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不可貌相》 第1章 耻怀缱绻-01 2016年4月9日夜,冷雨绵绵。 万家灯火颤摇在水光中,昏昏欲睡。但对神经外科医生陈熙南来说,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他刚眯着不大会儿,枕边就炸起了午夜凶铃——值班室的电话铃总是大到让人心梗。 “快别睡了,过来开奖!”打电话过来的,是他的夜班搭子韩伟。 陈熙南和韩伟,这俩人堪称神经科的黑白无常。一个神外,一个神内。一个白净,一个糙黑。一个招财猫,一个乌鸦嘴。而且只要夜班对上,当晚必定有人病危。 陈熙南抬腕看了眼表,打着哈欠问:“是不是下午从急诊收的那个。我记得是左侧额颞叶出血。” “就他!”韩伟这两天感冒,不停地清着嗓,“下午寻思血压太高,咳嗯!不好动刀。刚才重照了下ct,咳嗯!出血面积大了不少。” “血压还高吗?” “160多,我给他滴了点硝普钠。你咳!别搁电话里问了,赶紧过来瞅一眼。” “在穿鞋了。”陈熙南嘴上答应着,心想事态绝对不会停留在‘瞅一眼’。果不其然,等他赶到病房,患者已经陷入昏迷。 韩伟正在床边给药。他是个黑壮的汉子,白大褂穿他身上紧得像个包臀裙。脑门上一个标准的m形发际线,两个门洞在灯下闪闪发亮。 医生是一个极易秃头的行当,但韩伟也不能算英年早秃。毕竟他也有35了,比陈熙南大出整整8岁。不过俩人平级,都是主治医师。 这绝不是因为韩伟水平不行。 众所周知,医路从青铜到王者分六个等级:规培、住院、主治、副主任、主任、教授。而每一级的晋升,都漫长而艰辛。3年规培5年住院,35岁能独立都算不错。 所以韩伟是正常,陈熙南才是那个特例。 在物理学界有一则名言:世界上只有两种物理学家,最最优秀的,以及打一开始就不该踏进物理界的。 这句话,放在神经外科同样适用。因为要成为一名神外医生,需要的天赋实在太多了:聪慧的头脑,癫狂的勤奋,灵巧的双手,宁静的情绪。一点冷血变态(千万不能多),再配套一根拇指粗的心血管——毕竟脑瓜不是西瓜,切开后能拿保鲜膜箍上。 这些,陈熙南都有。 他自幼记忆力超群,16岁就参加了高考,被首都医科大临床专业录取。比脑子还离谱的,是那双同利的手:读书时,他俩手一起答题;行医后,他俩手都能操刀;而比这双手更离谱的,是他那要坐化般的稳定情绪。不管在多么紧迫的关头,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他都能镇静自若,声音永远平缓温和。护理部主任曾说他:给小陈开俩混响,能演西游记里的如来佛。 得益于老天爷的填鸭式赏饭,陈熙南24岁就被授予博士学位,次年通过了主治医生的考核。这已经不能用‘天之骄子’来形容了,用韩伟的话来说就是‘外挂之王’。 此刻外挂之王已经定好了治疗方案。他摘下眼镜,叫家属进来谈话。 私心来讲,陈熙南不喜欢和脑出血患者的家属谈话。因为脑出血要是走到开颅这一步,说明脑神经细胞已经大片坏死。即便手术清除了血肿,术后也极有可能出现偏瘫、中风、脑积水,甚至是失智失语。 说白了,手术是‘可能赖活’,不手术则是‘肯定好死’。而这个极限二选一,通常会让家属情绪失控。 因为这名患者发病突然,当下守在医院的只有他老婆。一个五十来岁的大姨,脑门上横贯着两道藏青纹眉。稀疏的头发烫成小卷,泡沫般轻飘飘地浮在头皮上。 一听到要开颅,她当场就吓懵了。交握的双手青红交错,像一颗锈斑遍布的苹果。 陈熙南同情地看着她,但实际上没有任何映像从他的视网膜传送到大脑。神外医生的生活繁忙而疲惫,睡眠不足下是他的变态人格在支撑:不畏压力,热衷冒险。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去掉共情。 患者在家人那里,是活生生的人。有性格、思想、回忆和认知。但在手术台上,这些东西统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动脉、静脉、神经系统和脑组织。 “大夫,不开刀行吗?” 陈熙南有点心不在焉,敷衍地笑了下:“我能把各种治疗方案、以及预后风险都告诉您。但决策权不在我这里,还是在您那边。” “那你跟我说,开刀有多大机会能活。” 陈熙南口吻依然温和,但他的眼神很空。两颗眼珠像是凝固的雾,都没聚上焦:“概率只是一个数字,不能预测任何一个人的生死。就算我说80%,也没有多大意义。因为落在个人身上,只有0%和100%。” 大姨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扑通一声跪下了。双手合十地作揖,哭天抢地起来:“求你救救俺老头!求你了大夫!!” 这嚎哭终于让陈熙南回过神,单膝跪地去托大姨胳膊:“您这是做什么。既然来了医院,就把心放这儿。我们都会尽全力的。” -- 耳畔是呼吸机的嘶嘶声,监护仪的滴滴声,电刀的嗡嗡声,还有显微镜的呖呖声。 患者的脑硬膜已被剪开,皮子似的翻着。周围的绿布被血浸透,晕成了一大圈深紫色。伤口像是寒冬里的一张嘴,哈着屡屡白汽。 显微镜悬在术野上方,镜头里是颤巍巍、油汪汪的脑子。这些对普通人来说毛骨悚然的景象,在陈熙南眼里像是电脑桌面一般平常。不,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幅瑰丽的画作了。 脑肠上的褶皱像山脉峡谷,微细血管和蛛网膜像紫红的星空,在无影灯的照耀下,流光溢彩。 常有好奇的外行人问陈熙南:“人脑子到底啥样的?” 每当这时,陈熙南总是抽象地形容:“像发生在酸奶里的星球大战。酸奶是那种半固体,能立住勺子的。”说罢还微微一笑,饶有兴致地欣赏对方脸上的反感。 此刻因为血块的压力,眼前的酸奶绷得紧紧的,呈现出草莓味的粉色。出血量很大,但幸运的是血块正好堵住了血管上的破洞。陈熙南不想冒险移开血块,仔细寻找着向破口供血的动脉。 “止血夹。”他吩咐助手,用手术钳把那根动脉暴露了几毫米。夹好动脉,他冲洗堵住血管的血块,让它向外浮动。等浮上来,再用吸引器轻巧地吸走。 脑组织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接着就是修补了。一针一针缝合,一层一层退出。他的双手稳当而灵巧,每一样器械都像是手指的延伸。血管,硬脑膜,颅骨,最后由助手缝皮。 一个多小时后,患者有了点意识。不过高级中枢的功能还没有全面恢复,表现出了轻微躁动。 陈熙南也补了一小觉,这会儿心情不错。拍着他的肩膀,笑眯眯地安慰:“没事儿了啊,再躺两天就能回家。” 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曾说:医生有三宝——语言、药物、手术刀。先不提虚情还是假意,论安慰这项软技能,陈熙南掌握得炉火纯青。 韩伟曾就此事挖苦过:“我就纳闷儿了,你都哪儿来那么些精力赔笑?” “不要说那么难听,这叫‘预期效应’。”陈熙南讳莫如深地纠正道,“求生欲就是最好的芬太尼。” 不管韩伟是否认可,实践效果确实不错。患者听到这声安慰,双脚逐渐停止摆动。木然地抬起双手,在肚子上无声地鼓掌。 陈熙南见他思维清楚,偏头向麻醉师交代:“太烦躁会加速脑细胞耗氧,容易继发出血。等情况稳定了,给点镇静。”说罢摘掉眼镜挂到刷手服v领上,走出了手术区。 患者的家属已经赶来不少,正七嘴八舌地在门口堵着。他甫一露面,就呼啦啦地围拢上来。一双双眼睛逡巡着他疲惫的脸,想要找到渴求的答案。 陈熙南摘下口罩,脸颊上横贯着几道勒痕。他微笑着说话的时候,那些勒痕就像小猫胡子一样上下撅动:“血已经清干净了。人也清醒,情况比较乐观,先转入nicu观察两天。不过因为颅内血肿量…” 他话还没说完,人群后一个小医生急急地冲他招手:“陈医生!急诊来了个斗殴外伤的!” 作者有话说: 文明评论,不喜轻喷。如有专业错误,欢迎指正。 参考资料: 开颅 戏很多的医学史 神经外科分册 命悬一线我不放手 打开一颗心 屁事也疯狂 抱歉我动了你的脑子 生命的反转 白色记事簿 生死关头 当呼吸化为空气 弃业医生日志 癌症密码 病房生死录 医生为什么会误诊 癌症传 自私的基因 疼痛的真相 你是吃出来的 死亡如此多情 东北往事黑道风云20年 一位神经科医生的30年诊疗手记 刀下人间 好好告别 怪诞心理学 这就是人性 纪录片:急诊室故事、人间世 平台:澎湃新闻、丁香医生 世界架空,人物无原型。情节仅供娱乐,请勿上纲上线。 第2章 耻怀缱绻-02 在医学生当中,流传这么一句顺口溜:金眼科,银外科,累死累活妇产科。一钱不值小儿科,死都不去急诊科。 急诊科,是医院里最可怕的地方,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患者什么情况。外伤,胸痛,中风,中毒,心梗… 对于刚本科毕业的刘浩来说,无论是救护车的轰鸣,面白如纸的患者,还是惊心动魄的重大抢救,都太过刺激了。此刻他站在电梯前,茫然又无措。 陈熙南安抚完那边的家属,这才走过来问他:“片子有了没?” “刚拍,报告单还没出。” “嗯。”陈熙南扭头往走廊深处走,“我去趟洗手间。” 刘浩一把薅住他胳膊:“等会儿再去吧!人快不行了!” “不慌。”陈熙南用食指和中指钳住他手腕,不轻不重地拿开,“要连这两分钟都等不及,那就算现在我飞过去,也行不起来了。”说罢还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刘浩看着他的背影,皱着脸暗自琢磨。 这是讲了个地狱笑话?还是自己惹他不高兴了?想得是聚精会神,连着被电梯门夹了好几下都没反应。 其实也不怪刘浩敏感,陈熙南的笑确实瘆人。 客观来讲,他长得人畜无害。白皙的短方脸,光润的落尾眉。一双温和的大眼睛,戴副半框近视镜。瘦瘦高高,斯文俊秀,像‘别人家的孩子’。 但就是有个毛病——看人不聚焦。即便是面对面地讲话,他的眼神也绝不落入对方眼中,而是落去更远的地方。带着一种神秘、缥缈、若有所思。这种缥缈配上微笑,细看确有几分诡异,好像是油画里的人像动了。 大学时代就有人给他起外号:陈娜丽莎。陈熙南自己还挺满意,心想首都人就是文雅。想当年在老家,他都被人叫独卵子(不合群)。 陈熙南拥抱完小便斗,这才跟着刘浩下到一楼。远远就见抢救室门前熙熙攘攘,一群老爷们儿正在和保安吵吵。 大概能有七八个,全都面目凶煞,匪气冲天。其中有个胖子,还在后脑勺纹了个太极八卦阵。来回晃着头,像个正在奔跑的斑马屁股。 陈熙南一看这伙奇葩,顿觉有几分头疼。心想那个抢救的不会也纹了一脑袋吧?要不缝皮让整形外科的来? 推开急诊室的双开大铁门,入目就是一溜鲜血,被踩抹得到处都是。 陈熙南走到诊台,慢条斯理地问:“哪个病人啊?” 诊台的医生抬手指了下:“内个男的,王厉害捂着内个。” 王厉害原名王丹心,是急诊科的护士长。做事勤恳负责,就是长了张椒盐嘴。从主任骂到规培,从患者骂到家属。十来年骂遍天下无敌手,院长见她都绕道走。人送绰号:王厉害。 陈熙南晃悠到王厉害身边,俩手在身前交握:“人怎么样啊?”他语调平缓,神态轻松。不像在急诊,倒像在超市撞见熟人。 “摸蛆的蹭来了?”王厉害挂上补液袋,翻了他一个白眼,“好得很!berber乱蹦!” 神外大夫和急诊护士,天生就得是两个品种。一个火燎腚都不着急,一个寅时点兵卯上阵。而雷厉风行的,一般都受不了慢条斯理的。王厉害一看陈熙南那蘑菇劲儿,就控制不住要呲儿两句。 陈熙南也不生气,只是呵呵地笑。举起刚到的ct片,借着灯光查看。患者情况别说‘berber乱蹦’,恐怕马上就要‘栽愣愣肚皮朝上’了——颅内出血严重,明显中线移位。 人的脑子,其实不是嵌在颅骨里,而是悬浮在脑脊液里的。在遇到瞬间的加速或急停时,脑子会狠狠撞到颅骨上。受伤的脑子肿胀后压迫血管,导致血液供应不进来。如果不及时减压,人转眼就没。 所以从理论来讲,突然大力晃一个人肩膀完全有可能杀死对方。新生婴儿的大脑更加柔软,家长的一个举高高都可能要命。 陈熙南手里的片子,脑中线已经偏移。再拖下去很可能出现脑疝,需要立即开颅清除血肿。 他放下片子掏出手电,想要查看患者瞳孔。视线甫一撞到轮床上的人,手顿住了。 这人他见过。 不。不止是见过。而是让他魂牵梦绕,百般找寻!!! --- 事情还要从去年年底讲起。 那是一个干冷的下午,门诊来了一名中年妇女。因为突然视力下降去眼科检查,结果发现了脑垂体瘤。 这有些不幸,本以为是眼睛的毛病,没想到是脑子。但也比较幸运,因为脑垂体瘤大多良性,切除后复发概率较低。不过患者瘤子长得有点大,经鼻内镜切不了,需要传统开颅。 患者和家属一听,都退缩了。一方面是对开颅的抵触,另一方面也是高达10万元的费用。 一大家子在门诊七嘴八舌了半天,最后说要去中医那边看。陈熙南见他们那态度,寻思是不治了。没想到一个月后,患者又回来了。此时她已经出现视野缺损,看什么都带着大黑洞。在可能会失明的恐惧下,她态度坚定地要手术。 在手术前的评估阶段,陈熙南发现她血脂有点高,就建议做冠脉cta评估风险。但遭到了其家属的强烈反对——明明是脑子有肿瘤,查心脏干什么? 可能是对医疗系统的不信任,也可能是经济压力,几个家属讲话都很难听。一会儿说ct有辐射,一会儿说医生开ct有提成。陈熙南开始还耐心解释,说并非所有冠脉狭窄都有症状,查一查总没有坏处。而且这里是公立医院,设备不外包。开检查不仅没有提成,开多了医生还会被扣钱。 但没想到,解释加剧了家属的恐惧和否定。一大帮人挤在门诊里,一会儿说网上大v都曝光内幕了,别拿人当傻子。一会儿又录视频上传网络,指名道姓地骂他乱收费。 陈熙南本就嫌这个瘤子长得一般:既没学术价值,也没挑战快感。家属一难缠,他更懒得浪费时间。撂下一句后果自负,随他们去了。 本以为个小概率事件,可现实就是这么寸。 手术一开始十分顺利,心电图也并无异常。然而就在陈熙南剪开脑硬膜时,麻醉师忽然跳了起来:“不好!t波宽了!” 陈熙南停下手,看了几秒监护仪。就见t波越来越宽,直至完全翻转。紧接着响起蜂鸣,并闪烁红灯。 所有人瞬间进入战斗状态。跳起来做胸外按压的,掰药瓶子安瓿的,开除颤仪的,往电极板涂导电凝胶的,出门通知家属的…手术室里的气氛像是绷在弓箭上的弦。 “上不上除颤?”助手举着电极板问。 “不慌,”陈熙南仍旧站在患者的头颅前,盯着心电图的波动,“再等等。” 半分钟后,在无影手般的胸外按压下,患者的心跳恢复了。伴随着警报的解除,大家都在口罩下长舒一口气。 陈熙南低回头,开了句玩笑:“压得够快,阎王都没插进手来。”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紧张的气氛得以缓和,手术继续进行。然而仅过了不到十分钟,监护仪的蜂鸣再度响起。这回陈熙南没有选择观望,果断地指挥道:“除颤。” 助手抄起除颤仪,大叫了一声:“退后!” 砰!随着电极板上穿出的电流,患者的身子在无菌单猛烈一弹。但情况没有好转,监护仪上还是乱糟糟的小波纹。 陈熙南在刺耳的蜂鸣中平静地重复:“再除。” 又是一阵抽搐,心率仍没有回复。 “再除。”他的口吻里依旧不见慌乱,两脚交换了个重心,瞟了眼墙上的挂钟。 足足电了四回,终于响起一声脉冲。 “窦律了!!”器械护士兴奋地叫了一声,随后屋内又转为可怕的寂静。一双双手在半空中端着,一双双眼睛向主刀看着。 劫后余生的代价,是更加的如履薄冰。所有人都在等待主刀做出决策,给出指示。 “不做了,关闭切口。”陈熙南对巡回护士说道,“叫心内科,做血管造影。” 趁着心率稳定,患者从手术室推出来,直接送进了心内科。造影结果显示冠脉狭窄,管腔狭窄面积高达45%。这回得了,头盖骨白掀了不说,还得先做心脏搭桥,择日重掀。因小失大住进了icu,一天的花费够做5回cta。 这回家属更受不了了。咬定是因为没给手术红包,所以故意把人往坏了治,就为了送icu挣钱。 虽说公立医院不怕闹,但领导层觉得一群人闹事到底不体面,要求赶紧息事。就在协商的当口,患者在icu再发室颤。然而这一次,无论是电击还是推药,都没能把她救回来。 就在患者宣告死亡的当天下午,十来个男人涌进医院大厅打砸。等警察赶到的时候,护士站已经一片狼藉。 最后经市医调委调解,医院出于人道主义赔了50万。 陈熙南因为这件事没少遭罪。不停被追责,资料就写了一卡车。而且医院有规定,出了医疗纠纷,科室兜底70%,医生个人承担30%。从每月的绩效里扣3千,扣完为止。 陈熙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愤怒于那个不争气的患者,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更愤怒这和稀泥式的调解,竟把责任完全归咎于他。 但不管多闹心,他作为一个小医生,认栽妥协是最低成本的选择。他已经接受了既定事实,却没想到这事还没完。 更没想到,这没完的结果,竟是被人拿刀追着砍! 第3章 耻怀缱绻-03 那是三月初的一个晚上,陈熙南下班回家。当时是夜里十一点,飘着寒腥腥的雨夹雪。街道两侧的店铺都打了烊,路上也看不见人影。他骑车刚拐进一条胡同,迎面冲来辆面包车。 道路狭窄,对方车速又快。幸好他在关键时刻跳了车,还顺手往前一耸车把。自行车被卷进车底,面包车也被迫急停。 然而还没等他爬起来,就见面包车上下来俩男的。在刺眼的车灯中,看不清对方相貌。但他看见了柄西瓜刀。半臂来长的刀片在雨里颤着,嗡嗡作响。 陈熙南第一反应是抢劫,扔下背包扭头就跑。后面那俩紧追不舍,边追还边喊:“小b崽子,你给我妈抵命!” 刚才看脸没认出来,这破锣嗓子倒让他想起来了——是那个死亡患者的儿子! 感情这不是抢钱,这是医闹啊。陈熙南跑得更快了,简直发挥出了人生最高水准。想当年他大学体测,一千米撑死也就四分半,但今天这速度绝对能进三分。 可惜人的潜能不是无穷的,田径方面他毕竟不专业。眼看要被追上,他终于看到了一处灯光。那是一家独栋火锅城,门口挂着两串灯笼。气派的龙头浮雕下,嵌着三个赤红大字:蜀九香。 他向着火锅城一路狂奔,慌不择路下,在停车场撞上个黑影。耳边传来一声痛叫:“哎我操…” 顾不上道歉,他三两步冲上台阶。还没等迈进店门,身后传来一声暴喝:“干啥的!!” 这声呵斥炸雷一般,在空旷的街道上荡起回音。陈熙南扭过头,就见停车场的阴影里走出个男人。 身高不到一米八,气场少说两米八。梳着三七背头,穿了一身黑。上身棉麻盘扣大衫,下身休闲九分裤。腋下夹个黑手包,脚踩一双马衔扣的乐福鞋。戴副茶晶眼镜,蓄着雅痞的短髭。一身掺了贵气的匪气,像是从银幕上抠下来的民国霸主。 不过此刻霸主的脚步有几分蹒跚。撑扶着后腰,撵小狗似的冲那俩医闹甩手:“去去去!滚别地儿耍了去!!” 这一甩手,陈熙南注意到他手上戴满了东西。手腕绑了串菩提子,手指根根戴戒。在昏暗的路灯下一亮一亮,像是握了个闪光灯。 “你他妈挺牛逼啊?”那拿西瓜刀的小子呸了口唾沫,举刀在霸主的鼻尖前点着,“别说我他妈急眼了,连你一块儿砍!” 这句威胁还没落地,就见霸主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对方持刀的手腕。用力往外一拧,西瓜刀掉落在地。 他前脚踢飞西瓜刀,后脚狠踹对手膝盖。这时后面的大汉抡着钢管砸上来,他往旁一闪,一肘怼上对方鼻子。整套动作迅猛精准,像扑人的狼,更像探头的蛇。 这是一场狂风骤雨般的,绝对碾压式的毒打。霸主的招数极其凶残,踢人不是踢球那么踢,而是跳起来跺。一跳能有三尺来高,眼前要是有个篮筐,估摸还能来个挂臂扣篮。更让陈熙南叹为观止的是,他腋下的包居然全程没扔。出右手时夹左边,出左手时夹右边。这手揪包轻松一甩,那手微抬稳当儿一夹。远远看去,就像是一边揍人一边杂耍。 刚才还是抄着家伙,威风凛凛的两个男人,此刻被打得像两大坨屎卷子,蜷在地上抱头求饶。拿西瓜刀的那个甚至还哭出声来:“活爹…你是活爹…别打了…别打了…” 霸主听他叫爹,还真就不打了。推着眼镜往刀落的地方走,嘴里唱戏似的感慨:“哎呀~癞蛤蟆跳悬崖你硬装蝙蝠侠~没钢儿你装哪门子的b?” 等走到刀旁,他脚尖一踩一挑,再用脚背一颠。那西瓜刀就像法器一样,稳稳落入他掌心。 “哎!这刀你要不?”他看向陈熙南,亮着嗓门儿问,“你要去报案呢,就给你。不报案呢,我就没收走。” 他操着一口碴子音,有几分豪爽。但语调又拉得很长,带了点不正经。这一组合,颇有点老牌情景喜剧《东北一家人》主题曲的那个味儿,怀旧得紧。 陈熙南还沉浸在震惊里,无意识地摇头:“我要报案。” 西瓜刀被扔到台阶上,当啷一声。 他被这声脆响拽回神志,下走两步弯腰捡刀。雪亮的刀刃震颤着,映着他惊魂未定的脸,还有一条斜晃的黑影。鬼使神差地,他抬了个头。 暖黄的路灯下,纷扬着小冰晶。闪着细碎的金光,像散落的烟花。台阶下的霸主半摘眼镜,正从镜片上方望着他笑。 像是望进美杜莎的蛇眼,陈熙南瞬间就被慑住了。 那是一双怎样勾人心魄的眼睛!迸射出炽热的光,像沙漠正午的太阳。穿过混沌的夜色,直直射进他的瞳孔。又经过视网膜,烙铁般灼在他大脑皮质上。随着心跳与雨声交汇,他仿佛看见自己脑神经网络的12个特定区域,同时被这束光芒点亮。 这时就见霸主怒了下嘴:“大衣扣上!冻感冒喽!” 他脸腾地烧起来,连忙低头拉帽衫。那双平日稳如鸡头的手,这会儿竟抖得厉害,连拉链都对不准了。正在他手忙脚乱之际,一阵风从耳畔掠过。身边小跑过一男人,打着柄黑伞。穿着件卡其色长风衣,衣摆呼啦啦地飘进雨幕。 那风衣停到霸主身边,将伞倾到他头上:“在二楼就看你跟人打起来了,有没有事?” 霸主往陈熙南这边比划:“刚才被内犊子撞一下,后腰磕车屁股上了。” 风衣往这边瞥了眼。陈熙南没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了金丝眼镜折射的光。箭簇般一晃而过,扎得他尴尬羞赧。 “没大事儿。”霸主拽着风衣的胳膊往台阶下走,“我送你回去。” 风衣则去薅霸主的手包:“那你钥匙给我。我开,你上后座躺会儿。” 俩人说着话,一同隐入了停车场的阴影。 周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脸红心跳的陈熙南,躺着哼哼的俩痞子,还有在灯下闪着寒光的、那柄半臂来长的西瓜刀。 从那天起,陈熙南一有空就去蜀九香吃火锅。但直到吃得屁股喷火,都没能再见到那个黑衣霸主。 通常来讲,脑外医生不大可能为爱痴狂,更遑论一见钟情。 因为他们太懂人的本质了。再美的脸蛋,头盖骨一掀,还是那么一滩。再坚定的承诺,icu一住,也会烟消云散。 只是铁树轻易不开花,一开就有半米高。文雅点讲,就是‘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总之这回陈娜丽莎不仅一见钟情了,好像还得了相思病。 在手术室和实验室,他精神高度集中,尚能抵挡。然而只要稍不设防,黑衣霸主就会像电流一样,迅速占据他的思想。 他开始失眠。每每从浅梦里惊醒,胸口都像是被压了石板。夜不能寐之时,他总是幻想拿一根管子猛戳进胸腔,把心里的魔怔给一点点抽出来。 但是没用。一点用都没有。他的心思一如既往地萦绕在人家身上。 他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做什么的?去哪儿才能重遇他? 想得太多,记忆和幻觉都要糊成一片了。以至于他最近开始怀疑,那晚的惊鸿一瞥,莫非只是一场高清的梦?莫非他的脑子只是一个舞台,而这个舞台上,永远只能上演无休止的妄想? 而当下,看见眼前这失而复得的缘分,他差点要被巨大的惊喜击昏。 虽说这个重逢的地点,并不是他所期望的。而且若不是他思之切念之深,恐怕也认不出来——实在是太狼狈了。 没了茶晶眼镜,脑袋包得像足球。面色惨白,脸颊上还粘着干涸的血浆。 陈熙南扒开他的眼睑,发现右瞳孔已经扩张。这说明右侧的脑组织被血块向下压迫,而负责瞳孔功能的神经也因此失控。他揣回手电,哗啦啦地翻着报告单。眼珠从左到右迅速逡巡,嘴上却不温不火:“什么时候伤的啊?叫什么名儿?” 床边站着的光头答道:“五点吧,五六点。”这光头也是鼻青眼肿,看样子没少挨揍。头皮上隆着个标准的巴掌印,神似《功夫》里的如来神掌。穿着件花哨t恤,印着个岔大腿的艺伎。艺伎的脸被血渍蹭得看不出五官,像要索命的冤魂。 陈熙南瞟了眼手表:“什么时候晕倒的?” “开始没事儿。就在岚山医院包了下。”光头俩手在脑壳上来回划着,说话有点颠三倒四,“包前儿一下子就倒了。那边儿说这整不了了,让我们转院。他们还没车,都我们自己开车来的。路上本来醒了,妈的小学门口全减速带,颠一下就吐一小点儿,没到医院就又迷糊了…” 光头啰嗦的功夫,陈熙南终于从单据上找到了男人的名字:段立轩。 他定定看了这个名字两秒,从单子上抬起脸:“你是他家属吗?” “我是他…他是我大哥。”光头说罢又郑重地补充了句,“最亲的大哥。” 王厉害正扎着指尖测血糖,听到这话呲儿了句:“大哥小哥的,问你能不能做主签字!