。 厚厚一沓。 有新有旧。 用布条捆着。 赵云惜收起来,想着藏到什么地方比较好,怎么看怎么头疼。梁上不安全,墙上不安全,箱子里不安全,床底也不安全。 可恶。 一万银票的现金,怕贼偷,也怕老鼠啃。她转了好些圈,最终决定放眼皮子底下,就塞床都夹层里。 * 三年已过。 朝中局势愈加浑浊,夏言和严嵩逐渐争斗的厉害。 严嵩想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坐上首辅的位置,但夏言深得帝王宠信,纵然因为青词一事,君臣没那么亲密,却还不是严嵩能比的。 他自然着急。 转机来得很快。 河套问题重现大明,三边总督曾铣上书,想要把蒙古人赶出河套地区,这样三边就安宁了。 朱厚熜一听,修仙修着也有点腻了,想要干一番大事,果断同意了。 于是—— 打仗要钱,朝廷没钱。 朱厚熜被架着下不来台,夏言又是个办实事的,他也觉得曾铣的提议很好。 严嵩在面对夏言时,拍着自己的大肚子,乐呵呵地点头:“首辅大人,惟中唯你马首是瞻。” 夏言客气点头。 但是在朱厚熜面前,严嵩却口风一转:“首辅大人和曾铣私交甚密,两人就是为了千秋留名,置皇上于不屑一顾。” 此乃为官大忌。 夏言当即面色铁青。 他知道,自己的项上人头,怕是要飞一飞了。 等消息传到翰林院,张白圭正在写诰书,听到夏言下狱,就连远在天边的曾铣都要捉回来打入大牢,他也没绷住面色微变。 严嵩素来表现的很和气,总是温声细语。但对待提拔自己的恩人和同乡,却狂风暴雨。 * 家中总是温暖平和。 赵云惜正在忙着做蒸肉,她最近有些馋肉了,总觉得一顿不吃,心里就缺点什么。 张白圭坐在院中,看着灶房传来的袅袅炊烟,心中便有几分宁静。 但一个想法在朦胧的雾气中成型。 他拿出纸笔,端坐在书桌前,闻着香喷喷的肉味,将近来沉思的问题写下。 藩王、财政、边防、吏治、沟通。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藩王问题日益严重,我生儿,儿生孙,孙又生子,无穷尽来。这都要靠国家财政来养,时日久了,根本养不动。 而边防和吏治,根本原因是没人做事,大家都忙着空谈和往上爬,没有人肯低头看一眼。 而沟通……就更简单了。 皇帝除了河套问题短暂的发愤图强一下,其他时间就龟缩在深宫中,做一个勤奋修炼的虔诚信徒。 张白圭越想越觉得沉默。 隔日。 他便上了《论时政疏》。 等待是漫长且煎熬的,然后意料之中的石沉大海。 * 他回家后,难得有些消沉。 赵云惜觑着他的眼神,明白他可能工作不顺,便笑着道:“自古以来,圣人逢其时,才有其事,你如今人微言轻,旁人不注重,也是难免的。” 张白圭瞬间有些委屈,他眨巴着眼睛,叹气:“所以呢,我就要看着国家腐烂?” 他一双眸子生得好看,瞳仁晶亮,黑白分明,眼型也极流畅漂亮,竖直的长睫更是惹人注目。 “等你坐上首辅之位,你便是打个哈欠,京城也要抖三抖,到时候你再做自己想做的。” 赵云惜温柔道。 京城中渐渐地传读着三本小说,和修仙相关,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心境、战力和等阶都有。 讲的是一个灵脉被废的天骄少年,偶然捡到一个戒指,谁知道戒指里住着散仙大佬的魂魄,助他一路修炼飞升。 中间穿插着秘境探宝、杀人夺宝、扮猪吃虎、反杀得利等。 总之看起来很爽很真。 突然冒出来的书籍,捂都捂不住,满京城都是,甚至连深宫修仙的朱厚熜都知道了。 十本修仙小说,每一本都是百万字,看得他如痴如醉。真实、贴切,好像他努努力也能跟主角一样。 书籍最后,还写有炼丹神方。 朱厚熜忍不住试了试。 从陶罐中窜出十米长蛇时,他怀疑自己拿到了邪修的秘籍。 于是—— 他拿着丹炉,天天忙着做科学小实验。 盯着最后一页,上书,邪修常以朱砂拿来哄骗世人,因其中毒后,会损害脑体,影响神智,不知不觉间,对邪修无比信任依赖。 朱厚熜嗤之以鼻。 但后面一句,让他不得不神色凝重。 “若有疑者,可喂食老鼠朱砂,以观后效。” 朱厚熜眸色幽深,他并不信任书上所言,却愿意为之一试。 他不光给老鼠喂食朱砂,还给各种动物喂食。当那些动物在他面前死亡,他顿时面色凝重。 望着面前被道士呈上来的红丸,他头一回没有迫不及待地吞服。 而是面带质疑。 “若以道长所言,此红丸可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不若我们做个实验如何。”朱厚熜立在龙椅旁,居高临下地望着弯腰的道长,冲后面摆摆手,示意另外一个道长上前来:“去,拿一百颗红丸来,全喂道长吃了,若他无碍,再来细谈。” 第111章 赵云惜暗暗关注着京城的发展情况,她知道,让嘉靖戒掉修仙,比戒毒还难。 长生不老对帝王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但是让他戒掉丹药,相对容易些。 而戒丹的第一步,是向帝王透露,朱砂含铅和汞,有毒。 当白圭满脸凝重说,皇帝最宠信的道士之一,被灌丹药数百,肝脾俱裂而死。 赵云惜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她知道,她会搅乱嘉靖的道心。 丹药是第一步。 当得知沿海倭寇横行,她心中愤怒非常,那些修仙小说的最后一章,是一首藏头诗。 所有地图加起来,是一章藏宝图。 石见银矿。 位于日本山阴地区的岛根县。 地图上画得清楚明白,连银子产量都标出来了。 嘉靖缺钱,很缺钱。 他修仙所用的费用,单日最高可达二十万两。而一年,边防所需的军费三百万两。 瞧见银矿所描述出来的矿藏量,嘉靖目露凶光,招来最心腹的锦衣卫,命他着手去办这件事。 又招来另外一人,压低声音道:“这些书,凭空出现,你且去查查。” 然而—— 当银矿被证实存在,出书人也没有发现。 “属下办事不利,没有任何证据,就像是从天而降。” “突然很多人买了这书,就传开了。” 嘉靖深沉地摆了摆手。 殿中只剩他一人。 有太监过来禀报,说是斋醮仪式开始了。 “且先等着。”手里有钱,心里不慌。 朱厚熜眸中冒出精光来,斋醮仪式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但这银子在地下埋着,虽然不会长腿跑,但会被人抱走,得先下手为强。 于是他连忙密谋挖银,很是忙活些时日。 等回过神时,龙虎山正一派的紫袍道人出山了。 锦衣卫更是在挖银矿的过程中,接触到海事较多,发现陶仲文的弟子私通倭人,倒卖炼丹材料。 “禀皇上,这是在苏州一带发现的,在货箱夹层搜出朱砂八百斤,另有倭国密函三封,请圣上过目。" 朱厚熜接过锦衣卫递上来的证据,那些密函像是泛着海水咸腥之气。 嘉靖:!!! 被偷家了!!! 当一角被揭开,严嵩为了巩固权柄,趁机上前,撕咬批红权。 朝中直接乱成一锅粥。 被揭发丹药有毒,并且有修仙书籍突破道士们的防卫,跑到皇帝跟前,对于道士来说,便是繻葛之战时,郑国将军祝聃弯弓射箭,直中桓王的肩膀,虽然射不死,却射掉周天子的无上威严。 往常百官无可奈何,想见皇帝一面难如登天,而如今,有人搭了登天梯。 * 雷霆轰鸣,闪电风暴,大雨倾盆而下。 赵云惜和顾琢光相对而坐,两人正在剥杏仁,想着做个甜品吃。 却不知—— 此刻兵部尚书丁汝夔已经站在海船上,带着水师前往倭国,他们穿着海商的衣裳,借着买粮、买盐的籍口登陆岛根县,客客气气地买东西。 这是明面上的人。 黑夜中,无数黑衣人在雨中疾行,前往银矿处。只有少数人知道的秘密活动,大部分人蒙在鼓里。 张白圭知道。 他却有些不理解。 “俺答随时暴起撕扯大明,为何派兵去倭国?贫瘠之地,无甚产出,还不够出征的兵费。” 叶珣也跟着皱眉。 赵云惜接过顾琢光手中的杏仁,打算做个杏仁露,哼笑着道:“我们脚下踩着的土地,有数不清的宝藏,你怎知,那地龙翻身严重的小倭国鬼子,不会有矿藏?” 张白圭这才醍醐灌顶。 是了。 这就能完美解释了。 闻到腥味的猫,自然不能拒绝面前的鱼溜走。 赵云惜亲手画的图,她当然知道会带来什么后果。 没有人能拒绝自己更有钱。 嘉靖也不行。 * 丁汝夔的进展很顺利,红衣大炮不停轰击之下,他买来的粮车在夜晚偷梁换柱,车辙都深了几分。 惊惧于地龙翻身的轰鸣声,岛民并不敢靠近这个区域。 于是—— 停靠着的海船,吃水逐渐深了。 如此四五趟下来,嘉靖脸上带笑,愈发活泼开朗了。 有钱就是好呀。 他不禁发出感叹。 * 赵云惜细细回想自己最近的策略,先是以十本百万级修仙小说撬开嘉靖的心防。 再以后面的科学小实验、藏宝图趁虚而入。 她其实一直有些害怕,担忧会被发现,毕竟对帝王来说,还是将源头都给掐灭为好。 然而—— 书的印刷和出版,从王朝晖要出海那一刻定下了。锦衣卫找不到始作俑者,是因为人全出海了,没个三五年回不来。 人证物证都消失了,纵然锦衣卫,也无可奈何。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 正一派出山,和几个妖道对峙,这样会加深那种怀疑的感觉。 帝王多疑,不容忤逆。 而她相信“权”,帝王是权利中心,只要严密防守的道士出现裂缝,绝对会被内阁撕扯。 接下来,便不是她能涉及的了。 她静观其变。 * 赵云惜在泡脚,一边看家书,张文明时常给她捎信,家常话语,总是在说。 “我们家院子里的枇杷树,每年结很多枇杷,今年瞧着花骨朵还挺多。” 她舒服地喟叹一声,将书信放下,边上的箱子中满满当当都是。 “这天越发冷了,又是一年,也不知百姓家该怎么过,估摸着冻疮膏要大卖了。” 信上说着,他笑了笑,心里就有数了。 赵云惜斜倚在床头,木盆中的温度传到四肢百骸,整个人都舒展起来。 她拿出精巧的小盒,好奇地打开看看,听张文明说的意思,这是江陵时兴的面脂。但她现在用的,都是王朝晖给她送来的宫廷御用,用起来确实舒服。这散发着幽幽香味的面脂,她想了想,用来抹脚,也挺好。 果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赵云惜把脚丫抹得香喷喷,这才重新穿上鞋袜,出门做饭去了。 她一进灶房,顾琢光就跟着进来。 赵云惜却不舍得使唤她,娇娇的小姑娘,那手又细又嫩,跟玉雕一样,哪里舍得她做粗活。 顾琢光有些害羞,知道夫君敬重母亲,并不敢有星点怠慢,自然不肯出去。 “我只甜甜一个闺女,又不在身边,如今你嫁给白圭,就是我亲闺女,他是男人,皮糙肉厚,做做事理所应当,你闲暇无事,看书弹琴,看看铺子账本,都成。” 赵云惜是真喜欢这姑娘,懂礼又乖巧,能写锦绣文章,也能挽着袖子下厨,让人看得心软软。 “今天做萝卜丸子吃,放点肉,四分肥六分瘦,吃起来又弹牙又香,还不腻。” “等会儿去街头买俩烧饼,配着吃。” 街头的烧饼极香,表皮酥脆焦香,上面还撒着好些芝麻。 再做个酸辣肚丝汤,炒个小菠菜,吃起来极好。菠菜买的是趴地圆叶的,吃起来甜滋滋,她很喜欢。 等张白圭和叶珣回来,饭菜已经做好了,正摆在桌前,就等着他俩洗手了。 张白圭连吃了两块烧饼、一大碗丸子、半碟菠菜、一碗酸辣肚丝汤,这才放下筷子。 顾琢光:? “相公饿了。”她盛了一碗清粥递给他,满眼心疼。 赵云惜和叶珣就低头吃饭。 “午饭没吃。”张白圭吃饱了,动作瞬间优雅起来,他有些看不明白时局了。 晚饭后,张白圭又看了会儿书,这才洗漱睡下,他奔波一日,动脑子太过,头就有些闷痛。 正坐在窗前望月,太阳穴上便有细软的指尖轻轻揉着。 “相公,这力道可还好?”顾琢光浅声问。 张白圭握住她的手,温和唤:“琢光。” 顾琢光红了耳根,她故作镇定地出门端了热水进来,给他泡脚。 张白圭乖乖地脱掉鞋袜泡脚。 热气熏腾,他便有些困了,托腮打盹。 顾琢光偷偷地笑。 待洗漱过,便扶着他上床去睡,温柔道:“夫君歇息吧,你累一日了。” 张白圭伸手一捞,眸中侵略性尽显:“你也睡。” 隔日清早。 赵云惜一早就起床,想着叫小贩多送些猫冬所需,毕竟往年都是王朝晖送过来,从未叫她操心。 今年王朝晖出海去了,那她就得自己来了。 从易存储的干菜:木耳、黄花菜、芝麻叶等,到萝卜白菜、肉等等,都要囤货。 还有炭、柴…… 她列了清单,瞧着都累挺,一看都要买很久。 谁知,还是有人送来了。 她一问,是王朝晖先前就付好钱,就等着现在送了。 赵云惜将人送走后,看着满院子的东西,顿时神色复杂。 这孩子,真叫人暖心。 等张白圭和叶珣下值了,四人一起将东西码入地窖和库房,都收拾明白了,才等着冬日到来。 赵云惜只盼着今年的雨雪小些,小冰河时期快些过去才好。 “明年,子实(李春芳)就要下场考科举了。”张白圭满脸唏嘘。 赵云惜捏着指尖算。 转眼间,就已经嘉靖二十五年,翻了年,就是嘉靖二十六年了。 她沉吟片刻,神神秘秘道:“要不我们开个赌盘。” 张白圭很捧场道:“你要压什么。” “我压他是状元之才。”赵云惜很得意。 毕竟现在的李春芳屡试不第,大家肯定他的才华,却遗憾他的气运。 第112章 细雨淅沥沥地下着,在屋檐连成一道珠帘,又逐渐和缓起来。空气中都是细雨和青草的潮湿味道。 张白圭执着伞,缓缓地走在小巷中。 京城的每一寸土地都很珍贵,巷道便留得极窄,能听到东家训子,西家杀鸡。 此时下雨,周遭便格外宁静。 他心中走马灯般闪过许多事,家事、公事,最终化为一声轻轻地叹息。 几个孩童正穿着小皮靴,在青石板上奔波。 张白圭眉眼柔和,含笑捏了捏胖娃娃的小脸。 他却不知,他被凉风吹时,脸颊会冻得微红,比桃花浅淡,比杏花绝艳。让小童当场怔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好、好好看的哥哥。” 张白圭更是笑,心口的郁气都散了很多。 小孩果然很惹人喜爱。 “龟龟。”身后传来一道柔和的女声。 张白圭含笑回眸:“娘亲。” 回身的一瞬间,他有些怔住,娘亲不爱化妆,总是素着一张脸,但今天却打扮得很精致,青黛画眉,玉簪挽发,穿着的白绫袄绣着几支红梅,带出几分颜色。 雅致清新,像是能闻到丝丝红梅的香气。 在沁凉的雨天里,格外合适。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张白圭这才发现,成婚后,娘亲总是时时避着他,只是他沉浸在新婚欢愉中,并不曾发现。 赵云惜眉眼柔和,思绪不止,她如今才明白,什么是当娘的人,心里永远觉得孩子是孩子,时时刻刻担忧着。 当年他才三尺高,如今已身量颀长,骏马红绸,绿袍加官身。 “白圭,你能跟我说说朝中局势吗?”赵云惜轻声问。 张白圭自然应允,不疾不徐地讲着,从夏言下狱,到严嵩上台,再到修仙小说的出现后,朝中的一坛浑水。 赵云惜轻嗯一声。 她在心里细细地盘算许久,将自己的棋捋了一遍又一遍,这才松了口气。如今人微言轻,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盼望王朝晖能早日寻到神种而归。 赵云惜理了理衣襟,垂眸浅笑,神态愈加平和。 她抬眸,打量着身穿青玉色襕衫的青年,执着青竹伞,愈发成熟冷峻,心里便稳当下来。 * 朝堂背后有更大的汹涌。 道士被拉下神坛,内阁、内侍集体发力,一时间严嵩都顾不得夏言了,和先前勾结的陶仲文撕扯。 他甚至反咬一口,夏言乃陶仲文构陷。 严嵩心里明白,夏言在狱中被多番折腾,身体状况一落千丈,就算不死,亦脱了层皮,再难起势。 但陶仲文……此时不杀,再无机会。他已经被加授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更是兼支大学士俸,在朝中,有御史弹劾他,都被杖毙。 此时是他唯一露破绽的时候。 “皇上,臣冒死启奏,陛下承天命,如今御极二十余载,夙夜为公,事事以社稷先。” 严嵩捧着芴板,老泪纵横地跪地:“然而陶仲文类徐福,以方术窃天命!实在罪不可赦。” “皇上待他至诚,他却私谒司礼监,让内侍称他为仙师,可仙师之称,非陛下不可。” “再者构陷当朝首辅,让其深陷牢狱之灾……” “再者,他一年骗银五十万两,一修雷坛二卖丹砂,此等欺君妖道,丹炉日夜不息只为敛财,并非为皇上修仙……” 严嵩见高堂上端坐的帝王眸色深晦,并不敢多看,可他说这么多,对方没有阻止,心里就有数了。 “臣知此言逆耳,却不敢不死谏明志,皇上,陶某乃敛财妖道,欺君如此,臣每思之就觉锥心刺骨般疼。” 在压抑的静默声中,朱厚熜缓缓走下玉阶,眸光愈发审视。 “谨奏,伏候圣裁。”严嵩老迈的声音在大殿中形成回声。 朱厚熜心中烦躁。 妖道,毒丹。 这两个名词在他眼前不断浮现。 “滚。”他言简意赅。 * 小院中。 赵云惜正在洗羊肉,她想做个羹,暖融融地吃一碗。顾琢光挽着衣袖,正在洗萝卜,将上面的根须刮掉。 两人各自忙着,等羊肉羹炖好时,张白圭和叶珣也下值回来了。 “咦,好香。”张白圭眉眼飞扬地嗅闻。 赵云惜不搭话,戳了戳身旁的顾琢光。 “夫君,娘说做羊肉羹给你吃。” 赵云惜望天,这姑娘也太含蓄了。 几人热热闹闹地用着饭,照例说着朝堂中的事,张白圭眸色晶亮,含笑道:“我开春被拨为学差,督管这届乡试。” “学差?”赵云惜眸中带着好奇,望着白圭,心念电转间已经明白,顿时笑着道:“极好极好,我儿升官了。” 这样的差事,非心腹不可得。 可见在徐玠心里,将白圭看得极重。 做了,才好给他升官。 顾琢光也忍不住露出一抹笑。 他真的很好。 叶珣也跟着慢条斯理地补充:“我也外放了,今年去金陵。” “外放一年,再回来,就是你们的政绩,就是你这身体,长途跋涉哪里能成?”赵云惜有些心疼,也有些舍不得。 叶珣垂眸:“大夫断定我活不过及冠,如今则已而立,可见没那么容易病逝,不妨碍。” 有更好的前程,没有人能拒绝。 吃完饭后,赵云惜便开始策划着冬衣,去年的还能穿,但是今年也要制备两身好衣裳,走动时穿。 贴身里衣就用细棉布,柔软亲肤,穿起来舒服。 而大氅,就要好材料了。上好的灰鼠皮、貂皮、狐皮,做出来才轻便保暖。 她曾经想着环保,换成了棉服,一整个裹成球,却还是冷得要命,自己就老实了。 这时节,真的能冻死人,御寒能保命。 将所需要的布料和衣裳写下来,打算明日拿到布庄去,让人家做,她在针线上,还是没什么长进。 东厢。 张白圭想着,得请个厨娘了,娘亲那样雪顶寒梅一样的人物,整日里困囿于厨房,他实在舍不得。 隔日睡醒,他便往牙行去了,想着雇个厨娘。 让她先做顿晌午饭,看看水平。 那女子约摸四十岁,容长脸,头发一丝不苟地抿在脑后,挽成一个圆圆的发髻,指甲也剪得短圆,瞧着便格外利索。 “肉丸汤如何?”厨娘细声问。 张白圭点头。 做肉丸汤当然可以,但人多,不可能只吃这个。 就见厨娘又和面、剁馅儿,显然是打算做包子、馅饼之类。 忙活了一个时辰,在娘亲回来时,终于做好了。 张白圭打量一番,指肚大小的肉丸在汤汁间起伏,另有翠绿的菠菜叶,还有红的胡萝卜丝和黑黑的木耳丝,瞧着色泽就鲜艳。 再煎了豆腐酿肉,清炒芹菜,板栗烧鸡等,边上还摆了冒着热气的包子、米饭、炊饼,想吃哪个选哪个,口味十足。 他心里就满意了。 这样干净利索,又性子沉静,不爱多说话,最好了。 说话间,众人已经坐定了。 厨娘也有些紧张。 这家人瞧着挺好说话,看面相不是那种尖酸刻薄爱计较的性子,希望能过。 因着菜式很多肉,包子是素的,只用荤油调馅儿,吃起来极香,又是素的,就下去得很快。 张白圭喝了口肉丸汤,表层的热气刚散,下面的汤略微有些烫口,却更能吃出鲜美的滋味。 肉丸更是细腻弹牙,很香。 张白圭自己满意,也要看看和不和其他人的口,见众人目露满意,才放心下来。 “魏娘子,你且吃饭去吧。” 张白圭沉声道。 不过入口的东西,到底得心生防备,他是去官方牙行雇的人,户籍上,三代都没问题,而她是厨师世家,只是家里的产业,分不到她头上,只能出来做工。 魏娘子也想过摆摊、开店,只是她不善言辞,不会揽客,赚得不多。 再者做工体面又安稳,不必风吹日晒。 而且冬日寒凉,她没有能在大风大雪里摆摊的衣裳,太贵了,她买不起。 吹上几日,还不够买药钱。 魏娘子听见说让她去吃饭,才松了口气。 张白圭见人走了,这才笑着问:“这个厨娘做饭,你们吃着口味如何?” 几人都点头。 张白圭虽然更喜欢娘亲做的饭,但她日日困囿于灶房,让他颇为心疼。和叶珣商议一番,直接请厨娘。 不叫娘亲再受累。 这钱,是用两人的俸禄拼出来的。 他难免觉得牙疼。 他俩的俸禄,竟然只够请一个长工厨娘。当然也有更便宜的厨娘,但是做饭不好吃,请来也无用。 家里有魏娘子做饭了,赵云惜想着,再去请了洒扫洗衣的长工,这样又省出很多时间。 赵云惜吃得腮帮子鼓鼓,肉丸在口腔里被碾碎,迸发出鲜美的滋味。 不用做饭,真的太爽了! 吃完饭后,也不必忙着洗碗,可以慢条斯理地用锦帕擦嘴。 赵云惜回房练大字去了。 片刻后。 身旁便站了个人。 “娘亲,你这些年练的大字,稿纸呢?”每日,她都会练上一个时辰,从未有间断。 “你想看?”赵云惜吹了吹纸上半干的墨迹,笑着道:“喏,稿纸在那。” 写修仙小说是顺应局势,并非犯法。她其实并不怕被查出来,只是现在他家没什么势力,她怕影响到白圭未来局势罢了。 张白圭拿起那厚厚一沓稿纸,神色间极为迷茫。 “那日,娘亲徒手画地图,白圭甚为震撼。”面前的稿纸有一尺厚,上面还标了日期。 第113章 室外细雨微凉。 赵云惜抬眸,就对上张白圭盛满笑意的双眸,他兴味至极,却又带着几分责问:“娘亲宁愿和王朝晖说,也不肯和龟龟透露半分吗?” “砰——” 赵云惜觉得,自家乖儿拿着火铳,对着她心口开了一枪。 室内寂静,沉默在此刻震耳欲聋。 见娘亲瞠目结舌,张白圭不紧不慢地离她更近些,笑得十分和气:“娘亲,你说呢?” 赵云惜摸了摸下巴,幽幽道:“其实这事也凑巧……我那日做了梦,梦见倭寇挖银矿,拿着这银子,成了世界上最强的国家之一,然后如同蝗虫般登陆海岸,屠戮我百姓数百万记,兵卒以千万记。” “那片银矿是真是假,我无从验证,当做戏说写出来,多得是有人冲破头。” 张白圭有些僵硬地看向她:“弹丸小国,屠戮我百姓数百万记?” 他颇为难以置信。 一时间连责问都忘了,满脑子都是百万记、千万记,大明如今才多少百姓,死这样多,岂不是十室九空? “我朝无人能用吗?”他皱眉。 赵云惜拍了拍他的肩膀,知道他难以接受。 但那段历史,就是如此。 “好了。”赵云惜掌握主场,心口顿时一松,慢条斯理道:“还想问什么?” 张白圭长身玉立,眉眼锋利,他娘亲还是他娘亲,一如幼年时,做事很有章程。 他不由得肃然起敬。 他递上去的论时政疏石沉大海,竟不如修仙小说直通天庭。心里有些难受,不问苍生问鬼神,此刻具象化了。 “事情还能办得这样和缓。”他满脸若有所思。 赵云惜笑了笑。 人对修仙感兴趣时,自然愿意尝试一切所能尝试的事情。嘉靖只是爱修仙,并非偏听偏信的蠢人。 张白圭:我懂了。 叶珣:我也懂了。 赵云惜这才惊讶地瞪大眼睛:“叶珣,你什么时候来的?” 叶珣手里拿着厚实的围巾,递给她披上,温和道:“在你说屠戮百万时。” 赵云惜叹气。 你们都不懂,都不懂! 她握紧拳头。 “砰!” “嘶——” 赵云惜哼笑,看着他俩抱着膀子,轻笑道:“你俩这么聪明作甚?” 显得她好呆! 根据蛛丝马迹,就能猜测出,她才是修仙小说的幕后玩家。跟两个人精在一起,真的没有星点秘密,可恶啊。 叶珣被打了也不恼,反而将她松掉的一点围巾给系好,眉眼柔和。 她是姐姐,想打就打了,难不成还要挑个吉时。 “忙去吧!”赵云惜揉了揉微痒的鼻头。 “嗯。”张白圭挨揍后,格外乖巧。 三人一同出屋,就见顾琢光捧着一束花,正摆在花瓶中,素手执着银剪,细细地休整形态。 “今日下雨,这花开得格外好。”她眉眼柔和。 赵云惜连连夸赞儿媳有眼光,这花让院子雅致又漂亮。顾琢光被她夸得小脸红红,抿着唇笑。 她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婆母当真拿她当亲女儿哄,刚开始她还有些无所适从,时日久了,只觉心中暖融融的。 她捧着花瓶,软声道:“这是摆娘亲屋里的。” 赵云惜上前接过,用手轻轻碰触娇艳欲滴的花朵,软声道:“娘很喜欢,这就摆在窗台。” 顾琢光注视着婆母,她衣袂飘飞,肌肤瓷白,眸中是纯然的欣喜,瞧着便觉心中柔软。 她真是很好的人。 “娘。”顾琢光攥着手,有些紧张,垂眸低声道:“我想开个胭脂铺子……” 往常都是租出去,现在人家退租了,她就想试试。 赵云惜鼓励道:“可以一试,做了兴许不会赚钱,但不做肯定不赚钱,你想想好的,再想想不好的,都能承受了再去做。” 顾琢光登时神采奕奕,笑着回:“我会小心的。” 她担心婆家会觉得她孟浪不守规矩,但想着婆母都开店,又觉得她家不是这样的人,索性试一试,如今得到好结果,顿时心满意足。 张白圭笑着道:“我们自江陵小县出来,规矩不重,你别担心。” 村里的婶子,一到插秧时,怕泡坏裤子、袖子,都要挽起来,从未有人说什么。 顾琢光其实早看出来了,但说一句,跟他们商量商量,也是个尊重的意思。 她没必要为着蝇头小利,和婆母、相公对着干。 赵云惜捧着花瓶,回了房间,摆在窗台上,能看到光透过窗格打在花朵上,格外好看。 * 知道藏宝图的事后,张白圭每天回来就要跟她说说朝堂上的事。 “皇上将丹药停了。”他神色复杂。 以前—— 内阁用了无数法子,夏首辅不知和皇上吵了多少回,都无法解决。 竟然几本修仙小说就解决了? 赵云惜笑了笑,温和道:“有时候想要摧毁一个人的信任,就要从他熟悉的东西下手。” 科学小实验不是为了推翻嘉靖对修仙的信任,而是告诉他,炼丹是有害的。 张白圭神色复杂地点头。 几个道士原本将皇帝围得水泄不通,谁不能不能突破,现在已经在内阁和内侍的合力围剿下,下狱了。 “倒是有一件好事,夏首辅被放出来了。”张白圭面上露出几分喜色,很快又收敛起来。 赵云惜也高兴,夏言……被构陷入狱,罪不至死。 “好耶。”她笑。 “修仙若能成……”赵云惜突然脑洞大开,如果这个世界能修仙,她都能穿越了,分她一个杂灵根她也愿意。 可恶。 想要啊。 只要她能修仙,那张居正岂不是也能修仙。 那还谋身个屁。 活到最后我就是王。 赵云惜幽幽道:“我也好想修仙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能长生不老,想想就觉得极为快乐。” 张白圭大惊失色:“娘亲万万不可,我听说,丹毒深重,入体则不能拔。轻则肠穿肚烂,重则失去神智……” 赵云惜:“我就说说,世间本无修仙,都是有心人的杜撰而已。” 可她都穿越了。 赵云惜很心碎。 她真心想修仙,在这一刻也无比理解嘉靖,真的难以拒绝啊。 叶珣紧张地看着她:“姐姐,使不得。” 他打听过了,那些都是世人牵强附会,看似高深,实则虚之。 他紧张地盯着她。 “修仙首先要测灵根,你说京中会不会突然火起来玉质阵盘?”赵云惜摸了摸下巴。 如果单纯写修仙小说,她肯定要赚个盆满钵满,但是里面夹带私货,她只能撇清干系,赚不到这份钱真的很心痛。 “会。”叶珣幽幽道:“他们都疯了一样,就连普通阵盘也要试试。” 那书里的修仙方式太真了。 甚至各有流派,各有修仙方式。 赵云惜手一抖,一勺清粥险些撒了,她讪笑着道:“知道没用自己就不试了。” 顾琢光:? 他们在聊什么。 赵云惜把粥喝完,认真感受一下四周的空气,并不能感受到灵气,顿时有些失落:“知道不能修仙,还是想试试。” 她是唯物主义者,都不能拒绝修仙的诱惑。 * 翰林院。 张白圭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同僚。 虽然说死道友不死贫道,但徐大人这会儿跟个火人没什么区别,让他去点这个炮仗,格外地不厚道。 叶珣:“一起。” 徐阶确实很生气。 他锤着手,痛心不已,眼圈都红了:“叔大、可期,你二人可知,我有多心疼?” 翰林院中,低层官员太多了。 当年惊才绝艳的一甲、二甲,在岁月蹉跎中,多少人顶不住。 他三番五次地点他们,说如今多事之秋,不要贸然撞上去。 却还是有人觉得自己能在漩涡中保命,非得冲上去做马前卒。 “他秋后要被问斩了!”他气到不行。 张白圭叹气:“大人,好言难劝……” 徐阶叹气。 “我知道。”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低声道:“如今夏首辅虽然被我们从牢里捞出来,却失了权柄,我们翰林院……如同三岁稚童抱金而行,小心保全自己才是要事。” 非翰林不入内阁。 弄死一个,就空出来一个位置。 徐阶在心里疯狂辱骂内阁。 因为—— 隔日他被擢为礼部尚书。 翰林院众人:? 这一招,让徐阶的政策成了笑话,整日里让别人低调保全自身,却偷偷努力,被擢为礼部尚书。 所有的愤怒和痛惜,都像是一场借此上位的演戏。 这样的官职,离内阁一步之遥了。 他愈加焦躁起来。 张白圭劝他:“旁人越想你气,你便越不能气。” 徐阶忧心忡忡:“我刚升完职,这再升,有点不对劲。” “是对夏首辅一系的补充。”张白圭猜测:“这样病重的夏首辅就不用再起势了。” 要不然,总得给个说法。 “我知道,但我不愿意踩着首辅上位。”徐阶抹了一把脸。 他怒了一下,然后怒了一下。 该做什么还要做什么。 他只有踩实手中的权柄,让自己更上一步,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而不是这样被动无助。 * 回家后。 张白圭将这些跟赵云惜讲了。 “嗯,知道了。” 她仔细盘算现在能做的事,修仙垄断的局势被打破,剩下的先让子弹飞一回。 嘉靖是公认的奇葩皇帝。 第114章 瞧着天色好,赵云惜在给叶珣收拾行李,他该去金陵做学差了。她想着能用上的都给装上了,银子也备了许多,银票、碎银、铜钱…… 恨不能把锅碗瓢盆都带上。 毕竟古时真的出门很不方便,有些地方,拿钱都买不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要自己备着才成。 “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嗯。” “钱财乃身外之物,若遇强盗匪徒将碎银撒远些,你自己钻人堆里就跑。” “嗯。”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家里有钱。” “嗯。” “多顾念着自己的身体,我们都在家等你。” “嗯。” “别逞强,世间的魑魅魍魉你打不完。” “嗯。” 赵云惜絮絮叨叨地交代着,总觉得一万个不放心。官场要命,只知金陵文风颇盛,然人生地不熟,一切都要他自己去衡量。 叶珣眉眼柔和,这样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他真的舍不得走。 分离了,他鼻头酸酸的。 “姐姐,我走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凡事多想想自己,别顾忌他人,你总是让自己受委屈……”叶珣立在码头上,脊背挺拔地立着。 身后是船员大声呼喊快上船的声音。 叶珣一步三回头。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冲着他摆摆手。 叶珣唇角微动,片刻后,才垂眸低声:“等我回来。” 赵云惜点头。 一旁的张白圭满脸艳羡:“好兄弟,等你回来。” 叶珣转过身,背对着众人摆摆手。 金陵,是个好地方。 他却舍不得姐姐。 赵云惜也有些不习惯,偶尔会在小院喊他帮忙,却无人应声。 特别是白圭下值时,只剩他一人了。 桌上摆着叶珣练了一半的大字,惯用的茶盏,他常坐的椅子。 好几日才习惯家里少个人。 感觉都冷清了不少。 明明他不爱讲话,存在感并不强。 赵云惜吃着剥好的橘子,懒洋洋地坐在躺椅上,悠闲地翘着腿。 晚霞蔓延千里,云缝透金,游云就在头顶。 这样好的景色…… “叩叩。”有人敲门。 赵云惜连忙起身,整理好衣袍,问:“谁呀?” “娘,我带裴寂来吃饭。”张白圭的声音响起。 “进来吧。”赵云惜回。 裴寂提着一兜橘子,用布袋子装着,鼓鼓囊囊。 “来都来了,还那么客气,带东西作甚?”赵云惜寒暄两句,把人往客厅引,又烧水煮茶,照顾地很是周到。 “赵娘子安,母亲前几日还提起江陵旧友,说想念一口乡音,盼着赵娘子能过去玩呢。”裴寂素来懂书知礼,他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带着世家子弟的和缓。 赵云惜笑着应下,她整日里忙着店里的事,鲜少和人走动,也就年节时会顾忌礼仪,来走礼。 “既然裴寂来了,那把荠菜拿出来,做成春卷,再包盘饺子。” 那是她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反季荠菜,天天放在炭盆旁,生怕冻着荠菜,恨不能睡觉都抱着。 裴寂连忙笑着回:“春在溪头荠菜花,如今也算是窃取些许春色了。” 黄绿的荠菜很嫩,想必吃着也香。 赵云惜将荠菜洗净码好,快刀切成碎,还要添肥瘦相间的好肉,不至于太素。 在寒冬时节,能吃一口报春菜,亦是极难得。 春菜原就鲜美,在万物稀缺的冬日,更是将这种滋味推到了顶峰。 让厨娘包春卷、饺子,赵云惜拿出羊上脑,打算做个炙烤鲜羊肉,这样有炭盆在一旁,吃起来也暖和。 赵云惜开始炸春卷,锅中油温正好,春卷下锅,便滋滋作响,薄如蝉翼的春卷皮瞬间变得酥脆透明,露出内里翠绿的荠菜。 闻着香味,裴寂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知道赵娘子手艺好,做出的吃食极好吃,还开了几家炸鸡铺子,至今无人能出其左右。 纵然有模仿者,却始终没有人家那个地道的味,吃着就是不如人家好吃。 榨好的荠菜春卷外皮金黄,整齐地码在白瓷盘里,瞧着就好吃。 赵云惜尝了一个,油炸食品吃起来就是香,还烫,让人就算只哈气,也舍不得吐出来,反而更绝鲜香。 时令菜固然鲜香,但冬日里的一抹绿,更是吃到了人的心头。 裴寂吃了个肚圆。 他咂巴着滋味,对白圭报以万分艳羡,笑着道:“真羡慕你能天天吃这么好。” 张白圭骄矜地轻抬下颌。 他娘最最最好。 * 隔年。 赵云惜一夜好睡,临清醒前,还在惦念着,最近几日,叶珣该回了。 她一睁开眼,就听见外头急促的雨声,索性不急着起身,懒洋洋地躺了一会儿,这才支起窗子往外瞧。 屋檐前的雨滴汇成珠帘,雨势颇大,雨雾湿气被风吹进来,扑在脸上。 门框被敲响。 门外立着一道清隽的身影,打着伞,看不清样貌。 “白圭?”她猜。 她歪着头,勾着去看门外沉默的人影,雨幕淋漓,模糊了视线。 “姐姐。”声音却在雨幕中清晰传来。 赵云惜登时惊喜极了:“叶珣!” 她连忙打开门,就见门外的叶珣正笑盈盈地看着她,白绫长衫,身上泛着细密的莲花香。 “瘦了!瘦了!”她笑盈盈道:“别着凉了,快去客厅,我马上出来。” 张白圭端着一杯姜丝蜜茶过来,笑嘻嘻道:“喏,老赵家的传统,老张家也得延续一二。” 顾琢光正挽着袖子,用竹耙把流水道堵塞的落叶勾走。 赵云惜捧着厨娘递过来的热粥,笑着道:“琢光,你也来喝一杯姜丝茶。” 顾琢光脆生生地应了,笑得极甜:“谢娘亲。” 叶珣的目光,停留在姐姐身上,她向来清瘦,这些年也未养胖,肩头瘦骨支起春衫,瞧着便觉心疼。 “我在金陵,买了好些礼物回来。”叶珣将小箱子搬上来。 赵云惜:? 他打开黑漆描金的小箱子,露出内里的东西。 赵云惜猛然瞪大双眸。 “赤金项圈、头面、手镯、玉佩……”天呐,全是好东西。 她这些年,存货也不少了,但还没小箱子里的多。 叶珣抿着唇笑。 “嗯,想着适合姐姐,就全买了。” 叶珣出自宦官世家,虽然家世低微,但从小见的好东西极多,又拜师林修然这样的大儒,更是文化底蕴极深。 他能看上的,都是好东西。 叶珣想到姐姐收到时开心的样子,便不免一笑。 他身上还拢着蒙蒙湿雨的味道。 “天呐,好开心,没事我都给你留着,等你娶妻生子时,换了银票拿出来用。”赵云惜随口道。 都是一家子,她没想着客气地不收。 然而。 叶珣很认真道:“珣身有隐疾,不可成婚。” 赵云惜捧着小白圭塞过来的热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在一片寂静中,温和道:“成不成婚,是你自己的选择。” 以她本心而言,并不觉得婚姻是人生必备。 “没贪吧?”她突然想到这么个问题。 “都是底下官员孝敬,不算贪。”叶珣有大好前程,不会想着砸在金陵。 就连张白圭也解释:“这不算什么,主要是人家也不熟悉这个学差,怕他卡线,送些钱堵嘴罢了。” * 叶珣归京,好友皆哄着请客。 他索性将至交全带回家来,又另聘了酒楼的厨师和小二,帮着做活。 他和白圭的交友圈也是重叠的。 高拱、李春芳、裴寂、李逢年、陆树声等人。 一时间,小院中便闹哄哄的,你说诗词我谈歌赋,热闹起来了。 院中摆着他们带来的小礼物,从点心到瓜果,行走尽有,甚至还有一篮子腌过的青皮鸭蛋。 厨房中的案板上摆着一条肥肥的大公鸡,厨师正在杀,说是要熬成汤底,做红油鸡丝面吃。 这公鸡肉质较肥,那肉吃起来肉嫩多汁,涮着吃很香。 厨子跟她说了要做什么菜品,赵云惜便放心地出厨房了。 果然,不用自己做饭,吃起来就是很香。鸡肉被撕得极细,在面条出锅后放入,沸水一滚,就沾染了汤汁的味道。吃起来口感又嫩又香。 赵云惜又抱了一坛自家酿的果酒给他们喝。 “各位吃好喝好,招待不周还请见谅。”赵云惜客气几句,就回客厅了。 李春芳连忙道:“赵娘子,这上位应当你来坐才是。” 几人连忙点头。 能和白圭、叶珣玩得好,那也是人中龙凤,品性极好的存在。 “这回桌子买小了,下回买个大桌,我就坐上位来。”赵云惜笑着回。 寒暄几句,她就走了。 饭后: 高拱瘫在椅子上,满脸回味悠长,笑着道:“这酒清甜,喝着不醉……人……” 他说完眼睛就迷瞪了。 把李逢年逗得哈哈大笑。 他起身正要打趣,冷风往头上一浇,登时懵了:“嘶……后劲有点大。” 李春芳大掌一挥,面带笑容:“居正家自酿的酒,没什么度数。” 但是后劲大,醉人。 他吃过一回亏,已经老实了。 张白圭连忙沏茶给几人喝,好醒醒酒。 “我都没劝酒,随便喝几口。”他可一口没让。当年他爹、他爷、他奶一喝就倒,他还记得呢。 见他眼神晶亮,陆树声还有什么不懂的。 “你小子。” 几人谈笑着,难免说起朝中局势。 第115章 嘉靖二十九年。 春。 “姐姐,城郊的油菜花开了。”叶珣长身玉立,含笑说着。 赵云惜闻言,顿时起了兴味:“那极好!我们去城郊游玩野餐,庆贺白圭和你升任国子监司业!” 而张白圭则任右春坊右中允,兼职司业。 原先是轮不到他去右春坊,只是太子去年突然薨了,待出了周年后,储君人选再次提上重要征程,那裕王便被看为隐形太子,徐阶大掌一挥,直接推荐他参加考核,白圭争气,考评第一上位。 春日阳光明媚,枝头有隐隐的绿雾,被浅金色的晨光照着,更显仙气缥缈。 定下章程,赵云惜便回房开始准备。 春日出游,必然少不了风筝和吃食,她都带了。 蒸了胡萝卜丝和茼蒿,又备了酸梅汤,她想了想,烤了曲奇饼干和蛋挞,还有布丁、姜汁撞奶。 能想起来的都做了。 食盒被装的满满当当,满满三大提,足够几人吃了。她把春装翻出来,瞧着漂亮精致的刺绣,畅想一番穿上后的美丽蜕变,想想外头的寒风,还是作罢。 年纪大了,得养生。 她还想和白圭一起,携手破百岁。 “娘,带点果脯蜜饯吗?”顾琢光软声问。 “带!”赵云惜扬声回:“瓜子果干也带一点。” 顾琢光便开始整理这些,摆得整齐干净。 几人去租了马车,套上车,就往城郊去了。 光是一出门,就能闻见春光气息:小鸟的鸣叫,青草、鲜花,和煦的暖风。 出城的人不少,大家喜气洋洋,都是对春日风光的向往。 等到了城里的油菜花地,几人找了一片平坦的河提,就在柳树下,铺上桐油布,将食盒压在几个角上。 赵云惜拎着风筝,突然发现,没有放风筝的人了。 叶珣年逾而立,身子又弱,显然不是跑跑跳跳的体格。 白圭今年二十有四,素来沉稳端庄。 