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章 皇上肾亏了 第1章 皇上肾亏了 凌晨五点,熬了一个通宵的朱常洛终于改完了自己的论文。说来也巧,他的父母无意中给他起了一个明代皇帝的名,但他研究的却是清史。 打开邮箱,点击发送。“希望教授这次能够少提些意见。”朱常洛合上笔记本,取下眼镜,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十一日,卯时。 “皇上,该出寝上朝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崔文升隔着纱帐呼唤皇帝。 十一天前,也就是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一日,登基大典胜利完成,朱常洛正式登基,年号泰昌。甫一即位,新君便颁下恩诏,将郑贵妃曾经的贴身太监崔文升放到司礼监秉笔太监的高位上,还让他贴身服侍皇帝的起居。 崔文升自己也知道,皇帝的重用并非基于信任。所以他表现得格外殷切,就连皇帝下辇,也是由他亲自做人肉梯子。 “皇上,该出寝上朝了。”没得到回应,崔文升只好再唤一声。 朱常洛感觉有一只手在轻推自己的肩膀。“推什么推,论文我已经交了。”朱常洛声音沙哑,有气无力。 “昨夜陛下真龙破云甚是威风。”离朱常洛最近的少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皇帝讲话总得有点儿回应。 “啊!”随着意识逐渐清醒。全身上下无处不在的疲倦,与下身的剧痛顿时袭遍整个大脑。“啊!我只是熬了通宵,又不是出去鬼混。怎么会感觉身体被掏空,好痛!那里快要废掉了。” 听见皇帝惨叫,床上赤裸着身体的少女们慌了。靠近床沿的少女将头探出纱帐对崔文升说道:“崔秉笔,陛下好像.好像” 她不知道该怎么辞才对,于是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只好说:“您快去叫太医吧。” 叫太医?这事情传出去就完了,东林党的酸子们非得往死里弹劾自己。崔文升头上冷汗直冒。 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十日,郑贵妃给皇帝送来了八个堪称国色天香的美女。 对这位被父皇冷落了一辈子且几乎被禁足的憋屈皇太子朱常洛来说,这是一份必须收下的厚礼。 因为在朱常洛看来,此前处处针对自己的郑贵妃送此大礼,无疑是在向自己示好,甚是还有点儿服软的意味。 本宫,啊不!朕憋屈了一辈子,终于可以好好享受享受了。 于是在好胜心与放纵欲的共同驱使下,朱常洛找管着御药房且常年炼丹的崔文升要了一剂猛药。 在药物的辅助下,皇帝“连幸数人”。 朱常洛自幼缺乏锻炼,加之父亲朱翊钧和“后妈”郑贵妃给他精神压力,他的身体并不健康。所以“连幸数人”后“圣容顿减”。简单来说,他被榨干了。 “皇上,不用劳烦太医。奴婢颇晓医术,能为皇上分忧。”崔文升声音打颤。 皇上?太医,一、二、三八个女人。 朱常洛喃喃道:“我成替身啦?”短暂的失神后他意识到了什么。 “奴婢颇晓医术,能为皇上分忧。”崔文升提高音量。 “你个太监晓得什么医术,快去叫太医来。”朱常洛声音虚弱。 “对呀,快去给陛下请太医来呀。”初经人事的莺莺燕燕七嘴八舌地附和道。 崔文升还想再争取一下:“皇上!您初登大宝,若是太医将此事传出去,恐圣名有亏啊。” 所以你就给开泻药,让人家一晚上拉几十次?朱常洛虽然主攻清史,但对明朝的历史仍是十分熟悉的。尤其熟悉跟他同名同姓的“八月皇帝”明光宗(八月上任、九月归西)。要是真让崔文升去给自己抓药,没就算昨晚没被榨干,也会蹲死在厕所里。 “别废话了,快去传太医。”朱常洛坚持道。 “陛下三思啊。”崔文升也不是全为自己考虑。把这事儿按下来对皇帝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你要再废话,用不着文官弹劾,朕马上让你滚去南京给太祖守灵。”朱常洛咬着牙齿。 一刻钟后,崔文升带着太医院院使和两名院判赶到乾清宫。 “该看病就看病,别多想,别乱说。”崔文升威胁道。 “哼。”院使轻哼一声,没有理会崔文升。他当了几十年的太医,一听这话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院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他进去之后还是被惊到了。八个少女正围着一个面色蜡黄、双目无神的男人。 皇上肾亏了。 太医靠近之后,八名少女很自觉地退到一边。按理说她们应该去其他地方,但领她们进来的崔公公昨天吩咐过,除非皇上亲口叫她们走,否则就等崔公公亲自来带她们离开。 诊断一番之后,院使发现皇上这病不复杂但不好治。肾亏是一眼可见的,朱常洛自己又承认昨天吃了猛药,而且皇上本就体虚。所以治疗他的治疗方案是先泻火,再补肾,后调养。 崔文升站在旁边,看着太医拟出的药方,心里有点儿不服气。因为他也是这个思路。但问题在于,就算是同一种治疗方案,用药不同,药量不同,效果也堪称天差地别。 如果真让崔公公来给朱常洛看病,光是泻火这一步,就能给朱常洛泻成人干。 “崔秉笔,按这个方子”院使吹了吹药方上的墨迹,刚准备递给崔文升,就被朱常洛打断了。 “你亲自去抓药。就在寝宫门口熬。”朱常洛说:“崔文升,你去把王安叫来。这里不用你了。” “皇上恕罪啊。”崔文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朱常洛对排站着的少女们轻轻招手。“过来给朕把朝服穿上。” 朱常洛在两名少女的搀扶下走到崔文升面前,轻声问道:“你觉得自己有什么罪啊?” “奴婢,奴婢”崔文升脑袋抵在地板上,大气都不敢喘。 “你说嘛,你不说自己有什么罪,朕又如何赦免你呢?”朱常洛两腿打颤。“太医,真不用在那儿敷点什么吗?它又痛又痒啊。” “陛下只是过于操劳,天根无恙,稍歇几日症状即可缓解。”院使隐晦地劝说皇帝节制欲望。 朱常洛点头之后又看向崔文升:“朕问你话呢。” “奴婢罪在.”丹药是您自己开口要的啊。但崔文升不敢这么说。 “郑贵妃还在乾清宫吧?”朱常洛突然问。 崔文升瞳孔剧震。原来是这个意思。 “奴婢知罪。”贵妃,奴婢只能对不起您了。 (本章完) 第2章 纯臣与党争 第2章 纯臣与党争 朱常洛从小到大当过最大的官不过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所以当他被人抬到皇极门御门听政的时候,还很是紧张了一番。不过他一脸肾虚,紧不紧张别人也看不出来。 他其实可以不用来的。只需要让太监过来通知大臣们皇帝身体抱恙就行了。 大臣们目瞪口呆地盯着躺在龙椅上的皇帝。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最先跳出来的是礼科给事中史孟麟:“朝仪严肃,岂容亵慢!陛下怎能躺在上龙椅听政呢?” 我还非得坐着?朱常洛简单回忆了一下泰昌皇帝在历史中的评价,厚道、雷厉风行、善于纳谏。 于是他努力支起身,开始扮演起贴合这些评价的角色:“卿所言极是。” 可没曾想这像是捅了马蜂窝一样。史孟麟非但没消停,还拉上好几个言官一起批评皇帝。从头发到衣着,凡是能看见的地方都被他们批评了个遍。只有兵科给事中杨涟一言不发。 看见这一幕,崔文升腿都吓麻了。生怕这些人突然咬到自己身上来。 可前太子侍读太监,皇帝登基后和崔文升一起被提起来的另一位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安却没什么可怕的。 王安大声呵斥道。“圣上身体有恙,带病听政。尔等不加体恤,反而大肆挞伐,这就是你们的为臣之道吗?” 听了他的话,人们才终于“发现”皇帝的脸色并不是很健康。 言官们闭嘴了。如果是万历,别说带病听政,就算没病他也不来。 “有事就奏吧。”朱常洛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找个舒服的地方睡一觉。 “臣请停修皇极殿!”户部尚书李汝华拿着笏板行至御前,震声跪奏道。 皇极殿?朱常洛搜肠刮肚的回想和这个词有关的历史事件。 见皇帝一言不发,群臣还以为皇帝又在重复先皇的路数,用沉默来对抗臣子的谏言。 您要是不说话,那我就不客气了。李汝华继续说:“陛下初登大宝便诏令户部播发辽东欠饷。辽东欠饷总计二百三十六万余两。虽一度发帑百万,也仍旧欠饷一百三十六万两。在这样的情况下,陛下您还要户部向工部拨银二百万两用以重修皇极殿,实为不妥。故,臣请以清偿辽东为要,停修皇极殿。”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朱常洛明白了。 李汝华有点儿恼火,因为这样的回复通常意味着一颗软钉子。但他不敢再劝了,因为他是无党之人,如果皇帝要罢免他,将不会有人替他说话。 “陛下,当以边防为重。”兵科给事中杨涟站了出来。“万历四十六年,辽东兵乱,增饷三百万,户部请发內帑不得,遂增天下田赋。除贵州外,天下田赋,亩增银三厘五毫,得饷二百万。” 李汝华懵了,杨涟这是在借着皇极殿的事情拿自己开刀吗?这群东林党人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杨涟站在李汝华身后,看不见老尚书脸上冒出的冷汗。 “万历四十七年,又增加了一笔同样的田赋。” “万历四十八年,兵部以招募士兵、购买马匹,工部以制造兵器为由,再议增赋一百二十万。” “先后三增天下赋,共五百二十万两银,天下已不可支矣。”整个大殿只听见杨涟一个人的声音。“遂请以边防为重,停修大殿,并开拨內帑。” 这人要干嘛?先是户部,后是神宗內帑,再是兵部和工部,最后还让皇帝拿钱,他这是要学海瑞吗?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来难看,但李汝华却松了一口气。既然杨涟一口气把这么多人都拉出来,那就不怕了。杨涟说完。在场的所有目光都聚集到撑着桌面坐着的朱常洛身上。户部、兵部、工部的官员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对策,没被点到的礼部、吏部、刑部官员则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浙党、齐党、楚党磨刀霍霍,是时候借此打击东林党了。 不过无论立场如何,在场的人都有一个共识:杨涟要倒大霉了。 “那就别修了。”朱常洛语出惊人。“至于其他的事情。你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朕没理顺。等下散会你打个报告,哦不,散朝之后写个奏疏。写完了之后立刻呈上来。” 再不以边防为重,就要出大事了。如果历史按它本来的轨迹走下去。明年,也是就是天启元年三月十二,努尔哈赤率兵攻陷沈阳,都督佥事、沈阳镇守贺世贤战死,七万守军全军覆没。 “还有别的事儿吗?没有就散朝。”朱常洛真的快撑不住了,他的上下两个脑袋胀痛得就像生长激素打多了快要爆炸的西瓜一样。 “臣有事奏。”吏部尚书周嘉谟赶忙上前跪奏道。 “说。”朱常洛在舌尖上猛咬一口,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陛下初登大宝,便诏令吏部拣选官员。奉诏后,吏部全体官员夙兴夜寐,终于整理出两京一十三省各州县的缺官,以及推荐的人选。”周嘉谟说道。 来了!浙党、齐党、楚党的人一听就知道周嘉谟这话是什么意思。新君御极,政局逐渐稳定,东林党要开始往全国插人了。 周嘉谟确实是这个意思,虽然东林党没有指示杨涟在皇极殿的事情上借题发挥,杨涟说话的时候还把他们吓了一跳。但结果是好的,皇帝的态度摆明了还是偏向他们这些东林党人的。众正盈朝的时代终于要来了! 朱常洛满眼血丝,思维混乱。但他听清了周嘉谟的意思,人事调动呗。但这事儿得压下来。要真让东林党把人插进去了,以后就只能扶植阉党,靠魏忠贤来平衡了。 可他只想要臣子不想要臣党。 但现在不行,朱常洛还得靠文官们把郑贵妃撵走。这件事只能靠外人来做,谁叫“加封郑贵妃为皇后”是万历皇帝的遗诏呢。否决的事情只能让文官来提,皇帝只能“勉强同意”。如果朱常洛自己就把先帝的遗诏否了,那可就留下让言官攻击的把柄了。到时候这群人可不会管他们是否曾与郑贵妃对立过。 “卿等尽心国事,朕心甚慰。”朱常洛开口了。 完了!浙党、齐党、楚党,三党的人心如死灰。今天的朝会一过他们将再无翻身的机会。 “然宫闱之事未尽等朕的身体病愈之后再说吧。”两句话没有前后的因果关系,听起来有些突兀。但刘一燝(东阁殿大学士)、韩爌(东阁殿大学士)、周嘉谟(吏部尚书)、邹元标(大理寺卿)、孙如游(礼部侍郎)这些东林党的高官是听懂了的。皇帝这是在暗示他们除掉郑氏。 要怎么做呢?东林党人开始盘算起来。 浙党、齐党、楚党,与东林党对立的三党官员也开始思考。要如何坏掉东林党的好事又不惹皇帝生气呢? 次日,一个宫廷秘闻不胫而走,引爆了整个朝局: 八月十日,“郑贵妃复饰美女以进”,上“连幸数人,圣容顿减”。 八月十一日,上带病听政,形容枯槁。 八月十二日,上不豫。称病不朝。 新人新作,力求精品。 求票,求追读。 明天点开看一看,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本章完) 第3章 你看朕敢不敢! 第3章 你看朕敢不敢! 乾清宫 就像去时一样,朱常洛是躺在御辇上,被人给抬回乾清宫的。到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小老头正蹲在地上。小老头的周围摆了一圈药箱,每个药箱旁边都站着一个身着医官服的人。朱常洛放心了,这么多太医还治不好肾亏? 可没过多久,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判断了。怎么太医也给人开泻药啊? 喝下刘院使亲自煎的药之后,朱常洛一直在拉肚子。拉到最后他站都站不稳了,必须得有人搀着。 刘院使你是拿着崔文升的药方抓的药吗?朱常洛面色惨白,虚胖的脸上写满了憔悴。再这么下去,恐怕没有“红丸”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 “叫刘院使过来。”朱常洛吩咐道。 听到皇帝召见,刘和清赶忙把手里小蒲扇塞进院判手里。“别松懈咯。” 刘和清趋至榻前,稽首顿首五拜,然后跪在地上等候皇帝的命令。老头儿身子骨不太灵活,这套流程走下来差不多了两分钟。 太麻烦了。但朱常洛腹诽,但他现在没心情也没精力管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刘院使,你能给朕弄一副止泻药吗?” “回陛下,我们检查了崔秉笔昨夜进献的丹药,可以说是猛如天龙。如果不清理干净直接进补,那么轻则人前失仪,重则血气逆涌。”刘院使回答道。 “就是不能了。”还要拉?朱常洛倒也没冲刘院使发火。只是问道:“还要持续多久,再这么拉下去朕要见先帝了。” “陛下慎言!”刘和清赶忙道:“再有半个时辰,龙腹便会停止翻腾。” “好吧。我记得你和刘一燝有些渊源?”朱常洛话锋一转。 “刘阁老是臣的族弟。”刘和清心下一凛。 陛下这是在敲打自己。但问题是,太医院从七品以上的医官都来了,就算自己不说也堵不住他们的嘴啊。 “等宫里的事儿做完之后,你去拜会刘一燝。把朕的情况跟他说一说。”朱常洛喉头微动,刘院使得尖着耳朵才能听清。 “臣不敢。”小老头跪在地上,抖得跟筛糠似的。他虽然没被廷杖过,但屁股已经开始幻痛了。他是医官,不是言官,不想受这种罪。 “你必须敢。来,站起来,凑近点。”朱常洛声音小声说话不是因为他在玩儿什么帝王心术,而是人虚得没法大声。 “昨日,郑贵妃给朕进献了八个美女。然后郑贵妃的贴身太监崔文升给朕进献了虎狼之药。朕服食之后欲火难耐,连幸数人别数人了,具体点儿,连幸七人,有一个还没碰。于是圣容顿减,一病不起。”朱常洛说完,问道;“你听清楚了吗?” “臣听清楚了,但不明白。”刘和清点头又摇头。 “你不用明白。只要你主动把我说的话告诉他,并且一口咬死,说一切都是你自愿的、没有任何人指使的。那你就不会有事。刘院使,你看周围。”朱常洛的肚子又开始抽抽了。 周围?龙榻周围只王太监啊“臣明白了。”今天的对话只有他们三人知道。就算他说是皇帝指使的,也没有旁证。 至于皇帝要干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按吩咐办事就好。 “王安,朕要出恭。” “来人,服侍陛下出恭!”一个太监可扶不起皇帝。 门被打开,一阵清冷的秋风吹来,刘和清打了个摆子,他下意识伸手去摸,发现后背已经让冷汗浸湿了。 “陛下,奴婢来了。”崔文升兔子似地跳进寝宫。上午皇帝上朝的时候,只是让王安也一起跟着,没有直接要他滚。这让他看见了希望。 只要不去南京给太祖守灵,就算是端恭桶、清龙遗他也干。秉笔太监怎么了,废立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只要把皇上伺候舒服了,说不定这位置还有得坐。 刘和清不愧是执掌太医院二十多年的院使。半个时辰后,朱常洛虽然更虚了,但肚子也确实没再翻腾。 “陛下,趁热。”王安端来一碗稀粥,舀起一勺送到朱常洛嘴边。 看着皇帝清减的仪容和苍白的脸色,他不由得有些心痛。 朱常洛吃了一口。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的粥,因为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被这副身体吃下去东西只有崔文升进献的“神药”。此后朱常洛就一直有出无进了。 “你哭什么?”朱常洛看着面前的默默抹泪的王安,问道:“你也没吃东西吗?” 王安被朱常洛逗笑了,但他稍一咧嘴,立刻又正色道:“老奴看着陛下清瘦的样子很是心疼。” 王安,万历二十二年,受命为皇长子朱常洛的伴读。当时,郑贵妃企图谋立自己生的儿子为太子,所以经常派人搜集朱常洛的过失。然而在王安的周旋保护下,郑贵妃一无所获。 从万历二十二年,到万历四十八年。从“争国本”到“梃击”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太监始终竭尽全力,他忠诚地站在原地,为怯懦的皇长子提供皇帝从未给予的羽翼。 “你个好奴婢。” “嘿嘿,谢陛下夸奖。”王安又舀起一勺粥送到朱常洛嘴边。 “皇上,李选侍求见。”崔文升传话道。 “李选侍?哦,是她呀。”李选侍,朱常洛的宠妃,移宫案的核心。泰昌皇帝病笃及死后,一度把皇长子朱由校捏在手里,威胁要成为皇后进而成为皇太后。 【八月二十六日,朱常洛病入膏肓。她突然闯进由皇帝召集的内阁会议,并在皇帝、内阁、六部尚书的面前公然拉走皇长子,并当众责骂。而在场的所有人全无反应。】 如果不是后来秉笔太监王安、给事中杨涟、吏部尚书周嘉谟、英国公张维贤、内阁大学士刘一燝等人策划出移宫案,顺利地将朱由校从乾清宫带至文华殿接受群臣朝拜,登基大典都得让这女人给搅黄咯。 “让她进来。”朱常洛说道。 不一会儿,李选侍进来了。 嚯!这还真是个大美女。 如果说郑贵妃给朱常洛送来的八个美人,给他一种青涩含苞莲欲开感觉,那李选侍就是一朵炽烈的妖。 “陛下。妾听说您身体抱恙,特来探望。”李选侍没有行礼,而是直接走到龙榻边上,一屁股坐下了。 “朕实在体虚,无法相迎。”朱常洛半真半假地摆出一副气若游丝的神色。 “哼!能不体虚吗?一晚上七个。你什么时候这么有本事啦?”李选侍毫不掩饰眼神里的不屑,还用手去戳他的脸。 啊?这两个人对话是这种模式吗? 话说她怎么知道我.知道皇帝夜御七女的? 朱常洛在李选侍面前常年是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要什么给什么。朱常洛临终前,李选侍逼着他立自己为皇后,朱常洛的决定居然是从“反对”里抽出“对”字送给她。 她其实就是泰昌朝的“郑贵妃”。 但实际上,李选侍比郑贵妃好对付多了。因为郑贵妃是先帝的宠妃,而李选侍只是朱常洛自己的宠妃。对付郑贵妃要靠外臣,而对付李选侍只需要一句话。 “王安,把她赶出去。朕不想看见她。” “哈?”王安一脸难以置信。往日不是最喜欢李选侍了吗? “哈?”李选侍更是目瞪口呆。你药效还没过呢? “王安,赶出去!咳咳咳!”朱常洛吼了一声。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靠,扯到肺管子了。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王安一个箭步冲上去。“李主子,请吧。” “朱常洛!我来看你,你竟然还不领情了!”李选侍骄纵惯了,竟然当众直呼皇帝的名讳。 “王安。直呼皇帝的名讳该当何罪啊?”朱常洛声音沙哑。 “十恶,大不敬,绞。”王安咽了一口唾沫。李选侍平时就这样啊,怎么突然上纲上线了。不至于吧? 这男人今天怎么啦?他好像不是在开玩笑。“朱皇上?” “杖二十,就在门口打。”朱常洛的语气冷冰冰的。 王安松了一口气,陛下要是真赐死李选侍,以后保准后悔。他可不想看着皇上整天为了这事儿唉声叹气的。 “你怎么敢!你不能这么对我。”李选侍被两个内侍太监架着了出去,按在板凳上。 “李主子。皇上叫奴婢来监刑,还是心疼您的。皇上定是大病之后心情不好,以后就好了,忍着点儿。”王安对后面举着棍子的内侍太监说:“打。” 廷杖的轻重程度分为“打”“着实打”和“用心打”三种。所谓“打”,就是让行刑的人随便糊弄一下。 而且内廷的杖刑不比外廷的。外廷的杖刑得用碗口粗的大棍子,而内廷的杖则更像是扁担。打着痛但一般不会伤筋动骨。 但李选侍细皮嫩肉的哪受过这种委屈。第一棍子下去就开始哭了。她一边哭嘴里还一边嘟囔:“朱常洛,你吃错药啦?你不是东西”不过相比起她的哭嚎,她的念叨要小声多了。 王安听见了她嘴里的话,但只能装作没听见。反正皇上还在潜邸的时候这女人就这样。 “你说皇帝在寝宫门口杖责李选侍?”一个上了岁数但并不十分显老的中年女人听着太监的汇报,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是的。贵妃。” “哼!皇帝这是在指桑骂槐地敲打我呢。我看他能怎么样?还能把我拖出去不成!?” 按理说万历皇帝驾崩,他的妃子就该从乾清宫搬去慈宁宫。但郑贵妃就是赖着不走。 皇太后的铁饭碗还没端上,怎么能走呢? “朱常洛真是,不知道什么叫投桃报李吗?这么多精挑细选的美女还不能让你松口吗?不过是执行一个遗诏,封一个太后而已。”她嘴上这么说,但时间每过一天,郑贵妃就多一分焦虑。 (本章完) 第4章 君前死劾 第4章 君前死劾 “哦?刘院使的拜帖。”东阁殿大学士刘一燝从仆人的手里接过拜帖,觉得有些意外。 虽说是族兄弟,但两人的其实是出了五服的,平时也很少来往,只有过年的时候会礼节性的客套客套。 太医院是个很机要的地方。东林党一直想把眼线插进去,因为只要能控制太医院,就能掌握很多其他党派所不能掌握的独家消息。 但八十多岁的刘和清是向来是个非常超然的人。他谁也不巴结、谁也不得罪。就算刘一燝进了内阁,他也没来拜会过。所以万历朝的时候,式微的东林党没能把手伸进太医院。 “他今天怎么突然来了?跟皇上有关?皇上昨天形容枯槁,今日又称病不朝.”刘一燝想起朱常洛昨天上朝的样子。“算了,见了就知道了。” 片刻,刘一燝来到会客厅:“哈哈哈,族兄好久不见啊。” “阁老劳累,尽心国事。我怎么能随意打扰呢。”刘和清几乎经历了万历皇帝的整个人生,所以很不喜欢东林党。他觉得这些人就是吃得太饱了,一天到晚不是骂这个就是咬那个。搞得皇上(万历)不胜其烦了,最后干脆开摆。 “族兄客气了。”刘一燝笑道:“都是为皇上,为朝廷分忧而已。” 一阵寒暄之后。刘和清有些不耐烦了。这人弯弯绕绕地怎么就是不问我的来意啊? 刘一燝也有点着急,但他得先摸清刘和清的路数。 你要自己不说,那咱们就先这么耗着。刘一燝想。 东林党已经商量过了。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不需要特意拉拢刘和清,这老头岁数这么大也该告老了。等朝局更稳定些就让他滚。 刘和清心事重重,率先沉不住气:“阁老,咱们还是不兜弯子了。” 这才对嘛。“哦?我不是很明白族兄的意思。” “阁老。昨天皇上叫我去给他诊疗。情况很不好。” 这句话说出来,刘一燝手上的茶盏差点没掉地上:“很不好?刘院使,你说清楚点儿。” “前天晚上,郑贵妃给皇上进献了八个美女。然后崔公公又给皇上进献了一颗那种药。皇上吃了之后,很上火,一晚上临幸了7个。最后一病不起。怎么说呢?皇上的脸色像是干了的橘皮,又黄又瘪。”刘和清脸色铁青,心乱如麻。 正常的人遇到这种事的第一反应不是压下来吗?皇上怎么会想着主动往外捅啊。这种差事落在我身上,稍不留神晚节不保啊。 刘一燝不知道刘和清的心理活动。还以为院使这个表情意味皇帝的情况很糟糕。必须立刻进宫看看情况。 下午巳时六刻,乾清宫。 “皇上,内阁大学士刘一燝、韩爌,吏部尚书周嘉谟、礼部侍郎孙如游、兵科给事中杨涟求见。”崔文升禀告道。 “宣。” 杨涟是听了消息之后硬要来的。 他级别太低,还擅自行动,惹得东林党内一众大佬很是不满。 众人进入寝宫之后,看见了一个他们很不想见到的人——内阁首辅方从哲。 方从哲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众卿进宫所为何事啊?”朱常洛半躺在床上,拉着方从哲的手,声音里满是倦怠与虚弱。 “臣等风闻陛下身体有恙,于是前来问安。”刘一燝向前一步。 “无恙,咳咳咳!”朱常洛刚说完两个字就开始咳嗽。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只听见朱常洛一个人的声音。 圣上不豫,没有在第一时间召见东林党的人,而是召见了浙党的领袖方从哲,甚至还拉着他的手。 刘一燝的心里升起一股危机感。但方从哲毕竟是内阁首辅,这也说得通。刘一燝如此安慰自己。 为了在万历朝保住眼前的皇帝,东林党是下了死力气的。在刘一燝看来,整个朝廷没有比他们更忠于皇上的人了,皇上没理由抛弃他们选择浙党。 “朕想要尊郑贵妃为太后。卿等以为如何啊?”朱常洛看见杨涟也来了,知道是时候了。 杨涟听到这番话,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于是上前震声道:“外廷谣言流传,说郑贵妃向陛下进献数位美人,还命令她曾经的近侍太监崔文升向您进献虎狼之药。圣上明知妃居心叵测,却仍然受其蛊惑。初登大宝,糜烂至此,实无仁君之风,反有!(昏君之象)” 站在杨涟旁边的韩爌直接懵了。 “你要干嘛,不要命了!”韩爌猛扯杨涟的衣角,咬着牙齿用尽可能小的声音提醒他不要再说了。 “死即死耳,涟何罪?”杨涟一把拍掉韩爌扯他衣服的手,但还是把那四个字咽下去了。“圣上欲尊贵妃为皇太后。从古至今,未有先例!如果将贵妃尊为嫡母,那陛下要把大行皇后(万历的皇后)放到什么位置?如果将贵妃尊为生母,那么本生皇后(朱常洛过世的母亲)又该放到什么位置呢?请皇上收回先前的诏令!” “放肆!你就是这么跟皇上说话的吗?”崔文升大喝道。 这群人一进来他就知道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没想到这人这么直接。再不说话要完蛋了。一定要把自己献丹的行为往皇上身上扯。只要能把皇上拉下水,那自己就是安全的。“而且我献丹药是.” “你什么你?你是太医吗。”杨涟抢断崔文升的话。 “不是.”崔文升不知道杨涟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太医你给皇上献什么药!”杨涟豁出去了:“臣杨涟弹劾司礼监秉笔太监崔文升,包藏祸心,滥施药物,既损圣躬,又亏圣德,罪不容死!” 死劾!不死不休! 所谓死劾,就是用死罪来参劾被告,如果弹劾失败,原告往往会以同罪反坐。所以明代弹劾之风虽然盛行,但死劾却非常少见。 “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崔文升跪倒在地,一边嚎哭一边磕头。一下、两下、三下.血从头上渗出来,沾满了整张脸。 “够了!”朱常洛咳了两声下令道:“王安.把杨涟抓起来。” 杨涟脸色涨红,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哈哈哈哈!”他悲极而笑,脚步不稳,重重地摔在地上。 “陛下!请恕杨涟死罪。”刘一燝、韩爌、周嘉谟、孙如游跪倒在地。 杨涟的仕途走到头了。但与他划清界限之前,东林党必须保住他的命,至少不能让他以东林党人的身份被皇帝赐死。 “众爱卿,起来吧。杨涟是杨涟,你们是你们。”朱常洛语气稍宽,但仍有愠色。 “陛下.罪臣最后还有一事,恳请圣上恩准。”杨涟拜倒,恳求道。 “说。”朱常洛的语气像是嘴里憋了一口恶气。 “辽事辽饷之奏疏,罪臣尚未完成,望圣上准罪臣结绝此疏。臣不胜感激涕零!” “准。” “谢圣上。”杨涟再拜。这是他为皇上,为大明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刘一燝等人松了口气。只要不立即处死杨涟,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朕乏了,都出去。王安,宣刘和清。”朱常洛命令道。 (本章完) 第5章 殊途同归 第5章 殊途同归 北京南薰坊(现在的东交民巷)刘府 “今天进宫面圣,你们就一点儿有用的消息也没有得到?”东林党领袖,太常少卿兼任左都御史赵南星,惊讶道。 “唉!杨涟就是个二愣子,他一开口就把圣上气了个够呛。”内阁大学士韩爌愤然道。 “到底怎么回事儿?”赵南星问道。 “我们一进去,圣上就说要尊郑氏为太后。”吏部尚书周嘉谟说。 “圣上要尊郑氏为太后?”赵南星难以置信,“圣上不是暗示我们要解决掉郑氏的问题吗?” “从皇长子到太子,圣上不一直是这样的么。”刘一燝冷笑道。“容易被影响也没什么不好,问题是谁来影响圣上。郑氏还是我们?” “季晦(刘一燝的字)说得对。”大理寺卿邹元标也来了。 “所以我们要尽快赶走郑氏。”周嘉谟说道。 “怎么赶?如果杨涟只说没有先例。不能尊郑氏为太后,那么理就立住了,第一步就算是成了。但他劈头盖脸地几乎指着圣上的鼻子骂。”韩爌心有余悸。 “骂什么?”赵南星皱起眉头。 “他说‘初登大宝,糜烂至此,实无仁君之风,反有’,反有什么我不知道。”韩爌举起茶杯抿了一口。 “他真的这么说的?”邹元标目瞪口呆。 “还能有假?”刘一燝轻哼一声。 “而且他还把崔文升和皇上绑在一起骂。”周嘉谟叹气道:“本来崔文升是解决郑氏的一个很好的突破口。他真是轴得很,一点轻重缓急都不知道。说什么‘滥施药物,既损圣躬,又亏圣德’。” “有古君子之风啊。”赵南星表情微妙。“然后你们就被赶出来了?” “不算是赶出来。圣上还是信任我们的。只不过当时还有另一个人在场。”周嘉谟说。 “谁?”邹元标问道。 “浙党领袖,方从哲!”刘一燝抚着头。“我们必须尽快与杨涟划清界限,不能让浙党借杨涟的事情把火烧到我们头上来。反正他不过是七品给事中而已。至于方从哲只要圣眷不减,总是可以徐徐图之的。” 刘一燝很想取方从哲而代之,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不是杨涟那种不懂轻重缓急的人。 “不保他吗?恐怕东林名声有亏啊。”邹元标皱眉。 “他这是遗骂名于君父,搏直名于己身!”刘一燝瞪大眼睛,瞳孔微缩,轻敲桌面。 “好吧。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郑氏搬出去,并且和杨涟划清界限,至于齐、楚、浙的问题我们先放一放。”赵南星说道。 “但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圣上的身体怎么样了。杨涟闹成那样,总不能又进宫吧?”周嘉谟抚额轻叹。 “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倒是有人能帮我们解答。”刘一燝故作神秘地说。“谁啊?”周嘉谟问道。 “太医院院使,刘和清。” 赵南星有些意外,“他也来投靠我们了?” “多半是人老成精,有些危机感吧。他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徒子徒孙着想。神宗时他地位超然,但现在的形势可不一样了。”韩爌是倒是知道刘和清来拜访过刘一燝。 “我们可以通过刘院使体察圣躬,可以发动言官攻击杨涟,划清界限,那郑氏那边还是没有办法啊。圣上正在气头上,谁敢去触龙鳞?”邹元标问道。 “唉~~!杨涟啊杨涟,真是。”刘一燝烦恼道。“一个小小七品给事中把我们这些自己人逼到这种进退维谷的地步。” 就在东林党的高层们冥思苦想的时候。第二天,一个完全出乎他们意料的人向刘府递来了拜帖。 司礼监秉笔太监崔文升很焦虑。他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他清楚,皇上今天根本就不是在偏袒自己,而是那个叫杨涟的给事中东拉西扯地把皇上也拖下水了。杨涟要是不说那些大逆不道的鬼话,那么现在在诏狱里的,就该是他了。当然,也有可能更糟。因为“龙缠八凤”案发,皇上连李选侍都打了,更遑论自己这个外人。 崔文升觉得自己现在正站在深渊的边缘,稍不留神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如果在下一次攻击之前,还不能取得皇上的信任,那就完蛋了。没有外臣会帮自己说话,而宫里的内臣则巴不得能多一个秉笔太监的名额出来。至于旧主郑贵妃?她帮自己说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只有圣眷,只有圣眷才能救自己。 崔文升突然很是羡慕王安。只要皇上在位,王安便稳如泰山。 要怎么获得新主子的赏识呢?最快的办法是出卖旧主子。 至于出卖旧主之后,新主子会不会提防,那不是崔文升现在要考虑的。 郑贵妃就是一个很好的出卖对象,他和皇帝何止有过节,简直有仇。郑贵妃为了立自己的儿子朱常洵,用尽各种方法打击朱常洛。 “国本之争”持续了整整十五年,直到万历二十九年,朱常洛才被封为太子。但就算国本已定,朱常洵封王之后仍迟迟不肯就藩。直到万历四十二年皇帝朱翊钧的母亲李太后病逝,舆论对郑贵妃极度不利,福王才被迫离京。 可以说,朱常洛的一生都生活在郑贵妃的阴影之下。 那番透露着阴冷与厌恶的敲打他永远不会忘记。所以崔文升不会像东林党人那样,认为皇上是软弱病又犯了。而是认为皇上只是不想脏了龙爪, “什么叫罪不容死!合欢药是皇上开口要的!我崔文升有什么罪?”崔文升在无人的房间里自言自语。 “贵妃!只要贵妃一天不离开乾清宫,自己就是罪人。我必须抹掉这个污点,才能得到圣眷!”杨涟那种不死不休的架势,几乎要把他搞疯了。 “弹劾贵妃本人没用,皇上不会下这道圣旨!让贵妃主动离开?但这怎么可能!她要做太后,皇上不给她就不搬。我要怎么做呢?我要怎么做呢!?”崔文升突然灵光一闪。 “对了,郑养性!” (本章完) 第6章 山雨欲来 第6章 山雨欲来 “皇上,这是今天内阁票拟的奏疏。”王安指挥内侍太监将两个装满了奏疏的小推车送到皇帝案前。 较过去几天,朱常洛的精神好了不少。虽然让刘院使开的药整的一点胃口没有,但他还是遵照医嘱按时吃喝,按时休息。不过某个地方仍无重振之势,这让他有些担忧。 “念吧。”朱常洛点点头。 “御史王安顺,奏请圣上切勿沉溺美色,当以国事为重。”王安眼皮一跳,把里面绝大多数的内容都省了,并对措辞激烈的地方进行润色。这写得都是些什么大逆不道的鬼话? 奏疏洋洋洒洒些了好几百字,平均每三行就是一个典故,用以陈述历史上的沉迷酒色的昏君的恶行及恶名,然后夹枪带棒的把朱常洛捎带进去。 别说秉笔太监的本职工作就是提取奏疏里的关键信息,然后转呈皇帝,就算不是,他也得把里面的某些内容隐去。 “内阁票拟的意见是‘慰其意,斥其言’。”内阁的意思很简单:说得对,下次继续。 对明代的言官来说,口头批评跟褒奖没什么区别,要是皇帝下令廷杖他们,他们还会更高兴。 “驳。”逐渐适应皇帝这份工作之后,朱常洛发现,如果言官针对的只有皇帝本人,那么无论自己是顺着他们还是逆着他们,他们都会来劲。 今天准了。证明皇上认为我说得对,明天继续。 今天不准。证明皇上被奸人蒙蔽,明天继续。 大多数言官就像牛皮一样,黏上就很难弄下来。 怎么让他们别来烦自己呢?在暂时不能取消言官制度,建立新的监察体制之前,朱常洛的办法是让他们互撕。 你们要吵架就吵你们的。别来烦朕,朕该用人就用人,该贬斥就贬斥。 反正他看到的东西比原来的朱常洛多一些,能省很多挑人选人的功夫。 “御史郑中周,奏请圣上勿沉溺美色,当以国事为重。”虽然表达上有所区别,但核心大差不差。 “驳。” “给事中吴亮嗣,奏请圣上勿沉溺美色,当以国事为重。”又是一份一样的。 朱常洛想了一下。楚党?“准。” 王安发现,类似的奏疏,东林党递上来的大多是驳回,而齐、楚、浙三党的则多是照准。但由于东林党的言官人多,最后竟与齐、楚、浙三党的总和相当。 圣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李选侍最近还是老往贵妃那里跑吗?”批完最后一封奏疏后,满脸倦色的朱常洛抬头看向崔文升。 “回陛下,是的。”崔文升面色一凛,恭敬地答道。 “哼,本事不大,野心不小。”也不知道朱常洛在说谁。 当晚南薰坊刘府 刘一燝刚吃完饭,便听仆人来报,说有一个小黄门递来了拜帖,说要求见自己。 “拜帖上写得谁的名字?”刘一燝揉了揉鼻梁,问道。 “没写,我问过他,他说要见了阁老才能说。”仆人回答道。 “王安的人?不应该这么神神秘秘的啊。”刘一燝心下疑惑,喃喃道。朱常洛还是太子时,东林党经常通过王安与他联系。最后建立了相当不错的关系,王安也对竭力保护主子的东林党甚有好感。 这和太医院院使刘和清不喜欢东林党是一个道理。 “叫他进来吧。”刘一燝思索片刻,吩咐道。 皇上的心思越来越不好猜了。白天的奏疏驳了一大半。虽然照准的数量和三党相当,但绝对数量上东林党人被驳回的奏疏远多于三党。 虽然没有当场迁怒,但皇上还是因为杨涟的事情对东林党不满了。刘一燝摇头叹气。 “公公请坐。”刘一燝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对小黄门笑脸相迎。 小黄门受宠若惊,赶忙作揖道:“刘阁老。” “是哪位掌事派公公来刘府的呀?”刘一燝不想跟传话的人打机锋,没必要。 见小黄门左顾右盼,并不言语。刘一燝便开口道:“你们都出去,我和公公单独聊聊。” 仆人退走后,小黄门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说道:“崔秉笔叫我将此信交给刘阁老,他希望用这个换东林党高抬贵手。” “崔秉笔?!”刘一燝刚坐下,却被这个消息惊得又站起来。东林党早些时候还在讨论,等圣上气消了之后用崔文升作为突破口撵走郑氏。 崔文升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多疑的刘一燝开始怀疑东林党内有人私结内臣,但短暂的震惊之后,他的表情又变回了古井无波的样子。 刘一燝没有伸手去接信封,而是说道:“不知崔秉笔从哪里听到的谣言。如果是为这个,那公公请回吧。” “刘阁老,您还是看看吧。有了这个,你们想做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小黄门将崔文升对他说的话原封不动的背出来。然后径直走到刘一燝面前,将信递出。 他要办不成这个事情,崔秉笔会用一百种方法整死他。比如随便找个由头给他安个杖刑,然后再让行刑的人“用心打”,打死了也是他自己身体虚。对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秉笔太监来说,打死一个普通的小黄门简直不要太容易。 刘一燝看见小黄门眼神里难以掩饰的焦虑与恐惧,立刻就知道崔文升给他下了死命令。 崔文升何必这么急呢? 他或许是以为杨涟的弹劾出于东林党的指示,他又是郑氏的旧人。那他是要.?刘一燝的脑筋转的极快,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好吧,我就看看吧,”刘一燝接过信封打开。“果然。” “公公可以回去复命了。” “那崔秉笔说的.”小黄门还想得到肯定的答案。 “公公可以回去复命了。”但刘一燝怎么会对他多说什么。崔文升亲自来还有的谈。刘一燝坐下,端起茶,不再看小黄门。 从始至终,他连小黄门的姓名都没问。 小黄门走了之后,刘一燝叫来下人:“去请韩东阁,周尚书,邹寺丞,孙侍郎,赵都御史.” 下人看了看天,时辰不早了,但他不需要想那么多,主人说什么做就是了:“是。” 几乎同一时刻,另一个小黄门敲响了方府的大门。 (本章完) 第7章 哥儿,你喜欢木雕吗? 第7章 哥儿,你喜欢木雕吗? 从杨涟被捕入狱那天起,朱常洛就下令严锁宫门,禁止一切非必要人员进出。从那之后,外廷就失去了打探宫内消息的手段,因为被允许出入宫禁的只有那些与皇帝隔了不知道多少层级的长随、当差、火者(最低级的宦官,负责采买、洗地、倒马桶之类的活儿)。 只有每日为皇帝视疾的太医院院使刘和清能为东林党人提供朱常洛的消息。在他的描述下,朱常洛的身体始终维持在不好不坏的量子叠加态。今天胃口大开、明天又蹲厕不起。 就连内阁首辅方从哲带着全体阁员求见,朱常洛仍旧不允。如果不是每天的奏疏照批,群臣都要以为新君又开始走神宗的老路了。 朱常洛在等,在等事情发酵。他的饵已经全部投下了。但在那封点燃导火索的奏疏发来之前,还有一件事情他必须要做。 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皇上驾到!”太监大声通报,但皇帝并不需要等到屋主同意才能进。 挨了二十廷杖的选侍李选侍还在床上趴着呢,因此听见太监的通报,她也没有起来。 “哼,你现在知道来了?”李选侍小声嘟囔。盘算着等朱常洛到了之后要怎么怎么拿捏他。 也难怪李选侍如此骄纵。朱常洛的后宫一共有两个姓李的选侍,被称为东李和西李,但朱常洛常年只宠幸西李,李竺兰。而且这种宠幸简直到了无人能比的地步。 万历三十二年,选侍王氏为太子朱常洛生下长子朱由校,因生子有功被封为才人。万历三十四年又为朱常洛生下次子朱由(四岁夭折)。 按理说,在太子妃郭氏于万历四十一年去世之后,育有长子朱由校的王才人才应该是朱常洛后宫地位最高的女人。 但李竺兰仗着有太子的专宠,天天欺负后宫里的其他人,竟在万历四十七年(去年)将王才人殴打致死。可即便是这样,李选侍仍旧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朱常洛甚至还将王才人的儿子朱由校,交给李选侍来抚养。 如果泰昌皇帝不一月而崩,或者李竺兰给朱常洛生的儿子不死(四子朱由模,五岁夭折)。那么泰昌朝完全可能重复万历朝的国本之争。 长子、生母早死、父亲专宠另一个人。朱常洛简直就是在让朱由校沉浸式地体验他自己受过的罪。这不给孩子搞出心理疾病就有鬼了。 “皇上怎么还没来?”李竺兰问侍立在一旁的宫女。 宫女面色尴尬地回答道:“皇上径直去了皇长子的木工坊。”陛下好像不是来找您的。宫女心想。 皇长子朱由校当然听见了太监通报的声音。但他并未在意,因为朱常洛每次主动来西暖阁都是找李选侍。如果他俩完事儿之后,朱常洛的心情尚好,那还有可能来看朱由校一眼。 所以朱由校一直专注于手里的木工活计,只有这样,他才能从失去母亲的痛苦和养母的凌虐中脱离出来,获得一份短暂的平静。 “李进忠走开,别挡着我的阳光,我都快看不清了。”朱由校斥道。李进忠是李选侍的侍从太监里,少有的愿意巴结他的人。 影子离开了,阳光重新照进木工坊。朱由校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专注于他的手里的木头。脑袋上下摆动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金黄色的衣角。 “父皇!”朱由校赶忙丢下手里的木器,跪倒在地。并不十分精巧的木雕一个不稳,掉在石质的地板上。 啪的一声,朱由校半个月的心血摔成了两节。 “儿臣.儿臣”他就像是半夜玩儿游戏被父亲抓包的小孩儿一样,下意识地想要解释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朱常洛蹲下身,将摔成两节的木雕龙捡起来,五爪龙。“这个是给我的吗?”朱常洛问道。 “回父皇,是。”朱由校手撑着地,用膝盖挪动,以跪姿将脑袋调向朱常洛的方向。 朱常洛将木雕放到一边,然后伸手将朱由校扶起来。 “父皇?”父皇今天这是怎么了? “哥儿(朱由校的小名),你喜欢木雕吗?”朱常洛问道。 “儿臣.儿臣”朱由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虽然不讨父皇的喜欢,但怎么说都是皇长子,按理是不能沉溺于“丧志之玩物”的。 “你若是是喜欢,就做吧,我不反对。”朱常洛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地揽住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孩子。 “父皇?”从他记事起,父亲就没有抱过他。在他的心里,朱常洛不是太阳,而是遮住太阳的阴云。每次见到父亲,他就害怕得发抖。 朱由校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所以只好垂着。 “哥儿,我对不起你的母亲,也对不起你。我向你赔不是。”朱常洛在朱由校的耳边用诚挚的语气轻声说。 鼻子突然酸了,好像有什么情绪突然涌了出来。朱由校壮着胆子,伸出手接触父亲的后背。父亲没有拒绝,于是他鼓起全部的勇气环将父亲环抱住。 “哥儿,你以后来跟我住吧。我教你读书,你给我做木雕,好吗?”朱常洛温声道。 拦住悲伤与忐忑的大坝突然决堤了,朱由校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朱常洛没有再说话,而是任凭这个孩子悲伤的泪水冲击他的胸膛。 王安远远地站着。不知怎么的,他也感同身受起来。 要是先帝也这么抱住陛下就好了。 朱常洛直接带着朱由校走了。被一起带走的,还有朱由校的木工工具。 李竺兰一开始以为朱常洛是来找她的,但朱常洛别说亲自来找她,甚至连宣都没宣她。 当侍女过来告诉她皇帝带着皇长子和他的工具离开,李竺兰才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好像失宠了。 李竺兰前不久还在积极地联络同在乾清宫的郑贵妃,试图与郑贵妃合作。一个当太后,一个当皇后。 但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上蹿下跳的小丑。要是失去看皇帝的专宠,别说入主坤宁宫了,可能延祺宫才是她未来的居所。 一向飞扬跋扈的李竺兰趴在床上,她的身上盖着被,却仿佛堕入了冰窟。 (本章完) 第8章 天无二日,奴婢的心里只有一个太阳! 第8章 天无二日,奴婢的心里只有一个太阳! 皇帝多日不朝,谁也不见。东林党被驳回的奏疏一日多过一日。 被八月十一日吏部尚书周嘉谟那封写满了官缺与补官人选的奏疏搞得焦头烂额的浙、楚、齐三党,就像是找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样,在浙党领袖、内阁首辅方从哲的领导下联合了起来,开始发起对杨涟的进攻。 只要杨涟获罪,他们就能将火引到整个东林党的头上。 于是东林党人也按照预定的计划一边上疏为杨涟辩驳,一边隐晦地与杨涟撇清关系。而朱常洛对此的态度从头到尾只有一个:知道了。 对于这个回复,两边都有自己的理解。 东林党人坚信,杨涟下狱之后非但没有受到严刑拷打,反倒是一天到晚好吃好睡地,在诏狱里写他那封越来越长的奏疏,表明圣上虽然深恶杨涟激烈的言辞,但仍然认可杨涟的谏言,认可东林党。而圣上对这些攻击的冷淡态度就是在以沉默的方式支持他们。 于是他们反而开始攻击三党居心叵测,并加快了与杨涟切割的步伐。对于东林党来说,这种海瑞一样的“二愣子”实在是一颗定时炸弹。 整个东林党只有极少的人真心诚意地为他辩驳。比如监察御史左光斗,给事中魏大中等。 但浙、楚、齐三党却认为圣上的沉默印证了方从哲的猜想,开始对这些所谓的清流有了抵触情绪。 八月十九日,一封奏疏引爆了整个朝局。诏狱里的杨涟上疏弹劾东阁殿大学士刘一燝勾结司礼监秉笔太监崔文升。并再次详述尊奉郑氏为太后乃史无前例的事情,请皇帝收回成命。 虽然杨涟在奏疏里把两件事当成毫无联系的独立事件来讲,但齐、楚、浙三党却非常自然地将二者勾连起来。 同日,三党停止攻击杨涟,转而附和杨涟的弹章,对刘一燝和崔文升发起猛烈进攻,指责东林党勾结内廷图谋不轨。证据就是,东林党此前的奏疏里从未提及崔文升献药的事情。 东林党人直接被这一套连击打懵,他们想不通,杨涟怎么会知道崔文升派人见过刘一燝? 但事实确实是东林党投桃报李。他们存着一份小心思,希望在解决郑氏的问题之后,缓和与崔文升的关系,并通过崔文升将手伸到内廷去。 所谓厌恶张江陵、理解张江陵、成为张江陵,如是而已。 但八月二十日,楚党人,给事中吴亮嗣上疏弹劾左都督(正一品)郑养性贪污受贿、大吃空饷、草菅人命、私占民宅、强抢民女等十二大罪。 郑养性,是郑贵妃的侄儿。郑贵妃的哥哥郑国泰死后,他成了贵妃在朝廷里联系人,平日嚣张跋扈、好不威风。 可吴亮嗣在弹章里书写的内容实在过于详细,明显是得了某人的消息。 奏疏递到内阁,首辅方从哲立刻组织票拟。得出的结论是:“将案犯收押,命御史严查,交三法司会审,司礼监及锦衣卫旁听。” 票拟后的弹章递上去没多久,司礼监的批红下来了:“照准。” 自此,东林党被截胡,他们已辩无可辩。 同日,两道与此案毫无关系的圣旨,被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王安送到内阁。 “将给事中姚宗文削籍为民。辽东经略熊廷弼守边有功,擢兵部左侍郎兼左佥都御史,赏银一百两。” “詹事府左谕德(从五品)孙承宗,进少詹事(正四品),充皇长子讲师。” 在东林及三党围绕“郑氏移宫案”打得天昏地暗、人人自危的时候,根本没人关心辽东经略熊廷弼和给事中姚宗文的辩诉问题。反倒是孙承宗充任皇长子讲师一事引起了些许波澜。 人们猜想,皇帝此意或许是在暗示,皇长子朱由校将要入主东宫? 乾清宫南书房 虽然宫外已闹得不可开交,但朱常洛却迎来了难得的清闲。 递上来的奏章很多,但他吩咐王安将两派相互攻讦的奏疏全部按“知道了”进行冷处理,若有其他的奏章再交给自己定夺。可这个时候基本没有什么别的奏章了。 “王安,让东厂给熊廷弼送一句话。”朱常洛突然想到了什么。 “陛下请讲。”王安放下手里的朱笔,正色聆听。 “让他收敛收敛脾气,少跟人吵架。”朱常洛说道。 熊廷弼“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明史》列传第一百四十七) “是。”王安觉得这道命令有些莫名其妙,但仍旧应诺。 “皇上,郑贵妃求见。”崔文升战战兢兢。 崔文升明白,自己已经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虽然他自觉已经做得很隐蔽了,但他给东林党人递消息的事情还是事发了。而且这事儿甚至还是由狱中的杨涟捅出来的。 杨涟关在锦衣卫的诏狱,但看守杨涟的人却是东厂的番子。杨涟得了谁的授意不言自明。不过对他来说,消息泄露并不完全是坏事,因为决定内臣命运的从来不是弹章,而是皇帝的心思。 皇帝现在正慵懒地躺坐在龙椅上吃橘子。不得不说。这椅子一点儿不符合人体工学,坐不了几分钟就腰酸背痛。朱常洛心想,找个时间得寻个木工师傅给自己定制一把坐着舒服的椅子,不然影响办公效率。 “还挺快,让她进来吧。”朱常洛点点头。 郑贵妃进入南书房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送给朱常洛的八个少女。她们侍立在侧,其中一个还在给朱常洛剥橘子。 嗯,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郑贵妃心想。但下一刻她就不这么认为了。 “朕身体抱恙,还请贵妃恕朕无法起身亲迎。”朱常洛张开嘴,衔住少女递来的橘子。 郑贵妃敏锐地察觉到,她送给皇帝的少女依旧是宫女,没有得到名分。 “陛下,你要怎样才肯放过养性。” “国有国法,朕虽是天子,亦不可因家事而废弛。”朱常洛说道:“这件事已经交给三法司主审了,宫里只是派人旁听。崔文升,你说是吗?” “回陛下。”崔文升心一横,跪倒在地,振声应道:“郑养性所行之事丧尽天良,应交法办。” “那好,就由你作为司礼监的代表旁听吧。”朱常洛轻笑一声。 “谨遵圣命。”崔文升磕头拜道。 “崔文升!原来是你。”郑贵妃一瞬间就明白了,怒道:“你个卖主求荣的狗东西!” “天无二日,奴婢的心里只有皇上一个太阳,何来卖主求荣之说?”崔文升头上磕出来的伤口还没还好利索,但他仍旧重重地磕到地板上。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贵妃,你能给他带来什么呢?杀身之祸吗?”朱常洛坐起身,一把将身边的侍女拉到自己怀里。“你觉得呢?” “陛下,我.奴婢”少女被皇帝突然的动作下了一大跳。 “不用怕。告诉我,贵妃是怎么吩咐你们的。”朱常洛的语气就像是在问她们今天晚上准备吃什么一样。 “贵妃让我们好好伺候陛下,并向她时时汇报陛下的言行举止。”站得最远的少女率先跪倒,用接近颤抖的声音说道。她很害怕,但她鼓起了勇气。 “把头抬起来。”朱常洛放开怀里的少女,命令道。 怪不得站得那么远,原来是那天晚上的“漏网之鱼”啊。 少女虽然美艳,但皮肤并不十分白皙,和其他七女比起来稍显逊色。所以八月十日,游龙戏凤的时候,崔文升将她排到最末。等到她也进入巨型拔步床时,皇帝已经累倒了。她也就“不幸地”保全了处子之身。 但祸福相依,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 “你叫什么?”朱常洛问道。 “回陛下,婢名米梦裳。” “很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米才人了。”朱常洛点点头。 米梦裳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谢陛下隆恩!” “朱常洛,你不用跟本宫炫耀你手上的权力。你赢了!”郑贵妃叹气道。“我会搬去慈宁宫,也会上表朝廷谢绝封后。” “嗯。”朱常洛点点头,一副征求她意见的口气。“罢官,抄家,遣回原籍。贵妃意下如何?” “真狠啊。”郑贵妃银牙轻咬,满脸不甘。“希望你说到做到。” “比起你害死朕的母后,朕已经很温柔了。”朱常洛抬起头,看向郑贵妃。冰冷的眼神让她不寒而栗。 那个需要依靠王安和东林党庇佑的窝囊太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或许他一直都是这样,只是掩藏得很好而已。 “贵妃怎么会想着要加害本宫呢?”郑贵妃想起万历四十三年“梃击案”时,朱常洛赔笑的表情,不由得悲从中来。 “陛下!”郑贵妃悲呼。可她呼唤的那个人再也听不见了。 (本章完) 第9章 乾清门朝会 第9章 乾清门朝会 八月二十二日,旷工十一天的泰昌皇帝朱常洛再次召集早朝。 虽然午门在卯时(凌晨5点)开启,但参加早朝的官员必须在午夜起床,穿越半个京城,在寅时(凌晨3点)抵达午门候朝。 午门开启后,百官按照官品高低依次进入,过金水桥在广场整队。 从候朝到散朝,官员必须时刻注意仪容,别说咳嗽、吐痰,就连没吃早饭脚步虚浮,都会被纠仪官记录下来,等候参劾。 由于神宗多年不上朝,官员们习以为常,泰昌即位后,文武百官骤然上朝竟不知所措。 当时,还是“泰昌皇帝”的朱常洛对此极为不满,当即传谕内阁要求立即整顿:“朕今早御门,见各官随从多执洒金大扇朝仪严肃,岂容亵慢!传示大小九卿科道等官,以后凡遇临朝,俱要十分谨慎。如仍肆行违禁者,纠仪官指名参来重处!” 所以当八月十一日朱常洛被抬到皇极门躺着听政时(清顺治二年皇极门改名为太和门,这一叫法延续至今),礼科给事中史孟麟对他的谏言也算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了。 “皇极门不是到了吗,怎么还在走啊?”内阁首辅方从哲询问带路的太监。 “方阁老,是这样。皇爷吩咐,从今天开始,上朝就不再皇极门而在乾清门了。”太监回答道。 “乾清宫,那是寝宫啊?这成何体统。”太监并没有压低声音,所以隔得很远的御史左光斗也听见了。 “哼!”太监阴阳怪气地说道:“只是让你去乾清门,又没让你进乾清宫,聒噪什么。就你个芝麻绿豆大的官,想进皇爷还不一定让你进去呢。” “哈哈哈哈!”不知道哪个人起了头。大半数官员突然笑了起来。 从这一笑一默间能很清楚地看出两派的势力对比。东林党单党人数最多并以言官为主,但齐、楚、浙及其他小党加起来的人数却多于东林党。 “肃静,成何体统!”再怎么说方从哲也是百官之首,就算再看不惯东林党,也不能让内臣看了外臣的笑话。 半刻钟后,百官趋进乾清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方从哲领头,对皇帝行五拜三叩大礼。 “众卿平身。” “谢万岁!” 这一幕看得朱常洛五味杂陈。 “太子”朱常洛在父皇的重压下熬了三十多年,只一夜风流就将这来不易的无上宝座让给了另一个人希望他不是死了,而是代替了我,虽然研究员的工作也不轻松,但少了亡国之危的千钧重担,多了会真正爱他的父母双亲也是极好的 官员行礼完毕后,鸿胪寺卿唱:“奏事”。 实际上,每次上朝,奏什么事、奏哪几件事、哪些衙门的官员需要进殿奏事或是陛辞,都是提前定好的。像杨涟那种擅自跳出来,一口气把户部、工部、兵部、先皇內帑、皇帝內帑拖在一起批判的行为是有很大风险的。 如果换个脾气稍微差点的皇帝,再遇上哪个人参他一本,就算不进去也得丢官。不过话说回来,对明代的言官来说,丢官入狱不见得是坏事。 当某位官员奏完一件事,皇帝当场就会有简单的批复。这是因为上奏的事情早就提前挑选好了,内阁票拟和司礼监批红的流程也走完了。皇帝只是重复一遍他的意见。除个别还有争议的问题外,这个意见通常是“照准”。如果奏疏及皇帝的决定涉及某个具体的办事衙门,那相应的衙门主管就会回答,“某某衙门知道”或是“某某衙门领命”。 比如八月十一日,吏部尚书的周嘉谟递上来的人事任免名单,其实已经得到了“泰昌皇帝”的同意。如果前晚他没有“连幸数人”,而是精神矍铄地来上朝,走完最后一道过场式的程序。那么齐、楚、浙三党将一败涂地。 但历史上的“泰昌皇帝”一病不起,不仅没来参加十一日的朝会,反而紧接着就是“红丸案”、“移宫案”,直到一个月后泰昌皇帝龙驭上宾,年仅十四岁的天启皇帝登基,东林党人才又拿出名单并得到新帝的首肯。 今天的朝会上,吏部尚书周嘉谟被安排到了礼部尚书兼东阁殿大学士沈,及刑部尚书协理京营戎政黄克瓒的后面,这让东林党非常不安。 不过有另外一件事让他们心里感到些许安慰——被指与刘一燝勾结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御药房掌事崔文升,正与内廷第一红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王安,一右一左地分站在皇帝两侧。 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政治信号。 “咳咳!”礼部尚书兼东阁殿大学士沈咳了两声,然后从方从哲身后走出来,行至御前跪奏道。 “郑贵妃,以于理不合为由,上表提请圣上收回大行皇帝封后遗诏。望圣上恩准。”郑贵妃上的表奏是找人代笔的,引经据典地将杨涟说的那两条扩写得洋洋洒洒、情真意切,但总结起来就这点儿意思。 “准奏。”朱常洛微微点头。 沈奏毕,起身退回原来的位置。紧接着刑部尚书协理京营戎政黄克瓒出列跪奏。 “‘给事中吴亮嗣劾左都督郑养性案’,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已拣选本部官员如奏。望圣上恩准,并遣司礼监太监协办此案。”三法司官员的名单就摆在朱常洛的案前。 “准奏。”朱常洛看了一眼。不愧是无党的黄克瓒,审案官员的里既有东林党又有浙党、楚党,还有黄克瓒自己。 黄克瓒很清楚,所谓的“给事中吴亮嗣劾左都督郑养性案”,只是“贵妃移宫案”的延伸。贵妃既然服软,这件事就该到此为止,不要再扩大了。再搞出一个“泰昌党争”只会让“萨尔浒战役”后一蹶不振的辽东局势雪上加霜。 齐楚浙、东林党这两派不在意皇帝对熊廷弼的恩赏,但颇晓兵事,并一度出任兵部尚书的黄克瓒对此很敏感。他判断,新君目前最关注的事情定是辽东兵事! 如果他没猜错,无论郑养性死不死,都会被抄家,而抄出来的钱将全部投到前线去。他的依据是:十一日,圣上下旨停修皇极殿。 “崔文升去御药房总管职,仍留司礼监秉笔,并参审‘郑养性案’。”朱常洛言毕,廷下一片哗然。 三句话,三个意思。 崔文升去御药房总管职可以说是皇帝的家事。这件事拿到廷上公开说,意味着皇帝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承认了自己的过错。杨涟大概率不会死了。 仍留司礼监秉笔。说明崔文升并未因“勾结外臣”一事遭到皇帝的厌弃,同时刘一燝及东林党顺利过关。 参审“郑养性案”。则表明郑贵妃曾经的内侍太监彻底与旧主划清界限,以后不要再用这件事情来攻击崔文升了。 “奴婢谨遵圣意。”崔文升长出一口气。 能做陛下的狗,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本章完) 第10章 非百姓之叛社稷,实社稷不配江山 第10章 非百姓之叛社稷,实社稷不配江山 崔文升五拜三叩谢恩后,吏部尚书周嘉谟行至御前跪奏。 在场所有的外臣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跟周嘉谟的奏疏比起来,前面的两封奏疏都可以说是小事。 至于两位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则表情平静地等待朝会结束。他们并不在意外朝的人员变化。王安不会、崔文升不敢将手伸到外朝去。而既敢又会的“九千岁”李进忠,还在尽心尽力地服侍或许已经彻底失宠的李选侍。 “圣上初登大宝,即诏令吏部用人勿拘资格,凡有才能卓艺者,即破格擢用,以示激励。奉诏后,吏部已整理出两京一十三省各州县的缺官,以及推荐的人选。望圣上恩准此疏。”周嘉谟的声音有些颤抖。 在这十一天里,他们不仅没能完成皇上交给他们的任务,反而勾结内臣搞得一身骚,还让东林党内部出现了隐隐的分裂之势。可以说糟糕透了。 “哎!”朱常洛上齿轻咬下唇,长叹一声,说道:“王安,宣杨涟、李如柏。” “宣杨涟、李如柏!”王安的嗓音非常浑厚,甚至比好多专门给南方官员代读奏疏的通政司或鸿胪寺官员的声音还要洪亮。 此番宣召犹如陨石坠海,掀起惊涛骇浪。 李如柏,李成梁次子,辽东萨尔浒战役唯一一位率全师而还的总兵官。 杨涟,十一日党争所围绕的核心人物,但他本人除了一封弹章外再没有任何音讯。 这时人们才想起来,他在诏狱的日子里一直在研究辽事。 两个戴罪之人为什么会被同时传召?还是在周嘉谟奏请补官的时候。 圣意难测!嘉靖末年袭爵的泰宁侯成良弼,仿佛在泰昌皇帝的身上看见了那个令人疑惧万分、琢磨不透的万寿帝君的影子。 杨涟入狱后,看守诏狱的东厂番子非但没有虐待他,反而每天给他提供非常丰盛的吃食。杨涟家贫,可以说他在诏狱里的伙食比家里的好多了。 不仅如此,朱常洛还令人送了一大堆有关萨尔浒之役的奏疏、战报及锦衣卫与边军夜不收的记录,甚至还让王安带着李如柏去诏狱见他。 被御史言官用弹章持续轰炸了一年多的李如柏早已是神经衰弱、风声鹤唳。当他得知东厂上门要带他去诏狱的时候,还以为新君要重提萨尔浒,然后拿他开刀。绝望之下,李如柏将三尺白绫挂上房梁,准备自尽,希望能以死明志。 要不是王安听了朱常洛严肃的警告。等了小半刻不见人来,果断命人破门而入,恐怕李如柏就要吊死在自家正厅了。 在深入研究堆得跟小山似的文奏,及听了李如柏的亲口供述后。杨涟得出了比言官们的脑补更接近真相的萨尔浒战役。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杨涟神色肃穆,李如柏则满脸惶恐。 李如柏只是见了杨涟,并不知道他的奏疏里写了什么,也不知道新君召自己来朝的意图。文武百官的目视更是让他如芒在背、冷汗直流。 从萨尔浒全师而还后,李如柏非但没有被当成保全战力的英雄,反而被视作贻误战机、见死不救、里通建奴的叛徒,遭到了几乎所有文官的弹劾。 比如御史杨鹤就曾上疏弹劾道:“养虎遗患、致有今日,李成梁父子也。李氏所遗之患,自当责李氏收拾之。然如柏兄弟(指李如柏与李如松)与奴酋有香火之情,三路之兵俱败,何以如柏独全?且镐之令箭,何以独不止杜松、刘綎?(而且杨镐为什么不用令箭命令杜松、刘綎停止进军呢?)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 如果说御史杨鹤的弹章还算是合理怀疑。那么其他言官据此延伸出来的弹劾就是纯纯的阴谋论了。比如言官弹劾杨镐私庇李如柏,或是李如柏故意不救杜松导致杜松战死。 朝堂里的每个人都想让他死,都在逼问他为何不死。 那他为什么能活到今天呢?因为皇帝朱翊钧不想让他死。 “咳!臣请奏萨尔浒事!”杨涟咳嗽“打扫”,振声奏道。 “准!”这是今天朱常洛批复声音最大的一次。给呆跪在一旁的周嘉谟吓了个激灵,手上的笏板都差点掉下来。 “萨尔浒兵败,首过在君,次责在朝,末罪在将!”一言既出,石破天惊。 “萨尔浒战前,辽东经略兼巡抚杨镐及总兵官李如柏曾奏请朝廷,称辽东欠饷、战马不足、兵甲朽坏、希望暂罢兵事,以守代攻。” “待户部饷银足发、兵部补充健马,工部新造刀甲,再发天兵。” “然大行皇帝称内帑空虚、拒发内帑以支援辽饷,并数下圣旨令杨镐‘亟图挞伐、务期剿灭’。(赶快进攻、务必在期限内剿灭)” “大行皇帝欲毕其功于一役,内阁、兵部乃至朝廷亦低估建奴之势,以为天兵一至,奴即灰飞烟灭,因此不断发出兵部红色令旗,催令杨镐发兵。” “然锦衣卫及边军夜不收,已多次上疏朝廷力陈建奴之势。” “朝堂之上无人置喙,满堂言官噤若寒蝉!” “万历四十七年二月二十一日杨镐誓师,然大雪漫天,出师之日改为二十五日。故发兵时战机贻误,军情泄露。然在重压之下,杨镐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二十八日,先锋,西路杜松部抵达抚顺近郊,然其立功心切,命士兵星夜赶路,渡过浑河,抵达萨尔浒。杜松部三月初一扎营,三月初二遇努尔哈赤精锐伏击,全军覆没。” “三月初三,北路马林部覆没!” “坐镇沈阳的杨镐获悉两路兵败,立即下令,命李如柏、刘铤停止出击。然刘铤已孤军深入三百余里。” “三月初四,东路刘铤部遇敌。同日,刘铤战死。三月初五,东路刘铤部全军覆没!” “三月初五,南路李如柏接到杨镐停军令旗,李如柏奉命不进,后率部全师而还。” 此时,杨涟已经愤怒到了极点:“萨尔浒兵败之后,满堂言官如寒蝉遇夏!对辽东诸将及内阁、兵部等司发起猛烈攻击。甚至不惜捏造事实诬告李如柏。杨镐有罪!辽东诸将有罪!难道在场的大人们就没有一点过错吗?” 听到这里,李如柏已跪在地上泣不成声。这个67岁的老将仿佛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涕泗横流:“皇上!臣无罪,臣无罪啊!”多数文官之所以想要置杨镐、李如柏等于死地,很大程度上就是想要找个替罪羊,然后把自己摘出去。同时通过给杨镐定罪,打击举荐杨镐的浙党领袖、内阁首辅方从哲。 至于万历皇帝朱翊钧,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也没人敢把他拉出来批评,但在他龙驭上宾之前,却将弹劾李如柏的奏章全部压下,也并未因辽东战事处置方从哲。 杨涟奏毕,整个乾清门立刻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只有年逾甲的李如柏仍在涕泣。 兵败至今已经一年半了,他听到的声音都在说他有罪,都在说他叛国。 李如柏虽威不及其父李成梁、功不及其兄李如松。然萨尔浒之役,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贪功、没有冒进、没有指挥失误的总兵官。但也正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总兵官,所以他必须无耻、必须叛国、必须死。 【九月十三日,泰昌皇帝驾崩第十三天,李如柏遭言官围攻,舆情皆论死。绝望之下,李如柏在半夜子时于家中上吊自尽。】 “诸卿,朕以为大明要亡国了,而朕就是那个亡国之君!”朱常洛站起身来,冷眼看着丹陛之下的文武百官。他语气凝重,像是自艾,又像是预言。 “圣上!”文武百官及殿内太监全部跪倒在地。 “湖广、两广、山东、辽东、浙江。民乱、邪教、匪患、建奴、倭寇。我大明还有安宁的地方吗!”朱常洛每说一个词,眼里的悲伤就多一份,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语气已经开始哽咽。 “我大明是天朝,是万邦向化的上国。跟我大明比起来,建州不过蕞尔小地。圣上切勿忧虑至此,坏了龙体啊。”内阁首辅方从哲老泪纵横,他见过病榻上的朱常洛,生怕他一个激动又抽过去。 新君显有荡污涤垢、匡正朝纲的志向。如果被这封奏疏气死,来个主少国疑,那才是天下大乱之始。 “天朝!上国!哈哈哈哈!方阁老,你说得对。我大明怎么可能被区区建奴打败呢?它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病灶,真正的病根在这儿!”朱常洛抬起手指,猛指地面。“大明的病根在朝廷,在顺天、在应天,在两京一十三省的每个衙门里。” 皇上这是要开启京察了吗?百官心下一惊,不过其中某些人却跃跃欲试,京察可是党同伐异的好工具,问题只在于谁拿着它。 “大明如果亡了,那她也不是亡在建奴手里,不是亡在反贼手里。就算反贼打进京师,将朕逼死在歪脖子树上,那亡我大明的也不是他们。亡国者,永远是百姓,是天下的亿兆生民。如果天下的臣民都站在朝廷,站在朕的对立面,那朕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天子?自称君父?”朱常洛血气上涌,两眼一,跌回龙椅。 “陛下!”王安赶忙喊道:“传御医!快传御医!” “父皇!”屏风后面,悲惧交加的皇长子朱由校顾不得什么礼仪和旨意了,他在群臣惊愕的注视下冲出来。身后还跟着不知所措,泫然欲泣的皇五子朱由检。 “你们记住,如果有一天大明亡了。那不是百姓背叛了朝廷,而是朝廷忘记了初心。”大病初愈的泰昌皇帝朱常洛,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昏倒在龙椅上。 《国史,顺天印书馆,2077年平装版》本纪第二十二,光宗(一): 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上垂乾清门听政。先后议“贵妃郑氏请撤封后表”,“刑部尚书黄克瓒请任‘养性案’官员疏”,“吏部尚书周嘉谟请补各州县官缺疏”。并令兵科给事中杨涟呈“萨尔浒结案疏”。 涟奏毕。上怒斥群臣,称我大明有亡国之相。言至情切处,上晕坠于龙椅。诚王及信王出屏视上,情甚切。上谓诚、信二王曰:“亡国者,非百姓之叛社稷,实社稷不配江山。”诚、信二王垂泪曰:“不敢忘。” 《信王日记节选,应天书局,2050年精装纪念去别字版,儿童读物》 四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天气晴。 (编者注:这是存世的第一篇信王日记,信王此时9岁。) 昨天皇兄送给我一个木雕的手环,我很开心,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皇兄送给我的礼物。所以今天早上上朝的时候我就把它戴在手上。我发现皇兄手上也有一个差不多的,我更高兴了。 我问皇兄能不能给父皇也做一个。皇兄说,他要送给父皇雕一个大礼(编者注:信王笔误。),还叫我不要告诉父皇。我很期待。 那些说话的人都病了吗?他们为什么要咳两声再说话呢?我想拜托刘医官给他们看看病,因为他每天都给父皇看病。一定是最好的医官。 上朝好无聊。比上课还无聊。孙师傅说话比他们好听多了。 不过父皇要皇兄和我一起来上朝,我必须来。 上朝上到一半,父皇很不开心。皇兄看见父皇不开心,很害怕。台下的人也害怕,他们跪成了一片。我平时很少见父皇,所以不怕。 别人跪我也想跟着跪,孙师傅说父皇不仅是父更是皇。父皇不叫站起来,就不能站起来。 皇兄的手在发抖。皇兄叫我不要跪。他说父皇不是冲我们发火。我问皇兄父皇为什么不开心。 皇兄说了很多,但我只记住一句,父皇是亡国之君。 我说,哦,知道了。 父皇气晕了。大家都很着急。我也很着急。 皇兄违抗了父皇的旨意,从屏风后面冲了出去。所以我也冲了出去。希望父皇不要生皇兄的气。 父皇躺在椅子上奄奄一息。 皇兄被父皇吓哭了。我被皇兄吓哭了。 希望刘医官能治好父皇。 酉时四刻记。 附图:诚王木雕大小手环一对。 说明:现藏于应天皇宫博物馆。展出时间:除每年六到九月送至北美行在巡展外,都在应天皇宫博物馆展出。 郑氏移宫案正式结束。 (本章完) 第11章 君前视疾 第11章 君前视疾 紫禁城乾清宫 “陛下无碍,就是大病初愈需要静心调养,不需要开别的药,按之前的方案调理就好。”刘和清被内阁全体成员、六部尚书、司礼监太监及两位皇子围在中间,觉得压力好大。 “那父皇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朱由校问道。 “陛下只是太累了,睡醒了就醒了。”刘和清行礼后道。 “多谢刘院使了。”以他的身份,其实不必给刘和清行李,但他还是九十度鞠躬朝刘和清拜谢道。 “殿下折煞老夫了。”刘和清被吓了一跳,赶忙回礼。 “我是以儿子的身份向治好了父亲的医生行礼,不是以皇子的身份向太医院院使行礼。”朱由校的回答让周围的大臣们眼睛一亮。 “那老夫就斗胆受殿下一拜了。”刘和清也对朱由校颇知礼法的发言感到满意。 “诸位大人,既然陛下无恙,那就请回吧。”王安说道。 “王秉笔,好好照看父皇,我们也走了。”朱由校牵起弟弟手。 “大殿下、五殿下慢走。”王安礼别两位皇子。 所有人都走了之后,王安向心腹的内侍太监吩咐道:“去请米才人。让她来伺候主子。” 王安觉得,比起他们这些太监,朱常洛醒来之后第一眼看见美人在侧,心情会更好。 也不怪他这么判断,因为朱常洛还是太子时,一天到晚没事儿干,只能在宫里做些爱做的事情。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陪。这也是郑贵妃送美人给朱常洛的主要原因之一。投其所好嘛。 通常情况下,都是李竺兰侍寝。李竺兰虽然年长米梦裳许多,但单论美貌,确实在米梦裳之上。那种成熟和傲慢叠加而成的特有韵味,让曾经的太子欲罢不能。 不过王安何等人精。他连脚趾都不用动就能看出李选侍失宠了。至于原因,王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想让朱常洛能开心一些。 “王秉笔,多谢了。”米梦裳过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王安道谢。 可不是人人都有君前视疾的机会的。 从这一点来看,王安的权力大得可怕。 “米主子,不必多礼。”王安很恭敬。“您好好伺候主子吧,奴婢先下去了。” “王秉笔慢走。”米梦裳再施一礼。 米梦裳跪坐在床边,看着龙榻上的男人。不由得感慨世事无常。 她的出身并不干净,是神宗朝的罪臣之女。年仅十岁就被送到教坊司调教,一般来说,到岁数之后她就得成为官妓,为王公贵族们提供才艺表演及其他服务。 如果做官妓的岁月里没人把她赎走,那么到了一定年纪后,她就会被以稍微便宜点的价格卖给某个有钱的商人做妾,或是做同房丫鬟。 可她十四岁那年很幸运地被郑贵妃派来的太监带走了。教坊司一个铜板都没拿到。她今年十五岁,再一个月就十六了,但她还是处子。 她很清楚皇帝并不是看中了自己的美色,那七个小美人没一个比她逊色。按郑贵妃的话来说,皇帝封才人只是为了向贵妃炫耀手上的权力,至于恩赏的对象是谁,并不重要。如果当时别人开口引起皇帝注意,那跪坐在这里的,就不会是自己了。但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总还是要比“朱唇万人尝”好多了。 榻上的男人和英俊这个词隔了很长一段距离。也不是说长得丑,只是明显一副被酒色掏空的萎靡样子。可这个高大却不伟岸的男人却是整个大明的权力顶点。比他的位置更高的只有虚无缥缈的“天”,和九州万方的“民”。 米梦裳不知道什么是“天”,也不知道多少人算“民”。她只知道,皇帝口含天宪,可一字定生死。 “要是能给陛下生个儿子就好了。”米梦裳很自然地萌生出母以子贵的念想。 但如果她知道两位皇子的母妃的下场,她可能就不这么想了。明代的皇帝通常重宠妃不重皇子。如果得不到皇帝的宠幸,你就算是太子的母妃也不一定有好下场。(朱由校的母亲被李选侍虐待至死,朱由检的母亲被朱常洛赐死。) 所以后来清朝的皇帝们吸取了明代的教训,以类似于年功序列制的宫闱制度(除了正嫡以外,其他妃嫔通常是干得越久,位份越高),取代了明朝那种一朝专宠全家起飞的畸形体制(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体制)。 这大大地降低了宫斗的烈度,保证了皇子们的身心健康,也就保证了未来皇帝的身心健康。 朱由校为什么那么依赖奶妈客印月?就是因为娘早死、爹不爱。这样的孩子能当好个皇帝才有鬼了,怎么可能人人都是朱祐樘嘛。 “唔。”米梦裳跪坐了一个多时辰后,躺在床上睡大觉的朱常洛终于醒了。 他做了个好梦,先是梦见大明国泰民安,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房住。然后他梦见了另一个世界的父母,他们给他烧了一桌菜,说,欢迎回家。 她注意到皇帝的眼角有泪,所以不仅没有出声,反而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沉浸在缅怀的悲伤中也不失为一种幸福。只是这种幸福,无法和别人分享,也通常不愿和别人分享。 片刻之后,朱常洛收拾好情绪。他今天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你怎么在这儿?谁叫你来的。”朱常洛坐起来后,一眼就看了蜷跪在床边的米梦裳。 “妾妾.”她突然很委屈。跪了这么久,腿都开始麻了。他一句温言没有,反而是冷冰冰的责问。但她不是李选侍,不敢跟皇帝发脾气。 “妾是自己来的。”她撒了个谎,她不想让王太监厌恶自己. 她的道行还是太浅了,没有高级太监的默许,就算你是皇后也不可能接近熟睡中的皇帝。这个高级太监不可能是崔文升,他不敢。 “好吧。”朱常洛点点头,没有戳破她。“下次来,你可以坐着。” 朱常洛只是有点儿起床气而已。他当然知道这个女孩是来讨好他的,太阳都高悬九天了,不难猜到她在这儿干等了多久,也算是另类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 “嗯?谢陛下。”她盈盈一笑。 米梦裳很聪明,她立刻就得出两个结论——第一,皇帝有起床气,在他彻底舒完这口气前离他远点儿;第二,皇帝不讨厌她。 “你能站起来吗?” “回陛下,妾能站起来。”她学过跳舞,这算是基本功。 “那就过来给朕穿衣服。” (本章完) 第12章 巡辽御史与尚方剑柄 第12章 巡辽御史与尚方剑柄 朱常洛在米梦裳的服侍下穿好衣服。现在还不到九月,可即使午阳高悬,却仍然感觉不到暖意。 朱常洛理了理自己的领子,突然问道:“米才人,你识字吗?” “回陛下,妾识字,也会写字。”这是教坊司给官妓们提供的职业教育。想要让王公贵族们满意,光是琴棋书画还不够,吟诗作对也得会,最好还会跳舞。 朱常洛点点头:“很好。那你学过算术吗?” “没有。”米梦裳只能遗憾地摇头。 “朕教你,学成后朕要你做一件事情。”朱常洛嘴角微微上扬,但眼神里却满是寒意。 “做什么?”她下意识地问,但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 “做家务。”朱常洛并不在意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但在米梦裳掌握基础的四则运算和单位换算之前,朱常洛并不打算告诉她任务的内容,这是在害她。 如果她不晓事,走漏了消息。事情就会毫无必要地麻烦起来。到时候为了杀鸡儆猴,他将不得不赐死米梦裳。 “朕劝你别猜,猜了也别到处讲。最好让这个事情成为咱俩的秘密。”朱常洛说道。 “妾晓得。”米梦裳很高兴,男女之间有共同的秘密不是坏事。 除非秘密永远不能示人。 朱常洛点点头:“好了,朕有政务要办,晚膳后你再来,去叫王安。” 其实王安比崔文升忙得多,因为王安还兼着东厂。但崔文升最近得去“旁听”郑养性的案子,案子具结后还要忙抄家,所以只能让王安加加班了。 不一会儿,王安小跑着过来了。 “陛下。”王安磕头行礼。 “去传杨涟进宫。”朱常洛吩咐道。 “爷,您不歇会儿吗?”王安有些抗拒。就是这个怨种的奏疏把主子气得昏过去的。 “歇够了。辽东不宁,朕彻夜忧心呐。去传吧。” “哎~~!奴婢遵命。” “臣杨涟拜见吾皇万岁。”杨涟现在没有职务。 “过来坐着说话。”朱常洛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谢圣上赐座。” 皇帝赐座说明臣子很受重视,但臣子不会把自己的整个屁股放到椅子上去。他们只会笔直地坐在椅子边缘,这比跪着还难受,坐久了跟受刑差不多。不过这种痛苦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得到的就是了。 “萨尔浒结案疏,你有功,朕很满意。” 郑氏移宫案、劾崔文升刘一燝疏、萨尔浒结案疏,郑贵妃、崔文升、东林党、齐楚浙,每一方都只能从自己的视角看到一个侧面。最接近真相的反而是看似离朝廷最远的杨涟。 “奉命行事,此臣本职,不敢言功。”杨涟很顺滑地从椅子上下来,跪地道。“坐着说话,别跪了。”朱常洛哭笑不得。 “谢圣上。”除了内阁那几根老油条以外,其他官员面圣时恨不得趴在地上说话。这样还能省掉跪、站、坐的往复运动。 “有功就要赏,不是人人都愿意奉这个命的。朕听说你家里并不是很富裕,所以赏你点儿实际的东西,银一百两。这是钱,用来改善生活,别供着。”朱常洛笑道。“坐着!” “谢圣上!”坐着谢赏,这让杨涟如坐针毡。 “朝内党争不断,各方倾轧。东林党、浙党、齐党、楚党、宣党.朝内有哪些党派,党派里有哪些骨干,朕清楚得很。” “但这是很正常的,南方人和北方人凑在一起,连对方说什么话都听不懂,怎么可能不抱团。” “加之皇考三十余年不视朝,光是围绕朕屁股下面这个位置就闹了二十多年。东林党是万历朝的太子党,但朕要过河拆桥,不赏从龙之功,你明白吗?” “臣明白。”经过这些日子,杨涟算是彻底看清了党争的实质。 党争会将人的思想扭曲到只见党派而不见朝廷,只图小利而罔顾天下。 各党的骨干哪个不是有真才实学的?但争起来就跟疯狗一样,捕风捉影、肆意攀咬。无心朝事,只知党争。十多天下来,这帮人几乎什么正事儿也没干,天天琢磨着写弹章骂人。 但朱常洛能让他们都滚吗?不能,他们要是都滚了朝廷就瘫痪了。 皇帝能一言决生死,但不能一言安天下。 想要天下长治久安,一个廉洁高效的官僚系统是必不可少的。 杀人、罢官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平地惊雷,而是缓慢的体制与思想的转变。 这里要把朱由检拉出来点名批评,平均每年换一个首辅(这还只是首辅)。民无恒产,官无恒职,哪来恒心? 所以朱常洛否了周嘉谟的“补官疏”,但没有罢黜任何一个党派的官员。先维持平衡,稳住现状。攀咬熊廷弼的姚宗文是投机分子,非要说他是哪一党的,算是阉党。 “朕要施行改革,但改革非一日之功,必然导致全国动荡。内乱外不能乱,在阵痛结束之前,辽东一定不能出岔子。”朱常洛眼神坚定。 “愿为圣主分忧。”杨涟觉得眼眶一红,觉得自己不能再坐着了。 但朱常洛按着他的肩膀,凝视道:“杨涟,朕授你右佥都御史,巡按辽东,赐尚方剑柄。”从正七品给事中到正四品右侍郎,杨涟一日之内升了六级。 杨涟很震惊,但更让他疑惑的是尚方剑柄。这是个什么东西? 杨涟的疑惑没有持续太久。王安端着托盘走过来,上面放着一个木雕的剑柄和一卷圣旨。剑柄是孤零零的,没有剑身也没有剑鞘。 “你不是去给熊廷弼添乱的,而是去帮忙的。辽事上他有全权。你去辽东是为了揪出那些蛀蚀兵甲、侵吞军饷、痛饮兵血的蛀虫。尚方剑柄意味着你可以先抓后奏,如果要斩,你得去熊廷弼那里请尚方宝剑。我大明再也经不起一个萨尔浒了。”朱常洛这次把话说得很明白。 杨涟是海瑞式的忠纯之臣,跟他打机锋毫无意义。 “臣领旨。”杨涟双手捧起剑柄,发现后面镌刻着一个小小的私章——常洛。 “这里还有一道圣旨,你到沈阳之后,读给熊廷弼听。”朱常洛继续说。“辽东一定不能乱。只要你们尽心用事,就不必担心有人在朝里聒噪。你们不需要后台,朕就是你们的后台。”朱常洛拿起圣旨递给杨涟。 “臣领旨。”杨涟的肩膀终于不被压着了,他顺势跪倒在地,拜道:“臣愿为陛下、为朝廷效死。” “不要动不动就死啊死的。朕要你活着为九州万方效力。”朱常洛摇头微笑道。 (本章完) 第13章 数学与天才 第13章 数学与天才 皇极殿右厢房,申时二刻(下午3:30) 帝师孙承宗下课了。 之所以说孙承宗是帝师,是因为孙承宗同样是朱常洛的老师。只不过朱常洛上孙老师课的时候,岁数已经很大了。 万历四十二年,孙承宗调任詹事府谕德,任太子讲师。这一年朱常洛三十三岁。 从朱常洛把朱由校接走那天起,他就一直和两个皇子一起上孙老师的课。虽然他只上半个时辰就会走,但他每天都来,风雨无阻。 朱常洛从不检查两个孩子的功课,因为这是孙老师和侍读太监的工作,他只需要接收汇总上来的消息就好。如果朱常洛因为课业的问题找上某位皇子,那就不是批评两句能完事儿的了。 皇五子朱由检体验过一回。但皇帝对皇子的处罚倒也不是廷杖之类的变态东西,如果真上廷杖,那就不是体罚而是家暴了。 他命令朱由检将落下的功课抄十遍,抄完才准睡觉。而在朱由检抄书的时候,朱常洛也把朱由检的功课抄了二十遍。这样一来,朱由检睡了他还没睡。 “子不教,父之过”。有过就要受罚。 第二天,朱由检被揍了一顿,不过揍他的不是父皇而是皇兄。 “吾师。”朱常洛掏出几张纸递给孙承宗。 “皇上,这些符号是什么?”孙承宗是万历三十二年的榜眼,但他看不懂纸上的东西。 “阿拉伯数字。”朱常洛回答道。 所谓的阿拉伯数字实际上是印度发明的。传到阿拉伯之后得到了阿拉伯人的改良。 最早的印度数字在公元8世纪就随着“佛学东渐”传入中国,但并未被接纳。公元十三到十四世纪之间,改良后的阿拉伯数字由伊斯兰教徒带入中国,同样未被采纳。 明末清初,以徐光启(天主教徒)为代表的明朝学者,开始大量翻译西方的数学著作,但是书中的阿拉伯数字仍被视作外文而翻译为汉字数字。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科学不等于技术,技术不等于实力。科学要变成技术再变成实力是需要很长时间的。而人们在选择知识时,往往不以科学为准,而以实力为要。 跟我大唐比起来,没有统一的天竺算什么东西? 跟我大元、大明比起来,阿拉伯、欧罗巴这些海外夷狄又在地图上的哪个角落? 中国很早就发明出了算筹、算盘这些在当时非常先进的计算工具,所以中国的工艺水平长期领先于世界。但领先的不会永远领先,落后的也不一定真正落后。正是这些先进的工具,限制了中国数学的进一步发展。 直到十九世纪末,用数学“武装”的大炮(弹道、火药配比的精准计算)轰开帝制中国的大门,人们才开始正式使用这个早在一千年前就进入这片土地的科学方法。 “这是朕在文渊阁里找到的。”朱常洛扯了个谎。他没去文渊阁。 “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孙承宗疑惑道。 “朕想要推广这套数字,以及这个名为‘四则运算’的算术。”朱常洛回答道。 “圣上可以下一道圣旨。但恕臣直言,这不会有用。”孙承宗直言道。 “为什么?”朱常洛不解。“因为没地方用,用得上算术的地方都有算盘和算筹,人们不会因为一道圣旨就弃用它们,除非圣上派遣锦衣卫用刀子强迫天下人使用。但这绝不是善政,会出大乱子的。先帝朝的矿税监之祸还历历在目啊。” 因为帝师的身份,孙承宗从来不在谏言的时候藏着掖着,有什么他就说什么。他也不像杨涟那样说两句就要跪一下。“而且臣不明白这种阿拉白算术有什么地方比得上我大明的算术。” “用这个算得快,还能直观地保留计算过程,方便纠错及核验。还可以把能工巧匠灵感迸发时得到的技术创新保留下来,流传后世。”朱常洛回答道。 “那便烦请陛下为臣演示一番。”孙承宗不信。 朱常洛冲朱由校招招手,说道:“哥儿,过来。” 朱由校本来想着回去后继续他的木工活计,但看见父皇来了,就站在旁边等着。看皇兄等着,跟班似的朱由检也等着。 “儿臣朱由校、朱由检拜见父皇。”两位皇子走到近前跪地行礼。 “起来吧。”朱常洛点点头。“你随便写几组上万的数字,然后用线把它们连起来。在线上写加或减。” “遵命。”朱由校拿起纸笔。在纸上写下一万九千八百四十三,十六万八千四百五十二. “吾师。咱们比比谁算得快吧。”朱常洛刚说完,王安便走过来把准备好的算盘递给孙承宗。 “哈哈,陛下是有备而来啊。”孙承宗爽朗一笑,接过算盘。 19843+168452=188295,.89542-42321=47131,.十组万位以上的加减法结束。 “陛下,您输了。”孙承宗不愧是万历三十二年的全国第二,就连很少使用的珠算也不输深耕此道的工匠。 “吾师,你还记得47131这个结果是怎么来的吗?”朱常洛用手按在朱由校的题纸上。 “八万九千五百四十二,减四万两千三百二十一。”孙承宗幼时被称为孙神童,而且在朱常洛说能保留运算过程的时候留了一个心眼,将十组数字全部记了下来。 卧槽!这么厉害的吗? “好吧,不愧是帝师。”朱常洛叹了一口气,感慨道:“但普天之下如吾师般天才的又有几人呢?” 孙承宗眼睛里小小的得意之色顿敛。他拿起皇帝的手书,仔细端详起来。将阿拉伯数字与中文数字在脑海里做了个简要的对比。 两套数字逐渐对应起来。 一就是1,二就是2他的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眉头也皱了起来,但在最后一刻孙承宗还是展颜笑道:“吾皇远虑之深,臣远不及。如能将此法推及天下,那我大明之工商将得到长足发展。对刷新吏治、惩治贪腐也大有裨益。” “不过还是像臣之前说的那样,此法难于颁行,天下之人不会骤然弃旧用新。想要改变人们已经形成的习惯是很难的。”孙承宗说道。 “朕不改变他们,人们有资格继续用旧有的方法思考、谋生。所以朕会从大明的未来入手,慢慢地改变这个帝国。大明朝有的是孩子,有的是青年。”朱常洛对孙承宗行弟子礼。“吾师,朕家里的孩子就拜托你了。” 孙承宗动容,亦对朱常洛行弟子礼:“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今天,陛下是臣的老师。” 朱由校从头到尾都在旁边站着,这一幕对他年轻内心造成的冲击,不亚于乾清门听政时父皇的“亡国论”。于是他深深一拜,既向父亲也向老师。 (本章完) 第14章 内阁扩大会议(上) 第14章 内阁扩大会议(上) 从八月二十二日乾清门朝会结束那天起,吏部尚书周嘉谟就陷入了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 能站在朝堂上的都是人精,没有人猜不到杨涟那封“萨尔浒结案疏”就是冲着东林党的“荐官疏”来的。很明显,圣上反悔了,他不想让曾经的太子党一家独大。 可事情微妙的地方在于“萨尔浒结案疏”不是弹章。杨涟没有弹劾任何人,也没人因为此事被罢官或是下狱。就连李如柏也并未因这次“生前平反”而被重新起复。东林党没有被清洗,齐楚浙也没有获利。 皇上到底想干什么?所有人都在猜,所有人都猜不出。 但周嘉谟很烦躁,因为“荐官疏”是他递上去的。东林党核心圈子以外的各路人马都在有意无意地和他保持距离,就好像他马上要滚蛋了,怕被牵连到一样。东林党内比他更焦虑的,可能就只有曾与秉笔太监崔文升有所勾连的刘一燝了。 “皇上驾到。”朱常洛在一众太监的拱卫下御临紫禁城左文华殿以南、会极门以东的内阁值房。 今天的内阁会议算是扩大会议,因为除了内阁成员在场外,还有吏、户、礼、兵、刑五部主官,都察院左都御史及大理寺卿在场。乍一看还以为工部被排挤了。 不过内阁会议增加其他衙门的主官,只意味着今讨论的事情和他们有关,需要他们发表意见或是提出建议。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联袂参加内阁会议显然和前不久的“郑养性案”有关。兵部这时候来肯定和辽东有关。 但户部、礼部和吏部又是来干什么的呢? 李汝华和孙如游也被叫来了?周嘉谟瞟了户部尚书和礼部右侍郎几眼。 因为神宗怠政,此时的礼部没有尚书和左侍郎,所以由右侍郎孙如游主管部务。 众臣礼毕后,内阁首辅方从哲开始主持会议。他轻咳了两声,对都察院左都御史张问达说道:“张都御史,先说说郑养性的事情吧。”郑养性已经没有职务可以称了。 “经都察院审结,给事中吴亮嗣对郑养性的弹劾全部属实,郑养性有罪。”说完这句之后,就没有张问达的事情了,但他还得坐着。 唉,今天又要加班了。张问达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黄克瓒接话,直接省略罪名说结论:“刑部认为应该判处郑养性绞刑并抄家。” 大理寺卿接着说:“大理寺认为量刑过重,应改为杖一百加流放。并抄家。” 大理寺卿说完后,所有人都看向身着大红色蟒袍的崔文升,他的意见至关重要。不过崔文升没有意见,他只是朱常洛的传声筒:“司礼监认为,大明以孝治天下,应考虑郑贵妃与郑养性的关系,不能因此案影响到先帝后妃的清养。故建议,改杖后流放为发回原籍,并抄家。”这就是法外开恩了。 “如崔文升所请。”最终决定权在皇帝手上。 郑养性案就此盖棺论定。 “抄家事宜交由东厂负责、司礼监协办。”朱常洛说道。 “东缉事厂领旨。”王安接令。 “司礼监领旨。”崔文升接令。 果然。除方从哲和黄克瓒以外,众臣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抄家一般都是肥了皇帝的內帑。 “抄家所得,先支付在京六品及以下官员欠俸”朱常洛似乎没有注意到官员们的小情绪,自顾自地说着。 低级京官通常没有油水克捞,大多穷得叮当响,要是多欠几个月的俸,甚至还得去找钱庄借钱过日子。发俸是户部的活儿。“户部衙门领旨。”李汝华恍然,随即应道。 “余者充辽饷,先补欠饷,若仍有余者,留兵部账。”朱常洛接着命令道。 抄家还没开始,皇上就知道能抄出多少钱了吗?众官员心下一凛,吸了一口冷气,不约而同地用眼角的余光瞟向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王安。不过东厂提督此时仍旧一副笑嘻嘻的表情。 “兵部衙门领旨。”兵部尚书崔景荣应道。 既然户部、兵部是来分领抄家款的。那礼部和我吏部又是来干什么的?周嘉谟开始思考.恩科? 要说有什么事情是礼部和吏部同时负责的,那就只有科举了。 果然,朱常洛紧接着说道:“朕想在泰昌元年开春闱,卿等以为如何?” 周嘉谟站起来发表意见:“陛下,臣以为,开恩科固然是擢拔人才的上佳之举,然天下之缺官甚多。等走完科考、选官、任官的流程,再到官员到地赴任,至少会拖到明年六月,这实在不是上善的应急之举。”就算有党争的因素掺杂在内,周嘉谟的话还是四平八稳、相当妥帖的。 “那你的意思呢?”朱常洛看向周嘉谟,问道。 不过还没等周嘉谟回话,首辅方从哲便突然插话道:“臣以为周尚书所言极是,故应颁行上谕,令各地衙门在职最高官员暂代主官,署理本部事务,等恩科结束再行任官。” 老狐狸!周嘉谟在心里骂了一句。你们浙党是截胡截上瘾了吗!? 他想的是,让“荐官疏”上的人暂领官缺,而不是低级官员递补暂代。只要领了缺,总能留一部分在任上。圣上又不可能每个州县都关注到。 “不愧是方阁老,这确实是老成谋国之策。”朱常洛笑赞道。 但方从哲有点“阁老ptsd”了。那天朝会过后,但凡有人叫他阁老,他的心脏就一紧,总感觉是在讽刺他狂妄自大。 “不敢当,不敢当。”方从哲拱手讪笑道。 “诸卿还有别的意见吗?”朱常洛环顾众官。 户部尚书李汝华想了想,回答道:“先帝多年怠政,各级衙门早就在实行低级官员递补暂代的做法了,对本部衙门的事务得心应手,骤然在各州县同时启用新官,或许会引起天下的动荡。故,臣以为,现应校考各官多年来的政绩,优者擢拔,劣者贬斥。恩科所进之士不应当骤擢至主官。” “那卿以为当由哪司哪部校考官员啊?”把代理官员扶正?这个意见有道理,但问题在于,各署官员分布在全国各地,不像科举那样会集中到京师由中央同一拣选。 说直白点,皇帝可以亲自校考考生,但不可能下到每一个县去评估代官的政绩。但现在,朱常洛并不信任负责官员校考的吏部。他们选人时肯定会夹带私货。 李汝华被问住了,他没有想那么多。但他知道,皇上想要的答案绝不是吏部。 “诸卿以为这样如何?先按周尚书和方阁老的意思,把‘代理主官’的名分给到实操公务的官员头上,让各州县衙门先恢复活力。”朱常洛很巧妙地把周嘉谟和方从哲绑到一起。 然后再在李汝华建议的基础上,补充道:“春闱之后,将选得的人才下到地方,以平级身份与代官共同署理部务。之后再拣选考核官员,到地方二者择优。” “陛下,万万不可!”刑部尚书黄克瓒振声道。 (本章完) 第15章 内阁扩大会议(下) 第15章 内阁扩大会议(下) 朱常洛没想到黄克瓒会跳出来反对,但既是议事,就应该充分听取各方意见。“黄卿,这是为何?” “圣上所言,无非竞争择优。然而争赢的一方不一定就是优秀的人才,反而斗争本身会导致地方衙门无心政事。”黄克瓒已经在不是影射了,他就差指着在场各党骨干的鼻子骂了。 这番话已经在黄克瓒心里郁积很久,但他不敢说。万历时,沉溺酒色的皇帝不会听臣下的直谏,他直斥党争非但不会有用,反而会引火烧身。因为朱翊钧就是想让外廷争,最好争个你死我活,然后他再以仲裁者的身份站出来,维持他认为的平衡,同时也让臣子闭嘴。 可新君不一样,新君二桃“杀”三士,用郑氏移宫案和萨尔浒案,将东林党、齐楚浙以及司礼监全部搅到一起。可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崔文升从郑氏的狗变成了新君的狗,把就差最后一道程序的“荐官疏”打了回去,而且没有任何人遭到罢黜。 这场斗争的所有参与方都有问题,所以他们不敢理直气壮地弹劾其他人。唯一能够也敢于揪着这些问题大肆攻击的杨涟事后什么话也没说,最后居然被调离京师去辽东当御史了。 新君也是在做仲裁者,不过他想仲裁的不是哪个党派,而是整个帝国。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 “继续说。”除了司礼监的两位大太监和户部尚书李汝华,在场所有官员的脸色都很难看,不过朱常洛却乐见其成。如果他说的话是错的,下面的臣子却噤若寒蝉、一言不发,那才是国家的灾难。 “圣上,如果臣是新科进士。十年寒窗,终得朝廷授官,但到任之后发现有人挡在臣前面,那臣肯定想方设法地给他惹麻烦,让他滚蛋。” “如果臣是代理官员。朝廷直接安排新任主官取代臣,自然没有任何问题,但新科进士若是与臣平级,只是有取代臣的可能性,那么臣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戴稳头上的乌纱。” “代理官员与新科进士之间的争斗绝对不会是良性的,因为二者的矛盾不可调和。无论最终的斗争结果怎样,一定会搞得衙门乌烟瘴气,最终受害的还是治下的百姓啊。”黄克瓒向朱常洛躬身行礼,“望圣上三思。” “黄爱卿所言甚是,是朕考虑失当。”朱常洛点头应是。“那先令各地官员递补主官,并在春闱前后校考,优者留任,中者退回原职,劣者罢官。校考完毕之后,即令新科进士到地补缺。卿等以为如何?” “皇上圣明!”周嘉谟原本还再争取一下,但他被韩爌拉住了。 朱常洛点点头,然后对礼部右侍郎孙如游说说道:“孙侍郎,明年的春闱,朕想在进士科外新加一科。” “加一科?”孙如游目瞪口呆。 科举制度起源于隋朝,它以“投牒自进”为主要特征,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中古门阀社会以门第出身而论(征辟制、察举制、九品中正制)的特权局面。 但隋朝仅仅只是科举的起源,此时科举制还在草创阶段,没有形成制度,各方面规定很不完善,但倒也基本确立了读书、应考、授官的基本框架。 唐朝继承并发展了科举制,并将科举分常科和制科。所谓常科,就是每隔一个定期举行的科考,比如到明代时,常科为三年一次。而由皇帝下诏临时举行的科举就是制科了。 唐时,科举一共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字、明算等科目。其中最常举行的是明经、进士两科。考试方法为帖经、墨义、口试、策问、诗赋等。 至宋,进士科地位提升,科举的科考内容就变了进士科和其他科(明法、明经、.)。 到元,科考制度几度废用,暂时衰落。 元亡明立后,科举恢复,但仅设进士一科。而且考试的内容非常固定,仅限于儒家经典,必须以四书五经的文句为题目,以程朱理学为参考。同时,只能用八股文答题。从明朝中叶成化年间开始,朝廷正式确定八股取士。 八股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等固定段落组成,不得自行发挥,不能旁征博引、譬喻联翩,也不可有其它任何越界之处。甚至即使在经典之内,还有犯上、犯下的禁忌。 八股取士自有其千般不好,但它的存在还是有现实意义的。答题格式和考试内容的限定,在很大程度上排除了考官的主观因素对考试结果的影响,让考试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更加公平、更加客观。 比如,要是允许自由发挥,那不同的考生必然在文风上有所不同。这样一来,考官就可以通过文风来判断,某张卷子是不是给他打过招呼的那个人的卷子。 “对,朕要你加一科。”朱常洛重复了一遍。 “陛下,这恐怕不妥吧。”孙如游本能地抗拒,但他的理由还是非常充分的:“骤然加科势必增改考试内容,有违祖制啊。”在孙如游看来,祖制就是稳定的象征。 终于还是撞上祖制这堵墙了。朱常洛在心里慨叹道:但这堵墙已经不再是保护而是桎梏了,必须被摧毁! “加科没有违背祖制,而是在祖制之上进行延伸。朕又没说取消进士科。”朱常洛一开始就准备循序渐进。“这样,礼部去拟一个章程,明年春闱仍以进士科为主科,主科一切不改。但增加数学科为副科,无论会试中与不中,皆可参考数学科。数学科不影响功名,不影响任官,这总行了吧?” “考而无用,那数学科有什么意义呢?”孙如游心想。 朱常洛本来想说,数学乃是万学之父,但在儒生心里,万学之父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孔孟之道。于是他改口道:“朕只是想在大明未来的父母官心里埋一颗种子。数学乃工造、天文、会计之本。如果官员不习数学,看不懂账册、文书,又怎么知道辖地有多少人口,有多少耕田,该征多少税赋呢?” “不知道这些基本的数字,到地赴任的官员还得求着知道这些数字但不懂孔孟之学的小吏,这岂非本末倒置,有辱斯文吗?”朱常洛换到儒家及地方官的角度继续说。 古代为了削减行政成本,实行“官、吏分流”的双轨制度。 官员入流有编制,吃皇粮有品级,纳入朝廷科层序列。吏不入流,一般是各衙门自己供养,做基础文书和繁杂的行政工作,不参与决策。 同时,明朝为了防止官员在地方结成自己的势力,严格实行“北人官南、南人官北”的籍贯回避制度,以及三年一届、最多三届的任期制度。而对于吏,朝廷却无此要求。 因此小吏一般情况都是由当地人担任,甚至有可能是家传。这就形成了流官、土吏这样畸形的地方治理形式。朝廷改土归流,最后却弄出了一个细碎但庞大的“世袭”吏员群体。 再加上,科举只考孔孟、程朱等道德之学。官员到任之前,除了满腔热忱以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 最终的结果,便是形成了高官受制于小吏,小吏拿捏高官的局面。当然,官员可以将吏员辞退,但吏员一旦把祖传的账册带走,堂堂的青天大老爷立刻就会被架空,到时候官员还得恭恭敬敬地给他们请回来。 但孙如游没有当过基层地方官。 “恕臣难以从命,八股取士乃太祖所定之法,孔孟学说乃君子立身之本。安能违改?” “你你说的有道理,就先这样吧。”朱常洛被气笑了,但他没有再劝,反而是和众臣讨论泰昌元年恩科的具体事由,就好像他真的被说服了一样。 (本章完) 第16章 徐光启 第16章 徐光启 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三十日,詹事府少詹事兼河南道御史徐光启,接到了一封令他进京面圣的圣旨。 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惨败后,徐光启多次上疏请求练兵,最终得到了万历皇帝的允准,由从六品詹事府左春坊左赞善,擢升为正四品少詹事兼河南道御史,并在通州督练新军。 但由于军饷、器械供应困难,徐光启的练兵计划一直都不顺利。不过想想也是,萨尔浒之后,辽东局势危如累卵,有钱也得先拿给熊廷弼用,哪里轮得到他手上。 通州离京师很近,消息传递得很快。因此徐光启还是知道朝廷最近发生的事情的,不过他并不觉得这些事能影响到他头上。 虽然徐光启被很多人看做东林党,但他自己其实却并不完全认可东林党,至少不认可东林党“众正盈朝”的策略。如果朝堂之上只有东林书院的声音,那皇上还是皇上吗? 所以一直一来徐光启都只是个外围人员。就算东林党被清算,也得到很后边才轮得到他。 比起乾清门发生的事情,徐光启更关心练兵。于是等事态平息下来之后,他又写了几封请款的奏疏。没曾想,给他回信的不是兵部也不是户部,而是内阁。 接到圣旨后,徐光启自然不敢耽搁。他星夜赶路,在八月三十日卯时二刻便抵达了北京。这时候,还在乾清门还在开朝会,皇上自然不会见他,所以他也就得空吃了一顿早饭。 徐光启用饭的地方叫六必居,据说是嘉靖朝初年就开始营业的百年老店。 “爷,这是您点的羊杂汤和猪肉大包。”跑堂的小二将木质的餐盘放到桌子上,然后将一个盛满了心、肚、肺、肝的汤碗和一笼包子放到徐光启面前。 “谢谢。”徐光启掏出十来个铜板放到餐盘上。 “您是进京述职的吧?”小二看徐光启穿着官服,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又操着一口夹着南方口音的北方话,立刻就明白过来了。 “算是吧。”徐光启不想和他多说什么,于是转移话题道:“大清早的,那边怎么这么吵?” “哦,那是郑左都的宅子。崔公公正带着东厂的人抄家呢,东厂来来去去抄了好几天,每天都有好多东西被运出去。此外还有不少女人,多半是要送去教坊司的。”小二一下就来了兴致。“听说郑左都美婢成群,有不少风流韵事传出呢。坊间都在传,他这次就是坏在女人手上” “小二,再给我续一壶。”一个靠在窗边的醉汉喊了一声,算是遥遥地给徐光启解了围。 唉!北京的自来熟也太多了。徐光启苦笑一声,将猪肉大包塞进嘴里。 吃过早饭,徐光启去通政使司报道。通政使司的值班官员看见他之后,要他切莫耽搁,直接去内阁值房候着,散朝后会有太监来领他进宫面圣。 这让徐光启既惊讶又忐忑。新君这么火急火燎地召见自己是想要干什么呢?该不会又是“南京教案”吧? 上午辰时四刻(上午十点),徐光启被太监领到皇极殿右厢房。这是他第一次进到皇极殿。 到后,徐光启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色蟒袍的高级太监正笑吟吟地站在厢房门口,好像是在等他。 徐光启没见过这个太监,但这并不意味他猜不不来。他走到太监身前,主动行了一个见面礼:“王秉笔。” 新君御前暂时没有掌印太监,只有几位秉笔太监。这几位秉笔太监中又以崔文升和王安最为炙手可热。崔文升在外边领着人抄家,站在这儿的就只能是王安了。 “徐少詹。”王安笑脸相迎。“圣上在里面听孙少詹讲课呢,咱家这就带您进去。”听课?快四十岁的天子早朝之后不理政听什么课? 徐光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不过总比先帝“每晚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酒醉之后,左右近侍一言稍违,即毙杖下”要好多了。 “那就劳烦王秉笔了。” 徐光启进去之后发现情况并不是自己想得那样。听孙承宗讲课的主要是两个年轻人,那个身宽体胖的中年人则拿着笔坐在后边,不知道在写个什么。 而且孙承宗讲授的内容并不是传统的儒家经典,而是西式算学!徐光启被吓到了。帝师居然在给皇子讲西式学问!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恐怕又是一个不亚于嘉靖朝“大礼议”的重大事件。 徐光启很清楚,在绝大多数官员看来,除了儒家正科以外,其他所有学问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奇技淫巧。 “陛下,徐少詹来了。”王安附在朱常洛的耳边轻声说道。 “来,徐少詹与朕同坐。”朱常洛拍了拍身旁的座位。 “臣不敢。”徐光启撩起前袍跪地行礼。 “朕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在那儿趴一上午,二是过来陪朕坐半个时辰。”朱常洛声音不大,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 于是徐光启只好如坐针毡地和皇帝,以及两位皇子做了半个时辰的同学。半个时辰里,他发现孙承宗讲的东西就是把自己做的翻译工作给倒了回去。又变回了西式的表达方式。 不过孙承宗的授课方式比他高明多了。孙老师深入浅出、风趣幽默,把抽象的数学概念用各种具体的事例演绎出来,其中还套杂并化用历史典故,甚至还穿插儒家经典。就连9岁的五皇子也听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 只有皇帝学生不太安分,没怎么抬头看老师,而是一直在写个什么东西。不过徐同学倒也不敢跟老师打小报告就是了。 半个时辰后,孙老师下课了,分别代表老、中、青、幼的四名学生站起来行礼,然后分成两两一组开始进行“课间活动”。 朱由校拉着弟弟,跟父皇以及没见的先生打过招呼之后走出右厢房,并乖巧地把门合上。他找到王安,问道:“王秉笔,那件事情你办好了吗?”朱由校满脸神秘。 王安心领神会:“大殿下放心,老奴已经安排妥当,保证万无一失。” “皇兄,你和王公公在说什么呀?”朱由检的脑子里没来由的蹦出一个词,然后天真地问道:“你和王公公不是在‘谋反’吧?” 他想说“密谋”,但嘴巴一瓢却说成了“谋反”。他这个岁数还不太能理解这些词的真正含义,就像他无法理解“亡国之君”四个字到底有多沉重一样。 “住嘴!你这是要害死我和王公公吗!”朱由校脸都吓白了,举起巴掌对着朱由检的屁股就是一下。 朱由检被皇兄的突然斥责搞得很委屈,但他刚要出声大哭,就被朱由校捂着嘴巴抱走了。“父皇在里面和孙先生议事,你别鬼哭狼嚎地打扰他们。” (本章完) 第17章 佛祖 老君与上帝 第17章 佛祖 老君与上帝 “徐光启,嘉靖四十一年生人。万历九年应金山卫院试,中秀才,在家乡教书。万历二十一年赴广东韶州任教,结识耶稣会意大利籍传教士郭居静。”朱常洛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徐光启的生平。“万历二十八年,赴应天,与耶稣会士利玛窦会面。三十一年,在南京由耶稣会士罗如望受洗,入教会,名保禄(paulus)。” 徐光启一瞬间脸色煞白、汗如雨下,赶忙跪倒在地,磕头道:“圣上!耶稣会不类白莲教,不是淫祀,没有谋反之意啊!”最坏的预料果然还是变成现实了。 万历四十四年,礼部侍郎署南京礼部尚书沈,三次参奏在华天主教传教士与白莲教有染,图谋不轨。徐光启上书辩护不果。 四十四年七月,王丰肃、谢务禄等外国传教士在南京被逮捕,后被押解至澳门。十二月,庞迪峨、熊三拔等外国传教士从北京被押解至澳门。在华天主教至此一蹶不振。 “朕如果要处置耶稣会,还需要召你进京面圣与你商议吗?”朱常洛把写着徐光启生平的纸放到他面前,命令道:“站起来!” 徐光启闻言,大松了一口气,起身应道:“请陛下恕臣唐突之罪。” “恕你无罪。”朱常洛点点头。 “谢陛下。”徐光启拱手再拜。 朱常洛望向孙承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孙承宗也回朱常洛一个同样无奈的微笑。谁叫多年不上朝、不理政的神宗偏偏在南京教案上来了“兴致”,亲自批复,下令取缔在华天主教。 不过朱常洛没有朱翊钧的被迫害妄想症,他也很清楚在华天主教与白莲教没有关系。更何况,真正能够威胁社稷宗庙的从来不是这些外在的东西。 白莲教能够一呼万应的根本原因,不是勾结洋教,而是大明的基层治理烂到了根子里。 “徐少詹,你对吾师方才所讲授的内容有什么看法吗?”朱常洛问。 “孙帝师自然是比我这个乡下的教书先生厉害多了。”有什么看法?讲得很好啊。不过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皇上不是在问“讲授”而是在问“内容”。 皇上让帝师给皇子讲西学,这绝不是无的放矢。皇上这是要引进西学? “你在万历三十四年与利玛窦合作翻译《几何原本》。《几何原本》翻译完毕之后又翻译了《测量法义》。三十五年,你回乡丁忧。将《测量法义》与《周髀算经》、《九章算术》相互参照,整理编撰出《测量异同》;作《勾股义》一书,探讨商高定理。”朱常洛每说一句,徐光启就畏惧一分。 厂卫已经把自己摸得这么清楚了吗? 孙承宗在一旁也暗暗心惊。陛下初登大宝便能将东厂、锦衣卫调教得如臂使指。对大明来说,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不过朱常洛不需要也没有让锦衣卫调查徐光启。他之所以了解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他的本科毕业论文写的就是“徐光启与西学东渐”。只是没想到深造之后居然成了清史研究员。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算是徐光启的粉丝。 “这些著作朕都看过,很不错。”朱常洛由衷地赞叹道。 徐光启闻言,鼻子突然有些酸楚。他十几年前就开始四处游说,希望朝廷能够重视采纳他的研究成果,重视新的学问。为此甚至不惜曲意结交东林党。 但除了极少数人赞同他外,绝大多数的官员都将西教、西学看做与白莲教类似的邪教、异说,最后还引得天主教被全面取缔。 新君召他来京,既然不是为了再次打击在华天主教,就一定是想要更加深入地了解西学,甚至可能全面引入西学。 徐光启决定抓住这次机会:“圣上!西教绝非异端,从无改天换地的大逆之心,臣愿以身家性命保之。”先给皇上吃一颗定心丸。 “嗯。”朱常洛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万历三十五年,臣回乡丁忧,在家乡以西学为基础。建造农庄别墅、开辟种植园,并在这些种植园里对舶来的农作物,进行引种耕作试验。”“臣以这些农种成果为经验,作出《甘薯疏》、《芜菁疏》、《吉贝疏》、《种法》和《代园种竹图说》等文。四十一年,臣在房山、涞水两县开渠种稻并先后撰写了《宜垦令》、《农书草稿》等册。最近正在准备将这些经年积累的农业资料结集成书,编成一本.《泰昌农政》。”这就是在拍马屁了。 如果他的农学著作能够流传千古,那么白捡了一个署名的皇帝也能捞一个立言的美名。就好像朱棣之于《永乐大典》一样。 《农政全书》改成《泰昌农政》?你这小老头还真会啊。朱常洛笑了。 有戏!徐光启看见朱常洛笑了,顿感此计有效,于是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继续向朱常洛展示西学的实用性。 “三十八年,臣丁忧结束,回到北京官复原职。因钦天监推算日食不准,臣与传教士合作研究天文仪器.”徐光启滔滔不绝,脸上逐渐浮现出狂热的神色。 朱常洛耐心地听着,不时提几个问题,发表意见。 渐渐地,徐光启开始体会到一种久违的感觉。那真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令人动容。 “徐卿,朕想要引入西学,给如同死水一般的大明带来新的活力”这时候,孙承宗已经离开了皇极殿右厢房。两位皇子的课还没上完,也不能因为上课打搅皇上与徐光启的谈话,所以他便领着两位皇子暂时把教室搬到了左厢房。 “臣愿为圣上分忧!”徐光启迫不及待地答道。 “咳!”朱常洛轻咳一声调整表情,摆出一副忧虑叹息的神色,说道:“徐卿,朕对大明现在的风气很是失望。朕在想,能否直接摒弃国制,全面引入西制为我朝之正纲。” 徐光启不假思索,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万万不可!西学固然有其优异可取之处,然西制远不及我大明。臣虽然以‘西’字代指整个欧罗巴,然而欧罗巴并非一个整体。” “臣与利玛窦、庞迪峨、曾德昭、汤若望等耶稣会士相熟,但他们皆来自不同之国,利玛窦是意大利人、庞迪峨是西班牙人、曾德昭是葡萄牙人、汤若望是罗马人。自罗马分裂之后,欧罗巴便再没有一个天下共主。欧罗巴各国仿若中华之上古战国,互相攻伐、未有休止、民不聊生。”徐光启顿了一下。 “罗氏曾在《三国志通俗演义》中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欧罗巴虽有‘上帝’但无有‘天’,无有‘天’即无有‘天下’,无有‘天下’,即无有‘天下人’。人无共主,只同宗上帝,故欧罗巴分久不合也。” “无有天下,即无有天子?”朱常洛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朱常洛的呢喃把徐光启吓得冷汗直流,他立刻反应过来,皇帝方才其实是在试探他,于是他赶紧补充道:“西学乃万用的格致之法(格物致知。在清末,物理、化学等学科被统名为“格致”),与西制并无干系。比如这些数字,并非起于西方,西方也只是引用而已。” “那就别称西学了,而改称新学吧。”朱常洛问道:“你的那些西方朋友愿意接受吗?” “圣上!臣说过,西方只有上帝无有天子。他们愿意为了传播上帝的福音永久地抛弃自己的国籍。如果圣上忧心于此,可以效仿三武一宗。”徐光启回答道。 “三武一宗灭佛?徐卿,你方才恳请朕不要对耶稣会动刀,现在又建议朕效法三武一宗。你究竟怎么看待自己与西学、与上帝的关系?”朱常洛用审视的眼神看向徐光启,问道。 “耶稣会今日无有改天换地之心,不意味永远没有改天换地之心。”徐光启诚恳地回答道。“臣到死是天下人!只不过想要引入新学让天下泰昌而已。” “很好,朕授你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以朝廷的名义向你的那些西方朋友发函,让他们进京。只要他们永为大明臣子,永为天下人,那在佛祖和老君旁边多一个上帝也并无不可。”朱常洛点头道。 “臣遵旨。” 泰:安定平和;昌:繁荣昌盛。 (本章完) 第18章 东林党总结会议(上) 第18章 东林党总结会议(上) 北京南薰坊刘府 “这个徐光启是哪里冒出来的?”东林党领袖,太常少卿赵南星罕见地发火了。 “侪鹤(赵南星的号),徐光启是我们东林党人啊。”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韩爌不知道赵南星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火气。 “他当然是东林党人。但问题是没人举荐他,他也不在我们计划的任命名单里。”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刘一燝揉了揉太阳穴,“大家也知道,东林党的下一个礼部尚书本该是孙侍郎。”刘一燝不满地看了孙如游一眼。 韩爌和刘一燝头上都加有礼部尚书的虚衔。 胡惟庸案后,明太祖朱元璋罢中书省,废除丞相制,希望能由皇帝肩挑最高权力机构与最高行政机构,也就是既拿决策权又拿行政权。 朱元璋是铁打的金刚人能够且愿意从早干到晚,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后代也是这样。 明成祖朱棣虽有不亚于乃父的雄才伟略,但一次又一次的御驾亲征,让他无法真正意义上地总揽政事,于是一个帮助皇帝“协理政务”的内阁便应运而生了。 成祖时,内阁大学士名义上只是咨政人员,算是内朝官,品级不过正五品,但中国历来有内朝官外朝化的倾向。 明宣宗朱瞻基时,在三杨内阁的辅助下,一套完整的政务流程被确立下来:通政使司汇总全国奏章,内阁负责草拟处理意见(票拟),再由司礼监把意见呈报给皇帝批准(批红),做出决定之后再交付有司执行。 因此,为了让区区五品的内阁大学士能够更多地为皇帝分忧,从成祖到宣宗,大学士兼领某个高级别的虚衔便成为了明代的传统。比如内阁大学士兼领太子太保(三公或三孤)或是兼某部尚书。 东林党原本是准备将礼部右侍郎孙如游扶正的。这样一来,东林党就算是彻底将礼部拿稳了。然后礼部、吏部合作,在科举中“举贤任能”,就算皇帝否掉了周嘉谟的“荐官疏”,东林党仍旧可以把持全国州县。 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徐光启把礼部尚书这个位置坐了,这就让东林党非常不安。 虽说徐光启也是东林党,但不可控性实在太大。比如,今天刘府举行集会,东林党给新任的礼部尚书徐光启发了邀请函,但徐光启却以交接通州兵务为由婉拒了东林党的邀约。 “孙景文!(孙如游的字)皇上明显是有意要让你坐这个位置的,你为什么非要拒绝皇上的提议呢。你当时答应下来,然后我们再运作运作,你不就上去了吗?”吏部尚书周嘉谟忍不住质问道。 “荐官疏”彻底死了,明年的恩科又冒出徐光启这个不确定性,周嘉谟真的是火到了极点。 “科举之道怎么能让奇技淫巧污染呢?以孔、孟、程、朱取士才是正纲!”孙如游毫不示弱,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儒教卫道士。“皇上不是说了数学科不影响取士吗,你怎么就这么轴呢?”虽然大理寺卿邹元标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但他总还是听完了整场内阁会议。 “哼!明年不影响,不代表永远不影响,皇上这是想要潜移默化地将海外妖术塞进科举之中!只要开了这个口子,就堵不住了。”孙如游反讽道:“邹南皋(邹元标的号),你当年攻击张江陵夺情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你可比现在的我轴多了吧?” “张居正功在社稷,过在身家,一码归一码!好吧,我邹元标直说了!我和你不一样,我曾经被发配到贵州,见过我朝州县衙门“大吏小官”的畸形样子,认为圣上说得有理。”邹元标被这么一激,也不藏着掖着了。 “好啦!景文、南皋,都少说两句,你们再这么下去,还不等方从哲和浙党的攻击,我们自己就垮了。”赵南星站出来劝和。 这个时候,东林党有两个核心或者说精神领袖,一个就是他赵南星,另一个便是邹元标。他们的共同特点是职位不高,但影响力很大。如果邹元标真的公开批评孙如游,那东林党离分裂也就不远了。 “好吧,侪鹤,我赔罪。”邹元标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现在我们有事说事,究竟是谁把名不见经传的徐光启推出来的?从正四品跳到正二品,最近比他还升得快的就只有杨涟了吧?” “杨涟那个兵部右侍郎可是虚衔,他真正的活是辽东道御史。徐光启这个礼部尚书可是正儿八经的京师堂官,要坐堂的,杨涟能比吗?”周嘉谟轻叹一声,摇头道:“我们东林党最近升上去的怎么都是些不听话的反骨仔啊。” “皇上可能是变了,变得有自己的想法了。”刘一燝放下茶盏,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不见得,你们忘了一个人。”韩爌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 “谁啊?你该不是说徐光启本人吧?他最近递到京里来的可只有请款的疏奏。写得规规矩矩的,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孙如游不解。 韩爌想了想,摇头答道:“你们仔细想想,郑氏的事情上谁获利、谁倒霉了?” “我觉得我就是最倒霉的。”周嘉谟很忧伤,又叹了一口气:“但要说得利,首先肯定是崔文升,他勾结.” 周嘉谟瞟到刘一燝尴尬的神色,生生地把话给吞了下去。“崔文升原来是郑氏的内侍太监,移宫案之后不仅没有滚蛋,反而升了。王安升司礼监掌印,这很正常。但王安按惯例把东厂提督的位置腾出来之后(司礼监掌印不兼提督东厂),坐上去的人居然是崔文升。那可是东厂啊,他不是获利最大的还能是谁?” “但崔文升只是奴婢,奴婢怎么可能影响主子,皇上又不是稚童,崔文升也不是冯保。他无非特别会摇尾巴而已。”刘一燝一想起崔文升就来气,这狗奴婢居然把一份东西两份卖。搞得他和东林党有口难辨。 如果不是圣上看上了崔文升这条狗,加之东林党圣眷仍在,那他刘一燝这次就要倒大霉了。 (本章完) 第19章 东林党总结会议(下) 第19章 东林党总结会议(下) “当然不会是崔文升。这人没什么本事,不过善于捡骨头、摇尾巴而已,还贪婪得很。户部那边今天还到内阁抱怨呢。偌大一个郑府,抄出来的钱连在京六品以下官员的五十四万两的欠俸都补不齐。”韩爌叹气道。“崔文升说抄家难度大,让户部耐心等。等什么?等银子到他兜里去吗?” “而且这官司咱还没处打。崔文升要是一口咬死没贪,内阁难不成让都察院去东厂查账?”赵南星接话道。 “不过按惯例来说,抄家抄出来的钱通常会进入皇上的內帑。皇上拿这笔钱发欠俸,相当于从內帑里拿钱出来补贴户部。这次只是省了这道程序,让户部直接从东厂支账而已。”刘一燝冷哼一声,说道:“也就是说,崔文升的行为相当于把手伸到皇上的兜里去了。咱们可以在这方面做文章,让司礼监去查东厂。得多加几把火,能把崔文升烧死才比较好。” “不愧是刘阁老。”邹元标看向刘一燝,眼神有些复杂。 赵南星点头附和道:“有道理,我们可以联系王安。他肯定不介意踩崔文升一脚。这种人提督东厂,无论是对朝局还是对东林都没有好处。” 于是,崔文升再一次上了东林党的攻击名单。 “我觉得影响皇上的也不会是杨涟。虽然‘萨尔浒结案疏’之后他连升八级,但在皇上荣登大宝之前,杨涟并未与皇上有过接触。升职之后的差事也只是巡按辽东,并未留在京师的机要部门。”虽然杨涟在乾清门让周嘉谟狠狠地丢了一把脸,但他从未因此记恨杨涟。 “那还会是谁?”孙如游问道。 “诸君,你们过于把注意力集中到事情本身上了。”韩爌不再卖关子。“还有两个人你们忘了。” “还有两个人?”被这么一提醒,孙如游立刻反应过来,恍然道:“你是说熊廷弼和孙承宗?” 韩爌点头肯定,然后开始阐述自己的猜想:“对。诸君是否有想过,在我们和三党绕着郑氏移宫的事情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皇上一言不发。但却偏偏给离朝廷十万八千里远的熊廷弼和孙承宗升了职” 赵南星十分讨厌熊廷弼那个逮人就骂的臭脾气,加之他心情本就不好。所以刚听到熊廷弼这三个字,火气立刻就窜上来了:“圣旨上说‘辽东经略熊廷弼守边有功’。他熊廷弼有什么功绩?到辽东一年寸功未立!无非修修补补地勉强维持了被杨镐搅烂的局势而已。” “他和杨镐一个楚党、一个浙党,就该让他们从辽东滚开!让颇晓兵事的袁应泰接替熊廷弼,好好打几场仗,像他这么龟缩着,辽东失地什么时候能够收复?”赵南星很看好同为东林党的袁应泰。 韩爌知道赵南星被熊廷弼公开辱骂过,有火气很正常,但再这么骂下去就跑题了,于是他赶紧把话头拉回来:“熊廷弼从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升为兵部左侍郎兼左佥都御史。但他和杨涟一样,与皇上素无关系还远在辽东,不可能对皇上产生什么影响。 “所以在排除了崔文升、杨涟以后,唯一一个在这段时间段获利的,就只剩下孙承宗了。” “虽然孙承宗只是从詹事府左谕德升了一级成为少詹事。但别忘了,他现在每天都会进宫辅导皇长子,而徐光启也是詹事府出去的。” 韩爌的分析让在场众人恍然大悟。 周嘉谟点头道:“虞臣(韩爌的字)说得对。孙承宗不仅是詹事府谕德,还是太子讲师。他是天然的太子党,就像侍读太监王安一样。一定是孙承宗向皇上举荐了徐光启。”“这就麻烦了。”赵南星扶额。“孙承宗这个人没有弱点,帝师的身份更是让他的圣眷无人能比,看来东林党又多了一个劲敌啊。” “不一定是劲敌,有可能是奥援。”邹元标不赞同赵南星这种把东林党以外的人都视作异类的做法。在他看来,结党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中兴大明让朝廷重新恢复活力,才是读书人应该追求的事情。 “我们不需要针对孙承宗,徐光启自己就满身是弱点。他结交邪教妖人,一天到晚摆弄那些奇技淫巧,我们可以从这方面入手攻击他,让他下台!”孙如游和徐光启没什么交集,本该是无爱无恨的,但徐光启提倡新学,这就足以让孙如游将之视为仇寇。什么欧罗巴、阿拉伯,这和东夷岛国上的倭寇有什么区别? 刘一燝对孙如游都无语了:“景文,你仔细想想徐光启还兼了什么?” “这重要吗?”孙如游没太在意。 “徐光启是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鸿胪寺负责外吏朝觐,诸蕃入贡。徐光启摆弄西学,同时兼任着鸿胪寺的差事。这说明皇上至少是已经默认那些西洋的色目人不再受‘南京教案’的影响了。”刘一燝有些乏了。 “何止啊。让这么一个人当礼部尚书,看来皇上是铁了心要给明年的春闱加上了一科了。”周嘉谟并不介意多开一科。只要能尽可能多地将东林党人塞进新科进士的名单里,别说多开一科,就算多开十科他都不介意。 不过孙如游可不这么想:“这怎么能行。八股取士是太祖定下来的祖制,祖宗成法怎么能随意更改呢?” “那你想怎样?”邹元标突然开始讨厌孙如游了。 孙如游对此毫无感觉,他还以为邹元标在问他办法。“发动言官弹劾他。” 刘一燝用指节敲了敲桌子。“我们现在的敌人是崔文升、是方从哲、是熊廷弼,是阉竖、浙党、楚党。为了这点事情再把帝师推到对立面,只能是得不偿失。而且很可能会惹得皇上不痛快。” “你要是不干,我自己干!”孙如游愤然道:“八股取士决不能改!” “景文,咱们应该分清主次。”赵南星觉得今天的讨论卓有成效,差不多也该结束了。于是总结道:“孙承宗现在圣眷正隆且几乎无懈可击,我们不要轻易招惹他。徐光启大概率是孙承宗举荐的,攻击他很可能把孙承宗推到对立面。” “挑动司礼监攻击崔文升,这个人一定要除掉。继续攻击以方从哲和熊廷弼为代表的三党。也该由我东林去收拾辽东的烂摊子了。” “最后,东林党可以对加科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挑动三党来反对加科,东林党不应该自己出面。” 孙如游还想说点儿什么。但赵南星却摆手道:“散会!” (本章完) 第20章 重开西厂? 第20章 重开西厂? 崔文升最近的心情非常不错,因为他觉得自己再一次获得了圣眷。崔文升如此判断的依据不只是朱常洛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更是他手上的差事变多了。毕竟得到重视的人才会被重用嘛。 朝会过后,他旁听三法司对郑养性的会审。虽然郑养性在堂上对他破口大骂,还一度供述了两人之间的利益往来。但皇上似乎并不在意,还令他主持对郑府的抄家行动。 按理说,皇上把抄家的活儿交给东厂,就该由东厂提督来主持。皇上让其他人主持抄家,要么意味着东厂提督失宠了,要么意味着东厂提督要升了。王安失宠了吗?答案显而易见。 司礼监的印玺还没有主人,如果皇上要任命一个掌印太监,那作为太子侍读的王安将是唯一的候选人,他不会有竞争者。 可司礼监掌印太监是紫禁城所有太监的首领,什么都不兼。就像皇上没必要兼任某部的尚书一样。王安一旦升上去,东缉事厂提督的位置就会空出来,为了这个位置,崔文升费了很多的心思。 他不仅更加殷勤地向朱常洛展示自己的忠诚,更是了大力气去讨好王安。不仅每天鞍前马后地拍王安的马屁,一见面就叫人老祖宗,甚至还把自己积攒多年的棺材本儿拿出来贿赂王安。崔文升很清楚,但凡王安在皇上面前说他一句坏话,东厂提督的肥差就不可能落到他手上。 钱嘛,还能挣。郑养性的家产还没抄完呢,到时候动点手脚,什么都来了。 他的计划卓有成效,在王安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当天,崔文升便顺利地当上了“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 当上东厂提督之后,崔文升那叫一个春风得意。要不是他文化水平有限,非得作两首诗不可。为了笼络人心,尽快坐稳提督的位置,他不仅没有限制各千户、档头的贪腐行为,还伸手从抄家款里拿钱出来贿买属下。 但此前最大实职不过御药房掌事太监的崔文升忽略了一件事情,抄家得来的款项按惯例算是罪官“献给”皇帝的帑金,一旦被发现并被追究,轻则革职、重则凌迟。 “皇上,皇长子给您做了一把椅子,说是想给您一个惊喜。”王安走到朱常洛身边,行礼后汇报道。 朱由校是想给父皇一个惊喜的,为此他还提前给王安打了招呼,希望他能帮着自己瞒父皇一手,最好还能把椅子搬到南书房去。虽然看不见,但光是想到父皇得到礼物时脸上那交织着感动和满意的表情,朱由校便兴奋得在床上滚来滚去。 王安虽然满口答应,但他还是选择把事情告诉朱常洛。这样做不仅对王安自己好,也是为了皇长子好。自古以来,少有皇帝会乐见自己的儿子瞒着自己在背后搞小动作,就算是好事也不行。更何况,朱由校还联系了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 就算皇上当时感到高兴,事后未必不会多想:你今天能联合大太监给朕一个惊喜,明天会不会给朕一个惊吓? “王安,你做的很好。”还在批阅奏疏的朱常洛听了这话突然一愣。他其实很不喜欢这种令人窒息的宫廷氛围,但这就是高级太监的生存策略。 “既然朕的儿子想要给朕一个惊喜,那朕就惊喜一些。等东西送来之后你去告诉他,朕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看朱常洛满意地笑了,王安随即又禀告了一件事:“皇上,还有一件事,刘一燝和韩爌托人给奴婢递了一封信” “举报崔文升的?”朱常洛抢话道。 “是。”朱常洛的敏锐让王安心头一跳。 朱常洛不假思索:“以你个人的名义暗示东林党,让他们先耐心地等着。等到抄家结束再写弹章。最好写得漂亮点。” “不申斥崔文升让他安分一些,而是任由外官攻击内廷吗?这个口子要是开了,外臣可能会得寸进尺。”王安有些担心。“不管是内臣还是外臣,都是朕的臣!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朕需要用他们的刀子给宫里开一道口子。然后再通过这道口子把腐臭的脓血给挤掉!”朱常洛看向王安。“你事事不瞒朕,朕很满意。崔文升送给你的钱就不用退到内库了,在宫制改革之前,你还是需要靠赏赐来坐稳司礼监掌印的位置的。” “奴婢领旨。”王安没有叩谢圣恩,因为这笔钱不算赏赐,而更像是活动经费。王安喜欢钱,但他只会拿该拿的银子。 “对了,徐光启练的兵走到哪里了?”朱常洛问道。 “今早已经进京了,在京军的营房里驻着。”王安答道。 “调走!别让京军的老油条污染他们。”从土木堡之后,京军几乎就成了废物的代名词。 “调到哪里去呢?”王安问道。 “西安门,太液池附近。先让他们驻进去,营房的修缮工作给材料让他们自己做。让工部调些指导建设的官员就行。”这是最省钱的办法。 “要发圣旨吗?”王安觉得什么时候听过这个驻地,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调几个工程师要什么圣旨,朕又没打算让户部拿钱。”朱常洛摇摇头,然后问道:“这批人有多少来着?” “不到一千。但都是按戚氏练兵法挑的好苗子。”王安答道。 “很好,差不多够了。以朕的名义,每人赏十两银子。”朱常洛吩咐道。 “爷,这就是小半年的饷银了。不走兵部的账吗?”内库不缺这小一万两银子,但能给皇上省点也好。 “谁跟你说这些兵要调给兵部用了?”朱常洛反问道。 王安不解:“难道不是调去辽东供熊经略使用吗?” “王安,你是真糊涂还装糊涂啊?”朱常洛笑问道。 “请皇上恕奴婢愚钝。”王安确实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脑子就是卡在那儿转不过弯。 “你好好想想,西安门和太液池是哪个衙门的驻地?”朱常洛继续卖关子。 “西安门?太液池西安门!您要重开西厂!?”王安大吃一惊。 (本章完) 第21章 自阉者的奋斗 第21章 自阉者的奋斗 自从那天被赶出来并吃了一顿板子之后,李竺兰就再也没有见过朱常洛。实际上,直到现在李竺兰依旧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失宠的。 她和朱常洛的日常原本就是这样。朱常洛有点受虐倾向,一直喜欢她凶巴巴的样子。反倒是皇长子朱由校的母妃王才人,那副逆来顺受的态度让朱常洛很是厌烦。 用朱常洛本人的话来讲,比起践踏,他更喜欢被践踏。 可朱常洛大病以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仅性情大变,甚至连酒都戒了。要搁在太子时,每到晚上朱常洛就会喝个大醉,然后要么做爱做的事情,要么直接躺下睡觉。现在呢?勤奋得就好像大明朝明天就要完蛋了一样。 大明朝完不完蛋,李竺兰不知道也不关心。反正再这么下去,她自己肯定是要完蛋了。尤其是最近,那个从郑贵妃的宫里出来的黄毛丫头天天晚上都来乾清宫,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差不多要到天黑才走。 这让李竺兰的危机感越来越重,她生怕哪一天王掌印带着皇上的口谕过来,让她李选侍立刻从乾清宫的西厢房搬出去,好把地方腾给米才人。 搬出去,搬哪儿去?延祺宫吗?听说延祺宫以前叫长寿宫,自己搬到哪里去过冷冷清清的日子,不折寿都算好的了,还长寿 李竺兰想要自救,但却不知道从哪里入手。从西厢房到南书房走不了几步路,但她不敢去。 她现在很想见皇帝,因为不见面迟早会被遗忘,但她又怕见到皇帝。因为朱常洛重新开始宠幸自己的长子,要是哪天爱屋及乌地想起孩子的母亲,再联想到她. 一个声音打断了李竺兰的思考:“主子,老祖宗来了。” “小李子快请!”李竺兰的近侍太监也姓李,而且岁数一点儿也不小, 李竺兰的心脏开始狂跳,她突然非常紧张。她的体温升高,额头上的汗腺开始往外分泌汗水为大脑降温。李竺兰想要伸手去擦,但又怕把妆弄了,于是作罢。她努力地调整呼吸,希望让自己看起来再镇静一些、再漂亮一点儿。 她上次这么紧张,还是在头一回服侍太子就寝的时候。 王安走进西厢房,他一路走,一路的太监和宫女便跪下来将头抵到地板上。如果说内阁首辅是外相,那司礼监掌印太监就是内相。而且内相在内廷的权势比外相在外廷的权势要大得多。 比如,东林党敢咬着方从哲不松口,但很少有太监敢于攻击司礼监掌印。只要掌印太监不生出二心,那对他任何攻击就都是无效的。 忠诚,是考核掌印太监的唯一标准。 “李主子。”王安行礼如仪。他没有恃宠而骄,在妃嫔面前还是将自己摆到奴婢的位置上。 “王掌印,皇上终于要见我了?”李竺兰的声音里饱含着雀跃与期待。 看着李竺兰脸上混杂着焦虑和期许的神色,王安突然有些可怜这个女人。“李主子,皇上叫奴婢来这儿不是找您的。” “啊?”李竺兰努力维持的笑意突然崩溃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恐与颤抖。“皇上.皇上要赶我走?” “我不去,我不去延祺宫,我不去延祺宫!王掌印,求您了,让我见见皇上!”李竺兰突然跪了下去。 “哎哟!您别这样,奴婢要折寿了。”王安也跪了。他不是皇帝,也不是皇后,没资格接受妃嫔的跪拜。 看着老祖宗跪倒在地,那些刚站起来的宫女太监们不得已也跪了。总不能自己的主子和掌印太监都跪了,他们还站着吧?活烦了也不能找死啊。 于是整个西厢房的人呼啦啦地跪了一片,没一个站着的。 气氛突然变得很尴尬,最后还是王安出声打破僵局:“李主子,皇上不准备让您移宫,更不准备让您搬到延祺宫去。” 王安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那您来这儿,所为何事啊?”李竺兰稍微松了一口气。 “咱们还是站起来说话吧,小的们都快让您给吓死了。”王安跟着李竺兰站起来,环视了一圈,接着道:“皇上叫奴婢来这儿找一个叫魏进忠的小太监。” “我这儿没有叫魏进忠的啊”李竺兰不解。 李竺兰的话音未落,一个形质丰伟宦官便从人群中滑跪出来。 这是他短时间内第三次跪拜了。而且这次用力过猛,膝盖很痛,但他毫不在意。这个机会他已经等了太久了。李进忠,原名魏进忠,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人(今河北沧州肃宁县人)。因继父姓李,改名李进忠。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李进忠,那应该是:有上进心的败类。 李进忠和当时绝大多数明朝人一样,出身苦寒、目不识丁,但和绝大多数同样的过得苦哈哈的明朝人不同的是,他没有底线。 他身无分文却敢在赌场上一掷百万。当债主找上家门的时候,他竟卖掉自己的女儿来偿还赌债。等到债主再次找上门,他毅然决然地选择自阉,希望能进到宫里混一个出人头地。 他为什么要自阉呢?因为阉割这项服务要收费,李进忠给不起。 可李进忠自阉之后到报名的地方一问,发现了一个极其残酷的现实。他岁数太大了,宫里不收。 无路可走的李进忠就这么流浪着。直到万历十六年,山穷水尽的李进忠迎来了他的柳暗明。 李进忠投到一个名叫孙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府里做了佣人。可能是多年的潦倒生活磨砺了他的性格,李进忠在孙暹的府上勤勤恳恳。最后终于引起了这位大太监的注意,被保举进宫成了一个最低级的宦官。 光阴如梭,十几年悄然划过。李进忠依旧没有任何成就,没有任何名头,唯一的称号是“魏傻子”。 多年来,李进忠在同事们心中的形象一直是年纪不小、忠厚老实、傻不拉几。但这些都是假象,他在掩藏自己等待机会的到来。用咱们的话说,这就是标准的“扮猪吃老虎”。 第一个给李进忠机会的人叫做魏朝。魏太监很欣赏老实肯干的李进忠,于是给了他一份管伙食的工作(典膳)。按理说,典膳这份工作和天上那些高级太监差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止。 但李进忠管的是王才人的伙食。而王才人是皇长孙朱由校的母亲。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靠近未来的皇帝。 这个好景很长,足足十几年。他耐心地等待着,其间始终戴着名为老实人的假面。只要等到太子登基做皇上,王才人母凭子贵封个贵妃乃至皇后,他出人头地的机会就来了。但命运给李进忠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万历四十七年,王才人被李选侍虐待至死。 这时候,李进忠上进心和“没有心”共同发挥作用。已经五十多岁的他毫不犹豫地投到李选侍门下,并极尽谄媚之能事,得到了李选侍的赏识,成了她的心腹太监。 看起来,上天还是眷顾了这个年逾甲的“好演员”。李选侍极受新君的宠爱,皇长子也由她来抚养。只要李进忠好好干,巴结好李选侍,或是让皇长子记住他这张忠厚老实的脸,那么和那些飘在天上的大太监并肩而立只是时间问题。 因为内臣升迁的考核标准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圣眷。 但命运再一次跟李进忠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李选侍莫名其妙地失宠了,皇长子也被皇帝带走亲自抚养。看起来李进忠这辈子就这样了,他岁数不小了,或许已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可是今天,内臣的顶点,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却带着皇帝的命令专门来找他。李进忠明白,老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他想狂笑,想将三十多年起起伏伏郁结出的怨气一口气发泄出来! 但他必须忍下去,因为他是老实人。 “回老祖宗,奴婢就是魏进忠!”魏进忠重重地将头磕到地上,用极为谦卑的语气回答道。 求票、求追度。 如果有空,请每天点开看到最新一章。 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本章完) 第22章 再净身 第22章 再净身 西厢房到南书房的路上,无论是领路的王安还是跟着走的魏进忠都没有说话。王安不认识魏进忠,没什么话好讲。魏进忠倒是心痒得很,但他会做人,王安不开口他也就不说话。 进入南书房时,魏进忠发现皇帝坐着的,是一把长相很别扭的椅子。除了椅子腿儿很直,到处都是弯弯扭扭的。 朱由校真是一个天生的木匠,光靠眼睛就能大体量出父皇的身高、三维和脊柱的弯曲程度,然后用木头给父皇做了一张非常超前的人体工学椅。 这把椅子有着可以调整高度和左右偏度的扶手和颈部支撑。同时,朱由校还在这两个位置及后腰的位置各刻了一个插槽,这些插槽上插着可更换的软质天鹅绒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朱由校把父皇想得过于高大,导致这把椅子也有些高了。不过这也没什么,换一张桌子就行。 所以朱常洛非常满意,准备找个时间再给朱由校一个结实的拥抱。也不知道这孩子会不会不好意思。但朱由校似乎没有叛逆期。 “奴婢王安叩见吾皇万岁!”就算皇帝知道是谁,也必须通名。既然没有人代奏,那就只有自己来了。 “奴婢魏进忠叩见吾皇万岁!”既然皇上找的是魏进忠,那他就不能以李进忠自称。 “王安,你起来坐吧。”朱常洛并不打算让魏进忠站起来。 “谢陛下。”王安起身,然后到自己的工位上开始工作。 “你就是魏进忠?”朱常洛明知故问。 “回皇上,奴婢是魏进忠。”皇上没叫他抬头,所以他只能把头抵在地板上。 “魏进忠。这个名不好(未尽忠),改成魏忠贤吧。朕希望你既忠诚又贤德。”朱常洛语气平淡。 “奴婢叩谢圣上天恩!”魏忠贤很自觉地来了个五拜三叩的大礼。 “听魏朝说,你一直挺老实的。你老实吗?”朱常洛问道。 “奴婢.奴婢不老实。”魏忠贤的头上开始往外冒冷汗。他很清楚,今天的对话将决定他是死还是升。 “说说看,你哪里不老实。”朱常洛放下手里的奏疏,目不转睛地盯着魏忠贤。 “奴婢是自宫的。”魏忠贤回答道。 “朕知道,下一个。”朱常洛用指节有节奏地敲击桌面。 “奴婢年轻时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为了偿还赌债把亲生女儿卖了!”魏忠贤豁出去了。他只能赌,赌厂卫查过他的底,赌皇上不介意这件事。 “王安,你听见了吗?”朱常洛看向王安。 王安则一脸惊讶。皇上要重开西厂,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过来聊天玩儿。但他实在没想到,皇上找来的人竟如此没有底线。“回皇上,奴婢听见了。” “继续。”朱常洛命令道。 魏忠贤浑身颤抖,他感觉有一双大手正握着他的脖子,而且拇指还放在喉头上,似乎随时能捏碎它。魏忠贤快要晕过去了,所以他只能咬破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皇上,奴婢奴婢与客氏有染。” 客氏,这人是谁?王安想了想,然后猛地反应过来。客印月!这不是魏朝的对食儿吗?王安对魏忠贤产生了生理上的厌恶。如果皇上不在这儿,他会立刻叫人把魏忠贤轰出去,然后随便找个由头把魏忠贤赶出宫。 “王安,找个时间让客氏滚出宫!皇长子不需要奶娘了。”朱常洛虽然在对万安说话,但眼睛仍旧盯着魏忠贤。“至于魏朝那边儿还是瞒着吧。毕竟魏典膳和魏朝是好朋友。你说对吗?魏典膳。” “回皇上,对!奴婢是无耻小人。”魏忠贤喉咙一动,便把嘴里的血给咽下去了。 朱常洛点点头,缓缓说道:“你有上进心,这很好。但你要明白一点,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走的人,迟早也会变成一具尸体。或许还是吊死的。”“王安,你要小心魏公公,别让他钻了空子。”朱常洛冷笑一声。把几乎趴在地上的魏忠贤吓了个半死。 “奴婢晓得。”王安冷眼看着魏忠贤,眼神里满是鄙夷。 “魏进忠、李进忠、魏忠贤,来!站起来!看看周围。”朱常洛命令道。 “奴婢遵旨。”魏忠贤站起身,却只看见皇帝和司礼监掌印太监。 “朕很欣赏你的上进心,也很满意你不瞒朕,所以朕愿意给你一个机会。现在知道你那些狗屁倒灶的烂事的,就只有朕和王安。但朕打算继续维持你老实人的形象,让你能好好地为朕办事。你明白吗?”朱常洛突然提高声量,将对桌面的轻敲改成猛拍:“别往别处看!盯着朕的眼睛!” 魏忠贤跪倒在地,仰视天颜:“奴婢谨遵圣旨。”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直视没有温度的黑色太阳,那双洞察了一切的眼睛仿佛正在吸走他的灵魂。 饱含恐惧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但他不敢闭上眼,只能任凭灵魂被拉长、撕扯。 “很好,事情结了。”朱常洛转怒为笑,并悄悄地把右手收起来力气大了点儿,好疼,应该是红了。“起来吧。” “谢主隆恩!”魏忠贤长出了一口气,他赌对了。皇上知道他的一切,但仍准备用他。 他三十多年来的一切污糟都被摆到了台面上。他已经不可能成为内廷第一人了,但能在王掌印的手下做皇上的好狗也是极好的。至少真的出人头地了。 “朕准备重开西缉事厂,这个西厂提督就由你来做。”朱常洛的语调就像是在馆子里点菜一样。“王安,给咱们的魏提督发一支笔吧。你认识字吗?” “回陛下,奴婢不识字。”魏忠贤老老实实地答道。 “那就叫个识字的人来做你的副手,顺便教你识字吧。你看魏朝怎么样?你俩同姓,想来能处得很好。”朱常洛微笑着征询魏忠贤的意见。 “奴婢谢圣上授师。”魏忠贤跪谢道。 “王安,把他带走,朕乏了。”朱常洛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拿起一本奏疏。“嗯,户科给事中递上来的抱怨,看来快了。”朱常洛喃喃自语。 “魏秉笔,跟我走吧。”王安冷哼一声。 “老祖宗,咱们去哪儿啊?”魏忠贤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是自宫的,紫禁城里没这规矩。既然我知道了,就得带你去检查检查。”王安瞟了一眼魏忠贤的下身。 完了! “是。” 求票、求追度。 如果有空,请每天点开看到最新一章。 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本章完) 第23章 天子门生的心事 第23章 天子门生的心事 米梦裳已经做了差不多半个月的“天子门生”了。比起那些通过会试参加殿试的新科进士,她算是正儿八经的由天子本人授课的学生,算是关门弟子。 但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皇帝和她的关系那叫一个相敬如宾,主打就是柏拉图式的男女关系。吃完饭,被新上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带到乾清宫。然后上课、下课、老师再见第二天重复这个过程。 朱老师很贴心地为他的课准备了一间独立的教室。教室里放着一块被磨得很平的灰黑色大石板,每次上课,朱老师都会用白色的石膏棒在上面写写画画。她一旦走神,朱老师就会用戒尺敲击这块石板,提醒她别发呆、“看黑板”。 可在米梦裳看来,这块石头没那么黑,严格来讲算是“灰板”。 不得不说,用黑板上课非常直观,但缺陷也非常明显。有了这块该死的石头,朱老师便不再需要像传统的私塾先生那样站在学生身边,低下头看学生写在纸上的字。两人也就少了很多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直观授课的效率很高,加之朱老师提供的又是小学数学专科教育,不讲四书五经。聪明的米梦裳很快就弄懂了那些被朱老师称为“阿拉伯数字”的符号,以及包括加减乘除在内的四则运算。 学完了最基础的数字和算术之后,朱老师又给她讲了许多其他的概念,比如分数、负数,斤和两的换算,今年的一两银子等于多少铜钱,能买到哪些东西之类的。 有些概念她知道,有些概念她不知道,但朱老师每拿出一个新的概念问她懂不懂,她都会说不懂。米梦裳悲观地猜测,一旦课上完了,朱老师就不会再见她了。 让米梦裳心里稍微感安慰的是,虽然这段时间皇上没有碰她,她还是那么“冰清玉洁”。但好在也没有临幸别的妃嫔。王掌印暗搓搓地鼓励她,让她加油努力。说什么刘院使烦得很,每天进宫都会劝皇上清心寡欲,静心调养。 王掌印还说,等皇上调养完了之后肯定会兽性大发,啊不!肯定会本性回归。 但还要她怎么努力嘛?她每天都换变着儿的打扮,想着总有一款适合您,但朱老师愣是一点儿表示没有,好像三角板和石膏棒才是他的妃嫔。 难不成教坊司教授的那些展现女性原始魅力的课程都是骗人的?难道是我太缺乏魅力吗?每天下课回去,米梦裳的心底都会生出一种由衷的挫败感。 为了让自己尽可能地赖在那间教室里,米梦裳很狡黠地把“学会”一个知识点的时间控制在不多不少的范围内。要是学得快,“毕业”就快,要是“毕业”了朱老师还没走出“清心寡欲”的阶段,自己这鬼课不就白上了吗?但要是学得慢,朱老师肯定会嫌自己笨,然后把自己撵走,再换个聪明点儿的学生。 “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朕知道你很好学,这很好。但贪多嚼不烂,你回去再消化消化。”朱常洛收起教具,点头以示鼓励。 鬼嘞!您教的东西一点难度没有好吗。米梦裳在心里冲朱常洛吐舌头,但嘴上还是得说:“妾愚笨,让皇上费心了。” “不费心,只要你之后能把这些知识好好地用上,把朕交给你差事办好,朕的心血就算是没有白费了。”朱常洛倒是挺喜欢这种诲人不倦感觉,“当然,事情办得好,朕会重重地赏你。”他今天破天荒地在米梦裳的脑袋上轻轻地揉了一下。这是她被郑贵妃送过来之后,第一次和这个男人有肢体上的接触。 “妾先谢过皇上了。”米梦裳眼睛一亮,露出一个非常勾人的微笑。但朱常洛这时在想别的事情,眼睛瞟到了其他地方,很遗憾地没有看到。 哼!米梦裳不可察觉地轻哼一声,行礼离开。要有分寸,这是她在王掌印的身上学到的知识。王安算是位极人臣、升无可升了,但他在妃嫔面前仍以奴婢自居,毫不倨傲。就算面对失宠的李选侍也是这样。 米梦裳其实已经把朱常洛将要交给她的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为什么要学算术和计量单位?什么工作和这两个东西最匹配?无非是工造和会计。皇上不会吃饱了撑的让宫里的人去做什么工匠。那她接下来的工作多半就是查账了。 查谁的账?朱常洛曾经说过,她要做的事情是家务事。什么是家务事?往大了说,天下事都是皇帝的家务事。往小了说,皇帝的家不就是皇宫吗,家务事就是宫里的事咯。 米梦裳想的很通透。皇上要查宫里的账,不能让宫里待查的人参与进来,但皇上又不可能让都察院的御史跑到宫里来搞事情,自然就只能在宫里找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尚未建立起利益勾连的人来主持这件事。 她丝毫不介意成为朱常洛手里的刀子,因为就算被刺伤的人憎恨,总还是被握刀的人紧紧攥在手里。 在被迫出卖第一次之前侥幸入宫,又侥幸被皇上选中的罪官之女米梦裳很需要安全感。 回到寝宫,米梦裳在其他美人的帮助下脱掉了漂亮但冗杂的衣服,换上便于行动的常服。 要不明天就这么去见皇上吧。米梦裳突然想。 多次被掌印太监亲自领着出入乾清宫,这让她的地位得到了显著的提升,所有人都对她客客气气的。甚至还有好事的宦官和宫女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开了盘口,赌她什么时候怀孕。 一阵清风掠过太液池,穿破层层宫闱,将秋天的暮色送到米梦裳面前。她不由得生出悲秋的情绪,开始感慨韶华易逝、世事无常。不过她很快便打起精神将这种自艾自怜的情绪驱散, 王掌印说皇上是可以比肩太祖、成祖的中兴之主,才高八斗、满腹韬略。不会喜欢那些只懂琴棋书画、吟诗作对的流莺飞燕,所以米梦裳要让自己变成一只翱翔九天的、傲然自立的白鹤。皇上学什么,她就跟着学什么。 米梦裳拿起一本书,书名《宜垦令》,作者徐光启。 小半个时辰后,她又走神了。她开始幻想自己成为皇后,在百官的簇拥下陪着皇帝参加春天的亲耕礼 推荐、月票、追读。 每天点开看到新的章节。 新人作者在此谢过各位了。 (本章完) 第24章 新西厂的底子 第24章 新西厂的底子 按照大明军队的惯例,练兵的或者带兵的总要吃点儿空饷、喝点儿兵血,总之再穷不能穷教头,再苦不能苦将军。但徐光启不仅没有吃空饷,反而想尽办法让耶稣会掏钱给他练兵用。 他的理由很充分,只要能用西式练兵法练出一支强军,然后在辽东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打出点儿成绩,就能得到朝廷的认可。 但实际上,他不敢按西式练兵法练兵,因为耶稣会的资金支持,不仅不能解决旧有的问题,反而会引发新的问题。说得直白点儿,徐光启坑了耶稣会一笔钱来练大明的兵。 为了尽可能地让麾下的小一千人形成战力,徐光启选择了昂贵的戚氏练兵法。 首先是选兵,戚继光的选兵法总结下来是五用七不用: 强壮、视力好、手脚修长灵活、畏惧官府、面相有福且岁数在三十以下的人可以用。 但混迹社会、拳绣腿、性格偏执、喜欢高谈阔论、面白怕事的人、在衙门混过日子的老油条,以及岁数超过四十的人不用。 总而言之,徐光启拿着朝廷的拨付的军饷和耶稣会的补贴,按照戚继光的选兵法勉强找了九百多个四肢发达、为人老实、遵纪守法、畏惧官府的年轻肌肉男来当兵。 这件事他做得滴水不漏,每一笔款子都是走的兵部的账,皆是以朝廷的名义而不是他徐光启或是耶稣会的名义发饷。他也没敢在这支部队里宣扬天主教义,这是找死。 不过结果还是好的。他在寄给澳门耶稣会的函件里,巧妙地把这笔钱和这支部队添了进去。说皇上愿意接纳耶稣会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看重了他练的兵,耶稣会的钱得值,所以过来的时候记得再多带一点儿。 戚家军的步军营编制,是12人为一队。 一个杀手队包括队总1人、藤牌手2人、狼筅兵2人、快枪手2人、镋钯手2人、大棒手2人、火兵1人。 同时,一个鸟铳队包括10名鸟铳手、1名队总和1名火兵。 鸟铳队与杀手队,通常按一比一组成部队。 3队为1旗,每旗设旗总1人,全旗官兵37人;3旗为1局,每局设百总1人,全局官兵共112人;4局为1司,每司设把总1人,全司官兵共449人;2司为1部,每部设千总1人,全“部”官兵共899人。 3部为1营,设将官1人,中军1人,火器把总1人,加上部以下官兵2697人,全营战兵总计2700人。 但徐光启没那么多钱和武器用来招募并武装一支满编步军营。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弄了1.5个司,合6局,3杀手、3鸟铳,共672名战斗人员。此外他还招募了辎重及斥候部队共120人,未编人员150人。 现在,这942人正在西安门、太液池附近,原西缉事厂厂址,热火朝天地建造他们的营房。 陆中秋,今年三十一岁,辽东开原人。 萨尔浒兵败之后,熟悉辽事的熊廷弼得到神宗提拔,代杨镐经略辽东。熊廷弼走马上任,但还未出城,开原沦陷的消息便传到了北京。 破城后,努尔哈赤对开原进行了小规模的屠杀,并将剩下的汉人编为奴隶。但陆中秋当时非常幸运地不在家乡,而在稍南一些的铁岭。 得知开原城破,陆中秋肝胆俱裂,因为他的父母及妻女全在开原城。他原想冒死回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但为了给跟他身边的小儿子陆双阳寻一条活路。他只能忍痛跟着宛如惊弓之鸟一般的铁岭难民一路南逃至北直隶。 可工作不是那么好找的。到达通州之后,他和他十四岁的儿子只能靠给人打零工勉强维持生计。一直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 陆双阳听人说进宫就能让爹和自己过好日子,就想跑到北京去参加宫里组织的招人活动。陆中秋听了陆双阳的想法,虽然十分感动,但还是找了根棍子把陆双阳狠狠地揍了一顿,总算是打消了他这个断子绝孙的想法。 苦中没什么乐可作,吃了上顿没下顿才是两父子的常态。直到徐少詹的征兵官在南门市支起一个募兵的摊子。 “爹,咱们不北上了吗?”陆双阳扯了扯父亲的衣角,问道。“唉!我怎么知道朝廷是怎么安排的。”陆中秋长叹一口气,他原本以为训练一年多后离开通州,是为了北上辽东收复失地。可没想到部队到北京之后就不走了,这让他非常失望。因为就算谈不上什么国仇,家恨也总还是有的。 参军之后,他和儿子一直非常努力地训练,为的就是有一天能打回辽东,找到家人。因为表现优异,陆中秋还被提拔为了队总。年饷比其他人多了整整三两银子。 由于吃住都在部队里,所以他把自己和儿子挣到的饷银全都存了下来,希望夺回开原之后买两亩薄田,将来也好有个恒产来奉养父母,过个安生的日子。这是他最大的期望。 “干活吧,别想那么多。咱当兵的拿饷听令就是。”陆中秋扛起一块木头。往监造大人指示的地方走去。 陆中秋突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肩上扛着的这块木头。往哪儿搬、怎么用,不由自己说了算。 “整队!”徐大人高升之后,这支部队就没了主官,所以只好暂时由第一杀手局的百总夜烨暂代。 且不说夜百总有没有那个人望和能力压服其他五个百总,他的嗓门无论如何是肯定能压所有人一头的。 “妈的,都快放晚饭了你整个什么鬼队啊。”有人抱怨了几句,但没人不听令。这些新兵虽然还没上过战场,但单论纪律肯定能排到大明第一梯队。 各队、各旗、各局,按编制分列在前;而辎重、斥候及未编人员则排成方阵在战斗部队后方列队。 “趁饭点儿来,多半是新的领军了。想给咱一个下马威呢。”陆双阳在陆中秋身后嘀咕。 “闭嘴!纪律。板子没吃够啊?”陆中秋小声呵斥道。 徐大人的练兵方式非常戚氏原教旨主义,将“大棒在手,温言在口”的教育策略贯彻到了极致。 整队站错位置,挨打;队伍转向时转错方向,挨打;学了号令后面又忘了,挨打;定期考核成绩排在最后边儿,还是要挨打。 不过徐大人很贴心,不仅会打你,还会在你挨打之后,亲自来探望你,告诉你哪里做错了,下次记得改。徐大人口才很好,稍微多说几句,能让你生出一种“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想法。 但若是你好了伤疤忘了疼,又犯错了。那很抱歉,徐大人还会再打你。并一直重复这个过程,直到你不再犯错为止。 走在人群中间的是一个穿着黑色宽袍的中年男性。他长得很高,看起来也很壮,但练过功夫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个所谓的壮其实是虚胖。 男人蓄着胡子,脸上的颜色比周围的人白了至少一个色号。不用想就知道这是个没怎么下过地,也没怎么晒过太阳的公子哥。 公子哥的左右是御马监统领的宫廷禁军,他们的手都放在刀柄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过在场的新兵蛋子哪里认得这些人身上的衣服,还以为穿得越,官职越大。 直到公子哥站定,周围的人除了少数侍卫全都跪下行礼,高呼“万岁”,他们才反应过来。 皇帝亲自来了。 推荐、月票、追读。 每天点开看到最新的一章。 新人作者在此谢过各位了。 (本章完) 第25章 军队的战斗力是用银子喂出来的 第25章 军队的战斗力是用银子喂出来的 朱常洛虽然不研究军事,但也深知,在武器没有明显代差的前提下,纪律便等于战力。所以朱常洛非常重视这支部队。 “让他们操练一轮吧。”朱常洛坐在内侍太监端来的凳子上,轻声说道。 王安领命,大声问道:“这支部队的指挥是哪位啊?” 夜烨很紧张。今天之前,他见过最大的官儿是徐少詹了。当监造官员过来让他整队的时候,他打死也想不到皇上会亲自来校阅这支部队。 六个营的部队都轮不到皇上亲自来校阅,更别说六个局了。“我臣.末将就是。” “你们练一轮儿吧,搞快点儿。”王安对军事一窍不通。他只知道皇上还没用膳呢。 “是遵命。” 周围的士兵看着平日吆五喝六的夜百总,现在焉儿得仿佛霜打过的鹌鹑,不由得觉得很好笑。不过观礼台上的人大多板着一张脸,就像是上门来催高利贷的。正常人在他们的面前要是能笑出来才有鬼了。 稍作准备之后,夜烨一声令下。 鼓手开始击鼓,作战部队随着鼓声分成了两两一组,开始对抗。 夜烨认为,皇上不是来看实战演练的,在场的禁卫军也不会允许他们把火药和子弹装进枪里。所以便命令六个局都操近战及变阵之法。 鸳鸯阵、三才阵、五行阵,三种阵法的变化非常顺畅,往往是队总刚下令,小队就完成了变阵,并用不致命的演武兵器向扮演敌人的同袍发起进攻。 对抗演练完成之后,各局、各旗、各队便开始操演交替进攻以及掩护撤退的战法。 各队徐徐行出,共为两列。每一队前行时,各有一队后随以护之;前队遇敌,后队非紧急不许越杂,点鼓一齐徐行;擂鼓,前队疾冲后队疾随;退则打得胜鼓,前后队齐转身徐徐行回 演示完毕之后,朱常洛不住点头,赞道:“很好。朕很满意。”至于赏赐,前不久刚赏了,今天就算了。要是养成干个什么事儿都能得赏的印象,这支好苗子就算是废了。 “上饭吧。朕与你们共享此餐。”朱常洛刚得知这队士兵也没吃饭,于是便决定和他们一起用饭,也直观地感受一下明军的伙食。毕竟发言权是从调查里来的。 通州新兵的伙食还是那样:散发着油腥味儿的猪油炒面、带着稻子壳的糙米饭以及一小块盐水煮成的猪肉和几个时令的瓜果。 在侍膳太监试毒之后,朱常洛在数百人的目视下,面色如常地享用了今天的晚膳。 说实话,他快吐了。除了那碗带着稻子壳的糙米饭,和几个酸涩齐备的果子勉强没让他恶心以外,那什么猪油炒面和盐水猪肉都有一股最原始的热熔动物脂肪的腥臭。而且除了一点儿发苦的盐,这顿饭就再没有别的调料了。 “我大明的兵,就是靠着这种东西和草原上用牛羊喂养的骑兵作战吗?”朱常洛苦笑着自言自语。 朱常洛所不知道的是,在许多部队里,带肉的伙食还得出征之前才能吃到。 “李如柏。你觉得徐卿练的这支部队如何?”朱常洛和礼部尚书徐光启、前辽东总兵官李如柏一起走在回宫的路上。身前身后都有随侍护卫的禁卫军。 “人数虽然不多,但显有戚孟诸的虎狼风采。”戚继光只比李成梁小了两岁,算是李如柏的父辈。 “徐卿,你曾巡道河南,那里的兵与此军有几分相似啊?”朱常洛顾视徐光启。徐光启觉得有些话可以说了,于是他抓住机会向朱常洛呈奏道:“臣曾廵历通州、昌平二处。考察了三个营” 徐光启讲述了他在去年三月份考察军营的见闻。