不能就赶紧去给他家属打电话!” 说到家属,光头的底气又弱了:“他…家属离得远。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陈熙南这时已经换上了新手套,开始拆段立轩头上的纱布。 段立轩脑袋上全是半凝的血,头发已经被粘成了块。陈熙南只能像撕牛肉干一样,一片片撕开查看。新鲜的血液持续渗出,在轮床上砸出血花,又在地上汪成一滩。 光头扶着段立轩的脖颈,嘴里哭哭唧唧的:“大夫,滴血啊…咋还滴血啊…你手轻点儿,轻点儿整!” 陈熙南从没见过这种伤口。 头皮上全是撕裂伤,密密麻麻,像是用什么勾出来的。短点的半厘米、一厘米。长点的两厘米,三厘米。还有一条长达10厘米,边缘塞着污泥和玻璃碴,象牙色颅骨清晰可见。 第4章 耻怀缱绻-04 “狼牙棒儿勾的。”光头看懂了他的眼神,用虎口比了个尺寸,“伞把子粗,全倒刺儿。” 陈熙南盯着那个虎口比的圈:“报警了没有?” 光头明显噎了下,闪烁其词地搪塞:“…啊报。等会儿报。” “有没有心脏病、肾功能的疾病史?”陈熙南包回纱布,还顺手扣掉段立轩嘴角的血块。 光头摸着下巴细细思索,忽然俩手一拍:“啊!” 陈熙南瞬间在心里预设了五六种可能。只是为难这个时间,万一他搞不定,摇人都费劲。 “他抽烟。一天小半包儿。”光头皱着几乎不存在的眉毛,煞有介事地道,“还爱嚼干辣椒下五粮液,一回能喝个四五两。” 陈熙南沉默了两秒,偏头要跟住院医师说话。还没等张嘴,光头又是一拍大腿:“啊对!” 陈熙南再度抬眸看他,脱了半截的手套还箍在掌上。 “他左边儿还有个后槽牙不好。”光头补充道,“前两天儿他说,喝凉的不行,碰上就疼。滋儿哇儿地疼。” 他特意把‘滋儿哇儿地’一词加了重音,好像觉得这个形容词对病情判断至关重要。 陈熙南沉默地揪掉手套,吩咐身旁的住院医师:“给半量甘露醇,滴速10到12毫升。问血库要800血800浆,血红蛋白控制在7(g/dl)左右,不要太多。”说罢掀开被子,把手掌搓热后,一寸寸地压——因为要是严重的复合伤,还得先多科会诊,决定谁先谁后。 万幸段立轩腹部柔软,没有严重内出血。虽有两处骨折,但统统可以往后排。 “他这个情况很严重,得尽快手术。”陈熙南盖上被子,对光头道,“你去联系家属,我去向上级请示。” 话音未落,就见段立轩忽然睁开了眼。紧接着,爆发出一声雷霆怒吼:“操!丁疯狗,我早晚剁了你妈的!!!” 这声骂娘中气十足,把床边的几人都吓了一跳。 陈熙南看他醒来,连忙拍他肩膀呼唤:“人知道吗?” 段立轩看着他,反应了足足五六秒:“…这给我干哪儿来了?” 他蹙着一对浓黑的大刀眉,转着眼珠四下打量。最后视线停到陈熙南的胸口,眯眼看白大褂上的半圈红字:溪原市第二人民医院。 “…二院?来二院干鸡毛啊?这块儿不是治脑血栓的吗?” 光头俯身在他耳边解释:“岚山说有脑出血,让来的二院。” 一听脑出血,段立轩的浓眉变成一高一低:“我要隔壁吴老二了?非常6+7?” 这话一出,陈熙南差点没绷住笑,低头抿了半天的嘴。心想这爷们儿可真是太有本事了,这个节骨眼还有闲心找乐子。 他强压下胸口的悸动,低头绕到段立轩脚边。勾着他的袜桩一寸寸褪,细致得像是剥荔枝肉上的薄膜。 “动下脚趾我看看。” 段立轩动了下脚趾。 “左边也动动。” “左边儿麻了,动不了。” “知不知道我在碰你哪个趾头?” 段立轩犹豫了会儿,试探着道:“大趾头?” “这回呢?” “…二趾头?” “不要猜。”陈熙南打了下他脚背,“没感觉就说没感觉。” 可能是鼻导管压着胡子有点痒,段立轩筋了下鼻子。孩子气地撇了撇嘴,口气悻悻地承认:“…没感觉。” “这儿呢?” “没感觉。” 陈熙南用手掌兜起他脚踝,从胸前抽出一根水笔。在脚底刮划着,观察脚趾反应。 观察巴宾斯基反射,是神经科的例行查体。但不管如何医者仁心,也没有离这么近的。陈熙南那眼睫毛都要刷到人家脚底板了,给其他人看得直咧嘴。那表情一言难尽,好像人均含了勺洗衣粉。 这时候段立轩抬了下畸形肿胀的左臂:“大夫,我这手必须还能用。” “手伤稍后再说,先保命。” 段立轩微微弓起脖颈,疑惑起自己的伤势:“我他妈要完犊子了?” “要是快点手术,大概率不会。”陈熙南手掌捂着他冰凉的脚底板,温柔地望着他,“你家属呢?” “我没家属。自个儿签吧。” 还不等陈熙南回话,王厉害就否决道:“不行,你这手术太大,必须得有家属同意。” 段立轩闻言拉了脸。但因为失血过多,他的拉脸没多少威慑力。萎黄的双腮翕动着,像一枚害了虫病的叶片,反而看着特别可怜。 “同意就行是吧。亮,给老损b打一个。” “打好几个了,没人接。刚才让老猛去找大姐了。” “找她干啥。我自个儿签。” 王厉害又再一次强调:“自己签不行,赶紧叫家属过来。家属不到做不了。” 不知是她的口吻强硬惹人误会,还是脑出血导致了狂躁。毫无征兆的,段立轩噌一下又炸了:“我他妈自己手术,让别人签个几把!!” 这声吼二踢脚似的,哐当一下炸在急诊室,打得地面都嗡嗡直响。光头看段立轩发火,也跟着急眼:“那签不上字还等死啊!你领导谁!我不跟老娘们儿吵吵,叫你领导出来!” 王厉害向来不好欺负,此刻也是丝毫不怵。俩手往腰上一叉,仰着脸开炮:“少跟我装社会人儿!你当开颅是小手术?不叫家属来,出了事谁负责?你能负责吗?我问你个秃老亮能负责吗!” 她一骂完‘秃老亮’,光头都有点愣了。来回搓着脑壳,半天没憋出话。 王厉害有她的道理。如果手术只有本人签字,万一抢救失败就麻烦了。一旦家属追责,怎么都说不清楚。别说失败,哪怕就治得活蹦乱跳,最后家属都可能来一句‘谁让你救了?’。 而段立轩的着急也有情可原。他不明白,自己的命怎么还得别人做主?那没家属的,是不是进了医院就得等死?都要‘非常6+7’了,这护士到底几个意思? 这种争执,天天都在急诊上演。毕竟救死扶伤这事,在本质上是有争议的。 救人,这到底是医生的权利,还是医生的义务? 如果是权利,那医生当然可以袖手旁观。但真要这样,别说道德层面,就法律层面也过不去。 可如果是义务,那你说医生是不是人?都是人,凭什么医生就得放弃自己的前程乃至人生,去为他人的生命承担风险? 这是横亘在医生、患者、制度三者之间的矛盾。除非有一方做出让步,否则只会越激越凶。 “不慌。都不慌啊。”陈熙南挡在王厉害和段立轩中间,摆着手当和事佬,“家属叫着,术前准备也做。我去联系总值班,看能不能给开绿色通道。要实在等不及,就先签自己的名儿。” 这话一出,气氛终于得以缓和。王厉害扭头去忙活别的病人,段立轩则躺回轮床闭目养神。 陈熙南从不和规章制度死磕,今天算是破了例。他使出浑身解数,手机打到烫手。过了半小时,神采奕奕地捏着一沓纸回来了。 这时段立轩已经挂上甘露醇,正烦躁地搓着手指。 “甘露醇是高渗性药物,有点刺激性。”陈熙南拉了把椅子,坐到段立轩床边,“我没让给你滴太快,但太慢了也不起效。要实在疼得厉害,我给你调下针头位置。” “不用,啥感觉没有。”段立轩抻着脖子看他手里的资料,“我自己签好使不?” 陈熙南点头:“现在可以了。” 段立轩闻言面色彻底缓和,甚至还歪嘴笑了下:“麻烦了啊,改明儿请你吃饭。” 他眉眼凌厉,却偏长了一对虎牙。笑的时候跟上唇髭形成强烈反差,又爷又萌。 这一笑的威力不可谓不大。 陈熙南别开脸,喉结上下滚了好几个来回。挑了两下眉毛,强压着要乱翘的嘴角。等重新转回脸来,脑门都绷起了血管。他垂着眼睫毛,握着嘴清嗓:“嗯。手术还在准备。上台前我得跟你简单交代两句,还能坚持吗?” 段立轩扬了下眉毛:“没事儿。你该说说呗。” 他突然变得好说话,一方面是因为诉求达到。另一方面,是他以为所谓的‘简单交代两句’,也就两三分钟的事。 没想到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他的吊瓶都改输血袋了,这人居然还没讲完。 什么手术怎么做、有什么风险、术中可能碰到哪些难题、临时改变手术策略的可能、术后需要观察和注意什么…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更要命,这人说话特像开会的领导。说一句顿两秒,还时不时地提问:“我解释清楚了吗?”“那你复述给我。”“不要走神,这里仔细听。”“有什么问题吗?”“没问题就是没听懂。那我再解释一遍。” 段立轩几乎要把未来五年的耐心都透支掉了。他支起的右腿不住抖动,而且越抖越快。轮床被他抖得像脱水洗衣机,咯哒哒地往前蹦。眼瞅着都要蹦出抢救室,陈唐僧还没有念叨完。就在翻过第三页纸的时候,段立轩实在不堪折磨:“同意!啥都同意!我滴妈,赶紧告我签哪儿!!” “你不要着急。等上了手术台,我们就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并肩作战,当然要互相交底。”陈熙南轻碰着他的手指,哄小孩似的劝,“本来这些是要讲给家属的,但你现在情况特殊。我为你担了很大的风险,也需要你分我一点耐心。我们都为彼此负责,一起渡过难关。好不好?” 段立轩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转回棚顶。眼神凶狠地空嚼着嘴,像是在下定某种艰巨的决心。 “你……”他刚说了一个字,又紧着深呼吸了一大口,“你内啥。拣大的说。我现在脑瓜子嗡嗡的。” 第5章 耻怀缱绻-05 段立轩被推去清创,陈熙南去值班室冲凉。这是他今天的第四台手术。不,或许已经不是今天了——指针已指向凌晨三点半。 神经外科的手术,动的不是大脑就是脊髓。四五小时实属正常,十来个小时也不算罕见。而神外医生的双手,在这期间是一刻不歇的。 右手通常会拿一把尖头的钳子、剪刀、或各种尺寸的探针。钳子名叫‘双极’(电刀),能凝结细小血管;剪刀名叫‘显微剪’,负责剪下血管和组织;探针名叫‘神经剥离子’,用于剥离周围组织,并使神经暴露。 而左手则要全程握着一根金属管子,名叫吸引器。吸引器上有一道缝,可以用拇指盖住其长短,以此调节吸力大小。 右手还有换器械的空挡,左手全程都一个姿势。有时候一台手术下来,得硬掰才能摊开。陈熙南的组长姚光平,因为长年的临床生活得了肩周炎,左臂已经无法抬高了。 这是一种完全谈不上质量的生活。科研,手术,门诊,行政轮番上阵,间隔着处理敏感的医患关系,根本不存在私人时间。如果没有天生的抗压基因和冒险癖,人很容易被这种日子逼疯。好在陈熙南本性变态,有学术成就,因此确保了一定地位和薪酬。 但大多数的小医生,日子就要悲惨多了。 住院医师吃住都在医院,24小时随时待命。全权负责病人的日常管理与检验,每天都有写不完的病历; 在住院医师下面,还有一群更加苦逼的规培生。 规培大多是本科毕业的医学生。虽然在医院上班,却不算职工,也拿不到什么薪酬。二院的规培生,一个月的收入只有1100元。做的事情,也多是写病史、整理病例、推床、消毒、收标本、跑腿等杂活。只有熬满三年,才能拿到规培证,正式成为一名医生。 而在此之前,他们是廉价牛马,是医院的重点剥削对象。 的确,医院的职责是救死扶伤。但它不是公益组织,它背负着盈利的压力。如果不允许公立医院挣钱,那它也会像公司一样倒闭。可当盈利成为医院重要目的时,很多东西都会背离救死扶伤的初衷。过度医疗、违法收费、压榨规培、招标后从企业拿回扣… 总之,医院是希望之地。但与此同时,这里也是一片混沌的泥沼、人性的放大器、残酷的名利场。它带给医生的,不仅是身体上的剥削,还有心灵上的折磨。一天过下来,除了咕咕抗议的肠胃,就只剩浸透骨髓的疲惫。 陈熙南随便擦了两下头发,喝了半瓶葡萄糖。回更衣室翻了套刷手服,还特意查看裤绳在不在。毕竟接下来的手术意义非凡,他可不想为了挂住裤子掰着站。 他换上新刷手服,刚走了两步,就体会到一股自由飞翔的漂泊感。 低头一看,发现腿内开了条大口子,小乐乐若隐若现。他又回去在那堆尿戒子里翻了半天,发现剩下的不是没有绑绳,就是破成了一缕缕。这种棉布被高温消毒几次,就脆得像卫生纸。 陈熙南从储物柜里掏出个订书机。拿手机叉腿照着,连订五针,才勉强藏起乍泄的春光。 其实要说穿条秋裤,再不济穿条内裤,也不至于这么悲惨。不是陈熙南不想,实在是因为‘穿不起’。 所有科室在内,没有一场手术是干净的。腹水,脓血,羊水,甚至是屎尿都可能喷薄而出。而手术台的位置正好在医生腰部,腰腹自然就成了污染重灾区。 电视剧里,医生都穿着一次性的防水手术衣。但实际上,大部分医院还在使用绵质手术衣,丝毫不防水。 没办法,毕竟手术服是不向患者收费的,算医院的投入成本。而院里预算有限,钱得花在面子上。 陈熙南钉完裤子,胸中不由地浮出几分悲凉,又去炫了两口葡萄糖。对着镜子绑上头巾,用胶带把口罩牢牢贴到脸上,以免呼吸时的水汽沾到镜片。 准备就绪后,他走进手术室前的洗刷区。这里是外科大夫洗手的地方,只有水槽和不锈钢的储物架。两根水渍斑斑的亚叻色水龙头,像褪色的拐杖糖。 他踩下开关,仔细地洗刷着前臂。足足洗了十五分钟后,举着手进了手术室。助手帮他穿上手术服,他戴着手套走到台前。 段立轩仰卧在手术台上,被三钉头架夹着脑袋。头发胡子都被剃掉,细小的伤口也都清创完毕。脑壳涂满橘色碘伏,像个破烂的柚子。嘴里插着呼吸管,眼皮被胶带紧紧黏上。头上方撑着块绿色无菌布,开了个方形小窗,露出需要被钻开的部分。 像很多大厨不自己配菜一样,一台手术也不都是主刀做。多数情况下,下级医生会把该划开的划开,该暴露的暴露。这时主刀才踱着小方步过来,往手术台上一瞟,扬扬下巴颏儿:“切吧。”切完后翩然离去,剩下的收尾缝皮都由下级医生完成。 但今天,陈熙南全程操刀,团队也是简得不能再简。 主刀(他),助手,器械护士,巡回护士,麻醉师,麻醉护理。就这六个人。 他沉默地坐到段立轩头前,切开了头皮和骨膜。动作丝滑,好像不是切皮,而是在开拉链。 在颅骨上钻了几个孔,再将铣刀伸入孔中,切下骨瓣。小心地移开颅骨,剪开绷得紧紧的脑硬膜。 刚剪开一个小口,血液就从剪刀周围喷射而出,飞溅到他肩膀上。他停下手,等着大脑自动把淤血拱出来。 段立轩的脑袋就这样被拆解开了。暴露在空气里,像一个大号的仿真玩具。 清理干净伤口边缘后,陈熙南手持一把长筷子似的内镜,缓缓伸进了骨窗。 显微镜下的世界,是神外医生的战场。这里才是真正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地方,每一步都需要慎而又慎。 陈熙南眼睛紧盯屏幕上的投影,呼吸越来越缓慢。周围的一切逐渐向后,直到全部退出他的意识。电刀发出嗡嗡的声响,空气里飘着蒸腾的水雾。 “吸引(血)。” “(止血)纱布。” “再做一回血气(分析)。酸(中毒)了没有?” “(无影)灯调一下。” 过了二十来分钟,他找到了受伤的静脉,迅速用电刀将其凝结。脑组织重新松弛,颅内压也恢复正常。他撤出内视镜,伸出手:“线。” 这些吩咐是如此简洁,简洁到冰冷。然而只有陈熙南自己知道,他此刻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虽然他日常淡定,但不代表他没有情绪。他只是做了课题分离——是好是坏,都是别人的。别人的情感,他不必接收。别人的命运,他也不咋关心。 这样讲可能有点残忍。不过对患者来说,医生能治病就行,哪怕他冷漠无情。 但与此同时,陈熙南也是个人,也有他温情的一面:喜欢小动物,深爱自己的父母,还会对某人一见钟情。更遑论此刻,他正在人家脑子里扒拉。 大脑是人体最精密的器官。稍微偏一点,哪怕只是1个毫米,都会造成严重后果。瘫痪、痴呆、失语、闭锁…总之只要人不死,神外医生总有办法把人弄得生不如死。 这极致的压力简直要把他压垮,整个头盖骨都是木的。他从未如此在乎过手术的结局,以至于每一个步骤都无法游刃有余。 但他是今晚的二线值班医生,他不能临阵脱逃。否则等待段立轩的,不是死就是瘫。 他只能把情感的离合器一踩到底,强迫自己人类的那一部分,与医生的部分完全脱离。 历时两个半小时,手术结束了。陈熙南坐在地上休息,脑袋倚着墙。他身旁铺着黄色的医疗垃圾袋,整齐摆放着浸血纱布、棉片、纱条、针线等耗材。巡回护士正在仔细清点数量。 他太累了,累得手套都摘不下来。但他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而是一直看着段立轩的方向。 因为没有连台手术,段立轩就在台上进行复苏。半个小时后,他的各项数值趋于平稳。一个半小时后,恢复了自主呼吸。顺利拔了插管,双侧瞳孔恢复正常大小。 陈熙南终于褪掉了手套。想站起来,但没能站得起来。他像个刚出生的小羊羔,半爬半跪地够着段立轩的手。疲惫地喘息着,同时也温柔地笑着:“没事了啊。来,捏一下。” 手术室很冷,段立轩的手也很凉。但在捏上陈熙南的虎口时,却非常的有力量。 作者有话说: 我曾看过一条新闻。有个神外医生手术间隙喝葡萄糖被质疑,好多人问他付钱没有。 看完挺伤心的。要能选,他一定会选择下馆子,而不是拿葡萄糖充饥。 也不是主张事事都站医生,毕竟有恶医。就觉得网络挺可怕。普通人的疏忽、个性、不知情,总是被无限放大。可对真正恶贯满盈的人,却向来不敢多发一言。 关于收入: 根据《2021年度全国医院薪酬调研报告》,省会神外主治平均收入18k。 磊子:不是吧?我体育生,一个月都有20k。 乐乐:你给我爬。 甜甜:不是吧?我体育生,平事都百万起。 乐乐:二哥真棒。 磊子:切。死舔狗。 第6章 耻怀缱绻-06 天彻底放亮了,陈熙南一步一蹭地回到更衣室。刚脱下刷手服,瞥到肩膀处渗的一块血渍。他双手捧着衣服,靠着储物柜坐到地上。把脸埋进那块血渍,深深嗅了一大口。 透过浓重的腥气和酒精,他闻到了一股醉人气味。那是他mhc基因蛋白一直渴求的气味。 爱是挡不住的,就算蒙上眼睛,堵住耳朵。哪怕只剩一点味道,都能让人找到那份生命的互补。 半晌,陈熙南仰起头。磕在柜子的铁皮门上,陶醉悠长地‘啊’了一声。 这声‘啊’太过销魂,要是门外有人路过,绝对怀疑他在里面18禁。 陈熙南倒没有18禁,但也挺变态。他把衣服囫囵蒙在头上,大口地深呼吸。随着他的吐息,那块血渍不住地上下鼓动,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嗅一口。再嗅一口。把每一口都深深地嗅进肺腑里。 “段、立、轩…”“段…立轩…”“小轩…” 他把这个名字放在唇齿间细细咀嚼,像小孩儿珍惜地品味着一块泡泡糖。 正在兴头上,储物柜里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铃声。他等了两声也没挂,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先拎出裤子摸兜,发现不在裤子里;又拎出白大褂摸兜,掏出来个订书机;最后拉开背包拉链,拿出笔袋。等拉开笔袋,这手机才重见天日。 陈熙南的手机壳非常复古,是那种翻盖的老登款。茶棕色的皮壳子,内里插着门禁卡和全家福。他没有打开盖子,而是又定定地捋了会儿:自己究竟是处于什么理由,把手机放进笔袋的? 从手术前最后一次用手机,一直想到刚才从白大褂里掏出的订书机。这才恍然。哦,原来是把手机和订书机装反了。 就这么个前摇时长,对方都没有挂断。足以见得对面那打电话的,也不是个一般人。 果然陈熙南看到来电显示后,迅速收敛起脸上的变态,恭谨谦卑地招呼:“哎,老师。不好意思,才听到。” 打电话过来的是二院王牌,应玉敏教授。应教授不仅是神经外科的主任、普外科副主任,还是教授兼博导。虽说陈熙南不是他带出来的,但非常得他喜欢。大到疑难手术的观摩机会,小到逢年过节的医院福利,他都为陈熙南争取。陈熙南也很会来事儿,老师老师叫得热络,没少因此遭人妒恨。 应教授的声音有些疲惫:“段立轩家属到了没?” “没见着,看还是他那几个朋友跟着忙。” “他情况怎么样?” “先送nicu观察一天,没有出血就转普通病房。” “转特需,叫护理部派俩老手看着。” 要往常,陈熙南顺口就答应了。毕竟这样的阵仗,他早就见怪不怪。 来了医院,有钱有权的,行贿托关系。没钱没权的,哭穷卖惨。好像医生都是鼠辈小人,不用点手段就会区别对待。 但事关段立轩,他还是多问了一嘴:“有人找您托关系了啊?” “一晚上接了四五个电话。”应教授烦得直叹气,“提一嘴名儿,让他知道就行。该怎么治,还怎么治。该怎么用药,还怎么用药。他要是有什么无理要求,别跟他争,一切以自我保护为主。之前的事就是前车之鉴,现在(的人)都疯了…” 陈熙南有点恍神。能一晚上给应教授打四五个电话,说明这人社会关系相当硬。可怎么连一个亲属都没到场? 应教授听他不说话,又道:“科室兜底额度上调了,小姚跟你提了没?” 之前陈熙南因医疗纠纷承担了30%的责任,但应教授觉得罚太重,一直在跟院里争取。终于在昨天审批下来,陈熙南的责任由30%下调到10%。 “昨天下午说的,还没来得及跟老师道谢。谢谢老师。” “院里的领导班子,没有敢抗事的。遇事就花钱,怕曝光媒体掉帽子。”应教授又叹了口气,“哎。钱不钱还在其次,主要我是怕你寒心。” “不会。都是宝贵的经验教训。”陈熙南扶着储物柜,俩脚来回踩着脱裤子,“我听说那俩人保外就医了?” “搁省立医院。” “什么病啊?” “三叉神经痛。”应教授冷哼一声,“也是报应。” 三叉神经,是人体内的第五对脑神经。形如字面,一个主神经分成三叉,伸展到不同的三个区域。v1区前额和眼睛;v2区面颊和上牙,v3区下颚。而三叉神经疼痛,更是堪称‘天下第一痛’。痛法五花八门,什么烧灼样、刀割样、触电样、撕裂样。发作时间也不固定,不管是说话、吃饭、刷牙、哪怕只是微风拂面,都可能让人瞬间如遭雷击。 这病很烦人。说大吧,它不致命。说小吧,它好不了。能挺就靠药物挺,挺不住了就只能在耳朵后开个洞,用塑胶海绵把神经细胞包起来。 陈熙南在大学时代,曾用大鼠构建过三叉神经痛模型。剖开大鼠的右眼眶,结扎它的三叉神经。大鼠两周后就出现了痛觉超敏反应:舔脚、抬腿、狂躁、跳跃… 人的三叉神经没有老鼠发达,构造也比老鼠脆弱得多。也许‘遭天谴’并不需要刨开眼眶,只要那c1-4的椎间关节,‘一不小心’错了位。 陈熙南终于踩掉了裤子,赤条条地站在阳光里。浑身白得像刚开封的雪花膏,闪烁着刺目的光。 “是吗?”他的口吻有几分惊讶,脸上却笑得志得意满,“的确是报应。” ----- 从更衣室出来,已经是早上八点半。 8:30,门诊。 12:20,查房。 13:40,写医嘱。 14:50, 学术汇报。 神外医生的一天,一如既往地紧凑繁忙。眼看着天擦黑了,陈熙南饭都没顾上吃,又赶着去nicu看段立轩。 段立轩这会儿睡着了,安静得像个大棉花糖。眉头紧锁,腮帮子也咬得邦紧,看样子睡得不踏实。 陈熙南抿着嘴坏笑。推来前问要不要上镇痛泵,偏犟着说不用。在长痛和短痛之间选择长时间剧痛,这回吃苦头了吧。他给段立轩抻上被子,又仔细检查着仪器上的数据。 这时nicu的值班医生老马走过来:“没发热,伤口也干爽。咳痰都杠有劲。” 陈熙南知道老马的潜台词是撵人,转移话题道:“他家属来了没啊?” 老马扭头问护士:“这床家属下午来了没?” “没少来人,但瞅着不像家属。” “四肢活动度怎么样?有没有排尿排便?” “左脚恢复了点知觉,动还是不行。厕所儿…他没吱声。” 陈熙南把病情记录还给护士,伸进被里摸了几下。淡淡地嗯了一声,抬脸对护工道:“麻烦拿新的护理垫过来。” “哎?那他咋不说呀!”护士跺了下脚,“下午看到输液袋空了,还喊我过去给他满上来着。这该吱声的倒不吱声了。” 要放平常,陈熙南保不准会被这句‘满上’逗笑。但当下,他表情沉静到可怕。拿湿巾来回擦着手,目不转睛地观察段立轩的脸。 护工大婶拿来了新的护理垫。刚要掀被子,陈熙南摁住她的小臂:“我换吧。” 这话一出,几人都愣了。老马还磕巴了两下:“啥,啥情况?你俩认识?” 陈熙南没答话。他沉默着伸进手,摸索着撤出被污染的垫子。仔细看了会儿,这才卷起来装袋,递给一旁的护士:“劳烦称下重。”说罢压了两泵消毒液,半跪在床边往里摸索。过了好一会儿,脸色才缓缓放松:“反射都在。应该只是暂时性的。” 老马也跟着松了口气。他抱着胳膊,话里有话:“这爷们儿瞅着就硬实,后边不能有事儿了。” 陈熙南把新的护理垫抻进被子,笑眯眯地装傻:“明早还得再照个片子,看看有没有后继出血。” 老马沉默了会儿,凑上来压低声音:“算老哥求你,赶紧整走。这是尊大爷,我们这儿伺候不起。” “他难为你了?”陈熙南根本不接招,又蹲下身去观察尿袋,“昨天在急诊还很好说话的,一声疼都没吭。” “不是吭不吭疼的事儿,你是不知道他谁啊?他…”老马话还没说完,诊台后的护士站起来叫他。 “老马!急诊来了个车祸的。说生命体征平稳,能动!” 老马一听到急诊俩字,瞬间就像戴上了痛苦面具。再一听说能动,面具更痛苦了——对icu来说,急诊就是医院内部的电信诈骗。急诊嘴里的能动,大概就眼珠子能动。 老马只能先放弃和陈熙南扯皮,大步上去接电话:“没床。” “没床就是没床。那我还能给你撵一个出…”老马说着,眼睛瞟到了陈熙南。就见这人从护工手里接过了脸盆,正在给段立轩刮胡茬。