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缓刑》
第1章
【序】
你是一个植物人。你在床上已经躺了六年了。
你对别人的触碰没有任何反应,可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其实能听见外界的声音。你在百无聊赖中挨过了漫漫岁月,直到第七年时,你的主治医生开始和你对话。
他和你分享他在行医时的杀人手法。
滴水不漏,精彩绝伦。
你麻木的神经被猛然震慑,战战兢兢地听了整整半年。也许是神经被彻底激活,你竟然奇迹般地醒来了。可是你并不为此感到十分高兴,因为你醒来这件事,第一个知道的将会是你的主治医生,那个每日和你分享高超杀人技术的医生。
多年卧床、肌肉萎缩的你无法下床。多年未曾开口,你的语言系统也面临崩溃——
你将如何逃生?
【1】
“哪个杀手没有点怪癖,你说对吧?”
——李微
你相信有无痕杀人吗?
人是很脆弱的生物。樱桃核榨汁喝,木耳泡发24小时吃,海鲜或锈铁刺破手指,甚至种草莓不小心种到了颈动脉窦,都有可能会导致一命呜呼。
生活中充满了各种各样不易觉察的细节,于是,科技逐渐成为勘破凶杀案的第一动力。在监控与痕检的通盘追杀下,全国几大杀手组织逐渐没落。从前暗网中榜上有名的杀手,每一个拿出来都在当时叱咤风云,足以减轻档案库中一沓的疑案——如今都于牢中云集荟萃,欢聚一堂,个个择吉日重新投胎了。
于是市面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职业杀手。
能够留存下来的杀手,基本讲求……无痕杀人。
无痕,讲究“大隐隐于市”,即不讲伪造,一切追求自然。正如这位正在与护士谈笑风生的李医生,转头就和家属眼噙泪花,说他与病人如何一见如故,劝家属节哀,然后拔去给暗杀目标的点滴。
点滴里加了琥珀酰胆碱,它使这位本来就有哮喘的目标呼吸肌失去作用,从而窒息,若真有人生疑,要求尸检,又会发现这种药物已经从其体内消失,死无对证。
直到家属离开片刻,李医生眼底依旧满是遗憾,没有一丝破绽。
“唉,李大夫真的很多情啊。”旁边的小护士红着脸感叹道。
“太多情,反倒显得无情。”护士长故作深沉道。
“嘁,我不管,我们李大夫最棒。”小护士微微一笑。
“你就是看人家长得帅吧。”护士长一语道破。
又帅又多情的杀手回到办公室发了一串电码:“任务完成。李微。”
这就是最后一家杀手公司能留下来的原因——他医生的杀手身份是真的,杀手的医生身份却也是真的。在各大档案都是正规渠道登记,绩点是凭实力拿的,证是自己考的,就连论文也被导师赞不绝口,在真材实料的伪装之下,无懈可击。
真材实料的天才杀手唯一的假信息——身份证的年龄,因为跳级跳太多怕引人注意。
一个杀手能写出的论文有业界影响不可怕,真正可怕的,其实是未发表的论文。就像比蜘蛛更可怕的是消失的蜘蛛,比天才杀手更可怕的是蛰伏在人群中的杀手,更更可怕的是蛰伏的天才杀手。人人都说没有绝对完美的犯罪,可捕风捉影与蛛丝马迹靠的是顶级专家的学术权威,专家毕竟是人,是人就会有学术阈值——一旦突破这个阈值,你就拥有了漠视规则的资本。
突破了人的阈值,就拥有神的肆意。
镜头转向他的履历。
李微,从小被捡来重金培养成医学高才生,力求利用建设社会的余力精准杀人——一分抓学习,三分抓业务,六分搞科研,一路旋转跳跃念完了博士,以品学兼优的神经外科医生的身份,顺理成章地潜入早早选好的医院。这家医院因其保密性和最先进的医疗资源,经常接手些中枪的黑户、知名政客抑或是嫖过头的官员……总之都是些见不得光、经常性沦为暗杀目标的人。
一边兢兢业业地治病救人,剜掉的头骨可绕地球仪六圈;一边不经意地制造合理死亡,时常赶上巧了,也会先心力交瘁地救回病人,接到任务后又心力交瘁地将其无痕杀掉——这是他的职业精神。所以他也不出外勤,以静水流深之势遵守着两行的行规,跳跃于双重身份之间,以精湛的演技俘获了双方同事与领导的芳心,堪称业界楷模。
尤其是老板灰鲸,常常对他赞不绝口。
主要原因可能是公司这些年给他花的课外班和择校的钱,被他一单就赚回来了。
杀手李微这一生行事缜密,是一名完美主义强迫症重度患者。他将自认为必要的生存技巧都修炼到极致,可他认为的要素实在太多,就连为人处世拿捏得都恰到好处,驭人与奉承齐飞,圆滑共真诚一色,做梦都在与形色人群虚与委蛇,就连在梦里一句话不甚妥帖,醒来也要浑身难受。“有人就有江湖”的强迫症理念与打小就没有单独房间的两个设定相撞,就塑造出了一个不知疲倦的ai机器人。
说他是机器人,是因为他对人的感情其实一窍不通。悲痛家属为逝者流泪时他在想眼泪的毫升数,激动家属在向他下跪时他在想膝盖的加速度。他能把医学书上所有理论创造性地研究到极致,可他不能理解那些人情世故。
不过纵使有情感短板,天才依旧能在语文阅读题里凭技巧拿到满分。涉及到社交,他也会在脑内理智地分析,像答题一样理解这个微表情、微动作代表了什么情绪——仅限于心理学的学术研究。
由于演技高超,这事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哦对,后来一个叫王珏的病人也知道了。
这就说来话长。
毕竟李微不用电池,高度束缚住的灵魂会产生物极必反的效应,在一个偶然的契机下突然爆发,结果给他养成了一个荒谬的坏毛病——
和植物人说话。
那么问题来了:ai无法检测到对方想法,却依然有倾诉需求,是否才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活?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当下最紧迫的问题是,那个躺了八年的永久植物人带着百分之一的概率醒了,导致李微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职业危机……
【2】
“我不喜欢头太圆的病人,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手术的成功率。”
——李微
事情要从八年前说起。王珏是他研究生实习以来就带的病人,一开始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的名字,在写他的名卡时。
王珏。
以医生的“专业”书写业务能力写成了三个“3”加上一个点,后来“pvs-333.”的名卡传遍医院,大家都以“333”来称呼这个叫王珏的青年植物人,一叫就叫了八年。
李微第一次见到转院来的王珏,他已经昏迷。那倒是个削瘦无比也很难得地能做到略显英俊的男人,只不过无任何应激症状,八年来高压氧、经颅直流电都上了,也没有任何苏醒迹象。
王珏举目无亲,只有一个女朋友在照顾。如花的年纪,清纯的模样,被伺候病人的烦琐侵蚀得憔悴不堪。
真爱啊。李微想。
不过他不能理解。
私人医院里每间病房都是单间,千篇一律的查房完毕后就来到了最后一间——全院病情最稳定的vip客户333。他喜欢在这里待上一会儿,坐下什么也不干,只专注地凝视他的睡脸,发上一会儿呆。这样做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因为病人都没人管,所以这里的监控背后不会有叵测的双眼,不用防黑防白防同行。
就这样过了七年。七年间,李微从未失手。
王珏的小女朋友也照顾了他七年,终于有一天,她照常为他全身按摩,刮了胡子,还涂了一点润唇膏后,对他说:“我要结婚了。
对面没有反应。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
对面依旧没有反应。
然后小女朋友真的就没再来过。
自此,王珏似乎正式失去了和世界的最后一点瓜葛。
听说那女朋友出来时情绪异常激动,是被一个阔气的男人架出来的。后来那男人过来把这屋的监控给砸了,嘴里叨叨着:“让你看,让你看。”后来那男人或是被闹,或是良心发现,给王珏请了按摩师和保姆。不过不知是无人监工还是被叮嘱有意为之,一个小时的工时能打半个小时的泡泡龙。
没有监控,行事严谨的医院居然意外地毫无反应,也许是大款使用了钞能力。况且主要他这一副俨然被世界抛弃的样子,对任何人似乎都构不成任何威胁。
那天他照例来王珏床前放空,突然想到了消失的监控,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神经质般地,他冲那张早已烂熟于心的侧脸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描画了轮廓。从眉心到鼻梁,从山根划到鼻尖,最后捏了捏用以进食的鼻胃管。
那是一张略显苍白却符合一切人体美学比例的脸,不像其他植物人那样目光呆滞,下颚下垂,嘴巴微张。他就那样闭着眼,面无表情地抿着唇,像是在单纯地睡觉。
植物人状态大多分为三种——李微脑海里浮现起滚瓜烂熟的基础专业知识——第一种是眼睛睁开,但没有意识反应;第二种是微弱的意识反应(mcs),如受到刺激会小幅度动作;第三种就是眼睛紧闭,对周围完全没有反应。
显然王珏属于第三种,醒来的几率几乎没有,却也比那另外两种幸福一些。长期可以感知,却如鬼压床一般无法行动,无法说话,彻底失去存在感,让他想起自己受过的小黑屋隔离训练,那些除食物外一无所有的日子。强大的心理素质和忍耐能力让他在红外监控屏幕中的一片哭喊撞墙中表现得泰然自若,最后还是组织怕他忍出精神疾病强把他拉出来的。饶是精神力如李微,那种濒死的巨大绝望也使他精神几乎崩溃。
何况植物人面临的,可能是一场永无尽头的绝望马拉松。
李微拉回思绪,望向王珏的脸。
七年的刑期,将“不得好死”四个大字呈现得淋漓尽致。他面颊下陷,饶是那小女朋友悉心照顾,做过几次控制萎缩手术,他这七年也至少掉了四十斤肉。再加上如今的划水按摩师,快瘦成一副骨架,早就称不上英俊。青涩的胡茬没人打理,也都冒出来,多少给惨白的脸添了些勃勃生机。他突然回想起他第一次见他资料里的证件照,皮肉走势、骨骼状态,都与现在的模样有着天壤之别。尤其是那一双可能再也睁不开的眼睛,让李微这种凉薄之人都有些许遗憾。
前几天还有花痴年轻小护士嚷嚷着“为了333的颜值”来替他刮胡子,这几天又说什么胡茬也是性感的一种。
走神到这里,李微挑眉。
“你也能谈性感了?一个植物人——vegetable罢了。”
那次是他第一次对床上的王珏开口。
“就是块干巴巴的秋葵,黏黏糊糊,不干不脆,”他顿了一下,“不死不活。”
他说完,心里冷不丁有些畅快,回过味来又觉得自己办了一件蠢事。和一具有体温的尸体说话?荒诞,这句话荒诞,这个行为荒诞,他这整个人、整个空间、乃至整个次元都荒诞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下一秒便皱着眉站起来往外走,略带焦虑,又和人吩咐了几句,才回到家里,用电脑报备今天的情况。
李微的所有家具都棱角分明,黑与白严丝合缝地呈直角摆放,就连杯子也是方的。强迫症患者有怪癖很常见,不过他的特别怪——他讨厌圆的东西。这让他实习时每次使用针筒都备受煎熬,可他并没有反强迫的症状,反而用着迎难而上的性子粉饰自己,甚至打针时主动去看那个活塞杆。
于是每次打针,他就笑。
他的众多理念之一:遇难绝不露怯,越难受,越要笑——可能小黑屋的监视员是被他的狞笑吓着了才放他出来的吧。
不过实习结束,李微也凭奇怪的业务能力获得了病人的一致好评。
他的接线人红别曾说,像他这么忍着,要么脱敏,要么精神变态——不过话说回来,做杀手,精神变态也算专业对口。
可现在他面对的焦虑,却让他笑不出。因为这焦虑来源迷茫。他自认干脆利落,从不做没必要的事情,一句话说多说少,都有过分精准的分寸。何况对旁人漠不关心是杀手的基本素养。
因为这一行生存压力很大,一个屋的孩子最后只剩两个,那之后才配拥有自己的名字。他所有的价值观都是往前走,一能活着,二把角色扮演到极致,自然会实现自身的价值。其余一切没用的废话都只是为了社交,社交为了利益,利益还是为了活。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能理解。圆滑世故的外衣下,除了活着和完成任务,其余的一切交流寒暄,他都只知其存在,甚至熟练掌握,背记运用,却完完全全不能理解。
总结来说,是个杀手,莫得感情。
可能是王珏多年的岿然不动把他的眼生生磨出了茧,让他戒备降低,和没有感知的王珏说话。
那甚至是一个比喻句……
为什么要做没有必要的事情?他并没有社交需求。
你在想什么?
…………
想说吗?
可,什么又是想呢?
如你所见,样样精通的完美杀手李微,遇到了人生的瓶颈。
他枕着手臂躺在床上,不经意间瞥见窗外一轮明月,注视几秒,随即第一次嫌恶地移开了视线。
第二天来换药的护士发现,王珏身边多了一套脊椎输药装置,用以缓解肌肉萎缩。
“333旁边怎么多了个脊椎输药?”那护士回到站台随口问道。
“不知道,昨晚李老师给加的,可能听说之前333和他女朋友那件事了吧。”不知道谁随口答道。
“咦,那不都有一阵子了吗?”
“谁知道呢。哎哟,你这么关心,你去亲自问问你的李、老、师,不就完了?”又一护士揶揄道。
“就知道笑话我,”她也不恼,“李老师帅就算了,情商还高,帅还是痞帅的帅!你们谁敢说不吃他的颜?”
“哎,那倒是。可你们不能光看表面,你说他都三十五六了也没见到个女朋友,会不会是……”
“哎,就你们嘴碎,说什么呢!”护士长义正词严地切断了话头,“李大夫今刚刚又送走了一位老病号,郁闷着呢,饭都没吃下去。你们可少去烦他!”
一群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这才讪讪地换了话题。
李微毫不知自己成了饭后谈资,耳朵有点痒。不过他的确郁闷,不是装的。
没吃下饭是因为今天工作餐有秋葵。
莫名其妙。
由于上次不必要的行为触发了完美主义警报,李微走到333房间时有点紧绷。
好吧。不仅是紧绷,他有点烦躁。
他烦躁地走进去,烦躁地坐下,烦躁地看着波动的脑电图,烦躁地照例打开反侦察探测设备。他不禁迫使自己想了一会儿刚刚目标垂死的脸和渐渐散大的瞳孔,心里平静了不少。世间所有感受都是虚无缥缈,唯有生理上的不适能脚踏实地地、实打实地给他安全感。
如果你想掩饰什么,自然是最好的保护色。一位合格的医师从未和自己的老患者说过话,是否也不自然?他安慰自己。
这样想着,他突然对自己有了些期待,好奇今天会和333说些什么。他坐直了身体,准备开口。
“……你感觉怎么样?”
333:“……”
十分钟后。
“……”
显然这个问题不适合他的患者。李医生的下颚肌肉小幅度抽动了一下。
看起来是咬牙切齿,其实是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哈欠。
“咱们认识也有七年了,”打完哈欠后,李微放松下来,索性熟练地开启了修炼出的寒暄技能,“每天来你这儿做客,你就一副臭脸。什么时候醒来跟我打个照面?”
随即他笑了笑,敞开话匣。
“这医院尊重隐私,更不想惹事端,从不过问你们的病因。不过因为职业病,我查过你的资料,学法医的。正好我上学时,课后也学你们那些个理论。
“所以,想听听我是怎么杀人的吗?”
vegetable:植物人
修文全文已替换,加了小一万字:补全了所有章前剧场,其余的大部分在12章之前,想看新增的同学可以只看这些~修复了若干bug:错别字、语句不通等(感谢校对老师)
2021.9.12
第2章
【3】
“你在语言时,语言也在言说你。”
——来自李微大学哲学选修课上的潦草笔记
一年后,神经外科就诊室。
“你好像变了。”说话的是李微的杀手接线人红别。
“是吗?”李微坐在转椅里,停笔抬眼看她,“变成什么样了?”
“我也说不上来,女人的直觉。”女人慵懒地挑眉,“我看你,最近心情倒是不错。”
“有红别关照,我心情向来不错。”李微风度翩翩地笑。
“我信你的鬼话。”红别笑骂道,“对了,我今天来,是因为老大说你业绩好,想让你请个年假,出个外勤。”
“我多少年没出外勤了。”他讶异道,“你亲自来,是棘手的案子?”
“不是。是275号白日做梦,居然和目标的女儿搞在一起了。这不,还想金盆洗手,你去解决一下。”
“275?用得着我吗?”
李微眯眼,努力回想275的样子——实力不够的人只有编号。
“我也是这么说的。”红别身体前倾,表情丰富,“他说什么只是个开始,一脸臭屁的。”
“行,我知道了。”李微把画满了鬼画符的病历本还给红别,对助理护士喊道,“下一个——”
去批年假的路上,李微径直走向王珏的病房,一尘不染的修身白大褂随风飘扬,给周身添了几分冷气。他神情自如地开门,脚步格外轻盈。
“你感觉怎么样?”李微没等坐下就自然地开口,给出那个必无回应但每日例行的开场白。
“嗯?”等他坐下,一下低头扫到王珏的手,察觉到了什么,便无奈笑道,“这活儿算是砸我手里了。”
说着,李微从旁边抽屉里摸出一个指甲刀,握着他四根手指把手掌轻轻抬起来,放在床边,又抽了张纸垫着。然后以缝合血管一般的谨慎拎起一根手指,心里估算着毫米单位的距离,颇为慎重地剪下了第一剪。
咔嗒。
“指甲太软,”李医生给出结论:“该多补充蛋白质。”
不过李微也知道他实在不遵医嘱,于是一边给他剪着指甲一边换了话题:“你知道吗?红别说我变了。”那语气像面对多年老友一样轻松,“可能把我那档子破事都和你说了,的确有一种装逼的快感。”
咔嗒。
“我可从未和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他轻笑,“你知道的。”
李微完美无缺的谨慎像一块厚重的屋顶,被八年时间的麻木反复冲洗,冲掉了一小块,蓦地渗进一丝光。
“上次说到哪了?对,小时侯没人发现我有鼻炎,”李微脸上挂着寒暄的半永久微笑,“因为我可以纹丝不动地打喷嚏。”
“其实很好控制,一个动作本来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你对自己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百分之九十掌握。”
渐渐地,一只手的指甲被他整齐利落地剪完,每个指尖都变得清爽。李微将纸巾包好扔进垃圾桶,却没收起指甲刀,而是从它内部旋出一个便捷型小锉刀,开始给第一个甲缘打磨。他开始这项工作时便不再说话,而是微微低头,神情专注,像是给一件苦熬了多年心血的艺术品完成最后的抛光。
安静的病房里只剩下细微的摩擦声。
打磨完一根,还要用自己指腹搓一下他的甲面,然后才放下,捏起下一根。倒是别有一番仪式感,那闲情雅致仿佛在修剪一朵玫瑰的花枝。
修剪工作进行到一半,李微搓了搓他的指尖:“对了,有个事告诉你。”
“我明天就不来了。”
话音刚落,他心下一惊。
病床上的王珏就在话音刚落那一刻,脸部肌肉似乎抽动了一小下,随即消失。
那表情实在是比微表情还微乎其微,可干他这行的都是细节怪,过于敏锐的李微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本来只是想说出几天外勤。
他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片刻,将计就计道——
“医院准备把我调到别的院。妥善起见,今天,我来取你的命。”
他慢慢站起来,眼睛却死盯着王珏的脸。
平静的脸上再无一丝波澜,仿佛刚刚无事发生。
看不出一丝破绽。
巧合吗?李微缓缓坐了回去。王珏床头名卡上的“pvs-333.”已变成“mcs-333.”,虽然医院早已经打印名卡了,但护士还是专门来请李微写新名卡的名字,确保“333.”还是原来的味道。其实早在几周前,王珏就已经进入了微意识状态。所谓微意识状态,也就是对一些刺激行为有感知,像挠脚心会抽动等一些微小的反应,自那以后李微便不怎么对他说话了。不过从李微的多次测试来看,王珏似乎对语言完全没有反应。
“看来你真听不见。
“我走了。”
李微心里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没等转身,李微瞬间浑身紧绷,警铃大作——
王珏竟又……
微微睁开了眼睛。
这就醒了?
他立刻提起一口气,刚想站起来的身体又一屁股坐下,随即把手伸出来放在王珏面前。看着他的眼球随着自己的手缓缓转动,李微才局促地确认了——
这是一次属于植物人的无意识睁眼。
八年来第一次看见睁眼的王珏,他心里又戒备,又新鲜。
躺了快十年了,怎么就在这个节骨眼睁眼?难道不仅有微意识,还能听见了?
不过转念一想,若是听得见他说话,说杀他时就该慌乱,又怎会在死里逃生后贸然睁眼?
李微眯了眯眼,盯着那双微微一睁就闭上的双眼。
那目光仿佛要打入那张干瘪的皮囊,刺过那对呆滞的眼球,顺着纤细脆弱的神经七拐八拐,最后到达猩红的颅内,狠狠地窥探一二。
他盯了足足有十秒钟。
少顷,他转身走了。
年假批下来了十天,李微脱了白大褂,用消毒液洗了洗手,即刻出发去275所在的城市。杀手碰上杀手,一切的暗杀手段皆在考试范围内,实战要另当别论。不过好处是自己人不用讲究燕过无痕,清除叛逆嘛,什么剜眼割舌、残肢断臂,一般都是怎么大张旗鼓怎么来,以儆效尤。
不过李微不会。暴力不符合他的杀手美学,所以一般这等活都不会派到他身上。他知道,今天是个别有深意的例外。
他简单易了个容,开车下高架后却卸除了所有伪装。
实力差距过于悬殊,275被逼至巷角前甚至没有发现被人跟踪,那人近在眼前时已经太晚了。他正准备挽起袖角趁其不备发难,可他看见那个不速之客的脸时,顿时认命般地放弃了挣扎。
“竟然是你……你怎么知道……
“等等,是心理暗示?”
心理暗示。为了避免逃跑的路线被按着逻辑顺藤摸瓜,他故意随机选择逃亡路线。可人的潜意识过于强大,当一个数字多次在你面前不经意地重复,就会刻在你的脑海里——让你在选择“正确答案”的同时,还自以为是不经意,毫无防备地落入敌人的陷阱。
275的顿悟让自己背脊发凉。
“我就知道,我逃不掉。”
“你没交的作业,我替你写完了。”他绅士地笑了,贴心地避开这个话题。
——还心理暗示,你似乎不配。
身份证都被红别注销了,还剩下几条路?无非是在必经点等你罢了。
“你连小语也杀了?”275知道“作业”指的是他没完成的目标,顿时绝望。
“你说的是他女儿?”那个笑还淡淡地挂在脸上,“抱歉,我对任务外的人没有兴趣。”
“啊,多谢。”275低着头松了口气,昏黄的灯光使一张被修改过的“大众脸”影影绰绰,看不清表情。
“那为了报答我,”李微单手敷衍地摆了个邀舞的手势,“你自己来吧。”
275知道大劫难逃,还算得上镇定,接过枪:“好吧。死在你手上,我也算够个儿了。”
看着他熟练地慢慢将子弹上膛,一秒的动作在他眼里无限拉长。李微脑子里的ai不由自主地再次运转起来:动作蕴含情绪,这里的缓慢代表不舍、不甘、牵挂……
依旧没有共情。
可这次他像是莫名其妙有什么触动似的,脑子一抽,突然道:“该杀的人,为什么没杀?”
275被问得不明所以。
李微自己也愣了一下。
“我喜欢他女儿,”275似乎沉浸在某些甜蜜回忆里,“我当然不想杀他。”
“不想?”李微发现竟然又奇妙地回到了当初抛给自己的问题,面对将死之人,他难得卸下伪装,真诚好奇道,“什么是,不想呢?”
“你问这个干吗?”275的悲壮情绪被荒谬蓦然打断,哽了一下,“你该杀的人,不都已经杀了吗。”
李微听他说这话,笑而不语。
275看着李微的表情,冷笑:“你难道还有舍不得杀的人?”
嗯?舍不得?李微心里想,舍不得到底是什么?
“哈……哈哈……”275看着他竟开始低下头认真思索,苦笑了一下,随后越发控制不住表情,渐渐开始歇斯底里地狂笑。
李微表情淡漠地看着他把枪慢慢挨在自己太阳穴上。
“你可真是个完美的杀手。”275面目狰狞道,“你业绩第一,你演技高超,可真是风生水起呀!你这样的人,真不愧是一台圆滑势利的杀戮机器。”
“可惜,你也只能止步于此了……有些东西,看来你天生就没有,以后你永远也不会懂。”
“你最后的遗言,竟是关于我的吗?”李微毫不气恼,再次淡淡笑道,“你我素不相识,真是惭愧。”随即附上他的手,捏住他扣在扳机上的指关节,“有些东西,不懂,我可以慢慢学。可人死了……”
“我看你也快了!”被戳了痛处,他立刻羞恼成怒地打断了李微的话,“叫你来杀我,你不觉得奇怪?”随即身体一顿,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杀鸡儆猴,呵,你以为你是旁观者吗……”
他抢先扣动了扳机。
装了消音器的枪,杀人也毫不隆重,“咻”的一下,像个空盒子扣在地上,轻飘飘,空落落。留下一声死肉落地的轻响,和一个站在原地被打断说话、如鲠在喉的李微。
李微稍稍歪头,看着他。
“……”
他回味他的话,若有所思。
良久,他重新笑道:“真没礼貌。”
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李微觉得一切虚无缥缈所谓的“欲望”都建立在生的基础上,像在最原始的世界里,任何欲望在求生欲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而下一阶段的伦理社会提倡的舍生取义,在他看来只是卑鄙的逃避——真正的生活,应当是含垢忍辱地、苟且而沉重地活着。所以他和这些叛徒、以至于相当一部分的普通人格格不入。为了爱殉情、为了贪嘴或懒惰早逝、为了报复自杀……为了欲望去死,是他此生最不能理解的事。
活下去必须是第一要义。况且,如果能把痛苦当作养料,快乐就显得肤浅。
出泥不染的荷花只会成为众矢之的。李微是泥淖之中潜伏其中的水,夹杂于淤泥之中,亦是淤泥本身。急时淹没颅顶,缓时波光明净,灭时无处不在。
什么是水,就是一位医生在杀你之前,你还要眼巴巴地依赖着他。
不过275说的“有些东西”,他觉得好像也有一些苗头。这些年自己主动想做的事情不多,最近倒出现了一件……或许人在思考一个问题本身时,就已经在这片区域向前走了吧。至于杀鸡儆猴……李微想了半天,实在没想出最近自己做了什么让组织误会,也没想出组织里到底谁有这个实力能把他作为叛逆者给清除了。
难道是……他?
算了,这点小事,应该不会。除非……
结束烦琐的尸体处理后,李微关掉风衣纽扣上的记录仪,想了想余额九天的年假,重新恢复了好心情。
难得哼起歌的李微,这好心情还没攥热乎,就被来电振动泼了一大盆凉水。他深吸一口气,接起来。
“喂,李医生吗?”小护士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么晚了,是有紧急手术吗?”李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绅士,“我可能一时赶不回——”
“不是,是王珏!王珏他不见了!”
有人看就超级无敌开心了,要是能讨论剧情我就螺旋上天了。
第3章
【4】
我上学时语文成绩最好,这让我在今后很多年间都觉得讽刺。
——李微
“家属留的电话是空号,我想着是您的病人,问问您怎么处理……”
“什么叫不见了?医院里还能把人抬走?”
涉及王珏,李微急了。
“不是,那一阵值班护士正好换岗,再巡房时人就没了。我们调了监控,发现、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他是自己走出去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逐渐暴躁,“瘫痪八年的人,就算醒了,他自己会走路?况且他才进入微意识几天!”
“可是,监控真的是那么显示的……而且……”
他彻底失去了演技:“而且什么?请你,快一点说话。”
“一年前不就怀疑王珏有微意识倾向了吗?他醒了您怎么这么惊讶……”
“一年前?你再说一遍。”他放缓了呼吸。
“就是他听见他女朋友说要结婚时候,他哭了呀……”小护士被他吓得一愣一愣的,“您难道不是知道这个才加的脊椎输药,做促醒准备吗……”
一年前,得知这个八卦消息的护士们你推我搡,终于派出一个人红着脸去找李微说。结果那护士到了跟前,觉得上来就八卦有些跌份,又不想太快结束话题,就先扯东扯西谈些风花雪月,扯得太远,最后竟然把这事抛到脑后去了。
等晚上李微再去病房时,那滴泪早已飘在空中,在面皮上留下一点盐渍,无迹可寻。
“好,好。”刚刚才得知真相的李微气极反笑,深吸一口气道,“你先发一张视频截图,再把所有楼层拍到他的监控打包好发我,现在。”
随即挂了电话,猛地一踩油门。
李微进入市区,把车草草停在路边,打开电脑查看护士发来的监控截图,虽然有些缩略,但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视频里王珏穿着一身病号服,走得踉踉跄跄,却飞一般在每个镜头前飘过,最后从后门消失。
他会走路?
可每晚王珏都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演一出岁月静好。倘若不是神仙相助,唯一的可能就是——
他早就醒了,而且自行复健过。
“很好。”李微在四下无人的车里绷紧了牙关,咬得咔啦作响,“看来我说的每个字,你都听见了。”
我可真小看你了,333。
他一边深呼吸,一边打开了电脑,随即迅速黑进了后门附近的街道监控。
手指轻点几下,屏幕里,一身纯白病号服就出现在眼前,显眼得很。他估计了一下时间,又根据视频估计了一下他的行走速度,很快以医院为中心,用时间乘以速度为半径,锁定了一个大致范围。李微无声地笑了一下,启动油门,隐入黑暗中。
此时,让李微暴怒的罪魁祸首,正在另一侧的深巷。
“呼——呼——呼……呼……”
王珏闭上眼睛。
他在漆黑一片的巷子里扶着墙,狂抖不止的小腿肚尽力支撑着能量耗尽的身躯,大口大口地想把自己从窒息感中解救出来。脚底不知何时在暗处踩了几处尖锐的杂物,已被血濡得又湿又黏——他没有鞋子。
没有消毒水味道的自由的空气实在没有实感,好在有疼痛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
终于逃出来了,他不是在做梦。
这一年,他用自己脑中有关植物人的知识骗过了所有人。其实他本来有更周密的逃亡计划,但李微下午说他要走,他一个激灵竟然自己递上了无名指。他感觉李微应该看见了,就一下没绷住,嘴稍微动了一下。他差点想逃跑了,可迅速权衡了一下还是没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发了一通狠话最后却没杀他,不过此时他的医生的确不在医院,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
“唔……”王珏挖出一小块嵌进脚底板的碎玻璃碴,疼得皱着鼻子仰头。处理完他又扶着墙往前走,发现刚刚不小心把手指也划破了。可他不敢停,不敢以杀手的嗅觉作赌注。他等了好久才找到换班的时机,这时李微说不定已经接到消息……
四下寂静,他屏住了呼吸。
有脚步声!
他靠着墙,强忍着疼痛,豆大的汗珠滚落,从下巴上成群结队地逃走。
几十秒后,脚步消失了。
但愿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他又等了几分钟后,确认再无声息,便疯一样地一瘸一拐往前跑,想找个人多的地方。可夜半三更,动物都已归巢,他身体实在不允许了,只能看好地形,在马路旁的摄像头下走进一家旅店。
“咳……”他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您好,请问……后门在哪里?”虽然有稍加练习,但他说话还是不太连贯。
片刻过后,他从旅店的后门出来——后面一家24h的便利店是他的最终目的地。
他冲柜台的老板娘气喘吁吁道:“您好……我想向您求助……能借一步说话吗?”
那中年女子反复打量他几眼,最后还是将他带到了后面的储货间。
“小伙子,你这是身体有病吧,咋穿着睡衣?”进屋后,老板娘反而十分热情,一脸关切,“呀,还没穿鞋呢。不用去医院看看啊?”
“您听我解释,”王珏尽量不去听剧烈运动后脑袋中的轰鸣声,“我有一些原因现在不能去医院。”
原因?
我的主治医生想杀我,我说了,您会觉得我可能有精神疾病。
“我……能不能在您这待一晚上?我睡……地上就行。”王珏努力将自己的舌头捋直,又逻辑清晰地补充道,“我不是小偷,只是走投无路,您可以将屋子反锁,我明天一早就离开。”
“我也不是逃犯,您如果不放心,也可以把屋子锁起来然后报警,警察来之前让我待在这就行,也能确保我的安全。”他竭力地站在对方的角度,以对方的利益来说服她。
待他还想补充些什么,就被老板娘打断。
“行,小伙子,我相信你。员工都睡着了,也只能委屈你在这躺一宿了啊。”
“谢谢您。”王珏由衷地感谢,“对了,我能不能借用一下您的电话?”
“好,我给你拿去啊。”
他缓缓蹲下来,在老板娘回来之前还得支棱起透支的身体。他一丝一缕地琢磨着,大脑飞速工作,首先得找地方落脚,好安排以后的事宜。李微是个杀手,对付他得有周详的计划……虽然不想纠缠,但自己身无长物,甚至光着脚,必须得给“前女友”打个电话,要回自己的东西。
没有证件,寸步难行。
外面的世界变得太快了,八年过去,他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就算找到了,也可能已经被那个人给抄了。
他想完这些事情,只用了一瞬间。脑子过于灵光的人爱好常常是思考,擅长捕捉细节,同时忍受枯燥的能力也比常人更差。
这种久违的有事可想的感觉让他长呼一口气。
老板娘回来给他递了个手机,还给他拆了双酒店一次性拖鞋。他虚弱地连连道谢,接过手机。被街道监控和共享单车震慑的王珏,这次终于见怪不怪了一回——这手机倒是没什么变化,他昏迷前就已经有触屏iphone了。
“哦,这是最新款的,你这样开。”老板娘看他发愣,上前一伸手,像翻书一样把手机翻开,变成两倍大的屏幕显现出开锁识别的标志。
然后她一伸脖子看了手机一眼,手机便开锁了。
王珏:……没事,至少没发明出虚拟机。
折叠和触屏的结合。
面部识别。
他在新鲜的同时,心里快速默默记下。
“你先打啊,有事叫我。”
“那个……要是有人来问,”他输入一串号码,“您就说没看见我行吗。真的谢谢您。”
“欸,”老板娘瞥了他一眼,“好。”
待她出去,他才慢吞吞又迟疑地摁下了拨号键。
他提起一口气,坐直凝神。
多年未见要如何寒暄?
正式一点?
不然还是最简单的吧……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
他立刻挂了。
虽然已有预感,但强烈的失落感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刚被陌生人帮助的温暖被一扫而空,让他有点无力。但是他几秒就收拾好了情绪,打出另一串号码,刚一拨出就敏锐地察觉到门外的动静,立刻挂断,顺带删了拨号记录,把耳朵凑到门边。
他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老板娘全然没注意,还在偷偷摸摸地打着电话——
“哦哟,还真有这人啊?我就看穿着你们医院的病号服,光个脚,连话都说不清,怕不是刚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哦!我先给唬住了,说在我这呆待一晚,你们赶紧派人来给整回去,怎么管的病人……”
老板娘突然对上王珏的目光,嘴里的话戛然而止。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打完电话,惊讶到一时失语,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手机放回柜台,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
临走前好像听他说了句:“谢谢您的鞋。”
第4章
【5】
带着各种管子偷着学走路,真的很刺激。最惊险的一次是突然听见脚步声,一着急结果摔倒了。好在来的是走错的家属,把我扶起来就走了。
——王珏
不过摔的时候胡乱抓了一把,把指甲弄劈了。那护工也是利落,捏着粘连的残片,从中间直接给我撕了下去。
——王珏
夏夜的风微微凉着,四下无人,杂乱的脚步声在寂静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跌跌撞撞,惊到了一只半夜出来觅食的猫。
在被热心群众向医院举报后,王珏彻底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了,拖着两条快没知觉的腿转头又扎进了一条不知名的巷子。他一边喘着粗气挪腾着跑,一边觉得滑稽。所有人都放弃了他,唯一可能在满世界找他的人,是个杀手。从小到大向来如此,只有在涉及到利益的时候,才会有人格外在乎你。
不过他倒觉得他们是一类人。单枪匹马的。
孤零零的。
他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能听见外界的声音的了。这些年他被禁锢在床上,连根手指都不能活动,却有着正常的睡眠作息。像在地狱,每天定时睡去,就用漏勺盛着他的灵魂捞起来,醒了,再把他沉进沸腾的油锅中复炸。噼里啪啦,血肉模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于是,人生的所有意义,似乎都变成了听个响。可那女生走后,连谩骂也尽数消失,世界重归寂静。
唯一的声源变成了李微。
前几年,他还没听过李微的声音,但他的世界实在太静了。脚步声、衣料的摩擦声、椅子被坐下时的轻响,连恨不得一带而过的气流摩擦声都听得见。他知道有个人每天都定点来坐一会儿。就像一具吃饭和排泄都不用亲力亲为、每日所有任务就只是与虚空斗争的无聊尸体,突然神迹显现,被赐予了一台收音机,虽然是坏掉的,但每天定时定点会传出一些弱信号的电流杂音,也足以消遣。
于是他就像只猫一样记下了那脚步声的轻重缓急,大老远听见就打起精神来。就当他快要连他呼吸的频率都背记下来时,李微开口了。他开始讲故事。他用着他耳熟能详的医学专业知识,给他讲,他杀人的故事。
有些是时代创新出的他没听过的药物,有些甚至是他自己发明的,他作案利索,完美,不留马脚,桩桩件件都骇人听闻。到头来,却又掩盖锋芒,蛰伏人间。
这样的人会让人觉得做杀手可惜,不做杀手更可惜。
可他有时也会讲他自己的故事。他讨厌圆形,喜欢棱角,重度强迫症患者却“享受”其中,喜欢往死里逼自己,才觉得自己活着。他语气冷淡,叙事平直,从未有过感情流露,可碰巧撞上一次那人和护士的对话,却发现他是个风趣幽默、侃侃而谈的圆滑人物——他若有日金盆洗手,演艺圈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也许是在外装得太累,也许只是为了满足倾诉欲来缓解压力,可那些或妙趣横生,或惊世骇俗的倾诉的确很大程度上刺激了他的感官细胞,也许是促使他醒来的大部分原因。可唤醒他,终究不过也是这位杀手的消遣罢了。
本是互相消遣的关系,陡然落到生死存亡的地步。
他跑着,一会儿左腿拖着右腿,一会儿右腿拖着左腿,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谁料路过一个敞开的垃圾箱,顿时一股酸腐气息袭来,他一个干呕,毫无核心力量的他被这股本能的力量打破平衡,摔在地上。
他哆哆嗦嗦地摸着地面想把自己撑起来,无意间摸到了左手光滑的指甲。
李微帮他剪指甲这事儿也是挺离奇的。
首先因为是“泡泡龙”护工最勤一个半月给王珏剪一次指甲,一次剪到底,从几厘米剪到负厘米。这是他清醒前就能大概感知到的。但是在他清醒后会被剪指甲生生疼醒是没料到的,等无人时伸手看指甲缝,十个血丝儿。如果给他工具与勇气,他相信他会为了延长剪指甲的周期从而把他指甲连根给掀了。
导火索是那个令人难忘的摔倒后的下午,护工在他假寐时直接把王珏半个指甲横着撕下去之后,李微居然在非查房时间及时过来了,带着熟悉但此时此刻格外动听的脚步声。不知怎么,突然指尖的疼痛比之前难忍了几分。紧接着那家伙又开始了,告诉护工他要监测王珏的新陈代谢,最近不用剪指甲了。一副专业又客气的样子,王珏听了又想笑了。
不过他还是以李微给他讲笑话时的毅力,把嘴角的抽搐忍了下去。并在李微把浸满酒精的棉花整个怼在他指尖的大面积伤口时,做到了真正的的纹丝不动。克服应激反应,且避免过渡紧绷。
“小可怜。”那时候的李微嘴里已经开始经常出现这种奇形怪状的话。
得益于王珏麻痹的神经和精湛的演技,危机又一次化解。每到这时,他就觉得自己还挺牛的,反应过来,又恍惚感觉自己已经不像个人类了。这时候他就会预想以后他成功逃脱后——李微的面部表情,一定非常精彩吧——从而重新愉悦起来——从而产生新的问题:面部幻想素材为空——新的幻想:至少该配得上他的声音……等等等等,直至把用来绝望的精力耗空,再沉沉睡去。
自那以后,王珏就有了在这个高材生身上享受低等服务的特权——人体无用组织切除术,免去了皮肉之苦。但李微剪得太勤了,他每次看着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指甲,都真心觉得,被拎过去的手接触的冰冷不来自床沿,而是微米尺。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世上早已无人关切他了。那些被小心翼翼对待的时间,竟然比被怼着酒精棉花更难挨。
眼看巷子要到头,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跑。
他能去哪里呢?
他还能去哪里?
心灰意冷之际,他猛一抬头。
又有了脚步声。
不过这次不一样,这是脑海里熟悉无比的那种轻重缓急。
他几乎瞬间就将它认了出来,只不过遗憾的是,待他听见时,脚步声早已近在咫尺了——
完了。
一个合格的猎物,这时应该喷出毒液,或是丢掉自己的尾巴。可是他跑不动了。他能做的就只有装死,变成一只一动不动的青蛙,希望毒蛇与自己擦肩而过。
血液逆流而上,心跳震耳欲聋。
看不见我。
看不见我……
可惜还没等喘过气来,王珏耳边一热,就听见熟悉又戏谑的嗓音在耳旁响起——
“还想往哪儿跑,小秋葵?”
可惜了。李微不是毒蛇,是热红外人体感应器。他既会在必要时隐藏自己的脚步声,也会就距离适当地放开,用以调戏自己的猎物。上扬的尾音带着笑意,像是在浓稠的致命毒药里滴了点泛着水光的蜜。
王珏的血管在那一瞬间好像要爆裂了。作为半瘫痪病人,王珏的反应其实已经算快到极致,在听见声音的下一刻,就立马用尽全力闪避——
竟然真的让他在黑暗中躲开了致命一击!
捞了个空的李微刚惊于他的灵敏,笑了一下,准备认真对待这个半瘸——
“砰。”
紧接着便看见王珏因为闪躲速度太快,一个没站稳,直直地栽在了他身上。
“……”
他眼睁睁看王珏像纸片儿一样从自己身上轻飘飘地滑落下去,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李微挑了挑眉,沉默了两秒,把他从自己身上踹开,然后单手轻而易举地从腰部把他捞起来带走,远远看去,像捞一只垂死的耷拉着脖子的雁。然后走到自己的车旁,把他毫不留情地塞进了后备箱后,一路开车开到了郊外。
在宽阔的道路上直走,他关了车载音响舒缓清澈的轻音乐,刹那间被白噪音环绕,修长的食指在方向盘上百无聊赖地点着,却还是刚刚钢琴曲的节奏。
一个没有监控的房间,真的产生了太多奇迹,李微默默地想。
先有他自己神神道道自言自语,后有励志病人卧薪尝胆,在眼皮子底下逃亡。他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女朋友说要结婚的时候吗?不至于醒了不和她说吧?那就是这小半年的事……
他有微意识了之后,自己也没怎么再和他说过话了。他要跑,肯定是因为之前的话他都听见了,知道我什么身份,要是醒,就一定会被灭口,而且毫无胜算的可能。为了能活命,醒了也只能是没醒。
一向只有他骗别人的份儿,没想到这次栽在了眼前看着“长大”的333手里。想到床上的人睡脸是装的,睁眼是装的,甚至微意识反应都是装的,他不再像之前一般只有被耍的暴躁,而是细细品味这种势均力敌的微妙。
不和人说话,他不会憋疯吗?人不是群体动物吗?
水从鼻胃管摄入,不会觉得口渴吗?人不是有生理需求的吗?
明明醒来了却还忍受那个保姆粗暴地照顾大小便,不觉得被侮辱吗?人不是有尊严的吗?
这人是个疯子。
为了活命,什么都能忍着,什么都能承受。
他有很好的行动力。
他能在自行复健过后,把自己保持好李微上一次来给他摆的形状或位置。
他有很好的记忆力。
他能每次面无表情地在李微面前装好一具尸体,汗毛都不动一下。
他有很好的心理素质。
而且他既然已经能走路了,那这种情况至少已经持续半年了。
他很有毅力。
李微想起了自己被困密室,食物要在老鼠和蚂蚱中二选一的境地。吃老鼠可能会感染而死,可吃蚂蚱一定会饿死——
王珏和他做了一样的选择。
被他骂疯子,某种程度上,是极致的褒奖。这人与颁奖者一样,是个演技高超的疯子。
还在职业杀手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地跑了。
真有意思。
高速公路开起来很平稳。快到终点时,接近昏迷的王珏在狭小的后备箱空间里蜷缩成一团。
他亦梦亦醒、神志不清地嘀咕:“别走……我在听……”
王珏已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也不知道开车的李微听没听见。
总之,下车前,李微嘴角泛起一个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
第5章
【6】
我,终于,喝到水了。
吨吨吨。
——王珏
晃。
鼻腔里是木质的香气。
晃。
皮肤感受到阴冷潮湿的空气。
“咚”的一声,一阵短暂的失重感袭来,他感觉自己停了下来。
王珏睁开眼,面前一片漆黑。
狭小的空间里,稍有动作就四处碰壁。他竟然躺在一口……棺材里。
棺外很吵,好像有着形形色色的人群,有人狂笑,有人痛哭,有人开枪,有人惨叫,有人急刹车,有人咚咚咚地磕头。只有他一动不动。
他想仔细观察四周,眼前只有一片黑;
他想伸出手,发现手被禁锢在头顶;
他想大声喊,发现嘴里空荡荡。
——没有舌头。
他慌了,伸出脚用力一蹬——
把自己蹬醒了。
王珏回到现实,,但精神还悬在半空中。眼皮似乎被分泌物粘住了,抬不起来。他迷迷糊糊地喘着气,像只水分被榨干的橙子,渴得冒烟。他无意识地抿着嘴唇,在干得皲裂的伤口上反复舔舐挤出些血,以润湿自己干燥的舌头。当他再一次饥渴地要去咬那个小伤口时,耳边传来一个朦胧的声音:“张嘴。”
他凭着本能下意识照做,一股细细的水流进口腔,他贪婪地一口接着一口咽着,直到喝饱了。他忽然浑身一僵。他费力地睁开眼睛——
李微举着一只鹅颈瓶,正面无表情地喂他喝水。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王珏顿时呛了水,咳了能有大半年,那架势像要把心肝肺顺着喉咙一股脑呕出来。不过他挨过最激烈的咳嗽后,就一边咳,一边迅速打量四周,以看清自己的处境——
他躺在床上,周围不是病房,有一些简单却齐全的家具和直线条的简约装修。双手被牢牢铐于床头,脚面上被缠了一圈纱布,脚腕上还戳着个管子,正在输液,因为自己蹬的那一脚正隐隐作痛。手与脚的待遇着实有些矛盾,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坐在床边看他。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都心情复杂。
李微挑了挑眉梢。他无动于衷地看着水流从王珏嘴角溢出来,一直流到骨瘦如柴的颈窝。他的脸瘦得凹陷,已不成样子,早就不符合大众审美了。不过对厌恶圆润的李微来说,竟然难得地顺眼。不过那双完全睁开还在眨动的眼睛在熟悉的脸上倒显得有些生分——浓密的睫毛簇拥着一双与倔强神情格格不入的桃花眼,随着克制又连绵的咳嗽轻轻地眯着,竟然活灵活现起来。摆在这骨瘦如柴的脸上,活像停在废墟中的神鸟。
像是画龙点睛,多了这双眼睛,其他的五官便黯然失色,记忆中空缺一块的脸也完成了最后收笔。他真的活了。
李微把自己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率先开了腔:“睡了三天,终于愿意醒了?”
听见这句的王珏皱了皱眉头。
他第一次一边瞧着他的脸一边听他说话,一时竟有些恍惚,不过很快就回到受制于人的境地。他瞟了眼被铐得太久早已麻痹的手,自嘲地冲他笑道:“至于吗?”
这是李微第一次听他开口。刚刚呛咳过的嗓子还有些喑哑,却也能听出几分磁性,几分清冽。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和王珏的长相一样,都没什么攻击力。
截至此刻,各种意义上相识多年的两个人,终于正式音画同步了。
“怎么不至于。”两秒后,李微回笑道,“我喜欢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王珏镇定自若地直视那个浑身上下透露着危险信号的人,摆出一张视死如归的脸,“你该杀了我。”
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李微凑近他的脸,一字一句都带着嘲讽意味,“你简直是医、学、奇、迹啊。”
“承让了。”王珏神情黯淡地敷衍搭腔,问道,“这是哪?”
“我的房子。”
为什么不说他家?
他没有家的概念。王珏暗暗想。
“你每天给我讲你杀人,我是被你吓醒的。”他心里飞速盘算着,表面却一脸无谓,仿佛被双手牢牢铐住的是别人,而不是他。不过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和在脸侧被吊起而从病号服露出的一截大臂,在李微家纯黑的枕头映衬下更加惨白,脆弱得像黑夜里被狂风吹散的白玫瑰,没什么说服力的样子。
“颅内直流电都没把你电醒,我倒是厉害。那你都听懂了吗?”李微饶有兴趣地抱臂,“你不是学法医的吗,尸体经你手你能看出多少?”
尸体经我手,能看出多少?
刚刚还虚张声势的王珏突然愣了。
看出了又怎么样?
记忆碎片碎得像刀子,一片片飞溅过来,没入泥泞不堪的漩涡里。
“看到了吗,因为你,她死不瞑目。”
“你以为你能救多少人?哈哈哈哈,你先救救你自己吧。”
“你的确是个天才。可不知道你这天才的脑袋,扛不扛得住脑死亡?”
他目光微转,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一瞬间压下回忆。
“你常用的那个让人窒息的还会自己消失的碱,”他静静回答李微的问题,看起来有些呆板,“能破解的就只有在其消失前冷冻的尿液,还有注射留下的针眼。”
因为不想暴露自己说话的拙劣,他说得很慢,却字字有力。
“不过你是医生,整个医院都是自己人,这些都说得过去。”
“说了跟没说一样。”李微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转而随意问了个基本知识,“那我要是把空气静脉注射呢?”
“空气栓塞达成的条件很苛刻,就个别案例来看,300ml都没有十足把握致死。不过你要是用来引起其他并发症我就不知道了……”
没等说完,王珏一下回过味来:“你没和我说过这一段,你在试探我吧?”他咧了咧嘴角,“其实没有必要,你想问什么就直说吧,我都告诉你。”
王珏不想再挣扎了。死于和李微的个人恩怨是他能挣到的最好的死法。反正他一无所有,如果人也有生物链,那现在的他和李微简直就是两个极值。这床像个大案板,他就是铐死的刀下鱼,无论扑腾几下都无济于事,还不如死前守住体面。不过那吊瓶实在不合逻辑,应该是怕他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就死了,他了解事情到了什么程度?或许……或许里面装的压根就是毒药?
算了,就这样吧。他脑子一团糟,自暴自弃地想。
“你这么肯定?我和你说过什么你都知道?”
“大概吧。你没说话之前我就知道你了。”他避过李微俯视他时灼灼的目光,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杀手自带的压迫力,他索性全盘托出,“相比正常人,我每天的睡眠周期会延后一部分,你每天来的时候,大概是我的中午。你在这个周期内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是吗?”李微来了兴致,追问道,“就算你听见,你确定你一植物人没有记忆混淆?”
“可能吧。但是我觉得我意识挺清晰的,不然也不会那么……绝望。”王珏苦笑道,“你走之后,那些事我就会念叨一天。晚上睡觉我还会做梦……”他戛然而止。
梦见你杀人,每个死者都是我。
他继续道:“反正我自从知道你是杀手,就盼着你杀了我。做梦都想。”
“不过那时我对你毫无威胁,我不配。”
说完了之后,他心里松快了一些,随即眼光回转,正视李微的眼睛,撞上了李微定定看着他的目光。那眼神和他准备出外勤那天的如出一辙,让他想起李微走后因他手心的汗濡湿一片的床单。
然后王珏听见他说:“嗯,你现在配了。”
王珏看着他投过来的目光,一下懂了。那是看猎物的眼神,淡漠,疏远,不讲情面,比阴冷犀利的眼神更令人胆寒。你甚至能从其中看出一丝温和,只不过那温和是看着掌心的蚂蚁被碾死前的悯然。
他突然有种预感,一下有些急了:“等等,等等。”
李微静静示意他说下去。
“我都实话和你说了,你看在,你看在我听你说了这么多的分儿上,能不能让我自己挑个死法?我……不想和他们一样。”
李微眯了眯眼,说:“那你想怎么死?”
“我知道你们擅长什么。我不想和他们一样,死得悄无声息。我想大张旗鼓地走,最好是那种法医一眼就看出怎么死的尸体。”王珏低头,用一种几近温柔的语气请求道,“要不……要不你掐死我吧。”
“让我死得慢一些,这样至少我知道我活过。”
李微听见这句,挑了挑眉。
“我装睡,装植物人,藏了那么久,我真的尽力了。我今天栽在你手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一耸肩,想努力表现得没所谓,心里却止不住地紧张,无意识话多了起来。他露出一个笑,道:“反正也挺好,现在你说话,我也不用怕得要死,还不敢动了。”
李微声音里透着威严:“那你那天还敢睁眼看我?”
“我就想在逃走之前,看看你长什么样子,还想看看你的胸牌,知道你的名字。
“……可惜哪个都没看清。”
李微道:“看这些干什么?”
王珏笑道:“我想举报你啊。”
说完他立刻心虚,眼神飘忽,暗暗吞了口唾沫。
“哦。那是该杀了你。”李微毫不留情地抬了抬下巴,把身子转向他,“那就按你说的来吧。”
“我知道,被勒死之后会很丑——”王珏还在强装镇定,“麻烦你,到时候帮我把眼球塞回去。”他长出一口气,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你不喜欢圆形,”他死到临头还在替别人着想,闭着眼睛不忘补充道,“但是……唔……”
李微没等他说完,就干脆利落地下了死手。
王珏面目扭成一团,被坐着的李微单手扼住了咽喉。一开始的力道还能忍受,渐渐地,那带着薄茧的手加重了力道。
“唔……”
窒息让他涨红了脸,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生理性泪水从紧闭的双眼里不断流出来,从脸颊两侧滑落,直滚到耳廓里。床头的手铐被挣扎弄得哗啦作响,脚下的吊瓶架也被他拽倒,带倒了一大片东西,一时间房间里一片狼藉。不过他很快就听不太到了,耳边的轰鸣和面部神经的麻痹感淹没了一切,他嘴里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声响,虚弱地用气音竭力嘶喊着。
直到外界的声音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把眼睛睁开。”李微一想到平生第一次被人耍得团团转就气,眼里带火,“你不是要在走之前看看我吗?”