他调查的三个营理论编制一万人出头,可实编不到七千。理论编制与实际编制之间的小四千人差值,自然就成了各级将校嘴里的空饷。 后来,三个营招募了一些人,总计达到七千五百。可这七千五百人中,能扛得动的武器的,不过两千人。而这两千人里面仅有一两百人,能在身体素质上和徐光启编练的新兵媲美。 “京畿地方已经糜烂成这个样子了吗?”朱常洛闻言,眉头紧皱。 察觉到皇上身上翻腾的怒火,畏手畏脚的李如柏有意识地放慢脚步,稍稍弱了半个身位。 朱常洛察觉到李如柏的畏缩,但并未言语。 不同于一无所知的李如柏,徐光启是第四个知道皇上要重开西厂的人,故认为自己已是简在帝心。既然皇上锐意进取,那自是直谏为好。 “戚孟诸在时,戚家军的军饷是一年10两。通州、昌平的三个军营,每人每月领粮最多不过2石,合1两银子。”徐光启开始汇报军饷的情况。 “这不是差不多的吗?”朱常洛问道。 “圣上,戚家军包伙食,拿到手上的是净饷,每杀一敌,便赏赐12人小队30两银。而通、昌两地拨付的是食饷。非战时,士兵需自筹伙食,且杀敌无赏。”徐光启说的情况绝不止于通、昌二地。可以说除了辽东地区,全天下的军队基本都是这个样子。“若食饷1、2石,又须日日肄习,必皆化为饿殍矣。” “臣这支部队,共972人,每人每月发净饷1两半,年饷便是18两。加上伙食开支,光是吃食、军饷,一年就要费银差不多三万两。圣上,军队的战力是用银子喂出来的。”徐光启略顿,接着说:“圣上今日所进,几乎已经是大明最好最好的军粮了。” 徐光启想,皇上迟早会发现兵部给他的拨款和他的实际支出有异,所以干脆自己说:“兵部去年拨给臣军饷2万两。臣实际耗用5万余两(武器装备大多是他自己买的),差额来自耶稣会。” “嗯嗯?你在军队里传教了?”朱常洛原本不甚在意,但马上反应过来,惊讶地问道。如果徐光启真的在军队里传教,那这群人不仅不能用,还会被他分散流放到语言不通的荒芜之地。这已经算是开恩了。 “臣不敢。”徐光启听见皇上语气不善,顿时冷汗直冒。他赶忙否认,然后把他蒙骗耶稣会的事情讲了出来。 “徐卿,朕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听了这些事情,朱常洛真是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啊?”徐光启闻言心中大定。他明白自己已经过关了。 “李如柏,你回去拟一个练兵的章程,要包括选兵、军饷、军械、伙食、赏赐、操练方法等各项事宜。写完之后不要呈送通政使司,直接递给司礼监。朕要开一个士官学校,这个校长就由你来担任吧。” “臣领旨。”李如柏闻言快步上前补上那弱掉的半步,抱拳领命。 李如柏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迎来了转机。他这个被天下文武唾弃的“苟活之将”终于被皇上启用了。 不过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改报告的快乐不是人人都能体会到的。 (本章完) 第26章 投名状 第26章 投名状 司礼监,内官二十四衙门之首。位于北安门的东南方向,万岁山的东北方向。被司设监、尚衣监、针二局、酒醋面局、内府供用库等司包围着。 它的面积并不大,还不到内官监的一半。但因为司礼监的职责是帮助皇帝批阅公文,所以它最接近皇帝,最接近帝国的最高决策权。因此它的威势极大,是其他内官衙门远不能及的。 西安门校阅士兵时候,朱常洛原本是想带着魏忠贤一起来的,毕竟时候到了,魏忠贤就是他们的最高领导。但王安委婉地告诉朱常洛,这位新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做了一个小手术,去掉了某个本就不该继续存在的东西,需要静养无法随侍。所以朱常洛也只好作罢。 不得不说,宫里的技术比魏忠贤自己的手法高明得多,没有大出血,没有感染,也没太影响正常的泌尿功能。不过想来也是,野路子出身的魏公公怎么可能比得上经验丰富,手法娴熟的大夫呢。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魏忠贤的毛病好得差不多了。他下地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拜见他的顶头上司,掌印太监王安。 “哟!这不魏孤高吗?不躺床上改跪地上啦?”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崔文升,跟在王安身后进入司礼监正堂。他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跪在地上,头朝向主座的魏忠贤。 “奴婢见过老祖宗,崔提督。”魏忠贤的姿态摆得很低,似乎并不在意崔文升那种带着明显侮辱意味的调侃。 不过崔文升却极不待见这个面相上看起来有些老实甚至木讷的新同事。“呆头呆脑的,也不知道皇上看上你哪儿了?”他一边说话,一边还毫不避讳地用轻蔑的眼神看向魏忠贤的下身。 魏忠贤不以为意,反而更加恭敬:“崔提督,奴婢愚笨,能得到皇上的垂爱,实在惶恐至极。若有不周到之处,烦请不吝提点。” 崔文升还想说什么,但王安却先一步开口问道:“跪多久了?” “回老祖宗。奴婢不过在这儿跪了一小会儿。”魏忠贤没必要说太多,王安自会通过其他渠道知道他在这儿跪了一下午。 “唔,起来吧。”王安没什么特别的表示。 “别整这些虚的。好好当差,尽心为皇上分忧比什么都好。”崔文升看了一眼魏忠贤,这都是爷们儿玩儿剩下的。 “崔提督教育得是。”魏忠贤起身,拱手拜道。 王安走到主座坐下,他还有一些本部的事务要处理。 司礼监下设文书房(收发章疏、圣谕)、中书房(专管文华殿所写书籍、对联)、御前作(制造御用家具)、内书堂(教太监读书)、经厂(书籍出版)等,每天的事情很多。虽然绝大多数不用掌印太监亲自操刀,但坐总听汇报还是要的。 所以王安很多时候比朱常洛还忙。他不仅得在朱常洛起床之前收拾好,到寝宫门口候着。等到朱常洛歇下,用不着他了,他还得回司礼监本部听各司负责人的报告. 等到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帖,王安便挥手斥退了所有的宦官。只留下魏忠贤一个。 魏忠贤垂手而立,耷拉着脑袋静静地等待王安的训示,这是他多年宦官生涯总结出的经验。 最好的马屁是水到渠成、润物细无声的那种。领导得了成就或是得了大领导的表扬,那就轻轻地、如实地夸赞两句。关键在于,如果有人不知道这些成就,那就得在他们的面前“无意”地点一下。不用刻意表现,因为领导迟早会知道你在别人面前夸了他。 其次就是无声的,所谓无声的马屁,即撩衣叩头、非呼不应、非问不答,领导不说话那就把嘴巴闭上。 嘴巴一直不停,是最糟糕的,因为言多必失。说不定哪句话没拍到领导的马屁,反而拍到马蹄子上了。宦官服务的对象,往往是有生杀的大权的,谨慎行事就更加重要了。别说皇上了,就算是不受宠的妃嫔,打死一个小黄门也不算什么事儿。打死你,不是杖刑太重,而是你身子骨太弱。 “魏西厂。”四下无人,王安也就不再避讳隐瞒,而是直接称呼魏忠贤最重要的职务。 “奴婢谨听老祖宗训示。”魏忠贤下跪叩头,将脑门抵在地板上。 “皇上吩咐,要我去斥退客印月,但我还没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王安学着朱常洛的样子用指节有节奏地轻叩桌面。 朱常洛曾专门跟他讲过,这种做法能给其他人施加额外的心理压力。如果地位远高于对方,或者说对方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效果会更好。 魏忠贤稍加思索。他不能在皇上和王安的面前继续戴老实人的面具。他们知道面具下真实的丑恶脸孔,伪装只会引发警惕乃至厌弃。所以他老老实实地答道: “老祖宗是想让奴婢来做这件事。” “我开始明白皇上垂青你的原因了。你确实担得起‘八面玲珑’这个词。”王安心里对朱常洛的敬畏又多了一分。 皇上龙潜东宫时果然是在藏拙。王安心想。 “为皇上和老祖宗分忧,奴婢义不容辞。”对于王安的“夸赞”,魏忠贤既没有否定也没肯定。 “好,事情做得漂亮点儿。”王安给了魏忠贤一个鼓励的微笑,但魏忠贤的脸贴在地上,因此没有看到。 “奴婢明白。”魏忠贤再跪叩头。他知道,纳投名状时候到了。 “出去吧,别忘记学习识字。司礼监秉笔太监是文盲,这种事情说出去那不是丢我脸,而是丢皇上的脸。”王安提醒道。 “是。奴婢定不忘老祖宗的教诲。”魏忠贤心里一喜。王安开始接纳自己了。 王安其实并不想接纳魏忠贤,要是皇上不用魏忠贤,他一定想法子把他弄死。对司礼监掌印来说,这没有任何难度。 魏忠贤这种不知道德为何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和“贤”这个字沾不上半点关系。至于“忠”,多半也谈不上。王才人过世之后,魏忠贤毫不犹豫地投到李选侍门下就是个例子。趋炎附势、因利而动,龌龊至极。 “但皇上既然要用,自然有用的道理。为了防止你三心二意,我就帮皇上给你上一条狗链吧。”看着魏忠贤远去的背影,王安冷笑一声。 亲爱的读者们,明天再见。 (本章完) 第27章 名为“爱”的窒息 第27章 名为“爱”的窒息 来自西伯利亚的凛冽挟着秋风扫过辽东,将淡淡的血腥带进北京。远超往年的秋寒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铺开,努力地寻找皮肤与衣衫的间隙。直到太阳遥遥升起,照亮帝都的每一个角落,早起的市民才开始收获今天的第一股暖意。 福隆街上,一辆装饰得极为高调华丽的马车显得那么鹤立鸡群。车里,一个相貌极其妖艳的女人正和一个形质丰伟、满脸堆笑的男人对坐着。 “好冷啊。”女人眼神里闪过一抹幽怨,但这抹幽怨旋即变为娇嗔:“这么多天你才想起我” “讨厌我啦,那我走?反正酒席表演都给你安排好了,你一个人去享受也行。”男人伸出手,一边说话,一边在女人精致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 下巴、嘴唇、鼻子、耳朵,他用最敏感的指尖一寸寸地感受着女人凝脂般柔嫩的肌肤。女人没再说话,而是任由他亵玩。 她已经禁欲好多天了,迫不及待地想跟这个不太标准的太监来一场久违的云雨,好好儿地释放释放腹腔下升腾的压抑。 王安把魏忠贤被再阉割的消息压下去了。除了皇帝朱常洛、极少数大太监,以及提供这项服务的专业人员,再没人知道新任的秉笔太监此前一直是个剩x老人。 严格来讲魏忠贤面前这个看似二十出头,实际三十有四的美艳少妇也知道这个事情。而且她一直以为这个秘密只属于她和魏忠贤。 在魏忠贤的挑逗下,客印月的情致燃烧了起来。 不过不巧的是,他们的目的地到了。“我向老祖宗请了假,我们有一整天,别急,慢慢儿来。”魏忠贤抓住客印月的手,然后猛地亲在她如火般炽烈的唇瓣上。 “依你。”客印月媚眼如丝。 马车停在朝阳门大街偏北的一个名叫黯楼的大型酒楼底下。魏忠贤了整整一千两银子,在这里给客印月置办了一桌豪奢至极的“百肴大席”。这比他平时用来讨好客印月的五百两“六十肴大席”整整贵了一倍。 客印月很满意。 这个管仓库的假太监、半男人终于出息了。他获得了皇帝青睐,成了王安、崔文升以下的内廷第三人。 她也可以不用再偷偷摸摸地,而是明目张胆地抛弃魏朝那个真废物,和魏忠贤耳鬓厮磨。说不定魏朝还得恭喜她呢,恭喜她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对食儿。 出头了,自己终于出头了。 客印月十六岁嫁人,十八岁生了一个儿子,而她的命运就此改变。因为这个儿子给她带来了一样让她飞黄腾达东西,母乳。 她诞下儿子那年,紫禁城里一个姓王的女人,因为给皇太子生了个儿子被封为才人。王才人万般都好但有一个缺点,奶水不够。 客印月从此成了皇长子朱由校的乳母。此后她一直在宫里待着,待到朱由校断奶,待到朱由校长大,待到朱由校从太子的儿子变成皇帝的儿子。 她以为自己还要再等几年,等那位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新皇帝龙驭上宾。这样一来,皇长子就会变成皇帝,而她就成了皇帝的乳母。 当然,她完全可以不止于乳母。宪宗皇帝的万贵妃不就比皇帝大十七岁吗?万贵妃是保姆,那姓客的乳母也是不是也能成为皇帝的枕边人呢?只要能成功勾引朱由校,那她的下半辈子就没有顾虑了。 觥筹交错之间,客印月醉了。在她逐渐失焦的眼睛里,笑意盈盈的魏忠贤走到她身边,又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吻。 酒气置换,欲火升腾。“魏进忠,快来抱住我,用你结实的臂膀将我揽进怀里。快!快用你的爱让我窒息。” “不急,我会的。再忍最后一程,我已经为你选好了沉眠的地方。”魏忠贤将她横抱起来,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向那辆华丽的马车。如果客印月此时仍旧清醒,她就会发现这辆马车并未掉头。 魏忠贤将客印月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下,然后用双手抚遍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马车顺着朝阳门大街一路向东,然后在城门口被东城兵马指挥司的守门士兵给拦了下来。“检查!把帘子掀开。” “这是司礼监的马车。”车夫撩开衣角亮出司礼监的腰牌。 守门的士兵和白日巡城的锦衣卫看见司礼监的腰牌,别说继续检查了,就连刚到关口的屁都给夹了回去。“请!”马车驶出朝阳门时,客印月已经被魏忠贤脱得不着一缕了。娇躯暴露在空气中,但魏忠贤已经不可能对此再有任何反应了。 “叔,到地方了。”魏忠贤的侄儿魏良卿敲了敲车架。 “好。你先去吧,看看东西备妥了没。”魏忠贤还在感受客印月的体温。 “准备什么?你怎么还不脱呀?”这不是她第一次在车里缠绵。 魏忠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惜。” “可惜什么?快,快与我共度良宵。”客印月已经醉得无分昼夜了。 魏忠贤在客印月的唇上亲了最后一口,温柔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你所愿,我将用爱让你窒息。” “快!”客印月受不了了。 “这根绳子就叫‘爱’。”话音刚落,一根麻绳便套在了客印月的脖子上。 “呃!呃”魏忠贤下手极狠,只一瞬间客印月的嗓子就没法再清晰吐字了。 一息、两息.,他的力道之大,放手时,绳子竟在两掌上留了一道深深的勒痕。在此过程中,他始终表情淡漠,脸上除了淡淡的惋惜再无别的神色。 客印月死了,死得并不安详。即使酒精麻痹了她的感官,她仍旧死不瞑目。 “唉~~!”魏忠贤抱起赤裸的尸体走下车。很快便来到一个一米多高的井型柴火堆旁边。 他将尸体放上去,然后又叫他的族孙魏鹏程去把马车里的衣物拿过来。 “叔,现在点火吗?”魏良卿拿着火把站在魏忠贤身边。魏良卿有点垂涎这具身体,但他不敢有丝毫表露。 “我来吧。”魏忠贤将客印月的衣物一件件地塞进柴火堆底下。“拿出来。”他发现客印月的首饰少了几件。 “这都是值钱货啊。”魏鹏程有些不舍。 “不想死就拿出来。”魏忠贤表情语调皆不变,却让魏鹏程感到了极大的压力。 “唉!好。”魏鹏程将私藏的东西都掏出来,魏忠贤才把视线移开。 他实在搞不懂魏忠贤的想法,为一个必死的女人一掷千金,然后还要把她的珠宝首饰全烧了。这不糟蹋东西吗! 大火熊熊燃烧,焰峰在魏忠贤的眼睛里跃动,却无法加热瞳孔里的冰冷。 “侯国兴找到了吗?”魏忠贤看着逐渐焦炭化的尸体,问道。 “已经处理掉了。按您的吩咐,扒光衣服、毁掉面孔、尸首分离、分别掩埋。”外甥傅应星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很好,现在忘掉客氏和她的儿子吧。” 魏忠贤很满意。 (本章完) 第28章 皇上要修仙了? 第28章 皇上要修仙了? “王安还真是个老狐狸。”魏忠贤独自一人坐在回城的马车里自言自语。 失足坠亡、打水溺亡、想不开吊死在宫里杀掉一个不被皇上庇佑的女人,对位高权重的王安来说就像是撕掉一张没用的草纸,根本费不了多大功夫。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暗示,客氏就会消失。 魏忠贤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人精之一,自然不可能听不出王安的暗示。所谓“做得漂亮一点儿”,无非是斩草除根。 没什么好犹豫的,魏忠贤确实贪恋客印月的身体,但为了满足权欲,他连男人的至宝都能舍弃,更何况一副美艳的皮囊。 他把事情做绝了。客印月的焦尸和侯国兴的无头尸是魏忠贤呈给王安的投名状,但他也因此断了自己的后路。 皇长子朱由校早年丧母。客印月这个心思并不单纯的奶妈于是趁虚而入,在很大程度上充任了这一角色,填补了朱由校心底因为既缺母爱又缺父爱而空出来的部分。 即便客印月在朱由校心灵的空洞里塞入的是肮脏的东西,但对朱由校来说,肮脏的东西至少比什么都没有要好。更何况,自幼缺少教育的朱由校并不十分知道什么算是“正确”。 魏忠贤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掉了客印月和她的儿子。这意味着他再也不可能成为皇长子朱由校的心腹太监了。在大明现有的政治氛围下,只要皇长子熬到皇父宾天,那他就是皇帝。 而大明的皇帝如果想要处死宦官只需要一句话,哪怕你位极司礼监掌印。 所以,从客印月断气的那一刻起,魏忠贤就不可能再三心二意,而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成为泰昌皇帝朱常洛最忠实的仆人,并排除一切试图威胁朱常洛地位和生命的人。 死在泰昌皇帝前面,这是他善终的唯一途径。 —————— “客印月和侯国兴的尸体都找到啦?”王安坐在司礼监本部偏厅的主座上,他的面前只有一个垂手而立年轻宦官。 “老祖宗,找到了。客印月被魏忠贤烧成了一具焦尸,不辨人形。埋在朝阳门以东十六里外一处杳无人烟的树林里。” “侯国兴身首分离,身体被魏忠贤的家仆丢到了广宁门外的乱葬岗,而脑袋则被砸了个粉碎丢去喂野狗了。”回来复命的太监还不知道给魏忠贤打下手的全是他的亲戚。 “他发现你了吗?”王安点点头,继续问道。 “发现了。按照老祖宗的吩咐,我等并未刻意掩藏行迹。他们做事也没有避着我们。”太监回答道。 “很好。自己去账房支一笔款子,拿却和小的们好好儿歇歇吧。”王安手书一张支取五百两银的条子递给复命的太监,然后摆手示意他出去。 “多谢老祖宗。” 宦官走远后,王安嘴角微微上扬。他喉头蠕动,自言自语道:“皇上性宽仁慈,但我王安可不仁慈.” 处理掉客印月的第二天下午,王安领着魏忠贤再次来到南书房。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求见。”这次有人在门口为两人通名。 “宣。”朱常洛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酸麻的后腰。 “奴婢王安拜见吾皇万岁!”王安行礼如仪。 “奴婢魏忠贤拜见吾皇万岁!”魏忠贤还是有些发抖。“起来,都起来。”朱常洛扭了扭腰。 “王安,龙虎山的张天师走到哪儿了?”朱常洛的语调仿佛是让王安给张天师打个电话问问他走到哪儿了一样。 我怎么知道?王安被问得一个头两个大。但皇上问话不能不答:“回皇上,张天师应该就快接到圣旨了吧。”就算涉水的地方统统乘船,江西龙虎山到北京也得至少一个月。 皇上又要修仙了?魏忠贤心下疑惑。 “太慢了。希望张天师能比耶稣会的人先到。”朱常洛摇头叹气,然后看向魏忠贤:“去那边看过了?” “回皇上,看过了。”所谓的“那边”,就是在西厂旧址上新建的营房。 “那好,你把这个拿去,好好儿熟悉熟悉。到时候就按这个来办。”朱常洛拿出一沓被金色绳子捆起来的纸递给魏忠贤。 “奴婢谨遵圣谕。”魏忠贤跪倒在地,用双手接住。 组建新西厂事情做得很隐蔽。虽然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徐光启在通州练的兵被调到皇城驻扎,但各方都以为宫里准备把这队人拨给御马监用来补充禁卫军。他们根本没功夫去注意这不到一千人的部队,事情实在太小。 东厂的吃相过于难看了。郑国泰和郑养性两父子凭着万历皇帝对郑贵妃专宠,在朝中敛了三十多年的财,比严嵩二十年的任期长了一半还多。抄家抄出来的钱怎么可能连在京六品以下官员的区区五十四万两的欠俸都补不齐。 户部与兵部对东厂的不满已经到达了顶峰。 但东林党和以浙党为首的“三党联盟”,却不约而同地把言官们熊熊燃烧的表达欲给压了下来。 两派的核心人物摸不清皇上的心思,都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按理说,皇上在内阁扩大会议上明确指出抄家款的用途:先是补俸、后是补饷,最后再交给兵部使用。这么看,皇上应该是知道这笔抄家款的大致数额的。 锦衣卫和司礼监不是瞎子,东厂更不可能一手遮天。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就算言官不上弹章,皇上也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崔文升那封欲盖弥彰的蠢信只有傻子才会相信。 所以,“三党联盟”猜测皇上反悔了。皇上之所以不下令申饬东厂,是因为这笔款子根本就是被东厂提督崔文升拿去孝敬皇上了! 而且,由太医院院使刘和清带出的一则消息,也在一定程度上从侧面证实了这一猜想:皇上向龙虎山张天师暗发上谕,令他速速来京。 皇上可能起了修仙的心思! 建道观、修生祠、找祥瑞、搜集天下异宝炼制丹药。以上每件事情都是要大价钱的。 不过“三党联盟”并未就此下定结论,因为刘和清凭着刘一燝的关系投了东林党。无论他的消息是真是假,背后都一定有东林党的影子。 而且浙党领袖、内阁首辅方从哲在某次会议上灵光一闪。将皇上召张天师进京,与东林党人徐光启升任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这两件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联系起来,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皇上不是要修仙,而是要搞宗教对抗,防止耶稣会一家独大。 这个猜想有一定的合理性。可问题在于,它仍旧没有解释皇上为何不申饬崔文升,而是任由他持续敛财。 最后,“三党联盟”只能得出一个保守的决议:崔文升是一定要弹劾的,但他们应该让东林党人先弹。 “皇上该不是在效仿郑庄公吧?”方从哲的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了“共叔段之乱”的典故。“但这是为什么呢?” (本章完) 第29章 崔文升的“完美计划” 第29章 崔文升的“完美计划” 啪! “啊!我招!我招!可你倒是问啊!你不问问题我招什么啊!?”东厂地牢,一个只剩一条裤子的男人被捆在拷问架上。他连着挨了两鞭子,但面前的拷问官愣是什么也不问。 盐水杀威鞭,这是东厂特有的审讯方式。无论是谁,只要上了拷问架,先扒光衣服用盐水浸透的鞭子猛抽三下再开始提问。 啪! 执鞭的壮汉下手极重,每一鞭都能将受刑人打得皮开肉绽。如果上级有特殊的指示,他还能非常精准地将鞭子连续抽在同一个地方,只要三鞭,就能从创口看到受刑人的骨头。 “啊!求你别打了!你问什么我都答。”受刑的男人来自被抄家的郑府,他是为郑养性管账的书办。 这个书办的身份并不公开。在外人看来,他不过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随侍小厮。除了年纪大了些,不适合作为兔儿相公供口味奇特的郑都督淫乐外再没有别的特殊之处。 不过郑都督的小招在侦查手段繁多、逼供经验丰富的东厂面前,简直就像是孩童的游戏。 在提督崔文升的领导下,东厂对郑养性的府邸进行了掘地三尺式的搜查,找到了价值总计超过二百万两白银的货币与珍宝。可无论番子们多么努力,却始终找不到记载财物来源的账册以及负责记账的书办。 负责侦缉工作的役长刑炳很敏锐地意识到,这两样东西被人以某种方式藏了起来。但刑炳的权限不够,只能向统管现场的上级,掌刑千户邹凯愠,陈述自己的猜测,让邹凯愠自己拿主意。 邹凯愠的主意很简单。即贯彻落实提督崔提督的指示,对可以扩大化的地方进行无限制的扩大化。 虽然在抄家之前,郑贵妃以退出乾清宫和放弃封后为代价,给侄子郑养性争取了一个“发还原籍”的恩典。不过这份恩典仅限于郑养性和他的妻儿,郑府里的其他人仍处于待查状态。所以等到郑养性带着妻儿离开郑府后,整个府邸就都成了“可以进行无限制扩大化的地方”。 于是,在邹凯愠的指挥下,东厂番子对留滞在郑府的男女家丁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拷打与凌虐,找到不少蛛丝马迹。种种线索汇集起来之后,郑养性的管账书办也就浮出了水面。 “你叫什么?”邹凯愠坐在椅子上隔着木槛向男人提问。 “郑廉。”男人如实回答。 啪!又是一鞭子。 “回答问题要全面!你叫什么?”邹凯愠大喝一声,重新发问。 “小人原名关六,入府后郑大人,不!郑国泰赐名郑廉!”郑廉痛得快要昏过去了。 “在郑府做什么工作?”邹凯愠微微颔首。 “别打,你问什么我都说!郑国泰活着时我既做兔儿相公供他消遣,又做管账书办经手资金流水。郑国泰死后我就只做书办了,郑养性看不上我。”郑廉和“骨气”这个词向来没有任何关系。 “呵,干你们这行的也有人老珠黄的时候?”邹凯愠的鼻尖喷出轻蔑的气息。“郑府藏银多少,账册现在何处?” “有!”为了避免被再次抽打,郑廉只能将邹凯愠嘲讽也当做问题。“郑府现藏白银九十六万两,藏黄金八万两.” 啪!可郑廉还是没能逃过。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又挨了一鞭子。这次他彻底昏死过去了。 “用冷盐水给他来一下。”邹凯愠话音刚落,另一个壮汉就提着装满盐水的桶子朝郑廉走过来。他猛地一泼,郑廉便被惊醒了。 “啊!”郑廉痛苦地嚎叫和挣扎着。 “对不上!郑府上下只有七十二万两白银和四万两黄金的现货。”邹凯愠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这次抄家,东厂上下都有分润,而作为掌刑千户邹凯愠至少能拿到三万两银子,如果郑廉所言非虚,那邹凯愠还能再多拿一些。 “爷,求您别打了。您让我一件事一件事地说啊!”郑廉大哭着哀求道。 “剩下的东西都在哪儿?我问的是全部。” “小时雍坊丙字胡同张宅、咸宜坊乙字胡同李宅”郑廉竹筒倒豆子般地将郑养性这只狡兔的洞窟全部说了出来。 邹凯愠心动了,他咽下一口名为贪婪的唾沫。心想:这些钱肯定都在,因为郑养性离京的时候一直都有东厂的番子尾随,他没机会取钱。要不想办法自己吃掉一部分吧。 邹凯愠依照郑廉的供述拿到账册之后便将它交给了崔文升。可他还是没敢私吞哪怕一两银子,因为他看不懂,也不知道怎么改。 而能够帮他改账的郑廉,在他交出账册的当天就被有着同样需求的崔文升给提走了。 崔文升不仅有更改账册隐瞒收入的打算,还想要通过这本账册挖掘一些和郑氏父子有勾连的财主或是官员,进行更大范围的“抄家扩大化”。他认为可以通过勒索大户的方式来填补被挪走的郑府抄家款。 为了尽快坐稳东厂提督的位置,崔文升不仅默认了属下的贪污行为,还伸手从抄家款里拿钱出来贿买属下。 不过就算是让郑廉做了假账,崔文升也不敢直接吃掉太多银子,欠户、兵两部的账是必须还的。他很清楚,王安执掌东厂时一定摸过郑养性的家底,只是不知道钱藏在哪里而已。 所以他一直拖着,并多次请求户、兵两部耐心等待。 为了避免在朝会时被杨涟那样的疯子突然袭击,他还给分别给浙党方从哲和东林党赵南星写了一封文辞粗浅但言辞恳切的亲笔信。 他在信里痛斥郑养性的狡猾并抱怨抄家行动的困难,请他们出面安抚户、兵两部以及各科道言官。 这些信最大的作用不在于说服两派的领袖,而在于给他自己套上一层马甲。 如果真有疯子不按流程正常朝会,而是跳出来攻击他,他就可以据此向皇上解释,并争取更多的时间。在崔文升看来,自己的信发挥了最大的作用,因为递到皇上那里去的奏疏都只是抱怨而非弹劾。 在邹凯愠揪出郑廉找到账册之前,崔文升一直睡不好觉。他每天晚上都能梦见皇上的冷眼。这可太吓人了! “马上就要好起来了!”崔文升为自己的完美计划感到无比的自豪,他不仅贿买了下属的忠诚,还将补上户、兵两部的欠款,而那些被他勒索的大户也一定会因为他手上的把柄而不敢声张。只要以后好好经营,东厂就将变成他的天下。 (本章完) 第30章 是时候整肃东厂了 第30章 是时候整肃东厂了 酉时到了,刘一燝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准备离开内阁。今天没什么大事,还是待朝、上朝、散朝、到文华殿正南靠近会极门的内阁当值,然后照例和坐在主位的首辅方从哲两看相厌。 皇上今天没来内阁,因此也就省了许多接待上的功夫。不过内阁大学士们倒是挺想让皇上常驻内阁的,因为这样能省掉更多的功夫。至少很多事情能够当即拍板,而不是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司礼监批红。 刘一燝没有得到紫禁城骑马或是紫禁城坐轿的恩赏,只能和其他的内阁成员一样走着下班。不过这也不太费劲,南薰坊就贴在皇城根儿上,出了东安门再走不到两里路就能到刘府。 实际上,大多数三品及以上的官员都喜欢把宅子设在南薰坊,这也就导致南薰坊的房价居高不下,动辄万金。 不过三法司的高官倒是不会来南薰坊凑热闹,因为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本部衙门全都苦哈哈地挤在阜财坊。那真是上朝麻烦、下朝也麻烦,每天至少得比其他高官早起一刻钟才能准时到达午门候朝。 刘一燝出了东安门,径直走向刘府的轿子。轿夫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就算只有两里地,刘阁老也不能用自己的腿走。他倒是想把这笔钱省了,但这是必要的排场,省不得。 晚饭过后,刘一燝捧着一本还带着油墨香气的书看了起来。 《初等数学图讲》编者徐光启、孙承宗;插图孙承宗;司礼监经厂出版;建议零售价二两银子。 刘一燝不知道这本书上印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是要干什么。不过他猜测这是皇上放出的风声与暗暗的警告。要是有人敢于在礼部上疏请求加开新科的时候提出反对,那他将会同时面对礼部尚书徐光启、帝师孙承宗以及司礼监。而司礼监基本等于东厂加锦衣卫。 而且更过分的是,这本书的扉页上还有附图的编者简介。简介开头的第一句话就是:徐光启,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游学时曾拜会东林书院. 搞得就像是东林党在公开支持新数一样。 刘一燝看着徐光启画像上那个翘起来的嘴角就来气,这是在挑衅吧? 皇上让徐光启来补礼部尚书的缺,之后还搞这么一手,明显是铁了心要推行新数,与其和皇上对抗到底,还不如现在就开始学习。 东林党人善于党同伐异,但脖子上长着的大多也不是榆木疙瘩做的脑袋。 书刚翻开没多久,一个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搅扰了刘一燝的思绪,这让他很不满。刘一燝极其讨厌别人在他看书的时候打扰他。“干什么?要是没有要紧事我非得给你上家法!” “阁老!有人有人递来拜帖,说说是王掌印亲自来了。”仆人气喘吁吁。 “王安?!”刘一燝从椅子上窜起来。 他现在一听到宦官上门就开始紧张。王安亲自上门,这让他的“杨涟ptsd”又犯了。 “不见吗?”仆人看他一脸惊惶,于是试探性地问道。 “请王掌印进来。”刘一燝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王安是东林党的奥援。皇上潜龙在渊的时候,东林党便和王安有过非常密切的接触。而且王安的身份远不像崔文升那么敏感,勾结崔文升还有可能被扣上里通郑贵妃的帽子,但勾结王安能叩什么帽子?里通皇上吗? 其实仔细想想帽子还是能扣的,比如欲仿张居正、冯保挟制皇上,把持朝政。不过比起未然的事情,拒绝王安并将他推到对立面才是失智之举。 不一会儿,王安满脸堆笑地走进刘府正堂。拱手施礼:“刘阁老。” “王掌印。”刘一燝还礼。 两人坐定,仆人端来热茶。王安捧着茶盏,抿了一口。一番寒暄之后,王安率先进入正题:“刘阁老,差不多是时候了。东林可以开始写弹章了。” 刘一燝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所以并未在第一时间答应下来:“王掌印,请恕我冒昧,皇上究竟是什么心思?”东林党人和王安的对话向来是比较直接的。 “唉。皇上错用崔文升。”王安叹气道。 “那皇上为何不申饬崔文升呢?”刘一燝问出心里最大的疑问。“王掌印,你我都是为朝廷、为皇上效力。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皇上是不是为了玄修要截留这笔钱?” 要真是这样问题就大了。如果皇上有意效仿嘉靖帝求访长生不老之术,那么东林党人只能上疏恳请皇上打消此意。 他们之前四处散布张天师即将进京的消息,为就是让其他人先帮着趟趟雷探探皇上的心思,等事态明朗再做打算。但方从哲这只老狐狸就是不上钩。 “刘阁老。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你,皇上并无玄修之心。”这件事本来就是朱常洛通过刘和清散布的烟雾弹,目的只在于转移外廷的注意力。如今一切准备就绪,也就没必要留着这层掩人耳目的纱帐了。 “召张天师进京是徐礼部的谏言。”王安略顿,眼里凝出一股显见的寒意。“话说刘阁老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呢?” “徐光启建议皇上召张天师进京?”刘一燝用惊异的语气巧妙地回避了王安的提问。刘和清多次带出与皇上有关的独家机密消息,这意味着他对东林党的重要性与日俱增。 绝不能让王安查出是刘和清向东林党递了消息!刘一燝暗下决心。 王安哑然一笑没再追问。很自然地顺着刘一燝的话头继续说:“是的。徐礼部曾对皇上说,召张天师进京是为了避免‘三武一宗’的事情再次发生。与其让朝廷的屠刀落到耶稣会身上,不如一开始就把苗头压下去。” “徐光启还真是有意思。”海外的耶稣会怎么可能斗得过传承千年的龙虎山张天师,这完全就是在吊着耶稣会玩儿。 “那皇上为何不申饬崔文升?”刘一燝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皇上错用崔文升。”王安也回敬一个重复的答案。 错用?刘一燝开始思考这个词的意义。对了!皇上不想留一个“识人不明”的名声也不对,申饬崔文升让他收手不是更好吗?. “皇上要借机整肃东厂!”刘一燝猜到了。 “对,皇上想要效仿郑庄公对东厂来个欲擒故纵,所以一直忍到现在。”王安暗自佩服,但脸上不动声色。“但我不想让皇上背上‘识人不明’的名声。” “所以王掌印想要东林怎么做?”刘一燝点点头,心想: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皇上即将对东厂下手,但曾经的太子侍读不想让皇上蒙羞,所以亲自上门来跟东林党勾兑勾兑。 “我希望东林党在弹章里只攻击崔文升和东厂。并且强调皇上广开天恩,从內帑里拨付资金支付欠俸、欠饷的事情。你们一定要将皇上放到正确的位置上。”王安引导道。“不是皇上‘识人不明’错用崔文升,而是我王安错误地举荐了崔文升。这是司礼监的问题,不是皇上的问题!” 真不愧是王侍读。刘一燝点头暗赞,然后举起双手向紫禁城的方向拜道:“皇上天恩浩荡,明察秋毫!” “那我就告辞了。”王安满意地点点头,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本章完) 第31章 弹劾与议罪 第31章 弹劾与议罪 万历四十八年,十月六日。 东林党人、御史左光斗上疏弹劾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崔文升。 左光斗在弹章中写道:“崔文升原本是先帝皇贵妃郑氏的宠宦,幸得皇上之优容,擢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后得掌印太监王安举荐,得受事东厂。” “崔文升上任之后,不思忠君报国,反纵容下属私贪内帑,使户、兵两部月逾未足恩款!皇上设立东厂,原本是为了缉捕奸邪。然而崔文升用事后,日以构陷为要,稍有嫌疑即重刑逼供,非缴千金不得出狱.” 一石激起千层浪,左光斗的弹章刚到通政使司就被遍传京师。没多久,北京所有的大小官员都在讨论崔文升的事情。 然后,在京六科(对应六部)及十三道(对应十三省)等数十名言官,对东厂提督崔文升、掌刑千户邹凯愠、理刑百户颜过及隶役、缉事等四十余人发起了如海潮般的“弹章攻势”。但是凡有点品级,或是手下有几个人可供驱使的小领导,都必然受到了至少一份弹章的攻击。 只一个下午,朱常洛的御桌上就堆满了弹劾东厂的奏疏。 对此,朱常洛一概不看,只命令司礼监将弹章的主要内容,和内容的出现频次分类整理出来。崔文升和东厂的处理办法他已经想好了,一切准备就绪,弹章的作用只在于为圣旨提供创作素材。 可他这种当甩手掌柜的行为可累坏了协理政务的王安。不得已,王安只能让刚摆脱文盲阶段但仍需学习的魏忠贤,以及司礼监新晋的第三位秉笔太监魏朝来协助他分类汇总。 数百封弹章里出现频次最高的罪名自然是私吞郑府的抄家款。 不过言官们在提及此条时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一般,全都将抄家款说成是皇上的帑金。声称东厂的侵占行为不仅是在侵犯户部、兵部对抄家款的使用权,更是在损害皇上对这笔钱的所有权。并暗示崔文升及涉案人员所行之事,已经远远超出贪污受贿的范畴,而进入到了大逆不道、蔑视圣上的地步。 跟这条比来,就连东厂番子凭着账册敲诈勒索,最后闹出人命的罪名都只能是陪衬。 东厂是宦官主理的,一般来说,皇帝并不会就宦官的赏罚问题征询内阁的意见。但这次,朱常洛却破天荒地命人去问大学士们对此的看法。 “诸位以为应当如何回复皇上啊?”方从哲苦笑着询问同僚们的意见。 方从哲虽是外廷第一人,但内阁首辅这个位置具有的双重性,却让方从哲在面对有关皇上的问题时非常尴尬。 一方面,首辅是文官天然的领袖,不能和文官们形成的一致意见唱反调(大多数时候文官群体无法形成一致意见),如果文官们集体不买他的账,那么他将寸步难行;另一方面,作为最高行政长官的内阁首辅只是皇帝意志的执行者,如果忤逆皇帝,那么他的存在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只有当文官群体的一致意见与皇帝的意志相符时,首辅才不会两头为难。但每次文官群体形成一致意见,几乎都是为了反对皇帝的决定。 “皇上为什么要让内阁拿意见?”史继偕不解。 “皇上可能是在犹豫?”被重新起复并被任命为次辅的叶向高几天前刚到北京,他既不是东林党的人,也不是“三党联盟”的人,因此尚未完全熟悉京师的情况。 “犹豫不是反对。所以我们按百官的意见上呈就是。”刘一燝轻笑道。 “你是说建议皇上处死崔文升?”韩爌有些犹豫。“革职、发配就行了吧。”“打蛇打七寸。”刘一燝坚持道。 “如果皇上不允又当如何?”南京教案的始作俑者沈,也是皇帝朱常洛即位伊始便奉诏来京加入内阁的官员。不过自从徐光启拜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之后,他就开始变得谨慎了起来。 “就算皇上不允,我们也不会吃挂落,没损失的。”刘一燝通过王安知道了皇上的心思,自然是有恃无恐。 “不,我觉得我们还是稳妥一点儿得好。尽早把案子坐实,好好儿打击打击东厂的嚣张气焰才是上策。”韩爌与崔文升并无私仇,他想的只是文官对宦官的公怨。 “方首辅,你怎么看?”刘一燝把话又递回给方从哲。 怎么看?我不想看。方从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道:“按刘阁老的意思办吧。”给崔文升论死不一定会忤逆皇帝,但他要是和“一致意见”唱反调,一定会被东林党赶下台。 “方阁老,我认为还有另外一种办法。”神宗时,叶向高曾以阁员的身份独相七年(内阁只有他一个人)。自然十分明白方从哲的难处。 “哦!进卿快讲。(进卿是叶向高的字)”方从哲眼前一亮。 叶向高没有卖关子,点点头说道:“东厂虽缉天下奸邪,但它仍是一个由皇上的家仆组成的内务机构。既是家仆,自然应当按照家法、比照先例处置。” 乍一听,叶向高只是在建议方从哲把皇帝踢过来的皮球给踢回去,但这里面其实埋藏了一个非常血腥与残酷的处理意见。 家法是祖宗定的,而朱明皇室的祖宗自然就是明太祖朱元璋。尽管朱元璋定下的许多规矩都被后来的皇帝弃用了,但从来没人敢说这些规矩已被正式废除。 如果真按所谓的家法和先例来处理此事,那崔文升和一众涉案人员最好的下场是被拉去砍脑袋。 “进卿大才!”方从哲不住点头。次辅叶向高居然用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将方从哲从两难的境地里拯救了出来。他不用忤逆皇帝,也不需要和“一致意见”唱反调。 刘一燝脑筋稍微一转,立刻就明白了叶向高的意思,满意地点点头。 史继偕无所谓、沈觉得很稳,也都不反对。 只有韩爌仍对此抱有顾虑:“如果皇上不允,一来一回又是不知道多少天,我只怕横生变故啊。诸君难道忘了刘健、谢迁的事吗?” 武宗朱厚照初即位时,八虎跋扈,内阁联合六部九卿气势汹汹地上疏请杀刘瑾等人。武宗犹疑,刘瑾哭求,最后内阁大学士刘健及谢迁被罢官驱逐。 “诸位!内阁现在要做的事情不是杀掉崔文升,而是打击东厂!皇上也也一定是这么想的。”韩爌卡了一下,将肯定的语气转为推测。 (本章完) 第32章 垂死挣扎 第32章 垂死挣扎 崔文升不知道,或者说还没来得及知道左光斗上疏劾他,如雪崩般涌进紫禁城的弹章就淹没了他和东厂。 他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明明前一天城里还风平浪静,除了几个被带到东厂地牢的大户因为受不住拷打而死掉外,再没有别的意外发生了呀?怎么一觉醒来,整个北京城的所有言官都开始弹劾自己和东厂了呢? 他的第一反应是查源头。在崔文升看来,只要找到第一个上疏弹劾自己的人,就能弄清是哪些势力在与他作对。如此一来,他便能尝试联系这个势力的反对派来表达些不同的意见,从而将水搅浑。只要舆论不一边倒地攻击他,他就能向皇帝解释。 同时,崔文升召集了东厂上下所有拿过钱的人,要他们赶紧把拿走的抄家款全部吐出来,拿得出来立刻拿,如果用掉了就去借!无论如何都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补够原始数额。 “别舍不得,先把钱吐出来保命保职,钱丢了以后还能再捞。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先是威胁,然后立刻转为安慰:“郑府的账册我已经复制了一份,上面的人个个都是家财万贯的富户。只要能挺过这一关,银子一定滚滚而来!” 在如同天塌般的压力之下,崔文升的威逼利诱起到了极好的效果。不到一天,被侵吞的赃款就还了大半,这让崔文升信心大增。他认为,这些钱一定能让自己在皇上那里顺利过关。 当崔文升得知弹劾的源头是御史左光斗的时候,他几乎要气炸了。这个人不仅是东林党人,更是杨涟的密友。 “这些人都有病吧?他们怎么就一直咬着我不放啊!”崔文升自认为从未得罪过这伙人。 气愤之余,崔文升还得办正事儿。他给东林党以外的所有党派都递了信,希望他们能发表一些不同的意见。崔文升的要求很简单,他不需要这些党派上疏庇护他,他只需要他们力陈郑养性的狡诈以及抄家行动的不易即可。 但这些信件无一例外全部石沉大海,他没有收到哪怕一封回信,就连回绝他的人都没有。这让他努力维持的镇静开始崩塌。 于是,他决定找一名替罪羊来作自己最后的屏障。毫无疑问,厂督以下最大的掌刑千户邹凯愠便是一个极好的选项。他找人伪造了邹凯愠的笔迹,并用邹凯愠的名字和这个笔迹在北京城里的各大钱庄开户存钱。无论由谁来调查,邹凯愠都将辩无可辩。 做完这一切,崔文升便拿着厚礼去求见顶头上司王安。只要能买通王安为自己说话,那过关的概率就将大幅提升。崔文升为这场收买准备了接近二十万两白银,这是他命令郑廉从账册上抹掉的部分,也是他认为能安全侵贪最大数额。 当他再次进入紫禁城后,那种因为无人回信而产生的焦虑瞬间消失了。皇上没有叫人拿他,一路上遇见的人也仍旧恭恭敬敬地给他磕头打招呼。 就差把大礼送到王安手上了,崔文升相信王安一定不会拒绝,毕竟王安已经收过一次了,而这笔贿金是上次的三倍还多。他突然又羡慕起王安来,“谁叫人家圣眷正隆呢。动动嘴皮子就能挣二十万,同人不同命啊.” 他一路走一路碎碎念,很快就到了司礼监本部衙门。 “老祖宗在吗?”崔文升进入正堂,却连半个鬼影子都没看见。 “回秉笔,老祖宗、秉笔太监魏忠贤和秉笔太监魏朝都不在。”因为两个秉笔都姓魏,所以回话的人只能叫他们的全名。 “好吧,老祖宗去哪儿了,是回去了吗?”崔文升不关心两个魏太监的下落,只想知道王安所在何处。 “应该在乾清宫随侍皇上。” “这么晚了.”崔文升继续问:“老祖宗回来过没?”“今天一天都没来司礼监。应该是挺忙的。”小黄门答道。 “当然忙了.”崔文升的心情突然恶劣起来。 崔文升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晚膳时间已过王安却仍留在乾清宫,这说明弹劾他的奏章非常多,而且并不是被皇上冷处理掉了。 如果他这个时候去乾清宫哭诉求饶,结果很可能是直接撞在枪口上。如果他不去,等到皇上知道他进宫之后没去请罪,而是因为没找到王安直接走了,那小事也会变成大事。 思来想去,崔文升还是决定去乾清宫哭诉求饶。“希望王安能默契一点儿拉我一把。” 深吸了几口气后,崔文升干脆迈开大步子朝乾清宫走去。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崔文升求见!”来到乾清宫南书房,崔文升立刻磕头求见。 与崔文升想象的不同,现在陪在朱常洛身边的不只有掌印太监王安,还有米梦裳及她的清账小队。 她完成了学业,还立刻当起了老师。王安从司礼监内书堂(教太监读书的地方)给她找了六个平均不到十二岁的小黄门。他们的特点非常统一,聪明、好学、听话。在米梦裳一天十四个小时的知识轰炸下,这些孩子很快就到了“饿死师傅”的出师阶段。 就连朱常洛也忍不住感慨,比起王安精挑细选的小黄门,米梦裳笨了不是一点半点。这可把米才人气了个够呛,但她却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尚处于童工阶段清账小队,目前正在全面稽查内官二十四衙门的经年账目。朱常洛要求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查清各衙门每年的预计开销及实际开销,并查清有哪些人动了不该动的手脚。 为了必将到来的战争及筹谋中的改革,朱常洛需要很多钱,而存钱的方式从古至今无外乎开源、节流两种。开源很难,而且往往需要很多时间和精力的事情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做。 相对来说,节流就容易多了,因为全天下开销最大的单位就是京师皇城。只要能得到确切的数字,朱常洛就可以开始动刀子了。 “东厂侵贪案”不过是这场大戏的序幕。 内阁的回复有些出乎朱常洛的意料,他原以为东林党会顺着百官的意见,主张处死崔文升。在他自己意见不明的时候,首辅方从哲也不会选择跟舆论唱反调。无论如何表达,内阁递来的意见只会是处死崔文升。 但韩爌最终以一己之力说服了整个内阁。因此,他们的回复里没有“按照家法”,只有“比照先例”。 比照先例?这真是困了就有人来送枕头啊。 (本章完) 第33章 出乎意料的反对 第33章 出乎意料的反对 跟懒政怠政的神宗皇帝朱翊钧相比,尚未改元的新君朱常洛堪称雷厉风行。御史左光斗上疏弹劾东厂提督崔文升“侵贪内帑、刑讯勒索”的第二天,中旨就下来了(中旨:不过内阁的旨意)。 不过皇帝的旨意下达之后非但没有平息汹涌的廷议,反而让朝局变得更加诡异。 上谕:今日罢朝。 上谕:令锦衣卫北镇抚司即刻抓捕邹凯愠、颜过、文德彰等四十六名涉案人员,投入诏狱关押。令南镇抚司严审此案。 虽然内阁没有接到圣旨,但大学士们仍是头一批得到消息的人。 “锦衣卫!?”得知中旨的内容,刘一燝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来很不幸地被你言中了。”次辅叶向高苦笑着看向韩爌,摇头叹气道。作为神宗朝独挑内阁的重臣,他对这种事情再熟悉不过了。 皇上命令锦衣卫北镇抚司去抓捕东厂的涉案人员,这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在于这案子不该由锦衣卫南镇抚司来审。 东厂的编制非常独特。厂督以下最高级的行政人员,是被称为“贴刑官”的“掌刑千户”和“理刑百户”。自东厂建立伊始,这两个职位便由“锦衣卫千户”和“锦衣卫百户”来担任。 此外,包括掌班、领班、司房等文职隶役,以及役长、番役等武职缉事全由锦衣卫拨给的军官充任。 也就是说,除了最高行政长官——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东厂的其他管理人员全部来自锦衣卫。 虽说南镇抚司主内,负责本卫(镇抚司非锦衣卫独有)的法纪、军纠,但这里面可以操作的地方太多了。 这群人完全可以一口咬定没有贪污,只是把钱暂存东厂银库,尚未拨付户、兵两部而已。如果锦衣卫愿意配合,就算银库里一个铜子儿都没有,锦衣卫也可以在东厂衙门里面“搜到”这笔钱。更何况,东厂衙门里真的有钱。 锦衣卫可以抓东厂的人,可以杀东厂的人,但不能去审东厂的人。 “诸位,拿个主意吧。要是让锦衣卫来提审东厂,那成什么了?”首辅方从哲本不愿意掺和这件事,但事已至此,他必须站出来。 “还能有什么主意。皇上下的是中旨,我们想封驳也没东西驳啊。”沈仍旧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 “此事必须争!这口气要是过了,下次就该断气了。”韩爌是在暗示东厂可能的报复。 “我们现在应该先弄清楚皇上的心思,如果皇上真的要包庇东厂,那我们就只能联合六部九卿一起上疏反对了。”万历二十年的榜眼史继偕,曾因为萨尔浒惨败的事在文华门前跪了整整一个白天,只为求请天子视朝。 “皇上未必是想要包庇东厂。新君御极未久,此前又久居深宫,有可能不知道其中的猫腻,只是从表面理解的厂卫之事。”因为王安曾亲自找东林党通气,所以韩爌并不认为皇上会包庇东厂。 “那皇上为什么要罢朝?”沈问道。 “一天之内递进去接近三百封弹章,皇上不想上朝也很正常。”韩爌回答道。 “那我们立刻草拟内阁意见,向皇上阐述其中的利害。”方从哲抽出一张白纸,提笔就要写。 “在那之前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做。”刘一燝思考片刻,说道。“什么事?”方从哲抬起头。 “佥签/傅櫆!”刘一燝和叶向高同时说。 傅櫆,正七品官。按理说他这种品级是没资格直接参与这种大事的,但他官职非常特殊,特殊到他不仅能参与此事,甚至还能影响事态的走向。 祖制:锦衣卫拿人,有驾帖发下,须从刑科批定,方敢行事。换言之,锦衣卫“驾帖”拿人必须经过刑科给事中“佥签”,拿不到这个逮捕令,锦衣卫就不敢抓人。 万历朝,神宗怠政,天下官员有缺不补,以至“驾帖”发出,因刑科无官没法“佥签”,所以锦衣卫甚少拿人,天下风气为之一松。 而傅櫆就是新君御极之后的补缺上任的刑科给事中。 “皇上,崔文升已经在外面跪了快一整天了。”王安轻声提醒道。 “你的意思是让他起来?”朱常洛有些意外。 “奴婢的意思是让他滚去别处跪,少在这儿碍皇上的眼。”王安给朱常洛添了一杯茶,又给邻座的米才人添了一杯。 “呵呵.”米梦裳本来满脸“仙气”地处理着面前的账册,听到王安的话突然就被逗笑了。但皇上还绷着脸,她就只能很辛苦地憋着。 “就让他在这儿跪着吧。记得给他送饭,别饿死了,他还有别的用呢。”朱常洛吩咐道。 “奴婢领命。”王安躬身领命。 清账小队的分工非常明确,朱常洛让米梦裳和另外一个相对来说不算太聪明小黄门组成“翻译小组”,负责在账本上的中文数字旁边添上阿拉伯数字的注释。 然后,一个同样由两人组成“填写小组”,负责比照注释后的原始账册,将数字填入司礼监经厂最新印刷的表格册上。 表格册完成后,便交给由两个善于速算的小黄门组成“会计组”,他们将负责用借贷记账法重新编制新的账册。剩下的一个能一目十行的小黄门则在整个过程中对所有小组的工作成果进行多次核验。 熟悉工作流程之后,清账小队的效率变得很高。可即便是这样,如山似海的原始账册还是多得让人绝望。 “累了就回去休息吧,这活儿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干完的。”朱常洛习惯性地把手放在米梦裳的脑袋上轻轻地揉了一下。 他觉得这个女孩很像他在原来那个公寓里养的猫。安静、听话,不是很聪明的同时又有点儿小小的狡黠。 “妾不累。能为皇上分忧是妾的荣幸。”米梦裳盈盈一笑。 “还是回去吧。你受得了,他们也受不了。”朱常洛敏锐地察觉到了六个小黄门对下班的期待。“王安,把他们送回去。” “皇上!”一个年轻的宦官奔跑着越过跪在门口的崔文升,跪奏道:“皇上!刑科给事中傅櫆拒绝给锦衣卫佥签!” (本章完) 第34章 被腰斩的计划 第34章 被腰斩的计划 刑科给事中傅櫆其实并不想蹚这趟浑水,可内阁的授意既然送到他这儿来了,他也就不得不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他虽是言官,但和杨涟、左光斗完全不是一类人。傅櫆没有满腔的热血,也没有远大的抱负,他只想好好地、安稳地守着多年寒窗换来的官位。 傅櫆毫不意外地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以一种极度另类的方式,“幸运地”体验到了内阁首辅那种被人两头堵的感觉。 接受内阁的授意意味着和皇上作对,但给锦衣卫“佥签”则意味和所有同僚作对。真是进亦死,退亦死。 傅櫆没有太多的时间思考,他只能赌一把。杨涟冒犯皇上非但没有罢官论死,反而连升八级,巡按辽东。傅櫆不求升官,只希望皇上不会因为他的忤逆行为处置他。 出乎傅櫆意料的是,他拒绝“佥签”的决定,让他在言官群体中的声望达到了顶峰。只半天,他就成了和杨涟及左光斗并肩而立的“三猛士”。满朝的赞许之声,让傅櫆有些飘飘然,也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他心中的忐忑。 不过这可着实吓坏了被皇上下旨严拿的东厂诸官。 这些人是神宗朝便调任东厂的锦衣卫军官,一直和老东家一直保持着非常好的关系。无论皇上是否有意包庇他们,只要这个案子交到锦衣卫手上,让南镇抚司去审,那他们就一定能顺利过关。 到时候再反诉言官诬告,就能好好儿招待招待这帮子吃饱了没事儿干的酸子们。 但这个狗屁的刑科给事中傅櫆却拿着祖制拦在了他们入狱的康庄大道上。在自家急得上蹿下跳的邹凯愠都想找人给傅櫆弄死了。但他清楚得很,这个关口弄死刑科给事中无异于找死。 “只希望厂公那边能有好消息了。要是这关能过,我一定给您修生祠!”邹凯愠遥拜皇宫,连磕响头。 而被他期待着的东厂提督崔文升也在给人磕头。“老祖宗!救我!” “你自己找死,要我怎么救你?”王安一脚过去,将跪在地上的崔文升踹得侧倒在地,差点就要撞到下班回去的小黄门王承恩。 老祖宗不是挺和蔼的吗?这一脚直接刷新了王承恩对王安的认知。 “老祖宗。求您去告诉皇上,我没有贪污啊!”崔文升还在嘴硬。 “哼!你自己好好儿想想清楚再说话吧。”王安摆手,让人把晚饭放到崔文升面前。“这是你今天的吃食。吃完了接着跪!” “好!”看着眼前的饭菜,崔文升觉得自己还有救。 刑科给事中傅櫆拒绝“佥签”的决定给朱常洛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让锦衣卫去查东厂,当然不是为了包庇东厂。而是想在锦衣卫的包庇行为确实发生之后,顺理成章地成立新西厂。 之后再用新西厂同时对锦衣卫和东厂展开调查,从而全面整肃皇帝直属的特务机构,为厂卫改制奠定基础。新制度他都已经拟好了,就等着包庇案发了。 刑科拒绝“佥签”,几乎等于给朱常洛的计划来了个腰斩。 而且在这件事上他没法申饬内阁和傅櫆,因为他们的行动完全是出于公心而非私欲。朱常洛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另行打算,静待事态发展。 于是,泰昌朝第一件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发生了。言官集体弹劾东厂,皇帝认可弹劾下旨缉拿所有涉案人员,内阁授意刑科给事中阻止缉捕行动,最后这一行为居然收获了言官群体的高度赞许。一时间,无论是内廷还是外廷、不管是政官还是言官,全都沉默了。朝廷在前日的喧嚣之后竟然立刻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沉默之中。 每个人都在猜测朱常洛对此事的态度。百官最不想看见的事情,是皇上申饬内阁并以抗旨为由将傅櫆撤职拿办,这意味着皇上确实有意包庇东厂。 但朱常洛不会这么做。可以预见,一旦他申饬内阁、拿办傅櫆,百官立刻就会炸开锅。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整个朝廷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到“东厂侵贪案”这一件事上。 无论过程如何,事态到最后必然发展为皇帝和群臣的权威争夺战。如此一来,新西厂势必遭到更大的反对。这显然不是他希望看见的。 朱常洛决定保持沉默,他相信内阁不会只是授意傅櫆来给自己添堵,他们必然有话要讲。 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在太阳完全沉落,但九天尚未昏黑的时候,首辅方从哲带着内阁的解释亲赴乾清宫求见皇帝。 方从哲得召,一路小跑,这可把老头儿累坏了。方从哲气喘吁吁地来到南书房门口,看见趴跪在地上的崔文升和他衣服上的脚印,心里不由得一凛。一瞬间,各种猜测在他脑海里显现。 “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方从哲求见!”门口的太监看见方从哲来了,赶紧为他通名。 “进来!”朱常洛略微调整表情,将声量调至门外也能听清的程度。 “臣方从哲,拜见吾皇万岁!”方从哲一上来就行了个五拜三叩的全礼。 “起来,有话就讲。”朱常洛摆出一副很不耐烦的表情。“内阁到底在想什么?不是你们叫朕比照先例的吗?朕比照先例诏令锦衣卫去抓东厂的人,你们却授意那个叫傅櫆的给事中来给朕添堵。难道你们想要包庇东厂吗?” 朱常洛语气里那种毫不掩饰的质疑与责备,非但没有让方从哲感到惶恐不安,反而让他觉得心情舒畅。 皇上果然只是不晓其中猫腻而已。方从哲心想。 “咳。”方从哲清了清嗓子,说道:“内阁绝无包庇东厂之意!” “哦?”朱常洛扬头挑眉,示意方从哲继续说。 “皇上,除提督东厂崔文升外,东厂人员皆出自锦衣卫”为了让皇帝切实感受到两个特务机构之间的勾连关系,方从哲生动形象地举了好几个例子。 “所以内阁的意见是什么?让都察院去查东厂?”朱常洛点点头,但面色仍旧不善。 除非方从哲失智了,否则他绝对说不出让都察院去查东厂的话来。 “内阁.内阁的意见.”方从哲支支吾吾。 事态紧急,内阁还没有形成意见。他来这里只是为了阻止皇上将案子交给锦衣卫调查审讯而已。 (本章完) 第35章 请圣上重开西厂 第35章 请圣上重开西厂 唉。看来处理锦衣卫的事情要往后稍稍了,先把东厂的事情处理好再说吧。朱常洛心想。 “方阁老,你倒是说啊。内阁想让谁来审理此案?”朱常洛用施压的方式引导道:“说不出来你就回去吧。‘比照先例’,哼!内阁还真是会说话。” 一般来说,涉及内廷的案子都是不审的,皇上要么包庇涉事人员,要么下旨拿人按自己的意思处置。如果皇上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派人去调查,也是直接拣选信得过且不涉案的官员(通常由勋贵武官主导),不会询问内阁的意见。 但这次皇上不但问了,还非要个答案。挑人的事情只能由皇上自己来做,方从哲无论给出什么建议都是错的。 “内阁的意见,是将此案交给司礼监去查。东厂提督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自然应当由司礼监负责监督。”看见侍立在侧的王安,心乱如麻的方从哲只能说出这个和“比照先例”一样圆滑的处理意见。 “哦?司礼监内阁建议由司礼监出面调查东厂?”朱常洛轻抚胡须做沉思状。 “回陛下,是的。” “那明天朝会的时候,以内阁的名义把这件事提出来。”朱常洛点点头,从嘴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你出去吧,朕累了。” “臣告退。”方从哲觉得事情好像不太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方从哲走后,偌大的南书房就只剩下朱常洛和王安两个人了。 “让那个畜生滚进来!”朱常洛沉声道。 自方从哲进去后,崔文升就一直尖着耳朵在听。可惜里面说的声音并不很大,他只能听清一些零碎的词句。但这也足以让他心惊胆战了。 “皇上让你滚进去。”王安站在崔文升面前,用重音强调“滚”字。 这咋滚?有楼梯呀稍思片刻,崔文升把跪姿调整成躺姿,侧着滚到第一级阶梯下,然后手脚并用逐级上“滚”。好在南书房前面的阶梯不算多,没多久他就上来了。 “奴婢崔文升叩见吾皇万岁。”崔文升的声音颤抖。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想好了再说。”朱常洛走到几乎蜷成一团的崔文升面前。他没想到王安真的让崔文升“滚”过来。 崔文升脑门抵地板,鼻息冲刷地面,上翻眼便看见朱常洛的黑面金龙绣无忧履。他向前爬行一段,将脑袋抵到朱常洛的鞋尖前才开口说话:“皇上,奴婢有罪。” “你当然有罪!”朱常洛喝到。“你出身贵妃郑氏门下,朕非但不计前嫌,反而重用你,将你放到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的高位上。你这畜生都干了什么好事?” 朱常洛从桌子上拿起弹章一封封地砸到崔文升头上。 “不思忠君报国!” “侵贪内帑!” “纵下贪污!” “私设刑堂!” “敲诈勒索!” “你就是这么回应朕对你的期待的?”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朱常洛对崔文升完全没有任何期待,崔文升存在的意义就是顶替王安成为东厂提督。 东厂烂到雁过拔毛能把雁拔下来让毛飞走,谁在任上都不好使。不过崔文升的操作还是给了他一点小小的宦官震撼。“贪污公款贿买下属,然后通过勒索来填补亏空。你有本事啦,整个朝廷都在看朕的笑话。你真是给朕长脸了啊!” 汗水从毛孔里渗出,穿过不甚茂密的发丛,凝成豆大的汗珠滴落到地面。皇上什么都知道了!崔文升想要开口辩解,但却发现自己辩无可辩。他的喉头滚动、气息翻涌,嘴唇数次开闭,最后只从牙缝里泄出四个字:“奴婢知罪!” “刚才方阁老建议朕把你的案子交给司礼监审。你觉得司礼监该怎么审,怎么判啊?”朱常洛挥手。 王安会意,他走过来、蹲下身,抓住崔文升的头发往后拉,迫使崔文升仰视天颜。 “该怎么审啊?”朱常洛嘴角上扬,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崔文升不想死。但他很清楚,自己要是上堂过审,最好的下场是绞。步刘瑾的后尘被判凌迟也不是不可能。“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啊!” “写!”朱常洛把一支笔和一叠纸扔到崔文升面前。“谁拿了,怎么拿的,拿了多少,给朕写清楚点儿。” 王安松手,崔文升立刻就像多日没有进食的野兽那样扑向面前的纸笔。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出卖嘛,反正已经干过一次了。 次日,乾清门早朝。 不得不说,神宗怠朝三十年还是有那么一丁儿好处的,至少言官们不会因为皇帝罢朝一日就上疏抗议。 当文武百官按照品秩列队依次穿过午门、皇极门、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进到乾清门的准备上朝的时候,发现殿里已经跪了一个人。 不用费脑子去猜,这时候跪在那儿的人肯定的是崔文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还是方从哲领头,对皇帝行五拜三叩大礼。 “众卿平身。” “谢万岁!” 官员礼毕,兼任鸿胪寺卿的礼部尚书徐光启高声唱道:“奏事”。 鸿胪寺卿这个位置上本来是有人的,但朱常洛并不只是想让徐光启挂个虚职。所以干脆就把原来的鸿胪寺卿升到南京养老去了。 内阁首辅方从哲咳了两声,绕开崔文升,行至御前跪奏道: “‘御史左光斗劾东厂提督崔文升案’。内阁认为,崔文升虽提督东厂,但仍为司礼监秉笔,司礼监有任责审理此案。故内阁建议,将崔文升及其下涉案人员交由司礼监严审严办。” 方从哲离开南书房回到内阁之后,把情况跟同僚们说了一下,大多数阁员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些担忧。 一方面,崔文升能坐上东厂提督这个位置,很大程度上有赖于王安的举荐。虽然刘一燝和韩爌二人推测王安不会庇护崔文升,但这个推测是否准确犹未可知。 另一方面,司礼监没有内部监察机构和稽查人员。如果要对东厂展开大规模调查,势必需要新的人手,成立新的部门。这个新的监察机构会不会把手伸到外廷来也是一个未知数。 方从哲撇了一眼御座旁的微笑着的王安,心下惴惴。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什么圈套。 “准!”朱常洛颔首。 皇帝的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崔文升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磕头跪奏道:“奴婢有罪!为办东缉事厂贪帑勒索案,并永绝此类事,奴婢恳请圣上重开西厂!” “啊!?”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本章完) 第36章 新旧西厂之议 第36章 新旧西厂之议 从进入乾清门看见崔文升的那一刻起,百官便开始猜测皇上让他提前跪候的原因。 有人猜是为了论罪,也有人猜是为了开恩。但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崔文升趴在那儿居然是为了提请重开西厂。 西厂,全称西缉事厂。成化十二年(1476年),道士李子龙以“左邪之道”驰名一时。李子龙以符术私结太监韦舍,韦舍受其蛊惑,将之带入皇城。李子龙因此有机会登顶万岁山(万岁山在紫禁城一河之隔的正北方),观察内宫。 外来人登万岁山的行为怎么可能瞒得过锦衣卫的眼线。于是,“妖道登山”案发,李子龙伏诛正法。 生性多疑的宪宗皇帝朱见深得知此事后极度紧张、疑神疑鬼,大感东厂失职。为了避免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成化十三年,宪宗皇帝命令宦官汪直从锦衣卫中拣选精锐组建西厂。 宪宗朝的西厂基本等于东厂的“高恶意升级版”。 西厂所领缇骑(锦衣卫校尉)的人数比东厂多一倍,同时兼领东厂及锦衣卫的职权。理论上可以侦查天下所有民臣的言行,并可以对疑犯进行拘留、用刑。西厂如果要逮捕中、低级官员,甚至可自行决定,不必向皇帝奏请。 先斩后奏、皇权特许。西厂只存在了五年,却搞得天下人心惶惶,各怀疑虑。 【民间斗詈鸡狗琐事,辄置重法,人情大扰.权焰出东厂上。】 所以,当崔文升以“为办东缉事厂贪帑勒索案,并永绝此类事”为由,提请重开西厂时,几乎所有官员都惊了。 其中最震惊的,当属离崔文升最近的方从哲。 这个建议提得实在太是时候了。首辅方从哲前脚才以内阁的名义奏请“将案件交由司礼监审办”,崔文升后脚就提请重开西厂。而且这两个人一前一后,还靠得很近,很难让人不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勾连。 但问题在于,崔文升为什么要勾结方从哲呢?给自己的棺材板上钉钉子吗?如果只是把案子交给司礼监审理,崔文升或许还能从王安那里求得一线生机。但如果真的成立西厂,那西厂必定打起十二分精神办好这第一桩买卖。 能搞出这般贪腐大案的崔文升,绝不是愿意为了“永绝此类事”牺牲的高尚之人。他这么干必然得了谁的什么好处,要么是某位新西厂的预定提督,承诺放他一马,要么就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授意他这么做。很明显,后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答案呼之欲出。不是崔文升勾结方从哲给自己的棺材板上钉钉子,而是内阁配合皇上,借着“东厂贪帑勒索案”给文武百官演了一场名为“重开西厂”的大戏。 ‘怪不得皇上要我在朝会上,以内阁的名义提出此案!’方从哲突然觉得自己这个首辅差不多快当到头了。皇上把他们摆了一道,将内阁也拉进“请开西厂”的阵营。 但西厂是什么货色?就算放进厂卫系统里,西厂也是相当炸裂的存在。东厂管得了的西厂要管,东厂管不了的西厂更要管。什么人都敢抓,什么都敢杀。决不能让西厂再被放出来!方从哲深知,自己作为百官之首,只有严词反对这一条路可以走。但昨天内阁才授意刑科给事中傅櫆以拒绝“佥签”的方式,把皇上的中旨给顶回去。如今想在这样的局面下出面阻拦,恐怕只能上辞表了。 方从哲下定决心,可稍加思虑之后,他发现自己很难拿出正当的理由来反对崔文升的奏请。 崔提督的话说得太冠冕堂皇了。他不仅没有喊冤,反而摆出一副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样子,以戴罪之身奏请皇上成立专门的机构严办自己领导的部门。 方从哲卡在那儿了。 站在文官队列最末的御史左光斗深吸一口气,准备出列反对崔文升的提议。他明白崔文升一定是得了皇上的授意,想开西厂的不是崔文升,而是皇上。而且他也和方从哲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崔文升。但他是言官,必须站出来。 最后,他决定绕开崔文升,通过直接陈述西厂之恶来劝说皇上:“圣上!成化十三年至成化十八年(1477年至1482年),汪直督西厂,气焰嚣张、横行霸道、私设刑狱、擅杀命官,只五年便搞得人心大乱!” “正德元年至正德五年(1506年至1510年),谷大用督西厂,得颛刑杀,擅作威福,缇骑四出,天下骚动.还望圣上三思。” 看见有人出头,其他的言官也跃跃欲试,纷纷打起腹稿准备劝说皇上打消这种危险的想法。 就在第二个言官准备发言的时候。朝会的主持人,鸿胪寺卿徐光启却先一步走上前,顺着左光斗的话跪奏道:“臣以为,御史左光斗此言甚是” 他也跳出来跟皇上唱反调?百官疑惑。 多亏《初等数学图讲》的发售,徐光启一下子就成了名动京畿的风云人物。只一个多月,徐光启就能与久负盛名的东林党领袖赵南星、邹元标二人比肩了。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有劳于孙承宗给徐光启画的半身像。说实话,很帅。 徐光启把左光斗刚刚列举的西厂之害又重复了一遍,但到最后却话锋一转,说道:“故,臣以为,此番重开之西厂不应与锦衣卫及东厂相类。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东厂掌缉奸捕邪、肃反清叛。而新开之西厂应不涉二者之事,凌驾二者之上,专司侵贪漏税之案。” 还跪在陛前的方从哲听着徐光启的提议连连点头。‘对啊,皇上还没说这个西厂该做什么呢。如果皇上同意此奏,把新西厂的职司限制在缉贪查漏上,那么暂时便不用担心再闹出旧西厂的乱子,同时也能够堵上言官们的嘴。如果皇上不同意,仍要复开西厂如旧,到时候内阁再提反对也就不算是自食其言了。’ 于是等到徐光启奏毕,方从哲便立刻说道:“臣附议!” (本章完) 第37章 来自皇长子的仇视 第37章 来自皇长子的仇视 “不事巡查缉捕、肃反清叛,专事缉贪查漏?”朱常洛轻抚下巴上的胡须,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左光斗不是榆木脑袋。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徐光启这是在以退为进。与其和皇上杠在哪儿,争个黑白分明。不如后退一步把新西厂的职司卡死,反正缉贪查漏的职责用在东厂的案子上也够了。于是,左光斗补奏道:“此奏甚是允当!故,臣合提督东厂崔文升(没有定罪,职位还在)、礼部尚书徐光启之奏,附首辅方从哲之议,请开专缉贪漏之新西厂!” 朱常洛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呼吸之声在静听针落的乾清门清晰回荡,群臣明白,皇上被左光斗和徐光启说动了,脑中正思绪纷飞、天人交战。 几近死寂的沉默持续了差不多三分之一刻钟。最后,朱常洛皱着眉头看向徐光启稍加凝视,又过了几秒才展颜微笑:“徐卿所言有理,准奏。具体的规制,着内阁、户部、刑部、司礼监,还有你徐光启一起同朕商议吧。” “内阁领命!”内阁首辅方从哲起身拱手。 “户部衙门领命!”户部尚书李汝华出列拱手。 “刑部衙门领命!”刑部尚书黄克缵出列拱手。 “司礼监领命!”司礼监掌印王安下陛,走到黄克瓒身边拱手领命。 “臣徐光启领命!”徐光启以个人的名义拱手领命。 散朝之后,朱常洛起身,朝龙椅后边的屏风走去。当一只脚穿过屏风的时候,朱常洛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吩咐道:“王安,把那个畜生带去关着,该吃吃、该喝喝,别弄坏了。还有一台戏等着他唱丑角儿呢。” “遵命。” 说完,朱常洛点点头,示意屏风后边坐着的皇长子朱由校、皇五子朱由检跟着他去上课。从第一次乾清门朝会开始,每天早朝两位皇子都会跟着。 他们什么意见都不发表,只是单纯地坐在那里安静地听。由于屏风是丝质的,因此官员们也能依稀看见后面的人影。 这搞得百官很是疑惑。太子屏后听政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就算侍立在皇帝身侧群臣也不会感到意外。但两位皇子一起听政就很奇怪了,因为屏后的椅子可以有两张,但屏前的龙椅只有一张,哪怕它再长,上面也只能有一个屁股。 不过倒也没人跳出来反对。因为就算太子之位悬空,皇上也没有表现出弃长立幼的意思。更何况两位皇子的母妃在生前也都谈不上多受宠爱。不可能重现神宗时,那种因为专宠某位妃子而非要立她的儿子为储君的情况。 王安领着崔文升走后不久,两名姓魏的秉笔太监暂时接管了掌印太监随侍皇帝的工作。 魏朝原本是乾清宫的管事太监同时还兼着兵仗局的差事,地位不低。当他更进一步,升至第三秉笔太监的高位时也并不十分意外,因为魏朝一直以来都是王安的心腹。在他看来,定是王安在皇上想要新增秉笔太监的时候提了自己一把。 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自己的好友李进忠竟然也升了。李进忠不过只是选侍李竺兰的随侍太监。在主子李竺兰失宠后,年逾五十的李进忠几乎可以确定不会再有任何起色了。岁数大、离得远,怎么可能挤得进皇上的视线呢。 可李进忠就是不讲道理地升了,升到了魏朝的前面,成了第二秉笔太监。不仅如此,李进忠还被王安亲自带走单独面圣,甚至恩赐复姓、恩赐新名。很明显,魏忠贤的升迁是皇上钦定的。这是何等的殊荣啊!要是自己也能单独面圣,听圣上的温言那就太好了。魏朝为好友高兴的同时,也不免有些小小的羡慕。 魏朝瞥了一眼魏忠贤,却惊奇地发现魏忠贤身前的皇长子正不时向魏忠贤投去满是敌意的目光。 朱由校跟在父皇身侧。他现在一想到身后那个曾十分巴结自己的魏太监,就感觉心里有一团鬼火在烧。 客奶娘不见了。朱由校四处询问,但就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这根本不可能!这么大一个人,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消失。唯一的答案,只能是有人把客奶娘行踪给掩盖了起来。 朱由校就这个事情去问王安。自从上次他和王安密谋着把亲手做的椅子送给父皇,并得到父皇的褒扬与拥抱之后,朱由校便对王安有了极大的好感。他相信王安一定会把客奶娘的消息告诉自己,除非让客奶娘消失的人是父皇。因此无论如何他都能得到一个答案。 王安在被他询问到此事之后,先是惊讶,然后是犹豫了,但最后还是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告诉了他。 父皇曾下令给客氏一笔不菲的安置费并让她出宫。理由是朱由校的岁数大了,不再需要挤不出奶的奶娘了。或者说,在父皇看来客印月还留在宫里才是稀奇事。 知道这一点后,朱由校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父皇以前从来不关心的这些事情,就好像他这个儿子不存在似的。可现在在父皇的眼里,自己已经长大了。 其实朱由校有一点小小的私心。自父皇主动道歉并开始修复父子关系后,他就一直盘算着找个机会把客奶娘塞进父皇的后宫。反正父皇好色,客奶娘也生得妖艳,两个人要是能凑到一起,勉强也算是天作之合。 但现在这个想法永久性地破灭了。因为执行父皇意志的人叫魏忠贤,他领了父皇的命令,却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杀掉了客奶娘和她的儿子。 至于为什么,王安说他不知道,朱由校也就没办法再查下去了。除非是把魏忠贤抓起来,逼他自己说。 “魏忠贤。”朱常洛突然出声呼唤魏忠贤。 “奴婢在。”魏忠贤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朱常洛身边,露出谄媚的笑容。 “命令东、西、南、北、中五城兵马司封锁京师。” “你带上西厂的人,拿着崔文升给的名单按图索骥,把涉事的东厂人员全给朕拿了。一个也不许放跑!”朱常洛命令道。 “奴婢遵命!”魏忠贤跪下领旨。等朱常洛走出五十步后,起身掉头直奔西安门。 (本章完) 第38章 西厂执行局 第38章 西厂执行局 拿到朱常洛手书的西厂组建计划后,魏忠贤便开始对徐光启的通州兵进行整编、扩编与改编。徐氏通州兵共942人,其中战斗人员有672人,辎重及斥候部队共120人,未编人员150人。 他先将150名未编人员中的112名(一个满编标准局)编入了战斗序列,剩下的38人则编入辎重斥候及部队。 这样一来,徐氏通州兵的战斗部队就变成了7个局,合21个旗,合63个小队。其中百总7人,旗总21人,队总63人。 整编完成后,魏忠贤拿着皇上的手谕去御马监,要求掌印太监商经颖调两千五百精锐给他。 商经颖是万历朝的老人,为人中正、忠诚。无论是争国本、争册立、争三王并封还是妖书案、梃击案,他都没参与。他秉持的理念一直都是,御马监只忠于龙椅上的皇帝。 在收到魏忠贤送来的调令之后,商经颖立刻就去求见皇帝朱常洛。在这次短暂的面圣中,商经颖告诉朱常洛,御马监下辖的作战部队只有勇士营和四卫营,这两营禁卫加起来并算上后勤部队才堪堪七千人出头。要是在短时间内调走两千五百名战兵恐怕会出大问题。 朱常洛听了之后深以为然,于是便命令商经颖先拣选五百精锐给魏忠贤使用。至于其余的人手,则诏令御马监从民间新募士兵两千五百人,等其中两千人到后,再抽调御马监原有精锐两千人供魏忠贤使用。 朱常洛之所以非要抽调御马监的人,而非锦衣卫的人去补充西厂,一是为了混淆视听,二是因为在京锦衣卫总计不到六千人,一下子抽走三千,就算不考虑日后清查锦衣卫系统时可能发生的包庇行为,也得考虑京师的治安问题。 至于京营,.还是算了吧。 因为御马监的招人标准很高,所以当左光斗用一封弹章引爆“东厂贪帑勒索案”时,魏忠贤才堪堪收到314个的新兵,算上之前一口气调来的500人,西厂才扩编57个队(剩下的是辎重及斥候部队),满打满算不过110个12人小队。 根据皇上手书的建厂计划进行改编之后,行动单位取消“鸟铳”与“杀手”的区别,去掉原来的冠名,改冠“执行”二字。 所有的12人小队统称为“执行队”,由队总1人,刀盾兵3人,长矛兵2人,朴刀弩兵2人,朴刀火枪兵3人,火兵1人组成。 3个执行小队组成执行小旗,设旗总1人;3个执行旗组成执行总旗,不再称局,设总旗总(取消百总称谓)1人;3个执行总旗组成执行中队,设把总1人;3个执行中队组成执行大队,设千总1人。 因此,执行小队12人,执行小旗37人,执行总旗112人,执行中队337人,执行大队1012人。 原则上,执行大队为最大执行单位。如果遇到特殊情况需要更多人手,则西厂提督在得到皇帝的允准后,可以以执行大队为基础成立特别执行队。特别执行队成立后,西厂千总有权调动同等人数的锦衣卫,或者一个卫所的所有兵力协同办案。 特别执行大队完成任务后,任务报告将受到由刑科、司礼监、西厂内部监察机构组成的临时联合审查团的审查。 由于御马监按照皇帝的命令只拨了士兵而没拨军官,因此仅是这次小规模的扩编就让接近四分之一的徐氏通州兵军官往上升了一级。 辽东开原人陆中秋就是其中的一个。陆中秋原是徐氏通州兵中没有品秩的队总,月结年俸共21两(18两+3两),扩编后升为旗总,月结年俸共25两(18两+3两+4两)。 由于西厂地位特殊,所以掌36人的旗总另授不世御赐小旗,品秩比照锦衣卫小旗,为从七品官。 这个从七品的不世御赐小旗,除了见官不跪之外没有任何特权。唯一的好处,是一份每月半两银子的终身御赏银。只要服役期满且不因过革职,那这个御赏银就可以吃到死。也就是所谓的“离职不去俸,终身养老银”。 这样一来,陆中秋的在职月结年俸就变成了31两银(18两+3两+4两+6两) 当陆中秋知道自己突然升了职、加了薪,还得了官和养老金,整个人宛遭雷亟。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给他送官服的和腰牌的人轻咳了几声他才反应过来。 不世御赐小旗的官服仍是青绿锦绣彪服。不过陆中秋却得了两个腰牌,分别是一个刻着“西缉事厂旗总陆中秋”的职务牌,和一个刻着“不世御赐小旗陆中秋”的品秩牌。如果他再仔细看看,还能在品秩牌上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位置发现一个“校”字。 由于不世御赐小旗的品秩和相应的腰牌是皇上御赐的,所以他在接受官服和腰牌的时候,还被送东西人指引着给品秩牌行了一个五拜三叩的大礼。等人走后,陆中秋还觉得不够,于是在独一一人的时候,朝紫禁城的方向又行了一个五拜三叩的大礼。一边叩头还一边流着泪高呼“吾皇万岁”。 陆中秋之所以泪流满面,一方面是因为天恩浩荡,让他这个只认识自己的姓名的九代农民当了官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样的荣耀与喜悦无法与亲人分享。 每每想到故乡沦陷,父母妻女杳无音信,陆中秋便心痛如绞。 ~~!~~! 凄厉的哨声在驻地正中的演武场响起。这是全体集合准备行动的信号! 陆中秋赶忙褪下常服,穿上锁子甲,然后又在锁子甲外套上官服,别上佩刀。特务机构办差,兵着外甲、官着内甲。 只半刻钟不到,满编第一执行大队、第二执行大队第一中队,以及剩下的两个独立小队便完成了集结。 紧接着,身着大红色蟒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西厂魏忠贤,便在亲信宦官及直属护卫的簇拥下来到点将台。 站定后,上千人在新任千总夜烨的带领下整齐划一地单膝下跪,手持佩刀拱手施礼,齐声高呼道:“拜见督主!” (本章完) 第39章 锁城拿人 第39章 锁城拿人 魏忠贤表面云淡风轻、古井无波,但他每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时,心底都会升起一种心潮澎湃、难以自已的感觉。若不是几十年来卑微隐忍的生活,磨砺了他的性子,使他炼出了一副极好的养气功夫,他一定会高呼狂笑起来。 从自断命根却无法进宫的可怜虫,到拾遗端桶的底层宦官,再到如今的司礼监秉笔兼提督西厂,他的人生际遇堪称如梦似幻。他心里的权欲极大,如果有可能,他甚至敢用一块布遮住皇帝的大印,自称九千岁。 但在朱常洛面前,魏忠贤只求皇帝不要强迫他仰望天颜,去凝视那双比深渊还要令人恐惧的眼睛。 数次不着痕迹的呼吸之后,魏忠贤平复好心情,抬起右手向前轻挥。他的外甥傅应星心领神会,向前一步走到魏忠贤侧前,抖开卷轴高呼道:“‘秋箭行动’部署如下。” “未编独立小队暂时编入第二执行大队第一中队,由把总黄雨铭统帅。第二执行大队第一中队,持御授‘秋箭行动’临时关防印信,至东、西、南、北、中五城兵马司,令其关闭城门至后日卯时,并协助守门。” “千总夜烨领所部第一执行大队,持御授‘秋箭行动’驾帖并刑科佥签,按名单拿人。嫌犯若是遁逃则拿其嫡子,无有嫡子则拿其全家,若遇抵抗,可就地正法!” 宣读完毕之后,傅应星收起卷轴,负手而立,略顿后再次强调说:“如无必要不要杀人!一旦闹出人命,从队总到千总都要受到审查。不过也不必畏首畏尾,审查不是追责,只要严格按照行动纲领办差就不会有事,听明白了吗!?” “明白!”千人齐呼,其势如虹。 傅应星退回原位,西厂提督兼执行局局长魏忠贤向前一步、拔剑指门,震声下令:“行动!” 随着一声令下,西安门洞开,第二执行大队、第一中队、特编斥候小旗,编号21xt0,共三十七人,在旗总高国定的率领下纵马出城。(x表示没有上级总旗,t表示特编小旗,0是小旗单位。如果是小队单位,则0改为1、2、3。比如21xt1,则是该小旗的第一小队。) 然后在阜成门街广济寺前的十字路口打散并拆分成五组,分别向东、西、南、北、中五个兵马指挥司的本部衙门进发。(各方向的兵马司是独立的) 剩下8个步兵小旗并2个独立小队,共26队人马则跑步赶往北京十六城门,协防守门。 西城兵马指挥司离西安门最近,所以是第一个收到锁城令的指挥司。 因为旗总高国定穿着七品官的青绿锦绣彪服,所以西城兵马指挥司衙门的守门士兵并未阻拦这一行八人,而是领着他们去见本司的最高长官,正六品的兵马司指挥尤凌文。 当高定国带着亲率的七人小组进入指挥司大堂的时候,尤凌文还捧着茶盏坐在主位上喝茶。 午休之后喝杯茶再亲巡各门,这是他的习惯。反正手下还有4个正七品的副指挥,不需要他事事亲力亲为。 “啊?你再说一遍,你哪个衙门的?”尤凌文从椅子上弹起来,就像是屁股被人用针扎了一样。 “西缉事厂斥候小旗,旗总高国定。”高国定和陆中秋一样,都是来自徐氏通州兵的新晋军官。 农民出身的高国定本来就没有什么傲气,同时他已将每日早操必念的“三对真言”牢记于心。 两相结合,让看起来他完全不像一个应当趾高气扬的厂卫军官。(“三对真言”:对百姓温和,对同僚耐心,对敌人残酷。) “西缉事厂?”尤凌文一时不敢相信,因为从正德五年(1510年)到现在(1620年)西厂已经关了有110年了。 “对。这是我的腰牌,和御授‘秋箭行动’临时关防印信。”高国定从腰间取下刻着“西缉事厂旗总高国定”的腰牌,又从怀里掏出一封盖着司礼监印及西缉事厂印的双印印信,一起递给尤凌文。 “‘秋箭行动’?”尤凌文打开印信,看着上面的大印,心里信了八分。 “对,这是圣上定的新规矩,‘一行动一印信,一驾帖一佥签’,我们这队不拿人,所以没有驾帖佥签,只有命令你们配合锁门的一次性关防印信。”提到圣上的时候,高国定举起双手朝紫禁城的方向拱手施礼。 “拿人.东厂的案子?”尤凌文咽了一口唾沫。他当然知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东厂侵贪勒索案”。 “你配合就好了。”高国定不置可否。 “如果你不配合,我们有权将你停职,并任命你的副手暂时接替你,直到行动结束。”高国定继续说。 “这算是威胁?”尤凌文眉头微皱。 “不是,这是西厂的行动纲领,我有义务告诉你。但我并不希望这么做,因为一旦使用了这项权力,在行动之后你我都会受到调查。”高国定摇头解释道。“再有几天,西厂就会正式成立,纲领的具体条目会刻在门口的石碑上,到时候你可以自己去西厂衙门看。” “好吧,我当然配合。”西厂还没有正式成立就开始锁城拿人了,看来东厂这次要遭大殃。尤凌文叹了一口气,开始在心里盘算自己和东厂的哪些人有过什么样的往来。“走吧,咱们去阜成门、西直门。” “我希望能快一点,我的同僚们可能已经到了,就等你这道手续了。”高国定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差不多两刻钟后,陆中秋带着所部第一执行大队,第三中队,第二总旗,第一小旗(编号13210),共三十七人,来到了东厂掌刑千户邹凯愠的府邸。整整三个执行队,这是整场“秋箭行动”中最豪华的抓捕队伍。 到地方后,陆中秋一声令下,所部第一、第二小队(编号13211、13212)便按照盾、矛、枪、弩的站位,在邹府正门排出战斗队形,而第三小队(编号13213)则绕到邹府后门摆出同样的队形。 按照西厂行动纲领逮捕条例,除非嫌犯拒捕且先掏出武器,否则不得举兵。 因此,摆出战斗队形的第一小旗,并没有摆出战斗姿态,而是大盾朝前、矛尖指天、枪弩对地(鸟铳没有装弹药)。 (本章完) 第40章 接贴受捕 第40章 接贴受捕 “敲门!”陆中秋下令,然后最靠近大门的盾兵走上前把住门环撞击门面。 门童开门,看见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人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开口问道:“哪个衙门的?是锦衣卫吗?”(只有高级锦衣卫在随侍皇帝的时候才穿飞鱼服,所以辨认身份还是得靠文件和腰牌。) “西缉事厂,驾帖拿人!”骑着编号13210小旗唯一一匹马的陆中秋从队尾驱马前进,他身前的执行队员自动让开一条路。“西缉事厂旗总陆中秋,这是驾帖。” 陆中秋把驾帖拿给那名盾兵,盾兵接过后又递给门童。 “请邹凯愠邹千户跟我们走一趟吧。” “西缉事厂?”门童打开驾帖,发现驾帖上远不止邹凯愠一个人的名字,他粗略看了一下,至少有四十个人名。“这你不合规矩!驾帖拿人,一人一贴,你这上面这么多人算什么?” “这是西厂的新规矩,专事专贴。”陆中秋没有提到皇上,但还是朝紫禁城的方向拱手施礼。“上面有刑科的佥签,司礼监和我西厂的大印,还能有假吗?” “去请邹千户吧。进去的时候转告一下,嫌犯逃走即畏罪,不审而定!有嫡子则罪嫡子,无嫡子则罪全家。”陆中秋的语气非常不友善。在他看来,嫌犯约等于半个敌人。而且作为农民的儿子,他极度厌恶贪污犯。 “西厂?”邹凯愠简直觉得自己神情恍惚到开始幻听了。 “老爷,这是驾帖。”门童跪在地上,向上递出封面上并排写着“驾帖”和“秋箭行动”的折叠小册。 邹凯愠一把夺过帖子,打开一看。待拿人员一栏赫然写着四十多个人名,而“邹凯愠”三个字则非常醒目地排在第一个。 “老爷,外面的旗总说这是新规矩。”门童还以为邹凯愠和他产生了一样的疑惑。 “旗总?不是小旗?”驾帖就是驾帖,规矩新不新并不重要。反正皇上言出法随,给新西厂量身定做新的规矩并不奇怪。 “既是旗总也是小旗。旗总是陆中秋陆大人的官职名,小旗是他们编制。”门童的记性还是不错的。 “完了!”虽然邹凯愠不知道“小旗”这个锦衣卫的官职名怎么就变成西厂番子的编制名了,但他很清楚“旗总”是军官的官衔。这意味着外面的人并不来自锦衣卫。 “都怪那些该死的酸子!肯定是他们让皇上从锦衣卫之外的地方拣选番子组成西厂!”邹凯愠一脚踢翻门童,然后开始对门童拳打脚踢来释放自己的怒火。 他现在满心恐惧。但他的恐惧到了顶点之后不是颤抖,而是以愤怒的形式表现在离他最近的门童身上。 邹凯愠想到了逃跑。狡兔三窟,邹凯愠自然也不例外。邹府里有一条通向隔壁宅子的密道。 密道的入口就在后院的水井里。他在水井底下挖了一个u型的通道,只要潜过u型弯道再浮上来,就是一条通向隔壁宅子水井的直道。这种设计的好处在于,单从井口看下去绝对看不见密道入口,除非地下水水位严重降低。 但只片刻,邹凯愠就放弃了逃跑的想法。他老来得子,总不能带着儿子落草为寇,或是去辽东苦寒之地投那些未开化的野蛮人吧。在门童被打得鼻青脸肿,几乎昏死的时候,邹凯愠终于冷静了下来。平静之后他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也不是必死无疑。 在邹凯愠看来,只有侵贪内帑才是死罪,但东厂银库里确实是有钱的。无论谁来审,谁来查,钱就在那里,不会长腿自己跑了。只要一口咬死没贪没拿,其他的事情都算不了什么大事。毕竟敲诈勒索一向是东厂的传统业务,东厂也没有因为这种鸡零狗碎的事儿而被整治过。 想到这儿,他的心底升起了对厂督大人十二分的崇敬之情。“厂督大人果有先见之明!” “我就去会会这个劳什子的西厂!”心安之后,邹凯愠竟开始认为“东厂贪帑勒索案”,不过只是宫里两个大太监争宠斗法的结果而已。 邹凯愠捡起掉在地上的驾帖,拍拍衣服走向大门。在此过程中,他甚至没有看那个门童一眼。 “你就是锦衣卫千户,东厂掌刑,邹凯愠邹大人是吗?”还没有定罪去职,所以邹凯愠还是锦衣卫千户。 “没错。你们要给我上枷号吗?”邹凯愠抬头仰视骑着马的陆中秋,嘴角似乎还有些挑衅的意味。 “还没有定罪定刑,当然不用上枷号。”陆中秋被邹凯愠眼里的带着寒意的杀气给惊了一跳。要放在两年前,他非得被掌刑千户的官威吓得跪地求饶。 但今时不同往日,作为靠实力升上来的精锐士兵和御赐七品不世武官,陆中秋只一瞬间就恢复了平静。 妈的!罪官还这么嚣张!陆中秋心里暗骂,脸上却不动声色。“收队!” 等到第三队从后门撤回来,陆中秋麾下的执行小旗队便掉头返回西厂。 这次抓捕的声势很大,而且他们没有驱散闲杂人等。所以当陆中秋领着一小旗全身黑甲的士兵奔至邹府的时候,就已经有不少看热闹的北京市民远远地跟着了。等到邹凯愠拿着驾帖出来的时候,附近带二楼的酒肆已经站满了前来围观的群众。 陆中秋这才想起,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于是他命令手下满编的三十六人旗将嫌犯邹凯愠围在中间,而他自己则骑着马走在前面。这种措施不仅是防止罪犯乘乱潜逃,更是为了防止同案犯买通死士杀人灭口。 不过这案子确实没有同案犯买凶杀人,因为邹千户的绝大多数同僚现在也收到了驾帖。而最有可能杀人灭口的崔提督还在司礼监本部衙门专门给他辟出来的房间里,忐忑地跪等皇上说的“下一台戏”呢。 崔文升心里急得就像猫爪一样。什么戏,唱哪出啊?他的思绪纷乱如麻,最怕的事情就是皇上借他人头唱一出“斩马谡”。 马谡被砍是因为立了军令状之后失了街亭,但我崔文升可没立什么军令状,只要别给我上绞、斩、磔(磔刑包含凌迟,称寸磔)我都可以接受,给太祖爷守陵也成啊。但话又说回来,我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呢崔文升跪在地上胡思乱想。 (本章完) 第41章 徐陈朱意 第41章 徐陈朱意 在西厂执行局第一执行大队拿着驾帖按图索骥的同时。临近会极门的内阁值房里,正在召开一场内阁扩大会议。 因为皇帝的到来,所以方从哲很自觉地把值房的主位让了出来。不过朱常洛坐惯了朱由校手工制作的木质人体工学椅,非常嫌弃首辅大人的椅子。就算王安去给他找了两个软垫,他也还是觉得不得劲儿。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朱常洛拍了拍椅子的扶手,又看了一眼快70岁的内阁首辅。 “皇上~~~”方从哲感动了。他还以为朱常洛是在体恤他多年支撑内阁的劳苦。 要知道,万历末期的内阁首辅真不是一般人能干下来的。 除了在关涉帝位的战事上有些小小的瑕疵,万历皇帝可以说是“三不政策”的完美执行者。差不多从万历十五年开始,朱翊钧就一直保持着“有事不管”、“缺官不补”、“上疏不回”的状态。 方从哲想撂挑子不干了,于是朱翊钧就在“三不政策”之外又补上“辞官不允”这第四条。就跟熬老头熬上瘾了似的。不过结果倒是挺欧亨利式的。老头没走,皇帝自己倒是先驾崩了。 朱常洛被方从哲吓了一跳:嘶!一张椅子有必要这么激动吗?马上快70的人了,突然掉眼泪干嘛,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要不让朱由校给他也做一张椅子.算了,他拿到之后多半会供起来。 韩爌虽是东林党人,但也没有因为方从哲是浙党领袖,就忘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准备递给方阁老擦擦眼睛。但方巾刚递出去,韩爌的手就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叶向高眼尖,一眼就看出这是从教坊司下属的醉香楼里带出来的。他眼神戏谑、嘴角微扬,绷得很辛苦。 刘一燝见此情景眉头一皱。他空了喜欢读书,狎妓听曲儿也多是应酬。但很巧或着说很不巧的是,韩爌收醉香楼舞女方巾的那顿酒,他也去了。不仅如此,刘一燝还在里边儿即兴赋诗,夹枪带棒地讽刺了方从哲一番。说方首辅年迈昏聩,不如尽早退位。 坐得较远的刑部尚书黄克缵眼角抽动,他没太搞明白这几个大学士在干嘛。一个比一个表情丰富。 朱常洛和韩爌几乎是对坐着的,因此他也看见了那块方巾。他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韩爌极度反常的动作却让他心下起疑。 你没看见方大爷都伸手去接了吗?逗人家玩儿呢?朱常洛心想。 算了,还是当没看见吧。“方卿,主持” 朱常洛的声音不大,这让“方卿”这个两个字的发音有些模糊,听起来就像是“方巾”。这让本就有些做贼心虚的韩爌以为皇上在点他。“臣有罪!” “啊?”朱常洛和其他没注意到这边的人都懵了。 不过他的思绪转得极快,只几息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看方阁老感慨至此还不主动出来主持会议,你当然有罪!”朱常洛用重音强调了“阁老”二字。 在这个年代,狎妓不过是文人墨客丰富业余生活而进行的一种娱乐活动,根本不算事。但在皇上召开内阁会议的时候表现出来,就是你的不对了。 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捅出去了,韩爌被反东林党的言官们参到辞官都不是没可能。韩爌何等玲珑,怎么会听不出其中的弦外之音。皇上确实目光如炬,但并不打算追究。他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轻出一口气,先是保持跪姿向皇上拜了一拜,然后站起身朝方从哲拱手,说道:“今日就由我代为主持吧。”说完,他又朝次辅叶向高供手。 叶向高很配合地咳了两声,又指指自己的喉咙,微笑着摆出请的手势。 得到首辅与次辅的默认之后,韩爌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议西缉事厂重开之事。” “朕先说两句吧。”韩爌本来打算让早朝时大放异彩的徐礼部先发言,但皇上既然先声夺人,韩主持也没有办法。 “西缉事厂开不开的问题不用议了。内阁让傅櫆来给朕添堵之后,居然建议朕让司礼监去查东厂。这不开玩笑吗?司礼监是文职机构,怎么查?你们难道想让王安去抓人吗?”朱常洛厚着脸皮责备内阁。 方从哲本来还感慨万千呢,颇有些忘年神交、老遇明君之感。但听到皇上说这种话,他的眼睛瞬间就直了:唉?不是!这不是您让我在朝会上提出来的吗?您要是觉得不对,面圣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啊? 不过内阁里心思最活泛的刘一燝算是看明白了。皇上这是既想开西厂,又想让内阁背锅啊。不知为什么,刘一燝竟意外地有点儿同情方老头儿。 首辅大人,这口锅就由你替大家好好背着吧。刘一燝的同情来得快,去得更快。 见没人发表反对意见,朱常洛点点头继续说:“西厂的班子已经搭起来了,没从锦衣卫调人,人员都是从御马监禁军里出来的。内阁还有意见吗?” 方从哲还能说什么。他只能长叹一口气,答道:“皇上圣明!” “很好。徐光启,徐卿!”叫到徐光启的时候,朱常洛装模作样地握起拳捶了一下桌子。 “臣在!”徐光启非常配合地露出惶恐的神色。 “既然你说西厂不事巡查缉捕、不事肃反清叛,专事缉贪查漏。那你倒是给朕和在坐的大人们说说,这个‘专’字该怎么写呢?”朱常洛松拳翻指,摆出一个不是很礼貌的请姿。 在场的人听见皇上的语气,无不为徐光启捏一把冷汗。他这个建议要是说不允当,很容易被扣上“试图让外廷插手内廷”的帽子。 “臣斗胆!”徐光启行礼后开始阐述自己的想法:“臣以为,西厂应专事对东厂及锦衣卫的监察行动。” “说清楚点儿。” “锦衣卫巡查缉捕、东厂肃反清叛。大明不需要一个新的机构来重复同样的工作。但在巡查缉捕、肃反清叛的过程中,难免出现假借天威,以权谋私的行为。而这种行为将不可避免地致使內帑之财入小人之手,圣德天颜遭无妄之亏。”简单阐述后,徐光启举例道: “比如,东厂之所以能搞出‘贪帑勒索’的惊天大案,就是因为内廷缺少一个监察机构。外廷尚有都察院,但内廷却什么都没有。纵使龙目如炬,洞穿黑夜,亦不如晨阳驱雾,明里看。” 徐光启的意思很明确,大明有锦衣卫和东厂就已经够用了。同时,锦衣卫和东厂好虽好,但没个东西罩在他们头上,就很容易狐假虎威、肆无忌惮。他们这样干既损害皇上您的钱包,又让您在天下人面前丢脸。所以最好找个什么东西罩在他们头上。 (本章完) 第42章 西厂监察法 第42章 西厂监察法 “怎么监察?”朱常洛作沉思状,继续问。 “事前、事中、事后,全过程监察。”徐光启先说结论,然后分条道: “所谓事前监察,即厂卫(指锦衣卫和东厂)行事需圣上亲令,无令不得行。然圣上不可能事必躬亲,则小事常令,大事专令,无令行事,西厂纠止。” “小事常令,即圣上向厂卫颁行有期限有范围的授权令,过期过限即为不可,西厂纠止之。大事专令,即大案要案,非得圣上令不可为,不请圣谕自行其是,西厂纠止之。” “如果遇见紧急的大事,来不及请令又当如何?”朱常洛提问。 “急事从权,圣上可授厂卫一次性的‘急事令’,如遇紧急大事,厂卫可据此行事,并上达天听,西厂不得纠止。同时,西厂对此进行事中跟察、事后审察!过审,则请圣上补授专令,并另造新的‘急事令’,若不过,则严拿负责人!”徐光启早有腹稿。 “继续吧。” 徐光启点头:“所谓事中监察,即厂卫行事须有西厂监察人员跟随。在厂卫的职权范围内,西厂监察员严格按照不夺权、不干涉、不建议的方针行事。如果厂卫需要越权行事,须得到西厂监察员的同意,并留下详细记录。越权后,无论任务成功与否,厂卫及监察员都将受到严格审查。如果任务失败,并确定失败的原因在于监察人员的干预或否决,那么厂卫不咎,单处西厂。” “那事后审查呢?”朱常洛又问。 “为了减少西厂的工作量,事后监察按‘不死不查’、‘不举不纠’的原则行事。如果厂卫没有在执行过程中闹出人命,并且事后无人申诉、无官弹劾则不问。”徐光启的话说得太多,喉咙有些干,于是稍顿片刻才继续说:“如果收到申诉或者弹劾,那么西厂人员应对任务全过程的文书进行阅卷调查,并调审所有涉案人员,如申诉、弹劾属实,则严办厂卫,若不实,则反坐并罚金。” “罚金?”刑部尚书黄克瓒不解。 “对,西厂监察员是要领取俸禄的。如果申诉、弹劾不实岂不浪费内帑?”徐光启一脸理所应当。“浪费多少,就该补多少。” “这岂不太市侩了?”沈和徐光启向来不对付。 “该市侩的地方就得市侩!”徐光启看见沈这张脸就来气,当然也是毫不退让。 眼看两人有吵起来的苗头,朱常洛赶忙抛出新的问题制止冲突:“那本次针对东厂的行动就是事后监察咯?” “回圣上,是的。”徐光启不屑地看了一眼沈,然后躬身回答朱常洛的问题。 “嗯。诸卿以为徐卿这套不事巡查缉捕、肃反清叛,专事缉贪查漏的全过程监察法如何啊?”这可比《明史》里描述的“御史风宪”要详细得多。 “徐礼部所述之法可称谋国!”早朝时被徐光启拉了一把的方从哲第一个对此表示赞同。 更何况,方从哲没有反对的理由。在徐光启阐述“西厂监察法”的时候,方从哲一直在认真听。他发现,除了在类比的时候,徐光启用了“外廷”和“都察院”这两个词,其他所有的地方,都是以圣上和内廷为描述对象。也就是说,这个法子从头到尾没有任何犯忌讳的地方。“臣附议。”叶向高和在场的绝大多数官员一样,认为成立这样一个新西厂确实有助于打击厂卫那种堪称肆无忌惮的嚣张气焰。 即使徐光启没敢越俎代庖地为东厂和锦衣卫定什么行事的规矩,但皇上总不至于明着说让厂卫去劫掠民财吧。 只有沈不太高兴。可他的情绪是对人,而不是对事。要是能把徐光启换成别人,他一定会笑着附议。可惜换不得。 “既然众卿都没有意见,那朕就从善如流。按内阁、徐卿和崔文升的共同意见复立西厂。”朱常洛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什么叫内阁的意见。内阁没有意见!方从哲在心里碎碎念。他想,恐怕到时候复立西厂的圣旨上还会有自己的大名。那可真是光宗耀祖啊! 但幽怨归幽怨,面上还得:“吾皇圣明!” “‘东厂贪帑勒索案’由司礼监、刑部、西厂会审。”朱常洛看向刑部尚书黄克瓒。 “奴婢领旨。”王安从朱常洛的身侧走向朱常洛的身前拱手领命。 “臣领旨。”黄克瓒起身拱手领命。 心思稍动,黄克瓒发现皇上的安排竟然是个另类的“三法司会审”,西厂是都察院,司礼监成了大理寺,只有刑部仍是刑部。不过他里跟明镜似的,只要会审里的部门里加了司礼监,哪怕是旁听,审判就只是一个形式。刑部可以审定罪名,但无法左右刑罚。 “李卿。西厂成立之后,户部立刻去提银子补发官员欠俸。朕已经打过招呼了。户部只需要把支款的手续办齐全就行。你统计核实清楚,如果有官员拮据到找钱庄借钱过日子,那就帮他们把利息还了。本金不还。”安排完审判的问题,朱常洛又开始安排官员薪酬的事情。 “吾皇万岁!臣代诸臣工叩谢圣上天恩!”户部尚书李汝华闻言,给朱常洛行了个五拜三叩的礼。 自放出风,说皇上要用抄家银补发在京六品及以下官员欠俸的那一天起,李汝华就开始陷入一种极度尴尬的境地。每天散衙后,总会有些面有菜色的低级官员跑到户部衙门来问银子的事儿。 但李汝华能怎么办?崔文升不给,他难道叫衙门里的差役去东厂去抢?至于太仓的银子.大行皇帝的陵寝才刚刚修好呢,太仓里连铜子儿都翻不出几个,哪有什么银子。 所以官员们每天来问,李汝华也只好勉强应付着。一个月后,还没拿到钱的低级官员简直都要上疏参他了。还好左光斗机械降神,一封弹章便将官员们的怒火引向东厂。否则李汝华还得悲悲戚戚地继续做他的受气包。 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李汝华心想。 (本章完) 第43章 假醉 第43章 假醉 入秋之后,白昼变得越来越短。当御临会议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一阵沁着凉意的微风拂过徐光启硬朗的脸庞,最后居然引起了肚子的抗议。 徐光启饿了,于是大步流星地朝着东安门迈进。让他有些意外的是,皇上在离开内阁的时候竟然也是走路,没有乘辇。 陛下说什么多运动运动对身体好,还要请张天师教他打太极,这真.徐光启漫无目的瞎想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刘一燝不比有过军旅生涯的徐光启。只跑了几步路就开始喘。“上次我贸然递出请帖,没有考虑到子先你交接军务的繁忙。还请子先念在我见贤心切份上,恕我此罪?” “刘阁老折煞在下了。”徐光启止步拱手道。 “不必多礼,叫我季晦就好。”刘一燝笑道。 “岂敢。刘阁老是在下的上官。”徐光启仍旧拱手。 “你我同为礼部尚书,你兼着正四品的鸿胪寺卿,而我不过区区正五品大学士。若是非要较真,你才是我的上官。”刘一燝打趣道。 “子先,你与我和季晦皆是东林同志,何须如此多礼。”韩爌走过来,言语中略带了些笑嗔。“多礼则疏!” “那在下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徐光启笑着改了称呼。“季晦。虞臣。” “子先。”韩爌与刘一燝异口同声道。 方从哲上了岁数,腿脚更慢,眼神也不太好。他一开始看到徐光启的时候,本是准备打个招呼再好好寒暄一番的。但当他看清刘一燝和韩爌时,顿时就打消了这个想法,简单道谢后,方从哲叹气绕走了。 哼,怕我借机倒过去呗。徐光启面色不变,只不着痕迹地看了刘一燝一眼。 “今晚可否赏脸,来寒舍与我二人小酌两杯?”刘一燝没有注意到徐光启的情绪。 徐光启并不想去刘府吃酒。一是因为他有了皇上的支持,已不再需要通过依附别的党派来增加自己的政治筹码,二则是因为刘、徐两家隔得很远,坐轿至少得两刻钟。 对祖籍不在京师的官员来说,北京的房子不是需要永久持有的资产,官员去职离京后一般会把房子卖了变现。大多数房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卖主,就只能低价卖给钱庄,钱庄再吃个差价卖给新来的官员。 这次进京之前,徐光启只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詹事府少詹,没什么钱。而且他升任尚书的时间尚短,没遇到几个照例上门送钱的地方官,所以依旧保持着贫穷的状态。 为了给自己置办了一间还算体面的宅子(体面是刚需),徐光启只能借银置宅。找谁借呢?还是钱庄。所以在这个生意上,钱庄是吃了卖主又吃买主,吃了差价还吃利息。 徐光启倒不是不想在南薰坊置办房产,但那里的房价简直贵得不讲道理,为了少交点儿利息,他只好在贡院附近购置了一间。早些时候,皇上说可以给低级官员偿付借款利息的时候,徐光启甚至想厚着脸皮问:能算臣一个吗? 不过话说回来,徐光启身上还有皇上派的任务,不想也得去。于是他微笑着答应道:“固所愿,何来不可。” 小一刻钟后,三顶轿子在南薰坊刘府门口停下。路上,他们听说在下午召开御临会议的同时,尚在筹建中的西厂已经开始锁城拿人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刘一璟脸色数变,心里的疑惑更多了。但入席之后,他还是不动声色地与韩、徐二人推杯换盏。直到酒过三巡、醉意醺醺,刘一燝才开始切入正题。 “子先,你今日之风采,即所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就算比肩古之良臣也毫不为过啊。”刘一燝笑赞道。“哈哈,季晦谬赞,我不过有备而来。焉敢与古良臣比?”徐光启醉眼惺忪。 “何谈有备!上午早朝,是方首辅与崔提督配合着请求圣上重开西厂。圣上下午召集御临会议,间隔不到半日,何来时间准备?”韩爌又敬徐光启一杯酒。“子先切莫谦虚,过谦则傲啊。” “上午议开西厂,下午即锁城拿人。圣上早有准备,我又为何不可早有准备啊?”徐光启举杯回敬,然后昂首将酒一饮而尽。 刘、韩二人疑的就是这个。怎么可能只半日就有如此行动力?刘一燝回府后,曾借着尿遁让仆人把下午宫外发生的事情仔细说了说。 在专事打探的仆人的描述里,西厂表现得过于雷厉风行了。据刘一燝所知,整个北京有这种组织能力的只有锦衣卫和御马监禁军这两支部队。 西厂的人手虽然来自禁军,但并不是直接使用,而是重新编制过的。原来的底子再好,也不可能只用几个时辰就重新整编部队并形成战斗力。 封锁十六门、到兵马司补全手续、按图索骥挨家拿人,如此有条不紊,必然是经过了长时间的磨合。 也就是说,皇上绝不是临时起意,宫里早就在筹备西厂了。 “子先。别开玩笑了。”刘一燝看徐光启满脸通红,于是摆手止住韩爌递来的酒杯。目的已经达到,不能再继续灌酒了。再灌人就昏过去了。 “我我跟你开什么玩笑。你忘了我进京之前在哪里,干什么吗?”徐光启反问道。 “在哪里、干什么?”韩爌就像没听到一样。 “我在通州,我在通州练兵!我升尚书之后不久,这些兵也进京了,他们被调到宫里去了!”徐光启嘴角微扬,似有得意之色。 “御马监?”刘一燝轻抚胡须。 “对!调给御马监用了。”徐光启点头,然后继续反问:“你记得我什么时候进京的吗?” “崔文升接手东厂开始抄家之后!”刘一燝当然记得那个时间段。 “我练了一年多的兵,亲信还是有几个的。他们告诉我,通州兵的驻地在西安门、太液池附近。”筹建西厂的事情,是皇上亲口跟他讲的。徐光启如此说,是在撇清自己和皇上关系。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东林党的信任。 “那是旧西厂的原驻地。”韩爌也有些迷醉,但头脑还算清醒。 “我进京的时间是崔文升提督东厂之后,我练的兵又被调走充了御马监。还不难猜吗?”徐光启笑道:“皇上需要一支新的、忠诚的人马来对付日益尾大不掉的厂卫。这帮人都敢公然把手伸向内帑了,皇上怎能不怒?” 徐光启略顿,然后说了一句非常合东林党胃口的话:“栓狗的链子往往会变成新的恶犬。所以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思考要怎么把新西厂的职权给限定住!” (本章完) 第44章 梦寐之君 第44章 梦寐之君 夜已渐深、烛光跃动。 刘一燝低头稍饮,徐光启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和事实对上。刘一燝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光启,只见他眉飞色舞,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不似有伪。刘一燝的心中虽仍有疑虑,但已经信了大半。 “多亏圣上目光如炬,得子先大才,实天下、社稷之幸啊!”刘一燝旁敲侧击。 “陛下圣明烛照。”徐光启朝紫禁城拱手一拜,不过他酒意上头,差点拜错方向。“但若是没有孙帝师的举荐,我这会儿还在通州练兵呢。” “你是说孙恺阳?(恺阳是孙承宗的号)”韩爌明知故问。 “还能是谁?”徐光启又饮下一杯。“孙景文拒绝皇上加开新科的筹意,这岂不是以卵击石?我略通西式算学.现在得改叫新式算学了。”徐光启打了一个小酒嗝。 “孙稚绳与我有旧(稚绳是孙承宗的字),知我略通新式算学,故向陛下举荐我,给了我一个面圣御考的机会。我才疏学浅,不过勉合圣意。”徐光启做出感激的神色。 果然如此!韩爌的心底升起一丝小小的得意。 事情很明白了。皇上用崔文升提督东厂,没承想这厮竟干出侵贪内帑的事情。皇上从这里感到东厂似有尾大不掉之势,于是希望重开西厂来钳制厂卫。此事被得荐进京的徐光启得知,所以他事先准备了一个用来防止狗链变狗的法子,以防皇上不慎把百年前的那个更加横行无忌的西厂放出来。 “预事以先,子先大才!”韩爌赞道。 “这不过只是勉合圣意的小聪明而已”徐光启醉极,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来人!把徐大人送去客房休息。”刘一燝呼唤道。 徐光启身体强壮,甚至可以说五大三粗,居然来了三个仆人才把他架走。 徐光启离席后,刘一燝便举杯朝韩爌敬酒。 韩爌同举杯,感慨道:“圣上宽仁。今日内阁会议,若不是圣上有意庇护,明日一早恐怕真不知有多少人劾我君前失仪、德不配位啊。”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那方绣着梅竹的手帕。 明代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以气节自诩的大臣,若是遭到舆论的普遍攻击,应该主动请求解职归田,以表明自己的心迹。 朝内现在正处于均势,东林虽一家独大,但其余几党联合起来也不是不能够分庭抗礼。如果事情泄露,一定会被小题大做。众口铄金,到时候方从哲再来个如舆情所请,在给皇上的奏疏里添油加醋地来那么两句,恐怕东林党就要丢掉一个内阁的席位了。 “现在是敏感时期,你还是长点儿心吧。别老往烟柳巷里钻。”刘一燝饮下一杯苦酒后突然说:“我觉得东林党应该反思反思。” “哦?”韩爌有些意外。“这话从何说起啊?” “‘勉合圣意’,这个词徐子先说了两次。”刘一燝一边细品徐光启的话,一边盘算最近发生的事情。“我敢肯定,皇上从崔文升第一次拒绝向户部拨款时候,就已经决定要整治东厂了。”刘一燝放下酒杯,喝了一口醒酒茶。然后自嘲道:“太阳不是鸡叫出来的。” “你是说,无论我们是否通过王安向皇上暗示抄家款与内帑的关系,皇上都会对东厂下手?”韩爌立刻就明白了刘一燝话里的意思。 “事情不就是这样的吗。”刘一燝很笃定。 “不对啊。提督西厂魏忠贤是在我们找到王安之后才升任秉笔啊。”韩爌疑道。“沈到内书堂给小黄门当教书先生的时候,还奇怪怎么多了个多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这些都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刘一燝说道:“这二者相隔的时间很短。几乎是我们刚找到王安,魏忠贤就升秉笔了。若皇上是临时起意,哪里会这么快?” “有道理。”韩爌点头表示赞同。 “我怀疑,就连内阁授意刑科拒绝佥签都在皇上的计划范围内!”刘一燝抛出一个惊人的论调。 “嘶!”韩爌倒吸一口凉气。 “皇上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要用锦衣卫去抓审侵贪案的涉案人员。”刘一燝感觉自己脑中的桎梏一下子被涌泉般的灵感冲破了。“皇上就等着呢,等着锦衣卫驾帖被阻,等着方从哲拿着内阁的劝谏面圣。就算皇上潜渊多年,不懂其中的猫腻,总不会连武官勋贵主审内廷之事的传统都不知道吧?” “皇上为何不派英国公、成国公来审理此案,反而非要方从哲拿意见?方从哲拿了意见后,还非要他在朝会上提出?”疑惑都解开了,刘一燝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突然被名为“明悟”的清泉从上到下洗礼了一遍,这种拨云见日的酥麻感他好久没有体会过了:“刑科拦住锦衣卫,内阁必然要给皇上一个解释,方老头岁数大了,顾虑又多,皇上用言语稍微激两下就能拿捏住他。” “要是方从哲建议皇上从外廷拣选官员,再任命勋贵主理此事。皇上一个‘以外挟内,欲仿江陵’就能顶得他哑口无言。”刘一燝开始滔滔不绝地阐述自己的推测。 “在我们对那个位置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他根本就不敢提这个事,只能让皇上自己做主。但他要是直说‘一切全凭皇上自决’,内阁的行动岂不自相矛盾?皇上之前的自决被内阁顶了回去,所以方从哲必须有个意见!”刘一燝也开始眉飞色舞,仿佛酒意上头。 “前也矛盾、后也矛盾。方从哲只能提一个不是意见的意见!”韩爌恍然大悟。“内廷自查!” “对!虞臣,就是这样。”刘一燝以茶代酒,再敬韩爌。“不管是不是司礼监,只要方从哲以内阁的名义在朝会上表明‘内廷自查’的意思,崔文升那条狗就能摆出大彻大悟、痛改前非的姿态请求皇上重开西厂。” “这已经可以说是阳谋了!别说是老朽的方从哲,就算你我在那个位置上恐怕也是同样的结果。”刘一燝长出一口气:“所以徐子先才说‘勉合圣意’。圣上要给厂卫套狗链,徐子先偶得天意、事先准备,也只能防止狗链再变成狗。” “所以你才说东林党需要反思。”韩爌问。 “正是如此!圣上并非如表相那般纯质,潜龙在渊时,圣上不过藏拙耳。”刘一燝大笑道:“仁德而多智,此非良臣梦寐之君吗!” (本章完) 第45章 圣旨开厂 第45章 圣旨开厂 “秋箭行动”进行得非常顺利,绝大多数嫌犯在自己家里接帖受捕。少数试图逃走的嫌犯在城门处看见“不审而定,祸及全家”的告示投案自首。只有理刑百户颜过一人尚未归案。 颜过没有嫡子,嫡妻早年病故之后,他也没有续弦。只有一个小妾给他生了一对儿双胞胎女儿。所以,前去抓他的两个执行小队,只好按规矩把他全家上下连同仆人在内的近百号人全部带走。 除非颜过在案子审结前主动投案,否则他这两个女儿被送进教坊司充作官妓几乎是确定的事情。 ~~!~~! 辰时四刻。全体集结的哨声,伴着鼓点在演武场上回荡。 按照御制西厂纲领。行动结束之后,包括驾帖和关防印信在内的所有授权文件失效。执行人员全部回到驻地,恢复正常的作息及轮班时间。 西厂实行一日三餐,一日三练。 卯时正刻起,一刻洗漱,二刻吃饭,再从三刻拉练到辰时正刻。拉练结束之后该执勤的执勤,不执勤的上课,轮到假期的换上常服出去放风。 如果吹响集结哨,除了已经离开驻地的,其他人取消一切活动立刻赶往演武场集合。 陆中秋就是被集结哨扰了假的倒霉蛋。他本来打算趁着轮休,请媒婆给儿子物色一个姑娘。 他能逃过开原之劫和这件事也有很大的关系。 去年,万历四十七年,陆中秋的儿子陆双阳满十四岁。虽说朝廷规定,男子满十六岁,满女子十四岁才能结婚,但在民间,这项规定却很难落到实处。因为官府根本没精力去管,各家也希望早娶早嫁,尽快延续香火。 没办法,在尚未发展出现代医学的时代,死亡太过稀松平常。可能一阵风吹个感冒,或是蚊子在腰上咬一口人就没了。人的生存率低、平均年龄小,那就只有早生多生提高基数,才能把血脉延续下去。 陆中秋当时带着儿子去铁岭,就是为了找那个远近闻名的媒婆,给儿子说一桩称心如意的婚事。好女旺三代嘛,陆中秋自然也不能免俗。 陆中秋盘算着:儿子十五了,改元之后没几天就十六,再不找媳妇儿就迟了!现在自己做着西厂的官儿,儿子也有份儿稳定的兵饷,找个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唉,算了,之后再找总旗大人说明情况把假期补上吧。”陆中秋还是按规定先后套上锁子甲和官服,再别上佩刀。 因为是集结哨,所以他不需要亲自召集手下的士兵,也不需要吼叫着让士兵整队。一切都是训练过的,各司其职就好。 来到演武场,陆中秋发现厂督和目前唯一的千总夜烨也到了,但他们并没有在点将台上站着,而是和执行局的士兵们一起站在台下。 自徐氏通州兵整编入局之后,这样的情况还没发生过。虽然厂督早训必到,风雨无阻,但次次都是站在点将台上看他们练。 陆中秋不认为厂督会心血来潮地和他们一起训练,而且要练也不是这个时候。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比厂督级别还高的人来了。 在皇城内,只有两个人能让西厂厂督魏忠贤在台下恭迎。因此,要么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来了,要么就是王安跟着皇帝一起来了。 如果是后者,那将是莫大的荣耀。 答案很快揭晓。执行局集结完毕后,一声长号吹响,那个穿着黑色衮龙宽袍的中年男性,在禁卫军和几位身着飞鱼服或是蟒袍的高官的簇拥下缓步走向点将台。 “皇上驾到!”一个声音洪亮、雄浑的太监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西厂执行局全体官兵,在厂督兼执行局局长魏忠贤的率领下向皇帝跪地行礼。 各级官兵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所以单膝下跪,手持佩刀拱手施礼。但魏忠贤没有着甲,仍旧穿着大红色的蟒袍,所以行的仍是五拜三叩的大礼。 “平身。” “平身!”皇帝不会扯着嗓子说话,所以想要让在场的人都听见,就需要肺活量极好的大汉将军代皇帝高喝。 “宣。”朱常洛对手持圣旨的王安下令。 由于皇帝本人在场,而且已经恩赐“平身”,所以太监代宣圣旨的时候,可以不用再跪。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太祖朱元璋钦定,圣旨上,“奉”字单列,“天承运”三字独占第二列,“皇”字与“天”字平齐,位于第三列,并高出正文两字。 由于这封圣旨并不颁行天下、晓谕万民,所以不是“诏曰”而是“制曰”。 “我朝设锦衣卫指挥使司、东缉事厂,原为巡查缉捕、肃反清叛之用。然各级掌事、军校不思忠君报国,反假借天威、以权谋私之事常有,多致国朝之财入小人之手,圣德天颜遭无妄之亏.”圣旨就是把徐光启的奏对改了一点儿,再加了些新的东西。 “故,朕纳东阁大学士方从哲、东厂掌印太监崔文升、御史左光斗、礼部尚书徐光启之合意。令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新开西缉事厂,任钦差总督西厂官校办事太监,专事缉贪查漏,纠小抑邪” “.尔等务必谨守御制西厂纲领,以健硕之躯、仰圣之心,弘光圣德、永昭天威!” 由于皇帝本人在场,因此圣旨最末只有印章没有“钦此”。 “奴婢谨领旨谢恩!”魏忠贤跪地抬手,用尽可能大的声音回复道。 “谨遵圣谕!”大多数人远到不了向皇帝称“臣”或是“末将”的地步,同时又不是太监那样的皇室家仆,所以没有自称。 至此,西厂正式建立。 当日下午,一个年轻的女孩带着几个小黄门来到西厂衙门正堂。 “奴婢叩见米主子!”已等候多时的魏忠贤撩袍叩头 “厂督快快请起。说起来,你是我的上级才对。”米梦裳身着绯色飞鱼服,脚踏金线皂纹靴,腰间还有一条象征四品官的金荔枝腰带。如果有外朝官敢这么穿,非得被纠仪官和礼科言官参到上表请辞为止。 “不敢。”魏忠贤站起来,拱手道:“后妃乃圣上天眷,奴婢怎敢僭越。” “好啦。”米梦裳微笑道:“带我们去稽查局吧。” (本章完) 第46章 西厂稽查局 第46章 西厂稽查局 西厂受司礼监领导,提督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设二局二司三大队,授三直辖官。 所谓二局,即西厂的两个次级行政单位,执行局与稽查局。而二司则是稽查局下辖的外稽司和内稽司。 圣旨开厂前,“临时西厂”只有执行局。圣旨开厂后,稽查局才正式挂牌开衙。 执行局暂编三个执行大队。每个大队下辖81个12人小队,并设若干斥候骑兵队。主要任务是外驻厂卫和领旨拿人。此外,如果圣上有特旨,还可能接受外派协助钦差。此间,钦差暂领外派执行部队的最高指挥权。 稽查局是文职机构。其中,外稽司负责对厂卫、内官二十四衙门的监察活动;而内稽司则专事对西厂内部的监察。监察的项目包括:任务执行过程、月度财务流水、官员上任前的政审、官员卸任后的清查。 西厂提督、稽查局局长、外稽司司长合称西厂三直辖官,由皇帝本人任免。 执行局局长由西厂提督疏请司礼监上奏皇帝同意。可由厂督兼任,也可另选宦官担任。目前,执行局局长由提督西厂魏忠贤兼任。 稽查局局长不由宦官担任,而由皇帝亲自拣选的妃嫔担任。由于该妃嫔掌内官监察、权势极重,所以在后来稽查局局长也被称为,继皇后和太子生母之后的“第三宫”。为防止后宫干政,“第三宫”晋升皇贵妃或生子后自动卸任。 内稽司司长由稽查局局长奏请皇帝同意,可由局长本人兼任,也可另选宦官担任。目前,内稽司司长由稽查局局长米梦裳兼任。 外稽司司长仍由宦官担任,但不由厂督和稽查局局长任免,而由皇帝本人任免。 外稽司司长是西厂三直辖官里唯一一个通过考试拣选,并且有任期的职位。 司长经两试得任。第一试为笔试,每六年一次。仅限实际年龄在14到18岁之间的小黄门参加。笔试成绩前三进入面试,面试在乾清宫南书房举行,考官有且只有一个。 “西厂外稽司司长试”是目前为止从小黄门到太监最短、最快的升迁路径,如有幸得中,则一步登天。即使六年之后卸任,也会被分配内官衙门中的机要位置。 如果在职期间表现优异,既受到皇帝的器重,又得到司礼监掌印的推荐,那么直接进入司礼监担任秉笔也不是没有可能。 原则上,西厂三直辖官每半年面圣述职一次。但实际上,只有外稽司司长需要严格执行这一规定。因为提督是秉笔太监,每天都要去皇帝那里侍候,而稽查局局长则多是皇帝的宠妃. 目前,掌西缉事厂稽查局外稽司大印的掌印太监,是“南书房清账小组”中年纪最大,同时也是最聪明的“全流程核验员”王承恩。 王承恩今年十四,北直隶顺德府邢台县白岸乡白岸口村人。他净身入宫的理由和绝大多数小黄门一样,都是家贫还多生。为了减掉一张吃饭的嘴,也为了给家里谋一个发达的可能性,王承恩的父亲只能钱找门路将幼子送进宫当宦官。 王承恩天资聪颖,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在王安亲往内书堂为米才人拣选学生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他。就连王安的随侍太监曹化淳也对他青眼有加。 王承恩不是考上司长的,因为米才人一共就带了六个学生,全部塞进稽查局也填不满里边儿的缺。为了尽快让西厂动起来,朱常洛只对这个六个小黄门进行了简单的一对一面试。六场面试加起来只了不到两刻钟。 其中表现得最好的就是王承恩。虽然他对监察、制衡等概念依旧没有一个十分明晰的理解,但也总算是卑亢有度,对答如流。和那些与皇帝单独相处就怕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的小黄门比起来,他要好得多。 “你叫王承恩?” “回圣上,奴婢叫王承恩。” “很好。” 皇上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答得好,而是在说自己的姓名好。每当王承恩回想起单独面圣时的情景,他就会想起圣上嘴角那略带赞许的微笑。“司长,人带来了。”外稽司虽是文职机构,但仍配备了一个总旗的兵力供司长支配。 “好的,谢谢。”王承恩新官上任,没有经验,加之前来汇报的人看起来差不多能当他的爹了,所以他下意识地说了声谢谢。 “卑职职责所在,不敢言谢。”来人单膝下跪拱手辞谢。 大明朝的官儿是有次序的!王承恩立刻反应过来。 怀惧则少敬,过谦则无威。于是他理了理领子,摆出自以为严肃的神色,沉声道:“让他进来!” 片刻,“东厂贪帑勒索案”最关键的证人走进了外稽司司长的厅堂。 “你就是郑廉?”王承恩问道。 “小人原名关六,入府后郑国泰赐名郑廉!”郑廉被东厂的盐水杀威鞭打出了心理阴影。现在只要有穿官服的人问他姓名,他就会跪倒在地,把自己的原名和改名的过程从头到尾说一遍。 王承恩还以为自己摆出来的派头起了作用,心里不免有些小小的骄傲:“本官乃西缉事厂稽查局外稽司司长王承恩,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务必如实作答。” “小人明白!小人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郑廉又磕了几个响头。 “很好。在问之前,我有义务向你说明。”王承恩拿起茶杯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本案不是‘郑府抄家案’而是‘东厂贪帑勒索案’,所以你的身份是证人而非嫌犯。” “原则上我司不会拷打你。但你必须说实话、说全面。不可撒谎、不可挑拣。你的证言将与本案嫌犯及其他证人的证言作比对,如果有异样则会重复审查,直到找出说谎的人!” “西厂规定。证人说谎,不问缘由一概视作同案犯!到时候就不是在本官这儿审了,你明白了吗?”王承恩找到感觉了。 “小人明白!”郑廉听懂了,这个比他儿子还小的官儿是来清算东厂的。但这反而让他开始犹豫。 他之所以把郑养性的家底全抖出来,一方面是因为邹凯愠不讲道理的暴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郑家彻底完蛋,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但天知道面前这个小孩儿和东厂有没有关系?万一又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他还有命吗? 啪!王承恩把两本书扔到郑廉面前。“这东西你认识吧?” 咚!看到两本几乎一模一样的账册,刚抬起头的郑廉又把头磕到地上:“求大人开恩!” “认得就好。”王承恩点点头,然后向紫禁城方向拱手行礼。“提督东厂崔文升已经把他改账、贪污、勒索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皇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还请大人给小人指一条活路!”郑廉的情绪突然崩溃,脑袋在石质的地板上磕了一下又一下。 “.”王承恩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搞懂郑廉的举动。“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桩案子是钦案,会一查到底,你不必担心东厂的报复。而且只要你转作污点证人,那么你之前的罪行将被视作胁从,对你的处罚也可以减轻甚至免除!” “谢大人!” (本章完) 第47章 新官上任 第47章 新官上任 立冬之后,温暖就成了奢望。即使北京城还没迎来万历四十八年的第一场雪,但太液池还是开始结冰了。一戳就破薄冰总能让人想起夏蝉透明的膜翼,但别说扰人的蝉鸣,一旦坐定心静,刨除人声与风吟,偌大的紫禁城就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才人米梦裳坐在西缉事厂本部衙门后堂靠近太液池的偏厅里。这里是魏忠贤为她准备的办事堂厅。虽说是后堂偏厅,但里边的装修甚至比魏忠贤自己用的正厅还要豪华。 米梦裳正拿着一支笔,面前摆着一封空白的奏本。 西厂刚成立,基本没有用得上内稽司的地方。与之相反,外稽司的事情多得简直要烧掉王承恩的脑袋。抄家的赃款、郑府的账目、嫌犯的口供、证人的证言,此外还有户部的请款单、兵部的催账单,各种事情千头万绪,就算把“南书房清账小队”的所有人手全部派给王承恩也远远不够。 一开始,米梦裳找到自己的直属长官魏忠贤,希望他能给自己弄一些人手来支援外稽司,但魏忠贤却以执行局没有文官为由委婉但坚决地拒绝了她。 稍加思索之后,米梦裳想通了其中的关节:魏忠贤这是在避嫌。就算执行局局长或者说西厂提督找不到文职人员,难道司礼监秉笔太监还找不到吗?他不想或者说不敢干涉稽查局的人事。 因此米局长只能往上找。 魏忠贤的头上只有大太监王安和皇帝朱常洛。她先是找到王安,但王安明确表示司礼监只对西厂负有领导责任,没有人事权,而且他个人作为宫里的大管家,不为嫔妃处理生活要求以外要求。所以,米梦裳的路被堵死了,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找皇帝要人。 奏疏要怎么写呢?朱老师又没教过。米梦裳刚提起笔,可第一个字就卡住了,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自称臣还是自称妾。 一想到这个事情她就来气。虽然米梦裳早就猜到朱常洛会给她一个不好干而且得罪人的活儿,但她着实没想到朱常洛居然把她当男人用。 西厂成立那天,朱常洛派王安把她叫到近前,郑重其事地给了她一套衣服,还叫她赶快换上。看着绯色的面料和装饰用的金线,米梦裳恍惚间还以为朱常洛总算开窍了,注意到她的魅力,开始送礼物了。 她很会脑补,一瞬间就把衣服穿上然后又脱下的桥段想了个遍,还搞得自己满脸通红。 可衣服一穿上她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绯色飞鱼服、金线皂纹靴、金荔枝腰带朱常洛给她的衣服根本就是一套男装。 她简直羞愤得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更可气的是,朱常洛看见她一身不伦不类的男装还不停地点头。一边点头还一边说什么“早就想试试了,确实挺好看的”之类的鬼话。 就在她开始怀疑,夜御七女之后急色的皇帝突然转性有了龙阳之好的时候,朱常洛竟然给了她一块镶金的玉牌。玉牌上面刻着,西缉事厂稽查局局长米梦裳。 原来不是当男人用,而是当男人用啊。 “奏疏到底该怎么写呀?”米梦裳急得抓耳挠腮,唉声叹气。“要不自称臣妾.这肯定不行,这不是男女混同了吗,要是传出去不得被笑死。” 思虑再三,最后她还是用妾的自称开头,给朱常洛写了一封相当直白的奏疏。除了夸赞皇帝圣明烛照、体恤下情的套话,她再没有浪费额外的墨水。回复是第二天到的,一共就两句话: 知悉,缺员之后会从内书堂抽调受过专门教育的小黄门补充,现在暂令户部及刑部派专人前来协助。 有事儿直接来南书房,别写奏疏。 看到第二句话,米梦裳又开始胡思乱想。一会儿以为皇帝很重视她,毕竟就连内阁首辅方从哲求见都得上报,而她竟然可以直接去南书房。一会儿她又以为是自己奏疏写得太烂,让他看了心烦。 患得患失之间,户、刑两部的专人到了。 米梦裳得到消息出去迎接,发现带队的是两个白胡子的老头儿。 “下官稽查局局长米梦裳,请问二位先生是?” 下官?皇上让妃嫔来管理这么机要的部门,就不怕后宫干政吗? 黄克瓒看见身着飞鱼服的米梦裳还愣了一会儿,以为这是某个新晋的年轻太监。但他一听这名儿就反应过来了,这哪里是宦官,这是女官啊。再看魏忠贤那副模样,明显不是上官对下官,而是奴婢对主子。答案很确定了,面前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官,肯定是皇上的新宠妃。 皇上还是改不了那个急色的性子,面色稍好就又开始放飞自我了。李汝华在心里默默地叹气。 “刑部尚书黄克瓒。”天、地、君、亲、师,黄克瓒自然不会给米梦裳下跪,所以他只是勉强行了个同僚礼,可就算这样还是把给他膈应坏了。 “户部尚书李汝华。”李汝华的态度要稍好一些,毕竟提赃补俸的手续还没走完,要是面前这个女人卡他一手,他又得被等钱过日子的低级官员轰炸一番。 两部的堂官亲自来了?米梦裳感觉到了两位尚书的敌意,但并未就此怠慢二人,她躬身拱手说道:“黄大人,李大人。接下来就拜托你们了。” 黄克瓒带来了三个正五品的郎中,三个正六品的主事,和几个从九品司狱。他们很快就投入到了对犯人及证人的审讯工作中。 但户部就没这么快了,李汝华同样带了三个郎中、三个主事以及一些精于记账查账的典吏。可当他们和外稽司对接的时候,发现外稽司用的是那种所谓的新式数字。除了李汝华购买并精读过《初等数学图讲》,有一定的辨认能力外,就再没有其他人认识这些鬼画符一样的东西了。 不过米梦裳早就料想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所以她只是安排这些户部的官儿用他们自己的方法整理原始单据,形成传统账册。 然后“清账小队”再根据之前用来处理内官衙门账目的方法,逐步构建新的账本。内官二十四衙门的账册还远未到清理完毕的地步,但西厂首案要紧,那边儿的事儿就只能先放着了。 (本章完) 第48章 问审 第48章 问审 地牢的门在沉重的铁链声中缓缓打开,尘土和蛛网在空气中飞舞。一股潮湿而阴冷的气流扑面而来,瞬间让人感受到它内部的阴暗和冰冷。 王承恩拾级走下算不得多么陡峭的楼梯。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小心,因为青石铺就的地面湿滑而冰冷,仿佛能听到寒气渐渐渗透进鞋底的声音。好在石砌的墙壁上每隔几步就有一根粗大的蜡烛,燃烧着为他指引前路,否则他只怕早就被无边的黑暗给驱逐了出去。 这里是旧西厂的地牢,即使废用百年,似乎仍能听见冤魂的哭号。楼梯的尽头是并排的两条直道,沿途两列共十五对、六十间大小各异的牢房,设计上能容纳两百名犯人。 刨除理刑百户颜过全家近百口人,西厂目前的案犯只有四十多个,所以绝大多数有品秩的高级直接涉案人都非常幸运地领到了一个单人间。 地牢的深处有五间审案室,其中四间问审室在直道的尽头两两相对,一间刑审室则连通两直道作为一个大的房间单独存在。 “你是谁?还是刑部的?”甲字号问审室,一个多日没有合眼的男人仍试图摆出倨傲的神色。 “本官乃西缉事厂稽查局外稽司司长王承恩。”王承恩直视邹凯愠的眼睛。 “就你,小孩儿?”邹凯愠丝的鼻息里喷出不屑。 邹凯愠身陷囹圄,并不知道西厂制度,还以为是王承恩是魏忠贤那个暴发户塞进西厂的娈童。 “本官是圣上钦校、钦定的直辖官!”和手上满是鲜血的邹凯愠比起来,王承恩就是只雏鸟。邹凯愠即使满脸疲态,眼角的皱纹里仍夹杂着寒冷的杀意。而王承恩即使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驱散黑暗和阴冷的环境带给他的恐惧。 “直辖官?”邹凯愠似乎有些惊讶,映着烛焰的双眼闪烁着警惕的光芒。 “你还是不承认侵贪郑宅的抄家款,以及敲诈勒索、中饱私囊的事情?”王承恩不打算跟他废话。 “同样的话我已经跟刑部的人说过很多次了。现在我再说一遍,东厂掌刑千户邹凯愠没有贪污!郑宅的款子就在东厂银库!你们西厂应该找到了才对。”邹凯愠很不耐烦了,他现在非常想睡觉。“至于敲诈,那怎么能叫敲诈,我们不过是找到涉案人员正常问话而已!锦衣卫和东厂一直是这么办事儿的。” 他试图用言语把锦衣卫也拉下水。你西厂要追究这种事情,当然可以,连着锦衣卫一起查吧,反正下场的人越多就越可能法不责众。锦衣卫的官校抓起来可就不是四十几个打得住的了。 “对我们动刑啊。不敢吧?上面还斗着呢,对不对?”邹凯愠突然提高声量,一下子整个地牢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在邹凯愠看来,内阁撺掇刑科拦了锦衣卫一手之后,本案已经发展成了两位秉笔太监的内斗。此前籍籍无名的魏忠贤骤至高位,自然是希望一脚把崔文升踩死,好向皇上证明自己的价值。这样一来,魏忠贤就可以用崔文升尸体垫脚往上爬。 而东厂涉案人员的供词就是本场斗争的关键。一旦招认,崔提督就输了,案子就钉死了。东西两厂的斗争就将以魏忠贤的胜利为最后结果宣布告终。 他如此判断的理由非常充分: 被抓进来已经好几天了。其间,是刑部的人而非西厂的人,来这里审了一遍又一遍,而且从始至终没有给任何一个案犯上刑。这定然是皇上不知道内情,左右犹疑之下,又怕西厂屈打成招,故而叫外廷的人来审。 眼见外廷的人审不出自己想要的结果,魏忠贤那条狗终于急火攻心,忍不住派出西厂的人来审。案子就快结束了,刑部那边一旦把“银子就在东厂银库”这个事情呈报给皇上,皇上再派他们的老上级,现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亲自走一趟,魏忠贤就将一败涂地。 邹凯愠不知道魏忠贤是谁举上去的,但他很清楚崔提督是王掌印举上去的,王掌印肯定不想在皇上面前自己打自己的脸,所以在“有银为证”的情况下,他一定会包庇崔提督。 接下来的几天,将是最难熬的,因为魏忠贤很可能狗急跳墙,对东厂案在案官员用刑。邹凯愠自己就是掌刑千户,当然知道厂卫的手段有多么残酷,但只要熬过去,就一定能过关! 所以他大声呼叫不只是为了在心理层面威吓面前这个年轻的审案官,更是为了提醒牢里的其他人咬牙挺住。刑部撤了,上边儿就要斗完了。但实际上,他想得实在太多了,皇上派刑部来此只是因为西厂的班子刚搭起来,还没有自己的审讯团队。不对他们用刑,也不过是朱常洛想尝试一下睡眠剥夺、囚徒困境、交叉重复审讯,这类问讯而非刑讯的手段能起到多大的效果。 只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想要用单纯的问讯来对付东厂这帮早有准备行家,显然是毫无意义的。 “你看看这个。”王承恩拿出一份供词摆到邹凯愠面前。 邹凯愠满不在乎地拿起供词。然而,当他借着烛火的微光看清纸上字时,他的脸色骤变。 “这是……”邹凯愠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他再看向王承恩,眼神中已经带着些许惊恐。“这不可能!” 这份供词上盖着司礼监和东厂的大印…… 崔文升招了。 “本官再问你一遍,你是否承认侵贪郑宅的抄家款,以及敲诈勒索、中饱私囊的事情?”王承恩直视邹凯愠惊恐的眼神,缓缓开口。 “你……我……”邹凯愠被供状上内容的吓得冷汗直冒。在他的眼里,就连王承恩那双稚气未脱的眸子都开始变得恐怖起来。 “看来你是默认了。”王承恩嘴角微翘,心里满是对圣上的崇敬。 刑部审了好几天,屁东西没拿到,而圣上光用天威就骇得恶首跪地伏诛。在王承恩的幻想里,朱常洛的身形开始变得伟岸起来。仿佛龙袍之下裹着的已不再是虚胖,而是有力的臂膀。 邹凯愠心知自己辩无可辩。他低下头,仿佛已经认命。 王承恩抬起头,看着邹凯愠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邹凯愠此刻已经完全绝望了,他无力地摇了摇头,说:“我认了。” “那么,说吧。”王承恩示意书记官可以准备记录了。 “我的下场是什么,皇上会怎么处置我们?”内廷的案子从来不由刑部定刑。 “以你地位,全尸应该还是有的。”西厂执行局现在正紧锣密鼓地排演着即将到来的大戏。 “那我儿子呢?他什么都不知道!”邹凯愠用祈求的语气问道。这时,他的眼神里已完全没了方才的狠戾与狡诈。 “这点你可以放心,只要查明他与本案无关,就不会受到株连。只不过你的世袭锦衣卫千户肯定是没了。”王承恩没见过邹凯愠的儿子,不知道那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儿。 (本章完) 第49章 世界经济的东方中心与迷幻的朝局 第49章 世界经济的东方中心与迷幻的朝局 大明弘治五年。西历1492年,8月3日。 在西班牙联合统治者,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与阿拉贡国王斐迪南二世的资助下,意大利航海家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开始向西航行,试图探索一条通往东方印度和中国的新航路。 10月12日,船队抵达美洲巴哈马群岛,但哥伦布却坚持认为自己西航所达之处为印度,故极其错误地将美洲原住民称作“印第安人”。 此后的1498年,葡萄牙人达·伽马在迪亚士发现非洲好望角的基础上,开辟了欧洲从海上直通印度的新航路。 从这一年开始,世界各大洲和各国之间的经济联系逐渐加强,国际贸易量迅速增加。自此,世界市场开始有了一个雏形,商业全球化也露出了它的小荷尖角。 虽然从十六世纪开始,欧洲在世界贸易中的重要性稳步增加,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1500年至1800年之间,也就是地理大发现到欧洲工业革命之前的时代,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而非西方,才是世界经济的中心。 不管是从经济分量上看,还是从技术和生产力上看,抑或从人均消费上看,甚至是从所谓的比较“发达的”“资本主义机制的”发展上看,欧洲在结构和功能上都谈不上称霸。 16世纪的葡萄牙、17世纪的尼德兰,甚至是18世纪的英国在世界经济中根本没有霸权可言。在所有这些方面,亚洲的经济比欧洲发达得多。 在中明到中清的长达三百年的时间里,中国才是世界经济的中心。中国凭借着在丝绸、瓷器等方面无可匹敌的制造和出口优势,在和任何国家进行贸易时都是顺差。 不仅邻近的国家,与中国保持着以君臣关系为基础的朝贡贸易,甚至遥远的欧洲国家与美洲国家都卷入了与中国的远程贸易之中。这使得以绸、瓷为主的中国商品遍及全世界,而占全世界产量的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的白银则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国。 与此同时,西方耶稣会士不远万里来华,在传教的过程中把欧洲的科学文化传播到中国,与传统的中华文明展开了前所未有的密切交流。 自徐光启从正四品詹事府少詹事跳升至正二品礼部尚书,并以朝廷的名义向澳门耶稣会发出邀请函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两个月了。 函件由通政使司发出,先从北京出发走京杭大运河一路下到杭州,之后再走海运从杭州发到广州。 兵部右侍郎、总督两广军务兼巡抚广东陈邦瞻,接到北京方面发来的函件之后的第一反应是疑惑。因为万历四十四年,在南京掀起了一场针对耶稣会的教案。 “南京教案”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它的问题在于,本次教案由前不久升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的沈发起,而教案最后的结果,是万历皇帝朱翊钧罕见地下旨,命令广东督抚将耶稣会人士驱逐出境。 同时,执行这一命令的人,是总督两广军务兼巡抚云南的兵部右侍郎周嘉谟。周嘉谟现在也在北京,并任九卿之首、“天官”吏部尚书。 更让陈邦瞻不解的是,这封函件上面盖着礼部的官印,署名却是徐光启。在陈邦瞻的印象里,徐光启还是一个在通州练兵詹事府少詹事。 而且,徐光启和周嘉谟同属东林党。沈是现任内阁首辅方从哲的同乡,是靠着方从哲的学生、齐党领袖亓诗教的会推,才得以进入内阁的递补名单。也就是说,邀请耶稣会进京的徐光启,和把耶稣会驱逐到澳门去的周嘉谟是一党的人。发起南京教案沈是反东林党联盟那一边儿的,但在教案这件事上,他又在客观上与东林党的周嘉谟有过合作。 陈邦瞻拿着函件想了半天,愣是没想通朝廷里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徐光启任礼部尚书并邀请耶稣会进京,是东林党人得势的一个侧面体现。但随着这份函件一起到广州的,还有朝廷的邸报。 邸报上显示,东林党的“荐官疏”并没有被通过。在递补天下缺官这件事上,皇上选择采纳内首辅方从哲、吏部尚书周嘉谟、刑部尚书黄克瓒联署的谏言,命令各州县现任最高级官员暂代主官,并宣布于泰昌元年新开恩科。 这则邸报直接把陈邦瞻的脑子给搞宕机了。负责恩科的是礼部与吏部,两部的官员都是东林党人,这很正常,但恩科的前提是东林党的“荐官疏”被否决。 而否决此疏的基础,春闱,又是东林党的周嘉谟、浙党的方从哲,以及无党的黄克瓒联合提出的。 这.这在干嘛啊?在宦海沉浮多年的陈邦瞻第一次觉得朝局如此迷幻。 其实也不怪陈邦瞻胡思乱想,因为自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之后,神宗朝就开始了各种各样的斗争。 “倒张、倒冯案”将文官群体生生地撕成了“保张”和“反张”两个截然对立的派别。 之后,围绕皇位继承问题的“争国本”“争册立”“争三王并封”又搞得内外两廷乌烟瘴气。 最后,标志着郑贵妃和皇太子朱常洛之间的斗争进入白热化的“梃击案”与“妖书案”,更是让朝廷几乎陷入了瘫痪的状态。 中央斗得不可开交,地方也是战战兢兢。生怕哪件事情被敌党抓住,然后成为攻击本党的把柄。不过,万历皇帝也有一点儿好,就是递上去的奏疏他基本不回,不管是举荐还是弹劾,皇帝陛下一概留中不发。 幸亏胡思乱想并没有影响陈邦瞻的例行工作。他以广东巡抚的身份命令香山县县衙向澳门耶稣会传达朝廷的意志,要求县衙在送出邀请函的同时,用命令而非请求的口吻让耶稣会立刻进京。 陈邦瞻有如此态度,是因为在明代,旅居澳门的外国人没有这一隅之地的主权,葡萄牙只是租客,不是主人。 同时,朝廷对澳门实行“建城设官而县治之”的管理方式。也就是说,澳门属于香山县管辖,香山县派驻官差,设置提调、备倭和巡缉等三个行署,同时指派海防同知和市舶提举进驻澳门,管束葡萄牙人的商业及陆上行为。 在陈邦瞻看来,澳门的色目人和朝鲜这样的藩属国臣民无异。如果朝廷要他们进京,只需要像征发徭役一样,给个命令让下面的县衙去执行就是了。徐光启以礼部的名义向他们发出“邀请”,这显然是过于抬举他们了。 (本章完) 第50章 献给皇帝的礼物 第50章 献给皇帝的礼物 香山县县衙接到巡抚衙门的命令之后丝毫不敢怠慢,立刻让县丞带着衙役和一队县兵赶往澳门。 澳门的耶稣会看见香山县衙这个架势,还以为朝廷里又出了什么问题,要搞第二个南京教案。但实际上,县衙带兵不过是为了照例充门面和防止匪徒袭击而已。广东地区一直都不太平,否则陈邦瞻就不会以兵部右侍郎的身份总督两广军务了。 误会很快解开,因为县兵并没有拿人,而是给了耶稣会一封来自徐光启的邀请函。尽管香山县丞的表情和语调和邀请二字有很大的差距,但函件上的内容不会是假的。 函上说,新帝御极,万象革新。皇帝不仅对新式数学很感兴趣,而且对那支受耶稣会赞助的新式军队非常满意。鉴于此,皇帝恩召取消“南京教案”的判罚,部分解除对耶稣会的限制。 函上还说,徐光启因为奏对得体,深得圣心,现已升任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上任后,徐光启上疏力陈耶稣会于朝廷之用,得到圣上允准,给了他们一个进京面圣的殊荣。请耶稣会即刻启程、切莫迁延。 在朝廷的公函之外,还有一封以徐光启个人的名义写给耶稣会的信。徐光启在信上说,皇上有意将“西式通州兵”编入宫廷卫队,而且朝廷今后还要练兵以用来对付建州贼寇,所以请耶稣会赴京的时候尽可能地带钱、带人、带书、带枪、带炮,只要能得到圣上的垂青,就有望在神州大地广播耶稣基督的福音。 收到信函之后,继利窦玛之后的第二任耶稣会中华省会长龙华民可以说是欣喜若狂。 自圣方济·沙勿略于嘉靖三十一年抵达并病逝于广东上川岛,耶稣会人士来华已经六十八年了。其间,他们曾多次求见大明的君主,但除了利窦玛在万历二十九年进行过一次另类的“面圣”之外,耶稣会人便再没有与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有过新的接触。 进京觐见中国的皇帝,向他宣传欧洲的科学与文化,并通过皇帝自上而下地打开向中国传教的大门,是自第一代耶稣会人来华之后就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 经过数十年的接触与摸索,来华的传教士群体终于开始意识并承认,大明或者说亚洲与欧洲的不同之处。 从朱元璋建国以来,大明始终保持着对周边各国的凌驾态势。明长城建成后,北方的问题也从敌国入侵变成了经年边衅。除正统十四年那次惊天动地的土木堡惨败,以及嘉靖年间短暂的庚戌之变之外,帝国的北部国门——京师,再没有受到过外敌的威胁。 大明与周边政权的关系并不是平等的国与国的关系,而是君与臣的宗藩关系,在朝廷的认知中,欧洲人的地位可能比朝鲜人还低,最多比倭国的海盗高那么一点。 耶稣会来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绝大多数明朝的官员对耶稣会的态度甚至都不是敌视而是漠视。即,“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外夷而已,能抚就抚,不能抚就剿。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利窦玛开始阅读中国文学,并对中国典籍进行钻研。 他用一把精巧的钥匙打开了中华帝国的通风口,但也因此惊到了儒教的卫道士。万历四十四年的南京教案就是明代士大夫对耶稣会发起的一次进攻,自那以后,耶稣会的在华传教活动受到了全面打击,传教活动全面停滞。 不过就算是这样,进攻的发起者也必须将基督教当描绘成与白莲教无异的邪教,才能得到朝廷和皇帝的重视。 现在徐光启骤至高位,不仅劝服皇帝抹掉了教案的判罚,还给耶稣会争取了一个面圣的机会。这充分说明之前投给徐光启的三万多两银子没有白。于是龙华民立刻开启了他的筹钱、筹物之旅。 因为万历四十四年被任命为澳门总督的卡洛告并没有到任,所以此时,澳门还没有由葡萄牙国王任命的总督。在香山县衙派出的三个行署之下,管理在华欧洲人的组织是澳门议事会。 在明朝人的控制与管理之下,澳门议事会没有军事属性,行政属性也相对较弱,它存在的最大意义是调和各海商利益冲突,以及缓和葡、明两方的关系。 说得直白一点,澳门议事会就是一个分蛋糕的地方。每年最大的争议,是应该多少钱去贿赂哪些官员。确定数额与对象之后,再讨论这笔钱该由哪些商人分别出多少。 耶稣会是澳门最有影响力的组织,在议事会中的话语权极大。为了筹钱、筹物,龙华民以耶稣会会长及议事会议员的身份,要求召集议事会特别会议。 在这次特别会议上,龙华民向出席会议的各位议员宣读了来自礼部的邀请函,强调皇帝对于耶稣会的高度重视。紧接着,他列举了包括屯门海战、南京教案在内的种种挫折,将这次面圣描述成了耶稣基督恩赐的宗教与商业方面的机遇。 等到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之后,龙华民便按徐光启信件里的意思直白地要求各大商人捐钱、捐物。 澳门议事会本就有贿赂明朝官员的惯例,所以并未对此产生抵触情绪。于是在耶稣会的牵头下,议事会很快就凑了一船价值超过八十万两白银的礼物。 这船礼物中除了各大海商珍藏的奇珍异宝,还有徐光启在信中点名索要的枪支、大炮以及书籍等。这份厚礼不仅代表了耶稣会对皇帝的敬意,也体现了各大海商们对于面圣的期待。 他们希望乘着耶稣会的东风,借这次机会,开辟出除福建漳州府海澄县月港以外的新港口。要是皇帝允许他们在天津建港,容留葡萄牙的海商那就更好了。 在筹备好一切之后,龙华民率领着一支复杂但并不十分庞大的使团,踏上了前往北京的旅程。 这支使团里不仅有在澳耶稣会的骨干,和出资排名前五的商人代表,还有一个60人的佣兵团。 徐光启在信中说,皇帝看中了他用西式练兵法练出来的通州兵,还准备将之编入禁卫军。现在皇帝要练更多的兵,徐光启要他带更多的人,那干脆钱雇一队佣兵到北京去当教官算了。 (本章完) 第51章 使团北上之路 第51章 使团北上之路 这支由龙华民率领的使团,从澳门出发走陆路到广州,他们需要先拜会并钱打点两广总督陈邦瞻及以下的大小官吏。礼部的函件不是圣旨,没有通关文书的效果,所以该走的程序还得走,该拿的文书的还得拿,该的钱还得。 在拜会了广东官场之后,耶稣会龙华民使团取道海路从广州奔杭州,其间由广东水师押护。 抵达杭州后,一行人还是照例先拜会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苏茂相及以下各司衙门,重复走程序、钱、拿文书的过程,等到把相关的手续办齐全了之后,再走京杭大运河从杭州开赴天津。这其实也就是把信函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只不过其中加了一些朝廷公函遇不上的关节。 龙华民原本还想带着使团先去一趟南直隶。 南京教案后,耶稣会在华传教工作遭到重大打击,各处教堂、修道院被关闭,除少数受到华人教友庇护的传教士得以留在内陆,其余全被驱逐至澳门。 但耶稣会并未就此放弃,既然士大夫群体中有一个徐光启,那就不愁找不出第二个,所以龙华民派遣金尼阁神甫赴南京展开交往活动。 如果能得到朝中重臣的支持,形成一股稍有声量的势力,让他们在面对类似南京教案这样的攻击时不至于四面楚歌。至少能让皇帝在做决定的时候多一些有分量的建议。詹事府少詹事、江苏学政的声量还是太小了。 万历四十八年春,金尼阁拿着耶稣会给他的五千两银子的活动经费抵达南京。按照计划,他将游历京杭大运河沿线的所有城镇,并寻找诸如徐光启、杨廷筠、李之藻这样的志同道合者。 可在广、杭二州上的庞大开支,使耶稣会使团放弃了这个昂贵的想法。杭州到天津这条路上还有十余座重镇,能少一笔就少一笔吧。 最终龙华民只派了汤若望一人,带着少量护卫去南京通知金尼阁搁置计划赶赴北京。 由于礼部的正式函件上只有邀请耶稣会进京面圣的内容,并未提及这一船货物,而徐光启那封要人、要钱、要货的信又是未开封的私人信件。贸然拿出来不仅不会有用,反而有可能给新任礼部尚书的政敌递刀子。 所以,船上的东西很自然地被沿途守关把卡的官吏当做商品处理。既然是商品,那就得有税费、规费与孝敬。 到天津时,澳门议事会专门为此行准备的二万两路费几乎被了个干干净净。 要去真顺着长江去了南京,再折回大运河,恐怕就得从献给皇帝的礼金里掏钱出来了。 看起来,耶稣会和澳门议事会似乎很懂大明官场的规矩,还知道带“路费呈仪”。但实际上,他们其实只知皮毛,而不知其中深意。 如果他们去了南京,并请托南京锦衣卫挂本部衙门旗,以随护的名义将他们送至北京,那这趟旅途的路费起码能省一半。 沿途守关把卡的官吏不敢查挂着锦衣卫旗帜的船,也就没有规费与孝敬这一说了。 假如耶稣会龙华民使团去南京贿买锦衣卫,那礼部的函件就能发挥超常的作用。 函件上明确写了要求他们进京面圣的内容,南京锦衣卫带他们去北京是名正言顺的护送,不会有任何问题。锦衣卫只需要确定船只里没有倭寇,就可以装作不知道船舱里有什么货物。 面圣嘛,带贡品很正常。既然税吏卡官能把船货当成商品,锦衣卫就能把船货当成贡品。谁叫礼部的函件上只写了面圣。 在人货装船、离开澳门差不多一个月后,使团抵达天津。这标志着这段走走停停、不断孝敬的旅途终于结束了。 天津,原名直沽。明惠宗建文二年,燕王朱棣以“靖难”为名,从直沽发兵南京,与其侄子朱允炆展开了并不漫长的皇位争夺战。两年后,洪武三十五年、同建文四年,明太宗朱棣即位,年号永乐。为了纪念“靖难”壮举,朱棣改“直沽”为“天津”。“天”即天子,而“津”则是渡口。故所谓“天津”即“天子渡河之地”。永乐二年,在三岔河口西南小直沽一带,设卫筑城,称天津卫。 永乐三年和四年,朱棣又分别设置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永乐初,三卫共有屯田兵一万六千名,负责拱卫京师。万历四十八年,天津三卫有兵几何已不可考。 “佛郎机人?”因为每天都有各种货船顺流而上赶赴北京,所以直到停船之后半个时辰,天津卫指挥佥事姜廣纯才带着一队卫兵登上耶稣会使团的船。 “大人,这是礼部的函件。”龙华民作揖后,把礼部的文书递给姜廣纯。 姜廣纯接过文书,很快就看完了。“面圣?哼!”他没有对面圣的事情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说:“你们佛郎机人还真是会做生意。”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确,你这船里装的东西是货。 “大人,规矩我们懂的。”龙华民拿出上一个关口的文书和六张一百两正的银票。“杭州宣昌记的票,钱庄的暗语也夹在里面。” “宣昌记,成。”姜廣纯点点头,收下文书和银票。 宣昌记信誉极好,而且在京杭沿线各重镇都有分号。因此他家的票几乎等于这一带的通货。 “大人。”龙华民从怀里掏出差不多十两碎银子,这是他提前剪来准备好的。 银票递上去,从上面儿的卫指挥使,到下边儿出这一趟差的卫所兵都得有分润。但碎银子递给管事儿的,那就是管事儿自己收着了。 银票是规矩,碎银是孝敬。 “嗯。验货吧。”开舱验货是必要的程序,但要是卫所不给你行方便,能从月初拖到月底。“都有什么呀?” “书册、大炮、鸟铳和一些不值一提的西洋小玩意儿。”龙华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大炮、鸟铳?发辽东的?”姜廣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火药呢?” 火炮、枪械之类的东西不是问题。因为无论是买炮还是献炮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要船上没有足够的发射药,不具备进攻的能力就行。 “规矩懂的。只有这些家丁带了些防身用的。”龙华民很自然地把那一队雇佣兵说成是家丁。 “很好。只要查完没发现火药,你们就可以进京了。不过进京的人得把火铳留在船上。”姜廣纯收了钱,心情不错。“今天有些晚了,在天津过一夜吧。等明儿一早再去,要是城门关了,你们就得在郊外过夜了。” “多谢大人。”龙华民作揖拜谢道。 (本章完) 第52章 不是故人亦相逢 第52章 不是故人亦相逢 船抵天津的第二天,因百感交集而彻夜辗转的郭居静起了个大早,在客栈内院站着独自彷徨。 他万历二十二年来华,在大明已经待了整整二十六年。再过几天,他就六十岁了。郭居静深入研习过儒教的经典,知道孔圣人在《论语》为政篇里说过:“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 人生如梦似幻,郭居静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京师跨过“耳顺之年”。 他不是没来过京师,早在十五年前的万历三十三年,他就拜会过这座伟大的城市。他在北京和利玛窦促膝长谈,异国的醇香让他们在微醺的状态下,分享来华的经历,又讨论圣教的未来。 他俩都是意大利人,故而可以在举杯对饮的时候,借天上的圆月、用久违的母语,缅怀那个已经永远不会再回去的故乡。 万历三十四年初,郭居静阔别利玛窦,并相约五年后,在有“人间天堂”之称的杭州再见。 可利玛窦没能来赴约。 万历三十八年5月11日,利玛窦病逝于北京。 郭居静还记得那个上午。船家迎着初晨的暖阳,站在船头高喝:“杭州!”而他却被春风迷了眼睛,在似水繁华的天堂间潸然泪下。 “道友,请问你也是接了圣旨来京论道的吗?”一个澄澈女声将郭居静拉回现实。 “道友?”郭居静转过身,回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个身着道袍的年轻女子。郭居静只看她一眼,脑海里就自动浮现出刘禹锡在散文里写的“出淤不染”“濯涟不妖”。 “佛郎机人?”郭居静转身后,女子立刻意识到自己认错了。 “在下郭居静,澳门耶稣会士。”郭居静身姿挺拔,穿着一件很像道袍的简朴儒服,梳着传统的中式发型,他的两鬓剃得很干净,从背后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白胡飘飘、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也难怪女子会认错。 “请问姑娘是?”郭居静问道。 “龙虎山张诗芮,家父是正一道龙虎宗第五十一代天师张显庸。”显庸二字是万历皇帝所赐,算是敬称。 “张天师也进京了?”郭居静的语气里颇有几分惊喜。 郭居静十分赞同利玛窦的主张。始终贯彻“华化在前、传教在后”的原则,对儒、释、道三教都有了解。 “家父奉旨进京,过鄱阳湖后身体不适。至南京时恐君前失仪,所以暂留应天。”张诗芮听出了郭居静的期待,故而没有隐瞒。 “那真是太遗憾了。”郭居静轻叹一口气,如果有机会,他倒是真想见见张天师。“请问.” 这时候,会长龙华民带着耶稣会的成员和几位商人代表走了出来。他来到郭居静身边,打断了郭居静和这个异教徒的交流。 “走吧。”龙华民语气不善。 我没见过这个佛郎机人吧?张诗芮敏锐地察觉到了龙华民的敌意,但她只觉得莫名其妙。 “告辞。”郭居静有些不悦,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张诗芮拱手辞别。 “告辞。”张诗芮微笑着拱手还礼。 等耶稣会的人全部离开客栈后,一个身着素服、捏着刀鞘、眼神凌冽的女子走到张诗芮身边,问道:“姑娘,咱们今天进京吗?”“父亲和弟弟恐怕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了。”张诗芮喃喃自语道。 张诗芮隐约觉得,下到龙虎山的圣旨,和不久前离开客栈的耶稣会使团有某种联系。“丁姑娘,不等了,咱们走吧。” 张诗芮到柜台边上,拿出自己的通关文书和腰牌。“掌柜,算一下账吧。” “张小姐,收起来吧,小人认得的。”客栈很少有女人独自投宿,加上张诗芮拿的又是龙虎山的牌子,所以掌柜对她的印象很深。 “我看看。对了,二位同住一间上房,共十二天。一天八钱银子,合六两。”这家客栈的餐食是即时付费的,对长住的客人只计房费。 “好。”张诗芮点点头。