那细致认真的样子,好像他不是医生,而是高级沙龙里的tony。 老马的脸一黑,立刻改口:“行,你等会儿。我给你腾个床。” 作者有话说: nicu:神经重症病房 icu其实有很多种:icu、ccu、eicu、nicu… 一些不太大的医院,只有一个综合icu。大一点可能分内外科,再大一些就会有专科icu。 段甜甜死要面子。这回好了,面子彻底无了。永远地无了。 段甜甜(放空叹气):一想到被你擦过屁股,我他妈就不想跟你处了。 陈乐乐(天真疑惑):为什么?我擦得不好吗? 第7章 耻怀缱绻-07 icu这个地方,既是销金窟,也是生死场。既是候车厅,也是中转站。 大门出来往左推,是去往普通住院部的通路;出来往右推,是去往太平间的电梯。一到晚上,门口挤满了打地铺的人。这些家属们虽短暂相遇一处,却各自有各自的归途。 “段立轩家属在吗?”护士的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 从地上轱辘起来好几个男人,紧张地踉跄上前:“在!在!” “没事儿了啊,转特需病房去。跟着搭把手。” 几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竟孩子似的欢呼起来。 “谢谢!谢谢啊!”“哎妈我这心啊,好悬没给吓死。”“别堵过道上挡害!过来给二哥举下吊瓶!” 陈熙南站在床尾,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伙人。一个光头,一个青茬儿。一个鸡冠发,一个大龅牙。还有个高胖子,胳膊上纹了条龙。看样子有不少年头,鳞片全晕没了,搭眼瞅像条咸带鱼。 这时为首的光头认出了他,客客气气地哈着腰上前:“陈大夫,现在有空儿没?我寻思问你点事儿。” 他还穿着那件染血的花哨t恤,看样子是一刻都没离开。 陈熙南笑眯眯地点头:“你问。” 光头把他拽到地铺旁,拎起个红纸袋递上来:“瞅你忙得吃不上饭。哥儿几个给你买了点鱼翅,补补。” 陈熙南瞟了眼袋子,看到补品旁还有个信封。他不动声色地推回去:“心我领了,东西你拿回去吧。” 陈熙南从不收礼,无论是烟酒还是现金。不是觉得被侮辱,更不是嫌少。主要是太忙了,没精力应付。 如果他今天拿了人家的红包,就相当于应了这份人情。医疗活动充满了不确定性,谁也想不到明天会发生什么。就算患者平安出院,往后求他办事,拒绝前都得先斟酌一番。所以还不等光头再说,陈熙南就转移走话题:“我听这边护士说,他家属一直没到啊?” “离得远。搁马来西亚呢。” “马来西亚,有八九个小时也回来了。”陈熙南不太赞同地摇着头,“这么重的伤,家属该到场的。” “呃,他哥情况有点特殊。不好回。” “就一个哥哥?他父母呢?” 这回光头只是讪笑两声,没说话。 陈熙南上下看他,装作不经意地开玩笑:“看你们这架势,怎么说?社会人儿?” 光头脸上有几分尴尬,抬手搓了下后脖颈:“没。正经人儿。这都装b的。” 社会人这个词,在东北语言系统里的意思相当微妙。狭义用,他是黑恶势力的缩写。广义用,它指拥有强势的人际关系网。两层意思之间没有明确界限,要联系上下语境才能判断。 但不管哪一种,‘社会人’都是食物链的顶端。而东北也随之衍生出一种文化,叫做装‘社会人’。就好比自然界中的贝氏拟态,属于一种生存策略。 比如粉蝶会模仿毒蝶,奶蛇会模仿珊瑚蛇,鹿子蛾会模仿黄胡蜂。一个物种拟态成另一个强大物种,以此保护自己免遭猎杀。 人类也一样。印第安人在脸上画油彩,以此拟态凶狠;美国人对枪支狂热,以此拟态强大;房地产业务员穿上西装,以此拟态有钱。 而在东北,拟态社会人,大概有那么几个方法。 首先是发型。最有威慑力的是光头。没了头发,视觉上五官就比较突出,给人一种凶恶感。其二就是寸头、青茬,这种看着比较痞、狠。再次就是山鸡头,脑袋顶高高竖起,给人一种莫挨老子的暴躁感。再就一些盖头和炮头,不过比较低端,属于快手街溜子。 搭配发型的,还有花哨的衣服。什么大老虎骷髅头,老鹰神龙观世音,总之越醒目越好。最底层穿拼夕夕体型裤,好一点穿潮牌,大哥穿奢侈品牌。尤其钟情大商标,比如驴、古驰、范思哲、阿玛尼。浮夸点的,可能还会穿貂皮。不过穿貂的不一定是真大哥,因为貂可能是假貂。 除了衣服,还有一些其他装点门面的要素:纹身、名表、珠宝、豪车、软中华、大嗓门、能喝酒、送礼重等等。要素越多,看起来就越社会。而眼前这几个老爷们儿,无疑就非常社会,甚至社会到了不忍直视的地步。 陈熙南问光头是不是社会人,是隐含了一种不安和对抗。那意思就是:我不想掺和社会上的事,也不想有人情往来。 而光头回答说是装的,也无非是让他安心。意思是:我打算跟你正常接触,没有深层次目的。 陈熙南笑着拍光头胳膊,换上熟稔亲切的口吻:“怎么称呼啊?” “叫我大亮就行。”大亮见陈熙南不再排斥他,又使劲把纸袋往他怀里塞,“哎,这你拿着。我都打听了,说人家属没到场,一般大夫不乐给开(刀)。哥儿几个嘴笨,这点东西,就当个心。” “诶。我就是干这个的,客气什么。”陈熙南双手插在白大褂里,来回躲闪着,“不过昨天晚上,你们大哥说要请我吃饭。这我可记着呢。” 这话一出,大亮笑了,笑得非常爽朗。他猛拍着大腿,连连点头:“哎呀那必须的。那必须的!” --- 段立轩被送往隔壁楼,那里是区别于普通住院部的特需病房。甫一进门,光景就大不相同。普通病区那边,走廊过道上加的都是床。而这里却是窗明几净,宽敞得像宾馆大厅。所有病房都是60平以上的套间,空调、冰箱、饮水机、微波炉等设施一应俱全。当然床费也非常可观,一天800块。 而普通的四人间一天只要30块,一个月下来就是2万3的差额。 2万3千块,也许只是某些人的一顿饭。可对更多人来说,这是一年的收入。 二院的特需病房是前年扩的,当时受到不少争议。有人认为医疗是服务。花钱买更好的服务,就和坐飞机头等舱一样。但也有人认为医疗属于公共资源,该一视同仁。对有钱人搞特殊,会让普通大众看病难上加难。 即便反对的声音更多,特需病房的扩建也还是如期举行,如期剪彩。 看着特需病房的环境,陈熙南心里好受不少。如果刚才他还为段立轩的孑然一身感到悲凉,那这会儿他又为段立轩的富裕感到庆幸。 毕竟有没有钱,对看病很重要。手术费用将近三万块,后续的治疗怎么也得十来万。在医院,生命是有价的。不是谁想活,就能活得起。 陈熙南今天已经下班,这会儿电话也消停。索性脱掉了白大褂,坐到外间和几个兄弟闲聊。聊天的空档,又进来两拨人。但明显没‘五大金刚’有话语权,不往沙发上坐,说话也多是附和。 从谈话中陈熙南能感觉出,这伙人文化不高,但思想不俗;举止粗野,不过待人客气;互相叫着绰号,却尊卑有序。 大亮拾掇好段立轩,出来使唤沙发上的鸡冠头:“大鹏!去酒店打包俩硬菜,陈大夫还没吃饭!” 大鹏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陈大夫,有啥忌口不?” 陈熙南客气道:“不用,你们吃。我这就走了。” “别呀!正好哥儿几个也得吃,咱一块儿。”大鹏露着一排骆驼似的板牙,“要你回家不也得整?人多热闹。” 陈熙南看他们盛情难却,便也不再推脱:“好。那蹭你们一顿。” 大鹏前脚刚走,大亮就凑到他身边小声问:“陈大夫。二哥那胡子…咋给刮了?” 陈熙南没当回事:“不刮鼻氧管错位。再说我看他蹭得也挺痒的,总筋鼻子。” 大亮面露难色,欲语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 “二哥这胡子留得讲究,修都得找专人,轻易动不得。” “啊?找专人修?” 不怪陈熙南惊讶。段立轩这小胡子,也就比青皮重一点。他三天不刮也能留出来,不明白为什么要找专人修。 不过他仍没往心里去:“再留就是了,住院还是以方便护理为主。再说刮完也挺好看,显小。” “哎妈这可不兴说!”大亮啪啪拍着大腿,像是听到了违禁词,“这话你千万别当二哥面儿说。他最烦别人说他小。他要让你猜他多大岁数,你就说35。” “哪里有35?刮了胡子也就二…” “哎可别说二打头的!”大亮凑到他脸跟前,煞有介事地叮嘱,“他就乐意听老的。你说他65,都别说25。” 陈熙南呵呵地笑起来,语气宠溺地答应道:“好好好。他要问起,我就说35。” 作者有话说: 介绍一下段爷手下的五大金刚 无眉光头:大亮 青茬酷哥:老蔫儿 碎嘴鸡冠:大鹏 枯瘦龅牙:瘦猴儿 带鱼胖子:刘大腚 第8章 耻怀缱绻-08 几人又唠了会儿,大鹏拎着两大包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酒店服务生,手里同样拎着两大包。 餐盒太多,茶几上都排不下,只能叠着放。陈熙南一看,这菜点得确实够硬,硬到看一眼就饱。 北方人嘴里的硬菜,和南方人的不同。 南方讲究花样演绎,恨不得在米粒上雕清明上河图。炖焖煨焐蒸,折腾时间越长,菜越硬。比如水晶肴肉、松鼠鳜鱼、佛跳墙、蟹粉狮子头。不过再往南去,好像又更讲究意头了。什么比翼双飞、金玉满堂、发财就手。哪怕是个土豆泥,也得取个响当当的名。 而北方的硬菜,讲究量大顶饱。必须是完完整整的一份儿,看着必须有排面。动物越大,菜越硬。肉越整装,菜也越硬。比如猪牛羊就比鸡鸭鹅硬,烤乳猪又比红烧肉硬。 关于硬菜的定义,大概和文化有些关系。老广那边普遍抠门,并且抠得坦荡自豪,跟有没有钱无关。他们不习惯为面子买单,把生活过给自己看。 但北方则完全相反。点菜要豪,结账要抢,穿戴要档,打肿脸也得充胖。排场和尊严是挂钩的,搞得越大,代表越在乎。反正花钱就是爱你,爱你就得花钱,其他的都是扯犊子。 换言之,大鹏点的菜越多、越硬,则代表他对陈熙南越敬重。 陈熙南吃了两口,就被这菜顶到了喉咙。他撂下筷子喝了口茶,又开始套话:“咱二哥是本地人?” 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已经把自己融进这伙兄弟里了。在刚才的闲聊中,他发现有的称呼段立轩为‘段爷’,有的称‘二爷’,还有的称‘二哥’。地位看着越高的,叫得就越小。看来大亮说得没错,段立轩还真就爱听老的。 但陈熙南不打算叫太老。他还准备追求人家呢,爷来爷去的怎么处对象。于是捡了个最热乎的‘二哥’来叫,偷摸占点口头便宜。 其他人也没觉得不妥,纷纷点头:“就咱溪原人,土生土长。” “我也是溪原人。” 大鹏接话了:“陈大夫刚从外地回来吧?” “我在外地上的大学,去年回来的。”他笑了下,指着自己的嘴问,“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口音?” “是瞅你不知道咱二哥。咱二哥啥人儿啊。不说别的了,就这二院,骨科的周主任,创伤的刘主任,那都是咱哥好朋友!整个溪原市,咱哥就是这个!”大鹏撂下酒杯,冲天举起大拇指,像是赢了拳击比赛。 陈熙南顺着他的话问:“这么说,咱二哥还是个绿林中人?” “绿林中人?对!绿林中人!”大鹏搂过旁边青茬的脖子,举着酒杯指陈熙南,“老蔫儿,你瞅瞅,还得是文化人儿!看这词儿用的,绿林中人!” 老蔫没说话,只是冲陈熙南客气地笑了下。 大亮深深地看了大鹏一眼,打了两句哈哈:“别听他瞎说。二哥正经生意人。在公司有挂职,手头有几个店。” “什么店啊?”陈熙南垂着眼睫毛,慢悠悠地问道,“不会…叫蜀九香吧?” 这话一出,大亮眼睛豁一下瞪大了:“你知道?”紧接着他开始上下审视陈熙南,“陈大夫这是从哪儿听说的?那边明面儿上的老板,姓宋。” 这话一出,其余小弟也都直勾勾地看过来。刚才还是热热闹闹、客客气气的一帮人,好似突然变成了一群虎狼。 陈熙南摇了摇茶杯,不慌不忙地解释:“其实我跟二哥,有过一面之缘。就在蜀九香门口。” 随后他把遭遇医闹,段立轩出手相助的事情娓娓道来。不仅大肆美化,更是不掩仰慕。讲罢还特意升华了一下两人关系:“二哥救我一命,我也救二哥一命。从今往后,我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大亮听罢感慨道:“哎呀!这可真是缘分!!天大的缘分呐!!” 这时大亮后边站的瘦猴插话道:“我就说咋瞅陈大夫眼熟。你是不是总来咱家吃饭?跟个黑胖的大哥。” 陈熙南眯起眼睛打量对方。他不怎么记人,但瘦猴还真就给他留了几分印象:瘦小枯干,一口焦黄的大龅牙。嘴唇绷缩在牙龈上方,让他大脑里浮出一连串的意象:墓碑、野外、猛犸象、藏猕猴… 他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不太礼貌,用笑容糊弄了下:“的确总去。蜀九香的锅子味儿很正。” 这话就纯属胡诌了。为了保护胃粘膜,陈熙南从不吃辣。就算去蜀九香吃火锅,也得先拿茶水涮涮。就这还辣得不行,第二天保准窜火箭。而且蜀九香的价位是真高,一顿下来人均没有三百块都吃不饱。 总之这场动情不仅让他破了辣戒,也让他破了大财。不过要是能和段立轩吃上一顿饭,哪怕就是干辣椒下烧刀子,他都能甘之如饴。 大亮哈哈一笑:“咱家这都正宗崇庆锅,一锅底能用五斤牛油。就这么拿大油煲,能不香嘛!” 这一茬过去,陈熙南又开始往段立轩身上打听:“二哥的身手,看着像是练过啊。” “二哥当年是体育生,打小就学功夫。”大鹏看起来是段立轩的迷弟,说起二哥就刹不住嘴, “武术、柔道、马伽、空手道,都好使。” 陈熙南垂眸看着杯中转圈的茶叶,舌尖在门牙后悄悄舔着:“这么厉害啊?” “必须的~”大鹏口音特别重,必须的这仨字就像是开了震动,“还会耍双节棍儿,可六了。” 陈熙南长长地嗯了声,半开玩笑地追问:“那这回,二哥是以一敌百了?” 他这话是倒不是委婉,而是真心。段立轩的身手他见过,那是相当的剽悍狠辣。他也的确想不到,有谁能把练家子揍这么惨。 没想到这话一出,刚才还面带自豪的大鹏,眼神开始闪躲。气氛正尴尬着,大亮说话了:“二哥这架没输。” 大鹏也赶紧附和:“对!是疯狗他妈的作弊!有句话叫啥来着,夹天子以令猴儿!” 老蔫忽然暴怒而起,狠踹大鹏膝盖:“那他妈叫挟天子以令诸侯!不会说闭上坑得了!!” “哎你急个鸡毛啊?我能是那意思吗?!那我换个词儿行了吧!二哥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啪嚓!陈熙南手里的纸杯被捏爆,茶水浇了他一裤子。 大亮以为他是被大嗓门吓着了,立着眼睛训人:“喝两口猫尿就吵吵叭火!这屋能呆呆,不能呆滚出去!” 陈熙南抽了两张纸,胡乱地吸着裤子上的水。整张脸发起烫来,太阳穴阵阵收缩。 对…对啊…一个年近而立的男人,有对象不是很正常吗?别说什么红颜绿颜,就哪怕有老婆孩儿,那都不稀奇。 他凭什么认为段立轩就是月老的压箱好酒,专等他这位贵客欢迎光临? 大亮看他面色惨白地擦裤子,凑上去小心翼翼地叫了声:“陈大夫?” 陈熙南一惊,从思绪里回过神:“…啊…嗯。” “厕所里有吹风机,吹吹去不?” “没事。”陈熙南把那一坨纸巾扔进垃圾桶,勉强笑了笑,“就是有点累了。” 作者有话说: 同居之前,段立轩从不知道陈熙南吃不了辣。直到住一起后,发现一吃辣陈熙南就去厕所。 甜甜(敲门):搁里边儿过日子呢?用不用把户口给你迁进去啊? 乐乐(委屈):锅子太辣了。 甜甜:啧,不能吃你装啥玩意儿。 乐乐:我想跟你一起。 甜甜:我吃shi你也跟着一起? 乐乐:你吃那烧烤我觉得也差不多。上回大亮失恋你陪他吃一宿,还说不就是娘儿们,二哥胸脯给你膜。 甜甜:我那不是喝多…操,你他妈听谁说的?? 乐乐:我当时就坐你俩后面那一桌。心想大亮要是真敢摸,我就送他一份‘天打雷劈’套餐。 第9章 耻怀缱绻-09 陈熙南晚上十点半才回家。他的自行车已经报废,新的还没买,只能走着回去。 四月的夜,凉得干净。十号的月亮,不算缺,也不够圆。他双手抓着背包带子,在月亮下溜达。 十来分钟的路程,硬是走了半个小时。到家拧开门,屋内一片漆黑。韩伟的卧室关着,传来阵阵巨鼾。嗷嗷哞哞的,像在屋里圈了牛。 这房子是韩伟买来娶老婆的。后来分手了,他索性就外租一半。租出去总是很快,但没人受得了这呼噜。就在第三任租客也跑路后,他试着问陈熙南要不要来。 那时陈熙南正住在老家,本也有出去租房子的打算。一是老家离二院较远,二是他妈受不了那一冰箱死耗子。找了个把月,都没找到合适的。原因很简单,没有房东同意养蛇。 所以当韩伟抛来橄榄枝的时候,他只问了一句:“养蛇你能接受吗?” 韩伟愣了几秒:“带毒不?” “无毒。” “满屋爬不?” “基本不会。“ 韩伟寻思了会儿:“基本以外是啥?” “有条锦蛇,呆不住缸。”陈熙南掏出手机给他看照片,“她叫陈小小。很温顺的,平时我会把她锁卧室里。” 不得不说,陈熙南这照片照得好。它好就好在没有参照。 韩伟看罢照片,没太当回事。想着一条小蛇罢了,还是少还两千块房贷实在。然而等到陈熙南入住那天,他肠子都要悔青了。 神他妈陈小小,简直就是陈大大。不,甚至可以说是陈巨巨——足有两米半长,手腕粗细。黑黄相间,三角脑袋。往地上一游,他浑身都犯麻咧。 还什么‘呆不住缸’,真能整景儿。啥缸养得下这玩意?拿酸菜缸装都不见得能盖上。 更闹心,陈小小还只是‘长女’。紧随其后的还有白娘子、苏妲己、聂小倩、雨师妾、梅三娘、奎特司、莎乐美、黑玛丽、赛尔琪。 不过平心而论,除了养蛇,陈熙南这人没别的毛病。干净又安静,还会做俩菜。 总之这俩哼哈二将凑到一起,也算不祸害别人了。 陈熙南不嫌韩伟当牛郎,韩伟也不嫌陈熙南当许仙。只是在陈熙南回老家的时候,再三叮嘱他把卧室门锁好,以免陈巨巨出逃到他的牛棚。 说起陈熙南对变温动物的热爱,大概是基因里带的。 记得他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在母亲节那天布置了个作业。题目叫:送给妈妈的礼物。 别的小孩儿都是折个纸,画张卡之类的。就他在院墙底下刨了半天,挖只蛤蟆揣兜里了。当天晚上凑到他妈身边,摁着口袋神秘兮兮地道:“妈妈。闭眼睛。” 他妈看他那认真的小模样,心都化成稀的了。伸出手闭上眼睛,嘴里还喜滋滋地问着:“乐乐准备了什么给…” 话没说完,她察觉到了不对劲。掌心里的东西凉丝丝、软乎乎,关键还动弹。 她睁开眼,吓得嗷一嗓子。一把没甩走,反而甩自己脚脖子上了。她像是过电一样在床上胡乱扑腾,叫得无比惨烈。 紧接着就听窗外传来‘咔咔咔咔’的声音——这惨叫太过嘹亮,邻里都开窗户来看热闹了。 不过事后他的父母并没有责怪他。只是把蛤蟆放了生,外加换洗了床单。夫妻俩的想法很简单:小孩儿好奇心重,长大了就好了。 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陈熙南的变态,随着年龄与日俱增。从蜘蛛到蜥蜴,从王八到蛤蟆,从蝎子到蛇。 而他的变态之路,终于在蛇这里止步了。 记得他12岁那年,去乡下的姥姥家过暑假。正午刚从河边回来,就见一条大蛇盘在墙根。棕色鳞片,浑身布满黑色斑块。足有一米半长,正探头吐着黑信。 他一眼就认出,这是蝰科的白眉蝮。毒性强烈,臭名昭著。因为棕黑的花色和刺鼻的体腥,当地人管这种蛇叫狗屎卷子。 当时他看到这条蛇的第一反应,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脑神经网络的12个特定区域,被同时点亮。 不过遗憾的是,正午过后狗屎卷子就走了。走得潇洒决绝,不带走一片云彩。 陈熙南落寞之余,也头一回萌生了养蛇的想法。那时候也没有什么爬宠市场,他就自己动手零元购。河边,草丛,柴火垛…一整个暑假,他天天都在找蛇。 人要在心里使劲念叨什么,总有一天会与之不期而遇。就在他要离开的前一天,前院菜地里来了一条王锦蛇。 王锦俗称菜花蛇,名声比狗屎卷子好不少。俗话说一里有菜花,十里无毒蛇。尽管菜花蛇无毒,但它却是最毒的蛇——这玩意喜欢吃蛇。 菜花蛇对同类凶残,对人类却很温顺。再加上垃圾桶属性,所以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为家蛇。 在国产宠物蛇市场里,王锦蛇也不算罕见。它体大、耐寒、温顺,但有个缺点:受惊吓会放臭屁。屁味就像坏了一个月的臭鸡蛋,十天半月都散不干净。 白菜叶底下的菜花蛇还是个小苗,只有手指粗细。陈熙南拎着蛇尾提溜起来,无比珍惜地收入囊中。 这条蛇就是陈小小。被他从小养到大,非常熟悉人的气味,不躲避也不攻击。除了对韩伟放过一次屁,没有任何劣迹。就连对造景缸里其他‘珍馐美味’,也从未表现出攻击意图。 此刻小小盘在陈熙南身边,安静得像一颗蔬菜。在黑暗中注视着主人的方向,好像是知道他没睡。 陈熙南的确没睡。尽管他忙了两天一夜,但现在是半分睡意也无。有关段立轩的影像,正在他疲惫的大脑里兴风作浪。一会儿是他睁开眼骂人,一会儿是他炽热的眼神,一会儿是那牛逼闪电的倔样。 麻药散去后明明疼得脑门绷青筋,嘴里还得吹着牛b:“开瓢也没啥大不了”。进nicu还拒绝镇痛泵,硬说自己睡得着。 好么,人家非主流是‘死了都要爱’,而他是‘死也了也得装’。 但真实起来的段立轩,不仅没让他失望,反而让他更加为之疯狂。 可爱的小尖牙,仿佛一对蛇牙。倒勾进他的心脏,注入甜蜜的毒液。像安定,像神油,像肾上腺素,肆意搅动着他的大脑。 有句话说得好:筷感不在两褪之间,而是在两耳之间。陈熙南游走在思想这片法外之地,尽情地肆意妄为。 手心还残留着对方肚皮的触感,像一块冰凉的果冻。脚摸着大概有42码,趾甲修得很短。钢筋般细瘦的脚踝,要是戴上根足链,称得上艺术品。再挂上两个小铃铛,一撞一响…… 他的镜片反射着精光,无名指搓着下唇。张着嘴狂笑,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一片黑暗中,只有蛇吐信子的嘶嘶声。 陈熙南摘掉眼镜放到枕边,缓缓地翻身俯卧。幻想着把段立轩扣在怀里,耳畔忽然响起大鹏的声音:“二哥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轰隆一声,他的兴致散了。重新翻回身,把鼻尖贴到陈小小的鳞片上。 他委委屈屈地想着,那红颜肯定不是段立轩的老婆,因为手术签字都没提。不是老婆,那是女朋友?可要是女朋友,怎么看都不来看一眼?难道是不能来?为什么不能来? 眼前又晃过大鹏等人那尴尬的表情,他心里咯噔一下——等等。 这红颜…该不会是别人的老婆吧? 作者有话说: 陈乐乐捡到小小。嗯。是我的了。(收入囊中) 陈乐乐捡到段爷。嗯。也是我的了。(拖进被窝) 关于陈医生爱蛇,这里主要有三个目的: 1蛇是医杖的标志。明喻他的医生身份。 2蛇是伊甸园里的恶魔。隐喻他亲手杀死了上帝,如亡灵般行走世间。 3蛇有银的意象。隐喻他克制的外壳下,强烈的和谐。 陈熙南这个色bee,人家还不知道他叫啥,他已经用大脑r了人家八百回。 脑子:好好好。这辈子跟了你,我可真是南孚聚能环,一节更比六节强。哥,赶紧睡吧,算我求你了。 第10章 耻怀缱绻-10 段立轩是被吵醒的。耳边传来一阵轰隆哗啦,跟放鞭炮似的。震耳欲聋的噪音里,夹杂着大嗓门的闲聊。 “我说刘大腚。这都自家兄弟,你可真敢赢。” “说我敢赢,你咋不说大鹏敢输。下去得了,过会儿裤衩子都得压上。” “哈哈。输了不投降,竞争意识强!” “哎老蔫儿。我听赵老大说,你最近总去他那儿点钟啊?你是不是…” “是你妈是。我按脚去的。” “我也妹说你不是按脚去啊。你招啥玩意儿。” 洗牌的声音里又夹杂了一阵哄笑,吵得要把房盖顶开。 段立轩是真想骂人。他脑子辣得跟火山喷发一样,这群王八犊子倒是放假了。昨晚吃烧烤,今早搓麻将。那他要是死了,是不是还得在他坟头蹦野迪? 渴死了。妈的。快来个有眼力见的,给老子口水喝! 他正在浅眠里破口大骂,隔壁搓牌的声音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热情招呼:“呦!陈大夫!”“早啊!”“吃了没啊?” 紧接着传来一个慢悠悠的男低音:“大伙儿早啊。怎么还多出来个麻将桌?” “楼下超市买的。这不没啥事干,搓两把玩儿玩儿。” “二哥这几天还是危险期,需要安静的环境休息。打打扑克还行,麻将还是算了吧。” “哎,好好好,不好意思啊。啧!赶紧收起来!” “陈大夫,早饭吃了没?咱一起出去吃口?” “我吃过了,今天是来查房。” 大鹏给他推开里间门,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医嘱咱都遵守了。你说限制水分,那一口水也没给二哥。你看,床头都没放瓶儿,干净儿的。” 陈熙南走到床前,看到段立轩的惨态哭笑不得。小脸儿干得发紧,嘴唇起皮,眼睫粘连。连眉毛好像都要枯萎了。 “限制不是虐待。看给二哥干的,要成木乃伊了。” 大鹏有点懵。既得限水,又不能干。这任务难度着实挺高。 “那…咋整啊?” “先去买个喷壶。” 几个兄弟玩归玩,办事还挺快。下令没五分钟,大鹏就拎着喷壶回来了。刚准备照着段立轩的脸浇花,就被陈熙南给拦住了。 他拿过喷壶,捏开段立轩的嘴,上下左右各喷了下。 “要不…给二哥请个护工吧。”他口气诚恳地建议。 大亮不好意思地搓着后脖颈:“咱也没合计过,寻思哥儿几个照顾就行了。