王珏一边抽搐,一边缓缓用力地睁开眼睛,临死前,在视网膜的一片黑雾中死死盯着凶手的脸。
“这回看清了吗,嗯?”他手下发狠,贴着他的脸低吼。
“哈……唔……”王珏说不出话来。
“我叫李微。你记好了。”
李……
“……哈……”
“……唔……”
微……
王珏无声地做了这两个口型。
拜李微所赐,他死得很慢,让他想起诸多不甘,诸多遗憾。想起自己小时候躲在衣柜里面,对着外面的魔鬼捂住嘴,不敢发声;想起自己时隔多年终于醒来时的狂喜和无措;想起自己装成植物人向保姆讨水,却被忽视;想起自己插着各种管子学习走路,很疼,更没有尊严;想起自己看着浅绿色药水注射到自己静脉里的时候,也是同现在这般,在生命流逝里坦然。
他从炼狱爬出来,却只能掉进另一个深渊——他的努力蛰伏,在巨大的实力差距下微小得惹人发笑。
想起自己睁眼那天,在千钧一发之际的惊鸿一瞥,让那晚梦里的凶手有了张模糊的脸。
我这也算,如愿以偿?再说已经知道他那么多事情,知道他面具后的脸,其实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可怖。死在他手里,总比死在那些人手里强。
他破罐破摔地想。
王珏意识开始涣散。
谁知李微默念几秒倒计时,一下子把手松开了。
案板上那只濒死的鱼一下没缓过来,抽了两下,然后胸腔忽地鼓起,猛吸了一口气,随即才气息奄奄地快速小口呼吸着。
等到随着身体颤抖而产生的手铐撞击声渐渐停下来,他才奄奄一息地抬头看他。李微站了起来,正微笑着俯视他。看他脸色暴红,浑身抽搐,满脸泪痕,嘴角溢出些唾液,整个人狼狈不堪。
解气。他心想。
“你……”那个笑一看就带有剧毒,只不过他看不清,眼前一片昏黑。
“你不……杀……我……?”他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尾音发着颤上扬。
他恍惚中没听见李微说了什么,就陷落进意识的深海里。
大发慈悲的李微此刻面无表情,耳边回荡着当时自己问275的话——
“该杀的人,没有杀,为什么?”
因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
李微怅然地想道。
第6章
【7】
你执的白棋king如果注定要被黑棋将死,可以在将死之前主动把自己逼至绝境——一旦白王无路可走,就算和棋。
——国际象棋规则
就如杀人如麻的魔头和视死如归的猎物,光论气势不论结果,总归算是个平局。
“新药th-468已经投入临床了,老大。这次我们研发出的新成分,如果投入市场,肯定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空旷的落地窗办公室中,红别对着电脑的黑屏说话,表情有些振奋。
“不了,药厂只是用来掩护,锋芒太露,贪心不成,一旦被人盯上,就会出大问题。技术越独家,才越安全。”电脑里传来中年男人扭曲的电音。
“可是,这毕竟……”红别有些不甘地辩解道,“是我们耗时几年的成果……”
“红别,你要记住主次有别。你是我最得力的助手,”灰鲸声音温柔极了,却透着不可忤逆的威严,“不会审时度势,一点利益都舍不下,怎么做事?”
“是,是我考虑不周。”她立刻改口,“那……几个涉及配方的工作人员?”
“这次没有提供关键元素的,都做掉吧。”
“是。”红别咽了口口水,那些人才都是从小培养起的,她突然生出一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其实主力只有衍辰。”
“那就只留他一个。”
“那我跟他那边也报备一下,让他不要走露风声。”
“哈。”灰鲸的笑在电音里显得有些冰冷刺耳,“他又能和谁去说呢?”
他挂了电话,突然饶有兴致地站起来,将书柜上的一本书拿出,走入了缓缓开门的暗室。环顾着周围琳琅满目的墙壁,每个嵌入式的格子都摆着一张精致装裱好的照片,甚至还配上了暖黄的柜灯,像是一种隆重的表彰。
那是一个个孩子,五六岁,能看到并不是所有角度都是对着正脸,都是偷拍得来的。
不约而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个孩子的脸上都在哭。
“你们都是好孩子。”灰鲸苍劲的手指抚上那张被簇拥在中间的两张照片,“这个时代太过安逸了,你们的潜力不能被埋没。”
“只有我,能把你们救出来。”
那两张照片其中之一的小孩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只有他表情淡漠,直视镜头。
其中一张照片上面的金色马克笔迹泛着光泽,连笔写着一个希伯来语的名字:levi。
王珏醒来时,李微正给他拔针。王珏身体虚,手脚向来冰凉,输液时尤甚,脚踝接触他手的地方竟感觉一阵滚烫。
“冰手。你要是不醒我以为你死了,像尸体一样。”李微道,握着他的脚腕换脚底的纱布。
王珏躺在床上,静静低头看着他,任他摆弄,也不说话。
他压根没打算杀他,他还像留遗言一样跟他叨叨了半天,甚至脑内走了遍回忆走马灯。王珏想动一下抗议,突然发现手竟自由了,便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慌张地掀开被子——腿还在,还能动。
“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李微有些好笑。
王珏目光微转,没有说话。
他拖着身上每一块都拉伤的肌肉,咬牙切齿地撑着身体坐起来。李微手劲忒大,单手就能置他于死地,以致现在脖子稍动一下就像落枕一样酸痛,怕不是已有一圈青紫。
他正纳闷自己手上的自由,就发现手上多了一个手环。黑色的硬塑材质泛着光泽,细细一圈套在快要皮包骨的手腕上,有些偏大。
“你给我打的什么?”王珏随他摆弄着,嘴上静静地质问。
“营养液罢了。”李微道。
“你在耍我。”他皱眉死死盯着他,不爽到了极点。
“耍你又怎么了,就许你骗我那么久了?”李微收起空吊瓶,把管子折成几折,看着手环露出一个充满深意的微笑,“那上有gps定位,防水防爆,你要是再敢乱走,我随叫随到。”
“明天我就把手剁了。”王珏暴躁道。
李微笑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在没有了生命威胁后,王珏气了一会儿,很快就镇定下来。顷刻,他想起什么似的,慢慢道:“你叫李微?微小的微?”
“是,怎么?”李微在床边坐下来。
王珏突然问:“你会下棋吗?”
“什么棋?”
“国际象棋。”
李微:“不会。”
王珏眼角一跳。
李微:“怎么?”
“没。”他垂眼若有所思。
沉默了许久后,他才说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听王珏这句话语气竟然略带责怪,李微挑了挑眉:“怎么,上赶着送死?”
“那你就是有想问的吧。我说了,你想问就问。”王珏淡淡道,又是一脸八风不动。
“嗯,”李微低头思索,随即在床边坐下,“这么说也没错。”
从前的李微没有想干的事情,现在他有了。
为什么要和他说话?为什么不杀他?
他不想再用心理学的专业术语搪塞自己。
他想真真正正地知道什么是“想”。
不过这么直接问实在有些诡异,他便努力就“想”一关键字在话术库内搜索相关问题。
他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跟你女朋友怎么在一起的?”
王珏嘴角抽搐了。
“你就想问这个?”
“其实她多等一年,就能等到你醒来了。”李微脸上带着招牌式的遗憾神情,面不改色地又问了问题,“你的转院病历显示你全身创伤复合伤,局部深二度到三度烧伤。你怎么变成植物人的?”
王珏道:“车祸,油漏自燃了。”
他一抬头,看见了李微以假乱真的“对不起我们尽力了”的医生脸。
王珏心说你就装吧,也不嫌累,然后继续道:“她不是我女朋友。”
李微侧头:“那她照顾你那么多年?”
“因为是她撞的我。”王珏耸耸肩。
“哦。”李微咂摸着这反转的真相,“那她结婚你哭什么?”
他自嘲地笑笑。
“她撞我之前曾经和我告过白。所以她这些年都被愧疚折磨到精神失常,她照顾我时还常常叫我去死——我倒也想啊。”他语气轻松道,“她结婚了说明她看开了,我是喜极而泣。”
“撞了喜欢的人,这么巧?”李微怀疑道,“那她没负刑事责任?”
“那我就不知道了,”王珏敷衍地噘噘嘴,“我都昏倒了,谁替我追究?”
“行吧。”他看出王珏不想说真话,他对他们的民事纠纷也没什么兴趣。看他不做反应,反倒是王珏穷追不舍地追问:“你真的没什么想问的了?”
“你觉得我该问什么?啊,我倒又想起来个问题,”李微心下一沉,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之前说你知道‘你们’擅长什么,不想悄无声息地死。你为什么用了‘你们’而不是‘你’,是什么意思?”
他一字一句道:“除了我还有谁?”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从未提过组织。他对王珏说的尽是些这些年从未道于他人,且只关于自己的秘事,也正因此,频繁去333的病房让他上了瘾。为了机密,每个杀手关于组织的情报都被催眠,深层加密,万不会发生类似梦话泄密的蠢事。而王珏在提及手法时,却自然而然用了“你们”。
临死前放松的潜意识出卖了他。
他知道些什么?
住进这家医院的都多少有些背景,他调查王珏时却意外地发现他的履历平平无奇,无权无势,只查到了法医的职业,还是实习期。
李微早就生疑了。旁人若是醒来,想必早就报警或是向他人求助了。而王珏竟把所有威胁都打碎了吞进肚子里,蛰伏小半年自行复健,甚至一次都没被发现,岂是一般人的心性和魄力?这里的病号说白了都见不得光,他孤立无援还有如此信念,恐怕是有什么未了的事。
他拒绝求助,难道只是怕他没有证据,势单力薄,怕被当作神经病?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了解李微背后的深水势力,知道求助也是徒劳。
李微死盯着他看似无谓的脸,想要从中揪出一丝破绽。
“还能有什么意思?”王珏自然而然地回答,“你不是有组织吗,你和我讲过。”说罢,也直视他,把那目光瞪了回去。
“我没讲过。”李微加以十倍犀利的目光抛了回去。
“是吗。”王珏在杀手自带气场的拉锯战里败下阵来,移开视线,“这有什么的?一般杀手不都有组织吗,统一派单管理。”
“你眼睛躲了。”李微淡淡道,“你知道。”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王珏沉默了两秒,随即笑了起来。
“‘你们’不过是‘你们这种人’的略称罢了。我不知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了。”王珏眨眨眼,一脸狡猾,“我诈你的。”
李微:“……”
“诈我?”李微笑了,倒是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温和,“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吗?”
“我知道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件吧。再说你不是有我定位吗?”王珏回以一个假笑,“命都在你手里,我一个半残,你怕什么?”
他在和李微博弈。
不知道他不杀他的原因,不懂他的立场,要尽量表现得似是而非。
李微眯眼盯着他,一时竟难分真假。
亏他还脑子抽风把自己事无巨细地讲给他听,真是自作孽。
王珏也盯着他,心想这人有什么毛病。又是杀他又是不杀,又是女朋友又是试探。这是什么新型套话模式?但他知道李微所有的社交技巧只是机械运用,完全不懂……难道这就是真实的李微?不过转念一想,他没什么要问的,也是好事。
有些事情,目前他说了,李微也不会信。
那么问题来了,对方到底为什么不杀他?
或许是思考浪费了太多能量,让本来就三天没吃饭的胃雪上加霜。王珏的肚子发出了一声带着气泡音的巨大的哀鸣。
王珏:“……”
“行,能下地吧,半残?”李微挑了挑眉,结束了过招,命令道,“出来吃饭。”
王珏放弃了思考。
反正他是死过两次的人了,怕什么,吃就吃。
他护着最疼的脖子慢慢挪下地,没承想却被前几天狂奔过的废腿连累,“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第7章
【8】
我在变成植物人前,过马路时常被人摁喇叭。因为能在短时间内捕捉到车速、距离等细节,预测车的位置,所以显得我走路不紧不慢的。我当时的心理医生还说我是自动慢回放机器,体感时间慢,倒不一定是好事。没想到后来昏迷多年,一语成谶了。
——王珏
王珏跪在地上,用余光瞥到李微收回准备迈出屋子的一只脚,回头看他。他立刻以全身力量做了一个超低配波比跳,在李微有所行动之前自己蹦了起来,然后心虚地笑笑。
李微转头走了。
王珏正好可以借机磨蹭一会儿,趁着这个空当打量着他家里的装潢。
家具乌黑,炽灯惨白,整齐规整,却又死板得不留情面。黑与白,棱与角,充斥于目之所及的所有空间,啧啧,跟他这个人倒是搭调。
他一路扫视,第一时间冲向了那纯黑的窗帘,确定地点与环境,无论求救有没有人看见,终归是逃出生天的重要线索。一边忍痛走过去一边脑子里开始闪过n种求救信号:sos、fill、“8”字运动……可等他掀开窗帘,他愣住了——
窗帘后是一堵墙。
他突然想起李微曾和自己说过差点被狙击手爆头,于是把家里的窗户都糊上了。
……原来是这么个糊法。
他敲了敲,还是空心的——
足以隔住自己被杀的惨叫。
于是他静静地想:去吃饭吧,多吃些。
李微也没等他,等王珏慢慢一瘸一拐挪到饭桌上时,他已经吃上一阵了。
王珏捧起飘着一颗鸡蛋的小米粥碗,看着方形的碗啧啧称奇。
“你会做饭?”他开腔,突然扫到李微面前的红烧肉,立刻控诉道,“你这待遇差别太大了吧。”
李微瞥了他一眼,对他大不敬的语气倒是没什么表示,只是抬抬下巴,示意他可以来一块。
他就真不客气地夹走最大的一块肉,塞进嘴里,一阵反胃,差点没吐出来——
但为了男人的尊严,还是咽了下去。
他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很久没沾荤了。
得逞的李微哼了一下,看着王珏拧巴地低头喝粥,又扫到他颈间一圈浓墨重彩的瘀青,他心里微微一动。
他受到的培训一直是无痕杀人,死亡总是悄无声息——手术动手脚,一种单质引起并发症的并发症……最激烈的,也莫过于和目标发生了争斗,迫不得已用一把细小的美工刀片插入耳后,相对一般凶案倒也算精致。
在餐桌下,他单手握了握空气,模拟出那天扼住他咽喉的力道。
原来明目张胆地杀人,是这种感觉吗?可以在被害人皮肤上肆无忌惮地留下痕迹,每一处伤痕都偏执而纯粹,姹紫嫣红地昭示着凶手的罪行。
一场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谋杀,仿佛让死亡有了仪式感,给凶手留下一个“杰作”。
心理学上的“存在感”也是笛卡尔的“我在”,是外界对自己的有效回应,其中一种表现方式就是“痕迹”。
——李微脑内的ai说。
……又来了。
李微把ai关了。
那被注视的人毫不知情李微的心理活动,正专心用勺子把粥里的鸡蛋挖成两半,发出细小的“噗”的一声。本是囚禁者与受害者的身份,愣是在两位非正常人类间演绎出和谐的氛围——一个杀人如麻,一个视死如归,像是斗鸡博弈,两人的地位竟平等起来。两个各怀鬼胎的人就这样吃完了一顿饭,倒也相安无事。
李微知道王珏隐瞒了一些很关键的东西。他本想叫红别去查,但直觉告诉他,不要打草惊蛇。对方演技了得,不过或许不仅仅是表演,还有这家伙真的了解他太多了的缘故。
可这是个看起来与世界毫无瓜葛的人,无须讨好,无须周旋,所以从一开始,自己的说话方式就变了。
王珏本就是他的树洞,现在树洞活了,会骗他,会诈他,还会抢他的肉吃。像是有什么默契似的,见不杀他,王珏就真的不怕他,和他说话也毫不生分。这让他想起他先前去买另外一副碗筷,老板娘说“来了这么多朋友啊”时的笑容,他自己都快相信,有人陪伴是一件理所当然的好事。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想到这里,李微本着科研精神,决定对自己进行社交系统的自我探究。吃完饭就找医院报了备,要求把这些年的年假一起休了之后,《ai李微的bug测评与修复计划》正式提上日程。
实践出真知,理论的撰写,从实验开始。既然危险,不如危险到底。
戒流食的第一顿,即便是小米粥加蛋,王珏一时也不能习惯,躺在床上挨着细细的胃疼,玩着李微家的电动家具。
李微拿着热水袋走进来,看着疯狂反复横跳的窗帘,失笑道:“我看你智商还停留在昏迷前。”
他没反驳,只是感叹:“时代不一样了,我错过了挺多。”
他把手伸进被子就要够他的脚:“脚还凉吗?”
王珏顿时把脚一缩,惊恐道:“你干吗?”
李微扑了个空,只摸到一个脚形撑起的被子形状,“连被子都是凉的,比旁边的被子凉。”他一边说,一边神情自若地往那个空塞了个热水袋。
王珏这才想起这哥们脑回路和常人不太一样,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这会儿哪儿是关心他,估计只是他医生的强迫症犯了,触发了表演人格……
想到这里,他便安心踩上那个热水袋。冰凉遇到微烫,把他舒服得打了个战,然后无奈道:“人家被子也只是维持温度,我自己凉有什么办法?就跟那个,外面小推车卖雪糕用被子冷藏,一个道理。”
“啊。以前有,”李微说,“这几年是没太见到了。”
王珏扎心了。
怎么还有代沟了呢。
第8章
【9】
扁担宽,板凳长,扁担想绑在板凳上,板凳说,行。
——rapper王珏
王珏:(准备换药)嘶——疼疼疼疼!
李微:我还没碰到呢。
王珏:……哦。
李微挑眉。(不是被撕了指甲都能一动不动?现在不装了。)
王珏也挑眉。(物极必反,懂吗。)
李微上下扫视。(嗯,报复性四仰八叉。)
欢喜休年假的李微就窝在主卧里,对家里的新生生物纵容度很高,只要不离开规定范围,他什么都不管。这些天王珏努力走路,练习绕口令,比目鱼肌和舌垂直肌的灵活性都得到了显著的提升。闲暇时就翻床头书柜上的医学专业书,吃得也越来越多。没了病房里的顾虑,他每天坚持复健四个小时,运动完整个人就缩在角落里。有时满头大汗地张着嘴喘气,像一条沸水里的活鱼;有时强度大,不免头晕目眩,就往嘴里扔一大把彩虹糖闭着眼睛和嘴巴嚼,鼓个腮帮子,像只囤瓜子的仓鼠。
虽说死过两次的人不再怕死了,可王珏仍没有放弃逃跑的念头——要不是那个老板娘举报他,那通电话也不至于未拨出就挂断。
于是王珏展开了自不量力的逃亡之旅。
第一次是他半夜溜到厨房偷出一把菜刀——他可不敢打李微的主意,他是来砍手环的。结果那玩意真的结实,把刀都崩掉了一个碴还愣是纹丝不动,还误伤了自己的虎口。紧接着灯亮了,没等回头,身后就伸出一只手来,拎出一把勺子在他眼前,单手把头儿和把捏在了一起,以儆效尤。那之后,王珏消停了好一阵子。
第二次就出息了。他趁李微出门,试图跑到楼下电话亭去打电话,却被老板一脸惊恐地指着脖子。他刚想说不慌,是领口勒的,就看见身后镜子里自己脖子处正跳动着个激光红点。他刚想骗老板不慌,许是激光笔,枪子儿就“咻”的一下打在他脚边。连打了三发,都打他在脚边,距离相等,在不超过五厘米处连成了一条带刻度的线段。
他瞬间举起双手落荒而逃,回去荣获一条锁链。
“自己来吧。”李微把链子递给他。
“哈哈,别这样,见外,见外了,”王珏讪笑两声,急忙把锁链推回去,“又不是你养的玩意儿,给我个面子。”
“嗯,”李微表示赞许,“那你可以自己提供一个把自己锁起来的方案。”
“我以后不敢了。”王珏说,“就是出去逛逛……额,帮你买点东西什么的。”
“缺什么?”李微问。
“那可多了。镜子啊、体重秤啊……”
李微打断他,“我这里不放没用的东西。”
“那怎么行,”王珏尽力转移他的注意力,扯皮道,“你看你的患者现在每天努力吃饭、锻炼,增脂增肌连个进度条都没有,我都不知道自己长没长肉,长了多少斤,哪里有积极性?买一个吧,医者仁心……”
李微轻轻侧头,“嗯”了一声,突然向他走了过去。
“我靠,你别过来,”王珏以为他忍无可忍,于是一秒就怂,瞬间缩到床角,“错了我错了,我拴上、拴上还不行,你别过来我靠你干什么……”
李微把他抱了起来。
腾空的王珏以为自己要被扔到油锅里了,慌不择路,死死抓住了他的脖子。两人就这个姿势保持了一会儿。
“五斤到六斤。”李微说。
王珏一愣,“什么?”
“进度条。”李微把他放下来,重新把链子递了过去,“栓上吧,尊重你的方案。”
王珏多次出逃未遂反遭消遣后,便看开了似的,吃他的用他的穿他的,决定占尽他的便宜。
现在的他躺在床上跷着个二郎腿,手里翻着一本《骨折与脱位图解》,穿着李微的白色衬衫,显得空荡,却飘着淡淡的皂香。这些天他摆出一副“老子就住这儿了”的嘴脸,颇有蹬鼻子上脸之势。
“我要吃巧克力。”他对李微懒洋洋道。
路过的李微:?
“我、想、吃……”王珏一边噘起嘴,一边故意拖长了音调,决定恶心他一把。
李微愣了一下,眼珠一转,随即道:“你胃不行。”
“那我想吃甜的,零食。”他仰起头眨巴眼睛。
“……”
李微爽快地去买了。王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默念:我靠。
李微拎着兜子回来往床上一扔,看着王珏像从佳丽三千之中挑个临幸,挑花了眼。良久,他终于神经兮兮地问:“想吃的,吃到了会很开心?”
“也不至于,又不是三岁小孩。”王珏眼睛没从零食上离开过,“就是会缓解压力吧。”
“不就是糖分激发多巴胺吗?”李微当着王珏的面,掰了块他得不到的巧克力放进嘴里,“我吃了怎么没感觉?”
“你这种靠杀人带来满足感的人,兴奋阈值太高,”王珏撇嘴,“巧克力算什么?”
“没有满足感,只是工作。”李微淡淡道,嘴里带出一阵柔软的甜腻香气。
王珏看他这话说得一脸真诚,背后发凉:“你是机器人吗?那你发明出那些、那些新药的时候没有成就感吗?”
李微:“没有,只是工作。”
“那你……是热爱工作……?”
“不是,只是不工作会死。”李微简单陈述着杀手的规则,“没有完成暗杀任务就会变成别人的暗杀任务,没有发明出新药就会变成旧药的实验品。”
王珏“嘶啦”一声打开一个包装袋。
“……你们公司倒是‘治理有方’,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哈。”王珏一副惊讶的模样,“那工作之外你没有想干的吗?”
“……”
李微侧脸陷在头发的一片阴影里,下颚的线条流畅而锋利。“想?”
“嗯。”
“以前只是很想活着,”李微沉默几秒,他努力思索道,“和……看到除圆形外的东西?”
“这不算,这是不想,想是主动,要你主动的。”上述陈词被王珏驳回。
“那就只剩和你说话了。”李微说。
王珏一愣。以这两件事的重量级明显不应该放在一起,他不自在地扭了下头。但他这只是字面意思的客观事实,毕竟躺在那里听他说话的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气氛都是自己脑补的。虽然李微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面无表情说这种近似暧昧的话实在瘆人,他突然开始怀念那个和护士谈笑风生的滑头医生了。
但一想到滑头医生在谈笑风生时,皮囊底下其实是这么个面瘫脸……更瘆人了。
王珏只好用力咂摸着嘴里的跳跳糖,噼里啪啦地说:“那恭喜你终于有了点人情味儿。你还有啥想和我说的,随时恭候。”
“我,不知道……”尾音被无限拖长,李微竟然语塞了。
“不知道什么是……”他重复了一遍,淡淡的眼睛里依旧没什么情绪,抿了抿嘴。
但王珏已经捕捉到了规律。
似乎某个关键词出现时,李微就会有所反应。
“我、想、吃。”
——李微就去买了。
“想活着”“想和你说话”“没什么想干的”……再结合他的顾虑……
“你不知道什么是‘想’,是不是?”
王珏一针见血道。
李微看着他,默认了。
“你不杀我的原因就是这个?”
王珏两针见血道。
李微看着他,继续默认了。
王珏心说,那你知道了什么是“想”,是不是就会放我走?
但想了想自己曾大逆不道口出狂言“我要举报你”,吞了吞口水,把想说的话咽进了肚子。
他歪着头,静静质问:“那你这也不想,那也不想,你为什么而活呢?”
李微:“……”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
两人对视着,谁都没有眨眼,进入了世纪沉默。甜腻的巧克力香萦绕在鼻尖周围,似乎与当下的抽象哲学氛围格格不入。
“我觉得,我个人觉得啊……”王珏没等他说话,就坐直了身子,缓缓道,“努力活着大多都是为了‘感觉’的实现。”
“一切能带来充实和愉悦的感觉的,就是由成千上万个‘想’组成的。小女孩可能会因为要保持身材而放弃晚餐,自杀的人也可能会因为晚餐秋刀鱼太好吃而放弃自杀。人追求感官的快感,这本没什么……”他顿了顿,挑了挑眉梢,“不过陷于偏执和疯狂,一旦成瘾戒不掉了,就容易万劫不复。”
“因为快感都是有代价的。女孩儿承受的可能只是饥饿,”王珏笑了一下,“自杀的人可能就要继续承受日暮途穷的境地了。”
“所以你不知道什么是‘想’也不一定是坏事,无非是人格障碍嘛,免了三千纷扰。你要真想体验一下人间疾苦,也不是不行——你说你工作是为了活着,那你就回忆一下,你活着时哪些感觉让你感觉轻松……或者说……愉快?”
“……要不然我介绍个靠谱的心理医生给你认识吧……欸你别看我,我害怕。你自己解决也可以,反正自己的内心还是要靠自己挖掘摸索嘛。你先把你那些个假皮囊扒了,把自己揪出来,照镜子好好看看。”
“你想要什么?”
王珏说得含糊,本想点到为止——他也没有义务或必要多言。
结果他往后一躺,伸脚踹到的热水袋竟然散架了。所谓的热水袋,原来是一块大方巾裹着两个小塑料瓶,像折纸一样包裹起来,瓶子遇开水萎缩到只剩一半大。竟然是给自己专门做的……不过想来也是,李微也不像是个会用热水袋的人。
……靠。
感动个屁啊,真就斯德哥尔摩呗?
王珏回过神来,微微摇头,随即带了几分狠色瞪了他一眼。
李微:“?”
他没看懂这一系列的表情变换,淡淡疑惑道:“然后呢?”顺势看着热水瓶,自然而然道,“烫着了?”
“……”
王珏叹了口气。
“没。”
他明知道。
“既然你和我说了,那我就稍微对你负个责。”
他明知道那关切只是来自演员的惯性。
“不然……”王珏蓦地抬眼看他,“我先从教你打喷嚏开始?”
第9章
【10】
有天我半夜从噩梦中醒来,发现李微在床头看我。
——王珏
我被他的心跳吵醒了。
——李微
我刚觉得恐怖,结果转眼睡着了。后来想想,这么多年我似乎已经习惯了。
——王珏
已经第二天早上了,李微还没回来。
王珏这几天总在教他放松,但李微反而觉得紧绷是最舒适的状态。放松让他焦虑,所以当王珏听见喷嚏声而真挚地为他鼓掌时,李微没告诉王珏那是他装的。
虽然喷嚏没学会,但是学会了打哈欠。王珏躺在床上,也打了个哈欠。已经第二天早上了,李微还没回来。在他对李微说“早餐想吃菠菜鸡蛋汤加虾米虾仁也行少加盐不加葱花拒绝味素最好再配一条不加调料的清蒸多宝鱼”后。
这要求也不过分啊,不就是多宝鱼贵了一点嘛。
想不明白。王珏躺在床上,纠结是饿着还是自己把剩菜热一热。自从他出门,他等了他一夜了——李微留下一冰箱的保鲜食品和一个“不要乱动”的字条,在半夜消失了。他一边把脚搭在头顶的墙上训练大腿的耐力,一边在心里细数着床垫下藏的东拼西凑的李微的现金。还不回来,大不了不吃鱼了……哦,他突然想起来多宝鱼是圆形的。虽然他这几天都致力于恶心他的事业,但心理阴影又不算了,不至于这点小事就生气吧?
也许是碰到意外了?
不会……难不成……死在外面了?
他兴高采烈地想。
也是,他们这刀口舔血、朝不保夕的职业,说不定哪天就在哪个阴沟沟里被大自然回收降解了。等到时针再次归零,他立刻抄起自己准备的包袱,临走还带上了巧克力。他咬紧了下唇,皱着眉头闭了闭眼,手下用尽全力发狠一拽——“咔啦”一声硬生生把左手大拇指拽脱臼了。随后龇牙咧嘴地挤压着只连着筋的骨头,结果手环卡在了食指和小指的关节中间——他这几天吃胖了。他怒极反笑,再次用力一拽——
他拿下挂着链子的手环,冲它比了一个中指。
之前两次无谓的挣扎只是为了降低猎手警惕的策略,伺机而动。
“我……去……”
眼下的问题是,手接不回去了。他把床头的书唰唰翻到了“图24-42拇指脱臼复位图解”,结果连扳了三下也没扳过去,疼得两眼一抹黑。再扳要死了,他决定先走为上。瞥到那个冰箱旁贴着的“不要乱动”的便利贴,冷哼一声,转身欲走。到了门口,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细细品味那个纸条的内容。
什么叫不要乱动?
等等。
是让我不要乱动,还是让我不要乱动房间?
他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从前他的活动范围不限于客厅卫浴,可是李微的房子面积不小,有些房间他都只瞥过一眼。王珏把手上的手环扔回自己床上,径直走向最里侧的房间——李微睡觉的主卧。
成天窝在里面,我倒要看看里面有什么。
推开木质的门,一个巨大的白色桌面迎面而来,这倒是他没想到的。上面除了一盏黑金的台灯外全部留白,下面平铺着一块浅灰色的矩形羊绒地毯。床上空荡荡的,只有熟悉的纯黑色棉布床单板板正正地铺着,或单调或经典,看着差不多,但王珏总觉得比他屋那套贵。上面没有被子就算了,连枕头也没有……
可能是计较枕头那一点圆角吧,他满脸黑线地想。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一个巨大的书橱,看见上面也是些关于医学的专题著作,不限于神经类别,种类繁杂,唯一的共同点是都保存完好,甚至可以说崭新。恐怕以李微的能力,即使是很厚的乏味著作,翻个两遍也就全都记住了。毕竟杀手团都是灰鲸通过“特殊手段”一个个筛选出的人才。
他环视四周,他的房间似乎与普通人的卧室也没什么异样……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他每天就在这张桌子上办公?收拾得过于整洁了,连支笔也没有。他指尖轻轻抚上桌面——
摸到了一层薄薄的浮尘。
王珏有了某种预感,立刻在书柜旁的墙壁上敲了敲,果然也是自己之前敲过的空心质感……
说明这堵墙很可能和窗户墙一样,都是后建造的。
机关在哪?这附近只有那个书柜可以暗藏玄机。会在哪里?他索性随便拿了几本书出来翻找里面的机关,挑了几本看起来最旧的书抽了出来,抽到第三本时他想还是算了,说不定这墙只是隔音而已,而且人家一职业杀手的密室哪有那么容易破解,就算找到了,看见福尔马林泡眼球什么的也不太好……
他把书放了回去,结果第二本放回去的时候书柜突然动了,吓得他攥紧了手里的最后一本书。
书柜一分为二缓缓向内打开了,露出了一扇门。
王珏:?
他把手里的书也放了回去,书柜又缓缓合上,严丝合缝,仿佛无事发生。
他又面无表情地单独把那本书拿出来,书柜又开了。
看来触发点是这本书?他看着那本普通的人民卫生出版社八年制第2版医学教材,想到,这应该是他大学教材吧。
这么大一个工程在运作时竟然没发出一点声音。难怪他用他练出来的灵敏听觉监听主卧的李微时,有时会突然失去声响,自己只当是他训练有素去入定打坐了。他一边感叹机关齿轮的润滑程度,一边控制不住自己脑补了一些一个属于杀手密室的血腥画面。
他推开那扇门,冷气扑面而来。他做好了心理准备,深吸一口气走进去,可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一直知道李微会自己搞科研,但没想到在他自己家就有一个实验室。
他一直知道李微有钱,但没想到能这么有钱。
这个……得一千多万吧?王珏看着那个最大的比他还高的电镜想。但是他都认识,说明是老款式了,那几个不认识的肯定更贵。
头顶炫目的白炽灯把雪白的墙壁和地面照得愈加惨白,似乎是实验室的标配,白瓷地面上哪怕掉根头发也显而易见。他走得很小心,像闯入了一个新世界。有好几个主卧大的实验室空间里分门别类摆满了各种精密的仪器,24小时运转的四个立式空调在角落缓缓释放着冷气,看来是为减少机器的损耗。
各种电子显微镜、透明的瓶瓶罐罐、白金坩埚、冷冻切割机……满目琳琅,应有尽有,他觉得就算下一秒实验室出现一个反应堆,他都不会惊讶。
但后面看到的东西,让他比看到反应堆还震惊。
他走到实验室尽头,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一个房间,像监控一样有一块用以探查的玻璃。他透过玻璃向里望去,发现里面有一个巨大的培养皿,足足有两臂长的亚克力鱼缸那么大。这不仅让人猜想他在培养什么庞然大物,他眯着眼睛半天也没看清,索性推门走了进去。
他定睛一看,巨大的培养箱里没有庞然大物,泡在培养液里的目标只有拳头大小。他把眼睛凑到电子显微镜前——
他眯着眼睛,聚焦。镜头里,鱼肉纹路的细胞正一个个不停地攒动。
细胞分裂加无限增殖。
王珏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癌细胞。
癌细胞即变异的细胞。众所周知,肿瘤由癌细胞构成,肿瘤就是一团腐肉,因为癌细胞生长得层层叠叠后,在中间的细胞就会失去养分供应而死亡。而且因为无限增殖的特点,曾经还有人提出“能不能靠癌细胞吃肉”的大胆设想,也因腐肉特性和培养条件的苛刻而失去下文。要是肉片,只能比薯片还薄。培养细胞的看似简单的培养液里,蛋白质、维生素、无机盐等每一种养分都要精确配比,以维护脆弱的细胞,只要混入一点,细菌都会当场死亡。所以只有像李微这样集财力、物力、精力于一体的人能胜任这种课题了。
怪不得要另分一个房间单独设置。
可这一个小拳头不像普通癌细胞一样,一边疯狂生长,一边疯狂坏死——
他也没太接触过,只是凭直觉觉得它的增殖速度似乎有些异样。
以这个速度增长,何必要用这么大的培养皿?
王珏心里只能有一些猜测——这就像一颗无迹可寻的定时炸弹。
就如八年前摄像头的普及度是安保的硬伤,及时跨省的凶手可以很轻易地逃之夭夭;八年后癌症依旧是医学难以跨越的鸿沟,没有人会想到这是一场平缓而从容的谋杀。
这的确是他们的风格。如果一个顶尖的医生告诉你,你患了不治之症,你只能在绝望之余自认倒霉,死到临头还得仰仗着他。
王珏背后凉透了。
他突然想起手里一直拿着的那本大学教材,随意翻了几页。教授的实验课恐怕要让他无聊到打瞌睡了吧,恐怕他还要强忍困意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字里行间有一些潦草的笔记,看来是他自己的书。只不过有的地方他会用笔打一个问号,然后再用红色的笔标一个化学公式和化学结构,他已然看不懂了。翻到下一页时,里面掉出一张卡片,上面用红笔竖着写着一串人名,后面用黑笔写着他们的详细住址、邮箱、大学……
这是……暗杀名单?难道他上学期间就开始接任务了?王珏心里越来越慌,这些大学生怎么冒犯到他了?这些大学分布五湖四海,值得注意的是,似乎每一个学校的相关专业都拿得出手。
难道是发展下线?
名单很长。他一扫而过,看到一个名字时,他发现他错了——
他认出那个人是这本教材的主编之一。
所以后面的大学很有可能指的不是就读,而是任教。如果大学生被批量暗杀,他还会觉得无厘头,但要论从事科研的大学教授,似乎对同样研发新药的李微威胁就大了些……难道说这些教授提出了不利于他们技术的发现,就被……
人名前面大概有一半都零零散散打钩了。
他一直以为他们暗杀组织的立命之本只是超越时代的技术,难道竟然还辅以对公共科技的剥削?
超越时代并且阉割时代……
当卡片背面开始出现英文名时,他开始怀疑李微所在的组织是在操控医学界了。
还有那个细胞……植入人体不会被直接吞噬吗?难道已经发达到能够以基因形式载入了?
当王珏已经开始脑补人类毁灭,他带着那本书走出房间,想找个称手的家伙把培养皿砸了。
学了那么多年,对社会贡献极大的教授就这样被你毁了,李微,你还有人性吗?
他咬牙切齿,在桌上的瓶瓶罐罐中挑中一个透明的化学仪器,却总觉得有点眼熟。
好像是……李微喂他喝水的那个鹅颈瓶。
他把它拿起来,瓶底上贴着的凉掉的小暖宝宝证实了他的猜测。
王珏:“……”
他把瓶底举到眼前盯着看,抿着嘴沉默了几秒。
算了。
先撤为上。
毁了这一次又不伤及根本,说不定还拉满仇恨把自己作死……
王珏狠狠地对自己说。
他扔下瓶子,向门口撤离。
可走到门口才发现,门已经自己关上了。
他慌张地用力一推,纹丝不动。
什么时候?王珏一拍大腿,忘了这门没有声音!
就在他疯一样地寻找开门机关时,他听见了防盗门合上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令他“魂牵梦绕”的脚步声。
第10章
【11】
李微:(突然转身)我回去一下。
红别:怎么?
李微:家里的蔬菜没有心跳了。
红别:?
那脚步声不急不缓,沉稳地落在地面上。
王珏一动也不敢动,把呼吸放缓。他能听到李微的脚步由远及近,走进主卧,在书柜前停顿。
他心跳也快跟着停了。可他又能感觉到它在狂跳,汹涌的冷气让他身心战栗,面无表情流下的泪水也放缓了速度——他躲进了冷冻切割机后的巨大冰格里——
然后犯了密闭恐惧症。
更糟糕的是,李微在向他走来。
他咬住牙关不让它打战,用软绵绵的双臂抱着膝盖努力维持体温。那个脚步再一次在冰格前精准停下了。
一。
二。
三。
最终,脚步走过去,往实验室更深的方向去了。还是那样不急不缓,稳重从容。
幸亏他没有透视眼。
等他出门,王珏才放开咬烂的下唇,抹了一把快冻成冰珠子的泪滴。
防盗门再次传来关门声响,可他不敢轻举妄动,由冷到麻木,再到开始产生热的幻觉。又待了半个多小时后,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他才真正地松了口气,爬了出来,捂着胸口努力平复心情。
从未感觉到空调冷气是如此温暖。
他离开实验室时,脚步匆匆。
没有看到身后的小房间里刚刚还拳头大的肿瘤,已经填满了整个大培养皿。
惊险逃脱后的王珏反而异常地感到平静,他回头看看李微家窗户后堆砌起的砖块,又看看路边已然消失的电话亭老板,想起了那个名单。他垂眸,不自觉动了动喉咙,由快走变成了飞奔。
三公里远处的小卖部里,他终于拨通了半个月前就应该打通的电话。
“喂,”属于心理医生明亮又宽敞的诊室里,电话接通,是克制又礼貌的官方腔调,“您好。”
“是我,程医生。”王珏说,嗓子里还带着流过泪的重重的鼻音。
“……”
对面足足沉默了十秒。
“……是、是你?”对面的声音颤抖了,“你……你醒了?你、你还活着?”王珏当年找他咨询,给他讲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时隔八年依旧让人记忆犹新。当时本以为这个来找他咨询的二十出头的孩子带有妄想的症状,但新闻上的官员死讯一个接一个传来时,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在能力之内,他还是发自内心想帮助他的,结果一步接着一步,他发现他已经渐渐卷入这个旋涡,无法抽身了。
“噗。”王珏被对面一时失语的逻辑逗笑了,“你以为见鬼了?”
“你现在在哪?他们就这样放过你了?”心理医师关切道。
“没有,我被抓了。但是我暂时逃出来了……”
“什么?从大本营吗?你怎么逃出来的?受伤了吗?”
“你现在在哪?”连环发问后,程医生又重复了一遍,“我去找你。”
“别,你现在离我越远越好。”王珏道,“我逃出来,只是侥幸。”
“好吧。小澈知道你出来吗?她这些年一直——”
“别。”王珏挑眉,面无表情道,“背叛总要付出代价。她做了良心不好受,可不做,躺在那里的就是她了。我看她好不容易想开些了——电话都换了,就别打扰了。”
“可——”
“我打电话,是想麻烦你帮我把我的证件和资料送出来。”王珏打断他,“你不用出面,送到老地方的垃圾桶里就可以,我去取。”
“好。不过……那里拆迁了,改成光子大厦楼下大门口前吧。”
“我家也被拆了吗?”王珏立刻问。
“你家那里……还在的。钥匙我给你放一起,你的东西,我都给你压箱底保存好了。”
“谢谢你。”王珏说。
“那……你下一步什么打算?”对面问。
“……”
王珏沉默了一下,轻轻一笑,道:“拉人下水。”
他说他逃出来是侥幸,其实并不准确。他第一次出暗室时来不及琢磨,其实只要把那本书放到门边的一个凹槽里,门就会打开,书也会自动穿墙而过,回到书柜最初的位置。
既然这本书在他手里,那李微是怎么打开暗室的?如果开暗室不只有一个正确答案,他回来得那么及时,是否是因为他能检测到书柜的异常状态?
他去过那间实验室的事,应该已经被发现了。李微在冰柜前停顿的脚步也让他不能不在意。
本来这都没什么,但最细思恐极的是,李微给他留了门。
他跑到大厅时屋里的确空无一人,可那敞开的防盗门的潜台词仿佛在说:我知道你要跑。你跑吧,看看你能跑多远。
王珏觉得自己被赤裸裸地挑衅了。
既然你要钓鱼,我不如将计就计,等你来钓我。
他轻轻对电话说道:“帮我告诉167,就说上次帮我逃出医院还没来得及谢她。还有更早……我有微意识反应时是她帮我瞒的我的主治医生。现在想想,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也不会知道他这么多。”
“你说医院那个护士?”
“嗯。还有,告诉她……”王珏目光微闪,淡淡道,“让她把我从医院逃走这件事汇报到组织上去,越高调越好。”
“什么?你疯了吗?”对方深吸一口气,“她帮你瞒着还来不及……”
“我在做一个赌局。”王珏叹了口气,“一无所有了,只能玩把大的了。”
“赌什么?”
“赌我的医生对我的感情。”他笑得有些痞,“我要策反他。”
夜色深沉,当晚,共有三个人接到同样内容的短信——
“王珏醒了。在逃。”
第11章
【12】
晚上好。现在是蔬菜出逃案发现场分会场——李微的手机监控屏幕,为您独家报道。
最近家里的秋葵总是要逃跑,李微为此感到十分困扰。想跑就算了,还要闯进他的房间,找他的密室;找密室就算了,还是那套没有科技概念的老思想,觉得天下机关都是实体——电动窗帘都白玩了。但他灰心地把书放回去的时候,李微还是善解人意地帮他遥控打开了。结果他倒是逻辑严谨,还要反复实验,李微只好踩着点陪他开关书柜。
一棵令人操心的蔬菜。他平静地想,同时点了关门的按钮。羊入虎口。
准备抓个现行的李微发现他的蔬菜竟然自己躲到了冰箱里,他站在冰格前面,无声地笑了一下。
是时候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了。他决定放他走。
怕他冻死在里面,还很贴心地关门关得很大声。
他原路返回时,发现冰格底部有几个平摊着的小冰滴。他用手指化开一点,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咸的。
“咯啦——”
“怎么能脱臼成这个角度,你怎么摔的,皮肤上都没有伤口。”
“咝……嘿。”王珏一酸爽,不好意思地笑。
估计是照书想接回去时那几下扳的。
实践总比理论难啊。
“行,最近不要过度用手,手机打字都注意一点。”医生放开接回去的手,叮嘱道。
“谢谢医生,”王珏说,“没事,我不用手机。”
虽然可能没什么用,但他在李微家临走之前,还是把手环拿出来处理了一下,希望给他增加点工作量。就是路过那个报亭时,发现已经关门了——那打在他脚边的几个弹孔竟然也凭空消失了。想到这里,奔去光子大厦的步伐又快了一些。
他徒步又走了三公里,到大厦门口的垃圾桶掏垃圾。摸了半天,被烂香蕉和糖水渍蹭了个遍后,终于摸到一个黑色硬硬的垃圾袋。打开大致看了一眼,拎起袋子转头就走。
直到一个静僻的角落,他才迫不及待地席地而坐,终于喘了口气,闭目养神了五分钟,胸闷气短加头晕目眩才有所缓解。塑料袋有点分量,他眯紧了模糊的双眼,努力翻找那些能证明“他是他”的东西:身份证、医保卡、钥匙,还有……只剩一页的户口本。
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点痕迹的。他想。
他垂了垂眼睛,刚想着如何规划路线,就看到一个纸片,上面用漂亮的行书写着从光子大厦倒车到他家的路线,后面还夹了很多一块的纸币。
除此之外,程医生还塞了很多红红的钞票进去。
王珏心下一阵温暖,拿起那个纸片,站了起来。
他要回家了。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公交车后排的靠窗位置晃晃悠悠了。看着窗外崛起的高楼大厦直冲云霄,王珏产生了一种它们要尽数轰然倒塌在他头顶的错觉。有人跃迁时间,有人被时间抛弃。他觉得自己脸上有无数条干瘪的皱纹逆流而上,直直冲向天灵盖,盘根错节,垂垂老矣。
一切似乎都变了,就如刚刚上车被司机提醒要多交两元钱;一切似乎又都没变,远处的橘色霞光彼此推搡着,高悬的夕阳依旧安如磐石,像一颗正熊熊燃烧的头颅。
李微一定讨厌太阳吧。他突然想。
可惜被王珏直视的落日余晖是博爱的。它正穿越千里,折射万层,笔直地透过耸入云端的高层落地窗,温和地照在灰鲸攥得咔咔作响的关节。
最后那只手放松下来。
它翻开桌上书皮已泛得老黄的《圣经》首卷。
已存在46亿年的恒星散发出来的光芒,在上帝创世的光辉下,似乎也倍感羞愧。
然后那只手的主人盯着投影仪里录像的暂停画面,不知向谁淡淡命令道:“让席眠,活动活动筋骨吧。”
他想起当时他对着那个屋子里唯二存活的孩子说:“利未和西缅,是雅各十二个儿子中只有咒诅,而没有祝福的人。
“但在这个社会,你看看那些被祝福的孩子,多少成了不思进取、吃穿富足的废物。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类在进化吗?不,进化的只有科技。以前人活着就已经是底线,可在科技发达的时代,这个底线被逐步累加:从要有尊严,要有公平,逐步发展为要赞美,要享受,要奢侈。动物幼崽的求生欲越来越低,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学生开始自杀。
“一旦有人替他们承担起了肩上的重担,他们就会变得脆弱不堪。
“而真正被诅咒的孩子,都泥泞不堪地活到了最后。
“你们都是最有天赋的孩子。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走向腐烂。从今天起,你们要把底线降回到千百万年前的最低——活着,回归你们的求生欲。激发你们骨子里源源不绝的潜力,找到最原始的兽性,就能够无限接近——
“创世的神性。
“我给你们两个这个名字,是想让你们背叛这个时代。”
西缅和利未是弟兄
他们的刀剑是残忍的器具
我的灵啊,不要与他们同谋
我的心哪,不要与他们联络
因为他们趁怒杀害人命
任意砍断牛腿大筋
他们的怒气暴烈可咒
他们的忿恨残忍可诅
我要使他们分居在雅各家里
散住在以色列地中[出自《圣经》首卷:创世记(希伯来语在开始之时)49:5-7雅各给12子的预言诗。]
夕阳普照。
博爱与冷漠,只有一线之差。
灰鲸发言不代表本人本书观点(微博首发就注明了),随意引用容易产生歧义……tat
第12章
【13】
今天的粥煮多了。
——餐桌上拿了两个碗的李微
王珏打开了家门。
他之所以立刻问有没有拆迁,是因为他家里实在有些寒碜。一室一厅的老楼已被灰尘占领,王珏就着昏暗的自然光,一手拄在洗手池前,一手拿着矿泉水往自己头上灌,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眯眼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没人打理,长长地拢在后面,都快要齐肩了。
李微家里没有镜子,上次也只是在电话亭的镜子里匆匆掠过,还没来得及看看自己什么德行。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中长发造型倒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邋里邋遢,反而多了几分颓丧的沉沦气质。但他没有留恋,拿出一把剪刀,看形状还是解剖专用的那种,对着镜子把自己的头发唰唰几下给剪了。他很擅长用剪刀,像剪断“大体老师”的软组织一样干脆利落。但也许是左边剪得太快太顺利,右手剪右边后脑勺时不太方便,一个没看清,划伤了颈侧,浅浅的伤口立刻渗出些血来。
“咝……”
他皱着眉,凑近了眯眼去看那个伤口。
当他的睫毛几乎快要挨到镜子时,他突然愣住了。
他是不是近视了?
王珏突然想起上大学时,那个德高望重的张老师极为看重他,有法医请他做顾问时都要带着王珏去考察尸体实情。戴护目镜时张老师还说他眼睛好,不用叠戴眼镜了,让他千万保护视力。
他放下剪子,进入这房子唯一的房间。迎面是一墙的贴着泛黄发脆的金灿灿的奖状,每个奖状上缘都用卡通贴纸贴着——是他五岁之前的奖状。他在那面墙下面找出一本书,是老师送给他的《洗冤集录》影印版。他把它放在桌面上,坐下来盯着看了一会儿,猛然发现,靠他从小就背的“眼离桌面一尺远”已经看不清书上的内容了。
至少有五百度吧……估计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并发症病理性近视。
近视其实是有对比的。他之所以这么晚才发现,可能是因为他昏迷太久,已经失去了清晰视野参考值。就像婴儿出生时是倒向的视力一样,世界万物其实没什么真理,都是相对而言。
但是人的可悲就在于,一旦见到了所谓的“更好”,就再也无法安于现状。
他叹了口气。
明天去配一副眼镜吧。
他软绵绵地在桌子上趴了下来,侧脸枕上那本书,静静地嗅着纸墨的香气。
他在想,他和李微也许很早就交手过了。
“尸体经你手,你能看出多少?”李微曾经居高临下地问他。
有一具尸体,他和老师就差一点点证据,求证了无数类似的药物特征,但最后还是超过了时限和家属的耐心,被送去火化了。
是出自你之手吗,李微?
老师在专业上著书无数,其中也包括官方的医科教材——李微的那一本。
那具尸体被火化之前,老师偷偷留存了样本,后来发布了一篇轰动学界的学术论文。
之后他却辞职了。
没等给他一个交代,王珏就进入了昏迷。老师的名字再一次出现,是在那本教材里,他认出的主编之一。
——名字前被打了钩。
王珏闭上眼睛。
《洗冤集录》[宋慈著,世界法医学鼻祖。]的扉页上是老师的寄语——
“为生者权,为死者言——张明。”
王珏在桌子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怎么这么嗜睡?他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眼皮却还是发沉。
他选择了市中心的商场里的眼镜店,因为那里人多。
视力、辨色力、外眼、眼压、眼底、裂隙灯等一顿检查,左右眼由零度直接飙升到了六百多度。
这回真是被猪油蒙了双眼了。
他戴着又沉又丑的试用架到处乱晃,从未感觉世界如此清晰。他怀疑之前都没有看清李微的真实面貌……算了,想他做什么?
不想知道他样子有什么细节,最好再也不见。
刚把他从脑海里踢出去,他就看到无处不在的小镜子的反光中,掠过一道修长的黑影。
他心下一紧,随即又觉得自己多疑。
……看见黑色就紧张,都成神经反射了。
他深呼一口气,索性半躺在了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等待镜片的制作。他选了一个半框的黑色镜架,款式很无趣但要价很自信。他没为物价感慨太多,因为花的也不是自己的钱。
他猛然想起,好像还偷了李微的钱,还不少……
算了。就当精神损失费了,他也不差这点。
他本想安静地、四仰八叉地在软沙发上躺到地老天荒,但架不住那个战战兢兢的服务员老是给他倒水。他决定去个厕所。
他本不该进去的。
王珏刚一进厕所门,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他立刻警惕地环顾四周,隔间都是半掩着的,这里并没有人。
没有人,但是……王珏的直觉作祟,用脚尖一个一个踹开隔间的门。
踹到最后一间时,门缓缓展开,这个隔间是红色的。
一个成年男性躺坐在角落隔间,喉咙大开,喷射状血迹洒满了隔间。清晰的视野带来了更具张力的视觉效果,那伤口黑洞洞的,仿佛要咆哮着让尸首分离。王珏都不用去确认脉搏。
他作为一个前法医专业的阅尸无数的学生,胸口剧烈起伏,腿一下子软了——
他对死者身份一无所知,但知道这是冲着自己来的。
——尸体被摆成了他刚刚躺在沙发上的姿势。
他知道这是谁干的。
因为那人正拿着手术刀,抵上他的脖颈,从背后贴了上来。
“好看吗?”旁边的镜子里,王珏看见李微左手拿刀抵着他颈侧的动脉,身体带着淡淡的温度挨着他的后背,把下巴搁在他右肩上。他听见耳旁传来温热又近在咫尺的低语——
“这是我第一次,大张旗鼓地杀人。
“是你教给我的。”
他声音温柔得像要淌出水来,带着点笑意,低沉而危险的特质随着清晰的五感被无限放大。耳边响起的话危险得似乎不是人语。他看他,听他,碰他,却要被这环境和气场吞没,连骨头渣都不吐。
“‘我想大张旗鼓地走……最好是那种法医一眼就看出怎么死的尸体……你掐死我吧。’”
“这位小法医,看出死因了吗?”
第13章
【14】
今晚喝狗肉汤吧。
——李微
王珏是在等他,但没想到会等来这样一个大礼。
这一幕视觉冲击着实有点大。面前摆着一个凶杀案,而凶手在他身后半环抱着他,刀抵着脖子和他叙旧。
“这是,这是公共场合。”王珏闭了闭眼,吞了口唾沫,努力装出从前波澜不惊的样子,“现在痕检发达得很,你这样……”
从前的李微虽然骇人,却是一张白纸,而自己似乎阴差阳错地帮他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
这不是恶趣味,这是第一次他出逃时,那只被掰弯的勺子的放大版本。
“还在分析场地,这么淡定吗?”李微看他故作镇定,搁下巴的肩膀却在微微颤抖,仿佛发现了一件趣事。于是他直起身来,用高出他半头的优势把右手搭上他肩膀,然后指尖隔着衣料摩挲着一路向下,去探他的胸膛。从手指,到掌心,一点点覆上去,最后罩住他整颗心脏。他淡淡地抛出一个结论:“呣,这不是跳得很快嘛。”
猎物碍于颈侧的刀尖,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绷直了身体,乖乖顺从猎手所有没礼貌的动作。受制于人,就连隐匿的惊慌也被捕捉,却依旧梗着脖子嘴硬道:“……那是……因为你这次连脚步声也没有。”
李微闻言,轻轻笑了,保持着这个半搂半抱的姿势,又静静歪头,俯在他耳旁低语:“你应该多了解一下我的业务能力。”
掌心下的心跳剧烈而滚烫。耳边温热的气息裹挟着磁性的低音嗓,打着圈圈,扑洒而来。
他一个没控制住心跳,又变快了。
“吓着了?又快了。”李微把这变速抓了个现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再次语出惊人,轻轻道,“和你做噩梦时一样快。”
猎物猛一抬头。
又一块领地沦陷了。
“你……”王珏立刻反应道,“那个手环?你半夜也……”
“我的电子耳蜗24小时联网。”李微耐心地和已经到手的猎物解释着抓捕他的过程,“你把它摘了,我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我下意识还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李微轻轻覆上王珏那只前不久刚脱臼的手,“柔韧度不错啊。”
“你那天怎么拿下来的?是像这样吗?”李微在他刚刚接好的大拇指上轻轻一扳。
王珏立刻吃痛地闷哼一声,但又不敢妄动,只能绷紧了身子。
原来他都知道。
居然在自己家安摄像头,变态……
“24小时监听我,真辛苦啊。”王珏喘着气,不甘示弱地回怼道,“那不知道,你现在听到旺财的心跳了没?”
