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赴雪》 第1章 癸未年二月初十,建业府觉…… 癸未年二月初十,建业府觉苑寺南,梦笔桥畔识林夜。 ——《雪荔日志(后补)》(字迹斑驳模糊,疑被水泡过) -- 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来时,北周来的使臣,正于南周王宫中,和南周陆宰相为首的臣属和谈。 两国于百余年前曾为一国,以大河为界分裂多载,征战不断。双方臣民已厌倦战乱,此时正是谈“统一”的时机。 北周坐拥关内中原,国力本胜过南周,但南周市贸繁华,近年更出了一位妖孽“照夜将军”。将军在战场上压制北周,才导致北周使臣不得不废些口舌,来南周国都建业和谈。 北周使臣眼高于顶:“若尔等肯举国归于北周,我皇封南周国君作一居南小王,也是使的。” 南周宰执轻描淡写:“若北周皇帝向我南周称臣,我皇大度,可将大河以北的财税让出三成。” 北周使臣当即吹须:“三成?我北周富裕……” 南周宰相打断:“我江东之富,天下谁人不知?大周南北征战数年难分胜负,而今你们突然想和谈,岂不蹊跷?我听闻北周近年大旱不断、山匪频出,莫非你们是粮廪不够,想借我南周大势?” 当下,南周众臣嗤笑,北周使臣拍案。 争论不绝时,有人来报,殿门从外缓缓推开,洞开一线。 光入昏殿,尘浮于半空,飘而不落,坐于两侧的众人心中莫名生起些烦躁。宦者趋步入室,南北双方各有侍者俯首帖耳,轻声汇报:“大捷(大损),照夜将军埋骨大散关,南周退兵十里……” 北周使臣一愣,大喜,提出己方早已想了多日的要求:“节哀啊诸位。我皇帝念于两国百年前曾是一国,对尔等也不愿多加为难。这样,就按照咱们之前说的那样——南周皇帝有一位幼弟,若是能让这位小公子来我北周和亲,也算我两国善交之始啊。” 南周宰相怔住,他未说话,他身后的某皇亲哗得站起,指颤连连:“小公子生来尊贵却自幼羸弱,养病多年不见外人。相国方丈也说小公子只有避世,方保此生太平。何况自古何尝有过皇子和亲?尔等如此羞辱我国……” -- 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来时,雪荔正被人追杀,一路逃入了南周国都建业。 “秦月夜”是北周有名的杀手组织,甚至受北周朝堂庇护。“秦月夜”在北周那般得势,所以,当“秦月夜”楼主身死的消息传出、雪荔被认为是凶手时,满楼追杀即刻而至,她不得不逃。 雪荔是楼主的弟子,楼主在和她有过冲突后惨死。若她不是凶手,谁又杀得了楼主呢? 何况雪荔除了说一声“我没杀”后,既不给任何证据,也不在乎他们的伤亡。 从北到南,“秦月夜”认定的叛徒,插翅难飞。 建业街巷廛市间摩肩擦踵,贿货山积,何其喧哗鼎沸。有这般混乱的市廛掩饰,若还逃脱不得,只能怪雪荔自己本事不够。 晌午时分,一处白日少有客商的青楼后院中,一女翻看着信鸽送来的信件消息,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楼中事宜: “配合北周来的朝堂使臣,协助他们一同压住南周君臣,确保此次任务无误。” “照夜将军死了?……唔,这倒是有利于我们的消息啊。那位将军死了,南周国弱势微。” “叛徒逃到建业,而你们还没杀死她?哼,放心,我必配合你们杀……” 如此,这里明面是青楼,私下分明是“秦月夜”隐于市间的情报楼。倚于后院廊柱旁翻阅往来情报的女子,分明是“秦月夜”此处情报楼中的主事者。 她蹙眉细看这最后一张关于“杀楼主的叛徒”的情报时,忽听到一阵细弱风声,竹帘相撞声。 她没听出高手的脚步声,便以为来者是误闯此楼的平民。她头也不抬:“白日不待客……” 话未说完,她倏地一僵,感觉到陌生气息无声息的靠近。多年来刀口舔血的经验让她旋身后翻,身子后掠数丈却被劲风迎面,撞到柱前便跌摔而下。 她闷哼一声,见满园飞花落叶,簌簌而摇。 一细窄的叶子,如冰凉蛇影,贴上她脖颈。 飞花摘叶可杀人者,她知道楼中恰有一位。 她大气不敢出,知那人武功高强,生怕自己死于此间。缓了片刻,她听到少女很淡的声音: “你说,‘我必配合你们杀’。杀谁,我吗?” 知道自己躲不过,被挟持者僵硬抬头。 二月时节,满目花飞,春景濛濛。 来人是少女之姿,戴着长纱斗笠,遮掩面容,只有夹着一片叶子抵在她脖间的手指细薄如笋,不蕴杀气,却让人胆颤无力。 隔着幔纱,雪荔知道对方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她一步步上前,威胁得人步步后退。 雪荔慢条斯理:“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把这里‘秦月夜’的杀手都召回来,随便你们做什么,别再来追我便是了。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做不到,我就换人。” 被挟持的女子汗流浃背,知道雪荔杀人如麻,也知道此女无心无情,乃是楼中一等一的“怪物”。自己打不过她,若不顺从,恐怕今日性命难保。 女子咬牙:“即使我当做没发现你,只要离开建业,‘秦月夜’的追杀仍然不会停。” 雪荔整个人笼在白纱后,风吹纱扬,她的声音亦如烟霞雪雾,淡渺无比:“你对我的关心既不让人感动,也很没必要。” ——哪个关心你?! 被挟持的女子差点冷笑出声,强行忍住,配合雪荔行事。她相信雪荔迟早落网—— “秦月夜”的追杀,天南海北,无人能逃。 即使雪荔是楼主的弟子。 可是被挟持的女子不懂,雪荔为什么要弑师?楼主待雪荔不好吗? 算了,怪物的心思,岂是常人能明白的。 -- 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来时,雪荔忙着威胁人放过她,而有一辆华盖马车,悠缓驶入建业。 马车经过盘查,过了城南门,车中氛围十分喧闹。 车中坐着三人,一中年侍卫抱剑闭目,靠边歇息。一少年侍卫忙前忙后,一会儿剥橘子,一会儿摇扇吹风,伺候坐在中间的那位年少公子。 被服侍的小公子眉开眼笑,颐指气使: “粱尘,把那个荔枝水给我。” “粱尘,刚才窗口那阵风吹得本公子头晕,你快看看我是不是要病死了。” “哇,这个糕点好腻,不吃了。给阿曾吃吧。” “阿曾,你怎么一路沉闷不说话,是不满意本公子吗?” 叫“阿曾”的中年侍卫深吸口气,额头青筋直跳。那小公子恶劣无比,一路使唤人,扰得他怒目瞪眼—— 被他瞪着的年少公子弯眸浅笑。 光线明灭间,小公子玉冠雪肤,白袍如堆。他坐在古朴车中,正是雪砌一般的人儿,清贵剔透,乌眸如流,望人时,有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他这样秀致,在车中熠熠生光,却又苍白得好似随时会消融。 他发现阿曾瞪自己,当即捧着心口朝车壁后瘫,蹙眉道:“哎呀,心口好疼,一定是被恶劣仆从吓到了。粱尘,我是不是……” 阿曾翻白眼。 叫粱尘的少年侍卫乐道:“公子,你就别逗阿曾了。咱们还是愁一愁自己吧。这进了建业,就是要去和亲啊。” 小公子稀奇道:“和亲有什么愁的?” 他神往道:“听说北周用一位公主跟我和亲,和我年龄相仿,为人温柔贤惠,还不嫌弃我多愁多病身……” 阿曾目光古怪地盯着他:“你又在做白日梦了。” 小公子无赖般地摊手:“梦还不许人做一做啦?” 粱尘托腮沉思:“可是公子,男子和亲很丢人啊。何况,咱们是战败国,那北周一定为难死我们了。北周早就想让你和亲,总觉得他们有阴谋,我很担心你啊。” 小公子垂下脸。 马车过觉苑寺,在拐弯时陡停一瞬,飞扬的尘埃自窗外窜入,掠在半空中。尘雾笼罩着年少的公子,在某一瞬,垂眸敛色的小公子袍袖掠地,端坐间如川如水,静谧冷冽。 但只一刹,小公子抬眸间望向二人,轻轻一眨眼,便重新显得灵动无比:“咦,你们盯着我发什么愣?莫不是被本公子的气度打动了?哎,我就知道我的魅力大。 “好啦,北周想让我和亲,很正常嘛。一则,可以羞辱我们;二则,本公子素来有‘病美人’之称,谁不好奇呢?三则……” 他的“三则”还没说完,马车外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车中侍卫粱尘尚未反应过来,阿曾的手已放到腰间剑上。阿曾还没来得及出剑,一个人影便闪入了马车中。 阿曾浑身绷起汗毛倒立——这世间,竟然有快过他的人?! 闯入者是一戴着斗笠、周身雪白的少女。 车中两个侍卫都快不过她,而她随意用车中小几上削果子的小刀抵在中间小公子脖颈上。 隔着纱帘,她和小公子似是而非的一双含笑黑眸对上。 雪荔:“调转车向,不然去死。” 那小公子低着脸,却扬眸。旁边阿曾控制不住地想拔剑,小公子袖子却微微一掠,将其剑鞘压住。 小公子想了想后,噙笑:“那当然不选死嘛。” 簌簌纱扬若雪飞,小公子黑眸凝视着那看不清容貌的少女片刻后,好奇笑问:“在下林夜。敢问女侠如何称呼?” 雪荔装聋。 车身颠簸,她绷身靠着车壁,一手抵着小公子威胁人,一目余光观察着车外街上的动静。她忙着逃离追杀忙着出城,她不关心多余事情,也不会和人攀谈交情。 第2章 “哎呀,怕怕。”…… 雪荔挟持此车,只为出城方便。 她先前让那城中“秦月夜”的主事召回了楼中留于此城的杀手们,如今又挟一辆看上去车中人地位不低的华盖马车,便是想趁杀手们反应不及时出城,摆脱杀手们的追杀。 这一次,南下的“秦月夜”杀手们数量太多了。不知他们是真为了追杀她,还是有其他任务。 事到如今,她对楼中事宜既无感情,亦觉累赘。即使雪荔不怕他们,也不在乎他们性命,但她亦不想和他们打交道,发生冲突。 许是她过于奇怪,终成负担。师父不要她了,又已经死了,自此天高云阔,她独行人间便是。 而今,在车中三人看来,这挟持林夜小公子的女侠,称得上冷静—— 阿曾皱着眉,不知小公子为何不让自己出手。而那年纪小些、眉目俊而清的少年侍卫粱尘睁大眼睛,打量着这胆敢挟持公子的女侠。 粱尘咂舌:建业府何时这么不太平了?这女侠看起来武艺高,却怎么如此没眼色,挑中了他们这辆车?他们车中这位公子呀…… 粱尘眼珠轻轻转了一下,余光见林夜正侧着颈,防止那刀子划破他颈间肌肤。同时,林夜小公子眼中的兴味,只比粱尘更浓。 白纱斗笠挡住雪荔的身容,她一手挟持林夜,另一手指尖曲弹,向外探出一道凌厉指风。 看到那指风透过车窗的痕迹,阿曾不觉一凛:此女武艺胜过自己。 同时,外边车夫被指风所惊,声音绷起:“公子?!” 车中传来女劫匪的威胁:“照指风打在墙上的方向走。” 车夫看旁侧墙上被打出了一道印,方向正拐向他们入城时过的城南门。车夫伸长耳朵,没听到车中更多动静。他心想公子身边有两位厉害侍卫保护,应当很安全。公子不出声,大约是让自己顺着女劫匪的意思吧? 于是,马车重新驶了起来。 雪荔靠着车壁而坐,余光顺着窗边透过的光,观察外边情形。 她余光看到那个被自己用刀抵着脖子的年少公子挪动了挪动。她浑然不动,那人动一下,又动一下。 雪荔眼皮不抬。 因她动也不动,而小公子又不停试探,刀尖在林夜颈上擦出了一道细窄血痕。 旁观的阿曾:“……” 粱尘欲言又止半晌后:“小娘子,你小心些啊,别伤了我家公子。” 林夜拢眉轻咳,悄悄抬目,望着雪荔的白纱。他小心笑一下:“女侠啊,我只是想说,让马车调转车向,其实不太好。你可能逃不出去。” 他秀目红唇,年少貌清,说话又这样和善,不知多少人会受他所惑,听他谆谆善诱。 然而,对面那斗笠少女,如若未闻,抵在他颈上的握刀手指晃也不晃。 看上去真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女坏蛋。 林夜一时不知对方有没有听自己的话,但他手指自己鼻尖,郑重其事:“可能你不信,我身份十分高贵,盯着我的人很多……我很重要。” 雪荔一路逃亡,虽风尘仆仆,却并不像他人以为的那样慌乱紧张。她挟持此车后,甚至时而走神。此时因耳边有人喋喋不休,她涣散的目光稍微聚了聚,看向车中少年。 林夜诚恳无比:“实不相瞒,我们方才就是从城南门进城的。我进城有重要要务,这么短的时间,若我的马车重新调转向城南门……你信不信,马车上一刻重回城南门,下一刻守城卫士就会鸣箭示敌,猜出我遇到危险,派人来追杀你? “女侠啊,马车不能回头。” 粱尘无语:“公子,你怎么还教坏人如何劫持自己最好用啊?” 阿曾则嗤一声。 林夜捂胸咳嗽,取信于雪荔:“不瞒女侠,我身孱体弱,素有心疾,经不起折腾。我只是为了防止你达不到你的目的,伤害我。” 雪荔睫毛轻轻眨了眨:好聒噪。 而她的世界如茫茫雪海,已空寂伶仃太久,对外物外人既不适应,更不好奇。 劫车的少女太静了,不怒不疑,也不说话。车中一时静下,林夜微怔。 少年公子怔忡的时间很短,此时马车又行到了一处拐角。她忽然弹指,新的指风由车窗弹出打在墙上,车夫顺着痕迹转车向。车向一变,车中阿曾和粱尘一无语一惊叹,看向林夜。 ……她听公子的话,改道了。 林夜心中有些异常,兀自压下。他只是弯眸,就着被挟持的姿势,别别扭扭地指挥粱尘剥一瓣橘子喂到自己嘴边,舒服得叹口气。 -- 雪荔不像专业的劫匪,林夜也没有被威胁者的自觉。 马车按照雪荔的需求在城中环绕,一路朝城西门而去。车中的林夜见雪荔如木偶般对外界无甚反应,便更加大胆,不断地试图和劫匪沟通: “女侠,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水里没毒,我喝给你看。” “咦,你为什么还不喝?哦我知道了,你怕摘了斗笠,我们看到你的脸。那我闭上眼睛好不好?” 他自顾自地闭上眼,等了一会儿,又睁开一只眼,发现对面女侠仍然不动。 林夜好失望地叹口气。 摇晃行驶的马车中,阿曾面无表情地靠壁,粱尘左看看右看看,只有林夜好忙碌地招呼雪荔: “要吃点果子吗?” “放心啦,我不会跑的。你看不见我吗?我手在你眼前挥,你感觉不到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 林夜蹙眉沉思片刻,他故作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原来你既瞎又聋。好可怜的小娘子,又瞎又聋,还得跑江湖。” 两个侍卫嘴角微抽,而林夜一双冰玉般的眼睛笑意盈盈,始终凝视着雪荔。 他以为自己如此过分,女侠应该生气了……雪荔果真动了动。 林夜眼中光微晃。 他看到周身净白的少女身子倾前一寸,从案几上随手摘了一蒲陶,塞入斗笠后。 少女吃了他的蒲陶,声音因吞咽而模糊:“没毒。” 林夜:“……?” 雪荔:“难道不是因为你怕有毒,才让我吃的吗?” 林夜的眼眸微瞠:我怕自己马车里的食物有毒?你怎么理解的? 林夜正欲开口,少女打断:“我吃了,你闭嘴。” 隔着一重纱,林夜挑眉扬目,错愕之色渐渐被温软笑意取代。马车颠簸间,他只酝酿片刻,又重新打起精神,关心劫匪:“喝点冰雪凉水儿吧。” 察觉小娘子的眼睛似在隔着纱幔看自己,林夜语重心长:“特别冰,像你。” 雪荔不想和人交流,她一道指风弹去,林夜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了。 小公子:“……?” 两个侍卫各自撇头,当做不知。 -- 这一路挟持的体验,对双方来说都很奇怪。 世界重新清静,雪荔时而走神,时而将身心投到外面的路况上,通过指风为车夫指路。有时回过神时,雪荔发现对面那小公子,用委屈十分的眼神瞥着自己。 他睫毛密长,根根分明,其下眸清水润,看上去似随时要潸然落泪,控诉她的过分。 雪荔看了如同没看,目光平平地掠开,于是那小公子更加委屈了。 终于,马车到了城西门口。 雪荔打起精神,撩开车帘一角,观察城门前是否有“秦月夜”杀手们的行踪。 城门前行商络绎不绝,马车按序朝着出城方向行驶。马车和城门的距离一点点缩短,雪荔也越来越专注。她觉得挟持小公子的刀很好用,掂了掂,便准备拿来充当临时武器。 她不觉得出城路会平安。 她等着变数,做好开打的准备。 眼看离城门越来越近,忽而,雪荔目光一凛,看到城门前行过一队骑士,那些骑士下马后对守城卫士不知做了什么吩咐,紧接着,大敞城门在众多进出百姓眼皮下,訇然关闭。 雪荔一下子坐直。 城楼下的百姓们炸开锅—— “发生什么了,怎么关城门了?” “官老爷行行好,我们要进城啊。” “咚——”钟鸣声自城楼上方响起,如起涟漪,震荡四方。钟鸣声涤荡神魂,吵闹的百姓们抬头,看到有卫士立于墙头,高声大呼: “照夜将军身死大散关,为国捐躯,陛下甚哀。全城禁闭,金吾戒兵,百姓服麻,建业城为照夜将军送行三日——” 雪荔握着匕首,消化这个消息。与此同时,外面静默三息,百姓哗然—— “你们是不是听错了?他那般年少,又天纵奇才,怎么就突然死了?这是不是北周的阴谋?” “照夜将军死了,建业怎么办,南周怎么办?苍天不仁,天亡我南周啊。” “好多年前,林老将军死在战场上,现在小将军也死了,以后谁保卫我们啊?” 一时间,马车外四面八方哭声震天,遍地哀嚎,无人再关心“关城门”之事。他们有的由此担忧国之命运,有的怜惜照夜将军的身世;有的晕厥,有的抹泪。 南周民众,似乎对一个将军,分外有感情。 雪荔看着他们。 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 尘世纷扰,生老病死本是常态。她连师父的死都不伤心,他们却为陌生人落泪。这世上的人情绪太多,她看了又看,依然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 她忽然掀开车帘,看到城楼上空冉冉升起一盏盏孔明灯。肃然魁梧的卫士们在楼上敲钟燃灯,悲声大恸:“照夜将军,末将送您一程,您一路走好——” 斗笠白纱吹拂,吹得雪荔眼睛轻闪。 她本以为白日禁城,城门前会闹一场,自己可以趁乱出城。谁知一个消息冒出来,那些百姓各个哭天抢地,吵闹不住。 第3章 雪荔奇怪:“你不是陪我同…… 城门前的对峙中,车中之静与车外对比鲜明。 雪荔郑重其事:“你是不是被妖怪附身了?” 林夜:“……?” 少女撩目:“不然,你哑穴怎么解的?” 这话如同一个讯号—— 不是他厉害,就是他的两个没用侍卫厉害。 雪荔话一落,拍案纵身,向林夜扑去。林夜似料到她的动作,也或许没料到,仅仅是机灵——小公子分外狼狈地往旁侧一挨身,滑下座具,堪堪躲过雪荔的擒拿。 侍卫之一粱尘本有些心神不宁,余光观察窗外情形,车中生乱,他为之一惊。 侍卫之二阿曾抱着剑,遵守着公子之前按住他剑不让他动的规矩。此时见女劫匪出手,他身形只晃一下,目有迟疑。 林夜坐在地上,头磕到车壁上,发出一声“咚”。他捂着头,看到白衣女匪“杀气腾腾”继续冲向自己,他忙用手在车壁上快速弹两声。 雪荔:“……” 两个侍卫:“……?” 林夜无语,痛心两个侍卫与自己的毫无默契:“动手暗号啊!” 粱尘和阿曾这才恍然大悟,扑向女匪来支援小公子。 然而晚了。 高手过招,本就寸息间分胜负。两个迟钝的侍卫慢一步,雪荔便抢快一步,拽住羸弱的小公子,将小公子抢到了自己怀里。 林夜被勒得面白:“咳咳咳。” 阿曾剑锋斜刺而来,雪荔顺着剑锋方向歪去,抓着林夜踹窗而出。白日中光影如魅,阿曾和粱尘双双跑出马车时,抬头见女匪已经抓着他们公子窜上屋檐。 笼身的白色斗笠在风中轻轻扬起,伴着空中飘摇的孔明灯,以及百姓们的伤恸感怀“照夜将军一路走好”。 还有林夜不甘示弱的快散在风中的零碎的声音:“我要晕了晕了。哎魔头武功这么好,有没有兴趣当我侍卫啊。我那两个侍卫太目无主人了……” 嗯,魔头。 下方粱尘大叫:“公子!” 雪荔和林夜一晃而走。 阿曾当即跃上墙头:“追——” 粱尘忙跟上:“等等我——” 与此同时,御道间快马长驰,疾奔向这城西门下的马车处。马车边只有一个被打斗波及得摇晃的车夫守着,骑士下马: “陛下召公子入宫……” 车夫一脸菜色,回忆刚才一幕:“公子不是被妖怪附身,就是被妖怪抓走了。” -- 这时的皇宫福宁殿中,南周皇帝光义帝,在殿中来回踱步。 殿宇广阔,龙涎香渺,漏更滴滴让人心灼,内宦持着拂尘躬身立于内殿门口,完全明白光义帝为何如此烦躁。 光义帝去岁秋登上帝位,雄心壮志,被寄予厚望。可是南周这个皇帝,并不好当。 民间总是嚷着“北伐”,求着“统一”。朝堂以陆家为首的宰相带着世家门阀,审度着皇室的一功一绩。北周又同样对南周虎视眈眈,想吞没南周。 南周建国百年,光义帝正青年,想要建功立业,自然不愿被万般手段束缚压制。自光义帝登基,他人不知,内宦却知道光义帝日日夜夜都在思量如何摆脱门阀、加固帝权。 “陆宰相到——” 殿外唱和刚起,光义帝便摆袖迎去,到殿门前更快行两步。他握紧登殿宰相的手,激动地晃了晃,言辞恳切:“岳父帮朕!” 陆宰相之女陆轻眉,是先帝为光义帝选的皇后。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后主尚未大婚入宫,但光义帝自从登基,便称陆相为“岳父”,可见其态度。 陆相抬眸,瞥这位年轻皇帝。 光义帝愤然道:“岳父在前朝,和那北周使臣的和谈,朕都听说了。北周当真过分,竟要朕的幼弟去和亲,才肯放过我们。朕的幼弟生来羸弱,多年来,风雨不催,各类药汤补品养着,才平安活到今日……” 他说着,目有泪意:“他们竟要小公子和亲!” 朝臣们从来没见过皇帝口中的“幼弟”,只知那位被保护得极好。听说那位命薄,怕压不住福气,先帝甚至没给那位赐下封号,只将人护在玄武湖畔,好生照顾。 因无封号,世人便一律称之为“小公子”。 皇室一向亲情缘薄,陆相没想到,先皇爱护玄武湖畔那位小公子也罢,新登基的光义帝也那般在乎幼弟。难道南周皇帝亲情缘厚,与世人的认知不同? 陆相心中这样想,探究的目光便落到光义帝脸上:“……陛下,您与臣说实话,小公子十分重要吗?” 光义帝眸子似笼着一重灰,闻言一愣,小心问:“莫非北周又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陆相:“那倒没有……北周使臣一直想要小公子和亲。他们说两国皇室本出于同一脉,小公子与陛下这一脉,更是嫡系。而今照夜将军身陨,想要破局——陛下不可能北上,那只有小公子北上了。” 陆相嘴角扯一扯,慢条斯理:“据说,北周的老太后自年前生病后便整日意识不清,只是想念陛下这一脉。她想在大寿时见到小公子,北周皇帝孝顺,便要小公子和亲。 “就像他们早就提出的那样:只要小公子肯去,这一次,南周在川蜀战场的失利,他们便会退避,不要求我们纳贡朝岁。” 陆相劝说:“陛下,为国之大安,让小公子去吧。” 光义帝垂下头颅,良久不语。 这位新帝唇抿成一条线,线直而薄,可见其性情之刚愎。 他没回答陆相的话,好一会儿,他转身问内宦:“皇弟入建业城了吧?他何时能入宫?朕要和他谈一谈。” 内宦发觉陆相的目光随之落到自己身上,冷冽审度。 内宦心中泛苦:你们君臣之间的博弈,最后倒落到我这小喽啰身上。 内宦躬身答:“一炷香前有消息,说小公子刚进建业,就被人劫持了……” 光义帝和陆相皆怔,互相看一眼,怀疑是对方所为。他们很快意识到对方没有动手,光义帝连声焦虑:“快派人去救,抓匪贼!” 光义帝紧张万分:“如此危急关头,皇弟可绝不能出事。” 陆相则沉思:小公子刚入建业就出这种事……莫非是北周给的挑衅? -- “砰——” 整个城中禁卫出动,皆为搭救小公子。而在此时刻,落到雪荔手中的林夜被朝后一甩,跌撞在墙上。 粉墙黛瓦,杏满枝头。 林夜被摔得咳嗽,呼吸困难。他迷茫看去,长睫毛上沾了落下的灰土,衬得一双黑玉般的眼睛更加水润剔透。 而这是一偏僻长巷,粱尘他们想赶来,得花费些时间。林夜只能自救。 花香呛鼻,他一边咳嗽一边思量这些时,听到少女声平静:“你是故意的。” 林夜东张西望:“你在说什么?” 他一直笑,雪荔则一直平淡:“把我从城南门引去城西门,你是故意的。” 林夜笑意一顿。 靠在凹凸不平的长墙上,他被戴斗笠的少女堵住了逃跑的可能。他不慌也不乱,甚至不在乎自己面临的危机。只有此时,他才微微掀眼皮,盯向雪荔。 隔着帛纱,他看不清她。 隔着帛纱,少女声音像一道烟岚,轻飘飘的,痕迹很淡: “我起初要挟持你走城南门,你不愿意,用言语说服我那个选择是错的。因为在我登上马车的第一时间,你比你那两个侍卫,都要更早看出我的武功高,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如果我从城南门走了,城南门没有提前做好拦截我的布置,我会逃之夭夭。” 林夜盯着帛纱。 他目光微微亮,又含着一丝玩味。 他似和人耳语一般,睫毛微阖,红唇擦过她的白纱:“胡说八道。” 扣着他的武功过强的斗笠少女不言不语。 倒是他生了好奇,催促笑问:“然后呢?我为什么要把你引去城西门?” 雪荔:“因为你知道照夜将军死了,你在马车中初听那个消息,并不惊讶,说明你早就知道。你应该很了解建业,很清楚那里会有的布置。 “比如,在照夜将军身陨的消息传了多长时间后,中枢便应该会下旨,全城闭城门,为照夜将军送行。我们马车绕城而走的那段时间,便是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去朝堂、朝堂做出反应的时间,你算准我劫持你走到城西门下时,满城禁闭的消息就应该到了。 “这样的话,城门关闭,我再好的武艺也没用。我出不了城。 “不费兵刃便把我关在了城中,瓮中捉鳖,我逃不出生天。” 林夜若有所思地偏头:“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雪荔:“一开始。” 林夜愣住。 雪荔猜他微瞠大的眼睛,应该是在表达“惊讶”。雪荔不在意,便沉默。 林夜耐不住了:“你是说,当我第一次建议你改道时,你就看出我在耍心眼了?” 雪荔:“嗯。” 林夜费解:“那你不生气吗?” 雪荔:“为什么要为无关紧要的人生气?” “我怎么就无关紧要了,”林夜嘀咕,换种问法,“那你为什么顺着我?” 雪荔:“我没其他事做。正好我和你顺路,就顺便看看你的目的是什么。” 林夜:“……?” 他眼中的笑微收,古怪道:“那你现在看出来了吗?” 雪荔没看出来,但她行走江湖,有一条很简单的通用原则:“你想杀我。” 林夜愕然,一时间不知该问“女匪难道不该除”,还是说“你只是劫持人罪不至死”。天知道,他只是刚进城就遇到女匪,感慨建业治安乱之余,随手帮官府抓一个坏人而已。 第4章 不饿,不困,不痛,不哭。…… 雪荔听到了巷子外那些来找林夜的人的呼声。脚步声杂乱而人数众多,像一个包围圈,一点点朝着他们围来。 建业是他们的地盘,林夜又布置好了这样的陷阱,想来逃脱不容易。 而雪荔感受着刺入肩头那根针的毒素:毒性中上,随着运气而深入气脉,让人行动变缓,最后应当是晕或麻痹。 死的可能性应当不大。用毒的这位公子,看着便是遵纪守法的那类人。那类人,轻易不和人殊死搏斗。 但雪荔不同,她是从生死场中走出来的亡命者。 如果不死,就打到死。 雪荔将毒针抛之脑后,重新面朝这少年公子,再蕴杀气。在自己行动无力前,她得杀掉这个害自己的人。 她并不多看那被掀飞的斗笠一眼,一手抓向林夜受伤的肩颈,另一手运起真气,掌风扫去。林夜肩膀朝上一顶,雪荔掌风堪堪擦过他下颌。她立刻变招,拧向他手臂,又曲腿踹中他膝头,让他一个趔趄。 斗笠在地上打个旋儿,飞起的纱擦过两人衣摆,二人交错的气息急促而濡湿。 粱尘等人到了巷口:“公子!” 少女狠戾如狼,林夜身体不适,光靠躲有点吃不消。救兵来了,林夜本想传讯呼救,但听到了一个偏厉的声音质问:“小公子是被劫持到这附近了?” 林夜余光一瞥,发现带人来的首领面俊身拔,健步如飞,果然是自己想的那个人:禁卫军步军都指挥使曹刑,寡恩刻薄,靠捐官走到这一步,又素有好色冷酷之名。听说落到他手里的女子,无一不惨。 林夜望着面前小美人的漂亮脸蛋。 林夜只一瞬便做了决定,他反手抓向雪荔,眼珠子锐利又明亮:“看我的暴雨梨花针。” 少年指尖银光一闪,雪荔知他狡黠,当即招架他的新招式,掌风半途改向。然而她很快发现林夜手中闪银光的只是一片被揉碎的花瓣,根本没有针。与此同时,林夜手向上拂了一把。 矮墙边垂落的一丛花枝被他抓下来,呼啦啦如雨如瀑,落了二人一身。 这样的动静,吸引了巷外找过来的卫士们:“公子!” 这样的动静,让卫士们第一时间没发现雪荔。 雪荔不在意人多势众,她被花枝阻断视线,当她再次迎上时,靠在墙上的小公子朝她露出悠慢又顽皮的浅笑。 他苦恼:“难道真想和我同归于尽?我不想啊怎么办?” 雪荔空寂无神的眼珠子闻言晃了一下。 生死之际,敌人从不会放过她。她做好了殊死搏斗、拼着毒发也要杀掉这小公子的准备。林夜却中途反悔,想退场? 林夜见她没反应过来,竟然直接将她朝后推了一把。 林夜转头捂着手臂,跌跌撞撞跑出巷子,奔向那些卫士:“我在这儿。” 被丢在身后的雪荔愣一下后,余光看到卫士们的踪迹。 她又不是找死之人,眼下未弄明白林夜的行为,但她知道自己有了脱离此困的机会。雪荔当机立断,翻身上墙,先藏入树间,再屏息几次翻越,离开了此处。 -- 步军都指挥使曹刑跟着侍卫粱尘,带禁卫军围住此巷。 粱尘本气定神闲,觉得林夜不可能有事。但是此时,他看到年少公子青色罩纱上的血迹,当即色变:“公子,你受伤了?” 林夜摆手。 他虽摆手,却走路一步一摇,晃得人心凉,众人担心他死在这里。 曹刑观察着这位无人见过的公子。 其人苍然得近乎透白,漆睫长唇色淡,人如纸片一样薄,气如水仙一样净。这样的少年本应隽秀,偏眉目间又有一团稚气病弱与玩世不恭并存的混沌感,让他的气韵倒有些看不分明,显得中看不中用。 北周使臣坚持要此人和亲,为何? 曹邢眼睁睁看着林夜羸弱万分地靠着粱尘的搀扶,向下倒去:“心脏好疼,快扶一扶我。哎我受了惊吓,恐怕命不久矣。粱尘,心口疼会影响我娶妻生子吗?” 禁卫军本要去追女匪,见小公子如此病重,又不敢离开。粱尘见林夜扶额呼痛,便小声提醒:“说心脏疼,你摸头干什么?” 林夜面不改色:“头也疼。” 禁卫军们惊疑,一下子不知真假。 若说假的吧,小公子看着风吹即倒,若当真有个好歹,他们没法向陛下交代;若说真的吧,这也太假了。 林夜抬手,抓住曹刑的手,朝曹刑感激一笑:“是皇兄知道我来了,派你们保护我吧?” 曹刑扯嘴角:“是。公子既然知道,咱们便进宫向陛下复命吧。” 林夜摇头:“那不行。” 曹刑了然:“公子放心,我们必派人去追那女匪。” 林夜责备:“我那个叫‘阿曾’的侍卫去抓女匪了。我答应阿曾,他抓了女贼,我就让他当个大官玩玩。你们武功高,万一抢了阿曾的功劳,阿曾哭鼻子怎么办?” 曹刑无言,第一次见到有人比自己还不要脸,把“开后门”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粱尘在旁心想:阿曾可绝不会哭鼻子。 他才腹诽,便见林夜扭头朝他望来,邀请他参与这出戏局:“阿曾是追女匪去了,对吧?” 粱尘连忙挺腰抬头。 他演戏水平虽不如林夜,但他身如修竹,看着正气凛然让人信赖。他大声应和道:“对,你们看,阿曾在追女匪呢。” 禁卫军和林夜一同顺着粱尘所指的方向看,见巷外一高阁乌鳞瓦上,黑衣青年抱臂而立,睥睨四方,自是那正在追击女匪的阿曾。 禁卫军众人继续面面相觑。 曹刑沉思后,决定不和这人计较:“那我们送小公子入宫?” 林夜立刻一口血咳出,粱尘连呼“公子好可怜”。 众人快崩溃,曹刑感到额上一根青筋快断了,才听这小公子虚弱又坚强道:“我要换身干净的衣服,再去见皇兄。” 他又不吐血了,朝几人腼腆笑:“我不熟悉建业,麻烦诸位领路了。” 曹刑瞥他:“可公子在流血?” 林夜坚持地扶着小侍卫:“我就是死,也要穿着干净衣服死。” 曹刑啧一声:……行吧。 林夜被簇拥离开前,回头看眼身后的空巷,乐观得近乎混不吝:不知道放任一个危险的女匪在城里乱逛,是否正确?不过她中了毒,以她的本事,说不定会找到自己解毒。 那到时候他再关住她好啦。 -- 出城的路被林夜毁了,雪荔只好继续逗留建业城,想别的法子。而在“秦月夜”的杀手们找到她之前,她得先把那根毒针解决了。 雪荔重新回到了“春香阁”。 这是明面上的青楼,实际上的“秦月夜”情报楼。她一路避着人走,自己之前威胁的那个女子,此时更要避开。 她之前来过这里,对路径很熟。这一次重返“春香阁”,这里没有生出新的变化。院中烟柳花树,秋千掠风,落叶飘然,几多清幽。亭榭左右有回廊,垂花石门下才有一仕女路过,雪荔便翻栏躲开。 此楼因她先前的闯入而戒严,那位女主事训话楼中人小心行事时,雪荔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间房,躲了进去。 这里是女子闺房,绣幕罗帷,地铺绒毡,有一些雅致气韵。帘幕遮掩,雪荔入内室,在空无一人的房中翻找出净水和匕首,便盘腿靠墙坐下,剥开自己的肩头衣物。 那根针毒性不容小觑。 短短一程路,雪荔不断运气躲避追捕。她将毒素逼在肩处,此时低头看去,原本肤色白皙的肩部乌黑间,丝丝藤蔓状的血线朝四下蜿蜒,看着狰狞而可怖。 日光从厚帘缝隙间透出一线,雪荔脸上渗着汗,眸黑若滴水。 她其实不太能感觉到疼,但毒素的蔓延,是骗不过身体的。 没有解药,不知如何解毒,但雪荔有最简单的法子。 半昏的屋舍中,日光淋漓如白霜。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肩头,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朝下刺去,将那一片地方的血肉,一点点剜出来。 汗水滴在眼睫上,又落在肩头,她轻轻一颤。黑血混着肉,骨头染着红。 人若是连自己也不在乎,又还能在乎什么呢? -- 雪荔剜肉削骨,找出那根针,将毒素止住。 这间房舍暂时没有人来,而她做完这一切后昏沉迷糊,便靠着墙,昏睡了过去。 事已至此,出不了城,她心中其实有些打算的。她要想新的求生路,但她现在太累了,等她醒来再说吧。 何况对她来说——其实痛死了,被人害死了,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 半睡半醒间,雪荔感到周身冷极了。 像被置身冰天雪地中,一直跪着,看飞雪淋身万物枯败。 但她又习惯了这种冷,一点儿声音也不发出来。她垂头跪在雪地中,视线一点点空下,耳边好像听到很多声音起伏—— “怪物。” “她真的跟我们一起执行任务吗?听说,她连自己人都杀。” “她简直不像人……那年宋家灭门,她在一个人身上割了几万刀,问她为什么,她居然说是练习刀法。” “也许楼主就是看中她这样,才收她当弟子,以后想把‘秦月夜’交给她。” “那惨了,世人会说我们这里是‘杀人魔窟’咯。” 寒意在四体弥漫,似乎也在冻住她的心。雪荔安静地听着那些声音。 从小到大,这样的声音往往复复。她孑孓长行,自顾都来不及,更没有心情去看世人的想法。 她只是一直练武、练武。 “雪荔。” 清清冷冷的声音,在雪荔昏沉的世界中响起。 雪荔怔然抬头,看到浓浓大雾中,有一道影子隔着石桌和帘幔,背对着她。那身影缥缈至极,是她记忆中长年累月的追随。 第5章 雪荔沉吟一番后:“我行。…… 玉龙那笼在帘幕后的身影,长久不动。 雪荔则从雪地中站起,蹒跚着走向帘帐。 此间干冷,风雪拂面,宛如刀刃相催。她没什么感觉,可是这么多年的相处,到底会留下一些痕迹—— 师父说,她所练的武功,心法叫“无心诀”。 顾名思义,不得动情,心中无波,此功方成。师父说,雪荔是最适合这门功法的人。只有她练成了,天地浩大,她才能顺心如意。 雪荔不懂何谓顺心如意。只因习武的这些年,她吃尽了苦头:哪有人能做到“不动情”“没有心”呢? 倘若不会喜爱,至少会欢喜吧?倘若不会痛苦,至少会不悦吧? 而想什么都没有,那便要靠人为地去压制。例如,功法不断被毁,筋骨不停被挑,身体不断被喂毒。她被扔在狼群里,被丢到荒漠中。她不停地面对生死搏斗,不断地在情绪刚起伏时便被关被罚。 活下来的是“雪荔”;活不下来的,便是山下河川中随水而逝的灰烬。 她也许会成就至高奇功,但她亦会丧失喜怒哀乐。 人若没有喜怒哀乐,缘何为人呢?但雪荔不多想,她以为,至少……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有师父在。 玉龙在帘后重复:“不要让我说第二遍。你不适合‘秦月夜’,就此离开,再不是我弟子了。” 只隔一步,雪荔便能碰到纱帘。只掀开一角,便能看到玉龙。 而雪荔静静地站着。 风霜刮在面颊上,雪荔好像迷惘,又好像只是走神:“可是,你已经死了。你无法再命令我了。” 她骤然向前,手掌运风,催开那道帘子。 “哗——”她听到风雪化为实体,与她的手一同袭向那道帘。 纱雾濛濛,帘子遽然掀起,回过身来的玉龙衣袂吹皱飞扬。发丝凝霜,睫上沾雪,玉龙周身鲜血淋漓,面颊上也一点点沾上密密麻麻的血迹裂缝。 玉龙闭着眼。 玉龙那么平静,连死去之时都一点神色波动也无。 雪荔的心间,好像落了一颗石子。那石子溅在心湖中,经年累月,在一次次的努力下,荡起了一点涟漪—— 雪荔:“师父。” 她朝着遍身鲜血的人伸手。 黑暗迅速吞没那尸体。 昏暗中,无数声音自四面八方愤怒响起—— “楼主被‘无心诀’所杀,这世间,只有她学得这种功法。是她杀了楼主!” “她不满意楼主赶走她,回来杀了楼主,想篡夺楼主之位。” 于是雪荔想起了一切:那夜她被赶下山,夜火幢幢,她在山下晃了好几日。她不知何去何从,看到有小儿向父母认错,便效仿此举,想回山试一试。 她看到了师父倒在血泊中,而她被刀剑所指。“秦月夜”的追杀倏忽而至,雪荔不可能束手就擒。 噩梦在后追逐,前路不知何去,她再次逃下山…… -- “唔。” 雪荔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出了好多汗,有些口渴。 她迷惘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应当是做了一个梦。毕竟师父早就死了,不可能再次醒过来,要逐她出师门。 那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雪荔低头看自己的肩头,发现剜了那块肉后,毒素没有再蔓延,她又一次“活”下来了。不,那也不叫活下来,毕竟自己现在的处境还是危险。 只要“秦月夜”不放弃对她的追杀,她就摆脱不了那种麻烦。 照夜将军的身死让城门封闭,她还有什么法子躲过“秦月夜”呢? 雪荔想事情时,因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便容易走神。她走神间,再次想起了自己梦中的师父。 她将思绪从师父身上移开,又突然想起一个人含着笑的说话声——“小雪荔,要努力活下去啊,别让我和师父为你担心。” 雪荔回神。 哦,是宋挽风的话。 师父一共有两个弟子,一个是她,一个是宋挽风。雪荔被玉龙赶走时,宋挽风不在“秦月夜”,去执行任务去了。从那以后,雪荔再没有见过宋挽风。 此时此刻,身处建业“春香阁”中一陌生闺房中,雪荔想起宋挽风昔日说的话:“不要总这样垮着脸啊。我送你一个本子,你偷偷写点东西吧。嘘,别让师父知道。 “师父不让你有情绪。可是小雪荔,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你会连活都不想活了……那样,纵使武功盖世,又有什么意思呢?” 是了,宋挽风背着师父,送给雪荔一个本子。本子封皮,被宋挽风夸张地写了“雪荔日志”几个字。 这是宋挽风送给雪荔的礼物,是雪荔和宋挽风之间背着师父的秘密。雪荔称不上珍惜或不珍惜,只是事到如今,她身边,好像只剩下这个本子了。 而她一向乖顺。 靠墙坐在昏室中的少女,便摸摸自己怀抱。她的武功实在好,被追杀这么久,这本子倒一直没有丢掉。 雪荔将皱巴巴的书本取出来,抱在自己膝头摊开。 翻了几页便到了底。小册上寥寥数字,乏善可陈。宋挽风送她此物已经过去了好久,雪荔却很少留下只言片语。往往要被宋挽风催促,她才绞尽脑汁写下几个字。 此时雪荔盯着册子发一会儿呆,努力让自己有点儿心情,好写点什么。 她四处张望,抱着册子倚着懒架儿,找到了照台上一方空地。她从妆盒中翻出一支眉笔,想写字时再次卡顿。 写点什么? 好一会儿,雪荔在纸上艰难地写下几个字—— “遇到一个怪人。” 她咬着笔杆不知还能写什么时,木门“吱呀”,被从外缓缓推开。 闺房的主人回来了。 主人劳累一天,疲惫无比。楼中华灯初上,做起夜间生意,而主人想起自己应当充作老鸨。她回屋添妆时,一开门,便见一个纤细的女孩儿趴在窗下照台上,就着昏黄的廊中灯笼光写字。 女孩儿发乌面白,漏着光看去,清泠皎洁,让真正的主人心尖一跳。 那女孩儿听到动静,漫不经心地撇脸望来。 门口的女主人反应奇快,当即跃身杀来。那咬着笔杆子的女孩儿抬手将笔朝她掷去。她在“秦月夜”中地位不低,武功也不低,她本以为自己能制住屋中这个匪贼,谁想几息之间—— “砰。” “嗯。” “啊!” 细长眉笔杆在半空中断裂成三段,三段各伴随着劲风,朝女主人袭来。女主人连续躲了两道暗器,却还是被第三段笔刺中眉心。她惨叫一声,跌在了门框上。 屋中少女仍坐在照台前,看着好恬静端秀。 少女目光在夜晚灯笼光下照出一点流波,让她显得不那般不近人情:“别弄出动静,进屋来。不然杀了你。” 这声音耳熟,女主人顿时瞪大眼—— “是你!” 她怎么这么倒霉? 白日时被这个女煞星威胁了一通,忍气吞声放走女煞星后,夜里女煞星又杀了个回马枪,再次让她栽了。 欺人太甚! -- 夜色渐深,华灯渐次点亮,照耀一成片皇城楼阙。 人间宫楼繁华明火耀耀,照得天上星辰如河,却兀自黯淡。 星光寥落遥远,光义帝在内宦陪同下,走过一处处楼宇和龙尾道。他最后停在一宫前,让内宦和侍从们尽数退下,自己独自提灯。 手抵在宫殿门上时,光义帝轻轻蜷缩了下,些许畏惧。 但他很快自嘲一笑:时到今日,已经无路可走。他的筹谋必须朝前,刀锋必须出鞘,如此才能坐稳帝王位,才能让四海朝服。 廊下灯笼被风吹晃,殿门幽缓开启。 光义帝提着灯笼,脚步回声空荡得让人心底发毛。他听到水声,便就着那照在青砖上月色清辉的光,顺着水声,步步朝宫殿深处行去。 内殿一丈山水屏风后,光华刹亮,视线陡阔。 十五盏鸟兽灯照得此间通亮,水流自四方伏柱的金龙口中潺潺落下,浇灌着殿中一方浴池。白水汤汤,蒸汽沸腾,浴池中,有一少年公子靠壁而坐,闭目蹙眉。 少年公子散发赤身,睫毛落雾。他独身坐拥这广阔浴池,浴池中的水汽和灯烛光辉,笼着他眉眼,照得他如一尘封多年的冰玉,流光皎然。 一重重带着药性的白水拂在他身上,少年肩臂宽阔修长,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在药水下渐渐淡去,形成如枝蔓纵横一样的形状,朝他的心口蜿蜒而去。 水色如霜,少年大半身都置身水中,只隐约看到心口处的狰狞缝痕。每一次水波冲击,那狰狞伤痕就流出血一样鲜艳的嫣红色,刺得少年周身青筋颤颤。而新一波的药水,又让心口那道狰狞伤痕掩去痕迹。 他的骨血筋脉,在这满池药浴中,不断地被重塑。 其间千万倍的痛苦,让少年眉目更加苍冷、倦怠。 时冷时热,筋骨时绷时断。少年终是痛得身子蜷缩,扶住池壁来借力。 少年唇齿紧扣,头撞在池壁上。他在这时听到脚步声,快速地睁开眼,眼中瞳孔因疼痛而爆凸,布满密密血丝,呈现最原始的杀气扭曲。 光义帝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战栗,本能后退一步。 而少年公子意识到来人是谁,睫毛上一滴水溅落池中。他目光涣散,水雾晕了他眼波的同时,也掩去了他眼中的锋锐杀气。 少年公子起身便要行礼,而光义帝连忙弯腰丢灯,自池上搀扶起少年,不让少年下跪: “免礼!辛苦你了,照夜……为了朕,为了南周,你竟被逼得改头换面,不得不扮演他人。” 第6章 “郑重告诉你一声,我是个…… 幽晦深宫,林夜披上锦缎软袍,走出屏风去拜见光义帝。 少年刚刚洗浴过,多年征战生涯在身躯上留下的伤痕在最近两月的“药浴”中已然看不太分明。与之作为代价的,是他心口处的凹凸缝痕,狰狞疮疤—— 那是南周神医为了让林夜可以变成另一人,而对林夜身体造成的创伤。 恐终其一生,林夜都将伴随这样的伤。 可看上去,林夜毫不在乎。 此时此夜,鸟兽形长灯下,锦衣少年拱手行礼。 他衣摆垂地,站姿松垮间见几分巍峨风骨。乌黑发梢还在滴答落水,面孔几分病弱,可他眼睛明亮眸光清澈,笑起来的样子虽然倦怠,却到底文秀万分,让人心生好感。 三分笑意后,还有几分恭敬。林夜行礼:“陛下。” 光义帝忙将人扶起,手碰到少年细骨分明、极为薄弱的手腕时,心口一颤,生起几多敬佩与战栗并存的感慨。 两个月前,北周使臣到了南周,向南周讨要小公子。南周满朝文武不知缘故,刚登基半年的光义帝却心中一紧,猜到了缘由。 恰时,林夜在川蜀吃了败仗,来京请罪。 光义帝私见林夜,和林夜说起北周的野心,自己的为难。这对君臣,在那一夜便定下了一个粗浅的计划—— 林夜改头换面,用两月时间从战场上消失,由“照夜将军”变成无人见过的“小公子”,代替真正的小公子去北周和亲。 两月后的这一夜,君臣再见。 光义帝见到将计划执行得如此完美的林夜,满心震撼:“照夜,辛苦你了。但是真正的小公子,当真不能去北周。” 林夜明白。 早在两月前,林夜就知道了一个独属于李氏皇室的秘密。 李氏皇室嫡系血脉中有奇毒“噬心”。 一百二十年前,大周尚属一国,曾与一北方部落大战。那场惨烈大战,摧毁了那北方部落,也让大周皇室矛盾激化,就此一分为二。南北两国都想吞并对方,却始终未竟。 与此同时,李氏皇室嫡系血脉中,被那成为败犬的北方部落种下了“噬心”剧毒。那部落诅咒李氏世代早幺,断子绝孙,终有一日会在“噬心”下灭绝。到那时—— “我们的复仇终将到来,席卷整片神州。大周的崽子们,等着吧,血债血偿!” “噬心”自入血脉,便日夜啃食心脏,让人心脏剧痛。当有一日心脏不再痛时,便是命陨之时。 南北两周的皇室皆受奇毒困扰,更迭频繁,大都在二三十岁时亡故。然而南周光义帝之前的上一位皇帝,却足足活够四十岁才离世。北周便猜测,南周皇室找到了克制“噬心”的法子。 北周多年派人暗查,而南周也确实找到了法子。线索便在北周讨要的那位南周小公子身上。 那位小公子的母系一族既是神医,又有百毒不侵之身。在那一族的多年医治下,不只上一任皇帝活过了四十,甚至继任的光义帝,几乎感觉不到身上的毒素困扰。 南周小公子有百毒不侵之身,他的血,医百病、药死人,北周皇室求之。 光义帝既不确定自己日后再不会受“噬心”的困扰,又不愿意将救命的机会送给敌人。然而北周国势强盛,非南周可比,光义帝不得不想旁门左道来逃避。 听闻宣明帝无子嗣,只有一群养子养女。光义帝猜测此为“噬心”之效,宣明帝的身体已经快到强弩之末。若是北周宣明帝死了,那南周之困可解,又能趁机收复北周,统一两国,岂不是最好的法子? 林夜愿意去。 他换血、裂骨、重塑身体。他明面上和亲,实际上想要刺杀北周宣明帝。换血裂骨,也不过是为了变成被北周查询的“小公子”—— 光义帝告诉他:“照看小公子的神医,能让你和小公子换血,让你的血也有医治百病的效果。你终究不是真正的小公子,所以神医用针灸之法将那血封在你心口,你只能用三次。你要时时用神医给的药浴法子,存住那心头血。你最好不要动武,动武一次,封血针法就弱一分,筋骨寸裂,会反噬到你身上。 “若有人试探你,你可凭借那救命血,证明你是真正的小公子。但是不可多用——三次心头血的机会用完,你性命恐怕……只要杀了宣明帝,你回来南周,仍是朕的照夜将军!” 林夜弯眸:“陛下放心,臣都记住了。臣自然惜命。心头血只是为了应付别人的试探,我又不是真的想救人。我可是去杀人的啊。” 他漆黑的眼中笑意盈盈,笑容中,又透出几分沉静:“林氏镇守川蜀,祖父多年所求便是南北统一,再不必隔江而望。臣必助陛下一统大周,匡复我神州大地。” 光义帝目光动然,握住林夜的手重重晃了晃。 但紧接着,光义帝又生出些惧怕,正如计划定下后,他这两月夜夜失眠的彷徨踟蹰一般: “你真的能杀了宣明帝吗?宣明帝一死,北周真的会乱,真的会回归我南周吗?这计划太冒险了……要不算了,要不把真正的小公子给他们好了。起码,那样可保我南周平安。” 这位年轻的帝王畏惧北周的强兵强国,满是忧郁:“要是朕的一意孤行,害了南周,就不好了。 “何况,天下大势岂会因一人的身死而改变?” 林夜静看着这位在他面前显得胆小怯懦的皇帝。 他不知皇帝是真怯懦,还是只是在用帝王心术笼络他。这其实无所谓,他是战场上的将军,他不理会朝堂上那些算筹,并不代表他不懂。 他知道光义帝想要什么样的答案,而他也会给这位皇帝。 林夜微笑:“天下之势,起微于一人身死。以小博大,见微知著,何以见得绝无可能?” 他朝前走,光义帝扭头,看到灯火落在少年将军的面孔上。 灯火诡谲摇晃,少年白净无垢,光义帝心头一颤。两个月的改头换面,让林夜相貌变得“文秀”,可他骨子里的凛冽英气,总是出其不意的让光义帝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肃杀感。 林夜道:“南周兵力弱于北周,朝廷越来越不愿将钱财浪费在战场上。臣这些年听到些传闻,江东富裕,南渡君臣已然不想渡江了……可大周本应是一国,我林氏世代守于大散关,身在川蜀,守望长安。我知道百姓们想渡江,想故土回归,故人重逢。” 灯火落在林夜眼眸中,熠熠燃烧。明光疯狂,要将野草杂芜一并摧毁。 林夜轻声:“年前那场战败,我明明做好布置,却输得彻底……那场战败,让臣看到了很多没注意到的东西。” 光义帝在他的目光下,有些喘不上气。光义帝避开林夜的眼睛:“北周兵马强壮,这不是你的错……” 林夜闭目间,脑中便能想到兵戈、马蹄、尸骨,以及血染的旌旗。 号角响彻,鼓声隆隆。然后,之后呢?战争之后是什么?多么惨烈的败局,岂能一次又一次?不收复北周,这样的情况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久在荒裔,连年征战,他渐渐明白祖父死不瞑目的痛苦:两国本是一国,何必同胞相残,总在行这无意义的战事? 林夜眼睛轻轻一眨,让自己不去想那些:“想打赢一场仗,只行在战场,是没有用的。战争发生在平日的一时一刻中,南北两国的博弈绝不只在战场。” 光义帝不解。 林夜不多说,只笑盈盈和光义帝剖心:“我一定扮演好小公子,一定杀了宣明帝。若是我做不到,事败了,陛下也可放心,这一次随我而去的人,虽得臣信任,却不知此行目的。狭路相逢,纵是事败,真相也只有我一人知道。我以死谢罪,绝不连累南周,连累陛下。” 光义帝多愁善感,当即听得双目泛泪,握着林夜的手哽咽:“苦了你了。” 林夜歪头,疑惑笑:“陛下说玩笑话了。这有什么辛苦的?比起战场上的厮杀,和亲小公子不是轻松多了吗?” 光义帝呆住。 他见少年手托腮,眸中流光,兴致勃勃地开始畅想即将到来的和亲路上的快乐—— “我可是陛下的幼弟,不管是南周还是北周,谁敢不给我面子?小公子还体弱多病,需要大家照顾,不然一不小心我一命呜呼,北周的人不得急死了? “不瞒陛下说,打仗有什么意思,我根本不喜欢打仗。要不是我爹娘、祖父逼着我,我现在说不定是行侠仗义走江湖的侠客呢。这一路北上,我终于能离开川蜀行走天下,这可是我的夙愿啊。” 光义帝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莞尔。 少年灵动,意气风发。 光义帝此前不了解照夜将军,也只听说过照夜将军的名望。如今一看,小将军活泼鲜活且有趣,不像什么战场孤将,倒像是谁家逃出家门的富贵小郎君。 咦,听起来倒是挺像“小公子”的啊。 光义帝目光落到林夜身上,发现自己看不透这少年:林夜这性情,到底是真的,还是演的? -- 无论真假,林夜都笑眯眯且胡说八道,和光义帝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可见“兄弟情深”,颇让观望的北周使臣放心。 林夜这几日在皇宫中顶着小公子的名号,颐指气使作威作福,让人看尽了小公子的风采。他日子过得潇洒快乐,只偶尔间稍有疑惑: 前几日进城时遇见的女匪,怎么一直不曾来找他?建业城中封锁这几日,也没听说过发生什么大事,有什么女匪闹事。禁卫军对女匪的存在,更是迷茫无比。 第7章 雪荔语调平平地发表狂妄之…… 冬君心情很复杂。 在“秦月夜”中,玉龙之下,是玉龙的两位不入名册的弟子。而在两位弟子之下,便是“四季使”。 春暖夏凉,秋收冬藏。身为“四季使”之末,冬君不只见过楼主的弟子雪荔,更凭着偶尔的会面,认为自己了解雪荔。 毕竟有什么难的呢?那位小娘子,其实不像世人臆想的那样可怕。她乖戾却安静,什么时候都不会任性不会发怒。这样的少女,独来独往,少言少语,言行怪异惹人发笑,她是跟在玉龙身后的小尾巴。 小尾巴不像宋挽风一样长袖善舞,不像宋挽风一样颇能震慑楼主杀手们。她强悍的,是武功。但是玉龙楼主很少让雪荔跟楼中人一同行动,楼中人大都知道雪荔武功高,具体有多高,大家并无概念。 冬君其实没有厌恶她。可她为什么要杀玉龙? “秦月夜”是玉龙楼主一手创建的组织,玉龙创此楼三十年,便让此楼成为北周朝堂安在江湖中的一把刀、一条暗线。若没有玉龙,“秦月夜”不会存在,杀手们亦会如奔逃恶犬般为人唾弃、居无定所。玉龙给了他们一个家,他们誓死为楼主效力。 而今玉龙死在“无心诀”下。 这世间,连宋挽风都没有习得“无心诀”的精髓。除非雪荔能证明世上存在除了她以外的“无心诀”大成者,世上除了她还有人能杀得了武功高强的玉龙,不然“秦月夜”必千里追杀她。 何况,雪荔没有向他们证实的意思。 事发后,少女转身便走,对玉龙之死不置一词,更是一滴眼泪也不掉。她除了说一句“我没杀”,既不愤怒,也不好奇,更不关心。 宋挽风去执行他们皆不知的特殊任务,不在楼中,无法在其间斡旋;雪荔的冷漠,点燃了楼中人的怒火。“四季使”之首春君如今为“秦月夜”代楼主。春君配合北周南下和谈之余,亦发出追杀雪荔的命令。楼中人没有异议。 冬君在南周的建业城中忙碌和亲护送之事,闲暇之余,若有机会,她亦想配合春君捉拿雪荔。 可是、可是……春君没告诉她,雪荔不仅武功高,还是个有脑子的高手。 雪荔住在“春香阁”中,让冬君召那些平时没怎么见过冬君的杀手回城。雪荔重新拟定护送和亲行程的杀手们的名单。 她不好奇北周朝廷为什么要让江湖势力参与其中,她只要保证这些护送出行的杀手们,平时没有机会见真“冬君”。 冬君真正的心腹,在这几天被排斥在外。平时得不到机会的杀手,开始露面。 雪荔将冬君私下关押起来,每日只吊着此女一口气。待自己扮作冬君护送和亲使出城之际,雪荔会安排一个镖局护送一箱珍品出城——真冬君会被她藏在箱子里。 到那时,追杀雪荔的人,会被镖局的势力引走。 而等真冬君脱困、证明护送和亲一行出错的那一天,雪荔相信自己已经摆脱护送和亲之事,远离了他们。 到那时候,天地浩大,或许她无路可去,但师父既将她除名,“秦月夜”便不会是她的归宿。 这几日,雪荔重新戴上斗笠,一边教这些杀手们习惯自己,一边解决掉那些生出怀疑的杀手,借助真冬君来让“春香阁”臣服自己。 她有条不紊。 她确实是没有感情的怪物,但她其实可以看出他人的情绪。她不理解,但她能看到。这是师父长年累月对她的训练,师父既要她无情,又要她知情。 她本应是“秦月夜”最好的一把刀的。 可惜师父不要她了。 算了,这些多想无益,离城之事更为重要。 天穹像薄透的青玉卵石,而太阳像一团晕黄的蛋。 真冬君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闺房中常日昏迷,假冬君好整以暇地靠坐在湖泊边的石凳上,监督院中的杀手们训练——她告诉他们,谁打赢,就有资格跟她一同离开建业,护送南周小公子去北周。 “春香阁”作为一个暗点,在最近之前,都要隐藏自己不为人知。楼中的年轻人自然很久没回北周了,他们打定主意要让冬君看到自己的实力,挑中他们一起走。 他们偶尔瞥目,看到光线从柏木缝隙间漏出,湖泊畔,少女天青色的窄薄罗衫贴靠古树。斗笠细纱曳地,天青色和树影绿光相融,冬君是如此神秘而皎洁。 刀剑碰撞声中,雪荔掀开斗笠一角,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照出来的人像。 她在心中告诉自己:高兴。 她扯扯嘴角。 她再告诉自己:伤心。 她将嘴角向下弯了弯。 这些有关于喜怒哀乐的练习,只是为了让她更好地融入人群。但雪荔对这些兴趣不大,或者说……她如今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她只是打定主意出城,打定主意活下去。 雪荔在心中重复:宋挽风担心我,师父担心我。 每念一遍,多些力量。 想到宋挽风和师父,雪荔心中总是浮起些雾气一样的迷惘感,总有一些冲动藏在那些雾气后。她觉得自己应该有些反应,可她努力了又努力,脑海中思绪如死水,仍是半点波澜也不起。 好无趣。 雪荔努力了一下,从怀中掏取出那本《雪荔日志》。实在没有兴趣时,她便想在这本书页上写点什么,试图从文字间找到些动力。 不过这一次,雪荔抱着自己的小本子,沉默了很久,也想不出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值得记下来。 她最后一次记录,还停留在“遇到一个怪人”上。 院中打斗的年轻人们,余光看到假冬君在湖畔坐了很久很久,腰杆挺直屏息凝神,大概是练习什么内功吧。 好努力。 他们听说冬君是因为懒怠,才被撵出北周,派来建业布置情报。没想到最懒的冬君都这样刻苦,真不知道其他“四季使”是何风采。 院中人各有各的畅想时,一道疾行而来的马蹄声到了阁楼前,带着消息而来的骑士解救了他们—— “报冬君,北周大人们召您,三日后将由‘秦月夜’护行和亲小公子,返回北周东京。” 雪荔抱着自己的日志本,闻言振作:出城的机会,终于来了。 -- 三日后,建业宫城玄武门前,北周使臣和南周大臣一同观礼,看“秦月夜”护送南周小公子启程。 旌旗猎猎,氆毯一径陈到龙阶下方。 北周和南周也许私下达成了更多的交易,但明面上,照夜将军在川蜀失利后,北周只要求小公子北上和亲,参与太后的寿辰,到北周做质,再不归南周。 “秦月夜”出行的人数十,早早随他们的领袖假“冬君”,一道等候在丹墀下,等着面见光义帝,带走小公子。 他们不知道,隔着几条街几道墙,真冬君昏迷,被装在一箱匣中。这箱匣会在城门开后,由镖局送向与和亲团相反的方向。建业城外的“秦月夜”追杀者,会在一条条线索下,误以为他们追杀的人借助镖局脱困,他们会朝镖局追去。 此时此刻,通往御街的皇城玄武门下,雪荔思考自己是否安排妥当。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车驾队列前,听一个派来的北周使臣小声和她交代:“后面的路,就是你们的事了。陛下将护行要事交给你们,你们可不能让他失望。” 雪荔颔首。 她一言不发,使臣抬头瞥少女那蒙住周身的雪白斗笠一眼。 使臣心里再次嘀咕陛下为何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秦月夜”这样的杀手组织做,却不让朝廷出马。 他不放心地提醒道:“你既然已经露面,就不要再戴斗笠了。我们身在建业,总得顾忌南周的皇帝面子。” 雪荔懂事地抬手,欲摘斗笠。 北周的使臣在雪荔耳边喋喋不休,雪荔心知他已相信自己是真冬君,只是不信任“秦月夜”罢了。反正认识真冬君的人,已经被她收拾妥当了,不会在今日出来添乱。而今日她若藏头藏尾,难免让人怀疑。 使臣:……没听说冬君是哑巴啊? 他正要再交代,忽见那正要将斗笠交给旁边侍从的雪荔侧头,朝一行缓缓入宫门的马车看去。 神龙殿肃穆庄严,一轮红日从檐角升腾。伴着马车轱辘的碾压青砖声,雪荔听到了车中一些细碎的声音—— 一道少年声无奈又大咧咧:“公子别睡了,快醒来啊。今日是你和亲出行的日子,咱们不能让陛下久等啊。” 另一道少年声含糊:“粱尘,让我再睡一会儿。毕竟我为这个国家殚精竭虑啊。” 少年侍卫好无语:“你哪来的脸说你殚精竭虑啊?你除了睡就是吃,除了吃就是玩。你昨晚天未暗就关门去睡了啊。” 车中侍卫似乎在和他的主人拔河,雪荔听那两道声音越来越耳熟,心中渐生起些迷茫困惑。她觉得自己一定听过这样的声音…… 她还没想到时,一侧的内宦扬高声音:“公子到——” 站在雪荔身边的北周使臣踮脚眺望:“小公子来啦?南周这位小公子金贵得很,我在建业待了这么久,都还没见过。” 那行入宫门的青蓬金盖马车停下,车夫跳下,车帘掀开。 先是一个抱着剑的黑衣侍卫从车中跳下,再是一个身着杏黄色武袍的少年侍卫硬是拖拽着一个人从车中出来。 日光落在车帘上,打出几道斑驳的光影。 飞掀的帛纱后,雪荔眼尖地看到被侍卫拖着的少年郎君锦衣玉袍,发冠两侧垂下的描金发带镶嵌珍珠,与他那乌黑蓬松的发丝缠到一处。发丝贴颊,少年郎君正手托着脸,靠着车壁睡得香甜。 第8章 林夜和那斗笠少女怎么弄得…… 林夜眨了眨眼。 那戴着斗笠的小娘子触及他某段记忆,实在打眼得让他印象深刻。 雪荔也发现林夜发现了自己。 她气息沉腹,周身绷起,袖中手也握紧一把匕首——前几日从马车中抢来的削水果的匕首,因过于锋利好用而被她收为己用。 雪荔确实没料到南周的小公子会是“故人”。 她肩头隐隐作痛,想到这少年口吐银针想一针封喉的手段。 雪荔想靠这行车队的出行来逃离建业,若是不行,她不介意动用武力。 飞纱拂身,银光若雾。雪荔一边应付自己身后的北周使臣和“秦月夜”的下属,一边眼观八方,判断此地人手和宫墙各处墙头的距离与方位。 她甚至盯着光义帝在护送中走来的身形,想拿此人当人质的话,自己有没有可能逃出去。 但——嗯? 她发现林夜的目光,若无其事地从自己身上挪过去了。 ……难道自己没有引起他的怀疑? 也是,天下戴斗笠的女子何其多,小公子也许宽厚得近乎蠢,根本没把她和前几日的女劫匪联系到一起。 被人腹诽“蠢”的林夜打个喷嚏。 他揉揉鼻子,对上光义帝关切的目光,还弯起眼眸笑了笑,以示自己无碍。 说实话,昨夜药浴后,他全身痛得没力气。今日能爬起来都不容易,此时林夜不想惹事,只非常光棍地想:不管北周那边戴斗笠的女子身份是什么,只要不现在闹事就行。 纵然他不是真的想和亲,可送亲若送得“轰轰烈烈”,爹娘和祖父泉下有知,恐怕都要笑掉大牙的。 眼下,北周使臣一边拜光义帝,一边打量南周小公子。 他们看不出少年和光义帝的轮廓有多相似。光义帝眉目温润唇纹却深,可见性情并不如长相那样绵善;少年公子则温柔洁净,瞳孔清浅神色无邪,像一盏零落脆弱的美人灯。 一阵风过,林夜掩袖打喷嚏,顿时让北周使臣相信他就是那位“养在深闺”的病美人——风吹一吹,美人灯就要灭了。 满堂审度衡量之下,光义帝只有迎着林夜的笑容,心才稍暖。 他快速上前展示兄弟情深,同时在旁边内宦的提醒下,注意到北周使臣那一方送行的“秦月夜”首领,戴着斗笠,面都不露。 光义帝心中不快。 北周要挟他们和亲,他们因照夜将军的战败而无力,不得不答应。小公子是皇帝的幼弟,北周那一方只让江湖人士送行,甚至不许他们南周的兵马跟随。 光义帝心中知道北周如此要求,必然是打算在这一路上做些小动作,试探他们。光义帝因战败国的身份而不得不强忍北周的强势,可今日这种盛大场合,一介江湖门派敢这样羞辱他们,南周的颜面何在? 况且,光义帝听陆相说过,“秦月夜”在建业已经潜伏了两月有余,就是为了今日的护送出行。 光义帝不敢动北周的使臣,但一介帝王,决不允许江湖门派不将自己放在眼中。 光义帝左右看看:自己身边没有曹刑这样的禁卫首领跟着,而其他的文臣则代表南周朝堂,示威之事不方便。 还是交给要离开的林夜比较好。 林夜毕竟是真正的照夜将军,纵是被药物折腾了数月,不能动武,但收拾一江湖人,应该还是没问题的吧? 光义帝握着林夜的手微微发抖:“阿夜,此行山高路远,是兄长对不住你。” 最近几日,南周皇帝向天下人公布小公子的名字:李临夜。那么小公子出行期间,想自称为“林夜”,也不至于引人怀疑。 御旗悬杆,龙墀之下,南周众臣且哀且怨。 林夜被光义帝挽着,配合光义帝。他抬头间,琉璃石一样璀璨的眼睛盯着光义帝半天。 光义帝看看他,再用余光看看那戴斗笠的“秦月夜”女首领。光义帝眼睛用力地眨一眨。 林夜认真地惊讶道:“陛下,你眼睛怎么了?陛下,你眼睛干了吗?” 光义帝:“……” 林夜握着他的手大惊小怪,劝说他保重身体,颇让光义帝讪讪。光义帝本以为自己的目的要落空,不想林夜身后那个少年侍卫跳了出来。 粱尘准确地指向雪荔:“阁下见到我国陛下,怎么不以真容相示?” 雪荔身边那位一直祈祷“看不见我们”的北周使臣立刻结巴:“冬冬冬君啊……” 光义帝几多暗示,小公子看不到,粱尘却看得清楚。粱尘行动快且敏,长身纵起,抓向那人的斗笠,想让那人露出真面目。 雪荔接过粱尘那一掌,本能地反手而攻。她反攻后,才停顿一下,觉得自己不该刺激他人。但粱尘凛神再战,显然已被刺激到。 南周这边禁卫护住皇帝,北周那边“秦月夜”也不甘示弱地安慰使臣:冬君很厉害,不会吃亏的。 光义帝心慰: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肯为我南周出头。 北周使臣心塞:冬君惹事,要是和亲不成了,怎么跟我国陛下交代? 打斗之外,林夜长叹口气。 他那口气长得,差点把旁边的阿曾叹得背过气去。 阿曾:“你担心粱尘不是对手,打不过那女子?你也觉得那女子眼熟对不对?” 林夜煞有其事:“我不觉得。我觉得你们毁了我的送亲大典,我死去的祖先们要笑死我。” 阿曾:“……” 他真的想揪起林夜的耳朵:你身为男儿郎跑去和亲不觉得丢人,别人在这里打架你倒觉得丢人了? 林夜点评道:“何况你看这打的乌烟瘴气,尘土飞扬,弄脏我的新衣裳。” 阿曾僵硬扭头,盯着林夜的小白脸:你你你,算了。 -- 下方乱局生起时,玄武门旁的“丹阳楼”上,正坐着一对父女,观望下方南北两国的送亲大典。 这对父女,是陆相与他的女儿,未来的南周皇后陆轻眉。 照夜将军身陨后,南周小公子的送亲大典,标志着南北周新格局的开始。无数人扼腕,无数人惶恐,还有无数南周百姓不理解本国为什么要屈服。 陆轻眉虽是未来的皇后,却到底没入主后宫。她很想亲眼见证这一日大典,见到那位小公子。光义帝怜惜她,许她偷偷登上“丹阳楼”,在这处离大典最近的宫楼上,观望下方的送别。 她的父亲陆相,则是为了陪她。 陆轻眉颜色苍白,身量瘦薄,盖是胎中带出的不足之症。然虽单薄,此女容颜极艳,潋滟若芍药之盛。 此时此刻,她静坐雅室,冷淡:“爹不必陪我,爹身为宰执,此时应在下方带群臣,与北周使臣斡旋。” 陆相淡然:“姑且让北周觉得我南周君相不和吧。北周轻敌,我南周才有机会。” 闻言,陆轻眉抬眸,望向她父亲。 父亲俊逸儒雅。年过四十,陆相依然是美男子。 陆相则始终望着她:“你今日见到陛下了。他说他心疼幼弟,却送幼弟和亲。你还想嫁入宫中吗?” “为什么不呢,”陆轻眉语气淡,人却刚决,“陆家和建业的众世家互利却也互防。我们不是顶级门阀,想出类拔萃,最好的法子,便是和皇权依附,互相成就。只有我嫁给陛下,陆家才能自万千门阀中脱颖而出。” 陆相蹙眉:“陆家不需要你这样牺牲。” 陆轻眉:“这怎么会是牺牲?这是必要的。” 父女二人生出争执,一贯如此。 陆相不理解女儿的执拗,陆轻眉亦不理解陆相的“天真”。二人每每争及此事便不欢而散,今日旧事重提,陆相想借今日之局,劝说女儿。 陆轻眉咳嗽起来,陆相当即住嘴,忧心地望向她。陆轻眉侧脸掩袖,颜色更是透白。她朝父亲摇头,目光扫过窗前悬帘时,却一顿。 陆轻眉盯着下方的打斗:她看到了一个熟人,怎会? 陆相:“怎么?” 陆轻眉忽而侧肩,挡住了他的视线。 陆相在陆轻眉一贯清寒的眉目中瞥过一丝慌然,他正要探究,却听陆轻眉问他:“爹,下面那位少年,真的是小公子吗?” 陆相一怔。 他想到了曹刑前几夜向他汇报的事。 禁卫军虽是陛下的禁卫军,步军指挥使曹刑却暗中效忠陆家。 光义帝和谁也没见过的小公子之间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每次密话必屏蔽左右。而曹刑见到的小公子虽病弱,却机灵俏皮。 试问,一个病了很多年、不见世人的少年,真的会毫无阴鸷怨恨吗? 此时女儿问起,陆相便斟酌着:“在此之前,小公子在玄武湖畔养病,谁也没见过他。” 陆轻眉从中捕捉到父亲的一丝怀疑。 陆轻眉心思其实不在这里。 她一边引着父亲转移心思,一边朝下方的打斗看了好几眼。她瞳眸幽黑,平静无比:“爹,好久不见良辰了。” 陆相:“良辰?他去潭州读书,你不是知道吗?” 下方动静再起,这一次,陆轻眉没有拦陆相。他们看到,所有人哗然跪地。 -- 粱尘和雪荔打斗,雪荔虽应付此人,却知时间推延,对自己没有好处。 她余光看到林夜,生了一个主意。 雪荔在打斗中一点点挪向林夜,粱尘没注意,却是雪荔离林夜那边还有三四丈距离时,林夜旁边的阿曾生出无缘由的警惕。阿曾见那斗笠少女穿过粱尘的剑锋,一指向这个方向弹来。 指风不含杀气。 阿曾出手便挡,但那指风引走他,另一道指风趁机弹向林夜。阿曾和粱尘被雪荔引入打斗中,雪荔的指风准确击中林夜的膝盖。 第9章 “男女之间,欺负通常有两…… 从南周去北周,行路计划过庐州,经淮南西路,进入北周辖域。之后再通北周的汴京路,直入北周都城汴京。 即使南周小公子身弱体乏,经上两三个月,也能用最快的行程到达北周。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状况。实际上,恐怕不会如此容易。 比如现在,才上路了两日,护行车队便中途休憩了七次。毕竟小公子一会儿口渴,一会儿头晕,一会儿又喊心口疼。 雪荔被“秦月夜”的人缠住,不断告状—— “冬君,你管管那小公子吧。我们只负责送他去汴京,春君从未说过,他想吃个野味我们得为他去打猎,他想喝个杨枝露儿我们得去镇上排队给他买。这哪里是公子,这是祖宗。” “冬君,小公子坐车坐得身子酸痛,问我们怎么办。” “冬君,他说无事不从容,他要停下来赏花。” 对此,骑在马上的雪荔一一回复:“原谅他。” “照顾他。” “尊重他。” 下属们:“……” 回复完了,雪荔拢一拢身上的斗笠薄纱,继续赶路。 她其实不在乎这些。 无论是小公子,还是“秦月夜”的手下,抑或是自从上路后就时不时来烦她的侍卫粱尘……在她眼中都一样。 他们都是没有意义的,聒噪的。可是宋挽风教过她,不是所有没意义的事物都要消失。她没有兴趣,是她出了问题,不是旁人的问题。所以她只要不理会,绕过他们走便是。 对如今的雪荔来说,真正麻烦的是,出了建业后,她本想独身离开车队,甩下这些手下和小公子主仆三人。但因为他们持续不断地折腾出事情,又找她来解决,导致雪荔根本没有独处的时间。 她找不到机会甩开这些人。 此时,手下甲乙丙骑着马跟随雪荔,在雪荔耳边叽叽歪歪告状。 雪荔则自顾自地屏蔽他们,兀自思考:难道要杀光他们,自己才走得了吗? 隔着纱幕,雪荔的目光落到杀手们身上,再慢慢抬起,扭头看身后跟着的古朴马车。 雪荔在心中计算一番,然后放弃:人太多了,有二十以上。一一杀过去,太累。 她得想个更简单点的法子。 雪荔便盯着这行车队中的唯一马车。 她渐渐有了一个有希望的主意:那主仆三人,和“秦月夜”的人不是很对付。小公子更是麻烦精,让杀手们不堪其扰。 林夜就是她的机会。 -- “她第五次回头了。” 骑马跟在马车旁的粱尘碎碎念。 斗笠少女再次转头时,粱尘肯定道:“她必然是在看公子。” 马车中传来少年公子疲惫而带笑的声音:“那不是理所当然嘛?本公子是这一路上,唯一值得看的宝贝了。” 骑马在另一旁行走的阿曾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 车中林夜如同没听到一般,继续自吹自擂:“本公子样貌好,心地善良,脾气更好,还有钱有地位……哎,我都要忍不住看自己两眼了。前面有湖么,本公子要临湖自照。” 阿曾提醒:“小孔雀,临湖自照会吹风,你悠着点儿。” 粱尘却很赞同林夜:“公子确实值得。不过公子,我还是觉得那位冬君很危险,很熟悉。跟她一起上路,实在不安全。” 车中的林夜虚弱地咳嗽两声,没说话。 阿曾和粱尘都骑马在外,自然看不到林夜此时脸白如纸,密汗如冰水。 三月时光,春日融融,而车中的少年裹着厚衾,如同一团要消融在日光下的雪。 他知道这是药浴的缘故。 神医要将封血的针留在他心脉处,便需要药浴辅佐。但心脏的血供给全身,要封住那些血,四体的血便会供给不足。他甚至最好不动武不动用内力,以防止心脏处封血的针松动……那样的话,三次救命心头血流失,他就无法瞒天过海,让北周皇帝相信他可以化解“噬心”剧毒了。 自从接受光义帝的计划,林夜每日都在缺血中度过。缺血让他常日体寒、低烧,他整日喊心脏痛也并不全是故意折腾人的。 只是林夜总是一副顽劣调皮的模样,连他身边的粱尘和阿曾都不能分辨他是真痛还是假痛。 就如此时,林夜在车中忍痛,车外的两个侍卫还在一冷一热地侃侃而谈。 粱尘下定决心:“公子,咱们去北周一路上,护行的起码应该保证是自己人。不然若是遇到敌人,‘秦月夜’跟外人串通,咱们可只有三个人,必然打不过他们。 “这位冬君,实在眼熟。我还得试探她,最好说服她当我们的盟友,确保咱们这一路的安全。公子你觉得呢?” 林夜吊儿郎当的回答,让车外的人听不出一点他的痛:“好啊,你去试,我给你呐喊助威。” 粱尘便纵马远去。 粱尘少年心性,心粗随性。而阿曾年长一些,比梁尘敏锐几分。阿曾侧头凝视马车:“小孔雀,你还好吧?” 林夜理直气壮:“不好。我要死了,你还不进来伺候我?” 他这么有活力,又开始折腾人,阿曾便放下心,只说道:“我此行……还得倚仗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你不能出事。” 好久好久,阿曾海听到车中少年轻柔温和的声音:“放心。不到汴京,我舍不得死。” -- 粱尘去“偷袭”雪荔。 他始终觉得冬君戴着斗笠不肯摘,和他们之前进建业城时撞上的女劫匪很像。 不然冬君为何藏头藏尾?女劫匪又为什么正好挟持到他们公子? 说不定冬君早就被换了人,不是真冬君,是那女劫匪。而女劫匪不想他们和亲成功! 他们承担着和亲的大任,如果公子“嫁”的好,南北周便有统一的可能。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见不得两国统一,他得弄清冬君的真面目,提防这一路上的危险。 去汴京一路,没有他粱尘,不行。 粱尘很快灰溜溜重新回到林夜身边。 无他,打不过雪荔而已。 雪荔武功太高了。 他如何偷袭,都避不出雪荔的警觉。虽然每一次偷袭,雪荔都一言不发,但粱尘承受着“秦月夜”众人鄙视的目光,更觉得斗笠后的冬君说不定也嫌弃他。 粱尘看雪荔一眼,羞愧溜走。 隔着纱幕,雪荔看到了粱尘的眼神。那一眼很复杂,粱尘跑得太快,以雪荔对世人的浅薄洞察,她没弄懂那个眼神的含义。 她思考着:每个人的行为都应有起承转合的缘故。粱尘一次又一次地和她打架,一次次输了又一次次来,这不符合常识。他难道希望她让他一次,她却没意会到? 唔,是了。 粱尘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宋挽风说,这个年纪的人虽幼稚,却很有些傲气。她一次次挫了粱尘的傲骨,粱尘自然生气。 所以粱尘那一眼是……对她翻白眼,责怪她不懂他的心思? 雪荔悟了。 那下次输给他好了,反正她也无所谓。而且她想靠林夜逃跑,不得给那主仆三人吃点甜头,“贿赂”一下吗? -- 粱尘爬进马车中,迎上林夜漆黑而明亮的眼睛。 他一身狼狈,像是从土里爬出来的一般。林夜乐不可支,笑到榻上,发冠都歪了。 粱尘很无奈,红着脸跟公子抱怨:“你也许不知道,但我以前读书比较多,我不是天天练武的。其实我武功还行的,只是、只是……” 林夜一本正经:“我懂。” 粱尘:“我打不过别人,你还高兴?” 林夜看到别人惨,就忘了自己的痛。他笑眯眯:“和亲路无聊,但是每天大大小小的事,都给我提供快乐。我乐在其中有错?” 粱尘挤兑他:“你这么好的心态,确实适合和亲。” 林夜选择性听他话里的词:“我也觉得我好。” 粱尘:“……” 他被林夜的沾沾自喜无语到,忽然听到外面有马行来的动静。粱尘扭头看车外,而车外的阿曾尽责道:“公子,冬君来了。” 车中林夜和粱尘诧异对视一眼。 林夜心里嘀咕:难道他们主仆这两天太折腾,冬君终于忍不了了? 也好。 他也想会会冬君。 粱尘的顾虑其实也是他的顾虑。此一行,即使双方成不了朋友,护送者也不能妨碍他。而且比起粱尘,林夜更怀疑冬君是那位不说话的少女,别有目的…… 林夜思绪刚分散一些,便听到车外雪荔的声音:“小公子。” 她掩饰真实声线,声音带点儿很久不说话的沙哑涩感,还伴着少女的青稚感。 粱尘激动得一下子用力握住林夜的手。 林夜慢吞吞道:“咦,你会说话啊。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是又瞎又聋还跑江湖的小娘子第二号呢。” 车外一片沉默,林夜想了想后,调整一下自己虚弱的状态。他将手从没轻没重的粱尘那里抢过来,掀开车帘,露出一双明亮的笑眼。 车帘掀飞,仰起半张脸的少年干净得近乎漂亮。他唇红齿白,睫毛浓长又细密,笑着的时候眼睛弯弯,波光粼粼潋滟动人。 可惜这些对于雪荔,如同隔着一重厚雾,她感受不到。 只是他在一众人中轻松的模样很打眼,让雪荔稍微恍了一会儿。 她没有经验,不知道怎么用委婉的方式让小公子独处,好让自己凑上去,提供自己孤身逃跑的机会。 雪荔便直接道:“你晚膳可以和我一起用吗?” 她补充:“只有我和你。其他人都散开。” 一阵风过,叶摇声瑟,周围鸦雀无声。所有人竖长耳朵,包括“秦月夜”那边的人,他们忍不住猜测冬君和小公子之间有什么瓜葛。 第10章 “少受点苦,早登极乐。……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林夜主仆三人商议的结果,是让林夜姑且应了雪荔,看看那冬君耍什么花招。 粱尘期待道:“公子说服冬君为己用。冬君既对公子有些不便明说的好感,那公子此行成功的可能很大。如果冬君带着‘秦月夜’,保证在这一路上和我们上下一条心,我们再偷偷把自己人马安排进来……就不怕北周的种种阴谋了。” 林夜道:“我是去和亲的,我怎能和冬君有其他关系?” 粱尘反问:“可是咱们三人中,能让冬君信服的,大约只有你了吧?” 林夜一顿。 许是这几日药浴次数太多的缘故,他总觉得哪里不适,懒洋洋得提不起劲儿。此时趴在马车内的小凭几上,林夜仰望自己旁边的两个人: 阿曾,年纪太大了;粱尘,年纪太小了。 他和他们不一样。 林夜立刻开始吹嘘:“那确实。想当年,我还在蜀地的时候,是我们川蜀一枝花。跟我祖父问亲的人,那是人山人海。我走路上目不斜视,不知道哭湿多少小娘子的帕子……” 阿曾和粱尘齐齐嘴角抽搐。 他二人既然跟随林夜,自然清楚林夜并非真正的小公子。他们各怀目的跟随林夜,看着林夜改头换面,有时候也会不忍。但是—— 为何有人明明忍辱负重,却不让人觉得可怜,还觉得他欠儿呢? 阿曾:“好想打他一顿。” 粱尘:“不能打脸。川蜀一枝花就靠一张脸骗吃骗喝了。” 正逢此时,林夜吹嘘够了,感慨一般地将话往后收。 他披衣而坐,宽松文士袍托着一张微苍白的脸,发丝在颊畔缠个卷儿,看着既轻挑又秀美。他昂着下巴将两个侍卫端详一番,故作沉痛:“看来收服冬君之事,还得靠我力挽狂澜。” 粱尘的自尊劲儿被林夜激出来了:“其实给我时间,冬君对我必然也有心的。” 林夜狂妄道:“你长得不行。” 粱尘:“……” 他在建业的时候,也是端庄秀美的世家小郎君的。只是比起林夜嘛……平心而论,林夜年少华秀,本就有芝兰玉树的风姿,而今再因病弱加几分脆弱。这对世间小娘子的吸引力,便更胜以往。 粱尘暗暗怀疑,林夜恐怕比真正的小公子还要“小公子”。 不然光义帝派他和亲,北周也不信啊。 于是,两个侍卫便一起拾掇他们的小公子。其实也不用他们拾掇,林夜本就是一个非常爱美的人—— 小公子乌发油亮肌肤雪白,睫毛浓长唇如花瓣,再从箱底翻出一身衬得他气质脱俗的襕衫。他们便放任林夜出门去祸害他人了。 粱尘满意道:“没人能抵抗这样的公子。” 阿曾:“只有一个问题。” 粱尘:“什么?” 阿曾慢吞吞道:“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一种可能——冬君不爱美色。她约见公子是别有目的。” 粱尘:“……” -- 同一时间,“秦月夜”那边的人,也关心他们的冬君,和林夜小公子是何关系。 若非不可告人,就是不可告人。 而得到林夜许可的雪荔又变成那个安静寡言的冬君。无论他们怎么猜,斗笠下的少女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眼看太阳要落下山头,第三日时间要过去了。 被派来打听的下属实在急了:“冬君,你是我们的首领,按楼中规矩,我们不应过问你的事。但是我们一同送小公子和亲,一同担责,有些事,便少不得僭越提醒。” 雪荔心无波澜。 她盘算着怎样应付小公子的私会,在私会上逃走,远离这只队伍。 下属见她冥顽不灵,干脆挑明:“北周那边安排了一位公主和小公子成亲。冬君若在小公子成亲前,插足小公子和真公主之间,那算什么道理?” 他一直聒噪。 雪荔猜自己一直不吭气的话,这个下属会没完没了。 雪荔倒不在乎他没完没了,只是耽误了她的逃跑时间就不好了。 雪荔便开了口:“我先帮她试一试。” 下属:“什么?” 雪荔淡定道:“小公子不行的话,北周公主没必要耽误青春。” 下属石化。 耳边清静,雪荔御马而走。 -- 无论双方怎么想,到底只是冬君约林夜私下吃一顿饭。也许二人要谈一些不方便他们听的话,他们没必要多想。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至少“秦月夜”那一方人马,是这样自我安慰的。 他们今夜歇在某座山林下的被弃村落旁,借用被弃村子的锅具来煮饭。到了夜里,篝火零零几点散在葱郁林海下,颇有几分人间烟火气。 在村口一溪流旁,雪荔等来了姗姗来迟的林夜。 四野沉静,雪荔耳力极好,只一听便能听出那些武人监视他们的动静。不过明面上,雪荔和林夜距离最近的“秦月夜”刺探者,也有七丈距离。 这足够雪荔和他们拉开距离。 林夜见冬君傻呆呆地站着,一言不发,便自己挽袖撩袍而坐。他坐在溪边的备好晚膳的小凭几前,笑吟吟:“冬君请?” 他身体不适,站也站不住,只好靠坐下来借力。 雪荔算出自己足够逃脱的距离和时间后,压根没打算和林夜寒暄。她掉头便要走,耳畔忽传来风声,一道锋锐的剑刃自树梢间向她刺来。 雪荔从婆娑枝叶间,捕捉到粱尘那双明亮的眼睛。 她不知道粱尘搞什么鬼,却想起粱尘之前对自己翻的“白眼”。人要知恩图报,既然雪荔决定借今夜机会逃跑,那么她应该“贿赂”林夜一次。 坐在小几前喝茶的林夜身子一凝。 他身子倾前,低声斥:“粱尘!” 他起身便想动作,然而手扶到小几上时,林夜轻轻一顿。这一迟缓,让他没错过一出独特的戏码:只见冬君动也不动,任由来自树上的刺杀向她袭去。她的不动让粱尘都惊讶几分,动作慢了。 而雪荔大约觉得太慢了。 又大约是她想了想后,不想受伤。 所以,在粱尘的剑锋要刺中她时,她慢吞吞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在习武者的眼中,粱尘的刺杀像玩笑,雪荔的躲避更像玩笑。她轻轻松松地挪开,回头对上粱尘睁大的眼睛。 林夜:“……” 粱尘:“……” 雪荔:“……” 雪荔迟钝地抬手。 粱尘以为她终于要回招,警惕将剑横于身前。却见斗笠少女拍了两下手,没什么感情地说道:“武功真好。我自愧不如。” 沉默如此煎熬。 只有林夜镇定:“这是什么?” 粱尘:“我、我不知道啊。” 雪荔觉得自己可能知道:“贿赂。” 气氛更冷了。 半晌,林夜别过脸,用半只手捂住脸,轻轻笑出声。 粱尘不懂雪荔,但是林夜脑子转一圈,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想明白了。 他笑声低悦,如沙撩耳,石溅清泉。雪荔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她心中没什么感觉,耳朵却动了动,扭头看向小几前的林夜。 笑意点点落他眼周,泛出浅红氤氲色,如桃花瓣一样点缀着他。 他笑得脸红,却故意凶道:“冬君,你不要惯着这小子——他想暗中使绊,看你乱阵脚,我再来个‘英雄救美’。对不对啊,粱尘?” 林夜板起脸,想拍案发怒一下。然而他拍得手疼,便赶紧揉自己的手掌。 雪荔想:他好会笑。 他怎么不笑了? 怎么他不笑的时候,看着也像笑? 看不懂。 再看。 发觉雪荔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林夜弯眸:“我用得着你这种低劣手段么?还不快向冬君道歉。” -- 雪荔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此时本应走了。 可是她莫名其妙地看那粱尘给她道歉,又在林夜面前坐下,喝了一盏茶。 林夜在说话。 雪荔在心里重复第三遍:我该走了。为什么我走不了? 因为林夜好会说,好会笑,笑起来眼睛还会闪光。 雪荔沉默着,疑惑着,思考着。 粱尘的粗糙戏码结束后,他爬上树跑开,回头时,看到树下的小公子朝他一眨眼。粱尘无奈望天,心中唏嘘:小公子的套路,太深了。 这是林夜教他的,快速拉近林夜和冬君距离的方法。 看那冷冰冰的冬君和小公子终于同席而坐、吃上了晚膳,想必法子是有用的。 下方,林夜悄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面颊烧红,若是侍卫在,便能看出他身体的不适。但他面前的是雪荔,雪荔看了如同没看。 雪荔被林夜劝了一盏茶,见小公子倾身,说悄悄话一般:“你就算不摘斗笠,也瞒不了我。” 雪荔淡然得近乎冷漠。 林夜晃着酒樽,漂亮的琉璃眼中摇着诱哄的光:“但我善良,我接受了你的贿赂。我觉得你好辛苦,私下里咱们说话时,你起码不用伪装声音呀。” 诱惑一人,要从私下卸防开始。林夜小郎君深谙其道。 此时,寒夜中传来箭只破空声,雪荔抬起头。 隔着纱帘,雪荔看着林夜:“你又来吗?” 林夜沉浸在酒香中,茫然:“什么?” 雪荔:“让粱尘刺杀一次,又来第二次?你目的是什么?” 林夜怔然,他握着酒樽的手指收力,这才听出不对劲的声音。 山林下众人休憩的地方,黑魆魆中的几点灯火被破空箭声挑破。武人们在篝火边吃喝,灌木窸窣,林中传来几声兽唳。几只大雁忽然拍翅振飞,寒光在林木间若隐若现。 第11章 雪荔用一种“兄弟,饭否…… 粱尘忙着对付刺客们:“也可能是另类的关心你的方式。” 谈笑间,刺客自后袭来。粱尘挥剑应对,剑锋从另一方向转弯而来时,林夜忙灵敏地闪开,只是姿势难看了些。 见状,雪荔用一种“兄弟,饭否”的语气点评道:“你挺爱活。” 林夜愣一愣,迟疑地用一种“我吃饱了,你呢”的语气回道:“还、还好?” 雪荔不理解地瞥他一眼。 但她少有的关注旁人一次,已经累了,便不再发表意见。 黑夜中,敌人身着统一黑袍脸罩黑布,武器却乱七八糟,武功路数也不统一,看起来并没有严密的组织。他们冲出来时,粱尘立即赶到林夜身边,阿曾长剑出鞘,“秦月夜”的人齐齐亮出武器。 粱尘围绕着自家小公子,逼退那些试图靠近公子的人。而林夜在边撤边打斗中,找到了位置稍高些的凸石处。 他站在高处,观看黑夜中游离的星火间,那凌乱无比的战况。 林夜之前仍是笑吟吟和人闲聊,此时他负手登高、乌发拂面,凝视着夜中战斗的眼神静黑沉敛。 他观察着这混乱战斗,很容易便发现刺客们在悄然接近他。刺客们对所有人下毒手,但是那些箭只和武器,并没有冲着林夜。甚至好几次,有人试图冲开粱尘,来掳走林夜。 他们不是想杀他,而是对他另有所求。 这些刺客……看打扮是江湖人士。只是他们到底是南周人,还是北周人呢? 林夜发现自己成为了那个中心的“锚点”。 无数人前仆后继想冲上来带走他,他好端端地立在这里,倒成为了一个累赘。“秦月夜”那边人手武功虽强,但他们擅长快战,不擅长时间拖长的战斗。如此,时间越往后拖,越对他们不利。 不如……“刺激”一下双方。 既让敌人失去目标,又将林夜保护起来,还能激起“秦月夜”和两个侍卫的愤怒热血,助他们拿下这伙夜袭人。 林夜主意一定,便缓缓地抬手捂住胸口:“心口疼。” 他是真的疼。 他还要自我安慰:“一定是被我的聪明累到了。” 一直绕着林夜战斗的粱尘耳力很好,瞬间听到了林夜说“心口疼”。粱尘一边横剑向敌,一边朝后急声:“公子跟我走。” 林夜从善如流。 黑夜中,粱尘带着一人打斗,艰辛程度加深。粱尘一环视,见还有一人十分清闲,并且武力高,并且离他们近。 粱尘:“冬君,帮我护一下公子!” 这本就是“秦月夜”应该做的事。 雪荔安静地看着战斗以粱尘和林夜为包围圈,向自己扑过来。 雪荔的眼睛,看着那个被粱尘保护着的林夜小公子。 她其实一直在看他。 雪荔不在乎这场夜袭,她也没有保护谁的欲望。当夜袭发生时,她便打算趁乱离开。让她没有第一时间走的原因,她说不清,她当时只是抬了一下头—— 她看到了站在微高巨石上、白襕翩然的林夜。 师父说,站得足够高,才能看到足够多的全局。林夜也是这样吗? 夜火如焚,月被云拢。小公子立在高处,身长衣飞。他的眼中倒映着云与月,血与火。敌人的刀剑差点碰到他时,他眼睛眨也不眨。 他眼中有一丝笑。 他要么笃定粱尘能保护得了他,他要么本身就很厉害。 有一刻,雪荔想到了马车中那个自行解开自己所点的哑穴的少年公子。 有一刻,雪荔猜测对方和自己是一路人,都是从杀戮场中走出的恶鬼。 她的关注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因为很快,林夜就从那种冷静中走了出来。林夜被粱尘带着朝雪荔奔来,仓促间,少年公子从粱尘肩头探出一张苍白文秀的脸。 林夜看到雪荔时,立刻向她告状,与登高观全局的他判若两人:“我好可怜呐,冬君。” 雪荔:我好无辜呐,公子。 她压根不打算理会这无聊之战,她已经找到了逃出这场混战的最好方位。然而粱尘和林夜以为她不说话,便是接受了对林夜的保护。 林夜感动:“冬君,你人真好。” 雪荔既不救他,自然也不纠正他。 雪荔轻松无比地躲过他们的打斗,林夜竟一直跟着。雪荔懒得管林夜为什么能跟上,反正她和要他们分开了。她奔到一树下,手攀上枝条正要跃身而上,身后有冽风袭来。 林夜气血不足:“冬君等我。” 雪荔没打算救林夜,只是林夜趔趄扑前,要撞上她了。她便用轻功一旋,眼见林夜要撞上那枝条。她不在乎枝条弄伤林夜,只是林夜撞坏枝条,她不好上树…… 一叠又一叠的“冬君”下,雪荔拽住了林夜的手腕。 她又出于习武人的本能,袖中匕首倏地拔出。 匕首拔出便要沾血。 雪荔将林夜扯到了自己身后,替林夜挡住了刺客的袭杀,并一刀将人震飞。雪荔要继续上树,发觉背后灵的气息又急又凉,他的手腕轻微发抖。 少年指尖冰凉,出了细汗。发现她望来,他的眼中还带着一丝虚弱的笑:“我好像不行了,怎么办?” 问她“怎么办”。 她难道应该关心? 少年跌撞扑跪,冲她而来。他想借力站稳,手朝上乱抓一番,飘飞的衣袂却被人拨开。林夜克制不住身体的难受,他一口血喷出,朝着她的方向倒来。 少女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看少年晕倒在地。 但是雪荔躲开了人,没躲开血。她被林夜的血溅了一身。 雪荔盯着斗笠上朝下滴落的血渍:“……” 她感觉怀抱湿淋淋的。 她有一种不祥预感—— 雪荔从怀中慢吞吞地取出一样东西,《雪荔日志》。 如今这书册的封皮,被浓郁粘稠的血花弄湿,黑红一片。不只扉页,书册前几页也溅了他的血。 宋挽风送她的《雪荔日志》,被林夜毁了。 -- 建业城郊陆家别苑中,这两日住了一位佳人。 如此夜深人静,陆轻眉徘徊在清波湖畔,久久伫立。 她素来体虚,这次是来郊外养病。夜风吹拂她衣袂帛纱,她冷极的眉目中蕴着一丝忧郁。她思考着和亲队离开建业那日,自己所见的那位侍卫,到底是不是陆曦,陆良辰。 那是自己的亲弟弟。 陆良辰年近十六,正是调皮好玩的年纪,被父母送去潭州求学。他此时应该在书院读书,为何会出现在小公子身边? 他昔日总喊着闯天下、志向远大这样的话,可天下何其大,又哪里有什么志向值得一个少年郎离家,欺骗父母亲人?他是否是被人骗了? 陆轻眉听到后方人声:“轻眉。” 陆轻眉沉静了片刻才回身,向来人屈膝行礼:“爹怎会来此?” 清风朗月,月光如银。深夜中向湖畔走来的那位拥有神仙风姿的中年郎君,正是陆相。 “我出城看望你娘,路过别苑。我正好有一事托付你,你多走动走动,对你身体有好处,”陆相捏了捏眉心,“你还记得去和亲的小公子吗?” 陆轻眉僵住:爹为何提起小公子?爹难道发现小公子身边那位侍卫…… 陆相轻声:“小公子居住在玄武湖畔,在北周使臣要人之前,无人见过小公子。陛下的态度含糊……我夜夜思量此事,觉得不安。 “你是女儿身,比旁人容易行动些。我不信任北周,也不信任陛下。我想让你去玄武湖畔看一看,小公子真的离开南周了吗?” 原来是这样。 陆轻眉镇定下来。 只要爹暂时不知陆良辰的荒唐,陆良辰便不会被责罚。待她弄清楚陆良辰的事,再想法子为弟弟斡旋。 而今爹有事托付与她,陆轻眉责无旁贷:“我明日便乔装启程,去玄武湖一趟。” 陆相轻轻“嗯”一声。 此时是多事之秋,陆相担心所有的暗箭已经在暗夜中布好,只待拉弓。 -- 此夜和亲团那一方,林夜的晕倒,让敌人错愕慌乱,让己方燃起斗志。 雪荔在思考:她要杀了林夜和在场所有人,为《雪荔日志》报仇吗? 粱尘冲了过来:“公子!” 粱尘发现林夜倒在雪荔脚边,忙将人搀扶起来。雪荔低头琢磨如何杀人最方便时,粱尘将晕过去的林夜推给了她。 雪荔抬头。 隔着纱幕,夜色又深,粱尘看不清雪荔的神色,他肃然起敬:今夜这么混乱,她岿然不动,不愧是冬君。 粱尘:“带公子去安全的地方。” 被丢来的林夜靠着雪荔肩头,气息轻软拂颈,雪荔握着自己的书册,松手就要把人扔掉。但粱尘回头看了她一眼。 从小到大,他姐姐总说,他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运气,力挽狂澜。 比如此时,粱尘一眼看到了雪荔手中染了血的书册。 粱尘急道:“你怎么还有空看书啊?看吧,书被血弄脏了。不过没关系,我记得公子好像带了什么药粉,可以擦掉所有污渍……” 雪荔拔出的匕首,抵在被她按着的林夜的脖颈。 雪荔眼波一晃:擦掉所有污渍? 打斗忙乱间,粱尘回头看到雪荔手中的匕首。 粱尘以为雪荔要对公子下手时,就见雪荔手忽然朝外一翻,一刀划破偷袭的一个刺客的脖子。她回头发现他的震惊,迅速丢开了自己杀人的匕首,将手朝后一背。 雪荔虔诚地拖住晕过去的林夜:“我特别会照顾病人。” -- 第12章 小公子受苦了,小公子受…… 林夜意识渐渐清醒:“……” 不听解释,以为只她一人奇怪;一听解释,原来她眼中的大家都挺奇怪。 林夜揉着脖颈,老人挪步般蹭到床沿边歪着,好让自己舒服些。 平心静气,养精蓄锐。嗯。 他暂时不探究雪荔口中的甲乙丙丁是何人,他脑中转得飞快,判断如今情形。 等等,冬君说她自告奋勇,来照顾他。 她,照顾,他? 为什么? 林夜心中这样想,口上便也吃惊地问出来。而坐在角落书桌旁的斗笠少女起身,魅影一般飘到床边。 林夜手扣床沿,提防她的发难。 但是雪荔只是立在床侧,从怀中掏出一物。 林夜体弱,她那物件一取出,浓腥感扑面而来,他侧过脸便想呕吐。鉴于他许久未曾用膳饮水,什么也吐不出来。 林夜受到惊吓,嫌恶闭眼:“拿走拿走。” 雪荔可不惯着他。 这本就是他造成的结果。 而且他脸颊与唇瓣都很白,长发乌黑贴着颊,闭着的眼睛上睫毛轻轻颤抖……他的表情好丰富,想必情绪也丰富,与她这样的人太不一样了。 雪荔并没有什么对他人的好奇心。 她只是对情绪多的人会多看几眼,觉得他、他……她将他归为“怪人”。 “怪人”林夜一边忍受身体本能的反应,一边忍受雪荔的死气沉沉:“你的血弄脏了我的书册,侍卫甲说你有药粉,可以把血擦干净。” 林夜掩口欲呕的动作停住了。 他从袖下抬起一双璀璨无比的黑眸,水润明亮。那双眼中有了丝丝笑意:“这就是你照顾我的真正原因?” 雪荔:“嗯。” 林夜控诉:“你好寡情。” 雪荔继续“嗯”。 林夜便想了想,很有架子地挽好袖子理好衣襟,朝后面的床架一靠。 他虎着脸仰身,拿乔了起来:“我确实有这种药粉。可我如果不想拿给你呢?” 雪荔心想:好奇怪。你弄脏的,你不补偿? 林夜理直气壮:“如果我就耍赖使坏了,你怎么办?” 窗外一点星光透过窗纸缝,跳着光,落在少年的眉眼上。 旁的恶人这样做,显得青面獠牙面目狰狞。但是林夜面容气质清透,人又年少,他这样做来,不说雪荔本来没情绪,就算她有情绪,她恐怕也不觉得讨厌。 雪荔盯着林夜。 宋挽风教她,世上忘恩负义的人很多,许多道理都是没有道理的。遇到这种人,不必拿世间规则去衡量。 雪荔不急。 他不肯,她杀了他和所有人,为《雪荔日志》报仇便是。 师父说,人命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雪荔日志》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他们弄坏了,既然还不回来,以命偿还也使得。原本这里的人很多,雪荔懒得一一杀过去。可若是真的杀,她定好计策,并不是完全没有执行成功的可能。 雪荔陷入沉思。 林夜哪里知道雪荔已经在考虑如何杀人了。 可能是隔着一层斗笠薄纱,林夜无法把自己的真实想法传达过去。那少女木愣愣地站在原地,压根领会不到他的想法。 林夜好着急。 林夜提醒道:“你要是好好照顾我,对我好的话,我就把药粉给你用啊。” 这么简单? 雪荔衡量了一下杀人和照顾人需要用的力气,那还是照顾人简单。唯一的问题是—— 雪荔:“我不会。” 林夜一怔。 “秦月夜”到底是什么样的组织,会让一个少女连“照顾”人也不会? 林夜快速笑起来,热心道:“我教你。” 他一本正经:“首先,冬君大人,我醒来后和你说了这么多话,口渴极了。你应该喂水给我喝。” 雪荔不是一个合格的照顾者,但她是合格的杀手。她目光随意将这破旧屋子逡巡一番,便找到了林夜那两个侍卫走前留在桌上的茶壶。 那二人原本是不放心她照顾病人的。但是一则雪荔自觉自己很热情,二则他们一个崴脚一个要养鸟,良心都不太多。他们又觉得冬君不会伤害公子,就把小公子交给了雪荔。 毕竟,昨夜夜袭事件中,是雪荔护着晕过去的小公子全身而退的。 此时,雪荔从茶壶中倒了杯茶,重新回到床边。 她把茶杯放到床边。 林夜装晕:“哎呀,手好疼,怎么办?” 雪荔:“砍断手。” 林夜吃惊睁眼:“我开玩笑的呀。” 雪荔:“我也是开玩笑。” 林夜一愣后,他唇角一撇,半是责备半是笑,眼睛轻飘飘掠过她:“吓死我了。我心脏弱小,吓坏我了,你可是要赔的。” 雪荔提醒:“你还没赔我的书册。” 林夜脸颊一红,又有一种恼羞成怒的逃避感。他挪开目光,顾左右而言他:“水呢?哪个好心的人喂我喝水呀?我要渴死了。” 雪荔确定了。 他是真的,有她不理解的一些奇怪处。 他和旁人不太一样。他的语气、动作、眼神、表情,时时刻刻,好像都在跳跃一样。从建业城初遇,他剑走偏锋,总是在她死水一般的心湖中溅起涟漪,让她注意到他。 这是什么?她不觉得这有趣,可涟漪到底是涟漪。 雪荔盯着他半晌,在林夜以为她不愿意的时候,她捧着茶盏的手递来,当真是要喂他喝水。 林夜弯起了眼眸。 他要求不高,见她伸手便不动了,他便自己蹭过去,弯下头颅,唇递到那破旧的有裂缝的茶杯边缘。 他昔日饮用的茶盏不是琉璃杯便是玉石杯,和此时的粗糙瓷杯不一样。但他丝毫不嫌弃,如同小鹿饮水般,努嘴抿住茶盏。 雪荔低头看他浓长睫毛,柔白颊畔,乌黑碎发。 林夜:“你手弯一弯,把杯子倾一倾。哎是朝我倾,不是朝你倾……终于喝到水了,我好感动呀。” 他嘀咕念:“多了多了,我喝不下!把杯子往后倾一倾。你有点笨,不过很好玩,我不嫌弃你。” 水液从他下巴朝下滴,落到褥子上。 雪荔有一瞬精神紧绷,手控制不住地一颤,以为自己会迎来惩罚。但是林夜只是抬起漂亮的眼睛,疑惑地看她一眼,又耐心指导她怎么挪杯子,好让他更舒服地喝到水。 如果是师父,一定会惩罚她。 可是师父已经死了。 她不用怕任何责罚了。 这世上,也再不会有人像师父那样,在她贫瘠寂寞的世界里,走来走去了。 雪荔低下头,不知道这应该是怎样一种情绪。 林夜又提出要求:“你要安慰我。” 雪荔:“我不会。” 林夜便一边就着她手喝水,一边现场教她:“你就说:小公子受苦了,小公子受累了,我很心疼小公子。” 雪荔鹦鹉学舌:“小公子受苦了,小公子受累了,我很心疼小公子。” 林夜:“我会保护小公子。” 雪荔:“我会保护小公子。” 林夜:“为小公子的安危牵肠挂肚。” 雪荔重复。 林夜:“时时刻刻不离开小公子身边。” 雪荔顿住。 雪荔:“我做不到。” 林夜:“……” 雪荔质疑:“你是趁机偷换词,试图把‘安慰’变成‘宣誓’吧?” 林夜脸红。 他嘀咕:“做坏事被发现了,怎么办?” 雪荔垂着的眼睛,恰好和林夜悄然抬起偷窥的眼睛对视。 林夜怔住。 雪荔无话。 寒夜寂静,暗室独处,少女耐心地喂少年喝水。雪荔感受不到什么,但林夜与她再次靠这样近,她又不说话,他感受到一种突兀的尴尬与不自在。 林夜睫毛颤得厉害,就着她的手,快要喝不下去水。 他脸颊一点点泛红。 索性屋中只有他一个正常人,另一个感受不到古怪。 这般煎熬下,木门被敲两下后,“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粱尘轻快进来:“咦,公子你醒了啊?” 雪荔站起来。 林夜的人来了,自然不需要她了。雪荔朝外走,和粱尘擦肩时,粱尘拦了她一下,递来一物。雪荔低头,见是自己之前丢出去的匕首。 粱尘很粗心:“这是你昨天打斗时掉的武器,我给你带来了,别再丢了。” 雪荔盯着雪亮匕首。 这匕首不是她的,是建业封城那日,她劫持林夜,从林夜的马车中顺来的。 她的身份彻底暴露了。 屋中静得落针可听,粱尘将匕首递来,雪荔垂在身畔的手指轻动,运起内功。她准备出手时,林夜在后:“冬君。” 聚起的杀气在一瞬间凝固。 雪荔回头。 屋中不点灯烛,月色微光下,她看到林夜倚着床沿,朝她笑:“我跟你开玩笑的。” 雪荔出神。 林夜顽皮又温柔,声音因饮了水而不再沙哑,变得如泉水一般清,如他这个人一般清:“我说让你照顾我,安慰我,才肯修好你的书,是跟你开玩笑的。明明是我弄坏了你的东西,我当然会无条件地补救啊。 “真是的。你怎么那么乖,那么好说话呢?好啦,我明天帮你补书。” -- 生平第一次。 有人用“乖”来形容雪荔。 有人觉得雪荔“好说话”。 -- 雪荔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她只是静静地看林夜半晌后,接过了粱尘递来的匕首。 她将匕首占为己有。 她既没有动手杀那一屋子人,也没有觉得他们厌烦,想远离他们。 第13章 绝不独行是什么意思?拖…… 夜空几点寥寥星火。 “秦月夜”的人轮流守夜,林夜披着一层靛青袍,身形单薄。他和粱尘一道从养伤的屋中步出,外袍上的金色祥云纹在飞扬间闪出一道微光。 林夜瞥望一眼不远处守夜的“秦月夜”诸人。 他看到篝火几点散落村口,自己的另一个侍卫阿曾正和那些人说话,好吸引那些人的注意,给自己与粱尘去审问刺客的机会。 此时距离夜袭已经过了一日。 他们仍停留在这处荒废的村中。“秦月夜”的人已经审问完刺客,不知他们审问出了什么结果,而今轮到林夜他们审问。 身受重伤,还要亲自去见刺客。林夜不禁感慨人手的不足,自己的辛劳。 而阿曾那一方,围着“秦月夜”诸人,说的正是同一件事—— 阿曾面无表情,背着林夜教他的词:“昨日的夜袭已经证明,你们无力保全公子。不如让我们的人手加入和亲团。我们只负责保护公子,绝不参与你们的事。” 杀手代表掏耳朵:“我们护送南周小公子,是两国皇帝都首肯的。你们想加人,先前怎么不说?” 阿曾:“先前公子没受伤。” 杀手:“现在他也没伤啊!冬君保护了他。” 阿曾严肃:“我受伤了。” 杀手匪夷所思:“你自己扭伤了脚,好吧?你怎么不说是你倒霉?” 阿曾重复:“公子说,我很可怜,你们要负责。” 杀手:“……” 杀手们和这个一根筋的倒霉鬼交流半天,最后嘟囔:“我们去和冬君商量,昨夜的事,我们也要向上峰汇报。” -- 另一边,林夜和粱尘进入了关押刺客的屋中。 其他刺客被关在一屋,此屋关了刺客们的首领。据粱尘说,这刺客首领嘴很硬,坚称若不见到小公子,他什么也不会说。 屋中被关押的汉子蓬头垢面,手脚皆被拷住。绑着脚踝的铁环长过一尺,他被倒挂在横梁下。 屋中一星灯火点亮,汉子半肿的眼皮沉重掀开,费力地朝上看。 他高壮魁梧,被“秦月夜”折磨得一身伤痕,唇色发白,却仍铁骨铮铮:“走狗们,别费心了,老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小崽子们出去问一问——我孔老六什么时候贪生怕死过?” 粱尘:“你不是想见小公子吗?小公子来了,你却不认识。” 自称“孔老六”的汉子浑身一震,仰颈瞪眼,看到一个、一个……看着便十分富贵的贵族小郎君。 孔老六只在昨晚刺杀中模糊看到过小公子的身影,他不认识小公子,但他几乎在看到眼前少年的第一眼,便觉得这应该是小公子。 小公子风灵玉秀,和他们自然不一样。 粱尘搬来椅子,林夜撩袍而坐,朝孔老六笑一笑,温和又散漫:“没事儿,我也不认识你。” 此话一出,孔老六剧烈挣扎起来——捆绑他的锁链却在他挣扎间,收得更紧,在他脖颈、脚踝勒出鲜红伤痕。 粱尘有些不忍心:“你别动了。这是‘秦月夜’的审讯工具。他们和北周朝堂关系密切,谁知道他们有些什么工具呢?他们敢把你一个人扔着,起码说明他们笃定你逃不了。” 孔老六不挣扎了。 他沉默下去,半晌,声音都带些痛意:“是我无能,想救公子,还把自己搭进去。公子不用管我们,我们是自愿的。那甘愿当北周走狗的杀手组织,想杀我们,公子也不必替我们求情。” 林夜好奇:“我和你们素昧平生,为什么求情?” 孔老六一怔。 然后,他自嘲一笑:“如此更好,公子走吧。” 林夜朝后一仰,烂泥般地靠着椅子:“但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什么叫‘救’?为什么觉得我需要被救呢?” 孔老六瞪直眼。 他先前都没此时这样激动,痛彻心扉:“照夜将军身死川蜀,儿皇帝懦弱无能,对北周和亲。我南周大好男儿郎,谁愿意看到小公子受辱,真的去和亲?” 林夜怔住。 照夜将军啊。 真是一个离他越来越遥远的称呼。 林夜缓声:“是你一个人不愿意,还是江湖人都不愿意?” 孔老六本想挺胸,却因疼痛而龇牙咧嘴:“有骨气的南周人都不愿意。” 林夜道:“和亲是国之大策。” 孔老六:“这么多年,我们死在北周兵马下的人有多少?要不是照夜将军守着大散关,还要死更多人。北周杀我百姓,屠我骨血,凭什么和亲,凭什么称臣?!” 林夜的眼睛静黑无比。 他仰头看横梁上爬过的一只蜘蛛,眸色微散:“百年前,两国本是一国。大江大河共哺南北,生民不拘彼此,流着同样的血,我们是手足同胞。” 孔老六万万想不到自己一心要救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惨笑:“不拘彼此?那我老母谁杀的,我爷爷为什么疯了?和我们一起的人……大家为什么愤怒?我们都被北周的兵马抢过掳过,我们有血海深仇。 “什么百年前本是一家,早就不一样了。我们不愿意牺牲小公子,不愿意和北周结亲,更不愿意辜负照夜将军。” 林夜好像被一瓢冷水从头浇到尾,有一时间,什么都不想说了。 粱尘将手放到他肩头,无声安慰他。但林夜岂需要别人安慰? 只一会儿,粱尘便重新听到林夜吊儿郎当的轻笑声:“你为林照夜鸣不平?他根本不在乎你们,不知道你们。” 孔老六激动道:“你凭什么直呼将军大名?他不知道我们又何妨,他保护了我们。” 林夜缓缓站起:“你口中的林照夜,守着大散关,难道只是为了阻挡北周兵马南下吗?他的刀刃,在保护你的时候,也朝向更多手无寸铁的人。什么人是必须死的,什么牺牲又是应该的? “没有止息的战争滋生了你的怨恨,还有更多人南望北眺,至死不能归故土。只要战事不停,这都不会结束。个人恩怨不能大过君主之愿,君主之愿不能大过一国之愿。一国之愿,才是真正的百姓之愿。” 孔老六说不过他,只厉道:“你不要和我讲大道理,我听不懂!老子瞎了眼,没想到你是自愿和亲。你这样的大道理,去和北周皇帝讲,和我死了的亲人们讲,和我的弟兄们讲。 “你去问问北周皇帝——他和你想的一样吗?” 孔老六嘲讽道:“小公子,你太天真了。你阻止不了恩怨,阻止不了所有人。” -- 此时的北周洛阳行宫中,北周宣明帝召见一行神秘人。 宣明帝两颊瘦削,双鬓花白,枯槁之态如五十老朽。但他才年过三十。 十年前,宣明帝登基,立刻风风火火地投身于执政,盼望建起千秋不世之功。可他身体受“噬心”之苦,一日日衰弱。壮志不酬,南周未亡,他不愿意大好河山在前,自己连看到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 烛火擦过宫殿窗棂,信鸽捎来的信落到宣明帝掌中。 黑魆魆的夜中,宫殿之外,站着一位黑衣斗篷人,乃是“秦月夜”如今的代楼主,春君。 楼主玉龙的身死,并未拦住“秦月夜”和北周皇帝的筹谋。春君将按照“秦月夜”早已定好的计划,一步步朝下走。 宣明帝佝着背看完信件,微陷的眼窝蕴着一团满意之色:“很好。南周小公子已经离开建业了。接下来,我们需要试探,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小公子。得拿他的血来试。” 春君:“……我们护送小公子北上,不能对小公子动手。” 宣明帝勃然大怒。 但是他立刻被身体的颓废拖累得剧烈咳嗽起来。 宣明帝扶着木几躬身坐下:“听说玉龙死了,‘秦月夜’群龙无首,你就不想当上新的楼主吗?” 春君在黑暗中回答:“楼主对我有再造之恩。如今楼主身陨之由尚未查清,害楼主的叛徒也没有伏法。‘秦月夜’运转正常,暂时不需要新楼主。” 宣明帝手撑着额头,扫向映在窗纸上的黑衣人。 他心中瞧不上失去玉龙的“秦月夜”,可如今他兵行暗棋,不好为世人所知。他能放心用的,竟只有玉龙留下来的“秦月夜”。 好一会儿,春君听到宣明帝淡声:“放心,不需要你动手。我送你两个人,他们会动手。‘秦月夜’只需按兵不动,装聋作哑便是。” 春君无言。 春君走后,两道新的身影立在窗下,用怪异的腔调和宫殿中的皇帝说道:“我们不在乎你们的恩怨,我们只要雪女。” 宣明帝扶着小几的手发抖:“朕只要小公子。” 宫灯一道道熄灭,漏更声断,行宫寂静,宫人早已被遣退。两方不同的声音在晦暗风中此起彼伏,透着诡异的癫狂: “我们带走雪女。雪女是玉龙留下来的,不属于你们,属于我们。” “北周带走小公子。” “……血债血偿,复仇之火,必在大周归来。” -- 和亲团中,林夜在那审讯屋中,揪住孔老六的襟口:“如果是,我瓦解他们呢?这种和亲,你也不接受?” 孔老六胸口起伏,瞪直眼。 林夜笑:“你怎知道,我阻止不了恩怨?” 他蹲下身,贴在倒挂的孔老六耳畔。 少年乌发白襟,面容无瑕。 林夜侧过脸,收敛笑意后,整个人混泥一样好糊弄的气质消失殆尽。 孔老六瞳仁颤颤,见这公子眼眸清澈得近乎冷冽,认认真真道:“这一路和亲,我会机关算尽手段百出,去完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大事,改变整个天下的局势。 第14章 “他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夜星没入云后,浮云如烟。 雪荔坐在树上,抱着自己被血浸染的《雪荔日志》睡去。 她算着时辰,想留给小公子两个时辰休息的时间,天亮后她要去找他,让他修自己的书册。 树叶簌簌,林风浩荡,少女倚着粗粝枯枝,如同置身林涛海洋,断断续续地听到下方各类声音。 她在睡梦中听到玉龙的声音:“雪荔。” 她也听到宋挽风唤她:“小雪荔。” 她还梦到小公子回过头笑望她:“冬君。” 一只只手在噩梦尽头等待,从烟雾中朝她探来。他们像木偶,张着嘴朝她重复:“拯救我们。关心我们。帮助我们。” 玉龙身陨后,和林夜一起上路后,种种蹊跷到底在雪荔心中留下痕迹。他们化身噩梦,在梦中扰她。但雪荔不关心这些。 她连自己求生的念想都生得十分艰难,更罔论他人。她只需修好书,独自离开。 一会儿睡清醒了,雪荔便轻快地在晨曦中跳下树,去找林夜兑现他的承诺。 今日天还未亮,守夜保护公子的人是阿曾。 雪荔到林夜居住屋子前,一大片枝叶从上,朝她兜头甩下来。雪荔灵敏地避开后,她抬头,发现了树叶间的阿曾。 阿曾也看到了她。雪荔以为要进林夜屋子需要一番打斗,但阿曾竟然沉默片刻,重新把叶子拢上,挡住他自己。 雪荔听到阿曾沉闷的声音:“我睡着了,不小心压坏树枝了,对不起。” 雪荔眨眨眼,不关心什么叶子,她见前面便是屋子,直接翻窗而入。那阿曾竟然没拦她,好奇怪。 她轻手轻脚,跳入屋中后不忘重新关好门窗。因她隐约记得小公子多愁多病身,怕他吹一吹风,人就没了。 他人没了不重要,她被他弄脏的书册怎么办? 林夜陷在混沌梦境中,便感觉到有人持之以恒地摇他肩,想要唤醒他。 林夜哈欠连连。 他在做着娇贵小郎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梦。梦里祖父、爹娘都活着,无论他如何欠打,无论爹娘多少次举起棍棒,他都被祖父护在身后。 林老将军老当益壮,声如洪钟:“谁敢欺负我们阿夜?!” 小郎君就嘻嘻哈哈,冲铁青着脸的爹娘做鬼脸:“两位不太尊贵的客人,没事投胎到我家干嘛?看看,多寒碜啊。” 他这挑衅的话立刻让爹娘怒火更盛。 然后爹娘还没冲过来,天地旋转,屋瓦震屑,大厦一点点地朝下压来。 他的家,一点点消融。 小郎君茫然地看着故人一道道消失,而天摇地晃,自己被摇得快散了架。可他坚持不走,目光执拗地看着祖父方才站过的地方、爹娘手里握着的笤帚。 都不见了。 人若拥有过珍贵无比的东西,又眼睁睁看着它摧毁,那么午夜梦回,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从幻想中清醒的。 直到一重击朝他袭来,如洪水拍岸、天泄大雨…… 林夜闷哼一声,痛苦无比地揉着眼睛,张口便是凄惨的呻、吟:“谁、谁打我?” 雪荔安静地坐在一旁。 她本理所当然,但是看到林夜醒来便扶着床板吐出一口血,乱发覆着他苍白的脸颊,让他看着薄弱无比。 雪荔心中那死水,便起了一丁点儿涟漪。那点儿涟漪,让她拢住自己的斗笠,朝后坐了坐。 她有一瞬恍然,有点明白阿曾刚才躲在树叶后、自己要进屋他不拦的原因了——这种情绪,可能叫“心虚”。 雪荔默默品味了一会儿“心虚”的感觉。感觉太浅,不太能深入。每每想深入,身体筋脉间便会有什么涌上来,压制住这种情绪。 唔,这是她长年累月的喂药、受罚的结果。 看来不必多想。 想也没用。反正任何情绪,她都感受不到,感受到了,也会很快忘掉。 雪荔的目光重新凝聚到了林夜身上,便见林夜睫毛沾雾,水淋淋的眼睛瞪着她。 他应是十分好看的那种少年。 他睁大眼睛控诉人时,未束的乌发如绸缎般密密散落,贴颊披肩。他又皮肤剔透唇瓣嫣红,宽松中衣裹着一具瘦白修长的骨架。 那骨架线条很美,是习武人眼中的极品,雪荔便多看了几眼。 林夜立刻把她当采花贼一般,盖住被子,警惕非常:“看什么?” 雪荔这次不心虚了。 她这次想的是:奇怪,隔着斗笠,他怎么知道她在看他? 要么他五感异于常人的灵敏,要么他武功强盛。 雪荔并不多想,只将怀中的染满了血的《雪荔日志》,默默地朝林夜推去,摆到他面前。 林夜:“……” 林夜恍恍惚惚,朝纸糊的半拉子窗子看了一眼。 天色灰白,露清风静,阳光晨辉藏在云后,金光熠熠,今日是个好天气。 林夜被惊得笑起来:“小姑奶奶,你没事儿吧?为了一本书,天不亮你就把我喊醒?” 他任性地把书推开,嫌恶地捂住口鼻,躲避腥臭的血味:“拿走拿走。我不修,我要睡觉。” 雪荔:“真不修?” 他抱臂闭眼,裹紧被子,轻轻哼一声。 雪荔看着他秀白的脸、乌黑的发,出神半天。 林夜以为她会生气,他还从没见过这位冬君有脾气。一个人若是没有丝毫失控的时候,他要怎么对付? 这一次,她依然不生气。 他听到窸窣动静,悄悄睁开一只眼,便看到这通身雪白的少女把那本书重新塞回她怀中,她道:“那你睡吧。” 林夜怔愣,以为她有了怜悯心。 她道:“我一个时辰后再来喊你起床。” 林夜:“……” -- 雪荔离开后,一直想着他方才的样子。 她抱着自己的日志跳上树,脑中空茫茫。她将自己的思考归结为:他看着太弱了,她叫他起床的那一掌,就把他拍得吐了血。 他看着又好能睡。不如让他多睡一会儿,一个半时辰再叫他好了。 一个半时辰后,雪荔见到了哈欠连连、衣着齐整的小公子。 但是他一看到她翻窗而入,就朝她递来哀怨的目光。 林夜抢声:“你知道我眼睁睁等着人,那人还迟到了,我的心情是什么吗?” 林夜趴在桌上,好奇托腮:“美丽的冬君大人,请告诉我,这是一种新惩罚呢,还是一种旧惩罚呢?” 雪荔:“说不定是一种弄巧成拙的奖励。” 他怔一怔。 他那像是永远噙笑的眼睛,清泠泠落在斗笠少女身上。 她是一个谜团。 她懒怠,平静,看着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偶尔关注什么,她也永远和他的思维不在一条线上,有异于常人的反应。他努力地理解,仍每每在她这里弄错。 长此以往,难道他真的收服不了这位神秘的冬君,不能让“秦月夜”为自己所用吗?不行,他要带走孔老六,要孔老六为自己所用,必须攻克冬君。 林夜生出了一腔不逊之心。 他冲着她笑,悄悄道:“没有弄巧成拙,只要被人感受到的,都是好的奖励。我感受到了你的好,并且喜欢你的奖励,你信不信?” 雪荔蓦地抬头看他,看到他发丝在唇边被气息撩得轻轻卷起,泛着金色的日光。 雪荔诚实道:“不信。” 林夜昂起下巴,不满地哼一声后,朝她摊手。 他的模样,好像她曾经有一次执行任务时,在苗疆见过的一种动物——绚丽的、骄傲的、华丽的展翅开屏小孔雀。 雪荔立刻把《雪荔日志》放到他手掌中,还认真交代道:“你的药粉不知道管不管用,你先修血迹最少的页码,我看看效果。” 她将视效果来决定杀不杀他,杀不杀这一行所有人。 林夜自然不知道自己肩负了如此大的责任。 他只嘴角抽一抽,低头瞥手掌中的染着黑红血迹的书页:“美丽的冬君大人,我的本意其实是让你给我倒杯茶,求求我。” 雪荔瞥他:“求求你?” 他立刻改口:“哄哄我。” 雪荔望向他时,见小公子朝她吐舌头,笑眯眯弯眸:“老实说,我也有事求你。就是关于孔老六的去向安排……你哄哄我,我也哄哄你。我们皆大欢喜,扯平了,好不好?” 他在混淆概念,雪荔在想:他会吐舌头。 宋挽风,他会吐舌头哎。 -- 天亮了,日破金云,晴空万里,今日确实是个好天气。 “秦月夜”的人在外焦急地等候雪荔,要跟冬君汇报新的情报。 他们听说冬君去找林夜,便冷哼一声,心想冬君必去教训那不老实的公子了:竟敢不请示他们,就去审问孔老六。 冬君大人可厉害了!虽然他们听说四季使中,冬君武力最弱……但想必其他三位,武功更高吧。 一会儿,雪荔出来了。 在他们开口前,他们先听到了雪荔清渺的、若有所思的询问:“他是不是长得很好看,并且很会卖弄?” 属下们齐吸口气:“……哈?!” 属下甲迅速:“谁好看?” 乙紧跟:“谁卖弄?” 丙迟钝:“哪儿好看?” 第15章 雪荔与他同时开口:“林…… 和亲一行人在废弃村落休息了几日,在林夜身体好一些后,他们重新上路。他们除了护送小公子,还将刺客们带着上路,押往下一个驿站,让“秦月夜”的人前来接管。 林夜主仆三人和杀手们之间矛盾重重,吵个不停。 林夜那两个卫士隔三差五便找雪荔告状,说“秦月夜”护送不安全,小公子需要自己的人马加入队伍。 “秦月夜”这一方自然不肯。 不光不肯,杀手们也有状跟雪荔告:林夜那一方未经己方同意,审问孔老六。小公子越俎代庖,是否代表南周别有心思? 若与一群鹦鹉八哥同行,最好的法子,便是将耳朵捂起来。 随便他们说得天翻地覆,雪荔左耳进,右耳出。 这一日,因林夜又嚷着“更衣赏花”之类的要求,众人便停在一出浩荡松林外休息。用过午膳,林夜又要“小憩”,众人继续忍。 唯一的马车,隔开了林夜三人,与那些被他们押送的刺客。 雪荔靠着树干发呆,盘算林夜到底何时把书修好还给她。 她得加快进程了。真正的冬君身为四季使之一,弱于一时,不会弱于一世。真正的冬君虽被她用镖局送走,但待那真冬君脱困,一定会来寻找和亲团,甚至复仇。 “秦月夜”是师父的心血,她本能地不想和所有人动手。 一阵热风拂过,松林如涛叶摇飒飒,少女的斗笠被风吹得轻轻扬起。 雪荔伸手扶自己的斗笠时,看到路前方,三个属下过来了。三个属下半途停下,商量一番后,派出一个代表来找雪荔。 又来了。 每日一告状又开始了。 未等来人酝酿出话,他先听到雪荔十分清渺的声音:“这次要说小公子什么坏话?” 被派来的人一呆,伸长耳朵偷听的二人一窘。 “冬君弄错了,我这次是有正事的,”属下甲挺了挺胸,顺便发表意见,“而且,什么叫‘说小公子坏话’?我们才是一家人。” 一家人? 不,她没有那种东西。 雪荔不言语。 甲脸色不太好,踟蹰半晌说:“我们昨夜收到了春君的最新指令。庐州‘秦月夜’新建了私密据点,我们把孔老六那些刺客扔在庐州就行。还有,春君说,若是小公子实在刁钻,我们躲远点便是。只要不招惹公子,平安将公子带回汴京,其他事不用我们管。” 雪荔意外地“嗯”一声。 这命令,有些奇怪。 他们若是远离了小公子,小公子再出意外怎么办?莫非春君希望小公子出意外? 雪荔努力从自己记忆中寻找关于春君的碎片,却只记得那是一个身量瘦高的男子。 玉龙两个徒弟,雪荔自己是个异类,从未参与楼中事务;宋挽风总是来去匆匆,完成各种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任务。所以玉龙之下,真正处理楼中琐事的人,是春君。 雪荔不熟悉春君。 春君经常和宋挽风说话,从不和她说话。或许在很久之前,春君也曾和雪荔尝试过交流,只是……雪荔轻轻叹口气,在心里道:我不记得了。 诸事不上心,便诸事如逝水,逝水不沾身。 “冬君?”属下甲的唤声,将雪荔从记忆深处唤醒。 算了,春君就算要亲自来杀小公子,都跟她无关。 雪荔和属下甲面面相觑,雪荔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不走,便问:“是告状要开始了吗?” 甲绝倒:“……你怎么总记得告状的事啊?我是想说,大人是否应该向春君去信,对我们行程安排做些解释?比如,临出行前,和亲队伍为什么全部换人,你得告诉春君你的考量。” 甲觉得自己这个上峰不懂人情世故,让自己操碎心。 他提醒道:“自我们离开建业,大人你从未和上峰通信过一次。我们自然知道行程忙碌,但一直不通信,春君恐会责怪。” 雪荔不通信,自然有原因。 她不了解春君,正如她同样不了解冬君。若冬君和春君往日的通信中有暗号,她却不知晓,在通信中露了馅,那就糟糕了。 时间越久,破绽越多。如今不过是靠时间拖延,等林夜修书。 雪荔便无所谓道:“你替我通信。” 甲:“啊?” 雪荔绞尽脑汁,从脑海中翻出一个名字来。她拍一拍甲的肩膀:“我看好你,程甲。” 听他们说话的两个属下中的一个跳了出来:“大人叫我?” 雪荔茫然。 真正的程甲喜不自胜奔过来:“大人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属下甲脸色僵硬:“这么长时间了,大人从来没记住我的名字?” 再有另一个人恍惚问:“冬君记得我的名字吗?” 雪荔:“……” 她平静地穿过三人组,步伐加快,躲过后面哀怨目光:“上路。” -- 此时,陆相女儿、未来的南周皇后陆轻眉,已经来到了玄武湖畔。 玄武湖绕着整座建业城,据查,真正的小公子居住在其西南湖心小岛上。 湖畔风景如画,林木葱郁茂盛。旅人商客熙攘往复,此地白日喧嚣声震,是闹市之相。连续数日,有神秘的贵族女郎租了不同酒楼二层的雅间,只看春景。 酒楼小二们讨论贵族女郎是美是丑时,雅间中,陆轻眉正隔着竹帘,一边沏茶,一边观望湖心岛上的亭台楼榭。 她的人手查到,湖心有不算多的兵马把守。除此之外,周遭并无兵士痕迹。但陆轻眉发现平民中,有些人总若有若无地盯着湖心岛。不知是探子,还是监视者。 无人见过小公子进出。 确实如爹爹说的那样奇怪——外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小公子纵是身体当真不好,但一个少年,从未对外界有过好奇心,想过离开这片湖吗? 她那弟弟都瞒着家人跑出去玩呢。 陆轻眉决定亲自登岛,见小公子一面。 她要想个万全法子,调开兵马和探子。且事成之后,不让人联想到陆家。 唔,湖心岛每五日有船进出,运送衣食物件。这是机会,她得想一想该怎么利用。 -- 和亲团那里,入了夜,林夜坐在书桌旁,用浮着一层金光的药粉涂抹一本书的某页。 他心头感慨:造孽啊。 这药,本是光义帝派的神医给他的,用来祛除他身上多年打仗遗留下来的伤痕。它不光能让肌肤莹白剔透毫无瑕疵,连粗茧都能消除。 据说,一粒千金难求。 而他竟然被那少女磨得心软,把药粉用在了她的一本破书上—— 一本破书! 比得上他的一根头发丝吗? “啪——”一声很轻的窗门扣动声,林夜头也不抬,便知是谁来了。 反正,她每日见到他,都要催问她的书。而他心中盘算着怎么从这行人手中弄走孔老六那波人,当然也需要应对好冬君。 雪荔跳入屋中,看到林夜竟然坐在桌边修补她的书。她很满意:他终于不拖延了。 她本来都打定主意,要是今夜他还不开始,她就为书复仇后,快速离开这个对她来说越来越危险的队伍。 一盏烛火后,林夜抬起头。金光浮在他眉眼上,他像个漂亮的玉石雕像。 玉石雕像面容白净,神情肃然:“你必须知道,我为你付出巨大。” 雪荔:“嗯。” 林夜见她无所谓,不禁气馁。 他气馁时便瞪着她,眼眸圆润唇瓣微抿,恨不得拉着所有人围观他的可怜。但是眼前人的冷血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还没等雪荔琢磨出该做什么时,他已然低头。 林夜:“算了。” 他宣布:“我自己拿报酬好了。” 雪荔不解。 隔着纱布,她见这小公子迅速变脸。他一下子拿起她的书册,盖住半张脸,只剩下一双眼睛,水灵乌黑: “你让我先修一页,我修啦。我不小心扫到了那一页的内容。我不是故意看的,但是我过目不忘。从小到大,无数老先生夸我记性好,日后必成大器。从我四岁时起……” 他洋洋洒洒开始自吹自擂。 雪荔眼花,以为自己看到一只孔雀倏一下展翅。 少女盯着他半天,在他换气时问:“你为什么不从你襁褓时开始夸呢?” 雪荔不会看人眼色:“是没想到吗?” 她语气和往日没区别,林夜一时不知道她是真诚发问,还是挤兑他。 他被噎后,故作无事:“我偷看了那一页的东西……虽然没看懂,但你好像不生气。” 雪荔承认:“我不生气。” 林夜仍用书挡着脸,琉璃眼波光流动,噙着一丝开始跃跃欲试的笑:“那我如果乱猜,一下子猜出那是你写的札记,其实你也不生气对不对?” 雪荔的斗笠左右摇动,一板一眼,林夜觉得她好好玩儿。 林夜忍住心中的小痒痒,眼珠溜开:“那我要是实在伶俐聪明,一下子猜出你写的内容什么意思,又一下子没忍住,拿笔划了你的字,重新修改了一下,你也不生气对不对?” 原来有人的“一下子”,这么多。还有,你不是说没看懂吗?又懂了? 雪荔心口微动,问:“你改了什么?” 他观察她片刻,见她没反应,便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失落。 他默默把书递来,雪荔看到摊开的《雪荔日志》那一页,书页微皱,血迹被抹掉了,清晰的字迹浮现出来: “遇到一个怪人。”(划掉) 下一行,少年郎隽逸飞扬的字迹涂抹了一长条。 第16章 “翠花。”“野花。”“…… 一灯如豆,星火在外。 陋室木桌旁静坐的斗笠少女静若观音,与逃跑抱柱、过于活泼的小公子全然不同。 她这样淡然而冷漠,让林夜发怔,几乎以为自己自作聪明,弄错了那一页内容的意思—— 血迹被抹后的皱巴巴纸张上,潦草地涂了日期,内容又写“怪人”。 恰恰在日志记录的那一日,林夜入建业,在马车中和神秘的斗笠少女交锋。 如今,虽然双方明面上没有叫破,但是林夜早就确定当日那少女就是冬君,而冬君也应该确定他已经看出来、只是不说而已。 她身为冬君,当日应当是为了试探这个要护送的小公子是何模样才是。幸好林夜没露破绽。 那她纸上的怪人,应该就是指他呀。难道她真的不知道他叫“林夜”?他们同行已近半月,她竟然一直不知道他对外的用名是什么? 林夜备受打击。 他紧接着自我说服:不,没有人会如此忽视我。其中必有异常,只是我暂时还没堪破。 抱柱的林夜见雪荔没有起身打他的意思,便小心翼翼挪回桌旁。他坐下后,不死心地追问一句:“我叫林夜,你真的不知道吗?快说,你在和我开玩笑。” 雪荔目光闪烁一二。 除了师父和宋挽风,她没有记过旁人的名字。姓名和性命是一样的,生和死也都是一样的。那在旁人眼中是牵绊,是记忆,在她眼中是虚无,是流逝。 都和她无关。 这分明不是了不起的错事,但是雪荔凝视着林夜的脸,微微出神。 她看到他眼中光在流动,脸上写着沮丧,眼中的神情……雪荔回忆自己学过的他人情绪的表达征兆,迟疑地将小公子此时眼中的神色,定义为“期待”。 她不记得他,他看起来很失落。 鬼使神差,雪荔轻声:“对不起。” 林夜怔愣。 他睫毛飞扬,期待的神色收一收。眼波流转间,他这一次看着她的眼神过于复杂,她已经无法用师父教过的经验去猜了。 雪荔静静看着他,见林夜缓缓地弯起了眼睛。他叹口气后,轻轻笑出声。 他柔声:“傻不傻啊你?” 他趴伏在桌上,见她的斗笠闻言歪了歪,像是疑惑。她那样乖巧,让他心中生出不忍与怜惜。 她好可爱,又看着好可怜。 而他这个人最心软,最同情世间可爱漂亮的生灵。 林夜自己也未曾反应过来,便已经伸出手,想揉一揉少女的头。但是他的手还没挨到斗笠边缘,雪荔便快速地往旁边一挪。 她挪得并不刻意,但躲闪的决心,让林夜的手顿在虚空。 林夜:“……” 林夜最擅长给自己的厚脸皮找理由了。他收回手揉着手腕,研究自己手腕上有没有旧日伤痕:“没关系,我不也不知道冬君大人的名字嘛?我们是一类人,都克己守礼……” 雪荔瞥他一眼:果然是怪人。 林夜说着说着,抬头冷不丁问:“你叫什么名字?” 雪荔不为所动。 林夜肃然:“冬君只是‘秦月夜’中的代号吧?你肯定有自己的名字,告诉我。” 雪荔不说话。 她怎可能告诉一个路人自己的名字呢?她不喜欢尘世,师父死后,她也再不想和他人有任何牵绊。 林夜拍桌,不可置信道:“你现在起码知道我叫‘林夜’了,可我都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么。冬君,你要是不告诉我你的真名,我就随便叫了啊?不好听的话,不是我的错哦。” 林夜一指抵着下巴,做冥想状,故意道:“翠花?野花?山花?你喜欢哪个啊?” 雪荔不搭理他的胡搅蛮缠,她低头去看她那被血染了的书册。林夜涂抹的那一页,果然不见丝毫血迹。想来她可以放心,把整个书册交给他了。 她并不在乎他人看她的日志。 她没有羞耻这种感情,也不介意暴露任何信息……反正她很快就要离开了。 雪荔盘算着留给林夜几天修书时间才好时,林夜见她一直端详那一页,便以为她在看自己的字。 林夜心跳加快,感觉有点微妙和难堪。 怪他手欠,发现她称他为怪人,日期又写的那么潦草,他就不满地上手修改。而后他忐忑等待,发现她不生气后,他心中又涌出期待感—— 她低着头,一直在看他的字。她觉得他的字好看吗? 她喜欢吗? 林夜小声:“我的字好看吧?” 雪荔顿一顿,轻飘飘:“嗯。” 于是,活泼的小公子满血复活,又快乐无比地指着自己的字,和雪荔吹嘘道:“我祖父手把手教我写字,教了好多年。这笔字,如今只有我会写了。” 林夜语气中有些雪荔此时没察觉的伤怀。 一家为国,终身尽忠。然而除了无休止的战争,他们等到了什么?等到了大散关的兵败,等到了南北两周的和亲。若不再做点什么,他愧对林家忠烈。 此时,听小公子自夸,雪荔心中疑惑一下:他的祖父?南周有过太上皇?光义帝之前那位皇帝活得是挺久,但再往上,完全没听说过。 雪荔的猜忌只在心中留下,她不管别人的事。 只是林夜好得意,好能说,一吹嘘起来便没完没了。虽然他这个时候眼眸乌黑唇瓣嫣红,很是漂亮,但是漂亮不能当饭吃。于是,在林夜换气时,雪荔打断他:“我虽然没有学富五车,但普通的字还是认得的。” 林夜眼眸明亮:她终于肯透露和她自己有关的事了。她要夸他了吗? 雪荔指着他的字点评:“但你这行字,我没几个字认识。你应该是用古字代替今字,写得生僻了。” 林夜一下子睁大眼。 他觉得自己受到羞辱,又有点儿心虚:“这样写出来,很好看啊。” 雪荔:“你平时都跟人这么写字的吗?” 林夜反应极快:“不是,我是让你看我的字……” 雪荔:“没人打你吗?” 林夜:“我可是堂堂的……小公子哎。” 雪荔:“那你以后小心被人打吧。” 林夜:“……” 沉默,有时会如震雷,让人神魂巨震时,偏无言以对。 雪荔将书册放到桌上,听到林夜带着点儿脾气的声音:“你出去。” 雪荔抬头。 她见林夜板着脸,沉着眼,分明不悦,偏又不忘贵公子的礼数。他彬彬有礼又很生气:“我错了,但是你太欺负人了。” 林夜朝外偏一偏头:“粱尘,快进屋,把这个不速之客赶出去!” 外面少年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雪荔当然不用人赶,主动起身要离开。但她这样有礼,那端坐着的小公子仍是蹙眉不悦,生着闷气。在她瞥他一眼时,他抬头便瞪来。 他还生怕她不知道:“我在瞪你。” 雪荔:“……” 她不至于连“瞪视”都看不出来。 她心中死水一样的湖泊,再次轻轻荡起涟漪。她不明白心湖起伏的缘故,正如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听他的话。 走之前,雪荔轻声:“五日。” 生闷气的少年睫毛轻轻一颤。 拂身而过的少女留下清香,亦留下无情的话:“整本书册,我给你五日时间全部修好。” 林夜本不想说话,但是他看着雪荔走到了门口,门外粱尘的影子探头探脑。浑浊黑夜笼罩白衣少女,似要吞没她。 他怔然开口:“翠花。” 少女不停步。 林夜:“野花。” 雪荔要关上门。 林夜望天:“山花。” 雪荔朝粱尘一颔首,便要告退。 林夜认输道:“冬君。” 雪荔停下脚步。 她侧着身,就着廊下粱尘手中那点儿灯笼的光,看向屋中的少年郎。见那小公子朝着她,冷冷道:“我不会给你修书了。” 雪荔握紧袖中匕首,准备出手。 林夜冷着脸:“我没骗你,我的目力和记性实在太好,什么东西只要我扫一眼,我都能记住。” 这是战场将军的必要本事。 林夜:“这本书册,应该是你的日志吧?你翻开的这一页内容不要紧,我尚且忍不住看了,若是遇到其他私密的内容呢?” 雪荔想说她没有私密内容,且见林夜眼睛朝上,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指点她:“我不想窥探他人隐秘。尤其是,你是一位年少的行走江湖的小娘子,你什么也不懂,我更不应该靠着经验欺负你。” 雪荔怔忡,迟钝地松开袖中匕首:靠着经验欺负我?你脸好大。 林夜宣布:“幸好,我有一块上好牛皮。我打算帮你做个封袋,将你的书册正好装进去。这样以后你就不怕再弄脏了。我做好封皮后,会把药粉一道给你,你自己把血擦干净就好了。” 林夜:“粱尘,把她的书册拿给她,送她走。我要让她吃个‘闭门羹’。” “砰”。 一会儿,木门闭合,将抱着《雪荔日志》的少女关在门外。 雪荔倚着木门,回头看到天幕黑灰,漫天繁星—— 师父,为什么我吃了闭门羹,但是我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呢?不是心如止水,而是有点儿……想跑想跳,想去吃三碗饭。 第17章 “我想找一个完美的女子…… 癸未年三月廿日,不知道写什么,但想写点什么。 ——《雪荔日志(后补)》 -- 雪荔想在《雪荔日志》中写点什么。 但是一则,她不知道要写什么,才算是她那起伏心情的答案;二则,她拿回来的书册依然沾满了血迹,只能等林夜把做好的封袋和药粉给她。 所以,算了。 好在那点儿起伏的情绪,于她来说实在浅淡。睡一晚上起来,再次见到被侍卫簇拥着的锦衣小公子,雪荔已经寻不到痕迹了。 稍微有点和平日不同的是,半途休憩时,属下乙鼓起勇气来寻她切磋时,雪荔出了会儿神,便同意了。 来问的下属很惊喜——冬君不言不语,冷淡倦怠,这一路上,从来没做过护送以外的事。 唔,她连“护送”都不做,只是在旁看着。众人当做这是冬君对他们的考验。 冬君和属下乙的切磋,引来了兴奋的“秦月夜”杀手来观望。属下乙用长刀,雪荔用匕首——还是那把从林夜马车中顺来的水果刀。 这把匕首雪亮锋利,当雪荔拔出匕首时,青光拂过斗笠,她找到了些平静。 尘世无趣而陌生,在这些无趣中,她稍微感兴趣一些的,是习武。只是越长越大,她连唯一的习武兴趣也没了。自师父死,无人逼迫,她再未练过一次武。 眼下那都不重要,雪荔被身体本能的反应牵动,迎向属下。 属下乙感觉到一种被锁住的杀气。而周遭人还在喝彩,属下乙便知道只有自己感受到了冬君的杀气。 属下乙神色肃然。 不愧是四季使之一。小小一场切磋,都全力以赴。 当下时,林夜在马车中补眠,被外面一叠叠的叫声吵醒—— “冬君好厉害。” “你往前冲啊,总往后躲没用啊。” “你根本近不了冬君身,但冬君随时能近你的身。要不是冬君手下留情……” 被喝倒彩的属下乙涨红了脸:“别小瞧人!我有最厉害的一招,请冬君指教!” 吵闹声越来越大,马车中的林夜闭着眼睛忍。他忍了又忍,还是爬起来拍着车壁,有气无力:“耽误别人睡觉,天打雷劈。” 粱尘刷地一下掀开车帘,一张神采奕奕的年轻面孔探进来:“我跟阿曾打赌,你会在一盏茶时间内起来。阿曾说不会,他说精致的小孔雀睡觉事大,绝不会起来。看来还是我了解你呀。” 粱尘快乐地朝车外某方向伸手:“给钱。” 林夜这才发现没注意到的马车角落边,站着抱剑的冷面黑衣大侠,阿曾。阿曾冷冰冰:“没钱。” 粱尘不可置信:“你没钱,跟我赌什么?” 阿曾:“赌我的命,你敢要吗?” 粱尘:“要就要……唔唔唔!” 他被林夜捂住嘴,林夜伸个懒腰,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谁比武啊?” 粱尘推开他的手:“冬君啊。” 林夜掩袖打哈欠的手一顿。 粱尘不跟阿曾计较,好奇问林夜:“虽然‘秦月夜’的杀手们很难相处,孔老六还落在他们手里,他们又不同意咱们加人。但是冬君人挺好的,咱们还去闹事吗?” 一路行来,林夜没有一日不给周围人找点儿事。 既然是给北周派来的人添堵,粱尘自然乐见其成,每天乐呵呵地帮着公子,扮演公子身边的跋扈恶仆,对杀手们颐指气使。 但是呢,冬君和那些杀手不一样,冬君从不找他们麻烦。 粱尘还在纠结,便见林夜弯了弯眼,认真道:“我们去看看。” 粱尘失落:“找事啊?” 林夜跳下马车,吊儿郎当:“看美人呀。” 粱尘白眼,压根不信他的胡话。 雪荔那一方,起初对切磋有些兴趣,但她很快发现对手远远不到可以和她切磋的水平,她便开始走神。她一边走神一边和人切磋,确实露了很多破绽。 属下乙看到机会,便不会放过,于是比试无限延长。 忽有一人急急向比试场中跑来,大声:“春君来信了。” 这是她派去通信的程甲,程甲拿到了春君的回信,便急急来寻上峰。程甲一嗓子,将雪荔从涣散的走神中唤醒。她朝着声音来源望去,然而她停了一停—— 她没有第一时间看到程甲。 斗笠飞扬,视线被一重重水浪一样的光遮挡又展开。薄纱飞起的时候,雪荔看到了林夜。 两个侍卫跟着他,他高挑又修颀,走动间,像一根竹子在跳。也许是睡饱了,他气色不错。 小公子今日穿着金与黑相间的锦衣,发带被风吹得扬起,擦过他的面颊和唇。他正面朝侍卫,不知在讲什么笑话,唇红齿白神采飞扬,吸引周围好多人。 雪荔想:他身上有一种“好爱活”的生气。 而她身上有一种“不爱活”的死气。 转头间,林夜隔着重重人影,看到了站在比武场中的雪荔。 他握着粱尘的手紧了一下。 他觉得她在看他。 林夜轻轻打了粱尘手背一下。 粱尘:“?” 林夜:“我是不是太喜欢自己了?” 粱尘:“你终于觉得了吗?但是你打我干什么?” 此时,程甲已经到了雪荔身边。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机密事,便直接说了出来:“春君要我们无条件满足小公子的一切要求。” 话当此时,比武的属下见雪荔停住,瞬间抓住这个机会,横刀向雪荔肩膀砍去。 林夜正走到比武场外:“冬君——” 他的声音传来时,刀背抵到了雪荔肩头。雪荔反应不慢,瞬间出掌格挡。属下回招时,她身子一旋,抓着属下乙翻了一圈,空手震向属下乙握刀的手臂。 属下乙面容紧绷,青筋颤抖。 二人错手对掌,重新落地时,“砰”一声,属下乙的武器落地,而雪荔的斗笠没掉落。属下当下脸色灰败,知道自己败得厉害。 周围一静后,欢呼声再起:“不愧是冬君。” 雪荔收手后,被一群人围住。 她不知所措,走不掉,只好沉默。她感受不到他人的兴奋和敬佩,只觉得肩膀微疼。 那是她先前在建业挟持林夜时,中了林夜一针后,自己剜肉疗伤的伤口。伤势不影响她的行动,但在此时被利器击中,便在衣下出了血。 血在衣裳下一点点渗透。 雪荔沉静地站在众人中。 隔着人流,林夜正看着她。 不知为何,她周围尽是她信任的属下,属下们也对她喝彩恭维,但是这一瞬,林夜却心口一揪,觉得她有些孤独。 林夜沉默着。 粱尘:“咱们不过去找麻烦了吗?” 林夜自我反省:“我最近太心善了。” ——他明明是为了孔老六的事和收服“秦月夜”才假装关心冬君的啊。 