那玩意儿上哪请去?” “你们要信得过我,我给你们介绍。” “那感情好!陈大夫我们肯定信得过。” 这几下水喷完,段立轩就像是得到雨水滋养的孢子,终于顶开了土壤。几个兄弟看他要醒,一股脑地挤在床头两边,对唱山歌般呼唤着:“二哥诶!”“二哥醒了!”“咋样啊二哥!” 段立轩眼睛还没睁开,嘴已经开始骂娘了:“…别几把喊了…给我拿听可乐…” 大亮刚要去拿,就被陈熙南抬手拦下。 “术后三天是脑水肿的高危时期,得控制饮水。要实在渴得厉害,我先给你润润。”他说罢从白大褂里拿了袋纱布,撕开后对折。浸满矿泉水,轻蘸着干枯的嘴唇。 段立轩渴得都能闻到水味儿了,那块纱布却是若即若离。他往前抻一点,纱布就往后撤一点。气得他一口叼住,想多挤点玉露琼浆。 纱布就那么一点大,他一咬,就避免不了触碰。有一瞬,仅仅是一瞬,他的嘴唇与陈熙南的食指接触了。 像是被电打了,陈熙南唰地扯走纱布。与此同时,段立轩上下牙哐当一磕。 这一下磕得相当狠,脸都磕红温了。陈熙南也有几分尴尬,拉上口罩假装打喷嚏:“阿嚏!嗯,不好意思。你先休息会儿,我去取下病历。” 他这一走足有十五分钟。期间段立轩用湿毛巾擦了两把脸,精神头又好了不少。升起了床板,不停地捶着被子下的左腿。 几个小弟斟酌着他的脸色,也不敢问得太具体:“二哥,好点儿没啊。” 段立轩看着自己的左腿,眼神定定地发直。过了半天,才随嘴应付了句:“凑合。” “吃点饭儿吧。”大鹏说道,“补充补充能量。” “嗯。”段立轩不再捶腿,往枕头上一靠,“去买俩驴肉火烧。多加尖儿椒。” 大鹏刚要往外走,陈熙南回来了。挡在门口,笑眯眯地一票否决:“辛辣会刺激伤口出血。给他去楼上食堂打点清粥。要有海带汤的话,就不要粥了。” 大鹏的眼神在两人脸上逡巡了一番。段立轩没说话,只是恹恹地点了下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大鹏出去打饭,大亮则拿出个黑皮手包,轻放到床边:“二哥,东西都在这儿。电话有备注的我回了,号码的没敢动。” 段立轩左臂还折着,只能用右手费劲地掏。掏出手机看了会儿,随手扔到枕头边。又紧着掏出盒黄鹤楼,顺嘴就要叼一根。 “诶?”陈熙南摁下烟盒,不可思议地看他,“刚醒就抽烟?” “就一根儿。不多抽。”段立轩想绕开他的手。但那手就像粘烟盒上了,怎么都甩不掉。 “就算一根,也会影响免疫系统,阻碍细胞修复。” “那就两口。两口就掐了!” 陈熙南沉吟片刻,问道:“两口能过瘾吗?” 段立轩不耐烦了,直从鼻孔喷气儿:“能过个篮子。” “那抽这两口的意义何在?”陈熙南一手摁着烟盒,一手拄着床沿。凑到段立轩脸跟前,绵言细语地科普,“香烟中含有超过4500种化学物质,其中尼古丁和一氧化碳,会增加中风的风险。到时候看不清东西,走不了路,可能连话都说不出。就算不提这么严重的,烟草里的氢氰酸,也会影响伤口愈合。你头皮上总共有16处伤口,如果留下瘢痕,以后头发都遮不上。另外吸烟还会影响骨骼生长,你的左手和肋骨还没有手术…” “我滴妈!我不抽了!不抽了行不?!”段立轩猛地把烟盒揣进陈熙南的白大褂,烦躁地抖甩着手,“拿走!赶紧拿走!谁抽谁他妈王八犊子!!” 陈熙南看他额角绷出了血管,缓缓住了口。在口袋里抓着烟盒,发出哗啦啦的脆响。 段立轩察觉到气氛微妙,掀起眼皮。就见陈熙南抿着嘴,臊眉耷眼的。那副委委屈屈的小样,就像被踹了一脚的小狗。 他顿觉有点懵逼。这…这咋不让嘟囔都不行啊? 要一般人敢这么管他,他早来脾气了。跟这小大夫,他算是把下辈子的耐性都掏出来使了。可没想到,别说动手爆粗,就不让嘟囔,这小白脸都一副‘你好凶哦,我伤心了’的损出。 他深吸了口气,收起脸上的凶煞。弹了个响舌吸引注意,歪嘴痞笑了下:“还没问你,叫啥名儿啊?” 陈熙南和他对视一眼,又慌张地错开视线:“我姓陈,陈熙南。” “陈西南。嗯,好名儿。”段立轩伸出手,一脸正经地自我介绍,“我姓段,段东北。幸会。” 陈熙南笑了。眉尾向下拉着,脸甜得像块奶糖。他伸出手,缓慢而郑重的和段立轩回握。 手掌皮肤接触的一刹那,他脑子嗡了一声。强烈的失重感席卷而来,恍惚得像是中了暑。 和那天开颅后的握手不同,今天这只手是如此的有温度。宽厚有力,指根有茧。手往下是结实的臂膊、平直的肩膀、饱满的胸膛。每一寸都线条优美,泛着野性的蜜色光芒。 段立轩抽了下手,没抽出来。勾起眼皮扎了他一眼,半开玩笑地咋舌:“啧。握两下行了啊,再摸喊非礼了。” 作者有话说: 交代一下人物信息。 陈熙南:1989/9/6生,处女座。身高184,体重70kg。 段立轩:1987/7/30生,狮子座。身高177,体重70kg。 单看身段,陈乐乐略单薄,段甜甜完美男神。 但综合来看,陈乐乐更帅。毕竟腹有诗书气自华。嗯。 第11章 耻怀缱绻-11 陈熙南身子一震,像是被惊到了。紧接着咵嚓一声,腋下的病历砸落在地。 他佯装淡定地捡起夹子,来来回回地翻着。脸烧得通红,喉结滚个不停。 无法将他看作一个病灶的集合。无法将他看做一个待解的问题。更无法将这具火辣的身体,看成单纯的组织堆叠。 想同他亲近、亲热、亲密。这种渴望势不可挡。 陈熙南一边想象自己手持显微剪,把有关性的念头全部剪碎;一边微躬着腰,用慢条斯理的问询遮掩秘密:“感觉怎么样啊?” 段立轩捶打着被子下的左腿,故作轻松地说着:“凑合。就是腿麻。不都开完瓢了,咋还这老麻?跟没了似的。” “嗯。”陈熙南从胸口抽出支水笔,在病历上空画着常用药的分子式。眼珠雾蒙蒙地对不上焦,嘴角无意识地勾着。本就雪白无暇的皮肤,这会儿衬得他更加诡异,像个程序生成的ai假人。 足足写了十几秒,这才继续说道:“神经恢复需要一段时间,不要太着急。” 段立轩眉头往起一拱,挤出两道竖纹。嘴唇抽动了下,轻喘着痞笑:“操…不能是瘫了吧?我看网上说,九成脑血栓都瘫。” “你不是脑血栓。是创伤性脑出血。”陈熙南正忙着处理杏钰,没注意到段立轩痞笑下的东西,“恢复程度…现在还不好断言。再观察一段时间。” 段立轩右手掌摁着左膝盖,沉默了好半天。 “那胳膊啥时候给接?” “要等消肿。下午骨科过来看,听他们安排。” “行吧。这儿骨科我熟。”段立轩蔫嗒嗒地答应着,顺手挠了下胡子。顿了几秒,又在人中和下巴来回搓擦。后背沁出大颗冷汗,流星似的向下滑落。 紧接着他抓起枕边的手机,抖着手点开摄像头。定定看了一会儿,又把手机拿得更近些,几乎要贴上鼻子。用小指拨开鼻氧管,人中抻平在门牙上。 他浑身僵硬,像一座惊惧的雕像。只有两腮不住地翕动,好似有一股怒火在嘴里乱窜。 对段立轩来说,嘴唇上没毛,跟腚上没裤衩差不多。胡子不仅是个时髦配饰,更是他的自信,他的尊严,他男性力量的象征。 这场斗殴摧毁了他的健康,更夺走了他的体面。恍惚间,耳边又响起那个嘶哑黏稠的声线:“我说了,余远洲是我的。再有下一回,我打死你。” ‘打死你’三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像把三棱刮刀,狠狠扎进他的自尊深处。 身下是冷腻的泥沙,鼻尖是雨血的腥臭。没护住挚爱的苦闷,被宿敌击败的屈辱,被熟人背叛的羞耻,差点没命的后怕,瘫痪失禁的恐惧….. 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哪怕稍微深想一步,都会掉进情绪的深渊。 或许是段立轩给人的感觉太坚强了。坚强到让人察觉不到他在承受痛苦。以至于他的每一次爆发,看起来都是毫无征兆。 哐当!!! 他甩出手机的同时,输液架也砸倒在地。软胶瓶被一脚踩扁,药水噗呲一声喷溅而出。飞到雪白的墙面,又顺着往下淌,像一道道眼泪。 还不待众人反应,他已经扯掉了身上的管子。拖着折臂瘸腿,趔趄着发疯。砸碎杯子,撞倒水壶。拍掉电视,抡飞椅子。 他浑身绷紧,像辆失控的战车。所到之处,皆沦为一片狼藉。尿管被生生扯下,身上的外伤相继迸裂。满胸满腿都是血,一滴滴地淋漓在地。又被他踩抹开来,变成一个个残缺的血脚印。 在这片沉默的打砸里,小弟们没一个敢吱声。垂着手臂,也垂着眼皮。 只有陈熙南在动。扶起输液架,拾起导尿管。捡走暖水壶,摞起藤条椅。甚至去浴室拿了两条浴巾扔到地上,用脚归拢着药水和玻璃碴,以免段立轩扎脚或滑倒。 一个在前面宣泄,一个在身后护驾。直到屋里已没什么好摔,段立轩累得堆缩在墙根。怒目四顾,像头被迫窘的野兽:“谁刮的!他妈谁给我刮的!操你妈!我操你妈!!!” 那咆哮惊惧绝望,惨烈得让人心酸。 像接近一只应激的小猫。陈熙南矮下身子,半步半步地凑上前。直到把手搭上段立轩肩膀,才轻声说道:“我刮的。你有不满冲我来,别糟践自己。” 段立轩一耸肩膀甩开他。刚想抬手打人,硬生生在半空中转成了指人。脸皮皱皱巴巴,嘴唇过电似的抖:“你他妈闲的?!” “住院就别讲究时尚,一切以方便为主。”陈熙南手掌抵着他的食指,一点点包回他掌心,“你要喜欢,等出院再留就是了。” 段立轩眼睛瞪得溜圆,瞳仁一下一下地收缩。在外人看,那是准备攮人的眼神,最好离远点。但在陈熙南看,那是求救的信号,千万不能走。 他半跪在段立轩身前,平静地与之对视。在那逞凶斗狠的眼神里,仔细地探寻、深入、揣摩。 那双眼睛,曾像沙漠正午里的太阳。闪烁着笔直的光芒,让人不敢逼视。但此刻,那里没了光亮。取而代之的,是情绪的狂风恶浪。 有失望、有焦虑、有慌乱、有难堪…而在这些表层情绪下,是深深的恐惧和哀伤。 他在害怕。他在哭泣。他在说,救救我。 怜悯与愧疚,相继涌上陈熙南的心头。 在医院里,医生是病人的锚,代表着安全感和目的地。医生的每句话,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能极大地影响病人情绪。 在段立轩面前,他既想做一个好医生,也想做一个好男人。但方才,他没有扮演好其中任何一个角色。 “我跟你保证。只要好好疗养,一定会痊愈。”陈熙南一寸寸地抬起手,轻轻搭上段立轩的脖颈。拇指摁压着颈动脉,以此缓解过高的心跳和血压。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慢,就像一只人畜无害的小乌龟。但在不动声色中,他越靠越近,直到镜框抵上段立轩的颧骨。 耳畔是彼此的呼吸。一个急促嘈杂,一个细匀深长。 “会好的,不着急啊。什么都别怕,我陪着你呢。” 这耳语音色醇厚,语速悠缓。像记忆深处的摇篮曲,带着安抚人心的韵律。 段立轩就像是被扎漏气的河豚,肉眼可见地瘪了下来。小指掏了两下发痒的耳朵,别开脸嗤笑:“操。老子怕个几把。” 陈熙南看他消气,这才半拽半扶地把他摁回病床。蹲在床前扒掉一点裤腰,皱着眉叹气:“哎。流这么多血,得叫泌尿外科了。”他从裤兜掏出手机,就这么蹲在床边打电话。等接通的功夫,还拿虎口架着段立轩的脚踝,仔细查看着脚底板。 “哎刘老师。我神外小陈。您现在方便讲电话吗?嗯,是这样,我这边有个病人,尿管不小心扯下来了。特需303。哎,好,那麻烦您了。”他僵硬地讪笑着,口吻半撒娇半讨好,“您就别训我了,过会儿我们组长还得再骂一顿呢。” 段立轩发泄了一通,这会儿也冷静点了。他哪里是生陈熙南的气,不过是无能的抓邪火罢了。此刻看人家为了他低声下气,脸因羞愧而发起了烫。 但他好面子,轻易说不出正经道歉。嘴唇抖了半天,就挤出句不中听的调侃:“瞅你岁数不大,说话倒粘牙。” “别不当事儿啊。你这要感染了,往后不是漏尿儿就是博启障碍。”陈熙南揣起手机,扭头对大亮道,“别留这老些人架秧子了。二哥休息不着,进进出出的也带菌不是?” 他平日讲一口慢腾腾的普通话,这会儿不知怎的出了口音。一股小碴子混京片子,段立轩都没忍住多瞟了他两眼。 大亮虽也觉得奇怪,但没太在意。只要陈熙南能安抚住段立轩,别说小碴子混京片子,就皮牙子混煎饼果子,他都点头如捣蒜:巴依掰掰缩得对。 他虎着脸,用眼神示意这帮小弟。人群呼呼地往外走,没一会儿就清净了,只剩老蔫倚在门口。这时护士和保安也赶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探头询问:“这是咋了?” “没事儿。术后躁动。”陈熙南轻描淡写地道,“叫保洁过来归拢归拢,再消消毒。医嘱我重打一份儿,药也劳您再配一套。” 段立轩这回彻底过意不去了,想找补点什么。但陈熙南却没再给他机会。吩咐完护士就走了,连句再见的招呼都没打。 作者有话说: 架秧子:吵闹、搅扰。京津方言。 陈乐乐他爹老北京,又在姑姑家住了八年。不过他平时不带口音,因为普通话更有专业度。 想象一下,第二章 患者不肯开ct,陈乐乐背着手往外走:“白费了半天的唾沫,我也不跟你嚼舌头了。借光儿!我找个豁亮地儿闷得儿蜜去了。” 画面过于美丽,我不太敢写。 乐乐:你也没说二哥胡子这么大事儿啊。 大亮:你放心,他就瞎咋呼,不能把你怎么着。 乐乐:可我想把他怎么着。这么厉害怎么吃?能鹰展吗?能踝肩吗?能反汤匙吗?能十字架吗?能响尾蛇吗? 大亮:…不是哥们儿你等等。我咋好像有点听不懂了? 第12章 耻怀缱绻-12 保洁扫着地上的玻璃碴,段立轩呆望着窗外的阳光。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夹子打断他的思绪:“小阿轩~” 门口站着个男女混血,七扭八歪地扒着门框。身高超过一米八,通身肌肉虬扎。留着台版f4的飘逸半长发,眉毛修得细细挑挑,戴了个墨镜。系着黑底金花的方丝巾,穿着条破洞小脚牛仔裤。 这人是段立轩的发小,经营着全市最有名的演绎酒吧。本名孙双辉,江湖绰号‘孙二丫’。 “我昨儿下午就来了呢。没想到那个icu儿,探视时间有规定,喔。过了三点,就不让进了。回去后我这个担心。一宿都没睡着觉呢。”孙二丫说话夹嗓,表情丰富。就这两句话,那是连噘嘴带翻白眼,看着特别忙叨。 段立轩没搭理他,仍看着窗外发呆。 孙二丫坐到床边,屈指刮他脸蛋:“哎呦这小脸儿,啥色儿啊?你来月经了?” “滚!”段立轩拍开他的手,随即注意到他的墨镜。瞬间变了脸色,挣扎着要起身:“你这是臭装b,还是被人干乌眼青了?” “放屁!”孙二丫摘掉墨镜,指着自己红肿的眼睛,“我重拉了个双眼皮儿。欧式大双。咋样,好看吗?” 段立轩放松下肩膀,重新倚回枕头:“赶他妈铁轨了。” “哎你说什么呢!”孙二丫从挎包里掏出小镜子,上下左右细细打量,“刚拉,过两天消肿就好看了。” “你有那闲心不如拉拉皮,一笑一脸褶。”段立轩斜了他一眼,歪嘴嗤笑,“这回双眼皮开抬头纹儿里,也分不出个儿。” “我靠!”孙二丫翻了个大白眼,“我这是妊娠纹儿,生你长的!” 段立轩笑了。窄嘴配虎牙,笑得局促可爱。 “呦呵,这嘴可真豁亮。都能顺着看到裤衩花儿。” “去你妈的,老子没穿。”段立轩嘴上不饶人,但脸色明显好多了。 孙二丫看他终于有了点活气儿,这才切入正题:“哎,听说你跟疯狗干起来了?你没事儿惹他干嘛?” 孙二丫嘴里的疯狗,指的是临省东城的混世魔王,丁凯复。 从溪原到东城一带,流传一句顺口溜。讲的就是这片江湖里的狠角儿:瞎子酒鬼龙虎豹,黑白无常座山雕。 瞎子指段立轩,座山雕就是丁凯复。但座山雕到底还含了几分褒义,烦丁凯复的多叫他‘大疯狗’、‘丁疯狗’。因为此人睚眦必报,阴损凶残。你要骂他一句,他绝对踢你一脚。你若敢踢他一脚,他能杀你全家。 用段立轩的话讲就是:心眼儿小得能顺皮燕子拉出去。 丁凯复虽招人恨,但多数人也是敢怒不敢言。不仅因为本人疯,更因为背景硬:爷爷是经济学泰斗,父亲是房产大亨,姑父更是提都不能提的人物。 总之丁家是东城的强龙,段家是溪原的地头蛇。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五年前,丁凯复接手了家里部分生意。把原有的信贷公司转行做安保,取名「银拓安保」。 「银拓安保」和段家的「圆春保险」有业务重合,两家没少在桌子底下踢腿。本来还算小打小闹,但去年年底,丁凯复彻底坏了规矩。 安保这一行,尤其是海外安保,存在巨大的人才缺口。安全官的主要来源有三个:退伍兵、警校毕业生、行业经验者。 由于民间对安保行业存在误解,认为安全官就是保安,要么就是卖命的雇佣兵。所以稍微有点本事的,都不愿意进这一行。而公司从零培养,需要大把的财力和时间。 银拓安保刚刚起步,面临着严重的人才短缺。但丁凯复没有选择加强人力资源管理,没有选择积极开展人才引进,也没有选择完善企业文化建设。从这个解决问题的方式,也能看出这人五行缺德——他选择从同行手里抢。 丁凯复往圆春里安插了几个奸细,到处透露虚假的薪酬消息。圆春因此起了内讧,一下子走了90个安全官。 圆春保险是段家的根基企业,而段立轩的亲哥段立宏,正是安保部门的总经理。他揪着其中一个奸细,震怒之下出手打人。不料事发时有个虎b路过,路见不平一声吼了。不仅把段立宏一顿胖揍,还把他的皮鞋给脱走,送到警局报了案。 段立宏当晚就去了机场,直飞马来西亚避风头。而那个奸细则被丁凯复藏到伍田医院,司法鉴定为重伤一级。 段立轩得到消息后,犹如晴天霹雳。这么大的重伤害,至少得判个七八年。他抓紧排查公司内部,锁定了那个管闲事的愣头青。是安保部门的新人,名叫肖磊。然而还不等他摆平,肖磊也光速投靠了丁凯复,并且销声匿迹了。 这回段立轩彻底火烧屁股。满世界寻找肖磊,想确认他手里是否有别的证据。但要找到肖磊的踪迹,必须先打入疯狗内部。 经过多方打探,他搞到了一条疯狗的花边新闻:最近异常痴迷一个男人。 这人名叫余远洲,曾是大型国企的机械工程师,年初跳槽到银实地产。银实地产是东城的龙头企业,也是丁家的大本营。 据传言讲,余远洲这人相当有手腕。不仅把疯狗他爹哄得团团转,更是把疯狗本人迷得打摆子。公司开着股东大会,他在桌底下握个手机,盯梢余远洲在干啥。股东问他下半年计划,他直接来了句计划同居。好好一条疯狗,硬生生被迷成了一个沙币。 所以说这世上如果还存在一个人,能从丁凯复的狗嘴里抠出点东西,那有且只有余远洲。 段立轩深度调查了余远洲。本以为是个俗人,没想到是个惨人。 余远洲的父亲是中学教师,17年前被学生举报猥亵。虽然警方取证后无罪释放,但因此得了抑郁症,次年跳楼自杀。没几年母亲也患癌去世,只能跟着祖父母过。上大学后祖父母也相继入土,如今孑然一身。 直到今天,余远洲仍活跃在父亲曾任职的中学贴吧里,寻找着当年污蔑父亲的那个学生。 找人这事,对孤立无援的余远洲很难。但对人脉广泛的段立轩不难。他花了几个钱,没多久就找到了当年的始作俑者,并以此为诱饵钓余。 隔天余远洲就咬了钩。以极快的速度投奔他,那架势称得上不管不顾。而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段立轩也知晓了余丁两人的真相——并非传言那般你情我愿。恰恰相反,这完全是一场强占、胁迫、甚至是虐待。 余远洲恨毒了丁凯复,拼命想要逃离对方掌控。段立轩也烦死了丁凯复,天天琢磨怎么送这狗b归西。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俩人迅速结成同盟。余远洲负责谋划,段立轩负责执行。 开始时一切顺利。段鱼组不仅把丁疯狗往死收拾了一顿,还送他进了局子。 本以为是场酣畅淋漓的合作,途中却出现了重大意外:段立轩也喜欢上了余远洲。 不怪丁凯复迷糊,这余远洲魅力太大了。玉质金相,冰雪聪明。通情达理,傲骨磷磷。金丝眼镜总擦得锃亮,跟谁都不卑不亢。 段立轩曾试探着表白,但被利落地拒绝。不过他也没气馁,想着感情的事来日方长,当务之急是解决疯狗。 然而眼看胜利在望,局势却陡然反转。 丁凯复被悄无声息地释放。光速起诉段立宏,连夜劫走余远洲,还把段立轩打成了偏瘫。 这一下,段立轩手里的筹码全没了。他在段家身份特殊,属于明面上的弃子,暗地里的棋子。一旦出事,没人为他出面。 他能仰仗的只有自己。如果他倒下了,那他的威慑力也不复存在。所以他慌张、着急、心烦意乱。 靠着余远洲偷来的机密,他保住了段立宏。但对余远洲本人,他属实无能为力。即便他知道此时此刻,对方正遭受着怎样的折磨。 无能为力。 世上还有比这四个字更痛的事吗?别人,段立轩不知道。但此刻,对于他来说,大抵是没有了。 “他把洲儿给扣了。”段立轩说着,伸手去床头柜摸包。掏了会儿才想起来烟被没收,只得悻悻地收回胳膊,“上个月找东城一朋友,给他按非法持枪整进去了。没想到这犊子贼几把狗,两边儿都不得罪。清明前天疯狗被保出去,也没给我个信儿。” “那你这是找疯狗要人去了?” “跟他谈谈,还有老损b的案子。案子谈拢了,洲儿的事没谈拢,干了一仗。”段立轩额头沁出了汗,顺着颧骨淌了一溜。 “你也别太着急。”孙二丫拿出一方小手帕,点吸着他脑门上的虚汗,“他要真喜欢那个余远洲,也不能把人给咋地。” “你不了解疯狗。”段立轩费劲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孙二丫,“刚见着洲儿那前儿,俩胳膊嚎青。说是疯狗打的。这回…mlgb的,我都不敢往深里合计。” 孙二丫跟余远洲不熟,但他了解段立轩——非常迷恋人家,说是痴狂也不为过。不仅给买了套别墅、送了200万现金,还到处活动关系给介绍工作。直到今天,为了余远洲招惹丁疯狗,把自己送进icu参加复活赛。 “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呐。”孙二丫惆怅地拽了两句诗,扒着段立轩的肩膀恨铁不成钢,“我的老宝贝儿,你为了个余远洲,还要把自己烧成灰儿啊?人家自始至终都没拿你当回事儿,你看不出来?你那脑瓜子里都装的啥?豆渣子掺屁啊?” 他操着正宗宁古塔口音,重度平翘舌不分。‘春蚕’说成‘春馋’,‘自始至终’说得像‘至屎至中’。要放在平常,段立轩非得损他两句。但当下,他一句话都没讲,只是把脸埋进枕头。 第13章 耻怀缱绻-13 正午时分。 病房已被收拾干净,外间的杂人也散了。只剩大亮和老蔫,在沙发上沉默地扒着盒饭。忽然门被推开,一个年轻医生走了进来。 大亮看到来人,连忙撂下筷子迎上前:“陈大夫,查房这么频繁啊?” 此刻陈熙南满头大汗,拎着两个塑料袋。一个大黑袋,轻飘飘的,像装了个枕头。一个透明袋,热腾腾的,兜着俩油纸包。 “我去买了,驴肉火烧。没加尖椒,也没加香菜,和圆葱。咳!”他喘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的。把小袋放到茶几上,又抽了张纸巾擦汗。等过了十来秒,这才平复下呼吸:“二哥想吃,就让他吃两口吧。别吃太急了,就着稀粥吃。” “啊。谢谢啊,谢谢!”大亮瞟了眼里间门,顺手要去接那个黑袋,“那你…瞅一眼二哥不?” 陈熙南后退半步躲开,扭捏了两下:“他…醒着吗?” “这会儿睡了。” “那我看一眼。” 开颅手术后人嗜睡,正常没个三五天都下不来床。段立轩半天就出了icu不说,不到两天就能那么作。这会儿睡得像个孩子,打着沉沉的小呼噜。床边放着食堂买来的粥,连包装袋都没拆。 陈熙南给他正了下鼻氧管,发现他眼皮有点肿。顺着摸了把枕头,胸口抽冷一疼。 早上他以为段立轩的愤怒是源自预后,但如今看来,那里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的失态惊惧,以至于流出泪来? 正思忖着,他瞥到了床边搭的丝巾。黑底金花的软绸方巾,怎么看都不像是男人的东西。他又想起大鹏那句‘冲冠一怒为红颜’,脸皮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一把扯下那条方巾,甩进了垃圾桶。 想问他,但还没有立场。想亲他,但还没有资格。想独占他,但还没有许可。 他真恨不得重新钻开段立轩的脑子,把那个什么红颜的记忆切除。也恨不得将他就地正法,让他分不出精力去想别人。更恨不得在他基因里植入一场爱的突变,就像他对自己做的这般。 屋里的太阳暗下去,又一点点亮起来。阳光镀在段立轩脸上,像一道圣光。 他从思绪里清醒,弯腰捡出方巾。刚搭到床边,段立轩忽然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是一种刚醒的迷茫。 陈熙南也呆了一呆,半晌才反应过来。低头从口袋里拽出个眉笔,小心翼翼地递过去:“抱歉。我不知道胡子对你那么重要。要不…我给你画回去吧。” 眉笔是两元店卖的那种,配了个铅笔拧子。吸塑包装,粉纸上印着更粉的字:哎呀呀非潮不可。 段立轩看到这盒老六,差点没被气笑:“你der啊?(是不是傻)” 陈熙南尴尬地垂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脸累得红扑扑的,额角沁着汗珠。口罩微微鼓动,镜片上阵阵起雾。 “那我…该怎么补偿你才好。” 段立轩彻底醒了。本来早上他就有点过意不去,这话说得他更不得劲了。可这嘴空嚼了半天,也没哼唧出来半句好话。 看段立轩不理他,陈熙南转身去水池涮毛巾。垮塌着脊背,堆缩着肩膀。洗着洗着,还捶了把后腰,长长地叹了声。 段立轩抻起脖子看他,嘴唇抖了又抖。 “内什么。早上对不住了啊。” 这道歉不是说出来的,而是顺嘴秃噜出来的。