从荷包里掏出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碎银子。“你称称吧,看看够不够。” “好嘞。”掌柜从柜台下摸出一杆秤。 “你这称准吗?”丁白缨走到柜台边,将手里捏着的刀改放到怀里抱着。 “哎哟!瞧您说的,小人这家‘津口栈’从武宗爷那时候就开着了。做的都是本分生意。”掌柜看着丁白缨怀里的刀,不由得向后缩了缩。 “那同样是上房,为什么你收佛郎机人就是一两银子一夜?”丁白缨眼神不善。 “您我.”掌柜被噎住了。话说佛郎机人结账的时候也没见这姑娘啊。 “哼。”丁白缨从柜面上划走几个半大不小的银块,放在手上掂了掂。“这些就够六两了。要不称称?你的秤怕是不够吧。” “不称了。肯定够!”按一般的流程,这时候掌柜应该摆出凶恶的神色让面前的人滚出去。但看着丁白缨似笑非笑的嘴角,他却提不起这个勇气。 丁白缨把剩下的银子划拉走,取走一个大概一两重的银块后,把剩下的放到张诗芮的手心。“姑娘,走吧。” “他这是黑店呀,不报官吗?”张诗芮问道。 “我的大小姐,这家是离渡口最近的客栈。”丁白缨苦笑道。 “这又怎么了?”这是张诗芮第一次离开江西。而且如果不是天师张显庸在半路病倒,她也不会单独行动。 “这儿归天津卫指挥使司管。指挥使司不点头,谁也别想在渡口附近做客栈生意。”丁白缨在解释的时候,心底莫名地升起一种给白纸染色的偷愉感。 “这可是天子脚下!”张诗芮一瞬间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京师才是天子脚下。”丁白缨轻哼一声,然后说了一句废话。“北直隶是京畿。” “我们奉旨进京面圣,正好”张诗芮的话还没说完,丁白缨就用左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张天师是奉旨进京论道的。”丁白缨低声说。 张诗芮推开丁白缨的手。“我当然知道。” “知道就好。”丁白缨点点头。她此时还没有意识到,张诗芮的“知道”和她嘴里的“知道”不是一个东西。 (本章完) 第53章 告示 第53章 告示 十月下旬,“小雪”刚过。 北方的气温已经无法再跳到零上了,但京畿地区仍旧没有见到一朵雪。 南北气温的变化使得郭居静再一次感到大明的辽阔。一个月前,他们还在温暖的广东南部,气温高的时候,还得挽起袖子才能让自己感到舒服。可自从过了淮安,寒冷便取代温暖成了新的理所应当。 船行一月,仍在一国;一时之间,四季皆存。这是绝大多数欧洲人甚至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不过比起广东的温暖,郭居静还是更熟悉北京的清寒。只需要闭上眼睛,再向耶稣基督借一缕略带寒意的微风,郭居静就能想回想起佛罗伦萨的冬天。 使团几乎是在天津卫开门的下一刻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北京。他们在太阳初升时出发,直到艳阳高挂才抵达位于中轴线上的永定门外。 永定门是北京外城的正南门,位于西便门到东便门这段城墙的正中。“永定”寓为“永远安定”。这不仅是一种美好的寄托,更是耻辱后的亡补。 嘉靖二十九年蒙古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汗,由古北口进攻北京,发起庚戌之变。俺答自石匣营至密云,转攻怀柔、昌平,抵通州,纵兵四掠。适时,正阳门外人口增多,近畿地区却无墙可守。丁严绥靖、人残畜掠、奇耻大辱! 嘉靖三十二年,明世宗应给事中朱伯辰疏请,令以金、元城故址为基,修京南外城。 耶稣会龙华民使团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来北京。一路上,他们见了许多此前从未见过的光景。新奇的探索感,让他们始终保持着兴奋乃至亢奋的状态。 但当使团驾马驱车来到城下,还是被这人造的天堑给镇住了。 嘉靖三十二年,增筑“外郭”,将正阳门外的大片繁华市区包入其中。外城周长28里,合14.4公里,城墙通高6至7米,顶厚10至11米,基厚11至15米,宛如土石巨龙盘桓地上。 紧接着,使团过河入瓮,巨大的永定门城门楼便映入眼帘。永定门城台北面与墙取齐,南面则以凸势出墙。 城台高于城墙90厘米,通过坡道与城墙相连接。城楼为两层,面阔五间,进深二间,台楼相连,上下竟高三十余米。 虽说欧式城堡普遍高度也在二十米到四十米间,但是那多是孤立的军事堡垒,而永定门只是一道门。被它护在身后的也不是一个促狭的校场,而是一个巨大而繁华的城市。 “这就是北京吗?”商人代表迪尼什·若昂抬头仰望永定门的歇山顶,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道。 “恐怕也只有君士坦丁堡能与之相比了。”商人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只在吟游诗人的嘴里听过君士坦丁堡的繁华。 “哼,那地方现在叫伊斯坦布尔。”商人哈拉尔德·布兰特曾到过伊斯坦布尔,还在那里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而且我敢肯定那里没有这里大。” “那些人在干什么?”迪尼什发现城门旁边围了一群人。 “不知道。”瓦迪斯瓦夫摇摇头。“好像在看个什么。” “这是在看告示。”郭居静用葡萄牙语解释道。“但好像没有识字的。” “我们也过去看看。”瓦迪斯瓦夫建议道。 “你认识中文吗?”哈拉尔德嘲讽道。 “说的好像你就认识了一样。”瓦迪斯瓦夫反唇相讥。 “让让!”郭居静两步并作三步走,来到人群边儿上。 人们以为哪个秀才来了,所以主动地让开一条路。但等郭居静走过他们身边,他们才发现这是个外藩人。“唉。这些色目人和朝鲜人差不多,识字但不会说。”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农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恐怕也就会说个‘让让’了。” “先生,我是澳门耶稣会的传教士,认识汉字也会说汉语。”郭居静很客气。 “哟!您识字,您才是先生。”老农赶紧拱手,作了不那么标准的揖。 “那请您给咱们念念吧。”有几个不赶着进城的人已经在这儿等了好一会儿了。 “告示:东缉事厂‘贪帑勒索案’审结!案犯将在十一月初一于承天门口受刑。届时,大明门将向暂时开放。”郭居静发音标准、吐字铿锵有力,甚至还没有南方人的口音,要是单听他的声音,还以为他是个北方人呢。 东厂的案子这么快就结了?听告示的群众心下疑惑。但因为这是城门口,有锦衣卫不间断的巡查,所以人们听了后也只是在心里琢磨。 “东缉事厂的案子?”郭居静就近找了一个看热闹的年轻人,问道:“请问,告示上说的案子是什么呀?” “我不知道。”年轻人瞥了一眼守门的兵士,连连摇头。 “我也不知道。”郭居静视线扫过,人群纷纷避退。反正热闹看完了,也知道怎么回事儿了,赶紧走吧。 只有那个老农走过来,劝道:“别打听了。要进城就赶紧进城吧。” “您知道?”郭居静疑惑道。 “我不知道。”老农心想:在别的地方我或许还能知道,但在城门口,我肯定就不知道了。 “我明白了。”郭居静点头谢过,回到队伍。 使团来到永定门口,毫不意外地被拦了下来:“你们佛郎机人?来京城干什么?” 受到盘问,自然是龙华民出面解释:“澳门耶稣会,得礼部邀请函,进京面圣。” “把函件和通关文书拿出来。”每个月都有地方官进京述职,稍微有点儿品级还要面圣述职,所以兵士也没太惊讶。 “这是礼部的函件和通关文书。”龙华民在拿出这两样东西的时候,顺手摸了十来个铜板递给兵士。 他们离开天津时轻车简从,除了人和钱以外再没有带别的任何东西。因此不会被验货,也就没有入城费。几个铜板算是买个“不刁难”。 “成。没问题了,进城后记得先到南城兵马指挥司登记拿牌儿。”士兵得了几个酒钱,所以多说了两句:“你们这长相走在大街上很容易被巡城的盘查,没有腰牌会很麻烦。给自己省点事儿。” “多谢。”龙华民拜谢道。 “不客气。”兵士点点头,让开路。“快进去吧。” (本章完) 第54章 行程尽在掌握 第54章 行程尽在掌握 使团从天津一路马不停蹄赶到北京,入城时已是艳阳高照。 朝廷规定,入城后平民可以乘坐马车,但非必要不得骑马,更不许纵马。因此,除了龙华民和少数因为不会骑马而不得不坐马车的使团成员外,大多数人都只能牵着马步行穿过山川坛和天坛之间的直道。 当大道尽、小道现的时候,有人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吃完饭再去衙门办登记呗。”商人迪尼什·若昂对中文一窍不通,所以只能直称龙华民的外文全名。不过对于欧洲人来说,直称全名不算无礼之举。 “这附近哪里来的什么饭馆儿,先把事儿办了再说吧。”进京的使团算上“家丁”有四十多个佛郎机人,走在路上非常扎眼。光是永定门到正阳门大街入口这段路就吸引了不知道多少人驻足观察。 “仰风,南城兵马指挥司在哪儿啊?”龙华民知道郭居静来北京住过一段时间。 “会长。南城兵马指挥司就在这附近。”郭居静想了想,然后补充道:“如果他们没搬地方的话。” 郭居静凭着模糊的记忆将使团带到南城兵马指挥司衙门,但他们一没官服,二又长着一张张明显不是东亚人的脸。所以守卫没有放他们进去:“你们是谁?来干什么的?” “呼!”从杭州到北京,这个问题他起码回答了二十遍。“澳门耶稣会。得礼部函件,进京面圣。来兵马司换文书、取腰牌。”龙华民仍旧微笑拱手。 “你还来的真是时候,指挥大人才刚午休完。”卫兵轻笑一声。“等着,我进去通报。” 没多久,卫兵又折了回来。“进去吧,不过只能进去一个,其他人在外边儿等着。” 南城兵马指挥司正六品的兵马司指挥卢阳平刚睡醒,茶还没泡开呢,卫兵就来通报有外藩人来换文书了。 “函件,通关文书。”卢阳平直入主题。 核验完毕之后,卢阳平问道:“来了多少人啊?” “四十二个。”龙华民回答道。 “嗯。交钱吧,一个牌子五两。”卢阳平打开放在桌面上的盒子,里面放着做工粗糙的木牌。木牌的正面刻着“南城兵马指挥司”,背面刻着“核验”。 “五两?”龙华民被吓了一跳。 “嫌贵啊?嫌贵你可以不要嘛。”卢阳平轻抿一口茶。“不过多点儿麻烦事儿。”卢阳平的语气非常轻,完全听不出情绪。 “大人,能便宜点儿吗?”二百一十两银子,这价钱够他们在天津住大半个月了。 “这是衙门,不是菜市场。”卢阳平放下茶杯,挑眉瞥了龙华民一眼。“本官说了,嫌贵可以不要嘛。” “好吧。”龙华民点点头,摸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两个五两重小银锭。没办法,总不能把“家丁们”都关在客栈吧,要是不能出去消费,那雇佣兵拿银子来干嘛。 拿到新的文书和腰牌之后,龙华民先带着人找了家馆子吃了顿饭,一顿大鱼大肉下来,四十二个人拢共才了十二两银子。紫禁城,乾清宫,南书房。 南书房的门大开着,这意味着一些人可以不用通名直接进去。而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就是其中之一,他跨过台阶径走到朱常洛身边。说道:“皇上,锦衣卫来报,说耶稣会使团已经进京了。” “哦?什么时候的事儿。”朱常洛放下手中的奏疏,撑着扶手正了正身子,稍微舒服了点儿后,问道。 “回皇上,他们在三刻钟前进了永定门,现在正在吃饭。”魏朝回答道。 “张天师那边儿呢?”朱常洛闭上眼睛,轻轻地揉了揉睛明穴,在脑子里将龙虎山到北京的路简单地过了一遍。“按理说鹰潭往上就是鄱阳湖,过了鄱阳湖就是长江,顺着长江到南京,再走京杭大运河北上,怎么都该比澳门的船先到吧?” 王安犹豫了一下,语气有些紧张:“回皇上,张天师的通关文书十二天前就到天津了,应该也是今天进京。” “他在天津待着干嘛?”朱常洛被刚才那几封奏疏搞得有些火光,问完了才注意到王安的措辞,于是转言问:“通关文书?人呢?” “拿着通关文书的不是张天师,而是他的长女,张诗芮。”王安低着头离开座位走到御桌前。他竖起耳朵、做好准备,只要皇上的语气里有一丝责备,他就滑跪到皇上面前求饶。“因为张天师没来,所以奴婢就没有禀报主子,想着等天师来了之后再禀告。” 王安没禀告这事儿的主要原因不是张天师没来,而是他收到消息的那天朱常洛给几个人判了死刑。虽然朱常洛在判罚的时候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但那双眼睛里闪着的寒光还是把王安给吓到了,他真怕朱常洛顺口就让龙虎山换个天师。 按祖制,张天师和衍圣公的头衔会一直保留。 不过天师和衍圣公是谁并不重要。找个由头拿进京师,再在半道上秘密处死也不是不可以。 朱常洛对张天师的了解仅限于“张显庸”这三个字,而且自动把他想象成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既然是老道,那他的长女自然就是中年道姑了。 “无所谓,一样用。”朱常洛语气不变。 王安长出了一口气:“主子,现在就见他们吗?” “不见。等十一月初一的戏演完了再叫他们进紫禁城。”朱常洛又把桌面上的奏疏拿起来,一边轻晃一边说,火气还跟着一边儿往上窜:“今后凡是像这种弹劾熊廷弼迁延不进、错失战机的” 他又拿起一封“.或是像这种弹劾熊廷弼挟寇自重的奏疏全部封驳。”说完,朱常洛把两封奏疏都丢在地上。 “这个杨渊是杨镐的叔父吧?”王安从地上捡起那封弹劾熊廷弼“挟寇自重”的奏疏。 “他这是怪熊廷弼没有上疏保奏杨镐,反而将杨镐押解进京呢。”朱常洛冷笑一声,然后又拿起一封,念道:“‘假名增税,勒索小民,声言筑城御敌,实是误国欺君。’朕不知道他们是真着急,还是想把自己的人放上去。想在辽事上争功,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王安捡起另一封奏疏,但没有再说话。 (本章完) 第55章 道姑与女侠 第55章 道姑与女侠 北京内城,大时雍坊,西江米巷,锦衣卫亲军指挥使司衙门附近有一家名叫“锦肴斋”的酒楼。 酒楼二层,天师张显庸的长女张诗芮正倚靠在窗边,她面前有一壶清茶和几碟小菜,但她一直没动筷子,只是喝茶。直到丁白缨打听完消息回来,她俩才开始吃东西。 “丁姑娘,找到你的师兄了吗?”张诗芮的轻声问道。 “没有。”丁白缨摇了摇头,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城门口的告示呢?”张诗芮没有追问。她的性子就是这样,恬淡如莲,从不会让人难堪。 东厂的事情牵动了整个朝局,她们还在天津卫的时候就有过耳闻。但顺着东南风飘过来的消息零零散散,多是些没什么价值的只言片语。 耶稣会使团进京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张诗芮和丁白缨也从永定门进了京,并在城门口看到了那则告示。 丁白缨原本坐在张诗芮对面,但想了想还是换到她身边的位置去坐着。丁白缨贴着她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道:“本月上旬,御史左光斗上疏弹劾东厂提督崔文升。” 东厂“贪帑勒索案”宣告结案,这让左光斗和傅櫆声望向上冲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几乎已经到了京师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带着一抹清茶淡香的温湿气息在张诗芮的耳旁萦绕不去,这让她觉得有点儿痒。但张诗芮刚把耳朵稍稍移开,丁白缨的声音又追了上来:“皇上先是命令锦衣卫去抓人,然后一个叫傅櫆的给事中,却把圣旨给拦了下来。” 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逃”的年轻道姑,只能轻叹一口气,任由同样年轻的女侠擭住的耳朵:“之后的过程就没什么人知道了。反正最后的结果,是皇上纳了内阁、礼部以及崔文升的建议,又新开了一个厂子。” “新厂子的名字叫西厂,效率很高。西厂从本月中旬开始抓审,到前天晚上结案的告示就贴出来了。而且最关键的是,案子到此为止、没有株连。换言之,城里尚未骚动,事态就平息了下来。这和百年前那个可止小儿夜啼的西厂很不一样。” “你是说开西厂的建议是东厂提督崔文升自己提的?”张诗芮捕捉到了这个信息。 “对。”丁白缨想了想。“戴罪立功,求条活路呗。” “嗯。”张诗芮点点头,揉揉耳郭。 听完搜集到消息,丁白缨也没有回到自己之前的座位,而是和张诗芮并肩坐着,享用迟来的午饭。 两人其实很饿了,这几碟小菜只能算是开胃,于是张诗芮又点了两个硬菜。 乘着上菜的间隙,丁白缨冲张诗芮眨眨眼睛,露出一个略带腼腆的微笑,然后问道:“姑娘,我已经安全地把你送到北京了,所以你看这尾款” “没有问题。”张诗芮打开荷包,里边有几张用丝线卷起来的小额银票。张诗芮从里边拿出一张十两银子的,递给丁白缨。 丁白缨是戚家刀法的第二代传人,武艺高强。不过出师之后她选择独自一人行走江湖。丁白缨没什么定事要做,就靠着接一些押镖的活儿走到哪儿算哪儿。 她之所以如此选择,是因为在她即将出师拜别师门的时候,戚氏武斋迎来了一个姓徐的中年男人。 男人穿着已经洗得褪了色的淡青色儒士服,头戴母亲手为他做的远游冠,挑着简单的行李,叩开了武斋的门。 他没什么特别的事要做,只是为了讨一口水。师傅见天色已晚,就留他住了一夜。师傅好酒,好交友。男人和师傅举杯对饮,相谈甚欢。 男人说,从万历三十六年开始,他已经徒步大明十年了。师傅问他为什么。他却说,“人各有志,我不过贪恋天地偌大、山川壮华而已。如果笔墨日月能遗留后世,便不枉人间一趟。”时隔经年,丁白缨已经记不起男人的名字,只知他自号霞客。 差不多一个月前,丁白缨在南京接了张天师的客镖。约好一天一两银子,把人送到目的地之后再给十两。 本来,这就是一单三十两左右的活儿,她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再次来京寻找出师后袭职百户的师兄。可张诗芮在天津这个距北京只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十二天。 “那在下就告辞了。”饭后,丁白缨起身欲走,但张诗芮却拉住了她的衣角。 “丁姑娘,这是一百两银子,等父亲进京之后再走吧。”张诗芮从袖子的暗兜里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同样是宣昌记的。 “嘶!搞得我都想抢你了。”丁白缨咽了口唾沫,调侃道。 “跟着我吧,还能省掉在京的食宿费用。”张诗芮牵起丁白缨的手,然后把银子塞进她的手心。 丁白缨收下钱。“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再在北京陪小姐住几天吧。” 结过账,张诗芮拿起自己的剑和随身行李。“咱们走。” “去哪里?就在这附近投宿呗。”丁白缨建议道。 “不需要投宿,张家在北京有祖传的宅子。”张诗芮想了想,说道:“听父亲说宅子在南薰坊,不过我没来过,得找找。” “南薰坊?”南薰坊是北京达官显贵的聚居地,想不知道都难。 “你去过?”张诗芮惊喜道:“那太好了,咱们赶紧过去吧,多半还得打扫打扫呢。”她以为那就是间小房子。 “我之前接过一趟来北京的货镖。”丁白缨去年进京的时候,正值万历皇帝命令辽东经略杨镐发起萨尔浒战役。 陆文昭作为随军锦衣卫被派去辽东从事谍报活动。等她离开北京三个月之后,才在成都得知萨尔浒惨败的消息。 丁白缨一直都想重回北京,但除非她真的去抢,否则短时间根本拿不出上百两银子自费跑一趟。 小半个时辰后,走走停停、东看西买的两人,总算是到了南薰坊。 一顶四抬轿从她俩身边的路中央经过,径直走向张府。 “找错了?”张诗芮疑惑道。 南薰坊的张府有好几家,英国公张维贤的宅子就是其中之一,但常年不住人也不出售的张府有且只有一座。 疑惑立刻就打消了,因为轿子并没有停在张府门口,而是停在张府对面的刘府门口。 轿子停稳,轿夫撩开帘子,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刘一燝从里面走了出来。 (本章完) 第56章 第一道裂痕 第56章 第一道裂痕 刘一燝的心情很糟糕。 今天本来又是一个“今日无事”的平常日子。可下午申时二刻左右,皇上在没有打任何招呼的情况下冷着脸亲临内阁,然后将几封奏疏扔到了刘一燝的桌子上。 从进入到离开,皇上只在值房待了一个转身的时间。 一字不批地把奏疏退回内阁,是比“知道了”这种软钉子要严肃许多的正式封驳行为。 封驳本身也没什么,驳就驳呗,反正每年被驳回的奏疏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但皇上亲自跑到值房来封驳奏疏,还是内阁成立以来的头一遭。 这独一份的挂落掉到刘一燝头上,他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 刘一燝都不需要打开,就知道这几封奏疏是干嘛的。不久前,东林党召开了一次很不愉快的会议。会上,领袖赵南星与新加入核心圈子的礼部尚书徐光启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赵南星认为,应当将祖籍湖广的楚党人熊廷弼,从辽东经略的位置上弄下来。如此,右佥都御史兼巡抚辽东袁应泰便可以暂代经略。到时候,袁应泰只需打几个漂亮的小胜,东林党再稍加活动,就能让他坐稳经略的位置。 徐光启对此却坚决反对。在徐光启看来,虽然袁应泰确实是个清正、廉洁、精明的好官儿,在赈灾、固堤、粮草后勤等方面都有不小的建树,跟“熊蛮子”比起来更是显得风度翩翩。 但问题在于,袁应泰此前从没领过兵,干的都是工部的活儿,凿山引水、修河筑坝才是他的强项。 让袁应泰做辽东巡抚给熊廷弼搞后勤还行。但让他顶掉熊廷弼的位置,亲自带兵去和建奴死磕,纯属把正确的人从正确的位置挪到错误的位置上,最后的结果只能是磕死。 徐光启的话,刘一燝是听进去了的。从翰林院检讨到内阁大学士,刘一燝就没在兵部干过。他看好袁应泰的能力和人品,但无法判断袁应泰是否有能力管好辽东的兵事。 而且就算假设袁应泰能干好,也只是用未知的可能去替换已知的确定,这绝非理智的行为。萨尔浒惨败之后,熊廷弼于危难之中稳住了辽东的局势,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刨除党派之见,刘一燝从心底是认可熊廷弼的。 刘一燝深知,除非熊廷弼在辽东打了大败仗,搞得丢城失地,否则任何弹劾都不会有效果。 皇上明显是偏袒熊廷弼的。不仅将一直攀咬熊廷弼的姚宗文一撸到底、削籍为民,还给熊廷弼往上抬了一级。 更有甚者,杨涟连跳八级、巡按辽东时带走的不是“如朕亲临”“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而是一个木雕的“尚方剑柄”。杨涟想要砍人还得去找熊廷弼借剑,这摆明了是不想让监察活动影响到经略工作。 但他不能和赵南星唱反调。 按理说赵南星拜太常寺少卿而不就,现在没有官身,和大学士刘一燝差了十万八千里还不止。但他和韩爌是东林党举上去的。要是公开反对党派的精神领袖,他俩的位置就坐不稳。 刘一燝突然很是羡慕徐光启。徐光启算是东林党,但却是帝师举上去的。只要帝师不倒,徐光启就不稳得不得了。 但帝师怎么可能倒呢? 孙承宗之前是皇帝的老师,现场又成了两位皇子的老师。他只需要在国本问题上保持中立,就能屹立不倒。而且就算皇上不特别偏袒熊廷弼,方从哲的屁股还牢牢地焊在首辅的椅子上呢,这时候能弹得动才有鬼了。 刘一燝原本以为,弹章到内阁的时候方从哲会直接票拟驳回。可出乎刘一燝意料的是,方从哲拟上去的意见不是反对,而是类似于“留请皇帝自裁”的模糊回答。 午休的时候他还琢磨呢。下午答案就揭晓了。 老贼!刘一燝在心里怒骂方从哲。下一句话却脱口而出:“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啊?”张诗芮还在行李袋里翻钥匙呢,刘阁老这一嗓子直接给她弄愣住了。“没等呀。” “嗯?”刘一燝老脸一红,但他没法解释,只能拱手赔礼:“失礼。” 尴尬只持续了片刻,刘一燝很快回过神来,心想:对面不是一直空着吗? 他试探性地问道:“请问姑娘是?” “龙虎山张诗芮,家父是正一道龙虎宗第五十一代天师张显庸。”张诗芮抱拳躬身还礼道。“请问阁下是?” “本官乃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刘一燝。这里是天师府?”刘一燝表情微变。 “是的。” “烦请姑娘转告天师。‘恕刘某今日公务在身,不能拜访,改日再请天师入寒舍一叙,刘某一定当面赔罪。’”刘一燝其实不想在北京看见张天师。但张府就在刘府对面,不走动走动实在说不过去。 刘一燝开始在心里盘算应该举哪些例子来敲打张天师。要含蓄而得体地让天师知道,自古以奇术惑君者都不会有好下场 “刘阁老。很抱歉,家父并未抵京。”就在刘一燝刚把宪宗朝的例子理顺的时候,张诗芮用遗憾的语气打断了他的思考。 哈?皇上下旨让张天师进京,来个年轻貌美的道姑算什么? 等等!貌美的道姑不会吧? 按理说,皇帝好色不完全是坏事儿。鉴于武宗朱厚照死而无后,朝廷内外都一致认为皇帝应该拥有许多嫔妃,以广子嗣、固国本。 比如万历皇帝一日册封九嫔,就得到了“元辅”张居正的支持和赞许。 要是皇帝不近女色,大臣们还得上疏委婉地劝谏皇帝不要过度操心国事,应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后宫。 但当今天子万般都好,唯一的毛病就是太好色了。登基不过十日,就夜御七女。一晚上下来弄得自己形容枯槁,差点没把朝臣吓死。 难道圣上消停了一段时间之后故态复萌了? 刘一燝心中那股因为“御临封驳”而升起的火气与不甘,被他自己的胡思乱想转换成了一声长叹:“唉!真是太遗憾了。” “抱歉!”刘一燝饱含感慨的长叹,让张诗芮误以为这又是一个久仰龙虎山,希望与天师坐而论道的信道者。但父亲身体有恙,她无能为力,所以只能愧疚地躬身道歉。 (本章完) 第57章 故人相见 第57章 故人相见 散衙的时间到了,可徐光启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办公。 徐光启上任后,礼部一改神宗朝几十年的清闲,摇身一变,如今成了兵部以外最繁忙的部门。再两个多月就要改元了,改元之后紧接着就是恩科。为了把两件事情办好,他几乎每天都要拉着整个部门连轴转。这弄得不少当了多年庸官的郎中、主事一时间叫苦不迭。 对此,徐大人也不废话,直接请礼科给事中史孟麟到部常驻。不干事儿?那就上本参你,还以为是“上疏不回”的时代呢? 史孟麟的弹章是一参一个准儿,上一本儿滚一个。而且革职还不算,朱常洛特别喜欢在罢官后边加一个削籍,直接把功名给你革了。 要是没了功名,别说“大人”了,连“在下”都没得自称,入衙见官得下跪自称“小人”。 “部堂大人。外边儿来了一群佛郎机人,他们的领头说一个多月前收到了本部的函件,想要求见大人。要放他们进来吗?”看门的衙役来到礼部正堂,躬身拱手向徐光启汇报道。 “佛郎机人?”徐光启没有特务机构的消息渠道,无法及时得知耶稣会使团的行程。所以函件发出之后,他便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去。 加班加到神情恍惚的徐光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耶稣会的事情。徐光启赶忙起身,他一边整理着装、一边吩咐道:“快去请。” 片刻后,衙役领着龙华民和四十多个佛郎机人走了进来。 耶稣会有这么多人吗?徐光启很疑惑。 “好久不见!”龙华民见到头戴玉顶乌纱帽、身着绯色飞鱼团领衫、腰束犀角带的徐光启,语气里既有欣喜也有意外。 “真是好久不见了。”徐光启拱手回礼道。 万历三十八年,徐光启丁忧期满,回到北京,官复翰林院检讨。 彼时,钦天监推算日食不准,他便与耶稣会传教士合作研究天文仪器,在数年内撰写了《简平仪说》、《平浑图说》、《日晷图说》和《夜晷图说》等天文著作。 在此事上,与徐光启合作最为密切的耶稣会传教士便是龙华民。 龙华民,原名尼科洛·隆戈巴尔迪,意大利西西里人,贵族家庭出身。万历二十五年来华,三十七年抵京。 徐光启于三十八年春季返京,在利玛窦的引荐下与龙华民相识。当年五月,利玛窦病笃,在病逝前,他指定龙华民为自己的继承人,遗命龙神父为耶稣会中华省会长,负责耶稣会在中国的传教事务。 当时,徐光启侧立在利玛窦的病榻旁,亲眼见证了这场简要的“榻前传位”仪式。 “来,把文书给我,我帮你们把在京的长住证明办了。”徐光启将龙华民拉向自己的座位。 “我们已经在南城兵马指挥司办过了。”龙华民微笑道。 “兵马指挥司哪里来的这种权限?”徐光启皱眉疑惑道。 耶稣会拿着礼部函件进京面圣,算是外国使团。只有礼部和鸿胪寺有资格接待。 “我们有这个呀。”龙华民从腰间解下那块昂贵木质腰牌递给徐光启。 “.你多少钱买的?”徐光启挑眉。 “五两银子。”龙华民回答道。 “这东西是发给进京的外地平民的。”徐光启抚额,又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只要有路引或是通关文书就可以免费领不对,四十文的工本费还是要的。”“四十文?”龙华民瞪大了眼睛。四十文和五两银子之间有着近百倍的价差。 “你不是来过北京吗?”徐光启的表情有些微妙。 龙华民神色一暗:“当时是利玛窦会长到城外来接我们的,手续都办好了。” “怪不得。”徐光启点点头,不再就这个问题继续问下去。他转移话题道:“跟我来办手续吧。” 说完,徐光启对身边衙役说道:“去取五十份新式的夷人长住证明册。” 龙华民曾经在利玛窦那里领过一次长住证明册。那时候,利玛窦因进呈《坤舆万国全图》、自鸣钟、大西洋琴等海外异物,得到了神宗信任。神宗特旨锦衣卫只需监视西洋人的行踪,如不生乱则不必盘查。因此龙华民直到离开北京前往各地游览,也没用到过长住证明册。 到万历四十四年,南京教案爆发,神宗下旨驱逐耶稣会士,长住证明册也就没了用处。 为龙华民和郭居静等耶稣会士办完证明后,商人拉尔德·布兰特走到走到徐光启面前。 徐光启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是生面孔,故而问道:“请问阁下姓名?” “?”拉尔德·布兰特完全不知道徐光启在说什么。 “这位是行动的赞助者之一,拉尔德·布兰特先生。”龙华民放下衙役送过来的茶,起身走到徐光启身边,说道。 “商人?”徐光启问道。 “是的,这几位都是商人。”龙华民指了指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迪尼什·若昂等人。然后补充道:“还没有中文名。” 龙华民露出爽朗的微笑,然后凑近悄声道:“我也不瞒你,使团进京带了价值六十万两银子的东西,这些钱都是议事会的商人们出的。他们出资的条件是派个代表进京和皇帝谈生意。” “你答应了?”徐光启没有压低声音,反正雇佣兵和商人也听不懂中文。 “当然没有。他们不懂规矩,但我还是懂的。欧洲的君主放到大明来,顶天了算个两广总督,很多诸侯国君就是个县令。马泰奥·里奇都没能直接面见皇帝,他们何德何能。”龙华民在对待世俗事务的时候还是很会变通的。 “所以我跟他们反复周旋,最后同意带五个人进京,让他们和高官谈生意。保禄,你不就是高官吗?”龙华民狡黠一笑。 “那其他人呢?”徐光启不置可否。翻掌平指站在队末的“佛郎机家丁”们。 “雇佣兵。你不是在信里要我带钱、带炮、带人嘛。我就钱雇了一队六十人的葡萄牙火器兵,跟着我们一起进京的都是刀铳骑兵。没进京的就都是炮兵了。都是一顶一的好手。” “看来今天有的忙了。”徐光启说完。高声喝到:“来人!” “部堂大人。”衙役趋至案前,躬身候令。 “通知各官,今日散衙。”反正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还是我一个人自己加班吧。徐光启心想。 (本章完) 第58章 招待与跟踪 第58章 招待与跟踪 徐光启宣布散衙之后,礼部各官如释重负。官员离开衙门之前需要先拜别堂官,当他们离开自己办事堂厅,来到部堂大人的正堂时,惊奇地发现正堂里满是佛郎机人。 礼部右侍郎孙如游行至徐光启面前,明知故问道:“部堂大人,这些人是?” “澳门耶稣会士,奉本部函进京面圣。”徐光启正在为葡萄牙商人迪尼什·若昂想中文名呢。 “耶稣会?就是万历四十四年被先帝下旨驱逐的邪教?”孙如游冷笑一声。 龙华民听闻此言眉头不由得一皱。他刚想反驳,就被徐光启摆手拦下。 “圣上已经特旨取消了万历四十四年的判罚。他们虽奉本部函,但也是圣上特命进京的。”徐光启放下笔,站起身,朝正北方拱手道。 “下官知道了,就是部堂大人向皇上进言宽宥这些藩邦夷狄的吧?”孙如游是南京教案的鼎力支持者。 “是。”徐光启冷脸道:“不仅如此,他们进京面圣事情,也是本官奏请皇上恩准的。” 徐光启虽然没说,但潜在的意思很明确:我是堂官,你能怎样? “下官明白了。”孙如游躬身拱手轻施一礼,然后转身拂袖而去。“下官告退!” 孙如游走后,龙华民和郭居静凑了上来。 “刚才那位大人是?”龙华民问道。 “礼部右侍郎孙如游。如果他不和皇上唱反调,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就是他了。”徐光启指了指屁股下的椅子,用意大利语回答道。 “唱反调?”郭居静注意到周围来往拜别的其他官员,于是也改用意大利语对话。 “皇上心有壮志,想要任用新人,所以改元之后会有一场恩科。”徐光启将天下各地缺官待补的事情给略掉了。“皇上想在进士科外再加一门数学科,但孙侍郎不同意。”徐光启一边回答,一边向周围辞别的官员回礼。 “他抗旨了?”郭居静有些意外。他来华已久,深知抗旨不遵是很严重的事情。 “内阁会议,还没有形成旨意。”徐光启解释道:“如果孙侍郎抗旨不遵,今天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那皇上为什么不直接下旨呢?”龙华民问道。 “抗旨不遵的后果很严重,但孙侍郎不会怕。”徐光启继续用意大利语说:“孙侍郎一旦抗旨,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很多人都会被牵扯进来。皇上当然可以把支持孙侍郎的人全部罢黜甚至打杀,但不到万不得已皇上是不会这么做的。” “这是为何?”龙华民并不十分了解大明的政治。 “一个人在某件事情上没有正确的认识,不意味着他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没有正确的认识。办不好甲事的人或许在乙事上能发挥出惊人的作用,但脑袋掉了人就死了.”徐光启话说了一半,算是点到为止。 大半个时辰后,徐光启终于完成了对所有佛郎机人的登记工作,也给每个人都起了个中文名字并签发长住证明册。 正二品堂官亲自办证,这规格不是一般的高,但也没办法,礼部除他以外再没有别的人能听懂葡萄牙语和意大利语。他又不可能让龙华民和郭居静帮着做,他们没有官身,不得染指朝廷名器。徐光启若是让他们帮办,就是僭越了皇帝的权力。 “每个人一两银子的工本费。”徐光启揉了揉胀痛发酸的手。 “稍等。”龙华民点点头,伸手摸钱。“你还真给啊?我开玩笑呢。”徐光启赶忙摆手道。 “很合理呀。比兵马司的牌子便宜多了,你这还是用手现写的。”一路下来,龙华民掏钱都掏麻木了。四十二两,简直不要太便宜。 “这是礼部,不是兵马司。朝廷找藩邦贡使要工本费,这脸面往哪里搁?”徐光启倒是觉得这钱该收,一码归一码嘛。 龙华民倒没觉得路上的卡官税吏讲过什么脸面。但能省一笔总是好的,所以他也就拱手拜谢了。 事情办完,太阳已经隐去了它全部的光辉,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淡淡的橙红。 “带着人跟我来吧。”徐光启冲龙华民笑道:“咱们先找个地方吃晚饭,然后再去我家。” “那就叨扰了。”龙华民没有拒绝。 走出礼部衙门,徐光启的四抬轿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抱歉,我是礼部堂官,穿着这身官服我不能走路必须坐轿。”徐光启歉声道。 “无妨。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龙华民表示理解。 徐光启的轿子走在前面,耶稣会的两辆马车则跟在后面。此外,剩下的三十多个人还没找到地方存马,所以看起来声势浩大。 出了礼部,一行人先是向东穿过东江米巷来到南薰坊的入口,这里有好几家背景深厚的大型酒楼。 入夜,商家已经开始点烛挂灯,在宵禁之前,京城将迎来今天最后的狂欢。路上的男男女女逐渐多了起来,到处能看见卖手工制品的小摊贩。 使团看似格格不入,却并未被京城的繁华排斥。来往的行人驻足观察,但眼睛里却没有排斥,人们只是好奇,好奇这些人从哪里来、为何来。 徐光启将使团带到一家名为“日月摘星楼”的酒楼门前。门口的领班很有眼力界儿,一眼就看出队伍最前的轿子来头不小。轿子停稳后,他恭敬地走上前去,招呼道:“客官几位?” “四十三位。”徐光启并未将雇佣兵视作下人。 “好嘞,请上塔楼。”领班一边做出请的手势,一边招呼手下人来帮助牵马的客人。 使团安置好马匹上楼之后,六名身着便服的锦衣卫也跟着来到日月摘星楼门口。 “客官几位?”领班微笑着问道。 “六位。”为首的锦衣卫同样回以微笑。 “好嘞,请上塔楼。”这六个人看起来不像是愿意钱开三层雅间的,根本不用上塔楼。 但领班知道这些人是来干嘛的。 那个穿着二品官服的男人带着四十多个佛郎机人来吃饭,锦衣卫要是不跟进来才是怪事。 (本章完) 第59章 摘星楼的客人们 第59章 摘星楼的客人们 酒楼的主楼是一栋名为“摘星楼”三层唐式塔楼。它的第一层和第二层是大厅,不设单间,靠灵活拆摆的屏风分割区域。而它的第三层则没有公共空间,全是需要额外加价的高档雅间,每间房都有不同风格的装潢。 “竹轩”是一间以翡白色为主调,以翠绿色为辅调,并饰以名家书画的素淡型雅间。 “竹轩”的不小但冗杂装饰之物很多,唯一的餐桌是一张靠窗的方桌。这里的景观很好,不需要刻意伸出头就能看见缘起护城河,联通内城南墙和皇城南墙的狭长运河。 “姑娘。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入口方向的马蹄声突然变得密集。 “丁姑娘但问无妨。”张诗芮也注意到了,将脑袋稍稍偏出窗外,但从“竹轩”的开窗处侧望过去,只能看见酒楼入口到塔楼入口之间的石子小路。 “天师府雇了人定期打扫吗?”丁白缨回想起张诗芮曾无意间说过,房子可能需要打扫,但天师府却干净得堪称一尘不染。 园内有几棵掉光了叶子的落叶树,但院子却没有落叶,泥土有被翻过的痕迹,杂草被人拔除了。结了一层薄冰的鱼池毫不浑浊,里面甚至还有好几尾活鱼。 卧室被人打扫过,柜子里有崭新的床上用品,但天师府上下却一个人都没有。 “我不知道。父亲没说过。”张诗芮摇摇头。“不过我记得祖父生前曾说过,上次奉旨进京的天师是我的曾祖父。” 张永绪于嘉靖三十年进京,同世宗坐而论道,获赐伯爵祭服。次年开春,张永绪拜别皇帝。 张诗芮又想了想:“自那以后天师府就一直没有人住,闲置了至少有六十年。” “要不我们换个地方住吧?”丁白缨建议道。“我怕有危险。” “能有什么危险?贼人会跑到空宅子来拔草养鱼吗?”张诗芮判断道:“我想这应该是皇家的恩典吧。” “而且就算遇到危险,不是还有你在吗。”张诗芮是有武学底子的。但她和丁白缨切磋时甚至走不过十招。 “姑娘谬赞。”丁白缨嘴角微扬,拱手谦辞,又自豪地看了一眼放在右手边的刀。 “那些人是佛郎机人?”丁白缨和张诗芮对坐,不用偏头就能看见那条石子小路。 “佛郎机人?”张诗芮站起来,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这就是咱们今早在天津卫遇见的耶稣会使团啊。他们的祖宅也在南薰坊?” “我想这不太可能。”丁白缨收回视线。对她来说,这些西洋人虽然罕见,但并不值得过分留意。 “等他们坐定后再下去打个招呼吧。”张诗芮并未因龙华民的敌意而排斥整个使团。 徐光启在日月摘星楼的二层要了两张方桌和四张圆桌。坐定后,小厮上前询问道:“客官想看哪出?” “今天只吃饭不看戏。”徐光启摆摆手。 这是一种话术,他要是点了戏就相当于是把二层包下来了,这销可不是一般得高。他现在还欠着印子钱呢,既然西方人不兴这个,那就干脆省了。 “好嘞。请问您想吃什么。”小厮仍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 “那要看你们能做什么了。”徐光启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菜牌,但还是反问道。 “田鸡腿、笋鸡脯、烹河豚、酒糟蚶、烧鹿肉都能做。”小厮一口气报了一长串菜名。“田鸡、河豚?从南方运来的?”龙华民疑惑道。 听佛郎机人操着一口流利的北方话,小厮有些意外,但还是恭敬地回答道:“您老灼见。” 就在徐光启点菜的时候,另一个小厮领着六个身材健硕、佩刀带剑的男人也上到日月摘星楼二层。 “客官这边儿请。”小厮一边指座,一边招手让人把堆放在墙边的屏风给抬过来。 果然来了!徐光启心道。 日月为明,酒楼给自己起“日月摘星楼”可不单是为了好听。可以说,整个北京城把日月二字摆在一起用的店铺都归宫里管。徐光启正是知道这一点,才带耶稣会的人来日月摘星楼吃饭。 “请问客官想吃点什么?”小厮笑问为首的男人。 男人没有说话,只在墙上挂着的菜牌里随便指了几个。 “大哥,不喝一壶吗?”锦衣卫校尉殷澄咽了口唾沫。 “喝个屁,你早晚得坏在这上边儿!”带队的从六品试百户探身伸手在殷澄的头上拍了一下。 “这家的酒很不错。”殷澄还是想喝酒,但说到下半句却把声音压了下来:“反正可以核销,又不用咱们自己钱。” “大哥,咱不就是来这儿喝酒的吗?”坐在试百户身边的从七品小旗笑道。 “我又没说不喝,只是这小子一上头就说胡话。”试百户又给了殷澄一巴掌。“想成事儿,就控制住自己那张臭嘴。” 试百户指的“成事儿”是说殷澄袭职总旗的事儿。试百户一直把殷澄压在无品校尉上,不把殷澄承袭世袭总旗衔的申请向上报,就是怕他哪天祸从口出把自己给霍霍了。 “大哥,我晓得的。”殷澄叹了一口气,他也知道自己酒后失态,但戒酒哪有那么容易。 过了片刻,试百户听见连接二层与三层的楼梯间传出了响动。因为他们坐得离楼梯口不远,所以不需要刻意抬头,只需要用眼角的余光去瞥,就能看见来往的人。 女人? 看见女式的衣摆,试百户突然没了兴趣。他收回投去的目光,拿起小厮刚送来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抬头瞪了殷澄一眼。 丁白缨弱一步跟在张诗芮身后。从丁白缨收走一百两银票的那一刻起,她就从押客镖的镖师转行成了随行的护卫。既是护卫,那张大小姐走到哪儿,她就得跟到哪儿。 还拉了屏风。 丁白缨第一眼扫见的,是高她半个头的木框丝面屏风。就在她开始盘算屏风的价钱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师兄!?” (本章完) 第60章 故人 第60章 故人 万历四十五年,时年18岁的丁白缨在当年的最后一次比试中战胜了年近耳顺的戚氏武斋掌门人诸葛谦,宣告出师。 三年前,也就是万历四十二年,时年20岁但仍未出师的陆文昭,收到了母亲发来的噩耗。次日,师傅诸葛谦佯败给陆文昭。陆文昭出师。 朝廷规定,武官不丁忧。所以从父亲过世的那一刻起,陆文昭就成了新的世袭锦衣卫百户。 但这个时候,他只是袭了百户的爵,没有袭百户的职。想要成为实授的锦衣卫百户,他还有很多程序要走。 在大明,走程序意味着钱。按理说,京师的锦衣卫百户不会缺钱,找几个大户打打秋风就什么都有了。 但陆文昭的父亲陆值却是一个戚景通式的人物。 陆值人如其名,为人正直。他不收常例、孝敬,甚至好几次主动上交大户送给他的“保命钱”。他几十年如一日,只靠朝廷的俸禄养家糊口。 正直是有代价的,其中最直接的一项就是贫穷。 朝廷给官员定的俸禄实在是太低了,低到连朝廷规定的排场都开支不起。 所以,当陆文昭回到位于北直隶的老家时,他惊奇地发现家里的存银甚至不够给父亲办一场体面的丧事。为了治丧和袭职,陆文昭用锦衣卫的身份找当地的宣昌记分店借了一笔五百两银子的印子钱。 按九出十三归的规矩,陆文昭当场拿到四百五十两,到期后应当还六百五十两。宣昌记算是良心的钱庄,对锦衣卫这样的大人物并没有搞什么半年一期甚至三月一期的吃人手段,而是非常温和地给了陆文昭一年的时间还本付息。 如果到期无法支付,那么第二年的利息按六百五十两算三成,也就是一百九十五两。哪怕只超了一天,陆文昭也得总计还款八百四十五两银子。 陆文昭将家里的存银全部留给母亲,用四百五十两中的五十两银子给父亲办了一场还算风光的葬礼,而剩下的四百两全部砸进“程序”之后也没能补到一个实授的百户。 他入职时是锦衣卫正七品总旗,和正六品的百户差了两级。如果没有他没有世袭的爵位,这两级可能一辈子也升不上去。 但他在总旗的位置上只待了三年。万历四十五年,也就是18岁的丁白缨击败掌门正式出师的那一年,23岁的陆文昭靠着岳父的关系升任锦衣卫试百户。 万历四十七年,神宗命经略杨镐发兵萨尔浒,陆文昭主动申请作为随军锦衣卫参加战役。他还记得,不贪不拿的父亲之所以能成功袭职,就是因为参加了万历朝鲜战争。 但杨经略只用四天就丢掉了三路大军,明军战死四万五千余。总兵官杜松、刘铤、马林全部阵亡,唯李如柏一人引南路军全师而还。 “丁白缨?”五年没见,丁白缨已经完全变了样。所以陆文昭一时竟不敢确定。 “是我!师兄!”丁白缨既惊又喜,一改往日平静沉着的女侠形象。但好在她还没有忘记自己的雇主,所以并未直接冲过去,只是在原地蹦跶着挥手。 “大哥,师妹哟。”殷澄满脸调侃。 “大哥,师妹哟。”殷澄起了个好头,其余校尉也跟着起哄。 “办事儿呢!”沈炼轻拍桌面,低声喝道。 见到师妹,陆文昭不可谓不喜,但目前公务在身实在不好相认。要是丁白缨一口喊出他的身份,今天这差事就算是砸了,回到衙门必然要吃挂落。 陆文昭转头狠狠地盯了殷澄一眼,然后起身快速走到丁白缨身边。说道:“师妹。我今日与数位好友来此欢饮,咱俩改日再叙,如何?”丁白缨心思何等玲珑,她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陆文昭是锦衣卫,那他的好友肯定也是锦衣卫。她清楚师兄的为人,知道“日月摘星楼”这种地方不是靠俸禄过日子的锦衣卫消费得起的。 答案呼之欲出:进入摘星楼的三四十个佛郎机人就在二层,师兄是带着锦衣卫来监视他们的。 “好吧.”丁白缨将挂在脸上雀跃收敛起来,点点头回答道。 陆文昭的心思从始至终都放在丁白缨身上,走在前面的张诗芮反倒成了背景板,直到他即将转身离去,才给张诗芮行了个礼,算是打招呼。“见过姑娘。在下陆文昭。丁白缨的师兄。” “见过陆公子。我姓张,是丁姑娘的好友。”张诗芮回礼,其他什么都没说。 屏风那头,郭居静觉得有个声音非常耳熟。 “仰风兄,怎么了?”徐光启注意到郭居静的异样。 “我好像听见了故人的声音。”郭居静回答道。 他认识锦衣卫?徐光启心下疑惑,于是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说屏风外的另一桌客人?” “不,我说的是.”郭居静的话还没有说完,张诗芮便牵着丁白缨走了过来。 郭居静起身,四指并拢朝向张诗芮:“我说的是这位姑娘。” “郭郭先生。”张诗芮卡了一下,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传教士,所以只好称先生。 “张姑娘。”郭居静回礼道。 “这位丁姑娘是我的朋友。我同她在三楼用饭,从窗外眺见耶稣会诸君,故来拜见。”张诗芮放开丁白缨,又恢复了此前的淡然与恭谦。 “见过丁姑娘,见过张姑娘。”郭居静先向被介绍到的丁白缨打招呼,再向张诗芮打招呼。 打完招呼后,该轮到郭居静居中介绍了,但他不确定张诗芮和徐光启是否愿意暴露身份。所以先用征询的眼神看向两人,再得到肯定的暗示之后,开始介绍:“这位是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徐光启,徐大人。他也是一名耶稣会士。” “这位是耶稣会现任会长龙华民,龙先生。” “这位张姑娘是龙虎山张天师的千金。” 气氛陷入了沉默,一时间双方都没有反应过来。 而屏风另一侧锦衣卫们也尖起耳朵。 原来是张天师的张。有意思。陆文昭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用眼神示意手下负责记录的校尉仔细听。 (本章完) 第61章 “利玛窦规矩”与右倾 第61章 “利玛窦规矩”与右倾 “见过姑娘。”徐光启面色如常,微笑行礼。 “见过。”龙华民压根儿不想搭理张诗芮,甚至对郭居静的结交异教徒的行为很是不满。 张诗芮再一次感受到了没来由的敌意,这次不仅是龙华民,还有周围的其他的教徒。但她还是礼貌地一一拜见。 张诗芮淡然的反应让徐光启眉头一挑,他率先开口问道:“张姑娘,天师现在府内?” “回大人。家父病留应天,并未抵京。”张诗芮摇摇头。 “还望天师病体早痊。”徐光启遥祝。但心里中却盘算:病了?呵。还真是时候。 “谢过大人。”张诗芮拱手拜谢。 “姑娘,咱们上楼吧。”见寒暄得差不多了,丁白缨便走到张诗芮身侧,小声道。 张诗芮从丁白缨的语气里听出了催促的意思,她心有不解,但还是向耶稣会的诸位拜别:“我与好友在楼上有宴,便不打扰各位用饭了。告辞。” “再会。”众人亦向张诗芮告别。 这场相会真是来匆匆、去匆匆。在绕过屏风的时候,张诗芮感觉到有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但回望丁白缨的师兄,却只看见一群正在喝酒吹牛的平常男人。 “师兄再见。”丁白缨向陆文昭挥手。但陆文昭却没有出声回应,只是轻举酒杯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根本不用问丁白缨身居何处,甚至不用刻意去查。信息已经够多了。丁白缨跟在张姑娘身后,明显是护卫。张姑娘虽然没向陆文昭作详细的自我介绍,但隔着屏风还是听得很清楚的。所以只需要找到天师府,就能够找到丁白缨。 “大哥,她们走了,要不派两个兄弟跟上去?”沈炼一心想搞个大案子。 陆文昭思考片刻,说道:“当然可以。但张天师的事不归我们管,要是弄不到有用的消息,额外的费很难核销。” “明白。”沈炼点点头,但还是带着一个校尉上去了。 你不明白,师妹不会让张诗芮乱说话的。陆文昭心想。 一刻钟后,日月摘星楼开始给耶稣会上菜。 “子先,我等何时可以面圣啊?”龙华民向徐光启敬酒。 “很遗憾,我现在无法告诉你确切的答案。”徐光启回敬。“你们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向通政使司呈递题本的时间。所以皇上现在应该还不知道你们进京的事情。等到明天,我会以礼部的名义向皇上奏报耶稣会使团进京的事情,并恳请皇上恩准你们面圣。至于皇上什么时候批复、批复的结果如何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徐光启说皇上不知道耶稣会进京的事情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京师十六门,每道都有锦衣卫日夜巡防。从他们进城的那一刻起锦衣卫就开始向上传递消息了。 “那就劳烦子先兄了。”龙华民又敬一杯,表示理解。 万历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利玛窦由天津进入北京,三天后,由吏科给事中曹于汴润饰修改的奏疏递到皇帝面前:“大西洋陪臣利玛窦,谨献土物于皇帝陛下。臣本国遥远,从来贡献不通,逖闻天朝之声教文物,窃愿沾被余溉,终身为氓,始为不虚此生,因此辞离本国,航海而来,时历三年,路经三万余里,始达广东.” 这封经过润饰的奏疏极尽谦恭,完全是一副远夷藩邦仰求天见的口吻。 奏疏与贡物引起了神宗极大的兴趣,神宗一度想要见一见这些远洋献宝的异国人。但皇帝犹豫再三,还是没有破坏他自己定下的“绝不在太监和妃子以外的人面前露脸”的规矩。 最后,神宗没有召见利玛窦。而是派画师去给利玛窦画等身像,并靠着太监居中传话,来了一场没有面圣的“面圣”。 作为利玛窦的后继者,龙华民不可谓不清楚面圣的难度。 酒过三巡,徐光启以聊天的口吻询问龙华民:“教宗那边有回音了吗?” 教宗?一屏之隔的陆文昭注意到了这个词。“到重点了,仔细听。”他压低声音,然后把自己的无常簿也掏出来。 “教宗保禄五世(paulus pp. v)已经允准用中文翻译圣经了。”龙华民知道徐光启在问什么。 万历四十一年正月,龙华民命令金尼阁神父返回欧洲,赴罗马向教宗保禄五世汇报在华教务,并向教廷提请,希望教廷能够允许在华耶稣会以汉语举行圣事,以中文翻译圣经。万历四十三年,教宗颁发诏谕,表示同意这个请求。 万历四十六年,金尼阁带着教宗的诏谕再次抵达中国。 “那教宗对‘利玛窦规矩’的看法如何?”徐光启轻轻举杯,微笑着问道。 “教廷仍在争论,并未得出确定的答案。”龙华民有些上头了。 “那会长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徐光启放下酒杯,拿起筷子,看了一眼郭居静。然后又将注意力投回龙华民。 “我当然还是那个看法。祭天、祭祖、祭孔等活动含有迷信、崇拜的要素。自是有违我教教义的。只要受洗入教,就应当抛弃之。”龙华民坚定地回答道:“既入我教,当拜我主。保禄以为如何?” “呵。”徐光启没有作答,而是转身询问郭居静。“仰风以为如何?” “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你这是背叛!”郭居静本不愿与身为会长的龙华民起争执,但这个问题涉及“利玛窦规矩”,郭居静也就不能再沉默了。 所谓“利玛窦规矩”,其实是利玛窦的传教策略和方式。利玛窦总结了沙勿略、范礼安、罗明坚等前辈在中国传教的经验教训。认识到,想要使天主教传入中国,首先应该使天主教教义本土化。即使天主教教义与中国传统儒家学说相结合,也就是所谓的“合儒”、“补儒”、“趋儒”。 利玛窦知道,想要在大明广传圣教,要么得到皇帝的支持,要么得到士大夫群体的支持,至少不能让这两方都厌恶天主教的传教活动。为此,他不惜修改教规,以圣经附会四书五经。 比之前辈,利玛窦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对中国有更深刻的观察和领悟。他明白,中国的世界观或者是意识形态是全面的,是一个包括科学、技术、伦理、哲学的有机体。要使得天主教教义为中国接受,必须使它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即进行天主教的“中国化”。 利玛窦身体力行,从生活方式、观念及表达方式、道德规范、礼仪祭祀等四个方面推行天主教的“中国化”。 利玛窦认可中国教徒祭天、祭祖、祭孔的习俗。在他看来,中国人所谓的“天”和“上帝”本质上与天主教所说的“唯一真神”没有分别,只是在表述上有所不同,故祭天本身就是在祭拜上帝。而祭祖与祭孔,这些只属缅怀先人与敬仰哲人的仪式,与信仰也没有什么干涉,本质上并没有违反天主教教义。 他了将近十年的时间,用中文撰写了一本名为《天主实义》著作。他撰写此书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宣扬天主教教义。但在此书中,他又处处注意教义与儒家思想的协调。比如利玛窦特地援引儒家经典中的字句,论证西方的“真神”就是中国的“上帝”。说:吾天主,乃古经书所称上帝。 又比如,他把基督概念中的“爱”与儒家概念中的“仁”等同起来。说,在真正的友谊中,对待别人应当像对待自己一样. 这样的创新与突破,使得他的传教活动得到了瞿太素、冯应京、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等名士的热烈响应。也使他能够破天荒地进入北京,在北京立足,直至病逝并葬于北京。 利玛窦在世时,龙华民一直遵从“利玛窦规矩”,从未在任何场合表现出对于该规矩的反对。在利玛窦及其他中外耶稣会士看来,他就是“利玛窦规矩”最忠诚的拥趸。 但万历三十八年利玛窦去世之后,接掌教务的新任会长立刻改弦易辙。他首先宣布废除“天”、“上帝”、“天主”、“灵魂”等词,一律采用译音,将deus译为“陡斯”。 其次。他宣布中国人祭天、祭祖、祭孔的传统与教义相悖,宣称真正的圣教教徒不应该继续进行这些富有迷信、崇拜要素的活动。 “礼仪之争”由此肇始。 礼仪之争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在华耶稣会内部爆发了严重的分歧。以龙华民为首的澳门总会,与两京路线上的各分会展开了长达数年的论战。 支持“利玛窦规矩”的人较多,并以故去的利玛窦为精神领袖,但他们却没有一个真正的领袖。反对“利玛窦规矩”的人虽少,但龙华民却是实打实的耶稣会现任会长。 两方论来论去,始终没能达成一致意见。为避免分歧演化成分裂,两方决定让返回欧洲汇报教务的金尼阁将此问题提交罗马教廷决定。 教廷是教事的绝对权威,只要教宗就此事颁布诏谕,无论结果如何另一方都将无话可说。 但在教廷的诏谕到达之前,皇帝的圣旨却先一步宣告了传教事业的死刑。 万历四十四年,礼部侍郎署南京礼部尚书沈三次参奏在华耶稣会传教士与白莲教有染。 这次攻击绝非无的放矢。沈正是看到了龙华民的改弦易辙以及耶稣会内部动荡,才发起了进攻。他判断,此时的皇帝必然不会像利玛窦在世时那样袒护耶稣会。 五月、七月、十二月,沈三上《参远夷疏》,并得到内阁首辅方从哲及阁臣吴道南的支持。方从哲入场“南京教案”不是对沈的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首辅大人正是算准了皇帝的心思,才顺水推舟地帮了老乡沈一把。 首辅的支持就像是风向标,原本中立的或是偏向耶稣会的大小官员全部转向,如洪水般朝耶稣会扑来。徐光启、杨廷筠等支持者独木难支。 皇帝被说动了:既然尔等视“三祭”为邪祀,认为“唯一真神”并非“昊天上帝”而另为他物。那尔等就滚出大明的地界,朕不杀尔等已是额外开恩。 万历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神宗罕见地下旨表态:王丰肃等人“立教惑众,蓄谋叵测。”,交由广东督抚驱逐出境;庞迪俄等在京参与修历的教士也勒令遣返。 至此,南北两京的西洋传教士全部被驱逐出境。 龙华民固执地相信,耶稣会之所以受到教案的打击,是因为朝内的声量不够。但他没有或者不愿意识到的事情是,本次打击不止是朝内声量大不大的问题,更是他自己犯了右的错误。 经过南京教案的重大打击,耶稣会内部普遍认为龙华民的传教方式存在问题,认为“利玛窦规矩”不应被废止。这给了龙华民巨大的压力。 但耶稣会又不搞元老院式的贵族共和,理论上能够任免会长的只有远在欧洲的教廷。利玛窦也是得了教廷的授权才能在临终时任命龙华民为会长。 万历四十六年三月,教廷的诏谕姗姗来迟,但没有任何意义。 教宗保禄五世此时正努力维持哈布斯堡王朝和法兰西波旁王朝之间的和平,企图再次组织十字军进攻奥斯曼帝国。根本没有额外的精力组织教廷讨论远东地区的传教问题。 所以教宗只是同意了没有争议的《圣经》翻译问题,并恩赐金尼阁一系列图书,让他带回大明。 金尼阁带回的消息并没有弥合耶稣会内部的分歧。万历四十八年,神宗驾崩前一个月,郭居静返回澳门,决定就“利玛窦规矩”的问题与龙华民展开最后的谈判。 他已下定决心,如果这次谈判仍然无法劝服龙华民,那么他永远离开澳门总会,去杭州,去他与利玛窦临别前约定的相会地点过完自己的余生。 但就在谈判陷入僵持之际,广东香山县县衙带着礼部的函件,来到了澳门耶稣会总会,圣保禄教堂。 礼部的邀请函和徐光启的私人信件让龙华民坚信,并非是自己“拨乱反正”的行为触怒了皇帝,而是在朝声量不够。只要加大力度支持徐光启,并发掘其他心向圣教的朝廷重臣,就能够左右皇帝的意志。既然当年利玛窦能凭借自鸣钟获得万历皇帝的青睐,那他龙华民带着价值远超当年的贡物,又何愁不能赢得新君的赏识呢? 但郭居静却认为,这是皇帝给耶稣会最后的机会,如果龙华民一意孤行,再在中国教徒中间搞什么“反孔”、“反儒”、“反传统”,一定会丢掉这个天赐的机会。 看着借酒意拍案而起的郭居静,徐光启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他眼角的余光飘向屏风,似在欣赏上面的锦绣纹。 徐光启举起酒杯,朝着紫禁城的方向微微一敬。心想:听仔细了锦衣卫们,把这些对话传到皇上那里去吧。 (本章完) 第62章 所谓长生之道,有势而不争也 第62章 所谓长生之道,有势而不争也 “拉扎罗·卡塔尼奥!这不叫背叛,这叫拨乱反正。”龙华民冷笑一声。 “你要拨乱反正?马泰奥·里奇在的时候你怎么不反正?”郭居静的捏紧了拳头。 郭居静还记得,利玛窦每次谈及龙华民,都是以师傅对徒弟的口吻对龙华民赞赏有加。利玛窦曾不止一次发出过后继有人的感慨。 “只有教皇才能改变教会。”龙华民用挑衅的眼神看向郭居静。 “你简直是疯了!”郭居静双眼通红,眉头紧皱。 “我哪里疯了?圣教唯一,天神唯一!”龙华民的眼神逐渐狂热。 “传教不是讨伐!不是取代,是文化与思想交流与互补。只有求同存异才能互相充实!”郭居静的思绪翻涌,他回想起利玛窦说过的话,不禁悲从中来:八万里而来,交友请益,但求人与我同,岂愿我与人异耶! “子先兄,敢问圣上如何看待我教?”郭居静不再跟龙华民争吵,他明白自己与龙华民已经是同志而不同路了。 “天意难测,我又岂敢妄议。”徐光启此言半真半假。他知道皇上既要用耶稣会,又要钳制耶稣会。但他现在已经无法确定皇上会用那种方式来达成这个目的。 张天师称病不来,只派自己的女儿进京敷衍皇上,狗咬狗式的制衡多半是走不通了。 张显庸的长子张应京比长女张诗芮小不了多少,甚至在今年春末还上表神宗皇帝,说希望与郡主喜结连理。神宗见此事涉及朱氏皇族,还好好考虑了一番,只是还没等得出结论,皇帝便病笃了。 路上染疾很正常,但为什么不派长子而派长女?徐光启心想。 虽然徐光启不知道张显庸具体在想什么,但神州大地千百年来的历史告诉他,奉诏称病不朝,不是想反就是想逃。 如果张天师这把刀子递不上去,就只能换一把刀子了。徐光启又思考片刻,最后给郭居静追加了一个偏正面但模糊的补充:“虽说如此,但至少现在应该还是不排斥的。” 南京,狮子山麓,天妃宫 张应京和父亲张显庸一同结束冥想。 “父亲,咱们还不北上吗?这都快十一月了。”导出体内的最后一口浊气,张应京便迫不及待地询问父亲:“皇上召令我龙虎宗进京论道,我们却一直在南京蹲着。长姐虽略通道术,但毕竟是一介女流。传出去各方道友岂不笑我龙虎宗无人?” “论道?吾儿,你的道行还浅呢。”张显庸收敛心神,睁开眼睛,将目光投到长子身上。 “圣旨上就是这么写的,还能有假?”张应京不解。 “世间万物,有虚有实,虚实相生,变幻莫测。”张显庸站起身,轻撩道袍,严肃地说道:“世间诸道,仅次天地大道而独立的,恐怕就只有圣意了。不解天道则不辨昼夜、不知星移。不解地道则不识草木、不明毒益。而不解圣意,轻则富贵尽失,重则杀身之祸。” “圣旨乃形而下之器,圣意乃形而上之道。解器悟道,方能化险为夷。” “您是说皇上并非召我等进京论道。”张应京思虑再三,试探性地问道。 “当然不是!幸亏有此一病,否则还看不清呢。”张显庸过洞庭湖因水土不服染病不假,但在张诗芮抵达天津之前,他就已经病愈了。“父亲,我不明白。”张应京被父亲说糊涂了。 “你自己看吧。”张显庸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张应京。 “六月初,澳门耶稣会士金尼阁至南京,欲交金陵名士,不果。” “本月中,澳门耶稣会士汤若望至南京,执杭州通关文书,称耶稣会奉礼部函进京面圣。” “金、汤二人租小型民船一艘,载洋书若干,已离留都。”张应京越念越疑惑。“父亲,这是什么,从哪里来的?” “龙虎山虽在鹰潭,但两京官场还是有些熟人的。”张显庸面上古井无波,但语气却越发凝重。“皇上旨令龙虎宗进京,不是要我们论道,而是要我们斗法。” “和耶稣会?耶稣会不是自称西洋儒士吗?这与我道家何干,斗也斗不起来啊。”张应京问道。 “皇上可不管这些,圣旨要你斗法你就得斗法!”张显庸说道。 “那就斗呗。”张应京不以为意。“龙虎山岂能畏惧洋儒生?” 啪!张显庸一巴掌拍到张应京头上。 “斗法也是假!两广、江西、湖广,浙江,南方这些年什么时候太平过?去年辽东丧师、天下震动。西洋人火器犀利,商路广通,所以圣上想借西洋人的势,靖清宇内、中兴大明。”张显庸顿了一下。“驭人之道重在制衡,过盛则压、过衰则提,圣上想用西洋人,又不想让西洋人势力太盛。” “皇上是要我龙虎宗做一条拴住耶稣会的狗链?!”张应京明白父亲的意思了。 啪!又是一巴掌。“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张显庸推开静修室的门,阳光穿过层层树林映在他的身上。 “天下道士何其多,为何唯我龙虎一宗屹立千年不倒?”张显庸转头询问儿子。 “为何?”张应京两三步走到张显庸身边。 “因为我张家有势而不争。”张显庸轻笑着揉了揉儿子的脑袋。“自大明开国以来,每代天师都获赐‘掌天下道教事’。但我张家何时掌过道教事?正是因为我张家从不染指龙虎山以外的事情,所以无论哪朝哪代都不会对张家下手。要是真去掌管天下道教事,恐怕皇家的刀子早就砍上来了。” “要是进京斗法,无论如何,我张家都得不到好处。输了,张家会丢脸;赢了,皇上会猜忌。当年嘉靖帝修道最盛的时候召第四十九代天师进京论道,只半年便称病乞回。我本欲效法此术,但稍解圣意之后还是决定不去为妙。”张显庸轻叹一口气。“但张家需要给圣旨一个交代。” “所以您派姐姐进京.” “她只是复旨而已。真正的交代在这儿。”张显庸指了指自己。“我会上表称笃,并向皇帝请求将天师的位置传给你。但我只是病笃,没有病死,所以你这位新任的天师出于孝道应当在病榻旁侍候。至于你姐姐,我想皇上应该不会为难她。” (本章完) 第63章 早朝改制(一) 第63章 早朝改制(一) 按照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的传统,由皇帝和上百名官员共同参加的早朝无疑是处理小事的大会。 说得准确一点,在绝大多数时候,早朝基本什么事情都不会处理。它存在的意义只是把之前已经决定好的事情拿出来照本宣科,让皇帝再点一遍头。 早朝的传统跟其他很多传统一样,起于开国皇帝朱元璋。太祖创业伊始,励精图治,又不愿意放权想把一切事情都抓在自己手上,故而规定朝廷各部有一百八十五种事情必须面奏皇帝。 如果只有上午,恐怕得从天不亮奏到炎天光。所以,为了不让朝廷各部一上午只奏事,朱元璋很贴心地在早朝外另开了午朝和晚朝,以方便大家在领旨后及时办公、及时上奏。 事情在正统皇帝朱祁镇的登基之后发生了第一次重大的改变。朱祁镇九岁即位,远没有太祖那种铁打钢炼的精力,所以朝中另设新规,早朝以呈报八件事为限,而且要求奏疏在前一天以书面的形式送达御前。 此例一开,“决后再奏”便取代“面奏待决”成了新的规矩。 之后经过百年、数代的简化,太祖定下的御前陈奏已然流于形式:早朝不集于正殿、撤除大汉将军林立两侧的排场、骏马驯象朝前嘶鸣的仪仗也全部减免不用。 可即便简化如此,早朝仍是一个非常折磨人的事情。 这种折磨不仅是对皇帝,更是对百官。 皇帝就在自己家里上朝,走不了几步路就能开始垂门听政,因此就算要早起,也可以比臣子们晚一些。但官员们天不亮就得起床,跑到宫门口让纠仪官盯着。不说咳嗽、吐痰,就连没站稳打了个趔趄也得被参上一本。 所以,在坚持了两个月后,朱常洛决定体恤官员们的苦痛。 “这都快散衙了。”内阁首辅方从哲的面前摆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前不久递来的条子。 “是要草拟圣旨吗?”次辅叶向高放下手上的毛笔,看向主座。 “是。”方从哲苦笑一声。“是”字被他拖出了叹音。 “咱们的方阁老年纪大了,体谅一下。”刘一燝奋笔疾书间仍不忘呛方从哲两句。 “圣意,改每日早朝为每旬初早朝。早朝不单宣各部、各司事。”换言之,以后只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一、廿一这三天举行早朝。而且只宣读那些有必要让所有官员都知悉的事情。 这比当初张居正为年幼的万历皇帝专门制定的,每旬逢三、六、九日早朝的规矩还要宽松得多。 方从哲瞥了刘一燝一眼。然后附和似的说道:“我确实是老了,所以这道圣旨就劳烦刘阁老主笔吧。” 听到方从哲的话,刘一燝手上的笔狠狠地颤了一下。就是这个错误,导致他不得不重新誊写桌上这封即将完成的文书。“什么?” “我年纪大了,恐精力不济,无法完成这道重要的圣旨,所以就劳烦刘阁老你代为主笔吧。”方从哲一脸疲态,声音听起来仿佛苍老了许多。 “对啊,刘阁老确实年富力强。今年夏天的时候还新讨了一房小妾吧?”沈附和道。 “与其打听同僚的家事,沈阁老还不如多关心关心‘白莲邪教’的事情。”刘一燝立刻反击,并不着痕迹地看了叶向高一眼。 刘一燝还记得,当初利玛窦病逝,上疏请求皇帝允准将利玛窦留葬北京的人里面就有叶向高。他认为,可以尝试通过耶稣会的事情将“中立偏东”的叶向高彻底推到浙党的对立面。 “方阁老的意思是,内阁不封驳回皇上的旨意,而是直接草诏?”韩爌抬起头,微笑着询问方从哲。 “韩阁老的意思,难道是将旨意封还司礼监?”方从哲不答反问。 再立西缉事厂的圣旨颁布之后,方从哲获得了“紫禁城坐轿”的恩典。这是泰昌即位之后的第一个。方从哲深知,这一恩典不止是殊荣,更是皇上对他形象的固化。皇上当然是以“体恤老臣年迈”为由进行的恩赏。但选在这个时间点颁赏,就是会让百官以为,成立西厂的事情是他方首辅与皇上的双簧戏。 方从哲当然可以上表辞谢这一恩典。但在“东林”与“反东林”两派对立尖锐的情况下,拒绝皇上就意味着认负,而且新成立的西厂和成化、正德年间的西厂完全不是一个东西。东厂的案子要是搞株连,整个北京都会被搞得鸡犬不宁。但不到十天,厂督魏忠贤就向皇上递交了结案条陈。 深思熟虑之后,方从哲决定尽可能和皇上的步调保持一致,并将自己隐匿于幕后。 早朝改制而已,这又不是“废长立幼”这样的原则性问题。 所以,他拿到条子的第一反应不是反对,而是让东林党去触百官的眉头。 方从哲心想:既然你刘一燝跳出来,那就让东林党也尝尝进退维谷的感觉吧。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韩爌被呛住了。 “那就由韩阁老草诏吧。”沈缝插针道地反击道。“我没记错的话,上次御临会议就是韩阁老代首辅、次辅主持的吧?” “我”韩爌欲哭无泪:我从头到尾只就只说了一句话!就这还被皇上抢断了。 “诸位!”史继偕轻叩桌面。“诸位难道忘了万历十五年发生的事情了吗?” 说得好!刘一燝和韩爌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暗赞道。 值房内的角斗顿时归于平静。 史继偕问题看似是在询问“诸位”,但它的实际效果却是卡住了方从哲的“乾坤大挪移”。因为这话就是在反对,而且反对得大义凛然。 万历十五年,神宗朱翊钧连续下旨免朝。此后,君臣渐远;再后,君臣不相见。 这时候,刘一燝和韩爌已经不需要再说话了:来吧,首辅,您忘是没忘? 铛!钟声响起,该散朝了。 “嗯?这是什么?”朱常洛揉了揉眼睛,然后拿起王安递过来的本子。 “回皇上,这是锦衣卫的无常簿。”王安回答道。 “你给朕这个干嘛?锦衣卫有事奏,直接说结论就好了。”朱常洛虽然这么说,但还是翻开无常簿。 “骆思恭说,监视西洋人的锦衣卫只能听懂对话的一部分。其余的部分他们只能用汉字拟音来进行记录。但锦衣卫内没有懂洋文的人,所以只能请求皇上定夺。”王安理了理思路,回答道。 “这记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清末推广新式标点之前,读书人断句只能靠语法和语感。但这个本子上记的东西就像乱码一样,分来看每个字都认识,可合在一起,朱常洛甚至不能断句。 “.”这问题王安也回答不了,所以只能沉默。 “明天叫那个锦衣卫进宫,让他来给朕翻译翻译。”朱常洛命令道。 “奴婢遵旨。” (本章完) 第64章 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 第64章 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 大时雍坊,西江米巷正北,锦衣卫指挥使司。 少保兼太子太保,以正二品都指挥使职掌锦衣卫事骆思恭,叫人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这标志着他正式进入工作状态。 但该干什么呢?骆思恭拿杯盖儿刨开浮在水面的几片茶叶,陷入了沉思。 他今天照例起了大早,然后坐着轿子到午门外候朝。在午门外,骆思恭看见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 骆思恭有些疑惑,因为领人进宫这种活儿,是不会让司礼监秉笔这种坐在云端上大太监来做的。 等官员凑齐之后,魏朝说话了:皇上今天、明天、后天都不会来上朝了,诸位请回吧。 说完,魏朝也不解释,带着几个随侍的干儿子转头就走。 百官吵吵嚷嚷,抗议连连,很快就包围了站着文官队列排头的内阁首辅方从哲。方老头也是狡猾得很,被人嚷了几句直接装晕。 百官无奈,最后只能找内阁次辅叶向高要说法。 叶向高被方从哲这招气笑了,但他还是要脸的。通过他的讲述,百官得知了昨天下午的事情:皇上叫司礼监给内阁递了一张条子,说是要改一改早朝的规矩。 左光斗第一个跳出来问:内阁认可了吗? 叶向高: 刑科给事中傅櫆在同僚们期待的目光中也摆出了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内阁封驳了吗? 叶向高: 叶向高和绝大多数阁臣一样,认为上朝与否本身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只要皇帝照常见官理政,上不上朝都无所谓。世宗修道二十年不上朝,不是照样牢牢地控制百官、处理政务吗。虽然建观炼丹、广搜祥瑞,搞得民贫国穷,但总还是理政的嘛。 可经过昨天散衙前短暂的角斗,叶向高已经看明白了,整个内阁只有史继偕一人是真心实意地反对此诏的。两大派都不想表态,而是想要对方表态。因为这事儿无论怎么表态都不会落下好处,支持皇上会被口诛笔伐,而反对皇上则很可能失去圣眷,并最终失掉内阁的席位。 但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可不管你那些。他们本能地觉得,神宗殷鉴在前,改朝、罢朝,接下来就该君臣不相见了. 骆思恭可不会自讨没趣,去掺和这种一定会惹得一身骚的事情。所以在文官们围着内阁诸卿讨说法的时候,骆思恭和一众勋贵便改道上衙去了。 皇上借着郑氏抄家的案子对东厂搞全面整肃。虽说魏忠贤已经宣告结案,但最后的结果却悬而未决。骆思恭每日坐立难安,生怕哪天西厂“执行”拿着圣上特别签准行动驾帖跑到他家里来拿人。 自东厂成立以来,锦衣卫就归其钳制,虽说东厂厂督品级不过正三,和他这个从一品太保比起来算是下官。但无论内廷还是外廷,衡量官员权力和衙门权限大小最直接的标准,是办事衙门离皇上常居地的距离。 内阁在紫禁城里边儿,所以区区正五品的大学士是各部正二品堂官的上官。而司礼监各大太监的主要办公地点甚至不是本部衙门,而是皇上身边。和外廷比起来,锦衣卫算是内侍,但和司礼、御马两监的秉笔、掌印比起来,锦衣卫可就只能算是卫队了。 所以新君即位之后,两任东厂提督上任时,骆思恭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送钱。王安一万两银,二百两金。崔文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银,一百九十九两金。 这些钱不仅是为了买平安,更是为了买留任。骆思恭自认为在“三大争”时期暗助过皇太子,即使不是从龙,至少也算不得叛逆。只要忠诚、听话是留任的机会的。 但现在崔文升下场不明、东厂案悬而未决。骆思恭真不知道送给进去的这笔钱会不会变成绞死自己的三尺白绫。 骆思恭判断,皇上现在已经知道贿赂事情了。因为崔文升是一定会把自己供出来的。为了生存与权力,崔文升连郑养性都出卖了。更遑论自己这个无亲无故只有金钱往来的外人。 “唉!下月初一怎么还不来啊。”骆思恭捧起茶盏,皱着眉头,用哀叹的口气吹走浮茶。 “报!”负责指挥使司衙门防务的百户快步走进正堂。“说。”茶有点烫,所以骆思恭只是衔着杯沿抿了一口。 “宫里来了一位公公。”百户报道。 “什么?”骆思恭捧着茶盏的手吓得一抖。茶水带着一片刚舒展开的茶叶洒到了他的案几上。骆思恭强令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将茶盏放下,说道:“宫里来人还要通报吗?直接请进来啊!” 当传旨的太监进到正堂时,骆思恭已经走到堂中央候着了:“见过公公。” “见过太保。”来人三十岁上下,面相俊逸坚朗,颇有文士风。 “敢问公公贵姓?贵职?”骆思恭觉得面前这个人有些眼熟,但一时半会儿就是想不起来,所以只好装作完全不知道。 “司礼监提督太监,掌内书堂印,曹化淳。”曹化淳微笑着回答道。 “恕骆某眼拙,见过曹公公。”骆思恭想起来了,面前这个姓曹的太监是王安的干儿子之一。上次见他,是王安升任司礼监掌印时。 骆思恭记得,那次他特地甄选几幅珍藏多年的名家名作送给王安。收礼单的人就是曹化淳。 “太保客气了。”曹化淳再次回礼。 “请问曹提督来锦衣卫衙门所为何事?”曹化淳温和的态度让骆思恭心下稍安。 “骆太保还记得锦衣卫昨日递到司礼监的那本无常簿吗?”曹化淳以问题回答问题。 “那本册子出问题了?”骆思恭问道。 虽说澳门和鹰潭事情是司礼监点了名的。但说来说去这毕竟只是跟踪、监视的任务。就算有油水、有功劳也不会太多。 所以,骆思恭就让在辽东做过斥候,有人推荐,并且给他孝敬了五百两银子的试百户陆文昭去跟了澳门的差事。 他是看过陆文昭递上来的无常簿的。可就是因为完全看不懂写不出疏奏,所以才将无常簿的原本送到司礼监让宫里定夺。 骆思恭还没来得及胡思乱想,便听见曹化淳说道:“有没有问题我说了不算,皇上说了才算。” “皇上?”难道上面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惊扰圣驾了?骆思恭草木皆兵地想到。 “皇上现在要见那个写册子的人,让他出来跟我走吧。”曹化淳说道。 “快去,快去把陆文昭找来!”骆思恭转头吩咐侍立在侧的正四品指挥佥事海镇涛。 (本章完) 第65章 曹化淳的提点 第65章 曹化淳的提点 乘着指挥同知去寻找陆文昭的空档,骆思恭凑到曹化淳面前,用征询的口吻问道:“曹提督,我有一事想问。” “骆太傅但问无妨。”曹化淳笑道。 “就是东厂的事情”骆思恭拉起曹化淳的手,然后在两袖的遮挡下,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塞进他的手里。 曹化淳接过,反手就将它塞进自己的袖袋里。他的袖里乾坤术也早已臻至化境。“太傅不必担心,崔东厂说了很多,但圣上只听了一部分。” 骆思恭点点头,他明白了曹化淳的意思:“说了很多”是指崔文升确实把自己抖了出来,“只听了一部分”则表明郑氏抄家案以外的事情暂时不会被追究。 可“只听了一部分”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到底是圣上听全了不打算继续追查,还是从中传话的人没有把话说完全。 骆思恭比较倾向于前者:主审此案的王承恩是个刚从内书堂里出来的小孩儿。这不仅意味着他没有根基,更意味着他没有顾虑。而且王承恩的顶头上司不是宦官而是皇上的宠妃,宠妃可没有任何理由欺瞒皇上,毕竟天家最忌讳的事情就是枕边人的欺瞒。 “多谢曹提督解惑。”骆思恭退后半步,躬身行礼道。 “太保不必多礼,都是为皇上办事。”曹化淳躬身还礼。 陆文昭很早就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他本不必来,因为监视佛郎机人的任务还没有结束,他得去跟。但他的无常簿递上去之后也没见有人来给他还回来,所以他准备去文书房领一个新的。 陆文昭把事情想得很简单,锦衣卫里人才济济,有专门的方言通译人员,这些人光靠拟声词就能把校尉带回来的东西译成正经的对话。 “哟。陆百户来啦?”文书房的重要性远比不上案牍库,因此它的管事只是一个正九品的令史。而非从七品的经历。 “我需要一本儿新的无常簿。”陆文昭没空和令史寒暄,为了拿到佛郎机人的案子,他不仅把自己的积蓄掏空了,甚至还找娘子要了点儿嫁妆。 他也不指望靠这个案子立个奇功,只是想多弄份儿业绩,以后运作起来也方便些。父亲陆值教导他,要为官清正,要建功立业。但逃离萨尔浒,辗转回到京师的那一刻,他顿悟了:这个世道,清正和建功是矛盾的。 “原来那本儿呢?”令史问道。“该不会弄丢了吧?” 弄丢无常簿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因为腰牌和无常簿都是锦衣卫身份的象征。 虽说在规定上只有腰牌能证明锦衣卫的身份,但一般不会有人敢于在看见无常簿之后还向对方讨看腰牌。而相较腰牌,无常簿又是经常取用的东西,遗失的概率要大得多。因此,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市井无赖手持无常簿装作锦衣卫敲诈勒索的案子。 虽然锦衣卫自己也经常上门敲诈就是了。 “交上去了,没还。”陆文昭回答道。“赶紧登记,然后找本儿新的给我。事儿还没办完呢。” “没还?”令史嘴上怀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在登记册上记下陆文昭的姓,和申领无常簿的原因。“我可得提醒你,东西掉了最多挨一顿板子。这白纸黑字写上去那可就是欺瞒了。” “我骗你干什么。”陆文昭点头感谢令史的善意。 “好吧,等会儿。”令史转过身,朝存放空白无常簿的地方走去。 “陆文昭!”指挥佥事海镇涛本来想着派人去明时坊贡院附近找陆文昭,但一问才知道,他竟然来衙门了。 “泰山!”见到岳父过来,陆文昭赶紧赔罪道:“小婿不想叨扰泰山办公,故而没有.” 陆文昭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海镇涛打断了:“客套就免了,赶紧来正堂,宫里来人了。”宫里来人?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陆文昭心下疑惑。 但他并未过多言语,而是老老实实地跟在海镇涛身后。 海镇涛也是世袭的锦衣卫,不过他的级别比陆文昭的正六品百户高多了,是世袭并实授的正四品指挥佥事,领着西司房的差事。如果没有海镇涛的提携,靠陆文昭自己的财力还不知道要在总旗的位置上待多久呢。 片刻后,陆文昭和海镇涛的来到了衙门正堂。 “卑职陆文昭拜见都指挥使大人。”陆文昭躬身行礼道。 “好。”骆思恭头也不回。简单应过之后,便朝着门口摆出请的手势:“曹提督,咱们走吧。” “呵呵,太保说笑了。”曹化淳微笑着摇头道:“干爹那边儿可没说要带别人进宫。” 骆思恭面色一凝,他本来还想借着这个机会进宫表表忠心、探探口风,说起来,皇上克承大统以来,还没有召见过骆思恭。 “这位是司礼监的曹化淳,曹提督。”骆思恭很快便调整好表情,用介绍的方式缓解当下的尴尬。 “卑职拜见曹提督。”陆文昭的级别太低,还没有资格和宫里的太监打交道。但这并不妨碍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更进一步的机会。 “陆百户,咱们走吧。”曹化淳并未因陆文昭官小位卑便轻慢于人。 “敢问提督,此番为何叫卑职进宫啊?”陆文昭问道。 “皇上要见你。”曹化淳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皇皇上要见卑.卑职?”陆文昭按着刀柄的手一下就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见了皇上你可别像现在这样儿结巴。”曹化淳笑着说: “敢问卑职当如何行礼,如何行事啊?”陆文昭问道。 “万历十五年重修的《大明会典》你没读过?”曹化淳博览群书,每当市场上有新书出版,他就会去买一本儿来看。市井民书尚且如此,更别说《大明会典》这样的官书了。 “卑职驽钝。”陆文昭哪来闲钱买书这种昂贵的东西。 “稽首顿首五拜,乃臣下见君上之礼。先拜手稽首四拜,后一拜叩头成礼。”曹化淳轻叹一口气,心中升起一抹小小的得意。“你要是不知道怎么做,到时候就跟着我做。” “多谢提督。”陆文昭拜谢道。 “至于如何行事。皇上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好了。”曹化淳毕竟掌着内书堂的大印,有几分识人之明。他觉得面前这个人或许会有一番成就,因此多说了两句,算是结个善缘: “几乎所有人第一次仰见天颜时都会紧张,但想要在圣上面前搏一个‘熟悉’,你必须表现得和‘所有人’不一样。记住,这是好多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机会。” “多谢曹提督提点。”陆文昭停下脚步深鞠一躬,拜谢道。 (本章完) 第66章 大雪降至 第66章 大雪降至 曹化淳领着陆文昭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先后经过西长安街、宣武门里街和阜成门街抵达西安门。 西安门之后便是皇城,从这里开始。如无特许则必须下轿、下马、下车步行前进。穿过西安门,陆文昭开始隐约听见齐声合唱的声音。他心下生疑,但并未多问。 曹化淳领着陆文昭沿着紫禁城护城河一路南下,很快就到了西华门。由于西华门连接着尚膳监、御用监、甜食坊等与生活起居息息相关的内官衙门,所以它的侧门白天通常是不关的。 “你就在这儿候着吧。”曹化淳把陆文昭带到日极门正西方向的六科廊,这里是面圣的官员待宣的地方。 “多谢曹提督。”陆文昭拜谢之后,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他这一候就候了两个多时辰,等到曹化淳折回来接他的时候,尚膳监都开始烧灶准备做饭了。 “司礼监提督太监曹化淳、锦衣卫世袭百户陆文昭求见。”通名的太监高声唱道。 “宣。”虽然南书房的门开着,但曹化淳并不属于可以直接进入宦官。 “奴婢曹化淳叩见主子万岁!”曹化淳给陆文昭使了个眼色。 “微臣陆文昭叩见吾皇万岁!”陆文昭学着曹化淳的样子,勉勉强强地完成了稽首顿首五拜。 朱常洛给曹化淳打了个手势,曹化淳立即心领神会地起身退了出去。 “抬起头,直起身。”朱常洛命令道。 陆文昭极力压制盘桓于胸口的粗气,将呼吸控制在一个不疾不徐的范围,总算是控制住了因为紧张而产生口吃。他用略带颤抖的声音回道:“微臣遵旨。” “你就是陆文昭?”朱常洛坐在椅子上,隔着面前的木桌俯视仍然跪在地上的陆文昭。 “回皇上,是的。”陆文昭直身抬头,看清了皇上的圣容。 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朱常洛的面色总算是摆脱了“干瘪橘子皮般的蜡黄”,但由于调养、恢复期间不能剧烈运动,所以在各种补品、肉汤的滋养下,他的体重不减反增。这就导致他的皮相完全压过了骨相,呈现出一种超越以往的富态。 不过朱常洛并不担心,只要身体不虚,胖了就减呗。朝会改制就是为了给早上的晨练空出足够的时间。今日第一次罢朝,朱常洛便绕着乾清宫快走了好几圈,这可把他累坏了。 “挺像。”朱常洛面无表情,视线在陆文昭的脸上扫了几遍。 “.”陆文昭不知道皇上在说什么,但既然皇上没提问,那就别多话。 “你去过萨尔浒?”朱常洛并未一上来就问无常簿的事情。 “回皇上,微臣.微臣曾在杜.杜总兵麾下做过暂编守备。”陆文昭气息一窒。大殿里明明被炭火炙得如同暖春,但皇上的提问一下子把他的思绪又拉回了那个宛若冰窟的无间地狱。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朱常洛看向陆文昭,眼睛里似乎既有审视又有悲悯。 “回皇上。渡过浑河的第二日初晨,天色阴晦,咫尺难辨,贼寇奇袭我部。微臣力战,然贼马冲撞,昏厥当场。醒来时,贼已捆缚微臣,即将枭首。幸有随军锦衣卫总旗沈炼斩敌相救,微臣得以苟延。”陆文昭的鼻腔有些酸涩。那个尸横遍野、热血冰封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沈炼?”朱常洛抓住了这个姓名。 “回皇上。是沈炼,与嘉靖年间的沈忠愍,沈青霞山人同名。”陆文昭以为皇上想起了嘉靖年间因为弹劾严党而冤死狱中的锦衣卫从七品经历沈炼。 “他叫沈炼,那你和陆炳又有什么关系?”经历沈炼进士出身,得掌卫事陆炳赏识,入锦衣卫。 “回皇上。微臣与忠诚伯无关。忠诚伯出身浙江,微臣出身北直隶。恰好同姓而已。”经过这么一点,陆文昭也觉得世事玄妙。 “好。”朱常洛点点头,然后冲王安示意。 王安会意,拿起无常簿走到陆文昭近前。陆文昭将双手举过头顶,做出捧接的手势。王安将无常簿放到陆文昭的手心。 “这是你的无常簿。骆思恭看不懂,司礼监也没人看得懂。”朱常洛说道。“给朕译一译。” 这下子陆文昭总算是明白皇上召他进宫的原因了。但他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些佛郎机人在说什么所以才把无常簿交上去的。 陆文昭沉默了片刻:“回皇上。微臣亦不知佛郎机人的语言。” “那你能借着这个本子上的东西回忆起当时的对话吗?也就是断句。”朱常洛眉头微皱。 “回陛下。可以。”陆文昭舒了一口气,虽然他听不懂外文,但他的记性很好。 借着无常簿里的内容。陆文昭开始在脑海里模拟当日的场景。摘星楼的布局,桌椅板凳的位置:方形的主桌有两张,徐尚书坐的那张,在最外侧贴着屏风。环境很吵,很多佛郎机人在用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叽叽喳喳。但因为徐尚书也在说话,所以还是能够勉强分辨主要的监视对象。 两个年龄五十岁上下的佛郎机老头在吵架,他们一开始用的是佛郎机人的语言,但随后徐尚书也加入了对话,用的是汉语,之后绝大多数对话就都是汉语了。 陆文昭脑海里的画面逐渐清晰:徐尚书听得懂佛郎机人的语言,为什么要用汉语?徐尚书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诸位,这里是大明。”这句话没有记载无常簿上的话。 徐尚书是故意的,他知道我们会监视他!桌椅的摆放,座位的安排,屏风的位置,甚至是摘星楼那顿饭本身都是徐尚书安排好了的。徐尚书是想通过锦衣卫给皇上传话!这是徐尚书自作主张,还是皇上的安排?陆文昭的脑门上开始渗出冷汗。 他一心两用,偷偷抬眼,却见皇上正闭目养神。只有两位王安、魏朝两位司礼太监在奋笔疾书。 “没了?”差不多两刻钟后,陆文昭完成了断句,并在此基础上用语言重现了摘星楼饭局的场景。 “回皇上,没有了。”陆文昭合上无常簿,抬头回答道。须臾之间他下定了决心,他要搏一个‘熟悉’:“皇上,微臣有事奏。”“奏事?”朱常洛轻笑道:“有事,难道不应该先报上官,然后再由上官汇总递到司礼监吗?” “微臣.微臣”皇上虽然在笑,但陆文昭却仿佛看见了的锋刃,他躬下身,将头抵到地板上。 “说吧。” “呼!”陆文昭长出一口气后道:“微臣认为徐光启有欺君之嫌!” 坐在一旁的王安惊异地抬起头,看向陆文昭:想通过弹劾徐光启往上爬?你找死。 虽然外廷不甚了了,但作为皇上心腹的司礼监掌印,王安可是清楚得很。徐光启不是帝师推荐的人,而是皇上亲自选擢的。 “说。”朱常洛笑容更甚。 “微臣认为,方才的内容并非徐光启的本心实意,而是徐光启联合佛郎机人,利用微臣等锦衣卫向皇上传递的假消息。”陆文昭一字一思,但并未卡顿。 “理由。” “徐光启携佛郎机人至摘星楼用饭时,身为主人却坐边缘,明明可以包下摘星楼二层却容留微臣等同厅用饭。用饭时高谈阔论,多次示意佛郎机人用汉语对话,仿佛生怕微臣等听不懂佛郎机语似的。故微臣认为,徐光启有意联合佛郎机人,利用锦衣卫向皇上传递的假消息,有欺君之嫌。”陆文昭的话说得很漂亮,都是基于所见的推测,没有额外的诬告。 所以无论徐光启是否得了皇上的授意,或者只是有某种君臣间默契,他这话都是站在锦衣卫的角度向君主提出的忠心之谏。 “知道了。”朱常洛不置可否。然后突然问道:“你有个叫丁白缨的师妹对不对?” “回陛下。是的。”陆文昭自认为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处理方式没有什么问题。“丁白缨当日也在摘星楼,同龙虎山来人一同用饭。虽然鹰潭的事情不是微臣的差事,但微臣还是派了沈炼和一名校尉同去监视。” “唔”朱常洛的脸部肌肉微微抽搐,他根本不是这意思。稍顿片刻,朱常洛还是说:“好,锦衣卫就是应该这样办事。” 陆文昭觉得自己算是简在帝心了。他心下窃喜,回答道:“此锦衣卫分内事。” “辽东。”朱常洛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奏疏,问道:“你愿意回辽东吗?” “回陛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圣上诏令,微臣事事,此天理也,无有愿意与否。”陆文昭再拜道。 “很好,你下去吧。”朱常洛点点头,最后说:“朕看这试百户试得也差不多了。回去之后,先把你父亲的职袭了吧。” “微臣叩谢圣上天恩。”陆文昭叩头谢道。 从南书房退出来,陆文昭倏地觉得有些寒冷。抬头望天,发现多日晴空突然积起了遮天蔽日的乌云。 “总算是要下雪了吗”陆文昭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然湿了,但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因为袄的遮挡而未能触到汗水。 远远地,陆文昭看见一个身披大红色披风的矍铄老人正朝南书房走来。 这至少是个二品大员。陆文昭稍稍放慢脚步,等到老人走到近前躬身施礼道:“见过上官。” 方从哲上了岁数,视力不太行,所以他原本只当这是个小宦官。被行礼之后,方从哲稍停脚步,直身略拱手,然后继续前进。他现在没功夫去猜这个低级官员为什么进宫。 时间稍稍回拨。 “诸位,大内的条子送到内阁的时候已经临近散衙了。所以内阁也就没有议出个所以然来。”当时就是叶向高借着钟声给了两派一个台阶下。 “对啊,先回衙门办公吧,有什么想说就上疏奏明皇上,在这儿待着也不是个事儿。”史继偕也跟着过来帮腔。不过他同时也是在暗示言官们通过集体上疏的方式警醒皇上。 如果这时候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百官的站位很是微妙:武官勋戚几乎走了个干净,吵吵嚷嚷的全是文官。六部九卿和各衙的侍郎、少卿虽然没走,但却远远站着,没有掺和进去诘问阁臣的意思。 阁臣被围在中间,但却隐隐约约地分成三波,沈照看着晕倒的方从哲、刘一燝和韩爌挤在一起侧立在次辅叶向高的身边,只有史继偕一人孤零零地面对言官们。 史继偕说服了百官,六大阁臣便照例通过午门进入值房。 进宫之后,方从哲的气色渐渐好了起来,等来到内阁时,他又变回了那个矍铄的老头儿。这把刘一燝看得目瞪口呆,他心想:这装都不装一下的吗? 但有了昨天的教训,刘一燝没有再出言讥讽。反正方从哲是首辅,只要不瞎蹦跶,天塌下来也是他先挨砸。 “天很快就塌了下来”,临近午休的时候,司礼监提督太监曹化淳来到内阁,要方从哲立刻前往南书房。 方从哲来到南书房门口。通名的太监报道:“内阁首辅方从哲来见!” 这时候,朱常洛还在写条子,这些条子会被司礼监或是内阁拿去润笔然后成为明旨或是暗信。 高层全体被抓之后,东厂陷入瘫痪。因此朱常洛特命西厂以“暂行东厂事”为名接手抄家郑宅的活计。 一厂三直辖的体制,加上合理且按时发放的俸禄和依仗补贴,让西厂人员在很大程度上做到了办事清正。只有少数几个胆敢伸手的低级执行人员,被兼任内稽司司长的米梦裳抓了问罪。他们贪得不多,但处罚却非常严重。这些人将在十一月初一和东厂犯官一同受刑。 抄家案从八月中拖到现在终于要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走兵部账将赃款变成军饷,再把军饷送到前线。可以预见,一定会有很多人试图从这里边儿分一杯羹。 “宣。”朱常洛写完最后一笔,将笔尖放在砚边儿上刮了刮,等上面的墨水都进到砚里去了之后,他才将笔搁到笔架山上去。 (本章完) 第67章 臣为何臣,决于圣躬 第67章 臣为何臣,决于圣躬 “臣方从哲叩见吾皇万岁。”方从哲进殿行礼。 “方首辅,起来坐着说话。”朱常洛挥挥手微笑道。“魏朝,给阁老搬一张凳子过来。” “不劳烦魏秉笔,还是老臣自己来吧。”方从哲找了张空凳子,搬到皇上侧前。 “朕听说午门外边儿很是热闹啊。”朱常洛用调侃的语气说道:“首辅还急晕了?” “老臣无恙。”被皇上当面点破,纵使是脸皮厚如方从哲也很难不脸红。 “朝会的事情,内阁怎么看啊?”朱常洛问道。 “内阁说到底是皇上的顾问机构。”方从哲试图从中抽身。 “所以朕才要问你嘛。直说吧,方首辅你怎么看。”朱常洛降低声调,继续说:“你要是不说,朕就自己猜了。” “先帝殷鉴在前,百官不忍陛下重蹈覆辙。”方从哲还是没有正面回答。 “首辅,你左右为难了。”朱常洛轻笑一声,然后正色道:“方从哲,你是想做严嵩,张居正,还是申时行。” 严嵩是一意媚上,窃权罔利,压制百官,中饱私囊。 张居正是两廷勾连,挟制幼主,以首辅之职行宰相之权,锐意进取,却抱憾而终。 而申时行则是游走于皇帝与百官之间,看似首鼠两端,实则勉持朝局。 “臣臣.臣究竟.”一股高压的热血被心脏直泵至大脑,方从哲觉得自己真是快要晕过去了。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最后竟鼓起前所未有的巨大勇气,说道:“臣究竟是严嵩、张居正还是申时行,不在于臣意,而决于圣躬。”说完,方从哲跪倒在地。 殿内的气氛仿佛凝住了。王安悚然一惊,拿着朱笔的右手猛得一抖,鲜红的墨水被甩到奏疏的空白处,化成一点耀眼的赤斑。而同在殿内的魏朝则被骇得大气都不敢喘。 “方首辅,朕真是小看你了。”朱常洛着实意外。在他的印象里,方从哲就只是一个庸庸碌碌,只图明哲保身的人。召他过来也不过只是仿照前例,逼他主动出来带着内阁挡枪罢了。 “朕要做怎样的君主,十一月初一那天你自会知道。现在,朕令你回阁草诏。” “臣领旨。”方从哲叩头领旨,然后撑着地颤巍巍地站起身,面朝皇上后退着离开南书房。 方从哲走后,朱常洛转头问王安:“王安,你觉得朕是怎样的君主?” 王安早已做好准备。他一个箭步跨到桌前,然后跪缩成一团。见此情景,魏朝也难以安坐,但皇上没有叫他,所以他只头朝主位,跪着在桌旁。 “奴婢不敢妄议主子圣德。”略顿后,王安谨言道:“奴婢唯愿留葬古里而已。” 宣德五年闰十二月初六,郑和率船队第七次下西洋。宣德八年四月,郑和在印度西海岸古里去世。 王安借此典故,不仅是在说自己的志向,更是在反用方从哲的论调,含蓄地将朱常洛比作成祖皇帝。这是王安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答案。“好!好!”朱常洛思考片刻,大笑着连声说好。 方从哲沿着来时的路步行回阁。一路上,他机械地重复着“迈步、前进、再迈步、再前进”的步骤,仿佛一个被绳子牵着的皮影,沿着幕布的边缘缓慢挪动。 他总想集中注意力去思考点儿什么,但即使经过多次努力,大脑仍旧是一片空白:我怎么能说出这种的话呢,我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 方从哲走进内阁,众人见他面色苍白、眼神呆滞,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直到方从哲摸到直房尽头,在主位上落座时,沈才开口问道:“首辅,皇上是什么意思?” “啊!”方从哲呼吸了几次,眼神逐渐恢复清明。他一边敛去脸上的惶然,一边调出面圣前就已经准备好的说辞:“皇上天纵圣德,体恤臣下,不忍让百官受鸡鸣狗歇之苦。” 这话倒是说得漂亮,既用委婉的说辞表明了皇上的意思,又暗示了方从哲自己的态度,还给罢朝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刘一燝看了方从哲一眼。对这样的结果,他没有丝毫的意外,方从哲不可能拒绝皇上,否则离致仕回乡就不远了。但理解归理解,这并不意味着东林党不会利用这次机会掀起一场针对方从哲的政潮。 “进卿,就由你主笔草诏吧。”方从哲将视线转至叶向高,微笑道。 “首辅,真的要草诏吗?”史继偕还想再争取一下。 方从哲端起茶杯,放到嘴边,轻轻地抿一口。他发现茶水已经凉了,于是去水槽边将茶倒掉。紧接着,他从架子上掏出一个瓷质的茶罐,从里边捻起几叶上好的龙井,放进茶杯,又走到烧着水的火炉旁。 方从哲一边往茶杯里倒热水,一边说:“就按我刚才的意思写,写完之后我第一个署名,有谁要是不同意就不用署了。” 陆文昭拿回了他的无常簿,因此他也就不再需要一个新的了。但文书房那边儿已经留了记录,他需要过去把它销掉。 “都指挥使。”陆文昭先到正堂拜见骆思恭,他还记得掌卫事大人被曹提督以“别人”的名义拦下时微微凝滞的表情。 “回来啦?”骆思恭没有起身,只是淡淡回道。 “卑职幸得天恩,抬仰天颜,一谢皇上、二谢大人。”陆文昭再拜道。 “哦?谢我干什么。”骆思恭这才抬起脑袋看向陆文昭。 “皇上此番召卑职进宫是为奏对佛郎机人的事情。若非大人将差事交予卑职,卑职自无法得此奇遇。”陆文昭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骆思恭很满意。他站起身,走到陆文昭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去把差事办好,到时候也好把交上去的文书写得漂亮点儿。” 陆文昭深谙官场之道。他很清楚,自己虽然在皇上那里搏了个“熟悉”,但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可用”之人,跟骆思恭这位经历了整个抗倭援朝战争的功勋掌卫事根本没法比。 别说得罪,借这事儿想法子进入掌卫事大人的法眼才是正道。 “卑职遵命。”陆文昭清楚,无论事儿办得怎么样,排头功的必须是掌卫事大人。 (本章完) 第68章 戒严 第68章 戒严 万历四十八年十月三十日,午休之后。 皇城,西安门至太液池间,西缉事厂。 满编第一、第二执行大队及第三执行大队第一中队,按照事先的计划开始到演武场集合。 第一执行大队千总夜烨,第二执行大队千总黄雨铭,第三执行大队暂领所部第一中队千总刘宗琮站在点将台下,他们全副武装,双腿分立,一手扶剑,一手掌旗,默默地等待所部集结完毕。 夜烨和黄雨铭出身徐氏通州兵。夜烨原为第一杀手局百总,而黄雨铭则是第一鸟铳局百总。西厂执行局整编、改编后,夜烨率先升任第一执行大队千总,而黄雨铭则是等到第二大队扩编完成,才在千总选拔试中脱颖升任。 刘宗琮则不同,他并非出自徐氏通州兵,而来自御马监勇士营,原本就是千总,因此算是平调。他善骑射、可十矢九中。曾在步战切磋中单挑夜烨、黄雨铭二人而不败。 但刘宗琮的缺点也很明显,他只会写自己的姓名和表字,基本算是文盲。所以在被调进西厂之后,他每天都会被曹化淳叫去司礼监内书堂,和一群小宦官坐在一起听课,偶尔甚至还能和魏厂督做同学。 半刻钟后,西厂执行局已编执行二千三百六十一人,及未编人员三百二十四人全部集结完毕。 不久,身着大红色蟒袍,外披同色披风并套着白狐袖筒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西厂魏忠贤,在亲信宦官及直属护卫的簇拥下来到点将台。 魏忠贤的直属卫队是一个满编的总旗,按一般编制,这个总旗的应该由一个总旗总统领,但皇上恩许,让魏忠贤的侄子傅应星以千总衔统领此卫队。 执行局全员到齐后,傅应星走到魏忠贤侧前,抖开卷轴高声呼道:“令未编三百二十四人暂时编入第三执行大队,由千总刘宗琮统帅。” “令千总黄雨铭及千总刘宗琮率所部第二、第三执行大队,会同御马监勇士营,按预定计划值岗皇城北、东、西三墙。” “令千总夜烨率所部第一执行大队值岗皇城南墙。” “令千总傅应星率所部厂督直属卫队值岗承天门。” 宣读完毕,傅应星收起卷轴,躬身将之递给魏忠贤。 魏忠贤接过后,傅应星带着直属卫队走下点将台,并行至三位千总前方。 站定后,近三千人齐身高喝:“领命!” 与此同时,司礼监秉笔兼文书房掌印太监魏朝来到司礼监本部衙门。 “钟扬。”魏超呼唤道。 “奴婢在。”钟扬撩袍跪答。 “带人去东、西、南、北四城兵马指挥司,命令其明日不开城门并加派巡防。”魏朝负手而立,下令道。 “奴婢遵命。”钟扬叩头起身,转身离开司礼监本部。 “樊净。”魏朝叫第二个人。 “奴婢在。”樊净从后方趋至魏朝身前撩袍跪答。 “带人去巡捕营,令其戒严全城,并将宵禁时间提前。”魏朝继续下令。 “奴婢遵命。”樊净叩头起身,亦转身离开司礼监本部。“张详。”魏朝叫第三个人。 “奴婢在。”张详就站在魏朝的右手边,所以直接撩袍下跪。 “带人去锦衣卫指挥使司,令其暂时接手中城兵马指挥司防务,并令其加派人手严守宣武、正阳、崇文等内城南三门。明日照常开门。”内城南三门连接着京师的内城与外城,不关闭此三门意味着允许人员在北京城内流通。 “奴婢遵命。”张详叩头领命。离开前,他表情微妙地朝禁闭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司礼监唯一一间禁闭室内,消失了快二十天的崔文升正跪在中间闭目沉思。在被关禁闭的日子里,他只被允许做四件事情,分别是:睡觉、吃饭、出恭、一动不动的跪着。 其中吃饭、睡觉以及每日起床的时间都有严格的规定。司礼监为他安排了六个小黄门,每人值班两个时辰,昼夜不停地看着他,跟着他,以保证崔文升无论做什么都有人盯着。 一旦他不按规定行事,或者是跪不稳了,小黄门就会拿着竹制的木条抽打他。 这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对于崔文升这种长时间养尊处优的大太监来说更是如此。他现在特别喜欢晚上,因为晚上可以躺着而不是跪着。 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又过了两个时辰了吗?如今崔文升只能通过换班来判断时辰。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但崔文升没有抬头,因为抬头也是不被允许的动作,他要是违规抬了,肩膀上就会挨一下狠的。 “抬头。”来人命令道。 这个声音是. “老.老.”崔文升的嘴巴几开几合,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来。直到他猛地叩首将头杵到地板上,发出重重地一声,才仿佛打开了人言的匣子:“老祖宗!” 在被关禁闭的这段时间里,看守他的小黄门跟哑巴似的,无论是提问还是说话,他们都不回答,多数几句还要挨竹条的鞭笞。他就这么被隔绝在了一个有人存在的非人环境里,几乎丧失了言语的功能。 “对你的判决已经下来了。”王安的语气听不出冷暖。 “奴奴婢能.能留下一条命吗?”崔文升的眼睛里满是祈求与惊骇。 “明日行刑,你死与不死只在天命。”王安轻笑一声,然后对看守崔文升的小黄门说道:“禁闭撤了。” 这次会面非常短暂,只说了几句话王安就走了。 见王安离去,崔文升压抑多日的情绪终于崩溃了。他朝王安的背影叩头,等背影彻底消失不见之后,他又转而朝乾清宫的方向的叩头。 崔文升一面叩头,一面呼号着求饶,但始终没有一个人过来搭理他. “怎么样,看清楚了吗?”离开司礼监本部衙门之后,王安侧过头询问跟着他进入禁闭室的汉子。 “回掌印,小人看清楚了。请掌印放心,小人的手艺是祖传的,不会有问题。”汉子谄笑道。 “很好,明天的事情不能出纰漏,该活的人要活,该死的人得死。完成得好,有赏”王安的话戛然而止。 “小人明白。”汉子躬身点头道。 (本章完) 第69章 皇极殿朝会(上) 第69章 皇极殿朝会(上) 瑞雪兆丰年。万历四十八年,冬月初一,京师地面和临近数省迎来了第一场大雪。北京城被一片银装素裹所覆盖,雪纷纷扬扬,宛如漫天飞舞的玉蝴蝶。 紫禁城外,护城河银面如镜,映照着漫天飘洒的冰晶。冰晶在九幽高天互触凝结,落地时,翩然洒脱的玉蝴蝶已团成稳实厚重的白鹅毛,为那些历经沧桑的古树披上了一层洁白的外衣。 皇宫的琉璃瓦在雪光的映照下显得庄重而神秘。天色未亮,着甲执戈的大汉将军们,便已经在大明门到承天门之间的千步廊两侧林立排列着了。落雪飘到大汉将军的面颊,在温热的皮肤上化开,但他们脸上的坚毅却毫不动摇。 因为告示早贴,所以整个北京城的人都知道,从不对百姓开放的皇城,将在今天揭开它神秘面纱的一角。从宵禁结束的那一刻起,便有人陆陆续续地汇集到皇城突出的一隅。 还没到卯时,从长安右门到长安左门的凸字形短墙附近,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好事的群众。 卯时正,钟响鼓奏,东安门的左右两个门洞徐徐打开。为了避免人群聚集产生的骚动影响百官正常上朝,皇帝命令通政使司向各主要衙门传递消息,通知上朝的官员不走大明门、承天门、端门、午门一线进宫,而走东安门、东安里门、东华门一线进宫。 今日的早朝既不在皇极门举行,也不在乾清门举行,而是在皇极殿举行。这是极不寻常的事情,因为皇极殿根本就不是用来举行常规仪式的地方。 皇极殿原名奉天殿,嘉靖四十一年改称皇极殿,它矗立在紫禁城中央,是紫禁城中最大的殿宇,大殿内外饰以成千上万条金龙纹,屋脊角安设十个脊兽。 这里一般只会用来举行皇帝登极即位、皇帝大婚、册立皇后、命将出征等重大仪式。上次用到这里还是八月一日泰昌皇帝举行登基大典的时候。 等文武百官分列站定,皇帝才在司礼监三位大太监的簇拥下从文、武中间穿过,拾级走向摆放在大殿中央的须弥座式平台最上层的髹金漆云龙纹宝座。 这个宝座是嘉靖年间用楠木新制的。宝座通体贴金,从上到下每层都装饰着祥龙纹。椅圈上,盘绕着十三条形象生动的金龙,而椅背上则有一条昂首立于中央的正龙。 皇帝撩袍入座,百官齐跪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喜怒。 紧接着,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徐光启高声唱道:“奏事!” “咳咳!”户部尚书李汝华咳了两声,然后出列行至御前跪奏道:“户部衙门奉圣谕代拨内帑以补发在京六品及以下官员欠饷,并恩赐代偿官员积欠之利息。现,欠饷及利息已全部拨发完毕。实拨欠饷五十六万四千八百九十二两银,实偿利息二十四万六千一百四十九两银。合,八十一万一千零四十一两银。” 朱常洛面色不变,但心里却默默地盘算:百分之四十几的利息,这未免也太多了。 李汝华此奏不属于请奏而是陈奏。奏完之后皇帝只需要颔首表示允可就算是完成了流程了。 李汝华奏毕,躬身行礼,面朝君主后退至原位。李汝华复位后,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西厂魏忠贤下陛,行至李汝华刚才的站着的位置,同样重咳两声“打扫”,然后奏道:“西缉事厂领皇命‘暂行东厂事’,已完成对郑养性府宅及其隐匿地方之抄没。合抄得白银九十六万八千四百六十二两,黄金八万三千二百一十四两。此外还有珍品古玩、名家字画、珠宝玉器若干,价值尚不能计。” “目前,已经拨发户部白银八十一万一千零四十一两,余下现银已全部拨至兵部。黄金全部充入内帑,以一两金合十两银,折银八十三万二千一百四十两已拨至兵部。” 兵部不会拿黄金去给士兵发放饷银,所以朱常洛便命令西厂按照市场一般的兑换比例,从内库折银发给兵部。剩下的古玩字画、珠宝玉器,兵部拿着没用,只好先充入内库然后再慢慢消化了。 魏忠贤奏毕归位,兵部尚书崔景荣出列陈奏道:“圣上御极,即发帑积储银一百万两,犒劳九边吏卒。至万历四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该笔银赏已全部拨发完毕。” “圣上御极,即发帑积储银一百万两,解付辽东,犒赏辽东将士,以解辽东缺饷之燃眉之急,该笔银于八月十五日全数解付。” 七月二十一日,万历皇帝龙驭上宾。接下来,尚未即皇帝位的朱常洛开始实际行使皇帝职权,传达先帝遗诏,致力于扭转万历朝后期的一系列弊政。 其中第一条就是发帑二百万两,分别解付九边和辽东。 经户部和兵部计算,辽东欠饷总计二百三十六万两,即使拨发了一百万两仍旧欠饷一百三十六万两。也就是说,就算把拨发户部后余下的白银和折算的黄金全部计入,也仍旧欠饷三十七万余两。不过,逋欠银两乃是朝廷的惯常之例,只欠三十七万已经很少了。 崔景荣呈奏完毕行礼归位,鸿胪寺卿徐光启出列行至陛前。 在朝会上,鸿胪寺卿除了要高唱“奏事”与“奏事毕”,还要为地方官员代奏章疏。 “臣,熊廷弼谨奏。” “万历四十八年六月,贼酋努尔哈赤领诸贼将兵围懿路、蒲河,焚掠地方、伤民无算。十二日,贼前锋二万直奔沈阳,后援四万继进。另以一万从东州堡出,直冲奉集堡。” “沈阳守城总兵贺世贤亲统天军于沈阳城东二十里迎击,野战鏖斗,贼兵败退十五里下营。” “总兵柴国柱带兵于东州堡东三十里小夹山、榆条寨等处与贼兵对战。” “各路天军出击堵截,南北相顾,贼兵进攻无果,丢弃攻梯钩杆无数,怏怏而去。” “八月,贼发兵二万向蒲河进兵,然未及沈阳,贺世贤率部出城迎战,毙杀贼寇二百余人,贼退屯灰山。” “九月初二,领兵攻贼,克灰山,斩首八十九级。初八,克抚安堡,斩首一百一十六级。贼酋努尔哈赤领兵撤回建州界凡。” 徐光启奏毕,退回原来的位置。 (本章完) 第70章 皇极殿朝会(下) 第70章 皇极殿朝会(下) 实际上,熊廷弼递到朝廷来的奏疏里远不止这些内容,但除去战报汇总以外,“熊蛮子”就只剩下“舌战群儒”的话了。为了让朝会显得庄严肃穆一些,徐光启便把这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全部删掉了。 熊廷弼进士出身,算是文官,但他的牛脾气比好多武官还要倔。被人骂了是一定要亲自下场给人怼回去的,这导致他的人缘极差。 “杨渊、冯三元、顾慥。”徐光启回到鸿胪寺卿的站位后,朱常洛点了三个人的姓名。 “臣在。”三人应到,垂首出列。 “假名增税,勒索小民。谁写的?”朱常洛抬头,却没有看向三人,而是望向站在文官队列排头的刘一燝,隐约间,朱常洛的嘴角还挂着笑意。 刘一燝被皇上这一盯骇得冷汗直冒。他不敢对视,只好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是臣写的。”冯三元颤抖着回答道。 “声言筑城御敌,实是误国欺君。谁写的?”朱常洛又瞟了一眼韩爌。 “是臣写的。”顾慥回答,声几不可闻。 “既然尔等如此关心辽东兵事,那就去前线做个大头兵吧。”朱常洛收回视线,说道:“革去杨渊、冯三元、顾慥等三人一切职务,并削籍为民,发配辽东。” 三人毫无心理准备,听到“削籍为民,发配辽东”时,立刻便吓得瘫软跪地。 “拖出去。”朱常洛轻声吩咐。 “来人!”王安嗓音雄浑、声震如雷。 刘一燝、韩爌二人没听见朱常洛说的“拖出去”,便被王安一声“来人!”惊得两膝发软。 尽管徐光启在东林党的集会上极力劝阻过,还是刘一燝和韩爌还是默许了对熊廷弼的进攻。朝会前,两人还曾讨论,这件事情会以怎样的结局收场。目前的情况也是他们推测的结果之一,但当事情真实发生,皇上冰冷的眼神和嘴角扬起的嘲弄,还是击溃了他们预先做好的心理建设。 “方首辅,你认为这种无端的攻讦背后是谁人在指使啊?”朱常洛轻声问道。 一时间,殿内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方从哲身上。 方从哲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沉默着缓步行至陛前。他的每一步走得是那么慢,那么轻,但却仿佛踏出了千钧之重。 沈和一众“三党联盟”的成员向方从哲投去热切的眼神,希望他能说出那些讨人厌的名字,而韩爌、刘一燝及一众东林人士则心下惶惶,生怕被方从哲点到。 方从哲站定,抬头仰视高踞龙椅的皇帝。用肯定的语气答道:“回皇上,没人指使。这只是杨渊为泄私愤而滥用公器。冯三元、顾慥二人不过是嫉贤妒能、落井下石的小人而已。” 方从哲言毕,满堂哗然。 方从哲不认为这是一个扩大打击面的机会,因为这里是朝堂,不是南书房。在众目睽睽之下攻击同僚,不是文官领袖能做的事情。 而且皇上若是真的想趁此挫击东林党,那日就不会亲临内阁将奏疏封还。 “有理。此事到此为止。”朱常洛点点头。眼神在众位内阁辅臣身上扫过。最后停在刘一燝身上:“诸卿下去好好儿想想,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又凭什么在这儿。”没人答话,大殿再次陷入沉默。只听见门外的雪飘风号的声音里伴着几声渐行渐远的求饶。 朱常洛发现自己竟开始喜欢上这样的沉默了。但该吹的风还要吹,该下的雪还要下。最终,朱常洛自己打破沉默,命令道:“王安,宣旨。” 闻言,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踏前一步,展开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太祖定制,曰一日三朝,凡一百八十五事皆需面奏皇帝,然时移势迁,至正统而朝事变” “朕御极以来,常念百官夕寐宵兴之勤,不忍以琐事、定事烦百官于宫中.故改每日早朝为每旬早朝,并限奏事为百官皆需悉知之事。” 这封圣旨采用的是典型的三段式。先是列举了改变朝会的先例,然后以体恤臣下的为主要理由阐述再次改朝的根本原因和必要性,最后再抛出改朝的具体方案。 不过实际上,先例、根本原因,甚至是朝会改革的具体方案都不重要。对文官们来说,重要的是改朝本身。 先例在前、殷鉴不远,当年万历皇帝圣旨罢朝的时候也是舌灿莲,漂亮话一句接着一句,可接下来呢?长达三十年的君臣不相见。 虽然不上朝并不等于不理政,像嘉靖皇帝二十年不上朝,仍旧牢牢地把控着朝政。 但不上朝和弊政、懒政的相关性实在太大了。 嘉靖不上朝,将大量银钱投至玄修炼丹,搞得家家皆净而无财用矣。 万历不上朝,沉溺声色犬马,矿税太监遍天下敛财,终至民乱四起、倭寇觊华。 内阁还是屈服了。尽管文官们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圣旨宣读完毕之后,大殿内还是有了窸窣吵嚷之声。 反倒是武官勋戚们一脸无所谓,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武官本来就没什么事情要奏,早朝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文官在说话,与其跑到宫里来做背景板,还不如在家里多睡一会儿。 “肃静!”徐光启高喝道。鸿胪寺卿的职责之一是维持朝会时的秩序。 等殿内安静下来,御史左光斗准备再一次“敢为天下先”,就在他抬起脚,即将迈步之时,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先他一步站了起来。 朱常洛拾级下陛,在百官的目视下缓步踱至皇极殿的门口,正当朱常洛伸出手要自己去开殿门的时候,魏忠贤和魏朝两个司礼监的大太监赶忙躬着身子奔了过来,一左一右将殿门推开。 殿内放了许多火盆,炭火熊熊燃烧,使得殿内外温差极大。一阵狂风将般的雪团挤进殿内,将宽大的龙袍后襟压得连连飘飞。 这时,王安也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加了厚绒的黑色衮龙大氅。 大氅披好后,朱常洛对百官下令:“诸卿,跟着朕去承天门!” (本章完) 第71章 天下一人(上) 第71章 天下一人(上) 皇帝向前一步跨槛出门,但文武百官并未立刻跟上,而是默默地等待另外两个人出现。 自八月二十二日第一次乾清门朝会之后,皇长子和皇五子屏后听政已经成了默认的事情。果然,一高一矮的两位皇子从宝座后方的雕龙金屏后走出,分别从须弥座左右两侧的阶梯缓步而下。下陛后,侍从太监为皇子穿上合身的红领织金加绒大氅以及白色的皮毛暖耳冬帽。 朱由校看了朱由检一眼,然后快步跟上父皇,朱由检亦步亦趋走在皇兄身后,却被皇兄小声地斥了一句:“跟着我干什么,去父皇的右手边儿。” “.”朱由检连忙点头,他小跑了两步,竟蹿到了皇兄的前面,这给朱由校整无语了。但他害怕皇弟被父皇斥责,所以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加快脚步走到与朱由检平齐的位置。 这时,百官才从皇极殿的两侧偏门鱼贯而出。 出殿后,他们惊讶地发现,原本空旷的丹陛、丹墀林立着两列着甲擎旗的大汉将军,他们肃穆地守卫在丹陛道两侧,从皇极殿一路延伸至皇极门。 御道中央的一条连着丹陛与丹墀的云龙阶石。云龙阶石是从不走人的,皇帝从中穿行也是由轿夫用肩舆抬着从云龙阶石正上方浮过。 但朱常洛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理所应当地脚踩云龙阶石缓步下陛,而两位皇子则侍立左右,从云龙阶石两侧的汉白玉石阶趋步同行下陛。 为了防滑以及彰显中轴的特殊性,云龙阶石上已然铺就了一条乍望不见尽头的红毯。 除非圣令特许,否则无论是云龙阶石还是汉白玉石阶都不是官员们能走的。所以文武百官只能隔着五步一岗的人墙武左文右地跟在三龙之后。 皇帝从中门径直进入皇极门,两位皇子则自觉地从左右侧门趋入。 “请入武成阁。”魏忠贤指挥武官队列进入武成阁。 “请入文昭阁。”魏朝则指挥文官队列进入文昭阁。 百官不解,但仍然照做。分入两阁后,群臣发现阁内已经按品级准备好了大祀、庆成、正旦、冬至、圣节等节庆专用的朝服。这时候,官员们才知道,皇上是要将承天门行刑改成一场类似于凯旋献俘的庄肃典礼。 在近百名宦官的帮助下,官员们很快就完成了更换冠服的程序。之后,两名司礼监秉笔太监便分别引着文武官列继续前进。 当百官通过皇极门左右两侧的厢房时,他们发现皇帝及两位皇子也正好离开皇极门正殿。 这时,皇帝已将衮冕褪下而改着武弁服。 祖制:皇帝皮弁服,朔望视朝、降诏、降香、进表、四夷朝贡、外官朝觐、策士传胪皆服之。 而武弁服则是在明初亲征或遣将时服之。 皮弁服与武弁服在形制上大同小异。不同者唯:弁上锐,色用赤,上十二缝,中缀五采玉,落落如星状。 除身着武弁服外,皇帝还以双手持握着刻有“讨罪安民”的玉圭。 不仅如此,官员们还注意到,跟在皇帝及皇子侧后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弯臂捧持着一把饰以金玉的宽厚双手礼剑。 五步一岗的人墙继续延伸,从皇极门过金水桥一直连接到午门。午门三洞已然打开,但门墙上无人把守。直到皇帝独过中门,皇子过左右王门,群聚在登楼道口的卫兵才跑步登楼入岗。 出了午门便离开了紫禁城而进入皇城。到此,距承天门就只有一道端门了。端门和午门之间有一条长长的直道,直道的左右两侧是六科直房。直房外则分别是社稷坛和太庙。 端门未至,嘈杂之声已现。群聚在皇城凸字角的百姓越来越多,已经远超出了左右两道长安门之间的空地所能容纳的极限。 为了维持秩序,骆思恭调来了五百名披甲持刀的锦衣卫在大明门口严阵以待。并且命令中城兵马司调集同样多的人手巡防皇城凸角。 上午巳时四刻,一声长号吹响。紧接着,大明门左右两个门洞缓缓打开。 虽然皇城凸角有长安左门、长安右门及大明门三个入口,但为了保证安全并显示皇家威仪今日只会打开大明门。 在开门之前,锦衣卫已经在大明门前十五丈方的位置放好了拒马,并在拒马后面设置了弩手及铳手,一旦有人妄图借此机会冲击皇城,那锦衣卫会在第一时间驱散人群并镇压骚动。 见到这个阵仗,原本准备拥进去看热闹的百姓开始打起了退堂鼓。始终没有人鼓起勇气做第一个踏进大明门的人。 升陆文昭为锦衣卫百户的条子,在面圣的第二天就被一个小黄门送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司。当日,骆思恭在本部衙门的正堂里,当众把百户的牌子递给陆文昭,陆文昭也非常识趣地单膝下跪双手捧接腰牌。 陆文昭并没有向骆思恭汇报自己的推测,而是继续执行着“监视澳门来人”的任务。 耶稣会使团只在徐光启的家里住了一夜。耶稣会财大气粗,他们第二天就在琉璃厂和正阳门之间的正西坊全款置办了一间能容纳整个使团的宅子。 耶稣会使团置办的房产离正阳门很近,而正阳门和大明门之间只隔了一个被民间称为“棋盘街”的小型广场。所以包括龙华民、郭居静在内的一众耶稣会士和澳门海商很早就在锦衣卫设置的拒马方阵前候着了。 “他们为什么不把中间的门也打开?”澳门商人迪尼什·若昂问道。 “那是皇帝陛下才能走的。”郭居静回答道。 “皇帝不用就一直关着?”商人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追问道。 “这是规矩。”作为与耶稣会的领袖,龙华民一路上都在跟大明的官员打交道,听过最多的词就是“规矩”。 “我们不进去吗?”商人哈拉尔德·布兰特不关心规矩,他只想快点进去。 “枪打出头鸟,还是先看看吧,咱们毕竟是外国人。”龙华民摇摇头。 因为耶稣会没有进去,所以身着便服尾随跟踪的陆文昭小队也就继续站在拒马后面等着。 顾盼间,陆文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本章完) 第72章 天下一人(下) 第72章 天下一人(下) “姑娘,真得要进去吗?”丁白缨取下斗笠,拍了拍上面的积雪,又重新戴了回去。 “当然。”张诗芮抖掉粘在灰黑色加绒披风上面的雪团,然后朝拒马前的锦衣卫走去。 “请把武器放进这个篮子里。”负责把守拒马东侧的锦衣卫总旗指了指放在右手边的竹篮。 “收缴兵器?”丁白缨问道。 “不是收缴,是暂存,仪式结束之后你回来领就是”总旗揭下篮子上盖着的麻布,拍干净积雪之后又给盖了回去。“当然,你们要是忘了,也可到锦衣卫指挥使司来领。” “呵!我还别忘得好。”丁白缨将自己的长刀放到张诗芮的剑旁边。 “去吧。”总旗示意手下的校尉放她俩进去。 见两个女子进去了,周围的胆子稍大一些的好事群众也终于迈开了勇敢的一步。也不能怪他们胆小,在一般民众的心里,锦衣卫衙门基本等于阎罗殿,要是有人撩开衣袍展示挂在他腰间的锦衣卫腰牌,要你走一趟配合调查,那还是赶紧叫家里人准备后事吧。 但这纯粹是妖魔化,锦衣卫叫没犯事儿的人去配合调查多半不是要你命,而是要你的钱,叫家里人准备钱就行,备棺材实在是太见外了。 “走吧,再不进去就只有别人的后脑勺可以看了。”哈拉尔德·布兰特催促后,周围的其他商人代表也开始附和起来。 “好吧。”龙华民点点头。他发现领头羊的作用是巨大的,自那两个有过几面之缘的女异教徒进去之后,三个方向的拒马就都开始往里涌人了。 “他怎么不用上交兵器?”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四指并掌,朝向刚进去的陆文昭一行人。 “你又没带兵器,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守卡的总旗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不进去就掉头滚!别挡着其他人。” “你!”书生还想辩,但看着锦衣卫凶恶的眼神,还是把到嘴边儿的话给咽了下去。 进入大明门,耶稣会使团立刻就被皇家的依仗给惊到了。身形健硕、身着金甲的大汉将军呈一字型两列排开,拱卫着无人使用的御道。他们五步一岗,目不斜视,似乎毫不在意从身旁经过的人群,即使这些人金发碧眼,与一般华人大异。大汉将军们以右手扶剑,以左手擎旗,像立柱一般支撑着千步廊这一方步道的天空。 人形立柱从大明门内侧开始一直延伸到承天门前的金水桥,又在金水河前向着两道长安门左右分开,生生将皇城的凸角分割成了三个区域。 来到金水河前,人们发现桥那头的空地上已经设了两个长十五丈,宽、高皆一丈的刑台。刑台被御道分割,台上空空如也,既没有绞刑架,也没有斩刑台,甚至连犯人都没有。 很快,从大明门到金水河这段路便挤满了前来观刑的百姓,为了给接下了活动留足空间,把守大明门的兵士在两侧门洞皆放入一千五百人后便不再容许其他人进入。不过,围守方形拒马阵的锦衣卫仍然没有封闭拒马,而是等到拒马阵也填满百姓之后,才封闭三个入口。 没得到机会进入的百姓并未离去,因为他们还要等待行刑的结果。每一场公审、公判、公刑都是百姓的狂欢。 狂风在怒号,急雪如冰雹。 “铛!”皇城正北方向的钟楼敲响了午时正的信号。只须臾,钟声便扩散到了鼓楼。 紧接着,钟鼓齐鸣,在天地间协奏出一阵浑重的音波。 音波绵延扩散,先后冲破北安门、玄武门、顺贞门 至建极殿时,钟响鼓鸣突然得了号角襄助。钟鼓司的号手从建极殿开始一直排到承天门前,他们依次吹响需要人扛着才能立稳的巨号。号声不是绵延减损,而是顺次增强。至承天门时,钟响鼓鸣的音波已经结成了惊天动地的声浪。 当最后两名号手吹响巨号,天子便在三司礼、六阁臣、九部卿、十五武勋的簇拥下拾级而上登上承天门楼。 天子站定,万声齐喑。承天门中门左右的两个门洞同时打开,文武百官自此鱼贯而出,来到行刑台两侧后方的空地上,面朝承天门垂首而立。 百官站定,承天门最外侧的两个门洞骤然洞开。五十名人犯在行刑者的押送下缓步走上刑台。 枷号、铰链碰撞摩擦发出刺耳悲鸣,和天地间的肃杀交相呼应。 一切准备就绪,承天门中门洞开。人们这才发现,大汉将军五步一岗、交持戈旗,从大明门一直延伸到了皇极殿。 “肃静!”五百名大汉将军齐声高呼。 “肃静!”紧接着,皇城南墙上每六尺一岗的卫兵亦齐声高呼。皇城凸角外的嘈杂霎时间便被止住了。 这时,除了天响地动,皇城南端只剩下一个缓重的脚步声。 天子手持“讨罪安民”的玉圭登上与墙垛同高的观刑台。观刑台距墙垛有整整一丈远,但在遥望天颜的百姓看来,天子就站在城墙边上。 司礼监掌印太监将双手捧着的天子剑放到观刑台旁边的剑架上,然后深吸一口气,高呼:“跪!” 这一声被观礼台左右侧后的两名高级武官传达下来。接着两人传四人,而后八人、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联声传喝。最后五百名大汉将军,及南墙一千名卫兵以最大的肺活量齐声高喝:“跪!”,声震屋瓦! 从两名皇子开始,三司礼、六阁臣、九部卿、十五武勋、文武百官、皇城三千百姓、中城数万黔首,面朝主君齐身下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浪撼天动地,遍传京师! “即便耶稣重临人世,恐怕也得不到如此拥戴。”前去南京寻找金尼阁神甫,并与之一同赶赴北京的汤若望见此情景,内心剧震,他不由自主地双膝下跪,面朝天子,用近乎敬拜的口吻呢喃道:“如果名为‘天’的造物主真的有儿子,那就只能是皇帝了。” 从这一刻起,他终于理解了君权神授、天人感应的意义。 (本章完) 第73章 鞭笞天下(上) 第73章 鞭笞天下(上) 五拜三叩首,是明代祭天以及参见大明天子必备的礼仪。但大明百兆生民中的绝大多数一辈子也见不到天子,也就用不上五拜三叩的大礼。因此,能完整地行完大礼的人屈指可数。 不过无论是否能够完成大礼,最后的结果终究还是一致的,五体投地、长跪不起。 “平身!”天子的声音发自丹田,深沉有力。 “平身!”命令同样以二、四、六、八直至五百、一千的方式传到皇城南墙外的每一个角落。 百姓得赐起身,隔着五桥一水仰望天颜。乌云蔽日、雪絮漫天,人们无法看清天子的圣容。但承天牌匾之上,殿宇楼瓦之间,唯此一人独立。 遥看去,天子体态倾长、身形魁梧,仿若支撑天地的柱石。 龙吟再起:“除罪!安民!” “除罪!” “安民!” 大汉将军和皇城卫士整齐划一地传递着天子的口谕,皇城凸角的三千黔首由于紧靠人墙,所以听得最是真切。执戈擎旗、面如雕塑的宫廷御卫齐声传谕,节奏不疾不徐,几乎与心跳同拍。 从面土背天的农民,到崇佛玄修的僧道,再到行走江湖的侠客,甚至是面见过教宗的神甫,无一不被这如虹的气势震慑。 等此间再次陷入肃穆,刑部尚书黄克瓒趋步上前,在一块只半丈高的木台上站定,并展开一卷灰白相间并绣有云纹的卷轴,这是五十人犯的罪状。 卷轴细数了在场人犯触天犯地、危害人民的种种罪行,宣布这些罪人法无可逭,请求皇帝代天降罚。 这份罪状是刑部草拟的,但结尾却并非按照惯例,请求天子批准将人犯依律押赴市曹斩首示众,而是用了“代天降罚”这样的字眼。 底下的百姓不明就里,可门楼上的阁臣、部卿却清楚得很。“代天降罚”实在是太模糊了。 臣僚开始猜测皇帝要对刑台的罪官施以廷杖。廷杖虽是杖刑,但不在笞、杖、徒、流、死五刑之中,和律法中规定的杖刑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如果说“杖刑”是法定刑,那“廷杖”就是口含天宪的皇帝降下的“天定刑”。很多人在受刑时会被立毙杖下,幸而不死者也会在臀部留下永久性的伤痕。算是有明一代所有京官闻之心惊的恐怖刑罚。 但与斩、绞、磔这类必死之刑相比,“廷杖”中的猫腻太多了。廷杖的次数,监刑的人选,行刑的部门.每一个节点都能反映皇帝的心思。 刑罚早定,所以天子没有更多的表示,而是直接下令:“开刑!” “开刑!”他的天语纶音再次传递。每一名人犯身边都安排了四名行刑宦官,这二百人全部来自东厂。往日,他们对外人行刑,而今日,他们要对自己的上司行刑。 崔文升身边四名东厂行刑宦官的四根廷杖动了,前两根划过行刑台上的木板,发出催命符般的响动。响动很快停止,因为这两根廷杖从他的腋下穿过,挑起了他的上身,而后两根则同时朝着他后腿的腘窝处击去。刚被拉起来的崔文升又跪了下去。 “喔!”人群中爆发了激烈的欢呼。 他们大多听不懂,甚至听不到刑部尚书宣读的罪状,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相信这些人有罪,因为这刑罚天子亲宣的。 按照廷杖的一般程序,前两根儿架着人犯的廷杖现在应该往后一抽,使得人犯的身躯趴在地面上。然后四个行刑宦官要立刻用脚踩在人犯的两只手背和两个后脚踝上。这样将才能人犯以大字形紧紧地固定在地面上,方便后续的行刑。 但两名行刑宦官没有再动,而是用廷杖将崔文升继续架着。紧接着,余下两名击打后腿腘窝的行刑宦官放下廷杖,一前一后地配合着将崔文升身上的衣给扒了下来。 崔文升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行刑,只感风飘雪侵,一瞬间就带走了被勉力保存的体温。崔文升绝望地抬起头颅,可即便风雪不阻碍他的视线,他也看不到傲立于至高之处的天子。那两名行刑宦官扒掉他的衣服之后又重新拿起廷杖,交立在他的脖颈处,将他的首级牢牢地锁住。 “这不像是要廷杖啊。”挨过万历廷杖的官员摸了摸自己少了一块肉的屁股,然后开始诉说自己的经验之谈。 “该不是要把人给活活冻死吧。”有官员猜测道。 “冻成冰雕然后找地方立起来示众?”一位言官没来由地想起了洪武朝时代的“剥皮楦草”之刑。 所谓“剥皮楦草”,就是把贪污受贿的官员的人皮活生生地剥下来,然后再在这些皮里塞入稻草,做成正儿八经的稻草人,并且挂在公座旁,警醒后来的官员。 不过还没等这位言官继续想入非非,便有五十名真正的行刑人过来揭晓了答案。给犯人施加的刑罚不是廷杖,不是冻杀,而是鞭刑。 这五十名行刑人并非宫里的太监,而是传世的手艺人。只不过他们修习的手艺有点儿特殊,是抽鞭子。 行刑一直以来都是肥差,无论是绞死还是砍头,甚至是磔刑中最残酷的寸磔,都可以捞到相应的油水。比如砍头,可以一刀枭首,也能十刀连筋。要是十刀下去还活着,那不是命好,而是受刑人得罪了刽子手。若是被判了寸磔,最好还是钱让刽子手在开始割肉给心脏来上一刀,死个痛快总比千刀万剐要好。 “市场有需求”的结果是“术业有专攻”。因此,基于各类刑罚也就衍生出了相应的行当,抽鞭子也不例外。 刑宽,时年五十五岁,看起来慈眉善目,但却是剩下这四十九个行刑人的师傅乃至师祖。他供职于东厂,当初用盐水杀威鞭拷打郑廉的执鞭人就是他的嫡传弟子。所以当司礼监的宦官找到刑宽家里来的时候,差点儿没把他给吓出心脏病来。他就是靠这行吃饭的,知道其中的手段有多么残酷。 不过好在皇上天纵圣明,没有对他们这些虾米下手。宫里来人不是为了抓他,而是要他带着徒子徒孙们给曾经的上司露两手。 (本章完) 第74章 鞭笞天下(下) 第74章 鞭笞天下(下) 在此之前,每一位行刑者去探望过自己负责的犯人。这是为了确定应该用什么规格的鞭子,用哪种抽打的方式行刑,来达成司礼监交代下来的任务。 老练的行刑者可以用特殊的鞭子在五鞭内抽死一个人,也可以用看起来很粗壮的鞭子,连抽数十下而不见骨。也就是说,犯人被判处了多少鞭其实无所谓,决定犯人生死的从始至终都是司礼监的命令,而司礼监所做的也不过只是传达皇帝意志。 刑宽作为技术最为老练的行刑者,自然而然地被分配给了在场犯人中地位最高的东厂提督太监崔文升。而包括邹凯愠在内的东厂高级官员,也被安排给了刑宽最为欣赏的几个优秀徒弟。 啪!刑宽抖开卷起来的鞭子,然后朝着身后的空地重重地一挥。 刑宽徒子徒孙们听到鞭响也纷纷抖开自己的鞭子。 “喔!”金水桥那头的围观群众再一次爆发出看戏般的热烈欢呼。 陆文昭站在最靠近金水桥的人墙边上,没有加入欢呼的队列,而是沉默着用眼神扫过刑台上被架成一排的犯人。 因为东厂的高级官员几乎全部出身自锦衣卫,所以他认识其中不少人。 陆文昭还记得自己带着礼物去拜会掌刑千户邹凯愠的场景。那时候,高高在上的邹千户甚至都不愿意见他,而是非常敷衍地叫门下的仆人前来应付他。 这毫不奇怪,东厂的主要职责之一就是监督锦衣卫,它的地位天然就比锦衣卫要高。而东厂提督以下最高的官职就是掌刑千户,邹凯愠算是宦官以下的第二人。因此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正五品千户,也能让锦衣卫掌卫事以外的所有人小心对待。 陆文昭有些恍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块似的小雪团恰好在此时划过他的鼻尖。冰冷的感觉从鼻腔袭至大脑,激得他浑身一颤。这时候,刑宽的第一遍甩了出去。 啪!鞭锋逆着狂风击碎了路径上的雪团,携带着凛冽的冰寒重重地抽打在崔文升的后背上。 “啊!”在刑宽的鞭打下,崔文升痛苦地喊出声来。他的身体在鞭子的抽打下颤抖着,每一次抽击都让他感到一阵剧痛,仿佛身体被撕裂开来。他本能地挣扎着,但脑袋和双手却被廷杖架得死死的,最后只能无力地承受着鞭刑的折磨。 受刑者凄厉的喊叫刺破了群众热烈的欢呼,传进张诗芮的耳朵里。 “非要用鞭刑吗。”张诗芮皱着眉头,她也没加入这场狂欢。 “姑娘认为他们罪不至此?”丁白缨嘴角微翘,却看不出什么喜怒。 “不。犯了死罪该砍头就应该被拉下去砍头。要是鞭刑之后不死,岂不饶过了这些罪大恶极之人,让他们有机会重新为祸世间?”张诗芮的是非观十分朴素。在她看来,该死的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地躺进棺材里。 “呵!死或是不死,这不是律法说了算的。”丁白缨行走江湖数年,见惯了类似的刑责。她见过十下笞刑把人给打死的,也见过被判流放之后回到家乡耀武扬威的。 “不是律法说了算,那是什么说了算?”张诗芮用反驳的语气问道。“当然是老天说了算。”丁白缨望向缈缈苍天,却只看见遮天蔽日的乌云和门楼“承天”牌匾之上傲然屹立的天子。 “你倒是比我还会故弄玄虚。”张诗芮明白了丁白缨话里藏着的意思,于是不再追问。她朝门楼望去,却被骤起的激雪遮蔽了视线。 啪!抽到第十鞭的时候,邹凯愠断气了,他的身体猛烈地抽动了一下,仿佛终于被扯断了最后一缕纤维的薄纸。 他是被判了死刑的人,为他准备的鞭子是加了铁条和铁块的“钢鞭”。这种看起来并不很粗的鞭子抽在身上不仅会打得人皮开肉绽,还会造成类似于杖刑的钝伤。只要精准地抽打在后腰间肾脏的位置,一鞭就能捣毁这个重要的脏器并造成严重的内出血。 邹凯愠在挨第一鞭的时候其实便没得救了,后来的鞭打不过是在增加他临死前痛苦。邹凯愠断气了,但对他的处刑仍然没有结束,这具尸体还有三十鞭要挨。 五十条鞭子,每一击都是整齐划一的,真像是戏班子预先设计并排练好的表演一样。但浸透白色囚衣又被鞭子扬到远处雪地上的鲜血,却又在清晰地昭示着这场刑罚的残酷。 大雪仍旧在下,却无法掩盖越积越多的猩红。血点像一朵朵怒放的妖,在雪地上连线成片,最后竟泼出一幅残虐又庄肃的水墨朱砂画。 按照罪行的严重程度,每位犯人都被安排了不同数量的鞭笞。不过实际上,早在开刑之前,这些人就被决定了生死。 邹凯愠等一众锦衣卫出身的高级官员,以及崔文升安插进东厂亲信宦官都被判了死刑,而其他的低级军官则通过三抽一的方式被秘决了生死。除此以外,内稽司抓出来的西厂贪污犯也无一例外地全部被判了死刑。 啪!午时三刻,最后一鞭在崔文升的身上响起。他被判了鞭五十,打到最后,那件白色的麻质囚衣已经被彻底撕裂,后背上再也找不出一块完整的肌肤,满是被鞭子捣碎的烂肉。 但他还活着。刑宽得了王安的指示,他不仅要保住崔文升的命,还要让崔文升看起来受了最重的刑。因此,刑宽的每一鞭都抽得相当仔细。 打完,刑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用颤抖的手将鞭子卷起来。鲜血和人体组织使得他的手变得脏污,可他并不在意,行刑者吃的就是用血污灌溉出的粮食。 刑宽咽了一口唾沫,长时间费力又费脑的工作让他的精神疲惫到了极点,但他还不能离开。行刑结束,可今天的“表演”还有下一幕。在此之前,行刑者和受刑者需要先谢幕。 刑宽绕过崔文升和四名行刑宦官走下刑台。等到所有行刑者都走到预定的位置,刑宽便领着他的徒子徒孙们一齐下跪,高呼: “罪除!” “民安!” (本章完) 第75章 六合之内 皇帝之土 第75章 六合之内 皇帝之土 罪除,民安的高呼发出后,行刑正式结束,囚犯被带走。并披上保暖的外衣。 这时,乌云稍微薄了些,高悬九天的烈阳虽然仍旧没有穿破云层,但他的光亮却被无数冰晶反射蔓散开来。 天子走下观刑台,这时皇城凸角的百姓都以为仪式就此结束。而楼台下的文武百官则感到疑惑,因为仪式结束之后,黔首及官员需要再次向天子行五拜三叩首的大礼,不行此礼,仪式就是不完整的。 而在承天门楼台上的一众高级文武官僚却看得清楚。观礼台旁边不仅放着剑架,还有一个安置玉圭的祭台。 天子将刻着“除罪安民”的玉圭放到祭台上,这代表“罪已除”、“民已安”。紧接着,天子戴上瓜形武弁,武弁服自此才算穿戴完全。皇帝头戴的武弁和武将军士所用的头盔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不过将士的头盔是布质并内藏铁片、外装铁钉,而皇帝的武弁则以皮条折缀而成,外装的铁钉也被宝石取代。 礼部尚书徐光启看到这一幕眉头微皱,因为帽子和衣服分开穿的行为是未有先例的。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天子嘛,口含天宪,没有先例创造一个先例就是了。皇上没有学嘉靖帝往自己的头上戴绿色的香叶冠已经非常不错了。 戴好武弁,天子又走到剑架前,将那柄宽厚的双手礼剑捧起来。 天子回到观刑台,取下剑鞘,然后以双手握住剑柄,将剑锋对准观刑台上的卡口,然后重重地插了进去。 “奏乐!” 巨号再次鸣响起来,不过这次不是由远及近、渐次加强,而是巨号齐鸣。早在第一次鸣号结束之后,钟鼓司的掌印太监便按照事先的计划,指挥着宦官扛着巨号来到皇城南墙上的预定位置,与这些巨号同来的还有鼓、金、金钲、杖鼓、板等依仗专用的乐器。 咚!咚!咚!咚咚咚! 鼓号之声协奏共振,在瓦片上引发了小规模的雪崩。 这时,原本背对而立拱卫御道的大汉将军们,整齐划一地转身朝向承天门楼,然后单膝下跪。 他们的举动带动了周围观礼的人,三千百姓面朝主君再次下跪,而皇城凸角外、锦衣卫拒马内的民众,则通过大明门两开的门洞看见御道两侧的情形,亦不由自主地跪下了。 从众效应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没有人下令要求跪拜,但皇城南墙外的数万黔首却再次齐跪。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恢宏的凯歌宛如天降。 “西涉流沙,南尽北户!” “东有东海,北过大夏!” 《大明会典》载,皇城城墙周围长三千三百二十五丈九尺四寸,约合二十一里。现在,西缉事厂全体官兵及御马监勇士营合五千五百四十人,以每六尺一岗的站位,均匀分布在整段城墙上。 在奏乐之前,除了南墙上的一千余人,其他官兵一直在保持沉默,现在,剩下的四千余人也加入到合唱之中。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功盖五帝,泽及牛马!” “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听到“六合之内,皇帝之土”的时候,司礼监的三位大太监便领头下跪了。这样一来,门楼上的文武高官又怎会不知这是一个颂圣的时刻。 但众位大臣没弄明白皇上这是在唱哪一出,所以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直到五千卫士的仿天洪音唱到“功盖五帝,泽及牛马”的时候,方从哲才反应了过来:“这是.琅琊刻石?” 《琅琊刻石》是刊刻于秦代的一方摩崖石刻,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刻于秦始皇二十八年,共四百九十七字,其中前二百九十八字用以记述秦始皇统一天下的功绩,称为“始皇颂诗”。 而皇城五千卫士方才唱的就是“始皇颂诗”最后的四十八个字。 “怪不得.”方从哲的呢喃被京师外城墙的骤响打断了。轰!安置在永定门楼上的大炮开火了! “世世永昌!”五千卫士在“昌”这个字上拖出了气贯苍穹的长音。 紧接着,炮声左右蔓延,安置在北京外十三门门楼上大炮发出了惊雷般的咆哮。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轰!给最后的唱词伴奏的,是皇城四大门楼及各角楼上新置的大炮发出的龙吟。 炮声震耳欲聋,但并未引发过大的骚动。因为唱词、炮响都结束之后,从贯通中轴的人墙,到紫禁城墙、皇城墙,再到京师内外城墙上的所有士兵都在重复着同一个词:“泰昌!” 京师沸腾了! 仪式进入尾声,也进入最后的高潮。 为臣民所赞颂的天子一言不发,而是在无数的颂圣之声中抽走插在特制卡口里的双手礼剑,拾级走下观刑台。 朱常洛走到朱由校身前,然后用皇帝的口吻命令道:“站起来!” “儿臣遵命。”朱由校大气都不敢喘。 “抬起头,看着朕的眼睛。”朱常洛继续下令。 朱由校颤抖着抬起头,用夹杂了恐惧与崇拜的眼神望向父皇。 “这柄剑,你拿得住吗?”朱常洛问道。 “儿臣,儿臣不敢。”这柄“剑”实际上是把修长的陌刀。但在这种场合,它就是天子剑。 “这柄剑,你拿得住吗?”朱常洛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儿臣,儿臣现在拿不住。”朱由校对上朱常洛的眼睛,他从那里既看到了威严,又看到了期许。 “呵,那就努力让自己拿得住吧。”朱常洛轻笑一声,收剑入鞘,然后把它递给王安。这时,剑的特殊象征意义便消失了。 文武高官跪在观刑台下,他们的心里闪过一丝惊讶:这是在暗示长不贤则不立吗? “起来吧。”朱常洛走到首辅方从哲面前。 “谢陛下。”方从哲叩头起身,发现皇上正注视着他。 他立刻感到一股压力扑面而来,仿佛要将他压垮。但方从哲并未退缩,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臣子不能平视君主,否则便是僭越。因此,抬起头的方从哲还是照常将视线下移。 “首辅,朕的答案已经给你了。你的呢?” “臣愿刻名于碑石之上。”方从哲深鞠一躬,答道。 《琅琊刻石》前半部分的后二百零八字记录了李斯、王绾等随从大臣的名字及大臣们议立碑刻的事迹。 (本章完) 第76章 举子议朝 第76章 举子议朝 京师,明时坊。贡院与盔甲厂之间有一座名叫“三元楼”的客栈。 这家客栈自成祖爷刚迁都那会儿就开着了。一开始客栈还不叫“三元楼”而叫“状元楼”。这单是因为店面离贡院近,便起了这么一个讨彩头的吆喝名儿。 直到正统十年,已经是解元的商辂在当年科考中连中会元及状元,“状元楼”才改名叫“三元楼”。 据传,商素庵就是在这家店领了状元的传胪。但至今也没有找到实证。 无论传言是真是假,反正每到春闱,“三元楼”里就会汇集很多前来应考的学生。 “昨天满城都在打炮,我还以为是鞑靼人打过来了呢。”冬月初一的行刑搞得比祭天的声势还要大。所以这件事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各行各业男女老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修之兄,建奴是女真人,不是鞑靼人。”张四知轻笑一声。 “贻白兄又怎么知道在下说的是建奴呢?”王永吉看张四知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就来气。 “修之兄不是在说建奴,又是在说什么呢?”张四知的讥笑之色不减反增。 “你!”王永吉的火气一下子就窜起来了。 刨除性格的因素,他俩见面就吵跟口音有很大程度的关系。张四知是山东人,而王永吉是浙江人。虽然朝堂上齐、浙两党因为东林党的缘故暂时团结了起来,但这并不会让两地的考生看对方更顺眼。 “昨天用的是鞭刑,你们知道吗?”另一桌,一个身材并不很高,皮肤黝黑,但不失英俊的年轻人故作神秘道。 “宇泽小弟,你昨天也去皇城啦?”王徵时年五十一岁,孙子都有了,但还是与对坐的人称兄道弟。 “额我听说的。”杨谦昨天在自己的房间里备考,然后被突然的炮声吓了一大跳,于是在晚饭后出去溜达了一圈儿,顺便也打听一下。 “为什么要用鞭子呢?五刑中,笞刑是最低的呀。”王徵将馒头塞进嘴里。 “鞭子也能抽死人。”国子监“博士弟子员”卢象升端着自己的早饭凑过来。 “敢问兄台是?”杨谦没见过这个人。 “失礼。在下卢象升,字建斗,直隶宜兴人。”卢象升不是来“三元楼”住宿的,而是来这里交友的。他在京师当了三年的国子监监生,已经练就了一口地道的北京腔,跟谁都能侃侃而谈。“敢问兄台是?” “在下杨谦,字宇泽,山西大同人。”杨谦起身行礼通名。 “在下王徵,字良甫,陕西西安人。”王徵赶紧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然后把馒头搁到盘子里,行礼道。 通名之后,卢象升说道:“昨儿五十个受刑的,至少得死二十个。” “这么多?”杨谦对此难以置信。 “每个人至少挨了二十鞭子,抽完之后满背都是血,就没一块好的地方儿。幸亏是冬天,不然一准儿得化脓。”卢象升进得早、跑得快,因此站得很前排。 “最惨的那个挨了整整五十鞭子呢。”物伤其类,王徵看得那叫一个心下凄凄。 “那是提督东厂的崔太监。”郑府抄家时,卢象升曾去围观过,因此算是见过崔文升一面。 “一准儿没命了。”杨谦猜测道。 “那可不一定,崔太监被抬走的时候还出气儿呢。我看得真真的。”卢象升不仅好奇心重,而且视力还很好。 “怎么会,他可是恶首啊。”杨谦眉头微皱。 “宇泽小弟。太监死与不死,不在恶与不恶,而在”王徵举起食指,指了指天,算是点到为止。“你是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王徵赶忙摆手摇头。 “昨天京城卫士的唱词儿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卢象升一离开皇城就去了京师国子监的藏书库。 “还请建斗兄莫要卖关子了。”杨谦催促道。 “那是李斯所作的琅琊刻石碑文。”卢象升淡淡一笑,说道:“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我记得最后还有一句‘世世永昌’。”王徵说道。 “那是后面加的,碑文里没这句”卢象升轻叹一声,他原想再买个关子。 “就是颂扬始皇帝的?”琅邪台刻石不是科举要考的东西,所以杨谦听都没听说过。 “对,石刻有前后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始皇颂诗’,记述了秦始皇一统天下的功绩以及参与撰文刻碑的大臣。”卢象升很喜欢这种“解惑”的感觉。 “那第二部分呢?”杨谦显然是个好学生。 “第二部分是‘二世诏书’,没什么意思。”卢象升撇撇嘴。 “怪不得要用鞭刑。”王徵明白了。 “鞭刑怎么了?”杨谦觉得自己是该多读点儿别的书了。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王徵顿了一下,然后用强调的语气说道:“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汉,贾谊,过秦论。”卢象升补充道。 “‘过’秦?”杨谦想了想,问道:“那不是写来细数过错的吗?” “无功何谈过?”卢象升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他压低声音,说道:“若是没有秦,何来亡秦?建秦称帝,光是这一项始皇帝即可彪炳史书,永垂不朽。秦国虽亡,却为汉立天下新埋了伏笔。” “建斗兄的意思是,立秦和亡秦是两回事?”杨谦虽不博闻,但悟性很高。“所以当今圣上是借承天门之刑,立始皇帝之志?” “就是这样。”卢象升点点头。 “那崔文升之流若是成了赵高又当如何?”王徵微微皱眉。 “吾等何妨死谏?”卢象升哑然一笑,眼神坚毅。 “自是忠君、卫国、保家而已。”杨谦点头附和。 “要是又考不上,说再多都是杞人忧天。”王徵自嘲道。他万历二十二年中了举,若此次恩科又不第,那便是九试而不第了。 “良甫兄,海刚锋不也是举人出身吗。”杨谦笑慰道。 “宇泽一言,胜书万卷,是我自锢了。”王徵一愣,旋然大笑。 (本章完) 第77章 早睡不早起 第77章 早睡不早起 冬月初一的大戏演完之后,朱常洛立刻陷入了一种深深的疲惫当中。当日下午,他没有见人也没有办事,而是一头扎进乾清宫好好地睡了一觉。 说实话,朱常洛其实挺喜欢乾清宫里摆着的那张能一次性躺下十几个人的巨型拔步床。这东西跟个小房间似的,有门有窗户,甚至还有梳妆台,小门儿一关特别有安全感。 这个巨型拔步床唯一的缺点在于它是全木的,从里边儿烧起来根本来不及救,因此完全不敢往里边放火盆。 一觉醒来,朱常洛感觉神清气爽。“来人!” 王安听见皇上的呼唤,赶忙将手里的杂书放到桌子上,小跑着来到拔步床的门口:“主子,我在。” “穿衣服。”朱常洛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 “是。”王安得令,背过身去,径直走到墙边那几只楠木制成的大衣柜旁。这样的工作已经做过很多次了,所以他根本不需要思考,直接就打开了最外边儿的柜盖。 他揭开一块明黄色的缎锦,立刻便看见了摆在底层的皇冠和龙袍。 明黄色的龙袍常被看作帝国皇帝的标准服装。不过在大明朝,金龙袍只在一般性的仪式上穿用。在不举行仪式的时候,皇帝身着的常服则是用青色或黑色的面料制成的。除主色调以外,绿色的滚边和金线绣成的龙也是必不可少的。 王安将身子埋进去,用双手将龙袍和皇冠一起捧了出来。他走到拔步床旁边,轻声问道:“主子,奴婢能进来了吗?” “你不用进来,朕自己出来。”朱常洛一把拉开拔步床的小门儿,从里面儿走出来。 王安赶紧把龙袍和皇冠放在一个凳子上,然后从旁边拿起另一个凳子放在朱常洛身边。“主子,请坐。” “嗯,来吧。”朱常洛点点头,坐到椅子上。 这时,王安才拿起入口处的靴子给皇上穿上。靴子穿好,王安便起身去水盆边上洗了个手。擦干后,他拿起梳子给皇上梳头。绾好了发髻,他又走到皇上专用的水盆边上绞了一块丝质的面巾。王安想替皇上净面,但朱常洛还是像往常一样,招手把面巾要了过来。 这是朱常洛最后的倔强。他在学会如何穿龙袍之后曾自己穿过一次。那天,负责伺候他起居的小黄门见皇上自己穿了龙袍,差点没被吓死,一个劲儿地磕头请皇上原谅自己的过错。自那以后,朱常洛便再也不“越俎代庖”了。 净过面,王安去找了另外一把稍小一些的梳子在金盆里蘸了点儿水。这是专门给皇上梳胡须的梳子。 做好这一切之后,王安捧起龙袍走到皇上身边。朱常洛会意。他站起身来挺直腰板儿展开双臂,又向前走了两步。 王安绕到皇上身后,他先抖开龙袍将右手的袖子套在皇上的臂膀上,然后在左手边重复同样的动作。套好袖子之后,王安捏着龙袍的两肩往上轻轻一披,龙袍便贴身地套在了皇上的身上。紧接着,王安又绕到皇上身前替他系好扣子和玉带。这样一来,龙袍就算是穿好了。 做完这一切,王安稍舒了一口气。他还记得,皇上潜龙在渊的时候曾因为一件衣服掉在地上,而直接下令杖毙了那个穿衣服的小黄门。 虽然王安知道,皇上不会为了这种小事而责罚自己,但小心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最后一步是帮皇上戴皇冠,但朱常洛比王安差不多高了半个头,所以王安只能先请求道:“主子,请先坐。” “.哦。”这套流程太慢了,导致朱常洛有些走神。“现在什么时候了?”朱常洛反应过来,除非自己下令,否则来乾清宫当值侍候起居的不会是大太监。王安来寝宫只能说明时间至少已经到了该上孙老师课的时候了。 “回主子,现在是巳时五刻。”王安捧起皇冠走到凳子背后替皇上戴上。 “这么晚了.”朱常洛嘀咕了一句,然后问道:“昨天了多少钱?” “回主子,林林总总差不多十万两银子吧。”王安拿起一根长长的玉簪从皇冠左侧的孔眼里慢慢地插了进去,不久,簪头便从皇冠右侧的孔眼里穿了出来。 “这么多?”朱常洛眉头一挑。 “这算是少的了。火药、旗帜、号角、金甲都是现成的,最多点儿物料保养。观刑台和行刑台是现造的,不过也没什么大钱。大头是看赏。”王安回答道。 “看赏?”朱常洛问道。 “昨儿是喜庆的事儿,所以照例每个出了场的都有赏。钟鼓司的奴婢、排成行的御卫、西厂的执行、御马监的禁军.” 王安去捧了一面镜子过来。“主子真是龙目如炬、天颜日表。” “哈哈。”朱常洛接过镜子,稍微打量了一下,满意地笑了几声。这面相确实比刚来那会儿要好多了。 等披好加绒的大氅,朱常洛便径直走向乾清宫的正门儿。他刚到,门便被看门的小黄门给打开了。一天整的暴雪过后,九幽高天已经不似昨日那般污浑。 门外,一群小黄门正在清扫积雪,见皇上走出来,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面朝君主跪下行礼。 朱常洛摆摆手。传声筒王安便吩咐道:“起来做事。” 为了提高运动量以控制体重,身体稍健后的朱常洛很少坐轿子。这连带着各监、各司的掌印提督也开始走路。在他们看来,偶遇的时候总会有,到时候要是皇上走路自己坐轿,那可就太不好看了。 “西厂那边儿的账目清理得怎么样了?”朱常洛的身边只跟了王安和他的两个年轻的干儿子。 王安有很多干儿子,说得准确一点,每个大太监都有很多干儿子。而这是因为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有小宦官入宫,必投一大太监为其主子,称为名下。要是能干得体,被大太监看中,“名下”会变成“干儿子”。干爹要是得势,干儿子也就水涨船高;干爹要是失势,自然也就是坝塌田淹了。 “回主子的话。算日子应该是差不多了。”王安耍了个小滑头。“不过具体的情况,还是召米主子来问话得好。” (本章完) 第78章 猫的诱惑 第78章 猫的诱惑 从乾清宫正殿到南书房不过二百来米,很快便走到了。刚坐下没多久,尚膳监的太监便将装着早点的食盒送了过来。朱常洛这一觉不仅睡得神清气爽,还睡得腹中空空,因此风卷残云似地进了好几碗肉粥。 王安和魏朝见皇上胃口如此好,不禁心下大慰。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定律在宫里的适用程度比宫外更甚。当初,见朱常洛神色委顿,王安的第一感觉便是,好不容易熬到了乌云避散、朗朗青天,天就要塌了。大明的太监可以掌权,可以一手遮天,但不能没有天。 “来啦?”朱常洛刚放下粥碗,米梦裳就到了。“自己端根儿板凳过来坐吧。”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米梦裳发现皇上在大多数时候非常平易近人,甚至可以用和蔼可亲来形容。不过前提是他不穿着那身金黄色的龙袍,不面对那些成天板着脸的大臣们。 “妾,见过皇上。”不过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米梦裳施了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常礼,然后在门边上抱来一张凳子放到御桌的侧前方。 “吃饭了没?”朱常洛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装早饭的盒子,笑问道。 “吃过了。不过现在有点儿饿了。”米梦裳盈盈一笑。 “那你坐过来。”朱常洛指了指椅子旁边的空地。 “多谢皇上赏饭。”米梦裳把凳子挪到御桌边上。王安也很有眼力劲儿地拿起放在另一张桌子上的空碗和筷子给她递了过去。 米梦裳在教坊司受过专业教育,其中非常重要的一课便是如何吃饭、如何饮酒。针对不同的男人,有不同的吃饭、饮酒方式。比如面对急色多金的男人,就要吃出诱惑与妩媚感,而面对读书人就要吃出含蓄而有礼的书卷气。 “你吃饭就好好儿吃饭,看着朕干什么。”朱常洛有点儿受不了米梦裳那个勾魂的眼神,这哪里像是在吃饭,简直是要吃人啊。 “哦。”米梦裳收敛媚态。她表情委屈,但心里却欢呼雀跃:有效! 她了解到,皇上虽然没有养猫,但在宫里见到散养乱跑的猫总是要上去摸两把。所以她就去弄了一只白猫来养,她将猫吃饭的样子和教坊司教授的“专业知识”结合起来,特地弄了一套专门儿针对朱常洛的吃饭样态。吃完,她还不忘伸出舌头撩了一下碗的边缘。 她养的猫会把碗整个舔一遍,但人也这么做就太失礼了,所以她只在有意制造出的粥污上用舌尖轻轻地刮了一下。 “那个谁,过来把碗收走。”朱常洛觉得自己有点儿上火。 侍立在门口的小黄门闻言赶忙小跑过来,将碗筷收走。 “咳!”朱常洛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各内官衙门和那些矿税太监的账清理完了吗?” 问到正事,米梦裳立刻进入西厂二把手的状态。她站起身走到御桌前,躬身回答道:“回皇上,基本清理完了。” “基本?”朱常洛注意到了这个词。 “内承运库的账目太多、太杂,而且很难找到对应的原始票据。”米梦裳解释道。 内承运库,负责掌管明代宫廷的大内库藏,凡是金银及诸宝货物全都隶属于其下面。设掌印太监一人,近侍、佥书太监十人。并设若干掌司、写字、监工等员。“内库现有多少存银?”执政以来,朱常洛很少离开乾清宫。除了偶尔造访西厂和内阁,基本未曾踏足其他地方。 不过他虽然没去内库看过,但大概能猜到内库里有多少银子可供调用。 神宗是一个极度贪财的君主,一生聚财成癖,即使后半生疾病缠身,将很多朝政弃之不顾,连续多年不上朝却安之若素,可唯独聚敛财富这一项抓得很紧,毫不放松。总而言之,神宗怠于临政,勇于敛财,且极其吝啬。 米梦裳回答道:“就金银而论。内库现有存银一千五百八十六万余两,黄金七十八万五千四百六十三两。” “果然。”朱常洛长叹一声。 “皇上,家里有这么多钱不好吗?”虽然这笔钱跟米梦裳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但她仍旧为此感到高兴。 “朱家若是私家,有这么多钱自然是好的。但我北燕一脉如今是皇家大宗,天下臣民又称呼朕为君父”朱常洛吐出一口浊气,但并未继续说下去。 神宗有如此巨款,基本来源于十数年如一日的与国争利。从万历二十四年六月到万历三十三年十二月,矿税太监遍天下敛财,导致国库太仓连年亏空,各地商业极度萧条。直到山东、湖广、云南等地先后发生民变,神宗才不得不召回矿监太监。可即便如此,税监太监也是到了神宗临崩之前才以遗诏形式令嗣君代为裁汰。 这般疯狂敛财不是没有代价的。朱常洛知道,万历四十八年至天启四年,朱由校为辽东兵事及各地民乱拨发了超过一千九百万两银子。只四年便将这几十年搜刮的银两了个精光。 “你把各衙门的情况说一下吧。”朱常洛换了个话题。 “.”米梦裳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王安。 “怎么了?说话呀。”朱常洛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略带鼓励的笑意。 “是。”米梦裳稍思片刻,说道:“包括司礼监在内,内官二十四衙门皆有逾矩侵贪之现象。” “这才对嘛。”朱常洛点点头,然后看向王安。“王安,你来解释解释?” 王安放下笔,走到米梦裳身旁。他先向皇上行礼,再转向米梦裳行礼道:“回主子,米主子的话。自万历四十八年九月初,奴婢掌司礼监大印以来,经手的每一笔款子都向皇上陈奏过。其中,还包括了奴婢自己的收受。” “内外官员的孝敬与常例,奴婢照单全收,毫不避讳。奴婢曾经拿过崔文升的银子,也拿过骆思恭的银子,甚至还拿过大学士的。”王安倒是非常坦然。 “.”米梦裳再次陷入沉默。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皇上,妾不解。” (本章完) 第79章 逼官为盗 第79章 逼官为盗 朱常洛踱步到米梦裳身边,问道:“你是不想问,朕既然知道了,为何不制止,反而默许甚至放纵这种行为?” 米梦裳抬起头,她稍稍回避皇上的注视,但并未偏离太多。“回皇上,是的。” “你知道一个正四品官一年有多少俸禄吗?”朱常洛突然问。 “妾不知。”米梦裳其实是知道的,不然她这一个多月的会计主管就算是白干了。但这时候,“不知道”才是正确答案。 “二百八十八石。按每石粮食十二钱银子算,合二百一十六两。”朱常洛颔首道。 “所以王掌印的年俸只有二百一十六两银子?”米梦裳倒是没折过银子。 “王安是内臣,按祖制,宦官吃穿用度皆来自宫内,所以俸禄只有同级外官的一成。也就是二十一两九钱六分。”明代的俸制就是一笔纯粹的烂账,所以朱常洛只能估推个大概。 “才这点儿?”米梦裳惊讶道。 “这还是往顶格儿了在算。”朱常洛摇摇头。说道:“在粮价高的时候,全部发粮食或是用粮食直接折银子,才能拿到这个数。” 明代多数时候发的是实物俸禄,有时候发粮食,有时候发胡椒苏木这样的香料,但无论发什么,最后都要折算成大米。朝廷拥有折算率的绝对话语权,所以经常在里面做大文章。 比如成化十六年,户部将市价不过三四钱银子的粗布折成三十石大米。在当时,三十石大米至少值二十两银子。假如按照这种折算率完全以麻布当俸禄,那正四品官一年的俸禄不到十匹布,也就是三四两银子。俸禄贬值几十上百倍,这简直跟赖账没有任何区别。 朱常洛又问:“那你知道王安一年要至少要掉多少钱吗?” “妾不知。”这个她就真不知道了。 “至少一万两,虽然宦官的吃穿用度皆来自宫内,但仪仗、排场、打赏、人情往来这些事情都得要钱。”朱常洛开始在大殿里踱步,每说一点就掰出一根手指。这让米梦裳想起一个多月前皇上给她上课时的样子。“这中间的差额你觉得该怎么平?” 没等米梦裳回话,朱常洛继续说:“银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不会地里冒出来,所以想要平掉这笔账,王安只能拿下边儿的人送上来的钱。” “去把门关上。”王安给跟上来的魏朝打手势,让他去把南书房的门关上。 “无论是骆思恭给的银子,还是崔文升给的银子,甚至是沈、韩爌、徐光启给的银子。王安都是呈报过的。”朱常洛看向王安,面露赞许的表情。“‘老祖宗’不是白叫的,光有帽子,没有银子,位子坐不稳。所以朕让他把钱留着。” “奴婢无须私财,圣上之恩赏已足矣。”年过半百的王安几乎已经没了物欲,他现在最希望得到的东西,是一份堪望三宝太监之项背的荣誉。“主子每年赏给奴婢的整五千两净银,奴婢都不知道该怎么呢。”王安轻笑一声。 王安幼年入宫,现年过半百,他的父母早已亡故,可以说,身为主子的皇帝几乎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已经完全进入“授业解惑”状态的朱常洛,没有察觉到王安那声轻笑里转瞬即逝的孤寂。