粱尘和阿曾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林夜睫毛微微低垂:“但是,她受伤了。” ——她方才和属下错身而过时,肩膀有停顿一下。那是极为细微的变化,武艺不精者看不出来。 阿曾终于听懂了一句,跟上:“她何时受的伤?” 林夜不语。 他想,他知道。他猜出来了。 - 好麻烦。 想送药。 不行,他们还在吵架呢,他不能低头。 -- 雪荔压根不知道自己和林夜在吵架。 他不找她,她便觉得他在为她的书做封袋,她很满意。 于是,又过了几日,众人车马行至山岗,天落春雨。烟雨绵绵,马车陷泥,众人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一座茅亭下,林夜宣称要赏雨。他青衣乌带,细雨偶尔斜掠他眉眼,润得他更加清亮了些。 杀手们怕他淋雨生病,又耽误行程,齐齐来举伞,并劝他去车中休息。 林夜摇头:“不要。” 他端坐石桌旁,没事找事:“你们的春君,不是说要你们无条件满足我的需求吗?我现在就要赏雨。” 杀手们咬牙:“赏!” 林夜托腮:“我不光要赏雨,还要住有房檐的屋子。方才咱们上山时,我听路过的商人说过了山有镇子,还有集市,我要去镇上住。” 杀手们哄他:“按照行程,月底就能到庐州。咱们快点到庐州,庐州可比小镇子繁华。” 林夜仍然是笑:“你们不听春君的话?” 众人不知该怎么答,想指望冬君。他们扭头一看,冬君靠在树后,根本不搭理他们这边的闹腾。 而林夜宣称:“我有法子治你们。” 林夜从小几的茶壶中倒了杯水,众人看到水是清透的红色。他们恍然:这是小公子之前路过一树林,非要他们去打果子,用果子做果浆。 嗯,那果子颜色是挺红的,想必味道不错。 林夜当他们面,把水喝下去。 他咳嗽起来,张口吐“血”。 林夜面不改色:“我还这么年轻,不想早死。可我身体不好,你们总逼着我赶路,我可能还没到北周,就一命呜呼了。我一命呜呼没关系,和亲失败谁担责呢?何况我这辈子都还没娶妻,孤苦伶仃……” 众杀手:“……” 粱尘和阿曾:“……” 林夜边吐血,边做梦:“我想找一个完美的女子,她美丽善良,聪慧可亲,不流哈喇,不打喷嚏,身上永远香喷喷……” 林夜折腾他们的时候,眼睛狡黠地转动,又看到了树后那抹白色斗笠。 真是的。他逗人逗得自己都累,她躲在树后,也不过来。 他心口有些麻麻的,闷闷的。他振振衣袖,不动声色地坐正了些。 第18章 “罚惩是这吧么什说在话…… 这鸿雁飞书带来的讯号,似乎对“秦月夜”极为重要。毕竟,除了杀手们齐齐走到山崖边,就连一直表现得无欲无求的雪荔,都从树后走出。 正在胡闹的林夜主仆三人对视一眼。 “春香阁”是去年年底才在建业出现的。在和亲前夕,南周才知道,“春香阁”是北周江湖势力“秦月夜”所建的暗点。 林夜不相信一个和朝廷搅和到一起的江湖势力只为北周朝堂做事,而没有自己私下的筹算。可他试探这些人一个月,除了觉得他们单纯,还觉得他们傻。 这行人中,唯一有可能知道“秦月夜”上层谋划的人,只有冬君。 所以,林夜对冬君非常感兴趣。 当发现雪荔都走到山崖边时,林夜探头笑问:“你们看什么?” 杀手们不回答林夜。 押送犯人的车上,四周栏木围着,孔老六把手铐甩得哗哗响:“嘿,老子知道。这是他们楼主的棺材。 “今年年初,玉龙楼主身陨,可惜玉龙楼主的老家在南周。他们想送楼主魂归故土,就得跟我们借道。小公子,你知道那楼主怎么死的吗?据说,是被楼主的乖徒儿杀死的,筋脉寸断,死前可是受了一番罪呢。啧啧啧,老天有眼啊……” 他还想再说,立在山崖边的雪荔忽而抬手。 女裙飞扬,手起若鹤。不见她如何动作,被关在栏木后的孔老六登时撞在木壁上,龇牙咧嘴。 杀手们怔愣,有一人反应过来:“我楼中事务,轮不到外人闲话。我们必抓到‘雪女’,为楼主报仇。” 林夜眨眼:“雪女”,又是“秦月夜”中的一个代号。 林夜带着阿曾和粱尘,一同走到密密枞木遮蔽的山崖旁。他特意立在雪荔身畔,手蒙在眼睛上眺望—— 烟雨蒙蒙,天地大雾。 一道江流将山下通道隔开。一路上山,是他们所行的路;一路走水路,是下方数船所行的另一条路。 数十身着黑白两色的“秦月夜”杀手立在船头,持器敛神,护着一黑色大棺在云雾水流间穿梭。隔着山野江涛,船上的杀手们,和山上的杀手们对视,又在江流湍急处目光分开。 江山苍茫,雨丝如绵。天地静谧间,棺椁和护送者的身形影影绰绰,只有天上盘旋的大雁呼啸高飞。 大家都有自己要做的事。 只有雪荔站在他们中间,漠然旁观。雪荔仰头。 雨水打在斗笠上,斗笠薄纱黏湿湿地贴着脸颊。水落在脸上,冰凉凉的。 她听周围杀手的讨论,才意识到原来在正常人的意识中,人死后,魂魄是想回家的。 想来“秦月夜”愿意和北周朝堂合作,也是为了能让师父的尸骨去南周。 而她,在目睹师父的死后,竟一直没有这种意识。整整十八年,她学习所有日常交流需要的本事,却连基本的人情世故都没有。 伤心不会。 哭也不会。 师父最后不要她,必然对她很失望。 -- 这一晚,雪荔又做了梦。 仍是飞雪连天,天地清寒的山野中,溪流成冰。隔着帘幕,玉龙白衣若雪,身形模糊。 玉龙起身:“雪荔。” 玉龙要从帘后走出了…… “咚!” 雪荔用力撞到树身上,受过伤的肩膀剧痛,似又有血渗出。她看到马车中帘子打开,少年乌黑眼眸不可置信地望来。 万籁俱寂,大家在林中过夜,她守夜。她从梦中醒来,只有那大约因身体不好而睡眠不好的林夜发现。 雪荔不吭气。 她靠着树身重新闭眼假寐。 至少,她强行中断了自己的梦。 至少,她不会在梦中让师父失望。 -- 许是因为下午时分目睹了玉龙楼主棺椁的离开,又许是连日的雨让人疲累,众人接下来的时间,闷头赶路。 过了两日,他们到了一个名叫“浣川”的古镇。 此地距离庐州不远,他们在此稍作休息,只要林夜不折腾,月底他们应会如愿到达庐州。 没人敢保证小公子这两日安静,他接下来会一直安静。但杀手们很安静。 他们包了一整座客栈,给林夜休憩。他们又哄林夜,说这两天镇上会有社火,正好给林夜解闷。林夜非常好说话,快乐地应了下来。 众人意外小公子的懂事,便对林夜好声好气了些。 这几天一直在下雨。 雪荔在楼上睡了一下午,黄昏时醒来。她头昏昏沉沉,有些头重脚轻,不知是不是睡多了。 她肚子是空的。不吃饭,人饿死;找吃的,好辛苦。 她发了一会儿呆,想起“给封袋”的五日时限,已经到了。 雪荔轻声:“五。” “四。” “一。” “四”直接跳到“一”后,少女从床上一跃而起,戴好斗笠,强行挪动自己沉重的身体,出去寻找林夜。 雪荔走到楼梯口,听到下面热闹的声音。越往下声音越大,而她不用找人,便发现一楼的大厅中,众杀手把林夜主仆三人圈在中间,拿出一张地舆图和人分享。 一个杀手点着地舆图道:“小公子请看,这个位置是光州,就在咱们要去的庐州西边。玉龙楼主的棺椁不会在庐州停,但会经过光州。” 林夜惊讶:“那你们岂不是遇不到楼主的棺椁,无法祭拜了?” 无人说话,一楼大厅中弥漫起沉重感。 林夜坐在一堆篝火边取暖,噼里啪啦的烧木头声音中,他满脑袋奇思妙想:“要不,我给你们放假,你们悄悄去光州一趟?你们都是武功高手,来回一趟,想来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杀手们心动,但冷静下来,还是摇了摇头。 他们得去庐州,把孔老六等人交给新据点的人;他们得看着小公子。 看小公子这架势,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到汴京。但如果他们在途中走上半年都走不到汴京,未免太不合适了吧? 杀手们扭捏:“多谢小公子体谅。” 雪荔心想:他体谅你们?不,他想卖掉你们。 真蠢。 但她不管。 雪荔走来时,被众人包围的林夜便发现了。 他仰头含笑,眉目飞扬。她不理会,他心中微有失落,又觉得这人好小气,怎么还在和他置气。她坐到了一旁角落里,默默抱膝。 滴答雨声伴着荜拨篝火声,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林夜瞪她。 杀手们唤他:“小公子没有遇过我们这样的事,自然无从体验。” 林夜笑一笑。 常年征战沙场,他送走爹娘送祖父,送走祖父送将士。他见过的尸骨如山堆,拔过的坟前草有楼高。可他现在不是照夜将军,是光义帝的幼弟。 林夜便眼睛眨也不眨,真真假假地混着说:“父皇过世的时候,我不明白什么叫‘死’,一直以为只要天亮了,他就醒来了。我兄长想埋他,我把尸骨又挖出来。他埋一次我挖一次,然后我兄长第一次打我。” 父皇等于父母,兄长等于祖父。 可惜光义帝还没死,他不好编排。 林夜在心里扮个鬼脸的时候,杀手们恻然。 杀手们大都是孤儿,被捡回去做杀手,楼主教着、养着。在他们口中,玉龙清冷而慈善,对他们虽然严厉,但又凡事站在他们身前,保护他们。 他们从小就仰慕着楼主,心甘情愿帮楼主做事。楼主身死,他们十分难过。 有人红着眼睛:“我就不懂,雪女为什么杀楼主?楼主确实严厉,但大家都看得出,楼主最喜爱她了,楼主连自己的独门心法都教给她!” 另一人道:“何况,打骂都是她小时候的事了。这几年,楼主都不管她的……” 雪荔坐在角落里低头。 不,惩罚一直有的。只是她后来长大了,对生死伤痛没感觉了,惩罚才变得无声无息。 可他们说着楼主的死,怎么开始骂她来了? 雪荔微微纠结。 她既觉得她应该起身杀人,不能允许他们欺负她;她又觉得无聊,觉得好累,不想动手…… 一盘芙蓉糕,被递到了她面前。雪荔抬头,见身前的林夜,悄悄地将手背在后,端着一盘糕点,朝她晃了晃。 少年公子乌黑的发丝微卷,缚在腰下。他伸来的手腕瘦长,指骨分明,挽起的袖子金丝如云。他的头发和袖子不知熏了什么香,闻起来,很有钱。 雪荔抿唇。 吃饱才有力气杀人。 她默默接过来,缩着膝盖抱着糕点,悄然吃了起来。 林夜偶尔一回头,见角落里白蒙蒙斗笠后躲着一只小仓鼠,不禁莞尔。而小仓鼠何其敏锐,斗笠一抬,发现了他的注视。 雪荔开口:“如果是小公子遇到这种事,小公子怎么办?” 厅中少女声音清淡,又因不知名的原因而有些闷软。众人反应了一会儿,才后怕地发现,他们这里多了一个人——冬君无声无息地坐在角落里。 林夜弯眸:“如果是我遇到了我敬仰的长辈过世,我一定会去祭拜。庐州和光州不算远,我一定会去光州见长辈最后一面。” 他又轻声:“生离死别都一样。朋友、亲人……以及我那还没碰面的未来妻子!如果有朝一日分开,我一定好好告别。” 众人默然。 一人难堪道:“我们不及公子的本事。” 林夜得意纠正:“不,是不及我的任性。” 众人便想起他平日折腾起来的架势,不禁又头疼,又好笑。 气氛因林夜的插科打诨而显得不那么悲伤了,但雪荔仍坚持将话题拉回来:“这是正常人的想法吗?” 第20章 “小公子,我不知道‘撕…… 无论是掏心挖肺,还是撕心裂肺,阿曾和粱尘确认昏睡过去的林夜状态尚好后,强行将雪荔留在小公子屋中,照看小公子。 粱尘振振有词:“是你将我家公子气病的,你得负责。” “秦月夜”的杀手们震惊,对此决定不满。虽然这几日相处,他们已经不那般厌烦林夜,可是冬君好歹是他们的首领,又是女子。 即便是江湖女侠,也没有在一个“即将和亲”的贵族郎君房中长待的道理吧。 他们不肯,却见雪荔无所谓,大有赖在林夜房中的意思。众人疑惑又忧心,被粱尘笑嘻嘻地劝走。 和杀手们的想法不同,两个侍卫不觉得冬君和自家公子共处一室很奇怪。 他们三人,本就想拉拢冬君。谁知道林夜这一次吐血晕倒,是不是想把冬君留下来呢?至于杀手们担心的“男女之情”那类问题…… 粱尘干笑:不提那只抖着尾巴整天欣赏自己羽毛的小孔雀,会不会在“和亲”前意外喜欢另一女子的事。就算想生情……冬君每天戴着斗笠,连脸都看不清啊。 这怎么生情? 所以,公子所图,必有缘故。 -- 雪荔愿意留下,自然是为了等林夜给东西。 她心中默念着“好好告别”四个字,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床榻边,一直到日落西山。 她发着呆。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中暗下,雪荔转身端了油灯回到床榻边时,见林夜披衣虚坐,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雪荔将灯台放到床边的高台小架上,同样一言不发,压根不关心一个刚醒来的病人身体状况如何。 林夜看着她这样,既是恍然,又是自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试问,一个经营“春香阁”那类秦楼楚馆的奇女子,会如此绝情吗? 她的伪装从来都不认真,她似乎也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发现。 只有他沾沾自喜,以为看透她既是建业初逢之日的奇怪少女,又是神秘的冬君,便以为自己可以徐徐图之诱她胁她;只有他一叶障目,没去多想她露出的破绽。 他太傲慢了。 此女伪装真冬君待在队伍中长达一月,他至今不知她目的何为。她对他……她是不是一直在查他呢? 她有没有发现他不是真的小公子?她的伪装,是她一人的主意,还是整个杀手楼的主意? 他们是敌是友? 林夜脸色越发苍白,眼眸却被衬得更加黑泠泠,如同沾着一重薄薄白色糖浆的芝麻丸蜜果。像小时候病得很厉害时,师父喂她吃的那种。 可能是一直没吃饭,雪荔竟然觉得饿。 不能吃人。 雪荔撇开目光,先开口:“我的书册。” 林夜:“……” 你的书册。你满脑子都是你的书册。你是真的只关心你的书,还是在麻痹我? 林夜抬袖捂脸:“你欺负我。” 雪荔:“……” 雪荔探究他的古怪时,见这一脸病容的颓废小郎君放下袖子,精神一振,重新朝她露出笑容。 他不见方才那样的深沉幽静,眉目轻扬唇瓣微翘,长长的睫毛扇动间,他又变成了平时那个灵动好玩的小郎君。 林夜:“好啊,我给你。” ——无论如何,先稳住她。 林夜指挥雪荔去东北角的箱匣中拿东西,他坐在床上胡乱指挥,还理直气壮:“我失血过多,头晕眼花全身发冷,根本没力气下床。” 雪荔一愣,道:“我也头晕眼花全身发冷。” 她这几日一直有这种症状,只是她自己不在意而已。 林夜:“你也失血过多了?你、你……” 他本多嘴,忽然想到什么,脸刷地红了。他不记得她这几日有过打斗,那女子失血过多,还有一种可能—— 小时候,他娘平时威武,揍他时力大无穷,只有每月来癸水时会气虚。 雪荔按照林夜的话翻找他的箱匣,待她起身回头时,见床上的林夜双颊绯然,唇色嫣红,睫毛颤啊颤。 隔着斗笠,他竟然低下头,躲过她视线。 他肌肤雪白,此时整个人红透,好像要坏了。 碰碰就倒,不碰也倒。就他这状态,想活到成亲那一日,确实有点困难。 雪荔淡然,打算正事结束赶紧离开:他可别死在今天,别人以为她是凶手。 雪荔捧着那用布包裹起来的木匣走回床畔,床褥间的林夜听到脚步声,像是忽然想起一事一般:“还有一样东西。那个箱子里有一个青色瓷瓶的药瓶,你也拿过来。” 他自始至终不抬头。 雪荔将东西都找到拿过去时,林夜好歹自我调节本事强大,已经神色如常。他敢抬起眼看她,只除了双颊还残留一点绯色。 林夜弯眸:“看看吧,你要的东西。” 雪荔猜到了。 她打开木匣,烛火照耀间,古檀木匣中躺着一牛皮封袋。旁边的四个小格,装好了四个白玉瓶的小药瓶。封袋上有一张纸,信纸上详细写着药粉祛除污渍的用法。 林夜心疼道:“你要严格按照我的说法用。这药粉很贵、很贵的……” 他为了腾出这点儿药,得好几天无法药浴。身体中那封住筋脉的针变得更刺痛,每日每夜折腾得他难受。 林夜语重心长:“我当真为你掏心挖肺。我要是你爹,你得负责养我知道吗?” 他本想用来利诱冬君的。但她很可能不是,也很可能感受不到他的用心。可惜礼物都备下了,送就送吧。 雪荔发现林夜蔫蔫的,抱着被褥,目露哀怨。 林夜持续哀怨着,有力无气地指指那个自己让她取的青色药瓶:“那也是给你的。” 林夜:“你肩头有伤。” 他抬头望望天,隐晦道:“你这几日又、又出血多,敷一敷吧。我祖父留给我的,特别好用。” 雪荔翻看药瓶的手停住,蓦地抬头看他。 她肩头的伤? 林夜一边望着横梁,一边胡言乱语:“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打猎,伤到了一只林中小鹿。我的箭有毒,我本想给它解毒,可它掉头就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奇形怪状吓到了人。” 他是一个擅长自娱自乐的人。 自己编着瞎话,便因为自己的瞎话,重新笑了起来,唇角朝上翘起。 雪荔见他红色的唇瓣张张合合,一道光起初在他翘起的唇角上。后来因为他笑起来,那光便闪着翅膀落到了他眼睛上,金光罩着他眼睛。 雪荔忽然倾身。 少女幽香袭来,斗笠帛纱落到脸颊上。 林夜一怔之下,她的手伸来,落到他眼睛上,碰他的睫毛。 又痒又酥,血液如凝。却不是平时封住心头血的那种“凝”。 林夜怔忡地低下脸,迷茫地看着她凑过来的模样。这般近的距离,仅隔着一重纱—— 那春日杏花下掀开斗笠,被花落了一身的洁白少女。 少女有不含情的面孔,寡然寂寥的神色,圆润的眼睛淡红的唇瓣,乌发的发梢微碎的额发。 她不冷硬不倔强,不在意不多事。她随风飘零,是浮在水面上伶仃的莲花,也是躲在雪山中与世隔绝的灵鹿。 她美丽得近乎空灵,不属于人间,却偏偏来到人间。 他隔着纱幕看她的眼睛,心跳一时急一时缓。 他有一瞬间,想掀开斗笠,看个清楚。可偏偏,他外表这样混不吝,骨子里却是矜贵君子——大概是被爹娘打出来的吧。 林夜僵硬着,屏住呼吸小声:“你做什么?” 雪荔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只是,他给她药膏。 他知道她是劫持过他的人,没说破;他发现了她肩头伤流血,还不说破;他给她封袋和药粉的同时,把治疗肩伤的药给她。 她觉得、觉得…… 她不知道自己该觉得什么。 她只是抬头,看到有什么光点落到了他眼睛上方。她想也不想地伸了手,想看一看。 雪荔困惑于自己突如其来的好奇心是何缘故,不安于自己怎可能好奇。难道师父在她身上用的药失去作用了?不,师父不会允许的。她很久不用服那些药了,她再不想服用了。 难道那种用药的痛苦还会回来吗? 雪荔心头揪起,心湖中的涟漪断断续续地起伏。 她不知怎么办,喃喃:“我以为有萤火虫飞到了你眼睛里。” 林夜眨眼:“这时节哪来的萤火虫?你好奇?” 雪荔立即:“我不好奇。” 她这么快地反驳,但他无暇思考。她的手还落在他睫毛上,斗笠还贴着他的脸,他还是能隐约看到她的脸…… 林夜脸红得厉害。 他不知该怎么提醒她。 雪荔目光涣散:“原来不是萤火虫,是烛火……亮。” 而林夜耳边嗡嗡,因她的胡言乱语,脸更红。 他手扶住床板,稳住自己身形。他感到自己心跳也开始加速了,因心跳加速,封住心头血的针便扎得更深,他周身僵冷,骨头缝都开始疼起来。 他痛得厉害,可他是林夜,他从不躲避。他知道自己快坚持不住了,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得到点什么。他一定要得到点什么! 林夜扶着床板的手微微发抖,他目不转睛,轻声:“我对你好不好?” 雪荔涣散的目光回来:“好?” 林夜当她是肯定,死马当活马医:“那么,告诉我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秘密。别骗我,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 雪荔看着他。 她强大的五感,发现他一直在屏息。他很紧张吗? 第21章 他应该去卖一卖他的笑,…… 雪荔和手下们分享自己的计划。 她将自己昨夜去浣川镇上买到的酒和蒙汗药拿给手下们看。 下属们面面相觑。 烛火落在斗笠少女身上,浮出一重濛光。 雪荔清渺的声音,在这间因人多而显得狭小拥挤的屋中轻声响起:“你们不能参与我的出行计划,否则事后会引起小公子他们的疑心。我会将药下到这坛酒中,你们带着这坛酒去请他那两个侍卫一起喝。” 雪荔再说自己的事:“我约小公子出门,之后甩了他,独自去光州。他找不到我,但以他爱玩的性子,也不会回客栈。他要么找我,要么看社火。等他回客栈时,一切尘埃落定。” 一人抬手示意:“我有一言:大人,这样的话,我们岂不是也会跟着晕?” 这么简单的问题,雪荔觉得回答好累。 幸好有另一人猛拍前者脑袋,责怪道:“笨!冬君大人就是要我们跟他们一起昏迷啊,这样之后醒来,就可以说是醉酒。蒙汗药下的剂量合适的话,应该能唬住他们。咱们到时候搬十坛酒去。” 众人窃窃私语,讨论这计划是否可行。 有人问:“我们都倒了,万一有敌人来这个客栈……” 雪荔:“我会从光州尽快返回。何况这座客栈,你们已经巡察好几日。此地僻静,这个时节没人来这边,镇上百姓又都是普通人。那些刺客也关押得很安全,轻易不可能出逃。即使真有敌人也无妨,蒙汗药有时效。” 众人觉得不安,怕如此误事。 可是冬君想去光州这件事,是此间所有人的心愿——他们都想送玉龙楼主一程。若是送不了,冬君代去,也是希冀。 雪荔便又三言两语,安排他们怎么诱拐那两个侍卫喝酒。 杀手们断续点头,不好意思:“冬君替我们跟楼主磕头,说弟兄们不能亲自送楼主,很是遗憾。” 八尺儿郎们纷纷红了眼,哑了声。 雪荔点头。 她会带话的。她只是就此告别,不会再回来了而已。 众人站起来,拱手:“冬君,保重。” 雪荔愣神,回道:“保重。” 没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她感受这种话代表的涵义,却心中无滋无味,什么也品呷不出来。雪荔感到无趣,只能努力压下去。 商议妥当后,众人跟着雪荔,渐次走出屋子。 准备执行计划时,有人问最后一个问题:“既然要下药,为什么冬君还要找小公子出去看社火,不连他一起弄倒?” 一个人答:“我知道。因为小公子体弱,他滴酒不沾。你平日就没发现?” 雪荔怔一下,她也没发现。不过她本来就不关心他,没发现是正常的事。 雪荔的真正理由很现实:“我怕他死了。” 众人:“……” 也是,小公子这几天,病得连床都下不了。 -- 被杀手们认为连床也下不了的林夜,此时锦衣窄袖,玉冠帛带。 他正从箱匣里翻找武器,翻找适合出行的武人袍衫。做惯了娇贵的贵族郎君,他的武袍被压在箱子最下边,翻找时洒出了半屋子灰,将他自己呛得咳嗽。 阿曾抱臂靠墙,对林夜的计划从不多置一词,只照实执行。 粱尘却少年好动。他原本只是喜欢上蹿下跳,跟着林夜出行这段时间,硬是被这不靠谱的小公子锻炼出了一腔老妈子心—— “你说的事,真的靠谱吗?让我和阿曾拿着下了药的茶水去找那些杀手喝茶,你去约冬君出门,然后你甩开她,去给孔老六他们开门,放他们出来,还亲自送孔老六离开。如果事后杀手们问起,怎么办?” 林夜:“他们看管不力啊……唔,你说得对,这里面还可以做文章。” 眼看林夜真的在托腮思考更坏的主意,粱尘:“我理解你是要收服孔老六他们,但是你什么时候见过请一群杀手喝茶的局面啊?” 林夜脸朝上一撇:“他们要是知道是我送的茶,就会喝了。” 粱尘:……你是多大脸,你送的茶怎么了?你送的茶是有金子吗?金子做的水能喝死人啊。 林夜大言不惭:“上等明前龙井。寻常人喝得起吗?” 阿曾一愣,登时羡慕。 粱尘从没有过缺钱的烦恼,自然只怼人:“你好舍得啊。” 林夜便得意:“那是。鄙人家别的还好,唯有钱多。多少代的财产,都是我一个人的。我怎么花都花不完啊……哎好烦恼。到哪里再找一个像我这么大方的公子呢?” 粱尘服气了:“你的大方里带了毒,是准备药倒别人的。” 林夜无所谓:“我又没杀人。等我杀人了,你再大惊小怪吧。” 但他即使杀人,粱尘也不会大惊小怪。粱尘知道他是谁……粱尘哼道:“我怕什么?我可是要扬名立万的人。” 阿曾在旁边听他们斗嘴半天,这会儿终于插上一句,凉凉的:“冬君武功那么高,你怎么甩开她?” 林夜朝他们神秘一眨眼:“我打算把她约到一个地方见面。我会告诉她是东边那个小树林,但实际上我会走西边的小道。我还会把约定的时间错开,错开半个时辰。” 粱尘:“那么问题来了——咱们住在一个客栈,你要怎么做到约人约到别的地方,对方一个武功高手还不知情?你怎么说服她?” 林夜眼神微飘。 他憋出两个字:“情趣。” 两个侍卫:“……” 粱尘说:“你以后一定很会骗小娘子。可怜的北周公主会被你吃得死死的。” 阿曾没说话。阿曾想到了那一夜众人在楼下烤火聊天时,冬君说反话,林夜抬头看冬君背影时的那种眼神。 他比两个少年年长,他知道那代表什么。 阿曾盯着林夜,见林夜和粱尘笑闹后,一人时眼神沉静,微有忧色。 阿曾:小孔雀在担忧什么? 林夜只是在想,要不要把冬君身份成疑的事告诉两个侍卫。他思量许久,仍是怕他们莽撞—— 既怕他们打草惊蛇,又怕他们伤到冬君。 还是他自己处理此事吧。 -- 于是,林夜找雪荔时,正碰到雪荔来找他。 林夜还没说出相约的话,雪荔便主动提出。林夜愣愣地看着她,总觉得这相约看社火的事,和他的想法过于巧合。 雪荔:“你不愿意?” 林夜:“为什么?” 雪荔:“为了快乐。” 林夜噗嗤笑起来。 他想到了她的无邪天然,登时放松下来,不相信她和自己一样怀着阴暗目的。他甚至为自己的小人之心而愧疚,有些不忍心。 林夜拿乔:“我不是随便就答应女子相约的人。” 雪荔:“是要三顾茅庐吗?那我一会儿再来问你。” 她说完便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林夜急了,伸手拉她:“回来。” 她躲开他碰触,他只碰到她袖摆。可他仍是笑个不停,心情很好。 少年眼睛里撒了光,整个屋子都亮堂无比,雪荔目不转睛。 师父从不笑,那林夜自然比师父会笑。 宋挽风笑的很浅,那林夜自然比宋挽风开朗灵动。 他最会笑了。 他应该去卖一卖他的笑,她也许,会买。 雪荔在脑海中天马行空畅想,林夜垂下眼思量片刻后,目光又轻轻抬起,像跳动的泉流,清婉地涌向她:“我是有条件的。” 雪荔:“嗯。” 林夜便又搬出他那老一套要求了:“我想找一个完美的女子,她美丽善良,聪慧可亲,不流哈喇,不打喷嚏,身上永远香喷喷……” 雪荔道:“如果你没有熬到和北周公主成亲那一天的话,我给你绑一个完美的女子回来,让你们冥婚。” 林夜嘴角的笑僵硬了。 可是雪荔不笑。 她不开玩笑。 她心中想:如果那时候她还活着,如果这次分别后他又遇见她,如果他还是这个要求……她就给他。 -- 次日夜,“秦月夜”的杀手们带着十坛酒去找两个侍卫喝酒,阿曾和粱尘带着上好茶叶,找杀手们品茶。 雪荔在屋中,换上黑色夜行衣,黑色斗笠,带好武器和《雪荔日志》,跳窗而去。 她不去和林夜约好的东边小树林。她往西走,要去光州。 林夜在屋中换下贵公子衣束,穿上黑色的夜行衣,戴上乌纱斗笠。他平日言笑晏晏,混没形象,此时黑衣束袖一点点缚身,烛火照得他修长挺拔,如剑出鞘。 粱尘和阿曾拿着茶叶走前,粱尘:“我还是不放心你。你不是说你不方便动武吗?要不救孔老六这事,还是交给我吧。” 林夜低头挽袖,懒懒道:“不方便动武,不是不能动武。万不得已时,还是可以的。我心中有数,不会伤筋动骨的。” 粱尘:“怎么,你觉得我不行?” 林夜好坏:“你不行。” 粱尘:“……” 气愤的粱尘被阿曾拉走,林夜轻笑一声,收了那散漫模样,走到窗边,拉开窗。 他要等楼下的人全倒了,亲自护送孔老六往西边镇上逃跑。他算好了时辰,按那少女的武功,应该赶不回来的。 楼下喧嚣声渐轻的时候,林夜跳下窗,跃入黑夜。 第22章 “我好像是个好色之徒。…… 当夜戌时,关押刺客的木栏牢门打开。 众江湖侠士怔愣,为首的孔老六心有预感。当他抬起头,他看到月色盈盈之下,一玄衣劲袍的侠士持剑而立,风吹动侠士的斗笠。 那侠士掀开斗笠,望他们一眼。 是小公子。 众人瞳眸微缩。 这牢门乃玄铁所铸,就为了防止他们逃脱。若无钥匙,想劈开这牢门,来人既得拥有一把极品武器,又同时得内力充沛远胜常人。 可面前人是小公子。小公子不是常年养病吗,怎会有这身好武艺? 月光下,林夜脸色稍显苍白,却无损他的俏皮。他朝他们眨一下眼,扮家家一般,用指抵着唇“嘘”一声:“杀手们都醉倒了,你们再不逃,就没有机会了。” 孔老六:他看起来好不靠谱。 但不靠谱的人劈开了牢门,众人反应过来,齐齐挣脱自己手脚上的镣铐,夺门而出。 而林夜亲自护送孔老六。 林夜带着孔老六走出牢门:“你受的伤最严重,不把你带去安全地方,我不放心。我们绝不能去庐州。‘秦月夜’在庐州建了新的据点,这是南北周和亲、南周许给北周的条件之一。一旦到庐州,你们就没有机会走了。” 孔老六恍然:“所以,小公子这几日折腾个没完没了,原来是拖延去庐州的时间。” 林夜叉腰:“不然你们真觉得我无理取闹吗?!” 大家就是觉得他无理取闹啊。 孔老六跟着林夜跳上屋檐,趁机朝下一看,果然见到斜后方客栈一楼灯火通明,鸦雀无声。 孔老六咂舌:“那位冬君……” 林夜得意:“我也把她骗走了。” 孔老六:“我们去哪里?” 林夜:“浣川镇上。那里有我的人手,他们会带你离开。” 孔老六嘲讽道:“想必我不用问公子的人手是指什么了吧。” 他此时还当林夜是软弱南周皇室的傀儡。 而林夜奇怪地看他一眼:“你问啊。” 孔老六便问了。 林夜乐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你有认清自己的身份吗——被我救的俘虏。俘虏!” 意识到自己被他耍了的孔老六:“……” 孔老六倏然警惕,跟随林夜时,步履刻意后退:“你还有多少算计没露出来?即使你救了我,我也不会为你做事。我们江湖人士,绝不会任由你和亲……” 林夜轻功飘逸,踩在房檐上,清风吹得他黑衣洌冽,人若飞仙。 小公子的笑容是轻松的,神色是嚣张的,但见他一身武袍,眼眸幽黑如吸人骨髓,孔老六再不敢将他当做不懂事的贵族小公子了。 林夜慢吞吞地瞥孔老六一眼,戏谑道:“怎么,难道你还想赖在我这里,让我管吃管住?你交钱了吗,就想我养你?” 林夜道:“我是很贵的。哎,你们这些人,怎么都不信我的真话呢?” 他常日在胡言乱语,谁当过真呢? 孔老六试探道:“那等公子所谓的人马带我安全离开浣川,我就……” 林夜好潇洒:“你就自由了。没人管你了。不过你可别再带人来刺杀和亲队伍了,凡事可一不可二。我也没要你现在就听我的安排,你可以慢慢地看,看我在做什么。 “等你认同我了,再听我差遣也不迟。” 林夜回头朝他笑,眼眸却更幽黑:“不过到那时候,我要整个南周的江湖人士都听我调遣,为我卖命。” 孔老六怔忡。 他暗自胆寒,又忍不住被这少年气势所压,想要下跪信服。这绝不正常,养尊处优的小公子不应该有这种气势……算了,他先瞧瞧。 啊对!待他脱困后,他要先跟自己那些好友去信,让他们先放弃刺杀和亲团的计划,别落在这小公子手里。至于他不熟悉的其他南周江湖侠士,若还想刺杀,他就没办法了。 -- 浣川镇上这几夜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歌舞、击丸、灯山、瓦舍百戏……即使比不上建业、庐州那样的大城,也别有小镇独有的特色。 雪荔赶路间,一直头重脚轻,此时轻功运行一半,内力未竭,气力却衰败。 她腿软出汗,脚踩在檐瓦上差点跌倒,不得不从高处跳下,落入街巷中。她琢磨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时—— “看戏咯。” “小娘子,买花吗?” “新鲜的枣泥糕,刚出笼的,一文钱一个。” “卖香糖果子咯,建业城里最时兴的糖果儿,不甜不要钱。” 灯烛晃耀,集市喧哗将雪荔瞬间吞没。 涌流一般的人群朝她扑来,将她挤在人流中,又从她身边流走。街市行人,谁知谁面貌?雪荔茫然又无措,黑色纱笠被吹得拂在脸上,遮蔽视野。 雪荔听到卖“糖果儿”的叫卖声,便朝那方看去。 她想,她可能是饿了。 -- 林夜带着孔老六混入镇中夜间的人流中。 林夜如鱼得水,熟练地穿街走巷,指一个方向:“那间当铺,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那里有我的人马……” 孔老六冷不丁问:“你什么时候安排的人马?和亲一行全由‘秦月夜’控制,我没见你们主仆有机会传消息。” 林夜朝他笑,故弄玄虚:“三个月前。” 孔老六怔在原地。 三个月前,北周使臣才到建业。照夜将军还未身死,林夜就知道自己必然要和亲了? 孔老六倏然想到林夜跟他说过的那番“机关算尽完成一件大事”的话。如今再想起,那似乎不是玩笑,而是野心。 孔老六心想:难怪他坚持要到浣川小镇住客栈,看社火。 原来在很早之前,这位小公子就在一步步布局了……这位小公子,有些可怕。 孔老六跟着林夜在人流中行走,忽然,林夜透过斗笠,发现了一道黑衣少女的身影。那少女戴着和他一样的斗笠。 林夜脱口而出:“冬君?” 孔老六立刻运起内功。 孔老六正考虑先行出手占取先机,他被林夜握住手腕朝后猛地推拽。 林夜反应过来自己的鲁莽,拉着孔老六急急撤退,将自己和孔老六的身形一道藏在了一片小山般五色斑斓的灯山后。 他心跳极快。 他懊恼自己怎么方才嘴快,直接叫了她。 他又希望自己弄错了。 那黑衣少女戴着斗笠,容貌看不清身形也模糊。说不定只是背影相似,其实不是那个本应在今晚和自己有约的假冬君呢? 林夜躲在灯山后,灯火照着他的斗笠。孔老六在后兀自呼吸沉重。 林夜试探着,再唤一声:“冬君?” 他声音很轻,若是寻常人,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必然听不到。而一个机灵的不想认他的别有目的的人,此时也会装糊涂,故意装没听到。 可惜雪荔两者皆不是。 隔着人声沸腾,林夜听到了同样很轻的少女回答:“嗯。” -- 雪荔躲在一卖彩灯后的小巷中,兀自无言。 幽坊小巷不欲繁碎,每一瓦陇都置莲灯一盏。 她先前走过一盏盏莲灯,专心地算着自己身无分文,拿什么买香糖果子。她知道买卖要花钱,可是师父死了,宋挽风不在,没有人给她钱花。 怎么办呢? 不吃饭,会饿死。师父和宋挽风都不喜欢她这种死法。 雪荔越走越苦恼,没有波澜的心湖,少有地烦躁起来。她满脑子“糖果儿”时,听到了少年的唤声—— “冬君。” 雪荔反应何其快。 几乎是那声音擦过她耳边时,她运气后退,躲入了巷中。她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她茫然于他就这么喜欢看社火,没在小树林等到她,他也要坚持独自来看? 怎么办? 雪荔听到第二声唤声后,闷闷地应了一声。 自己这一身打扮,实在太像准备做坏事的夜行人了。她想了想,将自己的斗笠丢掉,甩在身后巷子里,深吸口气朝外走去。 -- 林夜嘱咐孔老六藏好,把自己的斗笠交给他保管,让孔老六自己先去找当铺,自己拖住冬君。 林夜不知道那少女有没有发现自己身后的人和自己的目的。他知道少女不是真冬君后,便对她更小心,更要谨慎应对。 林夜摆好笑容,走出灯山。他正要打招呼,却忽而愣住,手脚有一瞬僵得发麻。 雪荔从人海中朝他走来。 没有戴斗笠,穿着黑劲衣,她露出了自己的真容貌。 她从人群中走来,如鱼过水。少女乌发束辫,腰肢纤纤,杏眼琼鼻。夜间灯火的光和游离的风拂向她,少女衣袂和发辫都朝后飞扬。 金树银花不夜天,春寒料峭人无眠。 她朝林夜抬起眼。 她有皎洁的面孔,却生了一双寡情的眼睛。她的美丽空灵,不容纤尘,像高悬于天边清冷寂寥的寒月,也像荒野中漂浮无居所的冷风,她最像的—— 是一只从幽静森林中走入人间的灵鹿。 灵鹿不属于凡尘,灵鹿主动下凡,终要再次离开。 浣川镇上的社火集市中,林夜怔怔的。 他感到手脚发麻,心跳加速,喉咙微干。 他不是没见过她,他只是没这样清晰地看过她;他不是没见过美人,他只是没想到她这样突兀地露出容貌,一点儿缓冲也没留给他。 少年公子血管中每一根筋脉都鼓鼓而跳,跳得他心脏剧痛,那封血的针让他撕心裂肺。 这是什么感受?他不懂,却坚持忍受着身体的痛,也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将她记住。他想这一定是因为自己提防她身份的缘故,可鼓动的心脉、跳动的心脏,又似乎在否定。 第23章 “我只不过是一个好色之…… 万街千巷,万树流光。林夜和雪荔一道站在巷口说话。 雪荔在想如何圆谎,林夜在面颊绯红心不在焉。他低着头,都不怎么看雪荔。 于是,又是雪荔主动开口:“我去小树林等你,没等到,我就走了。” 她说完,心湖一颤,有些心虚。然而这心虚于她这样无情的人来说不过是凡尘一点,过去便过去了。雪荔便继续淡定。 林夜支吾:“我也去小树林了。我、我弄错了和你约定的时间,没等到你,以为你先走了,所以我也走了。” 比起雪荔,他是真心虚。爽了这样美丽少女的约,让他不自在。 雪荔立刻补充自己的谎言:“没错。就是这样,我先走了。” 她瞥他一眼,他一身黑色劲衣,和平日那雍容懒散的小公子不同。她抓住这个漏洞攻击他:“你的衣服怎么像夜行衣一样?” 林夜心里七上八下,昏昏然想:她主动问我的事。 怎么,她关心吗? 林夜心里又甜又虚,年少的小公子未曾明白这感情为何,便要带着心虚,继续编造谎言。 他好是唾弃自己:“我从小就向往江湖大侠来去自由,武功盖世。我体弱,出不了门,但可以穿大侠的行头,想象自己是大侠啊。这一次和你相约看社火,没有那些烦人鬼跟着,我便想、想……圆梦。” 雪荔:“你一定哪里弄错了。” 江湖大侠不会穿夜行衣。 林夜:“嗯。” 雪荔听出他声音越来越低。他又一径左顾右盼,就是不对视她。这一身劲衣,更衬得他侧脸苍然,没有血色。 雪荔想:他会不会病死在这里? 那她要离他远一些。 她还要赶夜路,去光州。若是林夜死的时候,自己在现场……遭到的审问和追杀,可能比“秦月夜”的追杀更多。 雪荔默默往旁挪。 麻烦鬼忽然抬头:“你又为何穿夜行衣?” 他看她一眼,脸更红了。 雪荔便更怕他把自己烧死了。 雪荔淡然:“我是江湖人,想穿什么穿什么。” 林夜愣一愣,眸中噙了丝笑。他心中明白此女出现在这里疑点重重,可如果她不暴露的话,他不想主动问。 阴错阳差,就当做这是一场私约,二人一同逛夜市吧。 逛夜市啊…… 林夜目中开始闪烁,悄声:“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了吗?” 雪荔坚定地摇摇头,她根本不关心。 林夜微笑起来,柔声:“那我们,一起逛逛吧。” 引开冬君,孔老六就安全了。而且他可以和美丽的少女一起…… 雪荔不太情愿,面上却不显露。她开始觉得用言辞劝退他有点难,不如,直接动手吧。 当下里,林夜有了逛街的打算,便振奋精神,背过身去看周围有什么好玩的。雪荔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背影,缓缓运起内力。 林夜很认真:“让我看看,冬君会喜欢看什么呢?” 雪荔袖中匕首出了鞘,寒光在黑衣下凛然一闪。她朝他走一步。 “咕咕。” 雪荔准备动手时,肚子传来一阵响。她一怔,内力泄了;林夜回头,睁大眼睛看她。 林夜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愉悦万分,也不再紧张不再害羞,甚至撑着一副看着病弱的身子骨,胆敢弯腰俯向她,笑眯眯的语气宛如哄小孩:“冬君大人有什么想吃的吗?在下为你效劳。” 雪荔从未被人用这种哄小孩一样的方式对待过。 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被人哄。 她板着脸,而林夜弯着眼眸出主意:“买香糖果儿好不好?” 雪荔怔住,仰脸看他。 林夜:“我很喜欢吃。唔,还有云片糕、桂花糕……你别笑话我,我喜欢甜食,嘿嘿。” 雪荔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但是——雪荔:“香糖果儿。你要买给我吗?” 林夜心软得一塌糊涂:“可以啊。” 雪荔又问:“不给你钱,可以吗?” 她知道自己在得寸进尺,宋挽风教她人生在世,有时候就要脸皮厚。反正她感觉不到脸皮,厚就厚。 林夜却佯怒,伸手在她发上轻拍一下。 在雪荔睁大眼睛吃惊看向他时,他快速收回手,把手背到身后:“说什么呢?本公子在乎那点儿钱?” 他腰杆挺直,跃跃欲试:“你在这里等我。” 雪荔奇怪为什么要等,一起去不好吗? 但她不问。 雪荔怕自己饿晕,只问:“等多久?” 林夜一下子想起自己之前小树林爽约的事,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多失望,才会这样问他。 林夜心虚又心软,还带点儿心疼:“一刻钟就好。” 雪荔好乖:“嗯。” -- 林夜快速离开,找到孔老六时,戴回自己的斗笠。孔老六怕冬君发难,一直警惕,没走出多远。孔老六看到林夜追来,不禁啧啧而笑。 孔老六:“那就是冬君的真面目?” 林夜含糊应一声。 孔老六:“小公子眼光不错啊。我是支持你的——呸,和个鬼亲。小美人多好看,你喜欢她,就勇敢些……” 林夜惊吓:“喜欢?不,我是要去和亲的。” 林夜又痛彻心扉地捂脸,语气沉痛:“我只不过是一个好色之徒罢了。” 孔老六:“……” 他神色古怪,不知该说什么。而幸好,他不用掺和林夜这堆麻烦事。林夜带着他赶路,袖中手酥麻,感觉自己指间应该残留她的发香。 孔老六在身边。他不能掉价地去偷闻,但可以掉价地在袖中轻搓手指。 林夜像有什么急事在后追着他。林夜快速带孔老六到那当铺前,递出一腰牌,说了暗号。当铺小二看清寒夜中黑衣斗笠的小郎君,立刻激动抱拳。 孔老六发现这小二,身形魁伟健硕,呼吸和行走都是习武人的方式。 小二压低声音:“小主子安好。” 林夜将孔老六交给他们,嘱咐双方一番。他要走时,小二问:“我等候命多时,何时能加入小主子的队伍?” 林夜回头一笑:“就这两天。” 孔老六瞳眸缩起,猜测满客栈醉酒的人,后续可能会继续跳入林夜的陷阱;而小二则十分放心,目送小主子离开。 他们是林家的暗卫。 林家守卫川蜀,他们守卫林家的主人。 如今林家满门皆亡,只剩下一个小主子。小主子要去做一件大事,实现林家看不到南北统一、战争永无休止的遗憾。他们将跟随小主子,弥补林家忠烈们的遗憾。 -- 林夜将孔老六送去了自己的人手中,才终于放下心,急急去买什么糖果儿,赶回雪荔身边。 他怕她不够吃,又担心她干吃会噎,便好心地买了许多蜜浆凉水儿。 林夜大包小包地要赶回去时,在两个巷子的交叉口,听到一个小孩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以及街边路人的惊叫声。 一辆马车失控,朝路中的小孩撞去。 林夜登时一凛,毫不犹豫地抛下所有油纸包,凌身掠入路中,将那小孩抢入自己怀中。 -- 当林夜被失控的马车、路人的感激、小孩嚷着找爹娘的繁琐事务缠住时,雪荔安静地靠在巷边花伞旁的墙头。 一刻钟,到了。 他没来。 自己又一次犯蠢了。 师父教她行走江湖的经验,可她真正进入江湖时,仍会闹许多啼笑皆非的笑话。宋挽风又教她别信任何人,就能全身而退。 她本不信小公子。 她本可以全身而退。 但是肚子不争气,她又没有钱。 算了。 雪荔虽然身体虚软头脑昏沉,但她可以继续赶路。出了镇子应该会有山林,她可以打猎。 雪荔将自己的斗笠戴回去,转身没入人流。 -- 林夜重新买了糖果,再来不及买什么糕点蜜浆。仓促赶路间,他鼻尖微微地渗了汗。 他心中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她等过他一次,还会等第二次。然而当他赶回约好的地方,只看到空荡荡的巷子。 许是他看着又傻又可怜,那巷边卖伞的婶子好心告诉他:“小娘子等你等了一刻。” 中年婶子看到谁,便偏向谁。 她先前看那小娘子可怜,心里跟着骂负心汉;如今看小郎君失魂落魄,她便又觉得是小娘子无情。 婶子说:“我就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小娘子,多待一会儿都不肯。我苦苦求她,她头也不回,戴着蓑笠就走……” 戴着蓑笠! 林夜凛然间,想起了一事—— 今夜自己别有目的,假冬君自然也别有目的。那身衣容,绝不寻常。 她掉头就走,是要去做什么?会危害到和亲团吗? -- 雪荔在浣川小镇的房檐和树梢间穿梭,忽感觉到身后有气息跃上屋檐,朝她奔来。 她想也不想便弹出指风,身后林木簌簌摇动,那人在半空檐角上身子以诡异方式一斜,躲开了她的攻击。 明月下,魅影一错,雪荔的前路又被此人拦住。她袖中匕首在今夜第二次出鞘,锋刃磨着劲衣。 隔着斗笠,她看到挡路的,是同样戴着斗笠的黑衣人。 那人压了声,带几分漫不经心:“冬君这么着急离开浣川,要去做什么?” 雪荔不和人寒暄,迎身便是匕首寒光。 黑衣人后仰着上半身在屋檐上疾步后退,吃惊她这不留余地的一刀。 黑衣人:“何不留下?说不定有人在等你。” “刺——”匕首寒光映在斗笠飞纱上。 第24章 一更“我没爽约。我给你买的香糖果儿…… 浣川小镇在一瞬间,变成人间炼狱。 数不清的刀光箭弩刺向?逃跑的百姓们,那些百姓尖叫踢打?,而从黑夜中?奔出的陌生黑衣人提剑便迎上去。武者杀戮百姓如切瓜切菜,溅起的血让他们更为兴奋。 高处屋檐上的林夜目眦欲裂。 这些人是谁?莫非这就是假冬君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自己挟持假冬君,可以救下方百姓吗? 不,救不了。下方已经开?始流血了,而假冬君武功高强,自己无法?快速拿下她。 越是情势危急,林夜越是冷静。 他自杀戮战场上长大,他的童年睡前故事都是听将士们的英勇作战。故事中?的将军们总是英武非凡,悍不畏死。而幼年时的林夜嗤之?以鼻,一直认为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为将者,次者勇,强者谋。悍不畏死有?什么?了不起?若能智取,不必动武。 但血债血偿。 犯我神州百姓者,唯有?以血来偿还。 若假冬君若策划了此事,他必千百倍地奉还。 屋檐上,雪荔尚在观看下方的火海求生,便觉旁边冽风拂过。她立即握起匕首,然而抬眸间,她看到的是林夜如大鹏展翅般,急速从她身畔掠过,朝下方的火海扑去。 雪荔看到一个蒙面黑衣人抓住一个幼童,挥刀就要将人杀掉。林夜倏地从后跃去,一剑将人穿胸,并在燃火的横梁倒下时,他抱着小孩翻身腾空,在斜下的横梁上一踩。 他重新脱困,跃入了另一重火海中?。 滚滚熊火带来的风都是滚热的。 雪荔回忆林夜方才展现出来的临场之?变和绝世轻功。 她拂一下颊边发。 此情此景与她无关,雪荔掉头便走。 -- 雪荔隐入黑暗中?时,那监视这场杀戮的刺杀者首领,发现了有?一位高手在屋檐间飞檐走壁。 首领警惕:两位大人派他来取小公子?的血。当?他赶到集市,他看到下方的烟火气,便忍不住怨毒之?心,做了“屠城”的决定。 两位大人说“秦月夜”不会插手此事,怎么?,莫不是“秦月夜”中?有?人违背誓言? 他可不信小小浣川,会有?多少高手留驻在此。 首领对其他人说:“你们去杀人,我去解决那个高手。” 首领蒙上面,戴上银白色的纤丝手套,踩着一树桩,跃上屋顶。 雪荔在黑夜与火焰中?疾行,前方幽静阒黑,宛如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雪荔距离拐角尚有?三四?丈时,她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一样?,腾地翻身后退,一道指风向?那看上去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打?去。 幽黑中?,“叮”一声脆响,她的指风击中?处,一根蛛丝一般的银线,浮现了出来。 有?人慵懒,用古怪的发音夸奖:“还没到跟前,就发现了我的‘蛛丝’?小妹妹本事厉害,在哪里高就?莫不是‘秦月夜’里四?季使里的一个?我家大人明明说,‘秦月夜’不会参与此事。” 雪荔抬目看去。 一个魁梧高大的男人,蒙着面,挡住了她的路。 这人发音很奇怪,却孜孜不倦想和雪荔说话,语气还越来越严厉:“莫非‘秦月夜’要违背原则,保护那小公子??” 雪荔心想:莫名其妙。 这个人疯狗一样?嗷嗷叫,上来就说一堆话,简直听不懂这人喋喋不休说些什么?。 她急着赶去光州,而今夜拦路的人,一个又一个。 雪荔平静道:“疯狗,让路。” 来自外族的首领对大周语言不太熟练,唯有?骂人的话,一听就懂。他瞬间凶狠:“你在骂谁?” 雪荔自认为自己在劝架:“好狗不挡道。” 首领盯着她,目露轻蔑,再不多话,直接操纵着银丝,千丝万缕的杀机在幽暗中?扑向?雪荔。雪荔掠身而躲,她的匕首缠上那银丝一缕,银丝黏在匕首上,让雪荔在那首领冲来时,被迫挨了一掌,被激得?朝后一退。 首领蔑笑:“不过如此。” 雪荔缓缓抬头,幽静的眼?眸寻找着首领身上的破绽。 她被这蛛丝弄得?很烦,招式施展不开?。她不想被黏住的话,最?好杀了蛛丝的主人。 她一向?厌烦尘世人情往来,好的坏的都不愿意参与。她对打?斗没有?忌讳,只?求目的,往往做出旁人难接受的事,惹人惊恐。时间久了,雪荔干脆因厌烦他们的神色,而懒得?动手。 她懒得?杀人,不代表她如今改头换面,不会杀人了。 雪荔一点点用内力,震碎了缠住自己匕首的蛛丝。她在首领洋洋得?意时,破雾而出,幽魅般飘移,又在首领的斜后方再次出现。 雪荔一刀挥下,那首领回头。寒光中?,他以为匕首迎向的是自己耳朵,他运气躲闪时,麻麻刺痛自手腕传来—— 他操纵蛛丝的一只手,被切掉了。 雪荔幽声如鬼魅,贴着首领:“还有?一只?。” -- 林夜在火海中?,与三个袭击的黑衣人打?斗。 他救下的小孩傻傻地躲在一边,看林夜一人,便将三个人缠得?出不了手。那三人齐齐围杀,本以为可以用小孩来胁迫,然而如今,他们三个人围着一人,竟然无法?抽出空去抢小孩。 刺客中?一人:“你是何人?!你不是小公子?!” 他们得?到的情报,明明说小公子?养尊处优,体弱多病。然而面前这个黑衣少年,面容是苍白了一些,可他眼?神幽黑武力强盛,哪里见得?一丝“体弱”之?态? 若是粱尘在此,一定会着急大吼:别打?了!你忘了你体内封着的针吗?那针松动了,不提心头血能不能留住,你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吗? 可惜现场没有?老妈子?,也没有?人能拦住林夜。 林夜垂下眼?,瞥向?说话的那个刺客:“小公子??你们认识我,为我而来?” 他们不再答,林夜微微一笑,瞬间扑向?那多话的刺客。其余二人连忙援救,然而只?瞬息间,林夜便掐住了那人脖颈,轻轻一拧,又一掌击碎此人心脉。 他另一只?手中?的剑,朝后斜掠,挡住身后的袭杀。 血溅在林夜秀白的脸上。 他身后偷袭的两个黑衣人见他回头,少年目光平和,但那干脆利索的杀人手段,只?让人胆寒。两个刺客面面相觑,又想起自己的任务,便一人急向?半空中?射箭传讯,一人杀向?林夜。 林夜长身如鹤,纵向?那想传讯的人。 刺客的剑刺中?林夜的手臂,刺客迫不及待想拿琉璃瓶子?来接血。 下一刻,林夜淡然的笑音,响起在接血刺客的身后:“你在做什么??” 少年瘦白的手指伸出,来抢那琉璃瓶。少年另一只?手,掐住了这刺客的脖颈。 血落在林夜的睫毛上、脸颊上。 他好是秀美,又好是妖冶。 林夜:“告诉我,我让你死得?痛快些。” 刺客被他掐住脖颈说不出话,与此同时,林夜竟拔过先前传讯刺客手中?的箭只?,折成三段,朝空中?射处。林夜运转内力,一声长啸几?乎传遍整个小镇。 火星飞溅,他长啸出口时,唇角便开?始渗血。长啸声却清而悠长,那刺客趁他虚弱挥剑袭来,又用琉璃瓶来抢林夜的血。 被救的小孩痴傻仰头,看着林夜如末夜英雄般,巍然而立。 -- 屠城发生之?时,孔老六和当?铺的小二便冲入了火海。 当?长啸声响起时,那小二抬头看向?夜空,神色凛然:“小主子?发令,此地,杀无赦——” 孔老六瞳眸颤颤。 他见恶徒残杀百姓,当?即恨得?双目赤红,想也不想就冲出去。他以为自己是单枪匹马,但是刚认识的小二跟着救人,让他心里得?到慰藉。 虽然那小公子?非要和亲,但是小公子?的人马,起码不是恶徒。 但是孔老六满心焦躁,只?觉得?不够:敌人太多了,小小一家当?铺,即使各个武功盖世,能挡住多少?何况,他也不相信这家当?铺的人各个武功盖世。 这家当?铺的人,各个了不得?。 当?那小二说出“杀无赦”的号令时,在孔老六呆愕的目光下,这些和他一同作战的人,齐齐甩开?外表的伪装、衣容的伪装,露出了腰下、手边的弓弩、软剑、长鞭,甚至有?一人藏下了一长、枪。 众人齐声:“得?令——” 战势好像在一瞬间逆转。 这么?多的黑衣人原本将他们围攻得?喘不上气,杀害百姓的手段残忍寡情,但当?己方人形成队列,一道出手中?,此方的黑衣人,倒像是被他们给包围了。 孔老六观察这家当?铺的人:配合无间,彼此信任,默契十?足。一刀一剑都章程有?序,杀不了敌人就收,而另一人会从侧方补上。 他们不像江湖人,江湖人没有?这样?的“纪律”。 他们像是——一支军队。 一支强大的、震慑敌人的军队。 这一方的黑衣人数量渐渐减少,被这部分人杀得?回头无路。忽有?一黑衣人好像认出了他们是谁,睁大眼?睛:“你们……” “噗——”他脑袋被削掉。 然而黑衣人们并不畏惧,他们骁勇无比,冷笑连连:“就算你杀光我们,也杀不完我们所有?人。将军派了远超过你们想象的人……” 一道清冽淡漠的声音自后传来:“将军?哪国将军,在我神州作乱?一介将军不死于战场,只?使些偷鸡摸狗的手段,不配为将。” 第25章 二更“我们一起走。你要我,我也要你…… 残垣前,林夜用内力朝雪荔传音入密:“能逃吗?” 挡在他?身前的少?女发丝拂面,耳朵动了动。 当然能。 雪荔本就懒得?动武。 那些包围他?们的黑衣人,武功算是中上,但不算最顶尖的那类。 雪荔衡量了一下:全部杀掉,可以。但是太累。她一向不爱干活。 于是,趁那些黑衣人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如今情?况时,林夜倏而起?身。雪荔同时动作,一匕首挑破一离她最近的黑衣人脖颈时,她身子斜斜地?朝后飞了个?大圈。 雪荔正好将起?身的林夜拉住。 林夜此时因内力冲击,功力时强时弱,每次运气都要?耗损大量内力。但幸好站在他?这一边的人,恐怕是个?顶尖的武功高手。雪荔在他?后背轻轻拍一掌,直接动用轻功,助林夜一道?遁入了黑暗中。 火浪滔天,身后黑衣人们这才迟钝道?:“追。” -- 雪荔带着林夜,按照她早已看好的方向,一路穿越火海,离开集市,疾行于荒野林木间。 身后的追杀一直不放。 林夜心中始终警惕,还要?抽空,半真半假地?试探雪荔:“和我一起?走,多危险啊。这么危险,你怎么还跟着我一起?啊?” 离开浣川集市,只有一条大道?。到分叉口前,路才能分出通往光州与庐州的区别。而在此之前,雪荔本就和林夜走的同一个?方向。 雪荔不像林夜想的那么多。 她只回答:“这么危险,多亏我来了。” 林夜一怔。 林夜被少?女相?助,二人在寒风中飞跃间。他?踩在树梢间,侧头凝望旁边的少?女时,心脏不知是揪痛,还是因她的话而多跳了几拍。 心跳与心跳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疼痛太漫长,会无法分清心脏因何而疾跳。 林夜分不清。可林夜心中难免恍惚,赞赏自己今夜多走两步路,买那一包“香糖果儿”是何其英明的抉择。 世上竟有这样奇怪的少?女……一包碎了的、扔在地?上的糖果儿,都能让她偏心于他?。 林夜疾行间,心中又软又暖。 他?此人从来是个?脸皮极厚的混不吝,不管旁人如何对他?,他?都认为理?所当然,一切皆是自己的优秀造成的结果,是自己应得?的。 但雪荔不一样。 他?不知道?她是假的冬君时,对她好,是怀有目的;他?知道?她是假的后,对她好,又是见色起?意?。 他?实在是有些羞愧。 林小公子的羞愧心很少?,但一涌上来,便情?真意?切。 荒野亡命之路上,身后的追杀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追上他?们,林夜还怀着一腔天真的愧疚心,向雪荔建议:“不如你丢下我,逃命吧。我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情?况,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 雪荔瞥眼?他?睫毛上那已经黏结的血迹,胳臂衣衫被挑破后同样渗出的血。 他?身上出血好多。 可他?虽然脸色因失血而苍白,竟还能活蹦乱跳,在她的内力相?助下,用轻功和她同行。 他?当然不会是情?报里那个?“病弱难言”的小公子。 然而雪荔也不关心他?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雪荔只从习武者的角度,看出他?身上伤口多却不致命。可是今夜雪荔面对的那个?首领却十分残忍,招招对着她的命脉,誓要?致她于死地?。 凭什?么呢? 凭什?么对她就下杀手,对小公子就不呢? 她没有在脖子、头顶挂上“雪女”的招牌,那首领到被她杀死前,也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那么凭什?么区别对待呢? 就像春君只和宋挽风说话,不理?会她;师父和宋挽风商量事情?,对她永远无言。 恐怕玉龙是她永远的心结,只是雪荔自己不知道?。少?情?少?欲的少?女从不关心旁人事,此时却仅仅因为林夜伤势多而不致命,主动提出了问题。 林夜闻言一怔。 他?在撒谎与诚实间犹疑,然而他?一抬头,看到快速朝后掠去的蓊郁草木上,少?女踏风而行,眼?眸清澈空洞,她侧过脸专注望他?。 他?的心蓦地?一空。 林夜说了实话:“因为他?们想取我身上的血。北周宣明帝想在我到达汴梁前就得?到我的血,好知道?南周有没有李代桃僵,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小公子。” 至于宣明帝为什?么要?林夜的血…… 林夜本在迟疑她若是问了,自己该如何撒谎;然而雪荔根本不问,她好像并不关心。 林夜狐疑:她到底在关心什么?关心他的血吗? 她……关心他?? 她在乎他?吗? 林夜心中才一甜,便立刻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拍醒自己这个?自大的毛病。 他?很快不用纠结,因前路有人挡道。寒风中,两道?白影飘然踩在树冠处,下方傀儡如鬼魅,朝林夜和雪荔包围而来。 那两个?白影操着苍老却正宗的南周人口音,幽幽道?:“两位小友,留步。” 林夜和雪荔倏而停步。 林夜心中一凛:“南周人?” 今夜诸多计划背后的那个?人,当真有些本事。他?们在浣川做下布置,又屠城又追他?。而那人还不放心,怕林夜仍然逃走,便在离开浣川朝西的唯一官道?尽头,安排了江湖人来阻挡。 到现在,林夜才有点相?信自己从黑衣人那里审问出的结果:他?们背后的人,是一位将军。 一位林夜从不知道?的异族将军。 他?笑起?来:“你们背后的主使者应该不是南周人吧?我南周可没有异族口音的将军。我实在好奇,那主使者是什?么身份,竟能驱使血统纯正的南周人叛国,只为取我的血?!” 他?虽在笑,双目却一点点发寒,带着怒意?。 两个?老人中的一个?抚须道?:“呵,他?可指挥不了我们兄弟,我们兄弟不过是和他?谈交易罢了。两位小友恐怕听过我们的名号,若识趣,那小娘子可以跑,只把这小公子留下便是。” 另一个?老人却不赞同:“兄长,那小娘子根骨极佳,是上等武学奇才。若是可以做我们的傀儡……” 最开始说话的老人端详雪荔,本沉静的眸子大放异光,连声:“不错不错。嘿,两位小友,都留下来吧!” 同时间,雪荔观察着上方的两道?白影,是两个?白须飘飘的老人;下方多得?数也数不清的,是身上甚至带着尸斑的不成人形的傀儡人。傀儡人手脚被丝线牵着,他?们麻木着脸佝着背,趔趄扑来。 好狗不挡道?。 雪荔心想:今晚挡道?的狗可真多。 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不同的是,这一次挡道?的狗,有些本事——他?们呼吸绵长离地?而飞,还能同时操纵死人。 雪荔认真了些。 -- 若是真正混迹江湖的人在这里,便能认出这两个?操纵傀儡的白衣老人,是南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木偶双老”。 传说“木偶双老”住在湘西境,是一对双胞胎,横行江湖四十年,从无败绩。但这两人醉心于研究死人,日日与死人为伍,颇让江湖人不耻。而这二人也知道?自己不被他?人待见,很少?在江湖上活动。 他?们虽然恶名在外?,却当真很少?参与天下纷争。 而今夜,“木偶双老”出现在这里。识相?者都应该被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但是可惜—— 林夜摆着一张无辜脸,朝他?们道?:“听过你们的名号?不不不,我从不混江湖,我从没听过你们名号,不知道?你们是谁。” 林夜心情?平静下来。 他?已经决定必杀叛国者,但他?也察觉这二人武功很厉害,自己少?不得?需要?旁边少?女的配合。他?便带着一腔忐忑心,悄悄看向雪荔,朝雪荔使眼?色,装可怜恳求她。 雪荔却误会了林夜的意?思。 雪荔学着林夜的样子,也抬头看一看两位老人满是皱纹的脸,说:“我混江湖。但我也没听过你们名号,不知道?你们是谁。” 她本就谁也不认识。 谁的名号,谁的名字,在她耳边都是耳旁风。微风掠耳,过去便过去了。她连“林夜”的名字都没记住呢。 雪荔平常的话语,点燃两位老人的怒火。 他?们冷笑:“不识好歹的两个?小娃娃,没有家里大人教?过你们礼貌吗?” 林夜天真:“我家大人都死光啦。” 雪荔也在天真说:“我家大人也死光了。” 两位老人快被他?们气死,尖啸一声,下方傀儡们喉咙里发出浑浊的音,张牙舞爪地?冲向二人。 当务之急,林夜:“冬君!” 他?生怕她不知道?自己在叫她,但雪荔于打斗上,从来天赋异禀。 她快速观察两个?老人和地?上的傀儡们,瞬间做了决定:“那个?胡子短的老爷爷在操控傀儡,他?和下面的傀儡交给我。你去杀那个?胡子长的除了轻功外?就没什?么本事的老爷爷。” 她直白的话,一下得?罪了两个?老爷爷。 胡子短的老人气笑:“竟敢一人挑衅我和我的傀儡们?小女娃,我要?拿你做我最新的尸王!” 胡子长的老人被踩痛脚,而那痛脚是他?一生之痛,不禁气疯:“我除了轻功外?,没什?么本事?好好好,那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第26章 “不要。你在占我便宜吧…… 接下来路程,换林夜带雪荔走。 和雪荔用轻功带着林夜不同,林夜选择的是背着少女疾行。 她小小一团,伏在他?背上,轻飘飘的像浮羽。 林夜不知是担心她受的伤,还?是疾掠的风太快,让他?听不到太多杂音。少女的发尾时不时擦过他?脸颊时,他?便要胆战心惊地问一声:“你还?醒着吗?” 方才林中?傀儡作战,他?分?明看到傀儡丝刺入了?她的心脏。她也确实流出了?很多血。可她没死。 正是因她没死,那长胡老人?才大惊失色乱了?分?寸,给了?林夜机会杀掉人?。 林夜也觉得?雪荔很奇怪。 可是他?自己有?三滴足以起死回生的心头血,他?自己身上的故事就足够传奇了?。这世上有?人?被刺中?心脏还?活着,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林夜只是怕她断气,时不时问一声。 而每一次,伏在他?背上的少女,都轻轻地回应他?:“嗯。” 雪荔静静地趴在林夜背上,搂着他?脖颈。 她感觉不到太多痛,流血过多也只不过让她发冷、犯困。而且她在杀人?前,本就一直头晕眼花,所?以如今伤上加伤,对她来说,反而无所?谓。 雪荔在看的人?,一直是这个背着她疾行的林夜。 【宋挽风,他?说他?要救我哎。】 好奇怪。 这世上还?没有?人?说过要救她,连宋挽风都开玩笑,说宋挽风和师父都死了?,雪荔也不会死。宋挽风经常笑着揉她的头:“小雪荔,再努力点,成为天下第?一,我和师父等着你保护我们?呢。” 雪荔便恹恹点头。 她这么厉害,她需要被救吗? 可是林夜将她背起来的时候,也许是雪荔在发呆,也许是天上的月亮照着银河实在壮美,她没回答的片刻,便把自己落到了?这个地步。 雪荔低头,轻轻嗅到他?身上的气息。 嗯,还?是那种带点儿苦药味的却闻起来就非常昂贵的贵公子才用的熏香。除此之外,还?有?血味。 他?也流了?好多血。 他?为什么要救她呢? 他?救了?她,她是不是又?得?回头救他?呢?一来一往,他?们?的交集是不是就会变多?这就是宋挽风说的“人?情往来”吧。 而一想到自己很可能面对这些交际,雪荔便又?开始厌烦。 她虽厌烦,却仍乖巧地不说话。 雪荔发呆间?,听到林夜喃喃自语:“再努力一点儿,你一定可以的。” 雪荔茫然:“……” 她要努力什么? 雪荔不知道自己要努力什么,但秉着“知恩图报”的原则,她轻声回答:“好的。谢谢你。” 谁知林夜反倒一愕。 他?侧过头似想看她,但只看到她的发辫他?便脸红,重新挪回目光。这些细微变化?,雪荔是不知道的。 雪荔听到林夜惊笑的声音:“哎?你说什么啊。我是在鼓励自己啊。我怕我自己坚持不住,把咱俩置于危险中?。你不知道我有?多脆弱。” 雪荔:“……” 怪人?。 雪荔不吭气了?,但林夜却好像觉得?有?人?说话的感觉不错。风声灌耳间?,一片沉寂后,林夜又?试图和雪荔搭话:“你说说话啊。” 雪荔不解。 林夜:“你不说话,我一个人?走夜路,有?点不安啊。” 林夜又?道:“你要是不说话,我可就说话了?啊。我提前和你说,我这个人?,话特别多……” 雪荔知道他?话多。 她脑海里一瞬间?便能浮现无数不同的场合。 不管他?是虚弱还?是生龙活虎,他?的嘴巴从没有?停过。他?一直在自吹自擂,一直在眉飞色舞,神采灵动……总有?光落在他?身上,他?好像一直沐浴在阳光下。 但他?说个没完没了?,而她此时又?身体不适,很不愿意听他?说话。 于是,雪荔想了?片刻,找到了?一个话题:“你怕吗?” 林夜睁大眼睛:“被追杀吗?走夜路吗?我怕……” 他?的“怕”没说完便感觉到少女柔软的发辫摇晃,在他?脸颊上一晃一晃,晃得?他?心头发软。林夜脚下趔趄,差点气息中?断,从半空中?跌落。 林夜及时补救,面容如染胭脂。而他?听到雪荔清渺的声音:“你怕我吗?” 林夜愣一愣。 他?再次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长胡老人?死前、林中?傀儡堆成尸山的诡谲一幕。 林夜望着天上的银河,半真半假道:“我怕你丢下我不管。” -- 林夜从没走过这段路,但他对这段路称不上陌生。 在和亲之前,林夜就看过地舆图,仔细查看过自己的计划会经过的城镇。他是一定会来浣川的——他?需要来浣川,带自己的人马加入和亲团。 和亲团不能被“秦月夜”把控,必须由他?控制。 如今计划执行中?虽出了?些小意外,但整体仍在按照他?的步骤走——他?今夜被袭是意外,可若是他?受伤严重,“秦月夜”护送此行的杀手们?便责无旁贷。 短短一个月,小公子接连两次受伤。小公子要加自己的人马入和亲团,杀手们?必然无话可说。 林夜清楚浣川附近的地形,浣川往西南三十里,有?一座无名山。他?将带少女去山中?躲避,希望身后追杀者被山路困住,一时间?找不到他?们?。 等他?恢复些体力,或者等他?的人?马解决完屠城者,再或者客栈中?的杀手们?和两个侍卫醒来……天亮后,一切便会迎来转机。 林夜带雪荔上了?山,找到了?一处灌木掩着的曾是野兽栖息的山洞。 他?一边咳嗽,一边用稻草铺陈在土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少女放下。 -- 雪荔:“我不行了?。” 山洞阴冷,石壁光秃,还?有?一股野兽栖息后的骚臭味。爱洁的小公子一直在皱眉收拾。他?被她的话吓一跳,跪在她身边。 他?拂开她的脸颊查看她,见她面颊毫无血色,他?心口一跳。他?又?见她黑衣胸襟处渗了?大量的血,一片乌黑。他?想查看,却迟疑不敢。 到最后,林夜只握住雪荔冰凉的手,咬着牙试图传输内力给她。 林夜的脸比雪荔更白,目中?生出哀意与无力感。 他?自认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把控中?,可若有?人?在此过程中?受伤、甚至死亡,他?情何以堪?她是这样美丽的少女,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感情充沛的林夜快要掉下泪来。 然而他?握住她手腕时,碰到她的脉搏,不禁怔了?一怔。 雪荔靠着石壁,虚弱地半坐在微潮的稻草堆间?。 她十分?的平和。 此时她既头晕,又?觉身热。她既因失血而身冷,又?因半日不曾用膳而无力。她的气力在一点点流逝,就如她的生命在伴随流血而消逝一般。 这不让雪荔惊慌,只让她欣慰,甚至开心。 雪荔非常虔诚地看着林夜:“我觉得?我要死了?。” 林夜:“……” 他?唇动了?动,目色有?些古怪。 但他?没有?说话,他?怕是自己弄错了?。 他?便仍握着她的手,聆听她的脉搏;同时间?,少年扬起乌漆漆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女。 在这一堆杂草混乱的狭小山洞中?,浑身脏污、眼睛明亮的少年,有?种狼狈美。 雪荔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快死了?,回光返照,才能看出一点小公子的漂亮。 雪荔交代遗言:“我死以后,你可以看在我们?认识一场的面子上,挖个土把我埋起来。也不用花费很多力气,挖个小土堆就行,我不长。我想埋在我们?刚才路过的那个倒数第?二棵树旁,那里背阴,不晒。” 林夜恍惚,差点以为自己在黄泉路上,和病友交流病情。 少女畅谈自己的遗言,甚至因为畅谈遗言,而比往日多话了?一些:“你要是觉得?挖土很累,就把我缩一缩、叠一叠……” 林夜费解她的用词:“缩一缩,叠一叠?” 雪荔一本正经:“对啊,我全身都很软的。唔,人?死后可能会变得?僵硬,那你得?叠快点,不然你力气这么小……” 她语气停顿一下,因一时间?不知道他?力气到底算大还?是算小。 一个武功高强却体弱气虚的小公子身上的秘密,必然很多。她以前没管过,现在当然也不会管。 雪荔便掠过此段,继续畅谈:“等救你的人?来了?以后,你就安全了?。如果你以后想起我的话,可以送点香糖果儿摆到我的土坑前吗?” 她记得?深刻:“我到死都没吃到糖果儿……” 林夜握着她的手,聆听着她的遗言。而他?的目光越来越软,笑意越来越浓。 雪荔便想:师父还?说我没有?同理心,小公子不也没有?吗? 世上不是只有?我一个怪人?。 少年俯下身来,凑到少女面前。 雪荔不明所?以。 这个小公子脸颊绯红,眼眸噙笑,似很不好意思?。他?却硬是厚着脸皮凑过来,轻轻用他?的额头,抵了?她的额头一下。 他?的气息又?软又?凉,雪荔被凉的,“啊”一声睁大眼睛。 雪荔懵然间?,看到抵额的小公子抬起星子一般的眼睛,轻轻笑起来:“你可以有?很多糖果儿吃。你不用忙着交代遗言,因为——” 他?替她遗憾:“你不是不行了?,你只是生病了?。” 雪荔:“……” 第27章 我欲求神女同行,珍之爱…… 癸未年?三月最后一日?,他对我说心悦、爱慕。 ——《雪荔日?志》 这一夜,那些追杀者搜寻整座山,躲在?山洞中的少年?少女却丝毫不慌。 至少,他们都表现得丝毫不慌。 林夜问:“哪个‘雪’,哪个‘荔’?” 雪荔便拿着匕首,要找空地给他写字。但她视线一转,发现地上被他铺满了草屑,草屑干燥而温暖,却没地方?写字。 林夜盯着她手中的匕首。 雪荔便想起了自己?这匕首,是从他马车中顺来的。 他此时盯着看,是不是看出来了?自己?要还给他吗?可是她拿走?的东西,难道不是她的吗? 雪荔困惑间,见林夜目光从匕首上挪开。他面颊很白,这一路却一直绯红,此时更红—— 在?雪荔提问匕首前,这位小公子抬起眼,悄悄看她一眼。 林夜一本正经地伸出手,淡定道:“哎呀,没地方?写字了。那怎么办?不如就写在?我手上吧。” 雪荔:“哦。” 她收回匕首,一手握住他手指,一手在?他掌心写字。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狭小洞中只闻到二?人极轻的呼吸声?。 雪荔捏着他的手指,心无?旁骛地写字。而林夜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时不时飘移一下,又时不时挪回来。 他的手指冰凉,却十?分僵硬。雪荔写字时,感?觉到他掌心的微颤。 雪荔想:可能是因为他太虚了吧。 雪荔写好后,抬头看他。 她的眼睛像雪水一样落过来,林夜便感?到头脸更热,浑身颇不自在?。他心中哀嚎,幸好她平时戴着斗笠,不然自己?的好色之名,怕是要坐实了。 真是的。 他也没想到她这么好看啊。 她一眉一眼,都让他心尖发抖啊。 不过林小公子心中再如何想,面上都一贯是撑得住大事的。他捧着自己?的掌心,好似认真地瞥了一眼,就笑吟吟道:“很好听的名字啊。” 他心中则想:“雪”不是姓。可见她是孤儿,估计是她那个所?谓的师父给她取的名。 确定了。 她和真冬君一点关系也没有。 寒夜青山中,虫鸣在?灌木间偶尔掠入几声?。 洞内,林夜夸人的话想也不想,张口就来:“青天皓雪,荔枝红透。不是一个季节的物什,却因为一个名字,凑到了一起,可见寓意很好啊。” 雪荔问:“什么好寓意?” 林夜夸夸其谈,眉目飞扬:“冬日?盼着夏日?,雪中盼着荔枝……这难道不是好寓意吗?雪、雪……阿雪,你的名字很好,充满了希望,可见你师父十?分疼爱你。” 雪荔:阿雪是谁? 林夜心中微动。 他想到祖父给自己?取的那个字,因为自己?尚未及冠,一直没用上的那个字……和她的名字,也有关联啊。 他因为这重联想而心中雀跃。 他本就是一个十?分活泼好动的人,又年?少轻狂,自然欢喜间,便蠢蠢欲动,想和这样美丽的少女建立些关联。 然而还没等林夜琢磨出与她攀关系的话题,雪荔低下头。 他心里一咯噔。 少女面色平静:“不是我师父取的名,是我自己?取的。” 林夜:“……” 雪荔低头玩着手中匕首:“师父在?大雪天捡到我,所?以师父给我取名‘雪里’。后来楼中誊录名字时,负责誊抄名字的弟子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又不敢问我师父,我的名字就被记成了‘雪粒’。 “我只是雪中的一粒尘,一粒米,一粒沙。不值一提,不为人知,无?人在?意。 “后来宋挽风说,这个名字不好,让我重新取一个。我当时第一次出山,看到夏天,看到荔枝。我就给自己?取名‘雪荔’了。” 林夜怔忡。 他想:宋挽风又是谁?! 但他无?暇想那些,只听她轻描淡写的讲述,他心头就涌上针扎一般细密的心疼。她的声?音又一贯无?谓……有时候便是这样,她自己?不觉得难受时,总要有旁人代她难受。 林小公子甚至生出些不安。 他为自己?的出身而不安——虽然他现在?东奔西跑十?分辛苦,可他童年?时是“混世魔王”,少年?时是“林小霸王”。他从不缺爱。 面对不幸的人,他的幸福像一种讽刺。 林夜不擅长应对此事,却到底靠着自己?强大的心理?素质,故作无?事地劝慰他人:“至少现在?好啦。你现在?叫‘雪荔’,寓意不挺好的嘛……” 说完,林夜涨红脸,为自己?的胡言乱语,想扇自己?一巴掌。 但是雪荔点头:“对,我自己给了自己很好的寓意。” 林夜眼中慢慢涌出了笑。他看着黑暗中她的脸与眼睛,想凑过去靠近。可他僵硬着,他不敢。 -- 林夜用聊天来安抚这少女:“你武功那么好,我好羡慕你啊。” 雪荔:“羡慕?” 她头又开始烫了,声?音闷闷的。她从膝盖间露出脸,眼睛因发烧而水润迷离,懵然看他——这又是一个从来和她无?关的词。 林夜知道生病了很难受。他见她这样,便想关心她。 可他和她有男女之别?。他怎么关心她,才不算唐突呢?发烧的病人,恐怕也无?法靠内力自愈吧? 林夜心中纠结,口上笑嘻嘻地和她聊天:“对啊。你应该比我小吧?我像你这么大时,武功可能还不如你七成厉害。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他又开始倚老卖老了。 雪荔平静说:“小公子今年?未及双十?弱冠。我今年?十?八岁。” 林夜心里道:好耶,问出她年?龄了!只差生辰八字就……停! 林夜啊林夜,你怎能如此堕落?人家生辰八字和你有什么关系?何况你没听出人家是孤儿吗,哪有什么生辰八字? 不过林夜转念一想,又觉得她虽然没有生辰八字,但她日?后可以和他一起过生辰啊。 他这样理?所?当然,也不怕旁人听到了打他。 索性林夜只是想一想,此时正因情怯,没有将?他的一腔自大表露出来。 林夜兴高采烈地和雪荔规划她的未来,指手画脚道:“阿雪,你武功这么厉害,以后肯定会成为天下第一。你可以游历天下,打败一个个江湖高手,成为传说中的人物,五湖四海都不放在?你眼中。哎,不过你还要很努力才行,到你这个程度,往上走?肯定很难吧?” 他双眸明亮,好似把她的武功当成了他自己?的,兴奋地畅谈属于他自己?的愿望。 然而雪荔不感?兴趣。 她闭上了眼:阿雪是谁? 林夜安静下来。 她睁开眼,见他委屈而沮丧地看着她。 林夜小声?:“我这么惹你烦吗?” 雪荔本不想理?他,可大约是他生得好看,他委屈的时候更是无?害无?暇,连雪荔都不厌烦。这尘世间,竟然有她觉得不烦的事务。 雪荔没多想,只回答说:“我想休息一会儿,养精蓄锐后,我想出去,杀光那些追杀我们的人。” 林夜:“……杀光?” 雪荔理?所?当然:“他们害我没吃到‘香糖果儿’,还拿着琉璃瓶想收集你的血。他们是仇人,我当然要杀干净仇人。” 林夜语气复杂:“……你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吗?” 雪荔:“嗯。” 林夜心想:很好。可能不需要他的人马,也不需要杀手们和两个侍卫。也许他们明天追过来救他的时候,会发现整座山已经被雪荔杀空了。 林夜想到这里,被乐到了。 林夜逗她:“你休息一下就可以吗?” 雪荔:“不知道。但我不能放过仇人。” 林夜想了想,问:“然后呢?” 雪荔:“什么?” 林夜清而亮的眼睛望着她,眼中又是些多种情绪混在?一起、从而看起来很复杂、让雪荔看不懂的眼神。 林夜声?音轻柔,似怕惊醒她:“杀光这些人,你打算做什么?” 雪荔迟疑,低头闭嘴。 林夜催促:“你说嘛。我又打不过你,你就算说了,我也改变不了你的计划啊。我只是觉得我们是朋友,我关心你一下啊。” “我不交朋友,”雪荔郑重其事地告诫他,却犹豫一下后,选择告诉他,“我要去光州。” 林夜眉目一动。 雪荔:“我要去见一个必须见的人。” 而林夜如今知道,光州有玉龙楼主的棺椁。她和玉龙楼主…… 林夜试探问:“为什么必须见?” 雪荔想一想:“刺激。” 顶着一众“秦月夜”的追杀搜查,混进他们的人群中,在?师父棺椁前烧香磕头,确实十?分刺激。 一般人做不到,但她不一般。 林夜:“……” 林夜面不改色:“然后呢?” 雪荔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林夜说出口:“不回浣川找我了吗?” 雪荔愣愣看他。 林夜目光闪烁,仰头望洞顶:“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提醒你哦,你是冬君,要护送我……” 雪荔:“你明知道我不……” 她的话被狡黠的少年?打断:“啊,你不是累了吗,你睡吧?我帮你守夜。” 雪荔呆愣。 林夜低头,他忽然俯身过来,双手合十?,虔诚无?比地跪在?她面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睛: “我没有恶意,也不是坏蛋。我们共患难,我对你一直很好。你应该看得出,我值得信任吧?” 雪荔心想:当然不值得信任。 第28章 “我不心悦我的脸,我也…… 癸未年四月第一日清晨,我回答小公子说,我不心悦我,也不爱慕我。 ——《雪荔日志》 山洞微光中,雪荔看着林夜。 有一瞬,日光从薄薄的云翳后跃出,拂来的辰光和山间风一道浮照在林夜身上。晦暗与光明交织的片刻时?间,重重光华流动,照得林夜像浸入波光粼粼的金色水池中一样,十分明亮。 雪荔因少年的这番美?貌而出神,因他的“我觉得你可爱”而看他。 然后呢? 他的前一句在说什?么?后一句又在说什?么?他眼巴巴地看着她?,似乎雪荔应该为此说些?什?么。 雪荔本不想说些?什?么,可她?或许是被此时?他眼中莫名其妙的期许神色打动,她?也许应该说些?什?么。 于是,雪荔亦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我不心悦我的脸,我也不爱慕我的心。我不懂你。” 林夜眸子黯下?。 他怔忡看着她?: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可他还是一动不动,不肯死心,继续听?了下?去。 雪荔又慢慢回忆他的第三句话:“千山大道,我独行此路,不和旁人同行,不需旁人相送,更不需要旁人保护。” 答非所问的回答下?,少女幽声清如山中寒泉。寒泉浸彻之后,少年的心事一点点凝冻成冰,日初后,会?融化成水、成烟。 林夜的眼睛泛上雾气。 雪荔非常淡然地背过身。 她?先?倾身凑到?洞口?,观望了一下?外面的情形。她?接着朝外走去,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雪荔有一些?良心,只是不太多。 林夜一看她?回头,心又好软。 他半开?玩笑:“快走吧,不然你就要看到?我丢人哭泣的模样了……还有。” 他踟蹰片刻。 他厚着脸皮,一口?气说完:“我知道这没可能。但如果?你突然想回来的话,就代表你同意?我的请求……我在客栈东树林等你,你喊‘是谁家阿雪妹妹回来了呢’,在心里默数三下?,然后……” 他故弄玄虚,说着就没音儿。雪荔被勾起好奇:“然后?” 林夜朝她?露出笑:“我腿断了都会?爬过去的。” 雪荔困惑此人的奇思妙想,却点头。 她?心知自?己发烧生病,小公子照顾了自?己一夜。自?己去光州前,为他解决这一山追杀他的黑衣人,是“投桃报李”。她?不想和世间人有牵扯,那便要把所有纠葛斩得干脆。 日后雪荔死于不知名之处,世间无人牵挂无人在意?,才是最好的结局。 雪荔从山洞消失。 她?还发着烧,可她?的武力经过一晚,好像已经恢复过来了。林夜倾听?不到?她?的脚步声,满腔挫折带来的抑郁,身体因动武而攒下?的一股子隐疾,当即朝他倾灌而下?,浇得他透骨凉。 林夜靠着山壁跌坐而下?,侧过脸便张口?吐血。这一吐血,一旦开?始便停不下?来,他的指缝间全是自?己的血。 少年耳边嗡嗡,视力模糊。 林夜一边这样凄惨,一边还要捂着心口?庆幸:幸好我现在孤身一人,不然祖父他们得笑话死我。 雪荔是不知林夜的惨状的。 少女在晨风中走在树梢叶间,顺着风声,踏过露水,一个个寻找那些?追杀黑衣人的踪迹。 她?先?找落单的,快速解决落单者的性命;她?再?顺着脚印,去找同伴。解决两?个人后,雪荔又换上他们的衣服,低着头朝他们的人寻去,试图蒙混过关。 当有黑衣人发现她?不是同伴时?,雪荔抬头,她?手中的匕首,如月华一般撩向几人。 “来——”有人试图呼喊,雪荔贴身,匕首吻上那人脖颈。 血迹飞溅,落在雪荔的脸颊上,沾在她?的睫毛上。 雪荔一边忍着发烧导致的头晕,一边在心中默默数数:五个。 还有十五个人。 追来的人一共有二十个。已经死了五个人,其他人必然很快会?发现不对劲。他们会?聚集到?一起,警惕风吹草动。以她?目前的身体,十五人一起上,她?会?打得不轻松。 雪荔偏着脸,冷静地想着自?己怎么诱杀这座山上的黑衣人——她?扮作“小公子”,出现在山道上。 那些?人本就是为了小公子而来,一定?会?追来。 他们的轻功水平不一,不会?同时?追上她?。只要他们散开?,她?就有一一击破的机会?。 于是,当日光照在山中半人高的杂草间,背对背而站的黑衣人们,中间有一人发现了什么:“在那里——” 一个发带飞扬的黑衣少年踩着树冠,以极快的速度在林木云岚间穿梭。他们以为那人是小公子,因为那人戴着小公子同色的青色发带—— 林夜实在是一个贪靓的少年。他穿着夜行衣戴着斗笠,都不忘在暗处旁人瞧不见的地方,束上足够好看的发带。 雪荔当然没有他的发带。雪荔隐约记得那是一条青色的带子,她?在山间随便找到?长树叶、草屑,扎在发间。 只要她?逃得飞快,便可以以假乱真,让那些本就不熟悉小公子的人,以为她?是小公子。 少女轻功轻灵,如灵鹿一般快速飞跃。 林夜在山洞中恹恹地捂着脸调息。 这个清晨,雪荔并不知道她?错过了什?么—— 她?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林夜在这一日,捧着一颗诚挚万分的心,向她?告白?过。 -- 晌午时?分,林夜扶着一根树枝,充作拐杖,在山中趔趄行走。 他好了一些?,从虚弱中昏昏然清醒,盘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林夜便撑着身体,出来探查情况。 鸟鸣啁啾,血腥味散在风中。当他找到?第三具尸体的时?候,林夜便确信,雪荔应该把人杀光了。 他呆呆立在半人高的杂草中:她?是真的走了。 真是的。 说走就走,完全不打算回来找他,跟他说一声。她?冷酷无情,一点儿不在乎他们的情谊……不过,他和她?之间又有什?么情谊呢? “哎,我好惨啊。”林夜捂着心口?,幽幽哀叹一声。 他居然被人拒绝了。 一定?是因为对方误以为他是专心去和亲的,不想破坏和亲小公子和北周公主的婚姻。必然不是因为她?看不上他,觉得他又丑又蠢又弱又残又话痨。 林夜叹口?气。 “公子!” “小公子!” 呼唤声和脚步声渐近。 先?赶来的人是阿曾。阿曾快速扫视小公子全身,他微微皱了眉,只是不语;粱尘紧跟着赶到?,大呼小叫地抓住林夜的手,一摸到?林夜凌乱微弱的脉息,粱尘少年差点晕过去。 粱尘:“你你你……” “你不要命了”的话还没说出来,“秦月夜”的杀手们也绷着脸赶到?了。 粱尘咽下?去自?己的话,杀手们看似沉着、实则焦急地簇拥向林夜。杀手们心中暗沉:他们和林夜的两?个侍卫一起喝了下?药的酒,昏睡一天后,噩耗接二连三。 其一,他们没收到?冬君“事成”的消息;其二,关押孔老六等人的牢门打开?,牢中人已逃;其三,他们接到?四方情报,得知浣川镇上昨夜发生屠城之事。 冬君虽然没有赴约,可小公子去了。小公子若是在浣川镇上出事,他们如何向上交代? 虚弱万分的小公子抬手,制止了他们告罪的话。 林夜虽然在笑,眼中神色却带着威压:“别说话,先?让我哀伤一会?儿。” -- 众人默默护着小公子回去。 当林夜又叹一口?气时?,粱尘真的忍不住了:“你已经叹了十二次气了。你到?底是有什?么必须叹气的理由?你昨夜那什?么,不是成功了吗?就算浣川小镇差点被屠尽,也不是你的错啊。” 林夜长吁短叹,又一本正经:“你不懂我。” 粱尘:“我又不是你肚中蛔虫,我当然不懂你。” 林夜继续哀怨:“连我都是到?今日才懂自?己。” 这话稀奇。 总觉得他又要说一些?废话。 但是他的废话又一向有趣。 所以阿曾和粱尘齐齐伸长耳朵聆听?,只有杀手们心情沉重,没空关注林夜的贫嘴。 林夜痛心反省:“我明明猜到?她?不懂,我还非要说出来,她?果?然拒绝了我。我现在才知道我在做什?么。” 粱尘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林夜回头,惆怅看着身后被山雾笼罩的小小山径,脑海中又浮现少女那清秀安静的面容。林夜为自?己找了个准确用词—— “怨夫。我现在就是被抛弃的怨夫。” 阿曾和粱尘:“……” -- 五日后,雪荔出现在了光州。 她?找到?了护送玉龙棺椁南下?的这行“秦月夜”杀手们的踪迹。 他们一路走水路、山路,不在大城镇停歇,只在傍晚时?分、夜深时?分才赶路。如此自?然是为了避开?世人眼线,不因北周人进入南周而引起不必要的纷争。 他们很看重送玉龙魂归故土这件事。 棹舡欸乃,山水碧绿。少女一身雪青色裙衫,袖中挽着匕首。她?长身纤纤,戴着斗笠,站在山岭绿水间的一只长窄扁船上。 穿过山岭,渡口?清晰。此地雾气湿重,距离那渡口?越近,细细的雨水便越来越密,滴滴答答溅在江水中。 雪荔凝望着渡口?的两?只晕黄灯笼。灯笼被风吹得咣咣相撞,在雨中如两?只浑浊眼睛。 第29章 “是谁家阿雪妹妹回来了…… 夜如墨,雨如洪。天地间烟雾起,一派肃杀。 浣川客栈院中,“秦月夜”的杀手们亮出?兵器,朝向那些站在墙头树上?的陌生人手。杀手们一贯是埋伏别人的,而今,他们竟被人埋伏了,实?在是耻辱。 “刺拉拉——” 杀手们看去,见?阿曾从客栈中搬出?一张椅子,粱尘撑起伞。林夜小公子撩袍而坐,朝他们笑一笑。 林夜永远是无忧无虑的模样。 雨伞挡住少年半张苍白的脸,他下半张清秀的面孔,因雨水阻挡与伞面遮掩,被衬得几分森然,如恶鬼修罗。 杀手们对危险感知十分敏锐。他们神色凝重,一边警惕着四?方人马的偷袭,一边派出?一代表,来和林夜谈话。 杀手甲高喊:“小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林夜袍袖中藏着那张刚收到的来自一个叫“扶兰明景”的人的纸条,他和杀手们对话,在悠然间,显出?几分吊儿郎当的混账气质: “没什么,只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在下又一直在生病,没空和诸位谈一谈。可惜诸事纷扰时不我?待啊……我?只好和诸位谈一谈了。” 林夜掰起手指头,和他们算账:“让我?看一看哦,我?们离开建业,不过一个月余,也就五十天不到。在这五十天中,我?被刺杀两?次,生病无数次,被挤兑更多次。可我?宽宏大度,一向不和诸位计较。” 听他说“宽宏大度”,连粱尘都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杀手们沉住气。 林夜侃侃而谈:“好嘛,这一次,我?南周的浣川小镇差点被屠城,我?自己也差点死了。敢问诸位,我?南周和北周都和谈了,为?何还杀害我?百姓啊?” 杀手甲说道:“此事与我?等无关?,事出?反常必有蹊跷。北周既与南周和谈,绝不会派人屠杀南周城镇百姓。” 林夜任性?道:“里面那个抓住的活口,说是你们北周派刺客要杀我?。我?还未走出?南周,若死在和亲途中,你们就说这是南周的责任,是南周不愿意和亲。北周趁机发难,对南周出?兵。” 他胡言乱语,信手拈来。 了解里面那个“活口”是怎么死的阿曾和粱尘,心中啧啧。但是杀手们不懂政务,真?有些被林夜唬住。 林夜继续:“你们说保护我?,可是我?出?事的时候,你们在客栈里睡得酣畅。我?被孔老六抓去镇上?的时候,你们去哪里了?你们的冬君说和我?相约,可我?没见?到她啊。哦,对了,你们的冬君现在还消失了。” 林夜振振有词:“这叫什么?这叫‘潜逃’!她必然知道你们对我?的阴谋,怕事后问责,她才逃跑的。” 杀手乙气愤:“冬君大人绝不会潜逃!” 林夜慢悠悠:“那她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来?难道和人私奔了?” 他回想起雪荔说过的“刺激”,“有一个必须见?的人”,心里哀伤祈祷:没良心的小美人可千万不要是和人私奔啊。 杀手乙大怒:“你!” 杀手甲抬手,拦住被激怒的同伴。他硬着头皮和小公子交涉:“敢问小公子,你说孔老六挟持你……孔老六人呢?” 林夜心想:当然是被我?成功策反,正在一步步被我?洗成我?自己的江湖人手啊。 林夜面上?无辜:“我?怎么知道?屠城那夜,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杀手甲:“他既然当初想刺杀公子,为?何这一次挟持了公子,却不杀公子?” 林夜立刻捂胸:“你好残忍,好冷酷。我?怀疑你是盼着我?死。该不会真?的像‘活口’说的那样,这一次是北周派人杀我?,你们避嫌躲开吧?” 杀手甲头疼:“那个‘活口’……” 林夜:“死了。” 杀手们齐齐看向他。 杀手们还不知道林夜武功盖世的事,林夜眼?珠转一圈,飘向旁边。 粱尘在旁一下子懂了,站出?来昂首挺胸:“怎么了?那人在公子走近时,想偷袭公子,被我?、被我?……徒手捏死了。” 杀手们:“……” 林夜托腮欣赏着他们的表情,见?诸人用眼?神交流后,依然是那个杀手甲站出?来,硬撑:“这些事赶到一起,确实?有些蹊跷。请小公子给我?们时间,我?们必然给公子一个交代。” 林夜打断:“不给。” 林夜摇晃着手指头,轻轻松松碾压他们的怒火:“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众杀手请示。 雨声哗哗浇在伞面上?,伞后的少年秀美妖冶,图穷匕见?:“我?南周呢,不是没有人手。我要我的人手加入和亲队伍,和你们一同保护我?。毕竟你们已经失责整整两次……再来一次的话,我?可没那好运气了。 “你们的冬君就此失踪,踪迹不定。我?不向北周问责,不向‘秦月夜’问责。我?可以压下此事当作不知,由你们内部去解决这些疑点。毕竟,你们也不想担上?‘刺杀小公子’的罪名,对不对?” 杀手们犹疑,又心沉下去,觉得哪里奇怪。 小公子想给和亲团中加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提起了。小公子这一次旧事重提,暗处的人马用武器对着他们,他们又失职在先……这一切,看着像一张密密织好的大网。 就好像小公子早就在织这张网,选中今夜,逼迫他们不得不首肯。 可是怎么办呢? 冬君为?何消失?春君为何让他们对小公子宽容,若惹不起,躲开也好?这真?的不是在支开他们吗?为?何孔老六那些江湖人在无人协助时可以逃出?客栈?为?何浣川小镇被屠城,而抓来的刺客说是北周干的? 为?什么。 为?什么冬君说去光州后会返回,却一去不回头? 大人物?们各个有一笔账,操棋控子,默默盘算,隐瞒了他们这些小人物?。小人物?们身在棋局,被夹在中间,架在火上?。他们的前途和性?命,悬在旁人掌骨一念之间。 -- 此时此刻,光州东渡口和将?军庙之间的距离,随着双方打斗而一点点缩小。 雪荔武功实?在是高。 杀手们杀不掉她,但可以在她身上?留下伤口。杀手们可以在她身上?留下伤痕,却无法阻拦雪荔。 子夜时分,雪荔突破重重包围和截杀,看到了将?军庙。 她越是朝前走,朝她袭来的杀戮越多。将?军庙被风吹开,雨水飞扬,雪荔看到了庙中正中间摆放的那口棺材。 她在看到那口棺材时,心倏地一空。 “师父。” 雪荔喃声。 风雨斜掠,一重杀机自斜后方挥来,砍向雪荔的头颅。雪荔的斗笠在袭杀中被掀飞,被砍成两?半,而雪荔凌身,横着那把匕首朝四?方划了一大圈,拨开众人试图贴身的杀戮手段。 寒雨之下,少女的面孔露了出?来,黑发湿漉漉地贴着雪白的颊。 杀向她的杀手们,有一些人晃了晃神。 首领喝道:“别被她骗了!” 众人凛然。 雪荔是何其出?众的杀手,她已经抓住他们失神的片刻机会,冲出?了包围圈,一掌用内力击碎了四?扇庙门。 杀手们全都出?来围杀她,如今庙中只停放着那口棺材。 雪荔好像看到苍山皓皓,玉龙坐在帘拢后,望着天地间漫雪,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隔着雨幕,雪荔与棺材“对视”。 雪荔轻声:“师父。” 【人为?什么而留恋此生?既然你我?终要归于黄土,我?为?什么就要遵循世间礼法,来送你最后一面呢? 我?明明不在乎这些,我?为?什么仍是来了呢?】 天地大雨如针,浩浩荡荡围成一个圈,笼向少女。 雪荔横着匕首,被人撞倒后,跪在雨地中。 雨水淋湿视野,少女握着匕首发抖,目光一眨不眨地朝着那口棺材。她声音抬高,微厉微茫,震荡人心—— “师父!” -- 雨势越来越大。 浣川客栈院中的杀手们,与屋顶树上?的暗卫们,缄默敌对。 林夜坐在伞下观望他们,幽幽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们来自北周,想平安回到北周。游子归家,总要任务顺利推行才对。” 静谧融入夜雾中。 很长时间,院中只有噼里啪啦的雨水淋漓声。而在更久的缄默后,“哐哐”几声,武器收回,“秦月夜”和亲团杀手,一起向小公子低了头。 -- 光州将?军庙中,雪荔踏入此间。 周围全是要杀她的人,雨又这么大,到处又潮又冷。雪荔和他们周旋许久,她找不到机会也找不到火苗,无法给师父烧纸钱。 雪荔最后,干脆跪在台阶下,朝庙中磕了三个头。 不只为?她磕,也为?留在浣川客栈中的杀手们。 少女跪地时,纵入庙中扑向她的杀手首领,看到了少女的神色。 首领怔了一怔—— 雪荔的眼?睛清澈淡然,像月光像玉水,没有污秽。 她双掌合十,仰望着棺材,雪青色的衣襟和乌青色的发丝缠在一起,让人想到“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这样空廖寂静的诗句。 若不是知道她没有感情,首领也要将?此误解为?“虔诚”。 可是,谁又能?说,雪荔一丝一毫的感情也没有呢? 若是一丝一毫的感情也没有,雪荔怎会明知他们在此诱杀,依然前来?若是有感情,楼主尸身上?“无心诀”的痕迹,还能?是谁留下的呢? 第30章 “哎呀,这是谁家小娘子…… “三。” “二。” “一。” 雪荔在?心中数数。 树叶声哗啦啦,满空飒飒。整片树林像浓郁海洋,雪荔像是被困在?孤岛中—— 数三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雪荔拂开那被风吹到自己脸上的落叶,心中无悲无喜。她本就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来试一试。 而今她已经努力过了。 她找不?到小公子,自然?无法让小公子帮她找到宋挽风,那么宋挽风对师父的死知道多少、师父在?地下会?不?会?欣慰,便都不?关她的事了。 无用功后?,她就可以做自己的事了。 她要做什?么呢?唔,浪迹天涯吧。去?哪里呢?先随便走吧。最好遇到几个仇敌,让她死得痛快,可以快速下黄泉去?。 雪荔理一理自己的衣容,转身便打算离开这片东树林。但是她要离去?时,听到了几声鹦鹉叫声。 鹦鹉叫得难听:“阿雪,阿雪——” 她越是走,那鹦鹉叫得越急促,似乎生怕她走了。 雪荔确实对一切都无所谓,可她到底是武功高手。武功高手的五感?异常敏锐,这粗嘎的鹦鹉叫声,对她耳朵的折磨,便远胜于常人。 雪荔转身抬头,朝树上找去?。 她很容易看到了一棵奇异的树——树本身只是粗壮些?高大些?,并不?神奇。神奇的是,有一只色彩鲜妍的鹦鹉被拔了羽冠上的一片毛,成为了一只“秃鸟”。 秃头鹦鹉脚上拴着细长?的链条,被绑在?树上。它拍着翅膀试图起飞,无数次的挣扎后?,它终被细链锁着,拽回树身。 秃头鹦鹉五彩斑斓的羽毛飘飘然?,朝下落去?。秃头鹦鹉绿豆般的小眼睛,和树下的少女四目相对。 鹦鹉翅膀便拍得更厉害,叫声更尖刺:“阿雪、阿雪——” 雪荔耳朵嗡鸣。 她有些?不?情愿——她预感?有意外要发生了。 她厌烦所有意外。 本来找不?到小公子,她掉头就可以痛快走了。如今却?…… 鹦鹉拍翅:“阿雪救命,阿雪救命!” 雪荔:“再叫,我就拔光你的羽毛,把你煮了吃。我已经……” 她算了一下:“我已经一天不?曾进食了。” 鹦鹉的绿豆小眼滴溜溜转。 不?知道它是听懂了雪荔的话,还是看到雪荔朝自己走来、觉得自己有救了。总之,这只秃鸟安静下来,它拴着细链从?树枝上飞下,朝树身下被枞木掩着的地方飞去?。 雪荔蹲下身。 在?鹦鹉的帮助下,她发现了一个树洞。雪荔将手伸到树洞中,从?里面挖出?了一罐子鸟食(应是给秃鸟留的),一叠……唔,是一封信。 雪荔打开信纸。 信上字迹风流潇洒,快要飞出?纸去?。信中则写的是白话文:“阿雪,你知道我是谁吗?” 雪荔心想:猜到了。 信的下一句立刻写:“我叫林夜。” 雪荔:唔。 她看着这封信,便可以想象到小公子趴伏桌前、托腮写信的模样。在?她自己不?曾察觉的时候,她的眉毛轻轻舒展,明丽的眼睛亮了亮。 林夜特意留了一封信给她,信中说了他?离开的时间。算起来,他?们正好错过。 林夜没说自己要去?哪里,他?平日那样不?着调,这封信内容却?写得几分严肃: “思来想去?,先前是我疏于考虑,只想着自己,却?没想过你的处境,你其实不?应该回来。这里如今没有你的位置。你若是回来,恐怕东窗事发,于你不?利。” 许是怕信件被别人截取,林夜写得很隐晦,但雪荔大约猜到他?指的是什?么——她不?是真正的冬君。 真正的冬君一定会?现身。 不?是现在?,也是未来。 雪荔不?想和“秦月夜”大动?干戈的话,她确实不?应该回去?和亲团。 林夜此行有自己要做的事,危险重重。她既与他?要做的事无关,那她便不?应涉险。 小公子在?信的最后?,违心地写道: “我每天都等你,怕你回来,和我们发生冲突。到我离开的时候,你依然?没有回来,我十分欣慰。” 雪荔发现“欣慰”的“慰”字,墨汁浓郁。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笔端与墨汁才在?“慰”上停留没多久,这句话便被小公子公然?划掉了。 小公子重新写了一句:“我不?欣慰,我一点也不?开心。你这么不?在?乎这里发生过的事,我每日每夜都要哭湿几个巾帕。” 雪荔:? 她不?信。 但她觉得有趣。 她津津有味读这封信,想象小公子写信时是如何眉飞色舞,如何?张口就是谎言,如何哄她诱她。她的人生若是单调,他?的人生便是被打翻的画板子,五颜六色,光华斑斓,引得…… 引得她看了一眼,又一眼。 林夜终于写完了他那废话连篇的信,信末说:“总之,收不?到你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遇不?到我,便是最好的机遇。此后山高水长?,遥祝君平安,一路顺遂。 “那只鹦鹉,是抓来等你的。若你来了,请解开它的链子,放它自由吧。若你不是‘阿雪’,也请你解开它的链子,将信放回去。好心人可以去浣川镇县令处,得推举得大用。” 雪荔:“……” 这就没了吗? 只给好心人推荐,不?给好心人金银财宝吗?不?怕好心人……比如现在?的她,饿死吗? 林夜从?不?缺钱,锦衣玉食,恐怕从?来没想过好心人想要金银,而不?是所谓的“推举”。 雪荔抿着唇。 她心湖中荡起让她不?甚明晰的情绪,虽不?知是什?么,但总归不?是痛快。 雪荔在?树洞中摸,竟然?摸到了一只炭笔。 雪荔想着林夜的脸。 她想表达一下她此时这不?痛快的情绪——她在?脑海中将自己记忆中的他?人的负面情绪筛选一遍,最后?挑中了粱尘曾对她翻过的一个白眼。 她不?会?翻白眼。 但是她会?别的。 于是,雪荔坐在?地上,靠着树桩,将信纸摊开在?自己膝盖上。她低头,在?信纸的背面,画了一张小人的脸—— 圆圆的脸,三根毛,还有一双绿豆眼。 这是林夜。 小人眼睛朝天,眼珠快要看不?到了。 这是“对林夜翻白眼”。 之后?,雪荔将信封叠起,收回自己怀中,又解开了锁住鹦鹉的细链,这才重新上路。 -- 此时,玄武湖西南湖心小岛,在?四月中旬的某一夜,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大的火灾。 当?夜,送粮食上岛的三艘船在?卸货时,船上仆从?和检查货物的岛上卫士发生冲突。推搡间,他?们碰到了船舱中的火炉煤油。因无人注意,等到火势扩大时,众人才反应过来,卫士们连忙来帮助船只灭火。 在?这片混乱中,船上有一位穿着绀色侍女服饰的贫家女,低着头,在?自己这方人的保护下,悄然?避开卫士们,上了岛。 上岛后?,贫家女绕到一树后?,抹开脸上涂着的灰,才露出?自己的真容—— 长?眉秀目,身形伶仃,神色清冷。 这不?是寻常贫家女,乃是乔装打扮的陆相的女儿,陆轻眉。 陆轻眉一直在?寻机会?上岛。她耐心地在?镇上打探消息,寻找机会?。她收服运送货物的船家,又用自己的人手一一调换。再潜移默化之下,讨到了岛上侍女穿的服饰。 到四月中旬这一夜,陆轻眉认为万事俱备,这才弄出?了动?静,找到了上岛的机会?。 此夜天寒,云间无月。 陆轻眉扮作侍女,低眉顺眼地行在?岛上小径上,沿着树荫,朝中间的楼阁一步步靠近。 她心脏跳得极快。 这不?仅是因她怕计划泄露,也是因为此间确实不?同寻常。陆轻眉踩着青砖小径,越走,心越沉—— 天幕灰铅,宫灯招摇。假山丛丛,楼阁飞檐。 此处阴气极重,无一不?透露出?,这是南周真正的小公子居住的地方。 但是奇怪的是,她走这一路,准备了一肚子谎言和借口,竟然?连一个人都没遇到。 无论是侍女,还是侍从?,或是岛上的卫士,全部没有。 陆轻眉越走越慢。 她站在?一月洞门下,眼角余光看到了洞门边草丛中的一抹红色与女式裙裾。 黑夜沉沉,光线昏暗。她看不?清晰,但隐约猜到那是一个尸体,以及……渗出?的血迹。 陆轻眉脸色更白。 她见血便晕,一向?体弱。此时不?是晕倒的时机,陆轻眉掩着身体见血而引起的不?适,面色如常,掉头便作无事状。 走。 今夜不?应登岛。 她要快速离开这个不?祥之地。 走出?月洞门时,一片树影被风吹得朝她倾斜而来。阴影拉长?,她被罩在?树荫下,与此同时,一柄寒刃,自后?抵在?了她脖颈上。 陆轻眉一动?不?动?。 她垂目,看到地上映出?了两?道影子—— 一道是她的,一道是挟持她的人。那身影颀长?,肩膀微阔,个子高她一截,应是个男子。 她轻声:“大人饶命,婢子只是起夜如厕,什?么也不?知。” 她自己都不?信自己的话,不?知能不?能唬住身后?人。 果然?唬不?住。 听起来非常年轻的男子声音在?她耳后?响彻,带着慢悠悠的嘲讽意味:“如厕啊?好的,那你继续如厕吧。” 第31章 “你要知道,这是你对付…… 襄州城中的寻常街口包子铺前,雪荔意?外与?林夜重逢。 她没什么感觉,但是林夜见?到她,则表现出了极大?的惊喜感。 雪荔不太能?关注他人的情绪,但林夜展现出来的欢喜笑?容,连她都忍不住看了又看。 林夜握着扇柄,啪地把扇子一合。他如此?风雅,整条街的路过小娘子都悄悄看他。 雪荔注意?到了。 林夜笑?吟吟:“没想到我魅力这么大?,你追我追到这里?了。” 雪荔张口,他立刻在她开口前伸手制止:“停,你不必说,让我先快乐一会儿。” 雪荔向来安静,便乖乖地不说话。 林夜乌黑的眼眸对上她,怀疑她其实什么也不懂。这样一想,林夜心中便又无奈,又好笑?,满腔柔软心绪如棉花,飘飘然,让他无处安放。 可他必须安放。 林夜自来熟地问:“你来襄州城做什么?” 雪荔奇怪:“不是你魅力太大?,我追你追到这里?的吗?” 林夜一噎。 他瞪她一眼,佯怒:“我开玩笑?的。” “我也是开玩笑?的,”雪荔这才说道,“我是来,讨生?活的。” 她要在襄州城中赚一大?笔钱,好带着钱去游行天下。 她此?时见?到小公子,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中,有一重记忆陡然苏醒,让她警惕:她曾说过,下次见?面,要把“问雪”还给小公子。 可她此?时有点?不想还了——雪荔什么武器都会用,但她平时懒得用武器,她没有自己专属的武器。 “问雪”非常适合她。 她似乎有一种招惹麻烦的潜能?,一路都遇到很多人,追她杀她拦截她。游行天下,怎能?没有一把合适的武器呢? 雪荔悟出了一腔狡黠的心思:她要拿钱,把“问雪”买下来。 她不知道“问雪”价值几何。 她现在没钱,她得先赚很多钱。在她赚到很多钱之前,她不能?让小公子想起“问雪”,朝她询问。 雪荔直勾勾地盯着林夜,脑中转着直白的主意?。 林夜被她这样看着,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心,又突突疾跳两下。他兀自红了脸,又兀自镇定下来,侧过身。林夜矜持:“你别这样看我。” 雪荔:“?” 林夜用扇子抵着下巴:“你要知道,这是你对付郎君非常有用的武器。遭你这一手的郎君,无不折服于你。你,咳咳,要慎用。” 雪荔淡然非常:“我学会了。” 林夜怔一下,转过脸来看她。 雪荔生?怕他问起“问雪”,少女主动询问:“你来襄州做什么?你的侍卫甲和乙呢?杀手丙丁他们呢?” 无论什么时候,林夜听到她将人称呼为“甲乙丙丁”,都要忍俊不禁。 林夜自我强调:“我叫林夜。” 雪荔望他一眼,不语。 林夜又继续:“我的两个侍卫不叫甲和乙,长得像大?叔的那?个叫阿曾,和你年龄差不多的那?个叫粱尘。而且我的队伍现在人员增加了。除了你曾经的手下,我也招了些人马。他们现在还在城外,应该很快就来了。” 雪荔只关心:“你们来襄州做什么?” 林夜:……你真是油盐不进啊。 他不想说实话,便模糊了一番后说:“被追杀。他们在后方保护,我先进城了。” 雪荔心想:哦,是了,追杀他的人一直很多。他这是当逃兵啊。 林夜洞察她的想法,严肃纠正自己的形象:“我这是用最小的损失,获得最容易的成功。多亏我机智,我的主意?可以让我们兵不血刃,你信不信?” 雪荔无所?谓信不信。 雪荔只觉得他这副炫耀自己的样子,像是一重光落到他周身,让他显得……明?亮非常。 林夜试探她:“那?你……要和我走么?” 他屏住呼吸,心脏颤抖,聆听着她的回答。 她果然说:“不。” 寒暄结束,雪荔背过身,走过包子铺。 包子铺的伙计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已经听出这少女和少年公子是旧识。伙计躲在包子铺后,见?林夜出了一会儿神?后,朝雪荔追去。 林夜根本没听到之前雪荔和包子铺伙计的对话—— 林夜:“你去哪里??” 雪荔:“讨生?活,赚大?钱。” 林夜:“啊?” 雪荔:“方才我得知了一个赚钱的方法,我要去赚钱。” 林夜斟酌一番,算了算自己的手下这会儿还进不了城,他左右无所?事事,不如跟着她:“可以和我分享吗?” 雪荔侧头看他:“你也没钱吗?” 林夜弯着眼睛,轻轻地“嗯”一声。 他这一声“嗯”,既含糊,又清脆。他好像不懂她在说什么,又好像他早有调皮之心在伺机行动。他用纯而无辜的眼睛盯着人看,谁的心都会化掉。 可雪荔的心不会化。 但雪荔无所?谓:“那我带着你一起赚大钱。” 林夜郑重其事:“你可要罩着我啊。我身脆体薄,干不了重活。” 他补充:“轻活也不一定干得了。我十指不沾阳春水。” 雪荔后悔了,默默地朝旁边挪,想远离林夜。林夜比她还不识眼色,硬是凑上去挨着她。 少年少女相携而去,包子铺伙计从包子笼后钻出,匪夷所?思地看着二人的背影: 他怀疑那?女孩儿脑子有些问题。 是个人都能?看出那?少年衣着看似朴素,实则华贵无比。她竟然以为那?公子穷? 伙计啐一口,继续卖自己的包子:又穷又蠢的小娘子,带着那?个有钱却同样蠢的小郎君,去得到些教训也好。 等他们吃了亏,嘿嘿。 -- 五月时节,南周的襄州城中热闹非凡时,北周汴京的枢密院机速房,人员往复进进出出,机关咔擦声不绝,而此?间竟然鸦雀无声。 枢密院机速房,是北周中枢的情报机构。每日大?大?小小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情报,都会传到这里?。 而今,掌枢密院机速房的人,是知枢密院事。 机速房内殿,一张素色屏风后,坐着一位年轻非常的郎君。 这位郎君衣着紫色圆领宽袖长袍,腰系玉带,坐于案前独自下棋。棋子纷纷落在棋盘中,黑白之子衬得他手指葱白如玉,指骨修美。 捧着一方卷宗进入内殿的小官在屏风口朝他作揖行礼,恭敬非常:“小张大?人,来自襄州的情报,刚传入汴京,便被我们截获了。” 年轻郎君只看棋盘,温声:“陛下知道吗?” 小官讪笑?:“枢密院是朝臣办公之署,机速房又专事情报。若有情报,自然是先送来给我们。” 年轻郎君淡声:“陛下乃天下共主,臣子怎敢擅专?” 小官便知他是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了,沉吟一番,小官凑近些,躬身轻声:“陛下这些日子,好像又病了,除了奏折,不理会他事。这样的情报,陛下根本不会在意?。” 年轻郎君这才抬手,向他讨要那?方情报。 小官将卷宗送上时,抬头瞥到年轻郎君春水一般的眼波、温润如玉的面容,心中不禁唏嘘。 如此?风华之态,方才算得上是张家未来的家主。 张家坐镇关中,享誉海内外,繁盛二百载,家中子弟不为官,便求学。唯一可惜的是,自大?周朝分为南北,张家依然显贵,却到底不如昔日繁盛了。 如今张家家主在北周朝担任宰相,兼枢密使?。 而张家家主之子,张秉,便是眼前这位年轻郎君,为知枢密院事,掌机速房,足不出户,遍阅天下情报。 枢密院中官员,称呼张秉为“小张大?人”。 “小张大?人”张秉快速翻阅了这封传来的情报,眸色微闪。 这份情报,是来自襄州的一封信。写信人是一个叫“扶兰明?景”的西域公主,说襄州有一桩关乎国家的秘密,若是有人找到她,她会与?人分享。 扶兰氏…… 张秉手指扣着案几,微微垂目:是西域朱居国的那?个王庭扶兰氏吗? 可据他所?知,扶兰氏已经灭绝了啊。难道有漏网之鱼? 张秉将情报还给那?小官,小官知道郎君意?思,便翻阅起来。 小官看完后说道:“我们要派人手去襄州吗?” 张秉温声:“陛下前夜私召我父亲,说如今重中之重,是要南周小公子到达汴京。” 小官疑惑,不知张秉说这个做什么。 张秉又道:“禁卫军不曾出动,但最近许多江湖人的消息传到汴京,皆送到了陛下案头。” 张秉的意?思,莫非是宣明?帝召见?江湖人私下行事? 小官愤愤不平道:“陛下十分信任‘秦月夜’,让一个江湖杀手楼执行那?些藏头藏尾的任务。如今不只‘秦月夜’,陛下连那?些乱七八糟的江湖门派都召见?,却把我等扔在一旁……陛下、陛下被‘秦月夜’蒙蔽了。” 小官说着江湖传言:“那?玉龙楼主总是出入汴京,和陛下私会。妖言惑众,陛下若是信了那?玉龙……” 张秉:“玉龙已死。” 小官一噎:“可现在的‘秦月夜’,几乎成了陛下的私兵。陛下为何一直避着我等?” 富贵险中求。 小官悄悄观察张秉面容,他看不出这位年轻郎君的态度,却到底一咬牙,决定赌一把前程。 小官大?胆说道:“避着我等也就罢了,为何陛下连张氏都避着?张氏乃关中名门,君臣相合,于国有利,陛下却、却把张氏当摆设。” 张秉叹口气。 君臣之间,一向是本难算的账。宣明?帝雄心壮志,提防张氏,并不意?外。 第32章 她此时爱钱爱得疯魔,踮…… 林夜拉着雪荔绕过?那些求饶的楼中人,“蹬蹬蹬”出门,沿着青石小径疾走。 他先前?因?为着急而?动用了轻功。好在只是轻功,又未曾打斗,此时筋骨中的微弱刺痛,尚在他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他此时急需和雪荔私下说话,又嫌弃这里屋舍中的脂粉气,便拉着雪荔出了那阁楼,寻找可?以独处的地方。雪荔不知?是真的乖巧,还是知?道他筋脉的问题,她竟听话地任由他拉着走,没有反抗。 毕竟,她若反抗,他必然打不过?她。 雪荔只是临走前?,顺走了那本管事之?前?被强逼着交给她的此间账簿——哇,好多钱。 这小小巷中一院落,里面别?具一格,有楼有亭有湖。 林夜和雪荔到湖畔的一丛柳树后,体内动武带来的刺痛让他疼得松开?了少女的手腕。 春风习习,杨柳依依,湖波荡起的圈圈涟漪,吹得人心中急躁缓和。而?本已不多的急躁,在林夜转头?看向雪荔时,也化为了乌有。 日光一重重荡在雪荔面颊上,日光清波下,少女抱着一本账簿,抬起脸时,风吹起她耳畔的发丝,她秀目琼鼻,雪颊朱唇。 她如梦似幻,让林夜稍微恍神一下。 有些热。 林夜顺手就将自己丢在袖袋中的折扇取出来,扇了扇风。 他上下打量着雪荔:“厉害啊,阿雪。” 雪荔静而?疑惑地仰脸望他。 林夜:“我才多久没见你……一炷香时间有没有?你就把这楼给收服了?上上下下,你全打趴下了?” 雪荔听不太出他人的语气,但她学过?观察他人的神情。 她此时仔细看林夜,他眉目噙笑,虽是啧啧而?叹,但笑中带欣赏,不见、不见……他人通常看着她的那种惊吓古怪、欲言又止的眼神。 雪荔:“你不骂我?” 林夜一愣。 他一手叉腰,仰头?一笑,狂放无比:“我干嘛骂你?你不用一炷香就把人收复,只靠武力,也实在很厉害了。说实话,要是我有你这么好的武功,我还用什么脑子?我也一路打过?去啊。 “那个管事竟然敢骗我们卖身,这么小的地方,买得起小爷……呃,我吗?要是当年?的我,我一挑长、枪,带上兵……冰冷的下属们,肯定扫平这块地方。光天?化日有青楼就罢了,还敢搞暗娼?对了,你知?道暗娼是什么意思吗?” 雪荔:“不知?道。但是不重要。” 林夜笑起来:“你说得对,那种污秽的东西,不适合你这样的仙女妹妹。哼,小爷……呃,我非要他们吃点苦头?。” 他实在是一个本应张扬无比的小孔雀。 话里话外皆见自信,潇洒,明媚。 可?他苦于如今身份,又不想在美丽的少女面前?露出不文雅的一面,几句狠话便竟然说得磕磕绊绊,很是……让她一直想看他。 雪荔心湖上笼罩的一重阴霾被风吹散,涟漪被风吹得徐徐荡起。 她抱着账簿仰望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 林夜昔日可?是川蜀的混世小魔王,通常是他惹事,别?人给他擦屁股。只是如今他不好惹事。他虽然不好惹事,看到雪荔惹事,却?一下子有一种亲切感。 林夜露出自己混不吝的一面,抬手拍雪荔肩膀,如同训兵:“我看好你。” 他手一顿。 因?雪荔往旁边一挪,躲开?了他的碰触。 林夜目中一黯,稍微讪讪。 他转而?庆幸周围无人,没人看到他丢脸的模样。他便将一手背后,一手继续摇自己的折扇。 林夜低头?,控诉:“我夸了你半天?,你都不笑一笑。” 雪荔便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林夜:“……” 林夜被她僵硬的笑容吓得怔一下,莞尔:“真是个小木偶。” 雪荔认真:“我不是木偶。我只是做不好这个表情而?已。” 自然,她难以体会他人的情绪,即使照着湖水练习,依然有很多表情都做不好。反正师父如今死?了,没人会训练她的表情,她干脆不做表情了。 林夜笑一笑,不提这个话题,他给雪荔出主意:“这里的房子,如今易主,成了你的了吗?你光从?他们手中把房子账簿抢过?了还不够,还得去官署登记。不然你走后,只要那管事上官署告发你,官府便会捉拿你。” 雪荔抱紧自己的账簿。 林夜吓唬她:“会有很多人抓你。就算你不怕他们,他们一直烦你,追着你不放,你也很累是不是?何况现在是在南周地盘,你从?北周来,不熟悉这边的势力。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也没必要得罪他们对不对?” 雪荔沉思片刻,目光落到了林夜身上。 雪荔:“你帮我。” 林夜:“我为什么要帮你?” 雪荔:“我给你……” 林夜板着脸:“我很贵的,是金钱买不到的那种。我不帮别?人,只帮自己人。自己人指的是,待在我身边的人,保护我安危的人,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的侍卫,我的……我喜欢的人。” 他目光飘移,脸微红。 雪荔则一想到与他人建立关系,便瞬间排除了他,准备自己解决此事。 不过?她仍记得一事——“我要把‘问雪’从?你手里买回?来。” 林夜疑惑:“谁是‘问雪’?” 雪荔愣一下,低头?看自己袖子。 隔着袖子看不到匕首,她奇怪林夜怎会记不住他自己给出的武器的名字。 她才生出猜忌,林夜脑子转得飞快,拉长音调:“它啊……它也很贵。” 雪荔看他那副又要开?始了的样子,她静静说:“我不想杀人。你别?逼我杀你。” 林夜:“……” 林夜暗暗伤心自己和雪荔之?间寡淡的感情。 雪荔犹豫一下,抱着自己的账簿,转身便走。 她走得干脆,反而?是林夜不甘寂寞,又追了上来。 林夜暗自叹一声自己的心软,调整好状态,好奇地跟着她,小心询问她:“那些人折辱你了吗?不然你这样乖,根本不会主动打人。他们咎由自取,总有原因?吧?” 她这样乖。 雪荔被他一次次说“乖”,她都要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乖了。但是到目前?为止,除了小公子,世间没人这样说过?她。 雪荔回?答道:“那个管事派一个侍女领我进一屋,让我换一身衣服。那衣服上脂粉味重,我师父说,那会遮掩人的嗅觉,让我变弱。我便拒绝,那侍女出去帮我另找衣服。我待在那身衣服旁边,屋子一个机关门忽然开?了,有一个男子跑出来,要抱我。我扭断了他的手,还没如何,他先大哭大闹,说我要杀人。” 雪荔敷衍:“断只手而?已。” 林夜弯眸:“就是,断只手而?已。” 湖波细纹荡在一前?一后的少女与少年?面颊上。 雪荔三?言两句说完了:“许多打手过?来,说要教训我。我自然不好坐以待毙,就出了手。他们叫来的人越来越多,我算了算,觉得可?以一路打出去,我就一路打出去了。等我打到没人再出来的时候,那个管事就说把房子送给我了。” 雪荔琢磨,原来赚钱如此容易。 不过?“问雪”很贵的话,她买了匕首就不剩多少钱了。还是得赚更多的钱。 雪荔想到了之?前?那个卖包子的小二:或许可?以通过?那个人,把这座城中的“暗娼”全部抢过?来,为她赚钱? 林夜严肃道:“阿雪,楼里很多人都是被迫的。你收服了这里,找官署打点关系的事另说,能不能把楼里那些人放出去?他们未必愿意从?事这种见不得人的生意。” 雪荔:“见不得人?” 林夜想了想,用她能理解的话说:“就像那个侍女逼你穿你不想穿的衣服,那个从?机关门后冒出来的男子想抱你,你师父逼你杀人,我想摸你的头?。” 他扮个鬼脸:“不过?我只是想,可?没逼你……我和他们都不一样。” 雪荔:“我师父也没逼过?我。” 林夜:“但你也不喜欢……” 雪荔:“我没有喜欢与不喜欢。你若是再说我师父坏话,我便杀你。” 林夜沉下脸,倏地停住脚步。 雪荔一直沿着湖畔走,一直听他在后方说话。他脚步声瞬停,她立刻感觉出来,但她依然没有停步。她又走了一段路,身后脚步声没有跟来,雪荔才有点儿茫然。 她停下步,回?头?望他:不走了吗? 她静静地看着他。 隔着不到一丈距离,林夜想: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 安静的,寂寥的,空落落的……看着人,怪让人心疼的。 她武功那么强,总是反驳他。他心里愤怒她有什么值得心疼的,可?只消她这样回?头?看他,他……许是好色之?名太强,他实在是个凡夫俗子,为美色折腰。 林夜任劳任怨地重新走向她。 他那点儿不快,在他走近、雪荔告诉他“我会放了那些人”时,消失殆尽。 林夜俯眼望她,她仰脸看着他。 清风静拂,他身上的苦药香拂向她,她发间的芳菲也掠向他鼻端。林夜乌漆漆的眼睛低下来,静看一重重水波荡在她脸上。 一瞬的寂静,林夜大脑空白,心跳微乱。 一瞬的寂静,连雪荔都感觉出了异常。 她不适地别?开?眼,要朝后退,林夜却?伸手,握住她手腕。 第33章 “你好风流多情啊。”…… 林夜呆若木鸡,看着少女凑来的?面容。 她?好像不觉得?她?在做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没有喜悦,没有害羞,没有好奇,没有迷惘。他?福至心灵,忽然明白是她?想要拿十根银锭,才这样?对?他?。 林夜怔忡。 有一瞬,他?生出挣扎后的?窃喜。 他?想这有什么关系? 不是他?逼迫的?,不是他?诱导的?。 她?虽然无知,但她?又能损失什么呢? 而他?、而他?……他?从小到大没有对?什么女孩子的?脸喜欢过,他?此时无疑喜欢雪荔的?长相?,胜过了对?她?奇怪性情的?质疑。 他?只是贪靓。 他?日后未必再有这样?的?机会。 待他?到北周汴京,刺杀宣明帝若是成?功也罢,若是不成?功,他?少不得?赴死。他?需要掩饰背后的?筹谋,为背后所有人的?辛苦去守口如瓶、去保护他?们。 即便诸事不顺,他?要靠成?亲来蛰伏,他?和缥缈的?北周公主,隔着国仇家恨,必然只成?就一对?怨偶。 他?此一生,恐怕都不会与年轻又漂亮的?小娘子有过多交集。而今雪荔就在他?面前,他?日后未必能再次见?她?。 他?只消—— 只消什么也不做,便会有一个容貌让他?心动的?少女,亲他?面颊。哪怕如朝露如春雪,到底会留驻。 林夜目光一眨不眨,看着雪荔靠近她?。 她?清而黑的?眼睛,倒映出他?的?丑恶算计,他?的?阴险用心。 林夜怔忡。 在雪荔要贴上他?脸颊时,林夜忽然身子一晃,脸色惨白,做出体弱不堪、向后跌倒的?模样?。 他?趔趔趄趄朝后跌两步,掩袖咳嗽。他?好不容易咳完,眼眸乌黑水灵,无辜非常地看着雪荔:“不好意思,我身体不好,方才方才喉咙忽然不舒服。你是要做什么来着?” 雪荔淡漠看着他?。 她?神色是一贯的?无精打采:“为什么?” 林夜睫毛颤一颤。 他?心里想:因为我还有良知啊。因为我不能哄骗一个年少女孩亲我啊。我如此高尚,我自?己都要掬一捧辛酸泪,可我居然没法说。 能说出口的?居然是—— 林夜放下袖子,白净的?脸上露出纯然之色:“我不会给你十块银锭,太贵了。” 这么离谱的?话,连雪荔都一瞬感到费解。 但雪荔毕竟与众不同,她?很?容易接受了这种说辞:“哦。” 宋挽风说过的?,世上总有人不愿做生意,只能强求。强求太麻烦,雪荔不爱管那些。 他?既然不给钱,她?当然不亲了。 还是琢磨打下城中?所有“暗娼点”赚钱的?计划更简单。 雪荔掉头便走。 林夜拽住她?,将她?往回扯了扯。他?没用什么力?气?,只为吸引她?的?注意。 林夜低着眼,看自?己拽住的?一截袖子:“你……你去东树林了?” 雪荔神色涣散飘移,走神好一会儿,才单薄敷衍:“啊。” 林夜依然低着头,好像专心琢磨她?的?衣袖。 她?的?衣袖干干净净,不像他?那样?暗纹丛丛。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他?始终低着头在看。 林夜声音很?轻:“你是……为我去的?吗?” 不等雪荔回答,他?像是不想知道答案一样?,快速说:“你既然没见?到我,觉得?我失信了,厌恶我,你又为何想亲、亲、亲……我呢?你不怕我再次失信,说话不算数,不给你银锭吗?” 雪荔道:“我不厌恶你。” 林夜缓缓抬眸。 他?眼中?盛满了一整个春日,一整片湖泊,波光粼粼日光流转,璀璨至极。只是此时的?雪荔,是看不到的?。 她?沉浸在自?己漂移孤零的?世界中?,说着自?己的?事:“我不厌恶任何人。” 也不喜欢任何人。 林夜听雪荔说下去:“你不算完全失信,你留了鹦鹉给我。世上大约有很?多事是无能为力?的?,你既然等过我,那我再信你一次又何妨?” 她?心里道:只是没想到这人这样?穷,十块银锭都舍不得?付。 十块而已。 她?在心里大言不惭地腹诽,林夜面上却是温温笑起来。他?重新高兴起来:“你说得?对?。” 只是他?一直在等她?,日日去东树林。有一日下雨,他?淋雨得?了风寒这样?不体面的?事,他?不想说了。 林夜恢复了过来。 他?重新变得?兴致盎然,提醒雪荔:“你说带我赚大钱。如今你赚到钱了,我还没有。阿雪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雪荔很?想说话不算数的?。 林夜立刻控诉:“我在小树林等你,我给你留鹦鹉。方才我担心你被欺负时,我多紧张,你没看到吗?我……” 雪荔被他吵到了,朝后退一步。 小公子委屈地望着她。 他?胡搅蛮缠起来,寻常人确实头疼。 雪荔想了想:“我买下‘问雪’,你不就有钱了吗?” 林夜立刻:“那本就是我的……心爱之物!对?,我特?别珍爱,那是我祖父留给我的?遗物。你要买走我祖父的遗物,我不舍得?有错吗?” 他?眼神飘虚一下,重新斩钉截铁道:“我可以卖啊。但我不得?想一想价格几何吗?我连祖父遗物都愿意割爱,你说好带我赚钱,怎能说话不算数?” 雪荔哑口无言。 林夜见?好就收,朝她?吐一下舌头,乖巧地来牵她?的?衣袖,温柔道:“阿雪,记得?带我赚钱,还要保护好我哦。” -- 林夜厚着脸皮,硬是在下属到来前,跟定了雪荔。 有什么赚钱的?活计,是肩不肯挑、手不肯提的?麻烦精也愿意做的?呢? 雪荔稍微思考了一下:无。 她?打算随便带林夜逛一逛,然后找机会甩开麻烦精,溜走。 林夜不知道猜没猜到她?的?想法,他?跟她?跟得?紧,一路说话。 他?说话语调一向飞扬,语速飞快。他?又调皮爱逗人,一路走下来,雪荔倒也偶尔愿意和他?说两句话。 林夜心中?腹诽她?话少,但他?不知,雪荔和他?说的?话,已经算是多的?了。 一个厌烦尘世的?人,怎会对?尘世有丝毫兴趣? 而今日陪着这个分?明对?活着非常有兴趣的?人,雪荔安静走着,竟真的?找到了一个赚钱的?不辛苦的?活计——有一家人要嫁女儿,在整条巷中?邀过客对?对?联,送红包,算是讨个吉利。 领雪荔和林夜去看对?联的?管事笑眯眯:“太守这几日要给儿子娶媳妇,就是我们家娘子啊。我们老爷高兴,家里跟过年似的?。” 太守儿子娶妻? 林夜目光闪了闪。 他?想到扶兰明景说的?“一桩关乎国事的?秘密“。 他?进了襄州城,城中?一片太平,写信的?扶兰明景又在哪里? 他?不认识扶兰明景啊。他?昔日在川蜀,只知道扶兰氏算是西域小国,平时不擅斗、不侵犯南周边境,他?没有查过那位西域公主。 如今进了城,扶兰明景到底在哪里? 雪荔正跟着管事,轻声问:“如果我们不擅长文墨,也能拿到红包吗?” 管事哈哈大笑:“当然可以啊。咱们老爷这是做善事,讨彩头,又不是真的?想要什么对?联。唔,小娘子你看,那边还有乞丐来对?对?联呢。小娘子和小公子一表人才,一看便知书达理,总不会连乞丐都比不过吧?” 如此,雪荔放了心。 雪荔只是说:“我不知书达理。” 管事愣住。 这奇怪的?说话方式,让领路的?管事回头,看向二?人。 领路管事目光在雪荔和林夜之间穿梭,林夜眼见?他?要怀疑,连忙抓住……雪荔的?袖子,大声笑:“妹妹你说什么呢?哥哥我学冠古今,学富五车啊。你年纪小不会对?对?联,难道我不会吗?” 雪荔:“……” 管事和善地笑了笑,继续领路。 二?人终于到了一张桌子前,上面尽是写好了的?上联。管事将笔墨留给二?人,便礼貌客气?地离开,去招待其他?客人。管事嘱咐二?人写好后,拿着对?联去找账房先生支钱。 管事走后,现?场一片安静。 雪荔望向林夜。 林夜眼眸清澈,谦虚非常:“阿雪先。” “你先,”雪荔面不改色,“给我做个示范。我这位‘学冠古今、学富五车’的?哥哥,一定可以让我大开眼界。” 林夜:“……” 他?乃混世魔王。 他?靠打仗来赚军功,靠一张脸来骗年轻郎君和娘子们的?喜爱,他?从不靠笔上功夫。 他?肚中?亦没有什么文墨。 不过林夜才心虚片刻,转念一想,自?己再差劲,难道会比一个江湖女侠还差吗? 他?好歹被爹娘的?棍棒打着,被迫悬梁刺股读过书。即使是一看书就昏迷,他?也读完了好多书啊。 江湖女侠又有什么?只有她?那个奇怪的?师父,训诫她?。她?识字,都出乎他?预料了。 于是,林夜挽袖拿笔,自?信满满:“阿雪学着点儿,看我大显身手。” 雪荔点头。 上联是“风云三尺剑。” 林夜挥笔写下联:“剑下一亡魂。” 上联是“春风不渡月。” 第34章 此“想”非彼“想”,林…… 林夜醒来,发现自己?入住一家临时租赁的?僻静院落,而自己?才找到没多久的?雪荔,并不在身畔。 他一时惆怅,一时失落。 粱尘端着一碗棕黑色药汁进屋,看?到的?,便是小公子拥被而坐,几分寂寥。 抱着被子靠在床榻边的?林夜瘦薄而懒怠,望他一眼:“阿雪呢?” 粱尘干咳一声。 他此时已经大约猜到这乌龙是怎么回事,在面对林夜的?质问时,便有些尴尬。 林夜手一抬,制止了他的?回答:“别说话,让我先伤心一会儿。” 粱尘:“……” 捧心伤怀的?林夜缓一会儿,重新面对粱尘:“呜呜呜,我想?她。” 梁尘:……你这不是还没缓过来么? -- 此时,夜星如?火,悬于银河之间。 雪荔躲过那些暗卫和杀手的?巡察监视,悄悄摸到林夜的?住处。她试图跳下窗进屋,在房檐上,遇到了于此轮岗的?阿曾。 阿曾很想?询问雪荔和他家小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双双听到了屋中?林夜对粱尘的?质问:“我想?她。” 阿曾无?言。 雪荔淡然。 阿曾望天:他真的?不太想?懂年轻人的?“情趣”。可是林夜确实年少,他跟随林夜的?时候,确实没想?过林夜会和神秘的?“冬君”扯上关系。 “秦月夜”神秘而危险,雪荔亦然。林夜难道不知?吗? 阿曾横出剑:“我等此行有要务在身,冬君既然走了,何必再寻我家公子?” “是他想?我,”雪荔盯着阿曾出鞘的?剑,“因为?我没交代完就走了。” 阿曾扯嘴角。 一瞬间,阿曾周身气势陡变,不再是平时那个寡言得近乎没存在感的?影子青年。他气势冰冷锋利,如?江涛拍案般,袭向雪荔。 雪荔微仰头,看?着寒风如?刃席卷自己?—— 林夜身边,卧虎藏龙。 这个阿曾,必然也一身秘密。 她不感兴趣,但为?了钱财,她必须打败阿曾,下去见林夜。 -- 寝舍中?,粱尘正向林夜辩解:“当时你忽然晕过去,大家都过来看?你情况。冬君便趁这个机会溜走了,没人拦住她。” 粱尘感慨:“她以前干嘛非要戴着斗笠?我还以为?她貌若无?盐,不好意思给人看?呢。这要是我,我肯定天天招摇过市,让人看?我有多好看?。” 林夜道:“是啊。这何尝不是一种出名方法呢?” 粱尘点头称是,很快反应过来林夜在挤兑自己?。他立刻撇清自己?:“胡说!我是要建功立业,名扬天下……我可不是要靠什么美貌走捷径。” 林夜煞有其?事:“如?果你像你娘一样?有‘绝代佳人’的?相貌,你真的?不想?走捷径吗?” 建业名门陆家,陆相的?夫人,粱尘的?娘亲,那是上一辈子的?绝代佳人。粱尘少年心切,一心一意想?名扬天下,不愿缚于爹娘名望之下。 粱尘嫌弃道:“只有你这种不思进取的?人,才会这么想?。” 粱尘不想?讨论自己?的?身世,快速转移话题:“你怎么叫她‘阿雪’?你把冬君的?真名都搞到了,为?何不告诉我们??她之前为?什么离开,她现在为?什么出现,她如?今又为?何再次不见了?” 真假冬君的?事,林夜此时还在斟酌。 他手指在床间敲了几下,决心定下:自己?必须要开始处理?“真假冬君”的?事了。 他要在襄州干一件大事。 他必不能让乱七八糟的?因素影响自己?要做的?大事。 林夜:“阿曾呢?让阿曾来见我。” 粱尘应了声,说阿曾在守岗,估计一会儿就来了。 于是,屋檐上刀剑激烈之时,屋中?,林夜挣扎片刻,终于一推被子,意兴阑珊地起床了。 粱尘惊:“起这么早?你不睡懒觉了?” 林夜叹息:“不能睡啊。我得戴着那个恶兽面具,在襄州城多逛几圈啊。” “恶兽面具”,便是他昨日从市集上买来的?。 昔日照夜将军戴的?是狻猊面具。只是林夜昨日逛一圈,发现街市上的?面具做得不真,只有他买的?那个“恶兽”,和狻猊有几分相似。 扶兰氏来自西域,必然听说过照夜将军大名。希望扶兰氏能借面具猜测他和照夜将军的?关系,从而来找他。 粱尘不太明白林夜在做什么。但相识半载,粱尘已对林夜的?智谋从起初的?半信半疑,到如?今的?叹服至极。到目前,和亲一行,离不开林夜的?筹谋。 今日林夜分明有些心思,粱尘便忙碌起来,在旁递水递巾,耐心等候。 林夜用清水洗面,不只用巾子擦净,还要敷上细白的?粉末,遮掩他颈上、手背上的?一点儿伤势。他因为?自行封闭筋脉,心脏处气血供养不足,肤色便过于雪白,旁人稍微抓碰一下,便会留下淤青。 粱尘在旁看得心惊:“你昨日刚进襄州,怎么能受这么多伤?” 林夜弯眸。 那自然是雪荔不小心弄的?。 但他不说,雪荔不知?道,旁人也不知道。 林夜处理?完自己?的?伤势后,开始编梳他那一头乌发。桌上有整整五盒的发带与簪子供他挑选,在粱尘快睡着前,林夜挑好了今日要用的簪子和发带。 他紧接着挑衣服。 在粱尘看?来,小公子要选的?那些衣物,颜色相同,样?式相似。林夜从袖口、襟口的?纹路开始搭配,终在粱尘叹第三次气时,选好了衣物。 再是挑选配饰,挑选香草。 这番操作下来,粱尘几乎崩溃。他从站改为?了坐,趴在桌上。 粱尘评价道:“阿曾说得对,你就是一只孔雀。” 林夜不搭理?粱尘的?嘲笑,继续挑衣带。 粱尘在后聒噪:“我实在想?不通,你昔日好歹是一位战场上的?名将。整个南周北周,提起‘照夜将军’的?大名,谁不敬佩?可是你不当将军后,怎么这样?磨磨唧唧,整天涂抹脂粉?你不烦吗?” 林夜:“怎么会?我觉得很有趣啊。” 粱尘吃惊:“从提剑到提绣花针,哪里有趣了?” 林夜坐在妆镜前,将自己?的?一绺发丝镶上珍珠。 他兴致盎然:“以前在战场上,脏兮兮,血淋淋,我是实在没条件。要是能有现在这么清闲的?功夫,谁愿意天天糊一身血呢?” 林夜唏嘘:“做了小公子,我才知?道我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粱尘支吾:“可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上阵杀敌……” “错,”林夜说,“将在谋而不在勇,所有的?蛮力都不值得赞许。若可以兵不血刃,谁愿意天天见死人?” 林夜沉默片刻。 此时,端坐妆镜前的?少年,褪去了平日的?顽皮,露出了几分深沉底色。这底色凝重黯然,让粱尘有些畏惧。 林夜微笑:“总之,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可以用最小的?损失,获得最大的?利益。你小小年纪还没经历风雨,你以后就明白啦。” 粱尘道:“我可和你不一样?,你就是和个亲,我能做更多的?事。我要游历天下,要建功立业,要扬名立万名垂青史,让所有人都看?得到我!” 主?仆二人这番对话,让粱尘观察林夜。然而林夜正经不过一瞬,又重新吊儿郎当起来—— 林夜自吹自擂:“我以前是没条件,现在打扮自己?,就是我的?日常。你不知?道,我娘还活在世的?时候,一直想?给我生?个妹妹。可惜她和我爹不太行,到他俩死,都没给我留个妹妹。我小时候啊,我娘恨我调皮,就骗我说我是女孩子,要文雅。” 粱尘瞠目结舌:你娘真是勇士。 林夜翘着腿,手上晃着自己?的?发带:“邻街那些小郎君惊为?天人,天天追着我。我呢,一是孝顺,二还是孝顺……我就天天穿得花枝招展,骗那些小郎君的?糖吃,哈哈哈。” 粱尘嘴角直抽:你真不要脸。 林夜继续不要脸:“如?今我找到打扮自己?的?快乐,明白了我娘那段时间为?什么对我和颜悦色,都不拿狼牙棒抽我了。” 粱尘脸快裂了:这得多恶劣,才能让亲娘下手打啊。 林夜说着自己?的?歪理?:“要不是我长得好看?,你们?怎么会看?我胡闹却不忍心发火呢?我现在意识到,兵不血刃,就是要像娇养小娘子一样?娇养自己?。我喜欢当个漂亮的?小娘子……” “啪嗒。” 紧闭的?窗棂被从外掀开。 阿曾奄奄一息地瘫在屋檐上思考自己?和雪荔武功到底差多少时,雪荔正推开窗棂,跳入林夜的?寝舍。 雪荔刚跳入,便听到林夜大言不惭地说“我喜欢当个漂亮的?小娘子”。 雪荔脚步顿下。 雪荔与林夜目光相汇,踟蹰后,她轻声:“不好意思,我有点迟钝。我没注意到你想?当个漂亮的?小娘子,以前可能唐突了你。” 林夜虚弱,单手捂脸。 在林夜无?力的?凝视下,粱尘狂笑着出门:“你们?聊,我去看?看?阿曾。” -- 在林夜假晕变成真晕的?这段时间,雪荔去填了自己?肚子,又在天亮时蹲到那哄自己?去暗娼点的?包子铺伙计。 伙计因她平安无?事而畏惧,然而伙计并不知?道哪里还有暗娼点。雪荔想?到林夜说自己?现在得来的?钱财不太干净,需要找官府报备。 在没找到新的?暗娼点赚钱前,雪荔回来找林夜。 毕竟林夜说想?雇她,价格又那么好。她来问他,他是否还愿意。 第35章 林夜忽然摘下斗笠,盖到…… 雨水噼里啪啦,沿着纸窗蜿蜒。室内像是被纸糊着,当纸被打湿时,雅室也凝上了死一般的寂静。 粱尘怔忡盯着棋盘上被推翻的双陆子,无声消化“她是雪女”所代表的含义。 林夜忽而?侧过脸,手指在?唇前轻轻“嘘”一声。 粱尘同时听到了动静。 粱尘手扶到腰间细长剑鞘上,一步步朝雅舍木门挪去。 林夜端坐原处。 粱尘走到门旁,听到门外轻微的呼吸。他扶着剑鞘的手指握紧,另一手猛地打开门—— 哗然?雨水声从走廊窗边吹入室内,一个年轻小娘子站在?门口,被他惊吓到。 这小娘子只退后一步,便定下神。 她脸长得几分幼态,湿漉漉的披帛曳在?地上,发鬓间花冠几点潮湿,唇瓣间的唇脂也淡了色。她十足狼狈,可无论是容貌还是目光,都不见褪色。 登时间,漫天遍地,只见少女面?容稚嫩,眉目明丽。 林夜在?内许久没听到动静,他绕过屏风朝外走,便看到粱尘挡在?一个陌生女子身前,面?红耳赤。 林夜咳嗽一声。 粱尘惊恐,赶紧退回林夜身后。 林夜这才?看向那少女,他将人从头发丝打量到腰下禁步:“扶兰氏?” 小娘子笑?了起?来。 她眉目深邃,明媚之色颇有?西域不羁之风。而?她一身周人装扮,瑰丽之容,便极为打眼。 她的大周话说得不算差,婉婉如黄鹂鸟鸣:“我叫扶兰明景。我在?大周叫‘明景’,你们可以叫我‘明姑娘’。” 林夜弯着眼,不动声色地纠正这位西域小娘子不够准确的称呼:“那么,明小娘子找在?下,是何事?” 粱尘在?后咳嗽一声,探出头:“不是你……哎呀!” 他那“不是你把人勾过来”的话还没说完,腰就被林夜背在?后的手打了一下。淅沥雨声中,明景打量着他们。 外面?有?些细微动静。 明景手放在?唇边,轻轻“嘘”一声:“我在?逃婚。” 粱尘:“啊?” 明景:“有?人在?后面?追我。” 粱尘:“啊?!” 明景期盼而?可怜地哀求他们:“小郎君能帮帮我吗?那些追我的人好厉害。” -- 客栈中,一场寒雨注下,十来个陌生人冲入屋内。 羸弱而?美丽的老板娘被吓傻一般,跌坐在?地。 雪荔提醒:“你们要杀的人是她。” 