模模糊糊,又痞里痞气。 但效果却出奇的好。就见陈熙南好像是吃了新盖中盖高钙片,那是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一口气能爬一百多层了。 他笑眯眯地转回来,递上拧好的热毛巾:“生气归生气,怎么能糟践自己身体呢?现在正是感染的高危期,一旦得了脑膜炎,很容易留下后遗症。” 段立轩把毛巾叠了三折,盖到眼睛上消肿:“啥后遗症啊?” “很多啊。嗯,比如交流困难,或者智力障碍。” “操。那我岂不是吴老二里没了吴老,就他妈剩个二?” 陈熙南听出他调侃下的焦虑,柔声安慰着:“不会变吴老二的。你片子不错,该有的反射也还在,这些都是暂时性的。”说罢又拎起脚边的大黑袋子,窸窸窣窣地往床边柜里塞,“尿管就不给你接了,这两天尽量避免介入操作。护理垫放柜子下层,你要是不乐意别人看到,就自己换。”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避着外间的大亮和老蔫。 段立轩没说话。但他的无言,不像是对问题的逃避,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悲泣。 “别想太多。” 段立轩仍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个头。 他不说话,陈熙南也不再说话。两人对着沉默,耳边只剩挂钟的嚓嚓声。 趁这会儿段立轩敷眼睛,陈熙南的视线逐渐放肆。看着看着,他有点明白这人为什么蓄须了。 段立轩的五官精致度,从上到下是递减的。要是戴上口罩,可谓相当英俊:一对浓墨重彩的大刀眉,压在凌厉有神的眼睛上。 鼻梁还算高挺,不过鼻头圆钝,算得上无功无过。但到了嘴巴,就存在明显问题了:又窄又薄,像槟郎嚼多了。 人的理想嘴宽,大概要有脸宽的40%。而段立轩的嘴明显过小,跟鼻翼差不多宽。导致下半张脸留白过多,一整个上重下轻。 古语有言,男怕小嘴,女怕大鼻。意思是嘴小的男人没魄力,难成大器。而鼻大的女人野心大,不适合迎娶回家。虽然都是些封建糟粕,但确实影响着大众审美。 段立轩原来的小胡子,留得相当巧妙。既修补了嘴宽,还能带上点痞范儿。然而他大概想不到,自己拼命遮掩的缺陷,也有人觉得可爱。或许还得加重程度——特别可爱。 在陈熙南眼里,段立轩没有缺陷。他的一切都是巧夺天工,每一寸都长进心坎。 云层遮住了太阳,那股中暑般的失控感再度袭来。想触碰他,拥抱他,亲吻他。也想惩罚他,捉弄他,欺负他… “忙去吧。”段立轩把毛巾扔到床边柜上,打断他的旖旎幻想,“我不给你找事儿,老实儿呆着。” “我今天能下个早班。”陈熙南靠回椅背,藏起眼里的欲望,“下班后我过来,帮你做下康复治疗。” “不就活动两下,我自己练。” “康复治疗不是单纯的锻炼,而是一个综合的治疗过程,需要由专业人士制定。” “那你给我介绍个什么,呃,专业人士。” 段立轩本意是要花钱买服务,没想到陈熙南一整个误会了。他凉飕飕地笑着,又开始卷舌头:“段先生这是想要多专业的啊?用不用我给你打几份儿简历,好好儿筛一筛?” ‘好好儿’这词还前三声后一声,那叫一个阴阳怪气。 段立轩不知道这人怎么忽然酸唧唧的,蹙着眉解释:“你内舌头骨折了?这不是怕你白干吗。我这边儿,内什么,钱不是事儿。” 陈熙南怔了一怔,紧着清了两声嗓子。正色道:“谈钱就俗了。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情况。而且康复训练不是儿戏,需要佩戴合适的支具。你的左臂还没有接,肋骨也有骨裂…” 段立轩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赶紧打断他的施法:“行行行你来!你来。陈南北陈东西都不好使,就陈西南整得明白!”说罢往枕头上一仰,手背盖着额头叹气,“哎我的妈。我是真怕了你了。” --- 陈熙南没能下个早班,直到晚上九点才过来。穿着一身运动服,累得抬不起脚。头发油塌塌的,眼底都肿出了眼袋。 “不好意思啊。五点接到通知,有个车祸的急诊手术。”他疲惫地笑了下,声音粘哑,“你下午那个片子我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段立轩打量了他几眼,冲外间喊道:“蔫儿!给陈大夫拿点喝的!”说罢又对陈熙南道,“你冲个澡不?屋里有淋浴。” 陈熙南瞬间红了脸,连连摆手:“我没带换洗衣服。” 段立轩对老蔫扬下巴颏儿:“给买一套去。” “诶!不要麻烦。” “不麻烦。”老蔫关上冰箱,递给他一罐可乐,“你这加班加点过来的,不呆舒服了,二哥过意不去。” 陈熙南接过可乐,又偷瞟了段立轩一眼。见他慵懒地靠在枕上,松拢着件开衫。蜜色燎原,还能看到半个褐檀,在扣眼里支着。 “没吃饭呢吧?”段立轩温柔地笑了下,又对老蔫道,“去打包俩菜。别整太咸的。” 老蔫干脆地披上外套,揣上车钥匙走了。还没等出外间,段立轩又扯着嗓子叫住他:“蔫儿啊!” “哎!” “二院后边儿有个朝汕砂锅粥,点他家的!” “知道了!” 门咔哒一声关上,屋里成了两人世界。陈熙南双颊滚热,不停地拿可乐冰脸。 “你们这当医生也挺辛苦。”段立轩拉家常似的找话问,“多大了?” “89的。” “哦。”段立轩眯起眼睛,捏着手指算了下,“27了?” 陈熙南喝了口可乐,又拨弄了下刘海儿。这才压着嗓子嗯了声。 天知道他从不是个多动的人。但此刻他心脏跳得厉害,拼命往四肢供着血。搞得他就像穿上了安徒生的红舞鞋,浑身都是起舞的冲动。 段立轩沉默了会儿,搓着下巴冲他笑:“哎,那你瞅我像多大?” 这送分题让他从热浪里微微清醒,小声给出了标准答案:“我猜35。” “哈!!”段立轩听罢果然很高兴,照着手机来回打量,“我瞅着是显老哈!” 陈熙南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痴迷显老,但觉得他当下异常可爱。黑亮亮的大刀眉一抬一抬,眼里兜着两汪灯光,像两方波光粼粼的池塘。 第14章 耻怀缱绻-14 “这儿有感觉吗?” “有点儿。”段立轩闭上眼睛,专注地感受了几秒,“不大一点儿。” “有感觉,就说明神经功能在恢复。”陈熙南一手握脚踝,一手抬膝窝。反复地帮他屈曲、放平:“这套动作,每天做两到三组,每组20分钟。” “啥前儿能好利索?” “两三年吧。” 段立轩一个仰卧起坐,唰地跟陈熙南脸对脸:“两三年?!” 热乎乎的小爷们味儿扑面而来,在脑海里钩出一嘟噜意象:冬天、暖气、熟梨、奶酪、煮鸡蛋、鲫鱼汤…豆包的蒸汽、蜜色的身体、混沌的喘息…全都浓白鲜甜,在小腹里翻搅。 “一,一般是。”陈熙南折着颈子,手指轻推段立轩肩膀,“不过你要是乖一点,年底前能差不多。” 段立轩没琢磨这话里的暧昧,顺着他的力道躺回去:“就没再快点的招儿?” 陈熙南扯了两下衣领,抬头望水池上的镜子。看见自己红闪闪的,活像每逢过年,他妈往窗户上挂的彩灯串。 他想去洗把脸,手背轻碰段立轩胳膊,示意他等等。没想到段立轩搓澡习惯了,蹬着床铺就翻了个面。趴得稳稳当当,堆着脸颊咕哝:“躺个两三年,江湖上可就不是哥的传说喽。” “人要走到开颅这一步,就相当于死了一回。”陈熙南看他趴那么可爱,没舍得离开。索性将错就错,沿着他的腿往下捏,“二哥这种幸运的是少数,多数只能做选择题。” 段立轩一愣:“还得做题??” “嗯。比如不能说话了,但是能多活几个月;再比如,失去一半视野,但不用天天担心猝死;还有啊,”陈熙南拍着他伤臂,逗小孩似的腹黑一笑,“虽然残废了一只手,但再也不用抽羊角风。” “操!”段立轩厌恶得直撇嘴,“要真变那几把样儿,不如死了得了。” “变之前都这么说。等真到了那一天,只要还能活,就没有不想活的。”陈熙南缓缓呼着气,像是在吁出一口烟。等烟雾散尽,这才徐徐地继续道,“到底要积累多少痛苦,才愿意放手去死。或者放手让亲人去死。这是个问题。” 一阵短暂的沉默。 “想活,也得有人要。”段立轩的声音不大,却很沉重。像个小钢坠子,当啷一声砸进陈熙南的脑海。 逐渐清晰的视野里,他看见段立轩脸颊枕着右小臂,歪嘴笑着。 窄窄的病床,像一座孤岛。而那笑容,则像一片神秘的水域。表面风平浪静,但在更下面,在那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意识海里,仿佛有一头巨大的怪物在悲泣。 强烈的怜爱涌上心间。他手掌盖在段立轩后脑上方,隔着半指空气,轻柔地来回抚摸:“有人要的。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有人要。” 段立轩转过眼珠看他,没什么表情。但两颗瞳仁却晶亮纯净,像月光下的夜明珠。随着眨眼一沉一亮,一沉一亮。 这刚闭的彩灯串子,又被这小眼神给点着了。陈熙南叹了口气,垂下头转移话题:“骨科那边怎么说?什么时候手术?” “二七。” “二七?” “你不说开瓢相当于死一回。”段立轩打了个哈欠,“从那天算,二七。” 陈熙南翻身尚床,跪在他膝盖两侧。虎口在他颈后虚比了会儿,又转去揉他双髋:“二哥要转骨科吗?” “没寻思这事儿。”段立轩懒洋洋地随口道,“让转就转呗。” “骨科床位紧,手术完两天就撵人。留这里,我陪你康复。好不好?” “干啥?你要冲业绩啊?” “你可是我的大客户,给我们科创收。” “行吧。那就不走。” 陈熙南啃着嘴唇傻笑了会儿,又拍他肩胛骨:“诶,头还疼吗?” “凑合。能忍。” “别忍了,给你开点止疼。” “不吃。那玩意儿成瘾。” “现在的常用药成瘾性很低,况且是小剂量的临时用药。” “不吃。”段立轩仍旧摇头,“吃完胃疼。” “给你开不走胃的。”陈熙南遮天蔽日地盖下来,在他耳后柔声地劝,“这两天看你休息得也不踏实。用点止疼,沉沉睡一觉。好不好?” 他琢磨对了。 好不好。天知道段立轩多抵抗不了这仨字。他这人最是吃软,尤其是在外面消费。不管是沙龙tony还是足疗小妹,只要来上一句好不好,他立马缴包投降。 咋说不好啊?人家都厚着脸皮开口了。也不是啥大事,也不差这几个钱,自己咋就偏得来一句不好? 要是拿刀架他脖子上逼他办卡,那他死都不可能办。但要在他耳边可怜巴巴地来一句:“段爷,办张卡吧,好不好嘛。”那哪怕推销的是火葬场会员卡,烧满十回打九八折,他都能硬着头皮掏钱。 这就是段立轩。脸皮薄,耳根软,看不得弱势的难做。京片子叫冤大头,大碴子叫徒鄙。 “行。开吧。” 陈熙南招子晶亮,又贴到他耳边检验新魔法:“开双氯芬钠栓剂,好不好?” 段立轩把脸埋进枕头,耳朵红了:“啥酸鸡都行,你看着整。” 其实段立轩自己也明白,任何一个‘好不好’,背后都有着目的。大多数是朝他要钱,少部分是求他办事。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好不好的背后,竟还有可能被捅皮燕子——直到陈熙南伸手扒他裤子。 他一把薅住裤腰,满脸惊恐地从肩膀上回头:“你干啥??” “塞止疼啊。” “操,我他妈头疼,你往哪儿塞??” “直肠给药啊。”陈熙南笑眯眯地道,“肠粘膜可以直接吸收,见效快。” “我不塞!你给我开口服的!” “你不说口服的胃疼吗?口服药刺激胃粘膜,还对肝肾还有毒副作用。”陈熙南看起来有几分委屈,晃了晃手里的小弹头,“这可是现代医学普惠众生的良方,一颗只要八毛钱。” “那特么是钱的事儿吗。”段立轩都有点要咬舌头了,“你,哎,他妈的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我不要面儿啊?” “钢门只是人体的一个器官,跟面子有什么关系?” “放屁!割痔疮要光荣,大鹏还能自己拿吹风机吹啊?”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陈熙南没太反应过来:“拿吹风机吹?” “等老蔫儿回来你问他。这个傻匕,搁人家浴室吹,吹一地血。”段立轩说到这里,没憋住笑出了声,“他妈的失血过多休克了。老蔫儿以为他要死了,给送的急诊。就这二院的急诊,输了两兜子血。那你合计他为啥叫大鹏啊?” “为什么?” “有句诗咋说来着?”段立轩右手打着拍子,抑扬顿挫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回陈熙南也笑了,是一种罕见的开怀大笑:“哈哈哈哈!真是人才!” “人才。”段立轩唱戏似的叹着,“哎呀。我手底下这几个瘪犊子,个顶个人才。” 说完大鹏的事,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丢人的了,向陈熙南伸出手:“行了。给我吧,我自个儿整。” “我给你上吧。刚洗了手的。” “滚犊子。我腚怕生,认手。” 陈熙南又笑了。笑得很灿烂,眉尾大幅向下拉着。他用纸杯润湿栓剂,递给段立轩:“往里推两厘米。”而后垂手站在床边,完全没有要避嫌的意思。 “离这么近?”段立轩斜眼看他,“要不你钻我裤衩子里瞅呢?” 陈熙南再度被他逗笑,配合着插科打诨:“我是怕你怼大动脉上,失血休克。” “操,我踏马属金刚狼的,还怼大动脉上。”段立轩嘴上扭捏,手倒是没犹豫。从裤腰下去给自己上好,嘴里还哼唧着:“江湖大佬,晚节不保。”说罢瞥了陈熙南一眼。 然而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眼,江湖大佬段立轩,竟罕见地胆寒了—— 就见陈熙南垂手站在他身侧,直勾勾地盯着他后腰看。脖颈浮出y形的青色筋脉,在白皮下一蹦一蹦。眼珠黑得像是两滴沥青,挂着黏稠的窥探欲。 他浑身的汗毛唰一下立起来了。这哪里是人的眼神?这他妈是鬼的眼神! 然而还不等他反应,陈熙南眼里的狂乱已经消失,还温柔地冲他笑了下:“二哥,你腿好长啊。” “啊…嗯。”段立轩被这突如其来的彩虹屁打断思绪,害臊地挠了挠脸皮。强压着要翘的嘴角,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谦虚:“咳,长么?还行吧。” “长。”陈熙南隔空沿着起伏抚下去,加重了赞叹的语气,“身材真好。” 段立轩忽地一个后掏,抓住了悬在臀肌上的那只手:“挺牛逼啊你这手!!” 陈熙南心头一惊,瞪大眼睛看向他。 就见段立轩满脸放光,惊喜地扑腾着右脚:“按来尿儿了!快快快!扶我去厕所儿!” ---- 陈熙南躺在床上,睡意全无。 今晚和段立轩在一起的时光,每分每秒都无比愉快。对他而言,开怀大笑好像已经是一件很久远、很陌生的事了。 也许是天生早慧,也许是生性冷漠。总之在他的记忆里,好像没有多少印象深刻的狂喜,也没有哭天抢地的悲伤。甚至连喜悦这种人之常情,也早已被一种诡异的亢奋所取代。尤其是这几年,站在手术和实验交替的中央,没有一点真实生活的分量。 总之他就像一个乏味的演员,觉得人生这场电影与自己无关。 但唯独在面对段立轩的时候,他能全身心地入戏——会喜悦,会生气,会期待,会悲哀。 第15章 耻怀缱绻-15 陈熙南从走廊尽头小跑过来。 穿着皱巴巴的刷手服,脖子上挂着口罩。戴了顶蓝底手术帽,印着乱版小考拉。 他一边跟推床护士说着话,一边用手掌温段立轩脸颊。骨科手术属于重体力活,室内温度一般都调很低。这会儿段立轩冷得直打哆嗦,上下牙忒愣愣地磕:“遭遭遭老罪了。” 陈熙南又去温他脖颈。还顺便挠了挠下巴颏,逗小猫似的。 他的手惨白肿胀,指尖抽抽巴巴,还有股胶皮的捂臭。但段立轩竟有种‘回家了’的踏实感,牙关也逐渐止了颤。 等电梯的功夫,陈熙南俯下身。贴在他耳边,小声地鼓励:“开颅你都没怕。”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醇厚。像块磁铁,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往下坠。 段立轩麻药未消,又被这耳语坠得恍惚。没注意到距离的暧昧,还可劲儿往上凑:“那是没让我瞅着。(骨科)像他妈的装修现场。” 陈熙南笑了。脸上的小绒毛浮在阳光里,轻暖暖的。明明只是一个笑,却温柔得像一个吻。 因为还有台手术,他没能陪到特需病房。送到电梯口就匆匆离去,直到晚上八点才抽空回来。刚一进屋,大鹏就从沙发上跳起来:“陈大夫!你可算来了!” 陈熙南现在看到大鹏就想笑,抿着嘴强绷严肃:“二哥怎么样?” “哇哇吐。”大鹏急得俩手直比划,“没几分钟就吐一回,那脸都吐浮囊…” 不等他说完,陈熙南大步冲进里间。 屋里关着窗,充斥着呕吐物的辛甜味。床边挂着黑色塑料袋,段立轩正被护工擦着嘴。看到他进来,无精打采地招呼了句:“来了。” 陈熙南上前扒开塑料袋。仔细看了半天,又凑近闻了闻:“怎么吐这么厉害。” “这他妈不是钉俩钢板,这是钉了个种。”段立轩软条条地趴在护栏上,“赶他妈怀孕了。” “腹泻吗?” “今儿没吃东西…”他话没说完,又撑着袋子吐起来。随着呕吐的反射,眼泪也扑簌簌地落。 陈熙南给他顺着后背:“没事的,呕吐是正常的术后并发症。我去给你开针胃复安,打完就好了。” 他语调温和,表情却凝重。往外小跑的时候,还在门口绊了下。 那藏不住的担忧和心疼,让段立轩颇为新鲜感动。吐着都不忘跟大鹏夸赞:“呕…这小大夫…呕…正经挺有人情味儿…呕….” 大鹏靠在门框上,呲着大牙吹彩虹屁:“我之前听护士说,陈大夫这人贼拉肉(慢性子)。那边儿眼瞅着要嗝屁,这边儿也不带给你快走两步的。要不咋说咱二哥魅力大呢,啥人都能给你收拾卑服儿的。”(服服帖帖) 这话一出,段立轩的脸冻了几分,像是在思索什么。 没一会儿护士端着个托盘来了。一针止吐药打下去,情况稳定不少。 “镇痛泵关了还能好点。”陈熙南一边说着话,一边轻轻揩掉他鼻尖上的泪珠,“就是会疼。” 段立轩有点别扭,后仰躲开他的手:“关吧。疼也比吐强。” 镇痛泵刚关上,陈熙南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了眼,又揣回口袋。起身调了下滴药速度,卷起毯子塞到段立轩后腰。 “我得去趟急诊,先叫骨科的人过来看着。”说罢倒了杯温水放到床边,这才走出去接电话。 他离开不到一刻钟,骨科的副主任医师周恺进来了。这些年段立轩的手下没少给骨科创收送礼,一来二去也出了熟人。周恺为人活泼开朗、高调显摆,和段立轩等人混得很熟。这两年流行起自媒体,他自己还搞了个视频账号,id叫谈骨论筋。段立轩觉得他瞎装b,平时都叫他周大筋。 “小陈说你术后反应大啊。” “给我吐完了。”段立轩端起那杯温水,犹豫要不要喝。 “可能手术时间长了。”周大筋坐上床边的陪护椅,翘起二郎腿,“你那肘关节碎了八瓣儿,跟把骰子似的。” “多长时间能好?”段立轩这口水终究没喝,放下了杯子,“是不是得个十天半拉月?” “十天半拉月??”周大筋惊讶于他的乐观,惊奇地摇着食指,“没半年你都拎不了东西!” 段立轩差点从床上弹起来:“半年??!” “你这是扭转加折弯,伴随神经损伤。”涉及专业领域,周大筋也开始讲经,“这个伤康复也麻烦。后续得不停地掰胳膊,把关节角度练大。练少了呢,关节黏连僵化;练猛了呢,容易得创伤性关节炎。不好整啊。” 段立轩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前倾着脖子:“能恢复利索不?” “够呛。”周大筋面色遗憾地摇头,“别说恢复利索。要练不好,这辈子胳膊都伸不直了,跟个鸡爪子似的兜着。” 段立轩呆愣了半天,恨恨地低骂:“操!!” 周大筋很识趣地没问前因后果,只是讲着预后:“你也别太担心。要恢复不理想,让小陈从别地儿找几根没用的(神经),摘过来给你接上。”说罢还感慨了一句,“我看他跟你俩可真上心。刚才搁麻醉科门口这顿磨叽,说开颅都没吐,钉俩钢板吐成这样。” “你跟他熟?” “不熟。但这是我们院里名人儿。原来搁部委级别大三甲干,不知道为啥回这小地方。现在院里当宝贝供呢,前俩月出事都没咋追责。”周大筋往椅背上一仰,“哎呀,人家名校博士,会搞科研,说不定明年就升副高了。不像我们这些老登子。学历不行,干半辈子也就这样儿了。” 周大筋的话有点酸,但酸得并非没有来由。 医院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每一级的晋升都漫长而艰辛。讽刺的是,比起治好多少病人,更重要的有多少学术成果。只要会写文章,尤其会写sci文章,那么不但可以顺利晋级到副主任医师,也很快会升到主任医师。 陈熙南的父亲是编辑,他也继承了一部分笔杆子基因。从17岁开始,共发表过13篇sci,8篇中文核心期刊,参著2本。去年回到本市神经科最有名的二院,甫一来就是重点培养对象。 既没吃过规培和住院的苦,王牌人物又对他重视爱护。这样一路开挂、顺风顺水的人生,谁看了不犯酸? 但段立轩没理会周大筋的酸,冲他招了招手:“哎,你过来。” 周大筋以为他要八卦,兴致勃勃地凑上来:“啥?” 段立轩迟疑了两秒,低声问道:“我腿长吗?” “啊?”周大筋没反应过来。 段立轩看他那副傻样,有点害臊了:“滚吧,没事儿。” “不是,你问我干啥啊?” “你不成天锯人吗?见得腿多。”段立轩手指搓着鼻端,脸微妙地有点红,“我最近觉着,好像我腿挺长。” 周大筋一听这话乐了:“二爷啊,腿又不是从脖子开叉。再长,那也长不过人家个儿高的啊。” 这话一出,段立轩不高兴了。他最烦别人提身高,因为他不高。 段立轩177,在这个人均180的地域,着实不显眼。他又极好面子,什么矮啊,小啊,短啊,在他这里都属于违禁词。 周大筋看他吊脸子,后知后觉说错话。赶紧找补了两句:“但你这个,呃,身材比例是不错。要从这个比例上讲,是长。腿长。” 段立轩瞥了他一眼,扭头叫门口的大亮:“亮!你过来跟我比比!” 大亮刚跟大鹏换完班,不想就摊上这么个‘苦差’。讪笑着摆手,想糊弄过去:“二哥腿长!不用比了,你瞅着就比我长。” 段立轩不打算放过这一茬,掀开被子作势下地:“撒冷儿的!”(快点) 大亮赶忙上前扶他,站得膝盖都不敢抻直。俩人对着比了会儿,发现大亮虽然高,但屁股位置长得靠下,还真就没有段立轩腿长。 “长得跟翻盖儿手机似的。”段立轩笑话他。 大亮傻笑着附和:“还别说,二哥这腿是长。瞅这大干棒骨,赶模特儿了。” 段立轩证实了自己的确腿长,满意了。坐回床上喝了口温水,又神神秘秘地冲周大筋招手:“哎,你过来。” 周大筋这人记吃不记打,又兴致勃勃地凑上来:“啥?” “大夫查房有没有规定?”段立轩问道,“一天查几回?” “问这你神秘什么劲儿呢!”周大筋觉得自己被白白浪费了两回感情,座椅往后错了一大截,“主任一周两回,主治一天一回,住院一天三回。” 段立轩回忆了下陈熙南的胸牌,死活也想不起具体内容。只能按照查房次数反推:“陈熙南是住院?” “合着我刚才那些话都是噗儿,放屁是吧。他主治!” “那他一天来八回干啥?” “要不咋说跟你俩上心!哎我,你是一句话都不往脑子里过啊。”周大筋惊叹于段立轩的脑容量之小,只能把话敞开了说,“这人傲着呢。你看他一天到晚跟谁俩都笑呵呵的,但来二院一年,一回饭局没去过。谁约都不好使。就说忙,没空。” “跟病号儿也这样?” “还跟病号儿。”周大筋撇了下嘴,“跟同事这样跟病号儿能热乎啊?公事公办呗!但他口碑不错。长得白净,说话啥的也比较温柔,不急眼。刚来的时候满院哄抢,到处是要给介绍对象的。” “谈了没有?” “谈屁。整一屋子长虫,搁家当许仙呢。而且我听说,”周大筋往前拉了拉椅子,压低声音道,“手术要是不好整,他还会乐出声。总之这人有点变态,你防着点。跟你俩上心,可能是有什么目的。你最好提前问清楚了。” 第16章 耻怀缱绻-16 自从那天周大筋提醒后,有意无意的,段立轩开始关注起陈熙南。 不关注还好,一关注才发现,这人是真不对劲啊。 首先是查房频率。每天少说能瞅见他三回。有时候穿白大褂,有时候穿绿短袖,还有时候穿私服;有时交代完就走,有时赖在这里吃饭,有时在躺椅上对付一宿。 来得频繁还在其次,主要是管得忒宽。抽烟不行,喝酒不行,吃辣不行,晚睡不行,看手机太久也不行。最近连骂娘都要管,说生气不利于消肿。昨天还拎了一箱核桃过来,让他没事儿放手里转转,把脾气磨一磨。转碎了再抠着吃,顺道把脑子也补一补。 这可真是太尼玛气人了。现在段立轩在病房里休息,就跟中学生上自习一样。总得担心老师突然推门而入,发现习题册底下的手机。 但他烦归烦,还真就不能把人家给怎么着。就像孙猴子即便没有紧箍咒,也不会对唐僧动手——因为孙猴子懂知恩图报。 有时候看陈熙南穿个皱巴巴的绿背心子,后背晕了一大圈汗碱。累得满眼通红,还跪床上帮他做康复训练。只要他段立轩还算个人,就不可能对人家犯浑。 更别提,人家做的这一切都不是出于私欲,而是为了他早日痊愈。 段立轩是真愁啊,愁到烧心。既不知怎么摆脱这份拿捏,更不知如何回报这份恩情。报不了恩,那就只能继续被恩情拿捏。 连日来内心的苦闷,倒被这事给愁没了一半儿。他来回换着法子问陈熙南诉求,但一点眉目都没有。人家是既不要他钱,也不求他平事,只说希望他能好。 这话说的忒没劲。啥关系啊就希望他好?父子啊?