他继续诲人不倦地问道:“王安这每年一万两银子还算是少得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今天这节临时加出来的课完全超出了米梦裳的认知范围:“妾不知,请皇上赐教。” “王安在京供职,不需要准备进京述职的路费。王安没有上官,不需要为了升官而到处打点。”朱常洛下意识地用手推了推鼻梁的位置,但那里并没有架着眼镜。“也就是说,他不需要为了讨好谁而钱。” “皇上知之而纵容知之。那妾做这些还有什么用呢?”米梦裳抬起脑袋,用疲惫而落寞的语气问道。 “当然有用,因为朕要把这背后的东西彻底斩断。”朱常洛平淡的语气里透着决绝。 “背后的东西?”米梦裳隐约间有些明悟,但灵光尚未闪现。 朱常洛长叹一声。用问题代替答案:“你知道大明朝立国以来最廉、最直的官是谁吗?” “海瑞,海刚峰。”海青天的大名天下皆知,米梦裳怎么可能不知道。 “海瑞除正俸、正给以外一文不拿。他生活节俭,种菜自给,穿布吃糙,为母亲做寿而买二斤肉都能成为当地的奇谈怪论,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供人消遣。”朱常洛言语稍顿,面有哀色。 “人生是有笔账要算的。收入等支出,那叫什么?”朱常洛突然看向魏朝,问道。 “回主子,这叫平账。”魏朝听得两股战战、满头大汗。 “对咯。收支相抵叫平账,结余叫遗产,亏损是债务。万历十五年十月,海青天魂归青天。海瑞没有儿子,所以他的好友王用汲代为主持丧事。到地方之后,王用汲却只见‘棺外萧条无余物,冷落灵前有菜根’。吏部侍郎啊!过世之后连丧葬费都凑不齐!这是朝廷、是大明的耻辱。”朱常洛面沉如冰。“清官、直臣不该是这样下场。” “我大明的规矩要求读书人不仅要做官,还要做圣人。但朝堂上有几个海瑞?宦臣中有几个王安?”朱常洛将王安与海瑞并立同论,这让王安感到莫大的荣耀。他直了直腰杆子,老脸上满是红光。 “正七品县令每年八十石俸禄,合六十两银。十年不吃不喝也才堪堪六百两银子。而孝敬上司、迎来送往、考满朝觐,十年下来至少要掉上千两银子。且不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但十年寒窗之后一个体面的日子要吧?平不了这个账,当官的手上又有权,那要怎么办?”朱常洛看着米梦裳的眼睛。 “贪污。”米梦裳咽了一口唾沫,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折色火耗,淋尖踢斛,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环视自己以外的三人,说出惊人之语:“是祖制逼官为盗!” (本章完) 第80章 发银子之前,先架刀子 第80章 发银子之前,先架刀子 “圣人是有的,但只鼓励圣人的制度与道德,在催生出海瑞那样的‘圣人’的同时,孕育出的更多是奸邪与官匪。”朱常洛的言辞愈发露骨。 这是在批判祖制!魏朝暗自心惊。 尽管魏朝已进入司礼参处机务,但他并不知道王安会将收受的孝敬全部“充作公用”。此外,在秉笔之后,他也曾按照惯例向王安呈递过一笔可观的孝敬。 “皇上是要更改祖制?”米梦裳没有卫道守祖的情节,甚至对祖宗成法的具体内容不甚了解,只知其中的只言片语。因此她直接问出了心中之惑。 “不是祖制,而是俸制。”祖制涉及的领域实在过于宽泛了。 “那皇上直接下旨颁制即可呀。”在米梦裳看来,皇上是口含天宪、无所不能的存在,没有做不到,只有看不到。现在皇上既然已经意识到了症结所在,直接颁布旨意切除病灶就行了。 “要是朕下旨增俸养廉,天下数万官吏自然乐见其成。”朱常洛轻笑一声,问道:“钱从哪里来?” “皇上的内库不是有.”她脱口而出,但话只说到一半便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你还真是大方啊。”朱常洛把手放到她的脑袋上,狠狠地揉了两下。“天下官吏成千上万,你觉得一千五百万两银子能发多久?” 没等米梦裳回答,朱常洛又问:“而且这银子要怎么发?发了银子他们就一定会收手吗?” “想来多数是不会的。”米梦裳缩回脑袋,将被弄乱的头发拨到脑后。 朱常洛走到御桌后面剑架前。剑架上面放着一柄单手剑。他伸手将剑拿下来,放在手上掂了掂。“所以在发银子之前,应该先把刀子架好。” 锵!拔剑出鞘,剑锋寒光凛凛。 “内廷是架在外廷身上的刀子,而西厂则是朕架在内廷身上的刀子。米梦裳,你知道自己的用处了吗?”朱常洛的视线从剑柄处一直扫到剑锋。 “妾是皇上架在西厂身上的刀子?”米梦裳猜测道。 “再想想。”朱常洛的眼睛里泛起了冬日的肃杀之气。 米梦裳黛眉微蹙,思考片刻后,再次答道:“妾既是剑锋,又是剑鞘。” “聪明。执行局是剑刃,外稽司是剑锋,而内稽司就是剑鞘。”朱常洛收剑入鞘,然后将之递给米梦裳。“送你了。拿回去找个地方摆着吧。” “谢皇上恩赏。”米梦裳双手接剑,眼神复杂。 “增财扩源,稽贪查盗,增俸养廉,一样都不能少。”朱常洛收敛心神,又往鼻梁的位置摸去。但这次他提前意识到那里并没有眼镜,于是将手下移,抚了抚自己的胡须。“这制度必须彻底打碎。不打碎重建,贬斥、流放、杀人也不过只是扬汤止沸。增俸容易扩源难,一千五百万两的死钱看起来多,但扔到两京一十三省,扔进深不见底的官场泥潭,连个水也溅不起来。” “妾明白了。皇上保留俸制,保留呈仪和孝敬,不是知贪而纵,而是知之而容。稳扎稳打,徐徐图之。”米梦裳恍然大悟道。 “看来你还是挺聪明的嘛。”朱常洛赞道。 “妾愚钝,皇上谬赞了。”米梦裳辞谢道。 “这个畸形的祖制是我朝的根骨,它已经支持大明两百多年了,一时半会儿塌不了。贸然更易才会天塌地陷。”朱常洛的嘴角扬起慑人的弧度。“朕暂时正不了骨,但可以先把增生出来的骨质给剃掉。” “接着说吧,内官二十四衙门和各司各库有哪些人把手伸到了应该砍掉的地步。”朱常洛最后说道。“稽查局算出来的东西会牵扯出很多人。有些人会被流放,有些人会处死,但别怕。你只是朕的剑,功成在你,杀孽在朕。”“妾鄙贱之身,还请皇上尽情使用。”米梦裳持剑拜答道。 在米梦裳密报内官衙门的贪腐情况的时候。王安拉着魏朝离开南书房,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你们都出去。”王安屏退左右。 “遵命,老祖宗。”随行侍候的小黄门得令退走。 “该听不该听的你都听见了?”王安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他只是柔和地盯着魏朝看。这反倒让魏朝的心里一阵发毛。 “老祖宗,奴婢听得真真切切。”魏朝赶忙下跪,并用膝盖挪移至王安身边。 魏朝只比王安小几岁,不是王安名下的宦官,自然也谈不上干儿子与干爹的关系。在新君尚未登极之前,王安和魏朝算是两相得宜的平辈。但太子御极,王安秉笔之后,平辈平级的关系就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上下尊卑。 宫内规矩森严、等级分明。内官二十四衙门,每个衙门的掌印太监领的都是正四品衔。但除了御马监外,其他衙门的掌印太监见到司礼监的掌印或秉笔都会非常自觉地行跪礼。 魏朝虽入司礼监任秉笔,但他清楚得很,这完全是因为王安的抬举。不然皇上的龙目怎么可能扫得到兵仗局这里来。王安能把他举起来,也就能把他摔死。 王安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是在房间门口的台阶上靠着门槛坐了下来。他拍拍旁边的空地,说道:“过来坐。” “唉!”魏朝撑起身子,三步并作两步爬。 “你知道为什么不避着你说话吗?”王安说道。 魏朝闻言心下稍宽,但嘴上还是说:“奴婢愚钝。还望老祖宗赐教。” “你上下打点事情主子早就知道了。”王安的声音仍旧很平和。 “那奴婢的罪过.”王安此话一出,魏朝又陷入六神无主的惶恐之中。 “这也不是什么大错。主子了解你,知道你还是得力的。”王安伸出手去拍了拍魏朝的后背。这让魏朝放松了许多。 “咱们做奴婢的,最重要的是什么?”王安问道。 “自然是忠!”魏朝毫不迟疑。他也是进过内书堂的,而内书堂教授的第一个字就是忠。 “主子不避着你说话就是认可了你的忠。”王安笑道。 “老祖宗!”魏朝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奴婢这就把收受的财物呈还内库!” “留着。那点儿金钱往来嘛,主子不放在心上。主子容你,一是因为你忠,二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干。连我也不得不这么干。”王安的笑容里充满了慈祥与宽容。“但等哪天我不这么干了,你也就别这么干了。明白了吗?” “奴婢省得。”魏朝连连点头。 (本章完) 第81章 三个太监两台戏 第81章 三个太监两台戏 “知道就好。”王安对魏朝的态度与反应很是满意。他一边点头一边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手书的条子。 “来,拿着,去内库支三千两。”王安将条子递给魏朝。 “奴婢怎么敢收。”魏朝连连推辞,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这是皇上恩赏给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年银。”王安把条子塞进魏朝的手中。 “都冬月了。而且奴婢是九月才入的司礼监.”魏朝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给你,你就拿着。”王安加重了语气。 “那那奴婢就不再推辞了。”魏朝收下条子,冲着乾清宫的方向磕头行礼。 “皇上是胸怀大志的贤君明主。”王安站起身,收敛脸上的笑意,正色道:“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就不能只想着尸位素餐,混天度日。” “奴婢自当谨身办事。”魏朝言辞恳切。 “好了。你回主子那边儿侍候着吧。我还有事儿要办。”王安吩咐一声后径直离去。 “老祖宗慢走。”魏朝向着王安的背影深鞠一躬。 在王安离开之后,魏朝并没有立即返回乾清宫,而是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他的手中紧握着那张支取三千两银子的条子,想事情想得出神。 宫里要变天了。这绝不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样的人事变动。但这个天具体要怎么变呢?魏朝不知道。 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王安身后了。魏朝心想。 —————— 鞭锋如刀,刑宽的五十鞭下去几乎将崔文升背上的皮肤整块削掉了。但好死不如赖活着,崔文升他总归还是活了下来。 昏厥了一整天之后,崔文升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又被关回了司礼监本部衙门那间专门为他辟出来的禁闭室里。 背上的剧痛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他,不过好在关押他的人总算是把他当成人而不是一块木头来对待了。 “老祖宗!”崔文升听见门外有人在呼唤。 他下意识地想要爬起来,但只稍微一动,后背伤口上结的薄痂便裂开来往外渗血。 王安进入禁闭室,走到崔文升的病榻前。紧接着便有一个小黄门端着凳子来到他身后。 “都出去。”王安一声令下,禁闭室便清空了。只剩下他和崔文升两个人。 “老祖宗。”崔文升忍着背上的剧痛试图坐起来行礼。 王安只冷冷地看着,直到崔文升身上纯白的衣料由内而外地染上一抹血红,他才出声道:“你就在那里趴着吧。”“奴婢叩谢老祖宗恩典。”崔文升以言代礼。 “五十个犯官死了二十八个,但你活了。”屋里点着几个火盆,可王安却一字一句地将屋里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温暖给封冻了。 崔文升感觉自己堕入了冰窟,他生怕王安接下来的一句话是“皇上赐你自尽”。 不过好在王安嘴里说出的却是一个问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奴婢不知。”剧痛几乎掐灭了他的理智,令他无法思考。但崔文升还是能隐约觉察出王安并不是来这里杀他的。至少现在不是。 “抽你鞭子的人叫做刑宽,想来你应该认识。”王安说道。 行刑的过程中,行刑者始终在受刑者背后。只是在处刑结束之后,才短暂地走到刑台的正前方。可那时,受刑者要么死了,要么晕了。 “刑宽?”崔文升一面分出精力压制剧痛引发的思维紊乱,一面搜肠刮肚地回忆这个人名。可他实在想不起刑宽究竟是何方神圣。 崔文升的身份是东厂提督,接掌大印不到两个月,亲自督办的案子只有“郑养性抄家案”。但郑养性本人已被赦免,这案子里便没了值得他本人出面审讯的大人物,因此他尚未与底层役隶有过任何接触。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见过刑宽,也不可能去问刑宽叫什么。对崔东厂来说,刑宽不过是一个虾米式的人物。 “奴婢愚钝,实在想不起这个人是谁。还望老祖宗赐教。”崔文升放弃了。 “呵。倒也正常。他来这儿看过你,和我一起的。”王安冷笑一声。“刑宽供职于东厂,说起来是你崔东厂手下的一个小吏。他和你一样,都有绝活儿傍身,不过你的绝活儿是打板子,他的绝活儿是抽鞭子。” 崔文升年轻的时候,曾在宫里做过一段时间的行刑太监。而宫里的刑罚有且只有一种,那就是廷杖。廷杖有“打”、“着实打”和“用心打”的猫腻,但想要准确地执行监杖太监的命令,是需要长期练习的。 行刑太监在训练时,一般要用到以皮革制成的两个人体模型,一个里面放砖头,一个里面包上纸,然后给它们穿上衣服。 放砖头的模型是用来练习“外轻内重”手法的,出师的条件是看起来打得很轻,衣服都没有破损,但其实里面包着的砖头全被打碎。而包纸的模型则是用来练习“外重内轻”手法的,出师的条件是看起来打得很重,但其实包裹里的纸都不曾毁损。 崔文升很有天赋,是同期的学生里最早出师的。 因此被王安这么一点,他立刻就明白刑宽究竟是何许人也了。 王安没等崔文升回话,继续说:“死的二十八个人里有二十五个是该死的。剩下三个是自己体弱,没能扛过来。” “多谢老祖宗搭救。”要不是背上痛得根本没法翻身,崔文升非得给王安磕一个。 但他的感动还没开始,王安的冷水就泼下来了:“我?我可没救你。在我看来你就是个无药可救的废物!贪污、受贿、勒索,为了弄钱跟一条疯狗没什么太的区别。而且你还是那边的人,二十几年下来,东宫哪天不受那边的觊觎?我哪天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崔文升明白了,保他的不是王安,而是皇上本人。这时,他开始庆幸当年的决定是正确的:就在郑贵妃的随侍太监纷纷对皇长子表达敌意的时候,崔文升选择了中立。他既讨好福王,又极力避免得罪东宫。 (本章完) 第82章 军火二道贩 第82章 军火二道贩 一阵强风吹进司礼监本部衙门,拍落了堆叠在屋瓦边缘摇摇欲坠的雪层。雪块掉在地上,立刻就摔了个粉碎。 “我是想你死的。”王安不顾崔文升背上有伤,直接扯起崔文升的头发,强令他看向自己。“但皇上明令要留你一条狗命,我也只好照做。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你这条又蠢又贪的狗到底哪里好了?” 王安将崔文升的脑袋重重地摔回到枕头上。“宫里那么多既听话又能干的崽子,眼巴巴地望着司礼监秉笔的位置。而你这个只会打板子、炼春药的废物却能连着两次得到皇上的宽恕。” “当初皇上被你进献的药虎狼之药搞得龙体有恙时候,我剐了你心都有了。”说到这里,王安已是咬牙切齿,满脸通红。 “老祖宗,奴婢有罪!奴婢有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崔文升侥幸的同时,更是满心惶恐。如果王安一直惦记着弄死他,那他的余生就别想有安生的日子过了。 “唉!”王安长叹一口气。“虽然我不知道你这条蠢狗到底有什么用,但皇上自有他老人家的知人之明。抓住你最后的机会吧,再一再二不再三,你没有犯错的机会了。”说罢,王安便起身拂袖而去。 没走多远,王安听见禁闭室里传来夹杂着哭嚎的“谢主隆恩”。这时,王安的嘴角才泛起一抹将大半怒容驱散的笑意。 外城,正西坊,琉璃厂与正阳门之间。耶稣会使团驻地。 “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我们来北京已经十几天了,皇帝陛下怎么还不召见我等啊?”商人代表迪尼什·若昂和其他四位海商一起来到耶稣会在临时驻地内设置的小礼拜堂。 进京已近半月,但使团仍旧没有得到面圣的许可。海商们有些坐不住了,于是联袂过来催促。 龙华民正在礼拜造物主,骤然被商人打扰,心里很是不快。好在身旁的汤若望不惜中断礼拜也要替龙华民挡住商人们:“你们还不明白吗?大明的皇帝和欧洲诸邦的君主根本不在一个位阶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哈布斯堡家族的马蒂亚斯和法兰西波旁王朝的路易十三能在首都聚起几十万人为他欢呼吗?” 迪尼什·若昂被汤若望的反问给噎住了。他们亲眼见识了皇帝无与伦比的统治力与威望,也被那种山呼海啸的拥戴所慑服。但事情一直这么悬而未决也不是个办法。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的语气要柔和得多:“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干等着吧。” “徐礼部的代写奏疏已经通过通政使司呈给皇帝陛下了。”汤若望悟性好、学得快。加之在耶稣会总部,圣保禄教堂,修习过一段时间的中文,因此很快便能熟练地使用包括自称、敬称、谦称在内的各种称呼方式。并大致理解了各部门的作用及相互关系。汤若望十分赞同利玛窦为耶稣会制定的在华传教的基本方针:想要把教义传播至中国,首先要使自己成为“中国人”。如果要让他在科隆选侯国的维特尔斯巴赫王朝和中华帝国的大明王朝之间选一个效忠的对象,他将毫不犹豫地抛弃自己出生的地方,成为大明皇帝的臣子。 “你在说什么?这里没有外人,你拽那些听不懂的中文干什么?”从出发之前到现在,迪尼什·若昂努力学习了一个多月的中文,可到现在他连皮毛都没掌握,所以完全听不懂“徐礼部”、“通政使司”这样没被翻译出来的专有名词。 “哼。我劝你还是趁着这个恩赐的空档好好学学天朝的语言吧,皇帝陛下可不会了解远夷藩邦的语言。”汤若望还有一句话没说,但他憋住了:皇帝陛下见不见你们这些海商还两说呢。 汤若望了解到,大明自开国以来就不待见商人,祖宗成法将商人放到“士农工商”的最底层。虽不至于像种姓制度那样将商人打为贱民,但仍然制定了很多贬抑商人的规定。比如,原则上农民可以穿着用绸、纱、绢、布四种衣料制成的衣服,而商人却只能穿绢、布两种衣料制成的衣服。 也就是说,商人们大概率是见不到皇帝陛下的。请商通航的呈请只能通过耶稣会代为传达。而且这还需要徐礼部出面,提前试探皇帝陛下对此事的态度,并确定皇帝陛下不会对此产生强烈的反感情绪。如果皇帝陛下不同意,那说再多都是废话。 “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您不是说皇帝陛下十分看重保禄阁下练的兵,所以需要大量的枪炮吗?”哈拉尔德·布兰特没有和汤若望打口水战的心思。而是绕开他继续向龙华民发问。 哈拉尔德·布兰特算是卖军火的二道贩子,使团贡船里载着的火枪和大炮就是他出面筹办的。他在伊比利亚半岛很有门路,甚至能和西班牙的利尔加内斯炮厂搭上关系。这个炮厂是西班牙国王腓力三世于1617年新建的,为的是满足王室对火炮的需求。 哈拉尔德·布兰特既是商人也是赌徒,在龙华民宣布大明的皇帝想要筹建一支西式的军队的时候,哈拉尔德·布兰特便主动地表示愿意为这次出使活动提供上贡用的火枪和大炮。 更有甚者,在使团出发之前,他便派着自己的大儿子带着大半身家乘着返欧的船去西班牙招募枪炮技师。他早已不满足做二道贩子,靠那些零星的军火生意“养家糊口”。他想在中国建一个枪炮厂。 冬月初一的行刑示众之后,他更加深了这个想法。哈拉尔德·布兰特从未见过如此庞巨的宫殿建筑群。在他看来,宫殿不只是权力和强力的象征,更是财富的具象。 那位天下一人的皇帝拥有的财富一定是超越想象的,只要能得到他的垂青与恩准,在大明开厂造炮,那他一定会成为东方商路上最有财势的商人。至于信仰,比起耶稣基督,他更崇拜财神赫尔墨斯。 (本章完) 第83章 面子 银子 里子 第83章 面子 银子 里子 所以哈拉尔德·布兰特迫不及待地想要求见皇帝。他相信,皇帝只要能亲眼见到他带来的枪炮就一定会心动。他承认,明军的火器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但这些东西良品率太低,十支火枪里有三支能使用而不炸膛,当兵的就得叩谢军官的“不贪之恩”了。 “皇帝陛下日理万机,怎么可能成天惦记着这种小事?而且朝廷的邸报摆在那里你们不看的吗?”龙华民的礼拜尚未完成,所以还是由汤若望上前应答。 时年二十八岁的汤若望,出生在神圣罗马帝国莱茵河畔,科隆选侯国科隆城的一个贵族家庭。父母都是虔诚的教徒。他对那些满身铜臭的商人抱有本能的反感,因为他觉得这些人只关心金钱和利益,缺乏真正的信仰和道德。他陪同金尼阁跨越重洋,带来的是书香和热忱,而船里却只有银子和铜臭。 尽管一路上经历了不少的曲折和磨砺,但他的内心依然充满了年轻人的热血和激情。这些商人为了自己的利益,甚至不惜打断神圣的礼拜,那他也就没有必要再对商人持之以礼了。 “你!”迪尼什·若昂的火气一下子就窜起来了。 然而,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迅速介入,拦在迪尼什·若昂身前,并以一种平和而冷静的态度,向汤若望请教道:“约翰·亚当神甫。你知道的,我们看不懂中文,还请你为我们翻译一下。”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尊重和谦逊,比迪尼什·若昂质问的态度要温和多了。 “邸报上说,那位镇守北境边疆的熊廷弼熊大人,领着朝廷的天兵,从八月到十月,连续取得对辽东贼寇的胜利。这些胜利使得辽东的局势基本稳定了下来。”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这位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先生态度诚恳,汤若望也就端着,而是放下了“读书人”对“商人”的架子,耐心解释道。 “日常公务繁忙,盛会需要筹备,边疆战事急迫。就算说皇帝忘了这件事情,我也毫不意外。”汤若望已经开始站在国事的角度为天子分忧了。 “这?捷报.怎么办.”军火二道贩哈拉尔德·布兰特一下子就慌了,他的脸色苍白,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助,眼神满是惊恐和不安。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豪赌失败的结局。 如果皇帝因为北境的捷报而失去了对外国火器的兴趣,那他积攒的财富与名望都将化为泡影。哈拉尔德·布兰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将成为东方航路上的笑柄,所有商人都将嘲笑他的无知与贪婪。 “不要着急,我的朋友。”龙华民的礼拜总算是结束了,他微笑着站身起来安慰众人:“我们呈给皇帝的贡品还在天津压着呢,只要皇帝还没有表态,所有的事情就都还是未知数,未知就意味着可能性,可能也就是希望嘛。” 龙华民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到海商们面前。尽管他心中的不满依然没有消散,但他的脸上却挂着让人感到亲切和温暖的微笑。毕竟掏钱的地方还多,海商们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 既然龙华民说话了,迪尼什·若昂也就没必要再同汤若望纠缠了。他靠近龙华民,态度较刚来时柔和了许多:“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礼单呈上去多日没有回应,‘仿佛泥牛入河、石沉大海,我们是关心则乱啊。’” 听着迪尼什·若昂用浓厚的葡萄牙口音说蹩脚的中文,汤若望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呵。”他不着痕迹地笑了一声,好在谁也没有发现。 “实际上,礼单也是拜托保禄代为呈递的,我们并不清楚其中的具体情况。想必其中涉及一些需要打通的关节,比如皇帝身边的近侍太监。如果不把他们喂饱了,那么礼单就算是呈到皇帝案前可能不会起太大的作用。”龙华民顿了一下,继续说: “你们也知道,君主的抉择常常受到身边近臣的影响。这一点不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都是一样的。他们只需要在皇帝面前稍微进几句谗言,我们的生意就有可能受到重大的打击。”龙华民为了安抚海商们并促使他们继续出资,甚至将“生意”说成是“我们的”。 这让侍立在侧的汤若望大为不满:传教事业怎么能用生意来指代呢?“那我们就去求见保禄阁下。”哈拉尔德·布兰特对迪尼什·若昂建议道。 “你见不到的。”汤若望说道。 “为什么?保禄阁下不是曾宴请过我等,并与我等把酒言欢吗?”迪尼什·若昂皱眉道。 “那是和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言欢。”汤若望没参加摘星楼的酒会,但他的心里敞亮得很:到礼部尚书这种级别,就连大明本地的商人想要孝敬也不知道要辗转多少次。你个外国海商凭什么和他把酒言欢? “够了!等礼部散衙之后,我们一起上门拜访保禄。我想,只要能帮助他打通皇宫里的关节,事情必然水到渠成。”龙华民一边出言制止,一边向汤若望使眼色。 等到海商们全都离开,龙华民才用中文对小他差不多一半的汤若望说道:“年轻人,要懂得变通,我们还用得着他们呢。耶稣会有面子,他们有银子。面子没有银子撑着就是虚的,没有里子。” “他们这种态度”汤若望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龙华民摆手打断了。 “在口头上安抚安抚他们也没什么损失。他们也只敢来这儿耍耍嘴皮子了。”龙华民看着海商们离去的方向轻笑一声。全然没了方才的慈爱与温和。 “为什么?”汤若望若有所思,下意识地问道。 “因为银子没有面子护着就是崽子。没有礼部的函件,不打耶稣会使团的旗号,西洋的海商甚至进不了北京。路上就被扣死了。”龙华民敛起笑意,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他们不清楚吗?他们清楚得很。我们需要他们,他们更需要我们。这是规矩。” “受教。”汤若望行了一个并不十分标准的揖礼。 “郭居静和金尼阁呢,今天的礼拜他们怎么没来?”龙华民问道。 “郭居静领着金尼阁去滕公栅栏了。”汤若望答道。 “哼!又去.还不打招呼。”龙华民眉头微皱,语气不善。 (本章完) 第84章 祭奠 第84章 祭奠 万历三十五年五月,利玛窦病逝于北京。依照大明的惯例,客死中国的耶稣会传教士必须迁回澳门安葬。但其他传教士以及经利玛窦洗礼而入教的教徒都希望可以得到皇帝的恩准,将之安葬于北京。 为此,庞迪我神甫向万历皇帝上呈了一封言辞恳切、极尽谦卑奏疏,希望能破例赐地埋葬利玛窦: 利玛窦以年老患病身故,情实可怜。 况臣利玛窦自入圣朝,渐习熙明之化,读书通理,朝夕虔恭,焚香祝天,颂圣一念,犬马报恩忠赤之心,都城士民共知,非敢饰说。 生前颇称好学,颇能著述。 先在海邦,原系知名之士;及来上国,亦为缙绅所嘉。 臣等外国微臣,悲其死无葬地,泣血祈恳天恩,查赐闲地亩余或废寺闲房数间,俾异域遗骸得以埋瘗。 而臣等见在四人,亦得生死相依,恪守教规,既享天朝乐土太平之福,亦毕蝼蚁外臣报效之诚。 虽然朝廷中有人反对,但在多方努力之下,最后还是得到了万历皇帝的照准。 万历三十六年,由徐光启主持,皇帝恩赐利玛窦葬于阜成门外二里沟的滕公栅栏。 “尼古拉·特里戈。你是何时来的中国啊?”郭居静和金尼阁并肩走在前往滕公栅栏的路上,身后跟着好几个来华不久的年轻人。 “1607年我从杜埃大学毕业,当年就被耶稣会派来远东。1610年我抵达澳门。”金尼阁想了想。“只待了两年多吧,就被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又派回欧洲,向教廷述职。” “原来如此。”郭居静点点头。“那你肯定没见过马泰奥·里奇了。” “我久仰会长大名,本想着来华拜见,可人愿终究还是抵不过天意。”金尼阁长叹一声,面色哀婉。 “你知道当时留在京师的同志们为什么非要将马泰奥·里奇留葬于此吗?”郭居静又问。 “我想答案应该不是入土为安这么简单。”金尼阁耸耸肩。 “入土为安当然也很重要。马泰奥·里奇是五月份过世的,要是从京师一路运回澳门,那未免太悲惨了。”郭居静没能参加利玛窦的葬礼。但经多方询问,他还是大致了解了入葬的过程。 郭居静指向近在眼前的滕公栅栏,说道:“其实这方墓地除了用来安葬马泰奥·里奇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象征意义。” “什么象征意义?”金尼阁不解。 “立锥之地。”郭居静很顺畅地将意大利语切换成了中文。 “立锥之地?”金尼阁用中文反问,不过他的南方口音很重。 “在大明,皇帝是无与伦比的存在。得皇帝允准而以耶稣士的身份留葬北京,即意味着皇帝并不排斥我教。不将我教视为邪教。”越是靠近墓地,郭居静就越是伤感。 “合法性认可?”金尼阁明白了。“马泰奥·里奇想在死后继续为圣教做贡献啊。”郭居静长叹一声。“这种认可并非永久性的。皇帝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他能给予,也能褫夺。” “你是说教案?”金尼阁对南京教案的了解仅限于他人的口述。 金尼阁在万历四十一年正月离开中国,返回欧洲。并于万历四十七年六月再次抵达远东,重新开始了他在中国的旅程。他抵华不过一年有余,其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澳门。 直到今年大行皇帝驾崩之前,他才被龙华民派离澳门前往南京。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他抵达南京不到两个月,又被汤若望带到了北京。他就这样几乎完美地避开了万历四十四年的南京教案及其造成的负面影响。 “我就是在说教案。”郭居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中式祭品,一件件地摆在利玛窦的墓碑前。然后找到几根细小的干柴在墓碑前搭了一个简单的柴火堆。做好这一切,郭居静便掏出火折子蹲下身点燃柴火堆,并开始焚烧纸钱。 “你在干什么?”金尼阁没见过中式祭奠法。 “我在用摆酒、摆肉、烧纸的方式祭奠逝去的朋友。”郭居静将一沓纸钱递给金尼阁。“这是中国人的办法。而我现在就是中国人,一个信耶稣基督,白发蓝眼的中国人。如果我死了,我也要葬在这里。” 金尼阁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过纸钱和郭居静并肩蹲在火堆旁边。“你比我早到一周,肯定已经来过这里了。但这里并没有焚烧过东西的痕迹。你今天特意带我来这里,除了缅怀挚友,还有别的目的吧?” “如果你刚才选择拒绝,那我只会沉默着完成今天的祭奠。但你接下了,所以我说给你听。”火焰的投影在郭居静的眼睛里跃动,照亮了瞳孔中的坚毅与决心。 金尼阁没有接话,而是学着郭居静的动作将纸钱扔进火堆。 “尼科洛·隆戈巴尔迪是个叛徒,而我也即将成为叛徒。”郭居静声音淡漠得就像是冬月里的雪。 “.”金尼阁闻言,眉头紧皱。 “我刚才说了,皇帝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既能给予,也能褫夺。皇帝为什么同意将此地批给我教呢?因为利玛窦是心向王化的远夷藩臣。被皇帝允葬北京的人不是教徒,而是臣民。” “什么人是臣子呢?尊中华之皇帝、习中华之传统、说中华之语言者乃中华之百姓,皇帝之臣民。”金尼阁不说话,郭居静便自问自答。 “所以马泰奥·里奇能被留葬于京师近郊,皇帝脚下。但马泰奥·里奇的继承人却不想做中华之百姓。尼科洛·隆戈巴尔迪背叛了他的师傅,以中华地区耶稣会会长的身份命令各教徒放弃‘利玛窦规矩’,禁止华人教徒祭天、祭祖、祭孔。” “他这是在把耶稣会打成邪教!”郭居静长叹一声,“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如果还不拨乱反正,惹得新君不快,别说立锥之地,冬月初一的鞭刑才是我等的下场!” “所以你要推翻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金尼阁终于开口了。 “对,法理上尼科洛·隆戈巴尔迪是教廷任命的。所以我也是叛徒。”郭居静面沉如冰。 “为什么找我?”金尼阁用审视的眼神看向郭居静。 “因为你和你带来的那四十多个年轻人是唯一的中间派了。”郭居静举起酒杯,将酒倒进火堆,立时炽焰冲天。 (本章完) 第85章 两藩外使 第85章 两藩外使 黄昏,大自然以冰白为底,以朱红着紫为增,给新迎了一场小雪的北京城补了一些粉黛。在雪层的反射下,太阳最后的光亮交织成了一卷贵不可言的彩绸丝卷。 徐光启坐在礼部正堂的主座上,他用手掌撑着脑袋,目光穿过两层门槛,将冬镜送来的斑斓纳入心灵。 他的桌面上摆着两封章疏,都是朝鲜使节送来的。第一封自然是恭贺新君登宝,改元在即的贺表,另一封则是附着礼单的请罪疏。 萨尔浒之役,明廷一共集结了十一万大军,其中明军总数约八万八千人,海西女真叶赫部军一万人,朝鲜军一万三千人。 时东路军以总兵刘綎会同朝鲜国都元帅姜弘立等统率的一万三千人,从东面宽甸堡进攻赫图阿拉。 三月初四凌晨,努尔哈赤令大贝勒代善、三贝勒莽古尔泰、四贝勒皇太极各率领大军共四万余人迅速前往东路迎击明军。 努尔哈赤本人则率领二万大军坐镇赫图阿拉防守,以防南路李如柏军的进攻。 三月初五,皇太极占领阿布达里冈山顶上,从上而下攻打,代善则攻打明军侧翼。刘綎部败退,往瓦尔喀什山前时又遭遇达尔汉、阿敏率领的后金军,明军猝不及防,兵马大乱。刘綎败走至瓦尔喀什之旷野,后金军蜂拥四起,将刘綎军包围,刘綎死战厮杀,最终战死,其义子刘招孙身中数箭而死。 刘綎战死后,后金军进击东路军余部与朝鲜军。同日,刘綎余部及朝鲜军俱溃。 朝鲜都元帅议政府左参赞姜弘立、总领大将副元帅平安道节度使金景瑞、中军官虞侯安汝讷、分领边禆防御使文希圣、及中军官原任节度使李继先等,战败投降。 战后,朝鲜国王,光海君李珲,立刻采取中立政策,以各种借口搪塞大明方面的要求,使得明使空手而归。到后来,光海君甚至将传达大明皇帝圣旨的朝鲜使臣关在汉阳城外,公然拒绝接旨,形同背弃大明。 “有意思。”徐光启看着后一封文书的内容与落款,嘴角扬起了一个不知喜怒的弧度。 落款:臣绫阳君李倧叩首再拜。 “把表奏呈送通政使司,让他们今天就送到宫里去。”徐光启将两封表奏合放到一起。正当下属官员即将接住时,徐光启又把手收了回去。 “按这个顺序递进去。”徐光启将第二封表奏放到第一封上面。 “遵命。”官员接过表奏拱手施礼。 朝鲜的事情很微妙,但并不是什么急事。徐光启现在真正面临的麻烦,还是早朝改制与春闱加科。 虽然徐光启十分赞同部分恢复唐制,在进士科外重增“算科”,也就是皇上说“数学科”。但现在已是冬月,再三个月就要开考了。贸然加科,举子们根本来不及学习,这样的仓促改革不仅不会取得正向的效果,反而可能会引发不必要的骚动和混乱。 “请求暂缓加科的奏疏要怎么写呢?”徐光启看着空白奏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下笔。 铛!散衙的钟声响起。但徐光启并没有离开礼部的打算。同坐正堂的左右侍郎及佐官郎中见部堂大人如此,也只好在心里默默叹气。 “部堂大人,大西洋国使节求见。”门房快步走到徐光启案前,拱手汇报道。 “大西洋国”是一个伪作的概念。作用是以一个大的整体,简化碎片一样的欧陆政权格局,方便皇上及朝廷各部官员理解。最早见于吏科给事中曹于汴代利玛窦草拟求见奏疏:大西洋陪臣利玛窦,谨献土物于皇帝陛下 尽管当即天子似乎颇为了解欧陆格局,但徐光启仍旧保留了这个称谓。无他,过于繁杂耳。如果要据实登记,恐怕好多使团成员自己都不知道属于哪国哪邦。 “让他们进来。”徐光启放下笔,收起奏疏。 不多时,龙华民带着郭居静、金尼阁以及一干海商代表来到礼部正堂。“大西洋国使臣龙华民拜见部堂及众位大人。” “上座,看茶。”徐光启也一板一眼地命令衙役给使团的主要成员搬来凳子。“贵使来我礼部所为何事?”等到龙华民、郭居静及金尼阁等三人落座,并饮得第一口茶后,徐光启开口问道。 “臣等有土物呈上,希望贵部代为转呈皇帝陛下。”龙华民放下手里的茶盏,说道:“并奢恳求见天颜。” “礼单已送呈大内,还请贵使耐心等待。”徐光启只回复了第一个要求。 “多谢部堂大人,我等告辞。”只一刻钟不到,龙华民便领着一行人又离开了礼部。 “你们刚才说了些什么?这么快就走了?”迪尼什·若昂问道。 “什么也没说。就是把已经做过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龙华民简要地翻译了一下刚刚的对话。 “答案呢?”哈拉尔德·布兰特急切地问道。 “一切如常,没有答案。”龙华民摇了摇头。 “那你带着我们来礼部的意义是什么?”就连颇有城府的瓦迪斯瓦夫·阿马托也忍不住了。 “提醒保禄按时散衙。”龙华民回答道。 “啊?”迪尼什·若昂一头雾水。 “这里是衙门,是公家的地方。我们要问的东西更接近私事,不能在这里说。而且周围那么多堂官,保禄也不会在这里说话。”龙华民继续解释道。 “他可以斥退那些人嘛。就像上次一样。”迪尼什·若昂理所应当地说道。 “那不叫斥退,那就是正常地让他们散衙。”郭居静插话道:“即使是这样,保禄阁下仍然被负责纠察的官员上奏弹劾了。” “弹劾?严重吗?”哈拉尔德·布兰特关切道。 “‘知道了。’”龙华民说出三个字。 “什么?”哈拉尔德·布兰特没听懂。 “这句话是皇帝在弹章上写的批示。实际的意义是皇帝对本章的建议持否定态度,但不对建议者予以斥责。”龙华民将徐光启的解释翻译给商人们听。 “别再给他惹麻烦了。”郭居静说道。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迪尼什·若昂问道。 “去日月摘星楼。” (本章完) 第86章 朱雀阁 第86章 朱雀阁 日月摘星楼,三层,朱雀阁。 这是酒楼最豪华四大雅间之一,视野极佳,只需坐着就能遥望见皇城东南角的塔楼和护城河。因此它的价格也极贵,光是入阁费就得上十五两银子,是“竹轩”的整整三倍。 一眼看去,整张桌子只有主位是空着的。大明以左为尊,因此主座左边儿的位置自然就留给了在场地位最高的耶稣会会长龙华民。而在右侧坐着的,则是与龙华民貌合神离的元老郭居静。 剩下六个人,一个是金尼阁,五个是海商。他们分坐在两座中间的六个空位上。六个位置意味着三三分,靠近其中一边儿,就等于疏远另一边儿。这里唯一的中间地带是主座。 “客官,里面请。”小厮推开门,摆出请的手势。 “嗯。”徐光启点点头,然后从翻出几枚大铜钱递给小厮。 “多谢客官。”小厮连连点头道谢。钱不多,但一顿饭还是够了。 见徐光启来了,在场众人纷纷起身拱手。 日月摘星楼的三层一共有八个雅间,其中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分占四条边,梅、兰、竹、菊点缀四个角。 朱雀位于正北,两侧分别是“梅庄”和“兰亭”。 兰亭内,锦衣卫百户陆文昭正领着他的六人小队贴在墙根儿听人说话。陆文昭现在基本可以确定皇上和徐大人之间至少保持着某种默契,而他们就是在中间负责传话的。 这个秘密,他没有也不敢对别人说。上面的事情永远盖着一块纯黑的幕布,了解全情的只有盖上这块幕布的人。他无意间揭开了幕布的一角,得以一窥其中的端倪。 这一窥让他得以在言语之中便获得几百两银子也办不到的事情。正常情况下,试百户升百户不仅要钱,还要功勋,因为上官手里只有举荐的权利,没有任免的权力。擢黜之恩皆出自上,非臣下可以置喙。皇上对信任臣子的举荐一般不会否决,但保不齐,皇上顺嘴就问一句:这人有什么功劳? 陆文昭深知,过分聪明和贪得无厌是两条最快的取死之道,无论幕布之下盖着的是什么,留给揭幕之人都只会是死亡。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借此向皇上展示作为锦衣卫应有的忠,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破费了。”陆文昭听见了徐光启的声音。 “何必如此见外,请上座。”龙华民满脸堆笑,他走到徐光启身边,牵着徐光启的手臂将之引导到主座旁。“这位是金尼阁神甫。此前在南京寻机会传教,几天前与汤若望联袂进京。” “原来你就是带队返回欧洲向教宗述职的金尼阁金神甫啊,久仰大名。”徐光启行了个标准的见面礼。 “久仰久仰。”金尼阁还礼道。 “汤小友也进京了?” “是的。”金尼阁点点头,继而问道:“你们见过?” “曾有过一面之缘。”徐光启对这个聪明的年轻人颇有好感的。 龙华民当然知道徐光启和汤若望相熟,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汤若望来。要是汤若望和海商们在这里又吵起来了,那这脸可就丢大发了。 几轮酒敬寒暄之后,徐光启率先开口,明知故问道:“龙华民会长,此番请我来此所谓何事啊?” “既然徐礼部发问,那我就直说了。”龙华民学着徐光启以中文称职务而不称教名。 “请讲。”徐光启点点头。“我想请问皇上何时可以恩准我等仰见?”龙华民问道。 “你这第一个问题就把我给问住了啊。”徐光启面有愧色,尴尬地笑了两声。“我是外臣,想要面见皇上也需要上疏请见。这和你们是一样的。而且即便我见了皇上,也不会问这个事情。” “这是为何?”龙华民不解。 “呵呵。”徐光启像是没太放在心上,他轻笑两声回答道:“因为皇上是君,我是臣。臣下催促君主,是不敬。” “那礼单呢?”龙华民追问道。 他曾听利玛窦说过,当初万历皇帝准允利玛窦进京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看了临清太监马堂代呈的礼单,对自鸣钟起了兴趣。 “礼单和奏疏是一起递进去的。”徐光启遗憾地表示:“但恐怕只有宫里的太监们才知道皇上对贡礼的反应。” “有没有办法旁敲侧击一下?”龙华民继续问。 “我不明白。”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个。”龙华民从袖袋里掏出一张一千两的大额银票。 徐光启倒是不意外:“你是说走宫里的门路?”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龙华民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不够还可以再加。” 徐光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利玛窦二十八年进京,三十八年辞世。其间靠着太监们从中沟通与大行皇帝建立了联系。在这不断的交往与沟通之中,利玛窦和太监们建立了一定程度的友谊。” 就在龙华民连连点头,觉得大事有望的时候,徐光启的冷水泼下来了:“但那最早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就算这些太监仍然健在,他们也得不到皇上的重用。” “那得到重用的太监都是哪些人呢?”龙华民想得很简单,没有联系建立联系就好了嘛,反正有人出钱。 “如今执掌司礼监大印的太监叫做王安,这是皇上跟前最红的太监,此外就是魏朝和魏忠贤两位同姓魏的秉笔太监。”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后二位同姓,他们是兄弟吗?”金尼阁突然插话问道。 “他俩没有血缘关系,但好像是拜过把子的把兄弟。”要是徐光启知道魏忠贤私底下和魏朝的对食儿客氏有染,他非得惊掉下巴不可。虽说太监不能娶妻,但在宫里,太监和宫女的对食关系就是一种特殊的“事实婚姻”。魏忠贤这种做法基本等于“同室操戈”了。 “原来如此。”金尼阁点点头,然后举杯向徐光启敬酒。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联系到他们?”龙华民在心里默默地记下这个信息。“任何一个都行。” “可以试试,但不一定有用。”徐光启一边回答龙华民,一边回敬坐在郭居静身边的金尼阁。 (本章完) 第87章 焦躁与淡然 第87章 焦躁与淡然 “为什么这么说?”龙华民继续问。“利玛窦和先帝的近侍太监就维持着不错的关系呀?” “有个先后关系在这里。”徐光启向龙华民举杯敬酒。 “什么意思?”龙华民回敬后问道。 “太监们与利玛窦交好的前提,是皇上对利玛窦有兴趣。”徐光启给自己斟满酒,然后微笑着看向坐在自己右手边的郭居静,用略带强调意味的口吻说道:“是由于皇帝陛下对耶稣会士有好感,利玛窦等人才受到身居高位的太监们的宴请和拜访。” 紧接着,他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葡萄牙语说道:“陛下的好感是一切的前提。没有这个前提就什么都不会有。” 闻言,哈拉尔德·布兰特终于忍不住了,他开口问道:“保禄阁下。我听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说,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想要组建一支强大的火枪队和炮兵队,所以特此向陛下进献火枪一百支,火炮十门,还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刚刚说过了,礼单已经呈进大内,是否能得到召见只取决于陛下的心思,你跟我说这些,没用。”徐光启打断了哈拉尔德·布兰特絮叨。 徐光启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中文,所以军火二道贩子没能听懂。哈拉尔德·布兰特愣在当场,向龙华民投去求助的目光。 徐光启并不十分友善的语调,让龙华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唉!还真让汤若望那小子说中了,大明的高级官员确实不屑于同外国的海商交流。 “他不懂规矩。我在此替他向你赔不是了。” “请你翻译给他听吧。”徐光启饮下一杯酒,仿佛余怒未消。 就这样,徐光启和哈拉尔德·布兰特以龙华民为翻译,开始了一场看起来非常滑稽的对话。 “我了解到,北部边境最近打了胜仗,请问阁下这会影响到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对于筹建火器部队的意愿吗?”哈拉尔德·布兰特感受到了来自面前这位高级官员的不屑。 但跟官府做生意嘛,就是一个求着别人当爹的过程,好多人想给自己“找个爹”还没有门路呢。所以徐光启的语气越是严厉,他的态度就越是恭敬。 “不会,朝廷需要一支强军。北部边疆暂时稳定下来了,但这并不等同于贼寇已经被彻底清除。建州凡界的大片土地仍旧被建奴无耻地窃占着,那里的百姓还处在水深火热的奴役当中,他们等待着朝廷的天兵去拯救。”徐光启字字忧国,句句伤民。他清楚地知道,贼寇的威胁并未彻底消除,加强防御稳住局势只是个开始。 “这太.”军火贩子从不关心战区的平民,比起死了多少人,哈拉尔德·布兰特更关心烧掉了多少火药,打废了多少根枪管。但他不是傻子,没过脑子的庆幸之语刚走了一半就被他截下来了。哈拉尔德·布兰特将雀跃压成悲伤:“这太遗憾了。” “说说吧,你每年能运多少大炮和火铳来我天朝?”徐光启何等敏锐,他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哈拉尔德·布兰特变动的情绪,可他还是压制住了翻腾的怒火,强迫自己点头。 徐光启赞许的表示,让哈拉尔德·布兰特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打起精神道:“我不想再做二道贩子了。我希望能在大明建一个枪炮厂。直接就地取材,生产枪炮。为此,我恳请大人能批给我一块土地.” “停!”徐光启再次打断了他。“我没有权限批东西给你,更别说是土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有皇上才拥有这个权力。” “是我失言了。”哈拉尔德·布兰特赶忙赔不是。 “也就是说,你想在我大明的土地上建一个火器厂?”徐光启摆摆手,算是将方才的事情揭过。 “回阁下,是的。”哈拉尔德·布兰特连连点头。“你会造枪、造炮?”徐光启问道。 “.不会。”哈拉尔德·布兰特讪笑道。 “不会你开什么炮厂。雇你来当监工吗?”徐光启皱眉,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阁下!阁下!虽然我不会造炮,但伊比利亚半岛有人会!”哈拉尔德·布兰特赶紧解释道。 “伊比利亚半岛?在哪里?”徐光启倒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地理概念。 “就是西班牙。”居中翻译的龙华民说道。 “你在那里有门路?”徐光启点点头,继续问。 “有几个熟人,都是技艺精湛的枪炮技师,他们为西班牙国王造炮、造枪。”哈拉尔德·布兰特回答道。 “他们愿意弃国离家、远渡重洋来我大明讨生活?” “没有问题的。天朝乃是四海咸服的上国,能到大明来仰见圣上之天威,沐浴王化是他们的荣幸。”虽然用词有异,但哈拉尔德·布兰特还是抓住了拍马屁的精髓:大明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其他国家的人民永远是心向往之的。 这也不完全是假话,在欧洲人普遍的认识里,远在亚洲的中国是一个地上天国一般的存在,它幅员辽阔,社会稳定,遍地黄金,还没有战争。 这种印象主要来自返回欧洲的传教士们。这些传教士通常仅在沿海地区活动,他们不会深入农村,眼光所及之处皆是聚集着人口和财富繁华地区。他们一叶障目,以为杭州、无锡、南京.这些京杭大运河沿线的鱼米之乡、赋税重地便是大明的全部。 “嗯。”徐光启没有对哈拉尔德·布兰特的马屁发表任何意见。而是继续问道:“西班牙的国王会允许他们离开吗?” “阁下,我做了很多年的二道贩子,不仅认识枪炮技师,还与厂子的主官以及当地官员打过不少交道。”哈拉尔德·布兰特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看来你很有钱?”徐光启明白他的意思了:这个没有下限的二道贩子已经做好了抛弃自己母国的决定。 “颇有家资。不然也不会捐得这个代表的名额了。”哈拉尔德·布兰特恭敬地回答道。 “好。我知道了。”徐光启对此很感兴趣,但脸上还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还请阁下将我的情况禀告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哈拉尔德·布兰特满脸谄媚,和徐光启的淡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要不是龙华民严令禁止商人单独贿赂官员,他简直都要掏钱出来了。 “再说吧。吃饭。” (本章完) 第88章 政变的前奏 第88章 政变的前奏 管住嘴,迈开腿,这是最廉价也最安全的减肥方法。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朱常洛身宽体胖,全身上下的关节就像是没开过封一样,稍一运动,关节就扯着肌肉用酸痛来抗议。 “哈!哈!.”只绕着乾清宫快走了几圈,朱常洛就喘得不行了。一阵阵干净的冷气顺着鼻腔入肺,从嘴里呼出时就变成了温湿的浊气。浊气冷凝化成一团白雾,可还没等到它自然消失,就被下下一团白雾冲得四散飘零。 运动完毕,朱常洛回寝宫换了一身干净的亵衣,又喝了几杯温热的凉开水,暖水入腹,浑身舒服。等到身上的寒意驱尽,他便朝着皇极门的方向走去。 在明代,燃料不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东西。贫苦人家无钱买炭,无人拾柴,所以“不曾煮羹吃,长年用冷菜”。即使家中来了客人,多数也以空饼、冷菜相待,对于这些连热菜热饭都吃不上的人来说,喝热水是一种奢望。 但很显然,皇帝不在此列,内官二十四衙门里有一个叫做惜薪司的机构,惜薪司下设热火处,薪炭处,烧炕处等三个子机构,专门职掌宫中火柴与木炭。 自从朱常洛提出要求,说自己要喝温热的凉开水,惜薪司便增加了对乾清宫及皇极殿等各处的木炭供应。此后,朱常洛经常出入的地方便多了一个炉子和三个水壶。其中一个水壶一直烧着水,一个水壶盛着冷下来的凉开水,最后一个则是空的,专门用来勾兑温热的凉开水。 “父皇。”朱由校带着弟弟朱由检守在皇极殿右厢房的门口,等父皇走近便躬身行礼。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朱由校对朱常洛的恐惧已经逐渐消失了。所以他不再见面即行君臣大礼,而是行父子之间的常礼。 “进去吧。”朱常洛轻轻地拍了拍两个皇子的脑袋。 今天的第一堂课是传统儒学,讲的是孝道与恕道。朱常洛对此没什么兴趣,所以还是照常拿着纸和笔坐在后排写写画画。 帝师孙承宗全当没看见,他很清楚,皇上根本就不是来上课的,而是来督学的。 皇帝对皇子的督学和考校并非绝无仅有,然而朱常洛这样每日亲临其事,确实也能算是前无古人了。 一个时辰的早课很快就上完。朱常洛满意地将自己的劳动成果卷成一捆,然后递给王安。 就在朱常洛即将离开的时候,朱由校却小跑过来叫住了他。“父皇。”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朱常洛微笑着问道。 “这个。”朱由校掏出一个木雕的球。“儿臣在宫里见到一个镂空的和田玉球,觉得它的形制甚是好看,便用木头雕了一个。” 这不是嘉靖皇帝的“外重内轻”球吗。朱常洛心里哑然一笑,问道:“给朕的?” 朱常洛刚想伸手接,却听朱由检出声说道:“父皇,这是皇兄送给八妹的,皇兄想请父皇代为转交。” 八妹?朱常洛的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皇八女到底是谁。 皇八女名朱徽媞,万历四十年三月六日出生,时年八岁,只比朱由检小了一岁。 朱常洛刚想问,朱由校为何不自己去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朱徽媞是西李,也就是李竺兰的女儿。 李竺兰还真是受宠得很。朱由检五岁的时候,其母刘淑女因为触怒了皇太子,受谴而死。刘淑女死后,朱由检也步了皇兄的后尘,被父亲交给李竺兰抚养。好在当时李竺兰生下皇九女朱徽妱,她一个人照看四个孩子实在忙不过来,朱由检才改由仁慈少语的东李抚养。 朱常洛接过仿制的镂空木球,然后又把它还给朱由校。“朕还有政务需要处理。这样,你用完午膳之后来南书房,朕和你一起过去。” “这”朱由校回头看了一眼帝师孙承宗,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遵命。” 朱常洛一路步行回到南书房。这时候,魏朝正在案前整理今早由通政使司呈上来的奏报。见皇上进来,魏朝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跪迎道:“奴婢参见主子。” “起来。”朱常洛摆摆手,然后径直走向御座。 片刻后,王安走到门口,对那个还跪着的小黄门吩咐道。“没眼力见儿的小崽子,还在这儿干什么,快去给主子万岁爷把糕点和茶水端上来。” 小黄门是新来的。在见到皇帝那一瞬间,他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瞬间就忘了昨晚听过的嘱托,满心只剩下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糕点就不要了。”朱常洛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来。 “听见没有,快去!”王安轻轻地踹了一下小黄门的屁股。 “哦,好。”小黄门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往外跑,连称呼都忘了。 “嗐。现在的年轻人啊。”王安看着小黄门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当年的自己第一次见到隆庆皇帝时的样子。 “主子,这些是徐礼部送来的。除此以外,还有锦衣卫的监听记录。”魏朝拿起三封表奏和一沓纸,呈到皇上面前。 “朝鲜国的贺表?”朱常洛拿起第一封。 这份贺表是原本压在请罪疏后边的。但在魏朝看来朝鲜国王的贺表,比什么绫阳君李倧的呈上来的请罪疏奏要重要得多,所以就将顺序调换了一下。他在调换的时候,还不忘在心里暗骂通政使司乱排顺序。 贺表上写的都是一些没有营养的陈词套话。所以朱常洛只翻了几下就没了兴趣。他将贺表放到一边,说道:“让礼部按规矩办就是。” “又是朝鲜的。”朱常洛看着看着,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儿了。 这个用语太恭谦了。自萨尔浒之后,朝鲜国现任国王,光海君李珲便开始疏远大明。虽说辽东的局势暂趋稳定,但大明与朝鲜之间的路上交通线仍被建奴占着。李珲不至于这么快就改弦更张。 朱常洛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直接合上十二叶折,跳过内容翻到最后一叶,当他看到疏奏末尾的署名时,顿时释然了。 “果然是李倧。” (本章完) 第89章 贡女与忠诚 第89章 贡女与忠诚 看到署名之后,朱常洛的疑惑顿消。因为朱常洛知道,再有两年,朝鲜的西人党将会发起一场政变,废黜光海君李珲,并拥立绫阳君李倧上位。 “朝鲜人贡船已经到天津了。要让他们进京吗?”魏朝问道。 王安插了一句。“主子,大西洋国的贡船还在天津等着呢。” “主子,老祖宗。朝鲜人的贡品有点儿不一样。”魏朝说道。 “有什么不一样?”朱常洛把放下的疏奏又拿了起来。 “朝鲜的船里还载了人。”魏朝回答道。 “有人?有什么人?”朱常洛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回主子,是贡女。”魏朝回答道。 “贡女?”朱常洛更懵了。 “回主子,是的。”魏朝入宫也有几十年了,但从没听过有什么朝鲜贡女被送到北京来。所以他在疏奏上看到这个词的第一反应也是疑惑。但为了不在问询中和皇上大眼瞪小眼,他特地跑了一趟皇史宬翻找以前的记录,总算是赶在皇上回来之前弄明白了这贡女到底有什么特殊的渊源。 魏朝清了清嗓子,说道:“朝鲜地方向上国进献贡女的传统起于元时,彼时朝鲜称高丽.” “停,你直接说本朝。”朱常洛抬手打断了他,心想:你怎么不从秦朝开始讲? “.好吧。”魏朝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幽怨。“元朝国祚百年。其间,高丽向元廷送上了大量贡女,几乎成了一种惯例。所以太祖承元朝之天命开我大明之后,高丽便遣使询问是否要继续献上贡女。” “太祖一开始拒绝了高丽的请求,但太祖宏图大略、目光长远,为稳定建州地方的局势,最终还是允准了。”魏朝只查到先拒后允的记录,但这并不妨碍他借着辽东的局势,拍拍太祖的马屁。 “有理。”朱常洛点点头。靠着人员往来加深交流,并最终结成政治同盟是很常见的事情。 魏朝见皇上面有赞许之色,精神大振:“然李氏代王氏,高丽变朝鲜。地方政局不稳,向我大明进献贡女的事情就拖了下来。直至成祖永乐时才有贡女进京。” “你算了,你继续吧。”朱常洛叹了一口气,他看拿出来了,魏朝就是想抖抖书袋子。 “成祖伟略雄才,威震四海,即位不久朝鲜便入藩大明,称臣纳贡。分别于永乐六年、永乐七年和永乐十五年三次进献贡女。” “永乐六年时,太监黄俨称进献之贡女貌甚寝、不堪入目。故令朝鲜方面重新遴选。至半年后,朝鲜方面才选出美人数名。其中王氏为昭容、李氏为昭仪、吕氏为婕妤、崔氏为美人。而张氏、权氏、任氏等则被封为贵妃。” “这么多”朱常洛有些惊讶。 “人数虽多,但除贤妃权氏外,皆弗如中原女子远甚。”魏朝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于是永乐七年,黄俨再入朝鲜,选郑氏一人。郑氏容貌出众,颇知华礼,甚得幸。”“永乐十五年,朝鲜主动遣使入贡,献贡女韩氏及黄氏二人。” “主动?”这就是有先例了。 “回主子,是的。”魏朝点头道:“到宣宗时,朝鲜八次进献贡女,每次都有数十人。” 朱常洛腹诽:数十人,这受得了吗? 不过他的疑惑并未持续多久。便听魏朝说道:“这些贡女大多并非美人,而是厨师或女仆。” “原来如此。”朱常洛抖开十二叶折从后往前看,没几行就看见了关于贡女的描述:臣伏闻圣上欲恩尝下国之土菜野味,故拣选宫廷女厨二名. “那贡女的惯例是什么时候废止的呢?”朱常洛问道。 “回主子,英宗朝便废止了。”魏朝答道:“英宗爷不仅将宫中存留的朝鲜女子全部退回,还诏令朝鲜不用再进献贡女。” 到此,朱常洛总算是搞懂李倧遣使进京,献上贡女是个什么意思了: 朱元璋、朱棣时期,东北不稳,所以皇帝希望通过与朝鲜“联姻”的方式来稳住北部边疆,便要求朝鲜地方献上贡女。而朝鲜方面也将这一行为视作向明廷示好乃至效忠的象征。 朝鲜虽有美女,但不多。所以后来干脆就派遣厨娘和女仆来北京做些厨师或帮佣的工作,用数量代替质量。到朱祁镇在位时,朝鲜已经全面倒向大明,对明廷极为忠心,而且朝鲜已经完成了从文化到制度的全面汉化。明朝方面也就不再需要通过“贡女”这种不符合礼法制度来掌控东北方的藩属国了。 然而,绫阳君李倧以及支持他的西人党,正在谋划一起针对现任国王光海君李珲的政变。虽然建州凡界仍在努尔哈赤手上,明廷很难直接干预朝鲜国内的政治变动。 但是朝鲜业已是全面汉化的藩属国,它的统治者需要宗主的认可来补全自身的合法性。换言之,如果得不到宗主国的认可,政变就是非法的。 要是皇帝不册封新国王,李倧就扯不到这张虎皮,上台的新政权就没有合法性,反对派便可以打出拨乱反正的旗号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政变。 为了补全政权的合法性,李倧的奏疏写得极尽谦卑,处处体现着“子国”对“父国”敬仰与崇拜之情。李倧先是代表朝鲜,重申天朝的在“壬辰倭乱”及“丁酉再乱”中的再造之恩,然后笔锋一转代表朝鲜向皇帝请罪,希望皇帝能原谅朝鲜因为一次小小的军事失败而生出的忤逆之举。为了给政变铺路,李倧甚至不惜翻出一百多年前的陈年旧例用实际行动来展现自己的忠诚。 现任国王光海君李珲阳奉阴违,而绫阳君李倧则竭力展示着自己的忠诚。对朱常洛来说,这个选择一点儿都不难做:“魏朝,以你个人的名义答复绫阳君李倧。就说朕非常喜欢他送来的朝鲜菜,让他好好儿干。” “遵命。”魏朝不明白所谓的“好好干”是要干什么。但皇上不说,他就不问。 “主子,那朝鲜使团呢?”王安询问道。 “让他们进京,至于送来的贡女,你们比照旧例安置就是了。”朱常洛回答道。 “遵命。”王安得令,提起笔开始写条子。 (本章完) 第90章 各项安排 第90章 各项安排 处理完朝鲜的事情,朱常洛拿起最后一封奏疏,将之与锦衣卫的监听记录相互比照,很快就在脑海还原了朱雀阁之宴的情况:使团开始着急了,尤其是那个名叫哈拉尔德·布兰特的军火贩子。这个军火贩子在西班牙那里有门路,想在中国建一个枪炮厂。 这是好事情。 朱常洛从案几上抽出几张纸开始,在第一张的抬头写道: 火器厂筹建案 赚钱可以,但厂子必须是“国有”的。 见皇上陷入沉思,魏朝也就不再继续呈递次优先级的奏疏,而是抽出未经阅览的奏疏,继续做秉笔太监的总结工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不觉间,用午膳的时间到了。 传膳的宦官推着一个载有火炉和蒸笼的小车来到南书房门口。 皇上吃饭不可能吃凉的,而尚膳监又离得那么远,所以到冬天的时候,传膳的宦官就会将食盒放在特制的推车里,以保证饭菜始终处于一个热乎的状态。 这时,试膳的太监已经拿着银筷子等在那儿了,他一个菜一个菜地试过去,等到全部通过,才让小黄门提着食盒进去。 “主子,该用膳了。”尽管皇上还在奋笔疾书,但王安还是过去提醒道。 “这么快?”朱常洛把毛笔搁到笔架山上去。 规律的作息也是减肥的关键。所以朱常洛命令,除非他提前打过招呼,否则到饭点的时候必须叫他。 “盛过来吧。”朱常洛站起身,然后伸了个带着哈欠的懒腰 两位太监的午饭在另一个推车里,按规矩,他们必须等到皇上用完午膳之后才能开饭。 “我来吧。”王安从小黄门的手里接下食盒,然后提到朱常洛专用的餐桌旁。 王安将盛着素菜的盘子摆到桌面上。黄芽菜、韭黄、豆芽。这些全是昂贵的反季节蔬菜。 为了保证皇上在冬天也能吃到新鲜蔬菜,宫里专门辟了一块地,用来挖掘“火室”。所谓的“火室”其实就是个地窖。每到冬日将近,负责种菜的宦官便会在地窖里点火烧炕,以提高温度,并种上类似韭黄这样的“黄化菜”。等冬天降临,就能很顺畅地给皇上续上新鲜蔬菜。 由于需要持续保持“火室”的温度,因此每年都需要消耗掉大量的燃料。所以即便贵如皇宫,也只有得了皇上恩赏的人,才有资格偶尔享用这来之不易的反季节蔬菜。 至于皇上本人,那自然是每顿都有的。皇上不想吃还好,要是皇上想吃又没有,那负责这一块儿的宦官就只能把吃板子当饭吃了。 “崔文升好得怎么样了?”朱常洛夹起一筷子韭黄。 “托主子洪恩,他背上的痂已经结得很厚了。想来再有一段时间就能下地了。”王安回答道。 “东厂的人手呢?”朱常洛决定彻底重塑东厂,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让东厂和锦衣卫系统做彻底的切割。 现在东厂吊着一口气,除了处在最底层的看门儿宦官和行刑宦官以外什么也没有。所以朱常洛就让司礼监出面到外边儿去招募新兵。 “回主子,司礼监在通州、天津、济南、徐州等地设了八个募兵处,到目前为止一共招募了二千四百三十人,正练着呢。”王安回答道。“嗯。你们做得不错。”朱常洛点点头。 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和近几年加派的辽饷,几乎将平头老百姓的脑袋按到了温饱线上,稍微遇到点儿变动就是破产败家。这导致营养不良成为一种极其普遍的现象。最后的结果,就是短时间内根本募不到足用的新兵。 为了尽快重组东厂,朱常洛不得不降低募兵的标准,将“身强力壮、手脚灵活”的硬性要求,改为“没有明显的缺陷和疾病”。这样一来才勉强加快了募兵的速度。 “通知徐光启,让他在他家里安排一场密会。不要传教士,只要海商。”朱常洛放下碗筷。 “主子,您准备派谁去谈?”王安问道。 “朕亲自去.” “遵命。” 西暖阁 “唉!”李竺兰坐在梳妆台前发呆,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她已经不知道打扮给谁看了。自皇长子被接走以后,皇帝就再也没有来过。接近三个月的独居生活让她有时间静下心来反思。 李竺兰并不蠢。相反,她非常聪明。她之所以能够赢得皇太子的欢心,并不只是因为她色艺无双。紫禁城里不缺美人,所以单有美貌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专恃色相,宠爱则决不能如此经久不衰。 她被皇太子专宠十余年。其中的根本缘由是她看透了皇太子的本性,并据此将自己打造成了皇太子喜欢的样子。 他虽贵为太子,但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人,一个被父皇和郑贵妃的阴影压迫得既怯懦又阴柔的男人。 按祖制,皇太子八岁出阁读书。但欲立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为太子的神宗皇帝,却一再以“恐中宫有生”为由拒绝册立庶出的长子为太子。所以万历二十二年,虚岁十三的皇长子才开始接受教育。 但出阁并不意味着册立,围绕着国本问题进行的斗争,一直持续了十五年之久,直到万历二十九年,皇长子虚岁二十才堪堪有了结果。 册立的一再拖延,不但耽误了皇长子豫教,更耽误了冠礼、婚礼。 李竺兰入宫的时候,妖书案余波未消,梃击案即将降临。悄无声息的刀光剑影游弋在皇城宫闱的每一个角落。太子终日如履薄冰、杯弓蛇影、战战兢兢。 太子迟早会成为皇帝,而皇帝又是一个具有二向性存在。皇帝首先是一个机构,最高权力机构,这就要求他像真正的机构那样稳定而机械地运行,去执行名为统治的任务。但皇帝同时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需要关心、需要关怀。 统治需要理性与坚毅。但坚毅的性格却需要父亲的引导才能建立,万历皇帝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父亲,因为他的生父早亡,师傅又只把他当做皇帝来看待。所以皇太子朱常洛过往人生里只有君而无父。 缺乏父爱且危机四伏的成长环境,催生出了一个看似坚毅实际柔弱的帝国继承人。 (本章完) 第91章 西暖阁的妖花 第91章 西暖阁的妖 机智、聪明的李竺兰看破了这一点。她一方面为皇太子提供无微不至的照顾,另一方面则给皇太子以心灵上的慰藉。其他妃嫔对太子百依百顺,但心灵深处却保持着距离和警惕。唯独李竺兰一人毫无顾忌,敢于挑逗和嘲笑皇太子,同时又倾听太子的诉苦,并抚慰他的心灵。 亦妾亦友的李竺兰获得了其他妃嫔难以企及的宠幸。她很聪明,但也不能免俗,这独一份儿的宠幸让她走上了恃宠而骄的路径。她不过区区选侍,几乎是妃嫔中位份最低的,但她却可以仗着太子的专宠对其他的位份高于她的妃嫔动辄打骂。 万历四十一年,太子妃郭氏病薨,东宫便再也没有能够钳制她的人了。不仅如此,李竺兰的野心也开始膨胀了起来。 郭氏四十一年病薨,至四十八年皇帝驾崩,太子仍未再行续弦。按照大明的惯例,郭氏无后,太子登基即皇帝位之后,他的长子朱由校就是下一任太子,到那时候,朱由校的母妃王氏必将母以子贵,成为事实上的后宫之主。 为了避免此事,李竺兰开始想着法儿的离间太子和王氏的关系。 王氏给太子生下了长子朱由校和次子朱由,但王氏却始终得不到太子的宠幸。因此,在李竺兰经年累月的枕边风之下,王氏被吹倒了。 王氏彻底失宠后,李竺兰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天天都在刁难王氏。最终于万历四十七年,将王氏折磨至死。更有甚者,他还获得了皇长子的抚养权。成了朱由校的“养母”。 可以说,李竺兰走得比万历皇帝的宠妃郑氏更稳。她一面获得了丈夫的专宠,一面又将帝国的未来继承人牢牢地捏在手里。 郑氏殷鉴在前。李竺兰很清楚,即便她的儿子朱由模不于万历四十三年薨逝,废长立幼也是不绝无可能的。她的丈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所以她打的算盘是,过继。 太子妃郭氏和生母王氏都已过世,只要能够成为朱由校的继母,想来外臣也是不会阻止她当皇后的。 但她的如意算盘终究还是被敲碎了。八月十一日,登极未久的丈夫纵欲过度,极度憔悴。 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李竺兰的第一反应是担心。和太子朝夕相处了十多年,说李竺兰对他完全没有感情,那是假的。 不过同时又是一个非常理性的女人。李竺兰很清楚,过继行为只能发生在朱由校还是皇子的时候。要是丈夫驾崩,皇长子奉遗诏登基,她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在噩耗传出当天,李竺兰便携着对丈夫的担心和对未来的忧虑,前往乾清宫视疾。她照往常一样调笑朱常洛,并准备在他面有愠色的时候温言安慰他。可没承想,组合拳的第一击刚打出去,竟直接将朱常洛激怒了。他不仅将她赶了出去,还叫王安把她打了一顿。一时间,她竟无法理解朱常洛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这一打击对于李竺兰来说无疑是沉重的,但跟之后发生的事情相比,屁股上的疼痛简直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几日之后,龙体稍康的皇帝来到西暖阁,但却并不是为了找她,而是直接把皇长子给领走了。 对深处幽宫的妃嫔来说,失宠意味着失去一切。李竺兰从不觉得这件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事实摆在眼前,她不得不信。 一场大病下来,朱常洛就是换了一个人。她清楚地知道,想要重新获得宠幸,只能改变自己。可她即使想改也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入手。因为自那以后,朱常洛就再没有来过西暖阁 自冬月初一以来,老天隔三差五就要给北京城补一次粉底,所以皇宫内的各条各道都有宦官在扫雪。 望着天家父子携带一众高级太监迤逦而来,路上扫雪的宦官们立刻放下手上的扫帚、铲子,在雪地上跪了下来。如此举动立刻引起了连锁反应,远远近近正在当差所有太监和宫女都跪了下来。 不会有人叫他们起来,但他们也不会一直跪着,只要等皇上伟岸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他们就可以拍拍雪自己站起来了。 “皇上驾到!”太监高声通报。这让坐在梳妆台前发呆的李竺兰一时竟不知所措。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感觉从心底蔓散至全身。 她赶忙起身,简单地理了理衣领和头发,快步向门口走去。 李竺兰来到门口,看见皇帝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来了,她有些愣神,但还是跪迎道:“贱妾李竺兰叩见皇上!”李竺兰的姿态摆得很低,这让朱常洛有些许意外。 “你起来。”朱常洛说道。 “贱妾谢过皇上。”李竺兰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起身时她的眼角竟然挂了一抹晶莹。 李竺兰泫然欲泣的样子朱常洛看得眉头一挑,但他还是冷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徽媞在哪里?” “.让宫女带出去散步了,应该快回来了。”李竺兰心头一紧。 “王安,去.”朱常洛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个背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童音:“皇爹爹!” 朱常洛转过身发现一个粉瓷一般的小女孩儿正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皇爹爹?”朱常洛的表情还没来得及调整,看起来有些吓人。 朱徽媞往后面退了一步,后背贴前胸地撞到了皇五子朱由检的怀里。 朱常洛眨了眨眼睛,走到两个小孩儿身边,然后同时伸出左右手在他们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拍。 “朱由检,你比妹妹还矮哎。”朱常洛微笑道。 “父皇!”朱由检上下打量朱徽媞,不服气地说道:“哪有?” “朱由校,你觉得呢?”朱常洛转头问这两个的孩子的长兄。 “皇兄。”朱由检向朱由校投来恳求的眼神。 “回父皇,八妹确实比四弟要高一些。”朱由校权当没看见。 “皇兄最好了。”朱徽媞跑到朱由校身边,高兴地说:“皇兄好久没有回家了呢,媞儿好想皇兄。” “我也是皇兄!”朱由检不服气。 “哼!矮皇兄。”朱徽媞骄傲地冲着朱由检轻哼了一声,然后又跑到朱常洛身边牵起他的手。“媞儿也好想皇爹爹。皇爹爹上次来,媞儿出去玩儿了。皇爹爹不要生媞儿的气好吗?” “媞儿怎么会觉得皇爹爹生气了呢?” “因为皇爹爹很久都没来过了呀。” 朱常洛一愣,但他没法解释。 (本章完) 第92章 摧折 第92章 摧折 李竺兰堪称后宫绝色,但也仅此而已。对于朱常洛来说,比起美人,继承人的心理健康显然更为重要。况且他完全无法理解李选侍和皇太子之间的相处模式。只当她是一个在丈夫病重期间仍旧恃宠而骄的蠢女人。 两相结合之下,极度受宠的李选侍便在一夜之间成了闲住在乾清宫暖阁里的“冷宫嫔妃”。 皇八女朱徽媞是“女凭母贵”的典型。由于母亲长时间受到专宠,她也就非常幸运地既怀抱母爱也享有父爱,而不是像朱由校那样,长时间以来只有母亲而“没有”父亲。 不过实际上,朱常洛并不是因为冷落李竺兰才疏远朱徽媞,他是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过。虽说公主们金枝玉叶,但从来不是历史记述的主要对象,这就导致她们的存在感极其稀薄,有时甚至还不如她们的驸马。 “朱由校,把你做的东西送给媞儿吧。”既然解释不了,干脆就不解释了。 “好的,父皇。”朱由校点点头,然后跑到魏朝身边,说道:“魏秉笔,请你把东西给我吧。” “遵命,大殿下。”魏朝打开被他手里捧着的盒子,将装在里边的镂空木球递给朱由校。 “来八妹,这个送你。”朱由校捏着镂空木球摇了一下。内外两球相撞发出好听的声音。 “谢谢皇兄!”朱徽媞接过木球,用食指戳了戳内球,问道:“这个球是怎么塞到里面去的呀,明明这些口子这么小,里面的球又那么大?” “这不是塞进去的,而是从中间一点一点儿地将大木球掏空.”朱由校用三根手指做出捏刀子的样子,一边比划一边说道。 在皇子皇女叽叽喳喳一问一答的时候,朱常洛走到李竺兰身边,附在她的耳朵边上,轻声问道:“你觉得朕该拿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李竺兰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李竺兰抬起头看向朱常洛,这是她头一次觉得朱常洛竟然如此高大。“贱妾有何罪过,还请皇上赐教。”她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别哭,别跪,让孩子看见不好。”朱常洛扶住李竺兰的身子,强迫她继续站着。 “朱由检!”朱常洛呼唤道。 “儿臣在。”朱由检气鼓鼓地回应道。 “会长高的,往这儿看。”朱常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然后说道:“你带着媞儿出去玩儿。” “皇兄呢?”朱由检转过头看向朱由校。 “你甭管,快去吧。”朱常洛连连摆手做出驱赶的手势。 “哦。”朱由检点点头。 “父皇叫我和你出去玩儿。”朱由检走到皇妹身边,语气里满是不服气。 “哼!”朱徽媞抱着球在朱由检面前摇了摇,炫耀道:“矮皇兄,你没有吧?” 朱由检撸起袖子,向朱徽媞展示他的手环:“这是一对儿。”两兄妹一边拌嘴一边离开西暖阁。 “王安。”等朱由检和朱徽媞的声音远去之后,朱常洛呼唤道。 “奴婢在。”王安一个箭步跨到皇上身后。 “清场。” 王安面色一凛。“遵命。” 只片刻,西暖阁里就只剩下朱常洛、朱由检以及李竺兰三个人了。 “朱由校,过来。”朱常洛敛去所有笑容。 “遵命。”朱由校咽下一口唾沫,又长舒一口气。“朱由校,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和你一起来这里吗?”朱常洛问道。 “回父皇,儿臣不”朱由校看着父皇的眼睛,把“不知道”吞了下去。“父皇来此是为了断一桩家案。” 朱由校不仅心灵手巧,而且才智过人。他很清楚父皇不会无缘无故地让皇弟、皇妹离开并命令西暖阁清场。 父皇必然是有的放矢,而自己和李选侍之间,唯一能被父皇看作“的”的就只有那件事了。 “家案?这个词用得好啊。”朱常洛轻笑一声。然后转向李竺兰:“你觉得朱由校说的家案指的是什么?” 李竺兰被此问吓得容失色,她重重地跪倒在地,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朱常洛蹲下身,用食指挑起李竺兰的下巴。“你不说,朕替你说了。” “我与西李有仇,负恨难伸。”朱常洛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临终遗言吗?” 李竺兰没听过,但她能猜到。可还没等她说话,站在一旁的朱由校却已经泣不成声趴跪在地:“这是我娘的遗言!” “你听见了。”朱常洛冷冷地直视李竺兰的眼睛。李竺兰眼里氤氲的雾气顿时凝成实质的晶莹。 恐惧、不解、委屈各种情绪交相溶解,最后化作无声的泪水地涌出眼眶。“皇上.为什么?”她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何失宠至此。 朱常洛不再理她,而是站起身解下别在腰间的佩剑扔到朱由校面前。“拿起它,站起来。” “父皇!?”朱由校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利剑吓了一跳。 “拿起它,站起来!”朱常洛加重语气。 “是是!”朱由校呼吸急促。他两手抓着剑鞘颤抖着站起身来。 “杀了她。”热气从嘴里呼出,但却仿若冰寒的龙息。“只要杀了她,你母亲的仇就报了。” “皇上!”此刻,李竺兰终于明白,朱由校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为了这个“好大儿”,皇上要拿自己开刀。 她爬过去抱住皇上大腿,用乞怜的眼神恳求他饶过自己。 “放手。”朱常洛平静而肃杀的语调仿佛尖利的长针,从各个角度穿刺着李竺兰的心脏。“不要让朕说第二遍。” 李竺兰绝望了,但她也只能放开。 “朱由校!”朱常洛厉声唤道。 “儿臣在”朱由校抖得比李竺兰还要厉害。 “把剑拔出来!” “不!不要!”朱由校不断摇头,浑身都在表达着抗拒。 “朕听说,西李时常侮慢凌虐你啊。只要杀了她,你就不用怕了。”朱常洛皱着眉头,眼神冷得就像是一块寒铁。“好,你不敢,朕帮你。” 锵!宝剑从剑鞘里划出。剑锋疾驰,当剑刃搭在李竺兰肩上的时候已然掠断了飘散在风中的青丝。 (本章完) 第93章 孝道与恕道 第93章 孝道与恕道 剑刃微贴在李竺兰鹅颈脂白的肌肤上,和血管只隔了几缕薄发。只要往左稍靠半分再轻轻一划,这朵深宫里的绝色妖就会被折成两段。 “父皇!不要!”朱由校一声凄号,猛地一跃来到朱常洛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他握剑的手。 “呵!你已经懦弱到这种地步了吗?”朱常洛只看了朱由校一眼,便将视线移回李竺兰那张已满是泪涕的脸上。“还是说,你已经将这孩子恐吓至连为母亲伸冤的勇气都没了。” 李竺兰没有答话,也没法答话,所以她只能不断地摇头,她的眼神仿佛在问:皇上,这到底是怎么了?您真的狠心至此吗? “父皇,不是的!”朱由校言辞恳切。 “你还有什么话要讲?”朱常洛侧头质问道:“王才人死的时候,你就在她边上吧?你不为她报仇吗?这可是绝佳的机会啊。朕动手杀人,你连道德上的包袱都不会有。而且朕屏退了所有人,今天的事情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媞儿她”朱由校话音刚出立刻就被打断了。 “不用担心,她什么都不会知道。到时候给她换一个母亲就好了。”朱常洛的话语让李竺兰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父皇!”朱由校撕心裂肺地大吼了一声。“您总是这样!” “怎样!?”朱常洛推开朱由校。 朱由校没有退缩,这次他不再是抓住父亲的臂膀,而是直接抓住了父亲握剑的手。“先是五弟,后是儿臣,现在终于轮到八妹了么!母亲怎么能够说换就换呢!” “但李竺兰可是将你的母亲凌虐至死了啊。”朱常洛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你是要宽恕她吗?” “父皇。”朱由校抬起头对上朱常洛的眼睛,反问道。“您真的关心我的母亲吗?” “.”朱由校的眼神是如此的灼烈,竟逼得朱常洛短暂地将视线移开。 “您不关心,对不对?”朱由校追问道。 “朕关心你。”朱常洛算是默认了。 “您要是真的关心儿臣,为什么不多给母亲一些庇佑?”朱由校极力压制喉头的哽咽,但即便是这样,委屈的情绪还是浸透了每一个字:“您要是多给母亲一些庇佑,哪怕是多去母亲那里吃几顿饭,李选侍也不敢随便找个由头就杖责母亲啊!儿臣的母亲是郁郁而终的!” “我”朱常洛被问住了,但他的眼睛里却闪出期待的光芒。“你是说,朕有错?” “是的。儿臣认为父皇曾经犯错了。”朱由校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但如果父皇觉得非要杀了选侍才能抚慰儿臣,那父皇就又错了。” “儿子,上朝上久了,你也开始学起文官那一套了。”朱常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子曰: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这是孙帝师教给儿臣的孝道。”朱由校再叩首。 “说得好啊,说得好啊。”朱常洛将剑扔到一边,蹲下身来轻轻地抚了抚朱由校的脑袋。“你真的长大了,父皇很高兴。” “父皇!”朱由校跪在地上大哭,仿佛要用泪水冲垮心中的郁结。 朱常洛任由朱由校发泄心中的情绪,直到啜泣之声渐消,他才说道:“你出去吧。” “父皇?” “拿着剑出去。” “遵命。”朱由校从地上捡起剑和鞘,将二者合二为一,又举着剑向父皇行了一个拱手礼。 等到朱由校走远,朱常洛才对蜷跪在地上的李竺兰说道:“你起来吧。”“皇上.”李竺兰脸上的淡妆被涕泪完全弄了,通红的眼眶和满面的哀容给她增添了一种破碎的美感。 “去给朕泡一杯茶。”朱常洛径直走向院内凉亭,随便扯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李竺兰端着热茶走了过来。 “你也坐。” 李竺兰点头坐下,然后揭开茶杯盖儿轻轻地吹开水面上的浮茶。等到茶水不再烫嘴她才将茶盏递到朱常洛面前。“皇上,请用。” 朱常洛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问道:“你觉得朱由校说得对吗?” 李竺兰呆住了。她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不知道动机是什么,但她很清楚,朱由校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为了在皇上面前保住她的命。可这些话的内容却是在指责皇上有错。 “你的跋扈是朕惯出来的。”朱常洛没有等待她的回复,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这是一个错误。就算吾儿不说,朕也知道。” “朕今天是来这里彻底终结这个错误的。”说到这儿,朱常洛放下茶盏,直勾勾地盯着李竺兰。“结果在两可之间。” “皇上.”李竺兰进屋泡茶的时候顺便擦掉了脸上的泪渍,可听见皇上的话眼泪又涌出来了。 “别哭。”朱常洛伸出手,替她擦拭眼角。“朕是你的丈夫,也是这些孩子的父亲,更是大明的皇帝。你知道最重要的身份是哪一个吗?” “是皇帝。”她虽幽居深宫,但对外面的事情也并非毫无耳闻。更何况,冬月初一的炮响是整个北京城都能听见的。 “你能理解这一点,自然也就能理解最近发生的事情了。”朱常洛淡淡地说道。“你越界了。” “朕病笃的时候,你私会过郑氏,对吗?” “皇上,贱妾不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朱常洛冷哼一声,追问道:“她给你提了什么建议?” “.” “又不说话。”朱常洛拍了拍李竺兰的脸蛋。“是不是携皇子以令诸侯?然后等朕死了,你做太后,她做太皇太后?” “郑氏来找贱妾,确实如此暗示过,但贱妾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立刻就回绝了她呀。”李竺兰此话非虚,因为她当天就挨了一顿打,郑贵妃来的时候,她还在床上趴着。还没等她胡思乱想,朱常洛便能下地走路了。 “好,朕就当你没有这样的想法。但你想做皇后对不对?”朱常洛用审视的眼光看着她。 犹豫了片刻,李竺兰还是回答道:“回皇上,是的。” “很好。你能坦诚,朕很高兴。但朕明确告诉你,这不可能。”朱常洛点点头,继续问:“现在还想吗?” “回皇上,不想了。”李竺兰抽了鼻子,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来。“贱妾现在只想皇上不要疏远贱妾。” 朱常洛捧起李竺兰的脸,两根大拇指在她的两颊微微发力,迫使她的嘴角上扬。“别哭丧着脸,让孩子们瞧见还以为朕欺负你了呢。” (本章完) 第94章 我不想被你感谢 第94章 我不想被你感谢 半晌,朱由校牵着皇弟和皇妹回到了西暖阁。而他带走的那把剑则被王安抱在怀里。 “回来啦?”李竺兰听见动静,转过身去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皇爹爹!”朱徽媞看见朱常洛还在,心里很是高兴。她轻轻地挣了挣,朱由校立刻放开她的手。 “媞儿乖。”朱常洛将跑来的朱徽媞一把抱起,柔声问道:“好玩儿吗?” “好玩儿。”其实皇宫里根本没什么娱乐活动,但小孩子只要能和玩伴一起跑跑跳跳就已经很开心了。 “媞儿开心就好。”朱常洛抚了抚朱徽媞柔顺的头发,然后把她放下来。 朱常洛不着痕迹地喘了几口气。等气息平稳之后说道:“皇爹爹就走啦。” “那您还来吗?”朱徽媞敏锐地察觉到,曾经相对强势的母亲现在就像一只被吓着的鹌鹑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 “当然了。媞儿这么乖,皇爹爹又怎么会不来呢?”朱常洛点点头,回以理所应当的表情。 “那皇兄呢?皇兄不在家里住了吗?”朱徽媞又转头过去问朱由校。 “皇兄长大了,要自己住了。但皇兄会回来看媞儿的。”朱由校蹲下身捏了捏朱徽媞圆嘟嘟的脸蛋。 “那下次,我要那个!”朱徽媞指着朱由校手上的木头镯子说道。 “不行!这是一对儿,怎么能再添一只?”朱由检走过来挡在两人中间。“而且你已经有球儿了。” 朱常洛会心一笑,但他没有加入孩子们的玩闹,而是示意王安和魏朝带着人和他一起离开悄悄地离开。 望着朱常洛逐渐远去的背影,李竺兰突然觉得丈夫变得好陌生。她的心跳开始紊乱,眼里满是低落:他好像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又过了一会儿,朱由校来向李竺兰道别:“李选侍,别过了。”朱由校语气淡然,已不再暗含恐惧。 “谢谢。”李竺兰深躬行礼。 “别谢我。我不想被你感谢。你要谢就谢父皇和媞儿吧。要是父皇真的铁了心,又何必劳师动众。一纸诏书,三尺白绫不就够了吗?”情绪完全宣泄之后,朱由校的精神极度疲惫,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睡上一觉。他隐约觉得,自己一定能在梦里再次拥抱母亲。 “娘?”朱徽媞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朱徽媞感觉到了不对劲,但童心烂漫的她怎么都想不到,就在不久前,她的父亲曾举着剑架在母亲的脖子上。 “没事儿,娘见到你皇爹爹高兴。”李竺兰摇摇头,她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正常。可她越是伪装,伪装就越是崩解。“娘累了。” 李竺兰转头离开,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卧室。 她趴到床上,将脑袋埋到枕头里,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偷偷啜泣。“王才人,你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李竺兰喃喃自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五岁即薨的儿子。—————— 朱由校在梦境中穿梭。他先是看见母亲王氏将年幼的自己抱在怀里,一边哼唱动听的儿歌,一边哄他睡觉;之后的画面里,春日的暖调就变成了冬雪的冷颜,母亲每天都会盛装打扮,坐在院里的凉亭喝茶,一旦有脚步声越墙入院,母亲便会向门扉投去期待的目光,可她的期待从未得到过回应。 母亲的脸突然变成了李选侍的脸。她也在等待,可她远比母亲幸运,她等到了想要的结果.男人推门而入,手里却拿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剑刃破空斩来,却将男人自己分成了两个。一个满脸漠视,一个眼含欣慰。 画面开始交叠。母亲、父皇、李氏,甚至还有王安、魏忠贤、. 李氏为什么紧紧地捏着我的胳膊不让我离开乾清宫?方从哲为什么要向我行大礼? 杨涟死了,左光斗死了,王安死了,朝堂上的人几乎都死了!魏忠贤?魏忠贤为什么站在龙椅旁边还捏着扶手上的龙头? 水,好多水,船翻了! “父皇!”朱由校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瞪大了眼睛,眼泪顺着两颊垂直落下,直到泪水抚动嘴角青涩的短须他才想起惊醒前最后看见的画面:父皇驾崩了。 “嗯?怎么了?”朱常洛正坐在窗台边的书桌旁,他的面前摆着一个奇怪的铜制物。 “父皇?”一时间,朱由校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睡迷糊啦?怎么又哭又笑的?”朱常洛站起来走向朱由校。 “父皇。”朱由校翻滚下床,紧紧地抱着朱常洛软软的粗腰。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拥抱父皇。 “你到底是怎么了?”朱常洛关切地问道。 经过多日的观察,朱常洛发现,天启皇帝非常聪明,是动脑能力和动手能力双优的顶级苗子。朱由校不仅能游刃有余地应付日渐复杂的课业,还能不断地提高自己的木匠水平。 要是被昨天那一激给吓傻了,那问题可就大了。朱由检那个急性子可不适合当什么皇帝,做个御史钦差代天巡狩倒还成。 “儿臣见到父皇龙体康健,心里高兴。”朱由校由衷地说道。 这话说得,就像是我快死了一样。朱常洛腹诽。 “父皇今日不晨跑了吗?”朱由校松开双手,害羞地挠了挠后脑勺。说实话,他很想拍拍父皇柔软的肚皮。但他不敢。 “晨跑”这个词儿还是朱由校从王安那里听说的。不过他偷偷地去看过,父皇那个所谓的“跑”,只比“趋步”稍微快一点儿。 “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朱常洛指了指摆在殿内的自鸣钟。 这个自鸣钟是御用监的工匠经过逆研发之后仿制的。工匠们不仅提高了自鸣钟的精度,还减少了其中的零件,使它变得更易维护。 “几点?”结合父皇所指的方向,朱由校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所谓的“几点”应该是指“什么时辰”。 “巳时七刻!”朱由校咽了口唾沫,脑海里浮现出孙帝师笑吟吟的老脸,讪讪地说道。“儿臣好像错过早课了。” 朱常洛并未责备,而是揉了揉朱由校乱蓬蓬的头发,轻笑道。“但你却没有错过午饭。” (本章完) 第95章 先父后皇 第95章 先父后皇 朱常洛对朱由校的侍读太监伍家戚摆摆手。 伍家戚立刻明白过来,皇上这是在叫他过来给皇长子穿衣服。伍家戚将赤色金丝盘龙服、翼善冠及玉带从常用的大衣柜里一齐捧出,缓步走到朱由校身边。 永乐三年,成祖定制。皇太子常服,冠乌纱折角向上巾,袍赤,盘领窄袖,前后及两肩各金织盘龙一。玉带、靴,以皮为之。永乐三年又定,亲王常服与东宫同。 也就是说,单看日常的服饰,是不能区分东宫与亲王的。 “伍十二!你怎么不叫我?”当侍读太监举着赤色金丝盘龙服走到朱由校身后的时候,听见了主子的轻声喝问。 “主子万岁爷天刚亮就来了,他老人家见主子您在还在睡觉,不仅令奴婢别扰出声着您,还令奴婢把自鸣钟的报时给停了。”因为五加七等于十二所以,侍读太监就多了“伍十二”这么个别名儿。 “那父皇在这儿.”朱由校看向门口。朱常洛正站在那里命令太监们上午膳。 “坐了一上午呢。”伍家戚小声儿说:“主子万岁爷一直在那儿看书,奴婢们在旁边儿站着大气都不敢喘。”别说看见皇帝,皇长子的随侍宦官见到司礼监秉笔都得叩头叫祖宗。 当衣服穿好,这顿提前了小一个时辰的午膳也摆好了。 “父皇。”这朱由校不是第一次单独与父皇共进午膳,但昨日的经历与早些时候的失态让这个还有几天就满十五岁的少年扭捏了起来。 “看着朕做什么?坐下吃饭啊。”朱常洛打趣道:“朕是进过早膳的,你就只能一拖二了。” 为了掩饰面色上的不自然,朱由校指了指摆在书桌上的铜制物,转移话题似地问道:“父皇,请问那是什么?” “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但今年没法大操大办,所以朕就让御用监造了这么个小玩意儿送你做礼物。”朱常洛说道。“至于怎么玩儿,等用过午膳再说。” “儿臣谢过父皇。”朱由校正准备撩袍下跪,朱常洛的一只大手便拦了过来。 “咱们两父子私底下吃一顿便饭就别搞得这么正式了。” “遵命。”朱由校还是行了个拱手礼。 朱由校坐下,气氛立刻陷入了沉默。 “哥儿,你好像有话要说。”朱常洛看朱由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主动挑起话头。“要是有什么想问想说的,你直言便是,父皇不会怪罪于你的。” 闻言,朱由校鼓起勇气,问道:“父皇还是曾经的父皇吗?” 朱常洛眉头一挑,但旋即便稳住了心神,他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儿臣觉得父皇变了。”朱由校舔了舔嘴唇。 “变得陌生了?” 朱由校略微垂头下头,两颊微红,满脸都是不好意思:“是变得格外亲切了。” 朱常洛一愣,突然非常同情这个半大的少年。他想要的东西简单到一眼可见,但直到他在二十二岁以皇帝的身份去世,也没能得到这份名为“父爱”的礼物。 朱常洛夹起一筷子蔬菜放进朱由校的碗里,学着自己父亲的样子,柔声说道:“君父君父,先君后父;父皇父皇,先父后皇。我朕只是变得先父后皇了而已。”朱常洛叹了一口气,莫名地加了一句“或者说,本来就应该先父后皇。”气氛逐渐融洽,朱由校也开始主动挑起话头。从天气饭菜到兄弟姊妹,一开始父子只聊家常,可天家毕竟与民家不同,到午膳将近结束,话题还是不可避免地滑向了学业与朝局。 “父皇,您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把媞儿交给其他人抚育吧?”朱由校犹豫了几息,用尽可能委婉地言辞问道。 朱常洛拿筷子的手突然停住了。他脸色一凝,对侍立在侧的王安说道:“朕和哥儿有几句体己话要说。” 王安立刻明白过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呼唤:“都出去。” 等所有宦官全都离开,朱常洛才重新开口:“你怎么会这么想?” “回父皇。昨日上午,孙帝师刚讲过孝道与恕道,您就带着儿臣重回西暖阁。”朱由校见父皇如此严肃,不由得有些后悔,但箭已在弦不得不发。 “如果帝师不讲此二道,你会怎么做?”朱常洛发问。 “儿臣推己及人,不过是最后才想起了圣人的话而已。”朱由校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动摇。 “推己及人吗”朱常洛自嘲般地说:“要是再早一年就好了。” “父皇.儿臣不敢责怪父皇。”朱由校曲解了朱常洛的意思。 “正君道,明臣职,乃海少保所言天下第一事。海瑞争君之不义,你争父之不义。他是忠,你是孝。”朱常洛稍微笑着摇摇头,让朱由校不必介怀。 末了,朱常洛话锋一转:“但无论忠孝,都是臣道。” “臣道?”朱由校骇住了。不过骇住他的不是“臣道”本身,而是与之相对的另一个词。 “你还记得冬月初一那次朝会吗?” “儿臣记得。”冬月初一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先是户部和兵部汇报收支情况,然后是徐鸿胪代熊经略奏辽东战事,父皇以此为凭罢黜诬告者,最后宣布朝会改制。” “嗯,不错。那你觉得当日最大谎言,是谁说的什么话?”问罢,朱常洛往嘴里扒入最后一口饭,低下头默默地咀嚼了起来。 “自然是杨渊、冯三元、顾慥等三人在奏疏里对熊经略的攻讦之语。”朱由校思考片刻,说出三个词:“假名增税,勒索小民,欺君误国。” “看来你记得很清楚。”朱常洛微笑但否定道:“可这种一戳即破的谎言算不得什么。当日,最大的谎言其实只有两个字。” “两个字?”朱由校不解。 “‘有理’。”朱常洛放下筷子,看向朱由校。 “有理?”朱由校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对上父皇的眼睛才猛然明悟过来:“这是父皇说的!” (本章完) 第96章 父皇的驭人之术 第96章 父皇的驭人之术 朱常洛原本还想由自己来揭晓“有理”二字的出处,但朱由校的记性好得出乎了他的意料。所以朱常洛只能顺着这个话头继续问:“那你还记得朕是在赞同谁的意见吗?” 朱由校低下头,用上齿轻咬下唇,这是他思考时的标准动作:“父皇问方首辅,杨渊、冯三元、顾慥等三人的背后是否有人指使.方首辅回答说没有之后父皇才点头应允,称‘有理’。”朱由校猛地抬头,失声道:“他在说谎!?” “你知道方从哲为什么要说谎吗?” “方首辅是这三人背后的主使.”朱由校对朝局了解不深,而且信息来源有限,所以他下意识地认为说谎的方从哲便是这次攻讦的发起者。 朱常洛见朱由校再次沉默不语,便向他投去鼓励的眼神。“朕方才说过了,你想问什么直言便是。” “父皇既知方首辅欺君罔上,颠倒是非,为何不予斥责,反而称其为‘有理’?”朱由校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父皇您为何颠倒是非? 朱常洛推了推鼻梁,又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道:“谎言虽然有错,但方从哲说谎这一行为本身确是‘对的’。” 朱由校更加迷惑了。 “熊廷弼受命于危难之际,稳住了累卵般的辽东局势。而杨、冯、顾等三人却罔顾甚至捏造事实,对熊廷弼发起攻讦。你可曾想过,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吗?”朱常洛循循善诱。 “为了一己之私。”朱由校即答。 “说得好。但‘私’是指什么?”朱常洛追问。 “杨渊是杨镐的叔父。杨镐下狱,熊经略取代之,这个“私”是指‘私愤’。”朱由校稍思。 “余下两个人呢?他们可与熊廷弼没什么交集。”朱常洛提醒道。 朱由校想说嫉贤妒能、落井下石,但这个词还没到嘴边,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方骗子”的身影。既然方从哲是在说谎,那这个答案就是错的。 “既然无私怨那就没有私愤可言。是为了私利?”朱由校很是思考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说道。 “熊廷弼下去了也轮不到他们上去。”朱常洛说着否定的话,但却在点头。 “他们是在为别人牟利?”朱由校明白了。“方首辅想经略辽东!” “啊?”朱常洛的循循善诱之势被卡住了。 “方首辅想经略辽东!”朱由校以为父皇没有听清,于是挺起胸膛,用加了重音的肯定语气将引以为傲的猜测复述了一遍。 “方从哲去经略辽东,怕是要死在半路。”朱常洛哭笑不得。“而且哪有谋划着为自己降级的。” “不是吗?”朱由校有些失落。 只片刻,朱常洛就想明白了朱由校这个离谱的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再聪明的人也没法在信息残缺的情况下分析出正确的答案。所以他开始给予这堂临时帝王课唯一的学生更多的分析材料:“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这句话你应该是听过的。” “论语,卫灵公。”朱由校点点头。 “可如果真按这个标准来判断,那么朝堂之上将无一人是君子。”朱常洛轻笑一声:“他们不仅党,而且争!”“方首辅和冯三元、顾慥等人不是一党的吗?”朱由校对朝内有党争的情况并不意外,他只是下意识地认为包庇者与被包庇者同属一党。 “朕就告诉你吧,方从哲和熊廷弼勉强算是一党。”朱常洛揭晓答案。 “啊?”这次轮到朱由校发愣了。“那方首辅为什么要包庇攻击熊经略的人?” “因为有些事可以说,但不可以做,有些事可以做,但不可以说。”朱常洛解释道:“方从哲要是在煌煌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借此攻击自己的同僚,那他这个文官领袖就算是做到头了。” “为什么?”朱由校不解。 朱常洛想让他自己得出答案:“大家无论私底下斗得怎么样,面上还是要和光同尘的,至少不能公然违背圣人的道理。” “您是说,论语,卫灵公?”朱由校心里那个以圣人之言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出现了一道裂痕。“方首辅若是借此事公开攻击同僚,那不仅是在说朝堂内有人结党,而且也就变相地承认了自己也在结党?” “聪明!”朱常洛由衷地赞叹道。“而且朝堂之上是否有人‘党同’还需两说,可一旦借此攻击,他自己‘伐异’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可他们确实党同伐异了啊。他们不是已经攻击熊经略了吗?” “是杨、顾、冯三人攻击的。方从哲要指斥同僚,他有证据吗?”朱常洛反问。 “不是有锦衣卫吗?” “锦衣卫什么时候归内阁首辅调管了?”朱常洛在这里说了一个小小的谎话。他没有通过锦衣卫拿到确凿的证据,他的信源来自未来。“朕当然有锦衣卫,也已经通过确凿的证人证言锁定了这次攻击的幕后主使。但朕为什么要帮方从哲呢?” “为什么不”朱由校刚想反问,但他的话说到一半自己停住了。“方首辅也是党人。” 这孩子的悟性真的很高!朱常洛欣慰地点头,说道:“党同伐异。反过来说便是,同则党、异则伐。这是人的天性。朕当然可以借题发挥,顺着这根杆子把东林党的一干人等全部清退。而反东林党的势力也一定会趁此机会落井下石,就像万历十年清算张居正时一样。但之后呢?空出来的位置是不是还要人来填补,填上去的这些人会不会再次党同伐异?党不只是用来伐人的刀,更多时候是用来防异的盾。” “如果东林党垮了,以方从哲为核心的小团体立刻就会失‘同’而得‘异’,开始新的攻伐。大明太大了,两京一十三省所辖千县,人口以万万计。人们会因为某种‘同’而走到一起,也会因某种“异”而相互斗争,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帝王的作用就是用一个大的、共同的好东西将治下的不同的人捏合在一起。并让这股合力为己所用。熊廷弼是党人,但辽东的局势因此而糜烂了吗?杨涟和左光斗是熊廷弼的敌党,可在这场攻击中,他们却上疏保奏熊廷弼。” 朱由校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思考着。 “帝王凝结合力,使得天下一心,但又不能让这股合力在别处形成另一个中心。所以不只要用同,还要用异,只要掐掉杨、冯、顾这样的‘坏同’,并保留一定的‘好异’,让党争在可控的范围内继续,帝王才能维持绝对的权威。这便是驭人之术。”朱常洛最后问:“所以你知道方从哲谎言中的‘理’是什么了吗?” “是圣人定的规矩,以及君臣之间的默契。父皇是在借方首辅之口,点到为止式地敲打冯、顾背后的人。” 就在朱常洛满意地想要结束这堂课时,却听朱由校主动问道:“父皇教儿臣驭人之术,但儿臣更想问的是,为君之道。” “哥儿,你这是在向父皇问鼎吗?” (本章完) 第97章 君道,皇帝之德 第97章 君道,皇帝之德 “父皇!儿臣不敢。”朱由校起身后退,跪倒在地。 《左传·宣公三年》:“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雒,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 禹铸九鼎,三代视之为国宝。楚王问鼎,有以楚代周之意。 所以在朱由校听来,父皇这话说得很重,是在提醒他不要越界了。 不过朱常洛完全不是这个意思。随着时代的发展与变化,很多词汇都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在现代人的语境下,“问鼎”已经不再是“狼子野心”的代称,而更多地被赋予了一种褒义,即,不甘为人后,有雄心壮志。 “桀有昏德,鼎迁于商。商纣暴虐,鼎迁于周。日月若是失德于天,神器自会更易,这是天道。你有问鼎之志也没什么不好,你是父皇的长子,若是连问鼎的心都没有父皇反倒失望。冬月初一,父皇于承天门执天子剑,问你能否代执之。”朱常洛将朱由校扶起来。 “儿臣.儿臣”朱由校面有愧色。他听懂了父皇的言下之意:父皇不怕他问鼎,只怕他不敢问。 “你那时回答不能,这是对的。如果你答能,反而是狂妄。鼎者,国德君道也。明鼎之轻重,方知剑指何方。想要成为合格的君主,问鼎是必不可少的。”朱常洛字斟句酌。“但天子剑只此一柄,故普天之下唯你一人可向朕问鼎。外姓人若有问鼎之心,磔其人,而夷其族。” 朱常洛省了一句没必要现在就说的话:皇室宗亲若有问鼎之心,则削其藩地,并赐鸩酒白绫。 “儿臣受教。”父皇冷冽的眼神惊得朱由校身子一抖。 “嗯。”朱常洛突然笑了。“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国德君道究竟是什么,朕也时时思索。” “朕方才借题发挥,教你驭人之术,但术终究只是术。君主若是仅知驭人而不知为何驭人,要么引致苛政,要么引致懒政。想来你也是领悟到了这一点才问为君之道的。”朱常洛说道。 “儿臣之思远不及父皇。儿臣只是记得父皇说忠和孝都是臣道,有臣道则必有对应之君道。而父皇将‘驭人’称为术,故有此问。”朱由校摇摇头,坦诚道。 “也无妨。问由何处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思考,这很好。”朱常洛鼓励道。“朕做了二十几年的无为太子,除了吃和睡,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思考。”朱常洛顺嘴给自己打了个补丁。 “嘉靖爷和先帝爷都是精通驭人之术的天才。可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朱常洛问道。 “儿臣不知。”朱由校读书未久,学的都是圣人之言,还没有人告诉他嘉万二朝后期的种种问题。 “结果就是朕方才所说的苛政与懒政。”朱常洛详述道: “嘉靖爷用首辅严嵩但不偏信独听,挑动清流与严党互斗,故二十年不上朝,亦不至大权旁落。驭人之术登峰造极也不过如此。但此二十年搜刮民脂民膏,建殿修庙,炼丹制药,此虽不懒而苛。” “而先帝爷是既懒又苛。自万历十年元辅张居正过世,朝廷内的党争便没有停过。倒张派与保张派,太子党与福王党,朝廷中党派林立,斗争愈演愈烈,门户之见日盛一日,相互倾轧不遗余力。而先帝爷只耽于酒色声乐,并敛财成性。三十年不视朝,弄得天下糜糜。”“建奴为何为患?万历二十七年,尚膳监太监高淮入辽采矿征税。至开原,严剥苛索,激起民变。未久,金州、复州矿夫哗变。高淮在辽东的骚扰严重破坏了,辽东战守的基础。而先帝爷充耳不闻,听之任之。直到万历三十六年才下令召回高淮,交司礼监处分。那年你虚岁至三。” “辽三面受敌,无岁不用兵,自税使高淮朘削十余年,军民益困。而先后抚臣皆庸才,玩悽苟岁月。天子又置万几不理,边臣呼吁,漠然不闻,致辽事大坏。” “置万几不理,此懒政。高淮朘削十余年为宫廷聚财,此苛政。最后辽事糜烂,天下拨银千万,至今日未安。” 朱常洛说罢总结道:“父皇留给朕的天大的烂摊子,便是只知用术,而君道不修的恶果。” “那么父皇,如何为君才是正道呢?”朱由校眼神火热,言辞恳切。 “你可还记得承天门的颂歌?”朱常洛问道。 “始皇颂诗?”朱由校恍然大悟。 那日盛会后,朱由校以军士之唱词问帝师。孙帝师眼神复杂,并未多作解释,只让他自己去文渊阁找琅琊刻石的拓本。 “皇帝之德,存定四极。诛乱除害,兴利致福。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六亲相保,终无寇贼。欢欣奉教,尽知法式。”朱常洛一边背诵,一边在心中感慨:此中皇帝之德,竟在一个没有皇帝的时代实现了大半。 “皇帝这个称谓传承至今已逾千年。可真有皇帝之德,或者说愿意为皇帝之德而奋进的君主又有几人呢?秦之始皇、汉之文景、唐之太高、本朝太祖或可堪半。”朱常洛说道。 “父皇亦可称。”朱由校对父皇的崇敬攀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国事蜩螗,哪一条对得上了?”朱常洛摆手摇头并不接受。“而且皇帝之德是盖棺论定的。” “父皇.”朱由校下意识地排斥“盖棺论定”四个字。“父皇您春秋鼎盛,儿臣恳请父皇切莫言崩!” “好啦。起来,跪什么跪。”朱常洛无奈地叹了口气。“时候不早了,朕要回去午休了。如果你想要拿起天子剑,就把朕今天说的话放在心里。” “父皇,等等!”朱由校赶忙起身,拉住父皇的衣袖,指了指摆在书桌上的铜制物。“您还没告诉儿臣那个是什么呢。” “嘶!天南海北聊这么久,朕都忘了今天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了。”朱常洛哑然一笑。“这东西叫汽转球,是西洋人在两汉交替之际发明出的小玩意儿。” (本章完) 第98章 上古玩具 第98章 上古玩具 “两汉交替之际?水排也是在那个时候被发明出来的。那这算是大西洋国的上古之物了吧。”朱由校饶有兴致地走近并观察着面前这个奇形怪状的铜制物。 “水排是什么?”朱常洛觉得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嘿嘿。回父皇,水排是以水为动力的冶铁工具。”见父皇发问,朱由校便挺起胸膛开始努力地展示自己的学识:“水力传动机械,使皮制的鼓风囊连续开合,将空气送入冶铁炉。就像这样。”朱由校左手五指捏在一起反复做开合状,右手手腕则上下摆动模拟风向。 “水动力鼓风机?你不是好做木工吗?还懂冶铁?”朱常洛很是意外。 “回父皇。儿臣不太懂,但总归还是触类旁通嘛。”朱由校谦虚道。 “这东西谁弄出来的?”朱常洛问道。 “光武帝时期的官员,名叫杜诗。与蔡伦、张衡齐名。”朱由校倒是认认真真地回答,光听语气就知道他很尊敬这些大发明家。 朱常洛点点头,他想起来了:原来是教科书上那个“比欧洲早了一千年”的冶铁工具。 “那些奉召进京的白脸和红脸人就是大西洋人吧?”朱由校问道。 “你见过他们?”朱常洛疑惑道。 “这倒没有。孙帝师在教授阿拉伯数字及西式符号的时候,曾简单地描述过这些不远万里也要来沐浴王化的洋夷。”朱由校解释道。 “那你有没有兴趣和父皇一起出宫去看看这些远洋海夷长什么样子?”朱常洛问道。 “真的可以吗?”比起‘远洋海夷’,朱由校对出宫本身的兴趣更大。 皇子在封王辟府之前,皇女在下嫁驸马之前,都是紫禁城里的金丝雀。只有遇上盛大的典礼才有出宫的机会。 “当然可以。”朱常洛点头一边回答,一边走到大殿门口。“来人,把午膳撤了。”他推开门,呼唤道。 “这个‘汽转球’是他们进贡给父皇的吗?”门被推开的一瞬间,朱由校感到一阵寒风袭来。 “这倒不是。他们的贡物还停在天津。朕看过礼单,这个使团只是把当年传教士利玛窦献给你皇爷爷的西洋玩意儿重复了一遍,宫里基本都有,稍微奇特点儿的东西早就有仿品了,而且宫里的手艺比原品还要精细。总而言之就是没什么新意,只不过数量多了些。”朱常洛朝王安招手。 “主子万岁爷。”王安哆嗦走过来。他没想到天家父子的体己话能聊掉半个多时辰,他在外边儿杵着都要冻僵了。 朱常洛牵起王安的手,微笑着把一个白狐皮袖筒套在他的手上。“出去的时候也忘了戴,冷着了吧。” “回主子。奴婢不冷。”王安心里一暖。 “叫人去把小火炉和水壶备好。”等王安套好袖筒,朱常洛才吩咐道。 “遵命。”王安抖擞精神,又大踏步地走出殿门。 朱由校看了一眼王安离开的方向,走过来问道:“既然不是贡物,那父皇又是如何得来的呢?”“忘啦?朕说过,这是朕让御用监制造的。”朱常洛回答道。 “请父皇恕儿臣词不达意。”朱由校没说清楚,于是重新措辞:“儿臣的意思是,此物既然不是贡物,御用监又是如何仿制的呢。”朱由校指了指殿内的自鸣钟。 朱常洛点头道:“西洋人再次进京朝贡,朕自然要先了解了解他们,于是去了皇史宬翻看利氏进贡的书册,找到了这个。”朱常洛将一本用意大利语写就的书籍递给朱由校。 皇史宬始建于嘉靖十三年,初建时称“神御阁”,嘉靖十五年竣工后,敕赐名“皇史宬”。是管理皇家档案和特殊典籍的地方,由司礼监统管。《永乐大典》的嘉靖副本就保存在此。 “父皇还看得懂西洋人的文字?”朱由校翻开书,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西洋文字,不禁向父皇投去崇拜的眼神。 “当然。”朱常洛面不红心不跳地装大尾巴狼。但他的心里却想:这上面如果写的是英文,或许我还能勉强读一读。意大利语就算了吧。 朱由校快速翻动书籍,很快就在临近末尾的地方找到了一幅几乎和铜制物一模一样的黑白插图。很明显,这是某人手绘出来的。 “父皇就是命御用监比照着这幅图做的?”朱由校指着插图问道。 “对,这东西的结构很简单,御用监照着朕的指示,只用了两天就做出来了。”朱常洛肯定道。 作为公元一世纪便被发明出来的最原始的蒸汽机,汽转球的结构堪称一眼可见。三根曲棍作为支架撑着一个带盖儿的盆子,盆盖子上面立着两根稍微粗一些的直棍,直棍再往上便是那个连着两个喷口的汽转球了。 朱由校曾经拆过一台自鸣钟,那东西才叫一个复杂。复杂到没有图纸根本无法重新装回去。跟自鸣钟比起来,这个西洋人的上古造物,简单得就像是一个儿童玩具。 朱由校抓着盆子两侧多出来的把手,将铜制的汽转球整个端起来。当发现汽转球整个都是中空的之后,他便对这个“儿童玩具”彻底没了兴趣。 朱由校心想:毕竟是父皇亲自送来的礼物,还是得找个显眼的地方好好摆着倒是比玉器琉璃之类的东西好些,至少不会被摔碎 “想什么呢?你知道它是怎么玩儿的吗?”朱常洛还不知道,这个最原始蒸汽机,对身兼“木匠大师”、“机械学徒”、“冶金入门者”的朱由校的意义,就只剩了“父皇的礼物”。 “大概是这样?”朱由校放下汽转球,并用食指按着铜球上的其中一个喷口往下轻轻一拨,它便开始转动起来。 “哈,错啦。”朱常洛轻笑一声,满脸神秘。“这个球可以自己转起来。” “父皇说笑了。这里面儿根本就是空的,怎么可能自己转起来。”朱由校装出不信的样子配合着父皇。 “这东西叫什么?”朱常洛问道。 “汽转球哦~~~!原来如此。”朱由校做出恍然大悟状。 “上古玩具”的结构和名称以及父皇让王安取来的两样东西,已经足够让朱由校猜到它的原理了。但逗小孩儿嘛,小孩儿要是一脸成熟明悟,大人也不会太开心。为了让父皇开心,他决定做一个不那么聪明的“小孩儿”。 (本章完) 第99章 水有三态,曰液 曰汽 曰冰 第99章 水有三态,曰液 曰汽 曰冰 朱常洛朝王安颔首示意,王安立刻点头回应。“崽子们,动起来吧。”王安对身后的三个小黄门下令道。 小黄门领命之后开始操作汽转球。一个小黄门将盛着温水的水壶提到汽转球旁边,另一个已经守在那里的小黄门见水壶过来,便抓住两根空心的铜管逆时针侧旋解扣,将盖子和球体一齐举起来。盖子被揭开之后,三根弯曲的铜管就像是撑着一个脸盆似的。 手持水壶的小黄门往里盆里加水,不一会儿就加满了。 朱由校看着这一幕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不过他们站的站位和汽转球直接有一段距离,因此他也就没说什么。 加完水,小黄门又将连接着球体的盖子重新装回去。这时,最后一个小黄门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用一根铁叉将烧着的小炭炉推到三根支脚中间。 倒进盆体里的水本来就是温的,所以小炭炉被推到盆体正下方后没过多久,熊熊炭火便将水烧开了。 液水化汽,向上飞腾。最先引发的结果便是水汽推着滚水,并将之从盆与盖之间的缝隙间挤出。 朱由校的视线随着水滴腾空,又落回到地面。他轻笑一声,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水汽破开液面顺着两根空心铜柱一路上升并灌入铜球之中。 又稍等片刻,水汽云集至临界,终于从圆球上的两根对铸的反向喷口中喷出。两股喷涌而出的水汽给圆球施加了两个反向同轴的力,果真使得圆球缓慢而自动旋转了起来。 这个西洋的儿童玩具还真是危险。朱由校一面腹诽,一面学着五弟收到礼物时的兴奋样子蹦跳着鼓起掌来。“真的耶!他自己转起来啦。” “耶什么耶。你还是别学小孩子了,不像。”朱常洛一眼看破朱由校的伪装,并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这个善意的小谎言。 朱由校一愣,旋即面红耳赤。 “父皇.”朱由校嗔怪着将头偏到一边去,视线却和王安撞上了。 王安面色沉着,但朱由校却敏锐地发现王安的老脸上有几条皱纹在微微地抽动。 丢死人了。他现在很想趴到床上用被子把头蒙起来。 “你就说实话吧,你是不是觉得这东西没什么用。”朱常洛见朱由校的脸上写满了尴尬也就不再调笑。 也无怪朱由校对原始的蒸汽机没有兴趣。要是这东西真能一眼而知其妙用,也就不会被闲置千年而没有任何发展了。朱常洛依稀记得,蒸汽机第一次投入实用,是为了减少某个矿坑抽水排水的成本。而且那东西还是个靠大气压推动的冷凝式蒸汽机,和汽转球的工作原理并不相同。 “回父皇。”朱由校的扭捏之色未退,为了避开父皇的视线,他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拱手礼,周正地说道:“父皇所赐,皆为恩赏。不在于有用没用。”朱由校顿了一下,接着说:“儿臣有一事想要恳请父皇。” “你说。”朱常洛点头应允。 “请父皇不要把这个西洋的玩具赏赐给皇弟皇妹们。”朱由校说道。 “为何?” “它太危险了。”朱由校回答道:“究其根本,这个舶来品其实只是一个能转但不能出水的烧水壶。” “烧水壶?”朱常洛向朱由校投去询问的目光。 “是的。水壶里的水烧滚后,涌出的水汽会冲击并顶开壶盖。壶盖被顶开之后,水汽便通过缝隙泄除。这样一来,壶盖便会落回并与壶身合拢。”朱由校解释说:“这和水汽喷出推动球体转动是一个道理。”“此物本身不危险。不过其中的水一旦烧滚溅到人的身上轻则烫痛,重则脱皮。儿臣曾经听说过一件惨事,有个小黄门在混堂司当差,某日不慎脚滑,将手上提着的整桶热水打翻了。刚滚的热水淋在他的身上,立时便皮脱肉烂。”朱由校心下凄凄,言语中满是同情。 “儿臣以为。此物不比水壶,毕竟是新奇的物什。儿臣已然成熟.”说到这儿,朱由校的脸又红了,他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对此物不甚好奇,但皇弟皇妹们年岁尚小,若接近此物,并被飞溅的热水烫到,则实在是有违父皇的初心。” “你说得很对。”朱常洛看着满地的水渍,心想:还是得要橡胶啊,不然气密性太差了。 朱常洛对朱由校如此看轻汽转球的情况有些意外,但这并不影响他制定的“引导计划”。夸赞之后,他提问道:“你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什么为什么?”朱由校没搞懂父皇在问什么。 “就是水壶里的水烧开了之后为什么能推动壶盖,或者说这个盆子里的水为什么只有在烧开之后才能让球转起来呢?”稍改措辞后,朱常洛还是将早就准备好的问题抛了出去。 “.”朱由校喃喃片刻,答道:“因为水变成了汽呀。” “为什么水变成汽才能推盖转球呢?”朱常洛追问。 “因为.”朱由校摇头。“儿臣不知,请父皇解惑。” 朱由校的脑子里还没有“水分子”这种概念,跟他讲“分子间隙”这个概念更是白搭。所以朱常洛只能模糊地说:“因为水成汽之后体积变大了。” “体积变大了?” “你看这个。”朱常洛招手,立刻便有两个宦官端着托盘走过来。 “这是一块木头,这是一块金子,他们一样大。”朱常洛左手拿着木块,右手拿着金块,然后一起递给朱由校。 “金块要重得多。”朱由校感受到了。 “你想过为什么吗。” “金子比木头重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理所应当的不是金子比木头重,而是两个东西体积一样的时候金子比木头重。”朱常洛说道。“体积一样,重量不同的根本原因在于密度不同。” “密度?是指密集的程度吗?”朱由校问道。 “没错。”朱常洛随手拿起一个装饰用的瓷质圆盘走到烧着水的炉子边上。 他将盘子举到水汽氤氲的壶口边上。很快盘子上就凝出了一片密集的水珠。朱常洛指着水珠说道:“水有三态,曰液、曰汽、曰冰。热则汽升,冷则冰凝。不同状态的水的密度是不一样的。液水遇火升腾为汽,它的密度就变小了,体积就变大了。由小变大就形成了一个力,正是这个力在推盖转球。” 朱由校用上齿轻咬下唇,陷入沉思。 (本章完) 第100章 密旨 第100章 密旨 徐光启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冬月初一,皇上颁旨,诏令早朝改制。对此,内阁六大阁员置若罔闻,集体装死。 这可苦了身兼鸿胪寺卿和礼部尚书的徐光启。因为这两个职务都和朝会有关系。朝会传统属于“礼”的范畴,归礼部管;而朝会秩序及主持则归鸿胪寺管。 前前后后已经来了好几波人,他们措辞不同,但意思只有一个:赶紧上疏劝谏皇帝,让皇帝迷途知返收回成命。 其中,翰林院里面那帮成天研究经史子集的年轻翰林们叫得最凶,他们甚至组织起几十号人跑到徐光启家里要他给个说法。 可徐光启根本就不想掺和这档子事儿,改元、春闱、颁行天下的历法、明年春季的春耕礼这些事情哪件不比朝会改制这种小事来得重要。 但言官可不管你这些。你不上疏劝谏皇帝是吧?那我们就上疏弹劾你。 于是,翰林们和言官们开始了“两条腿走路”。一面引经据典以兴亡之道劝谏皇帝,一面则撸起袖子跟内阁和礼部过不去。 在大明朝的历史上,集体上疏会遵循一定的程例或是顺序。最先往往由职位较低的官员以委婉的文字上奏,之后接踵而至的奏章词句会越来越激烈,上奏的人的级别也会越来越高。 在这个过程中,皇帝会因为震怒而下令处分这些让他不快的人。但之后,在他们之上的高级官员会以“此事乃公意之体现”为由,请求皇帝宥免上疏奏事的官员。 请求宥免的疏奏里难免会夹带官员自己对此事件的看法,这便迫使整个朝堂卷入这场纷争。 抗议成功自然最好,但即使抗议最终失败,也可以鼓动舆论,发扬士气。 如果皇帝降旨廷杖,出现牺牲,那便可以青史留名、流芳百世。总而言之,怎样都不会亏。 不过这一次,翰林和言官们的攻势就像是打在上了一样。递上去的奏疏不是不批,而是全被批为“知道了”。皇帝没有震怒,也没有惩处发起第一波攻势的低级官员,因此高级别的官员就不用出面发表自己的意见。 更有甚者,皇帝竟然颁布诏令让内阁及各部正常办公,严令各衙堂官不得以被参劾为由怠误自己的本职工作。 朱常洛之所以颁布这道诏令,是因为本朝还有一个惯例。即,被参劾的官员应当停止一切公私往来,在家静候处置。但在朱常洛看来,这个惯例简直不可理喻。 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东林党与“反东林联盟”之间还在暗中较劲,几乎每个阁员和堂官都受到了弹劾。其中徐光启遭到的抨击最多。要是真按惯例办事,整个朝廷非瘫痪了不可。为了不让朝廷瘫痪,就只有让朝官装死了。 “身居部堂却不知祖制常礼,尸位素餐,毫无作为实贻费朝廷公帑之蛀虫.”徐光启看着弹劾自己的奏疏眼皮狂跳:这些人措辞越来越过分了.等等,这个署名,这不是东林党的言官吗? 就在徐光启被各种事情搞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门房衙役快步走到徐光启的身边,说道:“部堂大人,宫里来了人说要见您。” 徐光启原本还在思考,究竟是谁指使派系内部的喉舌来攻击自己。可门房衙役的呼唤却打断了徐光启的思绪。“宫里?哪个衙门?来办什么事儿的?” 皇城里住着几万人,每个都算是宫里来的。 “他说自己是司礼监中书房的。想让部堂大人帮忙看看,明年元旦的对联合不合礼制。”门房衙役回答道。 司礼监中书房,专管文华殿所写书籍、对联等件。是司礼监系统里最没有油水的司局。 “让他去后室待着,等我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完再见他。”徐光启一副很不重视的样子。小两刻钟后,徐光启总算是“忙完了”手头的事情。他来到后室,确定这里再没别人之后,推门问道:“敢问圣安?” “圣躬安。”宦官心领神会。 中书房问对联,何必亲自来礼部找堂官,递张条子过来不就行了。 “请问太监名讳?”照例关心过皇上的身体之后,徐光启才询问来人的姓名。 “回部堂大人。鄙姓唐,单名一个衷,由衷的衷。在下不过少监,不敢称太监。”来人拱手回答道。 “唐少监。”徐光启回礼。 “是口谕还是秘旨?”徐光启又问。 口谕没有载体但等同圣旨,需要跪接。而密旨虽多有载体,但因性质特殊且并不正式所以不必跪接。 “是口授的密旨。”唐少监笑答道。 “请讲。”徐光启五指合掌,摆出请的手势。 “皇上要准备一场密会。”唐衷点点头,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说道。 “密会?皇上要照旧例派太监来约谈大西洋国的传教士么?”徐光启猜测道。 “这次不见传教士,仅限邀请大西洋国海商,传教士的问题皇上另有安排。”唐衷解释道。 “那就是谈生意了。什么时候?在哪里?”对这样的安排徐光启倒也没有过于意外。 “就在徐府。”唐衷用不容否定的语气说道。“至于时间,还请徐大人自己安排,总之越快越好。” “哪位太监会莅临寒舍呀?”这涉及到招待的问题。如果是王安亲自过来,那么徐光启将安排一场豪宴,如果是魏朝或是魏忠贤则会稍次一些。两者的区别大概就像是骆思恭给王安一万两,给崔文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那样。 唐衷当然听得懂徐光启的言下之意。但他只是说:“干爹肯定是会来的。” 你干爹是哪位啊?徐光启满脸疑惑。 唐衷见徐光启面有难色,顿时明悟。他轻笑一声,赔礼道:“抱歉。在下有幸拜在掌印太监名下。”二十四衙门里只有两个人可以不称官署名而直称掌印。 “宫里让我自己定时间,我又如何通知到宫里呢?”这是密会,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地上疏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您不用担心。要是安排妥当了,您就在自家后门口挂一个小灯笼。第二天宫里就会来人。”唐衷一边说,一边拿出几张写着对联的纸。“既然来了,部堂大人还是帮在下看看吧。” (本章完) 第101章 邀请 第101章 邀请 在假模假式地帮助唐衷“鉴赏”完元旦的对联之后,徐光启返回正堂,着手撰写寄送给洋商的邀请函。但他刚拿起笔,就有官员过来向他寻求请示。 “部堂大人,回复朝鲜国王的敕谕已经草拟好了,请过目。”掌诸藩朝贡等事的正五品主客清吏司郎中,将按照标准格式草拟的敕谕放到徐光启的书案上。 徐光启没有让主客清吏司郎中离开,而是一目十行地快速审阅敕谕草案。片刻后,他在草案上盖上礼部的大印,并点头道:“送去通政使司吧。” 由于该事务非紧急事项,通政使司将按照惯例于次日早晨将敕谕草案及副本送达会极门。草案正本将由会极门的当值太监接收并交送司礼监,由司礼监掌印及秉笔太监进行汇总整理。而副本则直接递送至内阁,让阁员们给出票拟的意见。 这样一来,朱常洛就能在进入南书房的第一时间,综合内外两个顶级衙门的意见并作出决定。 等郎中离开之后,徐光启抽出一张白纸,开始写邀请函: 诸海商呈请之事已得到宫里的恩复。为洽谈海上贸易之细节,请迪尼什·若昂、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哈拉尔德·布兰特、莱恩·霍布斯、罗杰斯·海德里希诸海商,于冬月初七晚来明时坊徐府。过时不候。 落款: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徐光启。 当晚,位于正西坊的耶稣会使团驻地。 查理·克莱纳是雇佣兵火枪队的指挥官,做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意,拿的也是卖命钱。可到了北京之后,他的身份就变成了所谓的家丁头领,每天的事情就是给耶稣会看家护院。 可北京有兵马司、锦衣卫、巡捕营等诸神呵护,在这儿看家护院,基本等于轮流在门口发呆。不过查理·克莱纳对此没有任何异见,能在天堂混吃等死,又何必去地狱和恶狗抢食呢。 对查理·克莱纳来说,北京是一个比圣经中描述的天堂还要美妙的地方。使团不仅包吃包住,每个月还有五两银子可以领。 所谓饥寒起盗心,饱暖思淫欲,查理·克莱纳一有空就去逛窑子。但可惜的是,他只能逛些生冷不忌的土窑,稍微上点儿档次的青楼根本不让他进。他用蹩脚的中文说自己有钱,但老鸨和龟公们觉得西洋的丘八会降低青楼的档次,所以根本不搭理他。 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查理·克莱纳开始觉得宅子被人监视了。但他派出火枪队的斥候去寻找监视者的蛛丝马迹却找不到任何线索。因此到最后,他也只能让手底下的人提高些警惕。 咚咚咚! 查理·克莱纳靠在门后边打哈欠,突然听见敲门的声音。 “谁啊?”查理·克莱纳把门打开一个小缝,这是他说得最好的一个词。 “我是礼部尚书徐光启徐大人的家仆。”来人挺胸抬头,满脸骄傲。 “徐大人?快请进。”查理·克莱纳听不懂整句话,但所有的“家丁”都被强制着学习了“皇上”、“陛下”、“宫里”、“大人”、“徐光启”等重点词汇。他们被要求一旦有人报出这些名词,就赶紧请进来。 查理·克莱纳领着家仆快步走到龙华民的书房门口。 “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查理·克莱纳推开门准备通报,却被龙华民用不善的语气给打断了。“跟你说多少遍了,敲门!”龙华民对这些野蛮的雇佣兵没什么好感。教了无数遍,这些家伙还是没学会进门之前先敲门的道理。 “哦。”查理·克莱纳虽然粗枝大叶,但还是非常尊敬神职人员的。他听见龙华民的呵斥,便把门拉回去关上,重新敲门。 “呵!”龙华民被这个雇佣兵头子给气笑了。他不住地摇头,脸上写满了无可奈何:“进来。” “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有个姓徐的阁下想要见您。”查理·克莱纳禀告道。 听见姓徐的阁下来了,龙华民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他赶紧放下笔吩咐道:“快请他进来。” 朱雀阁宴会后,龙华民给了徐光启三千两银子,让他拿着这笔钱“上上下下,活动活动”。徐光启多次接受耶稣会的资助,自然也就没有拒绝。 回复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龙华民下意识地认为是这笔钱发挥了作用。但实际上,徐光启一文钱都还没有出去。 等来人进入视线,龙华民立刻就发现这人虽然眼熟,但并不是徐光启。他站起身,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在脑海里搜寻这个人的影子。到门口时,他记起来了。 “徐简先生,别来无恙呀。”龙华民的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语气也显得格外亲切,这与他面对查理·克莱纳时的态度简直有天壤之别。 “龙先生竟然还记得小人?”徐简有些意外。 “徐简先生说笑了。龙某怎么可能忘记呢。”徐简是徐光启从老家带出来的家仆,跟了快二十年。使团在徐府借宿的那晚,徐光启特地介绍过。 “给徐先生看茶。”龙华民对同在书房里的另一位耶稣会士说道。 “不用了,小人只是来这儿送信的。”徐简一面摆手阻拦,一面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信既送到,小人自当回去复命,就不多叨扰了。”徐简躬身拜别。 见此,龙华民也不再强留。他接下信封,摸出几两碎银送给徐简,并微微躬身还礼道:“既然如此龙某便不再强留。别过。” 在确认徐简完全从视野中消失后,龙华民才允许自己释放内心的激动。他急不可耐地拆开信封,动作甚至显得有些粗鲁。然而,信中的内容却让他深感失望。 这是一封使团久盼的邀请信,但信件里却只写了五个商人的名字。而且回信开头的第一句话表明,宫里召见这些海商,仅仅只是基于海商自身的“呈请”,与耶稣会没有任何关联。 龙华民开始担忧起来,他坐回原位,喝了一口半凉的茶水,皱着眉头默默地思考对策。 一刻钟后,龙华民对年轻的耶稣会士吩咐道:“去把五位商人代表请来。” (本章完) 第102章 耶稣的庇佑(伪) 第102章 耶稣的庇佑(伪) 只片刻迪尼什·若昂便领着其他四位商人代表走进书房。“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您把我们五人叫来,一定是有了什么好消息吧?” “没错。”龙华民还是那副笑语盈盈的样子。“先恭喜诸位了。” “皇宫那边有消息啦?”迪尼什·若昂刚想客套几句,心急如焚的军火商人哈拉尔德·布兰特却直接跳出来抢断了他的话头。这让出资额排在首位的大船主很是不快。 “是啊。经过我耶稣会的不懈努力。皇宫方面决定邀请诸位海商去徐大人府上商谈海上贸易的具体事由。”龙华民先将功劳揽到耶稣会身上。 “皇帝会来吗?”哈拉尔德·布兰特的眼睛里几乎要闪出光来。 “你能不能不要问这种白痴问题!”迪尼什·若昂抓住机会,立刻呛了哈拉尔德·布兰特一句。“皇帝怎么会来跟你谈生意,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哈拉尔德·布兰特恼羞成怒,几乎立刻就要发起决斗。 “好了,好了!”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出来打圆场。“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吵架的。听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说话。” 等两人偃旗息鼓,龙华民才正色严肃道:“你们去谈生意的时候可别这样丢我耶稣会的脸。” 迪尼什·若昂看着哈拉尔德·布兰特红得跟猪肝似的脸顿时心满意足,很顺遂地向龙华民表达歉意:“我向您道歉,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我个人绝不会让您丢脸的。” 紧接着,包括哈拉尔德·布兰特在内的商人也跟着保证道。 “很好,我希望诸位说到做到”龙华民满意地点点头,他急中生智,借着这个突发的小矛盾将商人们说成是耶稣会的一部分。 龙华民拿出徐光启递过来的邀请信,继续说:“为洽谈海上贸易之细节,请令迪尼什·若昂、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哈拉尔德·布兰特、莱恩·霍布斯、罗杰斯·海德里希等人,于冬月初七晚来明时坊徐府。冬月初七,也就是后天。” 龙华民很鸡贼地删掉了第一句话,并将“请”改成了“请令”,将“诸海商”改成了“等人”。反正给他们信件原稿他们也看不懂。 “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您不去吗?”迪尼什·若昂问道。 龙华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轻笑一声面色神秘地说道:“耶稣会是要面见皇帝的。”他的笑容里略带了些细微但能够察觉的讽意,就好像是在说:耶稣会不屑于掺和商务上的事情。 “哦,对了。‘过时不候’。”龙华民做出犹豫的样子,可最终“还是”把最后四个字说了出来。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迪尼什·若昂问道。 “这四个字的意思是,你们只有这一次机会。”龙华民将大明官员对海商的高傲姿态原封不动地演绎了出来。 “我等一定会抓住主赐予我等之机会的。”诸海商做出虔诚的样子。“只要尔等信仰,主就会赐福于尔等。”龙华民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情,但心里却想:最多只能这样了。 —————— 冬月初六,徐府后门挂上了一盏朱红色的灯笼。当日,锦衣卫及西厂就接到了来自司礼监的戒严令。戒严范围从东安门到贡院,囊括了南薰坊、澄清坊、明时坊等三个街道里巷。 因为是秘密出宫,所以本次戒严并没有勒令沿街店铺关门歇业,更没有驱散往来群众。一切似乎与往常无异,但实际上,沿途的每家酒肆和茶坊都多了几个生面孔的客人。稍加观察就会发现,这些生客只会挑靠门或是靠窗的位置坐,而他们一旦离开,他们刚坐位置就会被另外一队生客所占据。 如果时间往回倒推个几十上百年,经验丰富且见识广博的掌柜能够猜测到,皇上将在近几日秘密出宫访查民情。不过经过嘉靖、隆庆、万历三代皇帝的“自限”,坊间只剩了皇上微服私访的传言,而不知其预兆了。各店东家只会乐得生意突然好了不少,从开门儿到打烊每时每刻都有客人坐在店里吃茶聊天。 陆中秋坐在东长安街十字路口的一家带三楼的酒肆里,这家酒肆对面就是台基厂旧址,视野极其开阔,不需过多瞭望就能锁定整个街面。 “爹。这茶也忒贵了,一盏就得四钱银子。也没能尝出个儿来啊。”陆双阳砸吧砸吧嘴,似在回味刚被他牛饮下去的淡茶。 “你就是头山猪,给你细糠也啃不出个所以然来。”陆中秋不满地看了儿子一眼。“你老子现在管着上百号人,怎么说也是为皇上办事儿的官儿了,一盏四钱银子茶还喝不起啦?” 话虽这么说,但如果不能报销,让他自己掏钱买这盏茶,那他肯定不会来的。 “您说话别这么硬气。您要真有脾气,差事结了别往上面儿报账。”陆双阳最近有点儿叛逆,一找着机会就得跟他爹冲上几句。关键他还不是无理取闹,每句话都是有凭有据的。 西厂有独立账册,开支全部来自皇帝内帑。每项特殊行动都会拨给额外的经费,换言之,他面前这盏雨前龙井是皇上给买的单。 “臭小子!”陆中秋作势就要抽陆双阳的脑袋。 “厂子里边儿有规定,上级不得无端打骂下级。”陆双阳往后缩了缩,很明显他还是怕老爹的巴掌的。 御制西厂制规定,上级可以殴打、鞭笞、杖责下属,但必须给出明确而合理的理由并备案。下级挨打后可以向内稽司申诉。申诉流程启动之后,涉事人员暂停全部职司,由内稽司负责严查。若申诉属实,上级撤职候参,并为下级支付汤药费及双倍赔偿金。若申诉为虚,则按诬告加等反坐。 “无端?老子揍儿子天经地义。你要再贫嘴,就算往上面儿打报告我今天也得抽你。”陆中秋还是轻轻地给陆双阳的脑袋来了一下。 “明天才是办正事儿的时候,您要是现在给我敲懵了,明天可就少一个得力干将了。” “还得力干将你少给我惹点儿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本章完) 第103章 上架感言与一些闲谈(很长且有干货) 第103章 上架感言与一些闲谈(很长且有干货) 我一开始想的是把法革到俄革的通史做一遍,但目前只做到路易十六上断头台。 我写这本书的契机其实也来自b站。某天,我看到郑吉祥老师,讲红丸案和移宫案的视频。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想法:要是朱常洛继位之后不三月而崩,大明王朝会走向何方(就像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科没死,苏联会走向何方一样)。 泰昌即位的时候辽东还没丢,天启和崇祯二帝还是孩子,一个十四、一个九岁。同时,魏忠贤只是一个有大野心但没地位的普通宦官,党争没有进入最激烈的阶段,诸多晚明时期的名臣能吏也还没被整死 我以此为题展开了漫无边际的思考,最后却得不出什么结论。 虽然推动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是人类社会的基本矛盾,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大统一的帝制中国时期,皇帝本人毫无疑问是某一个小的时间段内影响历史走向的最大变量。 而泰昌皇帝朱常洛在位的时间过于短暂了。对于他的记录大多集中于他还没有即位的时候,而且就算是在这些记载中,朱常洛本人也只是被各个事件环绕着的配角(争出阁、争册立、争三王并封、争福王就藩以及两次妖书案、一次梃击案),这些事件体现出的不是他个人的品质,而是他的父亲和群臣之间的斗争。 即便朱常洛即位,在围绕泰昌皇帝的两大案中(红丸案、移宫案),皇帝本人也跟个透明人似的。唯一出彩的地方就是对杨涟的任用或者说托孤。 我读过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自认为有一点分析历史人物性格的能力。但凭着这些信息,我甚至连有关泰昌皇帝的最基本的人物画像都做不出来。唯一的可以肯定的是,朱常洛这一生都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就连死后还得和父亲共用一个本纪,共用一个万历四十八年(神宗二和光宗是同一篇;公历1620年的前七个月是万历,后五个月是泰昌)。 不过好在文学创作可以突破历史的局限。让英年早逝、人格不显的泰昌皇帝变成“主角”,这样一个承载了作者的想象和读者的期许的存在。 我心血来潮,提笔写了总计不到五千字的两章正文,和一个非常粗略的简介以内投的形式发给编辑了青舟大大。 其实我并未对过稿签约抱有太大的希望,因为此前我从未写过长篇小说,也不太看网络文学作品。当时我心里想的是,若能过稿就把思考付诸笔尖与人分享,并在博采众长的同时创作一个完整且合理的故事,若不能则罢了。 两天之后,我接到了过稿签约的邀请。说实话,在看见那条邮件时,我心里的惶恐是大于欣喜的。因为我并没有为不久前的心血来潮准备故事大纲。除了那两章正文和一个粗糙的简介,我的文档里连一个多余的字符都没有。但既过之,则写之。 戏说不是胡说,演绎不能乱演。 接到回复邮件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打开当当网买书,就像我开始做法国大革命的历史科普那样。我深信没有足够的历史资料支撑,进行历史类创作就是在敷衍自己,愚弄读者。 我先后购买了樊树志教授所著的《晚明史》、《万历传》、《崇祯传》、《大明王朝的权力博弈》,吴晗教授所著的《明朝的历史教训》,顾诚教授所著的《明末农民战争史》,黄仁宇教授所著的《万历十五年》,吴思先生所著的《潜规则》、《血酬定律》,韦庆远教授所著的《暮日耀光》(讲的是张居正改革),张致勉教授所著的《马背上的朝廷》(讲的是乾隆皇帝南巡)等学术或半学术著作。以及刘和平先生所著的《大明王朝1566》,当年明月先生所著的《明朝那些事》等小说。 买书之后,我一边看书一边写书。步履蹒跚地结合着维基百科、知乎、b站、百度百科等网站搜集来的信息进行着人生的第一次创作。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不可避免地错过了很多历史细节。幸亏得诸位有水平、有知识的读者的帮助,我才能够将之更正或补全。比如嘉靖四十一年“奉天殿”改名为“皇极殿”,“春节”这个词民国时期才始现等。 在开始这本书的创作之前,我对明朝历史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完全没有体系和章法可言,但通过不断地阅读和资料搜集,我逐渐了解了我的书里涉及的各个主要人物的基本性格(前提是资料够多),也明晰了我的故事的走向和剧情发展。 先说故事走向和剧情发展。历史上的晚明时期(1620年至1644年)几乎是读者能够接受的帝制中国搭上全球化这艘航船的最后机会。 我之所以在此使用“读者能够接受”这样的限定词,是因为在我看来,直到1800年欧洲开始工业革命之前,中国都是世界范围内技术及经济上的绝对霸权者。只要这头巨兽能够调转方向,对政治制度及官僚系统进行近代化改革,中国就不用复兴,而是一直兴。 (注:这里的近代化改革是指吏治清明、分权有度、剔除系统性贪腐及杜绝土地兼并等,和贵族共和、资产阶级民主以及相应的君主立宪制、美式总统制没有关系,晚清的政体改革(清末新政及民国政府)证明这些体制在国内走不通,如此庞大的国家必须进行高度的中央集权,不然就是东南互保,军阀割据,府院之争。) 也就是说,在我看来,魂穿康雍乾,让集权到巅峰的大清皇帝强推大航海及近代化改革其实也可以搭这条船。康熙六十年,乾隆六十年,这两个超长待机皇帝若是真被穿越者夺舍,坚定地走近代化道路其实是走得成的。但在真实的历史里,晚清实在太屈辱了,以至于人民群众天然地排斥维护大清王朝的文学创作,甚至形成了“穿清不造反,菊套电钻”的说法。当然,就算人民群众不排斥也可能被404。 基于此,我的这本书将不限于挽救大明王朝,更要扬帆起航、迈向世界。 历史的轨迹如果在1620年发生改变,挽救大明王朝其实并非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至少比魂穿歪脖子,或者魂穿南明要容易得多。不带金手指魂穿歪脖子或是南明基本等于渡江战役前投国军。而泰昌皇帝只要不万历化,大事即可为。 我如此判断的依据之一,是天启即位之前辽东还没丢,建州女真还在跟熊廷弼死磕而且磕不动。在这样的情况下,投入辽东的军费比辽东全丢的情况要低得多,至少不至于四年光万历内帑,并连年加征辽饷。 解除生存危机之后(或是在此过程中),作为皇帝的主角就可以开始践行“皇帝之德”。并成为全世界的“明始皇”,使天下“器械一量,同书文字”。当然,一世做不成可以“奋六世之余烈”。 —————— 说完故事的走向和剧情发展,我再聊聊人物设定。 在这个故事里,主角的“现代人灵魂”是1620年的唯一变量。也就是说,这个故事里没有金手指,也没有不合理的历史臆想。主角魂穿回去改变的不是更早的过去,而是那个节点之后的未来。 再说得具体一点,就是除了主角的行为,之前的历史事实和人物属性一概不改。历史事实不改这是最基本的,我就不举例了,不过就像我在前文说到的那样,我可能会忽略掉一些并不显眼的历史细节,这就需要读者们在未来的陪伴中持续纠正。 而保留人物的属性就要复杂得多了。描述越多资料越详细,人物的性格就越贴近真实,反之演绎成分就会加重。 篇幅所限,我详举一个例子,也就是皇长子朱由校,这是重量级人物,也是故事的核心之一。 就结果来论,天启七年下来,朱由校干得是非常糟糕的。不过其中最大的责任不在他本人。 天启皇帝这个“熹”字有很大一部分得让他爹和爷爷来抗。 我个人是比较赞同,“大明实亡于万历”这样一个说法的(崇祯的辣眼睛操作姑且放下)。因为辽东奴变就是他一手弄出来,“税使高淮朘削十余年,军民益困”,这导致努尔哈赤起兵时辽东地方的人民是不向着朝廷的,而向着建奴的。直到努尔哈赤在辽东地方搜杀抢掠,边民才觉得朝廷虽然混账,但总比野蛮人好,至少朝廷暂时只要你的钱,建奴是真要你的命。 除矿税监破坏辽东经济军事情况,他个人的“君主离线制”也是重要原因。李成梁起复之间,数易其帅,“抚臣皆庸才,玩悽苟岁月”,而“天子又置万几不理,边臣呼吁,漠然不闻。”各庸才里,最烂的两个人就是后期的李成梁和赵楫。李成梁自不必多说,养寇自重。而赵楫则“三十六年,赵楫弃宽奠新疆六百里,熊廷弼复勘劾罪,疏竟不下。”辽东抚臣烂成这个样子,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万历皇帝“置万几不理”,有恃无恐。 之后的萨尔浒惨败大锅也得神宗来背,他一手微操,非要打,搞出“圣旨逼哥舒翰出潼关”这样的戏码。(当然,杨镐和哥舒翰不是一个档次的人)最后弄得辽东兵事彻底糜烂,如果没有熊廷弼扛着,万历年间沈阳就得丢。 我这里再谈辽事是因为天启任用阉党,将党争推至高峰的起点就是辽东尽失。 阉党和东林党的党争是万历开创的。阉党中的大部分人,原是齐楚浙等党派的余党,而东林党中的领袖们则多以攻击张居正起家。这里虚空索敌驳斥一个观点,我认为,不是因为党争所以神宗怠政,而是因为神宗想要怠政所以一手弄出神宗朝的各大党争。说“党争所以神宗怠政”,颇有些臣子代君父受过的意思。 天启初年,朱由校是重用了东林党的,“众正盈朝”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东林党盈了朝之后非要“痛打落水狗”,不仅以泰昌之死,对齐楚浙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斗倒方从哲,还顺着杆子往下扒拉,试图把敌党分子一网打尽。 就是在此期间,熊廷弼被黜,袁应泰代经辽东。熊廷弼一走沈阳就沦陷了。之后熊廷弼再起,而辽事已是再不可为。 天启二年,辽东尽失。三年,京察开启,东林党对齐楚浙等党派发起总攻。四年,魏忠贤起事阉党抬头,大规模迫害东林党人。 阉党于君是好的,但于国不是,那个时候官僚系统已经烂完了,而且被阉党迫害致死的东林党人几乎都是有气节有能力的干员。而深入参与党争,迫害齐楚浙等党人的魁首们,反而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活着)。 说天启之糜烂多因于前,不意味着我认同“翻案风”里的一种节奏,即“天启不死,大明不亡”这种说法。 他即位的时候才十四岁,初中生而已,而且他童年过得非常不幸福。泰昌对万历来说是“软蛋”,对天启来说就是“虐父”。这样一个少年天子,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能当好家才有鬼了。 落水之前,辽东尽失,九边糜糜,天下民变,国库空虚,凛冬将至,大明朝气数已尽。 东拉西扯这么多,主要想说明一个问题。即天启皇帝不是明主,但也不该被说成一个不学无术、脑子里只有木匠活儿的文盲。 首先综合多方资料,我认为,朱由校开始学习的时间晚,但勤奋。 【《明史,列传一百二十八,韩爌传》天启元年正月,两人(韩爌和刘一燝)以帝为皇孙时,未尝出阁读书,请于十二日即开经筵,自后日讲不辍,从之。】 【天启皇帝的讲师丁绍轼在《讲筵恭纪诗》中说:今上冲年嗜学,经筵、日讲二者兼举,经筵以季举,日讲则日日举之,非甚寒暑不辍也。】【同丁绍轼言:皇帝日御经筵,询政事,字字商榷。】 其次,他应该是非常重视姊妹兄弟的。 【《明季北略》忠贤诬后父(张嫣他爹张国纪)谋立信王,欲兴大狱。王体乾曰:上凡事愦愦,独于兄弟夫妇间不薄,脱有变,吾辈无类矣。忠贤惧,乃杀甲士以灭口。】 【《明史纪事本末·崇祯治乱》熹宗天启七年八月,上不豫。时魏忠贤张甚,中外危栗。上召信王入见,谕以“吾弟当为尧舜之君”。】 基于以上,我将朱由校设定为一个悟性高(基于木匠活儿好)、好学、重视姊妹兄弟的好大儿。给他一个温柔的父亲,他又为什么不能成长为一个好孩子、好皇帝呢? 其他有历史原型的非原创人物的设定也基本比照,参考历史事实并适当演绎的逻辑。 比如李选侍,她的权力完全来自丈夫,泰昌捏住她,她就只是鹌鹑,有野心也没用。再比如魏忠贤,九千岁文化水平不高,但不是文盲,他野心勃勃,极度残忍,但并非不能用。 —————— 再说说情节逻辑并回答一些读者的问题。 首先是耶稣会。 根据多方资料,我将耶稣会设定为派,即保守派、改革派与少壮派。为了让各代表人物出场并铺垫耶稣会行事的基本逻辑,我用了不少篇幅,引发争议,但我认为这是有必要的。因为很多人不了解甚至曲解海外传教士,以及他们与大明之间的相互关系。 部分读者对耶稣会的误解很深,甚至有人说耶稣会士凭着徐光启的便利偷了《永乐大典》去发展西方科技的。但事实是,《大典》的正本不知何处去(可能因为某次失火烧掉了),副本存留于皇史宬(司礼监管着),与其说徐光启汉奸,不如说九千岁卖国,而且《大典》嘉靖副本的大规模逸散发生在晚清,而非晚明。同时,《大典》是类书,和康熙年间编纂《古今图书集成》是一个性质的东西。《大典》记载的不是明朝的科技成果,而是宋、元及以前的历象、方舆、明伦、理学之类的东西。与其说是西方人窃取了大明的科技成果,不如说是窃取了大元、大宋的科技成功。 在当时,对于耶稣会人来说,大明王朝就是一个地上天国。返回欧洲的传教士也如此宣传大明。(当然,他们看到的是片面的,因为他们大多是有钱人,在京杭大运河沿线的巨型繁华城市过着舒坦的日子,基本不会深入农村,结交的也是文人名仕。)如果大明持续存在,进行近代化改革,加入大航海的时代浪潮。东学西渐乃至驯化基督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中华文明确有驯化各种宗教的先例。 其次是科技。 有读者觉得晚明时期发展蒸汽机不合理,但其实是很合理的。世界上第一台投入使用的蒸汽机,是英国人托马斯·纽科门(thoen)于1705年发明的纽可门蒸汽机,作用是抽水。它的结构极度简单,一个蒸汽发生器(锅炉),一个冷凝汽缸,一套木结构的传动装置以及两个需要手动操作的阀门。对于1620年的大明王朝来说,纽可门蒸汽机没有任何技术难度,是造得出来的。1769年基于纽可门蒸汽机改良出的瓦特于也不是太复杂,最重要的是,早期蒸汽机没有前置科技,知识方面的瓶颈有且只有对气压和真空原理的认识。可以说只要能炼铁就能造。连橡胶都没用上。(橡胶的硫化工艺是1839年美国人发明的)。 阻碍蒸汽机的发明与大规模应用的不是知识和技术问题,而是经济和市场的问题。纽可门机的发明是为了降低矿场的抽水成本,而在晚明时期则没有这个需求。对于当时落后的采矿业来说,根本不需要靠什么蒸汽机来降低成本,因为成本本来就低,排水采矿用人和畜生就行了。 而瓦特机在英国的大规模应用则是因为英国用武力和倾销的手段,完全摧毁了印度地区的家庭手工业,将印度从顺差地区变成逆差地区(印度没有国家的概念)。这样巨大的廉价纺织品市场,是英国资本家将蒸汽机应用于纺织品生产的前提,印度要是有一个强大的中央集权王朝,顶住了英国人的武力及经济殖民,工业革命说不定还得再晚上一段时间。 故此,我认为在1620年搞蒸汽机没有任何问题。因为主角是现代人,是了解气压和真空的原理的。只要能够开拓出本土或海外市场,就能够给这项技术打下大规模应用的经济基础,让科技掌握在文明手上,而不是一群去美洲剥原住民头皮的野蛮人手上。 所以基于以上两点,我是一定要写早期工业化和大航海的。 最后再说说皇帝这个头衔在明代的含金量。 明朝的体制保证了皇帝的至高无上:最高行政区分于内外两廷,两廷合一才能架空皇帝。但作为特务机构的厂卫的存在,以及京师各武装势力的分立和独立性,保证了皇帝只要想收回权力就一定能拿回来。 京营虽战力贫贫,但掌握在没有行政权力的外戚勋贵手上。御马监掌禁军,和司礼监是两套班子,司礼监管着东厂和锦衣卫,但它却调不动御马监的禁军。就算两监勾连,外军和内军还相互遏制着,京营攻不进大内,大内谋害皇帝则必死。这保证了皇帝对京畿军队的绝对掌控。 至于文官群体谋害皇帝。就算抛开文官内部的党派林立,将之视为一个整体,那他们又将如何绕开厂卫,把手伸进大内呢?说实话,我想不到。 《酌中志》始载,天启五年落水,而且并未对此加以评述只是写了这么一个事情。皇帝七年驾崩,与落水相隔两年。而且落水时守在他身边全是宦官。与其说是文官谋害皇帝,还不如说是魏忠贤谋害皇帝。 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推测毫无意义。与其乱猜朱由校死于谋害,还不如说他跟他爹一样死于纵欲或是乱吃药。他爹吃的红丸就是文官进献的,这倒是正史有载,但能说是文官谋害皇帝吗?我想是不能的。 —————— 闲聊的结尾,我再聊聊主角的设定问题和我对清朝的认识。 在我看来,以历史唯物主义来论,晚明最好的改革思路是继续加强帝制集权,让皇帝更加绝对,从上至下地改革官僚系统使之近代化。而清朝是秦皇以来的帝制集权的巅峰。相较于缘起于朱元璋的那套,清朝的中央政治体制和宫闱制度有很多可以用来取长补短的改革思路。 而且清朝又是现代文明型国家的最后奠基者(与西式民族型国家相对)。清朝为“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定下了版图和思想上的基础。其实朱元璋也有类似的思路,比如承认元帝国的天命,说自己是“元之运终”后的新天命者。 【告上帝皇祗说:惟我中国人民之君,自宋运告终,帝名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其君臣父子及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诸下臣皆曰生民无主,必欲推尊帝号,臣不敢辞.】 开国后,朱元璋对于参加华族文化集团的外族毫不歧视,蒙古、色目等人只要归于汉化就一体保护。蒙古、色目、汉人等一律唯才登用,甚至不乏在朝内做到侍郎、尚书等大官的。(但后嗣皇帝却没有继续坚持,而是长期采取扶弱抑强的策略。至于为什么,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但不在这里展开了。) 上一个这么干的是对契丹等诸游牧民族实行“全其部落,顺其土俗”的唐太宗。他们都不仅将自己视为汉皇,而是天下之君。 以康雍乾为代表的清朝统治者,通过满蒙联姻、承认藏传佛教等手段使蒙、藏诸部落在文化上认同中央,并将蒙古、西藏等地纳入“天下”之中。最后的结果是,北方与南方的矛盾从外部矛盾变成了内部矛盾。蒙、藏等地的变动从“边衅”,变为“叛乱”。 最直接的例证就是,这些地区的势力在同时面对更北的莫斯科沙皇政权,及南方京师的清帝政权时,将自己归入南方而非北方的一部分。想要扩大“天下”的范围,光靠刀子是不够的,更要血缘及文化沟通。 前清是好的例证,而晚清则是反面教材。晚清的问题在于防汉甚于防洋,从洋务运动到戊戌变法,再到清末新政的种种官方改革无处不体现着这一保守化的思想。而“防汉甚于防洋”的本质是清政权将自己异质化、少数化的自限,是自绝于天下。 故基于此,我将作为唯一变量的主角设定为唯物主义的清史研究者。 ps.将清朝单拎出去研究,并将之完全视作异质的存在,实际是西方人开始的,这样一来他们才能按自己那套民族主义史观解构文明型中华。说白了,人家就是觉得多民族团结不合理,想把你分裂掉。我们还是实事求是,客观分析它的成败得失得好。 —————— 闲聊的最后,我要感谢诸君的支持以及指正。 你们的支持让我有深入思考和继续创作的动力。 而你们的指正则既帮我补全了我没有注意到的史实细节,也为我指出了故事编排中的结构问题。 在未来的写作中我将继续保留这种写作风格,并雕琢细节,完善人物与人物、人物与剧情之间的相互关系。 至于上架爆更,我努力过了。最近事务繁多,我也并非全心投入写作,为了在保证逻辑通畅的情况下保持每日4千,我得熬到晚上一、两点。好不容易存下来的不多的更新,也因为走不开的耽搁而消耗殆尽。 爆更能挣更多的钱,我当然也是喜欢钱的。但我不会牺牲作品的质量换取爆更。 其实十多天前编辑大大就联系我问我是否愿意上架,但在新手四轮推和爆更换得的风向标推荐之间,我选择了延期上架吃完四轮。 这些多出来免费章节是我的现实和无奈。也勉强算作我给诸位读者的无法按惯例上架爆更的赔礼了。 明天上架,还请诸君多多支持,多多指正。 (本章完) 第104章 西厂的人事 第104章 西厂的人事 在皇帝不遗余力的支持下,经过多轮扩编,西缉事厂执行局已成功建立一支由三千四百名战兵组成的精锐部队。三个执行大队及各千总直辖的特种骑兵总旗亦已全面实现武装配备。 士兵一多军官的缺位就多了。因此,底子干净且内部校考成绩优良的陆中秋再次获得晋升,从旗总升任为总旗总。他的月结年俸也水涨船高地从原来的25两(18两+3两+4两),提升至现在的30两(18两+3两+4两+5两)。 西厂地位特殊,所以他这个掌一百一十二人的总旗总另授不世御赐总旗,品秩比照锦衣卫总旗,为正七品官,和县太爷同。 正七品的不世御赐总旗,与从七品的不世御赐小旗之间并无根本性的差异,仅在终身御赏银方面有所提升,从原先的6两增至10两。 由此,陆中秋在职期间的综合年俸由原先的31两白银调整为现今的40两白银。比基层执行年俸的两倍还要多出4两银子。 虽然升职加俸,从领着三十多号的人小领导,一跃成为管着一百多号人的中流砥柱,但陆中秋还是费了老鼻子劲儿才勉强将儿子陆双阳弄到自己的身边。 在执行局扩编的过程中,对原部队的整编及改编工作也在持续进行,陆中秋多次被调岗换位,直到半月前才堪堪稳定了下来。他现在供职于第三执行大队,千总是来自御马监勇士营的刘宗琮。 根据御制西厂制的规定。执行局大队千总的任免需要厂督请示皇帝,在得到批准之后方能进行。通常情况下,皇帝不会驳回厂督的举荐,因为驳回荐章意味着皇帝对厂督失去信任,这将导致厂督威信尽失。而对付身为家奴的宦官,皇帝完全不需要用如此婉转的方式提醒他主动辞职。一张条子让他滚去给某位先帝守陵就好了。驳斥疏奏、上表请辞这是内阁辅臣才有的待遇。 千总的调任及千总以下的各级军官的任免,则由厂督本人自由进行。理论上,厂督可以将千总以下的军官全部换成自己的私人。但这种行为基本等于找死,因为每次人员调动都需要需要备案,备案信息一式两份,正本由内稽司审查并保存,而副本则由存留于皇史宬,由司礼监归档。内稽司对人事调动没有否决权,但可以向厂督提出抗议,如果厂督一意孤行,内稽司司长可将此人事调动案的审查工作交给司礼监。一旦走到“司礼调案审查”这一步,基本等于将官司打到皇帝面前,厂督和内稽司司长之中必然有一个人会吃到挂落。 包括千总在内的各级军官没有擅自任免手下军官及士兵的权力。除被动接受厂督的安排外,他们手上的主动权力只有“逐级报告权”。也就是说军官想要调来或是调走手下的军官及士兵只能向自己顶头上司报告,总旗总呈请把总,把总呈请千总,千总呈请厂督。 为了提高决策效率,上级对下级的人事调动请求,可以直接肯定或否定,但人事调动的请求和决定的结果需要联立形成一份完整的书面报告。 这份基于下级提请的人事调动报告同样一式两份,分别交由内稽司和司礼监审查或保存。如果涉及跨部门调动,程序则更加麻烦。须经自己上级,调动对象的上级,以及调动对象上级的上级等三方的同意。当然,也可以简便一些,走厂督的路子,让厂督动用手上的权力直接进行人事调动。但陆中秋显然没有直面厂督魏忠贤的勇气。虽然魏厂督看起来干干瘦瘦,和蔼可亲,一副老实人的样子。但陆中秋的直觉告诉他,魏厂督绝对不是什么易于之辈,如果可以,最好还是别与魏厂督有过多的交集。 所以为了将儿子调到身边,陆中秋连着半月个天天请人吃饭,一有空就去跟那个三个“上级”攀关系讲道理,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得亏西厂严格禁止军官之间的金钱往来,否则还不知道要多少钱呢。 