闯入者中有?人狞笑?:“呸,你们是一伙的,受死吧!” 而?坐在?地上的老板娘才?醒悟过来:“你不是来杀我的,现在?这些人才?是来杀我的?” 雪荔坐在?桌前喝茶。 老板娘忽然?鼓起?勇气,扑上前抱住雪荔的腿:“小娘子救我——” 刀光袭来时,雪荔手中茶杯向外一洒。无力之水被注入内力,一瞬间如千钧重,打向这些人。 有?人被击退,有?人仍冲来。 雪荔拍桌凌身,桌子飞旋腾空。老板娘被吓破了胆子,躲在?一张桌下。长桌移位,雪荔撑桌而?起?,跃至桌面?,抢下那即将被毁掉的一桌饭菜。 偷袭者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雪荔捏住脖颈,朝外一抛,摔至墙面?。 另一个方向袭来的人碰到少女的衣角,想从后困住少女。雪荔衣角一掠,横肘朝后一抵,那人不退。他猛力攻击下,觉得自己?拔出了什么。 随即此人手腕一痛,一抹雪白之色划过他眼前,白光回到了雪荔的手中。 “噗——”一抹之下,血光飞溅。 客栈瞬间连死两人。 躲在?桌下偷看的老板娘,看到雪荔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匕首上沾的血迹,顺着雪荔盈白的肌肤,在?她腕间蜿蜒。 红艳血色,衬得少女容色清透,秀美无害。 众人惊骇。 这场打斗本应势均力敌,但?雪荔武力太强,这些人不需要她拼力。不过一刻钟,闯入者纷纷惨死。雪荔落座,继续喝自己?那壶茶。 雪荔心想:城中杀人,之后大约会?有?人找上来。在?没完没了的缉拿和?报仇发生之前,她得尽快离开襄州。 可惜林夜还欠她钱,可惜她还没攒够买“问雪”的钱。 雪荔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时,老板娘战战兢兢从桌下爬出来。 一地尸体,让这老板娘惊慌,但?她到底心中有?些数。老板娘朝后方灶台的方向瞥了好几眼,那里模糊有?人影。 雪荔捏着箸子夹菜时,老板娘忽然?开口:“那、那菜有?毒。” 老板娘涨红脸:“我起初以为小娘子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我悄悄下了点儿药……哎你别吃啊。” 雪荔还是吃了。 雪荔不怕这些寻常毒。 她的体质早已被玉龙改变。如今世间,能让她有?所反应的,大约只有?玉龙每月给她服用的药物“噬心”。 在?玉龙死后,那药物不必再?服。这世间,应该没什么能毒倒雪荔的毒了。 雪荔面色如常地吃饭,老板娘忐忑观察。 老板娘见雪荔没有?中毒之迹,才?疑惑地放下了心。 文静的、空灵的少女,即使杀了人,她周身不见污垢,眼中不见杀气。这样的小妹妹,走在?街上必然?吸引年轻小郎君们。 谁能想得到,她杀人如切菜呢? 老板娘踟蹰半晌,“扑通”跪在?了雪荔脚边。 雪荔本在?发呆,外界突然?发生的动静将她唤醒。轻颤睫毛下,雪荔淡定地撇过脸,当做没看见。 老板娘:“……” 老板娘捂着脸开始哭泣:“我本来要嫁入高太守家?中,给他儿子做夫人的。但?是我不愿意?,我想和?我、我情郎在?一起?……” 雪荔的目光稍微聚焦:嫁入高太守家?? 她想起?一事:她和?林夜,曾在?某大户门前写对联赚钱。那大户人家?的女儿,就是要嫁入太守府中的。 好巧。 空荡荡的客栈中,一时间只听到老板娘的哭诉:“我和?木郎商量怎么办时,有?一位女侠从天而?降,拍胸脯和?我保证,说她愿意?代我嫁。我满心欢喜答应她,谁知她不是什么好货。” 老板娘虚弱的哭声,因自己?的惨状,而?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那贱蹄子从我这里套走消息后,扮作我去接近高太守家?的郎君。我和?木郎要出城时,发现自己?被那贱蹄子的人追杀——她一定是怕我不小心泄露她的身份,想杀人灭口,当她的高门少夫人!” -- 酒楼中,明景贴着墙,打开窗缝一点,指着下方长巷中的几个晃荡的人影:“喏,就是那几个人,是来追我的。” 明景苦着脸:“好多人追杀我,我逃到襄州城,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借一个要嫁人的小娘子的身份,躲入这城里大官的家?。我以为江湖人不敢跟官员作对,可我发现你们大周真的很乱啊……” 粱尘在?后强调:“南周。我们是南周。” 明景自顾自:“其实躲到太守家?中,确实安全一些。问题是,这太守着急给他儿子娶媳妇,非要我过门,还要我住到他们家?里。也不知道急什么?” 明景朝雅舍中的两个少年郎求助:“追杀我的人才?被太守府吓住,太守府又关着我,不让我走动。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们不会?见死不救吧?” 粱尘听得同情。 林夜却?托着腮,好奇问:“你说的关乎国事的大秘密,就是你被追杀这样的事?” 扶兰明景一顿。 她望着林夜清澈的目光,一瞬咬住唇,心间生出一种模糊的直觉:这个小郎君不像他表现得这样无害。如果自己?回答不好,他也许不会?管自己?。 明景眼珠一转:“那……当然?不是啦。” 她指着下方巷子里逗留的人,娇嗔道:“我安全后,才?会?告诉你们那个秘密是什么。眼下我不安全——如果被他们找到了,我又会?被关起?来,被要求成亲。我只是想借太守家?躲追杀而?已……你们若是帮我,我就和?你们合作,告诉你们那个大秘密。” 粱尘抱臂,林夜笑?而?不语。 明景有?些着急。 “蹬蹬蹬”的上楼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看着这好整以暇的二人,不禁心中打鼓。 她有?一些自己?的小心思小算计,可她此时是真的不想回去——明景大声:“你们是南周人对不对?我和?你们的照夜将军是情人,你们的照夜将军要是知道你们对我见死不救,他黄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 明景手心捏汗:她听说南周人,都特别崇拜照夜将军。 而?这两个少年郎,戴着和?照夜将军类似的面?具……说不定就是照夜将军的崇拜者。 粱尘:“……” 林夜:“……” 明景觉得他二人的表情好微妙,但?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没时间探查了。 明景扑通跪地。 少女哭丧着脸,十分没尊严地双手合十:“我我我不装了。我是真的需要帮助啊,我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见这位西域公主被逼到这个份上,林夜估计此时应当诈不出来什么了,他微微一笑?,站起?来:“走。” 明景疑惑。 粱尘飞快掀开窗,抓住林夜朝檐下翻去。明景还在?发愣间,少年另一只手拽过她衣帛,将她朝下扯去。 风雨袭面?,明景被吓得要尖叫,忙捂住嘴——她她她也会?飞檐走壁的,这没什么。 第36章 他口、口中……她怎么知…… 城前雨下,两拨人马对?上。 躲在巷后的妙娘和木郎,看到雪荔和那些?人似是旧识。二人目光惊疑,彼此?屏住呼吸,生怕那些?人发现?自己。 妙娘目光时而落到雪荔身上,时而落到那个一身狼狈的明景身上。雨水遮掩妙娘眼中的神色,雨声也隔绝了远处的动静。 在那城门下的对?峙中,有人撑伞服侍,高太守皱眉看着这些?小儿女的胡闹。 他国字脸上满是厉色,林夜和粱尘、雪荔面?不改色,逃跑的明景则气势越来越弱,左顾右盼,不敢对?上这位名?义上的“公爹”的目光。 明景不光躲高太守的视线,还和众人一起,好奇地看雪荔。 第一眼,哇。 第二眼,哇! 那一路和她拆台试探的小郎君,看起来也不是真的不为女色所动嘛。小美人站到他身畔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便是把斗笠给了小美人。 雨水如注下,周身洁白的少女戴上斗笠,看起来更?为神秘了。 只是,她是谁? 若是旁的南周小娘子,大庭广众之下,被郎君如此?亲昵地用斗笠相护,必然害羞无比。可明景悄悄打量,隔着一重纱,她看不到雪荔有没有脸红,倒是那把斗笠给人的小郎君,脸一点点红透了。 明景还没看够,粱尘赶紧把自己的斗笠给林夜。 林夜瞪粱尘一眼:显得自己好娇弱。 明景瞪粱尘一眼:看不到小郎君的红脸了。 又?迟钝又?敏锐的粱尘:“……” 高太守沉稳的声音,打断了这几个年?轻人的眉来眼去:“你要证明什么?” 高太守盯着雪荔。 林夜心中揪起,略为纠结:他既欣喜雪荔的陡然出现?,又?怕雪荔与众不同的发言,会?影响自己的计划。 大局当下,任何细微的变化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她若是坏了自己的事,自己是原谅还是不原谅? 雪荔心中平静无比。 有了斗笠,不用淋雨,她心中说不出的平静。 雪荔仰着头?,望着太守和那一方的人马,轻声说道:“他确实有事才经过襄州,路过襄州时,他想起自己幼年?时走失的青梅竹马。他不会?和你家未来儿媳做什么的,因他此?次出行,正是要去成?亲。不过是旧日一些?遗憾,长大后惦记而已。” 林夜揪起的心脏,慢慢放了回去。 他唇角噙一丝笑,凝望着雪荔。此?时不好多?看,林小公子努力克制自己心脏的狂跳。 雪荔继续说:“他托我替他找人,告诉我,他那青梅竹马的特征。他整日戴着面?具在城中瞎晃,都是为了找故人。如果他存着不好的心思?,怎么敢这样?光明正大呢?” 林夜:“……” 明景在旁听得恍惚,经雪荔这样?一说,她都要怀疑自己真的和这位小郎君有些?什么旧情,而自己失忆了。 不不不。 她在今日前,绝没有见过这位小郎君。她今日来见这位郎君,也不过是因为这位郎君弄出的动静太大。 她虎落平阳,被人从西域追杀到大周。她尝试自救,给大周很多?地方发了消息。要么没人理?会?,要么没人能找到她。 这位小郎君,是最近唯二和她试图接近、交涉的人。另一个肯联系她的人,信件来自北周的汴京,藏头?藏尾,不断试探,却不肯露出真面?具。 明景常听说,大周人都傲慢无比。若非情不得已,她也不愿意和这些?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人交流。 明景抿唇聆听,看还有什么瞎话能出来。 高太守问:“那你是何人?你如何证实这只是‘故友重逢’,而不是别的什么心思?呢?” 雪荔想一想:“我是他的情人。” 林夜眼睛瞬间明亮,惊讶地看着她。 粱尘心跳剧烈,紧张无比:公子和雪女? 公子和雪女?! 周围一片哗然,众人色变,重新打量林夜和雪荔。 林夜面?红耳赤,幸好有斗笠白纱相挡。 雪荔没有害羞那种感情,她只有权衡利弊后、自认为最合适的谎言:“若非我是他的情人,我深深知道他和青梅竹马没有什么旧情,我怎么肯帮他寻人呢?若非我知道内情,我怎么会?不嫉妒,不生气,还心甘情愿帮他呢?” 她语调如死?水无波,但死?水不死?水,此?时并不重要。 高太守被她奇怪又?寻不到什么错的话语弄得无言以对?。 而淋漓雨帘下,太守那方有一位典史喊道:“你说谎!你方才还说他是要成?亲的。” 雪荔对?答如流:“他是一个风流多?情的人。一面?要成?亲,一面?舍不得我,一面?还怀念青梅竹马。但他总要长大,总要把多?余的情愫断了,和未来夫人一生一世齐眉举案。” 一片诡异的沉默中,众人望向林夜。 林夜望天:“不错,我正是这样风流多情的人。” 小郎君话音清雅语调活泼,实在不让人讨厌。而众人被他的厚脸皮震到。 -- 雨水之下,阿曾带着窦燕,纵马来寻公子。 马到巷口,阿曾便察觉到了紧绷的气氛。窦燕抽抽搭搭地下马,跟随阿曾猫在巷口。她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悄悄望向巷外—— 一行人马中,窦燕一眼看到白衫飘然的雪荔。 众人包围,七嘴八舌,雪荔站在一个戴着斗笠的郎君身旁。窦燕相信,斗笠之下,雪荔的表情必然是平静非常的。 一重寒意冻结成?霜冰,霜冰一点点爬上窦燕的心房,让她浑身僵硬。 雪女。 她的噩梦重现?。 -- 城楼门下,太守冷不丁看向林夜。 高太守目色幽邃:“我家即将过门的儿媳,名?字叫什么?” 粱尘心中叫糟。 他们只知扶兰明景的名?字,并不知道明景所替代的真新娘的名?字。 林夜心暗自沉下。 明景一片惊慌,懊恼自己先前提防这两位郎君,没和人说清楚。 眼下怎么办?明景想悄悄靠近林夜,给林夜一些?提示,然而太守冷酷的目光盯着她,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林夜面?上带笑。 他袖中手暗自曲起,准备聚起内力。 他心中飞快算着这样?多?的敌方人手下,自己和粱尘能否拿下这位太守。对?方武功必然不济,可这里是城楼门下,楼上的兵马都对?着他们—— 襄州是军事重地。 南周和北周两大战场,川蜀算一个,江淮算另一个。川蜀的重地是金州,江淮这一方的战场重心,便是襄州。 他不是无的放矢无缘无故要来襄州的,他是特意来此?军事重地的。 此?时若他和敌人打起来,自己真的能赢吗?雪荔武功是高,但如何保证雪荔一定帮他呢? 一层细汗,爬上林夜脊背。 他保持微笑,正要缓缓开口下令时,清泠的少女声,清晰地穿过雨帘,在林夜耳畔响起:“妙娘。” 雪荔望着高太守:“你即将过门的儿媳妇,我情郎的旧日青梅竹马,名?字叫妙娘。” 太守一行人,无话可说。 粱尘和明景各自惊讶,林夜目光闪烁,猜测雪荔这三日的新际遇。 林夜收了自己的杀机,款款上前,温声:“是呀,高大人,你看,我没说谎。连阿雪都知道我想见的旧日友人,名?字叫‘妙娘’。” 林夜望向一旁的明景,伤感:“妙娘要嫁人了,我也要成?亲了。物是人非,我们真的只是叙旧。妙娘要备嫁,需要做的事太多?,平日不好出门。可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和妙娘见一面?。” 林夜认真道:“我们真的不是要私奔。” 明景肃然起敬。 雪荔开始走神。 众人呆滞。 粱尘嘴抽。 圆、圆、圆回来了。 这么离谱的谎言,林夜和雪女在没有对?过谱的前提下,竟然圆了回来……那高太守还有什么话说? 高太守无言以对?。 高太守说:“既然如此?,那是我小人之心,误会?你们了。小友既然只是拜访我家儿媳,来登门做客便是。难道我还会?将客人赶出去吗?” 林夜诚恳道歉:“是小子考虑不周了。” 林夜如此?嘴甜,态度如此?良好。众目睽睽之下,高太守不愿做恶人,他朝周遭看一眼,身边人便懂事地低头?,准备了结此?事了。 高太守漫不经心:“妙娘四日后便会?与我儿成?亲。” 明景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她不敢动作,只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两位少年?郎。 林夜反应快:“那小子到时候便厚着脸皮登门,讨杯喜酒喝。” 高太守颔首。 高太守又?问:“小友如何称呼?” 林夜作揖行礼,风采翩翩,尽显贵族郎君之风雅:“晚生林春山,叨扰大人。” 林春山。 雪荔因走神而飘移的目光挪了回来,落到了林夜身上。 -- 大雨之下,有人撑伞跟随,高太守走向自己的马车。其余人簇拥着明景,将心不甘情不愿的明景带回去。 明景只来得及仓促朝身后救星眨眼:记得救我啊。 太守上马车前,身边典史不甘心地小声说:“大人,你真的信了他们的鬼话?这些?年?轻人,不可能如此?简单。” 太守沉默。 典史喋喋不休:“最近襄州来了很多?奇怪的人,天南海北,鱼龙混杂。这些?人目的不明,咱们更?要小心应对?。如今郎君要成?亲,闹出这种事,小人怀疑他们啊。” 第37章 他一瞬抱紧她。 林夜和雪荔沿着?后巷河道散步。 明月皎洁,林夜不?知?到底算不?算醉。他坚持说醉,又坚持散步,雪荔无所事事,可有可无,便由了他。 他见她答应,走路都雀跃地跳两?下,发带轻扬。 他好像是跳在她心口?。 忙碌两?日,林夜终于找到机会,询问雪荔关于那“妙娘”的事。 他猜雪荔不?在乎告不?告诉他,从她口?中?得?情报应该很容易。雪荔果然不?在乎,随口?说出自己在陌生客栈的遭遇。 林夜若有所思:“妙娘,明景……这二人说的话,有些对不?上啊。两?个人中?,必有一人撒谎。或者,她们两?个都撒谎了。” 林夜垂眸思考:“你说那客栈有些不?对劲,在我看来,你遇到妙娘,就有些过?于‘巧合’了。我为了见明娘子,花了那么多心思。你怎会路上随便走走,就恰好进了这么一家客栈,遇到一个逃婚的被追杀的新嫁娘呢?” 雪荔随口?:“也许我运气好。” 林夜无奈笑。 他嗔道:“阿雪,你对什么都不?上心,可你心里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 雪荔不?停步,他主动拽她衣袖,让她回头。他轻轻晃了晃她的衣袖,春水一样的眼波凝望着?她:“我、我很担心你。” 他迟疑又犹豫,为自己这一边的许多秘密与计划不?能告知?,为雪荔的坦诚相待。千言万语,只让林夜声音微绷:“我担心你受到伤害,担心你被骗。” 雪荔怔然。 她盯着?林夜的眼睛。 她缓缓说:“我不?会被骗。” 她看着?林夜,目光却渐渐涣散:“我本就谁也不?信。” 如此,便轮到林夜失神了。 他露出几分受伤的神情,眸中?隐晦的暗色一掠而过?。 雪荔本就不?太能察觉他人的情绪,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自然也听不?懂林夜此时在低喃些什么:“他们怎能把你变成这样……” 没?有正常人会像雪荔这样。 她无知?无觉无情无欲,她对万事万物都寡淡以待。他不?信她天生便是如此。她那师父,那位神秘的玉龙楼主,到底对她做过?些什么?她口?中?的“宋挽风”,是否也做过?些什么? 她全然不?知?。 而他只窥片段,已然心如针刺,略有隐痛。 林夜捂住自己心房,脸色微白。 雪荔目光挪到了他身上:“你病犯了吗?” 林夜摇头。 他脸色煞白,却仍是眼睛带笑,朝她道:“我只是善良罢了。” 雪荔:“……?” 小孔雀都这样痛了,却还要?坚强地自夸:“我这人就是心软,看到别人吃苦,就忍不?住同情。哎,我小时候见到路上要?饭的,都要?给?点钱,养到我家去。我就是因为心软,才走到这一步啊。” 林夜唏嘘。 雪荔没?有那种“照顾病人”的意?识。她一向觉得?病痛之类,忍一忍便过?去了。如今林夜面色难看,扶着?墙叹气喘息,雪荔只安静地陪着?他。 雪荔甚至在听他说些什么,并且在他一直自夸时,她发表了意?见:“那你家一定?很大。” 林夜迷惑。 雪荔如今钻进钱眼里:“如果你见人就要?救,看人可怜就要?给?钱,你家一定?很大,你也非常有钱。” 林夜眼神飘忽一瞬。 他口?上含糊:“那是啊。我毕竟是南周的小公子嘛。父皇疼爱皇兄关怀,我当然很有钱嘛。” 他此时开始为欺骗她而心虚,但雪荔不?知?信多少,只轻轻“唔”一声。 他猜她应该信了时,又微有困惑:她说她不?信任何人。是否代表,他说的每一句话,于雪荔而言,都如过?耳烟云,她压根不?在乎? ……他于浣川无名?山上的思慕,对她来说,也是没?有意?义的吗? 林夜蹙眉,再次捂住心口?。 雪荔眨眼。 林夜闭着?眼,小声笑:“哎不?行了。我不?能想你了……一想就难受,我这病是要?好不?了了。” 雪荔还没?说话,闭着?眼的小公子就像是能洞察她的心思,快速说:“好不?了,我怎能陪你玩呢?我不?能好不?了。你容我缓缓。” 雪荔愣住。 她以为她是被无理取闹的林夜拉出来,强行陪他醒酒的。可是林夜却说陪她玩。他们在玩什么呢? 吹风吗? 比谁更?容易得?风寒,更?容易生病吗? 或者是猜粱尘今夜骑马潜行,目的何在?再或者是高太守在筵席上给?出了什么讯息,林夜想让她猜? 雪荔思维涣散,已经飘得足够远。 她听到林夜喊她:“阿雪。” 她没?有应,她只是被惊醒,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月光和柳影交错,斑驳光影落到那靠墙的少年身上。闭目的林夜,不?见昔日的调皮胡闹,十分的沉寂,冷肃。 林夜闭着?眼睛,淡淡笑:“有些事,我不?能和你说。但是,你注意?保护自己。忙起来的时候,我便顾不?上你了。可我不?想伤你,你若觉得?不?对劲,就躲得?远远的,知?道吗? “你武功那么好,只要?你不?想插手,没?人勉强得?了你。我周身的秘密太多,我十分抱歉……只有不?看你的眼睛时,我才能说出这些话。 “对不?起,阿雪。” 夜风吹拂乌发,乌发碎丝拂过?雪荔的面颊。 漆黑之中?,雪荔安静地看着?林夜。 如果这便要?道歉,那么她常日身上的诸多伤势算什么?他人加诸她身的猜忌误会与杀戮算什么? 如果这便要?道歉,她昔日,又是过?着?怎样的人生呢? 寒风寂寂,林夜在黑暗中?平缓心事。他自觉自己已经提醒过?她,更?多的不?能再说了,他深吸口?气,睁开眼。 林夜眸子在睁开一瞬,与那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少女对上。 他大脑空白,登时忘了章法。 雪荔忽然说:“你抓到的那个真冬君,你别信她。” 林夜看着?她:她第一次提醒他,告知?他关于“秦月夜”内部才知?道的情报。 雪荔:“她长袖善舞,即使被你抓到,她也不?会说实话。四季使中?,冬君不?以武功见长,她一定?有自己真正的手段。如果只是普通的擅长交际,不?会位列于四季使中?。 “我不?了解她,但我不?信她。你也别信。” 雪荔学着?他方?才的样子,交代道:“你别被骗。” 她说完便转身要?走,林夜倏地伸手来抓她。他直直地盯着?她的手腕,而雪荔一如既往地躲开,只让他碰到他衣袖。 林夜晃着?她衣袖,轻声温和:“好,我知?道了,多谢阿雪告知?。我当然不?会信她的,我不?会被骗不?会受伤,你放心。” 雪荔并不?关心他会不?会被骗会不?会受伤,闻言也并无触动。 只是林夜抓着?她的衣袖,好像不?想放开了。 林夜朝着?她眨眼,神秘而顽劣:“阿雪,我们做点儿?坏事吧。” -- 于是,雪荔领着?林夜,到达那个客栈。 她拽着?林夜站在客栈房顶,看林夜摇摇晃晃地站稳,蹲下身翻开一重稻草,要?掀开瓦片朝客栈里偷看。 雪荔:“你会武功。” ——却一路让她带着?他走。 林夜:“不?要?这么计较嘛。我这么虚弱,万一一提内力,就咕咚一头摔下去了怎么办?你说的客栈,就是这里吧?妙娘和木郎藏在这里,这里还埋了很多死人?” “至少我离开时,很多血迹还没?处理干净,”雪荔心不?在焉,又恹恹道,“我为什么要?陪你做这些?” 林夜回头。 他仰着?脸哄她:“玩儿?嘛。” 月光落在他眼中?,他星子般的眼睛在刹那间?如雪水泛光,雪荔思考着?“玩”的意?思。 雪荔说:“我不?帮你。” 林夜知?道她怪异,便连连保证:“放心,我不?连累你。阿雪只用坐在一旁帮我放哨就好,我不?劳烦你。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偷偷摸摸,很刺激吗?你昔日还想要?‘刺激’呢,难道这样还不?算刺激?” 他胡言乱语能言善道,说得?天花乱坠。雪荔一个字也不?信,可雪荔也没?有说不?信。 今夜确实是动手的好机会。 先前太守宴请林夜,城中?大半官员聚于太守府,这样偏僻的客栈,平日巡逻人就少,此夜更?少。 在太守宴客的时候,雪荔来客栈和妙娘商议出城之事。妙娘和木郎必然以为雪荔来过?一次,客栈不?会来第二次人。 前日的追杀者死后,新的追杀者还没?发现这里。 妙娘和木郎今夜应当少有的放下戒心,睡个安稳觉——毕竟,他们和雪荔说好,在太守府迎亲那日,雪荔会趁乱送他们出城。他们要?养精蓄锐。 雪荔猜的不?错,客栈中?少有的清净,林夜和雪荔掀瓦入室,走在一片诡谲的寂静中?。 雪荔如自己说的那样,她只放哨,不?做事。 她对这些兴致缺缺,当林夜提出去后院查探情况时,雪荔只坐在墙头,看着?林夜。 林夜在后院中?寻找土坑痕迹:处理尸体,木楼木屋总是不?便。若真的像雪荔说的那样,这里死过?很多人,那对看着?无辜、实则非常狠的一对情人,最?好将尸体处理干净。 第38章 真是一只满肚子坏水的臭…… 清晨时分,城中戒严。 昨夜官署、公使库失火,高太守满城捉拿纵火者。一大早,便有很多官兵押送着有纵火嫌疑的人前往官寺,听从候审。 雪荔坐在陈府巷口所摆的竹桌前,小口地?喝着一碗豆奶。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她的余光已经看到巷外官兵捉了三批人马去审问。 陈府,是“妙娘”的娘家。 不错,隔了五日,二人又来到了那个对对联的陈家巷子?里。 天未亮时,林夜和雪荔从火海中逃出,二人视力慢慢恢复,林夜却不急着回府。 天亮后,林夜大摇大摆地?带雪荔去刚开门的成衣铺。林夜大手笔地?为二人各备一套新衣,二人便来到陈府来吃早膳,沾喜气 陈府为嫁女,连摆七日酒席。不可谓不奢侈。 所以,林夜笑眯眯:“这么有钱的人家,还没把女儿嫁出去,就急急忙忙把女儿扔去公婆家,必然有些问题。咱们去看看。” 雪荔无异议。 当雪荔乖乖地?坐在桌前吃陈府为客人准备的早膳时,长袖善舞的林夜已经钻去人后,熟门熟路地?找到曾见过?的管事,和那管事热情聊天。 林夜极得?人喜欢,东拉西扯说了一通,便让那管事对他和颜悦色。他还极会来事儿,他花大钱让陈府一个仆从替管事先看顾巷中的客人,非要请管事坐下来吃顿早饭。 林夜嘴甜无比:“我和阿雪上次来的时候,就见陈伯你十分辛苦了。小生?说句僭越的话,为主人家张罗亲事自?然是分内之事,但如果把自?己累倒了,仁善的主人家,心?里也过?不去啊?一顿早膳用不了多少功夫,我和阿雪从巷口买了包子?,新鲜的。我们又吃不完,陈伯和我们一起吃点吧。” 被称呼“陈伯”的管事心?里熨帖。 他哪里在乎一顿饭呢?他来操办诸事欠,必然先垫了几?口饭菜。 但是人年纪大了,连续几?日劳作到底有些吃不消。若是旁人巴结,他必然警惕。然而这少年郎既不是城中的熟面孔,又生?得?俊俏、通身一派富贵相,看起来便是花钱大手大脚的“糊涂孩子?”。 陈伯便想:我就指点指点他,教他出门在外,不要这样“露富”吧。 陈伯和林夜说笑着朝这方桌椅走来。 雪荔耳朵一动?。 她一边喝着豆奶,一边不动?声色地?从蒸笼下偷了一个包子?,藏到了帕子?里。 待陈伯和林夜入座的时候,雪荔神色如常,谁也不知她偷拿了什?么。 林夜热情招待陈伯吃饭,雪荔抱着碗坐在一旁,林夜还为她找补:“我妹妹不善言辞,但心?里也和我一样敬爱你。” 陈伯噗嗤乐了:“你这小子?……没少挨你爹娘的棍子?吧?我是什?么人,敢叫你们这样的人物‘尊敬’?” 陈伯这样说,却还是不客气地?开始用早膳。 正好?,巷口又有官兵推搡着,领着一大叫“冤枉”的江湖人去牢房。 林夜张望:“昨夜的火灾,这么快就捉到凶手了?” “哪儿能呢,”陈伯一边撕着包子?,一边慢条斯理,“最近一个月,襄州城多了很多江湖人。这江湖人一多呢,他们不守规矩,喜好?打抱不平,城中犯事多了,官吏们还捉不到他们,颇让太守头疼。” 陈伯冷笑,垂着眼皮:“太守大人一直想不出法子?收拾这伙人,如今城中出事,太守正好?可以把这批人关起来。” 林夜眸子?微眨。 此行径有两种可能:一,高太守和城中这些很可能为他而来的江湖人不是一伙的;二,高太守和他们就是一伙的,只是官员和江湖人,找不到光明正大地?理由商议事务。 如今借着纵火案,太守明面上将他们一网打尽,实际上很可能是找机会和这些江湖人碰头。 哼。 难道?说,他很有可能帮了这高太守一个忙? 难怪他还疑惑,小公子?一来城中,城中就失火两处,太守怎么不去试探小公子?。敢情太守有可能是奔着江湖人去的。 林夜心?中念头转得?飞快,口中只忧虑:“看管这么严,不会对太守府家郎君的婚事有影响吧?听说城门都封了……我还想带着妹妹去吃喜酒,看热闹呢。” 陈伯:“不会。” 林夜望去。 陈伯犹豫。 到底是吃人手短,片刻后,陈伯压低声音:“这事儿,小郎君你不要跟人乱说,自?己知道?就好?。城门封不了几?日的,到我们办婚宴那日,城门就会打开。毕竟,聘礼还得?帮我们送回老家呢。” 林夜惊讶:“老家?” 陈伯赧然:“我们家主子?祖籍不在襄州啊。好?不容易家里小娘子?嫁人了,主子?一家人归乡心?切,讲究一个落叶归根。” 说到这里,陈伯浑浊眼中也泛起泪花:“游子?难归家啊……小娘子?有了归宿,咱们都放心?了。” 林夜:“陈伯祖籍哪里人?” 陈伯敷衍:“小地?方……你不认识的。” 林夜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心?想他若是有女儿,必然女儿嫁去哪里,他跟去哪里。他哪里舍得?自?己女儿独自?在一个地?方生?活呢? 哎算了,他想那么多干嘛。 他哪来的女儿?那和他和亲的北周公主,都还不一定和他成夫妻呢。 林夜陪着陈伯感慨了一会儿,待陈伯吃了三四个包子?,巷中有身份尊贵的客人来访,陈伯急匆匆起身去迎客,让他们自?行来去。 陈伯一走,林夜落座,刚要准备吃……他定睛一看,笼中已经空了。 林夜:“……” 他盯着雪荔。 雪荔正揉着自?己的腮帮发?呆。 她不关心?林夜和陈伯的互相试探,她摸着自?己的腮帮,想的是天未亮、眼睛还被烟火熏得?模糊的那个时刻。 那时,林夜将她扑倒在巷中,拿手摸她的脸。 他事后解释,说是他当时着急,因为眼睛一时看不见,而不能判断敌友。他要确认她的身份。 可是他摸她脸。 她平时都愿意?和人挨着,他却摸她脸。 他从额头摸到下巴,摸了眼睛摸鼻子?。在摸到她嘴巴时,他忽然醒悟过?来,倏一下收了手。 雪荔被扑倒在地?,被他笼着。 红润日光刚从云翳后破出,微光照着她的眼睛。当她的眼睛一点点光明时,她看到的是林夜绯红的脸,散落的乌发?。 她不确定他的脸那样红,是不是被太阳照的。就像她也不确定,他的发?丝落下来,那样浓那样黑,她一瞬间的心?头急躁,是什?么缘故。 她只记得?鼻端蹭到的少年公子?身上那兰花一样的气息。 她心?想着他又换了新的熏香,新的熏香闻起来不那么苦了,让他像春日花骨朵一般,又漂亮又香甜。 她嗅了一下。 而林夜慌慌张张起身,背过?身和她说“得?罪”。 雪荔心?间浮起一种古怪的低落的情绪,那种情绪包裹着她……直到现在,她仍然不是很有兴致。 此时坐在竹桌边,雪荔摸着自?己的腮帮出神,听到林夜抬高的控诉声音:“我辛辛苦苦忙碌,你连一个包子?都不给我剩?!” 雪荔回神。 他瞬间移开目光,躲过?她眼睛。 他眼睛不看她,也不看过?往的客人。 他冲着墙发?火:“我昨夜醉酒,头晕眼花全?身发?软。我给你买新衣裳,带你吃早膳。你说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我就把我想吃的都拿过?来。” 他好?伤心?:“你连……呃。” 一个包子?小巧菁英,冒着热气,被捧在一张帕子?里,递到他面前。 林夜怔然。 雪荔:“我怕那个陈伯好?能吃,吃光了所有。我提前给你留了一个。” 她安抚他:“不吃饭会饿死。我当然知道?。” 林夜:“……” 林夜只好?珍惜地?捧着那一只包子?,慢吞吞地?吃起来。他吃着吃着发?现:“这是我的帕子?吧?!” 他立刻看向雪荔。 雪荔立刻别开目光。 林夜一下子?好?笑,故意?板着脸:“你不要以为你不看我,我就不知道?是你顺走我的帕子?的。难道?我的帕子?出现在你身上,能有别的原因吗?” 少年郁闷:“我又不是登徒浪子?。” 若他是登徒浪子?,凡事就简单很多。此时、此时……她就不清白?了! 雪荔解释:“我总要有东西来放包子?。我没有巾帕,但你有很多。包子?是给你吃的,你忍一忍就好?了。” 林夜很擅长调整情绪:“哦,原来是借花献佛。没关系,虽然你是借花献佛,但我依然领你的情。谁让我们阿雪突然懂事了呢?” 他感动?道?:“先是救我,再是给我留吃的。你以前可从来不管我的,我感觉到我们的情谊越来越深。这可能就是伯牙子?期所求吧。” 雪荔目光闪烁。 他夸得?太真情实感,她一时都犹豫,要不要诚实告诉他,自?己是为了让他好?好?活着,好?有性命把“问雪”卖给自?己。 她越来越离不开“问雪”了。她不见得?喜欢一把武器,她只是需要一把好?用的武器。 雪荔又开始发?呆时,林夜则是一边小口嚼着包子?,一边悄悄觑她。 大火弄毁了二人的衣裳,他在成衣铺中为她挑了一身新衣服。虽然不是他最满意?的衣裳,但新衣裳穿在她身上,让他有说不出的心?动?感。 第39章 “这个游戏,我不陪你们…… 癸未年五月中旬,林夜是个?大坏蛋。 ——《雪荔日?志》 那半个?晚上、半个?上午的闹腾,以林夜的忙碌、雪荔对他的不再搭理中断。 他们回到?府上后,林夜不是在?和?高太守互相试探,就是在?嘱咐他的人手忙碌各种事宜。在?婚礼前的前三天,小?公子租住的这家府邸人员进进出出,门前络绎。 像是沸水汩汩,像是暗夜火烧。 林夜忙的时候,不再开玩笑,也不再问候雪荔一句,尝试和?她沟通一句——他知道她不好控制,便从最开始将她排除在?外。 雪荔则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情绪大约出了些问题,让她比平时更加恹恹。她勉强打起精神,去和?那对想出城的妙娘小?情人沟通出城事宜。 反正她买到?了“问雪”,她和?林夜的雇佣关系也结束了。他走他的阳关道,她亦有她的不欢迎旁人同行的小?径。 林夜那一方?的动作定在?婚宴之?日?,雪荔这一方?的出城计划,也定在?了婚宴那一日?的开城门时候。 三天时光过得飞快,很快,到?了太守府迎新娘的那日?。 雪荔从天亮时就不在?身旁,而林夜问也不问,只欢欢喜喜地打扮一新,带着礼物登门,和?宾客们共同去太守府上做客。 高太守没露面,管事则恭敬地将林夜迎到?贵宾席间,说新嫁娘与新郎官稍后会?来。 林夜这边在?席上吃茶,唢呐声吵得他头疼。 他揉着额头埋怨这糟糕的品味时,阿曾悄然从人后出现,俯身到?他耳边:“我们收到?情报,粱尘回来的路上,他被人截杀了。粱尘向我们发讯号求救。” 林夜蹙眉。 席间有人偷看,见?这位病弱小?公子刹那间脸色苍白,神情不虞。 有武功高手动用内功,才?从嘈杂喜乐中,听到?小?公子微弱的声音:“你?带‘秦月夜’的人手去援助,务必让粱尘平安回来。” 阿曾退下。 席上许多人互相交换眼色,有的露出放心?神情,有的唇角浮笑。 无数双眼睛悄悄盯着林夜。 林夜看上去好像坐立不安,有侍女奉茶倒到?他身上,他因?失态而责骂人。侍女泪眼汪汪时,林夜负气,以“更衣”为借口离席,再未归来。 -- 此时,雪荔这一边倒是渐渐远离喧嚣。 太守为了儿子的婚事当真费了心?思,当日?开城门,重?开商路水路,讨个?吉利。 因?城门重?开的缘故,妙娘他们终于可以出城。 城门下问询时,雪荔一派淡然,妙娘和?木郎磕磕绊绊。好在?进出城的人太多,城卫没有为难他们太久,便轻松放行。 三人御马而行,沿着汉江一路北上。 密林如云,苍莽万里。 许是一路没人说话,气氛沉闷让人不适,妙娘纵马追上雪荔,庆幸而笑:“多谢小?娘子护送我们。方?才?若不是你?,城门口那关,我和?木郎都过不去。” 雪荔没搭理她的话。 雪荔拂开面颊上的乱发:“你?埋钱财的地方?,在?哪里?” 妙娘抬手遮目,看了半天,道:“应该不远了。” 雪荔:“已经走了很远了。你?埋钱财的地方?,这么远吗?” 妙娘心?里一咯噔,和?木郎互看一眼。二人都有些紧张,不知雪荔为何如此。 妙娘尴尬笑:“几?个?月前埋的啊……只是当时一直没下定决心?离开。小?娘子,你?别这样凶,我害怕。哈哈,你?老是问钱财,荒山野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杀人越货……” 她声音越来越小?。 因?雪荔看了她一眼。 雪荔平静:“是么?” 她一向如此说话,调子没太多起伏。只是此时林密路遥,她的声音在?林木中回荡,难免听起来空旷阴森。 妙娘打个?哆嗦。 她握着缰绳的手发抖,但她到?底比她那个?情郎强。 妙娘夹紧马肚朝前奔到?雪荔前面,故作无忧:“这个?方?向。小?娘子跟着我,我来带路。” -- 太守府那一方?,新郎穿戴齐整,要准备去迎接新嫁娘。 新郎官却心?情郁郁。 他被安排了一桩婚事。这桩婚事从几?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他想对新嫁娘多些了解,父亲却说没必要。 他们似乎认定只要婚娶结束,他就会?和?妙娘成为最恩爱的一对。 然而半个?月前,父亲却突然对他说,他想了解未来妻子,不如让妻子来家中住一段时间。新郎以为父亲开明,满心?欢喜地迎接未婚妻来家中小?住。 他这位未婚妻,脸颊圆嫩,眼眸深邃,偶有调皮之?色,颇有潇洒之?势。 她生得明艳又性子活泼,高家这位郎君,一见?便喜欢上了。 他什么都愿意和未婚妻分享,未婚妻却总是想出门,和?他爹生出龃龉。 婚礼之?前,昨夜,他未婚妻要被送回陈家待嫁。他向她保证,今日?二人便能再见?。 然而……新郎官一夜未眠,想着未婚妻那个?古怪而怜悯的神色。 寒露染霜,她对他露出笑容,然她转身便走,毫不犹豫。新郎官做了一夜噩梦,总是梦到?她抛弃自己,不要自己。 天未亮,他被喜乐声吵醒,呆呆在?帐中坐了一会?儿,打起精神:梦都是相反的。 再过一会?儿,他就可以见?到?妙娘了。 打起精神的新郎官来到?庭前,向父亲拜别,准备出门迎接新娘。然而,他一来到?庭院,便傻了眼: 爹娘不在?。 席间半数人离席不在?。 席位空了一半,尚在?座的诸位官员、客人也神色凝重?,像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这里明明华灯彩绸,却不像婚宴现场。 一个?管事看到?新郎出现,诧异地将新郎拉到?一旁,私语道:“谁叫郎君你?过来的?” 新郎官茫然:“吉时已到?,我该出门迎人了啊。怎么司仪不在?,华车不在?,我爹又去了哪里?” 管事神色复杂地看一眼这位天真的郎君:太守用郎君的婚事布了一场大戏,周遭人都知道婚宴另有他用,只有新郎官不知。 太守家这位郎君天真稚嫩,没有忧愁。太守也不愿让他手沾鲜血,太守只需要他活着,日?后继承这份家业便是。 管事沉声:“主人有事出府了。郎君在?府上稍待,凡事等主人回来再说。” 高郎君被管事硬拽去一偏廊下,他伸长脖子往宾客席看,越看越是不安:“为什么要稍等?阿伯,良辰吉时是拖不得的。 “对了,不是都说,咱们襄州城来了位‘金质玉相’、富贵得全身掉金片的小?公子吗?我之?前央求爹,说想拜访,爹说那位小?公子今日?会?来……我怎么也没看到?啊?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管事支吾:“啊,那位小?公子、小?公子,发病了吧。” -- 被咒发病的金质玉相、富贵得全身掉金片的小?公子,出现在?太守府与陈家相通的地道中。 林夜走在?这片昏黑中,旁边有一位暗卫托着夜明珠,为他照亮前路。 这处地道中,此时不只有林夜和?暗卫,还多了一个?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人——窦燕。 窦燕昨日?昏昏而睡,醒来便出现在?这里,看这位小?公子手捧夜明珠,俯身朝她笑。 她被他吓得一激灵,猜自己昨夜大约被下了药,才?会?一睡睡到?现在?,醒来又在?浑然陌生的环境。 见?她醒了,林夜笑意浅浅,起身端正:“窦娘子不是说想投诚吗?今日?是个?机会?,随我一起走吧。” 他说罢,长袖一甩,便悠悠然背身,行于逶迤狭窄的地宫长径上。 窦燕怔愣一会?儿,反应极快,当即从地上爬起来,追上他,好奇地四处张望:“咦,这是哪里啊?小?公子,我们要在?这里做什么?” 林夜解释:“这是襄州城下的一个?地道。” 他侃侃而谈:“前几?日?,我和?一位小?娘子在?酒楼偶遇,那位小?娘子说太守府中有地道,我便觉得好奇怪。那酒楼没什么特殊的,离城门口又还远着,太守府何必挖那么一条地道?有什么用呢?” 窦燕鹦鹉学舌:“对啊,有什么用呢?” 林夜:“我猜那位小?娘子,可能根本没弄清楚真正的地道在?哪里。我让人暗查,东躲西藏,花了好多精力?……” 林夜的感慨声变轻,他们转瞬间走到?一个?拐弯处,林夜朝窦燕颔首笑:“你?在?这里的第三块砖上,用内力?击打五下。” 窦燕:“……你?自己怎么不敲?” 林夜无辜道:“我怀疑一会?儿可能出现不太安全的情况,我身体不好,也许需要内力?自保。” 窦燕:……这话,你?这么诚实地和?我说,合适吗? 林夜朝她眨一眨眼:“你?若是打不开,我就杀你?。” 他旁边的暗卫虎视眈眈地盯着窦燕。 窦燕权衡一下,嗔笑道:“小?女子已经向公子投诚,怎会?不尽力??” 她走上前,用上内力?,重?重?敲击五下。 当下轰然,整面墙、整片天地开始旋转。 天地旋转间,窦燕被摔得跌在?墙上,她惨叫一声“救命”,便双手乱伸希望有人救自己。她眼睁睁看着那个?暗卫惊呼一声“公子”,毫不犹豫地抓住林夜,避开旋转的石门,护住林夜的安危。 第40章 “可我,有小公子啊。”…… 地道不知不觉变成了地洞,蜿蜒向上的路尽头是一处石门。当石门推开?后?,林夜在前,诸人随他一道拾阶而上。 天色晦暗,不见日?明,只?见风云。 高?太守果真?在此。他沉着眼,冷然看着林夜。 就好像当日?城楼下二人初露锋芒的那次—— 今日?是太守府办喜事,但高?太守出现在数里之外的城郊树林中。他面容沉冷,身后?是几十辆车马、兵士。 此地沉寂如死。 高?太守与他身后?那些车马、人士,全都虎视眈眈,盯着从地洞中走?出的四人。 不知不觉中,窦燕从打头阵,躲到了最后?方。 暗卫在侧,弯刀朝向敌人。林夜站最前,戴着斗笠的红裳新?嫁娘,悄然立在林夜身侧偏后?一步。 寒风洌冽,吹扬林夜的衣袂和衫带。 林夜笑?吟吟朝高?太守打招呼,目光却落在高?太守后?方的那些兵马上:“若我所料无差,这些车中,应当不是什么聘礼彩礼吧?这些车根本不是陈公?运送货物的车马,而应当是……辎重车。” 林夜盯着马车,望着车轮,觑着车轮在地上压出的重痕。 林夜感慨:“大意了啊,高?太守。兵器、粮草,可都不算轻。你用?普通的牛马货车运送辎重物件,这些车马又能行几里路呢?少不得中途停下歇息,这不,就被在下赶上了。” 高?太守:“区区小儿。” 林夜颔首:“对。区区小儿,只?靠一双腿,就走?到了你们车马经行的地方。不过这也得感谢高?大人,若没有你挖取的地道,我也走?不了这么深。这地道,若没有个一两年,是挖不出来的。” 林夜眼中笑?变得冰冷:“你早有叛国之心,只?是应当还没来得及和北周通敌。不然,你也不至于选在儿子婚宴之日?,借婚事聘礼来掩饰自己的不臣之心。这么一看,我倒是来襄州来的,很及时。” 高?太守神色冷淡。 他风尘仆仆,两鬓斑白,国字脸上没有一丝笑?,眼角皱纹深厚。 他身后?的兵士们警惕持着刀剑,朝着林夜这几人。虽然对方只?有四人,但是对方能走?到这里,便绝不好对付。 毕竟,原本按照高?太守的计划,林小公?子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不应该撞见他们的行事的。 高?太守盯着林夜:“你是如何发现这些的?” 林夜并不藏私,浅笑?而答:“那便怪你们掩耳盗铃,动作太大了。陈公?家?的掌事说,府上小娘子婚后?,他们就要回老家?去,要落叶归根。我追问老家?在何处,陈伯却含糊,说我不认识,他不肯告诉我。” 林夜张狂:“笑?话,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我不认识的地名?” 他身后?三人:“……” 敌人们:“……” 林夜:“那陈伯死活不说,我便只?能猜,他们要回去的老家?,可能根本不是南周的地段。” 树林中萧萧瑟风落在林夜眼中。 他笑?意浅淡,近乎漠寒:“襄州这个地段,是江淮战场的必取之地,承接南北大周。大周南北分江而治,两岸百姓不得往来,否则算是‘偷’‘贼’。襄州离大江这么近,必然有许多百姓,故土是北周的国土。然而只?要南北不统一,他们便终生回不到故土。 “只?有这样的老家?——陈伯才是不能说出口的。 “退一万步,襄州挖了这么一条地道,如果只?是陈家?归故土,你提供一条方便大道,那也不必藏得这么严实。何况我也不信,陈家?富贵到,需要几十辆车押送货物出行。 “你们不走?地道,说明人数太多,要押送的粮草或兵器太多,不好走?地下。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高?明岚,你和北周相通,卖国求荣,将军草兵器运往北周。 “你已然叛国!” 高?太守比林夜年长两轮,而林夜目无尊长,直呼“高?明岚”大名。 高?太守尚未开?口,他身后?的兵士们已然怒了,七嘴八舌地吵嚷开?来: “黄口小儿,胆敢羞辱我们大人。” “大人都是为了我们好!” “你什么都不知道。这里是我们襄州,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林夜的声音不高?却森寒:“襄州是我南周国土。一分,一寸,以方……都不送给北周!” 林夜盯着他们:“尔既为兵,为谁而战,又为谁而屈?” 风声裹着少年公子的声音,如冰刃如霜雪,哗然泄洪一般,刺向众人心头。 单薄病弱的少年公子,负手?而立,巍然之势,傲然之气,竟稳稳压着在场之人。 一地死寂。 高?太守在这时,叹息着:“小公?子……你昔日?躲在建业玄武湖畔,世?人皆不知你。若是早知你如此聪慧,我的计谋便会?更‘圆’一些,绝不会?给你察觉的机会?。” 高?太守淡淡看着他,慢慢抬起手?:“你既然发现了,我便不能留你活着了。动手!” 林夜背后传来一声女子轻笑。 窦燕笑?盈盈的:“小公?子,小女?子是真?心想向你投诚的。可惜小女?子先投诚了别的人,对不住了啊。” 她倏地伸臂张手?,自后?向林夜袭去。 那个捧着夜明珠的暗卫疾奔向林夜:“公?子。” 窦燕嘴角勾着嘲弄的笑?,瞥一眼那个暗卫:自己此时的站位,离林夜如此近。林夜就算会?一些武功,可这么近的距离,背后?又无人,拿什么防备自己? 林夜果真?仓促而躲,却躲不开?窦燕的攻击。 窦燕屈指如爪,要拍向林夜时,林夜旁侧那戴着斗笠的新?嫁娘刷一下握住林夜手?臂,将林夜朝身侧拽。 那人直接与窦燕对一掌。 滂湃内力相攻,窦燕闷哼一声,被拍得向后?纵去三丈。 她惊怒不住地跪地抬头,风吹树叶,内力相阵下,那人的斗笠被撕裂成碎,片片飞天。 那人抓着林夜落地,从腰间甩出一把软剑,横向敌人。 这人…… 这人个子中等,眉目如冰,遍是杀气。 凤冠霞帔影响此人的打斗,此人豪爽无比地将裙裾撕开?,又将袖子挽起。此人瞬间从新?嫁娘变成了一个武者?的样子,腰背挺直,目视群雄,眉眼看上去十分眼熟。 不光窦燕觉得眼熟,高?太守也觉得眼熟。 高?太守心中生起一些困惑:他何曾认识小公?子的手?下? 无论窦燕和高?太守觉不觉得眼熟,他们起码都认出来:这人不是本应嫁人的明景,而应当是林夜的暗卫。 林夜从这假新?娘背后?探出头,他先朝窦燕一笑?。 窦燕正?要惊起,那个掌夜明珠的暗卫大喝一声,将夜明珠丢下,持剑逼向窦燕,让武艺不经的窦燕颇为慌乱。 林夜又朝着高?太守眨一眨眼,笑?眯眯:“服不服啊,高?大人?” 高?太守此时了悟,林夜根本不信窦燕。 林夜把窦燕待在身边,既是试探,也是为了看住窦燕。林夜劫走?的新?娘也是烟雾弹,是哄他来追的。 那么真?新?娘…… 高?太守:“妙娘在哪里?!” 有人保护,林夜振振衣袖,从后?方走?出,懒洋洋地笑?:“你我都不要开?玩笑?了。高?大人,哪有什么妙娘? “你亲自派人杀害妙娘。她早就死在城中客栈中,死在你和她父母的谋算下。你想问的人,是明景。你想知道,扶兰明景在哪里。” 林夜朝他戏谑眨眼:“明景此时,就在你以为我会?在的地方。” 高?太守一震。 -- 三刻钟前,高?太守并没有出城。 高?太守知道自己家?的那个还没过门的儿媳妇是假的。 毕竟他杀害了真?正?的妙娘。因为真?妙娘的死,陈公?差点和他翻脸。幸好他用?大义稳住陈公?,然而,襄州又出现了一个“妙娘”—— 来自西域的、被人追杀的扶兰氏小公?主,扶兰明景。 高?太守不关心扶兰明景的身世?,只?是如此危急关头,他和陈公?的计划容不得闪失。为了不夜长梦多,他将计就计,用?婚事和家?宅困住扶兰明景。 他的傻儿子天真?地告诉明景,家?中有地道。 高?太守猜,明景从那地道逃出去,只?能到达城中一个酒楼附近。明景不会?知道那个地道真?正?的机关如何用?,但是小公?子借由明景的口,会?知道地道的存在。 高?太守身为襄州的父母官,军政一把手?,他知道近日?许多江湖人来襄州,都是为了捉拿林夜。 正?好,襄州的官署和公?使库相继失火。前一把火是贼人放的,后?一把火则是高?太守自己放的。 高?太守以此为借口,将城中江湖人当做纵火嫌疑人,押入大牢。高?太守在牢中见了这些人,告诉他们:小公?子会?在婚宴那日?,出现在那座酒楼附近。 他们想捉拿小公?子的话,随意。 条件是,这些江湖人不要插手?襄州城中正?在发生的其他事宜,不要过问高?太守在做什么。 江湖人守义,答应了高?太守。 今日?良辰吉日?,装作婚事华车的辎重车出城之时,高?太守亲自带着这些江湖人,和他们一道埋伏在城中那座酒楼附近。 良辰至,小公?子不至。 江湖人还在耐心等候,高?太守则色变,怀疑林夜找到了地道中的机关,在地道中去了别的不应该去的地方。 高?太守所筹谋的事,可比这些江湖人的“捉拿小公?子送给宣明帝”重要的多。 第41章 抬头间,凌乱的双目湿润…… 萧风瑟瑟,荒野漫林。 乔装打扮的将士们护着辎重车,严守以待。高太?守的话,他?们并?不意?外,显然?他?们早知道高太?守在做的事。他?们仍然?信服太?守,追随太?守。 将士们仇恨悲愤的目光,赤红无比,怒盯着阻拦他?们的人,尤其是那位自作聪明的小公子。 在讲述中,太?守幽邃的目光微弱地涣散,陷入到自己初听“照夜将军”死的那一日—— “二月末,照夜将军身陨的消息,传到襄州。随这个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陛下派小公子和?亲、我等沿路照拂的消息。小公子,你可?知我当时的心情?” 林夜如何知道呢? 高太?守自嘲。 他?想,养尊处优、被光义帝保护得非常好、不肯让世人见一面的小公子要去和?亲,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光义帝压根不想和?北周动兵,宁可?送自己最疼爱的幼弟,以男儿?身受辱和?亲,都不愿意?和?北周宣明帝大动干戈。 若高太?守还有一丝侥幸,随着“照夜将军”死,他?便一丝侥幸都没有了?。 他?们这些边关将士,自大周分化?南北后二百年来,心心念念,都是想要北伐,想回到中原重建关中。如今南北周两大战场,川蜀已然?失势,江淮战场又能支撑多久? 更何况,也许除了?他?们,没人想战。 士族们偏居江南,因江南富庶、远近无忧而“乐不思蜀”。如今连光义帝都这样做,高太?守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林夜:“照夜将军死,你便断定北伐无望,陛下不想北伐?” 高太?守睥睨着这个富贵病弱相的小公子:“你可?知,川蜀战场上,最后和?照夜将军对阵的北周将军,是何许人?” 林夜眸子微眯。 那与另一个暗卫一起控住窦燕的假新娘身形一顿,闻言侧过头,看了?高太?守一眼。 高太?守一字一句:“北周寒光将军,杨增。在杨增被调去川蜀战场之前?,杨增是江淮战场上北周的主将。” 将士们哗然?,显然?,他?们全都想起了?和?他?们隔江对峙的北周寒光将军,杨增。 高太?守嘲讽道:“照夜十二岁挂帅;十三?岁刑白?马,誓三?军;十四岁时他?在金州开战,以一万兵退敌三?万;十六岁,他?收复大散关,再差一步,便可?收回西京长安;十七岁,他?说服西域十六国归服南周,以自己名字‘照夜’被封爵。此等丰功伟绩,即使是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小公子,也总该听过一些吧?” 林夜望天。 他?被夸得得意?,眉目弯弯:“听过,听过。” 高太?守见他?如此不诚恳,心中生怒,而想到自己的不忿,只会更怒—— “杨增算什么玩意?儿?,凭什么能在川蜀大败照夜?!” 林夜目光微飘,不过此时对方?满心愤懑,自然?注意?不到他?的异常:“听起来,太?守对杨将军很了?解啊。” 高太?守如何不了?解杨增? 在杨增被北周调去川蜀战场前?,高太?守和?这位杨将军,对峙了?将近十年。 他?一日日老去,看着杨增从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长成?威武不屈的一代名将。 平心而论,高太?守是佩服杨增的。杨增用兵不算差,且越战越勇,毫不畏战。在杨增被调走后,北周新派来江淮战场的那位将军,不如杨增。 杨增只是,欠了?些运气。 起初他?少年气胜,多次中高太?守的计谋,有兵败之险。后来杨增懂得排兵布阵了?,但他?运气不佳,不是天刮大风就?是粮草迟缓。每一次摆在杨增面前?的好机会,都被荒废掉。 高太?守自认摸清杨增战术。 他?多次向朝廷请命,请求支援兵马,从襄州开始北伐之路。朝廷只是搪塞,直到杨增被调走,高太?守也未能和?敌军真正大战一场。 然?后,就?是这样的杨增,今年年初,在川蜀大败照夜。 今年二月,照夜心急,欲攻下凤翔,直逼长安。他?中了?敌军陷阱后,以自身为诱饵,和?杨增两败俱伤,共陨蜀地。 主将死,南北二周落得一个不胜不负的局面。朝堂上,光义帝和?北周使臣达成?盟约,派小公子去和?亲。 高太?守说:“我了?解杨增,更和?照夜多年手书论古今,算是‘忘年之交’。照夜不是纸上谈兵之徒,杨增绝不可?能让照夜进入陷阱,和?照夜同归于尽。这只能是阴谋。” 林夜轻声:“什么阴谋?” 高太守:“试问如今天下,最不愿意?照夜活着的,一定不是杨增,而是光义帝。” 林夜声音平静:“荒谬。” 高太?守陷入自己的愤懑中:“光义帝如果本来就?要和?亲,他?必然?要川蜀一战失利。我不相信照夜死得那么轻易,我和?他?祖父、和?他?爹娘相交,他?绝不是那般鲁莽之辈。可若是军队中有叛徒,他?被自己人背叛了?呢?” 林夜打断:“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就?因为这样,选择叛国?” 高太守:“这绝不是一面之词。你看着吧,陛下最后牺牲的,一定是我们。一开始是照夜,然?后就?要轮到我。我身死无谓,可?我身后的百姓、将士们怎么办?高氏守襄州近百年,我如何眼睁睁看着我的百姓为此受死?” 高太?守目光赤红:“川蜀此时情况一定更糟糕。我城中有流民从那边逃来,告诉我川蜀一战失利,照夜身死后,他?们的光景就?变差了?。北军南下,肆意?杀戮,奸杀抢掠无恶不作……” 林夜眸子微颤。 他?脸色微白?时,旁边的假新娘蓦然?开口:“小公子。” 假新娘是男声。 林夜恍了?神。 林夜微笑:“谎话。照夜如果真是你口中那么了?不起的人物,他?即便身死,也一定早有觉悟,会安顿好身后百姓。” 他?心想是的,他?定下假死计划后,分明为身后事做好了?安排。 西蜀会乱一阵子,但不会太?乱。西蜀虽然?没有了?照夜,可?还有很多将士。那些将士们不会任由北军南下,攻城略地。 林夜定定神,朝高太?守戏谑笑:“高太?守到底想和?我说什么?你因为照夜将军死了?,就?要叛国?你们连面都没见过吧?这忘年交情太?值钱了?,不得感动死他??” 他?笑意?转凉:“你的地道,挖了?不止半年。” 照夜仅死了?半年。 高太?守语塞。 林夜:“除非你告诉我,你挖地道那么多年,是为了?去地下乘凉避暑。而照夜死后,夜里?托梦给你,哄你叛国……” 高太?守打断这位小公子的不庄重:“我身后有几十万兵马、百姓要养。朝廷粮草总是以各种?借口推脱,一日迟一日,我如果不自己想法子,襄州城吃什么喝什么?” 林夜:“你便把襄州送给北周了??” 高太?守心一横。 他?傲然?:“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照夜既死,他?身死也是迟早的。 他?不畏死,可?他?扭头看一眼身后的妻儿?,他?走在街头看到满城的百姓。襄州作为军事重地,若不出兵,便要被围攻,绝无其他?可?能。 等到小公子和?那北周公主成?亲,两国盟约一成?,襄州的归属…… 光义帝才登基半载,看不出什么雄才大略的样子,但北周那位宣明帝,却是野心勃勃,紧盯着襄州。若等到宣明帝开口要襄州,那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高太?守如何护城中百姓平安? 既然?总要和?亲,总要称臣,不如现在就?屈服。 襄州城中来自北周的、被困在南周而归不得家的百姓,本就?极多。那与他?家谈婚论嫁的陈家,便是其中翘首。 高太?守想着,挖一条地道,再走水路,可?以送这些人回归故土。而自己,已经和?北周隔江的那位新将军谈好了?,自己把人、兵器,全都运送过去。 自己投诚,换得全城百姓生存。 林夜:“身为守将,你以狭隘之心谈论政务,是为不忠;身为父母官,你杀戮被扯进来的无辜百姓,是为不义;你妄图相信敌人的怜悯心可?以救人,是为愚蠢。” 高太?守:“我不相信敌人的保证,难道相信你吗?” 高太?守抬手。 他?废了?这么多口舌,这位小公子连动容之色都没有,他?也生出厌烦。 高太?守道:“你我都是鱼肉。只是你这条鱼,跳得太?高,引起了?宣明帝的垂涎。眼下,我只要将你送给宣明帝,襄州就?能又换得半年安定——动手!” 林夜同时下令:“动手——” 四方?的属于林夜的暗卫们,弓箭在手,黑箭刺空。属于高太?守那一方?的兵马高喝一声,丢下辎重车,向林夜这一方?袭来。 窦燕趁机再动,假新娘同时动手。 窦燕发现,这位假新娘武功实在高。另一个暗卫已经掠入战场,这位假新娘则一边控着她,一边偶尔杀几个敌军,看起来,游刃有余。 窦燕心焦:自己离不开,姐姐那边,是否…… 高太?守的目光,隔着刀剑与战士们,和?林夜对视。 高太?守唇角溢一丝笑:“我的手段,不止如此。小公子不如早日认输,还能少死几个人。” 林夜学着他?的话,笑道:“我的手段,也不止如此。高太?守不如现在就?投降,我还能留你一具全尸。” 第42章 “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害…… 高太守死得这样快,众人一下子都反应不过来。 打斗的将士们停下来了,满是贪婪的江湖人茫然了,和他们对打的暗卫们警惕观望,防止他们会暴动?。 “太守死了?” “不可能,太守怎会死?” “是你、是你——” 一双双猩红的眼睛,落到阿曾和林夜身上。 方才,这二人配合好得何其讽刺。此时,这二人背身而战,一空手一持剑。在他们脚边,躺着死不瞑目的高太守。 高太守摔地后,从?后胸刺入的剑锋从?前胸窜出,整片身前被抹得一派绯红。他圆瞪着眼睛,不甘心地看着如同深渊一般幽暗的天穹。 他死得突兀而不情愿。 他圆睁的眼,微张的嘴,复杂的神情,到底是想?说什么? 将士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太守,希望这只是一个“伪装”。下一刻,高太守会忽然拔身,杀了那小公子。 但是没有。好一阵子,风密天寒,高太守一动?不动?。 他是真的死了。 将士们狂怒,仇恨的目光扎向林夜:“是你、是你——” “弟兄们,杀了他,为太守报仇——” 阿曾神色肃然,当即身子绷得更?紧,提防着这些?“疯子”。他背后的林夜则忽然高声,喊道:“慢着。” 谁愿意?听小公子的废话?? 但是林夜下一刻说:“我可以救活高明岚。” 背对着他的阿曾,骤然回头,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到林夜身上。 而那些?仇恨的、身上沾血的将士们,以及贪婪地想?趁机抓住林夜的江湖人,虽不信林夜的话?,却全都迟钝地停住了脚步。 阿曾:“小孔雀!” 他语气略微不赞同。 林夜朝他笑一笑,漫不经?心:“哎呀,没事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中。” 他朝前走,微微笑着。 他让开步子,让这些?仇视他的人和贪图他的人,都看到那死不瞑目的高太守。 林夜深吸口气,再次重复:“我可以救下。” 有人不屑怒问:“你又?想?哄骗我们什么?你何时救?” 林夜:“现在——” 他抬起?手中剑,剑光拂过他蜀锦长袍,一点点向上。 从?这一刻起?,林夜真正的计划,真正想?在襄州城中发动?的“大?事”,才真正开始。虽然和他原本的计划有所偏差,但幸好,最终仍回到了他定下的轨迹中—— 林夜手中的剑,蓦地刺入自?己心口。 阿曾:“小孔雀!” 暗卫们疾步:“小主子!” 林夜抬手,制止他们的动?作。 林夜忍着剧痛,颤颤叹口气。他望向那些?茫然的将士和江湖人,他朝地上的高太守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眼。 血从?他胸口渗出。 就如同,一根丝线,一直紧绷。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苦,却忽然有一瞬,“刺——”他扯断了这根丝线。被锁在心口的血,先是僵了一下,然后便如珠落玉盘般,迫不及待地从?他体内渗出。 那些?本不属于他的血,渗过他的衣袍,落在他的剑上,落在他曲着的手掌上。 林夜哈哈笑起?。 万籁俱寂的城北林中,少年?的笑声荒唐,听起?来空旷而疯狂。 林夜那双温静含笑、调皮灵动?的眼中,布上了血红色。他感受着体内血液的崩溃与流失,看着这些?人惊呆了的目光,他笑声更?多。 林夜朝后跌了两步,蹲跪在地。 他染血的手,伸到高太守面前。 血丝一滴滴落到高太守微张的唇间,林夜则抬头,疯狂的目光盯着这些?看呆了的人。 他语气也沙哑:“你们认真看看,我在做什么。我在——” 一息,两息。 风吹,叶落。 什么也没发生,但无声息间,有什么从?蛰伏中苏醒。 众人有些?猜到他在做什么,却又?不解他在做什么。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眼睁睁看到、看到—— 高太守已经?死寂的心跳,重新起?伏起?来。 高太守死不瞑目的眼睛,眼珠在眼眶中转。 高太守捂着胸口,迟钝地从?地上坐起?。 他看到了林夜,林夜手中滴落的血,林夜胸口渗出的血。他和众人一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他的记忆好像中断了片刻,又?好像仍在连贯地持续。 发生了什么? 他死了? 他又?活了? 救他的人,是林夜? 那个笔直长立、担忧看着林夜的人,是杨增? 杨增不是死了吗?杨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和小公子在一起??小公子杀了他,为什么能救活他? 这世上存在死而复生? 或是,难道他没有死? 一片阒寂中,林夜看到重新睁开眼的高太守,眼中神色仍是那样漫然又?游离的怪异色。林夜缓缓倾身,凑到高太守耳边: “高明岚,我是林照夜。” 高太守目光骤缩。 林夜轻声细语:“你看看我到底在做什么。” 高太守茫然震惊中,看到林夜缓缓起?身,面向和他一样迷糊的所有人。 是的,所有人。除了那个和“杨增”长得一模一样的穿着假新娘婚服的侍卫,其他所有人,包括林夜自?己的暗卫,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林夜朝着四方缓缓笑:“诸君,我来告诉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各位江湖好汉,我知道,你们要么来自?南周,想?阻止我和亲;要么听北周宣明帝的命令,要抓走我。或者还?有来自?西域的朋友……我不太清楚。 “我起?初疑惑你们为何大?张旗鼓要捉拿我,但事到如今,我猜是浣川之事,惹火了宣明帝,宣明帝不想?要我和亲了,他想?直接在襄州派人掳走我。 “这招好啊!我若是俘虏,不是和亲的小公子,那宣明帝怎么用我,南周朝廷就插不上话?。南周会为了我得罪北周吗?不会。但北周很?可能会因为我只是俘虏,而重开战局。 “高大?人这一方,江湖人这一方,或者还?有如今没到场的‘秦月夜’众人,今夜你们种种所为,应当都是为了撕毁两国和亲的协议,直接将我掳去北周汴京,直接送到宣明帝面前。 “但是诸君,你们一点也不好奇,宣明帝为什么这么想?要我吗?你们真的相?信,两国皇室血溶于水,彼此思念,思念得不惜和亲,只是为了让皇室老人见到我吗?” 周围死静。 林夜手抚着自?己渗血的心口。 这都是灵丹妙药啊,浪费真可惜。但他如今只能浪费了。 林夜手指摩挲着自?己从?心口渗出的血,慢悠悠抬目,说话?间,仍是那股嬉皮笑脸的讨人厌味道: “你们应当也好奇,为什么我可以让已经?死了的高太守,死而复生吧?你们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们面前,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们应当都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吧?” “人死不可复生,”有一个江湖人,粗哑着声音,急促说道,“快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心中有一种猜测,可是他们不敢相?信,他们觉得怎么可能。 而这位看起?来有点疯的林夜笑眯眯,证实他们的猜测:“不错,我的心头血,可以让人死而复生。不不不,或者,更?准确地说,我是‘灵丹妙药’。谁喝了我一口心头血,都能百病除尽,长命百岁。” 林夜好像觉得这很?好玩。他因失血与体内的后遗症而周身剧痛,他跌靠着后方,阿曾伸手来扶他。 林夜摇摇头,推开阿曾。 这条路,他必须自?己走。 林夜手指间沾着来自?自?己心口的血,他幽黑的目光欣赏自?己指尖的血,他同样看到周围人瞬间变得或吃惊、或茫然、或贪婪的目光。 林夜仍是笑:“蠢货们,这下明白了吧?北周宣明帝,真正想?要的,是我的血啊。” 宣明帝不是想?试探他是不是真正的小公子吗? 为了试探他,宣明帝在浣川屠城。可林夜不会被人牵着走。他当然要向宣明帝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小公子,但是他绝不会只证明给某个人看。 仅仅一个宣明帝知道,怎么够? 这潭浊水,必须搅得足够混,才精彩啊。 没有更?多的人下场,他怎么下这盘以“天下”为题的棋局啊? 林夜眷恋地欣赏着自?己的血,黑夜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众人听到他幽声说:“我的血,可以帮宣明帝治病。但我的血不只可以帮宣明帝治病,我可以帮任何人治病、活命。比如高太守,他死的时候,心脉还?没有完全停。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就能让他活过来。 “诸位,你们不想?要这样的血吗?你们还?想?为宣明帝卖命吗?” 江湖人目光闪烁,将士们蠢蠢欲动?。 高太守怔忡地看着林夜,他发现自?己不认识自?己这位“忘年?之交”。 他看到林夜目光变得幽冷睥睨,引诱着在场所有人:“奇宝者,天下共逐之——” -- 宣明帝不是想?隐瞒他的血的秘密吗,他偏不隐瞒。 宣明帝不断派人试探、刺杀,他就要将血的秘密宣之于众。 他要让天下人知道,宣明帝是为私心,而不是什么大?义。宣明帝是贪婪,而不是什么明君。 从?此以后—— 奇宝者,天下共逐之。 当林夜的血不再是独属于李氏皇室的秘密后,想?要他的血的人会变得何其多。宣明帝若还?想?得到他的血,便不能再行隐晦之事,必须正大?光明地配合他的和亲,一步步走。 第43章 “除非心脏上的血会从鼻…… 癸未年五月廿日,林夜渡血于我。我承其情,杀百千人,救他性命。 ——《雪荔日志》 那?一日的事,以雪荔杀戮、粱尘来援收尾。 粱尘用小公子的手信,要求诸城出兵时,他们尚且忐忑。当粱尘亮出“陆氏”腰牌时,众官署迫不及待地出兵支援,不敢得罪这位出身于陆家的小郎君。 粱尘心情复杂。 他走出家门,离开书院,便是不想世人只将他当做“陆氏”。然而如今情至危急,他依然要用自?己别扭的不愿提及的身世,来帮人救己。 恐怕,他亮出自?己的腰牌后,那?些人会拍马屁,连夜向他父亲告密。 他当日逃出书院,路遇林夜。那?是一段传奇的开始,他分?外喜欢这段路程这段故事。他还?未走到?终点,未护送林夜到?北周,未看林夜大显身手。 他怎会愿意回去做“陆氏小郎君”呢? 可他忤逆不了父亲。 粱尘心中郁郁,却强打起精神,照料这一帮“老弱病残”。 高太?守“叛国?”之罪坐实,被关了起来,等候押送建业候审; 将士们和满城百姓皆被审讯,责问?他们知道?多少,根据实情而判生死; “秦月夜”那?些追杀雪荔的杀手们折在城北林中,被林夜派去城中援助明景的杀手们,此时才后知后觉,知道?自?己所为,大约已经背叛了“秦月夜”。他们神秘的“冬君”首领,不知要将他们带去何处。 而窦燕,嗯,暂时还?没人顾得上理会窦燕。她只是如先前一般,又被关了起来。 阿曾受伤严重,雪荔亦受伤惨重。 林夜更是在刺心脏后,情形惨淡。大夫们不知花了多少精力,才保住林夜这条性命。 阿曾和雪荔自?去养伤不提,林夜昏迷三天三夜,高烧不住时又浑身冰凉,气脉时而能摸到?又时而虚弱得如同死尸。 粱尘胆战心惊日夜照拂,只有阿曾态度如常。 阿曾很平静:“他会醒来的。他可是‘林夜’。” 不得偿所愿,怎敢赴死? 不大志所成,岂敢中途夭折? 林夜昏昏沉沉,时好时坏。五日后,他到?底从病魔下再一次挺了过来。 五月末,林夜刚刚好一些,能下床走路。他任性地非要去见高太?守一面——建业来人,押送“叛国?贼”高明岚回朝受审。 叛国?罪当诛。 如无意外,这应当是林夜最后一次见到?高明岚了。 半昏屋室中,高太?守蓬头垢面,手脚被缚。 他此时还?是官身,便没有受到?太?多折磨。但他先前被“杀”,虽然林夜救他活命,可并?无人为他处理伤势。 高太?守活着,身体却非常虚弱。 他此时并?不在乎自?己虚弱与否。他靠着白墙,日夜沉思?,双目呆滞。 林夜开门而入,落座室内,看到?的便是这番颓靡无比的高太?守。 高太?守见到?的,也是一个病弱不堪的林夜—— 六月时天,林夜披着貂裘。审讯室内烧起了炉火,烤得高太?守额上渗汗,而林夜坐在火边,一丝汗也没有。少年肌肤透白,颈上青筋看得分?明。 这是一个憔悴伶仃、病骨支离的小公子。 高太?守心中骤痛,难以想象林家的血脉,如今只剩下一个林夜。可林夜病成这样……疼爱他的人,黄泉之下,如何忍看? 高太?守还?记得自?己和林夜祖父的通信,记得林老将军托付他照看林夜。隔着千山万水,高太?守没有照看过林夜什么,但他和林夜通信多年,他深深敬佩这位小辈,并?对林夜抱有期许。 他常想着,自?己是不成了。可是照夜还?年少,还?没长成。如果照夜在,只要再给照夜十年……照夜一定能收复河山,统一南北,换大周神州一统。 此时此刻,命运兜转,时岁斗移,高太?守和林夜,在这种情况下重逢。 故人相?见不相?识。 但林夜抬起的眼?睛,是一团明耀万分?的火,带着烧不尽的少年意气与野心。病骨无法折服他,磨难不能摧毁他。 他走在一条旁人没有行过的千山大道?上,高太?守不知他会何去何从。 高太?守低喃:“照夜,你到?底在做什么?” 林夜弯着眼?睛,笑?一笑?。 他将自?己的计划告诉高太?守,高太?守晦暗的眼?神渐渐亮起。若是林夜的计划可成,若是北周臣服于林夜,那?襄州不就可以保住了吗? 高太?守语气急促:“我愿意助你!” 他用热烈的眼?神盯着林夜:“照夜,想办法救我一命,让我跟随你。你连杨增都愿意收留,让杨增帮你办事,我的才能只会在杨增之上。我们联手,你的计划会实现得更容易。” 林夜噗嗤乐。 他因笑?而牵动心脏,登时痛得面无血色。可他这个混不吝,再痛,都要哈哈哈笑?完: “不一样。杨将军呢,是心有大志,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战胜了,还?和我一起‘死’在西蜀。如果不是我救他,他就真?的死了。他想弄清楚原因,而我恰恰要去见宣明帝。这才是我们合作的前提。 “我和你有什么前提呢?” 林夜起身:“叛国?者当诛。我不和叛国?贼合作,也不会救叛国?贼。” 高明岚怒声:“那是因为南周朝廷不作为,亏待我等军士……” 林夜打断:“那?你就去有作为,你就去当那?把刺入猖狂小人心中的刀!” 高太?守滞住。 林夜离去前,最后看他一眼?:“我此时留你活命,是为了让你在被押送建业的一路上,好给无数前来刺探你的江湖人提供机会。他们会不停试图劫狱,不停问?你——小公子的血是不是真?的‘灵丹妙药’,是不是真?的可以生死人,医百病。 “我需要你当个证据。但凡你还?有一点良心,你就去告诉所有朝你打探消息的人:是的,小公子就是这么厉害。 “我要释放天下人心中的贪欲,我要这贪欲和宣明帝为敌,要间离江湖人和北周朝堂,要制衡宣明帝。 “此后,你我不会再相?见了。” -- 高太?守于当年秋问?斩,问?斩时有人来救,他拼力杀一佞臣,死于乱刀下。林夜彼时身困北周,自?顾不暇。 二人余生再未相?见。 -- 当下里,林夜走出关押高太?守的房舍,扶着墙便感到?头晕。 他晃得跌晕时,旁边有人伸手来扶他。 林夜恢复神智,定睛一看,恍然笑?道?:“原来是明景小娘子。” 明景有些不好意思?。 暑天下,少年公子披着白裘,风吹衣扬落拓风流。她越看越喜欢,便越发热情。 明景好歹记得自?己是扶兰氏公主?,不可掉了身价。 她尽量让自?己端庄一些:“我是来谢小公子救命之恩的。我当初和自?己说过,我给大周南北都送了消息,谁最先救我,我就把我知道?的那?个了不起的消息告诉他……” 林夜抬手打断。 他笑?眯眯:“听起来,你要说的话很长。那?不如找个时间,详细和我说。此时我有要务在身,恐怕没精力听你的话。” 明景有些茫然地朝墙角角落瞥了一眼?,那?里站着粱尘。 粱尘朝她耸肩,意思?很明确:看吧,我已经告诉你了。他此时是不会听你说话的,他有别的事要做。 明景着急:“我要告诉你的事很重要,是关于你们国?家的大事。你真?的不关心吗?” 她比他要着急。她要拿着这个消息卖他人情,换他庇护呢。 从之前襄州的事,明景已经看出来,这位和亲的小公子非常聪慧。有这么聪慧的脑子和这么高贵的出身,扶兰氏复国?可望。 林夜十分?无辜:“我关心啊。可是我又不是皇帝,必须日理万机。你就不能缓缓,再告诉我?” 他捧着心脏忧伤道?:“我刚刚从病榻上爬起来,你们就接二连三地来找我,拿琐事烦我。我会累死,会早衰的。那?怎么行?我可是要长命百岁的人。” 明景盯着他这副病歪歪的破身子,他说“长命百岁”,她觉得他在开玩笑?。 明景匪夷所思?半晌,不甘心地扁嘴:“好吧,我稍后再找你。不过你现在,要去哪里啊?要去审问?那?个窦燕吗?” 肉眼?可见,林小公子素白的脸,添了些桃红色。 他不自?在地撇过脸,含糊道?:“我去看望病人。” 明景恍然:“阿曾吗?他确实伤得挺严重。” 林夜目光闪烁:“阿雪。” 明景:“……” 她再次瞥向远处的粱尘,远处的粱尘再次给她一个“我说吧”的眼?神。 -- 雪荔的情况,是他们都不太?清楚的。 那?夜雪荔大杀四方,杀得敌人肝胆欲碎,也将自?己人吓得不轻。阿曾担心雪荔杀得失去神智,粱尘赶来后有点不敢和她对视。 雪荔见他们到?来后,便晕了过去。 而这些日子,他们照料着公子,雪荔却关紧门窗,不需要他们照料。 粱尘领着大夫在门外苦口婆心,屋中少女理也不理。实在无奈,粱尘只好把药留下,又将一日三餐送来。 如今距离那?日襄州之变,已经过了五日。林夜都苏醒过来了,他们依然没有见到?雪荔。 林夜清醒后,听粱尘说起情况。他心不在焉,却决定亲自?去看看雪荔。 这时候,雪荔蜷缩着身子,伏身睡在床上,陷入自?己的梦魇中。 第44章 “你像点样子好不好?”…… 无论如?何,因为林夜的一场闹剧,雪荔开始走出屋门,重新和?众人有了?交际。 林夜则被粱尘和?阿曾轮流批评—— “鼻血?鼻血!” “你像点样子好?不好??” 林夜一边略微羞耻,一边靠着自己极厚的脸皮,继续淡定自若。更重要的是,林夜不好?意思缠雪荔,终于肯见扶兰明?景了?。 因林夜尚在养病中,二人便在林夜的寝舍相见。 夜半天光泻,门窗半开,屋外侍卫可窥得?屋中情形。 林夜招待客人招待得?光明?正大,绝不给外人一丝遐想的机会。 明?景自然是不太懂中原人这些礼数的。她在夜中来到小公子的房舍,乖乖坐到案几前探病。 明?景望一望少年郎君羸弱却秀美的面容,心?中生起些向往。 他?们的孩子,该多漂亮啊。 明?景正襟危坐。 林夜自然不知明?景在想些什么。 他?为明?景倒茶,素白修长指骨拂过青玉色茶盏。当他?正经起来时,举手抬足间彰显大国之风:“此次能窥破襄州的阴谋,多亏明?小娘子的相助。” 明?景不懂谦虚,露齿而笑:“叫我‘明?景’便是。” 她又有点疑惑:“我也?没做什么。” 林夜摇头,客气间,他?真的感激明?景:“若非你向天下传书?,说襄州城中有一桩关乎国事的秘密,我也?不会来襄州。若非你潜伏于太守府,发现太守府有密道,我也?不会一刚进城就怀疑太守。你事事引导我去查,若非你递了?钩子,鱼也?浮不上来。 “这桩关乎国事的秘密,当真是一份厚礼。我承你大恩,若你有什么需要相助的,我自然倾囊相待。” 林夜的感谢还没落到实处呢,就开始耍无赖了?:“不过提前说好?,若你提出难实现的要求,你就再想想。” 明?景起初在笑,后来有些云里雾里。 再到最后,她已?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明?景惊道:“什么?你以为‘高太守叛国’这件事,就是我说的大秘密?” 林夜困惑。 明?景呆滞半天,开始坐立不安。 她歪头比手指,将拇指和?食指间距离一点点缩短:“小公子,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没有你想的那般深刻,我十分?肤浅?” 林夜茫然。 想了?想,他?还是茫然。 他?的眼?睛落到明?景脸上。 明?景再顾不上欣赏他?的美貌了?,一口气说出:“我指的秘密,是霍丘国。” 林夜挑眉:好?实诚的小公主。 明?景稚嫩的面上,浮起一些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懊恼与仇恨相见的神情: “小公子,霍丘国的复仇,已?经生根发芽,席卷而来。” -- 远离襄州,有两骑快马,相携而行。 襄州如?今被重兵包围,北周和?南周朝廷各有所怨。“秦月夜”牵扯其中,折损不少。这二人在兵马围城之前,便迅疾出城,披星载月,远离那座是非之城。 天光暗下,星河铺出一条逶迤曲折的夜色小径。二人入了?深山,将马拴好?,一前一后地?走入一山洞中。 夜风冷寒,吹拂二人斗篷。入洞之时,星光倾泻,照亮二人面容。 身材高大者,是一位青年郎君。他?走路闲散,神色倨傲。 身材魁梧者,是一位中年郎君。他?步履沉重,面容深沉。 二人的共同点是,眉目深邃,眼?珠微蓝。他?们非大周人士。 -- 深夜烛火映照窗棂。 明?景激动之下,在屋中疾走: “小公子,你们南北两周斗得?厉害。你们不知道如?今的西?域,和?你们想象的,已?经不一样了?。最近三十年,西?北沙漠海出来了?一群人,是我们没见过的。他?们好?战嗜杀,烧杀抢掠。他?们有强壮的男人,悍勇的女人,肥硕的马匹,锋利的武器。 “我阿爷派人追查他?们很久,认出他?们是西?迁部落中一族遗民,在沙漠海重新建国。他?们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发现绿洲,找到铁矿,赶走我们。 “我阿爷的人深入打探,九死一生后,好?不容易探出的消息是,那个国家,便是那个一百二十年前,和?你们南北周结仇的霍丘国。 “霍丘国被你们打败后,就一直往西?走。连我们居住西?域者,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何况你们。最近十年,西?域四十六国,在一一消失。我阿爷怀疑,小国都是被霍丘国灭了?的。 “他们开始追杀我们扶兰氏。半年前,我们向大周求援,但不管是北周还是南周,都不回应我们。” 林夜目光微闪。 朱居国向两国求助的时间,正是南北两国议亲的时间。两国忙着和谈大事,确实不在意周边小国的生死存亡。 明?景眼?中润着一腔湿意,她吸吸鼻子:“我阿爷说,这很正常。谁手中有兵、有钱,谁就是爷。我们以前只?是你们的应声虫,谁给奶我们就叫谁爷,无论是北周还是南周,都不会信任我们。 “那群人冲入我们的绿洲,掳杀我们的人。我的勇士们保护着我,带我逃出朱居国。 “他?们一直追杀我,等到我逃到大周的国土上,这些追杀才少了?。我就猜,他?们害怕你们,不敢在你们的国土上大张旗鼓地?行凶。 “霍丘国敢屠杀朱居国,是因为我们弱小。我们这样的小国,夹缝生存,必须要依附于一个强大的国家。我们只?能选择霍丘、南周、北周。 “霍丘国灭我家国,我绝不会依附他?们。我便看向你们——北周和?南周,谁都可以。谁先找到我,我就跟谁。” 烛火照耀着异国少女明?丽而坚定的面容。 明?景朝着林夜,目中水光粼粼:“扶兰氏王庭现在应该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希望小公子帮我。 “小公子今日帮了?扶兰氏,我发誓,扶兰氏日后千百年都敬奉南周,还会帮你们统御西?域,绝不背叛。” 林夜听得?漫不经心?。 他?笑:“可你现在什么也?没有。” 明?景连忙:“我有些旧部,只?是数量少而已?。离开大漠后,我让他?们分?散开,不和?我同路。我怕我们全都被杀死,朱居国的人,能活一个是一个。我、我的旧部,全是女兵……” 林夜诧异:“女兵?” 明?景苦笑。 朱居国太弱小了?。无男人可用,女人便要持刀上阵。男人战亡,女人便要站出来保护老幼。 明?景语无伦次:“我听说你是要去和?亲的,你们中原女人都比较柔弱,我的女兵可以送给你,以后保护你的夫人。但是现在不能送,现在我还需要她们。 “我、我了?解西?域四十六国的全部势力,我、我会多国语言,可以和?他?们交涉。虽然他?们现在一定被霍丘国灭了?大半,但是你们想要统御西?域的话,你们的兵马无法长时间深入大漠,你们需要我。 “对,我还会‘御兽’。我们扶兰氏的‘魔笛’在西?域非常有名,以前我们那么小都能活下来,就是靠这种本事。只?是霍丘国太强大了?,他?们不怕我们的‘魔笛’…… “我不想扶兰氏消失,我想扶兰氏被铭记。我听说大周很厉害,你们的文化很厉害,你们可以统治这么辽阔的国家,一定有过人之处。我要向你们学习。” 少女竭尽所能,想要和?林夜谈条件。她还没学会中原心?计,不知道当她暴露所有筹码时,选择权便在对方?手中。 明?景见林夜沉默不语,心?中越来越沉。 泪水在眼?中打转,她煞白着脸,又鼓起勇气,盯着林夜漆黑不见底的眼?睛:“无论你需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扶兰氏如?今活下来的所有人,都可以为你所用。你的事结束后,我、我……我需要你给我一片土地?,让我们定居,免受奔波之苦,不受大国侵扰。请求南周庇护我们。 “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做。我可以给你暖床,给你生孩子,保证不会让那位公主知道……” “停,”林夜打断。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托着腮,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位异国公主,判断她话中真假。 林夜心?中那盘棋局再阔一面,刀光剑影越发深重。他?盘算着局势微妙,口中只?逗趣一般笑:“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明?景一怔。 她目光黯下,眼?中又有泪渍,但她很快擦拭掉,诚实道:“我阿爷教的。我们灭国那日,天好?晚,烧了?好?大的火。我从睡梦中被喊醒,发现外面已?经乱了?。 “我阿爷让我和?哥哥们分?批跑,把?一模一样的话教给我们。我哥哥们往西?边跑,我往东边跑。我后来联系不上哥哥们,可能他?们遇到了?霍丘国的兵马,已?经死了?。 “我可能是扶兰氏王庭最后一个人了?。我不能让阿爷和?哥哥们白死。” 少女怔怔然。 她想到那一夜无边无际的大火。 烈火焚去她对无上圣主的信仰,让她明?白圣主从不睁眼?。若圣主显灵,便不会让敌人凶残,子民凄然。 这世间唯一会帮她的,只?有她自己。 对于弱小的小国来说,生存,是第一要务。 弱小的西?域公主没吃过什么苦,但从那一晚开始,她的人生被劈成两半。前一半已?经结束了?,后一半,她需要自己挣出来。 林夜问:“你如?何肯定你说的是事实?你可有见过他?们?” 第45章 金屋藏娇的人是不能和亲…… 林夜在雨下凉亭中接见陆轻眉。 四面清风飞雨,潮气一层层氤氲而上,将凉亭外?的梧桐树打得蓊郁碧绿。 林夜很是有些矫情——他如今生着病,本应卧床,但他不想让陆氏女看出自己体弱,便硬撑着摆出架势,要?来凉亭中见陆轻眉。 来之前,林夜还怕自己穿得太厚,惹那位未来皇后鄙夷。但是见到陆轻眉后,他便安心了:陆轻眉穿得与自己一样厚实。 暑日雨闷热,林夜披轻裘,陆轻眉着氅衣。 青山淡渺,雨雾生烟。二人在凉亭中对坐下棋,容颜清雅,气质高邈。远远望去,倒有些相配。 只是落在石桌横竖棋局间的黑白棋子,彰显二人的相处并?非和谐。 林夜眉目漫然:“陆娘子,稀客啊。” 陆轻眉投下一子:“临出建业时,你有意?让我?们看到,陆良辰跟在你身边,从那时起,你就在邀陆氏入局了。如何能称‘稀客’?这不是你一开始就想到的吗?” 林夜微笑:“我?不知?道来的人,会是陆娘子。” 陆轻眉:“不,你知?道。我?爹是宰相,不可能出建业。陆良辰是我?爹娘的唯一儿子,恐旁系子弟前来,分量不够。我?也不愿意?让我?爹知?道良辰被你哄骗……良辰不懂事,请郎君将他还给我?。” 林夜正色看她。 或许她真?的是他在等的盟友。 林夜一边试探,一边无辜:“是在下和陆小郎君投机,小郎君主动跟随的。我?不曾拐,更不曾骗,也没有拦住他。若是陆娘子执意?要?他归家,他愿意?走便走好了。” 陆轻眉望一眼林夜。 来之前,她以为这位假的“小公子”是用什么威胁住了弟弟,困住弟弟。而今看,他也许没她想的那么卑鄙。 陆轻眉出行的目的,如此?轻松地?达成了一半,她的神色不再那般冰冷,而是温和了许多。 陆轻眉便也愿意?夸一夸他:“郎君此?次一举堪破高太守阴谋,小女子前来的一路上,途中听闻世?人皆夸小公子聪慧。我?此?来,是中途收到朝廷旨意?,配合朝廷押送高太守回京。郎君的良善,小女子会向?陛下美言的。” 林夜噗嗤笑。 他懒洋洋地?丢开手中棋子,身子往后一退。 林夜懒懒道:“陆娘子,你就不要?和我?兜圈子,说这些无用的寒暄话了。你最应该问的,是我?兜兜转转一大圈,用陆良辰把陆家能说得上话的人找过来,我?的目的是什么?” 陆轻眉从善如流:“郎君的目的是什么?” 林夜朝着她笑。 陆轻眉端坐安然。 林夜倾身,手指在石桌上轻轻写了三个字:“将相和。” 陆轻眉眸子一顿,平静之色,瞬间被一种?震撼覆盖。她猛地?倾身看他,盯着他的脸,颤声:“你、你、你是……” “相”,自然是宰相。“将”,又能指谁呢? 这个年纪,这个扮相,这般气魄,又和光义?帝遮遮掩掩。他应是、应是一个本该死了的人—— 林夜手指抵在自己唇前:“嘘。” 他朝她眨眼:“现在,我?够资格,和陆氏谈一谈了吗?” -- 雪荔听说,林夜和一位神秘女客私谈,不见任何人。 凉亭周遭皆有侍卫把守,严禁任何人前往,包括鸟雀。 若是平时,雪荔会掉头?便走,觉得这和她无关。 但她刚在外?面逛街时,被陆氏女的马车溅了一身泥,而且,她还想问林夜自己尝到的果子是什么味儿。 这些侍卫,本就不是雪荔的对手,端看她想不想进去。 此?时她想。 于?是,她走到一处枞木浓郁、没人查看的树木后。她借着屋墙、树木间的距离,躲开侍卫们的搜寻,如履平地?,窜上了凉亭旁高耸的梧桐树上。 她趴在树上朝下望一眼,心中便有些波动。 她看到浓密树荫掩映的凉亭下,雨水哗哗飞溅,美人如玉,郎君如画,二人各自倾身细语,快要?贴到一起去了。 雪荔乌黑的眼睛朝下盯着那二人,她一言不发,伸手抹一把脸上的泥点。 -- 凉亭下,那二人自然不知?道有第三人在场。 林夜从没想过有人会窥探:粱尘躲都来不及,根本不可能跑来见他姐姐;阿曾在养伤。侍卫们武功已经很厉害了,能躲开他们眼睛的,只有雪荔。 但是雪荔会偷看吗? 林夜不怀疑:雪荔对他们的事,毫无兴趣。 林夜和陆轻眉继续密谈。 陆轻眉:“你既然与陛下合作,又为什么找上陆家?你想两头?通吃?” 林夜责怪:“说什么呢。” 林夜:“我?本来看好的合作对象,就是陆家啊。以前是条件不允许啊,将相和会引起朝廷忌惮。如今情况不同了,我?毫不怀疑,你们的根基势力,要?比陛下更稳更多。连陛下都依附你们,我?干嘛不讨好你们呢?” 他朝陆轻眉笑眯眯:“我?虽然很有钱,可也比不上冤大头?……啊,我?是说,陆家豪门,更不在意?一路上吃喝、养兵种?种?钱财了。你们也有所求的嘛,如果我?成功了,你们可以借助我?上位,成为天下第一大世?家。” 他为陆轻眉画了好大一个宏图:“哇,关中张氏,看起来多了不起对不对?陆家偏居江南,难道不想北上,不想和张家过招吗?我?看好你们哦——张氏多少年了,他们家的底子估计早就腐朽了。陆家才?兴起没多久,正是拼一把的好时机。 “左手牵陛下,右手拉着我?,咱们一起北进,多好。” 陆轻眉:“可陆家不和三心二意?的人合作。” 林夜好说话:“如果陆家和我?合作,我?立刻踹陛下下桌。陛下的根基,没你们深。” 陆轻眉:“你又有什么?” 林夜自夸:“现在满朝畏缩,只有我?主北伐,你们需要?良将良才?。想与王共天下,不能只靠尔虞我?诈的政斗对不对?得有真?正的权势啊。” 陆轻眉:“……” 陆轻眉被这少年的态度,弄得生了兴致。 她露出饶有趣味的神色,但是这种?神色,又透着另一种?漫不经心的涵义?—— 你姑且一说,我?姑且一听。 你随便编,我?随便听。 你我?都不走心,谁也别哄谁。 林夜顿了顿。 林夜发现这位娘子,和粱尘一点也不一样。 粱尘咋咋呼呼,又非常好骗,他说什么就信什么。此?时他说的眉飞色舞,陆轻眉仍是沉浸下棋。 甚至在他停下时,她挑眉望一眼,眼中询问:怎么不继续了? 林夜:“……” 他心想,好吧,那我?只好放大招了。 林夜轻声:“陆娘子,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注意?到——你我?相谈这一盏茶功夫,你从未唤过我?一声‘小公子’。” 偷听的雪荔心想:什么意?思? 下方?林夜笑吟吟:“你知?道他了,是不是?” 亭下方?寸间,一片诡谲死静。 陆轻眉撩起眼眸。 她漆黑的眼中,映出林夜朝她倾身而来、上半身伏在石桌上的顽劣笑容。 陆轻眉反问:“你也知?道他,是不是?” 林夜蹙眉:“不算完全知?道,只是陛下跟我?说过几句。他在南周是隐形的,他什么模样都不重要?。” 陆轻眉同样倾身,轻言细语道:“那我?告诉你一个,如今建业已经传开了的小秘密——玄武湖畔,有位重要?人物,给弄丢了。” 林夜惊讶瞠目。 陆轻眉清寒眼中一丝笑也没有,语气却轻柔:“陛下已经托人去找了,但是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只怕他任性,故意?躲着我?们。不知?道他的走丢,会不会对郎君你的和亲,造成影响呢?” 二人目色交错,盯着对方?,眉目间刀光剑影。 林夜正要?继续,忽然神色一凝,余光看到一大片树叶,飘飘然飞落。 此?地?只下雨不吹风,二人说话的片刻时间,更是一点风也没有。好端端的,哪来的叶落? 林夜心中一动,倏然后坐正,高声道:“阿雪,下来。” 坐在他对面的陆轻眉眉目闪烁,略有异色。 林夜继续诈人:“阿雪,咳咳,我?看到你了。你不出声,我?也知?道你在。” 依然没有声音。 林夜一本正经:“我?数三下,你再不来,我?就要?找人……” 林夜忽然见对面陆轻眉眉目波动,睫毛颤了颤。陆轻眉一向?平静,然而她高频的眼波流动,让林夜察觉古怪。 他本不好意?思盯着女郎的眼睛,此?时他不得不盯紧陆轻眉颜色浅灰的眼睛—— 哦,她的眼睛中,倒映着一个小美人。 雪荔就站在林夜身后,看着林夜毫不自知?的大声嚷嚷! 林夜一下子站起。 他动作太大,衣摆扫过石桌,旋身间,头?晕目眩,身子一晃。他闻到清凉的雪一样的气息,少女的手伸来,在他腕上点了一下,他便站稳了。 雪荔一点便走,若无其事。 她只是仰头?看着他,眨一眨眼,似在问:你说第一句话时,我?就下来了。你怎么还在诈我??你没听到声音吗? 雪荔瞥他:他的五感现在很弱。是因为生病,还是其他原因呢? 这样弱的人,身上的血,还有用吗? 林夜则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看到她,眉目中就浮起了春色昂然一样活泼的气息。他看着她脸上的泥巴,噗嗤乐,又找帕子给她:“你去哪里了?怎么弄的?” 雪荔:“买糖果。” 林夜:“甜不甜?” 第46章 她呼吸落到他腮畔:“给…… 林夜和陆轻眉达成了初步合作:陆氏提供钱粮,林夜执行他的计划,双方联手,对暗地?里可能窥探的霍丘国做些布置。 日后若南北统一,陆氏要分一杯羹。 谈完这些,陆轻眉便?急着离开这里。 她打算用?陆家去查些关于霍丘国的情报,看霍丘国对南周渗入到了什么地?步。同时,她也要求带走粱尘。 林夜可有可无,依然是那句话:粱尘若愿意走,自己绝不阻拦。 只是,陆轻眉和他达成的协议,陆氏会认吗? 陆轻眉轻描淡写:“这便?是我家中内务,不劳郎君费心了。” 好吧。 功德圆满,陆轻眉要去揪她那不听话的弟弟,林夜则要回去休息。 屋舍寂静,时过戌时。 林夜靠在木门上,缓一口气。他点亮烛火,观察这家临时住处,只觉得到处冷冰冰,没有一点人情味。 好累。 与?人斗智,层层算计,真是让人精疲力尽。 可他这样辛苦,旁的人也不是很领情。 光义帝竟然跑去西蜀,要去封什么中兴盛世。对光义帝来说,和亲成功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皇位,是莫须有的一块石碑。 还?有陆家。陆家也不在乎和亲,在乎的是世家荣兴。如果林夜不能给他们提供利益,林夜相信陆家随时会翻脸。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林夜叹气。 他想念各种温暖的物件,想念家中的宝剑,热闹的人声,暖和的被褥…… 此时阿曾病着,粱尘躲着,“秦月夜”的杀手们在为襄州城发生的事而进退两?难,暗卫们则要巡察此院安危。林夜就?不折腾他们了。 林夜靠门而坐。 横梁上的雪荔俯看着他。 一缕月光与?屋中烛火交映,一同映在林夜身上。 林夜坐得随意,一点没有贵公子平时的作风,他看起来,沉静得近乎伤怀,看着很……让人想保护他。 林夜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 他睁开眼,重新环视屋舍。 生气重新回到他身上,他眼中浮起些明?亮之色。林夜站起来,朝自己床榻走。他已经走到了床榻,却仍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变化。 林夜困惑。 难道雪荔没来? 不,她应该是一个很守时的人。如果她也走了…… 林夜心中有些迷惘,他强行忘掉自己的不安,左顾右盼:“阿雪,我看到了你。你快出来。” 雪荔伏在横梁上。 其实她和他的距离很近。 若是平时,这么近的距离下,他应该会察觉到她的气息。 但?是现在,雪荔看林夜就?像睁眼瞎一样。她明?明?没有掩饰什么,他硬是找不到她……他的武功,在襄州事变后,差成这样了? 雪荔收好自己的布置,一跃而下。 林夜仍在四顾,带着笑找人:“阿雪,我回来了,你不是说找我嘛。阿雪,我要生气了……” 他一转身,一片衣料掠上他的眼。 他混沌间,伸手去抓那抹衣料,并没有抓到。他仰头看去,被从天上掉下来的什么玩意儿一吓,朝后跌了一步。 林夜膝盖弯磕到床板,跌坐下去。 他瞠目结舌,看着落下来的这个玩意儿—— 嗯,这一定是雪荔。 就?是、就?是……她戴着一张面具,面具上一片惨白,中间歪歪扭扭写了“仙女?”两?个字。 试问,在半昏的屋中,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仙女?”,谁不惊吓?尤其是这“仙女?”,还?俯身朝他倾来。 林夜朝后挪,一边被她吓得心跳砰然,一边忍不住笑:“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样子,看着实在不像是“喜极而泣”,而是要厥过去了。 雪荔困惑。 “仙女?”面具后传来嗡嗡的说话声,林夜心想自己真是有毛病,隔着这么闷的一张面具,他都觉得她声音又清又静,和别的小?娘子不一样。 这位“仙女?”说:“我想让你开心点儿。” 林夜挑眉。 他先疑惑,她何时待自己这么好了? 林夜对雪荔一向有耐心的引导方式,他谆谆善诱:“你为什么觉得这样子,我就?会开心?” 雪荔:“你以前说,你想要一个完美的女?子,她美丽善良,聪慧可亲,不流哈喇,不打喷嚏,身上永远香喷喷……这世间没有你说的那种人,但?我想满足你,我便?想,这样的人,大约便?是仙女?。” 雪荔扶正自己的面具:“我以前答应过给你。可你还?没死,也没见到北周公主,便?不需要冥婚。世间没有仙女?,我只好拾掇拾掇,自己上了。” 林夜眼波轻晃。 他声音中,带着一种闷闷的、柔柔的、说不出的味道:“你、你还?记得我说的话?” 雪荔点头。 她答应过的事,她都记得。 林夜侧过脸,垂下眼,好像忽然羞涩,不敢看她隔着面具露出的那双美丽眼睛。 他心口揪一下,又松一下,他感觉心口有些痛,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是自己剜的那块伤口渗血,还?是血脉被封引来的后遗症。 他的手,揪住身下被褥,指节白得如笋般清透:“何苦戴面具呢?” 雪荔无邪:“因为我不是仙女?啊。” 林夜心想不—— 他还?没想完,雪荔已经倾身。 她从来不爱和人身体碰触的,几乎不让任何人碰到她,但?她此时俯下身,微凉的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 林夜因为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他挣得不是很用?力。 他只是心乱如麻,怕她发现他凌乱的心跳。 雪荔手抵在他的脉搏上,半晌后说;“这是元气衰竭、绝脉之兆。你若不好好休养,很快便?会死。你那么爱活,到时候就?不好了。” 林夜莞尔。 他仰头看着这一整张“仙女?”面具俯下身来,烛火盈盈,心中涌上无限冲动。 林夜伸手摸到面具边缘。 他刻意停了一下,但?雪荔并不在意。 林夜的勇气大约只有这么一点儿,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弃。他便?撑着这口气,颤巍巍的,掀开她的面具—— 惨白的像鬼一样的面具一点点向上掀开。 一张秀丽的少女?面容,在他眼前,如同画作一般铺伸开。 先是小?巧的下巴,再是微凸的唇珠,然后是冰雪一样莹润的肤色,小?小?的鼻梁,那双勾魂摄魄一般无情却动人的眼睛,乱糟糟的额发…… 雪荔俯着脸,看着他。 二人气息挨得很近。 他的呼吸已然紊乱,她仍是平静的。 他脑海中浮现些很不雅的纵情念头,他一手搭在她脸上,另一手揪被褥,揪得自己快痛晕过去。 林夜一寸不敢动,一目不敢错。 林夜缓缓的,迷惘的:“阿雪。” 雪荔:“嗯?” 林夜:“你到底是有多?麻烦的事求我,才牺牲这么大,对我这么好呢?” -- 大雨倾覆,粱尘跟在陆轻眉身后,看她撑着伞。 她起初想与?他分享同一把?伞,被他摇头拒绝。她大约对他有气,便?也不再问,而是独自撑伞前行。 粱尘从后面看着黑色巨伞下,陆轻眉清薄到极致的背影。 她弱骨纤纤,一身病态。 他不知道她赶了多?久路才来到襄州,亦不知道这场并不凉的夏日雨会不会让她病倒。 粱尘恍惚间,想起了许多?少年旧事:姐姐总是缠绵病榻的那一个,他总是活蹦乱跳的那一个。 家中人都开玩笑,说他是抽走了她的生机,才害她总是病歪歪。 粱尘曾为此愧疚,而陆轻眉得知弟弟为何躲着她走,一向淡漠的她,竟会主动来找他。她为他拭泪:“我打一个长生结给你,你打一个长生结给我。我们都长命百岁,好不好?”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粱尘低头,看着地?上的水渍: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不再出内帷,开始学习中馈事宜;他再拿着自己的功课问她,她都会说“别烦我”。 是了,她是要成为皇后的人,自然瞧不上他的不学无术。 粱尘抹把?脸上的雨水,见走在前面的陆轻眉收了伞。 不知不觉间,粱尘已经跟着陆轻眉,走入了一座空旷的中堂。 中堂四面门扇巨开,在黑魆魆的夜中,像一只蛰伏的趴卧巨兽。檐角的灯笼像巨兽的两?只诡谲眼睛。 陆轻眉回过头。 她依然是粱尘熟悉的波澜不惊的模样:“我已和林郎君打好招呼,你收拾妥当?行李,我们明?日便?出发。林郎君照顾你一程,陆家已经备了厚礼谢他,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了。 “爹娘如今还?不知道你从岳麓书?院逃学的事。我跟山长打了招呼,让他装作不知。只要你乖乖回去读书?,他不会向爹告状。 “你若是嫌读书?闷,明?年暑日,江陵府会办一场学子间的博学会。山长到时会推荐你去。” 粱尘盯着陆轻眉。 他突兀地?笑一声。 上次见时,少年还?十分青涩。如今半年不见,少年面庞少了些肉,多?了些锋利。他看陆轻眉的眼神,也带了些锐意。 粱尘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滋味:“你还?是这样。” 陆轻眉蹙眉。 粱尘:“你凭什么问也不问我,就?为我安排好所有事?我去哪里,我读什么书?,我以后要做什么……是不是你打算一手包办,容不得我拒绝?” 陆轻眉心中蓦地?窜起一团火气。 她平时情绪很少,只有在面对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时,会莫名?气怒。 第47章 “阿雪,偷走我。”…… 屋外疾雨长行,屋中烛火撩过帷帐,两道人影交叠在床上。 林夜仰身?瘫床,四肢发麻发软。 她一头撞上来,他?不?光下巴被那面具磕得出?了红,他?的魂魄也好像被从胸膛中撞飞出?去,飘到半空,俯望下方?这出?闹剧。 雪荔稳住身?形后,不?好意思地爬坐起来:“对不?起。” 少年公子鼻尖触到芳菲暖玉,手指滚烫间摸到她腰肢。他?其实一动未动,是?她自?己挪过来的。 林夜只是?眼睛落到她脸上,眼神?……空茫,幽暗,冷静。 雪荔被他?这种神?色,看得有点迷惘。 她感觉到气氛略微不?同,却又不?懂哪里不?同。她不?识情爱,仍保持这种跪坐姿势,伏在他?腰间。 林夜动也不?动,雪荔顺着他?的目光,伸手扶了扶自?己脑袋上的“仙女”面具。 事到如今,她是?不?是?仙女,他?恐怕都不?会轻易如她意。 怎么办呢? 雪荔静静地想:已经给了他?一颗甜枣,他?不?领情,自?己是?不?是?该给一顿棍棒? 雪荔还没想明白,就见躺在她身?下的少年公子抬起手,向她的方?向顺来。 她以为他?是?要帮她戴正?自?己的面具,便乖乖等着他?。 林夜的手指拂到她肩头,停顿一息。他?倏地出?招,雪荔格挡间,压住他?肩头将他?朝下按,歪颈避开他?的手。 林夜手侧成切状,再次袭来。 他?一点杀气也没有,可他?实实在在地朝她出?手。 雪荔一瞬间,有一种被人扇一巴掌的感觉。她的心火一下子跳起,又一下子朝下跌,她反手就朝他?的手掌推去。 林夜继续。 他?用上了真气,身?子不?动,唯有手上出?招。雪荔并不?躲,近距离交手,并不?畏缩。 她只是?—— 她的手掌,拍在了床板上。 “轰——”门外心惊胆战、怕公子遇害的暗卫打?个哆嗦。 暗卫十分尽责:“公子?” 门中传来公子微急促的喘息:“没事,我在房中玩一玩。” 暗卫心想,什么游戏,能玩出?这么大动静? 暗卫又听到屋中“砰砰砰”不?断,再一刻,他?听到哗啦啦,像是?床板坍塌的声音。门外暗卫急得不?行,可屋中公子总说没事,还催他?走?开。 尽忠职守的暗卫只好走?开,转头就和同伴们说起:公子半夜三更不?睡觉,在屋中拆床玩。 屋舍中,少年男女的呼吸声变乱。 那张床,到底在二人的打?斗中,塌了。 雪荔头上的面具掉了,不?知道扔到了哪里。她的长发半束半扎,黑漆漆地落下来,揉着一张因打?斗而浮起些晕红色的面颊。 她紧盯着身?下的林夜。 林夜瘦薄的胸口?起伏不?断。 他?的发丝已经乱了,沾上汗后,像一片被打?散的浓郁墨汁,在脸颊、肩颈等处肆意逶迤。一番打?斗,让他?睫毛沾水,眼眸神?色迷离。他?仰着头看她,手向上抬—— 不?是?他?自?己自?愿的,而是?雪荔揪开他?的发带,用他?的发带捆住他?的手。 雪荔眼中浮着冰与火交融的神?色。 林夜却笑?。 他?漫不?经心,又很倨傲。这般模样,似不?为人屈服,似在说,他?不?愿意做的事,谁也逼不?了他?。 可是?,雪荔何时逼迫他?了?她在和他?商量,他?一言不?发就对她出?手。 床板坍塌后,林夜后背被硌得疼,身?上又有一个武力?强悍的小美人压着。林夜一边因空气中流动的尘土而咳嗽,一边清清喉咙,想要说话。 雪荔先开口?:“骗子。” 林夜怔住。 他?茫然:“什么?” 他?的手被她托着,发带箍住手,手腕被勒得疼。林夜仰头,看到雪荔清泠泠的眸子。 雪荔:“人为什么而留恋此生?。” 林夜依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雪荔扣住他?,一边将他?拖起来,用发带捆住他?,一边慢慢说:“我曾问你,人为什么而留恋此生?,为什么你活得这么辛苦却依然要活。你说只要我和你一起走?这段路,你可以和我一起找答案。 “我在找答案,但你已经忘了。我在尝试靠近你们,理解你们,我努力?去想你们都是?怎么想的……我想师父一定想活着,就像你想活着一样。我想如果能救师父,我便想救师父,就像我救你一样。 “可你不?愿意。 “如果你是?对的,为什么努力?靠近你的我是?错的?如果我是?对的,你又为什么不?愿意试一试? “襄州那一夜,我和冬君交手后,看到千万人围着你,你剜自己的心脏取血。我以为那时候,我看到了答案……难道我弄错了吗?” 林夜被她拖起来时,他?反手握住她手腕。 他?顿了顿,试探地将手抵到她腮畔。 一条发带,因他?的动作?而绷直,雪荔大约是自信自己的武功,任由他?动作?。 林夜:“那么,阿雪,你得到的答案是?什么?” 雪荔垂着眼,眼中波光盛着水,像流沙一样。 林夜伸手掬起,托到她眼睛下,她的眼波,似要从林夜指尖散去。 他?听到雪荔轻声:“因为……生?而无罪。” -- 凡人生?而无罪。 人生?漫长,千万条路通往千万个未来。千万种可能中,总有雪荔的一条路吧。 她的存在,是?否毫无意义? 她从雪山下来,孤零零地在人间行走?。不?知何往,不?知何归。尘世越来越枯燥,但林夜的血,唤醒她的感知。 雪荔睁开眼,看向这个于她来说陌生?无比、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人间。 没有人回望,没有人同行,人间的雪,漫漫然,已在她身?上覆盖了十八年。 人生?于世,不?应毫无意义。 如果可以救师父,如果参与师父的故事,如果弄明白师父为什么死……这条漫漫人生?路,对雪荔来说,是?否终于有了路径? 她想走?过去看看。 -- 后半夜雨停,廊下只有“滴答”水声。 粱尘闷闷地坐在湿漉的廊口?台阶上,听着雨声。 他?体魄健康,无论如何淋雨也不?会生?病。但他?想,昨夜吹了些风,姐姐可能要病了。 昨夜那道巴掌,让姐弟二人之间出?现了裂缝。 陆轻眉让他?有本事再不?要回去、再不?要依靠陆家,而他?也任性无比地说再也不?回去。之后,陆轻眉脸上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粱尘心中懊恼,他?才和姐姐说一会儿话,便好像吸走?了姐姐身?上的所有血。 陆轻眉何其决然,她分明看到了弟弟的后悔,但她掉头走?入雨中,伞也不?撑。 她踩入泥水洼中,将粱尘扔掉的长生?结捡起来。她走?入廊下,幽静光中一盏灯笼摇晃,侍卫们跟上她。 她再未和粱尘说一句话。 此时粱尘坐在黎明的廊下风口?,离院门只隔了一道墙。 他?耳聪目明,听到一道墙外传来的马车吱呀声,那应当是?陆轻眉的马车。 她要走?了…… 粱尘呆呆地坐着,听到一声少女的咳嗽。 一道粉红裙裾从廊柱后冒出?来,还有一双靸鞋。“哒哒哒”,靸鞋踩过湿漉漉的台阶,犹犹豫豫地跳了上来。 紧接着,明景的眼睛,从柱后探了出?来。 粱尘立刻别过头。 明景好自?来熟,毫无自?觉地朝他?露出?笑?容,走?了过来。 明景:“我有东西给你。” 她背在身?后的手伸出?,递出?一方?矮长的乌木匣。粱尘怔了一怔,明景朝他?不?断眨眼睛,示意他?接过。 粱尘狐疑:“你给每个人带了礼物?” 明景嘿嘿笑?,笑?而不?语。 粱尘心想:这个怪公主,一点也不?像公主。是?了,她当然不?是?。西域朱居国的小公主,当然没有大国之风,他?不?应该要求她什么。 粱尘打?开匣子,心中腹诽瞬间消失: 昨日雨,今日阴,廊旁树丛簌簌被吹得朝下洒水,像落汤鸡一般。而树丛旁的廊口?,少年手中的乌木匣中,静静躺着一枚长生?结。 是?干净的、叠得齐整的长生?结。 昨夜他?分明把长生?结扔在了雨地中,让长生?结溅上了泥水。 明景小声:“我早上练功,在院中遇到你姐姐。她带着很多?侍卫,似乎要走?了。我跟她打?招呼,她看了我一眼,就让我把这个给你。” 明景问:“你和你姐姐吵架了?” 粱尘握着长生?结的手微微一抖,心脏痛得猛然一缩。 姐姐如何把长生?结弄干净的?她又不?习武,没有内力?可以烘干物件。她那样傲慢,必然也不?会假托仆从之手,她…… 明景站在粱尘身?边,想了想,说:“我也有很多?哥哥。” 黎明为少女的眼眸渡上一重盈盈浅光:“我是?扶兰氏王庭最小的孩子,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七个哥哥了。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孩儿,我出?生?后,我阿爷格外宠爱我。哥哥们经常捉弄我,我转头跟我阿爷告状,我阿爷就打?他?们……” 明景轻轻叹口?气:“扶兰氏王庭被火烧的那一夜,霍丘国的马蹄踩入我们的王座。我二哥哥死在了马蹄下,三哥和五哥去为他?报仇……那一夜,火好像怎么也灭不?了。” 她低头,轻轻拨一下自?己这身?大周的裙裾,语气不?见哀伤,有一种大恸之后的麻木:“我七哥哥把我藏到圣主庙里,说霍丘国和我们一样信仰圣主,必然不?会烧圣主庙。后来,我跑出?去的时候,看到了七哥哥被烧焦的尸体,就在圣主庙门口?,他?抵着门。” 第48章 “离得近,才看得清你嘛…… 窦燕被押送过去?的时候,整个?人?颇有?战战兢兢感。 她已经从姐姐身死?的噩梦中缓过来,开始担忧起自己的未来——南周小公子这只和亲队中的“秦月夜”杀手队,此时已经明显脱离真正的杀手楼组织。 那么,她这位真正的、还活着的唯一冬君,会受到?些什么对?待呢? 姐姐一心杀雪女,是为了补救窦燕在?建业任务的失败。而今姐姐死?了,雪女赢了。雪女会如何对?待她,她又该如何看待雪女呢? 此时,死?亡已是最简单的结果。如果……如果她有?希望活下去?,窦燕在?踟蹰自己该怎么办。 窦燕被关了十日左右,好不容易被放出去?,不知被人?带去?哪里。她一路上绞尽脑汁试图套话,然而两个?押送她的暗卫却显得?心事重?重?,并不搭理?窦燕。 窦燕心中一咯噔:发生了什么事? 窦燕被领着,一路朝后院去?。越走越偏,越走越深,窦燕心中越发不安。最终,窦燕惊讶间,被领入了一院落:她认得?这处院落,这是小公子居住的屋宅。 窦燕眸子微闪,抿起唇:看来,小公子终于要审讯她了。 问吧。 如果她有?机会,自然要为姐姐报仇。 窦燕做足准备,甚至在?被人?推入月洞门时,她露出一丝笑,媚眼横波。想来,若不是手被缚在?身后,她还要拂一下发丝,对?林夜展露出一个?临危不乱的巾帼形象。 窦燕走上台阶,发现此间情况与她想象的不同: 好多人?。 密密麻麻的人?围着林夜那间屋舍,看他?们探头探脑的架势,窦燕怀疑林夜出事了。 窦燕心中一喜,面上做悲伤吃惊状:“小公子死?了?” 旁边的一人?,立刻愤怒地瞪过来。 窦燕认识这人?:林夜身边那个?小侍卫,粱尘嘛。 粱尘还没说话,一少女声音清脆道:“那你失望了。小公子只是与人?私奔了。” 粱尘:“胡说,是绑架!” 明景偏头朝他?望去?,牙尖嘴利:“小公子不是很?聪慧吗?” 粱尘:“聪慧的人?就不会被绑架?” 明景:“聪慧的人?被色所迷的可能性更大。” 少年与少女你一句我一语,眼看着就要吵起来。窦燕被他?二人?吵得?迷茫又头痛,在?一片混乱中,终于听到?一个?稳重?点的声音:“你们过来看。” 开口的人?,是阿曾。 阿曾叫的人?,自然是粱尘和明景。 窦燕尝试探头探脑,却被暗卫们挡着,根本看不分明。 那一边,粱尘和明景奔过去?,见阿曾蹲在?那散了骨架的床边,指着床木边缘的一道疑似用指甲划出来的痕迹:“看这里。” 先前,众人?发现林夜与雪荔一道不见,皆有?些发愁。 一部分人?当即被派出去?追寻踪迹,但是他?们并不抱希望:雪荔武功那么高,如果她刻意掩去?踪迹,找到?她并不容易。 另一部分人?,留在?此间屋中寻找痕迹。 因为阿曾坚称:“小孔雀如果要走,以他?的本事,他?也许挣脱不了,但他?可以留下线索。” 他?们在?明景怀疑的目光中,跟着阿曾,在?屋中寻找线索。而今,明景睁大眼睛,没想到?阿曾真的找到?了一道划痕。 明景仍不相信:“万一是小情人?床头打架留下来的呢?” 粱尘:“公子是要和亲的,哪有?什么情人??” 阿曾:“仔细看,这是一个?箭头。” 阿曾盯着这道划痕,判断林夜是在?什么时候留下的这个?线索。这道指甲划痕轻易地入木三分,必然是带了内力。林夜既然借用内力留下这么道深痕,必然有?所指引。 阿曾顺着箭头的方向,默默起身,往坍塌床木旁边的屏风走了两步。他?挪开屏风,在?屏风下的砖上踏了两步。 阿曾面无表情地蹲下。 粱尘跟随,小声:“空心的?” 粱尘和阿曾一同打开那块砖,明景冒出头,惊讶地看到?砖下埋着一个?小匣子。 众人?皆惊疑,想不通林夜为何在?自己住的屋舍中特意挖空这么块砖,下面藏着东西。 阿曾打开匣子,众人?屏着呼吸,登时被一片金光闪烁差点闪瞎眼睛。 明景睁大眼睛:“你、你、你们……你们小公子太有?钱了吧?” 她激动?得?脸颊绯红,颇有?些不甘心:“他?真的非要和亲吗?他?没有?娶别的小娘子的可能了吗?我……” 阿曾微滞:知道他有钱,没料到?他?这样有?钱。 粱尘淡定:哦,一般有?钱罢了。 阿曾不言语,翻看木匣中金光闪闪的财物:皆是金锭子。 沉甸甸的金锭子分量极足,装满这么一个?匣子。若是拿出来,这些金子,恐怕养活十个人一辈子也是足够的。 粱尘想不通。 阿曾道心微乱,一时间动?不了。粱尘嫌弃地挤开他?,自己翻找匣子中的金子。他?敲打又掂量,试图从金子中翻找出什么证据,然而什么也没有?。 没有?只言片语。 金子全部足量。 木匣也没有?机关。 粱尘怔住:“小公子想告诉我们什么?” 明景小声发表意见:“……让我们把钱分一分,卷起铺盖各回各家?” 粱尘郑重?反驳:“不,应该是怕他?走了,我们这队人?钱不够花,他?特意留给我们的。” 明景:“他?人?走了,把金子留给我们,不还是散伙的意思吗?” 粱尘被反问得?滞住。 但他?坚持:“不、不可能!” 他?心中微慌:昨日才?和姐姐吵了架,今日才?义正言辞告诉姐姐,说自己要做番大事业。如果小公子突然不想干了,他?怎么办? 真的回陆家,继续读书吗? 他?要向姐姐屈服,证明姐姐是对?的,自己是错的? 粱尘和明景七嘴八舌讨论起这一匣子金子的意思,阿曾在?旁心不在?焉地发呆,有?暗卫加入讨论:“小公子可能是觉得?我们最近过得?太苦了,想给我们发点月俸。” 月俸! 恹恹的杀手们闻言激情复苏,也加入讨论:“应该是的。自从我们跟着小公子上路,从来没领过一枚铜板。小公子虽然为人?……活泼、爱开玩笑一些,但是为人?很?大方。也许他?就是想给我们发月俸呢?” 窦燕横那开口的杀手一眼: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刻意讨好林夜,把“性格恶劣”说成“爱开玩笑”。 杀手被那捆成粽子的美人?瞪一眼,心中莫名,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 窦燕冷笑一声:都是她的昔日下属罢了。 她别过眼,换杀手们觉得?这小娘子不知道在?兀自骄横什么。 众人?讨论得?越来越像回事,简直要定下一个?“林夜不愿和亲,特意留下金子,让他?们分了后好跑路”的因果。至于林夜为什么突然做这种决定,有?可能是昨日陆娘子拜访,和林小公子推心置腹,让林小公子豁然开朗。 有?人?说得?振振有?词:“南周许多人?都不愿意小公子去?和亲,认为是屈辱。那些江湖人?不停来救小公子,就是为了打破和亲计划。而陆娘子……年轻貌美,气质出众,是建业陆家的大娘子。小公子很?可能和陆娘子一见钟情,一拍即合……” “放屁!”粱尘涨红脸。 少年跳起来,怒瞪那头头是道的人?。 而明景望天?,眼珠乱转:此时,在?场一众人?,只有?她知道粱尘和陆轻眉的关系。 粱尘怎能忍受自己姐姐受辱:“陆娘子是要嫁去?皇室,做皇后的。她怎会和公子做出有?辱门楣的事?” 暗卫不以为然:“皇室嘛,啧啧。陆家嘛,啧啧。世?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多了……不然你如何解释陆娘子的马车一离开,小公子就不见了呢?我看,先前那些卫士不应该兀自出城追什么痕迹,我们应该派人?去?追陆娘子的马车,说不定能找到?小公子。” 粱尘气得?倒仰,愤怒指着那人?,目色锋锐,将人?吓得?后退一步:“那你说说,雪荔为什么也不见了?” 暗卫被他?吓得?不敢开口,旁边杀手一人?倒是插话:“冬君大人?应该是被小公主雇佣,护送小公子出行。先前小公子不就这样做过嘛。” 窦燕在?旁想掏耳朵:叫谁“冬君大人?”呢?真冬君正在?这里站着呢。 粱尘左看看,右看看。 他?咬着牙关,为了姐姐的名声,大声道:“那我还是支持小公子和雪荔!小公子和雪荔文?韬武略,金童玉女!” 不服气的人?三三两两地反驳:“小公子和陆娘子才?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粱尘:“文?韬武略,金童玉女!” 对?方:“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双方互不服气,眼见着要打起来,窦燕被吵得?头疼,忍不住开口:“你们光想着儿女私情这种事,是不是把小公子想的小气了些?他?不能是暗示别的吗?一堆金子,闪瞎人?眼,绝不寻常。难道他?和你们平日的相处中,没有?流露出类似的线索踪迹吗?” 阿曾深深地看她一眼。 不愧是真正的冬君。 真正的冬君,很?擅长琢磨这些事务。 阿曾沉声:“不知窦娘子有?何见解?” 窦燕微微笑:“我若是说了,你们可以不杀我,将我留在?队伍中,让我陪着你们一道吗?” 第49章 “阿雪,别往前走。”…… 北周皇宫御书房,烛火斜窗槅,宛如?碎冰。 “砰——” 张秉进入御书房时,一白玉盏朝他?的方向砸来,落到他?脚边,碎得淋漓。 旁边的宫人立刻下跪,颤声:“陛下息怒,小张大人来了。” 张秉,宫人口中的“小张大人”,既是北周关中大世家张氏家嫡系郎君,又在朝中枢密院机速房担任要职。 张秉垂着眼,向宣明帝请安。 他?目光落到碎了一地的瓷器上,透过瓷器上反照的烛火微光,他?微微抬眸,瞥到了怒火正盛、铁青着脸的宣明帝。 他?同样看到—— 一张屏风横在宣明帝身?后,颇不寻常。 张秉在一瞬间,便判断出屏风后有人,不便现身?。 张秉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宣明帝揉着额头,喘着气瘫坐在御座上。 宣明帝冷声:“张南烛,南周的事,你知道了吧?” 张秉温声:“臣身?在枯井下,闭目塞听,犹如?坐井观天?,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 宣明帝心中冷笑?。 他?不信掌管机速房的张秉会不知自己指的是什么,但是张秉这般温和谦卑,确实让他?帝王之心得到吹捧。宣明帝缓了一下脸色,才懒洋洋提点着君臣心照不宣的话:“南周襄州城中发生的事。” 张秉这才恍然:“臣今日才收到,还没来得及向陛下禀告,陛下恕罪。” 他?俯身?欲请罪,宣明帝摆摆手,示意他?不必。 张秉自然明白宣明帝为何召自己,而?不是自己的父亲——当朝宰相。 他?掌管枢密院机速房,襄州城事变,张秉一清二楚。他?父亲张相,恐怕都不如?他?清楚。他?捏着这道情报,迟迟不上奏,便是等着宣明帝召见他?,向他?问政。 世家与皇室之间相处的微妙分寸,被这位世家郎君,玩弄得得心应手。 此时宣明帝因病而?头痛,“噬心”之苦折磨着他?。他?满心恼怒,只觉得那位南周小公子可恶—— 自从那位小公子在襄州城说破血脉秘密,说出宣明帝需要林夜的真正原因,这些时日,宣明帝寝食难安。 宣明帝怀疑着身?边所有人,芥蒂着龙椅下每一个朝臣。 他?日日夜夜,怀疑臣子们猜测自己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才需要南周小公子的血。他?猜测那些皇子、养子们蠢蠢欲动,想谋夺自己的皇位。 宣明帝恼恨林夜至极,偏偏“秦月夜”无?用,江湖人士一再失败。如?今自己的秘密被天?下人盯着,宣明帝只好召见自己的臣子—— 他?朝张秉叹气:“朕只是想试试那人的血,延年?百岁,统御神?州。那小公子却沾沾自喜恃宠而?骄,如?今可恶——江湖人不为朕所用,各个想独自行动,夺得他?的血。 “他?当真蠢不堪言。人心险恶,他?便不怕有人拿他?当药人,抓他?去做实验吗?北周和南周的和亲,系于他?一人身?上,他?岂能?如?此胡闹?朕要写?书质问南周那位皇帝——朕还得派人去保护那小公子的安全,别让那小公子当真着了旁人的道,来不成汴京!” 张秉随着宣明帝,应了两?声。 这位年?轻郎君清致淡泊,颜色皎然。他?连做戏也做得不太用心。 士族郎君的傲慢让宣明帝不悦,然这出戏,宣明帝依然要唱。 宣明帝问:“张南烛,你觉得朕该如?何是好?” 张秉温和:“陛下,南周小公子性子骄矜任性,不知我北周的善心,误会了我等。我等只要教他?不要误会罢了——北周当真有心和南周和亲,北周的公主,当真在等着小公子。” 宣明帝挑眉。 烛火照着他?英武却苍老的面孔,照不清他?眼中浑浊而?幽邃的光。 张秉说得平静:“陛下不妨请长宁郡主出山,由?郡主亲自去说服那位小公子。” 宣明帝沉默片刻。 宣明帝道:“放肆。流疏……是朕最疼爱的孩子。尚未婚嫁,流疏如?何出山?岂不让世人嘲笑??” 张秉微抬眸,目光掠过屏风。 烛火在屏风上拨开一道光影,光影如?同风雾,映出其?后的佳人身?形,影影绰绰。 张秉面不改色,始终平静:“长宁郡主本就是小公子的未来夫人。小公子如?今误会北周诚意,以为我们只是将他?当药罐子。但陛下龙体正健,分明是疼爱子侄,哪是他?以为的那般?必是南北分离太久,南周皇室不信任我等,在小公子耳根边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 张秉实在能?说会道,虽神?色淡淡,语气矜贵,身?上有着世家讨人厌的贵气,却到底让宣明帝脸色好了起来。 张秉:“旁人既能?误导小公子,我们也能将小公子带回正途。长宁郡主若亲身?相迎公子,想必小公子会信任我们。” 张秉又想了想:“听闻长宁郡主花容月貌,仙子下凡。臣僭越,私以为,英雄难过美人关,傲气不敌绕指柔。” 又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宣明帝缓缓道:“流疏,你听到南烛的话了吧?你此行是为两?国,为了两?国和平,你应将小公子平安带回我国都。此任务艰巨,你可愿为朕分忧?” 幽静温柔的女?声,从屏风后传出:“陛下,儿臣愿往。” 张秉抬眸。 佳人修长的身?形,从屏风后徐徐步出。 她如?莲开,她如?兰盛。美人莲步轻移,云鬓低垂,玉净花明。 张秉目色微闪。 这便是长宁郡主,宣明帝收养的义女?,叶流疏。 说是义女?,封了郡主,但是当真公主都要为国分忧时,这位假的郡主,自然要为皇帝陛下做一切该做之事。 张秉想起数日前,自己在茶馆中,被小官引荐这位郡主。 当日他?与郡主隔帘而?谈,请郡主为国之大义,走一趟南周。郡主当日未说什么,但是今日夜,宣明帝对?郡主出行之事,动心了。 难说不是这位郡主的功劳。 “自民间选出,被陛下收为义女?,封为郡主。天?下罕见,陛下喜爱。” 张秉垂下鸦色长睫,看到叶流疏走到他?身?旁,躬身?朝宣明帝行礼: “父皇,儿臣愿往。” 张秉看到宣明帝的眼神?,当即说:“臣会安排人手,用手中情报送郡主私密出行,前往南周。陛下放心,此行不会被人知道。” 宣明帝满意点头。 宣明帝又对?叶流疏道:“朕送你一侍女?吧。此侍女?服侍朕多年?,是宫中禁卫所收的徒弟,一向隐于暗处。她可保你安全。” 张秉唇间噙一丝笑?:侍女?? 他?玩味地想,手掌情报局,他?可不知宫中哪来的女?高手。恐怕宣明帝说的这位女?高手,不是来自“秦月夜”,就是来自宣明帝自己不为人知的势力。 宣明帝必然瞒着他?们这些臣子一些东西,张家至今还没查出。 宣明帝眸子看向张秉,微带笑?意:“是不是,张南烛?” 张秉恍然:宣明帝是要枢密院机速房为那位女?侍卫捏一个身?份,好让郡主放心。 张秉便应了。 叶流疏向宣明帝感恩道谢,伏地而?跪:“儿臣必不辱使命,将南周小公子带回汴京。” 叶流疏起身?之际,正逢张秉退出御书房。二人擦肩而?过,眸子轻轻拂过对?方眼波。 叶流疏朝年?轻的小张大人露出浅笑?。 张秉朝她极轻地颔首—— 放心去做她要做的事。 只要她拿住小公子,让张家知道宣明帝到底生了什么病,那么,张家便会保她。 宣明帝反复无?常,君心难测。 而?张秉向她递出橄榄枝。 他?未必真的要她如?何,他?也不曾要求她必须达成什么目的。他?只要她带回来一些消息—— 两?国和亲在即,张秉不愿破坏和盟。 而?叶流疏,又想要什么呢? 张秉出殿时,望着昏昏天?幕间的繁星,想起那日烟雨午后,郡主与他?隔帘观雨。 他?道:“郡主有如?此容貌,想来做什么,都会事半功倍些。” 叶流疏轻声:“张郎君,我不愿意作为谁的傀儡,为谁谋事,又为谁而?行腌臜。我有如?此容貌,又从一介民女?,走到今日地位。我想做些该做之事。 “我不确定我到底想做什么,但一定不愿意成为尔等郎君争权夺利的工具。郎君若允我自由?,允我公正,我便与郎君合作一场,也无?妨。” 张秉怔然片刻后,含笑?:“娘子想去做什么,便做吧。 “在下向你保证——我不会比陛下更恶,也不做良善人。我坐幕后下棋,郡主安心走到棋局中便可。无?论成败,我都会保郡主。” 叶流疏当日,轻轻看他?一眼,低语:“不愧是你。” 她再未说什么。 他?亦再未说什么。 雨声淋漓,水流滴答。安然听一场雨落,自然宜人。 -- 此时,林夜和雪荔,已经?到了南宫山下。 事情稍微棘手:“秦月夜”护送楼主棺椁入南宫山的队伍,早在半月前便来了此地。他?们登山归送楼主棺椁后,一直守在南宫山上。 那便有些麻烦了。 “秦月夜”的杀手们如?果守着南宫山,不肯离开,那他?们登山后,怎么挖坟呢? 雪荔道:“我可以模仿宋挽风的笔迹,给他?们写?一封信,让他?们下山。” 林夜惊讶,心中又古怪:“哟,你还会模仿别人的字呢?你怎么不模仿我的?” 他?说完便自觉失言,有些尴尬。 第50章 小公子拥抱着趴伏在身上…… 除夕? 雪荔怔怔地站在原地,隔着一段月光与树影,看?着树木后那座坟墓。 经过林夜告知,雪荔才后知后觉:是了?,那时候,应该是除夕。 她那时候对饿没什么感?觉,对人们不?感?兴趣。她在山下随便找了?一个没有被镇上乞丐占领的城隍庙,睡了?好多日。 有时候路过的人,以为?她是乞丐,打?赏她一点?铜板,她也懒得去城中?换饭吃。旁人扔一把干巴巴的馒头,雪荔无聊了?,就吃一吃。 那是什么样的时光呢? 那时猪彘不?如。 猪彘尚知生死,有感?知,她什么也没有。 当有一日,她睡在城隍庙中?,忽然被城中?的鞭炮声惊醒。 也许是空气中?流窜的火星让她睡不?着,也许是她当时太饿了?,总之,她茫茫然地进了?城,看?到千万家灯火。 她在雪地中?独行,坐在一家百姓的篱笆门外。 千万家灯火都?在庆祝着些什么,雪荔囫囵中?听到庆祝的人说“什么都?会原谅”“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她挣扎着克服自?己对世事的烦闷厌恶,爬起来抖掉身上的雪粒子,说服自?己上山。 她忐忑地练习如何向师父道歉。 她不?知自?己是否可以挽回命运。 她得到了?什么呢? 隔着时光,雪荔与半年前的自?己对望。 半年前的自?己拂一下脸颊上的雪花,继续上山;半年后的雪荔,手腕被林夜坚定地拉着,夜风拂乱她颊畔碎发。 她凝望着坟墓,看?到寒夜中?锐光一闪,一片寒光从树后的坟墓方?向冲了?过来。 雪荔动也不?动。 顷刻间,林夜好似与她一道侧头,看?到了?那从黑夜中?袭来的刺杀。 林夜拔身迎出,黑色袍衫在夜风中?一掠,将她护到了?身后:“阿雪,当心。” 雪荔目不?转睛。 她眼中?倒映着月光与星火,也倒映着少年公子飘逸的身形。 他步履轻盈,如凌波踏水,嗖一下从她身边飘起,浮起一些他身上的气息,落在她鼻端。 少年徒手运掌,手掌拍人,身子腾空。 敌人弯刀向他砍来时,林夜手掌撑地,就地扑躲,做僵死状。敌人从另一方?向再袭,林夜翻身跃起,旋转一圈。他招招式式有先有后,却都?正好困住袭到身前的敌人。 明月皎洁,少年的身法?凌厉而?漂亮。 黑袍飞扬间,他白色里衬流动着微光。林夜被吹乱的发丝缠着飞扬发带,林间树叶被簌簌吹飞,飘落如卷浪,擦过他漆黑幽静的眼睛。 他在这一刹那,沐浴月光,杀气弥漫,再一次变成了?雪荔不?认识的陌生少年。 飞叶袭向眉目,雪荔静目而?望。 他明明不?喜欢动武。 他先前剜心之伤,此时未必好全。他前两日还在客栈中?撒娇说痛,指挥她为?他忙碌。 他明明知道,她的武功足以对付所有坏人。 林夜、林夜…… 雪荔朝前走。 她眼中?只?盯着林夜一人。 黑夜中?,骤然喝声响起:“住手!” 雪荔还没来得及出手,来袭杀他们的杀手们便听话地朝后退。丛丛树影后,月光散落,步出一个黑斗篷中?年男人。 而?林夜退回到雪荔身侧。 他内力紊乱气血翻涌,退回来后就一个趔趄。他暗道不?好时,雪荔伸手扶住他。在他诧异时,雪荔朝他气脉中?输送了?一段内力,将他凌乱的脉息安抚下去。 林夜看?她。 雪荔则看?向走出来的斗篷男,以及那些跟随着斗篷男的杀手们。 斗篷男掀开自?己的斗篷,露出一张微长的脸。 男人神色很复杂,盯着雪荔:“是你啊。原来你来南宫山了?。” 雪荔问:“你是谁?” 男人:“……” 林夜在后忍笑。 他摸鼻子,稍微自?得:怎么说呢?他有时候,真的忍不?住得意,自?己能让阿雪记住自?己是谁。 阿雪天天“林夜”“林夜”地喊他,比旁人亲昵的称呼,更让他欢喜。 坟墓前的对峙,雪荔的直白,并没有让黑衣男人震怒。 他早已习惯了?雪荔的风格,言简意赅介绍:“你从浣川赶往光州,在光州渡口御敌。当时你在庙中?给你师父磕头,我趁机偷袭你,你带我离开。” 雪荔恍然:是有这么会儿事。 雪荔:“你到这里了?啊。” 那人无语:“我本?来就负责护送楼主回南宫山,自?然会出现在这里。我当日让你去找风师,解你身上的疑点?,你没去吗?” 雪荔想一想:“我正在去。” 她指一指身旁的俊美少年:“他在帮我。” 林夜眨眼:他既不?知道雪荔在找风师,也不?知道自己居然在帮雪荔找风师。他怀疑雪荔早忘了?这件事,此时是随意拿出来搪塞人的。 林夜朝着黑衣男露出了一个粲然笑容。 他眉眼弯弯,生得俊俏而讨喜,然他站姿笔直,身法?极好。 黑衣男看?一眼这少年郎略微微妙的站姿,见这人竟然将他们的雪女护在身后,不?禁怔了?一怔,心里觉得古怪。 黑衣男强迫自?己不?要?问,不?要?看?。 如今多事之秋,“秦月夜”自?家的事已经格外乱,他压根不?想再掺和雪女的事了?。 黑衣男轻飘飘看?眼雪荔:“我听说了?你在襄州的风采。你杀了?冬君啊……春君震怒。” 雪荔回答:“春君不?是一直在怒吗?” 黑衣男:“……” 他竟然反驳不?了?。 他叹口气:“总之,你当心些吧。我最新?得到的情报,说是春君已经召回夏君,让夏君来对付你了?。四季使中?,夏君主杀,他的刺杀……也许连你也躲不?了?。” 雪荔点?头。 雪荔道:“我引走了?大部分人,你猜到我要?上山,在这里拦我?” 黑衣男:“山下那手段,我猜到有人想引走我们。我便将计就计,让人下山,装作被引走的模样,又从后山偏僻小径重新?上山……那个位置,你们应该没发现。” 雪荔问:“那么,打?吗?” 黑衣男嘴角抽了?一抽。 黑衣男没好气:“打?什么打??你连冬君都?杀了?,丝毫不?讲过去情谊,我们这几个人,哪里是你的对手?” 雪荔:“不?一定。我如今受了?些伤,没有好全。打?起来,你不?一定……” 林夜立刻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 林夜冲陌生人笑:“真是的,我家阿雪就是喜欢开些玩笑,哈哈。诸位大侠都?是英雄好汉,还和我们阿雪是旧日朋友,肯定不?会以多欺少对不?对?” 黑衣男:“……” 他目色古怪地看?眼这位胡说八道的小郎君,仍是猜不?出这郎君的身份。 黑衣男只?道:“如果是旁人来,我自?然不?让。可是你来……徒弟拜见自?己的师父,有什么错呢?你应当是在查玉龙楼主身死之谜吧,我就不?打?扰你了?。南周不?太欢迎我们,幸好有风师写信召我们,我便下山……等等,风师的信,当真是自?己写的吗?不?是你的调虎离山之计吧?” 雪荔的嘴巴还被林夜捂住。 而?林夜睁大眼睛,面不?改色指天发誓:“当然是风师亲自?写的啊。你们楼主没了?,‘秦月夜’群龙无首,风师要?当楼主呢。你们还不?快去辅佐?晚一点?,春君说不?定就上位了?。” 林夜煞有其事:“几位兄弟,听我一言,谁上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站错队啊。” 杀手们:“……” 黑衣男虽觉得他胡说八道,偏偏这人对“秦月夜”如今情况猜的八九不?离十。 南周一行,让黑衣男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玉龙楼主没了?,雪女叛逃,冬君死在雪女手中?,和亲队中?的杀手们,也失去了?联系。 宣明帝交给“秦月夜”的任务,似乎一件也没有完成。 “秦月夜”,还会有未来吗? 这样想来,黑衣男难免觉得萧索。 他领着人手下山,去投奔他自?己都?迷惘的未来。 他唯一的信念,是希望雪女能查明玉龙楼主身死的真相。他并不?知道雪荔和林夜上山,想要?挖他最敬爱的楼主的尸骨。 临下山前,黑衣男突然想起一事,问雪荔:“你知道‘秦月夜’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我们明明只?是一个杀手组织,为?何掺和进朝廷之事,进退两难?” 雪荔在自?己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中?翻找片刻。 她终于想起来了?,回答黑衣男:“师父当年创立杀手楼,取名的源头,应该是‘秦时明月汉时关’这句诗。但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用这句诗来命名。” 黑衣男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带着人手默然下山。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林夜站在雪荔背后,垂眼沉思:奇怪,怎么独独是用这样的诗命名呢。这诗,可是将士思乡、寄托故情之句。 玉龙楼主,怎么偏偏选了?这样的名字? 雪荔转头来看?林夜。 林夜扬着小白脸:“怎么啦?我思考一下你们‘秦月夜’的楼名,冒犯到你了?吗?你都?不?算楼中?人了?。” 雪荔看?着两手空空的林夜,道:“我突然想起来,我们的铁锹呢?” 第51章 她被林夜张臂抱入了怀中…… 癸未年六月望日,倘若师父是谎言,那么死亡也许也是谎言。倘若抛弃是谎言,那么养护也许也是谎言。倘若我的过去?是谎言,那么我的现在也许也是谎言。 ——《雪荔日志》 下方?的机关已经发完了?,风呼呼吹着,半晌没有动静。 林夜还在恍神,雪荔已爬起,轻灵无比地顺着树身滑了?下去?。林夜慢半拍后,不放心地跟上她,心中暗忖:“这不是我师父”,什么意思??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二人一前一后,擦过脚边土地上密密麻麻的尖锥子一样?的机关。 林夜大约是为?了?让雪荔放松些,拽着她衣袖跟随,还畏畏缩缩地问她:“为?什么有机关?” 雪荔漫不经心:“我小时候埋的。” 雪荔的眼睛,探向那棺材中躺着的陌生女子。 林夜还在追问:“那为?什么先前‘秦月夜’的杀手在这里为?楼主守坟,却没有触发机关?” 雪荔脚步停顿了?一下。 她没说话,林夜自顾自给出了?答案:“有人提前告诉过他们这里有机关,让他们不要误触。阿雪,连你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做的机关,谁会记得呢?” 他开玩笑:“一定是特别关心你的人咯。” 雪荔轻轻地“嗯”一声。 他二人是聪慧之人,心中此时都有了?答案。林夜想让雪荔承认,雪荔却态度平和,并不是很在意—— 她的感?情,到?底比旁人要浅淡些。 即使猜到?宋挽风可?能与“秦月夜”的杀手们联络了?,雪荔也没有想太多。风师和杀手们联络天经地义,只是方?才离开的杀手们没告诉她罢了?。 雪荔这才顿悟,为?什么自己假装宋挽风写字,能骗走这些杀手。 因为?这些杀手之前就收到?过宋挽风的传书了?。他们自然?以为?新的一封,也来自宋挽风。 宋挽风,可?能就在南宫山附近。 师父离去?后,唯一师兄的存在,让她微微欢喜。 雪荔心中如蒙着一重浅浅薄雪,薄雪如山岚迷雾。她伸手拂开,一步步朝前走,却被更多的迷雾笼罩。 她想查明真相,她想念宋挽风。 雪荔和林夜到?了?棺椁前,林夜担心棺椁上也有什么机关,但雪荔直接伸手去?碰棺中人的脸。 他差点?被她的胆大吓死,索性什么也没发生。 雪荔一点?点?检查这具尸体:“她嘴里噙了?‘妄生花’。‘妄生花’可?保尸体百年不腐。” 林夜立刻跟上:“这说明,至少下葬时,尸体就已经被调换了?。而将尸体装入棺材的人,可?能没见?过真正的玉龙楼主。不然?,他们不会给一个假货嘴里放‘妄生花’。” 雪荔点?头?:“如果调换尸体,说明背后人不想被发现。既不想被发现,那必然?希望尸体早日腐烂,让人不辨真伪。而今尸体鲜活如初,说明在起初便错了?。” 林夜:“要么,尸体在更早的时候就被换了?,而之后埋葬尸体的杀手们,没见?过真正楼主。要么,他们在将尸体放入棺椁中时,出了?一点?意外,这点?意外可?能迷惑了?他们……总之,最后装入棺椁的,不是你师父。” 林夜疑问:“是不是有谁想救你师父,或者你师父的尸体上藏着什么秘密,那人不想被发现?你以前,没发现什么异常吗?” 雪荔摇头?。 她说:“我不记得。” 林夜心中一顿。 怎么会不记得?她对周围人事,总这么不在乎吗? 他没多问,因雪荔去?检查更多的痕迹了?。 雪荔转而说:“她体内也有‘无心诀’的痕迹。她也是被‘无心诀’杀死的。” 雪荔蹙起了?眉。 一夜之间,好?像玉龙引以为?傲、宣称天下没几人可?以练成的“无心诀”,成了?大街小巷的通货。 好?像人人都会“无心诀”似的。 林夜追问:“什么‘无心诀’?” 雪荔便大略讲了?玉龙的死因。 林夜越听,心中越沉。 林夜喃声:“练就‘无心诀’的人,无情无欲吗?不能动情吗?是否……感?知不到?外界的好?坏,他人的欺辱或关怀?爱恨,生死,存亡,皆是没有意义的?” 那雪荔…… 雪荔安静的眼睛,困惑地望他一眼。她不解他平日那般聪慧,今日为?何总揪着无关紧要的小事。 林夜心中空茫茫,揪作一团,心乱如麻。 他何其聪敏。 他瞬间捕捉到雪荔平日的异常,明白她为?何那样?奇怪。他心中迷惘又惊痛,偏在少女的凝视下,勉强掩了?下去?,只脸色苍白一些。 林夜强笑:“原来如此。看来你师父骗了?你,修炼‘无心诀’的人,还有其他人。