赵云惜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顾琢光,像是看向全村唯一的希望,她摸了摸鼻子:“你放吗?” 顾琢光托腮,调皮回:“娘亲看我像是能在室外活泼开朗放风筝的样子吗?” 赵云惜懂了。 “没事,我来。”她一身牛劲。 赵云惜起身去放风筝,叶珣看了,就也起身,帮她在后面拖着风筝往上抬。 “飞了飞了!”春日风大。 一扬起来,顺着风就起飞了。 赵云惜抖了抖风筝线,抬眸望着风筝在天空中飞,不由得笑出声来。等风筝没什么力气了,再拽一拽线,风筝就飘得更远了。 “走吧。”两人放风筝,走着走着就远了。 将风筝线拴在低矮的小灌木上,赵云惜立在河提垂柳旁,懒洋洋地望着远方。 叶珣沉默地立在她身后。 一动不动。 风吹过,赵云惜这才回眸,温和道:“你惊才绝艳,素来稳重,却一直压制自我,委屈你了。” 叶珣目光定定地望着她:“跟着姐姐,不委屈。”若没有她,他不敢想自己会陷入怎样的沼泽泥泞。 赵云惜便没有多说。 世事无常,并非每个人都拥有幸福美满的原生家庭,当能为自己负责后,人生便是自己的了。 为了给小夫妻让出时间来培养感情,她真是操碎了心。 谁知—— “娘,喝水吗?”张白圭捧着酸梅汤的罐子,正好奇地看着她。 赵云惜瞪眼:“喝!喝!喝!你娘要渴死了!” 张白圭歪头:? 叶珣顿时轻笑出声。 他接过坛子,倒进小碗喝了一口,忍俊不禁:“甜丝丝的,微酸,滋味极好!” 赵云惜扶额。 想来也是,张居正的一生,都跟政治绑在一起,还真没什么情爱红颜。 张白圭本来很得意,他给娘亲送水,定然会夸他,结果被怼懵了。 “哼。”赵云惜拽起风筝,抬脚就走。 赵云惜回去后,和顾琢光并排坐在桐油布上,两人分吃着果脯,闻着独属于油菜花的味道,她慢条斯理道:“挺好。” 罢了,没开这个心肝眼儿也正常。 她幽幽一叹。 几人索性坐在一起闲聊。 不管说什么,赵云惜都能接上话。 张白圭感受到了幼时被压制的熟悉味道。 他小时候就是这样,不管学了什么新知识,娘亲都能接上话。 现在他长大了,手不释卷,没想到还是这样。 “娘,你有什么不懂的。” “背课文。” 她就笼统学了四书五经,和他们的学识比起来,不值一提。 “这饼干?”张白圭咬了一口曲奇饼干:“又酥又香,上面还有葡萄干?” 赵云惜笑嘻嘻道:“怎么样?是不是酥脆香甜?” 吃起来就香。 叶珣在吃蛋挞,酥酥的外皮,和甜甜的蛋羹,上面还放了一勺樱桃酱。 很香甜。 赵云惜颇为得意。自制的蛋挞酥皮很费功夫,她劝自己好半天才做好。 顾琢光不动声色地连吃两块蛋挞,这才去吃曲奇。 香甜却不腻,糖量放得刚刚好。 再喝一口酸梅汤,简直舒服坏了。 叶珣也跟着多吃了两口。 晒得有些燥热,能有一口微凉的吃食,瞬间舒爽很多。 赵云惜看着他们吃就高兴。精致好看又好吃,太适合春日野餐吃了。 “张居正?”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几人看过去,就见是高拱带着娘子,正闲步而来。 几人连忙起身打招呼。 互相寒暄过,这才一道坐下。 高拱乐呵呵道:“恭喜恭喜~” 张白圭也连忙回:“同喜同喜~” 两人一同升为右春坊的右中允,估摸着要去给裕王做老师,往后还要长时间的相处。 两人互相寒暄,交流了一番关于右春坊的情报。 而此时,赵云惜将自己带来的小食推上前来,笑着请二人尝尝。 高拱相貌斯文俊秀,身量颀长,他妻子却有些平凡,但眼角眉梢透出来几分才情知性,不疾不徐地说着话,让人处起来很舒服。 “张夫人,尝尝我的手艺。”赵云惜听见介绍说她姓张,连忙寒暄:“跟我夫家是本家呢,他也姓张。” 几人客气几句,这才熟了些,彼此亲和几分。张夫人唇角微翘,笑起来还有酒窝。 赵云惜一直不动声色地关注着高拱,她很想知道,他和张居正前期那样要好,后期是怎么闹翻的。 后来有人读史书,便说,若二人没有闹翻,那大明后期,绝对没有那么惨。 可惜现在还早。 希望两人未来不要闹翻,赵云惜想,都是为大明计,何必闹得天翻地覆。 她颇为惋惜。 高拱很敏锐地察觉到了。 但他没说什么,只当是做母亲的不放心儿子交友,考察一番罢了。 “好吃。”他吃了一口蛋挞,眼睛当时就亮了:“又香又甜,这是怎么做的?” 赵云惜就将做法告诉他:“先是要做酥皮,就像是普通千层酥那样就成,而这内里的蛋液,用鸡蛋、奶、糖混合,多试几个比例,看自己喜欢哪种,第二回 心里就有数了。” 高拱连忙记下:“那我做来给我娘吃,她现在病了,胃口不好,我很是忧心。” “那你刚开始可能掌握不好火候,我做了点,让白圭给你送去。”赵云惜连忙道。 “那怎么好麻烦你?”这样一说,高拱客气推辞,但脸上的笑容止不住。 蛋挞和饼干比较新奇,很快就被吃完了。 “酸梅汤也好喝!”高拱不住口地夸。 他性子傲然爽利,这样朗笑出声,顿时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原本是四人份的吃食,现在六人吃,难免有些捉襟见肋。食盒很快就空空如也,星点不剩了。 张有圣颇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用胳膊肘拐自家相公,示意他别吃了。 再吃就要比人家吃得还多了。 几人坐在河堤上晒太阳,闲闲地聊着天,只觉得闷了一个冬日的心灵都被春日给净化了。 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 微微地燥,眯起眼睛时,简直连灵魂都摊开被晒一晒得舒爽。 顾琢光垂眸微笑,和张夫人寒暄闲聊,没一会儿就把对方给逗笑了。 几人正闲闲聊着,就见不远处站着个高大青年,一直盯着几人看。 赵云惜敏锐地望过去。 青年唇红齿白,面容清秀。 这会儿眉头紧皱,拳头紧握,倒像是寻仇。 赵云惜琢磨,难不成,得罪人了? “怎么了?”她索性扬声问。 青年吓了一跳。 他抿了抿嘴,立在原地纠结片刻,这才走上前来:“敢问兄台可是江陵张居正?” 张白圭听见自己名号,好奇地打量着和他差不多年岁的青年,客气地点头:“是我,阁下是……” 他确认自己不认识。 青年神色纠结,结结巴巴回:“我、我我叫张四维,祖籍山西,家中是军户……我想进国子监读书,但是……” 但是他没有任何门路。 向高官递拜帖,也无人回他。 在京中困囿多时,手中钱财已不足以支撑,再办不到,那他就要回乡了。 他偶然间听见江陵赵娘子,说她是大儒林修然的义女,在国子监开有炸鸡铺子,若想进去,说不定拜这个山门可以。 而她有子张居正,他看邸报,今年就要升为国子监司业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咽下所有的心虚和屈辱,他找回素日的行事规则:“在下乃山西张四维,二十八年山西乡试第二名中式,隔年会试不第,想入国子监读书,请长官怜惜一二……给个入监的章程。” 第116章 日光熏然。 张白圭注视着面前颇为紧张不自然的青年,眸色深晦,他正想应下,却见面前青年的眼神总是不自然地瞥向娘亲,心中顿时一紧。 他心念电转间,便知面前青年的真实目的并非那么简单。他笑了笑,正要说话,就被娘亲的手按住了肩膀。 感受到阻止,他更明白应该怎么做了。 “今年的章程我尚且不知,你若有心,可否把地址留下,等我打听来,再告诉你如何?”张白圭客客气气道。 若他说得是真实情况,张白圭很乐意帮他一把,毕竟对于他来说,若无微末时贵人的托举,他的路,也并非能这样一帆风顺。 张四维虚虚地笑:“谢张大人,小生实在不胜感激。”他躬身作揖,见无人挽留,这才慢慢地走了。 待远去些,看不见他的身影,高拱这才皱眉道:“能知道你进国子监,此子家世定然不凡。” 赵云惜点头,认真道:“他家是盐商。” 听到盐商二字,张白圭紧紧地皱起眉头,怪不得强调他是军户出身,原来是为着攀关系。 当年王朝晖家只是荆州府的盐商,就已经富到流油。怕是张四维家也不遑多让。 如此一来,他言语间不尽不实的地方太多了。 这个信息一出来,高拱便冷笑道:“什么不知进国子监的章程,他怕是看不上寻常讲师,想拜大儒为师!” 那盐商就有些不够看了,需要更紧实的后台靠山。而张居正这个新秀,和他的娘亲,后台就够硬。 毕竟林修然以身殉道,所有心学大儒都会顾念他的亲朋后代。 张夫人却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他总是用眼角余光看女眷。” 张白圭心中一动,看来并非他太过敏感,而这些条件综合起来评定,他猜测对方想拜师徐阶,打听到娘亲是林修然义女,打听到他和徐阶的关系,还能打听到他们今日来了此处,其中能量不小。 赵云惜显然也想到了,对方那别扭的姿态,瞬间就很好解释了。 而且张四维同学,不是什么好人呐。对张居正来说,他就是一条毒蛇,被提拔上台,却在对方死后,直接推翻张居正的政策和改革…… 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得白圭去提拔。 农夫与蛇的故事,看看就得了,自己身边人还是不要有。 等几人回去后,直接给他递信,说的是寻常入学方法。 张四维气得要命,然而不愿意提拔陌生人也是人之常情,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也毫无办法。 心中默默发誓,总有一日,他会出人头地的! 太阳临落山时,寒气上来,几人这才回家。租来的马车嘎吱嘎吱响,也不知是何处老迈磨损。 赵云惜撩开车帘,有些留恋地望着窗外景象,她忽然听到白圭开口:“方才那张四维,娘亲怎么看。” 先前有高拱在场,大家说话都很克制。 现在只有一家人了。 赵云惜沉吟:“他身着浮光锦,脚蹬鹿皮靴,头戴玉冠,腰悬玉佩,品质都很高。” 那代表着很贵。 能拥有这些,就代表着进国子监不会太困难,但是想挑导师,光是拿银钱还不够。 而她刚穿越来时,家中也就白圭穿得好些,他们也就穿个细棉,头上连个正经发簪都没戴。 那才是寻常军户家庭。 而张四维的衣裳上有极精美漂亮的汴绣,显然不普通。 “他如今年轻,行事还青涩,若加以锻炼,往后做官,怕是能平步青云。”张白圭满脸唏嘘。 赵云惜笑了笑。 今生不得张居正提携,她也想看看,张四维还能走到何种地步。 但世事无常,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张四维还能做到首辅也未尝可知。 * 隔日。 顾琢光接待了自己庄子上的佃户,这回送来一小篓蘑菇,一小篓早春荠菜,还有一小娄香椿芽。 她有些为难地看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 好在厨娘接过来,说她会做。 于是—— 赵云惜被浓郁的鸡汤香味勾得无心练字。独属于农家肥鸡的滋味,香味过于霸道,让人瞬间心神不宁。 她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 “罢了,吃饭要紧。”将纸笔放下,她索性拎着剑,在院子里练习片刻。 张白圭见她舞得好,就拿着过来陪她一起。 两人打得有来有回。 顾琢光托腮,满眼崇拜地看着婆母和相公。 婆母是真有劲啊。 她闻着大肥鸡的味道,刚开始还觉得香,她片刻后觉得有些恶心。 “娘~我有点想吐。”顾琢光皱着眉头。 赵云惜敏锐地听到了。“怎么了?肠胃不舒服吗?”她连忙放下剑,过来问。 顾琢光实在压不住,想往边上去,但走着走着就吐了。 她顿时羞红了眼:“娘,我没忍住。” 赵云惜给她顺着脊背,让张白圭抱着她去坐下,又让叶珣去端茶盏来。 “可是吃坏东西了?”她担忧极了。 古代任何小病都可能带走性命,赵云惜瞬间慌得不行,让叶珣出门去请大夫。 谁知—— 一旁的厨娘盯着看了半晌,有些纳闷道:“这闻见肉香味就想吐,咋更像是有了?” 赵云惜:“有啥?” 张白圭:“有啥?” 娘俩满脸懵。 厨娘顿时有些无语,但不敢说什么,只笑眯眯道:“寻常农家小媳妇,闻见肉想吐,那都是怀了。”未免主家听不懂,她又补了句:“有孩子。” 赵云惜:! “天呐,你也要生个人了!”她还记得当年看见甘玉竹生孩子的震撼场景。 顾琢光本来被厨娘羞得满脸红霞,听见说自己要生个人,顿时梗住了。 大夫来时,就见一家人满脸期盼地望着他。 老大夫的手一搭上脉,瞬间就明白了,又问了月事,这才笑着回:“是怀了,现在已经一个半月了。” 这个消息,让院中诸人顿时紧张起来。 顾琢光没听到恭贺声,顿时心里极为忐忑,难道他们不喜她的孩子? “老大夫,可否说说这千金科的医书,我想买来看看,省得照顾上怠慢了。”赵云惜满脸凝重。 她真的好害怕古代人生孩子。 老大夫:? 旁人都是要些医嘱便罢,她倒好,竟然要医术看。 “东街的书肆里有卖《千金要方》、《妇人大全良方》你尽管去买便是,但切勿自行抓药,稍有不对症,这药可吃不得。”老大夫苦口婆心,又讲了孕期禁忌,这才拿着红包,背着药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回了。 而此时,鸡也炖好了。 新采的小蘑菇,炖着刚杀的大公鸡,最表层飘着一层清亮的黄金油,闻着就香。 但顾琢光闻不得这味。 只给她盛了蘑菇,这才能勉强吃下。 “吃不下,勉强吃些,这胎儿要吸营养,你若吃进去的不够,就要吸你自身的营养,伤身子呢。”赵云惜握着顾琢光的手,言语温柔:“全天下都没你重要,你要顾及着自己身体,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赶紧告诉娘,咱家有的就给你做,咱家没有就出去吃,你心里快活就行。” 顾琢光听罢,轻轻点头。 她心里舒坦许多。 她婆母待她,实在掏心窝子,让她一点错也挑不出来。 “喝点汤?”赵云惜把油都给撇了,笑着道:“润润喉,喝不下就给白圭喝。” 张白圭立在一旁,闻言连连点头:“家里人口单薄,难得有这样的喜事,我们都不大懂,有什么话,定要跟夫君讲,才能好生地把你伺候舒服了。” 顾琢光:…… 她清了清嗓子,心里软和地一塌糊涂。 张白圭人逢喜事精神爽,这简直是双喜临门。 在升迁时,妻子又怀孕了。 他顿时笑得意气风发。 * 但是上值时,他就不笑了。 要去给裕王讲课,还要去国子监处理事务。在翰林院时,那真是到点就下班,多一秒都没人耽误。 但是如今,要先给裕王讲完课,再马不停蹄地赶往国子监,大大方方的事,都等着他处理。 光是把京城各家之间的关系、姻亲捋一遍,他就累了。而且这些事情不处理完,他就算下值的时辰到了,也不能回家吃饭。 他,苦不堪言。 但慢慢地,也摸到了其中乐趣。 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和黑暗。 国子监并非一潭清水,内里的详情错综复杂,盘根错节,和他入学时竟不同了。 等暮春时,顾琢光的胎相稳固了,张白圭在官场也混得如鱼得水。 他总是很快能找到解决办法。 张白圭每日回家,若是晚了,必然要带些回小院路上的小玩意儿,送给顾琢光。 娘亲说,有孕之人难免多思,要他好生顾念着,琢光怀孕本就辛苦,他就日日晚归,总归对不住她,些许小事,他顺手办了,她也能高兴些。 而今日,张白圭得了孝敬。 一把精致的锞子,纯银打制的小莲花,看起来可可爱爱。 他将荷包递给顾琢光,笑吟吟道:“喏,你拿着玩。” * 赵云惜正在往家写信,就说顾琢光有喜,张家许是要添丁。近年来,不光张文明时时送信来,她偶尔也会回上一两封。 而这回报喜,是写给张镇和李春容看的。 * 江陵。 张镇抖着信纸,笑得见牙不见眼。 “瞧瞧,他们在京城也生活得很好,云娘邀请我们一起去京城,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第117章 赵云惜瞧着天好,便提着篮子去给顾琢光买东西吃,她知道女子怀孕艰辛,吃东西亦艰难,要吃好喝好才成,不然特别伤身体。 从糕点开始买,什么桃酥、菊花酥、桂花糕等等,再有蜜渍樱桃、蜜渍白桃、梅子等等…… 店小二热情介绍:“我们家是百年老字号,百姓都爱来买,这驴打滚也软软糯糯,要不要来点?” 赵云惜不太清楚这家的口味,索性都少买些,先尝尝,若是买些好,下回再来就是。 赵云惜等店小二称完了,就各掰一块来吃,桃酥是真的酥,很香,入口即化的酥脆,滋味正好。 菊花酥就是常规点心,这家做的格外精致漂亮。 蜜渍系列也不错,很甜,但是不腻,还能吃出点原本果子的口感。 赵云惜各尝了尝,又去水果摊子买水果,初春时节,什么吃食都没有,只有几个蔫吧果子等着她宠幸,实在有些下不去手。 赵云惜路过自家罐头店,想了想,就各拿了一瓶,给琢光甜甜嘴。 这孩子现在正受罪呢。 等回家后,她将篮子放在客厅的餐桌上,让顾琢光提回房间放着,吃的时候,顺手一拿,不必再找了。 顾琢光美滋滋地眯着眼睛,笑着回:“谢谢娘~” 她真的感动坏了。 当检查出有孕的第一时间,她是惶恐的,因为……时下在正妻有孕时,不管是婆家还是娘家,都该提着给男人纳妾了。 她娘家离得远,并不管这些。 但婆母离得近。 没曾想…… 婆母一味地心疼她有孕辛苦,不光自己十分照看她,也教着白圭待她好。 她甚是感怀。 纳妾二字,甚至没从这个家里出现过。她也装鸵鸟,不敢提出。 她舍不得将白圭拱手让人。 “想吃什么?”赵云惜问。 “想吃酸菜细面。”顾琢光有些不好意思。 她现在就想吃口卧的酸菜。 她满脸渴望。 赵云惜点头应下,就去库房翻自家的酸菜坛子。 酸菜卧得极好,还在往下淌汁,色泽也够,赵云惜让厨娘拿去做酸汤细面。 等张白圭和叶珣下值时,就能明显地看到两人额上满是细汗,显然走回来已经开始热了。 “要不我们换个大一点的院子,给你俩养匹小马?”赵云惜有些愁,到时候还要请奶母帮着照看孩子,也得有地方住。 赵云惜让两人先去洗脸,好歹能凉爽一二。 张白圭很是意动,好消息是他现在俸禄拿双份,俸禄涨了,坏消息是他的俸禄不够养马。 叶珣幽幽道:“我俩穷啊。” 他俩办事并不吃拿卡要。 像是在翰林院,只稍微卡一卡文书,接驳的官员自然会给孝敬,他俩没卡过。 都说小贪怡情,俩人都没有。 “罢了罢了,走路也挺好,还能锻炼身体。”叶珣望天。 本来以为科举后,会钱从四面八方来,结果他俩把门给关上了。 “没事,我有钱!”赵云惜随口回。 她想着,先到处寻摸寻摸。 就是这院子贵得买不起。 在荆州府,她还能收拾收拾银钱,买套小院,这京城的房间直接翻倍,她倒是有,但是把现金流全部抽走,她生意就没法做了。 “找个合适的位置!买!”赵云惜一咬牙一跺脚。 艰难就艰难了,又不是没过过艰难日子。 顾琢光欲言又止,半晌才试探着道:“我在附近倒是有一处四进的宅子……” 拿出来给家人住,倒是正好。 赵云惜连忙摆手:“那是你的嫁妆,你好生经营着就是。” 顾琢光眉眼一弯:“嗯。” 几人吃着酸菜细面,闲闲地聊着天。 * 暮春时节。 最先的五月桃已经熟了,赵云惜吃着甜,就买了回来。 她想着,再做点桃子酱放着,和蜂蜜一起冲水喝,甜甜的桃子味应该好喝。 “这是大樱桃?”看着还挺好吃的样子。 赵云惜:买。 她又熬些樱桃酱,放在炸鸡铺子里,免费送,只要买炸鸡时,带杯子了,就送一瓢。 不曾想,还拉动了炸鸡铺子的销量,大家都很喜欢喝酸酸甜甜的水。 就连国子监也推出了,格外受好评。 赵云惜想了想,摆了小柜卖糖水,要价很便宜,赚钱不多,但很多人买了糖水再买炸鸡,生意又红火一波。 赵云惜提着篮子,里面摆着各色点心瓜果。 刚回到小院前,就看到一个黑炭似的男人,蹲在门前。 她顿时戒备起来。 没听说这时节京城治安有什么问题。 “你是……?”她话音未落,就对上熟悉的一口小白牙。 “王朝晖?”她惊叹。 “怎么不进屋?”她连忙问。 “我敲门了,是一个年轻妇人开的门,我猜是白圭或者叶珣的妻子,不敢唐突人家,就退出来蹲着等你。” 王朝晖精神奕奕地笑:“姐姐,我回来了。” 赵云惜连忙推开门,带着他一道进院中,笑着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王朝晖很随意地将提着的篮子递给她。 赵云惜随手接过。 结果…… 惊讶的大叫一声:“红薯藤!土豆!玉米!” 红薯藤编成的小篮子,里面装着土豆和玉米。 天呐。 赵云惜激动到眩晕。 能够亲手推着历史进程走一走,一想到这玩意儿推行开,就能有无数百姓吃饱饭,她就激动到无以言表。 他全部都找到了!!! “王朝晖,你真是一个有功于社稷的好人!!!”赵云惜毫不吝啬夸赞。 她捧着手中的良种,激动得想要掉眼泪。 使劲得拍了拍王朝晖的肩,他真是很好的人! “你真的找到了!!!” 谁知—— “嘶……” 王朝晖神色不自然地扭曲一瞬。 赵云惜这才发现手上的濡湿,她抬眸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血?”红彤彤的血液,浸泡衣袍,沾到她手上。 “怎么回事?”她面色一变。 王朝晖笑了笑:“摔的。” 自然不是摔的,是他娘拿鞭子抽出来的。 他虽然人回来了,但货物并没有卖几个钱,都被他拿来贿赂人,用来带走良种。 他娘被其他妾室嘲讽,受不了面子,便抽了他一顿。 王朝晖笑了笑,目光灼灼:“其实能买来一船的良种,主要靠你给的罐头。” 没有人能拒绝罐头。 特别是海上的那些权贵。 这样甜美的滋味,对他们来说就像是恶魔的诱惑。 赵云惜抿嘴,拿来金疮药,叹气:“给,抹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家的经,格外难念。 谁能把背给摔地流血,那也够人才的。 一时间,就连得到良种的喜悦也淡了些。 “这个得种出来,才能替你邀功。”赵云惜有些心疼他的遭遇。 口说无凭的事,根本无从邀功。 只有在各处种出来,拿着事实,才能跟高高在上的帝王对话。 王朝晖笑得眉眼弯弯:“不妨事,姐姐交代我的办到了就行。” 不负使命。 他这回出海,就是抱着死也要找到这几样吃食的心。 “什么姐姐?”一道成熟的男音响起。 赵云惜茫然回眸,就见张文明带着李春容、张镇立在门口。 “爹、娘、相公,快进屋。”赵云惜满脸惊喜,乐呵呵道:“你们来了怎么不送信呢,我好去接你们。” 张文明盯着黑蛋男人,片刻后才移开目光:“送信了,你没收到?” 突然: “赵娘子在家吗?有你的信!”门外有驿差在敲门。 张文明黑线。 很好,信还没他人走得快。 送走驿差后,几人这才坐定。 王朝晖见此,自觉此刻不是他该待的,就起身告辞要离去。 “别走,就留下吃饭。”赵云惜不叫他走,笑着道:“一会儿叶珣、白圭要回来了,你们在一处喝酒。” 一想到叶珣看见他的表情,王朝晖就忍不住乐:“好。” 人多了,家里的菜就不够了。 赵云惜给了厨娘一两银子,让她去买菜。 又开始烧茶给众人喝。 刚安排好,张白圭和叶珣就盯着一额头的细汗回来了。 “王朝晖?”叶珣盯着他,满脸吃惊。 那迎着光会发亮的黑色皮肤,让他想起“卤蛋”二字。 简直熠熠生辉。 他没绷住笑。 反而是王朝晖看了看院子,又看见院中这么多人,他笑着道:“我在附近还有一处四进的院子,虽然拥挤急促些,但好歹屋子是够了。” 还有他的房间,嘿嘿。 赵云惜看看,有些纠结:“今天能住吗?” “能,时常有人打扫。”王朝晖道。 众人索性先去看。 王朝晖说的小院,从这边出去,再往里,青砖瓦房,三尺的大门,看着还挺气派。 进去后,果然是四进,前院的客房也极为干净漂亮,后面的院子也安排地极妥当。 “如何?”王朝晖伸出三根手指:“每年三十两租金,满十年后,这房子就归你家了,等会儿签契约时,我会写清楚的。” 赵云惜皱眉:“这个地段,没有这个价。” 王朝晖笑嘻嘻道:“直接送也行。” 赵云惜白了他一眼。 而这里的住客,显然也和别处不一样,出行都有奴仆,就连奴仆也穿得整洁,有的还带着绢花和金银饰品。 第118章 新宅和旧宅之间,相隔不远,几人很快将常用生活物品先搬过去,只要能睡就行。 赵云惜带着几人安顿好,厨娘也已经做好饭了。和新宅对比,老租屋相对庳逼破露,瞧着就有些过不去眼。 她满脸唏嘘:“京城的房价也太贵了!租金也贵!” 果然新的香,她看着处处都合心意。 月亮型的垂花门,有紫藤花道,简直种到她心坎里。 这样四进的院子,离皇城稍微近些,便格外贵,友情价还要三十两的租子。 “在小院,下雨时,院子附近的低洼处会有积水,不曾想,转过两条街,就有下水道了。” 赵云惜满脸向往:“什么时候能买?” 若能自己买一套这样的院子,她肯定会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女孩。 几人说着话,喝着茶,上了菜、火锅等,张文明和张镇便抱着一坛酒,满脸唏嘘道:“好久没喝过云娘酿的酒了。” 甚是想念。 赵云惜便也举着杯盏,陪着他们喝了会儿。 “这是羊上脑,涮着吃又嫩又香,娘多尝尝。”赵云惜给拘谨的李春容夹菜。 李春容不时地打量着顾琢光,发现她真的跟她见识过的姑娘都不一样,矜贵舒然,带着一股子凛冽的才情。 那种贵人家矜持大方的千金做派,她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地点头说好。 等吃过饭后,几人便在周边散步,先认认路再说。几人踏在青石板上,光洁干净的道路,走上半天鞋也不脏。 “好地方,好地方。”张镇不住点头。 他在王府当过侍卫,也是见过好东西的,但让他来看这里,依旧觉得极好。 “不愧是京都。”张镇不住口地夸。 赵云惜笑了笑,温和道:“是啊,不愧是京都。”在江陵是个小富婆的她,来了京都后,就成了穷狗。 京城~真是~富贵~迷人眼啊~ 她在心里感叹一番,就见李春容好奇地打量着各处。 “啧啧。” “啧啧啧。” 李春容和张镇凑在一处,看什么都新奇。 “看你们在外面好好的,我就放心了。”两人感叹。 隔日。 赵云惜就带李春容和张镇去火锅店感受一下火锅。 李春容:! 她走进宽阔明亮的店里,眼睛都要不够看了。 “哇哦!”李春容一屁股坐在宽阔的沙发椅上,摸了摸屁股下面的垫子,震惊了:“好软好厚实,像是一屁股坐进棉花里。” 赵云惜轻笑:“里面是毛线和麻线,坐着自然舒服。” 后世的沙发椅,定然舒服。 为了方便打理,都是牛皮的。 冬日免得冷,就再加一层毛线织成的小毯子。 “这吃一顿得多少钱啊?”李春容有些心疼,云娘在外赚钱不容易。 “自家店,随便吃。”赵云惜回。 李春容:“斯哈斯哈好辣好辣我再吃一口就不吃了。” “斯哈斯哈,就一口。” * 却不知。 东街入口。 一美貌妇人立在巷口,胸脯起伏,气得跟什么似得,问身边的丫鬟:“他当真接济旁人自家来住他的房子?” 美貌妇人连问三回,得到同样的答案,半晌才冷笑道:“王朝晖长大了,翅膀硬了,忘记当年老娘怎么养他的了!” 有钱不给老娘,反而接济旁人,简直毫无道理! 真是蠢货一个! 她咬牙切齿地着急片刻,想想不过一个没用的小子罢了,出海这样捡金子的活儿,他都做不好。 罢了罢了,总归没有母子缘分。 还得是她家小儿子,读书读得好。 看着窄窄的小巷,马车并不好走,美貌妇人眉眼冷厉地盯向挂着大红灯笼的小院,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走!” 身旁跟着的小丫鬟并不敢抬头,静静地陪侍。 马车骨碌碌地前行。 身旁闪过一匹棕色的快马,贵妇人骂了一句,便闭目养神。 * 张文明捂着自己的钱袋子,把京城的银楼从这头逛到那头,越逛越心灰。 他那点子俸禄和贪腐,竟然买不起什么贵价玩意儿。 他可是拿着三百两! 打算给云娘置办一副行头。 结果…… 他这三百两银子,用来买金和宝石,简直有些拿不出手。 那些指肚大的红宝石真的很漂亮。 张文明:穷狗竟是我自己。 他攒了好几年呢。 平日里不舍得吃,也不舍得穿,只要能在衙门里解决,他坚决不去买着吃。 没曾想,根本不够看。 张文明忍痛放下漂亮的红宝石,去看金簪。 * 天色已晚,寒气便渐渐蔓延上来,空气微凉,许是想下雨,也有潮湿的气息在蔓延,赵云惜奔波一日有些累了,斜倚在床榻上,迷迷糊糊地打着盹。 张文明回院后,看见这一幕,眉眼微弯,连唇角也跟着勾起。 他轻柔地躺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枕在她胳膊上。 书桌上,摆着他刚买的金饰。 赵云惜被动静弄醒,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就见张文明枕着她的手,眼带笑意,静静地望着她。 她伸手,轻轻抚摸他俊秀白皙的脸颊。这男人,好像年纪大了,反而味道醇了。这会儿满脸羞涩腼腆,目光柔柔地望着她。 赵云惜笑了笑。 起身。 张文明有瞬间失落,将散落一半的发髻重新挽好,引着她来看刚买的首饰。 “你看着戴,不够了我再攒钱给你买。”张文明笑着道。 赵云惜把玩着金簪,满意点头,颇为赞赏地亲亲他嘴角:“做得不错。” 张文明开心:“嗯!以后赚钱都给娘子买金子!” * 李春容不过来了五日,便和邻居几家混熟了,甚至已经聊了许多八卦消息。比如东街的寡妇和西街的秀才,南街的书生和北街的屠户…… 赵云惜瞬间瞪圆了眼睛。 “男风啊?”这都能套出来? 李春容瞥笑:“咱村也有啊。” 赵云惜茫然:“谁?” 天呐,她都不知道。 “当你想知道什么流言时,只需要夸赞对方几句,在对方兴起时,捧上几句,‘天呐/还能这样/哇哦/你太厉害了/啧啧啧’,想知道啥都能知道,这还是跟你学的。”李春容笑眯眯回。 赵云惜:? 她不爱吃瓜。 “你每次想套我话,都是这么说的。”李春容幽幽道。 赵云惜摸了摸鼻子,好像是这样的。 她摆出严肃冷厉的表情一本正经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二字尚未出口,就有些心虚。 “好用就行!”她大手一挥,豪迈道。 很快。 院中客厅便站满了人。 张白圭和叶珣回来了,王朝晖掐着点,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 张文明又盯着卤蛋看了一眼。 怎么会有人黑到发亮! 赵云惜笑眯眯道:“都回来了,吃饭吧。” 餐桌很大。 坐这么多人也丝毫不显局促。 就是大家的胳膊显得有些短了。 但是摆盘很有意思,都是双份,并不会让谁少吃了什么。 叶珣意味不明道:“这桌子倒是正合适。” 王朝晖龇牙一笑,特别坦然:“我家的桌子都这么大。” 毕竟人多。 张白圭吃着碗里的饭,很是顾念地给顾琢光夹菜,温和道:“想吃什么跟我说。” 顾琢光轻轻嗯了一声,她确实不好意思胳膊伸得长长的去夹菜。 * 隔日。 朝中发生了大事。 严嵩以青词上位,他擅长侍奉君王,但沉迷科学小实验的嘉靖,需要人陪他做实验。 年迈的严嵩办不到。 他发现,把道长撕下来以后,他的地位并没有升高多少。 反而没有沉迷修仙的嘉靖,格外难伺候。 “这两者加在一个陶罐中,为什么能喷涌数十米之高?” “这两个水晶片叠在一起,为什么能看清水中微末之虫?” 严嵩呼吸都要停了。 他迷茫地抬头,望着眉头紧皱的皇帝,很想说他也不知道。 但他不敢说。 窝窝囊囊道:“此乃迷惑帝心的奇巧淫技,陛下至公至正,此乃妖人迷惑帝心,妄图陛下轻妄朝政,简直狼子野心,其罪当诛!” 朱厚熜闻言,放下摆弄水晶片的手,反而饶有兴味地看向严嵩:“你觉得朕是蠢货?” 他现在看旁人都是蠢货。 严嵩都想死谏了。 他一抬眸,对上皇帝那复杂到看不懂的眼神,顿时沉默了。 摸了摸血气逆行的胸口,在嘉靖帝一声“传徐阶”三字中,缓缓倒下。 他好不容易才摸透道家,摸透青词,皇帝转脸就爱上什么小实验。 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严嵩捂着胸口,没事,他还能学。 为国为君,他是忠良。 他决定先老老实实盘着,将嘉靖所爱先琢磨清楚再说。 当年夏言被他拉下来,不就是靠的他不爱青词爱实事吗? 他如今不懂小实验,岂不是下一个夏言。 他不想。 他永远不会和帝王硬坑。 看着躬身前行的徐阶,说自己不会做小实验,却上前去,伺候的很是精准。 严嵩恍然间,像是看到当年的自己。怎么就不爱修仙了呢? 却不知,徐阶差点慌死。 严嵩那老狐狸都不懂的东西,难道他徐阶就懂么? 徐阶后背被冷汗湿透,面上却一派坦然,跟着又做了几遍实验,突然福至心灵。 “如果,这没有为什么,而是真理呢?”他沉声道。 第119章 趁着休沐日,赵云惜带着众人去育苗。 “你常吃的水果都洗好在果篮里,爱吃的点心你自己知道,在家看看书,玩玩就好,我们晌午不回来,你让厨娘给你做、出去买着吃都行。” 赵云惜仔细叮嘱,顾琢光在家养得娇,嫁给白圭,过得有些委屈了,毕竟他家实在微末。 “我知道了。”顾琢光弯唇微笑,柔声道:“倒也不缺什么,娘亲,你放心去便是。” 这家里头,从未压制过她,都随着她自己的性子来,实在舒坦。 吃、喝、睡、玩…… 顾琢光有些懊恼,她好像太放纵了。 她视线望过去,就发现婆母神态柔和,郎君的眼中亦是温和的怜爱。 而祖父、祖母更是隔辈亲,夸娘亲把她养得好。 很好很好的人家。 * 城郊,农庄。 赵云惜买了一百亩民田,用来种植辣椒,现在她的辣椒生意做得极为红火,不光自家炸鸡铺子用,京中许多店铺开始引用,她卖成品辣椒也很好卖。 从油辣子、剁椒酱、辣椒粉等等,价钱不贵又好吃,许多人都喜欢。 而现在,辣椒也在育苗了。 赵云惜珍惜地将土豆、玉米、红薯育苗,双手合十祈祷:“你们好生长大……” 这不光是王朝晖封侯的希望,更是万千黎民百姓在小冰河时期安然度过的希望。 “望土豆保佑我封侯!” 王朝晖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惊天动地喊了一声。 赵云惜被他吓得一哆嗦,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你派两个心腹守着,不能出星点差池。”赵云惜满脸凝重道。 她环顾四周,只觉得处处都是危机,老鼠会啃黄鼠狼会啃人也会啃。 可恶。 恨不能抱在怀里。 张镇见他们又是神神叨叨,又是奇奇怪怪,便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 赵云惜满脸深沉:“这是大明的希望。” 张白圭:? “大明的希望?封侯?”他皱起眉头:“娘亲,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赵云惜摇头不语。 “等结果时,你自然就知道了。”赵云惜笑着道。 “这庄稼咋伺候啊?”一旁侍立的老农只觉得头疼,他种麦种豆都是一把好手,种辣椒也颇有心得,但是没种过这稀奇古怪的东西。 “高粱会种吗?”赵云惜问。 老农一脸都是你看不起我的样子,肯定点头。 “会!” “那就得了。”赵云惜摊手。 老农:…… 能不能不要说这么简单,这东西都没见过! 老农看了看几个贵人,叹气。 “若有差池,还望贵人别介意。”说着简单做着难! 然而—— 比老农想象中要简单多了。 那玉米一尺间距,只管除草就行,它自己就长得很好。 等开花时,帮忙用鸡毛掸子扫一扫,帮着授粉,旁的不用管。 而土豆和红薯,更是跟种萝卜没啥区别,除草浇水捉虫,虽然他伺候的精心,但很显然,不精心伺候也问题不大。 中间赵云惜还掐红薯尖来吃,炒菜和凉拌都好吃。 而此时,玉米已经开顶花,开始结穗了,红薯也开出白色、紫色的小花,而土豆已经能收割了! 赵云惜想了想,认真道:“白圭,你去请徐大人来。” 白圭点头。 于是—— 休沐日。 徐阶推掉无数宴请,跟着白圭赴宴,说的是请他吃点不一样的东西,结果直接带他去了城郊农庄的地头。 赵云惜立在地头。 初秋的太阳还有些毒辣,把她的脸晒得红彤彤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将铁锨递给徐阶,温和道:“大人,这是王朝晖远赴海外,带回来的救世良种,我们已经种出来了,它亩产五百斤。” 王朝晖紧张地直咽口水。 只觉得在海上遇见风浪都没有这么紧张。 那时候只觉得,大不了就死了。 可如今,这代表着他能不能封侯。 封侯拜相。 他从前不敢想的事情。 五年的海上漂泊,让他心硬如磐石,可寄予这么多希望,更是让他此刻心如擂鼓。 而徐阶只觉得莫名其妙。 甚至隐隐有些生气。 他确实待白圭如亲子,但也容不得丝毫戏弄。 说好宴请,却让他来挖地。 他又舍不得骂他。 罢了,区区挖地,挖就挖了。 徐阶几锨下去,就发现了不对。 “这是什么?”拳头大的块茎,有点像圆形的山药,亦或者是木薯之类,这个是草薯吗? “此物亩产……也就四五百斤吧。”赵云惜琢磨,后世能亩产千斤,但此刻没有化肥之类,她就砍半说了。 徐阶有点握不住手里的铁锨柄,他呆呆重复:“也就四五百斤?” 现在大明朝的庄稼,亩产大概都在百斤左右。他还没听过亩产四五百斤的粮食,这得养活多少人。 他心跳加快,一时间甚至激动到有些眩晕。 徐阶蹲下身,看着面前的土豆,一颗就结了五六个,每个都有一斤左右的样子。 如此推测,四五百斤并未多说。 “沙地、山地都能种,气候也不大挑。”赵云惜捡起挖的几个土豆,笑眯眯道:“今天中午我掌厨,让大人尝尝土豆……” 土豆能做的菜实在太多了。 从土豆炖鸡、炖牛肉,炒土豆丝、土豆片、蒸土豆、土豆泥…… 赵云惜能想起来的都做了。 “大人尝尝,土豆宴。” 赵云惜厨艺极好。 让众人坐下,一起吃,只顾琢光面前是常规食物。 “毕竟是新来物种,琢光怀着身孕,还是不要尝了。”赵云惜解释一句,徐阶表示很理解。 他现在还觉得有些梦幻。 “真有这样的好东西?” “嗯。” 这样的对话他们进行了三回。 “好吃!”徐阶发现,他一直推不动的内阁路,此番板上钉钉。 清炒的土豆丝脆脆的,炖肉又很软糯。 怀揣着炸土豆条,徐阶哼着歌。 回宫去。 他打算忽悠嘉靖出宫去看土豆。 在他绞尽脑汁想怎么劝时,嘉靖却闻到了他怀里炸土豆条的香味。 “你越发放肆了!”朱厚熜不悦。 徐阶正绞尽脑汁中,闻言有些呆:“我带回家给孙子的小吃……” 感受到殿中冷厉的压迫感,徐阶索性直接道:“臣偶然得知,国子监司业张白圭之好友王朝晖,出海后,带回海外良种回朝,此物可亩产五百斤,沙地、山地都可种植。” 他决定实话实说。 已经很震撼了。 不需要他额外的说辞。 于是—— 嘉靖袖子一挥:“走,去看看。” 如果真的有亩产五百斤的良种,那千古一帝未尝不可是他朱厚熜。 * 赵云惜正在地头计算,想着亩产能不能有五百斤。万一说多了,徐阶上报给皇帝,她却掏不出来,那就不好了。 “你这在作甚?”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赵云惜茫然抬眸,就见对方穿戴精致,身上的锦衣自带漂亮的花纹。 缂丝。 海龙云纹的缂丝。 对于现代人来说,龙袍的文物可见得太多了,低调也不行。 这种海龙云纹,只有皇帝可以用。 赵云惜眉眼微闪。 她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 刚让徐阶知道,转瞬就来个非富即贵的中年男子,她心念电转间想明白了,面上却一片苦恼。 “我在算算数,但是有些算不明白,看你生得不凡,看起来就聪慧,你能帮我算算我算的对不对。” “我这亩地,种了一百零六株庄稼,平均每株能结五斤果子,下来是不是有五百三十斤左右?再要预估出五十斤左右的虚头……” 朱厚熜:? 五百三十斤。 就算有五十斤虚头,也还剩四百八十斤。 他突然想起来今年递上来的庄稼收成。 寒冷的冬季只有几十斤,而气候正好的春夏才有百斤。 这妇人一开口就是五百斤。 “怎么可能?”他皱眉。 纵然有徐阶铺垫,也觉得心中不悦。 他不信有庄稼亩产五百斤。 赵云惜递出手里的铁锨,不好意思道:“我确实也担心是不是算错了,那你能帮我挖一株做样本吗?” 她补充:“好心人。” 