“什么?”
“你家楼下的流浪狗。”他走之前把手环挂在狗腿上了。
“……”
李微挑眉。
王珏心虚,挺直了脖子。
这一挺差点碰到手术刀片,李微一个侧手躲了过去,却看见了他右边颈侧浅红色的伤口。
“怎么弄的?”李微皱眉,看起来有点不爽。
“你管我。”王珏说。
“我的确管不了你,”李微冷哼一声,“你毁了我培养了半年的细胞。”
“?”王珏疑惑,“我没碰它。”
我本来是想的。
“你体温影响到它了。多了一个变量,都废了。
“怎么赔我?”
“……”王珏忍住没问那细胞的用途,一时语塞,想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却被攥得更紧,只好转移话题,“咱们能别在案发现场逗留了吗,一会儿有人来了。你不……处理一下?”
“处理什么?”李微笑道,“我还等着你和警察解释呢。”
“什么?”王珏一愣。
李微一下收了刀,突然发力,用身体把他往前推了一个趔趄,又抓着他两个手腕把他往怀里一带,让他勉强站稳。
接着覆着他的手,强行让他握向那个门把手。
王珏不明所以,然后突然感觉李微手下轻轻发力,似乎有所指——自己每个指尖都在被印向那个铁质的把手。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可纤细脆弱的手腕被他环住一圈还绰绰有余,被钳制住的关节像焊死一样纹丝不动——是他不自量力了。
“你要干什——”
王珏张了张嘴,没把完整的句子说完。
颈侧一阵温热。
他心下一凛,缓缓抬眼看向镜子——
李微吻上了他颈侧的那个伤口。
这一幕太过于奇幻,以至于疼痛来得有些迟缓。
犬齿陷入本就未愈合的皮肉,在里面肆意搅动,让撕裂来得着实容易,又辅以唇舌的反复舔舐排挤,助纣为虐。滚烫鲜红的血液顺着被破坏的肌肤纹理溢出来,没有受凉,反而流入更加炙热的唇齿间,再进入一轮新的折磨。
像一场暧昧的凌迟。
王珏仰着头,忘记了呼吸。
试戴眼镜很丑,但真的很清晰。他看见李微额间垂在他锁骨上的碎发,看见禁锢着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甚至看清了拇指关节上的一颗小痣。平日和李微钩心斗角,顶多是受他目光攻击;可今天一面镜子,把两个人一起照了出来,一同映在王珏眼底。他看见了自己。他们好像被镜子一起框住了,变成了第三视角的别人,变成了一幅画,荒谬,古怪,没有立意。
感觉自己要被吸干时,李微才放开了他。
他上前一步,伸出两根手指,蘸了蘸口里的血,在尸体面门留下一抹红。
从天灵盖到眉心,像个飞吻似的。
“……”
“你这是,要跟我同归于尽吗?”王珏侧着有点凉意的脖颈,缓缓说。
他知道杀手都会被磨掉指纹,但他的唾液总归会有他的dna吧。
“所以我没有丢下你一个嘛,”李微轻松道,“要不要体验一起被追杀的感觉?”
“我有什么可怕警察的?我就说是你胁迫我的,把你老底都翻出来。”王珏道。
“这么狠心吗?”李微努努嘴,“多死几个警察也无所谓吗?”
“还是说……”李微顿了顿,嘴角浮上一丝笑意,“你希望我帮你把他们解决掉呢?”
“你在说什么……”
“刚开始昏迷的事情你可能不知道,曾经有警察来过我们医院。我们医院向来接待身份敏感的客人,有警察来,这一闹生意冷淡了一阵。”
“两杠三星的一级警督呢。”李微故作思考状,“后来我问护士,问是来找谁的,她说是我的病人。”
“你要不要猜猜是谁?”
王珏皱眉,这是他不知道的事。他嗫嚅道:“那个案子……我是清白的。”
李微看着他,笑而不语。
“……但我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那现在怎么办,你要被通缉了。”李微的语气变得张扬,“商场的监控可无处不在,你准备好逃脱路线了吗?”
王珏咬牙道:“你故意的……”
“不巧,我这里正好有黑监控的技术。”李微没搭腔,挑眉道。
“……”
“什么条件?”王珏瞪他。
“求求我。”李微一脸平静地说。
“……”
想把你身上与我无关的伤口,都打上我的烙印。
——李微第三件“想”做的事
第14章
【15】
从来不喝热水的师父居然让我帮他买了被子和热水壶……爷的青春结束了。
但他为什么不要我的膏药?难道不是老寒腿?
——葫芦
灰鲸的同名杀手组织gw作为业界独苗,在管理方式上也别具一格。每一个杀手在养成后都是一个杀器,六亲不认,寡情淡义——借刀杀人的刀刃太快,除了自相残杀,也容易互相勾连反水,把自己的手割伤。
像一只只嗜血诛心的蛊,要在格子里单独供养。
而这格子的排列方式也有讲究,因为涉及合作与接线的复杂性,孤立放置的成本太大,阶梯性的组合则是更好的选择——等级制。更具体地说,就是一个带一个。
实力有差距的组合总是省去许多事端,学校班里的第一和第二尚且较劲打架,杀手也不例外,何况他们学的本来就是打架。但你要把第一名、第十名、第一百名放置在一起,那就是love&peace。这也许就是嫉妒和仰慕、硌硬和无感、势均力敌和有点逼数、利益相关和关我屁事的微妙差距吧。
以此类推的话,假设第二名与第十一名、第一百零一名一组,那么这两组之间就会被严格隔离,像是放在两个格子里的蛊虫,老死不相往来。
但排名只是实力的大概估算,第二名也只局限于第二组的第一名,毕竟两组的人员之内从没有交手。唯一有交集的机会就是,有蛊叛变。到了这时,隔板就会缓缓拉开,势均力敌的选手进入战场,陷入一场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
毕竟这时未曾谋面过的同行与目标没有任何差别。
分组以第一名打头,在10~50内进行抓阄,被抓到的人再进行下一轮抓阄,保证了分组的随机性,也给小幅度的变动留下空间。
这也是当初李微去处理275时觉得不解的原因,因为这本来是200名左右的任务。
10~50名在被抽时都有着心里的小九九,因为遵守着一个带一个的规则,被谁抽到,谁就是他们的“师父”。第十名的葫芦表面上和其他人嬉皮笑脸,背地里却自命不凡,对这个制度心里十分不爽。因为如果真一个不小心被第九抽到,可就只凭一名的差距,差了辈儿了。
但抓阄系统似乎有一定指向性,因为当那个女人踩着高跟鞋特地来找他时,他就知道自己应该中奖了。能和老板直接接线的红别,这还是他第一次见。
于是乎,葫芦在众人艳羡的眼光中,成了李微的徒弟。
他心里冷哼一声:真没见识。
哥们也是腥风血雨里摸爬滚打,层层选拔出的好吧?第一又怎样,能差多少?我倒要看看你能教我什么。于是认脸的时候,他不卑不亢地一下推开门:“前辈好。”
嘴上说着谦辞,语气却戒备而张扬。
李微闻声抬眼。
“嗯,你好。”他几乎是立刻就冲他谦和而温雅地笑了。
葫芦:“……”
我日,大帅哥。
上一秒还自视甚高的冷酷杀手葫芦,下一秒就被李微温暖的笑融化了一个角。
没想到,居然不是装逼犯。
哇,这些都是他研发的?
靠,上次小黑屋第一是他?
一个月后,在众人嫌弃的目光中,一个屁颠屁颠的小跟班诞生了。
师父,今天吃点什么?
师父,新的白大褂帮你买好了!
师父……
直到有一天,李微和他语重心长地说:“我常常怀念初见时你的高冷和拘谨。”
第一名的超神比他想象的还可怕。研发新药的工作人员数不胜数,但大都只是执行提案和假想,真正的技术80%都来自以他师父为首的上级人员。李微似乎特别完美,业务强悍就算了,还健谈,不高调,不出头,每一个表情都恰到好处,每一句寒暄都让你觉得舒服,连嘴角的弧度都像是精心设计好了似的,什么都好——
但就是没有人味儿。
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他没有爱好。发型理发师剪什么就是什么,吃饭也雨露均沾,永远不会多偏向哪个食材一口。人家叱咤风云的前辈,都有点个人特色,开膛手杰克,罗斯托屠夫,业界内传出去,也有个名号不是。可李微杀人没有定数,仿佛是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也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在意的事情;对杀戮更没什么执念,从来没杀过目标之外的人,就算是没长眼的惹了他,他也看都懒得看一眼。
可他刚刚发现他错了。错得彻头彻尾。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
李微只是看见一个一看就是伪装的眼镜店员往一个顾客水里下毒,转头就把他在厕所里杀了。
那手段,颇有前面提到的几位前辈之风。
然后似乎他还给那个顾客炫技般展示了一下,两个人在里面待了一会儿,然后那个顾客就跟他走了。
……师父。
虽然猜到你可能是弯的了,但没想到你追人的方式,这么……辣。
他一边擦着隔间的血迹,一边怨念地想。
地下停车场,空气有些潮湿。王珏一板一眼地跟在李微身后,时刻和他保持在一条直线,跟走独木桥走歪了要掉河里似的。
自己的处境真是越来越危险了,竟然暂时只能跟着他,真是可恶。
然而……
李微总不会害自己吧。王珏生怕远离他一点就要被摄像头拍到,低着头又跟紧了一点。结果眼前人突然停下,他一个没留神撞了上去。
“你放开了走,有我呢。”李微回头,好笑道。
“你别忘了报警。”王珏怒目而视。
李微是职业杀手,不会轻易和警察产生关系,什么一起被追杀的鬼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坐电梯时,李微侧目看他,被他瞪了回去。
他坐上李微mpv的副驾驶,想着从前的案子。既然警察来找过他,那他的dna应该都在数据库里了。李微应该不会蠢到随机杀人,很有可能那人是目标或者内部消化……可今天的行程是随机设定的,那个人怎么会那么巧和我在一起?
完了,那人极有可能是冲着我来的。看来给灰鲸的消息已经奏效了。
那李微……
他感觉自己脑子真是大不如前了,这么点思考量已经让他感到疲惫,昏昏欲睡。
王珏索性直接问出了心中所想:“你……杀的那个人是谁?”
“喽啰。”李微简要回答道。
“那……你……”王珏说话变得温吞起来,思考变得迟缓。
王珏眼皮要睁不开了,明明中午才睡过。
李微看他困得一直点头,直接侧过身上前想帮他把安全带拉过来。没想到身侧的人直接靠了下来,整个人栽到了他身上。
第15章
【16】
世界和我总有一个在不停旋转。
——39oc的王珏
李微瞬间肩膀一个发力,撑着他断线木偶似的头和身子,然后单手把他垂着的下巴抬起来。王珏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微微张着的嘴被捏得有点嘟起来,仿佛妨碍了喘气,脸被憋得微微发红。李微伸出另一只手,用手背去探他的脑门,马上被烫了一下。
“你发烧了。”
安全带入扣,李微毫不留情地松了手。
“发……发烧?”他被扔下的下巴突然失去了支撑点,摔在了系好的安全带上。
“以后少在冰箱里玩躲猫猫。”李微说。
“你都、知道……”
王珏想坐起来抗议,尝试了一下,放弃了。
“每次都是,跑,”李微把引擎启动,淡淡说,“跑不过就往我这一倒,自不量力。”
“你……别嚣张,”王珏气息奄奄地嘴犟道,两片嘴唇无力地翕动着,烧得舌头都捋不直了,“我昏迷……前,你不一定打得过我。”
“是吗?”李微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梢,“我客观理性地认为,你现在谁也打不过。抱歉地通知你,你目前只有跟着我才是最安全的。”
“……”
王珏没说话。
李微用余光一瞟,发现那边已经接收不到信号了。
李微把车停到家门口,单手拽着他后脖领,跟拎小鸡崽子似的,把他拎出车。然后意外地发现他还能走,只是脑子不太好使了。
“你说,这、发烧、的、感觉,还、挺好,”王珏耷拉着脑袋,跌跌撞撞地走进被提前打开的大门,像一张饼一样把自己摊在床上,裹着被子,一个字一个字蹦道,“感觉,不用想那么多东西了……”
烧坏了。
李微从后面紧随而至,惆怅地关上门,想起了被葫芦支配的恐惧。
他瞟了眼屋里的王珏,又拿了一堆东西走进房间,堆到床头,蹲在地上,把脸凑到床头瘫着的王珏的侧脸边,淡淡道:“张嘴。”
王珏侧躺着,张开了嘴。
“张大。”
他仰着脸把嘴张大。
“说‘啊’。”
王珏乖乖照做:“啊——”
“闭上吧。”
王珏又照做。他半睁着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突然,他目光呆滞喃喃道:“医生,我还有救吗?”
开始说胡话了。
李微站起来,把各种药水挤进吊瓶,并不想理他。
他一转头,就看见王珏还在盯着他看。然后他突然把手腕并在一起,递了过来。
李微:“?”
“你、不是,power,paw……”
李微怀疑了几秒自己的耳朵,道:“你还跑得了吗?不用这么主动。”说罢就接过他一只手,给手腕绑上了医用乳胶管。
“改换绳子了吗……”王珏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任他摆弄,眼睁睁地看着李微,拍了拍手背,然后隔着细嫩的皮肤捻出一根青色的血管,在上面熟练地用棉签涂上碘酒。
可当他从针头推出一些液体时,几乎是瞬间,王珏一下子就把手缩了回去。李微转头看他,看见他涣散的瞳孔骤缩,盯着针头的五官痛苦地挤在一起——那是极度恐惧的表现。
害怕到一定程度时,人是哭不出来的。他只是控制不住地打着哆嗦,上气不接下气,嘴里有些无力地念叨:“不要打针。”
“不要打针。”他又说了一遍。李微注意到被子下他的身体缩成了一团。
他从来都是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刀架脖子、尸横于前也面不改色,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李微面前展现恐惧。可脑子不清醒带来的真情流露也转瞬即逝,自我保护机制让他努力为自己辩解,给自己的颤抖找一些合理的解释:“太冷了……”
典型的自我逃避。
李微把那只逃逸的手捉回来,左手轻轻覆在他眼睛上,右手用掌缘固定住那只不停颤抖的手,又用两根手指把针一瞬间精准地推了进去。
直到单手把胶布粘好之后,覆在眼睛上的手也没动。瑟瑟发抖的睫毛轻轻刮擦着掌心。
良久,颤抖才渐渐平息。
就在快久到他以为他睡着了想把手拿开的时候,李微看见那张脸上露出来的嘴唇,突然笑了一下。
他立刻把手拿开了。
“你照顾病人的时候这么温柔啊,医生?”王珏望向他,眼底一片清明。
“药到病除?”李微平静道,“你恢复得够快啊。”
“医生治得好。”
他之前不是装的,只是一想起那段回忆,人就一下子清醒了。
创伤应激障碍着实有点难搞。
从前他自己查资料查到了眼动疗法,就是把右手手指放在双眼前一段距离,慢慢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反复交替,然后慢慢回忆创伤记忆。简介煞有其事地说是让手指带动眼球,将卡在杏仁核的记忆上传到大脑皮层,让大脑皮层再加工。结果他一开始回忆,手指就没法转了,颤抖着用力弯曲,然后焦虑地啃起了指甲,最后仰着头大口呼吸起来。后来程医生给他介绍了森田疗法,就是顺其自然,“拥有健康人的举止,心理自然健康起来”。可惜没等适应,他就受到了二次的毁灭性伤害。
他握紧了拳头,决定贯彻自然疗法,努力克制颤抖。
他看李微欲言又止的样子,怕他要问什么,连忙用下巴示意了下吊瓶,说道:“你那里面装的什么?”
“装的盐水、消炎药、葡萄糖水、退烧药……”
“什么?”王珏后面听不清了,眼皮发沉。
“……”他闭上眼睛。
“安眠药。”李微继续一脸平静道。
第16章
【17】
我是被席眠捡回来的。
就好像刚破壳的小鸭子,第一眼看见谁,就认定谁了。
——衍辰
实验室里,男人穿着白大褂,正透过无框眼镜仔细把滴管里的液体少量多次地加入培养皿,因为认真而微微皱着的眉宇间,散发出一种深邃和宁静的气质。
宁静的眉宇之下,却透着两个黑眼圈。旁边是红别写的被无视掉的小卡片:按时吃饭睡觉哦,么么哒。(唇印)
第二百零六次混合。最后一次……再不成功就……
滴答。滴答。就连捏胶头滴管的力度仿佛都很考究,液体顺着试管壁流下,小心又谨慎。
“啪。”门一下被推开。
男人一个手抖,剂量一下子加多了,淡黄色瞬间变成血红。
他怒不可遏地回头看去。
“你妈……”可他看清来人是谁后,却立刻扔下了滴管,站了起来,声音里透着惊喜,“你怎么来了,哥?”
“衍辰。”席眠脸上没什么表情,“说了不要叫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快得了吧。自从我一举冲到前十,你为了避嫌,多久没见我了?”衍辰眼睛里亮亮的,就要上前去拉他的肩膀,“你居然主动找我!是不是想我啦?”
“不是。”席眠毫不留情地打断道,“我来找你拿药。”
“我的药不是都给过你了吗,这么快就用光了?”
“我需要一种通过皮肤就能吸收的,”席眠轻轻躲开他亲昵的动作,“没有解药的。”
“你现在这么狠了?”衍辰被躲开的手自然而然地画了个圈,在身侧停下,仿佛无事发生,“那你直接买一瓶百草枯熬一熬不就完了,完美符合条件。”
“也是。”席眠似乎本来也没想达成目的似的,转头就走。
“哎,等等。”衍辰一个箭步挡住他的退路,后知后觉地皱眉道,“你这次任务是不是很危险?靠……你他妈不会是来见我最后一面吧?”
席眠没说话。
“难道……是自己人?”
“让开。”
“前十的?”
“别猜了,让开。”
“我靠,看来是了。”衍辰激动地拉住他的袖子,“没有解药……不会是我吧?”
“不是。”席眠冷冷道,“杀你直接一巴掌的事。”
“我可鬼得很,不要小看我。”衍辰噘噘嘴,“不过恕我直言,剩下那几个货色除了那个谁,真不是你的对手,你不必——”
他说到一半,停住了。
“不会吧……”他看着席眠依旧沉默,一下收起所有嬉皮笑脸,低头陷入沉思。
“我去给你配药。”
一夜无梦。
王珏从没睡得这么安稳过,有了想问安眠药牌子的冲动。
但看着安静发蔫的小兄弟,还是算了。
安眠药具有骨骼肌松弛作用、神经中枢抑制作用,抑制运动神经和肌肉功能的作用……他背着书,安慰自己道。
他躺在不知道比病床软多少倍的床上,盖着暖烘烘的被子,手上扎着吊瓶,思维也混沌了起来,突然就有把这一瞬间定格为永恒的冲动。
如果右手没被铐在床头的话。
李微用手机点开客卧的监控,看王珏想爬起来做个俯卧撑,撑了两个就体力不支,原地趴下了。
没等李微幸灾乐祸,手机就弹出一条消息。
【红尘别过】:在?
【李微·周三出诊】:不在,年假中。
【红尘别过】:少扯,你们有个病人跑了?
李微一怔。
【李微·周三出诊】:是吗?你说哪个?
【红尘别过】:王珏。
【李微·周三出诊】:你问他干什么?
【红尘别过】:人在哪呢?
【李微·周三出诊】:杀了。
他大言不惭道。
对面沉默了。
【红尘别过】:行,知道了,你忙吧。
他没关对话框,在沉默中等待着暴风雨。
过了一会儿,手机不出意料地响了,是一通视频来电。
竟然是灰鲸。上次和他说话已经几年前了。
居然还是视频电话,要知道红别也没见过他……
难道……?
他接通了电话,对面的画面果不其然,是漆黑一片。他刚把摄像头对准自己,就听对面问候道:“小微,休假怎么样?”
即使是变音处理过的声音,也能听出一种来自长辈的亲切。
“本来想着你年假不该派任务了,还怕你太辛苦,想着要不要叫别人。但听说……你已经解决了?”
如果李微的虚情假意有老师,那么这位或许就是鼻祖本祖。
“你说的是王珏?”李微在摄像头前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为什么要杀他?”
“小微,”灰鲸的声音带着藏了刀的笑意,“接任务时你可向来不问为什么的。”
李微沉默,一时间竟然没有虚与委蛇。
他在问自己相反的问题。
“哈哈,”灰鲸自然地打破了沉默,“红别说你变了,我还不信,你以前可从不会晾着我。”
“没有,只是好奇。”李微瞬间自动修复了ai自动对话系统,“只是王珏昏迷了八年,杀他,不过我拔根管子的事。何必大费周章等到现在?”
“是啊,八年。”灰鲸人到中年,也不能免俗地感叹起时间,“八年都让我忘了这么个人,让这小家伙儿跑了。”
灰鲸这样的人,叫人叫得越亲昵,就越让人脊背发凉。李微装出一副疑惑样子,心里暗起波澜。他知道他不能再表现出任何对王珏这个人过多的关心,只老老实实承认错误,一副愧疚忠诚相:“摄像头的事,是我的疏忽。”
“是我没和你提过他。本来以你的性子,不在任务上的病人你向来都是全心全意去救治……我以为……算了,杀了就杀了吧。怎么杀的?”
“掐死的。”李微答得果决。
“这不像你。”
“偶尔换换口味。”
“有录像吗?”
“任务之外,我就没录。”
“尸体呢?”
“处理了,在焚烧炉。”市内有几家承包的殡仪馆。
一连串死亡追问让李微明白了,装聋作哑是混不过去的。他索性直接试探道:“你从来不问我人是怎么杀的。这人对你来说很特别?”
“你从来不杀任务外的人。”灰鲸不答反问,以牙还牙,“这人对你来说很特别?”
依旧是带着笑意的声音,语气却明显冷了下来。
气氛顿时紧张。
“你把视频后置,给我看看你家。现在,马上。”多个回合过后,灰鲸放了大招。
“好。”李微爽快答道。
屏幕里浮现出他黑白分明、棱角遍布的装修,卧室、客厅、厕所、厨房……每个角落都不放过,让人看得惊心动魄。
他走得飞快,很快就到了王珏躺着的客卧。
其实王珏耳力惊人,应该能听见所有的动静。如果他能听见,立刻躲进衣柜里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他不是躺在床上,准确来说,是铐着的。
他打开门,走了进去,镜头慢慢对向了床铺。
纯黑的被子凌乱中泛着褶皱,中间软绵绵地鼓起一团,看着还是有点突兀。
“把被子掀开。”灰鲸下命令。
第17章
【18】
小——兄——弟——
——王珏
李微奉命缓缓上前,抓着一个被角拎起来——
那是一个立着的散装热水袋。
空无一人。
“好,我相信你。”那灰鲸立刻改口,又和蔼地笑,“也是临时抽查你家里有没有女人,哈哈。小微,你还是一点都不近女色啊。”
“毕竟我眼里只有组织,”李微也恢复了油嘴滑舌的状态,在摄像头背后依旧配合出演,“甘愿奉献我的青春。”
两人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结束通话,挂断后都不约而同地在第一时间把嘴角放了下来。
看来275根本就不是灰鲸让他杀的,而是红别自己擅作主张。她知道他查了王珏的资料,而且她去过医院,还知道他给王珏加了脊椎输药装置。
红别在隐晦地提示他:不要有二心。
敢情王珏的存在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王珏有什么“殊荣”,让他稍微对他关照了一点,就引起了红别的警觉?
有什么本领让他们防备他,又不敢杀他,甚至都不告诉自己他的存在?
微信提示声再次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个秋葵】:你在哪?
是他放在王珏枕边的手机。还直接把微信对话框页面放在了首页,以照顾八年前的老古董。
【李微·周三出诊】:我在实验室。
【一个秋葵】:就两步道。你不能出来吗?
【李微·周三出诊】:你有什么事?
【一个秋葵】:我觉得这里很危险,我们该撤离了。
【李微·周三出诊】:你的预感很准,其实你已经撤离了。
【一个秋葵】:什么?
【李微·周三出诊】:你在另一栋房子里,同样的户型我有六套。
王珏震惊了,环视四周,床头柜上多了一个眼镜盒,看来是他帮忙拿回来的。他把眼镜戴上,又把眼镜盒拿开,在床头柜上找他之前用手环磕出的小坑,果然没有了。
不过床头柜旁边的垃圾桶里,也多了几张卫生纸……
他想了想发蔫的小兄弟,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个秋葵】:你对我干了什么?
【李微·周三出诊】:你晨勃了。
【一个秋葵】:??????????????????????
【一个秋葵】:所以呢?
【李微·周三出诊】:所以帮了你一下。太久没有,运动神经会变差。
【一个秋葵】:我怎么不知道?
【李微·周三出诊】:你吃了安眠药。
【一个秋葵】:你,为什么要关心我的性生活?(倒挂微笑)
【李微·周三出诊】:我只是关心你的健康,要遵医嘱。
【一个秋葵】:庸医!我都发烧了
【李微·周三出诊】:被发现了。你这不就跑不动了吗。
【一个秋葵】:……这不是重点,你怎么能帮患者干这种事情?医德呢?
【李微·周三出诊】:这不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吗?你没学过?
【一个秋葵】:那你为什么帮我?
【李微·周三出诊】:想帮就帮了。
【一个秋葵】:你这时候“想”用得倒是利索!
【李微·周三出诊】:我给你打屁股针的时候也没说什么啊。医学生眼里的肢体,不早就没有世俗概念了吗?
【一个秋葵】:但是正常人都会觉得羞耻好吧。
【一个秋葵】:什么?你给我打了屁股针?
【李微·周三出诊】:羞耻?会觉得难受吗?
【一个秋葵】:也不是难受……就是会脸红什么的……
【一个秋葵】:等等,我为什么要回答你这个问题?
【李微·周三出诊】:这不也是正常生理现象吗。
【一个秋葵】:?
【李微·周三出诊】:我第一次掐你的时候你脸更红,不是很正常吗。
【一个秋葵】:靠了。催产素,催产素你总知道了吧。亲密肢体接触会有催产素分泌……
【李微·周三出诊】:催产素是爱情激素。
【李微·周三出诊】:你的意思是说,这种行为让你爱上我了?
【一个秋葵】:……
【李微·周三出诊】:(红色感叹号)什么意思?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李微:“……”
一分钟后。
【一个秋葵】:等等,你说我的预感很准是什么意思?
【李微·周三出诊】:还记得灰鲸吗?
王珏刚刚还奋起打字的手突然停住了。
【李微·周三出诊】:他刚还亲切地跟我叫你小家伙。
“……”
王珏抬头看了看手铐,发现尺寸格外合适,严丝合缝。
【李微·周三出诊】:等我回去。
路上遇到一点麻烦,二十分钟的车程他走了半个小时。
李微这次终于打开了真正客卧的门。
他捏着王珏的手腕,把他的手铐一下解开了。
“起来。”
对面的人握着发麻的手腕,很自觉地爬起来。似乎从他进来开始,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李微一步一步把王珏逼到背抵柜子上,发现他身体佝偻着,惊惶不定的脸色白得惊人。
李微突然想起当时王珏在刀架脖子上时,还要镇定交代他帮自己整理死后仪容。可现在,虽然不排除身体虚弱的原因,他还是能看出他紧张了。
“不是不知道我有组织吗?”李微平和的语气中透着几分凉薄,“现在老大都来吩咐我关照你了。耍我,你很有一套。”
王珏没所谓地耸耸肩:“你现在是要杀我了?”他仰头,自己主动露出纤细苍白的脖颈,“你来吧,这次果断一点。”
李微真就伸出手去,最后只是指节搭在他颈窝的动脉上,果不其然摸到了狂跳的脉搏。他眯了眯眼,缓缓道:“我不杀你。”
“哈哈。”王珏笑得一脸灿烂,可微颤的语调还是暴露了他,“我可是上了灰鲸的追杀名单,不杀我,死的不就是你了吗?”
“你觉得他想让我杀你?”李微凑近说道,“他明显是要活的。”
“他可不是讲情分的人,他要活的,只能是因为有把柄在你手上。”李微道。
“嗯,聪明。”王珏努努嘴,“我的确有把柄。那他让你抓我了?”
李微略一思索,说:“没有。”
“那就对了,他已经不信任你了。”王珏继续笑道,眉梢挑成一个好看的形状,“从你杀了那个所谓的喽啰开始……不,是从我出逃了你没有上报开始。唉,但这也不能怪你。谁让他们从来没告诉过你我的故事呢。”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只能跟你一个阵营了?”李微也颇有意味地笑了,“这不符合逻辑吧。我为什么要上报一个陌生人的行踪?而且他从不在意喽啰的性命……能让你这么觉得的,应该只有你那所谓的故事吧。”
“的确,所以要听我讲吗?”
李微笑了。
他在设计他,挑拨他和灰鲸的关系,而且似乎胜券在握了。
他倒是想听听什么事足以作为把柄要挟杀手集团的老板灰鲸,可一想到自己被耍了——
“是不是我一直对你太好,让你太自信了?你知道在我们这反水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要被所有杀手追杀一辈子。
“他们不会围堵你,甚至不会见你。他们只会在你随手买的衣服上、杯子的瓶口上、你摇下车窗的粉尘里加上一点教科书里都没有的物质,会把寄生虫放在你的食物里伪装成蚊虫叮咬你,让你每分每刻战战兢兢,随时随地不得好死。你知道心丝虫吗?做手术时把心脏剖开一点,切口处就会露出无数条像白面条一样的虫子,翩翩起舞。”
王珏抿着嘴,不说话。
“你觉得我在乎什么?你觉得,我会因为什么选择和你一个阵营?”
王珏微低着头,线条平缓的五官陷进阴影里。良久,他才开口道——
“可惜他现在已经认定你被我拐跑了,不过他没说让你抓我应该是试探,是要等你的说法,看你是不是真的叛变了。”王珏突然笑了一声,心下仿佛决定了什么,语调轻浮起来,“你当初不杀我,我的确要谢谢你哦。不过原来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对别人都那么热情开朗,装得真好。当初有一次听见你和护士说话,我还以为你有双重人格。”
“不过你像这样冷淡点挺好,就很真实。打喷嚏的时候不会放松,还有点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学会想……”王珏在危险的边缘反复横跳,可惜没等他说完,就被李微摔到了柜门上。
“灰鲸只看结果,”他抵着他的肩膀,低头凑近王珏的脸,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你说我把你带到他面前,他还会怀疑我吗?”
“我不杀你,但这并不代表我有保你的理由吧。”
王珏被猝不及防这么一摔,又听见这话,瞳孔骤缩,怔住了。
身边的场景在精神的操控下扭曲起来。
那是灰鲸特意为他准备的狭小空间,漆黑不见五指,只闻得见自己身上浓浓的血腥味和皮肉烧焦的味道。他听不清自己嘴里在说什么胡话,只是下颚不断发力,想留住一些口水,保留一些水分与体面。后来他连口水都流不出了,也听不见那个戴面具的人在耳旁喊些什么,脑子里一片轰鸣。
如若不是他在四肢里都埋了信号器,说不定已经沦为人彘了。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一片白茫茫的影子发出来的:“想要活着折磨一个人,总归是有法子的。”
完了。
这回真的玩太大了。他输不起了。
“你不想知道把柄是什么吗?”王珏垂下眸子,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不甘示弱道,“你作为得力下属,如果这和你没有关系,你怎么会突然倒戈呢?”
“你转院到我这来,是他安排的。”李微说了一个陈述句。
“上次我在眼镜店的时候带的资料呢?”王珏抬了抬下巴,“你拿来,你就知道了。”
李微看了他一眼,将信将疑地退了出去。可他刚走到书房,就听见玻璃打碎的声音。他心叫不好,以惊人的速度飞一般冲了回去,就看见王珏正拿着一大块玻璃往自己咽喉上划——
李微一把揽住摇摇欲坠的王珏,迅速捉住他的手腕,发狠用力,力道大得让他撒了手。他刚想从颈间的鲜血之间去确认他的脉搏,靠在他身上的王珏突然用力挣扎出来,在一片混乱之中将头用力向柜子的棱角一撞——
千钧一发之际,李微的手最终垫在了棱角和他的脑门中间,手骨发出了“咯”的一声。
王珏保持着那个姿势,虚弱地喘息了两下。
不过他毫不领情,甚至冲着那只挫伤的手又狠**了一下。自残失败的无力和羞恼让心里伪装成临别留言的怨恨失去了外壳,转化成嘴里尖酸刻薄的话语:“你说得对,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放弃你的功利、你那扭曲的价值观了。
“你连‘想’都不知道是什么,我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才幻想你能共情来帮我。你也不必知道那些了,我看有些东西已经在你脑子里根深蒂固了吧。你为什么不杀我?你看你怕的,怕你老板怪罪你吧,怕你那捡你来的爹爹打你屁股吧。
“李微,我看错你了。
“你就是他养的一、条、狗。”
过于激动的心跳让他在大病未愈的情况下喘气极其困难,浑身上下都抖如筛糠,呕出来的字句却铿锵有力,像带着血一样。
李微听他说这些话,看着他,面无表情。
“怎么,你还想干什么?您请便。”王珏红着眼睛,恶狠狠道,“反正你不敢杀我。”
“这可是你说的。”
李微抓着他的手腕,吻了上去。
第18章
【19】
我叫王珏。
到目前为止,在我荒废而离谱的人生中,我那可怜的常常被蹂躏的心脏,曾经历过三次自我毁灭式的狂跳。
第一次是躲衣柜里听父母被杀时的惨叫,第二次是灰鲸笑眯眯地给我静脉注射。
第三次是现在,我的主治医生正在不遗余力地吻我。
可我刚臭骂了他一顿。
所以这个吻似乎也不是那么温柔。他钳着我的两只手腕,膝盖抵着我的大腿,把我一下子推到身后的墙上,然后整个身体都压了上来。
下一秒,整个嘴唇都被一片温热包裹了起来。我无力抵抗,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呜咽。
荒唐至极。
他粗鲁而暴力地撬开我的唇齿,把舌尖送了进来,吻得很凶。柔软的舌头与坚固的牙齿起转承合,刮擦吸咬,然后毫不留情地在下唇上重重地咬了下来。我疼得一震,一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血腥味儿在我们嘴里弥散开来,可他的进攻愈演愈烈。他甚至还伸出一只手,把我奋力想躲开的下颌抬起,强迫我的嘴微微张开,接受他的所有掠夺与采撷。玻璃切口过于平整,颈间的伤口似乎还没有唇舌上的疼——钝刀自杀的悲哀。我用沾着我颈间血的手,倔强而虚弱地去推他,可笑的是这种时刻,我还在想他黑色的衣服不容易弄脏。可用尽全身力气换来的自不量力的结果,反倒让我看起来是在搭着他的肩膀,迎合他的强吻。
我仿佛尝到了人生莫大的悲哀,有点痛苦地慢慢睁大眼睛去看他。
囊中之物,一时兴起压在墙上肆意妄为,仿佛是件合情合理的趣事。
请让我好好看看冰冷戏谑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吧。是看着用以邀功猎物的不屑,还是轻而易举就可以羞辱我的泄恨?
然而当我看向他的双眼时,心中不止一个声音说:错了。
深情款款太过庸俗,死水微澜不够惊艳。那是一个深渊,正在注视着我的深渊。
我承认,我败了。不论是幼稚的揣测,还是无药可救的自尊,都在这深渊里被肢解,一败涂地。
我哭了。
他顿了一秒,然后用我的眼泪调味,去一遍遍舔舐他制造出来的伤口上,正源源不断滚出的血珠。
我不想把场面弄得太过糟糕,但依旧控制不住自己。
我不仅没控制住泪腺,还在他炙热的亲吻和紧密的肢体碰触间失去了自我。
大脑一片空白。
手上依旧一片洇湿感。他终于不再无视我的反抗,又轻轻圈住我的手腕,没有按在肩侧,而是握着置于胸膛之前。
我早已被他吻得没了力气,加上失血过多,开始头晕眼花。我已感觉不到他是如何撩拨我口中每个角落——直到我整个人腿软到站不稳,身体开始下滑时,他终于放开了我。
发烧的眩晕,头部的撞击,颈间的失血,还有不知道什么激素在大量分泌,我在多重夹击之中无处立身,失去了知觉。
可是倒下前一秒,我发现手上早就该风干的血迹,还是湿润而鲜艳,在灯光下泛着水光。
——昏迷前的王珏
密不透光的房间里,没有风。
可我梦见了辽阔的旷野。李微在戳着十字架的野坟旁边,穿着黑色的风衣,戴着白色的手套,于夜色中踏着舞步,用小提琴拉一首用来祭奠的挽歌。
心口还别着一枝红玫瑰。
——昏迷后的王珏
王珏一睁眼,就立刻爬了起来,拖着散架的身躯,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间。
四下静寂,浴室有水声哗哗作响。
他想起手上的血,深吸了一口气。
他又走了一段时间,就看见客厅惨白的地面上,铺满了鲜艳娇媚的血水。
那乍眼的猩红还在前赴后继地向一隅处缓缓漫去,仿佛要把整个空间撕裂开来,恶狠狠地大力嚼碎,再粗鲁地吞进肚子里。他光着脚踩在上面,踏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最后缓缓推开浴室的门——
李微靠着浴室的墙砖,在血水簇拥中躺坐着,正被淋浴劈头盖脸地冲刷。
“衣服脱不下来了。”李微解释道,语气还是像从前一样平淡,可能听出来已经虚弱至极。
“你、你怎么了?”王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下意识说,“伤口不能沾水你不知道吗……”
黑色的布料它沉稳、古板,不近人情,能掩盖一切血迹,你不碰它,就永远不知道它的主人已经伤痕累累。。
应该是因为他坐在了浴室的地漏上,血水才会溢出来。如此狼狈不堪,想必李微不会坐视不管,只有一种可能——
他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那时就已经伤得那么重了,那、那个吻……
王珏脑子要炸掉了。
等等,等等,他脑子里应该没有对吻的世俗概念才对。
“来的路上太赶,被暗算了。”李微道。
“你不是说让我相信你的业务能力吗?你不是第一名吗?”王珏听到这话一下急了,冲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轻轻握住他的肩膀,声调都跟着上扬,“是谁?是……”
他突然想起李微来时跟他讲的,反水的下场。
“是……是你们有内讧?不对,不对,是灰鲸。”王珏气息急促,眼珠带着脑子一起飞转,“你说灰鲸没让你抓我,根本就不是他不信任你了,他肯定会先试探你,是你……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跟他说,”李微淡淡道,“我把你杀了。”
王珏一脸不可置信。
“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
“你不该和他说你杀了我。”王珏狠狠皱眉,“我曾经跟他说过,我身上有信号器,只要我死了,他的把柄就会被自动发给所有当事人。所以从你说你杀了我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你在骗他了。”
“哦,”李微倒是对这个漏洞没有了解,但他的注意力并没有在此停留,举一反三道,“所以是灰鲸把你变成了植物人,让你活着被折磨?”
“对,但是这个不重要。”王珏用力抓着他的肩膀,“重要的是灰鲸知道你骗他,肯定下令在追杀你了。”
“……”李微抬眼看他。
“你不是说要策反我吗,”他一字一句道,还带着些笑意,“你成功了。”
他怎么知道的?
“你、你又在我身上安监听……”王珏眼睛蒙上一层雾,表情一下变得呆滞,“可是我还没开始策反呢。”
“是吗?那不好意思了。”李微笑着说着谦辞。
“你……你……”王珏“你”了半天,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伤是为他受的,他自己还全然不知,说了那些恶毒的话。灰鲸那边的消息也是他泄露的,他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就提醒他的,但是那天突然发烧,还被喂了安眠药。
他在微信上说时,已经太晚了。
他本来的计划是赌李微在他的身世和已有舒适圈之间的权衡,用自己的命来赌。他最坏的结果就是,李微听了那个把柄后依然选择效忠灰鲸,并将把他交出去。他也以为最终结果是这样的,所以选择自裁。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还没给他讲故事的机会,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教会我什么是‘想’呢。”
李微每笑一下,就好像在他心上横刺一刀。
“但是,我好像要死了。”
王珏愣住了。
“不会的,不会的。你伤口在哪?你……”他把他湿透的衣服一点点卷起来,翻找着他最大的出血点,却都是出血量较少的伤口,怎么找都找不到致命伤,急得快哭出来了,“在哪?在哪儿呢?”
李微没力气动了,只是静静地看他。
王珏回看过去,突然发现他人中处的水迹是淡红色的。
他小心地把李微的头揽到自己肩上,失去了淋浴头的水流,致命伤也失去了伪装——
鲜红的鼻血汹涌地淌下来,顺着脸颊滴在他的肩膀上。
“你中毒了?”王珏瞪大了眼睛,眼珠乱转,“哪里有解药?”
“没有。”李微言简意赅道。
“有的。”王珏眸子沉了下来,恢复了冷静,面无表情道,“是席眠?”
李微默认。
“席眠的药都是衍辰配的,他现在不配没有解药的毒。他和你说的都不算。”王珏缓缓道,“因为这是我叮嘱他的。”
“你到底是谁?”李微轻轻侧头,皱眉道。
王珏舔了舔嘴角被他咬出的伤口,轻轻笑了。
“我是小秋葵啊。”
第19章
【20】
我趁他醒来之前,把厅里陈年氧化的尸体轮廓白线擦干净了。
——王珏
王珏摸了摸口袋里的迷你手枪。那是李微临行时塞给他的,样式有点像p380,颜值很高,让他怀疑是女性专用。半个巴掌大居然还带消音器,不知道是什么黑科技。他装作不经意地把手伸进口袋,不经意间单手上了膛,不经意地环顾四周——
“带枪了?”一个嬉皮笑脸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出现,在地下仓库的阴冷环境里略显违和。
王珏被吓得猝不及防喘了口气,随即立刻向他伸手:“解药。”
“你看看你这猴儿急的样子,一点都不专业。”衍辰一把拍开他的手,嫌弃道,“你现在有八百八十八种中毒的破绽。”
“你要是想毒,”王珏熟悉他的调性,翻了个白眼,“八百个和一个也没有区别。”
“你救他干吗?”他啧啧称奇,“你也被我们第一名的美貌迷惑了?”
“少废话,我那是怕被传染。”他面无表情道。
“传染什么?你们有什么亲密接触吗?”
“……”随便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
王珏脸上阴晴不定,心虚地动了动肩关节,作势要上前去搜:“你到底给不给?”
“我可以给你,”衍辰敛了笑,认真道,“但他是灰鲸的人,你一出事就被送他眼皮子底下待着,你忘了吗?这八年我一直不敢出面,我可打不过他——怕你没醒,我自己先搭进去了。”
“谁让你的药效果太好呢。”王珏无谓地耸耸肩。
这八年,衍辰可谓是将灰鲸的制药事业发展得风生水起了,灰鲸有这么一个建设型卧底,真真是赚了。可八年不算短,他是否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存方式与人际关系,疲于重蹈覆辙?有些卧底,卧着卧着,就没有底了。
随时准备好被背叛,是成长的第一步。
王珏看他欲言又止,空了空思绪,解释道:“其实没有必要,他根本不知道,他一直以为我只是个普通病人。”
衍辰也不说话,只是挑着眉,静静地直视他,满脸写着“这也信”。
“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脑子有病,谁知道呢。”王珏笑了一下,接过那瓶白色的胶囊,快速大步离开,留下一个挥手的背影。
“山穷水尽,有恃无恐。”
王珏单手握着方向盘,凭感觉在郊区的高速公路上狂飙。右手时不时扶一下副驾驶座上不省人事的李微的肩膀,一推一手血。
带着抓自己回来的宿敌逃亡,这场景实在有些魔幻。李微服药之后依旧处于昏迷,只能靠他自己运筹帷幄反侦察计划——把屋里的电子设备都扔进了水盆,又换了他全身的衣服,力求不带一点金属星儿。从独立的地下车库的众多豪车里挑了一辆最低调的,一看公里数,还是个新车,感叹了人头的买卖就是赚钱之后,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人捞上车。
这本没什么,但眼下最关键的问题是——
他不会开车。
“喂,喂,换挡怎么弄?”他猛地推了一下李微,后者没有声响,随着车猛地剧烈一顿,头撞到了侧面的车窗,听着都疼。他心虚地帮他抹了一把从未间断的但此刻更加汹涌的鼻血,正想着随便换一个挡,倒是车上自带的人工智能热心肠地询问道:“您好,请问需要我的帮忙吗?”
“你好,”他也有礼貌地开了腔,“帮我搜索一下怎么开车。”
场面更加魔幻了。
快速学习能力在这里发挥了用处,好说歹说靠着半脚刹车半脚油门把车开到了目的地。李微看着身材匀称又高又瘦,但身上肌肉纤维密度极大,体重不容小觑。把他拖到王珏那贫民窟家里时,他已经被流到眼睛里的汗水辣得快看不清路了。
王珏把他往床上粗暴地一扔,登时跪在了地上,手臂抖如筛糠。
后备箱的干粮就够吃一阵了,席眠应该见到了李微狼狈濒死的样子,而且以为没有解药,暂时不会满世界追杀,况且贫民窟的最大优点就是地形复杂且没有监控,鱼龙混杂且人口流动。想到这里,他突然就放松了下来。
透支的体力和过度持续亢奋的神经猛然松懈,竟让他就着这个姿势,趴在床边昏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终于在腰酸背痛和蚊子前赴后继的嗡嗡声吵醒了。外界一片漆黑,王珏烦躁地翻身,发现自己竟然也不知不觉躺到了床上,而且有人握着他的手。
他一动,发现挣脱不开——那触感不是柔软的手掌,而是一种僵硬的禁锢。
怎么会是硬的?
他颤抖着用小臂一碰他的小臂,发现是冰凉的。那只宽厚的手掌脱离了他的体温,也很快凉了下来。
他疯了一样起床去开灯。
就着惨白的灯光,他缓缓低头,然后看见了李微面无血色的脸。嘴唇灰败,眼睛紧闭。嗡嗡乱叫的不是吸血蚊子,而是食腐的苍蝇。
他死了?
他去摸他的脉搏,没有心跳。
他去探他的气息,一片死寂。
他死了。
死的时候还握着他的手。
他睡得太久了?衍辰的药有问题?
王珏瞳孔骤缩,站在那,整个人僵住了。平日异常活跃的大脑也陷入死机,他整整愣了两分钟,残存的逻辑意识碎片才挣扎着拨开重重迷雾,从一摊浑水之中揪出一个漏洞:这里是他家,八年没人回来了,哪来的电开屋顶灯?
当世界的真实性被质疑,时间线收束。
他猛地坐了起来。
世界回到起点,只剩下止不住的大口喘息。
他还保持着那个跪坐的姿势趴在床头。
是梦魇。那人还在。
确认了床上人的脉搏还不够,他又忍不住伸出手握了一下他的手,尚有温度。他喘了口气,虚脱地把脸埋进床单里,用指腹挨上他掌心遍布的薄茧,触感温暖而干燥。
失而复得,他不禁多摸了几下。
他突然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果然,一抬头,李微正睁着眼看他。
王珏立刻把手缩了回去,快速调整好紊乱的气息,心虚道:“咳,醒了啊。”
“这是哪?”手被放开,李微一下利落地坐了起来。
“我家,开你车来的。你不要再躺会儿?”
“不用,我早醒了。”李微翻身下床,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
“我洗个脸,等我回来时你最好解释一下——所有的事情。”
王珏抿了抿嘴。
李微回来时,脸上血污已被尽数洗去,恢复了往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神态,果真是药到病除。视线里他脸上挂着的水珠不断合流成一股往下淌,本只是想看看他洗脸的成果,可王珏戴了眼镜看得清楚,就忍不住又多瞄了几眼。一眼看见了湿透的睫毛在重睑的狭缝前结簇,又一眼看见鬓角上也伏着水汽,贴着脸颊款款向下,引出一条流畅而明晰的下颚线。水珠一个接着一个,从鼻梁,从唇珠打着圈滚下来。
整个人散发着湿漉漉的气质,给他凌厉的眉目也添了几分柔软。不知怎的,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衍辰的那句“我们第一名的美貌”,浑身不自在起来。
他的头骨一定非常标致。
换了个专业内的说法,顿时从容了许多。
“那个,”他战略性地递过一张面巾纸,“擦擦。”
李微伸出手却没接纸,直接捉住他的手腕往自己方向一扯,一颗水滴直接掉在他手背上:“说吧,拿出你策反我的自信来。”
“……”
王珏挣了一下没挣开,叹了口气,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你的人生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疲于奔命了。”
“你效忠于灰鲸,是因为你走投无路,”王珏道,“但是如果你本来是有路的呢?”
“什么意思?”李微看着他的眼睛。
“我问你,你们组织的杀手都是哪里来的?”
“有两个途径,”李微思索了一下,“孤儿院购买和内部推介。”
“只有这两个吗?你们核心技术高层是不是也是这样?”
“是。”
“你们高层的每个人都可以独当一面。你自己心里清楚,他们每一个人拿出来,能力都远高于你们大学的同龄人的平均水平。而你们大学又是数一数二的名牌大学,水平又高于全国同龄人的平均水平。单单从概率上讲,从孤儿里出现这么多佼佼者,本就是不符合常理的。”
“嗯。”李微赞同了他的逻辑,“后天的培养占了一大部分,但是内部人员的思维活性的确远超常人,我也是上了学接触同学后才知道的。所以你想说什么?灰鲸给我们用药了?”
“不是,我承认你们技术很高端,但应该还没到涉及基因的地步。”王珏悄悄从他手里抽出来,“我是想说,你们纳新的途径不止这两个。灰鲸不是把筛选范围扩大了,而是没有范围——逻辑因果是反过来的,他纳新的标准,从来就只有一个,就是头脑过人。他的精力从来都没有放在范围筛选上,而是如何铲除阻碍。”
“他是一个孤儿制造者。”王珏闭了闭眼,说道。
第20章
【21】
席眠的身手有一定进步,但倒不至于压制,可我还是中招了。中招的原因……说出来他可能不信。
——李微
王珏开始仔细地观察他的反应。
当你告诉一个人,一直以来救你于水火的老板其实是这一切荒诞闹剧的始作俑者,正常的应激反应理应是怀疑、怒不可遏,再到迷茫。可作为一个连“想”都不知为何物的业界ai,在众多精妙设计后的虚与委蛇的表情世界之中,只有“不爽”的真实度略高于其他表情。经过在李微的雷区边缘疯狂的试探,他捕捉到两次这种情绪:第一次是在他装睡出逃被抓回来,第二次是自己冠冕堂皇的“车祸”借口被拆穿,这说明“欺骗”是能够激起他情绪波澜的行动之一。至于伦理,他已经不作奢求。
他会说什么?怀疑是肯定的,但他要揪出的是怀疑背后的那一丝不爽。谈判的技巧就是引导情绪,抓住痛点,直击需求。
他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生怕他说出一个“所以呢”。
那可真造了孽了。
“所以,”李微在灼灼的注视下开口了,“你也是?”
王珏一愣,这一句将做好各种准备的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就不关心关心你自己?”
“我没有小时候的记忆。”李微坐下来看着他。
王珏心下了然,回头看了一眼墙壁:“是不是虽然觉得小时候没有记忆很正常,但回忆是被横断式地截断,从那以后每个细节都很清晰?”
李微看着他,算是默认,随后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墙上,夕阳的微光透过灰蒙蒙的窗子投射进来,甚至还伴随着一点丁达尔效应,将那一片奖状照得柔和无比。
“你是被催眠了。”王珏下了结论。
“精确到这种程度,你应该有证据吧,”李微道,“不然灰鲸也不会追杀你。”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王珏耸肩,“但因为一些原因,我没法给你看证据。”
李微挑了一下眉。
王珏笑而不语,弯下腰,从床底翻出一个蒙尘已久的盒子,掸了两下,呛得干咳了好几声。那盒子虽然脏兮兮的,但依旧能从黑色绒布的材质看出曾经的精致,不过也格外吸灰。他整整拆了三层,露出黑白两排的国际象棋棋子,每个都有半个手掌大,金属材质的头部设计繁复而精妙,就连国王头部的十字架上也微雕着精密细小的花纹,活生生雕出了传国玉玺的气势。
“所以你自己想起来是最好的。”“传国玉玺”被随意拎起来递了过去,“下盘棋吗?”
他没接。
“我不会下,我和你说过。”
“我教你嘛。”他把那颗国王硬塞到他手里。
看他没说话,王珏直接先入为主讲起了规则:“这个是车,这个是后,这个是……后可以斜着走,马只能走‘日’字形……”他悄悄抬眼瞄了瞄,确认李微的确在听,便继续说下去,简单陈述了规则和阵法。没等把开局阵法一一介绍完,李微就举一反三,用眼神打断他,示意自己懂了。
“那来一盘吗,初学者?”王珏直接执白走了一步。
李微很快跟了上来。作为一个新手,他已算表现极佳,每一步棋都只略一思索,就胸有成竹。很快就把白王逼到了角落——将死。
“你赢了。”王珏仿佛输得很开心,“第一名的大脑果然名不虚传。”
“你放水了。”李微说了一个陈述句。
王珏闻言打了个哈哈:“再来一盘,我还是执白。”
他还原棋盘,却在李微走第一步前隔着他的手按住了那颗黑棋,盯着他,眼里似乎有所期待。
“这次不要算计了,别按逻辑下,跟着感觉走试试。”
李微看着到目前为止还黑白分明的棋盘,听到这句话突然有些发愣。他对这句话不明所以,但在大脑刚刚对于象棋秩序的运转中,他的确生出来一种久违的模糊感。他凭着这种感觉和上一盘棋脑海里熟悉的棋子秩序,鬼使神差地走出了一步。
但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已经把思考作为习惯的李微又开始演算。但其实演算也是略一迟疑,他不知道王珏每次都是怎么看出来的,一旦有演算痕迹,就毫不留情地直接推翻重来。
直到第五盘,李微设计好的五种不同阵法都被推翻还原,他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开始怀疑王珏是在故意悔棋。
然后他索性随便走了一步。
所幸这次终于没有被推翻。随着王珏做出反应,顺着走了一步,李微又不过大脑地走了一步,想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是真正凭感觉走了几步后,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异样的久违感。
更奇怪的是,紧接着每一步,在白棋走完后他都能不假思索地立刻做出反应。王珏亦然,两人到后来已经不像在下棋,而像有剧本编排过的表演,在短短三十秒内竟就过了数十招。
当李微发觉自己甚至已经能预见白棋的下一步乃至后几步走向时,他放下手中的棋,望向王珏。
面色如常的皮囊之下,李微感觉头脑在一点点崩塌沦陷。
“我们还是下完它吧。”
王珏一人执黑白两棋,替他下完。最后白王无路可走,却只差一步被将死——逼和。
逼和就是白王在自己被将死之前故意把自己逼入死局,让黑棋被迫和棋。
盯着棋盘的李微耳鸣越来越严重,脑内的神经在肆意尖叫。每看他走一步,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越来越近了。最后他只听见了两个字——
“平局。”王珏冲他笑。
李微闻言,抬头看去。
此情此景终于刺激到了某根神经,让它剧烈地疼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脑干似乎被手指粗的钢针猛地穿透。
刹那间他闪回了一个场景。
盛夏的烈日,手心的汗水,绝对安静的空旷现场里充斥着自己心跳的声音;每步棋的慎重,一步之遥的遗憾,神经长达数小时长考过后的猛然松懈,让他终于有精力把头抬起来,活动活动酸痛的颈椎。
他抬起头看见的第一个画面,就是在顺光光影里,对面长着一双漂亮桃花眼的小孩儿冲他笑,说道:“平局。”
打在他侧脸的光影让那个笑容亦真亦幻,让他哽在那里,忘记了活动颈椎。
“你想起什么了?”