你若是拿着这具尸体交给‘秦月夜’,便能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了?。毕竟,你若心狠杀了?你师父,便没必要杀另一人,还保存那人的尸身。” 雪荔:“但我不会去找他们证明清白。‘秦月夜’内部,应该出了?些乱子。他们能弄错我师父的尸体,当然?也不会承认我的清白。我要自己查。” 林夜轻声:“阿雪真聪明。” 雪荔:“她的发间有东西。” 她和林夜联手,检查死人的尸体,将人从头?到?脚翻了?个遍。林夜不了?解杀手楼,找不出更多的痕迹,而雪荔又闭着眼,伸手摸索死人的长发。 她在死人的颅顶,摸到?细细密密的银针细孔。 林夜惊疑。 他跟着上手抚摸,顿了?一顿,喃声:“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摸不出来……” 他猛地伸手,握住雪荔的指尖。雪荔不明所以,看?林夜碰触她粉白指尖。 林夜一个个检查她手指,蓦地抬头?:“阿雪,你手上,没有习武人通常会有的厚茧。” 他又张开自己的手,让她看?。 晨风吹过,少年眼中没有一丝笑意:“你看?,我也没有。我是不怎么习武,才没有。你怎么也没有?” 他是因为?假扮小公子的最开始,被神医抹去?了?属于照夜将军的所有痕迹,才没有茧。因为?这样?,他的皮肤格外白,格外透。 他为?此吃足了?苦头?,雪荔为?什么也没有? 雪荔:“我师父不让我身上有这种东西。茧这些东西,会影响我在生死关头?的判断。我自小习武,就三日一磨茧。” 三日一磨茧,就为?了?成为?天下第?一? 她说得稀疏平常,林夜只怒火满怀。 他怔怔看?她,她从他手中拽出手,再次抚摸死人的头?颅,去?琢磨那密密麻麻的银针细孔是什么意思?。 林夜勉强说服自己接受,跟着她一起去?摸那银针痕迹。他自此一言不发,而雪荔并未注意。 那些银针细孔密布在死人的头?颅顶盖中,被蓬厚的头?发遮掩。寻常人摸,未必能发现。偏偏遇到?他二人这样?特殊的情况,恰恰发现。 他们不知道银针细孔代表着什么,也许是毒,也许是别的。他们只是先记下。 雪荔静静地看?着尸体。 她不认识这具尸体。这具尸体也许是“秦月夜”中的杀手,被人嫁祸杀死;也许是有什么旁的原因,而死在这里。 她只知道,一切都是谎言。 师父的尸体是假的,那么师父本人还活着吗?她会在哪里?假死是师父的脱身术吗?可?当日她上山时,分明确认过师父的死亡。 谎言具有欺骗性。 眼下尸体留下的线索,代表什么呢?她追着这尸体,能找到?师父死亡的真相吗? 师父的尸体若是假的,那师父当日赶她下山,会是假的吗?她被追杀半年的委屈算什么呢? 师父对她的抛弃若是假的话,昔日养护她十八年,会是假的吗? 若万象中存着谎言,倘若她镇日被谎言包裹,她自己,也是其中谎言一则吗? 清晨风歇,太阳出来后,天热了?起来。日光闷闷投射,雪荔的脸颊被烤得闷疼。 她看?着这具自己不认识的尸体,不知该做些什么反应。她本就迟钝,此时更加迷惘。而忽然?,旁边少年伸手,拉了?她一把?。 他手好?凉。 他轻轻扣住她手腕时,冰凉感?,激得她一个瑟缩,回了?神。 林夜拿袖子挡在她发顶,遮住阳光,弯下身朝向她:“好?啦,阿雪。你太累了?,歇一歇吧。也许睡一觉后,许多问题就解决了?呢?” 雪荔仰头?望着他。 她不言不语,目色宁静。可?她这样?空荡荡的目光,让林夜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好?是心疼她,却又无能为?力。 林夜佯怒:“怎么了??干什么这么不高?兴地看?着我?你不应该为?我开心吗?尸体是假的话,你总不会还要拿我的血去?救人吧……这个人心脉还有吗?还能救活吗?有的话……呃,你挖我的心脏吧。” 他闭上眼,做出大无畏的样?子来。 可?他先前分明和她一起检查过死人的尸体,知道这人心跳早就停了?,根本没有救活的可?能。 雪荔怔然?片刻,道:“我不要你为?陌生人而受伤。” 林夜肩臂微僵,垂下眼,轻声:“我能抱你一下吗?” 雪荔不懂。 明明没答应,少年却倏地展臂。她被林夜张臂抱入了?怀中。 她鼻尖碰到?他胸腔,又一次闻到?了?他身上的药香气。 当她的鼻尖撞上时,她被他抱住时,日光照着她时,她感?觉到?的不是冰冷刺骨,而是一些暖融融的温度。 她平时,不太能感?觉到?这些。此时感?觉到?,少女眼睛便有些发酸。 第52章 二人独处 林夜和雪荔一道下了南宫山,往西北方向的金州赶去。 一路上,雪荔发现林夜开始尝试与?和亲队联系——他们用鹰传递消息,以呼哨声呼唤,鹰隼往复迅疾。 只有军中才惯用鹰隼联络。 以前?在浣川、襄州的时候,他还用鸽子的。不料到了金州附近,他开始召唤鹰隼。 林夜看起来,很?熟悉这里。 雪荔见林夜这么快就能和那些人联系到,便?想到林夜跟自己走,也?许是?林夜本身的目的。毕竟,此?时他们身在金州附近,而和亲队也?在附近。 林夜的目的是?什么呢? 唔,也?许是?,他和自己同行,比跟着?和亲队安全?。 自他在襄州大闹一场,觊觎他血的人,必然极多。 雪荔心?中想着?这些,却并没有自己被欺骗的更多想法。她神色恹恹,心?神死寂,又恢复了自己服用林夜血前?的模样—— 师父的尸体不是?师父,对她打击很?大。 只是?她自己,未必意识到。 而林夜意识到了。 林夜与?她下山一路上,一直装作好奇的模样,引着?她讲她师门的故事:“……所以说,大名鼎鼎的玉龙楼主,真的是?女子?我以前?一直以为她是?男的呢。她那么神秘,那么了不起,还和宣明帝……咳咳,是?我小看这天下女子了。” 雪荔闷闷点头:“是?女子。” 林夜目光轻柔地望着?她,更多地引着?她开口:“你师父比你大多少?” 雪荔想一想:“她自己说,她十五岁时在雪地捡到我。我们在南宫山住了几年后,她带我和宋挽风搬迁,我们去了更北方的天山雪海居住,我一直叫它‘雪山’。” 林夜估算了一下,玉龙楼主应该是?在“雪山”时期,才开始创立“秦月夜”。 秦时明月汉时关……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呢? 林夜眨眼:“你师父好看吗?” 雪荔愣一愣。 她印象中,只有师父掩在竹帘后缥缈模糊的背影。当她对世间万物失去兴趣的时候,她自然也?对玉龙的美丑失去了判断。雪荔此?时才开始回忆自己记忆中的师父…… 她还没回想出名堂,便?见旁边那少年公子跃跃欲试地发表他的见解:“你师父若是?活着?,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龄。习武人本就老得慢,更何况她还是?盖世高手,那必然看起来更为年轻。她教养你们两个徒儿,我看不出什么名堂,但?听你寥寥几句,其?实她很?少生气对不对?” 雪荔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便?随着?他的话,轻轻点头。 玉龙虽然对她严苛,但?是?玉龙其?实从不生气。她如何对徒儿,只是?她应该如何对待,她不因情绪而影响她的做事风范。 而到今日,雪荔其?实已经不明白,师父感?情那般淡漠,是?不是?有“无心?诀”的缘故。 师父一直说,自己修炼不成“无心?诀”,只有雪荔从小开始研习才行。然而,师父也?是?身怀“无心?诀”的。 她那生死不明的师父,此?时“无心?诀”,修炼到了第几重呢? 长路漫漫,少年同行。林夜更自信了,挺直腰背侃侃而谈:“少生气的人,脸上皱纹也?少。玉龙楼主,必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奇女子。” 雪荔清宁的眼睛,落到了林夜身上。 她若有所思,想到了昔日许多江湖人对师父的吹捧,和林夜此?时简直一模一样——目光明亮,神往至极。 雪荔便?问:“你想做我师公吗?” 林夜被口水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他震惊地扭头看雪荔,瞠大的眼眸中满是?控诉不平,不知?道她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小公子生气至极:“你冤枉我……我今年都未曾弱冠啊。” 雪荔心?想,年龄又不是?问题。 不过看他这么大的反应,显然她误会了。 他明亮湿润的眼睛瞪着?她,光华在日光下波光流连,煞是?好看。 雪荔看得出神,反而是?他不好意思地别开脸,拿袖子扇风。 小公子嘀咕“好热”之类的话。 雪荔便?回了神,说道:“不是?最好。你是?要和亲的人,你若看上我师父,谁去和亲呢?” 林夜听她说“和亲”,心?中便?有一腔烦躁。 好奇怪,他坚定要和亲,坚定要借助北周那位公主行方便?之事。此?心?到今日也?不改。旁人若提此?事,他嬉笑便?过,可也?许是?前?些日子,陆轻眉提醒过他“金屋藏娇的人不能和亲”,而今雪荔这个当事人又说……他好生不快。 旁人可以说,她怎能说? 他对她…… 林夜失了神,捂住自己微痛的心?口,怔怔想着?心?事:他对她如何呢?他又想如何呢?她修炼“无心?诀”,根本不懂他心?事的啊。 而他的心?事,又仅仅是?因为她好看吗? 若是?她不好看了,他便会失去兴趣吗? 林夜脸色苍白地捂胸,额上渗汗。雪荔一见他这样,便?以为他又要病倒了。这些日子二人相?处,她已经习惯了他的病体。见此?,雪荔毫不犹豫地伸手在他胸前点了两下,又熟练地从他襟口伸手进去,摸出药丸,喂到他口中。 雪荔:“平心静气。你心脉有问题,若想保持现状,最好平心?静气。” 林夜缓了过来,嘀咕:“那不就和你一样了……” 无心?无欲什么的…… 雪荔看过去,林夜立刻笑吟吟,大声:“我什么也?没说。” 他转移话题是?一把好手,才平稳下来,又要好奇旁的事。林夜自信满满地推测:“玉龙楼主是?女子的话,想必‘风师’也?是?女子吧?这样,你们师徒三人,平日相?处会便?利些。” 雪荔:“宋挽风是?男子。” 林夜:“……” 林夜小公子宛如石化?,脸上的笑僵硬了。 他不可置信:“你们常日相?处十多年……你和一个男子相?处了十多年……你师父是?女子,风师却居然是?男子?这世上怎有这样奇怪的道理?!” 雪荔:“……” 她不太懂他在震惊些什么,质疑些什么,愤懑些什么。 林夜心?中急躁,不复方才的淡然。他见雪荔朝前?走,他急急跟上,拽住她衣袖,先撒娇:“等等我啊。我好可怜的。” 不等雪荔问他“哪里可怜”,他便?迫不及待打听宋挽风:“他是?不是?和你师父年龄差不多,你和他之间年龄差得挺远的?你们平日是?不是?说不到一起去,毕竟你武功高强,听你平日话的意思,你师兄不过尔尔。 “他是?不是?对你不好?平日总欺负你?你是?不是?不喜欢他?因为你总是?说你师父,很?少说起你师兄。你必然很?讨厌他对不对? “他是?不是?身世古怪,让你们很?提防?毕竟你说他父亲是?金州太守……一介太守,怎会把儿子送上你们那种杀手门派呢?这不合乎常理。谁家富裕人家舍得呢? “要不就是?,你们平时接触的很?少对不对?他是?太守儿子,肯定要经常下山。他自认为自己是?贵族郎君,和你们江湖门派到底不同。你们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雪荔被他扯着?袖子,感?觉话语如流水,如机关,急促砰然,从她耳边哗哗流过。 多亏是?雪荔。 多亏她如此?安静,才能将林夜的话听清,又能耐着?性子一句句回答: “宋挽风只比我大五岁。我平时少说话,但?是?宋挽风的话很?多……唔,没有你多。 “他对我很?好,他没有欺负我,我也?没有不喜欢他。我很?少说师兄,是?因为……我以前?,不太能想得起来他。因为师父赶我下山,我记得很?深刻。宋挽风却没有。 “我不提防他。宋挽风说,我们是?一家人。他父亲确实是?金州太守,但?宋挽风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很?少去见他父亲。我不知?道缘故,也?许背后有些家族龃龉事,但?我从不关注。他只和师父讲,不会和我说的。 “我们一直在一起。他确实经常下山,他每次回来都给我带山下的新?鲜物件。师父训斥他,说他不该动我凡心?。宋挽风就避着?师父,偷偷给我带礼物。” 雪荔轻声:“我已经快一年,没见过宋挽风了。” 就连玉龙身死,这样重大的事情,四季使?齐齐出动,宋挽风依然没有现身。 曾经,雪荔丝毫不奇怪。 而今,雪荔不禁思考:一年前?,宋挽风到底是?去执行什么样的任务,才会失去消息这么久?连师父的葬礼都错过,连雪荔的事情也?不过问? 林夜听雪荔回忆宋挽风,她越说,他越不甘心?。 他鼓腮气闷。 半晌,林夜不死心?:“你这个人,向来不懂旁人对你的好坏,让旁人伤透了心?,你却无所谓。你怎么知?道宋挽风是?送你礼物呢?也?许他给你东西,是?嘲笑你呢?我以前?啊——” 林夜眼睛朝上望。 他漂亮的眼睛翻上天,不惜拿自己旧日的恶劣来举例:“我以前?不懂事的时候,往人衣服里丢毛毛虫。我娘揍我时,我就说这是?礼物啊。但?是?阿雪,这不是?礼物,这是?‘使?坏’。你被使?坏了,你都不知?道。” 雪荔不解他为什么坚定要证明宋挽风不好。 雪荔只举出一例:“我的日志书册,是?他送我的。难道是?想害我?” 林夜:“……” 他说不出违心?话,憋出一句:“那、那确实挺好的。” 第53章 好、好一只……雄孔雀带…… 再次上路的?时候,林夜给他自己买了一顶斗笠戴上。 灰色粗纱落下?,挡住少年郎君的?容貌。而和他同行的?雪荔,却大相径庭—— 雪荔觉得自己现在,像个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 她的?长?发?被用五彩缕扎束,被好玩的?林夜梳了小髻,又有乌黑发?辫委至两边窄肩。发?尾上束着小小铃铛,随着雪荔走路,铃铛像秋千一样轻晃,打在腮畔上。 她还有颜色鲜艳的?鹅黄胭红衣裙,腰下?系了细碎的?银坠子,腕上戴着臂钏。 她在额上点花钿,眼尾描金箔。 这一番打扮下?来,雪荔不像是行走江湖的?潇洒女侠,她像是养在深闺的?小家碧玉。 林夜虽然觉得漂亮极了,却又有点担心叮叮咣咣的?饰物与?过分鲜妍的?妆容,会遭到雪荔的?排斥。 雪荔不排斥,她觉得很不一样。 最吸引她的?,是手臂上的?臂钏,发?着银色的?微光,流离无比。 她疑心自己喜欢,却又不确定。 雪荔奇怪的?是:“为什么你戴斗笠呢?我不需要吗?” 二人此时在客栈一楼吃堂食。 林夜轻咳一声。 她听到他一本?正经道:“我英姿勃发?,走在街上实在打眼。万一街边路过的?小娘子,对我一见钟情怎么办?” 雪荔:“……?” 林夜矜持道:“何况,若是世人觉得我比你好看的?话,岂不浪费了我给你打扮的?一番心力?我便决定退一步——咱们接下?来的?路程,我都戴斗笠,不抢你的?风头?。” 雪荔对他的?胡言乱语已然习惯。 她问:“谁对你一见钟情了?我知道吗?” 林夜:“……” 她还解释:“我不太会看别人的?眼色。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了。” 隔着斗笠,他气呼呼地瞪她一眼,扔下?一锭银子在桌上,就起身朝客栈外走:“全都是!周围全是爱慕我的?人,你、你、你……小心点吧你,哼。” 雪荔茫然。 第二日?申牌时分,二人到官道旁界碑边的?一茶棚歇脚。 界碑上写“金州”二字。再往前二里,便入金州境域。 日?头?当晒,天气燠热,二人一边饮着茶水,一边要了一碗鹌鹑馉饳儿?,分着吃。眝目间?,来了一队腰扶刀剑、身着军士服的?壮士。 雪荔见林夜换了个方向,背对着那行人。 林夜用指尖蘸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听”。 雪荔猜到他的?意思,便招手唤来茶棚小二。林夜在小二耳边嘀咕两句,得了一点赏银后,便眉开眼笑地挪开步子。 一会儿?,雪荔和林夜,听到茶棚小二忙前忙后,和新来的?那十来个壮士闲聊:“军爷,小的?这里有刚酿的?黄酒,给你们斟点?不知几?位爷这么匆忙,是上哪里去?啊?” 几?位军爷被伺候的?舒坦,心情大悦。 他们再见隔壁桌只有一对年少的?男女,便也不警惕,大咧咧地晃着酒碗:“去?金州啊。金州城的?事,你听说了吧?” 小二颤声:“是说皇帝被山贼绑走的?事吗?这两日?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说这事,可皇帝那么大的?官,还能被山贼绑了?” 军爷们摆摆手,嗤笑:“所?以才说金州乱。有王爷,有将军,有太守……真出了事,你说谁管事?谁都不服谁啊。” 小二闻言唏嘘点头?。 小二原是金州本?地人,在郊外做些小买卖挣点闲钱。他多年不住在城中,但对城中事,也了解几?分:“以前照夜将军还活着时,能压住那几?个大官。照夜将军死了半年,小的?平时跑城里,都不知道官府谁说话管用。” 众人皆点头?。 有一人按捺不住八卦心,压低声音:“我有一个消息,你们别传出去?。且听我说:金州城外有川蜀兵驻扎,那可是和北周对着干的?军队,岂是一般军士能相抗的??这一次陛下?在金州城出了事,论理来说,应当是川蜀兵出兵,直接和那些山匪开战,救回陛下?吧?你们说,金州城何必舍近求远,把我们这些勤王兵调过去??” 小二糊涂,只好干笑。 军爷说的?这些话,涉及政务,他已然听不懂了。 林夜则侧头?,透过帛纱,看向那讲八卦的?军士。 是啊,这位军士讲的?,正是他奇怪的?。 时间?过了这么久,为何金州之乱依然没有解决?他给粱尘他们去?信,他们只回答“情况复杂”。 林夜现在十分好奇:总不会川蜀兵跟着山贼一起乱,反了吧? 他亲自带出来的?兵,本?绝不可能和山匪同流合污。然而去?过襄州城,和高太守高明岚谈过一番话后,林夜自己对川蜀也没有多少信心。 他来金州,不只是为光义?帝,也是为了他自己的?一桩心病。 去年年尾那一战,他和杨增二人,各自惨败,近乎全亡…… 林夜神?游间?,雪荔正听那嘴巴不严实的?军士趴在桌上,小心而激动地宣告自己知道的?未经证实的?秘密:“川蜀兵没有救陛下?,是因为川蜀兵不好出手,他们有别的?事。我听说,那些山贼,竟然去?挖照夜将军的?坟了。” “什么?!” 此言一出,整个茶棚中人全都拍案而起。 一个个激动的?面红耳赤的?人中,坐着安静的?雪荔,和神?游归来的?林夜。 林夜反应何其快,立刻一拍桌子,激动跳起:“怎么有人敢对照夜将军这样大不敬,是不把我们老百姓放在眼中吗?” 于是,压力给到了雪荔身上。 雪荔:“……” 雪荔发?觉林夜死命地扯她衣袖。 她站起来,声音清幽:“我很生气,照夜将军是我最敬仰的?将军,不应该受这种侮辱。” 林夜心里怪怪的?。 他既欣慰她听懂了此时氛围,又因她没表情的?“敬仰”,而心中怪异。 二人拉扯着重新落座,才听那多嘴军士把话讲了下?去?:“总之,那些山匪敢挖照夜将军的?坟,川蜀军一下?子火了,去?抢照夜将军的?尸骨了……” 林夜陷入沉思:照夜将军坟中的?尸骨,是谁的?来着? 他已经不记得了。 时隔半年,尸体应该腐烂了,不会被人认出来了吧?但是……万一呢? 这片土地的?百姓,对林照夜的?感受,正如襄州城百姓对高明岚的?感受。 谁都不能羞辱照夜将军,哪怕是林夜自己。 林夜大约明白粱尘他们为什么说情况复杂了——山贼不光挟持誉王世子李微言,还拿着光义?帝威胁他们。山贼不只劫走皇帝,还用照夜将军的?尸骨,让川蜀兵投鼠忌器。 川蜀兵是照夜将军亲自带出来的?,他们对照夜将军的?感情,可能远胜过一个本?应在建业城中花天酒地的?光义?帝。 山贼把敌人的?仇恨分成了不同方向,一心只救皇帝的?人,便少了。金州宋太守焦头?烂额,只好召其他兵马入城勤王。 林夜不禁玩味:厉害啊。 能把对手仇恨分化,抓住川蜀兵和光义?帝之间?的?矛盾,让川蜀军和光义?帝离心,或许还想试探照夜将军身死消息的?真假。 唔,这背后出主意的?人,肯定不是山贼。 他以前和这附近的?山贼打过交道,那伙山贼,没这种脑子。那么,是谁给山贼们出了这种主意?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好了,不要说了。”军士们叫停那个大嘴巴的?军士。 如此劲爆的?消息之后,军士们放下?酒碗离开茶棚,接着赶路。而稍过一刻,林夜和雪荔也离开茶棚。 二人骑马走在芦苇荡中。 雪荔开口?:“我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感觉这里的?事情,会很麻烦。” 林夜笑望向她:“你也发?现了?” 雪荔点头?。 而雪荔不愧是雪荔。 她往日?恹恹也罢,如今有了情感,却依然没什么进取心:“要不我们离开吧。” 林夜:“……” 雪荔:“你也说过,这里的?事不是我们惹出来的?。麻烦事总有人解决,又不一定必须是我们。你的?侍卫甲乙丙丁应该在城中忙碌,你把事情交给他们吧。” 林夜瞠目:“阿雪!” 雪荔道:“我开玩笑的?。” 她解释:“我见你闷闷不乐,想逗一逗你。” 林夜怔然。 他的?心在一瞬间?何其软,他不好说什么,只哭笑不得:“阿雪,你学坏了。” 他解释:“我在思考时是这样的?,并不代表我闷闷不乐……” 他沉思出了结果,一勒缰绳,马匹赶到了雪荔身畔。 马尾甩到雪荔那匹棕马上,棕马鼻间?呼气长?嘶,雪荔一动不动,见林夜侧身伸手,修长?的?手掠到她眼前,安抚她身下?的?马匹。 林夜的?衣摆,落到雪荔粉白的?腰间?系带上。 雪荔盯着看时,听到林夜轻缓的?声音:“阿雪,你帮我做一件事。” 雪荔抬头?。 林夜说话有点怪:“我进城去?救百姓,你和阿曾联系。以他性情推测,他应当会去?川蜀军走一趟……唔,陪川蜀军一同救陛下?。” 林夜犹豫后,脸上狠厉之色一闪而逝:“情不得已时,你销毁照夜将军的?尸体。” 林夜怕她会问背后原因,他踟蹰着该如何说谎。他不愿对她说谎,可他此时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第54章 她有一腔伤人心的天真 如今已经?到了川蜀军的城口驻军扎地?,于情于理,阿曾和雪荔都要登门拜访,说明来意。 阿曾递上小公子的名?帖,军营中?只一会儿便有人相迎。雪荔亦步亦趋跟着阿曾,一贯沉静。 此军果然军纪严明。寻常时候,旁人会对雪荔这样的小美?人进入军营而疑惑。一路走来,此军中?将士目不斜视,毫不作意外之状。 阿曾微恍惚。 昔日他还做北周的寒光将军时,无数次幻想过击破这只大军,攻下金州,踏入这只大军的主营。 金州城破后,大散关亦败于南周的照夜将军之手。 彼时寒光将军杨增正隔着大河,在江淮战场和襄州的高?明岚对峙。听?闻金州城破,杨增目眦欲裂,恨不能亲赴金州收复失地?。 原本只要再一次机会,他就能打赢高?明岚了。宣明帝却忽然调遣他去凤阳。 杨增总是欠缺了那么些运气?,而照夜恰恰是最机灵的那一类人。 杨增心中?不服,越是欠缺运气?,便越发用功自勉。可他做梦也想不到,年前?那一场同归于尽的败仗,他竟要靠照夜背自己出战场。 为什么呢? 明明北周军占了先机,他为什么在最后峡谷关,遭遇照夜亲军,最后两?败俱伤? 杨增想不明白自己欠缺的那一抹运气?到底在哪里。 他被照夜救了,便欠照夜一条命。照夜做他的大事,杨增跟着照夜寻找答案。只是那时候,心灰意懒的杨增想不到—— 他的心头大患,林照夜,摘下狰狞狻猊面?具后,其下是那样一副跳跃的性子。 杨增不知道,川蜀军中?将士,知不知道林夜的本来面?目与性情。 杨增更是经?常想,那样天纵奇才的少年将军,若是再给?林夜十年,只要林夜早生十年…… “两?位请进。” 领路士兵带队到了主帐前?,阿曾不再想了。 “两?位贵客远道而来,在下军务繁忙,招待不周,请多加见谅。”主帐中?的将军,阿曾认得,姓孔。 照夜之下,川蜀军有三员大将,一姓孔,一姓陈,一姓赵。 阿曾昔日钻研过,孔将军是儒将,在军中?更多担任军师之责,照夜还“活”着时,孔将军不显山露水,更像是照夜的“奶嬷嬷”;陈将军性急,建了不少功,是林氏家族世代忠士;赵将军面?容老实,心胸狭窄,报复心重,行兵剑走偏锋,昔日北周军不少死于他的报复之下。 林夜早告诉过阿曾,自己“死”后,川蜀军中?最有可能担任主帅的,便是孔将军。孔将军昔日和阿曾打交道不多,阿曾不被认出的可能性很大。 阿曾戴着斗笠,确保对方看?不清自己面?容。他拱手行礼,说明自己来意。 孔将军摸着胡须,面?容沉稳,真的像是林夜形容的“老狐狸”。 夏日本就炎热,此营还四面?铺毡,屋中?更是闷出了一股奇怪的味儿。所有人大汗淋漓,只雪荔冰肌玉骨,皮肤白皙,容色秀美?。 孔将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雪荔好几眼:得知小公子的和亲队到了金州后,他便打探过这只和亲队。 听?闻襄州事变中?,有一位少女以一抵百,救小公子于危难中?,硬生生撑到了和亲队请到的援兵。 眼下这位少女,应该就是那位在襄州事变中?大杀四方的少女,“秦月夜”中?的“冬君”大人了。 此女不容小觑。 雪荔初初有常人拥有的种种感触,她便走神?了起来,同时心不在焉地?听?孔将军推脱。 孔将军为难道:“在下知道两?位的来意。陛下被掳,建业问责。一日三道书信,在下也十分惶然。在下早就兵分两?军,一军去护城中?百姓,一军去救陛下。不想中?途那些山贼有旁的心思,中?途趁夜折返,挖了照夜将军的棺椁……照夜将军,对我们的意义,和旁人不同。 “陈将军听?到照夜将军棺椁丢失,便大为震怒,亲自带人去追了。 “在下怕出意外,便派赵将军去救陛下。无论是棺椁还是陛下,都让我们投鼠忌器,不敢强攻。” 孔将军擦汗:“这一次山贼分明有来头,我与他们打交道多年,他们从没有这样的本事。恐怕他们背后有高?人指点。既有可能有高?人指点,对方必然不会只想偷一具死人棺材,只为劫走陛下。所以在下不能将军中?兵马全然派出。金州军事重地?,不容有失。” 孔将军拉拉杂杂说这么多,只为一句:自己只能给阿曾二人配上十来个士兵,多余的,一个人都不会给?。 阿曾不要什么十来个士兵。阿曾要的是孔将军一封手书,好让自己和孔将军派出的军队合作,一同救出陛下。 孔将军见他不要兵,便看?二?人顺眼许多,当即应了。 前?后两?刻钟时间,雪荔便和阿曾出了军营,朝北方山地?赶路。 据孔将军说,那些山贼逃窜去北方了。 仓木遮天蔽日,烈日炎炎如烤。 闷热中?,雪荔仰头观察天色,听?阿曾在旁说道:“咱们去和赵将军汇合,一起商议救陛下之事。” 雪荔心想,棺材走的,应该也是这个方向。 二?人行路不知多久,入了一片浓郁山林。进入此林,阿曾便想到昔日和照夜“山地?战”的那几年,不觉头痛。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林夜若知道他故地?重游,会如何追问。那必然是:“好不好玩,刺不刺激,有没有忆当年啊?哈哈哈,当年谁被我打得落花流水呢……” 草木簌簌,蝉鸣阵阵。 阿曾心中?浮起一丝笑。 雪荔忽然朝一个方向看?去,阿曾迟一拍才感觉到,发现林木中?隐隐约约闪着的寒光。二?人目光对视一下,轻易判断出:敌人埋伏。 身为北周将军,他根本不关心南周皇帝的死活。他坚持来此救人,其实是为了夺回照夜的棺椁——绝不能让人发现棺椁中?死人的身份有问题。 “照夜”必须死了,此行和亲才不会节外生枝。 阿曾抽刀出鞘,雪荔与他同行。阿曾步步谨慎,雪荔面?色如常。 雪荔扭头,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他在小心些什么。 襄州城战尚且不惧,小小山贼,他反而紧张? -- 此时金州城中?东市的这间关押人的屋舍中?,百姓们齐齐捂住嘴,屏住呼吸,看?着这位冒出来的林夜小公子。 小公子从李微言身后墙壁的狗洞中?钻出来,脸上沾灰,睫毛染污。他吓了这里人一跳,却没有吓到李微言。 李微言靠墙抱臂,恹恹地?垂着眼,听?那小公子小声和周围人打招呼。 少年公子本就生得好,性情更好。他一来,便大方介绍自己是途经?此地?的和亲小公子,身为皇亲国戚,看?到大家遇难,十分心痛。 关在这里的人原本多痛恨李微言的无动于衷,在听?到林夜自报家门后,便有多感动。 同是皇室宗亲,人与人的差距为何这样大? “小公子”三字,如石落水。 叶流疏轻轻一掀眼皮,她旁边的、宣明帝派来跟着她的侍女,目光如锐刀。 李微言眼睫轻轻一扬,又飞快垂下。 旁人还在感动小公子“事必躬亲”,就先听?到李微言的幽笑声:“大江南北都在传,小公子和话本里的唐僧一样。吃你一块肉,无病亦无灾。小公子是怕我们饿死在这里,亲自来喂养我们的吗?” 百姓们一怔。 他们有的人不知道小公子现在的威名?,有的人没想到这层。但是李微言这么一说,他们全都想起来了。 各异目光落到林夜身上,目光不如先前?纯粹,带着些犹豫和试探。 林夜扶额,回头望一眼看?那个誉王世子。 这位挑事精此言一出,日后自己在金州,不光得提防江湖客,还得提防普通百姓对自己有可能产生的恶意了。 麻烦呀。 林夜笑吟吟:“自然。如果诸位马上要死了,我当然会立刻挖骨割肉救你们。不过,如果你们马上就能出去了,你们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呢?” 叶流疏轻柔的声音在此时插入:“小公子勿怪。誉王世子直言直语,并无恶意。小公子说的‘马上’,却是何意?” 林夜的目光,落到脸上红色胎记的丑女身上:忽然之间,此女说话开始文?绉绉,显示涵养。 她恐怕…… 林夜眼中?笑意加深:窦燕真是本事了。用机关带人挖个狗洞,随便一挖,便把自己送到了如此“卧虎藏龙”的地?方。 既有一个说话难听?的誉王世子,还有一个善解人意的丑女。 时间紧张,林夜也不和他们多寒暄,直说自己的计划:“明日午时,我会现身,与山贼的首领谈判,让他们放人。但今日,我的人手会一点点进来,把你们都换掉。窦燕通机关,那些山贼防着外面?,不在乎里面?,机关术可以草草挖到你们被关的地?方。我的人手会做些伪装,扮成?你们。 “明景带来了些女兵,可以送女子离开此地?,只有十人名?额,你们抽签决定?;我的暗卫和‘秦月夜’那一方,皆是身强体健的男子,可以把此地?关押的五成?男子换走。对了,我建议,先让老者?离开……我的手下若扮作老人,与敌人谈判时,或许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只有小孩不能离开这里。哎,别哭别哭。你们到时候往后面?躲呗。” 第55章 “但你死了。” 夜幕点?上?繁星,屋外燃起了篝火。烤肉香渐次传来,让屋中饿得?饥肠辘辘的百姓耸动鼻子。 但是他?们?一点?也不着急。 这间屋子被关了将近三十人,如今一半人都?换成了小公子的人手。另一半人没有换,是因为小公子说,一则小孩与老人不方便替换,二?则,若是换的人太多,对方会生疑。 他?们?相信小公子的话。 因为,自从小公子谈话后又?消失,从白天?到?夜里,这间房,再没有人被拉出去斩首。 小公子在实?现他?对他?们?的承诺——明?日中午,小公子会和山贼谈判,带走另一半没被替换的百姓。 夜色渐深,屋中第一道鼾声响起后,更多的人睡了过去。 黑暗中,一道人影摸到?李微言身边。 李微言刚生起警惕心,便听到?女子低柔的声音:“是我。” 哦,是这间屋子里的那个丑八怪女子。 李微言睁开了眼,果然,一点?星光寥寥让他?能看清旁边人。在幽黑中悄悄靠近他?的人,正是叶流疏。 叶流疏:“下午易容时,我管小公子讨要了一点?药。世子脸上?的伤太严重,我帮世子上?点?药吧。” 李微言心中冷笑?,却不置一词,任由这女子靠近。 他?更生了兴味:这女子一直在“小公子”长,“小公子”短。 叶流疏讨要的药膏,只有薄薄一层,被她藏在袖内。此时她将药膏抹在手中,指尖碰向李微言的脸。 据说,世子在和山贼的战斗中弄伤了脸,几乎毁容,之后疗伤不及时,脓包和疤痕层层叠叠,覆盖了他?大半张脸。 从世子这双眼睛,可以看出世子本是俊美少年。 一个俊美少年家破人亡,又?被如此毁容,那他?性?情乖僻残戾些,可以理解。 冰冰凉凉的药膏,抹在李微言脸上?。 叶流疏面不改色,好像不曾被这些伤痕吓到?。她不害怕,李微言却要故意吓她。 李微言凉凉道:“摸到?我的脸,相信我这不是易容了?” 背对着他?们?,窦燕扮演的妇人和另一个暗卫闭着眼,却伸长耳朵,将那二?人的谈话听入耳中。同时,那跟随叶流疏的侍女,在寒夜中睁眼,也在偷听叶流疏和李微言的对话。 叶流疏抚在李微言脸上?的手指轻轻一颤。 她抬起了眼:“我从不曾疑心世子是易容。” 李微言冷笑?。 李微言一把捏住她手腕。他?手筋挑断,没什么力气。这样轻的力道,叶流疏都?可以挣脱。但叶流疏并没有,她见这少年世子逼近,贴她耳,如蛇吻。 李微言看似亲昵:“承认吧。任何人看到?我这样一张脸,都?会怀疑我易容了,我也许不是真的誉王世子。你这脸未必是真的,便怀疑我也是假的。” 叶流疏盯着他?的脸。 一点?星光下,这张坑坑洼洼的脸因神色狰狞,而更显可怖。 叶流疏忽然道:“小公子给的这药膏,当真好用。” 李微言挑眉。 叶流疏:“才上?了一点?,世子脸上?的伤,就好像愈合了点?,看着没有方才那么吓人了。” 李微言眸子骤然一缩。 他?像是瞬间被什么惊醒,猛地甩开叶流疏的手,朝墙根角落靠去。他?眼睛闭了一下,捂住自己的脸,凉笑?:“你看错了。你看习惯我的丑陋,便自以为我的伤好一些了。我自己摸着,倒没什么变化。” 叶流疏便说是。 叶流疏便继续为他?上?药。 李微言沉默不语,并未再避。 她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观察她。她怀疑他?身份的时候,他?也在怀疑她的身份—— 什么出身的女子,会手无缚鸡之力,却有这种勇气? 她知道自己是誉王世子,被捉后,便总是有意无意地讨好自己。她有什么目的?总不会是见他?毁容,便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吧? 叶流疏:“听说世子和陛下一起被捉,世子怎么和陛下分开了,倒是和我们?躲到?了一起?” 李微言:“我为保护陛下,身先士卒呗。” 好端端的话,经由他?口说出,总有股阴阳怪气的味道。 叶流疏沉默。 明?日生死难料,她身边还有侍女看管她,她此时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然而明?日之事,那小公子的安排,实?在让人不安。左思右想,此时能和她讨论互救的人,只有李微言。 叶流疏一边涂抹药膏,一边非常明?确自己手下摸到?的伤势,在极不明?显地愈合。他?确实?在好转,他?为什么不承认? 大约每个人,都有不能说的秘密。 包括那位今日当英雄的小公子。 叶流疏轻声:“他?在骗我们?,你应该跟我一样猜到了。你为什么不当场指出,反驳他?的欺骗?” 李微言眼睫一颤,挑起明?眸,看向叶流疏。 叶流疏知道自己一定要给出点?什么实?质道理,才能得?到?李微言的信任。叶流疏便说:“今日下午,小公子挖洞挖到?我们?屋子,话里话外说,他?会把他?的人手全部替换成这里的百姓,让真正百姓离开。 “他?没有明?说,但他?的意思,分明?是在暗示百姓,明?日中午他?会动刀枪。所以,胆小的人全都?争前恐后地逃了,没那么畏惧的人、又?想看小公子风采的、或者是没有合适身份逃走的人,才留了下来。 “然而这话分明?是谎言。他?只是用这话来安抚我们?,让我们?不要狗急跳墙而已。” 李微言生了兴味。 他?见到?的聪明?人还不够多。 下午时的小公子算一个,此时面前的丑女也算一个。 李微言凉凉道:“何以见得?他?是说谎呢?” 叶流疏:“我们?已经被关了数日,难道他?的人手日夜不停,天?天?在挖洞,想从地下挖出一条路,来偷梁换柱?他?如果真的有这么明?显的动作,不管是从人手,还是周围地势的变化,山贼们?都?能发现异常。但是山贼们?很?安静。 “和亲队才来了几天??除非地下本就有洞,不然,我不相信他?们?几天?就能挖出不被人发现的地洞,还能准确地挖到?这么多屋子中。世子,东市这边关押人的屋子不是一两间,那位小公子得?多了解这里的地形,又?得?有多少手下,才能挖出这么多地洞?” 叶流疏轻笑?:“他?若当真有这种本事,挖什么地洞,直接大批部队冲过来,冲也把山贼冲死了。” 黑夜中,装睡的窦燕暗自点?头。 李微言眼亮如雨,盯着叶流疏布满红斑胎记的蜡黄色面容。 李微言抓住她手腕,眯起眼睛:“你夜里找我,说这么一番话,倒是其?心可诛。” 叶流疏诚恳道:“我没有旁的心思。不然,下午时分,我便会当着小公子的面,说破。我相信小公子会救我们?,但我担心自己的安危。我向世子投诚,只是希望世子和小公子看在我配合你们?的份上?,明?日多多护我。” 李微言颔首。 李微言道:“原来如此。不然你不睡觉,拉着我拉拉杂杂一大堆,我还以为你想嫁我,在讨好我呢。” 叶流疏吓一跳。 她当真被他?的乖戾吓到?,脸色变了一下,才浅笑?:“世子说笑?。世道艰难,我只为自保。” 李微言沉默片刻。 在叶流疏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他?轻声:“明?日和我在一起,我护不住大多数人,一个你,还是护得?住的。” 叶流疏立刻千恩万谢。 -- 美人在骨不在皮。 叶流疏相信郎君们?会看中她的相貌,但她不相信她的相貌可以左右局势。 在此局中,她必须先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走向小公子。 她与张秉合作在先,先于宣明?帝。 比起嫁给小公子,叶流疏更想为自己求一条生路——若她此行得?不到?小公子青睐,若她失败,她得?有活下去的筹码。 -- 黑夜中,繁星当空,阿曾一人在野外的树林间穿行。 鸟鸣声幽微,他?踏着仓木的影子和松柏间漏下的残光,在枝繁叶茂的树林中,不知走了多久。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树林。碎石和断屑零零散散地从山壁上?滚下,砸在阿曾时长时短的影子上?。 在这道树林组成的天?然屏障中,阿曾绝望地发现,自己的背运,可能再一次生效了。 山贼发现不了他?,他?也发现不了山贼。 当初选择朝“右”走,可能从一开始就挑错了方向。 阿曾想:雪荔这时候,说不定已经找到?照夜的棺椁了。 可是,雪荔知道该怎么处理那棺椁吗? 自己遇不到?棺椁,难道是真的要去救南周的皇帝? 阿曾心里微微后悔,为自己残余的那点?傲气。如果当初,他?和雪荔开诚布公,告诉雪荔说照夜将军的棺椁有多重要,那么雪荔便会帮忙抢棺椁。 但转念一想,阿曾又?觉得?,雪荔既然被林夜派来,林夜一定吩咐过什么吧? 雪荔对他?们?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呢? 这条路越走越无望,阿曾的步伐越来越慢。“掉头找雪荔”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越来越响。他?的脚步声终于停了,他?终于决定掉头,而在这时,阿曾听到?了鸟雀被惊飞的鸣叫声。 第56章 小情侣的高光 装满金银的?牛车按照山贼要求的?路线,堂皇行在出城大道上。山贼特?意查过?,这条路上没有埋伏。 隔着一条巷,牛车的?“哒哒”声,敲打着一巷之隔的?一大户人家。那大户人家双门禁闭,门无守卫。运送牛车的?山贼耀武扬威,朝那阀阅吐口唾沫—— 那是本州父母官宋太守的?府邸。 因金州地?势的?特?殊性,宋太守为官二十年,无论?是向北周称臣,还是如今向南周称臣,他?都毫无建树。连山贼们张狂路过?,他?只顾大门紧闭,问也不问。 山贼猖狂万分,只等拿到?这大笔钱财。即便之后东躲西藏,但既然他?们都反了朝廷了,又有何惧? 而他?们东市那边的?小头领,正在角楼中,听那林夜与他?讨价还价。 明明已经说好价格,林夜却又开始无赖般地?纠缠:“壮士,要不再少点钱吧?花那么?多?钱赎这些百姓,只是为了向朝廷交代,我很肉痛啊。” 头领斜他?一眼:“劝你别耍花招。” 斗笠之下,那少年公子好似笑了一下,小声嘀咕:“你就这么?确定?每辆牛车都装满了银子?” 他?那一腔压着嗓子的?少年腔中,带抹顽劣般的?狡黠。这狡黠,压低声音,听起来只像是无用抱怨。 头领脑子却瞬间发麻,如雷电击袭。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这块头结实的?山贼头领张手便掐住林夜的?脖子。林夜艰难地?呜咽一声,用手去推那人掐他?脖颈的?手。 斗笠快从少年发顶摔落,纱幕飞扬,头领看到?小公子年少而苍白的?面孔。 林夜被他?按在栏杆上,身子被往下压。林夜后怕地?朝后方望去,角楼离地?至少五丈,若一失足,可不要粉身碎骨? 少年公子脸色都变了。他?抓着头领的?手也挣扎不掉,因对方的?力道而呼吸艰难,又因呼吸艰难而双眸染雾,如一重乌泠泠的?星河。 此?时?那星河潋滟,波光晃动,看着分外可怜。 林夜咳嗽着:“大、大侠饶命。我开个玩笑而已……” 头领卡着他?,俯眼睥睨。他?因自己控住一个身份尊贵的?小郎君而得意,伸手便要扯林夜的?斗笠:“故弄玄虚……” 变故在此?时?一触即发。 下方脚步声杂乱交叠,乌泱泱一片人从一个方向冲出来,让周围那些整装待发的?山贼们悚然一惊。尤其?是,他?们看到?跑在最前头的?那人高呼:“兄弟们,都出来吧。这里已经被小公子的?人马包围,你们中全都藏着小公子的?人手——” “胡说什?么??!”一个山贼冲上去,就要宰了他?。 那人机灵一躲,而山贼们发现乌泱泱冲出的?百姓中,很多?人确实看着十分奇异—— 比如,扮作妇人的?窦燕不装了,她刷地?一把扯下自己发间的?木簪。那木簪看着分外普通,经她一折,木簪被硬生?生?掰开,其?中竟迸射出数枚银针,在围上去的?山贼们反应不及时?,瞬间取了三人性命。 山贼们怔愣。 窦燕朝他?们嫣然一笑,陡得旋身退到?一旁,抓过?一个山贼的?身子,便挡住一波攻击。而在她身旁,三三两两的?林夜带来的?暗卫与杀手们,配合窦燕,一同杀向山贼。 头领在上方疾呼:“拿下他?们!他?们人手太少了,不是我们对手……” 他?大怒之下,一掌甩向林夜,将林夜打得跌在栏杆上,半晌爬不起来。头顶抓着林夜的?衣襟:“小公子在我手里,你们不在乎了吗?” 下面那个最先喊叫的?人到?处跑:“这里已经被小公子的?人手包围了,把各个房门打开……” 各个关押百姓的?屋子,都听到?了外面的?混乱打斗声。门中关押的?人纷纷生?出希望,伏在门边,开始拍打木门:“放我们出去,我们要出去!” 那最先喊叫的?人灵活地?躲开山贼们,还要振臂高呼,骤然间,一把长凳从后面袭来,重重地?挥到?他?面门,把他?打得一个趔趄。 长凳打得那人头脑昏昏,那人定?睛一看,抓着长凳冲来的?人,是李微言——誉王世?子。 李微言手筋无力,挥凳子挥得自己累极。然而他?动作何其?狠,那人趔趄一步,听到?李微言嘲弄的?声音:“真能跑啊。一条凳子都弄不死你?” 那人委屈万分:“世?子殿下这是何意?我是小公子的?人……” 在旁打斗的?窦燕狐疑一下,十分不确定。昨日易容人太多?,她消极怠工,当真没太多?印象。 李微言轻笑,又是一凳子挥去:“我过?目不忘,你能骗到?我?你是山贼藏在我屋里的那个内应吧?你不惜杀一个弟兄,也要跑出来通风报信。” 那人本在装同伴,长凳再袭面门时?,他?眼冒金星间,听到?李微言的?话,当即面露凶光。 这人厉声高呼,改了说辞:“关住门,这里到?处都是小公子的眼线……啊!” 惨叫间,四方木门有的?已被撞破。门后的?百姓们看着外面这些杀斗,再听那人的?话,当即四顾:看谁都像小公子的?人。 可是谁是小公子的?人? 小公子又是谁? 山贼们大喊:“谁让你们出来的??都滚进?去……” 他?们因那内应的?报信而紧张,一个个慌起来,也不全去围杀那十来个混进?来的?敌人,只去重新关百姓。而百姓们觉得此?间有人助自己,便不再像之前那样老实,肯重新被关。 山贼和百姓争执间,报信的?内应迎上李微言。李微言看着虚弱不堪,失了凳子后便连连后退,被揍得全无反击之力。那人冲到?李微言面前,把少年掀翻在地?。 他?掐住李微言脖颈,低怒:“你在搞什?么?……” “刺——” 一柄匕首从腹部插入,内应低头,看到?李微言握着匕首,朝他?微笑。 李微言在他?耳边,送上临死谶语:“你失去价值咯。” 同时?间,林夜被头领压在角楼围栏上。下方生?乱,各类“全是小公子的?人”的?消息让人心?头烦躁。这人收紧掐人力道:“你敢骗老子?让你的?人全都住手,不然,老子宰了你……” 林夜咳嗽不住,手指惨白,费力地?指自己脖颈,示意对方稍微松开,给自己说话机会。 头领微松手:“别耍花招……” 林夜如游鱼一般,跌撞着爬开,后背靠到?了头领的?斜对面角楼栏杆上。林夜望向头领:“你以为你还有一争之力?” 头领:“你连武器都没有。我摸了你脉搏,你气脉甚虚,难道还要说你是‘经世?之才’‘武学奇才’?” 下方,窦燕奔到?了角楼下,朝上一望,看到?了少年飞扬的?白衫与斗笠皂纱。窦燕蹲在地?上,砰砰之间,便把自己和杀手们从外面带回来的?小物件,组合到?一起。 那都是些簪子、耳钉、革带等平时?看来寻常的?物件。 但这正是窦燕的?本事?——擅长机关。 她极快地?将这副机关组合成一具大物件。 角楼上栏杆边的?林夜笑眯眯,拉长声调:“我当然不是武学奇才……” 窦燕声音自下方传来:“小公子,接着——” 一样物件从下抛上,林夜转身翻下角楼。 头领见他?身形如白鹤振翅,当下惊住,暗惊这小公子莫非寻死?头领扑到?栏杆处朝下望,见那白衣洌冽的?少年公子踏着角楼墙壁游走,只下滑一丈,便接到?了窦燕从下方扔上来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 林夜将那东西朝墙壁上一卡,坠落之势瞬停。他?骤然提口气朝上纵来,上方的?头领碰触到?少年仰起的?目光,当下挥动腰下刀朝下砸。 头领这才看清,林夜手中抓着的?,是一个小巧的?木弩。 林夜借墙壁之力重新翻上角楼,他?搭起手中木弩,朝头领射了一箭。这么?近的?距离,头领根本躲不开。锋锐箭宇割破喉咙时?,头领看到?林夜再次朝上攀飞,朝他?漫不经心?地?笑一声: “忘了告诉你,我诸武精通。” 林夜根本没用内力没用轻功,只靠一架木弩,杀死了头领,并借力攀爬上角楼檐顶。 白衣少年立在高处,让所有人都可以看到?自己:“你们是我的?人马,我已赎下你们的?生?死。随我一同杀出去,让他?们有来无回!” 日光掩入云翳,天边骤起大风。站在高处的?林夜,巍然如剑破日。 下方百姓们推搡间,哗啦啦冲破山贼们的?阻拦。 他?们在林夜的?呼吁下,感受到?一股激荡之气满胸臆。 他?们误以为四处都是小公子的?人手,自己十分安全。他?们跟着那些反抗的?人,抓住自己身边能找到?的?所有武器,挥舞着武器发起冲锋——锄头,铁锹,笸箩。 东市陷入血腥和混乱,众人跟随着高处的?少年,高呼:“让他?们有来无回!” -- 午日,北部树林中,跟踪棺材的?阿曾开始感到?焦灼。 跟了半日,他?看出这十几?个扛棺材的?人,武功非常不错,恐怕是山贼中的?佼佼者。他?若动手,可以安然退出。可他?若想杀光所有人,抢走棺材,便没那么?容易了。 更难的?是,阿曾发现,流水声潺潺,隔着水声,他?隐约听到?了别的?动静。他?不敢远离这方棺材,用极快的?脚程奔走,才心?中狠沉,发现另一队山贼,要和这里的?人汇合了。 第57章 少年公子目光哀怨地盯着…… 林木枝摇,岩石间水流湍急。 杂草丛生的河道边,当火苗燃上照夜将军的尸骨时,一切便都结束了。 河道那一边的山贼们,怔然看着从棺木中滚出来?、被火吞没的尸体,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完了。 全都完了。 有人试图扑火,被阿曾拦下。 有人仇视那射箭的人,怒目而望——雪荔安然从树木间落地,轻盈淡然。除了她眼角的血,她看起来?静雅,丝毫不觉得她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 雪荔不在意周围人那惊艳与畏惧并存的眼神。 她既救到了光义帝,又毁了照夜的尸体,完成了自己对林夜的承诺。在她看来?,此事?便已终了。雪荔便摸着自己的眼睛——她的眼角方才被棺材磕了一下,此时血流到眼睛里,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周遭风声滚滚,长?风吹拂衣裙,风中传来?的草木气息,让雪荔不禁回想自己方才感受到的那抹异常。 有什么东西,像灰尘一样,落到了她身上。无病无害,全无异常,感觉就?像是寻常尘埃。可那股被风带来?的气息,让她觉得熟悉。她应该在什么时候闻到过,她应该有印象。 她只是对自己的过去,总是没有兴趣提不起劲头。此时想来?,竟全无线索。 雪荔发着呆。 光义帝也?在发怔。 立在山贼与将士间的少女衣着鲜亮,腰肢窈窕容色明媚,自顾自地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她杏眼染血,琼鼻朱唇,发辫上系着铃铛与彩绳,正是世间一个寻常闺秀的打扮。 他看到她凌空弯弓、射箭如泓的飒爽一幕,亦看到她飘然落地、捂脸思考的纯然一幕。 纯真与凌厉是同一人,空灵与强大是并存的。 在此之前,光义帝以为世间佳人,大体应是陆轻眉那副端正如古画仕女的模样。 在此之前,光义帝以为女子习武者,大体是宫中养着的女死士那副英武有余、容貌寻常的模样。 赵将军在这时下令:“拿下那些山贼。” 众人惊醒。 将士们去拿下山贼的时候,赵将军犹犹豫豫地来?向光义帝请安:“陛下受惊了,臣救驾来?迟……” 赵将军不认识皇帝,请安请得非常不安,生怕是假的。而光义帝大约猜出他心思,换平日,光义帝必然会寻借口敲打一番,但眼下,光义帝也?没有那份心力了。 他颠沛流离数日,吃尽了苦头,已然憔悴许多。 光义帝摆手。 其举手抬足的雍容气度,让赵将军一下子低头,知道自己没有认错皇帝。赵将军忙和身边副将一同搀扶光义帝,陪皇帝走出将士和山贼的杀戮圈。 光义帝疲惫地靠坐在一方山石上,一边拿臣属递来?的帕子擦脸,一边指指雪荔:“这位小娘子是谁?” 赵将军:“是‘秦月夜’中的冬君大人,小公子派她来?配合我等。冬君,还不快来?向陛下请安。” 雪荔手捂着一只眼睛,露出的另一只眼睛,目光泠泠间,清澈水光倒映着皇帝的影子。 光义帝讶然,一瞬间想到了建业宫城门下一别,那戴着斗笠的少女杀手,和林夜并肩行礼。自己当时啼笑皆非,哪料到过了这般久,冬君又走入了自己的视野中。 旁人皆认为雪荔应该去向皇帝请安,皇帝再宽慰她一番,双方其乐融融,做足君臣和睦的架势。 但是雪荔好像不在意他们看自己的眼神。 她看向一个方向,望着浓密枝叶,拔出了自己袖中那之前一直没有出鞘的匕首“问雪”。 雪荔轻声:“谁在那里?” 如此凶急关头,赵将军不敢大意,忙拔剑保护皇帝。连光义帝都脸色陡白,担忧哪里又有恶徒冒出来?。 风吹叶摇,叶声如涛。 他们谁也?看不见密密匝匝的树冠深处,藏有什么危险。 然而伴随着雪荔那声问,天地间响起青年人豪爽昂扬的笑声。笑声铺天盖地,震得满天叶落如蝶。 阿曾那一边,有将士们插手后,他心情复杂地摆脱那些不死心的山贼、已经被火覆灭的尸体,急匆匆赶向这边。 阿曾听到了树林中的笑声。 阿曾看向雪荔。 第一次,阿曾在雪荔脸上,看到了认真的神色。 在阿曾的认知中,雪荔武功非常高?强。武功极高?的人,即使她并非刻意,但当身边没人能威胁到她的时候,她会习惯性地走神,发一会儿?呆,心神再回来?。 然而此刻,雪荔目光静而亮,如临大敌。 树林中的笑声停了,万籁俱寂。 阿曾握紧手中刀柄。雪荔骤然凌空,躲开一把飞叶,众人反应不及,一道人影斜飞入场。众人看也?看不清,只听到高空中武器“砰”的清脆撞击声。 下一刻,雪荔落地。 三丈之外?,站着一个青年人。 青年身量修长?,眉目深邃,嘴唇很薄。他眼中神色雀跃兴味。 他戴着黑色的皮质半指手套,是一种叫“指虎”的武器。指套背部,五根指间各有尖锐的锥子一样的利器。 青年人笑眯眯打招呼:“雪女好哇,我叫白离。” 阿曾眸子骤然一缩:他听明景说过,西域四?大刺客中的“白虎”,是霍丘国国王白王的儿?子,名字正是“白离”。 白离用?半指手套背部的锥刺物?轻轻擦着自己脸,弯起眼睛:“你以前不认识我,但以后,你一定会记住我——” 话音未落,他身形再次消失。 阿曾从未见过这样快的身法?,他同样发现雪荔如魅影般飘离而走。这样的武功,根本?不是他这种层次可以插手的。 阿曾沉着脸,走向赵将军:“保护好陛下。” 赵将军不认识这个戴着斗笠的年轻男子,但是如此关头,也?顾不上很?多。他联手阿曾,一同让将士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皇帝,生怕那武功高?强的白离青年,会溜进?来?掳走他们的皇帝。 他们再经不起皇帝走丢了。 但是白离并未理会光义帝。白离的兴致,始终在雪荔身上。 他在打斗中,眼睛越来?越亮—— 不愧是雪女。 他对她满意得不得了。 跋涉千里来?大周,卫长?吟为掀起一场复仇之火。白离为求一个顶尖高?手,决战云端。 白离笑眯眯:“雪女,这样吧,你直接跟我走。我放过在场所有人。你是玉龙留给?我的,本?就?应跟我走。” 玉龙。 雪荔不喜欢看旁人总笑……笑得不如林夜好看,那就?不要笑了。 雪荔手中匕首差一点刺入白离肩头,青年后空翻避开,听到少女清幽开口:“你认识我师父?” 白离攻势逼近,说话间,雪荔便被击得退后,跌摔在树桩上。白离手上的五指爪刺一下扎入树身,雪荔翻身,半边树木哐然朝地下砸,被人活生生劈开。 下方慌乱躲避,高?处绕树,“问雪”和指虎初次交手,皆是近战不屈。 满空落叶淋漓,风声猎猎。 -- 此时,来?自东市的战火,已经烧到金州城门口。山贼们争先恐后外?逃,林夜放出“不降便杀”的话,陆陆续续,有许多山贼扛不住,向林夜屈服。 而到这时候,城门那边安排的将士才站出来?,说接应小公子。 林夜护好自己的斗笠,不让对方将士看到自己容貌,产生一点不合时宜的想法?。 他确定自己以前作战时戴着狻猊面具。而见过自己的亲信们,不是死在最后那场战火中,就?是被自己带走,充当现在的暗卫跟随。 但是,谁说得清呢?万一川蜀军就?是有人认出他了呢? 林夜这边打起精神和将士交涉山贼之事?,听到身后风声不对。他倏地回头,喊道:“停下!” 但是晚了。 “咣——” 一支箭摇摇晃晃地,射入了攀墙外?逃的山贼脖子里。 被射中的山贼目眦欲裂,目光空茫:“你、你、你……” 他从墙头上掉头栽下。 随着这支箭,山贼们发现自己逃跑无望,一个个认输下跪。粱尘站在林夜身边,他明显感觉到林夜的呼吸变重。 粱尘心想:林夜发怒了。 林夜的目光,穿透斗笠搏杀,看向射箭的人——骑在马上、从后面追赶而来?的李微言。 李微言武功已被废,这么近的距离,只有一把弩,能为他所用?。 林夜:“谁给?他弩的?” 叶流疏骑马而来?,恰恰在此时赶到。 闻言,她勒着缰绳的手顿了一下:是她给?世子弩的。她以为,世子没了武功,只有这种小弩能勉强一用?。 怎么,小公子不高?兴吗? 没人敢当出头鸟,李微言则听到了林夜的发问。骑在马上的世子晃过半张脸,遍是脓包的脸朝林夜望来?,一双妙目盈盈波动。 叶流疏心中捏汗,生怕李微言一开口,就?惹火小公子。但李微言大约对林夜印象不错,并没有面对他人时的那类讥讽语气,只是慵懒:“我爹死在他们手中。” 言外?之意,李微言想杀光这些山贼,如何?都是有理的。 林夜垂下眼,半晌深吸口气:“投降者不杀。岂能出尔反尔?” 李微言:“看不出小公子是这么有纪律的人。那之前怎么骗我们呢?” 杀都杀了,此时不是算账的时候。 林夜深深看那位世子一眼,吩咐旁边跟过来?的某位将军:“这些山贼投降了,你们派人把他们关起来?,待陛下回来?后审问。” 第58章 “同一种手段,用两次,…… 某方面来?说,林夜很了?解雪荔。 他赌对了?。 一看到他晕倒,即使雪荔自?己眼睛视力还模糊着,雪荔仍过来?看他。 粱尘咋呼间,和几个身边人将小公子从马上扶下。光义帝那边也过来?查看,粱尘特?意给?雪荔留了?个位置。雪荔蹲过来?,摸了?一下林夜的脉搏。 她没摸出所以然——他的身体?状况一向这么虚。 雪荔便握住林夜的手。 此时出来?一样变量。 粱尘呼吁众人散开?,给?小公子留些空隙。雪荔蹲在地上握住那少年的手,长久不动。有一人好?奇地跟随在雪荔身后,看到雪荔如此,此人吃了?一惊:“这是做什么?” 问问题的人,自?然是风师,宋挽风。 光义帝眯眸,看向这位江湖人士。旁边的赵将军欲训斥此人不向陛下见礼,光义帝却摆手制止。 光义帝同?样盯着雪荔握着林夜的手,若有所思。 在他们后,李微言和叶流疏,这才慢吞吞地、一前一后地上前。 李微言思考方才自?己为何?感受到心痛,敌人的花招,按理来?说不应该针对自?己才是;叶流疏同?样思考李微言方才为何?受到影响,却装作他没有受到影响。 他为何?隐瞒?仅仅是为了?不让众人担心? 但是这行人,其实没人担心他啊。 杀手楼这行杀手们萎靡数日,迷惘数日,几乎以为自?己等人已被“秦月夜”放逐。此时见到宋挽风,他们颇为激动,认为自?己并未被杀手楼抛弃。 他们中有人,便紧张回答风师的话:“小公子闹腾,我们都降不住。只?有冬君大人在时,他会听话。” 冬君大人…… 宋挽风挑眉,看了?一眼师妹的后脑勺。 师妹没有反应。 宋挽风叹口气,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伸手捂在雪荔眼角处。雪荔被刺一下,另一只?完好?无伤的眼睛,极轻地眨动一下,侧头?看向宋挽风。 宋挽风奇怪:“疼?” ……她有“疼”这种想法? 当着众人面,雪荔不想说自?己身体?的变化。她只?轻轻摇摇头?。 宋挽风温和看师妹:“为何?握着小公子的手?” 雪荔:“之前我生病,林夜就这样哄我的。” 光义帝等人面色各异,却见宋挽风微微一笑。宋挽风说:“是嘛?可你如今也是个伤员,岂能劳碌,这样吧,我来?替你握。” 雪荔松了?手。 松手时,她感觉自?己袖子被轻轻扯了?一下。 那感觉太细微,她低头?看向少年素白修长的手指。小公子白色袖摆下,他的手指试探地勾住她手指,怕她不知道,又撒娇一般地晃了?晃。 雪荔的心,好?像被拨弄一根羽毛。 又痒,又软,又麻,还让人迷惘生乱。 雪荔感到自?己心跳快了?一拍,她茫然地低头?,盯着林夜的脸。少年睫毛浓长呼吸匀称,睡得好?是安稳。她心口静湖中“啪嗒”一声,绽了?一点火星子。 她有一瞬想凑过去,哄他睁开?眼睛,看他那双狡黠的眼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在宋挽风握住林夜手时,粱尘“啊”一声,感觉自?己被什么扎了?一下。 粱尘:“……” 什么打了?他一下?他低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晕”过去的秀美少年郎。 粱尘扯嘴角,干干朝向宋挽风:“这位郎君,你是不是应该向我们陛下请安啊?" 宋挽风做惊讶:“陛下?” 李微言已经站在外围饶有趣味地看了?半晌,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中。 李微言凉凉道:“江湖人士,向来?如此。陛下,臣昔日就和我父王说,侠以武犯禁,金州境内,不该有这么多江湖人。” 雪荔捂着眼睛抬头?。 宋挽风微笑:“臣不算江湖人吧。臣父亲是金州太守。想来?世子殿下身份尊贵,没见过臣。” 李微言上下打量他一番,说话不留情面:“确实没见过。许是你太普通了?,以前没入过我的眼。不过不说你,就是你爹,咱们那位‘菩萨太守’,我也没入过眼。如今是虎落平阳,自?己落魄了?,才知道自?己昔日狭隘,遭人讨厌。” 众人:“……” 世子这张嘴,骂人也骂己,真?让人不好?接话。 好?在李微言面对一人时,还有礼数:“臣向陛下请安,护驾来?迟。” 光义帝看着李微言这副鼻青眼肿、走路一瘸一拐的模样,便知这位世子在和自?己分开?后,吃了?不少苦头?。光义帝慨叹,俯身让李微言起身:“微言,辛苦你了?。” 君臣情深间,宋挽风也不得不松开?了?林夜的手,向皇帝见礼。 光义帝当真是一位仁善君主。 遭此劫难,众人不安,然光义帝自己明明那般惨淡,却安抚众人,还说要嘉赏他们。李微言目光幽幽地打量光义帝,光义帝回头?间,又和自?己这位堂兄弟双目噙泪,感动万分。 而?众人都见过面了?,发现他们中,还有一人,是没人认识的。众人甚至不解,这个人和他们全然无关,为何?跟到这里。 叶流疏发觉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才盈盈走上前,向光义帝行了?一个标准的北周女子叩见君主之礼。 众人色变——“和亲团”中人,在出行间,都恶补过北周礼数。而不属于和亲团的少数几人,则因为金州原先属于北周,他们也非常熟悉北周礼数。 只?是如今金州算作南周地盘,没人敢再行北周之礼了?。 叶流疏温婉清浅的声音,在寒林中回荡在众人耳畔:“小女子乃北周长宁郡主叶流疏,拜见南周陛下。 “先前襄州生乱,北周与南周生出些龃龉。臣女得知,恐南周陛下因襄州之事而?对北周生出误会,也担心小公子对小女子生出偏见。小女子便带了?仆从,未禀我国陛下,悄然离京,前来?投奔小公子。” 光义帝盯着此女:“你脸……” 叶流疏说得流畅,摸一下自?己便是红痕胎记的脸,苦笑一声:“世道不好?,小女子只?好?做些乔装。小女子愿服侍小公子,待小公子醒来?,向小公子解释北周与南周的误会。” 脸上的伪装让她做不出太多表情。 但这番言论,已经让人听得感动。 一旁的阿曾,第一时间去看雪荔。雪荔却捂住眼睛在发呆,想来?她又一次神游天外,对耳边听到的话并不在意。 李微言冰凉的目光如针,扎到叶流疏身上:“所以,你利用我一路,是为了?见你未婚夫啊?” 雪荔的神游天外,被“未婚夫”三个字吸引,落到了?叶流疏身上。 光义帝今日一直在感动:“好?!朕就让你去陪伴小公子,你如此慧黠,且放妥心思,你与小公子的婚约,两?国见证,无人反悔。” 昏迷的林夜,若不是在“晕”,此时真?要惊跳一起。 好?、好?乱。 来?了?一个宋挽风,本就让他头?疼;又来?一个叶流疏,还要贴身服侍他,那怎么行? -- 众人返回金州。 金州宋太守和川蜀军的几位将军收到消息,全都来?迎皇帝。 东市被救的百姓们听说皇帝车辇回来?,全都来?围,激动地追着车驾,好?多人呼喊: “陛下,陛下代我们感谢小公子救命之恩。” “小公子让我们知道,原来?那些山贼并不可怕,我们自?己要是能团结,那些山贼关?不住我们。” “陛下,陛下,怎么没见到小公子回来?啊?” 民心如此,一路逐车,光义帝不得不现身,又迎来?御街两?旁百姓们的瞻仰欢呼。光义帝微笑抚慰子民,说待小公子身体?好?了?,会让子民见到公子的。 比起小公子得到的拥护,誉王世子李微言那边,便冷清很多。好?些人路过,还要翻一下白眼:他们在被关?期间,没少被这世子嘲讽过。 李微言压根不在意——因为皇帝喜欢他。 光义帝亲自?拉着他,一道坐上车辇,与他闲话家常。之后,光义帝这一次带足了?人手,又和誉王世子一道回了?誉王府,去看那块碑石。 当日傍晚,筵席庆贺之后,宋太守是最后一个见到许久不归家的儿子的人。 宋太守露出诧异神色,似奇怪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宋太守还未开?口,宋挽风便抓住雪荔,声称要带着师妹一同?住回家。 雪荔想着林夜。 站在太守府邸前的巷道上,宋挽风哄着雪荔道:“我知道你如今在和亲团中,但是小公子生病,长宁郡主既然来?了?,你凑过去做什么?” 雪荔:“之前我生病……” 宋挽风笑叹:“小雪荔,不要打扰人家未婚夫妻啊。他们日后要成亲,事关?两?国结盟,如今正是培养感情的最好?机会。你不见连南周皇帝都默许了?吗?” 雪荔怔忡。 小公子见到未婚妻了?,还会想要天上的仙女吗?她还需要帮他找天上仙女吗? 宋挽风见她不语,奇怪看她一眼。 他觉得她不理解,她从来?不理解世间所有交际与感情。但是这一次重?逢,雪荔好?像和过去不太一样了?……比如他此时粗陋的解释,她没有质疑。 她是懂了?,还是……那位小公子,改变了?她一些呢? 宋挽风失笑。 他想怎么可能呢。 “无心诀”下,他不能让雪荔生出任何?情绪,小公子怎可能做到他十多年都做不到的事。 第59章 林夜茫然:“才几日不见…… 最终,雪荔还是握着林夜的手?,陪坐在病榻前。 屋廊上?的灯笼光投入一丝光,又隔着内外间,那?光也微弱不堪,在窗上?映出竹柏的斑驳影子。雪荔看到极弱的光落在林夜脸上?,屋中无灯,润玉笼绡,荼蘼如雪。 那?光停在他的浓长睫毛上?,她又疑心那?是萤火虫。她伸手?欲捕萤火,手?递到他脸前一寸,感受到他微浅的呼吸。 他睡得安然。 发冠摘了,外袍褪下,掩在厚实被褥中的少年公子面白如玉,乌发如绸。若没有他睁眼时那?份过于闹腾的性情,安睡时的林夜,好是乖巧昳丽。 雪荔早已意识到,他生得好。只是玉骨青青,颓然半枯。 他藏着一身秘密。 比如此刻,雪荔能听到屋廊上?叶流疏和内宦使臣面对暗卫们的拉锯战。来?的人都想见林夜,但是暗卫们拦着,应当是林夜不想见。 雪荔想:真?奇怪。林夜不想见他未婚妻吗?那?他下午时还和粱尘他们跑去街上?找她? 应当是找她吧。 不然他生着病,为?什么跑去太守府? 雪荔轻问:“你找我做什么?” 沉睡的林夜自然回答不了她。 寂静中,外面的争执声弱了,脚步声杂乱远去,雪荔握着林夜冰凉的手?,开始感到一丝……微弱的伶仃感。 少了林夜的活泼,这间屋子空旷寂寞,雪荔有些不想待了。 雪荔为?林夜传输了点儿?内力,想他应当养上?两日就?好了。雪荔这才起身,跃窗而走。雪荔踩着树枝和屋檐走在高处,快要出府时,她听到了一道自己曾经听过的脚步声停在这座府邸外。 雪荔朝下望去。 府前两盏大?灯笼下,在叶流疏和光义帝的人离开后?,林夜府邸又迎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雪荔已经不记得他样貌和名字了,但是她认出了他的脚步声。 来?人分?明是个走江湖的,粗声粗气,却谦卑:“小公子在府上?吗?请、请向小公子通报一声,孔老六有事求小公子帮忙。” 孔老六。 雪荔站在屋檐上?,根据下面那?人和守卫结结巴巴介绍他自己的话,雪荔才恍然想起来?:是那?个第一波试图劫走林夜的江湖人。 那?波江湖人当初被“秦月夜”抓住关押了,浣川之后?,雪荔就?没有见过。雪荔还以为?孔老六要么死了,要么逃了。 这座府邸,是光义帝临时为?林夜批的府衙。门前的守卫由两名杀手?充作,这两名杀手?显然认识孔老六。昔日的旧仇涌上?,二人对这个刺杀过小公子的人没有好感。 一人没好气:“公子不见客。” 孔老六低着头:“秦月夜的人不光无辜杀人,连我面见公子,都要阻拦吗?” 两位杀手?一愣,另一人大?怒:“当初浣川客栈,你逃跑了,小公子说不管了,我们就?当没这回事,放你们一马。我们何时无辜杀人了?公子确实不见客。你想刺杀公子,以为?我们会让你使花招?” 孔老六猛地抬头。 他胡子拉碴,眼眸赤红,眼中的恼恨意让两个杀手?警惕。 孔老六朝前走一步,喷出的气息让他胸口起伏,说出的话如六月寒霜:“使花招?谁使花招,还不好说!我有两个朋友,从襄州后?就?失踪了。我们最后?一封联络信,那?两位朋友跟我说,他们跟在‘秦月夜’后?面,想跟着‘秦月夜’一同杀公子。” 杀手?们大?惊。 二人连声:“胡说。‘秦月夜’收到的命令,一直是保护公子。如果我们要害公子,为?什么要阻拦你?” 孔老六睥睨着他们,冷笑:“我懒得和你们说,我要见公子。我当时确实袭击过你们,但我从来?没想过杀公子。我只是不想公子去和亲,何况公子和我解释后?,我也再没有动过其他念头……但我那?两个朋友失踪,最后?见过的人是‘秦月夜’的人,这是实打?实的。” 南周和北周的恩仇历历在目。 南北江湖客之间的仇怨亦难化解。何况杀手?楼这样跟随朝廷的江湖组织,恐怕北周江湖客,亦未必瞧得起。 孔老六:“说不定就?是你们明面上?说保护公子,其实打?算杀害公子。我的两个朋友撞上?了,你们就?杀害了他。你们如果说我错了,就?让我见公子。 “我不相信你们,我要见公子,让公子帮我找我的两个朋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好端端的两个人,纵是死在了襄州,也不可能尸骨无存吧?” 他说的那?般愤懑,让守门的两个杀手?都生出疑惑。 二人心中不安。 “秦月夜”多日来?对他们不管不问,襄州事后?他们再无法联络上?层……这一切,本就?是这一行人心中日益生根的一根刺。冬君来?去神秘,襄州城有追杀公子的江湖客。那?些人中,真?的没有“秦月夜”吗? 无碍。 如今冬君回来?了,风师也来了。如果其中有误会,他们应当可以解释。 二人便犹豫着,决定让孔老六去见林夜。唯一的问题是,林夜当真?在生病。即使他们放孔老六进去,林夜也醒不过来。 二人商量:“要不,让阿曾郎君出面吧……” 高处的雪荔,身子掩回枞木间,看下方府邸门口,孔老六抹把?脸上?的灰污,跟着两个杀手?进府。 雪荔闭上?眼,兀自沉思:孔老六的两个朋友,在襄州失踪了吗? 尸骨无存的那?种失踪吗? 而恰恰,雪荔还知道一个人尸骨无存的失踪——玉龙楼主。 这两者,都和“秦月夜”有关。这两者,会有关联吗? -- 宋挽风等了雪荔一夜,生怕雪荔一去不回。幸好半夜时候,宋挽风听到院中风声过,这才放下心,知道雪荔回来?了。 他坐在屋中一片漆黑中,垂下眼皮,露出沉思的神色时,唇间微微带一分?笑。 黑漆屋中突兀响起一道四秩中年男人的声音:“你回来?金州做什么?” 宋挽风抬眼皮,看向屋中另一个人,金州的父母官,他的父亲,宋太守。 宋太守漠然道:“你当初选了玉龙,就?不应该再和我有联系。江湖官府从来?两别,莫以为?你们北周江湖朝廷势力难分?,南周就?也一样。照夜将军……和你们以为?的不一样。” 宋挽风失笑,柔声提醒:“父亲,照夜将军已经死了。” 宋太守一怔。 宋挽风起身,他轻功甚高,在江湖人眼中都走路无声,更?何况在宋太守这个不通武艺的人面前。在宋太守看来?,他这个不熟悉的儿?子,就?像黑夜中的魅影,无声而去,飘然而至,摸不透心思。 宋挽风温温柔柔:“父亲,我理解你。当初金州城破,落到了南周的照夜将军手?中,你吃足了苦头,脊梁骨也被打?断了。从那?以后?,你虽为?太守,却畏惧照夜将军至极,根本不敢管金州事务。 “可是如今照夜将军已经死了,父亲总该振作起来?。” 宋太守静谧坐在昏暗中。 他平静重?复:“我是问你,你来?金州做什么。如果无事,你就?离开这里。” 宋挽风沉默片刻。 他轻轻笑:“离开……你觉得我是杀手?,就?会杀害你的子民。我走到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灾祸?” 宋太守:“我从来?不管‘秦月夜’的事。我只知道,‘秦月夜’每一次出手?,都会带来?腥风血雨。玉龙如此,你如此,雪女也如此。你们都是一样的人,我管不了你,但我身为?金州父母官,绝不会任由你们在金州境内作恶。” “作恶……”宋挽风喃声。 宋挽风蓦地回头。 黑暗中,青年温雅的面容酡红,双目赤红间带恨:“当初是你抛妻弃子,撇下我和娘亲,只顾着你的子民。若非师父救下我,我早就?死在战乱中了。娘亲死于你的心凉,我活下来?,让你这样不安? “你亲手?把?我交给‘秦月夜’,又觉得我是杀手?,不配为?你子女。你觉得我回来?金州,就?是要毁掉你的基业?父亲,你未免太看得上?自己了吧。” 宋太守冷漠无言。 良久,宋挽风收敛情绪,嗤笑一声。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摸到一脸水渍。 他嘲弄:“也许就?是这样,师父才不让我练‘无心诀’……” 情绪太多太偏太狭,是“无心诀”大?忌。在玉龙眼中,雪荔是天生的习武奇才。他不是。他无论如何努力,师父眼中,最重?要的,只有师妹。 可是……玉龙死了。 而宋挽风和雪荔的人生,还在继续。 玉龙留下的残局,还桎梏着宋挽风和雪荔。 半晌后?,宋挽风平静下来?,淡笑着和宋太守说:“父亲放心吧。我这一次回来?,是为?了我师妹。我只想带走我师妹。你的事,还不到时候呢。” 他微微笑,慢悠悠:“爹如果不想我在金州多待,爹如果觉得我是黑暗中咬人的毒蛇,那?就?帮我劝劝小雪荔,让她赶紧跟我走吧。东窗事发在即,小雪荔不该留在这里。” 宋太守抬眸,黑冷的眼睛看着他:“东窗事发?你果然,另有筹谋。” 宋挽风朝他彬彬有礼道:“我只是遵照师父之意,为?师父办事。爹如果不服气,就?去找我师父吧……只要你找得到。” 宋挽风飘然而去,堂屋中只剩下宋太守一人枯坐。 宋太守闭上?眼,心中涌上?万千雾雪一样飘零无根的念头。 玉龙啊…… 他想到了很多年前的玉龙。 那?位清风敛月的飘零女子,那?位眉淡枕霜的无双佳人。她孤寂地走在雪山中,从起初一人,到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再到后?来?,她身后?跟着太多人。 第60章 摸呗。我是为了以后不被…… 掀开斗笠后?,林夜、粱尘、明景三人绝不会认错。 所以雪荔不太懂,他们为什么要戴斗笠。而?且……林夜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那种?“不太一样”太细微,她?一时间?看不分明,便盯着他,看了半天。 视线模糊,依然没看明白。 林夜既被她?这种?清凉又直勾勾的眼神看得面红耳赤,又因众目睽睽下,她?认不出他而?心中暗自生恼。林夜还有?一番自己的架子?:阿曾他们看着呢,他不想当众和雪荔吵。 林夜恨恨想:这么没良心的阿雪,我再不理她?了。 他掉头便走,走一截,发现?没人跟随。林夜回头,白色斗笠如烟笼雾,纱帐后?少年声音颇有?些气急败坏:“还不走?” 雪荔眼睛轻轻晃了一下。 她?便跟随着,朝他走去。而?身后?的粱尘也要跟上,被明景拉拽住。 阿曾无言地?看眼什么都不明白的粱尘:这傻小子?,居然还没刚入队没多久的明景看得分明。 粱尘迷惘:“公子?叫我们走啊。” 明景:“你好笨,雪荔弄错了你和小公子?,你这时候凑上去,不是找公子?骂你吗?” 阿曾无言地?看眼那娇俏可人的异国公主:好吧,这位小娘子?,也没弄明白情况。 偏偏阴错阳差,粱尘恍然大悟,接受了明景的说?辞。 明景洋洋得意:“我们自己去逛会儿街呗。” 阿曾:“你们去吧,我有?事。” 三人中,阿曾的斗笠笼得最严实,生怕路遇故人被认出。阿曾转身就走,还能听到身后?明景和粱尘的争执—— 明景:“我们去街上帮我挑几个看着好生孩子?的郎君……” 粱尘震惊:“这、这能挑吗?不怕别人打你吗?” 明景:“提前做准备啊。” 粱尘:“你、你和我们在一起,我们要和亲,你哪来的时间?生孩子?……还一个国家那么多的孩子?……” 明景跺脚:“我肯定是为以后?挑啊。现?在我哪有?时间??” 她?捧脸,快乐畅想未来:“等到我帮小公子?完成你们要做的事,小公子?答应送一块地?给朱居国。我都看好了,我想要庆州。那里草原肥沃,粮食充足。以后?我就带着我的孩子?们搬去庆州,在大周国的庇护下,重建朱居国,重振扶兰氏。” 粱尘本觉得她?天方夜谭,但是她?一遍遍说?,一遍遍做计划,粱尘便也开始觉得,明景也许是对的。 弱小的国家,夹缝求生,必须依附于强大国家才能生存。她?渴望扶兰氏长存,被铭记,被尊重。她?跨越千山万水,弃下故土蛰伏仇恨,寻找的从不只是一个“庇护”,而?是“生存”。 建业陆氏没有?过这样的需求。 粱尘从未接触过,但他在这条和亲路上,渐渐学着认知?这方广袤天地?。天光云阔,每个国家都在寻求生存的权利。 粱尘便笑呵呵,陪着明景一道去玩。 明景知?道这位郎君不是普通的侍卫,似乎在南周拥有?很厉害的出身。这只队伍卧虎藏龙,她?本是厚着脸皮在和亲团中寻找自己的位置,讨好所有?人。此?时,明景见这位出身高贵的南周小郎君不嫌弃自己的粗鄙,便也十分欢喜。 欢喜间?,明景压下自己心头的那点儿不安:“魔笛”声,可能是听错了。毕竟世间?模仿扶兰氏的驭人手段很多,那笛声并不熟练,未必是扶兰氏的遗民。 她?自己暗自调查便是。 另一边,雪荔默默跟在林夜身后?。 林夜走了一段路,忽然回头,朝她?大声强调:“我在生气。” 雪荔耳朵被吼到。 她?正兀自走神,冷不丁被他喊这么一句,目光便落到他身上。而?他见她?终于开始意识到错误,这才哼一哼,继续在前面走,等也不等她?。 但是雪荔的脚程,又从不会跟不上任何?人。 雪荔默默地?观察林夜。 生气? 也许林夜以前生过气,但雪荔从未注意。她?如今能够看到旁人的情绪后?,才第一次见到林夜生气。好稀奇,永远笑眯眯的少年公子?,原来会生气。 生气是什么样子?的? 她?自己从不生气,认识的林夜又是一贯好脾气。今日这番情形,反倒让雪荔看出了好奇。 雪荔却越看越迷糊:林夜的生气,和她?知?道的“生气”,看起来不太一样。 因为林夜看着不像是和她闹脾气。 他一路走,一路散财。 雪荔跟在林夜身后?,二人从人流少的早晨穿过大半条街,走到了晨间?东市中。经过山匪事后?,东市恢复生气,正在重建。摊贩和百姓们将此?围得水泄不通,而?林夜戴着斗笠,他们也不知?道走过的林夜,正是他们心心念念感激的小公子?。 可林夜依然凭着卓越的交际本事,买了一大堆礼物—— 茶、酒、胭脂、布匹、簪子、玉佩。 琳琅满目间?,百货纤丽星繁。只要是林夜看上的,觉得好看的,他全都买下。他一路买,一路雇人,把他买下的物件送回府邸去。 林夜这般豪气,惹得摊贩们眉开眼笑。而?雪荔和林夜终于从闹市中挤出,林夜兴致盎然,大有?再回头逛一遍的冲动。他一回头,看到的是身后?少女清泠泠的眼眸,正打量着他。 林夜又一次哼一哼。 他把自己怀中刚买的荷包丢过去,雪荔接过:荷包中放着一对银坠子?,银坠子?上雕着兰花枝叶。 雪荔猜测:“要我给你送回府邸吗?” 林夜:“……?” 他神色十分不可置信,主动掀开斗笠来瞪她?。 雪荔还在思考:“这是耳坠,你的府邸只有?新来的异国小娘子?,和真冬君是女子?,可以用耳坠。但这只有?一双,你总不好一人送一只。所以应该不是送给她?们的。” 林夜:“……” 雪荔观察着这对坠子?,坠子?在日光下闪着银鱼一般的流光,吸引着她?的眼睛。她?心里生出喜欢,想林夜真会挑礼物。 雪荔道:“那么,就是送给长宁郡主的吧。你要去讨好你的未婚妻吗?” 林夜:“……” 他受不了了,他沉脸道:“我和她?没什么关系,能不能成亲都不一定。我不喜欢她?那样的,你不要总挂在嘴上,像逼婚一样。” 他很有?些委屈:“我都不见她?的。你却日日见他。” 雪荔抬眼,惊讶看去。 林夜刷地?一下,把斗笠纱帘重新拉下,挡住他容颜。林夜不想自取其辱了:“送你的。” 雪荔怔住。 她?低头,看向掌心的银坠子?:“为什么?” 林夜看着恹恹不快:“我有?钱,我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我不小心买了一对耳坠子?,看你一身素净真凄惨,送你了呗。” 雪荔:“谢谢。” 她?垂下眼,认真地?端详自己手掌中的耳坠。她?长这样大,没收过女孩子?都有?的礼物,她?连耳洞也没有?。但她?依然喜欢这样会发亮的物件,这是属于她?的,她?独自拥有?,不与他人分享。 雪荔再次重复:“多谢。” 她?妙盈盈的安静眸子?望来,林夜怔忡间?,便觉得自己心脏好是柔软,想要迫不及待向她?屈服,买尽世间?稀奇巧物来讨好她?。 钱财在外?,物是死物,哪里比得上少女的美?。 她?站在人流外?,纤尘不染,眸清肤白。她?仰头端详坠子?时,日光跳跃在她?乌睫和唇珠间?。她?并未露出笑容,她?眼中流动的光,已让林夜望了一眼又一眼。 林夜想:不笑就不笑吧。 不用被逼着笑的雪荔,自由?地?做她?自己的雪荔,才是最珍贵最美?好的。 林夜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却又唾弃自己的心软。在雪荔眼眸望过来时,他别过眼,掉头就走。 雪荔眨一下眼,追上他。 过了一会儿,林夜脚步放慢。因他到底身体?不好,如今气血反复,多走段路,便有?些头晕脑热。他又不肯在雪荔面前做出虚弱的模样,只好走得慢些。 雪荔看出了他的虚弱。 但她?不懂。 平时他无病也要叫三分痛,让所有?人都顾忌他、伺候他。今日他分明不适,又为何?不停下脚步?他要走去哪里?再走些时候,都要走出内城了。 又半刻时间?,林夜到底撑不住了,找个借口去喝茶。雪荔和他一道去二楼雅间?喝茶,雪荔自作主张,说?要请客。林夜居高临下瞥她?一眼,甩帘入雅间?。 卷帘放下,雅间?燃香,雪荔坐到他对面。 楼下人流熙攘,尘嚣张天,叫卖间?喧哗鼎沸。不经历战争的金州,不被南周和北周战火卷席的金州,这几年经贸开放,开始欣欣向荣起来。 楼下的说?书先生拍着惊堂木:“想那照夜将军身骑白马,狻猊面具威武不凡。他孤身一杆长刀,冲入敌方军营……谁知?敌人早有?预料……” 说?书先生,说?的是照夜将军最后?那场大败之战:去年年末,照夜将军和寒光将军大战于凤翔,中计兵败,近一万大军埋骨凤翔。多亏陛下仁善,并未治罪。却不想今年二月,照夜将军年轻气盛,受不住战败之辱,再次出兵凤翔,就此?身陨。 说?书先生感慨:“若是照夜将军早生十年,大周就统一了。” 楼上雅间?内,熏香缕缕生紫烟。伴着隐约说?书声,不知?是不是雪荔如今视力模糊,她?看到案几另一侧,林夜疲惫地?靠着墙,清隽的眉目被笼罩出模糊的影子?。 第61章 “所有的,都是林夜。”…… 雅舍外,时有脚步声路过,沙沙如春日雨。 那春雨一样的脚步声敲在雅舍内,每一次路过,都让林夜心尖颤一下。他颤得心脏都有些疼,可他一动也不敢动,只因雪荔便在寸息间。 雪荔的手指抚在他脸上。 此时他坐她跪,二?人?的姿势已然有些亲昵。可是雪荔不懂,林夜在挣扎几番后,抱着唾弃之心,窃喜于自己的微微欢喜——无论她目的是什?么,她总在亲近他。 无论她和宋挽风怎样,“林夜”应当总有些位置。 在她那纤尘不染的心中?,在她被“无心诀”封住的空茫内心中?,他又占据了几分位置呢? 林夜明澄的眼睛宛如星辰铺满雨花石,雨花石上倒映着雪荔。 雪荔低下眼,手指落在他脸上,亦有些出?神。 这种出?神,与?旁日的出?神不一样。旁日她是不在乎身边来去的人?与?事,才任由自己目光涣散思?绪飘飞;此时她分明专注,却?专注得思?维飘散。 她想、想…… 她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在凝望林夜后,也学到了几分目光躲闪。 他好生漂亮。不是寻常郎君的“英武”,不是类似女子的“女相”,而是因骨架完美皮相出?色气质干净,而呈现的一种“漂亮”。 雪荔没有摸过像他这样好的头骨。 她手指落在他脸颊上,一寸寸抚摸,在心中?记下每一块骨肉的位置。她心中?感慨好优越的骨相时,便感觉到手心下的这具骨头,越来越热,越来越烫。 雪荔垂下眼。 正逢林夜撩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眸偷看她。 她看到他喉结滚动,她的目光随之下移时,他慌得偏过脸,身子绷得好紧。 林夜小声:“摸、摸、摸够没?” 雪荔:“你、你、你为什?么结巴?” 林夜一愣,然后大怒:“你学我说话!” 他一下子意识到她乖巧下的恶劣。 是了,雪荔必然是有一腔残忍的。即便那残忍再天真,她也绝不善良。善良的人?不可能有“雪女”的封号,善良的人?不会在这时候欺负他。 林夜推雪荔,脸颊绯红:“摸好了,你就松手。” 雪荔“哦”一声,心中?遗憾地往后退了退,松开?了手。她松开?手后,反而是林夜倾身,抓住她袖子,他红着脸追问:“什?么感觉?” 雪荔:“很?好。” 林夜心中?想:必然是夸我长得好。是了,我自然长得好。就算如今生病,也比宋挽风那个老男人?强。我年少体盛,正是当打之年。 雪荔也没想到一句话,就让小孔雀的尾巴重新翘了起来。 他只是脸颊通红不敢抬头,却?扒拉着她衣袖不放:“怎么个‘很?好’?” 雪荔想一想:“如果我喜欢收集人?头骨的话,你会是我最喜欢的那个。” 林夜一怔。 林夜弯起了眼睛,露出?笑容。 他嗔她:“什?么鬼话?动不动说‘喜欢’,哄得别人?当真了怎么办?” 雪荔还没消化完他这句话,只盯着他那宛如会发光的笑容看。而林夜撩目,显然发现她喜欢看他笑,于是他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 林夜大度地上手,悄悄摸一下她眼角:“我帮你上药,好不好?” 他笑眯眯:“不然真的看不见了,以后再也不认识我了,那我得伤心的日日哭晕过去。” 不待雪荔多说什?么,他便变戏法一样的,从怀里掏出?珍贵的治疗疮疤的药膏。他如今走到哪里,瓶瓶罐罐的药物都会带许多,行事格外方便。 雪荔惊讶。 雪荔说:“把你吊起来倒挂,摇一摇,你身上肯定能掉出?来好多宝贝。” 林夜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一下子笑倒,乐不可支。雪荔不懂他为什?么笑,却?也心情不错。 他拉着雪荔坐下,先用清水帮她清洁眼睛,再为她上药。这一次,药膏抹开?的时候,雪荔到底从淡淡的花香中?,闻到了林夜身上自带的被掩盖的清苦药香。 少年微凉的衣摆,拂到她眼角。 林夜美滋滋:“我以后都为你上药。” 雪荔不语。 林夜又自我否定:“不行,不能这样说。你最好不要?受伤。” 林夜念叨道:“离了我,你怎么办?谁照顾你啊?你那个好师兄,都不知道为你上药吗?” 雪荔:“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林夜眼睛转悠,神色灵动,洋洋得意道:“你也不喜欢我碰啊,但我不是死缠烂打成功了吗?这么没有毅力的兄长,赶快扔了吧。” 雪荔瞥目望他,觉得他对宋挽风意见好大。然而她眼珠刚转动,他便大呼小叫:“别乱动,药膏要?抹到眼睛里了。” 雪荔忙正襟危坐。 她看不到的地方,林夜扮个鬼脸,得意于自己的聪慧。 他不遗余力地在她耳边絮絮念宋挽风的坏话,雪荔蹙眉似不快,他又轻松住口,转了话题:“那个白离……就是那天在林子里和你打的那个青年,他是西域四大刺客之一,你打得过他吗?” 雪荔:“可以。” 林夜按在她眼角的力道微重一分,斟酌用词:“我是说,你轻松一些,不受伤的话,可以赢吗?” 雪荔:“习武怎会不受伤?” 林夜语气急了:“靠聪明才智啊,为什?么非要?冒险?你这样聪明,你肯定有法子的。” 雪荔不语。 她回?想那个白离。 武功到她和白离这个境界,没有任何弯道可抄,只有实打实的真本事。雪荔从没遇到那样棘手的对手,她知道对方也一样。事实上,白离比她武功高,她总得剑走偏锋一些。 而且,雪荔想赢。 雪荔静静地想着。她昔日没动力没思?绪,万事万物皆无兴趣。而此时棋逢对手,她发现自己也有用心的时候,也有不愿输的时候。 她又想到她丢弃武功已经很?久了,自师父过世,她再没有每日练武过。也许,她应该把武学捡起来…… 雪荔想着这些的时候,轻轻“啊”一声,因冰凉的药膏没落到她眼睛中?,少年的手指却?碰到了她睫毛。 林夜严肃:“阿雪,别受伤。” 雪荔抬起眼。 林夜垂着眼,目光专注地落在她眼尾:“如果你打不过他,你就告诉我,我想别的法子。不要?和他拼命,不要?让自己陷入险境。那天,我看到你们在半空中?,他的指虎都要?碰到你喉咙了,你也不躲……我的心都要?被你吓停了。” 林夜伤心道:“任何事情,都不至于让自己受伤。你要?先爱护自己,别伤害自己,别让我担心。” 雪荔的眼中?,倒映着林夜。 她想到玉龙说,别自伤。 宋挽风也说,别自伤。 而林夜说,你受到伤害,我会担心。 ……这些,都是担心吧?他们,都挂念她吗? 习武本就容易受伤,担心和担心看起来也不太?一样。师父和宋挽风的担心下,她依然要?吃苦受伤;而林夜,不希望她受伤吗? 为什?么? 林夜涂好了药,抬起眼,与?少女的眼睛对上。 说了半天话,他已经不脸红了。他朝她笑一笑,转肩要?去收自己的药膏,他手指被雪荔握住。 林夜一顿,低头看向她握住他手指的手。 雪荔也迟钝低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握。 雪荔迷惘片刻后,对林夜轻声:“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 林夜一愣,心间何其软:傻阿雪。他早就不气了。 可他很?好奇:“若我还在生气,你还要?怎么哄我?” 他浮想联翩,想得重新红了脸。他咳嗽着,想向雪荔提出?自己的建议:比如,抱一抱他。 就像她和宋挽风在太?守府前那个拥抱一样。她师兄有的,他也要?。 小公?子面红耳赤心跳砰砰间,听到雪荔想了想:“你若是不生我的气,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我的小秘密。” 林夜呆住了。 他挣扎于“拥抱”和“属于雪荔的秘密”之间,哪个更有吸引力。 林夜到底沮丧地放弃自己想要?的拥抱,问她:“什?么秘密?” 雪荔朝他递出?手:“我应该被白离下了药。” “什?么?”林夜大惊,一把抓住她手腕,为她摸脉,“是中?毒了吗,我怎么摸不出?来?阿雪,你哪里不舒服吗?那你还一直和我闲聊,应该去找大夫啊。” 林夜心急,开?始思?考光义帝有没有带那个厉害的神医出?来。 雪荔摇摇头。 雪荔道:“那天我有感觉到什?么东西落到我身上,和我多年来用的药是一样的,但比我以前用过的药,感觉更剧烈一些。我当时觉得头痛,心悸。笛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有一瞬间,大脑是完全空白的……” 她细细描述她当时的感受,林夜认真听着。 她没有告诉宋挽风,她本也不想告诉林夜。但是林夜在生气,她总要?有个什?么来哄他。 林夜脸色渐渐凝重:“说起来,确实有些古怪。那时候,我也感觉到心悸,但应该感觉没有你这么强烈……” 林夜回?忆当时自己的记忆。他的记忆非比寻常,宛如定格。那日他的全身心都落在雪荔身上,然而如今回?想,他仍能从记忆中?翻找出?来当日其他人?的反应。 林夜喃声:“你当时感受特别不舒服。我也感觉奇怪,而陛下当时被人?簇拥着询问,看样子,陛下也受到影响。可是粱尘他们都没受到影响,明景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受影响,因那笛声,并没有明景平时‘魔笛’那么强大的威力。 第62章 “我的,好不好?”…… 癸未年六月末,我和林夜一起捏泥人。我送泥人给他,他送斗笠给我。我很?喜欢。嗯,我应当是喜欢。我们还约好去看日?出?。我不知道日?出?有什么?好看的,但他说我看了就懂,我虽然不懂,但我要去。看日?出?,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雪荔日?志》 雪荔这一日?,收获满满。 只是在她?捏好许多泥人后,林夜变得非常沉默。他跟在她?身后,她?看他时他会笑,她?与他说话时他会应答。但依然有什么?地方不同。 五感强大如?雪荔,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她?,用?那种幽若的、晦暗的、审度的目光看她?。 算了,他既然不说,她?也懒得问。她?今日,本是很?开?心的。 雪荔抱着满满一袋子泥人,走在夜风中。这些皆是她?亲手捏的。捏的每一个泥人,都是林夜。她?自觉捏得非常像,只是林夜看着这些泥人,反应很?奇怪。 他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她?当他是害羞。 夜里,雪荔跟着林夜,在林夜府邸前?,和逛街回来的粱尘、明景相遇。 那两人去喝了酒,明景腮帮绯红,睫毛湿润。她?在幽黑下的灯笼光影下,刹那间,只看到五颜六色的小公子身边,站着一位小美人。 明景揉眼睛,一时间没有认出?来那是谁。 雪荔从自己的袋子里,分泥人给他们。 见者有份。 不只他们有,门前?的杀手卫士们都有。 众人惊异,明景迷糊地抱着小泥人,观看小泥人:“咦,怎么?是小公子?这里怎么?有两个小公子?” 林夜瞪她?一眼。 到这会儿,这位小公子抬头望天,才有了点害羞的意?思。 他不看,夜风却将雪荔的声?音传得分明:“我自己做的。这是礼物,每个人都有。你有,他有,杨大哥也有,还有、有……” 她?半天想不起来名字,偷偷看向林夜。 林夜是她?肚中蛔虫,立刻提醒:“窦燕。” 雪荔便记下:“这个给窦燕。” 明景赶紧说:“我叫明景。” 粱尘也醉醺醺地抢入其中:“什么?‘他’啊?我叫粱尘!雪荔,你不会到现在都没记住吧?” 雪荔看着他们,认真将他们记入心中。雪荔轻声?:“我记住了。你们都是朋友。” 林夜睫毛微微晃一下,感觉有松叶屑落入眼中,让他视线恍了一下。 粱尘爱不释手地把玩这泥人,他嘿嘿直笑,比较每一个泥人和林夜本人的区别。明景则感动得不得了,她?来南周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的礼物。 明景还以为,雪荔是一个冷冰冰、一点人情味也没有的杀手。 但是雪荔是第一个送她?礼物的。 明景双眸湿润,借着醉意?就扑过去。雪荔本能?后退,但一个醉鬼的走路方位本就不准,东倒西歪,明景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摇摇晃晃间,雪荔还是被明景抓住了一只胳膊。 雪荔愣神。 明景仰头,含泪望她?:“小雪荔,你真好,你也是我的朋友。呜呜呜,你是我在这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一旁的粱尘不满了:“喂,我不是吗?” 小公子也在这时候笑吟吟插话:“我不是吗?” 明景迟钝扭头,看向冒出?来的两个少年郎。她?看到林夜便眼睛明亮,为少年公子的容貌而倾倒。 眼见她?摇摇晃晃地要扑向林夜,粱尘眼疾手快把她?扣住,生怕林夜被她?撞倒。另一旁,林夜抓住雪荔,将雪荔朝后一拽,拖出?了明景的怀抱。 林夜朝雪荔眨眼:“没吓到你吧?” 雪荔摇摇头。 她?怎么?会被这种事吓到? 她?看到明景耍酒疯,觉得好奇而稀奇。她?在旁看了半天,才挪开?眼睛,朝林夜说:“我要走了。” 发带擦脸,林夜抓着她?手臂的手指颤一下。 他心事重重,自黄昏泥人后,就总在想心事。然而此时,他抬头看天色,又看到府邸门上的牌匾,忍不住问:“都回到这里了,不、不留宿吗?” 他支吾:“我准备了客房,服饰,刀剑,香袋,冰水……” 粱尘看过来:你何时准备的? 林夜偷瞪粱尘时,雪荔说:“宋挽风要我每日?回太守府,不然不许我出?门。” 林夜回头看她?。 幽夜中,少年眸子明澈而湿润,黑亮之?下,蕴着许多她?暂时读不懂的情绪。她?试图探究,他却松了手,后退一步,朝她?笑一笑:“好吧,改日?再见。” 雪荔睫毛轻颤:改日?? 林夜:“改日?一起看日?出?啊。” 雪荔:“日?出?有什么?好看的?” 林夜笑吟吟:“你不懂,你才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和我看过一次,你就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了。” 他这样说,雪荔便想了很?多,问:“为什么不是明日?” 林夜眼中笑意闪烁,柔意?快要藏不住。 他心跳时快时慢,当她?看他时,他不敢毫无私心地回望。他心乱如?麻,只好躲开?目光,随口胡诌:“我很忙的……” 一旁醉酒的明景恰恰听到这句,大着舌头应和:“是啊,小公子好忙。我没见过他这么?忙的,好奇怪,我们不是和亲吗,为什么?要抓山贼,见皇帝啊?” 粱尘:“哎呀,你闭嘴吧。我带你去喝醒酒汤……” 粱尘一手夹着晃悠悠的明景小美人,一手晃着雪荔送他的“林夜”小泥人,做个“再会”的口型。他健步如?飞,带着明景进府邸去了。 而府门前?,雪荔看着林夜,林夜也朝她?笑,向她?告别。 雪荔转身欲走。 她?又觉得自己错过什么?,回头望他,见他仍在用?目光追随自己。她?一回头,他就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 雪荔道:“孔老六找你做什么?,改日?,你能?告诉我吗?那些事,也许和我师父有关……看日?出?的时候,你告诉我。” 林夜眼亮,然后弯起眼眸:“这是约我呀。好吧。” 雪荔心中满意?。 她?等了半晌,林夜没有别的动作。 她?不禁失落,她?盯着他手中抓着的那具斗笠,又抬头看他的眼睛。林夜不明所?以——他一向能?看出?她?的需求,但是这一次他没看懂。 林夜困惑:“怎么?了?” 雪荔轻声?:“如?果我和粱尘、明景、杨大哥,都是朋友。难道我和林夜不是朋友吗?” 林夜怔怔看她?。 朋友啊…… 他听到自己心间的叹息。他知道自己心中的妄念与失落。他知道黄昏时看到泥人是“林夜”时,那一刻自己快压不住的妄想—— 如?果,他不只想当“朋友”呢? 可他连自己的内心都没有理清。 林夜目有愁绪,但他又重新恢复调皮的样子,朝她?扬眉,笑得无忧:“是朋友啊。怎么?了?” 雪荔:“我送了你‘泥人’,你不送我礼物吗?” 林夜:“……” 他彻底愣住了。 他恍然大悟,当即去摸自己全身上下。 糟糕,他身上带的东西太多了,叮叮咣咣,遍是有用?之?物。什么?香囊荷包玉佩不提,光是小刀匕首银针药物就几十个……可这么?多琳琅之?物,他竟找不到一样适合送小娘子的。 黄昏时,雪荔捏的泥人那么?好。他只顾着看她?夸她?,为她?喝彩,自己都不曾做成功一枚泥人。 若这是定情现场,他便是一个何其失败的郎君。 雪荔眼睁睁看着林夜小公子的脸一点点红透,他摸遍全身后,手捏到自己脖颈下,摸到了爹娘给他的护身符。 他挣扎几番,犹豫迟疑,总觉得送出?护身符,是要与人定情的意?思。可是人家又不知道……可是他真的只有这个最珍贵了啊。 小公子天人交战半晌,眼见就要扯下护身符了,雪荔开?口:“我想要斗笠。” 林夜:“……” 少年公子湿润漆黑的眼中,清晰地映着一个词:茫然。 雪荔眼神微微飘一下。 她?心跳快几分。 她?很?少提要求,也从来不喜欢什么?。但她?已经几次注意?到斗笠,注意?到他们都有,只有自己没有。今夜送林夜回府,粱尘和明景有,门前?的护卫都有……她?亦是和亲团一员,为什么?独独她?没有? 雪荔盯着林夜:“我要。” 林夜松开?了护身符上的红色绳索,失笑。 他何其聪慧。 先前?心乱,此时只看她?眼神飘移方向,便知她?心结。 傻阿雪,他和阿曾是怕被故人认出?,没办法。其他人是粱尘在胡闹啊。不过除了救她?师父以外,这是雪荔第一次朝他伸手要什么?,他总要给她?。 林夜故意?摊手:“没有了。每个人头分一个,已经分完了。” 雪荔静片刻,无所?谓地“哦”一声?。 少年微凉的手从后递来,她?没用?武功抵抗,他轻松扣住她?手,转过她?肩,让她?回头。 林夜那清泉般的声?音离得很?近,流过她?耳畔,带来一阵酥痒之?意?:“我的,好不好?” 一袭薄纱朝她?覆来。 薄纱如?沙,朝她?遮来。雪荔抬起头,见林夜抬手,将他手中一直抓着的那顶斗笠,覆在了她?发顶。 他低着眼睛为她?整理发容,不让斗笠弄乱她?的发丝。他的斗笠带着他身上的气息,他的袖摆擦过她?脸时,她?亦闻到那种气息—— 第63章 “你为什么脱口就说出这…… 行宫内殿,光义帝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夜。 林夜的?反应,符合光义帝的?期望:起初迷惑,然后眼睫飞跳,眸中?光火影动,最终露出“恍然”之色。 林夜喃声:“陛下说的?是,誉王全家遇难,死于山贼之手,只留誉王世子一人。这世间,再无人证实世子是真是假。他既毁了容,便无法?让人看出他的?真实样貌;他手筋脚筋被?挑,那?再不能如以前的?世子那?般习武,也说得过去;他性情阴鸷言语偏激,都可推于家中?事变,导致人性情大变。 “世子如今的?一切蹊跷,皆有缘故。臣不能辩。” 林夜若有所思,忽然想?到了一事:在救光义帝那?日?,自己在城门前,目睹李微言拉弓射箭,杀死一名山贼小头?领。 李微言当?初给?的?说法?是,那?山贼杀自己父母,羞辱自己,自己要?报仇。 可若是从结果推论,李微言杀那?个山贼,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那?个小头?领,捏着李微言的?一些把?柄?李微言是否,本就认识那?伙山贼? 时至今日?,当?日?光义帝在世子府遇刺,光义帝和李微言一同被?擒拿,二人却被?关押在不同的?地方……全都透出了些蹊跷。 然而林夜心中?念头?如电转,面上只做出一派配合皇帝的?“谦卑”与“恍惚”,做出茫然状。 光义帝拂袖退后案后,默然片刻,问:“你可曾见过小公子?你对朕的?幼弟,有何了解?” 林夜眼波闪动。 他反问:“当?初是陛下引臣去玄武湖见神医。臣不曾见过真正的?小公子,陛下忘了?” 光义帝扶额失笑:“最近事多,朕心乱了。” 但他并不完全信任林夜。 在林夜扮演小公子出建业前,光义帝只当?林夜是那?位战场上骁勇飒爽、少年风流意气的?林照夜。但是在浣川、襄州的?事一一传回建业后,光义帝便开始重新审度这位昔日?的?照夜将军。 林夜表现出的?足智多谋,让光义帝暗暗心惊,暗暗思忖:林夜是否在与自己的?合作中?,隐瞒了自己一些事。正如,自己也在其中?,隐瞒了林夜一些事。 此?时此?刻,光义帝沉思片刻,露出苦笑。 他涩声:“朕的?幼弟,自小体?弱多病,又身怀那?样奇异的?气血,便被?看顾在玄武湖畔,不得离开。此?次他出走,朕担心他的?安危,却不知他如何想?。” 林夜眸子微微动了一动。 光义帝转向他,吩咐他道?:“你既然来到了金州,那?便等朕的?祭祀大典过后,再离开此?地去北周吧。这段时间,你去探查探查那?位世子,看看他的?真假、目的?。你也去查一查那?些山贼,查那?山贼真正效力的?人是谁,山贼藏着的?石碑,是怎么被?李微言拿到的?;誉王府上下和山贼,以前是否有些交情……” 林夜惊讶。 光义帝笑:“照夜啊,你昔日?一心打仗,未曾顾忌身后。也许在你身后,誉王府并不和你齐心。” 光义帝又静了一瞬,说道?:“昔日?,金州属于北周。誉王虽是朕的?亲戚,却也是北周宣明帝的?亲戚。之后你收服金州,誉王向朕称臣,心中?如何想?,却谁也不知。 “去年,你和北周寒光将军在凤翔开战。你本想?一举夺回凤翔,却兵败于凤翔,损失三?万大军。朕从不曾追你旧责,因朕知道?,战场伤亡,在所难免。只是三?万大军啊……照夜,你是否想?过一种可能呢?” 林夜静立不语,脸色却微微苍白,朝皇帝抬起冰玉般剔透的?黑眸子。 他听到光义帝说:“是否有可能,誉王与你心不齐,誉王仍心向北周,暗自投诚北周……” 林夜半晌后,露出一丝笑。 这位少年公子的?笑意很浅很苦:“陛下,臣已经不是林照夜了。” 光义帝道?:“朕自然知道?。如今你身为小公子,国事便是家事。你去查吧,查出什么,都来报朕。” 话说到此?,林夜自然只能拱手称是。 他出了行宫,粱尘便凑过来问他,好奇皇帝召他是何事。 林夜一扫方才在殿中?的?沉着,捂着心口朝粱尘苦哈哈笑:“陛下又召我做白工,哎。为了让我查誉王世子,不惜把?去年凤翔那?场大战提出来说……” 粱尘心一惊。 他知道?那?场大战。他就是在那?场战后,认识的?林夜。 彼时林夜驱车入建业,陆良辰逃出岳麓山游历四方。粱尘初见林夜,便见那?位少年将军的?沉冷漠寒,皆因一场战败。被战火卷席的少年将军意志消沉满身杀气,和今日?的?温和俏皮,全然不同。 粱尘不想?再看到那时候的林夜了:“那场战争……” 他观察林夜的神色。 夕阳之下,林夜背光而立。天边烂烂晚霞铺落他身,流金般跃入少年眼眸。少年本身的眼神,则被?遮蔽,完全不能探视。 粱尘只听到林夜看似浑不在意的?声音:“往事不可追啊,我不想?追啊,为什么所有人都非逼着我追呢?这一查,万一查出点什么不好的?,我可是很为难的?啊。” 林夜长吁短叹。 粱尘放下心:他喜欢林夜这样满不在乎的?态度。多大的?事情,小公子只要?不放在心上,他便也跟着不放在心上。 粱尘见林夜扶住下巴,突发奇思妙想?:“或许,我该和陆娘子联络一番。” 这一话,瞬间让粱尘警惕:“联系我姐姐?你找她做什么?你不会又想?让她出面吧?你你你,你别总和我姐姐联系啊……” -- 林夜那?一边,当?真听皇帝的?话,去查山贼,查李微言。 北周来的?长宁郡主叶流疏,当?真辛苦。叶流疏登门几次,从没见过林夜一次。林夜生病时,养伤,不见客;林夜不生病时,奉旨办事,不在府。 叶流疏忍不住微微笑:“小公子真有意思。” 跟着她的?侍女很着急:“来金州半月,你见不到小公子一次,怎么完成主子的?任务?” 叶流疏瞥侍女一眼。 她来金州执行任务,修复自己和小公子的?感情。这件事,侍女明显比她上心。自然,侍女是宣明帝派来监视她的?,她的?所有言行,恐怕都会被?这侍女汇报给?宣明帝。 她若想?自由,首先得摆脱这个侍女。 叶流疏沉思间,执笔写了几封书?信,交到侍女手中?,让侍女出去办事。 侍女伸手便来拆信:“郡主写了些什么?” 信件被?人当?面拆看,叶流疏依然心平气和:“是派人去查那?几个重要?人物。和亲团的?人,我都不认识。只有对他们?多些了解,我才好针对。” 叶流疏微微撩目,若有所思:“不对,我何必让人去查呢?和亲团的?人,许多都是‘秦月夜’的?人。你应当?很了解才对……” 侍女道?:“属下并不起眼,冬君那?类的?大人物,平时岂是容易见到的??属下还?是帮郡主去送信调查吧。” 侍女快速出门,叶流疏则望着侍女的?背影思忖,眼中?笑意盈盈:是这样的?吗? 但她有另一种看法?:这位侍女,也许不是“秦月夜”的?杀手。 奇怪,宣明帝派来的?人士,如果她不是“秦月夜”的?,为何不否认?如果她是“秦月夜”的?,为何不主动去找和亲团里面的?几位杀手去交际,反而催着叶流疏这个真陌生人去? 好玩的?是,如果宣明帝派的?人不是杀手楼中?人,却借着杀手楼的?名号行事,那?这个侍女,到底代表的?是哪个势力? 此?时,叶流疏对小公子的?兴趣,都没有对自己这个侍女的?兴趣来得大了。 -- 此?时,金州城中?郊外某无名山林,烟火袅袅,白离被?呛得咳嗽不住。 寒木栖鸟,百禽入林,夜色渐起,白离寒着脸,正蹲在篝火边,烤着一串野兔肉吃。 身后脚步声窸窣,踩在层层落叶间。 白离的?余光,看到一个高大威猛的?中?年男子朝自己走来。他当?做没看到,仍低头?,拿着树杈,拨动火苗,盯着自己的?野兔肉发呆。 卫长吟站在他身后,咳嗽一声。 半晌后,卫长吟蹲下来,无奈道?:“还?在生气?” 白离不理会。 卫长吟解释:“我让吹笛人跟着你一道?去山林,对付雪女,自然有我的?目的?。我是为了引出另一人,而不是让吹笛人插手你和雪女的?战斗,让你胜之不武……” 白离冷声:“你有什么目的??” 卫长吟不语。 白离当?即大怒,扔掉手中?树杈跳起。 白离掉头?就走,走半途,他心中?气不过,回头?伸手指着卫长吟鼻子,大骂道?:“你根本是觉得我吹牛,觉得我不一定打得过雪女,才想?让吹笛人控制雪女。那?药才刚入体?,你就让吹笛人动手。若是雪女出了差错,我怎么办?” 卫长吟仰望着那?个发怒的?青年。 卫长吟缓缓道?:“你很在乎雪女。” 白离气笑:“我当?然在乎!难道?你不知道?,雪女和我的?关系?她是我的?、我的?……” 白离想?不到按照大周话,那?样的?关系应该怎么表达。他憋出来一句:“除了玉龙,我在大周最在乎她。你当?真不知道??” 第64章 咦,林夜要陪她舞剑吗?…… 蝙蝠拍翅,自黄昏后的?枞木后窜出,吓了林夜一跳。 林夜心有余悸,扶正自己发顶的?斗笠。 阿曾、粱尘、明景、窦燕,带着下属们,全都跟在林夜身后,陪林夜在山林下的?荒村中打探消息——光义?帝要?林夜查山贼和誉王府的?关?系,林夜想了想,山贼被关?押着,眼下问不?出什么,不?如从住在山贼窝山下的?百姓村落中打听消息。 连续几日,倒也没什么重要?消息。 蝙蝠拍翅惊吓林夜的?时候,众人都围上去关?怀小公子,只?有窦燕鄙夷地抱胸:几只?鸟,有什么怕的?? 不?过,窦燕确实觉得林夜干活消极怠工。 他们一行人晃了好多天?,窦燕自己本?就不?是真心想帮南周朝廷做事,窦燕中间各种?找借口拖延时间,林夜都一一应允。窦燕不?得不?怀疑:林夜也没兴趣。 为什么? 这?小公子不?听他们皇帝的?话? 林夜长长叹口气。 他神色恹恹,拄着竹竿做的?拐杖,在山林中跋涉山水,觉得好生愁苦。 不?在府中待着,是他想不?出法子应付那位日日堵门的?叶流疏;在野外晃悠,他又想念雪荔;然而想念雪荔,他心间乱糟糟,不?知怎么面对雪荔。 宋挽风把雪荔带走了。 林夜心中颇有一腔怨念:纵然我不?寻你,你便永远想不?到找我吗? 难道?真的?要?等他约她看日出,她才肯出太守府,和他见面吗?然而他又用什么理由频频约她:他已然心乱,已然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林夜再叹口气。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已经听小公子叹气叹了一路,但是谁去问,都要?被小公子一番埋汰找事。小公子折腾起人来,是真难磨。 粱尘听林夜叹气,心间痛苦,朝明景挤挤眼睛。 明景偷笑,正想去吓唬林夜一番,眼看阿曾上前,不?禁怔了一怔。 阿曾严实地戴着斗笠,走到林夜身边,压低声音:“有人跟踪我们。” 林夜叹口气。 阿曾面不?改色:“跟了一路,一直没甩掉。在金州,有这?种?跟踪我们的?本?事的?人,并不?多。我怀疑是公子的?故人。” 林夜的?故人有哪些呢? 就是照夜将军那些故人啊。 重返金州,旧事早已掀开一角,总有破光之日。 林夜打起精神,低声:“你把其他人引走,我会?一会?那跟踪的?人。” 阿曾颔首。 接着,林夜颐指气使,胡乱找理由把手下都批评了一番。 粱尘和明景莫名其妙被训,很是不?服气,叉腰就想和小公子干架。窦燕则抚一抚耳边发,唇角噙笑,若有所思地打量林夜。而无论他们什么反应,他们都被阿曾劝走,去另一个方向探查百姓。 几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渐渐远去—— 明景:“他自己心情?不?好,干嘛和我们吵架啊?” 粱尘:“话说,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明景:“是不?是南周皇帝给他的?任务很麻烦?” 粱尘气愤:“我想起来了,他还说要?跟、跟……陆家长女?写信。写什么啊?我可不?想再见那位娘子。” 窦燕插话:“我提一种?可能哈:他有可能是慕少艾,却求而不?得。” 粱尘和明景一起呆住。 窦燕拉援助:“那位不?说话的?阿曾郎君,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阿曾扶好斗笠看前方:“前面有炊烟,我们去问问。” 他们的?说话声不?算低,听得林夜又笑又无语,摇摇头。林夜拄着拐杖朝与他们相反的?路径走,一路出了村子,走到了村边溪流边的?狭道?上。 天?幕昏昏,少年独行,斗笠飞纱之下,晚霞为衣摆镀重鎏金华光。 林夜朝身后撇过脸。 他笑吟吟:“阁下跟了一路,现在只?剩下我一人了,阁下也不?现身?” 身后的?村屋拐角处,跟踪者一一现身。林夜看到朝自己走来的?人,为首的?中年郎君着青灰色披风,唇下有须,面容文?雅;后方四五个郎君窄袖武袍,气势巍峨,满是英武。 中年郎君拱手笑:“见过小公子,在下姓孔。” 林夜思考一下。 他故作恍然:“川蜀军中三位大将,一姓孔,一姓陈,一姓赵。阁下看着胡子一大把,看起来年纪不?小,恐怕就是那位‘孔将军’了。” 孔将军目露明光,明光若雪粒子,闪在他眼中。 孔将军朝前一步,听林夜茫然笑问:“不?过我和川蜀军不?打交道。孔将军跟踪我做什么?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少不?得猜忌啊,孔将军。” 孔将军怔然。 孔将军看向跟随自己的武士。这几位武士,自然也是军中军士。孔将军思量片刻,朝几位军士颔首,让他们退后。 林夜如同没看到身后的?小动作,自以为自己做了提醒,便拄着拐杖继续沿着小溪流卵石前行。他走路走得不?老实,拐杖拄着石头,人却跳来跳去,发尾从斗笠钻出,一甩一甩的?,让孔将军更加怔忡。 孔将军默然跟上。 林夜奇怪回头:“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孔将军低头,半晌笑:“不瞒小公子,小公子和我家小主人,十分相似。” 林夜心间顿一顿。 但他连握拐杖的?手都没多用力?一分,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好奇:“我以为孔将军好歹是个将军,没想到还是仆从出身啊,失敬失敬。” 孔将军摇头。 孔将军跟在这?少年郎君身后,夕阳之下,目中浮起许多追忆之色:“我不?是仆从出身,只?是我早年,被一户好心人家救了,便跟着当兵。那户人家有一位小郎君,自小就调皮得很,我跟在后照顾多年,便跟着身边人,一起叫一声‘小主子’。 “我家那位小主子,和小公子看着年龄相仿,身量相仿,连面容……可能都有几分相似。” 林夜睁大眼睛。 他朝后看人,风习习吹,他的?斗笠撩起帛纱,露出他几分姣好天?真的?面容:“咦?你们小主子长得像李氏人?那可稀奇了,得赶紧带过来看一看——皇室血脉混淆,这?可不?是小事。” 孔将军无力?,颊边肉刹那紧绷。 其实孔将军不?记得照夜应当长什么模样了。 照夜十二岁继承林家遗愿,拜为将军。那时照夜太年幼,他无论做什么,在看惯风霜的?将士面前,都像是小孩子耍游戏。为了服众,照夜只?能戴着凶悍面具。 不?敢哭不?敢笑,怕敌人不?服怕同伴不?敬,怕年少力?薄怕有心无力?。他将永远冷静,永远沉着,永远不?苟言笑。他要?独当一面,便不?能是一个稚嫩的?半大孩子。 条条框框,将照夜困在那具狻猊面具后。他就此失去自我,再不?能露出本?性,只?能做世人的?“照夜将军”。 时日推移,照夜得到众人敬爱,而孔将军已经快忘了,十二岁前的?照夜是什么模样。 他隐约记得那是一个被亲人宠爱得无边无际的?孩子,那是一个上房掀瓦胆大妄为的?孩子,那是一个站在墙头跑跳玩乐、摔断腿后又大哭大闹的?孩子。 那是林氏留下的?唯一血脉!他应当一日日长大,一日日成?熟! 前几日,有军士向孔将军汇报,来金州的?那位小公子,有些可疑。 孔将军便派人跟踪。 孔将军一步步走向小公子的?时候,孔将军在一点点恍惚:若是、若是……照夜掀开面具,照夜露出本?性,照夜长大一些,照夜是不?是就应该是眼前小公子的?模样? 眼前这?位小公子容止雅丽,眉眼带笑,他浑身叮叮咣咣,衣服五彩斑斓。这?位小公子多日来游山玩水,嬉笑怒骂皆活灵活现。 若是照夜不?用担负那么多责任,是不?是就应该是如此备受宠爱的?小公子的?模样? 孔将军想得满是心酸,林夜却不?耐烦,笑着提醒:“孔将军,你想睹物思人,最好不?要?找我。我是南周小公子,你冒犯不?起。” 孔将军沉默半刻。 溪流声过耳,孔将军压低声音:“那日北郊山,照夜将军的?尸骨,被小公子手下的?冬君大人一把箭火,彻底毁坏。小公子为何要?毁坏照夜将军的?尸骨?” 林夜打哈欠:“多稀奇啊。你我都明知,照夜将军的?尸骨如果落到敌人手中,肯定要?被拿来做文?章。当时那个情?况,自然是毁了最好。” 孔将军目光灼灼:“可若是不?毁,顺着那条线索,也许就能摸到山贼们的?老窝了。” 林夜便做吃惊后怕状,朝后一退,抚摸着自己的?心脏,惊笑道?:“原来当天?,那么多将士找不?到照夜将军的?尸骨,不?是不?想找,而是想顺藤摸瓜啊?失敬失敬,我毁了你们的?计划,那可怎么办?” 孔将军老脸一红。 当日派去追尸体的?人,是陈将军领的?队。陈将军性情?急躁,确实被山贼们的?障眼法骗了,没找到真正的?照夜将军尸体。尸体反而被后来的?冬君、和亲团找到,被一把火毁掉。 如今林夜这?样说,孔将军何其羞愧。 孔将军却也不?肯轻易认输。 孔将军说:“我私以为,着急毁尸灭迹,很可能是尸体上藏着秘密。小公子初到金州,第一件事就是毁照夜将军的?尸体……我不?得不?多想。” 第65章 人生不过昙之花,惊鸿夜…… 癸未年七月七,人?生不过昙之花,惊鸿夜宴只瞥她。 ——《雪荔日志林夜记》 -- 雪荔没见过北周的宣明帝,她并?未意识到南周的光义帝脾性有多好——林夜与雪荔共舞剑,这样离谱的事?,光义帝都?应允了。 皇帝应下?此事?后,雪荔便去后堂换衣。 毕竟是舞剑,宫人?要检查他们的衣物,取下?他们身上的利器。这些,雪荔都?可以接受。 雪荔在廊下?灯笼光影中行走时,听到身后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既像猫影,又像夜风。她听出了脚步声?属于谁,便并?不惊讶。身后脚步声?撞来,一个少年公子抓住雪荔的手腕。 雪荔回头,看到林夜微汗的鬓角。 幽夜灯笼摇曳的光落在林夜眼睛中,雪荔看得出神。 她看到林夜朝她身边那位领路的宫人?笑一下?,林夜借着袖子遮掩,递过去一块银锭。他一指抵在唇上,冲领路宫人?露出讨好的神色:“给我一刻钟,好不好?” 雪荔看到那宫人?红了脸。 而林夜则抓着雪荔的手腕,将她推入旁边一道槅门后。宫人?在外守着,防止他人?窥探。 雪荔和林夜站在屋中的木门边角墙后,此间漆黑,屋外的灯笼光投来昏昏影子。 也许是为了不让外面的宫人?听到内容,雪荔听到林夜用很?轻的、几乎是气音的声?音唤她:“阿雪。” 雪荔恍惚着,轻轻应了一声?。 她听到他松口气,他笼着她手腕的手指退开,小声?:“得罪了。” 雪荔在黑暗中并?不说话。 五感的强大,情感的恢复,让她感受到林夜的无处不在:他身上的药香,沾了汗的袖摆,湿润的说话气息。 那些气息混成完整的林夜,在幽暗中笼罩着她,吞噬着她的感触。 林夜不知道又说了什么?,雪荔在走神,并?未听清。他生出担忧,轻轻拽了她袖子一下?:“怎么?了?” 雪荔这才回神。 少女的声?音在幽暗中同样轻微,没有汗渍,清凉如霜,是林夜分外熟悉的:“没什么?。刚才走神了。” 林夜便放下?心。 在他看来,她除了与人?打斗时,其?他时刻经常目光涣散,神识飘移。她对尘世间许多事?不感兴趣,与人?说着话的时候,走走神,并?不奇怪。 可是雪荔自己知道这一次的走神,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闻到他无所不知的气息,想到的是他在大殿中面对皇帝的撒谎。 雪荔是在林夜面对皇帝撒谎时,意识到李微言在答应帮她后,又拿她的事?去哄骗林夜,让林夜着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雪荔想,林夜应当是很?聪明的,他不应该中李微言那种挑拨离间的计。 偏偏林夜信了。 他不但被?李微言骗了,他还顺着那话,继续撒谎,陪她舞剑。 为什么?? 他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 雪荔沉默中,发觉林夜用手指轻轻拽一下?她的衣袖。她低头,借着窗外微光看到他袖中露出的一截素白手指。这是林夜的小习惯:他总是悄悄拽她。 林夜好像在笑,湿漉漉的气息擦过她鼻尖,弄得她一阵怪异,身子不自觉紧绷。林夜用气音说:“只要你和我提前练好招式,我摆摆花架子就可以了。” 雪荔:“那换完衣服,我找你练习花架子。” 此时,她的眼睛彻底适应了黑暗,她将林夜看得一清二楚。 他长浓的睫毛上沾着汗水,弯起来的眼睛清如水,眼波像浸在桃花瓣中。他在幽夜中用这种眼神看她,雪荔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有什么?很?浅的流水波纹,在她的心湖中荡过。 林夜道:“好呀,一会儿来找我。” 他心满意足,好像这就是他来追上她的目的。 雪荔到底没忍住,问他:“怎么?会被?世子骗到?” 林夜怔了一下?,含糊道:“百密一疏嘛,没想到他是大坏蛋。” 雪荔还要发问,林夜又在她袖口拽了一下?。他道:“你把你不能留给内侍的东西给我,我一会儿出去,拿给粱尘他们,让他们替你保存。” 雪荔“嗯”一声?。 她习惯了他的心思细腻,便低头从袖中取出“问雪”,放到他手中。 黑暗中,她可以准确地摸到他手指,但是林夜好像依然?没适应黑暗,看不清她。他一阵乱摸索,雪荔避让了一下?,却?还是被?他手指不小心碰上。 他很慌乱地睁大眼睛,说句“不好意思”,才接过“问雪”。 他催促:“没有了吗?” 雪荔从怀中取出自己那换了牛皮封罩的《雪荔日志》,投到林夜怀中。林夜这一次没有碰到她,他在封皮上抚了一下?,便猜出雪荔交给自己的是什么了。 他眼睛明亮。 林夜笑吟吟,快要压不住他的气音:“我能偷偷看吗?” 雪荔:“无所谓。” 林夜立刻教?训她:“不能随便给人?看。” 雪荔:“我没有随便。” 林夜又在偷偷笑,抱着日志书册,他点头又摇头,面颊白嫩眼波轻柔。 林夜弯着眼睛,十分满足地将她交来的日志收好。雪荔见他并?不是很?在意那把“问雪”,他随意丢入袖袋中就不再管。 雪荔提醒他注意自己的武器。 林夜顿一下?,擦了一把她的刀鞘,再次随意地丢入袖袋中。 雪荔:“……” 林夜嘀咕:“以后给你更好的。” 他们一道听到了外面宫人?刻意放大的声?音:“宋郎君来寻冬君大人?吧?婢女向?宋郎君请安。” 雪荔看到林夜的脸刷地垮下?去。 他瞪了雪荔一眼。 -- 林夜走后,宫人?再得一银锭。 宋挽风听到消息,急匆匆赶来,给了宫人?一锭银子,就将雪荔重新推回旁边的槅门后,说要一刻钟时间,请宫人?守门。 宫人?:“……” 宋挽风将雪荔推入槅门后:“你有没有什么?物件,不想交给内侍,需要我帮你保存的?” 雪荔:“……” 少有的,她心中涌上一重怪异的情绪。 宋挽风发觉她的沉默,误会了:“怎么?,你不相信我吗?” 雪荔缓缓摇头,她回答:“我此时没有物件,需要你帮我保存。” 宋挽风颔首。 宋挽风又问:“南周皇帝为何让你和小公子舞剑?那位皇帝想做什么??他对你莫非有所求,你为何又愿意?” 雪荔思考一下?。 白离给她下?的毒的事?,她原本谁也不想告诉,因她不信任所有人?。但是那日林夜委屈不已,她为了哄他高兴,便与他分享了那个秘密。而宋挽风……宋挽风并?没有生气也没有不高兴,更不需要她哄。 她没必要告诉宋挽风,自己身上的秘密。 而在雪荔心中,也并?没有什么?“不告诉师兄秘密,便心生愧疚”之类的世俗念头。 雪荔便只清清静静:“你为什么?觉得他有所求?” 宋挽风顿一顿。 他无奈轻笑,叹息一样:“小雪荔,你才下?山没多久,不清楚俗事?约定成俗的一些隐晦暗示。比如说,今日是七夕。” 雪荔茫然?。 宋挽风:“七夕之日,皇帝宴请群臣,观你舞剑……今夜你小心一些,不管行宫中那些侍从侍女,给你递什么?食物什么?水,你都?不要碰。” 说到这里?,宋挽风的交代大约结束。 宋挽风转身要去开门,又忽然?回头,朝向?她的方向?,微微眯了眼,无奈道:“小雪荔,与师兄说话,你都?走神。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你跟着和亲团走?” 雪荔蓦地抬头,冰雪一样的眼眸看着宋挽风。 雪荔:“你看得见了?” 宋挽风:“将将适应黑暗,回头便看你又在走神。” 雪荔心中算了下?宋挽风恢复视力的时间,又去算方才林夜在黑暗中碰到她手指时的时间。 雪荔睫毛轻轻颤了下?。 两?者时间是差不多的。 在她的眼中,宋挽风和林夜的武功水平,应该半斤八两?。那他们适应黑暗的时间,应该差得不算太多。那也说明,林夜碰到她手指的时候…… 他是故意的。 雪荔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抿抿唇。 -- 当夜,金州行宫觥筹交错,大半臣子都?受光义帝宴请,来行宫参与七夕夜宴。 宋挽风与宋太守坐于一处,阿曾、粱尘等和亲团坐于一处,孔、陈、赵三位大将军带着将士们坐于一处,姗姗来迟的叶流疏被?皇帝邀请,坐于王侯应坐的位置上。 是以,叶流疏身边,左边是托腮举箸、等着看戏的誉王世子李微言,右边应是来到金州的小公子林夜。只是念于林夜要去和雪荔一同舞剑,此时并?未落座,叶流疏的右边位置,便是空着的。 叶流疏撩目,望向?高处的光义帝。 冕旒珠帘挡住光义帝的神色,叶流疏无声?地朝着南周皇帝的方向?行一礼:感激陛下?将小公子安排在自己身畔。 叶流疏垂下?眼,手指轻轻抚摸过自己袖中一荷包中藏着的药粉。 那药粉,是她为小公子准备的。只要一粒米般的分量,便足以让一成年男子神智迷离,情与欲相融难消。 若林夜愿意与她正常相见,她并?不愿意这样对待林夜。可惜了,他不愿。而她不会放过他。 如今,叶流疏便要思考,自己怎样趁乱,将那袖中药下?给林夜,又能得到与林夜独处的机会,不惊扰他人?。 第66章 她会喜欢他的陪伴,喜欢…… 满堂欢宴,曲乐婉转。 林夜不吃不喝,只趴伏在小案上,隔着人影重重与灯烛罗列,悄然觑着雪荔。 他安静看她,同时看着自己心间?的昙花生根破土,枝叶繁茂,在幽微暗夜中,灼灼秾华。那样美?的花,伏在他的心房中,他守着心间?的花,怕昙花只有一夜之?华。 烛火偶尔落在林夜的长睫上,照出他眼中几分朦胧的笑意。 他恍然想出,自己先前都在做些什?么,在自欺欺人些什?么呢? 他分明心动。 他分明恋慕。 他怕他守不到花开之?日,怕那昙花天亮即败。但是,他忘了一件事—— 雪荔身怀“无心诀”。 “无心诀”下,断情绝爱。她的武功有多高,她与尘世?的情爱缘分便有多浅。她有多不在意身边所?有人所?有事,她便有多不在意他。她既不在意他,那自然也不会懂他的情,问他的心。 无论他做出什?么,无论他有多喜爱,无论他为她做多少?事,她都不会在意。 他不必逃避。 心间?钝痛的同时,带来的是窃喜——他可以表达他的爱意,他可以喜爱她,他可以为她做无数事。 她既不会生情,那么他明明要去和亲却对她生情这件事,就?不会对她造成伤害。 他将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爱意,耐心地等待她—— 终有一日,他完成自己要做的事情后,他可以回到雪荔身边。他不在意她是否喜爱他,是否懂他的心,他只要一直陪在她身边就?好。 雪荔不是想游历天下吗? 他可以陪她。 雪荔不是想寻找“人生值不值得?”的意义吗? 他可以陪她。 不要惊动她,不要打扰她。养花人护花,护花待花开。如今只要耐心地为花浇水,那一生只开一次的花,一定有绽放之?日。到那时,他心中的小娘子会与他同行人间?吗?她会喜欢他的陪伴,喜欢他吗? 趴伏在小方案上的林夜,眼中、唇角,都噙着一丝笑。 他的眼睛望着谁,怎样的情意流连眼中,坐于他旁侧的叶流疏,不可能毫无察觉。叶流疏满心惊疑,顺着林夜的目光,看向远方的雪荔。 那位江湖女侠已经和光义帝说完话?了,大约周围太吵,她有些茫然地站一会儿,左右看看。她的目光还没有看到这边的小公?子,身侧便又有宋挽风去拉她说话?。 叶流疏看到自己身旁的林夜动了。 叶流疏看到林夜端起了那杯加了料的酒樽。 叶流疏的心提到嗓子眼,登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让她顾不得?贵女礼数,她伸手拦一下林夜:“小公?子,我有话?……” 林夜的锦缎云衫流云一般,从?旁擦过?。他淡笑:“稍后再说。” 然而没有稍后,林夜直接走向了宋挽风。 -- 宋挽风正将雪荔拉到角落里,看雪荔有没有在方才?的争斗中受伤。 宋挽风滔滔不绝,雪荔的目光渐渐飘移,感觉有些饥渴。她走神的时候,听到宋挽风无奈地咳嗽一声,雪荔抬头看向师兄,旁侧却另有一把清泉一样的少?年声加入:“阿雪,累了吧?” 宋挽风垂着眼,看到雪荔没有焦距的目眼眸,在听到林夜声音后,轻轻地闪了一下。 他静静看她。 她的情绪永远少?于他人,所?以她类似于他人的情绪哪怕再浅淡,都让宋挽风心中揪起,生出不快。 雪荔回头:“林夜。” 自然是林夜。 林夜自然非常地把自己的酒樽递给了雪荔,在宋挽风微敛的凝视下,他快速将酒樽中水喂给雪荔。林夜笑吟吟:“一整夜没吃没喝,还要听人训话?,累了吧?” 雪荔被他喂水,怔一下后,就?着他的手,咽下酒樽中的清液:“不累。” 宋挽风眉心微蹙,如何看不出来,雪荔这般淡然,显然是平时就?被林夜这样对待,雪荔并不提防林夜。 林夜:“那就?是烦。” 雪荔:“嗯。” 林夜:“哎呀,可怜的阿雪,快喝点水吃点东西?吧。烦恼都跑开,可别缠着阿雪了啊。” 他说话?俏皮有趣,调子抑扬顿挫,雪荔眼波如雨,似想笑,却也没笑。但雪荔这样的眼神,已然让宋挽风警觉。 在宋挽风看向林夜时,林夜朝他弯眸一笑。 小公?子琉璃般清透的眼中看不出挑衅,但林夜确实在挑衅宋挽风。 宋挽风慢吞吞:“小雪荔,不要相信陌生人。忘了我教你的了吗?” 林夜笑:“知人知面不知心。阿雪,这话?是我现在要教你的。” 雪荔左看看,右看看。她默然离开,回到席间?去喝酒液,吃糕点。她不理会他们任何一人。 宋挽风和林夜:“……” 二人追上雪荔。 -- 另一边,叶流疏看到酒樽中酒液,被林夜喂给雪荔喝。她悚然一惊,猛地起身,生怕那药带出什么糟糕的情况。 叶流疏起身间?,撞翻桌案上的细颈酒壶。酒壶骨碌碌滚地,酒液漫然流地,弄湿她的郁金色裙裾尾摆。叶流疏犹豫一下,仍决定离席。然而就?在这档口,旁边伸来一只懒洋洋的手,将她拽拉回去,重新跌在席间?软垫上。 伸来的少?年手指枯瘦,没有多少?力度。但叶流疏本身便是柔弱女子,被人一扯之?下,竟真的被拽回了原处。 叶流疏眼睁睁看着那杯酒好像要被雪荔喝完了,她心慌意乱,转头,美?目中蕴出怒火,瞪向身旁人。平时轻柔婉约的声音,此?时冰冷锋锐:“世?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微言托腮,烛火照在他眼中,几分妖冶诡谲。 李微言眼中既映着身畔的发怒佳人,又映着远方听到动静、朝这边走来的几位侍女。 李微言似笑非笑:“别去啊。这会儿过?去了,反而引人怀疑。郡主怎么方寸大乱了?” 是了。 叶流疏盯着李微言的眼睛,慢慢冷静下来。 那杯有问题的酒已经空了,她此?时过?去,雪荔若是出事,众人很容易怀疑到她身上。而只要雪荔在席间?多转一转,多吃几样食物,日后,酒液出问题的可能,便不会被人第一时间?查出。 换言之?,她还有时间?补救。 错误已经发生,她起码要让这个错误,完成一样她的目的。 叶流疏眉目舒展,重新露出浅笑,轻声细语:“妾身听不懂世?子殿下在说什?么。” 李微言晃着空杯子,慢悠悠:“夜宴最乱的时候,便最方便人动手脚,对不对?掺了药的酒液中,会让谁方寸顿失呢?我手中捏着这个把柄,是不是应该要求些什?么,才?合乎常理,让郡主更为放心呢?” 叶流疏的心,渐渐沉下。 她听懂了李微言的暗语。 她透过?少?年郎那张丑陋的面?孔,看入他琥珀石一样的眼睛中。而她又透过?那样漂亮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劣迹斑斑,脏污魂魄。那魂魄露出狰狞恶意的笑,朝着她耀武扬威。 事情已经发生,叶流疏越来越清醒。 叶流疏唇角浮起一丝笑。 她余光同样看到了侍女们朝自己走来,恐怕侍女们看到了那洒了酒液的酒壶,要来替换。 叶流疏抓紧这片刻时间?,倾身凑近李微言。二人距离渐近,李微言呼吸微顿,看这位明丽之?际的女郎俯下身,贴到他耳边:“你不也有把柄捏在我手中吗,世?子?” 女子轻柔的呼吸带着酒香,迷人心神,吞人骨血。 李微言握着酒樽的手微用力,手背上青筋浮动。 叶流疏垂眸,与李微言自下而上仰起的眼睛对视。叶流疏浅笑:“北郊林救南周皇帝那日,林中两道不同的笛声先后响起。当日受到影响的人,有冬君大人,有你们陛下,有小公?子……但是,还有你啊。” “还有你啊”这几个字,如蛇一般,钻入李微言耳中,让他身子绷起。 叶流疏呼吸贴耳:“你到底是何人呢,小世?子?” 叶流疏:“你留下的破绽,此?时若是说破,是否会影响你坐在此?间?、想要达成的目的呢?我从?未将这些话?告知皇帝陛下,小世?子想要我现在去说吗?” 叶流疏起身。 旁侧少?年的手,再次伸来,将她拉回座位。 侍女在此?时赶到,屈膝行礼,惊讶地看着世?子搭在郡主腕间?的手,忙挪开目光,不让自己多看:“郡主,酒液洒了,婢子来换酒。” 叶流疏柔声:“多谢。” 叶流疏:“我与世?子在开玩笑,世?子恼了,是不是?” 侍女们低头,耳朵却伸长,心中嘀咕:叶郡主不是要和小公?子成亲的吗,为何此?时与这位世?子殿下混在一起? 叶流疏的美?丽面?孔,迎着李微言的粗陋面?容。 李微言脸黑如盖。他看起来十分不情愿,但他到底收回了手。 李微言:“扯平了。” 叶流疏立刻:“是。世?子今夜什?么都没看见,我那日也什?么都不曾看见。” 李微言冷笑一声,却撩目,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后,别开目光,继续看戏。 今夜七夕戏码已经如此?充足,他伸长脖子等待雪荔那方出错,叶流疏紧张地怕雪荔那方出事。但一直到筵席散退,雪荔和宋挽风走出行宫,他们想看的、怕看的戏码,都没有发生。 叶流疏既松口气,又满心困惑:那据说一粒米般厚的药粉,就?能让人情不自禁。怎么在雪荔身上没有发挥效果? 第67章 “什么‘亲’?是我知道…… 雨水绵绸,烟雾如织。 雪荔去亲王府邸寻找林夜,得知一大清早,林夜就带着一众人去城东区煮粥赈济了。 金州虽炎热,但刚下?一场雨,远近皆无灾情。林夜这粥赈,倒是来得莫名其妙。雪荔想,他要么是别?有目的,另怀心思;要么,是为了那位光义帝的好名声,才趁着过节第?二日,忙不迭地?为皇帝笼络民意。 无论林夜是哪个目的,雪荔都不是很关心——她自己尚面颊温热,心跳不宁呢。 天降薄雨,路径模糊,但这对雪荔这样的习武者并不太困难。半个时辰后,雪荔便到了城东区,看?这里搭了雨棚,浩荡近十里。 虽是大雨,却不影响人流。原来金州的乞儿、流民、穷困者并不算少?。 前来领粥的人太多,雨水滴滴答答敲搭屋棚。雪荔站在人群后,一时看?不到和亲团的人。那些人,多半是被?人流吞没了。雪荔便朝人群中走去。 有人趔趄推搡,不满地?回?头想叱骂,见白裳少?女端然执伞。 雪荔衣容简洁而仪姿如剑,乌发只用一根鹅黄发带缠束,曳在腰后。随她的行走,发扬绦飞,衣摆托身,甚是飘逸。有人不小心挤过来,她手中伞微抬。伞面轻轻一晃,将人格挡开?,伞下?的秀色眉目,得以窥见一角。 有人看?呆。 雪荔平静地?走过。 雪荔没关注这些。她在嘈杂声音中辩听到“小公子”,一路走下?去,雪荔听到了关于林夜的许多话—— “天不亮,小公子就来搭粥棚了。我爷爷刚过来的时候,说那小公子和他的侍卫一起在搭梯子干活。” “上?午的时候,几位将军带着兵马来这里转悠了一番。不知道那小公子怎么和人说的,那些士兵也留下?来,帮着一起干活了。喏,他们在那边呢。” “小公子人好心善,一开?口?就是笑。哎哟,笑得老婆婆我,心里暖烘烘。这么好的小公子,不知道会娶谁家好女郎。” “嘘!这话也不兴说。小公子是要去和亲的。” “我听说,宣明帝膝下?的几位公主,都是收养的,根本没有皇室血脉?” 雪荔一路走,一路听。 她沿着施粥棚从左走到右。好像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之前见过了林夜,短短一上?午,林夜就做了这么多好事。更想不到,她转悠了这么久,都没见到人。 “雪荔!”一道笑吟吟的少?女声从旁侧蹦跳过来,热情地?要给雪荔一个拥抱。 雪荔眼疾手快地?躲掉,没被?人抱住,但被?人抓住了手腕。跑来的明景依然鲜妍,朝气满满。 少?女稚气的眉眼中闪着泠泠笑意,耳下?的银坠子晃打双颊,银光闪烁。她提裙冲来,像一阵风。这是一个和雪荔完全不同的少?女,却凭借她的迟钝和快乐,比谁都快地?进?入雪荔世界中。 雪荔眨眼:“明景。” 明景立刻快乐应道:“哎!” 雪荔扶腰带,想取礼物?。但她偏头,一时没想到她没带小泥人,怎么给朋友送礼。明景则没注意到,只乐呵呵:“我忙了一上?午,刚才听到领粥的人说,有一个‘仙女一样的小妹妹’。” 明景望着雪荔,还是手痒,她快速地?伸手,在雪荔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雪荔眸子微晃,如秋水流波。 明景因雪荔没躲,而陶醉无比:“好软啊。武功这么高?的人,脸却这么软……咳咳,我是说,世上?好看?的美人多了去了,但是说‘仙女’,我第?一个想到你。” 明景很是羡慕:“你这几日在太守府,是不是住得很好?你不知道我有多惨。” 她妙盈盈的眼睛等着雪荔追问,雪荔没有追问的意思。明景毫不尴尬,迅速接着说:“小公子天天拉着我们东奔西跑。今天给某个村子修房屋,明日去找山上?猎人谈话,后天找誉王世子府上?仆从的七大姑八大姨打牌……” 雪荔:“哦,你们在查东西啊。” 明景愣住。 她和雪荔四目相对,懵然小声:“我们在查什么?” 雪荔:“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你不知道你们在查什么。” 明景:“……我现在知道了。” 明景追问:“他在带着我们查什么?” 雪荔不说话,她本就是安静的人,方?才说错话,此时更不会开?口?了。明景抓着她的手晃,哀求不住。雪荔垂眸,思考该如何摆脱她。 按照世间约定成俗的道理,她似乎不应该对朋友出手。 一道甜腻的女声含笑响起:“明景,你又偷懒了。” 一个梳着斜髻的明艳美人越过人群,袅袅奔来。雪荔抬头,那女子是窦燕。窦燕原本眉目噙笑,觉得明景这个异族小公主偷懒得很好玩,却不妨走出来,遇到了雪荔。 窦燕眼中的笑,如霜一般冻住。她的脚步停下?,不知该近该退。 雪荔:“你此时应该在对比‘秦月夜’中人员和失踪江湖人的名额。” 窦燕讨巧道:“小姑奶奶,打两份工,谁也不能得罪,我很辛苦的,好不好?” 她说完,见雪荔没有发怒征兆,仍是寂静安然的。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她毫不留情地?杀掉自己姐姐,可她又平静接受自己活着,身上从无一丝杀气。 雪荔为什么留着她?雪荔不怕她报仇吗? 窦燕恍神一瞬,手中不停,将那哭丧着脸的明景拽过去。她不欲和雪荔说太多私密话,便简单直白地?结束了话题:“小公子一刻钟前就离开?这里,往南边去了。” 雪荔并不言语。 窦燕则以为她不信,自嘲:“他多智近妖,筹谋极多。有什么事,他也不会跟我们直说。” ——在襄州城中,林夜分?明被?雪荔绑走,日后却出现在了金州。窦燕便知道,那位小公子一举一动?,皆有暗招。 雪荔:“多谢。” 窦燕背影僵一下?。 雨水敲打草棚,她手上?抓着明景。明景感觉到手背被?抓得痛,窦燕握着自己的手微微发抖。而窦燕垂着眼,紧绷着双颊,眼中神色被?烟雨罩得十分?迷离。 半晌,窦燕强忍着,朝雪荔嫣然一笑:“大人,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明景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窦燕一眼,凑过去朝窦燕笑嘻嘻:“窦燕姐姐,你和雪荔不对付吗?你们有秘密吗,告诉我好不好?我的秘密你都知道,你也不要瞒我啊。” 窦燕被?缠得不耐:“哎呀,你好烦。” 雪荔看?着两个女子打闹着离开?,心中宁静间,也有微弱的羡慕之意。那羡慕却很淡,她很快收回?目光。 -- 雪荔按照窦燕新的指路找人,离开?赈粥地?方?一里地?。雨地?泥泞,天地?大雾,她已经?有些懒怠,不想一转眼,她在一个巷口?,真的看?到了一个偷偷摸摸的背影。 雨天出门人少?。 那公子却仍怕人发现一般,伏在巷口?墙角观察许久,飞快地?闪身进?去。杏黄衣摆一擦,一簇湿淋淋的果子从墙头砸落,“咚”地?坠在巷口?地?上?。 一道魅影掠入了长巷。 林夜正观察周遭情形,判断有没有人跟踪。忽有一指,从后戳在他肩头。 林夜身如电旋,手掌如劈朝后斜去,同时另一手中三根银针已然捏起。身后人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也可能是撑着伞不方?便,“咚”一声,林夜将人扣下?,银针抵到了来人的细颈旁。 黑伞骨碌碌滚到巷中,溅起了一点水花。 林夜反身时便察觉异常,碰上?少?女乌黑清淡的眼神,他强行停在她颈前。因强行中断,林夜手背青筋微跳,激得他捏针的手指隐隐发白。 雨水落在林夜睫毛上?,他诧异低头:“阿雪?怎么会是你?” 墙壁湿滑,花叶簌簌,雪荔被?他半拥。 他俯身这一刻,一手握她手臂一手压她脖颈。他的气息朝她卷来,她一瞬间头晕目热。昨夜那整宿让她紊乱不宁的感觉,像冲破囹圄般,破牢而出,朝林夜扑去。 雪荔的睫毛颤抖,眼中雾濛濛。 林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如今看?到她,是何其欢喜。他眉目中蕴起笑意,快速收了自己的自卫手段,拉着她手臂上?下?打量她:“我没弄伤你吧?” 林夜眼波一转,开?始习惯性地?哄人:“我怎么会弄伤你呢,你可比我厉害多了。刚才我出手时,你怎么不躲啊?是不是怕我收不住力会受伤,你才想硬吃我一掌?那怎么行?” 他变戏法?一样,板着脸装老成:“以后不许这样。不然、不然,我会生气。” 他冲她笑。 雪荔被?他笑得,更是头晕。 她心跳更乱,被?他从墙角扯出去时,他快速收手,她失了他,竟然趔趄了一下?。林夜惊愕,伸手再扶。 他终于发现她的懵然了,伸手摸她额头:“这么烫,怎么了?” 雪荔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唇,轻轻抿唇。 