陆中秋执着地调动儿子到身边,主要是基于两个非常实际的动机。首先是为了“谋现在”,也就是确保儿子不会受到其他军官可能的虐待。其次则是“谋未来”,考虑到自己终将退休,儿子在自己身边总比在别人身边更容易接班。 原则上说职位不可以继承,万一上上下下活动活动又能了呢。就算到时候真的没有关系可走,放在自己身边培养,通过正常的军官拣选流程获得晋升的概率也会比其他没有受过培养的人大得多。 “爹。来了。”陆双阳还坐在昨天坐位置上,面前摆着一杯价值五钱银子的茉莉茶。他眺见一总旗百余名牵着马的骑兵从路口缓缓拐出。 “嗯。”陆中秋神情严肃。他知道,骑兵再往自己的方向上走五十丈,皇上伟岸的身影就会出现。 为了让这次百年未见的私访活动的在无惊无险的情况下顺利完成,魏忠贤将西缉事厂的第二、第三两个大队全部派出。第二大队作为明桩,以总旗为单位,在皇宫到徐府这段路之间的区域巡逻,其中编号为21000的第一中队,以及编号为2xt00的特编骑兵总旗,共四总旗、四百四十八人作为皇帝的随护,以前后左右相距百丈的十字型队形将位于交点的皇家父子拱卫着。只要收到信号,他们就会按照预案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交点,结成口字型阵列排出战斗队形一路将皇家父子送回皇宫。 而陆中秋所在的第三大队,则作为暗桩扮做顾客或是路人在预定的道路上随行或是驻防。在皇帝到来之前,他们会一直留意街面上的动向。等皇帝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们便会将所有的注意力投至皇帝身上,直到皇帝的背影彻底消失,他们才会稍微放松一些。 嗡!陆中秋的神经突然绷紧了,大脑一片空白。 皇上没有离开,而是领着皇长子径直走向了陆中秋值岗的临台酒肆。 (本章完) 第105章 偶遇 第105章 偶遇 稍早一些的时候。 丁白缨站在礼部衙门的门口。她抬头看向匾额,却不想一朵新凝的冰晶落在了她的眼睛里。微凉的感觉由眼沁心,激得微湿的眼眶渗出些许愁绪。 师兄到底还是成亲了。那个叫海柔的女人温婉又漂亮,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海镇涛海大人的嫡次女,和袭爵锦衣卫百户的师兄堪称门当户对。匆匆见过一面之后,丁白缨觉得陆海氏好到让人连嫉妒的心思都提不起来。 丁白缨低下头看了看右手掌心上因长期握剑挥剑而长出来的茧子,开始陷入对往日的追忆之中: “我以后要是做了师傅,就让所有的徒弟都跟着我姓。”入戚氏武斋的第二年深冬,丁白缨小胜一筹,首次击败师兄,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输过。 “那你多半是招不到徒弟了。谁会为了武夫的技艺抛弃自己的祖姓呢。”年轻的陆文昭文质彬彬、笑意盈盈,颇有些儒生的样子。 “我要是招到了怎么说?”丁白缨不服气。 “你要是真招到愿意改姓的徒弟,那只能说是天下大乱,纲常崩坏了。”陆文昭敛去笑意,轻叹一声,似在遥望着什么。 “有这么严重吗?”师兄的眼睛闪着澄澈与忧虑的光辉,这让本就十分俊朗的脸上多了一层脱俗的魅力。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别说姓氏了。若是有人愿意为了武艺而抛姓弃名,要么是考妣皆丧且无后无嗣,落了个了无牵挂。要么就是跟你学艺能混一顿饱饭。”陆文昭的眼睛里满是忧国的神色。“姓氏可是尊严啊。但凡有一口饭吃,又有谁愿意舍掉自己的尊严,做一个数典忘祖的人呢?” 礼部正堂里,徐光启正应付着一个他并不很想时间应付的女人。 “张姑娘。今天请你到礼部来,只为一件事。”徐光启打开右手边从上往下的第二个抽屉,并拿起放在面儿上的一封疏奏。 “这是什么?”张诗芮不解。按理说,总领全国道教的道录司虽然隶属于礼部,但相关官员并不在本部衙门而在广福观办公。她也只在刚刚进京需要复旨的时候来过一趟本部衙门。 “张天师上的表奏,具体内容你看了就知道了。”徐光启不想解释太多。他今天白天有一屁股正事儿要办,晚上回家还得去给司礼监的大太监当翻译。两相结合再叠上言官和翰林们愈演愈烈的攻讦让徐光启身心俱疲。 张诗芮玲珑心巧,知道徐礼部并不想在自己身上多费唇舌。但她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展开表奏阅读了起来。 可这一阅立时便弄得她目瞪口呆:父亲病笃,上表请求传位?可我昨天才收到了报平安的信啊。信上就三个字“安,勿忧”。 “张天师既然无法进京,论道自然也就取消了。表奏进呈御览并得到批红之后,礼部就会将册封新天师文书送去南京。”徐光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只字不提引张诗芮进宫替父面圣的事情。 自获悉张显庸病留南京的消息,徐光启便敏锐地察觉到这位新继位的张天师,对于进京充当皇帝用来对付洋教的傀儡一事,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然而,徐光启没能预料到张显庸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毕竟,张显庸继承其父张国祥的天师之位还不到两年。病笃?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敷衍朝廷不应该没有代价。徐光启决定在今晚的宴会上提醒一下王掌印,请他给皇上带去礼部的建议。 “请问这封表奏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张诗芮问道。 “南京通政使司收到表奏的时间是冬月初二。今天早上,表奏抵达京师。”徐光启见张诗芮满脸忧色,不似有伪。 冬月初二?可报平安的信也是冬月初二写的啊。张诗芮大感疑惑。她浑浑噩噩地离开礼部,脑子里满是乱麻。 “姑娘。”丁白缨收起脸上怅然,迎上去招呼道。“丁姑娘。”张诗芮嘴唇微抿,勉力微笑。 “怎么了?”见张诗芮面色发白,丁白缨关心道。 “父亲上表,请求皇上把天师的头衔传给弟弟。”这件事情没有隐瞒的必要,因为圣旨一下,龙虎山换掌门的事情就会天下皆知。 “.”丁白缨没有追问,这点儿人情世故她还是懂的。 两人一路沉默,直到在路口看见一支并列成三排的巡逻队,正缓慢地沿着东江米巷继续向东行走。 丁白缨一下子就注意到这支巡逻队携带的武器全是新的。 “我送你回南京吧。”丁白缨牵起张诗芮的手腕向北远离这队兵丁。 “中午了,还是先吃饭。”张诗芮看见下一个路口处有一栋挂着“临台酒肆”的三层小楼。 “咱们可以买些干粮在路上吃。”丁白缨建议道。 “不急这一时。有件事情我还想请教你一下。”私信和公函内容大相径庭,这让张诗芮深感疑惑。 “好吧。”丁白缨点点头。 来到台基厂旧址附近的临台酒肆楼下,丁白缨看见一个富态的高个子男人领着一个嘴角只有些绒毛的男孩儿,和两个上了岁数但精神矍铄的老头儿先她们一步走了进去。 “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人。”张诗芮也注意到了这一行四人。 “哪个?” “那个高个儿的儒生。”男人穿着宽大而洁净的儒服,显出一种优雅而从容的气质,应该出身于一个富裕且有着良好教养的家庭。 “快春闱了,应该是进京赶考的,说不定在什么地方擦过肩。”丁白缨也觉得男人有些眼熟,不过最近北京街面儿上的儒生太多了,她也就没太在意。 “客官几位?”跑堂的眼睛尖,一眼就知道这个富态的男人是个有钱的主儿。他赶紧迎上去,满脸堆笑的招呼道。 “就四个。楼上还有位置吗?”男人心情愉悦,微笑着回应。 “有。不过我得先提醒您,没有靠窗的位置了。”临台酒肆不是顶级酒楼,但因为位处街角,楼高数丈,视野开阔,因此还算是小有名气。 “他们会让座的。”书童似的老头儿理所应当地说道。 (本章完) 第106章 兄台,拼个桌如何? 第106章 兄台,拼个桌如何? 来到三楼,魏忠贤只向坐在窗边的陆中秋父子二人打了一个手势,他们便非常自觉地端起自己的茶杯挪到了别的空位上。 “你到底调了多少人出来?”一路上到处都是明桩暗桩,朱常洛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老爷。厂子里有多少人,奴婢就调了多少人。”第一大队虽然没有出动,但已经从西安门驻地转移到了东安门附近,一旦收到信号,这支千人队就会涌出皇城弹压地面。 “呵。”朱常洛对此不置可否。 “别搅了老爷和少爷的兴致。”王安也穿着儒服,看起来像是个考了几十年还没中进士的老举子。 “您教育的是。”魏忠贤执礼甚恭。 “爹,那个是什么?”朱由校走到栏杆边上,遥望一街之隔的台基厂旧址。 “台基厂。当年成祖爷迁都北平,要在这儿建修紫禁城。建城不能没有材料,于是就先在北平城内建了很多原料加工厂。台基厂呢,就是加工宫殿基座的地方。”朱常洛第一次进北京的时候做了详细的旅游攻略。对台基厂、琉璃厂这些地名的由来甚是了解。 “那里边儿现在又在造什么呢。”朱由校的兴致很高,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就像个刚进京的外地游客,完全没有“老北京”的那股地道样儿。 “呃”朱常洛面有难色。 “少爷。那里现在什么都不造,是堆放薪柴芦苇以及草料的地方。”王安插话给皇上解围。 说话的工夫,丁白缨和张诗芮也上来了。 上楼之后,丁白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家店到底怎么回事儿?每层楼都有兵丁。 丁白缨是老江湖了,光靠站姿、坐姿和身材就能分辨出普通人和练家子。 朱常洛听见动静看向楼梯,见两个女子一前一后地走了上来。他总觉得走在前头的那个有些眼熟,但几瞥之后还是没想起来,就把目光和心思一齐收了回来。 “管着西厂的魏太监还真是个妙人。”朱常洛看向魏忠贤,微笑着用征询的口吻问道:“他把从徐礼部那里出来的低级将校放到御马监出身的千户手底下,然后又擢升勇士营的兵丁为将校,并把他们塞到通州兵出身的千户手底下。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我觉得魏太监应该是想削减外臣在内廷的威势吧。”魏忠贤的身子微微发抖。“徐礼部虽得了皇上的重用,但毕竟只是外臣,和太监们相比还是亲疏有别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朱常洛转头看向朱由校,问道:“你觉得他说得对吗?” “回父.亲,儿子觉得魏太监的心思没这么单纯。”因为客氏惨死的事情,朱由校对魏忠贤有着天然的敌意。既然父皇问了,他也就正好借着机会给这个奴婢上点儿眼药。 “你说说,魏太监的心思怎么个不单纯法?”魏忠贤是把好刀子,但越好的刀子就越是得经常敲打。 坐在邻桌的陆中秋觉得自己简直是如坐针毡,上面的事情他一个字都不想听,但他又不能走。所以只能握紧拳头,用掌心的疼痛来缓解因为紧张而产生的如芒在背的不适感。 不过陆中秋及周围西厂执行的反应在丁白缨的眼里却变成了另一个样子。她以为兵丁们皱眉捏拳是因为听见举子们妄议朝廷。 搞不好酒楼里坐着的兵丁全是锦衣卫,这家人要是再说下去恐怕要遭大殃了! “回父亲,儿子以为.”朱由校刚起了个头,就被一柄放在桌子上的剑给打断了。“这位兄台,拼个桌如何?”丁白缨到底还是侠女,她决定在这个年轻人胡乱评价厂卫之前阻止对话。 “啊?”朱常洛诧异地看向那个颇有些眼熟的女子。“那里不是有空位吗?”朱常洛指向一张没人使用的空桌。 “这儿风景好。”她直接坐在朱常洛旁边,压低声音说道。“为了你儿子和你爹着想,还是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 “我爹?我哪里来的爹?”朱常洛顺着女子的视线看过去,立刻就明白了。在场四个人,三个穿绸制儒服的坐着一个麻布衣服的站着,确实有点儿祖孙三代一起进京应考的意思。 “奴我.”王安被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吓得脸色苍白。 “这不是我爹。这是我的忘年交。”朱常洛不是在跟女子解释,而是为了安抚坐立难安的老太监。 “.兄台,你心真大呀。”丁白缨向老儒生拱手表达歉意的同时,又凑近了些。“你是真不知道啊?” 朱常洛被问懵了。他看了看坐在自己身旁女子,又望向另一个站着的女子,疑惑道。“我应该知道什么?” “这是京师。不是你的老家。”丁白缨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京师怎么了?”坐在对面的少年来了兴致。 丁白缨用食指在桌面上虚写了一个卫字。 “这位女侠对厂卫有意见?”穿着粗布衣服的老书童踱步至女侠身侧,笑眯眯地问道。 “我只是觉得这个位置风景不错,想和这位兄台拼桌吃一顿。”丁白缨觉得这一家子人都愣愣的。没看见周围的兵丁都把目光投过来了么。 “姑娘,男女有别。”老儒生提醒道。 “我是武人。”丁白缨对这个老腐儒无语了。 “哈哈!”少年笑了。他头一次见到胆敢厉声顶撞王安的女人。 丁白缨误会了,以为少年是在嘲笑她。她气得满脸通红,又想起了那个手上没有茧子的大家闺秀,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自卑的情绪。 “真是无礼。”她还是颇有气量的,不至于和一个少年计较。所以只轻骂一声便准备起身离开。 “秦良玉将军也是武人。”中年儒生委婉地宽慰道。 “秦良玉?”历史轨迹变化。朱由校没有继位也就没有机会接触到与秦良玉有关的奏报。 “少爷,秦良玉将军乃四川忠州石砫宣抚使。播州叛乱时与其亡夫马千乘应召助剿杨应龙。目前应皇上诏令,率所部白杆兵赴辽讨奴。”王安听出了皇上的弦外之音,于是用崇敬的口吻解释道。 “两位女侠但坐无妨,这顿饭我请,权当我代儿子赔礼如何?” (本章完) 第107章 徐府客来 第107章 徐府客来 “还是算了吧。”儒生善意的回答让丁白缨心下稍慰。但她还是直言回绝了这一邀约。她可没有忘记自己的雇主还有要事相商。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强留了。女侠自便。” “别过。”丁白缨拜别。 “别过。”朱常洛点头回应。 离开酒肆之后,丁白缨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那家店里有厂卫?”张诗芮终于开口说话了。 “应该是。一至三楼都有。”丁白缨点点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竟然觉得那些兵丁眼含杀气,只要我稍有动作他们就会扑上来把我撕碎。” “杀气?你又没说什么不对的话。”张诗芮看向临台酒肆三楼,发现那个中年儒生正倚靠着的栏杆眺望她们。“他在看你。” “他看我干什么?”丁白缨闻言抬头,正好和儒生对上了视线。丁白缨下意识地将脑袋撇开,但旋即又抬臂拱手道别。 在漫长的道路尽头,临台酒肆的影子已经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被一道又一道的街角和弯曲的路段吞噬。再转过弯就彻底看不见哪栋三层的小楼了。这时,丁白缨再次回过头,却未能捕捉到那儒雅举子的踪影。她轻轻地笑了笑,暗自摇头,自我解嘲道:秦良玉吗?或许前去辽东杀敌报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兴许在献俘论功的时候,还能得到皇上的召见呢。 一度陷入迷茫,不知当何处去的丁白缨似乎找到了新的方向。 —————— 吃过饭,朱常洛领着朱由校继续游览北京城。 紫禁城外的京师和小四百年后的北京完全不是一个样子。这里没有记忆中的高楼,鳞次栉比的房屋几乎都是单层的瓦房。天上下着小雪,但地上新积的雪白却无法掩盖土路的黄灰。多数道路两侧都有用来排雨走水的沟渠,但越是远离皇城壅塞段落就越多。 不时能见到打扫街面的役吏,但人遗马粪依旧常见。在某个街口,朱常洛甚至看见了一个贴着墙根排水的壮汉。 他心想:怪不得稍有地位的人都不愿意自己走路,要在路上中奖踩金,那还真是有辱斯文。 下午申时正刻,钟声敲响。 徐光启在堂内众官员惊愕的注视下,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宣布:“今日散衙。” 这简直是破天荒了。要知道,自徐礼部主理部务,本部衙门就没在正点散过衙。不到黄昏日暮,徐大人是决计不肯走的。 徐光启没有理会官员们惊讶,而是径直走向徐府的轿子。 礼部紧靠着大明门,和贡院之间很有一段路要走。所以差不多三刻钟后,载着徐光启的四抬轿才到地方。 “部堂大人,到家了。”轿夫挑开轿帘,呼唤道。 徐光启睁开眼睛,将神志从沉思中抽出来。刚进门,大管家徐简便迎了上来,说道:“老爷,大西洋国的五位海商已经到了,正在后室偏厅等着呢。” “这帮人还真是心急的很。”徐光启的轻哼一声。 “老爷,不更衣吗?”徐简见徐光启没有吩咐更衣,所以主动问道。 “就算在家用饭,我和那群洋夷野商也无私可言。”徐光启虽然受洗入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和海外的洋商们走得太近。 在他看来,尽管耶稣会士没有功名官身,可他们依然拥有丰富的知识和文化,有些人甚至堪称满腹经纶,自是称得上是“洋儒”的。而那帮子洋夷野商则是比普通的华商还要市侩和卑微的小人。除了谈论黄白之事的琐碎细节外,他们的嘴里便再也蹦不出别的词儿了。 徐光启曾听耶稣会士说过,这些洋商在商业交易中往往只看重利益,缺乏诚信和道德的底线。在面对没有强大军力的南洋诸藩时,他们简直和海盗没什么两样。强买强卖、杀人越货、虏人为奴,只要能“降本增收”,他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你多带几个机灵的下人去门口候着。不要让宫里来的贵客自己敲门。”徐光启对徐简下令道。 “是。”徐简躬身领命,转头便去招呼府里的下人。 接近申时五刻的时候,宫里的贵客到了。让徐简感到惊讶的是,贵客们竟然是走路来的。 “请进。我家老爷已经恭候多时了。”徐简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来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但徐简光看衣服的面料就能知道,那个走在中间面有疲态的中年男人才是这一行四人的中地位高的人。 进门后,身着粗布衣服的精瘦老头率先开口,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徐简说道:“去把徐光启叫出来吧。” 徐简听这太监直呼主人的姓名很是不快。但徐光启提前打过招呼:无论来人说什么话,提什么要求,都不要反对,照做就是。 “老爷,宫里的贵客到了。”徐简来到书房,通报道。 “来了几个?”徐光启放下书册。 “四个。两个老的,一个壮的,此外还有一个少年。”徐简回答道。 “少年?”徐光启有些疑惑:王安这个岁数了还收干儿子? 徐光启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调整脸上的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既亲切又从容。可他刚走到院内,看见那个正对的木质摆件品头论足的“少年”时,他的养气功夫一下子就破了。 皇长子来了,那么徐光启四处张望,很快就看见了坐在椅子上歇气的“中年儒生”。 他快步上前,行五拜三叩首大礼:“臣徐光启叩见吾皇万岁!陛下御临,臣未能远迎,请陛下恕罪。” 这句话就跟上表第一页的问安一样,属于没什么意义的标准格式。就算徐光启到皇宫门口迎接,然后亲自将皇上带进家门,第一句话也得是“未能远迎”。 “朕恕你无罪。”朱常洛也配合着一板一眼地走完这个“上下尊卑”的流程。 还没完。徐光启还得向朱由校行拜见的亲王的四拜礼。“臣徐光启拜见大殿下。” “徐少詹请起。”朱由校没有称徐光启为“礼部”,而是称其为“少詹”,这不是贬低,而是在委婉地表达亲近。 等徐光启起身后,朱由校又向徐光启行了一个弟子拜见师傅的礼仪,在行动上呼应了“少詹”之称。 “圣上今日屈尊御临寒舍,臣不甚惶恐之至。”徐光启心下疑惑,直问道:“今日之事何须劳烦皇上移驾?” “今天的事情只是顺便。”朱常洛解释道:“朕久居深宫,可以说活了多少年,就在宫里困了多少年,连皇城之外的‘首善之地’都未曾见过。” “久居井底而望天,又何得善治天下?”朱常洛心想:等完成对内廷及军队的整肃,我还要学秦始皇巡行全国呢! (本章完) 第108章 惩治张天师 第108章 惩治张天师 “那群洋人来了吗?”朱由校的语气就像是在问耍猴儿的猴子到了没。 “回大殿下的话。洋人在后室待着呢。”徐光启回答道。 “听说他们满身都是鱼腥味儿,就像刚从海里捞出来似的。这是真的吗?”朱由校追问道。 “至少今天没有。”徐光启再是不待见洋商,但基本的礼貌还是有的。所以他回到家后,先是到后室露了个脸跟洋商打招呼,然后才到书房去看书。虽然他没有仔细闻,但也知道这些人身上没什么鱼腥味儿。 “坐啊,站着干什么。”朱常洛示意徐光启坐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徐光启站得板正得很。 “这可是你家啊。”见徐光启还是不肯就座,朱常洛只能轻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说道:“.那朕给你赐座。” “谢陛下。”礼全,徐光启也就不再辞让。 “言官那边儿最近应该咬你咬得很紧吧?”朱常洛拿起徐简呈过来的茶杯,放到嘴边吹了两下。 “也不怪他们,这是言官的职司所在。”徐光启委婉地承认了。 尽管言官和翰林们愈发激烈的言辞气得他脑仁生疼,但话不能明说,只能绕一绕。“臣不过为皇上分忧而已。” 言下之意就是,他们这不是在骂臣,而是在给皇上您上眼药啊。 “哼!既然他们这么喜欢上朝,就让他们上个够.”朱常洛早就想好该怎么对付这帮子牛皮了。“.王安。” “奴婢在。”王安走到朱常洛的侧前方,垂首待命。 “回去之后拟一道圣旨。就说朕从善如流,不仅同意恢复早朝,更要恢复太祖时期的一日三朝。命令所有官员于颁召之次日起,于卯时正刻、午时四刻,以及申时四刻进宫上朝,每朝一个时辰。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推延。”朱常洛看向徐光启,继续说: “礼部比照祖制向各部各衙重申朝仪,令鸿胪寺纠仪官上于朝时严肃朝纪,倘若有人肆行违禁,指名参来重罚!” “臣,领旨。”徐光启欠身领命。 “对了。朕记得翰林院也叫得很凶。让他们一起来。”朱常洛想了想补充道。 “翰林是没资格进殿上朝的。”徐光启提醒道。 “没资格?那正好,就让他们在殿门外站着。”朱常洛回复道。 “这不太好吧?冻着了怎么办。”朱由校突然说话。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儿臣觉得可以赐他们几个火盆儿。”朱由校搓了搓手。“最少也得叫他们穿厚点儿。要真给他们冻出毛病来了,恐怕有损父皇的圣德啊。” “这倒是不错。那就给翰林们一人发一件衣。”朱常洛点点头。“朕倒要看看,这帮家伙到底能坚持几天。” “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徐光启见皇上神色不愉,于是便趁着这个时候摆龙虎山上台。 “你说。” “龙虎山的张显庸上表称笃,辞不进京。”徐光启顿了一下,继续说:“而且张显庸还请求圣上将天师之位赐给他的长子张应京。” “还挺聪明,但朕不喜欢这种小聪明。张家还真是不愿意给我朱家分忧啊”朱常洛冷笑一声。“张显庸的长女张张什么来着?” “回皇上,张诗芮。”王安提醒道。“张诗芮还在北京吧?”朱常洛问徐光启。 皇上阴翳的语气激得徐光启面色一凛。“还在,今日上午臣刚见过她。” “很好。”朱常洛点点头,对魏忠贤招手。 “万岁爷。”魏忠贤会意。 “这里的事情办完之后,你立刻去把张诗芮抓起来。”朱常洛命令道。 “圣上,臣观其状,认为此女应该不知道张显庸的心思。”徐光启突然有些后悔了。那个年轻的女人不像是知道内情的样子,要是因为这件事情而被关进诏狱这样一个堪称九死之地的地方,那他可就造了大孽了。“所以臣” 徐光启的劝谏之语还没开始,就被魏忠贤给掐掉了。 “欺君罔上,夷其三族亦不为过。”魏忠贤向徐光启投去冰冷的眼神。 这个太监想借大狱以上邀圣宠!徐光启警觉起来,赶紧说:“圣上,张显庸上表称笃是实,以病抗命是虚。而且天师府在官民两界素有威望,若无据强罚,恐舆情汹汹,有害圣名啊。” “朕又没说要抓杀天师府。朕只是把这个道姑控制起来而已。”朱常洛看向异常活跃的魏忠贤,幽幽地说道:“西厂是暂领东厂事。你搞清楚自己的职司,别成天想着把手往外伸。” “奴婢绝无此意!奴婢绝无此意啊.”魏忠贤开始施展他的磕头大法,磕着磕着声音里还有了哭腔,仿佛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哈哈.”一直想给魏忠贤来两下子的朱由校对此十分满意,他心下大快,甚至不自觉地笑出了声。直到看见父皇投来的诧异的目光,他才赶紧捂住嘴巴,将头偏到一边。 “有意无意你自己心里清楚。”朱常洛也不责备。他收回视线,转头对王安说道:“让锦衣卫去把张府围了,把那个道姑软禁起来。不许任何人踏出府宅半步!” “皇上圣明。”徐光启赶紧颂圣。 “至于张显庸嘛.”朱常洛轻抚胡须稍思片刻,说道:“他的请求就同意一半吧。” “同意一半?”徐光启不解。 “他不是上表称笃吗。那就如他所请撤掉他的头衔。”朱常洛将茶盏中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礼部日日繁忙,无暇他顾。” 徐光启明白了,皇上这是要让张天师的帽子悬而不落。 “陛下,对于此事,臣还有一议。”徐光启补充道。 “你说。”朱常洛把茶盏递给魏忠贤。“别在那里装模作样了,去给朕续一杯。” 等魏忠贤端着茶盏离开,徐光启才开口道:“万历四十七年六月,张显庸上表为儿子张应京求亲。张应京想要求娶宗室郡主,这需要皇上点头同意,但是” “也就是说,还没来得及办?”朱常洛明白徐光启为何要停顿。 “回陛下,是的。”徐光启点头道。 朱常洛对张、孔两个千年世家都没什么好感。明亡之后,张显庸的嫡长子张应京非常顺滑地抛明投清,摇身一变成了爱新觉罗家的“正一嗣教大真人”并“掌天下道教事”。可以说毫无气节可言。 “没办那就别办了。”朱常洛用理所应当的口气说道:“父亲都病笃了,他怎么还有心思与宗室结亲呢?” “礼部复函,摘掉张显庸的天师头衔并停发俸禄。袭职和求亲的事情全都以政务繁忙为由拖着。”朱常洛最后说道。“希望张显庸喜欢这个价码。” (本章完) 第109章 不要把西洋人当猴子看 第109章 不要把西洋人当猴子看 聊完公事。饭点儿也差不多到了。在得了皇上的允准之后,徐光启下令开宴并命人去通知五位海商。 这一专为王安准备的宴会极尽豪奢,只一桌席面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 徐光启倒也不心疼,反正是耶稣会给的钱,兜来兜去也算是海商们自己请自己了。 太监虽然不能人道,但总还是希望别人把他们当做男人来尊重。他们可以在皇室宗亲面前像女人那样自称奴婢,但外人要是真把他们当女人来对待,恐怕就得开始给自己准备棺材了。 徐光启原本以为只有王安会来,所以特意按王安的喜好请了两台戏班子,和一众陪酒的舞姬歌女。 但皇帝和皇长子来了,歌姬舞女自然就别上了。皇上夜御八女的名声可以说已然遍传中外,就连朝鲜那边儿都借着“送厨子”的由头给皇上送来了两个殊为罕见的美女。 皇上也是急色,明明是西洋人先来,却偏偏让朝鲜人先把贡物送进宫。此中深意不言而喻。如果歌姬舞女的表演把皇上的性致撩拨了起来,当场就想办事,你是让他办还是不让他办?事后要是怀了,这孩子算谁的?要知道,为了保证皇家血统的纯洁性,除了皇帝和他的儿子们宫里便再没有别的男人了(侍卫无法靠近后宫)。 思来想去,徐光启最后决定只上饭菜,不上表演。 海商们来得早,在后室客厅待了半个多时辰才等到姗姗而归的徐大人,可徐大人只露了一面说了几句套话,就以公务繁多为由离开客厅回书房办事去了,只留下几个端茶倒水的仆僮侍候着。 来北京的这段时间已经让海商们充分认识到,大明的官员品秩越高越看不上做生意的。但在商言商,和银子比起来,面子只能算个锤子。所以即便又等了小一个时辰才开宴上席,他们也不甚在意。只要不说取消宴会,他们就不会有意见。 来到大厅,海商们发现正北方向的主座已经被一个脸圆身宽的陌生男人占据了。这让他们感到诧异。男人穿着朱红色的衣服,与徐大人的衣服颜色很是相似。不过,甚至不用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位大人衣服上的图案是龙,而徐大人身上的是鹤。 不过他们完全搞错了,绯色衣料上绣着的不是龙,而是飞鱼。若不是临出门前被特意叮嘱过,北京能穿“龙袍”的男人不止皇上一个,不要随便乱喊。否则,他们还真有可能学着明国人的行为,下跪叩头,并用蹩脚的发音高呼“万岁”。 “这位朱大人,是一位身居要职的官员,他专门负责通商事宜。于尔等所请之事上拥有皇上赋予的全权。”徐光启每说一个字都得腻歪一下,说完这段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猪油蒙了心那样恶心。 徐光启安慰自己:虽然皇上没必要纡尊降贵亲自来这里商谈诸通商事宜,但本朝的皇帝嘛,有些别样的雅趣还是正常的。见怪不怪,见怪不怪. 事实也的确如此。英宗朱祁镇好叫门,宪宗朱见深爱熟女,武宗朱厚照雅号多,世宗朱厚熜喜修道,神宗朱翊钧不上朝。自我麻醉之后,徐光启觉得当今圣上稍坏祖制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朱大人是比本官还要尊贵得多的大人。”徐光启用葡萄牙强调道。 “小人叩见朱大人,及众位大人!”洋商们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照着郭修士和汤修士传授的知识规规矩矩地撩袍叩头。 “这些红毛鬼还真懂规矩。”对于朱由校来说,这些远洋生番真是长得五八门,不仅有所谓常见的蓝眼白发,甚至还有传说中罕见的绿眼红发。 “不要像看猴子一样看人家。长得再奇怪也是人。”朱常洛轻声呵斥道。 “皇朱大人所言极是。化外之民也是民,只要一心向化、受教习礼,就可以成为天子的臣民。”徐光启附和道。 教化蛮夷使之华化,是读书人的终身的理想之一。几乎每一个在化外之地施行教化的官员都能青史留名。公隐有本朝圣人之称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他谪居住龙场时曾开堂授课,教化夷狄。 “我知道错了”朱由校低下头,老老实实地接受了批评。迪尼什·若昂学习非常勤奋,他已然习得许多重要的常识。比如,大明王朝以左为尊。按理说徐大人是皇帝直辖的六部堂官,就算屈居朱大人之下,也应该坐在朱大人的左侧才对。但实际上,坐在那里居然是个嘴上无毛的少年。 难不成所谓的王公公竟然是个小孩儿?大船主若有所思,以为自己参透其中的关键。 在军火贩子哈拉尔德·布兰特看来,这顿饭吃得极其诡异:坐在主座的朱大人显然对徐大人精心安排的戏曲表演没有太多的兴趣。靠边坐着的两个老头儿一开始倒是频频点头,可当他们瞧见朱大人兴致缺缺的神色后,又将脸上的表情敛去,似在力求与朱大人保持一致。 这可难为他们这些海商了。就戏曲表演的内容来说,他们是完全看不懂的,不过多年经商积累出的人情世故告诉他们,这时候应该对徐大人准备的节目表达赞美之情,但是这样做又与朱大人的情绪相悖。 表演结束之后,朱大人开口说话了:“咱们不绕弯子。都说说自己是干什么吧?” 徐光启很自觉地做起了翻译:“这个是迪尼什·若昂,葡萄牙籍,船主,手底下有千料大船四艘,五百料船十六艘,余下不计。” “这个是哈拉尔德·布兰特,西班牙籍,军火二道贩子,但现在更想开个厂子。他说他已经派人回去雇佣枪炮技师了,最早于明年夏季就能收到回应。”徐光启在介绍哈拉尔德·布兰特的时候,其他海商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迪尼什·若昂质问道:“你已经派人去回去了吗?” “哼。富贵险中求!”哈拉尔德·布兰特赌徒的嘴脸暴露无遗。 “安静!谁要憋不住想说话就出去说。”呵斥后,徐光启将目光投向下一个人:“继续。” “这个是莱恩·霍布斯,也是葡萄牙籍,算是个矿主。” “矿主?他在哪里挖什么矿?”朱常洛问道。 “回大人。他也不知道那些矿点具体该怎么称呼,只知道是在锡兰,主要挖铜。”徐光启翻译道。 “下一个。”朱常洛没有过多的表情。 “这个是罗杰斯·海德里希,法兰西籍,种植园主。在印度南部靠近锡兰的地方有一个甘蔗种植园和一个种植园,产量不低。” “最后一个.”徐光启皱眉。 “这个怎么了?” “最后这个人叫瓦迪斯瓦夫·阿马托,是个奴隶贩子。” (本章完) 第110章 亚 美 欧的三条航线 第110章 亚 美 欧的三条航线 “哼!”魏忠贤暗自冷哼一声,心想:有什么好讳言的,看不清谁呢。魏忠贤年轻的时候为了偿还赌债甚至能把自己的女儿卖给别人作奴婢,自然不会觉得买卖奴仆有什么问题。 “船主,种植园主,矿主,军火商,奴隶贩子。各行各业的‘代表’都来了。这是你特意安排的吗?”朱常洛问道。 “回朱大人,下官没有安排过。应该是澳门各行商人自己推选出来的。”徐光启摇摇头。 朱常洛挨个看过后,将目光锁定在葡萄牙籍的船主迪尼什·若昂身上。“一般来说,你们都是如何行商的?” “回大人。我把手底下的船分成两支船队,较大的一支不断地往返于欧亚之间。较小的一支则以澳门为中心筹措货物。”徐光启一字一句地翻译着迪尼什·若昂的话。 “那你一般运什么?”朱常洛在追问的同时,也在脑海里回想与这段历史有关的信息,他总觉得迪尼什·若昂的回答里缺了些什么。 “回大人。大船队由亚至欧时满载着如丝绸、瓷器、茶叶、香料、白等各类货物。而返回亚洲时就几乎只载白银了。”迪尼什·若昂恭敬地回答道。 “只载白银?也就是说,返回南洋的时候你的船几乎是空的?”朱常洛微微颔首。 “是的。虽然天朝的商品在欧洲供不应求,但满仓的货毕竟换不来满仓的银。”迪尼什·若昂苦笑道。“商业之本即是互通有无,而欧陆所产皆是鄙物,不甚稀奇,运至大明根本卖不掉。所以还不如空仓,这样一来货船还能早到几日。” “大明的商人只收白银?” “黄金自然也是收的,不过相较黄金,白银更易得而已。”迪尼什·若昂摇摇头。 沉思片刻之后朱常洛突然察觉到了迪尼什·若昂话里的漏洞,于是提高声量反问道:“据本官所知,欧洲地界的银产量不怎么高吧?” “大人明鉴,欧洲的银矿确实无法满足海上贸易所需。”徐光启的翻译腔还是那样四平八稳,但迪尼什·若昂的支支吾吾却将他的忐忑写在了脸上。 “你根本就是在撒谎!你们这帮子在澳门转来转去的洋夷至少经营着三条航线。第一条是亚欧两洲之间的‘货航’,第二条是亚洲内部的‘银货互航’,至于第三条嘛哼!”朱常洛停顿了一下,他眼神如刀,冷笑一声后说道:“亚美两洲之间的‘银航’对不对!?” “您是怎么知道的?”迪尼什·若昂非常诧异。这连带着徐光启也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家事、国事、天下事,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这个问题朱常洛无法如实回答,但“皇帝”作为帝国各类情报汇集之中央,是天然拥有“神出鬼没”这一特权的。毕竟臣子不知道不代表皇帝不能知道。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朱常洛既没有看向徐光启,也没有看向诸位海商,而是抬头上望遥远的高天。落日的余晖照进他的瞳孔,给朱常洛添了一缕高深莫测的神秘感。 在海商们看来,这位“朱大人”目光深邃,似乎光用眼神就能洞穿过去与未来。他沉稳的语调,让人不由得为之一振:“你们占了吕宋岛,并将那里作为与大明海商进行商品贸易的中转站。”朱常洛的手指在空中轻轻挥动,仿佛正绘制着一幅昭示三洲贸易之盛况的画卷。“在岛上,你们用美洲开出的白银换取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然后又将购得的货物运到澳门,并以澳门为始将货物转运至欧洲。”朱常洛明明是在描绘现状,但他的语调却像是在陈述历史。 “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在澳门进行交易,或是以吕宋为始将货物直转欧洲呢?”朱由校插话问道。 “问得好。澳门归香山县辖制,说到底是两广官场的禁脔。如果在澳门进行钱货交易,船来船往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人情世故、上下打点,这可不是小数。”朱常洛向朱由校投去鼓励的眼神。 朱由校若有所思:“吕宋不是大明的地界,无需如此靡费。” “大明的水师不会跑到吕宋去‘剿匪’,他们只需要在内部协商好各自的利益归属问题,就可以安心地进行海上航贸了。欧洲不是一个整体,大西洋国并不存在。在南海地区,葡萄牙商人和荷兰商人各自划分了不同的贸易区域。葡萄牙人的据点在澳门.”朱常洛卡了一下,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给咽了下去:而荷兰人的据点在澎湖。 两年后,也就是天启二年,荷兰人在进攻澳门失败后,转而登陆并占领了澎湖,此时朝廷正为辽东全境沦陷而闹得不可开交,拿不出精力和财力去干预东南的海事。只能让福建方面自行处理澎湖的事情。福建方面与荷兰人打打停停,最后以默认荷兰人占领“东番”为条件,使之自行撤出澎湖。 《明熹宗实录》载:乃督王梦熊等直抵风柜,尽行拆毁。夷船十三只俱向东番遁去。我师犄角札营,防其复回,并议酌善后事宜。 而荷兰方面的记载则是:随后与中国驻澎湖的军队将领达成协议,撤离澎湖,屯驻大员。 该事件是荷兰人对中国台湾长达四十年的侵略和殖民统治的开始。在这个时期,荷兰人在台湾实行了各种不平等的政策和残酷的剥削,给台湾人民带来了巨大而深重的苦难。 朱常洛说完,将视线转向徐光启:“告诉这些人。就说大明朝廷什么都知道,如果再有人耍滑头,企图遮遮掩掩,那么朝廷将对他个人颁布禁令。” “遵命。”徐光启正襟危坐,震声重复“朱大人”的警告。 迪尼什·若昂并非存心欺骗。他只是不愿过多涉及那些与自己无关,甚至可能为他带来不利影响的信息,于是选择性地陈述了事实。 正如朱大人所提到的,欧洲海商确实在亚、欧、美等三洲开辟了诸多航线。但那条从美洲到吕宋的“银航”与迪尼什·若昂完全没有实质性的关联。 美洲的波多西银矿被西班牙人完全占据,该“银航”也被他们牢牢地控制着。 但迪尼什·若昂没有解释,也不敢再解释了。明廷禁不住海,朝廷的禁海令会被浙广等地的官绅们阳奉阴违。但朝廷若是点名对某个海商颁布限制令,那官绅肯定是不会反对的。到那个时候,他的同行们将会很乐意为朝廷分忧,将他撕得粉碎。 (本章完) 第111章 种植园主和奴隶贸易 第111章 种植园主和奴隶贸易 诸海商七嘴八舌嘈杂着应诺之后。朱常洛开始与种植园主罗杰斯·海德里希对话。 “你在印度地区开了种植园?”朱常洛问道。 “回大人。是的,我在印度南部靠海的地方开了一个甘蔗园和一个园。”前车之鉴摆在那里,罗杰斯·海德里希甚至主动补充道。“我略懂种植,但没本事抓奴隶。所以和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先生之间有着长期的合作。” “合作?怎么个合作法?”朱常洛追问道。 “回大人。奴隶嘛,每年都会有些损耗。所以每到年初,我都会在得到去年之订货的同时,找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先生订购一批新的奴隶,以保证种植园不会出现劳动力短缺这样影响持续生产的恶劣现象。” “但每年应该补充多少奴隶是个需要慎重考虑的问题。假设,今年折损了十个奴隶,但有两个小奴隶到了可以工作的年龄,所以净折损就是八个。如果去年订购十二个了个,那我在得到了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先生的补货之后,农场里就会多出四个干吃饭的奴隶,利润就会减少。” “反之,若是一口气折损了十八个,我的农场里就会出现六个奴隶的缺口,如果想要保证产量,就得过度驱使那些现有的奴隶,这是耶稣基督也不会允许的。”徐光启翻译道最后甚至想叫人把这个农场主抓起来打一顿。 大明朝虽然也有奴仆这样的存在,但在法理上只是低一等的人,不是动物。而且《大明律》明确规定,普通的庶民是不能蓄奴的。 被允许蓄奴的仅有品秩超过三品的高官显爵之家,并对其所存养奴婢的数量做出严格的限制:“其役使奴婢,公侯之家不过二十人,一品不过十二人,二品不过十人,三品不过八人。” 到明代中后期,民间蓄奴风气有所回潮,但朝廷只是在万历年间所定的新题例中放宽了士绅之家存养奴婢的限制。自始至终,朝廷在法理上都紧紧地捏着蓄奴的口子,从未允许庶民之家存养奴婢。 在大明朝,像罗杰斯·海德里希这样纯粹的商人若是蓄奴且上纲上线是要被杖一百的。而且杖完之后官府还要勒令他将奴隶放走从良。 罗杰斯·海德里希不仅蓄奴虐奴,甚至胆敢以托以耶稣基督之名。这跟嘴里一边喊着阿弥陀佛,一边奸淫掳掠邪道妖僧有什么两样。 不过徐光启心里排斥归排斥,只要皇上没喊停,翻译的工作还是要继续进行下去的。“就算耶稣基督允许,过度驱使奴隶也会导致奴隶加速折损,这是会增加生产成本的。” “所以,我不会单以某年折损的奴隶数为参考,而是以过往五年折损的平均数为参考。这样一来,即使实际折损数出现波动并最终引致劳动力过剩或是缺口,也不会出入太多。”罗杰斯·海德里希一边说一边频频点头,很明显是对自己的管理办法很是满意。“那些奴隶不造反吗?”朱常洛面上仍是古井无波,但心里却想:这家伙还真把人当做牲口来管啊。 “印度人,好管得很。多数印度人本身就是贱民,他们完全没有羞耻心,也基本不会反抗。他们好像认为被奴役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罗杰斯·海德里希笑道:“对他们来说,被当地的土人贵族奴役和被我奴役没有任何区别。我至少还会给那些年轻力壮、勤劳肯干的奴隶供应足够的吃食。他们感谢我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造反呢。” “种植园里最大的问题不是奴隶造反,而是奴隶逃跑。要是精壮的劳力在农忙时节跑了,耽误了生产,那一个生产季的收成就全没了。而且购买新的奴隶还要钱,这也是成本。所以为了防止类似事情的发生,我会雇佣一些种姓较高的印度人来管理和镇压那些有不安分想法的奴隶。”说到这儿,罗杰斯·海德里希还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 “你不是说有吃有喝,奴隶们感谢你都来不及么,怎么会逃跑呢?”朱常洛端起茶杯轻吹一口,将上升的热气送到冰冷的寒空中。 “.回大人。总有些不开眼,不知道感恩的嘛。”罗杰斯·海德里希讪讪道。 朱常洛没有再理他,而是转头询问奴隶贩子瓦迪斯瓦夫·阿马托:“你的奴隶都是从印度抓的?” “回大人,我只是人牙子。手上的货基本都是跟印度及南亚地区的土人贵族交易得来的。自己去派人抓奴隶的风险和成本都太高了,只做人牙,我只需要雇佣一支规模不太大的步兵队就能压住‘货仓’。”瓦迪斯瓦夫·阿马托想了想补充道: “如果自己去抓奴隶,一支小规模的步兵队肯定是不够的,要是雇佣骑兵,那成本起码往上抬好几倍。更何况,自己去抓奴隶还有可能和那些土人贵族起不必要的冲突。” “你用什么东西和他们进行交易?”朱常洛举例问:“黄金、白银或是珠宝?” “回大人。白银黄金之类的东西他们当然是会收的,那些土人贵族对黄金的痴迷甚至比最贪婪的欧洲人还要过分。但他们也不是只收黄白之物,大多土人贵族是很喜欢天朝货物的,他们很愿意用自己的奴隶或是掳来的奴隶交换精美的商品。” “行情如何?” “回大人。牲口之类的活物和普通的商品相类,交易价格都是有波动的,总体上遵循着基础的供求关系。行情最好的档口,是某位土人贵族打了胜仗掠取了其他土人贵族的奴隶。如果能抓住这个时机展开交易,那价钱自然就不会太高。”瓦迪斯瓦夫·阿马托长相出众,说话不疾不徐,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 “如果想要大人更进一步了解具体的价格,我希望能在更私密的场合下为大人讲述。我向大人保证,只要订购量足够大,我定能给朝廷,给大人一个满意而稳定的报价。” (本章完) 第112章 皇上,这个奴隶贩子在推销娈童 第112章 皇上,这个奴隶贩子在推销娈童 朱常洛轻笑一声,并未对瓦迪斯瓦夫·阿马托的商业邀约作出明确的回复,而是继续问:“那你的运奴船里面载有黑皮肤的昆仑奴吗?” “大人明察。确实有欧陆商人在从事贩运黑奴的生意。但澳门只有一些零星的黑奴,大规模的黑奴贸易只发生在美非航线上。”瓦迪斯瓦夫·阿马托主动解释道:“亚洲本身就有大量的人力可供驱用,没必要从非洲地界运黑奴过来。这是多此一举,很不划算的。” “你是开矿的?”朱常洛转向葡萄牙籍的矿主莱恩·霍布斯。 “回大人,是的。我在锡兰开了几个矿场。”莱恩·霍布斯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除了铜矿,你还采别的矿吗?”朱常洛继续问。 “大人。我手里还有一个宝石矿,不过品质中上,而且产量一般。”莱恩·霍布斯摇头叹气道:“至于金矿、银矿,我倒是想开,但不知道哪里有啊。没探出来我又去哪里开呢。” “铁矿呢?”比起金银,朱常洛更关心煤铁。 “澳门那边儿有开铁矿的矿主,但我不在其中。因为南洋地界的冶铁技术很糟糕,那一带没有大规模的冶铁厂,都是些作坊式铁匠铺。现有的铁矿石供给已经远远大于需求了,铁矿行业的利润非常微薄,再开新矿只能拖着大家一起死。” “没有欧洲人来这边儿冶铁吗?”朱常洛捏了捏睛明穴,他有些乏了。饭后一段时间,胃里的食物进入肠道开始分解,这使得血浓度在短时间内快速提升,并最终给本就疲惫的身躯增添了更多的困意。 “大人说笑了。在亚洲地界,天朝的铁制品拥有碾压性的竞争优势,大宗的铁制品交易完全被天朝垄断,欧洲的铁匠跑到亚洲来抢天朝的生意,这跟蚍蜉撼大树没有任何区别。”莱恩·霍布斯无奈地摊摊手:“我们曾试过将铁矿石运到吕宋、澳门甚至广州,但天朝海商几乎从不进口金、银、铜以外的任何东西。” “你也用奴隶吗?”朱常洛继续问道。 “当然了,奴隶便宜又好管,只有拉矿石、排积水之类的活儿会用到牲口。”莱恩·霍布斯点头道:“但矿场这种地方不比种植园,下边儿还是挺危险的,几乎每天都有奴隶因为各种原因而折损。因此,我们这些开矿的人与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先生的合作其实更加紧密一些。没有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这样敢于同野蛮的土人打交道的奴隶商人,我们还真不知道去哪里弄这么多廉价的劳动力。” 这时候,面相上文质彬彬的奴隶贩子瓦迪斯瓦夫·阿马托插话道:“莱恩·霍布斯先生要求我们每个月要提供至少二十个健硕的奴隶。有一次遇上矿难,莱恩·霍布斯先生甚至一口气要了一百个人。” “这么多?”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的朱由校突然开口,惊讶地问道。 “回这位大人。”莱恩·霍布斯对预料之外的发问感到意外,但他的愣神只持续了一瞬。“就规模来说,那次矿难不算得太严重。我亲临现场进行指挥,只用了三天就完成了对矿道的疏通。” “事前我在矿道里准备了一个礼拜,也就是七天的食物和净水。”徐光启的翻译工作做得很到位。“本以为损失不会太大,可再次打开矿道之后,我们却只看见满矿坑的死人,一个活着的都没有。事后调查发现,塌方不仅把矿道给堵了,还把奴隶们待着那个矿房的通风口给堵了。奴隶们是憋死的。”“活活憋死.这也太可怜了。”朱由校的语气里充满了怜悯。 “是啊,太可怜了。”莱恩·霍布斯附和道。不过他并不是在可怜那些折损的“耗材”,而是在可怜他自己的钱包。那次矿难差不多让他损失了一个季度的纯收入。“事后我吸取了教训,规定每个矿房至少要有准备两个及以上独立的通风口。”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你还是有点儿良心的。”朱由校涉世未深,还以为莱恩·霍布斯算是个“义商”。 朱常洛不着痕迹地瞟了朱由校一眼,但他什么话也没说。有些事情还是得自己去看才能有更深刻的领悟。 良心?这人哪里来的良心?一个矿房准备两个及以上独立的通风口是矿业的常识啊。徐光启数开其口,不过还是没有当场劝谏。他把后面那句夸赞的话给省掉了,说道:“知道吸取教训就好。” 就在莱恩·霍布斯即将顺着矿业的问题继续说话的时候,他看见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向他投来恳请的目光。莱恩·霍布斯反应过来,对“朱大人”吹嘘道: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先生拥有强大的人脉和出色的业务能力,无论提出多么苛刻的要求,他都能在约定的时间内完成雇主交代的任务。比如这个一百人的订单,我请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先生在一个月内完成交割,但他只用了二十二天就把一百个精壮的奴隶都运来了。” “平均来说,一个奴隶多少钱?”朱常洛呼出一口饱含疲惫的浊气,问道。 “回大人。一般来说,精壮的成年男奴的市场价是十五到十八两银子。小孩儿则便宜些,大概十到十二两银子就可以拿走。如果是女奴,则比同年龄的男奴便宜一到二两银子。不过,这些都是基本劳动奴隶的报价,如果大人有特殊的需求,可能就得稍微贵点儿了。”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觉得这番推销引起了‘朱大人’的兴趣,只要再加一把火就可以开始谈生意了。 “我举个简单的小例子,如果大人想要一个干净、年轻、貌美、知书、有艺的女奴,最少也得四十两银子。如果大人喜欢.”徐光启不译了。 “停下干嘛?”朱常洛问道。 “回大人。卑职怕污了圣听。”徐光启看了皇长子一眼,然后凑到朱常洛的近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皇上,这个奴隶贩子在推销娈童。” (本章完) 第113章 以建奴为奴,卖人 第113章 以建奴为奴,卖人 “娈童?”朱常洛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奴隶贩子瓦迪斯瓦夫·阿马托打起十二分精神,眉飞色舞地和矿主莱恩·霍布斯演绎着双簧戏。其中的内容无非是供货快,价格低,如果想要马上有之类的。 但瓦迪斯瓦夫·阿马托会错了意,朱常洛询问价格只是想要掌握更多的信息,而不是真的对引进奴隶感兴趣。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把印度及东南亚的奴隶弄到大明来。 就算抛开价值取向,单从现实的角度来考虑,大规模引进奴隶也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当兼并将农民从土地里挤出来,劳动力就成了在市场上待价而沽的商品。即使交易行为并未发生,它也会受到基本的供求关系的影响。 这时候,外来的劳动力商品越是便宜,就越会损害本国劳动者的利益。而劳动力商品的特殊性决定了它一旦滞销就会死人。 这个时候,大明的土地兼情况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到处都是无地可耕或佃地而耕的农民。佃地而耕的农民尚能相对稳定地在温饱线上徘徊,而无地可耕农民只能靠给有钱人打短工做零活儿勉强维持饱一顿,饥一天的生活。一旦遇到灾荒,抗灾御害的能力极差的农民就会变成流民。到时候再来几个闯王振臂一呼,用“不纳粮”的口号将流民组织起来,流民就将成为反民。 怎么让这些人有活儿干、吃上饭、不造反已经是一个严肃而艰深的问题了。再从其他的地区引进劳动力和自己的人民抢饭吃,实在是一种本末倒置的行为。 谷贱伤农,农尚有谷物可食。劳贱伤民,民终将无路可走。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说完了,他直勾勾地看着“朱大人”,想从“朱大人”的脸上看出一点儿积极的信号。 等了许久,朱大人才开口说道:“朝廷不会在官面儿上支持奴隶贸易,更不可能购买奴隶。不过,或许某些不被朝廷承认的商人能给你供货。” 徐光启不解地看着皇上,小声问道:“您是说官奴婢吗?虽然每年都会有罪官的家人被充作官奴婢,但这个数量完全无法和瓦迪斯瓦夫·阿马托描绘的奴隶贸易情况相提并论啊。” 充作官奴婢的犯官子女中,有一部分会被送进教坊司,教坊司隶属于礼部。所以虽不如刑部那样直接管理犯官的处置事宜,但徐光启还是能大致反推出每年充作官奴婢的犯官及其亲眷、仆从等的数量。 “谁说要贩卖官奴婢了。”朱常洛试图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略带杀意的笑,可他还没开始发功,生理上的倦意就用无法扼制的困顿破了他的功。最后,朱常洛打了个哈欠:“你不觉得建州的人太多了吗?” “主子,咱要不回去歇了吧。”王安走过来,赶在徐光启答话前问道。一行四人步行的时候是一直有轿子跟着的,只要皇上想,轿夫就能快速而平稳地将他送回寝宫。 “天还亮着呢,不急这一时半刻。”朱常洛摆手道。“去给我泡一杯浓茶来算了,还是淡茶吧,过犹不及,要是晚上睡不着觉就不好了。” “遵命。”王安轻叹了一声,迈着大步离开了。“建州?下官愚钝。辽东地界局势稍稳,正是需要人手屯垦筑城的时候啊,怎么会多呢。”徐光启思考了好一会儿,但还是没弄明白皇上的意思。“而且朝廷移边者大多为民,朝廷贩良人为奴,是既不合礼法也不合祖制啊。” “徐大人。我说的不是辽东的民,而是建州的奴。”朱常洛用掌心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拍了两下,然后转头看向徐光启,严肃地说道:“建奴犯边,人、财皆掠。兴兵征讨,五户养一兵,十户养一马,可打完之后呢,得到的也不过只是一地的尸骸。” “大人的意思是” “自古以来,南北兵事,双方互有胜负,但总体而言,南方对于战争的态度往往是厌战,而北方则更倾向于好战,最后大体呈现出北攻南守的态势,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朱常洛问道。 “因为北方草原气候寒冷,生存条件较南方为恶劣,北人诸部落以逐水草而居,以游牧为生,他们的生产、生活与斗战是完全合一的。部落民下马是牧民,上马是贼寇。而且他们的斗战方式多数时候是小规模边掠,今日劫掠、明日即可奔走,粮草后勤等的要求较低。” “而我南人以农耕为业,安土重迁,民、兵之间的分野极大,往往一个人拿起兵戈,就只能吃其他人种出来的粮了。而且中原兴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每一次用兵都是耗资糜巨,三年辽乱征天下五百二十万银,穷民疲国,足可见其一斑。”短暂思索后,徐光启郑重地回答道。 “此外。北人部落不事农桑,应对天灾的能力更差,往往一个严冬、几场暴雪,即可杀尽某个部落赖以生存的牛羊。而且黄河大水尚有官府开仓,草原大雪又没有朝廷赈济,向南劫掠尚有活路,若不入寇,只能饿死。即使掠边不成,有所死伤也能少几口人吃粮。可以说,北人的攻,南人的守都是各自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所决定的。” 朱常洛不住点头,赞道:“你说得很对。对北人来说,战争就是生意,而且收益很高,死人了也算不得什么成本,还能降低一些生存的压力。而对于南人来说,战争就是净消耗的赔本儿买卖了。” “南人对北人用兵,大多数时候都在寻找诸部落群聚而起的主力,找不到、打不了就是空耗粮财。就算找到了诸部落群聚而起的主力还要考虑胜败,整日忧心。即便最后能打个出个大胜,最有价值的东西也不过只是一些牛羊。除此以外,北方的游牧民便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而且一旦掠走了牛羊,那里的人没东西吃,又要南下劫掠。如此往复,兵事不休。” 朱常洛喝了一口王安送来的淡茶,用平静的语调说:“建奴入寇与往年蒙古入寇没有根本上的不同。要是按以往的思路平了乱,也无非再做个赔本儿的买卖,我打算从根本上解决人的问题,也顺便给朝廷回点儿血。建州满人在北边是奴,卖到其他地方去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朱常洛在嘴里回味茶水,片刻后,说道:“这茶味道一般。” 徐光启眼角微抽。“所以您打算?” “卖人。” (本章完) 第114章 十五岁的府台 第114章 十五岁的府台 “大人,他们如此驱用奴隶,有伤天德啊。”徐光启说道。 “你觉得不好?”朱常洛反问道。“耗费国帑,连年加饷,搞得我大明百姓不聊生,这才叫有伤天德。与其让边疆百姓担惊受怕,让内地百姓节衣缩食,还不如苦一苦建奴。” “这毕竟是圣人的教化,要是传扬出去恐怕会招致反对。”徐光启归终究还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谁说要把这件事给宣扬出去了。私底下做嘛,有的是人愿意做这个人头生意。”朱常洛下令道:“好了,继续翻译吧。” “遵命。”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耐心地等待着两个明朝的高官用自己听不懂的语言进行着讨论。最后当他听见朝廷不想买奴,反而想要卖奴,不禁感到意外。 因为在他的认知里,中国不比印度,中国人向来是看不起他们这些洋人的,又怎么会愿意来给他们当奴隶呢。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展现出了极高的商业素养。在商业交易中,如果对方愿意出售,他便愿意购买。近年来,随着全球海上贸易规模的不断扩大,奴隶需求也随之增加。因此对于奴隶贩子瓦迪斯瓦夫·阿马托来说,即使大明不是市场而是货源,也算不得什么损失。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开始盘算:新崛起的海上强国英格兰和传统的陆权强国法兰西,为了避开伊比利亚半岛的锋芒,选择北上去北美洲那边开辟新的殖民地。只要能和那边达成贸易协定,把建州的奴隶卖到加拿大去不行,又没人开发西海岸,取道非洲好望角再转北美东海岸还是太绕了。建州的奴隶还是直接卖到印度和东南亚去吧,那里的缺口也挺大的。 “敢问,货从何来?”瓦迪斯瓦夫·阿马托问道。 “自然是辽东。你们应该也听说了,京师以北的地界有一支不自量力的游牧民正扣边寻衅。朝廷准备在击溃他们之后将其中的一部分人送出辽东。”徐光启调整心态,措辞委婉。 “澳门的奴隶商人愿意为朝廷分忧。”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赶紧接话表明心迹。 “很好。”朱常洛颔首表示满意。 “不过我想请问一下,我们能在什么时间,在哪里,以什么样的价格获得多少数量的建州奴隶。”瓦迪斯瓦夫·阿马托一口气将问题全部抛出,只有得到了这些至关重要的信息,他才能安排航线。 “今天只确定方针,不商定细节。具体的方案会有别的人来和你们商讨。”朱常洛摆摆手。 “我明白了。”瓦迪斯瓦夫·阿马托不仅不急,心里反倒有些开心,因为这句话意味着朝廷方面愿意和他们展开更大规模的商贸往来。 “你是最后一个了吧?哈拉尔德·布兰特。”朱常洛点名道。 “大人记得小人的鄙名,小人真是不胜荣幸。”哈拉尔德·布兰特一来就把姿态摆到最低。他不像其他人,他已经完全没了退路。 “你是干什么的来着?”这是今天的重头戏,但朱常洛的面儿上却表现得不甚重视。再配合他的连天哈欠,看起来就像是困急了想走似的。 “回大人话,小人是.”军火商哈拉尔德·布兰特又把在朱雀阁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军火贩子。想要在大明境内开厂子?”朱常洛撇撇嘴。“没有这个先例啊。” “大人。我可以成为这个先例。”哈拉尔德·布兰特诚恳地说道。 “哈哈。”朱常洛笑道。“成为先例是要有代价的。你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让朝廷为你开这个先例?” “我可以给几位大人奉上丰厚的报偿。”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条递给徐光启。 “大人,上面说他愿意拿出二万两银子作为孝敬。”徐光启说道。 “告诉他,就说他这点儿东西无法说服皇上。”朱常洛摇头道。 如实翻译后,哈拉尔德·布兰特急道:“那小人要如何才能打动皇上呢?” “枪炮毕竟是国之重器。让你一个外夷海商掌着皇上和朝廷都不会放心。”朱常洛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所以我可以用这笔钱帮你活动一个低级的官身,让你挂靠在工部上。” “多谢大人!”哈拉尔德·布兰特很识相地磕了一个还算标准的响头,这显然是练过的。 “别急着谢我。这只是务虚,堵其他官员的口实而已。”朱常洛摆手示意他站起来。 “那请问大人,何为务实呢?”哈拉尔德·布兰特急切道。 “务实就是,你的厂子要挂靠在兵仗局名下。内廷要拿干股,要派遣监工,同时更要派兵看着。”徐光启将朱常洛的话翻译完后,自己又补了一句:“还不快谢恩,兵仗局是太监管着的,挂靠在兵仗局名下意味着有皇上作保。” “卑职叩谢大人。”哈拉尔德·布兰特很顺遂地将自己带入了明朝官员的角色。 他并不排斥朝廷管控,派兵看着也无可厚非。只要能说上话,能赚钱赚名声,他就没有意见。“那要抽多少干股。”哈拉尔德·布兰特谨慎地问道。 “三七开。你三,内廷七。”朱常洛漫天要价。 “大人,这也太多了吧。”哈拉尔德·布兰特还价道:“反过来还差不多。” “不可能。内廷的关系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攀上的。就这七成儿还得看司礼监王公公的脸色。”朱常洛满口谎言,张嘴就来。 “啊?”王安半句话都插不进去,正发呆呢。突然被点到,一时间满脸茫然。 “大人,这样儿,六四开。不能再多了。”哈拉尔德·布兰特不住摇头。全身上下都在表示着反对。 “四六,你四,内廷六。你想想,攀上了王公公的关系。拿到了司礼监的旗牌,得少多少呈仪孝敬。而且,抽的是你的利润。就算拿走九成,你不还是有的赚。”朱常洛面露不愉。 “大人啊,再多下去我还不如做个二道贩子呢。”哈拉尔德·布兰特叹了一口气,认命似地说道:“这样儿,五五开。我再把自己的棺材本儿掏出来,再凑一万两银子。就当我孝敬给王公公了,如何?” “徐礼部,您看我做什么?”王安尴尬地抓了抓后脑勺。“他说他要给您孝敬一万两银子。” —————— 天色不早了,朱常洛不愿意在徐光启家里过夜,这势必搞得鸡飞狗跳,刚才要不是他压着,徐光启非得把府上能找到的人全部弄出来给他磕头。所以在了解了基本的信息,并敲定火器厂的分润问题后,朱常洛便坐上了返回皇宫的轿子。 轿子是八抬的,能毫无压力地装下两个人。 “今天的事情你怎么看?”朱常洛问朱由校。 “怎么看?儿臣还能怎么看?”朱由校正漫无边际地思考着水三种形态及变化。被这突然的一问给惊了个激灵。 “你以为朕只是带你来这里看海猴子的吗?”朱常洛捏了捏朱由校的圆脸。 “父皇能否说得具体些?”朱由校正了正身子。 “你觉得,这五个人的共同点是什么?”朱常洛揉了揉眼角。 “市侩,极度市侩。”朱由校几乎没有思考就得出了这个非常直观的结论。“可以说他们没有哪一句不是绕着金银展开的。” “当然了,他们是商人。商人重利,等于农民重田。不绕着才是怪事。”朱常洛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还有呢?” “还有?五个海商来自不同的地区,分属不同的行当。船主、地主、矿主、工厂主、奴隶主。奴隶.对了!是奴隶,他们获利的根本是奴隶!”朱由校明悟过来。“地主要靠奴隶来给他们种地,矿主要奴隶给他们挖矿,只有那个二道贩子没提过奴隶。儿臣想,他要是把火器厂开到南洋地面去,多半也会和那个奴隶贩子打交道。而那个船主不是有一支南洋海面的船队吗?他肯定会帮着那个奴隶主转运奴隶。” “你觉得这种事情对不对?”朱常洛问道。 “当然不对。大明的律法管不到他们头上,所以商人蓄奴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可奴隶虽天生卑贱,但好歹也是人,与畜生不同。只有蛮夷才会把人当畜生用。”朱由校说道。 朱常洛点点头。这个时代等级观念才是绝对的主流,要是有人跳出来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得到的答案大概率会是“有的”。 不过东西方的思想差异还是很大的,在“仁”这一思想的熏陶下,东方人大体还是把与异质的其他族群当做人类来看待,而西方的殖民者则是毫不客气把异质的其他族群当做非人的存在来看待。近代百年屈辱的史实证明,西方人不殖民中华大地不是因为不想殖民,而是因为长期以来,强大的集权王朝让他无法殖民。 如果大明不够强大,这些漂洋过海来亚洲“淘金”的船主海商们绝不会老老实实地坐在席面儿上掰扯什么分润,更不可能卑躬屈膝地像个奴婢一样,跪在地上恳求大明的官员给他们一个开厂通商的机会。而是会毫不犹豫地像役使印度和东南亚地区的人那样,把中国人当做牲口来用,成为“洋大人”而非“洋小人”。 “那你排斥他们吗?”朱常洛追问道。 “回父皇,就本心来论,儿臣很排斥这些人的做派,毕竟人与禽兽不同。他们是化外蛮夷,儿臣却是学了圣人之道的。”朱由校话锋一转。“但是,儿臣是父皇的儿子,父皇是大明的皇帝。父皇以大明天下的百姓为重,儿臣也当如此。” “而且被他们役使的人,不是大明的奴婢,更不是大明的百姓。与背叛朝廷、自绝于天下的建奴没有根本上的分别。所以,为了天下人的利益,为了大明朝的江山社稷,儿臣自当暂时放下圣人的理想做一个市侩的人。除非.”朱由校顿住了。 “除非?”朱常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除非能将大明的疆域拓展至南洋,设郡县并教化夷狄,”老朱家的战斗热血仿佛在这个即将年满十五岁的青年身上熊熊燃烧了起来。 “你想做武帝啊?”朱常洛笑问道。 “儿臣.”朱由校就像犯中二病的时候被当场抓包的年轻人那样,不好意思地把头给低下了去。 “记住你的满腔热血、雄心壮志。回去拿本子把它写下来,放在你只有你自己能找到的地方。当你什么时候倦了,怠了就把它翻出来看看。”朱常洛温柔地抚了抚儿子的脑袋,用严肃且沉稳的语调说道:“嘉靖爷刚进京那会儿也是想有一番作为的,可嘉靖爷最后却迷失在了虚妄的永生之道中。如果没有海瑞抬棺死谏,恐怕嘉靖爷就再也想不起他雄姿英发的样子了。” “儿臣明白了。”朱由校郑重地点点头。 “既然你愿意稍违本性去和这些西洋人打交道,朕就给你一个差事。”朱常洛说道。 “父皇,儿臣愿做。”朱由校甚至没问父皇要他们干什么。 “治大国,先管小地。朕给你一个府,你去把那个府管好。”在朱常洛制定的继承人培养计划里,“管小地”是极其重要的一环。 皇帝靠着继承一飞冲天,但自嘉靖以来,皇帝就将自己变成了北京城里的高高在上的金丝雀,在这一隅之地坐井观天。统治几十年,连最基本的民情、物价都不知道。 “.”朱由校非常激动,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问道:“敢问父皇,那个府在哪里?” “那个府现在还不存在呢。”朱常洛卖了关子。 “啊?”朱由校感觉自己的心里就像有一只猫在抓挠似的。“不存在要怎么管呢?” “天津。”朱常洛打了个响指。“朕要在天津建一个新的大型港城,你就去那里做府台。从零开始,把天津变成广州。” “新建?儿臣” “怎么,没信心啊?” “有!”朱由校热血上头。 “很好。明年春闱之后,朕会给你几个新科进士,他们会辅佐你,你也要培养他们。” “儿臣遵旨!” (本章完) 第115章 围府拦人 第115章 围府拦人 万历四十八年,冬月初八。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阳光明媚,天空湛蓝,虽不是万里无云,但天空中的乌云也涤去了它的灰黑,成了与晴空遥相呼应的零星斑白。 锦衣卫指挥使司正堂,掌卫事骆思恭正捏着礼部发来的公函骂娘。“妈的混账东西。那帮酸腐的言官真是吃多了” “大人。怎么了?”指挥同知田尔耕从小校尉举着的托盘上面取下一盏茶,放到掌卫事的面前。 “肏!”骆思恭骂了一句。“皇”骆思恭立刻反应过来,在“肏”字后面接“皇上”实在不好,于是便把主语给省了。“小朝会改制的事情你知道吧?” “卑职知道。”指挥同知是从三品的武官,没资格上朝,但田尔耕依然很了解朝局的动向。 “六科十三道那帮子混账东西,拉着翰林院一天到晚闹闹闹!现在好了吧,扯着大家一起陪他们受罪。从明天开始,一日三朝,还不准告假!”骆思恭把公函合上往案几上一甩。“继刘守有以来,我掌了三十多年的卫事,就没上过几回朝,事情还不是一样办。从明天起,每天光站就得站三个时辰,这不要了我的老命吗。这他妈谁受得了,公事还办不办了?” “大人可以上疏劝劝皇上嘛。”田尔耕建议道。 “呵!哪有这么容易。这事情根本不在锦衣卫的议事范围内。公函上附了上谕,说是皇上深纳其言,恢复祖制,才改一日三朝的。礼制上的事情,太祖爷的规矩,武官能随便插嘴吗?”骆思恭举起茶盏喝了一口。“要上也不能直接上,得换个锦衣卫的法子来旁敲侧击。” 就在骆思恭用指间有节奏地敲着桌面,想事情想得出神时。门口值班的校尉将一个熟人给带到了正堂。 “曹提督!您大驾光临怎么不叫人通知一声呢?”骆思恭赶忙起身儿,快步走到曹化淳身边,用惊喜的语气嗔道。“我好来迎啊。” 骆思恭冲旁人招招手。“给曹提督看茶。” “骆太保。我来这里只是给您交代一个差事,谈不上什么什么大驾。”曹化淳微笑着摆摆手。 “吩咐就好了。说什么交代呢,司礼监的事情就是锦衣卫的事情嘛。”骆思恭能很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皇上交代.”曹化淳刚起了个头,条子还没摸出来呢。骆思恭就领着一干锦衣卫的高级武官跪了。 这态度,怪不得皇上还把他留在这儿呢。曹化淳在心里由衷地赞叹道。 “皇上让锦衣卫去抓个人,然后把她看住”曹化淳将骆思恭扶起来,然后把王安手书的条子递给他。“这是干爹亲手写的。” “不愧是掌印太监!你看这字儿”骆思恭很顺遂地开始隔空拍王安的马屁。 两刻钟后,靠近使团驻地的一家廉价茶坊里。 “你们是没瞧见昨天那阵势,保准儿是宫里的大人物出宫了。”殷澄一边磕着西瓜子,一边跟身边的校尉吹牛道。 “什么阵势啊,您可别吹了。”有校尉不信。 “嗐,你们还别不信。昨天就是我领了大人的令去追踪那五个离开院门儿的洋鬼子的。”殷澄越说越起劲儿。“进了正阳门儿,我当场就觉着不对劲儿,一百多号的巡逻队你见过吗?什么事儿都不干,就穿着铠甲,拿着兵仗瞎转悠,他们吃多挨啦?还有,一路上都能见到暗针,保不齐就是皇上本人破天荒地出皇城体察民情来了,我当时就在想” “你想你大爷!昨晚上的酒还没醒呢?说些什么狗屁胡话!”陆文昭朝着殷澄的天灵盖就是一巴掌。 “大人!”殷澄从椅子上弹起来,垂手而立。“我我.” “你找死别拉着其他兄弟。”陆文昭补了一巴掌后,低声说道:“上面的事情不要乱说,全北京就一个人聪明是吧!要再让我听见这样的废话,就别怪我把你调到地方上去,你是想去福建还是广西,要不去龙场悟悟道?” “大人,我再也不敢了!”殷澄连忙摇头。他的锦衣卫籍是挂在北京的,要真给他调到外地去,那可真就是丢祖宗的脸了。 “你他妈最好别敢,什么时候死在你这张破嘴上也说不定。”陆文昭狠狠地瞪了殷澄一眼。然后转向沈炼,说道:“盯着他,他要再说这种鸟话,你就直接给他一巴掌!” “遵命。”沈炼表情微妙地朝殷澄点头,然后用手指做了一个“老大哥正盯着你”的动作。 “大人!”陆文昭刚坐下没多久,茶坊的陈茶还没端上来,便有一个传令的校尉来到他的身边。 “本部衙门来的?”陆文昭对这个校尉有点儿印象。“上面儿有什么指示吗?” “掌卫事大人要百户大人带着麾下所有的兄弟即刻回本部衙门报道。”校尉说道。 “所有人全部调走?那这里差事谁来盯?”陆文昭心里涌起一股很不好的感觉。 “掌卫事大人只叫在下传您回去报道,其他的什么也没说。”校尉摇摇头。 “好吧。”陆文昭领命。 一行人小跑着穿越正阳门和西江米巷,很快便来到本部衙门。 进去后,陆文昭发现骆思恭正一脸严肃地盯着案头发呆。 “卑职陆文昭(沈炼、殷澄)拜见掌卫事大人。”陆文昭领着两个有品秩的下属进入大堂单膝下跪,抱拳拜道。 “都起来吧。”骆思恭抬起头,用轻笑消解掉脸上的肃色。 等三人起立站直之后,骆思恭缓缓开口道:“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不用再跟外藩洋夷的案子了。” 虽然陆文昭做了一定程度的心理准备,但听见骆思恭的话,他的脸色还是立刻就白了下来。 陆文昭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问道:“掌卫事大人,这个案子一直是卑职在跟,如果卑职有失职之处,还请大人只处罚卑职一人。” 在锦衣卫系统里,临时取消职司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因为这通常意味着负责处理该项事务的官校犯了严重的错误。如果不能在下次考功之前戴罪立功,那么情况轻的可能会降职,情况严重的甚至会被罢官。而“戴罪立功”本身也是非常繁琐且需要费大量金钱的。 骆思恭站起身,走到陆文昭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温和而轻松的语气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你的差使办得很好,不然这百户还得再试两年呢。” “多谢大人引荐!”陆文昭拱手道。 骆思恭对陆文昭谦恭的态度很是满意,他点头说道:“我不是要撤你差,而是要给你换一个更重要的事情做。监听西洋人的这种简单的活儿还是交给别人做去吧。不用担心,洋人的差使给你们记功。” “多谢大人提携!”陆文昭面上转忧为喜,但心里还是忍不住犯嘀咕:该不会是要给我一个黑锅背吧? “给你派的新差事很简单。”骆思恭折回书案,打开右侧的第一个抽屉,从里边儿取出王安手书的条子。“这个差事是司礼监王掌印亲自交下来的,你得把它办好,不能出一点儿差错。” 听见“王掌印”这三个字,陆文昭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满脸笑意的矍铄老头儿的形象。他没有犹豫,立刻伸手去接条子,但骆思恭却把手给收了回来。“你看完了得还给我,这可是我从王掌印那里收到的第一封手书,我得收起来作个纪念。”啥?!陆文昭在暗自心惊的同时不免也有些悲凉:就算坐到掌卫事这个位置,还是得眼巴巴地去舔太监的腚眼儿。妈的,看来挨那么一刀也不全是坏处。 “卑职省得。”陆文昭先拱手后接令。他还没开始看内容,先异曲同工地赞道:“这字儿写得可真漂亮” 骆思恭也不禁在心里暗自点头:年轻人有天赋!海镇涛这老小子还是有眼光的。 陆文昭本来还想着装模作样地品鉴品鉴王掌印的手书,可看到内容,他却呆住了。 条子上写道: 南熏坊,大学士一璟刘府对面,天师张府。 围住天师张府,禁锢张显庸长女张诗芮,并禁止一切人员出入。 条子上的命令写得很明白,但没给出原因。就凭这一点,骆思恭也不会让这个条子流到别人手上。 “我给你两个总旗。”骆思恭收起笑意,强调道:“一百人捏在手里,但凡放出一只耗子,你这差事就算是搞砸了。” “卑职领命。”陆文昭抱拳领差,转身离去。 陆文昭走后不久,指挥同知田尔耕走到骆思恭近前,问道:“掌卫事大人,为什么让他去啊?” “这差事有油水吗?”骆思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丢出一个新的问题。 “软禁能有什么油水。”田尔耕想了想回答道。“但总比做针监视要强。” “软禁这种差事的油水来自被软禁者的孝敬,和锦衣卫自己敲的竹杠。”骆思恭是指挥佥事骆椿的儿子,更是嘉靖年间的掌卫事骆安的孙子。他起点很高,但也还是干过一段时间的基层。“但在这个案子上,孝不孝敬无所谓,竹杠还是别敲得好。” “您是说张天师?”田尔耕判断道:“围住天师张府,禁锢张诗芮。天师府这摆明是吃挂落了呀。” “你知道天师府是因为什么事情吃挂落的吗?”骆思恭冷笑一声。 “卑职不知道。”田尔耕摇头。 “那不就结了。天师府不比小官、富商,只要不是撞上谋逆造反案子,总会起复的一天。为了几个散银子得罪龙虎山,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别人去,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骆思恭说道:“而陆文昭和天师府有那么一点儿不多不少的渊源,让他去看着总还是算个保障。若是张府顺利过关,我们也算是卖张天师一个面子。” “您是说陆文昭那个给张小姐当护卫的师妹,那个叫丁叫丁白缨的女人?”作为辅佐掌卫事的指挥同知,田尔耕是知道很多内部消息的。“您就不怕他给放跑咯?” “这个年轻人是有上进心的。他的老娘还在北京呢,出不了乱子的。而且上面又不是要锦衣卫去杀人。”骆思恭挑眼看向田尔耕。“要真是杀人我就让许显纯去了。” “北镇抚司那个后起之秀?”田尔耕挺倒是喜欢许显纯的。“确实可以多给他一些机会。” “唔”骆思恭对此不置可否。 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离南熏坊很近。只需要顺着东、西两江米巷走一条直道就到了。 “百户大人。这个张府就是那个张府吧。”殷澄笑问道。 “什么这个那个的。有话就直说。”陆文昭沉着脸。 “大人。您刚升职,可别在这件事情上犯糊涂啊。”沈炼走上前,说道。 “我他妈能犯什么糊涂。”陆文昭呼出一口热气,但立刻就被京师的冰寒给冻成了白烟。“你带人把住其他出口,禁止一切人员出入!” “遵命!”沈炼肃立领命。 西洋人的事情本来就是一趟看不见尽头的浑水,早点抽身也是好的。陆文昭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一边敲响了张府的正门。 咚咚咚! “您哪位?有何贵干啊?”这是张思芮进京之后托丁白缨找人牙买的小仆僮。 “锦衣卫!开门。”陆文昭解下腰牌向仆僮展示。 小仆僮被“锦衣卫”这三个字吓呆得住了。“别抓我,求您别抓我。” “废什么鸟话!开门。”殷澄收起嘻嘻哈哈的样子,摆出一副吃人的样子走了过来。 “好!好!”小仆僮打开门,然后连滚带爬地缩到门角儿去了。 “你们就在这儿待着。我进去点完人数就出来。”陆文昭拦住跃跃欲试的殷澄。然后大摇大摆地进了张府。 “唉,你谁啊,怎敢擅闯民宅?知道这是谁家的宅子吗?”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小跑着过来,呵斥道。 “张诗芮在不在?”陆文昭不想跟他废话。 “您是哪位?”陆文昭理所应当的口气唬住了这个受雇不久的管家。 “锦衣卫办差。叫张诗芮出来见我。”陆文昭再次表明身份。 “锦衣卫?”老管家还是见过点儿世面的,并不像小仆僮那样立刻就被吓住。“要抓人,请拿驾帖出来。” “我不抓人。”陆文昭很讨厌见过世面的行家。“能叫张诗芮出来见我了吗?” “大人。小姐现在不在。”老管家摇头道。 “去哪儿了!?”陆文昭被这话吓了一身冷汗。这可是司礼监发下来的案子,要真跑了,骆思恭一定会把黑锅扣到自己身上。“别耍滑头,张诗芮要是跑了,这里的每个人都得进诏狱!” “小姐说她要去南京,现在大概在前往天津的路上。”老管家看陆文昭的表情就知道,陆文昭是认真的。 “备马!”陆文昭转头就走。“一定要在张诗芮坐上船之前拦住她!” (本章完) 第116章 不能在这个时候犯错 第116章 不能在这个时候犯错 张诗芮和丁白缨一大早就带着准备好的行李离开了京师。张大小姐的思路一直都是只要手上有钱就没必要带太多东西。所以两人跨着快马轻装简行,只带了一些必需品和换洗的衣物。 临近申时,两人再次来到天津卫。 “北方的冬天就是黑得早,才这个时辰太阳就开始下山了。”路上的气氛有些沉闷,所以刚下马,丁白缨就开始没话找话事,试图打破沉默。 “是啊。”张诗芮的心情和精神都不是很好。昨晚她辗转反侧,彻夜失眠,现在整个人都陷入了萎靡之中。 离开礼部之后,张诗芮就一直在想父亲的事情。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报安的私信是弟弟手书的,这不会有假,但父亲呈给朝廷的公函却说自己病得很重。她隐隐猜到了父亲心思,可她的内心深处却本能地抗拒着这个答案。 她希望涉事颇深、江湖经验丰富的丁姑娘能得出一个不一样的结论,但丁姑娘却用祝福的语气告诉她:不必担心,天师大概率只是托病。 按理说父亲无病她应该感到宽慰,但张诗芮就是高兴不起来。 父亲为什么要托病?这个答案不难猜。孔府自污,张府不出,这是代表着儒、道的两个世家得以千年的根本原因。 张诗芮明白“有势而不争”的道理,但她并不认为父亲可以据此欺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张家是领着正一品的俸禄的。 “吃着朝廷的俸禄,享着君赐的特权,却什么都不愿意做。这不对。”张诗芮看着紫红色的落阳,喃喃自语道。 丁白缨听见了这句话,但不知道张诗芮意指何处,以为她故地重游想起了那家和天津卫所,有所勾结的客栈。“姑娘若是不愿意住那家店,我们可以换一家稍远一些的。或者我们可以碰碰运气,去码头看看有没有发往南京的夜船。” “丁姑娘,我有些迷茫了。”张诗芮收回遥望夕阳的眼光,向丁白缨投去一个难看的笑容。 “怎么啦?”丁白缨觉得张诗芮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她再次会错了意,劝慰道:“你其实不必太担心的。” “丁姑娘,你准备去哪里呢?”张诗芮突兀地问道。“在我这趟客镖结束之后。” “虽然南来北往折腾了些,但我准备先去山海关,然后再去辽东碰碰运气。”丁白缨笑道。 “去辽东碰运气?那里可不是一个能太平发财的地方。”张诗芮不解。 “我本就是个没有固定居所的镖师,也并不奢望过什么太平祥和的生活。你看我的手。”丁白缨心中的自卑已然散尽,她现在满脸都是释然的笑。“我是个武人,岁数也大了。与其随便找个男人嫁了,还不如去辽东碰碰运气,或许能寻个做当世的木兰的机会。” “你想学秦良玉做女将军?”张诗芮有些惊讶,用钦羡的语气感慨道:“你把那个举人的话听进去了?真好。” “按理说秦将军是四川的土司,辽东糜烂与她何干,但她还是带着手下的兵丁背井离乡不远万里来了。她报效朝廷,救生民于水火,说不定还能载入史册呢”丁白缨的眉眼间充斥着憧憬。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话音就像是钉锤在敲击着张诗芮的心底。 “对啊,秦将军本可以不来,但她还是来了。”张诗芮一字一句,仿若梦呓。片刻后,她下定了决心:此番回南京一定要劝服父亲,请他担起张府应该担的差事。 —————— 陆文昭领着升职之前便直属于他的十人小旗马不停蹄地赶往天津,只留下殷澄一人在张府看着。 尽管带了一匹备用的马,但这队锦衣卫还是在张、丁二人抵达天津卫的两个多时辰之后才姗姗赶到。 抵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城门也被放了下来。 “开门!”陆文昭没有下马,而是直接仰头对值守门楼的总旗大喊道。 “你懂不懂规矩?要进城等明天早上卯时再来。你自个儿在外边儿找个驿站先住.”陆文昭这队人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穿着监视用的便服,所以值守的总旗借着火把的亮光勉强看清来人时,立刻就把他们当成了不懂规矩的纨绔。 “规矩?我就是规矩!锦衣卫办差,开门!”陆文昭高举刻着“锦衣卫百户,陆”的腰牌,毫不客气地说道。 “锦衣卫?”总旗根本看不清腰牌上的小字,而且锦衣卫连夜叩开城门的事情好久都没有发生过了。“您该不是在开玩笑吧。”虽然总旗并未在第一时间相信陆文昭说的话,但他的称呼还是非常顺遂地从“你”变成了“您”。 “开你大爷的玩笑,我锦衣卫的差事要是让你给耽搁了,就等着挨鞭子吧。”陆文昭毫不客气,用命令的口吻又补了一句:“你要是不开门就叫你们卫指挥使出来开。” “大人稍等,小人这就下来!”与陆文昭对话的总旗给城墙上的兵丁打了个招呼,在派出一个人去卫指挥使衙门禀告的同时快步下楼。 “松开绞盘,把吊桥放下来。”总旗对看守绞盘的兵丁下令道。 总旗一边等待吊桥落下,一边命令兵丁拿着武器严阵以待。等到吊桥重新横亘在护城河上后,这总旗便独自一人从微开门的缝间走了出来。“大人久等了,但这是卑职的职责所在,还望大人恕罪。” 陆文昭注意到,在总旗出了城门后,那道微开的门缝又合上了。他点点头,赞道:“还有点儿军官的样子。”陆文昭下马,用双手将自己的腰牌递给总旗。 “百户大人!”陆文昭只比总旗高了两级,但总旗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九十度躬的拜礼。“开门!”总旗下令道。 门开,十人二十马鱼贯入城。 “去五个人到码头问。”陆文昭没有废话,顺着总旗手指的方向拨马快进。 须臾间,陆文昭便赶到了指挥使司衙门。这时,刚接到消息的天津卫指挥使沈采域也匆匆跨槛出门。他一边走一边整理自己的官服,没承想直接和陆文昭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地方衙门既是办公的地方也是住人的地方,所以陆文昭看见沈采域不整的衣冠并不感到意外。但数次呼吸后,陆文昭便觉察到了异样:这家伙衙门里狎妓! “我是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本部衙门东司房缉事百户,陆文昭。现在要你配合办案!”陆文昭对面前这个身着三品武官服的矮肥男人没有丝毫敬意,他甚至连对方的姓名都不想问。 “劳陆百户大驾。我是天津卫指挥使沈采域。”没有听见“驾贴拿人”四个字,这让沈采域松了一口大气。“您有事情吩咐就是。” “今天有哪些船在什么时候离开你卫,它们都去了哪里?”陆文昭开门见山一连抛出三个问题。 “我呃.我.”沈采域不知道。 “你卫的案牍文书放在什么地方?我自己带人去查。”陆文昭一瞬间就不耐烦了:妈的!又是一个干吃朝廷俸禄的废物! 沈采域咽了一口唾沫。“陆大人,能否请您在此稍候片刻,我立刻去查,就不劳您大驾了。” “你在衙门干什么我不想管。”陆文昭的视线越过沈采域直入府衙。“给你两刻钟,查清楚我刚才问的事情。”稍思片刻后,他沉声说道。 “陆大人稍候。”刚走出来没多久,沈采域又折了回去。 “百户大人。我们可以直接进去,这个胖子不敢阻拦的。”沈炼走过来说道。“他去要快得多。”陆文昭从马鞍上取下水袋,痛饮几口。“沈采域再是废物也比我们更了解天津卫的事情。” “而且,来指挥使司衙门也只是为下一步行动搜集次重要的信息而已。”陆文昭缓缓说道。 “次重要?”沈炼不解。 “最重要的当然是码头那边的消息。”陆文昭揉了揉屁股,在马上颠了半天,他感觉自己的两个屁股瓣儿都要裂成四块儿了。“两个女人在没有男人陪伴的情况下独自出行是相当罕见的事情。码头上管事儿的人只要见过她们就一定会有深刻的印象。” “那我们还来这里干什么?直接去码头不就可以了。”沈炼问道。 “无论她们走没走,我们都需要沈采域的配合。我们有权令天津卫协办案件,但事情还是得他们去做。”陆文昭解释说。“如果张诗芮还在天津卫,我们就需要让天津卫派兵协助拦人。如果张诗芮坐上了前往南京或是别的地方的船,那就得让沈采域给我们找条能够立即出发的船。” 陆文昭仅仅只是面色上淡然而已,他心里的忐忑就没有停过:如果无法在天津成功拦截张诗芮,或者张诗芮真的取道它处前往南京,那么我升百户之后新办的第一件差事就算是彻底砸了。 两刻钟的期限还没到,沈采域就回来了。 “陆大人。这是今天的记录。”沈采域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划过他脸上被脂肪挤出的沟壑,滴到铺设在衙门口的青砖上,立刻就被路过的寒风吸走了热量,变成一小片溅射状的浊冰。 沈采域将捏在手里的册子递给陆文昭。“陆大人,您要的东西都在里边儿了。” “很好。”陆文昭接过册子。 册子并不平整,里面显然夹着什么东西。陆文昭翻开被凹凸感指引着的那一页。可当他看见夹在里边儿的异物时他立刻就愣住了。 那是一张银票,上面写着:二千两正,宣昌记。 沈采域没有提钱也没说孝敬,他只是微笑着说道:“陆大人。您辛苦了。” 陆文昭袭职以来收过不少贿赂,也给别人送过数额相当的呈例和孝敬,可二千两银子的大额兑票他还真没见过。 陆文昭狠狠地心动了:地方卫所这么来钱的吗!? 但只片刻,陆文昭就清醒过来。这钱不能拿! “多了,百户出差的常例是五十两。就算我带来的兄弟一人再拿二十两,也不过二百三十两。”陆文昭把册子合上,主动走到沈采域身边,低声说道。“你给我二千两,是坏了规矩。当然,我可以把多出来的钱上呈给骆太保,并说明缘由。” “这?”淤积在沈采域脸上的脂肪抖露出不解的样态。但沈采域毕竟在官场混了几十年,没多久就理解了陆文昭的意思。“是我不晓事,陆大人一路劳顿,我竟然还让陆大人亲自翻阅。” 沈采域捏住有银票的那一页空白,翻到最新的记录念了起来。“卯时五刻,二百料济南粮船,进。.申时二刻,五百料货船出,发南京。三刻,西洋贡船出,发北京。.” “也就是说今天只有两艘发往南京的船,还都是货船?”陆文昭听完,问道。 “陆大人,确实只有两艘。它们离津的时间分别是辰时六刻以及申时二刻。”沈采域从始至终都没有问差事的具体内容。 “嗯。”陆文昭点点头,然后摆手支走沈采域。 沈采域走后,陆文昭对站在身侧沈炼说道:“有话就问吧。” “那可是二千两银子。”沈炼的眼里满是不甘,但他没有提问。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收这笔钱?”陆文昭往远离其他三个校尉的方向走了几步。 “是。”沈炼看上了一个十三岁的清倌儿,他想在她满十四岁第一次接客之前将她赎走,但青楼开价实在是太高了。而且那个清倌儿还是教坊司名下的官妓,要把她带走还得走刑部的路子,这又得一笔大钱。 “咱俩是过命的兄弟,我给你交底。”陆文昭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道:“百户前头的‘试’字是圣上开天恩亲口给我拿掉的。” “.”沈炼瞪大了眼睛。 “圣上迟早会派我回辽东,这是千载难逢的奇遇!如果能在辽东立个大功,我在圣上心里有位置了。”虽然灯笼里的烛光昏暗,但陆文昭脸上的狂热却清晰可见。“我不能犯错。收常例无所谓,但要是拿了沈采域的‘例外’就等于将他视作自己人。这头蠢猪在衙门里狎妓,迟早会玩儿死自己。我们没进去,可以当做不知道。” “.唉!”沈炼长叹了一口气。 “你缺钱?”陆文昭注意到了沈炼的情绪。“缺多少?” “林林总总一千两是要的。”沈炼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这么多!”陆文昭简直难以置信。“你赌了?” “当然没有!”沈炼赶忙否认道。“我看上了一个姑娘。” “清倌儿?”陆文昭很清楚,明媒正娶根本不了这么多钱。 “对。明年就十四了。”沈炼用隐晦的表达方式暗示。 “你有多少?”作为长年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基层锦衣卫,陆文昭岂会不明白清倌儿十四意味着什么。 “二百三十二两八钱。”沈炼简直是掰着手指头在算账。 “妈的,你比我还有钱。”陆文昭收到的常例、孝敬基本都被他拿去上下打点了。“这样,回京之后我陪你走一趟。你就用二百三十两当定金,剩下钱再慢慢凑。” “去青楼交定金,能这样吗?”沈炼担心道:“不是说不能犯错吗?” “这算个屁的错误。我们一没去青楼抢人,二没在公署里狎妓。而且这是赎贱为良,说不定还能算善事呢。”听见遥远的马蹄声,陆文昭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但他继续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用不咸不淡的语气说道:“大学士都逛青楼,我只是让青楼卖实授锦衣卫百户一个面子而已。” “那就.”沈炼的眼里透出显而易见的欣喜。 “笑个屁。”陆文昭无法和沈炼的欣喜感同身受。他看着骑马而来的校尉,感觉自己就像即将上堂受审的罪犯一样。“码头那边儿的消息过来了。” (本章完) 第117章 密折制之始 第117章 密折制之始 “百户大人!”卢剑星踩镫下马。 卢剑星是陆文昭这队人里岁数最大的。按理说卢剑星也是世袭的锦衣卫百户,理应在陆文昭之上。但亏得他父亲的长寿,直到去年才开始走袭职的流程,所以目前只是一个小旗,勉强和沈炼相当。如果没有奇遇,他这辈子基本是没办法活着获得实授百户了。 “怎么样?”陆文昭深吸了一口气。 老成的卢剑星一眼就识破了陆文昭的伪装,于是贴心地开门见山道:“好消息!” “呼!”陆文昭将肺里的污浊尽数排出。 “申时前后,有两个姑娘拿着天师府的通关文书到码头问有没有前往南京的船。她们晚了半刻,没能赶上申时二刻的船离津。”卢剑星详述道。 “太好了!”陆文昭开心地笑了。“她们之后去了哪里?” “张家在天津卫没有熟人,应该会在客栈落脚。”卢剑星回答道。 “很好。”陆文昭心下大定,转头对沈炼说道:“你留在这儿,如果到卯时还没有找到人,你就让沈采域封锁天津卫,并禁止一切船只离津。” “遵命!”沈炼抱拳领命。 “他怎么了?跟打了鸡血似的。”卢剑星看了神采奕奕的沈炼一眼,问陆文昭道。“平时不挺沉稳的吗?” “回北京你就知道了。”陆文昭微笑着卖了个关子,然后对剩下的九个人下令道:“三人一组,分三路寻找张诗芮!” “遵命!”九人在路口分开。 “百户大人。按理说,九个人分成九路会更快啊。”卢剑星敲响了一家名为“津口栈”的客栈木挡。 “你不了解我的师妹。”陆文昭走上去,加重力道捶门。 “她很厉害吗?”卢剑星问道。 “丁白缨是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她十四岁入武斋,十五岁击败学艺九年的我,十六岁她就只剩师傅一个敌手了。如果丁白缨要带着她的雇主逃跑,一个锦衣卫根本拦不住。”陆文昭自嘲道。“跟她比起来,我就是个武学废人。要不是师傅放水,我恐怕得三十岁才能师,这多半还不是因为我变强了,而是师傅老了。” “呵”卢剑星刚想笑,木挡就被人挪开了。 “谁啊?我都准备歇下了。”跑堂的有点儿不愉快。“只有上房了,一夜八钱银子。” “我们不住店,找人。”卢剑星说道。 “滚!”跑堂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找你妈呢” 卢剑星轻笑一声,也不废话,直接一记重拳打在对方的小腹上。 “啊”跑堂的一瞬间就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是个什么狗屁东西?敢这么跟锦衣卫说话。”卢剑星越过跑堂的,大踏步地走进客栈。 这时,客栈里只有柜台上还亮着一支蜡烛。“你是掌柜还是账房?” “掌柜。”掌柜放下账本,缩了缩头。 “那你怎么不自己过来开门儿,偏叫这么个没教养的东西来给自己惹麻烦?”卢剑星将自己的佩剑放到柜台上。 “小人知错了!还望大人恕罪。”掌柜没有辩解,而是小跑两步直接跪倒在卢剑星面前。 这时,卢剑星撩开自己的衣角,指了指挂在腰间的牌子。“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掌柜点头如捣蒜。 “有没有见过两个结伴而来的女人。只有女人。”卢剑星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掌柜。 “见过!”掌柜的记性极好。 “带我们过去找他们。”陆文昭走过来,命令道。 “回大人的话。她们现在不在鄙店,是之前来的。”掌柜说道。 “之前来的?什么时候?”陆文昭皱眉。 “上月中旬。”掌柜想了想,回答道。 “妈的。”陆文昭明白了,他掉头就走。“她们进京时候住过这家店。” 天津是上承北京、下连济南、遥接南京的水道要冲,来来往往的商人船员都会在这里落脚,所以虽是卫城,但规模颇巨。 一刻钟悄然流逝,就在陆文昭准备敲响第四家客栈的大门时,一笛子悠扬的哨声从远方传来。“百户大人,找到了!”卢剑星指向哨声传来的方向。 “快!吹哨回应,让他们防御待援!”陆文昭一边奔跑,一边下令。 陆文昭此时心急如焚,他生怕那边打起来!因为无论是哪边儿赢,他的处境都会非常难堪。 响哨之地与陆文昭一行人之间的距离足有两里地,不过好在入夜之后路面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可以尽情地纵马狂奔。小半刻钟后,陆文昭来到了响哨的客栈门口。 “哈~~!”还好,一个小旗和两个校尉只守在门口,并没有拔刀。 “百户大人!”见陆文昭过来,在场的三个锦衣卫也松了一口气。这种与上峰个人有关系的案子,还是让上峰自己来拿主意的好。 “锦衣卫办差,都滚回去!”陆文昭给卢剑星使了一个眼色。卢剑星会意,高声呵退那些打着蜡烛也要出来看热闹的住店客。 等住店客都回去之后,卢剑星向站在柜台后面吓得发抖的掌柜下令道:“点灯,然后滚。” 见到陆文昭,丁白缨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但明亮只持续一瞬,灰暗便笼罩瞳孔。 “师兄,你也来了。”丁白缨的衣服穿得还算整齐,但长发却没有拴起。纯色的发丝如漆黑的瀑布从头顶倾泻至后腰,四散的碎发宛如飞溅的水雾稀释了本就昏黄的烛火。“不是‘我也来了’,是我带人来了。”等客栈掌柜逃命似的奔向后堂,陆文昭才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我是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本部衙门东司房缉事百户,陆文昭。请张诗芮姑娘跟我们走一趟吧。” 陆文昭只见过张诗芮一面,但这也足够他确认站在丁师妹旁边的女人的身份了。 张诗芮刚准备开口,丁白缨就踏前一步拦在了她的身前。“我家姑娘犯了什么事,要你们锦衣卫来拿她?” “请张姑娘跟我们走一趟。”陆文昭没搭理丁白缨。 “拿人要有锦衣卫衙门的驾贴,驾贴上还要有刑科的佥签!”东厂的案子让好多不懂朝廷规章的普通百姓也明白了驾贴佥签才能拿人的规矩。更何况,早在武斋的时候陆文昭就告诉过丁白缨这些并不需要保密的信息。 街面上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其他人就别进来了,在外边把马看住。”陆文昭吩咐后把目光投向丁师妹。“我没有驾贴。” “那你们凭什么拿人?”听见这个回答,丁白缨的腰杆又硬了几分。 “我们接到的命令是请天师府张姑娘待在自己的家里。当然是北京的。”陆文昭随手扯过一条长凳,木头紧贴着青砖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但我们到张府的时候,姑娘已经离开了。我们来天津只是请张姑娘回府,不是拿人,所以不需要驾贴。”陆文昭走得急,根本没时间走驾贴佥签的流程。但事实如何并不重要,话说得够漂亮就行了。 丁白缨一下子就看穿了陆文昭的把戏。“哼。师兄,没有驾贴就请回吧。”她轻笑一声。 “张姑娘非要掰扯这些官面上的东西吗?先跟我回去,到时候张姑娘想怎么告我都成。哪怕以天师府的名义弹劾锦衣卫百户逾矩办事。”陆文昭摆手,除他以外的五个锦衣卫立刻就以圆弧状将张、丁二女包围了起来。“上面没说要拿张姑娘下狱,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大事,等事实调查清楚,上面自然会下令解除对张姑娘的保护” “保护?软禁才对吧?”丁白缨右手捏着剑柄,紧紧地将张诗芮护在身后。 “是又如何?”陆文昭用阴翳的眼神盯着张诗芮。“张姑娘应该感到庆幸。如果张姑娘今天不幸乘上了开往南京的船,之后见到的人就不是我这样一个小小的百户了。”陆文昭言辞里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师兄。你了解我的,在我交差之前,没人能逼张姑娘做她不想做的事情。”丁白缨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她的眼眶却微微地红了。 “你真的要代表张姑娘对锦衣卫拔刀?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陆文昭大喝道:“滚出去,这里没你的事情!” “百户大人,这不好吧”发现张、丁二女的小旗旁敲侧击地提醒道。 卢剑星狠狠地剜了那小旗一眼,在心里骂道:就你聪明? “唉!”陆文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利害关系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张姑娘切莫自误。” “我回去就是希望解决这个事情的,但现在已经太晚了吗。”张诗芮拍了拍丁白缨的肩膀,按住她紧握剑柄的手。“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张诗芮走到丁白缨面前,将丁白缨护在身后。她看向陆文昭,但话却是在说给其他人听:“我跟你回去。丁姑娘不是张府的护卫,她只是一个镖师,交差之后就跟我没关系了。” “很好。这样我们的差事就算是没搞砸。”陆文昭站起来。“张姑娘大可以放心,回京之后还是由我看守张府。锦衣卫会严格依令行事,保护张姑娘的安全。” 他这话既是说给手下人听,也是说给丁白缨听。 “我的差事交不了!”丁白缨从袖袋里掏出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固执地说道:“一天一两银子,还早。” —————— 次日,北京,紫禁城。 今天言官、翰林们心心念念的祖制早朝正式恢复。在京三品以上文官、一品或有爵位的武官、六科十三道言官以及翰林院上百位翰林全都起了个大早,在乾清门内外站得整整齐齐。 为了避免站在殿外的翰林们冻着,皇上很贴心地给他们每人都发了一件儿还算优质的宽袍。 “卯时已过,皇上为何不来呀?”内阁首辅方从哲出声询问站在殿内的大太监魏朝。 “为了早朝,主子起了个大早。但尚膳监今儿出了些差错,居然给主子送来凉了的早膳。主子圣明,不愿意浪费粮食。可这早膳一用进去,龙腹就开始翻腾起来了。”魏朝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掏出来。“大人们再等等吧。主子要是能过来,总是会过来的。” 不远处的乾清宫,南书房。 因为天气已经冷得不再适合户外运动,所以朱常洛就温暖的大殿内开了一个锻炼区。 “听魏忠贤说,张诗芮跑了?”并不剧烈的晨练过后,朱常洛坐回书案,拿着毛笔在一张印着条框的纸上写写画画。 “回主子,是的。”王安咽了一口唾沫。他昨天晚上回司礼监本部衙门处理部务的时候收到了这个消息,但并未报告给皇上。“奴婢估摸着这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没扰了主子休息。” “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儿。陆文昭要是没能在天津卫截住张诗芮也不必斥责,他接到差事的时候,那女人已经跑了嘛,怪不到他头上去。”朱常洛在开头写道:此秘谕,勿与他人知晓,你自己好生保留。 “主子圣明!”王安恭维道。 “陆文昭若是着空手回来,就让南京锦衣卫把天妃宫给围了。张显庸要是也跑了,就把案子交给魏忠贤去办。”密信不长,很快就写完了。 朱常洛在信纸上吹了吹,然后掏出一枚木雕镶金的小私印。“第一封信秘发给熊廷弼,第二封信则秘发给杨涟。朕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先问问他们意见再决定‘辽奴西运’的事情。” “秘谕吗?”王安有些疑惑。这已经不是皇上第一次暗发上谕了。 “朕觉得,并无必要事事都让百官知悉。”朱常洛研究清史,深知清朝进一步加强中央皇权的几大制度之一便是康熙朝订立的密折制。这个制度最好的地方在于,它不是经济改革,几乎不会触犯到食利者们的既得利益。虽然细节颇多,但却可以立即施行。 “奴婢明白了。”等朱常洛在信纸上盖上篆体的大名后,王安便将之塞进信封,将之封装了起来。 “叫人做一些没那么精致的木盒,再做同等数量的锁。每把锁只配三把钥匙,一把留司礼监备用,一把朕亲自收着,一把寄到那些收密折的官员手里。”朱常洛想了想。 “奴婢领旨。”王安领旨后,说道:“请主子恕奴婢多嘴问一句。” “你说。”朱常洛点点头。 “真要把事情交给魏忠贤去办吗?奴婢怕他办出人命来。”王安说道。 “办出人命就办出来呗,让内稽司归档就好了。”朱常洛伸了伸懒腰,理所应当地说道:“江西姓张的这么多。” 王安动作一顿,然后狠狠地打了个冷颤。江西!? (本章完) 第118章 每旬一朝挺好的,把它换了干什么? 第118章 每旬一朝挺好的,把它换了干什么? 为了显示皇家对授业之师的尊重,并培养皇子们尊师重道的传统礼节,朱常洛恩赐孙承宗在上午的课业结束之后留在紫禁城中与两位皇子一同用饭。 “五弟,等会儿你先回去吧。皇兄还有几个问题要问孙师傅。”饭后,朱由校用宦官递来的温湿毛巾擦了擦嘴和脸,完成了洁面。 “皇兄真是好学。”朱由检缩了缩脑袋,心想:别拉着我就成。 皇子们下午还有课,不过却不是孙承宗来上。 为了让皇子们接受全面而充分的教育,朱常洛命令内阁、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等机要部门轮流派遣主次官进宫给皇子们上更偏向实用的理论课。 由于课业排得很满,所以每一段休息时间都是弥足珍贵的。 朱由检赶紧用筷子把饭碗里剩下的米粒送到嘴里。在确认碗里再也没有食物剩下之后,朱由检便赶紧行礼离开了。 “孙师傅,父皇他老人家想给我派一个差事。”朱由校对孙承宗说道。 “差事?什么差事呀?”孙承宗早已用完午餐,正端坐在另一张书案边整理明日所要教授的内容。 “孙师傅。父皇想把天津交给我管。”朱由校坐到孙承宗对面,脸上写满了忐忑与犹疑。 “外封?”孙承宗吓得一哆嗦:皇帝要废长立幼?这绝对不行! 孙承宗很快便镇静下来了,他一边迅速调集精神思考对策,一边用温和而有力的声音宽慰道:“大殿下安心,臣和满朝忠直之士都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孙师傅也觉得学生能力尚缺无法胜任吗?”朱由校眼神一暗。 孙承宗和朱由校心里想的完全是两回事:这哪里是胜不胜任的问题,这是国本啊。 “殿下天资聪颖,只要勤加学习,定能有所成就。”孙承宗继续鼓励道。 “孙师傅是觉得我需要在学识上有所精进才能为父皇分忧吗?”朱由校面露疑惑之色。 孙承宗同样是一脸茫然,于是干脆从源头下手,弄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再做打算。“殿下究竟何时以何种方式触到圣上之天颜了?” “父皇没有生气啊”朱由校将徐府宴会整个省掉,只说回宫路上的事情。“父皇说‘治大国先管小地’。所以让我去天津做‘知府’。” “天津哪来的府?天津只有卫啊。”孙承宗不解。 “父皇准备从明年开始在天津新建一个港城,具体事由还没说。他老人家想让我去做这个从无到有的事情。”朱由校说道。 “不是外封啊。”孙承宗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觉得老脸微烫:我这脑子,哪有封王封在京畿的。 孙承宗毕竟功力深厚,很快就在悄无声息之中将这股子臊意给化解了,他轻咳了两声,摆出庄重的样子:“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孙师傅刚才还说‘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朱由校记性很好。 “为时尚早嘛。”孙承宗建起朱由校之前起的话头顺势说道:“大殿下蒙学未久,应当继续学习圣人之道。贸得一地,恐治理失当。” “所以学生想请孙师傅和学生一起去天津,如果能得到师傅的辅佐,学生一定能当好这个府台的。”朱由校这才说起自己的用意。“反正先生没什么重要的差事,在哪里教书都是教嘛。” 我.!什么叫没什么重要的差事。孙承宗被这个无心之语气了个够呛,不过他转念一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事实最伤人呐。 “这事儿还得圣上说了算。”孙承宗并不反对。他比起所谓的言传身教,落地实践才是更好的教育方法。 “我会去央求父皇的。”朱由校的眼睛里满是热切。 “大殿下。臣有一句话想要说给殿下听。”孙承宗猜测皇上必不会拒绝这个请求,但有些话在事前讲比较好。 “孙师傅请讲。”朱由校正襟危坐。朱由校看孙承宗的表情就知道,孙承宗即将要说的是非常严肃的话题。 “天下人、物,殿下皆可找陛下要去。唯独权力要陛下主动赏赐才可暂持之。”孙承宗正色道。“一旦事毕,须即刻将权力交还。绝不可恋栈不去。” “孙师傅的意思是,天津港城建成之后,我须将此城交还父皇?”朱由校微微一笑,用超越年岁成熟语气说道:“孙师傅。且不说我寸功未立,即便我从无到有建起一座繁城,那也不过一城一地之功而已,我又岂会贪恋。” “殿下英明锐断,真是让臣刮目相看啊。”孙承宗不知道宫闱之中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面前的学生成长得实在太快了。 —————— “首辅大人也来了?”在皇极殿右厢房整理兵事教材的兵部尚书崔景荣看向跨槛入殿的方从哲,轻笑一声问道:“您老不是御赐紫禁城坐轿吗,怎么会走着来?” “别提了。”方从哲摆摆手,满脸尴尬之色。“得了这么个恩赏我自然是春风得意,可有一天,我在紫禁城里大摇大摆地坐轿时撞见了皇上。你猜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您下轿问圣安之后再继续走呗。”崔景荣饮了一口温凉下来的茶水。“宫里的茶就是比家里的好。” “呵。我当然要下轿问安,不过皇上压根儿就没坐轿,正领着王掌印和魏朝秉笔在紫禁城里遛弯儿呢。哪有皇上走着,我却被抬着的道理.”方从哲正跟崔景荣闲聊着呢,刑部尚书黄克瓒和户部尚书李汝华也联袂而来了。一首辅、三尚书齐聚一堂,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哟。方首辅和崔兵部也来啦?”李汝华岁数大、资格老,所以用半调笑的语调打招呼也没人在意。 “见过二位。”黄克瓒倒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都是来这儿避午朝吧?”崔景荣饶有兴致地看向诸位同僚。 “崔兵部才是吧?按理说,您前天才来过,怎么着兵部的课也该轮到侍郎来教了吧?”李汝华说道。 “茂夫兄,我怎么记得户部的课是今天下午的最后一堂呢?”方从哲反问道。 “谁叫圣旨上说‘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辞不朝’。而给皇子们上课不在‘任何理由’之中呢。”李汝华摊摊手。“我这老胳膊老腿儿一天哪里站得了三个时辰。” “这朝不能这么上,正常的公务都得耽搁了。”黄克瓒叹气道。“皇上昨天没来,今天也没来。一直在以各种理由推搪。这哪里是上朝.”说话的时候,崔景荣的视线穿过盖碗间的空隙,定格在方从哲的老脸上。“皇上这是在跟科道、翰林们斗法呢。”喝完这口茶,崔景荣又将目光给收了回来。 “首辅。您可是咱们这些人的主心骨。”黄克瓒走到方从哲面前行礼道。“祖制三朝的事情,您可得拿个主意出来。” “我能拿什么主意.”方从哲人老成精,像这种费力不讨好、总要得罪一边的事情他是从来都不想沾的。 “写个联名的疏奏吧。”李汝华的声音从边儿上飘过来。 “内阁领头联合九卿,上疏向皇上陈明利害。”崔景荣放下茶盏。“诸位意下如何啊?”他的措辞虽是“诸位”,却只看向方从哲。 “算我一个。”黄克瓒在方从哲嘴角微动准备说话的时候跳出来表态道。 这样一来,在场的三位尚书便形成了统一的意见。 “上疏没问题”方从哲叹了一口,点点头道:“但问题是写什么?这毕竟是祖制成例嘛。” “剥皮揎草放县衙示众还是祖制呢。”刑部尚书黄克瓒的发言颇有些人道主义的意味。“不也因为过于残忍而被废止了吗。” “这就不是祖制的事儿。”方从哲顿了一下,一改之前的回避态度,非常直白地说道:“我想问在这件事上诸位决定站在哪一边?” 方从哲目光灼烈,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他很清楚,事到如今他和他领导下的内阁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他要是不同意联名上疏,且不说六部九卿,面前这几个尚书是一定会抛开内阁单干的。与其到时候再被动地接受既成事实,还不如一开始就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而且新君登基以来的经验告诉他,无论他怎么躲,皇上都会把他拉出来表态。 “站哪边?”李汝华抖了抖发白的胡子,把问题又抛了回去。“方首辅觉得有哪些边可以站啊。” “无论如何,公务是要继续开展的。”崔景荣接过话头,直接跳过“选边站”的话题,将视角放在事务上。“西南三省应召赴辽的土司已经在山海关附近完成了集结,有一堆事情还等着兵部的大印呢。我想户部也差不多吧?” “无非钱粮嘛。”说到这儿,李汝华的脸上增添了几分愁容。“国丧的事情几乎光了太仓里的所有存银.”李汝华现在一提到钱就会往国丧上扯,然后哭穷。他絮絮叨叨地扯了半天,终于说到正题上了:“我打算找个时间求见皇上,请他老人家再掏点儿银子出来。” “光发银子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啊?”崔景荣长出了一口气。“熊廷弼那边儿每半个月就给兵部发来一个题本,抱怨辽东米面腾贵,就这两三个月,辽东地方的米面价钱一直在涨,到现在差不多涨了三成儿。诸位也知道,熊廷弼那个嘴巴,唉!” 黄克瓒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提醒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再两刻钟两位殿下可就要来上课了。” “说这么多,我就一个意思,这朝可不能再上了。每旬一朝挺好的嘛,把它换了干什么。”崔景荣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现在每天我和两位侍郎都得把公务带回家做。我已经好久没有”崔景荣及时把车给刹住了。 “呵!”黄克瓒暗笑一声。刑部掌着罪官的档案,他知道,崔景荣前不久派人给负责教坊司的官员打过招呼,请他帮忙摘掉某位名妓的奴籍。 “事情一步一步做,疏奏就从这方面入手?”李汝华建议道:“联名上疏只提各部公务繁忙,诸位意下如何?” “不拿主意,不提意见吗?”黄克瓒问道。 “不需要。联名奏疏上只陈述事实就好了。”方从哲心想:皇上多半已经有主意了,他老人家只是在等一个台阶而已。 “礼部那边儿呢?在这件事上礼部的意见很关键。”李汝华问道。 “徐礼部?你看看深凹的眼窝就知道了。”方从哲耸耸肩,说道。 —————— “户部尚书李汝华求见!”南书房的门是开着的,传递消息的宦官也早就递过消息并得到了应允,但站在南书房的门口唱名太监还是一板一眼地为李汝华通名。 “宣。”一个明显不是很精神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来。 进殿后,李汝华发现皇上正在跟两坨小铁块较劲。“臣李汝华拜见吾皇万岁!” “起来吧。”朱常洛颔首,然后对魏朝说道:“给李尚书端一张凳子来。” 不一会儿,魏朝把一张拴着垫的凳子放到李汝华的屁股后边儿。“李大人,请坐。” “多谢皇上。” “谢魏秉笔。” “说吧。有什么事儿?”朱常洛继续跟手里的铁块较劲。 “先帝爷”李汝华还是照例以诉苦开头。 “停!”朱常洛止住他。“你这个人每次来朕这儿要钱都要提父皇一嘴,给朕徒增些伤怀。”朱常洛摆出一副孝子的样子。但实际上,他对万历皇帝的印象就只有挂在宗庙里的画像。“要多少?直说。” 李汝华也不脸红,直接说道:“请圣上拨帑银二十万两,犒劳诸西南土司。以免土司兵劫掠乡民。” “他们还有这恶习?”朱常洛放下手里的铁块,接过宦官递来的干毛巾在脑袋上擦了擦。 “除女土司秦良玉驭下严峻,白杆兵军纪肃穆外,其余土司兵皆有掠民充饷之先例。”李汝华回答道。 “王安,写个条子,让内承运库调二十万两给户部。钱怎么,着户部和兵部一起商议。”朱常洛也不废话。“过往之事不再追究,但粮饷齐备之后若是再发生同类事,就重参严办。” “奴婢领旨。”王安抽出一张白纸,开始拟令。 “臣代诸土司及辽东生民叩谢圣上天恩。”李汝华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想:严办?各代皇帝都是重兵甚于重民。就连孝宗弘治在面对边兵杀良冒功的案件时也是不惜亲自下场干预审讯,以证据不足为由为边兵开脱。现在辽事虽稳,但反攻无期,官司要是真打到皇帝这里来多半又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本章完) 第119章 海关与税收 第119章 海关与税收 “还有事儿?”朱常洛看李汝华还端坐在位置上。 “回圣上。兵部报告辽东目前银多粮少,百物腾贵。故臣请圣上再拨一笔银钱到各地购粮输辽,以平抑辽东地方的粮价。”纵使脸皮厚如李汝华,脸皮也有些烫了。 “你真把我当提款机啦?”朱常洛情不自禁地抱怨道。 “提款机?”李汝华不明白皇上在说什么,想来应该不是个好词儿。李汝华立刻做好了心理建设:只要皇上面有怒容就称罪告辞,回去另想办法。 “.”朱常洛尴尬地扣了扣鼻梁。“辽粮的事情你不必过于担心。” “请皇上示下。”李汝华见皇上神色如常,便松了一口气。他正了正老腰,摆出危坐聆听的样子。 “澳门那边儿来了一队洋夷,你知道吧?”朱常洛朝侍候的太监招手,示意他们把热水端上来。“两杯温水。” “臣知道。”这件事本身就不是什么秘密,加之洋人非常积极地在各大臣僚之间奔走交流,所以李汝华还是颇知此事的。“洋人最近还到臣那里投帖求见,但臣并没有见他们。” “你想见就见,听听他们说什么也好。”朱常洛端起一杯盛着半杯温水的桶型琉璃杯递给李汝华。 “臣叩谢圣上。”李汝华双手捧接水杯。 “这些洋人里边儿有一队洋商。”朱常洛捏了捏自己的肱二头肌,发现它比之前硬了不少。于是满意地点点头。“看来锻炼还是有效果的。” “.”李汝华没有接话。 朱常洛笑着说道:“这些商人通过耶稣会,也就是那帮子自称西儒的读书人,到徐光启那边儿抱怨大明只进金银,不进其他,跟个贪金好银的貔貅似的。” “还真是蛮夷,居然用瑞兽作比来抱怨。”李汝华嘲笑道。 貔貅与龙、凤、龟、麒麟并称为五大瑞兽。喜欢金银珠宝的味道,只进不出,象征着财富的积累。 “商贸嘛,本就是互通有无的行当。西洋的地主在印度,也就是天竺那片地方开了面积不小的沃土。据说那地方儿四季如春,一年三熟,粮产丰富。现在辽东地方银多粮少,正好就让海商运粮过去。这样一来,不仅辽东的银子有了去处,朝廷还能省掉一笔漕运的销。”朱常洛把空了琉璃水杯放回托盘。 “圣上意欲新开市舶使司?”李汝华听出了皇上的弦外之音。 自隆庆开关后,大明便恢复了广州市舶使司,并新增福建漳州府月港市舶使司,易私贩为公贩。但这两个地方与辽东相距千里,如果洋人在此二口交割米粮,还是免不了要通过京杭大运河进行漕运的。 李汝华还是真是敏锐。朱常洛暗赞道。 “朕决定在天津新开市舶使司,仿照月港之先例以港城为治所建府立衙,并于此处与西洋海商展开官私商贸。”朱常洛换上严肃的口吻,问道:“卿以为如何?” “回圣上的话。臣以为不妥。”李汝华回答道。 “理由呢?”朱常洛表情语调皆不变,只是眼神里却多了些拷问的意味。 李汝华注意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但他还是捋了捋白的长髯,自顾自地回答道:“开口通商本是好事,但臣以为通商口岸应设在闽、浙诸地。” 李汝华自万历八年进士至今已宦四十年。从推官到尚书,从地方到中央,从吏部到兵部再到户部,可以说对大明的方方面面都有相当的解了。对于财政的盈亏,边防储备的虚实,以及盐业、漕运、屯田、牧业各方面的大政方针,都竭尽心力裁度调剂。 “闽、浙?你是河南人吧?”朱常洛原以为李汝华的反对只是因为事不关己。 “圣上烛见。臣是河南睢州人,与江浙等地的海商素无利益往来。”李汝华这时才明白皇上变化的眼神究竟是因为什么,他淡笑道:“天津是京畿地带,于此处开设市舶使司,允许海外洋商来此贸易,难免不会横生祸端。若西洋人与东洋倭国勾结,假商船以运倭寇、贼兵,使之在京畿沿海登陆,恐惊扰圣驾,有损国威啊。” “水师和卫所的糜烂确实是一个问题,但朝廷不应该因噎废食。朕意已决。”朱常洛的表情柔和了下来。“朕会拣选能员干吏去经办天津的事情。户部衙门拟一个税制章程,做好开办饷馆的准备即可。” “圣上要把海关税收交到户部手上?”李汝华大感意外。因为隆庆开关以来,海关的税收完全是由内廷宦官来收的。 “户部主办,内廷协办。”朱常洛说道。“税收的章程,朕只说一个原则,你回部之后就按这个拟。” “请圣上示下。” “商税乃勋贵、官绅一体缴纳。无论是否有爵位、有功名,只要发生交易就要抽税,就算是内廷的买卖也得缴税。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逃税。”朱常洛抚着自己唇上的胡须,说道:“税收只收金、银、铜等通货,不收实物。税收按照交易额计算,具体比例着户部以不同货物的实际行情实行浮动税率,除圣旨特许外,不得低于交易总额的一成。” “臣遵旨。”李汝华跪地叩头领旨。 朱常洛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亲手将李汝华扶起来。“李卿你岁数大了,以后就少走点儿路吧。朕赐你紫禁城坐轿。” “皇上!”李汝华的老眼顿时便盈满了浑浊。 “对了。你不要像方从哲那样见朕步行就不敢坐轿。”朱常洛最后说。 —————— 找到张诗芮的第三天黄昏。陆文昭等十名锦衣卫护送着两马一车从天津回到了北京。之所以用了如此长的时间,是因为陆文昭“好心地”给张诗芮雇了一辆马车。 丁白缨是被允许骑马的,但她不想看见师兄那张板了一路的臭脸,所以干脆当了回大小姐,和张诗芮一起“享受”坐马车的待遇。 尽管陆文昭并不认为有人敢来劫锦衣卫的道,但在进入永定门瓮城的一瞬间,他还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陆文昭注意到,在他们进城后不久,门楼后面便有一个骑着马的男人掉头离开。 “百户大人,那是根针。”卢剑星也注意到了那个身影。“也不知道是锦衣卫的还是西厂的。”沈炼接话道。 “管他是哪个衙门的,反正我们带着人回来了。”紧绷的神经放松之后,陆文昭感到一阵疲意袭来。 “是先回本部衙门,还是直接把张诗芮送回去?”卢剑星的语气就差没把张诗芮称作“犯人”了。 “直接回去吧。我们领到的命令只是看住张府。”陆文昭想了想,又说:“这样,沈炼回一趟本部衙门,跟掌卫事大人汇报一下情况。记得重点强调,我们接到命令之前人就已经离开了,我们既不是亡羊补牢,更不是戴罪立功。要切记,只陈述事实,不要添油加醋,更不要推卸责任。这个话要是说得不好,就是在把黑锅往掌卫事大人甚至司礼监那里甩。” “那要把责任往哪里推呢?”沈炼问这话的时候往马车的方向瞟了一眼。 “哪里都不要,别给自己找麻烦!天师府犯了什么事儿,最后会吃什么挂落还是个未知数。上面一片黑幕,不要尝试去揭。”陆文昭低声喝止道:“我们这种级别,最多做做落井下石的事情,把人推下陷阱,或是亲自去挖坑都是找死。你就说张思芮的离去是无意的。听见了吗?” “知道了。”沈炼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独自一人离开队伍。 陆文昭的话只说了一半,他不想或者说不能让张诗芮背上“畏罪潜逃”的罪名,因为张诗芮并不是一个人离开的。 两刻钟后,一行人抵达了南熏坊张府。 “张姑娘,到家了。”陆文昭敲了敲木窗的窗框。 “多谢陆大人一路陪护。”张诗芮率先离开马车,发现张府门口集结了几十个锦衣校尉。她苦笑一声,心想:这阵仗还真不小,幸亏我回来了。 “陪护,哼!”丁白缨鄙夷地看了陆文昭一眼。 陆文昭没有理她,而是跟留守的殷澄交流了起来。这可把丁白缨气了个够呛。 “没出什么岔子吧?”陆文昭问道。 “我办事儿,您放心。”殷澄拍着胸脯说道。“我们还真打死了两只耗子,不过是路过的。” “你可少说点儿废话吧。”卢剑星笑着锤了殷澄一拳。 就在说话的档口,一顶四台的轿子落在了张府对面。 自从皇极殿朝会之后,刘一燝就一直被惶然的情绪支配着。尽管他当即就知道方从哲绝不会当堂指斥东林党结党营私构陷边将,但皇上当众挑问方从哲摆明了就是对此事极为不满。 所以当刘一燝散朝回府看见门口站满兵丁时候,他整个人都软了。刘一燝下意识地认为皇上的不满经过多日的酝酿终于还是转化成了愤怒,直接派遣锦衣卫来拿他下狱。 须臾间,思维敏达的刘一燝甚至跳跃式地开始祈求西厂能起到它理论上的作用,督促锦衣卫查清事实真相,还他一个“清白”。 但站在门口的兵丁见到他时半点儿反应都没有。还是该聊天聊天,该发呆发呆。他这才反应过来,锦衣卫围的不是刘府,而是张府。 刘一燝再次陷入了疑惑:张府只住了一个年轻的女道姑,怎能惊动如此多的锦衣卫? 第二天,刘一燝在礼部进递来的奏本里得到了答案。礼部的奏本只说了准表奏所请去掉张显庸的头衔,却只字不提给张应京加封的事情。 短暂的讨论之后,内阁得出了结论。不画蛇添足,只写照准。 “刘阁老!”张诗芮很有礼貌,她见刘一燝下轿,便远远地行了一个晚辈礼。 张诗芮这一嗓子让门口的锦衣卫全都朝刘一燝看了过去,这可把他吓了个够呛。刘一燝愣在当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张姑娘,你也在啊。” “下官锦衣卫东司房缉事百户陆文昭,见过刘大学士。”陆文昭知道文官不喜欢锦衣卫,他本来想装作没看见,但张诗芮很“不懂事”地给刘一燝打了招呼,他也就不能再当瞎子了。 “陆百户不必多礼。”刘一燝极不自然地给陆文昭回了一礼,然后半走半逃地回了府。 “刘大学士,算了”陆文昭喃喃自语,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杨渊、冯三元、顾慥等三人被夺职流放的事情在当天就传遍了整个北京官场。之后,皇上在大殿上敲打东林党消息也被人有意地放了出来。这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锦衣卫指挥同知田尔耕便是其中的典型,他想借着这股东风在东林党的头上再加一把火。只要能挖个大案子出来,他就能在骆掌卫乞骨卸职时,更有底气地争夺那个空出来的位置。 如果有机会,陆文昭当然会毫不犹豫地为田同知的进攻计划添砖加瓦。因为在陆文昭看来,田同知上位的可能性很高,即便最后没能上去,也不会因为竞争掌卫事一职的失败而失势。是绝佳的讨好对象。 但通过张诗芮这一嗓子强行关联张、刘两家实在是过于勉强了。且不说天师府下场如何,即便张家最后遭了大殃,也不意味着能够把火引到刘一燝头上。别到时候没烧到别人,反而自己点着了。 像徐大人那样绝好的台阶真是太少了呀。陆文昭收敛心神,目送张诗芮进入张府。 “师妹。”就在丁白缨即将进入张府的时候,陆文昭还是出声叫住了她。 “陆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丁白缨极力做出冷淡的样子。 “这不过只是一个大方的雇主而已,别把自己搭进去了。”陆文昭劝道。 “我把自己搭进去了,陆大人会把我从诏狱里捞出去吗?”丁白缨死死地盯着陆文昭的眼睛。 “我是东司房的缉事百户,诏狱归北镇抚司管。”陆文昭把视线移开。 “师兄,你变了.”丁白缨不再多话,扭头就走。 她用果决掩饰了自己最后的悲伤。 (本章完) 第120章 翻案?找死! 第120章 翻案?找死! 紫禁城,西安门与太液池之间,西缉事厂本部衙门。 魏忠贤的案前摆着皇上私访销的明细及汇总。前后两天,了小五千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行动本身是各队执行的本职工作,不必额外开销,主要费基本都在潜埋在巡行路上各酒肆茶坊的暗针头上。 魏忠贤一边翻阅着明细账,一边在心里暗骂:这些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全他妈盯着最贵的茶喝。这个狗日的东西,一两银子的茶,一上午要了三盏。看来得给这些家伙定个规矩,不然司礼监给西缉事厂划的预算全他妈得砸在这些鸟开销上。 “厂督大人,探子来报,说陆文昭带着人回来了。”恩许以千总衔掌厂督直属总旗傅应星快步走到魏忠贤身边,禀告道。 魏忠贤很焦虑。崔文升那厮日渐康复了,昨天去司礼监本部的时候竟然见这家伙在院子里小踏步地溜达。魏忠贤可以预见,一旦崔文升彻底恢复行动能力,那么东厂就将重启。到那时候,西厂就得把暂领的东厂事给交出去。 他不想把这份儿差事给交出去,至少不想在皇上开启内廷整肃之前把差事交出去。整肃纪律,说白了就是拿着皇上给的令箭罢人、杀人,哪怕拿着稽查局整理出的名单按图索骥,也是一个建权立威的绝好机会。 王安手里的大印是无论如何也抢不走的,但各秉笔太监手里的朱笔还是能分个粗细的。一旦崔文升领着东厂完成了整肃内廷的差事,那么他就将重新坐回司礼监第一秉笔位置,然后继续踩在魏忠贤的头上。魏忠贤是真的不想再给崔文升这个无才无德的蠢货行跪礼了。 “可惜,还真让他给找到了。”魏忠贤遗憾地说道。“天师府的事情就这么着吧,让锦衣卫折腾去。” 锦衣卫.锦衣卫! “.多派些人手盯着锦衣卫。”魏忠贤对傅应星下令道。 “是天师府的那一队吗?现场的已经有人手在看着了。”傅应星回答说。 “不,凡实授百户及以上皆派专人盯梢。”魏忠贤叹了一口气,然后拿起西厂的大印在核销汇总的单据上轻轻地盖了上去。“等东厂重建,咱们的差事可就得让出去至少一半儿啦。” “皇上不是让我们监督东厂吗?就算东厂重建也归我们辖制啊。”傅应星问道。 “东厂的人手全是新招的,崔文升又着了敲打。只要他不犯蠢,东厂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什么纰漏,你辖制什么?别忘了,他的秉笔可没革呢,咱要没事儿找事儿,他肯定会去老祖宗那儿喊冤,到时候官司打到主子万岁爷那里去,是你吃挂落还是我吃挂落?”魏忠贤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开始在上面写公差核销的新规矩。“往上爬是要讲策略的。当今圣上圣明锐断,我虽坐在里,却如履薄冰.” “卑职驽钝。”傅应星赶忙磕头谢罪。 “主子万岁爷不会只处置东厂,锦衣卫那边迟早会发生大的变动,咱们得先预备着。”魏忠贤一有空就练字,到现在已经能写出一手较为工整的楷书了。“到时候,咱雷厉风行地把事情给办妥了,将锦衣卫给收拾服帖了,西厂才算是正儿八经地为主子万岁爷看住了后院儿。以前是由东厂来辖制锦衣卫,总不能让崔文升把主子万岁爷给咱的鸭子又抢回去吧?” —————— 看守张府和监视西洋人没有根本上的区别,都是找个地方一坐就是一天。二者不同的地方只在于,陆文昭和有品秩的属下可以不必再着常服,而是体体面面地穿上象征着六、七品官员的青色彪服。 钟楼刚敲响报卯时的钟,陆文昭便领着自己原来的小旗队来到张府门口值岗。 “来碗炸酱面。”陆文昭坐进新摆的早点摊,跟值夜换岗的锦衣卫打了声招呼,然后便自顾自地在桌面上排出九文大铜钱。 “大人,您稍等。”年过六旬的老者满脸堆笑,然后冲自己的小孙子说道。“傻愣着干什么?给大人们看茶。” 在南薰坊住着的都是达官显贵,除了宴客看戏,这些人几乎没有在外面用餐的需求,所以也就没有酒肆茶坊的生存空间。留守张府的殷澄找来找去实在没发现合适的落脚点,于是就自作主张地叫人在张府的正、后、偏三道门附近都摆了桌椅火盆儿。 他的想法很朴素:天寒地冻的,总不能让自己和兄弟们一直在外边儿站着吃雪吧? 不过几十上百条凳子往张府门口这么一摆,立刻就吸引了那些靠摆茶点摊过日子的小商贩。他们零零散散地在禁区外边儿支起遮风挡雪的棚子,然后再在棚子里摆上火炉和水壶,既提供一隅的暖湿,又贩售醒神的热茶。 锦衣卫虽然凶恶,但只要没什么钱,不吃饱了撑的主动去得罪他们,他们也就不会找你的麻烦。当然,锦衣卫通常也不会自降身价去勒索街面儿摆摊的商贩,或是吃只值几个铜板的霸王餐。 “百户大人。您什么时候有空?我把那个带来了。”沈炼解下捆套在背上的小背囊。 “你急个屁。”陆文昭嘲笑道。“早看见了。二十多斤的东西背在身上不嫌重啊?” “你背石头干嘛?练功啊?”卢剑星还不知道那档子事情,只觉得沈炼亢奋得过了头。 “我也差不多到那个岁数了。”沈炼支支吾吾的。 “你到哪个岁数啊?”卢剑星朝老者点点头,然后微笑着将一钱多一点儿的碎银子放到老者的托盘上。 “多谢大人!大人长寿!大人吉祥!”老者会意,没有拿走陆文昭、沈炼和殷澄面前的铜钱。 “他到该讨婆娘的岁数了。”陆文昭朝卢剑星点点头,然后将自己的九个大钱收起来,算是承了卢剑星的好意。 “哪家的大小姐要这么多聘礼?”殷澄明白过来,这满当的袋子里装的全是银子。 “.”沈炼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的羞赧只持续了片刻。“她曾经是官家的小姐。但现在不是。” “什么玩意儿”卢剑星毕竟是锦衣卫,很快就明悟了。他压低声音问道:“官妓?” “清倌儿。”沈炼倒不避讳。 “你不娶妻,先纳妾啊?”卢剑星呆住了。 “不可以啊?”沈炼嘴上硬气,但还是缩了缩脖子。 “长兄如父!”卢剑星一巴掌拍在沈炼的脑袋上。“你爹临终前把你托付给了我爹。现在我爹驾鹤西游去了,你就得归我管。”“大哥。”沈炼一边说话,一边向陆文昭投去祈求的眼神。“我真的很喜欢那个姑娘。” 陆文昭轻笑一声:“算了吧,咱也不是啥读书人,不讲究这些东西,能传宗接代就算是足了孝道了。” “是这么个理儿。我听说啊,最近红得发紫的米局正,就是从教”殷澄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陆文昭用凶恶的眼神给逼得吞回去。“我什么也没听说。” “你再给老子胡咧咧,我就请上面儿把你调到琼州去。”陆文昭威胁道。 “唉。”卢剑星权当没听见殷澄的废话。只叹气点头,认命似的说道:“多少钱?我好歹帮你置办些。” “赎身得一千两,还得去刑部走走门路。”陆文昭用玩味的眼神看向卢剑星,好像在问:你拿的出来吗? “一千两?那个女人有一千两重吗!”卢剑星被吓住了。 “大概是没有的。”沈炼认真的想了想。 “我只能借你一百二十两。”卢剑星说道。“就这么多了。” “大哥,不必了。百户大人替我想了好法子。”沈炼省掉陆文昭的“交底”,拣重点把天津的对话说了一遍。“钱慢慢凑嘛,只要不想着上进,每年总还是能存点儿钱的。五六年下来怎么都够了。” “还有一个不要钱的法子。”殷澄想了个鬼点子。 “快说!”沈炼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翻案。”殷澄嘴角的微微扬起。“只要能翻案就不存在罪孽,没有罪孽就没有罪官,没有罪官就没有罪官之女!这样一来,钱省了人也干净了。” “翻案?这得开罪多少人啊?”卢剑星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涉及官员的案子都是要过三法司的。翻了案这一溜儿的官全让你得罪了。” “那姑娘叫什么,或者说她爹叫什么?”陆文昭没有接茬,而是突然向沈炼提问道。 “她叫周妙彤。她爹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已经死了。死在流放的路上。”沈炼回答道。 “她几岁进去的?”陆文昭追问道。 “八岁左右。”沈炼想了想。 “八岁.今年十三,五年前。五年前也就是万历四十三年.四十三年,梃击案!”陆文昭的脑子里跳出这要命的三个字。 陆文昭的脑袋上立刻就爬满了冷汗,他本能地压低声音,否定道:“不行!这案子牵涉到皇上,不能碰,绝对不能碰!” “那我.”沈炼罕见的慌了。不过他的慌乱与陆文昭的紧张并不是因为一码事。 “换一个女人吧。”卢剑星劝道。“大哥给你做主。” 沈炼倔强地摇头。“百户大人,求您了。”如果陆文昭不去帮他给官办的青楼施压,那他这点儿银子可真就不够了。 “嘶!呼!”陆文昭深吸了几口冷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你去案牍库确认一个事情。” “确认她爹是否与此案有关?”沈炼的眼里燃起近乎狂热的火焰。 “不!查这个没用。”陆文昭摆摆手,抓起面前的茶碗将里面的劣茶一饮而尽。又等了几息,直到喉咙里的干涩彻底褪去,他才继续说道:“梃击案的牵涉面极广。虽说为了尽快结案以息事宁人,官面儿上只将入宫行刺的张差论罪处死。但不久后,内廷便密杀了与此案有关的庞保、刘成等两位太监。” “此后,太子党和福王党的官员始终围绕着此案进行着或明或暗的斗争,两边儿都有官员因此获罪.”陆文昭顿了一下。 话茬由此被卢剑星接了过去:“案子自张差被处死的那一刻起就算是结了,官员获罪也只能写别的理由,从这方面入手什么都查不出来?” “对,你说得很对。所以,沈炼你需要做的,是确认周妙彤她爹生前跟哪些当官儿的走得近。她爹于万历四十三年死在流放的路上。多半是因为这个案子,但无论是不是,只要他生前与福王一脉的官员走得近,那你就给我彻底打消掉这个想法。如果他与太子一脉的官员走得近,那我就可以帮你。” 说完,陆文昭对殷澄投去带着寒意的质问: “至于为了省钱而翻案,这就是个纯粹的馊主意。你脑袋上顶着圣眷吗?跳几个言官出来弹劾你,皇上会庇护你吗?皇上顺应舆情让都察院甚至西厂来查你,你经得起查吗?你是个什么东西,还翻案?找死!”陆文昭说到最后,呵斥质问还是变成了恨铁不成钢。“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说话之前要过脑子!” “大人,我知错了。”殷澄低头认错。 “这是最后一次。我陆文昭对天发誓,你要是再不给嘴巴加盖儿,我就算钱也得给你调到外地去。”陆文昭揉了揉鼻梁,转头对卢剑星说:“沈炼查案牍库的时候你也跟着。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给他下了什么迷魂汤,保不齐他精虫上脑骗我们呢。” “大人,我还是分得清是非的。”沈炼咬着下唇,像是下定了决心:“如果事情真的到那一步了,我会放弃的。还能省一笔钱不是?” “银子只是身外物,把它用在你想用的地方没有任何问题。但咱们做天子亲军卫的,一定要分清大是大非。”陆文昭舔了舔嘴唇。“能帮你,我一定帮你,大家也都会帮你。所以你也别因为一个女人,把自己、把咱们兄弟给害了。” 卢剑星轻轻地拍了拍沈炼的肩膀,安慰道:“也不要太忧心了,咱不是还没去案牍库吗?” (本章完) 第121章 我要见皇上 第121章 我要见皇上 “干什么的?”接近午时的时候,一个拖了几个木质圆筒的平板牛车,被守在路口的着甲锦衣卫给拦了下来。“锦衣卫办差,此道不通,闲杂人等绕道。” “闲杂人等?我们是宫里来的,去叫一下你们管事儿的。”坐在车夫边上年轻男人说道。 “宫里?”锦衣卫校尉这才注意到男人无须的白面有些过于洁净了,确实不像是一天到晚风吹日晒的车夫。 “你快去点儿吧,我们就在这儿等着。”男人很守规矩没有仗势闯卡。 不一会儿,陆文昭带着殷离和几个校尉走了过来。 “在下是东司房缉事百户陆文昭,敢问贵驾于何处高就啊?”陆文昭领着周遭的锦衣卫恭恭敬敬地给男人行礼。 男人跳下马车,妥帖而周全地回礼道:“您就是陆百户啊,久仰久仰。还真没料到是您在这儿管事儿。” 陆文昭有些疑惑?他何德何能可以让宫里的宦官久仰他的姓名。 “我是司礼监的。叫张言上,在文书房任职。”张言上简单介绍完自己,又指了指抓着牛缰的另一位宦官。“这位是尚膳监的总理太监王体乾。” 张言上的职位和年龄都远低于王体乾,但他是司礼监的,就是能安安稳稳地坐在旁边,并以上位者姿态介绍之。 “见过张公公,见过王公公。”陆文昭再次行礼。“敢问二位公公来张府所为何事啊?”陆文昭一边询问,一边摆手示意锦衣卫们让开一条路。 张言上对陆文昭的识趣行为很满意。 “来,陆百户,请坐。”张言上坐上牛车,然后拍了拍特地腾出来的空位。路口到门口不足三十大步,根本没必要坐车,张言上这番动作完全是看得上陆文昭的给脸行为。 陆文昭自然不会给脸不要。他立刻摆出受宠若惊的表情。“那陆某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们来这儿,奉的是皇爷的恩旨。”等陆文昭坐踏实了,张言上才开口说话道。 “两位公公请自便。”陆文昭决定不再主动询问这二位宦官的来意。 “陆百户不问,但规矩还是要讲的。得跟陆百户交代一声儿。”张言上笑道。 “嗳!您说。”陆文昭再次摆出受宠若惊的样子。 “皇爷宅心仁厚,想着这一大家子人不能没有吃食,就让咱送些米面粮油,肥肉蔬菜之类的东西来。”张言上笑道。 “皇上圣明。”虽然这些东西和他毫无关系,但陆文昭还是朝紫禁城的方向拜了拜。 “哦,对了。晚些时候,惜薪司还要拖一车炭来。那会儿我就不来了,请陆百户给行个方便。”说完最后一句话,牛车也开到了无门槛的后门。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是陆百户,您有何贵干啊?”丁白缨一听见动静,便抱着自己佩剑来到了门口。 为了避嫌,陆文昭没搭理丁白缨,而是对随后赶来的张诗芮介绍坐在牛车上的两位宦官。“这位是司礼监的张言上张公公,这位是尚膳监的王体乾王公公。” 介绍完,陆文昭便带着人离开了。他真是一点儿也不想掺和张家的事情。陆文昭现在心心念念的,只有赶紧交差然后带着人去辽东。在京师这个云谲波诡的地界待久了真是会折寿的。 “见过两位公公。我是龙虎山当家张显庸的长女,张诗芮。”她已经知道了父亲被皇帝摘掉天师头衔的事情。 “见过张姑娘。”两位宦官下车行礼。 行过礼后,张言上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们奉皇命将这一车米粮肉菜送到张府。请府上的下人过来帮着搬一下吧。” 张言上看了一眼王体乾,王体乾立刻会意,指了指放在牛车上的木桶,说道:“这里有五石精米,两石白面,一百斤鲜猪肉.” “最后还有二十斤新鲜的黄菜。这可是罕见的恩赏啊。只有皇子公主和当宠的妃嫔能才有定额的配给。”王体乾摸了摸被厚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木桶,用颇为不舍的语气说道。 “罪女叩谢圣上天恩。”张诗芮领着府上的十个仆人朝着紫禁城的方向叩头谢恩。 丁白缨心有不怠,但她还是放下剑和张诗芮一起跪了。她现在是张姑娘的护卫,当个笔架山杵在那儿,只会给张姑娘惹麻烦。 行完谢恩的礼后,张诗芮站起身,对张言上说道:“能否请张公公帮个忙。” “姑娘请讲。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一定能答应你。”张言上摆出请的手势。 “罪女想求见皇上。能否请张公公向上请托一番。”说着,张诗芮将随身携带的三张印着百两正的宣昌记银票递给张言上。 “你想求见皇爷?”张言上想了想:钱不钱的倒无所谓,反正收了也得上缴,关键是皇爷的心思。皇爷一面严惩张天师,一面又让司礼监给张诗芮送米粮来皇爷应该是想要把这父女二人分开来对待。为什么呢?.算了不想了,去干爹那里托问一下,请他老人家试试老祖宗的口风。 “我可以帮你问问,但你还是别抱太大的期待。如果收不到回信,你就在府里安生地待着吧。”想好了不会把自己卷进去的托问方式之后,张言上便从张诗芮手里接过了银票。 卸完粮食之后,两位宦官便驾着牛车出了张府。“这是给你的。”尽管不给王体乾也不敢说什么,但张言上还是秉持着见者有份的老规矩抽出一张百两银票塞到王体乾的手上。 即便王体乾是尚膳监这个油水颇丰的衙门的太监,但一口气一百两银子还是很不少了。王体乾连连点头,竟将面前这个能当他儿子的小宦官称作兄长。“那就多谢张兄了。” “不必客气,大家都是办同一趟差的嘛。”张言上更是毫不避讳。“而且你这拉货的牛车确实比好多马车都要舒服。”张言上就差把王体乾当成“牛夫”了。 两位宦官驾着牛车离去之后,张府的后门又关上了。 “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张诗芮看着往灶房里搬米粮的仆人,喃喃自语仿若梦呓。 “还能是什么意思。让咱们连出门采买的功夫都省了呗”丁白缨的语气里颇含了些怨气。“还真是照顾啊。”“慎言!这是恩典。跟宫里一直派人打扫这座无人居住的府宅是一样的。”张诗芮被丁白缨的回答“惊醒”,叹气道:“皇家对张家是不薄的,是张家负了皇家呀。” “但这事儿跟姑娘有什么关系?”丁白缨在天津卫见到锦衣卫后不久,就将事情的原委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作为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丁白缨是很不喜欢迁怒或者说株连这类做法的。 “当然有关系了。我是张家的长女,人又在北京。皇上把我留在这儿,当然是为了给父亲施压,好让张府服软认错。”张诗芮自嘲一声。“其实我还幻想过,要是父亲不来,皇上会召我进宫论道呢。但好像皇上根本就不是想要论道。” “姑娘是指那些来张府投帖拜访的洋人?”丁白缨问道。 “驱虎吞狼,相互钳制嘛。帝王的阳谋其实不难猜的。”张诗芮说道。“但既是阳谋就没有回避的可能。父亲以为自己跳出去,但张府出不出得去其实并不张府怎么跳,而是在于皇上放不放。当年世宗皇帝召第四十九代天师,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张永绪进京论道。天师只半年便称病乞回。天师能回龙虎山是因为天师病了吗?”张诗芮自问自答道: “当然不是,天师能回龙虎山是因为皇帝愿意放天师回去!当时世宗皇帝若是不点头,令天师留京养病又当如何,天师敢偷跑回去吗?父亲就是因为太聪明,所以才遭了皇上的忌。” “其实我是感谢你陆师兄的。”张诗芮话锋一转,劝慰道:“你不应该为了我的事情而跟他闹得不愉快。” “姑娘为什么要感谢他?他只是怕砸了到手的差事而已。”丁白缨摇摇头,说道:“而且我看不惯他也不只是因为姑娘的事情。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他自己曾讨厌的样子了。他虚荣、市侩、谄媚,姑娘也看见他在那两个宦官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了吧?陆百户就差没跪在别人面前叫爹了。” “丁姑娘。我不知道你师兄以前是什么样,所以也不作评价。我只想说,不管陆百户的动机是什么,在张府的事情上,他确实是帮了大忙的。”张诗芮抓住丁白缨的手,诚恳的看着她。“新皇上不同于先帝。他老人家是一个极度重视皇帝权威的君主,本月初一那场近乎于献俘祭典的行刑就是证明。” “如果陆百户没有一路疾驰,在天津将我拦下来。那么当今圣上多半会把我离开北京这件事视作‘逃跑’甚至‘挑衅’。” “到时候,恐怕会发生小宗代替大宗的事情啊。掌道教事的天师府是要有的,但却可以不是我家。” 只几天,张诗芮便沉稳得像是换了一个人。“我仔细地想了想,皇上今天叫宫里送粮过来,应该不是为了更加彻底地禁张府的足。” “那是为什么?”这是丁白缨第一次向张诗芮发问。 “我不知道,但我猜可能和陆百户有关。”张诗芮说道。 “师兄?他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六品官儿,连进皇城的资格都没有,怎么可能影响到皇上的决定。”丁白缨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改口了。 “丁姑娘。陆百户虽然见不到皇上的面儿,但他却要上报我因何而走。”张诗芮说道:“我敢肯定,他一定没有添油加醋。” —————— 尚膳监的牛车是少数几个被允许驶进皇城的车种。而南熏坊又紧靠着东安门,所以张言上和王体乾没多久就坐着牛车大摇大摆地进了皇城。 尚膳监紧靠着光禄寺,而光禄寺下边儿的学医读书处和东安里门之间的距离也就差不多五十大步。因而进皇城只半刻不到,张言上就得挥别尚膳监的牛车,改用双腿走着去四里地外的司礼监本部衙门复命。 张言上倒也不叫苦,反而走得有些轻快,因为他兜里还有两张一百两的银票。 回到司礼监,张言上先去了新成立的廉材房。 廉材房的掌印太监就是司礼监第三秉笔魏朝,这足廉材房的规格之高。但魏秉笔白天要侍候主子万岁爷,只有日落黄昏不见阳的时候才会来廉材房掌总听事。所以处理日常公务的人,是从中书房调过来的唐衷唐少监。 虽说还是五品少监,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唐衷这是高升了。 “儿子见过干爹!”张言上径直走进没有关门的廉材房,来到唐衷的案前撩袍叩首。 “你跑我这儿来干什么?”唐衷有些错愕,他抬起头,却没有放下笔。“复命到曹提督那里去呀。都这岁数了还要我来教你规矩吗?” “干爹,儿子是来缴钱的。”张言上从袖袋里掏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用膝盖跪走到唐衷面前。 “二百两。谁给你的?”唐衷没接银票,也没张言上起来。 “张诗芮。”张言上回答道。 “这女人想见主子爷?”唐衷立刻就猜出了张诗芮给张言上送钱的理由。 “干爹真是神了!”张言上又磕了一个头。“您是怎么料到的?” “她总不至于因为你也姓张就送你二百两银子吧。”唐衷理所应当地说道。 稍微扣了几下眼角,唐衷放下笔,走到门口把廉材房门给合上了。“张诗芮的事情麻烦得很。” “那我把钱给她送回去。”张言上立刻说。 “你送得回去吗?”唐衷还是很了解这个干儿子的。“除非你把见者有份的规矩给忘了。” “儿子怎么敢。干爹交代的事情,儿子都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张言上有些惶恐。 “钱收了也就收了。过来坐,干爹给你说点儿悄悄话。”唐衷朝张言上招手,示意他从地上起来。 “干爹。”张言上乖巧地坐到唐衷边上。 “这个女人运气是真的好。”唐衷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因为她被陆百户带回来了?” “这是一方面。”唐衷点点头,对干儿子的活泛脑袋瓜子表示认可。然后压低声音道:“更重要的是,这女人见过主子爷。” “她见过皇爷啦?”张言上惊讶道。 “前几天,主子爷不是出宫了吗。主子爷微服私访,幸了好几家酒肆。在其中一家和张诗芮撞上了。”唐衷神秘兮兮地说道。 (本章完) 第122章 崔文升的白月光 第122章 崔文升的白月光 “原来是那时候。”张言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唐衷把声音又压低了些。“我没见过张诗芮,你今天去张府,觉得她怎么样?” 张言上想都没想就给出了答案。“说话有理有节,一看就知道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你个榆木脑袋。我问的是她的长相。”唐衷把话说得明白了些。 张言上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形容词,憋了半天只说了两个词:“挺俊,挺周正的。” “就是这么回事儿。我猜,她多半是入了主子爷法眼了。”别看唐衷在公事上四平八稳、滴水不漏,但他私底下其实碎嘴得很。“你想,黄菜啊,这是连本监的祖宗们也只能偶尔尝个鲜东西,主子爷一赏就是二十斤。我觉得意思很明显了。” 唐衷砸吧砸吧嘴儿,就像是在品味什么佳肴似的。“但张诗芮是谁啊?张显庸的女儿。张显庸又是个开鸡眼不开人眼的蠢东西。还比着万历朝老皇历敷衍主子爷。” “就像干爹说的那样,这事儿还真是麻烦麻烦。”张言上面露难色。“那咱是往上报还是不往上报啊?” “报呀。说不定主子爷正等着呢。”唐衷完全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岔劈了:主子爷作势敲打张显庸,张诗芮进宫为张显庸婉转求情,到时候顺势就 唐衷脑子里将不可言说的事情风暴了一番,好一会儿他才满意地点点头。 唐衷起身回到案前,又恢复了四平八稳的样子。“这事儿咱父子俩关在黑屋子里说说悄悄话就成了。保险起见,咱还是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把银票给我。” 张言上乖巧地将银票递到唐衷手上,唐衷接过后,把银票放进一个特制的箱子里。稍后他又打开另一个箱子,从里边拿出一根二十两的银条。“咱就走正规的流程,把这银子的事儿原原本本地给记上去,等魏祖宗来掌总的时候自会知道这事儿,到时候他老人家报或不报就跟咱没关系了。” “不愧是干爹!”张言上由衷地赞叹道。“真是滴水不漏!” “二十两银子收好。”唐衷将银条扔给张言上。 张言上稳稳地接住银条,又将它放到唐衷的案前。“干爹,儿子第一次领差,这银子就孝敬给您了。” “拿走,我要收了就只剩二两了。”唐衷摆手说。 “这可是儿子给爹的孝敬,也要走流程吗?”张言上不解。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是廉材房的理财少监,还能带头违反主子爷定的规矩啊。就连魏朝魏祖宗都主动把这些年收的孝敬缴了,更别说我。”唐衷说道。“干爹现在每年拿着八百两银子的俸呢,你觉得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儿子知道了。”张言上把银条揣进怀里。 “滚去曹提督那里复命吧。”唐衷嘴上嫌弃,但眼神里多的还是欣慰。“干爹看着你有些烦了。” 张言上刚离开没多久,一个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到廉材房的人走了进来。 “魏祖宗!”唐衷三两步走到魏朝跟前深鞠一躬。“主子今天这么早就歇了?” “没有。他老人家还忙着呢。”魏朝走到空着的主座上,抽开椅子坐了下来。“主子爷叫我回来看看崔东厂怎么样了。” “崔祖宗?”听见这名儿,唐衷的身子抖了两抖。作为王安的干儿子和新任的廉材房理财,唐衷是知道很多内情的。“要开始了吗?” “应该快了。到时候会有很多人来廉材房缴钱,你先预备着,捡几个听话又聪明的崽子报上来,到时候我呈给老祖宗。当然你自个儿呈也行。”魏朝点点头。“主子爷那边儿还有些外廷的事儿,现在叫崔东厂过去也是在外边儿跪候着。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所以我就先过来看看今天的账本儿,再把该盖的章给盖了。” “还是魏祖宗代呈吧。按规矩办事儿才是正理儿。” “你就太死板了。”魏朝从唐衷的手上接过经厂特制的新式登记册,一下子就通过唐衷特地夹在中间的书签找到了今天的头一页。 廉材房目前只在司礼监内部试运行,不仅没有推广到整个内廷,而且尚未设置派出机构,所以魏朝只半刻钟就对着本子完成了银两出入的核对。其中最大一笔就是不久前张诗芮送给张言上的三百两减一百两。 “成了。你拿回去吧”魏朝将登记册递还给唐衷。“这些银子先留在廉材房,等东厂那边儿的事情办完了再按御制新规交到内承运库去。” “是。”唐衷没从魏朝脸上看到特别的表情变化,不由得感到失落。但他也不至于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特别去打听就是了。 —————— 和高官们喜欢在南薰坊购置产业类似,昭回靖恭坊因为离司礼监近而备受大太监们的青睐。因此像许多一朝得势的宦官一样,崔文升在八月初升任秉笔之后不久,就派自己的干儿子在北安门附近的昭回靖恭坊购置了宅子。 和徐光启需要借“九出十三归”的印子钱才能勉强在贡院附近置办房产不同。崔文升在郑贵妃手下干了小三十年,很有些积蓄,因此他的崔府是全款购置的。 不过,经过西厂的抄家,崔府现在只剩下圣旨恩许容留的家具和基本的生活用具了。 东厂的案子结了之后,被判有罪的中高级官员全部都被抄了家,而崔府则是魏忠贤带着直属卫队亲自抄的。魏西厂的抄家术是字面意义上的掘地三尺,抄完之后崔府再没有一块完整的土地。 崔文升毫不怀疑,要不是皇上向老祖宗下了明令,要留他一条狗命听用,魏忠贤还真能在他家里“找到”几件甲胄。给他定个死罪。 崔文升坐在院子里,看着仍有乱意的萧索之景不由得心感悲凉。刚兼东厂那会儿,内外两廷,清流、浊流哪个党派不过来巴结他。就算清高如东林党,也会叫些不那么入流的官儿投帖拜会。哪像现在,在家里养了好几天,愣是一个上门儿的都没有。 就在崔文升再一次感慨人间冷暖无常之际,他的“大儿子”崔元,匆匆忙忙的跑过来禀报道:“干爹。宫里来人了。” 崔文升“噌”的一声从凉亭的石椅上蹿起来。“嘶!”背上的厚痂裂开一道缝。“干爹。仔细着些,您再着急也不能再伤了身子啊。”崔元满心担忧地劝慰道。 “快点儿扶我过去!”崔文升感受到伤口正向外渗血。但跟这点儿微不足道的疼痛比起来,他心中的焦灼才是真的挠人。“是哪位太监来了。” “是魏太监。” “啊?!”崔文升的脸色陡然变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停了半拍。他的脚步也因此而迟滞。“他带了多少人?”崔文升用发抖的语气问道。 “儿子没仔细看,不过只有两乘盖着油布的抬舆。想来加轿夫也不过十来人。”崔元不知道干爹的脸色为何在一瞬之间就变得惨白。 “没有番子么?”西厂的底层办事人员称执行,但崔文升还是按东厂的习惯将之称为番子。 “怎么会有”崔元反应过来是自己表述让干爹误会了。崔元缩了缩脖子,声音恻恻地说道:“干爹。不是魏忠贤,是魏朝。” “.”崔文升愣了几息,白脸又转而变红。“你个狗崽子!要吓死老子啊!”崔文升刚想一巴掌拍到崔元头上,可他刚一动作,背后的伤口就又裂了一个新的口子。 轿夫放下抬舆,并向下倾出一个斜角。旁边随侍的宦官,把一块盖在魏朝膝盖上的出锋皮毡揭下来叠成一块,托在手心。 魏朝走了下来,刚到门口,崔文升就在几个儿子的搀扶下出了门。 “崔东厂,别来无恙啊。”魏朝是真正的老好人,见着谁都是笑嘻嘻的。就算是在圣意未明,崔文升生死未卜的时候,他也从没想过要落井下石。 “魏秉笔!”崔文升见着魏朝那张亲切而和蔼的脸,鼻子突然一酸。还记得,当时他被抬出司礼监准备回家的时候,是魏朝一直陪着他走到了北安门。“您快进来坐。元儿,快去给魏秉笔沏壶茶。” “不必麻烦。您既然出来了,那我也就不进去了。”魏朝摆摆手,开门见山说明来意:“皇上叫我来您这儿看看您的状况。如果能办差了,就上这乘抬舆。如果还想再搁屋里休养一段时间,我也就回去复命了。” “能!太能了。”崔文升推开崔元,忍着后背上的隐痛快步走到抬舆旁边。颇有些“廉颇虽老,尚能用饭”的意思。“我就等着万岁爷给我派差呢。” “您也没必要太急。皇上那边儿正和两位大学士商讨着朝会的事儿呢。您过去也是在雪地里跪着,您现在已经不再是戴罪之身了,没那个必要。咱可以慢慢儿走。”魏朝把事情想得很简单。 “还是有必要的。挨了鞭子只是赎了我罚,得万岁爷金口玉言免了我罪,我才敢重新做人啊。”崔文升恨不得现在就跪在皇上跟前,用额头贴皇上的靴面儿,诚谢他老人家的恩赦。 “您有这份儿心就是好的。”魏朝重新登上抬舆,随侍的宦官又把那块体温尚存的皮毡盖回他的膝盖。“容我多嘴说两句。您这回可真别再像上回那样儿操切了。咱们做奴婢的,主子万岁爷给什么咱们什么。主子不给,不能主动去要,更不能自己伸手去拿。记住这条,就能安安稳稳地给坐在天赐的位置上,给万岁爷分忧。”魏朝没有控制声音,因为他并不只是说给崔文升一个人听,更是说给周围的小辈们听。 现在司礼监加上崔文升也不就四个大太监,其中出身潜邸侍读的王安因为与贵妃郑氏的积怨而迁怒于他。一步登天的魏忠贤为了掌稳西厂的大印,几乎与他势同水火,就连朝个家都是带着铲子锄头来的。在这样的情况下,魏朝温和得近乎亲切的态度让崔文升在冰冷的寒冬里感到了难得的温暖。 崔文升的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他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双唇几度蠕动,最后只压着哽咽说出两个谢字。 “唉。”冬风送来强压不住的抽泣,又将魏朝的轻叹吹得四散。在北安门到南书房的这段路上,魏朝再没有说一个字。 —————— 东林党作茧自缚,在不该指手画脚的地方乱来,被皇上拿着辽东地方实打实的战绩狠狠地敲打了一波,连带着方从哲的人望也向上攀到了一个新的台阶。 自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没人指使”四个字后,内阁里跳的最凶,反调唱的最大声的刘一燝就蔫巴得不怎么说话了,这让方从哲成了内阁里一言九鼎的“真首辅”。前所未有的畅快感让方从哲深感迷醉。 “内阁全员,六部九卿。”朱常洛的书案上摆着一张内容简短,但署名很长的奏疏。“来头不小。” 朱常洛朝王安招招手。王安会意,把两叠写满了人名的纸分别送到方从哲和刘一燝的手上。“这是冬月初一以来,各六科十三道言官的上疏统计。这可把老王安累惨了哟。” 两位大学士越翻越心惊。因为上面不仅记了谁上了几封奏疏,还简单地标注了这些言官的立场。 “方首辅,你怎么看?”朱常洛问道。 方从哲一目十行地看完这份名单,然后非常硬气地回答道:“回皇上的话。言官们不识大体,不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无论楚、齐二党是怎么搞的,反正方从哲从未授意浙党的人跟皇上唱反调。 “唔不识大体。”朱常洛点点头,转而阴阳怪气地问刘一燝:“刘大学士,对这件事您怎么看?” “回皇上的话。臣也是这么想的。”刘一燝只能“这么想”。 因为东林党的言官不是不听话擅自行动,而是太听话了。他们领受了精神领袖赵南星的指示,夹枪带棒、四处攀咬,为的就是裹挟朝议,逼皇上让步。召开议定攻击的会议时,赵南星很刻意地没有邀请徐光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想借着此机会顺带把这个“不听话”的“半路同志”从礼部尚书这个机要位置上给撵下去。 在赵南星看来,改元在即春闱将近,让这么个人把着礼部实在不利于东林党的“大计”。 可皇上这一步实在让得太多了,一口气让到了两百年前,直接恢复了太祖时期的一日三朝。 “朕不这么想。”朱常洛转过身背对两位重臣。“言官们按祖制说话,并未过多逾矩,只是写了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方从哲眼皮一跳,心想:皇上又开始了!您要真觉得无关紧要,还让司礼监统计这东西干嘛。 (本章完) 第123章 知道内情的人,都得死! 第123章 知道内情的人,都得死! 方从哲微眯着眼睛,静静地坐在御赐的木凳上,仿佛老僧入定。事实已经证明,随便接皇上的话是有很大风险的。稍有不慎,一口不得不背的偌大黑锅便会扣上来。 刘一燝瞥了一眼身侧的方从哲,然后又将视线投回到绣在黑袍上的金衮龙。他也不相信皇上的话是圣意的真实体现。 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借早朝改制的事情掀起政潮逼皇上让步是一个极其糟糕的馊主意。但在议定攻势的会议上,刘一燝和韩爌却始终没有发表反对意见。 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在言官“清流派”声望不显,反对几乎毫无意义,更是因为他们商定了一个在派系内部展开内斗的策略。 刘一燝和韩爌两位实权派的代表在私底下商议后达成了共识,认为以赵南星为首的言官清流派实在是过于聒噪了。该他们问的,不该他们问的都要插一嘴,并发表所谓“忠直”的意见。仿佛不按他们说的做,纲常就要崩坏,天下就要大乱。 而且身居内阁、位高权重且野心勃勃,时刻都想更进一步的刘一燝是有自己的政治抱负的,如果始终受到清流派所掌握的舆论的掣肘,就算有朝一日真的把方从哲赶下台,自己取而代之坐上首辅的位置,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刘一燝也清楚得很,他不是严嵩,不是张居正,没有近乎无限的圣眷,不能按自己的喜好用罢言官。或者说,以他和韩爌为首的实权派根本就没有和清流派打擂台的资格。所以刘一燝只能选择借皇上的势,压一压清流派的气焰。 “言官、翰林们想说话,也该让他们说话。但国事要诸卿操持。”朱常洛在殿内踱了几步。又摸摸了自己的胡子,似乎非常犹豫。“两难啊。两位大学士认为朕应当如何抉择呢?” 此时方从哲已经把眼睛闭上了,一副老态龙钟力不从心的样子。 “若是取消一日三朝恢复每旬一朝,科道难免再次沸腾。但若是再这么下去恐怕就有重臣在阁衙里鞠躬尽瘁了。”朱常洛转过身,把目光投向刘一燝。“刘大学士,方阁老累了,你怎么看?” “全凭皇上乾纲独断。”如果皇上单独召刘一燝议事,那他便要开始给言官清流上眼药了,但方老头坐在边上装蒜,刘一燝就只能等皇上自己拿主意再见机行事了。东林党内部的矛盾再大也不能让敌党的人抓到苗头。 朱常洛满意地点点头。因为刘一燝的回答使他知道,自己对刘一燝的多番施压起到了作用。 如果东林党内仍旧是铁板一块,刘一燝完全可以即答,从“一日三朝”和“每旬一朝”之间找到折中的方案,也就恢复此前的“一日一朝”。但刘一燝没有这么做。 “既然两位阁老都没有主意,那朕就自己做主了。”朱常洛的话就好像是他是被逼着拿主意的似的。 朱常洛走到堆放案牍的架子边儿上,直接抽出一份手书的上谕草案。 刘一燝看在眼里,惊在心里:果然,皇上早已定计! “三朝不改,但从明天开始,内阁、六部及一院、一寺、一司只需派一位官员前来参加即可。人选由各衙门自己定。”朱常洛直接将卷起来的草案递到刘一燝的面前。“阁、部、院、寺、司以外的文武衙门若是以同样的理由请求宽宥,则不必上疏提请,内阁比照此例允准即可。” 朱常洛在心里冷笑:一天站六个小时,看你们这些四体不勤的书呆子还能撑多久。 皇上说完话后没多久,方从哲“醒了”。 “请圣上治臣君前失仪之罪。”方从哲站起来,拱手行礼。 “你赶紧回去歇着吧。时候不早了,朕不想留你吃饭。”朱常洛摆摆手,示意两位阁臣离开。 “回来!把这两堆垃圾带走。”方、刘二人刚走到门口,正要推门,朱常洛便指着之前递给他们的名单,说道。 刘一燝动作一滞,转头时正对上皇帝那双严厉甚至带有敌意的眼睛:皇上意指的垃圾究竟是什么呢? 刚出南书房的大门。方从哲立刻就抖擞了起来,他的眼睑只微动几下,便刮掉了盖在瞳孔上的浑浊与迷糊。他正想和刘一燝攀谈两句,气气这个颇有些才华,但野心勃勃的后辈,却看见台阶下面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不是崔文升吗? 方从哲心里掠过多许多想法,但无论是哪一个都有一个共同的起点:崔文升又要起势了。 “见过方阁老。见过刘阁老。”远远地,魏朝就笑眯眯地拱起了手。 “魏秉笔还是这么精神。”方从哲三两步便走到魏朝边儿上,堆砌出同样灿烂的笑意。 刘一燝面色依旧,但心下冷笑:您不是累得快要睡着了吗? “二位联袂而出,朝会的事情应该议出结果了吧?”魏朝问道。 “皇上圣明,乾纲独断,老朽安能置喙。”方从哲似无意地朝着刘一燝的方向摇了摇手上的“垃圾”。 “方阁老如常矍铄,比好多年轻人还要利索呢。”魏朝含沙射影地说道。 刘一燝比狐狸还精,自然知道魏朝这是在埋怨自己。手上这份名单是司礼监弄的,魏朝作为在任秉笔太监必然深度参与其中。 这群大太监的心思说复杂复杂,说简单也就那么回事儿:谁跟皇上过不去,他们就跟谁过不去。 刘一燝很想为自己辩两句,但他的理性最后还是战胜了感性。这事儿没法辩,辩了就等于在敌党首魁和内廷重宦面前暗示东林党并不团结,而且内阁的实权人物近乎清流头面人物的傀儡。自尊心极强的刘一燝是绝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刘一燝极力维持脸面上的和煦,但微微抽动的眼角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他内心的波澜:一定要将赵南星清出东林党!否则东林党迟早会被内廷和敌党联合绞杀。 方、刘两位内阁辅臣围着魏朝东拉西扯说了好一会儿,但都很默契地没有搭理跪在旁边的崔文升。在他们看来,崔文升才是最应该死在冬月初一人。 “我和季晦还要回内阁草诏,魏秉笔,就此别过了。”方从哲在无话可说的尴尬降临之前,主动与魏朝辞别。 “方阁老莫急。您的轿子已经在外边儿候着了。”魏朝去传唤崔文升的同时,还领了皇上的旨意特地派人去东安门口将方家的轿夫叫了进来。这是今天演给刘一燝看的最后一场戏。 咔。方从哲坐上轿子后不久,大殿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了。 王安从边儿走出来,用明显很不愉快的声音说道:“崔文升,进去,主子要见你。” “奴婢遵旨。”因为魏朝有意的“磨蹭”,崔文升并未在台阶下跪太久。曾在殿门外长跪过一天一夜的崔文升看来,他几乎是刚撩袍下跪就得了皇上的召。 “老祖宗,咱不进去吗?”魏朝问道。 “回司礼监。今儿提前散衙了。”“可我这儿还有小事儿想禀给主子听。”魏朝扣了扣腮帮子。 “小事儿今儿就别禀了,明儿再说吧。主子爷要驯狗呢。”王安大踏步地走在老天爷新织的白色地毯上。 “是张家的事情。”从乾清宫到司礼监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与其沉默不如说点正事儿。 “又出什么幺蛾子了?那个女侠把锦衣卫揍了一顿之后跑了?陆文昭那个机灵鬼不是她师哥吗。”事实上,那日一行人刚离开徐府,西厂的执行就报告了“拼桌女侠”和“沉默女侠”的身份。 但比起一直保持着合礼距离的“闺秀”,皇帝似乎更关注那位不在意男女大防的“武人”。这导致王安一度猜想,那二十斤比等重白银还贵的黄菜是另有所赏。 “没有。张诗芮给您的干孙子送了三百两银子,说是想见主子爷。”魏朝摇摇头。“多半是来给张显庸求情的。” 王安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他的“干孙子”叫什么。毕竟到他这个岁数和地位,干儿子的干儿子实在是太多了。最后,王安没了再猜的兴趣,轻描淡写地说道:“明儿再报吧。主子爷赏不赏脸咱就不管了。” —————— “罪奴崔文升涕叩主子万岁。”崔文升一进门就忍着背上的痂裂血渗的痛处,规规矩矩地朝着皇上来了一个三跪九叩大礼。 “怎么,祭天啊?”在明代,就算是奴婢见皇帝也只用五拜三叩首的礼。即便是在北边儿闹事的野猪皮努尔哈赤,也敢没叫手底下的人对他行这样的“逾矩大礼”。 朱常洛研究这段历史时猜测,皇太极之所以在登基时命令众贝勒大臣及各旗依次行三跪九叩头的礼,是由于皇太极没什么文化。因为皇太极本人也用这大礼跪拜自己的兄长和姐姐。 “主子万岁爷就是奴婢头上的天。奴婢蠢笨张狂,让主子在外人面前丢了脸,但奴婢对主子爷的忠心始终是不变的。”崔文升倒是安之若素,恬不知耻地将早就打好的腹稿甩了出来。 “你个奴婢倒是识趣”朱常洛原本还准备拿腔作调地再敲打崔文升一番,没想到这家伙的姿态摆得比他预想的还要低不少。“.但你都把话说完了,朕还说什么。” “是奴婢僭越了。”崔文升磕头再拜,并将自己的脑门儿死死地抵到被小黄门擦得发亮反光的地板上。 不久后,崔文升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在有限的视野里再次见到了那双熟悉的靴子。但他松气的同时,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上次看见这双靴子之后不久,崔文升脑袋被接连不断的奏疏砸了个遍。 “抬头。”说话间,朱常洛蹲了下来。 崔文升双手离开地面,刚直起身子,就和朱常洛的视线对上了。 “主子!”他赶紧趴回去,重新用双手撑地,然后才抬起头仰视天颜。 这时候,尽管仍是上位俯仰下位,但距离已不如此前那般疏远。 “你知道郑氏宫中太监甚众,朕为何独用你一人吗?”朱常洛直接跳过敲打的流程开始收心。 “奴婢愚钝。”这时候,就算是崔文升知道也要说不知道。否则皇上就又没话可说了。 “因为你与东宫有旧啊。”朱常洛柔声说道。 “.”崔文升这回是真不清楚皇上在说什么了。因为万历朝时,崔文升最多也只是没有对东宫落井下石而已。除了故意给东宫使绊子,讨好贵妃,巴结福王事情他是一件也没落下的。 “朕是个念旧的人。”朱常洛继续发挥。“凡与朕有旧,朕都是重用的。万历四十三年,有一个叫张差的野人入宫行刺。这事儿你还记得吧?” “奴婢记得。”崔文升茫然地点点头,他依旧不知道皇上为何在此时重提梃击案。 “父皇宠郑氏至极,甚至叫朕主动上疏为郑氏求情。”朱常洛仿佛沉湎于痛苦的回忆之中。情到深处,连“朕”这个自称都“忘了”:“她可是要我的命啊。” 为了演好这场只有一个观众的戏,朱常洛提前支走了王安,不然这时候王安一定比主演自己还要激动得多。因为朱常洛是假东宫,而王安则是真侍读。 “我记得,庞保、刘成那两个畜生是你打死的吧?”朱常洛的眼睛里竟闪出些许若隐若现的谢意。 崔文升这时终于明悟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处死庞保、刘成之时郑贵妃派崔文升监刑,只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曾在宫里做过一段时间的行刑太监。让他去看着,是为了确保小小的十廷杖下去能把两个人打死,不会有后患遗留下来。说白了,要打死庞保、刘成的人不是崔文升,而正是他们的主子郑贵妃。 而这次监刑也在一定程度上令崔文升寒了心,为他日后毫不犹豫地出卖郑养性埋下了一个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小种子。 “主子爷,奴婢.奴婢”一瞬间,崔文升的心底先后升起了诧异和惊喜的情绪:无心插柳柳成荫,竟让当年的太子,现在的皇帝一直挂念着,认为是自己给东宫报了一箭之仇。 崔文升支支吾吾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但他很清楚,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否认,不然皇上对他产生信任的基础就崩塌了。崔文升咽了口唾沫,决定把这事儿给“默认”下来。 “奴婢只是做了分内的事情。”崔文升言辞恳切地磕头道。 “做得好,你做得好啊。”朱常洛敛去落寞的愁容,恢复皇帝的威严,指着御案左侧的第二张桌子说道。“去那里坐着吧。” “奴婢叩谢主子天恩!”崔文升连着叩了三个响头,然后麻溜地站起身来,跑到皇上指给他的座位上坐着。 这是司礼监第三顺位的椅子。也就是说,即便经过了震动朝野的大案,崔文升还是坐在魏忠贤前面。 在屁股接触到椅子的一瞬间,崔文升猛得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就算抛开动不了的郑贵妃不谈,了解梃击案或者说毙杀事件真相的人并没有死绝。如果有人有意或无意地把内情抖搂出来,我头上的圣眷就彻底没了! 崔文升捏着久违的朱笔,在心底暗自发狠:这个秘密必须被永远掩埋,知情的人,都得死! 朱常洛还没有意识到,他这场凭空捏造出来的谢意,以及基于“谢意”演绎出来的收心戏无意中给很多人判了死刑。 (本章完) 第124章 想不想去诏狱里待几天? 第124章 想不想去诏狱里待几天? “崔文升。你先把笔放下,然后打开右手边的第一个抽屉。看看里面儿有什么。”朱常洛回到御案坐下。 “奴婢遵旨。”崔文升大概能猜到抽屉里有什么,可当他再次见到那方官印的时候,心跳还是猛的停了两拍。 “东厂的大印还由你掌着。”朱常洛的话刚说完,崔文升就捧着官印来到御案前跪了下来。 “奴婢叩谢圣上天恩。”崔文升叩首高呼。 “什么事情该干什么事情不该干,你自个儿己好好儿想想清楚。要是再让魏忠贤抓着把柄,就别怪朕不讲情面讲官面了。”朱常洛特意了魏忠贤一嘴。 “奴婢已痛改前非,定谨身做人,小心行事,绝不再行禽兽之举。”崔文升叩首再拜。 “好。”朱常洛点点头,指向摆在御案上的一个没上锁的盒子。“你把这个盒子打开,把里头的东西取出来。” “奴婢遵旨。”崔文升小心翼翼地把官印放回第二秉笔的案几,然后小跑两步来到御案前。 “这是西厂稽查局拟定的名册,你翻翻看。魏忠贤一直求着朕,想把这份儿差事留着自己做,这也合情合理”朱常洛用右手四指轮番轻击桌面。“不过嘛,东厂重立,需要一点儿镇得住场子的功绩,所以朕就把这案子从西厂那里调了过来。你可得好好儿做,魏忠贤盯着你呢。” “奴婢省得。”崔文升对魏忠贤的厌恶又加深了几分。 “人手已经给你备好了,你明天就带着人回衙门接手。”朱常洛微微一笑。“千户的缺还留着,不过百户及以下的缺已经顶‘代’字补全了,毕竟扩编和训练需要人来带,至于能不能留用你自己考校。” 崔文升一边听宣,一边翻看手里的名册。他越看越心惊,因为他和里面的许多人都有过或大或小的各种往来。 “你熟悉新的衙门之后,按图索骥。朕知道你和名册上面的不少人都那么点儿不清不楚的关系,但你要是放过他们,西厂指定不会放过你。”朱常洛的脸上虽然还维持着笑意,但崔文升却只能从其中感到阴恻恻的寒意。“多的朕就不说了,总之抓人、审问、定刑、抄家,办得漂亮些。”朱常洛挥手,示意崔文升退出去。 “奴婢告退。”崔文升抱着官印和名册,面对御案倒退着离开南书房。 “有些人的手伸得太长了.”就在崔文升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偌大的南书房里响起了一阵带着血腥气的回音。 —————— 大时雍坊就贴着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因此绝大多数有头有脸的高级锦衣卫都会在这里安家。但刚升百户不久的陆文昭显然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因此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大时雍坊旁边的阜财坊购置了一间实用的小宅子。 陆文昭的小宅子靠近内城西墙,几乎贴在城墙根儿上。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情,因为巡防的兵丁甚至不需要眺望就能看清小院儿里的情况。不过这也方便了他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时候观察自家。 在确定海柔带着她唯一的陪嫁侍女进入灶房开始准备晚饭之后,陆文昭便轻手轻脚地翻墙潜进了自己的家。 陆文昭像个见不得光的窃贼那样悄悄地潜进卧室,随便找出一套常服,三下五除二地替换掉身上的官服。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松了一口气。就在陆文昭离开卧室回到墙边,准备按先前的路线再出去的时候,一个熟悉而温柔声音叫住了他。 “夫君,你回来啦。”海柔站在灶房门口,笑意盈盈地冲着陆文昭的背影轻声呼唤道。 “哈哈哈哈。”陆文昭背后的汗毛顿时就立起来了。他转过身,尴尬地笑了几声。“我回来了。” “夫君,我是锦衣卫的女儿呢。这点动静还是听得见的。”海柔仍旧笑着,但陆文昭却从这甜美的笑容里看出了些危险的意味。 “我还有点事儿。要再出去一趟,晚上就不用等我吃饭了。”陆文昭试图蒙混过关。 “夫君是准备去黄华坊吃酒吧?”海柔走到陆文昭面前帮他理了理皱着的领子。“笨手笨脚的,换个衣服都弄不利索。” “我”陆文昭呆住了。他愣了半天,最后才用反问的语气承认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除了去黄华坊本司胡同吃教坊司的酒,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特地换官服穿常服的?”海柔一记粉拳锤到他的胸口上。“听我娘说,爹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倒是不避人了,每次去都是大摇大摆的。说不定夫君还能和他同桌听曲儿呢。” “岳父泰山他老人家有这兴趣?”陆文昭没想到,那个成天板着脸装学究的老古董也会去教坊司辖下的官办青楼喝酒。 “不然夫君以为海家的姬妾都是从哪里来的。”海柔叹了一口气。“夫君现在是百户了,纳一两个妾也是该的。我要蛮不讲理地拦着,别人还得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是妒妇呢。”海柔倒是从容的很,因为婚姻从来都不是两个人事情,而是两家人的事情。凭着娘家的势力和父亲的地位,无论陆文昭纳多少个妾,她嫡妻的地位都是无法被动摇分毫的。“夫君,我就提醒你一件事情。要找也得找干净的,别稀里糊涂地帮别人养儿子。” “你想哪里去了。”陆文昭摊开手,投降般地说道:“我实话实说了。沈炼你认知吧?” “知道,沈小旗是夫君在辽东的救命恩人。”海柔点点头。 “他看上了暖香阁里的一个清倌儿。想要给她赎身,但手上的钱又不够。我就想着帮他一个小忙。”陆文昭撩开衣角亮出自己的腰牌。“我想锦衣卫应该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这样啊。”海柔撇撇嘴。 “你还别不信。我兜里有多少钱你还不知道吗?”陆文昭往前走了一步轻轻地抱住海柔纤细的腰肢。 “谁知道你藏没藏私房钱。”海柔红着脸轻哼一声,算是默认了陆文昭的说法。 内廷派人到张府送米粮的那日,卢剑星和沈炼去了锦衣卫的案牍库。锦衣卫存留的资料显示,周妙彤的父亲周延庆是南直隶常州府人,于万历三十八年中进士,与三年后连中两元的周延儒是同宗族人。而目前任翰林院修撰的周状元是公开的东林党人。 “田同知准备对东林党人下手了。咱们要不要去掺和一手?”陆文昭刚一拉开家门,就听见了沈炼的声音。 “想捞点油水?”卢剑星往手上哈了两口热气。 “我这不是缺钱吗。”沈炼抖抖背,银块在背囊里交碰发出贪财的声音。“听说东林党人都挺有钱的。” “当官儿的哪个没钱。”卢剑星合拢两手猛搓几下。 “还真不是都有钱。大多数京官儿其实挺穷的。”陆文昭插话进来。“咱锦衣卫走内廷开饷,从来没短过,但外廷倒是经常欠俸。” “大人说的是。”卢剑星点点头,为了附和陆文昭,他特意说:“听说崔提督倒大霉,就是因为动了圣上恩拨给下面的补俸银子,才犯了众怒。”“慎言。”陆文昭对高层动向十分关注。他压低声音说道:“东厂提督的位置一直空着的,而且崔提督挨了五十鞭子还活蹦乱跳的,没被羁押也没被流放,甚至没被软禁。我想他老人家起复是迟早的事情。保不齐街面儿上就有东厂的番子,咱还是小心点说话比较好。” 嘱咐完卢剑星,陆文昭转而对沈炼说:“你就省了这份儿心吧。田同知掀案子可不是为了捞油水。朝会的事情最近闹得很凶,上位怎么想我不知道,想来不会太愉快。不过掌卫事大人可是被折腾得够呛,每天都在骂人。要是田同知能通过东林党的案子把这事儿平了”陆文昭的话到此戛然而止。 沈炼点点头,他爹死得早,因此他做锦衣卫的时间比陆文昭还稍长些。自然听得懂其中的弦外之音。 “大人,您不是翻墙进去的吗,怎么走门出来了.” “就是这么理直气壮!” 三人走在路上,默契地没有再聊衙门里的事情。 阜财坊和黄华坊一个靠着内城的西城墙,一个在东城墙的边上,中间隔着十几里地。但即使背着二十多斤的东西走了好一阵儿,沈炼的步子依旧还是非常轻快。 到本司胡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过这里的道路仍旧被难以胜计的烛火照得犹如白昼。 “除开紫禁城,整个北京最舍得点蜡的地方应该就是这地儿了。”刚走进本司胡同,卢剑星便闻见了萦绕在烟柳巷间的脂粉气。 “也不知道一天下来得烧掉多少银子。”陆文昭的功利心很重,在他看来,银子就是应该拿来求上进,换成蜡烛烧掉实在是铺张浪费。 “羊毛出在羊身上。”卢剑星走到沈炼边上,用戏谑的口吻说道:“烧掉的银子还不是从有钱的财主那里来的。” “大哥,你可别挖苦我了。我就这二百多银子,哪里算得上财主。”沈炼将背在背上的包裹取下来抱在怀里。这是他全部的家当。 “暖香阁在哪儿啊?”本司胡同一路上全是青楼,卢剑星望了半天也没看见那个劳什子的暖香阁。 “没几步了。”沈炼遥指坐落在本司胡同中央的三层小楼。 “看这装潢,怪不得要这么多钱呢。”陆文昭先沈炼一步进入暖香阁。虽说可能性不大,但他可不想真的在烟柳巷和泰山海镇涛碰面。 跑堂的龟公两三步跑到陆文昭身边。 “客官有些面生。”他的记性很好,客人来没来过他一眼就知道。“要小的为您引荐几位姑娘吗?”龟公摆出请的手势,将陆文昭的视线引向挂着姓名牌的架子上。 “大人都进去了,你还在外边杵着干嘛啊?”卢剑星一推沈炼的后背。“你不是常客么。” “我我就来这儿听个曲儿。”沈炼突然有些扭捏。 “这不是沈公子吗!好久不见,几位是一起的?快快请进。”龟公堆出如菊般灿烂的笑,殷切地招呼道。 “赏你的。”沈炼从腰带里翻出一粒碎银子扔给龟公。这粒碎银子是他精心剪裁的,不多不少正好二钱,非常适合用来当做小费。 “多谢沈公子。”龟公脸上的菊开得更灿烂了。烟柳巷向来是销金的魔窟,但像他们这种底层跑腿儿的还真没多少月银,一个月下来最多二两银子。 “找薛姑姑出来说话。”沈炼开门见山地说道。 “妙彤姑娘的事儿?”龟公一下子就明白。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沈炼有些急躁。 “沈爷。您别嫌犯,容小的多两句嘴儿。”收到沈炼的小费,龟公说话的语态又恭敬了不少。 “说。”沈炼点点头。 “在您没来的这几天,有个姓严的少爷频繁点妙彤姑娘的曲儿。”龟公提醒道。 “赶考的举人?”虽说朝廷原则上禁止赶考的举人在京狎妓,但这条规定几乎只在洪武朝被严格执行过。 “应该不是。”龟公摇摇头。“小的听说这个严少爷的来头不小,可外地的举子能有什么来头。” “管他什么来头。”卢剑星很不喜欢这个地方的味道。“去把我兄弟说的那什么薛姑姑叫过来。” “成。您稍等。” 没一会儿,风韵犹存的薛老鸨迈着轻盈的步子来到三人面前,施礼道:“妾身见过三位少爷。” “薛姑姑别来无恙啊。”沈炼摘下写着“周妙彤”的木牌。 “沈公子,您这点儿钱。不够。”薛老鸨只一眼便看出了包裹里的虚实。“而且另一位少爷出价更高。”薛老鸨在撒谎,因为严少爷根本掏不出上千两银子来赎一个清倌儿,薛老鸨只是想借着“严公子”名头让这个面前这个愣头青看清现实,别再来找不自在了。 “妾身给您一个建议。您完全可以做妙彤姑娘的第一个入幕之宾,只要二百两银子。”薛老鸨几乎是掐着包裹里的钱在报价。“当然,您也可以之后再来,到那时,价钱还能便宜不少。”薛老鸨用略带挑衅的语气说道。 “我们银子不够,但就是要赎人。”陆文昭按住即将爆发的沈炼。 “呵!这是什么规矩。”薛老鸨鼻子出气,轻笑一声。“别想着在这儿闹事儿耍横,我暖香阁还是养了些人的。” “正好。”陆文昭撩开衣角取下腰牌,在薛老鸨的面前晃了晃。“锦衣卫怀疑你这里私藏盗匪。”陆文昭压低声音,威胁的意思不言自明。“你想不想去诏狱里待几天?” (本章完) 第125章 两厂之争肇始 第125章 两厂之争肇始 看到陆文昭的腰牌,挂在薛老鸨脸上笑意顿时凝住了。“暖香阁可是官辖的勾栏,怎么可能会藏有盗匪。” “有没有盗匪你说了不算。”陆文昭有恃无恐,因为教坊司是礼部辖下的司局,不属于内官系统。而对于外官衙门,锦衣卫向来是毫不畏惧的。 卢剑星的话说得就更直白了:“你觉得礼部会为你这个老妓女和锦衣卫打官司吗?” “大人们啊,妾身视妙彤如亲生骨肉”薛老鸨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可她刚想打亲情牌,就被卢剑星给半道截住了。 “哼。骨肉?照这样的说法,青楼做的就是削骨剜肉的生意。”卢剑星从沈炼手上接过那个装银子的包裹,在薛老鸨面前抖了抖。“装什么装啊。又没说不给你钱。” “大人,二百两真不够。这点儿银子到哪儿去都赎不了一个清倌儿,更何况妙彤是我暖香阁当做头牌来重点培养的。” “你不刚刚还在说什么至亲骨肉吗。怎么现在又开始谈钱了?”陆文昭单手拿起二十多斤的包裹,把它强行塞给老鸨。“这是我兄弟给妙彤姑娘付的赎金的一部分。也就是定钱。等会儿他给你写个借条,剩下的部分就当是从你这里借的。” 薛老鸨明白了,这群锦衣卫一开始就是打的赊账赎人的算盘。“大人啊,我做这行三十年了,从来没听过赊嫖的规矩。” “今天你就听了。”陆文昭伸出三根手指。“我给你三个选项。第一个,我们带你回去,好好儿澄清一下之前的怀疑。第二个,我们去你家查查你当老鸨这些年,贪了多少应该上缴礼部的银子。第三个,按我说的,给我兄弟行个方便。”陆文昭给了薛老鸨唯独没给薛老鸨拒绝的机会。 “好吧。”薛老鸨认命了。“这笔‘借款’我不收沈大人的利息”薛老鸨着重强调了借款二字。“.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沈炼立刻接话道。 “我保证妙彤不接客,但您把银子缴清之前,也别带人走,如何?”薛老鸨拉出一张椅子,慵懒地靠在椅背上。 “你怕我赖账?” “当然。妙彤的赎身价已经报给礼部了,您可以自个儿去查,除了部堂大人就只有紫禁城那位能改抹了。您要是把人带走了又不给够钱,那中间的亏空就得我来填。我这老屁股得让人折腾多久才能补得上八百多两银子的亏空啊。”薛老鸨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好!我同意。但这字据一签她就是我的人了。要是你再让她出来卖唱,甚至更进一步让她卖身,我就杀你全家。”沈炼凑到薛老鸨耳边,低声说道:“我考妣皆丧,光棍儿一条,没有顾忌的。” 沈炼真是把薛老鸨吓着了,她连忙说:“我这儿每年都有好几个清倌儿‘梳拢’,我犯不着和您耍这些心眼儿!就这样吧。” “签字画押!”陆文昭从怀里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字据拍到薛老鸨面前的桌子上。 “大人!”沈炼看见陆文昭在担保人一栏上签了自己的姓名。 “咱们是过命的兄弟,这点儿事情还能信不过你?”陆文昭刚说完。卢剑星就便拿出一支笔在“陆文昭”三个字后面,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姓名。 签完他还不忘瞪薛老鸨一眼,好像在说:锦衣卫正盯着你! 紫禁城,西华门与太液池之间,西辑事厂靠近太液池的后堂偏厅里,整个内官系统中最年轻的五品少监王承恩,正在跟他的顶头上司才人米梦裳汇报工作。 “米局正,按您的指示,外稽司全面调查了东厂厂督崔文升选调的百户和新任的千户。这是各官的档案,请局正大人过目。”王承恩将尚未装订成册的档案纸摆到米梦裳面前。 “站着干什么,找地方坐呀。”米梦裳一向把面前这个被她亲手带出来的小少监当做弟弟来看待。 “复命的时候要站着回话,这是西缉事厂的规矩。”王承恩回答得一板一眼。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规矩要讲。”米梦裳突然觉得她和王小弟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壁障了。“好啦,你的命复完,出去吧。”米梦裳轻哼一声,她讨厌这层壁障。 “您还没看呢。”王承恩摇头道。 “你不坐我就不看。”米梦裳只有在这些小宦官面前才能恢复一些这个岁数的少女应有的活泼。 “好吧。”王承恩就近挑根儿凳子乖巧地坐了上去。 “这么多姓崔的?崔太监还真是会见缝插针地往里边儿塞人啊。”米梦裳很快就看完了。“想抓权也不是这种抓法。要是真让他把这些人塞进去了,皇上的东厂就该改姓崔了。” “我这就回去写封驳的条子。” “别这么猴急,做事前多想想。能让上边儿拿主意,就别自个儿拿主意。不然到时候你拿的主意不符合圣意,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米梦裳提醒道。 “您不是已经拿了主意吗?”王承恩理所应当地认为整个西厂最深知圣意的就是面前的米才人。“万岁爷肯定跟您说过他老人家的意思。” “我怎么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皇上好几天都没召见过她,这让米梦裳颇有些用完了就被扔到一边儿的落寞感和小情绪。“我是叫你把这些档案送去给魏厂督,让魏厂督拿这个主意。到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就都和你没关系了,事情就变成两位厂督之间的斗法了。” “晓得了。”年岁尚小的王承恩还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他只是懵懂地点点头。 “你晓得个屁。”米梦裳站起来走到王承恩身边,伸出手在他脑袋上狠狠地揉了一阵儿。“不只是这件事儿,凡是跟上面儿有大相关的事情你都要多想。该承担的你得担起来,不该承担的你就得稍微躲躲。” “什么是该承担的,什么又是不该承担的呢?”王承恩抬头望向米梦裳。 “自个儿好好琢磨。”米梦裳从案几上拿回档案,还给王承恩。“给厂督大人送去吧。” 偏厅距正堂不过二十大步,因此王承恩没多久就到了。 这时,魏忠贤正在和傅应星商讨锦衣卫的事情。 “派出去盯梢的执行带好消息回来了?”魏忠贤一边同傅应星对话,一边微笑着招手示意站在门口的王承恩进来。 “厂督.?”傅应星瞟了王承恩一眼。“王少监年少有为,跟我一样是为皇上办事的奴婢,也是你在西厂的同僚,有什么话是非得避着他说的?”魏忠贤拿腔作调,故意把声音提的很高。 魏忠贤想得很透彻,监督东厂和锦衣卫是西厂的本职工作,没什么说不得的。与其遮遮掩掩,不如顺带拉拢一下这个年轻得堪称年幼的小崽子。要是能让他飘起来犯点儿错,就更好拿捏了。 不过让魏忠贤略感失望的是,王承恩并未流露出过多的表情。这小崽子就像个小呆子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回厂督大人的话。大多数高级锦衣卫的警惕性很高.”傅应星先说困难后讲成果。“.但总还是有风声传出来。综合多方消息,我们可以确定锦衣卫的指挥同知田尔耕正在酝酿一场针对东林党人的大案。” “田尔耕?”魏忠贤对这个人有印象。“就是那个一口气给我送了一千两银子的人?” 一千两银子是司礼监廉材房退给魏忠贤“奖廉金”。也就是说,田尔耕给魏忠贤送了一万两。 “回厂督大人的话。就是他。”傅应星回答道。 魏忠贤想了想,追问道:“他们准备从哪个人入手?是刘一燝还是韩爌?” 在魏忠贤看来,锦衣卫攻击东林党最好的切入点就是前不久发生的诬告案。如果能够找到或是捏造足够证据坐实杨、冯、顾等三人并非单独行动,而是有人指使,就能从内阁下手掀起一场新的政潮。 只要锦衣卫把坑挖好了,那么在皇极殿上声称“无人指使”的内阁首辅、浙党领袖方从哲就一定会发动反东林党的言官落井下石。不然皇极殿朝会的详情怎么会在冬月初二就遍传北京。 但傅应星却摇头说:“这锦衣卫似乎并没有派人跟踪监视刘、韩二位大学士,而是过分关注大理寺卿邹元标。” “怎么会是邹元标?”魏忠贤心机极深,但起事西厂之前最多也不过只是李选侍手下一个连少监都挂不上的侍从宦官,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到外廷朝事。由于信源受限,且起事未久,他对东林党的了解并不很深。“这个人不是皇上御极之后才奉诏进京补缺的吗?” “其中缘由属下亦不知。”靠着魏忠贤得道方才升天的鸡犬傅应星,对东林党的了解还不如他的舅舅。 “派人出京去查!我限你在明年开春之前弄清楚东林党到底是怎么回事。”魏忠贤很不喜欢这种迷雾萦绕的感觉。 “恐怕来不及了。”傅应星缩了缩脖子,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说道:“田尔耕应该会改元之前就把火给点燃。” “他点他的,你查你的。叫你派人盯着,又没叫你去搅和锦衣卫和东林党的事情。”魏忠贤眉头微皱。“而且东林党还能让田尔耕给一杆子打死了?皇.”但他刚想说些揣摩圣意的话,但立马就想起这里还坐了个“外人”,于是便生硬地断掉了对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魏忠贤摆手斥退傅应星。“继续监视,甭管锦衣卫准备怎么对付东林党,我们只管收集锦衣卫的罪证。能在东林党的事情上找点儿添头就找,找不到就算了。”魏忠贤倒是很想把整治东林党的差事给抢下来,但他敢肯定,如果他真的主动找皇上提这事儿,结果只会是给自己找敲打挨。 “属下告退。”傅应星拱手告退。 “回来!”魏忠贤叫住傅应星。“你不给王少监行礼啊?” 千户是正五品官,皇上给西厂掌外稽司少监的衔也是正五品,按内官高于外官的潜规则王承恩显然是傅应星的上级。但傅应星打心眼儿里不想给小孩儿行下官礼。 “在下告退。”在魏忠贤的威慑下傅应星还是克服了心理上的不适感,拱手鞠躬道。 “傅千户客气了。”王承恩起身还礼。这让傅应星的好受了不少。 傅应星刚离开大堂,魏忠贤便堆出满脸笑意。活像个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老爷爷。 “王少监找我所谓何事啊?”魏忠贤笑问道。 “回大人的话。东厂重建,人员调动频繁,这是崔东厂选调的百户及千户。”王承恩就事说事,没提米梦裳。 魏忠贤拿起档案,边看边问:“米局正应该也看过了吧?” “您是怎么知道的?”王承恩不解。 “我和王少监是内书堂的同窗好友啊。”魏忠贤完全不顾二人之间差着接近四十岁,硬是恬着脸拉关系。 “啊?”王承恩不知道魏厂督这是在唱哪一出。 “我和王少监同窗多日,深知王少监是整个内书堂最守规矩的好学生。”魏忠贤的语气就像是在哄小孩儿。“王少监怎么可能先罔顾西厂的规矩,跳过米局正直接把调查的结果给我看呢。” “厂督谬赞了。”王承恩不吃他这套,还是板板正正的,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魏忠贤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真不上道,我讨厌老小孩儿。 魏忠贤看完档案,没有直接就其中的内容发表意见,而是对登记信息的纸张本身展开赞美:“这一格一行弄得真漂亮,姓名、籍贯、父母、老师、功名、同年.一目了然,王少监果然是少年英才啊。” “厂督误会了,这和新式账本儿一样,都是御制定式然后由经厂印刷直接发过来的。”王承恩赶忙摆手道:“我怎么敢贪天之功。” 魏忠贤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当然知道这些稀奇古怪但又莫名好用的东西基本都是出皇上之手。他只是想以不同的方式通过不同的人,将颂圣的话递到南书房去而已。“吾皇天纵圣明,竟能创制出如此简明实用的案卷”魏忠贤说了半天才将话题拉回来: “稽查局对此有何建议?” 王承恩明显是将米梦裳的话给听进去了的。他就事论事,只说现象不谈意见:“您看,百户的变动不大,但三个常设千户两个姓崔。虽然直属卫队恩赐千户衔总旗官不姓崔,但他却是崔厂督的侄儿。也就是说,四个千户,其中三个是厂督的私人。” “有意思。”魏忠贤嘲讽道。“他真是没吃够鞭子。” (本章完) 第126章 斩草除根与人事抗辩 第126章 斩草除根与人事抗辩 永乐十八年,成祖朱棣设立东缉事厂,至万历四十八年,正好二百年。东厂分为内东厂和外东厂。自嘉靖朝始,由于司礼监权力的扩张,司礼监秉笔太监掌管东厂成为惯例,因此位于皇城东安门附近,被混堂司、尚膳监、明器厂等内官衙门包围的内东厂就成了掌印太监常驻的本部衙门。 崔文升正悠然地垂腿坐在内东厂后堂值房的炕上。炭火燃烧热气升腾,经过炕砖平匀和垫的稀释灼烫就变成了宜人的温暖。崔文升正满意地翻阅着刚拟好的官校名册。 庞保、刘成被杖杀的事情让崔文升很缺乏安全感,他认为光有忠心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要看清形势,掌握力量,做出成绩。只有这样才能屹立不倒,就算哪天失势被踢掉,皇上也会因为他的功绩而不至于对他下死手。 所以崔文升在‘郑氏抄家案’上搞‘贪帑勒索’这一出,根本就不是为了给自己在昭回靖恭坊的宅子里添置更多的银两,而是为了邀买人心,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东厂捏在手里。 可就在他准备带着忠诚的东厂搞点儿大动静的时候,“贪帑勒索案”被一群穷疯的小官儿给捅出来了。 不过现在好了。东厂改组之后,和锦衣卫全面脱钩,不仅没有稽查局,更没有碍手碍脚还搬不走的后宫宠妃。除了负责侦缉工作的中低级番役已经由司礼监代为准备外,包括千户级别的高级番役,及诸掌刑、理刑和文书官员的缺都是空着的。 而这些空出的大量官缺可以由厂督自行任免。 崔文升因此得意地认为,自己连钱收买下属的流程都省了,可以直接往这些机要位置上塞自己的私人。 “儿子见过干爹。”崔元换上了少监才能穿的官服。就算是天上的细雪,也难掩住他脸上的得意春风。 这时,崔元还没有注意到,值房里只有崔文升一个人。“元儿,干爹平日待你如何?” “干爹将儿子从粪坑里捞出来,不仅儿子赐姓,还重用儿子,让儿子能走到如此高位。就算是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崔元并非走正常途径进宫的,他是被崔文升收养的无名孤儿。 “嗯。”崔文升点点头。“干爹交代你一件事儿,你能办好吗?” “当然,儿子愿为干爹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崔元甚至没有问差事的具体内容。 “那好,去查一查外官、内宦中有那些人曾是福王一党的。去职赋闲的和流放远疆的也不要落下。”崔文升抓起东厂的大印,将它紧紧地攥在手里。 崔元猜到干爹有要事要讲,但没想到会事情会这么大。找人干嘛,总不至于请他们吃饭吧? 崔元咽了口唾沫,问道:“儿子斗胆问一句,找到之后干爹要怎么处置他们?” “这影响你办差吗?”崔文升脸上和煦的笑意立刻就变成了冰冷的反问。 “不影响,绝不会有丝毫影响。”崔元拨浪鼓似地摇头。 “哼,这不就结了。叫你去做,你做就是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崔文升这才“不情不愿”地将“实情”透露给崔元。“我们是抓住奇遇才能投靠到万岁爷这边儿的。想要稳保今日的荣宠,只能用实际行动证明我们的忠心。” “可”崔元赶忙跪倒在地上。他有些犹豫,但又不敢顶撞干爹。 崔文升半句不提南书房的事情,他只叹了一口气,用同情而悲伤的语气说道:“干爹也知道,因为干爹的缘故,你和福王一党的少数外官、内宦都结了不错的交情,干爹我又何尝不是呢。但从出卖郑养性的那一刻起,干爹和你就没有退路了”崔文升顿了一下。“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你明白吗?” 他原本只想处理掉与“梃击案”有关的官员,但转念一想,这样的意图未免太过明显了,要是圣上察觉到不对,派人去郑贵妃那里打听,难免不会戳到事件的核心。所以他索性搞扩大化,搂草打兔子,把参与国本之争的福王残党一口气全部干掉。如此,就可以将事情伪装成邀宠,而不会让圣上起过多的疑心。如果可以. 崔元的身子抖得就像筛糠。他是半道儿净身的宦官,但不是雏儿,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交不交情的事儿。要命是这件事本身,无论做得好不好,一般干这种活儿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崔文升声音宛如来自十八层炼狱的邪恶低语:“投靠福王就是对圣上不忠,圣上乃君父,不忠就是不孝,此等不忠不孝之人,留着作甚。处理掉福王一党的奸臣,是在为圣上分忧,圣上肯定是不会追究的。圣上若是不追究,还有谁会管,谁敢管呢?” “我岁数大了,迟早是要退下去的。”崔文升有意无意地掂了掂手里的大印。“主子爷和福王的仇怨你又不是不知道,事情要是办好了” “儿子会把事情办好的。”崔元终究还是答应了。 不答应又能怎么样呢。崔元侍候崔文升接近二十年,太清楚自己的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不按干爹指出的路走,就等着走黄泉路吧。 崔元领命离开后,崔文升绷着的神经松了下来。他理了理衣服,准备趴在炕上歇会儿。高级武官、文职人员、监狱刑官都还没有到任,所以内廷整风的活儿还没法儿开始。 要不是皇上明令他严格按名单拿人,崔文升根本不必特意让忠心耿耿的崔元亲自去办这杀人灭口的差事。株连扩大,随便波及几下,该死的人就死得差不多了。 反正“梃击案”后福王就藩,那帮子想攀龙附凤领个从龙之功的人就遭到了太子党的全面清退和打击,还活着的,就算保留功名也基本没了官身。在泰昌朝想给这些人定罪实在太容易了,没有当官儿的会吃饱了撑的,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去保这些人。 就在崔文升刚脱掉衣服准备午休小憩一会儿的时候,守门儿的小黄门急匆匆地跑到值房门口,呼唤道:“崔祖宗!西厂来人了。” “西厂!”崔文升的脑子里盘旋的倦意立刻就消了大半:我这儿除了司礼监批下来的预算还没有银子过手呢!魏忠贤这厮莫不是想功劳想疯了吧? 崔文升因为自身的经历,对新西厂产生了很片面的理解,认为这就是一个管贪污、管受贿的“内官都察院”。 他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隔着门吩咐道:“叫进来。本督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遵命!”小黄门刚来不久就折回去请人了。 不一会儿,小黄门引着一个身着少监官服的男孩儿走进了值房。 “下官,西缉事厂稽查局外稽司司正王承恩,拜见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崔文升。”王承恩一口气把两个人的官职全称都报出来了。“你真有意思。”崔文升哑然一笑。这个比皇五子大点儿有限的小孩儿,看起来比朝廷上好多久经宦海的老油条还要板正。 崔文升摆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姿态。“请问王司正来我东厂所谓何事啊?如果你要查账,本督马上叫人拿给你。” “回提督大人的话。下官不是来这里查账的,而是来这里送函的。”王承恩抱拳答道。 “送什么函件?”崔文升的心底突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王承恩向前两步走到崔文升的书案前,然后从袖袋里掏出一封十二叶折,双手躬身递出。“这是西缉事厂对东缉事厂人事任免行为的正式抗辩书。” “抗辩,凭什么?”崔文升觉得王承恩简直莫名其妙。“西厂有什么资格对我东厂的事情指手画脚。整个大明还没有哪个衙门能对其他衙门的人事说三道四。” 见崔文升不接抗辩,王承恩便将十二叶折放到崔文升的案头。“圣上以圣旨制授西厂,对东厂及锦衣卫的人事抗辩权。说得具体一点,如果西厂觉得东厂的人事任免有问题,西厂可以以正式函件的形式对该任免进行抗辩。” 崔文升沉下脸,用非常不友好的语气问道:“也就是我东厂的人事需要经过你西厂的同意咯?” “回提督大人的话。您的说法并不准确,抗辩权不等于同意权。”王承恩解释道:“同意权自始至终都掌握在圣上手里。” “.”崔文升继续用阴冷的眼神盯着王承恩。 王承恩不为所动,继续解释道:“抗辩函递出后,人事任免的行为暂停。提督大人可以选择坚持任免。但提督大人如此选择,需在三日内以书面函件的形式向西厂提出坚持的理由。如果西厂认可东厂的理由,那么抗辩到此为止。” “如果不认可呢?”崔文升反问后打开那封十二叶折翻看了起来。 “那就要去司礼监请掌印太监仲裁了。”王承恩回答道:“因为东、西二厂由司礼监辖制。所以,第一次仲裁由掌印太监主持,东厂需要对掌印太监说明任免的理由,而西厂需要对掌印太监说明抗辩的理由。掌印太监在垂听了两方的理由之后,将给出仲裁的结果。当然,东厂提督归根结底还是圣上亲选的,如果提督仍旧不服,可以圣上提出申诉。由圣上做出最终仲裁。” “不必了。”听完,崔文升的脑门儿上已经爬满了汗水,也不知道是因为炭火烧得太旺还是因为不安。“东厂接受抗辩,不请仲裁。” 崔文升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可能赢得了仲裁。因为他选人的理由就四个字:任人唯亲。那三个千户是他的亲戚,绝大多数文职人员、监狱刑官都是和他过从甚密。 而这封抗辩函密密麻麻地几乎将这些人完全囊括了,如果西厂拿着这东西去司礼监打官司,结果可想而知。 崔文升看着十二叶折末尾的署名和西厂大印,在心里将魏忠贤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西厂还真有手段,我选调任的人还没到衙门报到,西厂竟然就知道了。”崔文升明知得不到回答,但他还是问了:“西厂是怎么知道的?” 出乎崔文升意料的是,王承恩竟然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拦下并查阅了您上任后发出的所有函件,并严令传函人员守口如瓶。” “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这种消息就这么告诉我了。”崔文升还真拿这个油盐不进的小孩没什么办法。 “回提督大人的话。以上职权是御制西厂制上明白写着的。我们有权阅查东厂发出的一切函件,也有权对涉事人员下达封口令。”王承恩回答道。 “哼。下马威,魏忠贤还真是好手段。”崔文升叹了一口气。 要是崔文升知道有人在查他用来补缺的官儿,他自己就会停掉这种任人唯亲的行为。也就是说,如果是西厂是明查而非暗访,根本不会用十二叶折密密麻麻地记这么多人名。 但崔文升猜错了,封口令不是魏忠贤下达的,而是米梦裳下达的。要给崔文升下马威的人不是西厂提督,而是皇帝的宠妃。 就在崔文升在心里对魏忠贤的祖先进行持续输出的时候,王承恩说道:“提督大人重新任官时,可以直接把人员告知西厂,西厂会帮助东厂进行核验,以防止不该用的人补进机要官缺。用圣上的话说,这叫做‘政审’。” “真是谢谢你了。”崔文升嘲讽道。 “提督大人不必客气,这是西厂职司。”王承恩认认真真地回答道。 “我!”崔文升泄气了,摆手示意王承恩滚出去。 王承恩摇头拜道:“下官还有最后一件事情需要告知提督大人知晓。” “小兔崽子,你赶紧说,说完滚。”崔文升突然觉得自己好累。 “御制西厂制规定,从抗辩到圣上亲自主持的最终仲裁,每一个步骤都要有书面备案。”王承恩故意把这个事情留到最后说。“换言之,西厂在对东厂的人事任免行为提出书面抗辩的同时,已经向司礼监提交了一份‘封驳意见书’。” “肏!你们报上去了?”崔文升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是的。”王承恩笑得很纯良。 (本章完) 第127章 请战 请罪 第127章 请战 请罪 清晨,北京的天空被阴云密布,雪纷纷扬扬地飘落着,仿佛微风拿着冰雪的亮白在为斑斓的人间描绘一幅冬季的画卷。随着时间的推移,雪越下越大,但天气却越来越明亮,就像是大自然在为即将到来的阳光做准备。到了午时,厚厚的云层终于散开,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间的缝隙洒向大地,与殿宇楼台边缘尚未被冰雪覆盖的明黄色琉璃瓦交相呼应,勾勒出一圈雄奇的威严。 “主子。内阁那边儿递来消息说,几乎所有衙署都上了奏疏。”魏朝大踏步地走进殿门虚开的南书房,开门见山地汇报了他在内阁听到的消息。 “几乎。”朱常洛抓住了其中的关键词,问道:“翰林院和六科十三道?” “回主子的话,少数由方阁老掌控的科道也上了奏疏。”魏朝想了想,回答道。 改制的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上疏请求宽免已经与服软无异。 “方从哲还是老成的。”朱常洛点点头,对此表示满意。 “剩下那些冥顽不灵的家伙要怎么办呢?”王安对东林党人的好感已经被这一次又一次的妨碍给消磨殆尽了。他建议道:“主子爷,要不要赏他们一顿廷杖?这些人就是欠捶打,只要杀几只鸡,剩下的猴子自然就老实了。” “老祖宗,这恐怕不太好吧。”魏朝小心翼翼地说道:“凡事都要讲个名正言顺,咱用什么由头打他们的屁股呢?打死几个当官儿的倒是不妨事儿,但要是找不到合适的由头,恐怕主子爷会落下个‘不教而诛’的污名啊。” 朱常洛听着二位司礼太监的议论,但并未就此发表任何意见。他在命令司礼监向内阁递出早朝改制的条子之前,就已经为这件事情预定了结局,但目前似乎有不少人围绕着这件事展开了朱常洛预料之外的行动。 不久前,他再次收到了来自魏忠贤的密折。密折称,锦衣卫的田尔耕最近正在策划一场针对邹元标的行动。 田尔耕是历史上有名的阉党,是魏忠贤的最残暴的带把儿干儿子之一。时人称“大儿田尔耕”。由魏忠贤监视并通报田尔耕的事情总让朱常洛觉得有些莫名的滑稽。 见皇上甚至没有抬头,二位司礼太监也就停了关于此事的议论,而是改奏其他的事情。 秉着先说小事儿后说大事儿的原则,魏朝先开口汇报各地官员的奏疏。在这些奏疏里,大明因为新帝即位,不日改元,所以天降祥瑞、整个神州大地都处于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天下臣民无不称颂皇帝的天德与威仪,仿佛从八月初一皇帝坐上那个位置开始,大明就开始自动翻开了由乱向治的新篇章。 魏朝一边念诵奏疏,一边换着样地措出一些又新又好的词来附和着颂圣。如果真的是被紫禁城关了一辈子的金丝雀皇帝,被这么一番称颂保不齐还真会以为自己治下的王朝国泰民安呢。可实际上,绝大多数官员对上是能瞒则瞒,就算真的发生天灾、民变,也要尽量粉饰、推诿,将自己摘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 监察官员当然能对这些失真的信息起到校正的作用。但他们发挥校正作用的前提,是监察官员和行政官员不是一派、一系,不是同乡、同年。 对于这些带着年末总结性质的奏疏,朱常洛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有一个字能在他的脑子里停留哪怕一呼之间。 差不多两刻钟后,各地官员递进北京的奏疏终于念完了。 “主子。四川那边儿有个土司给朝廷呈了一份儿疏奏。”说完千篇一律的小事儿,魏朝开始奏报一些稍大但不急迫的事情。 “四川.”朱常洛抬起头,问道:“哪个土司?”云南、贵州、四川等西南三省的土司简直多如牛毛。 “四川永宁宣抚使奢崇明,上疏自请调骑兵及步兵共二万人驰援辽东。”魏朝回答道。 “永宁宣抚使奢崇明、奢崇明”朱常洛觉得这名儿有些耳熟,但一时半刻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四川现任的主官是谁?”朱常洛问道。 “回主子的话。四川现任主官是朱燮元。”魏朝的准备做得很充分。“万历二十年,朱燮元登壬辰科第三甲第七十一名进士。万历三十五年,朱燮元以父母年高弃官归里。万历四十四年,起复为陕西按察使。四十六年八月,转四川右布政使。” “今年八月,圣上颁诏,令地方衙门最高官员暂领主官。所以目前朱燮元以“代左布政使”,暂领全川政务。” “奢崇明、朱燮元;朱燮元、奢崇明”朱常洛把这两个姓名放在一起左右念叨了半天,终于灵光一闪想起这两个人是谁了:奢安之乱! 天启元年九月,永宁土司奢崇明杀四川巡抚徐可求等,占据重庆,夺取遵义。随后,奢崇明僣称伪号,举所部及蛮部数万,分道进攻。叛军连破四十一州县,水陆并进,包围成都。 不对啊!四川不是有巡抚吗?怎么会轮到朱燮元以右布政使代左布政使,暂领全川政务呢? “徐可求呢?”朱常洛问道。 “许可求?”这次轮到魏朝不解了。 “愣着干什么?去查呀。”王安对魏朝说道。 “奴婢这就去,奴婢这就去!”魏朝以为自己的工作没做到位,脑门上一下子就盈满了紧张的汗水。他咽了一口唾沫,放下手上的东西,跑出南书房向文华殿奔去。 “魏秉笔,您怎么火急火燎的。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吗?”魏朝刚跑出乾清宫,就撞见了崔文升。 “崔东厂,这时候您应该在东厂坐橐儿啊。来乾清宫是有什么要事儿要禀告主子万岁爷吗?”魏朝快步走到崔文升身边。 “我是来这儿向万岁爷请罪的。”崔文升满脸愁色。 “请罪,请什么罪啊?”魏朝不无担忧地问道。“你这才复任啊。” 崔文升一愣,脸上愁色顿时往喜的方向略偏了几分:魏秉笔还不知道?这说明魏忠贤的递给司礼监的封驳书还没来得及念给皇上听。这真是太好了! “我错用几个人,被西厂给驳了。”崔文升简单地回答后,诚挚地说道:“您有事儿先去吧,就甭再担心我的事儿了。” “这都是小事儿。万岁爷宅心仁厚,您主动来认错他老人家多半是不会过多责备的。不过我可提醒您,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候。”简单交流后,魏朝又火急火燎地朝文华殿奔去了。 南书房内,朱常洛正闭目沉思着奢安之乱的历史细节,但在脑海里寻索了好一阵,他也没能想起什么有用的东西。因为奢安之乱和辽东全境沦陷等一系列明末大事件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显学。各史家对它的记述与研究,堪称简略至极,远比不上被称为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播州杨应龙叛乱。很明显在历史研究者看来,奢安之乱不过只是一件发生在西南边陲并被最终平定的小事儿,跟那些到明亡也没能解决的各种民乱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但朱常洛现在不是历史研究者,而是历史当事人。冰冷而模糊的数据即将成为血淋淋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他的面前。 算了,急不来,慢慢筹谋吧。朱常洛长舒一口气,脸色也好看了不少。 “主子。”王安看皇上的脸色由阴转晴,觉得是时候抛一个别的东西来转移皇上的注意力了。“奴婢想起来一件小事儿,想禀给主子爷听。” “你说。”朱常洛揉了揉太阳穴,将注意力从纷乱的思绪中抽出来。 “张府张诗芮托办差的太监向宫里递了个呈请。”王安从魏朝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原是打算一大早就禀告的。但临近元宵将近,宫里凭空多了一堆事情要他点头。忙乱之中,他就把这件没有文书,没写便条儿的小事儿给忘了。 “递什么呈请?”朱常洛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并不十分清晰的年轻道姑形象。 在“临台酒肆”的偶遇之前,他一直以为张诗芮是个灭绝师太般的老道姑。从徐府出来之后他才知道,张诗芮才二十出头。 不过由于张诗芮一直远远地站在一边,保持着附和“男女之防”的合礼距离,所以朱常洛对这位年轻的道姑也没有过多的印象。 “回主子的话。张诗芮想求一个恩见主子爷的机会。”王安回答道。 “来给她爹求情?”朱常洛冷笑一声。“你派人去告诉她,就说张家的事情还轮不到她一个来北京敷衍的朕女人置喙。要求恩免,让张应京来。张应京来了,她也就可以走了。”朱常洛准备在张家的事情上好好儿做做文章,借张家的鸡,让天下阳奉阴违的猴子们看看,敷衍朝廷会有什么后果。因此就算张应京愿意进京,朱常洛也要软禁他一段时间。 “那丁姑娘呢?”王安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但要真是公事公办,他根本就不必特地提这一嘴。 “丁白缨”朱常洛想了想,说道:“她要是想走让她走吧,没必要为难她。她是个好人,而且张家的事情本来就跟她没关系。” “奴婢遵旨。”王安面露“果然如此”的表情。 “对了。耶稣会的人最近是个什么情况?”朱常洛问道。 “洋教的人可比道教的人热切多了。他们最近上蹿下跳的。三品以上的文官几乎都收到了他们的递去拜帖。”王安回答道。 “哪些人见了他们?”朱常洛追问道。 “大多数官员都没见他们,好些人甚至连拜帖都没有接。”王安从案几上翻出几张记载了诸洋人事宜的条子。“京里的官员都在观望主子爷对他们的态度。只有像次辅叶向高这样此前便与洋人有所往来的官员接见了他们。不过,叶次辅只见过他们一次。最热切的是那些‘洗过什么东西’的官员。也不知道这个“洗”是不是一种私相授受的暗语。” 朱常洛点点头。“受过‘洗礼’就是一派的人了。” “就像去‘东林书院’读书?” “差不多。”朱常洛对宗教仪式向来没什么兴趣。“这样,你安排一下,找个时间让耶稣会会长龙华民、元老郭居静以及少壮派汤若望都进宫。朕要分别与他们谈话。” “奴婢遵旨。”王安刚在备忘录上写下皇上吩咐下来的两件事就听见外边儿传来一个声音。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崔文升求见!”有太监通名道。 “宣。”朱常洛不知道崔文升为何求见,但他也没功夫去猜。 “奴婢崔文升叩见吾皇万岁!”崔文升进殿,然后结结实实地将脑袋磕在地板上。 “起来坐。”朱常洛随意地摆手道。 “奴婢有罪,不敢起来。”崔文升再叩首。 “你有什么罪啊?”朱常洛虽然是在询问崔文升,却将视线投向王安。 王安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崔文升在说什么。 这其实要怪王承恩。这孩子规规矩矩、板板正正,学东西学得很快,但轴得不得了。西厂的规矩要他把‘封驳意见书’提交给司礼监,他叫人把意见书往司礼监本部衙门送。但无论是王安还是魏朝,白天基本上都是不会到本部衙门去的。守在本部衙门办理日常事务的提督太监曹化淳虽是王承恩的干爹,但他并没有权限拆看西厂的奏报。 最后就导致崔文升都来请罪了,皇帝和两个枢机太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奴婢犯了任用私人之罪。”崔文升这话说得很巧妙。 私相授受、任人以亲在名头上是大罪。但实际上,天下官宦无论内外,有哪个不用私人的?只要皇帝考虑到这点,金口玉言赦了他“任用私人”的罪过,后续再看到西厂递进司礼监的‘封驳意见书’,就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如此,他“大量任用私人”的事情就被这杆子预防针稀释成了单纯的“任用私人”。 (本章完) 第128章 被改写的命运 第128章 被改写的命运 “举贤任能讲究个‘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嘛。用几个信得过的人而已,谈不上多大的罪过。”就像崔文升料想的那样,皇上确实不太在意他任用私人的行为。“你以后注意点儿就行了。” “奴婢叩谢主子天恩。”崔文升赶紧就坡下驴,跪谢天恩。 “还有别的事儿吗?”朱常洛端起茶盏,淡饮浓茶。 “回主子的话。没了。” “东厂的事情还没理顺吧。要是没什么别的要紧事儿,你就回衙门待着去吧。”朱常洛摆摆手。 “那奴婢就此告退了。”崔文升长出一口气,心想:我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坐在御案左侧第一张桌子后面的王安一直没说话,直到崔文升离开之后,他才开口说话:“主子。崔文升这奴婢会特地跑到南书房来请罪,恐怕不止用了一两个私人啊。”崔文升的小伎俩根本瞒不过王安的眼睛。“就这么放他离开,是不是太便宜这奴婢了?” “他这不是没用成嘛。”朱常洛耸耸肩,说道:“西厂已经敲过他了,朕要是再说他几句,反倒是过犹不及。东厂总还是得嚣张一些才好,要是把他给下麻了爪子,弄得他做事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就不好了。” “奴婢怕他得寸进尺。”王安担忧地说道。 “唔。”朱常洛点点头。“派人去把米梦裳叫到南书房来。” 王安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主子英明!” 魏朝的身体素质相当不错,腿脚很快,没多久就进了文华殿。但他了很长时间才找到皇上需要的记录。当他经过乾清门的时候,看见一个同样身着大红色衣袍的瘦削身影,正踩风踏雪地朝同一个目的地趋来。 魏朝有点儿轻微的近视,所以遥望了一会儿才分辨出来人的身份。“奴婢见过米主子。”魏朝站定,恭敬地行了一个拱手礼。 “见过魏太监。”米梦裳回礼后,很体贴的说道。“就算皇上让您出来接我,您也不用走到这儿来啊,天寒地冻的,别伤着身子了。” 魏朝心里一暖。他也不揭破,只是含混地说道:“不妨事儿,为主子爷办事儿嘛。而且我也没有老到那种地步。” “走吧。”米梦裳迈着大四方步朝南书房的方向走去,颇有些当官儿的气势。 “好嘞。”魏朝弱米梦裳半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片刻后,米梦裳和魏朝一起来到南书房门口。因为他俩都是可以不必通名而直入的,所以见门儿微开了一道缝隙就进去了。 “贱妾米梦裳见过皇上!”米梦裳以妻礼拜道。 “过来坐。”朱常洛微笑着。 御座旁,一张镂空带炭可以暖屁股的矮墩子已经准备好了。米梦裳走过去,乖巧地坐了下来。 “皇上终于想起贱妾了。”米梦裳眨了眨眼睛,她努力地让自己的双眸看起来闪闪发亮、怎奈案牍如山看得她眼睛干涩,实在弄不出眼含清泪,我见犹怜的效果。“贱妾还以为皇上把贱妾给忘了呢。” 米梦裳毕竟是教坊司调教出来的,就算只靠这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嗔怪声,也足以将久禁欲盛的皇帝撩拨得邪火乱窜。 “咳咳!”朱常洛轻咳两声收敛心神,指着崔文升的空位,正色说道:“刚才崔文升来过了。” “崔太监应该是来向皇上请罪的吧?”米梦裳明知故问道。 “他到底用了多少私人?”朱常洛反问道。 “无论文武刑狱,凡是能塞人的机要位置崔太监都塞了。”米梦裳轻讽一声。“崔太监这拿权立威的法子也太难看。” “哦?”朱常洛来了兴趣,追问道:“怎样才算好看呢?” “怎么才算好看妾不知道。但魏太监的法子肯定是比崔太监的要高明得多的。”米梦裳回答道。 魏朝还以为米梦裳在说自己,不由得向她投去疑惑的眼神。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米梦裳意指的魏太监现在并没有坐在这儿。 “西厂执行局的将兵有两个来源,一是徐氏通州兵,二是御马监禁卫军。魏太监没有将人数较少的通州兵打散,而是直接安排来自禁卫军的刘宗琮千户统领以通州兵为主的第一执行大队,并将夜烨和黄雨铭这二位提拔自通州兵的千户调去统领禁卫军的士兵。”米梦裳将自己的观察娓娓道来: “同时,魏太监从人数较少的通州兵中擢拔出更多的百户及以下的中低级军官。在完成所有官校的补选之后,魏太监才通过抽签的方式,将兵丁安排给他们。” “抽签?”朱常洛问道:“你不是说没打散通州兵吗?” “哦!”米梦裳回答道:“魏太监的这签不是三千人混抽的。它只在各执行队内部进行。” “这是为什么?”王安一向十分关心魏忠贤的动向,但这并不等于他能了解到西厂组建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 “具体缘由我就不知道了。”米梦裳微微将身子转向王安。“反正到最后,魏太监任用的唯一一个私人,是厂督直属卫队的千户衔总旗官傅应星。傅应星是魏太监的侄子。这事儿皇上应该是知道的。” “傅应星那身官服是地跑到朕这里来求的。”朱常洛想了想,肯定道。朱常洛当时就知道,魏忠贤不只是在求官,更是在消疑表忠。 “你做得很好。”朱常洛突然对米梦裳说。“想要什么赏赐?” 米梦裳的心脏不规律地一跳,有件事情立刻就蹦了出来。但她还是开口辞让道:“妾领着皇上发的俸禄,就应该为皇上分忧,怎么能妄言赏赐呢。” 米梦裳领着两份儿银钱,一是作为妃嫔的例银,二是作为从四品局正的二千两正俸。这个数额非常高。 西厂低级执行的俸禄采用阶梯式增长法。不算不世爵位带来的“终身御赏银”。无衔执行一年十八两净俸。队总加三两,为二十一两。旗总在队总的基础上加四两,为二十五两。总旗总在旗总的基础上加五两,为三十两。 而从中级执行往上,阶梯式增长法则改为跳跃式增长法。统领一个中队,也就是三个总旗的把总,年银百两。统领一个大队,也就是三个中队的千总,每年净银五百两。也就是说,西厂十个把总的年俸加起来只抵得上两个千总,而包括千户衔总旗官傅应星在内四个千总的年俸加起来才与米梦裳的相同。 或者说,她一个人的俸禄能顶得上一百一十一个普通执行。如果米梦裳愿意,她一年能赎两个周妙彤这样的高级清倌儿给她暖脚。 “一码事儿归一码事儿。俸是俸,赏是赏。”朱常洛一边罗列,一边称赞道:“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清账的差事。崔文升一复职你就给他套上了狗链子,还尽职尽责地盯着魏忠贤。这很好,朕很满意。” “这不是妾一个人的功劳。”米梦裳仍旧推辞。“其他人有其他人的赏。朕不允许你再推辞了。”朱常洛摆手止住米梦裳,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那那贱妾.”听到这句话,米梦裳觉得时机已到,便站起身走到朱常洛的御案前跪下。 “要什么你直说就是。没必要非得跪下,站起来。”朱常洛的眉头微皱。 “请皇上恕贱妾僭越。”米梦裳磕头道:“贱妾想请皇上赦免妾的父、兄。免了他们的三千里流。” 礼部那边儿刚为万历皇帝的各位妃嫔拟定了封号,还没正式册封。因此,李竺兰、米梦裳等皇帝本人的妃嫔就还得顶着选侍、才人这样不入流的封号继续等着。 不正式册封,礼部就不会例行公事地开展关于她们背景调查。没有相关衙门的报告,忙得跟陀螺似的朱常洛也从没主动问过米梦裳的过往,就不知道她的父、兄的情况。 “他们犯什么事儿了?”朱常洛看向王安。 王安舔了舔嘴唇。他是知道米梦裳的身世的,但同时他以为皇上应该也了解,所以就没有多嘴。 “奴婢这就叫人去查。”王安决定装作不知道,因为米梦裳父、兄的情况不适合在目前的场合提起。 “得了,甭查了。”朱常洛没想太多,直接摆手道:“君无戏言。既然你请了,朕就准你。王安。” “奴婢在。”王安站起身,同样走到御案前。 “叫刑部赦掉米梦裳父、兄的罪,免掉他们身上的罚。内廷拿笔钱,在江南找个宜人的地方好好儿安置他们。”米梦裳担着要职,又非常听话,是一柄很好用的剑鞘。朱常洛暂时还不想让这些有前科又能对她造成极大影响的人接触她。 “奴婢领旨。”王安很正式地回答道。 “贱妾米梦裳叩谢皇上浩荡天恩!”米梦裳明白“一入宫门深似海”的道理,从没奢望过有朝一日能与家人团聚,能够为父、兄求到皇帝的恩赦她已经很满足了。 “好啦,别在那儿跪着了。过来坐。”朱常洛微笑道。 “贱妾遵旨。”米梦裳紧咬下唇,极力敛去交织着欣喜与悲伤的感怀,坐回到温热的垫上。 “徐可求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朱常洛转而问魏朝道。 魏朝长出一口气,伸手抹掉额头上的汗水,小心翼翼地措辞道:“回主子的话。许可求是浙江西安县人,万历二十年壬辰科第三甲第四十二名进士。初授南昌县知县,万历二十一年改任上海县知县。后擢兵部职方司主事,历吏部文选司主事,万历三十四年十一月改稽勋司员外郎。后升文选司郎中,万历四十年以受贿被劾免”等了好一会儿,魏朝也没有继续说话。 “然后呢?”朱常洛问道。 “回主子的话。这人就是闲赋在家官儿,没有现职。”魏朝先查四川的在任官员,无果;再查在任京官儿,无果;三查全国各地在任官员,仍旧无果。直到他灵机一动,去翻历年革职官员的名册才终于查找到了关于许可求的记载。 可以说,正是因为许可求头上没带乌纱,魏朝才会姗姗来迟和米梦裳一同进殿。 “怎么可能!?”朱常洛并不觉得是自己记错了,因为“奢安之乱”的起点,就是彝族土司奢崇明的女婿樊龙,于重庆校场鼓众造反,并走马舞槊刺死时任四川巡抚的许可求。 “你真的查实了吗?”朱常洛再次问道。 “奴婢敢发誓,绝没有遗漏。”魏朝指天发誓。 “怎么可能!?”如果许可求不在任,又怎么可能被刺死在任上呢? “主子?”魏朝觉得皇上这状态像是中了邪,不由得担心起来。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导致该在任上的人不在任上,而不该在任的人却反倒在任上不该在任的人不该! 朱常洛猛地站起来,走到放置案牍的架子边儿上,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 “魏朝!到底怎么了!”王安坐不住了。他快步走到魏朝身边用质问的语气呵斥道。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啊!许可求就是一个被罢了官的闲人啊!”魏朝不知所措了。 就在王安犹豫着要不要叫太医的时候,朱常洛从案牍里翻出那封他想要的奏疏了。 “皇上?” “朕没事儿。”朱常洛接连苦笑,这让他的话看起来很没有说服力。 “主子?” “都坐回去。”朱常洛将奏疏合上,递给魏朝。 魏朝捧接奏疏,他刚一看到封面,就皇上为何会提起许可求这个被罢官的闲人了。 这是吏部尚书周嘉谟在八月份呈上来,又被皇帝否决掉的“荐官疏”。魏朝翻开疏奏,很快就看到了那一行字。 徐可求补四川巡抚。 “蝴蝶的翅膀这么快就扇出了第一道飓风。”朱常洛喃喃地说着在场的人都听不懂的话。 他明白了。徐可求未能如期到任,是因为该在任上的“泰昌皇帝”提前卸任了。 泰昌元年八月,明光宗朱常洛即位,徐可求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四川。 历史的齿轮发生了变动,原定将平定奢安之乱朱燮元,很有可能代替徐可求去重庆校检援辽土司军队,然后成为这场动乱的第一个牺牲品。 (本章完) 第129章 陛下,万万不可! 第129章 陛下,万万不可! 山东等处承宣布政使司,辽东地方,沈阳。 自万历四十八初,熊廷弼便将位于辽阳的经略行辕,搬到了更靠近建奴势力的沈阳。 熊廷弼,湖广江夏人,万历二十六年以三甲第一百十五名获赐同进士出身。 熊廷弼第一次进入辽东是十二年前的万历三十六年。当年八月,熊廷弼经过考选,升为试监察御史,分管浙江道。但熊廷弼上任浙江道御史仅十天后,便在浙党的暗中操作下被廷推为辽东巡按。 在当时,巡按辽东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苦差事,人人避之而不及,更何况是从江浙富庶之地调去辽东苦寒之所。但熊廷弼“有志四方,喜谈陈汤、傅介子之事,每愤蓟、辽之间虏众骄横”,因此不顾友人劝告,毅然出关巡按。 他在辽东的几年中,杜馈遗,核军实,按核将吏不事姑息,风纪大振。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朝堂上似乎永无休止的齐、楚、浙三党之争和他率直火爆的脾气,熊廷弼数度沉浮,最终于家中闲赋。 直到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起兵攻明,事情才开始有了一些变化。当时,被认为颇知辽东兵事的杨镐起为辽东经略。朝廷本想同时起用此前巡辽有功的熊廷弼为监军。但杨镐之前任辽东巡抚时,就与时任巡按的熊廷弼不和,所以出面阻止了此议。 这次阻碍是熊廷弼的幸运,因为在皇帝、内阁、朝中舆论的共同推动下,萨尔浒之役是一定要打,同时又是一定打不赢的。 明年三月,萨尔浒惨败的消息震动京师,群臣纷纷建议起用熊廷弼。于是,万历四十七年三月二十二日,神宗拜熊廷弼为大理寺左寺丞兼河南道监察御史,宣慰辽东军民。 熊廷弼于四月十二日接到圣旨离家北上。六月,开原沦陷,言官纷纷上书弹劾杨镐。杨镐被罢,朝廷才于六月二十二日正式任命熊廷弼代替杨镐,经略辽东。 熊廷弼尚未离京时,上疏向神宗皇帝分析辽东的形势,称:辽左为京师肩背,欲保京师、欲保河东(辽河以东),开原必不可弃。今开原破、清河弃、庆云掠、辽西围,铁岭、懿路数城居民逃亡。唯独辽阳、沈阳孤立于河东,难以守御。然而,不守辽沈必不能保辽东,不复开原,必不能保辽沈。 为此,熊廷弼请求神宗“备刍粮,修器械,毋窘臣用,毋缓臣期,毋中格以沮臣气,毋旁挠以掣臣肘,毋独遗臣以艰危,以致误臣、误辽,兼误国也。” 神宗深以为然,立即降旨:“恢复开原乃御虏安边急务,应用兵马、器械、钱粮、刍豆等项,着各衙门火速处办,刻期齐备,勿得借口缺乏,致误军机。” 熊廷弼在得神宗如此器重的情况下出山海关,可以说是踌躇满志,然而形势丝毫不容乐观。他还没到辽东,铁岭宣告失守,沈阳及各城堡军民迅速逃散,辽阳人心惶惶。 八月初,熊廷弼进入辽阳,开始整顿军务,并劝逃亡者回归。甫一接任,熊廷弼便斩杀逃将以祭奠死节将士,先后杀贪将陈伦,罢免总兵李如桢,以李怀信代替。与此同时,熊廷弼还亲自监督军士建造铲车、火器,疏浚城壕并加固城墙,做好了与建奴长期对峙的打算。几个月后,辽阳守备大固。辽东地方也再无城池陷落。 辽东的实际情况让他看清了漫谈恢复、贸然进剿显然过于草率,只能固守维稳,以守代战。为了挡住建奴正盛的进攻势头,熊廷弼上疏神宗,向皇帝主张“步步为营,渐进逼近”的战略。用结硬寨,打呆仗的方式将逐步挤压建奴的活动空间,让他们抢无可抢、掠无可掠。 但固守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十分艰难,建奴有兵十万,那么官军就应有十八万才能稳住局势。然而熊廷弼走马上任时,辽东只有官军八万,光在数目上就不占优势,而且这些官军以老弱居多,还需简汰,不能作为实数。 为了补足这十八万战兵,朝廷每年需要向辽东拨发白银三百二十四万两、米粮一百零八万石、马豆九十七万石。 从当时的战略态势来看,熊廷弼决定固守无疑是十分正确的。被萨尔浒惨败打醒了的神宗朱翊钧也认可了熊廷弼的判断,批示:“审度贼势,分布战守方略,颇合机宜。防守既固,徐图恢复进剿,尤是万全之策。” 神宗不仅口头上对熊廷弼予以支持,也在行动上尽可能地给熊廷弼以需要的东西。不过,神宗还是没舍得他自己的钱就是了。 辽东兵事兴,骤增饷三百万。汝华累请发内帑不得,则借支南京部帑,括天下库藏余积,征宿逋,裁工食,开事例。而辽东巡抚周永春请益兵加赋。自此,向天下加派辽饷便成了常事。 天下如何暂且不提,至少在神宗的全力支持下,熊廷弼经辽一年,取得了明显的成效。不仅辽阳颓城整修一新,逃亡人民纷纷回归,而且原先遭到战争威胁的奉集、沈阳两座空城,如今俨然成为重镇。 万历四十八年,朱翊钧人生的最后几个月,神宗虽身患重病,但对熊廷弼仍分外关注,别人的奏疏可以不看,唯独熊廷弼的奏疏非看不可,而且无不一一批答。在负累天下,君臣互信的情况下,辽东得以稳定。 七月二十一日,沉疴难起的神宗驾崩。八月一日,新君御极。这一度让熊廷弼非常忧虑,因为他和太子向来没有任何交集,甚至都没见过这位新任君主。这种情况的危害是显见的,由于不为新君所知,新君想要对他有所看法与评价,就只能依靠其他官员的赞、诋。一般来说,人缘越好、交往越广,就越能得到新君的垂青,但熊廷弼显然不是个有好人缘的人。 在神宗朝时,就因为他是湖广楚人,熊廷弼便平白地遭到了以沈一贯为首的浙党的无故打击,而所谓的楚党也不愿意出来帮他说话。 尽管东林党崛起之后,齐、楚、浙等三党因为这个共同的敌人而联合了起来,相互攻讦的情况日益减少了。但这个“三党共敌”的攻击欲望之盛,必党同伐异而后快。 而且东林党人向来以“忠正”自诩,在万历时便是坚定的太子党,这就让他们在皇帝刚即位时便靠着新君的眷宠占领了朝堂中枢的一系列重官要缺。 内阁一口气补了五位阁员,其中刘一燝、韩爌等二人都是公认的东林党人,而次辅叶向高也是东林党的同情者。同时六部、一寺、一院、一司,九大直接对皇帝负责的枢机部门中,也补了不少东林党人进去,其中不乏二、三品的大员,一时风头无两。 就在熊廷弼一边心下惴惴、一边撩袍提笔准备对不断攻讦自己的姚宗文发起反攻讦以自证清白的时候,一道圣旨从北京发到了沈阳。圣旨很简短,去掉那些官面上的场面话,核心内容就一件事儿:熊廷弼经辽有功,升职一级,赏银百两。 熊廷弼是粗人,不是傻人,他清楚这种小事儿根本没必要明发上谕,让通政司递个通知过来就成了,新君此举是在向外释放一个信任他熊廷弼的信号。两天后,印证这个猜想的邸报姗姗来迟。邸报上不仅记载了熊廷弼升职的事情,更载明了另一个人事变动。 那个长期与熊廷弼不合,处处与他作对的姚宗文被皇上去名夺职,贬为庶人了。因为姚宗文正在辽东检阅兵马。熊廷弼性格直率,从来不讲什么凡事留一线的道理,所以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直接跑到姚宗文那里去阴阳怪气了一番,把本就心律失常、不知所措的姚宗文气得昏厥了过去。 要知道,即便是神宗,也只是在他被攻击到要赌气辞官时,进行了一番口头上的安慰。 满脸络腮胡的熊蛮子狠狠地感动了,于是狠狠地将那些试图在入冬前抢掠一番的建奴揍了一顿。 前几天,熊廷弼又收到了一个令他心情大快的消息。杨镐的叔父杨渊和两个东林党人,以他“迁延不进,空耗国帑”为由对他发动攻击。又被皇上去名夺职,贬为庶人。这件事的不仅意味着皇上再一次庇佑了他,更表明皇上认可他的方略。现在辽东能守不能攻,妄谈收复,只会重蹈萨尔浒的覆辙。 “熊左堂,北京来人了。”守门的卫兵快步走进行辕。由于熊廷弼是以兵部左侍郎的职务经略辽东,所以被唤为“左堂”。 “请他进来。”熊廷弼放下手里的书案。 不一会儿,来人便进了行辕。“见过熊左堂。” “通政司的?”熊廷弼问道。 “不是。”来人摇头。 “那你是哪个衙门的?” 来人左顾右盼,但并不答话。 “你随我来吧。”熊廷弼知道这是有不能公听的话要讲。 来到后堂静室。来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匣子和一把钥匙递给熊廷弼。 “这是什么?”熊廷弼没接。“你又是谁?” “在下就是个送信的,您不必知道在下叫什么。”来人模糊地表明了身份。“左堂大人只需要知道我是宫里派来的就行了。” “宫里衙门这么多,你总得告诉我你是哪个衙门的吧?”熊廷弼还是没接木匣。 “您看完装在里边儿的信就什么都知道了。”来人把匣子放到临近的桌面上。“左堂大人,在下这就告辞了。” “这是在搞什么?”熊廷弼被弄得一头雾水。 “熊左堂,在下只知道里边儿装着一封信,其他什么都不知道。”来人恳切地说道。 “算了。”熊廷弼点点头,然后照例掏出十两银子的常例递给来人。 “多谢熊左堂。”来人也不客气。 这来匆匆去匆匆的人弄得熊廷弼满头雾水,不过他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熊廷弼拿起钥匙,打开匣子上的锁。发现里面只放了一封写着“熊廷弼亲启”的八叶折。 熊廷弼展开八叶折,抬头第一句话就把他镇住了:“熊卿近来可好?朕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想来应是双目有神、龙精虎猛的铁汉子。等辽东安定些,你便进宫来让朕好好儿瞧瞧吧.” 除了秘密奏事以外,密折制度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说些私底下的体己话,拉进皇帝与臣下之间的距离,笼络官员的感情。 此前公开上奏的题本和奏本无论讲的是朝廷的公事,还是官员的私事,都是由内阁负责拟好票签公开处理的,皇帝很难对臣下表达一些私人的情感。但奏折或者说密折只是往来于皇帝和官员之间,就没有那么多顾忌和官样的处理了。 “.你的难处朕是知道的,你不必担心京的变动,也不必担心没有人为你说话。你只要帮大明朝守好辽东,一意振刷,恢复封疆。朕便会亲自帮你说话” “皇上!”熊廷弼的心底油然升起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情绪。 “.有一件事情,朕想问问你的意见。”抒情达意之后,文字的内容便开始走向严肃。 “广东地方来了一队西洋海商,其中有一个是人牙子,朕想着利用他的海道,将建州凡界的叛奴外运出售。这样一来可以减少建奴的人口,二来可以补充辽东靡费的军饷” “不可以!这是致乱之策!”熊廷弼这就想写奏疏向皇上陈明利害了。但似是皇上亲笔的八叶折还没看完。 “此事尚未交予公议,熊卿复旨时切勿上疏通政司。将回信封于此匣,令亲信以密折直送内廷即可。不止此事,若熊卿有不便予廷议之非本职之事与朕商讨,或只想问安于朕,则皆可采用此法,以奏折言事,而不必专赖题本、奏本。熊卿切记,奏折所言皆为密事,切勿操于他人之手.” “.辽东之事还需熊卿操持,熊卿好好保重身体。”末了,朱常洛还不忘再次关心熊廷弼的身体健康。 熊廷弼郑重地合上八叶折,并将它收进一个装私人物品的柜子后,熊廷弼坐到书案边,抽出一张空白的纸,开始给复旨打草稿:“贩卖辽奴的口子决不能开,一旦开了贩奴的口子,人牙便可肆行无忌。况建奴与汉奴二者谁更易得,不卜可知。若开此口,恐十船奴婢,有九船会是陛下之子民,而非建州之贼寇.” 不久后,巡至清河的御史杨涟收到了一个同样的木匣。读完匣中的御笔信,杨涟从另一个角度给出同样的答案:万万不可! (本章完) 第130章 东林点将录 第130章 东林点将录 在遭到西厂的警告与敲打之后,崔文升收敛了许多。他从南书房回来之后,便亲自写信让那些收到消息准备进京补缺的亲戚、亲信们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做完这一切之后,崔文升学着武举取将的方式,给东厂的番役们制定了一套升迁的规矩。 就在他准备用这套规矩在那些领着百户衔的把总之间重新选取千户的时候。锦衣卫动起来了。 万历四十八年,冬月十二。 “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求见!”乾清宫南书门外,太监高声通名道。 “宣。”皇帝的声音从殿内传了出来。 “臣,骆思恭拜见吾皇万岁!”骆思恭很标准地向皇帝行五拜三叩首的大礼。 “骆侍卫起来说话。”朱常洛翻过骆思恭的档案,发现骆思恭在刚承袭他爹骆秉良的正五品千户时候曾做过一段时间的东宫侍卫。 锦衣卫说到底是皇帝的带把儿的家仆。而且跟没把儿的家仆比起来关系还更远,能站着说话已经是对老资格的恩遇了。所以骆思恭赶紧谢恩:“叩谢陛下圣恩!” 以前上朝的时候,君臣之间隔得远远儿的,看谁都差不多。但这一走近,朱常洛才发现骆思恭虽然岁数不小,两鬓斑白,至少得有六十岁。但他膀大腰圆,非常精神,杵在哪儿就像一座敦实的小山。 “是田尔耕的事情吧?”没等骆思恭说话,朱常洛便主动开口问道。 锦衣卫有权调查任何一位值得怀疑的官员,但锦衣卫若是想要捕拿涉案的官员,就需要得到皇帝的批准。大明二百七十六年的历史中,只有在天启皇帝重用魏忠贤的几年间,锦衣卫甚至内宦才有不必得到皇帝的批准而擅自缉捕官员的逾制殊权。 昨天是冬月十一,皇上按照“每旬一朝”的规矩来到乾清门视朝。被始终坚持“一日三朝”,不肯退缩的言官们追谏了整整一个时辰。骆思恭看在眼里,知道时机已到,便决定入宫求见。 不过散朝之后,骆思恭念头一转,心想:言官当日触及龙颜,锦衣卫立刻就举事拿人未免显得太过刻意。所以他又等了一日,才到宫里请求皇帝御准锦衣卫的行动。可没承想皇上已经知道锦衣卫的动向了。 骆思恭到底当了几十年的老锦衣卫了,他只小小地惊讶了一瞬就恢复了如常的面色。骆思恭低头颂圣道:“圣上龙目灼世。” “你们想抓哪些人?”朱常洛问道。 “回圣上的话。东林党,大理寺卿邹元标,右佥都御史兼巡抚辽东袁应泰,监察御史左光斗,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翰林院修撰文震孟.”骆思恭记性很好,随口便拉出一长串名单。 “这么多人,锦衣卫有把握吗?”朱常洛的语气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情绪。 “回皇上的话。田尔耕已经查实,大理寺卿邹元标与赵南星等东林党骨干,经常聚在一起商讨党争攻讦之事。对辽东经略熊廷弼的无端攻击和本次忤逆圣意之政潮应该就是这些人在密室中商定的。”皇上的淡然让骆思恭很难揣摩到圣意。 “‘应该’,‘密室’。”王安插话进来。“骆掌卫,你们真的有把握吗?” “回老祖宗的话。锦衣卫北镇抚司已经拿到了杨渊、顾慥、冯三元等三人签字画押的口供。”骆思恭其实比王安还要年长不少,他也并非是攀附着王安才上位的,可以不必称王安为“老祖宗”,但骆思恭还是这么叫了。“此三人已经明确交代,他们之所以攻击熊廷弼,就是受了赵南星的指示。” “他们声称,赵南星不仅想要将熊廷弼挤出辽东,还想让袁应泰代替熊廷弼。”骆思恭回答道。 “这三个人不是被发配了吗?你们是怎么拿到他们的口供的?”朱常洛问道。 “.”骆思恭抿了抿嘴。 “回话。”王安敲了敲桌子。 “回皇上的话。负责押送他们的人就是锦衣卫,我们在路上用了一点儿小小的手段。”骆思恭回答说。 “还活着吗?” “一个都没死。”骆思恭补充了一句。“臣敢担保,他们绝不会翻供。” 朱常洛摇摇头,说道:“让他们翻供。” “皇上,这.”骆思恭下意识地以为皇上不准备动东林党了。 “保留大体,把袁应泰去掉。”朱常洛抬起右手五指,示意骆思恭稍安毋躁。“他是有才的,只是不适合掌管兵事而已。” 袁应泰在辽东巡抚这个职位上干得很好,堪称与熊廷弼相得益彰。 辽事方棘,应泰练兵缮甲,修亭障,饬楼橹,关外所需刍茭、火药之属呼吸立应。经略熊廷弼深赖焉。 正是因为这两个人一文一武坐镇北方,才能在八月到十月间数度击退努尔哈赤,稳住辽东的局势,将累卵稍稍平置。 如果被牵涉进这种案子,无论涉事官员的结局如何,在调查的过程中都是一定会被停职的。朱常洛不想因为北京的变动而对辽东产生丝毫影响。政治是政治,军事是军事。而在目前的境况下,政治是要为军事服务,而不是拖军事的后腿的。 “臣遵旨。”骆思恭听懂了皇上的言下之意。 朱常洛拿起水杯喝了一口,一边思考一边说话。“你们要怎么搞,细节朕不过问。就说两条,第一,无论文武,不准牵涉辽东的在任官员。辽东有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用,熊廷弼清楚,朕也清楚。你们不清楚,就不要乱咬。” “第二,抓人用刑随你们去。但最好不要弄出人命,这些人要是死在诏狱里事情会变得很麻烦,你们受不住的。弄死了人,搞得廷议哗然群情激奋,有功都会变成有罪。犯不着。” “臣遵旨!”骆思恭微微一抖,正色躬身道。 “你可以下去”朱常洛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名。“等等,再添一个人。礼部右侍郎孙如游,想办法把他也添进去。” 王安记得这个人,就是因为他在御前会议上顶撞皇上,才让在通州练兵的徐光启有了上任礼部的机会。 “全是东林党的.”朱常洛沉吟了一会儿。“方世鸿还活着吗?”骆思恭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方首辅的长子?应该还活着。” 万历四十六年,方从哲的长子方世鸿在狎妓时牵涉入妓女坠马身亡事件,遭巡城御史弹劾。这事件一度发酵到方从哲向神宗皇帝上疏引咎。不过最后方从哲被神宗慰留,方世鸿也只是革职而已。 “把他也抓起来。”朱常洛命令道。 “主子。这恐怕不太合适。”王安谏言道。 “你有什么说法?”朱常洛转头望向王安,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主子。方世鸿的案子已经结了,是先帝爷定的性。”王安对内阁里的每一个阁员都有相当的了解。他站起身,没多久就翻出一份誊抄的案卷。“神宗谕之曰:‘卿子以诖误被参,既经相验的系马惊跌伤,供证甚明,非因殴毙。着法司从公理问。’” “老祖宗。锦衣卫不靠这个案子也可以捕拿方世鸿。”骆思恭知道,皇上这是要搞平衡以避免一家独大。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被平衡”对象,那么东林党的案子很可能被搁置下去,而方世鸿显然是个绝佳的对象。“方世鸿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锦衣卫费不了多少工夫就能拿住他的把柄。” “就这样吧。方世鸿和东林党都抓,到时候锦衣卫给方世鸿论个死罪。当然,也不是真的要杀他,别在诏狱里给他弄死了。”朱常洛一锤定音。 “臣领旨。” “跪安吧。”朱常洛摆摆手,示意骆思恭离开。 骆思恭跪安拜别,就在他刚退出殿门并准备将之合上的时候,一阵似有似无的声音飘进了他的双耳。“骆思恭还是恭顺好用的。”骆思恭没听清这是谁在说话,更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只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骆思恭走后不久,朱常洛呼唤道:“魏朝。” “奴婢在。”魏朝赶忙起身听宣。 “叫刑科都给事中傅櫆过来。” 各科道补缺之后,不少官员都有所提升,而因为东厂的案子变得颇具人望的傅櫆也是其中之一,他被向上提了一级,从普通的刑科给事中擢拔为了刑科的都给事中。 小三刻钟后,刑科都给事中傅櫆风风火火地趋进了南书房。 “微臣傅櫆叩见吾皇万岁。”傅櫆的声音有些颤抖。 作为言官的各科给事中和各道御史都有直奏皇帝的权利,但直奏不等于面奏。对于绝大多数言官来说,能得到皇帝的召见,依旧是一份难得的荣耀。 傅櫆这种级别是没资格站着说话的,因此朱常洛也就没让他起来。 “你是江西临川人吧?”朱常洛没说正事,只问傅櫆的籍贯。 “蒙圣上垂记。微臣确实是江西临川人。”傅櫆不知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朕还记得,你顶了锦衣卫的驾贴。”朱常洛略带嘲弄的轻笑在大殿里回荡。 “臣”傅櫆还是不知道皇上的真意,但他总归还是明白,今天皇上召他过来绝不是为了表彰。 “你是万历四十一年的进士吧?”朱常洛没有理会傅櫆的惊惶,继续提问。 “蒙圣上垂记。微臣确实是四十一年的进士。”傅櫆心中的喜意已经完全散尽了,他心跳加速冷汗直冒。 “四十一年的进士,四十四年补到知县。四十八年进京,一进京就办了三进院儿的宅子。户部替各官还印子,没伸手要钱的官员屈指可数。海澄知县傅櫆!”朱常洛连珠炮似的甩出问题,声音渐次高昂,到最后戛然一顿,沉默半晌才用接近慵懒的声调问道:“你在任上没少捞吧?” “微臣.微臣”傅櫆进气没又出气快,不多时,他只能本能地靠双手撑地才能维持身体的平衡了。 海澄县地处福建漳州,是嘉靖四十五年割龙溪、漳浦等地设置的新县。这个县从立县以来就非常富有,而其中的原因有且只有一个,大明取消海禁后,唯一一个合法的对外港口,月港,就在海澄。 “傅知县。你似乎不是一个如世人所公论的清直言官啊。”朱常洛冷冷地盯着傅櫆头上的乌纱帽。“你说,朕要是把这些事情抛出去,你还能在北京待多久呢?” 听见威胁,傅櫆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威胁是为了被威胁者的价值,如果皇上要处置他,凭着手上证据直接革职罢官、削籍为民,然后再让刑部拿人就是了,根本不必问这个问题。 啪!有什么东西被甩到了傅櫆的身边。 傅櫆深深地舒出几口气,斜眼用余光瞥向被扔到他右手边的东西。 “这是锦衣卫近来要拿的人。”扔出这份名单的掌印太监王安开口说道。“傅都给事中。如果你还想拦住锦衣卫的驾贴,就直接在上面填上自己的姓名吧?” 傅櫆明白了:刑科是拴住厂卫的狗链,而皇上要他成为解开狗链的钥匙。 傅櫆并不介意,他万历二十八年中举,直到十六年后才开始做官。上次顶撞皇帝只是舆论压力之下,多方权衡之后的不得已之举。要是可以,傅櫆宁可不在那个位置,不要这份声望,默默地做一个滥竽充数、随波逐流的言官,跟着主流舆论混日子。 如果皇帝在杨涟公然忤逆之时言辞训斥,给傅櫆一个坏的预期,那么他当时就不会听内阁的,而是默默地做一个缩头乌龟。 现在皇帝捏着能正当地将他罢官削籍的实证,就等于捏住了他的命门。傅櫆没有兼济天下理想,他做官就是为了做官,就是为了捞钱。他绝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名声丢掉几十年寒窗换来的功名和官身。 傅櫆没有丝毫犹豫,他甚至没有看打开名单,而是直接以最谦卑的语气磕头效忠。“微臣愿意做皇上的犬马。” “很好。”朱常洛满意地点点头。他很清楚,傅櫆是一定会服软的。因为傅櫆本就是一个为了升官发财甘愿给魏忠贤当儿子、当刀子的人。 (本章完) 第131章 翻牌子 第131章 翻牌子 紫禁城,南书房。 “臣刘和清拜见吾皇万岁。”傅櫆刚走,太医院院使刘和清便来到乾清宫为皇上作计划里的最后一次诊疗。 “刘院使不必多礼。”朱常洛朝老院使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谢皇上。”刘和清走完过场来到皇帝身旁。 “刘院使,你师承何人呀?”朱常洛把手腕递给刘和清。 “回皇上的话。臣是世袭的医官,年少时在东华门外的学医读书处学习医术。蒙师就是臣的父亲。”刘和清一边将皇上的龙臂放到软垫上,一边回答皇上的问题。 “刘芳正是万历十六年过世的,但你是在万历二十一年才入补了他的职吧?”朱常洛问道。 这次刘和清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先听完脉象才开口道:“万历十年的时候,臣奉旨跟着父亲去了南薰坊的张府给张太岳看病,但那时候张太岳已是积劳成疾、药石不灵了。之后,朝里围绕着张太岳的事情爆发了许多争斗,太医院也难免被牵扯其中。为了避祸,父亲把臣送到蕲州濒湖山人那里去修习医术。” 刘和清叹了一口气,然后眼神复杂地看向面前的皇帝:“十六年父亲过世的时候,臣已经跟着濒湖山人第十次修书了。那时候,臣本来是打算办完丧事便子承父业的,但有关张太岳的风波平息了,京里又掀起了别样的风潮。所以办完父亲的丧事之后,臣也就回了蕲州。直到万历二十一年,濒湖山人过世,臣迷茫许久,才回到太医院袭了父亲的俸。” “这个濒湖山人是谁啊?”朱常洛收回手臂。刘和清也掏出笔开始写药方。 “就是李时珍,李太医。嘉靖三十五年,举荐他老人家补太医院之阙的人就是臣的父亲。”刘和清又叹了一口气。“不过他老人家只在太医院当了一年的医官便回乡了。” “那你说的修书是指《本草纲目》?”朱常洛很是意外。 “除了《本草纲目》还有《奇经八脉考》、《濒湖脉学》等。”刘和清想了想回答道。 “李时珍不愿留职太医院,你作为他的学生,又怎么回来了呢?”朱常洛好奇地问道。 “古代医著,品数既烦,名称多杂。或一物析为二三,或二物混为一品。许多毒性药品,竟被认为可以久服而延年,遗祸无穷。濒湖山人心灰意冷离开太医院,就是因为多次上书朝廷要求重整医书无果。”由于一直在对话,刘和清不敢保证无有错处,于是就拿起药方多次端详。 “他老人家过世时,各类著作已结集成书。臣想,这些活人医著若是流于一地乡野不免明珠蒙尘,但如果他老人家的医著能被太医院认可,那么遍传天下便会容易许多。”刘和清把药方放到御案上。 “恐怕没那么容易吧?”朱常洛拿过药方,粗略的看了几眼,发现都是常见的补药,而且剂量极小。 “陛下圣明烛照。”刘和清的眼神突然变了,变得不像个仁慈的医者,而像个奸猾的政客。“臣做了院使” 朱常洛明白刘和清是什么意思,当了一把手就能按着太医院强行让他们接受新的医书。但他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说:“你这些药开得挺敷衍啊。” “皇上,这是养生的方子,没什么药劲儿,您吃不吃都可以。”老院使面露笑容,但褶皱汇集于两颊,显露的更多是疲惫。“龙体已然痊愈,臣也就安心了。” “朕可以恢复以前的生活了?”朱常洛含蓄地问道。 “皇上,您还是节制点儿好。”刘和清的劝谏同样隐晦:“细水才能长流嘛。” “王安。”朱常洛唤道。 “奴婢在。”王安虽然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过他的注意力始终放在皇上和太医这边儿。 “拿二百两银子过来。”朱常洛摆摆手。 刘和清知道,皇上这是要赏自己了。他赶忙起身下跪道:“臣叩谢圣上天恩。” 二百两银子对于品秩正五还没有太多灰色收入的刘和清来说不少了。但当他看到王安拿过来的二百两时,原本还不错的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 那不是一盘总重为二百两的银锭,而是一张写着“二百两正”的宝钞。官方发的宝钞向来与废纸无异。 王安将“二百两正”递给刘和清,然后开口说道:“刘院使,这是一张兑票,您拿着这钱到内承运库去。承运库边儿上开了一个钱庄,在散衙之前的任何时间您都可以凭票兑款。” 兑票、钱庄?刘和清心下生疑。 “多谢王掌印。”刘和清站身起来,双手接过“二百两正”。 “二百两正”到手的一瞬间,指尖便传来间着麻与丝的触感。这东西不是纸做的! “您要是觉得捧着二百两银子回去不妥帖,可以稍等一段时间。明年立春,朝阳门、阜成门、正阳门附近会开三家同样的钱庄。您可以到那些地方去兑。”王安提提醒道:“不过,这张兑票是不记名、没暗号的。也就是说,谁都可以提走这二百两银子,您可别弄丢了。” “汇月日?”刘和清看着横写在兑票上的几个字。 “反着读,是日月汇。钱庄就叫这名儿。”王安纠正道。这几个字是从左往右横着,而非从上到下竖着写的。 “你也可以叫它银行。”朱常洛补充道。 历史上,最早把办理与银钱有关的大金融机构称为银行的著作,是1895年太平天国的洪仁轩所著的《资政新篇》。 “银行。”刘和清喃喃重复,捧着兑票径直离开了。他敏锐地意识到,无论这三家店铺叫什么,反正宫里是准备跟钱庄争利了。 刘和清走后,身为紫禁城大管家的王安关切地问道:“主子,您今天准备临幸哪一宫啊?” “.”朱常洛抿了抿嘴。“有牌子吗?” “有。”王安点点头,然后走到一个柜子旁边儿。他拉开抽屉,里面赫然放着一个盖了的红布木盘。 王安小心翼翼地将木盘取出来,端到皇上面前。“主子,请。”王安紧张地看着皇上。 “还真有啊!”朱常洛有些惊讶。 在明代,皇帝临幸妃子采取前朝的走宫制,即按照皇帝的心意前往妃子的宫殿,并没有清朝那种翻绿头签的制度。但泰昌皇帝在继位之后,出事之前,一晚上至少要幸两个。有时甚至直幸四个,瘾大得很。 为了方便自己在众多美人、选侍和才人中挑选,并满足某种类似雾里寻的趣味,他特意命人制作了写有各妃嫔姓名的木牌。性趣来了就随手挑几个,然后把她们全部叫到乾清宫来,搞大被同眠。 “嚯,还不少!”由于皇帝还没有明确说过冷落谁,所以每个有位份的和可能有位份的都在里边儿。其中甚至还有八月十日被郑贵妃送到龙床上的八名“生辰贺礼”。 “.”王安满脸都是无奈 “朴媋。”朱常洛随手挑了一个。“你还举着盘子干嘛?” “只一个?”王安意外得堪称惊讶。 “你怎么一脸见鬼了样子?” “一个好,一个好啊。”王安赶忙取出牌子,然后把红布盖上。“主子,是走宫还是.” “走宫吧。”朱常洛想看看其他的宫殿里有些什么陈设。 “奴婢这就叫人去准备。” “去吧。”朱常洛点点头。 储秀宫,内廷西六宫之一,始建于永乐十八年,原名寿昌宫,嘉靖十四年,改曰储秀宫。储秀宫为单檐歇山顶,面阔五间,前出廊。檐下施斗栱,梁枋饰以淡雅的苏式彩画。门为楠木雕万字锦底、五蝠捧寿、万福万寿裙板隔扇门;窗饰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 目前,储秀宫只住着两个人。准确地说,只住着一对儿双胞胎。 朴媋和朴媝两姐妹原本没有名,只叫朴五妞和朴六妞,是农民朴什一唯二存活下来的女儿。她俩十二岁的时候,家里的几亩薄田因为遭灾再度减产。为了让家里新添的弟弟活下去传宗接代,父亲便以二十两银子的低价将她俩打包卖给了人牙。 人牙以三十两银子一个的价钱,把他们卖到了官办的妓院,这一转手人牙就赚了两倍银子。在那里,两姐妹学了四年的艺,也挨了四年的打。 按理说,妓女十四岁梳拢挂牌儿,但她俩因为长期食不果腹、营养不良,看起来比十岁不到的官妓还要小。所以朴什一成功地骗过了人牙,多拿了二两银子,她们成功地骗过了妓院,晚了两年才被挂出来竞价。 万历四十八年九月(朝鲜奉中国为正朔,绝大多数时候都采用中国年号),已经得名朴媋和朴媝的两个十六岁少女以姐妹的噱头正式梳拢挂牌儿。当日,她们便被绫阳君李倧以二百两银子的高价拍下。 但李倧似乎不满足于获得她们的初夜,便在行房之前又添了一千两银子,将两人赎走。朴媋和朴媝明白,李倧这是在买姬。 无论是宗主国还是藩属国,“姬”的地位都是极低的,比妾还不如。她们可以作为礼物在相宜的好友间流转、共享,也就是所谓的“变公妓为私妓”。不过李倧没有使用这对儿姐妹,而是直接将她们转赠了。 朴媋和朴媝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直到小舟换大船,她们才被告知,此行的目的地是大明的天津。 她们不知道天津在哪里,但却很清楚“大明”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因为她们学艺四年,其中一项就是学写字,学写大明的文字。 正统十一年,朝鲜的忠宁君李祹正式颁布了《训民正音》,这标志着朝鲜谚文的正式推行。谚文最大特点是易学易懂,因而是一种普通的朝鲜庶民也能轻松驾驭文字。但是,在读书人群体和两班贵族中,会写谚文被视为不值一提的事情,真正的读书人以会写大明的文字为基础,以会说大明的语言为荣耀。因此,对于以娱人为业高级官妓来说,大明的文字是必须修习的。 两姐妹听到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所以早早地便在院子里候着了。 “哪位是朴媋啊?”王安带着一大队人进入储秀宫。 从嘉靖朝起,司礼监愈发呈现出一种管天管地管呼吸的态势。凡是直接关涉皇帝的事情,司礼监都要插嘴过问。 “我我就是朴朴媋。”尽管朴媋早生半刻,但她明显比朴媝要矮些。 “皇上今晚要在你这儿过夜。梳洗一下吧。”听着朴媋夹着浓重朝鲜口音结巴话,王安眉头一挑。 “皇上要来?”虽然在由津入京的途中,两姐妹已经被告知了作为“贡女”入贡上国的事情。但朴媋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皇帝。 “这还能有假。”王安大手一挥,混堂司、惜薪司、尚寝局、尚服局等衙门的太监宫女鱼贯而入,开始在储秀宫的各个角落忙活了起来。“小崽子们,都别愣着了。” 皇帝要过夜,所有东西就都得换成符合规制的新物什。 “敢敢问太监贵姓?”朴媋这才想起问名。 “我姓王,是司礼监的掌印。”王安没有托大,很礼貌地回答道。 “见过王太监。”朴媋进宫日浅,还不知道司礼监的权势是何等滔天,只当王安是个普通的和蔼老头儿。 “那个.你叫什么?”王安朝另一个女孩儿挥手。 “这是我妹妹,叫朴媝。”王安的脸上和谐的微笑让朴媋冷静了些。“她还不太会说天朝的语言。” “让她也梳洗。保不齐皇上来了兴致就一起幸了。”王安说道。 朴媝红着脸点点头。她不怎么会说,但听得懂。 “很好。”王安看这两个女孩儿底子不错,就多说了一句:“你俩是撞大运被翻出来的。机灵点儿,主动点儿。如果把皇上伺候舒坦了,说不定以后不翻木牌也能得到临幸。” “知道了。”朴媋牵着妹妹一同行礼。 王安颔首。然后转而吩咐身边的人:“叫尚膳监赶快把御膳准备好主子爷一来立刻上菜。” 如果没有特别的命令,那么皇帝在哪宫过夜就在哪宫用膳。 (本章完) 第132章 含苞花开,东林木倾 第132章 含苞开,东林木倾 天将昏未昏的时候,皇帝步行来到了宽敞幽静的储秀宫。 “皇上驾到!”朱常洛在宦官的高唱声中穿越了院门。 刚踏进院子,两棵苍劲耸立的古柏便入了朱常洛的眼帘。听随侍的宦官说,这两棵古柏在成祖永乐皇帝建都而未迁的时候便种在这儿了。 “贱妾叩见皇上。”站在明间门口的朴媋和朴媝一齐下跪道。 “过来让朕瞧瞧。”朱常洛摆手,跟着过来的宦官们便全散了,只剩下在储秀宫当差的宫女和传谕的宦官。 “贱妾遵旨。”两姐妹竭力使自己看起来恭顺、有礼、不紧张。 “抬头。”朱常洛身形倾长,比两姐妹中较高的朴媝还要高出许多。 朴媋抬起头,正好与皇帝俯下来的视线对在一起。她赶忙向下移开视线,只留下一张羞赧发红还微微颤抖的脸。无论是礼教的纲常还是勾栏的规矩,都明确说了不能直视尊者的眼睛。 朱常洛用两根手指轻轻地勾住朴媋的下巴。微颤的触感揭示了少女强抑的不安。他轻轻地抚了抚少女尚未干透,甚至有些结冰的头发。“外边儿冷,别站着了,进去吧。” 朴媝感受到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把住了她冰冷的小手。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呆呆地任由这股力量将她引入殿门。 储秀宫内檐装修精巧华丽。明间正中设地屏宝座,后置紫檀嵌字屏风,东西两皆侧有梨木雕竹纹裙板琉璃隔扇,分别将东西次间与明间隔开。 明间里摆着一张盛放晚膳的木桌,皇帝刚牵着二位采女落座,传谕的宦官,便立刻呼道:“传膳!” 不一会儿,尝试无毒的御膳便摆满了整个桌面。 “别愣着了,用饭吧。”在等待上膳的过程中,两位采女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个什么。 “谢皇上。”朴媋拿起筷子,手抖得几乎不能夹起任何东西。 “朕是吃饭,又不是吃人。”朱常洛摇头轻笑。然后夹起一筷子烹调得恰到好处的鹅肉丝,就着米饭放进嘴里。 “你们会做朝鲜菜吗?”朱常洛还记得,这俩姑娘是以厨子的名义被送到北京来的。 “回皇上的话。贱妾会只会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乡野小菜。”朴媋回答道。 勾栏会教妓女怎么喂男人吃菜,但不会教妓女怎么为男人做菜。这是因为即便妓女有朝一日被有钱人赎回去做姬,也不会承担家务,从进入勾栏的那一刻起,这些女孩儿余生的工作就只剩下以色魅人、以身娱人这一项了。 “你们想家吗?”朱常洛一边吃饭,一边努力地找话,他实在不喜欢热菜冷场的感觉。不过这个问题实在没什么意义,无论这对儿姐妹想不想家,她们都不可能再回朝鲜了。 “不不想。”朴媝第一次开口了。 朱常洛有些意外。“为什么呢?” “这是好地方。能吃饱,不挨打。您,会伤害我们吗?”朴媋歪头轻问。她凄柔的声音在激起保护欲的同时,也催出了一股邪火。 “当然。还要出血呢。”娇俏的姐妹和让遵嘱久禁的朱常洛下腹欲龙升腾。 姐妹又如何听不懂皇帝的话外之话呢。炽热的苹红从脚尖烧至发梢,绯色的两颊羞赧得如同将开未开的腊梅苞。浓烈的羞意在席卷全身的同时,也稍稍驱散了心中的惧意。 房间里氤氲着脂粉和香薰,像是从瓣的缝隙间溢出神秘的香气,甜而不腻。 朱常洛感觉到了,潜藏在这具躯壳里最原始的人欲真的很旺盛。“快吃吧,吃饱一点。”他不再说话,而是默默地坐在原地等待这两朵即将绽放的苞摄取最后的营养。 半刻钟后,两姐妹几乎同时用舌尖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卷进嘴里。等到她们咀嚼完毕,随侍的宫女立刻送来漱口水和温湿的丝巾。 “都出去。”等朴媋和朴媝完成最后的洗漱,朱常洛便摆手斥退所有的宫仆。 “呀!”朴媋被拦腰抱了起来。 “跟着来。”朱常洛朝朴媝招手,然后抱着朴媋径直走向作为暖阁的西梢间,这里既是睡觉的地方,也是行房的地方。 朴媋害羞地侧着脸,所以皇帝只能在放下她前,在她的右脸上轻吻一下。“脱吧,除了亵衣,一件都不许剩。”皇帝举起朴媝,像放洋娃娃似的将她放到床边。 随后,皇帝给自己端来一个墩子,他坐在两姐妹面前,饶有兴致地看她们从鞋袜到束发,一件件地卸掉身上的防御。 “这对儿羊脂玉般艺术品需要添一点红,才更美丽。”等到亵衣前最后一件衣衫落地,皇帝站了起来。他迎着两双羞怯目光,走了过去。“给朕宽衣。” —————— 万历四十八年,冬月十三。一夜暴雪之后,北京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天朗气清。似乎再没有阴霾和雨雪的压抑。 得到了皇帝的首肯,锦衣卫就可以签发驾帖了。西厂的规矩还没传到锦衣卫这里来,所以骆思便照旧为《点将录》上的每一个人都准备了“专事专贴”。 “去刑科吧。”骆思恭给最后一封驾帖签名盖印。 “要是他又给咱顶回来怎么办?”田尔耕问道。“我担心这点儿把柄不够。” “不行也得行。箭已在弦,不得不发。”锦衣卫没开天眼,时间有限,掌握的信息比较片面。他们只知道傅櫆很有钱,在宅子里养了好几房小妾,并不知道这些钱的来路。 但田尔耕显然是多虑了,当他带着驾帖去刑科找到都给事中傅櫆的时候,傅櫆甚至没有都没有多问,就笑着为每一封驾帖做了佥批。 得到佥签之后,以从三品指挥同知衔,兼领北镇抚司镇抚使的田尔耕来到北镇抚司衙门,在他身边还跟了一个端着方盘的力士。“许显纯!”田尔耕的面前黑压压地站着一群有品秩的锦衣卫。 “卑职在。”许显纯抱拳出列。他是从五品副千户,比跳着脚刚升百户的陆文昭还要高一级。世袭实授基本等于走到尽头,如果没有奇遇奇功,陆文昭这辈子都别想迈上这一级。 “去大理寺,拿寺卿邹元标。”田尔耕摸下放在盘子最上面的驾帖递给许显纯。 “卑职领命!”许显纯双手接过驾帖,转头就去调集自己的人马。“骆养性!”田尔耕拿下第二封驾帖。 “卑职在。”骆养性是骆思恭的嫡长子,但因为他爹还在掌卫事的位置上坐着,没有过世也没有乞辞,所以骆养性也就还没有承袭骆家世袭的千户,仅仅只是一个走正常程序考举入卫,因功升职的正七品总旗。 “去礼部,拿礼部右侍郎孙如游。”田尔耕将驾帖递给骆养性。 其实骆养性并不供职于北镇抚司,他手里的实职是从七品经历司经历。 锦衣卫经历司负责保管本卫的机密文件,因此通常由掌卫事直管,或是由掌卫事最信赖的人分管。 经历是一个要职,但绝不是什么肥缺,几乎没有捞钱捞功劳的机会。不过骆养性到底还是掌卫事大人的儿子,因此每当有大案要案,北镇抚司就会以“人手不足”为由,照例向掌卫事大人借调兄弟衙门的人手,而无论被借调的衙门如何调整,其中必定会有经历司。 “卑职领命!”骆养性满脸都是跃跃欲试。他已经从父亲骆思恭那里了解到,东林党的案子是过了圣心的。无论结果如何,只要能顺利落地就能稳稳地领到一份儿带功的资历。对于他这样的高干子弟来说,升职与否无所谓,重要的是简在帝心。只要机会到了,这些埋下的种子就能助他一飞冲天。 “孙光先!”田尔耕继续分配任务. 一刻钟后,驾帖全部发完,几乎整个北镇抚司都动了起来。 皇城,大明门附近,礼部衙门。 徐光启正弓身坐在正堂主位上处理堆积成山的公务。他知道弓着身子不体面,有失官威,可他没办法。 虽然只在乾清门站了几天,内阁六员便领着九卿向皇上讨了宽饶,但就这几日积累的政务也把礼部折腾了个够呛。从那之后开始徐光启每天都拖着整个衙署从天未亮干到天全黑,可小山似的积务就是不见少。 “部堂大人,通政使司送来的文书。”负责收发文书的郎中将一本四叶折放到徐光启的案头上。 “好。”徐光启伸手拿起放在右手边的茶盏,发现里面已经没水了。“来人!” “部堂大人,有何吩咐。”只喊“来人”,而不叫姓名或是表字就是在呼唤差役。 “给我上一盏新茶。”徐光启指了指直接的茶盏。 “好嘞。”差役拿着凉而无水的茶盏离开了。 “给我也上一盏。”孙如游食中二指并拢,将茶盏前推至木桌边缘。 “好嘞。”差役干的就是端茶倒水擦地板的活儿。 徐光启没有注意到右手边发生的小插曲。他揉了揉鼻梁,然后拿起并展开四叶折,发现这是内阁送来的命令:上令大西洋国使臣龙华民、郭居静、汤若望等三人于本月中入宫朝觐,着礼部备礼,并传谕使臣。 徐光启脑子的浆糊一下子就荡清了。 他一贯对耶稣会朝觐的事情很上心,不过现在他却不需要为此费太多的精力。因为所需的函件和命令他早就拟好备着了,只需要在留白上签好受邀者的姓名和选定的日期,就可以立刻让官员将之传递出去。 但就在徐光启站起身准备去寻找拟好的函件时,他穿越正堂直抵院屏的视线却扫到了几个来势汹汹的兵丁。 身着青绿锦绣服的骆养性怀里穿着驾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礼部正堂。“锦衣卫办差!” “敢问上差何人?所办何差啊?”徐光启是礼部堂官,无论事情和他有无关系,他都要过去迎问。 “我是锦衣卫经历司经历骆养性,现为北镇抚司所借调。”骆养性对面前这位不在名单上的正二品大员还是很客气的。“徐部堂,这我的腰牌。” 徐光启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来人非伪。“你姓骆?” “家父乃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骆养性明白徐光启是在问什么。 徐光启不需要知道差事的内容就知道这是出大事了! 果然,骆养性旋即便开口问道:“哪位是右侍郎孙如游孙大人啊?” “我呼!”孙如游站起身。他双唇发颤,面如纸白。“我就是。” “驾帖拿人。”骆养性用单手将驾帖递给孙如游。“孙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孙如游摇头。 “有没有误会锦衣卫会查清楚的。”骆养性又往前走了一步。“驾帖佥签都在上面,您要是不接就别怪兄弟们来硬的了。”说完,骆养性朝徐光启躬身行礼:“到时候还请徐部堂莫要见怪。” 孙如游不能不接,因为贴佥皆备,不接就是造反,且不审而定。他打开一看,赫然便见了三个醒目的姓名: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刑科都给事中傅櫆以及嫌犯孙如游。 齐了,该有的签名和印章都齐了。 孙如游看向跟在姓名后的罪名,大脑顿时充血,他两眼一黑,几乎站不住脚。锦衣卫用以捕拿他的罪名是:密谋乱政! 密谋乱政是重罪。一旦坐实,轻则降职降级,重则砍头抄家,连坐三族。 “还有谁?”密谋自然不可能只抓一个人。 “孙大人,您很快就能在诏狱里见到您的同党。”骆养性冷笑一声。“现在还是省点儿功夫,甭操这份儿心了。” 徐光启没有去借看驾帖,但听这对话他也能将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这是党案,不是个案。而孙如游是哪党哪派的,不言自明。 紧张之余,徐光启也稍稍的松了一口气。因为“在诏狱里见到同党”,意味着至少到目前为止,礼部只抓孙如游一个人。 孙如游被骆养性带走后不久,差役端着茶盘走了过来。“孙侍郎呢?” “别问了。把这泡茶倒掉吧”另一个差役走到他耳边小声说道。 (本章完) 第133章 东林党的新领袖 第133章 东林党的新领袖 见到礼部右侍郎在本部衙门被锦衣卫当堂捉拿,徐光启哪里还有心思办什么公务。 “快!备轿!”他大喊道。 “部堂大人,去哪里?”礼部的轿夫素质很高,须臾间便完成了准备。 “去东安门。快!”徐光启躬身入轿。 礼部的轿子在东安门口停下。轿子还没停稳,徐光启便火急火燎地自己撩帘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跑着进了皇城。 徐光启的身体素质很好,他从东安门开跑,一路奔了差不多两里来到内阁值房,气息仍旧是四平八稳。徐光启推开值房的大门,冷风立刻就灌了进去。 寒意侵袭,惊得内阁六员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子先?”离门最近的韩爌率先看清徐光启脸上从未有过的焦急神色,立刻就意识到有什么不好的大事儿发生了。他开口问道:“出什么事儿了吗?” 徐光启只朝韩爌拱手,然后快步走到主位前,对文官领袖、内阁首辅方从哲说道:“首辅大人,锦衣卫驾帖拿人,在礼部正堂抓了孙侍郎!” “锦衣卫抓了孙侍郎?”方从哲抬起头,满脸震惊。 不过,方从哲脸上的神色完全是伪装出来的。他对此早有预料。冬月十一朝会上皇上和言官们的对峙本身,就是这次抓捕的预兆。 “您是首辅,我是堂官,咱们不能不闻不问。”徐光启并不喜欢孙如游,但这时候他得站出来。 “锦衣卫为什么抓人。理由是什么?”方从哲没接茬,而是另外问道。 “内阁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吗?”徐光启疑惑道。 “内阁怎么会知道锦衣卫的行动。”方从哲摇头,脸上仍旧挂着茫然的神色。 “刑科没跟内阁通气吗?” “没有。”方从哲摇摇头,然后喊道:“来人!” “首辅大人有何吩咐?”内阁值房也配了不少差役。 “去刑科,请傅都给事中。”方从哲理所应当地说道:“子先、诸位。咱们还是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再从长计议吧。” “首辅大人所言极是!”沈赶忙附和道。为东林党人出头,这不是开玩笑吗? 在傅櫆尚未赶到的时候,更多的消息先他一步进了内阁值房。 不只是礼部,大理寺、都察院、吏科、户科、礼科、翰林院都有人被抓了。 “刘阁老,事情还是闹大了呀。你没劝住吗?”沈一脸严肃,但眼角还是有几分藏不住的讽意溢了出来。 虽然六员及九卿的联名疏呈上去,皇上只召见了方从哲和刘一燝两人,但名单及敲打的事情当日便在两派的核心圈子里流传了开来。 “哼。”刘一燝没有接话,只冷哼一声。 他带着皇上给的“垃圾”回去之后,立刻就此事给包括赵南星和邹元标在内的东林党高层去了信。劝说他们偃旗息鼓,切勿再和皇上唱反调了。不过正如刘一燝所预料的那样,这些精神领袖并未规劝手下的言官。 其实刘一燝也没有真的打算用一两封信便制止这些固执己见的人的“清流”。他只是为了尽到应尽的义务而已。再是想要赶走顽固派,也不能让自己落下个知情不报、居心叵测的坏名声。 “季晦。劝什么?”徐光启虽被外人看做东林党人,但自从他在辽东问题上和赵南星大吵一架之后,徐光启就再没有收到过请他参会的邀约。 “子先,我.唉!”刘一燝环视四周,最后只摇头叹气。 这声叹息之后,值房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直到傅櫆喘着大气跑了进来。 “见过首辅大人,见过次辅大人,见过史阁老,见过沈阁老,见过刘阁老、见过韩阁老.”傅櫆本想用在首辅、次辅之后直接用“诸阁老”一词直接跳过这繁琐的唱名行礼。但见礼部尚书徐光启也在,他也就老老实实地拜见了每个人“.见过徐部堂。” “傅櫆!锦衣卫到底为什么抓人?刑科佥签之前为什么不跟内阁打招呼?”韩爌的语气里颇带了些质问。 “学生吃的是朝廷的俸禄。”傅櫆言辞和煦,执礼甚恭。 “不是不跟内阁打招呼,而是不跟你东林党打招呼吧?”沈夹枪带棒地嘲讽道。 傅櫆能升一级,补缺给事中,署理刑科,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东林党的运作。 “你!”韩爌被呛得满脸通红。仿佛沈再多说一句韩爌就要撸起袖子和他干上一架。 “好了!”刘一燝拉住韩爌,然后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现在没必要纠结傅櫆的事情。依计行事。” “傅都给事中。锦衣卫为什么拿人啊?”见方从哲还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次辅叶向高便捡起被沈打断的问题,继续询问。只不过他的态度相比韩爌来说又要软了许多。 “回次辅大人和韩阁老的话。”傅櫆没有因为韩爌的颐指气使便将他晾在一边。“驾帖上说,邹寺卿、孙侍郎等人密谋乱政,妄图染指辽东。” “辽东?”徐光启皱眉。他还记得,在讨论熊廷弼的去留问题会议上,孙如游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 “是的。”傅櫆点头。 “其他人呢?”刘一燝追问。 “串联结党,以势欺君,有失臣道。”傅櫆想了想,补充道:“刑科认为,涉案官员确有此嫌,故给驾帖以佥批。”傅櫆虽然内里已全面倒向皇帝,但面上还是得以冠冕堂皇之辞自我粉饰。“朝会上三科六道众口一词,显有串谋之意,且众官言辞激烈,几显逼宫之势,哪里还有半分为人臣者的样子。”傅櫆面色肃穆,义正词严。“好。”方从哲莫名其妙地说了“好”字,也不知道在夸什么。他摆手道:“劳烦你跑一趟,回去吧。” “学生告辞。”傅櫆举手行礼,拜别在场阁卿。 傅櫆走后,内阁再次冷场。就连一贯中立,并真心实意地反对皇上改朝的史继偕也没有说话。史继偕谏阻改朝,只是怕再次君臣不相见的情况再次出现。现在,早朝已不再是单纯的制度问题,它的性质已悄然质变成了皇帝与东林党人的角斗。 “诸位阁老究竟有何打算啊?”阁员各怀心思、沉默不语。只有徐光启急得不行。 只有史继偕回应徐光启。“首辅。咱们去还是去乾清宫探探圣上的意思吧。” “不必探。傅櫆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方从哲摇头道:“圣上体恤百官,精简冗朝”这个评价非常正面,几乎等于是在公开支持改制,这跟他最开始接到司礼监的传谕时态度大相径庭。“.但有些人却妄图借此掀起政潮,裹挟君上。攫取非常权力。” “再怎么样咱们也不能不闻不问啊。”听方从哲的话,徐光启知道自己劝不动了,他只好老调重弹,并含蓄的提醒道:“这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 “圣上此行是拨乱反正。”无论是立场还是主张,沈和徐光启都是截然对立的。“徐部堂,您还是先担心担心自个儿吧。” “我岂会囿于党派之见?一口气抓了这多么人,北京势必动荡,要是短时间内得不到妥善的解决,动荡就会从中央波及全国。”徐光启转头就走。“诸君不谏,我自谏便是!” 徐光启没走几步,刘一燝就追了上来:“子先兄!”他大喊道。 “季晦。”徐光启停下脚步,转头问道:“方首辅基于党派之见不愿过问此事。你怎么也不说话呢?你就这么怕引火烧身吗?” “子先,你有孙帝师护着,火烧不到你头上。但你不了解,皇上的怒火早就将我全身都燎遍了。就在阁、部、司、寺、院联合上疏的那天,皇上召我和方从哲入南书房”刘一燝见四下无人,便把被皇上敲打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那你为何不劝?”徐光启不解。 “你觉得我劝得动吗?”刘一燝苦笑一声,说道:“我与虞臣受推入阁,参与机务。看似官居二品,居坐中枢。但我不是东林的领袖,只是言官清流的提线木偶。我劝过了,不止一次。而且劝有用吗?” “唉!”刘一燝抚额叹气。“你悉知兵事,才高八斗,在聚会上据理力争,坚决反对攻击熊左堂,但结果呢?赵梦白不但不听,反而一意孤行,撺掇杨渊诬言辽东。但最后,吃挂落的人却是我!而且”刘一燝顿了一下。“.而且在那之后,你再没有受到过邀约了吧?” “我以为东林没有聚会。”徐光启说道。 “有的。好几次呢。我与虞臣是想邀你的,但赵梦白不许。”刘一燝自嘲道:“辽东和朝会的事情都不是我挑起的,但最后挂落却全都砸到了我的身上。皇上不知道东林党不由我做主,但这种事情能解释吗?”刘一燝自问自答。“没法儿解释的。” “。算了,你有你的难处,乾清宫还是我一个人去吧。”徐光启点点头表示理解。 “不,别去!”刘一燝拉住徐光启。“至少现在不能。” “为什么?”嘴比心快。徐光启刚问出这三个字便想通了:“你要借势?” 刘一燝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看方阁老和沈的态度,无论今日捕拿的起因如何,到最后一定会发展为两派的拉锯。大明现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徐光启很是焦躁:“你信不信,从明天开始,齐、楚、浙三党的言官就会对东林党发起全面的攻击,到时候被捕入狱的就不止这些人了。” “长痛不如短痛。”刘一燝态度坚定。“东林党需要新的领袖。” “你想取赵梦白而代之?”有了前面的铺垫,徐光启对此并不意外。 “不。东林党以言起事,我没有那个威望。”刘一燝盯着徐光启的眼睛。“现在,为天下熟知且谏而有功的唯三人而已。子先,你知道都是谁吗?” “辽东巡按杨涟、都察院御史左光斗、刑科都给事中傅櫆。”徐光启即答道。 刘一燝摇头:“原来是有傅櫆的。他在内阁里说的那些话没错,但无论对错,从他给锦衣卫佥批驾帖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可能再成为东林党的领袖了。当然,如果他再次顶掉驾帖,并被圣上罢官,那他的声望将无人能及。说到底,东林党就是这么一个奇也怪哉的东西。” “.”徐光启没有接话。他从刘一燝的眼睛里看到了所谓“谏而有功者”的脸。 “看来子先兄已经猜到了。”刘一燝竟然笑了。“杨涟面君直谏,痛斥内宦,平反萨尔浒。左光斗首劾东厂,掀起大案,最后使之全面换血。而子先兄你,临危言事,规制西厂,限之于内廷。我与虞臣都是支持的你。” “我不想做什么领袖。”徐光启否定道。“你还是推他们上去吧。” “他们不行,只有你能。”刘一燝走近一步,死盯着徐光启的眼睛:“杨涟远处辽东鞭长莫及,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左光斗被捕入狱,自身难保。只有你!超然世外。” “我只想做好皇上的臣,大明的官,不想做东林党的领袖。”徐光启眉头紧皱。 “这不矛盾。”刘一燝继续劝说:“杨涟和左光斗都是正君直臣,但说到底只是海瑞一样的人物,能震慑宵小,但也仅此而已。而且让他们做领袖,也不过是重复赵梦白和邹尔瞻的事迹。如果你能当好这个领袖,将东林党扭正,而那做好臣、好官的就不止你一个人了。”刘一燝循循善诱。 “.”徐光启他知道东林党确实有病,得治。沉默片刻后,徐光启问道:“季晦。那你要什么?”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我不能再让赵梦白和邹尔瞻点的火把我烧着。”刘一燝回答道。 “不够。” “这就够了。”刘一燝摇头道。“皇上是明君,只要我尽心用事,皇上迟早会重用我。但如果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皇上就不会信任我。我就再也坐不上首辅的位置了。” “首辅?” “当然。”刘一燝毫不讳言。“你是有才的,我也是。” (本章完) 第134章 默契 第134章 默契 刘一燝回到值房之后,内阁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每位阁员都默契地闭口不提方才发生的事情,该草诏草诏,该拟令拟令,该票拟票拟总之各干各事,互不干扰,就像徐光启从没来过一样。 直到清亮的远空附上黄昏的灼红,钟楼也敲响散衙的幽磬,阁员们才两两离开,重提此事。 “进卿兄!”还没出东安华,史继偕就叫住了叶向高。 “世程何事啊?”叶向高转过头。 史继偕一愣,旋即叹气道:“四下没有别人,进卿兄就别再打哑谜了吧。” “你准备站哪边儿?”叶向高面色严肃。 “我不想站什么队,我只是想劝劝他们。徐子先说的没错,这件事若是不能快速而妥善的解决恐怕又是一桩牵动全国的大案。”史继担忧地说道。 “你想拉着我去做和事佬?”叶向高的鼻腔里喷出一缕暖湿的热气。 “对。”史继偕点点头。 “做不成的。徐子先来值房不就是为了劝方首辅息事宁人的么。徒劳无功了吧。”叶向高的轻笑被寒风吹得发冷。“今天的态势你也看见了,方首辅从始至终都没有正面回应过。” “没有回应才能试试嘛。更何况沈铭缜也在场,就算方阁老想要缓和,也不会当着他的附和徐子先。”史继偕说道。“谁都知道沈铭缜和徐子先有过节。” “问题就在这儿。方首辅不仅要顾着沈铭缜的面子,更要顾他自己的面子。”叶向高看得很透彻。“沈铭缜和徐子先有过节,浙党和东林党之间就没有过节了?说到底,方首辅还是浙党的领袖。” “进卿兄。你我都知道方首辅只是祖籍浙江,他这领袖是被迫当的。而且方首辅当年能入阁也仰赖你的举荐不是?你和我同去,他一定会听的。”史继偕还是没有打消自己想法。 “我当年举荐方首辅入阁,就是因为倦了党争,想要致仕而已。但党争是能制得住的吗?”叶向高苦笑一声,沉默良久。“万历三十五年,我第一次入阁。随后便以阁员的身份独相七年。我努力斡旋,但党争却日渐激烈!” “所以就算退一万步讲,方首辅真的因为我的劝说而偃旗息鼓,竭力压制浙党。那被东林党一直按着打压的齐党、楚党会老老实实地为了顾全所谓的大局,而放下往日的旧怨吗?”叶向高的情绪突然激烈起来。 “别看现在这些党派的骨干都围着方首辅,但这也只是因为东林党人下手太狠,他们需要一个朝中大臣托庇寻护而已。现在东林党人落难,情况发生转变,就不再是他们需要方首辅,而是方首辅需要他们了。”叶向高脸色阴沉。“如今的首辅不是严嵩,也不是张居正,没有皇上的支持,他就没有凌驾百官的权势与威望,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势必需要依靠官员的支撑。” “说到底,方首辅也只是浙党的领袖。”叶向高缓和语调,收敛失态,又问出了刚问过的问题:“你准备站哪边儿?” “我说过了,我是来劝和的,不是来站队的。”史继偕皱眉。叶向高的问题让他感到了些许的冒犯。 叶向高察觉到了史继偕眉宇间的变化。“抱歉。我没有怀疑你的动机。万历三十二年,妖书案再发,我私下致信首辅沈一贯,请他不要借案兴狱,大肆株连。那时候,我的想法和你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为了消减党争。” “但最后呢,沈一贯却污我偏袒福王。当时南京礼部尚书出缺,而我作为南京礼部唯一的侍郎却无缘左进。我认为方首辅和沈一贯一样,会因为此事而迁怒劝说之人。我了解他,他不会这样。只是在这个时候,发言就会被看作站队!方首辅不污你,其他人也会污你。”叶向高解释道。 “难道我们就这么干看着?”史继偕还是不想放弃。“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办法还是有的。”叶向高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是什么?!”史继偕的眼睛亮了起来。 叶向高似乎望着乾清宫的方向,说道:“面圣直奏。” “这算什么办法。”史继偕说道:“皇上就是被东林党激怒了才诏令锦衣卫去抓人的。上请面圣很可能根本就得不到召见。” “不是我们面圣。而是另外一个人。”叶向高的加绒大氅在骤起的凌冽中微微摆动。 史继偕想了想。“难道要请托内相?” “也不是王安。冬月十一的朝会上,王安的脸色比皇上的脸色还难看。”叶向高说道:“司礼监不给东林党加火添柴就算是王安克制了。” “那是谁?”史继偕的焦急几乎要溢出来了。 “帝师,孙承宗。”这时,史继偕才发现,叶向高所遥望的并不是乾清宫,而是皇极殿。 —————— 就在史继偕拉着叶向高在东华门附近说话的时候,沈已经跟着方从哲的轿子来到了东安门外。 “首辅。我们应该乘着这阵东风,添一把柴,一口气把那些可恶的东林党人都烧死。”沈忍不住了,在上到自家的轿子之前,走到方从哲轿子的木窗边,隔着窗帘小声说道。 “人多耳杂。”方从哲的声音飘了出来。 沈这才明白,方从哲并不想在街面儿上讨论这个问题,于是强压躁意,问道:“那我能去首辅家里讨杯茶喝吗?” “茶陈水苦.”方从哲继续打他的机锋。“.但你若是不介意,就来吧。” “那我就叨扰了”沈只见了后一句话。 方从哲的祖籍是浙江德清县,但实际上,他生长在北直隶大兴县,一点南方口音都没有。 在万历十一年与叶向高同登癸未科的进士之后,方从哲拜国子监司业。同年,方从哲便将方家在大兴县的宅子给卖了,并在国子监的所在地,崇教坊,置了一座更小的宅子。此后,即使方从哲水涨船高,甚至于万历四十一年位极人臣,以阁员之身行“独相”之权,也没有将崇教坊的宅子置换到南熏坊去。只是默默地将“方宅”的匾额改成了“方府”。 一进院儿,沈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首辅大人。东林党人得意过头,引得天怒,我们应该发动言官,借势起火。” 方从哲还是没搭话,直到坐到会客厅的主座上,他才吩咐仆人道:“去给沈阁老泡杯茶来。” “首辅,您这是?”沈面露疑惑之色。 “你不是来我这儿讨茶喝的吗?”方从哲说道:“我总得给你上一杯吧。” “这哪里是喝茶的时候?”沈甚至没在方从哲身侧的位置上落座。 “哪是什么时候?”方从哲双手把着有些脱漆的木质扶手,四平八稳地端坐着。 “当然是顺应圣意起火烧林的时候!”沈急了。 “坐。别站着说话。”方从哲指了指右手边的木椅。沈坐到位置上,这时,仆人端着茶走了过来。就像方从哲吩咐的那样,茶盘里只有一盏给沈阁老的茶。 “那么急干嘛。”方从哲淡然地说道。 “是我失礼了。”沈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陈茶苦水,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捡起了刚才的话头:“首辅,这是好机会啊。东林党一直压着我们,现在终于轮到我们反击了。” “你觉得应该怎么反击啊?”方从哲半眯眼睛,问道。 “当然是联合楚党、齐党,策动能策动的所有言官,一鼓作气,将东林党连根拔起。”沈说道。 “连根拔起?”方从哲摇头否定。“各科各道上百号言官,你怎么拔?能裁枝剪叶就不错了。” “首辅说的是。”沈点点头。“裁哪些枝,剪哪些叶呢?” “你觉得呢?”方从哲依旧用问题回答问题。 “至少应该趁此机会,将内阁、吏部、礼部、户部这四个部门牢牢地捏在手里。”方从哲问的是裁人,沈答的却是拿部。 “怎么个捏法?”方从哲的视线保持着直平,并未移到沈身上。 “只换掉孙如游,邹元标是不够的。内阁剃掉刘一燝和韩爌,吏部剃掉周嘉谟,礼部剃掉徐光启。至于户部嘛,李汝华这岁数,也差不多该致仕养老了。”沈几乎没有犹豫。“将他们清出去之后,全部换上我浙党的人。” “其他党派的人呢?” “齐、楚两党及其他小派,最多给些侍郎、寺丞、少卿这样的副职。”沈继续说道。 “你倒是想的够远。”方从哲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 “周嘉谟,徐光启二人分镇吏、礼。若不铲除,明年恩科之后,东林党势必死灰复燃。”沈颇有些得意的说道。 “茶怎么样?”方从哲突然问。 “浓香馥郁。”沈只抿了一口,根本没留意其中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那就好。”方从哲两侧嘴角同时扬起,似有笑意。不过他还是没看沈。“我家吃饭的时间比较晚。” “那我就告辞了。”沈自以为得到了方从哲肯定的答复,也没有过多寒暄的意思。 “我岁老体乏,就不送你了。” “首辅莫要多礼。”沈行礼,然后火急火燎地离开了方府,他要去联系诸党,发起总攻。 沈志得意满,方从哲的龙钟老态让他的心底升起了一股若隐若现的欲望:东林将倾,首辅年迈,天赐良机,我为什么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就这点儿出息。”沈走后,方从哲突然精神了起来。“方世鸿那个混账东西呢?他又跑到哪里去鬼混了!”他转头问管家,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 “老爷。少爷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想来应该是又去黄华坊赏了。”管家摇摇头。 “赏?哼!他带了多少钱走?” “五十三两银子。”管家管着账 “够他在外边儿鬼混半个月了。”方从哲老来得子,是慈父败儿的典型。如果他命令管家勒紧钱袋,方世鸿是没办法出去狎妓喝酒的。“算了。他本身也不是读书的料。不进官场也好。” “备车。”方从哲不再想儿子的事情。 “老爷。挂灯笼吗?”管家这是在问要不要在车上挂显示首辅的身份牌子和灯笼。 “不挂,去骆府。”方从哲命令道。 方府在安定门附近的崇教坊,骆府在宣武门附近的大时雍坊。这二坊一个在皇城的东北方向,靠着内城的北墙。一个在皇城的西南方向,靠着内城的南墙。中间弯街拐角地隔着十几里地。不过好在马比人快,只三刻钟左右就到了。 “老爷。有人投帖求见。”看门的仆人来到骆府内专门辟出来的室内练功房。 骆思恭喜欢在用晚饭前跟石头较劲。 “呼!”骆思恭放下手里的家伙事儿,问道:“谁啊?” “是个百户,姓方。”仆人说道。 “姓方的百户?”百户及以上的锦衣卫他都记得名儿。但他想了半天愣是没想起哪个衙门有什么姓方的百户。 “让他过来。”骆思恭放弃无谓的思考,继续跟石头块儿较劲。他才不会在会客室礼见百户。这种级别的下属,来送钱也没有茶喝。 “见过骆掌卫。”方从哲微微欠身。 方从哲祖上是锦衣卫,如果骆思恭去查案牍,会发现这老头挂着锦衣卫籍,还是真是世袭的百户。 “方首辅!”方从哲这一嗓子把骆思恭给吓岔气了,差点没闪到腰。“您这是干什么?”骆思恭放下手里的石头,狠狠地喘了几口气。他心想:不应该啊,方世鸿不是还没抓吗? “我来这儿跟您勾兑勾兑。” “没这道理!”骆思恭连连摇头。“锦衣卫只听皇上的。您要铲除敌党的人也该走文官的流程,该弹劾弹劾,该上疏上疏。没有跑到我这里来‘勾兑’的说法。而且您过来的事情,我一定会报给司礼监。” “请便。我也没想着瞒着皇上。”方从哲走几步来到骆思恭的面前。“我来这儿也不是要打击谁,而是劝锦衣卫不要做得太过分。” “呵。”骆思恭拿起一条干帕子抹掉脸上的汗水。“我没听错吧?” “您当然没听错。我就是来这儿劝您适可而止的。”方从哲的眼睛里闪着精光。全然没有应付沈时的老疲之态。 (本章完) 第135章 为儿孙谋幸福,不如为儿孙留退路 第135章 为儿孙谋幸福,不如为儿孙留退路 “给方首辅看茶。”骆思恭知道这个功是练不下去了,索性就近找条了椅子。 方从哲也想跟骆思恭多聊两句,便隔着木质的小茶几和骆思恭并肩坐下。 骆思恭练了大半个时辰,正处于气血上涌的状态,没有常时那般气如山稳。所以茶还没上,他便开口说话了:“方首辅。我还是不太明白您为什么会来我这儿。” 骆思恭不是练功练糊涂了,忘了方从哲刚才的话。而是想不通方从哲有什么理由阻止锦衣卫对东林党搞株连扩大。 “我只能到您这儿来。”方从哲一袭素色常服,坐得笔挺。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 “.”骆思恭对方从哲给出的模糊回答很是并不满意。他想让方从哲把来此的理由说得再明白些,但骆思恭怕言多有失,并不想开口直问,所以只用沉默代替追问。 不过他的沉默并没有换得方从哲进一步的解释。 骆家仆人的手脚很利索,只一小会儿,一个盛着两盏茶的茶盘便被端了过来。等茶盏被放到两人之间的茶几上后,方从哲先是揭开盖子闻了闻茶香,紧接着又吹了吹,最后才不多不少地喝了一口。“好茶!这才是真的馥郁芬芳。我与骆掌卫少有往来,骆大人却还是用如此好茶招待我,我受之有愧啊。” 方从哲这话还有一层潜在的意思。受之有愧是因为他并不打算请骆思恭来方府还上这一盏茶。 “两家路远,首辅愿意屈尊私访鄙舍,就已经是给我莫大的面子了。”骆思恭在“屈尊私访”四个字上加了点儿若有若无的重音。 两人文武有别,品级不相上下,都是高级衙门的主官,来骆家拜访本谈不上什么屈尊。但方从哲没穿官服,只着素色常服而来,便有些自降身份的意思了。骆思恭这是想借此激一激方从哲。让他把来此的真实意图挑明。 “哈哈。方家祖上是随成祖北迁的锦衣卫。如果三十年前我考文举不中,说不定这时候就是骆掌卫手底下的老将了。”方从哲轻笑两声。用锦衣卫籍的身份表明自己并不介意“屈尊”。 “方阁老若是进了锦衣卫,恐怕这卫事就轮不到我来掌了。”骆思恭捧上一句,然后话锋一转。“锦衣卫不比内阁。我想在衙门里喝点儿好茶还得自己带呢。再怎么说宫里供给内阁的茶也比我这个好多了吧?” “以往都是喝些陈茶。”方从哲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开始借茶论事。 “首辅。您就别过谦了。就算比不得御用的皇尖儿龙茶,宫里也不至于给内阁上陈茶才是。”骆思恭微笑,很上道地顺着话头接了下去。 “上的自然是好茶,但放久了不就陈了吗。”方从哲拿起茶杯一口喝下大半。 “没眼力见儿的东西,给首辅续水。”骆思恭朝仆人摆手。仆人很快便提着滚水壶走了过来,这时候,骆思恭才开口说道:“以前方首辅虽然不坐正堂主位,但总还是一盏独酌。现在新添了五盏,恐怕偶尔也有不能及时续上热水的时候吧?” “分炉烧壶嘛。井口就在边上,多起几个炉子大家都有水喝。总不至于把井水喝干了。”方从哲朝添水的仆人微笑点头,略表谢意。 骆思恭听懂了:方从哲并不介意内阁里多起些炉灶。 不过,骆思恭认为这个理由还不够,于是继续借茶论事:“井水喝不干。但茶罐子就那么点儿大,都往里边儿伸手.”骆思恭吹水去温,顺便将几叶浮茶掠到远离嘴唇的边缘。“.这茶罐子不会空的太快吗?” “茶喝得再快,也不是我银子补。跟司礼监打声招呼,宫里就会派人来补。”方从哲一下子就搂到了骆思恭的话外玄音,他巧妙地回应道:“一人独饮,一罐茶能从年初喝到年末,再好的茶也陈得与劣茶无二了。” “原来如此。”骆思恭这才领悟到“陈茶”的意思。 “万历四十一年九月,我以与吴道南同受叶向高举荐入阁。我入阁后,叶向高便不再署理内阁事务,一心求去。而吴道南也以‘不得皇帝面召授官,心中惶恐’为由,坚持不入内阁参与机务。自此,我一人独辅七年,也喝了七年的陈茶。那真是茶陈水苦,如饮热蜡。”方从哲斟酌着稍稍把话挑明了些:“现在虽然分炉烧水,但茶叶算是常换常新了。而且多些人,我在内阁里就有了能论事分忧的同僚,坐着也不那么孤寂了。” “也用不着六个人吧。”骆思恭点点头,用更直白的话追问道:“留些合用听话,不是更好?” “这么说,锦衣卫原本就是打算将火烧到内阁来了?”方从哲立刻抓住了骆思恭的疏漏。 “.”骆思恭捏了捏拳头,旋即展颜笑道:“锦衣卫不过是顺应天意。而且方首辅,这对你来说不是坏事。眼不见为净,总比在内阁里和某些人两看相厌的好。” “我还是有些度量的。不至于跟后辈过于计较。”经过多次奏对,方从哲已经没了当初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他的行事风格也因此变得更像首辅,而非某一党派的领袖。 “方首辅,您把茶分给他们喝,就不怕他们把您的杯子给摔了?”骆思恭看向方从哲。“杯子摔了,就连陈茶也没得喝了。” “我人虽老朽,但手还是稳的。”方从哲将茶盏放下盖好。“就算内阁没有杯子给我用了。我家里还是有的。” “您还真是从容。”骆思恭点点头,对方从哲多了些钦佩。“不过您的从容可说服不了我。锦衣卫顺应天意办事,方阁老没其他的话说就请回吧。” “这不是从不从容的事情,大肆株连只会掀起党争,扰乱朝纲!”方从哲微眯眼睛,话语里多了些凛冽。 “.”骆思恭并不接话。但移开的视线和微扬的嘴角仿佛在说:这又怎样? 锦衣卫不是政务机构而是特务机构,朝纲乱不乱和它无关。或者说,混乱本身才是锦衣卫攫权上升的阶梯。 方从哲见无法凭此说服骆思恭,便另问道:“锦衣卫真的是顺应天意行事吗?” “东林党密谋乱政,群起逼宫,我等是天子亲军卫,自然要勤王护驾。”骆思恭义正词严,但眉头却微微皱起。 “到此为止是顺应天意。肆行株连是自掘坟墓。”方从哲看着骆思恭的侧脸。 “什么意思?”骆思恭没来由地想起了熊廷弼和袁应泰。方从哲和骆思恭四目相对,但只幽幽地说了一句:“东厂殷鉴在前。” 骆思恭肉眼可见的动摇了。因为他就是当日陪着皇帝走上承天门楼观刑的十五武勋之一。 “孙如游是骆总旗带头抓的吧?”方从哲继续加码。 “.”骆思恭心想:没问题的,这个人是皇上点名抓的。 即使方从哲不知道其中的周折,但他还是看透了骆思恭的心思。“我老了。想再往上再升,要么乞休,要么追封。”方从哲以自己为比,暗喻骆思恭。“就算和东林党人争到底,又能争到些什么呢?总不至于送沈上位,再请他照顾我儿子吧。” “.”骆思恭看向方从哲的眼神里添了些惊惶。 “为儿孙谋幸福,不如为儿孙留退路。”骆思恭立刻就恢复了如常的神色,可这轻微的动容还是被宦游半生的方从哲捕捉到了。 骆思恭心底升起一种被人扒光了无所遁形的感觉。骆思恭的实职已经升无可升了,再往上也不过是一些戴在脑袋上的虚帽。骆思恭允许田尔耕对东林党人下手,甚至默许田尔耕制定的扩大株连的计划,就是为了扶他上位。而他之所以扶植田尔耕,是因为田尔耕一直很懂事,愿意投桃报李给骆养性送功劳。 但如果锦衣卫也像东厂那样搞得天怒人怨,最后被西厂抓到把柄,那别说为儿子谋福,恐怕得被拉到承天门口当众抽死。二十八条人命啊。 骆思恭抚了抚爬满汗水的额头,开始胡思乱想:皇上为了敲他其他党派,要锦衣卫抓方世鸿,为什么要敲打其他党派?皇上指明了不要牵涉辽东,但辽东以外还没有什么地方是也不能牵涉的呢?方世鸿. 骆思恭看着方从哲,脑海里,方世鸿和骆养性逐渐重叠了起来:皇上会不会为了敲打过火的锦衣卫,而叫两厂把我的儿子也抓起来呢? “首辅大人。”骆思恭深吸一口气。“东林党是一定要打的。这是天意。” 方从哲眼球下撇,思考片刻,突然说道:“徐子先是很好很有才华的人。” “什么意思?”骆思恭不知道方从哲为什么突然提起徐光启。 “不擢唯一的侍郎署理部堂,而另调徐子先听用”方从哲只作暗示,没有把孙如游当众顶撞皇帝的事情告诉骆思恭。“骆掌卫。坐实今天被抓的人的罪名就足以平息天怒了。到此为止,既是谋福,也是铺路。” “首辅大人。我想问多嘴问您一句。” 方从哲暗暗地松了口气,他知道骆思恭被说服了。“骆掌卫但问无妨。” “您为什么会来我这儿?”骆思恭问。 “还是刚才那个问题。”方从哲轻笑一声。 “不,您想法我已经完全明白了。”骆思恭摇摇头。“您德高望重,深受皇上信任,您只需要上疏就能谏阻株连。没必要冒险顶着‘内外勾连、与锦衣卫串谋’的罪名来这儿劝我。退一步说,就算锦衣卫真的肆行株连,您也能领导内阁避免事态扩大。” “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只能来这儿。”话一经说开,方从哲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借物论事了。“你看,我穿的常服,车上也没挂首辅的灯笼。过来的时候,还我让马车稍微绕了几圈。我这么做不是为了避开厂卫,也避不开厂卫,您一定会把我来过的事情告诉司礼监。我这么做,只是为了瞒住那些磨刀霍霍的属下。” “为什么?”骆思恭下意识地追问道。 “我不能为东林党说话,更不能公开支持东林党。哪怕只是阻止事态扩大也不行,不然反东林党的联盟立刻就会分裂,而我也会被视作浙党的‘叛徒’。三党分裂,内部攻讦,这只会引起更大的骚乱。所以在官面儿上,我只能沉默甚至默许。”方从哲坦诚道。“以乱制乱,从来不是什么好主意。” “而且与其事后再来补救,不如现在就把隐忧掐掉。”方从哲站起身,朝骆思恭微微鞠躬。“茶很好,多谢。” “首辅大人。这个时辰了,留下吃顿便饭吧。”骆思恭也站起来还礼。 方从哲摇头直说道:“我来这儿只是为了公事。私底下,锦衣卫和内阁还是少往来比较好。” “多谢首辅大人。”骆思恭拿起帕子擦掉额头上的汗。 “公事而已。”方从哲再次辞谢,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院外传来马蹄轮转的声音,骆思恭才呼唤管家:“骆卿武。” “老爷。”管家骆卿武跑到骆思恭近前待命。 “你去西司房传我的命令。”骆思恭又恢复了镇定自若的样子。 锦衣卫的东司房和西司房于成化年间设立。其中东司房缉事,西司房捕盗。自那以后,东、西、南、北、中五城兵马司的提督权便从兵部转到了锦衣卫的手上。 “不是去北镇抚司吗?”骆卿武是心腹,很多事情都是交给他经手的。 “田尔耕那里我明天亲自去。”骆思恭转头朝仆人招手。“把我练功的家伙事儿都收起来。”说完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管家。“你去西司房让他们跟东城兵马司打招呼。令东城兵马司取消在黄华坊的行动。不要逮捕方世鸿。” “捕拿方世鸿是上面的命令。”骆卿武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已经没有必要了。”骆思恭朝书房的方向走去。“今天的事情要报上去,而且我要借此暗示上面,骆家绝不会过分得意,锦衣卫也不会步东厂的后尘。” (本章完) 第136章 孙传庭进京 第136章 孙传庭进京 和煦温暖的冬阳只在京师上空挂了一日,便被夹雪带冰的乌云遮住了。万历四十八年冬月十四,又是一个见不到太阳的阴天。 东江米巷靠近礼部的地方有一家名叫“阳明酒家”的小酒肆。这家酒肆和新建侯王守仁没有任何关系。它之所以叫这名儿,只是因为它夹在正阳门和大明门中间。 阳明酒家的位置很好,往北走不了几步路就是大明的心脏,吏部、户部、礼部、兵部、通政使司、鸿胪寺、五军都督府、锦衣卫指挥使司等机要部门都在这儿。 不过阳明酒家做的不是大官儿的生意,而是六品及以下的小官儿们的生意。各部的主事、郎中、寺丞,各科的给事中、都给事中,上朝的不上朝的,凡是来不及在家里用饭的,基本会来阳明酒家点两碟小菜对付对付。 跟其他酒肆茶坊一样,在饭点以外的时间,阳明酒家里也就只剩了歇脚喝茶的小民,或是传信偷闲的小官。 “来两屉肉包,一碗臊子面,再来一碟儿咸菜。”青年人推开门,抖了抖的积在质披风上的细雪。晃动间,披风下七品官服的衣摆露了出来。 “好嘞。”尽管现在吃午饭早了点儿,但跑堂的小厮还是摆出如常的笑容迎了过来。“客官要来壶茶吗?” “不了。吃顿饭就好。”青年人刚坐下,就听见邻桌客人高谈阔论的声音。 “你们知道吗?”轿夫打扮的中年人给自己倒了一杯粗茶,然后伸出食指,往天上虚戳了几下。“上边儿要‘倒东’。” “放屁,就抓几个官儿,怎么倒?”另一个轿夫反驳道。“内阁部堂可一个都没抓呢。” “拔出萝卜带出泥。审一审不就出来了。”年岁明显较长的老挑夫想起了小四十年前的事情:“上次这般兴师动众派锦衣卫去衙门里抓人,还是万历十年末,先帝爷倒张的时候。一开始也没抓几个人,可之后.” 孙传庭默默地听着,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等跑堂的小厮端着餐盘走过来,他才开口问道:“京里最近出什么事儿了吗?” “客您是今天刚进京的吧?”小厮将孙传庭点的菜一样样地摆到桌面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孙传庭疑惑道。 “昨天,锦衣卫大白天闯进衙门抓了好些个当官儿的,其中还有三品大员。”小厮放下菜,收起餐盘,但并未离开。他很乐意和客人多聊几句。“这种事儿瞒不住,现在京里到处都在传了,说什么的都有。您穿着官服,还对此一无所知,那肯定是今儿进的京。”小厮眼睛尖,在孙传庭抖披风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个当官的。 “过了一夜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北京城?”孙传庭有些惊讶。 “传没传遍我不知道,反正我见过的人基本在讨论这事儿。”小厮回答道。“就连大理寺卿、礼部侍郎这样的官儿都给抓了,传得快点儿也正常。” “嗯。”孙传庭点点头,不再与面前的少年讨论此事。“你忙去吧,门口来人了。” “好嘞。” 孙传庭就着腌咸菜吃着包子,不时往嘴里扒拉两口面。两颚开合之间,他的脑子也动了起来:市井小民知道抓人不奇怪,但只一天,坊间就晓得具体有哪些人被抓,这多半就是有心人故意散布的了算了,关我什么事儿,还得去通政使司复函呢。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这顿迟来的早饭,然后对着木质吊牌上写着的价钱,摸出十几文铜板儿排在桌面上。“结账。” “客官,多了五文。”来这儿吃饭的小官儿抠搜得很,没一个愿意给小费。 “我把马放这儿,你们帮着喂点儿草料,再喂点儿水。”孙传庭说。 “再添三文,还能让您的马吃上豆子。”小厮提醒道。 “成。”孙传庭又摸出三文钱。 吃完饭,腹空绞痛的饥饿感消失了,孙传庭又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样子。出了阳明酒家,他便迈着大步向通政使司的方向走去。 “不会吧?”孙传庭进入通政使司看到排着的长队,情不自禁地哀叹了一声。 “你来这儿递题本还是奏本啊?”穿着八品官服的知事走到孙传庭身边问道。 “有什么讲究吗?” “昨儿没有,今儿有。”知事说道。“如果是奏本就甭排队了,到那边儿去登记完你就可以放下东西回去了。如果是题本,不好意思,老老实实地等着。”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出这么大事儿,能不多吗。弹劾的,劝谏的。各司各衙,各党各派都要说话。今天恐怕又得收几百封章疏。”知事看向门外,见下一个朝衙门来的人还得再走一会儿就多说了几句。“这是通政使司的惯例。事儿不多,提奏一起收,事儿多了,那就分开收。” “我不上题本也不上奏本,我是来复函的。”孙传庭说道。 “哎哟!都要过年了,还有进京的知县啊?”知事有些意外。 “.”孙传庭摊开手耸耸肩。“是你们先发函给我,我才能来这儿复函啊。” “你收到的函肯定不是我经手的,不然我肯定记得”见下一个人来了,知事便加快了语速。“直接去左通政大人那里,用不着排队。” 顺着知事的引导,孙传庭很快就来到了左通政的办公堂厅。 “孙传庭。孙伯雅。”左通政找到了相应的记录。“哪儿的人啊?” 孙传庭知道这是为了自己的确认身份。“山西代州振武卫人,祖籍河南光山。万历四十六年乡试中举,万历四十七年中三甲第四十一名。” “行了。去吏部报到吧。”左通在文书上盖好公章,然后将之递还给孙传庭。“你去吏部的时候小心说话。” “大人怎么了?”孙传庭问道。 左通政捋了捋挂在下巴上的苍劲白胡,好心地提醒道:“也不知道叫你来北京干什么。反正你来的不巧。昨天锦衣卫在吏部抓了好些人,周部堂现在肯定恼火的很。” “事情很严重吗?”孙传庭又问。“皇上呼来一阵惊雷,但这雨要怎么下,没人知道。至少我不知道。”看得出来,左通政很喜欢他的胡子。“赶紧去吧,再半个时辰又到饭点儿了。” “多谢大人提醒。学生知道了。”孙传庭拱手行礼。 通政使司靠着南薰坊,旁边是銮驾库,要去吏部得走回头路。 来吏部,孙传庭立刻就感到一股和通政使司截然相反的萧索之意。他打起精神,硬着头皮走进正堂,发现吏部尚书周嘉谟正拿着一支蘸好了墨水的笔,盯着案头发呆。 得了左通政的提醒,孙传庭没有贸然打扰周部堂,而是杵在哪里等周部堂注意到自己。 “唉!”过了好久,周嘉谟才长叹一口气。他执笔的右手微垂下,但就在毛尖即将接触到纸面的时候,周嘉谟又把笔给收了回来。“唉!”周嘉谟想为被抓走的本部官员求情,但写完格式开头,就再也憋不出半个字了。 “嗯你谁啊?”看着眼前这个高大魁梧,穿着七品官服的年轻人,周嘉谟立刻就想起了昨天闯进衙门的有着同样特征的人:难不成又是锦衣卫? “.”孙传庭谨记教诲,没有多话,而是伸手入怀,拿出一本被硬壳包裹的文书。 “你要拿我?”周嘉谟本能地以为年轻人掏了一本驾帖出来。 “部堂大人.”孙传庭看周部堂惊弓之鸟的样子,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我奉函进京,通政使司那边让我来吏部报到。” “嗯?这也不是述职的时候啊。”知道不是锦衣卫,周嘉谟松了口气。他接过文书,打开来看。“孙传庭,河南永城县知县”周嘉谟心乱如麻,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这个七品芝麻官是谁,便起身去寻找最近一个月的案牍。 没多久,他翻到了。“内阁下的调令?”周嘉谟很是疑惑,因为除非发生大事,否则内阁是不会跳过布政使司直接过问县一级的事情的。 他接着往后看,随即便明悟过来。“怪不得,内阁要调你去辽东。” “三年还没考满啊,怎么会调任呢?”孙传庭从没请托过,也没来得及卷入派系斗争。所以在他的视野里,调任只能是因为考满。 “我怎么知道。辽东地方的庶务现在归内阁直管。你来吏部只是走个程序而已。”周嘉谟没心情和这个七品知县过多掰扯。他在相应的文书上签名盖章,然后把它们堆叠着放到案头上。“拿走,去兵部。” “为什么要去兵部?”孙传庭心感疑惑。 “辽东在打仗啊!”一想起辽东,周嘉谟就来气。因为东林党里的好些人都是因为插手辽事、污劾熊廷弼被抓的。 “好吧。多谢部堂大人。学生告退。”孙传庭拿起文书拱手拜别。 孙传庭走后,周嘉谟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着除了格式化的开头外一字没有的奏疏,愁容再次爬到了他的脸上。周嘉谟再度叹气:“唉!邹元标被抓了,刘一燝和韩爌也不出来召个会商讨对策,搞得我连题本该怎么写都不知道。” 兵部在銮驾库的另外一侧,所以出了吏部之后孙传庭又走了回头路。 兵部正堂没什么人说话,只听得见桌磨椅擦的声响。同样是少言多默,不如通政使司那般喧闹,可比吏部的阴沉,兵部显然多了几分从容。尤其是稳坐主位的尚书崔景荣,从容得简直像是悠然。 崔景荣手里捧着一杯茶,茶香氤氲上升,在冰凉的空气中凝出实质。他轻吸一口,直上的水汽便在他的鼻尖久萦不去。 等崔景荣品完香茗放下茶杯,孙传庭才躬身拜道:“部堂大人。” “你是哪位啊?”崔景荣砸吧砸吧嘴儿,似在品味茶水的后韵。 “学生是河南永城县知县孙传庭,通政使司发函叫我来京,复函后叫我去吏部报到,吏部说调令是内阁下的,要我来兵部报到。”孙传庭一口气把周折往复的跑部经历简单地说了一遍。 “你就是孙传庭啊。”崔景荣一听就知道这年轻人是谁。 “部堂大人知道学生?”孙传庭去年进京参考的时候,崔景荣还在宣大山西等处总督军务并兼办粮饷。 “当然了。你可是要去沈阳的人。兵部上下都知道你。”崔景荣笑道。 “沈阳怎么了?”孙传庭感觉自己从进京以来就一直保持着疑惑的状态。 “沈阳不怎么。可熊廷弼的经略行辕就在那儿。那家伙可不好对付。不过.”崔景荣又喝了一口茶。“.你这身板儿,应该经得起他的折腾。” “熊经略很难相处吗?”孙传庭问道。 “他是个直率的人。如果你对他的胃口,应该还是好相处的。”崔景荣朝孙传庭招手。“把文书拿过来吧。” “都在这儿了。” “恭喜你,你连升两级,现在是正六品兵部主事了。”崔景荣在任官文书上签字盖章,然后递还给孙传庭。“去都察院吧。” “去都察院?”孙传庭觉得自己的像个陀螺,抽一鞭子跳一下。但无论跳到哪儿,始终在同一个区域里打转。 “当然要去都察院。内阁叫你以巡按的名义去沈阳管理庶务,给你挂的衔是主事兼御史。兼了御史,你能不去都察院报到吗?”兵部没有一个人被抓,因此崔景荣比周嘉谟要耐心得多,而且孙传庭的体格还很对崔景荣的胃口。“兵部主事兼都察院御史,巡按沈阳。绕这么大一圈儿其实还是干知县的活儿。” 崔景荣想了想,又好心地提醒道:“快饭点儿了,就算你现在跑着去也到不了都察院。下午再去吧,你可以先去户部,应该赶得上。” “这些职衔和户部有啥关系?”孙传庭问道。 “小子,你转懵啦。”崔景荣轻笑一声,反问道:“进京和赴辽的差旅费你不去户部核销申报,打算自己掏啊?” “哦,对!路费。我马上就去。” “别忘了都察院。” (本章完) 第137章 可控的领袖 第137章 可控的领袖 为了赶在午休前把账给报了,孙传庭一出兵部就迈开步子向户部的方向跑去。在这不长的一段路上,孙传庭一直在想朝廷为什么会突然把自己调到辽东去,可即使他两腿一齐迈进户部的正堂还是没有想出了个所以然来。 “唉。你谁呀?来户部衙门干嘛的?”有官员叫住了孙传庭。 “请问部堂大人去哪里了?”因为陷入沉思而处于恍然状态的孙传庭回过神来,却没看见应该坐在主桌旁的户部尚书李汝华。 “部堂大人刚去后堂,现在正与徐部堂说话呢。”那官员问道:“你找部堂大人有什么事儿,急不急啊?” “我奉函进京,来户部核销路费。”孙传庭回答道。“且不日将北调辽东,所以还需要申领一笔新的路费。” “部堂大人怎么会亲自过问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官员提醒道:“去司务厅。” “多谢提醒。”孙传庭这才反应过来。人事变动需要堂官儿签字盖章,而申领钱粮则不需要。 孙传庭迈出左脚,但立刻又收了回来。“那个.,司务厅在什么地方儿啊?”孙传庭没去过司务厅。他上任永城的时候,户部在院子里摆了张桌子,统一给外放的知县发银子。当时他还觉得事情挺简单,只跑了吏部和户部两个部门就办完了所有的程序。 “唉。你跟我来吧。”官员叹气摇头。 后堂偏厅。户部尚书李汝华和礼部尚书徐光启正左右并肩坐着。 因为衙役还没把新烧的炭炉抬过来,所以两人只能靠着各自的热茶暖胃暖身。 “子先。你要是有什么想说话就直说吧。”李汝华率先开口,为了让气氛不那么严肃,他还顺嘴开了两句玩笑:“你最好三两句话说完,不然户部还得给你备午饭。户部管着粮秣,这一粒一谷的出入折耗可都记下来,不然我平不了账。” 徐光启没什么心情,不过李汝华面带笑意,他也不能把自己的热脸变成冷屁股给老尚书贴。“呵呵。户部拿到了皇帑,总不至于像往年那样拮据,分二两米给我,也显得您老呵护晚辈嘛。”李汝华是万历八年的进士,而徐光启万历九年才中秀才。当徐光启于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及第的时候,李汝华已经是兵部右侍郎了。 “这还是皇上圣明啊。”提到皇帑,李汝华便很感慨地颂圣了几句。“辽乱刚起的时候,我疏请先帝爷拨帑犒边,可数请不允。广盈库、承运库没有粮,太仓没有银,就只能先苦一苦百姓,再苦一苦官员。我老朽昏悖,为朝廷,为先帝担点儿骂名也是该的。可这么苦下去迟早会出乱子,先帝爷啊”李汝华意识到自己再说下去可能就有妄言贬低先帝的意思了。他生硬地截断话头,又重复了一句:“还是皇上圣明啊。” “皇上自然是圣明的。”徐光启决定先顺着李汝华的话说几句再切入正题。“听兵部那边儿说您老给几支西南地方来的土司请了些银子。” “是有这么个事儿。土兵拿不到钱是要劫掠乡里的。”李汝华点点头,接过话茬,问道:“你带过兵,觉得这些土司能解辽东的燃眉之急吗?” “您老这是在为难我。”徐光启苦笑道。“我没见过他们,只知道有几股土司曾助朝廷剿过杨应龙。但往日不同于今朝,这些事情做不了参考,征倭援朝的名将也折在萨尔浒了不是?” 李汝华说道:“是深是浅,还是得打几仗才晓得。但我想,再怎么烂也比卫所兵好。” “卫所兵哪里是兵啊,简直是各级军官的佃农。”徐光启深以为然。他就是考察过卫所,深知其中的糜烂才疏请朝廷编练新军的。 “明年天津开埠的事情你知道吗?”提起卫所兵,李汝华突然想起了皇上说过的海商。 “您老也听说了?”徐光启心想:这些人说过什么话我都知道。 “也对。你和洋儒之间来往确实比较多。”李汝华嘿嘿一笑,满脸都是褶子。“我想找个时间和他们见上一面。你能帮着撮合撮合吗?” “您老想见他们?”徐光启不解。 “皇上想让洋商走海路从南洋弄些粮食到辽东去。我得和他们谈谈价钱。”李汝华说道:“但我听不懂洋商说话。请洋儒帮着通译,我又信不过他们。所以想请你帮帮忙。” 徐光启恍然。他还以为李汝华想见传教士。“当然可以,您老什么时候有空?” “你随意安排。户部虽然忙,但比礼部好些。”李汝华含蓄地夸了徐光启一句,然后撇绳儿似的把话题扯回来:“开海难免生出变乱,卫所兵是不堪用的。你熟知兵事,又胸怀韬略,要是有什么合适法子想上疏朝廷,我会支持你,我也是读过一点儿兵书的。” “老大人,您可真是公忠体国啊。”徐光启赞叹一声,旋即顺杆子往上爬,切入正题道:“还有一件事儿,我也想让您帮帮忙。” “昨天的事儿?”李汝华在正堂见到徐光启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为何而来。 “您老明鉴.”徐光启正要说话,门口却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这时衙役把烧着新炭的火炉给抬过来了。 “进来。”李汝华朝门口喊道。 即使炉旺炭炙,想要温暖整间屋子还是需要不少时间。为了尽快驱走身上的寒意,李汝华索性凑到炉边摊出手心,主动接受炭火的温度。“子先。天寒地冻的,你也过来烤烤吧。” “老大人。对于昨天的事情,您老怎么看?”徐光启凑过去,但直到两个差役离开,他才开口接上被断掉的话茬。 李汝华盯着炭炉,脸上没什么表情。“问我这个问题的人,是礼部尚书徐光启,还是东林党人徐光启?” “我既是礼部尚书,也是东林党人,但我参加东林从不是为了营私。”徐光启巧妙地说道:“而且您老和东林先生顾端文不也有同年之谊吗?” 东林党的创始人顾宪成也是万历八年的进士。“叔时老弟啊。”李汝华眼神一黯。“过世八年了。”万历四十年,顾宪成病逝于老家南直隶无锡县。谥号端文。 李汝华收起感伤。不知道是不是炭火暖身的缘故,他的声音里竟多了些亢奋。“顾叔时说他办东林书院的初衷不是为了科考,而是为了善天下。所谓‘群天下之善士讲习,即天下之善皆收而为我之善,而精神充满乎天下。’” “但志士青年中总有脱胎于书院而入朝堂者。这些人在书院时便讨论时政,并批评官员的为人,入朝之后便以书院同窗之谊为纽带结党成派,拧成一股不小的势力。因果勿论,顾叔时最后总归是起了,以在野之身而遥控朝局的心。” “发动舆论,干涉朝政。”李汝华是那段历史亲历者,看得很明白。“你们在走顾叔时走过的老路!” “十一那天你们在干什么?逼宫吗?皇上没有下令廷杖,已经是开天恩了。”李汝华阴恻恻地说道。“你来户部是想劝我上疏为东林党人求情吗?我老了,精力有限,争不动了。但如果这个案子发生在十年前,我必上疏弹劾东林结党营私,祸乱朝纲!” 李汝华起了爱才的心。“徐部堂,你是有才的,而且皇上也很看重你,不要自误。别掺和进去,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只要和东林党保持距离,凭着孙帝师的关系,皇上肯定不会迁怒于你。” “老大人。我不能袖手旁观。”眼见李汝华起了失望之色,徐光启赶忙说道:“我路过通政使司,看见几十上百名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员,正排着队往里边儿递送题本。有人串联了!” “这不奇怪。东林党人能把生长在北直隶的方中涵逼到‘认祖归宗’去做浙党的领袖,遭到反击也是正常的事情。争一争,斗一斗,东林党也会收敛一些。”屋子暖了起来,李汝华也就退坐到椅子上。“方中涵元辅内阁,弹章递进去,票拟可想而知。到时候司礼监再在皇上耳边说两句,很多人会遭殃。我不会帮东林党说话”李汝华端起茶,准备做出送客的手势,但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多说了一句:“你与其来户部走我的路子,还不如去走叶进卿的路子。他出面,票拟上的措辞兴许能温和一些。” “老大人。我不反对惩治东林党。也不反对株连.”徐光启瞥见了李汝华的手势,于是深吸一口气,准备将来意和盘托出。 “哦?”李汝华来了兴趣,将茶杯放下。“那你来户部干嘛?” “我和您一样.”徐光启先表明自己的立场。“.也不认可东林党的作风。但事情不能闹得太大。您刚才也说了,皇上要在天津开埠,卫所的问题亟需解决。而且辽事糜糜,建奴伪称天命。西南土司,山东民情,各地都不安泰。不用多想就知道,其他党派的人是奔着消灭东林党来的。且不说能或不能,只要开始拉锯,朝局就会变得靡乱,地方上也会不安。” “那你想怎么样?”李汝华侧身看向徐光启。 “部分株连,有限扩大,快速解决。”徐光启简单地总结了和刘一燝商定的方略。 “如何扩大?株连何人?”李汝华的心底冒出一个词:党派内斗。 “其被锦衣卫抓走的人全部罢官,并株连一些骨干。一定会有言官跳出来反对,到时候,有人会联系司礼监,请大太监向皇上谏请廷杖。罢官加廷杖,只要惩治一些跳得最高的官员,东林党在朝廷的势力就会被削减。”徐光启回答道。 “株连骨干并保留东林党?呵。”李汝华淡笑一声,这种事情他见得太多了。“然后你上去?” “对。我上去,做新的领袖。”徐光启没有回避李汝华浑浊的老眼里凝出的审视之光。 “嚯!”李汝华原以为徐光启会闪烁其词,没想他会直接承认。 “我会在事态扩大之后出来做好人。只要能谏阻皇上,让事情平稳地落地,我就能成为东林党的新领袖。”徐光启坦诚得可怕。 “你就这么直接告诉我,不怕我到处说?” “老大人,这里是没上炭的偏厅。”徐光启指了指紧闭的门扉。“您选的地方。”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李汝华笑道。“你的想法不错,但有一个问题。” “老大人请讲。”徐光启以微笑回应李汝华。 “事情若是不能平稳地落地呢?”李汝华问道。“你能在事态扩大之后,说服皇上收手吗?” “事情一定能平稳地落地。因为我不会在事态扩大之后才去谏阻皇上。我不日就进宫面圣,将想法和盘托出。”徐光启朝紫禁城的方向拱手道。 “什么?”李汝华面色微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了。我就是要告诉皇上,我要成为东林党的领袖。”徐光启说道:“东林党既不造反,也不谋逆,只是有些失控了而已。堵不如疏,皇上能命我作为部堂领袖礼部,就不会反对我成为可控的东林党的领袖。东林党以前是太子党,现在太子做了皇帝,东林党就应该变成帝党,而非乱党。” “我不明白。”李汝华皱眉说。 “那我从头跟您说一说。”徐光启倒是不嫌麻烦。 “不,不,不。”李汝华连连摇头。“你的话我听得很清楚。无非是借这个事情挑倒赵南星、邹元标,再自己上位领袖东林嘛。”李汝华很清楚顾宪成死后东林党由谁话事,或者说这事儿根本就不是个秘密。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也为了让皇上不再对东林党起疑,你要把事情告诉皇上。就这么点事儿。”李汝华用食指指向自己。“我不明白的事情是,你来这儿找我干什么?你直接把事情告诉皇上,请皇上定夺就是了。” “我来户部找您,是为了寻一个台阶。”徐光启站起身,走到李汝华身前,执晚辈礼。 “台阶?我这儿可没有能让皇上垫脚的台阶。”李汝华也站起身。 “老大人,您的台阶不是给皇上用的,而是给百官下的。”徐光启微微一笑。 (本章完) 第138章 压不住的北镇抚司 第138章 压不住的北镇抚司 徐光启进宫面圣却遇到了去司礼监的骆思恭,骆思恭压住了田尔耕,但田尔耕很不满。 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 田尔耕端坐在正堂主位上,聆听囚牢里传来的幽幽哀嚎。他喜欢这种声音,仿佛伴着惨叫品茶,茶香会更加浓郁。 最后一口下去杯子见底了,田尔耕将茶水裹挟着入嘴的茶叶吐回茶盏,然后轻敲桌面:“来人,掺水。” 审人审乏了的从五品副千户许显纯,刚迈进正堂便听见了田同知的呼唤。“给我。”他夺下衙役手里的热水壶,快步走到田尔耕身边。 “大人。”许显纯稳稳当当把杯子给注满了。 “你不去加紧审问,来这儿端茶倒水干什么。”田尔耕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几个乱党而已,哪里有伺候大人来的紧要啊。”许显纯极尽谄媚之能事。 “留着你这张蜜嘴儿去勾栏舔勺子吧。”田尔耕把茶盏拿回来。“审出什么来了。咱们的邹寺卿招了没?” “邹寺卿嘴巴很硬。而且您也知道,他官儿大,也还没被革职,卑职怕给大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许显纯整张脸上都写着“忠心耿耿”四个大字。 “找张帕子给他洗脸啊。”田尔耕说的“洗脸”是指水刑。也就是在犯人的脸上蒙一块布,然后再往布上洒水使之窒息。这种刑讯方式不仅非常有效,而且没有伤害虐待的痕迹。“你仔细点儿别弄把邹寺卿给弄死了就是。” “遵命,属下这就去叫人往刑房里送盆炭。”