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不是有所亏欠,就是有所图谋。图谋说不通,段立轩就开始往另一个方向思考。 这天晚上,陈熙南再度拖着疲惫的步伐蹭进来。手里拎着换洗衣服,看样子是打算在这对付一宿。 段立轩看了会儿絮窝工程,终于把担忧问出了口:“哎,我这话没别意思啊。你是不是…把啥玩意儿落我脑袋里了?” 陈熙南嘴角偷翘了两下:“咳嗯。你发现了?” 这话一出,段立轩傻眼了。眉毛抬得老高,两个眼珠冒冒着:“…把,啥落里了?” 陈熙南没说话。只是背对着他,掰着帆布躺椅的靠背。他眉尾大幅下拉着,笑得直啃嘴唇。等支好了床,这才转过身来。 “我告诉你,你不会投诉我吧?” 他坐到小床上,手肘支着膝盖。托着脸颊,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那天你是我的第四台手术,还是急诊手术。医生也是人,一个直立行走的哺乳动物。况且还有四百多度近视,饿着肚子…” 段立轩听他在这儿铺垫,冷汗都下来了:“操,你到底把啥落里了??” 陈熙南沉默了足足五秒钟,这才轻叹了口气:“有弹片都能活好几年呢。”说罢背对着段立轩躺下,还伸手把灯光调成睡眠模式,“别想了。没事,睡吧。” 还睡吧。谁知道这事儿睡得着?心都得赶胃大了。 “我说你到底把啥落里了?”段立轩冲着他背影直叫唤,“喂!!陈西南!陈西北!陈北东!啧!别跟我装死啊!” 陈熙南稍稍转回头,眯缝着眼睛看他:“嗯。那么想知道吗?” “废话!” “那你亲我一口,”他点着自己的嘴唇,“亲这儿。” “操!!”段立轩抄起枕边的纸抽撇过去,“你他妈拿我找乐子呢??” 陈熙南被砸得直揉肩膀。可不但没生气,反而呵呵地笑起来。脸颊微红,镜片上漾着柔光。 段立轩也笑,指着他佯怒警告:“告你嗷,别跟我俩搁这犯der。等我好了,看削不削你就完事儿了。” 他穿着件新中式的冰丝衬衫,水墨里飞着一群白鹤。盘扣敞着,鹤翅下的美景一览无余。 胸肌震腾腾的,像两方焦糖布丁。小腹紧绷绷的,只堆了一层薄皮。肚脐往下是腹毛,不重也不多,像用手指抹开的素描阴影,雾蒙蒙地延伸进禁地。 棚顶的圆灯像个大萤火虫,静静地呼吸。月光迷离,夜色融融。两张小床像是小船,随波而动。 彼此隔水相望,情意飘飘,光影摇摇。 段立轩脸上的笑,随着沉默的拉长逐渐凝固。陈熙南的脸隐没在阴影里,看不分明。但能感到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正灼灼地注视着自己。 他想拢两把衣领,又怕显得矫情。尴尬了半天,红着脸咋舌:“啧。再看收费了啊。” “睡吧。什么都没落。”陈熙南转回头去。摘下眼镜,拉上毯子。打了个哈欠,模模糊糊地咕哝,“要真落了什么,大概是我的心吧。” 他有意把这句告白模糊处理,但段立轩还是听清了。望着棚顶琢磨了会儿,冷不丁想起一个情景——上定眼止疼那天,陈熙南的眼神。 不止那天,最近他也一直在观察。他发现陈熙南这人好像有视线洁癖,轻易不跟人对眼睛。跟大鹏大亮,甚至是和护士说话的时候,都几乎不肯有目光接触。要么摘眼镜,要么看脑门,要么看耳垂,再不济就看后面的窗框子。 甚至有时你能明显感觉他神游了,两个眼珠空荡荡地对不上焦。可一旦转到自己,那就是啪一下精准锁定,恨不得把人勾下一层皮。 段立轩心里咯噔一声,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弯的?” 陈熙南没说话。 “你看上我了?” 陈熙南仍不说话。 “别扯这犊子。”段立轩扭头看他,视线箭一样扎着他后背,“我心里有人儿了。再说咱俩不是一路的,走不起一块儿去。” 陈熙南依旧不说话,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 段立轩也不说话了,重新把视线投回棚顶。感情这事太伤人,他知道表白被拒是什么吊草味儿。所以有些话点到就行了,给人留个台阶下。 胸中弥漫出阵阵酸楚,他也想起自己对余远洲告白的那天。 那是三月中旬,湖面还结着薄冰。积雪未融,冷风凛凛。 两人坐在长椅上喝酒,聊着各自的郁结。酒过三巡,他偏头吻了余远洲的腮颊。 麻木的嘴唇。冰凉的脸颊。像是两块石头,不经意地撞了下。 余远洲没什么大反应,只是木然地看着湖面。但从那两片嫣红的嘴唇里,讲出了最绝情的话语。 “二哥。我要跟了你,不说别人看不看得起我。就我自己,都不能看得起自己。” 这就是余远洲。 像一条来自大海的鱼,浑身没有一根棘,却总是遥不可及。美丽的,可也是冰凉的。 冰凉的鳞片。冰凉的话语。冰凉的心。 但即便如此,段立轩也还是喜欢余远洲。他喜欢啊,他看不得余远洲挨欺负。那些皮肉之苦,宁可是他来受着,也好过让他看着。 清明节的前一晚。他在酒店包房里觥筹交错,而余远洲在雨里受尽折磨。七个求救电话,他一个都没接到。但凡他接到了一个…但凡他接到了一个! 每每想到这里,心就像被剜了块去。他伸手摸纸,却摸了个空。翻过身吸了下鼻水,又假咳两声掩饰。最后把脸埋进枕头里,不动了。 然而他不知道,陈熙南已经转了过来。在朦胧的月色里,哀而深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同一个月亮,照在了两个人的脸上。一个将心向明月,一个明月照沟渠。 作者有话说: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爱情的存在方式有很多种。有滔滔江水,也有涓涓细流。 段立轩对余远洲的动心,是轰轰烈烈的。像疏风骤雨,像绮丽梦境,像激昂摇滚。像在摇晃吊桥上,湍浪里跃出一尾凤尾鱼。 而对陈熙南的动心,则是无声无息的。像春末微风,像平淡三餐,像清晨的湿润空气。像在飘着细雨的小巷里,头上倾来一把油纸伞。 人可以不做梦,但不能不吃饭。可以不赏美景,但是不能停止呼吸。 我想这就是他最后选择陈熙南的原因吧。 余远洲只是他的浪漫,而陈熙南却是他的生活。 第17章 耻怀缱绻-17 段立轩醒来的时候,陈熙南已经不见人影。躺椅支着,毯子也没叠。全都摊散在阳光下,说不上来的疲惫落寞。 这光景属实罕见。陈熙南这人极其自律,没半点邋遢脾气。即便当天累得做不动事,休息好后也会收拾。此刻情愿留着这么一份散乱,故意扰人似的。搞得段立轩一看到那帆布躺椅,就不得不想起他来。 想他温柔的笑容,想他灼灼的目光。想他僵硬的背影,想他沉默的理由。想下次再见面,到底该怎么处才敞亮。 一想就是大半天,掉泥潭似的拔不出来。 陈熙南行李虽在,但人消失了一整天。上午没来查房,中午也没来吃饭。眼瞅着日落西山,段立轩的心彻底乱了。 既怕见到他,又怕他不来。烦得坐立难安,不停地抽烟。 晚上六点,护工吃完饭回来了。这是陈熙南介绍来的,一个年近六旬的婶子。做事非常细致,看着老实巴交。 “张婶儿,”段立轩指着茶几上的人参原浆礼盒,主动搭话道,“内个你拿回去,我不得意。(不喜欢)” 张婶顺着看了眼,连连摇头:“太贵了,俺不能要。” “拿走。放这儿挡害。”段立轩捻灭烟头,歪嘴笑了下,“还没问过你,哪儿人呐?” “镇江的。北四家子。” “镇江那地儿,产南果梨来着?” “对。”张婶儿憨笑着,“俺家也种。老头儿搁家管地,俺出来多挣点。现在卖不上价,万八千够不上。” “那玩意熟了三五天就烂,不好整。” “谁说不是呢。去年烂了40来箱。40来箱,俺们说扔那儿不要了。不好使,人市场管理员不让,还得花钱雇人儿,往外弄那个烂的。” 段立轩本意是想打听陈熙南,不想话题直奔着南果梨去了。他顿了两秒,还是决定打直球:“哎。你跟陈大夫,咋认识的?” “俺闺女脑瘤陈大夫给切的。”张婶把漱口杯放到床头,蹲到地上兑洗脚水。她脸上浮出幸福的笑,说话也跟着有劲儿,“瘤子长得不好,跑好几家(医院)都不给做,怕出事儿。就陈大夫没怕,切可干净了。” 段立轩听得有点恍神。不知不觉,他又陷入了名为陈熙南的泥潭。 想起开颅后,他跪在床边握自己手;想起那天抓邪火,他跟在身后收拾;想起胳膊上完钢板,他从走廊尽头小跑过来。 还有那第一泡恢复自主的尿。陈熙南架着他往洗手间走,一步一画饼。什么一周后能什么样,半月后能什么样。 他一边听一边想,怪不得叫‘白衣天使’。是真他妈的天使。那冷白的厕所门,看起来简直像天堂的入口。 就着回忆把牙刷完,他感慨了句:“心眼儿确实好。” “大好人呐。”张婶拿起一个小盆,递到他嘴边,“知道俺着急用钱,还到处给介绍活儿。” 段立轩咕噜噜地漱着口,脑子里忽然晃过一个念头。等等。难不成他敏感了?难不成这陈唐僧就是活佛转世,对谁都慈悲无极限? 操…自己他妈不会是误会了吧?! 他这口水呛了嗓子,噗一下砸进了盆:“咳咳咳!!” 张婶连忙给他拍背:“咋还呛了?” “咳!没事儿,给我拿瓶水,咳!” 半瓶凉水下肚,他脸上的温度也没下来。心想要真是误会,可太他妈的尴尬了! 不过仔细一捋,还真悬是误会。因为从他来急诊那天,陈熙南对他就挺好。如果真是看上了,那应该是第一眼就看上了。 虽说他段二爷确实挺有魅力吧,但魅力又不是法力,能一下子就把人给迷蒙登了? 正沉浸式自恋着,门被猛地推开。他肩膀一哆嗦,第一反应是把烟灰缸藏进抽屉。 “下班…操,你啊。”段立轩看清了门口的人,表情由紧张张变成懒洋洋。随便挥了下手:“回来了?” 门口站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即便略微发福,也能看出些威武。尤其那对浓墨重彩的大刀眉,跟他的一模一样。这人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段立宏。 段家兄弟长得挺像,性子也都飞扬跋扈。但在骨子里,两人截然不同。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假如俩人犯事进了笆篱子。那段立轩就是为了兄弟死活不招,看你能把我怎么着。而段立宏则是狂写兄弟的检举材料,主打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 段立轩的跋扈,多是因为仗义和装b。而段立宏的跋扈,则更多的是为了自身利益。 段立轩挥金如土,段立宏精打细算;段立轩坦荡单纯,段立宏两面三刀;段立轩蹈锋饮血,段立宏色厉内荏。 弟弟骂哥哥:放屁怕砸脚后跟。哥哥笑弟弟:打肿脸也得充胖子。弟弟给哥哥备注‘老损b’。哥哥给弟弟备注‘大虎b’。 虽说俩人互相看不上,但到底血脉相连。要哪个出了事,也能互衬个真心惦记。 段立宏刚要说话,一下子猛住了。退半步看了眼病号牌,又探头进来:“…阿轩?” 段立轩知道他是故意埋汰自己,棱了他一眼:“你他妈属金鱼的?拢共没走两天。” “谁给你剃这光溜?胡子呢?” 这话一出,轮到段立轩猛住了。伸手在嘴唇上一划拉,天灵盖差点没炸开——他刚留的胡子又没了! 至于是谁干的,想都不用想。他早就发现了,陈熙南这小子蔫儿坏。要是稍微忤逆他一点,当时可能没什么表现,但过后绝对要报复回来。 之前偷吃点小烧烤。这人当晚没说什么,可第二天就断了他冷饮。别说冰镇可乐,连漱口水都是温的。抗议就说烧烤辛辣,得喝点温的养胃。 前几天孙二丫过来,带回任务失败的消息。他苦闷之下,抽了半包黄鹤楼。结果第二天的康复训练,陈熙南往死里掰他胳膊。手上发着狠,嘴里还温声地问:“疼不疼啊?” 要说不疼,那掰得更狠。要说疼,就阴阳怪气地笑:“我没用劲儿啊。保不齐是因为,嗯,烟儿抽多了吧。” 如今看着光秃秃的人中,段立轩几乎肯定,昨天的话又惹到这犊子了。而且还蹬鼻子上脸,敢在太岁嘴上动土了! 他狠敲了一把床铺,气鼓鼓地咬牙:“傻b大夫!” 段立宏就像看猴一样上下打量他,嘴里没什么诚意地安慰:“剃得挺好,显小。” 真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显小干屁!!” 段立宏看他炸毛,也不敢继续逗了。他太了解自己弟弟了,这虎b动手比眨眼还快。虽说跟自己不来真格的,那拍一巴掌也死老疼。 他搓着自己的下巴干咳两声,进入了正题。 “你2b?跟疯狗单挑?” “洲儿和大亮都在他手里,不能来硬的。” “哦。那你去挨了顿削,就换了那几个光头回来?” “啧。还有你内个案子。” 段立宏一拍脑门:“哎呦我的好弟弟诶~~!” 段立轩被他叫得没面子,不耐烦地挥手:“滚滚滚!没屁事就出去,别搁这哭丧!” “我是嫌你这事儿办得粑粑!”段立宏弹了下他胳膊,“不能来硬的就单挑?干嘛不找你哥?” 段立轩暗骂找你顶个屁用,你不还是得靠我摆平后才敢回来。他半掀着眼皮,略带鄙夷地笑了下:“找你干啥。你东城有人儿?” 段立宏一抽大腿,往旁比了个大拇哥:“黎英睿啊!你不认识?” 段立轩呆了两秒,眼睛唰一下亮了:“操!我早咋没想着他!” 东城的名门望族,有那么几家。这其中有靠房产起来的丁家,也有靠实业立足的黎家。而黎英睿,正是黎家的长子。 这是个八面玲珑的妙人,特讨丁凯复他爷喜欢。老爷子对亲孙嫌弃得直咧嘴,但对这个外人,倒是总当自家孩子记挂。 黎英睿有个前妻,正好跟段立宏老婆是大学同学。只是四年前去世了,俩家慢慢也就断了联系。 不过人情这个东西很奇妙。只要还有利用价值,永远没疏远这一说。电话一通,段立宏立马亮起热情的大嗓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俩人关系有多铁。 “喂,睿总!最近忙啥呢啊,找没找对象?” “哎宏哥啊!瞎忙呗,混口饭吃。”朗朗轻快的男声从听筒穿出,标准得像播音员,“倒是宏哥,听说最近经手不少大生意,赚的盆满钵满啊。” “嗐!睿总那生意好都几个亿的,我这小打小闹,上不了台面。” 黎英睿估计是正忙着,也没客气两句:“今儿怎么想起来,给老弟打电话了?” “是这样,老哥这里有个麻烦。你不是和丁家老太爷关系好么,能不能帮着给递两句话。” 黎英睿沉默了两秒,假惺惺地苦笑了下:“不巧啊。最近老太爷身体稀糟,住半个来月医院了。宏哥这是多大的麻烦?我看看,能不能找点别的路子。” 这话说得巧。既暗示丁家老太爷你们够不着,算个迂回的拒绝。但又不封死,象征性地给了个面子。 兄弟俩交换了个眼神。段立轩扬扬下巴,示意他哥再加把劲。段立宏只好硬着头皮纠缠:“不瞒你说。我弟对象让丁家的大疯狗给截胡了。抢也没抢着,还让人打得像个犊子似的回来。东城那片儿我没人,这才豁开老脸求到睿总这儿。” 段立轩砰一下弹起身,眼珠子都要瞪出血了。 他是想让段立宏给人家点好处再谈,谁想直接来了一招卖惨。卖惨就算了,居然还敢卖他的惨?? “丁凯复?”黎英睿的语气明显惊讶,“正好鸣鸣也跟他结了梁子。合着这事儿,还跟阿轩有关系?” 第18章 耻怀缱绻-18 段立宏一回头,看到门口站着个年轻医生。 微卷四六分,银黑近视镜。雪亮的白大褂,崭新的帆布鞋。拎个淡灰双肩包,戴块黑色运动表。白白净净,朴素整洁,一看就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孩儿。 他迅速收起脸上的混样,大步流星走上前:“这位就陈大夫?哎呦你好你好!我阿轩他哥。这几天我弟给你添麻烦了!”说罢还扭头跟段立轩称赞,“瞅人家长的,一看就文化人儿!青年才俊、青年才俊呐!” 他声如洪钟,特别有家长气魄,完全不见刚才插科打诨的流氓样。 “你好。都是分内的工作,没什么麻烦的。”陈熙南的表现也不逊。不疏不亲,谦和有礼,很有高知分子的风范。 段立轩躺在床上,冷眼看这俩王八犊子互演。 几句客气后,段立宏问道:“这是来查房?” “帮二哥做一下康复训练。”陈熙南熟练地放下背包,掏出一大堆玩意。什么伸缩带,支具,滚筒垫… 段立宏见他要干正事,也不多做打扰,坐上了窗边的藤椅。瞅了会儿茶几上的人参原浆,还是决定抠一只来解渴。 陈熙南正做着准备,鼻子嗅了嗅。抬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段立轩:“嗯。一股子烟味儿。” 段立轩脸色一变,赶紧现场栽赃。往段立宏那边比划了下,装作嫌弃道:“内个抽的。跟他说掐了掐了的,瘾真大。” 段立宏正被人参原浆冲得眼冒金星,玻璃瓶往垃圾桶里一扔,仰着头直抖腿:“哎我!烧心!一口下去出汗了!!” “看吧。”段立轩一本正经地解释,“不让抽就喝人参浆子。瘾大。” 陈熙南弯起他的两条腿,把滚筒垫的一头夹进他膝盖:“抬手儿,推。” 他用词温和,脸上也没有表情。但段立轩知道他生气了——这犊子说话要开始卷舌头,就是不高兴了。 那小京片子一出,他脑瓜子已经开始嗡嗡。别说骂陈熙南刮自己胡子,他还得赶紧找补两句:“我中午压关节了。” “是吗?”陈熙南垂着软绒绒的眼睫毛,皮笑肉不笑,“没用心压吧,反弹得跟昨儿差不多。” 段立轩不再找呲儿,乖乖地扶住垫子另一头。但他关节僵化得厉害,怎么都抻不直。 “使劲儿啊二哥。” “不好使了,真推不出去了。” “那我给二哥掰掰吧。” “别动!!我还能推点儿!”段立轩咽了口唾沫,又努力地伸直胳膊。疼得额头沁汗,嘴里呼呼直喘。 一看他难受,陈熙南态度软了。手指按着他的二头肌,说话也恢复正常:“肩膀不要代偿,一点点来。” 康复训练的内容简单而枯燥,但陈熙南一秒都没坐下。全程站在床边护着,生怕有半点闪失。就连喝水,眼神都没错开过一秒。 别说当事人,就连段立宏都看感动了,说什么也要请他吃饭。 段立轩想起周大筋的话,就寻思帮着拒绝了:“他忙。” “好啊。”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又对视了一眼。 “你不乐意去就不去。”段立轩道。 “嗯。我为什么不乐意?” “你不是不喜欢应酬吗?” 陈熙南蹲下身,往背包里收拾道具。手上不紧不慢,嘴里卷着舌头:“我哪儿时候说过,我不喜欢应酬啊?” 段立轩扫了眼在门口掖衬衫的段立宏,压低嗓子道:“陈熙南,咱俩敞亮儿的。昨儿晚上的话,要说准了,那就我实话。不是你不好,是二哥心里头有人了。要没说准,你就当二哥自作多情,别往心上放。” 陈熙南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继续拾掇。一柄白惨惨的脖颈,像是要被头颅的重压撅折。 段立轩从床沿探出半个身子,想看清他的表情。但陈熙南的头好像一株背日葵,转来转去,就是不肯给他看。 躲闪的间隙里,他瞥见陈熙南正死命地啃嘴唇。心里顿时不好受了,伸手要去搀他胳膊。 陈熙南摆了摆手,拄着膝盖站起来。揩掉唇上的血珠,用拇指和中指搓蹭着。等那滴血均匀地干在两个指肚上,这才抬脸笑了下:“哦呦。是么?” 撂下这么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他拎起包走了。走到门口,段立宏亲昵地勾住他脖子,回头打了个响舌:“我俩走了嗷!” 直到门被关上,段立轩才回过味儿来。 嗯?「哦呦,是么」?啥叫「哦呦,是么」?不是,这犊子咋被甩还这么拽啊?? 他笑着操了声,偏头看向窗外。太阳全落了,只余一片暗沉晚霞。他重新从枕下摸出烟盒,叼了根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又眯着眼睛缓缓吁出来。 他和陈熙南有可能吗?平心而论,有。 这小子的模样他稀罕,为人也不错。哪怕是那些温吞的嘟囔,酸溜的京片子,他都没真烦过。 但感情这个东西很复杂。在基本的吸引之上,还需要一些先决条件。比如时间再早一些,早到他心里还没有余远洲;比如身高再矮一点,因为他不想仰头亲嘴儿;比如真的有求于他,别总让他心怀亏欠…更重要的,比如他们不是以这样的方式相遇。 段立轩生性慷慨,长得不赖。从小就是班里的带头大哥,身边总是众星捧月。本就是高光人物,体育还特好。那小双节棍哗啦一耍,没几个不看直眼的。所以从三岁到三十岁,他桃花不断。 但历数他的前任们,无论绿肥红瘦,都是需要他保护的。甚至于有俩,他压根就没感觉:一个追得寻死觅活,他没忍心拒绝。一个因为总挨欺负,罩着罩着就传成了绯闻。 而在这些乱糟糟的情感经历里,余远洲无疑最让他喜欢。究其原因,当然有余远洲的个人魅力。但更多的,是向他而来的姿态加成。那种撇家舍业、孤注一掷的投奔,让他不自觉地想张开怀抱。 总之段立轩的爱情,不能从南丁格尔式的关怀里来,只能从天降神兵式的装b里来。他想被崇拜,想被依靠,想自我感觉良好。 从这个先决条件来看,陈熙南已经没机会了。别说让他装个大的,就这辈子所有的洋相,都出得差不多了:被打成偏瘫、没亲属管、大喊大叫、抓邪火发疯、不是把尿就是擦沟子…被看过这么多悲哀的糗态,爱情还能从何而来? 段立轩蒸在夕阳的余温里,重重叹了口烟。 他欠陈熙南的,得还。但没法用感情还。 如果陈熙南不肯跟他谈判,那他就单方面做个了断。 ------ 万盛海鲜大酒店。 六人大的包厢,两人错开坐了个对角线,互相推着平板点菜。 “阿轩劳你照顾了。”段立宏放回平板,叹了口气,“我前天才知道他出事了。” 陈熙南没搭话,只是浅浅地笑了下。那笑里的东西很微妙,让人突觉几分羞惭。段立宏挠了两下眉毛,略带尴尬地问:“伤得重不?” “重。”陈熙南刚才那一笑,扯裂了唇上的痂。他抽了张纸,叠了两折,压到肿嘟嘟的嘴唇上。过了两秒,拿下来看纸上晕的血渍。看完再对折,继续按压。足足按了三次,直到纸巾干净才作罢。又重抽了一张新纸,把用过的包好,眼睛四下寻找垃圾桶。 段立宏唰一下递上烟灰缸。虽然没吱声,但脸上已经挂了想说的:祖宗,赶紧的吧,算我求你。 陈熙南把纸团放进烟灰缸,这才接着道:“送来的时候,右侧瞳孔扩张,左侧姿势异常。再晚一点,脑组织恐怕就要出现坏死。” 段立宏懊恼地拍着桌沿,嗓门也跟着大:“我没成想…没成想!阿轩都多少年不跟人打架了!那现在没事儿吧?啊??” 陈熙南半垂着眼皮,微微摇头:“他的右侧头部被重击,造成了左侧身体偏瘫。现在肌力也只有3级。” 他面色凝重,口吻遗憾。活像电视剧里的医生摊手:‘抱歉。我们尽力了’。 段立宏被他唬得发懵,嘴都有点打磕巴:“3,3级是多少?是不是,少啊?” “平躺着,腿能勉强抬离床面。”陈熙南食指点着手掌,“但要拿指头稍微抵住,就抬不起来了。” “这老严重?!”段立宏手指死扒着转菜盘,像是在平地攀岩,“走路呢?” “走不了。而且一开始两便失禁,最近才勉强自理。按照目前情况来讲…”陈熙南微微后仰,被墙上的装饰画吸引了注意。那是一只宝蓝的大孔雀,开着黄绿的屏。顶着一簇翎毛,眼神牛逼哄哄,又带了点清澈的愚蠢。 好没影儿的,他觉得这孔雀像段立轩。心脏猛烈一痛,紧接着流泪的冲动涌上鼻腔。他呆呆地摁着胸口,话冻在了嘴唇上。 他这一噤声,可给段立宏吓够呛。当啷一声,打翻了手边的茶杯。深棕的普洱茶晕在桌布上,血汤子一样。 “陈大夫。你给我个准话。”段立宏嘴唇绷缩着,门牙抵着磨蹭,“阿轩,还能不能利索了!” 陈熙南闭上眼睛,用无名指摁压眼头。顿了十来秒,这才沙着嗓子缓声道:“能。只要他配合。” “配合!必须配合!”段立宏大手一挥,哐哐拍着转桌,“是人是钱,我们都配合!” 作者有话说: 陈乐乐脑瓜子对半切。一边神经学,一边段甜甜。人家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他是若水三千,三千个二哥,总共六千哥。 还有段甜甜,你那是爱情吗。你那是装b情。 第19章 耻怀缱绻-19 菜陆续地上了。花团锦簇的海鲜盘,中央一个大砂锅。隔着浓白的蒸汽,陈熙南口气郑重地说:“大哥,我有事拜托你。” “尽管提!”段立宏拿起桌上的五粮液,抬胳膊给他倒酒,“你对阿轩的恩,就是对我的恩。只要我能力范围内,绝对尽力帮你办。” “是关于二哥的恢复。”陈熙南拿过酒瓶,也给段立宏斟上八分满,“半年内、尤其是前三个月,是功能恢复的黄金时期。康复治疗介入时间越早,越能最大程度恢复。所以这期间,我对他管得有点严。如果他想转科,或者转院,还希望大哥能提早通知我。” “这倒不是大事…”段立宏狐疑地上下打量他,欲言又止,“就是…” 就是你都没有要求吗?你怎么对我们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 虽说他没有问出口,但陈熙南早有准备。他曾用那个故事打动过五大金刚,也能用同样的手段打动段立宏。 果然段立宏听罢两人的相遇,态度比方才更加亲热。抬着屁股,抻手直拍他胳膊:“哎呀!陈大夫是个板正爷们儿!来,我敬你一杯!” 两个小酒杯在空中相碰,陈熙南咬着牙干了。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喝白酒。比想象中还要难以下咽。 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碰爱情。爱情。呵。这曾经他不屑一顾的东西。幼稚无聊的东西。本以为只要勾勾手指,就能轻而易举能得到的东西。 可怎么比这52的白酒还要呛、冲、辣。从口腔冲进眼睛,从喉咙烫进胃里。轰得他晕晕乎乎,嘴唇上浮了一层白毛汗。