好心*朱厚熜*人握着锨,有些不大会使,却还是依着本能往下一踩。 “哇!你力气好大!”赵云惜夸。 藏起来的徐阶冷汗直冒。 这女人竟然敢使唤皇帝。 “你真厉害,几下就挖出来了!”赵云惜笑着夸赞。 朱厚熜听多了辞藻华丽的马屁,突然听见这样纯粹直白的夸赞,顿觉心喜。 他刚开始只是想亲自验证罢了,才不是什么被使唤的好心人。 “这边挖吗?”他主动问。 赵云惜连忙摇头:“不挖了不挖了,真是谢谢你了。” 朱厚熜蹲下身,轻轻地将土豆上的泥块掰掉。土豆圆滚滚的,光滑的表皮上带着小凸点。 朱厚熜捧着土豆,又看向两旁那不认识的作物。 “这是什么?” 赵云惜闭口不言,神色戒备地看着他。 而此时—— 徐阶出列。 “皇上?”他故意装作刚碰见的样子。 赵云惜在心里吐槽他演技差,面前却惊讶惊慌地要俯身行福礼。 朱厚熜故作亲民地弯腰扶起赵云惜,挑眉问:“这是你发现的?” 第120章 朱厚熜拍了拍手。 他从不惧怕欺骗和隐瞒。 不用赵云惜回答,他自有方法。 就见—— 在他拍手后,数百锦衣卫从村落中快步跑出,停在他面前等待宣召。 “挖土,仔细些,别伤了神种。”朱厚熜坐在侍卫搬来的太师椅上,静静地等待着。 他手里一直在把玩带着泥土的根茎,闻起来没什么味道,在他的摩挲下,看着还挺光滑。 一个时辰后。 地头便堆了许多土豆,那样一大堆,看着就让人头晕目眩。 “这个怎么吃?”朱厚熜笑得格外和蔼。 他视线在玉米杆和红薯秧上一扫而过,慢条斯理道。 赵云惜当场表演。 给徐阶那套,重新又搬出来一次。 桌上摆着色香味俱全的几个菜。 赵云惜看着酸辣土豆丝,还有些恍然,在她大学时期,最爱的一道菜,就是酸辣土豆丝,又好吃又便宜,她很爱。 “臣妇已做好餐食,请皇上品尝。” 赵云惜躬身垂眸。 一旁的内侍用银针试毒后,这才请嘉靖皇帝来吃。 朱厚熜从未品尝过这样的餐食,他先是打量着,红色的细圈段也不知是什么,但他认识雪白的蒜片,在微黄的细丝中,看着就让人口唇生津。 吃起来口感爽脆,有些酸和辣,味道十分爽口鲜明。 对他来说,滋味有些重了,几口下去便想微微张开嘴吸气,被他强忍住了。 而土豆片炒肉,吃起来口感又很软糯,沾着肉的汤汁,让朱厚熜连吃好几口。 他又忍不住去吃酸辣土豆丝,恍惚间,半碟下肚,额上也冒出细汗,偏偏嘴又停不下来。 “这样好吃?!”朱厚熜吃惊。 说实话,他刚开始确实小看这劳什子土豆了。 “其余两样,跟它一样好吃?”他眸色冷静地问。 赵云惜垂眸:“这些东西都是王朝晖冒死从遥远的海外带回来的,只有他尝过滋味。” 朱厚熜点头:“传王朝晖。” 很快,候在不远处的王朝晖、叶珣、张白圭、徐阶便一起上前来行礼问安。 王朝晖心脏猛然一缩,就像是被大手紧攥一样,他俯身、趴地、磕头,微微颤动的动作中,很快醒过神来,没有按着姐姐交代,反而加了许多东西,他不疾不徐道:“我被逐出海前,向赵姐姐辞行,听她说,得神农帝君托梦,说当今陛下英明神武,一心为公,却被黎民民生扰得夙夜难寐,特托梦给百姓,海外有神种,曰:土豆、玉米、红薯,可献于陛下,以解陛下忧思。我们不知真假,然而姐姐说,能为皇上分忧,自然万死不辞!在皇上的神威下,神种自然找得轻而易举。” “好在,皇上神威庇佑!我们果然找到了!” 原本按赵姐姐给的文案,这段话里只有王朝晖一个主角,但是不行,必须要姐姐也在,青史留名的好机会,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姐姐疼。 未来每个人翻开史书,看到土豆,都要知道,这是赵云惜和王朝晖共同合作。 朱厚熜坐在太师椅上,面上带着亲和的微笑,他此刻有耐心极了。 “甚好甚好!”他哈哈大笑起来。 知情知趣,说的每个字他都爱听。 “被逐出海?”朱厚熜慢条斯理地问。 “是草民屡试不第,纨绔不堪,些许教导罢了。”王朝晖沉声回。 他紧张地抠着手,却动也不动,喉头艰涩到几乎不能发声。 朱厚熜又品味了一下酸辣土豆丝,听着锦衣卫报上来产量,五百八十斤一亩,顿时喜不自胜。 先是问了赵云惜的名字,这才朗声道:“王朝晖、赵云惜上前听封!” 赵云惜茫然地捏着手,没想到里面还有自己的事。 但她起身跪在地上时,心情格外激动。 朱厚熜声音极盛:“王朝晖远赴海外,散尽家财,历时五载,得神种而归!大功!今特封为县侯!你对封地有什么心仪之处吗?” 他格外和蔼可亲。 王朝晖脑中一片眩晕,胸腔鼓噪,激动到恨不得原地蹦跶,他听见自己激动到嘶哑的声音响起:“草民奏请江陵县……” 朱厚熜眉眼微挑。 江陵……江陵张居正。看来两家颇有渊源。 “江陵县侯王朝晖!” 当真的封侯,世界万物都静止了。 他只能看见姐姐愉悦微笑的眉眼。 “江陵妇人赵云惜,得仙人托梦,指点江陵县侯王朝晖出海觅得神种,特封为……”朱厚熜眼角余光扫过侍立在一旁的张居正,沉吟片刻,这才不疾不徐道:“四品恭人。” 赵云惜躬身上前行礼,神色中很是激动。 她,也有俸禄了! 有一种轻飘飘的恍惚感,狠狠地掐一把掌心,才能沉稳妥善。 爽! 赵云惜这次磕头磕得格外真情实意。 她那几亩地,被皇帝用重兵把守,给她随意进出的腰牌,这件事明面上也给了白圭和王朝晖负责。 另赐银三万两。 赵云惜闲的没事就要在仓库坐着,数数装银子的箱子。 好爽啊。 一下就赏三万两。 这几年还有王朝晖的十万两银子。 把一间库房都摆满了。 香香的银子味,让她极为陶醉。 而王朝晖穿着侯服,立在镜子前,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人人都看不起我!”他抚摸着镜子中那双含泪的眼睛。幸而有赵姐姐,他反而成了最争气的那一个。 赵云惜穿着四品恭人的诰命服,也是觉得很奇妙。 而最奇妙的是—— 张白圭立在制诰房中,笑吟吟道:“是呢!我娘!赵恭人!比我等级还高呢!” 他高兴坏了,比他自己升职都高兴。 众人:? 你这么争气都算了,为什么你娘还能升得比你快? 幸好他爹职位低,只是区区一小吏,县丞罢了,要不然真是看得人眼通红,只剩下嫉妒了。 张白圭笑得眉眼弯弯,看得众人羡慕极了。 * 而此时。 熟悉的官道上,立着一个穿金戴银的贵妇人,她面前跪着王朝晖。 “你当真要跟我生分,将诰命送于旁人?” “姨娘,王朝晖已经被你放逐了。” 两人对视无言。 看见贵妇人眉眼阴毒,王朝晖冷声道:“我如今是侯爷,若你照往常一样,我自然在人前敬你爱你,可你若敢碰我逆鳞,我死也要带你们下去。” 王朝晖笑了笑:“反正,除了她,我没有亲人了。” 贵妇人气得面色发紫,狠戾地瞪着他,片刻后才冷笑:“走!” 出海后,突然就封侯了。 这里面定然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得再观察观察。 * 赵云惜将衣裳换下后,就开始准备储藏土豆。 除了给嘉靖拿几个吃之外,一点存货都没留,全部挖窖藏起来。 啊。 想吃! 看得见!吃不到!馋死人了! 而张白圭一直在注意着玉米和红薯,不敢有丝毫懈怠。 好在—— 秋日时,当树叶枯黄凋零,玉米熟了,可以采摘了。 赵云惜就再见一回嘉靖。 天子坐在马车中,若隐若现,而一群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在田里穿梭着掰棒子,看着还挺有意思。 很快,数据统计就出来了。 “一千斤!!”锦衣卫的声音都颤抖了。 掰玉米可真累啊,他脸上被玉米叶子划了很多血口。 朱厚熜看见成堆的玉米时,心里便有了预估,当听到真实数字时,仍然觉得心神颤动不已。 “一千斤?晒干后呢?”朱厚熜知道,湿的自然要重很多。 可是这破千斤了!千斤! 赵云惜沉吟:“玉米要剥皮,还有玉米棒子要去除,还要晒干,大概净玉米能有五六百斤?” 朱厚熜没忍住摸了摸绿皮,震惊不已:“五六百斤?净粒?” 赵云惜笃定点头。 这还是古代没有化肥,只能用普通的农家肥和草木灰,要不然产量还能翻。 就这,朱厚熜也高兴坏了。 “好好好!不错!不错!”朱厚熜抿了抿唇:“这个怎么吃?” 赵云惜懂了。 她上前挑玉米,嫩的炖排骨吃,做玉米饼饼吃,很快就做出来好几样。 “玉米晒干后,可以打成粗粒煮粥,也可以磨成面,做粥,做粗粮馒头也可以加进去……跟面的吃法一样多。” 朱厚熜觉得,面前这赵娘子说的话,是他听过最好听的。 “好!” 赵云惜微微一笑,垂眸侍立。 玉米果然香甜,独特的味道很快征服了嘉靖,他将桌上都要吃干净了,拍着圆滚滚的肚子,笑得满脸和气:“极好!极好!此乃神种!” 一想到这样好的东西,亩产五六百斤,他就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 他的千古一帝,好像真的触手可得了。 做皇帝的气运也至关重要。 “剩下的玉米,都拿来做种子!” 他已经开始想推广方案了,这样好的东西,要真正发到百姓手里,并不容易。 让谁来负责呢…… 朱厚熜捏了捏眉心,好多人脸在眼前浮现,却被他否定了。 他满脸若有所思。 若此物做军粮……军粮…… 朱厚熜眉眼低沉,静静地敲击着桌面。 * 玉米收完后,就该红薯了。 三番五次的震撼,让人心态都要麻木了。 第三回 。 朱厚熜已经很有经验了。 “你去做饭来吃。”他说。 第121章 …… 赵云惜做好饭,叫张白圭和叶珣摆在桌上,在皇帝面前露露脸也是好的。 赵云惜捧着水盆,递给一旁伺候的女官,让她端去给嘉靖洗手。就算是洗手这么简单的活,在皇帝面前也有很多的规矩。 她伺候不来。 朱厚熜坐在农家小凳上抿茶,满脸坦然自若。他看似平静,却在打量着面前的一群人。 从低眉顺眼的赵夫人,到文采过人相貌出众的两个官员,还有黑炭江陵县侯。 他满脸若有所思。 赵云惜能感受到若有若无地打量,但她无所谓。皇帝对她评估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自处便是。 只要对方不露出獠牙,都没关系。 能被上位者评估能力,也是一种运气。 她想了,只要恭谨伺候着,她就没事。 谁知—— 朱厚熜赐膳。 让他们跟着一起吃。 赵云惜很想揉揉鼻子,但有些不敢动,只柔顺地垂眸谢恩,在最末尾落座。 糟糕,跟皇帝吃饭,真的会胃疼。 桌上的餐食很丰盛,都是神种做的,看起来新鲜。边上还摆着酒坛,不管嘉靖喝不喝酒,她得备着。 一旁的太监执壶,给众人倒上酒。 朱厚熜吃着桌上形态各异的饭菜,甚至怕凉,还在下面架了小炭炉。 他捏着酒杯,晃动杯中清澈的酒液,轻笑着道:“此番良种窖藏,明年这一片地都给你们种,争取十年内,能推广此神种。” 张白圭听见训话,便站起身来,恭敬回:“承蒙皇上厚爱,微臣定不负皇恩,好生督管神种种植。” 朱厚熜执壶,亲自给几人满上酒,笑意满满:“你们都是我大明朝的栋梁之才,朕能得此神种,是上天之幸。” 他满饮杯中酒,只觉得畅快。 赵云惜一直屏息凝神,这可是皇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最重要的是,掌握着全家的生死大权,自然得尽心竭力陪侍。 熟悉的炸红薯条,还撒上了甘梅粉,赵云惜很喜欢吃,偷偷地多夹了一根。 然而被眼尖的朱厚熜瞧见了,便也跟着尝尝,顿时眼睛亮了,真好吃啊。 他还劝拘谨的几人:“都是家宴,别拘着,如常吃便是。” 他吃好了,把筷子一放,片刻后,几人便也跟着放下筷子。 朱厚熜又拿起筷子。 没忍住又吃了一口甘梅薯条,酸酸甜甜软软糯糯,真的很好吃。 可惜这是他大明稳定的根基,不能拿进宫去,时常品尝。 百姓只要有口饭吃,就不会造反。 但如今天气愈发冷起来,若不在几年内将神种推行,怕是……不好说。 朱厚熜又放下筷子,看了一眼桌上被吃干净的盘子,笑了笑。 他都爱吃。 百姓定然也爱吃。 而且做法简单,本味就已经很好了。 朱厚熜眉眼微抬,对上王朝晖的笑脸,很是温柔地对他笑了笑。 王朝晖顿时激动起来。 * 花下,深夜。 顾琢光正在算账本,翘着尾指,小手拨弄得十分利索。 张白圭坐在她身侧,正慢条斯理地捧着书看。 二人并不言语,一个花下月貌,一个清贵摄人,这样并肩垂眸,各自忙碌,却分外融洽和谐。 张白圭看累了,便合上书,摩挲着书封,侧眸看向妻子。 她神态专注,伶俐又沉醉。 张白圭眉眼一顿。 近来忙着秋收的事,和琢光鲜少亲近,他伸手握住那细白的手,眉眼如初:“琢光,我服侍你洗漱。” 顾琢光瞬间红了耳根,娇嗔地推了他一把,轻声道:“好,睡吧。” 她如今肚腹越发大了,实在笨拙得厉害,行动不便,无法弯腰。 能有相公帮衬着,自然是方便许多。 睡下前,她小声地咬耳朵:“要找奶娘吗?我害怕喂奶……” 张白圭轻笑:“我家底单薄,素来没有这样的例子。”见琢光神情黯淡,便安抚她:“别着急,听我说完,因为我家没这例子,故而我去信给顾家,让他们帮着寻摸两个奶娘一个嬷嬷,帮着我们带孩子,这样就不会手忙脚乱,累着你了。” “大夫也请好了,托王朝晖请的,是京中的名医,专看妇科儿科来着。” 张白圭将她搂在怀里,小心地避开硕大的肚腹,温和道:“你放心,有什么事,我们就已经考虑好了,若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尽管提便是,娘说,女子生孩子时,对身体和心理的伤害很大,让我务必把你照看好了。” 在他不疾不徐的清朗男音中,顾琢光闭上眼睛缓缓睡去,唇角还挂着愉悦的笑意。 秋风瑟瑟,树叶飘零,寒意乍起,枝头的柿子有些想红了。 而此时。 顾琢光快生了。 产房、大夫、接生婆、奶娘之类一应备全了。 顾琢光阵痛不已,她想躺着,却被赵云惜拉起来走动。 “别躺,等阵痛密集了再躺。”她叮嘱。 从孕晚期开始,赵云惜就带着她散步,每天都要走上半个时辰。 刚开始顾琢光受不了,便只走上一盏茶,慢慢地增加,那时候赵云惜就说了,女子生产实在艰难,头胎更甚,一定要锻炼,这是保命的法子。 张白圭在右侧扶着她,见她满脸痛苦,心疼极了。 不时地闷哼,让他鼻尖冒汗,只一双大掌牢牢地撑住妻子。 阵痛愈发密集,顾琢光很明显有些走不动了。 因为痛楚而双眸含泪,看着愈发楚楚可怜。 张白圭将她打横抱起,送到产床上,握着她的手,温柔道:“琢光姐姐,有我在,别怕。” 没顾着在人前,他俯身,轻轻地贴了贴她的脸颊,重复:“别怕。” 顾琢光轻轻嗯了一声,她摆摆手,不肯让相公看见自己扭曲变形的脸:“出去吧。” 一时间。 室内只剩闷哼,和偶尔一声惨叫,便是一盆盆血水往外端。 厨房一直在烧开水,煮器械,努力做消毒工作。 夜深了。 愈发寒凉。 赵云惜让叶珣先去睡,他身子弱,整日里唇色淡淡的,这样的冷风他受不了,会感染风寒。 待过了凌晨。 便听见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去看看你家琢光。”赵云惜推了推有些呆愣的白圭,轻笑着道。 张白圭:!!! 他有孩子了! 待两人进入室内,温柔正把草木灰往刀纸上盖,室内便没什么味道了。 张白圭坐在床头,看着面色瞬间蜡黄,变得憔悴不堪的妻子,神色一怔,接过温热的毛巾,擦拭着她的脸颊:“你辛苦了。” 顾琢光没什么精神,目光却一直望着稳婆。 “大胖小子,足有六斤!瞧瞧这精致的眉眼,随了爹娘了。”稳婆笑呵呵地道贺。 听着稳婆的描述,两人顿时万分期待。 皱巴巴、红彤彤的猴子家小老头。 两人顿时沉默了。 就算是自家孩子,也夸不出来。 “这……”丑啊。 顾琢光顿时泪盈于睫。 她也没什么力气,颤颤巍巍地伸手摸了摸,努力劝自己:“罢了,丑就丑吧,健全就成。” 将室内清理干净,孩子抱给奶娘喂,张白圭反而有些睡不着,一直盯着顾琢光看。 他心中柔情万千。 给夫人换了一沓刀纸,这才搬来小竹床,铺铺睡了。 他今天也累了。 * 三日后,小院难得热闹起来。 张白圭摆了两桌,宴请了同僚朋友,来庆祝自家添丁了。 赵云惜怀里抱着小襁褓,如同抱着炸弹。 “我当真能抱?”他也太软了! 像是一团棉花。 赵云惜姿势僵硬地抱着小孩,她好些年没抱过婴儿,实在心虚。 而且小崽崽蜕皮了。 露出白白嫩嫩的皮肤来,看着就更加脆弱了。 洗三过后,就把孩子又抱回去了。 张白圭给他起名——敬修。 张敬修。 * 次日。 赵云惜把自己落灰的长剑又给翻出来了,她要锻炼,要活得长长久久。 顺便把白圭给拉上。 都不准早死。 张白圭起身,洗漱过后,先亲亲娘子,再亲亲孩子,便十分快活地当值去了。 叶珣听他哼着歌,不由得摇头失笑:“你儿时,是不是也长这样?” 张白圭毫无防备:“哪样?” “敬修那样。”叶珣忍俊不禁。 张白圭:…… * 一时间闲下来,赵云惜还有些不习惯,地里的庄稼不用她去看,店铺早已走上正轨,有国子监的炸鸡铺子在,她就永远有进账。 还有皇帝亲赐的三万两,花不完,根本花不完。 要知道,张居正被抄家时,白银也不过十几万两。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大明首辅。 才这么点银子。 赵云惜唇角溢出一抹冷笑。 她抱着孩子哄了几日,实在无聊,便琢磨着上街再扩展个铺子出来。 搞钱啊,啥能比搞钱爽。 赵云惜在街上溜达了几圈,临近寒冬,生意就不好做,很多店铺都关门了,贴着旺铺租售的牌子。 她有些拿不准心里的想法,索性去找王朝晖。 “你说买铺子怎么样?一时拮据些,但慢慢缓过来后,就不用高价租铺子了,扛风险能力也强些。”她试探着问。 王朝晖领着她,慢慢在街上走着,打量着进店的客人,沉吟片刻,才回:“大家有闲钱,确实都是这么做的,主要是地段的选择,我推荐朱雀大街,离皇城近,但周围都是百姓,购买的人肯定多,你觉得如何?” 第122章 晚秋时节,风吹渐凉。 赵云惜开始找布庄上门定做今年的冬衣,再者琢光丰腴了些,衣裳都要重做,而小敬修更是一日一个样,见风就长,两人的衣裳都要好好做。 约着休沐日来家量体,这样叶珣、张白圭都在。 多做几件御寒的好衣裳,如今他们有应酬,这得体名贵的衣裳也得多备,省得不够穿。 刚热热闹闹地收拾完,就见徐阶在前,小厮提着一篮子牛肉跟在后面,见院门大开,索性直接走进来,笑着招呼:“刚得了些牛肉,拿来同吃。” 在明朝,杀牛犯法。 平日里鲜少能吃上一回,也就碰上病牛、亡牛、老牛,报备官府后,才能杀来吃。 “老师真是有格调,爱讲究,来都来了,还带礼物。”赵云惜笑嘻嘻地夸,接过提篮,笑着道:“快请坐,白圭上茶。” 为了表示见客珍重,赵云惜便挽着袖子进厨房,想着牛肉该怎么吃。 也就一斤,这有好多人。 想了想,还是先把牛肉卤上,再和面,一人做一碗牛肉面好了。 人多了,买的盆越来越大,瞧着还挺有意思的。 现在没有压面机,只有手工擀面,那就要先揉出光滑的面团,再擀成一张薄薄的大饼,再用刀切成指宽的长条。 赵云惜想,她做一顿面条,真是肱二头肌都要练出来了。 而此时,厨娘已经迅速做出七个菜,赵云惜将牛肉切成薄片,合着藕片凉拌后,一凑,刚好是八个菜。 “吃饭咯~” 赵云惜抱着温好的黄酒坛子,放在圆桌上,又转身给顾琢光送了一份。 “快来坐,一起吃。”徐阶把她拉着入座,笑吟吟道:“你如今得封诰命,若是男子,必然已经迈入朝堂,些许小节,就不必遵循了。” 赵云惜笑着应好。 她先前不上桌,是要斩断一切长官厌恶的机会,毕竟很多人礼节重,会因为失礼的事,而怀恨在心,老死不相往来。 如今他不在意,自然最好了。 “这一碟子是蒜末、辣椒丝,按着自己的口味加。”她笑着叮嘱。 徐阶垂眸,就见面前摆着汤面,面条如指宽,瞧着很是清爽,上面撒着碧绿的葱花,和薄如蝉翼的牛肉片。 他先尝了尝,清淡爽口,滋味很妙。但小小一碗,有些不经吃,好在身上便起了热,浑身便舒爽起来。 “先吃些垫垫,省得喝酒了胃难受。”赵云惜笑着解释。 徐阶过来,想聊的已经聊完了,这会儿便安稳地吃菜喝酒,倒也有滋有味。 临走前,他拍拍白圭的肩膀:“后生可畏。” 他也有个很好的母亲。 * 国子监。 萧瑟秋日中,有皮靴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响起,片刻后,停留在一处小亭。 那男人面容白皙如玉,眉眼清秀,身姿挺拔,气质高雅中带着些许冷峻。 这会儿正望着秋日,满脸若有所思。 “司业大人!”一少年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捧着自己新作的文章,满脸期待地大喊:“请大人批评!” 张居正弯唇一笑。 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 国子监中,最不缺地就是这种求知若渴的眼神。 但是看着文章,他不禁面容紧绷,眉间显出折痕:“你的文章……” 见少年眉眼一垮,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张居正不免莞尔,轻笑着道:“写得很不错,针对时下的弊病,确实很犀利地点出来,但是这里用词比较重复,光是这一段,你就用了五个如果,想想怎么再精化一点。” 少年连连点头,乖巧无比:“好~我这就去改。” 小亭中,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一个胖胖的少年捏着纸,半晌都没敢凑过来,那脚步踌躇的,都把脚下的地踩实了。 “过来。”张居正招招手,神情温和。 小胖少年登时原地蹦起,用不符合体型的矫健窜过来,恭敬地捧上自己的文章。 张居正一一点拨,逐字逐句帮他改,很快就理顺了。 “谢谢司业大人!”少年声音粗噶,兴奋地快要起飞。 张居正点头,拍拍少年胖嘟的肩膀。 只要一想到他家敬修也能长成这样活泼灵动的少年,他就觉得挺有意思。少年白白胖胖,香香软软,让他想起来襁褓中的儿子。 看了约一个时辰,身周围着的少年才各自散去。 而此时,一个少年抬头挺胸,满脸傲然地走过来,纵然躬身作揖,但眼神桀骜不驯。 “司业大人。”张四维微微一笑:“请大人品评我的文章。” 张居正垂眸看着他的文章,不偏不倚地点评两句,心想,这才是他的真实性格。 恃才傲物,眼高于顶。 张居正满脸若有所思,这样的性子…… 感受到若有若无的挑衅,他眸色不过冷峻了些,并不搭话。 他突然就更加深刻理解顾璘为何在他年少时,给他当头棒喝。 张四维一路一帆风顺,竟敢对上官傲慢轻蔑,每一个眼神都写着‘自我之下皆虫豸’。 张居正笑了笑,语调低慢:“不错,文章做得极好。可要改上一二?” 张四维客气道:“谢大人,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所有人都断言,他必进翰林院。 总有一天,他要比司业大人站得更高。 * 是夜。 张居正坐在书房中,捧着书,慢悠悠地看着。 他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东西不懂。 比如—— 嘉靖皇帝给他的小任务,要把这科学小实验总结成册。 还给了许多做实验的小材料。 他突然灵机一动。 “娘~” 有事没事都找娘,准没错。 赵云惜应声过来,先把烛心剪亮,这才笑着问:“怎么了?” 将任务一说,赵云惜面皮子抽了抽,装憨道:“什么科学小实验,不懂。” 烛火摇晃。 张居正黑线,眼巴巴地看着她:“可是我不懂这些,再看下去,就要雄鸡一唱了!” 时间紧,任务重,他没时间细细品味了。 赵云惜却还是装模作样地看了片刻,帮着他整理成册。 “这书里,竟然有几十处科学小实验。”张居正小声嘀咕:“这不是修仙小说吗?” “还有这照影石,当真能把影像给录下来。” “还有这录音片,当真能录下声音?” “这两个水晶片为什么能看清水里的小虫子?” “幸好我很少喝生水……” “河水里更多?” 张居正整理着整理着,就也很感兴趣。 一边实验一边整理。 惊叹声不绝于耳。 生生熬了个大夜。 在这一瞬间,他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能沉浸在修仙里。 毕竟—— 道士给的单方,自古以来只有失败没有成功,但是这书中的录音片,是真的能录下声音。 天呐。 张居正被震撼了一夜。 他听着自己胡乱哼的歌“小小的一片云呀~” 当播音片中响起混沌的声音,他顿时呆住。 他穿上官服,明明熬了一夜,却精神百倍地上朝去了。 张居正足足整理十日,检查了三回,又让娘亲也检查一回,这才上交。 只觉得三观都要重塑了,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 赵云惜望天。 她当初靠天工开物发家,现在还回现代版,也算是还愿了。 张居正甩了甩袖子,没忍住问:“水中皆是细小虫子,那我们人……身上有吗?” 赵云惜知道他是个洁癖。 便颇为怜惜地拍了拍他的肩:“你觉得呢?” 张居正幽幽一叹。 他就知道!!! 在三天疯狂洗手,疯狂擦桌后,张居正痛苦地闭上眼睛。 本就爱洁的他,现在要把自己逼疯了。 他看哪都觉得有细菌在爬。 …… 可怕。 赵云惜看着他洗完手洗帕子,洗完帕子洗手,在心中颇为怜惜。 清冷孤傲,年少成名,年纪轻轻就进入权力中心,但也被显微镜给创到不行。 赵云惜忍着笑,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别洗了,再洗手要脱皮了。” 张居正叹气:“嗯。” 他刚才好像摸了东西,再洗一回。 * 王朝晖本来很快乐地吃吃喝喝,但是被张居正盯着洗手,他就有些崩溃:“我刚洗过!” 离现在不足一刻钟。 赵云惜幸灾乐祸:“哈哈哈!” 叶珣只沉默地清洗着修长的指节。 张居正指了指水盆:“再洗洗。” 他歪了歪头:“小时候我娘说,她最喜欢爱洗手的好崽崽。” 王朝晖绝望闭眼。 洗洗洗!他一天要洗八百回! 如此半个月下来,家里也都习惯了,有事没事洗洗手。 用水量都大大增加了。 又是休沐日。 “去皇觉寺玩吧?”赵云惜提议:“看看香山的红叶,再不去,又要小半年不能出门。” 众人一听,连连点头。 猫冬寂寞又漫长,确实得趁早好生玩玩。 几人便索性收拾收拾,提着小兜就往城郊跑。 “这家佛寺的素斋很出名,我们去尝尝。”赵云惜掰着手指想,她得尝尝素面、红烧茄子、素鱼…… 越想越馋。 索性直奔皇觉寺,先吃一顿再说。 “这面又软又劲道,火候煮得挺好。” “这是啥?甜酿豆腐?” “唔,还有芙蓉蛋,好嫩好嫩……” 赵云惜吃着蛋羹,不住点头,又香又甜,真不错! 第123章 秋日风盛。 几人走在山间小道上,两侧红叶黄树,天地辽阔,遥远的紫禁城被笼在雾中,瞧着格外地壮观。 赵云惜在琢磨着土豆红薯的事。 几人坐在凉亭中,她沉吟着开口:“红薯之类,种植容易,然而……推广很难。” 作为外来作物,在没有上帝视角,明确知道肯定很好的情况下,说服百姓放弃稳妥的麦、稻,来种红薯玉米,对他们来说,是非常艰难的决定。 再有就是臣子、乡绅的阻力。 赵云惜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如果强行推广,那就是抢百姓的地,层层加码下去,等到了乡间,会变成什么样,就有些不敢想了。 赵云惜戴上痛苦面具。 “我感觉,真要推广的话,怕是要帝王召令和户部统筹……” 在她话音落下时,张白圭沉吟片刻,笑着道:“我倒是有些小想法,帝王诏令不难,难得是户部统筹。” “我想着,新作物推广和开荒一样,免税三年,再就是每个县每个区域的种植指标……” 张白圭絮絮说着,眉眼间陷入思索,他喃喃道:“那怎么验证成果呢,若是和官员政绩挂钩……考成法许是能行。” 赵云惜听到考成法,心头一跳。原来他这么早就开始思索这些了。 既然说起这个话题,众人便顺着思索起来,叶珣也补了一句:“还可设置巡农官,各地指导、巡逻……” 张白圭颇觉有用,点头称是。 现在最紧要的问题就成了种子不够的问题。 赵云惜想啊,那没办法,就算培育种子,也需要三年左右,并非短短时辰就能办到。 “天色不早,先回家吧,琢光还在家中,她一人定然无趣。”赵云惜说着,去折了好些树枝,拿回去插瓶。 琢光刚生完,身子弱,不能出来看这漫山遍野的秋光,她带回去给她看。 张白圭伸手接过,看着大把的红叶,眉眼微弯,笑着道:“还是娘想得周到。” 赵云惜哼笑:“那是!” 她扶着白圭的胳膊,慢慢往山下走,有些唏嘘地赞叹。 到时候将避孕方式写下来给琢光看,看他俩自己商量了。 生孩子太耗气血了,有个孩子就够了,但具体他们自己做决定。 她这个老太太还是回家种土豆。 没想到。 “啧,一生爱种田。”她小声嘀咕。 其他人:“……” 那确实挺爱种田,小院子都快不够住了,还要种一把葱,薅着吃。 回家后,顾琢光果然喜欢那一捧红叶,清洗后插在花瓶中,稀罕地左看右看。 赵云惜见她喜欢,这才高兴道:“白圭给你折的,他说你生孩子辛苦,时下身子弱,不能和我们同游,便给你捎一捧秋色回来,待明年你身体好了,便带你一起去玩!” 张白圭欲言又止。 看着顾琢光瞬间迸发出晶亮眸光的模样,那万分快活的模样,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下回,他记着了。 握住妻子的手,张白圭眉眼微弯。 “你喜欢就好。” 他跟着娘亲,也能学来很多人情世故。 他少年心性,从不肯关注家中妻子是否开心,如今才知,这样简单的一捧红叶,她都十分喜欢,是他做的不够多。 赵云惜坐着喝茶。 深藏功与名。 而王朝晖正坐在旁边侍茶,眉飞色舞地跟她讲着市井趣闻。 赵云惜听到兴起处,没绷住大笑出声。 他诚心想哄她高兴,更是口若悬河,妙语连珠。 一旁沉默寡言的叶珣:…… “喝水。” 他视线转向眉眼盈盈的姐姐,也跟着弯了唇角。 她喜欢就好。 王朝晖嘻嘻笑着,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快活道:“果然还是别人家有意思。” 其实他家也很有意思。 现在个个是好人,见了他,有一箩筐都装不下的好听话。 引经据典,用词考究。 他跟又上一回讲义课似得。 就连状元郎说话都没他晦涩难懂。 他这才知道,王家有这么多读书人。 * 赵云惜正在吃饼。 新出烤炉的香饼,上面还挂着芝麻粒。她用荷叶托着,边走边吃。 正对上李春芳震惊的眼神。 她瞬间也震惊了。 不是她就吃个烤饼,怎么还遇上熟人。 “李大人,安好。”她客气地挥挥手。 她在江陵养成的毛病。大家过早时,提着就吃了,她都练成了边走边吃的神技。 但京城没这个习俗。 她默默收起烤饼,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吃,再故作矜持地擦拭唇角。 “赵夫人。”李春芳也客气地回了一句,声音一如既往得温和。 赵云惜满脸乖巧:“回见。” 还是别回见了,怪吓人的。 赵云惜收起烤饼,又听见冰糖葫芦的叫卖声。她一想到冬日要猫冬,这会儿看什么都喜欢。 拉住小贩买了花,路过卖狗的小贩,装模作样地撸了一会儿小奶狗,再说自己不够心仪,先不买了。 别人家的小狗崽,又奶又香,还会哼哼唧唧的叫,她心都化了。 小贩:…… 我是看你老实才把每个狗崽都拿出来给你摸的! * 隔日。 等张白圭都收拾好要出门当值去了,赵云惜还未起床。 想着她可能熬夜了,白日才起的晚,倒也没强求。 叶珣下值后,她还在睡。 叶珣敲了敲门:“姐姐?” 赵云惜晕乎乎地起身开门,转瞬又躺进被窝。 叶珣一瞥间,发现她面色通红,连忙道:“可是病了?” 赵云惜早就察觉到自己可能生病了,但她想想苦药汁子的味道,顿时嘴硬:“我没病!” 叶珣上前,坐在床头,修长白皙的指节轻轻地碰触她额头。 “都烧化了!还没病?”叶珣温和叹气。 他掖了掖被子,这才出门请大夫去。 等他回来,张白圭还没下值,他先看了病,又熬药,忙活半晌,发现厨娘做的饭菜,她一口没吃。 “姐姐,我把菜热热,你好歹吃一点,吃完饭才能喝药。” “不吃。” 她不肯吃,叶珣就自己去煮饭,想着给她做疙瘩汤喝,又清淡又养胃,最适合生病吃。 赵云惜被他叫起来。 “不吃。”她有气无力地摇头,真的是一点都不想吃,很没胃口,只想睡觉。 “姐姐,我做了半晌,你好歹尝尝味。”叶珣失落地垂眸,挽起袖子,露出被烫到的手腕。 赵云惜没辙,只得皱着脸,慢慢地吃着。只喝了小半碗疙瘩汤,她便摇头不肯喝了。 能吃就行,叶珣也没太强求,他生病时,确实也不爱吃东西。对于喝药,他颇有心得,在微烫时,一口气喝下是最好的。 不会变凉产生酸涩的苦,也不会烫到无法下咽。但他还是去找了竹管当吸管,这样喝起来不会溢满整个口腔。 赵云惜望着黑黢黢的药汁子,远远闻着就又酸又涩,顿时生无可恋。 她不想喝。 两人瞬间僵持起来,叶珣最后无奈,去拿了蜜渍樱桃,温柔哄着:“喝了吃颗樱桃就不苦了。”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秋雨来。 赵云惜满脸愁云惨淡,却还是一鼓作气地将药喝了。 连着喝三日,她估摸着病好了,便再不肯碰中药,并且万分养生起来。 直接去药店买了养生手册。 休想再让她生病。 * 朝中一时沉寂下来。 沉溺修仙的皇帝突然开始严查军部,从上到下的捋一遍,捋得朝中胆战心惊,安静如鸡。 生怕被牵扯上,不防备间,会丢了性命。 而水师—— 经费突然爆涨,直接翻倍。 大臣都在嘀咕,是哪里来的钱。 大家都知道,朝廷的账上没钱,在如今一年比一年冷,收成大幅缩减,百姓能养活自己都艰难,哪有那么多粮草上公。 朱厚熜一言不发。 他捋完一遍,只觉得完了。 根据探子的消息,草原上,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而当他们如此,就会南下劫掠。 大明朝没有可以抵挡铁骑的军队。 朱厚熜瞬间愁到嘴角长了火泡。 不查不知道,一查处处是窟窿,根本圆不上。 他回寝殿时,捧着基本修仙书,认真地看了半晌。 修仙,仙人,仙书…… 他缓缓地吸气,没事,他有藏宝图,那里有无穷无尽的银子。 有了这些银子,他就能做很多事。 “传召国子监司业张居正。”朱厚熜抬了抬手,吩咐。 于是—— 刚准备上值的张居正,瞧见身姿肥硕的太监姿态矫健地冲过来,笑呵呵道:“张大人请慢,皇上有请……” 张居正顿时眉眼微挑,俯身恭谨作揖:“微臣遵命。” 他跟在太监身后,缓缓地往宫室走去,心中在想,此番传召他,到底为什么。 良种?不是。 时下正储备着,还不到启用的时候。 科举?不是。 就算有什么想法,让内阁吩咐下来就成。 他眉眼微闪。 靴底轻轻地踏过金砖,恭谨地俯身行礼。眼角余光扫到时,不由得心头一震。 是他前些年递交的论时政疏。 张居正眉眼微垂,静静地听着室内翻动奏本的声音,又重新回顾了先前所写的论时政疏。 那时满腔为君报国,情绪激昂,恨不能当时就被采纳,好让他轰轰烈烈地做出一番事业。 第124章 张居正垂眸细想,绷紧神经,全力应对皇帝的第一次考验。能不能挑大梁,估摸着就看今日了。 殿中一片寂静,只有跟前铜炉中冒出屡屡青烟。 朱厚熜端着茶盏,脸上带出些许笑意:“张卿啊,你觉得玉米这东西,该怎么开始种?” 张居正微微一笑。 巧了,他们提前商议过。 “回皇上,事关黎明百姓,微臣不敢擅专,和娘亲商讨过此事,总结出一套章程,还请皇上过目。” 他从怀里掏出奏折呈上。 张居正缓缓吸气,他有些紧张,殿中只有纸张摩挲的声音,伴着人的心跳如擂鼓。 金台之上,在片刻的沉默后,就听一道带笑的成熟男音响起:“如今已深秋,转脸就是初冬,张卿注意身体,万勿受寒。” 张居正猜不透他什么意思,便躬身谢恩。 对于皇帝,坊间传闻,喜怒无常又多疑,固执暴虐又爱修仙。 张居正后背起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又是一片沉默。 “你父张文明?在江陵捐了个小官,做县丞?”朱厚熜慢条斯理问。 张居正努力微笑,实在拿不准皇帝的意思。 “是,皇上英明。” 朱厚熜看着桌面的资料,对张文明的生平有些看不上,却还是道:“他做一小吏屈才了,不若补了县令的缺,唔……避开籍贯……那就补大兴县的缺,我记得这里县令要调走了。” 张居正熟练地躬身谢恩。 “这推广……暂定河北、河南、陕西,给你十年,够吗?”朱厚熜语气淡淡。 全域种植自然是不够的。 但推广……足够了。 朱厚熜点了点桌案上的小札,上面记着,“其母赵云惜,幼年顽劣喜奇巧淫技,生子后同拜林家师门,得林修然青眼,收为义女,倾囊相授……赞其才甚伟,其子肖母……” “退下吧。”皇帝声音浑厚。 * 赵云惜在盘点猫冬所需。 现在家中还有幼崽,自然更得上心。 她给小敬修买的棉布,摸起来细腻柔软,很是舒服。 这样的做里衣是最好的。 他现在会流口水了,还得做个小口水巾,免得嘴巴和脖颈会腌。 那胖崽皮太嫩了! 她挑来挑去,挑了雪青色,这颜色漂亮,适合白白嫩嫩的婴儿。 掌柜还说这是细织的棉线,又染了极贵重的雪青色,卖得比缎子还贵。 赵云惜想了想,琢光刚生完孩子没多久,体虚,给她也买了这样好的棉布做里衣,最柔软吸汗。 都收拾好了,又去看她的酸菜坛子,这可是冬日必备的好物,没它压压味,冬日吃东西都不快乐。 酸菜、酸豆角、辣白菜…… 应有尽有。 晚上时,就特意做了酸菜猪肉炖粉皮。绿豆淀粉做的粉皮子,泡开后是透明的,很是光滑,看着还挺有意思的。 赵云惜光是想想那酸香的味道,都觉得口水直流。 张居正回家后,便闻到了浓烈的香味,他顿时剑眉舒展:“今日是娘亲做的饭?” 赵云惜点头:“吃吧。” 顾琢光轻舒口气:“总算能出来透透风了。” 她坐月子,憋闷了好些日子。 众人顿时轻笑出声,赵云惜连忙笑着哄她:“你辛苦了!” 顾琢光本是随口说一句,闻言也有些不好意思。 “娘做饭还是这么好吃,肉的香腻和酸香味平衡的很好,让人吃了还想吃!” 张居正便给她夹了一筷头:“喜欢吃就多吃点!” 几人说说笑笑的,把饭吃了。 等晚饭后,赵云惜正要回房,就被张居正叫住了。 “今日皇上有旨意,说是要将爹从江陵调到大兴做县令。”张居正眉眼微垂,圣上施恩,也是施压。 赵云惜挑眉:“竟然是这样?” 那老头还不得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也好,你久不见父亲,想必想念。”赵云惜语气淡淡。 张居正不置可否。 两人又捋了一遍推广政策的可行性,这才各自睡下。 * 既然是皇帝下旨,那执行力就会很高,张文明很快就收拾收拾来京了。 他高兴得睡不着,大半夜直拍大腿。 可以去看看孙子……和云娘。 以后可以长久地守着她了。 张文明枕着胳膊,怎么也睡不着。 然而—— 想象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 只有三日相聚。 赵云惜给他做了香香饭菜,又给他斟满自己酿的酒,言语温柔。 张文明当时就将三分醉装成七分。 赵云惜有些无奈,伸手搂住跌跌撞撞的男人,轻声道:“慢些,别摔了。” 张文明靠在她身上,一只大掌将那竹青的衣袖捏到皱巴巴。 他苦涩一笑。 他眸中的娘子,簌簌如山涧清流,静静在他心头流淌。待回了房,索性故意再卸了力,将自己全然托付给她。 赵云惜搂住他。 “怎么还这样瘦?”干巴老头。 张文明紧紧握着她的手,很想丢掉所有的谦和有礼,却还是垂眸低声:“吃不下。” 男人的身体微烫。 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脖颈一侧,赵云惜便捏住他瘦削的下颌,望着他带着酒意的睡眼。 她心中一动。 大拇指摩挲着他白皙俊秀的脸颊,轻轻一笑,看着他想躲又不敢躲。 赵云惜俯身,凑近了些。 用鼻尖轻轻蹭着他鼻尖。 “醉了吗?”她问。 不等他回答,赵云惜又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她好像也染上几分醉意。 张文明不敢再听,他连忙挣扎着支起身子,声音慌乱中带着几分哀求:“云娘……” 你别说了。 天已经黑透了,漆黑的夜,是月光也劈不开的浓稠。 他微微眯起眼睛,装睡前,也不忘握住她的手。 