她是个惯常忍耐、习惯忍耐的人。 她原本找他,是想说自己的病。可是眼下?看?到他,她又如坠迷梦,糊涂中忘记了自己的病,按照本能回?答:“我没事。你怎么了?” 林夜眼眸轻轻飘了一下?。 他朝人烟罕至的巷外瞥了一眼。许是雨水吧,雨水落在他眼中,流出一重稀薄的玉磨成水一样的光泽。他漫不经?心地?弯腰,捡起被?雪荔丢开?的那把伞,撑在她头上?。 他又照平时习惯的那样,从袖中取出帕子为她擦脸上?的雨水。 第68章 我可以,咳咳……就是……… 少年的靠近只一刹,下一刹便快速后退。这像是,一只蝴蝶栖过树枝,一只蜻蜓点水而过,一片浮萍从水中被风吹走。 风连连,雨潇潇。 刹那间,风消雨住,天地失声。 雪荔坐在凉雨风廊下,感受着脸颊的凉意?和?热意?,紧随而至。今日是数日来少有的凉爽天气,她本因这天气,而症状好了些。再让她吹吹冷风,雪荔相信,自己?完全能压下去心头那股燥意?。 然而,然而—— 林夜倾身靠近,唇在她脸上轻轻一点,又?重新退开?。 好一阵子?,雪荔呆呆地坐在廊口?。她迟钝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感觉手掌好像摸到了那点气息。当她转头看?向身侧时?,她的心跳,重新变得凌乱起来。 神?色恹而苍白的少年公子?,就靠着廊柱,在观察她。 他方才还?脸白得像随时?要晕过去,此时?脸颊却像染了胭脂,双眸也亮得不行。 林夜本是狐疑而迷惘,带着一种开?玩笑的心试探她。在雪荔捂脸转头,静谧的眼睛微低,目光落到他脸上时?,林夜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他何其聪敏。 他立刻看?出,她此时?的症状,真的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 林夜原本因为动?用?轻功,而脑壳一抽一抽地疼,手指也抖得自己?心烦意?乱。他此时?发?现雪荔的异常,瞬间心跳加速,比她还?要慌乱起来。 心脏那超负重的心跳,为他供血,让他面颊绯红时?,他痛得更厉害了。 但此时?,林夜完全不想晕过去装死?了。 尤其是,雪荔先是呆呆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靠近。但她并没有动?武,没有打他。而且,她慢慢地反应过来后,她的表情,让林夜心高高提起—— 雪荔面容皎白,脸上神?色仍是清寂寡淡的。但她目光一点点下挪,落到了林夜的唇上。 林夜不敢想象,自己?昨日才明白何谓情起情落,今日便遇到这样荒唐而惊喜的事。他虽知这其中一定有问题,可他也没有品格高尚到,此时?带她去看?病。 林夜盯着雪荔。 雪荔盯着他的唇。 风雨斜来,雪荔恍惚中,听到林夜很轻的、似怕惊扰她的声音:“要再试一下吗?” 雪荔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应了,应当是回应的。因为林夜一点点从廊柱方向挪过来,坐到她身旁,脸朝她贴来。这么近,他动?作又?那么慢。他好像在等着她拒绝,漂亮的琉璃珠子?一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眉一眼的表情。 雪荔想,自己?应当是没什么表情的。 她不太懂俗世间表情的生动?,她私下里,也不愿意?应用?。她只会顶着空洞的眼睛看?他,一直看?他—— 林夜的气息,本要落到她脸颊上。 在靠近的那一瞬,雪荔忽然扭头,撇过脸。她这一撇,让他的唇,挨到了她唇上。 登时?间,林夜瞬间慌了,颤抖着朝后退。雪荔却快速握住他的手,不让他跑。她握住他瘦极的手腕,摸到他脉搏的虚弱和?凌乱,而雪荔感觉到自己?唇间的滚烫。 她并不心动?。 可她为之心跳紊乱。 雪荔怔然看?向林夜,林夜湿润的眼睛,也在看?着她。 她一言不发?,只是握住他的手腕,在他试图挣扎时?,她仍没有松开?。林夜的眼睛如?同蛾翼拍翅,他好像一瞬间明白了什么,露出了一丝笑。 林夜小声:“别怕。” 雪荔本也不怕。 而林夜再次靠近,唇瓣与她相贴。他微微发?抖,但是这一次,他没有退开?。雪荔不喜欢跳得很乱的心脏,可她喜欢他这样的贴近。就好像风雨如?晦,天地大寒,有人与她相依。 她欲独行人间,可她依然因为意?外的靠近,而脸颊一点点生热。 雪荔缓缓启唇:“林夜,我不舒服。” 她说话间,气息落在他唇上,羽毛一般撩着他面颊。他本已手足无措,欢喜与慌乱并存,她开?口?时?,一股热意?自下向上,拂上林夜身体。林夜一下子?色变,意?识到自己?失态。 他有点害怕,想向后退开?。 雪荔倏地动?了。 她蓦地起身倾向他,他此时?状态本就很差,她扣着他肩时?,林夜轻易地被她推靠在了廊柱上。林夜怕她发?现自己?的失态,忙伸手推她。可雪荔打定了的主意?,本就很少改变。 她俯下身,唇贴着他的唇,伸出舌尖,轻轻拨一下他的上唇。 林夜:“阿雪——” 他如?被踩尾巴,快要跳起。雪荔趁机而入,学着他先前的话轻声:“你别怕。” 林夜自然不是害怕—— “唔。”他仰颈,喉结急促地滚动一声,呼吸被少女吞咽。 雪荔发?觉这样子?,确实缓解了自己?的燥乱。他的气息香甜柔软,起初无措,却在某一瞬,他恍恍惚惚伸手,抓住她手腕,将她朝他怀中扯去。 发?丝贴颊,呼吸变乱。 风雨飞斜,掠入廊下。 少年男女情乱而天真,许多反应皆靠着本能。林夜好歹懂一些,雪荔全然不懂。林夜因懂,而不好意?思。雪荔因不懂,而全凭本能。而那本能啊,要互相追逐,要你来我往,要一口?咬住自己?想要吃到的糕点,要将那灵蛇一样滑动?的东西吞咽。 林夜仰着颈,颈如?火烧,呼吸乱得他快要喘不上气。 雪荔同样迷离,她平日好英武,此时?变作小小一团的样子?,跪在他怀里。他手指颤抖胡乱乱动?,雪荔无意?中抓住他手指,他一抖之下,紧扣住她手指。 林夜撇过脸,呼吸湿润:“阿雪……” 雪荔:“你不要了吗?” 林夜不知道,他茫然地仰头看?着她,她眼眸潮湿而血丝微流,面颊染绯而唇瓣鲜妍。这是他喜欢的小娘子?,他稀里糊涂地爱慕她直到如?今心旌摇曳的地步。 他与她十指相扣,在荒废的故园中,与她这样荒唐! 他陷入挣扎,可又?见不得她难受。 林夜颤抖着伸手来抚摸她额头,摸到她颊上的滚烫。雪荔轻轻“唔”一声,他手心一抖,她似觉得舒服,将脸埋在他掌心,轻轻嗅一下。 雪荔闭眼又?睁眼:“我还?想要。” 林夜抿唇看?她。 雪荔道:“你受了内伤,我帮你疗伤。而你,亲亲我——” “亲亲我”三字落,林夜眼眸泛起流火一样的重光。 他忍不住抬手,将她抱到自己?怀中。与此同时?,一股极细的内力自雪荔指尖,掠入他腕内,帮他抚慰他那乱得不行的气脉。 林夜一时?痛,一时?又?有爽意?如?电,激得他清澈眼眸再一次目光迷乱。 他呜咽,她也呜咽。她吞噬,而他骨子?里的狠厉掠夺性被激起来。有一瞬,他变成了曾经的照夜。 她顺势靠近,大约是喜欢他的气息,他尚犹豫,雪荔转过脸颊,迎上他雨点一般的气息。他怕她发?现自己?的腹下难堪,勉强与她之间保持着距离,不密切相挨。 好在雪荔也不追求与他寸息不离。 她只要亲亲。 她此时?需要,又?喜欢他那清如?泉水一样的气息。也许她往日便习惯,此时?自然不拒绝。她不必去多想什么,林夜懂她,明白她。他只要与她亲昵,她便为他疗伤。 他今日又?因用?武功而受伤了。 雪荔心想,他帮自己?,自己?帮他,自己?没有占他的便宜。 二?人气息缠绵,在试探中,彼此肌肤越来越热。些许异样情愫随着身体颤抖而蓬勃生出,雪荔发?现自己?仍想要更多的,她在他怀中侧肩换姿势,手捧住他脸颊。 林夜的眼尾,好像被她擦出了一片落霞红色。 雪荔小声:“林夜,你的心好乱,你会死?吗?” 少年呼吸滚热,闭着眼,胡乱回答她:“我不会那么倒霉吧?” 雪荔还?是担忧地捂住他心脏,为他传输内力,而她好喜欢他的眼睛。 她本来只想要亲亲,此时?她无知无觉地扬起颈,便想亲他的眼睛。林夜一愣,而他倏忽间听到脚步声,登时?唤道:“阿雪。” 林夜别头,她的呼吸湿漉漉地沾落在他颊上:“阿雪,阿雪。” 神?智迷糊的雪荔反应过来,这才听到了脚步声。 两个老奴提着灯,窸窸窣窣地开?院门:“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另一个说:“风吹灯笼的声音吧?你太多心了。这里是祠堂,谁会来这里?” 先开?口?的老奴说:“夫人老爷跟我托梦,让我来祠堂看?看?……” 覆着斑驳藤蔓的古木门被推开?,两个老人踏入偏院。雪荔从廊下爬起,一把将林夜拽起。她的轻功让她像羽毛一样飘起来,转瞬间,林夜就被她拖拽到了屋顶上。 二?人趴在屋顶上,皆是狼狈不已。 雨还?在下,雪荔观察下方时?,她见林夜忽然抬手,展开?他那湿而沉的袖子?,将她和?他一同罩到下面。雪荔怔怔看?林夜,他朝她一笑,目光仍是湿润的,唇瓣仍是嫣红的。 还?有些……肿。 雪荔心乱一派,此时?被冷雨一吹,她明白过来自己?和?林夜做了些什么。她和?林夜屏住呼吸,听下方两个老人争执,退开?祠堂门检查,一会儿一咋呼—— “这里的尘土没了,有人来过这里。” 第69章 林夜立刻:“你笑了啊。…… 是夜大风,风动如万马奔腾,夜火幽微。 金州特意拨了一家宅邸,给叶流疏充作郡主府。大风刮廊,廊下铁马灯笼叮咣乱撞,窗子又被吹得“呼呼”作响,扰得府邸主人心神不宁,夜不能寐。 身怀武艺的侍女主动出门:“婢子去叫人把?灯笼摘了。” 侍女指挥府中仆人摘灯笼时,听到马蹄从聚,自府外而来。下一刻,“轰”的门破声和风卷落叶之景一同袭来,灯笼中的微光,映着府外数道人影腰间所悬的寒铁冰刃。 侍女和众仆匆匆奔向府门,看到门外武士们巍峨冷毅,身披玄甲。而为?首的少年公子则金质玉相?,锦衣华冠,提起衣摆就朝府中走。 少年公子一抬头,侍女认出,这位是南周小世子,林夜。 林夜抬手朝前?一挥,一言不发。 当即,他身后的武士们闯入郡主府,分列两队,直袭府中人。府中仆从或呼或逃,奔走呼救,寒铁刃出鞘,血光迸溅。抱着灯笼的侍女转身便跑,一个少年武士无?声出现在她身后。 侍女运掌而袭,粱尘则笑:“原来会武功。” 林夜从旁走过:“拿下。” 粱尘积极响应:“公子放心,今夜这里所有人,一个都逃不了。” 侍女一边打斗,一边朝内宅逃。侍女怀中灯笼叮咣几?下,摔得粉身碎骨,替侍女挡了好几?重杀招。粱尘的剑再次袭来时,侍女扑倒在地?,在地?上?一阵翻滚。 眼见内宅有屋舍点了灯,侍女边疾奔,边高呼:“郡主快逃,南周要?杀人灭口——” 粱尘挑眉:“还挺能跑的。” 内宅屋舍灯火摇曳,叶流疏披衣点烛,俯身于高架台前?,听到木门被人从外踹开?。夜风吹得她衣扬发拂,她一双秋水眸转头望去,正与踹门而入的林夜四目相?对。 林夜脸色过白,神色恹恹,唯有一双目如冰玉,还有几?分神采。 叶流疏芙蓉面柳叶眉,佳人明丽,夜色再添她一抹慵色。 林夜关门入室,拉开?一把?太师椅坐下,大马金刀,气势凛冽。他这副强硬肃冷之态,与平日的玩笑戏弄宛如两人。林夜本不应该引人猜测,但他如今状态不佳,只能雷厉风行,抓紧时间获取情报。 前?日,他和雪荔在林园亲昵,风雨之下他吹了风,以他如今的体质,榻上?躺个两三日好好休养才是正理。偏如今多事?之秋,林夜无?法休息,不管是光义帝要?求他做的事?,还是光义帝送雪荔一滴血、让神医研制,或是孔老六两个江湖朋友失踪,再抑或是雪荔被人下药的事?,都需要?林夜来查。 在林夜病倒之前?,他起码需要?解决一件事?。 林夜排查诸多线索后,便带着手下围了郡主府。 如此,林夜坐在椅上?,眉目不虞。而叶流疏不急不缓。 她拨好灯芯,便怡然入座。家中仆从都已被押管,叶流疏便自己为?林夜沏茶,缓缓笑:“想见小公子一面,真是不容易。” 叶流疏回忆道:“半个月前?,小公子初初生病,妾身便想侍疾。然而小公子三推四躲,一个病人,却?不知?整日在忙些什么,总让我?扑空。我?心中不解至极,因我?不曾和小公子有过龃龉,你我?有和亲之约,小公子即使对襄州之事?有些误会,也不至于连见我?一面、听我?辩驳的机会都不给。” 叶流疏手指抚过玉白色瓷盏,叹道:“何况,我?在金州半月,多次听人提起小公子。人人都说小公子有时倨傲有时好玩,行事?可能乖张,但绝不是一个自恃身份、目下无?尘的王侯。那小公子对我?的躲避,便极为?有意思了。” 叶流疏垂下眼眸,脑海中浮现七夕那夜的舞剑少女。 衣袂翩然,少女秀拔。那样的雪肤乌发,杏眼桃腮。她有一身好武艺,性情又极为?安静。 叶流疏从一介平民,走到今日郡主的身份。她了解世间郎君的低劣—— 那清灵的如同林间灵鹿的少女不属于人间。已见过脱俗之美,谁会留恋尘世之庸? 叶流疏那杯下了药的酒,被林夜阴错阳差喂给雪荔后,叶流疏就知?道,总有东窗事?发的时候。林夜自己也许不愿见她,但是如果雪荔出了些事?,林夜一定会查。 她下药之事?,并没?有隐秘得无?人得知?,再有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世子李微言稍稍点拨,林夜迟早查到自己身上?。 叶流疏浅笑:“小公子比我以为?的,要?来得快一些。” 林夜盯着她。 林夜目色几?动,眉目渐渐松开?,露出思量之色:“你是想引我?见你?” 林夜:“若当夜那杯酒被我?饮下,你我?今日之局,恐怕就是你为?主,我?为?辅了。” 林夜靠着椅背,懒洋洋道:“叶郡主,你想筹划些什么?我不妨与你说些实话,我?如今心情很是不好,不愿和人兜圈子。你有话直说,最好能交代些我?愿意我知道的。要是你不配合,就直接用刑吧。” 叶流疏手指一跳,像是被滚烫的茶水烫的:“我是北周郡主,是你的未婚妻。” “我?就是看你是郡主,才专程走这一趟,不然你此时就在用刑了。至于未婚妻……呵,谁知?道呢?”林夜朝她笑,不是往日那种灵动的、活泼的笑容,而是压着眉目,既有几?丝阴鸷,又有几?丝混不吝,“南周的刑,你还没?领教过吧。我?便给你个机会……” 叶流疏坐得端正笔直。 林夜抬手打响指:“来人,把?拶指搬进?来,给郡主开?道小菜。” 门外侍卫应声,接着开?门,两人目不斜视,搬进?来一架拶指。叶流疏脸色微变:这种刑具极为?普遍,北周也有,是用夹板夹住五根手指,通常用来对付女犯人。 叶流疏仍撑着不语,而林夜就那么淡漠看着。风从外吹入,他侧头咳嗽两声,两颊泛上?低烧引起的晕红色。他的眼睛没?有情绪,就那么看着两个侍卫扣住叶流疏的肩,将叶流疏踢跪。 叶流疏趔趄倒地?,脸色青白。 自她成?为?郡主,她太久没?经历这种为?人鱼肉的感觉了。她终于慌乱,被人抓住手时,她不经意抬头,望了林夜一眼:林夜就那样托着腮,露出浑不在意的笑。 厉寒,弑杀,兴奋。皆在那双笑眼中。 叶流疏一瞬间遍体冰凉,想到了曾经自己身为?野草平民时,所见过的那类草菅人命的凶悍贵人。而即使自己曾见过的人,也没?有林夜这般理所当然。 他本性,绝非善类。 “慢着,”夹板夹到叶流疏手指,叶流疏意识到林夜不会叫停,终于认输,“小女子有话相?告,不会让公子失望。” 林夜俯眼瞥她片刻,朝侍卫们点个头,他们才拿着拶指离开?,并体贴地?重新关上?门。 叶流疏伏跪在地?,乌发散落如云,垂目忍受着巨大的耻辱。她心中发誓她一定报复回来,而她口上?轻轻柔柔:“今夜之局,其实就是我?想要?的。” 林夜:“哦?” 叶流疏抬起脸。她如今已经知?道林夜不会被她的美貌打动,但她的常年习性,仍让她眉目含雾,愁绪满怀,遍是惹人怜爱的情态。 她没?有上?位者的傲骨,她只有左右逢源的卑微。 叶流疏噙着泪:“不瞒公子,我?受宣明帝所托,来南周寻找公子,想要?解释襄州城中的误会,让公子相?信,宣明帝未曾对公子生出杀心。但我?到了金州,第一次见公子救东市百姓、救光义帝的风姿,我?便知?道公子聪明绝顶,不会相?信我?的辩解之话。” 林夜若有所思:“你知?道,你也许完不成?了……” 他垂目看她:“是七夕那夜,你下药给我?时,你便知?道了?” 叶流疏点头又摇头,苦笑道:“我?是见到公子对雪荔娘子的态度,才意识到公子可能另有筹谋,我?未必能完成?这趟和亲。而我?尚有一法自救——虽然陛下会赐死我?,但另有一人,也许会出手保我?。” 林夜:“继续。” 叶流疏:“那位郎君,姓张。” 林夜眉心一动。 他不再揉眉头了,而是一点就通,了然道:“北周汴梁大世家,张家的郎君?” 他玩味:“张家和宣明帝,不睦,对吧?” “自古君臣,和睦者少,猜忌者多。陛下任用‘秦月夜’,建私兵,皆为?了摆脱朝臣对皇权的威胁。而张郎君,因为?陛下的不信任,而十分为?难。张郎君和我?说,他想要?君臣和睦,此次和亲,也许能改变陛下的态度,”叶流疏声音如流水潺潺,真话与假话夹在一起,这是她想出的自救法子,她越说越顺,“张郎君想拿到陛下的一些把?柄。而我?身边的那位侍女,就是陛下派来监视我?的。” 林夜慢悠悠:“所以说,今夜我?拿下你那侍女,是帮了你一个忙?” 叶流疏赧然道:“若我?那侍女在旁,有她监视,这些事?,我?便不敢告诉小公子。我?想与小公子合作,各取所需。” 林夜:“说。” 叶流疏:“小公子拿下那侍女,可以顺着那侍女,去查她背后的秘密。我?试探过她,她不是‘秦月夜’的杀手,但她含糊其辞。我?先前?只听说过陛下身边有‘秦月夜’这样的江湖组织,如果那位侍女不是来自‘秦月夜’,她会来自哪里呢?我?觉得,小公子会对她背后的秘密,感兴趣。” 第70章 “……郎君的事,你不要…… 一行人,一起?走在乡道上。 包括宋挽风、窦燕,以及林夜带来的几位年轻人。 就像林夜说的那样,这条线索,是林夜提供给他们的——据林夜说,他们和亲团众人在查一些?事的时候,从百姓那里听到了一桩诡谈。 诡谈说,每月望月日子时过半,便?有死了的人重返阳间,杀人报仇,平反自己的冤屈。待冤屈平反,这些?“鬼”便?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世间自然不?可能有鬼,而但凡此类诡谈,必有相近的事实为佐。 林夜一行人打听之下,找到了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的爹曾是兵士,在去年年末的大战中?死于战场。但女孩的娘坚称自己看到过丈夫的鬼魂重返阳间,丈夫一定有冤情。女孩的娘要求验尸,要求见丈夫的尸体,但大战中?的尸体都?葬于乱葬岗,岂能轻易找回? 那位娘子在半年时间中?,不?断地击鼓、告状,后来病死于家中?。如今家中?只剩下五岁大的孩子。 而这小女孩,是自己看到了娘的“鬼魂”。 一直沉默的雪荔突然开口:“小芸娘是怎么死的?” 林夜一面向她,眼神便?柔软许多,添了些?笑意?:“据说,是思念丈夫,病逝的。” 雪荔不?懂“思念”这类感情。 她有自己的一腔道理:“一个日日伸冤、想?找亡夫的人,会因为思念亡夫而病死吗?” 林夜立刻拍掌而笑:“你们‘秦月夜’,不?是在找‘失踪的人’吗?这小芸的爹娘,某方?面来说,不?正好是‘失踪’吗——你们想?一下,若事情有另一个方?向:他们确实没死,只是被人造了一个‘死’。有人需要他们‘失踪’,而这个‘失踪’的过程,正好被人看到了。 “第一个看到的人是小芸娘。那位娘子四处鸣冤,会容易将这件事扩大,引起?上层的注意?。所?以小芸娘也必须‘死’。而小芸娘的‘死’,又被小芸看到了。” 雪荔:“他们会来对付小芸。” 粱尘在此时凑过来插话,兴致盎然:“所?以,公子和我们决定跟你们一起?合作。我们本来查的是别的事,居然查到了你们想?知道的。” 四下微静。 林夜微妙地望他一眼。 雪荔无知无觉。 宋挽风也深深地看粱尘一眼。 粱尘茫然,不?知自己惹了什么。只有窦燕在旁忽然嗤笑一声,为他解惑:“小粱郎君,你如此丝滑地插入小公子和雪荔的话中?,融入得这样和谐,岂不?知容易引起?别人的醋劲儿?” 粱尘:“……?” 宋挽风微微笑,侧头看向林夜:“劳公子相助,我心中?惶恐。” 林夜笑眯眯:“不?用惶恐,我毕竟与宋郎君不?同。” 宋挽风挑眉询问。 林夜好整以暇:“我这个人,最是性急。但凡能从床上爬得起?来,今天能做完的事,绝不?会拖到明天。但宋郎君似乎与我不?同。 “听阿雪说,宋郎君去完成一桩你们楼主交代的任务,离开了一年才完成。而今查一件事查这样久,还查不?出线索,便?也很正常。” 林夜的话,暗藏些?暗示。 阿曾若有所?思地看眼宋挽风;窦燕偏头,也轻轻地看了宋挽风一眼;而宋挽风眸子微低,有点无奈地笑一笑。 宋挽风解释:“多事之秋,人手短缺,信任之人太少,我难以调遣。” 林夜立即:“我对‘秦月夜’的人员变动不?感兴趣。” 林夜又冲雪荔笑:“我只觉得天气?好热,如果这会儿是黄昏,下一场雨就更好了。” 雪荔看他一眼。 明景真的抓耳挠腮,暗暗问粱尘:“他们到底在打什么机关?” 性情开朗让粱尘很少去想?一些?尘世阴暗面,而出身于建业陆氏,又让他见惯尘世间的阴私龌龊。此时,粱尘感到宋郎君和林夜隐隐针锋相对,他只含糊应付着明景。 雪荔思考着二人的话,抬头询问:“所?以,我们现在要去小芸家,从小芸那里找线索?” 宋挽风和林夜交错的眼神,落到雪荔眼中?。二人各自挪开目光,又各自看向雪荔。一者目光温润,一者清亮如雨。 雪荔后知后觉,感到些?许微妙。 而宋挽风抬手招她:“是,我们先去小芸家。小雪荔过来。” 雪荔走过去。 宋挽风伸手拂了拂她发间,低声轻道:“真是的。出门在外,怎么这样不?懂照顾自己?发上沾了叶屑,你也不?知道。” 雪荔眉目一动。 青年的手在她鬓发间轻柔擦过,她这样的武功,可以听到任何轻微的声音。此时她没有听到旁的声音,只能说明,宋挽风的手只是在她发间撩拂,并没有什么叶子。 雪荔想?开口。 宋挽风低头,用目光看她。 这样简单的眼神含义,雪荔看懂了:闭嘴。 雪荔睫毛轻轻眨一眨。 原来宋挽风是真的在说谎,他为什么撒谎? 另一边,林夜侧脸看乡间牛羊草木,掩饰住自己神色。 他看上去吊儿郎当,可他本性确实是个“君子”。宋挽风可以与他的师妹亲昵,可以用那种亲昵刺激自己,然而林夜不?能在外表现得和雪荔亲昵。 他既担着个“和亲”的名,她又是和他无亲无缘的妙龄小娘子。他不?能坏她闺誉。 林夜垂着眼,再次想?到了荒芜林园祠堂外的那个吻。 那不?代表什么吗? 不?,他不?接受。 那一定可以代表些?什么。那动摇他心、让他对“和亲”生出动摇之心的雨……一定代表着什么。只是她不?知道,他需要引着她知道。 粱尘和明景咬耳朵说话时,腰间被石子撞了一下。 他怒气?冲冲回头,身后只有那戴着斗笠装神秘的阿曾,以及那位望着他、沉着眼的小公子。粱尘在阿曾和林夜之间看了半天,目光落到了林夜身上。 林夜朝他道:“没点眼力劲儿。没看到阿雪发上落叶子了吗?如果下雨了,阿雪不?就淋雨了?” 粱尘:“……?” 他恍然大悟,从包袱中?取出一新?的斗笠,丢到雪荔怀中?。雪荔抱着斗笠,望向林夜。 粱尘叉腰:“这是我们公子为你准备的。” 林夜用袖扇风,扭过头看风景。 总之,一路行走,雪荔都?无知无觉地被隔绝在宋挽风身畔。宋挽风轻易不?给林夜那边人接近雪荔的机会,连迟钝的明景都?反应过来,颇有些?愤愤不?平,林夜倒是很安然。 雪荔也很安然。 她的心思都?在失踪的人,在小芸身上。 何况,在遇到林夜前,她的日常起?居几乎都?是由宋挽风一手接管的。她非常习惯宋挽风在自己身边,管束自己。她很多时候,甚至依赖宋挽风的这类管束:自己言行异于常人,总是闹出误会或笑话。若有宋挽风一手接管,她不?用思考不?用做任何举动,尘世间的交际,便?不?会那般复杂了。 只是今日,雪荔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她暂时还没想?到原因。 她被哭声惊回现实中?—— 小芸的家中?,小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原先在他们到来前,有邻居婶子在哄小孩。在他们几个到来后,那几个婶子便?迫不?及待地逃走,把孩子交给他们。而他们才明白那几个婶子逃跑的原因:小芸一直在哭。 小孩哭声刺耳尖厉,如鬼挠墙。 进屋的几个年轻人都?大惊失色,如临大敌。 宋挽风自告奋勇。毕竟,他初识雪荔时,雪荔只有五岁。玉龙向来不?理俗务,宋挽风为了讨好师父,自行拉扯带大雪荔。他应当有哄孩子的经?验。 然而宋挽风很快败退:他不?行。 耳边哭声连绵不?绝,宋挽风恍惚间望向雪荔:原来不?是自己多会带孩子,而是小雪荔太好带。小时候的雪荔,在不?哭不?笑不?闹之前,本身就很乖巧了。那时候的雪荔…… 雪荔与宋挽风对视。 她耳畔传来窦燕压着嗓子、故作甜腻的哄人声:“小芸别哭,我是你娘的朋友,听说你家出事,我来看看你。可怜的孩子呀……” 哭泣的小孩坐在地上,抽抽搭搭,脸上一道黑一道红,茫茫然然地睁开眼。 窦燕声音婉转容颜妩媚,她对小孩露出笑,明景立刻凑过去配合:“不?错不?错,我们都?是你娘的朋友……” 小芸看到明景,哇地一声,哭声更大了。 明景:“……?” 她大受打击,自顾自怀疑,在朱居国?的时候大家都?夸她美?丽,而今她竟然把小孩吓哭。明景恍惚着被拽出屋子,见到坐在台阶上托腮的林夜。 明景抓住小公子诉苦:“本来窦姐姐都?能让她停下来了,她一看到我就哭。难道我长得很吓人?对你们中?原人来说,我的长相很奇怪?” 林夜一怔。 他侧头,上下打量明景一番。少女面孔稚嫩眸子清澈,若真说与中?原人有异,那也无非是眉眼深邃些?,眸光色浅而潋滟些?。然而这是美?人胚子的长相,明景再如何,也称不?上“吓人”。 更何况,林夜不?觉得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分得清美?丑。 除非…… 林夜喃声:“她见过与你长相相似的人……” 明景心一紧。 她想?到了光义帝被救那日林中?的魔笛声。 明景干笑:“不?会吧?朱居国?扶兰氏王庭,难道真的受圣主庇护,除了我之外,还有人逃出来?当夜那么大的火,那么多的敌人,都?是我亲眼看到的,我从未撒谎。” 第71章 “我怎样才能梦到你?”…… 雪荔陪林夜坐在树荫下。 林夜喋喋不休抱怨许多话,他?因为不舒服,起初声音非常轻,像小猫哼唧。若非雪荔耳力好,她也要听不到他?在说什么?。而他?这么?轻的声音,引得雪荔想起了“小猫”,廊庑台阶溅起的水花,烟雨连天?少年依偎…… 她也想起了那一日。 雪荔低着头,看着自己手指,余光看到旁边少年被树枝划拉的一段杏黄色锦袖。她心中?生出?烟雾一样的感触,她不知所措,不知所求,不知所往。 “林夜”,在那个?“不知”的后?面。 林夜声音渐渐抬高,凑过来到她眼皮下:“我和你说话呢,你都不听吗?” 雪荔被他?惊吓,骤然抬头。他?也被她的大幅度动作吓到,后?仰一瞬,她又倾身扶住他?。二人紧挨,雪荔目光从他?唇瓣上挪过,撇过脸:“没人会爱慕我的。” 林夜被她看得心慌意乱。 他?嘀咕:“骂我不是人?” 雪荔侧头望来,林夜一本正经:“世间人来人往,多的是夫妻情缘。我坚信,我娘那样的母老虎都有我爹喜欢她,阿雪这么?乖这么?漂亮,这么?能打这么?聪明?,喜爱你的人必然多了去了。” 雪荔不信。 她始终淡着一张脸,神色寡而厌,林夜便知,自己的话,不在她心上。 林夜柔声:“无论你什么?样子,都有人喜爱你。万一王八绿豆看对眼呢,这是很难说的。” 王八绿豆什么?的…… 雪荔转头看他?,他?朝她扮个?鬼脸,笑意盈盈。 雪荔未必相信他?的话,却确实喜爱他?这副生机勃勃的样子。 林夜是一只很鲜艳的孔雀。当他?神采飞扬时,他?会带动身边所有人跟着他?一起快乐。当他?精神萎靡时,他?虚弱的模样又会带得周边一派暗冷暗沉,让人处处不自在。 雪荔曾习惯了那种天?寒地冻的冰冷。 可?当她在梦境中?被冻到时,当她因为听不到林夜声音、看不到林夜身影,而不自觉寻找他?时,她便明?白,她似乎开始习惯林夜的存在。 林夜倾身,伸指在她跟前晃,佯怒道:“又当着我的面,背着我偷偷想什么?好玩的事儿了?” 他?理直气壮:“我比你弱,你要照顾我,就从‘分享秘密’开始照顾吧。” 他?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没想到雪荔真的开口:“我没有梦到过你。” 林夜一怔。 少女清盈妙水般的目光,流到他?脸上:“我怎样才能梦到你?” 林夜心跳几?跳,他?出?神间,控制不住地倾身,握住她袖边手。发丝撩过面颊,他?喉咙滚动双唇张开,他?想说什么?,发丝沾到他?唇角,好像卡住了他?的千言万语。 任他?伶牙俐齿,在喜爱的小娘子面前,他?只是一个?口拙的笨郎君。 宋挽风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干粮吃了,休息够了。我们该继续上路。” 林夜和雪荔一同抬头,看到半人高的灌木外?,宋挽风面容俯下。 阳光落在宋挽风眼中?,他?神色幽微。当宋挽风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时,她有一种“半途找小伙伴玩耍,被长辈逮到”的心虚感。 夜里,几?人在乱葬岗外?一茅草房中?,找到了两鬓斑白、佝偻着腰背的老人。 钱老翁听说几?人是小芸娘的亲戚,来处理孩子的事,当即唏嘘不已。老人家?为他?们倒茶,雪荔发现,钱老翁虽然年纪大了,倒茶的手却很稳,看着也不抖。这样一双手,分明?还能继续在义庄收尸,为何年初便离开了? 钱老翁叹息解释:“死?的人太多了。可?能人年纪大了,看不得太多死?人。去年年末凤翔那场大战,三?万尸骨……你们几?个?年轻孩子,晓得那是多少吗?堆都能堆出?一座山。” 钱老翁坐在墙根,月光从他?身前的窗槅照入。他?抬头时,月光清晰地照出?他?脸上的皱纹。 钱老翁:“所以,别人说照夜将军如何好,我是从不说的。要我说,他?就罪该万死?。” 林夜也坐在墙角,和钱老翁正好在对角线上。 当月光将钱老翁脸上的表情照得清晰时,月光便无法捕捉到林夜一丝一毫的表情。 钱老翁气愤不已:“那么?多人,都是跟着他?死?的。要不是他?刚愎自用,这么?多人怎么?会死??他?们这些将军,就知道打仗,打来打去,和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粱尘忍不住:“话不能这么?说。照夜将军只有打赢战争,才能让一座城、一座郡的百姓不用受战乱之苦啊。他把战线往前推,就是为了不连累百姓。” 钱老翁语气抬高:“在他?攻下金州前,金州是北周的,我们也一样生活。” 粱尘冷笑:“五年前的金州是什么样子?我可?是从我爹的……书本里看到不少的。那时候战线就在金州,金州被夹在南周和北周之间。北周皇帝凶悍得很,不停扩军,让人上战场。你不要以为你年纪大,就不用上战场了。” 钱老翁面红耳赤,鼻息大张,显然被气得不行。 雪荔平静打断:“为什么?总在说照夜将军的事?我对他?不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钱老翁为小芸娘收尸骨时,有没有看到尸骨的异常。” 林夜在旁笑:“对呀,粱尘。干嘛总提不相干的事?哎,我都听困了,出?去吹吹风哈。” 林夜起身,冲他?们一笑,负手摇晃出?门。粱尘硬邦邦说一句“我陪公子”,跟着摔门而出?。明?景和窦燕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宋挽风垂下眼,若有所思。 听说林夜来金州的第一把火,就是让雪荔烧了照夜将军的尸骨。而今夜老人的话,又让粱尘气愤不平。这其中?,莫非有些联系? 或者,这世间总有一种捕风捉影的说法,有的人说照夜是被害死?的,有的人说照夜没有死?…… 宋挽风思绪飘远时,钱老翁瞥过那些杂话,终于说回到了小芸身上。 钱老翁不承认什么?诡谈中?的鬼魂说法:“咱们金州战乱多,很多老人为了哄小孩,让小孩别出?家?门,都会说夜里有鬼,鬼会吃人。老头子我收尸四十载,就没见过鬼。小芸这孩子也是可?怜,摊上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娘……” 窦燕语气玩味:“小芸娘是疯子?” 钱老翁连连叹息:“她娘小时候溺水过,脑子一直不正常。那个?村里很多老人都知道。我好心帮将士收尸,到乱葬岗焚烧,小芸娘就非说夜里看到丈夫。她那个?闹腾啊,天?天?来找我,我只能躲……” 雪荔慢条斯理:“所以,你离开义庄,其实是为了躲小芸娘?” 钱老翁一愣,装傻道:“反正这活不好干。我听上面的话收尸,小芸娘说我杀她丈夫。但我知道她脑子有问?题,只躲着她,从不多说什么?……不信你们去问?村里人,大家?都知道。上个?月,小芸娘病逝了,还是我可?怜她一家?子,为她去收的尸。” 明?景:“但是小芸也说夜里起夜,她看到她娘在土坡上走。” 小芸不知道何谓死?亡,只知道娘被拉走了,再也不回家?了。她想找娘,邻居婶子们轮流看着她,不让她跑。有一日守夜的婶子睡着了,小芸便从家?中?偷跑,往乱葬岗跑去。 小芸爬坡时,便看到月牙惨白草木染霜,她的娘在高耸的草叶间行走。她喊着“娘”追过去,中?途被石头绊倒,摔下山坡。待小芸再爬起来,已经找不到娘亲的踪迹了。 小芸擦着眼泪告诉他?们:“我娘说,我爹‘死?’后?就是这样的,她亲眼看到的。那我也亲眼看到我娘‘死?’后?,跟我爹一样。他?们都会回来的,对不对?” 钱老翁言辞激烈:“小孩子的谎话,如何当真?我收了一辈子尸,没见过这种事。” 雪荔:“那你现在还收尸吗?” 说话的几?人中?,只有雪荔和宋挽风没表现出?太多质疑。钱老翁对这师兄妹二人的印象便不错,放软口吻:“不收了。老头子年纪大了,要享享清福,再不做这种事了。” -- 当夜,众人回去,踩着月光,核对那钱老翁的说法。 明?景烦恼:“我还是更相信小芸的话。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错,”窦燕慢悠悠,“小孩子是最会说话的,而且会对自己的谎言深信不疑。小芸很可?能听老人家?的故事听多了,她娘又一直在她耳边说什么?‘你爹活着’‘我亲眼看到’这样的话,小芸就相信了。小孩子可?能做梦梦到了娘,就以为娘还活着。” 窦燕笑着说:“我们不是本来在查玉龙楼主棺椁中?那具不认识的尸体是谁吗?失踪江湖人,和小芸爹娘这种普通人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个?孔老六,非说我们‘秦月夜’让他?朋友失踪。这世上呢,眼馋‘秦月夜’和北周皇帝关系的江湖人多了去了,说不定只是想陷害‘秦月夜’呢。” 粱尘道:“窦娘子,你该不会因为金州是宋郎君的地盘,就想说服我们,包庇宋郎君吧?” 一直很少说话的宋挽风,这才抬头,看一眼那挑衅自己的粱尘。 他?更知道,挑衅自己的不是粱尘,而是粱尘身后?的那位小公子。 宋挽风温声:“金州不是我的地盘。我父亲是太守,但我只是一个?江湖杀手。我父亲耻于和我同伍,诸位这么?说,传到宋太守耳中?,他?说不定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了。” 第72章 我一向顺着你……你若因…… 林夜情何?以堪? 那日才?说要雪荔告知他人的喜爱,却?不妨来得如此之快。林夜要如何?反应? 尤其是——旁边三个顶着眼睛看闲事的好奇者。 林夜先板下脸:“你们歇够了,还不去找义庄的几位老?者校对名簿?哪个坟墓里?多?埋了人,哪个坟墓里?的人空了……难道要我?亲自去挖坟才?行吗?” 粱尘和明景分明不舍得这出戏码,还是窦燕勉强镇定?下来,揪着那二人离开。不过临去前,窦燕也轻轻看了雪荔一眼。 窦燕恍然:原来是这样。 她还以为风师对雪女近乎控制一般的关爱,是兄妹情深。原来难道是情爱之心?也是,人家师兄妹从小?长大,青梅竹马。 她心中无端生起几分苦涩:原先自己还想挑拨风师和雪女的感情。如今看来,自己的仇是真的很难报了。 如此,竹棚空了下来,林夜给雪荔倒茶,让她坐下,分明是要与她长谈的架势。 然而雪荔不想在此处多?待。 雪荔站着,不肯坐:“你自己喝茶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林夜:“什么事?是去回复宋郎君的话吗?我?想宋郎君等了那么多?年?,应该也不在乎这短短几个时辰吧?” 他语气?有异,话音有笑,眼中无笑。雪荔多?看了他一眼,恰逢他抬头看来。目光触及,林夜捏着茶盏的手腕一紧,连语气?中的笑都快要维持不住。 而雪荔明眸皓齿,端然不受影响。 林夜遍心狼狈,几乎要恼羞成怒。可?雪荔频频看外边,分明是想走的意思。如此时刻,他与她闹别扭,生分不说,她也未必会为他驻足。 林夜根本不知自己在她心中,几分重几分轻。 想来先生情的那个人,总是卑微无奈许多?。他年?纪轻轻,尝尽世间悲欢离合,竟还要再?受这份苦。 而无论?林夜心中如何?恼如何?怅,如何?起伏不定?,他仍快速做了决定?。 林夜放下茶盏,笑问雪荔:“你会答应他吗?” 雪荔:“嗯?” 林夜坐在竹桌边,仰着头笑吟吟:“宋郎君向你诉说爱意,你会答应他吗?” 雪荔漫声:“会吧。” 林夜心顿住。 他道:“为什么?” 雪荔沉静一下。 她从不与外人说自己的事,她的心思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可?模模糊糊中,雪荔又不想将?林夜当做毫无关系的外人,她也觉得,若是他的话,应当不会觉得自己是怪物,应当会理解自己一二分。 雪荔低头片刻后,道:“我?想万事万物皆不变化,天地之间,唯有我?与师父、宋挽风三人。” 林夜怔住。 雪荔撇过脸,看向竹棚外。 竹棚简陋,她想到的是更?简陋的雪山。离开雪山后,她无数次怀念那里?,每一次都在梦境中旧日重现。她以前并不想为什么自己总做梦回到雪山,而她近日渐渐开始想,也许那是“思念”。 她不理解尘世,不适应尘世。只有待在雪山中,她心中最为宁静。她只要每日练武,玉龙一直在,宋挽风大部分时候都在。 她希望时光停留在那时候。 雪荔道:“诸事皆了后,我?想回去雪山,和师父、宋挽风,继续以前的日子。” 林夜:“……所以,你会答应他?” “也许吧,”雪荔并不肯定?,“只是他希望我?查完钱老?翁的线索,就和他离开。但我?不想离开。” 林夜:“因为你还要彻底查清你师父的死因。” “不只如此,”雪荔回头,语气?清泠间,带着一往无前的天真,“还因为我?答应你了啊。” 林夜怔然。 雪荔轻声:“我?答应过你,护送你完成和亲的。我?不会半途离开。” 林夜失魂般盯着她。 他原本心凉如冰,沉入冰川之下。而她随意一句话,就将?他定?在原地,将?他重新从寒水中救出来。他的心死心活,皆在她的一念之间。 林夜倏地站起来。 他动作起伏大,腰下环佩撞到桌子,璎珞又勾住桌沿。他要朝她走,却?被桌子勾住,他一下子气?恼,觉得自己今日的丢脸难堪都怪这桌子不好。 林夜在桌上?狠狠敲了一下,胡乱地去解自己的环佩勾带。他解得心烦,越结,那勾带缠得越紧。林夜大怒,找尖锐之物要直接划断流苏绳索时,少女的手指在他眼皮下递了过来。 雪荔伸手握住他那缠成一团的流苏勾带。 他腰间不禁僵住。 林夜悄悄撩目,看雪荔垂着眼,极为耐心地一一解开。 是了,她冰肌玉骨,心无尘埃。她永远不会失控,不会生气?,不会不耐烦。这样乱的绳索,她也能静下来解开。而他庸人自扰,总是万般不如她。 雪荔:“解开了。” 林夜又一次抓住了她手腕。雪荔微蹙眉,抬头看他。 林夜小?声:“我?只说三句话,好不好?” 雪荔怔望着他秀白的面容,如烟般笼着的眉目,他的嫣红唇瓣一张一合。 曾有一个时刻,他们离得非常近。 她分明有事,但她看到他,便?会走神,想到那一日,脑中不合时宜地想到“他亲起来是什么感觉呢”。而雪荔可?以一边走神,一边回应现实中的人:“嗯。” 林夜垂着眼,始终抓着她手腕,目光也凝聚在她手上?,并不知道少女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自己。他支支吾吾,十分心虚:“第一句,倘若宋郎君不愿你留在山下,要立刻带你离开,你便?不要立刻答应与他好。不然……你事事听?他的话,没?了主见,不好拿捏他。女儿家还是要有自己的主意的。” 雪荔回答:“自然。” 林夜目光微微亮起。 他快速抬头看她。 雪荔快速挪开目光。 林夜有了几分希冀,便?有点儿带着颤音的笑了:“若是旁人也爱慕你,也像宋郎君这样向你告白,并且没?什么条件,随意你做你愿意做的事。你也会答应那个旁人吗?” 林夜偷偷加条件:“这个旁人,脾气?挺好的,文武双全,智谋出众,和你也玩得好,长得也不错,还……” 雪荔:“不会。” 林夜怔住。 他感到自己又开始心死,但他不死心地咬牙问:“为什么?” 雪荔:“旁人和宋挽风怎能一样。” 雪荔拍开他的手:“好了,三句话结束了。我?走了。” 林夜失落之下大惊,没?料到自己追问的一句都要被当做“第三句话”。他登时急了,也顾不上?黯然,缠着雪荔不放,非常厚脸皮地使出耍赖招术:“不不不,那个不算,我?真正想说的其实是第三句话…… “你和宋郎君在查钱老?翁,查到重要线索了对不对?带上?我?吧,带上?我?吧。我?查的案子和你们要查的重合了,我?真的很想知道真相……” -- 两个时辰后,黄昏下的乱葬岗上?山小?径上?,雪荔、林夜,和宋挽风面面相觑。 雪荔轻声:“……所以,事情就成这样了。” 林夜太会撒娇,太会得寸进尺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头昏脑涨,被他又哄又求,心便?软绵绵的飘如云翳。她带着林夜回来,和宋挽风在乱葬岗相汇。 不提宋挽风被她丢在街巷中有多?寥落,此时还要看雪荔带回来一个顽劣少年?,宋挽风…… 宋挽风:“雪荔,你让我?情何?以堪?” 雪荔低头:“对不起。” 林夜这时候倒不耍赖使诈了。 他不是竹棚中那个闹别扭的少年?郎君了,此时黄昏山坡下,少年?公子玉冠琳琅,两袖风扬,摇摇地站在雪荔身后,身如玉气?如竹,端的是一派好风流意态。 林夜朝宋挽风露出不好意思的客气?笑容:“师兄莫怪阿雪。是我?求着阿雪,阿雪闹不过我?,才?同意的。” 宋挽风额上?青筋微微一颤:“师兄?” 林夜眼睛轻轻眨一下:“我?想了想,我?与阿雪年?岁相当,唤郎君一声‘师兄’,是正常的。” 宋挽风似笑非笑看向他。 少年?公子目如琉璃,蕴着狡黠之色。而宋挽风一眼便?看出这个坏少年?,在打什么主意。宋挽风也知道,雪荔将?自己抛下,去找的人,一定?是林夜。 林夜对雪荔的影响,实在太大,且越来越大。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宋挽风必须纠正。 宋挽风便?慢悠悠说:“第一,小?公子即将?弱冠之龄,我?家雪荔堪堪年?过双九。差着一岁,那便?是天差地别,实在与你称不上?‘年?岁相当’。第二,雪荔从不叫我?‘师兄’,你便?也不必与我?攀什么关系。” 宋挽风顿一顿,道:“修习‘无心诀’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师兄妹吧。我?和雪荔的功法不一样。” 林夜登时捂耳,笑眯眯:“哎,我?不好听?你们江湖人的什么武功秘法的。我?听?说你们的秘法都不能随便?告诉人,这样不好。” 宋挽风眸子眯了一眯。 他一时间,也判断不出来林夜到底听?没?听?说过“无心诀”,对“无心诀”了解多?少了。 雪荔:“宋挽风,我?们上?山吗?” 宋挽风看看二人,他正要说什么,雪荔忽然传音入密,告诉他,雪荔和林夜的计划。宋挽风这才?知道,原来林夜出现在这里?,是早有计划,那二人定?了主意,显然要瓮中捉鳖,非要钱老?翁露出马脚不可?。 第73章 林夜,如果我会在乎呢?…… 雪荔到底没有因为那个她?自己都理不清的?私心,而影响他们?的?整个计划。 宋挽风留在原地盯梢,雪荔去将窦燕等人找了过来。粱尘和?明景这才知道林夜无故离开的?原因,当?下?也觉得这个计划比他们?漫无目的?地在义庄调查要进展快些,同意跟随。 于是,前些日子才一起调查过小芸家的?几个年轻人,又一起聚在了乱葬岗。 只有阿曾因为保护小芸,而没有和?他们?一起。 年轻人一起窝在山坡后壁,由宋挽风隔着半空给他们?指点:“喏,往东北角看,对,就是那条河道。旁边那个凸起的?小土堆,就是你们?公子的?‘坟墓’。” 众人一起围观小公子的?“坟墓”,因知公子不过是假死,他们?更多的?便是好奇心。 粱尘惊呼:“那个钱老翁挖坟是把好手啊。这土堆的?,要不是宋郎君说这是刚埋的?,我?还以为风吹日晒,这小坟都好多年了。” 窦燕感慨:“难怪那老头子在义庄干了大半辈子,确实有些本事。” 明景忧心忡忡:“小公子被埋在下?面?,会不会原本没死,却被这老头子给闷死?” 众人眉心微跳。 宋挽风在他们?吵嘴时?,悄悄觑雪荔一眼。雪荔不参与他们?的?争吵,只安静地伏在旁边的?青藤上。只有在明景提到“死”时?,宋挽风才从?雪荔清宁的?眼眸中,看到一丝迷惘波动。 她?似乎无措,揉了揉眼睛,眨眼后,再次盯梢去了。 宋挽风还在观察,手臂被旁边的?窦燕推一把:“宋郎君,我?们?小公子不会真的?被闷死吧?那可不行,小公子是要和?亲的?,如此死得不明不白,光义帝得杀了我?们?。” 宋挽风朝他们?露出安抚之笑。 这笑意浅淡,许是连敷衍都有些懒得做:“不会的?。看到河边那根在风中摇晃的?芦苇杆了吗?那芦苇杆插在土堆上,正是钱老翁为了保证小公子能呼吸正常而特?意插的?。” 明景放了心。 粱尘差点跳起:“所以那老头,以前是真的?干埋活人的?事啊?那小芸的?爹,是不是没有死,却被他埋了?小芸的?娘,是不是也这样?那孔老六的?两个朋友……” 窦燕:“嘘,那老头儿又来了。” 离埋人过了一日,钱老翁酒醉后清醒过来,有些不放心,来河边看看。 钱老翁围着土堆转悠,他心细,仔仔细细地看自己昨日留下?的?细节,确定没有人动过这坟墓,他露出既放松、又愁苦的?神色。他怅然地围着土堆,用脚踩踩土屑。 钱老翁喃声?:“难道没有人来过?” 钱老翁踱了几步,隔着太远距离,众人看不清那老头子的?神色,只能各自猜测。钱老翁忽然抬头,警惕地朝四方看,躲在土坡后的?年轻人,全都把头藏了回去。 雪荔躲了一会儿,仗着自己武功高,又再一次探头。 这一次,雪荔看到钱老翁蹲在地上,拿着一根枝杈。他偷偷摸摸地绕到土堆旁边的?柳树边,拿树杈在树身上勾勾画画,念念叨叨。 粱尘:“他在写什么?” 明景:“也许是画呢?一个乡下?老头哪里认字?我?都……” 粱尘的?目光惊奇望来,明景脸颊一红,连忙捂住嘴,求助地看向雪荔。雪荔则盯着老人家甩动的?手腕,轻声?:“我?有点眼熟……” 众人惊奇。 雪荔忽然:“宋挽风,昨日你盯梢时?,有发现他这样写画吗?” 宋挽风想了想:“似乎有。” 雪荔看向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挽风温声?:“因我?以为,这不重?要。反正我?们?的?目的?是引出和?钱老翁联系的?人,只要那人肯出现便好。” 雪荔:“若那人不出现,这样的?写画,也许是少有的?重?要线索。他在旁边树身上刻画,如果不是早就知道,很难发现。” 宋挽风微笑:“是么,我?没想到。怎么办?要我?自裁谢罪吗?” 雪荔怔然,有些不理解地看向他,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一旁几人已经看出师兄妹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不敢轻易加入话题,只有窦燕鼓起勇气咳嗽一声?:“哎呀,那老头走了。” 雪荔仍看着宋挽风。 宋挽风别开目光,无奈叹口气:“我?近几日心情?不好,做事难免恍惚出现疏漏。你多包容些,不要和?我?计较。” 雪荔更是不解。 但她?忽然想起宋挽风的?“心情?不好”,是否是因为她?的?没回应呢?她?并不是没回应,她?只是一直在忙,一直在东奔西跑……雪荔想张口,宋挽风抬手:“先顾眼前事吧。” 如此,钱老翁离开后,几人跳将下?去,观察这土堆。 粱尘紧张地蹲在那根芦苇杆边,琢磨这么细小的?杆管,能否为土堆下?的?林夜提供空气。而其他人则和?雪荔一道,在看那老头用枝杈在土堆旁柳树身上的勾划。 横竖撇捺皆有,还有圆点、小人、曲线、火苗。 明景看得晕乎乎,宋挽风神色平静,窦燕眨眼思考。雪荔目光聚在这些勾划上,脑海中,渐渐想起了另一种十分相似的勾划: 她?和?林夜曾在南宫山上,从?玉龙棺椁中的女尸发顶摸到的勾划。 自然,此时?钱老翁的?勾划,和?当?初雪荔摸到的?勾划,顺序什么的?全然不同。 然而他们?记录的?标准是相似的?,都是由这几个符号组成的?。这是……一种文字吗?一种他们?都不认识的?文字? 雪荔轻声?:“明景。” 明景抬头:“啊?” 雪荔:“西域有文字吗?” 宋挽风和?窦燕双双眸缩,而明景思考半天,悄悄看一眼粱尘,才小声?和?他们?说:“没有。据我?所知,西域四十六国?没有文字。文字需要时?间、智者?、以及大国?的?倾授,才能造出来。西域四十六国?没有这样的?本事。” 她?撇嘴,又眼睛亮晶晶,深情?无比地望着土堆,抚摸自己耳边的?明月珰,笑起来:“不过,如果我?帮小公子做事,以后扶兰氏,说不定就可以拥有自己的?文字了。” 宋挽风则问雪荔:“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 雪荔摇摇头。 她?并没有告诉宋挽风自己的?发现,她?不确定,她?需要再思考。如果这种相似的?符号不属于一种已经出现的?文字,那便是一种正在生成的?符号。 雪荔听林夜和?明景说过,来自西域西北沙漠海中的?霍丘国?正在崛起。 那出现在女?尸发顶的?符号,和?此时?钱老翁写下?来的?符号,会不会都和?霍丘国?有关?雪荔不在意他们?和?霍丘国?有没有关系,她?真正不愿意说出口的?原因是—— 万一这些,和?玉龙有关呢? 万一,玉龙知道这些符号的?涵义呢? 宋挽风见雪荔不回答自己,他眸中笼上一重?烟雾般的?迷色。他笑一笑,挪开了目光:“明日再来看吧。” 雪荔:“只能再给一日时?间。” 其他人不解看来。 雪荔:“林夜撑不过三?日。” 宋挽风深深看她?一眼,温声?:“那我?们?便祈祷,明日钱老翁联络的?那个人,会现身吧。” -- 几人并未离开,轮流巡逻,盯着那河道边的?土堆。 河道边的?路径,离乱葬岗、村落、义庄都不算迂回。一日下?来,不断有行人出现在这条路径上。有时?是商人,有时?是牧童,有时?是村中织布的?妇人。众人没法从?这么多的?来往人流中,看出谁是可疑人士。 太阳落了月亮升,月亮落下?日光起。一日时?间再次轮替,当?太阳余晖铺洒河流,河流被映得荔红万里时?,何止其他人,就是最冷静的?雪荔,都开始生了燥意。 粱尘盯着落日:“最后一个时?辰了。” 雪荔点头:“若是还是没人出现,我?们?便只能放弃这个计划,先救林夜。” 其他人无话:林夜若可以撑三?日,这已然是了不起的?本事。除了雪荔,众人本事应该在三?日左右起伏,这对他们?的?计划区别不大。 而话说,雪荔为什么不自己扮尸体呢?她?的?憋气水平,可不是他们?比得过的?。 雪荔垂下?眼,颊畔发遮挡了她?的?神色。 她?想到林夜那时?候说的?:“什么话?我?也要查将士们?的?失踪啊,这种脏活累活苦活,当?然是我?干,谁也不能和?我?抢。” 那个少年摇头晃脑:“我?可是装病……啊呸,是真的?病了好久的?人。谁比我?更了解一个将死之人应是什么模样呢?你和?宋郎君既然不确定那钱老翁要的?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其中的?度,就交给我?来把握吧。毕竟,我?可是最机灵的?小公子。” 那个最机灵的?小公子,如今被埋在土堆下?,他还撑得住吗? 雪荔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颤一下?,心间又有些浮躁。 而这一次,粱尘振奋的?声?音鼓励众人:“看那边,真的?有人朝这个土堆过来了!” 一个戴着蓑笠的?黑衣人,在金乌西坠、归鸟啼鸣时?,急匆匆朝路径上赶来。这个时?间,再往前走,便要赶夜路。所以通常这个时?辰出行的?人很少。 而这个人走到土堆边,先去摸那棵柳树。 第74章 这绝不是“朋友之谊”。…… 夏日晨风徐徐。 这是一整日里,少有的凉爽暇日。 好?一会儿,林夜找到自己?有点儿干的声音:“真在乎呀?” 雪荔茫然:“不知道,只是……问?一问?。” 林夜的心口起伏,眼眸光动:雪荔好?像不觉得她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 她低着头在看他的胸口衣襟处皱巴巴的地方?。她知道现在自己?用剑挥出的剑光只划破了衣物,应当伤不到他,那日的血也?是动物的血。可她总是在想他倒在血泊中的一幕,她心中更是有些不舒服。 这些不舒服,涌成一种称之为“后悔”的情绪。雪荔想:那个时候,如果自己?没有被林夜唬住,没有让他去扮演假死,就好?了。 她就不必如此不自在了。 她分明知道那里没有血,但她的手指仍抚摸过去,直到手指下的少年躯体僵住,林夜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再乱碰。他既然不愿,她便?不碰,便?只是低着头看。 林夜的声音轻缓如溪中,带抹平日少见的抑着的带着颤的哑音:“你不是总说,自己?不是木偶吗?” 雪荔:“我本来就不是。” 林夜:“那我如何将你当木偶看,又如何觉得你没有感情呢?” 雪荔怔一下,仰了头。她幽静眼睛如水下雨花石,清盈极了。而她也?看到他垂下眼,又悄悄撩起那双眼,俯望着她。 林夜悄声:“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雪荔:“道歉?” 林夜的眼睛在黎明浅光下,如刚刚过去的子夜。他声音也?很低,大概是怕被屋中那几个会武功的人听到:“我以后再不这样了。是我犯了点儿错,以为你不会伤心不会在意……我明明想过要待你好?,却?还是忍不住下意识忽略你的感受。阿雪的感情再浅,也?不过是比寻常人情绪的起伏弱一些。 “你亦是人,怎会没有感情?” 雪荔盯着他:“如果我真的没有感情呢?” 林夜:“你沉浸于其中,被许多?疼爱、呵护围绕着。这种心,像春雨润无声,也?像黑夜笼万物。你也?许无法?察觉,但应有所感应。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一切的。” 他笑起来,像个狡黠的小狐狸:“你见证一切,便?也?会拥有一切。” 雪荔许久没说话。 她缓缓的,语气既寡凉,又空茫:“我不懂。” 林夜耸肩:“总有一天会懂的嘛。我们?又不是明天就要分离,明天就有重?要要务闹得天崩地裂。时间这么多?,慢慢来嘛。” 雪荔垂下眼。 她有一刻,在万般茫然中,真的生出了许多?向往。似乎林夜向她描述了一个精彩缤纷的万花世界,而她站在阎浮世外,望了又望,借着门内涌出的一道光隙寻找那万花光华。 她不知道她能不能知道。 但她今日已经开始为之忐忑。 雪荔手指抽动,林夜顺势松手,看她将手收了回去,撇过肩,少女?重?新去看篱笆和树枝。 林夜压下心中失落。 但他又不安分,一会儿,他用手肘推一推旁边的雪荔。雪荔扭头,林夜神神秘秘地摊开掌心:“看——” 一条如银河般明幽烁烁的手链,系着星星、月亮一样的小巧饰物,摊在他掌心。 林夜侧着脸笑,还带点儿紧张:“咳咳,你这几日和宋郎君一直在忙,我也?在忙。我忙的时候呢,路过街市,看到一家天竺来的商人卖这条手链,我想你喜欢这些会发光的小玩意儿,就买下来了。” 他大方?道:“世人都爱玉爱翡翠爱琉璃,这类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所以你不必推辞了。” 其实?他买了好?多?好?多?……不过不着急,他一点点送,免得吓到了雪荔。 雪荔低头看他手心的链子,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林夜睁大眼睛:“我当然知道啊。和你玩的时候,我经常看到你眼睛发直、挪不开步的样子,这不叫‘喜欢’,叫什么?” 雪荔恍然:原来这真的是“喜欢”,她没感觉错。 她便?伸手,从林夜掌心拿走链子。林夜见她眸光宁静,唇儿微抿,便?当即凑过来:“要戴上吗?我帮你系……” 雪荔不言语,因林夜已经伸了手。他低头为她系手链,口上又喋喋不休地絮叨些注意闲话,雪荔则盯着他的睫毛、眼睛、鼻子、唇瓣看。 而她的失神很短,因林夜无意中撩袖时,她又看到了他手臂上的擦伤。 他自己?似很敏锐,立刻抬头望来。雪荔神色如常,林夜便?压下狐疑,心想太阳还没出来,她应该没看见,也?应该没那么在意吧。 戴上手链,雪荔伸手抚摸手上的链子。 林夜过来拨动链子上的银星与明月,饰物撞击,映着少女?皎白手腕。雪荔晃一晃手腕,一时间,满目银光流雪,遍是华色。 林夜看得怔住,眼神有些痴然,喉口不禁发干,心脏极快地咚咚跳两下。 他艰难地咽口唾沫,勉力而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手指紧紧扣住身?下的长凳,生怕自己?做出难以自控的事。可他如何忘怀?佳人在侧,转着手腕玩耍链子,眸子清清唇瓣微敲,他只要再逗一逗,她就能笑了…… 雪荔转着手腕时,察觉林夜又扯她衣袖。她再一次侧头看他,眼中光依然清清静静的,但不如方?才那般幽寂零落了。林夜笑嘻嘻,再次朝她晃着自己?的手,伸袖子:“我还有好东西给你玩,但不如银链子,你不要嫌弃哦。” 雪荔:“什么?” 林夜努嘴:“你自己?看啊。” 她便?来抓拂他的衣袖,俯身?望去,伸手朝他袖中探去。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臂,抬头看他一眼,林夜故作无事,只耳根微红,小声催促:“还在里面。” 雪荔:“小刀。” 林夜:“不是不是。” 雪荔:“一本书。” 林夜:“也?不是!” 雪荔:“玉佩?” 林夜隔着一层布料,感受她的手指拨动,鼻尖又闻到她凑在身?前的香甜气息。他僵硬着身?,感觉到这次游戏有些自找罪受,渐渐撑不住:“哎呀,你好?笨,还没找到吗?我、我自己?来吧……” 雪荔按住他手臂:“不,我来。” 林夜:“咦,你不服输吗?” 雪荔低头,想半天:“以前没有,现在,也?许有点吧。” 雪荔从他袖袋中,掏出了一只……草编的什么东西。 她眨眨眼。 林夜脸颊红得厉害,睫毛急颤。他猜到经过一整夜折腾,这小物件被他袖子里叮叮咣咣的小玩意儿一通撞,已经快不成形状。 但是没关系。 万事可靠小公子的“脸皮厚”来救。 林夜镇定地从她掌心捧过那草编小物件,解释道:“这是我被埋在那土堆下边的时候,无聊中用草编的……林中小鹿。好?不好?看?像不像你?” 雪荔不说话。 她看到了林夜发间的一点儿土,衣领上的草屑。众人挖他时,帮他清理了一番,但也?不可能太仔细。林夜平时衣着鲜亮容颜明澈,此时他灰尘满身?污垢淋漓…… 小孔雀都是很喜欢洁净,很不喜欢漂亮的羽毛被人忽视,被人弄脏的。 她先前执行任务时,观察到的那只孔雀,仅仅因为掉了几根羽毛,便?不肯开屏展翅。 那么林夜呢? 他在土下面被埋着的时候,应当不会像她一样,什么也?不想吧。尘世中人思绪总是很多?,而雪荔早就发现,林夜的情绪,似乎比常人还要丰富许多?…… 他会,难受吗?她又,为什么想这些呢? 林夜低着头炫耀自己?的草编小鹿,强词夺理,要说服雪荔这真的是一只小鹿。雪荔不吭气,他便?更是解释许多?。直到少女?伸手,摸了摸他头。 林夜猛地抬头。 而在这时,屋中门“吱呀”被推开,屋内的人走了出来:“应该问?不出来什么了。小公子,雪荔,你们?也?休息够了吧?” 先是粱尘和明景大咧咧地走在前面打招呼,窦燕随后,宋挽风跟在最?后面。宋挽风在整个审问?中几乎不说话,但此时天蒙蒙亮,他一眼看到了雪荔和林夜并肩坐在长凳上,凑得很近。 众人走出时,雪荔没反应,林夜则把?什么东西塞入雪荔手中后,骤然往旁边挪开,自如地朝他们?笑起来。 林夜打哈欠:“我早说没什么好?问?的了。你们?非不相信,有没有什么新消息让我开开眼?” 众人尴尬,因为林夜再一次料事如神。他和雪荔早早躲出去,他们?也?没得到更多?的消息。众人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那个和钱老?翁接应的霍丘国人,只是卫长吟手下的一个小喽啰,不知道紧密情报。 粱尘不服气:“小公子一定有见解吧?” 林夜哼道:“那是自然。” 林夜先是朝他们?望一圈,本想做足姿态,但他此时因为身?体不洁、急着回府、并不愿意在这山间多?待,便?干脆言简意赅:“按照钱老?翁的说法?,他去年年末从义庄离开,连续半年没有做这桩买卖。上个月又突然开始……说明霍丘国人最?迟应该在上个月,重?新和钱老?翁联络了。看这个霍丘国人的得意,那位卫长吟很可能亲自出手,给他吃了什么定心丸,否则一个长期被派到南周当探子的人,对一个大将军那么推崇做什么……再加上明景被追杀来南周避难,我便?怀疑,霍丘国的卫长吟卫将军,很可能已经踏足南周。” 更有可能已经身?在金州。 第75章 “别惊动我的爱人,等她…… 未等?雪荔做出反应,一掌烈风般的劲力就?从门框方向拂来?,向林夜袭去?。 而林夜早有所觉,他拥抱雪荔,一触即分,向后疾退。雪荔还怔站在原地,鼻尖沁着林夜身上的苦药香气,便见劲风自身后来?,林夜趔趄向坡下跌退。 震惊到极致的粱尘和明景这才双双反应过来?,急俯冲下去?,一左一右地拉拽住林夜。粱尘更旋身一掌,接过那道风劲,被?逼得后退了一步。 少年气盛,分明被?击得胸闷,粱尘仍仰脸挑衅,朗声?:“宋郎君这是耍什么威风?莫忘了是我家公子佯装尸体?,才帮你们堪破此局。” 窦燕也在此时从坡下赶到,满面?古怪神色。她看一眼笑嘻嘻的林夜,见那少年公子面?染桃花目噙桃水,便心中既惊又咯噔,硬着头皮迎上宋挽风:“风师大人,莫不是有些误会?吧?” 林夜从后探头:“什么误会??” 护住他的几人急急瞪他,恨不得立刻封住他那惹事的嘴。 而坡上方的篱笆后小屋凳前,宋挽风拽住雪荔的手腕,扣她的手指颤得厉害。他运扇成风向下袭杀林夜的时候,同一刹那飘至雪荔身侧,紧扣住自家师妹,似乎生?怕师妹年少无知,被?那登徒浪子诓骗了去?。 其实雪荔站在原处,一步也没动。她幽静而明亮的眼睛望着下方的林夜,宋挽风扣她手腕的手指发?抖用力,她感受到宋挽风情?绪的跌宕,才稍稍偏脸,看向宋挽风。 雪荔从宋挽风脸上看到了何谓“面?如冰霜”。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的。 宋挽风称不上什么好脾性,但也很少生?怒。他将?所有的情?绪掩在温润如风的皮囊下,无论对谁,都是三分笑。笑深笑浅,皆是礼数。 “秦月夜”中人都说宋挽风温润如玉。宋挽风何尝有如此近乎……气急败坏的时候? 上一次他这样的时候…… 雪荔恍惚间?,想到了前几日梦中那一幕,即去?年发?生?的那件事。那时候她起夜看到宋挽风和师父争执,那时的宋挽风,大约也称得上“情?绪不稳”。 宋挽风少有的情?绪,都在雪荔和玉龙身上。 雪荔垂下羽睫。 宋挽风硬邦邦道:“雪荔,我们走。” 他的手指一直在发?抖。他如此强硬,冷冰冰地盯着那下方被?护在众人身后的林夜,可他心间?惊惧惶然?,唯恐连雪荔都站到对方,不听他的话,要向着林夜。 如果……连雪荔都向着林夜,他该怎么办呢? 雪荔静静地看看林夜,又看看宋挽风。 雪荔轻轻的:“嗯。” 宋挽风睫毛下阴郁覆霜的眼眸一顿,他的师妹是他的定心丸。他不知她到底懂不懂,懂了,又能懂多少。但此时此刻,雪荔的一步不动,并未走向林夜,乖乖由他抓着手,都让宋挽风的心重新平静了下来?。 宋挽风恢复理智。 他深吸口气,揽住雪荔,不再管身后那堆杂事,拽着雪荔便跃至高空,凌空飞去?。若说他有什么武学比雪荔出色,大约便是这身出神入化的宛如扶风而走的轻功了。 雪荔并未挣扎。 只是在被?宋挽风拽上茅草屋顶时,雪荔回了一下头,朝下方的小伙伴们看去?。 她看到众人身后,林夜探出头,朝她小幅度地摆了摆手,少年依然?目如明水面?如美玉。雪荔的心情?,便好了起来?。 是啊,好了起来?。 原来?这几日的低落,怏怏,都称之为?“不开心”。她并未明白自己在不开心什么,然?而林夜朝她挥一挥手,她便不那样郁郁了。 可惜,宋挽风和林夜似乎不对付。 对了……林夜刚才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叽叽歪歪的话,让她叫他什么来?着?她被?他冲过来?一抱,何止宋挽风愣住呢,雪荔自己也很迷惘啊。 不过,她不讨厌。 她甚至,心中湖水凝结,绞成一朵浪花。那朵浪花顺水漂流,在飘至山巅时,高高地向上跳跃了一下。冬日雪寂,心间?浪花溅落的水花熠熠多辉,真是不错。 -- 而林夜这边,窦燕等?三人簇拥着林夜一道下山,都有些欲言又止,好奇而纠结地将?小公子来?回打量。 原本粱尘和明景商量着,说要去?找阿曾。待他们和阿曾商量好,阿曾守着小芸,他二人则和那霍丘国探子周旋,给霍丘国探子逃脱机会?,再顺着踪迹寻找霍丘国在南周的大本营。 如今,商议事宜还未开始,两个?少年急匆匆地给屋中捆绑的人点了穴道,先奔向小公子,来?听八卦。 窦燕上上下下地打量林夜,满是惊叹:厉害啊,竟然敢喜欢雪女。明明都见识了雪荔武力的可怕与为人的漠冷,林夜还敢飞蛾扑火,不怕被?雪女一剑斩了吗? 雪女有情?? 绝无可能。 窦燕更相信,雪荔不会?在乎林夜的。相处这般久,她虽然?不知道雪荔身上“无心诀”的效力,但她这样的聪明人,自然?看得出雪荔不通人情?,也对世俗间?的人情?没什么探究欲望。 何况,天平的这一端是林夜,另一端,是宋挽风。 窦燕好整以暇,想看一出戏。宋挽风和林夜都不是好东西,都在利用她,谁输了,窦燕都拍手叫好。窦燕还恶意满满地想,最好雪荔也在其中受点儿罪。 而粱尘则晕乎乎,他走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宛如情?窦初开的那人,是他而不是林夜。 粱尘恨不得立刻冲去?阿曾那里,说公子的情?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就?说,公子待雪荔可真好,动不动找雪荔,动不动给雪荔送这送那,前几日还把一水果刀给他,拿着图纸让他找人重新锻造。他一眼看出,那是雪荔当初从建业马车中顺走的那把水果刀。林夜骗了雪荔一路,终于良心发?作,要给人家真兵器了。 粱尘那时还以为?林夜是善心发?作了,如今看来?,林夜这是预谋已久。 也是,雪荔那般漂亮的小娘子,像一尊雪人般,晶莹剔透的,谁不多看两眼呢?雪荔又那般可爱,虽然?脾气怪一些,让人捉摸不透,但是为?人挺好的。毕竟,雪荔那么高的武功,陪他们走这段和亲路,都不要什么雇佣费。小公子赚大了。 再者,林夜的心上人若是雪荔的话,粱尘就?不必担心林夜总和自己姐姐联络、是否暗藏情?愫了。他是觉得姐姐为?了家族非要当皇后,有些不妥。但姐姐若和林夜有些什么,粱尘心中也觉得别扭…… 粱尘已经想了很远,开始想林夜和雪荔的孩子会?取什么名字,陡听到旁边明景低落忐忑的声?音:“小公子,难道你不和亲了吗?” 林夜眨眼。 粱尘醒过神,和窦燕一道,看向林夜。 明景低着眼,手指绞着衣摆。她颇为?纠结,可她愿意跟随他的理由,让她不得不关注他:“叶郡主如今就?在金州。南周和北周和亲是国策,郡主亲自追到金州,可见北周对你们婚约的重视。而且,你们的光义帝,也在金州盯着你啊……你若是反悔了,我们都会?被?问责的。” 粱尘这才后知后觉,开始忐忑:“对、对啊。” 如果小公子真的要悔婚,他是不是要动用陆家的势力帮小公子。可是两国大策,制定规则的人也包括他父亲陆相。陆家怎可能帮小公子? 明景低着头。 她很喜欢林夜,也很喜欢雪荔。她喜欢这里的新朋友们,但她始终记得,她来?自朱居国,她是扶兰氏的后裔。她千里迢迢逃至大周寻求大国庇护,她不是为?惹事而来?。 若小公子不能帮她,她也绝不会?为?了小公子,同时得罪北周和南周。 明景轻声?:“若你要悔婚,那我、我……” “告别”类似的话哽在喉间?,蕴得明景双眸泛上水汽,半晌说不出来?。粱尘隐有所觉,怔然?看她,轻轻扯了扯她袖子。明景沉默几句,还是仰头,打算狠心把话说完。 然?而林夜弯起眼眸,打断了她的话:“谁说我要悔婚啦?” 这下,陪他下山的三人,全都睁大了眼睛。 三人齐齐盯着他,连最没有良心的窦燕,眼中都写了几个?大字:朝三暮四,拈花惹草,下流无耻,始乱终弃…… 林夜纵是早想过他们的反应,也被?三双眼睛瞪得有点心虚。 他侧过脸躲开目光,干咳一声?,肃下脸气道:“你们都在胡乱想些什么?真把我当登徒浪子了?” 明景呆呆道:“纵然?我不希望和亲一事有任何闪失,可你方才抱了雪荔。你若说这不代表什么,连我也不能原谅你这样欺负雪荔。” 一提起方才事,林夜脸刷地涨红。 他这样害羞,倒惹得人更是狐疑。 林夜气恼:“我何时说那不代表什么了?那就?是我的心意啊……你们没有误会?啊。不通世情?的人是阿雪,又不是我。我难道不知道吗?” 他想大声?说出心事,可事到临头,还是因紧张而被?唾沫呛了一下,说话微磕绊:“我我、我是心悦她呀。” 窦燕:“那你是想三妻四妾?或者金屋藏娇?小公子,不提叶郡主性子好坏,同不同意你这么做,雪女若是知道你的心思,也会?杀了你的。她是不通世情?,但她不是傻子。你可万不要将?她当傻子耍弄。” 林夜脸黑。 他要辩驳,明景又突发?奇想:“莫非你想两头骗?那、那不太好吧?” 粱尘:“那当然?不好啊!小公子,我是向着你的,但如果你骗两个?小娘子的感情?,你便太让人失望了。我一向瞧不起那些负心汉,说什么行大事不拘小节。这种人想要享受小娘子们背后带来?的势力或权财,自己左右逢源左哄右骗,世人问起,便说是无奈,说是人家小娘子对他恋而不舍,他没有办法。 第76章 你若舍不得他,我们便绑…… 赚钱归来?,已到翌日。 林夜到天亮时便离开?了,他有他的事要做。只临走前,他当着宋挽风的面,把自己赚的钱也送给雪荔花。那?小公子拍胸吹嘘:“我不缺钱,我就是为了陪阿雪玩。我的钱都可以给阿雪。” 之后,宋挽风继续陪着雪荔。 雪荔想去县衙查找州志,寻找金州这些年失踪人员的记录。正好宋挽风是太守家郎君,由他陪着,这项繁琐的任务便好进展一些。 宋挽风全程沉默。 雪荔并不在意,如常做自己的事。 到傍晚时分,天阴沉沉的,没有日光。二人从?县衙中出来?,走一条窄长巷。巷口有小贩卖糖人,雪荔便耐心地等人捏了她想要的糖人,一路舔着,慢悠悠出巷。 天边不见落日,只有浓郁的云翳铺天盖地,整片天地幽暗非常,乌云滚滚。 宋挽风在她身后,忽然开?口:“这几日的事,我仔细思量过了。你若当真对?小公子有几分好感,我并非不能通融。” 雪荔咬着糖人上的金色糖边,她转过脸,乌黑的眼珠子看向宋挽风。 宋挽风望着那?鼓腮吃糖、眼神清淡的少女,轻轻叹了口气。他说自己的心思:“我只是不愿失去你,不愿你离我而去。但你若非要林夜插足其中,我比你年长些,自然要让着些你。你若舍不得他,我们便绑走他,带他一同回雪山。” 雪荔眼睫下掠过一重?金羽般光华流离的眼波。 她依然慢吞吞地嚼着糖人,看宋挽风到底要说些什?么。 宋挽风何其温和,只错着光,踩在巷边墙下走。高墙瓦石如鳞,挡住日光,不落到宋挽风身上。 宋挽风如一道影子般幽魅,声音又带着一腔无奈的轻柔:“倘若非他不可,便就非他不可吧。只是他担负和亲大事,南北周两国都不会善罢甘休。你既舍不得他,那?便不能由他娶叶郡主。你如今情窦方开?,许是不懂自己的心事,但为防止你日后后悔,我只能告诉你,林夜绝不能娶叶流疏,你不能任由这种事发?生。” 宋挽风就如一个关?爱妹妹的兄长般,推心置腹,和雪荔出着主意:“你我二人联手,再有窦燕与和亲团中‘秦月夜’杀手们的配合,带走一个小公子,应当还是做得到的。” 雪荔终于将?她口腔的糖,咽了下去。 她先是轻声:“我不喜欢林夜。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任何人。” 宋挽风微笑,他不置可否。 他心想他曾经也以为她不会喜欢。而今无心诀分明失效,什?么样的意外不会发?生呢?但雪荔如今恰如三岁稚童入世,过于天真简单,极易受人蛊惑。她此时的话,当不得真。而他的眼睛,已经看得分外清楚了。 雪荔手中的糖人,几乎快吃完了。但她喜欢这股荔枝味,便仍小口舔着手中木棍。雪荔垂下眼,含糊道:“你为什?么非要带我回雪山呢?自你我重?逢,你三句话中,两句话都是带我走。” 宋挽风:“我想和你回雪山,也是为了查师父身死真相?。” 雪荔:“查真相?,为什?么就非要回雪山呢?雪山也许有线索,可是如今的金州线索还没找完,为什?么要急着回雪山?” “我并不喜欢林夜,也不想绑住林夜,将?林夜困在我身边,”雪荔偏头,她睫毛仍垂着,目光仍盯着自己手中的小木棍,“如果我没有看错,其实你非常厌恶林夜,你根本不想和林夜有任何交情。而今你却说,要和我一道带走林夜。” 宋挽风沉静。 雪荔:“为了说服我回雪山吗?可我已经说了,我此时想查清师父身死真相?,我不愿意回雪山。即使?你让步,我也不愿意回。” 雪荔转着手中木棍,最后一丝甜味也被她舔干净了,开?始有木头的残屑味,那?实在有些苦。 雪荔吐掉口中的木棍,终于抬起了眼睛,看向那?走在墙角阴影中的青年:“你为什?么这么在乎林夜?” 宋挽风:“我是因?你而在乎。” 雪荔摇头:“不。你在乎他在乎到……愿意忍下厌恶,说服我,带他一同回雪山。为什?么呢?林夜有什?么重?要的吗?他身上,有一样东西非常重?要——他的心头血。” 乌云朝中央涌动,沉闷雷声嗡嗡隔云,似要冲破云雾。 巷中,雪荔轻声:“宋挽风,你也和世人一样,想取他的心头血吗? “你想要他的心头血,做什?么呢?” 一片阒寂,宋挽风静静地侧过身,看向几步外的小师妹。 -- 金州城外北郊山林中,白?离提着一只刚猎到的野兔子,晃悠悠地朝他们栖息的山洞踅去。刚推开山洞门口层层叠叠的树枝叶影,白?离便看到洞中静下,所有正在谈事的人员转头看他。 这些人围着卫长吟。 他们全是这一次跟出来?的霍丘国士兵,在秘密进入南周后,一点点汇合过来?。如今,第一批将?士集合,来?叩见卫长吟,听?卫长吟要如何实行那?复仇之法。 白?离朝他们笑:“你们继续啊,我再出去转一圈。” 众人沉默,卫长吟抬手:“其他人都出去,白?离,你留下。” 白?离意外地挑一下眉:他还以为如今的计划,不需要自己呢。 待众人走后,白?离把自己的兔子送了人,兴奋地伸个懒腰:“要我做什?么?是不是要对?雪女下手了,要我出手?” 卫长吟摇头。 卫长吟踱步:“雪女那?边,出了些意外。那?位传话的人告诉我们,‘无心诀’似乎开?始失效,雪女和小公子同进同出,总能看到二人凑在一起。他们在查一些东西……那?位,提醒我们,小公子似乎非常聪明,而雪女也绝非庸才,那?二位若查下去,我们的计划可能会提前暴露。” 白?离打个哈欠。 卫长吟知道他不感兴趣,但为了让这位西域四大刺客之一的“白?虎”配合,为了不让白?离和自己失心,仍耐心地解释下去:“前去金州和钱老翁做生意的人,已经失踪五日而没有消息。整整五日,该发?生的事,恐怕都发?生了。我们要做好准备了。” 白?离慵懒:“你派去的人,知道的又不多。你何必慌?而且,你说不定又有什?么目的……” 卫长吟眉目幽邃。 白?离一个激灵:“你真的另有目的啊?你放这个人去和钱老翁接触,莫不是想钓鱼?” 卫长吟国字脸上浮起一丝笑,但他并不多解释,只说自己要交给白?离的任务:“你去金州一趟吧,寻机会,送敌人一场机缘,帮我杀掉一个人。” 白?离:“谁?” 他附耳过去,卫长吟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白?离眸子闪烁,哈哈一笑:“你们这些人,心可真毒。好吧,我专程走一遭,一定帮你们完成这个计划。” -- 傍晚时分,金州行宫中,光义帝正和誉王世子李微言下棋。 自光义帝获救,大半个月已经过去了。李微言脸上的伤疤结了痂,却仍迟迟不脱落。此时他和光义帝下棋,光义帝偶尔抬头,便直面他那?肌肤凹凸的伤痕累累的半边脸,心脏为此一咯噔。 光义帝却仍是温和。 光义帝手中的黑子落盘,天边闷雷划破纱帐,落在李微言素白?修长的执子手指上。 光义帝一边盯着李微言的手指看,一边听?廊外内宦传来?的新消息:“陛下,奴才没有在小公子府邸见到小公子。那?些和亲团的人说,小公子出门查案了,自昨夜起便没有归家。” 李微言心里顿一下。 他抬头,看向对?面若有所思的光义帝:“陛下,臣是不是该退开?啊?” 光义帝回神,笑着摆摆手:“不必。堂弟如今也是朕的左膀右臂,听?一听?这些消息,帮朕出出主意也好。你我都是一家人……小公子也是自己人啊。” 他声轻如羽,话压在唇舌下,不等李微言回味,光义帝便让内宦进殿问话。 片刻后,内宦跪在地砖上。 李微言有些烦闷,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大约是天太阴沉了,下棋又太费心,他难免不虞。他勉力压着那?股烦闷,听?内宦躬声汇报:“……今早有家门户商人承认,昨夜小公子和冬君大人,在他家中帮忙砌墙干活。那?商人本不认识小公子,是奴才去查探,他才认出来?的。据说,小公子是陪着冬君大人赚钱。” “赚钱?”光义帝匪夷所思,笑一笑,“他家财无数,哪里在乎什?么金银?如此用?心,大约只为身边人吧。” 光义帝若有所思:“小公子和冬君,年岁相?仿,都是少年人……恐怕很?是相?投。” 他的目光落到了李微言身上。 李微言瞬间便知道这位皇帝想听?到什?么。 李微言凉凉笑道:“那?可糟了。冬君大人是陛下看上的死士头领,上次被一出剑舞糊弄过去了,陛下仁慈,没和小公子算账。小公子总和冬君大人凑在一起,实在太不识趣了。” 跪在地上的内宦头脚伏地,压根不敢抬头。 李微言眼中流动着恶意的笑,朝光义帝进谗言:“陛下,祭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虽有神碑,召陛下之赫赫威名,可是如果有什?么不长眼的,又来?行刺陛下,就不好看了。而且陆家那?边日日催信,询问陛下何时归建业。陛下要祭祀,好像陆家不是很?赞同哪。 “如果陛下一味仁慈下去,祭祀结束后,陛下找不到借口留在金州,陆家那?边必然架着群臣,要陛下回建业。到时候,冬君大人也要跟着小公子北上了。好可惜,这么好用?的刀,明明是陛下掌中物,小公子偏要抢。哎,我就看不得他这么欺辱陛下。” 第77章 闷雷发出浑浊的滚动…… 闷雷发出浑浊的滚动声, 第一滴雨,似乎已?经悄然落下?。但县衙外长巷深处的这对?师兄妹,只深深凝视着?彼此?。 他们调动所有的感官与满是刺探的警惕之心,防备着?对?方。 防备…… 发现雪荔对?自己生出防备心的宋挽风,眸子?轻轻眨动,昏暗的天色如夜雾般流溢他眼中。雪荔就?站在他面前?,但有一刻,雪荔看不?清宋挽风的神色。 看不?清也无妨,她本就?不?太?能?看懂常人的情?绪。 她只听到宋挽风宛如呓语的重复轻喃:“我对?师父死亡的态度不?对??” 雪荔点头。 雪荔道:“你没有那么伤心。要么你已?经伤心过了,要么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内情?。” 宋挽风俯眼凝视她,语气略生嘲弄:“小雪荔,你又怎知正常人的伤心表现,应该是什么样的?” 雪荔眸子?轻轻压了一下?,长睫有一瞬低敛,挡住她神色。 她想,她大约知道一些。 原本她是完全不?能?感知的。即使饮了林夜的血,万事万物的感知对?她来说仍要迟钝很多。但那时候,林夜假死倒地的时候,雪荔大脑刹那间空白,她禁不?住地上前?想抱住林夜,保护林夜。 而她再次回想自己见?到的玉龙最后一面——过往诸事如浮雪薄雾,隔断她与尘世的感应。迟来的心间抽痛也许弱些,但对?于从未感受过的雪荔,已?然鲜明十分。 林夜仅是友人,她便如此?舍不?得。难道宋挽风对?师父的情?谊,尚不?及她对?林夜的吗? 而雪荔回忆自己认真告知宋挽风,说起自己见?到的玉龙最后一面。师父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惨淡胜雪。宋挽风靠倚着?窗台,手撑着?额头,低眼沉默。 他的伤感,太?淡了。 此?时回忆往事,诸多痕迹可循。雪荔并不?好斗,但是,她轻声:“宋挽风,你露出的破绽好多。我没法看不?见?。” 既然开?了头,索性说个明白。 宋挽风倚着?墙,修长身子?上的衣摆被风吹得飘扬而起。他笑吟吟问:“哦,还有什么破绽?” 雪荔:“你是金州城中太?守府上郎君,你在金州的行事,应该比所有人都方便些。按说有人大量失踪这样的事,应该由你最先查到,但是递线索的人,却是林夜。 “我们拜访钱老翁的整个过程中,你都不?甚积极。我们审问他时,我尚有几句话要问,但你一言不?发。 “还有,我本只是试探,正如窦燕所说,金州城中失踪人口,未必能?和襄州城中失踪江湖人对?应同一件事。两者相似的,仅仅是‘秦月夜’在襄州出现过,而你作为‘风师’,金州是你的地盘。 “你想在金州做出点什么,太?容易了。你几次三番想让我回雪山,我觉得,你是不?想让我查清背后真相,要遣走我。你一直帮我查,是为了知道我的进度。当我找到霍丘国那个探子?后,你突然向我告白,说你喜欢我,再提回雪山的事。” 雪荔不?悲不?喜,不?怒不?哀。这样的女孩儿扬起清水般的眼眸朝人望来,所裹挟的清澈淡然,更让污浊之人心如刀绞,遍身骤冷。 雪荔看着?宋挽风:“宋挽风,你真心喜欢我吗?还是,仅仅想用情?感裹挟我,想带我走呢?你明知我身怀‘无心诀’,为什么觉得情?感能?够裹挟我?你在试探我吗?为什么要试探我?” 宋挽风温声:“小雪荔,你确实是个怪物。情?感难以裹挟你,你思考事情?只用理性。你对?我没有感情?,才会这样怀疑我。昔日我们的情?谊,在你这里,其?实一文不?值,是不?是?” 雪荔眼睛轻轻颤了一下?。 原来,这样的她,依然是怪物。她还以为饮了林夜的血,她成了正常人,会吓所有人一跳,偷偷让世人接受她呢。 不?过无所谓,她并没有旁人那样激荡起伏的情?绪。 她不?那么伤心不?那么失措,便能?从千思万虑的线索中抽丝剥茧,紧盯着?宋挽风。 雨水“哗”地浇灌而下?。 墙下?的师兄妹都没有躲。 宋挽风:“你的怀疑到此?为止吗?” 雪荔:“不?。我还怀疑,是你杀了师父。” 宋挽风蓦地掀开?眼皮,眼中浮起一重红血丝,染着?万千惊怒与哀伤相重的火焰。他语气变了,不?复方才的冷静、往日的温和,他声音染上一重尖锐讥诮之意:“凭什么这么怀疑?” “师父的棺椁中被换了人,‘秦月夜’那些运送棺椁的人却不知道。要么换尸体的人是知道内情?的人,要么是有人做好了这一切,把棺椁钉死了,才交给运送棺椁的人,”雪荔淡声,“师父和那具女尸,身上都有‘无心诀’的痕迹。师父若被‘无心诀’所杀,为什么那具女尸也被‘无心诀’所杀?莫非是撞破了什么?是撞破了同一件事吗?” 雪荔凝视他:“我下?山后,已?经长达半年。追杀我的人很多,想抓林夜的江湖人也很多。我与许多人过招,我甚至和那位霍丘国的厉害刺客对?峙……可我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无心诀’的痕迹。只有你,宋挽风。” 雪荔出神一下?,雨丝溅在她睫毛上,她的视野变得昏暗而模糊。 长睫让她看不?清前?方,可她也没必要看清。雪荔的手,缓缓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剑鞘上。那是林夜拿走她的“问雪”后,用他的佩剑暂时替代。 雪荔的拇指反复扣在剑鞘,她不?知要不要拔剑:“宋挽风,你真的不?会‘无心诀’吗?你身上的‘无心诀’,真的被师父废干净了吗?你不是一直愤恨,为什么我学‘无心诀’,你却学不?了吗?你是否因此和师父生出冲突?” 宋挽风盯着?她:“原来在你眼中,我是这样的人。” 雪荔摇头:“我不?定义任何人。我不?了解任何人。我只是不?相信任何人。宋挽风,要么告诉我你隐瞒的真相,要么让我试试,你身上是不?是有‘无心诀’的功法。” 宋挽风靠着?墙:“我打不?过你,我也不?学‘无心诀’。我确实瞒着?你一些事……但你没必要知道。你只要知道,按着?我的计划走,一切会回归原点。” 雪荔:“原点是什么?” 宋挽风:“你、我,与师父,回到雪山。没有人打扰我们,没有人破坏我们平静的生活。” 雪荔掀眼皮:“谁打扰了我们,谁破坏了我们平静的生活?” 宋挽风惊笑:“小雪荔,不?要这么聪明,也不?要质问我。” 雪荔又道:“所以,你确实如我想的那样,想取林夜心头血?” 他不?置可否。 雪荔:“你想怎样取?我已?和他有过约定,他会帮我。我告诉你这些,你还要按照自己的法子?,伤害他吗?” 暴雨伴着?雷鸣声,墙头簇花长叶被浇打得颤颤点点,狼狈非常。而墙下?的宋挽风半身已?经湿透,他只是笑:“你不?信我,正如我不?信林夜。我不?相信他会乖乖给你心头血……他有大用处。” 雪荔睫毛轻轻一抖,她淡声:“你想取不?只一次血。” 宋挽风垂下?眼,淡声:“小雪荔,在我心中,只有你和师父。我会为了你们,不?遗余力,在所不?辞。我会为了让事情?回到原点,而做出所有努力。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雪荔:“除非你告知我真相。” 他微笑:“你很快就?知道了。” 雪荔:“但我只允许你取一次血,我不?允许你杀林夜。” 宋挽风掀起浓睫,夜雾如潮涌在眼底,浑浊见?压抑阴郁:“想杀林夜的人,绝不?只我。” “轰——” 银白电光如游龙,划破长空,宋挽风倏地凌空而起,电光浮照一瞬间,雪荔手中的剑哗然出鞘。 雪荔:“那便先让我试试,你身上到底有没有‘无心诀’。” 二人一起一落,身如白鹄掀飞。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绝妙武学,在暴雨雷电中,针锋相对?。雪荔的剑攻向宋挽风时,她听到了隔着?两条街,有迭迭脚步声朝这个方向靠近。 错落而有秩,并不?混乱,闷闷雷雨下?,马蹄声如地动翻身。 那是川蜀军的人马。 -- 小公子?府邸中,林夜正看着?这漫天大雨发愁。 他和叶流疏约好了今日再会,他会给叶流疏关于霍丘国的一些证据,好让叶流疏能?向那位北周的张家郎君张秉交差。在林夜想来,若宣明帝有问题的话,自己和张秉借由叶流疏拉上一条线,更有利于自己。 然而一刻钟前?突然天地大暗,雨如瓢泼。 林夜抓着?一顶斗笠,反反复复地犹豫。若是赴阿雪的约,他自然风雨无阻。可是旁人的约,值不?值得呢?他现在的身体,冒雨出行一趟,很可能?会染上风寒卧病在床啊。 这半年来,林夜吃够了命比纸薄、药比膳食的苦,能?不?生病,他还是不?想冒险的。 堂门大开?,窦燕翘腿坐在一旁嗑瓜子?,看林夜抓着?那蓑笠,已?经纠结了整整一刻钟。 窦燕佩服他:“见?个美人,你都见?得这样犹豫?叶郡主难道会亏待你吗?” 林夜白她一眼,到底下?定决心,戴好斗笠便要鼓起勇气撑伞出门。堂外忽然有下?属气喘吁吁疾奔而来,面色凝重。来人这样仓促,窦燕都不?禁停了嗑瓜子?的动作,好奇探头。 下?属不?是只自己一人而来,而是领来了一位从宫中出来的内宦。 那内宦见?到小公子?便拜,继而着?急说道:“小公子?,出事了。川蜀军中陈将军闹事,听了一些流言,便带兵冲向行宫。陛下?让奴才出宫,请小公子?去平叛乱。” 第78章 “陛下,我才是小公子。…… 幼年时,大约十岁左右,雪荔在?读书识字。 某本书的某页,她总是?读不懂,翻来?覆去?地读了一整个月。自?从修习“无心诀”,她对世间俗事的理?解越来?越困难。起初能模糊感应,到十岁时,已经非常困难。 她反反复复地读某一页,每一个字都?认识,那些字连起来?,尽是?她不理?解的东西。 她连烦恼都?很淡,既然?读不懂,每日便读同一页。于是?,一月后,执行任务归来?的宋挽风回到雪山,见到她还停留在?一月前的认字阶段,颇为惊讶:在?他的认知中,雪荔应是?一个聪敏的妹妹。 那年,宋挽风十五岁。十五岁的少年郎面如冠玉人如春柳,行动?来?风采翩翩,少见日后的温雅无双,有几分俏皮色。 他在?冰雪封路后的山洞中找到刚与野兽搏斗过?的少女,将女孩儿?拥入怀中,无视洞中那些森森血腥气,笑着问她:“到底在?读什么,为何一直不见进步?” 年少的女孩儿?闷声?回答:“读不懂。” 宋挽风:“哪里不懂?来?,师兄教你。” 她妙盈盈的黑漆漆的眼珠子盯他片刻:“你不是?我师兄。我习武比你久,你也不会‘无心诀’,你不算是?我师兄。” 她说话那样?直白天真,又那样?伤人。幼年时的体贴已经完全褪去?,宋挽风几乎可以想?象,她日后会是?怎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冰雪做的妹妹。 可他没?有办法。 玉龙非要如此,他除了多陪陪雪荔,他不能忤逆玉龙。 而雪荔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严重?的话,她从怀中取出书本中的那页。她怏怏不快地用?手指点了点,宋挽风便看到她读不懂的那几个字:“舍己救人,誓死不孺,同生?共死。” 宋挽风笑起来?:“哪里不懂?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吗?” “知道,”雪荔答,“不懂为什么要这样?。一个人死便死了,和另一个人有何关系。为什么要绑在?一起?如果世间人都?要绑在?一起,那我日后杀人时,是?要连任务对象的亲朋好友全都?杀干净吗?” 宋挽风:“你不舍得杀吗?” 雪荔:“我会很累。” 宋挽风:“……” 他想?她还知道累,说明她尚未被玉龙荼毒至深。 宋挽风便搂着她,哄着她,握着她的手指,耐心地教授她:“小雪荔,一个人是?愿意为了另一个人而死的。” 雪荔蹙眉。 宋挽风抬头。 十五岁的少年凝望洞外漫天飞雪,他在?漫天雪雾中,看到那执伞朝他们走来?的盈盈佳人。那人冰肌玉骨铁石心肠,可那人会执伞走在?风雪中,寻找他和雪荔。 那是?他的师父。 风雪凝在?宋挽风的眼睫上,他喃喃:“我愿意为了你而死。” 他目光盯着前方,雪荔从他怀中抬起头,看到玉龙的身姿越来?越清晰。 被少年搂抱在?怀中的雪荔听到宋挽风重?复:“一个人是?愿意为了另一个人而死的。” “轰——” 漫天飞雪如霰如雾,在?天地间卷成龙卷风,向抬起头的雪荔扑袭而来?。 那风雪扑袭到面前时,风消雪散,闷而绵长的雨水替代风雪,哗啦啦朝雪荔浇灌而下。无论是?雪还是?雨,雪荔握着宋挽风的手,都?感受到了彻底的寒意。 有一瞬间,雪荔忘记了所有。 她只觉得冷。 她没?有觉得这样?冷过?。 雨水覆面,睫毛沾水,浓郁的血从宋挽风胸襟间渗出。雪荔本能地握住他手,传输内力给她,而她耳边炸起那位赵将军鼓舞将士的声?音:“风师死了,冬君还活着。拿下她,向陛下复命——” 雪荔猛地抬头。 她眼睛中落着雪,寒得人心间一顿。 而赵将军也不愧是?见惯生?死的一国将军,冷静非常地回望雪荔:“陛下说了,冬君武功高强,我等若是?手下留情,难免被她所慑。不如放开手脚,生?死勿论——” 大批将士向雪荔扑来?。 雪荔感受到宋挽风趴在?她肩头,挣扎着推她肩膀。她从未见过?宋挽风这样?虚弱的模样?,从未见过?他这样?小的力气。那支箭直刺心脏,血水汩汩流出,宋挽风的手指越来?越凉。 雪荔忽然?明白过?来?,他会死。 他会像师父一样?死,会像师父一样?出尔反尔,会像师父一样?,再也不陪伴她。说过?的所有事,隐瞒的所有秘密,弄不清楚的所有情感,都?将随着死亡而消弭。 人为何而留恋此生? 又为何分明留恋此生?,而奋不顾身呢? 雪荔耳边,听到宋挽风极轻的声音:“雪荔,逃……走……” 前方刀剑劈来?,雪荔一步不退,她用?半只肩膀挡住那刀剑。充盈的内力让刀剑无法向前一步时,她肩膀也被刺得渗出了血。她骤然?卸力,敌人们轰然?后退撤步,雪荔抱住宋挽风,抓住他的手。 她不去?看他身上的血,不去?看那只箭,不去?看他紧闭的眼睛。 雪荔轻声?:“别睡,宋挽风。我带你去?找大夫。” 她将他背在?背上。 他奄奄地靠伏着她,朝下的脸颊贴着她颈侧,湿润的长发覆下。他似乎摇头,握住她手催促她什么。他体温越来?越低,越来?越难以说出话,而雪荔背他起身,她低道:“我们找大夫。” 她又道:“再不行的话,找林夜。” 雪荔:“你护住自?己心脉好不好?只要还有一口气,林夜就可以救你。” 背后的人说不出话,而身前的敌人何其多。宋挽风是?风师,他那样?超绝的轻功,如果不是?为了她挡箭,他不会这样?。而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又只有宋挽风能瞬移到她面前。 他若要救她,他是?必死的。 谁射的箭? 雨流如注,周遭将士们手中弓箭、刀剑皆有,许多箭簇尚落在?雪荔脚边,雪荔满脑困乱,判断不出杀害宋挽风的敌人是?谁。她看过?去?,他们都?长着一样?可恨的面孔,而她甚至没?心思报仇——救人,先救人。 她想?走,敌人却不想?她走。 她也许原本可以抽身自?如,可是?如今背着一个人,那人生?命垂危经不起大动?作,她不敢动?作太大。她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可此时此刻,她不愿意宋挽风离自?己而去?。 雪荔轻声?唤他:“别睡,宋挽风。” 她的颈边,滴落了水。她余光看到了那是?血,但她当做那是?雨。 她听到宋挽风低声?:“逃……” 雪荔:“护住心脉,坚持一下,好不好?给我、给我……” 她盯着这些敌人,心中稍有地生?起烦闷,目中有了烦戾情感:“给我两刻钟。” 赵将军被她的大言不惭气笑:自?己手下所有兵马,从巷外开始布置,将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如此繁密布置,雪荔竟然?说两刻钟可以逃出去?,分明不将他们放在?眼中。 赵将军大喝:“摆军阵!” 又有将士道:“放箭,不要和她近身搏斗。” 乱箭齐发,雪荔躲得跌宕踉跄。她少不得在?其间受伤,可那全然?不重?要。而敌人发现射箭是?如此有用?,密密麻麻的箭镞对准他们。他们也许杀不了雪荔,但他们伤到雪荔,困兽之争,不足挂齿。 宋挽风在?雪荔肩头艰难地抬起头。 他看到她应对得何其辛苦,又知道在?雪荔的脑海中,没?有“害怕”“认输”这样?的想?法。他颇为无力地笑,无心诀,到底有没?有失去?效力呢? 若是?失去?效力了,她此时就应该丢下自?己逃跑。 若是?没?有失去?效力,她更应该只顾她自?己,放弃自?己这个累赘。 小雪荔啊…… 雪荔听到耳边青年的一声?叹息。 骤然?电光明澈,闷雷滚动?,巷口一棵树被雷电劈到。天光大亮之际,左右两侧后方同时甩出锁链铁爪,扣向雪荔的手脚。雪荔腾身御空,又有长箭错落破开雨帘,朝那被逼到半空中的少女射去?。 宋挽风在?这时忽然?发力,陡得和她换个身位,从她背上翻滚而下。他手中铁扇张开,敌人以为他要对敌自?己,纷纷以攻为退。然?而宋挽风旋身,铁扇旋出之际,骤风裹挟内力,却是?迎着雪荔。 他爆发出的绝顶内力裹着风雨,硬生?生?让雪荔朝后掠出数丈,翻出了敌人的包围圈。 与此同时,雪荔眼睁睁看着宋挽风被数箭射中,跌跪在?地,垂下了眼。他一下子跌倒在?地,整张后背被血弥漫,他费力地抬起眼,冲她沙哑而吼:“还不走——” 敌人踩过?他的身子,他再也没?动?一下。 “一个人是?愿意为了另一个人而死的。” 千山风雪,裹雨而来?。雨水如墨,天地阒寂。雪荔怔怔地看着那再也没?爬起来?的青年,怔怔地看着那些敌人踏过?宋挽风的身体,朝她奔来?。 而她情感是?何其淡漠。 如此时刻,她心间痛得动?弹不得,她口中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好痛。 好痛。 刀剑没?有落到她身上,死亡的也不是?她,为什么这么痛? 那疼痛让少女眼睛泛雾,好像有什么剧烈的情绪要从那雾中发泄而出。而还没?有等到情绪到达,雪荔的眼中已浮起血丝,冰雪般的刺骨戾气从她眼眸中凝出。 第79章 “哐——”…… “哐——” 雨落如针,漫天银墨。 连着雨棚、水缸、墙石,县衙府外的?巷中,赵将军被人前击,撞墙一径后撤。漫天盖地的?雨水和墙头花叶砸下来,赵将军也被砸到?了雨水中,咳嗽不住。 身前少女再击。 水如浪溅,地表皲裂。赵将军仰摔在坍塌的?雨棚黑布上,剧烈咳嗽间,喉咙再次被掐住,人被揪了起?来。他耳边听到?少女没什?么情绪的?清薄声音:“谁杀的?我师兄。” 雨水砸下来,赵将军费力地睁开眼,看到?那将他按在雨地中的?雪荔。 他沉着的?眼眸中,终生惊骇。 此地是如何一人间炼狱:一个时辰前,他奉命带人缉拿雪荔。那时他认为?这位女杀手?武功再高,也不过只有一人。千军万马在即,将士们?将内外围得水泄不通,如何会拿她不下?陛下实在多虑。 而今他想,陛下仍未多虑。 那位风师的?死亡,如同一道开关,让雪荔从天真无邪的?少女,变成?了翻云覆雨的?恶鬼。这恶鬼拥有最秀美轻灵的?面容,最幽静安然的?杏眼,平时任谁见到?她,都觉得她乖巧安静,与旁的?杀手?不同。 “秦月夜”的?杀手?有百样面。 大开杀戒的?雪荔,不畏生死的?雪荔,明明也受了伤,明明肩头、颈侧、臂上尽有血迹。可她的?动作不曾迟缓,她好像完全察觉不到?痛,并不在意痛。雨水黏连长?睫,她的?眼睛如冰雪般干净,她的?手?中却染满了人血。 周围人已经倒了一片。 雪荔最后对上的?,便是赵将军。她不急着杀他,她有问题要问:“谁射的?箭,谁下令你们?射的?箭。” 赵将军想要冷笑。 他一动之下,面上肌肉震痛。他强声艰难:“杀了我们?,也无用。你敢抗旨,敢和我们?为?敌,陛下会下令缉捕你,你会成?为?南周的?逃犯……没有人会护你,没有人会再敢护你!” 他痛恨这小女子的?不受规训:“即便是那位总与你同进同出的?小公子,他也护不住你。” 雪荔不在乎那些。 雪荔手?指收紧,她手?下的?赵将军面容便愈发涨紫。她重复问:“谁要害我师兄。” 赵将军惨笑,盯着她:“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受谁的?指令,你又招惹了谁。你难道不知?道吗——” 赵将军发泄怨气,痛恨又痛快:“想折断你羽翼,将你关入囚笼中的?人,是我国陛下。他几次三番向你递橄榄枝,你都故作不知?。陛下岂能容你? “你杀得了三军,突破得了我阵,你敢杀上行宫,敢对陛下出手?吗?你只是一介草莽,不如早日认输……” 雨水连绵后,雪荔抬起?眼。 已经入夜,周遭阒黑。此间打斗惨烈,遍地或昏或死的?人们?后,县衙府前的?灯笼也不敢挑亮夜火。而雪荔依旧抬头,眺望那昏昏暮雨遮挡的?行宫—— 那里?布满兵马,戒备森严。 雪荔提着剑站起?。 血顺着她的?手?腕向下淌,她好像依然没有知?觉般,盯着那座行宫,唯有眼眸中的?血丝蜿蜒弥漫:“有何不敢?” -- 雪荔步步朝行宫方向走,雨水弄混视野。根根长?睫上挂着水,小腿受伤让步履沉重,这些让雪荔想到?雪山冬日屋檐上的?冰凌。 她少时被罚跪,宋挽风总是陪她蹲在一边。 他用掌风融化冰凌,看那冰凌从屋檐上掉下,在他掌间哗然变成?水。少年眉目温润,望着她:“小雪荔,看,下雨啦——” 下雨了吗? 雪荔看着天地间的?浩雨。 【宋挽风,为?什?么要下这么大的?雨? 这么大的?雨,报仇变得好困难,走到?行宫的?路变得好漫长?。人生对我来说本就苦极,为?什?么你和师父,总是一次次地为?难我?】 还在挣扎着爬起?的?军士再次列队,试图阻拦她。赵将军的?喝骂声,将士们?的?刀剑铮鸣声,铺天射来的?箭镞声,咣咣铛铛。漫天遍野的?声音中,雪荔只有一次回头,看的?是那被众人抛在身后、躺在雨地中、再也没有了生息的?宋挽风。 好荒唐。 她对他的?怀疑还没有解除,他隐瞒她的?秘密还没有告知?她,短短一个时辰,天翻地覆,他为?救她而死。 尸体总是被她抛在身后,雪荔总要往前走。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去看。她只知?道往前走,只知?道要迎着刀,劈开剑,踏过满地血肉,为?宋挽风报仇。 她脑海中有了魔障,那魔障不停地重复。 玉龙第一重要。 宋挽风第二重要。 宋挽风第二重要…… 宋挽风第二重要! “砰——”雪荔劈开阻拦她的寒剑烈刀。 她眼中漫着的?血丝像暴雪一样炸开,墨红混杂,浓郁阴冷。千钧般的敌人刀剑和浑浊雨水席卷而来,她终于沙哑着声音,抬高音量:“走开—— “别拦我!” -- 行宫寝殿,静可落针。 灯烛被打翻,叮咣茶盏落地声不绝,却没有内宦在外问候。自然,内宦都被这位刚愎自用的?皇帝将将安排出去,此时此刻,同处此间的?人,只有光义帝和李微言。 李微言步步向前。 光义帝步步后退。 光义帝手?按着自己被匕首扎的?腹部,看着沉痛苍然。然而李微言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望之哂笑:“陛下,何必装模作样?你连血都没有出啊。” 光义帝眸子微眯,按着腹部的?手?一顿。 光义帝撞到?身后的?台柱,他盯着李微言,余光则逡巡着这座大殿,不动声色地寻着逃出殿门的?机会。光义帝勉强镇定:“微言,朕与你何怨何仇,有些什?么误会,让你对朕下这样的?手??朕可以既往不咎,你说出冤情。朕一向大度,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李微言重复对方的?话?,忍俊不禁。 李微言冷眼:“陛下,我是小公子这件事,我是你的?幼弟这件事,你看着好像并不吃惊。我在建业玄武湖畔,被关整整十九年……你看着,也很平静。你其实连我的?面也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你一开始都没有认出我才是小公子,可你早就在提防我了。” 光义帝茫然:“微言,你在说什?么?你怎会是小公子?朕又怎会知?情?” 李微言握着匕首的?手?发抖。 他手?指自己的?匕首——自己可以公然带武器进出皇帝行宫,看上去是皇帝对誉王世子的?恩宠,其实何尝不是光义帝对誉王世子的?“诱杀”。 他再用手?指光义帝的?腹部——那里?被捅一匕首,却一点血都没有出。而光义帝并不是什?么刀枪不入的?世间奇才,不出血,只能说明他没受伤。没受伤,只能说明光义帝里?衣后穿戴着藤甲衣。光义帝为?什?么要在行宫中穿戴藤甲衣?自然是防人啊。 李微言的?手?指,最后,慢慢地抚摸到?了自己面颊上的?疮疤。 那里?血肉模糊,狰狞不堪。他清透明亮的?眼睛配着那样惨烈的?伤口,往往让人不敢直视。他靠着这种?“不敢直视”,混淆众人注意,李代桃僵,装作誉王世子。 可是李微言知?道有人怀疑。 李微言嘲弄道:“我脸上的?伤,一直不好。你不是一直在怀疑吗?你自己怀疑,也派那个叫‘林夜’的?人查我,查誉王府上下。可你查不到?真相?——誉王府上下,是真的?死了。他们?真的?为?你而死,为?了你那块石碑——一块刻着‘光义中兴’的?石碑,让你千里?迢迢跑来金州。建业多少人反对啊,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的?踪迹,最后失踪的?方向,就是金州。 “你不放心其他人啊。你这种?人,怎可能让人知?道你的?真面目?你当然会亲自来追查我。 “而我何其了解你——‘光义中兴’,那是你做梦都能笑出来的?夙愿。你们?姓李的?,世世代代,什?么也不想做,什?么好处都想得到?。你才不在乎南周到?底有没有中兴,只要上天说你‘中兴’,那你就‘中兴’了。你一定会为?追我而来金州,也一定会为?‘光义中兴’的?石碑而留在金州。皇兄,你看,我是不是很了解你啊? “你一点也不了解我,可我躲在阴沟里?,早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光义帝脸色苍白。 他作伪的?茫然神色收了收,盯着李微言。 若说之前只是七分怀疑,如今他当真确定了。 光义帝:“是你将我引到?金州的??那块石碑到?底怎么回事?山贼又是怎么回事,誉王府上下死亡是怎么回事?你作恶多端,还不回头?” 李微言嘲弄地看着他。 光义帝冷然蹙眉:“李……” 他的?话?卡在喉咙中。 李微言笑出声:“皇兄,你想不出来我叫什?么,对吧?因为?小公子没有名字啊,小公子是你们?豢养的?一个鬼,只能被关在玄武湖下……那里?多冷,多可怕,全都没关系。反正你不会去看我,我只是一个血袋,一个药囊。当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应该死。” 李微言露出奇异的?笑,柔声:“可你到?底需不需要我呢?你自己也不确定。‘噬心’的?毒看似解了,可你也怕复发。所以你要继续关着我,继续折磨我……我这辈子都要被关在黑暗中,无人理会无人说话?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第80章 这座行宫寝殿外,布…… 这座行宫寝殿外?,布满了铁甲将士。这些铁甲将士森然怒视着最前方的林夜,却投鼠忌器,不?敢动作?——他们的将首,落在林夜手中。 而他们的将首孔将军,一言不?发,满面?悲怆。 林夜咳嗽着笑?:“陛下,进殿谈吧?难道陛下想将士们都听到这些话吗?” 光义帝脸色惨白。 他此?时的脸色,是真正的绝望。先前李微言和雪荔相继逼迫,光义帝尚觉得自己不?会输,因为自己还有一颗棋子。那颗棋子本是为李微言准备的,此?时,当这枚棋子被林夜拔掉,落到林夜手中…… 大?势已去,光义帝还能说什么? 密雨连绵,李微言和雪荔一前一后地挟持着光义帝,将光义帝重新逼回寝殿中。林夜扣押着孔将军进殿,殿门在院中将士们面?前阖上。 墨雨浓浓,殿外?窃窃声不?断。陛下遇袭,他们一方在此?坐镇,一方派人?去请宋太守:当下时机,群龙无首,那位总被人?无视的太守,应当站出来主持大?局,救援陛下。 一道殿门与卷帘纱帐,将雨声隔绝在外?。 沉闷殿内,不?点?灯烛,只靠着窗口掠入的电光,照得此?间一片惨淡。 光义帝摔坐在椅上,他面?无血色地看着林夜与那被挟持的孔将军。光义帝维持着自己的几?分尊严,试探事情是否有挽回机会。他勉强笑?:“林夜,你这是做什么?孔将军做了什么,你要挟持他?” 光义帝面?朝孔将军。 孔将军面?上全是水,鬓角花白,平时有将军威严之风,此?时只见疲惫恍惚。他眼睛浑浊,不?受控地想扭头去看那持剑的少年?公?子。少年?公?子故意错后而站,孔将军稍微一动,便是往剑上送命。 光义帝急道:“孔将军,你没话说吗?” “陛下不?必问孔将军,”林夜温温和和,“我点?了孔将军的穴道,他一句话也说不?了。说实话,臣已经听了太多谎言,我们开诚布公?一些吧。” 林夜的目光落到李微言身上。 殿中本也无光,李微言却仍挑到了屋中更暗的角落里。他像一条毒蛇般藏在阴影中,手中匕首的雪亮寒光,朝着光义帝的后背。他不?在乎其他人?要做什么,于他来说,他布局所有,今夜的一切目的,都是让光义帝死于自己手中。 林夜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雪荔,不?去问她身上的血的缘故,不?问她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必须冷静。 林夜朝李微言笑?:“想来,这位便是真正的小公?子吧?小公?子用自己当棋子,布下一出戏码,将陛下引来金州。陛下不?放心他人?,坚持出行……我昔日一直不?理解其间缘故,但若是皇室中的私密事情,陛下要亲自出手,便可以理解了。” 林夜手中剑颤了一下,孔将军的脖颈便勒出了一道浅红痕迹。 林夜的目光落到孔将军身上。 连他那样清澈的眼波,也在此?时恍了一恍:“这出戏真有趣。小公?子要杀陛下,陛下装模作?样入局,也是为了擒拿小公?子。为什么是金州呢?因为川蜀军有一位将军绕过了照夜将军,投靠了陛下。这种投靠很私密,陛下暂时不?想让朝臣知道,也不?想让我这位和亲的假小公?子知道……陛下便要亲自来金州,稳住这位投靠他的将军,让这位将军出手,在最后时刻进入行宫,捉拿李微言。” 随着林夜的讲述,雪荔和李微言脑中如展开一张军势舆图。 川蜀军分三批。孔将军向来坐镇主营,轻易不?出兵。于是,明面?上,皇帝只能调动最听话的赵将军,让赵将军去擒拿雪荔;皇帝还要调走陈将军,便用了一出流言,骗走那最激愤好骗的陈将军,在行宫前和林夜开战,和林夜互相阻拦。 于是,只剩下孔将军。 在光义帝的计划中,今夜,也是他为李微言设的一个?局。他要弄清楚李微言的真实身份。当李微言暴露的时候,本不?该出现在行宫中的孔将军带兵出现,擒杀李微言。 孔将军是光义帝的暗棋。孔将军轻易不?离军营。任谁也想不?到,孔将军早早投靠了皇帝。那赵将军算什么?孔将军才是坐镇一切的那个?人?。 李微言唇角浮起凉笑?:“原来如此?……我便说,陛下身着藤甲衣做什么?我知道他提防我的刺杀,却以为他把所有兵马都派出去了,哪来的人?马回来。谁想到,孔将军如此?不?显山露水。” 李微言望向光义帝,若有所思:“孔将军是何时投靠陛下的呢?” 林夜慢声:“若我所料无差,是去年?末凤翔那场战争吧。” 南周三万军马和北周五万军马的对决,林夜不?觉得自己会输。他更料不?到,不?光他自己输得惨,北周那位大?将军杨增,和他一样输得惨。他们一起打到某个?地方,火药爆炸,那如同一个?早就为他们设好的陷阱。 林夜早就怀疑军中有内应了。 在照夜之下,孔、赵、陈,三位将军都跟着林氏出生入死多年。林夜不?想怀疑他们任何一位,恰逢光义帝召他去建业,林夜便先将此事放于脑后。 之后,便是林夜和光义帝偷梁换柱一般的计谋了。 林夜忙着从照夜变成小公?子,他的大?部分心力都放在这件大?事上。凤翔的事,金州的事,川蜀军的内应……恍如前世烟云,他不?愿意多问多管了。 但是这一次回到金州,当不?断有人?来试探他是谁,当他发现凤翔一战中可能失踪了很多将士,林夜便不?得不?重提旧事。 那便查吧—— 林夜喃声:“如果我料得无错,陛下会派一位将军去拦阿雪,派一位将军来拦我。当我分身乏术的时候,应有一军出乎意料出现在行宫,响应陛下的召唤。在见到如今局面?前,我并不?知道陛下要做什么,但我知道,这支军队一定会出现。藏在背后的内应只有一次向陛下表忠心的机会,怎能错过呢?” 于是,林夜带人?埋伏,又潜入军中。 他押下孔将军时,以为自己会面?临一场恶战。但是孔将军看到是他,忽然呆住,束手就擒。如此?,林夜才能轻松地押着孔将军,来到光义帝面?前。 雪荔垂下了眼。 她心想,原来如此?。皇帝要对?付林夜,擒拿自己的一部分原因,召孔将军的一部分原因,都是对?付林夜。宋挽风是死于别人?的算计中吗? 不?,她不?在乎是不?是算计。她只要手刃凶手。如今看来,光义帝对?宋挽风的态度好是陌生,而若那箭不?是光义帝下的令,又是谁呢? 雪荔的心神,回到了方才雨幕中倒在血泊中的宋挽风身上。 同殿中的李微言,则恍悟,轻喃:“原来如此?。凤翔那场战争,果然有内应出卖军队。出卖之人?,是孔将军?孔将军是听陛下的令吧?那么,凤翔战争中的三万将士,陛下当然不?想调查了……” 此?事好荒唐。 荒唐得李微言笑?了出声。 他自觉自己潜逃出建业,满心恶念。可他觉得自己比起光义帝,简直纯如白莲。 李微言惊叹地看着光义帝:“难怪陛下不?责备照夜将军的那场败仗。难怪陛下在几?个?时辰前,听到林小郎君这些日子都在查凤翔大?战中的将士名单,就会色变。 “难怪我诱惑陛下这么久,陛下都不?为所动。而陛下一听到林夜在查将士名单,立刻决定出手。这才是陛下不?能被人?碰的逆鳞,这才是陛下藏着的秘密。” 李微言眼眸发亮。 他不?觉得哀伤,他觉得兴奋而可笑?:“皇帝和自己的内应相互勾结,隐瞒战中大?元帅,让照夜将军惨败,让南周打输那场战。南周输得惨烈,照夜将军无话可说,如此?、如此?……” 林夜轻声:“如此?,陛下才能和北周的宣明帝,开启和谈。” 雪荔的眼睛,轻轻颤了一下。 她撩起眼睛,看向林夜。 林夜松开了手中剑,似失去力气,无力地看着光义帝发笑?。他总是笑?,他的笑?容明朗,如阳光般让雪荔喜爱。而他此?时的笑?如流水落花,好是悲伤落寞。 他早有预料,他只是装聋作?哑。 可装聋作?哑的结局并不?好,他还是得撑起来查清真相。 而他方才所挟的孔将军难堪地闭上眼,浑浊的眼泪,痛苦无比地从眼中渗下。他发出“啊、啊”的喉咙咕隆声,他好像有话想说,于是再?次睁眼急切地看向林夜。 但林夜点?了他的穴道,林夜现在也不?打算解开。 林夜望着孔将军的眼睛,轻声:“你是林氏收留的老将,自小陪着照夜长大?。纵你不?认同照夜的布局,不?认同照夜的战术,你怎能试图害死照夜呢? “你或许有难处,或许觉得照夜错了,照夜不?应该坚持打仗坚持北伐……可照夜也很难。他为什么要理解你呢?” 孔将军呼吸猛滞。 林夜垂下眼。 他轻轻笑?了一下:“照夜将军未及弱冠而陨于战场,他秉持家族遗愿,死前愿望一直是南北归一。林家祖训在上,林老将军,林将军,谢夫人?,照夜将军……他们毕生都为此?而战。 “可是他们不?明白,南周的皇帝不?想要战争,也不?想要北伐。新登基的光义帝想的是偏居江南,富裕一生。” 林夜眼中光些许模糊。 那些模糊的水雾,让他眼睛微微泛红:“照夜整日喊着打仗,喊着北伐,让陛下多为难啊。陛下烦恼极了,心想这只会打仗的蛮子懂得什么,南周中兴,若是打仗,这中兴之梦,就不?会落到自己这一辈了。 第81章 长明寺下长明灯,再遇林…… 癸未年八月十五,中秋祭月,地官赦罪。长明寺下长明灯,再遇林夜。 ——《雪荔日志》 梦境寒冷已不必絮,更多?的感受是,痛。 痛不欲生,头?重欲裂。呼吸起伏间尽是颤音,不知苦捱了多?久,周身已遍是冷汗。 雪荔进入这个梦境,感受到如此剧烈的痛,便意识到这是往日自己服用玉龙师父给的药物后?会产生的痛感。她情感已如此淡漠,至今想?起那些年服用的药,仍感到害怕。 人若习惯了舒适的环境,若被好好养护,自然不会去喜欢昔日之苦。然而进入这个梦境中,雪荔并不挣扎。她几乎是自虐般,承受着、体验着自己曾经的痛。 即使这样,宋挽风也不会复生。 她想?要自己痛一些,想?惩罚自己。 而这种苦捱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雪荔感受到身体没那么痛了。她借着梦中自己的眼睛,朦朦胧胧地抬起头?,发现自己身处一洞寒窟中。 是了,在雪山的时?候,她每月服用药物的时?候,就会将自己关在寒窟中。 此时?,雪荔看到寒窟通向洞口的方?向,外面的天光被两?道人影挡住。她眯了眯眼,好一会儿?,才恍惚认出那是玉龙和宋挽风。 雪荔心口突得一跳。 现实中,玉龙和宋挽风从没有一次去寒窟中看过她。那么这场梦,便与现实毫无关系,只是她自己日思夜想?、杜撰出来的吧。 她不清楚自己的情感,不了解自己的内心。当她在梦境中幻想?出现实中从未发生过的场景,雪荔盘腿坐于洞中,呆呆看着洞口挡着天光的男女。 玉龙一身素青,宋挽风一身明灰。 玉龙娥眉曼睩,骨清神?秀。年岁如流水,在她身上看不出什么痕迹。她眼波永是孤零零的,连雪荔都看不出来,她常年在想?些什么。 宋挽风则目如山水,神?采毅然。他当得起风师之名,衣袂翩飞间,眉目间蕴着说不出的山水之灵,点点烁烁间,总是含着三?分?笑意。 雪荔扶着石壁:“原来我这么想?念你们。” 她眼眸有些红,跌跌撞撞扑向前:“师父,宋挽风。” 她没有走?出去。 好像有一道无形无状的“空气墙”,挡住了她的路。她伸手拍打?,无法朝前多?走?一步。她有些茫然地望去,仍能看到洞口的玉龙和宋挽风,可她无法靠近。 玉龙开口:“不要过来。” 雪荔静谧:“……什么?” 宋挽风开口:“雪荔,你还看不出来吗?你和我们,不是一边的。” 雪荔拍打?“空气墙”的动作停住。 她的目光从宋挽风身上,移到玉龙身上。她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是什么样的,只是看到那总是冷冰冰的师父,在梦中,露出了几分?称得上“动容”的神?色。 玉龙:“我早已赶你下山,你何必跟随?” 明亮的光,被挡在玉龙身后?,只露出蒙蒙的黄边。 雪荔凝望着那重光:“我想?和你们在一起。” 玉龙道:“我已不要你了。” 宋挽风柔声:“小雪荔,永别。” 雪荔绷住身子?。 梦境与现实浑噩的界限,在雪荔的怔忡中,一点点打?破。雪荔渐渐想?起了这是梦,又渐渐想?起了现实中,宋挽风被乱箭射杀于金州县衙府外的雨巷。 现实中心间的绞痛感,与梦境中服用药物的痛感,交错着融于一处。雪荔眼睫沾水,波光欲溢,不由伸手去摸眼睛。 雪荔听到了漫天的风雪猎猎掠空声,感受到了风雪在骨头?缝中渗出的寒凉感。 她看着师父身后?走?不过去的明亮晕黄天光:“为什么走?不过去?是因为……你们都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吗?” “哗——” 此话一落,飞雪裹霜,呼啸着朝雪荔迎面扑来。浩大风雪形成一片门帘,雪荔掀帘睁眼,面前骤暗,她从梦境中醒了过来。 雪荔怔坐着。 好一会儿?,她捂着疼痛的心口,目光涣散双耳失聪,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而后?,她听到了身畔极轻的呼吸声。 雪荔缓缓地扭头?,看向身旁那个人—— 少年公子?靠着山壁,缩着肩收着腿,姿势很?不舒服。他面色颓然而睫毛浓长,蹙眉而睡。 一道惨白月光照入山洞,浮在少年少女身上。 此时?,是他们从金州逃走?后?的第三?日。陆轻眉入金州后?,封锁整片城池,一门一户地搜查过去,要找“刺杀陛下的刺客”。 光义?帝身亡的消息没有传出去,世人还以为光义帝“遇袭重伤”。那位陆氏女封锁了所有消息,不知怀着什么样的目的。而雪荔和林夜逃亡三?日,才堪堪摆脱了追兵。 雪荔半边身子?都是血,没有时?间整理自己的衣容。她受了些不大不小的伤,并不影响她的行动。林夜情况则糟糕很?多?,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着烧,许多?次都有晕眩之症。可林夜不知道图什么,坚持跟着雪荔—— 即使雪荔并不理会他。 他们逃亡的一路上,雪荔没有和林夜说一句话。而林夜大约是状态很?差,也没有喋喋不休地烦她。 三?天过去了,她渐渐冷静了下来。回想起宋挽风身死那日发生的事,她猜想?那些事应和照夜将军没什么关系,也就是说,应当与林夜无关。 林夜既与光义帝离心,那便没必要为光义?帝做事,去杀害宋挽风。何况林夜擒拿孔将军时?说的话,已经表明,林夜和李微言一样,与光义?帝站对立面。 再者,雪荔已经开始怀疑,光义?帝也不是杀害宋挽风的凶手。光义?帝那日表现的,对宋挽风的身死非常茫然。正如光义?帝所说,宋挽风死了,他无法拿捏雪荔,又得罪一个宋太守,他何必呢? 不是林夜也不是光义帝,那会是谁呢? 雪荔思考这些时?,目光再次落到昏昏沉睡的少年公子?身上。 他这几日,吃了好些苦。一尘不染的衣袍早已落了灰,本就清瘦的面颊更瘦了一圈。原本神?采奕奕的小孔雀,如今如一只落汤鸡,遍身污泥不提,整个人都快要被吸干血了。 既然如此狼狈,为什么仍紧跟着她不放? 雪荔脑海中,想?起暴雨夜瀑布间,少年那声嘶力竭的“我爱慕你”。 她心头?疾跳,又猝然起雾,茫茫然地看着他。她连“喜欢”都不太能体会得到,“爱慕”又是什么?那些足以支撑人或生或死的感情,雪荔觉得害怕惶然。 她连自己的师父和师兄都弄不明白,她哪里弄得明白旁的人呢? 而林夜跟着她,分?明在吃苦。 雪荔俯下身,观望月色下沉睡的靠壁少年。她伸手,轻轻在他颈上抚摸。他的喉结轻轻滚动,她摸到的,则是他虚弱的呼吸、气脉,不流畅的筋血。 她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气。 雪荔抿唇,垂下眼。 她曾与林夜说,林夜用心头?血,尝试救玉龙。如今她还没找到玉龙,宋挽风便死了。她不知道宋挽风有没有机会“起死回生”,倘若有的话—— 难道她既要林夜救玉龙,也要林夜救宋挽风吗? 她记得,林夜说过,他只剩下两?次用血的机会了。而倘若他真的用完两?次机会,便轮到他命陨的时?候。何况,如今真正的小公子?,李微言现身了。 雪荔若是真的有“起死回生”的渴求,应该合作的人,大约是李微言。只是不知,李微言如今又在哪里。 而且……宋挽风的心脉若是消失了,大约也救不回来。而林夜…… 雪荔思索片刻,起了身。 照夜将军伪装小公子?,林夜应该有很?多?他需要做的事。他为什么非要和她掺和在一起?她不懂情,也不会回应他的情,她如今还有自己的一堆事要做……追杀她的人又那么多?,林夜跟着她,多?危险。 他与她分?开,才会安全,才会更好地去做他想?做的事。 他既然下不了那种决心,雪荔便帮他下吧。 雪荔将腰间剑放在林夜身旁,又将身上值钱的钱财留给他。之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出洞,将昏睡的林夜抛在了洞中。 -- 雪荔离开后?,便想?尝试着重返金州。她想?回太守府一趟,重新检查宋挽风的尸体。 金州戒严,雪荔以为自己想?混进城,会非常困难。让她意外的是,她不用想?法子?混入城了,宋挽风的尸体出城了——宋挽风身死七日,宋太守要埋子?下棺,将儿?子?葬在城外的宋家陵中。 宋太守不想?和帝王求问“谁杀的自己儿?子?”这件事,他和陆轻眉交涉后?,得以出城葬子?。风师既死,“秦月夜”许多?人出面。而和亲团这边,窦燕、阿曾也带着人出面,和“秦月夜”杀手们互相?制衡。 宋家陵在城外一名叫“云澜”的小镇东一里。云澜镇上有一座长明寺,在死者下葬前,宋太守将儿?子?的棺椁暂停在寺中。 雪荔做了些伪装,换了身衣服,戴着斗笠,装作香客的样子?,混入寺中。 长明寺明松暗紧,她在外围走?一程,便看到了这里的很?多?暗线布置。南周朝廷兵马和“秦月夜”大约交涉些什么,杀手楼帮着做布置,和亲团的人也跟着做布置。 寺中小径清幽,竹林葱郁。窦燕和阿曾走?在小径上:“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杀害风师的,难道不是光义?帝吗?为什么杀害风师的刺客,会有可能折返?该不会是想?让雪女背锅吧?” 第82章 他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 夜火的?光落在林夜脸上。 白色的?孔雀面?具罩在发顶,他的?睫毛像金色的?蝴蝶。蝴蝶拍翅间,巷外灯火的?流光,便落入了他眼?睛中。他的?眼?睛像金色的?碎光浮跃的?海,波光潋滟,雪荔的?影子,便落在那样的?湖中。 有一瞬,雪荔觉得自己在被金色的?星海包围笼罩。 有一瞬,雪荔沉浸于这样如梦如幻的?感知?,看他看得出了神。 而巷外灯火成游龙,游龙走过这条街,雪荔看到了外面?大街上混于人中、正在寻找她的?侍卫。她朝墙角一错,贴墙而站,不忘拉过林夜一起。 巷外的?侍卫便没发现他们?。 而雪荔知?道,他们?一定还会回?来?。 雪荔冷静了下来?。 她收于怀中的?那只机关箭,熨得她心头冰火两重天。这样的?时刻,她哪有功夫看林夜呢? 雪荔便朝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林夜毫无自觉,便跟上来?。 他脸色苍白眸子清黑,容貌俊秀神色活泼。来?到云澜镇,他将之前脏了的?衣物换下,此时少年公子白衣绣金,玉质金相?,又有了风流雅致小公子的?感觉。 他伸手?拽她衣袖,开始喋喋不休了:“阿雪,你怎么抛下我不管了?你不知?道我头晕眼?花,还在发烧吗?我离了你,根本保护不了自己啊。万一他们?把我当刺杀皇帝的?刺客抓了,你难道不救我吗?” 雪荔坚持朝前走。 林夜见她不对他动手?,便又有了更多的?勇气。 他好是心酸——第二次了,已经第二次了。谁家郎君示爱后,宛如“没有示爱”过呢? 没关系,雪荔毕竟与众不同。她不理会才?好呢,她若是理会……他就得担心她要拒绝自己的?示爱了。 林夜在心里朝自己扮个鬼脸,面?上仍是做着聒噪的?样子:“你即便不管我,也不能挑今日啊。今日多重要的?日子,你让我好伤心。我在荒山野岭醒来?,见不到你,我既怕你被狼叼走了,也怕我自己被狼叼走了。” 林夜小声坚持:“阿雪阿雪阿雪……” 雪荔不禁回?头,正对上他满是灵气的?乌黑眼?眸。 他知?道自己漂亮精致的?时候有多招人,便自觉朝她笑,想?要笑得她恍神,屈服于他。而雪荔则是很?认真地问:“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 这个重要日子,会对追着她不放的?人造成影响吗? 林夜大约没想?到她会回?头和他说话,这是数日以来?她理会他的?第一句。小郎君不知?道是自己本就在发低烧,还是自己被这天大的?喜事砸下来?,有点晕晕然。 林夜茫然且欢喜,还带着一腔小羞涩:“今日是中秋节呀。” 雪荔困惑。 林夜:“中秋佳节,祭月祷告,地官赦罪,阖家团圆。大家都是一家人聚一起玩乐的?……” 他说着就想?咬自己舌头:这话,岂不是让雪荔联想?到玉龙和宋挽风吗? 到今日,他自然知?道那日雪荔在行宫前发生?的?事了。宋挽风的?事……他作为一个爱慕雪荔的?男子,不太好评价。最好不提。 林夜干脆望天道:“我的?家人都没有了。” 他在心里补充“我只有你了”。 雪荔:“……” 她有些不理解地看林夜一眼?,到底扭头,继续走自己的?路。而林夜一看,她有和自己说话的?可?能,便连忙跟上。 一个理由不成,他再给一个理由。林夜说话如石破天惊:“今日是我生?辰。” 雪荔无动于衷:那又怎么了? 林夜锲而不舍,笑吟吟跟着她,又来?拽她的?袖子。他开始胡诌:“我过生?辰,便是及冠了,是大人了。你不晓得,郎君的?二十岁生?辰格外重要,我家中人都没了,没人在乎我的?生?辰。我的?生?辰又与中秋是同一日,每年大家过中秋,更不在乎我了。 “我好可?怜。我也没有别的?祈求,我就是想?和你一起玩。至少今夜,我们?不要吵架,你不要不管我嘛。” 雪荔不信。 他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照夜将军那般威风,过生?辰既不会可?怜,也不会无人在意。背叛他的?人很?多,在意他的?人也很?多。她不信他生?辰在今日,不信他胡乱说的?理由是真的?。他只是在用俗世情感来?试图牵绊她,可?他不知?道,她不受这些牵绊…… 林夜忽然重重拽她袖子一下,将她往旁边拉了一把。 雪荔看去,见他们?已经走到了街上,错开几个平民,有几个侍卫在人群中找人。 此时林夜和雪荔都没戴斗笠,二人头顶罩着的?面?具也掀开了,俱露出容颜。雪荔一下子微僵,心想?她真是被林夜弄得糊涂了,竟然没有乔装就这么走出来了…… 她被林夜拉拽到一旁,正好有一座灯山从中间抬过,挡住了那些侍卫逡巡的目光。 而风声,将那边侍卫的说话声传来?: “小心搜查人群。大人说了,敌人是一男一女,他们?可?能做乔装,会扮作夫妻、兄妹,咱们?都睁大眼?睛,看仔细些。” 雪荔眸子闪烁。 而林小公子如幽鬼般凑过来?,在她耳边幽幽感叹:“你看,他们?都知?道,‘敌人是一男一女’。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雪荔回?头看他,又撞上他流着金色灯火光的?漂亮眼?睛。 她心跳微烫,跳得快了一分?。 林夜手?指攀着她的?袖子,指节一点点绕上去,恨不得在她袖上打个死结,好绑住自己的?手?指。小风拂过,镶着珍珠的?发带擦过少年脸颊。 过近距离让人心跳生?乱,让人略微不自在。幽巷凉风将他身上的?药香气拂向她,他脸颊赧热目光明澈: “阿雪,连我们?的?敌人都知?道,我不会离开你,我一定和你在一起。他们?要找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一双。 “他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你还要……拒绝吗?” -- 雪荔不知?道。 她心有些乱,有些迷惘。她分?明是一人独闯长明寺,敌人竟然觉得是她和林夜一起闯的?。敌人……为什么默认林夜和她在一起?敌人是过于不了解她,还是过于了解林夜呢,或者……是了解她和林夜之间的?关系? 她不知?道她与林夜有什么关系。 但是,难道在旁人眼?中,林夜与她的?关系,是这样“共同行动”的?吗? 那么,她抛下林夜,林夜岂不是会危险? 雪荔心间迷乱间,便被林小公子如愿坠上了。林夜好是心满意足,中秋佳节,节日虽与他的?想?象差得很?远,不能与佳人同乐,可?是不理会身后那些数不清的?追兵的?话,雪荔到底与他同行一街, 这种同生?共死的?感情,颇让林夜沉迷,并为之振奋。 雪荔忽然说:“那边又有人。” 林夜看去,果然,前方又有侍卫来?找人。这一次来?的?侍卫,准备得更全:他们?拿着画像,在对比街上的?人。 雪荔一下子将林夜送自己的?面?具拉拽下,那是一只雪白的?林间鹿,还有两只小小的?鹿角,完美盖住雪荔巴掌面?颊。而她转头看林夜,觉得不太妥当:敌人在找一对男女,林夜和自己一起,不就很?危险吗? 她是否要在这一批侍卫起疑前动手?呢? 雪荔看了看人群:比肩迭迹,项背相?望。 这样多的?平民,她便是动手?,也不方便。 杂技团的?喧腾声、买卖摊贩的?吆喝声、百姓们?的?喝彩声混在一起,他们?身后传出飞过来?的?一道长龙火光。火星飞溅间,百姓们?飞涌着,将他们?朝一个方向挤:“西域来?的?杂技团,箱子里大变活人——有哪位乡亲想?尝试一下啊?” 人流中,侍卫们?的?目光朝这边追来?。 林夜在雪荔手?掌上挠了一下。 少女睫毛一闪,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她看林夜戴上那张孔雀面?具,朝她眨一下眼?,笑嘻嘻松开了她的?手?:“不会被发现的?。阿雪,看我的?。” 站在人群中的?雪荔,便看到她的?孔雀少年如同飞一般,扑出人群,热情地朝着西域来?的?杂技团踊跃伸手?:“我报名我报名!我最喜欢玩这种游戏啦。” 白鹿面?具下,雪荔仰着脸,怔怔地看着林夜与那腔调怪异的?杂技团人沟通,自如地主动要去钻那箱子。那只孔雀分?明不认识这些陌生?人,却何其自如,几句话就让西域人相?信他会是合格的?演出配合者。 有人喷火,有人走竹竿。 侍卫们?被人群挤来?挤去,满头大汗地抓着手?中画像,努力辨认人。 雪荔站在台下,迟钝地看着身边路人们?的?热情:“好啊,大变活人,从没见过。” 人群让雪荔陌生?,她有些不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众人一道。大约是台下只有她一人,那些侍卫一时间没关注到她,雪荔一边警惕着,一边看台上的?表演。 周围人喝彩。 有一个人和雪荔说话:“你不鼓掌吗?你家郎君难道不是为了搏你一笑,才?钻进?去玩耍的?吗?” 雪荔迷惘地看了旁边人一眼?,迷惘地跟着他们?一同鼓掌。她看到台上的?西域人叽里咕噜地说腔调古怪的?话,笑吟吟地把孔雀少年关入木质箱子里。 舞台上火焰滚烫,烟雾缭绕。西域人向四方展示他们?的?箱子,雪白刀剑突然从各种方向,刺向箱子。噼里啪啦,密密麻麻。血肉穿刺般的?呼啦声如破汁,台上西域人戴着面?具跳舞。 第83章 “你来,上榻。”…… 中秋夜,过得好生刺激。 雪荔往年没有过节的?意?识,她也没有过节的?心情。但是此时此刻,她拉着林夜在人群中飞窜,紧紧抓着林夜的?手,即使二人手心出?汗,她也不放。 烟火与灯烛渐次绽放盛开时,雪荔品味到一丝畅意?。 身后追兵们:“站住!那是杀害陛下的?刺客,擒拿有奖赏三?百……” 风吹面颊,少女眸子更亮。 何谓过节?何谓欢喜?她只是与林夜同行,便心中安宁而已。 听到有奖赏,许多街上人都生出?跃跃之心。才?有一个?摊贩远远看到少年少女奔跑过来?,他紧张地想上前阻拦,装模作样。不想那少年何其机灵,与摊贩目光一对视后,路过的?少年抓过他摊上的?一片笸箩,就罩到了他头上。 摊贩被?扣在笸箩下半晌挣不开,听到外面乒乓声?不绝,人群阻拦或尖叫,而少年活泼带笑:“天?上掉钱咯——” 掉钱?什么钱? 摊贩急急忙忙地丢开自己头上的?笸箩,冲出?去撸袖子,想跟众人一同抢地上的?铜钱。后面的?侍卫们追过来?,气喘吁吁,被?人群阻挠,气得抽出?了刀:“都让开!阻我公务,想去坐大牢吗?” 怕官之心与爱财之心交错,街上人有的?让,有的?不肯让。有的?叫嚷,有的?喝骂,有的?谄媚指路。半明半暗的?长街向前逶迤延伸,其间灯火明耀,照亮人间百态。 趁着这片凌乱,雪荔和林夜跑出?了官兵们的?视野。 林夜与雪荔说道:“他们摆明要?捉我们两个?,今夜肯定出?不了城。不如我们今夜在镇上住一宿,之后再想办法出?城。他们以为咱们明日出?城,咱们就多晾他们几日。等到他们防备松了,咱们就能出?城了。” 林夜目光狡黠:“退一万步说,宋挽风的?棺椁总要?送去宋家陵下葬吧?他的?棺椁不能一直停留在长明寺中,这就是机会啊。” 他说罢,又觉失言,扬起长长的?睫毛,有些忐忑地偷看雪荔。 他怕自己提起“宋挽风”,便勾起雪荔的?伤心事。 而雪荔并不见伤心,只是出?神一瞬。 她心中对宋挽风之死产生怀疑,但她此时并不完全信任林夜,所以并没有说出?来?。而她只是目光空洞的?瞬间,便见林夜受不了一般地缠上了,依偎着她,轻扯她衣袖。 少年低低撒娇:“对不起嘛,我不应该和你说生死。” 雪荔怔然。 这条巷有些暗,外面喧哗声?如水流般逝去。几点昏昏灯火落在林夜眼睫上,他觑着她,小声?:“方?才?变戏法,你是不是以为那是真的?,你担心我出?了事?” 他浅浅地笑一下,睫毛如蝶翅扇动。他藏起自己的?窃喜,白皙细腻的?面容在雪荔眼前生动万分:“你担心我,那就不要?抛下我嘛。” 不合时宜,雪荔怔然间,心跳微微热一分。 与他挨着,好生不自在。而她明明此时警惕多疑,又哪来?的?心思想别?的?呢? 雪荔便别?过脸,躲开他对自己的?影响。可她抓着他的?手指,并没有松开。少年手指柔软手心冰凉,被?她的?体?温熨着,渐渐有了热度。她遗忘此事,他好像也忘了,刻意?不提,只与她一同在巷中走?,涩涩药香味袭到雪荔鼻端。 除了药香,她还闻到花香。 雪荔抬头,朝四方?看了看。 林夜:“怎么了?” 雪荔轻声?:“我想……” 林夜眨着眼望她。 雪荔头越仰越高,看着高墙上露出?的?紧闭窗棂。墙上有稀疏藤蔓,另有百合树生得高,簌簌白花长在窗边。夜中芳香寂寂,她若有所思:“这个?楼,似乎是一家客栈。” 林夜立时明白:“阿雪喜欢这里?那我们今夜就歇这里吧。” 雪荔困惑:二人此时正在被?满城通缉,如何住客栈? 林夜却有法子。 片刻后,雪荔带着林夜翻身上墙,窜上窗台。林夜有礼貌地从外敲窗,屋中人没理会,林夜回头朝雪荔小声?:“应该没有人,太好了。” 但是雪荔已经听到了屋中声?音。 她惊疑地看他一眼:他状态差的?,听不到离得这么近的?声?音了? 雪荔正要?拦他,林夜已经自外推开窗,跳入了屋中。雪荔只好跟随,见林夜探头朝内,大咧咧地笑:“阿雪,快来?。哎,怎么有人?” 林夜的?声?音一下子紧绷。 跳入窗内的?雪荔听到屋中女子尖叫声?。 然后林夜声音一下子紧绷,颇有几分气急败坏:“阿雪,别?看!” 他倏忽转身,来?捂身后跟随他的?少女的?眼睛。五根手指罩向雪荔眼睛,雪荔透过少年指缝,看到屋中帷幔被?风吹开,赤身空裸的?肥胖男人正抱着一个?衣衫半裹半露的?女子。那二人如痴如醉,正拥在一起…… 水声?啧啧伴着女子尖叫声、男人怒骂声?,还有胡乱的?窸窣穿衣声?。 林夜尴尬非常,少有的?结巴:“不、不、不好意思。” 雪荔去掰林夜捂她眼睛的?手指,他忙乱不肯。雪荔平时并不觉得林夜高大,许是他太活泼,又总装病弱,他在她面前总是矮一头。但此时争斗起来?,雪荔掰开林夜的?手指,见他整个?人扑将过来?。少年身形颀长修美,笼住她的?目光。 他比她高好多…… 雪荔仰头,朝后退了一步。 身后那被?打扰的?男女大约收整好了自己,那个?男人气怒问:“你们是谁?不说话的?话,我叫人了!” 林夜耳根通红,目光闪烁。他一时间都不敢回头,只顾着挡雪荔的?眼睛。 雪荔道:“你叫人,我便先杀了你。” 男人:“你!” 看起来?纤细柔弱、浑然如雪的?女孩儿徒夜闯入,声?音清清澈澈,无所谓地推开她身前的?少年后,说出?这么一句话。屋中人惊疑,那个?女子躲入帷帐内,男人警惕看着他们。 林夜这时候终于缓了过来?,硬着头皮回头。他目光不敢乱看,余光见他们勉强穿戴整齐,他才?松口气。 林夜镇定笑:“你不敢叫人。你若是敢,我们闯入的?第一时间,你便喊人了。” 林夜松开了与雪荔紧握着的?手,大方?地从怀中扔出?一钱袋,钱袋砸到地上。迎着男人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林小公子望天?,慢吞吞说:“看郎君这样子,大约是背着自家夫人,在外面偷腥吧?我就不告状啦,你们拿着银子离开吧,今夜这间屋子,我借用了。” 男人:“你、你等着!” 林夜鹦鹉学舌:“我、我等着。” 如此不合时宜,雪荔弯唇,噗嗤笑出?了声?。 那屋中男女倒不如何,林夜却反应极大,猛地回头来?看雪荔。雪荔目光闪烁,别?开眼,余光见到少年眸光何其明亮。缓缓地,他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而那对男女狼狈离开后,林夜与雪荔站在屋中。林夜的?耳根又开始红,他支支吾吾:“你、你凑合一下,与我睡一屋吧。” 雪荔盯着他乌发下的?耳根看片刻。 近日来?东奔西跑,万分疲惫。今夜得此清净屋舍,心中稍静。 雪荔轻轻地应了一声?,心中想:他为何脸红得如此厉害?方?才?那对男女在做什么,让林夜这样害羞?会是她想得那样吗? -- 今夜中秋,金州行宫中,不见半分节日之喜,气氛愈发凝重。 光义帝遇刺,生死不明,御医与神医连日候在行宫中,不许离宫。陆氏女陆轻眉入住行宫,下的?第一道命令是捉拿刺客,第二道命令便是让神医们医治陛下。 然而,这不过是对外的?障眼法。 如何医治呢? 光义帝早就没有呼吸了。 已经过了七日……再不下葬,尸体?都要?放不住了。 皇帝寝宫中这几日放满了椒香、龙涎香、檀香等香料,而时日推移,那些香料越来?越掩饰不住尸臭味。恐过不了几天?,其间异常,便会为人察觉。 自光义帝遇刺,建业不断传书,一日比一日急迫。这样的?大事,再有陆氏扛着,秘不发丧,到底压不下去的?。 此夜,再一次进入寝宫的?神医,跪在女子身边,战栗地告诉对方?,自己已经没有办法了。为今之计,是让陛下尽快下葬。 陆轻眉静坐长榻。 金簪玉叶,郁金黄裙,青灰披帛。女子容颜端秀威仪,又神色清冷身形纤瘦,目有厌色。这本不应该是她承受的?结果。但她偏偏来?了。 陆轻眉淡声?:“不能下葬。若无人继位,陛下不能薨。” 神医愁苦,匍匐在地。 陆轻眉蹙着眉,面对整座空旷行宫,默想着为今之计。 林夜将她哄来?金州,分明用的?是“王与陆,共天?下。是否只要?王活着就可以”的?借口。南周皇帝得活着,陆氏才?能保住如今地位,陆轻眉才?能是未来?皇后。可陆轻眉没有料到,自己赶来?金州,光义帝已经死了,林夜潜逃,至今不知动向。 陆轻眉心中有怒,面上却一派冷静。 她必须得找到林夜,质问他到底是何意?,他必须给她一个?解释。 但在那之前,陆轻眉得先找出?来?一个?皇帝——南周李氏皇族人口凋零,嫡系统共没有几个?人。光义帝尚未成亲,连点子嗣血脉都没有。陆轻眉要?去哪里找出?一个?嗣位皇帝? 而陆轻眉想到自己关押着的?将士们,所诉说的?那夜见到的?情况。 那夜,将士们被?威胁在外,不入寝宫,却分明看到,寝宫中,有誉王世?子李微言。 第84章 我许愿——我喜欢雪,我…… 林夜以为,自己这样不安分,绮思满满。若是见到?心心念念的小娘子衣衫半褪,他必然把持不住。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他想为雪荔上?药,心疼雪荔的伤,少不得要管住自己的绮思。 林夜做了这般多的思想斗争,自觉自己可?以做好一个君子,这才跌跌撞撞地朝床榻走去。他不敢与雪荔对视,膝盖在榻上?一磕,差点撞倒到?床上?。 察觉少女明眸晃来,他以袖捂脸:“你别?看我。” 雪荔眼睛眨了眨。 她很少关注世人,世人中,林夜已经是她少有的经常回望的小郎君。而即使是这样的小郎君,在她如?今心事?重重的时候,本来也不应吸引她的注意力。可?是,不一样。 林夜总是不一样。 他连慌张的样子,雪荔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但也不好多看。如?今,到?底和以前不一样了。 雪荔背过身,安静坐着。好一会?儿?,她感觉到?少年清朗的气息从后靠近,他薄薄袖子擦过她肩头,雪荔颤了一下。林夜手便不动了,他语气听上?去有些低落:“很疼?” 雪荔:“不算疼。” 这些算什么呢? 比不过她少年时服药的痛,也比不过宋挽风身死当日带给她的绞心之痛。而想起宋挽风…… 雪荔垂下睫毛,手指无意识地在自己胸前衣襟上?抓了一下。她为的是确认怀中那只机关箭还?在,然而她的动作,在背后少年看来,是躲闪——那种受伤后的疼痛带来的瑟缩。 林夜的心脏顿时又软又痛,呼吸都放轻。 他想他高看自己了。 他哪有什么绮思? 他看到?她后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看到?那般多的血粒子,他的心疼得绞成麻绳,恨不能替她受了。他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 林夜屏着呼吸,将笼着纱罩的灯烛靠得更近些。灯台摆在床头,他就着昏光,凑近少女纤薄的肩膀,拿着纱布与棉签为她上?