也许是毒药还残存着些许副作用,李微眼前黑了一下,一时居然没坐稳。
“这局我和你下过。”
他挡开王珏想要扶他的手,去寻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就着原来的大致形状出脱得更加成熟,凌厉干练里又潜藏着一丝不轻易给予的温柔。那个笑逐渐和眼前人的笑重合了。
还有什么?
那个笑还和自己ai精心设计的那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弧度重合了。
灰鲸下的心理暗示让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会下棋,可这个笑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硬生生被印进了潜意识深处,成为无数个用来虚与委蛇的表情的影子,用以粉饰自己为数不多的情绪。
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后面的事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一定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他忘了,但大脑在短短的闪回后就迅速归入空白,只留下那一个迅速夭折的场景。
“果然是你。你猜我怎么认出你来的?你名字都变了。”王珏从那个盒子盖里侧的布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是从他背后角度拍摄的。
“这是我家人给我拍的,具体是谁我也忘了。虽然这种高度集中注意力的思考印象都会特别深刻,但灰鲸的催眠应该有药物辅助,我的心理医生整整花了半年时间才让我把丢失的记忆全部找回来,你现在想不全,也很正常。”
递过来的照片里有王珏小小的背影,桌子上的棋盘,和对面伸出来的一只握着国王的小手——露出来的拇指指节上有一颗小痣。随后感觉自己的手被他握住,他低头一看,果然在相同的位置上也有一个痣。
那只手似乎把李微从旋涡里拉回现实世界中来,眼前的黑雾渐渐消失。他喘了口气,恢复了理智,随后定了定神,道:“我原来,叫什么名字?”
李微语气难得地慎重。
王珏:“忘记了。”
李微嘴角一抽。
“哎,当时我太小了嘛。但是你再让我看见我肯定能想起来。”王珏说。
“当时我几岁?”
“就你失忆那年嘛。你拿你自己身份证推一下。”
“我身份证是假的。”
“我知道,掩饰跳级是吧。那你一直不知道自己多少岁?”
“不知道。应该是二十多岁吧。”
“那你可能和我差不多大。”王珏掰着手指头,“我今年二十六。”
李微脱口而出:“你没算你在床上躺的八年吧?”
“我算了。”王珏不爽地挑眉,有点得意道,“就许你跳级了?喂,我可是和你打了平手的人。”
李微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那个场景:“那是一场比赛?”
“是。一个大规模的少儿国际象棋比赛在中国的分赛场。”王珏解释道,“影响力很大,国家队的教练直接在后面等着说服家长签约。由于最后一场我们和棋了,所以我们少儿男子组两个并列第一。”
“当时的现场直播形式还很淳朴。就是我们每下一步,就有人坐标位置传出去,再由一个人在一个垂直地面的巨大棋盘上手动还原出来,供观赛场的观众讨论。”
“灰鲸也是其中一员。他看了那场比赛。”
第21章
【22】
灰鲸看了那场比赛。
整个脉络突然就清晰了起来——
“所以灰鲸在那场比赛上看上了我们的能力,想要占为己有。你应该是逃出来了,并且带走了重要资料,遭到追杀,最后变成了我的植物人患者。”李微总结道。
“大概是这样吧。”
“了解了。但是有两个逻辑问题。”
“什么?”
“第一个问题,如果你是逃出去之前拿的资料,以我的权限,为什么我从来见过你?”
“我是小时候就逃走的。”
“你是因为有记忆才跑的?你没有被催眠吗?”
“就算没有记忆,从那里逃跑也很正常吧?有几个人能像你一样受得了那种非人训练?”王珏提高了声调。
李微停顿了一下:“那你怎么想起来的?”
“我一直对我父母的死存疑,所以才考的法医。当时辅修心理双学位只是想更好应对死者家属的,但深入了解之后,尤其是精神分析法那节,直觉告诉我自己的记忆有缺失。”王珏一脸恍若隔世,“第一次确定的时候我在跟我老师回来验一个政界人物的尸体,我当场就认出和我父母的死法一样。我就留在了这边,直到我想起来全部信息。”
“能看出来凶手想尽力伪造成煤气中毒,但尸体的黏膜不是完全的教科书里的标准樱桃红,而更加偏粉调。但这么一点细枝末节,他们觉得我是多虑了。”
这一点证据还来自于直觉,并没有科学依据。说起来他当时能看出来还是因为小澈之前给他科普了各种口红色号——那个前脚还遭遇相同,一致对外,结果转头就向灰鲸泄露他位置的同盟女孩子。可这一切似乎都情有可原,女生当然将自己的脸看得格外重要,怎会任人用刀刃将其划出一道又一道可怖的疤痕?她说得那么具体,那么决绝,甚至等不及衍辰从隔壁大楼走上五分钟就能来救她。
就这样,她以王珏的八年的精神作代价保住了自己的容颜,却又在他床前精心照顾忏悔了八年。可当人真正醒来时,她又换手机换地址,销声匿迹,不敢面对。
所以人一生在做选择,选择的成为痛苦与琐碎的根源,放弃的成为恋恋不舍的执念。所以有人选择逃避,不做选择,到头来在深夜又要为自己的中庸懊丧怅恨。
人是复杂的动物。
他理解她,原谅她。
可是不想见到她。
那李微呢?
“的确,伪装煤气中毒也是外勤部的业务之一。”李微淡淡回道,“后来我也发现了色调的问题,就取消了。”
“……”
李微的话再一次提醒他,他们早就分道扬镳了。可明明他们都被……
他猛然发觉,李微听到“孤儿制造者”之后的提问都是自己的利益相关,从来没有主动提过“父母”二字。
他是有意避开……还是根本不在乎?
其实他该早知道了,从他说“我的房子”开始。他没有家的概念,没有伦理概念,不,甚至应该是更早,从王珏嘴里含着爆炸糖,知道他不知道什么是“想”开始,他就应该料到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微的情感其实单纯而浅白。作为抓捕他的杀手,他不遗余力地抓他威胁他;作为主治他的医生,他又毫无负担地照顾他,细节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比如暖水袋、红烧肉、替他向灰鲸瞒下的谎。
比如危险时把他迅速转移、打针时捂的眼、临出发前塞给他的枪。
可王珏还是有些怨他——怨他沦为敌人的爪牙,怨一个有情绪的人才能判别这些行为,判别其他行为。比如谁也未曾提起但他就是格外在意的,那个吻。
所以如果天地间不曾有文明之下的世俗概念,人类的吻又是什么含义?
那个剑拔弩张的场景之中,唇舌于敏感带的侵入。
莫非……是羞辱?
他竭尽全力地扮演好每一个角色。可是角色太过完美,让人看不出何为真情,何为假意。
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
他赌气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的家庭怎么解散的吗?”
李微还是很给面子:“你说。”
“你是单亲家庭,但我是早你一年被抓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家经济条件很好,为了避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因为遗产收养你,他先耗空了你家的钱。
“你父亲是得癌症走的。”
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为了所谓的“无痕”,让你被迫而又自愿地耗空自己的积蓄,在希望和绝望里无限挣扎,最后在温柔而和缓的凌迟里一无所有地死去。唯一聪明的小儿子也被歹徒异化,甚至叫他继续从事癌细胞的研究。但是这也变相说明他可怖的致癌技术还不成熟,那么他父亲的真正死因还有待考证,并不一定是因为癌症。
丧考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诅咒。它让你在生活中自力更生,乐观积极,在挫折前显得更加波澜不惊,仿佛天塌下来也能够用强大的意志力撑到最后。可在每个梦回、恍神和传统节日的深夜里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的心脏早已经被蛀蚀得千疮百孔。他无数次想要掐住灰鲸的脖子,让他百倍千倍地奉还,最终发现被命运扼住的,从来都只有自己的喉咙。
因为此刻的李微表情淡淡的,冷静,沉着,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李微果然还是那个李微,不为自己的主观意志而转移。
你为什么不生气?
你凭什么不生气?
有一个声音说:他没有父母的记忆,这些就算和他说了,也只有细节,没有感受,也情有可原。
可又有一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一个连自己父母都不在乎的人,会在乎自己吗?
他想到这里,心里咯噔一声。
“还有第二个问题,”李微打断他的思绪,“你所谓的证据,为什么不能给我看?”
他连贯地问出这个问题,在得知自己父亲被害之后,逻辑清晰而自然。
王珏盯着他,突然想给他一拳。
为什么要让他在乎自己?
“等你学会了打喷嚏再说吧。”
王珏没由来地一阵烦躁,扔下这句话走了。
“……”
李微眨了眨眼,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王珏把脸埋在客厅陈旧的布面小沙发里,沉浸在一股干燥陈腐的味道里,心里五味杂陈。
他没继续纠缠,因为李微变成这样,他要负一部分的责任。
如果剥离了李微七情六欲的灰鲸是直接凶手,那他就是充满了戏剧色彩的根本原因。当时国际象棋比赛规则分为大分和小分:大分就是每局的输赢,小分则是对手的难度系数,难度系数又由选手的大分决定。因为积分赛没有加赛,所以决赛发现他们两个人的总分数兜兜转转后竟然相同时,所有人都很震惊。
王珏震惊还有个原因,是他注意这个沉默寡言又有点小帅的男孩子很久了。他棋风很好,优雅谦逊,就算输棋也从不恼怒,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哇哇大哭。最重要的是,他好像没怎么输过。势均力敌的兴奋竟然把那个年纪男孩的好胜心也堪堪战胜,他突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想维持这个小概率事件,和他打个平手,一起上台领奖。
于是王珏大脑飞速运转,设了个局,前期故意下错,露出马脚,表面上步步被紧逼却游刃有余,等他有条不紊地丝丝入扣,最后达到逼和的目的。
他在那场国际象棋比赛里放水了。
放水的意思就是,他在看了李微和别人对决的棋局之后,有绝对的信心赢他。
赢了他,他的人生也许就会在小康家庭和他的聪明的双重加持下走上正轨吧。也许成为贡献社会的科研人员,也许还是一个忙碌的、小有名气的医生,但至少笑容和翩翩风度都是来自内心。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杀手老板追杀,和他亡命天涯。
只是,他在以棋局为暗号,真正确认了眼前人就是当年的男孩时,这些无从说起的话又该怎么宣之于口?更何况他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没好气地隔空喊出一句:“你是病号,今晚你睡床,晚安!”
第22章
【23】
我在他心里种下的白王,是他的死因。
——王珏
王珏窝在单人小沙发里,耷拉着两条大长腿,眼睁睁盯着窗外的大月亮在云卷云舒后时明时暗,一直睁眼到后半夜。
可恶,被李微气得睡不着。
他用这被强行激活的精神头思索着以后的对策。
又躺了一个小时,终于有了困意。刚打算入睡,耳边突然传来令人牙痒的振动的声音。
“嗡——”
又是蚊子。
还是左右声道,3d立体。看来之前做的梦是真实素材——结果他又想起那个苍蝇,又想起苍蝇的来源——
烦。
“嗡——”
呵,多年来听声辨位的技能终于能派上用场了吗?
“啪。”
世界回归安静。
王珏深藏功与名地拍拍手,挑眉发现——
手里空无一物。
“嗡嗡——”
他又空手气急败坏地拍了两下,都让那只蚊子几个回旋漂移躲了过去。
烦。
冷静,冷静。
还是烦。
看着屋里关上的房门,他突然心生一计:
自己把蚊子引到李微屋里,再出去把门关上,岂不美哉?
他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在床头站了一会儿,看着床上那厮睡得安稳,默默在黑暗中比了一个中指,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站累了蚊子也还没来,他索性蹲下,在床上搭了个小边趴了一会儿,看他呼吸平缓,思绪也跟着翻涌。
疲劳时思维总是横冲直撞,不着逻辑。
衍辰看着和前几年不太一样了,感觉更有人味儿了。
他是席眠捡回来的,情分不一般。然而从他那拿来的药居然直接就给李微用了,着实有些草率,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怕。
他知道席眠只是一个代号,两个被诅咒的名字之一——因为他当年就叫席眠。当时的非人训练对于体力的摧残还历历在目,可他记得最重要的其实是精神训练,可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训练,能让人失去喜好、意愿与思考能力,能让自己的大脑也退避三舍,存而不论?若是他没有逃走,恐怕也已经变成了灰鲸一把得力的不会“想”的枪了。
要是再被灰鲸抓到,不如直接自杀……要不要现在就在臼齿里藏毒?
想着想着,困意如潮水般汹涌席卷而来。他在混沌中又听到了让人神烦的嗡嗡声,却衍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倦怠,懒得再去和那小东西斗智斗勇了。
他慢慢合上眼,没看见闭着眼睛的李微突然伸出一只手,把那只蚊子捏成一小摊血花。
进入睡眠的他开始习惯性的噩梦。
他梦见他接着上个梦替李微收尸。
但与其不同的是,这次他在梦里没有任何思想、情感和主观意识,仿佛真的成了不知道“想”的一把枪。枪的使命就是完成任务,作为被安插在这个社会的一名法医,他要查明眼前这个陌生死者的死因。
他一个人来到偌大的解剖室,面无表情地把他抱上手术台,换上用以中和血色的绿色手术衣,戴上两层乳胶手套。然后像之前每一次解剖前一样虔诚地例行默哀,接着打开他的胸腔、腹腔、颅腔。面对再熟悉不过的内脏场景,他突然感到一阵无法自抑的恶寒。
这是怎么了?
曾经的他能面不改色地戴着面具给高腐恶臭的巨人观放气,给被鱼咬得稀烂的浮尸的脸拍照,拿一桶桶从下水道里刮下来成袋装的碎尸拼图。可这场最简单基础的尸检,没有腐败,死者背景信息一应俱全,保存完好,甚至没有异味,理应信手拈来,不知为何,他中途出去吐了整整三次。
他给了自己一巴掌,才把解剖继续进行下去。
死者死于系统性器官衰竭,是继发性肿瘤扩散伴随的不可逆的恶病质。他在三腔里,发现癌细胞的病灶居然在他的心脏。心脏瘤在肿瘤里实属难得一见,他抱着研习的心态,谨小慎微地将那块恶性肿瘤取下,用刀柄戳了戳,戳到一个长硬块,竟然有拇指那么大。
这样的情况简直闻所未闻。解剖一下变得棘手了起来。他擦了擦额角沁出的薄汗,把手术灯调亮,改用切皮下的10号刀片,又换操作精密的执笔式握刀,在不伤及硬块的前提下轻轻把表面的腐肉剖开——露出了一小块带着血水的白色骨节。
难道这才是肿瘤真正的源头?他有些迷茫地全部剖开,最后用镊子把它取出来,还没等用盐水冲洗干净,他手一抖,把它掉了下去。
那不是骨节,是一个国际象棋的白王。
王珏猛地坐了起来,结果眼前一黑,又瞬间倒了下去。他眼前一片黑幕,上面尽是热烈跳动的光斑,他喘得像一条在沙滩上搁浅已久的鱼——虽然每天都在做噩梦,但这次思维活跃导致睡眠浅,细节简直不要太真实。
而且还有象征意义,要命。
眼前黑雾渐渐散去,露出床头正对窗外的一抹鱼肚白,而后脑是自己多年来依赖而熟悉的软硬适中的柔软。
枕头?
他怎么又到床上来了?
为什么是又?不对,上一次是在做梦。
等等,现在应该也是在做梦。
他在小单人床上翻了个身,一抬头,对上李微近在咫尺的眉眼。
他瞬间止住了所有表情。恍惚的、惊恐的、无措的,以及剧烈的喘息,都在反掌间猛地收住,一时仿佛无事发生。要不是心脏还在以冲出喉咙之势剧烈跳动着,他自己都快相信自己的波澜不惊了。
灰鲸当时的训练可能是演技,他突然想。
“梦见什么了?”李微淡淡开口。
那语气关心得真心实意,听着真像那么回事似的。
“我没做梦。”王珏看着他直直地说。
李微稍一伸手,去探他的脉搏。王珏一躲却没躲开,只能就着这个姿势被按着颈侧。狂乱的心跳和他指尖沉稳的脉搏混合在一起,好似一场变奏杂乱的交响曲。
李微以此戳穿了他的逞能,但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眼神别有深意,把后者看得直发毛,凭空生出几分羞恼几分烦躁。
这算什么?
医生对患者精神状况的例行关照?
还是共同遭遇者毫无同理心的形式怜悯?
他想起李微听到父亲死因后那个淡漠的眼神。
少顷,李微打破了沉默。
“你不用——”
“别,好吧,”王珏一下打断他的话,语调字字上扬,音色发尖,“不用什么?不用和你装吗?要我完全信任你,然后被你安慰?我说你是想征服我,还是本身就享受这种怜悯的快感啊?怎么,是不是还要我和你执手相看泪眼,冲到你怀里求摸头要抱抱?”
然后他就着那微微伸出的手臂,整个人赌气般地横冲直撞地钻了进去,把它变成了一个松松垮垮的怀抱。
“现在满意了?”
他感觉到李微身形一僵。
本就是被梦模糊了一切现实概念的匹夫之勇,加之李微那侧没有枕头,形成的坡度一下给了一个重力加速度,让他的脸直接贴上了对方的胸膛。
这次他近距离地感受到了那脉搏——李微整个生命的来源。沉稳而有力,他的心率很慢,是身体强健的表现——显而易见,他有一个强大的心脏,里面也没有什么该死的白王。
他忍不住多听了一会儿。
首先接触的是棉质柔软的衣料,紧接着是紧实的肌肉感。这是他在衣柜里随手翻出来的一件衬衫,正传来淡淡的几不可闻的令人安心的气味。仿佛是木质调古龙水后调,又好像是男性本身自带的荷尔蒙的味道。他伸出半截的小臂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虚虚地环着他。
自己真是疯了,他想。
反正是梦,不如多待一会儿,总比什么开膛破肚的画面强。估计醒来自己又跪在地上,说不定还被蚊子咬了一身包,凄凄惨惨戚戚。
对方的肌肉似乎已经紧绷到极致了。
他自觉无趣,想悄悄脱身,刚轻轻歪过头想向后退去,结果一个猝不及防,被按了回去。
侧撑着身体的李微蓦地把悬着的手臂收紧,把面前正欲逃跑的人一下揽进一个紧实而拥挤的怀抱。
然后掌心轻轻抚上他的后脑勺,手指浅浅插进头发里。
“这样吗?”
他轻轻道,带着一点真诚的疑问,在王珏耳侧拂过一阵热气。
怦。
怦怦。
被人紧紧微拥着,突然被接近触发的本能戒备让他浑身僵硬,逐渐收紧的手臂过于亲密,反而让他觉得不安,自己仿佛不是前几秒那个充满锐气与敌意的挑衅者,而是一头被天敌盯上的死到临头的鹿。
抱得太紧了。
他下意识想:他想干吗?杀了我吗?
蟒蛇捕食时常慢慢爬行接近猎物,迅速咬住后用身体缠绕致死。
蟒蛇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因此它们知道猎物何时停止呼吸,然后它们才开始为下一阶段,吞咽,保存体力。
然后一口吞下。
可最要命的是,他却在整个捕猎过程中感觉到了一点……温柔。
像是死到临头的恻隐,又像是弥留之际的温存。
温柔地凝视,温柔地进食。
鼻腔里又充满那个淡淡的味道,低沉的嗓音在耳边掉下热气,被指甲尖轻轻刮擦带到的头皮一阵酥麻。几管齐下,像前赴后继的病毒一般攻陷了大脑的系统,中枢屏幕上顿时爬满了乱码。也有别人礼貌地抱过他,但这次和以往的都不一样。他睁大了眼睛,神情呆滞地在自己的知识盲区搜刮一丝理智。但想到这场景来自一片虚空梦幻,那些现实的束缚边框变得浅淡——白鹿在蟒蛇温柔的环抱里,未等收紧索命,就放弃了最后的挣扎。
他渐渐把眼睛合上了。
“你怕什么?”李微问。
他又睁开眼,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布料,致命的动作最后也没有来。
这就只是一个单纯而温暖的拥抱而已。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没有得到回应的李微又自然而然地发出一个尾音:“嗯?”
这一声撩得他一个激灵。
在耳边就是听得真切,高磁性和低音炮的组合真是要了命了。
他突然觉得脸颊正微微发烫。
除了被下安眠药那晚睡得安稳,自己早已经习惯了夜夜噩梦。今天是什么日子——
竟开始做起春梦来了?
等等,这难道……
四肢都没有什么活动空间,他在紧握的拳头里用指甲用力剜了一下掌心的软肉。
挺疼。
我靠。
王珏炸毛般地在他怀里剧烈挣扎起来,在岿然不动的手臂里无济于事后,正欲发作,就听李微认真而刻板的学术性请教:“这个动作,可以安慰人?”
什么动作?
他自己说的……摸头抱抱。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鬼迷心窍鬼迷心窍……
“……”王珏闭了闭眼,在他怀里向上稍稍偏头,毫无气势地商量道,“是。但我现在没事了,可以放开了吗?”
“不急,”李微似乎对陌生领域的理论实操很感兴趣,淡淡开口,“等你脉搏缓下来再说。”
“……”
五分钟后。
“?”
“怎么越来越快了?”
李微还处在理论与实践结果不符的迷茫中:“你跑什么?”
第23章
【24】
……(没什么想说)
——席眠
gw里的高层都知道席眠奉命清理门户,据说叛逃的李微必死无疑,但没人见到尸首。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只知道第一名和第二名打了一架,战况惨烈。
高手过招,非死即伤。李微在中了致命毒的情况下,也把席眠打进了公司的icu。
偌大的内部vip病房里,衍辰一边给他的小腹裹伤,一边贫嘴道:“哥,能摸摸你的腹肌吗?”
席眠:“……”
这下他哥再也躲不开了,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于是他真的摸了一把。
不过看他哥的眼神,等他康复了自己应该会被揍得很惨吧。
于是他又摸了一把。
“真好。”衍辰恋恋不舍地给席眠的半裸体盖上一层棉被,突然感慨万千道,“你得活着,不然等你死了,我摸哪儿你也管不着了。”
席眠:“……”
他刚想翻个白眼无视他,抬眼就看见他嘴上不饶人,眼角却红得发紧。
他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道:“我没想到他上来就那么容易中毒了。不然我应该是回不来了。”
“我今晚能睡你这儿吗,哥?”衍辰拉着他的手腕,把脸凑近他,眼巴巴道。
“这屋有监控。”
“你的意思是没有监控就可以一起睡吗?”他绽出一个花儿似的谄媚笑容。
“……不可以。”
“还有十秒,”衍辰抬腕看了看手环,“这屋就没有监控了。”
伴随“啪”的一声,灯灭了。监控的红点闪了一下,最终也消失了。一股刺鼻的烧焦味隐隐飘来。
备用电池也烧焦了,席眠想。
他警觉道:“你想做什么……”
“你总是躲我,为那些无聊的人,无聊的规矩。”衍辰在黑暗里凑近他的脸。
“这次你跑不掉了,哥。”
衍辰一直以为,他是席眠捡来的。
后来发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可是一切都晚了。
说来也好笑,那时候他们同床共枕了三个月,却彼此没见过面。
十年前。
也许每一个没有夜晚的城市,其狂欢作乐者都有着可以任意酣睡的白天。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仅仅是因为工作并不分昼夜。地平线之上没有他们的归宿,对于地上的不切实际的繁华,即使只是停留一会儿,也只有公共区域能给他们安全感。
下班之后,就要爬回地下的老巢了。
像蜂巢一般拥挤的地下室里,住着这样一群异乡人。他们从更下的地方“漂”来,可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大城市,即使踮起脚尖,小脚趾也悬起,抻着脖子拼命用指甲那一点尖尖去够,也只能勉强够到土地之下。租客来来回回变,更新快得像中心街上橱窗里的联名新款t恤。有的人被机遇撞了满怀,匆匆离去;有的人扛不住经济与心理的双重压力,回老家结婚了;还有人用几十年的积蓄付了一间斗室的首付,掉入新的一轮深渊。房东似乎也深谙这一点,租金日结,倒也方便。
衍辰还在上高中,用父母的遗产在这里交了一年的租钱。
家里房子被抵押,好不容易找了个挂名亲戚才躲过了孤儿院的收容,可以继续在原来的高中上学。
他正一边听课,一边盘算着父母葬礼上纸人的款式。突然课上讲了“如丧考妣”这个词,语文老师禁不住担忧地向这边看了一眼。为表安慰,他回报以一个阳光灿烂的咧嘴大笑——
结果老师惊恐地别开了目光。
也是,他一直不是“正常人”。短暂的世俗怜悯在他们意识到他是什么人之后,也会以手抚膺,幡然醒悟。
他觉得没意思,低头继续看桌上摊开的科研材料。
衍辰是年纪里的风云人物,一是因为实力,二是因为传奇。
全年级都知道他,一开始是因为他是上过综艺节目的小神童。后来发现他也不过如此,成绩平平,一次前十也没进过。再后来有人路过老师办公室的时候,恰巧听到他和老师谈话,听见老师对他说——
“老师知道你谦虚,但这次模考是全国性质的,学校排名很重要,你尽量发挥一下。”
当时那位同学还在“发挥”这个词里一头雾水。
后来衍辰就在下一次全国联考里,只扣了一分作文。
众人皆惊,传他是隐藏实力的大佬在世。可等到期末考,他又是那个不温不火的成绩,似乎证实了这个说法,但同时又有好事者传他考试作弊。于是那位老师站出来替他在班里解释,说他平时为了不占名次而故意考低——不过这个说法似乎效果不好,无法让众人领情,惹来一片嘘声。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衍辰干了一件能在这个学校“永垂千古”的名事。
他在班里当众和这位老师表白了。
一开始以为是玩笑的同学们,听见他情真意切地复述和他讨论科研云云经历时,都惊呆了。
首先,他是来真的。
其次,这是个男老师。
天才似乎从来不懂得掩饰情绪,不懂得照顾世俗大众那洁癖而脆弱的心情。于是大众的悠悠之口,把天才传成了变态。
那天晚上,他回到他的异乡人小窝,呼吸着地下室腐朽的空气。
戳了几次电灯开关无果之后,头顶颤颤巍巍的灯丝挣扎了几下,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光彩。
他叹了口气,一下跌在床上,在黑暗之中开始思索,想寻一个体面的死法。
当时成绩发下来没多久,他想给母亲打个电话。想了一下他云淡风轻地告诉母亲成绩时,平日叫他不要锋芒过露的母亲应该也会投来克制而欣慰的目光。想到这里,自己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电话拨过去后是忙音。晚上再拨时,就是父母双双车祸的死亡通知。
他常常在想,他如果不在这次考试中正常发挥,心里也许就没有那么多意难平了。
怎么就差了这一会儿呢?
多年以后王珏来找他时,他才知道这二者有着必然联系。自己锋芒太露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老师一定是不知道自己父母双亡的消息,才会毫不顾忌地露出那样的嫌恶的目光吧;同学们应该也不知道,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贴条,在椅子上倒墨水,以及无时无刻不在背后窃窃私语吧。
他看得很开。他承认自己在最脆弱的时候受到老师的关爱,可能有移情的成分,可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心理成熟水平和老师比有什么缺陷,两人的性别有什么隔阂。合理化来分析情况就是,社会文明程度还没有发展到接受性向自由的程度,是很正常的事情——和古代无法接受女性上学其实是一个道理,只不过自己赶不上那个时代了。青少年的认知水平低下,受群体趋向做出排他行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在长大后他们大多数人也许会悔过,也许不会,但人各有志,愚智有别,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
一切皆有因果,一切似乎都是可以理解的。
可人是社会性动物。
他们正常了,自己就不正常。只有他们都不正常,自己才正常。
谁能理解谁呢?
他想破了头,也不明白这个命题。
“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依靠,想要寻死——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后的最后,他这样想道。
还是自己理解自己吧。
经过纠葛的一系列逻辑思考,他制定了一个自杀计划。他去学校的实验室偷了各种溶液回来,还买了新灯泡,然后穿戴整齐,摸着黑,把烧杯端在眼前,看着自己调制的致命毒药。
他在里面加了鲁米诺试剂。
鲁米诺试剂的化学名称是3-氨基邻苯二甲酰肼,它被氧化时能发出蓝光——血红蛋白含有铁,而铁能催化过氧化氢的分解,让过氧化氢变成水和单氧,单氧再氧化鲁米诺让它发光,因而鲁米诺反应也可以鉴别经过擦洗,很久以前的血痕,常用于刑侦的血液检验。
它同时也是一种强酸,喝下会腐蚀肠胃,血肉模糊遇上鲁米诺,自己的脾胃,以及流向四肢百骸的血,都会发光——
灯泡是给下一位租客买的。
如果黑暗总是无法阻挡,那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发光就够了。
这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浪漫。
再见。
“叮——”
他刚打算一饮而尽,手机的短信息铃声就突然响了一下,吓得他手一抖,泼了一点在嘴角,泼得火辣辣地疼。
他咧着嘴打开手机,心里隐约地突然抱有一丝期冀。查看发信人,是房东,说是有什么事要和他商量。
他眼里最后的光也黯淡下来。
他再次把杯子举至嘴边,却又停下来了——他余光扫到地上有一块蓝白色的光,在黑暗之中格外显眼。
自己出现幻觉了?
不对。
他科学求真的劲儿一下上来了,蹲下来去看地上,随即反应过来,是顺着自己嘴角滴下去的那滴。
这是……氧化了?
他把手里的溶液随手往地上一泼。
星星点点的蓝白色荧光,渐渐铺满了狭窄的地板,像是黑夜里海面倒映的银河,又像追捕亡灵的冥蝶,梦幻得像一出神迹。
然而衍辰的理智告诉他,这不是神迹——
这是满屋子的喷射状血迹。
有人在这里死于非命。
第24章
【25】
我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泼我。
他们隐匿在高楼之上,人群之间,进行快意免责的高空抛物游戏。
我抬起头。
这悠悠之口,原来也不失为一种风景。
——衍辰
他一个电话给房东打了过去。
“你说要找我有什么事?”衍辰说。
虽说凭着这里几乎不存在的管理制度和底线他才得以入住,但隐瞒事实出租凶宅实属说不过去——
倒不是怕,至少租金打个折吧。
对面支支吾吾起来:“啊……这个,你不是只有晚上来住嘛。”
“怎么了?”
“我想把你白天的租位租出去。”
“就这样?”
“就这样呗,你看你这不是上学嘛……”
没等房东说完,他一下打断他:“你有事情瞒着我。”
话刚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即使是这样后知后觉的他,也有一种顾虑骤然出现在脑海里——
如果,房东就是凶手呢?
可他若是懂得如何拐弯抹角和迂回人心,也不会坐实风云人物的名号了。
拜灯所赐,他在黑暗中的清醒时间太久了,嗅觉似乎也渐渐灵敏了起来。他在空气中闻到一股难以察觉的奇异味道。
“我的确有事瞒着你。”
房东突然严肃的口吻让他不禁绷了绷后背。
“这个……看来你不知道啊。”可紧接着他语气又一下弱了下来,“其实就是,白天的租位我已经租出去了。”
他紧绷的神经打了个圈儿,弯成一个问号。
“要不这样,叔补偿你一下,我这还有我家孩子剩下的课外书,你就尽管拿去看,啊,对了还有一些水果……”
他没听进去房东的寒暄——
还有一种情况……
“白天的租客是什么人?为什么只租白天?”
“来这住的还能有什么人,没地儿住呗。租白天,好像是开夜班出租车的。”
“哦。”衍辰心不在焉道。
房东以为他不满,又补充道:“他也没有个人物品,身家都在车上,啥啥都好……也就是爱抽上几口……但你放心,我告诉他别在屋子里抽烟了,还告诉他了,不要乱动你东西。”
“知道了。”他满脸疲惫地挂了电话。
自杀太疼了。他摸摸嘴角的伤口,栽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
竟然已经有人白天在这里住过了?
开夜班车的司机在他睡觉时工作,在他上学空当在这里睡觉,两人从没见过面,这房子利用率倒是很高。听房东那“你不知道啊”的语气,那人似乎已经租很久了。看来两人一直没有提前回来或者是走得晚,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可自己竟然粗心到这种程度,怎么从来都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毕竟和中年大叔共睡一个床,还是有些不爽。
他把脸仰起来,仔细嗅了嗅。
预感中油腻的烟臭没有如期到来——而是萦绕着一股奇异的、淡淡的药味儿。
他愣了一下。
气味之所以是很私人的东西,就是因为嗅觉会受到嗅觉黏膜等不同因素的影响,鼻炎、遗传,甚至嗅觉区深浅——据调查,肤色深的人嗅觉更加灵敏。有人喜欢闻汽油,有人喜欢闻雨后泥土,有人喜欢闻杂物间和地下室……
而他是属于典型的药味依赖者,在药店里待多久都不会厌烦,直到把自己的差别感觉阈限降到趋近于零为止。
这个味道很难引起他的反感,或许说,比药店里的药材味道更神秘更具有蛊惑力。即使这味道或许来自一个油腻大叔。
他跃跃欲试地又闻了闻,眨了眨眼,然后用力吸了一大口——这回却什么都没闻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第二天,他照常去上课了。感觉自己死过一次之后,在众多复杂目光里也变得坦然起来。一切照旧,只不过摊在桌子上的书变成了刑侦学。说来好笑,让自己放弃自杀的不是人间有真情,而是一个未知的案件。
他并非要伸张正义,对自己的安全更是无所顾忌,况且鲁米诺试剂只能检验出血的存在,无法确定时间。以房子存在的时间来看,说不定是上世纪的案子,房子结构可能都已经变了几番。可也许是因为每天上的课在他看来就是无趣的照本宣科,他就是对这些属于未知的挑战格外着迷。
权当是消遣了吧。他翻了一页,进入血迹分析篇。
书上讲道,每一块血迹都隐含着大量信息,不同的坠落速度、喷射方向都会留下不同的形状,简单介绍了几种血迹的由来。
脑海里浮现出星星点点的蓝白光,他在草稿纸上大致将血迹呈现出来,在浏览了几个典型的插图后,大致确认了那属于呼吸喷溅血迹。他盯着草稿纸,陷入沉思。
每一种血迹通过方向和速度等变量导致形状各不相同,那么其中一定存在着一定的线性关系或变式——
若是能以血滴的长度和宽度计算出撞击角度和距离,就能知道血迹大概是从什么方向来,从哪里来。但是这将会是一个巨大的工程,自己既没有工具,也不够专业。
方向倒是能判断出个大致来,但距离是个难题,一滴血从一米处掉落和从十米掉落,宽度差距都甚小,何况斗室的细微差距加上方向变量的干扰呢?
他沉思未果。
其间同桌瞄到自己书上插图——血迹对正常中学生来说已是骇人,况且那背景是白花花的尸体大腿和一地脑浆。同桌受了惊吓,又碍于课上不敢声张,疯狂地冲后桌挤眉弄眼,无声呐喊,口型是“救命”。
衍辰作为“不正常”的中学生,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决定换种思路。
呼吸性喷溅星星点点,是从肺部喷出血迹,那就说明大概率是致命伤,也就是都来自于同一个点。
同一个点……
大致的方向……
一个想法突然在脑中出现。
如果用激光标出所有血迹在空中大致的溅落轨迹,让它们交会于一点,那么这个点,不就是血迹源点,也就是致命伤位置所在了吗?
他猛地一抬头。
老师以为自己讲错了,吓得一激灵。
同桌看着他对血淋淋的图片渐渐露出欣慰的表情,更加坚定了换同桌的决心。
除了血迹,他还惦记着那个气味。那个气味他这几天再也没闻到过,早上是人嗅觉最弱的时候,醒来后四小时是最佳时期,却又在学校。看来只有在他适应黑暗之后才能捕捉到,自己又要看鲁米诺效应,索性把新买的灯泡闲置了。买了很多激光笔来找交会点也没什么进展,人是适应了黑暗,那气味却彻底消失了,仿佛只是他在精神濒死时给自己凭空幻想出的慰藉。
人在信仰缺失的时候尤其偏执。他特意午睡了一场,在四小时后请了假提前回去,想验证这人是否真实存在。他敲了敲自己房间的门,无人应答后推门而入——空无一人,许是已经出车了。床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气味。
他长叹一口气。可能真是自己的幻想。
在学校里,他变成了单桌。经过同桌的添油加醋,衍辰心理变态的最新物料也传得满校风雨,不同态度的两派学生也有所反应,“敬而远之”派更加敬而远之,“为民除害”派更加为民除害——
具体表现在,在这极其倒霉的一天,衍辰躲开了椅子的瘸腿,面上的墨水,最后还是没躲开椅子背上的大片强力胶。反复挣扎了两节课都无果后,他就那样在那里端坐了整整一下午。
活活等到了放学之后,所有人都走光了,他才拽着椅子,想把衣服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然后他便发现那胶水已经渗过衣服纤维,大面积粘到了皮肉上。怕不是有人在他端坐的时候补涂了。他一边这样想,一边以一种佝偻的形态站起来,一步一步向厕所移,把椅子狼狈地带进了厕所隔间。
他躲在那里,硬是等到了天黑,然后奋力一扯,硬生生扯下一大层皮来。扯了很久才全部扯干净,其间不停有热热的血顺着腰肢流下去,洇湿了一小片裤子。
然后他龇牙咧嘴地把衣服脱下来,光着上身走了回去。
似乎有目光追随,不过他不在乎了。
夜里寒凉,但他走得很慢,慢慢踱回那个能包容他一切的小窝。他走进房间,爬上床,擦了擦冻出来的鼻涕,想给自己包扎一下,可那片伤口在肩胛骨中间,自己怎么都够不到,他索性趴着等它自己凝结。
冻感冒了。他浑身发着抖,感觉脑袋像被电钻开了个洞,再浇灌进一斤铁。他想盖被子,可是怕伤口被布料粘住,只得作罢;他拿起手机想给老师请个明天的假,又突然想起明天还有大叔要睡这里,自己无处可去。
人崩溃下的爆发,往往不是因瞬间压垮人的绝望,而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父母双亡之后一滴眼泪都没流过的他,现在却因为没法盖被子而委屈哭了。
当他意识到那是泪水之后,嘴角不住地向下撇,颤抖着,砸下一滴又一滴的泪水,由低低的抽泣转变成小声呜咽起来,最后终于变为号啕大哭。
我只是想睡一会儿啊。
我只是想睡一会儿。
自杀太疼了。
我只是想睡一会儿。
伤口牵扯得疼得发紧,他声音渐渐没了力气,意识逐渐昏沉。
他还是向现实妥协了,趴在床上挣扎着把被子拉到自己瘦弱的腰肢上,然后把手机退出拨号页面,反手给自己定了个闹钟。
然后做了个梦。
梦里一片漆黑,但充斥着那神秘的药材香,再也不是苦苦追寻,捕风捉影,而是浓郁地萦绕在周身,充满了整个鼻腔。
还梦见了妈妈翻动他的身体,轻声轻脚地给他的后背包扎伤口,还温柔地盖上了被子。
最后他一边深吸着药香,一边感受棉料的融融暖意,幸福地进入了梦乡。
闹钟把他叫醒的时候,他还沉浸在美梦里不能自拔。
他揉着眼睛苦笑自己痴心妄想,决定接受现实,摸一摸伤口有没有结痂——
结果摸到了一片纱布。
他腾一下坐起来。
拿起手机,发现这是第二天下午的闹钟。
第25章
【26】
从那些“正常人”中脱出后,心情舒畅。
——衍辰
衍辰看着手机,蒙了。
怕不是那个大叔下班回来,正想睡一个好觉,却发现自己床上趴着一个赖着不走的不速之客。那纱布也是他出于好心给包的。
那他睡哪了?
他冲出去,想看看路边有没有停着一辆出租车,里面躺着一个疲惫的人——哪来的人,连车也没有。
也是,这闹钟是他上次午睡四小时后定的,上次这个时间回来他就不在了。
他有点惭愧,写了张纸条,简单表明了歉意和谢意,怕放在桌子上看不见,又摆在枕头上,最后想了想,塞在了枕头下面。
自己失踪了一天,老师寻找家长未果,差点就报案了。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全场尽是些得知他父母双亡后的怜悯目光,看得他直恶心。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个欺负他的惯犯,却发现他没来上学。
放学后,他继续他的刑侦事业。
激光笔不好掌握角度,他又把轨迹换成了毛线,粘在对面竖起的一块板子上。
粘了几个小时后,他发现墙壁上的毛线几乎都是向下去的,血源很接近地板,怪不得他研究地板上的血迹时一直不得要领。难道这人是躺在地板上自杀的?
要是他,绝不会在地上正面割喉杀人,因为会溅自己一脸血。
由于把自己带入凶手角色的过程太过自然,他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突然想起枕头底下的纸条,摸了半天在原处摸到了纸条。一切维持着原样,他看了半天,几乎已经以为它没被发现了,就看见紧接着自己内容的后面,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嗯”。
再去摸,还摸到了十块钱纸币。
有点大叔打发小孩那味儿了。
不过这倒是证明了确有其人——不是自己精神分裂。
那那个味道呢?
他摒弃杂念,举起纸币放在鼻子边闻了闻。
一无所获。
第三天是周末。他在图书馆自习时收到一条短信。
“孩子,你没闻到屋里有烟味吧?”
“没有,怎么了?”
“没事,就是咱地下室发生过火灾,还就是你那屋。这不是以防万一,我怕说了他也不听嘛。”
“什么时候?”
“就在你刚来前几天,咋啦?”
他没有回复。
他沉思了一会儿,又想起那股入了瘾的药材香,收拾东西就往回走。
他要去堵他。
现在是中午,总归不会赶不上吧?
他在门口蹲了一会儿,就大胆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屋里静悄悄的。他想就着外面的余光看清床上人的轮廓就出去等他醒来,先当面道个谢再说。
结果越看越不对劲——被子是瘪下去的。
怎么又不在了?
他一伸手,摸到了被子上淡淡的余温。居然刚走。可就算刚走,也什么味道都没有。他有些懊恼又有些释然,开始质疑那药香可能真是自己的幻觉了,是上天赐下来挽留他的气味,只可神遇。
他能精准地说出其中几种药材的名字,但还有一味或两味却怎么都说不出,而这一味恰巧是最神秘最有吸引力的。他需要再闻一次,哪怕两三秒,就能从记忆中把它调出来。
不如再试一次。
醒来四小时左右,嗅觉状态良好,气味源也刚走,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他把走廊的余光关在门外,开始全身心地感受黑暗。感觉到自己开始适应的时候,他又临时加了一个催化剂——打火机。让热量使分子扩散的同时,他又不无严谨地在黑暗里戴上了一个黑色眼罩,来隔绝火光带来的视觉影响。
最后一次,如果这样都没有,就不偏执了。
他做好准备,把手伸到床铺的上方,点燃了打火机。
还没等他集中注意力去感受,就差点咬了舌头——
黑暗中,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耳边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衍辰受了惊,手一抖,火机脱手,手腕在挣扎无果后另一只手忙去摘眼罩,在行进半路却也被瞬间捉住,关进同一个掌心。
他顾不得对方是什么人,脱口而出:“打火机掉床上了……”
他声音打着抖。
衍辰不仅再次闻到了那股药香,而且不用处心积虑去控制变量,周身就被这味道包围了。从前一个尾调的影子都能成为他在人间稍作停留的理由,现在浓郁得,颇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之势。
他突然觉得呼吸有一点奢侈,但又觉得自己处境有点危险。
“我接住了。”对面说。
抓住他手几乎是一瞬间,他一手还握着衍辰的手腕,什么手速让他居然在那之前把打火机接住了?他甚至没感觉到一丝晃动。
“你……是那个出租车司机?”衍辰问。
对面停顿了一下:“是我。”
听你声音不像是大叔哈,而且……高手在民间啊。
衍辰调整了一下情绪,克制道:“那个,谢谢你之前帮我包伤口。”
对面不语。
“给你添麻烦了。”
对面还是不说话。
他手腕被抓得有点痛:“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不能。”
没等他反应过来,“啪”的一下,灯被打开了。
自己暴露在对方视野内,自己眼罩下却依旧是黑暗,几乎都能感觉到对方审视的目光了。衍辰对这种不对等的视觉关系很不适应,很没安全感地挣扎了几下。
“你刚在干什么?”对方不答反问。
“我……”他一时语塞,“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顾左右而言他,“你把灯修好了?”
怎么说,总不能说,自己变态兮兮闻床单,就是为了找他身上的气味?
也行。
衍辰脖子一横,反倒凭着感觉向香源凑去,鼻翼略略翕动,自言自语道:“白芷、黑角沉、香附、桃仁、艾叶……还有什么?是麝香吗?”
不愧是我。
对面没想到他反而会凑过来,明显躲了一下:“你今天回来这么早,就是为了这个?”
是啊。大部分是因为这个。
“不是,我是还想告诉你……”衍辰尽量忽视自己的窘迫,硬着头皮往下说,“这里有命案,你还是注意一点。”
“你怎么知道?”
“鲁米诺试剂能检测血迹。”他首先科普道,对出租车司机,他尽量解释得简洁一些,“这里有血迹反应,而且就在最近。”
“嗯?”对面似乎来了兴致,“你怎么知道是最近?”
“因为房东跟我说过这里最近发生过火灾,高温会使蛋白失活,无法被检测到。而且就出血量和手法来看,这里短期内有一场谋杀。我……劝你换个地方住。”
“那你呢?”
“我?我无所谓。我……”
“我是说,你该走了,”对方没什么感情地打断他,抓着他的手腕和肩膀把他掉了个个儿,就往外面推搡,“你打扰我睡觉了。”
“以后少在这玩火。”他补充道。
“等等。我还没见过你……”
快要被推出去的时候,他耳边传来一句:“酒精。”
“什么?”
“不是麝香,是酒精。”
然后他就整个人被扔了出来,眼前依旧一片漆黑,双手还保持着被缚的形态,滞在了门口。
酒精?他不是生病了才喝中药的?怎么还有酒精?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他摘下眼罩回头看了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竟没什么失落感。
最后他低头嗅了嗅手腕。
第26章
【27】
带他回去后,我本来想收他做徒弟。但他说他不想当我徒弟,然后肉眼可见地发奋,最终站到了我身边。
随他去吧。不过这样,我也失去了名正言顺保护你的义务。
——席眠
“那是我第一次见你,连你长什么样都没见到。”衍辰在黑暗里对床上的席眠说,“第二次见你,就撞见你在杀人。”
那可真是极具震撼力的场面。
他熬夜跟踪他,发现他根本没有出车,而是步行翻墙潜入了一个别墅区内。他心惊胆战地跟过去时,看见他正把一个男人面朝地摁在地上,然后从后面拎起他的头发,割开他的喉管。
血光潋滟。
从下向上喷射。
他看着那片形状熟悉的血迹,目睹了自己推演过上百遍的血滴轨迹,每一滴血都像开了慢回放,顺着他用来模拟的红毛线鱼跃,拼出一个赤色的修罗场。
衍辰整个人被吓木了,直愣愣地看着凶手处理尸体。
他没见过他的脸,不会是自己跟错人了吧?
怎么辨别,还能凑过去闻闻味道吗?
最后他做出决定:赶紧跑,直接报警吧。
可下一幕让他的脚步怎么也迈不开了。
凶手收起铺在地上的塑料布时,发现有一滴血遗落在地板上。他把它擦掉后,还用打火机燎了一下。
如果说火烧不足以证明他就是那天遇到的人,那么他的工具打消了他所有疑虑——
那个打火机是他自己的,他在学校旁的小卖部买的。
是他。
他那天都说什么了?
感谢照顾,问他药材的种类……
哦,还跟凶手侃侃而谈了作案手法。
他想转头跑,可双脚像灌了铅般不听自己使唤。
遗憾的是,凶手已经发现他了。他连头也没回,背对他在耳侧摆了摆手,示意他进来。
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衍辰像中了蛊似的,真的听话地一步步走了过去。
凶手回过头,露出一张年轻俊朗的脸。
他突然顿悟了。
真正的出租车司机,恐怕就是房间里那摊血吧。
凶手蹲在地上仰头看他,气场却压了他一头。他擦着手上的血迹,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学会了吗?”
衍辰木然地下意识点点头,一下反应过来,又摇摇头。
“那你推理对了吗,小朋友?”
“……你早发现我了。你是故意重复之前的手法给我看的,是吧?”衍辰缓了缓神,定定地看着他,“你在等我。”
“明明是你大半夜跟着我。作业写完了吗?明天不用上学,小孩儿?”
“你别叫我小孩儿,学校讲的我都会了。”
“那你是来匡扶正义的?要不要我给你手机你报警?”
“不是。”衍辰尽量不去看他身后血淋淋的尸体,把声音控制得不卑不亢,“你上次还没说完。最后一味药我想破了头,也没想到是酒精,我从没注意过酒精蒸发后的余味。我就是想问你,为什么在药里加酒精?”
席眠挑了挑眉。
这孩子真是胆大包天。
他低头不语,把手上每一个细节都清理干净后,才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了半晌,看得衍辰脊背发毛。
“你跟我走,我就告诉你。”
“杀了人,你不也跟我走了吗?”席眠在黑暗里回答他。
他的任务本就是到这个城市待命,回收这个遗漏的孩子只是附加任务。但这次灰鲸的要求有点特殊。
要么让衍辰自己心甘情愿跟他回来,要么杀了衍辰回去领罚。
他知道灰鲸的用意,要他改改这表里如一的冷漠性子。绝非什么人文关怀,只是想他像李微一样学会演戏,嬉笑怒骂皆在股掌之间,做任务能事半功倍罢了。
他对自己没抱什么期待,接任务的时候就准备直接杀人领罚了。
拿到地址之后,进去的时候一个男人正在睡觉。他利落地把他解决了,处理好现场,调查了一番他的手机后,发现杀错人了。
这么小的地下室居然昼夜颠倒住着两个人……席眠在震惊之余,上了楼,倚在楼角守着真正的猎物归巢。
小猎物穿着校服回来时,席眠上下打量他。
这小孩居然长着一张死气沉沉的脸。
席眠眼睁睁看他进了楼梯,也没有任何动手的意思。
正好红别发来挑衅:估计你已经完事儿了,那我直接开罚单了?
席眠太阳穴跳了一下,最后也没有回复。
他居然想试一试这个任务。
大概是肉食动物对僵死的猎物没有兴趣吧。
他想道。
明艳开朗的人,也断不会与自己为伍。
他又想道。
夜里出任务,白天他索性在这个斗室住下了。本意是想接近他,但自己在这方面一窍不通。他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听说笑容能让人看起来亲切,他对着镜子枯坐了半天,最后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感觉有点惊悚。
平日光速完成任务的席眠,在社交恐惧的摧残下死了机。一个开口搭讪,就拖了一个多月。
拖到最后,他自己都开始焦虑了。
为了舒缓焦虑,保证自己的心理健康,他决定还是杀了他吧。
于是他又在楼角等他。但今天,这小孩不仅死气沉沉,而且眼中一丝光都不剩,灰蒙蒙的。
旁人看可能只是觉得心情差,但他是干这一行的,接触太多,一眼就看出,这是毫无求生欲的眼神。
这孩子要自杀。
他站在楼角,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儿。
又一阵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用之前那个错杀的男人的手机给房东打了个电话——
放下电话,自己莫名其妙也跟来了屋外,正赶上屋里传来一阵响声。那小孩儿接了电话,又不做声了。他在门外的角落凝神,努力想捕捉到下一个声音……他从凝神里惊醒。
他大步离开了。
自己变了吗?不是。
他自己选择回去领罚,和这孩子让他回去领罚,是两回事。
他对自己说。
他第二天早上心情复杂地推开房门,看见屋子里没有尸体时,眨了眨眼。过了几天,就和几个同事换来了几个这个城市的外勤任务,以延长停留时间。
可刚换完任务,当天晚上,到了放学时间那孩子却迟迟没回来。
他倚在楼角,一直等到深夜。
可能是死在外面了。毕竟想自杀的绝望,不是一个电话就能救过来的。
当他都准备回去领罚的时候,衍辰又回来了。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看见他没穿衣服。
他跟了过去。
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他静静听,判断是否有自杀的倾向。然后是鼻子被堵住的酸涩的抽泣声,他静静听。
他倚在门外,就这样静静地,听他哭了一晚上。
哭声渐弱。
那孩子趴在床上,眼角哭得通红,被子堪堪遮住不堪一握的瘦弱腰肢。背上露出一块巴掌大的伤,血色的皮肤肌底渗出淡黄的色油来。
“妈妈……”小孩儿拉着他的袖子呓语。一摸脑门,烧得不轻。
这个陌生的词语不禁让他眉头紧皱。
席眠眉头紧锁,把衣袖抽出来,拿过他左手的纱布给他包上了,又抢过他右手的手机,把他自己定的闹钟给关了。
然后他反而缠上了自己。后来那孩子拿着打火机被自己抓包,戴着眼罩一脸窘迫,也能厚着脸皮横冲直撞地贴过来,在自己颈窝处乱嗅。这让每次皮肤接触的不是死人就是即将被送去死的人的衍辰很不习惯,皱着眉头,把他拎起来扔了出去。不过高中生会配鲁米诺试剂,还自己琢磨出了刑侦的血迹牵绳法,的确是可塑之才。
不过他要是对此产生了怜悯之心,就不是他了。
“哥,你听说过费洛蒙吗?我觉得嗅觉真的可以影响神经系统,那时候还小,跟你走得那么决绝。可惜你这次受伤,不能泡澡了。”
“看来你每次都期待我受伤。”席眠因他不无遗憾的语气,撇了撇嘴。
他身上其实没有什么味道,也不知道衍辰怎么闻出来的,还一个劲儿地追着问。
思来想去,就是他出完任务有泡药浴的习惯的缘故。
他对衍辰去兑现诺言的时候,总觉得他很奇怪。
从他进门开始脱衣服的时候衍辰就红着个脸,好不容易磨磨蹭蹭进来一起泡了,结束后还非要他先走,说什么都不站起来。
“是啊。我每次都期待你受伤。”衍辰趴在他枕头旁边,笑了一下。
从他们俩一起光着膀子泡澡之后,杀手圈里就总传出他们的风言风语。
他想了想,自己似乎从来也没有和谁共做一件事的时候。说到底……还是那孩子自己缠上来的,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杀手有软肋不是什么好事。那么多寻仇者的眼睛盯着他,无父无母了无牵挂才是最安全的。
关键是衍辰等于是他救回来的。
他不想他死了。
这种不想他死的感觉很奇妙,像有根线把他们穿起来了,看不见,摸不到,但就是存在在那里。
于是他开始疏远他,每当看见他失落的眼睛,都好像把那根线动了一下。
他历来没什么感情,只能称之为,线。
第27章
【28】
真是,易受惊体质怎么了?这说明我具有良好的条件反射……
——王珏
“亮了!这破灯终于修好了。欸,刚刚说到哪了——”
“轮渡吧,坐船靠谱,我认识一个码头上不用证件的个体户。”王珏在众多逃亡方案之中选出一个,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隔空喊道,又着手开始研究水龙头,“我待会给你画个地图。”
“徒手画?”李微在客厅里问。
“那当然。”王珏得意道,“爷过目不忘。”
“你那是……”李微轻笑,“逃出经验了吧。”
王珏翻了个白眼,没搭腔。的确,自己没成年就开始满世界流窜了,除了反侦查技术与当年落后的科技,最大的技巧就是……跑得快。
“你为什么不直接拿着证据去报警?一劳永逸。”李微问。
“那你怎么办?”王珏脱口而出。
李微顿了一下。
是为了他?