赵云惜双眸微弯,拍了拍他清瘦的脸颊:“起身洗漱去,这么脏就想躺下。” 隔日。 赵云惜起身时,有些愣怔地发现,腰间搭着一条结实的臂膀。 她摸了摸。 看着那样瘦,却挺结实的。 她又攥了攥。 张文明一动不敢动。 他垂眸,能看到她圆润微粉的肩头。 君子当克己复礼。 他在心中劝自己。 别让狰狞的张文明吓到她。 然而他忍不住。 张文明盯着她的眼睛,轻轻地亲她。 赵云惜始料未及,条件反射地一巴掌扇过去。 “啪——” 清脆的声音在房内响起。 张文明一怔,脸颊刺痛,他不明所以,却还是顶着通红的脸颊去蹭她的手。 “云娘……”他眼带笑意。 赵云惜被触动,索性俯身来亲他,温柔问:“疼吗?” 张文明刚想回不疼,硬生生克制住了,将微微刺痛的脸颊偏给她看,声音委屈:“疼。” 他还想着更多。 他贪心极了。 然而赵云惜回神后,直接用被子将他裹起来,拍拍他的脸,“起床,不许胡闹。” 两人各自起身。 张文明白皙的脸颊还带着微红。 他轻轻揉了揉脸,在娘子看过来时,轻嘶一声。 一切尽在不言中。 * 起身后,小院渐渐热闹起来。 厨娘喊着该用饭了,大家就都往餐厅去。 “我来个甜蛋羹和甜粽子。” “我要咸豆腐脑。” 几人各自点餐。 张居正视线在亲爹微红的侧颜上扫了一圈,颇为黑线地想,他爹又挨揍了。 赵云惜唇角微翘,十分快活。 等叶珣和张居正上值去了,院中便只剩王朝晖、赵云惜、顾琢光。 赵云惜先将顾琢光需要的一切准备好。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生个孩子,却只给一个月的月子,赵云惜觉得休息不过来,就让她延长坐月子的时间。 只不过略轻松些,能出门,能见风,但什么都不让动。 有奶娘和嬷嬷照看着,她只歇息就行。 “赵姐姐,我带你和张叔去街上玩吧?”王朝晖毛遂自荐。 张文明拒绝了。 “不必了,你且去忙便是。” 赵云惜白了他一眼:“你自己去玩,我要练习了。” 她昨夜没睡好,这会儿困倦得厉害,只想补觉,不想去逛街。 住了这么些年,实在提不起逛街的心。 张文明:“我在家陪你。” 他只有三日假期,这是第二日了。 简直转瞬即逝,令人扼腕叹息。 赵云惜轻笑:“那你自己安排。” 她转身就回房睡觉去了。 张文明在书房中,翻看着她放在桌上的草稿纸。 那一手字,点画宛若松间明月,章法如同石上流泉,就像是谦谦君子立在他面前。 她如今,进益颇多。 那时,他还教她习字呢。 张文明唇角微弯,将稿纸妥善摆好。 等赵云惜睡醒,天光已经大亮了,两人闲谈间,说是甜甜,又说起林子垣来。 “他投军了,说是要做出一番事业,让甜甜当诰命夫人。”投军和科举一样,想要出头,必然会磕得头破血流。 赵云惜闻言皱眉,却还是道:“他是保家卫国去的!”林子垣自小就聪慧,只是不肯读书。 “来信时,没听甜甜提过。”她问。 “刚投,估摸着没来得及。” 张文明又说起福米的后代,现在村里好多狗都是红毛! 赵云惜顿时弯唇一笑。 “它很老了。” 第125章 张居正突然心头一凉。 他自忖算无遗策,事事万全,却将最重要的事情丢弃了。 他扪心自问,天降一件差事,做好了是他的本分,做不好是他的孽,他会愿意吗? 他不愿意。 而在此时,徐阶起身走到他身边,言语温和:“好生想明白了,把这事解决了,你这政策才能往下推。” “朝廷中,从来不缺想办事的人,却也从来不缺把好事办坏的人。”徐阶幽幽一叹。 言外之意十分明显。 能当这么多年官,风里雨里都淌过,早已心硬如铁,哪有几分良心。 张居正瞬间明了,他懂。 正是官无三日紧,又言有钱能使鬼推磨。但他人微言轻,能拿出来的东西太少了。 徐阶但笑不语,只恭谨地朝天作揖。 张居正叹气。 这也不好办。劝说臣子难,难道劝说皇帝就简单了。 他裹紧大氅,踏着萧瑟夜色回家。 小院中还点着灯,一只胖呼呼的大白猫正蹲在院墙上,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喵喵喵地叫。 赵云惜听见猫叫声,就去开门。 “回来了?”她笑着说了一句,引着他往屋里走。 张居正忧心忡忡。 他还在想,这么利民的事,到底怎么利官。 当官已经是最大的利好了。 简直无耻!下流! 贪心不足! 张居正喝着羊肉羹,满脸愤慨,半晌才若有所思地望着夜色。 三日下来,他急得唇角冒泡,这才整理出来一套方案。他先拿给徐阶看,得对方点头,这才写成奏折,拿去面见皇帝。 “微臣斗胆进言,推广新策需要兼顾各方安稳,新策欲借天时地利徐徐图之,然微臣粗拙,负了皇上隆恩……” 在皇帝寂静的默许下,张居正再次说道:“再者朝廷以‘救荒济民’为名,便合皇上仁政之道,又能为地方官添安民实绩。” 青年清朗的声音不疾不徐,在大殿中缓缓响起。 “皇上圣明旨意,让田间多出几垄薯藤,灾年少饿殍,史书定然会忠诚记载您体恤苍生的美名……” “推广时以荒地、山坡试种,士绅无需让利反而能得利,而官员督办,百姓协理,亦不损皇上清誉……” 听着低沉悦耳的青年音,朱厚熜哈哈大笑出来,他从高台上走下来,现在张居正跟前立定,细细地打量着他。 半晌才不住点头:“张卿,你成长得让朕有些意外。” 第一回 递交上来的政策,和面见时的言语,肉眼可见的青涩。 而此番再来,成熟得令人心疼。 看来吃瘪了。 还不轻。 朱厚熜拍拍他的肩,笑着道:“你补交的法子极好,各方面得利,则阻力自消。” 让清流获取声望,实务派能因此晋升,高官扩权,保守派能牟利。 妙啊。 朱厚熜重新审视着台下跪着的年轻人。 “这法子,单你一人想的?” 朱厚熜眉眼微闪。 张居正躬身作揖:“回皇上的话,微臣办事不利,思虑不周,便去求了徐大人,他教微臣不能只考虑一面。” “将神种种植面积纳入官员考核,是微臣想的,超额种植赐荣誉头衔、升迁加分,是我娘亲补充想的。” “允许官员联合士绅种植经营神种,利润私分,开荒种地,三年不收税,也是微臣所谬言。” “百姓和文官共治,也是微臣想的,丰收乃皇恩浩荡,歉收乃时不我待……” 张居正说完便再次躬身。 朱厚熜指了指最后一段:“以神种抵役,折银纳税呢?” “我提出的折银,我娘提的抵役。” 张居正心中忐忑,这段对话,含娘量有些过高了。 朱厚熜敲了敲桌子:“你这四条,以利导之,捆绑政绩,不愧是徐阶和林修然教导出来的弟子,下去吧。” 张居正松口气,满脸真诚道:“陛下圣明!!!” 他同意了??? 张居正有一瞬间的眩晕,等走进僻静小巷,一直压抑着的快乐让他忍不住激动地一挥拳头! 这回若是再不成,那他就要开始联动弹劾了。 要问一问,“漠视民生,不遵圣贤仁政”是个什么道理。 先礼后兵,他也记着。 张居正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这是皇帝的一次随时会叫停的考验,他一定会做好的。 未来,他会踏上更广阔的道路。 * 这几日,张居正愈发焦躁,吃饭也不安生,赵云惜知道他为政事操心,这么大的事,突然盖在他头上,如何能不上火。 赵云惜就给他熬了小米粥。 这会儿还在炭炉上,小火煨着。 她还中饱私囊地砍了两块红薯放进去。 张居正一回来,接过粥碗,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甜香味。 “这是红薯?”他好奇问。 蒙蒙细雾中,红薯的外层都被熬化了,晶莹剔透的,甜香愈发浓郁扑鼻。 张居正拿着勺子,轻轻地搅着,小米粥的汤汁都变甜了。他边上还有一沓金黄的鸡蛋饼,里面和着蔬菜碎,看着就极香。 香甜的食物很好地抚慰饱受惊惧的内心,他缓缓地舒出一口气,神色变得餍足。 “谢谢娘。”张居正笑容温和。 赵云惜见他神色缓过来,这才眉眼微弯。 “红薯这样好吃,想必推广的难度也会降低些。”张居正叹气。 原本以为,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东西,推广是顺其自然,谁曾想,竟然这样艰难。 赵云惜笑了笑,温和道:“有钱大家都知道捡,你放心好了。” 闻着红薯的香,她又想到南瓜,希望等王朝晖下回出海,能把南瓜、花生给带回来,那就太棒了。 南瓜和红薯差不多,那也是能结又好吃,灾荒年能把人吃伤。 张居正在吃饼,蛋饼柔软香甜,他一口气能吃五张。 等吃饱了,他这才松懈下来。 沐浴更衣,睡个好觉。 隔日恰巧休沐,他依着生物钟睁开眼睛,原以为还早,却已经巳时一刻了。 “睡这么久?”张居正歪头,正对上一个圆嘟嘟的小肉脸。 握着的拳头放在腮边,正睡得天昏地暗。 “比我还能睡?”张居正没忍住,修长的手指戳了戳那柔软的脸蛋。 “哇~”嚎哭声响起。 张居正顿时身子一僵。 顾琢光进内室来,看见僵硬的相公和闭着眼睛干嚎的崽,一时不知该哄哪个。 “没事没事,不哭不哭。” 在她温柔的声音中,张居正这才回神,将干嚎的崽抱在怀里,轻柔地晃着。 “乖乖,不哭不哭……” 顾琢光将孩子接过来搂着,笑得温和:“不妨事,我来哄,你起床吧。” 她今日要去庄子上看看,故而穿戴全套,抱孩子十分不便,索性抱出去交给奶娘。 等张居正睡醒出来,才发现院中就他们二人。 他便坐在院里看书。 “相公,我先去庄子上,你在家待着。” 张居正点头,示意她早去早回,便依旧看书。 片刻后。 有人敲门。 就见徐阶在前,李春芳在后,他提着一盒四盒礼,正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 “老师请进。”张居正连忙给他倒茶,笑着解释:“各去忙了,家中只我一人。” 徐阶并不在意,看向李春芳,笑着道:“是他来寻你。” 张居正好奇地望过来。 “我知道你近来艰难,御史中,有我好友,你若需要,尽管去寻他便是。”李春芳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此番神种推行若能做成,必然飞速升迁,那必然会挡了有些人的苦路,手里有一把好刀便至关重要。 张居正拍了拍李春芳的肩膀:“好兄弟,谢了!” 三人坐在一处喝茶,将神种的事,再次捋了又捋,争取别出差错。 徐阶是想好好地捞一下好学生,他天生爱捞人不说,对张居正也格外看重,他年轻又肯为民作为,让他由衷生出一股佩服之心。 这才是他今天来的主要原因。 特意挑着他休沐日,想着好好地为他宽心,后面的事,一切由他。 “叔大。”徐阶端起茶盏,品着茶,笑吟吟道:“你如今也有二十六了,也该好生办差,以后升迁有望。” 先前年岁太小,自然是窝着比较好。世人有成见,只要你年轻,不管你说什么,便默认你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 张居正笑吟吟道:“谨遵老师教诲。” 推广新策有千难万难,他会努力的。 李春芳也跟着笑:“能有差事,是极好的事,可千万得办好。” 他们这一届,出众者很多,白圭是其中的佼佼者。 正聊着,赵云惜回来了。 “徐大人、李大人。”她笑着寒暄。 徐阶轻笑:“赵夫人近来安好。” 赵云惜眨了眨眼睛,看来两人打算在此处用饭,那她就要提前准备了。 冬日自然是吃羊肉锅比较好。 新鲜的羊肉还冒着温热的雾气,配着萝卜炖煮,片刻后便传来浓香味。 徐阶艳羡不已:“你小子有福气。” 打小就吃这么香。 张居正神色如常,没说自己儿时的困苦,而是笑着回:“老师若喜欢,多来几回。” 赵云惜正在给她的花盆浇花,她不种点什么,就觉得难受。 徐阶见那形态优雅的兰花,顿时瞳孔地震:“种花也这么厉害?” 天呐。 那兰花婷婷袅袅,极合他的眼缘。 第126章 嘉靖三十一年,春。 田野上已冒出青草的嫩芽,小牛犊哞哞着吃草,清晨的阳光带着寒意,照在一丛一丛柔嫩的荠菜上。 赵云惜手中的锄头蠢蠢欲动,很想挖一窝回家做春卷吃。然而老皇帝带着仪仗,正在前面走着,她不敢。 可恶。 今日是去育苗,事关重大,由钦天监选出的好日子,吉日吉时,最利农桑。 她又看正在帝王身旁侍奉的龟龟,瞧着清风朗月,格外不凡。 赵云惜唏嘘一叹,看来嘉靖也挺重视农桑,说来也是,他胡闹修仙那么多年,却将内阁、军营牢牢把控,帝王心术运用到极致了。 春种很重要。 朱厚熜面色郑重地立在香案前,上香祈祷。 默默祈求上天保佑这次种子顺利发芽。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先看农人怎么做的,再自己亲手来做。 挖坑、埋种、撒草木灰、浇水。 步步虔诚。 神种就这么多,若有损毁,将前功尽弃。 朱厚熜面色凝重。 赵云惜看了一眼,心里叹气,反而盼着嘉靖能多活几年。但农庄被带刀侍卫围着,她才有实感,辛辛苦苦攒钱买的庄子,现在不属于她了。 可恶。 破烂嘉靖。 她收回刚才的夸赞。 甚至—— “这是什么?辣椒苗?辣椒什么味儿,给朕做几个菜尝尝。”朱厚熜理所当然道。 他还挺喜欢吃她做的饭。 然后—— 在一片强行压制的斯哈声中,赵云惜的辣椒被皇家收购了。三盘炒菜分可一个红辣椒,就这,他就直呼过瘾,吃了还想吃,格外下饭,当即就拍板要。 她负责每年给皇家供应辣椒。 照市价付钱。 赵云惜心里顿时爽了。 有生意做当然是极好的。 她也发现嘉靖这人的好处了。 他想要东西是真拿钱买,而不是直接征用,让人心里舒服很多。毕竟他不付钱,谁敢去找他要。 赵云惜嘴角抽了抽,心想这老皇帝怎么还不走。地都种完了,她不想再跟在仪仗队边上当木头人了。 老皇帝不但没走,还对农庄很感兴趣。 从田垄到种子,挨个看遍。 他今日也算微服出巡,田垄上带着青草香的春风吹得人格外舒服,他便有些不想回。 吃饱喝足,他便想着体察民情。 近些年日益寒冷,冬日刚过,田间的风尚且料峭,但田间地头,多得是百姓在耕种。 有人在给小麦薅草,有人在用钉耙挖地,有人在赶着牛耕地,不一而足。 朱厚熜还特意去人家地头看看,百姓瞧见这样排场的仪仗,只觉得害怕,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扑通一下就跪了。 春耕很顺利。 嘉靖帝瞧得眸色幽深,半晌才摆摆手:“回宫!” 他来得快,走得也快。 但赵云惜就觉得特别累,就算是赏了好些宫中的好物件,她也觉得累。 面前摆着攥珠金凤累丝头面、玉如意等…… 全是她没有见过的好东西。 嘉靖还挺大方。 赵云惜心累过后,又觉出万分欢喜。 这确实挺好的。 她想着,朝廷每年春日,针对农业农事,每个月也会宣发圣旨,比如这个月就是“趁时耕种,不要懒惰农业。” 还挺通俗易懂。 * 秋日。 该到掰玉米的季节。 皇帝再次来访。 有了前几次的见面,这回好歹熟络几分,但对于皇帝的敬畏,让众人缄口不言。 叶珣正在烹茶。 他坐在精致的几案前,身前摆着漂亮的银制茶盒,装着珍藏的雨前龙井,格外雅致。 白皙修长的手指捏着茶匙,舀出少许茶叶,放入三才杯中,缓缓地注入清澈的茶水,微风便将茶叶的香气送了过来。 第一泡茶水倒掉,第二泡才放进分茗杯中,和第三泡中和后,分给诸位品茗。青釉的小茶盏微微冒烟,瞧着便格外秀雅。 赵云惜远远看着,她在林宅也学过品茗的功夫茶,但不如琢光自幼学习,做来行云流水,漂亮至极。 “茶汤清亮,香气淡雅,入口回甘,好茶好茶!”嘉靖心情愉悦,不住口地夸。 玉米的产量肉眼可见。 硕大的玉米棒子就挂在杆上。 他在看玉米养护记录……没什么记录,就幼苗期除草,干旱时浇水,旁的就不用管了。 中间出顶花前再追一次肥。 没了。 朱厚熜越看越高兴,连带着和颜悦色地拍拍王朝晖的肩膀,笑吟吟道:“如今看来,你当真要立大功了!” 王朝晖起身,恭谨作揖:“皇上福泽深厚,得上天庇佑,赐下神种救世济民,吾皇英明!!!” 头一回见皇帝,他激动得快要尿裤子。他爹娘尚且不顾他的死活,更遑论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 而这回,他已经能顺利地控制情绪,说出自己该说的话。 几案旁,王朝晖神色淡然。 田间,锦衣卫正掰玉米掰的热火朝天。 朱厚熜见此,品着茶水,笑得意气风发:“第一回 推广,你打算怎么做?” 张居正闻言,捏着茶盏思索片刻,这才认真道:“回皇上的话,明年收成时,召集试点部位的农人亲自来收,等看到产量后,推广就变得理所应当,再像蚕食一样,层层推进,侵染周边。” 朱厚熜听得认真:“不错。” 这法子是好。 看来他真的是极为聪慧,又愿意认真办差。他记下了面前相貌清俊的男人。 今年收成,同去年一样。 朱厚熜放心了。 快乐回宫。 * 张居正得到帝王青睐,办差明显顺利许多,甚至有人暗示,户部有小缺…… 他瞬间就懂了,请人家吃了饭,这才给赵淙补了安陆县令的缺。再有林子坳、张茂也补了缺,他们是举人,做个县令起步,倒也正好。 赵淙接到调令后,十分感念。 刘氏更是高兴坏了,拍着赵淙的肩膀,一叠声道:“都是云娘念着你,要不然偏偏就你补了这么好的缺。” 赵屠户高兴得喝了两大碗酒。 一并送来的,还有江陵小院的契书,特意赠与他们。 刘氏眼泪汪汪:“云娘真是个孝顺孩子……” 她好想她,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她的孩子了。 * 张居正立在宽阔的官道上,行走间,许多官员来给他行礼问安,微斜的夕阳,让他的影子就在腿旁摆动,亦步亦趋。 他微微有些唏嘘。 官场十年,他坐了十年的冷板凳。 其中日日夜夜的心酸煎熬,只有自己知道。 他那时甚是迫切和烦躁,可当真正踏进来,权力的大门在他面前敞开,又是别样一番滋味。 他知道自己的官途刚刚开始。 当所有人都笑脸以对,说话用词格外讲究好听时,张居正深刻体会到……有什么在悄悄地生根发芽。 莫忘初心。 他在心里劝自己。 张居正路过点心铺子,索性走进去,买了枣泥菊花酥,再买了琥珀核桃,想着给家人带点零食。 又拐进银楼,给琢光买了项圈,给敬修买了小金锁,给娘买了手镯,给叶珣买了网巾,给自己买了两条素色手帕。 他眉眼微弯。 现在终于有钱给家人买礼物了。 小院离上值的地方不远,他走过几条大街就到家了。 叶珣正提着篮子,里面装着雪白的糯米,而赵云惜端着一罐金黄的桂花。 这会儿斜阳晚照,行人匆匆。 在院门口碰上,刚打开院门就见顾琢光正抱着小敬修玩,给他看春日的一切。 “琢光!敬修!”张居正笑吟吟地唤。 他将自己买的礼物分发给几人,笑着道:“有契书在,不喜欢可以去换。” 顾琢光见大家都有,面上的微烫才少了几分。 她将小金锁挂在怀里孩子的项圈上,笑得眉眼弯弯:“你爹爹眼光极好,戴着极适合你,是不是呀小敬修。” 张敬修摸着小金锁,小手扒拉过来,张嘴就要啃。 “哎!不能吃?”顾琢光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张敬修没忍住……吸溜。 他现在半岁了,小脸粉嘟嘟,看着分外可爱。 “主家,吃饭了!”厨娘喊了一声。 几人便先去净手,再往餐厅去。 “尝尝这闷罐肉,跟一个信阳来的厨子学的。”厨娘笑眯眯道。 赵云惜先坐下,厨娘一打开陶罐的盖子,就能闻到热气挟裹着浓香,扑面而来。 “确实很香。”赵云惜点头。 厨娘得了夸赞,这才放心退下。 带着浓郁香味的油亮汤汁,里面炖煮着肥瘦肥美的肉,瞧着就很有色泽很香。 “会不会腻?”赵云惜有些纠结。 然而闷罐肉带着特有的咸香,很好吃。 咬上一口,便颤巍巍地抖动起来。 可见火候足够。 张敬修:“啊!啊!啊~” 他要吃! 顾琢光见他馋的口水直流,索性叫奶娘把他抱远一点。牙还没长,天天馋大人吃的东西。 那手快如闪电,从她嘴里硬抠点心,她还来不及拦,小敬修就塞嘴里了!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有个小孩,确实给生活增添了许多快活。 “白圭幼时也这样,三个月大,我抱着他吃米饭,他坐在我怀里,背对着我,看着外面,我吃一筷头,他已经张大嘴自己去啃碗了!”赵云惜回忆一番,再看张敬修时,便格外温柔。 “爷俩长得也像。”她想,时光过得可真快。 张居正:? 第127章 初春时节,和风熏然。 暖阳徐至,鸟虫鸣叫,空气中都是青草鲜花的香气。 田野间皆是游人和百姓。 而赵云惜也格外忙碌。 田间正在育苗,这些都至关重要。 她每天都要骑马来看一回,本来生疏的骑术,不知不觉间,竟然又顺当起来。 她仔细看了看,玉米的胚芽鞘已经顶出来,隐隐还能看见嫩嫩的绿芽。她都想拿棍扒拉土,看看土地里面是什么样子了。 赵云惜身后跟着一整个团队。 司农、劝农司都在,毕竟政策的真正实行,还得靠他们。能种子足够,他们就要去嘉靖划定的区域推广神种,必须了解。 轰隆隆几声闷雷响彻云霄,一道闪电劈下。 几人连忙回房避雨。 赵云惜立在屋檐下,望着窗外一场大雨,不住点头,春雨贵如油,下得好。 天色暗了下来。 赵云惜点亮油灯,昏黄的灯光便在小屋内亮起。 “赵娘子,这样的大雨,会不会把小苗冲坏?” 劝农司的司正顾鄞皱着眉头问。 赵云惜回眸看他,笑了笑,温和回:“不会,这神种最厉害的一点就是不娇气,存活率特别高。” 顾鄞松了口气。 这桩差事若是办好了,他必升迁,他容不得出丝毫差池。 顾鄞目光深晦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他前些日子还在想,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办,她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如今相处几日,自然发现,她真的令人敬佩不已。 在种地上,确实是一把好手。 顾家乃勋贵之家,昔日荣光不提也罢,如今落寞,他能爬上司正的位置,已经费尽顾家人脉。 此番只能胜,不能败。 身在名利场中,他不允许有任何挡路的存在。 他早已抛却清高二字。 顾鄞起身,就冷风扑了满脸,顿时老实地坐回去。他想了解她更多一点,便故意说话咬文嚼字。 赵云惜在心里默默地给他加上老古董的标签。明明年纪轻轻,偏偏说话像六十岁的酸儒。恨不能摇头晃脑之乎者也。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顾璘眉眼带笑:“喧聒盈耳,恰如此时。” 赵云惜生无可恋,总觉得这二十岁的酸儒马上要满脸认真地开口:“我考考你……” 被自己的脑补惊到了,她面色寡淡,回应敷衍。 这雨怎么还不停。 室内一时便寂静起来。 待雨停后,几人分开,顾鄞还有些懵,他琢磨着,他也没得罪这个上峰,她怎么突然就这样不耐烦。 * 赵云惜又回地里了。 要看看有没有积水,免得真淹了幼苗,她会哭的。 四处重兵把守,人迹罕至,只有庄子上的农户,此刻也在自家院内避雨,并不常出门来。 撑着伞,赵云惜细细地思量,想着近来的路有没有走错。越临近权力巅峰,越是有无数人在盯着你的破绽,等着将你拉下马。 良种已出,只要能推广开,百姓的日常生活定然无虞,那她也放心了。 嘉靖已经从修仙的疯魔模式中脱离出来,他前期尚算英明神武,如今不知能否继续。 皇帝的晚年像是被诅咒过一样。 赵云惜叹气。 求求了,他活久一点,张居正活久一点,那他们的晚年是否会不同。 真正进入权力漩涡,她才知什么叫力不从心。 比如—— 这秧苗种下去,你自然是希望它能平安茁壮地成长,开花结果,但中间会出现太多意外了……病虫害、天灾、人祸,不计其数。 赵云惜归家去了。 刚到家,她洗过手,晚饭已经摆好了。 赵云惜一落座,叶珣就给她摆好碗筷,盛好饭递给她。 “谢谢。”她笑吟吟道。 叶珣轻嗯一声:“饿了吧,快吃。” 赵云惜早就腹中饥饿,她连吃好几口,垫垫肚子,这才询问道:“你们谁认识劝农司司正顾鄞?” 张居正点头:“我认识,先前在翰林院中共过事,很正派的一个君子。” 赵云惜:“……” 那确实挺正派的。 “他见谁都咬文嚼字,探讨学问?” 张居正满脸茫然:“那倒没有。” 赵云惜点头:“那就是在探我了。” 她当时的感觉没错,琢磨片刻,她幽幽道:“探就探了,拿赵师秀的诗,是不是看不起人?” 那是她初中必备古诗词!!! 顾琢光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这个婆母,总是清雅淡泊,还鲜少露出这样孩子气的表情,可见是真被气到了。 叶珣点头:“明日我也问问他,给你报仇。” 赵云惜闻言,顿时摇头失笑:“那倒不用,我就是一时间,拿捏不好相处的界限。” 她是没有明确官职的。 现在尴尬的点在于,她是女人,没有明确职责,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地,归她统管,她要负责把地种好,其他人要听她的。 这样的职权不明,自然会引来试探。 “罢了,如今已经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了。”赵云惜摆摆手。 在她最初的设想中,当神种上奏,交给朝廷那一瞬间,就会被人摘桃子。 她不介意被人摘桃子,种花家会种地的人太多了,只要能好好种下,最后发到百姓手里就行。 谁知—— 她还保留了这种权力。 赵云惜又高兴起来,她背着手缓缓回书房去了。 要写每日种地日记,以便以后借鉴翻阅。 她甚至在想,徐光启出生了吗? 那利玛窦呢…… 她有点期待了。 但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在历史上,海禁格外森严,但此番有了银岛源源不断的供银,嘉靖训练水师,化整为零,将倭寇压着打。 海禁反而松懈许多。 近来有一葡萄牙人,在京城晃荡找门路,找到了王朝晖头上。他出过海,会些简单的拉丁语,时下学术、宗教和国际交流的通用语言,就是拉丁语。 王朝晖将人带了回来。 “此人名唤沙勿略……”王朝晖打量着他,神情戒备。主要他很富,丝绸宝石,一眼就知钱多。 赵云惜挑眉。 传教士? 她笑容顿时热切几分,叫王朝晖好生招待。 “他们来传教的人,一般都是当地的贵族,对当地的文化了解程度比较深,我们需要了解西方的文化知识。” 王朝晖不解:“没必要吧,他们茹毛饮血……” 赵云惜捏了捏眉心:“听话,你先跟他了解,再教教我拉丁语。” 她英语专八,但现在国际语言是拉丁语,用不上,根本用不上。 可恶。 又得重新学。 赵云惜退后几步,上下打量沙勿略,面上带着诚恳的笑容。 来得好,来得妙啊。 这个时间段刚刚好,等她把西方文化吃透,因此而衍生出来一点小技能,想必也正常? 沙勿略:“啊?” 他不懂这位美丽的女士在说什么。 然而,通过一番交涉,沙勿略同意教授王朝晖几何,但是要他帮忙传教。 王朝晖面上笑盈盈,嘴里说着相反的汉语:“就他?传教?咱这有儒释道,他还传啥?” 赵云惜也笑着回:“你应下就是,问题不大。” 他传他的教,你信不信归你。 于是赵云惜一边跟着王朝晖学拉丁语,一边学几何,其实她会几何,但是不敢掏出来,以前拿出来的什么造纸、香露都是当下已经有的工艺,小县城没有而已,她能拿出来,只能说以前的夫子会得多。 但几何……那就有点凭空而出了。 五月初四,宜传教。 现场来了许多人,都热情地围着大胡子沙勿略,看得他高高兴兴。 在他宣讲期间,众人鸦雀无声,安安静静地听着。不时地鼓掌,发出哇哦的惊叹声,并且频频点头顿首,满脸思索状。 沙勿略高兴坏了,骄傲地挺起胸膛。 “我的传教很成功,大家都很喜欢我的发言。” 王朝晖想不到这样的操作真行,陪笑的脸都僵了。 但始作俑者赵云惜已经快绷不住笑了。 百姓: “呜呼发鸡蛋了!” “别急别急,蛋碎了蛋碎了!” “别急你还挤!我的蛋碎了!” “那老头叽里咕噜说啥呢?” “管他呢,我们来领鸡蛋的!” 一群人蜂拥而至,看完洋人耍猴还能领鸡蛋,这样的好事,多来点! 沙勿略看着激动热情的百姓,也露出笑容。 第一次就这么成功,让他瞬间信心十足,忐忑的心都安定下来。 他并不知“爱意随蛋起,蛋止爱已平”。 沙勿略兴奋地拍拍王朝晖的肩膀,用蹩脚的日语喊:“兄弟!” 赵云惜幽幽道:“别在我面前说日语,会挨揍。” 她的大拳头听见日语就有些硬。 沙勿略饱含热情地点头。 他回房后,将自己的头发和衣裳整理得纹丝不苟,打算接受百姓的爱戴。 他穿上最郑重的苏尔考特,戴上硕大的银制铃铛和宝石,这才隆重地走了出去,打算和方才狂热的信徒打招呼。 然而……面前只有小厮在收凳子。 沙勿略有些茫然:“信徒呢?” 王朝晖忍着笑回:“到饭点了,该做饭了,我们大明讲究民以食为天。” 沙勿略:哦。 那挺让人失落的。 他深吸一口气,这才缓缓回房。 * 赵云惜坐在书房中,努力练习着拉丁语,书写比说话更难,她得很上心才成。 第128章 上巳节。 趁着休沐日,众人相约一道去城郊踏青。几人都换上新衣,梳洗一番,这才出门。 看多了张居正、叶珣穿着官服,猛然间换上清雅的月白襕衫,更显身姿挺拔,劲瘦如竹。 顾琢光抱着小敬修,漫不经心抬眸,当即就怔在原地,她小小的吸气,抱紧了怀里的孩子,眼神却怎么都移不开,直勾勾地盯着相公。 赵云惜见此,不由得笑弯了眉眼,上下打量着二人。 小夫妻感情好呀。 她都快老了。 沙勿略看看这一大家子,小小声和王朝晖咬耳朵:“他俩英武不凡,相貌气质出众,很有贵族气息,比倭国好太多了。” 王朝晖冷哼:“别拿我们和倭国比,掉价。” 赵姐姐说,那是对灵魂的羞辱,骂种花家最脏的一句话就是你像倭人。 沙勿略点头:“好。” 他身上还穿着苏尔考特,和他们的服制很不相同。在人群中特别的显眼。 但洋相看一眼就够了,众人的目光还是凝聚在那一家子身上。一个好看也就罢了,怎么从大到小四五口人,都是绝顶长相。 谁看谁怔住。 张居正面上一僵,他往常穿着官服,寻常人并不敢看,如今穿了私服,倒引来许多放肆目光。 赵云惜也有些不自在,但转瞬就被路边摊摄取心神,她琢磨着,这回要调查一下街上吃食的行情。 她昨天夜里很馋,馋得想翻墙去吃火锅。可惜有宵禁,就连她家的火锅店都关门了。 今天索性收拾收拾东西,来城郊踏青。 她晨起时,想着许久不曾穿过女装,便换上素雅的淡色衣裙,抿着鬓角,梳了家常的发髻,点缀性地别几支珠花。 这会儿路过任何反光的地方,都想照一照。 暖风吹拂,合着温润的花香。 张居正搂着孩子,让他趴在肩头,眉眼间突然有些恍惚,当年爷爷也是这样扛着他就出去玩了。 众人出城后,发现出来的行人格外多。 毕竟上巳节源于先秦时期的祓禊求子活动,在宋元时淡出视线,而大明开朝时,朱元璋带着朝臣郊游踏青。 再者,这样美好的春日,就算没有上巳节的名头,也想出来玩,更别提还有个美好的节日。 赵云惜想一想,就觉得好玩。 “近来天气不错。”叶珣也不住感叹。 杨花落尽子规啼。 特别有意境。 出了城,好像便天宽地宽,到处开着油菜花,零星地点缀着几户人家。 张居正原本淡漠凌厉的眼神,都变得有温度许多。 不管是国子监司业,还是右春坊右中允,对他来说都是手到擒来。 他格外的意气风发。 众人刚找到一片很好的赏景地,有花有树有河流,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激动的呼喊:“娘子!” 叶珣:这声音有点耳熟。 众人一回眸,就见青青草色上,转出来一道颀长的身影。 日头越发高了,赵云惜一时被阳光照得眯起眼睛,看不清来人的脸,却能看清飞舞的道袍衣角。 他站定,眉眼带笑:“娘子!” 赵云惜声音清寒:“相公?” 两人说着话,才各自坐下。 沙勿略:? 他怎么也好看。 张文明直起身,打量着面前的洋老头。 他声音便带出几分疑惑:“这位是……” 王朝晖帮着介绍了,两人互相见礼过,这才各自平静了。 张文明:天呐,叽里咕噜。 沙勿略:原来赵女士有相公。 “请。” “请。” 众人又重新各自找了位置玩,只要在这一片,自去找了清净地方也行。 张文明挨着自家娘子,跟在她身后,她走过的路,空气中便染上她身上的香,很清雅淡薄。 “娘子,还是近些好。”张文明眉开眼笑,他赶了半个月的工,才腾出这两日功夫来陪她。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眉眼温柔:“相公辛苦了。” 他很努力。 张文明顺势握住她的手,一触即分,更是笑得眉眼晶亮。 “我想你了。” “我好想你。” 在漫天春色中,张文明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说给春风听。 片刻静默后,赵云惜侧眸望着他,正正地对上他来不及收回的眼神。 她没有移开,他便不敢再动。 ——好一个清隽出尘的叔圈天菜。 张文明竟越老越香了。 消瘦的脸上波澜不惊,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搭在粗糙的树干上,岁月磨削他年轻的尖锐,却在眼神中带了出来。 那种克制到无可奈何的眼神,真是让人喜欢。 赵云惜语气都温柔几分。 “相公此番劳累,都瘦了。” 张文明被她打量地想落荒而逃,却还是立在原地,对上她澄澈双目。 ——那双眼睛里有赞叹和欣赏。 他悬着的心,缓缓落下。 她喜欢就好,不枉他精心打扮。 张文明垂眸,不再直视她,明明心里想抱着她啃,却生生演出几分冷淡。 “劳娘子关怀。” 赵云惜赏完男色,肚子便咕咕叫起来,她索性支起烧烤架,开始烤肉吃。 张文明有些失落,还以为能多聊一会儿。 见她忙,众人便凑了过来。 “娘,我给你点燃炭火。”张居正话音刚落,王朝晖便拿起铲子,三下五除二地挖个坑,这样方便点火。 沙勿略:? 他真的能在这群人中传教吗。 他们的文明程度好像比他们还高。 接触这一段时间,实在让他感到心惊,在没有那种来自上国的优越感,隐隐还有些自卑。 小炭炉一支起来,王朝晖便忍不住笑,乐呵呵道:“说起来我们结缘,也是因着郊游。” 那时在荆州府,他赏荷花赏得肚子咕噜噜叫,而这时,隔壁竟然传来浓烈的肉香!这谁能忍。 赵云惜也忍不住哈哈一笑:“是呀,当时还当你热情又奔放。” 谁知是一可怜小狗。 王朝晖抬头,对着她笑了笑:“最庆幸那日大胆!” * 众人说说笑笑,玩了半日,有些困倦了,这才一道回程去。 赵云惜和他们分开,没有直接回城,而是骑马又往农庄去,她得看看庄稼情况。 现在苗已经一扎长了,绿油油的一大片,看着十分喜人。 她忍不住弯唇笑了笑。 在这个时代久了,她突然格外理解张居正。 他将所有都做到了极致,人力的极致,当下的极致。 也理解了林修然殉道之举。 为国为民。 等赵云惜再回家,厨娘已经做好了汤羹,她热乎乎地喝一碗,果然舒服很多。 高拱和张居正坐在院中喝茶,突然高拱拍桌怒骂:“竖子无礼!” “简直逼人太甚!” 高拱站起来,把素色长袖甩得几乎飞起来:“虽说如今是裕王,尚未封为太子,但都知他是隐形的太子!严世蕃多次冷淡,给面色尚且不提!好几年的岁赐被他父子俩拦了也就罢了,如今还要上贡?” 高拱越想越气,拍桌不止:“谁是上!到底谁是上!” “肃卿。”张居正抓住他,声音沉静:“只怕此事你我无能为力!总有他的错漏之处。” 高拱沉默地坐下,端起凉茶一口气灌下。 他性子火爆,嫉恶如仇,却也无计可施。 这几年,严家父子执手遮天,如今越发严重,将朝中搅得一团浑水,让人疲惫不堪。 就连他,亦要给父子二人送礼,要不然没得官做。他不像叔大,有徐大人背书,一手提拔。 他无力道:“当真就要进献?” 裕王府没办法,他一个小小夫子,更没有办法。 赵云惜听了个全。 严世蕃。 她那时看金瓶梅,便有野史说,西门庆便是影射的严世蕃,他号东楼,小说便作西门,直接用他小名庆儿作名。其中荒淫无度,流传于世。 张居正给他倒茶喝,声音冷厉:“天上不会一直被乌云遮!肃卿且再等等。” 高拱接过茶盏,垂眸不语。 只盼徐大人能早些赢,也让朝中透透气。 “太子给朝臣上供,真有意思。”高拱气笑了,思索着道:“且让他狂。” 如今皇上不再沉迷修仙,他倒要看看,首辅能捂多久的天。 张居正笑了笑,慢慢转动着茶盏。他比高拱知道的更多,自然有别的想法。 比如他能管着神种的事,如今也没透出什么风声来。 皇上当真全然信任严家父子? 可能吗? “静待花开,别急。”张居正声音温和。 高拱深知他的性情,成熟稳重,克制守礼,极为聪慧会做人,他难以望其项背。 高拱品着茶水,也跟着笑了笑:“罢了罢了……” 急也没用。 * 待高拱走后,张居正仍坐在原地。 他望着坐在他对面的娘亲,声音温和:“娘,你觉得儿子该如何?” 赵云惜端着茶盏,温和道:“我不懂朝政,不懂严家父子,但我知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人帮我炒菜行,有人偷啃我一口行,但有人想把我锅端走,那不行,如果有人想联合外人来偷我锅,也不行。” 张居正眉眼微闪:“倭国?” 草原乃心腹大患,轻易无人敢碰,但许多人不将倭国放在眼里。 且对方一直试图突破海禁,还要上岸…… 张居正满脸若有所思。 “我好像知道了。”他眉眼清正,捏着茶盏轻轻转悠,片刻后低声道:“我先去查查。” 第129章 正值春日,花鸟草虫都别有一番意趣,那鸟虫啾啾鸣叫的声音也格外的惹人喜爱。 赵云惜正在计算土豆的产量。 刚开始种一亩地,约有上千公斤,如今散开种十亩,以此类推,明年的种子可以种一千亩,后年可以种一万亩…… 一万亩听起来挺多的。 但……按明朝里甲制来说,每里所辖制的户数在一百一十户,所辖制的耕地面积大概在五千亩左右。 嘉靖时期耕地约有七亿亩…… 她突然忧心忡忡起来,离历史上大明朝灭亡不足百年,应该……能铺开吧…… 她不确定的想。 在历史课上,听见说朝代更迭,只觉得世事变迁乃是常理,当她真正为这个朝代深刻谋划,费尽心神,再想到要亡国,她就觉得心神俱震,万万不能接受! 缓了好久的神,赵云惜这才合起草稿纸,放在烛火上烧掉,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她翻了翻自己的小金库,光银子就有三万六千两。 爽。 这么多钱,属实爽的厉害。 花不完,根本花不完。 她托腮,想着是不是要换个大点的宅子,又觉得现在小院住着并不拥挤,还挺好。 赵云惜刚出门,就瞧见敬修正在草垫子上爬来爬去。 他撅着肥嘟嘟的小屁股,手脚并用,啪啪啪爬得极快。偶尔还会停下,支棱着坐起来,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赵云惜也上前来,侧蹲着来:“哎呀,小敬修真厉害,会爬了呢~” 小敬修就呲着一颗小米牙,笑得十分快活:“呀!” 顾琢光瞧着,便忍不住勾唇微笑。 这孩子……相貌极得相公真传,又白又嫩,眼睛乌溜溜的很圆,嘴巴粉嘟嘟。 她越看越喜欢。 她满怀希望都落在实处了。 都说儿子随娘,偏偏没随着她。 倒也挺好。 赵云惜玩了会儿,小敬修困了,回房去睡,她便也回自己房间。 赵云惜整理着自己的箱子,看着满满一箱子的物件,有些恍惚。 张文明……原来送过这么多东西,珠花、手串、玉佩,林林总总,摆了一满箱。 收在盒子中,如今瞧着还簇新。 而白圭和叶珣送得也多,水晶花瓶、琉璃等,玉石镇纸…… 其中以金镯子金项圈居多。 攒了好些年,多到她刚穿越的时候根本不敢想。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如今她也是小富婆了。 虽然她的日子还是如往常一般过。 赵云惜虽然不常用,但是会时常整理把玩,毕竟都是他们的一番心意。 许多还是亲手做的,比如她已经用到油亮的檀木梳…… 可恶。 人真的是随着岁数解锁一些以前自己根本不会做的事情。 比如此刻的怀念过去。 摸了摸银子,她又高兴起来,总归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如今社会也是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总归是盛的居多。 * 张居正心头郁气难消。 今日他和高拱亲自列的礼单子,往严府里头送。裕王说,既然送了,就大大方方的,酌情办得漂亮,将他们列下的单子硬是提了等。 