许显纯会意,拱手领命。 “刑房里还上炭,你可真是菩萨心肠啊。”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掌卫大人!”许显纯还没来得及回头,田尔耕就站起来迎上去了。 “属下见过掌卫事大人。”许显纯比田尔耕还要恭敬得多。“属下给刑房上炭,是怕犯人在招供之前先冻死了。” 骆思恭理所应当地坐到田尔耕的主位上。“审得怎么样了?”骆思恭没接许显纯的话茬,而是看向田尔耕发问。 “大人放心。再硬的骨头也受不住诏狱的折磨。”田尔耕躬身回话道。 “就是说没审出个什么所以然来?”骆思恭直接揭破田尔耕话语里的小招。 “还需要些时辰。”田尔耕低下头,他以为骆思恭是来催进度的。 “就这样了。别费太大劲,适可而止吧。”骆思恭抬手止住送茶过来的衙役。“不要株连太多。” “这?”田尔耕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骆思恭。“大人,这是为何?”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骆思恭翻眼斜视田尔耕。 “大人,这不好吧。”田尔耕眉头紧皱,劝道:“小的们还等着这份儿功劳呢。” “那就让他们继续等,这案子就这么着。把诏狱里的人办瓷实了就结案。”和内阁首辅密商的事情是不能拿说给下属听的。所以骆思恭只能用自己的权势强压。“你听清楚了吗?” “属下听清楚了。”田尔耕不想答应,但却只能躬身应喏。 “很好。”骆思恭站起身。“就这事儿,你回来坐吧。” “恭送掌卫大人。”骆思恭大踏步地离开北镇抚司衙门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沿途大大小小的锦衣卫军官无不行礼恭送。 “大人。还审吗?”等马车驶离,许显纯才开口问田尔耕。 “审!怎么不审。”田尔耕捏着拳头。“不能停下来。” 要是真停下来,退钱不说,还得罪人。 镇抚司各级将校都卯足了劲儿准备在东林党的案子上捞一份儿功劳。钱多的领差抓人,钱少的等审出结果,再去抓办被牵扯出来的新案犯。总之,吃得起肉的钱吃肉,吃不起肉的拿着锤子准备敲骨吸髓,肉骨都捞不到的还能分一碗汤喝。 许显纯没有说话,但明显松了一口气。他虽然和田尔耕走得很近,但为了捞到好活儿,还是很自觉地掏了银子的。 “你也收了不少吧?”田尔耕冷笑一声。 “出血就得回血嘛。不然属下以后就没银子孝敬大人了。”许显纯嘿嘿一笑。转而摆出担忧的神色:“不过属下更担心您在骆掌卫那边儿不好交代啊。” “骆大人多半是受了谁的蛊惑。”田尔耕用右手指节撑着额头。他闭着眼睛,一边说话一边权衡着利弊。“这么多想要上进的兄弟就指着这事儿分点儿功劳,可不能让骆大人因为一时的迷糊而寒了兄弟们的心。” “而且从成祖文皇帝开始,宫里便定了规矩。说我北镇抚司可以在掌卫事大人犯迷糊的时候直奏皇上。”田尔耕抬起头,看向许显纯,恶狠狠地说道:“审!连夜审!只要不弄死人,你干什么我都不管。就这几天,你给我拿一个结果出来。” “遵命!”许显纯心下一凛:田同知要和骆掌卫唱反调了! —————— 紫禁城,西六宫之一,曰储秀。 一夜辛勤的耕耘之后,两开径的朱常洛睡了个好觉。由于提前嘱咐过,所以没有人过来唤他,朱常洛也就错过了皇极殿的早课和一堆吵来吵去的奏章。 “姐姐,你醒了么?”朴媝微微撑起身,越过皇帝,小声地用朝鲜语呼唤道。 “别说话。皇上还在睡觉。”朴媋早就醒了,但她既不敢动,也不敢叫醒睡在身侧的皇帝,只能忍着下腹的轻微胀痛感赤条条地仰躺那儿。 “哦~~”朴媝努努嘴。 尽管她俩动静很小,但还是搅扰了皇帝的浅睡。 “唔”朱常洛感觉浑身通泰,就是有点儿口渴。“水,来个人给朕倒杯水。” “嗯。”靠近床沿的朴媝,听见皇帝说话,赶忙腾挪着下床。 一双好看的赤脚落地之后,朴媝又转过身来,轻轻地为皇帝塞了塞被子。她弓下腰,随手捡起被皇帝粗暴地扔到地上的女式亵衣,也不分辨是谁的就穿在身上。 炕里的炭已经烧尽,没了热源的屋子再次被寒意侵袭,连带着茶壶里水也结了一层薄冰。没有办法,她只好再多穿几件衣服走到门口,用蹩脚的汉语一字一顿地说道:“皇上,要,喝水,热水。” 回到炕边儿上,朴媝发现皇帝已经完全醒了,正侧着头看自己。 “皇上。”朴媝汉语说得不利索,但行礼还是很规矩的。 “你要么躺回来,要么把衣服穿好。”白汽在朱常洛的嘴角翻涌起灭。“这屋子也太冷了。”朴媋心想:这不得怪您吗?如果按正常的时辰起床,炕里的炭还会有剩呢 “呀!”一只攀到她身上的大手打断了朴媋的胡思乱想。 “你们不错。”朱常洛看着朴媋羞红的两颊,轻声说:“不过今晚朕要去别的宫苑,就不来了。” “蒙皇上幸,恩承君露,贱妾已足矣,不敢奢求常幸。”朴媋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朱常洛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门儿关着,没必要这么规规矩矩的说话,朕喜欢你活泼的样子。” “皇上,该进午膳了!”朴媋以为皇上又来了兴致。赶忙委婉地劝道。 “别紧张。朕有正事要做,现在不办你。”朱常洛把不老实的手收回来。“更衣。” 午膳过后,朱常洛摆驾乾清宫。由于天上正飘着雪,所以一路上都能见到扫雪和铲雪的小黄门。他们要保证路上没有明显的积雪,所以只要雪不停他们就得一直干下去,直到换班或者入夜。 “奴婢叩见主子万岁。”听见唱名的宦官高呼“皇上驾到”,在南书房当值的两位司礼太监便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到门口迎驾。 “起来。”朱常洛笑着摆手。 “主子爷。骆思恭一大早就来求见。不过您在歇息,奴婢就把他打发回去了。”朱常洛越过王安之后,王安才站起身跟着进殿。 “他说了什么呀?”朱常洛问道。人走事留,这是规矩。 “他讲了两件事儿。头一件是方首辅私下去骆府找他。”王安说道。 朱常洛警惕起来:“内阁首辅去找锦衣卫的头头,他想干嘛?让锦衣卫扩大株连?”朱常洛的第一反应和骆思恭是一样的。 王安看皇上面色不善,就知道皇上这是起疑了。他赶忙说道:“不是的。方首辅是劝骆思恭不要扩大株连,到此为止。” “嚯!”朱常洛非常意外。“你现在就去找方从哲,问他在想什么。” “奴婢遵旨。”王安领命转身。 “等等!”朱常洛叫住王安。“暗问,不要让内阁里的其他人知道。”朱常洛很清楚,无论方从哲的答案是什么,这时候只要当众揭破内阁首辅和锦衣卫掌卫事有过私底下的往来,方从哲就可以告老了。 等王安走后,朱常洛又问魏朝:“另外一件事呢?” “回皇上的话,还是方首辅的事情。”魏朝走到离御案最近的火炉边儿上,他掀开盖子,往里面添了几块儿上好的檀香木炭:“骆思恭说,因为方首辅并未因此而变得张狂,所以他想请皇上恩饶方世鸿。” “方世鸿现在已经被抓了吗?”朱常洛坐到位置上。 “没有,方世鸿现在还在黄华坊的勾栏里醉生梦死呢。最近,他留宿在一家名叫.叫.暖什么阁的地方。” “也就是说,方从哲不是因为他儿子的事情才去找骆思恭的咯。”朱常洛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有意思。” “就这样吧,先听听方从哲怎么解释。”朱常洛不再想这件事情。“通政使司的题本呈过来了吗?” “递了好几次呢。到现在积了两百多封了,各科各道,各司各衙,凡是能有点儿品级的官儿都上疏了。”魏朝轻叹一口气。“老祖宗和奴婢一直在看,但看得不如送得快。” “大概都写些什么东西?”朱常洛注意到了魏朝的疲态。 “回主子爷的话。”魏朝想了想,说道:“就目前整理出的题本来说,保奏罪官的较多,弹劾罪官的较少。但无论是保奏还是弹劾,基本都是围着邹元标立论的。” “东林党还是势大啊。”朱常洛眉头微皱。 “奴婢觉得可以让锦衣卫再抓几个,有些人的措辞很不客气。”魏朝没说的是,叫得凶的都开始把皇帝往桀纣上靠了。“上廷杖打死几个出头的,他们就规矩了。” “喊打喊杀,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朱常洛看向仍在拨弄炭火的魏朝。 “有些人真的是太过分了。简直是无君无父!奴婢气不过。”魏朝对詈骂君父的所谓清流再没了好感。 “过段时间让崔文升去吧。你就别出面了。”朱常洛也觉得该杀几只鸡来儆儆猴了。“他不是很会打屁股么。”朱常洛冷笑一声,继续问:“内阁的票拟送来了没?” “内阁倒是比奴婢们快多了。”魏朝给火炉盖上盖子,又转身去倒腾水壶。“主子爷,您愿意喝水还是愿意喝茶呀?” “来杯茶。不要太浓。”朱常洛说道:“端茶倒水的事情还是让其他人来做吧。” “秉了笔奴婢也还是要伺候主子的。”魏朝微笑说:“而且打打杀杀的事情容易吓着那些小崽子,奴婢就没让他们进来。”级别不够的人,听了不该听的事情是要死的。 “你倒是有心,也不枉他们叫你一声祖宗。”朱常洛继续问票拟的事情:“说内阁。” “票拟的意见多是没有意见。”所谓“没有意见”就是留待皇帝自行裁决。 “呵。”朱常洛敲敲御案,说道:“这些人凑在一块儿当然没意见了,等他们私底下勾兑好了才会来这儿表达意见。” “对了。孙传庭进京了吗?”朱常洛突兀地问道。 “奴婢这就派人去通政使司那里问。”魏朝一时间竟没想起这人是谁。可想起来之后,他却更疑惑了:这人就是个刚及第的七品官儿,主子爷为什么独独关注他? “算了。现在没必要太让他显眼,留意一下就行。等他在辽东历练一阵儿,朕再见他。”朱常洛说道。 还要见?魏朝记住了“孙传庭”这三个字。 咚咚咚!有人敲响了大殿的门。 “什么事儿?”魏朝走过去,隔着木门问道。 “魏祖宗。孙师傅想要求见主子万岁爷。”传信儿的宦官说道。 在宫里能被冠以“师傅”而不称官职的人有且只有一个。 “等会儿。”魏朝又跑回去。“主子,孙师傅求见。” 魏朝的脑子里本能地冒出一个联想:孙传庭该不是孙承宗的儿子吧? “嗯?孙师傅怎么来这儿?”孙承宗没有教师以外的任何实职,所以从未主动求见过皇帝。“他该不是来这儿问旷课的事情吧?这可不好回答啊。” (本章完) 第139章 不忠不恕,应当严惩! 第139章 不忠不恕,应当严惩! “孙师傅,你怎么来了?”为了表现尊师重道,朱常洛亲自走到大殿门口迎接孙承宗。 “臣,孙承宗拜见吾皇万岁。”皇帝给面子,但臣子却不能端架子。他守为臣之道,恭恭敬敬行完五拜三叩首的君臣大礼。 朱常洛没有打断孙承宗行礼如仪,而是等他把规定的动作全部完成之后,才将他扶起来。“孙师傅请起。” “孙师傅该不是来朕这里问功课的吧?”朱常洛的满脸笑意。完全见不到和司礼太监讨论东林党之事时的肃然。 “皇上早已青出于蓝,臣安敢以此惊扰圣躬。”孙承宗确实是因为皇帝今天没去皇极殿右厢房才特意到乾清宫南书房来的。不过他来这儿不是为了督促皇帝勤奋学习,而是为了完成内阁次辅叶向高的请托。“而且圣上政务繁忙,实不必每日重温以习得之旧学。” “孙师傅这是嫌朕岁数大了呀。”朱常洛呵呵一笑。 “臣不敢。”孙承宗拱手道。 “孙师傅坐着说话。”朱常洛就近找了个木墩子端到孙承宗边儿上。 “臣叩谢圣恩。” “孙师傅有事就说吧。”朱常洛向魏朝招手。 魏朝会意,麻溜地给皇上也端来一个木墩子。让君臣二人可以近距离对坐。 “皇上决意如何处置东林党?”孙承宗开门见山地说道。 “哦?孙师傅来是为这事儿而来。”朱常洛脸上的笑意微凝。他看着孙承宗的眼睛,反问道:“孙师傅有何见教啊?” “臣以为,应当严惩案犯,以昭君臣之道!”孙承宗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 朱常洛略一愣,旋即笑道:“呵呵。朕还以为孙师傅要讲忠恕之道呢。” “臣所言正是忠恕之道。”孙承宗正色道:“曾子(曾参)曰:‘夫子(孔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朱子(朱熹)又曰:‘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 “忠者,中心也。所谓中心,即中正不偏,诚心尽力,忠诚无私者也。”孙承宗继续说:“东林之人结党谋乱,妄图左右朝纲。此偏私,非忠也。” “恕者,如心也。所谓如心,推己而及人者也。于是,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于否,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东林之人以下犯上,以臣斥君,欲以己之不欲施于陛下,非恕也。” “此等案犯,实违背圣人之教诲,乃不忠不恕,枉为人臣!故臣请皇上速治其罪,以儆效尤。”孙承宗迎上皇帝的眼睛,铿锵有力地说道。 “要是天下的臣子都像孙师傅这样竭心尽力就好了。”朱常洛深感动容。 “皇上,臣还有一本要谏。”孙承宗选定的策略是先扬后抑。 “孙师傅但说无妨。”朱常洛连连点头。 “臣以为东林虽恶,但不宜过度打击。”为了承接之前的谏言,孙承宗忙说道:“惩治案犯恶首足矣。” “为何?搂草打兔子不好吗?”朱常洛问道。 “皇上。臣以为,拉帮结派实不可避,但结党者也不全都是为了谋取一己之私。”孙承宗以自己为例,说道:“臣也是有同年同乡和学生的。” “嗯”朱常洛微点头,但并未接话。 “而且过于打击东林,会导致因东林而凝聚起来的‘盟党’一家独大。这又何尝不是另一个东林党呢。”孙承宗字斟句酌地说道:“而且‘盟党’很可能会因为东林式微而自行分裂。到时候,朝内的形势或许会更加诡谲,这将不利于皇上掌控朝局。”孙承宗绝口不提“天下”这样宏大的概念,每个谏言的落脚点都是皇上的利益。 “孙师傅的意见朕记下了。”朱常洛没有当场表态。因为他也在观察各方的动向,允许锦衣卫抓人只是往湖里扔石头,他能只能确保湖面最终恢复平静,但平静之前,波纹如何逸散他也不清楚。 “那臣就告退了。”孙承宗想说的话已经说了,要还在这儿坐着就只能和皇上大眼瞪小眼了。 “孙师傅。”朱常洛摆手阻止孙承宗。 “请皇上吩咐。”孙承宗没有坐下,而是躬身待命。 “孙师傅愿意入阁吗?”朱常洛笑问道。“朕相信,以孙师傅的德望,廷推是不会阻止的。” “这”孙承宗愣住了,他还在等大殿下向皇上提请协建天津的事情,为了培养好大明的下一代君主,他还殚精竭虑地想了好几种寓教于践的教学策略。 “臣,臣惶恐。”孙承宗思虑再三,用委婉的语调回答道;“如果皇上令臣入阁参机,臣不敢辞。” 这是婉拒,朱常洛听懂了。“嗯,孙师傅先回去吧,朕再考虑考虑。”朱常洛没有揭破。 “臣告辞。”孙承宗再次行礼拜别。 孙承宗本来是准备从南书房退出来后直接回家的,但最后他却折回了一趟皇极殿右厢房。 来到右厢房,孙承宗听见里边儿正在授课,所以也就没有进去。而是来到了专门辟出来让师傅们休息喝茶的偏厅。 “稚绳也来啦?”正端着茶发呆的徐光启听见推门的声音回过神来,见是孙承宗进来,便放下茶盏,热情地打招呼道。 孙承宗和徐光启年龄相仿,而且都是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不过孙承宗是殿试第二,榜眼及第,当年就被授予翰林院编修。而徐光启则是三甲第五十二,是经考选入翰林院作庶吉士的,等三年期满告散,徐光启才被授予翰林院检讨。在翰林院里,孙承宗和徐光启相交颇深。但就是在徐光启庶吉士授检讨的万历三十五年,徐光启的父亲在北京去世,他回乡丁忧守制。直到守孝期满,徐光启才回到北京官复原职。 “子先。今天由你亲自来传授礼部的课业吗?”孙承宗呵呵一笑,说道。 “也没什么亲自不亲自的,能给皇子们授课是臣下的荣幸嘛。”徐光启苦笑道。礼部的活儿多得很,所以他一般是不来的。但礼部没有左侍郎,在右侍郎孙如游被锦衣卫抓走之后,礼部就只剩他一个有资格来这儿给皇子上课的堂官儿了。 “子先。你心事很重啊。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孙承宗心巧玲珑,一下就看出了徐光启的不自然,不过他这话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因为叶向高和史继偕联袂找他的时候,提起过徐光启闯内阁的事情。 “稚绳。你怎么看这发生两天的事情?”徐光启的笑意消散了,脸上只剩了苦。他也还不知道,叶、史二人拜会过孙承宗,更不知道孙承宗早他一步已经去过皇上那里了。 “严办。不严办这事儿过不去。”孙承宗的态度一如既往。“这帮人就是想趁着新君即位,给皇上一个下马威。不然朝会这种小事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皇上让北镇抚司倾巢出动,一口气抓这么多人,足见皇上已然是动了真怒。”孙承宗凑到徐光启耳边,轻声说道:“东林党想搞大礼议,但皇上不是从外藩进京的少年,东林党势力再大也比不上权倾天下的杨廷和。而且就算是杨廷和又能怎么样呢?最后还不是输了。子先,我知道你同情东林党,在一些事情上我也认可他们。但这时候立场一定要摆正。皇上需要我们的支持。” 看着孙承宗真诚的目光,徐光启心底顿生殊途同归的知己之感。他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的。” 铛!铛!铛!有太监敲响了休课的钟声。 “我得去跟大殿下说几句话。”孙承宗站起身,朝徐光启微微拱手。 “稚绳自便。课休时间有整整一刻钟呢。”徐光启这才想起,孙承宗这时候本不当在宫里。 “哟。这不是稚绳老弟吗?”兵部尚书崔景荣刚从右厢房正堂走出来就看见了孙承宗。 “自强兄。”孙承宗本想执下官礼,但听崔景荣用亲切地口吻称呼自己的表字,他也就回以同样亲切的笑容。 崔景荣,字自强。万历十一年三甲第二十二名进士,和方从哲、叶向高是同年。不过他考选翰林院庶吉士失败,当年就去了山西平阳府作推官,兜兜转转三十几年才在万历四十三年五月赴任京师。 “稚绳老弟什么时候有空来鄙宅小叙啊。”崔景荣一脸悠然,很明显是上了一堂令他深有成就感的课。 “怎么好意思让自强兄招待,应该后辈宴请前辈才是。”除了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孙承宗很少拜访朝内的高官。这一是因为他不喜欢,二是因为他没钱。 “还是算了吧。稚绳老弟就靠俸禄过日子。我食量大,怕一顿饭就把你家的米缸的掏到见底啊。”崔景荣这是在含蓄地夸赞孙承宗清廉如水。 寒暄几句之后,崔景荣离开了。孙承宗终于得以回到皇极殿的右厢房。 “大殿下!”孙承宗朝朱由校招手。 “孙师傅,怎么了?”朱由校有些意外。 “大殿下。皇上想要召臣入阁。”孙承宗说道。 “什么?”朱由校脸上的笑意顿敛。“这为什么啊?” “事情很突然。具体是因为什么,臣也不知道。”孙承宗大概猜到了缘由,但他并不打算教孩子党争的事情,还不到时候。这岁数就该多学学圣人之道,等时机到了再教勾心斗角的事情也不迟。 “那孙师傅答应了吗?”朱由校眼巴巴地看向孙承宗,圆滚滚的脸上写满了“不要”。 “臣与大殿下有约在先,自是严词拒绝了。”孙承宗挺胸抬头。在孙承宗看来,内阁现有的六名阁员,虽然政见不同甚至相互敌对,但都是很有才华的,只要皇上保持圣明,内斗根本不是问题。 自己入阁,无非是给由叶向高和史继偕组成的中立派锦上添,没有必要。与其在内阁里勾心斗角,还不如好好辅佐未来的天子,尽力保大明两代盛世。 “孙师傅真好!”朱由校想上前拥抱孙师傅,但碍于礼数就只走了两步,然后行礼。 “大殿下,还是尽快向皇上提奏那件事吧。”皇五子朱由检也在场,所以孙承宗便用“那件事”替代。不过朱由检现在脑子满脑子都是课间休息,完全不想参与皇兄和孙师傅之间的对话。 朱由校犹豫,片刻才怯怯地说:“我的礼物还没有做完呢。”朱由校原本是打算先用亲手制作的木工艺品讨好父皇,然后再委婉地提出请求。但没承想父皇居然也看上了孙师傅。 “圣旨一下,臣就没有办法了。”孙承宗用遗憾的语气说道。 “我今夜就赶工出来!” —————— 北镇抚司,诏狱,甲字号刑房。 “邹大人,招了吧。”许显纯笑眯眯地俯视着被绑在刑具上的邹元标。俨然一副笑面虎的样子。“您要是招了,我请您喝酒。” “你哕.”邹元标头一偏,吐出一大口水。“你个酷吏!还是请我喝水吧。” “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啊。”许显纯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来人。” “大人。”一个负责刑讯的锦衣卫力士走过来。 “去灶房取些油、盐来。”许显纯吩咐道。 “大人,是要猪油还是胡麻油?”力士问道。 “你脑子让猪油蒙上啦。”许显纯很不客气。“大冬天的要猪油干什么,请邹大人嚼油膏吗?” “好。属下这就去。”力士长得五大三粗,但在明显小他一圈儿的许显纯面前还是像只鹌鹑似的。 “邹大人。这胡麻油喝下去就不像水这般爽口了。”许显纯威胁说:“把您的同党说出来吧。就算您不说,也总会有人说的。少给自己找点儿罪受。” 锦衣卫其实已经锁定了一批东林党人,但只有拿到签字画押的口供,田尔耕才能绕过骆思恭直呈司礼监,请皇上批准拿人。 “滚。”邹元标朝许显纯啐了一口。不过这水没什么力道,飞到一半就落到了地上。 “哼。”许显纯冷笑一声,朝另一个力士招手。“你过来。” “大人。” “去把针和挑棍拿来。”许显纯发狠道:“要是咱们的邹大人还是油盐不进,就把他的脚指甲一个个地全部挑下来。” 流感了,很难受,所以晚了些。 (本章完) 第140章 锦衣卫的皮球 第140章 锦衣卫的皮球 “啊!”凄厉的惨叫在阴暗的甲字号刑房里回荡。鲜血涌出,滴落到暗红色的青砖上,为这粘猩的地面又增了一抹残虐。 如果放在往常,许显纯会非常享受行刑的过程。因为对于许显纯来说,聆听惨叫不啻于欣赏美妙的音乐。在他看来,和乐工久习的乐艺相比,来自灵魂深处的哀嚎有一种原始的婉转,令人迷醉。有时为了助兴,许显纯甚至会在监刑的过程中喝酒。但现在,他却提不起丝毫的兴致。 “大人。还要继续吗?”行刑的锦衣卫力士已经拔掉了邹元标左脚上所有的指甲。 许显纯抬手示意力士暂停,然后蹲到邹元标偏着的脑袋边儿上,掏出一方上好的丝巾,为他擦拭脑袋上的冷汗。等汗水不再涌出,许显纯便开口问道:“邹大人,我们已经知道了。冬月十一的逼宫,您只是从犯,不是主谋。真正的主谋是一个叫赵南星的革员,对么?” “.”邹元标没有说话,只紧咬牙关对抗疼痛。 “冤有头债有主。邹大人,您只要在供词上签字画押,下官立刻就把您送出刑房。”许显纯温柔地说道。 锦衣卫没有第一时间就抓捕赵南星和一众没有官职的东林党人,一是因为人没资格上朝,也就没有在冬月十一的朝会上群起而逼宫。二则是因为,田尔耕想通过被抓的官员的供词坐实“以野控朝”的事情之后再抓人。反正包括赵南星、刘一燝、韩爌、周嘉谟、徐光启等一众被视作东林党骨干的人员都处在锦衣卫严密的布控之中,想抓随时能抓。 “我们只是维护祖制,没有逼宫!”邹元标恍惚的眼神里闪烁着坚毅。 “邹大人。这种话您骗骗别人也就成了。”许显纯对此嗤之以鼻。“要是真讲祖宗成法,咱就给您上剥皮草实了。邹大人,您再是清官如许,也难免收点儿孝敬呈仪不是?” “随便你们查。我邹元标从不行贿受贿!”邹元标是标准的正人君子,就算是基本的人情往来也少见金光银闪。 “邹大人。下官,这是为了您好。没必要遭这罪过,锦衣卫抓了好些个逼宫的官儿,就算您不说,其他也会说的。”许显纯还是笑着,但心里已经很不耐烦了。 “许千户,这话你已经说过了。换点儿别的词儿吧。”邹元标尽量做出嘲弄的表情,但疼痛却扯得他无法正常调动嘴角的肌肉。 “行。下官最喜欢您这样的硬骨头了。”许显纯沉着脸,站起身,转头对行刑的力士说道:“给邹大人上点儿盐。要最好的细盐。” “遵命。”锦衣卫力士捏紧拳头,大气都不敢出。 —————— 另一边,锦衣卫东司房。 锦衣卫东司房和西司房设立于成化年间,初设时,东司房只是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的正堂以东的一个房间,没有直属的执行人员。行使缉事权时,也只是向南北镇抚司或者某一千户所下达调令。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嘉靖年间。嘉靖皇帝朱厚熜是以藩王之身行兄终弟及之法即位的。即位之初即遭遇“大礼议”事件的嘉靖皇帝,怀疑除兴献王王府旧臣以外的所有人。其中就包括锦衣卫本部衙门乃至南北镇抚司。 正德十六年,昭圣慈寿皇太后联合权相杨廷和,处死以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掌锦衣卫事江彬,并令朱宸为新任掌卫事。 同年,嘉靖皇帝升侍从护卫千户骆安,为从三品世袭锦衣卫指挥同知,实授正四品指挥佥事,掌东司房大印,并督理京城防务。在骆安的建议下,东司房始设本部衙门,建直属部队,保留调用南、北镇抚司或者其他千户所之职权。由此,骆安之权势直逼掌卫事朱宸。 嘉靖元年末,锦衣卫掌卫事朱宸自知与皇帝为敌必死无疑,自污于酒色财气,予骆安以把柄。 嘉靖二年初,正值壮年的朱宸上疏乞骸骨,并举荐骆安掌印务。帝允,赐朱宸蟒袍、佩刀,并授太保。次月,帝令骆安以锦衣卫都指挥使掌锦衣卫事。 骆安升任掌卫事后,东司房将督理京城防务之职权交换西司房,但仍保留直属部队,并改调用镇抚司或千户所之职权为监督权。 这时候,大礼议尚未结束,皇帝仍然不信任南、北镇抚司及各千户所。 嘉靖三年七月十二日,世宗皇帝诏谕礼部,去除父母尊号中的“本生”之字样。皇帝十四日为父母上册文,并祭告天地、宗庙、社稷,群臣哗然。随后在杨廷和之子翰林院修撰杨慎的带领下,两百余位朝臣在左顺门跪请皇帝改变旨意,妄行逼宫。 皇帝在文华殿听闻门外哭声震天,命太监传谕大臣退朝,但群臣直到中午仍伏地不起,企图迫使皇帝屈服。皇帝震怒,令北镇抚司逮捕为首者八人、下诏狱,并令东司房监督,北镇抚司听令。 而后,皇帝撤除东司房对北镇抚司的监督,并令北镇抚司将官员共一百三十四人下狱拷讯,北镇抚司仍听令。 七月二十日,北镇抚司主动疏请皇帝严惩涉案大臣,皇帝纳谏,下令廷杖,共杖死官员十六人。 同年末,皇帝下令取消东司房监督镇抚司及千户所之职权,内监权重属南镇抚司。尽管东司房被削去了监督权,但本部衙门和直属部队却被保留了下来。 “骆经历。您怎么来了。”以正四品指挥佥事衔掌东司房印海镇涛不知道骆养性为什么会突然造访东司房。 “海佥事。我来这儿送您一份功劳。”骆养性面上微笑,心头滴血:太可惜了。 骆思恭让骆养性到此为,止不要在孙如游的身上作文章。骆养性直接一步到位。干脆送出去不干了。 他想得很透彻,如果不能扩大株连,就算审得再透彻,功劳也就那点儿,而且其中很大的一部分要被查出孙如游的北镇抚司分走。与其冒着让父亲都偃旗息鼓的风险去争这么点儿塞牙缝的东西,还不如甩出去。 他想来想去,最后选了有缉事权的东司房。 “功劳?什么功劳?”海镇涛本能的警惕起来。 “孙如游,孙侍郎,您知道吧?”骆养性笑着说。 “知道。”海镇涛也在笑,不过他微皱的眉头却在暗示并不高兴。 “改元在即,经历司需要将万历年间所有的案牍分类整理汇总,并上报司礼监魏秉笔。”骆养性注意到了海镇涛的情绪,但他并不在乎。 “.”海镇涛眼角微抽,他已经大致猜到骆养性要说什么了。 果然,骆养性接着说:“您也知道,北镇抚司领了皇差,正主办东林党的案子。但他们人手不够,就来经历司借调。我本想兼经历司的事情,再着多领一份功劳,但我高估了自己,根本抽不出足够的精力照管两边儿的事情”“所以呢!”海镇涛的嫡长子海博康直接打断了骆养性的发言。 “海总旗,经历司自然是要以本部事务为重的。”即使发言被海博康打断了,骆养性依旧是面色不改。“所以我就想着把这份功劳送给东司房。” “骆总旗,您这么好心啊?”海博康轻笑一声,说道。 “各取所需,相互帮助嘛。”骆养性说道:“东司房领一份儿皇差多一份儿功劳,经历司也好抽身出来专心整理案牍嘛。” “这不合规矩,您还是自个儿想”海博康刚想拒绝骆养性,就被父亲喝止了。 海镇涛笑得很灿烂,就连眉头上的褶皱也不见了。“骆总旗如此好意,我东司房就多谢了。” “锦衣卫都是兄弟,何必言谢呢。”骆养性朝随行的校尉招手。“把案犯带过来。” “遵命!”只片刻,校尉便将囚车里的孙如游给带到了东司房的正堂。 “从现在开始,孙侍郎就是东司房的犯人了。”骆养性摆摆手,方才那名校尉立刻就从怀里摸出一份很正式的文书。“本部衙门的印已经盖在上面了。”骆养性接过,然后直接放到主位的案头上。“请吧。” “呵呵。骆总旗办事真是利索,不愧是掌卫事大人的儿子。”海镇涛看着文末的两方玺印,大幅度地点点头。 “呵呵。”骆养性没有接茬,只干笑两声。 “父亲!”海博康目瞪口呆,以为父亲老糊涂了。 “闭嘴!把案犯送入囚牢。”海镇涛对海博康说道。“快去!” “我这儿子不识好歹,没什么出息。还请骆总旗莫要放在心里。”海镇涛没有看海博康,而是用充满笑意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骆养性。 “您真是太客气了。”骆养性先是行了一个很标准的拱手礼,然后五指合拢朝向文书。“请吧。” “怎么会客气呢。都是按规矩办事儿嘛。”海镇涛先在文书上盖上东司房的大印,然后又摸出随身携带的私印。“好了。” 骆养性目的达到,也就不再多留。“海佥事,人犯交割完毕,我也就告退了。” “骆总旗自便。”海镇涛点点头。 骆养性走后不久,安置好孙如游的海博康从囚牢里回来了。 “父亲,东林党的差事肯定出差错了!”海博康急得抓耳挠腮。“这里面有诈啊!” “要你说。”海镇涛脸上的假笑消失了。“这点儿事情我都看不透,我就别吃这碗饭了。之前我东司房跳着脚捞东林党的差事都捞不着,全他妈让田尔耕手底下的狗给吃完了。现在唯一一条被‘协办’的大鱼主动跳到了东司房的池子里,还不知道要搅出多大的浪来呢。” “那您怎么还,还.”海博康不解。 “还个屁。”海镇涛看着文书。“骆少爷都把人和文书给带来了。这明摆着就是不给咱商量的余地。‘北镇抚司缺人手’、‘骆养性贪功接案’、‘但经历司事务繁忙’、‘东司房有缉事之职权,定能办好此事’。” “他甚至还主动在文书里说自己的不是。我好久都没见过写得这么规矩的协办移交文书了。这文书送到司礼监那里都是他占理儿。真不愧是管案牍的。” “您夸那狗娘他啊。”海博康本来想骂粗口的。“真是的,您就这么怕骆掌卫么?” “骆大人对我海家是由提携之恩的。”海镇涛拍怕主位的靠背。“当年要不是他老人家举荐,这张椅子就轮不到你爹坐。” “那您也不能这么谄媚啊。”海博康小声嘟囔道。 “就这点儿出息!”海镇涛叹了一口气,语气里颇有些铁不成钢的意思。“事情回绝不了,还不如在面儿上弄得好看点儿。发脾气要是有用,你爹早发脾气了。。” “我”海博康没想到父亲听得这么清楚。 海镇涛不再搭理儿子,而是坐回主位,抽出一份格式公正,内容完备的命令。接着又取下笔架上的毛笔,将笔尖搁在在砚台里滚了两圈。 “您这是要?” “东林党的案子出了什么问题,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东司房只是正常接受协办的差事。”海镇涛风别在空白的姓名栏和差事栏上填好内容。“这差事到手东司房手上。不管派给谁,出差错是一定会被牵连的。与其畏首畏尾,还不如搏一把,派给知根知底又听话好用的人。”海镇涛看向海博康。 “爹,我可不干这差事。”海博康连连摇头。“您不能知道会出差错还叫儿子去送死吧。” “谁说要你干了?你好用吗?就你这一根儿筋的脑袋,办不好这种差事,肯定得搞砸了。”等墨迹干了之后,海镇涛再次拿出两方印玺盖在文末。“送去你妹夫那儿。咱是一家人,别像骆养性那样,把事情说好听点儿。”海镇涛把命令文书交给海博康。 “陆文昭?”海博康疑惑地看着父亲。 “你还有别的妹夫吗?”海镇涛又收回文书。长叹一口气:“算了,我亲自去一趟吧。他比你有出息。而且他出了岔子,还能往外撇一撇。” (本章完) 第141章 泰山大人的命令 第141章 泰山大人的命令 咚!咚!咚! 阜财坊,靠近内城西墙墙根的地方。陆宅的正门被人敲响了。 “阿九。去看一下。”除了她自己,已经没人记得了阿九原本叫什么了。 “好的。老爷。”尽管陆家只有阿九这么一个从海家随嫁过来的婢女,桌上也没摆什么菜,但两夫妻吃饭的时候,她还是只能在一边儿伺候着。 阿九跑到门口,拉开门闩,轻推开一个小小的门缝。 意外的,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老爷?”阿九赶忙将两扇门扉一起推开。 “老爷!老爷来了。”阿九朝不远处的灶房兼饭堂大喊道。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 “乱七八糟地喊些什么呢。哪个老爷来了?”陆文昭放下碗筷,走推门离开灶房。海柔也将碗筷放下,但她却没有跟上来见客的打算。她这么做只是为了等丈夫回来。 陆宅的灶房门和正门之间只有一棵原屋主种在里边儿的树,因此陆文昭刚推开灶房的门就看清了来人。 “泰山大人?!”陆文昭很是意外,因为岳父海镇涛从没有来过位于阜财坊的陆宅。逢年过节都是他主动带着嫡妻去大时雍坊的拜访的海镇涛。 陆文昭快走几步,来到海镇涛面前,恭恭敬敬地行晚辈礼:“小婿陆文昭拜见岳父泰山。” “都是一家人,搞得那么生分干什么。”海镇涛佯怒嗔怪,然后轻问道:“海柔呢。” “海柔在” “呀!爹!”陆文昭话音未落,海柔便从灶房里出来了。她听见了丈夫的惊呼,知道来客是爹,便火急火燎地跑出来。 “您来啦!”海柔的眸子里闪过显见的惊喜。 “都嫁人了,还像个小孩儿似的。”海镇涛板着脸,但眼神里满是温柔。 “娘还好吗?”海柔问道。 “好得很。一天到晚闲不下来,明明是她啰唆得不行,还嫌我麻烦。这不,来你这儿避祸了。”说话时海镇涛的主视线聚焦于海柔,但他却分了极多的注意力到眼角的余光,以观察站在身侧的陆文昭。 陆文昭一句话也不插,只静静地听着父女二人闲话家常。 他其实很不会和海镇涛打交道,因为这个严肃刻板的男人不仅是他的岳父泰山,更是提携他的上司。可以说,没有这门儿亲事,他是不可能在这个岁数就袭上爹世袭的职,成为实职百户的。所以陆文昭虽然没有倒插门,但在海镇涛面前,感觉也差不了多少。 尽管海镇涛一直在和女儿拉家常,不过他可没忘记此行的目的是什么。见陆文昭一直跟块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海镇涛只好主动开口说道:“天寒地冻的,就不请我进去坐坐?” “泰山大人,请!”陆文昭本来是打算等二人结束对话,再请海镇涛进屋喝茶的。 “你们不是从这个屋子里出来的吗。”海镇涛指向陆宅的灶房,疑惑地问道。 “.,这是灶房。我和海柔在里边儿吃晚饭。”陆文昭尴尬地说道。 “在灶房吃饭?”海镇涛倒也没什么表情。 “天冷了嘛,从灶房端到饭厅难免采风经雪。”海柔贴心地打圆场道:“所以我就想着还不如现做呢。” “叫木匠造个炉车嘛。又费不了几个银子。”海镇涛颇有些不满地看着陆文昭。 “就这么大点儿院子,要什么炉车。”海柔快步走到会客的屋子,拉开门。 “泰山大人,请!”陆文昭摆手说。 所谓会客的屋子,也就只是一间摆着屏风分割桌子和土炕的卧室。 海柔在场,海镇涛也表达过来这里找女儿的意思,陆文昭便只当这是一场爹来看女儿的家庭聚会。 他一句不停公务上的事儿,因为这会让家庭聚会看起来像是工作汇报。但除了公务,陆文昭就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和海镇涛攀谈了。他又愣在那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除了站改坐,和之前也没什么不同。 “衙门都还没散,你们就吃晚饭了?”海镇涛看向陆文昭,问道。 “回泰山大人的话。”陆文昭一开口,那种汇报工作的感觉便出来了。“这是因为.” “贤婿还是把我当外人啊?”海镇涛挑眉说话打断陆文昭。 “小婿不敢。”陆文昭赶忙摇头。 “那就好好说话,别什么回不回的,也别什么因不因为的。这又不是在衙门里。”海镇涛朝阿九招手。“阿九。” “老爷。”阿九走过来。 “去给我泡杯热茶来。”海镇涛俨然一副主人对仆人的口气,正对应了“没把自己当外人”。 “好的,老爷。”阿九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暗示,只本能地听从了主人的吩咐。 阿九走后,海镇涛朝陆文昭略微扬头,示意他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 “泰山,是这样的。”陆文昭挤出微笑,努力调整自己的措辞。“前段时间,小婿不是从本部衙门那里接了个差事吗.” “软禁的差事。”海镇涛点点头。 “.对,就是这趟差。您也知道,这种差事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得有人看着。十二个时辰不停,这就得轮班儿。” “原来如此,轮到夜班儿了?”海镇涛问道。 “对。”陆文昭点点头。 “软禁这种差事,做好了没功劳,办岔了吃挂落。还容易黑白颠倒不着家.”海镇涛用引诱的语调缓缓说。 不过陆文昭没引诱上来,海柔却顺杆子往上打了:“爹,那您给他换一个呗。” “.”陆文昭回过味儿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眼角微抽,一言不发。 陆文昭没有主动求差,这让海镇涛有些失望。不过海柔抛出的话茬也够他接着说下去了:“我这儿正好有份儿好差事。贤婿愿不愿意接啊?” “小婿手里的活儿是掌卫事大人亲自给派的。”陆文昭用充分的理由婉拒道。 “无论是谁派的差,这活儿也不过是软禁。”海镇涛轻轻一笑说。“你可以兼差嘛。手下有一百多号兄弟,还怕看不住两个女流?” “对呀。兼差嘛。”海柔知道丈夫的谨慎的同时功利心又很重。“那边儿的差交给卢大人或是沈大人看着就好了。” “我这.”陆文昭连差事的内容是什么都不想问。因为海镇涛主动来找他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而且他干了这么久的锦衣卫,悟出了一个道理:好的差事得钱买。“泰山大人,小婿囊中羞涩,实在没钱上下打点了。”陆文昭继续用自认为合适的理由婉拒。 因为岳父自己也要上下打点,所以就算是找岳父要差,也是要付钱的。 “没事。”海镇涛就像是没听出言外之意似的,直接从怀里摸出一份儿硬质封面的文书递给陆文昭。“这差事不是求来的,没钱,不需要上下打点。”陆文昭打开文书才发现,这不是什么细节说明,而是一封已经签字盖章的正式命令:.格式开头.兹令,东司房缉事百户陆文昭,严审罪官孙如游。 不同于经历司对东司房的“转交”,“命令”是不需要接令之人盖章同意的。 陆文昭明白了。自己的岳父泰山根本不是来看女儿的,这也不是什么父女之间的家庭聚会。海镇涛就是来派差的。 “泰山大人,您还真是照顾小婿啊。”陆文昭将笑意扩至最大。 这时,阿九端着三盏茶走了进来。 “那可不!”海柔直了直腰板儿,颇有些骄傲的意思。“爹最好了。”海柔从茶盘上取下一杯茶,殷勤地放到父亲跟前。 “那是,自家人嘛。”海镇涛的心底升起一股隐隐的愧意。于是他多说了两句:“这差事不好办,但要是能办好了,那就是一个往上跳的机会。孩子你已经走到头了。” 陆文昭一怔。一时间,怀疑、疑惑、铭感等情绪同时涌上心头。良久沉默,直到海柔将另一盏茶放到他面前,陆文昭才开口说道:“多谢泰山,小婿省得。” “那我就走了。”海镇涛揭开盏盖,微抿一口,起身告辞。 “爹,我送您。”海柔站起身。 “不用了。就几步路。”海镇涛摆手止住海柔,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陆宅,回到东司房的马车上。 “夫君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海镇涛离开后,海柔才注意到,在父亲面前堪称谨小慎微的丈夫还坐在木墩子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文书。 “没问题。我还得谢谢你呢。”陆文昭回过神来,放下文书,走到海柔面前,轻轻地搂住她。 海柔温柔地回抱丈夫。她不知道的是,就在丈夫抱住她的下一瞬,陆文昭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不见了。就算他完全没想过要参与也知道,东司房的监牢里原是没有东林党人的。 —————— 黄昏已过,太阳西沉,皇帝结束了他一天的工作。 “主子,今儿还是翻牌子吗?”王安揉了揉鼻梁,脸上爬满了倦意。 “不翻了。走宫吧。”朱常洛摆摆手。“就去.”朱常洛刚想说话,就听外边儿传来一声通报:“皇长子朱由校求见。” “外边儿那个不开眼的奴婢是谁?”朱常洛沉下脸。“朕的儿子来找朕还需要通报吗!” “奴婢这就让他滚。”王安赶忙说。 “父皇!”朱由校听见了父皇的声音,赶忙推门入殿,解释道:“父皇,是儿臣让他通报的。” “朕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只要门没关,南书房你可以随意进出的。”朱常洛神色稍霁。 “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朱由校撩袍下跪。 “搞得这么严肃干什么?你说就是了。”朱常洛示意朱由校站起来。 “儿臣请求父皇不要让孙师傅入阁。”朱由校不仅没有起来,反而给父皇磕了一个头。 “为什么啊?”朱常洛问道。 “儿臣想请父皇恩准,让孙师傅和儿臣一起去天津。儿臣蒙学未久,无论是圣人之学,还是治世之践都甚为浅薄。贸然州牧,难免失措,儿臣无功而返事小,深负圣望事大。孙师傅才华横溢,言即中的,又颇有远见卓识,若能得孙师傅之辅佐,儿臣必能如鱼得水,不负重托。”朱由校一下午的时间全用来措这段词了,连徐光启的课都没怎么听。 “怪不得。”朱常洛这才知道孙承宗为什么会拒绝入阁。“榜眼去给知府做幕僚。这是屈就啊。”朱常洛打趣道。 “父皇这是同意啦?”朱由校抬起头,笑问道。 “你拿什么来换呢?”朱常洛反问道。 “换?” “当然了。”朱常洛笑着说:“这样吧,天津港城给政策不给钱。只要你答应这个条件,朕就把孙师傅给你。” “或者宫里拨一百万两给你。孙师傅还是该入阁入阁,该教书教书。”朱常洛伸出两根手指,说道:“二者择一。你选吧。” “儿臣要孙师傅。”朱由校没有丝毫犹豫。 “嚯!答应得够快啊。”朱常洛欣赏地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儿臣叩谢父皇天恩。”朱由校再次叩首。 朱常洛笑道:“快滚。南书房要散衙了。”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相求。”朱由校站起身,拱手拜道。 “外边儿那个?” “是。儿臣求父皇饶过他。”朱由校点点头。 “以后少给奴婢们惹麻烦。” “儿臣谨记。”朱由校乖巧地点点头。“儿臣告退。” “你起来吧。没事儿了。”朱由校合上门,对通名的宦官说道。 “奴婢要向皇上请罪。”宦官说道。 “唉。算了。”朱由校摇摇头。 朱常洛跨出殿门,发现那个通名的宦官还在门口跪着。“你起来。” “奴婢有罪。” “朕赦你无罪。”朱常洛越过宦官。“王安,还留他在这儿办差。” “是。”王安应诺。 “奴婢叩谢主子天恩。”宦官朝着皇帝的背影连磕三个响头。 “把这奴婢吓着了。”走远后,朱常洛又吩咐王安。“赏他点儿银子。” “是。”王安应诺后问道:“主子爷,今儿去哪一宫啊?” “就乾清宫,去西暖阁。” (本章完) 第142章 大人物求稳,小人物想升。 第142章 大人物求稳,小人物想升。 朱常洛驾临西暖阁的时候,选侍李竺兰正坐在亭子里,就着当日的最后一缕辉光欣赏翩落的细雪。她的身旁摆着一个火炉,火炉上架着一把正在沸腾的水壶。 “皇上驾到!” 听到太监高呼皇上驾到,李竺兰略微失神的双眸顿时重焕光彩。她放下手里的茶盏,快步来到门口。 “贱妾叩见吾皇万岁。”李竺兰规规矩矩地跪地行礼。再也没了恃宠而骄、刁蛮任性的样子。 “媞儿呢?”朱常洛问道。 “媞儿被五殿下带去玩儿了。” “嗯。你起来吧。”朱常洛坐到李竺兰之前坐的位置上,拿起桌上唯一的茶杯。“这不是烧着水么,茶怎么是凉的?” “热的是壶,又不是盏。风凄雪寒,久放人忘,水自然就凉了。”李竺兰幽怨地回答道。 “茶好,就算凉了也能喝。”朱常洛揭开盏盖,毫不介意地将残茶一饮而尽。“要是茶苦无韵,就只能倒掉重泡了。” “贱妾.贱妾不是没有埋怨的意思。”冷落与恫吓,让李竺兰的神经变得脆弱又敏感。“只是,只是” “朕来这儿不是看你哭的,憋回去。”朱常洛蹲到跪着的李竺兰面前,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微笑着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是。”李竺兰极力挤出笑容,但已经汇集的眼角的泪光还是在重力的作用下,顺着两颊滑了下来。 泪水没有一落到底,因为在这之前,朱常洛便用大拇指将它们拭去了。“笑得跟哭似的。愿意陪朕进一顿晚膳么?” 李竺兰闻言,惊喜地抬起头。“愿意!”李竺兰入宫十余载,自然知道共进晚膳意味着什么。 “很好。”朱常洛牵起李竺兰。“外边儿冷,咱们还是进去坐吧。” “嗯。”李竺兰低着头,脸上绽出失而复得的笑意。她有自信,只要按照皇上的新喜好及时调整方略,就能重新获得皇上的宠幸。 进到屋子,李竺兰立刻就将保暖用的厚绒白貂皮大氅取了下来。大氅之下是一袭间着青蓝和银白的衮云金丝红袍。 虽然见过李竺兰几次,但朱常洛还是被这娆如血瑰的妖红给摄住了。 李竺兰身材倾长高挑,比朴氏姐妹中较矮的姐姐朴媋至少高出了一个头。她朱唇粉颊,却用混着金粉的深紫色妆墨勾出一道偏黑的眼影。朱粉金紫,将浑然天成的大气五官绘出了祸国妖姬的风韵。被风干的泪渍试图破坏这份妖冶,但却徒劳地为她增添了一份本不该有但却饶胜从前的破碎之美。 “坐吧。” “嗯”李竺兰怯生生地用鼻音回应。就像是真的挡不住这灼热的注视似的。 李竺兰在皇帝右手边的位置坐下,本能地在两人中间制造出一个伸手能把住左肩,但却把不住右腰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下,皇帝若是想要搂住她的整个身子,就必须主动往她身边靠。 但出乎李竺兰意料的是,皇帝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急色地搂住她,而是继续像欣赏艺术品那样,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她。 尽管屋子里还有伺候起居的宫女,但这样的沉默还是让气氛变得暧昧。 就在朱常洛准备斥退宫女的时候,一道熟悉的童音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皇爹爹!”因为尚未用膳,皇帝也没有特别吩咐,所以在门口侍候的宫女很自然地给朱徽媞开了门。 朱常洛的邪火立刻就消了。他调整好心态,继续扮演慈爱父亲的角色。“媞儿有没有想皇爹爹啊?” “想。天天都想!”朱徽媞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太好了。爹爹我呀,也想媞儿呢。”朱常洛将朱徽媞抱起来转了一圈。这次,他气喘得没有那么厉害了。“你五皇兄呢?你不是跟他一起出去玩儿了吗?” “五皇兄知道父皇在这儿,就不想来了。”朱徽媞完全不顾朱由检的嘱托。原原本本地把理由给说了出来。 “嚯。”朱常洛轻笑一声。“不管他,媞儿陪爹爹吃饭好吗?” “好。”朱徽媞脆生生地应道。 这是温馨一幕,不过却让李竺兰觉得莫名的恐怖。她专宠十年,太了解皇帝了。 她很清楚,皇帝之所以宠爱朱徽媞,并不是因为这是他的女儿,而是因为这是她的女儿。 李竺兰还记得,皇帝的长女,前太子妃郭氏的女儿,七岁的朱徽娟在万历三十八年薨逝时,这位皇帝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仿佛死的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孩儿。 “传膳。”皇帝的声音将李竺兰从漩涡般的沉思中拉了回来。她看向皇帝,发现皇帝也在看着自己。 朱常洛注意到了李竺兰的失神,他轻轻地抚摸着朱徽媞柔顺的头发,微笑着问道:“你在想什么?” “贱妾什么也没想。只是高兴。”李竺兰舔了舔并不干涩的下唇,将朱红色的唇脂卷得淡了些。 —————— 陆文昭再次穿越东、西两条长安街,回到南薰坊张府的时候,时辰尚未到酉时。但冬日昼短夜长,天已经完全黑了。 “百户大人!”遥见陆文昭过来,当班的卢剑星和沈炼便捧起笑容迎了上去。 陆文昭将手里的提灯递给卢剑星,又照例问了一嘴巴:“没出什么状况吧?” “当然没有,天子脚下有谁敢找锦衣卫的麻烦。”卢剑星回答道。 “既然大人来了,那我们就”沈炼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 “你慌什么。殷离那小子不是还没来吗。”卢剑星笑骂道。 “你小子成天往黄华坊跑,钱袋子受得了吗?”陆文昭表情微妙,戏谑道。 “.”沈炼挠挠头。他手里几乎没钱了,上勾栏的银子全是找大哥借的。 “好了,不闹了,说正事儿。”陆文昭突然严肃了起来。 “大人您吩咐。” 陆文昭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接了个差事。” “什么差事?”卢剑星一下子就来了兴趣。他的功利心没有陆文昭这么重,但也轻不到哪里去。尤其是他老娘一见面儿就要催问他什么时候能袭上亡父的职。 “东林党的差事。”陆文昭将卢剑星和沈炼带到一个相对僻静的避风角。“不愧是大人!”卢剑星赞道。“这泼天的案子都能让您给抓住。” 如果说陆文昭是稍知内情,那既没关系,职位又低的卢剑星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件事情不对头。”陆文昭摇摇头。他并不打算把皮球踢出去。 “里边儿有什么猫腻吗?”卢剑星收起笑意。 “具体是什么差事?大人您说说,咱们合计合计。”沈炼也问道。 陆文昭想了想,说道:“有什么猫腻我不知道。只是这差事太大了,大到不应该交到我的手上。北镇抚司抓了哪些人你们知道吧?” “知道。抓了十几个人,哪个衙门的都有。”卢剑星点点头。 “先帝朝的时候最多也就是抓几个言官,这次居然有堂官。”沈炼感慨道。 “大理寺卿和礼部右侍郎。他们是这个案子里最大的两条鱼。”陆文昭说道。 “他们跳到您的池子里来了?”结合陆文昭之前的话,卢剑星回过味儿来了。 “礼部右侍郎孙如游。上面把他交给我审。”陆文昭没有提海镇涛,只模糊地用“上面”二字指代。“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种差事一千两银子都求不来,现在却主动地滑到了我的手上。” 陆文昭根本就不想节外生枝,他只想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年,然后领着皇差到辽东去。 外派敌国的差事虽然危险,但好歹目标是既定的,风险是已知的。如果卷进这种迷雾重重的政治斗争,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稍不留神就会成为牺牲品,被搅得粉身碎骨。 卢剑星想了想,决定赌一把:“大人,您把这差事交给我,让我去审。出事儿了,大人您只管把挂落往我身上甩。” 大人物求稳,小人物想升。陆文昭要是再把皮球往下踢,让属下替他背上最黑最重的锅其实是很容易的。他连招都不用使,有上进心的属下就会自己凑上来。 “你带人去大牢。”陆文昭说道。 “多谢大人成全。”卢剑星拱手行礼,转头就要走。 “站住!”陆文昭呵止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请大人示下。” “带人去守着。无论是谁来给你什么样的好处,也不要放他进去和孙大人见面。”陆文昭想了想:“如果你要审,切记不要用刑。就算要审,也只你一个人去文审。而且无论问出什么你都不要记录,记在脑子里。”所谓文审也就是单纯地问话。 “大人,这是为何?”卢剑星不解。 “孙大人说什么不重要,说不说也不重要,甚至连这个案子背后的真相是什么都不重要。”陆文昭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那什么重要?”卢剑星接着问。 “这是皇差,皇上想要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陆文昭沉思片刻,回答道。 “您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沈炼知道皇上曾对陆文昭面授机宜故有此问。 “我又不是宫里太监。怎么可能知道皇上的心思。”陆文昭白了沈炼一眼。“我要是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还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劲儿?” “就这样。你带几个信得过的兄弟,先去大牢把人给看住。”陆文昭转头看向卢剑星。“之后该怎么做,我得先去找人打听打听。”话虽这么说,但他想找的人会不会搭理他,陆文昭的心里其实也没底。 “遵命。”卢剑星抱拳领命,然后打着灯笼赶往东司房衙门。 “沈炼。最近你就别去找周姑娘了。”陆文昭对沈炼说。“你就在这里待着,和殷离一起把张府看住。” “是。”事情的轻重缓急他还是分得清的。 —————— 第二天早晨。刚过卯时,陆文昭便由南向北穿越了整个内城,来到了灵椿坊靠近顺天府署的一户不大不小的宅院门口。 这是司礼监提督太监曹化淳的府邸。 咚!咚!咚!陆文昭拉着门把手轻轻地撞了几下。 稍等一会儿,侧门打开,走出一个白面无须的小黄门。 尽管陆文昭只穿着六品官服,但小黄门还是打着哈欠很客气地问道:“您是谁哪位,来曹府有何贵干?” “小人是锦衣卫东司房缉事百户陆文昭。想求见曹提督。”陆文昭从怀里摸出拜帖和一张二十两的银票。 陆文昭生怕在门口就被看门儿的小鬼拦下,所以态度恭敬地加码道:“小人和曹提督有过一面之缘。曹提督还亲口点拨过小人。” “你是第一次来这儿吧?”小黄门轻笑一声。 “是的。”陆文昭赔笑道。“但凡事都有第一次嘛。” “老爷升提督之后基本都在衙门里留宿,很少回家了。”小黄门摇摇头,说道:“这会儿他老人家应该在衙门里坐着了。” “请问,小人该到哪里去投拜帖才能见到曹提督呢?”陆文昭心脏一紧。他收回拜帖,却将银票塞给小黄门。 “你到哪里去投拜帖都见不到老爷。”小黄门没有拒绝银票。这么多钱都够他节衣缩食攒大半年了。“直接去司礼监就好。” “可小人进不了皇城啊。”陆文昭心急如焚,但还是赔笑。 “您都这么大方了,我也不能白收您的银子.”小黄门将银票塞到袖袋里,然后又伸出手。“拜帖。” “多谢公公。您受累。”陆文昭躬着身子用双手将拜帖递到小黄门的手里。 “您就在这儿等着,哪儿都别去。我一个时辰内给您准信儿。”小黄门接过拜帖。“不过准信儿不一定是好信儿啊。老爷愿不愿意见您,我可没法子左右。” “那是自然。公公能帮忙,小人已经很感激了。”陆文昭的姿态又低一些。 “那你等着吧。”小黄门倒也实诚。他将拜帖收进怀里,然后大踏步地朝着北安门走去。 (本章完) 第143章 司礼监的茶和锦衣卫的鹅 第143章 司礼监的茶和锦衣卫的鹅 小黄门拿着曹府的腰牌,一路无阻地来到司礼监。 曹化淳是司礼监提督太监,负责本部衙门的一般事务,并兼领内书堂。但他却只能坐司礼监的第五把交椅。即使绝大多数时候,前面几张桌是空着的。 “老爷。”小黄门进到正堂,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磕了头。 “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吗?”曹化淳瞥见小黄门,知道这是自家的,但一时半会儿就是想不起他叫什么。 曹化淳名下有不少宦官,既有在宫里当值的,也有贴身服侍的,更有留在曹府看家的。但到目前为止,曹化淳只收了王承恩一个干儿子。名下的宦官一多,就很容易忘记谁是谁。 “老爷。有人来投拜帖,想求见您。”小黄门没有得到站起来的指示,就一直跪在地上。 “你收了多少银子?”曹化淳冷冷一问,继续手上的工作。 曹化淳确实很少回家,但他会定期派人回家拿拜帖并和私信。小黄门自己跑到宫里来说这事儿,是很冒失的。 “老爷,就这么多。”小黄门赶紧掏出银票,跪奉到桌案前。“但银子是次要的。奴婢主要还是看那人是锦衣卫,而且亲自过来,一副有急事的样子。所以才敢叨扰老爷的。” “锦衣卫这个时候?”曹化淳这才抬起头。“哪个衙门的锦衣卫?指挥使司本部的,还是北镇抚司的?” “都不是。”小黄门被老爷这么一吓,整个脑子都是混沌的。“是是.哦,是东司房的一个六品百户。”小黄门总算还是想起来了。“他说他以前得过老爷的提点。” 曹化淳眉头微皱,他不记得自己和这么低级的锦衣卫有过什么往来。但转念一想也不一定,因为好些高干的子弟也在锦衣卫供职,他们的父亲还没退,没法儿承袭高级职务,而按部就班地靠功勋升职是很慢的。“他叫什么?” “叫陆文昭。” “陆文昭?”曹化淳的眼珠子动了动。“.是他呀。” “.”小黄门保持着双手上举的姿势,静静地等待着老爷的回复。 曹化淳从抽屉里掏出一块通行牌,放到桌面上。“拿着这个牌子,让他来司礼监。” “遵命。”小黄门舒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拿走腰牌的同时,也把银票放到桌上。 “银票拿走。”曹化淳轻轻一弹,银票便飞下了桌。“既然你没在宫里当差,就不必上缴了。” “多谢老爷。”小黄门捡起银票,一边往外走,一边作揖。 “蠢货。”曹化淳看着小黄门的背影,冷哼一声。 小黄门办事很利索,一来一回之间只了半个多时辰。 “公公。曹提督那边儿怎么说。”看见街角的人影,陆文昭主动迎了上去。 小黄门从怀里掏出腰牌,递给陆文昭。“老爷愿意见您,您拿着这个牌子,走北安门进去。当然了,您想去别的地方儿也去不了,这牌子只能过北安门。进了北安门,您顺着路走,看见两道对着门儿就停下。这两道门叫黄瓦东门和黄瓦西门。进东门,第一对儿衙门是司设监和尚衣监,第二对儿衙门就是司礼监和针工局了。” “多谢公公指教。”陆文昭小心翼翼地收起腰牌。 “我跟你说这么多,一是给你指路,二是让你别乱跑、乱看。能在皇城里自由行走的只有太监和得了皇上恩准的人。”小黄门走到曹府门口,敲了敲。 “小人省得。”陆文昭伸出冻得红僵的手行礼,直到小黄门入府,他才直起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北安门走去。 陆文昭心里藏着事儿,腿脚也比小黄门快,因此只一刻钟就来到了北安门口。 皇城各门有哪些人出入基本是固定的,比如上朝的官员会通过承天门入午门最后再在乾清门集合,内阁阁僚和入宫求见皇帝的各部官员会经东安门入东华门进入紫禁城。而北安门附近是内官衙门的主要聚集地,平常少有外朝官员出入,因此守门的兵丁见来穿着六品官服,嘴唇四周留着俊逸的胡须,立刻就将他拦了下来。 “通行令。”御马监在向西厂输送人手的同时,也部分地清理了四十岁以上的老弱,留下和新招的全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这儿。”陆文昭老早就把腰牌摸出来抓在手里了。 “你来.唔.司礼监的牌子。”兵丁原想多问几句,但看见是司礼监的通行牌,也就不再多嘴,将腰牌交还给陆文昭。“进去吧。” 进了北安门,离司礼监就不剩几步路了。可是陆文昭越往里走心就里越是没底。司礼监提督太监,这可是能让锦衣卫掌卫事恭敬对待的太监. “呼!”长舒一口气之后,陆文昭走进司礼监衙门。 “在下陆文昭见过司提督大人!”他抖擞精神鞠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躬。 “哟!陆百户啊。”曹化淳笑吟吟地站起来,走到陆文昭身前微微欠身算是回礼。 有戏!陆文昭心下一喜。 以曹化淳的地位就算要陆文昭跪着说话也是可以的,但曹化淳不仅没有给他这个下马威,反而亲自过来欠身相迎,这就是看得起他的表现。 “提督大人以礼相迎,在下不胜感激。”陆文昭没有蹬鼻子上脸,而是又掏出三张银票。 三百两,其中两张是海柔的陪嫁。 “本监倒是挺喜欢陆百户的.”曹化淳沉下脸,佯怒道:“.可陆百户似乎拿本监当外人啊。” 廉材房建立之后,司礼监各级宦官的正俸有了巨幅的提升。不过相应的,其他官员送给他们的孝敬也必须上缴,并制度性地缩水到原来的十分之一。 因此对于曹化淳来说,陆文昭奉上的并不是三百两银子,而是三十两。虽说也不少了,但曹化淳还是决定将它变成送给陆文昭的人情。 皇上不会缺这二百七十两银子,但对于一个小小的百户来说,三百两银子可能得存好几年。新规矩里可没说这钱一定要收。 “曹提督,您”陆文昭抬起头,整张脸上都写着“感激涕零”四个字。 “好啦,来坐吧。”曹化淳绕开烧着炭的火炉来到会客用的椅子旁。 陆文昭跟着来时,发现那里已经摆了两盏放了茶但没上水的茶盏。 这分明就是提前准备好的。 “陆百户有什么事儿就在这儿说吧。”曹化淳朝侍候的宦官招手。 宦官立刻提来一壶烧开的水,小心翼翼地掺到茶盏里。掺完水后,宦官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站着。 陆文昭明白,这是“公开谈话”的意思。不过他并不介意,也没办法介意。 “曹提督,在下想向您请教请教最近的事情。”陆文昭本想捏住茶托将茶盏举起来,但灼热的盏身却烫到了他的指节,所以他只好揭开盖子,轻吹两下。“东林党的事情?”曹化淳直接揭破。 “.”陆文昭慨叹苦笑。“曹提督明鉴。” “没什么明鉴不明鉴的。”曹化淳摇头道。“如今锦衣卫上上下下都围着这事儿。你要是能例外,就不会到我这儿来了。” “我知道有一桩由经历司协办的差事转到东司房去了,可没想到会是你接手。”曹化淳朝另一个宦官招手。宦官会意,递来一封文书。“这是盖了锦衣卫本部、北镇抚司、经历司和东司房印玺的备案文书。陆百户拿去看看就知道这差事究竟是怎么转到你的手里的了。” “在下不敢看。” “备案而已,我能调出来给你,你就能看。”曹化淳把文书放到陆文昭的茶盏边上。“陆百户难道还怕司礼监里边儿会有锦衣卫的探子?” 对话再是公开,也是有范围的。 “怎么会.”陆文昭拿起文书,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打开。“为什么?”陆文昭这是在问曹化淳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 “因为你跪得好,在书房去了‘试’。”曹化淳笑了笑。 “还是提督教得好。”陆文昭听懂了。但他不知道的是,自改天换地以来,全国的锦衣卫只有他一个人升了职。 翻开备案文书,陆文昭终于明白这份差事究竟是怎么到他手上来的:北镇抚司请经历司协办,经历司没有拒绝,当天就去礼部把人给抓了。但第二天经历司却以“司务繁忙”为由,将案犯转到了东司房。 这太奇怪了。孙如游是唯二的两条大鱼,田尔耕将之交给骆掌卫的儿子没什么好奇怪的。但经历司拿了差事抓了人又不审了。 “前天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陆文昭喃喃自语。 “这重要吗?”曹化淳不仅是署理常务的司礼监提督太监,更是王安的大儿子,清楚的知道方从哲拜访骆思恭的事情。 “不重要吗?”陆文昭将文书递还。 “其他人怎么想,跟你有什么关系。”曹化淳看向陆文昭,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想才来走曹化淳的门路。 曹化淳也不急。他移开视线,端起自己的茶盏,用唇尖轻轻地试了一下,发现它已不再炙口。 陆文昭陷入了沉思:田同知巴结骆掌卫,把大鱼交给骆养性,骆养性因为某事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这件事是什么?这重要吗?重要吗不重要! “在下明白了。”陆文昭点头起身。 “喝了茶再走嘛。”曹化淳用指尖敲了敲盏盖。 “多谢提督大人。”陆文昭举起茶盏,正准备将之一饮而尽,却听见曹化淳说:“这可是贡茶,喝得太急品不出味儿。” —————— 午时四刻,东司房狱。 大明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三法司,但实际上三法司却几乎没有问审官员的权力。 大理寺不设监狱,都察院虽有台狱司“狱司”,但只是九品小官,管不了在朝上仍有同僚的官员。而大部分下诏逮捕又经刑科给事中佥签的案件,本就不归刑部掌管。所以有明一代,对官员的问审几乎全由锦衣卫司掌。 宪宗成化元年,上令北镇抚司掌锦衣狱,并增铸北镇抚司印信,一切刑狱专呈皇帝,无须通过掌卫事转达,而锦衣卫官员中不掌刑狱者亦不得干预其事。 时迁事易。正德时,提督东、西、南、北、中五城兵马司的西司房搬出指挥使司衙门,建衙设狱,负责统一收监并问审各兵马司移交的犯人,称西司房狱。嘉靖时,东司房亦建衙设狱,称东司房狱。 因此,北京的锦衣卫便有了锦衣狱、东司房狱及西司房狱等互不隶属的三所刑狱。 在嘉靖皇帝完全掌控锦衣卫后,下令东司房将狱中的罪官移交给锦衣狱,将罪民移交西司房狱。自此,东司房狱就很少亲自掌刑,而改为分流官民两囚的“过渡狱”了。 万历后期,有缺不补的情况蔓延至锦衣卫系统的边角,所以当挂在东司房下的最后一位理刑百户寿终正寝,东司房狱便再没有专业的刑讯人员了。 “孙侍郎,吃午饭了。”卢剑星端来一只烧鹅、两壶浊酒,又端来一篮子白面馒头。 “吃这个?”孙如游疑惑道。 “烧鹅是我自掏腰包买的,没您的份儿。您只有馒头,不过您要是想喝酒,我倒是可以分一壶给您。”卢剑星大剌剌地坐到孙如游面前。 “你不审我吗?”孙如游只在锦衣卫狱里睡过一夜,但里面的惨相还是令他记忆犹新。 “您慌什么。我又没学过刑讯,要是一不留神把您给弄死了,那不就亏了吗。”卢剑星拿起一只鹅腿递给孙如游。“您也吃。” “不是说没我的份儿吗?”孙如游不接。 “不吃算了。”卢剑星收回鹅腿,塞进自己的大嘴里。“我家大人去请老刑狱了,下午就来招待您。” “下午?” “不然呢,您以为锦衣卫请您来这儿住客栈啊。”卢剑星又抓起一个馒头。“放心,上面儿不让您死,您肯定能活。但有时候,死了比活着好。邹大人您认识吧?” “认识。”孙如游点点头。 “他老人家一开始不招啊,十个脚指甲全给挑了,还上盐。到最后还不是竹筒倒豆子,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卢剑星在撒谎。尽管邹元标受了刑,但什么都没说。“不过您别担心,那边儿给他老人家请了大夫,死不了。” “您认识临江知府钱若赓钱大人吗?”卢剑星又问。 “认识。” “那就对了,他老人家在锦衣卫狱里待了三十七年。要不是先帝爷仁慈,恐怕得死在锦衣卫狱里。”卢剑星就着一口浊酒,将嘴里的馒头和鹅腿全部咽下去。“想来这事儿您应该也知道。” “知道。”孙如游已经满头大汗了。 “您这岁数该回家享清福了,何必在这儿跟咱们死磕呢。”卢剑星图穷匕见道:“只要您招了,我每天换着儿地给您上好菜,就算上边儿不放您出去,您也可以把这儿当客栈住。”卢剑星将另一只鹅腿递给孙如游。 “唉。”孙如游长叹一口气,接过卢剑星递来的鹅腿,慨叹道:“邹南皋招了啊。” (本章完) 第144章 激变 第144章 激变 在司礼监本部衙门得了曹化淳的暗示之后,陆文昭先去了一趟了刑家。 “刑老头呢?”陆文昭敲开刑家的大门,也不寒暄,直问门僮道。 “大人哪个衙门的?”门僮见来人穿着官服,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锦衣卫,陆文昭。”陆文昭一点儿废话都不想说:“快去叫刑老头儿。” “原来是老爷的上官。”听见是锦衣卫,门僮赶忙掉头,连门都没关。“大人稍等。” 不一会儿,刑宽拿着吃饭的家伙事儿走了过来。“陆百户,别来无恙啊。” “你好久没开过张了吧?”陆文昭笑道。 “您说呢。”刑宽扶着门框门左顾右盼,见周遭没有别人,才叹气道:“虽然有王太监的金口玉言,没人敢找小人的麻烦,但东厂肯定是待不下去了。去找老东家,老东家却不愿意得罪人,只给俸不给活儿。您是百户,但我就是个小旗。没有油水吃干俸,怎么养得起这一大家子人啊.”刑宽开始抱怨,似有滔滔不绝之势。 “停!我来这儿就是拿活儿给你干的。”陆文昭抬手止住了刑宽的口水。 “嘿嘿。小人知道。”刑宽扬了扬手里鞭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您来这儿总不至于是蹭小人家里的午饭吧。” “屁话多。”陆文昭笑骂一声。“跟我走吧。” “陆百户进来喝两盅呗。大中午的。”刑宽疑惑道:“急活儿啊?” “急活儿,现活儿。”陆文昭确实没吃午饭,但他现在根本没这心思。 “那小人得多嘴问一句,您这是私活儿还是公差啊?”刑宽缩了缩脖子。 “东狱的官差。” “官差?不交给诏狱啊。”东司房可以在向西司房移交“罪民”之前榨点儿油水,但一般不会截留北镇抚司的“罪官”。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屁话,到底去不去?” “有钱拿小人当然是愿意去的。”刑宽扶着门,大有“你不说,我不走”架势。“但您总得给小人交点儿底吧。” 陆文昭不比王安,没有滔天的权势。要是刑宽真不愿意去,陆文昭也没什么办法,所以陆文昭只能半真半假地说道:“我大价钱在东林党的差事里捞了一条大鱼。但东司房没人会料理,所以才来找你这个厨子。” “大鱼,谁啊?” “你他妈不懂规矩?”陆文昭皱眉,加重语气骂道:“你到底做不做,不做我找别人了。” “我这不是.哎呀,算了。那咱到地方儿再谈价钱?”刑宽赔笑说。 陆文昭点点头。“也不怕掉钱眼子里摔死了。” —————— 两人来到东司房狱,径直走进最深处的囚牢。 “开门。”陆文昭进入囚牢,发现卢剑星也在里面。“正好。老卢,把人带到刑房来。准备干活儿。” “这岁数,可不好料理。”刑宽上下打量面前这个比他岁数还大的老罪官,摇头道。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要求就两个,深挖、不死。”陆文昭冷冷地说道:“开价。” 听见这个对话,孙如游心下一惊:还真是去请刑名了。 “二十.”就在刑宽准备先起个高价的时候,卢剑星站起身,得意洋洋地向陆文昭展示手里的酒壶。“大人,不需要了,续两盅了都。” “续什么.”陆文昭这才注意到弥散在囚牢里的酒气。“怎么回事儿!怎么还喝上了。” “得,白跑一趟。”陆文昭还在疑惑的时候,刑宽先明白了。 “我和孙大人一见如故,我请他老人家喝酒,他给我讲故事。”卢剑星也认识刑宽。“刑老,您可以收拾东西回去了。” “我的东西还没摊出来呢。收什么收。”刑宽满脸幽怨地看着已经完成了自我料理的“老鱼”,遗憾地说道:“回去了。” “刑老头,二十两没有,二两银子拿去。”刑宽没找陆文昭要跑腿费,但陆文昭还是很懂人情世故的。 “小人就跑了一趟,怎么敢.” “你还要我送你回去啊。”陆文昭把银子抛给刑宽,然后不耐烦地摆手。 刑宽离开大牢后,陆文昭才开口问道:“咱们的孙大人都交代了些什么呀?” “哼。”孙如游轻哼一声。他已经交代过了一次了,不想再说第二次。 “这儿呢。”卢剑星从炕上拿起几张写的密密麻麻的厚纸。“大人,这是供状。很有料。” 陆文昭接过供状,发现每一张的留白处都有孙如游的签名和手印。“孙大人还真实诚。我都想请您喝酒了。不过,唉!”陆文昭越看往下看,嘴角就扬得越高。但与此同时,他眉头上的皱纹也越来越密了。 “大人。咱们赶紧报上去吧。凭着这个,您一定能更上一层楼!”卢剑星绝口不提自己。 信任自己的上官升了,自己的升迁还会远吗。 “这事儿咱还得合计合计。”陆文昭收起供状,拉着卢剑星来到远处一间没人的囚室。 “大人。这案子很简单,就是东林党串谋逼宫,主谋有两个,但现在只有一个在北镇抚司那里。”卢剑星建议道:“咱东司房有缉事权,凭着供状,是可以抓人的。” “你是说把供状报给佥事大人?”除非海镇涛本人在场,否则陆文昭是不会称其为泰山的。 “对呀。池子里还有很多鱼可以抓。让佥事大人分,总比让同知大人分好。”他们这个级别有资格吃鱼,但没资格分鱼。就算鱼是他们找到的也不行。 “没这么容易。”陆文昭坐到空着的炕上,然后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您不是把刑老都带来了吗?”卢剑星不解。 “可以审,但审完之后该怎么做还得我们自己动脑筋。”陆文昭说道。“交给上面总不会出错。” “就是交给上面才会出错。”陆文昭摇头说:“我又没有直接交到那上面去的权利。” “大人您还真是神通广大啊。”卢剑星一愣,旋即恍然大悟:陆百户的关系走到宫里去了。 “侥幸罢了。”陆文昭很信任卢剑星,但他不打算说曹化淳的事情。 卢剑星也不追问。而是就事论事道:“那要咱们要怎么做?” “我不知道。”陆文昭突然觉得很疲惫。“在东林党的事情上,光锦衣卫内部就牵扯了本部、北镇抚司、东司房、经历司等四个衙门.”陆文昭一边思考,一边喃喃自语: “这个锅盖到底该交到谁的手里呢。掌卫大人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同知大人倒是想要更进一步,但我们又不是北镇抚司的人。佥事大人把案子交到我这里而不是海总旗那里,说明他老人家也不想深入参与这件事。”陆文昭伸出手,抹掉额头上细密的汗水。 “掌卫大人可能是不知道‘那上面’的意思。”卢剑星用重音委婉地提醒道。 “我去跟掌卫大人说那上面的意思,掌卫大人会怎么想我?那上面会怎么想我!”陆文昭狠狠地盯了卢剑星一眼。“妈的!别太聪明了,这事情烂在你的肚子里。我没有得到任何暗示,这东西就是我们自己想审出来的,听见了吗?”陆文昭指了指供词。 “听见了。”卢剑星也没主意。“那这事儿到底怎么办啊” 陆文昭灵光一闪:“对了!田同知那边儿不是还在审吗,等田同知把审出来的结果送到宫里去,掌卫大人自然就知道那上面是什么意思了。到时候,咱再把这份儿东西拿给掌卫大人或是佥事大人,咱不就摘出去了么!” “签字画押的供词都拿到了,这可是‘先登’的头功啊,大人!”卢剑星言辞恳切:“等北镇抚司有了结果,您的功劳可就大打折扣了!” “头功头功,得他妈先有头才有功啊。上面那么多大人,哪个是我得罪得起的!”陆文昭长叹一声:“我能不知道上面好?但往上的梯子得一步一个脚印地踩。要是踮着脚跨大步,一个不稳人就掉下来摔死了。这事儿能平安过去就算是咱们的福气了。” “好吧,大人,您是对的。”卢剑星刚低下头,又猛地看向陆文昭:“刑老头!他知道咱这边儿已经审完了!” “去把他追回来!在北镇抚司结案之前,不许他离开东司房!” —————— 午休刚刚结束,应召入宫的三位的耶稣会士,便迫不及待地顶着越下越大的鹅毛雪来到了礼部衙门。 三人刚进入正堂,礼部尚书徐光启就亲切地站起身迎了上去。“有一阵没见了,诸位别来无恙啊。” 徐光启本想亲自去耶稣会的驻地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但就在他四处寻找已经拟好的文书时,锦衣卫闯进礼部,逮捕了正在办公的侍郎孙如游。 紧接着,徐光启便左跑内阁,右去户部。要不是中途回了一趟礼部,得到属下的提醒,他甚至都要将耶稣会的事情给忘了。 “保禄!”龙华民和郭居静走上前去,试图同徐光启寒暄几句,而小一辈的汤若望则保持着不亲不疏的距离行礼。“见过部堂大人。” “哈哈!”徐光启从汤若望那里接过话头。“还是汤小友懂规矩啊。待会儿进到宫里,可不能当着皇上的面喊我的教名。” “见过部堂大人。”郭居静先龙华民一步改口道。 “走吧。”徐光启越过三人走在前头。他一边走,一边叮嘱道:“紫禁城不比其他的地方,里边儿的规矩极其森严。你们得一直跟我,不要乱看,更不要乱跑。”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郭居静表示理解。 “很好。”徐光启点点头。“五拜三叩首的大礼你们学会了没?” “学会了。”在得知自己也有幸进宫面见皇帝之后,汤若望就一直照着图册练习相关的礼拜。 “很好。”徐光启深深地看了汤若望一眼。然后,转头对龙华民和郭居静说道:“不会就照着我的样子学,笨点儿也无妨。总之,大礼是必须行的,否则便有不臣之心,就算皇上不说什么,司礼监也会叫人把你们给赶出来。” “懂的,行礼如仪嘛。”郭居静答话,龙华民点头。 “最后一件事。皇上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天子面前没有秘密,不要沉默。当然了,说谎更是不被容许的。欺君之罪,轻则驱逐,重则杀头,你们要切记。皇上的态度就是朝廷的风向标,一旦触怒了皇上,圣教在大明的传教事业就算是完了。”徐光启强调道。 “好。”说话间,一行四人已经走到了皇城根下。 外国使臣入朝面圣,一般是走大明门、过承天门、入午门,最后再在皇极殿拜见皇帝。中途还有各种繁琐的礼节。不过,这次下到礼部的文书上清楚地写着一切从简,在乾清宫南书房觐见。 因此,被东林党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的徐光启干脆一简到底,带着三人走东安门、过东华门、入紫禁城。 这其实有点儿轻视“大西洋国”的意思,如果朝鲜的使臣受到如此对待是一定会抗议的,但这几位使节明显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还小声儿地议论着紫禁城的宏伟。 “噤声,快到了。”穿越乾清门,南书房便不远了。 “礼部尚书徐光启,携大西洋国使节龙华民、郭居静、汤若望等三人求见!”唱名太监的声音更加洪亮了。 “呼!”徐光启每次面圣都会紧张,但这次的紧张远超以往。因为他不仅要斡旋耶稣会在华传教之事,更决定借着这次面圣,向皇上奏明他即将领袖东林党的事情。 “宣。”皇帝的声音刚传来,便有一个穿着大红色蟒袍的太监,高呼着越过跪在台阶下待宣的四人。 大太监一个大跨步跃上台阶,火急火燎地来到殿门口。 徐光启错愕地看着这名太监,三位耶稣会士也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这人是谁啊?”龙华民小声地问道。 “这是西厂的魏太监。”徐光启回答说。 “我们还进去吗?”郭居静追问道。 “还是等等吧。”徐光启的心底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西厂是机要的衙门,魏太监这么急,一定是出什么事儿了。” 魏忠贤见殿门微掩,便直接推门而入,滑跪着来到御案前。“主子!出大事儿了!” “你冒冒失失的在干什么!”王安眉头紧皱,呵斥道:“没见外边儿还跪着人吗?” 朱常洛摆手止住王安,沉声道:“说事。” 魏忠贤重重地磕头,极力压制住兴奋的情绪,用颤抖着的声音说道: “邹元标,死了!” (本章完) 第145章 人死了,才更要将案子坐实! 第145章 人死了,才更要将案子坐实! “邹元标死了?”闻王安脸上的不满立刻转变成了惊异。 “是的。”魏忠贤平复好心情。当他抬起头看向王安时,脸上已然佯装出惶恐的神色。“主子爷,老祖宗,邹元标死在锦衣卫手里,恐怕朝议将更为汹涌啊!” 魏忠贤什么建议都不提。只要皇上不明说把差事交给东厂,或是让南镇抚司搞毫无意义的内部自查,那纠察北镇抚司乃至整个的锦衣卫的差事就一定会落到西厂手里。 “什么时候的事情?”朱常洛合上奏疏,放下手里的朱笔,问道。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不知道邹元标具体是什么时候死的。”魏忠贤转头回话,正对上皇帝冰冷的眼神,于是赶忙补充道:“奴婢当时只想着尽快将事情告诉主子,好让主子拿主意。所以一得到消息立刻就来禀告了。没来得及深问。” “你现在就去北镇抚司!查清楚邹寺卿是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奴婢遵旨!”魏忠贤磕头领命起身离去。 “魏朝。”朱常洛看向右手边的第一张桌子。 虽然皇上的神色在魏忠贤离开之后稍有缓和,可魏朝还是被这阴翳的语气吓得一激灵。他一个大步跨到御案前跪下。“奴婢在!” “叫徐光启进来。”朱常洛说道。 “要让洋人回去吗?”魏朝问道。 “先带到偏殿去。上炭,上茶,上点心。让他们等着。”朱常洛想了想,回答道。 “奴婢遵旨。”魏朝领命,几乎小跑着来到徐光启面前。 “徐部堂,您赶紧进去吧。其他人,跟我来。” 龙、郭、汤等三人不明就里,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这位素未谋面的红衣太监离开了。 “臣徐光启叩见吾皇万岁。”徐光启现在是一个头两个大。 行礼的时候,他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担心没有自己带着,那三个耶稣会士能不能完成五拜三叩的君臣大礼。 “邹寺卿死了。”朱常洛没有叫徐光启站起来。 “.”南书房的隔音并不十分好。因此徐光启在殿外时,就通过零星的对话基本确定了目前的状况。但皇上只是陈述而没有提问,徐光启也就只能沉默着等待。 “你最近去过内阁?”朱常洛问道。 “回圣上。是的。臣去过内阁。”徐光启很清楚这种事情根本瞒不住。可能他刚走到内阁,就有宦官跑到南书房去通禀了。 “可邹寺卿还是死了。” 徐光启不知道方从哲私底下的行动,更不知道骆思恭接受了方从哲的提议,所以他只觉得皇上的话莫名其妙。“.” “事情变成这样,朕也不想。”朱常洛满脸哀色,叹气道:“而且朕还是看重他的。不然也不会让他去做大理寺卿。” “请圣上节哀。”徐光启叩头劝慰。 “徐卿。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做?”朱常洛用手掌撑住脑袋。 “可以从内帑里拨一笔钱,重恤邹寺卿的家人。”王安并不关心邹元标的死活,他只想尽快息事宁人。 “圣上,万万不可!”徐光启倏地抬头仰望御案,然后就闭口不言了。 这时,门口传来拍衣去雪的声音。紧接着,安置好洋人的魏朝走了进来。尽管魏朝只打开一个小缝侧身入殿,但呼号着的冬风还是强硬地把雪团给推了进来。 蓬松的雪团刚刚落地,立刻就融成了一摊冷水。“过来,擦掉。”魏朝向侍候的宦官招手。 朱常洛收回看向王安的视线,转而对魏朝说。“魏朝,清场,让他们都出去。” 等殿内殿外的低级宦官都离开之后,朱常洛才开口:“徐卿,你站起来说话吧。” “谢陛下。”徐光启起身,说道:“邹寺卿的死固然是个悲剧,但若不妥善处置,定会激起更大的变故。” “抚恤家属哪里不妥了?”王安问道。 徐光启朝王安拱手表示善意:“王掌印。邹寺卿此时在北镇抚司辞世,无论死因为何,廷议必然大哗,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滞的。” “徐部堂的意思是”王安略作思考,问道“.抚恤会适得其反?”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徐光启点点头,解释道:“如果邹寺卿因为单涉个人的案子而被锦衣卫捕拿,宫里出银子抚恤自然可以昭示圣上的天德。” 徐光启观察着皇上的神色,字斟句酌地说:“但是,邹寺卿是因为党案被拿的。仍在任上的东林党官员,和同情东林党的候考学子必然会群起讨伐锦衣卫。就算邹寺卿的家人不闹,他们也一定会闹。只要稍加引导,矛头就会被偏转到紫禁城的方向。宫里如果出面抚恤,就不单是圣德天恩,而是”徐光启稍改措辞。“.而会被看做服软了。” “届时,政潮会变得更加剧烈!这件事就没完没了了!”说完,徐光启朝皇上深鞠一躬。 朱常洛用右手的指尖敲打左手的指节。他大概猜到了徐光启想说什么,但还是开口提问:“那徐卿有什么建议吗?” “臣以为,目前应该先确定邹寺卿到底是有罪还是没罪。”徐光启委婉地说道:“如果,有罪!即昭告天下将党案坐实。待定罪之后,圣上再寻机恩赦,昭示圣德。” 朱常洛叹气轻笑,唤道。“王安。” “奴婢在。”王安起身。 “派人去把骆思恭叫来。”朱常洛下令。 “奴婢遵旨。”王安推门出殿,向司礼监的方向走去。 朱常洛又对徐光启说道:“徐卿,趁现在有空,你去叫那三个洋人过来。一个一个来。” “臣还有一事需禀明圣上。”徐光启并未动身,而是撩袍再跪。 “还有事”朱常洛思考片刻,微笑着问。“是刘一燝和你说的事情吗?” “是。”徐光启并不意外。 “既然徐卿愿意,就把你和刘一燝的悄悄话讲给朕听吧。”从徐光启进入皇城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有人跟着他。不过朱常洛并不知道对话的详情,也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臣想做东林党的新领袖!还望圣上恩准。”徐光启叩首道。 “啊?” —————— 一个身着便服的锦衣卫校尉狂奔着跃过北镇抚司高高的门槛。雪大路滑,校尉刚踏入衙门就摔了一跤,但他甚至不敢喊痛,而是连滚带爬地裹着一身的积雪进入正堂。 “同知大人!”校尉喊道。 “怎么了!”宛如惊弓之鸟的田尔耕从位置上弹起来,厉声问道。 “太监.哈.呼!”校尉骤然跑了两条街,心跳快得跟打鼓似的。“有太监坐着抬舆过来了!穿红衣服的。”在宫里能穿红衣服的都是高级宦官。 惊疑间,田尔耕左顾右盼,看谁都像是暗针。“宫里这么快就知道了?” “大人,大人!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许显纯强装出的镇定顿时崩溃了,他跪倒在地,向田尔耕投去祈求的眼神。 “老子叫你别把人给弄死了,你狗日的不听。现在他们妈的出事了,老子还要给你擦勾子是吧?”田尔耕走上去,一脚将许显纯踹倒。“肏!”“大人,救我!”许显纯慌乱地抱上田尔耕的小腿。 田尔耕一把推开许显纯。“滚开!混账东西。宫里来人了!” 拉扯间,西厂的人到了。 “贵驾远道而来,请恕卑职有失远迎!”魏忠贤还没下抬舆,田尔耕就带着人出来跪迎了。 司礼监有五个新显的大太监,但田尔耕只见过曾为郑贵妃马首是瞻的崔文升。 魏忠贤将白狐皮袖筒递给随侍的宦官。一边打量田尔耕身上的官服,一边明知故问道:“你是哪个?” “卑职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兼北镇抚司佥事田尔耕。”田尔耕额头上的体温将路面上的积雪微微地融了一层。 “嗯。”魏忠贤没答话,只冷冷地应了一声就径直走进北镇抚司衙门。 “愣着干什么!跟上来啊。”傅应星是个正五品的千户只比许显纯高一级,但他对正三品的田尔耕说话时,完全就是一副上官的口气。 “是。”田尔耕从地上爬起来,连膝盖上的雪都不敢拍。 回到正堂,魏忠贤已然理所应当地坐到主位上去了。 “这位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西厂魏忠贤。”这时,傅应星才开口介绍道。 “拜见提督大人!”田尔耕带头,北镇抚司全体再次下跪。 魏忠贤倨傲地坐着,只淡淡地说道:“跪着等吧,还有人没来呢。” 说完,令人极度不安的沉默便席卷了整个北镇抚司。大堂内也只剩下摇窗动瓦的风呼雪号。 三刻钟后,很少在人前双膝下跪的田尔耕只感觉两股战战,满头大汗。恍然间,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个穿着小号飞鱼服的男孩从身边经过。 “见过厂督。”王承恩拱手行礼。 “来啦。”魏忠贤站起身,亲切的就像是王承恩的爷爷。“这么大的雪,怎么不坐抬舆啊?” “主子爷节俭,又有谁敢在宫里行抬舆呢。”王承恩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王少监这就是在说我的不是了。”魏忠贤呵呵一笑。 “下官不是这意思。”王承恩赶忙解释道:“下官是说,抬舆没有现成的。喊轿夫,上油布,系绳子,得准备好一会儿,这事儿又大又急,还不如自己走着来。” “王少监知道我这抬舆是哪儿来的吗?”魏忠贤神秘兮兮地说。 “不知道。”王承恩摇摇头。 “宫里不好坐抬舆,在宫外备着呗。”魏忠贤笑道。 两个宦官越是旁若无人地闲聊,下边儿跪着的田尔耕和许显纯就越是心焦。直到魏忠贤用略带不满的声音对傅应星说道:“没眼力见儿的东西,去给王少监找个高凳子过来。” “啊?哦,好!”傅应星正挑着嘴角欣赏锦衣卫们的丑态,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王少监,请坐。”傅应星将凳子放在主座旁边。自此,大堂里出现了第二个坐着的人。 “田尔耕。”魏忠贤用不喜不怒的声音轻唤道。 “卑职在!” “邹寺卿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往上报?”魏忠贤问道。 田尔耕怔了一下,说道:“卑职也是才知道。”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魏忠贤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你想清楚了,再说一遍。” “卑职.我.”田尔耕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儿。 “哼。”魏忠贤冷哼一声。“邹大人的遗体在哪里?” “还在牢里。” 魏忠贤视线不变,略侧身对王承恩说:“王少监,让仵作去验吧。” “好。”王承恩向老仵作招手。 西厂的仵作全在稽查局下挂着。厂督有权绕开稽查局强行调动,但需要以书面的形式陈明原因并上报司礼监。 “仵作回来之前,我希望你能把事情说说清楚。”魏忠贤加重语气,继续向田尔耕施压。“邹大人什么时候死的?” “大概是昨天晚上。”田尔耕把脑袋放到地板上,几乎已经趴着了。 魏忠贤抓出一个词:“大概?” “邹大人具体什么时候死的,卑职是真的不知道。”田尔耕言辞恳切。“卑职巳时正刻来衙门的时候才知道这个噩耗。” “巳时?你们北镇抚司衙门还真是清闲啊。”傅应星阴阳怪气地说。“不用点卯吗?” “大人。卑职早上先去了一趟本部衙门,然后就被骆大人给留下来了。”田尔耕已经顾不得切换称谓了。 “骆思恭留你干什么?”魏忠贤追问。 “卑职,卑职”田尔耕的脑子“嗡”的一声宕机了。 “厂督,这家伙晕过去了。”傅应星嘲笑道:“还真会挑时候。” “拖下去弄醒。”魏忠贤不耐烦地摆手。 魏忠贤的眼神扫过仍旧跪在地上的锦衣卫们。“给邹大人上刑的是哪个?” 无人应答,但魏忠贤还是知道了。因为锦衣卫的视线全都汇聚到了许显纯的身上。 “你要是再晕就说不过去了。”魏忠贤看向许显纯。“叫什么。” “厂督问你话呢,哑巴啦?”傅应星走到许显纯面前,吼道:“答话!” “卑职是北镇抚司的掌刑副千户许显纯。”许显纯抖得跟筛糠似的。 “你知道田尔耕为什么会晕过去吗?”魏忠贤问。 许显纯的脸上涌现出泛着青紫色的潮红。“骆大人是不让北镇抚司审的!是田尔耕!是田尔耕违抗命令,强令卑职审的!” “抗命?”魏忠贤不喜欢这个答案。因为这样一来,骆思恭就能把自己给摘出去。“你确定吗?” “卑职确定!卑职敢用性命担保!”许显纯果断地抓住了这根救命的稻草。全然不顾西厂来人之前,他还在苦苦哀求田尔耕救他。 (本章完) 第146章 狗咬狗与“大礼议” 第146章 狗咬狗与“大礼议” “田尔耕醒了吗?”魏忠贤没有再搭理许显纯。 “眼睛能睁开了,但还是很迷糊。”一个西厂执行回答道。 “能回话就行,拖过来。”随着魏忠贤一声令下,平日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兼北镇抚司佥事便像脱了水的癞皮狗一样,被人拉了过来。 “再给他两巴掌,让他清醒清醒!”傅应星命令道。 “是。”执行抡圆胳膊,左右开弓,把田尔耕的鼻血都给抽出来了。 “提督大人!”清醒过来的田尔耕顾不得擦拭鼻血,赶忙趴跪到地上。 “还晕吗?”魏忠贤堆出菊般的笑容。可他越是笑得灿烂,田尔耕就越是觉得血寒。 “不晕了!” “许掌刑说你阳奉阴违,一意孤行。”魏忠贤斜眼瞥一下许显纯,然后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田尔耕。 田尔耕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自己被出卖了。但目前的当务之急不是和许显纯打口水战。 “卑职不是抗命,卑职只是认为掌卫事骆思恭私袒东林党!有不臣之心!”田尔耕很清楚,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撇不清邹大人死亡的责任了。 但有责任不一定有罪。如果能让皇上感受到自己的忠心,大事就能化小。只要不定罪上刑,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嚯!”魏忠贤来了兴趣。“你有证据吗?” “没有。还在查。”田尔耕眼神一黯。 “呵。这么说就只是怀疑了?”魏忠贤轻笑一声,眼球上翻。 “骆思恭朝令夕改,前一日还令北镇府司严查,但只过了一夜便下令偃旗息鼓,实在很难不让人起疑。”田尔耕进一步将“抗命”的行为合理化。“北镇抚司有绕开掌卫直奏皇上的权力。” “但你没有奏。”魏忠贤冷笑。“司礼监、西厂甚至是你们的老东家东厂都没收到过北镇抚司的密奏。” “卑职是想着把怀疑坐实了再报给宫里的,但但谁知道,邹元.邹寺卿这么快就死了。”田尔耕这才恶狠狠地看向许显纯。“卑职特地嘱咐这个畜生,要他小心‘伺候’邹寺卿,但他狗日的下手没轻没重。把邹寺卿给‘伺候’死了。” 魏忠贤连头都不点。“许掌刑,有这回事儿吗?” “田同知,水刑是您叫我上的吧?”许显纯什么都不顾了,再这么审下去自己必死无疑。 “你他妈上的是水刑吗?”田尔耕愤怒地反问。 “我只叫人拔了邹大人的脚指甲,又上了点儿盐而已。”许显纯几乎是在吼叫了。“死不了的!” “邹大人是让你个蠢猪给逼死的!”要不是西厂的人在,田尔耕非得站起来踹许显纯两脚。 魏忠贤皱眉,然后朝傅应星招手。“去仵作那儿看看。” “是。”傅应星领命向诏狱跑去。 “邹大人到底怎么死的!”一直没说话的王承恩开口了。 “回大人的话。”田尔耕回答道。“邹寺卿是自杀的,他裹着被敲碎瓷碗,然后用碎片割开了自己的脖子。” 田尔耕本想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示意。但他刚把手举起来,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这不是咒自己么!今天这事儿要是过去不了,说不定脑袋真就没了。 “自杀,呵。”魏忠贤颇有些同情地看向许显纯。 对于许显纯来说,邹元标怎么死的根本不重要,反正人就是死在他手上了。与其靠“自杀”抗辩,还不如拉人下水:“田大人。您有选择,我可没有!不管怎么样,我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在办事儿啊!如果没有您的命令,我又怎么会对邹大人用刑呢?您想争功谋权,坐上那个位置。现在出事了,您可不能把责任都推给下面的人啊!” “你放屁!老子叫你审,没叫你给邹大人上肉刑!”田尔耕也不甘示弱地回敬。 通过这一来一回的互相攀咬,魏忠贤基本搞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骆思恭不希望把事情闹大,但田尔耕却不愿意就此收手。他只想从邹元标的嘴里抠东西出来然后向宫里邀功,并不想把人给弄死。许显纯掌刑多年,下手也还有分寸,没上伤筋动骨的刑。没承想,邹元标受不住自尽了。 “够了!”魏忠贤不想再听了。 等大堂恢复寂静之后,魏忠贤转头看向王承恩,说道:“王少监,只要仵作那边儿验不出别样的东西,这案子就算是审完了。” “是的。”王承恩点点头。 “王少监觉得该怎么做?”魏忠贤问道。 “还是先报上去吧。这主意还得让圣上来拿。”王承恩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有理。”魏忠贤肯定道。“那就有劳王少监了。” “厂督要留在这儿?”王承恩问。“咱俩有一个人去书房就够了。”魏忠贤嘿嘿一笑,颇有些让功的意思。“我还得收殓邹大人的遗骸不是?” “好,那下官就告辞了。”王承恩起身行礼,然后随手指了几个直属于稽查局的执行。“你们几个留下来帮执行局的兄弟。其他人,跟我一起回去。” “遵命!” “有劳。”魏忠贤表情不变,心中暗骂:讨厌的小崽子。 王承恩走到北镇抚司衙门口的时候,他听见后方传来魏忠贤的声音: “傅应星,带几个兄弟去棺材铺买一副不失体面的木棺,走西厂的账。” “是。”傅应星应答的同时,王承恩也迈过了北镇抚司的台阶。 尽管案子已经问完了,但因为魏忠贤仍旧端坐在正堂主位上,所以北镇抚司的一众军官也只好继续跪着。 “王承恩青年才俊,为人忠实,是我西厂最年轻的少监。他会把情况如实地呈报给皇上。”魏忠贤先是微笑着看向许显纯。“皇上圣明烛照、英明睿端.”然后又将视线锁定到田尔耕的身上。“本督会以圣上之心为心,把这里的差事办妥帖的。你们起来吧。” “叩谢提督太监!”许显纯和田尔耕几乎同时叩头。他们都以为魏厂督是在暗示要偏袒自己。 —————— 紫禁城,乾清宫,南书房。 朱常洛一言不发地听完了徐光启的简述。直到徐光启毕奏叩首之后,他才开口问道:“你去顶替赵南星的位置,做东林党的精神领袖.这就是刘一燝的主意?”因为邹元标已经死在北镇抚司了,所以朱常洛也就不再提及。 “回皇上的话。这不仅是刘阁老的主意,也是臣的主意。”徐光启回答道。 “理由呢?”朱常洛从没想过事情会如此发展。 朱常洛一开始想的是,借熊廷弼以及辽东的事情敲打东林党的实权派,好让让他们老实点儿。 命令徐光启乘着“西厂之议”的东风与东林党接触,也只是为了插根针到东林党的核心圈子去。他曾想过引导并分裂东林党。但这种事情急不得,因为东林党分裂只会引发更严重的派系斗争。 所以在皇极殿朝会之后,朱常洛也就暂时偃旗息鼓,没有进一步追打东林党。更有甚者,他还适度地敲打了方从哲,以免反东林党的势力搞什么“乘胜追击”,将朝局重新推回到万历中期那种你攻我伐的态势。 朱常洛根本没料到朝会改制会闹得这么大,这么别扭。他原以为,这事情最大的阻力会来自内阁,因为无论是否上朝,这帮老头儿都得在卯时开门后立刻入宫处理通政使司呈进来的奏疏。对他们而言,减少朝会的时间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的。基于此,朱常洛便在方从哲来书房求见时,暗示他配合自己。 可内阁只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内,提出了只有象征意义的反对。等到事情发酵走偏,就连内阁里最坚定的反对者史继偕都沉默了。而闹得最凶的,恰好是被朱常洛视为最大受益者的六科十三道言官。 这些人品级不高,俸禄极低,还没有灰色收入,买不起皇城周边的宅子,好些人几乎是贴着城墙住的。他们要上朝,就得起大早,然后步行差不多半个时辰进宫。 朝会上基本轮不到他们说话,绝大多数人都是高官们照本宣科时的背景板。在朱常洛看来,搞朝会改制不仅是体恤自己,更是体恤他们。 但事情就是这么荒唐的发生了。受益最大、最该支持改制的一群人跳得比谁都高,逮着人就咬,摆出一副不把朝局搅浑誓不罢休的姿态,企图把阁、部十五卿全部拉下水。 起初,朱常洛只当这是两派假借祖制的互相攻伐,于是便让司礼监记录并调查了各言官的党派。内廷将名单拟出后,朱常洛也只是借此敲打两派的头面人物,让他们好好儿管管手底下的言官。大家都不要再闹了。 这时候,朱常洛还想着息事宁人,根本就没打算借着朝会改制的事情搞扩大化。因为东厂刚完成重建,还在磨合,朱常洛也并不很信任锦衣卫,就连出门见人也只安排西厂随护。 西厂虽然能用,但在朱常洛的设计中,它只是一个内廷的监察机构。朱常洛并不打算让西厂调查或惩办外廷的官员。 由于东林党势大,朱常洛在同时敲打方从哲和刘一燝这两位头面人物时,还专门给刘一燝上了额外的脸色。可最后,没被上脸色的方从哲压住了以浙党为首的势力,而刘一燝却完全管不住东林党。 冬月十一,矛盾集中爆发。东林党竟然趁着皇帝临朝,直接对皇帝本人发起进攻。此时,朱常洛终于意识到,这群人并不单是要搞党派斗争,更是要借朝会改制掀起泰昌朝的“大礼议”,逼朝廷乃至皇帝让步。 但相比如浮水之萍的进京藩王朱厚熜,朱常洛的境况要好得多。因为宫里没有昭圣慈寿皇太后这样的人物,所以在太子即皇帝位之初,以王安为首的东宫宦官就基本完成了对内廷权力的接收,内阁也不是杨廷和这样的权相的一言堂。 朱常洛本来是想在万历四十八年最后的几个月里完成对内廷的整肃。再在改元的恩科结束及天津开埠之后,从孙如游这样腐儒卫道士入手,逐步裁汰脑子里只搭了一根弦的文官,只保留最忠于君主的腐儒去看着所谓的“洋儒”,以防止新势力无人制衡尾大不掉。可朝会改制变成了“大礼议”,那就只能调整计划,提前动手了。 尽管做了打击东林党的决定,但朱常洛依旧保持着应有的克制,只搞了适度的扩大化,而没有搞无限制扩大化。他甚至亲自调整并缩小了锦衣卫的打击面,以保证在历史上有正面评价的官员,以及微涉或无涉此事的官员能免受影响。 他拟好了新的剧本和结局,可蝴蝶扇动翅膀从来不会只让自己高飞。 锦衣卫动了,所有人就动了。 首当其冲的礼部尚书徐光启最先做出反应,跑到内阁请求身为浙党领袖的首辅方从哲保持克制。方从哲表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支持沈扩大党争,但私底下却冒险与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勾兑,以东厂的例子劝锦衣卫收敛。 而徐光启也被刘一燝说服,决定成为东林党的领袖。 “臣以为,剪除东林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徐光启早就将用于说服皇上的理由准备好了。“当年张居正以‘反对士子不务实学之陋习’为由禁止讲学,以圣旨关闭全国书院,甚至没收、拆毁各书院的土地房屋。以为除恶既尽,书院之风即可永绝。但张居正死败之后,各地书院即死灰复燃。” “绝大多数东林成员或者东林的同情者,只是不满于朝局之腐败与党争之激烈。此乱源不治,即便没了东林,也会有西林或南林。东林只是长歪了,不是烂根了。与其消灭东林,不如容留并控制东林。东林有匡正时弊之心,却被所谓的意见领袖利用。只要替换掉胡乱引导舆论的领袖,换上由圣上恩准的领袖,东林就能为圣上所用,成为改制易纲,中兴大明的利器!” (本章完) 第147章 内阁的反应 第147章 内阁的反应 大时雍坊,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 骆思恭在去北镇抚司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田尔耕阳奉阴违的可能性。但当事情真的发生时,骆思恭的心情依旧非常糟糕。 因为独走的发生往往意味着本部和北镇抚司之间发生了重大的分歧。换言之,北镇抚司的独走不仅是行使皇帝授予的职权,更是镇抚司佥事对掌卫事权威的挑战。这样的事情,在万历朝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所以尽管知道没什么太大的用,骆思恭还是把田尔耕叫来骂了一顿。 “大人,请!”由于骆思恭特地吩咐过,因此守门的校尉没有通报就将太监带入了正堂。 骆思恭听见动静抬头一看,立刻认出来人是司礼监的五号人物曹化淳。他赶忙起身,殷勤地迎了上去。“曹提督!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骆大人。”曹化淳简单地行过见面礼后,立刻切入正题。“书房急召,咱们就不客套了。请您跟我走吧。” “怎么了?”骆思恭疑惑道。 “邹寺卿死在你们北镇抚司了,您不知道?”曹化淳反问道。 “什么!?”骆思恭的声音里包含了惊讶、庆幸,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高兴。 “呵,宫里都知道了,您还不知道。”曹化淳搓了搓被冻得通红的双耳,微微摇头道:“瞧您这是头头当的哟” “这我.”骆思恭没法辩解,因为北镇抚司的独立是制度性。一旦指挥佥事严令对本部封锁消息,那掌卫事就会部分“失聪”。 “得了,您赶紧跟我一起进宫吧。”曹化淳善意地提醒道:“干爹来司礼监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所以这事儿肯定小不了。” “多谢提醒。”骆思恭皱着眉头答谢。 两人来到南书房的时候,徐光启还在奏对。 笃!笃!笃! 因为包括唱名在内的低级宦官都被驱散了,所以曹化淳只得自己去敲门通报。 殿门打开,王安走了出来。 “干爹。”曹化淳尽量小声说道:“骆大人来了。” “徐部堂还在奏事,还得好一会儿。”王安吩咐道:“雪下成这个样子,就别让骆思恭在外边跪着了,你带他到偏殿去歇着。” “好。”曹化淳乖巧地点头应是。 骆思恭来到偏殿,发现这里已经坐着人了。 见有人过来,龙华民赶紧起身,殷切地迎了上去:“大人,皇上要召见我等了吗?” “没呢。等着吧,运气好的话今天,运气不好就得改日了。”曹化淳摇摇头。 “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吗?”龙华民小心翼翼地问道。 “少打听和你没关系的事情。”曹化淳微嗔道。 “抱歉,是在下僭越了。”龙华民的脸上浮现出显见的失落。 又过了一会儿,偏殿的门再次被人打开了。 “干爹!”王承恩三两步走进来,对着曹化淳叩头。 “你怎么也过来了?”曹化淳亲切地将王承恩扶起来,问道。 “儿子跟着魏厂督去了北镇抚司。”王承恩没有迟疑,回答道:“现在事情查清楚了,魏厂督就叫儿子来书房向主子万岁爷复命” “好。”曹化淳赶忙截断王承恩的话头,拉着他来到骆思恭的面前,介绍道:“这位是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骆大人。” “见过骆大人。”王承恩很有礼貌地向这个爷爷辈儿的老大人行礼。 “想必您就是外稽厂卫的内廷新秀王承恩,王少监了吧。”如果凭着如此对话,骆思恭还不能推测出这小孩儿是谁,那他这几十年的锦衣卫就算是白干了。 “蒙圣上错爱而已。”谦辞之后王承恩便不再多言。 一时间,监视者与被监视者以及暂时不被信任的旁观者齐聚一堂,偏殿也就陷入了莫名而又令人尴尬的沉默中。直到两刻钟后,王安推门进来。 “骆思恭和王承恩一起来。”从进来到出去,王安完全没有要搭理三个传教士的意思。 “会长,这.”汤若望露出疑惑的神色。 “也不是坏事,至少没叫咱们离开。”龙华民倒是很悠然地拿起一块点心送进嘴里。 “臣骆思恭叩见吾皇万岁!” “奴婢王承恩叩见吾皇万岁!” 朱常洛没有让任何一个人起来,就直接开口问道:“王承恩,北镇抚司那边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承恩先是侧过头瞥了骆思恭一眼才开口说话:“回主子的话。仵作验过后,发现邹大人的死因确如田尔耕所言,是自杀。致命伤在脖子上,因为上了炭,所以流了一地的鲜血只是凝固,而没有结冰。据此,仵作推断,死亡的时间应该是昨夜子时。” “自杀”朱常洛追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王承恩摇摇头,猜测道:“大概是因为刑讯过重邹大人无法承受,为了掩护同党故而选择自尽。” “就是什么都没招,白审了”朱常洛轻捶桌面。“锦衣卫给他上了什么刑?” “许显纯说,他考虑到邹大人年岁过大,故而没用伤筋动骨的刑。”说着,王承恩缩了缩脚趾:“邹大人十个脚趾的指甲全没了。另外,许显纯还在上面还洒了精盐。”“拔甲撒盐.钻心之痛啊。”朱常洛叹气。“魏忠贤呢,他去哪儿了?” “魏厂督在北镇抚司镇场子,并收殓邹大人的遗体。”王承恩补充道:“我留了几个直属的执行在那儿协助他。” “嗯。”朱常洛没什么要问的了:“你下去备案吧。” “奴婢遵旨。” “对了,写个清楚的条子递到内阁去。” 王承恩走后,朱常洛转头对骆思恭布置了一个听起来很难完成的任务:“邹元标是有骨气的纯臣,但朕不管。无论邹元标有罪没罪,你下去之后想尽一切办法把东林党串谋逼宫的事情坐实,而且一定要把邹元标扯进去!另外,不要再死人了。” “臣,遵旨!”骆思恭瞳孔剧震,叩头道。 —————— 内阁。 “宫里来人通知,说邹尔瞻死了。”方从哲的案头上摆着司礼监递来的六叶折。 “镇抚司干的?”沈一惊,皱眉问道。 “说是自尽。”方从哲摇摇头。 “是宫里指使的吗?”韩爌忍不住把话问得更明白了些。 “别瞎猜。是自尽。”方从哲把六叶折放到桌子的边缘。“自己看吧。” 坐得离方从哲最近的叶向高率先走过去拿起六叶折。“上面说,邹尔瞻包着被敲碎粥碗,然后用碎片割开了自己的脖子。”叶向高有一目十行的本事,很快就看完了上面的内容。 “锦衣卫的话怎么能信?”史继偕也站了起来。 “是西厂验的。这东西是一个叫王承恩的太监写的。”叶向高不认识王承恩。 “管他东厂西厂!还不是都是宫里!”韩爌不喜欢赵南星,但和邹元标私交不错。 “慎言。”刘一燝扯了扯韩爌的衣袖。“次辅。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昨天。不过遗体是今天发现的。”叶向高回答说。“北镇抚司还想压消息,但让给西厂逮住了。” “自杀,说不通。”韩爌缓和语气,但言语间仍旧暗含着怀疑。“邹尔瞻不是这样的人。” “次辅。能给我看看么?”刘一燝走到叶向高身边,伸出双手。 “你看吧。”叶向高把六叶折递到刘一燝手里。然后转头看向方从哲。“我想,镇抚司没有杀人的理由。” “为什么?”史继偕问。 “除非镇抚司疯了,否则绝不会在得到宫里的命令之前刑杀一个三品大员,他们没这个胆子。”叶向高踱步到值房门口,并将之关上。“而对宫里来说,镇抚司并不是一个杀人的好地方。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有没有可能是上刑过重,邹尔瞻受不住了。”史继偕思考说。“他毕竟这么大的岁数了。” “有。但这和自杀没有太大的区别。”仍旧坐着的方从哲抬起头,眼神里看没有太多的悲喜,只有一些若隐若现的凄凄。 “这是什么意思?”沈几乎只在方从哲开口时才接话。 “无论是拷打致死还是自尽,都说明邹尔瞻没交代出镇抚司想要的东西。”方从哲叹了口气。“如果他主动交代了,不会被拷打,更不会自尽。说不定镇抚司还会好酒好肉地招待他。” “如果真是自尽,那多半是因为邹尔瞻不想招,又觉得自己快扛不住了吧。”刘一燝少有的和方从哲产生了共鸣。“诏狱的酷刑,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他们为了不让犯人死,甚至还专门备着郎中。” “首辅。我们要怎么做?”叶向高看向方从哲,问道。 “首辅大人。我觉得内阁还是先搞清楚宫里是什么意思再做决断吧。”沈在方从哲开口之前抢断对话。他并不关心邹元标这位敌党领袖的死活,他只怕打击东林党的计划会因此而生变。“邹大人这一死,事情就变得很麻烦了。” 韩爌的怒血一下子从心尖涌至头皮。他冲到沈面前,厉问道:“你说什么!” “哼。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沈针锋相对地说道:“东林党妄行逼宫,触怒圣上。现在魁首下狱,却立死于囚牢。自尽,邹寺卿还真是伟大啊!我不用深想就能知道,消息一传出去,这‘左顺门’外就会跪满要求惩治锦衣卫的东林言官!” 左顺门始建于明朝永乐十八年,位于文华殿以西,是由午门进入内阁的必经之地。嘉靖三十六年四月,紫禁城三大殿因遭雷击而起火,火烟延烧至左顺门、右顺门。翌年,二门重建。嘉靖四十一年九月,左顺门更名为会极门,右顺门更名为归极门。也就是说,目前紫禁城内是没有“左顺门”的。 沈之所以不提会极门,而是用重音强调已经不存在的“左顺门”。是为了提前给接下来很可能发生的事情定性。将之与“大礼议”相提并论。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的消息传入北京后,引爆了“左顺门事件”。王振的余党,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顺,在左顺门附近被王竑等大臣打死,紧接着大臣们又将王振的余党,宦官毛贵、王长等乱拳打死,悬尸于东安门外。 监国的郕王朱祁钰惊慌失措,想要逃走,被于谦拦住,请其宣布马顺等人论罪当死,参与殴杀的众大臣无罪。朱祁钰深纳其言,降令奖谕百官归位莅事,并宣布马顺罪应论死,不再追究百官殴杀马顺之事。形势由此稳定。 从此,左顺门成为毙奸不究之地。 嘉靖三年,大礼议事件发展至结末前的最高潮,以杨廷和之子杨慎为首的一干官员决意于左顺门殴杀鼎力支持世宗皇帝朱厚熜的张璁和桂萼。殴杀行动虽然无果,但发展为包括六部、一院、一司、一寺共二十三员,翰林二十人,给事中二十一人,御史三十人等,共二百二十多名朝廷官员聚哭于左顺门妄行逼宫之事。 “韩阁老。今时不同往日了,皇上天年正壮,这朝廷也不是某些人的一言堂!”沈就差没指着韩爌的鼻子骂他是杨廷和了。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韩爌撸起袖子准备动手。 “我再说十遍又怎么样?”沈不甘示弱。在他看来,无论邹元标是不是因为受不住锦衣卫的拷打而自尽,他的死本身就是在搅浑水。给因为触怒了龙颜而陷于被动的东林党以喘息之机。 东林党的言官们群情激愤是必然的,这群年轻人总是热血上头。可东林党也不只有年轻人,一旦韩爌、刘一燝这样的领袖出面安抚,按住言官。东林党就能利用皇上可能的同情借坡下驴、将事态平息。现在沈想做的,一是将东林言官们可能的行动定义为逼宫,二是激怒韩、刘二人,让内阁乱起来,无法在言官们真的群聚之时,形成统一的声音出面安抚。 只要让事态进一步恶化,邹元标之死带来的“负面影响”就能被抵消掉! (本章完) 第148章 抄家之议 第148章 抄家之议 “够了!”方从哲少见地拍了自己的桌子,他看向沈,说道:“人死为大。无论如何,内阁还是照例先发讣告吧。” “要让礼部选拟谥号吗?”叶向高顺杆子往上爬。 沈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叶向高是要用拟谥号一事搞盖棺论定。礼部尚书徐光启是东林党的头面人物,怎么可能给邹元标拟一个恶谥。到时候,拟好的美谥递到内阁来,只要首辅方从哲不明确反对,是很有可能票拟通过的。一旦通过票拟,内阁的态度就被锁定为同情邹元标,进而同情东林党了。 “次辅大人,怕是没必要这么急吧,皇上还没给事情定性呢。到时候拟出的谥号不符合皇上的心意,那这功夫不就白费了吗。”沈一面微笑着拿圣意给诸位阁员施压,一面在心里默默地将叶向高划进东林党的行列。 “沈阁老,我就问你一句。”刘一燝按住即将爆发的韩爌,淡淡地问道:“邹尔瞻被革职削籍了吗?” “当然没有。但被锦衣卫捕拿关进诏狱,怎么也算是停职候审了。”沈回答道。 “不论邹尔瞻卒于何处,只要他没被革职也没被削籍,那就是我大明朝的正三品大员。官员既在任上去世,就该由内阁领头发讣告、拟谥号。哪有什么白费不白费的。”刘一燝有礼有节地顶了回去。 “哼。当做不做,畏畏缩缩。沈阁老您还在这儿待着干什么,回家种田去吧。还能给朝廷节省些俸禄呢。”韩爌很快冷静下来,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 “我回家种田?不就正遂了你们这些想搞一言堂的人的意愿吗!”沈装出被激怒的样子。搅混水嘛,你不上头我上头就是。“刘阁老、韩阁老!咱们一起辞官,一起回家如何?看圣上准了谁的那份儿!” “沈铭镇!”方从哲呵斥道:“朝廷的名器是你们这样说不要就能不要的吗?” 在这件事上,方从哲必须在表面上维持东林党反对派领袖应有的姿态,所以他一面呵斥沈,一面又用“你们”一词强行将刘、韩二人框进来。 “好啦,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史继偕站出来做和事佬。“邹尔瞻的遗体还躺在北镇抚司冰冷的囚牢里呢。人死为大,咱们得想法子给他送回家去吧。” “世程所言极是。还是先发讣告,再把邹尔瞻的遗体送回去吧。”叶向高顺着史继偕的话,不再提谥号的事情。“首辅,您看怎么样?” “嗯,讣告就由进卿来拟吧。”方从哲朝叶向高点点头,然后又看向韩爌。“遗体的事情,内阁先上道联名疏,请皇上恩准将骸骨赐还。西厂都验完了,皇上不会不准的。之后韩阁老走一趟镇抚司,将邹尔瞻接出送回,如何?” “谢首辅!”韩爌拱手鞠躬,拜谢道。 —————— 骆思恭从紫禁城里出来之后直接就去了北镇抚司。可他到地方时却被人给拦住了。 “站住,亮明身份。”西厂执行的制式兵丁服和锦衣卫校尉的没有什么不同。 “滚开!”随行的护卫不知道其中的情况,只当是北镇抚司嚣张跋扈,竟敢拦掌卫大人的驾。 谁知那执行理都不都理他,而是直接对身着高级武官服的骆思恭说道:“大人,厂督在里边儿办事,这儿就归西厂辖制,不管您是谁,都得通名待宣。厂督大人不让您进去,您就进不去。” 骆思恭从腰间取下腰牌。“拿给魏厂督。”骆思恭不介意在大太监面前表现得毕恭毕敬,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以同样的态度对待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兵丁。 西厂要求全员识字,为此专门拨了一笔钱请了好些教书先生。但即便执行通过腰牌得知了来人的身份,却还是没有直接让他进去。“好,您稍等。” 执行来到正堂时,魏忠贤正悠然自得地坐在主位上喝茶。他一边喝一边翻看北镇抚司从其他小虾米身上刨出来的东西。 “厂督大人!”执行走到案前,将腰牌递出。“锦衣卫的头头来了。” “骆思恭?”魏忠贤偏头看向侍立在侧的田尔耕。“他怎么过来了?” 魏忠贤是属于来事先起疑的那类人。在他的视角里,北镇抚司对外封锁了消息,要不是西厂一直盯着锦衣卫,甚至在各机要衙门收买并安插了暗针,他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知道邹元标已死的事情。 而田尔耕拷问邹元标是违抗了骆思恭的意志的,田尔耕没理由封锁消息却将之报告给骆思恭。 “卑职不知道。”田尔耕摇头,印证了魏忠贤的推测。 “去请。”魏忠贤将腰牌递回。 不一会儿,骆思恭到了。 “见过魏厂督。”骆思恭微躬身,行拱手礼。 “骆大人别来无恙啊。”魏忠贤见过骆思恭一面,还收过骆思恭的钱,自然是认得的。他合上面前文书,站起来走到骆思恭面前,直身拱手还礼。“骆大人来此所为何事啊?” 因为皇上只叫他给邹元标定罪,其他什么都没说。所以骆思恭根本摸不清皇上对北镇抚司的态度,也就没有责骂抗命行事甚至闹出人命的田尔耕。只阴恻恻瞥了他一眼,并说:“我虽然很少来,但北镇抚司毕竟还是锦衣卫的地界。皇上给我派了差,我就过来了。” 田尔耕一听“皇上派差”立即就慌了神,他两步跨到骆思恭面前,跪地叩道:“卑职见过掌卫大人。” “我哪里敢受田大人跪叩啊。”骆思恭侧身。 锦衣卫以下见上,一般只单膝下跪,抱拳行礼,无论中间隔着多少级都这样。双膝跪叩通常只发生在私底下拜码头的时候。田尔耕公开跪叩,其实拜的也不是骆思恭,而是“皇差”。因此骆思恭在这时候以并不友善的语气回避,就有点儿暗示“上面并不打算饶恕你”的意思了。这是一种很安全的借势法。 “既然骆大人是奉皇差来的,那就请上座。”魏忠贤不知道骆思恭领了什么皇差,他很想问,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厂督亦奉皇命,我岂敢安坐。”骆思恭辞不就座,然后问道:“魏厂督要带走邹大人的遗骸吗?” 骆思恭这是在委婉地提醒:您既然把该查的都查了,那就赶紧走吧,这儿没您的事儿了。接着,骆思恭笑着又补了一句:“刚才皇上还问为什么是王少监去的书房呢。” 魏忠贤面色一凝,他被骆思恭唬住了。“邹大人的遗骸,西厂自然是要带走的。” “魏厂督自便。”骆思恭也摆手,不过是朝诏狱的方向。 等魏忠贤带着西厂的人,和装着邹元标遗体的棺材离开之后,骆思恭才坐上主位,并对仍旧跪着的田尔耕说道:“田尔耕,你到底想干什么?” 通过魏忠贤和骆思恭的对话,田尔耕得知王承恩和骆思恭是一起面圣的。但田尔耕并不知道王承恩究竟当着骆思恭的面向皇帝汇报了哪些事情。所以只能模模糊糊地说:“卑职一时鬼迷心窍.” “你就这么想坐我的位置?”骆思恭更露骨地往前逼了一步。 “卑职不敢!”田尔耕赶忙赔罪道:“卑职对大人誓无二心!” 周围同样参与了问审的北镇抚司官校听见此话,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他们的脑子里不约而同地冒出了同一个想法:这也太不要脸了,明明刚才还在西厂那里诬称骆大人与东林党或有不当私交,现在竟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他们想归想,乱放屁还是不敢的。 因为田尔耕没有找到实证,所以对于王承恩而言,“锦衣卫掌卫事与东林党有不当私交”这一猜测就是需要告知皇上,但又不能当着骆思恭的面说的话。而王承恩不说,骆思恭也就不知道。 “呵。许显纯呢?”骆思恭轻哼一声,不再追打。毕竟正事要紧。 “回大人的话,许显纯去案牍库了。”田尔耕回答道。 “案牍库,他去查什么?”骆思恭追问道。 “魏厂督想调阅往年的记录,就让许显纯带着西厂的执行去了。”田尔耕回答道。 “西厂要查镇抚司的案牍!”骆思恭一下子就警惕了起来。“哪一类,哪几年的?” “不知道,这您得问许显纯。”田尔耕摇摇头。 “他妈的。屋漏偏逢连夜雨!”骆思恭怒骂道:“要是锦衣卫步了东厂的后尘,就是拜你们这群混账货所赐。” “大人息怒!”田尔耕赶忙低头道。 “等许显纯回来,你让他把西厂调走的案牍按照时间和门类列出来送到本部。”骆思恭用指节敲桌子。“这次,你不会再抗命了吧?” “卑职不敢。”田尔耕单膝下跪抱拳道。 骆思恭又俯视了田尔耕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你们把邹元标都审死了,到底有没有弄出有用的东西?” “邹大人半个字都没说,是条汉子。”田尔耕虽然喜欢听人惨叫,但也不是纯粹的变态。 “其他人呢?”骆思恭深呼吸两下,顺了顺气。“总不至于,你们就可着邹大人这一个老头使劲儿了吧?” “当然不是了。”田尔耕回答道:“查出来的东西就在您面前的书案上,魏厂督刚才还看来着。” “哦。”骆思恭随手拿起一份文书,一边看,一边笼统地问道:“他们大概都扯了哪些人出来?”骆思恭只关心皇上吩咐的事情,不过他并不打算将真实意思告诉田尔耕。 要是让田尔耕知道皇上要给邹元标定罪,那田尔耕大概率会重新支棱起来,甚至再次带着北镇抚司违抗自己的指令。因而在骆思恭看来,目前还是让北镇抚司一直保持惶然的状态比较好。 至于最后的锤子会怎么砸,骆思恭自己也不知道。 “回大人的话。被抓的人大多很硬气,加之拷问的时间也不怎么长,所以大多数犯人也和邹大人一样.”田尔耕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骆思恭粗暴地打断了。 “别说废话了。我不是问你哪些人交代了,哪些人没交代,而是问你目前签字画押的口供都扯出了哪些同党!” “您可以自己看,真没什么油水。”田尔耕叹气说:“左光斗、魏大中这样的人都说是个人行为,说只是想要防止君臣不相见的情况再次发生。这种口供毫无意义,也就没有让他们签字画押。而提及串谋、承认结党营私的人,也没咬出有分量的东林骨干,只是把他们的朋友或是相熟的同僚给攀咬了出来。言官嘛,品秩都很低的,好些人连邹大人的面都没见过。要是能从他们的嘴巴里撬出有用东西,邹大人也就不至于受罪了。” 骆思恭没有接关于邹元标的话题,而是另起话头反问说:“你难道要我去跟皇上讲,‘没有人在背后指使他们,言官们只是单纯地忧心国事而已’吗?” 这一问一答之间,无意识地戳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东林党根本就不是一个组织严密的政党,赵南星、邹元标这样的东林党骨干不需要也不会将言官们聚到一个屋子里分配任务。他们只需要稍作暗示,就能让左光斗、魏大中这样容易热血上头,同时又忧心国事的人冲锋陷阵。 田尔耕不知道骆思恭是来给邹元标这个死人定罪的,但直觉告诉他,骆思恭很不对劲:骆思恭来这儿这么久,除了开头的敲打以外就一直在问案子的事情,也不说要处置北镇抚司,这明摆着是要继续追查东林党的案子。下了软蛋的骆思恭突然硬起来,显然跟他领着的皇差有关系。 略作思考后,田尔耕得出了自己的结论:皇上给骆思恭的差事就是把案子审明白,以保住北镇抚司。 于是田尔耕建议道:“无论如何,这些人总还是有书信往来的。大人,我们可以去抄他们的家,只要能找出书信,就能挖出有分量的同党,并将串谋逼宫的事情坐实。” 骆思恭想了想,回答道:“别再闹出人命了。” (本章完) 第149章 稳住顽固派 拉拢改革派 第149章 稳住顽固派 拉拢改革派 在骆思恭和王承恩奉召离开后,朱常洛又和徐光启商讨了一番,待到事毕议定,雪已经停了。 散衙的钟声悠悠响起,敲落了几块挂在琉璃瓦边缘的雪团。雪团未凝,在飘落解体的过程中释出几朵冰。冰迎着雪后晚晴的落日余晖,在空中跳出整场暴雪的最后一支轻舞。 “圣上,偏殿那几个洋人,还见吗?”王安看着皇帝脸上显见的疲态,关心地问道。 “见吧,来都来了。”朱常洛朝着已经得了赐座的徐光启颔首示意道:“先把龙华民叫来。” “臣遵旨。”徐光启行礼出门。 “王安,去把有关洋人的备忘录拿来。”朱常洛早就定好了应付耶稣会传教士的计划:稳住顽固派、拉拢改革派、扶植少壮派。 “是。”王安走到堆放案牍的架子旁,没费多少功夫就在最顺手的位置找了皇上要的东西。 徐光启来到偏殿时,三名耶稣会士已经连着喝了好几盅茶水了,就连取暖用的炭都换过一轮儿了。好在点心管够,三人也就没有饿着。 “徐部堂,您终于来了。”龙华民站起身,高兴的地迎上去。 “有些突发的急事。”徐光启歉然地躬身道:“诸君久等了。” “是什么急事啊?”发问时,龙华民突然想起了曹化淳的斥责,于是赶紧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方便让我们知道,那就算了。” “这事儿就算我不说,你们迟早也会知道。”徐光启摇摇头苦笑道:“主要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皇上那边儿还等着呢。” “好,那咱们走吧。”龙华民朝另外两位传教士招手。 “不。你一个人来,其他人还得再等等。”徐光启止住正欲起身的两人。 “为什么?”龙华民不解。 “单独面圣是皇上给你们的恩遇,或者补偿。”徐光启欺骗道。他早就猜到皇上要分化这些人,毕竟情报就是他暗中提供的。 “原来如此。”龙华民不疑有他,跟在徐光启身后,一起离开了偏殿。 “臣徐光启叩见吾皇万岁。” “外臣龙华民叩见大明皇帝陛下。”龙华民其实不太愿意行双膝下跪的礼,在他看来,双膝下跪只应发生在教堂里对基督像、圣物祈福或忏悔的时候。不过为了传播圣教的福音,他也只能忍着心底涌起的罪恶感,不情愿地学着徐光启的样子,向皇帝叩首行礼。 龙华民安慰自己:说一套做一套嘛,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天主会宽恕自己的。 “你就是利玛窦的继承人,澳门耶稣会的现任会长?”朱常洛不打算让龙华民站起来,只好让旁边的徐光启陪着跪一起。 “回陛下的话。外臣确为耶稣会的现任会长。”龙华民没有提利玛窦。 利玛窦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大到每个人都要在提到龙华民的时候加一个“利玛窦的继承人”。而这正是龙华民想要摆脱的。 “很好。”朱常洛没有注意到龙华民的小心思,继续说道:“你给朕送来的贡物,朕很喜欢。”这就是纯扯谎了。虽然贡船进了北京,但目前他只看了礼单,还没空去看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乡野鄙物,不值一提,蒙皇帝陛下垂爱,外臣不甚铭感之致。”龙华民早已把这些官面儿上的应付之语背得滚瓜烂熟了。 “有贡就有赏。”朱常洛低头看了看备忘录,问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外臣乃远洋微末之人,能仰见圣上天颜,已属恩幸,不敢稍有妄图。”一赏辞,二赏受,这是徐光启教的。 “徐卿。”朱常洛看向徐光启。 “臣在。”徐光启微躬身。 “你说过他们想干什么来着?”朱常洛明知故问道。 “回皇上的话。耶稣会想得到圣上的恩准,在大明建堂传教。”徐光启叩首道。 “建堂传教?呵呵。”朱常洛轻笑一声,玩笑似的说道:“朕记得,先帝朝时,沈沈阁老曾三上其疏,称耶稣会私习历法,密结白莲乃至有窥视之心啊。” “回陛下的话。绝无此事!”龙华民赶紧叩头否认道:“白莲邪教多伪托佛法,而我圣教则推崇孔夫子之儒学,只欲劝民以仁,从无生乱之心。”这也是徐光启教他说的。 徐光启补充道:“耶稣会人,皆务修身以事昊天,闻中国圣贤之教,亦修身事天,理相符合,是以辛苦艰难履危蹈险,来相印证。欲使人人为善,以称上天爱人之意。” 尽管龙华民并不同意将圣经中的神,与中华典籍中的昊天上帝相提并论,但在为了圣教事业的发展,他也只能忍着不适,跪在一旁默默地听徐光启的辩词。 说完耶稣会来华传教之因及来华之险后,徐光启又开始简述耶稣会的学说:“其说以昭示上帝为宗本,以保救生灵为切要,以忠孝慈爱为工夫,以迁善改过为入门,以忏悔涤除为进修。” “诸外臣所传之天之学,可以补益王化,左右儒术,救正佛法者也。”“补益王化、易佛补儒”是徐光启接纳乃至推崇西学的根本原因。 “唔”朱常洛点点头。“下去写一个奏疏,让内阁也参详参详。跪安吧。” “臣叩谢圣上天恩。”徐光启碰了碰龙华民,示意他跟着自己做。 “外臣叩谢陛下。”龙华民不明就里,但他还是学着做。 刚出殿门,龙华民便迫不及待地问徐光启道:“皇上到底是什么态度啊?怎么就走了呀?” “上疏、票拟、批红。这是议事的标准流程。在南京教案之后,圣教的事情就上不了的台面了。不被人拉出来当靶子射,就算是谢天谢地了。现在皇上让咱们上疏让内阁参详,至少是不再视圣教为邪教。”徐光启带着龙华民又走了两步,才开口回答道。 “原来如此。”龙华民点点头。徐光启却笑不太出来:“刚才在殿上你也听见了。沈,也就是当年发起教案的南京礼部侍郎,他现在入了阁。他对圣教乃至我都抱着很大的敌意。建堂传教的奏疏发到内阁去,他是一定会反对的。这很不好办,尤其是现在。” “内阁不是有六个人么?”龙华民问。 “你还打听得挺清楚。”徐光启无奈地摇摇头,说道:“但内阁不是这么算的。首辅,次辅,阁员虽然都是阁相,但他们的话语权比重是不一样的。首辅的话语权最重,但在目前的格局之下,首辅做不到一言九鼎。而这,是好事。” “为什么?” “因为方首辅和沈是一个派别的。如果方首辅一言九鼎,那建堂传教的事情就过不了内阁,只能冒险去请中旨。”徐光启解释道。“就圣教的事情而言,目前内阁的六个人大概分成了三派,其中的反对派就是刚刚说的方首辅和沈。赞同派是与我同属东林党刘一燝和韩爌。” “叶次辅不也是支持我们的吗?”龙华民说道:“我记得当年马泰奥·里奇过世,就是叶次辅出面为我们争取滕公栅栏作为安葬地的。” “今时不同往日。”两人说着,又回到了偏殿门口。“当年叶公独相,一人内阁,说话做事没有顾及。现在内阁六人,叶公与首辅故旧颇深,如果首辅强烈反对,那叶公断不会因为圣教这等‘小事’与首辅唱反调破坏内阁的和谐。尤其是现在。” “徐部堂,现在到底怎么了,这话你已经说过两遍了。”龙华民推开偏殿的门,率先走进去。 “你们在京里住着,锦衣卫拿人的事情总还是听说过的吧?”徐光启没进偏殿。 “听说过。” “就这事。”徐光启不再解释,只说:“剩下的你自个儿下去琢磨吧,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郭仰凤,来吧。”徐光启朝看向这边的郭居静招手。“到你了。” 回到南书房,徐光启发现皇上正在伸懒腰。 “臣徐光启叩见吾皇万岁。” “臣郭居静叩见吾皇万岁。”郭居静毫不迟疑地完成了五拜三叩的大礼。 “起来吧。”朱常洛点头道。 “谢万岁。” “久等了吧?”朱常洛走到郭居静面前,非常友善地问道。 郭居静不知道皇上为何如此热情,但稍作思考他就反应了过来。皇上此举是经典里说的“礼待”。他不敢托大,赶忙回道:“能一瞻圣上之天颜,实乃臣万世修得之福份。等得再久,臣也是心甘情愿的。” “郭居静果如传言所说,是髯长而美,身材魁梧啊。”朱常洛笑道:“朕还记得一则趣闻。好像是万历三十四年的事情。” 万历三十四年,荷兰人因嫉妒葡萄牙人远征印度成功并取得丰厚的回报,便勾结各路海盗滋扰并劫掠葡萄牙的船只,甚至企图袭击澳门。 为了应对危机,在澳葡萄牙人紧急设防。不料此举竟引起大明当局的怀疑,以为葡萄牙人要图谋中国,便筑堡垒多个,并从各地调军严阵以待。 由于澳门地方耶稣会势力最大,而彼时在澳耶稣会又以郭居静为最尊,所以一时间谣言四起,称耶稣会士勾结葡萄牙人、荷兰人和倭国人,要杀光在澳的华人,然后用武力征服大明,并拥戴郭居静为皇帝。 在这时,有人散发了一本充满恶意诽谤的小说,诬称郭居静居心叵测,意欲谋篡帝位。现已约定联合倭人和南海诸岛夷共举大事。甚至说内地党羽甚多,只等战舰一到,即揭竿而起。如此流言汹汹,自然搞得人心惶惶,在澳华人纷纷避居内地。而在广州重镇,官兵也开始秣马厉兵,提高戒备,乃至造船备战。 时任两广总督戴耀一面调集军队,一面断绝与澳门葡人的贸易。澳门地方人多粮少,在海、陆双道同时遭阻的情况下,很快就出现了严重的粮荒。 为了平息事态,澳葡当局急忙派出一个“最为谦恭”的代表团,向戴耀表明绝无无入侵之事。代表团的斡旋与诚意,让戴耀看到了和平解决事态的希望。于是便向澳门派遣了一支调查团。 调查团在参观了全澳的教堂、旅店、医院等处,并召见郭居静本人前来说明情况之后,证实了并无备战造反迹象,才让中葡贸易恢复到正常状态。 因为战端未开,戴耀也有意粉饰太平,不想让京师以为他张皇无措、大惊小怪。所以到最后,这事儿也没在北京掀起太大的波澜。如果要去翻查案牍,可能只有兵部保留了一些模糊的备案记录。 但这对深涉事中的郭居静本人来说,就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了。从广州过来的调查团说是召问,但实际上,这些人在确定了澳门没有聚兵之后立刻就把郭居静给抓了起来,甚至还极度粗暴地将他办公和住宿的地方给抄了。 所以郭居静听皇上前半句夸赞自己“髯长而美,身材魁梧”时,先是颇为自得的捋了捋自己那又长又白的胡子,但听后半句提到“万历三十四年”的时候,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连捋胡子的手都停在了半空。 看出郭居静的慌乱,朱常洛才又笑道:“一些无关紧要的趣事而已,郭卿若是不想听,朕就不说了。让它过去吧。” “谢圣上。”郭居静大松一口气。皇上金口玉言,说过去,那就真过去了。 “郭卿在耶稣会里有什么职,掌着什么事儿啊?”朱常洛问道。 “回皇上的话。耶稣会的总会在罗马,澳门的耶稣会只是总会下辖的一个分会,分会只设会长,其他人都没有教宗钦定的职务。”郭居静回答道:“臣原本计划于今年去杭州、嘉定等地.拜会友人,但幸蒙圣上召,便来京朝觐,不敢迁延。” 郭居静去杭州嘉定并不单是为了拜会友人,更是为了去二地秘密开教。这种事儿说小了就是寻得地方乡绅的认可,然后建教堂、传福音,只要没人上疏朝廷,皇上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小事儿。但说大了,这就是违背禁令、违抗圣旨。毕竟南京教案的挂落还没撤呢。 “拜会友人?这也不妨碍你当差啊。”虽然没有相关的疏奏,但朱常洛还是知道郭居静去杭州、嘉定等地是要干什么。 稍作思考之后,朱常洛决定不揭破,而是问:“难道你们澳门耶稣会有什么‘卸任会友’的规矩吗?” 郭居静想了想,半真半假地回答道:“回皇上的话,就是因为臣手上没有职务所以才有空闲去拜会旧友的。” “郭卿德高望重、学识颇深,怎么会被闲置呢。”朱常洛问道。 “臣和会长有些分歧。” “分歧.但朕不喜欢分歧,你能解决吗?”朱常洛的语气一下子就加重了。 (本章完) 第150章 讣告一发,京师大哗 第150章 讣告一发,京师大哗 郭居静早已定计,没有丝毫犹豫。“臣,能解决。” “很好。”朱常洛点点头。“王安。” “奴婢在。” “赏一百两现银给郭卿。”朱常洛决定再推他一把。 “遵旨。” “臣叩谢陛下圣恩。” “跪安吧。”朱常洛看向徐光启,说道:“把那个叫汤若望的年轻人叫过来,他是最后一个了。” “是。”徐光启拱手领命。 一出门,郭居静就拉着徐光启来到空旷而无人的角落,用意大利语小声地问道:“皇上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知道什么?”徐光启摆出疑惑的神色,也开始说意大利语。 “皇上分开召见我们,又说他不喜欢分歧,还问我能不能解决分歧。这分明就是说皇上早已知道我和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之间存在的矛盾!”郭居静把话挑明,并向徐光启投去质疑的眼神。 “大明有锦衣卫,有东厂、西厂,知道这些事情不奇怪。”徐光启在变相肯定此事的时候,顺便将自己给摘了出去。 “那皇上是什么态度?你身为皇上身边的近臣应该是知道的。”郭居静迫切地想要知道大明对此事的态度。 “我不是皇上身边的近臣,刚才领了旨要给你送钱的那个才是。”徐光启借力消力,巧妙卸掉了郭居静的提问。 “那你是什么意思?”郭居静没听出来。 “利玛窦的葬礼是我主持的。”徐光启背过身去。 郭居静和龙华民之间分歧的根本,即在于如何对待前代会长利玛窦在华传教的方针,以及如何看待大明本土文化和圣经教义之间的关系。龙华民乃会长,是公认的利玛窦的继承者,但他同时又是一个“我注六经者”,是打着利玛窦的旗号,但并不真正认可利玛窦方针的人。而目前没有名头,几乎被褫夺会内职务的郭居静却是利玛窦方针最坚定的拥趸,是与龙华民相反的“六经注我者”。 所以徐光启这话正着理解是支持龙华民,反着理解就是支持郭居静。 郭居静远洋万里,坎坷半生,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了,一下子就听出了徐光启话里的两可。他不满于此,于是追问道:“保禄,我要去拔除滕公栅栏的杂草,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什么时候?”徐光启转过身,沉声问。 “朝廷觉得该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郭居静回答道。 “好。等雪停之后,咱们再一同去给利公扫墓吧。”徐光启很满意,带着郭居静再一次往偏殿的方向走去。 徐光启刚推开门,汤若望立刻就投来了期待的眼神。 “汤小友。来吧,皇上点你的名了。” “是!”汤若望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 两次来往中间都隔了足以被察觉到的时间,但无论是皇上还是随侍的两位大太监,都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臣汤若望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汤若望根本不等徐光启做示范,就迫不及待地行起了极为标准的大礼。 “臣徐光启叩见吾皇万岁。”徐光启偏头,诧异地看向汤若望。 “赐座。”随着朱常洛一声令下,王安和魏朝便齐齐地给跪在地上的二人端来带炭火的木墩子。 “谢陛下。”汤若望站起身,然后又向端墩子过来的魏朝道谢。“也谢太监。” 魏朝没有说话,但很礼貌地回了汤若望一个微笑。 “谢陛下!”徐光启很是惊讶。面君奏事,跪着是常态,站着是恩遇,有座那就是殊荣了。 “你叫什么来着?”朱常洛亲切地问道。 “臣叫汤若望。字道未。”汤若望很紧张,但吐字还算清晰。 “道未.《孟子》?”朱常洛想了想。“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 汤若望惊异于皇上只一瞬便想到了自己表字的来历,由衷地赞叹道:“圣上明鉴如镜!” “呵呵。”朱常洛轻笑点头,接着说道:“朕知道你。朕问的是你的原名。” “臣旧名为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约翰·亚当·沙尔·冯·贝尔)。是神圣罗马帝国科隆人。” “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朱常洛像模像样地学着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你是贵族?” “祖上是。但如今,臣只是大明的庶民,耶稣会的修士而已。”汤若望偏头看向徐光启,但徐光启也不晓得皇上是从哪里得知这个信息的。 “朕听说你在数理天文等方面颇有造诣。”朱常洛也看向徐光启。 “臣不过略知一二,称不上什么造诣。”汤若望拱手谦辞道。 “谦虚是好事,可过谦就是自傲了。”朱常洛问道:“呈进大内的礼单中记了一个叫做‘观天远镜’的东西。是你献的吗?” 朱常洛之所以有此问,是因为他记得崇祯二年,汤若望用中文写了一本介绍望远镜的《远镜说》。 “回皇上的话。此物是臣的教友邓玉函所献。”汤若望回答道。 “哦?邓玉函”朱常洛想了想,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间没有回忆起与之相关的事迹。“他也在北京吗?” “回皇上的话。邓玉函得命留守南京,因而并未随使团一同北上。然邓玉函感念皇上特召之恩,故托付使团将此物一同献上。”汤若望回答道。 “此物来历为何,真可望远观天吗?”朱常洛继续提问。 “此物乃神圣罗马帝国,佛罗伦萨公国,比萨地方,一个名叫galileo galilei的教士发明的。galileo是邓玉函的好友。邓玉函来华时,galileo特将其亲手制造的‘观天远镜’赠与他留作纪念。现在邓玉函借献佛将此物献与皇上。至于能否观天,圣上一试便知,臣等安敢欺君。” “galileo伽利略!”“圣上知道他!?”汤若望猛然一惊,因为皇上的表情完美地诠释了“恍然大悟”这个成语。 “不知道。朕只觉得这么通译会比较好。”朱常洛随手抽出一张白纸,并在纸上手书了三个漂亮的楷体字,然后让侍立在侧的魏朝将纸送到汤若望手上。 “圣上字译皆妙!”汤若望将纸捧在手心,求道:“敢请圣上将此手书赐予臣。” “三个字而已。”朱常洛轻笑一声,然后说:“你、邓玉函以及伽利略都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人。他为什么不来大明呢?” “伽利略虽然也是教徒,但并未加入耶稣会。而且比起教徒,他更像一个激进的先知。我等筹谋来大明之时,伽利略正踏上去罗马城的道路。”为了防止皇上被绕进去,汤若望特地解释道:“罗马城不属于神圣罗马帝国,它在帝国以南的意大利或者说亚平宁半岛。” “哦。”皇上对神圣罗马帝国和罗马城的关系显然没有太大的兴趣。 比起神罗与罗的纠葛,朱常洛更好奇伽利略为什么要赴罗:“他去罗马干什么?” “伽利略具体要干什么,臣不甚了了。大概是为了copernicus的学说。臣记得,1616年,也就是万历四十四年末,罗马教廷内,反copernicus太阳中心论的学派占据了舆论的主流,似有禁绝copernicus的呼声。而伽利略是copernicus最忠实的拥趸。”汤若望不知道皇上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 在进宫的三个传教士中,他是唯一一个把徐光启的嘱咐贯彻落实的人。 “原来如此。”朱常洛哑然一笑,不住点头。“你让朕很满意,朕给你个官儿做吧。” 汤若望先是一惊,后是一愣,等反应过来之后,狂喜的情绪立刻占据了他的心灵。他站起身,略走两步来到御案前,叩首道:“臣愿为圣上效死!” “朕又不让你去边疆打仗。”汤若望的态度让朱常洛明白,他对汤若望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个在清朝封晋一品,蒙荫三代的年轻人不仅热衷教务,还渴望做官。 “既然你在数理天文方面颇有造诣,就先去钦天监做个掌推历法的官正吧。”朱常洛顺嘴就画了个饼:“从洪武开国以来,我大明向来不乏高居部堂的外族人。” “臣叩谢圣上天恩!”汤若望叩首再拜。大明有光宗耀祖一说,欧洲又何尝没有呢。 “天相高悬,但变成历法就落地成了指导农耕的农时。农时又关系到大明亿兆百姓的饭碗,你务必小心推演。”朱常洛说道。 “谨遵圣上教诲!”汤若望应道。 “对了,既然‘观天远镜’乃邓玉函所献,他也悉通数理吗?”朱常洛问道。 汤若望坦言道:“邓玉函之岁,长臣一纪有余,其才更甚臣于百倍。” “是人才就要用。徐卿。”朱常洛看向徐光启。 “臣在。”徐光启起身拱手。 “以礼部的名义向南京发函,让有司将邓玉函送到北京来。”朱常洛不知道的是,他的无心之举恰好遥合了原本的历史。 崇祯三年,邓玉函病逝于北京,而主持修历的时任礼部尚书徐光启又急需精通数理天文的人才,所以上疏崇祯皇帝力荐汤若望来京供职。 “臣遵旨。” “跪安吧。”朱常洛摆手道。 “臣等告退。” 退出南书房时,落日的余晖已然尽散。除了被严令清场的南书房正殿,各处屋檐下的灯笼都被点亮了。一路上,人影幢幢,处处粘红。 汤若望心里没藏事儿,也就没什么要问的,他只对徐光启说:“徐部堂,多谢了。” “赏罚擢黜皆出自上,汤小友何故谢我。”徐光启不受。 “若无有徐部堂之引荐,圣上又怎么会见我这个无名之辈,还予我乌纱呢。”汤若望诚恳地说。 徐光启苦笑一声:我何时向皇上举荐过你啊. —————— 虽然内阁在王承恩和骆思恭离开书房后不久就收到了邹元标死讯。但负责草拟讣告的叶向高却很鸡贼地在散衙前的最后一刻前才将草案掏出来供众阁员审阅。等文书官拿着讣告火急火燎地跑到通政使司的时候,散衙的钟声已经响了。 所以直到第二天早朝之后,讣告才被公示。 阜财坊,都察院。 “同僚们!”御史袁化中站在人群中间,情绪激动地呐喊道:“南皋公。清如水的官儿,堂堂三品大员!被捕拿才不到二十四个时辰,就让镇抚司的酷吏们给活生生地给折磨死了!这还有天理吗?” “内阁的讣告说是自尽吧?”有人问。 “这显然是粉饰啊!”还不等袁化中开口,这人身旁的另一位御史先开口了:“锦衣卫当然要说自己的好话了。” “讣告不是提到西厂了吗。”那人又问。 “厂卫一家亲,他们相互包庇很奇怪吗?”他对面的人跳出来骂道。“你到底站哪头的!” “西厂的话不足信!”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多。 “对!说是辖制锦衣卫,但谁知道这些没蛋的鸟人会怎么辖制他们。内廷的奴才们相互荫蔽,这种事情还少了吗?”一个胡子白的老御史对此深有感触。 “话不能这么说,西厂的开厂案,办得还是不错的。”人群中又出现了一个相对中立的声音。 “你是说东厂的案子?呵!哪里不错了?崔文升那个一上任就贪银百万的畜生不还在任上吗。”阴谋论者也出来了。“我看魏忠贤和崔文升就是一伙儿的。” “厂卫的话绝不能信,三法司应该再派人手查清南皋公的死因,还南皋公一个公道!”袁化中穿过人流,在众目睽睽之下孤身一人走进正堂,对左都御史张问达说道:“张大人,这时候都察院绝不能再沉默不语了。” “诸位稍安毋躁,容老夫先去内阁问问详情,如何?”张问达知道,要是让这一百来号人气势汹汹地冲进紫禁城准得闹出更大的事。要是激怒圣上闹出廷杖,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张大人!”袁化中愤怒了。“之前锦衣卫冲进本院拿走左光斗的时候您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但目前为止,六部八卿里面只有徐部堂一个人去了内阁吧?!” 此话一出,张问达再也坐不下去了,要是他再不说话,就会这帮人肯定会反过来弹劾自己。“唉!我现在就去!” “咱们一起去!” (本章完) 第151章 大臣之死与皇帝之陵 第151章 大臣之死与皇帝之陵 锦衣卫北镇抚司专理刑狱,权力极大,但由北镇抚司直辖的校尉和力士却并不多。因此,为了同时开展对二十余名犯官的搜证工作,骆思恭便主动给田尔耕拨了一整个千户所的人。 目前,北京共设有前、后、左、右、中等五个锦衣卫千户所。基本与洪武初年的编制相类。 尽管前千户所与北镇抚司相隔最近,但暂调北镇抚司听用的,却是设于大时雍坊指挥使司本部衙门附近的中千户所。当年,骆思恭承袭父职并实授千户,掌的就是中千户所的印信。 当田尔耕带着镇抚司的人手来到中千户所正堂的时候,发现坐在主位上的并不是千户所的指挥官高材刚,而是骆思恭的儿子,经历司经历骆养性。 “田同知,许千户没跟着您过来啊?”骆养性的眼力和记性都不错。 田尔耕不想让别人知道许显纯被他软禁了,所以干脆用问题回答问题。“骆经历,由你带队恐怕不合规矩吧?” “当然不合规矩。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总旗,怎么敢越俎代庖。带队协助田同知的人,当然是高千户了。”骆养性也不追问,而是望向站在他身侧的高材刚。 迎上骆养性投来的眼神,高了整整四级的千户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容,连连点头赔笑。 沉默了一小会儿后,骆养性掏出一张四叶折,并在桌面上展开。他说道:“我来这儿只是把该行的文书行了。田同知,签字吧。” 田尔耕走到案前拿起四叶折。上面写道:“.经北镇抚司数请,指挥使司允调中千户所协办此案” “田大人,您看过了,就签字吧。”骆养性表情淡然,不过田尔耕却听得出其中的威胁之意:“内阁已经讣告邹大人的死讯了。听说大理寺那边儿正叫嚷着要让凶手偿命呢。” “骆大人到底想怎么样?”骆思恭在文书里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所以田尔耕真怕中千户所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给他使绊子。如果再出岔子,西厂可能就带着驾帖过来了。 “什么怎么样?”骆养性微微一笑,说了一句没用的废话。“搜证不比抓人,北镇抚司的人手不够,自然从千户所补充。”说罢,骆养性用指尖扣了扣桌面上的调令。“您要再拿不出有用的东西,天象可能就变了。” 天象有变,是挂在田尔耕脑袋上的一柄利剑。田尔耕的右眼皮狂跳,但他却只能用左手抚住脸上抽动的肌肉,因为同样颤抖的右手还要用来签字。 他在“骆思恭”和“高材刚”后面签上自己的姓名,然后随手将毛笔扔到一边。“你满意吧?” “官面儿上的东西,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田同知若是觉得北镇抚司人手够用,完全可以不签嘛。”骆养性收起八叶折,朝高材刚说道:“从现在开始到案子结束,中千户所必须严格执行北镇抚司的调令,任何人不得违抗!” 高材刚面色一凛,向前一步走到田尔耕身边,单膝跪地,抱拳高声道:“谨听同知大人调遣!” 紧接着,中千户所的十名实授百户,亦齐声高呼:“谨听同知大人调遣!” “田大人能查出实情对皇上有所交代,对本卫来说也是好事。”骆养性走到田尔耕近前,低声说道:“放心,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很听话,不会像某人那样阳奉阴违的。” 田尔耕眉头一皱,但只能赔笑。 等骆养性离开后,他才对中千户所的一干军官说道:“诸位都起来吧。” “大人,您只管吩咐,兄弟们必竭诚办理。”高材刚凑过来。 锦衣卫是全国卫所中声威最大的天子亲军卫。但由于驻在京师,同时由内廷直辖,因此军官很难吃到空饷。各千户所没有缉事权、不掌刑狱,平时干得最多的事情的就是按西司房的安排,监督并协助各兵马司巡防、守门,所以灰色收入也不多。 “知道要你们干什么吗?”田尔耕冷冷地问道。 “当然知道,抄家嘛。”高材刚回答说。 抄家是锦衣卫内部的黑话。实际上,没有皇帝的旨意,锦衣卫是无权对官员进行抄家的。他们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锦衣卫去案犯家里搜证时,总得搜走点儿“与案件有关的东西”,而且绝不会还回来。 田尔耕仿佛在高材刚的眼睛里看到了闪烁的金光,这反倒让他放心下来。“很好,把犯官家里的书信全部带到北镇抚司去,其他的事情随便你们。记住,别伤人!对方不拔刀你们就不要拔刀,再闹出人命,就算是掌卫大人也不好交代了。” “遵命!” —————— 紫禁城,内阁。 “王部堂也来了。”虽然徐光启的岁数也不小了,但和一屋子的老头儿比起来只能算是年轻人。 “今天内阁还真是热闹啊。”沈不咸不淡地顶了一句。 内阁早料到今天会有很多人来,所以特地命人将桌子排起来,拼成两条平行线,并在拼出来的长桌上铺上了足够长的大红色桌垫。两张长桌中间放了三个火炉。而与火炉相对的,是六比八共计十四把带靠背的黄梨木椅。 工部尚书王佐取下身后大氅,发现门口挂衣服的架子上已经没有空位了,所以只好将大氅叠起来抱在自己的怀里。不过这样也好,还可以暖手。 位置不是随便坐的。阁臣一边,内阁首辅方从哲坐在中间靠左的那个位置上,他的左右两侧分别是沈和次辅叶向高,叶向高的右手边坐着刘一燝和韩爌这两位东林党实权派的头面人物。而最中立的史继偕则靠着沈坐在左侧的最边缘。 七卿这边,基本就是按照岁数和资历排座次了。和方从哲对坐的,是资历最老、岁数最大的天官,吏部尚书周嘉谟。他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和满堂万历朝的进士比起来,可以说是前辈中的前辈。不过他宦海生涯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和北京无关。直到万历四十七年六月,他才由南京兵部尚书改任北京工部尚书入值中央。 在他左边,依次坐着户部尚书李汝华、刑部尚书黄克瓒和礼部尚书徐光启。而在他的右边则是兵部尚书崔景荣、工部尚书王佐和左都御史张问达。 王佐到后,整个屋子就只有一张空位了,这是留给通政使的。 沉默没持续多久,等茶水摆齐之后,方从哲就开口了:“诸位部堂都是为邹尔瞻的事情来的吧?” “我来这儿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最后一个进场的工部尚书王佐反倒是最先开口的。 “现在还有比三品大员惨死诏狱更大的事情吗?”刑部尚书黄克瓒是徐光启之后最早过来的。“有。”王佐点点头,只说了两个字。“庆陵。” 一时间,场内气氛降至冰点。想说话的、不想说话的都不说话了。庆陵是泰昌皇帝朱常洛的陵寝。 比上茶的时间还长的沉默之后,和王佐隔着四个人的徐光启才撑着桌子探头道:“庆陵怎么了?不是还没选址吗?”生前造陵是历代帝王惯行的做法,所以在皇帝登基之后第二天,尚由孙如游代掌的礼部便为新君的陵墓选拟了“庆”字,并得到了皇帝的认可。 “我就是因为选址的问题来的。”王佐回答道:“定陵已然完成最后的修缮。所以工部以为应该开始考虑为庆陵选址。” 在场众人向王佐投去诧异的目光,但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反对意见。 “这是大事。应该上疏,由皇上自行裁决。”方从哲皱眉道。 “奏疏我已经写了。”王佐在众人更加惊诧的目光里自顾自地掏出一本金色封面的题本,推给方从哲。 “写了奏疏,你送去通政使司啊!”黄克瓒怒道。 “反正都要来,顺便嘛。”王佐说完,便自顾自地端上茶水喝了起来。 王佐本就不想来,他和邹元标无亲无故,工部听闻讣告之后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但他知道,这时候其他五部的尚书一定会来,与其到时候被科道们质疑为什么不来,还不如自己主动来。 而主动过来贸然站队是很有风险的。邹元标身死诏狱的事情绕来绕去麻烦得很,既涉及党争,又牵扯文官与厂卫的矛盾。而文官与厂卫之间的矛盾很容易上升为与皇上的冲突。王佐可不想年过七十却晚节不保。 因此他很鸡贼地带了一件并不紧急的大事出来。为皇帝的陵寝选址是天大的事情,纵使言官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据此质问他为何不过闻邹元标的案子。同时用这事打掩护,皇上也不会因为他来内阁而胡思乱想。 “你真是有备而来的呀!”崔景荣向身边的王佐投去钦佩的目光。 “.”王佐捧着茶盏,一脸淡然。 “咳咳!”方从哲身边的沈有些绷不住了,只好轻咳两下。 沈的脑回路和看透了王佐的崔景荣截然不同,因为王佐是浙江宁波府鄞县人,所以他还以为王佐就是来帮浙党搅浑水的。 沈的轻咳打破了崔景荣赞叹之后再起的沉默。被都察院近百名御史逼着过来的左都御史张问达,摇头叹气,无奈地说道:“诸位。还是想想怎么让这事儿过去吧。” “过去?什么叫做过去!”韩爌对张问达的用词非常不满。 “至少得让聚跪在的午门外科道言官都散了吧?”张问达对邹元标的死还是抱有同情与遗憾的,但他真是怕这帮人吵吵嚷嚷的,将事态进一步扩大至难以收拾的地步。 “哪那么容易。”沈不善乃至敌视的余光越过方从哲,凝聚到叶向高的身上。 如果讣告不是今早而是昨晚就发布,那言官们就不会聚集于午门,而是聚集于会极门乃至乾清门了。这样一来,七卿甚至都不必来内阁讨论,言官们直接就惊扰圣驾,和御马监的禁卫掰手腕了。 “科道的诉求是什么?”刘一燝的冷静远超以往,他完全不打算和沈纠缠。 “验尸。”张问达回答说:“虽然内阁在讣告中陈明邹尔瞻是割颈自尽而死。但御史们并不信任西厂。我来之前,他们要求由法司出面,重验邹尔瞻的死因。” “这不信,那不信。干脆让他们去镇抚司验吧”沈还是一如既往的咄咄逼人。 “请求赐还遗骸的奏疏已经呈上去了。”方从哲不着痕迹地截断了沈攻势。“但宫里还没有回应。” “总不能就这么干等吧?”张问达揉了揉紧皱的眉头。 “会极门有呈奏本、传消息的太监,你可以去他那儿问问皇上愿不愿意见你。”沈说道。 “沈阁老。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更何况人死为大,你还是尊重点吧。”周嘉谟用指节轻敲桌面。 “抱歉。”沈毫无诚意地抱拳致歉。他对这个想给全国的官缺都补东林党的老头儿向来没什么好感。 “诸位阁老,诸位部堂。请容我说一句。”徐光启站起来,拱手道。 “子先。你有什么建议直说就是。”方从哲立刻摆手示意。 方从哲原想通过骆思恭按住锦衣卫。只要事态不扩大,他就能凭着首辅的身份多方斡旋并逐步平息事端。邹元标的死,让事态完全失控,也让方从哲一时没了主意。他昨夜辗转反侧,一宿都没睡好。 “我倒是没什么建议,就是有一个隐忧。”徐光启的脸上写满了忧虑。 “什么隐忧?”坐在徐光启身侧的刑部尚书黄克瓒问道。 “我怕锦衣卫狗急跳墙。闹出更大的乱子。”徐光启回答说。 “什么意思?”刘一燝追问道。 “无论如何,邹南皋死在诏狱里是事实。这肯定不是皇上想要的结果。”徐光启作思考状。“锦衣卫尤其是北镇抚司,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自救。” 皇上向骆思恭下令的时候,徐光启就站在边上。他之所以如此说,是为了将锦衣卫一定会做的出格事,定成自发的行为。 (本章完) 第152章 大戏前最后的序幕 第152章 大戏前最后的序幕 “说些废话。”沈嘲讽道:“你觉得在坐的诸位有谁管得了锦衣卫啊?” “关键是皇上的态度。”和徐光启对角而坐的史继偕问道:“我记得子先你昨天奉召去了书房吧?”命洋人进宫的函件就是从他的手里发出去的。 “是。”徐光启点点头。“但我就是个引路的。” “呵,引路?我看是引狼入室吧。”沈揪住徐光启的话头,将议题向别的方向引。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吵。”可徐光启理都不理他。 “.”沈还想说话,却被户部尚书李汝华给打断了。 “午朝还开不开啊?”李汝华深深地看了沈一眼,说道:“如果午朝如旧,官员们照常去乾清宫,恐怕会出更大的事儿。十一那天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呢。”被看透了心思的沈回望过去,正好对上李汝华浑浊老眼里的清明。 “方阁老.”周嘉谟站起身,摆手将在座的六部七卿全部囊括进来。“.我们还等着您拿主意呢。” “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先这样吧.”叶向高提议道:“刘阁老、韩阁老以及诸位部堂先去午门安抚百官的情绪,不能一直这么耗着,各衙门的公务还是要照常办的。首辅和我去书房求见圣上,把邹尔瞻的遗体给请回来。如此可好?” 笃!笃!笃!就在方从哲即将点头回话之时,值房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方从哲把跳到嘴边儿的话给吞了下去。 小宦官推门进来,立刻就被这满屋子的红衣服给吓了一跳。十四卿来了十三个,这阵势也太大了。 “有什么事儿吗?”韩爌是离门最近的阁员。 “批批红。”小宦官颤巍巍地将怀里的东西放到徐光启的身边。 “就一本?”韩爌问道。 “对。”小宦官点点头,然后逃跑似的拉上门退了出去。 “这是从书房直送来的。”徐光启站起身,拿着这封唯一的奏疏向方从哲的方向走去。 “你怎么知道?”黄克瓒偏头仰看身侧的徐光启。 “我见过他。就是昨天带洋儒进宫的时候。”尽管朱常洛下了清场的命令,但还是有少数几个小宦官因为在偏殿伺候茶水和点心所以留了下来。 方从哲一看到封面,立刻就认出这是内阁呈到书房去的联名疏。内阁的奏疏相当于大号的票拟,所以里边儿并未附上常有的意见小纸条。方从哲直接翻到文末,看着用朱笔写下的批文,喃喃道:“诸位,内阁的疏请被驳回了。” “什么疏请?”周嘉谟问道。 “这上面的批文是皇上亲笔写的。”方从哲认识皇上的笔迹。“批文上说,邹尔瞻的遗体现在已由西厂妥善收殓,在案子结束前,不送还其家。” “怎么会这样!”张问达扶着额头,一脸苦色。“这下没法交差了。” —————— 锦衣卫,东司房狱。 为了看住孙如游这条大鱼,以免横生枝节,卢剑星直接在关押孙如游的囚牢里设了两张床。一张是他的,另一张则是刑宽的。 “卢大人,您关我一夜了,何时放我回去啊?我又没犯王法,这说不过去吧。”刑宽放下手里的空碗和筷子,问道。 “这怎么能叫关。有酒有肉,比你家里伙食好多了吧。”卢剑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保证出去之后不乱说。守口如瓶嘛,我懂的。”刑宽恳求道。 “事情结了,我们自然会放你出去,安分地待几天,会给你赏钱的。你就当出了趟长差吧。”卢剑星又给刑宽倒了一杯酒。“来,喝,敞开喝。醉了睡一觉,这时间不就打发了吗。” “我怕久出不归,家里人担心啊。”刑宽饮酒如喝药。 卢剑星没有再搭理他。 “大人!”沈炼刚进东司房狱就火急火燎地吼了一声。 “这儿呢!”卢剑星的声音从深处传来。 沈炼顺着声音飞跑过去,问道:“大哥?百户大人呢?” “怎么啦?”反正没什么事儿做,卢剑星干脆喝了一夜的大酒,现在还迷糊呢。 “邹大人死了。北镇抚司疯了!”沈炼简练的说道。 “什么!”卢剑星一瞬间就精神了。 “邹大人在诏狱里自杀了。”沈炼解释道:“北镇抚司现在全员出动,正满城抄家!” “邹大人死了?这太.这事情闹大了呀!”卢剑星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如果不是考虑到有孙如游在场,他简直都要兴奋地连连叫好了。“大人回家了,你应该认得路,赶紧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咱们这回要发大财了!” 半个时辰之后,沈炼带着陆文昭回来了。 “一切都好吧?”即使被风雪吹了一路,陆文昭的脸上依旧挂着欣喜。 “好的很!”卢剑星缩着袖子,站在东司房狱的门口,尽管他的身上仍然残留着酒气,但他的脸上已然没了醉意。 “大人,北镇抚司狗急跳墙,调千户所的兵四处抄家,现在闹得满城风雨。”沈炼也很兴奋,他一边走一边说话:“他们肯定没能从邹大人的嘴里撬出有用的东西,咱们只要能让孙侍郎开口,那这回的功劳肯定小不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卢剑星摆手止住沈炼,然后对陆文昭说:“百户大人,佥事大人让您到衙门之后立刻去找他。” “佥事大人知道了?”陆文昭皱眉问。 “不知道。佥事大人没来牢房,只派人嘱咐暂缓刑讯,并让您一到衙门就立刻去正堂。”卢剑星心有余悸地说:“刑老头儿也很老实,没多嘴。” “很好。看住他们。”陆文昭点点头,转头离开。 “大哥,为什么要暂缓刑讯啊?难不成要叫咱把人还给北镇抚司?”沈炼的喜色凝在了脸上。 “应该不至于,咱东司房和北镇抚司向来不怎么对付,海大人要是这么干了,兄弟们会不服的。”卢剑星摇摇头。 陆文昭来到正堂,见周围还有其他人,便只抱拳呼道:“百户陆文昭,参见佥事大人。” “你来啦。”海镇涛朝陆文昭挥手,示意他过来。 “佥事大人有何吩咐?”陆文昭走到案前,问道。“交给你的案子.”海镇涛站起身,拉着陆文昭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小声问:“.审得怎么样了?” “还没什么结果。”陆文昭说谎道。 “我就知道.”包括海镇涛在内的一众高级锦衣卫根本没想过孙如游会不审而招,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孙如游和邹元标是一类人。“你可小心着点儿。掌卫大人那边来消息,要咱们暂停刑讯。现在就连北镇抚司那边儿也停了。” “停了?他们不是调千户所的兵四处抄家去了吗?”陆文昭问道。 “就是不敢再审,所以才派人去抄家的。”海镇涛猜测道:“我猜上面给了掌卫大人很大的压力。” “要结果又不许再死人?”陆文昭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 “你自己晓得就可以了,没必要说出来。”海镇涛四下张望,见无人靠近才继续说:“我怀疑衙门被西厂落了针。你以后说话做事一定要小心!” “落了针?”陆文昭警觉起来。“您觉得是谁啊?” “我不知道,只是怀疑。”海镇涛回答说:“北镇抚司那边的详情 你听说了吗?” “我只知道北镇抚司调了一整个千户所的人去那些犯官的家里搜证。”陆文昭说道:“多半是前千户所的。” “是中千户所。”海镇涛的消息来源比陆文昭要广得多也准确得多。 “田同知舍近求远啊。而且高千户和田同知向来是没什么交集的呀”陆文昭觉得有点奇怪。 “我说的不是这个。”海镇涛止住陆文昭的发散性思维,把话题给扭了回来。“三品大员死在牢里,北镇抚司一定会封锁消息,但西厂当天就知道了,甚至还是厂督亲自带队去的。所以我想,北镇抚司乃至整个锦衣卫都被西厂给布控了。” “原来如此。”听到海镇涛的话,陆文昭突然觉得有什么人正盯着自己。 海镇涛又问道:“你把刑宽叫来了吧?” “是,咱东司房现在连个掌刑的都没有,所以只能外请。”陆文昭解释道。 “让他回去吧。这些东林党人的嘴巴硬得很。要是孙大人也受不住自杀了,那我可保不住你。”海镇涛嘱咐道。 陆文昭心有顾虑,但也只能顺从地点点头。“好,小婿知道了。” “去吧。” 回到东司房狱,陆文昭立刻将卢剑星和沈炼叫了出来。 “把刑宽放了,让他回去。”陆文昭开门见山地说道。 “百户大人,您把事情报上去了?”沈炼已经听卢剑星说了口供的事情了。 “没有。是佥事不让审了,他老人家让我们把刑宽送回去。”陆文昭回答说。 “为什么不报啊?”卢剑星感觉自己被泼了一盆冷水。“北镇抚司没审出来的东西,咱们审出来了,这可是大功一件呀!” “我当然知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陆文昭说道。 “不是时候?”卢剑星还是不理解。 “奇货可居但无人知晓,所以主动权完全在我们的手上,我们想什么时候把东西抛出去都行。完全没必要这么火急火燎地跳着脚往上窜。”陆文昭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北镇抚司刚弄死人,我们就把东西掏出来打他们的脸,这不合适。就算田同知被文官们搞下台了,北镇抚司也不是我们几个得罪得起的。而且上面很不和谐,我怕踩空了。等把事情搞明白,我们再行动。” “上面不和谐?”沈炼问道。 陆文昭回答说:“我刚刚才知道,并不是田同知调千户所协助办案,而是骆掌卫调千户所去协助田同知办案。” “这有什么区别吗?”因为得了陆文昭的嘱咐,所以卢剑星并未对沈炼说“那上面”的事情。 陆文昭现在也不想过多解释,因此只说:“田同知已经不受骆掌卫的信任了。” “.”沈炼还想问。但陆文昭却摆手道:“别问了,我自有主意。