药。 雪荔的衣裳扯到?肩下,林夜的手指落到?她肩上?。 他手指冰凉,她又是一颤,林夜的声音紧绷,低声:“这样也疼?” 雪荔:“不疼。” 然而这世间的疼痛,自有一种,是郎君觉得你痛。雪荔分明觉得没什么,身后林夜的呼吸已经快要听闻不得,他落在她肩上?的棉签,力道更轻了。 林夜满目沾着绯红色的胭脂。 她的身上?好些伤,旧伤留下的疤,新伤添上?的疮。她以前没有在意过自己的身体,许多旧疮疤,林夜完全可?以想象到?,她昔日受过怎样严重的伤。 是他孤陋寡闻。他先前以为自己身上?的伤,军人身上?的伤,已然很多。他没想过雪荔武功这样好,身上?却也有这么多伤。 他心疼得一塌糊涂,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无法?替她承受,又无法?让时光倒回去保护她。在此之前,雪荔不理会?他,他面上?带笑,心中总是几多失落。而今他想,他不能怪她的。 他早就知道她的与众不同,岂能要求她与世人一样呢?她吸引他的,本就是她的独特啊。 他能做些什么,转移一下雪荔的注意力,让雪荔不那样痛呢? 林夜心中转念几篇,雪荔感觉到?清凉的药膏涂抹到?肩侧。屋中寂静,烛火昏昏,多日奔波让人疲惫,而此时闻着那些药香,雪荔的精神渐渐放松下来。 发丝落到?脸颊上?,雪荔垂着眼。 她心神涣散开始走神的时候,亦生?出了困顿之意。 雪荔混沌生?困间,忽然听到?身后少年开口:“我是照夜将军这件事?,并非我故意隐瞒。” 他一句话?,让雪荔已经快耷拉下去的眼皮,重新抬了起来。 雪荔没说话?,而林夜知道她在听。他手指沾着药膏,轻轻抹在她的旧伤上?,缓缓说下去:“你猜得不错。我本名并不叫林夜,我本名是林照夜。 “我没有在建业长大,我在蜀地长大。许多事?情,其实你都从传闻中听到?了。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娘便死在战场上?了,从此由我祖父带大我。我十?二岁的时候,祖父也死了,从那以后,林家就剩下我一人了。 “照夜将军的事?,你听过的传闻很多。那些都是真的,我没什么好辩说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和光义帝合作,要扮演小公子——我爹娘、祖父,生?平夙念,都是南北统一。我想完成他们的愿望。” 林夜轻声:“除此之外,我没骗你什么。” 雪荔沉静的声音落到他耳边:“完成愿望,靠和亲吗?” 林夜怔一怔,无奈地笑了一笑,慢慢说:“在我原来的想法中,我扮演小公子去北周和亲,应去刺杀宣明帝。宣明帝一死,南周就好出兵收复北周了。我可是照夜将军啊,若给我兵马,我如?何打?不赢一场战争呢?” 床帏内的墙壁上,映着二人身影。 雪荔侧头,看到?身后少年薄薄的影子。 他好是清瘦,远比一个正?常的将军瘦得多。这必然不正?常,这应该是……他对自己的身体做了些什么吧。毕竟,他身体那么差,气血至今不畅。 雪荔低下眼睛。 她轻声:“原来?” 林夜“嗯”一声,他专注地为她上?药,发丝落到?她背上?。有些痒,雪荔微微发颤,轻轻动一下,而林夜以为是疼,动作顿了一顿,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讲故事?:“因?为我现在发现,这法?子行不通了。这天下,如?今并非只有大周国,西域沙漠海中出来的霍丘国虎视眈眈,正?等着北周和南周开战,他们好从中渔翁得利。 “现在最大的敌人,不再是北周,而是霍丘国。霍丘国和北周的筹谋还?没出来,我得提防他们。” 雪荔再次摸了摸心口处的箭只。 林夜怅然道:“而且,我发现,北周的君臣问题,和南周不枉多让。南周的陆氏家族妄想成为第一世家,牵制皇族。而北周的关内张氏,亦觉得宣明帝脱离他们的控制,在暗自调查皇帝。我此时很矛盾,我既希望北周能与南周联手,共敌霍丘国。我又怕南北周联手,会?让世家更加强大,皇权彻底衰弱……”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自己的脸,吐下舌头:“我是武将,是不太?懂他们文臣这些弯弯绕绕啦。但是文臣当道,对我们武将肯定不算一件好事?。我只会?打?仗,不懂他们的算计。” 雪荔声音清澈干净:“人生?做好一件事?,便已经很好了。” 她并非安慰他,只是诚实:“我觉得你很厉害。” 林夜怔一怔,弯了弯眼睛。他小声笑:“阿雪,你真好。” 雪荔不解。 林夜:“我跟许多人说,我很厉害。但是他们都说我吹牛皮,不愿意听我这样说。但我每次吹嘘,你都特别?捧场,相信我的话?。” 林夜脸颊微微热,兀自喃喃:“人生?若有一人认真听自己的话?,相信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那又有何求呢?” 雪荔道:“可?我并不相信你的每一句话?呀。” 林夜声音低落下去,轻声:“那是我欺瞒你在先,我不怪你。” 屋中一片静谧。 好一阵子,林夜听到?雪荔问他:“那你如?今是什么打?算呢?” 林夜想了想:“霍丘国暗中动手这么多,他们总要走到?明面上?。如?果宣明帝真的和他们联手的话?,他们一定会?有大动作的……南周光义帝出了问题,皇帝生?死难料,人心惶惶,若我是霍丘国那位擅谋的卫大将军,我便会?抓住机会?,出兵试探,宣布霍丘国的回归。” 林夜眉目低沉,他思考时,手上?不觉用力。雪荔真感觉到?痛的时候,竟习惯了一动不动默默忍受,让林夜没有察觉。 林夜低声说下去:“我与叶郡主定了些计划,与陆娘子也定了些计划。我需要叶郡主那边配合我,也需要陆娘子的信任……我需要和陆娘子确定计划的如?常执行。” 他陷入思索中,冷不丁听到?雪荔清静的声音:“那你应该回金州,见陆娘子。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林夜回神。 他怔怔然,盯着少女雪白?的后背。 他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说。半晌,他只道:“……也许我与你此行目的,有相通性。” 雪荔声音很冷静:“为什么相通?你怀疑杀害宋挽风的人,便是霍丘国的人吗?” 林夜不说话?。 雪荔微微侧头,借着墙上?影子,去探身后的少年。 林夜半晌轻声,带几分哄:“阿雪,我们不说这些伤心的事?,好不好?你只要知道,我不是你的敌人就好了。” 雪荔沉默。 她无法?确定。她心中有怀疑,她的这份怀疑,让她担心,自己会?伤害到?林夜,自己和林夜不是朋友。如?果她所在意的,她不能拒绝的东西,恰恰是林夜的对手……她如?何自处呢? 她不觉得自己会?站林夜。 可?是林夜紧追着她不放,她该怎么办? 身后为她上?药的少年,语气刻意活泼,闲聊道:“你别?看我如?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样子,我以前,可?威风啦。我爹娘和我祖父,都特别?疼我。我娘从小就提着棍子,追我能追一条街……” 雪荔惊讶:“追你追一条街?” 林夜懒洋洋:“昂。” 雪荔:“为什么?” 林夜煞有其事?:“揍我啊。” 雪荔好吃惊。 林夜摇头晃脑,笑嘻嘻说道:“有一次,我娘手里的棍子都打?断了,我都没事?。我爹纳闷,说我是不是石头脑袋,他和我娘特意带我去看大夫……把我祖父气得,抡起棍子打?他俩。” 第85章 小孔雀,你哄骗雪荔随你…… 清晨鸟鸣啁啾,窗棂紧闭。 雪荔和林夜坐于屋中帷帐内的床榻上,盘腿而?坐,手?中转着一只?小箭。 离他们被困云澜镇,又过了两日。 日光透帐缝隙,在雪荔面颊上照出细细的白绒毛,显得她?秀美而?稚气。坐于她?对面的林夜少不得心?猿意马,偷偷看她?。而?雪荔正拿着自己摆弄的那只?小箭,向林夜展示。 她?手?指在梨木箭杆上微凸的机关按钮上碰触,轻轻的“咔擦”声后,箭锋便朝杆中伸缩,卸了大半锋锐力度。 雪荔:“我?在长明?寺小厮们处置的那只?大箱子里?翻找到这?只?箭。这?只?箭与别?的箭不同,如无?意外,它就是刺中宋挽风的第一只?箭。我?记得当时那箭正中他心?房,他中箭便开始渗血,气息变弱,渐渐奄奄一息。” 雪荔整理思绪:“如果是早有准备的话,早早备好血袋,在箭射出碰触身体的时候,他正好捏破血袋,是可以造成这?种效果的……他是风师,轻功无?双,感受到的风的变化会比寻常人快。只?有他可以利用这?样的时间差,让我?以为他中箭。” 雪荔摸着箭身,又缓缓回忆道:“之后,他为我?挡箭,身上又中了其他箭。我?当时心?乱如麻,见他没了气息,便以为他必死无?疑。但倘若他利用得到,之后那些箭不刺中要害处,便只?会给他人造成‘必死’印象。” 雪荔沉默下去。 她?心?中有这?样的怀疑,而?她?不确定真假。她?没有证据,只?凭着一只?机关箭,就要怀疑宋挽风吗?寻常师妹,若与人相依为命,恐怕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但是正如宋挽风所说,她?总是与人不同。她?的淡漠情感不足以支撑她?无?条件地相信身边人,她?的理智驱使她?抽丝剥茧,去怀疑一切。而?若唯一的可能压倒其他一切可能,那便是真相。 雪荔此时只?希望,是自己想?错了。 然而?、然而?……在宋挽风遇害前,她?正与他发生分?歧,她?就要从他那里?逼问出他隐瞒的真相了。 怎么?就会在那般恰好的时间,他那样死了呢? 许多时光过去了,在雪荔对林夜重新建立起信任后,雪荔和林夜分?享自己得到的这?番情报。她?说了许久,见林夜不吭气。她?悄然抬目,正看到他在偷觑她?。 那样的眼神,分?明?不是认真听人说话的眼神。 雪荔静一下,心?想?:他说他喜爱她?。 雪荔:“林夜。” 林夜回神,咳嗽一声,道声哈哈。他往后方仰了仰身,袖子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玉石眼,含糊告饶道:“我?在听啊。你是说你怀疑宋挽风没有死,骗了你嘛。” 他本就不喜宋挽风。 不过林夜有一腔聪慧,只?怕自己此时在雪荔耳根咬坏话,事后雪荔和宋挽风重归于好后,雪荔会认为林夜不安好心?。 于是林夜正儿八经,虚伪地为宋挽风说了说情:“这?只?是你的猜测,证据不足,还是不要下这?种结论为好。” 雪荔点头。 雪荔回忆当日发生的事,缓缓说:“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那天?的第一只?箭,是从哪里?射出来的,距离县衙到底多远。雨太?大了,打斗又混乱,我?想?不出来。” 林夜正要安抚她?“慢慢想?”,雪荔眉目忽然一抬,她?倾身,捂住了他口鼻。 林夜不动用内力,便从雪荔的动作中,知道了她?的意思。 他朝她?轻轻点头。 雪荔便撇开纱帐,拉着他的手?窜出帐子,直奔窗棂。她?推窗翻身而?出,带着一个林夜,也飘逸轻灵。林夜不知宋挽风的轻功是有多厉害,但是雪荔这?样的轻功,已然让他羡慕。 他且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被她?保护的滋味—— 旁人还享受不到呢。 几乎是雪荔带着林夜翻窗窜出的一瞬,木门自走廊的方向,传来叩门声。 雪荔攀着客栈外墙,踩着窗棂朝外延伸的一截断木。她?与林夜紧贴着墙,墙边百合树的花叶簇簇压低,埋在二人身上。林夜屏住呼吸,雪荔则贴着墙,听里?面动静。 客栈小二在叩门,并回头朝人笑:“官爷,这?家客人不应,想?是出了门玩耍,不在客房中吧。” 另一道声音不耐烦地问:“你不是说,没有见到有人下楼出客栈吗?” 小二苦哈哈地笑:“官爷,小的客栈里?每日迎来送往,客人繁多。小的是没见到,但万一真的有客人在小人不坐堂的时候出了门,小人也不能过问啊。” 那走廊上的官爷们似乎在讨论,半晌后,声音威严的官爷下令:“把门撞开,搜查一番。” 门传来撞击声,雪荔很快听到屋中闯入了凌乱脚步,在四处翻找。他们在找人,又利用公务而?抢占值钱财物,在客房中磕磕碰碰,砸坏花瓶与杯盏。小二呼天?抢地的求饶声,与官爷们不耐烦的训斥声,如沸水般炸开锅。 官爷们搜查的脚步声,渐渐走到窗边。 林夜将自己腰下的剑,解开递给雪荔。雪荔望他一眼后,握紧了剑鞘。 林夜贴墙间,额上出汗,呼吸生乱。他不敢大口呼吸惊动雪荔,雪荔只?看一眼他的脸色,便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他最近的身体,一直不好,而?她?又没办法让他好好养病。 她心中颇有些不舒服。 屋中脚步声变重,雪荔说服自己摒弃杂念,手?指抵在剑鞘上,随时准备拔剑。 那屋中人的脚步停在了窗下,“吱呀”声悠缓,墙外贴墙的少女,已经看到屋中人搭在窗杆上的一只?手?。剑光映彻雪荔眉眼,雪荔的剑正要出鞘,屋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喊:“乙字房中住着的那对男女有嫌疑,快过来查!” 屋中官爷们当场撤退,小二唉声叹气半晌,也关上门窗,跟着他们继续搜查去了。 遥遥听到小二愁苦的声音:“这?都什么?事儿?刺杀陛下的刺客,怎么?会在我?们这?种小地方呢?官爷是不是弄错了……” 待屋中没有了声息,雪荔才拽着林夜,重新从窗口翻了进去,关好窗棂。进屋后,林夜身子一晃,跌坐在桌边圆凳上。他气短血凉,胸口沉闷,却仰头,朝着那低头望她?的少女,露出无?所谓的笑容。 雪荔:“林夜,你需要休息。” 林夜摇头如拨浪鼓。 他抓着她?的手?,朝她?讨笑:“我?不是为了你啊,我?也在查真相啊。我?如今又联系不上陆娘子他们,被困在这?座小镇上。若是不想?办法与你一同逃走,我?会很危险啊。” 他耍赖无?辜道:“你可一定要保护我?,不要抛下我?呀。你若是抛下我?,我?为了逃跑,少不得又动用武功。你知道我?的,我?最好不要用武功。每用一次,身体差一分?……阿雪舍不得我?惨死,对吧?” 雪荔:“我?会保护你。” 林夜怔一怔。 她?说保护,自然用尽全力,与他人的随口一说全然不同。他心?中感动与欢喜并存,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只?朝她?露出笑容。他知道她?喜欢看他笑。 然而?雪荔的目光轻轻撇开。 林夜一愣。 他忍不住摸自己的脸,怀疑难道自己变丑了。他惊慌间,见雪荔推开他的手?,又走到窗口,开窗偷窥了一番楼下巷中的人员进出情形。 雪荔轻声:“我?们得尽快离开云澜镇了。” 这?话倒是无?错。 宋太?守派出整个云澜镇的官兵,搜查刺客。官兵们一日日缩小范围,查的越来越严密。总有一日,雪荔和林夜会面对撞上他们的时候。这?家客栈,藏不了多久。 林夜狐疑:“那宋挽风……尸体不怕腐烂吗?咳咳,我?们先不提宋郎君到底死没死,尸体总应该有一具吧?他们不急着让人入土为安,就只?记得要搜查刺客?搜查什么?刺客?他们要把你定为刺杀光义帝的凶手??” 林夜嘲弄:“阿雪,我?现在禁不住怀疑,整个江湖怕你恨你追你杀你的人那么?多,有多少是真的与你有仇,有多少是借着某些名?义试图坏你名?声,除掉你。” 林夜:“你平日总待在雪山,哪里?来的这?么?多仇?除非……” 他没说下去,雪荔心?中为他补充:除非追她?杀她?的,殊途同归,本就抱着相似的目的。 雪荔不想?讨论这?些,她?生硬地转移话题:“如果宋挽风棺椁始终不急着出城的话,我?们要如何出城呢?” 林夜:“阿雪有何见解?” 雪荔:“杀出去。” 林夜:“……” 他目光挪开,生硬地转移话题:“对方把云澜镇围得滴水不漏,我?的那些做了印记的银两,也出不了这?座城。无?法给陆娘子传递消息、让陆娘子引开敌人的话,我?们就得想?法子自己引开敌人了。” 雪荔眉目微动。 林夜异想?天?开道:“不如,我?去夜闯长明?寺,做出探查尸体的样子。敌人会被我?引去长明?寺,你趁机……” 雪荔:“我?不会抛下你的。” 林夜静一下。 他晕晕然,目光粲然地望着她?笑,只?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辛苦,到底没有白费。雪荔已经想?出了主意:“我?那日闯长明?寺,看到阿曾和窦燕他们也在长明?寺……” 林夜扬眉。 他们是没办法联系阿曾他们的。敌人监视着阿曾那些人,若是雪荔与林夜出头碰面,想?必敌人很快发觉。若要向阿曾他们传递情报,让阿曾联系上陆轻眉,倒是有一种简陋却好用的法子。 第86章 “他的情爱,终抵不过我…… 云澜镇上,这几日,有?些银两底部刻着“林”字印。 对宋太守来说,这便?是雪荔二人试图求救、联络旧部的信号。宋太守和陆轻眉并不算合作,他能离开金州城,不过是说帮陆轻眉找到刺客罢了。而今诸事正在脱离控制,宋太守当然不能放开这条线索。 他已经弄丢了一只?箭,此时不能再将这线索,送给和亲团那些人。 搜查范围一日日缩小,这一日,宋太守提前得到线报,说有?一对男女?,去?集市买卖银器,用的便?是有?“林”字印的银锭。宋太守早早将阿曾等和亲团人赶走,让他们和自己的一部分人马去?检查城门。 宋太守则亲自与神秘人同行?,前往市集捉人。 窦燕厚脸皮凑了上来。 窦燕是“冬君”这件事,“秦月夜”内部不置可否。当窦燕非要跟随时,他们并没有?阻止。一路同行?,窦燕不停扭头观望身旁那位与太守错开数步、跟在太守身后?的“神秘人”。 穿斗篷、戴斗笠,这神秘人当真是怕人认出他的面容。 窦燕同时发现,这搜查,说是宋太守为首,宋太守其实一直听这位神秘人的命令。便?是“秦月夜”派出来的杀手们,也听这神秘人的话。 这便?有?些蹊跷了。 市集越行?越嘈杂,其他人蹲守摊位,等着逮捕嫌疑人。窦燕则蹲在神秘人身旁,美目流连,将人瞥了一眼又一眼。窦燕笑吟吟:“郎君,你和‘秦月夜’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春君会把自己的得力下手派来给你用?我先前找春君借人,他可从来没理过我。” 神秘人面容坠在阴影中,宛如水月镜花。 他声音清哑,如砂砾磨水,听在人耳,既是陌生,又有?几分熟悉:“小娘子又是何人?为何时而说自己是冬君,时而说不是呢?” 窦燕在他们面前说自己是冬君,在和亲团那里,却称雪荔为冬君。和亲团那边的杀手们,其实已经不太相信。窦燕却始终硬撑着坚持。 这位神秘郎君一直在笑:“我听闻,冬君是双生花。你的姐姐死于雪女?之手,你不想报仇吗?” 窦燕一顿。 窦燕道?:“郎君连这个?都?知道?啊。怎么?办,郎君让我觉得更熟悉了。莫非郎君是故人,故人为何不和我相认?” 她?说罢,唇舌张开间,便?有?银刺从舌下卷飞而出。她?和神秘人相距不过寸息,动手何其便?利。但那神秘人反应何其快,窦燕舌下银针刺出时,他掌心在腰下某处一拍,窦燕的银针便?被吸了过去?。 窦燕惊讶朝下望。 前方官兵们冲出:“抓到他们了!” 二人也不再内讧,起?身奔去?。窦燕略微心疾,边跑边在脑中想主意,看?若是抓的人真是雪荔林夜二人,自己要如何想法子周旋。她?并非觉得雪女?不该死,可雪女?不应该死得糊涂。 尤其是……死于故人之手。 窦燕余光见那神秘人步伐竟比自己还要慢一分,好?似很犹豫踟蹰。 她?冷笑一声,待自己与神秘人赶到摊贩间,看?到被抓的人,她?不觉庆幸又失望—— 不是雪荔二人。 被抓到的人,是一个?商人,与一位婀娜女?郎。 女?子身形高挑纤细,身着白衫,戴着雪白斗笠,发辫随风掠耳。行?走间,刻意放缓步子,腰肢款摆,很是风雅。 商人身量更高些,只?是略微胖,身着黄罩襕衫,腰系青玉带,冠束白镶带。商人手持金扇,扇风间,风流意态抹去?了他的几抹痴肥,看?上去?很有?些金光灿灿的光华模样。 从背影看?,女?子步伐不够轻盈,商人身形姿势皆不像。但这二人同行?,衣着打扮与那两位十足相似……商人被错认林夜,女?子被认作雪荔,对陌生人来说,并不算太离谱。 那小娘子见到官兵冲出来,吓得嘤嘤而泣,躲到商人身上。商人则拿着被当做证据的银两,拼命辩驳:“这不是我的钱,是昨日有?位郎君翻墙到我府上,逼着我们打扮成这样,今日巳牌来街上走一遭。我若不走,他们就要把我的事告诉我夫人……” 那小娘子怯怯补充:“阿郎与我私会,七夕那夜,恶人抢了我们的客栈客房,把我们赶出去?。没料到,我弟弟今日本要去?陈员外家中做客,却被绑了。绑我弟弟的女?匪逼着我今天必须与阿郎相见,不然就要杀我弟弟……” 窦燕狐疑:“你弟弟?” 小娘子涨红脸。 她?支支吾吾半晌,终于闭着眼睛大声道?:“陈员外家中郎君有龙阳之好?,和我弟弟交好?……” 众人惊且笑,但因?为公务在身,不得不肃然相对。只?窦燕百无禁忌,噗嗤乐笑,前仰后?合。 而那神秘人陡然失笑:“中计了。” 神秘人问小娘子:“你弟弟今日本应去陈员外府上?” 小娘子抖一下:“不、不是,他们约好?去?城西山寺赏花。” 他猛地掉头,直接上马,越过宋太守,朝官兵们下令:“去?城西门,拦住所有?出城车马。” -- 城西门口,阿曾一言不发地盯着那车中有?龙阳之好?的二人。 车中熏香扑鼻,夸张的香气,让凑过来的另一人,那太守派来的守城人呛了一下。 守城人看?一眼车中人的样子,又忽然想起?什么?,拍脑袋道?:“我想起?来了,陈郎君今日要带人出城赏花。” 车中公子一边拥着怀中人,一边不悦敲扇:“知道?了还不让路?小心我回去?跟我爹告状,今年给你们的孝敬钱,全部免了。” 守城人连忙赔笑:“陈郎开玩笑了。” 论理说,宋太守只?是将他们这批弟兄派来城门前检查过往行?人,真正看?中的人,则被宋太守带走。太守是金州太守,不将小小云澜镇放在眼中。待抓到刺客后?,太守回返金州,承受陈员外怒火的,则是他们这群小喽啰。 既然如此,何必得罪陈郎? 守城人便?要放行?,看?到旁边阿曾沉默,警惕了一分,询问:“郎君可看?出异常?” 阿曾盯着车中二人片刻,那公子摇着扇子,用扇子挡住半只?眼,朝他挤了一下,调皮无比。阿曾绷着脸,默默让路:“没有?异常。” ……只?要公子逃出这座城,应该就能和他们联络了。 守城人便?挥臂吆喝:“检查一下他们车中是否有?刀具尖锐物,没有?的话就放行?。” 守城人又转头弓腰,向?车中人赔笑:“陈郎见谅,镇上出现了一个?刺杀陛下的刺客,咱们也是配合检查……” 车中公子露出嫌恶嗤笑声,下巴扬了扬,示意他们随意检查。而守城人那帮弟兄,也不敢检查得太仔细,怕遭来陈郎君的怒火。他们稍稍检查,便?开城门放行?。 城门半开,车马过也。 车马一出城,车夫便?被丢下车。马车陡然加速。 城门下的人远远看?着那辆车突然加速,又连车夫都?弃而不用,心中难免咯噔一下。还没等他们彻底怀疑,城中大道?尘土四溅,身披黑氅的神秘人掠马而来,厉声下令:“追上那辆车——” 城门前的官兵们手脚顿时冰凉。 眼见着簇簇黑影从他们身前飞出,纵马出城,齐齐向?那辆疾行?的马车袭杀而去?。神秘人在城前下马,冷眼瞥了无所事事抱臂而立的阿曾一眼,撩袍登上城头角楼,眺目望去?—— 尘土滚滚,车马避让。只?有?一辆车行?得歪歪扭扭,时而颠簸,却越走越快。 出城纵马而追的人,各个?是“秦月夜”的精英。但是对上那辆马车,神秘人并不抱希望。 偏这时,守城人反应过来自己惹了祸,哆哆嗦嗦地爬上城楼,哭丧着脸为自己辩解:“大人,属下是搜了那辆车的,车中并没有?藏着武器。” 神秘人轻哂:“难道?你们以为,雪荔杀出名,靠的是便?利的武器吗?” 他语气怪异。 既是骄傲,又是惆怅,还带着许多分涩意。 斗笠让他视野并不算清晰,他也不愿看?得那般清晰。而模模糊糊中,他仍看?到马车中车窗打开,一个?少年打扮的人如游鱼一般钻了出去?,跳上了车盖。 那少年作男儿?打扮,可只?要她?站出来踩在车盖上,那番气势…… 神秘人想:集市间那位妓子,如何能模仿得了呢?连三成像都?模仿不出来。 他犹犹豫豫,到底只?是中计,还是有?时候,他也希望雪荔棋高一筹,躲开自己的算计,反将自己一军呢? 神秘人便?这样看?着—— 雪荔翻上车盖,迎上那追杀马车的数位杀手。杀手们骑马而来,自然追得上四只?轮子、走得颠簸的马车。杀手们翻身窜上车盖,雪荔凌身便?与他们缠斗。 三人从三个?角落窜上,一人被击飞,一人被抢了武器。还有?一人,在与雪荔对打十数招后?,被甩下了马车,被石子和尘土淹没。 车盖上的少女?迎风而立,英武悍然,众莫能敌。 与此同时,车门紧闭。车中的另一个?人,好?端端坐在马车中,始终没有?现身。 远观战斗的神秘人,目光微低,落在马车车厢上,神色闪烁。 林夜……始终没现身。 怎么?,是习惯了被雪荔保护,心甘情愿吃口软饭,还是觉得雪荔受了伤也无所谓?神秘人想将林夜想得卑鄙一些,可多日相处,他又分明知道?,那位小公子机智过人,不可小觑。 第87章 “阿雪……我喜爱你。”…… 暮色四合,出林过野,前?方正是?一片高?低错落的屋宇。昏昏天幕下,华灯渐次亮堂,让这片天地添了许多分?温馨色。 林夜和?雪荔从马上下来,林夜在前?找路,雪荔在后牵马相随。 林夜朝她说接下来的计划:“那些敌人没有追杀我们,我们安全了。既然之前?已经见过了阿曾,他们便会与我联系。想来很快,我就?能和?陆娘子说上话了。咱们先在这里的客栈歇两日,打听一下如今情况。” 雪荔道:“站在城楼上射弓的人,非比寻常。那么重的弓,寻常人根本拉不开。那张弓与我手中的这只机关箭,都应是?特意定制的。若是?打听些消息,便说不定可以找到射箭人的行?踪线索。” 雪荔:“我想再见那人一面,亲自问他为何要射箭。” 林夜颔首。 她说得?很有条理,可见已从之前?那射箭引起?的震怒中回过了神。而?林夜想到很快能与陆轻眉开始合作,便也一身轻快。 佳人在侧,不再离心。诸事预料,尽在掌控。人生还有什么更得?意的吗? 林夜一得?意,便忍不住翘起?尾巴,满肚子促狭念头,冒着坏水往外钻。 他走?在黄昏的青石街上,轻轻跳两步,回头朝身后小美人笑:“咦,你真的不去偷棺材,不去试图救宋挽风啊?” 他晃着手指:“我的心头血可是?能用的哦。这么好?的机会送给你,你都不用?” 雪荔望着他飞扬的发带与衣袖。 她轻声:“可是?生命只有一次。” 林夜愣一愣。 雪荔眼?中映着千家万户的烟火,也映着跳跃怔愣的少年郎。发丝拂过面颊,她感到一丝寒意,目中生出一片朦胧烟岚:“师父与宋挽风的生命只有一次,林夜的生命也只有一次。” 雪荔:“人为什么而留恋此生,也许是?因为人生只有一次。倘若不要了,错过了,也许本也不该一次次修正。” 她的冷心冷肺,听得?林夜定定望着她。 他有时觉得?她薄情心冷,有时,他觉得?……她是?被伤了心。 可是?阿雪啊,你懂得?你在伤心吗? 雪荔游离的目光,最终回到了少年身上。林夜沉静地望着她,不故意逗弄人的时候,他睫毛浓长眸清面秀,何其的隽朗都丽,翰逸神飞。不怪从没人认出他是?照夜将军,他和?传说中的照夜将军差距太大?,他更像是?风流无双的浊世?佳公?子。 雪荔有时候觉得?,也许照夜将军是?假的,林小公?子才是?真的。 雪荔凝视着林夜:“真好?。” 林夜扬眸:“嗯?” 雪荔:“那只箭朝车厢中射来,分?明指着你。我知道那只箭想杀你,我试图救你,但我怕我救不到。当日暴雨中,我便想救宋挽风,可是?宋挽风站到了我身前?。” 林夜眸子轻轻缩了一下。 他轻声:“阿雪,你一直为自己没有救到宋挽风,而?生自己的气吗?” “不算吧,”雪荔想了想,慢慢地思考,“应该是?害怕。” 她习惯了自己是?武功高?手的身份,身边所有人也恭维她只要这么练武下去,总有一日会成为“天下第一”。雪荔不曾对此骄傲,却也觉得?这似乎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只要她愿意,没有她杀不了的人。 只要她愿意,没有她救不到的人。 可是?那日的宋挽风……雪荔没有救到他。 分?明过去了好?些日,雪荔却从未走?出那一日。她做梦回忆师徒三人的过往,她在清醒时想:倘若我当时……宋挽风是?不是?不会死? 哪怕拿到了机关箭,哪怕怀疑宋挽风,雪荔的这种?念头,仍没有完全消下去。 然而?,如今雪荔不会这样想了:“我可以救人的。只要我愿意,只要你信任我,只要你一心盯着马匹,把后背、自己的安危全然交给我,我便可以救到你。” ……她本可以救到宋挽风。 她应该没有做错。 林夜的眼?睛,慢慢地软下去。 万家灯火背对他,三两步外就?要走?到新的客栈中了。林夜叹口气,弯了弯眼?睛,朝她走?来:“阿雪,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我受不了。” 他在雪荔的困惑中,走?到了她身前?。他仍是?笑眯眯的模样,张开手臂,将雪荔抱入怀中。雪荔一时觉得?不应该,一时又觉得?他的气息好?舒服。她僵硬立在原地动也不动,脸颊低下,轻轻贴上他胸襟。 林夜耍赖:“我是?病人,让让我。” 雪荔没见过这种?天天把“我柔弱”挂在嘴边的小公?子,而?她又心知肚明他确实身体状态差。她便任由他抱,少年的气息熨着她,轻轻柔柔,格外珍惜,又有些用力。 她说不明白这种?感觉,她很在意他的话:“什么样的眼?神?” 林夜的笑声贴着她耳朵,弄得?她发痒。他思考道:“像一粒雪融,一片叶落,一朵花败。” 像她对尘世?少有的期许被掩埋,像她从刀刃冰剑中看到故人的光影,像她在伤心,在失落,在难过。可雪荔不会伤心,也不会难过。她的眼神像要哭出来,但她不会哭,也没有眼?泪。 这让林夜怎么办呢? 他只好?陪着她,替她伤心,替她难过。他不要脸皮不要回报,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放——总害怕这片雪落入悬崖,融于冰中,再不复存。 -- 过了几日,宋太守埋了儿子后,悻悻回金州,并没有抓到什么刺客。 陆轻眉也不理会他,因陆轻眉此时非常忙碌。她得?到了阿曾从云澜镇传来的消息,阿曾和?窦燕等人赶回金州,同时,借助阿曾的情报,陆轻眉终于和?林夜恢复了联络。 林夜似乎被一些事耽误了,他含含糊糊不肯明说,只说自己回不去。 他和?雪荔逍遥在外,在调查一些事。林夜的回信好?歹说明一件事——林夜暗地里布置的计划,要借由陆轻眉的手,开始执行?。 光义帝生死不知,阿曾等和?亲团人配合,由陆家女执行?林夜定下的计划,此时是?最稳妥的。 于是?,二?人便鸿雁传书,开始做一些布置,等敌人一点点咬上钩。 与此同时,建业的陆相带着数位官员驱车前?来金州,为皇位空悬之事——金州医师们无法拖延,众臣的怀疑与日俱增。陆轻眉宣布光义帝病逝。 陆轻眉拿出了一份遗诏,诏李微言为帝。 在陆轻眉拿出遗诏、宣告光义帝病逝的时候,陆轻眉的人手,终于在李微言即将逃离出金州前?,找到了李微言。陆轻眉驱车前?去,在一家烟火寥寥的农舍后院,见到了李微言。 李微言被陆家侍卫五花大?绑,伏在地上。周围鸡叫狗吠声不断,陆轻眉踩着氆毯下地时,抬眸便看到篱笆墙后,稻草与鸟毛在李微言发顶飘落。 被绑着的李微言仰头,目光桀骜不屈。 算下来,好?多月不曾相见。陆轻眉没有忘记那夜玄武湖水的冰凉刺骨,也没有忘记李微言当日对自己的挟持。人生漫长,报仇之日,岂不是?转身便至? 而?今她高?高?在上俯视他,相貌昳丽尽妖的少年公?子,不过是?她掌中物。 陆轻眉的眼?神倨傲冷淡,对身边侍卫下令:“松绑。” 侍卫摘掉了李微言身上的绳索、口中的脏布。李微言胸口呼吸起?伏,不等陆轻眉施舍,他便凉凉笑道:“嫂嫂,好?久不见。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可惜啊,你不能如愿。” 少年明明在笑,眼?中的不逊却如冰碴般尖锐:“我是?不会顺着你们的意的。” 陆轻眉垂眸,观望他的脸。先前?她得?知,誉王世?子脸上疮疤不消。她怀疑那疮疤有问题,而?今见到李微言,她才能真正确认李微言在李代桃僵。 陆轻眉:“杀了陛下的刺客,其实是?你吧?你不想活命了?” 李微言笑出了声。 他的眼?神更是?尖厉:“你抓我,不过是?想我做陆氏的傀儡。南周如何,不都是?听你们陆家的话吗?既然如此,嫂嫂怎么不自己当皇帝去?我看你和?我那兄长也不如何情深啊……他尸骨未寒,你就?开始着急选下家了。” 少年慢慢从地上爬起?,妖冶的面容凑来。身边侍卫想拦,被陆轻眉用眼?神制止。 李微言俯到她面前?,与她冷淡面容相对。 李微言轻声:“这皇帝,谁爱当,谁当去。凡是?你们想要的,便是?我不会给的。凡是?你们不想给的,才是?我要的。我根本不关心你们的朝政、你们的君臣博弈,你们全死光了,才好?呢。” 他笑容放大?,幸灾乐祸地看着她:“我那兄长没有子嗣,李氏皇族快绝种?了吧?你们才病急乱投医,找到我身上……但我宁可死,都不会做你的傀儡。” 李微言抬手,摸着自己手腕。 他血脉的秘密,此时并未公?开。可是?光义帝身边的神医还在,只要那个老匹夫在,这些人,总会知道他血脉的秘密。到那时候……他依然是?一个药人,一尊血袋。 他受够了这种?日子。 他恶极了身上的枷锁。 他恨怨他们所有人——那些无止尽的权势更迭与野心争斗,那些阴谋下如他这样无人在意的存在。难道有朝一日给他登顶之位,他还要感恩戴德吗? 皇帝——什么皇帝! 光义帝那样的皇帝吗! 李微言彬彬有礼:“陆嫂嫂,我文不通武不就?,连书都不认识几个字,只会偷摸拐骗,做尽恶事。我少有的善心呢,告诉我,你们别找我——若你想用刺客的事威胁我,那便杀了我吧。” 第88章 雪荔夜夜来他房中,到底…… 风与月从窗边一同照入,哗啦啦纸页翻飞声中,雪荔只来得及慌乱捡起自己的日志,如?同捡起少年慕艾一般的心事?。 她抱着书,如?坠幻梦,如?飞云端。她此前从不知?道自己的日志上被林夜写了字,她不懂情,但她看得懂字。这明明是林夜的秘密,雪荔却慌慌张张地出汗,宛如?这桩秘密,是她与林夜一同做下来的。 她听到现实中林夜从睡梦中惊醒的声音,像钥匙与锁孔交叉那?一瞬的凝滞契合感?。 雪荔抱着《雪荔日志》,朝床上爬坐的散发少年看去。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解释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怎么提起怀中书本中林夜字迹的事?情? 怎么询问林夜为什么要在她的日志上写字? ……而她不知?道吗? 她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遍山风雪,敌涌如?海。雪荔小小年纪,已?经认识了许多敌人,打过了许多场艰难战斗。她在襄州城外那?么多人的战斗中走出,她在金州城郊弯弓射箭于危难中救光义帝,她又在金州行宫外和数不尽的将士厮杀,冲破他们?的警戒线杀去行宫…… 她虽年少,胜战已?足够煊赫。 然?而没有一场战斗,比得过她此时的紧张。何况她都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 雪荔抱着日志的手微微出了汗,发丝擦过她湿润漆黑的眼睛。她茫茫然?地看向林夜,却见林夜拥被呆滞一瞬,打个哈欠,歪身抓过枕头,重新睡了过去。 雪荔迷惘。 刹那?间,屋中重新剩下月明,风清,纸刷,以及少年郎重新入睡后的平缓呼吸声。 雪荔迟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林夜只是梦魇,他实则并未清醒。这一霎,雪荔有点说不清自己心头涌上的一丝恼意。她咬着唇,瞪他片刻,终是不敢再在这个客房中待下去。 雪荔重新翻墙关窗,回到自己隔壁的客房。 长夜漫漫,一日时光好像已?经结束,却又好像才?开?始。 林夜在客房中睡得时轻时浅,梦魇再至;雪荔钻入自己房中的床上,如?同做贼一般,将四方纱幔全?都从银钩上扯下,牢牢地盖住床角视野。 如?此,雪荔觉得安全?。 如?此,雪荔躲入被褥中,将油灯也藏入其中。她屏着呼吸,就?着昏昏的油灯暗光,从头翻阅自己手中这本《雪荔日志》。 这本日志自宋挽风送与她,一两年来,寥寥数篇,乏善可陈。雪荔在下山前,找不到什么新鲜事?来记录。而下山后,雪荔发现,自己的日志中,记载的事?迹,十篇中九篇都与林夜有关。 有时是林夜第?一次送她礼物,有时是林夜教她什么叫不快什么叫开?心,有时是林夜和她开?的玩笑话让她觉得有趣。 她不爱记日志,若是只看这日志,恐怕外人要以为,她总与林夜在一起。事?实上……她和林夜分离的时间,确实远不如?二人常日相伴的时间。 他陪她玩耍,陪她查案子。他送她许多礼物,她收也没地方收,却每次都很开?心。如?今,那?些礼物,那?些银光闪闪的代表少年情谊的物什,还留在金州太守府的府邸中。 雪荔甚至不知?道,宋太守有没有把她的东西全?都丢出去。 如?今想来那?些礼物,似乎有些不甘。然?而因为林夜始终和她在一起,雪荔平时并未在意过不待于自己身畔的礼物。 她不明白感?情,不审度感?情。明明林夜已?经告诉过她了,她仍没什么真实感?。她总觉得事?情好像没什么变化,如?今与当初没什么二样……直到她看到日志中少年偷写的一篇。 她不怪他在自己的日志中乱写乱话。 她只是在想,原来这就?是“喜欢”吗? 林夜的喜欢……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还要快乐,是么?即使她不回应他,即使她不知?所?措,林夜依然?喜欢她,并不伤心并不逃避,是么? 他的喜欢……到底有多少呢? ……和师父、宋挽风的区别?,有多大呢? 次日侵晨,雪荔下楼,看到五色缤纷的孔雀少年在楼下大堂中,一手托腮,一手懒洋洋地撕着一笼包子,吃得味同嚼蜡。他好像在想事?情,眉目微微蹙着,日头金光从窗外洒入,正好落在他蹙起的眉弓上。 像振飞的翅膀。 雪荔心头一跳。 她感觉到熨着《雪荔日志》的胸怀处,因为这一瞥眼,而闷闷地生烫。她挪开?目光转过脚,便想反身回客栈,躲开?林夜。然而楼下的林夜眼尖,他一边掩口打哈欠,一边弯着眼睛,热情地朝雪荔打招呼:“阿雪,这边这边,我为你占好座了。” 稀稀拉拉的大半个堂中用早膳的客人,都朝楼梯上的少女看去。 雪荔沉默走下楼,坐到林夜那一桌。林夜肌肤柔白,眼下有半青眼袋,可见他昨夜睡得并不好。雪荔再次躲开?目光,心想他睡得好与不好,必然?与自己无关,自己也没有做什么。 睡了一夜,林夜宛如?没有睡一般,醒来觉得全?身酸痛,像被人打了一顿。他满是狐疑,却因怀疑这是自己身体太差的缘故,而不敢声张,生怕雪荔就?此不让他跟随了。 心中事?满满,林夜面上仍一边打哈欠,一边有条不紊地将备好的早膳推到雪荔面前。 一笼包子一碗粥,再加一碟小菜。不算丰盛,但远行在外,也没有更?好的了。 林夜吃不下去,然?而他托腮看着雪荔吃,便看得津津有味。雪荔平时没感?觉,今日却在他的明亮目光下,有些吃不下去。她微微侧了身,想躲开?他眼睛。 林夜没有自觉。 他看她早看得习惯了,而她平时从未感?觉过,他也没想到她会害羞。 林夜趴在桌上,看着雪荔面颊的绯色,担忧道:“阿雪,你脸好红,你该不会又生病了,自己却不知?道吧?” 雪荔摇头,小声:“没有。” 林夜觉得她连声音都有些奇怪,小猫哼叫一般。平日清冽淡然?的少女,如?此异常,林夜更?觉得她是生病了。 他笑嘻嘻:“我看看。” 他伸手来摸她额头,雪荔像被烫到般朝后仰一分。她想跑开?,又怕自己一瞬消失,林夜会收不住力而跌倒。她僵硬坐着,嘴中塞满包子,鼓着腮,一动不敢动,等?待林夜那?命运一般的宣判。 林夜收回手,摸摸他自己的额头。 他疑惑看她一眼。 雪荔别?过脸,将脸埋入粥碗中。 她察觉林夜幽幽静静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奇怪,昔日他也这样,她从没觉得他那?种洞察万物的眼神,有这样可怕。她并不清楚自己的心事?,但她又害怕自己都不懂的心事?,会被林夜看破。 林夜好一会儿,移开?目光,揉揉自己脖颈,若有所?思地笑:“看来是这客栈风水不好。阿雪昨夜没睡好,我也没睡好。我做了一晚上噩梦,好像被人打了好久……对了,我还在梦中梦见了阿雪了。” 雪荔低着长睫。 林夜弯起眼睛:“阿雪有没有也做梦,梦见我呀?” 雪荔摇头。 她勇敢抬眼,与他对视一瞬:“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你。” 林夜当即夸张地手捂心脏:“好伤心。这么绝情的话,不要当我的面说出来。我好歹也是美少年,你这样,让我的面子往哪里放?” 雪荔弯了弯眼睛。 笑意如?流光,在她眼中轻轻流动。 她没有完全?笑出声,但这个接近笑容的表情,仍让林夜感?到动力满满。林夜愈发凑近,叽里咕噜地与她说话,逗她笑。她面颊雪白睫毛闪动,躲在早膳后不搭理他,林夜眉飞色舞,说得更?加有趣,也让雪荔的眼睛弯了好几?次。 青春年少,风光正好。 连林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雪荔笑起来的动作习惯,学的是他。 而吃完早膳,两人便牵马重新上路。林夜说:“我想过了,如?果那?天暴雨中射宋挽风的人,在很远的地方拉弓的话,确实可以骗过你的感?知?。我早上问过镇上的人,他们?这里的武器匠没人能打造那?么重的弓,但离这里不到五里的一个村子有个老师傅,那?老师傅有本事?打出这种重弓,咱们?去问问。” 雪荔点头。 二人当即上路。 一路上,林夜感?觉雪荔总是偷偷看他。 但他目光每次寻回去,她的眼睛便故作无事?地移开?。 林夜心中满是疑问,暗自记下。 他们?当夜赶到村落,没寻到那?位老师傅,便在村中住下,次日开?始打听消息。当夜林夜入睡,他担心这偏僻村子不够安全?,又思量自己这几?日每次醒来宛如?没睡、浑身酸痛的症状,便在睡前,于门窗下洒了一层细灰。 次日,窗下灰上出现很浅的脚印。 那?么轻的脚印,如?果不是幼童,便应是一个武功高手。 林夜心中生出警惕。 在他们?去找老师傅、和老师傅询问武器的路上,林夜询问雪荔:“你最近几?日有没有发现有武功高手徘徊在我们?身边?” 雪荔摇头。 林夜心中便更?加警惕。 若是连雪荔都察觉不到的高手,他如?今只认识一位,便是那?西域四大刺客之一的“白虎”,白离。 林夜和雪荔早就?怀疑,隔着那?么远距离拉动大弓的人,应该只有白离。他们?如?今四处探查,不过是在追白离的踪迹。可是如?果白离发现了他们?的追踪,早早埋伏在他们?身边,这是要做什么? 第89章 “如果我说是梦游,你会…… 翌日,雪荔将?一碗药汁端到林夜面前。 林夜:“……” 那药苦味,比他平日喝的?,闻起来还要涩些。林夜正沉浸在?“阿雪为什么夜闯我寝舍”的?不解与困惑中,看到这碗药,他茫茫然抬头看她,眼眸湿润清泠,看着颇为无?辜可怜。 站在?桌旁的?雪荔目光闪烁一分,又开始躲他的?眼神。 她这几日的?几番躲避,让林夜困惑到了?极致。他几乎要忍不住问她自己到底做错什么事了?,她为何?言行如此迥异。林夜到底忍住气没询问,他实在?没有那类万事不在?彀中的?求问精神。 他强忍间,雪荔将?药朝他面前怼得?更近一些。 雪荔说:“你?身体不好,我为你?熬的?药。” 林夜:“……” 少女目光清澈,眼睫不眨。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若非林夜昨夜发现她的?秘密,他当真要被她哄骗。而林夜骤然意识到,雪荔应该很擅长撒谎吧。 她不爱撒谎,但她每逢撒谎之事,脸不红心不跳,比谁都要一本正经。林夜不禁开始忧心,倘若有一日雪荔骗他,他能否分辨出来。 雪荔自然不知林夜的?千头万绪。 她满脑子是治好小公子夜里打鼾的?毛病——她今日天不亮,便?跑遍了?大半个小镇求问药方。 若林夜日后总与她在?一起,她不喜欢他这样?的?毛病,当然要将?他治好。 而林夜有苦难言,在?少女目光坚定的?盯视下?,他不得?不捏鼻端过药膳,苦着脸灌了?个彻底。一碗药下?肚,林夜怀疑她恩将?仇报,要将?他毒晕,好丢下?他跑路。 然而他抬头,见雪荔眸光轻快:“好了?,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如此,林夜便?心软了?,晕乎乎跟着她出门上马,不计较她那碗苦哈哈的?药汁。 而接下?来数日,每日一碗苦药不必提,林夜半夜并未等到雪荔偷窥。他摸不住规则,夜夜难眠,只将?自己熬得?白日精神不振,坐在?马上都有翻身跌落之险。如此,雪荔更坚定地认为他身体不好,要给他日日灌药。 终于,在?林夜快被药彻底灌晕之前,他们赶到了?下?一个地方,找到了?之前武器匠提到的?某位擅长打造武器的?人?物?。 这人?果然脾性乖僻,不与人?居于闹市,独自辟了?一家柴屋,住在?深山中。 林夜和?雪荔到访,在?外敲门许久,此人?也?不肯开。雪荔掀门而入,屋中磨刀声不停。刚进室内,二人?感觉到一股燥热腾然升腾,一个壮年汉子赤着上身守在?火炉前,专注地捧着一张图纸在?看,嘴里念念叨叨。 林夜露出笑容:“先生?” 此人?理也?不理。 雪荔好不耐烦,一道掌风劈去。那人?半分武功也?不会,摔将?在?地,撞上自己身后那正烧得?热火滚滚的?炉子。赤身摔在?炉上,到访二人?完全想象的?到那种热度煎熬,此人?从地上爬起来,第?一时间疯疯癫癫去抱自己的?炉火:“我的?伞,我的?伞!没烧坏吧?” 壮士检查自己的?火炉没有问题后,才?怒目瞪向二人?:“你?们是谁?为何?闯入我房舍?” 林夜弯眸笑:“阁下?若再说废话,我们阿雪下?一步就?会推翻你?的?火炉。” 壮士面红涨红,大怒:“你?们敢!” 他不相信一般地瞪向雪荔,将?少女从头到尾打量一番,露出鄙夷之色。这人?目光又挪回林夜身上,林夜的?病弱薄瘦模样?,让他更为鄙夷。 他开始挥手赶两人?:“出去、出去……” 雪荔正站在?墙边,她伸手在?木墙上轻轻敲了?一下?。看似平和?的?动作,屋中人?都听到极轻的?木头断裂声。壮士忙抬头张望,一时间却看不到哪根木头断了?。 他再低头。 雪荔妙水秋波般的?眼眸宁静万分:“若是得?不到我想要的?消息,我便?拆了?你?这里。你?可以试试。” 林夜在?旁凉凉补充:“先生,劝你?听话吧。知道我旁边这位女英雄是谁吗?穷凶极恶,恶贯满盈啊。她连路过的?狗都要踹两脚……” 雪荔认真反驳:“我不会踹路过的?狗,但路过的?狗若是挡道,我会杀狗。” 林夜立即:“看看,看看!” 他捂脸长叹,做出可怜模样?:“先生,我是被她逼迫,与她同?行的?。你?不知道我是谁吧?我是南周要和?亲的?小公子,她见我英俊风流,从千军万马中把我绑走,逼迫我与她成亲。” 壮士:“……” 壮士惊疑不定的?后怕目光落到雪荔身上。 雪荔看向林夜,林夜背对着壮士,朝她扮个鬼脸。于是雪荔迎着壮士的?目光,淡然说:“就?是。” 林夜添油加醋:“她连孩子都怀了三个月了?。” 雪荔:“就?是。” 林夜:“她怀着孕都千里迢迢追杀人?,如此威武,谁能挡啊?” 雪荔:“……就是。” 壮士忍不住:“小娘子你除了‘就?是’,不会说别?的?了?吗?” 雪荔:“回答我的?问题,若是我不满意,或者你?说了?假话,无?论我身在?何?处,你?又身在?何?处,我都会……” 壮士嘲弄:“杀了?我?” 雪荔:“毁了?你?所铸刀剑。世间人?所求不同?,你?所求,应当就?是武器。我不杀你?,只会让你?体会到切肤之痛,毕生痛苦。” 壮士脸上嘲弄的?表情收敛,惊怕地盯着雪荔,最终不甘地点了?点头。 如此,二人?一红脸一白脸,恩威并施,在?过了?两个时辰后,终于从这位武器匠嘴里得?知了?完整的?消息—— 半年前,有身材高大魁梧的?西域人?找到他,拿着一张图纸,要他打造一重弓。那弓重数十磅,寻常人?无?法拉开,然而正因为其材质其重量,一旦弓弦拉开,威力会远胜寻常弓箭。数丈外取人?性命、击人?头颅,不在?话下?。 三个月前,那西域人?取走了?这把弓。大约西域人?对武器匠的?本事非常满意,又让武器匠打造旁的?武器。武器匠不愿意,他不图名不图钱,寻常武器,并不值得?自己出手。 那西域人?答应武器匠,倘若武器匠在?三月内打造完这些武器,对方便?会给一张新武器的?图纸,完全交给武器匠。如今三月之期已过,那西域人?前些天带着许多人?许多车队,取走武器,果真将?新武器的?图纸交给了?武器匠。 武器匠兴奋并虔诚地凝望着自己的?火炉:“我现在?打造的?,就?是那新图纸上的?武器……火已经烧了?一周了?,你?们若是毁了?我的?炉子,我跟你?们拼命!” 雪荔的?目光落到火炉上,铜炉兽脸狰狞,肃然无?比。炉中火舌熊烈,烧得?铜炉碧绿幽红之色滚滚变化。整个屋子被这方炉子熏得?烟火缭绕,空气炙热。 雪荔想,寻常武器,应该不值得?花费这么多精力。听对方描述,打造武器的?西域人?应当是霍丘国人?。霍丘国人?哪来的?这么厉害的?武器图纸?倘若真有,为何?他们之前不让这个武器匠打造呢? 林夜:“他们打造了?多少武器?都是什么样?的??” 武器匠漫不经心:“就?是一些寻常的?刀、剑、戟、枪,加起来也?就?不到三四千吧。” 林夜脸色沉下?,心中疑团遍是:算的?夸张些,三人?用一把武器,那霍丘国人?应当人?数在?一万左右。而川蜀战场的?兵士,常驻三万。再算上照夜身陨、北周要求南周减兵,那他便?算川蜀兵有个两万吧。一万人?数的?霍丘兵,想对付两万川蜀兵? 林夜总觉得?期间有些问题,他还需要再想想。 林夜又轻声:“你?可知道他们搬走武器,去了?哪里?” 武器匠不在?意:“不知道。他们说要去酒庄喝酒,我又不问这些。” 林夜默默点头,他盘算附近哪有知名的?酒庄时,雪荔在?旁冷不丁开口:“我能看看他们给你?的?图纸吗?” 武器匠警惕:“这是我的?!我不会给你?的?!” 雪荔懒得?和?他多说,直接手在?墙上一拍。片刻后,稀里哗啦的?落尘声中,武器匠屈辱无?比地将?图纸拿来给雪荔。武器匠怕雪荔抢走自己的?图纸,而林夜想到什么,凑过来和?雪荔一道看图纸。 林夜轻声:“我很好奇有什么武器,是他们用不到、但威力又很强的?。” 图纸打开—— 泛黄的?图纸中,画着一柄伞。图纸画得?分外细致,伞上的?每一处关节用料用材,尺寸之类的?,都写得?分外详细。但这种详细,用的?并非大周文字,而是一种他们看不懂的?符号勾划。 这种符号,类似金州乱葬岗中钱老翁在?树上刻画的?符号,也?类似南宫山上陌生女尸头顶发间的?记号。 这种符号已经出现了?第?三次,林夜和?雪荔都看得?专注。 雪荔一言不发,林夜问:“你?看得?懂这种符号?” 武器匠不屑摇头:“我哪看得?懂?只是做武器的?嘛,连蒙带猜,再加上当时那个西域人?和?我解释了?几个重要地方,我就?懂了?。” 他兴奋地指着图纸某处:“比如这里,这个伞骨内,用的?不是竹子,而是……” “薄刃,”雪荔轻声,“散刃如雨,雨落雪如血,嫣红血色裹着白色薄刃,寸息之间,二丈内外无?人?可躲。” 第90章 癸未年八月末,我与林夜…… 癸未年八月末,我与林夜共枕眠。可惜,没亲到他。 ——《雪荔日志》 雪荔和林夜在乡间寻找线索时,明景和粱尘,已经跟随霍丘国的?大部队,深入了深山老林。他们一路走的?都是?乡间小?路,若非当地居民,外人难以知晓。这一路走来,粱尘想办法留下?些线索,却也发愁,不知道公子那边能不能看?到这些记号。 粱尘能如此大胆,也是?因?为霍丘国这边,并?不怎么在意他。在他们看?来,粱尘只?是?一个被意外抓来的?小?喽啰,他们的?重心在明景身上。就连那位算无遗策的?卫长吟卫将军,都没有对粱尘生出?疑心。 他们隔三岔五地派人,来说服明景跟随他们。 那位宋挽风,倒没出?现。粱尘冷笑,心想那人若是?出?现,自己必然?要啐那人一口。如此叛徒,置雪荔于何境界?粱尘从不相信雪荔可能是?小?公子身边的?叛徒——雪荔做不出?那种事。 希望明景别被霍丘国人说服了。 派人说服明景的?人,是?她那位三哥,扶兰明恩。 明恩日日来和明景叙旧情,忆往昔,畅谈扶兰氏复国的?未来。每次这番谈话,自然?背着粱尘。明景坐于帐中,听着她三哥又念叨了两个时辰,目光空空地挪过去。 明恩:“小?景,只?要你?同意,帮他们控制住那位雪女?,我们便安全了。阿爷当初送走我们,必然?不愿意我们死得毫无意义吧?” 明景偏头,她摸着自己手中的?长笛。 这一夜,粗陋的?帐中烧着烛火,被关在帐中的?少女?脸色苍白,神色憔悴。她往日是?娇艳欲滴的?扶兰氏名花,她如今日益凋零,为的?是?谁? 明景轻声问:“五哥呢?” 明恩一愣。 明景:“三哥,你?和五哥一起去为二哥报仇。你?还活着,那五哥呢?” 明恩别过脸,低头念叨:“即使你?不听令卫将军,不肯开魔笛,我也会开。我只?是?天赋没你?高,学的?本事没你?厉害,但?我亦是?魔笛选人。只?要我帮他们,扶兰氏就能复国……” 明景突然?身子朝外一扑,长笛拂到唇边,曲声急促。 明恩一瞬间头痛欲裂,双目赤红,他跌跌撞撞来夺她手中的?长笛:“别吹了……我也是?扶兰氏王嗣,你?想用魔笛控制我,是?不是?小?瞧了我?” 明景声音尖锐刺耳,陡然?拔高:“五哥呢?!” 明恩与她争夺长笛间,骤得抬起脸,面白如纸。 他从未想过,他的?妹妹有一日如疯子般,跳将而起,泪目瞪视。她的?憔悴挣扎他亦看?在眼?中,他亦要保护她。所以他必须——明恩扣住她手腕,强声:“死了,都死了。如果?我不像狗一样爬出?来,如果?我不跪在霍丘国铁蹄下?,连我都要死了!” 明景眼?中泪水悬在睫上,她怔怔看?他,忽然?继续吹笛。 明恩双目涣散,眼?中浮现出?好些幻觉。浓郁的?火苗,敌人的?铁蹄,惨死的?兄弟,流不尽的?鲜血。 他扑将过来,将她扑在床榻间,大嚷:“别吹了,你?要吹得我疯了!” 他汗水淋漓的?手抢过她的?笛子,另一只?手掐住她脸颊。 明恩目光软下?:“小?景,你?就帮哥哥一次,帮扶兰氏一次。只?是?操控魔笛而已,只?是?向霍丘国称臣而已。” 明景双目赤红:“他们杀了阿爷,杀了阿妈阿爸,杀了哥哥们……杀了你?的?妻子,杀了我的?所有亲人。你?向他们称臣……你?到底是?何时向他们称臣的??” 帐外传来粱尘的?拍打声:“明景,你?们谈完了吗?我能进来了吗?” 明恩双目一点点红透,掐住明景的?下?巴。他唇瓣颤抖而不语,明景仰着脸朝他呢喃:“三哥,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何时背叛朱居国的?,我就答应你?,和他们合作。” 明景忍着痛,在床褥间爬向他,凝望他错乱不安的?眼?睛:“是?在扶兰氏灭国之后,还是?之前呢?是?你?为敌人开的?门?,把敌人引来,还是?你?在事后忍辱负重呢?” 明恩:“小?景,不是?我。” 明景:“那为什么卫长吟那么信任你??他对俘虏的?态度这么好吗?” 明恩:“所有事情都是?圣主所见,圣主默许……” 明景:“圣主早就闭目,早就不关心祂的?子民。三哥,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背叛的??” 帐外粱尘拍打声剧烈:“明景、明景。为什么吹笛了?发生了什么?” 明景唇凑到明恩手边,气?息掠到那长笛上。悠扬曲声在外人听来婉婉,在帐中却如火烧般滚烫。 明恩发着抖,推开她头颅:“小?景,你?不能用魔笛对付自己的哥哥。我是?你?的?亲哥哥,我保护着你。如果不是我,你?活不到现在。” 明景面颊被他掐得变形,魔笛之声断断续续,与二人的?汗水、泪水混在一起。 乱糟糟的?拍门?声,粱尘的?叫唤声,外头霍丘国再次拔营的呼喊声,明景的?质问,明恩的?退让。笛声尖厉划破耳膜,将所有声音融于孔隙。它们形成混乱巨浪,最终点燃这片帐篷。 笛声越急,热意磅礴,席卷这片帐篷。 终于,明恩用手掰断了那只?长笛,捂头大叫,涕泗流连:“是?我,就是?我!我早早开门?,早早和霍丘国联系……因?为无论是?谁,霍丘国就是?觊觎我们的?魔笛,我们根本没办法。我救过卫将军一次,卫将军为我指一条明路……我为了扶兰氏,早就投靠卫将军了!” 身在异乡,流连失所。故国成烟,回首无望。一同逃亡在外,谁不问一句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何遭受这样命运。在异乡遭遇他人质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因?为家国无存而得不到证实。他人的?目光,他人的?提防,他人的?嫌恶……倘若无国无家,以何寄身?倘若有复国希望,谁不日以夜继? 明恩惨哭,抱住妹妹,扣住妹妹:“小?景,我们得活下?去,扶兰氏得走向新?生,我们得一起努力。” 笛声骤停,万籁骤静。明景跪于褥间,与他对望。 夜凉如水,双双失言。 -- 夜凉如水,乡间民舍帐下?薄青。 坐于帐中的?林夜扣住雪荔的?手腕,因?刚从睡梦中惊醒而眸心润黑,一丛胭脂般的?红绯色从他眼?角抹开,落到脸上。少年散发而坐,此时此貌,恰如白雪映梅,乌木盘错。 雪荔则曲腿而坐,发辫微松,鬓发略蓬。她完全不像一个被抓的?心虚之人,她坐得端正,眸清色白,唇瓣嫣然?。她的?乖巧模样,倒像是?夜半唐突人的?,是?林夜而非她。 林夜当然?要板起脸。 林夜:“梦游能开窗,用轻功,跳到我床榻中。还会自己脱鞋子,拿指甲戳我?” 他抓过她手指,低头,看?到白玉笋般的?少女?指节间,指甲微现。他手指颤了一下?,抬眸觑她:“指甲都长了,戳人很疼。我要被你?戳死了。” 少年声音清中带哑,夜间这份异常暧、昧虽不能让雪荔完全感受,但?她也察觉出?了他的?几分异常。 雪荔盯着他,慢慢改了说辞:“我关心你?的?身体,怕你?夜里歇不好,所以来看?看?。” 林夜挑眉。 他有点儿好笑,捏着她手指,轻轻按了一下?:“接着编。” 编就编。 雪荔于是?又改了说辞:“我是?来给你?传输内力的?。因?为舟车劳顿,你?歇不好,镇日萎靡不振,耽误我的?行程。我自然?要关心你?。” 她越说越顺:“我已经为你?传输内力好些日子了,你?没感觉到你?最近虽然?疲累,但?始终没有病倒吗?你?不会真以为是?你?自己硬扛下?来的?吧?这都是?我的?内力帮你?疏通筋脉的?缘故。 “林夜,我的?东西在你?的?身体中。你?不能忘恩负义,要懂得报答我。” 林夜瞠目结舌。 又因?她那句天真的?“我的?东西在你?的?身体中”,少年面颊一热腹部发紧,骤然?生出?一腔酥麻热意。他的?心旌摇曳如此简单,让他勉强定了好一会儿神,才猜到雪荔这一次说的?应该是?真话。 林夜低声:“难怪我最近总觉得睡不好,每日醒来都周身酸痛。我还以为我在夜里被谁揍了呢。” 他的?滴水眸子觑着她。 雪荔毫不心虚:“那是?我的?好处。你?非但?不领情,还质问我,抓我的?手。” 她目光朝下?,落到林夜扣着她手腕的?一双手上。 林夜果?真如同被烫到一样,指尖一颤,红着脸就想撤退。可他心中有情,借机抚摸她细腕本就不易,一时间,林夜犹豫起来,舍不得松开她。 林夜道:“但?是?夜闯我的?寝舍,总不是?我冤枉你?的?吧?” 雪荔盯着他:“我原本说要与你?同房而眠,是?你?不肯。” 林夜一怔,然?后恍然?,这才明白早些时候,雪荔的?固执是?何缘故。 她是?为了他啊。 他的?眉梢眼?尾瞬间浮起动人春意,让雪荔看?得目不转睛。他心中感动欢喜,登时间便想放弃所有原则,向她低头向她致歉。他如此狭隘,哪里懂得雪荔的?纯真呢? 林夜低头,忍得自己周身颤颤,绯意连连。 第91章 小郎君,你怀孕了?…… 九月鹰飞之际,南周告天下书,言及光义帝薨,遗诏落在?誉王世子李微言身上。陆氏女携世子李微言坐镇金州,待建业宰相?等臣属,共议新帝事?宜。 民间传说不断,有人?为南周未来命运担忧,有人?说誉王世子似乎不愿登帝。众说纷纭,多事?之秋,金州兵马调动不断,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 在?此关头,阿曾和窦燕跟着和亲团,守在?金州等候消息。 阿曾早出晚归,显然是忙碌林夜交代给他的一些事?宜——云澜镇相?遇后?,林夜与和亲团重?新开始联络。 窦燕也不轻松,她同样收到林夜的命令,派人?寻找粱尘和明景的下落。林夜说,粱尘身份特殊,走到哪里,都会留下一些特殊印记。那?是一种“金蝶粉”,粱尘只消将那?种粉末涂在?树干、墙壁上,子夜时分,金蝶粉便会发光一刻,即后?则隐。 靠着这种珍贵粉末,他们可?以一路跟踪粱尘,随之找到粱尘追踪的人?的下落。 窦燕惊愕,越发对小梁郎君的身份产生好奇:据她所知,市面上从未流行过这种“金蝶粉”。那?是贵族之物,寻常人?见也没见过,即便贵人?都不见得如此奢侈、大量使用。 粱尘是如何身份,才用得起?这样奢侈之物? 再者,如今金州主事?的陆轻眉陆娘子,也多次询问和亲团,问及粱尘下落。 如此看来,林夜、雪荔、阿曾、明景、粱尘……各有各的身份秘密。这个和亲团卧虎藏龙,当真让她好奇。 窦燕在?这重?忙碌中,终于追踪到了“金蝶粉”的痕迹。她和阿曾打过招呼后?,便带数人?御马出城,顺着踪迹追寻。这一路崇山峻岭,翻山跃水,地势越来越偏,渐渐靠近大散关。 大散关啊…… 这么重?要?的地势,颇让窦燕生出警惕。 这一日?,他们在?林中遭遇了一波敌人?。其余人?都追了出去?,窦燕自?己一人?在?林中继续深入。 夜深时分,天边月明。绿林如海,风过如浪。时入九月,天气转凉,林中蝉鸣幽微,叶海浪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便让人?心中愈发紧绷。 深夜树幽森无比,窦燕渐渐走不下去?,她凝神片刻,转身欲退出此林,等身边侍卫回来后?,众人?再一同前行。而她转身之际,眼尾忽掠过一道黑影。 窦燕的银针含于口中,差点要?射出。 她凝着面容,高斥:“什么人?,藏头藏尾?” 一道声音淡淡响彻深林:“不当冬君,当了几日?别人?的下属,胆量便这样差了吗?” 这个声音…… 窦燕抬头。 叶飞哗哗,漫空洒落。皓月悬空处,绿叶苍树树梢间,伫立着一重?修长?的黑衣斗篷人?。斗篷遮蔽那?人?周身,连面容也掩在?月光照不到的黑布后?,看不真切。 若这藏头藏尾的人?是宋挽风,窦燕未必能认出来。但窦燕熟悉这人?,远胜于她熟悉“风师”——窦燕喃声,露出玩味之笑:“原来是春君大人?。” 她笑容甜美面容娇媚,袖中藏着的机关却?已全然做好准备。 风师雪女,在?“秦月夜”中是至高存在?,神秘无比,寻常杀手自?然很难了解。但四季使之首的春君,谁会没见过呢?谁又会不知,自?楼主逝后?,“秦月夜”的一应大小事?宜,都是春君在?操持。 杀手楼新楼主始终未曾选出,但“秦月夜”不算群龙无首——如今的春君,除了没有“楼主”那?层身份,又和楼主有多大区别呢? 尤其是…… 窦燕若有所思地笑:“春君出现?在?这里,莫非证明,‘秦月夜’真的和霍丘国有勾结?只是不知,这是春君大人?的意思,还是宣明帝的意思。” “收起?你?的猜忌,我从未背叛过‘秦月夜’,”斗篷后?的男人?声音清淡,情?绪也淡,正?如冬君对他一向了解的那?样,他好像一台机器,对这世间所有事?情?都不在?意,“倒是你?,如今和和亲团关系这样好,你?似乎已经忘记了,你?的姐姐死于谁手中。” 窦燕几乎要?脱口而出——死于雪女手中,死于你?们的算计手中,死于你?们的逼迫之下。 若不是她落于雪女手中,若不是她在?建业失责,姐姐不会铤而走险,在?襄州城对雪女动手。可?若真论起?“失责”,雪女的被追杀,如今看来,不就是“秦月夜”上层布置出来的一张大网吗? 如今种种迹象表明,玉龙楼主不是雪女所杀,那?杀手楼一直对雪女紧追不舍,是何道理? 窦燕与雪荔才相?处几个月,都趋向相信雪荔的无辜。那么春君呢?比窦燕知道更多秘辛的春君,会对雪女的是否弑师一无所知吗? ……不过这些,似乎并不适合开诚布公地聊。 窦燕朝后?退一步,靠在?树身上,手指绕着鬓边拂动的发丝,半真半假地抱怨笑:“春君大人?,我没办法呀。小公子不养闲人?,他又格外聪明,我若不帮他做事?,他会杀了我的。” 春君不置可?否。 春君问:“阿燕,你?想留在小公子身边吗?” 窦燕一怔。 这种称呼……非明面上公事?公办的“冬君”,而是格外私密的称呼。世人?知道“窦燕”这个名字的人?,统共没几个,但恰恰春君知道。 他们这些四季使,从腥风血雨中拼杀出来。他们平时拜见最多的人?,是春君,并不是风师雪女,更不是玉龙楼主。春君与他们之间,总是、总是……比旁人?与众不同一些吧。 窦燕抬头,悄然观望春君。 她半晌微笑:“小公子不会留我的吧。我手中人?命太多了,他如今是用人?不拘一格,才不在?乎我是什么人?。可?若是长?久,林夜想必不会喜欢一个杀手留于他身畔的。我是‘秦月夜’的刀,我必然还是要?回去?的。” 她耸耸肩:“待我想办法杀了雪女,报了仇,我就会回去?了。” 春君盯她片刻。 春君缓缓道:“你?我相?交多年,若你?想摆脱‘秦月夜’,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若错过这个机会,日?后?再想脱离,那?便是‘背叛’了。秦月夜会如何对待背叛之人?,你?是见过的。” 窦燕当然见过。 雪荔身上发生的事?,她可?是从头看到尾的。 窦燕垂下眼眸,笑一笑:“春君大人?要?我做什么?” 春君的声音在?林中风叶摇落声中,格外缥缈:“配合夏君,困住雪女。” 窦燕眼眸一缩。 四季使中,夏君主杀。夏君神秘不已,平日?连她这样的四季使都很难见到夏君。春君的话,是说,夏君要?对雪女出手了?宋挽风从未撤掉对雪女的追杀,如今连夏君都要?出手了。 立在?高处的斗篷青年,将下方女子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窦燕以为自?己隐瞒得好,但这些在?了解她的人?眼中,一览无余。春君却?好像并不在?意,他仍平平静静地说下去?: “……会有那?么一个机会,‘白虎’对雪女出手,‘夏君’辅佐。‘夏君’要?取一样东西,需要?你?的配合。你?只要?从后?相?助,反水和亲团,帮夏君那?么一个忙便好。 “如此,你?随时返回‘秦月夜’,‘秦月夜’都不会治你?的罪。” 窦燕沉默片刻,问:“夏君要?取什么东西?” 春君笑一声。 窦燕心中起?伏不定,听到叶落声浩浩然。她耐不住心中跌宕,抬头望去?,已经寻不到春君的踪迹了。 窦燕手掌中汗水淋漓,失魂落魄。她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挣扎于自?己到底要?背叛于哪一方。她应该毫不犹豫地向春君尽忠,可?为什么她想起?雪荔,又觉得有些不忍心呢? 明明是雪女杀了姐姐,明明是雪女…… “窦娘子!”侍卫们的声音由远而近,窦燕收敛自?己情?绪,和他们继续追查粱尘下落。 只是在?这程路中,她不光追到了粱尘下落,她还发现?林夜留下的线索——林夜和雪荔,离她不远。她是否该当面去?见林夜,告诉林夜,粱尘他们正?朝大散关的方向靠近? -- 春君回到霍丘国的队伍中,已到深夜。 夜深人?静,山林倥偬,大部分人?如野人?一般露天而眠,少有的几座帐篷,是为几个大人?物准备的。 春君轻飘飘逆风而行,看到明景小公主的帐篷中亮着灯。风吹起?毡帘一角,他瞥到粱尘小郎君和明景一同坐在?地上,二人?窃窃私语些什么。 他嘴角勾了勾。 他再行前一段路,看到了朱居国的那?位三?王子明恩,追着霍丘国的卫长?吟卫将军,极近谄媚之态:“大将军放心,我已经说服小景了。大将军不要?杀小景,小景会帮我们控制雪女。雪女号令万千兵人?,全在?小景的‘魔笛’下。我的‘魔笛’学的不好,阿爷教小景教的多……” 春君漫不经心地想:卫将军就算杀你?,也不会舍得杀明景的。这位三?王子,真是多虑。 春君脚踩在?树梢上,忽然被一道银叶劈中。他凛然躲避间,手背上仍被银叶划破一道口子。他抬眸,看到青年白离卧睡在?树上,扒开树叶打着哈欠,朝他无所谓地露个笑脸。 春君垂下眼,朝白离拱手打招呼,继续离开。 白离啧啧:“哎,怎么这就跑了?以前见你?,你?就不爱理人?,我还以为你?怕生,结果到现?在?,你?都不理人?啊?玉龙怎么选你?当‘春君’的啊……” 第92章 月明下,灯烛煌煌,…… 月明下?,灯烛煌煌,宾客满宴。 酒香一飘十里,落于夜风中,熏熏然,连空气都染了几抹醉意。而上空,孔明灯摇摇,自一点散于整片天?穹,天?女散花般,将整个夜空点得星火泠泠。 酒庄被林夜租了一夜。那主家忙着?为自家女儿?在城中办宴,听闻有冤大头要租这空了的酒庄,自然乐得开怀。主家不光将酒庄租给林夜,还派了几个小二、仆从?来为林夜打下?手。 林夜始终说不出来他要那酒庄做什?么?,他只说要热闹一场,小二们便?帮着?他,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夜宴。 如今,下?方宾客们东倒西歪,美酒佳肴让他们对林夜千恩万谢。而林夜则消失不见——他与雪荔坐在屋檐上,吹着?凉风。 林夜不好意思地朝雪荔解释:“非年非节非寿,我真的不是要庆祝什?么?。我就是想让你高兴一下?,没有特别意思。” 雪荔颔首。 她点头点得认真而乖,接受他的解释接受得如此迅疾,林夜的心便?七上八下?,不知她什?么?想法。 林夜强调:“真的只是随便?吃个酒,我有钱嘛……” 雪荔看向通往酒庄的小径两边的仆从?,以及仆从?手中照明指路的夜灯。 林夜赶紧解释:“客人来吃酒,总不能看不到?路嘛。” 雪荔又抬头看天?上的孔明灯。 林夜又赶紧解释:“有个小二的伯伯正好卖灯,卖不完。我心想挺好看的,就顺手买了。” 雪荔仍盯着?孔明灯看,她伸手指那些飞在天?上的灯笼下?系着?的纸条,那些纸条上写着?的许多祝福语—— 青春长乐。 开怀永驻。 遥祝千祥。 年年方辰。 ……这些,也全都随手写的吗? 林夜懒洋洋地扶着?屋檐上瓦片,上身朝后仰了仰,自夸起来:“我这么?好的一笔字,不多炫耀炫耀,谁知道啊?我老爹老娘、祖父都没了,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人会写这么?漂亮的字,我可得抓紧时?间多写写。” 林夜捧脸:“哎,怎么?就写的这么?好,这么漂亮呢?” 雪荔眼中溢着?流火一样的光。 她点头:“对。” 林夜错愕,托腮侧头望她。 雪荔好是简单,他说什?么?就信什?么?:“你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想祝福什?么?。你单纯想让我开心一下?,我接收到?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这样的话,分明是好话,由雪荔嘴里说出来,林夜脸颊便?生热,心头咚咚狂跳。 他一时?烦闷,一时?又羞涩,不知如何是好时?,林夜便?抬头看天?。而如此一看,林夜便?发现,自己买了那么?多的孔明灯,置于夜空中,宛如孤舟临海,何其渺小。 就好像,他满心的爱意,置身千山万水中,又能剩下?多少呢? 左一桩事?,右一桩麻烦。他的情与爱,能走到?哪一步呢?会不会就如这些天?上的孔明灯一样,被融入那漫无边际的黑夜中,点点光火被漆黑夜幕吞没,越来越小,越看越弱…… 雪荔打断他的思绪:“林夜,你在想什?么??” 林夜回神,慢慢笑道:“我在想,等你过生辰的时?候,我一定要给你真的办一场大宴。比你师父给你的都多,比那个酒庄主人给他女儿?的也多……我要给你特别好的生辰宴,你信不信?” 雪荔愣一下?,然后点头。 她问:“那是什?么?时?候?” 她这话,相当于明说,她其实没有生辰,她先前说的“师父如何如何”都是谎言。然而林小公子故作不知,只偏头朝她懒懒笑:“你自己算啊。你从?今天?开始倒着?数日子,不就好了?” 雪荔颔首。 她继续去看天?上的孔明灯。 -- 霍丘国那方人,则开始连夜拔营。 他们离目的越来越近,便?日夜兼程,休息的时?间更?少。这一次,再?停下?来休憩时?,粱尘略有些焦虑。 到?如今,他很明显看出,霍丘国人盯着?的方向是大散关,那位卫将军一定是要在大散关开战,要从?南周手中抢走大散关。霍丘国和北周、南周的关系,会导致北周的袖手旁观。如果?霍丘国得势,北周那位宣明帝一定会给南周使绊子的。 和亲进行到?现在,只剩下?双方没撕破脸的明面?上的“平和”。私下?里,北周和南周,谁还信谁呢? 这只队伍藏着?太多林夜不知道的秘密,比如兵人计划,比如宋挽风,比如明恩……粱尘必须离开这只队伍。 他已经探查到?了他要探查的东西,跟着?这只队伍已经没有了意义。唯一的麻烦是,卫长吟那么?在乎明景的存在,对方又有白离那样的高手,粱尘如何在他们眼皮下离开呢? 粱尘迟疑下?后,还是决定和明景谈一谈。 明景心神恍惚,已经好些日子。 她日渐消瘦,精神萎靡。她每日不是与粱尘在一起,被粱尘逗着?说话;就是和明恩在一起,听明恩讲他们的大计;再?是和卫长吟在一起,听卫长吟对她的拉拢。 她也不敢睡。 她一睡,就在梦里看到?七哥倒在圣主庙外的尸体,看到?二哥在火海中死不瞑目的影子。她不断做梦,不断猜忌,三哥到?底是什?么?时?候开的城门,如果?自己回到?那时?候,自己能不能阻止三哥。或者她阻止不了,因为阿爷没有把她嫁去霍丘国,霍丘国必须要占领朱居国。 是否是因为她,扶兰氏才?灭的族? 是否三哥在救扶兰氏,而她在害扶兰氏? 世情如此硗薄,故国变成一抷黄土后,她快被愧疚压得喘不上气。 这样的时?候,粱尘悄悄来找她,和她谈起离开的事。 深夜之?中,少年抓耳挠腮,很是烦恼:“这里的秘密必须得有人说出去,那个兵人计划太吓人了,活人根本对付不了。他们还想带走雪荔……如果?公子那里毫无准备,如何应对呢?” 明景恍惚间眨眼。 粱尘握住她的手,晃了晃:“明景,你想想雪荔,咱们那么?漂亮那么?乖巧的雪荔……我知道你的处境很麻烦,但我不麻烦啊。我总得想点办法报信吧?” 明景恍惚点头:“对,你得逃出去。” 看到?她还没有彻底被卫长吟说服,粱尘振奋一下?。他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我们一起逃……” 明景打个哆嗦,眼睛倏地睁大:“不,我不能走。” 粱尘愣住。 明景语气转急:“我要是走了,他们会杀了我三哥。我只剩下?三哥了,我没有其他亲人了。” 粱尘安抚:“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怕,我不会告密的。” 他见明景仍用惶恐的眼睛望着?自己,如惊弓之?鸟,心一下?子软下?。明景往日多么?意气风发,可这些日子,她在霍丘国的队伍中,日日担惊受怕,心神煎熬。 这世上可怕的事?太多,逼着?一个善良的人去做恶事?,便?是其中之?一。 粱尘见她慌乱,便?急急爬起来搂住她肩。他又怕她的叫喊声被外人听到?,捂住她嘴巴。他低头在她耳边语气加重:“明景,明景……明景!” 粱尘道:“我也有姐姐,你忘了?” 明景在他怀中瑟缩,抬头看他,眼中波光渗雾。 粱尘抿唇,小声:“如果?外人用我的姐姐威胁我,我也会屈服的。你别有压力,我没有怪你啊……你若是不愿意和我一起走,我怕卫将军对你起疑。” 他皱起眉,当真对她的处境担忧起来。 粱尘喃喃自语:“不如咱俩打一场吧?我输给你,你捅我一刀什?么?的,要不削掉我根指头……然后你去和卫长吟说,我要逃跑,你很认真地拦了,没拦住,这个法子怎么?样?” 少年目光明亮地看着?她。 明景呆呆地望着?他。 到?了这个时?候,粱尘依然开朗乐观,言笑晏晏。明景的心被泡在苦水坛中,再?没有了往日的积极。她好是羡慕粱尘——人与人之?间如此不同,兄弟姐妹之?间的缘分也决然不同。 粱尘的姐姐是高门贵女,是南周未来的皇后。 那位陆氏女,比粱尘更?在意门楣在意家国。粱尘不会置身自己的处境,也永远不知手足背叛的滋味。 明景喃喃:“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不足以信……” 粱尘:“什?么??” 她恍惚间用的是扶兰氏语言,粱尘好像没听懂,明景眨眼间,忙笑着?掩饰了。 明景朝粱尘露出笑:“你放心,我助你逃出去。卫将军不会为难我,我不需要捅你也不需要切你手指,我随便?编个谎言,他们信或不信,也都不会疑我。毕竟他们拿我有用呢。” “太好了。”粱尘露出笑。 粱尘又迟疑担心:“可是明景,你真的会用魔笛,照他们说的那样,对雪荔出手吗?听他们的意思,他们在雪荔身上做了些手脚,你的魔笛可以轻易操控她。” 明景摇头。 明景朝他乐观说:“我会和卫将军说,我还得考虑考虑。我毕竟跟你们待了那么?久,卫将军不完全信我。他们要对雪荔出手的话,我如果?不肯去,卫将军应该也不会为难我。反正扶兰氏的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不是还有我三哥吗?我三哥纵然不如我,控制一个被他们下?了药的雪荔,应该还是可以的。” 粱尘闻言,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到?底笑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第93章 然后,她想和他说一些话…… 雪荔以前便很少见到孔明?灯,而今此夜的孔明?灯又是为她而燃。这代表着某些炽热的含义,她沐浴期间,心间悸动,只知道?仰望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将每一盏灯、每一张纸条都记到心里去。 独属于她的…… 独属于雪荔的。 孔明?灯下,坐于屋檐上的林夜侧头看着雪荔,看她欢喜看她专注。她并不看他,而他只这般看着她,便有些看得痴了。 林夜托着腮,脸颊热意从未冷却。他眼中含着笑,在下方?喝酒人大声?行酒令时,轻轻地说了一句:“阿雪到底什么时候会?喜欢我呢?” 他说完便自觉失言,慌乱捂嘴,悄悄看雪荔。 雪荔好?像没听?到。 她好?像一直在专注看天上的孔明?灯,并没有在意他发疯的呓语。林夜观察半天,放下心,笑嘻嘻凑过去:“阿雪,你在看哪盏灯?来?来?来?,我和你讲讲典故……” 灯笼哪有典故?小公子分明?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同一时间,霍丘国帐篷中,明?景低着头,手指在地上勾划,指节轻轻曲起,又挺直。那是她反反复复的内心,那是她与过往的挣扎纠葛,那是她本不会?说的秘密。 粱尘幽幽看着她。 他见这异族小公主抬起头,冲他烂然?一笑,颐指气使般:“你还?不快过来?,我指给你看那些破绽是什么?魔笛控人,是通过音域影响筋脉神?经,只要筋脉位置发生变化?,音律的作用?便会?打折……” 她声?音紧绷,似怕自己后悔,说出一连串话。 见她还?要说下去,粱尘醒悟过来?,忙冲回去跪在她身边,手忙脚乱:“慢着慢着,我拿笔记一下……” 明?景板着脸:“记什么记?我只说一遍,这可是魔笛的秘密,你记不住就算了。而且你这种空子,只能在我三哥那里钻,在我这里,可没有这种空子让你钻,我的音律,会?堵住人的每一处筋脉哦……” 她说得语气轻快,像是自得。而在她自得间,粱尘伸手,握住她指尖,轻轻晃了一下。 粱尘弯眸:“明?景,你别慌。等我传递完消息,我就回来?找你。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的。咱们早就说好?了,一起当细作的嘛。” 明?景眼睫一颤。 她快语道?:“我可没有和你说好?。你走了就不要回来?,我保不住你第二次……哎呀你好?烦,我忘了我方?才说到哪里了。” 粱尘那边在想法子逃出霍丘国队伍时,林夜和雪荔没有离开酒庄太远。 他们仍沿着路朝大散关的方?向追,却并不太急。因为林夜收到了鹰隼传来?的消息,窦燕就在他们附近,窦燕要来?见林夜一面?,当面?向林夜汇报一下如今情形。 林夜这方?,也迫切需要和窦燕对消息。林夜和雪荔这边便放缓行程,等着窦燕来?和他们汇合。 林夜这边一开始休闲,他便忍不住自己的坏毛病,又开始一股脑给雪荔买礼物。并且如今,因为雪荔知晓他的喜爱,他便更肆无忌惮,什么都想送与她。 衣裳、钗饰、匕首……林林总总。 若非雪荔提醒他,他们如今轻装在迹,没地方?放他那些礼物,林夜仍舍不得收手。 然?而这些寻常物件,哪里配得上雪荔呢? 林夜面?对喜欢的小娘子,情绪上头,便有些自控不住。他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拉着雪荔去当铺,又过了几日,他从当铺中取出一把匕首给雪荔。 雪荔与他一同走在长街人流间,把玩着他新拿来?的匕首。 少年公子满脸跃跃欲试,尽是激动,似乎这匕首有什么不寻常含义。雪荔便打开刀鞘,观察匕首——迎着日头,匕首锋芒锐利,吹发即断。 匕首刀背如雪如泓,刃薄轻盈。雪荔握在手中,觉得它连大小都十分合适。 雪荔便有些喜欢。 何况这匕首还?有些好?玩——刀鞘上,系着流苏缨子。那流苏用?五彩绳所打,十分细腻。流苏带旁,刀鞘上镶着玉石与珍珠。雪荔喜欢一些光华明?亮的物什,她自然?爱不释手。 而她把玩匕首时,林夜还?凑过来?解说:“这是夜光玉,晚上可以发光。这样如果在荒山野岭中,你没有火把,也不怕看不清了。” 雪荔心想我夜视能力本就很强。 但她仍点头。 林夜更加用?心地解释这把刀鞘如何如何值钱,雪荔听?得连连点头,而他开怀之余,话题陡然?一转:“当然?,最珍贵的还是这把匕首了。阿雪,你有认出这把匕首是什么吗?” 雪荔茫然?。 她抬头看他。 林夜眼中跳跃着激动的星火,快速一跳,窜到她身前,回身转肩之际,衣袂飞扬,他发间的玉石带子也一跳一跳地飞起来?,擦过他脸颊与黑眸。 林夜大声炫耀:“是‘问雪’。它是‘问雪’!” 雪荔怔住。 她记得,两个?多月前的七夕那一夜,自己和林夜被光义帝逼着舞剑,林夜在那一日取走了“问雪”,再未归还?。雪荔有想过原因,有试图追回,但林夜甚至将他自己的佩剑送了她,都不肯把“问雪”还?回来?。 雪荔每次想问,他都打岔,顾左右而言之。 雪荔自然?费解,可她情感淡漠,对“问雪”的关注本就不执拗。他既然?不还?,她又有了别的佩剑,那雪荔便不再询问了。 而今……“问雪”居然?回到她手中了吗? 雪荔低头观察这匕首,她很难从中找出旧日那柄水果刀的痕迹。自然?,她昔日只是觉得好?用?,她并未和一柄水果刀产生什么羁绊。雪荔也不懂,如今这把匕首,林夜为什么说是“问雪”。 林夜:“它的大小、重?量,全都是比着你重?新锻造的。我在几个?月前就开始绘图纸,然?后让粱尘帮我找工匠。我还?让人特意去天山一趟……” 雪荔抬头:“去天山?” 林夜知道?她害怕什么。他死皮赖脸,仍是笑嘻嘻的:“放心,天山那么大,我的人没碰到‘秦月夜’的山脉主峰,我只是派人去找天山陨铁。” 雪荔这才放心。她还?以为他去刺探“秦月夜”了,以为他要开始和杀手楼为敌,要和玉龙师父、和宋挽风、和她为敌…… 她心神?不宁,却顺着林夜的话,收敛自己的情绪,慢慢说道?:“原来?的‘问雪’,其实不是天山陨铁锻造的,对吧?” 林夜见她如此,何其怜爱,何其不忍。 他故作不知,仍是大咧咧地冲到她身边,握住她手腕甩了甩,又顽劣叫冤道?:“这、这不能完全是我的错啊。我和你以前有那么多误会?,我不知道?你是好?人坏人,我这个?人嘴巴没把门,就喜欢胡说八道?……我那时候在逗你呢。” 雪荔:“所以骗了我。” 林夜好?是紧张:“是、是。可那有什么关系?这把匕首才是真正的‘问雪’啊,我真的去找了天山陨铁,我还?把它拿去林氏祠堂供了。我问我祖父要不要送给你,我祖父不回答,那就是答应了啊。你看,这不是骗你:我祖父应了的,天山陨铁锻造的匕首,就是真正的‘问雪’。” 雪荔心想:你祖父都死了,自然?回答不了。不过我想即便你祖父说“不”,你也会?骗我说“他同意”。 雪荔的心彻底平静,还?如秋千般打个?旋儿,撞得她晕乎乎。她不敢看林夜的眼睛,便低头把玩匕首。 而少年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解释,让她生出一种近乎俏皮的恍悟:他在哄她,他怕她生气,他在乎她在乎得不得了。 是啊。 雪荔心中渐渐承认,林夜十分在乎她。 他在她的日志中偷写心事?,在半睡半醒的时候说梦话也是喜欢她,他在金州光义帝死的那一夜暴风雨下坚持跟着她跳崖,他在酒庄外为她放满天的孔明?灯,他在旁人行酒令的时候又恍惚着说喜欢…… 那么多,那么多。 她没有感受过太多爱意。 可林夜的喜爱,因为太过明?确太过灼热,而让她知晓。 她知晓了,明?确知晓了——即使是她这样的人,也有人欢喜。他没有做戏,没有目的。他只有一句是假的,他并非不想回报,他想要她的回应,想得都快疯了。 他为了什么? 为了——那声?轻盈的散于夜风中的少女自言自语的呢喃:“我呀。” 雪荔低着头,轻轻一声?“咔擦”声?,她把匕首收回刀鞘。她抬起头,迎上林夜目光。 林夜忐忑而沮丧地等着她被欺骗后的发怒。 但是雪荔清盈盈的眼睛中,没有一丝怒意。她轻声?:“我知道?了,这才是‘问雪’。我不生气。” 林夜停顿一下后,勉强笑:“好?、好?吧。” 他心中不自觉想,雪荔自然?不生气,她情绪单薄,从来?就不生气。可她对宋挽风有反应,对玉龙有反应,为什么对他……就没有情绪呢?他离她的心,到底还?有多远呢。 在林夜神?思?不属的时候,雪荔又说:“我们明?日爬山,去看日出吧。约了好?久,却始终没去,好?可惜。” ……然?后,她想和他说一些话。 第94章 春山赴雪 癸未年九月初十,和林夜一同看日出?,看春山赴雪。 ——《雪荔日志》 天蒙蒙亮,林夜便兴致勃勃,整装待发,与雪荔一道爬山去看日出?。 他还从未和小娘子一同看过日出?,便格外期待,装备也十分周全:蓑笠、雨伞、拐杖、谢公屐、干粮。然而准备如此齐全的?小公子,跟着雪荔骑马到山下,雪荔去拴马的?时候,林夜仰望着迢迢万里看不尽的?山野,打起了退堂鼓。 雪荔拂着稀薄晨间凉风回来?的?时候,便看到林夜青衣落拓,大袖翩然,背影修颀秀丽。 她还没来?得及多欣赏两分,这?位背影看着十分“神仙小公子”的?小公子回头,捂着心脏,真诚地望着她:“我身体不好,突然觉得有些累,那日出?也不是?什么?必要看的?。我就?在山下等着你好了。” 雪荔如此纯真,生性没什么?邪念,也在一瞬间洞察林夜的?懒怠狡黠,并且被他的?举动逗笑了。 雪荔道:“不行,我们得一起。” 林夜抗拒:“这?也没必要吧?我对世间美景不是?很向往,生平又见多识广。我并非不愿陪你,而是?我身体不好……” 雪荔:“喜欢一个人,不是?什么?刀山火海都愿意去,什么?炼狱险境都愿意闯吗?” 林夜大惊失色,俊脸煞白,圆润瞳眸大睁:“喜欢一个人,也没必要把?自己搞得要死要活吧?难道我累死在这?里,你会非常感动?” 雪荔:“我会觉得你好蠢。” 林夜:“那我为什么?要舍命相陪?” 雪荔怔住了。 她不知道。 可是?他在她的?日志上?偷写日志,她看旁人许诺起来?天花乱坠、什么?好听的?话都说,她以为林夜什么?都会点头呢,没料到他会拒绝。不过也是?,林夜本就?是?一个鲜明活泼的?小郎君,他有脾气?,很正常。 雪荔想了想,说:“我到山上?,有话想和你说,你也不去?” 躲懒的?林夜闻言,心跳咚得快了一分。 他狐疑看她,心中有几分猜测,却又觉得不可置信。他从她平静的?眼中什么?也看不出?来?,更觉得自己的?猜测无头无脑是?无稽之谈,可是?……万一呢? 他愿意错过“万一”吗? 思来?想去,林夜沉痛咬牙,翻出?拐杖,以“舍命陪君子”的?无谓架势朝雪荔伸出?手:“来?。” 雪荔陪林夜一同上?山,很快,她便明白林夜为什么?不愿意爬山了。 也许身为照夜将军的?他,身体雄伟精神亢奋,走多远的?路也没什么?感觉。但是?如今做了小公子,他心脏上?的?针没取出?来?前,他便是?这?副无力虚弱的?模样。 三步便喘,拐弯便累,每逢一道新的?山坡,他便面如土色。 若是?运用内力轻功,也许会轻松些。但是?爬山而已,没必要运用轻功吧。身为小公子的?林夜,从不锻炼身体,他如今这?副凄惨模样,雪荔看得都有几分不忍心。 可是?爬山到中途,林夜的?开?朗,又吸引着雪荔—— “我肯定能在日出?前爬到山巅。” “阿雪,我爷爷说,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我若不爬上?山,那寻常日出?,看上?去也没什么?意思嘛。我、我非要爬上?去不可,所以……你也别老用一种我命不久矣的?眼神看我啊。” “阿、阿雪,我、我不行了,你陪我说会儿话吧,呜呜呜我会不会死啊。第一个爬山爬死的?小将军……是?不是?很丢人啊?” “阿阿阿雪,我眼睛看不见了,我不会爬山爬得瞎了吧?” 林夜慌慌张张伸手,朝旁边人求助。少女清泉一样的?声音不紧不慢,她的?手也递出?来?借他用:“你没有瞎,只是?刚才经?过山洞后的?石头林,你昏昏沉沉跟我说你要睡一会儿,我寻思再不快些,便看不到日出?了……我便托着你多走了一段路,唔,我们现在出?了那片石林了。” 登时间,万般烂光从天边飞跃涌出?,迫不及待地从云后翻滚。金橙色的?光辉在云雾间起伏,日头跃金出?云海,陡然亮起的?天地间,滚红日头涌入眼中。 林夜怔住。 他形容不整,衣带乱扬,手中拐杖沾满泥点。他鬓角落汗,面色惨白。他像是?一个刚从暗夜中走出?的?迷途鬼魅,骤然沐浴在日光金红光辉中,愣愣然失了神。 自然间无缘无故的?盛大之美,朴素至极壮阔至极,人在这?样的?盛美之下,心中激荡难言何其正常。 雪荔声音在耳畔极轻流动:“还好赶上了。” 林夜喃喃:“是?呀。” 少年少女便并肩,立在云海山巅前,凝望着悬崖间的云雾吞吐,也仰望着天上?徐徐升腾的?日光。他们舍不得惊动这样的美,他们也被这?样的?美笼罩着。 这?便是?日出?。 林夜想到昔日自己与将士们餐风露宿,望梅止渴,如果那时候,有一轮日出?就?好了。 雪荔想到以前好些时候,自己在夜间匆匆赶路,杀一个又一个和她无关的人,执行一次又一次让她越来越厌烦的?任务。如果那时候看到日出?,她的?感受会好一些吗? 林夜转而想,昔日的?日出?也不过是?新一轮的?望梅止渴。只要光义帝想和不想战,光义?帝想除掉照夜将军这样的主战派,那日出?,便永不会到来?。 雪荔转而想,那时候看到日出?,她也会无动于衷。“无心诀”后期,她根本感受不到世间一丝一毫的?快意,她的?记忆都随之模糊,随之丧失了意义?。那时候的?雪荔已是?行尸走肉,日出?无数次,都与她无关?。 林夜和雪荔同时想:所以,现在才是?看日出?的?最好年华。 林夜悄然望雪荔一眼,他见雪荔仍仰望着那云雾上?的?日光,便偷偷笑一下,与她一同看去。 日头升出?地平线,青山如翠。整片天地从郁黑走向光华。骄阳初蒸,晨风吹拂,鸟雀声起,喷涌云雾如融金薄浆,整座山林随着日出?徐徐醒来?。 雪荔在这?时候,轻轻开?了口:“林夜,我至今不理解感情,而让我选择的?话,我也不愿意对世间任何人付出?感情。” 林夜的?心,上?一刻沐浴在暖融融的?日光火海下,下一刻被清晨的?风吹下悬崖,掉入冰水中。 他僵着半边身,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话。许是?日光灼热与凉风洌冽同时席卷,他眼中刹那间蕴出?了薄薄水雾。他拼命控制,才忍住鼻间那片热意,让自己情绪如常。 他想,阿雪真是?个傻子。居然说上?山,要与他说一些话。这?样的?话,有什么?值得上?山说的??不用上?山,他的?感受还好一些。 他千辛万苦地跟她爬上?山,她真是?……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林夜垂着眼,好一会儿才控制住声音中的?异常,问:“为什么??” 雪荔转向他。 她看向他渡上?一层薄薄金光的?面孔,轻声:“我不想再被别人左右,我不想再猜师父为什么?不要我。” 林夜呼吸顿住。 他凝着水雾的?眼睛,目光朦朦胧胧,望向身旁的?少女。 雪荔:“我也不想猜宋挽风死没死,又为什么?而死。” 山巅风大,吹乱雪荔发丝。 乱发拂着面颊,雪荔的?眼睛中神色比往日更加寂寥,更加空茫:“是?的?,我明白了。我明白即使有‘无心诀’,师父依然是?我最大的?心结。师父赶我下山后,我分明不懂常人的?感情,可我依然围着他们打转。我不停地猜,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他们想要我做什么?。” 雪荔:“我走在寻找答案的?路上?,但我已经?开?始害怕那个答案——所以,我不想再为新的?人牵肠挂肚,再将我的?情感系于旁人身上?。那种感觉并不好受……林夜,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说清楚,你听懂了吗?” 林夜沉默片刻。 他微微笑,声音很低很柔:“懂了呀。” 雪荔睫毛微微一颤。 他垂着眼,原本白皙的?肤色在此时更加透白,任由流动的?日头金澜色辉光落在他的?脸颊上?、睫毛上?。他眼中的?水汽染了红色,那红色朝眼尾四周扩散而去。但他没有不服气?,没有说什么?“我与旁人不同”,没有质问“为什么?不给我时间”。 他就?这?样平静地接受,甚至笑了一笑。 天地未曾完全苏醒,这?片山林被日光照得忽明忽暗,雪荔眼睛看着天上?的?日光。 林夜别开?眼,不看了。他耸一耸肩,装出?很累很虚弱的?模样,而这?也许不是?假装的?——少年嬉笑着:“阿雪,我困了,我去找地方睡一会儿。你看完日出?了,再喊我。” 他擦过她肩头,朝身后崎岖的?山路走。 背对着他的?雪荔忽然伸手,握住他手腕。 林夜手指蜷缩了一下,依然垂头笑着,想这?也许是?无意的?动作,他等她放手。 而雪荔没有放手。 雪荔说:“这?样的?我,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陪我查明师父与宋挽风身上?的?秘密,在和亲结束后,与我一同离开?这?里,天南海北,你愿意和我游离红尘吗?” 林夜怔住,蓦地回头。 第95章 “让阿雪起意,是我毕生…… 山岭秀美,大河穿崖而过。滂沱浩大水声拍打山石,隔着漫山莽林,亦听得十分?清晰。 因那重水声,山林中?浸了一重浅浅湿意,连日光也染上几分?温软柔色。 离开崖头,雪荔和?林夜并没有即刻下山。林夜说身体不适,要在山林中?歇息片刻,雪荔便遂了他意。而林夜满心振奋,岂是一小小“休憩”可比的? 雪荔坐在巨大山石时,双手垂膝,腰下发?尾时而被风吹动,与她飞扬起的衣袖丝绦相缠,一道掠向前方。而前方,正是那过于兴奋的林夜。 林夜很是说了许多话。 大约是些开怀、夙愿得偿、乞天祷地的甜蜜话术。 雪荔并未感受到他在说些甜言蜜语,她只?是看他的眼睛、来回踱步的步伐、因兴奋而偶尔跳跃的衣带玉佩,恍恍然猜测,他应该心情很好。 而雪荔非常明确,他的心情好,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方才说的那番话。 所?以雪荔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就好像,自己不确定的未来,因为多了一个人?相伴,那不确定性,被冲散了很多。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需要朋友不需要亲人?,自然更不需要爱人?。 如果她的存在,让林夜这?般在乎的话,那么雪荔的存在,便也不是没有意义的了。无论是雨天屋檐下的泥泞水洼,还是飞雪连天下的小小雪粒,都不是一文不值。 林夜念叨许久,转过身后,看到雪荔坐在山石上,文静得像个小仙女。 她依然不笑也不语,但她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便已是一种承诺了。 林夜朝她露出笑容。 他知道她不太在意,但他仍非常夸张地捂住自己心脏,带着满眉满眼的笑意,凝望着她:“阿雪,我很得意。” 雪荔盯着他沐浴绿叶黄花下的瘦长身子,专心看着他的笑容。她眨了一下眼:“得意?” 林夜拉长声调:“当然是得意呀——我让雪山中?最漂亮的雪荔向我展眉,我开始焐热一团冰雪的心,这?难道不值得我得意吗?阿雪,你是我此生最大的成就之一。” 他朝她眨一下眼:“你是我心中?最伟大的成就。” 雪荔仰望着他。 她盯着他眉飞色舞的目光,流连的目光从?他眉眼上,挪到他嫣红的唇瓣上。这?真是神奇,方才爬山时要死要活不肯爬的林夜,好像在那番话后突然活了过来,他生龙活虎,再爬一座山想必也无所?谓。 ……这?是因为她。她不喜欢尘世,但她喜欢林夜快活。 雪荔的心跳凌乱,她坐在晨间山石上,感受着自己心跳的剧烈。 雪荔的目光放在林夜唇上,提出一个她向往很久、却从?没说出来过的念想:“可以亲一亲吗?” 林夜一怔,然后面?容刷一下爆红。他往日推三阻四许多次,但这?一次,他虽然面?容涨红,却还是扭捏爽快地应了下来:“好呀。” 少年便像一阵风般扑涌而来。 坐在山石上的轻盈少女捕捉这?阵风。 雪荔一动不动,林夜已到了她面?前。他朝她笑了一笑,许是因为紧张,临到跟前一个磕绊,朝下摔去。雪荔吃惊地睁大眼睛,正要伸手扶他,见那少年机灵地用手扶住山石,半途中?改了一下姿势,“噗通”一声后,他狼狈又不失潇洒地跪到了山石前,跪到了她面?前。 林夜镇定地抬起脸,水润光辉恰好地遮掩他眼中?的不自在之色。 雪荔默默地收回欲扶他的手,两只?手重新乖乖地摆到膝盖上。而在林夜仰头望她时,她没忍住,弯了弯眼睛。 林夜小声:“好哇,你嘲笑我。欺负我是新手,对不对?” 雪荔摇头:“没有。” 她眼睛漆黑,狡黠推脱时目光会小小涣散一下,再悄悄往眼尾飘。而在她躲避时,那跪在面?前的少年倏地仰颈仰脸,凑上去,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山风洌冽,树叶飘摇,雪荔听到很轻的“啵”声。 她的目光,慢慢地挪了回来。 林夜眼睛圆润,自下而上看她。这?样的眼神分?外动人?,让雪荔搭在膝上的手指蜷缩一下。似乎只?有一瞬,但又似乎时间过了很久,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整个山林中?,好像只?剩下二人?四目相对,相依相伴。 雪荔耸了一下肩,再次提醒他:“我是怪物,我不会回应,我也不懂。我只?会见色起意。” 林夜仰脸看她,目中?认真映着她:“阿雪不是怪物。阿雪是天上仙女,是我的意中?人?。” 少年含笑,拨开拂到自己脸颊上的发?带,濛濛眼中蕴着一千万个春山明媚:“让阿雪起意,是我毕生荣幸。” 林夜抬起脸,雪荔弯下身。 这?一次,漫长旖旎,磕磕绊绊,尝试纠缠,不曾退后。 笔直跪在满地落叶中?的孔雀少年,仰头亲吻着那栖息于山石上的仙鹿少女。 雪荔闭上眼。 柔软、甜蜜的触觉,借由唇瓣,带出缱绻之意,顺着汩汩沸腾起来的血液,流遍她的全身。方才她还觉得山林中?有些冷,此时她满心燥热,再不觉得冷了。 她好奇。 她也喜欢。 她享受。 她也索取。 她不谙世事?,不会羞涩不会拒绝,目光直白宁静,又总有一腔化不开的怏怏郁色。林夜此时仰吻着她,喉结滚动双唇滚热,恍恍惚惚觉得,他愿意付出一切,只?求雪荔展眉开颜,不再被诸事?所?困。 少年的亲昵间,又低低颤颤的吟声。 雪荔闭着眼感受这?份美好,却某一时间,她脑中?如被闪电骤然劈开一道雪亮惨光,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在现实?中?见过的、在梦中?似乎也见过的一个场景—— 曾有一夜,她睡不着觉,她溜出屋子,听到玉龙和?宋挽风在争吵。 当她一点?点?走向那争吵之地时,在她完全看清那二人?前,隔着门?帘灯笼,雪荔看到宋挽风跪在地上,玉龙坐在阶上。玉龙倾身低头,宋挽风仰着脸。 雪荔一直觉得那时候很奇怪。 她在梦中?回顾时,依然觉得奇怪。 但她不懂。 而今、而今……遽然间风雪迷离,门?帘与灯笼都被风吹开时,雪荔看到的,是坐于山石上的自己,跪于地上仰着脸的林夜。 雪荔看到的,也是坐着的玉龙,跪着的宋挽风。 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感触。 宋挽风和?玉龙……是在亲吻。 宋挽风和?玉龙,在亲吻! “咚——”雪荔倏然出手,一把推开林夜,从?山石上跳起来。 林夜冷不丁被推开,她内力磅礴蕴着山风浩雨般的凌厉气势,林夜被一掌推到身后的树桩上,后背撞了一下,他胸口血都差点?被震出。 林夜茫然睁眼。 他惶然生惧,以为她是后悔,或者他亲得不好,让她不舒服。然他一睁眼,看到的便是雪荔比他脸色更白,神情更加迷乱。她眼尾被点?上胭脂红一样的眼神,栖栖遑遑、满是畏惧地朝林夜望来。 雪荔颤抖着:“宋挽风、宋挽风……” 林夜看出她神色不对:“阿雪,怎么了?” 雪荔大脑凌乱。 宋挽风在亲吻玉龙,是的,宋挽风在亲玉龙,他在亲……他的师父!他在欺辱他的师父。 雪荔不懂尘世俗礼,可她读过书,即便是照本宣科,她也知道徒弟与师父之间的天堑。她对玉龙的感情已成化不解的执念,她突然发?现宋挽风和?玉龙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发?生过这?样的事?,她该如何想? 这?是不对的吧? 这?是不应该的吧? 她浑浑噩噩的那些年,她错过了些什?么? 是了,雪荔模模糊糊想到,宋挽风总是和?玉龙师父在一起呢。宋挽风殷勤地跟在玉龙身后,自己随时找师父,只?要宋挽风在山上,宋挽风都跟在师父身边。 宋挽风还不喜欢其他人?占有玉龙的时间。 宋挽风因为她,经常和?玉龙吵架…… 雪荔在有了情感后,曾猜测那是宋挽风对自己的在意,想为自己争取权利。可如果不是呢?如果宋挽风争执的,是她占有玉龙的时间呢? 宋挽风为何被玉龙赶下山? 是他亵渎师父后,被师父发?现了吗? 是师父觉得不能留他了吗?如此才说得清,为什?么宋挽风离开了那么久,为什?么玉龙压根不提宋挽风,为什?么玉龙死了,宋挽风都没权利回“秦月夜”。 在她茫然懵懂的时候,她的身边,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她为什?么一无所?知! 雪荔鼻尖瞬间酸楚,眼睛沁红。她茫茫然看四周,林夜倏然靠过来,握住她手腕:“阿雪,阿雪……阿雪!” 少女的神智在他用力一握后,短暂回来。 林夜:“发?生了什?么事??” 雪荔:“我、我、我……我要见宋挽风,我要去找宋挽风!” 她猛地旋身,运用轻功便朝山下飘飞而去。昔日云澜镇上,她都不曾试探那棺椁中?尸体一眼,而她今日后悔,她觉得她必须见那尸体一眼。 如果宋挽风和?玉龙的师徒情都是假的,那什?么才是真的? 宋挽风真的死了吗?宋挽风连师徒情都在欺瞒她,他还有什?么是没有欺瞒的? 林夜咳嗽着,忙用轻功追逐而去。她此时状态有异,他不敢放任她乱来。但他怕她独自出事?,自然全力追逐。而林夜心中?苦笑连连,一重又一重涌动的气血翻涌,让他气力断断续续:雪荔武功太高了。 第96章 风刮在脸上,如薄薄…… 风刮在脸上,如薄薄刀刃子,一刀便是一层血。 雪荔不看?所有人,只盯着宋挽风。她?的余光看?到了白离,还有什么不懂的? 雪荔喃声:“所以,是你做的一切?” “一切?”宋挽风神色玩味,眼神仍是温温柔柔,他此?时看?她?的神色与往日无异,雪荔便觉得?,也许他往日也在这样视自己如玩物,“你说的一切,指的是什么?小雪荔,其实你一直很聪明,我以为你会很快怀疑到我身?上……没想到一直到此?时,你才怀疑。是什么破绽,我没有注意?到?” 白离在旁抱着臂,他并没有打扰这对师兄妹的叙旧。白离对雪荔有一腔耐心,还好声好气?地在旁插了一句:“雪女,跟我们一起吧。” 雪荔没理会白离。 自然,雪荔只看?宋挽风。她?喃喃自语:“那时,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哪怕微弱有怀疑,可她?从未证实。她?揪着一条线追白离的线索,也在追宋挽风的线索。她?希望这一切都是卫长吟搞出来的,是白离搞出来的。宋挽风是受他们胁迫,宋挽风是不得?已,可是如今看?宋挽风与白离的站位,宋挽风在敌人中,分明是说得?上话的那个?人。 连白离都比他落后?一步。 宋挽风问是什么破绽? 多么荒唐,是他亲师父的破绽啊。 雪荔手抵在腰下,起起落落。那把“问雪”安安静静地别在腰下,被好看?的璎珞带子、柔实的皮革带子固定着。她?的手按到了“问雪”上,她?却依然没有拔出那把锋刃无双的匕首。 天山陨铁打造的神兵利器,出鞘第一刀,岂能直指宋挽风? 雪荔鼻尖酸麻,有强烈的什么情绪在她?胸膛间朝上涌动,压得?她?喘不上气?。她?好艰难地忍住,朦朦胧胧道:“你和霍丘国勾结……你因为和霍丘国勾结,才骗我。” 如今,她?渐渐懂了。 雪荔道:“刚到金州的时候,我和林夜联手救光义帝。我到金州其实是去南宫山,你那时候就在附近,‘秦月夜’那些杀手们收到过你的传书。你借由他们,知道了我身?在金州。你怕你的阴谋被发?现,就干脆借着白离出手杀我的机会,出现救我……你用风师的名号回?归‘秦月夜’,回?到我身?边。” 白离耸肩。 白离道:“这都是宋挽风和老卫安排的戏码,我可不知情。” 雪荔又道:“你在金州城中和我形影不离,原来不是关心我,而是监督我。你试探我,试探我对你们的事情知道多少。钱老翁线索的出现,让你发?现一切瞒不下去了,顺着那个?被抓到的霍丘国探子,我们就能追到你们……你便开始想脱身?机会了。” 雪荔感觉眼眶好热。 她?从未有过眼眶发?热的时候,有什么水开始聚集蔓延,蕴得?她?每一次呼吸,都好吃力。 雪荔茫茫道:“暴雨夜我追问你,问你为什么不杀林夜,又是不是想杀林夜,你意?识到你必须摆脱我了……然后?,白离隔空射来一箭,你当场死?在我面前,我的所有问题,你都不用解答了。” 雪荔声音颤抖:“你死?在我面前……宋挽风,你死?在我面前。” 她?并不知这是何其一种?折磨。 可她?的执念因此?而生,她?每每想到那时候便心尖绞痛,噩梦连连。她?不开心,她?很迷茫,她?找寻他……她?本可以不这样。 玉龙死?在她?面前。 宋挽风也死?在她?面前。 世人不是都很珍惜生命吗?人不是留恋此?生吗?可如果人生布满阴谋与算计,每一步前行都伴随着背叛,那留恋的,到底算什么呢? 怎能如此?不珍惜。 怎能如此?抛却不要。 怎能如此?……不喜欢她?。 雪荔问:“你试探我,到底试探的是什么?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宋挽风沉静地看?着她?。 当她?面无血色、眼神濛濛时,他脸上闲适的笑也收了。他握紧自己袖中的铁扇,铁骨扎进他肌肤,他感受到痛意?。而他又想,雪荔不会太?痛。 无心诀似乎失效了一部分。 可无心诀并未完全失效。 不然……雪荔不会放弃抢走他尸体的机会,而只是追着白离流出的线索不放。 他的试探,已经结束,已经试探出结果了。 宋挽风不想说那些,宋挽风只道:“你在见到尸体时,都未曾疑心那么大,为何如今你全盘否认我?是林夜在你耳边嚼舌根吗?你信他,不信我?” 雪荔:“林夜从未说过这些。” 宋挽风唇角扯了一扯,似不以为意?。 而迟钝的雪荔,在这一瞬突然洞察他的不在意,猜出他为什么而不在意?。雪荔因此?愤怒,声音加重:“他确实从未说过你。我对你的所有怀疑,他都没有引导过。他只是跟着我,担心我……” “担心你?”宋挽风淡笑,“小雪荔,你是不出世的锋利剑锋。林小公子是爱剑之人,愿意?养剑。他不拘一格收人才,你也是他收的宝剑之一。” 雪荔盯着他:“因为你对师父别有用心,你便觉得?林夜对我别有用心?” 宋挽风骤然色变。 他袖中握着铁扇的手刹那间用力得?苍白,而旁边津津有味听这场师兄妹反目戏码的白离,吃惊地“咦”一声,若有所思地看向宋挽风。 宋挽风对玉龙…… 啧啧。白离嗤笑一声。 雪荔:“……宋挽风,是你杀的师父吗?” 宋挽风不语。 雪荔手按在“问雪”上,对面人也看?着她?的动作?。那些麻木的躲在山根阴影下的人们如同死?人一般,这对师兄妹的龃龉到了如此?地步,那里也没有人抬头看?一眼。 这分明不正常。 只有明恩躲在一棵树后?,满手是汗地摩挲着手中玉笛,准备一会儿的行动。 只有明景怔怔然躲在所有人后?,她?身?边有两个?魁梧的看?守她?的霍丘国汉子。那两个?汉子乐不可支地看?着闹剧,咧嘴大笑。明景盯着前方的明恩、兵人,也第一次听到雪荔所求之事。 雪荔望着宋挽风:“那时候,师父赶你下山……她?不要你了,不许你再回?山了。我一直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那么长的时间,你都回?不去雪山。如果你觊觎师父的话,师父不杀你,只是赶你下山,已经是仁慈。” 宋挽风幽幽看?着她?。 他不置可否,目中略有阴霾色浮动。然而他并未被激,他垂眼,轻轻笑了一声。 雪荔觉得?自己不认识他。 不过她?本就从来没关心过身?边的人,身?边的人是魑魅魍魉,都是她?的报应。 雪荔:“你总是怪她?疼我不疼你,你总在计较她?传我‘无心诀’而不传你,是否你被赶下山后?,你回?头登山,杀害了师父?师父体内有‘无心诀’留下的伤口,我之前想试探你到底会不会‘无心诀’,而今我想,你应当是会的吧。” 宋挽风柔声:“我不会。” 雪荔:“那便是你身?边有人会!” 她?的目光,看?向白离。 白离挑一下眉,没想到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白离正想说什么,宋挽风打断了他的话,直直看?着雪荔:“但我确实和师父有过争执,我确实回?去过雪山,确实失过手……” 白离皱眉看?他。 宋挽风朝前走:“然而我会救师父。那些都是一些小小的不重要的误会。” 雪荔:“我已不相信你。你总在骗我。” 她?垂下眼:“你那时候说喜欢我……我以为,你真的喜欢我。” 那种?感觉,是第一次被人喜欢的惊讶和欢喜呀。 那种?青梅竹马、相依为命,是与林夜不同的。林夜永远不知她?最空白的岁月是如何活下去的,宋挽风却知道她?的每一种?神色,每一样反应。 他用他对她?的了解来算计她?,这怎会是喜爱呢? 她?那时候竟然相信了。 她?不回?应宋挽风,只是没来得?及回?应。如果后?来不是暴雨夜,不是光义帝死?,不是林夜追着她?跳下瀑布……她?也许真的会跟宋挽风点头。 雪荔的眼中更热。 她?垂下眼,睫毛上挂着粼粼的流波,她?的视野开始模糊:“我不想回?雪山,可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也许会跟你走,我真的会跟你走……” 宋挽风柔声:“小雪荔,那些,不是骗你的。” 雪荔抬头。 宋挽风叹气?:“我当真是希望你回?去雪山,不要掺和这桩事。我虽然与霍丘国合作?,可我也对你有些疼惜。我并不完全赞同卫将军的做法?,你毕竟是我师妹,你虽然是其中重要一棋子,可我也想试图保你。如果那时候你听我的话,回?去雪山,如今你我就不必走到这一步了。” 雪荔猛抬头,盯向他。 她?的眼睛像冰雪,冰雪下什么也没有,空洞无比。 雪荔缓缓地拔出了“问雪”,她?的匕首朝向宋挽风。 白离终于站直身?子,神色收敛,露出对敌之态。 宋挽风好整以暇,他太?了解她?,他眼中的阴霾重重,也带着他的一腔不甘与愤怒。他看?着雪荔的敌视动作?,轻轻笑了一声。他冷冰冰说了一句话:“所以我一直说,如果‘无心诀’在我身?上,这件事就简单多了。” 雪荔睫毛一颤。 宋挽风幽幽静静看?着她?:“师父是不是经常说,你是‘无心诀’最好的载体,是她?精心培养的‘天下第一’高手?她?对你给予厚望,可是原本……我才是最适合‘无心诀’的那个?人。 第97章 “阿雪。” 朱居国王裔扶兰氏,善技“魔笛”,震慑西域。 在西域四十?六国中,朱居国不占据最优地形,没有金矿银矿让人趋之若鹜,人口不盛,民不善武。在豺狼虎豹群中,朱居国得?以生存,靠的便是“魔笛”。 四十?六国经常会请“魔笛”出?山,帮他们?或驭人,或御兽。西域心照不宣地保护着朱居国,守护着“魔笛”的存在。直到卧薪尝胆的霍丘国横空出?世,从沙漠海杀出?。 霍丘国不想求稳,只想占据“魔笛”。 而此时的西域四十?六国自?顾不暇,无力再保护朱居国。扶兰氏王庭如?鸟兽散,而今我们?已?经知道—— 扶兰氏大多后?裔都死在了破城那?日。活下来的王庭后?裔,只有扶兰明景,以及那?位此时正操控魔笛的三王子,扶兰明恩。 明景躲在树荫最后?方?,揪着心脏,看雪荔承受着如?何大的痛苦,又如?何被那?“魔笛”夺去神智。 她私心希望雪荔可以躲避,但她又心知肚明,雪荔躲不掉。 “魔笛”这么强大,昔日却从未被他国联手毁灭,是因为魔笛有一个重大缺陷。那?便是驭人时,若想操控太多人,便消耗太多内力。世间有如?此强大内力者?,并不多。而拥有如?此强大内力者?,必然是顶尖武功强者?。 顶尖高手,怎可能放弃自?己最方?便的武功不用?,去操纵“魔笛”? 就明景所知,能操控众人长达半个时辰的,只有自?己的阿爷。但是阿爷已?经死在霍丘国铁蹄下,如?今无论是明恩还是明景,都做不到。 而为了克服这个缺陷,霍丘国想了一个十?分阴损的主意——不操纵众人,只操纵一人。 由那?一人,再去操纵众人。 这便是霍丘国的“兵人计划”。 雪荔是被他们?挑好?的兵人之首,他们?不知在雪荔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如?今明景眼睁睁看着——她那?位并不厉害的三哥吹响魔笛后?,此间众人都未受到影响,只有雪荔一人头痛欲裂,站也站不起来。 而站起来的雪荔,双目失去了本就不多的色彩。她脸色苍白无比,木然转身,朝身后?那?些本为援助她而来的和亲团,抬起了手中的“问雪”。 “问雪”划出?半月形弧光,寒光凛冽,掠向最前方?的窦燕。 窦燕并未提防雪荔,而错后?一步的阿曾猛然上前,拽住女子手臂向后?一扯。阿曾拼上前,用?刀鞘对上“问雪”。庞大的内力冲击让他向后?摔飞出?去,一口血当?即喷出?。 和亲团众人:“大人?” 窦燕惊骇。 她一边纵步飞去救人,一边回头看向本应是他们?这一边的雪荔。她方?才被宋挽风的话语所惑,而今才注意到雪荔的不正常。 那?些兵人朝他们?袭来,雪荔在他们?中间,走得?不紧不慢,而雪荔的匕首,确实朝着他们?。 宋挽风和白离站在山石上,望着这一幕。这一幕在宋挽风的预料中,宋挽风不置一词。只有白离打个哈欠,嘀咕:“这么简单的事情,老卫居然还怕出?错。有什么必要?非要?我来一场呢?” 白离见宋挽风和卫长吟那?么如?临大敌,还以为那?些药物控制不住雪荔。他兴奋前来,本是为了一场精彩的战斗。如?果?卫长吟和宋挽风的阴谋已?经得?胜了,白离留在这里做什么? 窦燕盯着雪荔的眼睛:“雪荔!” 少女掌法劈开时,阿曾凌空错步躲开。庞大内力如?山似海,他这时才明白昔日雪荔与他之间的偶尔对打,雪荔留了多少后?手。 阿曾肃然:“窦燕,带上甲级侍卫们?,和我一起对付雪荔。” 众人听令。 阿曾步步后?退,手中刀终于出?了鞘。他大喝一声,尝试着向雪荔进?攻。雪荔没什么反应,睫毛仍是纤长,眼睛仍是寂寒。她只是像傀儡木偶般,失去了神采……起初的痛苦挣扎剥夺她的所有,她朝阿曾望来一眼,阿曾遍体生寒。 雪荔的匕首轻盈拂向阿曾脖颈,窦燕从后?追击。雪荔回头看她,阿曾就此得?救。 窦燕也看到了雪荔的眼睛。 那?种寂静的、漠然的、恹恹的、无神的眼睛。 这样的眼神,她曾经见过的…… 窦燕喃声:“雪荔刚到建业时,初次挟持我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阿曾恍惚一下,同样喃声:“那?时她挟持马车,挟持小公子,她看我们?的眼神,也是这样。就像——” 就像他们?是她的掌中物。 她可以随意杀取,肆意玩弄他人性命。 只是曾经的雪荔对尘世厌烦,对诸事提不起兴趣。她可以杀人,也可以不杀。她懒得?抬臂,懒得?给人眼神。众人正是靠她的不在意,才能从她手中活下来。 如?今不同了。 那?魔笛声,时急时缓,如?重锤敲打在雪荔心间。 每一次敲打,就像一重催促杀戮的命令。雪荔头痛欲裂,心神如?绞。那?巨大的沉痛如?同电击,她若不照那?命令行事,她的痛苦便每时每刻都在加剧。 她起初抵抗,而她的神智在抵抗中被剥离。 她确实变得?如?行尸走肉般。 阿曾:“雪荔,你不认得?我们?了吗?” 窦燕:“风师,你对雪女做了什么?她不是你最疼爱的师妹吗?” 宋挽风幽声叹:“正是我最疼爱的师妹,我才要?她好?好?活着。” 窦燕拧眉,几乎被他气笑,她手中机关?直指雪荔:“这叫活着?这叫——活着?!” 说话间,雪荔似觉得?周围太吵,她朝窦燕袭杀而来。她杀窦燕如?摘花飞叶,轻易无比。窦燕朝她脚下射出?几重机关?刃,雪荔的轻功却即使不如?宋挽风,也完全不将?这些机关?放在眼中。 窦燕没有见过雪荔在襄州城外与妙娘的那?重战斗,她不知道雪荔杀妙娘时的冷然。当?雪荔倏然间飘飞到她面前,掌心朝她额上拍来时,窦燕跌坐在地。 窦燕:“雪荔,是我——” 万重人后?的明景捂住唇,唇瓣瑟瑟颤动,声如?蚊蝇:“没用?的,她听不到的……” 那?是魔笛! 而雪荔的身体被人改变了…… 雪荔果?真对窦燕的唤声没有反应,阿曾从侧后?飞入场中,纵刀朝雪荔劈去。那?一往无前的凛冽杀意,非平时的游戏。只有这么强烈的杀意才让雪荔回了头,暂时放过了窦燕。 甲级侍卫们?齐齐奔来:“大人,怎么办?” 阿曾额上渗汗,呼吸艰难。他的虎口被雪荔一击弄得?发麻,手指颤抖,几乎握不住手中刀。 他牢记得?自?己受林夜的命令,是来援助雪荔,而不是和雪荔为敌。可雪荔如?今神智迷失,他们?根本唤不醒雪荔。难道对雪荔出?杀招吗?他们?若是杀了雪荔,如?何向林夜交代。更何况——谁杀得?了雪荔? 阿曾咬紧牙关?。 他声音粗嘎:“大家?尽量从她手下活命,不要?激怒她。” 他又扭头质问窦燕:“你好?歹是冬君,好?歹昔日和雪荔是同僚。你对雪荔一点也不了解吗?这种情况下,我们?拿雪荔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窦燕欲哭无泪。 她又不是林夜,她多希望自?己是林夜。不奢求算无遗策,雪荔对林夜,总应该有些反应吧?小公子不应该离开的,小公子应该来这个战场…… 窦燕心乱间,见那?些兵人朝着他们?杀来,而雪荔只是朝前走。她面前若是无人杀气凛冽地阻挡,她也懒得?多走一步。 阿曾眉目一跳。 窦燕脱口而出?:“我想起来了,雪荔是有些懒怠的……若是没人主动招惹她,她的杀气是所有杀手中最轻的那?个。雪荔并不重杀。” 阿曾当?即下令:“尽量绕着她,不要?靠近她。” 可若是不靠近她,雪荔依然会朝离她最近的人出?手。 阿曾咬牙:“十?人列一阵,共抵雪荔,分为三组,轮流相阻。当?一队阻拦雪荔时,其他人对付其他敌人。” 有人哀嚎:“大人,我们?人手不够啊。” 阿曾:“坚持——小公子会来救我们?的。” 小公子…… 和亲团振奋了些。 他们?有人是林家?的暗卫,有人是被小公子个人魅力折服的原本隶属“秦月夜”的杀手。他们?因林夜而聚在一起,他们?毫不怀疑,小公子算无遗策,会来救他们?。 只有阿曾和窦燕不抱太大希望。 阿曾知道的内情最多,他最知道林夜如?今身处什么样的战局中。在林夜的计划中,战局最乱者?,应该在他那?一方?。恐怕林夜也算不到,雪荔这边,会出?现这么大的差错。 那?位卫将?军……霍丘国那?位大将?军,当?真厉害。 阿曾切齿:“坚持!” 他们?得?等救兵,他们?不能让这些人和霍丘国的其他军马汇合,他们?不能让霍丘国翻跃大散关?。大散关?一旦破,敌人挥兵南下,整片川蜀便危难了。 该死……他们?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么多人? 而雪荔,雪荔…… 阿曾强撑在前,站在最前线,和众人一同抵抗雪荔的攻击。他一眼又一眼地看雪荔,看雪荔的面容在日光下更加白,脸上沾上血迹。 那?样洁净的女孩儿,往日一点杀气也寻不到的女孩儿。 他们?靠着雪荔的没有杀气来抵抗她,而他们?本不应该经受这些,雪荔本也不会经受这些。 第98章 “照夜将军回来了!”…… 雪荔的匕首和白离的指虎撞上,以二人为中心,强大的内力如洪浪卷向四周,飞沙走石,草木斜掠。昏昏然,无数兵人和侍卫们倒飞了?出去。 宋挽风也展开?铁扇,腾空后翻,抵挡那两大高手对决掀起的内力洪潮。 雪荔的神智,从魔笛下短暂恢复一瞬。但是?魔笛声不停,断断续续的音律下,雪荔一双眼睛时而清明?,时而浑浊。她勉力忍痛,忍得脖颈青筋颤颤,握着“问?雪”的手指发白发麻,虎口蜿蜒渗血。 心跳咚咚扰乱,幻觉频频丛生,雪荔在万般艰难下,仍再一次发起了?进攻。 势不可挡,凌厉斩杀。 若非对手是?白离,她当真可以走到?宋挽风面前。可惜对手是?白离——二人数招过下,白离撤步两丈,惊讶道:“你内息很?乱,神志不清。你全?盛时也未必是?我对手,如今这种状况,何?必和我打?” 平心而论,白离一直很?同情她,也想要雪荔与自己同行。 白离说道:“雪女,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但是?,你原本?就应该是?我们这一边的。玉龙培养你,是?为了?霍丘国的大业,不是?为了?大周朝。你到?现在,都不明?白吗?” 他露出笑,试图在乱战中说服雪荔:“你不是?想见?玉龙,想要你师父吗?只有跟我们走,你才能?见?到?。不要抵抗魔笛了?,你抵抗不了?的……” 雪荔齿缝间,轻声如呓语。极大的痛苦钻心,她的呓语声,只有她自己模糊能?听到?:“为什么我抵抗不了??” 魔笛声钻入她的筋脉,她神智又开?始恍惚,丧失自己对身体的掌控……而她迷失片刻后,高山上少年郎君的再一枚针刺入她后脑某处,她又短暂寻回了?些自我。 每当她稍有神智时,她便一言不发,纵向白离。 她最想靠近的,是?白离身后的宋挽风。 宋挽风凝望着雪荔。 他目光慢慢上挪,望向山上——有个少年郎君,蒙着面,穿着混搭的乱七八糟五颜六色的服饰,一次次向下方射针,落入雪荔体内。 他在帮雪荔恢复神智。 操控魔笛的明?恩本?就不完全?自信,如此一来,明?恩更是?手忙脚乱,额上渗汗。 霍丘国监视者怀疑的目光落到?明?恩身上,他们最后方的明?景啧精神一振,目光熠熠地悄悄仰望那高山山丘间的少年郎。 敌人认不出他,明?景则自然认得出那是?粱尘。粱尘如今激发雪荔神智的方法,还是?她教的呢。只要粱尘可以继续,三哥的笛声就无法完全?控制雪荔。 这是?针对魔笛最好的法子了?。 明?景祈祷粱尘可以坚持更多时间,下方的宋挽风,则发现高处少年的鬼主意?后,朝身后武士吩咐两句。于是?,“秦月夜”的数位杀手甩出长索,攀山纵上,向高处的粱尘杀去。 下方霍丘国人的弓箭,也朝山上射去。 粱尘蒙着口鼻蒙着眼,在草木间跳跃:“哇,你们也太不讲规则了?吧。” 而和亲团这一方,阿曾自然立刻命令:“派一组人去帮……” 窦燕口快,压住阿曾的话:“帮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少年郎!” 极短的时间内,阿曾和窦燕目光对上一刻,阿曾再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继续战斗。 他们关?注着雪荔和白离,皆为雪荔捏一把汗。 这方面,白离倒和他们想得差不多。那异族刺客哇哇大叫,不可置信:“雪女,你疯了?吗,你不要命了?吗?你这么和我打下去,你是?真不想活了?啊。再这样,我就不留手了?……” “你们何?曾留手?”雪荔自损式的打法,让自己与白离的招式混乱无比,“想杀我,便来。” 白离一掌拍下她额头,血丝顺着额心滴落。剧烈痛意?,又让雪荔从魔笛中找回几分神智。可雪荔心脏好痛,全?身筋脉好痛,她感觉气血纷涌血脉欲崩,整个人似随时要爆炸…… 爆炸无所?谓。 她可以死,没关?系。 敌人必须和她一起死。 师父的真相必须被?她找出来。 凛冽杀意?凝聚在少女的眉心,血迹斑驳下,她硬是?撑着那口气,从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状态中,将?白离击飞一瞬。就靠着这一瞬的时间,她的匕首再次横向宋挽风—— “哐——” 兵人与武人的交战溅出大片火星,白离咳嗽着从巨石大坑中爬出来,便看到?纵飞在半空中的雪荔,“问?雪”和铁扇相击后,铁扇的主人朝后疾退间,脸上被?风切出了?几道血口子。 宋挽风含笑。 洌冽痛意从脸上血刀子间渗出,他并不在意?。他身为风师,一向运风御叶,自以为自己到?底有胜过雪荔的一处。而今雪荔如此拼命,他感到?雪荔即便是?轻功,也终有胜过自己的一日。 这便是“无心诀”吗? 她拥有无上天赋,玉龙用“无心诀”催发出无限潜力。失之得之,皆是?“无心诀”。 宋挽风静静地看着雪荔,他朝后飞退间,靠话语,来蛊惑她:“你还不愿意?承认吗?你如今的状况,难道是?我造成的吗?是?我逼着你服药,是?我日日磋磨你吗? “魔笛声只对你有影响,只控制你。这难道,会是?我做的吗?” 铁扇卷起长叶,叶状成齿啮形,在雪荔颈上割出血口子。魔笛声如夺命般催来,雪荔内力凝滞,神思恍惚间从高空中跌落,摔入兵人堆中。 她不控制兵人的时候,兵人的武器朝向她。她在尘土间翻滚几圈,如人躲兽,趔趄又狼狈。 阿曾那边焦急:“雪荔!” 阿曾朝高空喊道:“有没有法子,让雪荔彻底摆脱那个笛子?” 高处的山峰间,粱尘和奔上山袭击他的杀手们交战。左支右绌,他自己这方变得情势艰难,几次想关?照下方的人,都被?杀手们逼了?回去。 粱尘无暇他顾。 下方,雪荔从兵人中挣出一席之地,跌跌撞撞地爬滚向前。魔笛声在她脑海中摧枯拉朽,她想爬起来,又摔下去。 她听到?了?宋挽风的话,她咬着牙抬起头。少女的脸颊上沾满了?尘与血,让人看得十分心悸:他们从未见?过,有人将?雪荔逼到?这个份上。 而这,是?宋挽风做的。 隔着人海与杀戮,雪荔怔怔看着宋挽风。 她感受着体内刀绞般的痛意?,她模模糊糊地想,这是?不是?便是?林夜经常感受到?的那番痛苦。原来这么痛……她又模模糊糊地想,是?啊,是?谁让她痛成这样呢? 魔笛对她的影响如此强大,难道是?宋挽风造成的吗? 她盯着宋挽风。 宋挽风轻声:“你自幼,就每月服用药物,不是?吗?她说,要改变你的体质,要你的身体和旁人不同,你每月服用药物都很?难受,但你从来没有停过一次。 “去年年末,她死了?,你再未服药。但是?今年,你服用了?最后一次药。” 雪荔怔忡地想,她何?时服用最后一次药了?? 她毫不犹豫地想到?,几个月前,她与林夜说,自己体内好像多了?些什么,自己觉得不对劲。林夜和她曾经因为这件事,去找光义帝讨要血,惹出诸多事宜……而那研究皇帝血的老神医,一直没有告知结果。 她太忙了?呀。她一会儿杀光义帝,一会儿逃亡,一会儿又追霍丘国线索。她忘却自己身上的麻烦,这重麻烦,在今日,终于带给她灭顶般的伤痛。 宋挽风轻声:“小雪荔,这就是?,‘兵人计划’。” 魔笛声“咚咚”,每一下都捶打雪荔的心脏。雪荔感到?自己的心脏,随时要碎在其中。 而她的心,好像已经开?始碎了?。 雪荔抱住头,忍着裂开?般的阵痛感。 噬心,无心诀,兵人,药物……师父,宋挽风……林夜,照夜将?军……她是?檐上的冰凌,看着蜘蛛在檐角织网。数年间,无数混乱丝线已成迷乱蛛网。 那些蛛丝所?指向的方向,让她的思维越来越清晰。 而有一刻,雪荔不想要自己的“聪敏”。 天色渐渐暗了?,黑夜落到?少女眼中。少女仰头间,恍惚想到?了?曾有一个时候,“木偶双老”追杀自己与林夜。那“木偶双老”说,他们背后的人,许给他们一个承诺。 谁能?请得动不问?世事的“木偶双老”出山呢? 如今,看着这漫山遍野的兵人,看着这些兵人似乎能?被?失去神智的自己控制,雪荔渐渐明?白了?:背后人,应当是?霍丘国的那位卫将?军。卫将?军承诺给”木偶双老“一门控制傀儡的秘诀,才让那两个老人愿意?出山,捉拿雪荔。 而那秘诀,正?是?此时作用在自己体内的药物啊。 长年累月浸泡在药物中,身体被?改变,心脏已偏离,五感敏锐而神思钝化……这不就是?霍丘国想要的“兵人之首”吗? 大周国皇帝嫡系一族体内的剧毒“噬心”,原来是?“兵人”“无心诀”的前身啊。原来师父他们,一直在用自己做实验。日日的思念化为执念,原来檐下的冰凌奋力割断那些蛛丝,朝天光下爬去时,冰凌也成为了?自伤的利刃。 玉龙……师父……宋挽风…… 谁为她下药,谁逼她服药,谁诱发她的药性?! 她这一生,到?底算什么呢? 雪荔从地上爬起来,悲愤地大喊一声,朝宋挽风扑去。她的速度何?其快,眼神何?其绝望何?其决然。在这样杀气笼罩下,宋挽风避无可避。杀气包裹着宋挽风,宋挽风眼见?要死于雪荔的手中,他眼中,露出一丝解脱之意?。 第99章 “将不在勇而在谋。”…… 金州城中人心惶惶。城中百姓不知敌军是谁,不知敌军数量,但已经在各类谣言中惶然奔逃。 火烧烟燎,城中混乱。百姓背着包袱试图逃亡间,许多穷途末路的恶徒冒了出来,铤而走?险,和城中卫士们展开厮杀,或杀或抢。 李微言面无表情。 他从马车窗缝中看到?呻吟的跑得慢一些?的平人被恶徒追上,又看到?偷儿公然与?商人抢财物,还看到?有卫士仗着身份、强占百姓财物……按说常年浸在战火中的城池不应如此?慌乱,但怪就?怪照夜将?军让金州享了许多年太平日?子?。太平年代的百姓,不想再经历战乱。 马匹被箭射中,马车一癫,李微言便被从车中甩了出去。他头也不回,掉头便走?。他虽身形修长?,但披着女式袍衫,又一向昳丽多姿,如今昏暗阶段,身后的贼人竟一直没发?现自己追的人是李微言,并不是他们想捉的陆轻眉。 李微言虽然不会武功,但好在多年关押受折磨的日?子?,让他在邪佞之余,也长?了几分机灵脑子?。他凭着这份机灵,在城中大街小巷中穿梭,身后人时远时近,始终没抓到?他。但追他的人到?底是武人,双方的距离在无限拉近。 抓到?他,是迟早的。 李微言很淡然。 他甚至混不吝地想:敌人捉到?他,说不定?比抓到?陆轻眉更有用呢。陆氏不是想挟他,让他当傀儡皇帝吗?如果他这还没上位的傀儡落到?了敌人手中,好嘛,陆家肯定?转头就?不认他了。 李微言想得乐不可支。 他不怕杀戮不畏生死,他人的倒霉则让他喜闻乐见。他装誉王世子?,其?他装得不算像,但那份“爱看人交霉运”的架势,则比真?誉王世子?还真?。 “救命啊!” “敌军攻城了!” 火烧寥寥间,百姓们张皇而逃,小儿啼哭声与?妇女凄厉喊声混于一处。李微言窜入一个巷中时,抽空瞥了一眼另一边商铺下的一出作?恶事端:一个成年男子?,公然抢一背着孩子?的妇人的襁褓。 李微言哂笑:蠢材。 知道敌军是哪个吗,就?自乱阵脚。 他压根不爱多管闲事,他自己未必比别人幸运。他瞥一眼便要移开目光,却在下一瞬,目光重新掠了过去,盯着那个抢襁褓的成年男子?。 那个人…… 络腮胡,背脊结实,裸露的手臂上有一块烙铁灼烧般的痕迹。这成年男人高大,却有些?瘦,抢一个妇人的襁褓都费了半天?力,也没有抢过来,可见身体不怎么样……而这样的特征,李微言前不久,刚刚见过。 他亲自和这种特征的人面对面,将?烙铁烙在了这样的人身上。 那些?人是山贼。李微言为了取信光义帝,在关押山贼的牢狱中,他用烙铁折磨被抓的山贼,听他们辱骂“誉王”上下。他们此?时应该在牢狱中,不应该在街巷中。 李微言听到?那个抢妇人襁褓的山贼声音沙哑:“老子?有正事要干,老子?要活命。你们再不放手,老子?就?杀了你们。” 妇人和孩子?凄然大哭,孩子?去咬贼人的腿,李微言则在想:正事?越狱的山贼有什么正事? 脑海中,白光一现,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种种蛛丝马迹在他脑海中串出了一个真?相,李微言被这重真?相弄得,脚步趔趄一二,身后追他的恶人便追了过来。 跑入巷中,汉子?冷笑:“陆娘子?真?能?跑。” 汉子?扣住李微言的手臂回头,少年被扯得翻身,妖冶艳丽的面容冲他而来。容貌自然一等一的好,可这不是他要找的人。 李微言此?人恶劣,他做女子?羞答答的模样:“壮士抓痛我了啊。” 汉子?被恶心得浑身一层鸡皮疙瘩,大骂一声,一巴掌甩过去。李微言被甩得往后跌倒,坐在一如山箩筐上。箩筐如山倒,他也歪歪斜斜地倒下去。李微言哈哈笑,汉子?扑过去,横刀拔出。二人拼命,斜刺里突然听到?一声大吼,一把颤巍巍的屠刀从箩筐后递出。 李微言眼看这又是一把颤巍巍的武器,唯恐这人和他那没用的嫂子?一样杀不了人,干脆在地上一翻,抓过屠刀手柄,一同朝前递,刺伤了汉子?的大腿。 汉子?大腿如血涌,李微言趁机拔过屠刀,抓着人扑过去,捅了第二刀、第三刀。 血溅在砖墙草木上,也溅在少年秀白的脸上。 点点血迹让他显得更加妖艳。 李微言喘着气回头,看到?一个不认识的老头从那箩筐后钻出来。老头子?须发?皆白,满脸皱纹,腰背伛偻,正满脸怒火地瞪着他。 这里刚死了人,老头子?脸色惨白,双腿战战。他枯槁的手扶着残垣,快要站不直,可他瞪着李微言的架势,却精神矍铄。 李微言莫名其?妙。 不过他这人一向狗见嫌,旁人对他没好脸色,他早就习惯。他转身便要走?,那老头子?却不甘愿地朝他开口:“誉王世子?,去小老儿家里躲吧。老头子年纪大了,就?不跟他们逃出城了。你要不怕,可以在小老儿这里歇个脚。” 李微言惊讶了:“我们认识?” 这老头子?如受了欺天?大辱一样,恨不得跳起来打他,只碍于年龄而做不到?:“誉王世子?身份尊贵,自然不认识我这样的平民。但小老儿运气不好,曾和世子?殿下一起蹲过黑屋,被山贼们看押数日?。” 李微言恍然。 原来是和他一起被关押的老倒霉鬼之一。 和他关一起的人,不待见他正常,帮他便不正常了:“我不小心帮过你的忙?” 这老头子?面孔涨红,看样子?被他气得不轻。李微言正觉得自己要找到?他人熟悉的厌恶感?了,这老头子?又将?火气压了下去,垂下眼没好气:“不是都说誉王世子?是要继承皇位,要去建业当皇帝去了吗?” 李微言:“他们蒙你的,你也信?” 老头子?瞪他:“你能?不能?有点志气?咱们金州什么时候出过皇帝,你就?不能?、不能?……像那天?救我们的小公子?那样像样一点吗?” 李微言:“……” 老头子?:“老头子?年纪大了,说话难听,也不怕你治死罪。要我说,谁愿意救你?就?你那张嘴,分明没少帮我们,却谁的情都不想领,让一屋子?的人被你救了,还厌恶你厌恶得不得了。要不是老头子?活得久,看得多,也跟着后生一起不给你好脸色……你刚才就?死了! “我救你也不是单为就?你,你是要当皇帝的人,你可不能?死。老头子?虽然没读过书,却也知道这天?下不能?没有皇帝。你看这打仗打的,还没看到?敌人影儿呢,人都吓跑了。这要是没有皇帝镇场,金州就?完了。 “金州不能?再被抛弃了啊,人要死光了。” 李微言微微怔住。 老人家弓着身,往箩筐后的矮屋走?去。李微言盯着他瘦矮摇晃的背影,盯着他的满头银白,心中忽然有些?异常。 当人间成为炼狱,被战火吞没时,王公贵族和寻常百姓,又有什么区别?当他被关在玄武湖畔生不如死时,寻常百姓求一个“和平年代”也一样的艰难。 他自然不幸,旁人却也未必幸。 黎明光下,老头子?回头朝李微言喊:“还不过来?” 李微言漫不经心:“我有事。” 他掉头便走?,任由那个老头子?又在背后骂他一通。而李微言踩过刚死的汉子?尸体,重新奔出巷子?,看到?那个山贼终于抢到?了襁褓。 妇人抱着自己孩儿,绝望地坐在地上哭。山贼抱着襁褓就?要跑时,一只少年纤细的手腕递来,扣住了他。 那少年声音如鬼魅幽幽:“若是以前,你们在山上烧杀抢掠吃饱喝足,我是打不过你们的。但你们在牢狱中被关了几个月,饥肠辘辘,连我都能?按住你。” 山贼大惊回头,看到?一张噩梦般的少年脸。 李微言若有所思:“果然是你们。谁放你们出来的?” 金州有人乱,自然有人守。在“敌军南下”的谣言传遍满城时,还有卫士在散发?着“没有南下,没有敌人”的告示安抚百姓。卫士们在抓散步谣言的人的时候,陆轻眉终于到?了行宫。 簇拥她的侍女与?侍从不敢抬头。 陆娘子?此?时的衣容不整,已有损闺誉。她平日?那般重视礼数,今日?也顾不上了。她一边赶往行宫正殿,一边吩咐:“把之前备下的军粮全部发?去前线,派陈将?军……” 侍卫:“陈将?军夜里就?偷溜出城,去前线了。” 陆轻眉皱一下眉,又道:“韩将?军……” 侍卫:“韩将?军告病。” 陆轻眉被烟呛得咳嗽一声,正殿门开,她正要再说什么,一道威严却也不失温和的声音在殿中等着她:“什么军粮?” 陆轻眉眸子?微微亮起。 她蓦地扭头,看向殿中坐着的儒雅中年郎君。龙章凤姿,雍容有致,正是她许久不曾见的父亲,南周宰相,陆相。 陆轻眉:“爹……” 陆相抬手打断她的话:“此?地有兵祸之乱,你我闲话休提,先撤城再说吧。你比我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更了解金州局势,就?暂时由你出面去集合所有人……” 陆轻眉:“所有人里不包括所有百姓吧?人数太多,时间太短,便是弊端。何况金州没有兵祸之乱,那是城中有人生事。前线战士们浴血奋战,尚未有消息,金州城会是这场战争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此?时弃城,岂不是将?整座城让给敌人了?而我们甚至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第100章 川蜀军几大将领先…… 川蜀军几大将领先后出事,而光义帝身死,战事仓促起。孔将军身死疑团,背后真相,可能导致朝廷的严查。流言四起,将士人?心惶惶。军心不在,如何拦下霍丘军? 答案只?需一个?——照夜将军的回归。 卫长吟眼睁睁看着,对方军队的混乱,在那位少?年?将军的回归后,军心收拢,上下成一。可见照夜将军对川蜀军非同寻常的意义与掌控,时隔整整半年?,这种影响都未曾散去。 卫长吟思忖:照夜将军为何活着,又为何化身南周的小公子?北周宣明帝和南周光义帝明明想要照夜将军死,如今这位将军的回归,应当?是光义帝有别的心思。 然?而无论?是何心思,南周那位皇帝也死了。自己这步局布置多年?,而林照夜的布置又是多久? 两军对峙,亦是两方将帅的对峙。想打赢一场战争,得?猜中对方的心思。卫长吟便在猜:川蜀军即使?因照夜的回归,而军心回归。但战事仓促,无论?是兵力还是粮草都未达顶峰,照夜会怎样做,来扭转败局? 林夜那边,他的回归既让身边人?振奋,也让身边人?充满疑虑。 尤其是亲自领林夜回归的陈将军,颇为自得?,恨不得?和身边所有人?吹嘘:是我慧眼识珠,最先认出大将军的。 当?日暴雨日,关于照夜将军被叛徒害死的流言不胫而走,陈将军怒气冲冲逼近行?宫,想要找光义帝要个?答案。阿曾和林夜互相配合,稳住陈将军。而林夜的回归,自那时,便在陈将军那一方定下了议程。 整整一个?月,陈将军守着这方秘密,终于收到了云开月明之?日。 陈将军和困惑的赵将军说:“那天,就是我威武神勇……” 林夜:“陈听,你带三千骑兵,快马行?夜,偷袭凤翔城。” 陈将军:“啊?!” 三千骑兵?凤翔?凤翔不是北周之?地?吗?他们如今和北周议和,怎么?过?河攻北周城池?不怕宣明帝出兵? 林夜立在山巅,目光幽望着崇山峻岭之?外看不见的城池之?地?:“听令。” 林照夜和林夜不同,林夜细致温和,照夜冷漠强硬。照夜在战场上的命令不和人?多解释,他只?需要部?下听话。此举容易刚愎自用,昔日孔将军多加劝阻,照夜也不加悔改……如今想来,孔将军的背叛,也应是聚沙成塔吧。 林夜眸子在晨光下轻轻一眨,不再想故人?了。 他要赵将军拿出舆图,召集将领们布置战术。他先将战旗插向凤翔的方向,食指中指捏着那枚战旗,中途,在战旗要落到凤翔城上时,林夜手指又朝后退。 营中军士们惊疑。 帐外急报来临:“报将军,金州发来军粮,下午时便能到达。” 众将惊喜:“太好了……” 这场战事突然?,朝堂态度模糊,如此时机的军粮,正说明朝廷的支持。想来应是陆相等朝廷众臣到达金州,要支持川蜀军打这场战。 林夜自不如部?下那般天真。 但“军粮”消息配着他手中所捏的小小战旗,皆让他眸子浮起一重清薄荧光:陆轻眉在执行?与他的合作了,后部?便可放心交给金州,他只?需将敌人?逼出大散关即可。 大散关苍茫浩瀚,崇山峻岭,地?势重要,乃是三国交接之?处。无论?霍丘和北周有何筹谋,皆不能入南周。 林夜的战旗插在了离凤翔三里地?的山岭上——“攻凤翔。” “援军粮。” 当?川蜀军的军队发生细微变化时,遍观全局的卫长吟,也刚刚从金州那边的山贼探子送来的消息中,得?知誉王世子押送粮草,朝北行?来。 运粮队不过?千人?,而——帐外急报:“将军,哨兵探到消息,川蜀军中那位陈将军已经很久不见出现了,而有一队人?从左后翼奔出,朝东北方向驰去。” 东北…… 卫长吟的目光落在沙盘上的山岭水川处,沿着山水方向,他看向翻越大散关后,一马平川之?外,正是北周的凤翔城。 卫长吟深黑的眸子微沉,绷着的面孔更紧了一分:凤翔。 为何是凤翔? 难道照夜认为,自己的弱点是凤翔?还是,他猜出霍丘和北周的合作就在凤翔,要一举捣入凤翔,拿凤翔威胁霍丘和北周?让北周那位宣明帝也拉入这场战局? 若凤翔城破,恐怕宣明帝会找霍丘算账。 好……好一出“围魏救赵”,好一个?“照夜将军”。 卫长吟手中所捏的旌旗,插向凤翔之地:“派兵援凤翔。” 手下正要听令出营,卫长吟话锋一改:“然后,我们这样做……” 听令的将领露出敬佩之?色,朝将军拱手后,仓促出帐。 -- 李微言带着不到千人?,护送军粮前往大散关。这分明是朝廷给林夜的定心丸:他们此时尚不知战局,但金州不撤民,便是陆轻眉给林夜的回应。 李微言只?是在思考:为什么?林夜会在战场上?这位假的小公子,难道会打仗? 若说会打仗,那他身份是……李微言想到光义帝身死那夜,林夜口中说的川蜀军中和光义帝的那些算计隐情?。若非核心人?物,哪里会知道那么?多私密的事。 核心人?物…… 李微言微微色变。 “又打仗了。” “我们能赢吗?” “娘,我不想再搬家了。” 李微言眸子看向一路上遇到的迁徙百姓,各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有人?去询问,他们刚从大散关逃出来,说那里已经烧成了火海,村落全被炸毁,而军队征用了他们满村的壮士和粮食。 枯槁伛偻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双目麻木地?在土地?和山川间跋涉。