能用贵价,就不用便宜货。 “一百匹名贵布料……”张居正看得心里冒火,纵然长一百个身子也穿不来!可见贪心不足! 高拱比他还生气。 气到直揉胸口,说是疼得受不了。 “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两人气得直跳脚。 张居正揉着太阳穴,很快就冷静下来,温和劝慰:“罢了,别声张,这回发泄一下,等会儿见了人,还好好的。” 高拱捶桌:“你就没点脾气?” 张居正端着茶盏,抿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道:“家母有言,遇事先解决事,能解决就不需要情绪,不能解决再发泄情绪。” 高拱将信将疑:“这也行?” 张居正颔首。 这个法子确实很好用,不被情绪挟裹,若能解决自然高兴了,若不能解决,再发泄情绪,便不会抑郁在心,也是极好。 高拱缓缓地吐出口气:“我确实得跟你学学养气功夫。” 他脾气直,性子火爆。 为这也得罪不少人。 “要不晚上我请你去火锅店吃一顿?”张居正笑吟吟道。 高拱面色瞬间带出笑意:“那感情好!” 他喜欢吃火锅,但很难预约,总是满座,赵娘子的火锅铺子滋味甚美,总是人多到挤不进去。 严府。 高大繁复的阁楼中,有一处带着潺潺溪水的阁楼,楼中歌舞不休,丝竹管弦悦耳,一中年男子正斜靠在软榻上,身旁是貌美的侍女正在给他喂食樱桃。 他手里拿着杏黄的礼单子,眸光沉静。 看着上面的明牌,他不由得若有所思:裕王府颇有权柄,这些好东西,他都没有。 裕王确实懂书知礼,且能屈能伸。 严世蕃弹了弹礼单子,眉眼中带着沉静的冷思。 摆了摆手:“罢了,收起来,放进库房,衣裳布料都放前面来,我好赏人。” 他垂眸。 暗示裕王送礼,并非稀罕他这点东西,而是……箭射周天子,为着拉下他的尊严,为自己造势罢了。 严世蕃哼着小曲,闭上眼睛。 * 赵云惜正在收拾王朝晖送来的东西。 他出海去了。 然而临行前,给自家铺子都下了命令,每到时节,便会送日常用品过来。 他人虽然走了,但是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好。 赵云惜笑了笑,开始备着给大家裁制夏衣,今年得给张文明的也做出来,他离得近,送着也快。 等张居正和叶珣下值,就见屋里站着陌生的妇人,知道是来量体的,这才张开臂膀。 “近来瘦了。”顾琢光面有忧色,捏捏他劲瘦的胳膊,心疼坏了:“太瘦。” 张居正轻笑:“近来日日练剑……” 结实了。 但这话不好当众说出来。 顾琢光显然也想到了,她别开脸,故作无事,不想让别人瞧见她满脸红晕。 顾琢光笑着道:“相公的荷包和手帕我来做,不必买。” 赵云惜望天:“好呀。” 反正她的针线活一塌糊涂,那时候学刺绣,绣娘都无语了。 “叶珣想要什么花样?还要修竹?”赵云惜随口问。 叶珣摇头:“荷花吧。” 赵云惜闻言点头:“我近来读书,又读到爱莲说,才读懂以前没有读懂的东西……” 她觉得,白圭就像是那爱莲说里的莲。 “陶渊明爱菊,他是隐逸者,世人爱牡丹,是爱富贵权柄,而爱莲则是君子风度,事情要办,还要办得漂亮,濯清涟而不妖……香远益清,即是做事也是做人。” 赵云惜笑吟吟地夸赞了一通:“叶珣便是中通外直的人间君子。” 张居正:? 他娘在夸谁? 他清了清嗓子。 赵云惜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唔,我家白圭亦然。” 张居正摇头失笑。 几人说笑着,这才选完花样,将册子递给绣娘,送她出小院。 隔了几日,新做的衣裳就送过来,赵云惜试了试新到的衣裳,时下流行红色,她便做了见山茶红的褙子,衬着白绫衫子和白绫马面裙,瞧着果然漂亮,她想了想,又挽了发髻,戴上刚买的珍珠银簪,揽境自照,颇为典雅端方,也衬气色,索性就穿着巡店。 一想到她再不穿这些漂亮衣裳,她就要穿中老年颜色,就觉得时光真是太匆匆。 她本来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但绣娘给她选布料的时候,推荐酱色,说是家里的老夫人得庄重些。 酱色,老夫人。 她觉得自己很年轻。 并且在王者峡谷杀过人,不能穿酱色。 穿上漂亮衣裳,她心情也跟着好很多,巡店时,满脸微笑,看见店里上升的营业额,更是神采飞扬。 * 五更。 张居正候在裕王府外,等着给他上早课。 衬着天色尚早,他又理了理衣领,望着天边一道金灿灿的红霞,看向大踏步走来的高拱,这才和他一道进了侧门。 裕王府一切照常,好像先前掀起轩然大波的送礼事件不复存在。 迷蒙的晨雾被昏黄的灯光破开。 裕王留着问了话,近来朝中可好、京中可有趣闻。 张居正都挑着一一回了。 裕王有心和他二人推心置腹,张居正才识过人、进退有度,虽然年轻,但足够稳重、少年老成,几件事办得极为漂亮,且他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到底心底柔软、心怀恩义,那倒能为他所用了。 而高拱虽然脾气火爆,但他同样才华过人,且有忠心!自然和张居正有不同的用法。 裕王稍作思索,笑着道:“听闻你二人吃过京中风靡一时的火锅,正好本王也想尝尝,不若你二人做个引荐。” 张居正连忙应下,笑着回:“那古董锅铺子就是家慈所开,王爷能去,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 高拱也跟着夸:“前几日吃过一回,如今正心心念念,里头的吃食很新鲜,我回家自己做,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他露出回味的表情。 裕王点头,古董锅确实风靡,就连他家厨子都去学了,可惜没有学到精髓。 “待本王更衣,我们一道去。”裕王笑呵呵道。 他心里跟明镜一样,只要他还没有登基,他就需要笼络臣心,毕竟当今春秋鼎盛,换句话说,还能生,只要有皇子降生,他的储君之位,就没有那么稳。 裕王笑得满脸谦和,坐在马车上,亲自撩开帘子,给二人让出舒服的位置来。 第130章 “这是何物?”裕王对着白瓷碗中晶莹剔透的吃食问。 张居正用汤勺搅了搅,笑着回:“此乃凉粉,从苏州进的薜荔籽,用纱布包住,在凉水中反复揉搓,就能出胶,在井水中湃上一夜,就能凝固成这样晶莹剔透的吃食。” 裕王捧着白瓷碗,里面是被刮成小格的冰粉,里面有玫瑰卤,撒着花生碎,边上还摆着水果拼盘。 “这些时令水果,喜欢的就倒在碗里。”张居正示范,他添了白桃、枇杷、杏等,整齐地码好以后,冰粉瞧着更漂亮了。 “这水果还切成星星性状?”裕王摆完,自己都觉得漂亮,笑着道:“再给本王上一碗,要枇杷、李子、樱桃,用食盒装了,送去给刘氏。” 张居正眉心微动,和高拱对视一眼,并未说话。 未出口的话,也尽数咽了回去。 待回小院后,张居正便坐在小院闷闷不乐。 赵云惜纳罕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素来老成持重,鲜少将情绪挂在脸上。 “今日和裕王、高拱,在店里吃饭,裕王……送了冰粉给妾室。”他简直大为震惊。 虽是私下接触,但此刻应当笼络朝臣,谈论国事,而不是哄妾室开心。 公私不分。 赵云惜瞬间懂了。 裕王=欲王。 纵欲而死的一代帝王,在八卦榜上也是被津津乐道的一位。 赵云惜满脸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膀,笑着道:“节哀。” 除此二字,真是无话可说。 除非……嘉靖现在能生出孩子来,尚且能改了裕王登基的可能,要不然他一上位,那真是小日子有滋有味:沉溺财色,为之而死,并且不顾百姓死活,死命压榨。 结果—— 嘉靖真的生了。 他爱上了一个英武不凡的小妇人? 赵云惜在坊间听来八卦,据说是此女身姿健壮,却生得眉目如画,俏丽婉转,皇帝一见就忍不住和她缠缠绵绵,直接召进后宫做贵人。 她听得都要急死了! 后来呢后来呢! 那说坊间趣味的妇人左顾右盼,又想说又有些不敢,跟做贼似得,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据说是皇帝多年吃丹药不行了,此女健壮能在上面骑马呢。” 赵云惜黑线。 虽然是坊间黄谣,但格外符合逻辑。 她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是来买布料,给小敬修做口水巾的,果然听见八卦就挪不动脚。 赵云惜一转身,就瞧见一个柔软的小女孩,瞧着才四五岁,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哎哟,真可爱。 都说缺什么想什么,她要搬出那句裹脚布名言了!老张家三代单传,一根独苗。 咳。 好吧,她想要香香软软的小闺女了。 只能盼着敬修长大后生了。 到时候她应该还活着吧。 赵云惜不确定地想。 瓜吃得有点撑啊。 赵云惜带着满肚子八卦回家了。 一想到嘉靖这样的好日子,男人还要过上几百年,她就不爽。 嘉靖可真是人老心不老。 她如今多看青春活泼的少年郎一眼,都觉得不好意思,有任何遐思,都会觉得是玷污这份美好。 该死的道德感。 赵云惜望天。 顾琢光见她捧着茶盏,没一会儿就叹十回气,有些纳闷:“娘,怎么了?” 总觉得她今天怪怪的。 赵云惜摇头,放下手中的茶盏,托腮,人都有情感倾向,她在明朝,永远也遇不到三观契合的同类。 她觉得张文明已经很好了,他一身皮相就极好,性子也不错。 但——她知道两人之间横亘着五百年的时光,不同频,又如何谈爱恨。 她懂他的发疯徘徊,抑郁苦闷,却没办法剖开自己的心。 在这个时代,她不护着、爱着自己的心,便再没有人能懂了。 赵云惜苦涩一笑。 她抱着酒坛子回房,明明吃瓜玩闹,却把自己的愁绪给勾出来了。 那种孤岛感,愈发强烈了。 喝了一口闷酒,更觉无味,赵云惜放下酒坛,满腔郁郁不得排解。 “可恶啊!可恶啊啊啊啊!” 赵云惜对着空中挥了挥拳头,狠狠地一锤桌,真是吃饱了撑的。 她将自己裹进柔软的被窝里,卷成一个筒,狭小又温暖的存在,让她心情都好上几分。 待一觉睡醒后,方才的那些情绪便随风而散,只留下些许痕迹。 她懒洋洋地起身,去厨房和面,打算做蒸饼吃。突然就很馋那一口面食。 她好一番忙活,才做出来一篮子,略放凉了些,这才开始吃,温热的饼皮带着韧性,触感细腻,带着原始的麦香味。 “我真是憨子,竟然想着情爱。”赵云惜吃着饼,心想,真是饱暖思那个咳。 “唔,我做的蒸饼真的好好吃。” 她起身缓了一会儿,情绪便转过来了,最后一点痕迹也被抹去。 * 她叼着面饼,端着茶盏出门,就见白圭和叶珣穿着绯色官服,正满脸凝重地走回来。 “今天下值挺早?”按着往常的时间,厨娘都没开始做饭。 两人停步,点头:“是。” 赵云惜将嘴里的饼皮吃完,笑着道:“锅里还有蒸饼,想吃了去拿。” 张居正脚步踌躇,和叶珣对视一眼,面色愈加不好了。 “怎么了?”她随口问。 张居正面色漆黑,低声道:“蒙古军攻下大同了。” 赵云惜怔住,若是在现代,便是邻国打仗也能闹得沸沸扬扬,更别提打进自己家了。 “俺答汗?”她迟疑着问。“我们做个猜测,若蒙古军一方攻击大同,顺势南下攻下蓟州,而另外一路攻北古口,如今在通州汇合,围困京都。” 赵云惜心中那点情爱小事,顿时被冲击的渣都不剩。她再次徒手画地图,将路线标得一清二楚。 围困京都。 张居正倒吸一口凉气,瞬间面色漆黑如锅底,如果京师被困,那将是天大的笑话。 今日下值早,也是因为大官都在忙,不想让他们走漏风声,这样的事,区区从四品司业,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 他被赶回来了。 老老实实地处理公务就好。 * 御书房。 朱厚熜面色青黑,将桌子拍得啪啪响:“蒙古欺人太甚!” 他看向严嵩:“你可看到了求贡书?” 严嵩低眉垂眼,从袖袋中掏出求贡书,双手奉上,压低声音道:“这是礼部的事,还得听听徐大人的意见。” 徐玠在心中暗骂一声狡狐老匹夫,这才接过求贡书,双手捧上,恭谨道:“一切但凭圣上定夺。” 一只皮球三处踢。 最后砸得朱厚熜眼冒金星,咬牙切齿道:“朕唤你们来,是请你们商量的。” 严嵩老了,闭着眼睛就像是摇摇欲坠地要睡着。 徐玠吸口气:“此番蒙古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钱,喂饱了就走了。” 这个事,大家都知道。 “如果得寸进尺,又该如何。”严嵩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便反问一句。 徐玠愁得胡子都揪断几根:“拖,拖到勤王之兵准备好。” 大殿中,叹息之声不绝于耳。 * 此等大事,需要有人商议,徐玠对张居正颇为看重,当即就命人传召。 而他正在吃饭,就听见传他过去,闻言洗把脸,又连忙换身公服。拿着柔软的面饼便疾步走出去了。 待他走到,殿中已聚了很多人。 殿中寂静。 偌大的宫殿,这么许多人,却没有星点声音。张居正踏过层层白玉阶梯,迎着温暖澄黄的夕阳,一步步走进去。 “微臣张居正拜见大人。” “不必多礼。” 张居正心情压抑而沉重,好像做了一个蒸蒸日上的美梦,却被一巴掌给拍碎在原地。 若国将不国,他所做的一切都将没有意义。 张居正穿过人群,走到徐玠身前去。 众人对俺答汗的目的议论纷纷。 如今天大寒,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蒙古那处,亦然。 张居正恭谨行礼:“见过诸公。” 徐玠摆摆手。 “你觉得是如何?”他问。 张居正沉吟片刻,用指尖在杯盏中沾水,将方才娘亲画的图,再次复刻。 不用他解释,徐玠便看懂了。 他闭上眼睛。 半晌才又睁开:“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 张居正沉默了。 其他人的目光亦害怕起来,显然想到了这是为什么。 大殿中便愈加寂静起来。 徐玠带着他,进了书房。两人关起门来说话。 往常也不是没有破过边关,可这回大家如临大敌,显然知道俺答汗的目的并不单纯。 箭射周天子,会玩的人很多。蒙古人多次试探,今年怕是按捺不住了。 张居正眸光湛湛,认真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如今好在倭寇暂熄,要不然两方夹击,那更要命了。 可他也知道,大明的军队更像是仪仗队,漂亮,但没什么蛋用。 抵挡蒙古铁骑,根本没法。 徐玠微微颔首,眉头紧皱,但对他的话,颇为赞赏:“不错,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但眼下,可有什么法子拖住俺答汗进攻的脚步?” 打是打不过的。 他直接看向眉眼中带着思索的张居正。 “如今他在大同,若真一路往蓟州,那京城危矣……以微臣之浅见,可以拖……” “俺答汗的求贡书乃汉文所书,并不符合大明的外交策略,将他求贡书退回,再写一封蒙文来,当然临城求贡亦不可,退出长城,再将求贡书交给卫将军,层层上报……” 第131章 书房中,二人又仔细商讨奏折怎么写才漂亮。徐阶有心提拔他,索性让他来写。 “此番是危机也是机遇,若俺答汗的问题顺利解决,你必然要升一升,先前你履历浅,我一直压着你,不叫你经大事,而如今你履历已满,该在皇上面前留下印象,我对你寄予厚望,往后行事谨言慎行,切勿莽撞……” 徐阶谆谆教导,将先前跟他说过的为官技巧,再次说了一遍。 张居正听得十分认真。 * 朱厚熜有些焦躁,连钟爱的修仙书都看不下去了。他坐在廊下,时不时长吁短叹。 此番危机,怕是难捱。 他不想做亡国之君。 刀剑悬在头顶,才知切肤之痛。 此时,有小黄门疾色匆匆地走进来通报:“徐大人求见。” 朱厚熜皱眉,点了点头,示意他进来。 老黄门便大声唱:“宣——” 朱厚熜已经老神在在地坐在几案前,手中执着品茗杯,看起来特别深沉。 “赐座。”朱厚熜道。 两人相对而坐,半晌无人言语。 徐阶将奏折递给皇帝,便低着头不吭声了,说到底,这不算好事。 若是泱泱大国,军力强盛,自然能将他打回去。可如今这样委曲求全,就是头上悬着一柄屈辱的刀。 徐阶喝着上好的茶水,却生生没喝出什么滋味来。 朱厚熜看着奏折,面上的若无其事寸寸碎裂,他愤怒地一甩袍袖,却又知道,这样的解决方案,已经是时下最优解。 “就这么办吧,爱卿思虑周全,此法极好。”朱厚熜叹气:“朕前些日子还在感叹,御膳房出的菜式无趣,吃来吃去都是一个味,朕早已腻歪,实在没什么胃口。” 徐阶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所以平平淡淡才是真。 他客气道:“京中近来有一种美食,就是古董锅的改良版,吃起来辛辣鲜香,滋味与寻常不同。” 朱厚熜此刻没什么吃的心情,他摆摆手:“罢了。” 徐阶也就不说了。 他提出,也是想着把张居正再往前推一推,毕竟是他家的火锅店。 徐阶揣摩着皇帝的心情,纵然故作深沉模样,却从灵魂中透出一股焦躁不安的愤怒,便在心中一叹。 “你所言火锅是怎么做的?让御膳房上一份。”朱厚熜肚子饿得咕咕叫。 徐阶笑了笑,温和道:“用牛油先炸葱姜蒜大料,再捞出来,只留底味,加高汤……将牛羊肉片成透亮的薄片,其他菜也是切片,一边煮一边吃,别有一番滋味。” 朱厚熜将心中翻腾的气恼压下,吩咐小太监去办。 夜已经深了,外面一片寂静,就连鸟虫鸣叫的声音也极低。 御膳房很快就收拾一锅出来。 冒着热气的牛棒骨汤,上面漂浮着辣辣的红油,牛肉片的薄如蝉翼,一筷头伸进汤里涮一涮,很快便卷曲变色,瞧着就很好吃。 朱厚熜见徐阶自己吃得很香,也不叫宫女伺候,学着去涮。 牛肉切得薄,吃起来就格外嫩,挂满了汤汁,滋味也极鲜美。 那口感……极妙! 有那么一瞬间,朱厚熜觉得,若没有俺答汗的事情,他这回肯定很高兴。 此时,御膳房又奉上新打的鱼丸,搓的饱满圆润,吃起来很有弹性。 朱厚熜笑着问:“御膳房的口味,比之宫外的火锅,如何?” 徐阶自然不会说不好,只笑着回:“各有千秋,外头备得齐全些,光是这丸子就有好几种,鱼丸、肉丸、荤的素的……还有毛肚、水晶粉丝。” 他有些哄皇帝高兴,说话便更加好听了。 朱厚熜喉头微动:“等此番事了,我便去尝尝。” 他吃饱了,人也冷静下来,再去看奏折,还是不住点头:“你这回考虑周全,倒不必怎么改了。” 徐阶躬身垂眸:“此乃国子监司业张居正献策。” “张居正?……”朱厚熜满脸若有所思。 眼前闪过一道清正的眸色。 * 近来小敬修长牙了,瞧见什么都想啃一啃。 他生得玉雪可爱,又极爱笑,你刚把他抱在怀里,被两颗米牙的笑容给萌得两眼昏花,他就嗷呜一口啃上来。 赵云惜念着顾琢光生育辛苦,现在还未养回气色,便觉心疼,总是想着给她做些不一样的吃吃。 今晚做的是糖醋排骨。 给小敬修一个清炖的长骨磨牙。 顾琢光盯着看了半晌,才有些纠结道:“这样不雅……”太像喂狗了。 赵云惜茫然回头。 就见张敬修的小手捧着肋排的两端,啃得miamiamia的,十分开心。 而小白猫蹲坐在他跟前,忧心忡忡地护着。 “确实有点……”赵云惜望天。 但出牙期,确实需要磨牙棒,几人也就没管了。 等张居正、叶珣回来,饭菜这才摆上桌。 “这糖醋排骨做得不错,瘦而不柴。”张居正夸。 小敬修手里的大骨头顿时不香了。 他啊啊啊啊地指着,很想吃一口。 “你又咬不动。”她不仅摇头失笑,给他剃了肉,剁成肉泥,拌着米糊,喂给他吃。 “啊呜啊呜……”越是吃不到时,越是吃一口就香坏了。 张居正上前捏捏他小脸:“嘴馋的小伢儿。” 叶珣默不作声,只一味地吃着,酱色鲜亮的排骨,被炖煮得火候正好,酸甜适口,吃起来就极香,入口便知,是姐姐的手艺。 他很喜欢吃。 排骨炖得很酥烂,吃起来特别香,只需要稍稍用力,便化作香汁划入喉咙。 就连脆骨也能咬动了。 脆脆的。 叶珣配着吃了两碗大米饭,苍白的脸颊上泛出些许红晕。和衙门食堂里的饭菜比,简直就是珍馐! 众人不语,只一味地抢着这一道菜吃。 * 近来给林子境补了工部的缺,虽然只是小小司务,但他高兴得紧,好歹能做京官,到时候外放,还能再升一升,如此甚好。 赵云惜在码头接他来的船,不曾想目光寻觅半晌,也没找到。 “云姐姐。”一道低沉成熟的男音响起。 赵云惜:? 她昂着头。 神情有些呆滞。 她看了所有英俊小生,唯独没有把面前这个胡子长长的男人看在眼里。 “你……”当年斯文俊秀,唇红齿白的小男孩,如今英挺威武,长须垂胸,格外不同。 林子境腼腆一笑:“兄长去外地当值了,我便要支应门庭,但我生得面嫩,这样留着长须,好歹有几分深沉。” 略聊几句,些许生疏便没有了。 “那好,走吧。”赵云惜笑着道。 她还是忍不住看他长长的胡子。 别人都年过而立才蓄须,他这才多大。 别扭。 有一种看熟人装x的感觉。 林子境风尘仆仆,穿着便服,身后雇来的短工背着五个硕大的包袱,正跟在他身后。 他这会儿捧着春饼卷菜,正边走路边啃,实在饿得两眼昏花,一边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京城的一切。 京城之繁华,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特别是小院在内城,离钟楼特别近,一路走来,很明显地能看出来,这房子愈加漂亮精致了。 “刚才路过的是国子监?”林子境目光留恋。 赵云惜点头:“是呀,原先租得小院就离国子监更近些,这里天子脚下,皇城边上,平日里说话行事都要谦逊低调些,免得碰见衣着、相貌平平的人,却是大官……” “这路这样平。”林子境吃惊,还铺着青石板。 甚至有各色坊市,衣食住行,应有尽有。 林子境走得口舌干燥,他便去店里买了酸梅汤来喝,一边感叹:“真方便啊,有钱啥都能买到。” 正说着,他闻到了熟悉的炸鸡味道。 “云姐姐,你开的?”他满脸好奇地问。 赵云惜笑着点头。 “要吃点吗?” “要要要!你走了,我都吃不到那样好的味道了!” 他捧着两个竹筒装的酸梅汤,跟着赵云惜走进炸鸡铺子。 现下不是饭点,铺子里正在预炸,闻着特别香。 而边上还放着木桶,桶中有褐红色的饮子,上面飘着一层冰,瞧着愈加质地清透。 “这也是酸梅汤?”林子境皱眉,他总觉得闻到了玫瑰香。 赵云惜摇头失笑:“不是哦,这是玫瑰卤子冲的。” 这是买炸鸡免费送的,但是竹筒要自己带,她们不送的。 林子境打量着精致的摆设,明明是做油炸,桌案上却没有什么油的样子。 “吃着炸鸡到底有些腻,有酸甜的饮料可以喝,那确实挺好的。”林子境心生佩服。 特别是暮春时节,大日头把人都要晒干了,心里又燥得很,谁能拒绝这样一碗冰镇饮子。 就像他方才,连价都没讲。 林子境又吃了一个炸鸡腿,一个炸鸡翅,回味童年的味道,顿时神清气爽。 和林子境聊天,难免说起以前来,说起以前,就难免说起林修然来。 赵云惜也跟着感叹万分:“我儿时最不解上坟这个风气,不过是一堆黄土罢了,又是磕头又是作揖,还能絮絮叨叨地说上半天话,也不嫌晦气。” “特别过年时,北风那样紧,却还要挨着冻,去烧纸,真是无趣得紧。” “那时候还想,人死了就是死了,从此消散在人世间,对着土,磕什么头。” “生前不孝,死后何必胡闹。若生前孝顺,死后自然不必对着黄土牵肠挂肚。” 林子境便沉默了。 第132章 关于生死的话题,稍显沉重。 就连赵云惜也泪盈于睫,她用锦帕沾了沾眼角,拍拍他的肩膀,笑得温和:“好不容易见你,又说这些令人伤感的话,不提了,你先洗漱一番,安顿下来再说。” 近来进京叙职的官员很多,道上多了许多马车和轿子,那低调内敛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所属是官员。 本就不算宽阔的小巷显得拥挤起来,这些车轿满满当当堵着道,她回家都多费一刻功夫,跟着人群慢慢挪。 赵云惜带着林子境一道出门,先置办日常所需,他从江陵带来的衣裳有些不好穿了,款式、布料都差了一截,要想融入京都,那衣裳配饰都得跟上。 在这样繁华的地界,先敬罗衣后敬人,大家看布料的能力很强。 赵云惜一侧身,拉着林子境从后门小道走,大道实在挤不上。 将这些都筹备好了,已经耗费半日功夫过去,林子境心中感动,耗费银子尚且不说,还费这半日功夫。 他心中泛起的些许陌生忐忑,顿时消散一空。 林子境正想表达一些亲近,就听见隔壁传来孩童的大声嚎叫,凄惨至极。 他登时吓了一跳。 赵云惜却习以为常:“他家孩子把……嗯……素来胆大。” 只是不知这回又犯了什么事。 林子境就着这顿竹笋炒肉,彻底融入了京都,只觉得和江陵也没什么区别。 晚饭时间,叶珣和张居正回来,瞧见林子境在,顿时很高兴,硬是拿出酒,和他好好地喝上一场。 “那时年幼,我们聚在一起,谁能想到回来有如此漫长的分别。”张居正感怀万分。 林子境吃饱喝足,斜靠在太师椅上,努力地伸直腰身,闻言笑呵呵道:“是呀。” 几人正准备来一场心灵按摩,耳边猛然响起爆喝声—— “臭小子!给我滚下来!” 几人抬眸,就见隔壁家的树上,挂着一个扑腾着小腿的男孩,见他们望过来,就呲着没有门牙的嘴,冲他们呵呵笑。 赵云惜黑线。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隔壁家的男人爬上树,冲着他们尴尬一笑,这才将孩子摘下去。 赵云惜:…… 那真是很有生活了。 她就没体会过这种养儿养到鸡飞狗跳的感觉。龟龟这孩子,打小就聪慧懂事,冷静自持,特别让她省心。 隔壁安静下来。 林子境吃惊:“比子垣儿时还皮。” 那确实还挺少见的。 隔日一出门,碰见那对夫妻,又是极为尴尬地冲他们一笑,低声道:“叨扰了,叨扰了。” 赵云惜含笑点头:“孩子调皮些,才显出几分聪慧来,长大就稳重咯。” 男人苦着脸,只一味地唉声叹气。 他铁骨铮铮一汉子,堂堂七尺男儿,不是在跟人鞠躬赔礼的路上,就是提着礼物求人家原谅。 这日子实在苦啊。 赵云惜给他一个怜悯的眼神,熊孩子自古以来都费家长。 两家分别后,她去了银楼,想着给琢光做一块玉佩。 她真的是很好的大家闺秀,知书懂礼守规矩,从来只去店里巡视,跟着家人出去玩,平时并不会自己出来找乐子玩耍。 赵云惜便要时常惦念着给她买些小玩意儿,免得在家憋坏了。 她还没给自己买过玉佩。 路过门口时,就见一男子英武雄壮,穿着武将衣裳,抱着剑,虽然年轻,但眉眼间皆是粗粝风霜,正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周围人群。 总觉得他气质格外出众好看。 赵云惜随意发着呆,想着给你自己买对玉镯来戴,也好生享受一番,她挑了一堆羊脂白玉的,两只一对,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她做了半晌心理建设才付钱,真是心疼极了。 身旁一妇人却眼都不眨,小手一挥就买了全套。掌柜弯腰躬身,亲自给她装箱打包,伺候地格外殷勤。 赵云惜恍恍惚惚:“好豪气啊……真有钱!” 在江陵时,她觉得,除了她都是有钱人。如今到京城了,手里也攒不少银子,却还是这样。 可恶,天下富婆何其多,多我一个暴富又何妨。 就不能谁无缘无故给我一千万两银子吗! 就很想要! 人果然是贪心的,以前赚三两银子都高兴坏了,现在手里有三万两,尤嫌不足。 她视线一转,却又瞧见一妇人,对着银镯子踌躇半晌,显然有些摇摆不定。 妇人面色黝黑,手也粗糙,但眼神刚毅,身上一丝装饰也无,显然对此并不拿手。 赵云惜闲来无事,就笑着道:“若是你戴,这个梅花纹古朴简单,这海棠纹雅致,端看配什么衣裳穿。” 那妇人爽朗一笑,温和道:“我家大人来京就职,未免有应酬,我得买些首饰,但我实在不通此道。” 赵云惜便问:“祥云纹如何?” 她将自己头上的发簪指给她看,妇人登时笑起来:“这个好,就要这个了。” “戚大人!进来帮我付钱!” 戚大人? 赵云惜眉眼一凝,难不成是戚继光?这可是个英雄人物。 抗倭名将戚继光!!! 家喻户晓! 她记得他带兵很厉害,改阵法改武器,什么戚家军、鸳鸯阵,就算镇守北方也是极有成就,还写了军事书籍。 赵云惜在心里竖起大拇指,这也太厉害了!任何抗倭将领,都值得她竖起大拇指。 但是现在,戚继光还是刚过武举的小新人一枚。 她不免多看两眼,踌躇片刻,还是满怀敬意地上前问:“恕我冒昧,想问一句,阁下可是戚继光?先前听说武举出了个人才,如今姓氏对上,便想着瞻仰风采,这才打扰阁下。” 戚继光抱拳作揖,眸光如电:“正是在下,请问……” 赵云惜看着他清正的眼神,笑了笑,温和道:“我乃国子监司业张居正之母,便是听他说的。” 戚继光:…… 文官,不认识。 两人客气几句,便各自分开了。 * 秋日的红薯地头,能刷新出皇帝来。 又是一年黄澄澄的丰收季。 按着往常的惯例,朱厚熜带着锦衣卫,紧盯着农人收粮,从早到晚,不曾有丝毫移眼。 赵云惜在旁罚站,幽幽一叹,皇帝没事待宫里就行,出门来,还叫她受苦。 好在—— 今年收成不错。 神种在精心照看下,产量一如既往的稳定。 赵云惜放心了,张居正放心了,朱厚熜也放心了。 他面上刚露出星点喜色,就见有人骑快马来报,说是蒙古人要求钱粮送上。 朱厚熜登时黑了脸。 他看向一旁侍立的张居正,沉吟着问:“此数额巨大,朕不想给这么痛快,你可有什么法子?” 他记得,上次那主意,就是他出的。 听闻此言,张居正眉眼微动,他沉吟片刻,整理了语言,这才低声回:“一个寻常百姓,若一年得银三两三,那便将将够生活,若得粮二石,则将将够吃……足以活命,却不足以身强力壮。” 朱厚熜神色间略有不耐,不想听这些,他只想吃解决方案。 “故而……我们给粮,便要卡一线,够活便好,疲于糊口,却无从再生事端。” 张居正眉眼沉沉,声音清朗:“圣上虽允诺拨付粮秣,但不可尽数给付。臣想着依俺答汗所请,降等分批次发放:其一,抚赏之资当以次等品为好;其二,按季分期拨付,以缓其需。另为防范边衅复起,可额外增拨微量配额,然所加之数以降等物资补足差额。” 朱厚熜审视地打量着他,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 “允。”他直接拍板。 就是答应给粮,但不能一口气全给了,根据俺答汗的要求,减等分批,可以给,但是次一等的,而且以季为期,分开给,未免他闹,再多给一厘,就用减等的来填。 朱厚熜细细品了品,这里头将人心都给算计明白了。 但—— 现下的问题是解决了,还有更重要的问题,俺答汗敢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是欺大明王朝无名将。 他觉得大明势弱,才敢如此。 朱厚熜幽幽一叹,在琢磨开武举恩科的事。 * 等此番事了,张居正也在琢磨这回事。 书房中,点燃着一炉香。 香烟袅袅。 赵云惜瞧着他忧心忡忡,便笑着问:“做什么愁眉苦脸。” “俺答汗敢如此,就是欺大明无名将。”张居正眉眼凝重,良将亦是大明的根基。 赵云惜闻言,激动地一拍大腿,见他投来疑惑的目光,张张嘴,却又闭上了。 救命。 有一说一。 历史进程总是这么美妙。 戚继光崭露头角,是因为俺答汗围困京都,他做守卫京师九门的总旗牌官,被众人发现才能,这才进官署都指挥佥事,开始抗倭御北。 现在围困京都没有了。 戚继光便成了等待就值的一员了。 “我初夏时分,碰见一妇人,她在银楼买银簪,我上前搭了几句话,倒是认识她家人了,听其家底言谈,似是武将出身,我觉得他很有才能,你可以接触接触,看看他的军事才能。” 赵云惜托腮。 果然祸福相依,有时候没那么容易。 张居正闻言,满脸郑重道:“成,我先去跟他结交一番,再将他介绍给徐大人。” “嗯。”赵云惜随口应了。 “娘亲,你好像自有一番气运在。”张居正眉眼间带着些许困惑:“轻易不跟我说什么,只要说了,必然关乎国运,明明整日里只惦念着吃吃喝喝,但娘亲看问题特别准,总是能跳出迷障,让我受益匪浅。” 第133章 赵云惜想着,还没去京城最豪华的酒楼吃过饭,索性晚间无事,不如去搓一顿。 家国固然重要,但日常吃喝亦不能怠慢。 再者,家里的口味吃腻了。 也把小敬修抱出门,瞧瞧外面的世界,整日里窝在家中,孩子会自闭的。 等众人走进去,才发现,不愧为最豪华的饭店,入门便是相貌温柔清俊的小二迎宾。 大厅中有淡雅的丝竹之声,有小包间还能传出戏曲之声。 林子境:哇! 赵云惜:哇! 两人发出没有见过世面的声音。 一旁的店小二含笑在旁解释菜品:“我们的小炒肉用的也是羊身上最嫩的羊上脑……” “这清蒸鱼,只放肚肉……” “还有卤鸭信……” 再有各色野味,鹿肉熊掌,飞龙汤等等,应有尽有。 想吃东海的虾蟹都有,业务范围极广。 但赵云惜并不爱吃猎奇之物,只爱寻常养殖,谁知道野物中有什么寄生虫。 赵云惜总结,便是一切只用最好的部分。有种在现代菜市场随心所欲买菜的感觉。 “不错不错,那要尝尝。” 店小二便拿出一个木牌书,上面挂着指肚大的菜名,喜欢的就摘下来放在一旁的篮子中。 这样传阅一遍,张居正选了烤鸭,顾琢光选了藕丁,林子境选了香辣酥虾。 张敬修:哇~ 他小手扒拉着,看见什么都稀罕,都要摸摸碰碰。 太好玩了。 赵云惜视线巡弋,突然定在当场,她用胳膊肘戳了戳叶珣,压低声音问:“你看那个,像不像张文明?” 叶珣茫然地望过去。 就见张叔正给自己猛猛灌酒,那喝法混像不要命,更像被罚酒了。 叶珣肯定点头:“是他。” 赵云惜又去喊张居正,低声道:“去瞧瞧,是不是你爹。” 张居正便起身走进去。 他看着面前的干瘦老头,正敲着桌子,满脸不耐烦地开口:“办不了就是办不了!” 张居正一撩袍子,似笑非笑问:“什么办不了?” 张文明面色一僵。 那干瘦老头斜着眼看过来,见是张居正,登时坐正身子,陪笑道:“张大人……” 干瘦老头突然汗流浃背,这张文明亦姓张,出自江陵,这……怕不是本家。 干瘦老头连忙陪笑道:“我和张县令一见如故,请他吃酒呢,既然张大人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张居正向来知道小鬼难缠。但缠到他爹头上,也是好笑。 “你们有什么为难事,尽管说出来给我听,能帮你办的,自然不会为难。” 干瘦老头登时心态都要崩了。 他是工部司务,做他这个职位,想要油水,只能卡一卡没有后台的外地官员。 他这个年岁,进青楼已然有心无力,如今嘴馋,只能来酒楼搓一顿。 谁曾想,被人捉了现行。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干瘦老头颤颤巍巍地起身,鞠躬到底,嘴里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张居正却不欲和他过多纠缠,俯身扶起他,含笑道:“罢了,你且吃着,我自行离去。” 干瘦老头心口一松,想着不为这县令张目,许是关系不到位,那他就放心了。 但他一抬头,笑容便僵在脸上。 那县令走在张居正前头。 救命。 他不光关系近,还辈分高!要不然怎么敢在大官前面走! 待走回二楼雅座,张居正叹气,将所见所闻说了一遭。 赵云惜捏筷子:“欺人太甚!” 张文明原本忐忑的心,瞬间就安稳下来。 他眼神微微闪烁,坐在娘子身旁,便有些不胜酒力的感觉,柔弱扶额,软声道:“娘子……头晕。” 他灌酒灌得又猛又急,脸上酡红一片,连眸中也带出几分水光。 赵云惜忍住想捏他脸的欲望。 给他倒了杯茶,温和道:“喝点水润润喉,往后有什么事,尽管回家找人脉,别自己在外面受罪,不值当。” 她伸手给他揉了揉太阳穴。 张文明轻轻嗯了一声,也没想到,竟然会碰上。 “快吃点东西。”赵云惜给他夹了虾。 张文明便一个一个地剥,剥完放在小碗里,给赵云惜吃。 他唇角噙着惬意的微笑,姿态闲适地剥着虾。 * 隔日。 张居正碰见工部侍郎,便含笑聊了几句,先是邀请他去吃饭,见他应了,这才一道往小酒馆去。 第二日。 干瘦老头背着行囊,便去大兴县做县吏去了。 他迎风泪三行。 谁能知道一个小县令是张居正他爹! 还是亲爹! 谁能受得了亲爹受屈? 也就如今他在风口浪尖上,遇事留一线,要不然他肯定被罢官。 整日里捉鹰,却被鹰啄了眼。 看走眼了。 哎。 他身后无一人相送,干瘦老头的身影更加佝偻了。 三杯酒,换余生痛苦。 哎。 张居正满脸悲悯,京中不养闲人,适当优化一下,倒也挺好。 * 赵云惜听到这个消息,说是工部一司务渎职,被贬官,她再看看还在床上喊头疼的张文明,面色漆黑,威胁道:“你再装,我就把你扛出去扔了,你知道的,我有的是力气。” 张文明立马支楞起来,笑呵呵道:“哎呀,娘子真乃神医也,突然眼不晕头不花!这样舒服…!起床起床。” 赵云惜想敲他。 老了老了,这样混不吝。 落日余晖,暮云合璧。 熔熔金色中,他俩隔着半开的窗子,互相对视了一会儿。 张文明凑近了些,弓着腰身,从窗户中探出头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 赵云惜便走上前来,摸了摸他光洁细腻的脸颊。 “云娘,云娘。”张文明喊了两声,却又将想出口的话给咽下了。 “嗯。”赵云惜回应着他。 张文明登时神色一软,便是声音也添了几分沙哑。 “我想辞官,给你剥虾吃。” 听得赵云惜心头一颤,过去那些坚持,都晕成了一副水墨画,将她的执拗削薄。 赵云惜垂眸,捏捏他脸颊。 张文明觑着她放松的神色,便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手心,温和道:“三日了,我该回去当值了。” 可他不想回。 却也知,云娘肯对他如此温存,便是因为他不在跟前。 赵云惜眉眼清正:“去吧。” 人总要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张文明穿着里衣,坐在床沿上,不想出去。 见云娘的身影渐远,他这才穿衣起身。 片刻后,赵云惜提着食盒回来。 她温声道:“给你备的点心,都是自家做的。” 张文明抬起胳膊,想抱抱她,最后却只牵住了她温软的手。 云娘的手,又软又轻,小小一朵棉花似得。 他额角便沁出汗意,挣扎片刻,见她没有躲,便胸腔鼓噪,俯身在她眉心留下珍重一吻。 他手心略烫,唇瓣温软,赵云惜眉眼微弯:“去吧,别误了时辰。” 天都要黑了。 原来……他肩膀这样宽。 赵云惜打量着男人眷绻的眉眼,似桃花般多情似水。 啧。 真真一副好皮相。 * 沙勿略的传教之旅不太顺利。 他突然明白过来,百姓只是贪图他的鸡蛋和木铲,并非想认真听他传教。 他们好像太聪明了。 赵云惜轻笑:“要不,你了解了解我们大明朝的神话体系?” 沙勿略捂紧自己的鸡蛋后,百姓对这个大胡子老头更是不假辞色。 大明……不养闲神。 那些神各司其职,并非让人一味地奉献上供。 沙勿略沉浸下去,收起自己的冒失和傲慢。 他叹气。 心跳声如擂鼓,不敢想,若是传教失败,死在异国他乡,该有多么的痛苦。 最重要的是……这家人击碎了他所有的傲慢。 他是来传教,拯救愚昧无知的世人,但这一家子,学几何手到擒来,其中那个叫张居正的,甚至看几眼就会了。 那他当然在贵族大学,交着高昂学费,学得无比吃力算什么。 他突然感觉到无比的困惑。 * 赵云惜正在净手。 每当心潮浮动,便会练字,来让自己静心。 她磨墨蘸笔,心中也沉静不少。 政通人和。 学这句话时,不知道这四个字有多可贵,如今才知。 明年一过,就要先在京城周边推广,而选得第一站,就是张文明治下。 也算是皇帝给的一点恩德,只要办得好,他就能借着功绩再升一升。 更重要的是,她真的很想将土豆红薯推广开来,百姓所求,不过一个吃饱穿暖,如今尚且达不到。 小冰河时期,真真路有冻死骨。 不管兴亡,百姓都苦,她以前都是老百姓。 只有朝代更迭,她反而不大在意,总归还要回到新中国。 嘉靖。 她不自觉地写了这两个字。 赵云惜将纸张团成一团,烧掉。 夜幕降临,一灯如豆。 