况且,他问的时候可没说是当时还是现在。
这话说完了王珏就开始后悔,立马补充道:“我可不是为了你才跟你逃命的啊,我本来就不能跟警方有关系。灰鲸在一个案发现场留了我的dna,然后……这事有点复杂,以后再说。等等,这事你也干过,你老板教得好啊……”
“上次那个尸体我处理了。”李微说,“——那看来,你现在和我是一个阵营了。”
王珏:“呵呵。”
李微:“?”
“噗——”干涸多年的水龙头蓦然出水,猛地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般的声响。
“我靠。”洗手间里的王珏被吓了一大跳,嘴里的感叹词却听不出情绪,装作无事发生。
“我发现一个秘密。”李微淡淡道。
“什么?”王珏把牙刷塞进嘴里。
“你好像胆子很小。”
“?”王珏含着一口牙膏泡沫,含糊不清道,“里放屁。”
他还没来得及再狡辩,一抬眼看镜子,李微突然出现在背后,他又虎躯一震。
“你又被吓到了。”
王珏转头,面无表情地闪过他伸过来的手:“唔没有。”
“那你躲什么?”
“里不要老诗轰手轰脚的——”王珏控诉道,把牙刷拿出来,嘴里喷出个小泡泡。
“你不是被吓到了吗?”李微继续把手递过去,“你不是说……”
“唔!唔!”王珏唯恐他说出摸头抱抱之类的虎狼之词来,连忙打断他,语无伦次,“*&#@……*%”
“这里有一根神经线,”李微打断他,把他的肩膀扳正,用手指顺着他一侧背心肩带旁裸露出来的皮肤往下滑,“能让你放松一点。”
王珏只觉得手指让他有点痒,他忍住不耸肩,正想说“我信你个鬼”时,对方的手却突然停住了。疑惑地向镜子望去,却看见李微目光盯着他的肩颈某处看。
王珏估算了一下位置,想起那里有个伤口。
他突然觉得那目光有点沉,压在他肩膀上。
其实灰鲸在案发现场留下他dna这件事,李微是知道的。
小时候,灰鲸告诉他,驭人之术在于控制人心,控制人心需要和杀人一样不留痕迹。
想要控制一个人,控制他的身体是下策,这时除了严刑拷打,你便再也无能为力,还会留下物证;
在体制中为他无中生有一个罪名让他感到畏惧是中策,借公共机制之手来铲除异己,但无中生有出来的总是有迹可寻;
让他心甘情愿臣服是上上策。或者要有一个理由,让他心甘情愿地放弃挣扎。
“小微,这道题,你怎么解?”多年后,灰鲸笑眯眯地问他。
“不能直接杀了吗?”当时的李微穿着白大褂,在办公室打字回复道。
“不可以,这是前提。”
“以我的经验看来,”李微想起灰鲸那段话,又想起那些向他激动下跪的往往是家属,而不是患者,“真正能让人彻底屈服的,他人利益的会占比高一些,尤其是自己重视的人。”
后来,灰鲸让那女孩失手杀了一个安排好的将死之人,又在现场留了王珏的dna。女孩因王珏被卷入,他怕有所牵连,自己被通缉后只能选择流窜,放弃了自证清白的机会。自身难保,更不要说拿着证据去报警了。
“好,说得不错。”灰鲸赞赏道,“如果他没有至亲呢?”
李微没有立刻回复,似乎在认真思考没有至亲之人的把柄是什么。
后来,那不是至亲的女孩亲自带着王珏的行踪来投敌,求他们放她一马。
“我们换种思路,小微,没有至亲,其实也不必太过担心物证,下策反而是最简单的方法。”
李微静静听着。
“你可以关他一辈子,反正没有人在意。不是吗?”
随后屏幕一阵漆黑。
两周之后,手下多了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病人,监护人是一个女孩。
他完成交接后,在纸上写下了那张让后来护士们都记住了的酷似“333.”的名牌。
两人仿佛停滞了一个世纪,王珏摸不到头脑,正欲发声质问何来放松,就见李微低下头去,肩膀后侧一下一阵温热——
他顿时深吸一口气,差点没把牙膏吞下去。
李微的唇在上面蹭了几下,然后用力碾过那条所谓的神经线,从下至上,极为缓慢地来回舔舐着,一阵不可自抑的酥麻感冲向四肢百骸,直淌到手指尖与天灵盖,沁到每一根神经的末梢去。
不经意搭在他腰间的手渐渐滚烫起来。
王珏连口大气也不敢出,在心理与精神的双重刺激下,那股温热最后停在了一处。略显虔诚地,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抚平什么一般。不知道是那个他剪头发时不小心划破的伤口,还是被他在眼镜店卫生间里抱着啮咬反复折磨过的——又或许都有。
停在那处时,他正好能通过镜子看到他低垂的双眼。
他吞了口柠檬牙膏味儿的口水,继而目光心虚地向下游离,瞟了一眼自己的裤子。
“谢谢医生,我现在已经痊愈了。”王珏又深吸一口气,企图以一种夸张的语调打碎这种奇怪的氛围。后背被挨过的地方一阵微凉,他没有挣脱,喉头动了动,道:“你,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了?”
李微主动放开他,微微扬眉:“你指什么?”
“嗯……一起下棋?”
“没有。我想不起来。”
“那你要试试催眠吗?”王珏把牙刷归位,转头看他。
李微抱臂:“你会吗?”
“我心理双学位,”王珏不服,“考过证的。”
“过我这关比考证难,你先给我讲讲吧。”李微走出去,两步后又停下,侧头道,“你直接说术语就可以。”
二十分钟后。
“闭上眼睛,放松你的头。放松你的颈椎。放松你的腹部。
“想象你正躺在一片草原上,阔大而渺远的云在你的头上掠过。
“放松好了吗?
“你看见了什么?”
“所以,怎么就变成你给我引导了?”王珏躺在床上睁开眼,幽怨地瞪他。
“我不试试怎么知道有效果?”李微微笑道,弯腰凑近他时又佯装不满,“让你放松。”
王珏见他瞬间近距离放大的帅脸,心想这还放松个屁,索性乖乖把眼睛闭上了。
“不就是冥想吗,”他心一横,“我配合你就完了。”
…………
“然后呢,你又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一个村庄。”
王珏这时已经完全进入状态,把自己投入李微建构的场景,语气变得软糯起来。
“好。然后你向着炊烟的方向往前走,走了很远,你在一个木屋门口,遇到一个老妇人。”
“什么样的老妇人?”
“荆钗布衣,手里拿着一根铁杵,旁边放着一块石磨。”
“铁杵磨成针。”
“对了。它是什么颜色的?”
“银色。”
“她会拿它来做什么?”
“绣花。缝衣。”
“还有呢?”
“嗯……挑灯?”
“如果这根针是中空的呢?”
“中空……中空?”
“还可以用来输液,对不对?”
半晌,王珏都没有回话。
不过李微步步紧逼:“输液又叫作什么?”
他的手肉眼可见地开始微微颤抖,半天才有反应,语气羸弱:“打针……”
李微一把抓住他的手:“放松,别怕。打针可以治病。”
他又重复了一句:“只是治病而已,没什么好怕的,对不对?”
“不、不止……不止治病……还有别的……”他脱离了引导,手抖得愈发厉害,喃喃道,“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李微意识到自己不该用这个副词,及时打断他:“放松,放松。”
“就只是治病。”他停留了几秒,加强暗示,“我再重复一遍,只是治病,没有别的。”
“可是我没有病,别过来。”王珏嗓音沙哑,“她冲过来了,她冲过来了。”
“往屋子里跑。”李微应变道,“去屋子里看看,有没有让她离开的东西?”
“给了她,就不用打针了。”李微目光闪烁道。
“……哈……哈……”
无论怎么引导,王珏一个字也吐不出,呼吸愈发急促。
“回来吧。我数三个数,你就醒来。”李微紧紧盯着他的脸,看情况不对,及时止损,“三——”
“二——”
“一。”
王珏蓦地睁开眼。
紊乱的气息被自己习惯性地陡然压制下去,眼神更显呆滞,像是溺死前的平静似的。
“这不是冥想,你骗我。”喘息片刻,他才平静道,“系统脱敏法,你很会。逐步建立焦虑等级,我刚刚可没有提到这个吧。”
“这个对症。你既然叫我医生,”李微一脸无辜,“我就要对你负责。”
“用不着。”毫无准备就被李微贸然窥视内心,他有些不爽,终归是对外行人放松了警惕。
一想到他学习这些的途径,王珏眼光沉了下来:“这回你知道有效果了,该你了吧,医生?”
李微面对他,笑而不语。
“你一开始根本就没这个想法,”王珏一股脑爬起来,怒目而视,“对吧?”
“我不是那么好催眠的。”李微无奈道,眼神有几分安抚意味。
“对。你们组织有专业心理训练,不像我,傻子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他已经许久没有信任过一个人,就连这么多年用了各种方法的心理医生也从来没有成功催眠过他,最后只能是给他下暗示,让他自己做梦回想。
今天本来只是想配合他玩玩儿,想帮他找回记忆,结果自己竟然被催眠了。震惊之余只剩下无尽的迷茫,难道又是因为那个什么该死的催产素?
他一想到那个后背上的吻,颈窝处好像突然烫了一下。
他好像知道他在气什么了。
不是李微骗了自己,是自己的心意已经不受控制了。被迫流淌出的敏感情绪还没完全被遏制,像一团线团堵在胸口。余光里每一秒能看见李微的时间都开始变得煎熬。可转过头,无数张他的脸又开始在脑海里争相上演,每个游刃有余的微表情,在他看来都成为无声的挑衅。
王珏垂眸慢慢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然后一手插进口袋,一手揪起了李微的领子,仰头凑过去,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一字一句道——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医生?”
“你要相信我的业务能力。”他把这句话还给了他。
李微顺从地被他拽弯了腰,低头与他四目相视,看着他攻击意味十足的眼神,笑了。
“好,那就试试。”
第28章
【29】
其实小时候天大的事情也就是考试成绩,长大了再回去看,实在是没什么。
以前学法医时疾恶如仇,能豁出一条命去。现在看来,死得痛快才是最高追求。
你说我黑化也好,沉沦也罢,我只想说正义感是需要资本的,而且这种资本,比金钱、地位、名誉,任何一种都高。因为它不允许你的生活出任何一点差错,所以常见于少年。
——王珏
李微没等说完,就被他连掀带推扑倒在床上。
“你这背肌太紧了,怎么放松?”王珏用手掌肚在他的背阔肌上打圈按压,“我现在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之前的打喷嚏是装的。”
被拆穿的李微趴在床上,只是笑笑,随他摆弄。
他跪在一旁,直到捏到手酸,感觉肌肉也只是软了那么一点,甚至怀疑这一点也是自己的错觉。
若疼痛使人绝望,那酸胀感则总与委屈并行。
“你跟我在一起至于这么戒备吗?”
“我已经几年都没有这么放松过了,”李微回头瞟了他一眼,“这才是我的戒备状态。”
好不容易揉开一点的肌肉瞬间绷紧,手掌竟被硌得生疼,王珏突然感觉自己在给一块大鹅卵石按摩——
“停,停,我信了!我白按了!”
王珏艰苦奋斗了更长时间,才把紧绷的肌肉堪堪恢复出厂设置。
“我不该挑衅你的。”他痛苦总结道。
“下一步呢?”李微枕着手问。
“下一步,是这个。”
王珏手再一次插在口袋里,突然一个跨坐在他腰上。
“你说,我吃胖的这些体重压得住你吗?”
李微认真思考:“两个你也不太行。”
“也是。”
“你……”
王珏面色一沉,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匕首,抵在他刚刚按摩过的背上,刀尖戳着李微心脏的背面。
“既然压不住,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我现在急需知道一个问题,”他眼神晦暗如墨,“我老师,是不是你杀的?”
“你说哪个老师?”李微思索了一下。
“张明。法医学教授,你实验室里的名单有他,”王珏解释,“前面打了钩,我去学校也找不到他了。”
“找不到就是我杀的吗?”李微一动也没动,做感慨状,“我好冤。”
“你不是擅长无痕杀人吗?”王珏不自觉地咬着嘴,声音发颤,“你不是擅长把一个人从社会之中抹杀掉吗?这都是你给我讲的。”
可能为了弥补这句话的气势,他把刀微微倾斜,用刀背用力抵过去——
然后他发现,刚刚说好随时戒备的肌肉却还是柔软的。
他一愣,牙齿放开了被自己反复蹂躏的唇上的软肉。
他压根就没把这威胁放在心上。
“你……”
就这一个停顿,让李微捕捉到后瞬间核心发力,没等王珏反应过来,天地反转,局势颠倒。
李微欺身压着他,把他拿着匕首的手握起来,比到自己心脏处:“从后背要找肋骨缝隙才能刺入心脏,还是从正面方便致命。”
王珏气极了:“我能找准,不用你说。”
“啊。业务能力。”李微调侃,“看来你老师对你不错。”
“那是我唯一的亲人。”王珏用力挣脱无果,只能继续抵着他的心脏,好像自己还占据上风似的。
李微“嗯”了一声,做沉思状:“那你要杀了我吗?”继而无辜道,“我为了掩护你可是差点没命了。”
“你待在我身边,每分每秒都在找机会杀我吗?”他放开他的手,逼近他的脸时身体也不断凑近那个刀尖,“嗯?”
王珏顿了顿:“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杀他?”
匕首反而后退几分。
他看他这反应,嘴角微扬,得寸进尺地凑得更近,睫毛几乎要碰到他的。
“空口无凭的答案那么重要吗?”
“你说,我就信。”王珏脸上皆是对面喷洒过来的热气,他闭了闭眼,然后直面迎接他的目光,字句缓慢而有力,“你有,还是没有?”
李微顿了一下,最后说:“没有。”
王珏沉默着又与他对峙了一会儿。
他看着看着,突然把刀收了:“起开。”
“看来我在你心里形象不错。”李微依言躺至一边,挑眉道。
“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骗我。”王珏索性也那样和他并肩躺着,自嘲道,“毕竟我武力值太低。”
“你别小看驭人之术。”李微轻笑,“不然我怎么会在你这儿?”
“……”王珏翻了个白眼。
“那你那份名单什么意思?还写着他们的学校、专业领域和住址,怎么看都像暗杀名单吧——怕他们破解你们的科技什么的。”
“你想象力可真丰富,恰恰相反。”李微一手摸摸他的头,“我只是在利用他们的学术权威。有的时候我不便发表一些科研成果,但自己的工厂制药成本又太高,我就挨个儿给他们发匿名邮件,启发他们去做实验,发论文——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批量生产了。”
王珏突然觉得这男人可怕得很。
“这些学者对原创性都讲究得很,我又不能提醒得太露骨,只能让他们自己发现。但有时候等得太久,我就会发给下一个人。你的张老师,我打的钩应该是不想再等了的意思。
“但后期他又把论文发表出来了,正好和我另一个目标的撞上,被举报了学术造假。正好他时间晚了些,自己理亏气不过,就隐退了。”
“你厉害,你牛逼。”王珏望着天花板,又把匕首再次举起来,象征性地冲着他,“那他隐退,还不是因为你。”
“我等了他两年。我以为他对那个专题不感兴趣,没想到后来又重新拾起来了。”李微转头看他,“不然我再给他发一封邮件,或者……让另一个人出来道歉?”
是这样的。
借刀杀人,是他们的惯用把戏。
老师是工作狂,从来不懈怠学术研究,那两年是……哪两年?
他不敢问。
他怕是自己突然失踪后那两年。
“不用了。”王珏把握着刀的手覆在自己眼睛上,语气倦怠极了,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不用了。”
“你生气了?”李微看那匕首尖已经浅浅没入他的头发,皱眉撑起身,“把刀给我。”
“不给。”
“给我。”
“我不。”
李微直接抓起他的手腕举到头顶摁着,把身体撑在他上方,俯下脸,语气有几分讨好意味:“别生气了。”
王珏这次出奇地没有挣扎,只是死死盯着他的鼻尖,沉默。
沉默了一会儿后嘴角又不可自抑地向下撇。
“我回答完你了,现在该你回答我了。”李微道,“你为什么急需知道这个问题?”
他还是不语。像是被这个问题戳中了痛处似的,他目光游离开,又开始去啃唇上本就没愈合的伤痕,嘴里晕开出一点渐浓渐深的血腥味。
“你不说,那,我也有个急需知道的问题。”
他终于把视线抬了起来:“什么?”
“你为什么爱咬嘴?”
王珏愣了一下,嘴硬道:“我没有。”
“那这么久都没愈合,是血小板不足,我带你做个血常规吧。”
“……不用了。”
“因为怕打针吗?我可以先帮你脱敏。”
“我……你别这样。”王珏别开头,“知不知道你每次这样我……”
为什么我急需知道这个问题?
“我……”他语塞,艰难地吐出几个音节。
因为再这样下去……
“我会……”尾音抖了又抖,几乎带着点哭腔。
我会沦陷的。
对方皱了皱眉。
“你不是喜欢我吗?”李微一把扳过他的下巴,“我吻你这么多次,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第29章
【30】
啊。
冷知识:正常的接吻原来会让天灵盖又酥又麻,像把脚指头没入热水的那一瞬间。
……可能也只是我的冷知识。
——王珏
“……什么?”王珏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两下。
“你不是梦见我了吗?”李微说。
梦?你怎么知道?
王珏开始怀疑他是在他植物人时期在他脑子里植入芯片了。
“你一直喊我的名字。”
还有这种事?
等等。
王珏第一反应是,可能是把他解剖了那次……
第二反应是,程医生给他抑制梦呓的训练不是很成功吗?
“我做的梦可能是有点冒犯你……你先放开我。”王珏有点慌张,还是颇有底气地挣扎了两下,去掰那只被捏住的手腕,“但你不能因此觉得我……”
“你不喜欢吗?”李微随手抓过去,把它们捏在一起,“那天我只铐了你一只手,你是自己把另一只手举到床头的,乖得很。”
什么?哪天?
猜错了,不是解剖那个……等等,这个梦听着不太对劲吧?
然后王珏眼前一黑,被白色的被单遮住了双眼。
“我不想遮住你的眼睛,但你那天是闭着眼的。”李微的指尖在他鼻梁上游走,这个动作让他心头浮上一丝似曾相识之感,“想起来了吗?”
没有。
王珏疯了似的努力搜索,但脑中与眼前一样。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你不记得也正常。”李微做无奈状,“那不如,我们直接回到刚刚的问题。”
然后李微低下头去,捏着他的下颌蜻蜓点水地吻了他一下。
王珏在视觉空白中突然遭袭,他睁大双眼,在衣料下也只看见一片浮光掠影——是自己微微颤动的睫毛。温软的触感沾染上朦胧的晨光,一触即分,像雾霭微茫消散,像雪无声落下。
比起上次的撕咬,这次的吻也许更像一个吻。确切来说,是更像一个初吻该有的样子。
不是命悬一线,悲泗淋漓,被利益与恩怨充斥纠缠,被强行开拓的退路上的倒刺刮得血肉模糊。
这是一个吻。
温柔,悸动,又小心翼翼。
“有感觉吗?”李微再起头,唇上沾了点血星儿。
“你……”
这是王珏第一次有大脑完全死机的感觉,“你”了半天,什么也没“你”出来。
没有回答的李微笑了笑,再次把整个唇瓣贴了上去,稍稍施压,轻轻地拱了拱他。
“有感觉吗?”他又问了一遍。
“感觉个屁,”他慌张地企图将大脑重启,“你放开……”
抗议声戛然而止。
“唔……”
对方欺身压下来,舌尖毫不客气地蓦然撬开他的齿缝,紧接着就是狂风恶浪席卷而来。口腔里每一个角落似乎都要被侵占碾过,有如宣誓主权一般。一阵肆意放浪过后,拾回理智般地,唇齿的碰撞才渐渐温和下来,却仍吻得又深又沉。
王珏被捏着下颌微微仰头,吻得喘不过气,企图在惊涛骇浪之中从鼻息里寻求一丝生机,急促而滚烫的气息顿时缠绕纠缠在一起,喷洒萦绕在二人所有感官上。
李微再次放开他时,双唇几乎红肿得麻木了。王珏恐他再来一次,喘着粗气忙沙哑道:“有、有。”
“有什么?”李微在他耳边不依不饶道,“和那天一样吗?”
他突然一怔。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说的什么把手举起来,叫他的名字……
这是赤裸裸的性暗示吧。
难道自己做春梦了,还被抓了个正着?
啊啊啊——
如果梦是潜意识的化身……他开始惯性地剖析自己的心理——他潜意识里有什么?
八年以来,别说是潜意识里,所有的记忆都是一个人的身影。李微清冷的嗓音在他煎熬的清醒、沦落的梦境以及无限循环的亦梦亦醒之间,像病毒一般快速扩散,占据了每一个角落。
其实他做什么梦都不奇怪。
……即使这梦有难以启齿的成分。
“你到底在说哪天?”
李微看他急了。
“那我给你点提示吧。”说罢,把手抚上他的大腿。
他吓得一激灵:“你这算什么提示……”
他好像突然知道了。
他被喂安眠药那天,李微帮了他一次。
但细想似乎是自己过分合理化了——他轻描淡写说“想帮就帮了”,自己还觉得奇怪,还找了他是没有私密概念的医生的理由替他开脱。现在看来,如果自己假设成立——自己完全是在勾引啊。
羞耻像被扎破的水气球,瞬间弥散开来,一股气血直往面门上涌。
……这也不能怪他。他在病床上装睡蛰伏,与李微斗智斗勇,是为了复健萎缩的双腿。但他的性功能一直恢复良好。这半年,在夜深人静之时其实也有过一次艺高人胆大的……自我安慰。干活时虽然有意避开,可他越清醒,那位近在咫尺却未曾谋面的年轻医生就越会跳出来,吐出一些骇人而平静的字句。可如果倾听这些是一个人的全部生活,重点就会从恐惧与道德感里偏离出去。血肉模糊的纪实白描到他那里转了个弯,尽数变了味儿,比如,他声音真好听。
然后他就着他的嗓音来了一发。
他怕自己做奇怪的梦都没敢睡觉,第二天李微来的时候他脸红得差点暴露。
没想到后来直接当着本人的面把脸丢尽了。
《梦的解析》中阐释,潜意识会将自己刻意压抑下去的记忆保存,生成为梦。看来他深深地刻进了他的潜意识,被过度压抑的记忆复苏,还让刻意训练过的他都说了梦话……弗洛伊德诚不我欺。
可能这也是他被他催眠如此容易的原因。
看他问着问着自己愣了几晌,李微猜出他知道了。手不再在无关紧要处逗留,一路流连向下,最后抚上了要害之地。
“你……”李微感觉到了什么,故意玩味地拉长了音调。
王珏也意识到了什么。
我靠。刚刚给自己下了暗示,你就疯狂在我耳边说话。
条件反射啊。
“你他妈——”王珏瞳孔骤缩。
粗劣的控诉被李微一个用力打断,不设防的声带让尾音一下变了味,转为一声缠绵的哼叫。
“嗯,”李微颔首道,“你当时也是这么叫的。”
失忆不可怕,自己脑补出来的更羞耻。王珏觉得自己的脸烫得要烧起来了。
他突然觉得蒙住视线的t恤变成了寸土寸金的遮羞布,可想到对面的人把自己一览无余,说不定下一秒还要出言调侃——
“李……微……”他从牙缝里发出两个字音。
“我还是觉得,”李微用刚接过吻的唇湿漉漉地蹭他的耳朵,“你叫我医生的时候比较可爱。”
靠……别在耳边说话了……
“你在科室还没听够?”他心跳快得要晕过去了,表面上还是嘴硬得很,“什么癖好。”
“我喜欢听你叫。”李微似乎发现了他的弱点,故意贴更近了,尽数把热气传过去,手下动作变本加厉起来。
“……”王珏十指蜷缩在一起,可怜的嘴唇差点被咬个对穿,才没发出声音来,“你他妈是变态吧……”
对方只是笑了一下,并没有因此放过他。
“呃……别……”二人僵持了一会儿,王珏终于受不住,开始断断续续地求饶,“靠……别……别弄了……”
“那你叫一声,我听听。”
李微的声音还是那么四平八稳,听得他心烦意乱。
“叫你妈……唔!”王珏刚想挑衅,立马遭受了这令人疯狂又沉沦的皮肉之苦的制裁。一边想拒绝,一边又想要更多。而这一下攻破了他所有的设防,一切羞耻顾忌、潜意识分析、撩拨的恶意通通被抛至脑后,理智被碾得支离破碎,欲念无耻地吞噬了大脑每一根神经。
“叫一声。”
熟悉的清冷嗓音此刻像魔鬼的低语传至耳边,他就是为邪恶之花的暗香所蛊惑,一步步心甘情愿走向深渊的异教徒。
不出一秒,他浑身上下打着战,有气无力地认怂,向这个谐音双关臣服,“医生,医生……”
伴随着得逞后的一声轻笑,李微淡淡道:“叫医生干吗?”
“医生,别弄了……”
“我不行了……”他难耐地仰起头,双腿蜷缩起来,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句话来,“放了我吧,再弄就……”
“就什么?”李微象征性地放开他的手,目光似水地望着他,“又不是第一次了。”
“你这叫乘人之危……唔……”王珏挣扎着掀开覆在面上的被单,露出漂亮的瞳孔,水光淋漓,眼角双双泛着桃红,显得语气更引人怜,“你觉得凭那次你就可以亲我了?那可是我的初吻。”
“也是我的,你不亏。”
王珏闻言,抬眼去看他。
李微抚上他的嘴唇,一片红艳之上是有一点红得更深的,是自己留下来的伤口。
“你既然不喜欢,老咬它做什么?”
“我不想让它愈合。”王珏垂下眼帘,断断续续道,“我当时以为,以为你要死了……至少给我留下点念想……”
说这些话好像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哪怕……是个疤。”
李微的目光沉下去。
“这不够。”他沉吟半晌,才道,“而且我的齿痕是独一无二的。”
王珏深谙这个专业知识:每个人的齿痕都是不一样的,即使整牙也不能改变。
他这是要……
再抬起眼时,那人吻下来,犬齿在意料之中狠狠刺破嘴唇。
血腥味弥散开来。
“那你就这辈子都带着它吧。”他贴着他说。
他承认,他败了。
八年。如果这弥远而悠长的困境是一场灵魂缓刑,那么此刻就是他的审判之时。
不是声嘶力竭的揉磨与山陬海澨的追逐,不是病床上彻夜睁眼,在不堪顿立的孤岛之上寸步难行;不是自己以命作注笼络人心,不是自己寻一个人寻了太久的愧,不是为一个无悲无喜之人自相惊扰,患得患失。
放过自己吧。
单单只为这一个吻而沉沦。
他看见自己在空幻牢笼里被放逐,支离破碎进虚妄之中。一条在海边搁浅的鲸鱼说,它本要往海去。
长风破空,它有一双悲哀的、入了瘾的眼睛。
他闭上双眼,环住对方的腰肢。
他看见自己的魂魄深陷泥淖,尽情享用没顶之灾。
第30章
【31】
第一次写论文一点灵感也没有,终于共情了把大学同学的痛苦。
——李微
“这里是荒林吧,我来过这。”李微指出手绘地图的一处标记,抱臂看着他。
“嗯……”王珏放下了捏着的矿泉水瓶,皱眉思索。
两人盯着一张图纸,谁也没说话。
良久,还是矿泉水瓶自动回弹,“嘣”的一声,在静寂中格外炸耳。
“别怕。”李微第一时间去摸他的头。
“……”王珏翻了个白眼。
“找不到路了,现在怎么办?”
“你不是刚说完你过目不忘吗?”李微扶额,“我查一下吧。”
“你电脑都被我泡洗衣盆里了。”王珏讪讪一笑。
“我的设备都ip68级防水。”李微又扶额。
“你说什么鸟语呢。”王珏又嘀咕。
李微不再搭腔,从上衣口袋夹层里摸出一个拇指大的设备,节奏颇乱地敲了几下后,前后同时闪出一片亮光。置于桌上后,它在墙壁上蓦然投影出一片初始电脑屏幕,而桌上则映出一副实体大小的键盘,每个按键轮廓都幽幽散发出粉色的荧光。
王珏立刻挨着他并排挤着坐下,伸出个食指在上面试探性地戳了一下,又立刻缩回来,跟烫手似的。投屏上立刻出现输入法的字母。
“哇靠。”老古董王珏惊呆了,“这什么原理,雷达吗?”
“是红外线检测激光光斑。放心,不联网的。”他顿了顿又调侃道,“不用泡水。”
“我看看。”王珏不搭腔,颇为熟练地用键盘直接上手操控电脑,点“tab”不断换行,发现一个名为“?”的思维导图文件。
“这是什么?”
李微忽然伸出拇指把投影光源遮盖住,屏幕瞬间化为灰影。
“学术机密。”
王珏“嘁”了一声。
“论文?”
他顿了顿,斟酌道:“毕业论文。”
“哼,我还不稀罕看呢。”李微放开手指,王珏目光马上又被桌面上的“globe”所吸引,点开真是个地球。反复放大到极致,一路找到了自己所在的城市街道。
“好家伙,您这地图是从银河系开始的。”
确认了行进路线,王珏当机立断决定明天出发,站在门口道:“没干粮了,我得出去买点压缩饼干……你怎么一直坐在那不动?”
“腿被你压麻了。”李微缓缓道。
王珏一怔,刚刚玩电脑玩得得意忘形,凳子不够坐,自己的腿好像一直挂在他腿上了。
反应过来后,他便狞笑着走回来,作势要往腿上狠狠推一把——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李微拉过去,直接跌到目标怀里,随即一把被摁在腿上。
“你说……”李微逐渐靠近,“你这么成、熟、稳、重,当时是怎么忍住躺床上一动不动的?”
“小命儿要紧呗。”离得太近,他突然就说不出骚话来了。
眼前人还在不断逼近,眼看着鼻尖就要碰上。时间停滞下来,王珏飞速眨着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眼珠子乱转。
“去买饼干吧。”李微在睫毛交错时突然停住,一下子放开他,笑吟吟道,“给我带把螺丝刀回来。”
王珏一股脑爬起来,翻了个白眼,走的时候用力捶了一下他的大腿。
他特意挑了个月黑风高夜出门,帽兜一戴,谁也不爱,还特意把抽绳抽紧,活像个滑稽的刺客。扫荡了所有压缩饼干之后,没等出超市门,就隔着透明玻璃发现了异常。
这辆车是不是在小区门口出现过?
他推推眼镜定睛一看,那辆车驾驶位置处亮起一个红点。
里面有人抽烟。
他立刻回头往后走,回到刚结账的吧台:“你好,这后门在哪儿?”
那没睡醒的老板正欲开口,眼神突然瞟至他身后,惊恐道:“你……”
说时迟那时快,王珏瞬间蹲了下去。
自己原来的位置瞬间腾空挥过一个棒球棒,够了个空砸在一旁的烟酒柜上,“哗啦”一声,碎玻璃飞溅得四处都是。
他没起身,直接伸手在身后人的脚踝上狠狠扎了一刀,拔腿就往超市里跑。
“妈的!”那被捅的男人痛得大叫一声,“抓住他!”
这是个大型超市。王珏拿出比百米冲刺还快的速度,打算打迂回战役。运气好的话,能在超市复杂的地形中左拐右拐甩掉他们。
刚冲到拐角,王珏脑子里已经浮现出加速度与地形之间的诸多算法。不料眼前货架上的商品突然一顿,将泄未泄地颤动起来。
“轰——”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漫天倾泻下来的零食压趴在了地上,钢架狠狠砸在背上,从脊骨里传来一声钝响。
他被货架死死地压在了下面。
看来在绝对实力面前,什么战术都是徒劳。
王珏想。
然后一头栽在了那堆巧克力、棒棒糖和曲奇饼里。
“哟,初哥脚好了啊,能下地了?”传来几个男人的哄笑声。
“滚滚滚。”被唤作初哥的男人一瘸一拐地在地下室阴暗的走廊里挪着,“他妈的,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他。”
“老大下令抓的人,你还敢收拾啊?”
“老大说了,随我们处置,不玩死就行。你们没想法?”
“你这表情,你想干吗?”
“哼,你们几个,来这之后半年没碰过女人了吧。”男人脸上浮上一抹阴险的笑,“那小子细皮嫩肉,长得跟个娘们似的,走啊,给兄弟们开开荤。”
“初哥你也太重口了吧。”一人揶揄道。
“欸,你去看看,我看过一眼照片,”另一人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白白净净的,有点那味儿。”
“走吧,就当团建了。”初哥揽住两人的肩膀,“不玩死就行,就是往死里玩呗。”
走廊传来一阵轻蔑而放荡的笑声。
“咝——”
王珏从地下室醒来的时候,天旋地转,站了好几次都站不起来,以为自己被下了药,第一反应是去抠自己的嗓子眼——然后发觉手被反绑在身后,被粗硬的麻绳磨得生疼。
天地颠倒。他缓了一个多小时才勉强站起来,脊骨好像断了似的叫嚣着疼,猜到恶心感可能是因为剧痛的并发症。他把眼镜踩碎,又用一个小时拿碎镜片慢工细活地解放了双手,把被染红的绳子丢在地上,开始观察周边的形势。
四周漆黑一片,吞噬掉人所有感官。只有接近天花板处有一个小小的窗子,斜斜地渗进几丝月光进来。
好久不见,又回来了。
他是故意还给他这间房的……说不定这地上还有他洗不干净的陈年血迹。
感受到情绪的明显波动,他整个人一下子发虚,身体软了下来,背脊发凉。他颤抖着尝试去舔自己臼齿里的微型胶囊,顿了顿,舌尖游离开来。
他慌张地走了两步,带过的气流让腐朽浥烂的气味钻进鼻孔里,往昔的酷刑历历在目。他又把舌头决然放回去,停滞了一会儿,深吸了口气,又颤抖着游离开来。
反复几次后,舌尖打了个旋儿,最后落在唇瓣的伤口上。
他舔了一下。
然后舔了一遍又一遍。
他终于冷静下来。
那群人居然找到了他家,明明翻新后他自己都快找不到了。
李微会保护好自己吧。
瞎想不是办法……他决定做点什么。
他搬了旁边的废旧汽油桶来,站在上面勉强够得到那个小窗户。他就着手指上的小伤口,写了个“sos”。
他想了想,又把“o”改成了方形的。
“够哥们,完事请你们吃饭。”一个男人一边开锁一边道,“啧,还没醒呢。”
“我倒要看看你们品位怎么样。”他从地上揪起王珏的后领子,把他悬空拎起来,一手把他低垂的头粗暴地抬起来。
“唔哟。”那人感慨了一声。
“眼睛,眼睛好看,闭着眼睛能看出什么。”见过照片那人给他出招儿,“你给他一巴掌他就醒了。”
王珏背着手,缓缓抬眸。
垂而直的睫毛簇拥着流畅而微微上挑的眼形,深灰色的瞳仁里似有一泓清水,在乌烟瘴气的环境里更显神秘,朦胧一片。
似机警,又似多情。
有点倦,有点倔,有点媚,又有点俏。
把他举起那人看到此景,咽了口唾沫,不说话了,捏着他的手指开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
见他醒了,那几人也不再指点他的皮相,只是跃跃欲试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走近时终于有人发现:“等等,他手上怎么没有绳子?”
刹那间,王珏背在身后的手猛然突进,露出一把微型匕首,发狠向那人腹部刺去。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得亏被那个初哥向后拉了一把,手也松懈下来,把王珏重重掼在墙上。那初哥怒气极重,扒开那男人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王珏瞬间看他步态,一下认出他是脚踝被自己刺伤的人,直接使了一个巧劲儿去扫支撑他全部重心的另一条腿——
他成功让那人摔飞在地上。
……然而所有动作却突然停住。
那两人一人一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的太阳穴。
王珏叹了口气,微仰着头靠着墙缓缓把手举了起来。刀“哐啷”一声,随着松手自由落体在地上。
“还有刀,你们怎么搜的身?”这时那初哥才破口大骂着重新站起来,捡起地上的匕首,随即用力把他举起来的手腕摁在墙上,“就是这只手……捅的你老子我?”
然后他笑着把匕首扎进了掌心。并不用力,而是缓慢的,刀尖还在左右剜动,发出细小的血肉摩擦声。
“嗯……”王珏面容极度扭曲,咬紧了牙关,还是从唇缝中漏出一丝呻吟。
“坚持一下,到头了,快到头了。”男人戏谑地哄弄着,手又抚上他的脸,“哎哟,疼出眼泪了都,哥哥们心疼你啊。”
“这嘴怎么弄的,乱七八糟的。”
一人说话间,就要碰到唇上的伤口。
王珏神色一凛,使出全身力气一口咬上去——
“靠!”被咬的男人大吼,“给我干他!”
这一口的代价是三人的一顿拳脚相加,王珏一脸麻木地受着,最后痛得实在站不住,手被钉在墙上又怕豁了,只能举着手跪下,还得用力把身子挺直了。
他咬着下唇,偶尔实在受不住才发出几声闷哼。
“初哥,你别打脸啊。”夸眼睛好看那人出声制止,“差不多行了,待会儿打死了。”
“妈的,你这颜狗还维护他。”
初哥啐了一口:“你别说,这小子还挺烈,挨揍也不让人碰。”
“把他牙拔了?”
“怎么不累死你呢!”初哥踹了男人一脚。
“那怎么办,打点药?”
“打药还要审批,不用那么麻烦。”他眼睛里浮上一丝玩味——
“老大跟我说了他怕什么。你,去给他扔小黑屋一天,明天咱们下班回来,他就老实了。”
“不用绑上?”
“不用。”初哥笑得阴险又得意,抬下巴示意,“你看,害怕了。”
第31章
【32】
如果感到恐惧,就试图分析自己如果做不好而带来的最坏结果,如果这个最坏结果自己能接受,相信恐惧感慢慢就会消失。只要不再恐惧,神经衰弱就可以被治愈。
如何治疗简单的神经衰弱?四条原则:面对、接受、飘然、等待。
——《精神焦虑的自救》
狭小,闭塞,伸手不见五指。
刚被送进去的时候王珏还能忍住不形于色,五分钟之后,就只能忍住不哭出声。
心悸是一种很奇妙的情绪,他能让你惊恐、心慌、气短,额冒虚汗,背脊发凉,求生欲直线下降。
要怪只能怪灰鲸是个收集癖,王珏手里几乎掌握了所有杀手父母被害的物证,这一证据几乎能使他的整个组织分崩离析。为了套出所在位置,他曾经被关在这漆黑的方寸之地里长达一个月之久。结果到最后他整个人几乎癫狂,哭着喊着把地点交代出来的时候,灰鲸告诉他那里什么都没有。
呆愣愣地听着这个消息后,他整个人的价值观几乎都被动摇了。
“行不行。”他记得蒙了很久之后,他嘴里才吐出这一句没边没际的话来。
王珏当时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谜面。他在把四肢都埋进信号器时,就没给自己留退路——
那场国际象棋比赛之后,刚被抓的他们也曾被按例洗脑,他怕这长恨就此了却,就给自己抓住了一个谜面。后来他在这个悠长而久远的暗示下,开始接触法医,开始对自己父母的死因存疑,开始寻找一切罪恶的根源。
这道题也是一样,他一步一趋地给自己下了错误答案的暗示,留下一个待解之谜。
这是他给自己设的最后一道防线,是本我与超我在强大精神力下的一场对峙。
“我不知道。”这是王珏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
他带着历史遗留的幽闭恐惧症重回这里。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此刻似乎能满足当时疯狂求死的欲望了。
可喜的是,他这次拥有了希望。
但也同样可悲。
刀尖贯手的痛给他传递他还活着的信号。他忍不住捏着刀柄拨弄了一下——
“唔——”
他头撞柜角时,李微替他挡的那下也这么疼吗?
他意识混沌地想。
男人把他拖出来的时候,王珏眼底已没有一丝光彩。
“我说什么来着,”初哥拍拍他被泪水腌得紧绷的脸,“你看,听话了吧,比打药都好使。”
他一动不动。
被他们在脸上乱摸的时候,被他们一颗颗解开衬衫扣子的时候,他只是顺从地躺在那里,麻木地睁着眼,混浊的眼珠向上翻着,露出大片泛着血丝的眼白。
“大哥,你看这衬衫是不是有点眼熟?”
“眼熟什么?呀,巴宝莉的。”男人仔细翻看领口上的商标,唏嘘道,“还挺有钱。你眼熟什么,你穿过啊?”
“我那点钱穿什么,”另一人动作停下来,努力思索道,“我怎么依稀觉得见过谁穿过呢。”
“你管他呢,这小子过几天就没人样了,”初哥刚解了一半扣子,就迫不及待把手伸进去,“抓紧。”
王珏企图封闭所有感官,但是脑海里总有一个脚步声在徘徊。每一个轻、重、缓、急,都是他在床上晚上闲暇时打的拍子,让他从无穷无尽的戒备里抠出一指头期待。
这一点期待,强凑出一点活着的意义。
他顺从地被粗暴抚摸着,只是按着脑海里听到的节奏,稍稍抬起食指,又落下,抬起又落下,给自己打着拍子。可渐渐的,现实里居然隐隐约约也有一阵声音,和自己的节奏重合了。
他怕给自己的暗示太多,已分不清幻听和现实。
“谁来了?”几个人突然站了起来,警觉道。
王珏手指一滞,随即费力地向门口转过头去。
是真的吗?
是你吗?
是真实的属于他的脚步,正一步一步挪了过来。
“我突然想起那衣服为什么眼熟了。”一片沉默中三人并排板板地站着,一人碰了碰初哥的胳膊,盯着门口后知后觉道,“微哥穿过一模一样的。”
脚步声停了下来。
“微……微哥。”
不知谁叫了一声,王珏努力仰头看去,看到那一袭黑衣和处变不惊的脸真正出现在门口时,鼻子一酸。
正欲振作爬起来和他一起解决了他们,就听那初哥一改往昔声势,殷勤道:“微哥来啦。”
王珏支撑在地上的动作猛地停滞了。
“这种审问的粗活儿就不劳烦您了,”初哥搓搓手,“您跟他玩那套都够累的了,要我说,狠揍一顿,就什么都出来了。”
“也是,”李微眯了眯眼睛,露出一副标准寒暄相,“那你们现在是在干什么呢?”
王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怎么会?
“逗他玩玩,逗他玩玩。您这是要一起……”初哥挑高了眉毛,被旁边人怼了一下,恍然改口,“啊,您来,您来。”
三人做着口型,欲溜之大吉。
李微走上前去,在王珏面前蹲下来,迎上他不解而绝望的目光,然后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只几乎穿着刀的手,背对着叫住他们:“站住。”
“谁干的?”他语气冷到了极致。
几人战战兢兢地同时站住,背脊发凉,谁也不敢说话。
直到一个男人尝试性地回头看了一眼,结果看见了李微温柔而和煦的笑。
“谁干的?”他又问了一遍。
被这笑容蛊惑到一般,他开始怀疑自己第一遍听错了,会错了意,小声道:“……是初哥。”
初哥疯狂使眼色:你都知道他俩穿一件衣服关系不一般还卖我?!
回话那人也用眼睛回过去:他那表情不像生气啊。
另一人:说就对了,不然我看在场的都活不了。
“干得不错。”李微继续报以一个鼓励的眼神,“去找葫芦领赏吧。”
回话人眼神:你看,事情有转机。
初哥:真去领赏?
另一人:领个屁,这是去领死的。赶紧跑路吧。
几人屁滚尿流地跑了。
李微半跪着,替他眼泪擦干,把扣子一颗一颗扣好,最后开始细细地给他的伤口包扎。
“……你不是来救我的。”王珏靠在墙上,艰难地说了个陈述句。
“你忍着点。”李微小心翼翼地给刀口边缘消毒,动作轻柔而舒缓,“可能有点疼。”
“为什么?”王珏狠狠盯着他,眼眶红了,“为什么?”
“你还是灰鲸的人……你那些,你那些都是骗我的……?”
他说到一半突然哽住了。
那晚李微说,“你喜欢我”,然后他自己单方面以为对方也是如此。
他吻他,抱他,摸头安慰他。
可从来没说过喜欢他。
“你别小看驭人之术,不然我怎么会在你这儿?”
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句话。
第32章
【33】
要是我们的关系像化学方程式一样,有逻辑可循就好了。
——衍辰
驭人之术,所以为什么他在自己这里?
这句话说的不是他被策反,然后站在了他这边……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原来自己才是被驭的那个?
“我不信……我不信……”他喃喃道。
不信那些吻是假的。
不信那些眼神是假的。
不信……
但他的大脑已经下意识开始假设质疑。
如果这些日子是假的,那他的目的是……
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被温情蒙蔽的漏洞便渐渐浮出水面。
他对他的价值,就只有那个证据。
他突然想起那次催眠,他被那拿针的老妇人追,李微有一句引导词很奇怪。
“去屋里找找,有什么东西给她,她就不会给你打针了?”
那老妇人本是为了给过渡捏造的形象,但如果针代表了他当时被注射药物的恐惧,那在他的潜意识中,从老妇人追他开始,她就是灰鲸的化身。
给他证据,他就不会追你,不会给你打针了——交出来吧,交出来,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去屋里找找——告诉我,证据在哪?
可惜潜意识埋藏得太深,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问话无果,催眠结束。
这他妈分明是一场在他放松警惕时,伪装在系统脱敏法之下的心理诱导。
他本不稳定的心理状态几乎要崩溃了。
而且他怀疑这不是唯一一次,程医生给他抑制梦话的训练可能没有失效。
“你那天……”他尽量不去回忆那天的事,喘息道,“给我下的是安眠药吗?”
李微讶于他的敏锐,目光微转,坦诚道:“不是。”
“是能激发你潜意识深处的催化剂。”
王珏心下了然,随即一凉。
“结果,”他颤抖着继续道,自嘲地笑了,“我潜意识最深处,不是证据——”
是你。
他曾经骂他是灰鲸的狗,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失去四肢自由、精神自由,每天躺在床上——
像狗一样等他回家。
没人可以嘲笑斯德哥尔摩患者。真正的禁锢之下,脑海里的自我还能剩下多少?
耳侧缠绵,一句话就是一颗种子,在心脏里抽芽,盘根错节,丝丝入扣。带着心头血的藤蔓摄了他的心魄,破了他的喉咙与口吻,占领了他脑袋里每一个细胞。待他低头看去,自己早已病入膏肓,每个毛孔都叫嚣着开出花来了。
拼命想要清出去的东西,结果滑至了更深层。其实他明明知道的,知道他没有共情的能力;他明明知道,如果他想,他可以把任何一个人表演得惟妙惟肖。
他感觉呼吸困难。
和他辗转流连了这么多天,做了那么多,就为了骗取他的信任?
有没有,你有没有一点……
“完全信任我的状态下,你还是没有说出来。”李微脸上表情晦暗不明,“任务失败,只能把你送回来了。”
王珏听得精神恍惚。
能有什么?事已至此你还居然还在期待吗?
他闭紧了嘴巴,生怕自己把舌头吐出来。
也是。这个逻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第一名的李微真的那么容易中招吗?
他这么容易就从总部大楼里找衍辰要了解药,是不是太顺利了?
看来你还是没学会什么是“想”。
王珏身形晃了晃,几乎靠不住墙,良久,才艰难道:“……我要见衍辰。”
“你……”李微把他揽到肩头,静静说,“见不了他了。”
来了,又来了。全世界又一次背叛了他。
“我要见衍辰,”王珏红着眼眶,“我就要见他。”
“他和我一样,背叛我,一定会有理由。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和你不一样。”他死死地盯着他。
李微听到这里,脸色一白。
“你见不了他了。”
“因为他……”
“李微这小子,走了也有一段时间了。”红别的屏幕传来刺啦的电流声,“他人是走了,n细胞进度怎么样了?”
“我们去小微实验室的时候发现所有细胞都死了,好像有人破坏了变量。”
“行。”灰鲸的语气之中听不出情绪,“把原料和数据发给我,我自己来。这孩子演技太好,容易演到我头上来——席眠怎么样了?”
“在病房里养伤,我看看……屏幕怎么黑了?”
灰鲸立刻敏锐捕捉到了什么:“衍辰在哪呢?”
“他们之前好像在一起。是这小子搞的鬼?”
“他最近不对劲。”灰鲸催促道,“去看看,快点。”
“哥,叙旧结束了,我想跟你谈谈我们的事情。”
黑暗里闪烁出一缕凛冽的寒光。
衍辰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你喜欢我吗?”
席眠不露形色,波澜不惊地淡淡道:“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感到脖子上的凉气,又叹道,“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我可以说给你听。”
“我不想听,我想让你自己知道。”衍辰此刻也没什么表情,“我帮你知道一下,怎么样?”
“你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疼。”他抓住席眠一只手,把掌心覆在自己手上,“但我不确定,所以想试试。”
“你知道吗,李微不会死。因为我有解药,已经给他了。”
“灰鲸让的吗?”席眠下意识地猜测道。
“不是。”
“你要造反?”他皱眉道。
“对,我是有此意。”衍辰突然笑了,“要把我处理掉吗,哥?”
“背叛者只有死路一条。你知道的。”
“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我跟你回来就是个偶然,这本来就是你的任务,是吧?”
席眠顿了顿,诚然回道:“是。”
“那你还应该知道,”他陡然增高了语调,“我成为孤儿都拜你们所赐吧?”
席眠继续重复:“是。”
“好,很好。”衍辰怒极反笑,“要不是王珏告诉我,你这么多年就眼睁睁地看着我给他卖命。对了,你自己也是一样,你的身世恐怕也是他们干的好事吧?你都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席眠没说话。
“我看灰鲸把你脑子都掏空了。这里没有我,也挺正常的。”衍辰悲从中来,眼底涌上寒凉与决绝,“但我还是想试试。”
没有任何预兆地,他抓着他的手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席眠呼吸一滞。
来不及分辨手与手间接传来的刀子前进的阻滞感,耳边就传来血肉绽开的泥泞黏腻的声音。
“你疯了?”席眠顾不得腹部的伤,猛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不知此刻为何他力气突然这么大,被他钳制的手竟怎么抽也抽不出。
“你们才疯了!”衍辰如同困兽一般低声嘶吼道,“我清醒得很……我清醒得很!”
他拽着他的手把没入心脏的刀刃向里剜去,发出令人牙酸的血沫摩擦声。
“你疼吗?”他颤抖地问了一句。
“我问你,你疼吗?”他凝视着黑暗里模糊的轮廓,又大声问了一遍。
席眠眉头紧锁,似乎很难理解这个问题。
很难理解这个行为,很难理解这个人。
他说得对,自己和他,总有一个人疯了。
也许都是。
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沉默让衍辰渐渐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方才的声势全无,整个人顿时瘫下来。最终他只能无力地喃喃道:“你喜欢我吗?”
大滴大滴的泪水砸在席眠的手背上,像是冰粒一般冻得生疼。
“没关系。”衍辰惨笑,“我再多给你一些时间。”
他双手强行带着席眠的手,把刀拔了出来,然后猛然又刺了一刀,凛冽而决绝。
赤红的心头血在夜的浓墨里肆意飞溅,带着刹那间最炙热的温度与最鲜活的生命律动,翩翩起舞,昙花一现。
“你不用有负罪感,哥。我本就不是那种在阳光下求生欲望很强烈的人。谢谢你的无意温柔,让我多苟活了几年。”
目成心许。
“我现在还给你。”衍辰疼得意识昏沉,轻飘飘地倒了下去,“我解脱了……”
藕丝难杀。
“我把心剖给你了,你……自己看吧……”
信仰皆妄念,逢着便杀[原句为临济禅师所说:“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始得解脱。”],始得解脱。
席眠抱着怀里的人,攥着他的手沾满了滚烫而黏稠的血浆,静静地盯着黑暗里正流逝的生命。
“我……看不……清你……你也……别想……看清我……”
静寂。空气静得耳朵直发痛。
怎么不说话了?
他摸黑去探他的嘴角,只摸到了一个小疤。那是他第一次自杀时留下来的。席眠便一手捧着他的脸,用拇指反复摩挲着它。他摩挲着,时间仿佛也停滞在指尖。他化成了一座比夜更深的雕像。
截至此刻,席眠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
直到那个小疤也凉下来的时候,他像是被刺中了一般,猛然把手抽离,睁大了双眼想要看清眼前人,青筋暴起。
他发现自己只是胸膛起伏,早已忘记了呼吸。
天光破晓。
红别赶过去时,席眠脸上的血已经干涸了。
“备用电源已经安排上了,你怎么不开灯?”
“疼。”席眠喃喃自语。
“什么?”红别没听清。
“啪”的一声,灯光乍起,让一片污脏涌现于天日之下。
席眠抬起头,眼底死气沉沉,灰败无光。
那是红别第一次看见他孩童般绝望无措的眼神。
“我疼。”
第33章
【34】
变本加厉是人的天性,教养是培养人刹车的能力。
——灰鲸
天气转凉,一片片落叶打着旋稀稀拉拉掉下来。
大楼前的收发室里,一个灰衣灰帽的保安搓了搓手,和旁边的同事抱怨着:“这暖气,占地方的鸡肋玩意儿。”
“这工资让我睡外面都行……我家那孩子……唉,不提了。”同事是刚招进来的,接茬道,“你老张都来这么多年了,钱早都攒够了吧。那保密协议签得还挺邪乎呢。”
“可不,这么多年了,不过我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老张感慨着,突然问道,“你有孩子?”
“是啊。好吃懒做,毕业了在家里吃饭睡觉打游戏,花钱倒是积极……”同事嗫嚅。
“给他断了钱,自己就老实了。”老张淡淡劝道。
“都赖他妈,给惯坏了,这一时半会儿咋改得过来……”
“没事,不提了。”老张宽慰道,“这挣得倒是多——就是这员工早出晚归的,硬是不知道里面是干啥的。”
“欸,”同事提醒他,“这不就来了。”
“叔。”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敲了敲玻璃,取出一个精致的黑色盒子递到窗口,“帮我寄存一下。”
“哟,葫芦来啦。”保安娴熟而亲切地和他打招呼,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笑了,“这是给谁的?”
“孝敬我师父的。”葫芦笑了笑,“您代我转交一下。”
“关系真不错哈。”他感慨道,“这次是保健品还是风湿骨贴啊?你说你师父也不收,你老这么执着。”
葫芦笑了一下:“这次他会收的。”
待他走了,两人嚼起舌根来。
“他师父估计也七老八十的老头了,不收礼物。”
“有自尊的小老头呗。”老张大笑。
“这次包装可讲究啊嘿,还是烫金边儿的。”
同事接过时盒子里的东西和外壁轻微摩擦,传来柔软事物碰撞的声音。
“你闻没闻到什么味儿?”