他们遇上军队的送粮队,便默默站在路边,自觉上路,好让军队先行?。 这样的秩序,让李微言诧异。 而李微言一想,便明白如此缘故:此地?常年?打仗,百姓皆有自知。 只?是方太平了数年?,战火再起……李微言听到了小孩子的细弱泣哭声。 李微言不是一个?常发善心的人?,但他禁不住看向路边百姓,撞上一人?目光。那人?并不认识尊贵的世子,更不知道这位世子是被人?看中的未来皇帝,他只?充满希望问:“大将军,有了这些粮食,你们就能打赢这场战争吧?” 李微言无话。 他满是戾色的眼眸收回去,他从自己的怨愤委屈中收回神智,看向这些沿路奔走的平民。他看着他们,又想到那个?明明不喜他、却从霍丘国探子那里救他一命的城中老汉。 这世上的人?……真是千奇百怪。 他当?真看不懂。 “殿下,有敌袭——”前方探路官急报。 “嗖——”燃着火的箭只?刺穿长穹,朝运送粮草的马车袭来。 粮草队纷纷拔出武器,有军人?直接扑向粮草,百姓们尖叫奔跑,李微言倏地?拔刀:“护住粮草——” 地?面嗡嗡震动,千万马蹄奔跑,抬头间,隐看到霍丘军黑色大军挥舞刀剑,南下纵马驰来。“簇簇”几只?短箭刺入马车,火焰一簇而起,众人?飞扑着上前。 混乱中,李微言躲开一只?朝自己射来的箭。他勒马闪到一车马前,紧张地?握住刀锋,朝自己人?嘶吼:“他们想烧粮草,不能让他们得?逞。照夜将军还等着这批粮草……” “照夜将军”,无论?是己方军人?,还是逃跑的百姓,都滞了一瞬,朝他看来。 众人?目中一瞬惊疑,李微言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朝人?吼道:“还不听令!” 众人?纷纷醒悟,有的来护粮草,有的奔向敌军。而那些四散的百姓,竟有汉子大着胆,摇摇晃晃地?扑过?来,招呼身边人?:“照夜将军的粮草,不容有失……” 李微言神色微动:他本是试探。而原来这里人?,真的这么?信赖“照夜将军”? 可他们信赖的照夜将军…… 一位哨兵纵马从不远处山崖驰下,边奔边吼:“殿下,我们的人?来了!大将军派人?来援助我们了……” 高悬旌旗插在马背上,日光下,有将士们运刀飞马。骑兵在平川上,几是无敌的存在。这只?军队行?速极快,朝向放火的敌人?:“弟兄们,杀了他们——” 一抬长箭,一骑兵下。双方对敌,上千军士,在此地?展开一场剧烈厮杀。 -- 林夜站在沙盘前,插下一枚枚旌旗:“陈听带骑兵出行?,川蜀军中,必有霍丘的探子。卫将军布置多年?,不可能不在失去照夜将军的川蜀军中布置探子。而我要做的是,误导那些探子,让他们告诉卫将军,我派兵攻凤翔。 “凤翔是卫将军和北周的重要秘密地?。卫将军不想得?罪北周的话,就不得?不派兵援助凤翔。 “然?后……” 陈将军:“然?后?” 林夜:“你和人?交接,只?派少?数受伤军人?去凤翔,大部?分骑兵,则去护军粮。下午时,军粮必须到达大散关。” -- 卫长吟站在沙盘前,拔下一枚枚旌旗:“照夜攻兵凤翔,一定认为我会援助凤翔。凤翔自然?重要,但我赌他不想和北周开战,他不是真的想攻凤翔。 “他真正想要的,应该是那批军粮顺利到达。阿鲁,你带兵悄悄潜出,去放火烧那批军粮。 “照夜希望我援助凤翔,那我就援。但是,这只?是做戏,离凤翔三里地?外,是大散关的最后一道山岗,你们在此撤兵,绕后回军粮处,配合阿鲁等将士,将那批粮草,全部?点燃。” 第101章 天渐渐黑了,冷了…… 天渐渐黑了?,冷了?。 雪荔垂下眼,道:“我封印五感吧。” 雪荔跪坐于地,发丝凌乱,白衣浸血。在战场上封印五感,无异于将?白羊送入狼人窝。但凡求生欲强些的人,都不会这么做。然而阿曾再往前,雪荔一掌便逼退他数丈。 跪坐于一地尸体?和兵人中的少女,目光空空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她动?作间,发间一枚簪子落地,栽入她手心。银光熠熠的银簪卧于她掌心,让她想到?某个少年明亮的笑容。 可望而不可即。 伸手而无法触及。 今日?之后……林夜,我们还能见面吗? 发丝如绸如夜,披散在肩头。雪荔用簪子,一一点向五感穴位。 听觉、味觉、嗅觉、触觉、视觉……天地间最后的色彩,也从?少女眼中消失。她好像回到?很久以前,回到?自己和玉龙、宋挽风住在雪山上的日?子。 如果世间一直那?边简单就好了?。 可如果一直生活在欺骗中,毋宁死。 如今,不过是输给白离,死在宋挽风算计中。他们本就要她死,而阿曾他们,又和她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为她牺牲?她讨厌这个尘世,讨厌这里所有人所有事,她厌烦这些算计。 师父不要她了?吧。 宋挽风也不要她了?吧。 她不会如他们的愿,做兵人之首。她没学好本事,杀不了?白离。她无心诀无效,无法心静如水好让兵人攻击不再加强。既然如此,她什?么都不要了?。 最后一缕风,从?耳边消失。 天地晦暗,光线一点点黯下。 少女蜷缩跪地,如初降凡尘,一点点归于母体?——生命如尘埃般微不足道,但微不足道亦有渴求。 白离的攻击自远而近,他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一振,忽然凌身而来,揪住雪荔空洞的身子便要将?人带走。一道掌风从?后袭来,白离不当一回事,然那?拼命的架势如苍蝇般惹人厌烦,白离不得不回身挡。 少女沉静地跪在血地中。 阿曾长刀颤颤,手指白离。 白离失笑:“这位不知道是谁的谁,能别挡道吗?雪女本就是我们的人,我带她走而已。” 阿曾咬牙:“只要有我在,你别想带走雪荔!” 白离掏耳朵,提醒:“你刚才还在我手下断了?一根肋骨。你打不过我。” 阿曾:“我肋骨多的是,我是打不过你,但我可以拦你一二分。” 白离目覆冷意,将?人上下打量一番,骤然纵步袭去。长风破浪呼啸而至,指虎只催人性命,阿曾弯弓腾空,全身相阻,撞击之下朝后跌。白离手掌落到?雪荔肩头时?,阿曾趔趄着?,再次扑向前。 白离再将?人甩开?。 这一掌,又震碎人一根肋骨。 雪荔安静地跪在地上,封闭五感后,魔笛声变得遥远,断断续续。她依然不适,可她感应不到?外?界。她虚弱疲惫,动?也不动?,不知外?界的大战,不知阿曾为了?阻拦旁人带走她,受了?多重的伤。 她自然也不知—— 白离的手又要碰到?她时?,又一道机关,射向了?白离。 白离恼怒回头,看到?出手的人,是一个脸色发白的美艳女子。他认识这女子,不禁诧异:“窦燕?‘秦月夜’的冬君,你怎么——” 怎么真帮着?和亲团? 窦燕心中挣扎何其剧烈,她根本不想管。可是看到?阿曾爬不起来,看到?雪荔动?也不动?,她双目发热,反应过来时?,手中的机关箭,已经射出了?一箭—— 和西域四大刺客之一“白虎”对?敌,这远超乎窦燕的本事。 但是窦燕战战兢兢间,慢悠悠笑:“手不听话啊,对?不起了?白虎大人,雪女不能给你。” 白离:“要知道,你拦不住我。” 孔老六打斗间,喘气着?冲过来从?地上扶起阿曾。阿曾全身剧痛,朝他摆手,脸色焦急地朝向这边。孔老六知道那?人的意思,咬牙上前,站到?窦燕身旁:“老子不知道你是谁,但老子承小公子的情,小公子说老子的朋友,是被你们害死的……你们想带走那?小姑娘,除非老子死。” 山崖上,被打得扑倒在灌木丛间的少年粱尘,裂开?嘴朝下,齿缝间尽是血,但他不要命般地大喊:“阿曾,你行?不行?啊?不行?的话让我来——白虎是吧?有我在呢,你别想带走我们的雪荔!” 和亲团的人,三?五成组,一组成队,轮次阻挡兵人。他们和江湖人分批次成列成队,精疲力尽之余,看到?雪荔被困、无声无息,和亲团中属于林夜的暗卫们不提如何心焦,便是那?些曾隶属“秦月夜”的杀手,都红了?眼。 众人咬紧牙关:他们见不得自己的冬君大人这样被欺负。 即使——冬君大人可能是假的,但雪荔平时?对?他们的照料,却是真的。 雪荔啊,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看起来对?谁都无动?于衷,对?什?么都不在意。她总说自己什?么都不做,但是每一次众人需要她的时?候,她的纤瘦身影,都挡在他们面前。 那?是何其秀美的少女。 以一挡百,挡千。 而今——渐次的,众人裹挟土掺着?泥,互相搀扶着。你倒了,我便起来。我倒了?,你来接手。他们断断续续的,汇成同一个声音:“阿曾郎君,我们也帮着?拦那?个白虎!” “对?,不能把?雪荔交出去。” “谁知道他们要对?雪荔要做什?么?” 白离左看看,右看看。他蹙起了?眉,神色渐渐肃然。诚然,在他看来,自己在做对?的事。但是身在南周,对?于这些人来说,他是敌人,他是入侵者,他是恶徒。 可两百年前,白离的先祖,正是死在这片山河间。血债血偿,以牙还牙。 白离缓缓道:“那?就让我试试你们的刀吧——” 青年大步纵飞,阿曾爬起来,胸膛疼痛如破窗,他哑着?声嘶吼:“列阵——” 天地如炉,世人如炭。众人渺小如蝼蚁,蝼蚁又在白离身前挡成一座山,护住那?个往日?总是保护他们的少女。夜风刮得人面冷心寒,一片冷寂间,宋挽风站在战局边缘,站在一古苍树下,仰观斗柄。夜与昼交错,万顷茫然,他观望着?那?一个个站起来的年轻男女。一个个自不量力的人,试图阻拦白离。 “我们”? 谁是“我们”? 一阵罡风夹着?血腥味飘过,“秦月夜”的夏君,站在了?宋挽风身后。 星辰在天,万物浓黑,夏君拔出了?刀柄。 他如一道不引人注意的影子,悄然无声出现于战场。只有宋挽风知道他的存在,只有宋挽风,早早对?他下了?令。 而更远的山岗上,一身黑袍的春君面容掩在斗篷下,分外?模糊。春君站在山巅,看着?宋挽风和雪荔的对?峙。无论这场战争在霍丘军中代表什?么,在春君这里,只代表雪荔和宋挽风的决裂。 玉龙若是知晓,会如何想呢? 春君不参与这场战争,春君静静地看着?他们。 -- 卫长吟坐在帐中沉思,哨兵疾奔入帐:“将?军,我们的人没有回来!” 战鼓敲响极重一声,如霹雳般劈来,卫长吟眼皮重重跳。 他思维敏捷,当即掀开?帐篷走向山头,朝下方混战望去。他在敌军中,看到?了?戴着?狻猊面具的将?士身骑白马,鹤氅飘然,直入战场,宛如一道撕破战局的雪亮月光。 林夜为何忽然拼命? 隔着?人海遥遥,下方那?狻猊面具忽而不经意地抬头,朝山巅上望了?一眼。 只是这一眼,旁人还没反应,卫长吟先淡声:“中计了?。” 多年沙场生涯,能在此局牵制他的人,已然不多。卫长吟面色如常,心中难免复杂,多看了?那?战场上的小将?军一眼。 身后迷瞪的将?军追到?山崖上,还未向大将?军汇报新军情。他听到?大将?军的喃喃声,气喘吁吁问:“什?么?” 还没弄明白,卫长吟转身重新入帐:“弄清楚凤翔那?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开?新局——” -- 攻凤翔是局,凤翔战局不知结局。上万人埋于山谷,兵连祸结,至今双方都未得到?消息。 军粮在下午时?分到?达,让川蜀军精神松懈半分。之后夜色渐渐深重,大散关迟迟攻打不下,双方皆有些疲态。 李微言来到?战场上,不提他第一次看到?这种惨烈杀伐是何心态,林夜在研究卫长吟:卫长吟这时?候应该发现凤翔的虚晃一枪是假的了?,派去凤翔的霍丘军至今不归。卫长吟应该意识到?哪里发生了?意外?,卫长吟为何不急? 半夜双方短暂战局放缓,林夜帐中休息中,忽然做噩梦。 他不知道自己在梦些什?么,只光怪陆离万象变化扭曲,他隐隐看到?山雾弥漫,血水如潮。少女坐在一地尸体?中,闭目间,眼中朝下渗着?血。 刀剑向她肩头刺去,少女躲也不躲。 “阿雪……阿雪——” 林夜从?梦中惊醒,全身肌肉痉挛,冷汗淋漓。 林夜靠着?床榻喘气,外?面先有声音:“将?军,世子求见。” 战鼓擂,万马奔。林夜心脏被鼓声敲得一阵阵痛,他伏在榻间煎熬时?,再有声音着?急些:“将?军,敌军从?后方窜来,又开?始进攻了?——” 第102章 从此后,不识天地只见…… 癸未年九月十三,日初见夜。从此,红尘人间,寰宇四海,不识天地只见夜。 ——《雪荔日志》 扶兰氏兄妹二人的账,是笔糊涂账。前方火烧燎原,战况剧烈,谁也没想到明景这时候会翻旧账。 扶兰氏的灭亡,归结于谁?到底是明景的天赋得?人嫉妒,怀璧其罪,还是明恩的俯首帖耳,半夜开门?那整整一个小国困于永夜中的冤屈昏惑,应该向谁讨要? 监视明恩的几个霍丘人为这变数呆住了。 而明恩手捂住自己渗血的腹部,一时间竟然?没死。他?震惊地看着明恩,魔笛掉落他?也不顾,心中破洞裂得?更大,他?愤怒满满:“我是你三哥,我从小带你玩……我是为了整个扶兰氏!” 明景色如死灰。 她朝后跌退,匕首插在兄长腹部,她往后退时,手心全是汗与?血。她大脑中遍是故人染泪染血的眼睛,她思量着自己的仇恨与?不忿、以及自己这番行动,让魔笛骤停后,能为前方战场拖延多少?时间。 大家都要救雪荔。 她也要救。 大家都和霍丘国是仇敌。 她也是。 明恩心中怪她祸国。 她也怪明恩开城门。 索性,这场火,烧得?更烈些?,局势更乱些?。只要魔笛不继续响彻,雪荔受到的影响微弱,兵人也会攻势减弱——种种思量,落在明景的眼中,化为浓郁的湖泊一般的泪光。 明景咬牙切齿:“是你开的城门。是你害死五哥。是你引抵入城,是你害死了阿爷!” 明恩浑身痉挛,气血流失让他?浑身变冷、僵硬。他?如同被人狠狠扇一巴掌,他?以为自己的委曲求全,是为了扶兰氏,为了明景。明恩朝前走?,朝着明景:“我救了你!” 明景梗着脖子:“你救我是为了让我为霍丘国做事。你是叛徒。” 明恩唇齿间发出?的呜咽声,连他?自己都要听不清:“你才是叛徒——你背叛我!” 监视的霍丘国人皱起?眉,左右看看。眼见明恩生命流失,却大约被明景刺激,他?怒吼一声后,整个人扑向明景。明景被撞翻在地,明恩两手来掐她脖颈,明景抬手便?扇了兄长一个巴掌,而明恩大怒之下,反手扇回。 灌木与?树枝形成?一种幽秘的幻境,兄妹二人斗鸡般厮打,霍丘国人扑上来阻拦。而生命最后一刻,明恩花费全身怒火,与?明景之间剪不断的仇怨,成?为一笔烂账。兄妹多年相知相伴的情意,在仇怨爆发时,化作剑刃,以最难堪的姿势,刺向对方—— “你不配为扶兰氏的公主,你连隐忍都学不会。” “是你不配为王子。背叛自己国家、自己子民的王子,你将被圣主抛弃,死后被割舌头,背大石,被鹰啄……” “你诅咒我……你竟然?诅咒自己的哥哥。那好,扶兰氏灭国了,你和我一起?走?。” “咳、咳!放开我,放开我……扶兰明恩,你杀了五哥,害死阿爷,你连唯一的妹妹也要杀吗?” 星子躲入云岚。 -- 云岚后,凤翔城在夜间熄火,最高角楼处,张秉与?叶流疏相携而立。夜间风大,吹得?二人衣袂飘然?,宛如仙飞。 叶流疏观望着隔着那山川与?河流的战火,关注着大散关后的战局。 旁边有侍从上前,递给?张秉一张卷着的纸条。叶流疏悄然?瞥目,见张秉低头就着灯笼光影看了那一张纸后,抬头微笑:“没什么大事,是钦天监的消息,他?们观测到,今夜也许有一场星陨流沙,金光天马。” “星陨?”叶流疏愣一下,没料到战局紧迫,北周的钦天监观察的却是星陨,而叶流疏又抬头看天,“星子躲入云后,已经全然?看不见了。当?真有星陨?传闻说,每次星陨,都伴随着战火,会死许多人。” 张秉温和:“天下每时每刻,都在死很多人。” 他?意有所?指:“而我们,不是已经……雪中送炭了吗?” 夜火寥寥,张秉手指一个方向。过于遥远的方向,夜雾弥漫,看不分明,而影影绰绰间,叶流疏想象着北周兵马在山地间的逶迤出?行,悬起?的旌旗,朝霍丘国递出?的刺刀。 叶流疏美丽的眉眼间,神色稍缓。 张秉:“你很关心林夜小公子?” “不,”叶流疏道,“我关心的是,苔米,尘埃,烟火,雪粒……所?有这些?,诸如我一般渺小卑微,不被掌大局者看在眼中的东西。” 叶流疏:“我关心的是自己,是千万个与自己一样的人。我不希望发生战争,我不想死太多人。” 她是从民野乡邻中走?出?的平民郡主,她的郡主头衔,彰显的是宣明帝的野心。宣明帝对她的一念之仁拯救了她,而叶流疏不觉得天下百姓,和自己一样幸运。 张秉:“那么我的出?手,便是为了‘不死太多人’。 “凤翔城外三里?山岗,我手书借兵符,借来的兵马已到此地。北周将士将和南周将士互为犄角,将霍丘兵困于中间。在我们的皇帝反应过来前,如果你的那位小公子反应得?足够快,南周的兵马反应得?足够快,北周和南周的兵力,足以逼得?霍丘国退兵。 “而你我且留在此地,共看一场星陨。” -- 天上星光黯然?。 寒风下,战旗猎猎,士兵哀号阵阵或义愤填膺。 凤翔城外,接近大散关的方向,北周兵马阻拦卫长吟派出?的兵马。这只队伍原本中途撤退,为夺取南周粮草。而今北周兵马歼灭他?们,继续南下,朝着大散关驰骋,与?南周兵马汇合。 李微言戴着狻猊面具,走?出?军帐。身边的将士没有人怀疑。他?走?过奄奄的尸骨与?残兵,将战火后世人看不到的落败哀荣,一一望进眼中。而他?将和卫长吟继续对峙,等待大军的胜利。 陆轻眉与?陆相坐在金州城的角楼上,一边下棋,一边等着最新的战报。几位朝臣留在金州城外,至今不肯进金州。这一战的胜利,将决定他?们到底是迎新帝归朝,还是南周一败涂地。 卫长吟坐在自己的军帐中,等候着兵人的南下,与?自己这只大军的汇合。他?将整宿不眠,等候消息。前方战局越来越不利于自己,照夜将军的复活、计谋,步步打乱自己的棋局。如果到天亮时,兵人都不能南下,卫长吟将撤兵——此战,不必再?胶着了。 林夜骑马摆脱众人,行在夜间山林中的小道上。夜风吹得?他?衣袍如鼓,一袭黑金色的袍衫,流动着灿金一样的潋滟色泽,托衬着少?年公子净白的面容,漆黑的眼睛。 快一些?、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必须找到阿曾的和亲团,找到孔老?六的江湖人,找到他?噩梦中跪于尸体中流着血泪的少?女。他?要救人,或者自救,他?要找到雪荔,找到破局之法! -- “咚——” 西北战场树林后,明恩倒在地上,像一只阴惨的鬼蜮,没有了气息。明景伏在他?身畔喘气,看到兄长手心,有一道细长的血口子。她缓缓抬头,看到宋挽风立在夜风中,衣白若仙。 衣白若仙,人若妖鬼。 宋挽风持着铁扇,那把?让明恩再?也爬不起?来的手心血口,便?是他?催风刮动的。 他?杀死了明恩。 不。 明景想,其实是自己杀死了哥哥。 为了……为了什么呢? 几个拉架的霍丘国人站在宋挽风身后,粗着声音说脏话?,西域话?和中原话?夹带着说,也不知道宋挽风有没有听懂。但也许宋挽风根本不关心他?们说什么,宋挽风的眼睛落到明景脸上。 他?洞若观火,好像明景的所?有心思,在他?那里?都无处可遁。 但他?甚至也不关心明景的小心思。 宋挽风平平静静:“好了,你的哥哥死了,如今你是唯一的魔笛驱使者了。魔笛已经停了很久了,你该重新催动它了。” 明景颤一下。 她睫毛上沾着灰,再?没有拖延的可能。她的魔笛与?明恩的不同,只要她驱动,粱尘救雪荔的所?有手段,都会失效。似乎明景可以故意吹错韵律,可宋挽风就在一旁看着……她若在此耍滑头,她也会像明恩一样死在这里?。 她不能死。 她要活下去。 只有她活着,扶兰氏才不算完全灭国,扶兰氏才有重振的机会。小公子答应过她的,她与?小公子的合作如此愉快,小公子未曾食言,她也未曾食言。 此程风雪相催,山遥路远。还没走?到最后一步,谁也不能先放弃。 在宋挽风眼中,这个异族公主苍白纤弱,却又识时务。他?握着铁扇的手没有一刻松懈,准备她随时拖延,他?随时取她性命。 明景脏兮兮的手,从血腥土地上,摸到了被明恩丢下的长笛。 长笛落到委顿少?女的唇边,少?女披头散发,睫毛雾浓。她垂着眼,悠长婉转的魔笛音,在空茫深夜的战斗中,重新响起?—— 催人神智,乱人神魄。驱人肉身,操控兵人。 -- 当?魔笛声停下来的时候,五感封闭的雪荔,短暂地被关在自己的身体中。 明恩的技能不佳,天地阒寂之际,雪荔懵懂而疲惫的,如同置身梦境。 “雪荔。” 她听到有人唤她。 她睁开眼。 她看到天地间有雾,四处雾茫茫,自己被困在雾深处。她呆滞地立在雾深处,直到自己又听到唤声—— “雪荔。” 第103章 “阿雪,欢迎回家。”…… “哐——” 白瓷盏沿着张秉的额头擦过,流下一片血渍。跪于一旁的叶流疏心尖陡颤、浑身发冷,而她余光中看到的跪于另一旁的青年郎君,他无视自?己?额头被砸出的血,再次拱手伏身,告声“死罪”。 高殿烛火荧煌,气?氛却压抑。一重重花鸟兽灯照在影壁与屏风上,屏障物上照出宣明帝高耸的几近扭曲的身体。 疯狂的咳嗽声,从?上座传来。 殿中落针可闻,皇帝呼吸急促。跪于地上的男女谁也没出声打扰,良久,张秉和叶流疏,终于听到宣明帝那从?齿缝中挤出来的话?:“所以,你借兵符,让凤翔将?士出兵,帮南周川蜀军,打赢了这场仗?” 半月前,霍丘国?从?大散关退兵。 世人这才发现大散关山中几乎挖空,可通向凤翔。霍丘军退回?凤翔后?,又深入北周他地,化整为零。这些日子?,北周民心惶惶,有人惊恐地说“南周照夜将?军复活了,打算攻打北周”,有人愤懑地问?“霍丘军为什么进入北周,这不是引贼入室”。 流言万千。 却没有一道流言,质问?为什么张秉能用一道手书?伪造兵符,催动北周边境之兵。 张家人……好?哇、好?哇! 宣明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伴随着咳嗽,他感到心间绞痛,双目模糊。那痛意渗透五脏六腑,他百般忍耐,却终是撑不住,一口血哗然吐出。 黑血溅在龙角微翘的桌案上,宣明帝摊靠着椅背,看着那潭血。失神间,浑浊的双目、两鬓的白发、发抖冰冷的手脚,无不彰显这位帝王的枯槁虚弱、病入膏肓。 张秉色变,膝行数步,衣摆曳地:“陛下,保重!” 叶流疏更是直接起身,疾奔向皇帝,弯身扶起皇帝。她多年做惯这样小意模样,抬眸间,美丽的眼中渗出泪水。美人落泪,宛如珠玉溅荷,楚楚动人:“父皇,是儿臣不孝,没有办妥这桩差事。父皇罚儿臣便是,莫要气?坏了身子?。” 宣明帝喘着气?,目光在叶流疏面上流连。 宣明帝闭了眼,缓了下精神,让自?己?情绪平静些:“所以……林照夜没有死,他假扮南周小公子?,和我北周和亲?” “是,”张秉温声,“五日前,南周递国?书?。南周新帝忙着登基事宜,言明照夜欺瞒建业,满朝震惊。照夜身陨秘事,是南周先帝定下的……如今南周先帝已薨,大散关战争刚刚结束,他们?不想撕毁和亲盟约。” 张秉垂眸:“若两国?不想起战事,臣以为,陛下应当联手南周,共抗霍丘才是。霍丘狼子?野心,应驱逐出境,遣去西域,永不为盟。” 宣明帝枯白的手指敲着案几。 他无视张秉说的那些话?,这个?国?家该怎么治理,张氏说的不算,他才是帝王。比起那些,宣明帝更关心的是:“照夜既然假扮小公子?,那南周小公子?身上的救命血,是真的还是假的?” 张秉心里一顿。 他此时,觉得这位皇帝已经?疯了。 也许病入膏肓后?,雄心壮志皆要退后?。什么仇怨,都比不上一计良药对宣明帝的吸引。而为了这计良药,宣明帝和霍丘合作、和“秦月夜”合作。在这个?过程中,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 一位真正雄伟的帝王,不应为私欲裹挟天下人。 可一位帝王将?死之时,疯狂之下,寸土必血。 张秉垂着眼眸,好?一会儿回?答:“臣不知光义帝与照夜将?军是如何做的,但从?结果看,照夜将?军似乎身上真的有南周小公子?传闻中那种奇异的体质——证据便是,十日前的战争,霍丘出动了一支怪物兵团,用西域早已失传的魔笛驭人,‘秦月夜’的雪女似乎便是他们?驱使?之人。而照夜将?军在战场上救了雪女的命……他的血流入了雪女体内,雪女摆脱了魔笛控制。如此,那场战争,南周才能扭转乾坤。” 他用春秋笔法,刻意忽视北周出兵对那场战事的影响,只将?霍丘军的败退,推于兵人失去控制的事情上。虽然宣明帝已经?疯狂,张秉却仍担心这位皇帝疑心张氏在其中的作用。 宣明帝默默思量。 他准备宣召“秦月夜”的人,再次询问?一下此事。如果那血是真的,宣明帝并不在意血在谁身上。 宣明帝道:“如是,便让林照夜继续做那小公子?,入北周和亲吧。只是太后生辰在十一月,十一月前,他们必须入北周。” 张秉微怔,欲阻拦:“陛下,不妥。照夜将?军假扮小公子?,狼子?野心其心必异。这位少年将?军伟岸非常,计谋出群,他伪装小公子?,必然对我北周不利……” 宣明帝幽声:“有什么不利的?不就是想颠覆北周吗?可国?难当前,那位将?军最大的敌人,应该是霍丘军,而不是朕啊。” 张秉眼皮一跳。 烛火下,宣明帝的笑容森然扭曲:“霍丘人仇视南周,因为当年霍丘兵败大散关,而今日他们?的回?归,又被南周的少年将?军打断。南周仇视霍丘人,因为敌人的种种阴谋,害得他们颠沛流离。既然两方都有求于我,不如引君入瓮。朕和这位照夜将军写书,告诉他,朕支持他们?灭霍丘,朕助他们?……” 宣明帝声音幽微:“待他们?打够了,朕再收拾他们?……” 张秉皱眉。 张秉:“陛下,如此引火烧身……” 宣明帝断然:“不火中取栗,焉得正果?” 张秉目光自?下而上轻轻抬起,观察这位扶着桌案起身的皇帝。 皇帝又在咳嗽,呼吸更加急促。皇帝喉咙中发出咕隆隆的浑浊声音,喃喃自?语:“对、对,就是这样,让他们?狗咬狗。林照夜说不定还不愿意来,朕要用自?己?引他过来……世人都说朕需要他救命,好?好?好?,朕就这样继续。” 皇帝语气?狂热:“朕去洛阳行宫,等着他们?。朕把洛水借给他们?用……让他们?打吧!越疯狂越好?。无论是霍丘还是南周,谁先出局,最后?赢的都是朕这个?不出手的人。” 皇帝骤然指向叶流疏:“流疏,你陪朕去行宫休养,我们?在洛阳行宫等着你的未来夫君。” 叶流疏一顿,悄然看了张秉一眼,向皇帝称是。皇帝再不看张秉,由?叶流疏搀扶着,前往内室。他有一整个?国?家大事忙碌,他等着确认照夜将?军的血能不能救命,而张家人,冷一冷便是。 张秉便独自?跪于殿中。 他幽静的眼睛,望着皇帝方才所靠的御座。 他眼中,渐渐浮起一丝凛冽寒意。这点寒意,如画龙点睛,让这位温润清冷的郎君,霎时有了活人的生气?—— 他等着林夜那边的消息,等着林夜查出来,宣明帝和霍丘国?的合作,到底是些什么。 他要看看,自?己?服侍的君王,到底是怎样一位君王。 他原想拿这些秘密来要挟皇帝,而今他隐约察觉皇帝身置绝处的疯狂,他不禁开始思量:这样的帝王,会将?北周带向哪里?南周的光义帝已经?死了,那北周的……呢? 烛火在纱罩中“荜拨”一声。 张秉重新低下眼睛,仿佛他仍是最谦卑的臣子?,他绝无张氏骨子?里的傲气?和决然。 -- 在北周一山林中,天密密下了一场秋雨。 天气?冷了,兵人们?四散于林中,浑浑噩噩地抱着树啃噬,也有的抱着自?己?的手脚啃噬。他们?已经?不是人,不怕霜不怕冷,衣着单薄冻得全身青紫,也浑然不觉。而还是人的霍丘人,埋在军帐中,气?氛低靡。 卫长吟坐在帐篷中,看着宣明帝的旨意。 那是一道“给君兵马,请抗南周军”的旨意。 宣明帝在旨意上说,霍丘军想深入大周,已经?没有别的路子?可走。北周可以收留他们?,只要他们?帮北周解决南周这个?大敌。 如此,北周和霍丘的合作,仍然可以继续。 宣明帝依然只要“小公子?”,他可以把“照夜将?军”送给霍丘军祭旗。 宣明帝居高临下,说这场密谋有利于霍丘。毕竟,南周照夜将?军正以和亲小公子?的身份行事,大批南周军队无法深入北周。霍丘如果想除掉照夜将?军,这是最好?的机会。 卫长吟唇角浮起一丝冷笑?:“这是拿我当枪使?。” 旁边将?士们?也义愤填膺。 只有白离靠着柱子?,心神不安地凝望着窗外雨。他回?想着十天前的战争,回?想着自?己?撤退前,雪荔回?头看自?己?的那种眼神—— 那本是他们?的雪女。 雪女却不肯和他们?同行。雪女甚至借助林夜的血,开始解那魔笛的控制,试图摆脱他们?。 林夜的血,真的有那么厉害?而林夜,竟是照夜将?军? 那可是……照夜将?军啊……让卫长吟都投鼠忌器的照夜将?军啊…… 白离目光轻轻瞥向卫长吟,听到一位将?军问?:“那我们?帮北周吗?” 卫长吟沉默。 以他的智谋,他已有退兵回?西域、改日再战之意。但是这一军的将?士们?热血沸腾,白王的希冀悬在身上。他按照大局退兵,在他人眼中,只会是“兵败”。 当他将?霍丘人的未来悬在旗上时,即使?他已经?看出出师不利的结果,他身后?,并没有一条坦途大道留给他。 第104章 我在说,和你私奔的可…… 十月初的夜晚,夜火寥寥,雪寂无声。 林夜坐在门后的台阶上,拄着脸等她回归。他因病而神色萧索,却因她的回来,而眸清神璨。 雪荔曾经很喜欢看林夜的这种眼神——明亮的,灼热的,像天上的烟花一样绚烂,让人可以亘古记忆。 可如今她开始明白,烟花之后,是无尽的寥落。 就?如她走?到今日,背后不知埋了多少尸骨,藏了多少阴谋。她连武功都是在他人的算计中,她还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呢? 没有了罢。 玉龙教出“雪女”,本就?是为了让雪女成为一个怪物。如果雪女不再是了,故人成敌,便是雪荔自己回首,都觉得此生浑浑噩噩,宛如白活。 她竟一次次觉得自己白活。 每次服用林夜的血后,她“苏醒”一重。而伴随着这种苏醒,先?到来的,便是难受,沉痛,间断的往事?如割。这种情绪,只在看到林夜时会?好一些。而看到林夜,雪荔又会?想到他为了唤醒自己,放出的心?头血—— 林夜小公子一共有三次心?头血的机会?。 他已经用了两次了。 若是再有一次,哪怕是不小心?,他的性?命都将为之丧失。 雪荔牢牢记得这些,也牢牢记得自己从噩梦中醒来,在战场上第?一眼看到的少年模样。那时的心?悸,与此时的心?乱融合到一处—— 雪荔躲开林夜的目光,有些不敢回视林夜的目光。 也许越是和常人相近,越能体会?到,自己先?前都在与林夜乱来些什么,乱答应了些什么。 林夜倒是面容恬静,眸子清亮。 浸染凡尘十数载,小公子已是一个“人精”。他大约明白雪荔心?慌些什么,也大约明白自己的心?头血,为她带来的再一次“新生”。他本意从来不想一次次用掉心?头血,但若心?头血能唤醒雪荔,林夜心?中自然情愿。 只是不知,越来越清醒的雪荔,还和之前一样与他亲近吗? 亲眼见到宋挽风的阴谋与阿曾等伙伴的牺牲的雪荔,承受着痛苦与保护,她怎么面对故人呢? 林夜有些心?疼她——所以,当?他在病榻上,得知雪荔无声告别、悄然离去?时,他并没有让人跟随,也没有加以阻拦。 他一边养病,一边忐忑地等着她的回归。 他并不愿意多加猜测,可他的聪慧让他无奈意识到:雪荔一定会?回来,因为,她已“无家?可归”。她既觉得自己欠了众人一些东西,以她的性?情,她一定会?回来补偿。 恐怕雪荔觉得自己欠的情,最多的是林夜。 然而林夜喜欢她,并不愿意她的回头,只是为了那份亏欠啊。 心?中无论如何想,林夜面上也不表现?出来。 落雪再一次凝在睫毛上,坐在台阶上的林夜叹了口?气。他好似一把懒骨头发了霉、生了根,靠着廊柱便不想动弹。小公子矜持地扬起下?巴,朝雪荔抬了抬薄瘦无比的手腕:“给你个机会?,伺候我?一下?。” 雪荔目光落到他手上。 皎洁清寒,瘦骨嶙峋,质如玉胎。 大病一场,林夜越发娇气。无论外人将照夜将军传得如何神乎其神,在雪荔面前的林夜,仍和往日无常。 雪荔心?中稍稍松口?气:她有些害怕故人的再一次“改变”。 雪荔定定神,进了府邸后门。她弯腰去?扶林夜的手,他顺势将大半体重倚过来。他看似如此不讲理,而雪荔却明白,他大约是体虚,耗不了多少力?。 他应该一直在生病。 至少在她离去?前,她夜里偷溜入他的寝舍看他时,他病得惨然,面颊高?温而浑身冰凉,光义帝留下?的那位神医手忙脚乱医治这位少年将军。李微言在旁冷眼旁观,而这位真小公子的血,在这时都不起作用。 不过雪荔想,林夜会?好起来的。 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他是意志很强大的那种人,他孤注一掷做一件事?时,和师父、宋挽风是一样的……她开始害怕这种人,但她也许也敬佩这种人。 雪荔无视林夜冰冷的手,撑着林夜大半体重,将他从台阶上扶起。 林夜侧头,观察雪荔的神色。 少女仍是安静的,冷淡的。她垂着眼扶他,似察觉他的窥视,雪荔偏头望来一眼。雪花落在她的眼睛里,她触及他目光,原本淡然平静,却某一瞬眨了一下?眼,别开了目光。 林夜笑吟吟:“怎么了?都不敢看我??” 林夜开玩笑地逗她:“莫不是出门一趟,决定不要我?了?我?不要我?不要。” 雪荔没有笑。 少年苦涩而清新的药香变得格外浓郁,气息也凉。他眼睛看她时,她心?头有些慌。她弄不明白,便轻声:“我?饿了。” 说完,雪荔余光发现?林夜睁大眼睛,就?意识到自己在说胡话:她跑了那么远,好不容易回来,第?一句话居然是“饿了”。武功高?手如雪荔,会?饿到自己吗? 然而林夜却在一愣后,就?笑了起来。 他好像非常欣慰:“饿了,很好呀。你以前都弄不明白自己饿不饿呢……灶房应该有吃的,我?陪你去?吧。” 雪荔拒绝:“我?自己去?。” 林夜怅然若失,又开始委屈:“你莫不是嫌弃我?走?得慢?” 雪荔:“嗯。” 林夜:“……” 雪荔在他受伤一样的目光中,有点反应过来,解释道:“我?不想你辛苦奔波。” 林夜眼睛眨呀眨,他狐疑看她,似在观察自己的心?头血,对她的影响到底有多大。他没观察出所以然,因为雪荔又躲开了他的眼神。 少年暗自蹙眉:她老躲他做什么? 林夜唏嘘:“想我?一把病骨支离,不光要养病,还得猜你的心?。但是谁让我?人美心?善呢?你去?灶房吧,一会?儿来我?房间找我?。” 少年如今因失血过多而脸白,他稍微一脸红,便明显非常。 林夜甚至磕绊一下?:“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有许多话需要聊嘛。” 雪荔心?想:我?不怕你有旁的意思。但你真是一个君子……如今我?身边的人变得面无全非,小君子林夜,脸红如旧,真让人放心?。 可她好是困惑自己的情感。 -- 雪荔既然发了话,便前往灶房去?找些吃的。 后院这里守卫巡逻不算严密,大约是林夜不想让人打扰她,撤了些守卫。雪荔摸到灶房,正想用这安静的环境,再平静一下?情绪。她一踏入这里,便听到后脚墙根笸箩声动了一下?。 雪荔当?即回头。 而那墙根角落,站着一个少年。少年拿着笸箩护在身前,一副准备自卫的刺猬架势。但是,少年撞到雪荔的目光,怔一下?后,放松了下?来。 他懒懒地舒口?气,朝后靠着墙,奚落她:“哟,小逃犯舍得回来了啊?” 这熟悉的说话口?吻,自然是李微言。 李微言怎么在这里? 李微言与和亲团的关系,应该不是很亲近才?对。 雪荔:“你不也是逃犯?你逃到和亲团的府邸中来,指望林夜保护你吗?你在躲谁?陆轻眉陆娘子吗?” 李微言:“……林夜这么快就?跟你说了?” 雪荔奇怪:“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自己便看得出来啊。” 李微言抱着笸箩,一拍额,忍不住笑了。他倚着斑驳墙壁,喃喃自语:“哦,差点忘了。你平日总是一副六亲不认、无情无欲的样子,老是让我?忘记你很聪明这件事?。雪女,你的聪明,和你的无情,真的很割裂啊。” 雪荔:“别提这些。” 她的所有性?情,都是玉龙养出来的。她的“聪明”,也许正是玉龙想要的武器。 李微言若有所思观察她。 雪荔回望过来——她看他时,并不如她看林夜时,有那种心?慌意乱的感觉。 少年容貌昳丽妖冶至极。她上一次见李微言时,李微言脸上疤痕累累、脓包裹覆,这一次见,他的肌肤晶莹剔透,一点伤痕也没有。 雪荔想:好神奇的血。 这才?是最真实的小公子应有的血的效力?吧。 他这种血,能不能让林夜状态好起来呢? 李微言:“别打我?的主意啊。你的林夜是自找罪受,他自己心?头就?有我?的血,他自己不肯用。而且再好的药,对他也没什么用。这都是他和光义帝、那个神医一起搞出来的……不过他也死不了,你还是想想自己的未来吧。” 雪荔想了。 雪荔没想明白而已。 雪荔问:“你躲到这里,真的不怕陆娘子找上门吗?” 李微言脸色怪异一分。 他叹口?气,朝下?滑落,坐在地上。 窗外飘雪,照着少年公子莹白的脸。李微言叹气:“我?是真不想当?皇帝啊。但是南周真的没人了,陆氏又要脸,不肯谋朝篡位,非要架着我?。当?一个傀儡有什么意思?而且,我?读书不多,武功不会?。文不成武不就?,落到那个位置上,和陆家?人自己当?皇帝有什么区别?我?建议嫂嫂……就?那位陆娘子,那么爱权,干脆她自己当?女皇吧。她斥责我?半天,又说什么如今当?务之急,是南北周统一。” 李微言嘲弄笑:“怎么统一?他们现?在还想刺杀宣明帝?照夜将军的身份都传遍天下?了……宣明帝依然让林夜去?和亲,这‘请君入瓮’的架势,林夜根本近不了宣明帝的身。” 第105章 愿逐阿雪度年华。负此…… 李微言躲在?笸箩中,既担心自己被林夜发现,又好奇林夜和?雪荔的相?处。他死乞白赖逃入林夜府邸,本也是好奇他们的和?亲:这?冒险团的事,比陆轻眉逼着他当傀儡皇帝,有趣很多。 比起当傀儡皇帝,李微言更愿意做一些危险而刺激的事。 不过他到底懂一些人情世故。眼下,他最好还是躲躲。怎么躲呢?林夜得先离开啊。 正好,雪荔也是这?样想的。 雪荔挡着朝向笸箩的夜间雪光,问突来?乍到、尚沉浸在?“私奔”欢喜中的小公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林夜眼睛轻轻眨一下。 非是寻常的眨眼,而是明显的思?考、疑虑、下定决心。 雪荔宛如初初做人,惊且静地?观察他的神态,就见林夜垂了眼,又撩起眼皮望她:“怕你一个人待着啊。” 雪荔:“什么?” 静夜飞雪,少年声音清冽温柔,带抹不明显的哑音:“一个人待着,容易想东想西,患得患失。我又很对不起你,你师兄的事,我其实?有预感,但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又怕是我不了解你们之间的情谊,我成为搬弄是非的多舌怪……阿雪,是我不好。别怪我,好不好?” 她身上发生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她的消沉荒谬身,他是最无辜的那个人。 然?而,师父未曾相?见,宋挽风自负狂妄,居然?是最无辜的林夜,向她道?歉。 雪荔低下了眼睛。 林夜忽然?凑到她眼皮下,仰着脸望来?。 少年的陡然?靠近夹着一丝沐浴后的潮湿苦香味,他的发丝站到她冰凉的手背,他仰起来?的琉璃眼睛,让雪荔不自觉地?耸了一下肩,朝后退。 但她身后没?有退路。 雪荔的后腰,撞在?了灶台上。 林夜伸手到她眼睛下,声音轻柔:“唔,别哭。” 雪荔:“我没?有哭。” 林夜:“是么?但是从我这?个角度看,阿雪好像要哭了。” 林夜仰望着她,她自己不知?道?,流波一样阴凉的光在?她眼中一点点消逝。灶房窗户未关,寒气入室时,窗外的飞雪也映照着雪荔的眼睛。 那种清寂的、堙灭的眼神。 那种波光粼粼、碎星连连的眼睛。 林夜喜欢她的美貌,也爱她的眼睛。他小心珍藏二人之间的缘分,将她视为初入尘世的仙林小鹿。他喜欢那只鹿,喜欢她的不染尘埃、疏离红尘,但他也希望她眷恋凡尘、与他相?许。 而忽有一日,她的眼中落了尘。 却不是林夜喜欢的那类红尘。 而是……更加消寂,更加孤独。 她短暂的与人敞开的一点心扉,都要重新关上窗棂了。 林夜心里厌恶恨恼。 可他也没?有办法——他只好伸手掬到雪荔眼皮下,笑着露出她最喜欢看的轻快神色,与她插科打?诨:“你的眼睛里有星光和?雪,在?我看来?,总感觉你要哭了。 “我听阿曾他们说过了,那天,你就哭了……但我到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了。 “阿雪,我不想让你哭,更不想你因为这?些事情落泪。他们都是不值得的,而你的眼泪十分珍贵。你这?样琉璃做的雪人妹妹,和?我们都不一样,你弥足珍贵。” 躲在?笸箩中的李微言:……林夜就是靠这?些甜蜜话语,虏获了雪女吗? 呵。 他自认为自己能言会道?,但他一向是将人气死,而不会将人逗乐。这?么牙酸的话,他确实?说不出。林夜真不要脸。 偏偏雪荔吃林夜的“不要脸”。 躲在?阴影角落里的少年,听到隔着笸箩,雪荔惊讶的自言自语:“我的眼泪弥足珍贵?” “对啊,”林夜睁大眼睛,煞有其事,“你听说过鲛人的传说吗?鲛人不常哭,因为他们每次哭,眼泪都会化作珍珠,举世哄抢。若是天天哭,岂不是哄抬物价,这?让别人怎么活?” 林夜笑望着她,话题转得十分顺畅:“就如你……阿雪已经是仙女一样漂亮的小娘子?了,平时不言不语都迷得人神魂颠倒、执迷不悟,若再有三两滴眼泪,这?还让别的美人怎么活?阿雪要给天下的小娘子?们留点面?子?嘛。” 雪荔茫然?。 林夜强调:“神魂颠倒、执迷不悟。” 雪荔恍然?:“我让你神魂颠倒、执迷不悟?” 林夜的脸更红了。 他飞快挪开眼睛,嘀咕:“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林夜:“你看不出我迷恋你?不可能吧。” 林夜气呼呼道?:“有一个人,迟钝,淡泊,冷漠,宁静,我行我素。我为之烦恼惆怅很久,也暗暗告白许多次,那个人还在?似懂非懂。你说,我该不该喜欢这?个人?这若是由我自己的理智决定,我早放弃了。” 雪荔:“好。” 林夜诧异,在?飞快挪开视线后,他又飞快抬眼,惊疑:“什么好?我乱说的,你别乱答应。你再好说话,也不能这?么好说话啊。” “我不好说话的。”雪荔回答,她弯了弯唇,唇角流露的笑意,与她的浅色眸子?相?映,这?些让林夜忍不住凑上去,观察她是不是在?笑。 雪荔说:“我的喜怒哀乐弥足珍贵,我不会为任何人轻易落泪。” 雪荔:“宋挽风不行。” 林夜望着她。 雪荔:“师父不行。” 林夜仍望着她。 雪荔仰头看他,目光落入他眼中:“你,也不行。” 林夜眸子?闪烁,欢喜地?笑了起来?。他轻松道?:“这?样最好。你知?不知?道?你无动于衷的模样,像罂粟一样,最吸引人?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折腰心动的阿雪,才能坦然?走过这?千重山,万道?雪。” 雪荔轻轻“嗯”了一声。 她又道?:“那我们回去吧。” 林夜顿了一顿。 雪荔怀疑的目光望过去,林夜手抚胸口,哀嚎道?:“你以为本公子?是如此无所事事的一个人吗?我来?灶房找你,当然?不只是怕你跑了,也是因为我饿了啊。你不是来?找吃的吗?你找到了吗?” 雪荔眨一下眼。 林夜捧胸哀声:“好饿,胃痛。头晕眼花,手脚冰凉……阿雪快来?扶一扶我,我觉得我要晕了。” 雪荔:“可你摸的是心脏,不是肚子?。” 林夜:“……” 雪荔:“你习惯心脏痛了,忘了肚子?的方位了吗?” 林夜面?不改色地?顶着白狐脸,将戏唱下去:“饿得我心脏跟着疼,可不可以?你又没?有像我这?么疼过,你怎么知?道?我摸的方位不对?你觉得我哄骗你是不是?阿雪,你我之间的信任,就如此单薄吗?方才是谁说想和?我私奔,想和?我同?心结义生死相?许生儿?育女来?着?” 雪荔:“我没?说生儿?育女。” 林夜眸子?瞠大,心头簇跳。 雪荔背过身,去翻灶台上的锅碗,为林夜找吃的。而林夜站在?她后方,眼睛快速逡巡这?小小灶房,看这?里哪里可以藏人,又藏了谁。 是了,他插科打?诨这?么久,可他毕竟是林夜。林夜愿意被她哄,却不是好蒙骗的人。 林夜的眸子?挪在?了某个疑似挪动了一点的笸箩上:那笸箩在?地?上擦出一小条灰尘,在?雪夜中泛着光。 林夜薄薄的眼皮下,眼珠轻轻眨动:如果是府中的和?亲团,没?必要如此藏着掖着。如果是雪荔的敌人,二人早已大打?出手,轮不到林夜出场。如果是女子?,又不至于谈到“私奔”。 那么,便是一个与雪荔有私交、却未必与他私交好、年龄和?雪荔相?仿的少年郎了。 而这?种人选,恰恰有一个。 林夜眯了眯眼:想拐走阿雪吗,或者挑拨他和?阿雪的感情? 是了,他和?雪荔之间的感情到底不深,容易被人利用。而貌美小娘子?身边总是围着一圈苍蝇,她一味将人视作朋友,让宋挽风那一类的人乘虚而入。 先前林夜就是对宋挽风的态度处理?得不妥,才让雪荔被宋挽风蒙骗。 而今,他不会再犯同?一个错了。 “这?里有块糕点,”雪荔清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捻着那块糕点,“就是有些硬,放的时间长?了些。还有茶壶……唔,水也冰了。” 林夜飞快笑:“你不是会武功吗?你不能帮我暖热吗?你不照顾我吗?” 雪荔默不作声,一手捧着茶点,一手提着茶壶。她如此实?诚,默默运用内力。林夜骤然?转身,看到的便是她安静乖巧的侧脸。 睫毛纤纤,面?颊莹白。 林夜心头突得一跳,待他反应过来?,他已不自觉靠近,不自觉俯下脸。少女幽香在?鼻尖流连,迷离不定的情愫让人患得患失,种种情感迷得人神魂颠倒间……“啵”,一个吻,落到了雪荔腮帮上。 雪荔顿一顿。 她低头,继续熨热茶水糕点,为他准备吃食。 林夜默默后退。 他听到雪荔说:“只是这?样吗?” 林夜心脏骤停。 雪荔仍低着头:“阿夜。” 林夜为她的“阿夜”而失神,他捂住心口,心脏真的开始跳得他钻心痛。那绞痛感因心脏上流失与封印的心头血而起,情绪稍微激荡些,气血稍微不畅些,林夜便要承受这?份痛意。 而他有时候,甘之如饴。 笸箩又在?不动声色地?朝墙根躲,朝屋外挪。飞雪淋淋漓漓,因气候湿凉,落下来?便如雨水一般薄湿。整个灶房又冷又潮,人的心间,烫得灼人。 第106章 次日,李微言大摇…… 次日,李微言大摇大摆地混在林夜这座临时?府邸的膳食堂中用早膳,惊了一众人。 之?后林夜和雪荔赶到?,李微言才?边用膳,边用一条消息换了一个出路——“我?和雪荔说好了,她帮我?一个小忙,我?送你们一则消息。” 林夜眼皮微抬,瞬间?确定昨夜那?个搅局之?人,正是李微言:“什么?” 李微言:“宋太守有秘密。” 林夜坐于膳食桌另一头?,等了半天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皮笑肉不笑:“这样的消息,恐怕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宋挽风与我?们为敌的话,难道我?想不出去查他爹吗?” 林夜哼了一哼,当初,他和雪荔,可是被宋太守困在云澜镇中。他只是最近很忙,才?没来得及算这笔账。但如今雪荔回来了,他自然有功夫算账了。 林夜思量间?,便?四处张望,寻找那?位与自己一道来膳食堂的少?女踪迹。 林夜看到?雪荔正十分忙碌。 雪荔从?麻袋中,翻出一枚枚泥人,送给?膳食堂中的所?有人。窦燕拿到?她的泥人,眉目间?忍笑难言;心事重重的阿曾拿到?泥人,表情古怪地抬眸,瞥一眼不远处的小公子;而大清早厚着脸皮来膳食堂找小公子的孔老六,也收到?了一枚泥人。 五大三粗的孔老六顿时?受宠若惊:“给?、给?我?的?” 他这种?江湖人,与这种?精巧小玩意儿实在格格不入。但是雪女的一番好意难以辜负,孔老六便?带着身后的弟兄们,一道感动地低下头?,观望自己收到?的泥人。 这一看,孔老六便?愣住了。 孔老六震惊:“这、这……这不是照夜……小公子吗?” 他嘴快,差点把“照夜将军”四个字说出来。 窦燕在旁已经拄着手臂,似笑非笑:“收下吧。这可是我?们雪荔的一番道谢……我?只是不懂,你应该才?回来吧,哪来的功夫弄来泥人?” 不错,雪荔一枚枚发过去的泥人,正是“小林夜”。 自然是“林夜”。 雪荔:“我?昨夜才?回来,后半夜的时?候,阿夜睡了,我?便?出门了一趟,找到?泥人匠做泥人。” 众人伸长耳朵:“阿夜”是谁?怎么就“后半夜”了?难道你们彻夜在一起?如此引人遐想的话…… 窦燕似笑非笑的目光,与阿曾一言难尽的目光,以及孔老六等新来伙伴震惊却强忍的目光,全都落到?了那?膳食桌前、正与李微言小世子谈事的林夜小公子身上。 窦燕意味深长:“小公子,你这进展,当真一夜千里啊。” 林夜背对他们而坐。 他一派淡然。 只有乌发下的耳根微红。 林夜还?在敲桌子,提醒那?已经有些坐不住的李微言:“你应当有条件,才?肯说出你真正知道的事情吧。什么条件,说罢。债多不压身,听一听也无妨。” 林夜耳朵通红,听到?雪荔正与众人轻声解释:“宋挽风那?天弄出的事,我?被控制造成的结果,让你们受了很重伤。还?有很多人死了……” 阿曾打断:“不是你杀的。” 雪荔出神一下:“如果当日不是你们阻拦,昔日伙伴便?都会死在我?手下。做错事便?要道歉,我?买了泥人送给?你们。我?知道泥人价值比不上人命,也比不上你们当日为阻拦我?而出的力,但是,这已经是我?身上所?有钱财了。我?只买得起这个了。” 雪荔又道:“等我?以后赚了钱,再给?你们。” 阿曾:“……” 窦燕笑眯眯:“够了够了,你再送下去,我?都可以摆个摊,专卖小公子了。小公子长得俊俏,街头?上的小娘子们必然赏面子……只是我?不懂,为什么你只做林夜的泥人呢?” 雪荔:“我?喜欢,我?想你们也喜欢。” 窦燕:“你想分享他?” 雪荔:“嗯。” 窦燕眉目扬起,觉得赤诚心肠一根筋的雪女,实在可爱。她有一物,珍之?爱之?,便?想与身边所?有人分享。这样乖巧的小娘子,如今可不多见?了…… 窦燕眉目温软,因为这番事,她近日来因为背叛“秦月夜”而导致的一堆麻烦事,都不那?么重要了。 江湖儿女,便?要快意恩仇。 与“秦月夜”为敌又怎么了?被“秦月夜”下通缉令又怎样?说不定有一日,雪荔当了楼主,她还?是大功臣呢。到?那?时?候,谁还?敢再与她窦燕算账。 只是……嗯,都过了这么久了,为什么没有人追杀来呢?难道春君没有发诛杀令? 也许春君日理万机,跟宋挽风那种人一起干活,斗心眼子很累,顾不上她这种?小人物。那窦燕便祝愿春君更忙一些,反正她不会主动提醒春君的。 窦燕这边心思百转之?时?,雪荔提着她的麻袋,已经站到?了林夜身后。 林夜大病一场,体质很虚,五感微弱。他有些迟钝,待到李微言不自觉抬眸看向他身后,他才?意识到?,走路没有声音的雪荔小娘子,正站在他身后。 坐姿懒散的小公子,不自觉挺直腰背。 李微言瞥眼林夜,再瞥眼雪荔。 李微言垂下眼皮,慢吞吞道:“自然,宋太守有问题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是如果我?不告诉你们的话,你们还?得花费时?间?去查……而北周宣明帝和霍丘国卫将军,正磨刀霍霍,准备对你们递刀子。时?间?如此宝贵,我?送时?间?给?你们,和你们做笔交易,有什么不好的?” 李微言提醒道:“和我?做交易,可比直接杀去宣明帝面前,要好的多。毕竟,我?不是敌人,而宣明帝一定是敌人。” 雪荔聆听着他们的谈话,她认为李微言说的不错。 果然,林夜稍一思忖,便?道:“希望你给?的消息价值,对得起你的交易价值。” 李微言松口气,身子倾前。他眸中浮着好奇之?色:“我?的交易很简单,我?嫂嫂如今正满城捉拿我?,还?有陆相也在金州城中。大散关没破,那?些原先不敢进城的建业老臣,如今全都挤在那?里,等着‘迎新帝’。我?毫不怀疑,我?只要离开这座府邸一步,就会被我?嫂嫂的人手绑走。嫂嫂没有派人杀进来,应当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李微言忍不住自己的讥诮毛病:“你的面子大如天,如今大家都指望着你,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得罪你。” 肩负和亲重任的照夜小将军,可不能在离开南周国土前倒下。 李微言:“而我?的条件很简单——我?想知道你们这段故事的结局。” 林夜挑眉。 李微言漫不经心:“囚鸟飞出笼子,自由难得可贵。我?觉得你们这个和亲,如今到?了难以收场的地步,比那?个皇位要有趣的多。我?可以被重新关进去,但我?要先看完这个故事——你出手帮我?混进你们和亲团,悄悄带我?离开,跟你们一道走。我?保证我?不会给?你们使绊子……” 李微言狡黠一笑:“你们将相之?间?的博弈,如果有我?当棋子,难道我?这枚棋子,不好用吗?” 林夜笑了:“说来说去,你其实还?是想逃命。现在说的好听,只是跟我?们走一段,等真的到?了北周地盘,天高任鸟飞,陆家势力都在南周,到?时?候想再抓你,就不容易了。” 李微言寻思莫非自己得发个誓。 然而林夜已经漫然道:“不过,我?倒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不想当皇帝的人……你的去留,对我?的意义不大。我?无意左右朝局,也本就不擅长朝政。 “陆家想拿你当棋子用,但我?不爱掺和这些事。你这枚棋子再好用,也不是所?有人都感兴趣的。诸事了结后,我?说不定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等众人细品他的“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林夜已经答应了李微言的条件:“所?以,你想告诉我?的秘密,节省我?时?间?的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如此,便?说明林夜答应了。 李微言眉目间?浮起喜色,又哀怨地瞪一眼雪荔:如果不是昨夜,他确定了雪荔不会带他私奔,他也不用今早谈条件啊。 李微言倾前身子,众人围上来,听到?李微言煞有其事说:“在我?来金州准备干番大事业的时?候,为了不露马脚,我?特?意打探过金州城各位大官的品性、阴私。咱们这位宋太守,人称‘菩萨太守’,诸事不管,但金州所?有事,都绕不过他。 “我?当时?曾想,如果是他最先发现我?不是真正誉王世子这件事的话,我?也一定要捏住他的一个秘密,好威胁到?他。我?当时?和那?些山贼打交道,多番手段下,终于让我?探查到?了一件‘当时?觉得不重要、如今看来很重要’的事:在做金州太守前,宋琅是凤翔知县。有趣的是,他刚到?任,便?丢了官……听说他失踪了一年有余,人都以为他死了,他又冒了出来。他后来才?慢慢升官,升到?了金州太守。” 宋琅,便?是宋太守的名讳。 众人蹙眉。 连林夜也蹙了眉:他听出李微言的暗示,但他不认为一个人失踪一年这样的小事,可疑到?让李微言特?意提出来。 李微言好整以暇地观察他们反应,最终目光落到?雪荔身上。 李微言突然开口:“阿雪,你今年多大?” 一直提着麻袋在林夜后方聆听的雪荔怔了一怔,看到?众人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雪荔轻声:“我?是师父捡来的孩子,没有具体的生辰。如果按照师父和宋挽风的说法的话,我?今年,应该快十九岁了。” 第107章 “阿夜说的每一句话,…… 十月中,南周和亲团抵达凤翔,将由凤翔前?往洛阳行宫,觐见宣明帝,为北周太后祝寿。 当和亲团抵达凤翔的时候,卫长吟就?通过宣明帝,知道了这则消息。而卫长吟明白宣明帝特意将消息告知自己?的缘故:让霍丘军出兵,对付悄然入北周的南周人。 “照夜将军”既入彀中,便绝不能活着离开北周。 这样明显的局,林夜都敢进入凤翔,卫长吟在敬佩此人的勇气?时,也不禁开始思量:如果自己?是林照夜,要如何应对此阳谋?如果自己?是林照夜,自己?进入北周,到底要做什么? 卫长吟有了些?想法后,便暗自派人探查南周和亲团的动向。南周和亲团倒是借着战争的缘故,加了些?人手。这些?新加入的人手,也军队自然无从比拟。而卫长吟注意到,江湖人士南来北往,动作最多。 如今南北周在明面上结盟,两国边境便不像先前?那样泾渭分明。百姓往来也许还要许多繁琐的文书,而身怀武功、来自三教九流的江湖人士,从四面八方悄然聚往北周,看似不明显,但如果数量庞大,也是一无法忽视的强势力量。 林夜的手段嘛…… 卫将军沉吟后,开始出自己?的手中牌:兵人。 自然还是兵人。 他?们已到凤翔,他?们很快就?会得知兵人的最后秘密。这些?兵人,都是曾经活生?生?、甚至现在也不算死亡的人。凡夫俗子皆有七情?六欲,他?们若认出这些?兵人的真面目,如何应对呢? 上一次大散关之战,卫长吟输了林夜一筹。而今战局再?悄然起,卫长吟布局时,听到帐外?零落的笑声。他?瞥目望去—— 年少的扶兰公主明景与?那个侍卫粱尘自帐前?走过,说要去训练兵人,让兵人更好地被控制在魔笛之下。小公主青稚的眉眼,在少年郎说了一句不知什么玩笑话后,便笑得弯如月牙。 帐帘被风掀开,明景看到卫长吟,肩头轻轻一缩,脸上的笑收了回?去。 明景有些?拘束:“大将军。” 卫长吟眸子一闪,凝视着这二人。这两人,也许可以?加以?利用…… 卫长吟心中这样想,迎着两个少年无辜清澈的目光,他?缓缓道:“无事,你们继续去训练兵人吧。可有见到风师?” 粱尘回?答:“风师去洛阳行宫,见皇帝了。” 卫长吟颔首,他?没有新的指示,粱尘抓起明景的手便跑走。二人跑出了卫长吟的视野,躲到一棵树后,明景探头回?望,抚着自己?心脏,抱怨道:“吓死我了。那位大将军眼睛好黑,和别的霍丘人都不一样……他?心机深沉,我总觉得他?看穿我们了。” 粱尘手指擦过树叶,回?头露笑:“我们本来就?是来做细作的嘛。” 太阳从叶缝间洒落,玉竹般的少年打着哈欠。他?靠着树,随手拿起匕首,在树上刻下一些?标记。待他?们离开后,有山中猎户上山,会带走这些?记号,转交给陆氏的人。而陆氏的人,又会跟和亲团联络,将霍丘军的行踪,告知林夜。 此举经过多重程序,难免繁琐些?。但也没办法,陆氏野心大,两国和亲时,陆氏就?悄悄派人潜入北周,留了些?人手。陆家当时没有完全想明白这些?人手能用来做什么,而今他?们听令于林夜,则是陆家和林夜之间的交易了。 明景听了粱尘的话,则露出有点儿得意的笑。 明景:“我以?为那卫将军多可怕,他?连咱们是细作,都没发现。” 粱尘:“好啦,咱们这些?天?,巡逻时注意附近可能有的标记。那会是公子给咱们的指示,咱们听他?的安排就?是。那种聪明人之间的斗智斗勇,和我们无关。” 明景点头,她和粱尘一前?一后沿着小溪行走。林木枯败,干秃秃的丛丛树枝后,没有树叶遮掩,她看到了阴翳角落里,那些?寂静的、麻木的、遍体鳞伤的兵人。 明景叹口气?。 明景:“他?们好可怜……” 粱尘一向乐观:“可怜的人交给有本事的人烦恼呗。” 明景鼓腮,瞪他?:“你总是这么心大,凡事都依靠小公子,小公子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真的出事,还得靠自己?……” 粱尘:“好吧,靠。” 他?双手交合,一本正经地开始祈祷:“我从现在开始,每天?祈祷小公子神?智近妖,和我们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一举歼灭霍丘军,破除北周和霍丘联手的阴谋……” 日色将晡,阳光晦暗,枝杈零星,树下的少年被照出凌厉的剑光一样的影子。 这是一个家世煊赫、天纵风流的少年郎,陆家在他?的成长中倾注了太多爱护,才让他?如此明朗。曾经,明景公主与他是一样的。 此时此刻,明景痴痴而望,像是不理解,又像是被他感染。她到底弯起眼睛,释然地“噗嗤”笑起来,跟他一起合掌祈祷。 细作生?涯小心翼翼,二人宛如惊弓之鸟。因为粱尘的存在,明景有错觉,以为如今与当初并没有什么区别。她有时候想起林夜,想起阿曾,想起窦燕想起雪荔。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们必然如她挂念他?们一样,挂念着她。 -- 和亲团大部队确实到达凤翔,却?兵分两路。 雪荔和林夜私自离开,要去调查“杜春娘”,调查“杨氏灭门案”藏着的秘密。众人担心林夜身体不好,私自离开无人照料,雪荔挺身而出,说自己?可以?照顾。 众人还要再?说,却?在林夜不满的眼神?中,熄了声音。 其他?人则在明面上,应对北周的接待使?。 鉴于北周无人认识真正的小公子,也没见过照夜将军,李微言大显身手,时时充当“林夜”,将北周接待使?蒙住。而他?们这行人,私下却?也动作连连。他?们留在凤翔城中,说是歇息,其实在暗自调查凤翔军。 这是阿曾一定要做的——见到兵人中的熟悉面孔,只身返回?旧日城池,真相已在眼前?,阿曾不可能无视。 窦燕和李微言如今清楚了阿曾的身份,窦燕唏嘘不提,李微言则兴致勃勃:这和亲团果然卧虎藏龙,每个人都有一桩足够惊骇地身世秘密。 林夜不在,李微言便为阿曾出主意:“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死’,就?得弄清楚谁从中得利。你可有什么线索不成?” 阿曾自从踏上凤翔土地后,便有些?精神?不振、神?思不属。如今他?只是强打起精神?,撑着重伤之体回?答:“这半年,我一直关注凤翔军的动向,小孔雀也一直在帮我留意……但是凤翔军没有出现太大变迁,将帅的调动,都只是正常步骤。” 窦燕:“不见得吧?杨将军,我身为冬君,掌管‘秦月夜’昔日的情?报,在我去建业前?,我的情?报网中有关于你的只言片语哦——听说你运气?不好,久攻襄州而不下。你一次次向朝廷上书,但是陛下却?把你派去凤翔了。 “你在凤翔没有根基,没有友人,没有旧部。你这么一个运气?差的大将军,被调去一个你完全不熟悉的战场……你真觉得这‘正常’?” 阿曾脸色僵一分。 他?自知自己?霉运星照,诸事不顺。但窦燕毫不在意地说出来,他?涨红脸,回?答不出来。 李微言若有所思:“如果在你之后,没有将军忽然高升,没有更有本事的将军忽然战亡。那我们就?看看,一直没变化的人吧。凤翔十九年前?有一场‘灭门屠城案’,如果有人在二十年中变迁都不大,在凤翔军中,也必然不寻常了。” 阿曾眉目一凛。 他?看向李微言:“你怀疑,宣明帝留着这样的人,为他?在军中办事?” 李微言摊手。 他?懒洋洋:“我可没怀疑什么。我只是对天?下的皇帝都有一种偏见——我那亲哥哥,光义帝不是好东西;那我名义上的堂哥,北周的宣明帝,也许比光义帝更可怕。毕竟,在两国和亲事中,宣明帝可是为了得到小公子的血,不择手段……” 李微言轻声:“他?这么不择手段,我便怀疑他?的‘噬心’毒,要严重很多。而一个常年缠绵病榻的皇帝,偏偏是个野心家,那他?的疯魔,就?足以?让我们做出任何猜测了。” 众人点头。 他?们几人在商量这些?事,孔老?六已经离开他?们,去执行林夜交代的计划。而这几人窝在官邸中,琢磨一整日,将怀疑对象,锁定了凤翔军中几个人,前?来迎接他?们的接待使?,以?及,凤翔城如今的太守。 接下来,他?们一一试探便是。 -- 在诸人各自忙碌的时候,林夜跟着雪荔单独行动。 阿曾要查军队,雪荔要追查的,则是宋琅和玉龙遮掩着的过去秘密。林夜很忙,他?书信不断,飞鸽不断。不间断的消息来自四面八方,而他?将更多的消息传向四方。 雪荔知道,那应该是林夜的新计划,应对卫长吟的新计谋。 林夜真的好聪明。 雪荔自己?便是很聪明的人,但她不关心大局,所以?林夜眼观八方时,她托腮坐于一旁,偶尔从自己?的心事中抽出一丝神?智,观望小公子。 她有一种欢喜感。 她渐渐明白这叫“与?有荣焉”。 而她此时要做的,只是拖着林夜一同赶路,又慢吞吞地照料他?那过于脆弱的身体,不让他?跟着自己?生?病。 她心中明白,其实林夜与?和亲团在一起,会被照顾得更好,他?处理多方事务,也更方便些?。然而林夜不提,雪荔也不提:她不想和林夜分开。 第108章 必是求欢 当雪荔和林夜在“风月阁”读书?的时候,和亲团这边,正在街巷间进行一场追逐战。 凤翔军中人事变迁,有一位刘姓副官年事已高,要调离军队,回老?家享清福。承蒙北周太?后生辰,大赦天下,军中许多年事高的士兵都有告老?还乡的机会。这位刘副官正是其?中之一。 这件事,北周接待使接见南周和亲团时,便?向他们提过一嘴。 而?今日,刘副官在离开凤翔后,落水而?亡。 此情传回凤翔,没有引起军中太?多注意。然凤翔城外东郊街巷中,阿曾飞檐走壁,在一重重瓦砾和树木间跳跃飞奔,追逐着一个游鱼般滑溜的人员。 到一巷中,刘副官失去了踪迹。 只有树摇叶晃,水流声浅。 顺着水流声,阿曾看到了一方茅草所盖的石渠。他掀开茅草,腥臭味扑面而?来——这是城中相通的一道污水沟。 天上地下无路可走,那刘副官,只可能跳下了污水沟。 阿曾眸子一闪,跳了下去。 他在黑漆污脏的地下水流通道间匍匐前行,手指按在腰间横刀上,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鼠啮声,不自觉地回想这位刘副官的生平。 当他还是杨增的时候,当他来凤翔做寒光将军的时候,他并没有多注意这位副官。不过是一个相貌普通、承上启下的军中寻常官职,每年大大小小的吏员数不胜数,阿曾印象不深。 李微言的话,则提醒了他:在凤翔常年待过、未有职务变动的人,也许知道的内情,比杨增这个外人,要多得多。 他们按照这个猜测,锁定了几位人员。 这位刘副官,是阿曾盯着的人:阿曾也没有料到,这个刘副官刚出凤翔,便?“装死?”想脱身。 而?一个人一旦想“装死?”,身上的秘密,便?不寻常了。 “嗡——”一重网从?上罩下,朝阿曾罩去。 阿曾猛地旋身,凌空拔身,正看到刘副官站在一个脏污官道上,身后跟着一些衣衫褴褛的乞儿。那些人麻木地站在黑暗污水沟的不同角落,盯着阿曾。 大网罩向阿曾。 刘副官冷笑?:“谁派你来的?不自量力,一个人就敢追老?子?看老?子——” 他话没说话,瞳孔便?睁大。 这张密丝织就的大网迎上一片薄刃,薄刃划到网罩上。“咣——”丝网未破,那被困住的青年张手间,躲开了四?面八方朝他飞去的机关暗器,灵活无比地重踩到地上。 那青年大喝一声,曲腿马步,两手相合。他如白鹄般一手抵地,全身上翻,用?手中横刀,劈开了头顶朝他飞去的一抹刀光。 污水沟的乞儿们没有反应,刘副官则大惊:“这是军中招术……你从?哪里学来的?你不是江湖人?”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江湖人?”阿曾淡问。 他的声音,在黑魆魆的污水沟中听起来瘆得慌。 波光凛冽,刘副官这才看清,那层丝网罩住那个跟踪他的人。他心?慌间,虽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却并没有认出。而?在对方顶着那网罩,朝他似是而?非地瞥来时,刘副官双腿一紧,掉头便?跑。 阿曾攀附上墙。 弯月拱桥一样的长桥,架在肮脏腥臭的臭水沟上。水流每一重起伏,都散发着他人难以?忍受的味道。阿曾不知这罩住自己?的网罩是何材质,只知自己?劈不开。但劈不开也无妨,他凌身顶着网罩,朝刘副官追去。 刘副官在暗道中钻来钻去。 以?他的认知,他认为对方在自己?的地盘里讨不到便?宜,很快就会触动自己?布置在这里的重重机关,落到自己?手上。 但不知是这日流年不利,还是他的猜测出了什么问题,那身后追逐的人气息离他越来越近、身影越来越长……一只手扣住了他肩膀,刘副官吓得惨叫出声。 -- 杜春娘的房间中卷帙繁多,浩如烟海。这么多的卷帙,实在不像一个“老?鸨”的房间。 林夜翻书?翻得大惊失色,心?不在焉。 “文武双全”是他的牛皮,真实的照夜小将军,看书?便?头晕眼花,在书?案前连一刻钟都坐不住。他如今这样硬撑着读书?,既是为了找些线索,也是为了在雪荔面前留些脸面。 而?翻阅他眼前的这一片一整座墙高的书?卷,确实让林夜察觉了一些东西:这都是些医书?啊。 杜春娘在自己?房间中放这么多医书做什么? 心?不在焉地林夜一边思索,一边悄悄观察身后那位少女:雪荔背对着他,在另一书?架前翻找书?册。“哗哗”的翻书?声中,她埋首于书?册间,认真模样让林夜羞愧,打起精神努力翻书?。 而?林夜自然也不懂,他这边医书?众多,雪荔那一边,却是风花雪月风格的书籍多一些。 风花雪月之类的书?籍,符合一个老?鸨该有的样子。这没有引起雪荔的怀疑。 而?少女心?神清宁,少受外界影响,她即使看这些书?籍,心?中也平静非常。雪荔翻阅这些书?籍,试图从?中寻找些杜春娘的平日行事痕迹,她少不得读书?稍微专注些。 何况这些书?籍,雪荔确实读得……有些茅塞顿开。 “若一男子前倨后恭,必是求欢。” 雪荔眨一下眼:她想到林夜昔日对自己?的殷勤,而?在自己?从?南宫山回来后,他变得很恭敬。若非她知道他喜欢她,她从?他的平日表现中,看不出来什么。她一味以?为是自己?迟钝,却原来是林夜等着她主动吗? 雪荔瞥一眼身后读书?的林夜。 “他若帮你做事,必是求欢。” 林夜靠着书?架,头一点一点。他看起来困得要打瞌睡了,忽然一抹脸。 “他若对你笑?,必是求欢。” 在手中书?掉下地前,打瞌睡的林小公子头撞到书?架上。他痛得突然清醒,抱着怀中书?籍茫然而?心?虚地左右看看。他看到雪荔,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雪荔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雪荔再?读一本书?:“若一男子频频向你送礼,他必是求欢。” 雪荔想到了自己?收到的来自林夜的许多乱七八糟的小礼物?,她又看了林夜一眼。原来林夜一直在求欢吗? 风月场所的书?籍实在五花八门,看得人恍然大悟。雪荔再?翻一本书?:《房中术》。 她再?眨一下眼。 这本书?籍不像寻常书?籍那样旖旎,说是“房中术”,内容却一板一眼,从?医学角度讲述,看的人十分枯燥。此书?褶皱很多,可见杜春娘也看困过许多次,却强打起精神继续看。 雪荔困惑:杜春娘对医术这般感?兴趣? 好在这本书?不算乏味到极致。在雪荔飞快翻书?间,偶尔瞥到图像:男子赤身,与女子相合之图。 雪荔盯着图纸,心?脏极轻又极重地跳了两下,飞快抬目,瞥一眼林夜的背影。 门窗紧闭的屋舍,在此时显得有些空旷,又因满室芳香而?些许生燥。 雪荔抿抿唇,继续看图纸。她发现这图上的女子衣着半露,男子则全无遮掩。且图纸旁,有许多批注,指向男子之身:大都是些穴位,命门之类的地方。 雪荔握着书?册的手用?力,却又禁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她心?中生起些疑惑怀疑的同时,也有几分好奇:杜春娘的这本书?,讲的是如何取悦男子,如何让男子在枕榻间尽兴生欢。比如,扯一扯郎君衣袖,朝郎君抛个媚眼…… 雪荔又瞥了林夜一眼,她的目光回到自己?手中书?册间。 林夜含笑?的声音冷不丁在这时候响起:“偷看我偷看了整整两眼,阿雪,你到底打什么坏主意呢?” 那声音从?身后飘来,浮到颈侧。 在他气息拂来时,雪荔冷不丁打个寒战,颈间生起一片绯红色。她垂着眼,睫毛纤纤唇儿紧抿,看起来仍如往日一般乖巧安静。但这不同寻常的“绯红”色,出现在雪荔身上,便?引人深究了。 林夜惊奇:阿雪突然学会害羞了? 他既惊喜又困惑,探头来看她都在翻些什么书?。这一看,便?瞥到书?中坦胸露腹的男女画像,画像中男女如痴如醉的神态、扭得麻花一般的身体,让林夜宛如被雷劈,整个人瞬间清醒,再?无困顿之意。 林夜一口气喘不上气,剧烈咳嗽起来。 雪荔当即转身看他。 林夜从?头到尾肌肤涨红,一边咳嗽,一边在雪荔转身时,从?她手中抢走她在看的书?。他再?扫一眼,双目更加艳红,周身僵硬无比。他不可置信地看她,她竟然用?很无辜的眼神回望他。 林夜咳嗽不住:“如此、如此……伤风败俗……你这半天,都在看这些?” 雪荔不认同:“此地是青楼,这样的书?籍实属正常。且男女敦伦乃阴阳相合,顺应天理,如何就伤风败俗?你不吃饭喝水,还是你没有欲……” 在她说出更多惊世骇俗的话之前,林夜扑上去,捂住她嘴。 雪荔闭了嘴,一双清泠的眼睛则望着他,浅浅的呼吸拂在他掌心?,又暖又热,让小公子从?头红到尾。 雪荔观察着他。 林夜能看出那种“观察”,像一种异类的旁观:她与他不同,与这世间大部分人都不同。她不理解世俗,往日甚至厌倦置身其?中。 如今,林夜不知雪荔是否依然厌倦尘世,但她的“观察”,起码说明,她对他有了兴趣。 林夜不知该喜该忧。 他憋半天,扣着这书?不愿意还给雪荔,生硬地转移话题,笑?着问她:“你这边的书?,都这样趣味横生吗?” 第109章 眼波流连,媚态横生,…… 杜春娘惊恐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两个不速之客也打量着她。 那?玉雕雪砌一般的小郎君恹恹地靠着一侧书架,趴伏在书案后,他看她如看救命恩人,目光明亮地望来,好像在迎接她一样。 那?灼灼的目光,让杜春娘心中怪异,她扭头,看到屋中的另一个不速之客,是一个……通身洁白的美丽少女。 杜春娘眼睛一亮:自己楼中最漂亮的娘子,都不曾有这位小美人这般独特的清宁气质。 但杜春娘紧接着害怕:长?得再漂亮又如何,这小仙女一样的小娘子,分明会武功……她一出手就点了自己的哑穴。 雪荔轻声:“宋太守让我们来见你。宋太守说,你可以?把你藏着的秘密,交给我们。” 林夜托腮噙笑,连连点头。他一边配合雪荔,一边打量着杜春娘:杜春娘看着三十?余岁,眼角细纹密密,唇角有几分常年?应酬留下的笑纹深痕。 但除此之外,杜春娘顶多清秀,算不上一个美人。 林夜眼皮上掀,望着房梁出神:一般情况下,会开风月场所做生意的老鸨,年?轻时也都是美人。这种人年?纪大?了,忙不来生计,没有在最合适的年?龄及时脱离此道?,偏偏在年?轻时攒了笔钱财,才会在年?级大?了后,重复自己年?轻时的路子。 杜春娘,看上去,不像这种情况啊。 宋太守…… 杜春娘防备的眼神,稍微松懈了些。她朝这两个闯入者点了点头,雪荔便再次抬手,解开了她的穴道?。杜春娘注意到,这小娘子一步都没挪动。 杜春娘垂下眼皮:对方武功很高啊。 宋太守……派她来? 杜春娘心中念头几转,穴道?被解开后,她并不奉承二位,而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哼,将身后门关上。 杜春娘:“你们说的是宋琅?他让你们来找我?我守了这里?这么多年?,他让我交什么秘密?听不懂。” 林夜注意到,短短说话的几息间,杜春娘瞥了雪荔好几眼。 雪荔:“你果然认识宋琅。” 杜春娘又瞥了她一眼,在雪荔回?望时,她移开目光,拉一条椅子坐下。杜春娘上上下下地认真?打量这两个人,她在林夜身上看不透什么,目光便重新?挪回?到雪荔身上。 杜春娘懒洋洋地哼一声,没骨头一般地斜靠在椅子上:“宋琅还活着啊?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啊?你莫不是宋琅和?玉龙的孩子?” 林夜心头一紧。 他忙高声笑:“杜娘子这是什么话?玉龙楼主冰清玉洁高山仰止,天下哪有人能入她的眼呢?哈哈。” 杜春娘盯向表情夸张的小郎君,再看看那?个淡着脸的小美人。 小郎君朝她挤挤眼睛,暗示满满。 杜春娘好半晌,才恍然大?悟,嗤笑:“原来宋琅这个废物,这么多年?,都入不了玉龙的眼啊。唔,也正常,玉龙那?种人……岂是一般人能相与的。” 雪荔低着的眼睛轻轻颤动。 她心想,宋挽风和?师父亲吻。 ……可是宋挽风和?师父背着她,依偎亲吻。 雪荔手指蜷缩,好一会儿才说服自己不要多想宋挽风和?师父的私事。她平平静静地重新?抬眼,望向杜春娘:“你果然,既认识宋太守,也认识我师父。” 杜春娘怔忡。 她语气拔高,整个人跳起:“你是玉龙的徒弟?你是……雪女?!你就是雪女?!” “风师无双,雪女幽秘”的名号,天下传得并不少。 知晓雪荔就是雪女的人,要么恐慌,要么警惕,要么好气,而像杜春娘这样……失魂落魄、满目迷惘的人,则不多。 雪荔盯着她。 杜春娘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她勉强掩住自己的失态,朝两个少年?人笑了笑。杜春娘重新?入座,敷衍道?:“我这种市井小人物,生平第一次见识江湖上威名赫赫的雪女,自然害怕一些。 “不过你是雪女又怎样?宋琅要我告诉你什么,我就得告诉吗?时间过了这么久,我已经不是早年?的我啦。现?在呢,我只是‘风月阁’的老板娘,想找我知道?秘密,哼,我不记得了。” 雪荔的“问雪”,落在了她颈间。 杜春娘面不改色地说下去:“我现?在是生意人,想要什么,都要与我做生意,花钱买卖才可以?。” “问雪”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雪荔:“你要做什么生意?” 杜春娘有些好笑:“小妹妹,我这里?是青楼,你说,我是做什么生意的?” 雪荔恍然。 雪荔的目光,落到了林夜身上。 林夜:“……?” 他精神恹恹,趴在椅上,本在心不在焉地琢磨杜春娘身上的古怪之处。那一大一小两个女子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林夜迟钝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林夜立刻警惕:“你们要干什么?我只是一个路人而已。” 雪荔的目光从林夜身上挪开:“阿夜不行。” 杜春娘嗤笑:“小妹妹,我说了,我只做生意。我这儿接待男客,赚些钱财。只要能赚钱,你想要什么消息,我都可以?交易。” 林夜目光闪烁。 他正要开口,雪荔挡在他面前,挡住了屋中的灯火光,也挡住了杜春娘戏谑一样的打量林夜的目光。 雪荔迎上杜春娘:“我有钱,我与你做生意。” 林夜吃惊。 杜春娘则笑:“我这里?没有小倌,不接待女客哦。实在不好意思,姐姐做不了你的生意。” 雪荔:“不做皮肉生意。我找你,买些衣物,难道?不可以?吗?” 杜春娘一怔。 这幽静美丽的来自江湖的神秘少女不动武不动刀,听了她的刁难,尝试着与她沟通。雪荔拽拽自己的衣袖,说:“我风餐露宿,风尘仆仆,走了好远的路来找你。我的衣服脏了,托你买几身衣服。你这楼中全是女儿郎,几身衣物,你应该有的。这样,可以?吗?” 杜春娘静片刻,拍拍手,召门外的龟公。 杜春娘慵懒:“倒是有几身适合妹妹的衣物,这生意,可以?试一试。” 雪荔被龟公领着出去换衣,屋中只剩下了林夜和?杜春娘。 杜春娘打量的目光落到林夜身上。林夜下巴拄在椅背上,眸子幽静非常:“你和?宋太守一唱一和?,莫非在拖延时间?” 杜春娘:“小郎君,我和?你口中的宋太守,已经快二十?年?没见过面了……我怎么和?他一唱一和?呢?他打的什么主意,我是不知道?。我只是赚点钱财罢了。凤翔的日子不好过,我为自己生计考虑,小郎君觉得呢?” 林夜语调拉长?:“我觉得啊,你认识阿雪。” 林夜思忖:“……不是现?在认识,而是以?前就见过……或者听过她。阿雪常年?跟玉龙楼主习武,几乎不下山,宋太守都没见过她,你怎么会认识她呢?” 林夜眼睛轻轻眨动:“那?就是,你听说过她了。” 杜春娘:“雪女恶名昭彰,名满天下。即使我听说过,也很正常。” 林夜微笑:“不。在你方才知道?阿雪就是‘雪女’之前,你就在偷偷看她。短短一刻钟,你悄悄看了她十?一次。” 杜春娘:“谁不爱看美人呢?” 林夜托腮:“难道?我不好看吗?你开青楼做生意,比起女子,应该更注意男子才对吧?我‘川蜀一枝花’,正是青年?才俊相貌出众,便是在青楼,我这样的人应该更稀少才对。你怎么也应该多探探我的口风,可你目光却几乎离不开阿雪,看也不看我几眼。“ 杜春娘嘴抽:“……川蜀一枝花?” 林夜唏嘘:“我生病了。以?前的我啊,可比现?在精神得多。我那?时候,走路上,掷花投果,满街轰动……” 杜春娘嘴抽得更厉害:“停!” 这少年?郎洋洋得意,满口谵语,本应让人生厌。偏偏他确实相貌出众,气质洁净,又足够年?少,如此吹嘘起来,小郎君才显得可爱灵动,不让人心厌。 然而即使如此,总爱自夸的人,也让人无话可说。 杜春娘没好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夜吹嘘一番便累了,他重新?趴在椅子上,意兴阑珊看着杜春娘。少年?琉璃石一样的眼睛,看得杜春娘心虚别目。 林夜浅笑:“你身上有大?事,我还没弄明白你藏着什么……但你最好少些滑头,少戏耍我们。我如今时日不多,一旦我发现?你有别的心思,我很可能出手杀了你哦。” 他这样没骨头地坐着,顶着一张秀白的笑,笑嘻嘻地说这样威胁的话。杜春娘僵立原地,脊背窜起一片密密寒意。 杜春娘听到林夜轻声:“你若是欺负阿雪无知,我必除你。阿雪如今……不能再承受欺骗了。” “吱呀”木门从后推开。 消失一刻钟的雪荔回?来屋舍,杜春娘眼前一花,便见那?上一刻还在谈笑间威胁自己的少年?一个鲤鱼打挺地跳起来,朝门口少女扑将而去。 少年?声音满是撒娇:“阿雪,你怎么才来,我好无聊啊。” 朝雪荔扑去的林夜,在看清雪荔后,惊了一惊,脚步略慢。 雪荔一身青白裙衫,藕色披帛。她盈盈而立,一身玉钏金钗,乌发雪肤,如珠玉般,让人满目琳琅。 她看到扑来的林夜后,惊了一下,往旁边一躲,似怕他弄脏她的新?衣服。而雪荔又瞥到林夜哀怨的目光,犹豫一下,她伸手拽住林夜,将林夜拉住。 林夜顺势挪到雪荔身后,打了个喷嚏。 第110章 即便不是母子,也有旁…… 林夜只?“晕”了一会儿,便坚强地重?新爬了起来——他等着听杜春娘交代的秘密了。 此?时灯火幢幢,窗外明火微光,帐中昏光熹微。虚弱的林夜歪靠着雪荔,坐在床榻上,迷离欲碎地望人?一眼,便让人?心?软万分。 雪荔还不曾说什么,杜春娘便先心?虚:“小郎君,你?是想多了。这乞儿和雪女初识,又是个半疯子。他可?不认识雪女,雪女也生不出他这么大?的儿子……你?可?误会雪女了。” 杜春娘嫌恶一般地将乞儿扔在窗口边的纱帐后,不让人?走动?,似怕污了自己这方地。她说完,就打发身后的乞儿:“莫来这里讨债,快走、快走。” 那乞儿大?约被她赶了不只?一两次,倒也不见外。杜春娘一赶,乞儿便木木然转身,翻窗欲出。 雪荔盯着那乞儿。 她看到对方露出的黑黝黝手臂上的疮疤。时入寒冬,气?候越来越冷,乞儿身上的衣物却单薄无比。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巴里少?一颗牙。乞儿眼神也十分的不灵动?,被人?推搡,也要迟好多分才反应过来。 乞儿翻窗跳的时候,甚至在窗棂上磕绊了一下。 林夜幽幽道:“他和阿雪好像。” 雪荔怔住,低头看靠着自己的小公子:林夜什么意思? 林夜顶着容白脸,幽幽然笑,望雪荔的眼神又带着几分幽怨:“他方才的动?作,让我想到以前的阿雪。很久以前,我刚与阿雪认识时,阿雪就这般迟钝……你?们真的没有关系吗?” 他又开始作秀,泫然欲泣:“即便不是母子,也有旁的关系吧。阿雪你?说吧,无论什么秘密,我都承受得住。” 雪荔黑岑岑的眼珠子,若有所思地盯着林夜。 不待她分辨出什么,那个刚赶走乞儿的杜春娘,便没好气?地走来,无语道:“小郎君就不要胡搅蛮缠了吧?真要说关系,出现在我房间中的人?,那也是和我有关系……你?们两个小孩子有什么秘密,我管不住,但你?们若肯花钱,想听的,必然是我身上的秘密吧。” 雪荔和林夜一同?伸长耳朵。 杜春娘一时拿他们无话,一时又见两个少?年?人?挨着坐,齐刷刷的动?作,分明可?爱。 她露出几分恍神之色。 若是当?年?还在,若是时光未逝,若是故人?长存,是否今日…… 杜春娘坐在床前圆凳上,好一会儿,她从回忆中醒过神,望着床榻上的两个少?年?人?:“闹了这么一出戏,宋琅肯松口让你?们来找我,你?们应当?也猜出来了一些事?情——他可?有告诉你?们,十九年?前的杨氏灭门案?” 雪荔:“说了。” 杜春娘松口气?,又露出一种局促与怅然并存的神色。 她好一阵子才说下去:“他如果连这个都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瞒的。没错,他要你?们带走的秘密,就是我——我是‘杨氏灭门案’的幸存者。” 雪荔反应平平。 林夜夸张的:“哇。” 而杜春娘看得出,这两个少?年?人?早就猜出来了。正因为这两个聪明的孩子猜出来了,才愿意跟她闹一出,只?为从她口中听到故事?。 但对杜春娘来说,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说是灭门,其实算的上屠城。十九年?前一个冬日,我自暖烘烘的炕上醒来,外面便变了天。杨家七十二口人?尽亡,为了给这些人?报仇,满城起事?的百姓也被杀了个干净。一直闹到凤翔军进城,平息这场霍乱。” 杜春娘很平静:“那年?,我只?有十五岁。” 雪荔不合时宜地想到宋琅的话:宋琅说过,他刚认识师父的那年?,玉龙便只?有十五岁。宋琅在大?雪弥漫的山间遇到玉龙,玉龙站在血泊中,抱着一个襁褓…… 在宋琅的描述中,玉龙幽静,孤寂,伶仃。 林夜:“你?是杨氏遗孤?” 杜春娘未置可?否,只?耸肩。 雪荔:“我师父玉龙,也是杨氏遗孤?你?们和宋琅一样,都是为了复仇?” 杜春娘仍然未置可?否。 雪荔:“满城百姓不是都死了吗,你?们在朝谁复仇?你?们不是已经——” “谁说都死了,”杜春娘刷地起身,涨红面孔,神色激动?,“那些人?灭我满门,后面军队接收,保护了一批人?,他们都去从军了……以为当?了军人?,为皇帝效力,就可?以免除一死吗,以为为国而战,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吗?绝无可?能!杨家七十二双眼在天之灵,绝不会放过一个人?!” 杜春娘咬牙切齿,她神经质一般地开始念一些人?命,脸上浮现一种似哭似笑的神色: “钱大?柱,杨家的伙夫,出事?那天,主动?开后宅门,把老爷夫人堵进门出不去,看着外面的杀神一步步走来……” “陈友光,和杀神勾结,里应外合,在前厅烧了把火……” “最可?恨的是刘明回,从小被杨家收养,叫老爷一声‘干爹’。出事?的那天,他非但不通风报信,还跟杀神联合起来,后来他们一起封了整座凤翔,要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雪荔敏锐:“杀神是谁?” 杜春娘却陷入回忆中,好像没有听到少?女的问话。杜春娘齿关颤颤,满面惶恐。 她年?岁已大?,回想当?初惨事?,整个人?忍不住痉挛哆嗦,脸上刷的白粉一层层落下,露出她张皇苍白的神色。她怕得要往哪里躲去,她陷入一场噩梦,她四顾回望,似想找些依靠。而她一扭头,对上了一双静黑的少?女眼睛。 雪荔安静地坐在床帏后,漆黑的眼睛,与故人?的一双黑眸,何其相似。 杜春娘安静了下来。 而这少?女好像无视她的回忆,好像没有心?肝良心?,一针见血:“百姓们为什么要冲入杨太守府邸?凤翔和金州连年?开战,不是从十九年?前开始的,而是从南北周分开的那日开始的。一百二十年?的苦都忍得下来,为什么十九年?前忽然揭竿而起?” 杜春娘垂下眼:“兵祸非一日所养,百姓不想打仗。” 她抹掉眼中掉出的眼泪:“他们恨杨家,我也理解。如今我隐姓埋名,便是不想与满城百姓为敌。杨家已经没了,当?年?的百姓大?都死光了,我现在只?想过自己的寻常日子。但这是因我懦弱……想来玉龙楼主那样伟岸英武的大?人?物,是不会放过仇人?的。”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阴阳。 林夜眼皮微抬。 此?女和玉龙的关系,并不如她话中表现的那么融洽。 林夜抬眸那一瞬,杜春娘窥到少?年?眼中的几分深意。她忙挪开目光,好让对方无法?窥视。 雪荔冷静得近乎冷漠:“你?是在告诉我,我师父和宣明帝合作,和霍丘国合作,都是为了制造一场战争。他们想用战争杀掉整只?凤翔军……” 林夜微蹙了下眉。 似乎怪异,但又似乎解释得通。 如果非要制造一场战争,那么阿曾作为杨增将军的“必死”,去年?凤翔军的失控,与川蜀军的同?归于尽,便都能有所解释。 然而仍有不通之处。 他总觉得,宣明帝应该知道一切……如果只?是一出杨氏灭门案,玉龙有必要做出如此?迂回之事?吗?玉龙武功高强,即使仇人?躲入军中,她想杀人?,也没必要非要借助战争吧? 难道是因为,百姓围攻杨府,是战乱,所以玉龙的报复,就要用战乱? 不对啊…… 林夜眉头时松时蹙,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但是杜春娘双目噙泪,满面哀伤,回忆往事?时的痛恨与后怕神色,不似作伪。 难道是因为林夜自己经历的战争太多,他已经养出了一副铁石心?肠,对世间普通人?的痛苦,已经视而不见了吗? 林夜茫然无比。 雪荔:“那个乞儿,为什么叫我‘娘’?” 杜春娘没料到话题突然转到乞儿身上,愣了一息才挪开目光,口上嘀咕:“谁说他叫你?了?” 雪荔心?想,因为那个乞儿,就是看着自己的眼睛喊的。 但是杜春娘抬胸,咬牙片刻后自暴自弃:“他是我的孩子,他叫的‘娘’,是我。” 雪荔和林夜齐齐怔住。 当?娘的人?,开着青楼做着生意,观对方买卖雪荔衣物的奸商品质,杜春娘绝不会缺钱。而那个乞儿,在冬日衣衫褴褛,冻疮频频,饥肠辘辘,浑身酸臭。 这样的人?,怎会是母子? 杜春娘冷冷道:“不是自己甘愿生出来的孽障,打胎也打不掉的孽障,我不承认是‘母子’。” 杜春娘:“我没掐死他,我留着他一口气?,我时不时接济他……已经很良善了!难道要我大?发善心?,好好养护?我看到他就想到当?年?的事?,看到他就能想起那个掐着我腿、把我往墙上撞的男人?的嘴脸……这样的孽种,凭什么跟我一同?生活?!” 她双目中的泪意映着屋中烛火之光,痛恨愤懑之色,让雪荔和林夜齐齐怔住。 雪荔观察她,没有明白杜春娘的话中内容到底是什么。 而林夜已经了然。 在雪荔直白地开口询问前,他一把捂住雪荔的嘴,垂下眼,有些不敢直视杜春娘:“抱歉,揭你?疮疤,实非所愿。” 屋中只?有女子加重?的急促呼吸声,偶尔伴随着哽咽,杜春娘没有开口。 林夜缓缓从床上起身,躬身朝杜春娘行了一礼:“杜娘子放心?,我与阿雪只?为打探,绝非揭露。娘子可?以继续在凤翔开青楼,凤翔外的风雨,我们不会引到娘子身上。” 第111章 “他与我的相似,…… “他与我的相似,是我身上常年服用?的药物带来的相似感。我是实?验品,他也?是。我是成功的那个实?验品,而?他,是失败了的、被丢在凤翔不要了的实?验品。” 林夜握住她手?指。 青天之下,红日破云。第一缕日光落到二人眼皮上时,两个少年眼睛都?轻轻一瞠。对视间?,他们明白了彼此的思量;杜春娘房中那些书籍。 那些医书,以及那些看上去不正经的绘有图像的话本书籍。 医书中重?要的是各类病症,而?话本中重?要的,是那些先前已引起雪荔怀疑、让雪荔觉得图中男子的身体?与林夜略有不同的图纸。 失败了的兵人,一定会出现种种症状。 杜春娘似乎知?道“兵人”,而?隐瞒了他们。 那么,杜春娘所谓的,“乞儿是我儿子”的这种说法,真实?性有几分,便值得商榷的。 雪荔:“我要回‘风月阁’一趟,我要重?新检查一下那个屋子的线索。” 林夜长长地“嗯”一声,道:“那我就先跟着这个乞儿……咦,乞儿呢?” 林夜睁大眼睛,雪荔随他一道望去。 眼见山坡草木枯黄,清晨的羊群聚拢在一起,被牧羊人挥着树枝驱赶。一片洁白黄白间?,它们像柔软飘逸的云朵。可原先在云朵间?穿梭的乞儿少年,已经不见了踪迹。 这便是失败的兵人吧。 即使失败,他们身上那些迟钝与敏锐共存的感知?,已经刻入了骨血。 日头下,草木微斜,风吹麦浪。林夜有点尴尬,左顾右盼:“这孩子倒很机灵,我都?没听到他逃跑的动静,他人就没了……” 雪荔轻轻地望林夜一眼。 每一次,他的心头血用?掉后,他的身体?状况会极致糟糕一段时间?。而?这一次,他看上去与平常无异,然?而?越是这种无异,越给人一种“回光返照”之感。 连雪荔这样迟缓的人都?能看出来,林夜自己,怎会不知?呢? 但他不肯休养,不能停步,他朝着自己的目标不肯懈怠……雪荔心中生起一些燥意,如?同尖锐的指甲挠着她心脏,窸窸窣窣,无论如?何也?不能彻底宁静。 这便是……正常人都?会有的想法吗? 她是否……再得不到以前的安静了? 雪荔微出神间?,林夜误以为她不快。他拽着她衣袖轻轻晃了两晃,在雪荔望来时,少年眼中跳跃着清晨薄光,他如?往日一般笑吟吟:“哎呀,不要发愁,这么点儿小事,交给我吧。你回去再查一下‘风月阁’,我重?新拿‘金蝶粉’追一下这个乞儿……咱们晚点时间?汇合。” 雪荔点头。 她再接近正常人,也?要与正常人不同一些。商议之后她转身便要毫不犹豫地离开,袖子却再次被人不轻不重?地拽了拽。 雪荔回头。 林夜手?指绕着她袖口衣带,朝她弯眸:“阿雪,小心行事,自保为上。” 雪荔停顿一下。 她忽而?倾身,在他诧异之下凑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拽了拽他衣袖,鹦鹉学舌:“阿夜,小心行事,自保为上。” 少年后颈瞬间?窜上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一样的细密酥麻的触感,绯红涨痛意从心脏处攀爬向四肢骨血。而?不等他稍加品呷,少女已经抽身而?走,如?白鹄一般翻身上树,很快在枝叶摇动间?,失去了踪迹。 林夜摸着自己后颈上出了的一层薄汗,禁不住笑了,喃喃自语:“吓死人了。老子的温柔体?贴,差点要被人比下去了……那怎么行?老子‘川蜀一枝花’,还能输啊?” 他静黑的眸子,落在了漫山羊群上。 他轻轻合上眼,轻快顽劣的神色消失,属于“照夜将军”的沉着稳重?回归。他开始寻思,如?何重?新找到那个乞儿。 -- 又到了夜间?,“风月阁”灯火通明,通宵达旦。 凤翔不算繁华,到处弥漫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息。在这种死气沉沉中,青楼的营生也?不如?意。雪荔蹲守半夜,发现光顾“风月阁”的人不算多,这让老鸨杜春娘十分清闲。 杜春娘若是清闲了,雪荔如?何再次遛进她的房间??雪荔暂时还不想敲晕她——她身上的真相,分明没有说清楚。早早结仇,绝非稳妥。 于是,雪荔又借了林夜一笔钱——她将林夜送自己的几枚珍珠,去当铺当了些财物。她拿财物去集市上临时抓了一些男子,逼人去青楼。 男人们又惊又喜。 忙活到后半夜,杜春娘终于忙碌起来。整座青楼生意好得不像它平日的样子,一众人困惑间?,雪荔翻窗,重?新踏入了杜春娘的闺房中。 这一次,她有了目标,寻找得便更?为仔细。 她就着灯烛光,翻找那些医书,捕捉医书中的重?要字眼:各类病症,从头痛脑热到心脏抽搐半身麻痹,病症大都?集中于“心脏”。 雪荔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她想到白离给自己体?内种下的最后一味毒,她想到她曾经与林夜一道舞剑,就为了拿到光义帝的血,让神医去查雪荔的血,与光义帝的血,是否有相似处。 不然?,为何他们都会受到魔笛的影响? 心脏、心脏……雪荔想到了林夜告诉自己的,大周南北皇帝嫡系体?内所种之毒“噬心”。至今,“噬心”都折磨着宣明帝,让宣明帝不得不求医南周,让林夜有了和?亲的机会。 雪荔心脏不受控地抽搐一下。 她心中喃喃:莫非自己体?内常年所种的药,和?“噬心”当真同出一脉? 如?果这乞儿有和?她相似的问题,如?果这乞儿是失败了的兵人……那她便是成功的那个吧? 这些年、这些年……师父与宋挽风,到底将她看做什么呢? 心脏抽搐让少女面无血色,但这症状在这些日子里?,不算稀少。雪荔竟已习惯这番痛意,她将几本记录详实?的医书埋入怀中,打算带上书,回去与林夜一同琢磨。 她也?将那有图纸的话本带了几本。 图纸上的男子,不是林夜那类已经成年的男子的骨骼,而?是还未成年的少年人的骨骼。图纸借成年男子的身体?,绘制少年男子的筋脉图…… 这并不是“男女交合”,而?是在“治病”。 如?果这么多图纸、书籍,都?在研讨这些病情?,那便说明,这世上,如?乞儿那类失败的兵人,并不少。杜春娘这样的人,也?许到现在都?还没有解决问题,才会将书放在自己的房间?中,常年钻研…… 这些失败了的兵人,是否都?藏在凤翔呢? “官爷,这边请。”门外女子娇糯妩媚的话语,擦过?门窗。 门窗内的烛火一闪,门外人觉得不对劲,狐疑朝老鸨房舍望来一眼时,门内的雪荔已经扑身而?上,熄了那火。她的影子如?竹条般在门上一掠,瑟瑟然?,萧萧间?,雪荔靠在了门口,躲过?了外面的窥探。 雪荔屏着呼吸。 她又忽而?一顿。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到墙壁,墙壁有凌乱划痕,写在了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若非她就这般贴着门窗,她也?发现不了。 雪荔冷静非常,待门外流连的男客与妓子相携离去,她才蹲下身,闭上眼。再次点烛必然?引人注意,雪荔便只在黑暗中,细细摩挲。 凌乱的划痕,横竖撇捺皆不规整,笔迹力道却很重?,像是写字人充满了恨意。 杜春娘对谁充满这么深的恨意呢? 而?这痕迹…… 雪荔想到了南宫山上的师父棺椁中,无名女尸发间?藏着的划痕。她也?想到了金州乱葬岗旁,钱翁与霍丘国探子联络时,在树身上刻下的记号;她最后想到明景的话,明景说,那不是西域文字,西域没有文字。 如?果西域没有文字,霍丘国没有文字,那么这些相似的记号,都?是谁发明的? 这些相似的记号,代表着什么意思? 它们一定有规律,一定诉说着她暂时还没明白的涵义。 记下它们,待回去找林夜,她与林夜一同琢磨,一定可以找出这些记号的规律,弄明白记号的涵义。 有了这重?想法,雪荔贴着墙,将杜春娘屋子再游走一遍。她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而?夜色深重?后,天色又转明。天明之前,在杜春娘打着哈欠踏入自己房间?的那一刻,雪荔从窗口跳了出去,轻轻翻身,踩着屋檐瓦砾行走。 清晨凉风,吹拂着少女面颊。 雪荔捧着满怀书籍,装着脑海里?的记号,在凤翔的清晨冽风间?疾行。有鸽子拍翅盘旋,在天穹间?穿越云海,朝雪荔飞去——那是林夜的消息。 雪荔仰头,望着空中零落的几只瘦小的鸽子,追上它们的飞行方?向。 雪荔被鸽子引着路,在凤翔的大街小巷间?穿梭。她前方?路径渐渐出城,渐渐行向荒僻方?向。在城门打开的一刹,雪荔蹑足爬上谯楼,她从楼上朝半昏半明的晨光中跳跃间?,忽然?回了一下头。 身前是半明半暗的晨光,身后是吞噬浑浊的黑夜。 而?在这一瞬间?,雪荔灵敏至极的五感,感觉到逆着清晨的风,有什么熟悉的东西,朝那黑夜中飘了过?去。 片刻的熟悉与凝滞,让雪荔微微失神。 那像一缕风……她尚未感知?清楚,已然?消失。 鸽子在头顶鸣叫,雪荔抿抿唇,祛除自己心中的一抹异常,追着鸽子出城去寻林夜。 第112章 龙姑娘,你回来了…… 夜深人静,和亲团的府邸中一派寂静。 阿曾关在自?己的房舍中,彻夜未眠;被审讯的刘明回奄奄一息地倒在地牢稻草上,昏昏沉沉地说些胡话,时而痛骂,时而求饶,时而嘿嘿笑着“这都是?报应”。 李微言和窦燕在书房中点着灯烛,同样彻夜未眠,翻看着一部部卷宗。 这些卷宗,是?窦燕从凤翔官署那?里,根据刘明回的话,偷出?来的。 窦燕在这些卷宗中寻找十九年那?件惨案发生前,凤翔城中百姓的名单、过往户籍信息。李微言从这些卷宗中,试图找到玉龙楼主留存过的痕迹。 这些卷宗在当年的屠城事件中流失大半,剩下的痕迹语不?成调。若非刘明回的投诚,他们很难从这些卷宗中找出?痕迹—— “铮——” 二人埋在卷宗中头晕眼花间,听?到外面箭簇的铮鸣声。 李微言茫茫然抬头,眼底一片五黑。窦燕一下子从瞌睡中惊醒,跳了起来:“是?我在地牢外留的机关。有人触动了机关,有人来救刘明回——” 窦燕说话间便向外疾奔,李微言愣一下才追上。 待二人追出?屋子,院落上空明月高悬,月光照在地上,惨白一片。在和亲团的侍卫们赶来之前,院中已有二人缠斗在一处,身?如魅影。 李微言眼尖,看到刘明回瑟瑟地躲在院中一水缸后,抱着头崩溃大叫:“别杀我,别杀我!” “砰——”一道?长鞭凌空甩来,水缸崩裂,水流如洪般飞泻溅开?,那?长鞭上的尖刺,眼见就要刺破刘明回的喉咙。 一道?长丝一样的机关线从树上倏地滑落,长丝与长鞭碰撞间,尖刺划破丝线之时,刘明回趔趄着在地上滚爬,躲过了一重杀招。 男子清淡:“冬君。” 窦燕遍地生寒,控着机关的手微微发抖。 李微言很少看到高手过招,他有点迷茫后,迟钝地挪到窦燕的身?后。他抬头,看到院中交战的双方已经停了下来: 一方是?自?己人,阿曾眼眸赤红,长身?而立。虽然受了重伤,虽然恨不?得立刻杀了刘明回,但刘明回是?线索,阿曾仍在危机关头,出?手来保刘明回。 另一方,则是?李微言从没见过的人。那?人斗篷掠地,乌袍猎猎,立在檐角,身?后是?月明,手中持长鞭。 青年男子漫然,朝下睥睨一眼。 窦燕在那?重内力挤压下,差点要跪下。可她好歹是?冬君,她也不?至于这样撑不?住事。 窦燕咬破牙关,顶着内力压制,抬起沉重的手臂:“春君大人。” 阿曾看着春君。 阿曾冷声:“怎么?,宋挽风为了保证宣明帝的体面,派你来杀十九年前杨氏惨案的幸存者?” “幸存者?”春君淡然,俯眼看那?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瑟瑟发抖的中年副官,春君漫不?经心,“不?,他是?背叛者。” 在场所有人,眸子骤缩。 和亲团的侍卫们在此时姗姗来迟,援助己方人马。而和亲团中的侍卫们有人认出?了春君,这些曾经出?自?“秦月夜”的杀手们呼吸凝滞,一时间不?知所措,不?敢对昔日长官挥动武器。 而春君立在屋檐上,睥睨他们,目光又慢慢掠过。他似不?在意昔日下属的背离,他只看着那?个刘明回。 坦诚说,今日之前,春君从没见过这个军官,也不?知道?此人的存在。 玉龙一手建立了“秦月夜”,玉龙隐瞒了楼中人太多?故事。 春君凝望着刘明回,缓缓说:“十九年前杨家灭门,宣明帝为了隐藏真相,将刘明回安排到军中,处理知道?内情的人。之后,宣明帝和‘秦月夜’开?始合作,刘明回在宣明帝的指示下,换种方式,继续做他一直在做的事…… “比如,以民?充兵,带着满城百姓去送死,和南周开?战不?断。南周林家世代为将,凤翔却是?用普通的、未经过训练的百姓当兵马用。这些年,凤翔死了太多?人,终于把知情者全部耗死了。如今凤翔,还记得十九年前惨案的人,恐怕只剩下刘明回这少数帮皇帝做事的人了。 “再比如,宣明帝的野心扩大,不?满足于那?些人的死亡。宣明帝想要更多?的实?验对象,想要更多?的死亡……北周赫赫有名的倒霉将军,寒光将军杨增,被调往凤翔为战,不?就是?趁着他不?知情的时候,好用战争,再死一大批人,埋掉一大批人的踪迹吗?” 春君淡然:“事到如今,‘兵人计划’,难道?你们还一无所知?” 在场所有人,气息变重。 尤其是?阿曾,他僵硬身?体,呼吸沉重,盯着春君。 阿曾眼中血丝流动,整个人骨肉似被打散,再重新拼凑起来。他想着自?己经历的战争,想着自?己在大散关见到的兵人中似曾相识的面孔—— 他呼吸变得艰难,咬着牙关,一字一句:“你们杀手楼,和宣明帝合作,和霍丘国合作,一起制定了‘兵人计划’。你们制造了大批大批的死亡……而你为什么?要告知我这一切,你有何?目的?” 春君:“我不?是?说了么?,刘明回是?叛徒。 “宣明帝用够他了,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应该死了。但他却逃了……我的任务,当然是?击杀叛徒。” 说话间,春君再动,下一瞬,他的身?形浮现在院中靠墙发抖的刘明回身?后。侍卫们恍然出?手,杀手们茫然出?手,春君长鞭纵飞而出?,一鞭之下,他卷起刘明回,杀招再出?。 阿曾入局,长剑迎上长鞭。 一触即分,春君为躲剑,朝后退一步。 刘明回跌坐在地,哈哈大笑。 窦燕等人茫然无比。 站在廊下观战的李微言若有所思。 窦燕崩溃大喊:“到底是?什么?秘密?宣明帝到底曾经在凤翔做了什么?,还在继续做些什么?……春君大人,还有审问了那?个刘明回的阿曾,事已至此,何?不?说个明白?” “我说,我说!”跪在地上、满脸血污的刘明回抬头,眼中光尖锐疯狂,他大笑起来。 所有人要杀他。 所有人要弃他。 他没什么?好隐瞒的,他要看这所有人,狗咬狗! -- “哐——” 大风刮得门窗扑棱棱朝内打开?。 杜春娘从噩梦中醒来,心神不?宁地下榻去关窗。 自?从玉龙那?个徒儿雪女来见过她之后,杜春娘好不?容易的平和生活,被打乱。这几日,杜春娘总梦到当年的事。而宋琅明明和她保证过,那?些事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吗? 杜春娘苦笑,心想宋琅果然不?靠谱。她就知道?,只要遇到玉龙,宋琅就拗不?过玉龙,宋琅说着会劝玉龙,但所有事情,还是?按照玉龙想的那?样去发展。宋琅就是?玉龙身?边的一条狗,只会围着那?个女人转…… 杜春娘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骂,她站在窗棂下,忽然周身?冰寒,困顿陡消,神思清明。 夜雾弥漫,月色皎洁。 她看到明月下,有女子踏月而来,步步悠缓,衣袂掀飞。当乌黑的斗篷掀开?时,女子姣好秀美的面容,如杜春娘梦魇中的恶鬼,闯入杜春娘的视野。 这一切,就像十九年前—— 杜春娘惨叫一声。 她抓过自?己日夜挂在脖颈下的一个哨子,哆哆嗦嗦地用力吹响。 这样的哨子比不?过西域朱居国扶兰氏专用的魔笛,但是?用来命令失败者,应该还有些用……果然,黑夜中的风月阁下,街巷中断断续续出?现了很多?麻痹的、高矮不?定的黑影。 他们有的枯瘦,有的残疾,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呼吸不?畅。 他们稀疏些,包围这座风月阁。他们是?这座城中大大小?小?的乞儿,无一例外的,迟钝麻木,抬头看向屋檐上款款行来的玉龙楼主。 玉龙俯眼看着他们,目光却平静从他们身?上移开?,落到了杜春娘身?上。 乞儿们仰头看着月亮,口齿翕动,齐齐唤声:“杨——” -- “怎么?会有这么?多?乞儿?” 城郊贫民?窟中,林夜和雪荔背靠背而战,望着这些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瘦黄乞儿们。他们不?通武艺,却像是?有什么?执念,一起来拦林夜和雪荔。 他们爬出?来,盯着雪荔,涣散目光一点点凝聚:“杨——” 黑夜月明,黑影幢幢,这一幕,让人何?其胆寒。 雪荔:“他们挡着的那?个屋子里,有东西。” 林夜“嗯”一声:“我来拦他们,你去取他们藏的东西。” 雪荔拔身?而起,林夜凌空跃飞。一者向贫民?窟中被乞儿们挡在的屋门飞去,一者窜入乞儿中,赤手与他们交战。 衣帛飞扬,发带与发丝一同掠过面颊,林夜目光清宁非常。林夜的目光一一掠过这些瘦骨如柴的乞儿们,他们不?通武艺,看起来也保留一些神智,他们是?人,他便不?能杀他们。 林夜一向是?个心软的人。 他不?想杀人,而幸好这些人和那?些真正的兵人不?同,也不?足以他用武功来对付。 他只要撑过几刻,撑到雪荔找到秘密。 此时,雪荔钻入屋子,一盆水朝她泼来。她灵敏非常,水盆泼来时,雪荔手中匕首已经飞出?。匕首如飞光,劈开?水盆。雪荔矫身?逆流,迎着水流窜入屋中。她闻到腐烂的味道?,在一团黑中,抓住一只手,把躲藏的人抓了过来。 立在破了洞的窗口,雪荔看清了自?己手中抓着的人—— 第113章 这场风雪降临,湮没了…… 在玉龙更小的时候,她既不是玉龙,也不是青龙。 她只是“龙”。 出生那年,生肖为龙。穷人家的孩子讲贱名好养活,而像她那样出生就要跟着大人东奔西逃、无人期待的孩子,大人们都叫她“龙儿”。 再大一些,便是“龙姑娘”。 她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在她学会喜欢不喜欢之前?,她连生存都是问题—— 她出生的村落,叫“鬼村”。 鬼村是凤翔城中一个?靠近城郊的小村子,好些逃难的人、无法在大城镇中生活下去的贫民,便会聚集在这里。东家一锅野菜粥,西家几个?发了霉的玉米馍馍,贵族男女?游玩时好心赏下的几粒青蚨,都能让这些人欢欣鼓舞。 大家也很喜欢玉龙。 玉龙是他们逃命路上捡到?的孤儿,乖巧懂事,伶俐聪慧,会帮他们望风,也会在官兵驱逐时扯旗子帮大人转移注意力。所有人都拿她当开?心果,而所有人中,玉龙最喜欢一个?只比她大了五六岁的小女?孩,叫“姑姑”。 多年后,玉龙已经不记得大人是如何称呼那个?女?孩的,她只是自己一直唤人“姑姑”。 这个?鬼村,非常奇怪。经常有人失踪,经常有人生病。经常有官兵来这里捉人,而官兵走?后,逃走?的人又慢慢聚了回来。 “为什么我们不一直走?啊走?,走?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年幼的玉龙如此问。 年长五岁的姑姑脸上青肿不堪,几块泥巴糊得她不停揉眼睛。她小人作大人状,老气横秋:“我们一直在走?啊,但是我们不能一直走?下去啊。走?到?哪里,官兵都捉我们,说我们生病了,要给我们治病。” 姑姑皱着鼻子,神秘兮兮:“但是,那些被带走?的人,从来没?回来过哦。” “哎呀。”小小的玉龙躲在草丛中,夏虫喧嚣,她打?了个?哆嗦。 她眼睛看到?村子里的鬼火,看到?零星的几点萤火在草丛中飞,看到?这里宁静至极,到?了深夜也没?有人息。但灭了烛火后,小小的龙姑娘知道,每一道倒塌的横木后,每一条斑驳的断墙后,都躲着一个?枯瘦的、饥肠辘辘的大人。 他们是乞儿。 他们是国家驱逐的可怜人。 他们从天南海北聚集而来,聪明?些的,想个?法子,把凤翔城郊一个?空了人的村落,变成“鬼村”。鬼村没?人居住,偶有鬼影晃动?、商客惊吓,但时间久了,鬼村慢慢就有人住了。有了人,有了烟火,他们就有了家。 大人们乐呵呵的:“小龙儿也要个?家,小龙儿总要定居下来的。” 而龙姑娘蹲在他们脚边,抬头看着他们充满希冀的目光,她心想:想定居的是你?们,不是我。 但这些大人都是养大她的人,她不说。 于是,鬼村渐渐有了烟火,小姑姑吓唬她的那些“官兵抓人”的话,也渐渐消失。如果命运如此平常,如果天意怜惜世人,便不会有日后的“玉龙”或“青龙”。 凤翔的官兵们,还是找上了鬼村—— “这些人没?有户籍,他们都是逃难来的。” “有几个?人,长得很像通缉令上追捕的犯人啊。” “这个?人,逃避劳役,说死了,原来躲到?这里来了啊。” 官兵们便在某一日,突袭鬼村。遍地灼火,野草生烟,鬼哭狼嚎与惨叫声?在村子的任何一个?角落响起,小姑姑抓着龙姑娘的手,颤巍巍地与她一同跳下水井,躲入井中。 井下水已枯,狭窄的通道,只有孩子弯下身,才能通过。两?个?孩子顺着井水道一直往外?爬,没?命地往外?爬。生存的艰辛没?有教给她们别的,只教给她们“活下去”。 爬出水井的时候,星光明?亮,天河如银瓶乍破。 龙姑娘和小姑姑第一次进了繁华的凤翔城,出现在凤翔城某一条街道后巷的长道上。有一辆挂着灯的马车铃铛声?脆,青布融融,镶金嵌玉的窗牗透着星火一样潋滟的光。 到?巷口,马车中的小少爷下了车,进了一个?宅子。小少爷衣摆飞长颜色靓丽,在日光下发着光。 年幼的孩子并不知晓那是“杨府”,也不知道少爷身上的绸缎叫作“蜀锦”。她们只是好生羡慕:小少爷白白净净,衣袍完整,袍子里不往外?掉芦花。 这是她们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 而见过最好的生活后,她们还要回到?鬼村,看一看能不能救叔叔伯伯们。 大约大人们总是不提防小孩,大约自小混迹市井的小孩总有几分机灵劲儿,龙姑娘和小姑姑悄悄接近官兵,悄悄去牢房里打?听消息。她们得知有人进了这里后,很快被带走?,说是“治病”。 小姑姑眼一亮:“我知道!官兵都是好人,都喜欢给我们‘治病’。等他们治好病,就放出来了。” 于是两个小姑娘等啊等。 她们没?有等到?人被放出来,小姑姑也开?始不自信,吞吞吐吐:“叔叔伯伯们一直带我走?啊走?,我确实没?见过被抓住的人回来……” 龙姑娘:“会不会死了?” 小姑姑大声?:“不会的!如果死了,怎么会治病呢?我们再等一等好了。” 小姑姑的眉眼中闪着孩童的天真?与不安,龙姑娘却不一样:她出生后就跟着陌生人东奔西跑,她没?见过好的官兵,她见到?的,全是死人,穷人,裹着草席坐着等死的人。 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她们真?的努力,后来又一次,小姑姑和龙姑娘有机会混入了官兵们捉人的地方,找到?了那个?“还没?处理干净”的牢狱。她们在里面?找到?了还活着的熟人,奄奄一息的叔叔伯伯们先是惊喜,再是目露惊恐。 一个?叔叔压低声?音:“出、出、出去!别进来,快逃啊,逃啊。” 一个?伯伯浑浑噩噩,用头撞墙,曾经有些肌肉的手臂上,如今青青紫紫,全是针眼。他在一众呻吟声?中,神经兮兮:“他们拿我们试毒,不停地灌我们药。会死的,哈哈哈,都会死,我会死,他会死,你?们都会死……你?们也会被抓进来,大家一起死!” 他的眼睛凸起,白眼仁盖过了所有,凸出的、泛着红血丝的、透过牢门想往外?钻的眼睛,隔着铁栅栏,就那么盯着想救他的两?个?小孩。 小姑姑两?股战战,跌倒在地。 龙姑娘浑身冰凉,动?也不敢动?。 牢房中忽然有脚步声?在空旷廊道中响起,那个?发疯的伯伯高声?大喊:“官爷,官爷快来,有人劫狱,我要告密……抓她们,抓她们!她们年纪小,皮嫩,好试药!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我年纪大了,血不新鲜了,我受不了了……” “你?在说什么!”同牢中的其他人怒火冲天。 却也有曾经的叔叔眼中闪着混沌的光,不怀好意地盯着两?个?潜入的小孩。 最开?始叫唤“官爷”的人跪在地上,以头抢地,鼻涕口水随着他的哭嚎声?流了满脸:“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好痛,我全身都痛啊……该死的杨太守,挨千刀的杨太守!” 牢房中骂声?连片:“该死的杨太守!” 官兵们越走?越近,铁链声?与脚步声?混乱地交织一起:“有人进来?哪来的人……” 混乱中,小姑姑握住龙姑娘冰凉的手,挡在龙姑娘面?前?。小姑姑满面?惊恐,却朝身后的矮个?子望一眼,一张小孩脸上,却露出大人才会有的那种似哭似笑的表情。 龙姑娘毫不怀疑,那一刻,小姑姑是想救自己,保全自己的。 幸好那里不是所有人发疯,幸好她们没?有折在那一夜。 有清醒的伯伯忍着痛苦,把她们从天窗上送出去,告诫她们逃得远远的:离开?鬼村,继续流浪。天大地大,总有她们的一席之地。 但龙姑娘和小姑姑没?有离开?凤翔。 她们运气太好,或者说,太不好:她们撞见了杨太守府上的人,她们慌乱逃跑中,又一次见到?了杨家的小少爷。她们从小少爷和身边人的话中,得知了“试药”,得知了凤翔官兵们在抓人“试药”。 本朝皇帝被一种怪毒牵制。 本朝皇帝雄心壮志,征南讨北,力求光复神州,统一南北大周。如此雄伟帝王,却因家族遗传的毒素,而缠绵病榻,苦不堪言。皇帝的病,自然要万千黎民挂在心上。 而凤翔的杨太守,昔日是皇帝身边的重臣。他主?动?调往凤翔,摆脱汴梁的“人多眼杂”“众目睽睽”。他在凤翔有意识地造出一个?“鬼村”,鬼村中流落的人,便是他给皇帝试药的工具。 南周光义帝在建业玄武湖湖心岛上所建的事业,无独有偶,发生在凤翔。 不一样的只是,南周是圈养,并且实验成功。北周是用鬼村中的老人、穷人、犯人、流浪儿、乞儿,并且至今未曾成功。 小姑姑和龙姑娘无意撞到?这个?秘密的时候,两?个?小孩想到?的,便是寻找大人求助:向他们的父母官杨太守求助,向那些高门大院中穿金戴银的贵族男女?们求助,再不济,向普通的凤翔百姓们求助。 如果豪门大户不理会他们,平民总会理会吧? 今日试药的,是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乞儿。总有一日,这把火,会烧到?普通的百姓身上。 小姑姑煞有其事:“大家都不想死,所有人都想活……咱们一起发难,让官兵放出叔叔伯伯们!” 第114章 就叫她……‘雪粒’吧…… 十五岁的时候,青龙回去凤翔。在?见小姑姑前,她先去见了一些人,一些——曾经背叛她与小姑姑的人。 在?她幼年时,在?她得知药人秘密时,她曾与小姑姑一同求助一些百姓。那些百姓口上同情她,答应她,却出卖她与小姑姑。小姑姑迫留凤翔,青龙远走他乡。十年过去,龙姑娘心中?的故人已死,龙姑娘记得的背叛者,却还有三人活着。 青龙去质问他们,二男一女。 她想听到忏悔。也许在?当?时,只要他们忏悔,她便会停下来。 冬日?霜寒雪凉,风如呼哨。青龙慢慢地走在?雪地中?,她远远地看?到了三个瘦小的身影不安地蜷缩在?一起,低着头商量什?么?。他们时而抬头眺望向青龙走来的方向,面上有些惊慌色。 青龙某一瞬有些恍惚。昔日?对?她来说高大的不可战胜的敌人,如今羸弱苍老?。他们已经半截身入土,而青龙正值年少。她毫不怀疑,自?己轻易可杀掉他们。 三个半百老?人满面风霜如树皮,有两人不敢看?青龙,而为首的一个老?人,却鹰目鹄视,神色锐利气势凶狠,压根不觉得有愧。 三人中?最软弱的妇人面上有冻疮,她低着头颅,干枯的手背无?意识地摩挲自?己的衣角。青龙注意到,冬天?霜冷,这妇人的棉衣破洞落絮,单薄非常。 妇人声如蚊蝇:“那件事,是我们对?不起你。你们当?时只是小孩子,杨太守是大官……我男人说,你们撒谎,父母官是好?人。而且如果真的有药人,只要我们积极配合,大官肯定嘉赏我们……后来,我男人被抓走,我两个孩子被抓走,他们不要我,说我撑不了多久……” 妇人连泪水都看?着十分粗笨:“我才晓得,你们没?说谎。我们也得到报应了。你如果要我的命,就拿去吧。反正我家中?人都没?了……” 三人中?的中?年男人发现青龙的目光落到自?己面上,他抬起头,如背词一般,絮絮叨叨:“错了怎样,对?了又怎样?你远走他乡,太守也没?嘉赏我们。我们没?有别的路走,鬼村不出事,出事的就是我们的村子……你要是像我当?年那种处境,你也会选择出卖,我们都一样。” 青龙淡声:“所以,你们不向我认错?” “那谁向我们认错?”三人中?,目光最凶的老?人受不了一般地开口打断,他愤怒朝前迈一步,好?像这样就足以产生勇气,好?像这样看?起来,错的是青龙,“你逃得倒是快,太守没?抓到你,就拿我们出气,拿我们试药。我们也想出城,也想告官,但是出不去,出去了也没?人理我们。我们明明配合太守,最后倒成?了我们是罪人。没?用在?你身上的手段,用在?我们身上。” 他挽起袖口。 袖子上全是针眼,青青紫紫,腐朽下,隐隐看?到白骨。 老?人破口大骂:“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要遭这种罪,都是因为你逃了。如果我们向你道歉,那也应该有人向我们致歉!如果你可以得到公正,我们也应该得到公正!” 剩下的两人低低地哭了起来,狼狈地抹着眼泪。他们伛偻着背,塌着老?腰,残阳在?他们身上拉出岁月残忍的痕迹,那叫“衰老?”。 青龙无?语。 她静静地看?着这三人,知道自?己从他们这里听不到更多的忏悔了。 事后想来,也许从那时开始,青龙便对?人性充满了失望。 好?些人,不配为人。好?些人,不配得救。好?些人,不配活着。 她并不想审判他人,可匕首在?手,失望之心彻骨弥漫。不断的失望如同天?下间的飞雪般,浩浩荡荡,将她埋于其中?。那些风雪,有时候让她怀疑,是她较真之错,还是她生带罪孽。 也许是见过了三人,也许是心中?已经失望,所以后来的那些打击,并没?有摧毁青龙。 后来,小姑姑也背叛了青龙。 青龙回到的凤翔,是一处满城百姓被充作药人的凤翔。这里空气阴郁,不可进出,人人麻木而惶恐,空气中?的不安分子如星火般,一点便炸。 这里没?有新生,只有死亡。 青龙在?这样的时候回到凤翔,在?这样的时候潜入太守府,见到了小姑姑。 她没?想到小姑姑还活着,正如小姑姑没?料到她还活着。 故人相逢,双方皆有些惊喜。 二人各自?说如今的生活,惊喜连连之余,话题不觉转到了小姑姑的如今。小姑姑既有些尴尬,又有些习以为常:“……你当?年走后,我本来也要被送进牢里当?药人。是杨府小少爷救了我,小少爷和其他人不同,他把我带到身边,让我做侍女。” 小姑姑面颊上有些羞涩的红晕:“后来……我就嫁给了他。” 青龙道:“你不是嫁给他,你只是做人妾室。” 小姑姑脸色苍白一瞬,又有些不能理解地抬头:“……我这样的出身,还能奢求什?么??龙儿,你回来做什?么??这里已经关不住你了,你本事大,还是快走吧……” 青龙:“你和我一起走吗?” 小姑姑:“我有丈夫了……” 青龙很平静:“你丈夫的爹,当?年手刃养大你的叔叔伯伯、婶婶姨姨。你丈夫出身富贵,但围着他,全是生死难求的药人。这些年,凤翔城中?……” 小姑姑脸色惨白:“他不知情。太守做的事,和他无?关。龙儿,你别动他。” 青龙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妇。 她有些不认识记忆中的小姑姑。 她想到了幼年时的日出日落,两个孩子东躲西?藏,大人们讲故事,建鬼村。小姑姑在?深夜与她一起闯入地牢……她们曾经坚不可摧,曾经做过那么多胆大妄为、足以掉脑袋的事。 如今她看?到的小姑姑纤薄柔弱,风韵楚楚,步履生香。 小姑姑像世间任何?一个妙龄少妇,独独不像曾经的乞儿。 而青龙自?己,又离乞儿生涯,远去了多少呢? 青龙问:“如果我要杀杨家满门?,为叔叔伯伯们报仇,你会帮我吗?如果我要灭门?杨氏,让他无?法再向皇帝提供药人,解救如今凤翔城中?百姓,你会帮我吗?” 小姑姑脸上没?有血色。 她不自?觉地抚摸她的腹部,在?青龙的目光望去时,她又故作自?然地移开手臂,站得僵直。 她不知道如今的青龙武功有多了不得,不知道青龙在?塞外、在?西?域过着怎样的日?子。她不知道青龙只看?着她的动作,便凭借习武人的敏锐,猜出了几分状况。 可惜小姑姑没?有说出来。 青龙也没?有问。 青龙只记得小姑姑很轻的回答:“好?。我帮你。” 那之后,便是再一次的背叛了。 事后想来轻描淡写,事发之时满心无?望。 小姑姑告密,杨家上下狩猎青龙。当?夜街巷中?燃起的火光,追杀人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密如游龙,青龙回首间,不可避免地想到十年前的追杀。 不同的是,十年前,小姑姑拼命为她留一条生路。十年后,最想杀她的,正是小姑姑。 不同的是,青龙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只能远走他乡的幼女了。 当?青龙周身浴血,站在?小姑姑面前时,那夜的小姑姑,何?等恐慌。 躲在?太守儿子杨少爷屋中?的小姑姑怕得打翻了桌上的茶盏,眼神不敢对?上青龙。不知她怕的是青龙身上的血,还是青龙本人。 青龙无?话可说。 她早料到会有背叛,当?背叛真的发生时,麻木好?像成?为了保护色。 青龙只看?小姑姑的眼神,便知道小姑姑是告密者。青龙满腔的问话霎时消弭,她转身朝屋外走,小姑姑鼓起勇气从后阻拦:“龙儿,你要去哪里?他们都在?追杀你啊。” 青龙:“我不是说了吗?我要杨家灭门?。” 小姑姑惶然,想冲上去抱住她拦住她,却又在?少女遍身的血腥刺鼻下,生不出勇气。小姑姑只反复低喃:“别这样,龙儿……忍一忍,就过去了……你不会被做药人,我也不会……我会和少爷说,少爷会保护我们……你若是反抗,还会有更多的药人……” 小姑姑落泪:“那可是陛下、那可是陛下啊……” 在?天?下人眼中?,谁敢反抗宣明帝? 在?寻常百姓眼中?,单单知道试药的对?象是皇帝,便应该感?到荣幸,而不应该是逃避。在?寻常百姓眼中?,皇帝至高无?上,草芥虫豸皆为蝼蚁。 在?天?下眼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 十五岁的青龙,距离而今岁月,时光又走走整整十九年。 十九年后的当?下,凤翔城中?已经没?有了药人,却还有贫民窟。住在?贫民窟的人,都是这些年被淘汰的失败兵人,他们百病缠身,半生不死,每个人的病症不同,需要不同的药物,又找不到可以根治的法子。 “风月阁”中?的杜春娘开店养着他们,他们只能发出一个“杨”字。 这应当?是,养着他们的人,无?论是杜春娘,还是贫民窟中?缠绵病榻的疯女子,都和杨家有千思万虑的关系。 雪花覆盖屋宇,粉雪洁白,夜间至静,每一次呼吸,都足以淹没?于风雪中?。 林夜与雪荔跪在?疯女人榻边,看?到疯女人已经泣不成?声。 第115章 少女一本正经,字正腔…… 癸未年十月中旬,时日不具,夜探见母。有?话记之:阿夜,我的心不知我为何流连,我的身?带我奔赴向你。 ——《雪荔日志》 前?半夜,雪荔和林夜离开贫民窟。 疯女人的眼泪浑浊又期待,却让雪荔迷惘害怕。诸多往事如风如霜扑面?而来,虽她?自觉做好?准备,但当真相展开狰狞的一角时,母女相认的期许下,雪荔先感到的是“害怕”。 她?好?害怕。 她?拥有?感情后,世人的欢喜迷醉尚未感受几分,一次次涌上心头的,总是畏惧。 她?分明已经这么大了,在尘世间,却仍像一个稚童般单纯懵懂。她?分明见过旁人母子?情深的模样,她?隐约觉得她?应该做点什么,可她?做点什么呢? 师父是她?的仇人吗? 或者……她?的存在,才是对师父的背叛?她?算什么,被喂毒、练无心诀的她?,这一生?,算是什么呢? 她?看着疯女人的眉眼,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有?陌生?的若有?若无的亲切感,可她?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却是玉龙的模样。她?那个—— 清冷的、自弃的,常年趺坐山崖眺望远方的玉龙师父。 她?从来不懂师父,也没想?过去懂。 而今她?才隐约明白,这么些年,玉龙都在看些什么。而玉龙每次看向她?…… 一只手伸来,挡在雪荔薄薄的眼皮上,阻挡了她?与疯女人之间的视野。 天地在一瞬间变得安静。 雪荔听到林夜带着点笑?音的声音:“咳咳,我该怎么称呼你呢?玉龙楼主叫你‘姑姑’啊,但是这辈分……我还是简单点,叫你‘姨姨’吧。姨姨,你好?好?养病,我和阿雪既然来了,往后便会照顾你。晚点儿的时候,我让人手给你和孩子?们送点保暖衣物、食物……” 雪荔安静地坐着。 在这一屋子?拥挤的人看来,她?像是纤小干净的雪人,埋于少年怀中。 这分明是雪荔的事情,林夜自作主张,本应是很惹争议、让人不满的一种行为。 但恰恰,这屋中此时的人,都不太?正常。 小姑姑已经疯了很多年,如今只记得“雪女”,雪女以外的事情她?都浑浑噩噩;乞儿们在被人做成兵人后,思维意识都要比正常人迟钝缓慢许多,他们能否察觉其中异常,都是个问题;而雪荔,哎,雪荔不在乎这个,更是已经习惯这样。 她?习惯林夜在她?身?边,为她?张罗一些她?弄不明白的事。 小姑姑流连的目光落到雪荔身?上,那少女眼睛被少年捂着,乖巧垂坐,露出的下巴皎洁无比。 小姑姑只看着雪荔,便生?出一种心满意足感。 那个少年说“往后”,她?这一辈子?,居然还有?“往后”…… 病榻上的小姑姑便忙不迭点头,她?想?尝试着碰触雪荔,林夜却不动声色地躲开她?的手。小姑姑不懂武功技巧,几次碰不到人,她?迷茫抬头,见那少年对她?露出几分抱歉的神?色,然而,林夜不改。 林夜带着雪荔起身?,朝他们伏身?行了个礼,便带着雪荔,朝破败门窗外的飞雪中走去。 从头到尾,林夜都捂着雪荔的眼睛。 出贫民窟的一路上,各个破屋角落中的乞儿冒出头,悄悄在黑暗中跟随他们,观察他们。 -- 二人一直到离开了贫民窟,林夜才挪开捂雪荔眼睛的手掌。 视野从黑暗转向天地莹白,雪荔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她?盈盈的目光,仰望着林夜。 林夜垂下眼,又抬起眼。他抬起眼,又垂下眼。他躲开几次,又忍不住重新凝望她?。她?一动不动,雪花簌簌落,拂在她?眉目与肩头,她?都不觉得冷吗? 林夜终是叹口气,弯下腰,与她?脸对脸,笑?着说:“这是什么表情?见到我,不开心?” 雪荔说:“林夜。” 她?只叫了他名字一声,分明什么也没说,林夜的心便一塌糊涂,投降快得自己都唾弃自己。他心疼又心碎,还得伪装,佯怒道:“好?了好?了,无论如何,今夜我们都不应该和他们待在一起,你需要时间来考虑这些复杂的事情。他们会影响你的判断,而且……” 他故意拉长声调,伸指捏一捏她?鼻端,弯起眼睛:“我也不希望有?旁人与我抢你。我才和你关系亲近一点儿呢,我还没享受够,我不会和旁人分享你的。你求我也没用!” 他摆出蛮不讲理的架势,但是雪荔又岂会求他。 他不过是逗她开心而已。 是了。雪荔想。她如今渐渐明白,林夜很多时候是在逗她?。 而明白这些事,她?熨帖欢喜的时候,又感到一种很淡的伤感:她?总是后知后觉,错过他的很多爱。 林夜:“怎么啦?你不会真的想?去和、和……那个姨姨待一起吧?我不要嘛,我才是先来的。” 雪荔摇头。 雪荔道:“我不想?和旁人待在一起,我想?和阿夜待在一起。” 简单直白的话,让林夜怔一怔,他无意地握住她?手指,紧了紧。 林夜知道时机不对,但他的目光挪不开,他的心跳也因此而加速。他患得患失,满腹挣扎,在情动和麻烦琐事的轻重缓急上,稳不住心神?。 而雪荔没有?,雪荔朝前?走。 不知是雪天路滑,还是她?心神?不属、满是伤感,她?往前?挪动三步,脚下一滑,便差点摔倒到墙根下的雪堆里。幸好?林夜拉着她?的手,她?力道才不平衡,林夜拽住她?,将她?扶稳。 雪荔回神?,站稳,用没被他握住的另一只手去拍掉自己眼睫上沾着的雪花:“谢谢。” 林夜自鸣得意:“你看你,连个路都走不好?。你离不开我,你承不承认?” “好?了,这几天这么多事,我都要撑不住了,咱们先回客栈歇息吧”,不等雪荔再有?反应,林夜自己快速走完了一个章程,转到了下一个话题,他老神?在在地踱步走到雪荔面?前?,蹲下身?,“来,我背你走吧,我怕你再滑倒。” 雪荔吃惊,良久没动。 林夜等了半天,雪花落于他睫毛上,眼睛湿漉漉中,他没等到佳人主动。小公子?顿时有?一种被人扇了一巴掌的羞恼感,他扭头仰脸,看到雪荔不解地俯眼看着他。 雪荔:“我、我没有?被人背过。” 林夜恼怒:“小爷还没有?背过人呢,你以为谁都有?这种荣幸吗?快上来,如果不是看你小可怜儿,我才不舍得把我宽厚的肩背借给你呢。” 雪荔目光落在他“宽厚”的肩背上,欲言又止。 雪荔又道:“你身?体不好?……” 林夜:“少瞧不起人!你有?没有?正视过我是‘照夜将军’这件事?照夜将军有?可能连背个人都做不到吗?就算我现?在不比当年……男儿郎二十一枝花,我正是身?强体健的最佳时期,咳咳咳……” 他吹嘘得厉害,被雪呛到,不禁咳嗽起来。 雪荔:“……” 能被雪呛到的小公子?,能有?多厉害呢? 她?很是不信任他,但林夜吹嘘得脸红,又因病而脸白。他再一次扭头仰脸催促她?,雪荔心软又好?奇。 雪荔最后道:“我很重的。” 林夜不以为意:“你一个下凡的小仙女,我又不是没抱过你。我很厉害的……” 好?吧。 雪荔倾身?,伏到了林夜肩头。 沉甸甸的巨石一样的重量压过来,林小公子?差点被压得腿软。他膝盖发软差点在雪地里跌一跤的时候,林夜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自己的大意:阿雪是武功高手,体魄远比常人康健。肌肉紧实?之下,她?再是看着轻飘飘,那份重量实?打实?,寻常男子?,还真不一定能接住她?。 是了,他只抱过她?一次——大散关兵变、雪荔被宋挽风困住那日,他急火攻心,将她?抱了起来。许是因为太?急,当时也没感受到多少重量。 而今…… 少女轻软的气息拂在林夜耳畔,带着好?奇:“你背得动吗?” 开玩笑?。 林夜便是原本背不动,她?这样柔柔地贴着他耳朵说话,他自然也背得动了。 小公子?气定神?闲,背着少女站了起来,不忘让她?记住:“看,我多厉害,你一定要写?到你的日志里,记住我的威武风姿。” 雪荔半晌不语。 林夜不情愿了:“怎么,我的威武风姿,不值得记入你的日志吗?你的日志有?多高不可攀,我都入不了你的法眼?” 雪荔:“那是宋挽风给我的日志册。” 林夜顿住,登时明白她?的不情愿了。 林夜安静片刻,背着她?走了几步,声音放缓,温和道:“阿雪,很多事情,是不值得你与自己较劲的。不管风师如今如何,他当年对你的疼爱,不是假的。你可以怨他恼他,但你不要借此惩罚自己。 “人间有?许多恨,这不假。但恨的前?提是,爱意如潮啊。” 雪荔抱住他脖颈。 雪荔:“可我是雪粒。” 分明读音一样,林夜却立刻明白她?在说什么:“谁说的?你早就是雪荔了——林夜心中独一无二的、甜美的雪中荔枝。” 雪荔:“林夜心中?” 林夜:“怎么啦?有?我,你还不够?难道想?天下所?有?人爱你?阿雪,做人不能如此贪心。你毕竟不是我——不像我这样人见人爱。” 他调皮逗笑?,雪荔脸埋于他后颈处,心想?,哪有?人这样的。哪有?人像小孔雀一样,时时不忘自夸。 第116章 “十九年前的此时此刻…… 雪荔将林夜赶走,自己卧于客房中,开始琢磨那几个?类似记号代?表的含义。 她?必须让自己忙碌起来?,必须事赶事,才能?不去想小?姑姑,不去想师父,不去想宋挽风。也许她?该庆幸自己迟钝,如?此大事,她?只要刻意不去想,感受到的痛楚,便会比旁人?慢很?多分,晚很?多次。 总有一日,她?可以无?坚不摧。 雪荔在心中默念,我一定可以无?坚不摧。只是还不是现在。 而现在,她?最想弄明白的,是南宫山那具伪装师父的女尸发顶上的记号涵义。 小?姑姑的床榻板上有胡乱涂抹的痕迹,金州乱葬岗钱老翁也在约好的树身上留记号,而雪荔最初见那记号,则在女尸上。见过小?姑姑后,雪荔几乎确认,南宫山女尸上的记号,很?可能?是玉龙师父留下的。 小?姑姑床榻板的胡乱涂抹,应是小?姑姑和玉龙少时做约定的一些记号。如?果霍丘国确实没有文字的话,那这世上,能?留下相似记号的人?,除了缠绵病榻、人?已半疯的小?姑姑,便是玉龙师父了。 三种类似的记号相互映照,举一反三。雪荔相信,自己一定能?猜出?女尸发顶的记号涵义。 她?便跪坐在床榻上,朝着床内侧的墙壁,徒手写写画画,蹙眉思忖,百般推测。 一鼓、二?鼓、三鼓……三鼓声歇,雪荔昏昏然,带着满心记挂,睡得并不踏实。 -- 三鼓之时,和亲团大半院落已熄火,几处院子灯火如?寒星,在银装素裹之夜过分明耀。 不提阿曾是如?何彻夜难眠,窦燕对“秦月夜”是如?何揪心。但论李微言,送走春君后,李微言便去审问那些在大散关?战役中抓到的霍丘国战士。 这么?些年?,死的人?足够多。 这么?些年?,原来?北周也一直在研制药人?,和南周一丘之貉。可笑的是,命运在此产生分歧;北周没有制出?药人?,却制出?了兵人?;南周没有制出?兵人?,却成功弄出?了李微言这个?人?的存在。 对于他们来?说,李微言到底算什么?呢? 李微言尚不清楚雪荔身世,他已从春君的只言片语中,见证自己身世的可悲,举世的荒唐。 他蓦地想到雪荔曾说,如?果有一位好的皇帝,他们也许便不会这样了。 而李微言又想,真的不会这样吗? 烂到骨子里的国家、满口仁义实则无?情?的两位皇帝所创建的国家……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 有一刻,李微言万分共情?“秦月夜”。 有一刻,李微言生出?冲动,想背着阿曾他们,答应“秦月夜”的合作?要求。 他有时不在乎天下,有时怨恨这个?天下。而他每当这样想的时候,脑海中又会冒出?一些浮光掠影:金州城中救他的老伯,驾驶马车冒死入宫的陆轻眉,还有大散关?下的将士,点燃半天天穹的狼烟…… 兵人?计划、兵人?计划……是了,但靠宣明帝,是完成不了兵人?计划的。霍丘国占凤翔为据点,帮宣明帝执行兵人?计划,那“秦月夜”也许旁观,也许参与。无?论哪一种可能?,玉龙都应该和霍丘国有联系。 李微言怀疑,玉龙不是经由宣明帝的推举,与霍丘国有联络。而很?有可能?,是玉龙本就认识霍丘国人?,借助霍丘国,才结识北周皇帝。 不然白离不会叫玉龙“师姐”。 不然白离不会说雪荔是“师侄”。 不然霍丘国那位卫长吟卫将军,不会与宋挽风合作?,心心念念要得到雪荔,要雪荔为他们所用,要雪荔成为兵人?之首。 “刷——”地牢中的霍丘国士兵昏昏沉沉,被一道盐水鞭子甩在脸上。 士兵睁开肿破皮的眼睛,便看到南周那位小?世子狰狞的面孔。李微言亲自提着鞭,站在暗室中,他身影在墙上投出?扭曲的影子,他的脸色,比经受刑罚的士兵还要难看。 李微言:“说,你们霍丘国,和玉龙楼主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那被拷打的士兵朝他啐口水,嘿嘿冷笑。士兵张开满是血水的嘴,囫囵说了一通话。那是霍丘国话,显然这位士兵硬气非常,不向敌人?屈服。 李微言微微露出?笑。 他生得秀美无?双,只笑意阴鸷气质冷戾,无?端给人?阴沉印象。此时李微言在士兵眼中,便如?山鬼般邪气森森。 李微言扔开了鞭子,朝牢外的侍卫吩咐了两句。 李微言回头,朝向霍丘国士兵。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李微言慢条斯理说道:“我知道,能?跟着卫长吟侵入他国的将士,都是你们霍丘国一等一的汉子。寻常的刑罚,你们不会放在眼中。那我便让你尝一尝,我自小经历的试毒吧。” 李微言剔透如雪的眼眸恍了一恍。 当身后侍卫向他低声“带来了”的时候,李微言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 牢狱门外,老神医束着手低头,苦哈哈看着这位真正的小?公子。 小?公子在看到老神医时,一瞬间面白如?纸,以为自己仍在玄武湖心。而时光一转,他倏然出?现在异国他乡的地牢中,与那不肯松口的霍丘国士兵四目相对。 李微言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泛着冷气,像是冰霜下埋着的死花,疯狂地砸冰而出?:“一种又一种毒,用在你身上。我们以毒攻毒,记录你身上每一种毒素发作?时的症状。我们用漏更记时间,不着急,你能?多挨一刻,你的母族人?就少死一个?……哦,这里没有你的母族人?,没关?系,你可以看着你的其他弟兄们死。 “你熬过一种毒,我们再换另一种。你晕死过去,我们的神医会救你。你不必担心,他有经验……他有数十年?剜心剔骨、开肠破肚的经验,世上最好的刽子手,都不如?他经验深! “当你想开口了,也不要太着急。因为你的舌头已经烂掉了,我们还要先帮你缝舌头……你的眼睛看不见了,眼珠子要掉出?来?了,没关?系,可以安回去……我们什么?都可以做到……” 老神医不安:“小?世子……” ……已经过去了的事,光义帝都死了,这是做什么?呢? 而请来?老神医的侍卫也不自在,提醒:“世子殿下,是不是要阿曾郎君来?审问更合适?我看你有些……” 李微言笑道:“放心,我很?冷静。” 他盯着脸色开始惨白起来?的士兵,唇贴于士兵:“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才是真正的小?公子。我的血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所以你真的不用指望死去,我会一次次救你,再折磨你。” 士兵终于开始慌了起来?。 -- 夜三鼓,林夜辗转反侧后,倏然从梦中惊醒。 他反反复复在思考最近发生的事,从大散关?的兵人?计划开始,一切都开始深入一个?局。这个?局,敌人?已经挖好了十九年?,三十年?,专门等着他们进入…… 这个?局专门等着南周,等着雪荔。 可林夜一定要救南周,也一定要将雪荔从中拉开。 他反反复复地想,想小?姑姑,想玉龙,甚至想宋挽风……那日,宋挽风的所有表现,事后,都有人?向林夜汇报。此时,林小?公子半睡半醒间,忽然想到了宋挽风在大散关?那日说的一句话。 宋挽风说过,“计划不是我安排的。” 宋挽风又说,“我不会无?心诀。” 雪荔一直坚持,玉龙的尸体上有无?心诀的痕迹。天下会无?心诀的,还能?有谁呢? 白离武功高强,但从始至终,白离没有用出?过无?心诀。如?他们那一类的武功高手,相斗间分毫差距便是生死,白离没必要冒着生死之险,在与雪荔的战斗中,始终不用出?无?心诀。 宋挽风坚持自己用不出?无?心诀。 大散关?下的战争,宋挽风已彻底撕下伪善面具,那他又有什么?必要坚持一个?谎言呢? 师徒三人?中,雪荔没杀,宋挽风不会,玉龙还能?死在谁手中?是否有一种可能?—— “如?果不是雪荔不是宋挽风,为什么?不能?是玉龙自杀呢?” 玉龙自杀,惹得两个?徒弟失和。宋挽风代?表杀手楼,代?表北周;雪荔被杀手楼追杀,难免会和南周势力结盟。风师雪女相斗,搅得南周与北周皆一团乱,而霍丘国的卫将军在大散关?等着军队汇合。 砰—— 火苗扔出?去,大火满弓刀。 这是一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戏码。一百二?十年?仇怨的胜利者,应是霍丘国。 某方面来?说,这个?计划正在成功。可是也不太对,玉龙的死唯一导致的必然结果是杀手楼南下,雪荔并不一定会和南周有牵扯,这个?计划有点粗糙,不够周密……林夜倏地睁开了眼。 恰时,他听到鸽喙拍窗的断续“啪嗒”声。林夜翻身起夜,打开窗户。他先被飞雪夜的寒气冻得打个?喷嚏,这才从白鸽腿上解开纸条——和亲团送来?的纸条。 同在一城,林夜和雪荔去探查玉龙的旧事,而和亲团则迎战了春君。 和亲团汇报今夜发生的事,询问公子,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林夜捏着纸条,他伏于窗案前回信,让和亲团先派人?照料小?姑姑、看住小?姑姑……他的信还没写完,心头先涌上一阵说不出?的烦躁感。 林夜决定自己亲自走一趟。 -- 雪荔模糊中,听到有人?唤“雪荔”。 第117章 林夜许久无话,感…… 林夜许久无话,感到一阵冷寒。 雪自天穹纷落,沸沸扬扬,浩瀚广袤。雪覆在玉龙身上,让玉龙变得?如同一尊冰清玉洁的?玉石像,不?类凡人?。 雪荔总说,她看不?懂自己的?师父。其实旁人?又如何呢?此?时此?刻,林夜也看不?懂玉龙。他端详着对方,既看不?出对方对雪荔的?心?思,也不?确定对方与风师的?关系。 玉龙缓缓说:“我今夜,前来?与你谈一桩生意。无论成?否,我都将即刻离开凤翔,返回洛阳。