像是一圈白胡子,人都跟着显老了。 这时段立宏也放下酒杯,话里有话地感慨:“哎呀,这人和人的差距就是大。阿轩无意间帮你一回,你都这么记心上。有些人,无论给他多少,都是个无底洞。” “二哥的伤,我没问过原因。但我一直很在意。”陈熙南对段立轩以外的话题没兴趣,直接了当地问道,“到底是谁干的?怎么能下这么歹毒的手?” “跟人抢对象打起来了。”段立宏有意模糊自己的原因,直接把这事定性为争夺配偶权,“纯他妈瘦驴拉酱屎。” 陈熙南指甲掐着眉心,从指缝里观察段立宏的表情:“能让二哥抢到这份儿上,想必是个绝色佳人。” “佳屁。”段立宏掏出烟盒,往陈熙南那边递了下,“跟你俩我不嫌磕碜,是个男的。” “我不抽烟,您请便。”陈熙南推了下手,颇有意味地笑了笑,“二哥他,喜欢男人?” “嗯。你别说出去。咳!”段立宏亮着嗓门咳了声,叼了一根烟点火,“阿轩这上不咋正常,男女都划拉。这些年处得污污糟糟,比东汉末年都乱套。但这回,我瞅他也是动了真感情。” 锅里的油嘣了下,溅到陈熙南雪白的小臂上。他抽纸擦拭,擦罢将纸巾一点点捻进手心:“嗯,怎么看出来是真感情?” “给人家买了套别墅,拿了两百万现金。”段立宏呼了口烟,无奈地苦笑,“阿轩他吧,是个狮子座。你别瞅他平常牛逼轰轰,其实半点心眼子没有。自个儿住六十来平小房,给人家送三百平别墅。就这傻玩儿楞,谁逮都能占着香香儿。” 陈熙南又发了会儿呆。他的脸很红,是一种愤怒的紫红。半晌,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掫了。 “拿了不老少,都不来看一眼啊?” “来不了。”段立宏伸直胳膊,在烟灰缸里掸了两下烟灰,“东城有个狗b,姓丁,我们道上都叫他大疯狗。这人本来是他包的小白脸儿,不知道咋勾搭上的阿轩。在溪原呆了俩月,前阵子被疯狗揪走了。这虎b装大花定眼子,找疯狗决战去了。疯狗那还算是个人?那纯就是个大nē鬼,杀人都不打锛儿。” 陈熙南再度沉默了。左手揉攥着纸团,右手僵硬地倒酒。 段立宏也习惯了他一杵子一屁的节奏。说罢埋头吃菜,等着他给反应。 但这一次,陈熙南的沉默异常之久。段立宏都要吃饱了,这才想起来对面还坐个人,抬头看了眼。 就这一眼,他筷子差点没拿住。 陈熙南坐得很规矩,表情也闲静。但双臂隆满蓝色静脉,脖颈暴起y形青筋。甚至连眉尾,都狰狞出血管。 眼镜蒸满了雾,像厚重的磨砂玻璃。玻璃下压着两口黑井,好似要把一切都吸进去。 但几乎是瞬间,这些狂乱统统消失。他把那杯酒猛泼进嘴,抓着脸失声大笑。笑罢双臂往桌上一拄,像是要坐俯卧撑。从下往上地盯人,眼睛闪着幽绿的光:“不儿,没听说过,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呃…咳,是啊。”段立宏抬手抹了把后脖颈,有点分不清是真是幻。好像脑子里的保险丝烧断了,眼前啪地一黑。黑暗里趴伏着一只撕掉封印的鬼螳螂,擎着一对冷白的大镰刀。 “话说回来,这位叫什名儿啊?” 段立宏被他这口螺丝拧得发懵,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的什么。 “你说疯狗啊?姓丁,叫丁凯复儿。这人身世有门道儿,原来叫付金枭。现在也没人敢叫他大名,都枭哥枭哥的。” “哦。丁、凯、复。”陈熙南冷笑了下,拿手背推了下眼镜,“那ni主儿呢?” “你说小白脸儿啊?好像叫啥粥。啥粥来着?就记着艮啾啾的…”段立宏皱着眉思索,急得直抖腿。好似晚上一秒,陈熙南就要爬过来割他脑袋。 拼命寻思了半天,他俩手一拍,灵光乍现般喊出来:“芋圆儿粥!!” 陈熙南一愣:“芋圆儿粥?” “没错。”段立宏手指铛铛地叩着转菜盘,自信满满地点头,“就叫芋圆儿粥!” ---- 咔哒一声,门开了。 韩伟从沙发放下脚,趿拉着拖鞋迎上去:“稀奇啊,这是喝了多少?” 陈熙南醉得满脸通红,扶着镜面扯鞋带:“五十二度五粮液,三百来毫升。” “出息了你。”韩伟把拖鞋踢给他,“跟谁的应酬啊?” “他大哥。” “谁大哥?” “段,”陈熙南刚脱掉鞋,就一屁股摔到地上。仰头靠着镜子,大口地吸着气,“段,小轩儿。” “又他?”韩伟也跟着蹲下身,“你还行不?给你拿点啥喝?” 陈熙南摇了摇头,没说话。他好像呼吸困难,不停地拍着胸口。脑门汗涔涔,嘴唇肿嘟嘟。发丝油塌着,看起来疲惫又狼狈。 “我说你总跟那个姓段的搅和啥啊。”韩伟起身给他拿水,“跟你说多少回了,这是咱市的地头蛇。” 陈熙南托着酡红的脸,痴痴地笑起来:“嘿。我倍儿稀罕蛇。” 韩伟这个后悔,恨不得给自己两大嘴巴子。他把矿泉水瓶放到陈熙南脚边,拍了拍他胳膊:“不是你屋里那些玩意儿!没听过那句顺口溜?段瞎子,脏刀子,一攮一个死。咱市以前那个大流氓头子,叫谢老鬼的,就是被他给攮死的!你知道不啊?” 陈熙南的颈椎已经擎不动脑袋,只能用手撑着:“他不坏人儿。心眼儿缺得…”说着用手指比了个小缝,脸上是陶醉又宠溺的笑,“就这么,一丁点儿。” 一丁点。矿泉水般纯净的一丁点。 记得段立轩扯掉尿管的次日晚,发起了高烧。住院医师怕是脑膜炎,给他做了腰椎穿刺。可能是经验不足,几次都没成功。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给他打求助电话。等他赶到的时候,段立轩的后腰全紫了,像个烂掉的莲蓬头。 他重拿了针管,几秒就提取出了脑脊液。递出去的时候,终究没压住火气:“这活儿难得了。” 住院医师有点委屈:“我怕他疼,就多给了点麻药。结果皮下水肿了,椎间隙摸不清。” “甭找辙!”陈熙南指着段立轩的后腰,罕见地疾言厉色,“你记着。打这儿起,没下回。” 向来和颜悦色的人,冷不丁掉一回脸子,要比惯常暴躁的人有威慑力得多。 住院医被训蔫了,低着头默默收拾。段立轩烧得直迷糊,还不忘帮着求两句情:“哎,那谁没个犯错时候了。也不疼,就当蚊子叮俩包。” 叮俩包。十厘米长的大针扎进脊髓,来来回回七八针。要放一般人,投诉你都是轻的。可这人居然轻描淡写的说叮俩包。 对外人尚且如此宽厚,对熟人那更是挑不出理。 会惦记着小弟的长短,谁身上添伤都能注意到。哪怕只是一个小口子,都绝对要问出原由;应酬送来的礼品水果,多好的东西都不贪恋一眼,转手就给出去;心里总装着一大群人,问完这个问那个,每一份恩情都想方设法地还。 而对自己更是。不管被欺负得多狠,当时气成什么样。再见面,第一句话还是问:“吃饭了没?” 大度的、单纯的、热乎乎的一小爷们儿。像乡野里的盛夏,带着赤忱的烟火气。任何披腥带雨的人都能踏进去,在他的光芒下蒸干孤寂。 他陈熙南如此。那个芋圆粥肯定也如此。 看上同一个人,他赞赏对方的品味。但与此同时,他嫉妒对方的存在。嫉妒到想把这碗粥倒进马桶,一键冲走。 “老虎心眼儿少,你跟老虎睡一笼子不?”韩伟语重心长地劝,“心眼儿少不少的,也不是啥善男信女。你瞅哪个正经人敢跟他沾边儿?活够啦?” 陈熙南不说话了。摘掉眼镜,把脸埋进膝盖。 韩伟看他这样,变了脸色。轻拍着他小腿,小心翼翼地问:“哎,是不他欺负你了?要太过分,咱报警吧。” “我欺负他…” “啊?” “我欺负他…我喜欢他…”陈熙南嘴里吭唧着,脚丫鱼尾似的拍起地板,“喜欢…好喜欢…打心眼儿里喜欢…瞎了瞎了!我要爆炸!!”说罢他抱着膝盖啜泣起来,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第20章 耻怀缱绻-20 段立宏一步三晃地回了医院。踉跄到病床边,囫囵地抱着段立轩。拉起嗓子,抑扬顿挫地哭丧:“轩呐…轩呐…你咋就这么傻耶…” 段立轩刚塞完定眼止疼,这会儿正来了困劲。他烦得要死,右脚不住地乱蹬:“滚边儿旯去!他妈的刚眯瞪着!” “我要整死那个…芋圆儿粥…” 这话一出,段立轩猛然从浅寐里惊醒。豁地直起身,甩出一记如来神掌。 这一巴掌相当狠,崆的一声,打鼓似的。 段立宏半跪在地上,疼得前后打挺:“唉我!我看你是武则天死老头,你他妈失去理智(李志)!那芋圆粥算个屁股?你为了他打你亲哥??” “去你妈的!你才熊猫点外卖,尼玛损(笋)到家了!你知不知道疯狗为啥撤诉?是洲儿,偷摸把他电脑里的玩意拷出来给我!就这么一个u盘,”段立轩用手指比划着尺寸,哐哐在护栏上捶着,“就这么大的一个u盘,换了你至少七年!现在你带个鸡皮燕子嘴,你一兜一兜的,说要整死他?你过来来,肚脐眼儿放屁,告我你咋想(响)的?” 段立宏哪里敢过去。段立轩那铁砂掌往后背一拍,疼得像是被二踢脚轰了。他腿上犯怂,嘴里还是犟着:“那你不也给他买别墅了!还给了两百万!你衬几个两百万?!” “给多少都是我的!”段立轩火气彻底上来了,指着他高声怒骂,“我用你钱没?划你卡没?我乐意给关你鸡毛事儿!” “你把自己作瘫巴了!你说关我鸡毛事儿!” “谁告你我瘫巴了?” “人陈大夫都跟我说了。说你现在,走道扶墙根儿尿尿带血丝儿,这不瘫巴是啥?” 段立轩一听更来气了。他就知道这犊子没憋好屁——不听劝就算了,还他娘的开始围城了。 “别听他瞎叭叭。”他躺回枕头,皱着眉头道,“你明儿给我办转院。转三院或岚山去。” “治得好好的,转啥院?”段立宏头摇得像拨浪鼓,“陈大夫多好啊。上哪儿找这么上心的大夫去。” 段立轩胸口抽冷一疼。 他当然知道陈熙南好。没有人比他更知道。 那是不管多累都要过来的好,是彻夜不眠照顾他的好,是把他脚揣怀里揉的好,是连秽物都仔细查看的好。 太好了。好得遮天蔽日,一点壁垒都不给留。好得让他害怕。怕到想要逃跑。 他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段立宏:“你懂个六。” “瞎转治坏了咋整?” 毫无征兆的,他忽然就炸了:“逼逼叨叨的烦不烦!让你转就转!” 段立宏瘪了瘪嘴,抖着手妥协:“行行行,转!给你转!别叽歪了,睡你的吧。” 虽说这哥俩日常吵架,但基本都是哥哥妥协。不仅因为弟弟打人疼,也是哥哥心里有愧——可以说他的安稳幸福,是建立在他弟的不幸之上。 打小父母离婚,是他要死皮赖脸跟娘走,把弟弟扔给聋哑爹。后来爹得了老年痴呆,也是他弟一个人照顾到死。 等到他回归丁家,还能在圆春保险捞个部门经理当。可他弟早已游离在家族之外,干着小买卖和清道夫的活计。混到今天,做手术都捞不着人给签字。 所以段立宏从不忍惹得太过。此刻看他弟拱着腚不耐烦,也只能先敷衍着答应。 这边给陈熙南发完消息,那边就拉开墙边戳的躺椅。刚蹬开蛇纹毯子,段立轩从肩膀上回过头:“滚出去睡去!” “去哪儿睡去?沙发蔫儿占着呢。” “回家呿!要么找个酒店。”段立轩剜了他一眼,重新转回头,“脚臭得辣眼睛,别用人家东西。” ---- 每周周四,是二院大查房的日子。和每日的例行查房不同,大查房由主任带头。 而在神经外科,每两周还有一次更大的查房,由应玉敏带头。不仅本科医生全体参加,相关科室也会过来讨论。 特需病房是第一站。早上五点半,小护士就进来收拾。整理床头柜,开窗通风,散落的衣服统统扔进箱子。段立轩被吵醒,迷瞪瞪地看着她折腾。这时护士长也进来了,啪一下摁亮灯光:“段老爷起床了啊,今儿应教授查房。” 还没等段立轩清醒,就听到一阵纷杂的脚步声。门一开,十几个医生鱼贯而入,将他团团围住。全都穿着雪亮的白大褂,胸前刺绣着半圈红字:溪原市第二人民医院。 右边一个小老头,背着手。左边是陈熙南和住院医师,手里拿着文件夹板。床尾站着两个中年人,耷拉着眼皮。后面则是乌泱泱的生脸儿,排到了门口,人手捧着笔记。 段立轩一下子就吓醒了,瞪着眼睛看陈熙南:“我他妈要死了?” 陈熙南的眉尾下拉了两秒,又很快恢复一本正经:“主任来看看你。” 应玉敏一脸慈祥地问道:“感觉怎么样啊今天?” 段立轩拿中指擦抹着眵目糊,打着哈欠道:“刚醒,还没来得及感觉。” 人群里传来几声轻笑。 “那现在有感觉没?” 段立轩嚼了两下嘴,一本正经地感慨:“感觉挺吓人。” 这回笑的人更多了。就连陈熙南都垂下头,口罩大幅地鼓动。肩膀微微颤抖,看样子是忍得很辛苦。 应玉敏无奈地看了段立轩一眼。从陈熙南手里拿过病历,唰唰地翻起来:“小陈,讲讲吧。” 陈熙南赶紧收起笑,换上严肃的表情:“嗯。我简要概括一下。段先生是4月10号,凌晨零点半左右,送来急诊的。当时多处外伤,以颅脑损伤最为严重。头皮上有24处外伤,大小从1厘米到10厘米不等。右侧瞳孔扩张,左侧姿势异常。扫描显示,右脑有一块4cm大的硬膜下血肿,伴随明显中线移位。当天静滴了125毫升的甘露醇,补了八百球,八百浆。状态稳定后,实行了内镜血肿清除…” 他声音醇厚,语调悠缓。每两三字就顿半拍,听着特催眠。别说段立轩,就床尾那俩副主任,都听得泪眼婆娑。 “甘露醇。”应玉敏打断了他的念经,从病历上抬起脸。严肃地环视一周,扔出了重磅炸弹:“谁知道甘露醇分子量是多少?” 屋里的气氛唰一下绷紧了。落针可闻。 见无人抢答,他点了窗前的一个医生:“小严,你知道吗?” 小严支吾了两下,硬着头皮道:“甘露醇…呃,是脱水的。” “谁告你的?” “…教材上写的。” “教材上说甘露醇脱水,它就真能脱水吗?”应玉敏陡然震起喉咙,“教材上说甘露醇顶饱,你也信吗!” 对权威的恐惧大概是刻在基因里的,所有人都鹌鹑似的瑟缩着。就连段立轩也闭上眼装死,即便他知道这老头不可能让他答。 这时陈熙南开口了:“甘露醇的分子量是182。甘露醇之所以能脱水,是因为能够提升血浆的渗透压。在渗透压的作用下,组织里的水分快速进入血管,从而改善血肿。而且甘露醇还有利尿作用,能将脱出来的水分排出体外。” 他一席话毕,应玉敏面色稍霁:“我看你术前血红蛋白维持在7(g/dl),不是标指的10。讲讲为什么。” “上个月的神外期刊里,有一篇bcm发表的研究。在对两百例患者进行多因素分析后,发现血红蛋白10时输血,phi的发生率,是7时的2.3倍。所以我推测,可能是丧失变形能力的红细胞,造成了脑血管微循环障碍。” 应玉敏赞许地点头:“去年我也看到一篇类似研究。重度脑损伤接受红细胞,可能有害于脑血流的自动调节。”说罢他转向其他医生,掷地有声地教育起来,“外伤就补液,失血就输血,血压低就推肾上腺素。这不是治人,是治数据。做医生,最忌讳想当然。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所有人点头称是,后面的小医生更是奋笔疾书。 “不过除了理论,实际经验也很重要。”应玉敏话锋一转,对床尾的副主任说道,“老姚,以后这床你负责吧。小陈理论不错,做事还是太嫩了。” 这话太突然,所有人齐刷刷地看过来。而陈熙南,明显是最错愕的一个:“老师,我哪儿做的不好吗?” “好不好,不是我说了算。是你负责的病人说了算。”应玉敏拍了拍段立轩肩膀,声音不大但语气诚恳,“我听说你要转院,就问了老何原因。他说你对主管医生不满意。小陈是个优秀孩子,我就总忘了他岁数小。他要是哪里做得不好了,你多担待,别跟他计较。以后换主任负责,你安心在这儿治。” 段立轩正被讲经搞得迷糊,哪想话题忽然转这上了。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就去看陈熙南。 陈熙南戴着口罩和眼镜,看不清表情。但能看到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有点惊讶,有点尴尬,有点受伤。汇成一滴苦涩的笑,在眼底闪烁。 段立轩呆呆地和他对视,挤不出一个字。 他不说话,陈熙南也不说话,就这么眼巴巴地看他。其余人更不说话,主打一个安静吃瓜。 屋里的空气变得粘稠,段立轩憋得冷汗直流。他最是要面子,更不会轻易折别人面子。他今天要是在这儿答应换人,那陈熙南以后就多了个笑柄。对救命恩人,他干不出这么狗的事。 可若是答应,他就得和陈熙南继续拉锯。他不敢。他简直怕死了这人。 怕他的嘟囔,怕他的京腔。怕他的眼神,怕他的笑容。怕他死缠烂打,更怕他伤心难堪。 第21章 耻怀缱绻-21 正午十分,陈熙南回来了。径直坐上陪护椅,弯着腰捶小腿。要往常,段立轩定会关心两句。但今天他没搭茬,直勾勾地看棚顶。 陈熙南见他半天没反应,凑上来戳他脸颊:“诶。不生气了啊。” 段立轩瞥了他一眼:“我说,你知不知道啥叫磕碜?” 陈熙南脸上本是堆了浓浓的笑,听到这话瞬间冻住了。镜片后的眼睑微微收缩,阴阳怪气地反问:“磕碜?我问题答得不好吗?” “陈熙南,我今儿跟你把话撂这儿。”段立轩的眼神鞭子似的,一下一下往他身上抽,“别说我心里头有人。就没人,咱俩也没戏。我不喜欢你这型儿的。” 不这个字加了重音,像是从嘴里迸出来的子弹。 陈熙南微微仰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他。镜片反着阳光,像两块被击碎的防弹玻璃。 “二哥。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他往后一靠,狠狠撞上椅背。双手插着白大褂,脚尖轻轻在地上点着:“前儿晚上,你可能是说了什么?我睡着了,没太听着。昨儿你拿话点我,我知道自个儿招你烦了,但想不通为什么。不过今儿你这话,我算是听明白了。你觉着我跟你套磁儿,是在拿你当孙儿?” 这回轮到段立轩听不明白了:“啥玩儿楞?” “我说,”陈熙南盯着他冷笑,“你当我变态,天天搁这儿泡你呢?” 这直白的话一出,轮到段立轩哑然了。他脸上的凶狠变成尴尬,指肚搓了两下鼻头:“…不这回事儿?” 一阵沉默。 陈熙南托着胳膊肘,交叠起腿。雪白修长的手指,紧噔噔地抓着下半张脸,像戴了副马口铁的嘴套。 忽然他像是忍不住了,噗呲呲地笑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带着整张椅子都跟着摇撼。越笑越开,前仰后合,简直要笑出眼泪来。 段立轩被笑得害臊,探出床拍他小腿:“操,说话!别jb乐了!” “二哥,你怎么会想这上?”他仍是笑着,但那笑带着鼻音,像是得了重感冒。 “你但凡管我要点啥,我都不能往这上寻思。”段立轩摁起床板,让自己的视线和他平齐,“你说你一不管我要钱,二不求我办事儿。没往我脑袋里掉剪子,还他妈让我亲你一口。我这还能往哪儿上合计?” 陈熙南终于止了笑,抬起一张青白的脸。脸颊上几道指甲刮出的红痕,像是被撤了两个大嘴巴子。 “不记得了?3月4号晚上,咱们见过的。” 段立轩歪头看他:“3月4号?” “在蜀九香前的停车场。有俩人追着我砍,让你给打了。” “啊!”段立轩狠劲儿一拍大腿,瞪着眼睛指他,“撞我内犊子就你啊?!” “都被刀追着砍了,你就别挑我理了。”陈熙南起身拉开冰箱,背对着他揉眼睛。抽出瓶矿泉水,压了口清嗓,“咳嗯。他拿了把西瓜刀,半米来长呢。” “瞅你那小胆儿吧。”段立轩歪嘴一笑,摆了摆手,“片儿刀砍不死人。你豁出去让他砍你一刀,趁机会蹬他裤裆一脚。他重伤你轻伤。” 陈熙南坐回椅子,从背包里掏出一罐可乐。因为一直在铝箔袋里冰着,罐上雾了层水汽。他拿毛巾擦了擦,递给段立轩:“我为什么要让他砍一刀?俗话说得好,玉器不碰瓦罐。” 段立轩接过可乐,没想明白这话是自夸,还是损他。 “是不是给你撞狠了?”陈熙南又问。 “那你以为。后备箱还没关上,你他妈就跟牛似的往上怼。”段立轩拉开时隔两天的可乐,嗅了嗅凉爽的白汽。而后扬起脖颈,心满意足地灌了一大口。 陈熙南指尖搓着额头,从指缝里观察他。脖颈修长,下颌清晰。以下巴尖为顶点,呈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蛇一般小巧。 蛇。本能。伊甸园。基督教。爱神。丘比特…他逐渐走神,开始思索起丘比特的形象来。 为什么丘比特是个小孩?是不是因为爱情和孩子之间,存在某些共性? 非理智的、不明所以的、缺少逻辑的、伤人不自知的… 可也是无辜的、可爱的、率性的、放也放不下、怪也怪不得的… “嗝!”段立轩放下可乐,打断他的思绪,“老子多少年没受过这气。” “那你也没难为我。”陈熙南抿了下嘴,脸上是陷入回忆的幸福,“还问我要不要刀。” “瞅你那小样儿吧,骂你我都嫌磕碜。”段立轩甩开枕边的折扇,唰唰扇了几下。看陈熙南脸通红,也给他扇了几下:“哎,后来你报警没?那俩犊子为啥砍你?” 本是驱暑的凉风,陈熙南却堵得透不上气。他弯下腰,解开鞋带重系:“开颅手术都有风险。” “人治坏了?” 陈熙南系好鞋带,又喝了口水。拧上水瓶放到脚边,掏出手机回了两条消息。过了大半天,这才像想起刚才的话茬:“嗯。你说医闹的事?死了。可能有开颅的原因,但更准确地说,是死于冠脉狭窄。” 段立轩上下打量他:“我说医院里天天死人,你是不是都瞅惯了?” 陈熙南掀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揣回手机,扭身拉上百叶窗。 “那怎么办呢。陪家属杵太平间,搂着死人埋怨?”他重新坐回椅子,交叠起腿。左肘支在扶手上,用两根手指撑着腮颊,“任何外科手术,都存在风险。纠结人死不死,该不该冒险,是一个危险的错误。” 段立轩没说话,只是沉沉地看他。 “有句格言是这么说的。”他用指背推了下眼镜,打起和缓的手势,“船停在港口最安全,但那不是造船的目的。既然做了外科医生,就得敢于启程。我诚心诚意地上台,但有时也会失败。要是因此自我怀疑,那我永远做不好下一台。这不公平,不是么?上一个患者的不幸,要由下一个患者分担。”他冷峻地笑了笑,食指勾勒出术野的矩形,“所以当我看到一个脑子,我必须只把它当成一个脑子。不是一个人,更不是灵魂的容器。仅仅是一个脑子。这不是看惯了,而是保持专业。” 百叶窗缝隙里筛下一排阳光,金丝般盖在他脸上。像琴弦、像箭簇、像猛兽的胡须。他偏头一笑的时候,正好起了风。倏然之间,琴弦奏乐、箭簇齐飞、胡须振振。 段立轩看着他,忽觉魔音灌耳、万箭攒心、虎口难逃。他抄起折扇一顿猛摇,用痞笑遮掩心悸:“你这救人的,倒比我这攮人的心还硬。” “二哥心才不硬。”陈熙南向他伸出手,把话题兜回来,“总之我感激你,也仰慕你。就想跟你多亲近亲近。我这人没什么朋友,不太会拿捏玩笑的火候。抱歉,惹你误会了。” 段立轩把扇子扔到枕边,伸手和他回握:“你要早提这茬,我还能往歪上想?” 两人相视一笑,算是和解。即便这不是个圆满的谎,但他们选择互相欺骗。 “这回不生气了?”陈熙南往前拉了下椅子,换上惯常的温柔相。新月形的双眼皮,眨巴又眨巴:“在这儿养吧,左右特需没有周转指标。” 他这双眼睛,天生黑多白少,自带无辜特效。再这么刻意地眨巴两下,多硬的脾气也能被萌化。 果然段立轩看了他一会儿,眉目软了:“哎,你长得好像那啥。袅花套子狗。” “什么狗?” 段立轩摸起手机,划拉出一张照片:“就这种狗。” 陈熙南抬起屁股,拄着床沿凑上来看。就见照片里立着一只漂亮的萨摩耶,被段立轩从后摽着咯吱窝。背景是一条林荫道,地面疏影阑珊。狗笑得可爱,人笑得阳光。 “真漂亮。这是二哥养的?” “我嫂子养的。去年死了。老死的。” “叫什么?” “乐乐。”段立轩自己也端详了会儿照片,指关节敲了两下屏幕,“算条好狗,听得懂人话。就一点,他妈的不着调,总抱我腿耸嗒腰。” 陈熙南皱起眉毛,鼻翼轻微地抽搐着。 “你那啥表情啊?”段立轩瞟他一眼,顺口开了句玩笑,“你也叫乐乐?” 陈熙南抬腕看了眼表,拎起脚边的背包:“我下午病房。不是很忙,会过来抽查。不准抽烟,也不准胡点外卖。” 说罢干脆地走了,还略重地捎上门。 段立轩喝光可乐,把空罐掷进垃圾桶。嗝了长长一声,爆发出一阵狂笑。掏出手机拉开wx,修改‘瘟灾大夫’为‘陈乐乐’。 作者有话说: 陈乐乐嘴上:你当我变态,天天搁这儿泡你呢? 陈乐乐心里:对(duai),就是泡你。拿你当奥利奥泡。但只要我不承认,你就不能把我怎么着。 今日份京片子: 套磁儿:套近乎。 孙儿:被泡的男孩。 今日份大碴子: 袅花套子:棉花套子。指棉胎、棉被的芯子。 不着调:不正经。 关于打脸这个动作: 普通话用‘扇’,扇耳光。 东北用‘撤’,撤他大嘴巴子。 北京用‘掴’(guāi),掴他俩耳刮子。 四川用‘piang’,piang他俩耳矢。 河南用‘呼’,呼他一巴掌。 天津比较别致,据我所知,他们叫:给他一大腮帮子。 第22章 耻怀缱绻-22 五月下旬,天气彻底转暖。 段立轩恢复良好,尿尿终于不用扶墙根儿。赶上天好的时候,还能出去散散心、压压腿。要按正常标准,他早该出院了。只是陈熙南怕他放飞自我,劝他呆满三个月。段立轩没异议,就这么把病房当宾馆住着。 两人将关系定性为朋友,却比以往走得更近。除了日常的康复训练,还总凑一起聊天。 段立轩常和陈熙南说江湖里的故事。利益,纷争,恩怨。谁死了,谁残了,谁退出了,谁吃花生米了。 而陈熙南会给段立轩讲医院里的故事。感情,人性,选择。谁求生不得,谁求死不能。谁生得凄惨,谁死得圆满。 俩人一唠就半宿,直到互相唠睡着。有一回坐沙发上喝茶,陈熙南沉思的空档,把自己给想睡着了。段立轩等他的功夫,也把自己给等睡着了。就这么头靠头睡了一宿,最后还是被护士给扒拉醒的。 无论是陈熙南的同事,还是段立轩的朋友,都对此感到迷惑不解。 毕竟这两人学历差太多了。一个半文盲,打两句话必出错别字;一个博士后,参与国自然课题研究。