昏黄的灯光并不利于读书习字,她索性收起。 走出书房,进了小院,见还静悄悄的,顿时有些纳闷。 这俩还未下值? 顾琢光也有些焦急,手里提着灯笼,显然想出去接一程。 “你素来体弱,还是别出去了。” 赵云惜沉声道。 顾琢光紧紧地抱着小敬修,片刻后,才点头:“都听娘的。” 赵云惜接过她手中的灯笼,腰间别着长剑,这才出门去了。 第134章 嘉靖三十五年。 又是一年冬。 刚推开门,便能感受到凛冽的寒气。 入目一片素白。 张居正握着青竹伞,略一吐气,面前便是白雾朦胧。 他近来日日出门,去大兴探寻种了神种的百姓,对神种有什么看法。再总结整理成册,等着皇帝召见时,能够呈给他看。 * “张爱卿,依你所言,今年神种推广,百姓会如何?”朱厚熜端坐在太师椅上,眸光深沉地望着他。 “依微臣浅见,未到山穷水尽时,世人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并不好。”张居正躬身上折子:“这是历年所出过的问题和近来微臣探查的结果。” 朱厚熜打开奏折,精巧的小字写出许多问题,一是薯贱伤农,毕竟不能等价交换,一筐红薯换不来一斗麦稻,纯粹废力气。 再者北地有些穷困人家,全以低廉的红薯为食,容易胀气烧心,故而多谣传“红薯生瘴气”,需要官方出详细的饮食方案,比如“蒸晒磨粉”等,降低这种难受程度。 再者从宗教方面着手,官府联合佛道宣称“薯圆如元宝,食之招财免灾”。 朱厚熜仔细地审视着手中奏折,片刻后满意点头。每回提出来的问题,都能很妥善的解决。 他心情很好,敲着桌子,慢条斯理道:“若这回,你能妥善解决,待论功行赏时,朕便能破格提拔你进内阁了。” 张居正还年轻,此时满心满眼都是为国为民,对于进内阁也很是激动,但他还是满脸恭谨道:“微臣自知才学平庸,不堪大用,得皇上抬举,是微臣三生有幸,定不负皇恩浩荡!” 朱厚熜满脸正色:“此番重任,皆在你身,这天下百姓的口粮,便尽数交给你了。” 张居正躬身一拜。 * 冬日雪厚,轻易出不得门,赵云惜索性拢着炭盆,怀里抱着肥硕的狮子猫,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它柔软的皮毛。 她在想历史上的张居正,他的改革,被一手提拔培养的门生尽数推翻,若他泉下有知,可会生气悲愤。 也许不算背叛。 只是人亡政息,张居正建立起来的秩序,如同嬴政一般,太过有前瞻性,反而为当下世俗所不容。 却在往后的封建王朝中,被别人借鉴,增添功绩。 赵云惜几乎想象到当时的情形——张居正在后世被戏称为明摄宗,恰恰说明了问题。 皇权和相权的冲突,向来势如水火。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皇权如此,相权亦如此。 再有文官集团内部的斗争和地域争斗。 张居正再好,也不可能笼络所有朝臣,大家各为自己的派系、地域而奋斗。 他当年,到底如何苦苦挣扎? 一腔孤勇,后继无人。 若能再给他十年,十年尽够了。 必然会有一个不同的大明。 赵云惜搂着温暖的狮子猫,沉沉睡去。 * 顾琢光嫁到张家多年,从开始的纠结忐忑,到如今的安庆自若。婆母并不似凡夫俗子,轻易并不肯管她,也从未拘束她。 谈婚论嫁时,都说婆母是乡野村妇,许是会让她受天大的委屈,让她多敬着让着,但现在才知道,能被大儒林修然收为义女,直言不讳地说,得他亲自教导。 如今瞧来,确实不一般。 她的炸鸡铺子从零开始,如今已将周边各省都铺全了,只收什么加盟费,就赚的盆满钵满。 天天坐着数钱,都能把人数累了。 和婆母相处得越久,便能学到超脱自己的东西? 冬日严寒,吃过饭,便各自回房睡觉。 顾琢光窝在相公怀里,侧着身,相公身上的热气便隔着薄薄的寝衣传递过来。 她握着他宽阔干燥的大掌,轻轻地摩挲着指尖的薄茧。 “相公。” “嗯。” 顾琢光咬着唇瓣,略微有些不自信,却还是低声道:“荀子言,不富无以养民情,不教无以理民性……我想开个棉布庄子,织布倒是好做,再就是做冬衣,以棉充内芯容易跑绒。我想着,把它缝出格子,内里衬纸衣,再做外面的罩衫,可以拆洗,你觉得如何?” 纸衣不透风,厚实的纸衣,在冬日相当御寒,并且极为便宜。 “先小规模试一试,如今京中许多人穿羊绒衫。合着你说的棉袄一起,你可以给甘夫人去信,跟她讨教一二。” 顾琢光陷入沉思。 她一时寂静下来,张居正便也不说话,把玩着她的手,室内暖融融的,将娘子身上淡淡的香气送过来,他眸色渐深,支起身子,声音中带着几分眷绻:“娘子……” 冬日夜长,又睡得极早,天色尚昏沉着,张居正便醒了。 他躺着有些懒得动,将床前的灯笼点燃,便捧着书,慢慢地看起来。待天色微亮,这才撩起床帐,洗漱穿衣。 心里却一直在思索着朝政,想着近来朝中事多,自打俺答汗事件后,严首辅便隐隐不如徐大人得圣心。 然而—— 人都有自身的局限性。 徐大人为官正直,堪称面面俱到,只一条令人不解,他很不在意军事。明明刚出了俺答汗的事,应该唇亡齿寒才是,他却不加关注。 张居正有些困惑不解。 当今皇帝并不勤政,虽然不修仙了,却也不肯三日子早朝,就算十日一早朝,也能称他一句勤政。 故而他们也不必早起,只别误了点卯便是。 他起身后,顾琢光也醒了。 “相公。”她言语温柔。 张居正回眸,给她掖了掖被子,温和道:“雪日天冷,再睡会儿。” 顾琢光羞赧一笑:“嗯。” * 猫冬久了,赵云惜实在无趣,想着自己做些吃食。 刚做的腊肠好像不错,做成煲仔饭,有厚厚的锅巴吃,肯定很香。 今日风大。 小敬修裹得极厚,被风一吹,便跟儿时一样跌坐在地。 赵云惜见他四肢着地,跟小乌龟一样,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张敬修肖似父亲,一张斯文俊秀的小脸上,露出被嘲笑的薄红。 赵云惜见他害羞,连忙不笑了。 米饭慢慢焖熟时,那股米香味,简直诱人极了。 她事先在砂锅里侧涂了油,这样出锅巴后,就很容易铲下来,并且金灿灿的色泽也极漂亮,香酥金脆,吃起来像极了。 赵云惜亲自做饭,就连小敬修也极为期待,他乖乖地坐在餐桌前,两只肥嘟嘟的小手握着,紧紧地盯着砂锅。 “吃,吃呀。”他一本正经地劝道。 煲仔饭很诱人,酱汁的色泽极好,将米饭染得油亮入味。 深红色的腊肉丁,肥肉部分已然透亮,鲜绿的毛豆、金黄的玉米粒铺在白米饭上,摆出漂亮的形状。 张敬修特别爱吃锅巴,捧着吃,极为虔诚。 “这个好香啊!”他不住感叹。 土灶做饭,带着锅气,吃起来很香很舒服。 “你爱吃,索性单炸些锅巴来吃。”赵云惜笑着道。“把炸鸡的香料撒上去,便很香了。” 张敬修乖乖点头:“好呀好呀~” 几人吃着饭,就听见一声干呕。 赵云惜视线茫然地望过去,就见顾琢光捂着嘴,也有些懵:“许是肠胃不适……” 她说着,心里就没底。 难不成真得偿所愿?这也太快了。 而且在众人面前被揭露出来,她面子上有些绷不住。 “请大夫来看看就知道了。”赵云惜猜测,但没有说出来。 片刻后—— 老大夫捋着胡须,呵呵笑着道:“恭喜恭喜,家中将要添丁了!” 顾琢光羞赧一笑,轻抚着平坦小腹,笑得满脸红霞。 “有了就好。” 近来小敬修被送去读书,她膝下空虚,实在有些无趣,便想着再生个孩子。 不曾想,这么快就有了。 好在有先前的经验,这回也算是有条不紊,该如何就如何。 赵云惜倒上了份心。 她每日里除了日常工作,又添了一项看顾孕妇,其实也没什么做的,琢光怀像比较好。 除了那日干呕,整日里吃吃喝喝,并无反应。 只待十月怀胎,果熟蒂落。 看她如此,赵云惜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些。 也不知男孩女孩,她有些期待。 * 张居正近来人逢喜事精神爽。 毕竟家中要添丁,朝中政务也极顺达,轻易并没有什么事。和高拱、戚继光、李逢年几人也处得极好。 可谓春风得意。 他坐着马车,往大兴去,想着再看看那边的地势。 他很想进内阁。 在朝中多年,论时政疏一直在他心里,不曾有丝毫懈怠。他想要早些当上首辅,也能快些实现自己的理想。 而现在,他那些想法,借着张文明的手,在大兴县先行实施,他想看看,最终是利还是弊。 张居正神色温和,坐在张文明对面,看着手中的条文,陷入了沉思。 “有叫好者,有不忿者……” 那怎么让叫好者压过不忿者,才能让政策实施。 再就是娘亲所说,政策一时通行并不代表什么,能建立长久秩序才是好政策。 为民是好事,但要和官员的利益结合在一起。 张居正点了点桌上的条陈,推广神种时,他遭遇那么多的压力,早已经明白,不把官员喂饱,是不会有利民政策推行的。 这也是他很想改革的点之一。 他想要把这些都给弄清楚。 * 待归家时,张文明立在门口送他。 张居正回眸,才恍然发现,不知何时起,他爹竟已双鬓染上寒霜,身形愈发瘦削起来。 第135章 春去秋来。 转眼已是嘉靖四十年。 十年之期,已至。 神种现世,嘉靖颇为期许,以国子监司业张居正、江陵县侯王朝晖为首,亲自种植、督管。 如今以推广至陕西、河南、山西、江南等地,嘉靖亲临巡视。 * 马车上。 张居正唇角挂着惬意的微笑。 他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喝着,多年官场沉浮,早已将他养得喜怒不形于色。 但神种初成,还是叫人心中欢喜。 王朝晖更是意气风发,他撩开窗帘,望着漫天的金黄,笑眯眯道:“秋收冬藏……秋收果然让人喜悦至极。” 最重要的是,神种在短短的推行时间内,已经有了莫大好处,纸面文字终究不大入心,还得是亲眼看。 田地间,农忙一片。 王朝晖瞪大眼睛,望着黝黑的百姓。片刻后,皱起眉头:“他们穿着破衣烂衫,竟还如此穷困?” 张居正也撩开车帘,往外看。 “在江陵,我们张家村,纵然有人富裕,却还是很多人都种地,他们会在种地时,把破衣烂衫拿出来,这样弄脏了、弄坏了,也不至于太心疼。” 他温和笑着解释。 王朝晖点点头,看向地头蹲着的一个小孩,头发寸长,不辨男女,正捧着长长的杆子在啃。 “这能吃?”他呆住。 小孩却吃得很香甜,嚼一嚼,又将碎屑吐出来,他便猜测,是跟吃甘蔗一样。 就算穿得破烂,但精神面貌明显精神很多,那是一种肚子吃饱了的昂首挺胸。 车队停下。 朱厚熜穿着寻常衣裳,白龙鱼服出宫微服私访。 面前身形佝偻的老者正拿着小钉耙,将收过的地,再挖一遍,若是能找到拇指大小的红薯,便觉心中分外愉悦开怀。 他面前有一小框,已经有半篓了。 朱厚熜看着老者脸上灿烂的笑容,也跟着笑了笑。亲眼所见,千里沃土,收成极丰。 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秋阳依旧热烈。 朱厚熜晒得鼻尖出汗,入目皆是色彩浓丽的秋,而红薯藤的绿,却让人心中快活。 “猪羊都爱吃红薯藤,这么多,够吃三四个月,刚好杀了过年。”不时有人嘀咕。 张居正眉眼微弯。 朱厚熜更是心中快意,跳出修仙的坑以后,他面前摆着一条康庄大道。 “神种不愧为神种,产量高,好伺候,今年年景并不好,麦稻各有减产,神种亦是,架不住实在产量高。” “红薯玉米粥,吃起来真的很香甜。” 朱厚熜感慨万千。 最重要的是——多吃一斤红薯,便能多卖半斤麦稻,资产流转,就是这么来的。 张居正望着忙碌的农人,跟着微微一笑。 田间地头,总是充满希望。 有人在挖红薯,有人在挖土豆,有人在玉米地里掰嫩玉米吃。 王朝晖压低声音道:“我们偷偷掰一个玉米回家吃?” 张居正满脸深沉地点头:“好,我给你望风。” 王朝晖堂堂江陵县侯,下了马车,进了玉米地,手刚搭上玉米,就听见一声低喝:“有人!偷!玉米!” 王朝晖顿时吓得一激灵。 他三两步窜回来,满脸惊慌:“你干啥呢!” 吓死他了!!! 张居正满脸无辜:“别人瞧见了。” 不是他喊的。 王朝晖捂着脸,钻进了马车。他红着脸,半天回不过神来。 张居正:“哈哈哈!” * 朱厚熜离他们远,正在观赏这一番国泰民安。 海瑞立在他身旁,恭谨道:“是啊,圣上英明,才有这国泰民安。” 其实前些年,乱象已显,皇帝沉迷修仙,严嵩把持朝政,两个老年人将王朝也带向暮年。 海瑞陷入回忆,很多话,能想,却不能说。 那时—— 天空蒙蔽,百物凋零,积雪覆盖,路有冻骨。若再持续些年头,大明走向覆灭将是必然。 车队停下,开始支起大锅,做饭。 这是赵云惜想出来的法子,将神种的吃法告诉大家,明确地做出来,这样更方便传播。 红薯粉——可以做酸辣粉,也可以做蚂蚁上树。 猪肉剁碎,炒成酱,和些粉条一起炒,吃起来特别香。 再有酸辣土豆丝、红烧土豆片,土豆炒肉、土豆炖鸡,这都是家常的吃法。 而玉米……光是水煮便已足够清甜。 林林总总,数十种吃法。 就连嘉靖都吃得格外兴起。 他随口感叹:“赵恭人此番不在,未经了她的手,终究差上几分。” 于是—— 赵云惜被锦衣卫火速打包带来。 “土豆丝卷饼、炸土豆、狼牙土豆……”赵云惜挽起一截袖子,迅速出餐。 朱厚熜吃着熟悉的味道,这才放心。 “再来一碗玉米粥,新鲜的甜玉米擦烂,露出奶白的汁水,合着江米、红薯来煮,又嫩又甜。” 赵云惜在心里嘀咕着,便顺势做了。 而一旁的御厨正在收拾新鲜的鱼虾蟹,刚从河里捞上来的,足够鲜美。 赵云惜吃饱喝足,便盘着麻瓜去找一家儿子。 “白圭!朝晖!叶珣!”她挨个打招呼:“李大人、高大人!” 她这才恍然发现,她认识的人还不少。 张居正闻言有些愣怔:“娘?” 赵云惜点头。 此番出行是巡查功绩,一行人自然高兴,带她来好像也格外顺理成章。 王朝晖一时看得回不了神。 “赵姐姐?” 一身男装,英气十足。 她以前也常穿男装,却没有现在这样英气勃发。 赵云惜轻笑,温和道:“是我。” 几人闲聊着,张居正就被叫走了。 王朝晖在一旁殷勤侍奉,笑着道:“这十年,赵姐姐辛苦了,整日侍弄田地,不似旁的贵妇人,还能莳花弄草……” 赵云惜瞥了他一眼:“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她能为百姓做点什么,心里很高兴。 她知道,是因为她肌肤糙了,不如十年前细嫩白皙。 “谁说妇人必须白皙幼嫩?我觉得如今的我,极好。”她很喜欢自己每一个年龄段的转变。 她抿唇轻笑,拍拍王朝晖的肩膀,声音柔和:“你想挨揍。” 王朝晖惹火烧身,顿时蔫哒哒的:“我就是心疼你,受罪了。” 赵云惜摇头失笑。 几人笑着闹着,在赵云惜屁股被颠成八瓣时,终于到达河南地界。 这才是千里沃土。 牛车、独轮车、担子…… 不一而足。 河南界的种植面,始终要比别人广。 然而他们并没有比别人富裕。 你多产一粒粮食,都会被当成税收收走。 但整体还是不错的。 赵云惜神色温柔。 * 圣銮回京。 当朱厚熜对着奏折上的数据,这回又亲眼所见后,心中便格外满意。 他传召赵恭人上前来,笑着道:“转眼已十年,你当初因着神种被封为恭人,如今神种已普及,你往后可以卸下担子了。” 赵云惜反而生出几分茫然不舍。 尝惯了权力的滋味,一朝失去,心中落差极大。然而她知道,如今已是破例。 “念你功高,特封为二品夫人……”朱厚熜笑着道。 赵云惜心中激荡,不由得纳首就拜:“臣妇谢主隆恩!吾皇英明!” 朱厚熜沉吟片刻,只封二等夫人显然不够,毕竟她靠着张居正这次升职,也能加封。 “朕思前朝时,有女马蓬瀛,善算学和天文,德封尚宫司宫一职,岁俸六十石,而今你助推神种,朕思量,沿承旧制,封你为尚宫司宫,岁俸百石。” 赵云惜这回是真的激动了。 尚宫司宫…!女官之首! 她俯身再拜,简直觉得自己踩在云端上,飘飘然不知所谓了。 封官这么爽! 仿佛有浪涛不停地在冲击着她,每一声心跳都让耳膜鼓噪,像是要升腾蒸发。 有那么一瞬间,她脸上的表情定然是一片空白。 “正五品,司宫。” 真是太棒了! 她从来没敢奢望过,在明朝有一份自己的事业。所有事情都是她默默做的,星点痕迹都不会被史书记载。 她的存在,在未来只会被记载为,赵氏,大明首辅张居正母。 但如今不一样了。 赵云惜想,人心果然是贪婪的,她竟然觉得这还不够。 她还要更多。 她低下头去,缓缓地磕了个头。 待穿着二品命妇的衣裳回府,她不仅高兴地乱蹦,拿着剑,在院中舞得虎虎生风! 叶珣也替她高兴,挽着袖子,满脸热切道:“该好好庆祝庆祝!” 王朝晖摩拳擦掌:“那得换个大宅子!我才琢磨了一处宅院!前后六七进,特别敞亮漂亮,房屋不多,装潢极好,有假山花木,极漂亮!” 再挤在小院中,便有些不合时宜了。 赵云惜抿嘴轻笑,想了想,此番白圭也要升迁,换府便势在必得。 “换!”她小手一挥。 * 张府高兴,但徐府正在密谋。 严嵩掌握话语权太久了。 久到徐玠觉得自己的腿脚已经不灵便了。 他想,严嵩已八十高龄,该歇歇了,整日里总和他打擂台,也不是那么个事。 再者……他也有自己的理想抱负,次辅终究不够有话语权。 他目光移向张居正,满脸若有所思。这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已然成长为庞然大物,若他入内阁,那必然有人要下台。 第136章 寂寥秋日,天高云淡,雪白的鸟儿直冲云霄,很快就消失不见。 赵云惜和顾琢光并肩而行,在银楼中穿梭着,想要挑选适合冬日的首饰。提前定制,免得到用时就没有了。 “挑心,顶簪……”赵云惜拨弄着面前的宝石,有些纠结用红宝还是蓝宝。 “还有玉梳,插在发髻上也漂亮。”赵云惜想着,既然都来了,当然要多添些。 再者她如今有品阶在身,宫中若再有宴会,她也得出席,如此一来,便得有装门面的装备。 顾琢光又帮着挑了几个,含笑道:“成套才算头面,一并备齐全了。” 她想说年轻就是最好的装饰,话未出口,才有些恍惚,就连她都不年轻了。 寒风乍起。 赵云惜买完首饰,走在路上瞧见别人卖猪肉,瞧着肉质不错,便想着晚上吃烤肉,索性一并买上。 等夕阳西下时,便开始引燃木炭,她挑了果木炭,这样烤出来的肉很香。 木炭很快就烧红了,周遭的空气也随着气流扭曲。 赵云惜放上铁网,又刷了层油,张懋修蹲在她身侧,昂着肉嘟嘟的小脸蛋,软乎乎道:“奶奶,吃肉肉~” 赵云惜把他拎远了些,温柔道:“别凑太近,仔细烧着你。” 她这才把腌制好的五花肉放上去。 张懋修怀里抱着小奶猫,闻言乖乖点头:“好~” 厨娘刀工极好,五花肉切的厚薄适中,在烈火炙烤下,表面很快变得焦黄,边缘也跟着弯曲,冒出的油脂滴落,将木炭沁出滋滋声响。 张懋修咽了咽口水,奶里奶气道:“香呀~” 呜,还没好? 赵云惜弯唇:“别急,等会儿给你吃。” 很快,就传来张居正的朗笑声:“娘在做烤肉?真香!” 叶珣也露出温和的笑意,他示意赵云惜起来,自己坐下来,挽起一截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温和道:“我来烤。” 他的厨艺,也极棒。 赵云惜从善如流地起身,看着色泽金黄的烤五花肉,笑着道:“小懋修来吃,已经熟了~” 老人和小孩不耐饿,小孩尤甚。 “奶、爹、娘、叔先吃~”他扳着手指,数完又觉得不对:“哥~” 众人顿时笑作一团:“没事,我们不饿,小懋修先吃。” 烤肉要趁热吃。 赵云惜将竹签递给他,撒上调料,这才笑着道:“要侧着吃,别扎着嘴了。” 烤肉还在滋滋冒油。 张懋修举着签子,非递给他娘先吃一口:“娘吃!娘吃!” 顾琢光接过他递来的竹签,将微烫的烤肉裹在薄透的春饼中,再加上葱丝、胡瓜丝,简直好吃到爆炸。 “娘做饭还是这么香。” 赵云惜轻笑,接过叶珣递来的烤肉,她用春饼一裹,还要放些洋葱丝来,滚烫的烤肉很快把洋葱丝给烫个半熟,吃起来滋味格外美妙。 单吃肉会觉得腻,有这些辛辣食物中和一下,就会觉得很解腻,能再吃一大碗。 张居正起身,去仓库抱了酒出来,笑着道:“今日有喜事,当喝杯酒,庆祝一下。” 赵云惜:? 啥喜事? 总不能他三十五岁就进内阁? 张居正眉眼间难得溢出来点意气风发:“今日……陛下有旨,准我任吏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 赵云惜和顾琢光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 “好事好事!是得喝一杯!”赵云惜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顾琢光倒了一杯。 一旁的小懋修看着杯中黄澄澄的酒液,好奇地抿着小嘴巴:“这是啥呀!尝尝!” 张敬修一拍他脑袋:“别闹。” 张懋修噘嘴:“哦。” 俩小子一打岔,众人顿时哄笑出声。 “未及冠可不能喝酒,会变傻。” 小懋修顿时惊恐地捂住嘴巴:“不傻不傻!” 叶珣也举起酒杯,笑吟吟道:“承蒙陛下厚爱,某也升职,迁为礼部左侍郎。” “砰——” 赵云惜看着面前清瘦的男人,不住鼓掌:“你俩都太棒呢!真是好日子!好日子!” 当年那些未出口的期盼,在此刻尽数成真。 她率先喝了一杯酒。 几人对饮,各喜不自胜! * 眼瞧着,慢慢入冬了,比冬日更先来的是凛冽的冬雪。 前世时常看小说,就有雪灾末世,等真的身处其中,才知道百姓谋生有多艰难。 如今神种铺开,想要铺遍全国,可能还得五年。 还来得及。 而王朝晖上次出海,带回来了番茄、花生、南瓜、番石榴、菠萝…… 数不胜数。 有了目标,他的目光就格外精确,光往食物上找。 这回出海再回来,他的身体状态已经不允许再次出海,好在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朱厚熜对他赞誉有加,特许他组建一支远洋船队,担任教官。 * 赵云惜正在侍弄番茄,就听丫鬟也传话,说是二门处,有妇人带着孩子,说来自江陵张家,名唤甜甜,叩门求见。 “快请进来。”赵云惜登时面露喜色。 因着林子垣才学不显,他索性投军去了,而甜甜便要留在江陵侍奉甘夫人,如今竟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很快,走进来一个身形粗壮的妇人。 赵云惜对此表示万分疑问:“甜甜?” 她娇美的小女儿呢! 甜甜听见熟悉的声音,顿时泪流满面:“娘~” 赵云惜张开双臂,努力地将她搂在怀里,捏捏她结实的胳膊,还是有些懵。 “给你外祖母磕头。”她一巴掌把跟着的小孩拍跪下。 赵云惜:…… 顾琢光连忙捧着茶盏过来,笑着道:“妹妹快请坐,喝口茶水压压神。” 赵云惜也连忙道:“怎么不来信说一声,我去码头接你?” 甜甜满脸唏嘘:“娘,前些年相公投军,他人胆大,硬是从小旗升上千户,可惜……打倭寇时,被刀戳了肚子,都说他活不了,让我去接后事……” “他命硬,活了。” 甜甜说得云淡风轻,笑呵呵道:“可惜我们这一支被倭寇知道,派人来追杀,他纵然活了,可惜重伤在身,我没法子,便接过他手中的刀,冲杀出去。” 赵云惜连忙松开搂着的小男孩,转而握住她的手。 甜甜微笑:“我才知,娘亲当年所说,女子有一把子力气,有多么重要。” 她日日跟着练剑,几十年来从未有一丝懈怠。那日终究是用上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甜甜眉眼微弯,笑着道:“我带着兵卒杀了二十个倭寇,那些血……呃……咳,然后我发现,我并不排斥,后来被戚将军知道,破例让我打散股倭寇,我完成的很好,现在亦是百户~” 她说完自己的英雄事迹,反而有些害怕,时下以女子柔美温婉为主,这样混在男人堆里,终究是不够清白,她有些担忧。 “天呐,甜甜也太棒了,我早就想杀死天下倭寇,没想到,甜甜真是好样的,女承母志!反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赵云惜毫不吝啬地大声夸赞。 甜甜这才松了口气。 她有些不自然地提着裙子。 顾琢光露出一个含蓄亲和的微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跟小姑子相处。 张懋修进来,把小男孩拉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 “林淮生。” “我叫张懋修。” 林淮生:“我爷爷叫林修然,跟你有一个字一样啊。” 张懋修:“嗯。” 两人聊着天,被嬷嬷带到院子里去了。 甜甜就打开自己带来的箱子,笑着道:“这是从江浙地区带来的衣裳首饰,估摸着跟京中略有不同,给娘和嫂子带的礼物,你穿着玩。” 赵云惜轻笑,索性当即就拿去换上。刚一出来,甜甜便满脸恍惚地盯着她看。 飞扬的撒花织金马面裙,红锦迎着阳光,散发着流光溢彩的光泽,妇人身姿挺拔如修竹,正眉眼含笑地望过来。 “娘,你穿上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甜甜腼腆一笑:“我就觉得你适合穿这样热烈的颜色。” 顾琢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我总算知道相公为何如此惊才绝艳。” 龙章凤姿,从来不会凭空出现。 赵云惜狐疑地看着她俩:“尽会哄我开心。”她当然知道自己很美,但如今这年岁,早已不如年轻时赤诚热烈了。 二人:…… “你不懂。” 赵云惜觉得自己懂,叉腰:“岁月从不败美人,我肯定是优雅精致的老太太。” 甜甜顿时噗嗤一声笑出来。 娘瞧着比她还年幼些,雪肤乌发,气色红润,精神头看着也很饱满。 多年未见的些许模糊,瞬间消散一空。 她娘还是当初那样好。 待到晚间,张居正和叶珣下值,瞧见甜甜来了,自然高兴坏了。 “林子垣呢?没跟你一起?” “他回京叙职,要忙上两日?” 几人寒暄着,这才各自落座,甜甜看着场中唯一不认识的男人,好奇地问:“这位是?” “江陵县侯王朝晖……”王朝晖拱了拱手,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叫了。 嘶—— 论称呼混乱的痛苦。 他当初和赵姐姐平辈论交,后来又和张居正平辈论交,然后各论各的。 如今俱已年长,小辈日益繁多,称呼就格外不好。 不过都是随着张居正的辈分走,这样省事很多。 “叫我三哥便是。”他大掌一挥。 然而—— “我是白圭的姐姐。”甜甜笑嘻嘻道。 王朝晖:? 他又是最小的。 第137章 几人面面相觑。 “杀出倭寇的血,喷涌迸溅,我就会很兴奋。”甜甜浑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张居正弯唇,看向相处多年的姐姐,笑着道:“好久不见姐姐,竟然成了大英雄。”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甜甜说开了,反而更加胆大,她爽朗一笑,温和道:“戚大人说,我这样壮实有力,天生就是当兵的命!” 对于她来说,简直是最大的肯定。 那可是戚大人! 她做了好些年的内宅妇人,困囿于旁人的言语、规矩之中。如今踏出来,才知什么是山高水阔。 若有山挡路,攀登过去才是。 若有水挡路,修桥涉水总有法子。 待到晚间,娘俩躺在一张床上,有说不完的话。 赵云惜闭上酸胀的眼睛,和甜甜并排躺着,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甜甜弯唇轻笑。 儿时,她尚且不理解娘的做法,如今,她重复地走着娘走过的路,才知道什么是万事靠自己。 隔日一早。 到了起床的点,她便睁开眼睛,洗漱过出去了。 而赵云惜还在睡。 年岁渐长,少睡一点觉都难受。 她梦里……在杀倭寇,手里拿着长剑,一剑一个小鬼子,杀得格外兴起。 等睡醒后,回味着梦里做了英雄,便愈加开怀了。 甜甜真是好样的! 赵云惜慢吞吞地起床洗漱,撩开床帐一看,早已日中,显然时辰不早。 偷懒的感觉还挺爽的。 “磨个花生豆浆喝喝吧。”她咂摸着,还得是这个好喝。 她近来很爱这一口。 感谢王朝晖,不远万里带回来这么多好东西。 刚晌午,甜甜就带着林子垣过来了! 当年那个调皮的肉嘟嘟的小孩,如今脸上带着长长一条刀疤,身形五大三粗,壮硕无比。 这夫妻俩…… 还怪有意思的。 林子垣瞧见赵云惜,亦是十分开心,乐呵呵地喊:“赵姐姐!” 赵云惜羡慕地看着两人的大块头。 “你俩这体格,出门肯定没人敢欺负。” 也太凶神恶煞了! 林子垣:? 这是夸人的好词吗? 甜甜:…… 她捏了捏自己的拳头,故作柔弱:“哎呀~娘亲~” 赵云惜便一言难尽地望着她。 林子垣也有些牙酸,他瓮声瓮气道:“娘子,你身上有虼蚤吗?” 甜甜幽幽一叹。 但—— 赵云惜一巴掌拍在林子垣肩膀上,毫不吝啬对女儿的赞美之情。 她充满惊叹的哇哦一声。 “甜甜能柔能刚,真棒!” 林子垣嘿嘿一笑,也不恼,忙着给甜甜递茶递点心。 甜甜:“这是我娘家,你能客气一点吗!” 林子垣满脸茫然地看着她:“你娘不就是我娘,还是我做姐姐呢,我有两份关系加持,为什么要客气?” 把赵云惜听得一愣一愣。 * 金銮殿,早朝。 朱厚熜端坐在龙椅上。 他近来心情很好,神种推行顺利,在干旱寒冷的北风也种得很好,甚至家有余粮,很明显能看到新生儿的增加。 一想到人口增加,他便极为愉悦。 再者,后宫里头,又有妃子给他诞下龙子,这么些年,自打他开始修仙,后妃便再无所出。 可见他停了是对的。 只是查探不出这些书都出自谁手,他还想赏赐一二。 一御史站了出来,他百无聊赖地想,又是要奏东家长还是西家短。 谁知—— 御史掷地有声。 “臣请奏!严世蕃通倭寇、图谋不轨!” 林润素来温和的外表被撕裂,露出每一寸獠牙。 打蛇打七寸。 朝中苦严家父子久已。 朱厚熜眉眼微挑,他敲了敲桌子,看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的严世蕃,和颤颤巍巍的严嵩。 “严卿可有话讲?” 他唇角含笑,不见丝毫动怒。 众人便知,所谓通倭寇,他早已知晓。 朱厚熜是知道的,他从倭国勤勤恳恳的挖矿,严家父子竟然从中作梗,硬生生拔掉他三分。 如何能忍? 因着皇帝淡然的表现,为严家父子求情的人甚至有些拿不准,不敢动作。 严世蕃被收入狱。 张居正看向满脸恭谨立在首位的徐玠,满脸若有所思。 他真是……片叶未沾身。 在狼面前放上一块血淋淋的肥肉,它便不能克制地咬上去了。 张居正垂眸敛神,从长辈处,总能学到很多。 朝堂因为严世蕃被抓,竟显出几分寂静和规矩来,大家战战兢兢,生怕被尾风扫到,通倭寇这样的罪名,向来血流成河。 * 待晚间回院时,张居正便心事重重。 他恍然间才发现,当严家父子落幕,内阁中只剩他和徐玠,反而不好。 两人之间,连个缓冲都没有。 他将手中的玻璃瓶递给赵云惜,便神色恍惚地离开了。 赵云惜拿着玻璃瓶,满脸茫然:? 这孩子咋了。 她又顺手递给甜甜:“你拿回去使。”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甜甜连忙摆手。 赵云惜:? 贵重? 她笑了笑,温和道:“给我三天时间,我能给你烧一千件。” 刚飘出去的张居正又飘回来了。 “比如说?”他满脸恳求地问。 他找到不和徐阶对立的突破点了,那就是各有分工!他刚入内阁,羽翼未丰,又得徐阶一手提拔,不可有分歧,现在还是韬光养晦比较好。 “玻璃的本质,就是无色透明,然后我们日常所需的物件中,便有这东西。”赵云惜摸了摸玻璃瓶。 先前位卑,不敢给白圭惹麻烦,这些她就没提过。 张居正目光寻觅,很快定格在桌上的白瓷杯上。当有人特意点出来后,才恍然发现,确实是这样。 瓷器上的釉质,确实具备玻璃的性征。 “等我试试。” 他隔日便找了窑,亲自督管着,试图烧出一炉玻璃来。 而徐阶一直绷紧神经,他怎么把严嵩拉下马,张居正就能怎么把他拉下马。 然而对方却沉迷烧玻璃去了? 虽然尚未成功,但没有一味和他别苗头,露出这样的退让之意,就让他心中安定。 当皇帝问起时,他便含笑说他研发玻璃去了。 朱厚熜眼睛瞬间就亮了:“研发玻璃?” 什么小实验,他也要玩。 徐阶:? 他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 当年严嵩看他,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于是—— 朱厚熜龙袍一脱,跑了。 当张居正拿着失败的玻璃块,有些愁的和赵云惜商讨时,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皇……?” “嘘。” “大人。” 赵云惜和张居正见礼过后,顿时对嘉靖有些苦恼,他不在后宫里待着,出来作甚。 她学历史时,看见明朝皇帝不羁,还不知其中痛苦。 他还不如去修仙。 或者和某个女子来一场虐恋情深,和某个男人也行。 总之,离他们远一点。 赵云惜听着朱厚熜侃侃而谈,只觉得额角的青筋都要飞舞了。 朱厚熜打量着两人,突然满脸若有所思。 能写出那样缜密易懂,环环相扣的小说,又懂科学小实验,这人才已经被极限圈到一个小范围。 他试探过张居正,对方确实不会。 那……他破格封为二品妇人的赵娘子呢? 明明乃闺阁妇人,却懂农桑、推行,偶尔会在张居正嘴里听到家母二字,提出来的观点也很关键。 赵云惜屏住呼吸。 被上位者打量的感觉让人如坐针毡。 朱厚熜笑了笑,温声道:“怎么想起来折腾这个?” 张居正垂眸,温和道:“近来天气日益寒冷,北风又吹得紧,家母上了年纪,便觉风吹头疼,想着若是能将纱绢换成不透风的东西,想必会好很多。” “我和家母商议许久,窗户要透光、要结实、要不透风,刚好皇上赏了一个玻璃瓶,家母就说,若能将玻璃做成一个平板就好了……镶嵌在窗子,想必又透光又不透风。” 这是两人商量好的说辞。 既能显出张居正的孝顺,也能显出他的聪慧。毕竟在内阁,就算略有退让,也不能是负面效果。 朱厚熜看向赵娘子,根据张居正的年岁,估算她已过天命之年,但是和张居正立在一起,更像兄姐,实在年轻。 会风吹头疼? 他年岁渐长后,确实觉得身体大不如前。 他看着张居正手中的书册,接了过来,片刻后,意味深长地摩挲着字迹。 “赵夫人,朕前些年,得了几本修仙小说,奉为圭臬,颇为看重,更喜其中的科学小实验,朕一直以来,都想知道,到底是何人所为……” 赵云惜心都凉了。 皇帝不会无的放矢。 所以对方猜测出来是她,并且要秋后算账? 救命。 她活得挺快乐,不是很想死。 果然皇帝就应该坐在金銮殿中,不要出来乱跑。 朱厚熜:…… 他就炸一炸,对方便绷不住神色了。 和朝中那些不动声色的老油条比,简直鲜活到可怕。 他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 赵云惜顿时屏息凝神,总觉得那眼神复杂到可怕。 写修仙小说在当时很时兴,所以拿了稿子,大家都很高兴,可劲地印印印,现在甚至各大流派更加完善了! 第138章 赵云惜激动地口干舌燥。 玻璃! 日常生活中,哪里能拒绝玻璃的存在。光是想着把窗子换一换,便觉万分快活。 落地窗是不用想了,但像六零年代那样,换上小窗,也比纸糊的强。 再有玻璃杯、玻璃桌、玻璃门、玻璃花、玻璃珠…… 爽啊。 待嘉靖要起驾回銮,行了礼,她便回马车拿出自己先前炖的雪梨汁,浅色的汤汁中还漂浮几个火红的枸杞。 她咂摸咂摸,保温杯里泡枸杞,确实得养生了。 保温杯怎么做?中空就行吗? 让匠人再研究研究双层玻璃技术,做个保温杯出来! 她简直有太多想法了。 甜甜的雪梨汁顺着喉咙一路滑进胃里,沁凉舒服,冻得人一激灵。 她一抬眸,就对上朱厚熜探究的眼神。 赵云惜虚虚一笑:“皇上要尝尝吗?”他怎么阴魂不散。 朱厚熜矜持一笑:“可。” 给他挑了山楂蜜汁,打开罐头后,装入带吸管的漂亮瓷杯中,浅红色的蜜汁,和色泽漂亮的山楂,在瓷杯中相映成辉。 朱厚熜品着味儿,再次感叹张居正好运,平日吃用固然寻常,却这样美味。 他好喜欢。 都想让这位二品夫人入宫做御厨了。 可惜不能。 让内阁大臣的母亲进宫做御厨,光御史的折子都能把他埋了。 “这个蜜水好做吗?”朱厚熜好奇问。 赵云惜垂眸,恭谨回:“将水果切好,再放入适量白糖,然后上锅蒸熟后,用封酒坛的法子封上,不能有星点空气进入。” 朱厚熜满脸若有所思。 “不能有空气进入,是因为显微镜下的那些虫子吗?” 他目光深晦。 赵云惜一直绷紧神经,闻言顿时做出满脸茫然无措的表情,低声回:“老一辈都是这么做的。” 什么显微镜,什么虫子。 那不是她这样的内宅妇人应该懂的,休想揭朕的马甲。 朱厚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让她送来一百罐,这才转身走了。 一旁的张居正:…… 皇帝怀疑了,都想揭开了。 待皇帝走后,两人对视一眼,俱松了口气。 不能承认。 光修仙也好说,光科学小实验也好说,舞到皇帝面前,这敢说不敢听啊。 只要他们死不承认,就拿他们没法子。 * 当玻璃研发出来,赵云惜便画了许多花样,从玻璃杯到玻璃碗,再到窗户……甚至是各色玻璃做的花窗。 甚至给嘉靖送的罐头都是用玻璃瓶装的,还做了漂亮精致的玻璃盖子,这次采用的现在酸菜坛子的密封法,属实有用。 晶莹的甜水装在玻璃罐子里,比陶罐更有视觉冲击,更吸引人了。 她在罐头铺子里也上了很多玻璃罐子。 买的人蜂拥而至。 上演了一出“买椟还珠”,大家稀罕里面的甜水,更稀罕那晶莹剔透的玻璃。 要知道,琉璃价贵,这样整齐地码了一柜子,真是见都没见过。 这玻璃瓶子端得好用,拎着当外出的水杯极好。 赵云惜黑线。 索性又上了玻璃杯和花瓶。 在这个时代简直是莫大的冲击!定价不贵,好用实惠。 她在玻璃罐子旁写了广告语,还将标价用木牌挂在玻璃旁。 这价格:…… 众人惊讶,和瓷器一般无二,简直太实惠了! “玻璃比瓷器更脆弱易碎,寻常使用无妨,但不能磕碰,不能往里面灌滚烫的开水,这都会导致玻璃碎裂。”店小二详细讲解,免得拿回家开水一烫碎了,又找回来要赔偿。 百姓:“知道知道!” 但还是要买买买,光是摆着就觉得很漂亮了。 那些花瓶更漂亮。 晶莹剔透的玻璃,和娇嫩鲜艳的鲜花,简直相映成趣。 店铺每次上新,很快就卖完了。 赵云惜很是沉迷地折腾许久。 直到将自己知道的都折腾一遍,张府也焕然一新,这才撂开手,让匠人自己研究去。 她相信种花家的匠人,一个比一个会玩花活。 一并做了好多玻璃后,张居正往宫里又送了很多。 并且等着朝廷接管玻璃坊,结果嘉靖并无动静,张居正便主动提起要进献,朱厚熜一听就摇头:“朕不想收拢至朝廷。” 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张居正懂了,这是想当做私房。 “听闻令慈自三十年前便做生意,如今的炸鸡铺子已铺遍北方,朕想着,将玻璃器交给她经营。” 张居正垂眸躬身谢恩。 然而—— 赵云惜得到这个消息,琢磨着最赚钱的法子,还是和瓷器一起,出海贸易。 但如今海禁再起,为打击倭寇、海盗、私商,则一再禁严。 “海盗猖獗,倭寇横行,在戚将军的打击下,终究会消失,但堵不如疏,广开海禁确实会引起各种问题,那单开港口呢?” “单开港口?”张居正挑眉。 赵云惜沉吟着点头:“单开港口,比如澳门,现在不是有很多葡萄牙人在,若担心政局不稳,派遣心腹三年一期便是。” 她随口道。 对于澳门,她还是挺信任的,总觉得和别处不同。 “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 她还记得学这首歌时的震撼。 张居正凝神沉思,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娘亲,她连澳门都知道。 “真想见见娘当初的夫子和他朋友,到底是什么样的来历,能会这么多东西。”他满脸探究。 赵云惜嘻嘻一笑:“人死不能复生,若你有机会,去我的童年看一看,自然知道,我除了四书五经,到底学了多少东西。” 张居正轻轻点头:“嗯。” 两人闲闲地聊着天,隔日他便上了折子,提出单开海禁港口的好处。 朱厚熜沉吟,好像明白他提出这个策略的关键了。 