你无需担忧我与雪荔相见,扰她心?神,控她神智。 “我早已赶她下山,逐她出师。 “此?后余生,我都不?愿意再见她了。” 许是林夜许久没?说话,玉龙视线从天地皓雪上挪开,落到他面上:“若你希望我与雪荔再不?见面,那你便答应我的?条件——带她离开,退隐江湖。你不?做照夜将军,她也不?再是雪女。我保证‘秦月夜’的?一切筹谋,将与你二?人?无关。” 玉龙淡淡说道:“我是怎样的?人?,想你一路探寻,也应该有所了解。我视背叛如仇恨,视诺言如再生。倘若你阳奉阴违,或者拒绝,哪怕再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都会让你与雪荔付出代价。” 玉龙:“我知道照夜将军的?威名,也敬佩世间出了这样了不?起的?小辈。但是雪荔呢?她愿意和我拔刀相向吗?身负无心?诀的?她,被喂了小公子的?血、初识情为何物的?她,如稚子学步,她经得?住我的?报复吗?” 玉龙语气淡漠,似在说与她自己全然无关的?事。 而林夜一路沉寂,又在她话音落了很久后,才郑重回答:“我不?能答应楼主。” 玉龙望向他。 林夜笑一笑,抬头望天,喃喃轻声:“我是林小将军啊。我是将军,我可以死,但一定要死得?有价值。” 林夜又缓缓道:“而我们阿雪……” 雪雾迷了少年的?眼睛,他声音带一份幽静万分的?哽咽:“她是要成?为天下第一的?阿雪。退隐江湖的?阿雪,怎可能成?为天下第一? “我的?阿雪,这一生,都应该一往无前。她将朝前走,百折不?挠,万物不?催。她将走到夜尽天明,走到天光窥破,人?间至盛。” 事后想来?,此?时林夜已经洞察了许多?真相,做出了许多?抉择。 然此?时此?刻,玉龙只是觉得?,林夜话中有话。 她等着林夜说下去,不?想林夜不?说下去,而是转了话题,转过脸时,少年重新变得?嬉皮笑脸。他声音中带一份若有所思的?探寻:“楼主认不?认杨氏灭门?,乃你所为?” 玉龙淡淡:“有何不?敢。” 林夜:“那凤翔的?屠城,楼主也认吗?” 玉龙静默。 林夜:“十九年前的?凤翔屠城事件,其实不?是楼主做下的?吧?” 林夜看到,沾在玉龙睫毛上的?雪花,轻轻颤了一下。 林夜心?想,玉龙和雪荔好像。雪荔常日心?如止水,偶有情绪波动,反应最强烈的?,也不?过是眼睛。玉龙也是这样……是啊,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怎可能不?像她呢? 至此?,林夜有些苦涩地认命:雪荔不?像小姑姑,像的?一直是玉龙。 林夜缓缓说:“无论是小姑姑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还是孔老六他们打探出来?的?十九年前的?凤翔事件,再是春君今夜夜闯和亲团告知的?只言片语,全都在说十九年前的?杨家?灭门?。 “所有的?话,都停留在杨家?灭门?案上,没?有提及凤翔的?被屠城。但据我所知,十九年前,整个凤翔城是被屠过一遍的?。但凡查到杨家?灭门?与凤翔屠城的?,都会将两件事视为同一件事,将罪名挂到楼主身上。 “楼主是世间大人?物,自然从不?解释。可我却认为,楼主也许是杨氏灭门?案的?凶手?,但楼主未必屠城。 “楼主所遭受的?冤屈,来?源于不?断的?背叛,民众背叛与国家?背叛让楼主心?如死灰。可当年楼主从霍丘国回来?北周,返回凤翔,楼主屠杀杨太守全门?,目的?只是复仇,只是为了杀去那为皇帝做事的?大官,为了救满城百姓,不?让凤翔再堕鬼蜮。 “对百姓有一丝怜悯的?楼主,岂会屠城呢?” 玉龙静静道:“你错了,我对百姓,并没?什么怜悯。” 林夜:“那是楼主将自己视为罪人?。可我认为,愿意从杨家?带走阿雪的?玉龙楼主,不?会开杀戒,屠城民的?。” 林夜坚持:“楼主对婴儿尚有一线慈悲,何况对满城无辜百姓?” 玉龙怔忡。 她看着这个眼眸清透的?少年公子。 有一瞬,她透过林夜,看到了十九年前的宋琅—— 十九年前的?宋琅壮志满怀,前来?凤翔当官。那时初出茅庐的?书生,眼睛也是如此?明亮,对未来?也充满如此?多?的?希望吧。 宋琅先是被她的?满身血吓到,再是喋喋不?休地缠过来?,试图询问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宋琅靠着善心?救了他自己一命,也救了玉龙怀中的?婴儿一命。 可多?年以后,宋琅为了包庇玉龙,到底成?为了和玉龙一样的人。 而林夜…… 玉龙想,为何林夜会有这样清透的眼神? 南周的?照夜小将军经受的?背叛不?少,战事磋磨艰难,他看尽生死看尽算计,为何仍有这样盛满星光、满怀希望的?眼神? 南周光义帝能力比北周宣明帝差,心?思却不?比北周宣明帝少。这样的?帝王,仍不?能让照夜小将军对尘世失望? 林夜在玉龙的?出神间,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喃喃自语:“我猜错了?不?会吧,我一向聪明伶俐的?。” 便是冷心?冷肺如玉龙,心?中都在此?时浮起一丝莞尔。 玉龙大约明白,为何被无心?诀剥夺情绪的?雪荔,会被这个少年拉入红尘,心?甘情愿堕入凡间。 玉龙道:“你还是聪明伶俐的?。” 林夜眨眼。 玉龙垂眼:“不?错,如你所料,凤翔屠城,非我所为,乃是……宣明帝所为。” -- 此?时,南周前往建业的?朝臣车队,因大雪而举步维艰,不?得?不?在中途驿站歇息。 宋琅作为死刑犯,被严加看守。他被关在驿站的?黑屋中,除了吃食,什么也不?供给。 而在这样的?雪夜,宋琅遥遥想着当年事、如今事。 他不?断地嚷着冷,要人?加炭火。没?人?理会后,他呓语不?断,咬舌自尽。 -- 当年,玉龙杀尽杨家?后,残忍地从小姑姑怀中,抢走了刚出生的?婴儿。她为婴儿取名“雪粒”,和宋琅同行。那时候,虽然玉龙收到了霍丘国白王的?合作信件,却始终没?有答复,没?有想好该如何展开合作。 宋琅想感化她,竭尽所能地希望她能原谅凤翔发生的?一切。 然而,不?等宋琅感化成?功,他们先收到了凤翔被屠城的?消息。 至此?,宋琅明白:杨家?已灭,宣明帝既不?愿世人?从杨家?灭门?案上查出端倪,又想借助一城被屠事件,激起北周臣民的?激愤心?,举国兵力南下,欲攻下南周。 南周的?川蜀军战得?辛苦,却悍不?畏死,林老元帅举家?不?知死了多?少人?,才将战线始终稳在大散关。林老元帅的?儿子与儿媳,在那些战争中落下旧疾,才在多?年后早早亡于战场,只留下幼童林照夜,给林老元帅送终。 山河破碎,凤翔城空,恩怨埋土。而活着的?人?,宋琅陷入自责。 如果他当日没?有和玉龙一同离开凤翔,如果他接管杨家?灭门?的?后事,如果他在凤翔和宣明帝之间周旋,凤翔城是不?是便不?会被屠? 宋琅日日梦到冤魂索命,梦到凤翔城中的?妇孺老幼。梦中的?百姓流着血泪问他:你不?是朝廷派来?的?父母官吗?为什么你和一个女恶人?走了,却不?保护我们?你是我们的?父母官,你不?应该救我们吗? 第118章 我养出了一个恶鬼,可…… 玉龙道:“我能感觉到,宋琅的心,也在一点点冷下去。” 林夜沉默。 -- 冰冻非一日之寒,心死非一日之过。 多年后,宋琅在战争中,为了保护金州满城百姓,而放弃了自己的妻儿,这何尝不是一种?命运的轮回鞭笞呢?宋琅在战乱后,将宋挽风交给玉龙带走,何尝不是一种?“无颜以对”的愧疚呢? 那时,宋琅在金州为太守,玉龙在南宫山,教?养两?个徒儿。 玉龙开始与霍丘国白王的合作,执行这长达数十年的“兵人计划”。 欲执行兵人计划,玉龙必要走到北周皇帝身边。而一个江湖客,如?何得到北周皇帝的信任呢? 于是,玉龙创建“秦月夜”。 她不缺耐心,不缺毅力,不缺仇恨。当风雪覆身,她带着两?个幼童,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南宫山,前往天山雪山,创建“秦月夜”的时候,何尝不是对命运的公然挑衅呢? 她不知道何谓好的国家,她既没有见过,也觉得自己不配见到。她只是在塞外,看到了白王的壮志,白王麾下百姓的心志与仇恨。她只是在大周境内,看到了战争与百姓无关,兴亡与百姓无关。 那年,玉龙二?十三岁,宋挽风十三岁,而雪荔只有八岁。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既然逝去的人永不归还,既然北周皇帝并不在乎黎民—— 这样的国家,留存的意?义是什么呢? 不如?亡去。 -- 林夜:“你在阿雪身上喂毒,你拿阿雪做实验……就为了她成为兵人之首?” 玉龙:“一开始,我只是希望她死。若她早早死了,总好过在这世间存活。我不会放过杨家的遗孤,不会愿意?看到酷似杨家人的一双眉眼。可是这个孩子的命好硬,好想活,无论多痛苦,她都坚持着想活下来……” 林夜怔忡。 他声音一下子拔高:“阿雪曾经求生意?志很强?!阿雪曾经很愿意?活着?” 玉龙:“嗯。” 他对玉龙有一腔疑问和试探,可他此时要控制不住大脑中“轰”一下的洪涛倾覆感。林夜双眸瞬间红了,手中的剑递上前:“你!” 林夜:“你可知她如?今……” 毫无求生欲。 毫无生存志。 她厌烦尘世,了然无趣,寻不到人生存亡的意?义,无法说?服她自己走下去。她与他说?,旁人都有寄托,为什么她没有? 雪荔没有寄托……可她原本有! 玉龙:“所以我教?她无心诀。” 林夜怔住。 -- 梦中的雪荔,蹲在地上写?写?画画,不理会梦中出现?的师父和宋挽风。 师父却盯着她写?字半晌,冷不丁开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指的,是雪荔写?的,钱老翁留在树上的横竖撇捺的记号。 反正这是梦境,梦中一切都是自己的意?识。雪荔不愿意?与梦中假人沟通,却也愿意?自己能理清思绪:“他写?的,应该是‘明日戌时见。” 雪荔心想:看,我已经大概猜出记号的意?思了。 梦中玉龙缓缓说?:“如?果?这些记号是这个意?思的话,这些字的形状,恰恰在无心诀的练功图谱中出现?过。” 雪荔怔住,她猛地抬头,看向师父脸容。 师父蹲在她身边,拿过她的树枝,简单勾划了几笔小人练功的图像。雪荔眼眸神色由涣散,一点点聚集:是了,离远些看,不把?钱老翁的记号当文?字,如?果?当图像看的话,无心诀的简笔画中,确实有类似的形状。 无心诀的简笔画……那是师父初教?她武功时,独独画给她看过的。 那时她幼年,好像生了病,全身很痛,痛不欲生的时候,玉龙将她抱起来,第?一次开始教?她“无心诀”。 无心诀可以让她身强体?壮,让她对抗身体?中的毒素。而师父说?,自己创建的无心诀不完善,需要摸索,于是,雪荔一直需要服用大量药物。 那些药物,每次都让她骨血重塑,全身剧痛。可她每一次,确实从生死边缘走了回来。 而无心诀的简笔画、无心诀的简笔画…… 这是只有雪荔和玉龙看过的。 雪荔在自己的梦境中,缓缓站了起来。她朝后退两?步,好从更全面的角落,看这个自己仿佛从不认识的玉龙。 姿容皎然的玉龙跪在地上,用树枝将那一笔笔图画画出来。每一幅图,就是雪荔寻找的记号的一个答案的可能性。她通过这些图纸,通过图纸对应的口诀,可以推测出记号的含义。 简笔画、简笔画……只存在她和玉龙之间的简笔画! 雾水凝于睫,雪荔喉间腥甜。少女心绪起伏,几多控制后,她盯着玉龙的侧脸,目中失去神采:“……你、你!” 你到底爱我,还是恨我? 你若爱我,为何让我修习无心诀,让我成为兵人之首?你若是恨我,又为何早早在简笔画中,告知我一切讯号? -- 林夜手中剑颤抖:“所以,无心诀,其?实是控制‘噬心’发作的解药?” 林夜一字一句:“你一直在给阿雪喂‘噬心’,又创无心诀为她解毒。这世间并不是只有南周小公子的血可以解‘噬心’毒,无心诀也可以。 “是了,明景的魔笛,会让雪荔和我、光义帝、李微言都受影响……这本就说?明我们体?内存有相同的东西。无心诀和‘噬心’相佐,让魔笛可以控制阿雪。你们又在‘噬心’中加了新的东西,和那些兵人建立联系,从而让魔笛通过控制阿雪,控制所有兵人。” 林夜:“霍丘国一百二?十年前为大周皇帝下毒‘噬心’,一百二?十年后,改良过的‘噬心’,就在兵人体?内!熬不过的兵人,便是失败的兵人,被抛弃在凤翔百病缠身,他们会和大周两?国历来的皇帝一样早亡;熬过去的兵人,便是现?在卫将军带领的那些半死不活的傀儡。” 林夜眸子森冷:“大周两?国在研制‘噬心’解药,原来霍丘国也在研制‘噬心’解药。一者是用药物,一者是用功法。你们都想控制别人生死!你们当真、当真……” “疯了,”玉龙淡声,“行于此途,国运当前,谁人不疯?” 一百二?十年的仇恨,让霍丘国疯魔。 一百二?十年的大周分化,让北周和南周的皇帝发疯。 长达三十年的复仇计划,让白王见到初到霍丘的北周幼童,便发了疯。 长达十九年的覆灭计划,让玉龙在抱着雪荔走向南宫山的时候,就开始疯狂。 还有、还有…… “挽风也在常年的爱恨交织与流连不舍中,发了疯。”玉龙道。 林夜抬眸。 -- 梦中雪荔,在解毒出所有记号涵义后,她站在风雪中,看到天地异变,自己回到了南宫山,站在了那具棺椁前。 她看到自己木讷麻木地走向前,她其?实已经猜出来了,但她还是要走上前确认。 她看到自己跪在棺椁边,掀开棺椁,手指去摸陌生女尸发顶藏着的记号。她手指穿插尸体?枯黑长发的时候,眼睛无意?识地抬起,看到自己梦中冰天雪地,风雪连天,宋挽风和玉龙都站在风雪后,被掩藏了容颜。 雪荔一点点摸过去,艰难地读出那记号的真正含义:“……杀风。” 雪荔倏然起身。 -- 玉龙与林夜说?:“倘若你与雪荔不愿退隐,那便联手我,一同杀宋挽风。我们的合作,就此开始。” 林夜:“……楼主是说?,风师背叛了你?” 林夜:“为什么?!他不是、他不是……” 玉龙:“我豢养一只恶鬼,日夜栽培,植入仇恨。此后岁月变迁,时日悠久,真正动手之时,我发现?我下不去手。 “我养出了一个恶鬼,可我又想保护她。 “风雪将至之际,挽风发现?了我的秘密,我的犹豫。挽风,想替我下手。 “那才?是,雪荔不知道的、我与挽风争执决裂的真正缘故。” 那才?是,多年以后,白离终于登上雪山、找上玉龙的时候,玉龙驱逐宋挽风、再驱逐雪荔的真正秘密。 那才?是,除夕之夜,万家灯火人间繁华,而雪荔无家可归的真正缘故。 林夜倏然后退。 -- 与此同时,卫长吟和宋挽风带着人马,前往树林捉拿明景和粱尘二?人。 皓雪苍茫,莽林荒然。将士们带着兵人在深雪中穿梭,雪花砸在肩上、铠上,宛如?厚裘。他们听到树林中悠扬的扶兰氏歌声,窥到少年少女的无忧身影。 宋挽风恍惚想到曾经的雪山,而今的洛阳山洞中保存的玉龙尸骨,以及也许身在凤翔、对他充满怨恨的雪荔。 宋挽风倏然闭目。 第119章 卫长吟和宋挽风带…… 卫长吟和宋挽风带着?将士们前去?捉拿明景二人,天地间霜雪时清时朦,前路难辨。 这样的深山不适合作战,自然也不适合巡逻。明景二人日日以“巡逻”“练兵人”为由?出去?,卫长吟心知肚明,却到?底对扶兰氏的小公主?存了几丝耐心。 这是扶兰氏操纵魔笛的最后一人了。 此女死,天下再无?人能自如操纵数量这般庞大的兵人。 可话又说,此女若始终不真心归顺,“魔笛”便不是助力,而是隐患。卫长吟宁可用最粗野的法子控制兵人,也要除掉自己前行路上的阻碍。 “赫——” “呼——” 北风呼啸,天地纷雪,一重?如魅人影在树林间飘挪。他比后方?的卫长吟等大部队都要快,循着?歌声,他已隐隐追到?了明景和粱尘的踪迹。 这自然是“风师”宋挽风。 师父毁他无?心诀,却教他无?上轻功。师父是世间惊才?绝艳之人,难得一见?的天才?,而事已至此,宋挽风也无?路也走。唯有沿着?自己的计划走,他才?可能重?新带回师父、带回师妹—— 玉龙在洛水畔行宫外的山洞中等着?苏醒;而雪荔、雪荔…… 宋挽风心中冷不丁浮起一个念头:今日是雪荔的生辰。 他这样想的时候,身形定在一无?树叶、枝木染雪的树冠梢头,看到?了下方?密密麻麻的兵人,以及明景、粱尘。 他听到?了明景的笑声,少女轻灵的笑声在冬日旷林中显得更为空旷寂寥,而正是这份空旷寂寥,让宋挽风想到?了很?久不回的雪山。 他手?中的铁扇顿住,他伫立高处向?下俯视。极佳轻功,让树林中的一双小儿女并没有发现宋挽风的存在。 明景踩着?地上的厚雪,看粱尘漫不经心地在一个树桩上做了记号,又用雪重?新盖住。这样,等他们跟着?霍丘国的人越走越远,他们的记号,会带着?南周和亲团找到?他们。 明景这些日子已经想开了,走一步算一步。 也许粱尘是正确的呢?也许他们只要等到?小公子来,就可以了呢? 明景的眸子,在扫到?林中被霜雪冻得全身泛紫泛黑、却动也不动的兵人时,她叹了口气。 她看到?了这些兵人脚上所绑的锁链:锁链将他们拴在一起,同脚同行,解锁的钥匙只在卫长吟手?中。 如今魔笛无?法控制雪荔,退而求其次,便对这些兵人产生一些影响,可以简单地传递一些“前进”“停下”的信号。明景内力不高,她的魔笛作用只到?这个程度,但这也比解锁后、不受控制的兵人自由?杀人,要安全一些。 以前是明恩控制兵人,如今轮到?她了…… 明景不怨恨这些兵人,她心中可怜他们。 无?冤无?仇,无?恩无?惠,既不像人,也做不成?鬼。他们被用铁链锁在这里,而卫长吟还藏着?更多的兵人。时日已经入冬,凡人穿着?棉袄尚难抵御北周的寒冷,而这些人,身上被冻出的冻疮,竟已是他们身上最轻的伤了。 许是明景目露悯色,粱尘将手?搭在她肩上,没骨头一样将体重?压过来,懒洋洋笑:“想什么呢?” 明景被他压得一趔趄,膝盖一软身子往前跌,全靠她还有几分武功底子,才?没被压趴,没在雪地中来个狗吃屎。她瞠大眼睛,不可置信看那少年。 粱尘伸手?似想扶她,但看她自己爬起来了,他便有点尴尬地默默后脑勺,只朝她露出笑。 粱尘眼睛闪烁。 明景瞳眸黑亮脸圆肤白,她眼睛瞪圆的模样,可比她唉声叹气时有生气多了。是啊,他记忆中的异族少女,是初见?时穿着?鲜亮裙衫、于雨中敲门的山鬼一样魅惑漂亮的小娘子,而不是蔫哒哒的小可怜儿。 明景气愤:“你干嘛压我?” 粱尘无?辜道:“我受伤了啊,很?重?的伤,你不知道吗?你帮我分担一下,有什么关系?” 树林下,明景忍气吞声去?扶粱尘的时候,树冠上,宋挽风则在想,粱尘何时受伤了,还是重?伤? 他冷不丁想到?了当日大散关大战中、蒙着?头脸、在山头给他们添乱的少年。 宋挽风没有深想下去?,下方?的粱尘重?新歪靠着?明景,还拿手?揉一揉她头发。明景抬头瞪来,粱尘笑眯眯:“问?你话呢,你刚才?想什么?” 明景:“我能想什么?无?非是兵人很?可怜,不受控。这么多兵人,如果可以解决掉,该多好啊。” 可兵人半死不活,不怕毒不怕刀枪,她怎么能解除他们受到?的控制呢? “魔笛”只能操控,不能解除操控啊。 明景认真思考:“如果我催动所有内力去?控制魔笛,也只能让他们转向?。而且我坚持不了太多时间,毕竟,他们人数太多了……” 她这样诚心想事,谁想到粱尘思忖一刻,打个响指:“我懂了,你在想你三哥。” 明景:“……?” 粱尘煞有其事:“以前操控兵人的是你三哥,你看到?兵人,就忍不住想起你三哥。你又从你三哥身上,想到?了你其他的哥哥们、你的父母、你的阿爷,还有你的子民。你想念朱居国,想念扶兰氏,想念过去的岁月……” 粱尘声音越来越小,明景怔愣看他。 诚然,他起初只是单纯地转移话题,好教她不要为她做不到?的事情烦恼。但他的话,恰恰引出了明景的另一重?心事。 眼看少女眼中浮现薄薄的露水一样的光,粱尘神色有些慌。 他颇为懊恼,却又不太会安慰她。他憋了半天,说道:“没什么,我陪你一起想念。我也想念我爹娘,想我姐姐。我姐姐……” 粱尘出神,脑海中浮现女子纤细薄弱的背影。 自出生起,他还没有与姐姐分离过这么久。而上一次与姐姐分别,二人不欢而散。他闯荡江湖这样久,不知道姐姐身在何处。南周光义帝身死,被指了“皇后”的姐姐该如何自处。 天这样冷,姐姐是否生病,姐姐吃食可安妥,他在外闹出来的麻烦事,有没有牵连到?姐姐? 姐姐……是否还在生他的气? 粱尘出神间,陡然被明景推开。明景朝前走两步,迎着?林中的兵人们。她又回头笑看少年,忽然一笑:“别担心,都会过去?的。我们都会回家?的!” 明景豪气道:“你会成?为江湖上的大侠,而我会重?建朱居国。我们都要让家?人,因?我们而自豪……哼,我们不靠他们,也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大事业。” 少女说得稚气,少年盯着?她,慢慢地点头:“你说得对。我突然有点好奇朱居国了……我还没有去?过西域,朱居国是什么样子呢?” 明景便热情邀约:“等这些事结束后,我带你去?西域玩。我们朱居国、朱居国……” 她想了想,清清嗓子,开始用异族语,婉婉唱一首歌。 她声如黄鹂,歌声带着?莫名的神圣韵味,格外圣洁。明景就这般立在林中唱歌,已经听得粱尘面?容微红、头晕脑胀。他糊涂地想:自己虽然家?学甚厚,一些西域语言也能听懂一些,但是他们一唱歌,自己那贫瘠的知识,便不足以听懂了。 唱的什么啊? 明景一曲终了,望向?粱尘。 粱尘当即热情喝彩:“好,唱得好!” “呸!”明景叉腰瞪眼,凶悍中带几分娇滴滴,“你听得懂我唱什么吗?” 不等粱尘回答,明景用大周话,重?新唱了一遍。此时,林中的粱尘、高处的宋挽风,才?听懂这曲子: “朱居古国好壮阔, 浩瀚的沙坡无?尽的蓝湖, 还有我们最伟大的圣主?, 白云飘过金沙宫,圣主?赐福人儿笑。 朱居古国好热情, 乳白的羊奶,不歇的琵琶。 还有我们伴着?篝火—— 唱呀唱,舞呀舞,好时好景好春光。” 好时好景好风光。 好时好景…… 一簇雪压弯枝木,砰地砸到?地面?上,恰恰惊到?唱曲唱得沉迷的明景。异族小公主?大呼小叫跳起来时,粱尘手?指拄着?下巴,微微眯眸,露出一丝笑:良辰美景啊。 -- 宋挽风在明景的歌声中恍惚。 婉转悠扬的歌声让他想到?属于师父的西域生涯,也让他想到?属于自己的雪山生涯。 在那些事情发生前,他和雪荔,本来只是跟着?玉龙,住在雪山,时而出山执行些杀手?任务罢了。他默认玉龙永远不会离开雪山,而自己要在这里陪伴师父。 他最大的烦恼,不过是爱慕师父,求师父怜爱。 他不要学什么无?心诀,不求什么武功第一。师父要栽培雪荔,他就辅助雪荔。师父要雪荔继承“秦月夜”,他会是雪荔的最好帮手?。他的唯一要求,便是可以陪伴在玉龙身边,玉龙不要舍弃自己。 他那样努力。 而玉龙未尝不心动。 三八年岁的青年如春柳濯濯,风华卓然,出落得如此齐整。他十岁便跟随在她身边,磕磕绊绊地讨好着?她。雪山之上只有师徒三人,雪荔不谙世事,玉龙也并非循规蹈矩之人,宋挽风的心思,并非无?迹可寻。 可宋挽风真的不懂玉龙。 他恍惚地想,她到?底对他有没有一丝感情。 倘若没有,为何自己偷亲她时,她从不拒绝,也不提什么逾矩呢?倘若有,她看他的眼神,又为何总那样平静呢? 她需不需要他,在不在乎他? 每夜背着?雪荔,他陪她一同打坐的那些年年岁岁,她的目光可有落在他身上一分?每次回山后,他给雪荔带礼物,也为她送上独一份的礼物,她可有看出他的用心? 第120章 杀风 白离在雪山关头和“秦月夜”的杀手们大?打出手,宋挽风赶去时,周围人倒了一片,只白离玩着手中指虎,好奇地看着他。 白离的指虎倏忽落在宋挽风肩头时,宋挽风倏然原地消失。这出彩的轻功,让白离眸中生?了溢彩:“这才有点儿师姐的样子……小子,我试试你!” 宋挽风有气:你看起来也不大?,口气却大?。 他和白离才交上手,他便?感到后怕。对方?打斗起来的模样,与方?才言笑?晏晏的轻松模样全?然不同。打斗中的白离,冷漠,凶狠,如深山老林中走出来的虎豹王者,睥睨四?方?。 这种?悍不畏死的打斗风格,宋挽风平日只在雪荔身上见过。 他一瞬便?判断出,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 他正想办法,想叫雪荔时,玉龙清渺的声音笼住了这片天地:“挽风,不得无礼。带客人来我住处。” 宋挽风怔住。 他领白离去寻玉龙的一路上,都在打量白离。白离并不打量他,白离好奇地左顾右盼,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野人,连这朴素至极的雪山都让他流连。 到玉龙住所?前,白离迈步入院。 白离的无礼让宋挽风皱眉,而玉龙的吩咐,则让宋挽风心?坠冰窟:“挽风,你下去吧。” 宋挽风怔立原地,顿了片刻才调整呼吸,默然反身而去。他在玉龙院中时尚可控制,待出了玉龙院落,他的脸色沉冷便?难以压制。 他止不住地回想方?才那一幕。 隔着帘拢,他只看到玉龙身影,看到白离大?咧咧地掀开帘子便?冲了进去。他想阻拦,可玉龙看上去并不介意。而且,玉龙让他离开。 她叫他走…… 自他十岁跟随她,除了雪荔,这世?间没什么能在师父那里越得过他。而雪荔木讷懵懂,不关心?身边所?有事,所?以宋挽风可以霸占玉龙身边的所?有位置,所?有时间。 她教授弟子时,他在;她翻阅杀手任务时,他在;她去皇宫见宣明帝时,他在宫外等着她。 宋挽风理所?当然地霸占玉龙,却有一日,玉龙在谈事时,要屏蔽他。 宋挽风在自己院中坐立不安,始终派人关注师父那边的消息。他得知白离在玉龙院落住了下去后,便?再难以忍受。一夜后,宋挽风运用?轻功,去刺探玉龙的院落。 他也许其他武功很寻常,但他的轻功确实?出色。玉龙和白离都没有发现宋挽风趴伏在檐角,那二人的一言一语,便?落在了宋挽风耳中。 宋挽风得知玉龙的真正秘密—— 白离:“我父王要我问你,你练就的‘兵人之首’,练成了吗?” 玉龙:“只差最后一味药了。” 白离:“哦。那我父王便?派卫将军来北周,和你联手啦。乌尔吟,化名卫长吟,我将跟着他,一起来大?周,和你执行‘兵人计划’。” 玉龙不语。 白离:“这些年?,全?靠师姐周旋,我们才和宣明帝搭上线。宣明帝刚愎自用?,又过于小心?。师姐花十九年?时间软化他的心?防,得到他的信任,我父王很满意。父王说了,如果计划成功,他日整片大?周江湖,他都愿意奉师姐为首。” 玉龙:“我不需要。” 白离糊涂,却慢慢点头,耸肩道:“随你吧。你和父王,你们那些人,我是不懂的……我只最后和你确认一下,计划开始,便?容不得人退出了。师姐可千万不能反悔,否则……” 玉龙:“我不会反悔。” 檐角上挂着的宋挽风,遍体?冰寒,看着玉龙的白衣曳在雪地中,玉龙的面容被雪山吞噬。 他见到不一样的玉龙,他见到真正的玉龙,他在那个晚上,听到玉龙淡漠的回答:“你们的仇恨一百二十年?,而我的仇恨,弥漫我的一生?。我已?身入此局,大?周覆灭是我毕生?所?愿,我不会退。” -- 她是不会退。 白离满意地离开,宋挽风悄悄跟随玉龙。他看玉龙在院落徘徊,看玉龙彻夜难眠,看玉龙最终离开院落,前去寻找雪荔。 雪荔在后山山洞中练功。她每次服了药后,便?格外得难受。少女将自己关在山洞中,每每都要大?半个月。而每次出来的雪荔,会比上一次更加寡然。 宋挽风跟随玉龙,看玉龙踏入山洞。她跪坐在浑身僵冷、气息奄奄的少女身边,将少女抱入怀中。 她俯望着少女,握住少女的手腕为少女传输内力时,宋挽风便?借着山洞的一缕微光,静静看着她。 天亮的时候,玉龙离开了山洞。 雪荔此时状态太差,她不会知道玉龙来看过她。而即使知道,恐怕雪荔也不在乎。雪荔已?经足够冷心?冷肺,情感的剥夺,让她整个人没有生机。她早就不像活人了,哪会在意些什么。 玉龙立在山巅,风雪掠袍,她淡声:“出来吧。” 宋挽风在她身后现身。 宋挽风走向她。 他压抑着呼吸:“……我听到了一切。我想问你,计划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是什么意思?” 玉龙并不说话。 青年?脸色如清晨褪去的白霜,他痴痴点头:“好、好……那我再问你,这么多?年?,你从不去山洞看雪荔,这一次却突然去了……是不是因为你心?里不平静,你反悔了?” 玉龙眺望着山巅风雪,依旧不语。 青年?声音变厉:“我和那个白离交手过,我知道他武功有多?厉害!他背后有很多?人,他背后的那些人拿捏着你的秘密……如果你反悔了,是不是轮到你身败名裂,被人追杀的时候?” 玉龙总是不说话,宋挽风拽住她衣袖,用?力地扯了扯。他眼中光华如雨水一般流动,他的声音带着难堪与焦虑:“师父,他们会怎么对付你?可以制作这么长时间计划的人,一定不好对付啊。你如果有什么想法,和我一起商量好不好?” 山间风大?雪冷,他声音渐渐干枯,爱意几乎夹杂着恨意:“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我愿意为你而死……求求你,不要总瞒着我,推开我。我也是你徒弟,为什么你只爱雪荔不爱我?” 宋挽风跪在她脚边,抱住她腿,仰脸:“师父,垂怜我。” 玉龙侧过脸,她的目光落到他面上。 黑暗与黎明交错的刹那,万种?明光落在青年?身上。她置身地狱,将他留去天明处。此时他分明沐浴日光,遍身光华,眼中沁水。他仰望着她,却兀自以为她高?洁,瞻仰她如瞻仰一轮皎洁月华。 ……她是他的月华吗? 有一瞬,玉龙眼中有了情绪。她置身风雪,回首自己身后,看向那个努力朝她走了的青年?。那个一心?为她的青年?,那个快要落泪的少年?,那个被宋琅交给她、陪伴她的孩子。 “我愿意为你而死。” 她的心?湖,圈起的涟漪波澜声,宛如万蝶振翅,万物枯荣。 -- 凤翔城中,玉龙淡淡告诉林夜:“我告诉挽风,谁也不会死。” -- 洛水畔树林中,宋挽风唇角温和的笑?,变得凄冷。 谁也不会死,只有她会死。 -- 玉龙明明已?经拿雪荔布置了十九年?的计划,却在只差最后一味药的时候生?了踟蹰。当白离来找她时,她没有将雪荔送出去。 她反了悔,舍不得送走雪荔,却也不肯停止自己坚守多?年?的计划。 倘若她愿意停下计划,那么宋挽风想,他拼死也会追随师父和雪荔。哪怕师徒三人在天下身败名裂,哪怕三人事败惨死。只要他们在一起,他不畏惧那样的结果。 倘若她不愿意停下计划,他知晓了她的计划,他也不会去向宣明帝告密。他不是因为自己是宋琅的儿子而跟随她,他是本就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他不会告密,他会配合,他会帮她。 可偏偏……玉龙既反悔,又要执行任务。 她想将雪荔摘出去,让雪女远离这桩“兵人计划”。她要用?她自己来做那个“兵人之首”。 而她和雪荔怎能一样? 雪荔已?经被练就了十九年?,无心?诀和她本身合二为一,即使成为兵人之首,与现在也不会有多?大?区别?,还会继续活下去。但玉龙研习无心?诀时,年?岁已?大?,她自己若要炼化为“兵人之首”,则会变得像千千万万个兵人一样。 她必死无疑。 世?间再无玉龙。 宋挽风如何忍受? 所?以—— -- “所?以,挽风背着我,和白离、卫长吟联络了。他要‘杀’掉我,要代替我,继续执行‘兵人计划’。只要计划成功执行,霍丘国和北周的势力,便?不会视我为敌。 “恰恰南周小公子身怀神仙血,活死人,肉白骨的秘密,经过宣明帝和光义帝的密谈,由‘秦月夜’的高?层知道了。确切说,只有我知道。挽风……应该从那时候就在执行他自己的计划。他可能从我这里,查到了这个秘密。” 于是,只有恰当时机,玉龙“死”去,兵人计划才能真正开始。 而兵人计划成功后,得到林夜的血,宋挽风才能随时让玉龙“苏醒”。 一路上,林夜面对的追杀,雪荔面对的追杀,本就是宋挽风的手笔——他对雪荔的感情有多?复杂,对小公子便?有多?“势在必得”。 这才是宋挽风非要抓到林夜的缘故。 这才是宋挽风要玉龙“死”的缘故。 林夜不禁恍然,心?中又生?出一丝哀意。 他曾以为玉龙楼主死亡,是为了方?便?杀手们南下,却原来,计划从一开始,便?是一出意外。计划执行时从一开始,就不是经由玉龙的手,而是经由宋挽风的手。 第121章 我可不可以既恨着你,…… 洛水林畔,打斗势起。 霍丘国的人围住林子,解开兵人的锁链,驱使这些兵人在黑魆魆的染着?雪色的松林间,朝明景二人逶迤包围。粱尘和?明景步步后?退,当第一个兵人跳起、朝着?二人挥动长戈时,不反抗便是死。 “刷——”粱尘终究拔刀了。 明景躲在他身后?,心中惊骇。她?看到黑夜中兵人们因?麻木而显得几分?狰狞的燥皮面孔,手中的长笛捏了又捏。在数位兵人袭击粱尘、粱尘步伐趔趄之时,明景将?长笛凑到唇边,用音律阻敌一瞬。 明景:“卫将?军,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还请扶兰公主告诉我,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金戈声伐木,林中金银寒光伴着?夜雪,寒冷无比,卫长吟高大?的身躯站在树下,纵容将?士们操纵兵人,“我一向待公主礼遇有佳,公主多?番拖延我阵,我也不曾伤害公主。然而公主身在我阵,却?投敌卖我,一而再再而三,这是何意?” 卫长吟的手扶到旁边的粗木树身上,他用掌在树上巨力?一拍。赫然声下,树身上的雪簌簌而落,卫长吟掌中,硬生生掰下了一张树皮。 树皮内壁,用匕首刻着?细密的记号。 这记号,卫长吟不用认识,便已足以作证据。 卫长吟:“公主想通知谁,想告诉谁什么样的消息?是要告诉对方我军中人数,兵器数量,兵人几何,还是更隐秘的……我的作战方策呢?” 黑夜下,明景面白如纸,唇几张几合,无从辩起。 旁边一将?不耐道:“大?将?军和?他们说什么?属下这就杀了她?——” 卫长吟不阻拦,身后?将?军拔身而去,一些士兵跟着?他冲出去。包围圈中,笛声幽微,本就只够勉强控住身前的几个兵人。人数更多?后?,笛声便显慌乱。笛声一乱,粱尘受到的攻击便跟着?杂乱。 身起鹄落,少年护着?少女?,且战且退。他身形修长而招术干脆,面上神色肃然,一心对敌,还要一心护住武功微弱的明景。只是少年肩下、前胸处旧伤未愈,几番打斗下,兵人们未曾察觉,卫长吟等?人则看在眼中。 卫长吟淡漠。 他看明景试图御敌,她?的笛声扰乱己方战士一些心志,还可以让一些浑噩打斗的兵人停下动作,做出茫然无措之状。但杯水车薪,如果明景此时控制的是雪荔,自己这些人也许会落于下方,但是筹谋多?年的“兵人之首”已然出局,这魔笛的作用,便大?打折扣。 明景声音也急促:“粱尘,到我身边来,我只能操控一丈内的兵人——啊!” 粱尘原本御敌神色微凶,身后?少女?惨叫时,他旋身折返救人:“明景——” 他后?背闷闷接了一道凌厉如刃的掌风,劈得他和?明景双双后?退。明景被他抱在怀中,闻到了血味。她?有些惊惶抬头?,看一向乐观的粱尘甚至顾不上安抚她?,而是回头?,看向那站在后?方出暗招的“风师”,宋挽风。 粱尘神色如林中凶兽,警惕狠厉。 宋挽风彬彬有礼,手中铁扇映着?雪光,还朝他们颔首:“你们今日必死于此,逃不了的。” 是啊,如何逃? 他们只有二人,而一整座洛水林,都被霍丘军包围了。筹谋甚远的卫长吟也许早就和?宣明帝达成了协议,洛水林战成如此模样,洛阳行宫方向的御林军毫无反应。 没有第三方势力?入场搅局,今夜便是杀局。 粱尘一言不发,猛地向前冲出。他的几多?厉招与身前围着?的兵人战到一处,磅礴内力?将?人掀飞,身边人清空一瞬,敌人以为他要杀出重围,没想到他忽然反身而退,携起辅助他的明景翻身上树,没命地朝林外奔袭逃脱。 风声、树叶声、雪落声,在寂静深林混于一处。 卫长吟好整以暇,拍掌两下:“杀。” 林木和?白雪飞快穿梭,树叶伴着?寒气打在脸上,夜尽天明,天明后?仍是逃不出的洛水林。这洛水林如此深广,天上雪早就停了,但奔跑间,粱尘和?明景像被雪埋在其中一样。 身后?风声细微。 粱尘呼吸急促,知道那是宋挽风。 宋挽风在后?悠缓:“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 粱尘和?明景心里也知道,可是怎么办?卫长吟对他们起了杀心,卫长吟已经发现他们的告密,卫长吟不会让他们活着?,他们只能奋力?一搏。 明景伏在少年背上,再次吹响笛声。 此次笛声悠扬,如缕缕丝线勾绕向人。追逐他们的敌人数量极多,与他们脚程最?近的宋挽风首当其冲,宋挽风心神一晃,被笛声影响的步履一滞。 他忽然被人拍肩唤醒。 白离:“别?中了魔笛招。” 宋挽风回神,发现自己手中铁扇已在一兵人前抬起,即将?割破那兵人的脖颈。他回头?眯眸,见?粱尘和?明景身影在林中闪烁,伏在少年背上的少女?回头?,见?他被人唤醒,眸中不禁露出不甘之色。 白离抱臂,眯眸:“老卫要我跟着你们。魔笛传人是很厉害,但她?此时本事未成,只要内功相抵,警惕着?些,便不会受影响。区区两个小孩,不值得我动手。但如果你们连这两个小孩都抓不到,老卫就要怀疑风师放水了。” 宋挽风顿一下,微笑:“岂敢。” 他再运劲,拔身一跃,轻灵之势,连白离都追不上。原本他与粱尘之间的脚程差下了十多?丈,而今一运气,双方差距只在七八丈。 风师温声:“逃不掉的。” 粱尘和?明景依旧没命地跑,朝着?未尽的天明。 魔笛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起,宋挽风运功相抵,受到的影响已然微弱。他知道那二人逃脱不得,卫长吟还不至于连两个小孩都拿不下,己方布置这般厉害,他们还试图反抗什么? 根本反抗不了的。 魔笛带来的幻觉不足以让宋挽风收手,却?也让他在追逐间神思恍惚,想到了自己曾经的反抗——反抗不了的。 -- 去年,在宋挽风和?玉龙因?为“兵人计划”而争执后?,宋挽风被玉龙驱逐下山。 宋挽风对外只说是执行任务,而这任务一执行便是半年不回雪山。杀手楼对此有过猜忌,猜风师是不是和?楼主生了龃龉,但楼主未置一词。 在宋挽风离山的半年后?,他去接触了白离,接触了那正翻山越岭、要来大?周报仇的霍丘遗民。 宋挽风去了西域,他见?到了沙漠林中正在崛起的充满血腥的民族。他们的首领白王智勇双全,区区数十年,便让西域一带相继臣服。 要么用姻亲相连,要么杀掉不服者。当遥远的神州大?地上的南北二周各怀诡计时,西域已经快成为霍丘的“一言堂”。 西域有四大?刺客,排名前二者,青龙与白虎,都是霍丘国白王麾下名人。宋挽风没见?过“青龙”,但“白虎”白离是白王的幼子,亲自去北周找宋挽风师父,宋挽风已经知晓白离的武功有多?厉害了。 当朱居国扶兰氏灭门那一夜,宋挽风便站在沙漠丘陵上俯看。 夜火如星子,在人间沥沥点亮。遥遥看去,星火点点实在美丽,而这美丽伴着?鲜血和?一个民族的尸骨,这是何等?残忍的美丽。 如果北周如此腐烂,而重生的霍丘国越来越强大?,那他们要如何抵抗? 半年后?,宋挽风回了北周,回了雪山,去做最?后?一次努力?。 此时,雪荔已经被玉龙驱逐下山,宋挽风已经和?卫长吟、白离取得了联络。此夜,宋挽风站在师父的帘拢外,见?到远处山下天边几多?烟火,寥寥绽于寒夜,如昙花般稍纵即逝。 此夜,正是除夕夜。 阖家团圆之夜,雪荔徘徊于山下民间百姓屋外,茫然不知自己归处。宋挽风在雪山上重见?玉龙,他掀开帘拢,见?到玉龙形销骨立,苍白不类常人。 他强硬地掀开师父的衣袖,看到师父胳膊上沿着?脉搏游走的一长条黑线,知道这是“噬心”之毒正在深入骨髓。玉龙因?修习无心诀而可以暂缓“噬心”伤毒,但当“噬心”走到心脏时,她?便会成为“兵人之首”,彻底失去神智,成为傀儡。 宋挽风去过亡国的朱居国,见?过魔笛的本事。他知道卫长吟要灭朱居国的原因?,知道那魔笛,本就只用操控“兵人之首”,便可以控制整片兵人军。 修习“无心诀”的、身怀“噬心”毒的玉龙,将?彻底走向死亡。 宋挽风埋于师父膝上,埋于她?腿间,双肩瑟瑟双目湿漉,他微微发抖,受不了这样的结局。 于是,宋挽风以哀求的姿势,求玉龙陪他过最?后?一次除夕。如果她?要赴死,如果她?不要他这个徒弟,不在乎他这个徒弟,那便陪他最?后?一次后?? 玉龙到底不是雪荔那类身受“无心诀”影响、已对尘世失去眷恋的人,她?养大?的徒儿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忍着?泪水,她?到底心软了。 心软的结果是——宋挽风偷袭了她?。 若是寻常时候,宋挽风伤不到玉龙。可如今玉龙为了加快“噬心”侵体,她?用毒太过,徒弟的掌风自后?拍上,她?与他对招只数次,便被他的铁扇抵住了咽喉。 他的铁扇制住了她?的“白骨伞”。 他的铁扇拍向她?,他的神色看着?也有几分?惊惶,几分?恍惚。他似不敢面对她?,他的铁扇割破她?咽喉时,他连确认生死都不敢,转身便逃。 第122章 “我不喜欢,”雪荔摇…… 战事一触即发?。 这是一场发?生在北周,名义上却?与?北周无关的战事。战事的双方,是南周和亲团和在北周避难的霍丘军——霍丘人丢失了一个西域公主,据说,这位西域公主背叛他们,投靠南周和亲团。 霍丘人要南周和亲团交出公主,为了逼人交人,霍丘军直接出兵行向?凤翔。 一路上,兵人过境,生不足一。 北周皇帝震怒,其震怒的表现是——严词谴责,写书谴责。 北周太后生辰宴便在近日,宣明帝坐镇洛阳行宫,只候南周小公子。如今小公子还未到洛阳,霍丘军为何南下? 而实际上,据明景发?来的箭只上的消息称,宣明帝有借兵给霍丘军。卫长?吟的临时军队行动,非其本意,乃是宣明帝逼迫。 消息传递到凤翔的第一时间,林夜和雪荔再?顾不上二人恩怨,雪荔甚至没有时间回头看贫民窟中的小姑姑一眼。 雪荔一言不发?,拉起林夜上马。 二人同?乘一骑,前往和亲团所在府邸。雪荔没来得及告诉林夜自己得知的“杀风”记号,林夜也没来得及告诉雪荔“小姑姑的身?死”“玉龙的来而复走”。 只在离开长?巷的时候,雪荔回头看了身?后的贫民窟一眼。 她想?,等日后再?回来探望吧。 而和亲团所在府邸,反应极快。 在林夜和雪荔到来之前,和亲团由阿曾做主,和凤翔城中官兵作战。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和亲团以风卷残云之速,不光拿下了北周派来的接待使,还控制了凤翔如今的太守。 那太守如今不过是个点卯人士,苦哈哈地看着和亲团,不知所措。 而阿曾发?难的对象,显然是分?明知道些什么的接待使——“我等深入北周,敌军向?凤翔出兵,宣明帝这是何意?” 被五花大绑的接待使肥头大耳,大腹便便。他被绑在长?椅上,被和亲团的人绑在府中,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滴溜溜转。这位接待使面色不好,回话支支吾吾,却?狡猾得很:“这和我们无关啊,这是霍丘军和你们……” 闯入府邸的孔老六领着江湖人正好赶到,闻言脸色难看,孔老六嚷道:“接待使的意思,是说那个霍丘军,真的和你们朝廷联手了?” “绝不可能!”接待使信誓旦旦,“我国陛下心?向?你们,绝不会?和蛮夷合作。江湖谣言都是污蔑,诸君都是志高之辈,绝不可轻信。” 阿曾盯着这接待使,满心?疲惫失望,已懒得多说什么。 他背身?走到长?桌前,打开地舆图,琢磨如今军情。 而窦燕那些江湖人对军政的敏锐远弱于?阿曾,他们还围着接待使,不可置信:“但是霍丘军一路西行,如蝗虫过境,你们境中百姓如何,你们陛下也不管了?如果我们没有拿下凤翔……” “如果不能在第一时间拿下凤翔,之后的战事,便提也不用?提了,”少年?声音温淡,从外步入,毫无笑音,“多亏明景他们提前传来的消息。” 屋中人惊喜回头:“小公子,雪荔……” 总是言笑晏晏的林夜,这一次却?没有笑。 雪荔和他站在一起,二人风尘仆仆,少年?面上无血色,少女纤薄寂静,只有眼神平静。 诸人都料到如今局面不好。 林夜抹把脸:“先?看军事图吧。” -- 这场战争,打得人措手不及。 林夜提前布置了很多,但因为战事起得太突然,他的许多布置手段,都来不及发?挥作用?。而这显然也是卫长?吟的聪慧之处——打的就是这个“措手不及”。 林夜和阿曾在前方,一起看军事沙盘。 窦燕和雪荔站在后方,窦燕悄悄打量雪荔,欲言又止。 他们听到林夜的声音:“敌军突起,管和亲团要人。显然这只是借口,但我们一定要救明景和粱尘他们。我们如今的难处,是凤翔非南周之地,我们只能勉力调用?如今凤翔军,更多的军队,宣明帝一定会?严防死守。南周的兵,如果陆娘子反应快的话,可通过大散关进入凤翔,协助我们。但这亦需要时间……在援兵到来前,我们得撑住这段时间。而显然,这段时间才是卫长?吟要的作战时间。” 孔老六焦躁:“我们走江湖的,可以尝试和江湖人联络……但是这么短时间,他们未必信我们。而且这里是北周地盘,只要皇帝不出事,江湖人一般不愿意扯入战事……” 雪荔轻声:“如果作战者,有‘秦月夜’呢?敌军中有风师,带领‘秦月夜’帮一百二十年?前的仇人霍丘,北周江湖人,仍会旁观?” 众人怔住。 孔老六定定看着她:“如果是这样……可以一试,可是风师、风师……” 他是你师兄,你在“弑师”之后,也要背负“杀师兄”的罪名么? 这样的话,孔老六这样的粗人,面对少女孤寂的眼神,也说不出口。而少女别过了头,她看上去在发?呆。 林夜:“所以,得兵行险招。霍丘国西行,宣明帝却?还在洛阳行宫。如果我能绕到敌后,深入敌军刺入皇宫,挟持宣明帝就好了。我们都知道,宣明帝和卫长?吟,必定有合作……” “不行,”雪荔声音静静的,她目光仍是涣散的,捉摸不定的飘落到沙盘图上,“这是陷阱。宣明帝坐镇洛阳行宫,大张旗鼓地宣传,一定在等鱼上钩。他想?钓的鱼,只有‘照夜将军’。你不能去。” 林夜静一下。 众人也诧异看雪荔。 平日里,雪荔很少开口。 而今日,雪荔已经反驳了他们两次。 林夜便笑一下,故作轻松地耸肩叉腰:“这么简单的计策,我当然也想?到了嘛。阿雪放心?,我不会?去的。我如今身?娇体?弱,我可折腾不起。我有别的计划。” 他朝众人眨眼:“我有和北周的关内第一家张家人联系,北周宰相的儿?子,张秉张郎君,是我的朋友。他若发?动宫变,软禁宣明帝,霍丘军那边后备不足,便会?受影响。” 众人惊:张秉张郎君,何时就是“你朋友”了? 然而林小公子这么趾高气扬地说出来,大家便放下了心?。 阿曾又说道:“我也认识一些部将,我去联络这些人,让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帮忙守卫凤翔,抵御敌军。这样,也许仍能撑一些时间。” 阿曾淡淡笑一下:“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有过一些朋友的。” 林夜望他一眼。 阿曾朝他点头。 林夜便笑:“好,看起来我们的局势没那么糟糕……” 窦燕:“还有兵人。我们最大的威胁,是不生不死的兵人。这么多兵人,当初在大散关下,如果不是魔笛声起,雪荔晕倒,卫长?吟撤军……那时候我们的情况真的难说。 “如今是一个更大型的‘大散关之战’。卫长?吟放出所有兵人的话,我们真的撑不住。” 孔老六点头,想?到当日战局,仍心?有余悸。 阿曾:“得想?办法,解决这些兵人。如果可以让他们不受操控就好了,哪怕只是什么也不做呢……” 林夜笑:“干嘛这么哭丧着脸?你们忘了,我可是南周小公子啊!” 一屋子布满了各类人士,包括被捆绑的北周接待使,目光都落在了林夜小郎君身?上。 那小郎君在一屋子灰扑扑的男儿?郎中,穿着最为鲜亮的衣着,他仰着头得意洋洋地说话时,金光灿灿,耀人眼目:“我的血,可是世间最奇异的补药了。我的血说不定可以让这些兵人停下来……” 众人恍然,心?想?他们竟然忘了这个了。 只有一直跟着林小将军的暗卫们忧心?看小郎君,欲言又止:照夜将军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公子,照夜将军的血能救人这事,必然是有什么缘故。但这缘故,可以让小郎君一直救人,而没有后顾之忧吗?小郎君的身?体?…… “不行。”阖屋沉寂,他们再?次听到了雪荔清晰的声音。 今日的雪荔,好像一直在否定他们。 隔着人海茫茫,雪荔和林夜的目光对视。她再?一次重复:“不行。” 林夜静静地看着他。 众人惊疑地看着他们。 只有雪荔知道,林夜的血只能用?三次。如今他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他绝对撑不住在短时间内第三次取血。何况,数量庞大的兵人,绝不是一滴血就能帮他们脱离控制,他们需要大量的血,极多的血…… 林夜绝对撑不住。 所以——“不行。” 众人迟钝地左看看、右看看,也有人想?到了林夜短期内取血两次,会?不会?身?体?负担太重。便有窦燕和孔老六这样的人打哈哈:“我们再?想?想?办法,明景小娘子的魔笛,不是很有用?吗?不过明景小娘子如今身?在何处……” 林夜唇张起,他笑一下,想?说什么。而在他开口前,一道声音从屋外入场:“南周小公子取一点血,这是可行的。” 众人仓皇抬头,看到李微言从屋外步入。 这位矜贵的、毛病多的小世子,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压根没有参与?其中。只在此时,这位小世子到了用?膳时间,府中无人做饭,他才黑着脸来找人,在屋外听了一嘴。 李微言朝雪荔扬起脸,眨一下眼:“南周小公子的血,是可以取的。” 雪荔睫毛轻轻颤一下。 迟钝的她,不足以听出李微言的言外之意。聪慧的她,却?足以意会?李微言的言外之意—— 第123章 “有我在,谁都不能伤…… 洛阳位于河南府,霍丘军从河南府沿洛水西行,直袭凤翔府。凤翔备战之际,若想召兵,便要从两?地?之间的?其他州府选择:即京兆府,河中府。 此地?为关中,京畿军马森然,正值北周太后生?辰之日,军队更不可?随意开路。不提南周和亲团这些?人,便是北周军中人,此时恐怕都?调不到军。 但是,此地?到底是关中。 关中之地?,不光认皇帝宣明帝,也认关中第一家,张氏。 “哐——” 寒夜烈马长嘶,河中府城门?被拍开,夜火幢幢,如鬼火般游荡飘开。开城门?的?人被风刮得面寒,看到外?面戴着蓑笠、黑压压的?人影,打个哆嗦:“……是人是鬼?” 城门?外?的?人在灯笼下抬起脸,胡茬微刺,面色因奔波而疲惫,眼神却冷毅非常。 他手持腰牌,朝前一递,牌上“张”家标志,让城下卫士松了口气?:“是人。” 阿曾抹把脸。 他道:“我要见府君,赵明项。且说?他老乡来了,管他借样东西。” 卫士凛然。 阿曾拿的?腰牌,是林夜给的?,早早由张秉送给和亲团的?。张秉送这腰牌是为不时之需,恐也料不到战事起得这样突然。而阿曾来求见的?赵明项,是河中府军中一位参军,二人昔日一样入伍,一样战沙场。在阿曾“战死”凤翔前,此人也算他的?一个好友。 夜火幢幢如鬼嚎,凤翔洛水染上战火,两?地?附近的?城池皆不心安。可?宣明帝已经对他们下了军令…… “呼——” 侍从汇报,赵明项觳觫一惊,倒履相迎。院中夜沉霜冷,天上星子寥寥,被领路入院的?黑衣青年掀开斗篷摘下蓑笠,便让院中死寂无?比。 赵明项看到死而复生?的?好友,茫然许久,才回过神向前:“杨兄,你是人是鬼……” 领路的?侍卫嘀咕:堂堂参军,怎么?和他们这些?卫士一样,见人先问是人是鬼。 阿曾哪有功夫和故人寒暄? 他走向赵明项:“我有要事求你相助……” 一刻钟后,议事书房寂冷如冰。赵明项拒绝出兵要求:“陛下早有旨意下来,南周和霍丘国的?内战,北周不宜插手。我等京畿重地?,更不可?决意出兵。” 阿曾:“此事是陛下和霍丘军联手,你的?陛下要对南周出手。这是不仁之战!” 赵明项:“你我同为北周朝堂效力,你死而复生?,我自?然庆幸。可?是杨郎君,你许是被南周小公子骗了。陛下是天下共主,陛下旨意不可?违抗……” 阿曾面皮重重抽搐一下。 他想脱口而出凤翔城十九年前的?灭门?屠城,他想质问三?十年前玉龙楼主背井离乡的?缘故,他还想说?出去年整只军队如何被宣明帝卖掉、自?己如何死里逃生?。他想说?出许多阴谋,想说?宣明帝不类人君,他纵是口齿拙劣,但这么?多的?证据摆在面前,他总可?以辩驳一二。 然而,他没有时间。 他要调兵遣将,他要援助洛水战事。争时夺刻之时,一时一刻都?有人在死亡。 阿曾朝前走,黑眸蔓延血丝。 他的?旧友被他这凌厉之势吓到,朝后后退。阿曾:“即使我有张氏腰牌,即使你我如此交情,即使日后我可?以解释今日之局,你也不肯调兵给我?” 赵明项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杨兄,我还是那句话,我庆幸你没有死。但你身上发生?什么?事,我并不想知道。你欲求你的?公道,我也要为麾下军士担责。我不会让河中府卷入战火……绝不。” 阿曾重戴蓑笠,掉头便走。 出府之后,天上星子如雨淋漓。 跟随他的?一个暗卫着急:“郎君,这样不成的?。京畿四方?早有宣明帝的?防卫,我们借不到兵啊。” 阿曾眸子暗沉:“河中府不出兵,也有京兆府,我们一个个找去。是我大意,妄图以旧日私情裹挟战局,然而螳螂挡车,我岂能和陛下相比?他们怕陛下事后清算,而我要的?是赢下这场战争。 “既然晓之以情不可?取,那便用武力吧——擒贼先擒王,咱们去扣押那河中军的?大将军,逼他出兵。” 暗卫们点头。 暗卫们又道:“那河中军哪位大将军有可?能被威胁……” “跟我走。”阿曾率先翻墙。 他带着暗卫们,当着赵明项的?眼线,看似出城,实际绕路挟人,重返城墙,翻回了河中府。阿曾带着手下在街巷中穿梭,前往将军府,部署拿人计划,誓要逼得此军出人。 他心中何尝没有一腔悲意。 他曾是威名赫赫的北周寒光将军,他对各地?军署的?部署熟悉,皆来自?他十余年的?从军生涯经验。他曾想为北周立下赫赫战功,而他如今却用他的?生?涯经验,来对付北周军士。 可?他必须如此。 当一国皇帝已不复隐忍,臣子便是以卵击石,也不能任由君主带着一整个国家驶向疯狂的不可控的?结局。 -- “轰——”天边闷雷滚动。 张秉出府时,朝天边瞥一眼,并未看到雷雨之势。那闷雷声更像幻觉。 而他身后,钦天监的?老臣扔下了手中五帝钱,喃喃自?语:“又是这种卦象啊。” 张家家主张相与钦天监老臣是友人,这老臣总来家中卜卦。今日张秉得到来自?洛阳的?消息、来自?凤翔的?消息,便一边部署人马,一边仓促朝外?走。 太后要办寿,朝中半数臣子跟着皇帝来到洛阳为太后祝寿。 洛水边战事起的?时候,朝臣们各自?慌乱,却被皇帝召入宫中看押起来。张相以生?病为由躲了过去,那要进宫的?人,便换了张秉。 张秉念头微转,便知道皇帝的?心思:皇帝坐视战局发展,先要控制住洛阳臣属、军马。 宣明帝铁了心要霍丘军开战,为此,可?能被牵连到的?一路上的?百姓臣民?,都?是战局中不值一提的?蝼蚁,将为皇帝的?丰功伟业添砖加瓦。他日,和亲团如果赢了,宣明帝会与南周联手对付霍丘;霍丘赢了,宣明帝会征战南周。 而如今,宣明帝更大的?可?能,是征战南周。 因为他要南周小公子的?血,他将和亲团引入北周作战,他要趁着南周新帝还不曾登位的?时候,彻底将战火烧到南周。 东南风起,洛水冰封,这场战火会沿着洛水一路烧到凤翔,吞没凤翔。之后顺着大散关南下,“砰——”一把火扔入风雪中,大火满弓刀,整个南周都?要被这把火烧起来。 至于北周的?凤翔、凤翔…… 张秉眉目间压着冰霜,想到半刻前,堪堪从凤翔传来的?书信。 那是他不认识的?字迹,笔迹潦草仓促,可?见写得匆忙。但张秉又知道这是谁给他写的?:叶郡主叶流疏在中间牵线,合作一次便有第二次。照夜将军不想南周被卷入战火,而张秉也不愿意宣明帝带着他们奔赴不可?控的?局面。 一百二十年中,皇帝与世家间的?博弈,输赢各半,五五之分。 如今,又到了博弈时候了。 夜火森寒,激起人肌肤一层薄薄战栗。张秉披着斗篷在廊中行走,他一边要接旨入宫,一边低声吩咐:“拿我的?腰牌,召集私兵。几位世家家主此时还没有进宫,快马加鞭,让我们的?人快速调兵——先前安排在军中的?人,此夜可?以动手了。” 属下惶然家中郎君这是要做什么?,可?曾与家主商议过。而属下一抬头,看到青年在寒夜下俊秀温雅至极的?眉眼,忽然心里一突:家主托病。 早不生?病晚不生?病,此时生?病,家主岂不是正将家中决策权交给了郎君?倘若郎君赢了,张氏一族自?然再?进一步;倘若郎君输了,家主便会大义灭亲、主持公道…… 世家与君主的?博弈之路上,世家内部,亦有一本心照不宣的?账簿。 张秉盯着这个下属,下属拱手凛然:“属下这就去调动人手。” 那下属转身匆匆而去,张秉捏眉心,吸口气?。他跨过照壁时,看到父亲请来的?钦天监那位老臣苦哈哈地?坐在廊角书案后,捏着他那五帝钱愁眉苦脸。 二人目光对视一瞬。 老臣出身世家,自?然清楚张秉今夜要行什么?谋逆之事,如今只是装聋作哑罢了。老臣只是提醒:“此去不祥……臣算到,北落师门?,二星皆暗,后夜星陨如雨,这是不祥之兆啊。” 张秉淡笑。 他想到先前自?己去凤翔的?时候,父亲托这位老臣,一样给他卜卦,那时候也算出了“星陨”之兆。 此夜行事严峻,张秉出府前,却倏而起了揶揄心,笑道:“大人上次算出‘星陨流沙,金光天马’。我本兴致盎然,可?惜并未看到。大人那时候的?卦象没准,这一次,大约也不准。” 老臣面红。 老臣嘀咕道:“那不一样。上一次是恒星变赤,客星侵主,那分明是南周帝亡的?星兆。按理说?,南周皇帝要死,南周易主,自?然当有‘星陨’之势。事后证明,臣算的?也不算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南周恒星已变赤,那‘客星侵主’之象,分明是亡国之兆,却又停了下来。” 他掀眼皮,悄悄打量小张大人。 老臣对南周国事不够了解,只知道南周有了新皇帝,然而新皇帝还没有登基。南周如今乱糟糟,北周知道得不太清楚。而宣明帝有更重要的?事情,自?然也不关心南周的?新帝是怎么?回事。对老臣来说?—— 第124章 “我心……如山河,山……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今夜无月,只有银星。星光遥遥在天,山间树林丛影密密,一道道凝冻的瀑布破冰后,飞流直泻,银光在深夜数影中发出锃亮的寒光。 而刀剑无言,只伴着水流哗然淅沥声,滂沱般,在山崖上炸开。 “哐——” “铛——” “砰——” 白离和雪荔数次交锋,竟没有及时击败雪荔,斩向雪荔身?后护着的那两个少年郎君。旁边又有对方的卫士们支援,数量虽不多,却也?聊胜于无。 林夜和李微言一定在对这瀑布做些什么。 他们在夜色中遮遮掩掩,背对着白离。即使白离和雪荔的打?斗在侧,数次差点?波折二人,那林夜也?堪堪护住李微言。 夜色太浓了。 照夜将军不容小觑。 白离分?神间,只闻到更重的血味。小公子的血液奇异,即使懒散如他,也?一瞬警惕:难道林夜在放血,要血混在瀑布中,试图唤醒那些兵人,让兵人摆脱霍丘的控制? 白离觉得不可能。 不提谁也?没有证实过的法?子是?否有用,林夜一个小将军,不堂堂正正在战场上和他们拼杀,为何要救那些兵人?他的心头血,能流多少?被瀑布水稀释后的血液,作用又有几何? 林夜不怕死吗? 白离数次想冲去?林夜那一方,都被雪荔堪堪拦住。白离从不觉得雪荔会?是?自?己对手,但是?这一夜,也?许他分?了心,也?许是?他望着雪荔的眉眼,时而想到玉龙……白离确实没第一时间冲破雪荔的刀锋。 可他到底胜她一筹! “噗——” 百招后,二人再?次对上时,白离手上的指虎撕破了雪荔衣物,一长道血痕烙在雪荔肩头。那锋刺再?上前一步时,被雪荔的“问雪”回了一招,白离颈上也?出现了清晰血痕。 二人掌风击得这一片叶落如涌,风卷残云,水流声震! 林夜惊呼:“阿雪!” 雪荔听到他声音,便在后退间,撤回到了林夜身?前。林夜抓住她破了口子的袄衫,而雪荔回头,雪莹莹的目光,仓促地扫过林夜和李微言二人。 雪荔目光向下?扫。 林夜好像知道她的挂念,当即拍自?己的胸膛,又露出手腕给她看。他胸前衣襟完好,没有刀痕没有划伤。他的手腕上破了些口子,但血痕不深,显然这是?做戏给人看,他并没有受多少伤。 真正失血多的人,应是?李微言…… 李微言脸色苍白了些,又被白离的劲风击得呼吸困难。而这小世子性情执拗,敌人越是?吓唬他,他反而越不露怯。他手背在后,不让人看到他身?上的伤口。 李微言张口便是?:“好吵的狗叫声。雪荔,杀了他。” 雪荔平静:“你先杀,我善后。” 李微言一滞,瞪她一眼。 而白离则挑眉,被这几人逗笑。 白离打?量雪荔:“看来,雪女的武功进?步了很多,在面对我的时候,还?有心情和别人聊天。” 林夜及时道:“阿雪,这里交给你,我和小世子先去?别的地方。” “休走——”白离还?没弄明白那血味是?怎么回事,那两人在搞什么花样,见那二人要走,他目露凶戾色,扬臂张身?扑纵向前,却又一次被雪荔阻止。 白离料到雪荔阻拦,雪荔袭上他时,先吃了他一记重拳。 后方水流哗哗,林夜带着李微言从瀑布上跳下?去?。回头时,寒夜晕了他眼眸中光,他只看得到雪荔挡在白离身?前,看到血迹在那二人身?前溅开。 他心间绞痛,宛如窒息。 他高声朝着雪荔的背影:“阿雪,我去?帮阿曾他们布置战场。你一定要赢了他,再?来找我——” 赢了白离,对如今的雪荔来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被他抓着手腕的李微言侧头,感受到林夜手指间的冰凉。 而雪荔背对着他们,只轻轻一声:“嗯。” -- 林夜带着李微言,在山川水流间起伏纵横。二人如白鹄翻飞,李微言第一次被人带着如此?行动,风赫赫扑面,他闻到空气中的血流味,听到敌我交战兵戈的撞击声,他的胸膛“咚咚咚”起伏,骨血都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战栗感。 寒夜中刀剑无眼。 到处都在喊着“杀”“捉林夜”“他们在那里”的声音。 战场冷酷,刺激得李微言眼眸灿亮。 这种兴奋,几乎战胜他被取血导致的周身?骤凉感。 以前他只知道武功高手如何如何厉害,雪荔那样的高手自?然是?无法?战胜的,他竟不知,平时看着虚弱非常、到处要人伺候、动不动歪在病榻上咳嗽吐血的林夜,武功竟然这样好。 “噗、噗、噗——” 连躲三箭,二人坠在一树林中,又在尘土山坡上翻滚而下?,到了另一道冰冻住的瀑布前。这里没有自?己人接应,他们人手本就?不够,如今到这里的,只有林夜和李微言。 李微言还?沉浸在杀伐刺激中,手中便被林夜塞了一把剑。 林夜:“凿开这边的瀑布,化冰为水。这里下?方峡口是?口袋型,你在上方凿冰,把我们带的动物血水滴进?去?。卫长吟一定会?怀疑这是?南周小公子的血,这血可以解除对兵人的控制。所以卫长吟不会?操控兵人来这里,来围截这里的,一定会?是?正常的霍丘军队。你在上放血,我军在下?方配合,利用这口袋型峡口,歼灭一大队敌军。” “还?有,这里、这里、再?这里……”林夜用剑尖点?着下?方密密麻麻的士兵和兵人。 没有地舆图,他已将此?间地形强行记忆,刻入脑中。林夜在此?方面博闻强记,短短几句战术安排,李微言便发现,按照林夜的步骤,他们会?一点?点?把兵人围堵到一个包围圈……到时候,洛水畔广袤无边,四方水流已被凿开,瀑布水煊赫直下?。小公子的血在这时候滴入水中,才能不浪费,才能真正解除兵人的控制,缓我军压力?。 李微言用奇异的眼神,盯着林夜。 世人总说林夜擅长战争,是?天才一般的少年将军。到此?时,李微言才真正感觉到…… 而林夜朝他莞尔一笑:“所以,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要去?另一个属于我的真正战场了。” 李微言蓦地翻腕,握住林夜手臂。他摸到少年嶙峋的骨头,心上便是?一惊。 林夜当真是?身?体不好…… 李微言:“雪荔怎么办?她若发现你置身?危险,我如何应对?” “她不会?发现的,”林夜轻声,目中有一重无奈的哀意,他轻轻推开李微言的腕子,“白离是?非常难对付的,我相信阿雪,可我也?知道她不会?赢得很容易……我有些、有些……” 他似不知道怎么说,便强行一笑,转了话题。 林夜朝后退,整个人飘飘然,朝下?跌入白练凝冰的瀑布方向。李微言朝前扑去?,只来得及看到翻飞而下?的少年公子被乌发、衣袂托着,如一只折断羽翅的白鹤。 林夜还?在笑。 他黑岑岑的眼珠子,朝李微言眨一下?眼,做口型:“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啊——” -- 林夜从高处纵下?,落入下?方林中。他卷入下?方兵士的混战,但此?处人不多,刀剑数招应对之?下?,便有弓弩机关从后方飞来,让一众敌人扑倒在地。 窦燕牵马而出,早已等候在此?:“小将军——” 窦燕的称呼从“小公子”换为“小将军”的时候,林夜翻身?上马。他伏在马背上,带着窦燕等十?来个手下?从矮径冲出敌人的包围圈。 星星点?点?的火光中,两军的重心要么在高处各路凿开的瀑布水流上,要么在平原上的战斗上,没人注意到这么一只队伍的突围。 而他们前去?的方向是?——洛阳行宫。 马匹长嘶,铁蹄溅水,伏在马背上的照夜将军在穿越峡谷时,回头朝黑夜中高处山崖上某处的瀑布望去?。距离太远,他目力?不足,看不到少女英姿,却心知她在那里。 他静静看一眼,撇开了目光:“驾——” 军马长啸,星子流转,高山瀑布上飞纵下?二人,正是?打?斗中的雪荔和白离。 两大高手的战斗非常人能插足,这二人自?山上战到山下?,跌入结冰的洛水上,将冰砸开了巨大的窟窿。嗡鸣声震,四处破冰声和敌我讨伐声在耳,二人的战斗裹挟万千水流,溅开三四丈高的飞流。 水流冲击下?,雪荔被闷闷撞出去?,跌摔到一树桩前。 她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抖,睫毛滴着水,不知是?冷汗,还?是?洛水。 白离从瀑布中走出:“你不是?我的对手。” 雪荔淡漠。 白离听到呼啸声,那是?来自?卫长吟的召唤。他转身?欲走,身?后的劲风袭来,他回头应战时,被雪荔击中时,自?己的指虎也?刮入了雪荔胸襟处。 血水在呼吸间战栗。 白离被激怒,眼睛一点?点?变红:“你不要命了?你以为我当真舍不得杀你?” “你是?我的敌人,”雪荔回答,“你自?以为是?的仁慈从来毫无意义,你的卫将军不领情,我也?不会?领情。有我在,你今日哪里都去?不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发抖的手握紧匕首。 自?己人的兵马,只有她是?最厉害的习武者。她这前半生,从来没想赢过,却也?赢了那么多次。如今第一次,她真的想赢。 第125章 “雪,那些是假的。”…… 洛阳行宫被红日照得晕然如烧,不知是天边红光还是满殿满园的火光,被堵在寝殿的宣明帝喘着气仰头,看向那个立在屋檐上的少年公子?。 黑袍金带,帛带扬空,少年将军风流无双,带着他那十来个人?马,就?敢直闯行宫。猎猎冷风带着洛水畔的寒气侵袭而来,满殿满宫的混乱张皇,好?似都与?那檐角少年无关,却都与?他有?关。 林夜! 林照夜! 宣明帝呼吸加重,“噬心”让他目光流着赤色血丝,而那血丝像蛊虫一样,看到林夜出现,便带着主人?的思绪跟被裹在沸水中?灼烧一样。 宣明帝“请君入瓮”,请的本就?是林夜。 他用自己?为饵,钓的就?是林夜。 他从没见过南周的照夜将军,但他听过太多照夜将军的战绩。就?如他从来瞧不上南周的光义帝,但他和光义帝私下交易,送这位战场上的小将军一场“战陨”,本就?是对此人?忌惮至深。 是,他小瞧了光义帝。 他以为光义帝那样狭隘的野心家,会为了南周国局稳定,而真的送照夜将军去死。没想到光义帝耍了心眼,照夜将军没有?真的死。八月那场大散关下本应万无一失、直捣黄龙的战争,因照夜将军的“死而复生”,兵败如山倒。 从那时起,宣明帝就?想会一会这位小将军。 宣明帝必须要会一会这位小将军——管他是不是真的南周小公子?,种种证据早已证明,如今的林夜的心头血,确实可以解“噬心”之?毒。 如果北周皇帝不是被“噬心”毒所困,他早就?征战南北,平定神州,南北周统一了。 而今、而今不过出了些小岔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不等宣明帝说出任何挑衅之?话,思量如今局面?如何挽回,那站在墙头的风师宋挽风,已经先锁定了林夜。 宋挽风握着铁扇的手微紧,面?容微绷。 他想过今日之?局。 但他一直以为,会与?自己?一战的人?,会是雪荔。 宋挽风温声?:“雪荔不敢见我吗?” 林夜笑:“不敢?你还不配。” 这样紧张的局面?,他还一贯轻松,扮了个鬼脸:“是我要替我们阿雪来会一会你。你这种三脚猫的武功,还不配我们阿雪亲自出手呢。我们阿雪的敌人?,是世间真正的高?手……你认输吧,你这辈子?的武学天赋,也只能和同?是三脚猫的我比一比。作为和雪女齐名的风师,被同?一个师父教,还教出这个样子?来……啧啧啧,我真替你脸红啊。” 林夜轻快道:“不如你快些认输。这里全被我包围了,你就?别逞强了。” “秦月夜”的杀手们:“风师大人?……” 宋挽风抬手,制止他们的插话。他不受林夜的激,不听林夜的胡说八道。宣明帝召集“秦月夜”来护卫行宫,宋挽风本也将林夜当做敌人?。 林夜不可能有?人?手包围行宫,林夜若真有?这本事?,就?不会亲自现身了。 宋挽风淡声?:“可惜,如果是小雪荔,我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但你……你还不配。我算过你的人?手,短短几天,你再神通广大,也凑不出人?马。小将军单枪匹马前来,不就?是无人?可用了吗?只要你肯出那心头血,我倒是愿意放你的人?手一马……今夜跟着你闯行宫的人?,像窦燕这些人?,就?不用死在这里了。” 窦燕眸子?瞬冷。 而不知何时,大家都不再称呼林夜“小公子?”,而改为了“小将军”。细微的变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轮换,只无人?有?心关注。 林夜只“哈”笑一声?。 他立在檐上,忽然手叉腰,朝宋挽风扬下巴:“你觉得,我带着这么点儿人?,敢夜闯洛阳行宫,便没一点准备吗?” 宋挽风神色凝起:他正是知道林夜必有?准备,而他不知道林夜的准备到底是什么。 下方的宣明帝已不耐烦:“风师,拦住他——” 同?时,林夜眸子?狡黠,朝宋挽风说道:“你还想不想见你的师父,玉龙楼主?” 宋挽风猛地一惊,“秦月夜”众杀手惊住。仓皇之?下,宋挽风眸子?猛地看向与?他相距五步的春君。他有?一瞬间洞察了些什么,春君巍然不动,林夜反身跳下长檐,朝宫外奔去。 下方人?不明所以,宋挽风却因心有?猜疑,刹那间看出林夜去的方向,是冰冻着玉龙尸骨的行宫外山洞——那个山洞,只有?他和春君知道。 只有?他和春君! 宋挽风想也不想,追着林夜离去。杀手们跟出去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不明所以,而窦燕的机关已然朝这些留守的杀手射出。留守的杀手们受击,登时反杀围攻,一柄弯刀朝窦燕擦去时,旁边猛地伸出一手,徒手挡过那把弯刀。 内力裹在掌心,重重一驳,出手的杀手瞬间倒退三步,胸口闷哼。 杀手们齐齐瞠住:“春君大人?……” 斗篷下的青年转过了身,望向他们。春君眉目如冰,沉肃之?色让人?错愕惊疑。而春君和窦燕一同?上前,淡声?:“得楼主之?令,剿杀楼中?叛徒。楼主将归,忤逆者,杀无赦。” “楼主……” 玉龙楼主不是已经死了吗? “秦月夜”不是将近一年没有新楼主继位了吗?杀手们暗自揣摩,新楼主将在春君和风师之?间诞生,而今夜春君与风师分明反目,楼主将归,到底是何意? 局势瞬间万变,方才还协力抗敌的留守杀手们,分成了两拨。杀手楼中?,春君与?风师的内斗从未摆到明面?上,而未知的新楼主与?他们熟悉的玉龙楼主,又岂可同?日而语。 杀手们转瞬间内讧,下方最为错愕震怒的,是宣明帝。 宣明帝拍案而起,厉声?:“荒唐!玉龙已死,春君叛变,你们这些……” 叶流疏自后用匕首抵住他,轻声?:“陛下莫急,你的战场,不在那里。” 张秉站在园中?,朝宫室走来。他带来的人?马和禁军在晨露日出时厮杀不住,“秦月夜”的突变让他惊讶,但他和林夜的合作,本就?早已开始。如今,双方皆无路可退。 张秉朝前走:“陛下还有?什么手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种手段,不是只有?陛下会用。臣也会。” 宣明帝脸上苍白。 他冷然威胁:“朕是北周皇帝,朕膝下没有?子?女!朕正是年盛,满朝文?武都不会屈服于?张氏。张氏狼子?野心,不会有?好?下场!朕是为了国家……” 张秉:“臣也是为了国家。” 张秉:“为了大周,为了北周不被陛下拖入战局,为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不被陛下的野心裹挟……臣斗胆,恭请陛下赴死——” -- 寒冰洌冽,风声?鹤唳。 杀手们和卫士们相逐,最前方的,便是林夜和紧追不放的宋挽风。 宋挽风的轻功天下无双。 而不知今日是他心慌,还是林夜平日掩藏了他自己?的武功,宋挽风追逐林夜,竟过了这样久,也没有?追上人?。而发现他们的方向距离师父的山洞越来越近,宋挽风的心便越来越乱。 他想林夜要做什么? 林夜是要唤醒师父吗? 难道林夜要唤醒师父来对付他?荒唐,师父不知道如今局势,师父不可能和林夜合作,师父和他才是一边的,他现在做的,就?是师父原本想做的…… 他在帮师父! 只有?霍丘成功,师父才能平安,师妹才能回归!他没有?错,他没有?办法,他必须如此…… 风速变疾,宋挽风与?林夜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宋挽风嘶哑的声?音如冰沙般:“停下来……林夜,停下来!无论?如何,你不能惊扰师父,伤害我师父……” 他混乱脑海中?,冷不丁想到玉龙倒在血泊中?的模样,最后望着他的淡漠眼神。 他心神一慌,骤然一痛。 恨意猝不及防,烧得他步伐一趔趄。他忍不住想,为何到那个时刻,到明知道自己?背叛的时候,玉龙看他的眼神,仍是如看尘埃一般…… 背叛不重要吗? 爱恨不重要吗? 那什么重要?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 师父—— 林夜的步伐停住。 距离山洞还有?不到一里,追逃双方都还没来得及上山,林夜停了步,紧追不放的宋挽风也停了步。 宋挽风抬眸,视野中?,先出现了一把白骨伞。 有?人?撑伞立在路尽头,静看山雾松露,红日当空。在宋挽风熬得通红的眼睛中?,他先认出了“白骨伞”,而后,在那人?缓缓转身时,他看清了玉龙。 玉龙,活生生地站在山路下。 后方追过来的杀手们停了脚步,满目惶然。他们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林夜身上,他们都想到了那个传闻——南周小公子?的血,活死人?,生白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白骨伞”出世,玉龙亭亭而立,与?林夜一左一右,挡住了宋挽风的路。 宋挽风当下明白了一切:他明白了春君对自己?的提防与?背叛,明白了春君从夏君那里拿到的心头血是真的,交给自己?的却是假的。他也明白了春君失踪那些日子?的去处,明白了玉龙此时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玉龙和林夜联手! 宋挽风直直地抬眸,眸中?浮着执拗之?色。杀手们见玉龙楼主复生,惶惶不敢上前,不知进退。只有?宋挽风迎着那二人?,步步朝前,目中?尽戾。 宋挽风先看向林夜:“林小将军,好?手段。你竟能说动我师父,让本就?是乱臣贼子?的师父,与?你合作。可我知道你假扮南周小公子?,你常日病魔缠身,不如何动武……我猜你不动武,必然有?些缘故。而今,你却要动武了?” 第126章 杀人用计皆如意,比不…… 癸未年十月最后一日,我弄丢了日志,也弄丢了阿夜。 ——《雪荔日志(后补)》 雪荔站在茫茫洛水畔,朝自己身后望去。 有一瞬,她?明白了所有;有一瞬,她?好像依然不明白。 白离的尸体在她?脚边渐渐僵硬,她?喘着气周身发麻,立在这个死去的最大威胁者身边,一时间感到迷惘。可她?连迷惘的时间也没有,魔笛声?断断续续,明景血泪不住,粱尘已然死去,孔老六等人孤木难支,李微言也生死未卜…… 他?们需要她?。 他?们都是朋友,她?的朋友们不应该有如此潦草结局。 雪荔大脑空白着,反身便冲入战场中,用自己的武力,去为他?们劈开一条生路。她?也许心中有自己真正?的渴望,但?在这样惨烈的生死面前,她?的渴望不值一提。 武功极高者,在这场杀伐中,便是一大利器。 原本霍丘军都要冲出这里了,因为雪荔的援助,重?回胶着战局。而随着时间推移,霍丘军那边生了异动—— “王子?好像死了。” “四?大刺客中的‘白虎’,被那个怪物杀死了……” 惊疑、害怕、畏惧,蚕食着敌人。振奋、安心、勉力,则是这一方的战歌。 夜色好黑,越是黑,天?上星子?越是闪烁。而不知?杀了多少人,又到了什么时候,周围好像发生了些?骚动,变化细微。雪荔全不关注,她?只是麻木地不断举刀—— “雪荔!”少女手中武器再一次举起时,她?的手腕被身后冲来的一股大力扯住。 雪荔被扯回去,看到了阿曾。 阿曾走?了好久,如今终于回归。他?不光回归,还带来了调遣的兵马。这些?兵马虽不多,但?有阿曾这个将才率领,足够撑到大散关下的南周军赶到。 今夜,凤翔关门开,他?们这些?军中人可以出入,阿曾便知?道,定是张家那位与他?们合作的郎君张秉出了力,放南周的兵马入北周了。 只要撑住最后一段时期,他?们便可以赢。 阿曾拽着雪荔手臂:“我回来了,这里的战局交给我。你可以歇一会儿,他?们说?,你一直没有停下来。你的情绪不对劲,雪荔,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什么事? 雪荔其实也不是很明白。 她?怔怔看阿曾半晌,忽然问:“我没有找到阿夜。我杀了许多许多敌人,也没有见?到阿夜……阿夜是不是不在这里?” 在此之前,雪荔没有问过任何人。而今雪荔仰着脸问,她?脸颊玉白,睫上沾血,又清静又迷惘的模样,让阿曾心头一颤。 阿曾垂下眼,躲开她?目光。 雪荔便出一下神,她?不问了,她?转身继续投入杀戮场。 但?是阿曾再一次拽住她?手臂,他?盯着她?半天?,忽然下定决心:“他?在洛阳行宫。” 雪荔一怔,抿起唇。 她?忽然语气急促:“杨大哥,我……” 阿曾打断:“这里不需要你了,你去吧。我来时的马留给你……宝驹日行千里,祝你能找到他?。” 思绪总是凌乱的雪荔朝他?点头,也许旁人已经察觉她?的心事,但?她?自己未必明白。她?凭着一腔本能行事,她?转身运用轻功朝战局外飞奔,去找阿曾带回来的马匹。 雪荔听到后方阿曾的吼声?:“放火,烧他?们——” 卫长吟那一方,得到白离的死亡,卫长吟怔立许久,脸色渐渐惨淡。阿曾再回来,敌人得到了助力,卫长吟心头已乱。白离、白离……白离真的死了吗? 他?一瞬心中浮起深刻的仇恨,恨不得杀光这些?敌人! 他?一瞬又挫败,心想难道自己真的会输给林夜?自己布局多年,功亏一篑……林夜该死,照夜将军早就应该死了啊? 如今怎么办?为何洛阳行宫没有消息传出,为何宣明帝那一边如同?死了一般安静,洛阳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卫长吟心神已乱,小声?和身边人吩咐:“准备逃命……” 身边人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位大将军,不解只是死了一个白离,难道他?们的大计就要败北吗?他?们正?要争辩,天?地间猝然燃起大火,迎着风,猎猎朝他?们的方向烧来。 将士们这才醒神:“他?们援军到了……” 卫长吟痛恨敌人,也痛恨自己身边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手下。他?最好用的人是白离,可是白离……卫长吟心想,当初就不应该听白离的,不应该相信玉龙。 兵人之首无?法?为他?所用,就应该去死。可是如今白离已死,世间还有何人能奈何雪荔?玉龙吗? 卫长吟站在山巅,猎猎罡风让他?生出无?力回天?感。挫败感纠缠他?,让他?自我怀疑,身边废物们吵个不停,卫长吟想:我战胜不了照夜将军,难道连照夜将军请来的援兵都赢不了吗? 卫长吟下令:“放火!在下风把火烧起来……和他们的火对着烧,烧出一圈隔离带……儿郎们,绝不能退!” 隔着山头,一上一下,山头上将袍染血的卫长吟,和下方满鬓寒霜的阿曾目光对视。 火借风势熊熊燃烧,平原河流四?方浓烟滚滚,寒风下,重?伤的士兵哀号阵阵。灼灼火烧与寒夜星灿下,谁也看不清谁。但他们之间隔着的生死仇恨,皆让他?们一往直前—— 卫长吟想着白离,想着一百二十年前的仇恨:“杀光他们!” 阿曾想着凤翔城下埋着的白骨,想着白骨所化的兵人,眼眸赤红:“弟兄们,我今日,必报你们的仇——” 黑鸦般的队伍悍不畏死,在夜幕下朝对方涌入,宛如黑沙入海,溅出一片又一片的血色。背对着他?们,雪荔翻身上马,跃入黑暗中。 李微言被人搀扶着,从高山上下来。正?好有一个侍卫找到他?:“世子?,我们捡到了这个……” 林夜留给雪荔的字条,那张雪荔任由它飘飞上空的字条,落入了李微言手中—— 【雪落当春记,那堪长相离。些?情困我身,事逝望东西。假思哀假意,的卢逆芦笛。】 -- “雪,那些?是假的。” 宝驹长啸,夜奔数里。雪荔伏在马背上,被浓夜中的血腥味包围,她?想,哪些?是假的呢? 凤翔城中,就是假的吧? 林夜怎么可能知?道她?的生辰是哪一日。她?当日赶到贫民窟的时候,林夜表情不对,雪荔便猜到小姑姑出事了。很有可能是死了。雪荔当时没有问,因为她?不知?如何面对。 她?此生,亲情缘薄。 在得知?玉龙和宋挽风的真面目前,她?总以为自己得到过一些?“爱”。但?在大散关下,雪荔便不确定了。而到凤翔城,雪荔便觉得,也许自己不是亲情缘薄,而是自己没有亲情缘。 她?在小姑姑讲述的故事中,分明猜到了自己到底是谁。 可是那天?夜里,雪飘入窗,病榻上的女人畏惧又渴望的眼神望着她?,女人伸出手停在半空中……雪荔垂着眼,始终没有接,没有回应。 她?不知?道怎么应对。 她?不难过,不感动,不伤心,脑海中只有一种被雪覆盖一般的空茫感。 雪荔的生辰,分明是玉龙捡到她?、收养她?的那一日。如果林夜知?道那日是她?生辰,那么便代表,林夜当日,很可能已经见?过玉龙了。 她?不奢求世上对她?的善意。倘若恨是谎言,那么爱也是谎言。倘若伤害是谎言,那么养育也是谎言。倘若不死不休是谎言,那么相亲相爱也是谎言……倘若“倘若”是真的,那她?不奢求世上的善意。 她?明明已经不奢求,如今却看着这恶意,快要摧毁一切。 玉龙师父一定和林夜达成了些?危险协议,林夜一定是觉得有问题,林夜才自己一个人去。 正?如她?没有来得及告诉林夜“杀风”的信号,林夜也没有告知?她?关于玉龙的一切。 他?们之间,只剩下临出行前,天?光熹微,少年与她?并肩坐在台阶上,郑重?地将玉坠挂在她?脖颈上。 那玉坠……也碎了。 “驾——”雪荔声?音微沙。 “驾——!” 马儿马儿,再快一些?。马儿马儿,带我找到他?。 突然,天?上光华闪耀,银星如海,纷纷坠落。 深黑天?空下,到处都是流动的星光。伏在马背上的少女仰头,看到了自己毕生难以忘记的一幕——星陨流沙,金光天?马。 -- 洛阳行宫成为火海淹没一切的时候,张家府邸中,卜卦的钦天?监大臣站在望星台上,看这场浩大的星陨。 星陨如雨,在黑色天?幕中拖出银亮的尾巴,带着碾压一切的盛大壮烈美。 钦天?监大臣希望自己卜卦再次失误,但?是今夜的卦,偏偏应验。 星陨流沙,世间必有一场浩大如雨的死亡。无?数英雄豪杰,都将于此落幕。 -- 繁盛星陨之后,天?色更幽更暗,时日推移,天?边又渐渐生了曙光。 曙光薄微之时,洛水的风带来一缕铁锈腥味。洛水边的战争,玉龙和林夜都到了强弩之末,都到了绝境。而玉龙一恍神之刻,林夜的剑,刺入了她?的心房。 几乎与此同?时,极轻的“嚓”声?后,林夜的心房,被从后一剑刺中。 玉龙垂眸,看着自己胸襟前的剑锋与渗出的血。这一次,再没有一个人为她?护住心脉,等她?复活。 林夜缓缓侧肩,看向身后持剑刺中自己的人——宋挽风。 那本应死在“白骨伞”下的宋挽风,竟然摇摇晃晃站在了林夜身后。宋挽风面色铅灰,带着自嘲的几乎扭曲的神情,全力袭来。当他?一剑刺中林夜时,林夜反掌拍向他?胸口,而宋挽风本就濒死,他?躲也不躲。 第127章 她又听到少年在耳边的…… 雪荔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宣明帝死、白离死,南周与北周联军,卫长吟带着剩下的人马窜入山林,逃之夭夭。霍丘军化整为零后,军队尝试追杀,那需要时?间。北周因皇帝死亡而一团乱,南周的情况也不?好。 数以?万计的兵人在小公子的血和魔笛的共同?影响下,被困在洛水畔,亟需解救。 雪荔回去找同?伴的时?候,发现?黑云压城,张秉带着人围在这里,生怕这里的兵人重新失去控制,或被逃走的霍丘人操控,卷土重来。而陆家的娘子陆轻眉拖着病体,从金州赶到洛阳。 陆轻眉为粱尘而来。 他?人不?知?,陆轻眉却知?道李微言的真正身份。如今和亲团中几个重要人物,因陆轻眉异于寻常的表现?,都猜到了李微言才?是真正的南周小公子。 雪荔回来的时?候,下了一场雪。 她看到所有人惶惶而疲惫,深夜中,陆轻眉避开所有人,跪在李微言门前,求李微言尝试救一救粱尘。 雪荔站在墙头树木后,看到雪落山林,那羸弱不?堪的陆氏女泣涕不?止,失了往日的所有骄傲与平和。 她裘衣浸了雪水,脏污沉重,她在寒夜中哽咽如泣血:“世子,良辰还有救的,一定有救的……你能救那些兵人,一定也能救良辰。他?气息才?没了一会儿,我听说以?前林夜可以?用血让高太守活过?来,你的血更厉害,你一定可以?…… “只要你救我弟弟,我愿意做任何事,我父亲也愿意做任何事。南周的皇帝你不?愿意做就?不?做,你想要什么,陆家就?保你什么。只要你救良辰、只要你救他?……” 陆轻眉哭得喘气艰难。 雪荔站在黑夜树荫中,静静看着她。 她也看到李微言被堵在门前,苍白无比。 雪荔想,李微言处境好糟糕。 他?明明是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郎,如今鬓角斑白、眼角细纹,整个人毫无血色。为了困住兵人而失去的大量血本就?让他?虚弱不?堪,而陆轻眉希望他?救一个已?经?失去呼吸的死人。 陆轻眉坚持,卫长吟想把粱尘做成兵人,但是兵人不?是死人。只要不?是死人,就?能活…… 只要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有李微言的血相助,再加上?她带来的那位一直在研究李微言这个药人、研究帝王血和“噬心”毒的神医,她一定能把弟弟带回来。 陆轻眉从没这样失态过?。 她骄傲自负,以?上?位者的姿态看李微言,而今跪在李微言面前,一跪便是三日,豆大的泪珠悬在她睫毛下。 李微言俯眼看着她。 李微言:“……为了救你弟弟,我的性命就?不?重要了吗?” 陆轻眉身子发抖,她看到希望,仰着头看他?:“不?会的……陆家会用最?好的药物来救你,帮你。陆家不?惜一切,陆家愿意为你让路……只要良辰……只要我弟弟能活。” 靠着树的雪荔出神。 树下的李微言也出神,神色有些复杂:“这是嫂嫂的主?意,还是陆相的主?意?我提出不?合时?宜的条件,你们也愿意答应?” 陆轻眉仰着脸,雪落在她苍白颊上?,她看着比他?更羸弱,但她的眼中便是决然:“愿意的。只要你提,我们就?答应。我爹娘都是这样想的,我的话就?是我爹娘的意思。没有人比良辰的性命更重要,没有任何事情、任何权势比得上?良辰。 “陆家其他?人如何想不?重要,我爹会处理好的。对我们来说,对我爹娘、对我来说,只有良辰重要。” 泪水落在陆轻眉腮上?。 她恍惚想到很久以?前,和亲团离开建业的那一天,她与爹一同?在宫阙角楼上?观望和亲团离开的那一幕。那时?候,爹便与她说,光义帝也许不?是好丈夫,她不?必非走进宫为后的那一条路。 她又想到自己与粱尘争执的那一天,天地间下了好是绵密无尽的夏雨。粱尘劝她不?要为后,劝她回头俯首,看一看百姓,看一看陆家真正依附的天下子民。 陆轻眉在尝试理解他?们。 而今日,她方?才?真正明白:无论旁人如何想,爹爹和良辰一样,最?在意的是身边的亲人。 他?们希望她获得真正幸福,正如她希望粱尘可以?幸福。她用自己的道理强加给粱尘,她始终没有向粱尘道歉……她可以?放弃所有来救粱尘,没有任何东西比得过?家人。 李微言怔忡俯眼。 他?在陆轻眉的泪如雨下中,鼻尖不?自主?发酸。 在遇到和亲团前,他?都不?知?道,世间有这么多滋味。他?对陆家有偏见,对陆轻眉有偏见,可他?们为了粱尘心甘情愿付出所有,而他?只有那个想牺牲他?的困着他?的亲哥哥。 李微言弯下身:“……我会配合神医,努力救粱尘。我也会跟你回去,做南周的皇帝。只是陆家不?能再把我当傀儡,不?要再试图操控我。” 陆轻眉怔然抬头。 泪水还悬在长睫上,她眼睛如被水洗,望着李微言。 李微言拂去她眼角的泪,别过?脸。少有的温情擦过?她眼睫,少年微白的鬓角让陆轻眉心颤。他?好像眼睛也红了,他?好像厌恶她,又好像同情她。 他?不?再冷言冷语,只低声:“……我知道,南周需要一位皇帝。 “我也想,活得不?那么没有意义。只是嫂嫂,这是最?后一次……我不?能再用我的血救任何人了,我也会死的。” 陆轻眉连连点?头,泪水断续不?住。她如何不?知??神医被陆家看着,她从神医那里得知?了李微言的真正身体状态,知?道这药人的存在有多稀有,身体上?的坏处遭受得有多少。 她向他?保证:“无论成败,无论良辰可不?可活,只为小世子这一句,我此?生都欠世子大恩,愿意为世子做任何事。” 李微言不?说话。 他?也没什么需要她做的。 他?曾经?想当闲散王爷,被光义帝打断。他?又想跟着和亲团逃跑,被战争打断。他?在战争中看到太多死亡,又和林夜一起做了那么多事,他?从霍丘军的探子那里问出玉龙身世的真相,得知?霍丘和北周宣明帝的阴谋。他?在洛水瀑布下救兵人,又看着林夜一去不?复返…… 他?没想当英雄。 可世间百姓,沦为他?人棋子,太无助了。 他?没有文墨,不?学无术,什么权利也没有沾过?。可如果光义帝和宣明帝那样的人都能做皇帝,为什么他?不?行呢?他?杀的人,害的人,哪有那两人多。 而且就?算做不?好,有什么关系。李家血脉断在他?手里,亦是他?对李氏的报复。 -- 于是,李微言跟着神医,拿自己的血做实验,去救粱尘了。 雪荔一直看着他?们。 她看他?们辛苦地将粱尘从生死一线间拉回来,看到粱尘虽然未醒,神医却说总有一日会醒的。她看到一门之外,焦急等待的明景听到神医的话,潸然泪下,跌坐在地捂着脸哭。她也看到一门之内,当神医说有机会的时?候,李微言便晕了过?去。 李微言的白发,更多了。 李微言当夜吐血,高烧,痉挛,呼吸几次骤停……陆家带来的神医们彻夜守着他?,才?堪堪保住他?性命。 雪荔想,李微言很不?容易。 而这番折腾,便用了许多日。当窦燕从“秦月夜”赶回来,问起他?们可有见到林夜的时?候,他?们才?后知?后觉。他?们不?是不?关心林夜,只是他?们太忙了,他?们又太相信林夜,相信雪荔。 窦燕:“雪荔呢?” 阿曾眼皮疾跳。 他?们都好久没见到雪荔了。 众人放下的心重新悬起时?,那其实早已?回到他?们中间、却始终未曾现?身的雪荔才?出现?。雪荔看着他?们既惊喜又忍着恐惧的目光,看他?们瞥她身后又不?安地将目光挪回她身上?。 雪荔缓声:“林夜死了。” 满屋寂静。 病榻上?的李微言骤然身子僵硬,看向雪荔。他?目中光动,盯着雪荔,又看到自己被包扎了伤口的手腕。他?心中挣扎,想自己是否又要取血…… 雪荔的目光平静挪开,淡声:“我把洛水冰封半里,不?然他?的尸骨就?要跟我师父、宋挽风一起被水冲刷走,尸骨无存。他?已?经?死了,该下葬了。” 众人怔怔看她。 他?们有许多话想说,有人眼眶立刻就?红了,有人捂嘴掩住哽咽,还有暗卫们脸色铁青僵硬,想冲过?去找自己家的小郎君……雪荔是他?们中,最?平静的。 她垂下眼,发了一会儿呆,转身走了。 雪荔听到身后明景沙哑的声音:“……雪荔没事吧?她看起来……” -- 雪荔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她分明没有失忆,记得所有一切,但心中空落落,总觉得记性不?太好。身边很多正在发生的事,都让她提不?起兴趣。 诸事其实已?经?结束了,只是当初和林夜说好游历天下,红尘作伴,他?却失言了。 真是的,他?骗了她。 他?总夸她聪明,其实她还是不?聪明。聪明的人,应该早早发现?阴谋,应该早早洞察他?的心思,应该自己去和师父、宋挽风决一死战。 他?为什么替她去了? 雪荔不?明白。 她觉得累,也不?想明白了。 如今,她好像重新回到了刚认识林夜的那时?候。那时?候,他?只是一个调皮的、爱折腾人捉弄人的小公子,仗着颜色好、身世好而作威作福,颐指气使,想尽法子使唤她。那时?候,林夜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 第128章 思之如狂,不能忘。 雪荔一个人行走江湖,并没有回?头再去找过昔日的伙伴。 她有时去挑战那些江湖上有威望的人物,和他们比试武功;有时遇到?逃窜的霍丘人,帮着官府追杀;她在夜雨中的茅草屋中度过夜,也连续三四天困在沙漠中走不出去。她帮人运过镖,亦凭借自己的武力赚点儿过路钱财。 渐渐地,雪女的名号,在江湖上越来越响。 她不再是独属于“秦月夜”的杀人恶鬼,雪女。她成为了自己,江湖人说起她,不再闻风丧胆,而是会说“那个年纪很轻的长得像仙女似的小姑娘”,“总是一个人走夜路,不和旁人作伴”,“武功很高,只是不爱说话不爱理人”,“假以时日,她会成为武学大家”。 所以,虽然雪荔总是不太?快活,但至少?坚持练武这件事,是她做过的少?有的正确决策。 她见识天地间的许多?风光,也去了很多?地方。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沙漠云海,日出雾障,海船翻滚,暴雨如注……她都一一走过。 渐渐地,她离朝堂越来越远。 偶尔听到?些故人的消息,会说起北周与南周的谈判。北周皇帝不得人支持,多?处生?乱;南周陆家不如北周张家势大,朝臣亦怯。 偶尔,也听说那一直逃亡、流窜于各地山林中东躲西藏的霍丘人的消息。南周北周一直派遣一只队伍在追捕这些人,据说,这批兵马,由北周的寒光将军杨增亲自带队。时至今日,他们抓了很多?霍丘人,打探到?了很多?消息,但是最狡黠的卫长吟,始终没有落网。 偶尔,雪荔猜,北周与南周想要合并,想要共伐霍丘。但他们还未真正商议出章程,又因?卫长吟的始终未曾落网而计划搁置。 据说,庆州之地新?迁的民族朱居国在此建国,他们的女王热情地满天下招婿。只要入选女王后宫,女王便会传授扶兰氏绝学,教人操控魔笛。 据说…… 故人们的消息断断续续,如云如烟,飘过雪荔耳畔。 雪荔有时心事随之波动,但更多?的时候,她觉得那些和亲团同行的送亲日子,像是一场梦。她禁不住怀疑梦的真假,正如她心情如此平静,以至于忘记喜怒哀乐。 也许她本就不会喜怒哀乐。 她在尘世中行走,见识越来越多?的风光,她却依然称不上快乐。 顶多?,没有少?年时,那样厌烦尘世、了无?生?志而已。顶多?,在眺望山崖云海时,她再没有跳下去一了百了的冲动。“武学宗师”是她想要的,为何她仍有浑噩无?趣之感呢? 这样的日子,慢慢过了一年。 有一日夜里?,雪荔到?了一镇上。 镇上正在办社火,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歌舞、击丸、灯山、瓦舍百戏……士女喧阗,目不暇接。 雪荔风尘仆仆,赶了许多?路,到?灯火通旦的镇上,已经饿了整整一日。她在街市中穿梭,买了一串香糖果儿,拿在手中,时不时轻轻舔一口。她左顾右盼,不是为了看社火嬉戏,而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站着,好吃完自己的糖果。 “小娘子、小娘子……”有妇人持续叫唤。 雪荔没听出那人在叫自己,她低着头,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中沾满蔗糖的糖果串,生?怕路过的人碰坏了自己的甜食。 妇人声音拔高:“那个小仙女似的小娘子……哎哟,怎么还听不见啊?那个拿着香糖果儿、眼睛快沾到?果子上、走路不看路、居然一直没被撞到?的小娘子!” 雪荔:“……” 她回?头,看到?巷子边一处卖伞的摊位前?,一个胖乎乎的妇人正叉着腰。妇人本不满地叫嚷,见她回?头,当即眉眼弯弯,笑?得十分慈善喜庆。 雪荔目光落到?对方摊位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花伞。 雪荔:“我不买伞。” 那婶子:“……” 婶子心直口快,当即嚷道:“谁让你买伞啦?我生?意好的很,还不缺你那几?文?钱。我是、是……你不认识我了吗?” 雪荔:“……?” 婶子比划:“我认识你啊,你这双眼睛,哎呀太?有灵气了,人又乖乖的静静的。那时候,你躲在我摊子旁边,等那小郎君买糖果给你吃……” 婶子探头,看着雪荔手中的香糖果儿,忍不住笑?:“看起来,小娘子还是喜欢吃这些果子呀。那小郎君怎么没陪你一起出来玩啊?他该不会又爽约了吧?” 雪荔困惑地看着卖伞婶子,旁边灯笼摇曳,火光窜上雪荔眼睛时,她忽然抬头,朝四面?八方的街巷仔细望了一番。 雪荔在自己贫瘠的记忆中搜索,找到了痕迹:“……这里是浣川镇吗?” 去年,三月底,她与和亲团的众人来过浣川小镇。那时候,她想离开和亲团,想了法?子躲开人。她到?镇上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个疑似跑路的家伙。那个家伙…… 婶子笑?眯眯,生?怕雪荔不记得,她描述得非常详实:“那小郎君可真俊啊,一弯眼睛就笑?,嘴巴还甜的不得了。小郎君一看就是会哄小娘子的人,他围着你啊,跟只漂亮小孔雀似的……” 孔雀…… 雪荔垂下眼,她没吭气,轻轻地舔了一口果子。 婶子滔滔不绝,笑?眯眯:“我呀,那时候打眼一看,就知道那小郎君喜欢小娘子你。那是自然的,小娘子你不晓得,当时你出现的时候,他眼睛都看直了……” 雪荔心不在焉,继续吃自己的果子。 婶子见她这样,品呷出几?分不对劲,试探问:“怎么,一年过去了,你们还未成亲吗?难道他惹了你生?气,你们已经不好了?” 雪荔低头吃着果子。 好半晌,她也许是觉得不搭理人不礼貌,才抬起眼睛,轻声:“我和他,从未在一起过。” 她无?悲无?喜,平铺直叙,这街头重逢的陌生?婶子却与人自来熟,少?不得与她掏心挖肺,替她二人可惜:“不能吧?他莫非惹你生?气了?哎,年纪小,是有些不靠谱……他莫不是又爽了你的约,忘了给你买果子吃?小娘子,你别见外,虽然咱们萍水相逢,但我也要为他说句公道话:那时候,他是回?来得晚了些,但他抱着一大堆果子糕点,满头大汗的,我也看着很心疼啊。 “有个知冷知热、喜欢你的郎君,不好吗?那位小郎君眼睛都离不开你,快沾在你身上,我打赌,你们若是成亲了,必然是话本中唱的那种?金童玉女。” 婶子眉飞色舞,自己说得高兴。她打量着雪荔的容貌,再次肯定:“小娘子长得这样靓,小郎君也那般俊俏。你们的孩子,必然漂亮得很……” 她说着觉得不好意思,偷看这少?女。而她即使提到?“孩子”,少?女也不脸红,只低下头,将一枚果子咬入嘴中,腮帮微鼓。 雪荔吃完,才对婶子说:“谢谢。我没有想到?,还有人记得。” 婶子:“怎么会不记得……” 雪荔轻声:“我都快忘了。” 麻木的时间太?久,沉默的时间太?久,她并非故意,但她也许刻意在遗忘。如果遗忘可以让她心灵平静,可以让她心无?旁骛,她为什么要去记起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呢? 无?论是师父、宋挽风,还是……他,雪荔都在遗忘。 -- 然而,浣川镇重逢卖伞婶子这件事,像开了一道阀门,潺潺记忆如溪流水,奔流不息,断断续续地涌向雪荔。 雪荔离开浣川镇,却也没有走出多?远。因?为次日,天气不好,下起了雨。她没戴蓑笠,也不想弄脏衣物,便被困在了无?名山的山洞中。 雨水淅淅沥沥,雪荔在山洞中自己烧着篝火。 她抱着膝盖望着篝火,思绪涣散,忽然想到?了曾经的某个人。 那时候,浣川镇被屠,她被追杀,被他连累,和他一同杀了木偶双老,躲在了无?名山的山洞中过夜。她生?了病,却不知道,以为自己要死了。她那样认真地说完遗言,他却笑?话她,雪荔想,如果当时自己懂得感情,必然是有些失望的。 可她那时不懂。 雪荔低头,拿着树枝,拨动篝火。 她坐在黑夜山洞中,恍惚想到?,那时候的山洞,在哪里?呢?她不记得了。 那时候陪着她的人……是不是她也会一日日忘掉? 回?到?浣川非她本意,重逢卖伞婶子非她本意,然而躲在山洞中抱膝取暖,像是一种?命中注定。 雪荔耳边好像响起许多?少?年郎滔滔不绝的话,他的声音如玉石如山泉,他的眼睛像星子像湖泊。他好像有讲不完的趣事,谁也比不上的好心态,无?论处于什么环境,无?论他自己多?难受,他都要挣扎着说些乱七八糟的胡话招惹她。 很多?时候,那些话都没有意义。 只有雪荔会耐心听他的所有话。她喜欢他的笑?容,他的眼睛。她喜欢他的生?动,活泼,以及话多?—— “你至今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对你好吧?”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它叫,问雪。” “我不觉得木偶可爱,我觉得你可爱。” “虽是见色起意,但情既起,难自弃。我欲求神女同行,珍之爱之,护之求之,追之慕之。不知神女何许?” 雨丝斜入山洞,夜间山林空气潮湿。雪荔觉得有些冷,打个哆嗦,抱紧自己双臂。她埋于膝盖上,下巴抵着手背,静静看着篝火。 看得久了,视野变得模糊,产生?些微幻觉。她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在篝火后跪坐,朝她俯身望来。 第129章 雪荔,我非常、非常的…… 情碎如决堤。 有些?人,不见还好,尚可忍受;只消见一面,瞥一眼,那沉睡着的万般情感自心湖中漫漫涌上,堵住心房与鼻端,整个人一下子?便生出绝望之情。 雪荔自己未必懂。 然而她追着一个幻觉,竟然撞到了土壁上。她没有留住自己幻想中的少年郎君,回到黑魆现实?中、被?墙撞到的刺痛感,则缓了迷药对她的影响。 她重?新听到了孩子?们的哭声?。 雪荔怔怔面对着土壁,额头?抵着墙面,泪水还悬在腮上,断断续续地朝下滴落。她茫然许久,在孩子?哭声?又一次炸开的时候,雪荔抹去眼中的泪水,回身继续去找孩子?们。 这一日,她从盗匪地窟中救出了孩子?们。 当夜,村民报了官,官吏们来处理此事。雪荔被?当做救命恩人,被?整个村子?款待。村上为她办了热闹的宴,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被?家里大人推搡着,扭扭捏捏地排排站,过来向她道谢。 雪荔沉默。 她心中想,如果阿夜在,阿夜知道怎么?应对他人的善意,让彼此不尴尬。 时隔一年,到今日,雪荔才缓缓意识到,也许她不是记忆变差,她只是不敢回头?。她看?似悍勇无畏,但她始终不知如何处理亲密些?的关系。 她旧日不知如何与面目全非的师父与宋挽风觌面,她今日也不知如何回头?看?阿夜。 她今日才知道,原来她不敢看?他。 只消看?他一眼,只消看?他一眼…… 她救的那家小孩的大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搓搓手,讨好地问她:“小娘子?白日时问我,这几页纸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如何报答小娘子?的恩情,只好把知道的都告诉小娘子?……小娘子?还想知道吗?” 雪荔静半晌,点点头?。 浑浑噩噩一年后,她决定找回《雪荔日志》。 被?阿夜保护一年后,她决定回头?重?新面对那些?旧事。 她有些?……想了解阿夜,想重?新看?一看?阿夜。 昔日她总是不懂,总是错过,总是看?他一个人折腾。但她有雪荔日志,她又入世了这么?久,她回头?看?那些?旧日岁月,是否能?从中寻找到阿林夜呢? 于是,雪荔开始找自己的日志。 这家人告诉雪荔,说这几页纸,是大人从镇上集市买菜时,花几个铜板收到的杂物。这家人穷苦,而家中孩子?又到了识字读书的年纪,大人没有钱送孩子?去私塾,便会买各种各样的写着字的纸,回来让家里孩子?认字。 镇上有个高老头?,他那里会卖一些?印错了、纸张有损的书目。这页纸,便是从高老头?那里便宜收来的。 雪荔便去找高老头?,她再根据高老头?给的线索,去找整本日志散乱各处的信纸——多亏林夜当初用?牛皮为她做的防水封皮,当日洛水大战,《雪荔日志》丢入湍急水流后,封皮保护了日志一段时间,日志才开始散落。 书目散开,一页页纸飘去四方,沾染污水。 有的彻底在水流中失去踪迹,但有的,还有些?残余墨迹,留存于世。 雪荔开始拼回自己的日志。 她是一个十足耐心、寻找线索又分外执着的人,一个月下来东奔西跑,当真让她一点点捡回那些?书页。即使有牛皮封皮的保护,许多纸张也散架、褪墨,雪荔便又跟人学习修补技术,重?新补自己的日志。 她走过田畦绿野,踏过山林水泽。只是这一次,不再是闯荡江湖寻人比武,而是修补自己的日志。 许多个日夜,雪荔在山洞中、城隍庙中、躲雨屋檐下,提笔补写自己的日志。 许多字迹已经没了,许多痕迹被?水冲晕。好在这是她自己曾经的日志,她有些?记忆,她便靠着自己那单薄的记忆,绞尽脑汁将这日志册子?,重?新一页页补全。 当雪荔补写日志时,她被?迫回忆自己记录日志的每一日。 她不是爱记日志的人,寥寥几篇日志,构建她的山下游历记事。而如今雪荔回望那段时光,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几乎她每一次提笔记事,都会提到林夜。 她自己在遗忘林夜,她的日志却能?寻到林夜的一颦一笑。 皱巴巴的纸页瘫在她的膝盖上,她在山中过夜,静望着这些?旧日记事,便如同看?着林夜在她的笔下,重?新活了过来。 而日志中许多她已经忘记的事,也重?新跃然。 她如今应该算得上心情不好吧,但她昔日,当真没有过心情不好的时候。那时候,她好是呆傻。 日志中记录,有一次,他们碰到一家人办丧事,林夜和她一同站在道边,跟着人群看?。 林夜平时调皮爱闹,那时候却很安静。挂着白幡的仪仗从街上走过,孝子?执“引魂幡”带队,乐队吹打?。满空白币洒落,一家人哭得凄然无比,林夜的侧脸沉静色黯。 如今看?来,他经历了太多生死?,大约在那一刻想到了战场上的亡魂,以及他自己的家人。但是林夜回头?看?雪荔时,便看?到雪荔无所谓的神色。 雪荔非但无所谓,还为此迷惘,觉得无聊,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让路。 她想吃的糕点要?出笼了,走慢了的话又要?排队好久。为什么?她要?跟林夜站在这里,等送葬队过去? 林夜与她对视,她眨一眨眼,便看?到他手捂着半张脸,撑不住笑了。 雪荔一向迷恋他的笑容,再着急自己的糕点,她也多看?了他两眼。她记下他笑的弧度,问他:“你笑什么??” 林夜:“笑阿雪豁达啊。” “豁达”是个带着褒义的词,林夜应当是在夸她,雪荔很满意。她却不知道他在夸她什么?。 他悄悄扯一下她的发尾,趁她不注意,将她的发丝绕在指尖。日光葳蕤,他就那样懒洋洋地斜倚着墙,笑吟吟夸她:“人生一世,常为一些?生老病死?而撕心裂肺,心痛如绞。不像我们阿雪,从来没有这种烦恼。不为这些?俗事动情的阿雪,会多开心啊。” 他夸得那样真诚,那样慨叹,那样羡慕。雪荔轻轻点一下头?,心中更是得意。 而今想来…… 她何曾真正开心过。 在山洞中就着篝火补写日志的少女靠着山壁,听到夜枭的叫声?,心间静静缩起。也许当她失去时,她才知道自己曾经得到过些?什么?。 她好想念阿夜。 在山中独自过夜时、在城镇中穿街走巷时、与陌生人闲聊时、听到故人消息时,时时刻刻,一颦一笑,一眉一眼,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再是遮掩再是掩埋,情如青笋扎根蓬勃,在心间生叶开花。越是寻找,越是记起来更多—— 她想念阿夜。 她并不开心。不为俗事动情的她,没有开心。如今深入红尘的她,依然不曾开心。比起开怀,她最先体验的感情,好像一直偏向负面。 ……原来情感,是这样让人低落的一种感觉吗? 雪荔在山洞中抱膝而坐,等到篝火熄灭了,她又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才闭上眼,昏昏睡了过去。 雪荔做了个梦。 她梦到篝火重?新点亮,一声?叹息声?擦过她闭着的眼睛。脚步声?在山林中窸窣轻巧,带着山中竹香的苦药涩味擦过她鼻尖,有人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她在梦中不睁眼,但她听到了他人的呼吸声?,听到了篝火燃烧声?。她听到那人在拨动篝火,就坐在她旁边。丝丝缕缕的药香味萦绕着她,并不浓烈,却魂牵梦绕。 梦中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 她始终是那个清冷寂寞又聪慧的少女。 睁眼前,她便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睁眼后,她看?到那人时,也并不奇怪—— 少年林夜坐在她身边,拿树枝拨动火苗,将热气朝她的方向推聚。他的侧脸映在火光中,眉如青鸦目若春水。少年垂着脸跪坐,玉佩琼琚曳地,浓长的睫毛被?火照得,一纤一毫都看?得分明。 他的脸颊消瘦,侧脸线条流畅。 从正面看?的话,也许他仍是那个秀美清拔的美少年。但从侧面看?,雪荔看?出了他的疲惫,倦怠,以及脆弱。 雪荔想,他瘦了好多,苍白了好多。 是不是在最后那段时间,跟着她去凤翔的那个林夜,便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那时候她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中,明明知道他喂了她第二次血,却依然没有太关心他的身体。 她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那是他说的。他一直求她一直追着她,她又没有拒绝,只要?熬完那段时光,他就会渐渐好起来的。那时候,雪荔没想到,林夜会取第三次心头?血。 他明明说不会的…… 他明明撑不住的…… 混蛋。 骗子?。 坏蛋。 梦中的少女静静望着他,不言不语,就那般看?着。梦中的少年倒好像撑不住,脸颊被?看?得一点点热了起来。 雪荔心想,是啊,他好容易害羞的。明明比她大,男女情感上的经验,还没有她见多识广。 林夜撑着半张脸,回头?看?他,让梦中的雪荔看?到了他的正脸。他顶着这样秀气的小白脸,笑嘻嘻:“怎么?啦,干嘛一直看?我?再看?我,我就、就……” 雪荔:“你就什么??” 他支吾半天,放了个狠话:“我就,也看?你!” 雪荔:“……” 她想,自己梦到的阿夜好傻。真实?的林夜,也会这样傻吗?可明知这是假的,正如她那日被?迷药所控却不愿苏醒,此时她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梦。 梦醒了,便连这残念余香,都不会有了。 第130章 “阿雪,我一直在等你…… “雪荔,林小将军是我见过的最想活着的人。”李微言如?是说。 他这样说的时候,二人已经?到了李微言的寝宫。寝宫空旷,燃香点灯,伴着窗外檐头滴答细润的雨声,一切都被笼上一层宁静清雅的缥缈感。 雪荔用他递来的巾子,慢慢擦拭自己?湿漉漉的自肩头垂下的发?丝。 她如?今形容不雅,不应被男子看到。但李微言是朋友,雪荔自己?没有?这种意?识,李微言也喜欢她的这种亲昵。 自他当了皇帝,每日焦头烂额地学习帝王应有?的规矩,他早已厌烦无?比。 他真想出去玩啊。 可他不能?。 他不能?让昔日伙伴们的付出努力,变得全然不值。 而今,李微言摒弃宫人,留雪荔独处。宫人们虽有?些为?难,却?因皇帝私下性情?阴鸷,喜怒不定,而从?容退去。 如?此,二人独处,听?着雨声,雪荔思考李微言的话。 林夜最想活着吗? 偏偏遇到最没有?生志的她。 她隔了漫长一年,才意?识到他的不舍与流连。 雪荔擦去眼睫上的雨水,淡淡道:“我想带阿夜走。阿夜不应该被我封在冰中,身魂都不由他。我想过你?昔日说的话了,你?说,万一他有?救呢?我那时候觉得没救,是我太迟钝了……我现在也觉得,万一呢?” 她语气寡淡:“如?果可以救,我不惜一切。如?果不能?救,我就烧掉尸骨,带着阿夜的骨灰走。总之,我不想他被关在冰下面,动也动不了。” 李微言道:“可我救不了他。” 低着头的雪荔睫毛轻轻一颤,她捏着巾子的手指发?白?用力,垂眼间一言不发?。 她安静地坐着,执拗与失落并存,她不知该怎么说。 半晌,雪荔轻声:“李微言,我可以……” “我真的救不了,”李微言打断她,无?奈地笑一下,“和小将军同行一路,我亦收益许多,承了他许多情?。如?果不是他和我约定,将川蜀军的势力事无?巨细、毫无?偏私地交到我手中,如?果不是他引着川蜀军那几位大将军最先向我效力……即使有?陆相支持,我回建业做皇帝,也没有?那么顺利。毕竟对南周来说,我明面上只是一个血统不纯的誉王小世子,我不配继承皇位。” 李微言:“小将军安排了这么多,我后来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所?以,但凡我的血有?用,我都肯给那些和我无?缘无?故的兵人一些血,怎么会不给林夜?但是,雪荔,自从?救了陆良辰后,我的血就再没用了。” 李微言无?所?谓道:“无?论陆家用多少药材给我调养,亏损的都补不回来,我再没有?那类活死人的奇异本事了。应该是那时候失血太多了吧……耗空了我那皇兄在我身上花的十多年的心血。” 雪荔抬头看他。 她道:“你?还好吗?” 见她关心他的身体,李微言心中温暖:雪荔可不是爱关心人的人。 他道:“不要这个表情?啊,陆轻眉也觉得是她欠了我呢,整天在我这里一副抬不起头的样子……你?们没必要这样啊。对我来说,这是好事。旁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的啊。摆脱了‘药人’体质,哪怕寿命有?损,我亦甘之如?饴。你?应当明白?,我最厌恶、最讨厌这种不受控的命运……我如?今,很满意?。 “南周小公子的过去已随着林夜的离去而埋入尘土。再没有?人觊觎南周小公子的血,想靠唐僧肉来医百病、寿百年。我安全了。” 雪荔说:“恭喜你?。” 她叠好巾子,站起来:“那我走了。” 李微言:“但是,也许照夜小将军依然有?救呢?” 雪荔猛地回头,见那少年帝王手中捏着一枚嫣红的药丸,朝着她笑。 李微言朝她眨眼:“我说了,林夜是我见过的最想活着的人。” 雪荔终于后知后觉:“……是阿夜,前往洛阳行宫前,就对此做了安排吗?” 李微言拍手,后殿便走出一神医。雪荔认得这神医,以前总跟在光义帝身后,专门研究“噬心”毒,研究药人,研究一箩筐旁人毕生用不到的药与毒。 而雪荔想到,当初洛水畔瀑布前,白?离找到他们时,林夜腕间有?血迹。 是了,她从?未想过他为?何腕间会有?血迹。按说,那是他和李微言商议的计策,要用血来调走卫长吟身边的白?离。但林夜那时候骗她,跟她保证说他不会用心头血,他和李微言,会先把动物的血倒入瀑布中,让霍丘军以为?南周小公子取了血。而今想来,确实有?疑点—— 他麻痹敌人便是,即便做样子,也应该是胸前有?血迹才对。世间人以为南周小公子的心头血是稀世良药,可从?来没觉得腕间血有什么用。 时隔一年,雪荔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发生的每一桩事。如?此想来,她确信无?比——“我那日见到阿夜的时候,他的腕间确实有伤。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们从?他腕间取血了?” 李微言“嗯”一声。 他眉目舒展,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他告诉雪荔,那时候,他和林夜聊过计划。林夜那时已经决定去洛阳行宫,林夜预料到了此行凶多吉少,他得做最坏打算。他不想死,可万不得已,他便只能取用第三滴心头血。 李微言:“我的血,能?救世间所?有?人,唯独救不了林夜。因为?林夜心头本就有?我的血,我的血在他心脉上封了那么久,流速再缓慢,他的身体也该免疫了。对旁人来说一定有?用的南周小公子的救命血,对林夜来说,是最没用的。 “林夜也那么觉得……所?以他去行宫前,割腕取了他自己?的血,留给我。他和我说,希望那位神医,能?拿着他的血,想办法救一救他。若是能?活,他不愿意?死。” 雪荔的目光,落到神医面上。 神医枯槁,麻木无?比,又宛如?老?了十岁。 跟在李氏皇族身边,他天天提心吊胆,研制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每次有?些成绩,便被人如?此看待,他已然习惯。只是可惜他医术了得,却?无?法传世。 他研制的这些东西,注定无?法让世人知道。 神医说道:“林小将军取用第三滴血后,之所?以会身体迅速衰劫,是因他封印在心头的那第三滴血,格外强悍,他自己?本身的身体,是承受不住那种力量的。这时候,小公子的血对他来说,是毒,而不是药。此局难解,唯一的解法是,他本身的气血力量足够强大,可以对抗那第三滴血的力量,与那第三滴血真正融合,如?此,才有?一线生机。 “后来林小将军死了,但我的研究没有?停下来……陛下和陆家,仍要我拿着小将军的血,尝试制出一种药,提升小将军本身筋脉的潜力,好让他能?对抗那血。幸不辱命,如?今,有?了结果。” 雪荔的目光,落在李微言指尖那枚药丸上。 她目中光华流动,灿光激荡间,李微言哈哈大笑。 李微言开怀无?比,心中也为?自己?和林夜昔日的默契而得意?。他见雪荔目光明亮,心中欢喜,却?又故意?道:“不过,你?也不用开心得太早。这药呢,只有?一枚,其中用到的药材,还十足珍贵。林夜封印血脉那么久,这枚药只能?让他自己?的气血来对抗我的血,他心头的剑伤,可还留着呢……如?果这药当真有?用,能?让林夜‘死而复生’,那夺他性命的剑伤,也是要解决的。后续他可能?需要一直服药,直到他彻底吸收那滴血的力量。” 雪荔:“药材很难拿到吗?我去取。” 李微言:“需要用的珍贵药材太多。南周这边,有?我在,自然是不成问题的。难在有?些药材,需要北周那边提供……这一年来,我为?了让神医制药,频频从?北周想办法。北周那边生了警惕,我最近已经?拿不到药材了。他们应当是怕‘噬心’之毒重演,怕南周折腾什么,对付他们。 “所?以雪荔,南北周得一统,林夜才能?拿到药材。” 雪荔如?此冰雪聪明。 他说得再委婉,她也听?懂了:“你?需要我做什么?” 李微言:“是北周与南周,需要联姻……” 他沉默一番,像死人一般往后一瘫,破罐子破摔:“我必须联姻,必须入汴京……而在此之前,我们得联手,彻底剿灭藏在暗处的逃亡的霍丘军马。 “雪荔,你?得帮我们杀个人——卫长吟。” -- 高烛萤黄,风过而廊下卷帘轻晃。 有?侍女轻声问候,有?灯笼光影落在屏风上,沙沙脚步声自宫中暗道走出。北周皇宫的公主寝舍中,郡主叶流疏正坐在书案后,看来自南周的书信。 那是来自南周皇帝李微言的信——依然是说联姻之事。 而今,南北两国,李微言若要入主汴京,两国互相提防的条件下,联姻是最好的法子。 “郡主仍未想好吗?”温雅男声自后落座,叶流疏回头,隔着屏风,看到那道修长俊雅的郎君身姿。 这一年来,北周未易姓,未改朝换代,未被民间猜忌摧毁,全靠关中张氏顶着。最近,宫中那位小皇帝再一次被指出“非李氏血统”,朝内朝外闹腾不已,全靠关中张氏压着。 ……全靠张秉。 但这不是长久之策。 宣明帝死得干净,李微言却?没有?死。和平之局,步履维艰。 叶流疏走出屏风,看到张秉支颌而坐,闭目含笑。他一向雅致温和,只有?那日杀宣明帝时,才露出几分决然狠厉。而那之后,他代替他父亲把持朝政……眉目间也有?几分疲色。 第131章 春山赴雪,无…… 诛杀卫长吟,救下林夜,剿灭霍丘在大?周国的残兵,李微言带着建业百官进?入汴京,聘长宁郡主叶流疏为后。入京之时,关中张氏带着文武百官相迎,先北周幼帝退位让贤。 二月,大?周一统,尊李微言为帝。朝中新气?象,议封后大?事。 那是朝堂上的事宜,只是诛杀卫长吟、剿灭霍丘之事和雪荔有关,雪荔便护送李微言平安入了?汴京。先前送亲送了?整整一年,雪荔最终没有到达汴京。未料到诸事了?结,雪荔竟有缘来到汴京。 汴京繁盛,金粟馥郁,花光满路。 这是与曾作为南周古都的建业相似、又全然不?同的风光。 李微言大?约吃到了?雪荔护送所带来的安全感,又留恋昔日朋友的相聚;而来到敌友难明的新朝,他少不?得局促。他便多次邀请雪荔留下陪他,无论是任职宫卫中的什么武官,他说得天花乱坠,许了?许多条件。 就连陆轻眉也默许:雪女?在皇帝身边的话?,皇帝确实安全。 张秉在旁,说起先前宣明帝和江湖势力结盟、以致酿成大?祸的故事。他说这话?的含义不?言而喻,李微言白了?他好几眼,陆轻眉也目光泠泠地?盯着他,揣测这人在朝中的不?好对付。 雪荔对他们的挽留和交锋都没有兴趣。 她认真辞别,只说家中有人需要照顾。 众人自然知晓是谁,欲言又止半晌,李微言到底叹口气?放行。 于是,雪荔在大?周皇宫中参加夜宴,看遍歌舞,再?纹风不?动地?从丝竹管弦乐中走过,离宫返回自己临时居住的府邸。汴京夜间灯火铺陈,亮如白昼。 夜里飘了?细雪,却无损汴京繁华。夜间的汴京银花火树,越接近府邸,她步伐越是加快。 她耐不?住用了?轻功,翻墙而入。 她踩着飞雪翻墙跳入院落,才一转身,先映入眼帘的,除了?那在细细飞雪中轻晃的廊下灯笼,便是坐在台阶上托腮看雪的少年郎君。 是林夜。 自然是林夜。 他撑着脸坐在台阶上,仰望天幕时,飞雪与灯烛光一道落在他脸上,呈一种?莹白晕黄交织的氤氲美感。他许是怕冷,披着厚重孔雀翎织就的长裘,孔雀翎羽的光斑斓明耀,偏偏适合他。 许是独自一人待在府邸,他懒得梳洗,长发?便没有束得严整。一根玉簪束发?,乌发?垂落而下,搭在孔雀翎长裘上,也被风雪吹扬几缕,沾到他瘦白的脸颊上。 他这样安静地?坐在台阶上,清清幽幽,像一缕幽魂,尚未消弭,却即将消弭。 雪荔顿在原地?,看着他发?了?呆。 林夜起先没有发?现她,但他又不?是瞎子,一个小?仙女?枯枯地?在墙角树旁兀自不?动,他的眼波便流了?过去。 林夜佯怒:“我不?是鬼魂,我还活着,我有影子,我会说话?能跑能跳。我只是生了?大?病,只是饮食需要注意,只是要常日泡在药罐里,只是从生死?一线中活过来遭了?些?罪,导致现在连门都出不?了?,只是在家中做‘望妻石’……虽然有这么多‘只是’,我依然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严肃道:“阿雪,别把我当鬼,别再?问别人能不?能看见?我了?……所有人都能看得见?我,我活着这件事,不?是梦不?是幻觉。我是真实存在的。” 要知道,自从他从鬼门关走出来,自从他活过来后又重病数次、无缘无故晕倒吐血数次,雪荔便总怀疑他是假的。 他只是受罪太多,剑伤致命,李微言送来的药物再?好,他也需要慢慢调养。 林夜一向心态好,言笑自如。然而前些?天,林夜听到雪荔问李微言他们,“你们能不?能看见?他”。众人古怪的眼神下,林夜才知道雪荔的患得患失。 如此,林夜几乎每日见?雪荔,都要强调“我活着”这件事。 此时此夜,雪花落在少年乌发?玉簪、长睫黑目上,他哐哐哐说一大?堆话?,少不?得因体弱而咳嗽两声,雪荔才淡定下来,朝他走去。 她相信他活着了?。 毕竟她再?是幻象重重,她也幻想不?出来如此伶牙俐的林夜。 林夜的眉飞色舞、能说会道,是贫瘠的她,永远无法想象却流连不?已的。 雪荔到林夜身边,他朝她仰脸笑,殷勤地?拿自己的裘衣一角铺在阶上,邀请她入座。雪荔便坐下来,挨着他肩膀。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气?,她整个人紧绷的神经都为之一松。 她垂下眼,觉得自己好是快活。 是了?,这才是快活。她的心砰砰跳,起起伏伏,与先前的心如止水,是全然不?同的状态。 雪荔品呷着这种?奇异的情绪时,听旁边少年邀功:“你知道我是故意的吗?” 雪荔:“什么?” 林夜好得意:“我一直坐在台阶上等?你回家,这样,你想到家中有人等?候,就会心不?在焉、患得患失。不?管他们的宴席有多精彩,歌舞有多好看,你只要有点良心,都会挂念我有没有好好吃饭吃药、我一个人会不?会寂寞可怜……这样的话?,阿雪急匆匆回家,奔我而来,我多聪明啊。” 雪荔心想,我倒不会想那么多。不过,我也确实心不?在焉,想早早回来。 而且…… 雪荔轻声:“家?” 林夜眨眼睛:“不?是吗?有我的地?方,还称不?上‘家’吗?我不?配吗?” 他又开始了?,侧过脸望她,眼睛漆黑水灵,捧着心口泫然欲泣。他长得这样好,眼神这样清,作怪的模样不?让人讨厌,让人很是心动。 雪荔弯了?唇,目光盈盈。 手捂心脏作怪的少年一怔,他看得眼睛有点发?直,恍惚片刻,又忽然觉得不?好意思,猛地?红着脸撇过了?脸,闷不?吭声了?。 他不?招惹她了?,便轮到她来招惹他。 雪荔挨近他,小?声:“阿夜,我在笑呢。” 林夜脸颊滚烫,含糊道:“……知道。” 他憋了?半天,支吾说道:“很好看,好看得……我、我……忍不?住。” 雪荔凑近,气?息快拂到他颊上:“忍什么?” 林夜僵硬着,没敢抬头多看。他满心满眼气?血滚滚,脑海中不?断浮着她的笑容。他早已知道自己无药可救,可雪荔每一次稍微露个笑,他便手指发?麻脑勺发?木,他、他…… 林夜捂着心脏处的手指用力,指节微微发?白。 雪荔误会了?,问道:“你心脏还在疼?” 林夜一怔。 他松开衣襟,笑:“不?疼。” 少女?的手却伸过来,她的气?息贴着他脸颊,他一动不?动,满脑绮思幻象。而雪荔的手抵在他心脏处,内力柔柔地?传过去时,林夜意识到她又在为他耗费精力,他忙伸手握住她手。 这一次,他终于敢看她眼睛了?。 林夜弯眸:“阿雪,我和你闹着玩呢,我真的不?疼。我最近吃药格外积极,也没有胡闹,没有嚷着出去玩……我的身体在一点点恢复,你没见?过的‘照夜将军’的好身体,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了?……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有多厉害了?。” 雪荔点头。 她是这世间唯一一个,他说什么她都信的人。 但雪荔的手指依然没有从他的衣襟处挪开,他不?让她传输内力,她便停了?。她的手指只是抵在那里,感受着下方跳动的心脏,她脑海中,浮现林夜刚从鬼门关走出来后,他心脏处的剑伤。 那是致命之伤。 多亏李微言给的药,拖住他性?命,让他们有时间去治疗调养…… 雪荔问:“痛不?痛?” 林夜怔住。 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她低垂着眉眼,神色看不?清,而说话?语气?,是她一贯的平静淡漠调子:“那剑伤,是宋挽风造成的,是从后偷袭的剑伤。我认得宋挽风的招式……当时,是不?是很疼?一句话?都说不?了?的时候,听到我喊你却无法开口时,是不?是很难受? “你只有二十岁……就要经历这些?。 “是不?是很……委屈呢?” 林夜缓声:“委屈?” 雪荔点头:“嗯,我仔细研究过了?……你年纪这么小?,身边人死?那么多,你得一一处置,还得藏好自己的情绪,安抚所有人。你把健康的身体折腾成这样,知情领情的人也没几个……大?家都说,这样会很‘委屈’。” 她想一想:“我很心疼。” 林夜“噗嗤”笑。 她自然不?知道,她淡着脸表达关心的时候,有多可爱。但是正如林夜自己也不?知道,他忍痛这么多年,习惯了?当旁人的顶梁柱、智囊军师,雪荔问一句“痛不?痛”“委屈吗”,他的眼睛便红了?。 雪荔抬头,目光与他对视。 他本想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却在她的眼眸凝视下失神。 他忍不?住倾身,将手指拂在她脸颊上。他的手指从她腮边向上游走,最终落到她眼角处。他手指按着她眼角,轻轻擦过她的睫毛,不?受控制地?看向她的眼神。 他被这样清宁又空寂的眼神捕捉,他早就知道自己甘之如饴。 夜间皓雪纷纷扬扬,如撒盐如鹅毛,浩浩然落在天地?间,包裹着台阶上灯笼摇曳下的一对小?儿女?。 雪荔定定地?看着他,见?林夜手指一直停在她眼睛处,他喃喃:“阿雪,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忍不?住的。” “到底是什么忍不?住”“到底要忍什么”这样的问题先不?提,雪荔更想知道的是:“我到底是什么样的眼神?” 林夜撩起眼皮,眼睛黑白分明,如曜石一样闪着清光。他微微笑:“爱我的眼神,愿意陪我为所欲为的眼神。越是这样,我越怕欺负了?你。” 他声音微哑,喉结滚动,说话?间便倾身,目光落在她粉红唇瓣上。 他心跳咚咚,俯身想一不?做二不?休地?冲下去偷香,满脑子都是“差不?多可以了?”“好久没亲了?”“阿雪喜欢我,不?会推开我的”。 雪荔确实没有推开他。 但是林夜的气?息即将落到她唇角时,林夜听到雪荔说:“可你确实欺负了?我。” 林夜愣住,他倾身的动作停住,隔着一寸之距,他抬起眼睛看她。雪荔看到,他的脸颊微微发?白。 看来,聪敏的照夜小?将军,是知道她在说什么的。 雪荔平声静气?:“你知道我不?懂情,便仗着我不?懂,来糊弄我。你在凤翔的时候,应该和玉龙师父见?过面。起码那时候,你就对师父生出怀疑。你怕师父和宋挽风又要对我做什么,便瞒着我,自己去赴约。离开凤翔的那一天早上,你也在台阶上等?我,反复问我喜不?喜欢你。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我说不?喜欢,你就死?而无谓了?。 “你骗了?我。你说不?会用第三滴血,却用了?。你说等?战争结束,我们一起离开,你失约了?。你把我一个人丢下,你确确实实地?欺负了?我。” 林夜落在她眼角处的手指微微发?颤,他的气?息也有些?颤。 他朝后退,垂下眼:“对不?起,阿雪,我没办法……” 雪荔握住他的手。 雪荔:“我觉得我不?笨,如果不?是我信任你,我便不?会被你当日的表现骗你。你利用我对你的信任,来骗我,去赴死?。你觉得我应该不?会太难受,可我其实很难受。我知道你是不?忍心,你怕师父和宋挽风再?一次伤害我……事情过去很久,我也不?知道如果当日是我在洛阳行宫,我能不?能撑住师父和宋挽风的联手背弃。但事实上,替我承受的人是你。 “我不?喜欢这样。你很聪明,但我也不?差。你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做主,却低估了?我和你之间的情谊。反正这世上再?没有师父,没有宋挽风了?,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你要和我一起商量,不?要再?擅做主张。” 雪荔轻声:“好孤独的。” 林夜恍惚看她,喃声:“什么?” 雪荔静静看着他:“没有阿夜的世界,好孤独。” 只此一句,万籁俱寂。 只此一句,再?什么都不?重要了?。 林夜眼眶倏地?通红,方才还能克制的情意此时决堤。他无法自控无法收敛,他红着脸倾身,将雪荔抱入怀中,紧紧地?贴着自己心房。 他抱她抱得用力,贴在她脸颊旁的气?息滚烫,身子又微微发?抖。 林夜声音沙哑:“阿雪,你感受到了?,对不?对?” 雪荔没吭气?。 林夜怜惜地?抱着她:“你反反复复地?问我,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无数遗憾与悔恨之后,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如果人生布满阴谋和算计,每一步前行都与赴死?无异,那么,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呢? “而今,你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对吗? “因为风骨,因为志向,因为陪伴,因为尊严。因为人生只有一次,因为存在本身就足够珍贵。爱是一种?你不?明白的感情,但你一定知道吧,感受到吧——在这漫山风雪下,春山明媚,有人爱你,惜你,不?舍你。 “阿雪,我知道,你已经明白了?。” 雪荔回答:“是的,我明白。” 她缓缓说:“我因阿夜,而留恋凡尘。” 林夜声音便听着更难受了?:“如果你已经明白,那我欺骗你的这件事,一定让你很难受吧?阿雪,对不?起。我是想保护你,不?是想伤害你。” 雪荔点头。 她从他怀中挣出一点,她看着他的眼睛,再?一次弯唇:“我原谅你。” 林夜忍不?住跟着她笑。 万千情意如海如潮,如云奔涌。夜雪之下,林夜倾身,终于抱到她,与她在夜雪弥漫间拥吻—— 他听到融雪的声音。 他听到心动的声音。 遥远的天边,冬日河川间的浮冰刺拉拉,一点点碎开,从坚冰变成碎冰,再?从碎冰,散落到从高处流下的雪水里。雪水再?融化?,浩荡滚滚而下,于是,沉浸一整年的青山绿水在咔擦碎冰声中,浮动活跃。冰雪融化?,春水盈盈,春日在此夜,真正到来。 -- 林夜曾在雪地?中为雪荔题字:“愿逐阿雪度年华。负此誓,魂飞散。” 而今夜,雪荔在雪地?中,用他送给她的匕首“问雪”,回应他的爱:“愿伴林夜千千日,万万月,亿亿年。” -- 三月,林夜身体好一些?了?,便不?愿意待在汴京。他雀跃无比,催促雪荔带他走江湖。 显然,天真的小?郎君虽然是战场上的天才,却因为没有游历天下,而对这件事充满了?向往。雪荔比他有经验,她已经游历过整整一年了?,她没觉得有多好玩。 不?过林夜向往,雪荔便和林夜拜别李微言等?人,离开汴京。 他们先去庆州。 明景在庆州建国“朱居国”,她昔日的女?兵们跟着她在此地?居住,并向天下招婿,还要保持和大?周国友好的关贸关系。借着曾经送亲那桩了?不?起的事,明景背靠皇帝李微言,如今扶兰氏的日子,可比之前在西域时好很多。 雪荔和林夜骑在马上,在建好的新城门前递上名帖,等?故人来见?。 风尘滚滚,砂砾如梭,无损此地?人流。城门前有守卫维持秩序,门外人来人往,车队熙攘,看起来非常热闹。 雪荔问:“这里人一直这么多吗?” 守卫知道他们是女?王的朋友,便热情回答:“自然不?是。只是女?王在招婿呢,女?王美丽年少,还肯传授魔笛,前来庆州的年轻人可不?少……” 雪荔眯眸,看着江湖人士打扮的过路人:“还有女?子呢。” 守卫很淡定:“万一女?王喜欢女?子呢?” 雪荔眼睛微微瞠大?,为这新奇的说法而生出思考。一旁的林夜咳嗽一声,瞪一眼那多话?的守卫。他可不?想漂亮的雪荔,生出奇怪的想法。 下凡的小?仙女?是他一个人的。 林夜的马便朝雪荔那边走,两颗马头撞了?撞。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雪荔被外界变化?吸引,眼睛轻轻一闪,便看到林夜变戏法一样凑过来,朝她抛来一个什么东西:“阿雪,看看这是什么?” 他抛得再?随意,雪荔也接的住。 雪荔发?现,林夜抛来一本空白的本子。牛皮封皮包裹得严实,用绳索捆缚,还抹着一层蜜色蜡油。一层层揭开后,她还没有欣赏空白的书页,先看到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xxxx》。 雪荔:“……”竟然一个字也没认出来。 好在旁边有小?孔雀炫耀地?读出来:“这是《雪夜日志》。” 雪荔看向林夜。 林夜狡黠眨眼:“先前的日志册,不?是丢了?吗?我送你新的啊。” 雪荔“啊”一声,想起来了?。 《雪荔日志》掉入洛水后,丢了?整整一年。她只找回来一些?零星纸张,还被水泡得快要毁坏。无论雪荔如何补救,丢了?的日志都不?再?回来。 她倒是不?失落,林夜却担心她不?开心,重新送了?她日志本子。 送便送吧,《雪荔日志》改名《雪夜日志》是什么意思? 林夜板着脸,厚着脸皮指自己:“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日志……你可以写,我也可以写。我们是一起的,当然日志也要一起写了?。” 他美滋滋畅想,想得自己脸颊绯红:“你和我一起写的日志,以后可以当传家宝,传给下一代……” 雪荔:“那我就一点秘密都没有了?。” 林夜瞪她:“你需要什么秘密?我都不?要秘密的。是你说让我不?要再?瞒着你,难道你想瞒我什么事?阿雪,我告诉你,不?许——我、我可是非常霸道的。” 雪荔看不?出他霸道,倒看出来他好玩。 她又弯了?弯眼睛,他便又开始目光闪烁,挪开视野左顾右盼。 而林夜听到雪荔说:“我也有礼物送你呢。” 林夜一愣后,当即惊喜。他回头间,眼看着一样物什抛过来,像个卷轴模样。林夜浮想翩翩,接过来,小?心翼翼打开卷轴。他想了?许多卷轴中的东西,没想到这竟然是一道密旨—— 刺杀霍丘国王,白王。 林夜:“……” 他木然看雪荔,垮下脸。 雪荔:“赏金一万金。” 林夜:“……” 雪荔道:“这是李微言给我的,陆家、张家,全在上面按了?印。就是说,如果我成功杀了?霍丘国的国王白王,我就能得到这一万金。皇帝和张家、陆家三方印玺盖在上面,他们互相监督,我不?怕他们任何一方赖账。” 林夜想半晌,问:“你很缺钱?” 雪荔点头。 林夜正要开口,雪荔如数家珍地?开始数:“阿夜每日要用的药材,阿夜喜欢玩的,喜欢吃的,阿夜的衣物,还有阿夜出门玩耍的偶尔花销……我自然要赚许多许多钱,才养得了?阿夜。” 林夜捧着卷轴的手一紧。 他半晌笑:“我不?缺钱的。我自己可以……” 雪荔摇头:“不?一样。” 雪荔:“是我要带你走的。我自然要对你好,不?能委屈你和我一样风餐露宿。我希望阿夜不?受委屈。” 林夜垂下眼。 心间感动与欢喜,已是最浅薄的情感。他无意一次次表露自己的喜爱,手指却抚着卷轴上的字,实在眷恋难言。好半晌,林夜轻声:“刺杀白王,可不?是简单的事……” 雪荔道:“也许有故人愿意相助。” 雪荔这样说,武功弱于她的林夜才感受到,他们出行一路,一直有人默默跟随在后。只是他一直感觉得不?清晰,而武功高手雪荔都没吭气?,林夜便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如今看来…… 城楼下,林夜朝身后看。 雪荔道:“跟了?一路,还不?出来吗?” 林夜看到小?道上,一匹马驮着一个少年,不?情不?愿地?走出来。那少年脸皮很厚,看到他们,当即露出笑容,热情打招呼,又挺腰拱手抱拳,特意压低声音:“在下粱尘,与二位一见?如故,不?知可否同行?” 林夜盯这少年。 林夜眼睛光轻轻亮,却又故意道:“看起来,某个不?听话?的人,又离家出走了?啊?” 粱尘眼睛泛红,却笑起来。 他策马朝二人走去,慢悠悠:“这次可不?是离家出走,我可是带着旨意出门的,我姐姐和我爹娘,都是知道的……” 林夜懒洋洋:“你能干什么啊?” 粱尘:“喂,不?要小?瞧人,我现在武功可进?步了?很多,不?会拖你后腿的。” 两个少年在斗嘴,雪荔在旁插话?:“还有呢。” 林夜和粱尘都一怔,再?次朝后看去,他们看到了?夕阳西下,老马缓步,戴着蓑笠的黑衣青年牵着马匹,从城楼下的茶棚方向,朝他们走来。 到近前,青年抬头。 黑衣青年淡然拱手:“大?周殿前司都虞候,杨增,奉命出玉门,执行密令。诸位若有所委,在下不?避水火!” 余晖自后方斜射,庆州城门正门打开,衣着鲜妍的人影策马而出。一身胡女?装束的年少女?王头梳发?辫,戴花冠,彩幔流苏将她打扮得珠玉琳琅,光华璀璨。而这样的少女?纵马奔出城门,朝他们扑撞过来: “粱尘! “林夜、雪荔、杨增杨大?哥……你们好哇!” -- “如此,便是还差一人了??”林夜笑问。 粱尘和明景一见?面,便凑到一边叽叽喳喳说起话?来。那当了?女?王的小?姑娘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女?王风范,仍是绰约可爱。她跳起来揍人时,眼眸噙泪神色灵动,和昔日一样娇美。 那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其他人则拿着这道密旨,琢磨出关之路。 杨增手托下巴,轻轻瞥雪荔一眼,慢条斯理?:“窦燕的机关术,是很有用的……不?过‘秦月夜’现在封山了?,我们既不?知道雪山在天山的哪一段山,也不?知道那位冬君大?人还愿不?愿意放下职务,跟我们出一趟远门。” 雪荔道:“我知道雪山在哪里。” 雪荔:“走吧,我们去找窦燕。” -- 三月时节,一众儿女?纵马出关,绕天山,转河西走廊,一路西行。 他们踏过嵯峨高山,葳蕤长河,马匹越行越快,天山的轮廓在视野中越来越近。天地?间的皓雪绵密如雨,在长马纵横间,雨丝纷纷然,化?为了?天地?间的阳光晨露。 他们御马行在晨露下,欢笑声洒过金光粼粼的天山水,山崖积雪折射出一层层波光。 他们追过西坠的金乌,也望过东升的玉兔。晨曦透过薄云,苍鹰在天穹间盘旋俯冲,尖戾叫声洒在奇绝的山水间。山水迢迢路遥遥,壮丽古今。冬日离他们越来越远,春和景明正在眼下。少年们纵马高歌,肆意青春,回头望向山林染上绿意—— 春日终于到了?。 【乙酉年三月十五日,凉夜迢迢,西出重关。春山赴雪,无问西东。 ——《雪夜日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