“没啊。”老张道。
“就是有!”同事坚持道,“一股血味儿,这盒子里的。”
两人战战兢兢地打开它时,一个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三只人手从盒子里一股脑滚了出来。
“他死了。
“他在席眠面前自杀了。”
王珏已经不记得他是怎么被李微打横抱起来,放在这里的了。
纵使他恐惧针头,恐惧幽闭,但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精神脆弱的那类人。他有一个强大的心脏,才能孤注一掷狠心对自己下暗示,让灰鲸对他束手无策,才能在完全失去社交时在床上蛰伏小半年之久,能在专业杀手面前瞒天过海。
他相信一切的ptsd都是生理恐惧。他可以在李微家的冰箱里一边流泪一边思考逃跑对策,也可以刚关完禁闭立刻准备爬起来支援李微去战斗。他知道每一份恐惧的来由,有时候还以一种看自己笑话的心态去用专业名词分析。
可是现在,他面临着生理与心理双重濒死的境地。
因为他知道衍辰因何而死——这是压垮他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好像,在昭示他自己的命运一样。
李微没有再铐他,他脊背受损,手心对穿,再加上精神恍惚——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从布局能看出这是他自己的房间,又是一个豪华的牢房。
李微端着餐食走进来时,他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走近,王珏翻了个身。李微又绕了一圈到他面前,王珏把眼睛闭上了。
“你可以不理我。”李微说,又舀了一勺粥递到他嘴边,“但你不能不吃饭。”
“你不是爱吃甜的吗,里面加了糖。”
王珏紧紧抿着嘴巴,淡黄的米汤顺着嘴角淌下去,流进颈窝里。
他也没有反抗过,温顺无比。
但同样的,也再没和李微说过一句话。
这些天他已经很久没有合过眼了,稍稍瞌睡一会儿也会蓦然惊醒。李微晚上会搂着他睡觉,也会在他突然没由来惊恐抽搐的时候,掰开他抓紧床单的手,企图让他抓着自己。可王珏宁可违抗本能把手指用力悬空,关节折得泛白,也不愿抓着他的手。李微只好草草把人抱在怀里,一遍遍摸他的头。
沉沦了几天之后,王珏饿得连大脑思考的热量都拿不出来了。李微这时理应给他输葡萄糖吊着小命儿了,但他却迟迟没有,只是又对牛弹琴地来了一次又一次系统脱敏。
这时候考虑起他的针头恐惧症了,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他想,他不想成为第二个衍辰。
他不想成为李微生命里的一个过客。就算死,那么在死之前,他们的关系也应该是对等的。王珏强大的心脏让他挣扎着从深渊里爬了出来。
于是他开始紧急的心理自救——
文饰心理是无法达到目标时的一种防御心理机制。像斯德哥尔摩患者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就会开启防御系统,从而让自己爱上凶手的“甜柠檬心理”;或是患者在发觉凶手并不喜欢他时,就会把这种不喜欢合理化,具体表现为让自己不再重视这份感情的“酸葡萄心理”。
“我……”他在有天李微给他擦干净嘴角之后沙哑道。
看他终于开口,李微眼睛一亮。
“我不喜欢你了。”
他手下动作突然停住。
“我只是一个可怜的斯德哥尔摩患者。我现在要走出来了。”
“斯德哥尔摩……”李微慢慢蹙眉,“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当年我只能听见你说话,所以脑子里全是你。”王珏望着天花板,“我喜欢你,是被迫的。我现在看清了。我康复了,医生。”
李微眯起眼睛盯着他,良久都没有说话。
“是吗?”缓缓地,他一字一句道,“你确定吗?”
“我说我康复了。”王珏立刻毫不留情地重复。
“你再说一遍。”
“我不喜欢你了。”
“你,再说一遍?”李微几乎用了不容违抗的威胁语气。
“我、不、喜、欢、你、了。”王珏反而转头盯着他,逐字逐句道。
漂亮的桃花眼憔悴里装着倔强,李微没能看出其中的悲哀,只是狠狠地皱着眉头。
“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想好了再说。”
仿佛是文饰心理起了作用,或是李微的反应让他觉得自己没那么不堪,王珏开始坦然起来。
他要往后退到原点,如果退不干净,至少让李微往前迈一步。
——人这点可怜的自尊啊。
第一天,具体表现在十分积极的进食。
“我不想带糖的,我想喝加蜂蜜的。”他对着那杯牛奶说。
“我手疼,你喂我。”
李微一怔,拿起勺子舀起一点,喂到他嘴边。
“太烫了,你吹吹再喂我。”
“好喝。”最后一口牛奶,他俯首含住李微递过来的那个勺子不放开,眼睛向上看他,含糊不清地说,“还要一杯。”
李微又喂他喝了一杯,见他心满意足地舔着嘴角的奶沫儿,心里一软。
“你想好了?”
谁料王珏言笑晏晏地对他说:“我不喜欢你。”
他心里说的是,我就不喜欢你。
李微对他从来是有求必应,让王珏渐渐有了一种复仇的快感。可不知为什么,噩梦做得越来越勤。越到这时,他就越是坦然状把柔软处暴露给他:“你能抱抱我吗?”
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在被拥抱之后,身体也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抖得更厉害了。
第三天,他吃着李微喂他的纸杯蛋糕,他又想例行撒娇,可嘴张了又张,突然就掉下泪来。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他哽咽道,“你这些天催眠也都试了……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你还要关我到什么时候?”他几乎是讨好地吻了一下他的指尖。
“我说了,那不是催眠问话。”李微低头看着手指,低低道,“只是系统脱敏。”
“系统脱敏有意义吗?”他抽着鼻子问。
“第三天了。你想好了吗?”李微不答,说了这句话。
说的时候眼睛没看他。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我喜欢你?”王珏字字泣血,“你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你甚至都不会想。”
他脸上泪水未干,语气却逐渐冰冷。
“我知道了,喜欢你来牵制我吗?”
“为了喜欢你我就要一辈子留着证据,好为你卖命吗?”
他眼角与鼻头都沁着绯红,眼前一片模糊。刚控诉了两句,就语气渐弱,气若游丝。
“我不喜欢了……你放了我吧……”
“你不是问我关你到什么时候吗?”李微突然说,“那我就关到你喜欢我。”
王珏挂着泪珠的睫毛颤了一下。
李微双手捧着他的脸,用手指替他把眼泪擦干,以一种几乎温柔到极致的语气问他:“你现在还怕打针吗?”
“什么……”
他以为他在威胁自己,无力道:“我最近都有好好吃饭的……”
但他猜错了,他接下来听到的话,比之前李微对他说的所有都可怖。
“你说得对。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是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想一直看着你。
“灰鲸说得对,我不该有软肋的,这样是害了你。”
李微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支内有淡绿色液体的针头。
“既然你说你喜欢我是因为一开始你眼里只有我,”他渐渐靠近王珏茫然无措的脸,“那我们回到最开始,你是不是就会重新喜欢我?”
“其实那几年,我也是只有在你这里,对你说话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我自己。你知道吗,我自己早就和你紧紧捆绑在一起了。但是你醒来之后总是逃跑,导致我对你占有欲越来越严重。”
“是这么说吗,占有欲?”
李微轻笑了一下,捧着他的脸不停吻着他掉下来的眼泪。
“想占有你,想让你眼里只有我。”
“我还像以前那样给你讲故事,我还可以帮你……你知道植物人也有晨勃吗?”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幻想,“你哼一下,我就知道你在叫我医生了。”
“我们回到最开始、最舒服的状态,不好吗?
“这样你就逃不掉了。”
第34章
【35】
禁娱。娱乐本身不是休息,是身体的耗竭品。
——gw员工手册
那一句“回到原点”像魔咒一样盘旋在王珏头顶。
他这次是真被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
“你……变态……
“变态……”
他想拼命往后躲,身体却不听使唤,就连瞳孔的操控权也失去了,只能死死盯着绒布盒子里的针头。脸颊被他捧着,本来就崩溃的心态在看到针头后起了应激反应,泪水大滴大滴往下掉,在苍白的脸上淌成两行。
“我一直都是变态,”李微闻言笑了,“你不是知道吗?”
很显然,二者有着心理学与生物学的概念分歧。
就像王珏已经不知道这泪水是生理反应还是心理反应。
“我……”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全身上下战栗着,抖如筛糠。
“你害怕吗?”李微问。
“我……怕。”王珏的心理防线已经决堤,再无顾忌,“我怕……”
他绝对不能回去,回到那个每次醒来就好似被千刀万剐过的刑场里。
“是怕针头吗?”
好不容易从他的话中听出一点余地,生怕激怒了他,他不住地快速点头,带着浓重的鼻音回复道:“嗯……嗯……”
不是,是怕你。
即使知道感情无法及时止损,他也想让李微迈出一步,至少不要让自己看起来太卑微。
没想到他已经越过自己,并且往他生命不可承受的方向发展起来了。
他胡乱去抓着李微放在他脸上的手,像猫一样用脸讨好地在他掌心蹭着,嘴里断断续续地吐着不成句又没逻辑的话,几乎哭出声来。
“我不想……我不要……呜……求你了……
“你……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别……打针……”
只有尝试过那种煎熬,才知道自己第一次那种视死如归的心理有多么可笑。
当初面对灰鲸有多强硬,做植物人时就多想跪下来求他。
“我会努力想的……我会努力想……”他抽搐得厉害,几乎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我,听话……我都听你的……”
李微静静凝视着他。
他被看得害怕,绞尽脑汁讨好又示弱地叫了一声:“医生……”
“好吧。”李微眼下生出几分不忍,轻轻摸摸他的头,“那等你不怕针头了,好不好?”
王珏抓着他的手抽噎着,头点得飞快,活像一只拨浪鼓。
“那把药吃了吧,镇静。”李微递过去几个小药片,“你应激反应了。”
王珏本能地躲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接。
“那你选一个?”李微扫了一眼针管。
王珏一噎,几乎是把药抢过去,没用水就吞了。
看着他身子逐渐发软,开始打瞌睡,李微缓缓把他揽到怀里拥着,呼了口气。
“真乖。”
老张醒来时,地上躺着一个保安。他定睛一看,与他一样灰衣灰帽——是前不久刚和他抱怨自己孩子啃老的同事。
有人在收发室前停了下来。
“啊——啊——”
老张对着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用嘶哑的声音尖叫起来。
“你还好吗?”李微停下脚步,敲了敲玻璃,“听说这有我的东西,黑盒子。”
“……你是……葫芦师父?”老张反应道,“这么年轻……不是,这、这、这有人死了……”
说到一半他止住了。
他看见李微有一张冷漠黯然的脸,像是生来就无悲无喜一般。
感受到自己的失态,李微下意识笑了笑,随即又立刻发觉不对劲,才忙换上了一副略带惊讶的遗憾表情。
“他可能是惹到谁了吧。”李微好心地帮忙推测,“我待会儿叫人收了,您宽心。”
远处,席眠捧着一个骨灰盒走出大楼。
灰鲸已经很久没有进入总部大楼了。或者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在别人眼前了。
他一层一层地上楼,扫视每个杀手的工位。突然在楼梯的一个半层停下来,从一堵白墙打开了一道门,进入一间实验室。
这里罗列着瓶瓶罐罐,每一个带着标签的成果都是动辄千万的项目。这里是gw的天才制药师衍辰的专属实验室。
他在他常坐的那个椅子上坐下来。
“我不是来吊唁你的,你无法安息。”
“你爱上他,”灰鲸抚摸着带着他名字的工牌,“这是不能节制罪。”
“你自杀,是对自己犯了暴虐罪。”
该化成树受鸟啄食。
“男同性恋者,是侮辱自然罪。”
该在火雨沙漠里仰卧。
“没有从小培养的孩子就是求生欲低下。”灰鲸放开那个工牌,“你该下第七层地狱[第七层地狱:源于但丁《神曲》。森林——自杀林里的人都被变为枯萎的毒树,对自己施加暴力者,自杀的人、败家的人化成树后受鸟身女妖啄食。沙漠——被关押的人:布鲁内托·拉蒂尼(但丁的老师,同性恋者)。],孩子。”
他摇摇头,打开他的抽屉,发现一篇遗书。
打开一看,竟是学术论文格式的。
《本人自杀行为问题研究》
摘要:青少年自杀率居高不下,有低龄化的趋势……本文将就自杀的原因、自杀的心理特征展开浅析。
关键词:青少年自杀率;上升趋势;见字如晤
我曾在少年时期始终保有自杀意念,并且在高中时期有过明确的自杀企图。除去我是那种具有生物学抑郁气质的孩子之外,还与我家庭与学校遭遇密切相关。父母在一个高度压力社会存在的情况下,将异化的精神状态向下传递,使得作为子女的我将严厉的苛刻要求内化,自觉地追求“高道德标准”的超我,自己也消融其中,从而极度厌世。
在学校里时,社会的风气仍然通过成人影响着每一个儿童。单纯的智育作为压倒性的教育活动,德育或沦为口号化空洞的道德灌输——表现为行为方式上“学习与考试”的机械化和程序化。这导致处于心理发展关键期的青少年身上明显出现了冷漠、孤僻、没有同理心的情感特征,人格发育严重不良。
…………
其实自杀者就像一块橡皮,无论单方面的压力多大,都不足以自杀。导致自杀的其实是内心的纷扰,像压不断的橡皮轻轻一扭,就会断裂开来。我第一次真正实施自杀,正处于半幻想半现实的精神特质之中,甚至具有想让血液发光的奇特想法,想来甚是好笑。青少年时期的我,看待死亡也许就像玩一把电子游戏一样,抱着无法通关就强制重启的大方豪迈吧。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这么想。我知道,早在我意识到死亡时,我的童年就草草结束了。
回首那些年,原来我已经咬着牙走了很久很久。
…………
结语:由于本文的某位定向读者应该只看得懂学术论文,所以本人尽量以一种去抒情化的学术视角来与你进行一个告别。上文提到的四种自杀原因定论之中,一为自罪自杀,二为殉情自杀,三为为了使时间停留在自己体内,保有最完美的自己而自杀,四为出于报复心理而自杀。
你可能觉得我属于第四条,但其实不是。
我并不属于以上任何一个分支。
这么多年,我做成了成千上万种药,临了,把自己也制成了一味药。
我希望你能就此惊醒,忘了我,然后痊愈。
算了,既然我此生再也逃不开你的目光,那你也要记着我才公平。
——那我就愿你一边念着我,一边长命百岁,儿女双全。
参考文献:
[1]国际预防自杀联合会,centraladministrativeoffice:lebaradé,32330gondrin,france,lt;a href=http://www.iasp.info. target=_blankgt;<a href=http://www.iasp.info.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www.iasp.info.</a>
[2]……
[3]……
第35章
【36】
禁欲。欲望叫人不幸福。这种不幸福不是痛苦,不是错失美,而是错失美却不自知。就像走入火车车厢间隙的盲人,不知道那不是大门。
——gw员工手册
灰鲸把那封遗书揣在怀里,面目温和,豁然解开了人生难题般开朗。
“什么家庭、学校,都是人变了罢了。”他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喃喃低语,仿佛衍辰能听见一样。
“不过……你启发了我。”
“从前我只觉得,学生开始自杀不过是因为奢侈的脆弱,一句指责能杀人,一本债务也能杀人。活着的底线被抬高了,够得到就活,够不到则死。如果祝福不足以给他们足够的求生欲,那就只能靠诅咒来救赎天才。”
“我相信未经教化的孩子和你一样,每个人都是天才。不让家庭和学校异化他们,剥夺他们的可能性——我一直都是这样做的。”灰鲸脸上浮上一丝欣慰的笑,“可我给你的诅咒还不够多吗?”
“你的死,让我现在有了新认识。”
“科技怎么可能不分善恶呢?全人类一边对科技失声,一边被温和地煮得稀烂——一边被资本奴役着,一边理所当然地为干净的空气和水付费,一边还要赞美科技。人可以变成不打字就不会开口的哑巴,也能变成不下床就能吃饭的猪;人可以在就业压力下自我沉沦去啃老,也能变成疯狂工作连轴转到猝死的奴隶。”他满眼都是遗憾,频频摇头,“不能节制罪,不能节制罪。”
“你说得对,衍辰。压力不足以让人自杀,真正让人纷扰的是内心的焦虑。人最开始的焦虑是为温饱疲于奔命,温饱后便出于怠惰设计出机器。结果本已经获得温饱的人反而为了和机器竞争,又开始疲于奔命——回头一看,那些机器本来是为了让人类怠惰而设计出来的。去哪里讲理?”
“然后人只能往前跑,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然后一边跑,我再设计出一群更加怠惰的机器……跑到前面的回头,发现身边只剩下机器人了。低头一看,原来自己也是机器人——可是他停不下来,只能一直跑,一直跑。大机器人带出小机器人,小机器人与之不同的是,他会停下脚步照镜子,一照镜子,便骇得争先恐后地离开了。”他说到动情处,音调陡然升高,“工业革命开始,技术就是先祖给后代留下的诅咒,让人永世不得超生。”
“孩子,”他冷静下来,恢复长者风范,“这一切都是因为和你一样,它侮辱了天然。”
灰鲸从携带来的箱子里取出一个培养皿,里面是成片的细胞,和李微实验室里疯狂繁殖的癌细胞如出一辙,却有略微不同。
“我之所以沉迷癌症,是因为它在替天然讨回公道。就算癌症被攻破,不治之症还是会接连不断——因为癌是自然世界在降罚,是在讨回它被侮辱的尊严。”
“我老了,我怕我等不到降罚的那天了。”灰鲸把培养皿倒入一个普通的水杯里,“看来我要扩大我的业务范围……”
那半杯细胞几乎在几秒内就疯狂复制繁殖,转眼间溢出了大半杯,杯内的细胞还在不停吸水,榨干最后一滴营养。
可那水杯毫无防护措施,没有杀菌,更没有恒温保护。不像从前被王珏体温影响就尽数自杀的脆弱。
“喝吧,喝吧。”灰鲸用慈爱的目光看着那些细胞,“都喝够了,你们就不用再喝氯气熏过的水了。”
他擦干净被污上细胞的“衍辰”二字。
“我看你,不是药。”灰鲸扯出一个微笑,“你的死因还是殉情。”
“因为那孩子的心早就被我——”
“‘放逐’到自然里去了。”
深夜。
李微拥着怀里的人,呼吸渐稳。
他抱得稳,王珏睡得沉,二人一动不动已有多时。
突然,王珏蓦地睁开了眼睛。
他悄无声息地把舌头底下的药片吐了出来。
他向后瞟去,借着夜灯看到了那要命的浅绿色针管。所有的恐怖一下子如潮水般涌来。他急促地喘了一会儿。
下定决心似的闭了闭眼,就要去咬臼齿里的毒囊——
可他看着李微的睡脸,鼻腔发酸。想到自己在他面前自杀失败的前车之鉴,此时此刻,竟然就是上路的最好时机了。
他怔了怔,突然想起来什么。
“你还欠我一个催眠,不能便宜了你。”他悄悄说。
他细声细语,娓娓道来,以催眠的功底给他构建了一个梦境。铺垫了足足有十分钟后,每一句都直指他设想里的李微的童年回忆。他拼命回忆着李微当时下棋惯用的招式,建了一盘棋局,还时不时插入了父亲的角色——这是他唯一记得当时陪他参赛的人。
末了,他哀叹一声。
“我只知道这些了,你听进去了没有,想起多少,都看你造化了。”
“那盘棋我不该逼和你,我该赢了你。”王珏轻声说,“我欠你的。”
“但我不会以我的自由还你。”
他把齿列轻轻错位。
“再见,我的医生。”
刹那间,告别的末字还没吐完,李微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死死地捏住了下颚,把手指隔着皮肉死死卡在了他两排牙齿中间,让双颚无法闭合。
剧痛让王珏呜咽了几声,他不可置信地去看上一秒还在沉睡的李微。
后者缓缓睁开眼睛。
他根本就没睡着。
可是这次错过就没机会了。
王珏牙齿无法闭合,心一横,立刻就拼命用舌尖去舔。
下一秒,李微吻了上来。
他满脑子都是一了百了,本想抗拒这阻力,用力把那毒囊舔破,那舌尖已堪堪触到,只需稍稍用力就可解脱——
他想到什么,突然停滞了。
——若是破了,李微也活不了。
他整个人呆若木鸡。
临了,就这样眼睁睁任凭那人在口中侵占着,直到将自己自由最后的筹码勾走。
他整个人好似被抽空了一样。
他不敢回想李微在把毒囊勾走之后,是怎么游刃有余地又在他每一颗牙齿里仔细翻找。他不敢想李微是怎么敢以命作赌用舌吻夺毒。
这人赌自己不会杀他。
王珏感觉舌尖正在穿破喉咙,要他的命。他好想哭,但哭不出来。
本就没能被镇静的心脏负荷过重,开始剧烈地、抽动地疼。
他喘不上气了。
李微环抱着他,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一遍又一遍地捋他的脊背。
抚摸脊背的手在微微发抖。
抚了几下之后,他开始在他被汗水打湿的后背上弯弯绕绕画一些形状。
“很快就过去了,”他在他耳边说,“很快就过去了。”
王珏脑子昏沉,在很多遍之后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那是三个字母。
“s”“o”“s”。
“o”是方形的。
第36章
【37】
灰鲸:古老的秘法中,包括祈雨。
李微:他们为什么不发明科技降雨?
灰鲸:古老仪式求的只是内心的宁静。在他们看来祈雨是有用的,因为他们一直祈雨,直到下雨。
王珏经此一役,不太爱说话了。
李微除去依旧坚持不懈地给他脱敏外,还增加了每日防自杀的搜索式舌吻项目。
这次,他听话地闭上眼睛,没等李微坐下来,就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紧张地吞口水了。
“你紧张什么?”
“我、我不紧张。”王珏抓着床单,心虚道。
结果他刚睁开眼,就看见李微站了起来,扶着床边有俯身之势,他一躲,没控制住力道,往旁边滚了一圈。
“是吗?”他把那不安分的人在床上趴着按住,欺身压上去,“我看看。”他用整个身体感受着身下的软肉,“你背也很紧。不是还教我放松吗?”
“小秋葵?”
听见这个久违的昵称,王珏在他怀里抖了一下。
这是他在病床前的称呼。
李微目光一转,把头埋在他颈窝,轻轻喟叹:“别怕我。”
王珏趴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一言不发。
没有抽泣,也没有控诉,他就静静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又开始想那个画在他背上的符号。
直到李微怕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才轻轻揽着他,企图把他翻过来。
正习惯性想抬手替他擦眼泪,却发现他眼里干净利落,目光冷静,甚至比之前还多了一点灵气。
“其实你完全可以杀了我。”沉默许久,王珏突然道。
“你知道我四肢里埋了信号器吗——我失去生命特征就会触发消息的那个?”
“是。”李微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打断他,“我说过,我不杀你。”
“一开始,我就和你说过了。”
打断他的语气有一丝罕见的不易察觉的急躁。
但是王珏敏锐地捕捉到了。
“其实吧,告诉你个秘密。”他继续一字一句地缓缓试探道,“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早已经失效了。
“这么多年什么?”李微蓦地皱眉打断他,捏住他的下颚凑上去,“过来。”
“唔……”
那双唇贴上来,口腔里每个角落再一次被侵入、探索。
一个深吻毕,王珏顾不上嘴角溢出的些许口水和发烫的面颊,死死盯着他。
“你今天不是已经……检查过了?”
“你再提这种事情——”李微投来的眼神颇有深意,“我不介意每小时都来一次。”
他细细观察王珏,与之前被吻过之后惨白的脸色大有不同,甚至耳朵微微泛红。
“你想明白了?”
王珏想明白了。
他打断他,甚至吻他,不让他继续说,是因为……
隔墙有耳。
他太迟钝了。
王珏鼻子抽了抽,嘴角向下撇,像是要压住什么似的。
他心里五味杂陈,又沉默许久,才轻轻道:“抱我。”
虽然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知道证据位置的人,但如果被逼急了,自己并不是没有一命呜呼的可能。当初的筹码就是失去生命特征自动发消息的信号器——如果被他们知道信号器失效……所以李微几乎是有点急切地打断了他。
他在保他。
李微一边依言搂住他,一边用余光瞟他,还没消化这反常的举动,就察觉王珏渐渐把腿蜷缩起来,抬起膝盖去贴他的腿,蹭了几下。
“好吧,我现在没有退路了。如果我接受,”他说,“你想……”
他想了很久李微在他企图自杀后在他背上画的图案是什么意思。
sos。
说明他看见了。
“你想要吗?”
李微身子一顿。
“……什么?”
王珏脚趾勾着,那膝盖还在跃跃欲试向上蹭——
“看着我。”他口吻硬气了不少。
李微抬眸。
李微在给他打针之前曾经说过一句话,灰鲸说他不该有软肋,穿插在那里,前言不搭后语,其实毫无逻辑。
如果他解读得没错,他是他的软肋,说明——
有人曾以此来要挟他……
“我打了针,之后,到那时我就已经不会动了。”王珏在他耳畔轻轻吐气,“你不喜欢我看着你吗?”
他想把“sos”解读成,他是来救他的。
但是怕自己一厢情愿。
于是他试了一下。
“他们那时候都说我眼睛好看,抹不下脸夸我罢了。”
膝盖还在一路向上,眼看就要触及不该碰的地方。
“再等,眼睛就睁不开了——希望你别错过。”
他以一双水光淋漓的眸子望着他,两人对视,皆目光如炬。
这调情着实过于露骨,可李微却会意地动了一下眉毛。
这是句……不太友善的藏头。
我、之、到、你、他、抹、再、眼、希。
我知道你他妈在演戏。
第37章
【38】
宏伟的爱都毁于想象过于丰富。
——李微
王珏一边整个人像树袋熊一样缠着他,一边恶劣地想报复他。
他早已对他炉火纯青的演技见怪不怪,可这剧本惊世骇俗,真是生命不可承受。直到自己以死相逼,他才施舍般地暗示了他一下。
如果有逢场作戏的必要,那有什么事情不能和他说,非要一个人扛?
这是在质疑他的演技!
谢谢,有被气到。
不过那段床边的表露心迹……几分真几分假,着实令人在意。
不论如何,这场戏他接了。
这点演技还是有信心的——老俘虏了。
李微被膝盖顶到的地方明显躲了躲,罕见地表情不太自然,扳着他的肩膀,把他直接拉开。
王珏勾起唇角,挑眉。
“医生,没想到你如此洁身自好,真可谓是——”他这时也不忘挑衅,向上看道,“白衣天使中的正人君子,杀手界的柳下惠……啊。”
一想到能在某人窃听时调戏他的得意弟子,王珏更来劲了,越说越过火:“还是说,等我动弹不得……”他略作惊讶,啧啧称奇道,“你就好那一口?变态,真是变态……”
李微凉凉地斜了他一眼。
“没关系,我们记账。”李微眯了眯眼。
“到时候你就知道,”他微笑道,“我好哪一口了。”
王珏背后一凉,三分悔意涌上心头。
这时李微腕上的黑环突然亮了一下。
王珏瞟了一眼,发现这是监测他行踪和心跳的同款手环,略略惊讶。
居然还有通讯功能?当时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玩意也能触屏?
他在李微抬腕时探头看去。
“保安张离开——葫芦。”
一下出现两个陌生名字,没等王珏反应过来,李微就淡淡道:“你脱敏了吗?”
王珏瞬间缩起肩膀,怂成一团。
李微翻身坐起,拿起针管盒子,瞟他一眼正色道:“手给我。”
“不是……”王珏心里没底地拉他的衣角,“你来真的?”
李微把针头拿出来,推出一点,喷射出的水迹在空中划过一道顺滑的弧线,落下。
再次真正见到针管,刚堪堪建立起的信任,瞬间崩了一角。
“你不是……”
“别担心。八年了,药物肯定有所改良,”李微正色道,“这次除去睡眠,我会一直保留你的神经灵敏度。你可以一直好好听着我说话,我不会不管你的。”
王珏一下把衣角松开了。
李微看着他。
他看着李微。
李微淡然地看着他。
他惊恐地看着李微。
那眼神像蜘蛛凝视网上虫挣扎,又像猫儿放任小鼠逃窜。
“左手吗?”李微自顾自说。
李微陡然放缓了语调,压迫力激增:“自、己、选。”
他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大发慈悲地又给出一个选择:“右手吗?”
失去信任的王珏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在这种震慑下,反而不害怕了。
李微在回他的藏头——
三短三长三短,是“sos”的摩斯电码。
他在和他强调自己的立场。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李微能在黑白两道混得如鱼得水了——这暗号在他谈吐的自然顿挫下浑然天成,能够在做到不漏马脚的同时,不着痕迹地让他安心。
这是个拿着刀也能拥抱你的男人。
即使他处理得天衣无缝,王珏也几乎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
毕竟都是当年拿过并列第一的聪明人。
他闭了闭眼,让理智回归。
这场景只有二人,却并非只有二人。
那蛛网背后有一只手,猫儿背景里浮现出一只眼。
恢复信任的王珏品了几秒,突然悟了——
他不是蜘蛛也不是猫,而是螳螂要用蝉儿引黄雀出巢。
他深吸一口气,自己挽起袖子,主动把胳膊递过去。
李微见状笑了一下。
他握着他的肘窝用指尖捻了捻静脉,夹起棉球,涂上一层碘酒。
涂过碘酒的地方冒着凉风,仿佛就是这一点凉,让手抖个不停。
虽然有所准备,但胸膛忍不住剧烈起伏,来克制针头的生理恐惧。他眼珠一转,本色出演一出战战兢兢:“我……我想起证据在哪了。”
李微自然地接话:“可是我不在意。我抓你来……从来不是为了证据。”
他说:“回到最开始,好不好?”
回到最开始。
针头逼近,马上要刺破皮肤。极端的应激反应下,听到这句话,他脑中突然有一个画面一闪而过。
他突然想起自己上一次临危时念出的“谜面”——
“行不行。”
“行不行。”
“行不行……”
王珏用力回想自己放置证据的画面。
毫不意外,灰鲸翻遍了他那段时间所有的行迹之处,什么也没有找到。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找到。
……如果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两个词组呢?
他站在灰鲸的办公桌前,本来想走的,是行。
但是他最后没走成,他念着,是不行。
那么二者相加相互抵消……他那天到底是怎么离开那个鬼地方的?
地板塌陷,他是从上面掉下去的。
“我想起来了……”王珏用力扯住李微的袖子,“我真的想起来了!”
“因为我在意的是你。只有你。”李微斜了一眼门口,笑道,“你不用告诉我,我不想听……这下你相信了?”
那神色几乎让王珏也入戏了,那深情的口吻如梦似幻的,他一时竟分不清孰真孰假。
“真的不听?我真的想起来了……”王珏缓缓道,“那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又绝对安全的地方……”
“要来了。”那针头贴上来。
王珏以为他要来真的,手抖了一下。挣扎两秒,他没抽回去,而是闭上了眼睛。
结果在千钧一发之际,“砰”的一声。
门像被爆破一样炸开了。
两人同时看去,是一个灰衣灰帽的保安。
王珏还在讶异之时,李微轻轻皱眉,眯了眯眼睛。
然后他直截了当地下了判断:“他是灰鲸。”
第38章
【39】
有些人的性格,注定让他背负一种使命。我小时候迷路,在野外生存了很多天,对没有人类的社会有了更深的认识。独立,是所有野外生物的美德。
我立下一个愿望,要让人类重拾这种美德。
——灰鲸
灰鲸。
一个无人可以一见的,层层帷幕后的隐形人;一个掌握了超出现世一个时代的科技,却有魄力将其雪藏蛰伏甚至毁灭的不患得失者;
一个能够避开公共安全体系,肆意入侵国家体制的掘墓者;一个网罗天才,企图让世界回归自然的身体力行的讽世者。
gw最大的幕后黑手,灰鲸。
这么多年后,今天终于重现天日。
李微巧妙地将他逼了出来。
千钧一发,王珏即刻就要再次进入沉睡。如果他不作为,那么王珏还未宣之于口的证据就会变成灰鲸永远的心病。
心病是一只无形的牢笼,就算将王珏杀了也无济于事。
若是旁人作祟,还可以差遣些虾兵蟹将阻挡。可这是李微,第一名。没人有胆量拦,也没人有能力拦。
保安亭里的“老张”闻言笑了笑,轻轻笑道:“小微。”
刹那间,保安亭里憨厚亲切的声音,与电屏里经过变音的威严声线重合。
那灰衣实在朴素,布料由于过于柔,软塌塌地贴着,毫无板型可言,一看就是浆洗过无数遍的了。
见到真人,李微还是略略惊讶。他竟然出其不意地一直潜藏在组织身边,心甘情愿地多年只在暖气不好的亭子里做一个保安。
而保安亭最不起眼,最能令人暴露真实状态,也最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选。
所以这些年,他什么都知道。红别报给他的,无论真消息假消息,他都了然于胸。
就如他一贯的作风,当机立断地拒绝红别用科技敛财,让所有杀手学历都来自真才实学。虽是意料之外,但仍在他自己的情理之中。
没有例外,没有破绽,不留给自己留下变量的机会。
李微作为灰鲸的得意弟子,学会了。
所以他在监听时,一个人也没有放过。
灰鲸叫完李微的名字,转而向床上人颔首致意:“还有你,好久不见——333。”
王珏身体猛然紧绷。
即使折磨他那么多年,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那白色面具下的脸。
如今陡然相见ptsd不说,他还故意叫他的病床卡……
“那保安亭里的人,刚说完他的孩子啃老就死于非命,”李微带着安抚意味地握紧了王珏的手腕,“我就知道是你了。”
灰鲸从小就告诉他,命运优渥的人是被时代诅咒而失去自我意志的人,利未和西缅的命名也来源于此。
所以当意识到有啃老者的存在时,他一定会把他制造成孤儿。
——以此来“救赎”孩子。
灰鲸闻言,反应过来时竟有些欣慰地笑了。
“葫芦那孩子给你堆积的补品,都是处理过了的吧?”他笑着摇头,“怪不得你不取。鬼精鬼精的,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的确表演得天衣无缝,即使在无关紧要的保安面前也没有疑点。”李微淡然道,“就是你佯装对那保安尸体的尖叫也情绪饱满,让人无法生疑。”
“但是有一个点你遗漏了。”
“你是见到我才开始尖叫的。”李微抬眼,“而在那之前很久,就有尸体落地的声音了。”
“我没发现,我只是习惯于掌握所有动态。你在保安亭里觉得他人面对你会放松,于是你也放松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不然的话,我还应该给你也加芯片才能知道。”
王珏听得一惊一乍,李微到底瞒着他干了多少事?
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是为了把灰鲸逼出来的饵……可这个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的?从他带他去自己家?还是更早?
等等,什么叫“也”加芯片……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灰鲸一步步朝这边走过来,“你可真是豁出去了啊,这么大的事,都瞒着你的小男朋友,你就不怕把他折腾死?”
没告诉他的原因可以有很多……
但他愿意相信最体面的那一个。
“与其担心折腾我,我更希望他替我杀了你。”
王珏直视灰鲸,缓缓道。
灰鲸听闻,顿了一下,笑出了声。
“小家伙还是这么可爱。现在不怕我了?我看看是因为什么……”他故作沉思又恍然大悟状,“现在,有人替你撑腰啦?”
“小微,玩够了吗?”灰鲸和蔼道,“你把他交给我,我就不追究你这次乱捣蛋了。”
“孰轻孰重,你该看得清。”
李微侧身挡住了他一点,没有动。
“好,很好。”灰鲸挑眉,“衍辰刚死,你们就来这出。你们这几个孩子啊,真不让我省心。看来这件事完结之后我得做个社会调查,就论天才和同性恋的相关性分析——”
李微不等他说完,突然发难,近身抄了上去。刹那间正在自言自语的灰鲸一个闪躲,侧身堪堪避开李微的近攻,反而在李微耳边悠然自得地低语道:“一起下第七层地狱吧。”
那灰鲸人至中年,却着实身手不凡,光以灵敏的身体的闪躲就与拿着激光枪的李微过了几个回合,颇有以柔克刚之势。
李微尽量避免了所有自己惯用的招式,却依旧像是被看破了似的,尽数被化解。王珏也看出来了,在灰鲸下了个直角腰之后瞠目结舌,立刻大声询问:“你还有武器吗?”
李微在剑拔弩张之中斜了他一眼,扔了个东西过去。
王珏从空中劈手接过,定睛一看,是个手机。
“……”
“叫人。”李微说着换了把枪。
王珏问也没问,直接给之前那个叫“葫芦”的人拨了过去。
“喂师父。我本要赶过去,但是路上遇到了点麻烦……”
“你尽快!”王珏把自己武痴的愤恨都放在了音量上,“你多带几个人,老张就是灰——”
葫芦打断他:“啊,是师娘啊。”
王珏:“……”
“靠了,居然是灰鲸?!我还想着监控那破老头儿干屁——哎,师父果然高明。”葫芦自然而然地接话,“师娘等我,这边可能有点棘手,我马上就过去……”
王珏一脸黑线地挂了电话。
灰鲸仍然不出招,与他过招似乎是种真人vr游戏,脸上还带着点温和。王珏看着手里不成气候的小匕首,先上去扰乱灰鲸视野,又怕反倒给李微添乱。正在愤恨纠结之际,门口又闯进一人,直直向二人奔去——
葫芦这么快?
王珏定睛一看,瞬间从记忆里认出来,他在资料里见过这人的证件照。
是席眠。
好家伙,对面的。
王珏心里大喊着“卧槽”,咬牙冲了上去,从李微胯间偷了把枪就想硬刚,结果看见双方各后撤了一大步——
唯剩王珏左手用枪指着灰鲸,右手拿匕首抵在席眠颈间。
匕首为了私藏方便体形极小,弱小,可怜,又无助。
席眠气质本就冷,见他那匕首,眼神瞬间盈满杀气。
那一眼看得王珏手一抖。
随即那只手就被李微顺着指节轻轻揽下,和声道:“自己人。”
王珏一怔,讶异地看了李微一眼。
“你这样子,”席眠冷冷道,“真不知道你怎么拿到证据的。”
“证据——”灰鲸闻言,轻轻念着这两个字。
“席眠,”他语气仍旧温和,与刚刚比却冷了几分,“我最没想到的是,你也要陪他玩游戏。兄弟两个凑齐了,那你们两个就一起罚吧。”
席眠缓缓举起一把枪,瞄准灰鲸的头颅。
被指着的人两手空空却毫不畏惧,顿了一下,突然笑了:“杀我吗?”
“衍辰的遗书在我这里。”
席眠扣紧扳机的手指顿了一下。
“你把这小子的证据给我套出来,我就给你,怎么样?”
第39章
【40】
再听你叫一声哥,我什么都愿意做。
——席眠
“哎呀,我想想,他好像对你说了什么来着,祝你什么……欸,儿女双全,还有什么……唉,年纪大了,记不清喽……”
席眠深吸一口气,那根手指开始发抖。
见他如此,灰鲸似乎在欣赏一出好戏似的。
“变了,你变了。你以前无论被说什么情绪都不会大起大落的。”
“那你好好斟酌吧,你看,人都走了,”灰鲸笑道,“一封遗书应该要挟不到你吧。唉,是我不知分寸了。”
好似完成了部分模块,他又转头向李微说:“小微,知道葫芦为什么没赶回来吗?”
“——他不会回来了。你以为资料的影子都没见到,他就会义无反顾地信你?”
见李微神色晦暗不明,他又笑了,转头面对王珏:“还有你。”
“傻孩子,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呢。”
王珏闻言,皱了皱眉头。
灰鲸的三言两语,让几人之间似乎都竖起一道透明墙。
很低级的挑拨离间。
但以这两人的脑回路,“想”都不会,恐怕也未曾信任过别人。就像,李微的计划……半个字都没和他说一样。
不过作为这屋子里唯一的正常人,他有义务和责任不让他的鬼话得逞。
论嘴炮,他不怂——还专业对口。
说白了,在座的都是一群理工男,自己法医和心理至少都沾了半个文。况且他可是让陌生心理医师对自己死心塌地,空口白牙策反了衍辰,给李微讲过哲学课,还把极为抽象的“想”给李微讲明白了的人。
王珏捋了捋逻辑,正欲逐个击破地反驳——
结果看见灰鲸点了什么,感觉身边的李微突然身子一顿。
“不怪你们,这都怪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太脆弱了。”灰鲸摆弄着从口袋里摸出的仪器,“我可以和你们细说——但是需要单独和你们俩谈谈。”
灰鲸渐渐加大了指尖的力度。
等王珏回过头去看他时,李微突然捂着腹部,整个人一下跪在了地上,“咚”的一声,听着都疼。
王珏大骇,冲上去半扶着他,却发现他身体沉重得像一块烙铁,怎么都举不起来。
他一低头就看到他脸色惨白,嘴不自觉地微张,额上迅速冒出细密的汗珠,仿佛下一秒就要咽气一般。
他去寻他的眼睛,那原来凌厉的眸子黯淡无光,眼神都虚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李微一下子失去所有行动力?!
“这种程度也能一声不吭吗?”灰鲸叹气,“不错。可是小微,你要知道第一名的防范措施,和别人都不一样。”
“逼我现身,是要付出代价的。”
王珏大骇,上去抢那个仪器:“你给他装了什么?!”
“欸——”灰鲸上扬着语调,晃晃仪器打断他,“你不想让他活了,嗯?”
王珏身形猛然顿住,抖着声音,一字一句商量道:“你先关了它。”
“好,别激动,听你的。”灰鲸不无宠溺地笑了,真的关了那痛苦的来源,“我关了。这下我们能单独谈谈了?”
李微喘着气,虚弱地晃了晃,缓缓站起来走上前,摸了一下王珏的肩膀。
“没事,”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然后那只手越过他,“等我。”
王珏在屋子里站着,深呼吸了很久也无法平静。他焦虑地踱来踱去,劈头盖脸地问:“你知道他体内的东西是什么吗?怎么弄出来?”
良久,对方不回。
王珏一抬头,看见席眠正幽幽地盯着自己。
…………
他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叹了口气。
“你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吗?”王珏缓缓开口,“因为他喜欢你,可你们的感情无解。
“他见你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可是你没法理解。你知道,比你不爱他更残忍的是什么吗?”
席眠动了一下眼珠。
“就是日复一日地自说自话,没人听得见他的声音。”王珏眼底带苦,似乎对此感触颇深,“听见了也不能理解,理解了的,却是凶手。”
“就算我不说,他也迟早会知道真相。只是在他知道的时候,他发现他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帮凶。可这个帮凶啊……又确实没有什么错。”
“不知者无罪嘛。”王珏眉目温柔,眼睛却蒙上一层雾,“自杀的人,也许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知晓每一桩悲剧的根源何在,知道事情渐渐恶化的来龙去脉,也许他们还透彻地了解自己难过的生理机制……可就是这种深深的无力感打败了他们。”
每次无力好像只是轻轻刮擦,不痛不痒,可到真正崩溃那天,低头看去,只惊觉血淋淋一片——原来病早已深骨髓,入膏肓了。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他轻笑一声,“其实我大概都能猜到他想对你说什么,衍辰想把自己变成药引子,让你靠自己找回独立的人格。”
“让你——别再受灰鲸摆布了。”
王珏停顿了一下,娓娓道来转为掷地有声,眼神里气势攀升:“你要不要继续听他的话,拿我去换他所谓的遗书——”
“你,自己斟酌。”
良久的死寂后,席眠终于艰难开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王珏愣了一下,缓缓惨笑道:“因为我们是一样的。”
同一时间。
小监控室里,虚弱的李微几乎站不稳,灰鲸体贴地替他搬了把椅子。
“你玩够了吗?该乖乖听话了。”
“你……什么时候……”
“第一面见你的时候。”灰鲸努努嘴,“续航不错吧?这么多年了,没人知道它的存在,你从没辜负过我,我以为我永远用不上了。”
“孩子,你别把人性想得太简单了。你在外面装得好,你以为我还不知道你?我都不用问你喜不喜欢他——你真以为你自己有能力去喜欢别人吗?”
那张脸略经风霜,却仍能看出当年的风韵。
那风韵里眉目含情,折射出累累的野心与血债。
“你太优秀了,优秀的人生来就不该有杂念。
“你跟他的关系太亲密了,我早就说过,亲密的关系会毁掉你——其实也毁了他。”
李微喘着气看着他。
“当然,我当然站在你这边。”灰鲸在电脑上操控了几下,走到了门口,“你没接触过这些,不懂我想让你没有杂念的良苦用心。”
“我今天就让你看看,真正人性是什么样的。”
“你想做什么?”李微警觉道。
“你放心,单独聊聊而已。”灰鲸又点了一下遥控器,“你在这看着吧,只能委屈你疼一会儿了。”
他出去时,李微刚站起来的摇摇欲坠的身体,又猛地坐了下去。
良久,小监控室屏幕里浮现出王珏与灰鲸两人的身影,王珏微仰着头,梗着脖子,面色紧绷。
王珏一看见灰鲸就生理不适,手指忍不住又想弯曲起来。
“别怕。”李微心里默默道。
他眨了眨眼,像突然接收了什么遥远的信号似的,深吸一口气,一下挺直了后背。
“什么条件?”
王珏直截了当道。
第40章
【41】
自然从来不叫嚣着去改变他人。强加意志于他物的人最不自然,最该被毁灭。
——王珏
……好吧,我本来还幻想过能与他一起养小宠物的。
——王珏
“你在说什么呢?”灰鲸无比和蔼地笑了,抬手示意,“你坐啊,小家伙。”
“少恶心我。我说你什么条件放了他。”
“小家伙,还浑身带刺呢。什么叫放了他?我本来就是和他一个立场的人。”
“这里就是他的家,你还想他去哪?”灰鲸看他眼神不善,“哎呀,敌意别那么强,我只是想和你聊聊。”
“可以,”王珏抬眼道,“我也想和你聊聊。”
“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最了解。”灰鲸唉声叹气,“我真是替你不平,你何必这么紧张一个利用你的人的安危?背叛你的人还不少吗?”
又开始了。
“嗯,”王珏面无表情,“怎么,我乐意。”
“又在逞强了。”灰鲸一脸看破的样子,“既然你拒绝沟通,我今天就先和你聊聊我的事业。”
“好啊,”王珏微笑道,“就聊聊你的事业。”
那敢情好,让文科生的魅力来拯救一下你扭曲的三观吧。
“我知道你怨我,怨我伤及你的父母。”灰鲸从容道,“可是你该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这么做是为了成就你——因为你这样的孩子是没有被污染的,再晚,遭了这反自然的社会的荼毒,就来不及了。”
提及父母,他刚想骂一句“你放屁”,想起文科生修养,将怒意堪堪化作微笑:“所以你就杀了他们?就算你自私,但你如果足够聪明,就该顾及他人利益。
“因为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荼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出自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友情提示,自古以来如我上述所说的,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刚听席眠说您从来不给他们读应试以外的文学,给您翻译一下?”王珏挑衅道。
灰鲸听闻,笑了。
“那你听说过‘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出自《孟子·梁惠王章句下》。]’吗?”
王珏心里咯噔一声。
他还有万千嘴炮,不待发射,突然哑在了这里。
这灰鲸不仅不偏科,文学素养还高他一头——因为这句他没听过。
“就是讲社会问题只能通过暴力解决。”灰鲸毫不介意他的冒犯,反而因势利导,“同样是自古以来,革命都是以短暂的暴力,换得一个更清明的社会。怎么能说我是自私呢?
“我苦苦经营着这家社会的清道夫,但如你所见,我从未贪图这些给我带来的金钱和权力。我没有不顾及他人利益,我顾及的是大局的利益,是这个社会,这个世界。
“你说什么都可以,但不能说我自私。
“如果我自私,我就不会亲手送我的父母去天堂了。”
王珏呼吸一滞。
他一直以为灰鲸反社会人格的起因,是有人将他变成了孤儿,但没想到这刽子手竟然是他自己。
疯了。
真是疯了。
王珏背脊发凉,试探道:“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社会?”
“你昏睡了八年。”灰鲸不答,反问他,“你觉得世界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王珏真的顺着他的话去想——
他觉得变化最大的或许是技术,也或许是人。
他唯一一次接触人群就是从李微家里成功出逃,坐了公交车。但小小的公交车里却像一个微型景观。
车里的人无非分为两种:一种低头玩手机,看不清表情;一种昏昏欲睡,疲惫不堪。
共同点似乎是都有些憔悴。
看他不语,灰鲸轻轻道:“我猜你也觉得是科技吧?科技让人越跑越快,已经停不下来了。”
“是么?”王珏抬抬下巴,不无反讽道,“您不是时代科技的领导者吗,手下的技术都可以操控国内知名学者了。”
“你知道的还不少。”灰鲸在座位上撇了摄像头一眼,欣然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只有超越科技,才有能力毁灭它。”
“我让自己杜绝了所有的贪念,所有怠惰,是因为我深深爱着这个世界。”
“我甚至不惜毁掉它来重建。”
听到这里,王珏汗毛直立:“你想……毁了它?”
妈的,这楼里不会有核武器吧?
“你不觉得癌症是神赐之物吗?它藐视一切权威,一切人种与地区的差别,不分曲直善恶,真正降罚于人类,降罚于整个人类的大概念。”灰鲸道,“这句你知道吧,‘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才是真正的自然规律。”
“你们破坏了自然规律,自然要下地狱的。”
他提到的老子和孟子让他下意识觉得是佛教的十八层地狱,后来反应过来这地狱其实来自但丁的《神曲》。李微和席眠的名字也来自《圣经》的《创世纪》——
灰鲸或许并非是因为愚钝狭隘而报复社会。
他可能真的是因为饱览诗书以后达到了一种境界——让他草菅人命,漠视世间一切纲常。
王珏毛骨悚然,但仍嘴硬道:“正好,我是伊比鸠鲁主义者。”
伊比鸠鲁相信死后没有灵魂,所以应该享受现实。
他以此来怼他的迷信苦行僧做派,最重要的是伊比鸠鲁不信基督教,被但丁打入了第六层地狱。
灰鲸并不把这种斗嘴放在心上,浅浅笑着:“那你很快就不是了。”
他也不作解释,只是打开电脑,从文件夹中找出一个视频。
“所以你觉得李微的思想会是什么样的?他从小就一直听着我的谆谆教导。”
王珏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但无法移开视线。
视频里,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笼子。背景应该是荒无人烟的旷野,在一片漆黑之中,缓缓走出一个高挑的少年。
是李微。那时他有十二三岁的样子,脸颊轮廓并不锐利,显得有些温和青涩。
视频里的李微从笼子里提起一只毛茸茸的鸡崽。
“这是什么……”
没等王珏移开双目,屏幕里的少年下一秒将手掌收拢。那一小团淡黄无谓地挣扎着,小巧脆弱的爪子不成气候地乱蹬,对少年来说,也只是搔痒而已。
王珏一阵窒息,像是那手掌里桎梏的是他自己的咽喉一般。
意料之中,不出几秒,那少年就将它掐死了。
他面无表情地将那尸体放下,从笼子里又提出一个动物,也是同样的命运。
“继续。”录视频的人鼓励道。
然后那动物越来越大,到猫、鹅、鹿、牛……后来掐不死的,他就用刀,刀戳不死的,就用板斧。招招皆是一击毙命,没有一丝犹豫。
一时间,各种各样死前的尖叫与呻吟不绝于耳。
满目皆是横飞的血肉,肝髓流野。
目光挣扎着,却无法离开,眼睁睁地凝视着那少年,看他利落地踩着尸体回望,露出一张漠然的脸。
他看着他,凝视他的杀孽。
王珏心乱如麻,抖着嘴唇吞了口口水,泪意翻涌。以为这就结束了的时候,从漆黑里推搡出一个被反绑双手的人来。
“不……”王珏移开眼睛,“我不看了,我不看了。”
视频里传来猎物的声音,只不过不再是呜咽或者嘶吼。
“别,李微,别,你别杀我。我不跑了,我下次真的不敢跑了……”
王珏撇开眼睛,还是听见了一声属于那人的惨叫。
要是他没成功从大本营逃脱,杀的应该是我了。
王珏恍惚地想。
“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是这样,只问立场,不问是非。”灰鲸见他动摇得很,乘胜追击道,“这次暴动,恐怕他一个字都没告诉你吧,你只是他引我出来的诱饵。”
“再给你爆一个料。衍辰那次的药不是触之即死的,而是要接触皮肤足足五秒钟才能促渗。你觉得凭他的身手,会让别人挨他五秒吗?”
“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的吧,这是为什么……”
王珏刚来时的一身锐气全无,只被动地听着。
“因为这样他就能引你去找衍辰,勾出奸细的身份,然后还能骗取你的信任,在最后套出证据的所在位置……”
灰鲸看着王珏略微麻木的脸,越来越得意:“别傻了,这一切都是假的。”
王珏沉默。
他垂眸,睫毛轻颤,似乎在低头思索。
时间瞬间冻结在这一刻,堪堪十秒,仿佛由一个世纪坍缩而来。
另一侧,李微看着屏幕,忍着剧痛睁大眼睛,去仔细分辨王珏的神色——
然后静静闭上了眼睛。
“哦。”王珏面无表情,淡淡答道,“我乐意。”
李微睁眼。
王珏缓缓道:“我相信他有他的理由。”
“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程度?”灰鲸皱眉。
“这就是爱情啊,大爷。”
他惨笑道。
无关社会、无关伦理、无关道德,无关崇高或伟大——爱情是野蛮的。
最自觉、最私人、最自然也最热烈。声势浩大,无药可救。
第41章
【42】
你好像淡淡的,永远也没有颜色,但把你透明的灵魂扒开,里面会淌出很多红色的血。这样的你,偏偏向我敞开心扉,与我丝连。所以我不愿意用文饰心理自救了,从此我要沾上你的血,共负杀孽。
——王珏
“不好意思,视频我没看清,”王珏从容道,“眼镜被我踩碎割绳子用了。”
他不是全然在逞强。
“还有,我体内的芯片你什么时候取出来?”
灰鲸正欲嘲讽他看不清的说法,听到这句,顿了一下。
王珏察觉到这个停顿,心下了然。
李微为什么说“给你也加个芯片”,“也”就说明还有人此前被加了芯片——
有一种可能就是,被加芯片的是自己。
他的心跳被持续监控了。
他以为摆脱了那个手环就万事大吉,但其实灰鲸掌控他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对他动手脚?
表情可以表演,语言可以逞强,呼吸可以控制……但唯独心跳不行。
所有虚伪都可以归纳为“违心”,因为心跳最是热烈而真诚,是人最后忠于自己的牵绊。
所以怕露出破绽,李微一个字都没告诉他。
——但其实这也只能说明他有一点苦衷,并不能说明什么。他不是在逞强,但也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坦然。
他的理智在不停地重复:李微的冷漠,不是他的错。
是面前这个男人的错。
即使他当初怀疑他选择灰鲸的疑点依旧没有解决——究竟为什么在脱敏里套话?证据在哪?究竟为什么那么容易就被席眠打败?究竟为什么在被抓后迟了一天才来见他?究竟为什么……
他都不知道。
但他还是愿意相信他。
因为他对李微的感情从来有恃无恐,但这个“有”是指——
一无所有。
就算、就算……
就算这一切是假的。
李微在他妄想自杀之后,抚他背的手在发抖。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么至少他不想让他死。
这辈子在世的没人爱过他,他也从不奢求。
这点情意,足矣。
他一无所有,所以仅仅因为那暗示他的“sos”——既然他说他是来救他的——他就不再猜忌。
他一无所有,所以只要他说了,他就信。
他没什么好怕的。
他愿意用自己的赤诚和坦荡,拥抱他充满血污的魂魄。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你,就想跟你说一些真心话。”
这是在他百无聊赖之时,李微在病床前跟他说出的第一句话。
也许从那时开始,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灵魂,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看来你自己猜出来了,不愧是我选中的孩子。”
“是,我的确能监控你的心跳。”灰鲸欣然,拿出一块屏幕,“看得出你现在……嗯,起伏不是很大,是有一点小难过吗?”
“看见这个摄像头了吗?”看他不搭腔,灰鲸索性走过去,捏着王珏的下颚向上抬,迫使他看着摄像头,“李微在另一边,看着你。”
王珏后背一紧,但又不敢妄动,只能就着那个姿势。看着黑幽幽的镜头,像正在被他注视一般。
“我在他心脏里也安了一片,就是能操控他的那个……对了,那你想知道李微的心跳吗?”
“知不知道,”灰鲸在他身后悄悄说,“他的心率从来没超过五十?”
“也就是说,不管你们俩在这期间干了什么,他都镇静自若。”
“……”
灰鲸笑了一声,走到他面前,想欣赏一下他的神色,可惜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一无所获。
“装得真好。”他啧啧有声,“可惜你心跳暴露了。”
“他这么对你,你要不要惩罚他一下?”