他在心中细细衡量,如今倭寇有戚继光压制,再加上水师加练,早已经压着打。 尝到了有钱的甜头,便再难抑制。 以水师牵头,护送商队出海,则税一。 税一…… 不错。 朱厚熜将奏折扣下,一时之间不能做决定,要好生思量才成,但他更倾向于搏一搏。 科学小实验,让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直信奉的理学,便有许多站不住脚的地方了。 朱厚熜思量许多,心中波涛汹涌,面上便极为平淡。 张居正垂眸,没有斥责,便代表着这事有转圜之地。 他并不着急。 说到底,这玻璃生意是皇帝的生意。 * 甘玉竹进京了。 赵云惜满心欢喜地去接。 “甘夫人。”她眉眼柔和。 当年甘夫人对她很是恩待。 “随我回家住去。”赵云惜乐呵呵道。 她看向甘玉竹身旁的少年,好奇问:“这位是?” “快见过你……呃……”甘玉竹算了算辈分:“见过你姑姑吧。” 林淮南便躬身行礼:“淮南拜见姑姑。” 他当即便磕头行礼。 赵云惜不等他磕下去,连忙扶住了,笑着道:“客气什么!” 甘玉竹又说他是子境家孩子,这回进京赶考来,无人相送,她想着来京城看看,便做主送了。 “难得见你一回!”甘玉竹冷笑。 赵云惜扶着她走,笑嘻嘻道:“你精神头还这么好,真好。” 张府位置优越,占地宽广,和当年的小院截然不同。 又漂亮又精致的园林风宅子。 甘玉竹一瞧便知,她们如今日益好过。 说来也是,张居正不愧帝师之才,还年轻便进了内阁,一步登天。 “京城好地段的房子卖价贵,寸土寸金,你家张居正……俸禄这样多?” 甘夫人隐带提醒。 赵云惜安抚地拍拍他,温和道:“那自然不是,这银子是皇上赏我的。” 甘夫人:! 她满脸震惊。 “你可吃过红薯?土豆?” “吃过。” 赵云惜加满地一抬下巴:“是白圭推广,我幕后种植哒!” 她都办了很多学习班。 学着天工开物的法子,将每个步骤都请人画下来,用箭头标注清楚,再拓印下来,来学习的农人都发一张。 甘夫人冲她竖起大拇指:“果然非池中之物!” 红薯、土豆、玉米推广到江陵时,并无多少阻碍,因为在此之前,林家、张家村以及有门路的地方,早已经种上,那产量让十里八村都艳羡坏了。 想要高价买,人家也不卖。 那糙米粥又涩又拉嗓子,但砍上一块红薯,吃起来就甜滋滋的,小孩格外爱吃。 若能用白米来煮,那米香和甜香凑在一起,简直美味死了。 这得有益于李春容做生意卖红薯粥,江陵县虽然还没怎么种,却大部分人吃过了,早在盼着。 “你不知江陵一带,有多感激你们,时下年节不好,冬天冷夏天旱,能刨出点口粮不容易。” “但神种耐冻又耐旱,好伺候极了。” 甘玉竹满脸唏嘘。 两人说笑着,带两人到客房住下了,赵云惜有些羞赧道:“当初买宅子时,光想着绿化面积大,旁的倒是不够周到,难为你俩了。” 甘夫人摇头。 待安顿好后,就见王朝晖大踏步走过来,他满脸惊喜道:“我想着再出海去!赚钱回来给你花!” 甘夫人瞳孔地震。 赵云惜连忙介绍两人认识。 王朝晖这才看到身旁有人,对着妇人颔首,客气道:“来了这里,便当是自己家,不必客气。” 第139章 时下已是初冬,眼瞧着下起雪来,北风吹得紧,跟刀子割人一般。 赵云惜坐在装上玻璃窗后变得亮堂堂的正屋中,吃着新鲜出炉的香甜烤红薯,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要是外面有蒸汽车滴滴滴响,那就有点意思了。 她记得一句话,所有的科技发展都是烧开水。 烧开水…… 烧! 等白圭站稳脚跟,她就投些银子试试。 万一成了呢。 甘玉竹坐在她对面,看得叹为观止。这样好的日子,她都没敢想。 桌上还有小泥炉在桌上咕嘟嘟地冒泡,滚烫的蒸汽蜿蜒飘荡。 “多年未回京城,差别竟这样大?”她有些意外。 赵云惜露出个骄矜的笑容,喜滋滋道:“那确实,现在的变化我喜欢。” 她还记得当年,每天赚几百个大钱就高兴到要起飞,要供张文明读书,要供母子俩吃饭穿衣,那样算计着来,也是快活无边。 时间好似一道墙,时日久远些,便离墙很远,有些看不清了。 室内地龙烧的旺,这样穿着厚实的冬衣,便有些热了。甘玉竹脱掉外衫,这才觉得松快。 两人吃着火锅,温着酒,聊聊从前,再聊聊以后。 “我如今来,也是想再看看老母亲,下回回来,就得是奔丧了。” 甘玉竹有些惆怅。 日益年迈的父母,和滚滚向前的时光,她什么也抓不住。 “是呀,愁都愁死了,上头的爷奶年岁太长,就连公婆也年逾古稀,我这两年,怕是要回江陵去!”赵云惜也愁到不行。 毕竟养老送终,总得有人支应着。 他家不能一个人都不出。 再者,张文明是要丁忧回乡的! “要是人不用死就好了。” “长生不老吗?” 两人说着对视一眼,都停了嘴,怪不得帝王都爱求长生不老。 “咱俩也不年轻了。”甘玉竹轻吁口气。 两人聊着这些,一时有些沉寂,索性抛开这些话题。转而说起高兴的,比如这些年添置多少房产,新增多少生意。 羊绒衫卖得有多宽阔,再有羊绒大衣卖得有多红火。 “给你也捎了几件羊绒大衣,按着褙子的形制裁,挺阔又漂亮。”甘玉竹笑吟吟道。 她这回来,除了要送自家孩子过来科举,也是想考察在京城开店的可能性。 到底和张家关系这样密切,她觉得挂靠个成衣铺子,应当是成的。 “你看我将铺子开在哪里好?”甘玉竹有些忐忑地问。 她如今对京城不大熟悉。 实在是变化太大了。 她以前家里是商贾,在外城的边角,纵然有钱,也挤不进这样核心的区域。 “成衣铺子……就开在朱雀大街吧,王朝晖在此处有铺子,近来正好想租出去,不过那片都是成衣铺子,你要做得足够精致漂亮,才有客人来。”赵云惜沉吟着道。 “会不会太麻烦了?”甘玉竹有些迟疑。 “不怕,他的铺子,再者这生意还有我的分红,你给一半租金便是。” 赵云惜含笑道:“那地界,堪称日进斗金。” 甘玉竹看向赵云惜坦然的目光,索性也不纠结了,笑着道:“我听你的!该怎么办,说个章程便是。” “哈哈哈好说好说。” 这就是一句话的事。 两人索性穿上厚实的披风,一道往外走去,先去看看客流量和铺子。 等走到了,甘玉竹便惊呆了。 “三层楼?四开间?乖乖,这得多少钱啊?” 她呆住。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温和道:“慌什么,看看那些成衣铺子的客流量。” 这是最热闹的地方,行人如织,个个身后跟着捧衣裳匣子的丫鬟。 “天呐……”甘玉竹心动了。 “这边卖羊绒袜子羊绒围巾,这边卖羊绒毛衣毛裤,这边卖羊绒大衣……” 四开间很快就安排完了。 “二楼做工,三楼招待贵客喝茶看款,你看如何?”赵云惜笑盈盈道。 京中的衣裳价格格外贵,这服务就得跟上。 现代叫vip贵宾室,古代叫雅阁。 “好好好!”甘玉竹挽着衣袖,推开门往里走,越看越喜欢:“真好啊……” 她瞪大眼睛,各处巡弋。 “好像……太高端了。” “高端成衣凭什么没有羊绒的一席之地,先试试再说?” “成。” 甘玉竹总觉得自己降服不住这样好的地界,但看着云娘笃定的眼神,又生出万分勇气来。 这店铺屹立在此处,边角还有风霜的痕迹,不敢想每日有多少进账。 “羊绒大衣的内里,附上一层貂绒,这样又有型又暖和,深冬也能穿!你先做出几件来,我帮你当初穿着趟趟水。” 她时常锻炼,身形流畅无赘肉,穿起衣裳来,时常有人找她要花样。 “好!”甘玉竹点头。 “这门窗也换成玻璃的,又透光又漂亮。”朱雀大街并无多少偷盗行为,能在这里有店铺,可以说背后都和朝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寻常贼子,并不过来。 因此用玻璃也不怕被砸。 两人商量好了,便一起絮絮叨叨地开始拾掇。 玻璃不光用普通玻璃,还要用带花型的玻璃。 在朱雀大街也是头一份。 大家都忍不住近前来看。 “你这是琉璃?” “天呐,琉璃就当门窗了?” 赵云惜也有意推销玻璃,便笑着道:“这都是玻璃,和琉璃差不多,但产量高,更像是瓷器,这门窗都用玻璃,也不贵,我门窗这种成色,一方尺大概两钱银子……” 众人嫌贵。 但玻璃实在貌美。 透过窗,一眼就能看到屋内陈设,又亮堂又漂亮。 “在哪买的?” “就我家卖的!” 玻璃囤了好些货物,该到售卖的时候了。 那人一听,顿时有些纠结,他在盘算自家宅院的窗子尺数,一方尺要二钱,全换了也是个大数。 “这玻璃万一和我家门窗的尺寸不一样怎么办!”那人连忙问。 “先量尺寸后送货,这玻璃比较脆弱,很容易碎裂,在送到你家之前的损毁我们都包,不叫你吃亏,你要是定了,鉴于你是头一个,我不收你利,只收本金!给八成就好。” 赵云惜笑眯眯道。 那人连忙道:“成,我把我家宅子地址给你,你明日派人去量尺寸!” 这个玻璃他越看越喜欢。 于是—— 成衣铺子还没开,先卖了一波玻璃,朱雀大街这样的地界,突然多了一家这样精致的店铺,实在令人艳羡不已。 “他家的桌子都是琉璃!柜台也是吧!” 在众人的夸赞声中,赵云惜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哪里看着不舒服的样子。 突然福至心灵:“地板!” 地板当然要瓷砖了!当擦拭的一尘不染,反着光的时候,瞧着才干净漂亮。 于是她又让自家窑开始产出瓷砖,这个技术含量还没一个碗大,很快就够这边用了。 有了瓷砖,又发现没有水泥。 赵云惜细细回想水泥的制作方法,这个真不会。 但明朝的糯米灰浆是用糯米浆和石灰搅合,已经足够使用了,毕竟在现代,南京的明城墙还牢牢伫立。 甘玉竹听得一愣一愣。 她还是当年的她,云娘却不是当年的云娘了。 她不住咋舌。 “天呐,你怎么懂这么多!我最初的梦想只是开个成衣铺子,现在……” 这铺子漂亮到不可思议。 还没货物进驻,就已经让人流连忘返。 赵云惜忙上瘾了,觉得很爽。 天天卖玻璃卖瓷砖,订单已经排到年后了! 她也将成衣铺子装修的愈加有风格,成为整条朱雀大街最亮的崽。 甘玉竹:…… 她怎么干啥啥行! 赵云惜将所需都整理成册,交给王朝晖去忙,说到底,家里最会做生意的人,是王朝晖,不是她。 甘玉竹秉着疏不间亲的道理,不肯出声,但瞧着她甩手掌柜,难免有些担忧苦恼:“你不怕……嗯……分文没有?” 赵云惜想想仓库中摆着的十万两银子,她没事时,就爱进去盘着玩,便笃定地摇头:“无妨,我相信朝晖。” 他所有坏心思,定然先把十万两银子挪走。 再说,在王朝晖处,她受益太多,就算他把玻璃和瓷砖的收益吞了,她也觉得无所谓。 甘玉竹不解并大为震撼。 当成衣铺子开始上货,玻璃也开始有收益,见王朝晖将产出尽数拿回来,再乖巧等着云娘给他发零用,甘玉竹更是惊掉下巴。 说实话,这么省心,真的有点羡慕了。 赵云惜翘了翘唇角,对她露出笑容,笑吟吟道:“看吧,我就说无妨。” 钱太多了,反而成了一个数字。 甘玉竹:…… 羡慕啊! 晚间,张居正和叶珣下值。 赵云惜正在誊抄核对订单,由于刚开始,大小订单都接,就显得又多又杂。 班底也还没建立起来,就只能她亲力亲为。 张居正上前一看,顿时眉眼微凝。 “这是……” “表格啊。” 赵云惜活动着脖颈和胳膊,叹气:“太累人了!” 张居正认真的打量着表格,用炭笔打格,将所需要的信息列得很清楚,不管是算账还是查看,都一目了然。 “这是……?”他指着卷曲的小字。 “沙勿略教的阿拉伯数字。”赵云惜轻笑:“不占地方还方便写,我就拿来用了。” 第140章 张居正:我懂了。 他当即便手作简单表格,表明日期、数量等,再填写内容给她看。 “不错!”看向手中漂亮的笔迹,赵云惜满意点头,他理解能力真好。 身后传来一道故作老成的声音:“我也懂辣!” 张懋修捧着笔,见二人望过来,他眉眼灵动地钻进祖母怀里,捧着小脸蛋,满脸骄矜:“也夸夸我!” 张居正俯身,神情温柔地捏捏他小脸:“你既然懂了,那便奖励你抄写一遍孟子吧。” 张懋修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这是奖励吗?” 他龇牙咧嘴地扭头就跑。 爹爹张口就要抄写孟子,可怕的很! 张居正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我儿时,若有书读,只觉得如降甘露,如痴如狂,这孩子……” 他蹙眉。 赵云惜翻着订单,随口道:“人生短短百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倒也不必苛责他。” 张居正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她自己都极爱读书。 赵云惜拨着算盘,轻笑着道:“纵然满腹诗书,如你般登上顶峰,便当真自如,快活吗?” 她每每看他殚精竭虑,便觉心疼至极。她甚至生出几分怨恨来,臣子和后妈一样难做,做多了徒增怨忧,做少了说你不堪大任。 想到这个比喻,她不由得黑线。 所以——张居正不光做了臣子,还做了‘后妈’,那不烦他烦谁? 她晃晃脑袋,把这个可怕的形容给晃出来。 可怕。 * 原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结果江陵传来消息,说是家人病重,两老相继病倒,眼瞧着不大好了。 先前刚讨论的问题,转瞬就摆在眼前。 实在令人惊诧。 就见张居正也请了假,连忙带着家人孩子一道回乡。 快马加鞭,在上冻前赶了回去。 张诚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他年纪太大,病得狠了,整个人瘦成一把小小的骨头,几人回去时,被拢在张镇怀里,听见众人兵荒马乱的声音,还很有精神的笑了笑。 众人顿时心中一紧。 张居正拧紧眉心,带着妻子、孩子上前磕头,一瞧着四个老人,忍不住眼圈就红了。 老人离世,总是很令人悲切。 拦不住,却又舍不得。 往年相处的那些记忆,片片涌上,让人有些经不住。 赵云惜泪盈于睫。 张诚这小老头当年教她练剑,何等的潇洒恣意,谁曾想,转瞬也成了一抔黄土。 好在张诚年岁大,是喜丧,众人难过些时日,慢慢又缓过来。 张居正瞧着年迈的爷奶,心中紧张:“要不随我们一道入京?好歹在身旁陪着。” 李春容拉着赵云惜的手,不肯放开,一叠声道:“我膝下只文明一个儿子,素来拿你当闺女看,如今分离,最不舍得还是你,看一眼少一眼,再难讲了。” 纵然不舍,却也是没法子的事,张镇、李春容不肯进京,只觉得在江陵过得舒坦。 “罢了罢了。”张居正便沉寂下来。 隔了几日,赵云惜带着张文明、张居正、顾琢光、张敬修、张懋修一道回娘家。 再次回来,还有些恍惚。 赵家换了宽阔的大宅,瞧着和当初的林家不差上下。 一听见说他们来了,众人都站在门口迎接。当年英武雄壮的赵屠户,现在也成了头发雪白的小老头。 而身形壮硕的刘氏,依旧声如洪钟:“云娘!” 几人上前见礼,一一介绍了,刘氏匆匆扫过,给了见面礼,便牵着女儿的手,眼泪哗哗流。 “娘想你了。” “娘,我也想你。” 赵云惜依赖地抱了抱刘氏,声音不自觉带了几分撒娇:“快进屋呀,娘。” 刘氏哈哈一笑,她拉着她的手,往自家屋子走,压低声音道:“这些年,该你的分成,我都给你留着,一分也不能少!” 赵云惜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向上攀爬的太久,将最疼爱她的人,远远地落在后面。 “都当祖母的人了,还要掉金豆豆。”刘氏爽朗一笑,脸上的妆都揉花了,又洗了脸,索性不化妆了,素着一张脸,还更自在些。 赵云惜接过一匣子银票,新旧不一,整齐得码在匣子中,可见用心程度。 她心中感怀。 “娘,你拿着吧。”她将匣子又递还回去,笑着道:“我不能侍奉在你和爹身边,这点银子,留着随便花。” 刘氏不肯,娘俩让了半天,赵云惜只得道:“那先放着,我这会儿拿着也不像话。” 她笑了笑,藏在柜子里时,将银钱都塞到一旁,里头留了两张做样子,这样临走前匣子一拿,就不用掰扯了。 刘氏有些野兽般的直觉,当即就去掏柜子,哼笑:“老娘还不懂你?” 赵云惜扭头就走:“懂了还拉扯什么?可见不够懂我。” * 因着张居正职位特殊,不可久离,几人很快又要坐着马车回京城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悔教夫婿觅封侯。”赵云惜突然感慨。 许是在老人心里,若非张居正这样有才能,他们一家可能就在江陵团聚,每日操心着吃吃喝喝,不必再骨肉分离。 张敬修蹙眉:“这是一首诗吗?” 赵云惜满脸笃定地点头:“是!” 她知道不是,但此刻必须是。 待回京后,朝中风声鹤唳,隐隐竟闹了起来。 嘉靖在手里有银有粮的情况下,先是加固边防,重用胡宗宪和戚继光抵挡倭寇,腾出手来,又戒备俺答汗。 当军事有余力以后,他就开了个小口子,想要试试海上贸易。 如今再腾出手来,想到张居正上奏的论时政疏,便想要反腐。 大明已近二百年,这艘大船已经充满了繁文缛节和跗骨藤壶,令人痛心。 然而—— 阻力甚大。 除非他像太祖一样,在朝堂上嘎嘎乱杀。 嘉靖气红了眼。 得知张居正回京,没给休息时间,便把风尘仆仆的他召进宫来。 君臣秉烛夜谈,至天明。 翻来覆去地推算,张居正将自己的想法托盘而出。 嘉靖盯着书面上的字。 “若想政治清明,便要清丈田地,首先弄清楚大明王朝的田亩,再也,减轻百姓负担,从赋税到徭役,都折算银钱……” 张居正徐徐道来:“再有无地、少地人口,生存原就不易,若在收取赋税、征收徭役,他们拿不出来,便会生出动荡……故而家……嗯,臣提议,摊丁入亩,将丁税并入田亩。” 嘉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妙啊!看来你对此思量颇深。” 张居正躬身,声音沉沉:“臣负责推广神种,入目所见,有些穷人家的孩子,甚至趴在别人家的餐桌下,捡人家扔的红薯皮吃。” “小儿啃食煮玉米,不能完全消化颗粒,也有人捡了,回去淘洗干净……” “臣每每见到,只恨自己无能……”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在此刻具象化了。 朱厚熜也跟着沉默下来,敲了敲桌子,叹气:“罢了,慢慢来。” 又说起吏治来,张居正打起精神,将自己的考成法一一说出。 “考成法总归乃综核名实四个字,想要升迁,以考核为要,拿出政绩来才好。” “从内阁到检查机构,再到中央六部,再以六部统帅文武百官及地方官员……” 朱厚熜听得眸中异彩连连。 他亲自赐膳,笑呵呵道:“爱卿大才,听君一席话,朕便觉耳清目明,五内舒爽,豁然开朗啊!” 张居正恭谨作揖:“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君臣一番深聊,反腐行动反而停了,开始徐徐图之,打蛇要打七寸,现在理论一出,就要制定详细政策了。 张居正忙得脚不沾地。 今日难得下值早,天色却也黑了,华灯初上,还有小摊贩没有收摊,正在卖力的吆喝着,许多胖娃娃正在街上嬉戏打闹。 更有娃娃拿着大钱,立在饴糖摊前流口水,这个想吃那个也想吃,可手里的钱,只够买一样。 张居正看得眉眼微弯,浑身疲惫都尽数消散一般。 一个举着鲤鱼花灯的小童哼着小曲,背对着他,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结果一下撞进他怀里。 小童眨巴着眼睛,奶里奶气道:“叔叔你好好看哦~” 张居正把她扶正,这才温声道:“你也是个漂亮的小孩。” 说罢,他这才抬脚走了。 * 赵云惜正在书房中练字。 每日写上一张,还挺舒服的。 张居正回来后,发现她在书房,便坐在她身侧,将近来的进度一一说了。 “不错,你果然能干。”赵云惜一味地夸赞,眸光柔和:“你做的很好,在时代局限性中,这是超脱未来的政策。” 比如清朝雍正帝的政绩之一“摊丁入亩”便是他的一条鞭法的延续变种。 至于考成法——后世所用,依旧避不开。 张居正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很紧张。 “儿知百姓苦,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又生怕这政策落实下去,变味了,那就不好。” 赵云惜放下笔,洗笔过后,将毛笔挂在笔架上。 又起身去净手。 张居正亦步亦趋地跟着。 赵云惜擦了擦手,望着外面,神色微怔:“下雪了。” 她说了一句,这才回眸,满脸认真道:“你的政策对于当下来说,是正确的,这就够了。” 张居正面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来。 第141章 顾琢光怀里抱着小懋修,含笑哄着他玩:“人恒过,然后能改~” 张懋修把玩着亲娘的手指,笑眯眯地接:“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 两人嘀嘀咕咕地背着书,赵云惜在旁听着,便忍不住笑,当年白圭幼时,不用人催,自己便会背书。 如今他的孩子都会背书了! 张懋修见祖母笑了,从亲娘怀里出来,扑进昨天的怀里,奶里奶气道:“我听见门外面在叫喊麦芽糖呢?” 他眨巴眨巴眼睛,想吃。 赵云惜给他摸了一个铜板,让他去缠一小棍解解馋,见此不由得摇头失笑。 乖巧小孩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 赵云惜捧着茶盏,笑嘻嘻地感叹。 如今日子越发好过了。 如今神种铺开,最起码百姓能从缺衣少食的困顿中逃开,这中间有她一份功劳,她便格外高兴。 她还在回味着昨夜的好梦。 她梦见大明朝的百姓和现代一样,可以读书、科举,想吃肉就吃肉,想吃豆腐就吃豆腐,想穿棉衣就穿棉衣,想穿锦衣就穿锦衣。 小日子舒爽至极。 而张居正垂垂老矣,须发皆白,拄着拐杖,走在阡陌之中,和百姓闲闲地聊着天。 而张敬修早已娶妻生子,正大笑着抱起孩子…… 她现在回味起来,仍旧忍不住的嘴角带笑,连带着心情也好上几分。 “好梦易醒~易醒是好梦~” 她快活地哼着歌。 张懋修发现祖母心情很好,便试图得寸进尺:“奶奶,外面还有个卖小剑的货郎,做工可好可好了!” 赵云惜俯身捏捏他小脸,哼笑:“好孩子,你看我长得像不像小剑?” 家里全是他买的小木剑,仓库能摆上百件。 张懋修小脸一垮:“不像。” 顾琢光眼风一扫,他顿时老实了。 * 张居正近来心力交瘁。 一条鞭法和考成法纵然有嘉靖背书,但这两条都伤官员豪绅的利益,一时间御史风闻奏事,批判张居正专权擅权者不一而足。 他坐在御案旁,看着嘉靖浣手调香,朱厚熜慢条斯理道:“你如今遇到的困难,比当年想要推行神种时,遇到的更甚。” 他甚至有种惺惺相惜的幸灾乐祸感。上位者看似位高权重,实则难做至极。 你以为你的权势会让他死心塌地,但他们会让你知道“欺上瞒下、阳奉阴违”几个字是怎么写的。 张居正抿了口茶,幽幽一叹。 看着面前逐渐满上的茶盏,他抬眸对上帝王含笑的双眸,就听苍老的声音慢悠悠道:“不能着急,你这想法是好的,但旁人吸不到血,等我们不在了,这改革也就消亡了,你得好生想想,怎么给一条官员也能吃饱的路。” 要不然,群情激奋,这改革便站不住脚。 张居正沉默了,这世间就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养廉银。”他言语艰涩。 时下官员的俸禄,比如他,领了三俸,每处任职都有俸禄,再者外命妇亦有俸禄,再有官员孝敬等,他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但高官终究是少,更多的还是小官,微末品阶,俸禄低微。 “以地方税收制度,按比例拨给官员。” 张居正琢磨着娘亲所言的提成,比如一县收十万两银子,则有一千两归于地方官员分派,中央和高官不得染指。 这样地方官员的收入高起来,有名正言顺拿钱的机会,就不必铤而走险再收受贿赂。 加上考成法、一条鞭法,互成掣肘。 “再有,臣认真地调查过,西地、北地寻常百姓家,并无多少银子傍身,以银折税,反而横生怨忧,故而有两项选择,一为布、粮,二为银子。” 自古以来,布都可以当钱用。 两人商讨许久,将政策的细节确认又确认。 “清丈田地的功绩可以纳入官员考核,成绩优秀者,优先升迁。”朱厚熜敲了敲桌子,门帘若有所思。 张居正躬身:“皇上圣明!思虑详备,乃臣之不及。” 朱厚熜摇头。 待回家后,张居正又坐着发呆,还要再想想,可有其他法子,能让这政策更贴实际,更完备些。 赵云惜心疼极了。 他如今消瘦极了,宽大柔软的衣衫搭在肩上,明显能看到横飞的瘦骨。 “在愁什么!” “我若从百姓的角度出发,便得罪了官僚体系,想要推行政策,便困难重重。” 若随了官员的意,怕是要民不聊生。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百姓不负卿。”她耸了耸肩。 大明这艘船,真是沉疴弊病,数不胜数。 还有一条便是—— 偌大的财政养着一批皇室宗亲。 子生孙,孙再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张居正面上一派风轻云淡,心里却焦躁的厉害。 偏偏只能压制住。 他年轻便入内阁,是福也是祸。 跳级太快,来不及认识更多踏实人脉。 “且歇歇脑子,别想太多了,操劳至呕心沥血,没能推行改革,反而伤了身体。”赵云惜嘴里劝着,到底心疼,和他又重新捋了一遍政策。 “白银量少,寻常百姓家哪有银子。以货相抵倒也挺好。”赵云惜满脸肯定地点头:“再有能拿钱就拿钱,拿不出钱就拿名誉,税收除了分出养廉银,再分出基建银,拨款建学堂,修路……” “让百姓看到好处,免得你这里收一层,地方官员剥一层,到时候都算你头上。” 张居正:“嗯。” 两人絮絮叨叨聊到深夜,从以利导势,聊到改革细则,将税制无限简化,和现代版的阶梯收税。 越穷越不用交税,越富越要交税。 这条也得罪官僚体系和地方豪绅。 赵云惜:…… 佛了。 张居正反而笑了:“我才三十五,慢慢来,你说得对,从五年计划开始,不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 “第一个五年,就先从江南试行。” * 转眼便是一年。 考成法和一条鞭法,再怎么磕磕绊绊,也在六部的磨合中,出了细则。 你不满意可以,你先上疏怎么改。 刚一推行,就遇到了至关重要的难题,其中松江徐家阻力最甚。 张居正垂眸阖眼,再睁开眼时,便满脸凝重。 他脱掉官袍,只穿着单薄的春衫,背负长荆,跪在徐阶榻前。 “请老师责罚。”张居正俯身磕头。 徐阶长长叹气。 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望着清瘦的壮年男子,看着他倔强清正的眉眼,俯身将他搀扶起来。 “小桃,去拿狐裘来。”徐阶垂眸轻唤。 一旁的小丫鬟捧着狐裘过来。 徐阶解开他背负的长荆,亲自把狐裘披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你我二人,不必玩这些。” 张居正垂眸,声音沉沉:“弟子此番将老师置于不义之地,是该罚,并非做戏。” 徐阶拉着他,坐在几案前,他咳了咳,这才慢悠悠道:“你是我一手提拔,你的心性,我焉能不知。” “我没有第一时间处理,就是让你轰轰烈烈的处理。”徐阶悠闲地侧躺,笑了笑:“我老了,稍微办差就累得心慌心悸,趁我还有余力,便拖你一把,往后在朝中,你独自行走,莫一心只为百姓为朝廷,也得想想自己的身前身后事,想想你娘,想想你的孩子。” 徐阶见他眼圈都红了,反而洒脱一笑,温暖干燥的大掌拍拍他肩膀:“你这个想法很好,要不然皇上也不能同意,尽管放手去做。” 张居正起身,满脸郑重地磕个了头。 徐阶目送他告退离去。 一灯如豆。 在风中摇曳,几尽熄灭。 然而院中挂着许多灯笼,照得张居正脚下纤毫毕现。 他稳稳地踏步走了出去。 江南地区最大的阻碍已退,其余便不成气候,有人落马,便有人起势,渐渐地形成一股新兴势力。 更有锐气,更能办事。 而国子监中,更是设立算学,以经学、算学成绩合算,按比例取值当做最终分数,特殊录取,以做税收、清丈土地所用。 多录取一批士子,顿时让许多算学天赋高,但经学天赋一般的学习沸腾起来,这样的恩科,难得一见,自然得抓住机会。 * 朝中忙得热火朝天,对赵云惜来说,大概就是今天张居正的表情和缓,明天张居正眉头紧皱苦恼不已。 旁的没什么区别。 她细细想想,倒也是有的。 她的商铺缴税更多了。 很是令人心痛。 她辛辛苦苦赚的钱,要缴税好多,虽然理解是为大明建设添砖添瓦,但不妨碍她肉疼一下。 当然,也盼着明年缴更多税,她想赚多多。 “缴税这么多,希望我这个钱用来造大炮了。”赵云惜心疼地直嘀咕。 张居正黑线。 “造大炮?已经在造了。”他随口道:“俺答汗把大明当血宝了,有空就想啃一口,皇上烦了,给的越来越少,开始造红衣大炮。” 现在嘉靖手里,有钱有粮,那白银源源不断地渡海而来,那粮食在庄稼地里越长越好。 再让他过十年前的屈辱日子,被俺答汗指着鼻子上供,舍去无数银钱,那是再不能够了! “那很好啊!”赵云惜心满意足。 照这个势头慢慢发展下去,想必大明不会再陷入天子死社稷的地步了。虽然亡国之势不可挡,但能慢点还是好的。 “明年开春,估摸着皇上要巡视江南。”一条鞭法和考成法在江南实施的很好,嘉靖自然想去看看。 第142章 雪落似撒盐。 沙沙声不绝于耳,赵云惜伸着手,接那些大片的雪花。 凉意侵袭,指尖瞬间泛起微红。 赵云惜反而有些担忧,她薄唇轻抿,压低声音问:“皇上此番南巡……” 只要皇帝南巡,那必然耗费银钱无数,几十万两几十万两的往里砸。 张居正闻言,眉眼间溢出几分笑意,温和道:“巡视,亦是安邦,倭寇横行,边关不稳,自然民心浮动,如今朝中有粮有银,自然要显现一二,震慑宵小。” 赵云惜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她并非杞人忧天。 皇帝作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老年变坏太正常了。 嘉靖本就是早年英武后期昏庸的代言人! “这几日,给我一千两银子,我想挨个宴请好友,跟他们诉说我的理想和抱负。”张居正洒脱一笑,温声道:“纵然时势造英雄,但我想明白了,我翻遍史书,从古至今,不论是改革、改朝换代,秦之奋六世余烈,唐之承贞观遗风,盛世华章之下,从不是一人之功!” 赵云惜冲他竖起大拇指。 不愧是能做大事的人,能屈能伸,思路转得极快。 “银子就在仓库放着,你自己去拿便是。”赵云惜眉眼柔和:“银子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必太过在意,花就花了。” 张居正哈哈一笑:“好!” * 大明开设澳门港,一时间船队如织,民间商队组织出海,先试探着在周边小国做贸易。 中国的瓷器、丝绸、茶叶、玻璃直接卖出天价。 是的,赵云惜当即就托王朝晖在澳门做生意时,给她开个玻璃铺子。 生意好到爆炸。 她一时间赚到盆满钵满,并且老实带头缴税。 甚至把甘玉竹的羊绒制品也送去了,柔软轻薄又保暖抗风,款式也漂亮新颖,卖的也极好。 赵云惜坐着喝茶。 红泥小火炉中的炭火正旺,烤得她脸颊红扑扑。火光映在她漆黑瞳仁中,摇曳不定。 她在心里默默盘算,一个国家想要昌盛,首先要有足够的粮食,再有足够的银钱,等这些都满足以后,就要修路建桥,大力发展经济,训练军事,兴修水利…… 还有广开言路,修建学堂。 她咂摸咂摸,只要嘉靖和张居正不死,上面要做的那些,根本不成问题。 赵云惜虔诚地上了一炷香。 加油活啊我的皇帝。 刚净完手,就听见外面传来声响,赵云惜出来看,就见白圭领着一个和小懋修差不多大的男娃。 赵云惜福至心灵:传说中的朱载壑。 果然,张居正含混介绍,说是亲友家的小孩,来自家玩耍。 朱载壑被教导的彬彬有礼,行事一板一眼,穿着竹青色的直裰,映衬着肉嘟嘟的小脸更加白皙。 “夫人安好。” “真好,小公子快请坐。” 赵云惜喊来小懋修陪他玩,又摆了许多点心吃食,笑着道:“给小公子上碗甜茶来喝。” 甜茶就是奶茶。 里面放了米布丁,还挺香甜,小懋修就很喜欢。 朱载壑奶里奶气地道谢。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小天使。 看得赵云惜心头软软。 片刻后,两小孩手牵手出去玩了,让嬷嬷在一旁跟着,赵云惜这才看向张居正:“怎么把皇子带回来了?” 朱载x一听就是皇子。 张居正捧着甜茶喝了几口,笑着回:“皇上说他年岁渐长,整日里窝在宫中,实在见识浅薄,带出来长长见识。” 当今不喜裕王,不肯封他为太子。 原先他的太子之位尚算稳固,可惜如今宫中又添好几个皇子,若能长大,未来夺嫡之事,便不好说了。 “无妨,娘不必太过在意。”张居正摆摆手。 赵云惜轻嗯一声。 她在琢磨中午吃什么,当历史进程发展到今天,这座巨轮的舵,便不是她能掌控的,她全部交给张居正。 传说中的大明首辅! 他在历史上打那一仗,太惨烈了,没钱没粮没有皇帝支持,养了个狼崽子随时想咬他一口。 而如今—— 嘉靖不再沉迷修仙,自然没有那么多的银两耗费。并且源源不断地挖别人家银子,他的私库满的都要放不下了。 再者红薯、玉米、土豆的推广再次辐射,马上要种遍大明。 考成法、一条鞭法在不停地完善圆润,在江南地区实施过后,再次完善,打算换地方实验。 这次他纵然难,却有钱粮和皇帝的支持。 改革都难。 张居正尚且年轻,便徐徐图之,并不一味强压横行。 如此又过了五年。 赵云惜、顾琢光、张居正、叶珣、王朝晖几人一道往城郊去,临近夏日,想着再出来玩两回,就要热了。 “小福!小福!小崽子不准在地里趟来趟去……!”一个老妇愤怒地拎起筐子要砸小童。 叫小福的小童嘻嘻一笑,甜滋滋道:“奶!你不是说打打皮松长得快!这庄稼为啥不是踩踩皮实长得快?” 老妇顿时横眉竖眼:“你给我滚出来!” 赵云惜:…… 这样浑厚的嗓音,一听就知道身体极好。 老妇有些心疼,连忙上前把小童踩散的地垄又用粗糙的手掌拢起来,抬起大巴掌却舍不得打,愤怒地愤怒一下:“滚滚滚!瞧见你就遭殃!” 小童嬉笑:“滚就滚,我去捡河蚌喂猪崽。” 赵云惜这才好奇问:“你家还养猪啊?” 老妇看着她身上的锦绣华裳,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身上带着补丁的旧衣,一张口提起猪崽又笑了。 “养了!刚逮的猪娃子!肥嘟嘟的一只,人家说能长一二百斤!现在喂着猪草、河蚌,有时候还会喂螺蛳,等过年的时候杀吃了,可香了。” 她说着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那秋冬没猪草了咋弄啊?”赵云惜笑着问。 “朝廷教了,这红薯藤晾干切碎,再混些玉米秸秆,赖好放点麸子都能长肉!” 老妇想想就忍不住笑。 赵云惜自然知道,闻言也禁不住笑,看向田里的红薯苗,刚种下没多久,还没爬满田垄,带着嫩嫩的绿意迎风招展,还挺有意思。 “这红薯尖可好吃了,可蒜蓉可麻辣,也算一道菜,怪不得朝廷说,红薯浑身都是宝!”老妇种了两亩红薯。 一亩埋地窖里慢慢吃,一亩擦片晒干,这样能吃一整年,粮食就能接上了。 赵云惜听着便忍不住笑。 “不饿肚子真好。”她随意感慨。 却惹得老妇聊性大发,笑着道:“可不是,不敢想十年前,我饿的要死了,还是朝廷派下来的官员给我灌了一口米汤,我才活过来。” 赵云惜顿时很感兴趣:“叫什么呀?” 能看见百姓的苦,可以叫白圭提拔一二。 老妇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这才想起来:“李成梁李大人?据说是帮着朋友做事?不太清楚。” 李成梁? 赵云惜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一时有些想不起,便不再多说,一旁的张居正记在心里。 待回京后,他便翻当年的名册,找到负责京郊那一片的县官,传召他来询问关于李成梁的信息。 县官:? 好消息:被内阁次辅召见。 坏消息:好事是别人的。 县官李微如今已升任户部主事,自然知道次辅一个眼神对底下官员的好处,立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满脸恭谨回:“李成梁乃下官幼时好友,素来有将才,奈何家贫,且屡试不第,如今只是生员,先前因着推广良种较忙,请他来帮忙……” 他也能顺理成章地拉拔一下。 张居正审视地打量着县官,看着手中关于李成梁的资料。 “家贫,无以为继,无从袭职?”他笑了笑,眉眼微动:“罢了,他远在铁岭卫,千里迢迢来京也不好,便让他袭职,你意下如何?” 听见次辅这样温和的询问,县官受宠若惊,他连忙道:“一切都依张大人所言,微臣替好友叩谢张大人恩典。” 张居正见他喜不自胜,很为好友喜悦,感叹于他心性纯良,笑着道:“你如今是户部普通主事?” 李微恭谨点头:“是。” 了解完详细情况,让他退下后,张居正给铁岭卫去信,表明自己的意思,这才收手。 等彻底忙完,天色已经黑透了。 雪色泛出淡青紫色的光芒。 张居正抬眸望着枯败的枝丫,兀自出神。 待回家后,瞧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又觉得心情舒展许多。 灯光微黄,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张居正净了手,笑呵呵地问:“今天吃什么呀?” 顾琢光温声回:“娘做了香辣鱼片和腊肠焖饭,还有板栗鸡翅,瞧着就好吃极了,快来!” 张懋修颠颠地上前给亲爹拉椅子,满脸带着笑:“爹,快请坐。” 张居正眉眼一挑:“说吧,怎么惹你娘生气了?” 张懋修望天。 有个太聪慧机敏的爹,实非好事。 他眉眼灵动的上前,锤了锤亲爹的肩膀,讨好地笑着但不敢说话。 见父亲脸上的笑意渐收,顿时耷拉着眉眼:“好吧,娘教我读书,我用衣服摆了个人样子,偷偷跑出去玩了。” 张居正:? 张敬修:? 他这个兄弟,读书比他聪慧,却贪玩,能想出这样的法子也是难得。 “爹,先吃饭。”张敬修连忙劝和。 赵云惜端着一篮子花卷过来,笑着道:“吃完饭再打,那样有力气。” 第143章 赵云惜忧思过重,被冷风一吹,难得病倒了。 小脸烧得红彤彤,眸光呆滞。 见叶珣端药进来,强撑着身子起身,捏着鼻子,口水咽了几轮,也没勇气喝药,半晌才捏着鼻子,用细竹管一口气喝完。 “姐姐,你没事吧?”叶珣神色中带着忧虑。 他自己喝药比吃饭多,偏偏看着旁人喝药心疼到不行。 他坐在床边小凳,轻轻地叹气。 赵云惜靠着半旧的青缎软枕,见此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小老头快别愁眉苦脸了!” 叶珣顿时瞪圆了眼睛。他难得露出点气急败坏,条件反射地去摸自己的脸,不自信地问:“老了吗?” 他其实很注重保养,所有的面脂都和姐姐用的一样。 赵云惜有些烧迷糊了,她抬眸,欲言又止,喝了药,却困顿地睡着了。 叶珣便坐在一侧看书。 阳光透过窗格,映在他身上,雪白的狮子猫也染上几分浅金的光泽。 叶珣不紧不慢地翻着书,白皙修长的指节翻着书,身上的道袍俊逸飒然,更显儒雅。 叶珣看累了,便斜靠在床柱上,撑着胳膊打盹。 赵云惜醒来时,便觉喉中干咳,刚睁开眼,便看到白皙红润的大掌,骨节修长,指甲光洁圆润还泛着粉。 她眨眨眼睛。 “叶珣,我要喝水。”她要渴死了。 叶珣猛然睁开眼睛,起身去倒茶,回身时,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怎么睡着了! 病来如山倒,但是被药扶了起来。 赵云惜咂摸着狗命要紧,便将心中最忧虑的事尽数抛开。 