这样天差地别的俩人,哪儿来那么多话要讲? 段立轩也解释不清楚,反正就觉得跟陈乐乐聊得来。后来还是陈熙南帮他总结成句,供他被问的时候装杯:一种相似、一种不同。互为禁区,也互为缺口。 相似的是所处环境。无论是江湖大哥,还是神外医生,都需要直面生死和人性。 这是一种没有宽宥的、血淋淋的人生。这种人生,不会因为对了一部分而给你分数。如果想要突出重围,就必须要全对。而且万一错了,也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在生与死的空隙里,两人选择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 段立轩选择问心无愧。觉得只要自己这关过了,就不怕江湖的风狂浪高。可以怀菩萨心肠,但必须有金刚手段; 陈熙南选择袖手旁观。认为只要自己足够冷漠,就无惧世间的种种荒谬。所谓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尽管应对方式不同,但两人的底色相同。那是一种深刻的灰度认知——不美化人性、不定性对错。 若一个人总喜欢站队,总喜欢用是非对错来评判某事、某人、某物、或某行为时,说明他还不够成熟。 一方面,每个人的认知都非常有限,任何评判都受限于自身认知。 另一方面,人性是复杂的。人是流动的多面体,随着环境、身份、场景、时间而改变。哪怕只是昨晚没睡好,都能极大地影响今日言行。 人性比起善恶,更多的只是自私。善时能得到更多,他就善。恶时能得到更多,他就恶。一个出手杀人的暴徒,可能是一个孝子。一个见义勇为的好汉,回家可能打老婆。 也许是人看得多了,他俩这方面出奇得一致。段立轩是跟谁都热,陈熙南是对谁都冷,但他们对谁都不期待。不抱怨,亦不失望。 当然除了这些,还存在一点。不过那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 “二哥。”陈熙南不到六点就探头进来,笑眯眯地招呼,“遛早去呀?” “马上。洗个脸。”段立轩把刮胡刀扔回台面,噗呲呲地洗脸。洗完抽了两张面巾纸,啪啪一顿拍。 陈熙南默默地靠上窗台。眼神刮刀似的,把他从头刮到脚。 段立轩虽说个子不高,但身段特好。肩宽腿长,蜂腰翘臀。浑身充满轻捷的力量感,像匹油亮亮的小猎豹。 这会儿刚起床,他只穿了条篮球裤。擦完脸,直接就开始穿鞋。吊着的左手撑墙,右手在后提鞋帮。折着脖颈,背肌在皮肤下涌荡。 可能是陈熙南的视线太过灼热,段立轩从肩膀上斜了他一眼:“你瞅啥?” 陈熙南轻跺了两下脚,把起酥的挂件震下去。小指抠了两下人中,故作淡定地问道:“胡子,最近怎么不留了?” “给你省点事儿。”段立轩走过来套上t恤,冷哼一声,“大半夜定闹钟起来刮,别累出好歹的。” 陈熙南自觉理亏,笑着摇头:“我不刮了。留吧,想留就留。” “不留。”段立轩拿起墙上挂的棒球帽,随手往头上一扣,“最烦碰上熟人儿,他妈问问问的。” 段立轩的肌力还没全恢复。走个几百米还行,多了就跛。他不愿被人瞧见,别说胡子,通身的行头都换了。 曾经的段二爷,那是茶晶眼镜小胡子,盘扣大衫乐福鞋。小包一夹,环佩叮当,上哪儿都前呼后拥。 现在他是胡子不留,小弟不带。国潮不穿,珠宝不佩。不耍票儿不装逼,主打一个「谁他妈也别瞅着我」。 清早六点,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苦命人。两人出了医院大门,不紧不慢地顺道溜达。 段立轩今天穿了一身黑。棒球帽大背心,篮球裤运动鞋。帽檐还有点歪,那叫一个青春。别说段爷,简直就是段贤孙。 陈熙南默默走在他斜后方,盯着他帽尾扣里的发茬。在阳光下毛茸茸的,泛着可爱的金黄色。 太阳不烈,却晒得某人直中暑——想抱他,嗅他,吻他。想化作一条大森蚺,缠得他喘不上气。也想化作一颗小树苗,植进去肆意生根。但就像惯常的那样,他只在脑子里过了把瘾。实在按捺不住了,就偷摸碰下衣角,再吻一吻碰过衣角的指尖。 “哎,那家以前没瞅过啊。”段立轩努了下嘴,示意街对面的早点摊位。深蓝色折叠雨棚下,一个大油锅,一个保温桶。 陈熙南正嗦着二哥味的手指饼,被这突然的搭茬惊了下。扫了眼那路边摊,委婉地拒绝道:“还是去大茶楼吧。” 可段立轩就像那撒手没的哈士奇,什么也听不进。甩着折扇,俩腿直奔雨棚倒腾:“天天大茶楼,吃得起腻。” 陈熙南小跑着追上,扯住他臂弯:“路边摊不干净,都是尾气。”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段立轩甩上折扇,敲了下他手腕,“爷今儿想吃炸油条,就搁这儿!” 陈熙南拗不过,只得又仔细打量了下摊位。等看到摊主,这才明白段立轩犯什么倔。一个精瘦的女人,腰上绑了根绳子。绳端栓了个小孩儿,正蹲在地上扣砖缝。 段立轩这人就这样,管闲事没够。往街上一走,哪怕是看着流浪狗拉屎,他也得凑上去瞅瞅拉没拉稀。 他背着手走上前,仔细打量了下那娘俩:“来一斤油条,两碗豆浆。” 摊主摇头摆手,指了下旁边的泡沫牌子。就见泡沫牌上写着:我是听障人士,请看本单点餐。 段立轩哦了一声,扇子往裤兜里一插,打了几个手势。那摊主面露惊讶,也回了几个手势。 俩人对着炫舞半天,陈熙南饶有兴致地旁观。段立轩胳膊还吊着,手势打得吃力,总得垫起肩膀发力。舞了一会儿,他比划了个大拇指,端着豆浆坐到小桌旁。 陈熙南也跟着落坐,略嫌弃地看着碗上的塑料袋:“这肯定不是食品级的。” 段立轩抽了根筷子,不小心被毛刺扎了。啧了一声,低着头挤指肚:“矫情。吃不死。” 陈熙南凑上来看:“扎刺了?给我看看。” 俩人坐在路边摊的小桌旁。披着一身暖洋洋的晨光,头对头地找毛刺。脚边是零落成泥的绣球花瓣,被风拢成一个个蓝色小团。 陈熙南掀起眼皮,偷瞄着段立轩。看见他浓黑的眉睫,小小的嘴唇,淡色的胡青,鼻尖上的一点黑头。还有鼓动的胸腔,温暖的手掌,蜜色的大腿。 那一瞬,他忽然觉得很幸福、很满足。想着除了不能接吻涩涩,情侣间也不过如此。 他故意慢着找,就为了多握一会儿这只手。过了两三分钟,段立轩不耐烦了,作势要抽回来:“拉倒吧。死不了。” “那可不一定。”陈熙南拽着他的手不肯松,“要是扎进血管里,顺着血液在体内游走,最后扎心脏上都有可能。” 段立轩寻思了会儿,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是不是又拿我找乐子呢?” “实话。曾经在急诊轮转,有个男孩儿,肚里扎了半截针。当时没找到,不了了之了。结果两个月后,断针游进心脏,扎到了二尖瓣。” 他身子弓得很低,温热的呼吸扑在段立轩手心。声音很轻,像从空中缓缓飘落的羽毛。镜片后一双全神贯注的眼睛,认真得像在设计宇宙飞船。 段立轩恍了下。感觉那小木刺,好像还真就扎心脏上了。 “找着了。”陈熙南左手从包里摸出个皮盒,啪一声摁开。里面两排家伙什,什么指甲钳小剪子,镊子挫子刨足刀。他抽出最小号的镊子,仔细地夹出倒刺。松开手,抬脸温柔地笑了笑:“这回心脏保住了。” 微卷的四六分刘海,在晨风中簌簌抖动。光洁无暇的面皮,好似泼了一层鲜奶。直直地看进眼里,专注又温存。 段立轩抬手压了下帽檐:“诶,你这左手挺牛b。” “没二哥牛。”陈熙南接过摊主拎来的油条,“手语哪儿学的?” 段立轩掰开筷子,回头看了眼那娘俩:“我爹就那样儿。” “天生的?” “不是。小前儿打针打坏了。” “那二哥母亲挺辛苦。” “辛苦吧,”段立轩唰唰地磨着筷子上的毛边,“要也不能改嫁。” 陈熙南沉默了两秒,掏出包消毒湿巾:“擦擦手,直接抓吧。这筷子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一股子霉味儿。” 段立轩可能也是嫌筷子脏,掷进了远处的垃圾桶。擦完手抽出油条,在豆浆碗里蘸了两下,张嘴开咬。 第23章 耻怀缱绻-23 急诊的确来了个车祸。早上骑电瓶车上班,被汽车从后顶飞了。没戴头盔,重度颅脑外伤,顺鼻孔淌脑浆。 陈熙南觉得救活的可能性不大,但还是象征性地快走两步。因为要是走慢了,段小轩会蹬他屁股。 最近俩人混熟了,相处也就不客气了。段立轩这人没边界感,跟熟人总爱动手动脚。拍个肩膀勾个脖儿,都再正常不过。要是关系再亲近些,还会玩两下摔跤。最让陈熙南脸红心跳的一回,他手术间隙去楼下超市买面包。刚准备去结账,身后呼啦一阵风起。还没等扭头,段立轩直接跳他后背上了。 右手勾着他脖子,贴着他耳朵大喇喇地问:“就吃这破玩意儿?” 说句不正经的,那天陈熙南觉得99.99%的地球人都没自己牛b——试问还有谁的日记本里,会出现‘博启着做手术’这一项呢? 但俗话说,一个硬币两个面。不拘小节的确可爱,下手也是真没轻重。上回看到个搞笑视频,段立轩顺手抽了他大腿一巴掌。当时就给他疼得直咬牙。回家一看,嗬!好个如来神掌的大印子!虽说他拿这巴掌印变态了半宿,但还不至于没事找打。 段立轩站在早点摊子前,目送着他走远。抻了个长长的懒腰,嘴里唱戏似地感慨:“哎呀~黑猫儿白猫儿~逮找耗子~就是好猫儿~”说罢做了两个弓步压腿,准备去公园找人蹭篮球玩。 还没走两步,瞟到了街对面的包子铺。门口一个眼熟的秃老亮,正埋在两屉包子后狂炫。段立轩摸着下巴,又仔细地打量了会儿——千真万确,那就是大亮。 他脸一沉,大步流星地走上前。还没等到跟前,大亮下意识地抬起脸。就像看到了美杜莎的眼睛,他叼着包子石化了。 段立轩站在台阶下。俩手一背,下巴一扬:“你搁这儿干啥?不让你去看着洲儿?” 大亮没说话,也没动作。 段立轩拉着脸和他对视两秒,雷霆一吼:“滚过来!!” 大亮这才如梦方醒,扔下包子踉跄出来。孙子似的站到他跟前,提溜着脑袋。 段立轩一看他那副损色样,全明白了。根本什么都不用问了。这瘪犊子压根儿就没去东城。 至于为什么没去,因为余远洲根本没救出来。 什么在黎家养着呢,什么没精神头说话。还有那些近况照片,全是段立宏诓他的。 他照着大亮脑壳狠扇一巴掌,把人打得连连趔趄。 大亮夹着尾巴又贴回来,抓着他衣摆哄:“二哥,你别急呢。大哥说了,咱先等等,他再去想想辙。” 段立轩又抽了他一巴掌:“你信他!段立宏他妈一屁俩谎!!” “那咋整啊!”大亮噗通一下跪到他脚边,哭哭咧咧地说,“不是说信他。那总不能一直拿这事儿,搅和你治病啊。人陈大夫说了,呜,你这不好好整着,往后走道儿都不能利索了。二哥啊,我的二哥诶!你就长点心,多为自己合计点儿吧!那往后要真成瘸子了,可咋活啊呜呜呃呜呜呃…” 段立轩刚想再抽一巴掌,半路硬生生变成弹脑瓜崩。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大早的,我寻思去练个三步上篮,你他妈给我来个三步上坟。赶紧起来!晦不晦气!” 大亮抹了把脸,臊眉搭眼地站起来。像条做错事的斗牛犬,小眼睛一瞟一瞟的。 “照片儿哪儿来的。”段立轩问道。 “…大哥买的。” “搁哪儿买的?” “丁二手上。” 丁二,本名丁双彬,是丁凯复同父异母的弟弟。不过刚上大学,心眼子倒比老苞米长得还密。既借他哥狐假虎威,也卖他哥花边新闻。里里外外挣他哥钱,忙活得像偶像经纪人儿。 段立轩一听更来气了。当初丁凯复看上余远洲的消息,就是他从丁二手里买的。那时候说可好听了,什么段二爷以后有事尽管问,他知无不言。 这死孩崽子,年纪不大,还知道两头说话! 段立轩不再跟大亮废话,掏出手机拨了段立宏的号码。 “操你妈。别等我过去削你。” ---- 门刚开,一个瓷杯就迎面飞来,咔嚓一下碎在段立宏脚边。 下一秒段立轩就卷着风呼啸而至,手里拿着一根撅折的拖把棍。嘬着双腮,眼角斜往太阳穴飞。 段立宏妈呀一声,抱头鼠窜:“给我摁住他!快!!” 他养了四个前科马仔,个个手毒心黑。没几下就把段立轩摁到床上,抢下了武器。 段立宏回头一看,又急眼了:“你个2b!别碰他石膏!!” “段立宏我cnm!!莲藕生烂疮你心眼儿坏透腔!”段立轩在压制下拼命挣扎,嘴里开闸似的咒骂,“我要去东城!我要崩了疯狗!段立宏我真他妈cnm!我c你血m!!” “咱俩一个妈!”段立宏端起床头的冷茶,扬泼到他脸上,“你消停会儿!一句话里一百个妈,我给你申个骂娘吉尼斯得了!” 段立轩扑腾地也没了力气,颤手指着他:“俩月了…洲儿被他折磨俩月了…你要不骗我,这会儿早整出来了!” 段立宏一把拍开他的手:“疯狗亲爹出马都没好使,你去顶用?之前俩手都没干过,现在独臂大侠就行了?” “少埋汰我!你给我把枪!我直接去银拓崩人!” “我看你是喝猫奶长大,不是一般虎!还给你配把枪,我再给你配个坦克,挂两筐手榴弹,你去把东城平了吧!” 俩人正在病房里对骂,门被敲响了。段立宏吩咐马仔:“撵走!” 话音未落,门自己开了。一个极高的男人迈了进来,甚至要低头才不会撞到门框。 穿着咖色条纹衬衫,袖口堆在胳膊肘。筋脉分明的小臂上,两道结痂的狰狞刀口。梳着锃亮的狼背头,白人似的大高鼻。一根烟斜在嘴角,眼睛在烟雾里半眯着。 他兀自踱步进来,缓缓环视一周:“瞎子阿炳在哪儿?” 他声音嘶哑低沉,吐音不清。说的话掉不出嘴,被舌头搅得胶粘。 几乎是一瞬间,段立轩挣脱了几个马仔。从枕头下摸出直刃小刀,跳起来薅住男人衣领:“c你妈疯狗,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丁凯复打量他半晌,才低低地啊了一声:“瞎子啊。你复明了?”话音未落,他脖颈已经见了红。 段立轩刀尖扎在他喉咙下方,瞳孔一下一下地收缩。 段立宏看得直打哆嗦,俩手在空中来回比划:“别冲动…刀放下…轩呐…咱有话好好说,别上来就见红啊。” 丁凯复也够有种。被刀扎在脖子上,半厘米也没躲。就这么任由血往衣领里淌,喉结在刀尖上来回滚着:“我今儿来,就是为了远洲的事。你要不配合就算了。”说罢捏下嘴角的烟,随手往段立宏身上一弹,示意他滚远点。段立宏往后一闪,脸变得铁青。可愣是没敢发作,嘟嘟囔囔骂了句狗b。 段立轩死瞪着丁凯复,眉毛像是两把斜劈的大砍刀:“洲儿怎么了!” “他不理我。” “你他妈该。” “他还有点不对劲。你当初…是怎么逗他开心的?”丁凯复说着话,眼珠开始往下滑。像是从斜面滚落的钢珠,沉沉地撞上眼角,又浅浅地回震了下。 段立轩鄙夷地嗤了声,故意喷着口水骂他:“呸!你滚远点,他就能开心。” 丁凯复抹掉脸上的唾沫,蹭到段立轩的前襟上。 “你告诉我,我就放人。” 段立轩狐疑地打量他。脸色惨白,眼底青黑。两颊瘦出y形凹陷,好像随时都会塌方。 “真的。”丁凯复扭头抽了张纸巾,揩了两把脖子上的血。重重跌坐进椅子,从兜里摸烟,“来谈谈吧。” 段立轩沉默片刻,对段立宏使眼色:“别搁这搅和,该干啥干啥去。” “都不准肇事啊,这里是医院。” 段立轩就看不上他哥这一点。明明怕到拉裤兜子,还得装腔作势找面子。他立马不耐烦了,挥着刀撵人:“啰啰啰的烦不烦,呿!!” 门刚一关上,他就连着往后踉跄,撞上了窗台。右手在背撑着暖气片,头靠到窗户上缓神。从早上到现在,他早就超负载了。这会儿累得阵阵恶心,左腿也打哆嗦。 丁凯复那边也没好到哪儿去。雪茄刚吸了一口,就剧烈地呛咳。悾悾咔咔的,端着垃圾桶连咯好几口痰。之前那场斗殴,他把段立轩凿稀了咣当碎。段立轩也没含糊,给他歘得桃花朵朵开。就那半死德行,都没去医院,紧着回去找余远洲卖惨。没卖出去不说,后半夜还失血过多休克了。被哔卟哔卟地拉走,当晚就切掉了半个肝。 刚才还对着装的俩b王,此刻像两条湿漉漉的流浪狗。各自汗涔着脸,心照不宣地中场休息。 一个呼嘶呼嘶,一个呵tui呵tui。 段立轩本就犯恶心,丁凯复还在这恶心人。他不耐烦地草了一声,膈应地低骂:“谁他妈裤腰没系好,把你漏出来了。” 丁凯复没说话,扭头去开冰箱。抽了瓶矿泉水,拧开吨了一大口。拿手背刮了下嘴,这才道:“他跟你搁一起的时候,笑得多不?” “不多。”段立轩懒得看他那张der脸,偏头看向窗外,“哭前儿多。” “为啥哭?”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 丁凯复耷拉着眼皮,盯着脚边的几滴血渍:“他爸的事儿,我有错。也会尽可能地弥补。你俩…是因为这个开始的?” 段立轩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半睁着眼睛。窗外是浅青的街道,灰白的楼宇。明亮的蓝天,绵白的云片。 第24章 耻怀缱绻-24 “约束带!”王厉害摁着要扯氧气罩的手,扭头对小护士喊着,“快拿约束带!”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模样还带着稚气。穿着阿迪王的紫半袖,挂着大圈套小圈的血渍。牛仔裤的扣子旧没了,拿织带勒在胯骨上。手脚细长,像一只被踩冒浆的竹节虫。左右转着头,口里不停地呜咽着:“妈…妈…” “血来了血来了!!”护士小跑过来,麻利地挂上血袋。陈熙南半跪在床头,扒着男人的脑袋查伤。脑浆还在漏,一滴一滴砸在他大腿上。 “血压多少?” “高压70,低压测不出。” “他头没什么流血。”陈熙南站起身,脱着红黄相间的手套,“大概率是主动脉破裂,叫胸外吧。” 等待胸外医生的时间,急诊医生在床旁做超声。陈熙南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捏着皮球,用力把空气打进男人坍塌的肺。 这人活不了了,他想着。当患者上不来气的时候,容易把窒息感归结于气罩闷的。但其实是胸内积满了血,压迫到了肺部。 没两分钟,胸外医生和麻醉师飞奔而来。在床边做了简单的查体,又连着推了好几种药。麻醉过后,抖开喉镜往嘴里怼。 男人艰难地挣扎着,像他那身褴褛的生活。小牛似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和眼泪,还有一种临死的惶恐。 渐渐地,他的挣扎弱了下来,直到一动不动。血压不停地掉,监护仪上是乱糟糟的小波纹。轮床急速向前,推进了抢救复苏区。天蓝色的帘子一拉,急救如狂风骤雨般展开。 剪开衣服,泼上碘伏。手术刀刺进前胸,横向划开30cm长的切口。猪肝大小的血块从切口滑落,啪嗒一声砸到地面。f形的不锈钢牵开器插进切口,架在胸腔上,像冥界的桥。 监护仪的滴滴声中,夹杂着肋骨断裂的咔吧声。在被阔开的胸腔里,是各种闪着寒光的器械。金属夹子,长剪刀,甚至是医生的手。白色手套粘满了血,但那不是鲜红的,而是稀薄的,泛着冷冷的淡紫色。陈熙南手里继续捏着皮球,眼睛却已看向了帘缝外。 阳光明媚的早上。可惜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雷雨。不过与死亡相比,雷雨也是美好的。 抢先于雷声到来的,是心脏停跳的哔哔声。医生徒手握着紫色的心脏,规律地一张一弛,做着最后的努力。 心脏停跳5分钟,是脑功能不受损的一个界限。如果停跳8分钟,死亡率接近100%。 将近10分钟过去了。 男人大敞着胸腔,皮肤是一种不透明的青黄。双目暴突,瞳孔散大。像两个剥了壳的茶叶蛋,落上两滴哑光的乳胶漆。 在大脑死亡的时候,神经细胞会开始漏电。刺激醒觉中枢,进而被迫睁眼。这种情况多发生于健康大脑,所以年轻人遭遇意外死亡的时候,更容易出现「死不瞑目」。 陈熙南收回视线,淡淡地问道:“谁去和家属谈啊?” “我去吧。”胸外医生看着手里的心脏,遗憾地微微摇头,“他是胸部创伤致死的。” “谢谢。”陈熙南放下皮球,温柔地给死者揞了眼。压了两泵消毒液,搓着手踏出这片混乱。 混乱只是暂时的。器械会被收走,药物和血袋会被退还。医生会回到门诊,保洁会拖净地砖。规培会把剖开的伤口缝合,殡葬师为他做最后的修容。 到最后,司炉工人把他推进钢炉,再捡进一个帆布袋子。夹上塑料号码牌,在窗口朗声喊:“xx的家属在吗。” 这是他的名字最后一次被呼唤。葬礼过后,他彻底完成了他的死亡。一个人轻轻地蒸发了,不影响其他人的生活。 而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只有陈熙南听到了。 “妈妈。” 陈熙南极少被工作影响心情。但那声悲凄的‘妈妈’,罕见地让他有点郁闷。索性从自贩机买了罐红牛,站在二楼大厅的窗前透气。 冷漠,是他的处世态度。但寡情,不是他灵魂的底色。他心里是有爱的。除了段小轩,他还深爱自己的家人。当初他回到溪原市,无非是为了能常回家看看。 他出生于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刊期编辑,母亲是语文老师,都是70年代的第一批大学生。夫妻俩的第一个孩子,在七岁那年不幸夭折。长子死后第五年,次子降生,取名陈熙南。 熙,意为兴盛吉祥。南,意为一天有阳。从这个名字,足以见得他们对这个孩子的珍惜。 陈熙南的天才、孤僻、奇特、冷漠,他们统统给予尊重。别说打骂责罚,连打扰都极少。只是尽可能富足地抚养他成人,再放他去想要去的任何地方。 这样的思想高度,不是年轻父母能有的。作为一个晚生子,陈熙南享受了其好处。但与此同时,他也要面对其残酷:他妈已经65了,他爸更是年近古稀。俩人手背布满老年斑,掐起来的皮半天都不回弹。 急诊传来悲怆的嚎哭,身后的男人却在打电话报喜:“生完了,闺女儿!哈哈,生的闺女儿!这一下行,省了两百来万!” 旁边聚集了几个小姑娘。穿着舞蹈教室的运动服,头发用发胶箍得紧紧当当。正围绕着其中一个,七嘴八舌地给着建议:“腿放这儿吧。”“千万不能开刀,我们就打石膏。”“咋办啊,我不敢跟我妈说。”… 陈熙南喝水看景,任由各种背景音在身后嘈杂。 生命。好没影儿地降临,又好没影儿地消逝。而有关生命的一切都过于短暂,向来容不得人多想。 他扔掉红牛罐子,准备去换件干净的工作服。还不等转身,就在玻璃的反光里,瞥到了特需病房的护士小刘。 “陈医生!303打起来了!你快去劝劝!” 顾不上换衣服,他一路小跑进特需栋。刚下电梯,就听到段立轩那特有的顽劣口音,穿过墙体隆隆地震过来:“我说你那心要是腾不干净,就拿洁厕灵刷刷!捂着个旧情人都他妈捂发酵了,嚎臭的恶心谁呢?!” 推开病房门,屋里坐着四个老爷们儿。段立宏正趴在门板上听声,看到他干笑两声:“陈大夫来了?” 陈熙南没看他,径直去开里间门:“我听说二哥跟人打起来了,过来看看。” 段立宏挡在门前,摆了摆手:“嗐,没事儿。早上我俩闹着玩儿来着。” “这会儿是谁在里面?” 话音未落,就听一阵乒铃砰隆。顾不上礼节,他拨开了段立宏。 床边倒着俩人。骑人的那个,双手掐着对方脖子。倒地的那个,叉尖抵着对方喉结。一个满脸发绀,一个脖颈见血。 段立轩听到动静,从丁凯复腋下看过来:“这儿没你事儿!出去!” 陈熙南没答话,从白大褂里掏出把拆线剪。走过来抵上丁凯复的颈椎:“松手。” 他的声音淡定平静,就像瓶里的水晃了两下。 丁凯复向来目中无人。但当下,他罕见地想看看来人。扬了扬眼睑,瞟向洗手池上的镜子。 那里映着一个年轻医生,白大褂粘满咖色的碘伏和血渍。雪白着一张脸,手握一把不锈钢的长剪刀。 镜片后一双幽幽鬼眼,正随着剪尖的位置滑动。那模样就像一个变态杀手,寻找着最精准的肢解位置。 段立轩右脚不住地扑腾,够踢着陈熙南脚踝:“说了这没你事儿!别掺和!” 陈熙南没有理会,刀尖缓缓对准了c4-c5的椎间缝隙。 丁凯复虽是个亡命之徒,但他不是虎b哨子。他知道颈椎意味着什么——一剪子怼下来,说不定他就得眉毛以下截肢。 陈熙南以颈椎胁迫丁凯复。丁凯复以颈动脉胁迫段立轩。段立轩以喉管胁迫丁凯复。三人以互相胁迫的姿势顿在原地,场面十分诡异。 这时段立轩忽然淌出一溜鼻血,游蛇般快速蜿蜒过脸颊。紧接着太阳穴的动脉开始收缩,绳子般浮出皮肤。 几乎是同一个瞬间。陈熙南往下推,段立轩向上攮。丁凯复空手抓白刃,向旁侧翻身。 陈熙南一个跨步,挡到段立轩身前。剪子比着丁凯复,用眼神示意门口:“出去。” 丁凯复抬起血淋淋的右手,隔空点了点他眉心。警告意味十足,那意思‘我记住你了’。而后眼珠在两人身上轧了一圈,作势要走。 段立轩一个鲤鱼打挺,噌地甩出手里的叉子。擦过丁凯复的耳廓,砰一下扎到门板上。 “人放了!”他狠声道。 丁凯复右手在侧腰上蹭着,留下片片鲜红。从肩膀上回过头,阴鸷地凝视着两人。 他后背横贯一道整齐切口,像一个分隔符。腮颊荡着冷笑,像对诡异的括弧。往阴影里一站,仿佛一部鬼吹灯。 “放。”那特有的粘音震颤着,“当然放。今天就放。” 说罢他搡开门口的两个马仔,踏着警笛大步离去。 作者有话说: 发现疯狗虽说是实力天花板,但他只能单挑。一旦任何两人结成同盟,都能让他吃亏。 关于急诊室直接手术的场景,在《抱歉,我动了你的脑子》这本书里有描绘。但背景是70到80年代的美国。为了谨慎起见,我查了一下国内的新闻。发现2010年的钱江晚报、2009年齐鲁晚报,均有类似报道。并且也都是开胸手术,徒手捏心脏按压。所以我推测,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急诊室手术并非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