灰鲸竟然把那遥控器递了过去。
王珏真的接了过来。
他仔细看了看那页面,器官、等级、强度……那心脏里的芯片竟然直通四肢百骸,能精准定位痛苦的去向。
屏幕右侧是选择记录。让李微捂着肚子跪下去的是胃部——等级居然只有两级。
要是十级,会死人吧?
遥控器给他,恐怕又有什么恶趣味,要叫李微吃苦。
于是他毫不犹豫道:“我把证据位置告诉你。
“但我有条件。”
不想灰鲸挑眉,脸上浮上一丝玩味。
他甚至没听条件,就拒绝得决绝:“不用了。”
他一愣。
不用了?为什么不用了?
他难道不在乎他的组织了?不在乎公共安全体制了?
李微假意要给他打针,不是逼他出来了吗?
“小微说要带你回来,不惜主动在屋子里加监听自证。虽然事已至此,我还是想知道这个世俗但影响到我的问题。”
“本想和你好好聊聊,挽救一下那个被你带偏的乖孩子。可是你顽冥不化,就算了。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
王珏越听越不对劲。
等等。
他之前说要把这一切毁了。
如果要重建社会,那么这些……自然就都是身外之物了。
王珏倒吸一口凉气:“你不会真有核武器吧……”
灰鲸似乎被逗笑了,满眼不忍:“小家伙,你也太残忍了吧。”
王珏气得想翻白眼。
“孩子是无辜的,我可不信什么原罪说。”灰鲸把之前拿过来的试管从包里取出,打算给王珏再演示一下,“所以在传染的时候,我预设了靶向,不会伤及无辜。”
传染?什么传染……
灰鲸继续介绍着手中的细胞:“你在小微家里应该已经提前见过了。”
王珏一下子想起那个巨大的培养皿,以及里面疯狂繁殖又疯狂坏死的细胞。
传染的是……
癌症。
“怎么可能……”王珏受了惊,后退一步。
“你应该知道,癌症传染[三种传染癌症理论来源是菠萝《癌症·真相:医生也在读》。]在动物界一直存在。”灰鲸贴心地为他讲解原理,“上万只澳洲袋獾罹患面部肿瘤,最后发现这些癌症都来自一只獾。狗身上也有一种肉瘤是直接传染的,有研究人员在美洲、欧洲、亚洲、非洲找了互不相识的四十只狗,都有这种肉瘤……”
“而我们的灵感,则来自软壳贝里的传染型白血病。”
“你知道为什么吗?其实前两者的威力已经很大了。獾通过咬直接传播嘴里的癌细胞,而狗的肉瘤已经传染了一万年了。可是这些都不够。”
都不够?
“因为那样都太慢了。软壳贝既不会在原野上狂奔,也没有嘴互相撕咬,却是传播最广的。你猜猜,它是怎么传染的?”
非直接接触式传染……
软壳贝……
那答案只有一个——
“是水。”王珏喃喃道。
李微挣扎着连上电脑,群发了一条信息:“去自来水厂。”
第42章
【43】
可能只有被世界爱大的人不用拯救自己,所以有精力拯救世界。
——王珏
“你这孩子聪明,但就是不识时务。”
“搞小动作?”灰鲸察觉到了什么,盯着摄像头道,“你把小微带坏了。得罚。”
他手指动了动。
王珏神色一凛,看见手上的控制器屏幕,数字一下子跳到了十。他急忙去点,发现自己怎么按也无济于事。
“什么条件?”王珏神色冷静到极点,嘴唇却在止不住地抖,“什么条件?”
“没什么条件。”灰鲸神色坦然,兴致缺缺,“这样吧,你可以掷骰子,扔到几就是几级。这样,你就有六个选择。”
看他神色犹豫,灰鲸补充道:“不然就是十级咯,多划算的买卖。”
“我掷。”王珏心脏狂跳,空手接过那个骰子。
神明,我不做伊比鸠鲁了,我从现在开始信你行吗?
他手一挥,那白色的小骰子滚落在桌上,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住。
一个六。
他太阳穴突突地痛。看来现在才信不行。
“好嘛,降了四级。估计形况不太妙啊。”灰鲸走到一堵白墙边,“不陪你们耗下去了。小家伙,你有三个选择,第一,过来杀了我报仇。
“第二,去救你的李微。
“第三,也是我推荐你的一条——去水厂,拯救世界。对你们小孩儿来说多酷啊。”
他玩味地看了他一眼,背靠墙面处,一个发力,那面墙竟然凭空豁开一口,供他半个身子没进去。
“你自己选吧。”灰鲸走了进去,笑道,“可别哪个都做不成啊。”
王珏追上去,发现灰鲸消失之后那墙严丝合缝,连指甲都抠不进去。
他在李微家里见过这样的装潢。
他顾不得那些,转身往出口跑,却看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推门进来了。看清那人是谁后,王珏身上的冰冻三尺一下子就化了,褪去一身戒备,化成眼泪直涌。
“没事。”李微冷汗直掉,顺着下巴淌下来,“我已经能习惯了。”
“葫芦他们过去了。你也去吧,和他们一起……我可能……”
“你会死吗?”王珏突然问。
李微站立都有些困难,喘着气看着他,没说话。
“我运气太差了,给你扔了个六。”他继续道,“从小时候开始就是,给我算命总是下下签,石头剪子步老是输,小女孩跟我告白之后走路直摔跟头。还有你,只是跟我下盘棋,就变成了这样。”
“你看你疼成这样,无论什么原因,直接和间接都跟我脱不了关系。”
“在床上跟我说了那么多年话,你随随便便就想甩掉我?”
“我选你。”王珏看着他,“让狗日的世界毁灭去吧。”
他把站不稳的李微推在墙角,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掼向自己。
“我他妈今天倒是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心率五十。”
他狠狠堵上李微的嘴唇,撕咬式地侵入、掠夺领地。手掐着他的脖子,拇指去摸他的大动脉。
怦怦、怦怦。
怦怦、怦怦。
他只咬到一半,又不舍得咬了,只是疯了似的一遍遍舔吻着,焦灼地数着脉搏数。他心乱得像纠结在一起的蒲草团,本来用来数数的数字在他大脑里东一下西一下地跳舞,他早已忘记节奏为何物了。
快到半分钟,那心乱如麻的强吻者被喘息着推开。李微的毅力已到达了惊人的程度,在这种痛苦到极点的情况下,依旧能把自己拽开来,甚至转了一圈,把那施虐者反按回墙角。
“现在不是时候。”他俯身在他耳边说,带出一阵热气。
“再等等我。”他第一次听李微的语气渗出一丝恳切,“等等我。”
他看他这样,心又疼又软,悲恸得不像样子。
他不知道李微让他等什么。
但王珏还是几乎立刻就开口道:“等到什么时候?”
李微说:“马上。”
他从外套内衬里取出一颗药来,看清它的外形后,王珏瞬间慌了。
那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一颗药,是他曾藏在臼齿的毒囊。
“给我,”王珏大气也不敢喘,轻轻道,“把它给我。”
李微毫不犹豫地把它塞进了嘴里。
王珏倒吸一口凉气,愣了一秒,就上去亲他,舌头挤进去,企图像李微当时一样,用恻隐之心来挽留他。可是那人没有一丝犹豫,在唇舌之间咬破了那个胶囊。
来自那药的奇幻味道在两人口中弥漫开来,不知是甜里缠着茶苦,还是苦里渗着绵甜。
王珏在这个吻中欲哭无泪。
于是他主动放开了他的嘴唇,李微搂着他的手也被他挣开来。
“你要一起吗?”他听见李微说。
“别出声,”李微顿了顿,又轻轻道,“也别害怕。”
细声细语的温柔是李微的常驻面具,王珏本应该习以为常了。可是这个停顿,却让他觉得,面具和他的面皮重合,是他的本来面貌。
这温柔似乎是自己独享的。
他一个深呼吸,定了定神,突然觉得一起赴死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紧要事。
“到我怀里来。”
他依言照做,神情开始恍惚。
好像是一段回顾的旅程,或是死到临头的走马灯,他看见自己所有的嗔痴爱恨在时间银河中悄然淌过。
父母惨死在面前。
他带着生长痛流浪世界。
他在程医生的诊室第一次找回记忆碎片。
他抗争,他失败。
他陷入沉睡。
李微开始对他开口说话,他激动得恨不得每个字都背下来默写。
他冒死睁眼去看他,清冷的长相很符合他的声音。
他被他轻而易举地捉住,塞进后备箱里。
他第一次吻他,他却把鼻涕都哭出来了。
他把他带回自己家里,幻想自己父母见到他之后温和地笑。
他的小心思被李微尽数发现了,那是他们第一次亲热。
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包裹着,旋转着,吞噬了自己所有感官,伸手可触。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如久溺出水般蓦然惊醒,缓过神来。
李微揽着他,似乎已经等他很久了。
他静静看他,他注意到,他此前苍白的脸色好了很多。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不是气场,不是气质,不是心情,也不是性灵,而是……
是什么呢?
他疑惑,不禁活动了一下腰肢,惊讶地发现自己不仅活得好好的,而且一开始被砸在地上的脊椎痛竟也有所缓解。
“我没死?”他愣了。
“谁告诉你这是毒药的?”李微挑眉。
“……衍辰。”王珏恍惚,“我说我要一个神仙都救不回来的毒药,藏在臼齿里,以防……”
以防场面太难看,给自己留一个体面。
“这药不是只有一颗……这不是我那颗?”
“这就是你那颗药。”李微思索道,“是有两颗,上一颗给你打进吊瓶里了。”
“是激发潜意识的药。”
“潜意识……”
“他不想让你死。不仅如此,他还在里面加了强力止疼药给你,希望能帮你逃过皮肉之苦。”李微慢慢给他分析,“至少就算是自杀,也是在冷静下,不受制于外物的条件之下。”
“他想让你放过自己。”
“这也算是,他给你最后的礼物了。”
“礼物……”他嗓子有点干。
那不知甘苦还是咸甜的味道在嘴里回荡着,仿佛是衍辰在对他狡黠地笑。
“那……”王珏缓缓问,“你为什么要吃这个药?”
李微不答,而是叙了个旧:“我第一次给你讲的故事,你记得吗?”
“我怎么不记得。”王珏哽咽里透出一点嗔,“你说我像个秋葵。你骂我。”
李微笑得温柔:“那就是第二个故事。”
“那我也记得。”
“你说……你讨厌圆形,”王珏如数家珍似的,“针筒、碗、眼球……还有月亮、太阳、头盖骨……”
见他说个没完,李微打断他:“好了好了。我是想告诉你,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为什么?”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王珏欲静静倾听,李微却安慰式地握住他的手腕,才开口道:“我……父亲。”他似乎不太熟悉这个称呼,顿了一下,“你跟我说过,是得癌症死的。”
“他是得了癌症。他剃了光头,应该是做了化疗,但疗效显著。”
“他不是因癌症而死——”
“是斩首。”李微眸子渐红,“而且,是在我面前。”
血光潋滟,汁水横飞。
一颗浑圆的头颅滚啊滚,落在他脚边。
第43章
【44】
科技果真不宁静,那个芯片让我几乎无法凝视他了。我似乎只能像祈雨那样祈祷,一直到宁静之前。
——李微
王珏知道为什么他要握着他的手腕了。
讲者无意,听者有心。他的手正在抖个不停。
一个人的七情六欲与生俱有,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地泯灭?
所以灰鲸当着他的面做这种惨绝人寰的恶行,很难想象他不是故意的。
这种视觉冲击对一个没成年的孩子来说有如天崩地裂,况且死者是自己的至亲。它把一个没成年的孩子赶尽杀绝,此生都见不得任何圆形的东西。
脑神经的震撼,加上灰鲸的毁灭式教育,制造出一个机器。
一个……心率五十的机器。
他初至李微家里,他说这是他的房子,他当时就想,他没有家庭的概念。
然后对他说,杀人只是工作,他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后来在自己家里,告诉他父亲是得癌症去世的,李微面色无异,波澜不惊。
然后呢,在得偿所愿获得了一个机器人之后,灰鲸做了什么?
对着患者的一颗颗头颅做手术。
王珏额角青筋暴起,从他身上挣起来坐直。
“我问你,去精神外科……是你自己选的,还是灰鲸让你去的?”
“我自己去的。”重度完美主义强迫症患者答道,“我习惯在任何事情上游刃有余,但圆形不行。我不想受制于任何东西,所以我是去脱敏的,但没什么效果。”
王珏被这回答拉回了一丝理智。
他张了张嘴,如鲠在喉。
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化为一声喟叹。
“斩首……怎么会……”他悲哀地呼气,喃喃道,“无痕杀人不是他的信条?你家境殷实,他怎么敢贸然侵犯……”
“我也对此事存疑,”李微静静答,“可是我只想起了这一个画面,就结束了。其他的想不起来了。”
王珏疑惑,他刚刚明明像走马灯般过了光景,没等他问,就听李微道:“大部分的药应该都在你嘴里。”
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他刚刚以为是毒药,就视死如归地在他嘴里掠夺,大部分剂量几乎都被他用舌尖裹着抢走了,只给他剩了一点儿。
怪不得他先醒了……
王珏又愧又窘。
他咂摸了一下口中余味:“我、我现在亲你还、还来得及吗?”
“没关系,”李微望着他,眉目舒展地提议,“你不是一直想催眠我吗?”
“吃了药,可以试试。”
“好,那我扶你去那边躺下,”王珏忙道,一眼却瞟到了他平静如水的脸上冒出的新汗——
药被他抢了,那止疼效果岂不是也……
大打折扣,微乎其微。
“你别装了。”他脑子里都是自己掷的六,“我身上没有止疼药……”
“骂脏话可以止痛,你知道吗?”王珏心急乱投医,“你要不要骂两句?”
他顿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在他的印象中,李微似乎从来没爆过粗口。
“比如……他妈的?”他甩出一个入门级别新手教程。
李微看着他没说话,目光含笑。
毕竟是杀人都自成美学的翩翩君子,肯定得有点包袱。他默默想。
就当他想乘职务之便待会儿催眠让他多少学一句的时候,就听见李微清冽疏离的嗓音缓缓入耳:“他妈的。”
字正腔圆,尾音带着薄薄笑意。
王珏在他说完之后,突然觉得这三个字瞬间神圣了起来。
仿佛什么唱诗班的颂词般虔诚。
他轻咳一声,把李微揽在自己身上,看见墙内里的书橱,灵机一动:“慢慢来,我给你读会儿书,你先放松一下。”
王珏一瞟,目光凝住了。他抽出一本书来。
是《圣经》。
第一卷,《创世纪》之《利未记》。
利未和西缅,是在十二个儿子中只有咒诅,而没有祝福的人。
雅各咒诅他们的暴怒和残忍,并预告利未的子孙会分散到以色列境内各处。后来,这个预言果然应验了。在迦南地,利未人散居于以色列各部族拨出来的48座城里。
后来利未人悔改,做了神的祭司在金牛犊事件中效忠主;而西缅支派并未悔改,在旷野中又行了大恶(民25:14),这是西缅支派不再得祝福的原因。雅各预言利未人要分居在以色列各支派中,但是因着他们的悔改,以摩西和亚伦为代表的利未支派成为神贵重的器皿,反而成为他们的祝福。他们担任了两项重要的侍奉:一是将神的律法教导以色列民;二是为以色列民向神献祭和敬拜。人若自洁,脱离卑贱的事,就必作贵重的器皿,成为圣洁,合乎主用。(提后2:21)
摩西留下了他最后的祝福,而其中最多的篇幅给了利未支派。他们负有献祭敬拜上帝的责任,要将人的祈祷和忏悔带到神的面前。像这样重担在肩,怎不该多得祝福呢?
你不是他。
但我来祝福你,李微。他心里默默说。
他渐渐地开始催眠引导,李微果然如他所说那样,进入了状态。
“你走上木桥,但这木桥是一根圆木制成的。每一步都要十分小心,因为木桥的对面,是你只有小时候来过一次,此生都不再触碰的地方。脚下是万丈深渊,这意味着,你需要高度集中精神。这时,从木桥对面滚来一颗皮球。它是什么颜色的?”
“白色的……带一点红色的花纹。”
“很好。你要集中精神。一边往前走,一边仔细想,它是从哪里滚来的?”
“滚……滚来。”
“不用那么具体,描述一下你任何可以想到的场景。”
“铁。”
“很好,还有呢?”
“门。”
“这个铁门,是什么样的铁门呢?它的作用是什么呢?”
“它……会动。”
“是电动的,会左右拉开的那种吗?是什么机构的大门吗?”
“不……是上下移动。”
王珏听到这句话后,几乎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他眼里都是不忍,继续问道:“那里有几个人?”
“只有……我们两个。”
他没再继续问下去,渐渐闭上眼睛。
上下动的铁门,是电梯。
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确能做到在斩首的同时无痕杀人。
他推演出了一个场景——
在年幼的李微出电梯门之后,操控电梯将他父亲夹在中间,或许是夹到了脖子。然后电梯失控,两万斤的轿厢带着重力迅速落下……
真正的尸首分离。
在李微的视角,想必就如篮球中框后自然落下再滚落的场景吧。
那电梯或许还是什么公共体制的公开场所,这件事或许还迫于各种压力,未等变成新闻,自己就消失匿迹了。
借刀杀人,辅以痛点,自然就有成千上万的人去替你掩盖罪行。
他不再提问了。
他看着李微脸色苍白地躺在他的膝盖上,双眼紧闭,神色不明。
王珏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可李微再也没有回答。
可能是想起来了,可能是没有。
“你不会死的。”王珏不敢去碰他的脉搏,喃喃。
“你知道吗,利未活了137岁呢,你不会死的。”
第44章
【45】
我看这世界上所有“想”都可能是假的,只有你没必要做一件事时,你还是做了,才是真的。
——李微
李微在做梦。
他甚至不知道王珏引导了没有,总之,他掉入了一个梦境。
是一些关于人的,新的见解。
这个梦境的场景是他工作的医院,也是他接触所谓正常人最多的一个地方。他以第三视角看见了自己,穿着白大褂,穿梭形形色色的诊室,见形形色色的人。
他与人的关系,一般都是医患关系。医患关系紧张,可能来自于各种因素。他自认为演技精湛,来去自如——
其实,不止他一个人在演戏。
要注意与伴侣同来的女患者,她们可能会故作吃痛,佯装受害来博得伴侣怜惜;
要注意看起来孤寡的老人,因为他们的儿女只在与医护的争利与指责上呕心沥血,以表孝心;
要注意儿童患者的长辈——其实这长辈关心则乱还情有可原,但如果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你说,他信任你,那你就要小心了。
这是他总结的人。
他看着画面里的自己遇到了这样的麻烦,只是不知道属于上述哪种。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遇到大打出手的家属,训练有素的杀手条件反射让他下一秒就把手术刀抵在那人颈侧。僵持几秒,他笑着把那人后颈的绒毛刮了,说:“给您备个皮。”
但是威慑是最低级的解决办法。
画面里,还是患者闹事,他岿然不动。然后葫芦出来了。
自己的小徒弟将他们大肆训斥后,李微上前,安抚了闹事的患者几句,还不忘顺带当着他们的面骂上几句葫芦。下一幕,你就能看到那患者对李微赞不绝口,又时不时用手指点葫芦,被“懂事理”的李微人格魅力征服的一张脸夸张地咧着,活灵活现。
有技巧的征服,叫驯服。
资本、爱情、政治……就好似世间一切依赖与信任,都如这般在自我感动的反差之下受制于人,殊不知,那冷眼热肠本就是一家。
所以他看透人情,漠视人情。
可是,是他看得太浅吗?
不然为何年深岁久之中,世人或是皆为情所困,为想所伤,或是明知留水无用,捞月无痕,或是明知下一秒就要去死,却拿出永生存在的偏执?
画面里的镜头在翻转。
病痛像空气一样无时无刻不弥漫在医院里。有人想活,家属却见不到人影;有人想死,看着床前关切的一张张脸,欲语还休。这个国度有着被人情绑架的社会,生命似乎不属于自己。他吃透了这一点,于是医院里从来没人不喜欢他。
嫉妒他的同行,被压一头的护士,更年期爱找碴的院长……他都有办法处理。
他游刃有余地编织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把所有与自己接触的有血有肉的人类编排在上面。
可是网上总有猎物会掉下来。
那人历经多年艰辛,终于病情乐观,身体状况逐渐明朗,家人瞻前顾后,在第一线无时无刻不给予鼓励与关怀。可他还是决定去死,因为,他想死很多年了。可是自杀也没力气,就把水果小刀折叠藏于胸口之下,笑脸相迎地跟妻子说:“你帮我按按背吧。”
“扑哧。”
他想死,为了家人在床上苟活着,最后还是死了。
与之价值观相反的,倒也有一人,而且是大熟人。
那人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有强大的心理素质,敢对抗杀手,装睡蛰伏小半年,忍着剧痛与精神压力自行复健,却在终于有机会逃走的前一晚,贸然睁眼看他。
他想活,被迫进入死的状态,终于能堂堂正正地活了,最该惜命却又决然豪赌。
原因无他,只是为了一面。
这一眼,坍缩了八年。
明知,明知,然而,然而。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出自范仲淹《灵乌赋》。]
那人匍匐笑唤妻子的时候在想什么?
那人睁眼前一秒在想什么?
人生千种万种,唯一个明知故犯。
所以,那个困扰了他多年的问题来了。
什么是“想”?
明知故犯,就是“想”。
他在第三视角凝望。他看见自己身上有了裂痕。
然后光漏了进来。
眼前所有的场景全部消失。王珏耳边的引导还在继续,只不过变了些味道。
“灰鲸和我说,你只论立场,不论是非。可是,可是啊,我一无所有了。
“我知道你的心被掏空了。你杀人,你放火,你罪孽滔天。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非伦理是他们的。我的人生离群索居,社会早就不再接纳我,我自然也不被它的准则束缚。
“我是一个真正的无产主义者,我愿意为你推翻暴君的统治,把舞台上的丝线剪断,带着那个木偶走。
“不管那个木偶还有没有心。
“如果你真有着祭拜上帝的职责,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忏悔的。
“我不论是非。因为我的立场,唯你一个而已。”
手里的《圣经》随着王珏无意识翻动的手,悄然翻过很多页。
《圣经》(雅歌2:7和合本):
“不要惊动我的爱人,等他自己情愿。”
第45章
【46】
了不起的总是痛苦的,但痛苦又总是通往真理与永恒。
——王珏的日记本
痛苦毫无意义,人类在找借口。
——王珏的新日记本
了不起也毫无意义。
——不用日记本的王珏
自来水厂靠着一条大江,源源不绝的水流奔腾而过。这里是这个城市乃至其他下游城市所有的生活水源,似乎都会物尽其用。洗漱、饮用、烹饪……水是城市的血与命脉,是这颗星球的源,就连赖以生存的绝大部分的氧气也是来自水中的藻类。亿万年前的海洋退却,那水中鱼在衍变为世界万物之后,依旧保有着鱼的本性。
水包裹着这颗星球,流淌、蒸发、凝结。它充斥在天地间每一隅,偏执如抽刀断水水更流,又大度如使得万物利而不争。
自在。
所以毁灭你之时,也会尽情发挥,没什么节制之说。洪水猛兽,包裹你以及一切你引以为傲的依存,把给予你的氧气夺走,温和地在你耳边轻声细语:还我。
水没有被玷污之说,所以在其中的存在就都只是过客,待它全身而退,污泥还是污泥。所以你可以肆无忌惮地利用它,在细胞的细滋慢长之中,将疾病无差别地笑眯眯带给每个人。
灰鲸在运水中枢徘徊着,后面跟着一批孩子。这些孩子服装统一,皆是与年龄不符的小西服,又都目光呆滞,毫无生气,仿佛一个个被抠了眼睛的布娃娃。
二十个孩子,背后至少有四十条人命。不过和他正在犯的罪孽比起来,确实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自己戴着手套,给每个孩子都分发了一支试管,只要到了一个水闸关口,就放上一个孩子蹲守。
皮肤上也有水分,成人沾上药水即死,保险起见,他把公司里所有训练有素的孩子都带来了。
孩子,是他社会的希望,靶向细胞的赦免者。
“你们看,静置沉淀,加聚合氯化铝后过滤,加次氯酸钠消毒,就是生活供水。把水弄脏后,再稍做处理,最后靠大自然的自理能力,就又变成了原水。”
“自然是如此包容,”灰鲸对那些孩子说,“但这并不是人类有恃无恐的理由。”
“还有半小时,是流量最大的时间……也是个特殊的时间。所有人,现在开始计时。”
厂房门口,席眠和葫芦面面相觑。
“前辈,”葫芦吞了口吐沫,“就咱俩啊?”
席眠淡淡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噤声,感觉被那一眼剜了一下。
“那先进去吧,前辈。”他自讨没趣,两人走进幽黑的厂房。
此时已是深夜,厂房里没有工人,更没有开灯,迷失方向的葫芦正打算掏出个手电筒来,身后的门就重新打开——
“该去地下——因为那里连着水泵。”
身后陡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二人顿时警觉。
什么人能逃过顶尖杀手的耳朵?
葫芦立刻回头一看,那女人在门口泻进来的光亮中间,逆光都能看出她顶着个带烈焰红唇的大浓妆,闪亮登场似的搔首弄姿——是红别。
席眠腕侧碰了碰腰间的枪。
葫芦手里的刀已经飞了出去。
“叮——”红别夹住那柄飞刀,像夹一根烟,怅然道,“葫芦,我以前可没少关照你。”
“你想干吗?”葫芦毫不顾忌地讽刺,“关照我有屁用,老子现在要造反!哼……虽然没看你打过架,但我们可以试试。”
“你来真的?”红别笑了。
葫芦皱眉:“用不用我让你三招?”
他上半身放低,如迎战的小兽。
“前辈,你先走……”
没等他说完,结果听见那边“哐啷”一声。
红别把飞刀随意丢了,毫无形象地往地上一坐,开始号啕大哭:“哇——”
葫芦:“……”
连席眠也开始皱眉。
“这关头了,谁还管你造不造反啊!世界都要毁灭了!谁能知道我家人都健不健在,我来这就是赚点钱啊……呜呜呜……我那么辛苦地帮他赚钱……谁知道现在大家要一起死了……他干了那么多坏事……就是该死!
“带我一个吧……我不想死……”
“带你一个?”葫芦捏了捏眉心。
“我真的只是混口饭吃……呜呜……你问你师父,他对王珏有关照,还是我……怕被灰鲸发现,用275号绞杀叛逆的外勤悄悄提醒他……”
葫芦沉思两秒,转头对席眠道:“是有这么回事。你看她反正没什么战斗力,要不……”
席眠站在阴影里,没有说话。
“眠……眠哥……”红别粉底都哭花了,哆哆嗦嗦地开口,“虽然你不喜欢我打扰你……但是我照顾衍辰你是知道的吧……”
葫芦一惊:“卧槽你别……”
红别执着继续道:“他桌子上都是我让他早点睡觉的小卡片……”
席眠继续沉默了几秒,然后转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前辈等等我!”葫芦忙跟上去,不忘回头喝道,“跟上了!跟丢了没人找你!”
王珏抱着没反应的李微束手无措,就当他准备抽他一耳光的时候,李微自己睁开了眼睛。
“你这是……”李微看着他抡起的上臂。
“没有。”王珏放下胳膊,心虚道,“你醒了?你能坐起来吗?”
李微不知怎么了,没说话,只是久久地凝望着他。
直到王珏被看毛了,他才突然开口道:“我做了个梦。”
又听见李微说话,王珏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他突然想到,从现在开始,要珍惜他的每一句话。
于是他珍重地开口:“梦见什么了?”
“医院里的病患……还有你。”
“什么样的我?”
“病床上的你。”
王珏笑了:“那不还是医院里的病患。”
“不止,还有你小时……”李微突然噤声。
“还有小时候?小时候你也记起来了?”王珏看他不对劲,“你是不是又疼了,这狗操的玩意是阵痛?”
“你这有中频脉冲电吗?至少能缓解一下。”
他看李微轻轻摇头,只得穷途末路道:“你、你要不要再骂几句?”
李微无奈地笑:“感觉没什么作用。”
他欲哭无泪:“那什么有作用?”
李微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觉得……”
王珏睁大眼睛,等他发话。
“刚刚你亲我的时候挺管用的。”
第46章
【47】
等等,他知道那个药不是毒药,那每天例行的口腔检查?
——王珏
王珏蒙了。
“接吻、竟然能止痛、吗?这、这这、有科学依据吗?”他卡机卡得像个机器人。
“你唬我的吧。”
王珏听他转述自己冲动时的行径,突然臊得很,感觉被调戏了,正欲发作,就听他说:“有。”
“欧匹尔酚。”李微静静道,“是人体唾液里自然产生的物质,止痛效果是吗啡的6倍。一次激吻,可以产生和一片止痛药剂量相当的荷尔蒙。”
王珏听呆了。
还真有啊。
激、激吻……
激吻要怎么亲?
他脸颊微烫,做了个心理准备便俯身凑过去,眼看温热的气息开始交汇,鼻尖隐约就要相碰……
然而,他突然想到什么,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坐了回去。
“你想让我亲你?”
“可你的科学依据是荷尔蒙。”王珏勉强自己在萧瑟中挤出一个灿烂的表情,“你要是对我没感觉,恐怕不会有荷尔蒙吧……”
“不是我不想,毕竟……你每次……”他艰难地尽量把话说完,“心……率都……”
“不论我……”
“我……”
他还是没能说完,只是低着头,笑了。
笑得有些凄凉。
李微伸出手,用掌心将他的下巴托起来,迫使他看着他。
“心率五十,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机器人?”
“没有,运动员不也心率慢……”王珏又干笑两声,可眼角却情不自禁地湿了,“运动量大心脏强大,跳几下就足够血液循环了……我理解。”
“那你摸摸这个。”
他牵引着王珏的手指,向自己眼睛方向带去。眼看就接触到睫毛,王珏慌张缩了下手,然而李微连眼睛都没眨,继续发力——
直接把他的指尖挨到了自己的眼球。
李微自岿然不动,似乎没有任何感觉。
王珏大气也不敢喘。他也做手术,不是没摸过人的眼球,也许戴着手套不清晰,但绝不是这个手感。
这是一种近乎亚克力的坚硬手感。
他顿时觉得世界荒诞无比,甚至开始质疑眼前的一切存在。
他听见自己哆嗦着说:“妈的,你真是机器人?”
李微笑了。
“聚甲基丙烯酸甲酯,我用它自己做的。”他说了一串分子的名称,又握起王珏的拇指,与食指摆成镊子状,“你可以把它拿出来。”
李微配合地睁大了双眼,他很容易就把它取了出来,那是一个比角膜塑形镜还要厚的透明硬片,大小几乎能罩住整只眼球。拿出来后似乎缩了一下,他眨眼,那物什又不动了。
“然后呢?”王珏不明所以。
“你上次数我心跳是多少?”李微不答反问。
“我记不清了……”
“所以你现在再试试。”李微收起那只镜片后,握好了王珏的两只手,一手引向自己颈侧的脉搏,一手置于自己胸口,“我来数时间,你来数次数。”
“这次,别数漏了。”这是李微吻上来前最后一句话。
这是一个温柔的深吻。唇舌相碰的瞬间,酥麻又温热。
这个吻不似墙边那个吻激烈,也不似他床上那个吻挑逗又反复无常,这个吻是自然而然的温柔,似乎已经演练过很多次,浑然天成。
左手与右手都是李微最强烈的生命特征,虚虚挨着,像一个欲拒还迎的怀抱。
审判之后,就是服刑。
他整个人都陷进去了。
他想掉进这个吻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再也不出来。
王珏好不容易才在濡湿缠绵的唇舌中找回一丝理智,在自己带着狂跳脉搏的指尖触觉中,艰难地细数对方的心跳。
怦怦。怦怦。
1、2、3、4、5……
他被困在了数字的旋涡之中,脑中就只有一个个不断繁衍生息的自然数,拉着手蹦呀,跳呀,把他团团包围,推来搡去。
他数到120的时候,才挣扎着推开李微,喘息道:“多久了?”
王珏看着他,心里一惊。
李微在他心里似乎永远是一副优雅又得体的样子,就连那次在浴室浑身是血,每个表情都是那么体面又恰到好处。可现在,李微被取下镜片的那只眼微微湿润,耳根透出些红晕来,正失态地低喘着。
他深吸了两口气,才喘息道:“还不到一分钟。”
“怎么、怎么会这么快?”王珏慌乱地捧住他的脸,“是心房颤动?灰鲸干的?灰鲸他又——”
“不,”李微贴上他的手,笑道,“是你干的。”
“什么我干的……那怎么不一样,不是说……”王珏迷茫喃喃,“心跳不会骗人吗……”
“是不会骗人。但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眼心反射。”李微的体温陡然升高,那手对他来说已经有些微凉,“眼球在摘除、受压或眼肌牵拉时受机械性刺激时,就会引起迷走神经过度兴奋,导致心律失常,脉搏变慢。”
“我用类似人工晶体的材料自己做了一个施压者,并且能温感调节,当心跳过快体温上升,就变厚,压力陡增,反之亦然。这样,就能维持我在灰鲸面前的心跳。”
除去伪装,我的心一如既往地火热。
“是、是这样吗?”
心结解开,纠缠不清的枯枝杂草轰然倒塌,整片灵境豁然开朗。
只有眼前,蒙上了一层远山的雾。
“压眼睛……不难受吗?”王珏眨眨眼,想努力看清眼前人,还是问出了那句话,“所以你也喜欢我,是这样吗?”
李微沉吟几秒。
王珏缩着脖子等待,突然有点后悔。
“这个问题太难了。”他坦诚回答,“我刚学会什么是想,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和你在一起,我总是眼睛疼。”李微总结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个,这个……算吗?”
他真诚而疑惑地看着王珏。
啊——
算!算!
王珏在心里怒吼。
那颗药,竟然让他知道什么是想了……
怪不得他醒来之后,像变了个人。
但他告诉自己,李微还什么都不懂,还是稳妥起见……要矜持!矜持!
王珏小心地问:“你是遇到我之后才戴这个的?”
告诉我,是为了保护我。
告诉我,你因为我控制不了心跳。
告诉我,你……
“不是。”
他瞬间被泼了一盆凉水,还是带冰碴的。
王珏吞声忍泪:“哦。”
“但是——”
王珏抬眼看他。
“遇到你后,我把镜片换了个厚的。
“因为我发现,原来的阈值根本不够。”
王珏静静问:“什么时候……”
“第一次给你下药之后的那个早晨。”
说得好听,明明是猥亵我的那个早晨。
王珏脑中有灵光一闪而过。
“那……那你之后出门被席眠轻而易举近身,贴身五秒下毒,难道也是……”
告诉我,你是因为我叫你名字心跳太快。
告诉我,你是因为第一次心跳这么快所以发挥失常。
告诉我,你……
“不是。”
王珏想抽他。
“那你因为什么?!”
“因为我当时……”李微眼波流转,“打了个喷嚏。”
王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在李微家里教他打喷嚏整整教了他半个月啊。后面他是打出来了,但打得那么刻意,他一直以为是他装的。
没想到可能真的。
“因为跟你在一起,太放松了。那半个月,是我此生最放松的半个月。”
王珏提起一颗心,静静地听着。
“好像压抑了这么多年,欲望、本能、心跳,都一下宣泄了出来,遇到你后,我决堤了。
“只要你一眼。”
你在漫长的时间桎梏里,睁开了眼。
对你倾诉的、寄存在你那里的所有真正的自己,也醒了过来。
于是死气沉沉的我,也随你而活。
“我一直戴镜片,是因为心跳被持续检测,只是习惯不受制于人,给一切风险留一招后手。
“然后我便发现——”
他听见他说。
“你是我漫长的杀手生涯里,最高级别的危险。”
怦。
怦怦。
“你别说了,别说了。”
王珏泪眼蒙眬又执拗地盯着他,语气软得像带了哭腔,委屈又嗔怪:“你喜欢我。你就是喜欢我。”
“是这样吗?”李微若有所思,目光流转,最后直视眼前泫然欲泣的可怜小人儿。
他一边轻轻颔首,一边说:“我喜欢你。”
像是能加强语气一般。
王珏仰首,不叫眼泪掉下来。他听着,像是要再度区分现实与梦境似的。
“你再说一遍。”
李微伸手去捧他的脸,成功把眼泪逼了下来。
“我喜欢你。”
王珏听到这,竟然愣了两秒,恍若隔世,执着道:“你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李微笑着说。
他终于听清了,听清的同时人也哽咽起来。
他哑着哭嗓,提出个无理要求:“你能再说一遍吗?”
“你让我说多少遍都行,”李微的声线温柔得滴水,“但现在不行了。”
“为什么?”王珏呆呆地问。
“唉,说不动了。”李微叹气,“疼呀。”
然后冲他直眨眼睛。
王珏缓了两秒才意识到他什么意思。
要挟以索吻的浑蛋。
他一边暗暗骂他,一边凑过去吻他。
一边治他的痛,一边舔自己的伤。
第47章
【48】
努力是获得进步的策略,而不是必经之路。和排名200以后的人对接过后,我发现一个问题。其实努力也分勤奋努力与懒惰努力——与世俗印象相反的是,只有懒惰之人才靠天赋,他们机械的努力像一摊死水,成就全靠天赏赐;勤奋努力靠手段,灵活优化的策略已经远超努力本身的消耗,但如被大江裹挟着奔向海,与此同时还会有无数未曾想过的成就向你涌来。
但这都是后话了,停止努力后,天赋也是有保质期的。
——李微
席眠带着两人穿过地下水道,打探着地下的结构。
“红姐,这是有水泵。”对于红别的指路,葫芦疑惑道,“可是怎么没见其他痕迹?”
“我也不知道,按理说应该是这里呀。”红别一边答,一边对着镜子,眼睛向上瞟,抠着刚刚哭蹭到卧蚕上的睫毛膏。
席眠冷漠地转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你看我干什么?”红别打了个寒战,问。
“你往上看什么?”席眠质问道。
“我妆花了,我清理一下……”
“你带她去上一层,”席眠对葫芦道,“一步别离开她。我去里面看看。”
“什么、什么上一层,你这是不相信我吗……”红别欲申诉,但被眼刀剜了一记,也不作声了。
葫芦秉承着强者至上的信念,说了声“得令”,便全部照办了。
水道很深,但是水闸未开,还是死水,两侧有两行水泥台共同搭建出一条可以通行的甬道。他向深走去,手摸着枪。
自下到最底层开始,他就嗅到了清晰可闻的血腥气。
空气潮湿,血腥气越来越重,混合成一种闷闷的臭味。到了尽头,他看见一个厚重的铁门,应该是类似放杂物的小工作间。
门缝里有血渗出来。
他推开门,意料之中地,有一具尸体横陈在角落。现场杂乱不堪,有激烈打斗的痕迹。
他走进屋子,上前查看,总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黑色的制服,是他们组织易清洗血污的特殊面料。
这人是组织内的。
他翻开尸体的衣领,去寻他后颈的文身——
307。这是他的编号。
席眠盯着那个数字,狠狠地皱起眉头。
307,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叛逆名单之内的,他亲手送他上路的。
这人应该几年前就死了。
可现在,他却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淌着温热的血。
正当他沉思之际——
身后的铁门突然“砰”的一声,关上了。
葫芦和红别上到了倒数第二层,远远就看见了二十个小西装,每人拿着试管待命。
“操,”葫芦低声骂道,“这么多人,顾不过来。你都知道点什么?”
“我知道……那试管里东西不能碰,”红别坦诚道,“还有,他会在二十分钟后实施计划。”
“我……”她有些窘迫地看着葫芦,“我想去个厕所。”
李微和王珏赶到的时候,只遇见了葫芦一个人。
“这是葫芦。”他给王珏介绍。
他第一次见李微唯一的小徒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电话里听着痞,真人倒是长得水灵,年纪不大的样子,一看就是个能说会道的愣头青。
“师父你可算来了!”葫芦向这边跑过来,挤眉弄眼的,“还有师娘,久仰久仰。”
真是能说会道。
王珏瞪着眼睛:“你别乱叫。”
“哎呀,我不乱叫。”葫芦不依不饶,嘿嘿一笑,“那师父怎么抓着你的手?”
李微微笑解释:“他眼睛看不清,我怕摔了。”
“这、样、啊。”葫芦做恍然大悟状,调侃之余不忘关心起他来,“那你身体没事了?听前辈说,你整个人都站不起来了,我担心死了。”
“我有特效药。”李微指尖不动声色地挠了挠王珏的掌心,意味深长道,“吃了一路了。”
王珏耳朵有点红,在他手里挣扎起来。
葫芦睁大双眼,不合时宜地刨根问底:“哇,什么药,这么神奇?”
“你话怎么那么多。”王珏抛下他俩,梗着脖子独自走了,“快走,干正事。”
葫芦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师父。
李微冲他笑了一下,一带而过地摸摸他的头,追了上去。
葫芦呆了一秒后,随之狂喜:是摸头!
今天心情这么好?
然后一边偷笑,一边喊着师父,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这是一个四周都有门的中枢圆台,足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包围了十几个门。
“这么多人,贸然出手,根本顾不上一些零碎的小孩儿。”葫芦与他们一起站在一个黑幽幽的门洞之后,窥视着,“要是有二十多个人就好了,精准打击。”
“你以为夹娃娃呢?”王珏头痛道,“一手提溜俩,也差好几个。现在到哪里去找那么多人控制他们?”
“就算把孩子都杀了,也得是同时,狙击手也不够用。”是红别的声音。
没听见脚步声,王珏后退一步,整个人都戒备了起来。
“你回来了?”葫芦掩护了一下,“她也叛了。”
“要不全炸了吧?废墟里都是渣滓,和一和泥,流出去的还能少一点。”红别不好意思地笑笑,“毕竟,现在是不可能找到那么多训练有素的人了,毕竟精准抢夺试管,还是需要点实力的,是吧?”
“还有十分钟。”她补充道。
王珏攥紧拳头,一时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他看着那些孩子,满脑子都是自己小时候。
他无助地看向李微。
李微安抚地冲他笑了一下。
“怎么不可能?”他默默拿出一个联络器,点了下去,“一直瞒着诸位,其实我有一支不太成气候的军队。”
“已经就位了。”
只见四周的十几个门洞里,竟凭空显现些出人影来,随时往里逼近。
四人所在的门洞里竟也侧身从墙体的凹槽设计中翻出个人来。
红别看见他的脸时,震惊道:“275?”
275就是她和葫芦求情时,说的叫李微清除的叛逆。
那个李微真诚请教他,为什么该杀的人不杀,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人。
“微哥。”275冲李微略一颔首。
“记录仪明明显示你已经杀了他啊……”红别茫然。
王珏眼一瞟:“假死?”
“我这条命是微哥给的,”275并不理会红别,毫不在意她昔日一人之下的权威,只冲李微说,“今天微哥拿去用,在所不惜。”
王珏看着其他门洞里的暗影重重:“我去,这么多人,你之前都把他们藏哪了?”
“我跟你说过,我家同样的户型我有六套。”李微答道,“还有剩下四套,是别墅。”
“……”王珏感叹道,“你可真是个人才。”
监听所有人,演技高超,还是策反小天才。
“你……早就想造反了?”王珏问。
“并没有。我说了,”李微冲他笑,“我不习惯受制于人。我只是习惯于做好一切准备。”
你看,就连自己的亲徒弟葫芦也惊掉了下巴。
是啊,你谁也不相信。
你的计划永远瞒着所有人。
就像之前一直蒙在鼓里的他自己一样。
心思缜密,永远揣着planb。
强大,而遥远。
王珏心底莫名泛起一股悲哀。
但他没等自己调节过来,紧接着,却听李微说:“所以被你策反,我是心甘情愿的。”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也是,有什么关系呢。
你在就好了。
第48章
【49】
重大发现,师父嘴角的弧度不是流水线生产的了!
——葫芦
困在斗室中的席眠仔细聆听,并没有任何脚步声。
看来这门是由机关操纵的。
大意了,看来红别是刻意引他们过来,幸好自己让葫芦先带她上去了。
推门进来时那门似乎挺厚重的。他拔枪,站在门侧,斜着朝它开了一枪。
还好,虽然没到弹回来的程度,但也没打透。
他回头看看那个尸体,心中风起云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自己应该是亲手杀了他。
但是这人又刚刚死在这里。
除去诈尸的可能,就是假死。
这里或许存在着一股密谋已久的,对抗灰鲸的强大力量。
可是……
假死。
席眠眉头跳了跳,从项间拿出一个链子吊着的小玻璃瓶。
那里装着些灰烬。
他闭上眼,慢慢放了回去,然后又咻咻冲那个枪眼开了几枪,掏出一把刀,扑哧一声割开尸体的大腿。
大腿骨,是比铁还坚硬的人骨,的确是把称手的武器。
我得出去,替你杀了他。
抡动骨头横飞的血沫溅到脸上时,他想。
经过几乎突破人类极限的开拓后,门终于被他生生豁出一个容人钻出去的大洞。
他飞奔出去时,发觉头顶一路有荧光做伴。
看清那些光源是什么后,他整个人更是如利箭般弹了出去,附近景物都化作一道虚影,霎时消失在甬道尽头。
那些是来自定时炸弹的,倒计时闪光。
待他赶到上一层时,已经来不及了。
“轰——”
围着巨大圆台的一圈都被炸得塌陷了下去,与门洞隔离开来。现在中间就只剩下一大块长方形的砖石,李微的分队面对下一层陡然出现的悬崖,皆是一个急刹车,在爆炸的巨大热浪中飞弹出去,离爆炸源近的,如泥巴点一般被甩飞撞到墙壁上,均呕出一口浊血。
没有一个人近了那群孩子的身。
门洞内的四人,虽波及不大,也一起被拍到了墙壁上。
王珏被李微护着,但还是撞到了头,撞得不重,甚至连皮都没破。
但不知为什么,整个人意识就是有些涣散。
然后他身形晃了一下。
“嗡——”
紧接着就是彻心切骨的剧痛。
“唔……唔……”他双手捂着头跪了下去,不可自制地叫了一声,两个手指尖都在抖。
“嗡嗡——”
“李微,李微……我……头疼……”
脑中全是铁片摩擦的声音,他急促地喊了两声,就脱了力气,苦不堪言,整个人喘息着跌了下去。
李微一把捞住他,眼含凌厉,闪过一丝杀意。
那个吻。
摘下镜片的吻,是赤诚之吻,却也是暴露之吻。
他一直以来怕的就是这个。
精神折磨还是肉体折磨,出于对性命之虞的考虑,他毫不犹疑地替王珏选择了前者。他只要表现得不在意他,他就没有实际意义上的软肋。
因为最终对抗灰鲸的那把刀还是自己,只要王珏处于无知的状态,他就是安全的。
可见他对他五十心率如此执念,那心碎又假意豁达的模样,他再没有办法做出精致的伪装。
他想抱他,想吻他,想揉着眼睛告诉他,自己的心跳自打见了他就从未平稳过,决堤得自己几乎承受不住。
于是在他面前,所有支撑他一路走下去的自制力,都转瞬化为齑粉。
只因他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原来这就是明知故犯,任性妄为。
这是他任性的第一个后果。最难解的于天罗地网之中,亡命的杀手暴露了自己的爱人。
葫芦摔得头昏脑涨,一回头看见他师父的表情,打了个哆嗦。
“撤退,全部,马上。”李微言简意赅又决绝地冲对讲器下令,“他在威胁我。”
作祟的,大抵是王珏脑袋里的芯片。
灰鲸自始至终都没现身过,却仿佛于冥冥中掌握全局一般。
倒计时,还有三分钟。
“席眠,你回来了?”红别第一个发现身后的身影。
席眠赶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先一个箭步上去,利落而狠绝地反手扣住了红别。
“你这是干吗?”红别在地上乱挣,“你怎么乱摸啊我靠你个臭……”
席眠扫了一眼,冲葫芦手里扔过去一个控制器。
葫芦接过去一看,竟然是控制定时炸弹的。
他急了,皱着眉俯视地上的红别:“亏我还替你求情,你他妈……”
“他说,会放我家人一条活路。”红别被扣在地上,也不挣扎,仰起脸痴痴地笑了,“我会,我会和你们一起死的。”
“放一条活路?你家人不喝水?”葫芦急了,“还是说你全家都返老还童?”
“我……”红别笑道,“我有个儿子……他爱笑,还有两个小酒窝……”
葫芦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我不是让你看着她?”席眠冷冷质问。
他嗫嚅几声,还是下意识委屈道:“这不是……她说要上个厕所……我一个男同志……”
“废物。”席眠骂得毫不留情,扫了一眼,“那还有一个没爆炸。”
众人向废墟圆台望去,果然有一条崎岖的通向圆台中央的路,七扭八扭地苟延残喘着。
话音未落,275就要冲上去,葫芦一把拦住他。
“我来。”葫芦看着圆台道,“这爆炸本就是因为我疏忽,况且……师父说,你有老婆。”
“你也没法控制那么多人,”葫芦走到那被炸出的悬崖边,那条小路能让他多接近中间圆台一点,从一半开始,尽是颤颤巍巍的石头块,危如累卵,却也不敢走了。
他沉吟片刻,指节间陡然伸出细密的刀尖:“尝尝小爷的飞刀!”
嗖嗖嗖,擦着孩子的衣角,几个试管应声而碎。液体掉在干燥的地面上,全部迅速枯萎,丧失了活力。
“管用!我再——”
“葫芦,”李微的声音从身后沉沉响起,“回来。”
“师父,这方法管用!”葫芦执着道,手里又摸出一把飞刀,“就剩几个人了,你让我再来一次,就一次——”
“3000!”红别突然声嘶力竭地喊。
席眠给了她一记手刀,她随即晕了过去。
可编号3000的小孩听见了,转过身来侧身躲过飞刀,随后突然发难,将手里的试管掰成两截,猛地掷过来。
“哗啦——”
几个飞刀挡过去,玻璃碎片横飞。
“葫芦!”李微低吼一声。
葫芦应声一回头,定睛一看:“我靠,师娘怎么了?!”
王珏闭着眼倒在李微怀里,发抖已然变成了抽搐。
他没等跑去,就觉得手腕一凉。
有几滴透明的液体,打着晃,挂在他皮肤上。
是刚刚试管里飞溅出来的。
第49章
【50】
当我开始想“怎会如此”的时候,我才开始长大了。
——葫芦
“师父……”
“你沾上了?”李微察觉了他的不对劲,眸子晦暗如墨,“过来。”
“我……”
葫芦哆嗦了两下,在门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
“我不过去。”葫芦靠在门背上,“我过去,你会砍了我的手。”
李微一顿:“你相信我,我控制得住。”
“师父,你也知道我花了多久才练成的飞刀,”葫芦闷闷道,“你砍了不如要了我的命。”
“葫芦!”李微喝道。
他面对这个倔强的小徒弟,感叹真是一点不随自己。他头大道:“你不能练左手吗?这样患得患失,是我教你的?”
“师父,”他闷闷道,“我两只手上都有。”
“道理我懂,但我就是不想。”
“……”
李微对着这句话,脑中对付他的万千话术皆偃旗息鼓,哑口无言。
如今他自己都做不到理智,再无立场劝他。
双方僵持不下时,还是王珏在里面开口:“你先进来。”
王珏这时脑中的刮擦音不知怎的竟自己渐渐弱下来了,似乎灰鲸想要给他传达什么信息,不过在混沌中只听了个大概,他现在顾不上了。
那是原液,灰鲸要用整个城市的水来稀释的原液,功效自然成千百倍奉上。
恐怕他活不了多久了。
但理智告诉他,无论如何,都得先把人骗进来。
他抛了个饵道:“你想不想知道,你原来叫什么名字?”
死守门外的葫芦对这句话果然心动了,瞳孔一动:“你知道?”
“我曾经看过你们所有杀手的资料,让我看看你,我说不定能想起来。”王珏因势利导,“外面危险,你先进来。”
“那你……别叫师父砍我的手。”他补充了条件。
“我不叫,我把他摁住了。”王珏语气柔软地给出承诺,“进来吧,好吗?”
两秒后,葫芦果然一脸视死如归地站在他面前,脸色乌青,脚步发颤,声音都打着抖。
李微扶着他坐在地上,真的没有砍他的手,只是把他小臂用绳子扎紧,又摸出针管给他打了一针。
王珏看着他给他打针,目光动了动。
估计只是缓解的。葫芦说他不想,他都准备劝架了,没想到李微真就遂了他的愿。
也许他真的变了。
葫芦生命急速衰败,艰难开口,几乎话都说不完整。
“我……我叫什么名……字?”
王珏望着他,如有千钧重责压在肩头。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扫视他的外貌。
一米七八左右,男,原地址不详,父母职业不详。
他仔细去看他的脸,观察他最突出的特征。杏眼、高鼻梁、肤色偏小麦色,等等,小麦色可能是晒出来的……
尽量还原孩童模样之后,他在脑中还是调出了符合条件的八十多人。
他脸上一颗痣也没有,排除了一些模糊的痣长在显著位置的……还有七十多人。
线索太少了。
他似乎,记不清了。
葫芦神色黯淡:“对不起,太难为你了……”
“没关系师娘,你不用——”
“临川。”
王珏道,深吸一口气,重复道:“你的名字,临川。”
“我不记得你的姓氏了。”
“临川……”葫芦气若游丝地念叨,“师娘,你真好。”
“倒是应景。”他想想面前的水道,“谢谢你。”
身侧的李微,正用尽全力死死勒他的小臂。
“你知道吗……”他抓着王珏的袖子,“我师父,从来没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过。”
“你可能不知道他以前是什么样的……”葫芦费力地笑了,“他遇见你之后,眼里有光。”
“遇见我……”王珏喃喃道。
“对,遇见你……比你想的要早……是……”
比他想的要早?
“是从负责接管你……开始……”
接管……
他说的,难道是他植物人期间……
王珏皱着眉,定定地望着他,又茫然地看看李微。
李微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
“你们俩要好好的……”他闭着眼睛说,“结婚给我烧喜糖啊……”
葫芦抓着那袖子的那只手突然掉了,再没发出声音。
“葫芦,葫芦。”王珏晃了晃他的肩膀,看他没反应,也没去确认他的脉搏。
你不能死。
至少等到我告诉你,你的大名是什么。
他喘了又喘,站了起来。
“灰鲸说要和我单独谈,你们,谁也别过来。”他转头看着李微,沉吟片刻还是道,“尤其是你。”
“可以。”
王珏听他如此爽快,有些讶异。
李微放下葫芦的手臂,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不过要等一下。”
“什么?”
李微站起来,上前一步单手把他揽在自己身前。
王珏愣了一下,想着也许是葫芦的死对他打击太大,眨了下眼,也虚虚地环抱了他一下。
“你等我,我会回来的。”他安慰李微。
李微下巴搁在他肩头,在他耳畔轻笑一声:“抱稳了。”
“轰——”
又是一个气浪拍过来,站不稳的王珏不禁搂紧了眼前人的腰肢,整个人都跌在他怀里。李微只是退了一步就发力站稳,揽住了他的后脑,指尖甚至还有余情轻轻摩挲着安慰。
气场平稳后,他猛然回头,发现通往圆台的最后一条路也没有了,滚落的石子跌下去,竟如掉进深渊般,没有声音。
最后一个炸弹也被李微引爆了。
那些孩子在被炸出的长方形孤岛中,茫然无措地看着脚下的悬崖。
那孤岛还不甚稳定,晃晃悠悠的,如一个大型跷跷板。
“你疯了……那些孩子回不来了。”王珏茫然道。
“你回来就好。”李微在他额间轻吻,又在他腰侧插了把枪,是他之前给过他的那支。
“去吧,我等你。”
第50章
【51】
天才的烦恼非常人可想象,这也是他们毁灭的迹象。这世上总是要有亏欠才稳定。
所以李微什么时候可以不用悲悯的眼光看着我?