凡人能做之事,她尽数做了! 还愁个大蛋。 赵云惜挥了挥拳头,恶狠狠地暗骂:“希望嘉靖不要辜负白圭!要不然她让他尝尝高中化学的滋味!” 越临近嘉靖末年,她就越焦躁,一朝天子一朝臣,待到隆庆时期,他是什么样的治世方针还不一定。 毕竟没当上皇帝的储君,你永远不知道他有多能装。 * 张居正在听下臣汇报工作。 京中近些日子堪称暗潮汹涌,因为……考成法终究还是在京颁布。 有嘉靖背书,他全力支持,自然极好推行。 那些阻碍,犹如冬雪遇春般消融。 张居正事情办得顺利,神色间便舒畅许多,瞧人也温和几分。 他身后跟着李春芳。 徐阶退出内阁时,一手提拔李春芳入内阁,言说他办事圆润,耳根子软,正好牵扯张居正,让他不要太雷厉风行。 张居正:…… 他毫不心虚道:“我这样的稳妥性子,还需要人牵制?” 龟龟震惊! 徐阶手指颤动,最后无力垂下。 他上岸第一剑,先斩为师,将他斩了个七零八落,还笑眯眯地说自己良善温吞。 徐阶气结,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当谁都跟他一样,一片丹心照汗青。 只办事,从未卡拿吃要。 当然有人递礼物让帮忙办事,礼物他收,事情从来不办,后来别人就懂了,在朝堂中,凭着考成法真能上位。 不必送礼。 天呐。 这在严首辅时期简直不可能,不把身家扒层皮,永远进不了官场。 张居正莞尔一笑:“老师,可要去家中做客?今日我母亲做了……” “去!”徐阶哼笑。 他要恶狠狠地把他吃穷。 “嗯。”张居正抿唇忍笑。 徐阶正要佯装生气,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好你个张居正!真是气煞老夫。”整天给他擦屁股,扫尾扫到心肝疼,他却一无所有,快活似神仙。 但徐阶年岁大了,没拿拐杖时用力过猛,顿时身子乱晃,张居正连忙上前扶住,垂眸浅笑:“老师小心。” 两人就这样搀扶着,慢慢往前张府走去。 一路上能听到小贩在喊:“烤红薯~烤玉米~烤红薯~烤玉米~”不时还能闻到香甜的烤红薯味道,和玉米独有的清香味。 有装扮精致的少女蹦蹦跳跳地冲过去:“我要个大的烤红薯!” “好勒~” 听见小贩应答,张居正笑了笑,撑着老师接着往前走,徐阶却忍不住回头,正对上小丫头期盼嘴馋的眼神,他温和地笑了笑,好像自己也变得年轻了。 更有小童胸前挂一个布袋,里面装着硕大蓬松的香甜爆米花,玩一会儿吃两口。 而——如徐阶这样被年轻人搀扶着的老人,显然也多了起来,有吃有喝,小孩就会变多,老人就会长寿。 京城中,不时能听见外地浓重的口音。 “娘嘞,这包谷穗不管吃了,崩牙。” “你打我撒!你打我撒!你打不着撒!” “阿耶,我想吃肉肉!” “侬不得乱跑,会有坏人,晓得伐?” “搞么斯哈!” 两人慢慢前行,天空中有飘荡的云,脸上会拂过寒冷风,太阳依旧挂在天上。 “老师,吃不吃糖葫芦?”张居正笑吟吟道:“家母有言,若心中不忿,则以糖平之,一颗不够,再来十颗!” 徐阶:…… “傻。”他锐评。 张居正轻嗯一声:“原就愚钝。” 如今大明有土豆、红薯、玉米的存在,能糊口的高产量神种,让百姓的日子肉眼可见好过许多。 他垂眸浅笑。 徐阶回眸看他,又看着行人如织。 小孩、少年、青年、壮年、老者。大家行色匆匆,各有奔头。 “你许是对的,我终究老了。”徐阶走了一会儿,有些吃力,喘了口气,坐在茶楼里歇脚。 “我原以为,你有极致的皮相,和富有才情的神智,如今看来,是你璀璨的灵魂支起了这一切。”徐阶慢条斯理地啜饮着茶水:“你将在史书工笔,落下闪耀一笔。” 张居正学着他的姿势,凭窗而坐,望着外面,轻声道:“得益于老师的引路和教导。” 徐阶却摇头:“不,你娘和林修然将你教得很好。” 张居正笑了笑,想到二人,面色便柔和下来。 “嗯。” 他也这么想。 “自幼时,我娘身上有一股春风化雨的味道,不疾不徐,徐徐图谋,却又敢想敢干,从不畏惧世俗言语,她做的是对的。” 这一路走来,并非循规蹈矩,自然会引得旁人置喙,她将这些都抛之脑后,不出三年,那些流言蜚语,便无人再提起。 ——只要我活得久,人的言论思想便会变化,那些离经叛道,便不成问题。 徐阶点头:“我们从农子到一朝首辅,走的每一步路,都是逆流而上,活在别人的话语里,终究毫无寸进,令慈确实比男儿亦高三分志。” 张居正笑了笑。 当然了,那可是他娘。 * “梅干菜锅盔?小茴香饺子?清炒笋丝,凉拌藕带,糯米包油条?鱼糕?”张居正念着菜名,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难得做家乡菜做这么多。 徐阶坐在主位上,享受着张居正和叶珣的侍奉,闻言眼睛一亮:“那老夫要有口福了。” 江陵和松江虽然都带了江字,但直线距离和京都差不多,这家长美食自然也天差地别。 但偶然间能吃到江陵地道美食,还是很令人愉悦的。 徐阶不日将要回乡,往后再见,怕是难了。 张居正便格外感怀,闻言笑着道:“老师,喜欢就多吃些。” 赵云惜拿着公筷夹菜,突然想起那回徐阶来访,她为着白圭前程,不肯叫他人诟病于他,纵然不愿,亦是没有上桌,独自在厨房用了。 那日捏着筷子的颤抖滋味,她没忘。 但好在—— 她的隐忍没有白费。 如今一切都在向着好的发展。 种花家有这样的气运,但凡微末,必出忠臣良将。 而嘉靖万历时期,那真是名臣无数。 如今有了更好的发展方式,她倒是想看看,能腾飞到哪一步。 十年总够了吧? ——够了。 十年后,赵云惜望天,告诉十年前的自己,够了。考成法和一条鞭法再次完善磨合,朝中气氛为之一清。 而嘉靖和朝中不作妖,百姓便有了休养生息的功夫。 在最开始时,朝中在册人数仅有一亿,摊丁入亩和清丈土地后,朝中在册人数变成了两亿,再次发展十年,又添了五千万。 摊丁入亩政策,让新增丁口不必缴税,还能享受朝廷保护,清丈土地还会分发荒地自行开荒,前三年不收赋税,如此一来,清丈期间人口暴增。 看得嘉靖目瞪口呆。 张居正私下里和赵云惜蛐蛐:“有些地区,原先上了户口的人不足一半,上了还得缴税和徭役,不上还能顺利活着,有口饭吃就行,除非逼不得已,无人肯上。” “如今好了,在册人数要准的多。” 赵云惜想想两亿五千万就觉得头皮发麻,如果她没有记错,嘉靖朝时期,世界人口除大明外,只有三亿。 这么多人…… 千万分之一的人才,大明也能出二三十个。 “人口多了,随之而来的就是资源分配问题,和启蒙问题了……” 赵云惜若有所思。 张居正点头:“是,陛下有意让我负责建立官学,地方启蒙学堂,多些人才出来,形成朝中人才的快速更新迭代。” 赵云惜顿时神色复杂。 嘉靖现在都会玩“你不干有的是人干”这一套了? 做皇帝的人,果然都心脏。 “启蒙学堂只收十二岁以下的人,每个地区怎么建,这其中所需要的物资太庞大了。” 第144章 赵云惜扳着指头算,按着历史上嘉靖年号只排到四十五,而今已五十。 嘉靖再活十年吧。 十年,所有政策都将走上正轨。 到时候,大明按着既定的路线往前走,旁的便不大重要了。 她想起政务,又难免想起旧人来,这几年,李春容、张镇相继离世,难免让人想要怜取眼前人。 张文明须发皆白,拄着拐杖,一双眸子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颤颤巍巍地坐在妻子身旁,侧眸专注地望着她。 云娘……是个优雅的老太太。 她满头雪发,身影清瘦,穿着竹青色的扣身衫子,以珍珠做扣,更衬得她温润如玉,温文尔雅。 这会儿正在端着茶盏,细指染上了岁月釉色,却格外的优雅好看。 浅金色的稀薄晨光照在她身上,就像是一株白兰,眉眼柔和地哼着歌。 张文明神色恍惚—— 那是时光沉淀了六十余年的暖玉,被朦胧青烟绕着的温柔。 也是他的触不可及。 张文明想,他近来总爱回忆从前,那些两人稀薄相处的记忆里,也是温软甜香的滋味。 “云娘啊……”他打破了寂静。 赵云惜侧眸看他,温和问:“怎么了?” 张文明眸光定定地望着她:“你说,我若是死了,下辈子再遇见你,会不会和这辈子结局不同?” 风轻轻地拂过,刚捡来那只瘦小的小橘猫撑着细细的四肢,用他的长靴磨爪子。 他许久不曾移开目光。 赵云惜心中一紧,还不等她回答,张文明却泪流满面。 “那时年少,心中并无情爱,山高水阔,携友同游,自然潇洒恣意,快活万千。”张文明喘了口气,声音哽咽:“可没有人在原地等我……” “我死了,就再看不到你了,我舍不得。”张文明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他唇角翕张,片刻后,才大声道:“你抱抱我,抱抱我……我热……” 赵云惜也跟着泪流满面,她张开双臂,将他抱在怀中。 “张文明,花都开了,你不要死。” 怀里的手,却缓缓垂下。 他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赵云惜面色煞白,先是叫几个小厮兵分几路,先去内阁报信,把张居正喊回来,再请了丧仪队来。 她抱着瘦小的张文明起身,先打水来,给他擦拭脸上的眼泪,都收拾干净了,又把胳膊腿捋直,整个人摆顺了。 她哭到不能自抑。 干站着难受,她索性给他衣裳也换了。 都收拾齐备了,张居正这才到家。 瞧见摆起灵堂的一瞬间,他还有些懵,哆嗦着手近前来,扑通一声跪在蒲团上。 “爹……” 灵堂中,顿时哭成一团。 张居正披麻戴孝,跪在一侧,难以抑制心中哀痛。 * 赵云惜远远地听着。 这样的场合,是不叫她在的。 叶珣在陪着她,王朝晖在帮着张居正支应宾客。 赵云惜摁了摁闷痛的胸口,到底多年夫妻,她实在难以接受。 那历史上的赵云惜……看着张居正身死,张敬修自戕,张懋修投井,该是如何痛彻心扉。 她不敢想了。 时下天暖,停灵三日已是极限,听着鞭炮、乐声的远去,她垂眸落泪:“下辈子,别遇见我了。” * 张居正面对嘉靖的夺情政策,沉默了许久。 他在心中细细盘算,如今神种已推广二十年,早已种遍大明,考成法已经推行十年,早已形成新体系。 若他丁忧三年,内阁以李春芳、叶珣为主,二人性子温和,更适合守成。 在激烈地推广和改革以后,休养生息至关重要。 张居正思量许久。 好像迫切的事情都解决了。 “娘,你觉得我该丁忧,还是夺情?”他问。 赵云惜正在焚香,闻言侧眸望着他,历史上,张文明身死,他正处于改革关键期,便毫不犹豫地夺情,留下骂声一片。 “若丁忧三年,等你归来,内阁不一定有你一席之地,你改革多年,纵然提拔半数朝廷,但也得罪半数朝廷,他们会在你失去权柄时,让你再无起复可能。” 张居正点头,这些他自然知道。 “若你夺情,则首先陷入“藐视孝道,欺君专权”的境地,是道德和功利的相悖。” 赵云惜懒洋洋地望着天。 “舍小孝而尽大忠,张居正,我佩服你,也尊重你的每一个选择。” 她声音幽幽。 张居正:…… 所以呢,他该夺情还是丁忧? 没让他多犹豫,嘉靖亲自来请,说得言辞恳切,此番朝中初定,百废待兴,需要一个能臣,知他心中孝顺,特丁忧27天,以表孝心。 张居正眉眼微闪,他好像知道了嘉靖的迫切和野心。 君臣演戏,你推辞来我恳请。 连续三次,张居正才含泪允了。 朱厚熜:…… 大家都处几十年了,谁不了解谁? 他推心置腹地将自己的理想抱负给说了,俺答汗未平,女真屡屡来犯,还不到松懈的时候。 张居正懂了。 他硬是将一个月拉到三个月,这才上朝去了。 君臣埋头办事,趁着刚改革,钻漏洞的少,得把想办的事给办了。 朱载壑被提出来办差,六部轮转,变成了第一个下基层的皇子。 这代表着一个信号。 一个让高拱和裕王都十分不快的信号。然而裕王连严嵩都不敢反对,自然不敢反对他当皇上的亲爹。 朱载壑年纪虽小,但自幼得李春芳、叶珣教导,小小年纪,便极为聪慧多智,隐姓埋名进官场,就算气成河豚,也不曾显露自己的特殊半分。 嘉靖盼着他能继承旧制,自然让他多加了解。 张居正也在默默关注。 他面上着手在办学院,实则关注点都在边防,这两样都非一日之功,得慢慢发展,他一时倒闲下来。 那就想着琢磨点别的。 比如—— 亲娘提出的水汽能把锅盖给顶得乱窜,为什么不能顶起一辆独轮车。 他索性成立了研究院,专门研究烧水工艺。 这也急不得。 张居正高度紧张了二十年,突然间闲散下来,真有些无所适从。 “要不,我去国子监讲经?” 赵云惜:…… 她自忖精力旺盛,又有一把子力气,但是和张居正这样使不完的精力比,还是差点。 “想去就去呗。” 她挥挥手。 只要不培养张四维,谁都行。 是的,张四维在自己的努力下,照旧出头了,和高拱的关系极密切。 堪称手下能臣。 但赵云惜听见他名字就烦,就想皱眉头,张居正见她实在排斥不喜,便也没再接触了。 张居正真去讲经了。 他重新捧着书,站上三尺讲台,对着一张张稚嫩的脸颊,面带微笑地讲课。 朱厚熜松了口气。 张居正已是首辅,若再进一步,就是严嵩了。 他的夺情,是试探。 若张居正归来后,一味地把持朝政,他会在幼子登基前,杀死他。 他年岁太高,随时驾崩,不能给幼子留一个擅权专政的首辅。 君臣之道,君强则臣弱,臣强则君弱。 这大明,到底姓朱。 他不能接受大权旁落。 他当年年少登基,无人为他扫平障碍,他经历过太多艰难险阻,轮着朱载壑,便有些舍不得。 朱厚熜眸中明灭不定。 张居正是个为国为民的好臣子。 他去讲经,对政权这样能拿能放,他也不必费心弄死他了。 * 一场危机,在张居正朗朗读书声中,缓缓褪去。 他很负责,亲自编了启蒙书,有字有画,刊印成册,发放给幼童。整日里和启蒙幼童待在一处,身上多了几分包容和随和。 赵云惜来国子监看铺子,路过讲经阁,看着他穿着素白的襕衫,捧着书,坐在国子监的凉亭中。 她便不由得弯唇一笑。 真好。 “白圭!”她喊。 张居正听见喊自己的声音,合上书回头,见是赵云惜,也跟着笑了:“娘?” 赵云惜抬脚,来到他跟前,和他一并坐在凉亭中。 国子监中,岁数跨越极大。 从六岁稚童到三十岁壮年男子,应有尽有。但一片清澈清新之气。 “当年你在国子监,转眼间,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赵云惜不住感叹。 十年又十年。 那些日子过得像梦一样。 张居正弯唇轻笑,温和道:“是啊,白驹过隙,岁月变迁,瞧着他们热血沸腾的样子,难免想到自己以前。” 赵云惜接过他手中的书。 “那你的理想和目标,实现了吗?”她好奇问。 张居正看着她翻书,便沉浸在思绪中,片刻后才摇头:“人的欲望无穷无尽,最早我想着,若是能让皇上看到论时政疏就好了,再后来我想着神种能推行就好了,那考成法和一条鞭法也不用提,如今我又盼着,大明文教盛行才好。” “那就慢慢去做。”赵云惜眉眼微弯。 张居正轻轻点头,他摩挲着书页,眉眼带笑:“他们是很好的孩子,听课很认真,会眨巴着眼睛问我,云为什么会带来雨!”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的。 “我就给他们烧了一锅水看看。”张居正眉眼嘚瑟:“他们一眼就明白了。” 他可真是个好老师!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 “好好好,你是个好老师!”她知道,他在哄她开心,怕她沉溺于张文明的死亡出不来。 第145章 张居正惯常忙碌,猛然间闲下来,一家人凑在一处吃吃喝喝,反倒胖了几斤,脸颊都圆润许多。 难得给自己放假,他索性什么都不想,好生地歇歇脑子。 用他娘的话说,他的脑子和屁股跟着他,属实受罪。要么不停在动的脑子,要么一坐不起备受压迫的屁股。 张居正穿着青色的布衣,行走在国子监中,除了一张过分俊朗清隽的脸,就像是个穷困的夫子。 小学童也格外喜欢他,捧着书来问他问题,他也极有耐心的一一答了。 张居正难得觉得惬意,逢人便讲:“我要做个闲人。” 他甚至扛着锄头,让人给他画画,在旁手书:草盛豆苗稀,带月锄禾归。 朱厚熜累得眼窝深陷,站着就手抖不已,他听到这个消息,深深地吸了口气:“去传张大人来,朕要问问他,玩够了没有。” 于是—— 当看到精神焕发,眉眼晶亮的张居正,朱厚熜顿时心生愤怒。 这些年的君臣相得,他自然明白张居正此举是对他的尊重和退让。 但——朕忙得就像一头野驴,他倒是养得肌肤细嫩白白胖胖。 还是很不爽。 显得他好苦! “你的差事,还在那放着。”朱厚熜面容严肃。 张居正微微躬身,眉眼清正,恭谨开口:“古有孔子教化列国,臣想教化民众,读书识字的人越多,人才便越多。” 两人没说一件事,但彼此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朱厚熜看着他面色红润,而自己累到眼冒金星,便啪得一拍桌子:“跟朕滚回来当值!” 张居正躬身:“是。” 自己死赖在职位上,和别人求着他回来,感觉格外不同。 他微微一笑。 他知道自己的稀缺性,也深知帝王的顾虑和为难。 索性就坡下驴,已经表明态度,对方也接纳了,就不能再死抓着不放。 他先前定下政策,给地方批下建校资格,且建校成功记在考成中算是一大功,如今才过去不久,有人便开始记功了。 当这一项也在循序渐进推行时,张居正和嘉靖便将目光钉在了卫所制度上。 如今卫所军卫制崩坏,在考成法和一天鞭法的推行下,才知问题有多严重。 军官、豪强田成阡陌,军户竟无立足之地。 * 金銮殿中。 朱厚熜从龙椅上站起来,有些焦灼地踱步,军户问题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若再不解决,大明不管是从外攻,还是从内攻,都将迅速瓦解冰消。 张居正沉吟,他自身便出自军户,自然明白其中很多问题。 “军籍和民籍并无不同,只职责不同,闲时种地,战乱时应征入伍,若想解决逃兵空户问题,还得各司其职。” 张居正说着说着,自己的思路就清晰许多。 “军户赋税很重,要自备武器,还有屯田赋税,这部分就压的人喘不过气。” “想要牛干活,就得给牛吃草。” 他在心里细细理了理,片刻后才满脸凝重道:“以臣微末之见,军屯制度发展至今,弊端尽显,需圣主合理规划才是。” “一,允许军户流转,可自行赎身转为民籍,亦可民籍转入军籍……” “二,减免军籍赋税,只应征一条便可。” “三,推行营兵制,近来我管戚继光之戚家军,战绩颇丰,又有历史背书,臣觉得可行。” “四,推广火器。” 朱厚熜:…… 他思虑许多年,想着在驾崩之前,将朱载壑的所有危机都给扫平,对于军所,才想出那么两条。 这么片刻功夫,张居正竟然想出四条。 朱厚熜幽幽一叹。 * 赵云惜自忖老迈,将炸鸡铺子、香露铺子全部转给顾琢光看管。 她该享受美好的退休生活了。 在国子监食堂重新开了个卤肉店。 优美的环境,赤诚热情的孩童少年。 传说中的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她喜欢!!! 那种年轻好像能让她也年轻精神几分。 “赵记卤肉开业了!” 总算没人喊,大家也能感受到,往常小食堂里能闻见炸鸡那霸道浓烈的香味,经久不衰,而今又添了卤味。 “各种卤肉都有,猪头脸、猪耳朵、香卤鸭,卤鸭信、鸭肠……” 赵云惜用网巾将头发尽数束起,穿着素白的襕衫,笑得极为温和:“还可以烫碗粉,买个隔壁的烧饼,一顿饭有菜有肉就过去了。” 面前的少年眸子晶亮,看着颤巍巍的卤肘子咽着口水:“我要三两粉!三两的肘子三两的肠!再要三两混合的卤鸭杂!三两的素菜混拼!” 赵云惜听他要得多,索性拿了大碗,将粉烫了,将他要的肉整齐地码在碗边。 “喏,客官请慢用。” 少年吸溜着口水,红棕油亮的卤肉摆了满碗,闻起来极香,粉汤里面浇着卤汁,他要的辣口,红通通的辣油漂浮,看着更有食欲。 他就近找了位置坐下,一口肉进口,口中津液四溢,入口托骨的肘子香到像是要化掉。 真香… 肘子卤得火候正好,丰沛的肉质和胶质口感极好,一口入肚,反而觉得饥肠辘辘,更饿了! 少年风卷残云般,将辣卤肉粉全部吃完了。 他直着细韧的腰身,摸着吃太多而微凸的小腹,满脸餍足。 吃得好爽,下顿还来。 他不是唯一。 一群少年郎围着小铺排队,吵吵嚷嚷地说自己想吃什么。 赵云惜笑眯眯道:“好孩子,别急别急,一个个来。” “香辣大肠三两,卤藕三两,粉要四两。” “我要鸭信!鸭信!!!” “奶奶!!!我先来哒!!!” 赵云惜:…… 这不是国子监吗?你们不应该死装吗? 第一天开业,尝鲜得多,来的人看着格外多。 赵云惜笑得美滋滋。 虽然她库房里堆得都是钱,但是能赚到钱,还是觉得好爽啊! 好不容易忙完,一大锅卤肉都卖完了,她便拿出自己的铁板,给自己炒了个粉丝。 粉丝还剩不少。 “这是啥?” “炒粉?”赵云惜随口回。 “我要一份?”清朗的少年音响起。 “不……”赵云惜正想说不卖,就见是张懋修,登时惊喜极了:“你还没吃?来,同奶奶一道吃饭。” 于是,她一分为二。 “我也要一份!”有个少年抱着书,快步跑进来,视线左右巡弋,最后定在他们跟前。 赵云惜:…… “抱歉,收摊了。” 少年顿时一脸为难,大家都收摊了。 “叶向高!你又看书看得忘记吃饭?”张懋修满脸不敢置信。 接着他无奈道:“奶奶,给他炒碗粉吧,要不然他又要回去啃馒头就咸菜喝凉水了!” 赵云惜便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少年唇红齿白,身量瘦小,看着稚气一团。 叶向高躬身道谢,指尖微动,还想翻阅手中书籍。 但鼻尖萦绕着食物的香味,他便忍了忍。 赵云惜一边炒粉,一边在心里琢磨,叶向高怎么有点耳熟呢…… 要她耳熟,那必然是上史书的人物了。 叶向高…… 叶向高接过炒粉,火速吃完后,还有些意犹未尽,眼巴巴地看着灶上还剩的一点汤粉。 “好香啊……”他喃喃自语地夸赞。 想吃。 色泽漂亮的卤汁,浇进热腾腾的汤汁里,半透明的褐色粉条窝在其中,瞧着就好吃。 赵云惜索性给他也来一碗。 叶向高腼腆一笑:“谢谢。” 入口微烫的汤汁,有足够的镇江香醋和油辣子,一口入肚,酸辣味便溢出口腔。 他很快又吃完了。 少年的胃,能装进一个世界。 “真好吃。”叶向高放下银两,躬身道谢后,这才转身离开了。 等他走了,张懋修才有些遗憾道:“他也容易挨欺负,他刚来的时候,老实,别人问什么他就说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躲避倭寇在路边厕所中生的孩子!” “后来戚将军把倭寇赶跑了,他才回乡参加乡试,中了秀才后,学政说他有大才,被推荐来国子监。” 张懋修摇头:“在厕所中出生不是他的错,那些人却要羞辱他是厕子,说他身上脏臭。” “他看着才十三四岁吧?那你多护着他。”赵云惜有些惊讶。 那也挺厉害了! * 待晚间回家,叶珣、张居正都在了。 “娘,何苦劳累?”张居正见她眉眼疲惫,有些心疼。 赵云惜笑嘻嘻道:“无妨,老了也不是不中用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挺好。” 她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笑着道:“并非没有收获,我看到了《本草图经》这本医书,收获良多,心中也有点小想法。” “你看,四书五经都有学院,为什么这么重要的医学没有?” 赵云惜托腮:“跟国子监一样,建立医学院,那不是能培养出无数好大夫?” 张居正黑线:“在娘心里,什么都要建立学院……” 赵云惜满脸理所当然:“这还只是提议在京都建学院呢,要我说,各省州府都得建。” “人家蛮子都知道建立大学,就像沙勿略,就是从贵族学院学来的知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数算、文学都要学。”她有些遗憾:“我们将儒学经典抱得太紧了,纵然玩出花来,又如何?你又不能用儒学解几何题,还得是综合性学院,医学也教,数算也教……” 第146章 时过境迁。 朱厚熜这一生,送走了许多人。 他眼前闪过许多臣子和后妃,最后视线定格在虚空的一点上。 他沉默了许久,挣扎了许久,在长子和幼子之间徘徊,还未等他想出次序来,朱载壑已经显露出惊人的政治才能,他和张居正的思想高度契合,对他的政策如数家珍。 但……在朱厚熜心里,裕王已经做了许多年的隐形太子,所有资源都向他倾斜。 朱载壑的突然起势,只是让他多了几分考量。然而没等他犹豫完,裕王嘎嘣脆的死了。 朱厚熜:…… 给你机会,你也不中用啊。 裕王两脚一蹬死得痛快,几个小皇子顿时沸腾起来。 但朱载壑跟在张居正身旁,老师长老师短,拿着他的政令,翻来覆去地问。 甚至还穿着一身月白的襕衫,跑国子监给赵云惜捧场,夫人长夫人短,又是帮着收钱,又是帮着装货。 赵云惜:…… 果然每个男人最装的就是没得到的时刻。 几大巨头隐忍不发,朱载壑却给自己谋了差事,在北地建立学堂,整日里忙到不可开交。 回家后,张居正难免就问:“娘,你觉得端王如何?” 赵云惜托腮:“不知道。” 历史上的嘉靖继位者被熬死了。 未来便改了…… 端王朱载壑并非历史上存在的人物,一切就是未知的。 自打裕王死后,朱厚熜白发人送黑发人,便觉得自己也命不久矣。 他直接放开政策,打算好好养老,把权力往张居正手里一扔,自己捏着军师权,便不管了。 于是—— 张居正和赵云惜嘀嘀咕咕的,先是学堂录取者不限性别,只卡岁数,把这个政策扔给朱载壑,看他会怎么办。 再到工业大摸底。 这个项目,赵云惜期待很久了。 顺丰哪有顺手快! 都是为大明添砖加瓦,就不能再吝啬了。 这一摸底…… 摸出来部《天工开物》。 她在穿越初期拿出来的所有技能,都是从开工开物顺手来的。 还摸出了改良纺车、百炼之铁等等。 张居正喜不自胜,又忙去了。 朱厚熜玩着玩着,便觉得有些东西要来了。 他神情温和地召集文武百官,内外命妇。在皇帝年迈后,便有无数人用视线扫视他,审视他。 现在露出这点风吹草动,众人瞬间便各有猜测。 朱厚熜一直最担心的是,在他死后,权臣把持朝政,比如张居正、比如叶珣、李春芳。 但临到头来,他能信任的,只有他们。 文武百官候在金銮殿外,后妃、外命妇侯在侧,而三人跪在龙榻前。当后妃、外命妇漏夜前来,所有人便明白,嘉靖帝自知命不久矣。 三人看着精神极了的朱厚熜,神色肃穆,等待托孤。 而内命妇中,逐渐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一朝天子一朝臣,好歹还有人能在其位谋其职,而后妃……则安置在一处宫室,任其枯萎。 帝王的死,对后妃才是灭顶之灾。 朱厚熜垂眸,看向神情凝重的三人,短促地笑了笑,他回想自己的一生。 只觉毫无遗憾。 然而—— 垂死病中惊坐起,俺答汗还在! 这是两个地区亘古持久的战役,他想了想,又躺下了。 “你们觉得,何人堪为新帝?” 张居正眼观鼻鼻观心:“但凭皇上吩咐。” 但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彼此的想法。除了朱载壑,你还有选择咋滴? 片刻后,文武百官、内外命妇,俱跪在殿外,等待皇帝宣布新君。 皇子宗亲,跪在殿内。 嘉靖帝扫视着他们,最终幽幽一叹:“新帝年幼,恐不能担国事,武英殿大学士张居正为首、叶珣、李春芳为辅,再提高拱为东阁大学士,四臣辅政,诸君当听命仁治,同治大明!” 张居正一撩袍子跪地:“臣等领命!” 朱厚熜此刻有千言万语,却又筋疲力尽,他咂摸咂摸嘴,看向跪在一品命妇中的赵云惜:“赵夫人,劳烦为我做碗冰镇酸梅汤,再以神种为材,做一桌餐食。” 他是真喜欢她做的饭。 但星点都不能漏。 被旁人知道,便有一万种意思要曲解。 赵云惜原以为,这样的场合,她不过是个摆设,不曾想被点出来,赶紧跟着内侍往御膳房去。 她纵然满头银丝,却依旧很利索,几道家常小菜很快就做好了。而酸梅汤,特意在里面投了食冰,这会儿已经不冒烟了。 听见嘉靖说热要喝冰水,家中走过老人的便知道,他真的命不久矣。 果然—— 朱厚熜美滋滋地吃了顿家常菜,喝着冰镇酸梅汤,吃饱喝足,说自己困了,往榻上一歪,便溘然长逝。 太医上前查探身体,扑通一声跪地磕头:“皇上!皇上……驾崩了!” 话音一落,内外命妇、群臣,立时跪伏在地,大声哭泣。 赵云惜:…… 靠,死个烦心的糟老头子,根本哭不出来。 但气氛是会感染人的,听着周围悲痛的嚎哭,她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但是装哭很累。 她抽了下鼻子,情绪突然有些接不上,怎么也哭不出来了。还得演戏,演自己哭得很伤心,属实有点超出她的业务范畴了。 “父皇!!!!” 新帝悲痛难抑,放声哀哭。 他诚心守灵,哭到肝肠寸断。 被群臣三请,这才放下心中悲痛,投入沉重的国事,坐在冰冷的龙椅上。 时值国丧,新帝野心勃勃,并不欲大肆操办耗费钱财,只是简略的完成登基仪式。 时值国丧,登基大典并未大肆操办,草草地就完结了仪式。 新帝上线,张居正反而蛰伏下来,并不掐尖冒头,只沉静地观察着。 他想的很明白。 新帝只要按着前朝的政策走,他就不用动,他要看看他的行事风格,才好再行计划。 然而,新帝出乎意料地好用。 所有政策一承前朝,按着嘉靖留下的计划单子,并无多少更改。 承办学堂,拿捏军队,将戚继光派往北地镇压蒙古。 桩桩件件,做得特别好,有不懂的就拿着来问张居正。 一副全心全意信赖的样子。 * 十年后。 大明焕然一新。 君臣二人有商有量,让整个大明都好上许多。 两人细细捋了捋,从考成法、一条鞭法、摊丁入亩等入手,再到整理军队改革,大建学堂,镇守边关,兴商重工、开放海禁…… 好像不能再折腾了,要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时间。 那这个十年计划就是休养生息了。 张居正想。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 五年后。 赵云惜作为一个将近八旬的老太,却仍旧健步如飞,中气十足地大声嚷嚷:“我就要去爬香山,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张居正有些为难:“我有些爬不动了。” 不要为难六十岁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就要去!”赵云惜把龙头拐杖杵得邦邦响:“我自己去!” 张居正无奈地揉了揉眉心,颇觉头疼。 “好吧。”他叹气。 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他看向一旁的叶珣,询问:“你去吗?” 叶珣捂着胸口轻咳,面容清瘦苍白:“你看我像是能爬山的样子吗?” 赵云惜大手一挥:“抬上!” 她昨日和叶珣闲聊,听他说想看看山景,他身子不好,便想着带他带他去,他们都老了,想看的东西,看一眼少一眼了。 于是—— 几人收拾好东西,溜溜达达地往香山去。 远远地看见香山枫叶,叶珣弯了弯唇,他望着面前气喘吁吁爬山的某人,眉眼微弯。 姐姐。 真好呀。 待几人到山顶,望着满山红霞,吹来的山风也凛冽几分,让叶珣喜不自胜,他似是鼓足勇气,眸光清亮地望着某人,抿着唇,苍老清隽的脸颊上带出几分期待:“姐姐,你能抱抱我吗?” 他有一万句漂亮话想说,脱口而出,却是内心深处最想说的话。 赵云惜神色微怔。 她从枫树上摘了一朵火红的枫叶,别在叶珣鬓边,轻轻地抱了抱他。 “叶珣。”她声音温和。 叶珣弯唇一笑,垂在两侧的手,缓缓用力,将干燥温暖的怀抱压得更加紧实。 “姐姐,下辈子我要做……” 轻轻的呢喃被风吹走。 那双拥抱的手,再次垂下。 赵云惜不敢动,也不敢哭。她眨眨眼睛,拍了拍叶珣的背,低声道:“别睡,别睡……” 风吹过,只剩一地沉默。 她便只觉怅然,轻轻地抚摸着禁闭的双眸,叹气:“下辈子……下辈子……” 她吸吸鼻子,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傻瓜瓜。”她笑骂。 第147章 大梦浮生[番外] 初夏的操场上,有奔跑的少年,和炽热的汗水。明晃晃的太阳照在头顶,微凉的风吹过杨树,耳边是广播的声音。 张居正眉尖轻蹙,有些疑惑地望着陌生的一切。 风从身前穿过。 他垂眸,就见身上穿着露胳膊露腿的衣服,心念一闪,他好像知道这是球服。 他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 这真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叶珣!走!打死那个鳖孙去!他竟然敢背刺劳资!非得跟他打一架!” 张居正听见熟悉的人名,猛然回身望过去,就见一个眉眼晶亮的少女一手拎着可乐,一手拎着叶珣雪白的衬衣,满脸气势汹汹。 陌生的声线和声音,但话语腔调还是入了耳。一股蓬勃的鲜活生命力,在她身上萦绕。 张居正不自觉地追随着,往前走去,就见一群人围着一个高挑的少年。 张居正顿住,这是他爹。 一般无二的精致面容,骄矜雅致的劲头也一样。 他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突兀地出现在一个陌生地方,有爹有娘倒也不算陌生,就是他娘要打他爹,他怎么帮忙? 赵云惜嚷嚷地厉害,但真没什么打架的经验,拳头扬得老高,却没有砸下来。 张居正看着肆意张扬的娘亲,眉眼微弯,他大义凛然地上前,一把把张文明护至身前,笑眯眯道:“别打架,老师快来了。” 张文明:? 他拉架拉得他离拳头更近了。 赵云惜烦躁地扯了扯唇角,冷笑:“少缠着劳资!心动个大蛋啊!耽误我上清北都是坏登西!!!” 她撂完狠话,这才审视地打量着卷进事端的少年,心头便是一颤,猛然悸动不已。 少年眸色清澈,细碎的光混着笑意,让人心头也跟着一软。 她歪头,眉头紧锁,眸色却晶亮:“哟,好学生来掺和什么。” 张居正试探地问:“你认识我?” 面对娘亲莫名其妙的眼神,他摸了摸鼻子,强势侵占她身边的位置,把一群少年都给扫走。 等回教室后,看见两人是同桌,他顿时明白那眼神的意思了。 看着堆得要把他埋起来的书,心头蓦然闪过一句话:“有空让你看看我幼时到底学了什么。”他终于懂了。 生物地理化学物理语文数学,学无止境。 张居正为了融入现代,一时间头悬梁锥刺股,疯狂地汲取知识,月考时,凭着努力和原身的基础,硬是超了同桌。 赵云惜盯着自己的卷子,又翻翻他的卷子,一双黑眸雾沉沉的。 “你知道模拟考考七百分是什么概念吗?” “什么?” “是把我的智商踩脚下。” 赵云惜瞪大眼睛,很不明白这小子怎么突然就人生开挂,智慧大开。 但是—— 他下次月考又加十分。 赵云惜服气了。 她买了很多辣条和可乐上供给他,眼巴巴地作揖,笑得满脸讨好:“好同桌,亲亲同桌,全天下最最最帅的同桌,全天下最最最好的同桌。你能给我补习吗?我可太想进步了。” 看着她祈求的眼神,张居正喝着沁凉的冰镇可乐,笑得很是愉悦:“好。” 他娘……有点可爱。 天气有些热,赵云惜跑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中那张雪白的小脸,脸颊上粘着几缕细碎的黑发,她不由得疑惑地皱起眉头。 她一看见同桌就想把心都掏给他。 天杀的。 这简直违背赵同志一直以来的坚定意志。 一看见他就想当妈。 她蔫哒哒地走回教室,完了,三分钟内确诊自己发癫了。 张居正不知道她这些混乱的想法,一味地帮她复习,顺便将自己的思路也理清了。 于是—— 她上升了十分,他也上升了十分。 赵云惜感受到了智商的碾压。 “啊!!!”她拍桌而起,大喊一声,眉眼狰狞道:“妖孽!速速从我儿身上滚开!” 张居正满脸茫然。 “到我身体里来!”赵云惜图穷匕见。 张居正:…… 他娘还怪好玩呢。 高三的功课很紧张,就连张居正也要全身心投入,不过他也学到很多,很开心能有这样好的学习氛围。 在张居正的高强度补课下,赵云惜的高考成绩,出了前所未有的好消息。 堪堪够清北的分数线,但不稳当。 她知足了。 谁知—— 张居正直接省状元,甚至全国状元,拿奖金拿到手软的同时,择校也变得格外简单。 赵云惜买了两根冰棍去找他,满脸快活道:“终于考上大学了,我到时候要找一百个对象。” 张居正:虎狼之词! “你打算填什么志愿?” “最好清北,但我去不了,那我想想其他,我不挑的嘿嘿。”赵云惜吃着冰棍,满脸意气风发。 张居正心里有数了,于是当招生办来找他时,他也格外好说话,录取他可以,但是要带个小尾巴,比如赵同学。 招生办有些愁,问了赵同学的分数过线就不愁了:“来!” 赵云惜接到了清北的录取通知书。 她翻来覆去地看。 天呐,快让她瞧瞧,这不会是做梦吧? 她高兴地要发疯。 张居正看着她蹦蹦跳跳地举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给他看,也跟着笑:“恭喜赵同学。” 恭喜娘。 你前世望着县学那些求而不得,你年迈也要进国子监摆摊的执拗,可有宽慰一二。 赵云惜咧着嘴哈哈大笑。 爽!爽得很! 爽飞了! 她乐淘淘的,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 龙庆五年。 张居正猛然睁开双眸,他习惯性地摩挲着去开台灯,却摸到了拔步床的雕花。 他清了清嗓子,顿时有丫鬟将灯盏点亮。那一瞬间,张居正有些眩晕地扶住头。 大梦浮生。 原来是场梦。 张居正喉头微动,披上衣衫,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母亲的房门外,迫不及待地敲了敲门。 “怎么了?” “娘?”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满头银发的赵云惜狐疑地看着他。 张居正眼眶都红了,还记得操场上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 “语文数学英语政治物理化学生物地理……” 男人成熟低沉的声音在耳旁缓缓流淌。 赵云惜眉眼一凝:“你是谁!我家白圭呢!” 张居正见她急得面色煞白,连忙道:“我是!我是!我做了场梦,梦里是高三,我们一起考上了清北大学!” 赵云惜:…… 啊? 那还挺奇妙的。 * 张居正清醒后,那些学习的知识还在脑海萦绕,他细细地复盘了这些年来,娘亲做的事,发现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就算他最初做这个梦,也未必能比她做得更好。 她真厉害。 但学了那么多知识,张居正想想历史上的八国联军侵华之战,露出一抹狞笑,反手就掏出了炼钢法。 一个懂科技的老年首辅。 要想富,先修路…… 只要胆子大,萝卜也能变人参…… 再穷不能穷教育…… 张居正培养叶向高为继承人,将自己知道的现代知识尽数传授于他,生怕还没来得及教授,他就嘎嘣脆地闭眼了。 回忆史书上未来的首辅,他索性将幼年体全部召唤过来。 都给我干活! 赵云惜看着他忙,摸摸下巴,果断躺平,推着自己的小餐车,去清北大学摆摊卖炸鸡。 “老奶奶,我要两个鸡腿!” “好奶奶,给我仨鸡翅!” 赵云惜笑呵呵地忙碌着,看着身后恢宏漂亮的综合大学,心中愈加满意。 大明的清北大学仿照现代所建,恍然间,让人觉得站在现代街头。 …… 风吹过,一群穿着雪白襕衫的少女大踏步走过来,甜滋滋地点起了单。 “哎!夫子说,明天就要默写孟子!” “啊啊啊啊我刚背完还没试着默!” “可恶啊!我要把头发剪掉!太碍事了!” “是啊是啊,我都没空涂面脂了!” “不行,我得再来个鸡腿,抚慰我内心的痛苦!” “你说我们到时候真的能参加科举吗?” “张大人说能,肯定能!” “喏,这老奶奶就是第一个女秀才!女举人!女进士!” “天呐!她也太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