——半年前的275
第一名的眼光变了。难道他开始理解这个世界了……
——半小时前的275
他其实没懂李微什么意思。
就算炸成孤岛,下面都是水源形成的地下河,要污染不还是在手掌翻覆之间?
而这群孩子……他往上看了看,这圆台之上是天井的设计,吊顶离这层有几层之远,还是玻璃材质的,想要吊下来救人绝无可能。他又在旁边看到一架长梯。那圆台被炸成了跷跷板,右边那侧下面有块巨石顶着,向左倾斜而去。最后是内部自行调整,左边五个孩子,右边十五个孩子,才达到了一个脆弱而微妙的平衡。要是梯子搭了一方,重量减轻,陡然倾斜下去,另一边一定无人生还。
长梯也不行。他不知道为什么李微要陷他们于这样的一个境地。
最难解的是,李微是怎么如此精准地计算好角度,没让一个人掉下去的?那里有块大石头,怎么就那么巧堪堪平衡双方呢?
这不可能。
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
一个声音直直地传进他脑海里:“做个交易吗,小家伙?”
王珏惊呆了,环顾周围,四下无人。
那声音竟然是从他脑袋里传来的。
那声音还在说:“到背面来,我在这里。”
他在坑缘绕了一圈,各种墙壁都检查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暗门。
“向下看。”
他回头望向那个圆台。
灰鲸竟然在那个跷跷板之下,也就是他在另一侧看见的大石头背后!
他正双手高举,用力将石板向下压着,苦苦维持这个石板的平衡,似乎就要力竭了。
他怎么跳下去的?
跳下去……是为了这些药?
等等,就算这些孩子掉下去了,那药还是会顺着地下河污染生活水,他的雄心大业理论上还是会得逞。
那么,真正让他在意的……是这批孩子。
他明白了,李微洞察了这一点。
他突然想起来,李微在气浪中一边搂着他,一边在爆炸轰鸣中与他耳语。
其中一句就是,“别被要挟,他不会杀我”。
他根本没计算什么角度,他在引蛇出洞,用他所重视的要挟他,以牙还牙。
所以他不是跳下去的,而是在爆炸中那条路彻底崩断以前,穿越极限飞奔过去的。
他见识过灰鲸的身手,虽然勉强,但的确有可能做到。
等等,难道是更早?李微提前就打了招呼威胁他,所以他脑中的剧痛才蓦然消失的?
原来波澜不惊的人,终究都是有准备的。
他向门洞处瞟了一眼。
李微在运筹帷幄之间,给他的谈判铺上了具有绝对优势的筹码与安全保障。他用小臂碰了碰李微给他的枪,生出几分安全感来。
他按下心绪,随后淡淡回答:“你要做什么交易?”
“把我的孩子们救了,”距离他几丈远的灰鲸声音清晰传到他脑中,“怎么样?”
“你给什么条件?”
“我说过,孩子是无辜的。”灰鲸说,“我可以把李微的控制器给你。”
王珏心里一动,但想起李微嘱咐他的,硬生生地说:“我不要。”
“我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灰鲸看他犹豫,又补充道,“我逃不出这里了。”
的确,在他之前的分析中,他逃不出这里了。
所以他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孩子?
看来在小监控室里,灰鲸指责杀孩子残忍,是出于真心。
他万万没想到,足以叱咤风云的灰鲸在多年蛰伏后爆发,居然心甘情愿替几个孩子以命换命,甚至放弃了能够目睹自己社会蓝图的机会。
的确,目睹也是私心。灰鲸说过,他做的这些都是为了这个社会。
难道他真的是个可以奉献一切的殉道者?
好吧,就算他拥有着成熟且无私的价值观,可他的道,挡了无数人的道。
今天他便要替天行道。
李微太了解他了。既然李微了解他,他就不能辜负这份由他裁夺的筹码。
“呵,”他冷笑道,“你今天怎么都活不了了。这不是什么筹码。”
“杀了你,”王珏道,“然后让这群孩子替你完成大业?我劝你还是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把我的孩子救了吧。”他叹息,“我知道你会救他们的。”
他说的没错。
王珏不会放任那群孩子不管。人就是这样,只是没到眼前,还可以信誓旦旦地说我要你不要世界。真的眼睁睁看着几十个孩子在眼前摔成肉泥,自己如何做到坐视不管?
更何况,他们与自己同病相怜。
“行啊。”于是他爽快答道,对着动弹不得的灰鲸道,“正好那边有长梯子,你可扶住了,你死了就没人救他们了。”
灰鲸满意地笑了:“你不怕我的孩子们再搞鬼?”
王珏也笑了。
“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反派为什么非得踩点。”
“与你僵持这会儿,水道早已经堵上了,”王珏娓娓道来,“出自你最爱的席眠与李微之手。其实他们只是为了把你引出来,以绝后患。你留下孩子也没用了。”
“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灰鲸渐渐敛了笑。
“他们俩?”灰鲸不无遗憾地摇头,没什么绝望的神情,只是眼底浮现出淡淡的困惑,“怎么是他们呢?”
“太自私了,太自私了。”
“他们怎么能到最后也不理解我呢?我只是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让他们融入社会。我在用一批人的生存,换取人的生活。”灰鲸问他,“你觉得你拥有过生活吗?”
王珏没理他。他出了一脑门的汗,才把那个能通几层楼的长梯横了过去,砸在那个跷跷石板中间,巨大的震动中,所有小孩儿都趴下抱紧了石块。尤其是作为平衡支撑点的灰鲸,身上以巧劲与受力点承担了千斤的重量,整个人都在发抖,苦苦死撑。
“把试管丢了,”王珏没理他,拍拍手上尘土,喊了一声,“去那边找你们李微哥哥。”
“一个比一个努力,所有人努力的原因无外乎是,别人也在努力。”灰鲸自顾自说下去。
“满怀热忱地学习,前进,社会贡献,自我价值。说得好听,无外乎是为了让资本家看到你,让你熟练掌握应试技巧,满怀激情投入骗局,这是他们历来规训奴才的手段。”
“我叫你出来,就是觉得你沉睡之后,会理解我。你说那么多年,你被国家操控,奔赴工作、学习,美其名曰探索宇宙奥秘,在知识中重获力量。可是谁说探索就是真理呢?把你的知识置于其他时代,就是一场空。”
“小家伙,你脑子够用,十八年也学了不少知识吧。”灰鲸问他,“醒来发现与时代脱节,是什么滋味?”
王珏张了张嘴,竟然没能辩驳。
虽然时代还没有飞速发展到他全然脱节,但李微把皮肤黏合剂抹在他手心的伤上时,他的世界观还是有些动摇了。
那个几乎贯穿的伤口飞速愈合,恢复如初,燕过无痕,看不出一点迹象。
这意味着,这种药品一旦公布于世,他大学期间所有知识,都将沦为一个笑话。
什么所谓的尸体痕检学,厚厚的教材,更全都是废纸。
多少人穷其一生的学问,到头来是一场空?
李微与他就可以看作是两个平行世界的缩影,所以无论怎么努力都碰不到头,所有人又都在向上够着。
若是随波逐流,倒是没有那么痛苦;可要是真的窥见了真理的一角,那么无限将成为一个人毕生的迷惘。
以有涯而随无涯,殆矣。
他几乎要被灰鲸的科技虚无主义绕进去了。
“焦虑来自哪里?李微和席眠是最懂这个道理的。你问问他,焦虑来自哪里?
“一个屋子只有一个名额,焦虑来自人,人太多,太多人。
“我们太累了。我们早就该简单一点,对不对?
“你们愿意一辈子都相信这个骗局,在温水里终老,也不愿意迈出一步,迎接崭新的未来吗?”
灰鲸还在说服他,似乎把他当成了最后的希望。
“只剩你能够理解我了。醒醒吧,孩子。你早该过来了,早该支持我,支持这个世界回归自然。”
孩子一个个爬了过去,刚上岸就被门洞中一个个麻醉针击倒。饶是如此,石块上的孩子还是争先恐后地往岸上爬。
王珏恍然惊醒。
是啊,无论灰鲸如何教导他们,这些孩子都要活下去,向前走。
无论这圆台四周每一个门洞后,明示着叛逆的下场如何严酷,每一双眼里,还是闪烁着明知故犯的倔强的光。
而这一双双眼睛里,有一双眼睛,无论镜片如何压抑,还是藏不住滚烫澎湃的怦然心动。
向前走,无问西东。这才是本性。
是本性,也是自然。
第51章
【52】
碎之以风,枕水而眠。
——灰鲸的问卦
“理解个屁,”王珏定定地望着他,“剥削一直存在。你以刑止刑,你与剥削何异?”
“你认为自然的标准是什么?”
“自然没有标准,自然本身就是自然。”他拍着他手上的灰,“若是总结你一生的事业——”
“你为了拯救自然,首先侮辱了自然。”
“你才是最自私的那个。”
“我没有。我怎么会自私?我在这个社会里最不自私……”
灰鲸向来自诩自然捍卫者,最受不了被质疑这个。
“你的人际关系都很糟糕。建立在威胁之上的,我便不说了。”王珏笑了,“为什么到了现在,你身边没有一个人是对你忠心的?”
“这是本性,是你无法和自然抗衡的本性。”
“你说得对,其实有些人一辈子都只是生存而已。”王珏若有所感,“穷其一生,他们也只知道不想要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他们服从权威,服从体制,以此来保护自己。”
“但每个时代都有它的污秽与光,你偏执,你过度期待,你才陷入绝望。所以有种东西是你没有的,而就算他们不知道想,也拥有的,人类最基本的品质。”
“就是希望。往前走,说明人永远心怀希望。在重大灾难里一次次站起来,在科技里一次次突破。只有你想着后退。”
“你毁灭了这个社会,之后呢?”王珏头脑飞快转着,“只有孩子的社会就像一张白纸,你想着塑造他们每一个人,想着塑造你的乌托邦。没有科技,还会有别的因素你不喜欢。一旦它不按你的意愿发展,你又要出手干预。按你的意愿来,就是你所谓的自然吗?”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自然吗?”
“我没有……”灰鲸被上纲上线,胸口起伏不定,良久,他才喘息道,“你这嘴皮子……难怪衍辰和李微都跟了你……”
“但是,你说得对,我不是自然。我的存在对于未来的确是个隐患。”
“我只是助推。你看看李微和席眠,你最得意的两把刀。他们的人性都在复归,这是必然而然的。”
“李微已经学会了什么是想,”王珏的脸笃定而果断,“下一步,我会教他学会这世间所有美好而炙热的情感,把你欠他的,一点一点从骨子里挖出来。”
“等他全部都学会了,我会去你的坟茔前告诉你——你这辈子,什么也没影响,什么也没留下。”
“你这荒诞无比的一生,才是侮辱自然。”
王珏指腹压向了扳机,指向灰鲸。
灰鲸不置一词。他表情痛苦,不知是不是石板的重量已经让他承受不住了。
最后,他颓然道:“杀了我吧。”
“你血债累累,杀了你是不是太便宜你了?”
王珏语气狠绝,藏起自己的逞强。
事实上有一个荒谬的原因:他看不清,他没法瞄准。
孩子的危机已经解除了吧。剩下的能不能交给李微,他又是搬梯子又是要拿出气势来,到这里其实已经,他的头在后遗症影响下好晕,好累……
他拿着枪的手在抖。
“你必须杀了我。”灰鲸道,“必须在一分钟以后。”
为什么?
王珏看了看表,一分钟后正是零点。
零点是什么日子?
他透过头顶的玻璃吊顶,看见一轮明月。
最近的节气也只有春分……还有什么?
可是他都要死了……什么让他威胁自己必须在特定时间去死?
他往宗教上去想,灵光一闪。
每年春分月圆之后第一个星期日,复活节。基督教徒认为复活节象征着重生与希望。
他着实是个本本分分的异教徒,临了居然还在在意这些清规戒律。那么……
“我明白了,”王珏会意地笑了,“你不能自杀,对吧?我要是不呢?”
自杀者无法去天堂,会被判处对自己的暴虐罪而下第七层地狱。
“只要我不杀你,你又是自己跳下去的,死了就是自杀。”
让他违背自己的信仰,杜绝所有希望,这比杀了他更残忍。
“还有三十秒。”
王珏不为所动。
“或许你还记得六级吗?”灰鲸说,“换种说法,在零点,我要杀他呢。你要配合。”
这茬儿终于来了,李微的疼痛等级。
虽然他叮嘱他别被威胁,但他还是不舍得他疼。比起不让他疼,遂了灰鲸的愿,也算不了什么。
“行,爷爷就赏你枪子吃。”
“二十秒。”
他急忙往前迈一步,结果只觉得脑袋有如千斤沉重,他一下栽了下去。
最可怕的是,他又重重磕到了头。
“嗡——”
灰鲸在生命的尽头,还在悲哀地舔舐着自己向往的世界:“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出自老子《道德经·小国寡民》。]。”
…………
“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出自老子《道德经·小国寡民》。]
灰鲸嘴里念着,然后开始倒数。
十。
王珏念着李微的安危,在眩晕中挣扎着爬了起来。
九。
上子弹,扣扳机。就这么点事,别怕。
八。
他没开过枪。
七。
他看不清,看不清怎么办?
…………
三。
李微,李微我怎么办?
二。
他抖着手,瞄准,结果猛然发现,世界清晰了起来。许是刚刚磕到头磕的。
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吗?
一。
他恍惚中,仿佛听见李微叫他别怕,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
他与李微的幻影一起,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
他连发四枪。
灰鲸胸口中了枪,面色欣慰。
“乖孩子。我在天堂看着你们,静候佳音。”
虽然他必死无疑了,但临了还替他完成心愿,让王珏心里堵得慌,直犯恶心。
等等。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枪,愣了几秒。
他动态视力好,刚刚一闪而过的子弹,颜色似乎有些不对,被他捕捉到了。
他扫了眼对面李微在的门洞,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你看看你的伤口。”
灰鲸应声低头看去,突然感觉那颗打在胸口的子弹带来的不是刺痛,而是灼伤。他摸了摸,竟然把嵌在表层的子弹捏了出来。
那是一颗橙色的,橡胶子弹。
它本身不足以致命,致命的是,子弹上的触之即死的液体,就是他所谓的癌细胞原液。
“我没想打死你,灰鲸。”他戏谑着说,“是你自己用自己做的细胞,赶着零点自杀了。”
“复活节自杀也是自杀,”王珏字字诛心,“下地狱吧。”
“不,不!”灰鲸绝望地大吼,顿时失去了所有的从容与优雅。
“我怎么可能下地狱,我要去天堂!我是要去天堂的……”
王珏心里的恶心劲儿烟消云散,一放松下来,结果整个人瞬间脱力,天旋地转,摇摇欲坠。
恍然间,他突然想起李微递给他枪后,在他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知道,”他对生命极速衰败的灰鲸喃喃,“利未在希伯来语里是什么意思吗?”
“是‘联合’。”
他与那时的李微一起说。
他终于支撑不住了,向后晃了晃。
晕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第52章
【53】
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
忙碌了四个小时,李师傅开始制作一道水煮秋葵。第一步,洗净去蒂……
去蒂……
啊!我头呢?
——王珏乱七八糟的梦
“你醒醒……”
“小秋葵,小秋葵……”
“带我回家,好不好?”
王珏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乱七八糟的,记得最后一个片段,是他在舞台上和小木偶跳舞。一舞毕,小木偶向他伸出一只手来,把自己的手放在它胸口,是温热的。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睁开眼时,刺目的灯光几乎让他睁不开眼,浑身上下都麻木不堪,一动也不能动。
天,是手术灯。
天道好轮回。
大体老师的视角原来是这样的。
众多人声混合在一起,有惊讶、贺喜,还有微弱的哭腔。喧哗过后,便是一片寂静。
李微戴着手术帽与口罩,只露出一双俊朗沉着的眼睛,一张倒着的脸正低头看着自己。
“你醒了。”
“嗯……这是在干什么……”
“给你手术。”李微的声音还是那么四平八稳,让人心安。
“什么手术?”
“我说了,”李微细声细语道,“你别害怕,好吗?”
“好……”
“开颅手术。”
王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痛觉的他确认了一下:“已经开了?”
“开了,要帮你把芯片取出来。”
王珏眼前一黑。
这可真令人脑洞大开。
“333你别怕,”旁边一个医护人员解释,“这是开颅手术的术中唤醒,用来保护你大脑功能区的,现在我们要做几个简单测试,大概就是简单的动作和对话,以降低你在手术后的日常生活中大脑受损的几率。你放心,这次手术,李大夫已经把最权威的……”
“咳。”李微轻咳一声打断她,对王珏说,“别怕,乖。”
王珏从护士口中听出了一丝端倪:“这个手术,是不是很难……”
护士闭上嘴,没再敢说话。
的确很难,尤其是王珏脑中异物不小,况且粘连已久的这种情况。
采用唤醒麻醉让患者在手术中保持清醒状态是最佳办法,这样可以让医生根据患者的反应边评估边手术,帮助医生避开大脑功能区,避免损伤患者脑功能。
这是一个进退两难、需要精确控制的手术,外科和麻醉医生都有相当功力才能合力。
“听我说。”
“还是那句话,相信我的业务能力。”李微平静道,“我的能力可能远比你想象的要出色。”
他弯腰附在王珏耳边,短暂地用气声说:“我在黑市给人成功做过换头手术,高位截瘫与脑瘫患者。世界第一例,我做的。”
他挺起身,恢复正常音量,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相信我,好吗?”
王珏一动也不敢动,但心尖已经被这强大可靠的气场包围,浮上一层温暖的安全感。
“我相信你。”
他又轻轻加了一句:“医生,我还有救吗?”
李微心头一动。
这是曾经他在他家发烧时说的话。
是在手术台上,只有两个人能听懂的小暗号。
他这是叫他也别紧张。
李微拿着手术刀,手下动作没停:“有救,只要你配合我。”
“我们简单说两句话。你刚刚做梦了?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变成了gw的老大。”
他头脑中掠过梦境的浮光掠影。
“重复了他的老路……到处杀聪明小孩的父母。”
护士皱了皱眉头。
李微剪掉一些软组织:“还有呢?”
“还有,你把一个人的头拧下来做礼物给我。”
神经科专家听得汗涔涔。
“不错,”李微面色如常地称赞,“还有呢?”
“还梦见,我把你给解剖了……”
“那个,”麻醉医生看不下去了,“要不我们来做个简单动作吧。”
“好。”刀俎上的小鱼肉乖极了。
护士诱导着:“我们来测试一下手的动作,给你几个场景,你模拟一下。李大夫,有什么场景吗?”
李微轻轻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王珏想了想。
然后单手舒展着伸了出来。
那是在国际象棋比赛中,对局前,双方鞠躬握手。
李微戴着手套,隔空与他握了握,然后欣然道:“第二次呢?”
王珏把手放了下去,睁着眼睛看他。
那是他胆大包天第一次当着他的面睁眼。
李微扫了一眼,继续手上的操作。
“还有,第三次。”
王珏眨了眨眼,把两只手并在了一起。
那是他头一次逃跑被抓回来,双手被可怜巴巴地铐在了床头。
并在一起时,李微正好夹出一个完整的芯片来。
“基本没有问题了,语言动作一切正常,手术可以继续。”李微下判断。
“你安心睡一觉,醒来时,我一定在你身边。”
“嗯。”王珏听话极了。
“可以加麻醉了。”
“等会儿……”王珏打断他,好奇道,“我的脑子……什么颜色?”
“粉色的。”李微笑了,“很可爱。”
自来水厂的废墟中,灰鲸的尸体碎成了肉块。
席眠顺流而下寻过去时,灰鲸怀里的那遗书只剩一小片纸角了。
上面写着“岁”。
席眠在河流前面站着,拿着那个小纸片发呆。
他来的时候还是正当午,缓过神来,那太阳的头已快被按进地平线了。
你说,这世上有什么力量,能还原一个已亡人的话呢?
那么多科技,那么多发明,谁也补不上他心里的窟窿。
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吗?
若是自己也跳进这湍湍水流,能找到他吗?
会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吗?
如果一个死法,能一起下地狱吗?
下地狱会是一层吗?
他对着那个纸片,展开了严谨而迷信的分类讨论。
算了,先死了试试吧。
他不禁往前迈了一步。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遗书不要了?”一个少年在他背后轻轻说。
他站在那里,没回头。
又来了。
这些天,类似的场景不断在午夜梦回时出现,在他白日恍惚时出现,在他刻意臆想时出现。
“他没亲手交给你的,说不定是写给谁的,不看也罢。
“有些人就是恃宠而骄。什么概念都只有失去了才明晰。也只有失去了……才知道原来一个人渗透在血肉里的好,抽离出来是那么疼。
“对吧,哥?”
席眠淡然眨眼。
那幻影又说:“我还没尝到你是什么滋味呢,怎么舍得走呢?”
席眠合眼。他太累了。
他把项间的玻璃瓶取了出来,凝视它片刻,轻轻吻了一下。
衍辰走后,他每天都去泡药浴,把他的骨灰放在小瓶子里戴在项间,一起浸泡在水里。
带着它,能替我指引找到你的方向吗?
席眠将它放回去,转身欲走。
背后那声音传来:“你是在亲我吗?”
席眠知道自己精神恍惚得不像样了。不过他还是轻轻答道:“嗯。”
“你亲我,是因为喜欢我?”
他觉得在自问自答,没怎么犹豫。
“嗯。”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来亲本人?”
席眠皱眉,他不知道自己的潜意识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你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死了?黑暗里你又看不清伤口。”
“体温特征都失去了。”他疲倦地回答自己,“你走吧。我不会再回答你了。”
“你不是说我是制药天才吗,做一个降体温的药很容易吧。要摸摸看吗?看我还有没有体温?”
一双手覆上他的眼。
席眠眼前黑了。
他突然笑了。
自己真是疯得彻彻底底。
那把刀直直地插入他的心脏,血肉的泥泞声至今还在耳畔回响。
他转过头去,看见面无表情的衍辰站在他身后。
席眠呼吸一滞。
他尝试性地伸出手,碰触了一下眼前人。
他又把手放了下来。
“又要搁置我了?无感还是避嫌?”衍辰漠然道,“那我走了。”
席眠单手用力搓着那根触碰过的手指,指节都被他搓得泛白,骨头咯吱作响。他感觉到痛,这痛让他愣了半晌。
“别走。”
他听见自己颤抖喑哑的声音。
“我不会再搁置你了。”席眠眼里蒙上一层水汽,“我不会了。”
“你别走。”
“我不理你……是……是怕……”
衍辰静静地看着他。
席眠因这一眼止了声。
不是因为灰鲸而避嫌,而是怕仇家牵涉。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你别想回到从前了。”斜阳的温和柔软的对比之下,衍辰的脸冷若冰霜。
“从前是我装得好。从现在开始,我永远记着,你是冷眼旁观的看客,你是让我丧考妣的帮凶。你利用我的感情,让我为那个混账卖命这么多年。
“所以无论你在这期间怎么样,我都不可怜你。
“你活该。”
席眠急促地点了一下头,眼睫抖了片刻,又点了一下头。
衍辰仰着头看着他,嘴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那你跪下。”
席眠上前一步,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了。
衍辰俯瞰着,眼神疏离,向他伸出一只手。
“亲。”
他接过那只手,郑重地吻上他的指尖。
他静静想,伊比鸠鲁说得对,人死后没有灵魂。旁人编派的地狱,与他何干,与他的小朋友何干。
享受现在吧。
如果这是梦,就不要醒来。如果醒来发现是一场空,他就及时奔赴死亡,他想。那么这就不是一场空,而是与他的衍辰在各种意义上的寿终正寝。
如果是自己得了精神类疾病,那就太好了。
他愿自己此生都不要康复,病入膏肓,长命百岁。
第53章
【54】
王珏:焐点滴袋、热水袋,第一次喂水的鹅颈瓶上也要贴暖宝宝……莫非你也有热水迷信?
李微:接近体温的液体,让人易于接受罢了。
王珏:真的?我怎么觉得有隐情呢。
李微:……非要论原因,可能是因为小时候被扔到雪原里集训过?
王珏:我知道了。
李微:知道什么?
王珏:有一种冷,叫“微哥觉得你冷”。
王珏: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我拭目以待。
李微:(思索)好。
王珏被注射麻醉后,又迷迷糊糊睡了,又梦见和小木偶一起在舞台上跳舞。
醒来的时候,李微果然在身边,只是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靠着墙。
王珏凝视着他的睡颜,整个人好像被棉花包裹起来般熨帖。
这时身旁钻出来一个小护士,正在给他的点滴换药。见他醒了,兴奋地用气声小声道:“333你醒啦。你记得我吗,我还给你刮过胡子,算了你肯定不记得了。果然你现在更帅了……”
王珏愣了。
刮胡子?
他下意识去看李微,听见护士小声说话,掉针可闻的他竟然没有反应。
还没见过李微睡得这么熟过,想必是累坏了。
“李大夫太累了。”小护士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感慨道,“这一个月,我好像都没见他合过眼。”
一个月?
王珏惊讶地抬头看她,喉咙里却因为太久没说话而堵得慌,发不出声。
“你不用说话。”护士体贴道,“你被送过来的时候就昏迷不醒,李大夫也不说是什么病,发了疯似的召集了一群权威专家,还有一个外国人,那个老大夫在国外隐居,已经很多人没请动他出过山了。”
“对,你肯定想问那他是怎么来的。据说啊,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王珏:“……”
“其实不是钱的问题,听说李大夫有什么从未见世的专利,一拿出来,那医生就屁颠屁颠来了。我们整个医院都轰动了!后来你猜怎么着,李大夫也没请教他什么,费这么大劲叫他来,竟然就是让他来打下手的。”
王珏:“……”
他被唤醒时,是有个外国面孔。
……好像是负责给他焐热点滴袋的。
“简直暴殄天物啊!不过那个医生来了之后毫无怨言,甚至要在我们医院常驻,不是挂名那种,而是真的出诊!但大前提是必须定期和李大夫深入交流科研项目……领导都要给李大夫送锦旗了!但是他拒绝了——锦旗和交流都拒绝了。”
“拒绝干什么?当然是为了看着你啊。你都不知道,除了我能给你换点滴,他谁都不让碰你。有谁想进这个屋,他就凶谁,特别可怕。我们护士组的李大夫迷妹群都退了一半了……路过你这屋都绕道走。”
王珏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甚至有点想笑。
他真的想象不出,温文尔雅的李微凶别人是什么样。
“虽然是打下手,贴身助手当然还是我了,毕竟我跟他这么多年,他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他要爱丽丝还是电刀,用着顺手。我跟着一群大佬混还有点不好意思……对了,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李医生在手术台上的话给我们都感动死了,你现在已经是我们医院的传说了……”
王珏一怔,什么话?
他在手术台上不是还挺淡定的……
“你应该是忘了吧,也是,那时候你还没醒。正好我也负责整理手术记录录像……哎哟,场面有点血腥,你得害怕吧。”
王珏摇摇头,毕竟他也经常敲别人脑壳。
“行,那给你听这个,”护士掏出一个手机,把蓝牙耳机塞进他耳朵里,“害怕就闭眼。”
他颔首致谢。
几个小时的录像中,护士拉了一下进度条,很精准。
如此熟练,应该是给别人看过很多次了。
王珏察觉出这点,抬头看她。护士嘿嘿一笑,悄悄道:“李大夫的迷妹群,现在都爬墙引流去你们的cp群了。”
王珏:“……”
古早王珏不懂什么是cp,但依稀觉得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你快看吧。”
他低头,看见屏幕上充满绿色的手术服,他知道是为了给医生中和血红色。
“王珏,王珏?”屏幕里,李微颤抖着喊他。
“我已经和你说了,对于他来说昏迷中手术的风险太大,因为你给我看了一个不小的芯片在丘脑位置。”那个外国人用英语飞快说着,“如果他不能被唤醒,那么后果不堪设想,可能全身偏瘫,或者颅压激增,导致——”
“我会唤醒他的。”李微用英语回他,英式发音冰冷而锋利,像一把刀。
随即眼风一扫,表情凛冽而决绝。
这和手术台上叫他“别怕”的温柔医生,完全不是一个人。
王珏看怔了。
屏幕上的李微深吸一口气,半蹲着开始在他耳边说话。
“王珏,王珏……你醒来看看我。”
他又变了,一下子软得像一摊水,又像个未开化的稚嫩少年。
“你不是说我是小木偶,要带我走吗?
“我这一生都活在谎言里,扮演过形形色色的角色,体验过各种各样的人生。现在暴君已经被你推翻了,舞台上控制我的丝线也被你剪断了,我现在谁也不是,只是你的小木偶。”
匹诺曹的一生都在说谎。他一直想成为一个好孩子,可是他非常顽皮,又非常好奇,还经不住诱惑,所以经常上当受骗,而且还经常说谎,但是后来经过很多磨难以后,匹诺曹最终成为一个真正的好孩子。
“我只对你说过真心话,但对你一个人,已经把我的真心说尽了。只有对着你,我才知道我想什么,我要什么,最重要的是,我是谁。
“从你出现起,我才有了一颗心,随你而活,为你而生。
“你看看你,先是住在我家,把我的心偷走了;又杀了我老板,把我的老窝也端了。我现在命都在你手里,你得对我负责。你不是说利未能活137岁吗?你再不醒来,不陪着我,我可要孤独终老了。
“我以你赋予我的余生起誓,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小秋葵再不来,小木偶就要死了。
“醒来吧,我们回家,好不好?”
王珏听着蓝牙耳机里清晰而低沉的声音,眼里的薄雾将泄未泄。
是护士的话,如同一味催化剂,让它彻底掉了下来。
“你知道吗,我给李医生做助手,在手术台上擦了这么多年汗——”
小护士轻轻说,字句都咬得珍重。
“这还是我第一次给他擦眼泪。”
第54章
【55】
“我给你拿点纸吧。”护士好心道。
“不用了。”王珏哑着嗓子,用气声小声说。
旁边的李微立即坐了起来。
他露出一个疲倦而温柔的笑:“你醒了。”
小护士说了那么久他都没醒,自己声音比她还小,居然就把他吵醒了。
他懊恼道:“你再睡一会儿吧。”
李微摇摇头,只是拉起他的手,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行,你们先聊,正好流感那边人手不够,我先去了。”小护士识相地溜了,走到半路突然回头道,“对了,333淋雨了吗?”
“他不用淋,没关系。”李微对她一颔首。
护士出去后,王珏疑惑道:“淋什么雨?”
李微沉吟了一下,似乎想给他解释。最后,他给他打开了嵌在墙壁里的电视。
电视的官方新闻正播道:“……现向全国统计未淋过雨的居民群众,立刻到中心广场集中淋雨,路费将由政府统一发放。各单位要拧成一股绳,上传下达,协调各方,打好这次疫情的最后攻坚战,彻底将癌细胞隔绝在人民的健康身体之外,万众一心,团结一致,众志成城……”
“什么?”王珏震惊了,握紧了李微的手,“我不是开枪打死灰鲸了?水道不是被你们堵上了吗?”
“是堵上了,”李微缓缓道,“但其实那些孩子是幌子,真正的原液早就潜伏在各大水道之中了……”
“开关就是,他的脉搏。”
王珏手开始颤抖:“所以、所以是我造成的瘟疫……”他喘了口气,凛然道,“死了多少人?”
“你别急……”
“我怎么能不急?”王珏慌张打断他。
李微捏着他的手指,不答反问:“你知道干扰现象吗?”
“知道。”王珏机械背书,“两种病毒感染同一种细胞或机体时,常常发生一种病毒抑制另一种病毒复制的现象……”
“我靠。”他想到什么,感叹道。
李微点了点头:“我之所以没那么快研制出他想要的细胞,就是因为我要同时研究出能干扰它的病毒,以备不时之需。”
“我靠,”王珏再一次被这个男人的创造力与长远眼光震惊了,又说了第三遍,“我靠。”
电视里的战地记者还在继续:“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举行新闻发布会,介绍近日金融统计数据有关情况。保质期差的矿泉水价格一度攀升,甚至拍卖到了五粮液的价格。当然,五粮液也早被一抢而空……
“一些市民由于在清洁等方面陷入恐怖与焦虑情绪,奉劝广大民众少安毋躁,可以选择电影、展览等文艺活动纾解心情。
“再次提醒广大市民,不要使用水龙头,也不要抱有侥幸心理,盖盖子用马桶抽水……以防自来水飞溅。我们正在紧急处理水源,我们正在紧急处理水源……”
“所以淋雨淋的是病毒。”
“嗯。其实淋雨能发挥作用,也在于灰鲸太贪心了。”李微补充道,“他为了让传染时间久,发病期设置得长,不然我也救不过来。”
“时期长……”他立刻询问,“葫芦呢?那葫芦怎么样了?”
“他接触的是原液,理应该像灰鲸一样直接立刻毙命,即使我给他注射了大剂量病毒,其实也……”李微遗憾道。
王珏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欠他一个名字。”
“怎么说?”
“临川……是我编的。”王珏沉沉道,“其实,我没想起他叫什么名字。”
“完了,我要悔恨终生了。”
李微说:“你不用悔恨,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别安慰我……”
“是真的。”李微望着他,“他真的叫临川。”
王珏眼睛一亮。
“真的?”
这……就是强大的潜意识吗?
随口一说的话,或是来自内心深处,或是来自……不经意的一瞥。
“真的,他还夸你,”李微强忍笑意,“说师娘记性真好。”
王珏皱了皱眉。
“他还活着,就在隔壁病房。”
王珏反应了一下,才打他的手:“你逗我!”
然后自己也笑了出来。
“为什么?”他笑着问道,“灰鲸当场就去世了,他怎么命这么大?”
“可能因为他年龄小。”李微解释道,“靶向细胞起了点作用吧。”
“嗯……他看着是挺小。”王珏问,“二十?二十二?”
“葫芦今年十五岁。”李微道。
王珏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放人家上学去!报个体校也行……算了,我待会儿就去看他,顺便问问他喜欢什么科目,看看学文还是学理。要是学理,再给他介绍几个专业看看……
“你还可以辅导他理科,我可以心理疏导……
“但你小灶不能给开太多,知道得越多越痛苦。我还想让他尽快适应同龄人的生活呢。”
师娘真没白叫,这位男妈妈已经开始盘算着孩子的事业,快把心操完了。
“你别去,再给你传染了。”李微好笑地打断他。
王珏一惊:“传染什么?”
难道还有病毒遗留?
“感冒。”李微成功又把他逗得一惊一乍后,笑了,“病毒打架的后遗症。”
电视里新闻里标题正打出字——
“这个春天,流行感冒席卷了整个城市。
“这个混凝土根深蒂固的城市之中,钢筋如血管一般盘根错节,但支撑其屹立的,也不只是钢筋。
“无论多硬的石头下,都有破土而出的芽。
“无论摔几个跟头,都有迅速爬起来的手。
“它只是小小地感冒了一场。
“我们大病初愈,我们一无所有。
“可没有地面,我们就攀附土壤;没有土壤,就从空气里汲取营养。
“日月更迭,四季嬗替,我们不相信一成不变。
“只要一息尚存,就永远满怀期待,伺机待发。
“真实与幻想间本是中空的——
“但那里面被人类塞满了希望。”
“真是应了那句话啊。”
“什么话?”李微问。
“天塌下来都有你给我挡着。”王珏感叹道。
李微看着王珏不无崇拜的目光,笑着把他的下巴托起来。
“你还说,我是他的狗吗?”
王珏呆呆地仰望着他的笑,在他掌心里连连摇头。
李微开口道:“你说我演技高超,怎么就没有料到,臣服也是一种演技呢?我只是——”
“你只是不习惯受制于人。”王珏笑着接道。
李微也笑了:“但是我已经习惯受制于你了。”
王珏睁着好看的桃花眼,盯着他,眼里好似有漫天星光。
他把一个遥控器塞到王珏手里,扬起唇角:“要是你喜欢,我可以做你的狗。”
王珏低头一看,居然是那个痛苦等级控制器。
他看见这东西就害怕,失笑道:“你是要我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儿,拿这玩意儿驯服你吗?”
“那倒不用,”李微微感叹道,“我已经被驯服了。”
他歪着头把脸凑过去,意图明显。
“直接给甜枣儿行不行?”
第55章
【56】
听说友情寡淡却细水长流,亲情局限世代却能绵绵不绝。我虽然不甚明白,但私以为健康的感情都该是如此。其余情感——寻死觅活,偏执极端,着实毫无理性又有失体面。
直到我在手术台上猛地抬头,不让泪水掉下去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明白的第一份感情,就是毁灭性的那一种。
——李微
“幼稚。”
王珏拗不过他,只得抿着嘴小口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我不要这东西,我趁早把它毁了,以绝后患。”他撇嘴道,“不能留下任何落到别人手里的机会。”
“小秋葵,”李微握着他的手指尖儿,拿起来吻了一下,“你对我真好。”
王珏被他亲得一激灵。
唉,自从知道“想”了,他骚话真是越来越多了。
“也许是受他的教导吧,我只有充分适应规则,看透规则,才有资本去毁灭规则。”李微将他的世界观娓娓道来,“我习惯于时刻紧绷,时刻准备,确保自己拥有应对任何危机的能力。所谓危机,也只是变成了定时毁灭他的契机而已。”
“所以你所谓的造反契机,是你早就想起来……以前被灰鲸残害的经历了?”
“没有。我没想起来。”
王珏说:“那我就有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了。”
“你说。”
“你为什么突然就造反了?”
从在大厦假意俘虏他开始,李微其实一直都在灰鲸的阵营。他突然回归,突然发难,变数颇多,全都不像是计划之中的。
似乎动机不明。
“这么说的话……的确有一个契机。”
“什么?”
“我第一次和你说,我杀人没有满足感,其实都是一样的。救人也没有满足感。”
李微垂眸,强大的气场不可多见地塌陷出一小块柔软。
“你之前,只是以为你老师死了,”他语气里竟然带一丝埋怨,“你就拿刀指着我。”
王珏被他这样吓到了,不明就里:“所、所以呢?”
“所以要是他们都死了,你还不得……”
王珏猜测:“你怕我真杀了你?”
李微低头淡淡重复:“你打不过我。”
“……那倒也是。”他讪讪道,“那你怕什么?”
李微蓦然抬眼看他,眉眼里多少掺了几分委屈。
“我怕你不理我。
“我那时从没想过救谁。我只是怕他们死了……你就不理我了。”
王珏整个人都发怔了。
好一会儿,他才颤颤巍巍地开合嘴唇。
“你拯救世界,就是怕我不理你?
“你呕心沥血,费尽心思,动用人力,用干扰病毒给城市淋雨……就是为了……这种事?”
“这种事?”李微似乎有些不满,想起什么似的,眸子都暗了几分。
“你不知道,你不理我这件事有多可怕。”
王珏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但是仔细一想,就如他近视600度半个月才反应过来,因为在他昏迷八年醒来后几乎被清空的大脑中,这世上似乎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告诉他到底什么样的视觉才叫清晰。所以李微也是一样——因为对于一个概念的了解是无,所以空旷的世界一旦被闯入,那么那个东西就举足轻重。
第一次,永远是最悸动、最纯粹、最美好的。因为无知,所以格外投入。
“我说过,我第一件想的事,就是想和你说话。
“我头一次有点想做的事,结果你呢,八年都不理我。还有这一个月……我真的怕你,再也开不了口了。”
王珏低下头,握紧他的手。
“后来我明白了,当时那一件‘想’里还有很多的‘想’。
“想和你说话,想让你醒过来。想看着你的同时,也让你看着我。
“看你晨勃也会想……帮你弄。”
“那时候你就?”王珏在一片浪漫的气氛中破了功,“啊?啊?你你你、变态?”
“我只是想唤醒你,而且这有科学依据。”李微一本正经,“你没看过那个新闻吗,妻子靠每天抚摸丈夫敏感带,将其成功唤醒。”
这让他想起了被注射潜意识药物的那天,发现垃圾桶里卫生纸的自己羞恼地去质问李微。
他微信给他发的“想帮就帮了”,自己还觉得就离谱——
原来他是真的想,而且想了很久了。
再加上听到这个新闻的例子,不知为什么,王珏突然心情大好。
“所以你弄了吗?”
“没有。”李微似乎有些遗憾,“被发现我要被吊销执照的。”
“病房也不是法外之地啊。”王珏感叹,“感谢国家保住了我的贞操。”
“最后还是你自己丢的。”李微笑他。
“你闭嘴。”反应过来的王珏害臊地转移话题,“你接着说,你那时还有别的想的吗?”
李微敛了笑。他正色道:“还想吻你。”
“那你倒是真做到了。”王珏想起他第一次吻他的事,便瞟他一眼,随即游离开来。
然后小声嘀咕:“还是个变态。”
“那天不是因为,”李微挑眉,“我以为我快死了,趁机把想干的事儿都干了。”
他没有经历过的感情……直接按快进键了。
“要是我早点策反席眠,”王珏遗憾道,“你俩也不会自相残杀了。”
“你还嫌自己业务少?”李微笑他,用手指刮他的鼻尖,“衍辰和我都被你这张小嘴收入囊中了。策反我就是策反了一支杀手队伍,策反衍辰就相当于策反了一个巨型前沿医药系统……你最后连灰鲸都说动了,还不满足?全天下都是你的人得了。”
“不,”王珏反驳他,“你哪能屈尊为一支队伍啊。”
他捧起李微的脸,目光坚定道:“你是我的核武器。”
“叮咚。”李微的联络器响了一声。
“说到谁就来谁,”他看了一眼,“席眠。”
“是他呀。说什么了?”
“他问,假死药是不是衍辰给我的。
“还说,怀疑自己得了精神疾病。”
王珏扑哧一声笑了:“看来追小朋友长路漫漫啊。”
然后他看着李微的联络器,问出了那个掺和在爱情之中亘古不变的经典问题——
“我能看你手机吗?”
参考:
【13】
《洗冤集录》
——宋慈著,世界法医学鼻祖。
【33】
“逢着便杀”
——临济禅师:“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始得解脱。”
【35】
·第七层地狱:森林:自杀林里的人都被变为枯萎的毒树,对自己施加暴力者,自杀的人、败家的人化成树后受鸟身女妖啄食;沙漠:被关押的人:布鲁内托·拉蒂尼(但丁的老师,同性恋者)
——但丁《神曲》
·衍辰遗书思想参考:
国际预防自杀联合会,centraladministrativeoffice:lebaradé,32330gondrin,france,lt;a href=http://www.iasp.info. target=_blankgt;<a href=http://www.iasp.info.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www.iasp.info.</a>
第56章
【57】
引导操作系统错误。
[原因]操作系统文件找不到或已损坏。
——来自李微ai
李微并不觉有什么,把联络器递过去。
“你看。”
王珏翻翻找找,果然找到了那个当初在他微型电脑里的文件。
那个名为“?”的思维导图,他问他是什么时,李微只道是毕业论文。
什么毕业论文不让看?
有猫腻。
“软件好多哦,我都没见过……”他假装随便翻翻,实则打开了那个文件。
迎面而来的题目是“ai李微的bug测评与修复计划”。
王珏乐了。
李微见状,探头一看,就想把手机收回去。
王珏躲开,说:“ai同学,这就是你的毕业论文?”
“嗯。”他眼神飘忽,没再抢手机。
第一页,几个大字扑面而来——
什么是“想”?
里面征集了很多案例,竟然是采访他的杀手天团的。
例如他见过的275,就记录了他为什么为了爱情放弃目标,如何艰难矛盾,生离死别,说得感人泪下,如泣如诉。
最后不忘花200字赞美李微宅心仁厚。
很多页,都在记录他们生活所迫,不得不“叛逆”的故事。
每一个故事,都有很多“想”。他都高亮标记起来。
最后他总结了几个关键词。
元素大多是“爱情”“亲情”“压力”。
句式大多是“虽然……但是”“可恶……然而”“若是……就好了”。
最后总结:强烈的愿望。
他几乎能脑补出李微面无表情地,像答阅读理解一样码字时的情景了。
后来,就是一个数据图。
看单位,应该是一个极小的数值波动数据。
什么东西?
李微轻咳一声,解释道:“镜片厚度。”
王珏懂了。
既然是镜片厚度,那么依据温变感应厚度与心跳正相关的原理,镜片厚度就应该是……
他的心率。
真够波折的。他点开第一个厚度峰值,跳出个文本框来。
竟然还有备注——
“我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睁眼,无声地叫我的名字。我的名字会作为他的遗言吗?
“我跟他说了那么多话,他自己就那样去了,岂不是不公平。
“手下每用力一分,我就焦虑一分。
“想再听他说点别的。
“?
“我刚刚是用了‘想’吗?”
王珏好笑地看他一眼,摸了摸脖子。
他点开第二个波动峰值。
“乱跑的秋葵,在厕所被我抓到了。他脖子上的瘀青竟然淡得无影无踪了。我看着他脖子上的新伤,好像自己也随着这痕迹淡去了一样。
“我来是想一劳永逸,让他离不开我的,但那个尸体应该够了。
“我还是咬了他的脖子。
“多此一举。
“焦虑。”
王珏看着这位酷哥的心路历程,感觉有点可爱。
他笑着点开下一个高得吓人的数据。
上面写道——
“接吻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很热,很软。
“我知道我快死了,我失手,因为无关紧要的缘由。
“但现在我知道他是个骗子。尝试用一下那几个常用句式吧——
“可恶,他是个骗子。
“然而,还是想亲他。
“嗯?”
“第二次用这个字了。”
王珏耳根有点红,顺手点开了比之前那个还高,即最高的那个数值。
只有一句话:“眼睛疼。没控制住。”
他看看时间,应该是……
李微在他家以及他的床上替他灭火……
王珏梗着脖子,突然就想想逗他:“没控制住什么?”
李微看他一眼,非常坦然:“硬了。”
王珏在他的坦然里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语塞道:“那、那你平时都能控制住啊?”
“性欲也是欲望,是欲望我就控制得住。”
王珏显然对这个答案颇有微词。
“那你那次跟我耍流氓,是故意羞辱我,是这个意思吗?”
“欲望和本能不一样。”李微顿了一下,认真道,“想吻你是本能。”
他撇撇嘴,不说话了。
表面思索状,实则被子里的脚趾蜷缩,勾紧了被单。
他一页又一页地翻下去,尽是他脑内ai直白又真诚的想法,时不时配以李微露骨的讲解,被单角都快被扯到另一头了。
他翻到最后,看见倒数第三页,放着一个问题——
什么是喜欢?
上面有各种字典的字面解释,甚至有牛津大辞典和说文解字的“悦”。
后面能看出是后补充的一句话——
“王珏说,喜欢就是眼睛疼。”
王珏:“……”
但他翻到下一页,发现上面赫然写着:“那我大概喜欢死他了。”
王珏:“……”
“你犯规!”王珏像是见了外星人般稀奇,“你撒娇……”
“毕竟真的疼死了。”李微辩解。
“这不是一样的句式转换吗?”
“那你倒是摘了它,”王珏伸手去摸他的眼睛,“我帮你。”
“我不。”李微拒绝,“我会心悸。”
王珏坏笑,大胆调戏:“来嘛,爷就想看你脸红心跳。”
在心系病号的李医生的控制下,两人不轻不重地打闹了几回合,王珏的手不经意间触屏,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写着:“什么是爱?”
“这份心情,你们正常人是怎么称呼的?”李微真诚地在向他的采访团队请教。
“爱。”很多人说。
李微对王珏道:“你曾对我说,人生意义在于感觉的实现,可是这种成就感和虚荣有区别吗?我看惯了那些挣扎着来往于名利场的人。我不喜欢那样。”
原来即使不明白,他还是不喜欢趋炎附势的存在。
这难道就是他的社交美学?或者说,人类初始数据的无意识趋向?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有区别的。”王珏略一思索,“是内心平静、浮躁的区别。”
“我曾经把世界上的人分为四种人。”他敞开了话匣。
“问心无愧是人上人。像我老师喜欢的伊比鸠鲁,他说,‘真正的快乐是平静’。就像对一个人一见钟情,沦为表面的见色起义。”他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下,“比如想和一个人做爱并不是喜欢,可能是大脑神经在作祟。真正使人平静下来的,其实是静态的情绪。”
“这就可以理解为,你是否在一段关系中可以付出静态的情绪。就像,为了一个人做很多是喜欢,却不一定是爱;想为一个人做尽天下所有事,却可以出于他的利益什么都不做,大抵趋向于爱。”
“喜欢是汹涌的大潮,是动态;但爱却是亘古的日月,是一种静态。这种比它更深厚,更源远流长的,大概就是爱了。”
“我懂了。”
“你懂了就好。不过你要切身实地地去做事,实际操作一下,自己体验一下虚荣和平静的区别。”
“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什么?”
“我爱你。”
王珏一下静止了,连被窝里不安分的脚丫都停滞了。
“我爱你。
“我说的时候没用我的ai。
“但是我用我的ai想了一下,还是想说。
“我爱你。”
“毕竟,”李微温和道,“我已经学会什么是想了。”
王珏愣愣地听着。
“我学了二十多年,语文成绩最好。我擅长用我所有的表达与话术,去赞美迎合,交际拉拢。
“可是对着你,我好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微对着他,似乎的确没什么油嘴滑舌的时候。
“我演了这么多场戏,可一想到你,我心里就难受。”李微没什么表情,语气却认真无比,“原来喜欢是眼睛疼,爱是心里疼。”
“谢谢你,我明白什么是爱了。”李微把呈现最后一页的手机递给他,“这是我的毕业论文。”
“我可以从你这里毕业了吗?”
“你别想,”王珏噙着泪花笑了,“你一辈子都别想。”
“你是从你自己那里毕业了,在我这里,你要一直一直、一直一直留级下去。”
“好吧,”李微佯装委屈,眼里却全是笑意,“看来我这辈子算是栽在你手里了。”
“从一开始你就栽我手里了。”王珏想起什么,转而露出略带愧意的笑,“我会对你负责的。毕竟从那场比赛开始,我就欠你的。”
李微坐得靠近了些,亲了他的唇瓣,唇齿发出轻响。
轻柔又小心,带了些虔诚。
“那我们两清了。”他说。
“这么简单呀?”王珏回味着这个轻吻。
“其实,”李微转了转眼睛,斟酌着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或许一开始就是两清的?”
“什么?”王珏没听懂,“你不是想起来了吗?不是我看我们小分一样,故意放水逼和,害你和我一起……”
“你怎么就那么自信,觉得是自己在放水啊。”李微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小分就一样呢?”他笑眯眯的。
王珏突然有什么不祥的预感。
“你……”
难道说,小分一样是他故意控制的?
……太可怕了。
因为如果是他刻意为之,那就意味着他要摸清所有选手的门路,谁与谁对局,对局的实力,甚至选手的状态……千变万化的因素不停排列组合,构成一个巨大的网。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他一眼惊艳的印象里,他总是沉默着,的确像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孩子。
现在看……似乎他也的确有这个实力。
他想起社会学——
你跟一个人一见如故,尽是巧合与重合,那他大概率要比你高出很多段位。
他又想起动物学——
高端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形态出现。
…………
啊,小时候的自己是如此地可怜。
整个人都被罩在网里了,居然还在为用一个白王逼和牵制了眼前的“猎物”而沾沾自喜。
他还以为是李微下的菜,自己放水……没想到,原来人家每场都在放水。
用一条线以为拴住了眼前人,殊不知人家手里攥着千百根丝线组成的网,笑着一步一步主动走进你设的圈套。
总而言之,他是被网住了,网得死死的。
“不对啊。你也想和我一起拿冠军?”王珏抓住一个重点,“你你你……你那时候就对我有意思?”
“你不也是吗?”李微挑眉道。
他继续说:“也算是巧合吧,你也得有点实力,我才控制得住。没想到最后一局,你竟然也……我就顺水推舟,迎合着你下了。”
我就顺水推舟,预判了你的预判。
握手,鞠躬,抬眸。那一眼,把两个人都锁住了,锁在了相同的命运里。
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展开,最后回到相同的起点。
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我在劫难逃。
“那我们是两清,谁也别怪谁,势均力敌的两清。”王珏今天心脏大起大落的,索性一把拉过他,“所以你刚刚亲我,是占我便宜。”
“你得还回来。”
王珏吻了上去。
热烈的爱意中,他闭上眼睛。
起初,他在我床畔望着动弹不得的我,是我的灵魂缓刑。
后来,他第一次认真吻我,是我的审判。
直到此刻,我的医生认真又温柔地说爱我——
我终于,刑满释放了。
—全文完—
【41】
·“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章句下·第八节》
·“荼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黄宗羲《明夷待访录》
【42】三种传染癌症理论来源——菠萝《癌症·真相:医生也在读》
【45】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范仲淹《灵乌赋》
【52】“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
……
“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老子《道德经·小国寡民》
【56】
你最可爱,我说时来不及思索,但思索之后,还是这样说。——普希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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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小番外
除夕,王珏大白天直打哈欠。近日他晚上睡觉不敢翻身,一翻身李微就醒,醒了还会装睡——还没法求证。他企图刷手机提神,到一个无限流视频时,终于撑不住,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穿越到了求生系统里。
第一次。场景是李微查房。没等说几句,自己在病房偷偷复健留下的汗珠被发现了。他感觉汗珠被轻轻拭去,皮肤微微刺痛,紧接着意识昏沉——
达成成就:安乐死。
第二次,王珏在李微到达前立刻把身上的汗擦干净,成功活了下来。等李微向他告别那天,在自己按着现实第一次当着他的面睁眼时,李微直接把管子拔了,床头放了摄像头,每日监控——
达成成就:活活饿死。
第三次,读档,走剧情!在李微家里主动要求对方掐死自己,结果直到最后一秒,李微竟然没放手!看着他认真的脸,王珏绝望而疑惑——
达成成就:死得其所。
第四次。读档一直被掳到灰鲸老家,王珏没打过李微,真的被注射了麻醉液体,自己又变成植物人,重开了——
达成成就:返璞归真。
第五次,由于回到植物人状态,存档失效。被迫走了一堆剧情,因为已经得知李微没有真的叛变,他直接跳过了总部周旋,把证据直接发给公安,提前布局自来水厂。结果把灰鲸逼急了,公然释放毒气,警卫人员损失惨重,癌症样本也被迫扩散。李微拿出后来加入雨水的解药,但与毒气产生了反应,效果大大下降——
达成成就:毁灭世界。
第六次。存档系统被炸毁,再一次重开。王珏没擦汗,等李微查房进来,趁其不备给了他一拳。然后赶在李微还手前大声喊道:“你叫李微你老板是灰鲸你不会想之后会学会的咱俩是半个发小你之所以不会想是因为你老板不要再给他办事儿了世界会毁灭的!”
李微看着他,表情一言难尽。他把王珏推在病床上,凑近他,直视他的眼睛。就当王珏觉得没戏了,心想要不要亲一口摸一把再走的时候——
劈哩叭啦——
一大串爆竹声快速而集中地爆发,王珏从睡梦中惊醒。
被窝里还有一个人,是梦中的另一个主角,正握着自己伸向天花板的手。
李微等他脉搏渐慢,“做什么梦了?刚刚噘嘴干什么?”
王珏除了自己噘嘴伸手的意图,都和李微讲了。
他挠头好奇:“为什么会一直死,难道是我知道可以重开,有恃无恐所以不注意细节了?”
李微侧身抬手蒙住他的眼睛,在他耳边轻声说:
“因为那些都不是我。”
王珏细思极恐,“难道……你……从一开始……”
李微:“嗯?”
“啊,”王珏拿掉他的手,“我知道了,可能的确是我的问题,毕竟你这么敏锐。”
李微看着他。
王珏用了一个在cp群里学的词:
“可能我一看见你就忍不住姨母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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