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放心,我不会错失这个天赐良机的。” 陆文昭已经打定了主意。他要寻个好的时机,以隐晦的方式把消息直接捅到宫里去。 “好。”卢剑星不再多想。“大人,但放刑宽那老小子回去,保不齐他会到处乱说?” “他是聪明人,不会多说的。”陆文昭看向沈炼。“你等会儿跟着刑宽一起回去,在他家里住几天。如果他真敢多说,你知道该怎么做。” “明白。”沈炼多问了一句。“但张家那边儿呢?殷离一个人,我不放心。” 可陆文昭并不担心。“我看过张诗芮给张天师去的信。她不敢跑的。除非她们一家打算叛逃去建州。” “那”虽然皇上说了丁白缨可以自由来去,但司礼监并没有特意派人通知下来。 “丁白缨要跑就不会跟着来了。”陆文昭抢先说道。“就这样。卢剑星还是住在这儿,看好咱们的福星,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最好把他当祖宗给供起来,千万不能出事儿。沈炼就跟着刑宽回去。至于殷离,他那张嘴巴容易坏事儿,就让他在张府喝风玩儿吧。” “遵命!”卢剑星和陆文昭同时抱拳道。 三人一起回到关押孙如游的囚牢。 “刑鞭子,你可以回去了。”陆文昭握着剑柄轻摇几下,让剑鞘在木质的牢门上撞出清脆的响声。 “多谢陆百户!”刑宽听了卢剑星的劝,喝了不少酒,因此走起路来都是飘的。“放心,我保证守口如瓶。” “这个拿着。”陆文昭掏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塞到刑宽的手里。“我兄弟要去你家住几天。就当食宿费了。” “陆百户,您这么信不过我呀?”刑宽喝多了,竟然把本应心照不宣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关系到咱们兄弟的富贵荣华,不可不慎。我们兄弟要是升了,还有另外的酬谢。”陆文昭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用显有杀气的眼神与刑宽对视。“现在只能请你忍耐着稍稍担待担待了。放心,事情一过,你就是扯着嗓子到处嚷也无所谓。” “好。陆百户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小人还能说什么呢。”刑宽抖开银票,看见是二十两,他浑浊的老眼里立刻闪出贪财的光。 铛! 悠扬的钟声从远处传来。震得沉缅于悲伤之中的孙如游睁开了眼睛。他喃喃自语,仿佛感知到了什么: “午朝要开始了。” (本章完) 第153章 阉竖!尔安敢如此无礼! 第153章 阉竖!尔安敢如此无礼! 紫禁城,午门。稍早一些的时候。 资格最老的吏部尚书周嘉谟站在其余四部卿之前,苦口婆心地对以吏科给事中周朝瑞为首的一众给事言官进行着劝说。“诸位。都回去吧,有什么话想说可以上疏嘛。在午门口吵吵嚷嚷的,这成何体统啊!” 在收到了来自皇帝亲批的封驳之后,方从哲果断拍板,令在场的阁部十三卿按叶向高提议兵分两路,以阻止事态进一步扩大。 “上疏有什么用!皇上被奸臣包围着,我们要面奏圣上,陈明利害!”周朝瑞态度强硬,言辞激烈。 目前言官之中最有威望的三人都不在场,杨涟远在辽东,恐怕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北京发生的事情。左光斗让北镇抚司给拿了关在诏狱里。而曾经挺身而出,对抗锦衣卫的英雄傅櫆,已经连着请了三天的病假了,有同僚去探望他,发现傅櫆似乎染上的极为严重的风寒,几乎要将自己的肺给咳出来,总之就是一副病体怏怏,即将英年早逝的样子。 言官们群龙无首,因而科、道也短暂地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周朝瑞为首的给事言官,他们联合了从左右少卿到寺副在内的一众大理寺官员,非常激进地要求处死戕害邹元标的锦衣卫,血债血偿。另一派则是以袁化中为首御史言官,他们相对冷静,和刑部诸官的立场基本一致,主张先查清邹元标“真正的”死因,再另图他法。 “张大人、黄部堂。什么时候能将邹寺卿从镇抚司的囚牢里接出来啊!厂卫自查还不如不查,三法司又不是摆设!”都察院左都御史张问达和刑部尚书黄克瓒一出现,立刻就被以袁化中为首的一众都察院御史,以及刑部各清吏司的郎中、主事给围了起来。 “没那么快,还要点儿时间。”张问达模糊地说道。“诸位稍安毋躁,真相迟早会于大白天下。” 黄克瓒本来是想以实相告的,但听见不远处传来要处死田尔耕的呼声,他也就不敢多话,而是垂着头不再言语了。 “刘阁老,韩阁老.”户部尚书李汝华走到刘一燝和韩爌二人身后,似有讽意地说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不知道二位是否满意啊?” “我和虞臣从来没有期待过这样的场面。”刘一燝沉着脸,委婉地说道:“而且邹尔瞻的事情是谁也不想的。” “能收场吗?”李汝华看向身侧的徐光启。“按你的设想。” “邹南皋的意外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徐光启回答说:“但天象已定,只恐怕要流点儿血。” “流血比下雪好。”李汝华抬头望天,看见的是难得的晴空。 徐光启点点头,然后越过李汝华向百官的方向走去,刘一燝和韩爌像护法一样一左一右地跟在他的身后。而自认为与事无涉也不想参与的其中的兵部尚书崔景荣和工部尚书王佐,则在靠近左掖门的地方和人群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徐、刘、韩的安抚显然比周、张二人的劝说要有效得多,但就在群议稍缓,午门将静的时候,一个留守本部衙门的礼部主事连续穿过大明门、承天门、端门来到午门口。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徐光启的身边,甚至来不及平复起伏的气息就开始说话:“部部堂,哈!”冰冷的空气顺着食道涌进他肺部,将肺泡里温湿的空气冻得冰寒。“.哈!出事了,锦衣卫疯了.正四处抄家!” 铛! 肃穆的钟声从北安门起,穿过层层殿宇,激醒了门楼上正看戏的兵丁。他放下手里的长戟,走到大鼓旁边拿起击槌,遥遥地和隔着三座门洞对称而立的另一名兵丁对视。他们心照不宣地点头,然后同时举起右手. 咚、咚、咚 午门城楼上传来沉闷的鼓声。留守在值房里的史继偕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而靠近主位坐着另一名阁员则露出了欣喜而满意的笑容。 午朝还是要开始了。 尽管云集的百官因为最新的消息又重新变得激愤。但听见鼓声之后,负责纠察官仪的都察院御史和鸿胪寺纠仪官还是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齐声高声喊道:“列队!” 听见这个声音,原本躲在六科直房中的武官们也走了出来。这些人里就没有几个是真心实意想来参加朝会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被本衙的上官选出来参加一日三朝的“替死鬼”,主动出现在此地的高级武官大多也只是来看热闹的。只有英国公张维贤是因为担忧朝局发生难料的异变才特地赶来的。 列队的指令发出后,文武官员立刻以品秩为据两列排开。刘一燝和韩爌作为在场唯二的东阁大学士,不分先后地并列着站到了文官的排头,而英国公张维贤则当仁不让地高临于众武官之先。 原本,鸿胪寺的纠仪官是要点名的。但自“一日三朝,各衙皆上”的命令下达后,点名就再也没了意义。毕竟不能每次都把几百号人的姓名从上到下拉上一遍。 鼓点缓急交错,左右门洞逐渐打开。 呜!气势磅礴的号声响起,这是示意官员们入宫的信号。 号毕之后,文武百官两列缓行,一路穿过三大殿,一切似乎与往常无二。直到看见站在乾清门台陛之下的首辅方从哲和次辅叶向高。 百官在殿前的广场完成整队之后,以鸿胪寺卿的身份紧随在刘、韩二人身后的徐光启快步凑到方从哲身边,问道:“午朝怎么还是开了?” “别说暂休午朝平息事端了。我们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方从哲眉头紧锁。 “门口的守卫甚至不让我们通过乾清门!”叶向高的脸色也很难看。 “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徐光启轻托下巴,好似陷入了沉思。 “不知道。哪怕有个只言片语也好啊,现在这种气氛,我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叶向高摇摇头。 大殿的门被人给拉开了,但还没等百官入殿,便有一个身着大红色披风,两手套着白狐皮袖筒的大太监跨过门槛,从大殿里走了出来。寒风成团入殿,撩起太监的披风,使站在前排的人能够看清披风下的爬肩之蟒。 太监的身侧跟着两个同样身着红色大氅的宦官,但只要稍加注意就能发现,这两名宦官身上的红色要暗沉一些。 就在一众低级官员还在猜测此人的身份之时,排头的高官们已然认出了太监的脸。这是消失了许久,但现已起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崔文升。 “怎么会是他.”叶向高看着崔文升,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的强烈了。“.往常不都是魏太监吗?”最近这段日子,大太监们要么和皇帝一样一个都不来,要么就是魏朝一个人来。 崔文升出来之后,殿门又重新关上了。这一举动让原本还保持着安静的官员们立刻骚动了起来。 “你们可以回去了。”崔文升平视前方谁也不看。 仿佛是为了让所有官员都听清似的,他身后的两名宦官在崔文升言毕之后,以最洪亮的嗓音又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们可以回去了!” “完了!”方从哲和叶向高同时看向对方,不约而同地说道。 放官员们进来正常午朝,官员们到后立刻又让他们回去,这分明就是为了激化矛盾! 果然,百官们一下子就炸开了锅,抗议之声此起彼伏。一开始,纠仪官的还能喝止一二,可没过多久,在建极殿到乾清门之间的空地上萦绕着的,就只剩下风号和喧嚣了。 “这究竟是何意啊?皇上呢?”方从哲作为文官领袖,自然是要上前沟通的。 崔文升面沉如水,不为所动,甚至连看都不看方从哲。 这一目中无人之举立刻就把麇集的数百文官们给激怒了。都察院御史袁化中离得极远,本是看不见也听不见这一幕的,但秩序既乱,前方的动静便如波浪般层层传递,很快就入了他的耳。 袁化中拨开身边的同僚,从队尾一路奔至队前,堪堪停在诸位部堂身后。他举起右手指着崔文升鼻子,高声骂道:“阉竖!尔安敢如此无礼!” 这一声叱骂比百官无序的吵嚷和方从哲客气的询问要有用得多。瞬间就将崔文升的远眺拉回到了身边。他看向袁化中,轻蔑地问道:“你是个什么鸟官?胆敢在本监面前如此放肆!” “阉竖!你听好了,我是万历三十五年正科出身的进士,现任都察院监察御史袁化中!”袁化中非常激动。 “哼,原来就是你啊!”崔文升冷笑一声,死死地盯着袁化中的眼睛。“我还以为又出什么新的跳蚤了呢。” 崔文升是一个很记仇的人,他清楚地记得,“贪帑案”发时,除了被关在诏狱里的左光斗和魏大中,还有好几个上疏请求处死他的言官。他把这些人的姓名都记了下来,其中一个就是面前的袁化中。 “我要你立刻向方阁老赔礼致歉!”无论在其他问题上的立场如何,作为内阁首辅的方从哲始终是文官这一群体的领袖。因此,相较对自己的侮辱,袁化中更在意方从哲的脸面。 “如果我不呢?”崔文升还是不看方从哲,只直勾勾地盯着袁化中。 “那我就上疏参你!”弹章是言官手里唯一的武器。 “呵呵哈哈!”崔文升笑得很渗人。“袁御史,你已经参过我了,该不会是忘了吧?” “你是崔文升?”袁化中这才反应过来。“那天死了这多么畜生,唯独你个最该死的阉竖活了下来,真是老天无眼。” “方首辅,我这就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崔文升向前一步,他身后的两名东厂少监立刻会意,走过来帮他取下白狐皮袖筒,并顺势下跪。 这时人们才知道,袖筒之下不只有崔文升的双臂,还有一卷金色封皮的圣旨。 崔文升两手一抖展开圣旨,用裹挟着天地之势洪亮嗓音高呼:“上谕!” 这一嗓子吼出来,崔文升的气场立刻就变了。 “万岁!”袁化中面色一凝,跪了下去。 紧接着,从方从哲开始,文武百官也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即使声音杂乱,也不难听出每个人嘴里最后呼出的两个字是“万岁!” 崔文升事先并不晓得这道旨意的内容。皇上给他的命令也只是叫文官们走,如果文官们抗命不走再把圣旨掏出宣读。他心里很愉快:方从哲都得跪,你个狗鸟烂大街的七品官,有胆子不跪呀! “朕御极以来,念者万千,然汇归一事,不过变易旧制、匡正时弊、重振颓纲!朝会之法,自太祖至今,已数度革改,所行之道无非切实凝简而已。正统时,合三朝为一,并改一百八十五类必奏事为每日八事矣。至父皇幼时,又改日朝为每旬逢三、六、九日朝。有此二旧例,尔等安言朕之变法无先例乎?着即日起,废一日三朝,并废一日一朝,复朝会如万历四十八年冬月初一皇极殿谕。钦此。” 念完,崔文升收起圣旨,又恢复了单纯的东厂提督的身份:“午朝已经没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百官无一人领受。他们此刻来朝,哪里是为了商议朝会的事情。众人只沉默了片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皇上这分明是以取消午朝为借口想要驱离百官,冷处理邹寺卿之殇!这样一来就能为铸成此错乃至变本加厉的锦衣卫开脱。 “方首辅,您还不接旨,是要抗旨吗!”崔文升又厉声往前逼了一步。 方从哲对这道旨意本身的内容是不持任何反对态度的,但它不该现在拿出来,这只会坏事。 “我们要见皇上!”方从哲还没开口,跪伏的人群中就传出了宣旨之后的第一个声音。一石激起千层浪,紧接着,百官们的吼闹声在崔文升逐渐狰狞的表情中愈演愈烈。 “这是要造反啊,来人!”崔文升大吼道。 (本章完) 第154章 冲上去,给我打! 第154章 冲上去,给我打! 随着崔文升的一声令下,数以百计身披大氅的东厂番子从乾清门左右两侧的偏殿中涌出,他们手持长鞭和廷杖,将在场的文武百官团团围住。 “午朝已经取消了”崔文升双手捧举圣旨,大喊道:“.离开!” “离开!”在场的东厂番子也跟着他们的厂督大喊起来。 在白天,乾清门附近是各衙宦官经常往来的地方,并不清静。百官的吵嚷甚至让不少经过此地又没有急活儿的宦官,减慢了步伐乃至驻足观看,可东厂的番子们一经出现,无涉事中的宦官们便逃命般地涌离了此地。 “崔东厂!”因为没有领旨,所以方从哲仍旧跪着。他直起身,抬头仰视的却不是崔文升,而是他手里的圣旨。“您这是要干什么?” “方首辅,看在您老的面子上,我再说一次。”崔文升将圣旨递到右后方的宦官手里。这样一来,方从哲要么不看他,要么就得仰视他。“午朝没了,现在带着这些人立刻离开。就算有天大的事情要说,你们也得按着规矩一步一步地来!” 崔文升说的规矩,就是奏疏先交通政使司,然后再由通政使司上呈司礼监。 “不必这么麻烦,我们的奏疏已经写好了!就在这里,请皇上纳谏!”人群中,一个跪伏着的低级官员突然直起身,掏出怀里的奏疏,并将它托举起来。 “请皇上纳谏!”见有人出头,一个区域里几十号人都举起了事先准备好的奏疏。 邹元标的讣告是今天早上才发的,这些事先商量好了的科道并没有准备与之相关的奏请。他们手里的奏疏仍是用来讨论朝会之事的。 “我倒要看看你们说了什么。”作为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崔文升是有资格参阅奏疏的。 他随手一招,便有十数名东厂番子簇拥在他的身边将他保护起来。大明朝的文官往往武德充沛,历史上也真的发生文官群殴宦官致死的先例,不可不慎。 崔文升不仅记性好,而且眼力也不错,很快便找到了第一个举起奏疏的人。“给我。” 那官员不为所动,仍旧保持原来的姿势,只是跪将手里奏疏攥得更紧了。 “拿来!这东西就算是送到司礼监,本监也是能看的!”崔文升粗暴地抢过奏疏并将之展开。比起事情,他更关心人名。因此他眼光的第一落处并非是正文而是文末的署名。“好嘛!周朝瑞,又是个想要本监死的鸟人。你们这帮子跳蚤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崔文升只片刻就扫完了奏疏上的内容。“拿着滚!朝会的事情圣旨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崔文升的第一反应,是直接将奏疏砸到周朝瑞的脑袋上,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有模仿皇上的嫌疑。所以几次呼吸之后,他还是克制住了,只将奏疏扔到了周朝瑞的面前。 “朝会之事暂且不论,锦衣卫妄行无忌,吾等百官现在要为枉死于诏狱之中的南皋公讨一个公道!”周朝瑞收起奏疏,高呼道。“请皇上严惩凶手!” “请皇上严惩北镇抚司!”跪他身边的人立刻接话道。 “请皇上严惩锦衣卫!”一时间,众口同声高呼,声震殿宇。 如果皇上将整治锦衣卫的差事交到东厂的手里,崔文升自然是乐见的。但就算是要整治锦衣卫,也该由皇上乾纲独断,轮不到文官们开口威逼,如果这帮子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那还了得! 崔文升在番子的护送下快步走到官列旁的空地上,高高地举起右手。“本监最后再警告你们一次,回去!” 东厂的番子们见到来自厂督信号,唰地站起来,紧张地握着手里的鞭子或是廷杖摆出冲锋的架势。 这些被临时调入禁宫的番子,都是刚从训练场出来不久的年轻人。其中绝大多数人过往的人生里,连县太爷都不曾见过,更别说百官呼号这样的场面了。他们沉重地喘着粗气,比跪在地上官员们还要紧张。 “呸!阉竖!”有一名御史用卡在喉咙里的浓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唾沫溅落在崔文升身前三步远的地方,但这也足以将他激怒。“好!很好!” “你们真以为能在紫禁城里造反吗!?”崔文升将高举的右手狠狠地劈下。“冲上去,给我打!谁敢举手就给我打谁!” “是!”番子们愣了一下,但第一个人冲出去之后,所有人就都冲出去了。 晴空之下,一片薄薄的乌云飘来,短暂地遮住了乾清门广场上阳光。 在整个文官的队列中,这帮举着奏疏叫嚷的人其实连三分一都没有占到。因而东厂的番子在将他们包围着与其他的官员分割开后,还能给每个人都分配一根廷杖或是一条鞭子。 一时间,鞭杖齐下,东林木倾! 吵嚷与叫骂之间,一个慌了神的年轻番子抡圆了臂膀,狠狠地将实木制成的廷杖砸在一个官员的小臂上。 砰!那官员的小臂在一声闷响之中被砸断了。“啊!”凄厉的惨叫声传出,惊醒了仍旧跪伏在乾清门石陛之下的一众高官。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是方从哲。这时,他也顾不得“不领圣旨不得起”的规矩了。他试图撑身站起,但老迈的身体却迟滞了他的行动,他刚把鞋底放到石质的地砖上,眼前就立刻出现了一阵黑眩。 身侧的徐光启踏过来想要扶起方从哲,但方从哲却摆手止住他:“别管我,快去!快去阻止他!” 徐光启闻言快速起身,朝着番子们的包围圈冲去,他一边跑一边喊:“住手!别打了!快住手!” “虞臣!快把诸位老大人扶起来!”在场的阁部堂官里,除了徐光启还有两个是六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但这两个“年轻人”却只是相互对视了一眼,并没跟着徐光启一同过去。 “我自己能站起来。”叶向高谢绝了刘一燝的好意,并向他投去一个微妙的眼神。 “我就知道.”左都御史张问达颤巍巍地爬起来,远远地看着由东厂番子组成的人墙,喃喃自语道:“出大事了,真的闹出大事了.” “徐子先去了,我们不去吗?”崔景荣问身边的王佐。 “周大人和李大人都没动,我们又何必过去凑这个热闹。内阁会处理的。”王佐仍旧把脑门儿顶在官袍的前襟上。“要是内阁都处理不了,我们上去也没用。” 崔文升只瞥了一眼几乎是吼叫着跑来的徐光启,但并不打算搭理他。皇上不仅特许他调两个总旗的番子进入紫禁城,还口授他便宜行事的权力。有这么个机会,他自然是要好好儿表现表现,并报这一背之仇的。 转眼间,徐光启便跑到了人堆前,他试图冲进去拯救正在挨打的一众言官,却被握手挽臂的人墙给拦了下来。所以他只好折过身朝崔文升喊道:“崔公公!崔东厂!快叫他们住手,不能这样!” “只要他们把手放下,老老实实地跪回去,鞭杖就会停下。”崔文升只淡淡地回了一句。这时,方、叶、刘、韩等四名阁员也过来了。 “崔文升!”方从哲怒喝道:“再不住手,你干脆叫人连我也一起打了吧!” “哪能儿啊。方阁老这么大的岁数了,怎么受得住这种罪。您还是在一边儿看着吧。”崔文升不为所动。“放心,不会死人的,最多受点儿皮肉伤。”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背。 —————— 乾清门大殿。 皇帝以半斜躺姿势托着脑袋坐在龙椅上,他的身边一左一右地站着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王安和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商经颖,他们就像两尊门神一样,一动不动地拱卫着居中的皇帝。 须弥座下,两名同姓魏的秉笔太监也左右分立着站在香炉旁边。 “主子。崔文升不请圣旨便责打百官,这是僭越!”殿外的动静持续了一会儿,魏忠贤才转身撤步向皇上拱手道。他是从西厂直接来乾清门的,并不知道皇上曾在书房口授崔文升便宜行事之权。 “你觉得司礼监为什么会允他调东厂的兵进宫?”开口的是王安。而皇上则仍旧保持着斜躺的姿势,似沉思,更似入眠。 “这但他怎么也该进来打个招呼吧。”魏忠贤何等聪明,只这一个反问,他便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你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进殿请旨,然后再出去打人吗?”又是一个反问,不过这次却来自商经颖。即使魏忠贤满脸憨厚,但商经颖还是本能地对他产生了反感的情绪。 “要不你出去制止他,也算卖文官们一个面子?”王安稍微提高了声调。 “奴婢岂敢!”魏忠贤一下子就跪了下去。 紧接着,魏朝也跪了下去:“圣上,两位老祖宗!这么打下去也不是办法。这和邹元标在诏狱里畏罪自杀不同”尽管还没有找到证据,可宫里已经将邹元标的死定性成畏罪自杀了。“.要是真在紫禁城里闹出人命,恐怕最后会污了圣上的天德啊。”尽管他建议皇上对百官施以廷杖,但乾清门广场显然不是行刑的地方。 “张维贤来了吗?”朱常洛这才睁开眼睛。 “回主子的话。英国公正在殿外。”英国公张维贤是被皇上重点关注的对象。因此,他在午门口领着一众武官排队的时候,就有宦官跑过来通报了。 “崔文升敢跟方从哲叫板,但张维贤的面子他还是会给的。”朱常洛说道。 “这是文官的事。”魏朝叩首道:“就怕英国公不愿意出头啊。” “不。他一定会出头的。” —————— 张维贤没有动,他和其他武官一样,仍旧趴跪在原来的位置上。 如果闹事的文官只是因为朝会的事情挨打,那他已经过去了,但这群人挨打之前嘴里叫嚷的,是“严惩锦衣卫”。尽管作为勋戚,他从未也不可能染指锦衣卫,但自嘉靖皇帝入主紫禁城以来,骆家和张家就一直保持着密切但从不逾矩的交往。 “国公爷!”一个人影跪在了张维贤的身前。 “徐部堂?”张维贤朝旁边挪了一点儿,即便是世袭的国公也没有资格接受朝廷命官的跪拜。 “现在只有您可以从中斡旋了!”徐光启没有磕头只朝张维贤拱手。 他下跪是为了不俯视英国公,要是再磕头就是摆张维贤上台了。 “崔文升是宫里显宦,我怎么可能劝得动他。”张维贤委婉地表示拒绝。 “国公爷一言九鼎,何必如此自谦。”徐光启恳切地说道:“要真是在这里打死人,我等又如何跟皇上交代呢!” 听徐光启提到皇上,张维贤的眼神微变。 “崔文升这是趁机报复,我等不能让他污了圣德啊!”徐光启趁势加火道。 “好吧,我试试。”张维贤同意了,他和徐光启一同起身,在一众文武官员的目视下,快步向着惨叫之声的发源地走去。 “崔文升!”张维贤直呼崔文升的姓名,哪里有顾忌“宫中显宦”的意思。 崔文升正享受着复仇带来快感,没曾想此地竟有人直呼他的大名,他先是望向殿门,发现并无异样之后,才愤怒地猛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你他.”看清来人之后,即将喷薄而出的国粹立刻就卡在喉咙里了。“英英国公?” 大明开国二百余年来,皇贵妃及其以下之外戚,无军功而得正一品左都督者,唯郑贵妃之兄,郑国泰一人而已。可即便是郑贵妃最受宠的时候,郑国泰也不敢在英国公张维贤面前放肆。而作为郑贵妃曾经的门下走狗,崔文升又如何不认识张维贤呢。 “崔文升,你这是要干什么?”张维贤很不客气地质问道。 崔文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脸,然后说道:“这帮人不遵圣旨,以下犯上。奴婢自然是要替皇上教训教训他们的。” 他委婉地提醒张维贤,打狗要看主人。我虽然还是狗,但也不再是郑家的狗而是皇上的狗了。 张维贤连轻哼都不曾,只冷冷地说道:“叫他们住手,不然我上本参你。” (本章完) 第155章 千错万错都是内阁的错 第155章 千错万错都是内阁的错 相同的一句话,从不同的人的嘴里说出来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崔文升可以把言官的弹劾当屁放,但英国公的威胁最好还是当梯子用。 “罢了!就卖国公爷一个面子。”崔文升抬手喝令道:“停!” 番子们听到厂督下令立刻就住了手,并撤除包围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国公爷,奴婢卖了您一个面子。您可得把皇上的面子找回来。”崔文升拂袖转身,又回到乾清门口。 崔文升走后,张维贤沉着脸对徐光启说道:“现在就劝他们离开,再闹下去就只有请皇上来压了。” “多谢国公爷。”徐光启拱手道谢,然后朝着受伤官员走去。 因为人手充足,所以闹事的官员们无一例外地全都挂了彩。零星的血液飞溅在灰白色的地砖上,给本就肃杀的乾清门广场又添了几缕残酷的红。 番子们撤了之后,阁员们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方从哲在三位阁员的簇拥下来到受伤的官员们中间,和徐光启并肩站着。“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在紫禁城里吵吵嚷嚷,这是为人臣者当做的吗?” 还在温言劝慰的徐光启没想到方从哲的态度竟然如此的强硬。“首辅,这.” 方从哲止住徐光启,继续说道:“就算是开了午朝,也不是这种奏法,都散了!”就算是不和张维贤交流,方从哲也很清楚,崔文升那边儿是讲不通道理的,如果再闹事这帮人还得挨打。 “首辅,我们要为南皋公讨一个公道!”周朝瑞的脸上还挂着尚未凝固的倔强,这是东厂番子用皮鞭从天灵盖上抽打出来的。 “先把你的乌纱戴好了再讨公道吧。”方从哲走到周朝瑞身边,半蹲着捡起被抽落的乌纱帽,轻轻地放到周朝瑞的脑袋上。 “要说事儿的,先去文华殿对内阁说!别在这儿嚷嚷。”温言之后,是严厉的呵斥。“进卿,你领着他们去。” “季晦、虞臣,麻烦你送伤重的官员去太医院,再请刘院使帮着照看照看。”叶向高接令后,方从哲又对刘一燝和韩爌说道。 “好。”刘一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问:“首辅,您这是要” “领旨。”方从哲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绕开一个又一个伤员,然后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独自一人朝着乾清门正殿的方向走去。 崔文升见方从哲过来,赶忙朝代持圣旨的宦官招手。宦官会意,立刻将之递了上去。 崔文升明显是狗仗人势,想要折辱方从哲。但方从哲古井无波的脸上却没有泛起丝毫波澜,他径直走上石阶,撩袍下跪,叩首高呼道:“臣方从哲谨遵圣谕!” —————— 文华殿位于紫禁城外朝东路,夹在东华门和会极门之间,与武英殿东、西相对。成祖永乐、英宗天顺、宪宗成化等时,文华殿曾一度作为“太子视事之所”。根据五行说,东方属木,其色为绿,代表生长,所以文华殿的屋顶和太子使用的其他宫殿一样,都覆盖着少有的绿色琉璃瓦,而非常见的黄色琉璃瓦。 从孝宗弘治起,由于太子年幼无法参政,或因不设太子或无有太子,文华殿就改为了皇帝问政之便殿,以及春秋仲月的经筵之所。嘉靖中,专志于修坛炼丹,祈求长生的皇帝对举行各种礼仪逐渐失去了兴趣,文华殿也就鲜为皇帝所临幸了。 当刘一燝将伤重的官员送到太医院御医堂并折回来之后,他发现文华殿里除了排坐在条凳上的人以外,还有好些站着的官员。他穿过人群,坐到属于自己的空位上,和六部七卿一起面对百官。 刘一燝一坐下,吏科给事中周朝瑞就站了起来。可他刚开口,嘴里吐出的词句立刻就被汹涌的声浪给淹掉了。 啪! 沈拿起惊堂木在桌面上猛地一拍。“肃静!这里是菜市口吗?” “周朝瑞,你说。”等文华殿重新安静下来之后,方从哲才口点名。 “首辅,您认得我?”周朝瑞有些意外。 “你跳得这么高,想不认识都难啊。”方从哲还没开口,沈就接话了。 “沈阁老也一样。”周朝瑞不咸不淡地给沈顶了回去。 “说事!”方从哲不满地看了沈一眼。 “方阁老,我想先问朝会的事情.”周朝瑞知道方从哲领旨是为了打发崔文升,以免他们再遭东厂鹰犬的毒打。 “不用问了!我已经接旨了。圣旨就在我的面前。”方从哲抢断周朝瑞的话。 “您这是逢君之恶!”有一名左脸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的刑部官员仍旧非常激动。“我等何惧做死谏之臣!” “逢君之恶?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出言呵斥的人是刘一燝。 “刘阁老,您先别急着撇清干系。”沈偏头看向刘一燝,但他眼角的余光却从未离开站在殿门口的宦官。 “沈阁老,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此等詈骂君父之胡言,内阁难道不要驳斥吗?”刘一燝根本不慌,他顺嘴就把帽子给扣了回去。 “也就是说,刘阁老也认为反对朝改妄举是讪君卖直咯?”既然方从哲已经公开领了旨,那浙党便不需要在朝会的问题上含糊其辞了。所以沈干脆将“詈骂君父”改为“讪君卖直”并顺势挑拨刘一燝和东林党之间的关系。 这时候,答案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都不对。刘一燝的面色也显见的难看了起来。 “够了!”方从哲一声呵斥截断对话,为刘一燝解了围。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朝会的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是内阁的责任,更是我的责任。我从一开始就不反对朝会改制,只是害怕群意汹汹,丢了我这张半入土的老脸。如今,汹汹群议不责我而责君父,我忝为人臣却不能为君父分忧我对不起皇上。凶奴挟私报复责打百官,我忝为首辅却阻止不了,若非英国公义助,今日恐有不忍之事.我对不起诸位。” 方从哲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在百官惊讶的目光中摘下自己的官帽放到圣旨的旁边。“今日之议结束后,我会上表请辞。” “首辅?”沈难以置信地回望方从哲。 刘一燝入阁之后一直都想让方从哲,这个在神宗朝碌碌无为甚至尸位素餐的老头滚出内阁,把首辅位置腾出来。但现在真的听见方从哲主动提出辞官,刘一燝却一点儿成就感都没有。一时间讨论之声不绝,但没有人再度发问。 “朝会事情,我想说两句。”李汝华突然站起身,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刚才你说首辅是逢君之恶,而你要做死谏之臣。”李汝华用老年人特有的慈祥目光,看着刑部官员那张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的脸,缓慢地说道: “我不认为你是讪君卖直。因为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给事中,也像你这样满腔热血。当年郑洛,郑襄敏以兵部尚书经略陕西四镇及宣大、山西等处,又兼管陕西总督事务。他主张和戎,我就弹劾他畏敌贻患。” “但之后我真去了陕甘阅视边务、开垦荒田,才发现郑襄敏并不是因为畏敌所以才主张和戎的。西北边防,十处卫所,十处空饷。无一将不喝兵血,无一吏不吞军资。手底下是这种兵,又怎么能打胜仗呢?当时我就想,恐怕换我去,也只能‘畏敌贻患’了。”李汝华浑浊的老眼里突然泛起一抹难掩的悔意。 “话好说,不好收。” “万历十八年七月,郑襄敏以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经略西北并总督陕西,万历二十年二月即以病乞休,他只在任上干了不到两年。郑襄敏卸任三年后,官军与番人夹击把尔户于西宁,大破之。” “朝堂上下看得很清楚,此皆郑襄敏和戎收番有功也。但这又有什么用呢?物议已起,郑襄敏卒不得推,郁郁而终。而这个所谓的物议,是我的弹章挑出来的。” 李汝华的声音里仿佛蕴含着一种使人平静下来的魔力。他一边说话,一边与投来的视线对视。最终定格在那位刑部官员的脸上。 “你说首辅逢君之恶。但改日朝为旬朝,真的是‘君之恶’吗?”李汝华停顿了一下,朝乾清宫的方向拱手。“皇上改朝,所惠及者非皇上,实诸君啊!” “皇上中居紫禁,上朝不过是从乾清宫走到乾清门。我等阁部府近皇城,尚且得在寅时五刻起而赴朝。诸君遍京师而居,又几时起?你们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就事论事之后,李汝华又将话题延展开来: “先帝怠政,连年兵祸,户部空虚,百官欠俸。可皇上即位不足月余,即想着拨发帑银补发你们欠俸。为了让你们过一个好年,不至于为银子发愁,皇上还特令户部,为你们代偿利息。皇上惦记着你们,处处为你们着想,你们到底在闹什么!?” 说到此,已经有官员感动得热泪盈眶了。那个跳出来说方从哲逢君之恶的刑部官员更是哭得泣不成声。 李汝华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眼角,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骂道:“方首辅说他对不起皇上,我看你们才是对不起皇上!” “皇上!”袁化中突然跪伏在地,朝着乾清宫的方向号啕大哭起来。他这一跪就像是码的整整齐齐骨牌堆从中间倒了一块。没多久,大殿中央就再没有站着或是坐着的低级官员了。 他们一边号哭,一边呼喊着“皇上”或是“万岁”。搞得像是皇上在这里驾崩了一样。 —————— 乾清门正殿。唐衷干儿子,王安的干孙子之一张言上,奔跑着推开了虚掩的殿门。他一进殿,就被里边儿的阵仗给吓到了。 殿内除了皇上和随侍的大太监,还有两排着甲执戈的大汉将军。这是御马监最精锐最忠诚的禁卫。 “有什么事儿直说,别傻愣着。”王安开口说道。 “禀告主子万岁爷,禀告老祖宗.们。”张言上看清商经颖的脸后,立刻在“老祖宗”的后面加了个“们”字。“那些文官跪伏在文华殿哭了起来。嘴里还呼喊着主子万岁爷。” “哭了,为什么?”朱常洛翻身正坐。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先是”张言上一直跟在百官身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看得是真真切切,因而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起来。要是能站着,他非得手舞足蹈不可。“.事情就是这样。” 张言上觉得文官们这么哭很不吉利,但他谨记着干爹的嘱咐,忍住了对此发表评论的冲动,只说完事实就静静地蜷跪在那儿等待吩咐。 “李汝华吗.”朱常洛点点头,对张言上说道:“你做的很好。出去把崔文升叫进来,然后继续去那边儿看着。” 得了皇上的夸,张言上的心底顿时升起一股自豪的情绪。“遵命!” 片刻后,崔文升走了进来,仍旧朝皇上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奴婢崔文升叩见主子万岁!” “起来说话。”朱常洛朝王安摆手。 “谢万岁!” “你的差事办得好。”王安会意,先夸一句,然后转折:“但司礼监还是要罚你。” 崔文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按规矩回答道:“奴婢全听老祖宗吩咐。” “你不请旨便责打百官,是僭越。故罚去今年的俸禄。”王安说道。 “奴婢知错。”崔文升跪下叩头。能为皇上背黑锅,这是好事。 “处罚决定择日昭示。现在,你可以把东厂的人都带回去了。”王安下令道。“从东华门出去,一定要经过文华殿。声势不妨大些,但不要进去。” “遵命!”崔文升面对龙椅,倒退着离开大殿。 “商经颖。”殿门关上后,朱常洛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奴婢在。”商经颖快步走下须弥座,跪地候旨。 “等东厂的兵离开紫禁城,你就把加派到乾清宫和慈庆宫的禁卫撤了。”朱常洛下令道。 “遵旨!” (本章完) 第156章 即将上钉的棺材盖 第156章 即将上钉的棺材盖 商经颖带着御马监的精锐离开了乾清门大殿。如此一来,殿内就只剩了皇帝和三名司礼太监。 “魏忠贤。”朱常洛呼唤道。 “奴婢在。”魏忠贤跪下候旨。 “听王承恩说,你调了北镇抚司的案牍?”朱常洛低头俯视魏忠贤。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奴婢确实调了北镇抚司的案牍,而且事情已经报给司礼监了。”魏忠贤并不意外。 “你要查什么?又查到了什么?”朱常洛看王安一眼,王安点头表示肯定。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魏忠贤想了想,回答说:“奴婢调阅北镇抚司的案牍,一是为了通过分析案卷,调查锦衣卫与外朝官员的往来。二则是因为东厂最近杀了一些人。” “东厂杀人你西厂去调北镇抚司的案卷?”朱常洛并未对东厂杀人这件事本身感到意外。 “是。奴婢想搞清楚崔文升杀人的动机。虽然东厂重建之后一切独立,不再与锦衣卫有涉。但在此之前,东厂和北镇抚司是共用案牍库的。就算抛开‘共用’不论,在官员个人信息的收集上,锦衣卫也是所有衙门里最全面的。”魏忠贤毫不讳言。“直接调查案件,难免引起崔文升的警觉。所以奴婢就借着查北镇抚司的由头调走了他们的案牍。如此一来,东厂便不会想到西厂正在秘密调查他们。” “都是些什么案件,他杀了哪些人?”朱常洛这才问东厂杀人的详情。 “他杀的人大多是革了职的罪员。”魏忠贤回答说:“调查时日尚短,只发现了这一个共同点。至于其他的事情,还在查。” “唯一的共同点是‘革职’?”朱常洛抓出一个词。 “是的。这些人的籍贯、宗族、考中的时间都没有联系,案发地也不尽相同。最近,崔文升的干儿子崔元离开了北京,正向南京去。奴婢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想来应该也是杀人。”魏忠贤解释道。“所以西厂派了斥候出身的执行去跟踪崔元,调查他到底要杀谁。” “主子,要叫崔文升过来问话吗?”王安皱眉问。 朱常洛看了看王安,然后又将注意力调回到魏忠贤的身上:“这些革员与朝中的大员有涉吗,他们的死会影响朝局吗?” 此问激发了魏忠贤的灵感,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但因为尚未获得实证,所以只回答说:“都是些革了职的官员,影响不了什么,而且崔元做得很漂亮,没留把柄。” “那就先这样吧,不用干涉,查清楚了再来报。”朱常洛缓步走下须弥座。对仍旧跪在地上的魏忠贤说:“你回去吧,这儿没你的事儿了。” “奴婢遵旨。”魏忠贤叩首再拜,面对着皇上的背影从正门离开了大殿。如此,乾清门便又恢复了平静,仿佛谁也没有来过似的。 “王安,什么时辰了?”朱常洛望了一眼将息未息的晚霞,问道。 “快申时了。”王安偏过头,看了一眼摆在南书房里的自鸣钟。 说罢,他又刻意补了一句。“衙门也差不多该散了。” 冬天昼短夜长。而且除了紫禁城和黄华坊,入夜后整个京师也见不到几盏灯笼,为避免官员摸黑回家遭遇不测,散衙的时间也就相应地提前了。 “文华殿那边儿还没散,朕也不散。”朱常洛收回眼神,转身进入南书房。“给炉子添点儿炭吧。” 王安闻言,只默默地在心里一叹。然后便走到火炉边上,往里面添了些檀香和沉香木炭。他小心翼翼地吹了两口气,炉子便燃起了明火。 坐了一会儿,原本失了温度的大殿又重新温暖了起来。朱常洛的案头上也摆上了一杯暖胃的温水。 笃!笃!笃! 魏朝走过去,将不久前亲手关上的殿门又给拉开了。 “徐部堂,您来啦。”魏朝热情地打招呼道。 “见过魏秉笔。”徐光启点头致意。 “进来。”大殿深处传来皇上的声音。 徐光启走进大殿,发现御案前的空地上已经摆了一个木墩子。徐光启知道这是特意为自己准备的,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下跪行礼,等待皇上口谕赐座。 “坐吧,这儿今天也不会有别的客人了。”朱常洛说道。 “谢圣上。”徐光启叩头谢恩,然后撩袍坐了下去。 “捡重要的说一说吧。”徐光启坐定后,朱常洛才开口吩咐道。 “朝会.”徐光启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朝会的事情朕已经知道了。”朱常洛摆手道:“就别浪费口水了。” “是。”徐光启一愣,但并没有持续太久。“经李茂夫的肺腑之劝,百官终于体会到了圣上的如天之恩。事情本应该到此为止,但邹南皋毕竟是死在了诏狱里” 在徐光启生动的描述下,时间仿佛退回到了张言上离开文华殿向乾清门飞奔的时候。 —————— “首辅大人。”最早和崔文升叫板的袁化中反而没有挨打。“我等听说,内阁呈入大内的‘乞骸骨疏’被司礼监封驳了,敢问这是不是真的?” 此言一出,文华殿内再度陷入沉寂,只剩下一些非常感性官员还在抽泣。 “是有这么个事情。”方从哲以为是左都御史张问达将消息泄出去,所以看了他一眼。 “那下官是不是可以将之理解为司礼监企图掩盖邹大人真正的死因,以庇佑锦衣卫?”袁化中的用词变得谨慎了些。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方从哲反问道。 “镇抚司粉饰太平,企图逃脱罪责,而西厂则与之沆瀣一气。同时,这两个衙门又都受司礼监的辖制。此所谓内廷一体。”袁化中回答说。 “你这是没有证据的臆测。”方从哲平静地摇了摇头。 袁化中为自己的猜测辩解道:“南皋公惨死诏狱,我等怎么能相信厂卫的结论呢?而且如果真是自尽,还怕经不起三法司的查吗?” “自尽也不奇怪。”周朝瑞又站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袁化中猛地回头看向周朝瑞。 “我们仍旧要求严惩锦衣卫!”周朝瑞知道袁化中这是误会自己了。他擦了擦眼角的血和泪,解释道:“无论南皋公是不是自尽,锦衣卫都脱不了干系!” 尽管在这个问题上,周朝瑞是不折不扣的激进派,但他却不是一个只会热血上头的人。相反,他想得很透彻。在他看来,即便邹元标真的是自尽,也是因为受不住刑讯,又不想作伪证拉周围的人下水,所以才选择英勇就义、慨然赴死。与其浪费时间纠结死因,还不如一步到位,让刑讯逼供的锦衣卫以命抵命。如此,既能震慑妄行无忌的锦衣卫,又能告慰邹元标的在天之灵。 “你的意思是只要能严惩锦衣卫就可以了,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沈一下子就参破了周朝瑞的想法,并用很难听的方式将它摆到了台面上。 话虽如此,但其实沈本身并不讨厌这种做法。对于沈来说,重要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风向。能呼风自然最好,呼不了风也得顺风,逆风而行只能是死路一条。他认为,在这个时候,宫里的遮掩本身就是一种风向。 如果要他帮东林党操刀这件事,他反而会想尽一切办法把邹元标定成自杀,因为锦衣卫要的是口供,不会在没有得到授意的情况下给犯人上重刑乃至杀人。 非要揭破所谓的真相,就是不让宫里体面,这样一来一定会遭到严重的反弹。如果宫里硬要保住锦衣卫,那言官们又能做什么呢,再逼宫吗?定成自杀让宫里体面地下台,才有可能让锦衣卫付出代价。并以邹元标一人之死,换“东林党案”到此为止。 “不是,真相当然重要!”在这样的语境下,周朝瑞只能回答不是。 “那你们就好好儿地查吧,把事情查清楚。”沈笑了:查吧,一竿子打死你! “怎么查?”刘一燝接话道。“内阁已经上过疏了。但宫里明确回复说,要等事情结束之后才把邹尔瞻的遗骸送还其家。厂卫总不至于毁尸灭迹,咱们还是先等等吧。”看起来,刘一燝像是识破了沈的伎俩,试图挽救。 “让我去问问吧。”徐光启站起身。 “子先,为什么?”刘一燝脸上的表情拿捏得恰如其分。 “我昨天去过书房。”徐光启自嘲似的一笑。“说不定皇上会见我。” “好!”沈赶紧敲定。 叶向高意味深长地看了刘一燝一眼,又看了徐光启一眼。叶向高总觉得这两个人在图谋着什么。“子先,就麻烦你跑一趟了。实在不行,内阁再另想他法。诸位以为如何?”稍思片刻后,叶向高决定顺着徐光启的话抬他一手。 沈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回望叶向高,却只看见一张严肃的老脸。 —————— “圣上,这就是全部了。”徐光启一字不落地将对话复述了出来。 “有意思。”朱常洛叹了一口气,将手书的命令推到御案的边缘。“魏忠贤那边儿已经打过招呼了。他给邹元标买了一口不错的棺材,不过还没给盖子上钉。” 徐光启拿起命令。“圣上。事有轻重缓急,钉子可以先钉再撬。” “好,你去吧,文华殿那边儿还等着呢。朕这儿也要散衙了。”一切早已议定,便不必再多言。 “王安。”等徐光启再次关上殿门,朱常洛才呼唤道。 “奴婢在。” “邹元标就是畏罪自杀。你赶紧去把证据找出来。”朱常洛捏了捏拳头,指甲略微嵌进肉里。 “遵旨。”王安领命退出书房。 魏朝看出了皇上的疲态,走过来关切地问道:“主子,今天去哪儿歇?” “朕哪儿也不想去,就在乾清宫过夜。”朱常洛摇摇头。 “奴婢这就去传膳。” “去吧。”魏朝走后,南书房就只剩朱常洛一个人了。 —————— 离开乾清宫后,王安在随侍宦官的簇拥下直接北上,从玄武门出紫禁城。玄武门正北是万岁山,而绕过万岁山再经过尚衣监,就到司礼监本部衙门了。 虽然钟楼敲了申时的钟,但司礼监依旧是人来人往。 “老祖宗。”见老祖宗过来,衙门里的人都跪了。 “起来。”王安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走向正堂。 正堂里摆着好几个堆满了木炭的大火盆儿。门一打开,彤红而稳定的明火,立刻就被突如其来的冷风搅得左右翩舞。 包括紫禁城在内的整个皇城,能让王安亲手关的门,只有那么少数几扇。司礼监本部正堂的,显然不在此列。 门没开时,听见动静的曹化淳已经起身候着了。在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小男孩。 “见过干爹。”曹化淳迎到王安面前,在门关火定之前便下跪叩首。 “见过老祖宗。”王承恩亦下跪叩首。 “都起来吧。”王安站了一天,整个人非常疲惫。所以当他的屁股一接触到椅子,倦意立刻就涌了上来。 “承恩,去给爷爷冲一杯浓茶。”王安很喜欢这个聪明伶俐又和自己同姓的小孩儿,所以每次都是以“爷爷”自称。不过王承恩却严格地遵守着宫里的冰冷的规矩,不敢僭越。 “遵命,老祖宗。”王承恩还清醒地记得王安踢到崔文升身上的那一脚。 “干爹,累了就歇着吧,儿子在这儿照看着,不会出岔子的。”曹化淳拿来一张小号的羊绒毯垫到王安的大腿上。 “让主子爷忧心的差事还没有着落,我歇也歇不踏实。”王安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精神些。“给邹元标定罪的事情有着落了吗?” “这孩子还没说,您就来了。”曹化淳从王承恩的手上接过浓茶,并将之放到王安的面前。“干爹,小心烫。” “镇抚司拿到有用的东西了?”王安看向王承恩。 “回老祖宗的话。”王承恩回答道。“镇抚司搜证跟抢劫似的,闹得鸡飞狗跳。但应该还没有找到有用的东西。是另一个衙门。” “哪个衙门?” “东司房。” (本章完) 第157章 记得给邹元标平反 第157章 记得给邹元标平反 笃,笃,笃。 有人敲响了南书房的殿门。 “进来。” 魏朝推开门,发现皇上仍旧以同样的姿势撑着脑袋坐在那儿。他没有立刻进去,因为还有一个人来了。 “儿臣叩见父皇。”朱由校跨过门槛来到御案前。这时魏朝才将殿门给合上。 “你怎么来了?”朱常洛话对朱由校,却看向门口的魏朝。魏朝摇头否认,朱常洛也就收回了目光。 “儿臣担心父皇,所以来看看。”朱由校回答说。 “有什么好担心的.”朱常洛轻笑一声,终于换了姿势。“既然来了,就陪父皇吃顿饭吧。”他招招手,既示意朱由校起来,也示意魏朝传膳。 “好的。”朱由校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用“多谢父皇赐膳”这样生分的说法。 菜一上齐,魏朝便将准备侍膳的宦官们给遣退了。“你们都出去吧,这儿由我来照看着就成。” “说吧,来找父皇要什么?”朱常洛还是笑着。 因为朱常洛几乎每天都会去皇极殿督课,所以朱由校并不需要专程向父皇问安,也就很少来乾清宫。 “儿臣什么都不要,儿臣真的只是来看父皇的。”朱由校拿起温得恰到好处的酒,想给父皇斟上一杯。 “不用,戒了。”朱常洛摆手止住朱由校。 朱常洛没有特意吩咐不上酒,所以即使他每次都不喝,尚膳监也一定会准备一个专门载着温酒的炉车。 “戒了也好。”朱由校放下酒壶。“早课之后,父皇派王太监来厢房宣旨,说下午休课,并特令五弟到慈庆宫暂住。下午,慈庆宫就被御马监给围了,而且不许儿臣等出来。儿臣当时就想,父皇是不是遇见什么不好事情了。”朱由校只担心父皇,别无他虑。 慈庆宫建于嘉靖初年。当时,嘉靖帝决定在紫禁城西部建慈宁宫,供太后蒋氏居住,在皇宫东部清宁宫旧址建慈庆宫,供太皇太后邵氏居住。但慈庆宫尚未建成,太皇太后便溘然长逝。因此,第一个入住慈庆宫的人,就成了正德皇帝的生母,嘉靖皇帝的伯母,昭圣慈寿皇太后张氏。万历年间,皇帝朱翊钧的嫡母仁圣贞懿康静皇太后陈氏亦居于此。 不过,慈庆宫最重磅的住客是作为皇太子的朱常洛。 万历二十九年十月,神宗被迫册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当月,朱常洛即移居慈庆宫。也就是说,从万历二十九年十月皇长子被立为皇太子,到万历四十八年八月皇太子即皇帝位之间,慈庆宫一直被作为太子东宫使用。 而大明立国二百年来最严重的宫廷仇杀事件,梃击案,也是发生于此。 当初,朱常洛将朱由校从西暖阁接出后,朱由校就一直住在乾清宫的偏殿,与朱常洛只一墙之隔。但朱由校“问鼎”之后,朱常洛就让朱由校搬到慈庆宫去住了。 “不是什么大事,有备无患而已。而且也差不多快解决了。”朱常洛轻笑摇头。然后问道:“你是走哪条路来的?过文华殿了吗?” 文华殿在慈庆宫的正南方,出门走不了几步路就能到。如果神宗允许太子问政,其实是很方便的。不过神宗自己都不想问政,就更不会容许一直不受他待见的太子问了。 “南走文华殿要绕路,儿臣是直接北上经奉先殿来的。过来之前,儿臣还把五弟先送回去了。不然李选侍会担心。”朱由校说的李选侍不是“西李”李竺兰,而是“东李”李芩芳。 “有什么问题吗?”朱由校问道。 “倒也没什么,也就顺口一问。朕只是想知道那帮人回去了没有。”朱常洛的食欲很浅,但还是尽量往嘴里刨饭。 “父皇是说闹事的文官们吗?”朱由校给自己舀了一碗菜汤。 “你听说啦?”朱常洛不觉得乾清门前的动静,大到能让慈庆宫都听见。 “十一的朝会儿臣也是去了的。”朱由校伴着菜汤将碗里剩下的米全部扫了个干净。“父皇近些日子就忧心在这上面吧?” “朕手里有鞭子、有廷杖,事情急了还能上刀子。只要不怕笔杆子乱写,对付文官其实不难。”朱常洛沉默了一会儿。“朕当然也不怕文官的笔杆子。但凡事总要讲个由头,讲个名正言顺。只有易怒无能且无法真正掌握局势的君主才会胡乱打杀臣下。” 朱由校若有所思。“不仅要让他们退缩,还要让他们服气?” “你领悟得很快。”朱常洛向朱由校投去赞许的眼神。“可名正言顺是很难的。为了它,朕很是费了些神,也做了些不得已的事情。” “邹元标?他串谋逼宫,确实是有罪的啊。”朱由校说道。 “不。如果真是那样倒好了。”朱常洛摇摇头。“徐光启通过刘一燝了解到。尽管邹元标因为你皇爷爷的前车之鉴一直反对朝会改制,但他却并不赞成在十一日那天逼宫,甚至为此与另一个骨干赵南星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不过朕了解到这个情况的时候,邹元标已经死了!”朱常洛像是要纾解愤懑似的,将从徐光启那里了解到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那邹元标为什么不把主谋供出来呢?”朱由校放下筷子。 “邹元标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忠直之人,他不愿意出卖自己的朋友。”朱常洛拿起酒壶,但看着面前的空酒杯,想起方才说的“戒了”,就又把酒壶给放了回去。“你觉得邹元标该死吗?按你心里的那杆秤实话实说。” 朱由校不答反问:“徐礼部有没有可能是在说谎?他也是东林党,或许他想包庇邹元标。” “不会。”朱常洛苦笑道。“朕告诉你。给邹元标定罪的建议就是他提的,刘一燝应该也知道。” “既是这样,那邹元标不该死。”朱由校这才回答道。 “但他已经死了,而且只能是畏罪自杀。”朱常洛轻轻地放下碗筷,又将空酒杯推得远了些。 “或许可以让刘阁老出面作证,与赵南星对峙。”朱由校灵光一闪,建议道。 “你这是馊主意!”朱常洛眼皮一挑。 “为什么?”朱由校有点儿不服,他觉得自己的主意挺好的。 “你还记得朕跟你说过什么吗?”朱常洛问道。 “父皇说过的话很多。”朱由校耸耸肩。 “臭小子!还贫起来了。”朱常洛笑骂一句,心情也好了些。“政治讲究平衡,内阁现在的格局就非常好,轻易打破不是什么好事儿。揭开这个事情,让刘一燝和赵南星公开对峙,那刘一燝就只能上表请辞了。如此一来,东林党也将分崩离析。这很不划算。” “东林党处处与父皇作对,一竿子打倒他们不好吗?”朱由校问道。 “对于皇家来说,只有身边贴心奴婢才讲忠诚。”朱常洛对侍立在侧的魏朝笑了一下,魏朝的脸上立刻洋溢出受宠若惊的幸福感。 朱常洛继续说:“而外官是无有好坏的,只要于朝局、于国家有益即可用。” “有利即有争,有争即有党。朕跟你说过,结党是不可能被消弭的。太祖开国时,有淮西集团与浙东集团。嘉靖时,有严党与倒严的‘清流’。到你皇爷爷时,有太子党与福王党。”“梃击案后,福王党彻底失势,太子党便立刻分裂成了无数个小的朋党。如今,朝廷里的格局和内阁的格局是相似的。东林党再是讨人厌,都是一个有凝聚力的朋党。其他的朋党因为东林党势大而联合起来,从而形成了一个与东林党对立,但相对统一的集团。” “两头对立可比多方乱斗好控制得多。只要方从哲听话,新的东林党魁也听话,那朝廷里就不会有恶性的党争。” “所以强令刘阁老与赵南星对质,虽然能还邹元标一个清白,但对朝局却有害?”朱由校明白了。 “聪明。”朱常洛点点头,又长叹息道:“要扶新的党魁上去,就要先把现任和身故的党魁搞臭,所以邹元标现在必须是罪人,必须是畏罪自杀。之后借此名正言顺地把案子定性,把东林党打痛,听话的党魁就能顺利地收买人心。” “儿臣明白了。” “政治是很肮脏的东西。它很容易让人忘掉自己的本心。你要时刻谨记,自己是为什么而操弄它。”朱常洛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朱由校接旨!” “儿臣恭听圣训!”朱由校赶忙离开凳子,跪到父皇身边。 “记得给邹元标平反。” —————— 翌日。 陆文昭心里有事儿,压力很大。但夜里狠狠地发泄了一番之后,白天起来竟然觉得神清气爽。换上官服,吃过早饭,他便径直朝着衙门去了。 可刚拐过第一个街角,还没有走上大道,陆文昭就被一个壮汉给拦了下来。“站住。” “你们是谁?”陆文昭下压剑鞘握住剑柄,死死地盯着壮汉们的武器,并调集注意力留意身后的动静。“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最近京里不太平,连着出了好几桩命案,各城兵马司束手无策,根本找不到线索。他们来找锦衣卫求援,但锦衣卫上下几乎都围着东林党的案子在转,根本抽不出精力来去支援兵马司。 “锦衣卫,陆百户嘛。”壮汉从腰间掏出一块铜牌。“我们是西厂的。跟我们走一趟吧。” “你们要拿我?我犯了什么罪?”陆文昭面有愠色,但心底却升起一股雀跃:消息果然传到宫里去了。 “有人想问你几句话,你跟着来就是了。”壮汉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好吧。”陆文昭跟着壮汉来到临近大道的路口,发现那里正停着一辆马车。 “上去。” “我认识去西厂的路。”陆文昭试探道。 “陆百户。咱们都是干这行的.”壮汉拉开车门,偏头示意。“请吧。” 三刻钟后,马车停下来了。 “司礼监?”陆文昭抬头看着牌匾,露出疑惑的神色。 “您自个儿进去吧。”马车是很难掉头的,因此卸下陆文昭后,车夫便驾驶着马车直直地朝着下一个路口去了。 陆文昭刚走进衙门,曹化醇就迎了上来。“陆百户,咱们又见面了。” “见过曹提督。”陆文昭躬身行礼道。 “陆百户可别怪我让西厂的人来请啊。”曹化醇领着陆文昭继续往里走。 “说实话,这还真是把在下给吓着了。”陆文昭非常配合地笑了几声。“敢问曹提督令在下来此所为何事啊?” “陆百户真不知道吗?” 陆文昭心下一惊。他刚准备回话,就被曹化淳带到了一个宽敞的偏厅。进去后,陆文昭发现里边儿已经坐着两个人了。 “陆百户,我想咱们应该有过一面之缘。”坐在主位上的老太监率先开口说话。 “在下陆文昭叩见掌印太监。”陆文昭没有犹豫,直直地跪了下去,叩首道。 “看来陆百户还记得我这张老脸。”王安一副慈祥和蔼的样子。“请坐。” “多谢掌印太监!”陆文昭心脏狂跳,但他还是极力维持着如常的面色。“敢问这位是?”陆文昭看向坐在王安身边的小孩儿。 “我是王承恩,现任西厂稽查局外稽司司正。”在场的都是长辈和上官,所以王承恩只能自己介绍自己。 “见过王司正。”陆文昭心想:怪不得穿着飞鱼服。 “陆百户。知道为什么请你过来吗?”王安笑问。 “是为了孙大人的口供。”陆文昭不敢再装傻。 “带了吗?”王安对陆文昭的识趣感到满意。 “这么重要的东西在下不敢随身携带。”陆文昭回答说。 “在哪儿?”王安点点头。 “交给一个兄弟保管了。”陆文昭回答说。 “叫什么?他在哪儿?”王安追问道。 “叫沈炼。他在一个叫刑宽的老刑名的家里。” “刑宽,使鞭子的?”王安一下子就回想了刑宽那张谄媚的老脸。 “掌印烛见。”陆文昭恭维道。“我现在就可以过去把口供拿来。” “先说说里边儿都写了些什么吧。指不定还要改呢。”王安摆手指向靠在窗边的空位。“坐吧。” (本章完) 第158章 司礼监不喜欢不守规矩的人 第158章 司礼监不喜欢不守规矩的人 陆文昭闻言一惊:改口供!宫里这是要保谁呢? “掌印如何交代,在下就如何修改。一定办妥妥帖帖!”他很快整理好心神,又摸索着将屁股挪放回了原来的凳子上。 “说话费口水。叫人给陆百户上茶。”王安的声音还是那样沉稳平和。 “是,干爹。”曹化淳一面起身,一面向陆文昭投去一个微妙的眼神。 “谢掌印太监赐茶。”陆文昭的两眼立刻闪出光来,他连忙起身行礼,像是怕把凳子坐热了似的。 “坐着说话。” “是。” 陆文昭重新坐下之后,王安一直没有开口。直到端茶的小黄门来了又去,他才提问道:“供状上写了哪些事情,扯了哪些人出来?” “三件事。头一件是辽东熊经略的案子。孙如游说,杨、冯、顾等三人对熊大人的攻讦是早有预谋的。除了提供口供的侍郎孙如游本人,还有内阁的刘阁老和韩阁老,礼部的徐部堂、吏部的周部堂,还有已经死了的邹元标和拜官不受的赵南星。这些人应该就是东林党的高层了。”陆文昭拿起茶盏,也不顾茶水是否烫嘴,就直接牛饮了一口。 “继续。”王安没有太大的反应。 骆思恭用来引出抓捕行动的奏对就是东林党串谋杨、冯、顾诬告熊廷弼一案,但说到底,这个案子的作用也只是兜底。 “是。”陆文昭接着说。“剩下的两件事都跟朝会有关系,参与的人也大致相同。不过没有徐部堂。” “谁是主谋?”王安的面色稍微有了些变化,但陆文昭不敢直视王安,也就没有注意到。 “如果单论违抗圣意反对改制,那除了刘、韩二位阁老始终缄默,周部堂态度含糊以外,其余三人都很活跃.”陆文昭说得很慢,而且每说一句就停顿一下,以方便王安随时提问。 “孙如游没把自己摘出去?” “没有。”陆文昭摇摇头。“据获得此口供的卢剑星说,孙大人甚至重点强调了自己在其中的活跃。” 王安对此不置可否,接着问:“十一那天的事情呢?” 陆文昭回答道:“回掌印大人的话。据口供说,那天的事情仍是由徐部堂以外的六人密谋议定的,只不过积极参与讨论的人只剩下赵南星和邹元标,其他人都没怎么说话。” “孙如游这回倒是把自己摘出去了。还真是会避重就轻啊。”曹化淳鄙夷地评价了一句。 “他们是怎么讨论的?”王安轻抚自己的下巴,开始思考起来。 “口供里说.”陆文昭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邹元标其实一直秉持着反对的态度。只有那个叫赵南星的人一直坚持着,说要在朝会上逼圣上让步。”到此,案子的性质和严重性就完全变了。 “不行!这里的主犯里必须有邹元标!他不能反对!” “在下明白。”陆文昭心下凛然:给邹元标定罪.宫里这要保北镇抚司的田同知吗?那骆大人. “其他人呢?镇抚司抓了这么些人都没有扯出来吗?”王安接着问。 “回掌印大人的话。口供上只有这些人和事。没有牵扯到被逮捕的其他人。”陆文昭没有揣测,也没有评价只是陈述事实。 “没有就算了,反正该有的也有的。”王安突然将脸上的笑意给收了起来:“口供这么改,你走近些听好了。” “是!”陆文昭起身,来到案前跪下。 “案子的实情如何不重要。反正把刘一燝、韩爌、徐光启、周嘉谟这几个人从案子里拿出去,皇上现在还需要他们,所以他们就是清清白白的。从始至终,密谋乱政的人都只有邹元标、赵南星和孙如游。”王安思又考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邹元标和赵南星必须是主谋,但孙如游可以不是,甚至可以宽宥。你拿这个去和他谈,让他改口供!” 说完,王安又笑问道:“需要派人帮你一把吗?” “掌印大人勿虑,在下一定完成!”陆文昭叩首道。 “很好,你去吧。”王安什么也许诺。“淳儿,送陆百户一程。” “好的,干爹。”曹化淳起身,先拜过王安,再朝陆文昭示意。 出了偏厅,绕过正堂便是司礼监的衙门口儿了。但曹化淳并没有立刻掉头回去,而是率先一步跨过门槛。“陆百户不介意的话,就让我送你到宫门口吧。” “荣幸之至!”陆文昭立刻摆出受宠若惊的样子。 出了司礼监往西拐,再经黄瓦东门北上就是出皇城的北安门。陆文昭认识路,根本不需要人送,曹化淳跟出来明显是有话要说。 果然,曹化淳根本没有带着陆文昭往西拐,而是向东朝着酒醋面局的方向去了。 “陆百户,你还记得前几日喝的茶吗?”曹化淳没头没脑地突然发问道。 “记得。”陆文昭的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茶要慢慢儿喝,你太急了。”曹化淳走了一路,沿途的宦官、宫女就跪了一路。不过,经酒醋面局北上并通过玉河石桥来到火药局旁的空地时,二人周围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曹提督,我”听闻此话,陆文昭瞬间就怔住了,他的心脏不规律地猛跳,脑门儿上也开始渗出冷汗。 “不要紧张,年轻人嘛,想上进也没错。”曹化淳轻笑一声,然后开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西厂在盯着锦衣卫的?” 陆文昭面色数变,最后说道:“在下猜的。镇抚司闹出人命,指挥使司都不知道,西厂却知道了。这只能是提前埋了针。”他没有点海镇涛出来,把事情全部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那你是怎么把这根针找出来的呢?”曹化淳继续问。 “在下没有找到针。只是把消息告诉了一个平日就喜欢侃大山的兄弟,并让他往夸张的方向跟别人吹牛。他平日说话不着边际,熟识的兄弟听了也只会当玩笑,但西厂埋的针不会,尤其是现在。”陆文昭回答说。 “嗯。”曹化淳颔首,这和他从王承恩那里听到的情况基本相同。“通过这样的方式绕过东司房和指挥使司把消息捅给西厂,确实很聪明。表面上也没有破坏规矩。” 曹化淳顿了一下。“但你想过吗?被你绕开的人可以不跟你讲这个规矩,或者说跟你讲别的规矩。海镇涛是你的岳父可能不会说什么,但骆思恭随便找个由头就能给你调到外地去,让你一辈子也回不了北京,这也是规矩。”曹化醇仍旧笑着,不过在陆文昭看来,这个笑容里只有寒意。 “请曹提督救我!”陆文昭跪倒在地。“我已经救过你了。你是被西厂提过来问话的。你只要‘愤怒’地处理掉那个帮你往外传消息的兄弟,你就能摘得干干净净。”曹化淳建议道。“反正他不是一向喜欢侃大山吗?找个由头让他去外地,然后再在路上悄无声息地干掉他,就说是山贼做的。” “提督大人!我不能这么做。”陆文昭深吸一口寒气,又将它暖暖地吐出来。“如果是他犯了错,那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但差事是我派给他的,要是干了这种事情我会做一辈子的噩梦!” 曹化淳笑吟吟地俯视陆文昭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也没从里边儿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陆百户,你还是能做大事的。”曹化淳敛去笑意。“起来吧。” “曹提督?”陆文昭抹去额头上几乎结冰的冷汗。 “昨天内阁才发布邹南皋的死讯,你当日就让人往外传消息。”曹化淳两手高举,既伸懒腰又打哈欠,明显是放松了下来。“这口供你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就是我来司礼监拜会您的那天。得了您的提点之后,我本是想着要好好挖点儿东西出来的,还外请了刑宽来帮着刑讯。没承想孙如游已经不打自招了。”陆文昭回答道。 “不打自招?哼!还真是个软骨头。”曹化淳轻蔑一笑,也不知道是冲孙如游还是陆文昭。“那时候你就想着要绕开自己的上级了?” “没有,我怎么敢。因为案事复杂,上头又在角力,所以我当时甚至连头功都不敢争,只想在北镇抚司查出端倪之后做点儿锦上添的活儿。”陆文昭猛地摇头。 “看来那杯茶你还是喝明白了的。”曹化淳对陆文昭的印象又好了些。“你后来又怎么敢了?” “因为北镇抚司什么也没审出来邹元标就死了。”陆文昭回答说。 “所以你猜到西厂安插了暗针,就想着利用?顺便争一下.”曹化淳想了想。“.,争一下先登的功劳?”锦衣卫虽实为特务,但名义上还是军事编制,因此很多用词和军队无二。 “是。”陆文昭没有再辩解。 “因势利导,这不错。”曹化淳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但规矩就是规矩,田尔耕敢背着骆思恭搞事情,不是因为他破坏了规矩,而是因为他的脑袋上顶着更大的规矩。而你只有你自己的聪明,这是不够的。” “定规矩的是皇上,而司礼监则是执行并维护规矩的衙门。也就是说,司礼监不喜欢逾矩的人。你以后不要再这么干了。”曹化淳提醒道。“想向宫里直奏,你还早了些。” “是。在下受教了。”陆文昭深深地鞠了一躬。 “孺子可教。”曹化淳拍了拍陆文昭的肩膀。“你今天来过司礼监的事情不会传出去,东西改好了之后按规矩往上一级一级的呈。” “多谢曹提督!”陆文昭撩袍下跪,叩首再拜。 “别光谢我,也谢你自己吧。”曹化淳转头离开。“走了,送你出去。” —————— “孙大人,您吃点儿东西吧。咱前一段日子不是处得挺好的么?”东司房狱里,卢剑星正拿着碗赔着笑,劝孙如游吃东西。 “你骗我!邹尔瞻根本没招。”孙如游的气还是没消。 “哎呀,我这不是为了能让您少受点儿罪吗。”卢剑星继续赔笑。 “哼!我还得谢谢你啊?”孙如游反讽道。 “那倒不必,您按时吃喝按时睡就成。”卢剑星脸皮极厚,根本不受孙如游的激,还是一脸讨好的笑。“我一见着您就觉得特亲切,我爹要是能活到您这岁数就好了。何必因为跟我怄气,而让自己不痛快呢。这样,我跟您道歉,我骗了您,我是混蛋,这总成了吧?您要是还不痛快,就给我两巴掌。” 砰!呼! 东司房狱的大门被打开,阳光和寒风一起涌了进来。暖阳斜照一隅,只有寒风沿着通道一路走到了尽头。 “百户大人,孙大人不吃东西了。”见陆文昭过来,卢剑星赶忙走过去,掏出钥匙将锁打开。 “绝食啊?”陆文昭走进去,又将锁给合上。 “.”孙如游没有答话。 “孙大人,我想请您帮个忙。”陆文昭蹲到孙如游身边。 “.”孙如游还是没有答话。 “您不说话,我就当您是默认了。”陆文昭并不在意,直说道:“我想让您改一改口供。” “大人?”卢剑星一脸惊恐。 “别担心,是上面的意思,没问题的。”陆文昭没看卢剑星,只朝他摆摆手。 “上面,是谁?”孙如游有了反应。 “不该问的别问,您只需要知道这对您来说只有好处就对了。”陆文昭想假笑,但根本笑不出来。 “你要我做伪供?” “这叫以事实为依据的合理修改。”陆文昭否定道。 “事实就是事实,改什么改!”孙如游偏过头。 “别急着说不啊,先听听内容吧。”陆文昭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您和刘阁老、韩阁老、周尚书、徐尚书都是朋友吧?” “.”他又不说话了。 “您和他们是朋友,自然不希望他们受到牵连。上面允许您把这些人给摘出去。”陆文昭用充满了诱惑性的语气说道。“只要您答应一个小小的条件。” “什么条件?”孙如游感到意外,锦衣卫竟然会往外摘人。“让我做主谋,将这一切扛下来?” “不,您也可以平安落地,回去安享晚年。” (本章完) 第159章 魏忠贤的“义愤” 第159章 魏忠贤的“义愤” 皇城,西安门附近,西厂正堂。 “诸位大人来我西厂所为何事啊?”魏忠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丝毫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我们是来这儿接回邹尔瞻的。”吏部尚书周嘉谟不快于魏忠贤的盛气凌人,但现在也只能先忍着。 “我可没听说有这回事儿。”魏忠贤扫了一眼,发现到场的人除了吏部尚书周嘉谟和礼部尚书徐光启,还有刑部尚书黄克瓒以及左都御史张问达。这个阵容本身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这个你认得吧?”徐光启越过周嘉谟,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筒,用双手拿着。 魏忠贤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打开,放上来。”他敲了敲自己的桌面。 “魏厂督,我建议您双手接。”徐光启的故意摆出针锋相对的样子。 “双手接?我要不干脆跪下来接得了。”魏忠贤佯怒起身,几步走到徐光启面前,一把夺过纸筒。“什么东西!” “你这什么态度!”黄克瓒听出了魏忠贤的双关语,正准备上前呵斥,就被徐光启给拦了下来。“内官一向嚣张,绍夫兄何必与他置气。咱们只管把邹尔瞻带回去就是” 徐光启话音未落。魏忠贤便捧着纸跪了下来,并高呼:“万岁!” 纸上没有章,也没有特殊的标记,只写着两行楷体字:准卿所请,可将邹元标之遗体移出西厂,待三法司再验后送还其家。 魏忠贤这一声之洪亮,震得正堂内外站着的宦官、执行都跟着跪了。“万岁!” 如此一来,西厂衙门里还站着的人就只剩下几位外朝的堂官了。他们杵了一会儿,很快被这样的气氛压得浑身不自在,加之魏忠贤迟迟不起来,所以到最后也跟着跪下去高呼:“万岁!” “哼!”魏忠贤这才冷哼一声,悠悠然地站了起来。 魏忠贤小心翼翼地收起皇上的手书,然后用双手将它递还给徐光启。“跟我来吧。” 闻言,周嘉谟、黄克瓒、张问达等三人便围到了徐光启的身边,但立刻就被魏忠贤给止住了。“你一个人来。”魏忠贤转身,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诸位少安毋躁,我去去就来。”徐光启维持着怒而不发的神色,安抚其余三人。 “魏珰张狂,心眼儿极多,子先小心。”周嘉谟好心地提醒道。 “明卿兄勿虑。”徐光启微笑点头,脸色稍霁。 徐光启跟着魏忠贤来到衙门后院一间专门辟出来的灵堂。灵堂里,白挂香蜡一应俱全,明显是精心布置过的。 “徐部堂,邹大人就躺在这里边儿。确实是自杀。”跟刚才相比,魏忠贤的态度可以说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不仅用了敬称,就连语调也多了几分恭敬。 “有劳了。”徐光启点点头,然后问道:“魏厂督把我单独叫来,想必是由什么特别的指教吧?” “不是指教,而是请教。”说话间,魏忠贤竟然给邹元标上了一炷香。 “魏厂督直言便是。”徐光启警惕起来。 “西厂想知道外廷对锦衣卫的态度。以及您对锦衣卫的态度。”魏忠贤问道。 “魏厂督的意思我不明白。”徐光启摆出困惑的神色。 “邹大人是无罪的,这你我都知道,皇上也知道。但皇上在知道这个事情之前邹大人就死了。”魏忠贤直勾勾地盯着徐光启的眼睛,语调里充满了痛心疾首。“人死了!还不得不和赵南星那个反贼一起背上串谋乱政、惑众逼宫的罪名。您说,这都是谁害的呀?” “.”徐光启嘴角上挑,眼皮抽跳。 “是北镇抚司!是锦衣卫!是他们滥施刑讯,逼死了邹大人呀!”魏忠贤的声音里都开始有哭腔了。“皇上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痛心疾首,纳徐部堂之谏,赐邹大人以大义之诬名!但如果锦衣卫能谨慎办事,审慎用刑,邹大人又何须自戕!” “魏厂督到底是什么意思?”徐光启沉声问道。 “呵呵呵!”魏忠贤阴恻恻地笑了几声,颇有些悲极而嘻的意思。“锦衣卫应该为邹大人的死付出代价!”说完,魏忠贤的眼角竟然挂上了些许湿润。 “我不知道魏厂督想让我做什么。”徐光启没有为魏忠贤逼真的演技所迷惑。但他的内心深处却还是不自觉地动摇了。 “不是我想让您做什么。而是咱们得为南皋公做点儿事情。”魏忠贤对邹元标称呼又往上抬了一阶,直接改成了敬称“南皋公”。“您想啊,南皋公这一罪既获,不知几时才能平反。但锦衣卫这一恸天之悲的始作俑者呢!再这么下去,应该是要全身而退了。” “所以厂督是要我帮你打击锦衣卫?”魏忠贤的话还没说完,徐光启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我首经此案,最能感受到南皋公的壮怀。”魏忠贤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继续旁敲侧击。“一直想着能不能做点儿什么,来告慰南皋公的在天之灵。我于心不忍啊,恐怕徐部堂也不乐见吧?” “.” “西厂的作用是专抑厂卫,纠偏扶正。”见徐光启不答话,魏忠贤又补了一句:“我记得,这也是您给皇上提的建议吧?” “魏厂督,我能带着邹尔瞻离开了吗?”徐光启步入灵堂,拿起并点燃一炷香,三拜之后,又将它插进香灰炉里。 “当然。”魏忠贤点点头,向外走了几步。“来人!” “厂督大人!”几名执行走来,躬身行礼候命。 “徐部堂。”魏忠贤转头看向徐光启。“送到哪儿去,就由您来吩咐。” 徐光启长出了一口气。“都察院一直嚷着要查清邹尔瞻的死因,就送到那儿去吧。” ——————邹元标的遗骸被送到都察院后,“三司会验”立刻就开始了。因为寒冬正凛,所以邹元标的尸身完全没有腐败的迹象。很快,会验的结果出来了,邹元标的死因确实是自刎。但同时,验尸的结果又披露了另一个事实,邹元标在死前遭受了拔甲撒盐的酷刑。 一时间,弹劾锦衣卫“滥施刑讯”“逼杀忠臣”“借搜掠财”的奏疏,如狂风般涌进通政使司,要求严惩北镇抚司乃至整个锦衣卫的呼声也愈演愈烈。 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正堂。 骆思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地听着手下人汇报。可越是往下听,他的脸色越是难看。 “够了!”骆思恭不想再听下去了。“去把高材刚叫来!” “是!”传令的校尉立刻领命朝衙门外跑去。 没多久,高材刚来了。“卑职高材刚见过掌卫大人!” “你他妈干的好啊!”即使缓了些时间,骆思恭的火气还是没有消下来。 他抓起一封弹章的抄本朝高材刚扔去。可由于扔出的角度不对,八叶的抄本在空中就旋转着展开了。写满了文字的长纸飘扣到高材刚的脑袋上,看起来十分滑稽。不过因为头圆纸滑,高材刚稍一垂头,抄本就掉了下来。 “卑职知错!”高材刚跪了下来。但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他只是已经养成了挨骂先认错、挨打先抱头的习惯而已。 “混账东西,老子给你派个差,让你盯住田尔耕这条狂犬,但你狗日的比他还疯,脑子里净他妈的想着捞钱!”骆思恭骂道。“捡起来看看,火都烧到老子的身上来了!” 高材刚捡起抄本,上面赫然写着:高材刚者,思恭走狗也.借搜掠财,滋事扰民之事,必出自思恭之授意. 言官风闻奏事,不需要证据,说得通就行。 “兄弟们都是按规矩办事的,没有打人更没有杀人,捞点儿钱而已。”高材刚甚至还有些委屈。“一向如此嘛。” 在万历朝,这样的弹劾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皇帝根本懒得看,就算当笑话看了,也一定不会做出有害于厂卫的批红。 “肏!改天换日了!东厂遭了这么大的殃,你狗日脑子里的弦就没想过要绷一绷吗?”高材刚是一条好用的狗,所以骆思恭还是想保一保他的。“从今天开始,你停职停俸,回家玩儿你新纳小妾的屁股吧!” “掌卫大人!”高材刚连连叩首,喊道:“我再也不这么干了!” “现在就给老子滚回去。”骆思恭不耐烦地摆摆手:“等这阵子的风刮过了,你狗日的再寻思着找机会重新做人吧!” 所谓的“找机会”,也就是看上面会不会特意提到要处置高材刚,如果上面不说不提冷处理,那事情高材刚就能“重新做人”。但如果上面明令要革掉高材刚的职,那骆思恭是半个反对的字眼也不会说的。 高材刚走了之后,骆思恭提起笔写了一封信。不过快到散衙的时候,骆思恭才掐着时辰叫来了骆养性。 “父亲,您找我。”骆养性是从来不喊“掌卫大人”的。 “你现在就去崇教坊方府,找首辅方从哲,然后把这封信交给他。”骆思恭左右看了看,在确定周围已经没有别人了之后,才将信封掏出来放到桌面上。 “找方首辅?”骆养性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伸手去拿。 “当然了。邹元标的事情跟我骆家没有任何关系,方从哲是知道的。那时候我卖了他一个面子,这时候他总得帮我说两句公道话吧。”尽管北镇抚司独走,但骆思恭却很难自己出来公开与田尔耕划清界限。骆思恭要是这么做了,他将声望尽失。 可这种时候,恰恰又是需要辩驳的,不然舆论汹汹一面倒,上面就有可能会为了平息事态而将他拿掉。骆思恭很清楚,自己并未参与储位之争,不是从龙之臣,事情闹大了,可能连落袋为安都做不到。 “父亲。我觉得方首辅这会儿很可能不会搭理我们。”骆养性皱眉道。 “为什么?”骆思恭问道。 “方首辅在几天前就已经公开说了要上表请辞啊。”骆养性露出疑惑的神色。“您不知道吗?” “这不是还没辞嘛。而且我想方从哲就算是上了表也辞不掉。”骆思恭判断说:“皇上应该不会让他走。” “为什么?”这回轮到骆养性提问了。 “你想想,最近这段时间皇上在跟谁角力?”骆思恭引导道。 “东林党。”骆养性即答道。 “这不就结了。尽管咱们知道方首辅在里子上不想把事情闹大,但在面子上他依旧是浙党的领袖。”骆思恭分析说:“皇上不可能一面和东林党角力,一面又把扛大旗的人给踹掉。而且这件事情有蹊跷!你想想方首辅是什么时候提的表辞?” “东厂责打百官,方首辅无力阻止,内疚至极,故引咎辞职。至少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骆养性想了想,回答道。 “责打的可不是百官。而是最激进的东林党。之后方首辅出面接旨,打发走崔提督。再之后才是提出表辞。”骆思恭补充道。“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在更后面。” “什么重点?”骆养性问道。 “李汝华!”骆思恭两眼微眯,轻轻点头,一副沉思后洞悉了事实的样子。“方首辅刚说要表辞,李户部就跳出来为他开脱,并一下子化解了争端的起源。朝会改制,现在已没人提及了!” “他俩是一伙的?”骆养性惊道。 “没错。方首辅先演一出苦肉计,然后李户部再在这些人的心口上戳这么一针。方首辅接旨打发了崔提督,巧妙地把皇上要做的事情做成了,而且最后什么坏名声都没有落下。长袖善舞,真是高明到了极点!”骆思恭赞叹道。“这种情况下,皇上又怎么会让他走呢。” 说罢,骆思恭又恨恨地道:“狗娘养的田尔耕,如果不是他瞎搞,这事儿到现在都他妈该落地了。而且到现在这狗日的都没弄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父亲,宫里让您给邹元标定罪不就是为了保住锦衣卫吗,您也别太担心了。”骆养性劝慰道。 “给邹元标定罪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保住宫里的体面。但我骆家可以不包括在这个体面里。甚至可以被拉出来换这个体面!”骆思恭用指尖点了点信封,又摆摆手。 (本章完) 第160章 贤婿如子 第160章 贤婿如子 陆文昭心里有事,睡得很不好,因此早早地就起了床。 “夫君?”陆文昭的动静不大,但还是搅起一阵冷风,扰到了同被而眠的海柔。 “你接着睡,我自己穿衣服。”陆文昭轻轻地将海柔推了回去。 “阿九还没有起来吧。”通常情况下,家里唯一的女仆阿九是起得最早的人。因为她得为老爷和夫人准备早餐。 “没关系。我自己在外边儿对付对付就行了。”成亲之前,陆文昭就没被人伺候过,因此他的手脚很麻利,没多久就将一身行头穿戴齐全了。 “夫君有什么心事吗?”海柔眨了眨眼睛,努力地让自己清醒一些。 “也没什么,只是今天该交差了。”陆文昭俯下身,在海柔的额头上啄了一下。“谢谢。” 海柔想把这个吻还回去,但她撑起身的时候,陆文昭已经跨上包裹转头了。所以她只好红着脸缩进被子里,装作无事发生。“去去吧。” 陆文昭离开家门的时候,天还是黑的。不过大道上已经有临街的早餐铺子支起棚子开始营业了。陆文昭来最常光顾的羊汤馆,照例在桌面上排出几枚大小不一的铜钱。老板也不多问,只打了声招呼,就给陆百户端来了一碗暖呼呼的羊杂汤和几个馒头。 陆文昭一口馒头一口汤,间着去了膻的羊杂,很快就用完了早餐。临离开时,一阵微风卷来几粒异样的冰寒撒在陆文昭的脸上。他仰头远眺,看着天边微白的鱼肚,心想:又要下雪了。 锦衣卫东司房衙门正堂,指挥佥事海镇涛正皱着眉头,翻看桌面上的记录和报告。海镇涛看得极其专注,甚至有人推门引入一阵风雪,他也没有察觉。 陆文昭并未说话,而是寻了个空位坐下来默默地等着。他很清楚海镇涛的脾气,泰山大人一旦进入专注的状态就非常讨厌被人打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三刻钟后,海镇涛终于将左手边的文书全部腾挪到了手右边。 不过海镇涛并没有因此放松,他的眉头仍旧是皱着的。他打算把这些东西从头到尾再梳理一遍。海镇涛揉了揉鼻梁上方的睛明穴,唤道:“来人。” “见过佥事大人!”陆文昭赶紧走上前去。 “去给我弄一杯热”海镇涛想要一杯热茶,但看见来人是女婿陆文昭,就没有再继续吩咐下去。端茶倒水可不是正六品的武官该干的活儿。“你怎么来了?”海镇涛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可怕的猜测。“大牢里出什么意外了吗!?” 陆文昭当然知道海镇涛意何所指,于是赶忙否定道:“没有!孙大人好得很。” “那就好。你什么时候来的?”海镇涛点点头,然后朝衙役招了招手。“倒了,重新泡。” “没多久。只是看大人在忙,所以就没敢打扰。”陆文昭关切地问道:“看您愁眉不展,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最近京里不是出了好些人命案子吗。”海镇涛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索性站起来伸个懒腰,开始在偌大的正堂里踱步。“兵马司束手无策、一筹莫展,那些领头的指挥隔三岔五地跑到指挥使司请求锦衣卫协助。本部那边儿在愁什么你也知道,所以大人就把这棘手的差事派到了我的手里。” 陆文昭眼前一亮:“人命案子可是容易捞功的好差事啊!” 差事分为好差和坏差,而好差事又可以细分为油水差和功劳差。油水差捞不着功劳但赚头大,像外派拿人、搜证抄家这些活儿就是一等一的油水差。而随军刺探、协剿叛乱这类需要搏命的差事则是一等一的功劳。 理论上,人命关天,因此命案也是特别容易出功劳的。 “好个鸟!”海镇涛见衙役端来热茶,也就停止踱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最近半个来月,几乎天天都有人死,手法干脆利落。明显是行家干的。” “黑道暗?”陆文昭猜测道。 所谓“暗”,就是黑道帮派出钱买人的性命。一般来说,短时间内出现大量命案,或者说灭门惨案都和黑道有关系。 “不知道。坊间还有传言说是厂卫的黑悬红呢。” “悬红”就和官府乃至朝廷有关系了。悬红有白有黑,像朝廷在萨尔浒战役前公开许诺的“擒斩贼酋努尔哈赤者赏银一万两,升都指挥使”就是近几十年来最大的一笔“白悬红”。 “最麻烦的事情,是这些死者几乎都他妈是读书人。还有两个出了宫的老阉”海镇涛顿了一下。“.老宦官。” “读书人?里边有什么联系吗?比如同年、同乡之类的?”陆文昭帮着分析。 “查了半天毛都没有。”海镇涛伸出食指点了右手边的文书堆。“话说,你来这儿干嘛的?讨差事啊?”海镇涛见陆文昭一直没说事儿,就以为他是得到了消息,特地来自己这儿讨差的。 海镇涛随手挑出一本,扔到陆文昭面前。“拿这个去,一个月内出结果。能办出真结果自然最好,要实在是办不出,你就去京郊找几个有儿有女的流民出来扛,无非给点儿钱嘛。快过年了,最好少积案子,不好看。” 尽管不喜欢,但陆文昭并不对海镇涛抛出的“最终解决方案”感到疑惑。因为,“将命案办成盗杀让流民来扛”本就是各级衙署的常用办法。流民查不到户籍,地位比造了册的奴婢还低,就算是承平年月也没人在意他们的死活。锦衣卫能在靠事无法、办不出结果的情况下才钱让流民去顶,已经是非常仁慈的了。 “佥事大人,我不是来讨差的,而是来交差的。”陆文昭摇摇头,然后回到自己刚才的座位拿起背来的包裹。 “你交什么差?”海镇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们拿到了孙大人的口供。”陆文昭打开包裹,将装在里边的供状一口气全给掏了出来。 “口供.”海镇涛一愣,旋即瞪大了眼睛:“你从孙如游那里掏出东西来了!”海镇涛赶忙放下刚端起来的茶盏,撑着桌子飞扑似的抓走了放在书案边缘的状纸。半烫的茶水溅到了海镇涛的手腕上,可他却浑然不觉。 “是。”陆文昭点点头。“孙大人签字画押的时候您已经离开衙门了。” “你竟然真把这个钦差给办成了!”海镇涛越往下看,嘴角就越是上扬。 因为钦差通常牵涉广泛,所以是最复杂的一类差事。它可以是好差,也可以是坏差,甚至可能是死差。 决定钦差好坏的关键,在于办差人自身的智慧和办差人掌握的信息。 在钦差中,最不重要的是事实,而是圣意。知晓并顺圣意而为,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但圣意难测,而且会被牵扯进案子的诸方不断影响。如果办差的人不能及时了解各利益攸关方的实力对比和相互关系,随意而鲁莽地办差。就很可能将自己办进去。 “简洁明了,主从清晰,还没有随意攀扯,这个供状真是太棒了!”海镇涛连连赞叹,甚至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你怎么审的,上刑了?”“卑职不敢忤逆大人的嘱咐。”言下之意就是没有。 “那孙如游为什么肯招?”海镇涛还是将供状放下了。 “因为我们拿到了这个。”陆文昭从怀里掏出一块玉质的腰牌,微探身放到海镇涛的面前。 “孙嘉绩?”海镇涛将腰牌拿起。 “这是犯官的孙子。”陆文昭解释道。 “你派人去了浙江?”海镇涛问疑惑道。 孙如游是浙江余姚县人,因此也是东林党高层中与浙党相近的保守派,在对待洋人、洋教、洋学等问题上,孙如游甚至可以说是沈的“同志”。 “这倒没有。”陆文昭摇摇头。“孙嘉绩目前在北京国子监读书。” “你抓了他?”海镇涛接着问。 “也没有,我只是请他吃了一顿饭。并向他说明了一些情况。”陆文昭还是摇头。“孙嘉绩不过是个连举人都没考上的年轻人。他很担心自己的爷爷,唬一唬就把东西借给我了。孙大人原来是不肯招的,但他总要为自己的后人想一想,所以我把东西给他,又和他做了一个交易。” 陆文昭翻到描述孙如游的那一页,并向海镇涛展示。“我允许他将自己摘出去,不做主犯。这样,孙大人的罪过就会小很多,即使最后被革职,对后人仕途影响也会小不少。” “小声点!”海镇涛连摆手势,示意陆文昭当心。“这堂子里保不齐有西厂的人呢。魏珰就指着咱们犯事儿才能在皇上那里邀宠。” “嗯!”陆文昭面上接受,但并不放在心上。“案子是您主办的,供状我就交给您老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抽出供状的最后一页。在这一页上除了案犯孙如游的签名和手印,还有经办人的姓名。陆文昭在文末分两行写了五个姓名,还留了好大一片空白。 “懂事。”海镇涛也不客气,直接在最末的空白处写上了长子海博康的大名。“拿去吧,还是你拿去交给掌卫大人比较好。” “多谢佥事大人?”陆文昭有些意外。他特意将五个姓名分成两行写,就是为了方便海镇涛将“海博康”这三个字排在“海镇涛”后面。这样一来,头功就能算到海博康的身上。 “贤婿如子,何必如此生分。”海镇涛看出了陆文昭的疑惑,笑道:“你可比博康要出息多了。以后我下去了,说不定还得靠你罩着他呢。” “泰山谬赞。”陆文昭赶忙自谦道。 “赶快去吧。”海镇涛满脸都是鼓励的笑容。 “不再添了?”陆文昭又点点了“海博康”后面的空白处。 “功劳就这么大,再多些人分就不值钱了。”海镇涛将案卷一把抓起,按顺序理了理,递还给陆文昭。“掌卫大人正需要这份东西!” —————— 东司房和本部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因此陆文昭没多少时间就到了指挥使司衙门。 陆文昭原以为自己来本部交的第一个差,会是掌卫大人亲自交给他的,针对天师之女张诗芮的软禁。因为按照一般的情况,作为骆思恭下属的下属,陆文昭是没资格跑到本部衙门来交差的。 “卑职陆文昭见过掌卫大人!”见骆思恭并未伏案理事而是撑着脑袋发呆,陆文昭便径直走了上去,躬身拜道。 “陆文昭?”骆思恭有些意外。“东司房这么快就理出头绪了?” “如果您问的是最近发生命案。”陆文昭脑子转得快,一下子就明白骆思恭问的是什么。“卑职只能遗憾地告诉您,还没有头绪。” 骆思恭很烦躁。因为就在昨天,方从哲果如其言,以老迈昏聩为由向皇帝上表请辞。 而出乎骆思恭意料的是,皇帝并未驳回表辞,而是将之留中不发。 按通行的惯例,表辞被留中,相应官员就该暂停职务,停止一切公私往来,并在家中静候旨意。如此一来,方从哲就成了虚位的首辅。 按理说,首辅停职,就应该由次辅叶向高暂代阁相署理机务,但皇帝却直接下旨让第四顺位的沈以阁员之身暂行首辅职权。 一时间,枢机剧震,人人自危。 而且在这之前,方从哲不仅没有对骆思恭的请求做出积极的回应,反而将骆养性拒之门外了。 “那你过来干什么!”骆思恭本就皱着眉头更紧了些。 “卑职此来是为向掌卫大人汇报另外一桩案子!”看见骆思恭不善的眼神,陆文昭突然极度庆幸自己有幸得了曹化淳的指点。“与前几日畏罪自杀的犯官邹元标相关。” “什么?”骆思恭的面色一下子就变了。“快说!” “呼!”陆文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解下挎在肩上的背囊。“掌卫大人,在海佥事的督导下” “闭嘴,说正题!” (本章完) 第161章 廉颇虽老尚当饭 第161章 廉颇虽老尚当饭 骆思恭心急如焚,根本不想听这些官面上的屁话。 “是!”陆文昭一怔,立刻止住了对海镇涛的吹捧,重新组织语言道:“犯官孙如游招了。熊廷弼诬告案、改制抗旨案、串谋逼宫案皆已坐实。主犯是已经畏罪自杀的邹元标,和以白身遥控朝局的赵南星,而目前被羁押在东司房狱里的孙如游是从犯。案卷上详细记载了这些人是如何遥控朝局,如何串谋逼宫的。” “案卷在此,请掌卫大人明验!”陆文昭将供状取出,恭敬地递到骆思恭的手上。 “好!好!好!”骆思恭刚接过案卷,还没开始看就连说了三个好字。 骆思恭一字一行,看得很慢。了将近一刻钟才看完第一遍。 啪! 骆思恭将供状狠狠地拍到案头上。紧接着,他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他将双臂搭在扶手上,接着往后一瘫,仰着脑袋深呼吸了好几下,才癔症似的连连轻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瘫坐数息,骆思恭撑起身子重新坐正。 “咳!”他清了清嗓子,又回复了往日的从容,就像他从来都没有为这些事情烦恼过似的。 “田尔耕这个废物大动干戈,搞了这么久连个屁都没有找出来,你怎么弄到的?”骆思恭问道。 “回掌卫大人的话。犯官孙如游之志本就不坚,卑职稍施手段即侥斩此功”陆文昭将不久前对海镇涛说过的托词又复述了一遍。“.卑职有此侥幸,皆得恩于掌卫大人之厚爱及佥事大人之特蒙。”他一边拍马屁一边将孙嘉绩的玉佩交给骆思恭。 “你还真会说话。”骆思恭抬头挑眼,接过玉佩,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但你知道吗,这供状一掏出来,你们就把田尔耕给得罪死了呀。”说着,骆思恭又用指甲盖轻弹文末的署名。 陆文昭又何尝不知呢。 邹元标死在诏狱里,田尔耕是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干系的。骆思恭代传的密旨,让田尔耕看到了一线生机,但也限制了他的手段,于是他发疯似的对在押的犯官们展开了几近抄家的搜证。此行无果,骂声尤烈。 陆文昭在这时候拿出口供,虽然能“证实”邹元标确系畏罪自杀,并部分消解田尔耕的罪过,但这又从侧面表现出了田尔耕乃至整个北镇抚司的无能。毕竟东司房可是连刑都没上,就把宫里想要的东西全挖出来了。 上面只看结果,从不会管过程的难易。完成任务之后再提过程之艰,上面或许会体恤你的苦楚,多记一笔。要是完不成任务,说再多都是与废话无二的托词。 “卑职从无别样心思。只想分掌卫大人之忧,解我锦衣卫之困。”陆文昭表情严肃,言辞诚恳。 骆思恭对陆文昭的态度非常满意。完全想不到面前这个年轻人曾经试图绕开自己直达天听。“好,很好。” 尽管田尔耕对北镇抚司下了极为严肃的封口令,甚至将掌刑副千户许显纯给软禁了起来,但骆思恭还是知道了西厂问案时,田、许二人在厂督魏忠贤面前那场堪称狗咬狗的对峙。 “田尔耕那边儿你无须多虑。”骆思恭从印台拿起指挥使司的官印,稳稳当当地在空白处盖上一个红印。“我会为你们请功的。” “多谢掌卫大人抬举!”陆文昭肃然,赶忙单膝下跪抱拳行礼。 “好了,你走吧。”骆思恭微笑着点头摆手,示意陆文昭离开。 陆文昭离开后,骆思恭叫人把骆养性喊了过来。 “父亲,您找我。”骆养性径直来到骆思恭的书案边。 “经历司的印带了吗。”骆思恭问道。 “带了。”骆养性掏出官印。 “盖吧。”骆思恭把已然包含了“签字画押”“案件负责人姓名”“案件经办人姓名”“指挥使司官印”和“东司房官印”的供状抽出来摆到骆养性的面前,并指着最后的空白处说道。 “这是?”骆养性拿起供状,仔细端详。“有结果了?” “好结果,非常好的结果。快盖吧,盖完了之后回去写一份详实的经过,然后递到司礼监去。措辞不用我教你,内容就写经历司是如何大力协助东司房办妥了这件北镇抚司糜耗人力却难有进展的大案。”骆思恭既要把自己的儿子塞进去,又要给田尔耕上眼药。“要把握好度,既要让宫里知道办案过程之艰,以方便邀功,又不能让宫里认为北镇抚司的无功而返是理所应当的。” “知道了。”骆养性又问:“但孙如游翻供怎么办?” “只要这个玉佩还在锦衣卫的手上,孙如游就不会翻供。”骆思恭回答说。 “什么玉佩?”骆养性疑惑道。 “国子监监生,孙嘉绩。这是孙如游的嫡孙,孙如游要是有翻供的心思,就找人把他的耳朵给割下来。”骆思恭将孙嘉绩的玉佩交给骆养性。“京里最近不是很不太平吗。好多两榜出身的进士都死了,更何况一个犯官的孙子。” “这些命案有大问题,还是不要利用的好。”骆养性接过玉佩。 “有什么发现吗?”骆思恭皱眉问。 即使这些案子已经移交到了东司房的手里,但骆思恭并没有就此做甩手掌柜,放松对它的探查。人心是在交往中稳固的,不能光拿人家的功劳而不帮忙。只要不是死差,该协助的时候还是得协助。 骆养性先是左顾右盼,然后才点头肯定。“有。” “不用担心,人都被我支开了,这儿没别人。”海镇涛能察觉到异样,骆思恭当然也能察觉到。 他甚至怀疑,就是西厂故意将田、许对峙的细节放出来,好挑动指挥使司和北镇抚司的矛盾。不过对骆思恭来说,消息的来源并不重要,从田尔耕攀咬骆思恭的那一刻起,他俩的决裂就已经注定了。 骆养性这才解释道:“死者大多是有功名的革员。尽管他们既非同乡也非同年,但被革职的时间都在万历四十三年及以后。” “万历四十三年?这又怎.么.四十三年!”骆思恭的眼里闪出难以抑制惊惧。“慈庆宫的案子!” “对。”骆养性吐出一口冷气。“说不定是上位指使.” 骆思恭赶忙摆手止住骆养性。“这是十死无生的差事,卷进去就是死!不能再往下查了!让东司房找几个替死鬼结案!” “是。” “呼,去吧。”骆思恭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果然触到了湿润。“文书写漂亮点儿。”骆思恭将口供叠好,然后掏出一个雕着飞鱼的漂亮木盒。这个木盒是直奏皇帝时专用的,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了。“我现在就进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皇上。” —————— 雪从陆文昭吃早餐时开始下。当骆思恭捧着装有口供的木盒离开衙门的时候已经很大了。 都说瑞雪兆丰年,但如果就这样一直下到明年开春,长城以北一定会很不太平。紫禁城,乾清宫南书房。 “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求见!”唱名的宦官高声道。 “宣。”天语纶音遥遥传来,让跪在雪地里的骆思恭倍感寒冷。 骆思恭站起身,一步步踏上石阶,到殿前时,殿门正好被人拉开。 “臣骆思恭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将盒子放到身边,然后规规矩矩地行完了五拜三叩的君臣大礼。 “起来说话。”朱常洛将手里的毛笔搭在砚台上。 骆思恭一愣,旋即又磕了一个头才站起来。“谢万岁!” 这是他第一次被新君允许站着说话。 “你来这儿,想必是交给你的差事有着落了吧?”朱常洛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幸不辱命!”骆思恭再次跪地,并将木盒高举过头顶。这是向皇帝呈送物品时的标准姿势。 “王安。”朱常洛朝王安摆手。 “是。”王安早已做好准备,听见皇上呼唤,立刻就上去将盒子取走并呈到御案前。 “拿走。”朱常洛虚推一下,然后看向骆思恭。“朕想听你说。站起来说。” “是。”骆思恭不知祸福,只觉如芒在背。 “骆大人,你为什么要把孙如游送到海镇涛那里去?”皇上一开口,骆思恭的腿立刻就软了。 “主子,这是因为”魏朝似乎想替骆思恭辩解,但立刻就被打断了。 “你闭嘴!”朱常洛向魏朝投去斥责的眼神。“朕在跟骆大人说话。” 虽然戏码早定,但如电龙目还是惊得魏朝六神无主,直直地跪了下来。 朱常洛没有再搭理魏朝,而是继续向骆思恭施压。“你在怕什么?” “臣臣.”虎背熊腰且岁数几乎是朱常洛两倍的骆思恭抖得就像一只受了惊的鹌鹑。 “你不想说话,朕就替你说吧。”朱常洛的言辞里充满了讽刺的意味。“你从朕这里要走了差事,然后把朕钦点一条肥鱼给了自己儿子。” “老子为儿子谋福嘛,没什么,该的。但方从哲到你那里去说了几句,你就怕了。你怕被人抓住把柄,怕步东厂的后尘!” “于是你就把这条鱼甩到了东司房的池子里去,如此一来,水被搅得再浑也和你没关系了。对吗?” “臣有罪!”骆思恭站不住了。 “方从哲身为首辅,稳定朝局是他该做的事,能说动你也是他的本事。朕非但不怪罪他,还很欣赏他。但你骆思恭是天子亲军卫的头头!拈轻怕重,畏手畏脚,你这么老了吗?”朱常洛的语调从讥讽变成了悲凉。“朕记得你是上过战场的人呀。” “臣昏悖!臣昏悖!”骆思恭连连叩头。 “差事交出去之后你躲掉了吗?”朱常洛继续追打。“邹元标死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可六科十三道的言官是拉着你一起骂的!”说着,朱常洛将几封奏疏扔到骆思恭的面前。 “做事就不要怕犯错,言官说再多也没用.”朱常洛从王安手里接下供状,然后走到骆思恭身边,并将之盖到弹劾锦衣卫的奏疏上面。“.能给你定罪的只有朕!” “臣叩谢圣上天恩!”骆思恭看懂了皇上的暗示,一时间汗泪俱下。 朱常洛也不管骆思恭是不是演的,无所谓。 他继续说道:“朕处置东厂,是因为东厂烂了根子。而朕留下崔文升,是因为崔文升还有药可救。骆思恭,朕还能用你吗?” 这几句话摆在一起,不仅是在问骆思恭还能不能用,更是在暗示:不能用,你就是烂了根子,要被处置。 “臣愿意为陛下效死!”骆思恭立刻表态,磕头如捣蒜。 朱常洛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廉颇老矣尚能饭。上过战场的人就该有这样的心。魏朝别跪着了,给朕的廉颇端个墩子过来。”说罢,朱常洛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着。 “是!”魏朝手脚并用,没多久就把早已准备好的墩子给端了过来。 “叩谢陛下圣恩!”骆思恭的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了。 “赵南星还在北京吗?”等骆思恭坐定后朱常洛才继续发问。 闻言,骆思恭突然想起了一直流传于历代锦衣卫系统中的,纪纲冻杀解缙的旧典。那时,永乐皇帝也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缙犹在耶? 句式相类,但多了“北京”二字,所以骆思恭并不知道皇上是不是有意用典暗示他秘密处理掉赵南星。他扯出很长一段话回答道:“回皇上的话。赵南星是重点布控的对象,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跟踪他的校尉记录到了无常簿里,每日都有汇报。最新的消息显示,他一直待在自己的宅子里,并没有离开北京。” “该不会又自杀了吧?”朱常洛问道。 “每天晚上负责盯梢的校尉都会潜进赵南星的家宅确定他的死活。至少到昨天晚上为止,赵南星还活着。”骆思恭这才确定,皇上并没有暗示什么,只是单纯地提问。 “好。”朱常洛满意地点点头。“把口供拿走。回去之后写一封奏疏。结论是请求抓捕主犯赵南星。” “臣遵旨。”骆思恭将口供捡起,又看到了那几封关于他和锦衣卫的弹章。 让骆思恭更加恐惧的是,口供的内容,皇上一句也没有问。 (本章完) 第162章 后宫风云 第162章 后宫风云 骆思恭离开之后,朱常洛又恢复了和善而慵懒的样子。 “魏朝。”朱常洛微笑着轻声呼唤道。 “奴婢在。”魏朝原本蹲在地上在收拾被甩出去奏疏,一听见皇上的声音又顺势趴跪了下去。 “干什么,吓着了?”朱常洛调侃道:“朕又不是冲你,你怕什么。” “主子爷龙威甚烈,哪怕只是万一之余波,奴婢也是承受不住的。”魏朝将几本奏疏叠放到一起。 “起来。”朱常洛摇头轻轻笑。“烧再多炭地上也是凉的。” “是。”魏朝心里一暖。 “王安。”朱常洛偏过头,问道:“刚才的供状上都填了哪些人的姓名啊?” 王安不必多问就知道,皇上意指的并不是牵扯其中的犯官,而是经办此案的武官。“东司房指挥佥事海镇涛,百户陆文昭,小旗卢剑星、沈炼,校尉殷离,还有海镇涛的儿子海博康。”提到海博康时,王安特意不用官职而关系作为前缀。 “海博康参与了吗?”朱常洛问道。 “没有。”王安摇摇头。 “这儿子能用吗?” “很难说的上青出于蓝。” “既然写上去了,还是让他沾一沾妹夫的光吧。事情结束之后,除了海镇涛,每个人都往上升一级。赏格司礼监看着给。”朱常洛想了想。 海镇涛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再往上提就是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了。一般来说,锦衣卫可以有很多挂虚衔的正三品指挥使,但辅佐掌卫事的实职指挥同知只设两个,而且通常兼挑从四品镇抚使,分镇南、北镇抚司。现在锦衣卫并不缺指挥同知。 “遵旨。”王安抽出备忘录,提笔就写。 “骆思恭的儿子。他怎么样?”朱常洛又问。 “他一直在经历司干,文书写得还是挺漂亮的。”王安一语双关。 “记一笔,提醒朕明年开春给他找个别样的事儿做。” “遵旨。”王安继续写。 “快过年了,叫陆文昭把张府的禁锢撤了,只要张诗芮不离京就不管。”朱常洛最后说。 “这差事是派给骆思恭的,直接向陆文昭下令,会不会不太好?”王安提醒道。 “没什么不好的。朕就是想看看这两个人的反应。” “遵旨。”王安很快也写完了最后一笔。 “乏了,今天先这样吧。”朱常洛左右偏头,又揉了揉自己的后颈。 “主子,今晚在哪一宫歇?”魏朝照例询问道。 “就在乾清宫,不过朕想先去一趟西厂。”朱常洛回答说。 “奴婢这就派人去通知魏忠贤。”魏朝还以为皇上这是要去西厂问事。 “通知魏忠贤干什么,朕又不找他。”朱常洛离开御案向门口走去,王安和魏朝也立刻扔下手头的活计跟随着去了。 —————— 西厂,本部衙门后堂靠近太液池的偏厅里。从三品稽查局局正米梦裳正专心致志地处理着案头上堆叠的文书。 对锦衣卫和东厂的监视,愈演愈烈的东林党案,新近发生的连环谋杀案,以及对西厂内部的监控 事情之多,可以说是时时有消息,天天有报告。她简直都要忙不过来了。 要不是身为妃嫔,每天都得在散衙前回紫禁城,米梦裳真想吃睡都在西厂,把这一来一回的通行时间给省了。反正皇上也不来,回去干什么。 这样的心思一起,米梦裳也就很少打扮了,既然来去都是飞鱼服,那干脆把自己当女官,连淡妆都懒得上。省时省力还省心。 米梦裳放下刚看完的文书,伸出右手去摸茶盏。茶水已然完全凉透,茶香也被冰冷锁住,只剩下了最浓烈的苦。米梦裳并不介意,甚至没有呼唤随侍的宫女给她换一盏。 饮茶不过提神,苦些也好。 一口将残茶饮尽,米梦裳继续投入工作。就算今天做不完,少给明天留点儿麻烦也是极好的。 门外突然有了些动静,但很快就消停了下来。因此,米梦裳没有在意,甚至连头都没抬。 突然,门被人打开了。一阵寒风袭来,给米梦裳略显憔悴的鬓角又加了几缕纷乱。她举起手,用修长的小指将垂下来的发束顺手往后一拢,可寒风依旧,这就只能是徒劳。 “记得顺手关门呀!”米梦裳黛眉微蹙。 砰。 门合上了,但更讨厌的事情紧接着就发生了。来人绕过屏风站到她身边,挡住了本就不甚明亮的光。 “别挡着,我看不见了。”米梦裳一边说话,一边朝来人投去不满的眼神。不过她的头刚抬到一半,一只大手就攀到她的脑袋上,很不客气地揉了几下。 “皇上?”米梦裳不解的语气里带有一丝惊惶。这是她第一次在乾清宫以外的地方见到皇帝。“有什么事情出岔子了吗?”她想跪下来行礼,可她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因为皇帝手还搭在她的头上,站起来就得顶开。 “你的差事办得很好,没有岔子。”朱常洛闻言,手上的动作猛然一滞。“朕只是想见见你。” 米梦裳还想着手里差事,脑子一时间没转过弯来。几息之后,她才惊悟这句话的意义。她下意识地想要挤出讨好的媚笑,可眼角弯出的弧度里却写满了憔悴。 “今天先歇了吧。”朱常洛柔声说。 “要是歇了事儿就得堆到明”米梦裳的话说到一半就后悔了,她慌乱地解释道:“贱妾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儿,有人帮着做。”朱常洛抢过她的话头,温柔地说:“今天剩下的时间,你只有一个差事。就是陪朕。王安!” “奴婢在。”王安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向米梦裳投去幽怨的眼神。 “这些东西交给你了。”朱常洛指了指层叠在案头上的文书。“反正最后还是要递到司礼监去汇总,今天就省了这段路吧。”他一边说话,一边将米梦裳从椅子上拉起来。连跪礼都不要她行。 “遵旨。”王安领命,鸠占鹊巢。 米梦裳的身高介于小巧的朴氏姐妹和高挑的李竺兰之间,比朱常洛正好矮一个头。“我没化妆。”被朱常洛揽入怀中的米梦裳终于羞红了耳朵。她听见砰砰的声音,却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心跳。 “没事儿。你化不化妆都好看。”朱常洛顺手扯过木架上朱红色的大氅披在米梦裳的身上。“咱们回去吧,这儿有人看着了。” “多谢王掌印。”米梦裳回过头,朝王安眨眨眼睛。 “这是奴婢该做的。”王安回以长者的慈祥。可皇上走远后,王安还是叹了气:“哪怕让魏朝来干呢。” —————— “这是玉熙宫。当年别宫万寿失火,嘉靖爷就迁到这儿来暂住了。”穿过灵星门,便是玉熙宫。 “在这儿吗?”米梦裳每天都从这儿过,又怎会不知。 “不在这儿还在哪儿。”朱常洛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拉着米梦裳向金海桥的方向走去。 “.”米梦裳这才知道会错意了,她忙低下脑袋,以免皇上回头看见自己的羞态。 越是靠近紫禁城,米梦裳就越是紧张。她本就不敢主动挑起话题,到后来几乎演变成朱常洛说一句,她接一句。 穿过玄武门便是紫禁城,但想要真正地进入内廷的生活区,就得穿过近前的顺贞门。 顺贞门位于内廷中路北端,原称坤宁门,与其他建筑一样始建于永乐。嘉靖十四年,因坤宁门移至坤宁宫后北围廊正中,此门才改称顺贞。 顺贞门左右各有东西向琉璃门一座,分别名延和、集福。此三门以琉璃顶矮墙相连,在顺贞门前围合成了一座袖珍的院落。 “开门。”与延和、集福二门不同,直连宫后苑的顺贞门是无故禁开的。就算是王安想穿玄武出紫禁,也得老老实实地绕道。不过对于皇帝来说,紫禁无禁,朱常洛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片刻后,顺贞门再次被打开。 “宫后苑妾还是头一回来呢。”米梦裳笑靥如。“不承想竟有此福与皇上同入。” “宫后苑造出来本就是给后妃休息、游赏用的,你想来就来嘛。”朱常洛调笑道:“哦,朕忘了,你一般没空。” “还不是皇上害的~”米梦裳娇嗔一声,拘谨也少了半分。 “想挪个差事?”朱常洛笑问道。 “不想。忙点也好。”米梦裳乖巧地眨了眨眼睛,狡黠地说道:“这样,妾的心就只会在晚上才空落落的了。”她找回了状态。 “哈哈。就知道捡好听的话说。”朱常洛又想伸手去搓米梦裳的脑袋,但他的动作却被两个小孩儿的声音给中断了。 “皇爹爹!”看见父皇,朱徽媞立刻丢下自己的玩伴兴奋地跑了过来。 “父皇。”玩伴朱由检则要扭捏得多。 朱常洛在心底默默地叹气:不该走这条路的。 但他还是放开米梦裳,主动迎了上去。“你们也来了呀!” “皇爹爹!”朱徽媞张开双臂要抱抱。 “好。”朱常洛抱起朱徽媞并在空中转了个圈儿。他的身体素质比起以前好了许多,已经不会再因为这种动作而头晕眼了。“你要不要也来一下?”朱常洛将朱徽媞放下并看向朱由检。 “还是.算了吧。”对于朱由检来说,父皇不仅是慈父,更是每天都来督课的严师。而且皇兄说,男孩子是不能撒娇的。 “既然你们来了,那.”朱常洛话音未落,便见两个女人一前一后朝自己走来。他眉头一挑,心想:靠!还真来了。 “妾身李竺兰见过皇上!”李竺兰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 “贱妾李芩芳见过皇上。”李芩芳的神色和语调恭谦得堪称疏远。 “都起来吧。”朱常洛上下打量李芩芳。这是他第一次见她。 时年三十三岁的选侍李芩芳,可以说是朱常洛最早的女人之一。她于万历二十六年入宫,在宫里蹉跎了整整二十二年。但时至今日,李芩芳的膝下甚至连个夭折的儿女都没有。如果不是百日即夭的朱徽妱出生,她恐怕养子都不会有。 李芩芳很漂亮,不然也不会被好色的皇太子看上并收入后宫。但她的性子太过寡淡,说得好听点是仁慈宽俭、简重寡言。说得难听点,这就是悲戚冷淡、难有笑颜。和热情似火的李竺兰比起来,李芩芳就像一块很难温热的冷玉。 皇太子朱常洛从来不是什么专一的人,既然李芩芳没法在神宗朝的宫廷给亟需温暖的太子以慰藉,那她就只能被同为选侍的李竺兰狠狠地踩在脚下。 “见过两位姐姐。”米梦裳很有礼貌。 “妹妹是?”李竺兰明知故问。 “才人米氏,万历三十二年生人,现供职于西缉事厂。”米梦裳还是微笑。 一话三衅。才人正七品,选侍正八品,位份高;万历三十二年生人,比李竺兰年轻十岁,岁数小;现供职于西缉事厂,正当宠,有实职。 “妹妹还真是年轻,就是在打扮上还青涩了些。有空随时来西暖阁,姐姐教你。”李竺兰不动声色的反击来得很快。 “姐姐教训的是。妹妹要是‘有空’一定来。”米梦裳着重强调“有空”二字,满脸都是凄然之色。 李竺兰一凛:来了个高手! 李竺兰蹲下身子,轻抚女儿的小脑袋。“去玩儿吧。” “我还想和皇爹爹再多待一会儿。”朱徽媞耍起了小孩子脾气。 “乖。”李竺兰轻挑米梦裳一眼。 她蹲下的位置选得很巧妙,除非刻意低头,否则变了性格的皇帝是根本看不见这个眼神的。 一夜春宵之后,李竺兰不再费脑子去想皇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她看来,与其去思考这些没有意义还要命的问题,还不如调整心态变换策略来得实在。既然皇上不喜欢咄咄逼人的女人,那她就和其他的后宫妃嫔缓和关系。如果可以,最好再组建一个反对西厂女官的联盟。 她敏锐地意识到,面前这个姿色平平的土妞很可能会爬到她们所有人的脑袋上去。这是李竺兰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的。 至于那两个最近才得了幸的朝鲜女人。不仅无所谓,甚至还是可以联合的对象。 朱由检觉得气氛很怪,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无论如何,三十六计走为上肯定是没问题的。不过他这回很讲义气的没有像丢下皇兄那样,把皇妹也丢在一边儿然后自己跑路。“媞儿,我们还是去其他地方玩儿吧。” 鹬蚌相争往往是渔人得利。朱常洛没有参与这个带着明显火药味对话,他径直走到一言未发的李芩芳身边,捏了捏她的脸,轻声说:“你属苦瓜的吗?笑一个。” (本章完) 第163章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第163章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皇上?”李芩芳只觉得疑惑,因为她已经记不得面前这个男人上次碰自己是什么时候了。 “笑一个。”朱常洛又说一遍。 “遵旨。”她竟然先一板一眼地应了诺才笑。 “笑得真勉强。”朱常洛轻轻地在李芩芳的脸揉捏了几下,手感还不错。“朕改天来看你。” “遵旨。”李芩芳心下一凄:改天,哪天? 如果是以前的太子,看见她这个样子就该让她滚了。但这会儿,朱常洛只是说:“朕觉得你多笑笑会更好看,多练练,哪怕是假的也好啊。走了。”说罢,朱常洛又在李芩芳的脑袋上拍了拍,才示意米梦裳跟着自己一起离开。 朱常洛领着米梦裳走远后,李竺兰凑到李芩芳的身边拱火道:“这胸脯上没坠二两肉的妮子如此目中无人,姐姐不生气吗?” “她说的都是事实。”李芩芳当然不会听不懂米梦裳的一言三衅,但她不在乎。 “姐姐还真是大肚。”见暗示无用,李竺兰直白道:“明年开春可就要封妃了。姐姐陪皇上最久,甘心让小丫头片子骑到自己的脑袋上去吗?” “我大她一圈,从没得过皇上的恩宠,上去争,无非是给自己找不自在。”李芩芳淡然道。 “哼!”李竺兰以为李芩芳指桑骂槐,于是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但李竺兰完全是主观了。到目前为止,除了皇家父子和司礼太监,没人知道她让剑抵过脖子,最多只晓得她挨过一顿板子。包括米梦裳在内的整个后宫,都以为仍住在乾清宫西暖阁的李竺兰是皇帝最喜欢的妃嫔。 李竺兰离开之后,偌大的宫后苑就只剩李芩芳一个妃嫔了。她呆呆地站在碎云铺就的白毯上,出神地望着朱常洛离开的方向。“皇上,您还记得贱妾住哪一宫吗?”李芩芳脸上的淡然出现了一丝动摇。 米梦裳住在西六宫之一的永寿宫。永寿宫原名长乐,位于翊坤宫南面,启祥宫东面,是后宫之中离养心殿最近的一个宫,也是西六宫之中离乾清宫最近的一个宫。 除了米梦裳,永寿宫里还住着七个人,她们全是郑贵妃送给皇帝的生日礼物,不过她们没能抓住一飞冲天的机会,就只能给尚未被皇帝的临幸过的米梦裳当宫女了。 “皇上,不进去吗?”米梦裳见皇上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小声问道。 “朕今天只要你。”朱常洛很少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别急。” “.”米梦裳愣在当场,赤红从脚趾一路攀到耳尖。“我妾,没急。” “但朕急了。”朱常洛将她横抱起来,径直朝乾清宫走去。 —————— 翌日,卯时二刻。 紫禁城,内阁值房。 权力的中心从来不是位置,而是人。当方从哲坐在值房尽头的主座时,那个位置就是代表着内阁的最高权威。而当方从哲表辞留中,居家候旨的时候,所谓的主座就什么都不是。现在,内阁的中心在主座左侧的第二把椅子上。 沈奉圣旨以第四顺位之阁员暂署阁相之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原本要做的整理章疏的差事全部交给了刘一燝和韩爌。 这看上去像是小人得志,但实际上却也无可厚非。因为这活儿本就是他们三个人在干,现在沈要拍板主署票拟,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干这些“杂活儿”了。 所谓整理章疏,并不是以衙门或官职为类目,给奏本或题本分堆。这样的基础工作,通政使司在誊抄、备案,并给涉事官员发拓本的时候就已经做过一遍了。 阁员对章疏的二次整理,实际是快速浏览。负责整理的阁员,要去掉文章中的格式套话与引经据典,用不超过三句话,将章疏的核心内容提炼出来写成纸条,贴在叶折最末。 等内阁形成意见,总结用的小纸条就会被扯下来,换成交给皇帝的票拟。这些被扯下来的纸条不会被随意丢弃,而是整合起来,交给辅助内阁的年轻翰林誊抄造册,形成备案。再之后才会被拉走统一焚烧。 刘一燝取下奏疏堆最上面的那一本,刚准备打开整理,却瞟见了下一本奏疏的封面。 《奏党案疏》 “虞臣。”刘一燝先刻意地瞥了一眼对坐的沈,然后才轻声呼唤与沈并肩坐着的韩爌。 “季晦,怎么了?”韩爌问道。 刘一燝没回答,只是朝韩爌招手,示意他过来。 “搞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沈一直关注着鬼点子奇多的刘一燝。 “沈阁老要把活儿拿回去自己干吗?”刘一燝轻声嘲讽道。 “你们要是少给皇上惹点麻烦,内阁何至于每天都处理堆得跟山一样高的奏疏。”沈回敬,但并未就此放松。他站起身,走到刘一燝面前,低头看去,眼前顿时一亮。“哈!说悄悄话!你还能淹了它不成?”沈直接就把《奏党案疏》给拿走了。 “沈阁老还真会说笑。”每一本能到内阁的奏疏都至少会变成三份,原本呈大内交司礼监,拓本到内阁,此外,通政使司自留一份。如果是弹章,通政使司还会誊一本交给牵涉其中的官员,方便他们上疏自辩。 “沈阁老,里边儿写了什么呀?”刘一燝沉着脸问道。 “刘阁老,您恐怕比我清楚吧。”和内阁里的其他人一样,沈也有一目十行的本事。很快就通读了整本奏疏。 “我看都没看过,怎么会知道里边写了什么。”刘一燝多此一举就是为了让沈第一个看到。“里边儿写的是你们东林党串谋乱政、图谋不轨的事实!”沈得意洋洋地将奏疏拍到自己的案头上。“犯官孙如游已经招了!” “他招什么了?”叶向高皱眉问。 沈用食指按住奏疏往后一拉,便将之滑进了掌心。“次辅大人,您还是自己看吧。”沈半扔似的将奏疏放到桌面上。 可叶向高刚打开奏疏,连题头都没来得及看,沈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锦衣卫根据孙如游的口供,判定邹元标是畏罪自杀,现在骆掌卫要求抓捕赵南星等一干贼人。诸位,票拟吧!”说罢,沈用挑衅的眼神看向叶向高。 “.”叶向高没有回应沈的挑衅,继续阅读奏疏。 “畏罪自杀!?锦衣卫分明是在捏造事实!”韩爌的情绪最为激动。 “有你们自己人的口供为证,可以说是证据确凿了。”沈直接将韩爌的辩解上升到二元对立的程度:“韩阁老难不成要说孙如游当了叛徒,作了伪供?” “锦衣卫严刑逼供,很奇怪吗?”和韩爌不同,刘一燝只是在表面上继续维持着他的一贯立场。他知道很多事情,但为了顾全大局,刘一燝并非事事都与韩爌通了气。 “呵!”沈根本不理他,而是转头看向将奏疏递给史继偕的叶向高。 在沈看来,就是这帮东林党人一直纠缠不休才逼得方从哲表辞明志。而身为次辅的叶向高一言不发,明显是有意取方从哲而代之。好在皇上圣明,对表辞留中不发,并让自己的暂主阁务。这就是暗示自己在方从哲居家避嫌的时候继续发起对东林党的追打,不要因为改制事息,而偃旗息鼓。 沈当然也是这么做的。最近几日,沈一直以方从哲的代言人自居,扛着浙党的大旗,四处活动。先后联系了亓诗教,官应震、吴亮嗣等人。邀他们一同发起对东林党的总攻。 亓诗教,万历二十五年丁酉科举人,次年联捷戊戌科进士,初任荆州府推官,又转淮安府推官,任内有清誉,受褒扬。万历三十五年,升礼科给事中,万历四十年,转任吏科。泰昌即位,升吏科都给事中。不过对沈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亓诗教是方从哲的门生,齐党领袖。 官应震,湖广黄冈人,万历二十六戊戌科进士,亓诗教的同年,现任太常寺少卿,楚党领袖。 吴亮嗣,湖广广济人,万历三十二年甲辰科进士,现任兵科给事中。楚党头面人物。 总之,都是这三人都是齐楚等二党的骨干乃至领袖。 收到邀请之后,三人欣然应允,立刻开始组织对东林党的攻击。但邹元标的死因及大致动机为三法司会验所证实。这为邹元标添了一层英雄主义的悲情色彩,更引发了朝野上下的普遍同情。 在舆论形势不利、史继偕保持中立的情况下,叶向高联合韩爌、刘一燝,几乎将暂主阁务的沈给架空了。 这进一步加深了沈对叶向高意图的判断:叶向高就是要平息事态,以获得东林党的支持,好重新坐上首辅的位置。 “次辅大人,之前您一直不同意正面票拟弹劾东林党的奏疏,说什么风闻臆测、证据不足,我给了您老面子。现在证据确实充分,您总该认了吧?”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见叶向高不接话,沈便走到史继偕身边。“史阁老,您怎么看?也像韩阁老那样认为犯官孙如游作伪供吗?”沈直接就把韩爌的那句话给定性了。 “我不知道。”史继偕眉头紧皱,模糊地回答说。 这正中了沈的下怀,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把模棱两可的话定义成他想要的意思:“就是说,您也认可证据确凿这种可能性了!很好。” “次辅大人。这东西可不止递到内阁来啊。”沈用食指点点了仍被史继偕握在手里的奏疏。“您不会等到宫里有意见再说自己的意见吧?皇上圣明,乾纲独断。但内阁总是一言不发,遇到点儿事情就请皇上圣裁,还要我们干什么。首辅不在,咱们总得做点儿表率吧?” 沈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了,您想重新坐上首辅的位置,还得看宫里的意思。 宫里到底是什么意思,沈一直不太能看明白。沈一开始认为,邹元标就是宫里下令处理掉的,宫里为了保持体面不会容许东林党继续往下查。徐光启去求见皇上,讨要尸体,最后只会碰一鼻子灰。 可徐光启竟然真的说服了皇上,邹元标的遗骸也没有被“失火”之类的“意外”给处理掉。 这让沈很不理解。难道宫里因为朝会的事情得以顺利解决,就想通过处置锦衣卫来平息事态吗?但宫里为什么不干脆让叶向高来代扛内阁的大旗呢? 不过看到《奏党案疏》之后,沈终于明白了:宫里有猛料,这搞的是欲擒故纵那一套。从一开始,宫里就没想过要放过东林党。 真是太好了! “既然这样。票拟我先写着。诸位要是有别样的意见,之后再说吧。”叶向高的沉默让沈有了信心,他一面说话,一面从方从哲的主桌上抽出一张票拟用的小纸条。 “之后?”韩爌走上去按住沈的笔,墨水立刻就在他的掌心留下了黑色的印记。“等你写完了我们还提什么意见!”票拟不是几比几的投票,只是一张写了意见的小纸条。写完再贴上去,内阁的意见就算是定了。 如果只是抓捕赵南星,敲打清流派,那韩爌没有意见。但身为邹元标的密友,韩爌绝不想让这些事以“邹元标畏罪自杀”为前提发生。 “韩阁老,您还是憋着吧。叶次辅都没说话呢。”沈嘲讽道。 “这么定案太草率了,好歹让法司再审一审。”叶向高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只要叶向高不明确反对,沈的目的就算是达成了。他相信,锦衣卫既然能把口供抠出来,就不怕翻供。人嘛,多多少少总是有点儿软肋的。况且奏请里说得很清楚,“孙如游是从犯”。这明显是交易过的。 沈狠狠地一抽,将自己的毛笔给抢了出来,并在砚台里补了些墨水。 他提笔写道:宜将孙如游交法司严审,并捕拿赵南星等一干贼人。 写完,沈毛笔放回笔架山。对正给韩爌递去毛巾擦手的刘一燝说道:“大家都是近墨者,何必装出一副怕黑的样子呢。” (本章完) 第164章 青衣紫裙淡红装,胜雪花容美梦裳 第164章 青衣紫裙淡红装,胜雪容美梦裳 乾清宫,内廷后三宫之首。以为黄琉璃瓦重檐庑殿为顶,座落在单层汉白玉石台基之上。连廊面阔九间,进深五间,自台面至正脊高二十余米。檐角置脊兽九个,檐下上层单翘双昂七踩斗栱,下层单翘单昂五踩斗栱,饰金龙和玺彩画,三交六椀菱隔扇门窗。 殿内明间、东西次间相通,明间前檐减去金柱,梁架结构为减柱造形式,以扩大室内空间。但由于宫殿高大,空间过敞,皇帝在此居住时多分隔成数室。 目前,乾清宫有暖阁九间,分上下两层,共置床二十七张。由于室多床多,皇帝每晚就寝之处很少有人知道。但即便宫禁防范森严,仍不能高枕无忧。 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发,世宗几遭宫人勒杀,即便事后刑部会同锦衣卫将杨金英等十六名宫女,以及端妃曹氏、宁嫔王氏绑赴市曹,凌迟处死,世宗仍移居西苑,再不敢回。 自此,乾清宫便清如冷宫。直到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自感时日无多的嘉靖才迁回乾清宫。当日,嘉靖崩,裕王灵前即位,乾清宫才重新恢复他本有的皇帝寝宫的作用。 辰时四刻,米梦裳醒了。她下意识地往床边挪身子,想要起床去西厂上衙,可这张床实在是太大了,直到她挪到神志全清,也没有挨着床边。 她这才惊觉,自己不在永寿宫。 米梦裳撩开被子,只点缀着樱桃红的羊脂玉立刻暴露在空气中。 和储秀宫不同,伺候乾清宫的宦官、宫女甚多,就算是最清闲的深夜也至少有上百号宦官、宫女绕着这足有一千四百平米大殿干杂活儿。司礼监掌总,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干什么活儿都有定数。就连换炭清灰也是掐着点儿,昼夜不断的。所以即使全身赤裸,米梦裳也不觉寒冷。 床铺上是没有衣服的,包括亵衣在内的全都衣服都零散地分布在巨型拔步床长长的走廊上。米梦裳赤着脚,一路捡一路穿。 米梦裳记得这张比好多宫殿梢间还大的巨型拔步床,她进宫的第一夜就是睡在这儿。不过上次,纵欲过度的皇帝还没来得及碰她就昏死过去了。 走到拔步床旁边,她看见自己的鞋袜,突然想起皇上昨夜曾说喜欢自己的天足。 有明一朝,有活儿要干的普通宫女都不缠足,所以宫妃、公主中既有缠足的,也有不缠足的。一般来说,直选入宫的后妃缠足,而由美宫女晋位宫妃的则不缠足。当然,缠或不缠与皇帝本人的偏好也有极大的关系。 不缠足的典范自然是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发妻马秀英,而缠足的代表人物最近则可追溯到泰昌皇帝朱常洛的嫡母,孝端显皇后王喜姐。王喜姐是明神宗朱翊钧在世时唯一册立的皇后,也是中国历史上在皇后位上最长的一位皇后,她正位中宫共四十二年,于今年四月初六薨逝。 米梦裳的脑子很活泛,她不仅通过鞋袜想起了皇帝的话,更想起了今年秋季发生的一件事情。万历四十八年,九月初一,病体稍愈的皇帝朱常洛明发上谕,令大内永禁缠足。 “幸好皇上的爱好与众不同。”一时间,米梦裳又红了脸。 打开拔步床的木门时,她已经穿戴齐全了,还是那身飞鱼服。 “皇上呢?”米梦裳询问被魏朝临时安排过来伺候她的宫女。 “回才人的话。圣主勤政,每日卯时不至即起。今日亦然。现在御驾应在皇极殿督学。”宫女看见一身男装的米梦裳不由得心头一跳:好俊! “皇上一般什么时候回乾清宫?”米梦裳问道。 “御驾白日不归。”宫女理解错了,她以为米梦裳指的是狭义的乾清宫。 “我说的是回书房。”米梦裳不知道宫女为什么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自己。 “哦!”宫女忙答道:“一般在巳时以前。” “谢谢。”尽管在教坊司的勾栏学了不少奇技淫巧,但米梦裳在骨子里还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才人客气了。”宫女赶紧辞谢。“这是奴婢们该做的。” “有热水吗?”米梦裳问道。她想洗把脸。 “有。请跟奴婢来。”宫女摆出请的手势。并一直将米梦裳带到一个摆了好几个盆子的隔间。 “这是皇上吩咐你们准备的?”米梦裳没有早上洗浴的习惯,更没有那个闲工夫。 “混堂司配了好些人专门负责给乾清宫供应洗澡水。”宫女只收到了命令,不知道是不是皇上亲口吩咐的,所以只能模糊地回答。“不过您是最近几个月以来第一个在这儿沐浴的娘娘。” 米梦裳本是不想洗的,但听见了这个答复她就不得不洗一洗了。“皇上每天早上都要沐浴吗?”她又问。 “皇上什么时候沐浴可不是奴婢能过问的。”宫女委婉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来。让奴婢伺候您更衣。” “好。”米梦裳注意到宫女的脸上竟然浮起了羞赧的酡红。 紧接着,又有好几个宫女走了过来。她们都是来伺候米梦裳沐浴的。 乾清宫的规格是整个内廷最高的,因而沐浴也是三沐三熏。 所谓三沐三熏也就是再三沐浴,再三熏香,以表敬重。但在乾清宫,“三沐”中的“三”是量词,因为能装人的大澡盆有三个,分别执行不同的功能。 《礼记·玉藻》载:“沐稷而靧梁”。其中,“沐稷”指的就是淘米水洗头,“靧梁”则指以高粱的汤汁洗面。第一个澡盆就是用来“沐稷靧梁”或者说“洗头洗脸”的。 明时物产类丰,淘米水和高粱汤显然不足以满足皇室的气派。因此,宫女们还给米梦裳送来了皂角和澡豆。 所谓皂角,其实半温的皂角水,是配合着淘米水和高粱汤一起用的。 而澡豆则类似肥皂。孙思邈《千金翼方》载:“衣香澡豆,仕人贵胜,皆是所要。”按唐代的风俗,每逢腊日,君上要向臣下赏赐面脂和澡豆等护肤用品,以防冻疮。不过因为朱元璋比较抠,到明时就没了这个传统。 澡豆不是一颗颗的豆子,而是研磨成粉状的豆粉中药混合物,关于此还有一个著名的笑话。《世说新语》载,东晋大臣王敦娶了晋武帝之女舞阳公主为妻,第一次使用公主家的厕所后,侍女手捧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用来伺候他洗手。王敦以为是澡豆是公主府提供的另一种干饭,就将澡豆倒在水里吃了,侍女“莫不掩口而笑”。此后,“澡豆为饭”就成为一个形容人没有见过世面的成语。第一个澡盆用来“沐稷靧梁”,第二个澡盆则用来“去稷去梁”。说得直白点,就是用一大盆温热的清水,把身上粘着的溶了污垢的脏水洗掉。 清洗完毕之后,进入第三个盆,而这个盆是着香用的。盆里原本只有温热的清水,当米梦裳进入第二个盆的时候,就开始有宫女往里边添入丁香、沉香、青木香桃、梨、木瓜之类的香料。等米梦裳正式进入第三个盆后,她们又往里边加入麝香乃至龙涎香之类的即位昂贵香薰料。 沐浴完毕之后就该刷牙了。有宫女端来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用兽骨猪鬃制成的牙刷,以及包括精制竹盐、温热浓茶、含香牙粉,乃至好几种特制牙膏在内的各种刷牙道具。 牙膏是中药和香料混合而制的,之所以呈膏状,是因为用了苏合香油和熟蜜混合调制。 米梦裳先用手指粘着精盐擦牙,之后再用牙刷粘着牙膏深度清洁,最后再用浓茶漱口。她没用牙粉,因为这玩意儿是用来含在嘴里和清水一起漱口用的,和浓茶的功用是完全重合的,用了一种就没必要再用另一种了。 做完这一切,半个多时辰过去了。宫女们给米梦裳捧来了一套漂亮的女装,她以为这也是皇上特意为她准备的,于是喜滋滋地穿上了。 不过实际上,皇上什么都没说,下令为她准备洗澡水和女装的人,是一大早就来到了乾清宫的大内十万总管王安。 说王安是十万总管一点儿也不夸张,因为皇城里确实住着超过十万名为皇室一家服务的侍卫、宦官、宫女。这里边除了御马监的两营禁卫,其他人都归司礼监统管。 所谓南书房,其实就是乾清宫正殿以南的书房。它夹在乾清门和月华门中间,位于乾清宫院落的西南角。换好衣服的米梦裳刚从正殿出来,正好看见一黑二红三个人在一群随侍宦官的簇拥下穿过乾清门。 米梦裳三步并作两步跑,很快便来到皇上面前。“妾身米梦裳见过皇上。” “青衣紫裙淡红装,胜雪容美梦裳。”朱常洛看见眼前一亮,就着雪景,随口吟了一句。“你才起来啊?”朱常洛问道。 皇上随口吟诗,这让米梦裳更认为这身衣服是皇上特地选的了。她凑上去,娇声说:“谢皇上赐浴华清。” 她这可不是在说自己刚刚洗了澡,所以才从乾清宫出来。她这是用典白居易的《长恨歌》,回答“你才起来啊?”这个问题。 所谓:“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在她看来,前后相对的恩泽和赐浴都是皇上给的。 说白了,米梦裳就是听见皇上直球夸自己漂亮,于是晦涩而婉转地说皇上厉害。有很浓重的调情的意味。 但“浴”是老太监安排的,朱常洛就没往那方面想过。他只是没有吵醒米梦裳,一个人离开乾清宫去皇极殿督学了而已。根本听不懂。 朱常洛还以为米梦裳凑上来是要自己抚她的脑袋。他养过猫,猫粘人的时候就是这样。 “别在外边儿站着了,来书房坐吧。”朱常洛“会意”地在米梦裳的脑袋上抚了抚。“用过早膳了吗?” “还没有。”米梦裳也很配合地学着猫的样子向皇上投去乞怜的眼神。 “魏忠贤,你去膳尚监催一顿早膳来。”王安说道。 “奴婢这就去。”魏忠贤深深地看了王安一眼。 临入乾清门时,魏忠贤又微偏头不着痕迹地瞥了米梦裳一下。最后才叹出一口轻气。“罢了。” “奴婢叩见吾皇万岁,叩见米才人!”南书房的门被打开后,魏朝迎了上来。 “起来。”朱常洛牵着米梦裳来到御案前。他刚想开口吩咐,却发现原本空荡荡的御坐旁边已经摆了一个木墩子。“你还真晓事儿。”朱常洛夸道。 “奴婢的分内事。”魏朝又拜了一下才站起来。 “魏厂公怎么来了,西厂那边儿出什么事儿了吗?”尽管身着女装,可米梦裳还是惦记着自己那身儿飞鱼服。 “魏忠贤才来,还什么都没说呢。”王安反常地抢话道。 “昨天真是辛苦王掌印了。”米梦裳道谢说。 “不辛苦。”王安还是一如既往地慈祥。 “外廷那边儿怎么样了?”朱常洛瞥了王安一眼,然后调转换题询问魏朝道。 “内阁的票拟已经呈进来了。”魏朝五指合掌,示意贴了票拟的奏疏就在御案上。 米梦裳顺着魏朝的指引看见了放在桌面上的奏疏,她想替皇上拿。但她的手刚伸出去就被一只大手给主抓了。“沈没有让朕失望吧?” “皇上圣明烛照,票拟的意见很清晰。内阁逮捕赵南星等一干党人.”魏朝顿了一下。“不过内阁同时又认为应当将孙如游交法司再审。奴婢觉得,这不太好。” “你怕孙如游翻供?”朱常洛捏了捏米梦裳纤弱无骨的右手。他的力道很轻近乎爱抚,却惊得米梦裳一凛。 米梦裳小心翼翼地看向皇上,发现皇上也正看着自己。“乖。”朱常洛只微笑着轻声说了说了一个字。 “移案另审意味着孙如游会被转移到刑部大牢,脱离锦衣卫的控制。”魏朝委婉地回答说。 “你太小看锦衣卫了。”王安掏出一块玉佩放到御案上。“如果孙如游真敢翻案,那骆思恭就真敢杀人。” (本章完) 第165章 换一种死法 第165章 换一种死法 “既然这样,就让锦衣卫把孙如游交给都察院。让都察院张问达主审,刑部黄克瓒副审,至于大理寺大理寺现在没有主官,就让何师傅补寺卿吧。”朱常洛一边说话,王安一边低头记录。 王安是侍读太监中最优秀的那一批,文化水平极高,写字的速度也很快。但再快的手速也比不上语速,因此他只在草稿纸上用简笔把大致的内容记下来,等皇上不再说话,他才会将这些简笔补成完成的句子和命令。 “何师傅?”王安会回忆了一下,问道:“何宗彦吗?” “朕记得他之前也奉召进京了。”朱常洛点点头,然后问:“还没回去吧?” “倒也没有。”王安想了想,回答说:“何师傅还在南薰坊住着呢。” 何宗彦,字君美,号昆柱,湖广随州人。万历二十三年,登乙未科进士,后改庶吉士,入詹事府。万历三十九年八月,升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兼太子讲师,万历四十一年五月,升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印。也就是说,何宗彦也是皇帝的老师,而且资格比孙承宗还要老。 万历四十二年八月,何宗彦升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署部务,摄尚书事。四十三年七月升左侍郎,照旧署掌印务。 何宗彦为官“清修有执,摄尚书事六年,遇事侃侃敷奏,时望甚隆”。若非万历四十七年,何宗彦被以亓诗教为首的齐党排挤,也轮不到孙如游以右侍郎衔暂署部务。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皇帝驾崩。新君诏令何宗彦进京,但并未在诏书中陈明授何宗彦以何职。 何宗彦进京的时候,九卿已经全部补上了。如此,就引发了一个让朱常洛很为难的问题:想启用,但又不知道往哪里放。 如果让何宗彦回礼部,就是让他在后辈徐光启的手下做事,这显然不太合适。就算老头儿自己不介意,徐光启也会浑身不自在。要知道,徐光启入翰林院的时候,何宗彦是他的上级,徐光启进詹事府的时候,何宗彦还是他的上级。这就等于是在老领导话事过的部门做老领导的领导。 让何宗彦更进一步入内阁,还是不好,因为何宗彦是楚人,却被齐党排挤,还和不少东林党人关系不错。更关键的是,当初排挤何宗彦的人是内阁首辅方从哲的学生。把何宗彦硬塞进去内阁,恐怕只有天知道里边儿会乱成什么样子。 总而言之,没有位置,身份尴尬,一团乱麻。所以直到现在,何宗彦都以无职闲人的身份在京里住着。老头儿自己也很老实,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参与,甚至很少会客。就像是进京来养老一样。 “明发上谕,何宗彦晋少保并授大理寺卿。即刻入职,协理东林党案。”朱常洛又思索了一番,最后还是觉得给何宗彦一个高级的虚职比较好,毕竟大理寺卿只是个正三品的官儿。 “遵旨。”王安又在“宗彦”与“寺卿”之后添了一个“少保”。 “主子。宫里呢?总得派个人去看着吧。”魏朝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让崔文升这个人厌狗嫌的去。反正乾清门那一闹之后,他算是把外廷给得罪死了。”朱常洛吩咐道。 “是。”王安继续写。 就在朱常洛准备继续说话的当口,南书房的殿门被魏忠贤给推开了。 “主子爷,早膳来了。”魏忠贤谄媚地笑道。 朱常洛没搭理他,继续说:“再令锦衣卫,把赵南星抓起来。抓起来就行,不要用刑不要审,他的供词已经不重要了。” “他要是把责任全部扛下来,把邹元标摘出去,反而会坏事儿,朕不想再生事端了,别让他说话。”朱常洛的声音冷得像从太液池里抠出来的冰。“三司那边儿审完,直接给他定谋逆,斩。” 皇上的命令让米梦裳想起了五年前自己被锦衣卫抓走时的场景。 “你在发抖?”米梦裳的右手还被朱常洛攥着,因此他立刻就感受到了。 “妾,冷。”米梦裳抬头微笑,极力维持如常面色。 “不,你在怕。”朱常洛用另一只手轻抚米梦裳的脸。“你又何必怕呢?况且朕也不是真的要杀赵南星。徐光启会替他求情的。”说着,朱常洛松开米梦裳的手,朝魏忠贤示意。“上膳。” “多吃点儿,你太瘦了。虽然不难看,但也不健康。”朱常洛用过早膳了,所以只有米梦裳一个人在吃。“关于东林其他言官的弹章有多少,内阁的意见是什么?” 沈暂主阁务以后,三党对东林攻击变得更加频繁了。凡是在东林书院游过学的都至少要挨一次弹劾。这可害苦了通政使司的誊录官。 “两派相互攻讦以及针对锦衣卫的弹章还是一如既往的多。”在王安跟着皇上一起去皇极殿督学的时候,魏朝就留在书房整理当日的第一批奏疏。“但内阁也无分立场地拟请圣裁。奴婢想,这应该还是叶向高从中作梗导致的。不过.措辞有些变化。” “什么变化?”朱常洛追问道。 “变得更有倾向性了。”魏朝拿出总结用的稿纸,看了看,然后补充道:“票拟似乎在暗示,只要能将风闻坐实,就应该逮捕弹章中涉及的官员。” 目前,唯一有可能坐实风闻的东西,就是锦衣卫手里的口供。 “看来沈占了上风。很好。”朱常洛满意道。 “叶向高到底是什么意思?”魏朝不解。 “孙师傅是他找来的。”王安旁敲侧击道。 “叶向高和方从哲殊途同归,都想大事化小。他们是一条道儿上的。”朱常洛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但明面儿上铁杆的东林党刘一燝和韩爌却不想。” “要不跟叶向高通个气。让他也了解了解宫里的态度。”魏朝建议道。 “没有必要,这样看起来更真一些。表面上,刘一燝他们还是要反对惩治东林党的,只是反对无效而已。叶向高出来牵头,合情合理。”朱常洛说道。 “刘阁老和沈阁老变成一伙的了?”米梦裳被绕晕了。在她的认知里,刘一燝和沈应该是完全对立的才对。 “不是。刘一燝是要给东林党换头头,而沈是想打死东林党,他们的最终目的截然不同。但现在,他们都想往东林党的脑袋上敲一棍子。”朱常洛解释说。 “一个是打醒,一个是打死?”米梦裳放下粥碗,魏忠贤立刻端来一个盘子。 “聪明。”朱常洛点点头。拿起温湿的帕子替米梦裳“净面”。“吃完了就赶紧走吧。你要再不走,朕就要让他们走了。”朱常洛看了一眼挂在帕子唇红。“那那妾就走了。”米梦裳闹红了脸,逃跑似的离开了南书房。不过临出门前,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仍旧杵在殿内的魏忠贤。 米梦裳走后,魏朝多嘴问了一句:“主子,今晚在哪一宫歇?” “专宠则恃,恃宠而骄。后宫和外廷一样,都需要平衡。朕还是怜香惜玉的,总不能老是拿剑放在女人的脖子上。”朱常洛先肃后宽,指了指摆在殿内的自鸣钟。“而且你不觉得现在问这个问题早了些吗?” “皇上不急奴婢急嘛。”魏朝连忙赔笑自嘲。 “说吧,你来这儿要报什么?”朱常洛话对魏忠贤,却看向王安。“有什么事情是非得等她走了才说的?” “禀告主子万岁。”因为被皇上盯着,所以王安不等魏忠贤回话,直接开口道:“米靖文死了。” “谁?”朱常洛先是表露出疑惑的神色,然后猛然回过味儿来,朝殿门的方向看去。“姓米?跟她有什么关系吗!?” “米靖文是米才人的父亲。”回话的人是魏忠贤。 “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常洛用一个眼神把魏忠贤的话给压了回去。“王安,你说。” “具体的情况奴婢也不是很清楚”王安一边回话一边观察皇上的脸色,一旦龙颜不悦,他就立刻跪下。“.昨天主子爷御临西厂,带走米才人,令奴婢代理稽查局事。奴婢在一份通报死亡的名单上,看见了‘米靖文’三个字。因为米姓不常见,所以奴婢立刻便联想到了米才人。等西厂的事儿处理完,奴婢回司礼监一查,果然在有关恩赦的备案里找到‘米靖文’。” “递到西厂去的死亡名单。”朱常洛抓出一个关键词。“锦衣卫还是东厂?” “东厂。应该是崔文升干的。”王安回答说。 “崔文升杀了米梦裳的父亲.”朱常洛猛然转向魏忠贤,问道:“事发地在南京?” 朱常洛想到,自己曾让王安在江南地方给米家父子找个地方住。 “主子圣明烛照。崔元去南京就是为了杀人,米靖文是其中一个。”魏忠贤小心翼翼地点头肯定道。 “崔文升总不至于是疯了吧”朱常洛只觉得荒诞和莫名。“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遵旨。”皇上的脸上无有愠怒,但魏忠贤还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米靖文大概率是福王党的余孽。” “什么?”朱常洛看向王安,满脸疑惑。 “米靖文确系福王党余孽。”王安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会向自己投来询问的眼神。但皇上既然提问,他也就再把事情说一遍。“郑宫于圣上龙诞之日送来八个的美女,全是福王党罪官的女儿。” 说罢,王安还给了皇上递来了一个台阶。“奴婢当日即陈奏了此事。但主子爷万机日理,应是忘了。” 王安不是没查过,更不是有意隐瞒,而是“皇上早就知道并且毫不在意”。 “咳,确实忘了。”朱常洛尴尬地咳了两声,转而把视线移回到魏忠贤的身上。“你继续说。” 魏忠贤理了理思绪,回答道:“前些日子,主子爷令奴婢查清崔文升指令杀人的原委,并问奴婢‘死者与朝中大员是否有涉’。当时奴婢即想到,这些人有可能是福王党的余孽。但因为无有实证,所以不敢随意奏闻。” 尽管目前朝中大员立场各异,政见不同,但在旷日持久的“国本之争”中,他们全是坚定的太子党。“诸死者与朝中大员无涉,不影响朝局”这个共性,立刻就让魏忠贤抓到了查证的方向。 “呵!”朱常洛冷笑一声。“也就是说,这群人因为支持朱常洵上位,所以被崔文升干掉了?” “回主子的话。就是这样。”魏忠贤回答道。 “为什么?”朱常洛还是觉得荒诞。 “或许是为了向主子爷表忠。”王安猜测道。“崔文升毕竟那边儿过来的人。所谓杀人断路,以求投名。” 听见“投名”二字,跪在地上的魏忠贤立刻想到了被自己亲手勒死并焚烧的客印月。他微偏头,看向王安,发现王安果然正笑吟吟地盯着自己。 “表忠用暗杀?”直觉告诉朱常洛,崔文升的动机没这么简单。“还是说他也知道西厂在盯着他,所以杀给你看,然后用你的嘴巴你告诉朕?” “奴婢失职!”魏忠贤也觉得这里边儿还有更深的原因,但皇上说的事情已经过一次发生过一次了,所以这时候他只能叩首认错。 朱常洛知道再问魏忠贤也没什么用了。他两眼微眯,沉声道:“去把崔文升给朕叫过来。” “奴婢这就去。”魏忠贤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个不宜久留之地。 殿门再度开合后,王安开口说话了:“主子。奴婢以为,这个事情还是按住比较好。” “所以你先截住了魏忠贤的话头,又打发他去给米梦裳上膳。”朱常洛抬起右手撑住脑袋。 “是。”王安说道。“而且奴婢认为魏忠贤有问题。” “为什么?”朱常洛问道。 王安回答说:“若非天幸西厂,并令奴婢代理稽查局事。米靖文的事情就先让米才人知道了。” “崔文升杀了她爹,这难道不该让她知道?” “该。但应该先换一种死法。” (本章完) 第166章 只有算计没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 第166章 只有算计没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 “换种死法.”朱常洛闭上眼睛,开始权衡。“你的意思是,掩盖米靖文的死因?” “死因其实不需要掩盖。”王安纠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米靖文是淹死的。和两个妓女以及几个小厮一起在船上淹死的。尸体应该还存在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只需要把崔元凿沉船的事情删掉,并改为意外溺亡即可。” “船?一条得费不少银子吧?崔文升杀人还真舍得本钱。”朱常洛没有立刻置以可否。 “银子应该米靖文自己出的。”王安回答说。 “什么?” “米靖文在工部任上的时候就不是什么清官,他一向好玩乐。”米梦裳用事之后,王安对米家进行过一番彻查。 “抄家没抄干净?” “不。”王安犹豫了一下,暗示道。“他是得了恩赦之后才奢侈起来的。” “米梦裳给他寄钱了。”朱常洛立刻就明白了。 “宫妃给自己家里寄钱或物是常例。主子爷没问,奴婢也就没说。”王安低下头。“不过每一笔出入司礼监都造了册。” “朕没有要你解释的意思。反正是她的钱。她要怎么朕也不想管。”朱常洛摆手。把话题又扯了回来:“你为什么想掩盖谋杀的事实?” “死因、经过,甚至连尸体停在南京锦衣卫都记了。事情查得这么清楚,明显是魏忠贤有意而为之的。用西厂的牌子让南京锦衣卫办事,南京锦衣卫是不敢不听的。”王安理了理思路,细细地回答道:“而且米才人供职于西厂,魏忠贤是她名义上的上司,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米靖文在南京。奴婢甚至怀疑,魏忠贤下了明令,就是要放纵崔元杀死米靖文,以挑起米才人和崔文升之间的矛盾。”他一面说,一面调集全部的注意力关注皇上的表情变化。 “你的这个猜测有问题。魏忠贤怀疑崔文升猎杀福王旧党的时候,崔元已经坐上去南京的船了。”朱常洛赞叹魏忠贤的高明。“按规矩办事嘛。” 王安点点头,但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说:“无论如何。魏忠贤一定知道是米靖文是谁的。他看到这个姓名之后,就应该报司礼监,而不是呆板地把报告递到稽查局去审,等核验后无误后再由稽查局交司礼监。事情要是被摆出来,才人与崔文升必起冲突。” “崔文升是条能咬人的好狗。只要主子爷牵好绳子,是能用的。”王安紧接着说。 “崔文升确实杀了人。”出乎王安意料的是,朱常洛先是摇摇头,然后才长叹一口气,说道:“放纵崔元的命令是朕下的。”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那就先这样吧,不用干涉。 “虽然米靖文活着比死了好,但现在也算是断得干净。”王安平日看着像慈祥的老头儿,但如果皇上要他杀人,他也是绝不会犹豫的。“而且可以再断的干净些,也安全。” “崔文升也是福王旧党。”朱常洛当然明白王安所谓的“断”是什么意思。 “这未免过于残酷了,她这么年轻.”朱常洛自嘲。“.可如果换别人,朕或许不会这么优柔。就像邹元标一样。” “朕想起一句话。”朱常洛舔了舔嘴唇,又喝了一口水,才说道:“只有算计没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你们也不希望自己的主子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吧?” “主子不是嘱咐大殿下给邹大人平反了吗?”魏朝适时地插话进来。 朱常洛沉默了一会儿。“朕会亲自去骗她的。” “米才人还有个哥哥没死。”王安提醒道。 “你什么意思?!” “奴婢是说,改元册妃之后,可以照规矩给才人的哥哥封个千户。也稳妥。”王安最后还是选择了有人情的那一面。 —————— 魏忠贤领着崔文升过来的时候,南书房已经恢复了平静。朱常洛甚至开始摆弄起特制的健身器材。 “奴婢魏忠贤叩见主子万岁!”魏忠贤一时摸不着脑袋,开始思考。但跪礼还是不能少的。 “奴婢崔文升叩见主子万岁!万岁!万万岁!”崔文升三跪九叩,比魏忠贤恭敬得多。 朱常洛放下被软木包裹着的石质哑铃,看向崔文升。“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奴婢愚钝。”崔文升有些忐忑,但也仅此而已。他是四大司礼太监中信息量最少的一个。 内东厂到乾清宫还是很有一段距离的,为了不让崔文升有思考对策的时间,魏忠贤很鸡贼地什么都没说。 朱常洛左右两个嘴角同时扬起。“朕有个问题想问你,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改天再说。今天主要还是想给你派个差事。” “奴婢恭听圣训。”崔文升把脑门抵到前襟上。 “朕要你去旁听孙如游的案子。”朱常洛说道。“三法司的会审已经定了。” 崔文升闻言,忐忑顿去。“主子爷想要什么结果?”他下意识地认为皇上是要自己去干涉会审。 “锦衣卫都安排好了,你坐那儿就行。”王安吩咐道:“不过千万记得摆足东厂的架势,别给内廷丢脸。” “是。”崔文升应诺退下。他最喜欢摆架子了,更何况是奉旨摆驾。 “今天就这事儿,下去吧。”朱常洛一直微笑着,直到崔文升离开大殿。“魏忠贤。” “奴婢在。”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魏忠贤有很多预案。 皇上对崔文升的态度和瞬变的语调,立刻就让他将书房里的对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一会儿,他便将早已准备好的用来应付诘问的托词放到了嗓子眼儿。 但出乎魏忠贤意料并让他感恐惧的是,皇上并没斥责他,而是平静地说:“把事情压下去,而且米靖文是喝多了自己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让南京锦衣卫把他的尸体烧了。就这样。”—————— 明承元制设御史台,至洪武十五年,改御史台为都察院。设左、右都御史。 都御史,专职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 刑部。尚书一人,掌天下刑名及徒隶、勾覆、关禁之政令。 大理寺。卿一人,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 皇帝旨令都察院主审,刑部副审,大理寺协理,其意义不言自明。 而且三位堂官的身份也很有猫腻。 主审官,左都御史张问达,陕西泾阳人,万历十一年进士。万历三十一年以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四十三年五月,谳问张差梃击事。张差死后,张问达等上疏言庞保、刘成事,未久,郑贵妃令崔文升潜毙于二宦于内廷。万历四十七年至四十八年帝崩之前,张问达一直以左都御史兼署刑部事。直到泰昌皇帝诏令黄克瓒改任刑部尚书,张问达才卸掉刑部的差事。 副审官,刑部尚书黄克瓒,福建泉州府晋江县人,万历八年登进士第二甲第九名,万历二十三年升湖广左参政。无论涉及何事,黄克瓒皆执意持平居中,两不依附。但这样的态度,常常弄他得两头挨骂。在围绕着朝会改制以及邹元标身死的党案之中,黄克瓒一如既往地“中正”,也一如既往地挨骂。 协理党案,继任大理寺卿何宗彦,湖广随州人,万历二十三年进士。为官清修有执,时望甚隆。万历四十七年,建奴侵犯边境,明军三路败退,开原、铁岭相继失陷,沈阳危急。四十七年秋,党争愈烈,何宗彦不与结党,无所依附,不能安其位,不久辞归。在被排挤回乡之前,何宗彦干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举荐湖广江夏人熊廷弼出任辽东经略。而熊廷弼经略辽东时,除了挂职兵部以外,还挂着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衔。 也就是说,这三个人没一个是东林党,而且都直接或间接地与赵南星领导下的东林党有怨。 辰时初,三法司的堂官们就都到齐了。张问达、黄克瓒、何宗彦按圣旨划定的职司,并排坐在都察院大堂正案中、左、右的位置上。除三人外,三法司的副堂官,和前来旁听但没有资格问案的吏、户、礼三部堂官也分坐在正案左右两侧的偏案前。 三部堂官旁听是折中的结果。 大学士刘一燝曾提出,由于案情重大,牵涉甚至广,内阁也应派出代表来旁听此案,但暂主阁务的大学士沈却以无有旨意为由否决了这个提议。刘一燝和韩爌遂以个人名义上疏皇帝,请求旁听。皇帝以阁员旁听可能喧宾夺主为由,驳回疏请。同时,又折中地令吏、户、礼三部堂官会同旁听。 主审及旁听官员皆齐,但人犯却迟迟不至。官员们就这么等着,直到辰时二刻,院外才响起马蹄轮碾的嘈杂声。 尽管圣旨诏令三法司会审,但开审之前,孙如游一直被关在锦衣卫东司房狱里,并未移交给负责主审的都察院。 囚车直接驶到了都察院的衙门口才停下。尽管负责押运的兵丁打着锦衣卫的旗帜,但因为没有刻意驱离,所以一路上还是远远地跟了好些好事的围观群众。 案情已达天听。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极度重视此案,因而罕见地特令掌东司房印指挥佥事海镇涛亲自押运人犯。 海镇涛踏进都察院衙门,快步穿过院落,在堂前站定,向在场诸文官大员拱手:“张左都、黄部堂、何寺卿,众位大人,人犯孙如游押到。”海镇涛品级正四,且与在场诸员无有上下级关系,所以他拱手时并未躬身。 闻言,诸位文官大员都下意识地彼此顾视了一眼。 钦定主审官张问达率先开口道:“请押进来吧。” 海镇涛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招手。 看见佥事大人下令,站在囚车车尾的锦衣卫百户陆文昭立刻掏出钥匙将车锁打开。锁开后,卢剑星和沈炼左右打开了囚车的车门,并摆出请的手势。孙如游本以为卢、沈二人是出于基本的尊重才有此举,但顺着两人摆手的方向看去,孙如游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年仅十六岁的嫡孙,孙嘉绩正在围观的人群中,而孙嘉绩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微笑着朝自己使眼色的男人。 “孙大人。请吧。”陆文昭收起钥匙,走到囚车边上,扶着孙如游的小臂将他搀下来。 “放过他。”初晨温暖的阳光打在孙如游的背上,却反倒让他的脸显得格外的阴翳。 “孙大人勿虑。我们从不食言。”陆文昭的动作很轻。如果孙如游不是戴枷号从囚车上下来,甚至会让人误以为这是正值壮年的儿子把年迈的父亲带去酒肆改善伙食。 陆文昭在一众都察院御史的瞩目下,将孙如游搀到堂前。他和煦的神色以及温柔的动作,引起了御史们的极大好感。 “按照《大明律》,现任官员审讯期间,定罪之前应当取掉刑具。”主审官张问达环视一圈之后,开口说道。 “皇上还没给孙侍郎定罪,是该去掉刑具。”副审官黄克瓒附和道。 “请解了镣铐吧。”何宗彦看向海镇涛。 三位问审官达成了一致意见。 “张左都、黄部堂、何寺卿。”海镇涛挨个拱手,用遗憾的语气说道:“下官不能奉命。” “为什么?”黄克瓒皱眉问:“上面给你打招呼了?” “没人打招呼。不过我们收到的命令,是将犯官押送至此后,听崔提督的指示。”海镇涛回答道。 “崔文升要来?”张问达有些意外。圣旨只说了三法司会审和三部堂旁听,可没说司礼太监也要来。 “应该是要来的吧。”海镇涛的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 “那他为什么还不来?”黄克瓒对崔文升一向没什么好感。 “这下官就不知道了。”海镇涛苦笑。他和善的态度,让人很难对他发火。 “现在审,还是再等一会儿?”何宗彦偏头看向张文达,脸上已有不悦。 这个是一个非常严肃且两难的问题。如果不解开镣铐便审,就是在说三法司会审之前便已经认定犯官有罪。但如果不审,就是在场的人一起坐着干等崔文升。相当于是在一群磨刀霍霍的御史言官面前默认了阉竖的跋扈。更何况,崔文升是有可能带着新的旨意过来的。 吏部尚书周嘉谟无权问审,但也不是不能说话。“等到什么时候?难不成他一直不来,你们就一直等着?”他摆出老资格的架子,很不客气地问道。 (本章完) 第167章 会审风波 第167章 会审风波 “.”李汝华斜眼瞥了一下坐在身边的周嘉谟,但并未开口说话。 “要不还是先坐吧。老站着也不是事儿。”徐光启看向张问达,建议道。 “好!就这么办。”张问达反应过来,立刻拍板。“来人!” “大人!”衙役走过来抱拳候命。 “给孙侍郎端条凳子过来。”张问达下令。 “是。”衙役不明就里,但还是按照堂官的命令给孙如游端来一条短凳。 “右侍郎,请坐吧。”徐光启朝孙如游微笑,这让孙如游一时感慨莫名。“徐部堂” 海镇涛仍旧站着不挪窝,但同时又朝陆文昭挥手示意。 陆文昭会意,放开孙如游。等孙如游拖着手脚上的枷链往大堂的方向走的时候,陆文昭才趁着无人注意,凑到海镇涛的身边,耳语道:“这是在干嘛,什么坐不坐的?” “你没读过《大明律》吧?”海镇涛挑了陆文昭一眼。 “没有。”陆文昭摇摇头。“没用啊。”锦衣卫办案,一向是法律、事实皆不论的。上面说怎么办,那就怎么办,如果上面不说,那就随着自己的喜好办。如果把人办死了,只要不是当官儿的,报意外就成。 “你有空还是多读几本书吧。”海镇涛小声解释说。“孙如游是未革职的三品官,按律是可以坐着受审的。跟张大人之前说解开镣铐是一个意思。” 陆文昭微微点头,然后有些担忧地问道:“不拦吗?” “拦个屁,枷链的钥匙归咱管,但孙大人的腿不归咱管。他要迈过去坐着就让他坐呗。”海镇涛的声音控制得很好。“上面又没说不让孙大人坐。那边怎么样了?” “能做的都做了。但我也不能保证孙大人待会儿会不会发疯。” “他要是发疯,就把孙嘉绩的耳朵割下来送给他。让他再翻一次供。” 啪! 孙如游坐定之后,张问达举起惊堂木重重地一拍。“开审!”既然圣旨上没写,那就把崔文升的旁听当做吃饱了撑着的个人行为。 但还没等张问达提出第一个问题,衙门便外响起了新的嘈杂。 紧接着,一队东厂番子成两列涌进了都察院。硬逼着围观的御史们让开一条路。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崔文升到!”有宦官在门口大喊了一声。然后不等任何人通报,崔文升便走了进来 “阉竖!”御史袁化中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东西,又无法突破东厂番子们组成的人墙,便脱下自己的靴子朝崔文升的脑袋扔去。 东厂提督身边的护卫岂是等闲之辈,怎么可能让这种缓慢的飞行物砸到崔文升头上。在崔文升转身之前,护卫便用剑鞘将靴子给打落在地。 “捡起来。扔远点儿。”崔文升报复的办法也很简单。大冬天的,看你不穿靴能挺多久。 “见过提督大人!”海镇涛带着陆文昭朝崔文升单膝下跪。 “嗯。”崔文升点点头,然后跨过门槛踏入正堂。他甚至没正眼看海镇涛。 还不等崔文升站定,张问达即沉声问道:“崔公公,你来这儿干什么?” “旁听啊。”崔文升刚进入大堂,便有宦官为他找来了一条带靠背的椅子。 “有旨意吗?”何宗彦上下打量崔文升,也不见他有掏东西的动作。 “没有。”崔文升不仅坐下了,还跷着二郎腿。 “没有旨意那你来干什么!”拍桌子的人竟然是徐光启。 “这是造反的案子。东厂当然要问。”崔文升还是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 “崔公公现在就给案子定性,恐怕不合适吧。”黄克瓒被“造反”两个字惊到了。“这可还没审呢!” “那你们审啊。”崔文升反而倒打一耙。“磨叽。” “法司会审,你没有旨意就闭嘴!”何宗彦少有的发怒了。 “你又是哪位啊?”崔文升是万历皇帝驾崩之后才跟的泰昌,还没跟何宗彦打过交道。 “大理寺卿,何宗彦。”何宗彦向来低调。即便到这时候还是不摆帝师的架子。 不过何宗彦不摆,不意味着别人不帮他摆。“你还在郑宫打板子的时候,何少保就在慈庆宫教书了。”张问达说道。 崔文升对张问达还是熟悉的。他记得很清楚,当年就是张问达疏里的一句“祖宗二百年来,未有罪囚不付法司,辄令拟罪者。”直接导致郑贵妃授意自己杖死庞保和刘成二人。 “原来是何师傅。”崔文升不认识何宗彦,但他知道皇上对孙师傅的态度一向是非常好的。“失敬。”崔文升拱拱手。 何宗彦敷衍地拱手回敬。他对崔文升有了大致的认识:狗仗人势,同时色厉内荏。 “三法司奉旨问案。崔公公,您手里要是没有新的旨意最好还是静静地听。”黄克瓒摆手指向周、李、徐的旁听席。“请坐那儿。” 崔文升觉得差不多了该捡台阶下了,但嘴上还是不饶人:“你们要是秉公审案,我自然不会插嘴。”他一站起身,立刻便有两个宦官过来为他抬椅子。 “还审不了。”张问达盯着崔文升说道。既然崔文升来了,那他就得再争一争。 “您该不会是想把位置让给我坐吧?”崔文升嘲弄道。 “令锦衣卫给孙侍郎去掉刑具。”张问达没有理会崔文升对他嘲弄。“不然审不了。” “这么多事干什么。”崔文升打了个哈欠。“就这么审。” “按祖宗成法,现任官员定罪前,审讯间应去掉刑具。”张问达强调道:“皇上可还没给孙侍郎定罪呢。您不解镣铐,是想替皇上给孙侍郎定罪吗?您要是点这个头,我这位置让给您坐也无妨。反正罪定了,我们也就不用审了。”张问达一副“你不解开刑具我就不审”的样子。 崔文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耸肩道:“那就按祖宗成法办。解开。” “谨遵提督大人的命令!”海镇涛走上来,故意大声说。 海镇涛的举动引起了崔文升的注意,他以为这个穿四品官服的锦衣卫有如此行为是为了表明立场舔自己的屁股,于是满意地朝海镇涛点点头。但实际上,海镇涛只是想把自己摘出去。啪! 张问达再次举起惊堂木猛拍:“孙如游,三法司奉旨会审。你务必一一如实回答。” “请问吧。”孙如游长叹一口气。 “杨渊、冯三元、顾慥诬告熊廷弼一案,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张问达看着提前写好的稿子,问道。 “有。”孙如游一言既出,立刻引得满堂大哗。 “肃静!”张问达一面拍击惊堂木。一面继续问话:“何人指使?” “万历二年甲戌科进士赵南星.”因为赵南星没有官任,所以只能以功名作为前缀。“.前大理寺卿邹元标。”孙如游眯上眼睛,满脸不忍。 他还记得,在议定攻击熊廷弼的密会上。徐光启和赵南星爆发了激烈的争吵,邹元标在一旁劝架,但没有对事情本身置以可否。 “此案还有哪些人参与?你自己是否参与其中?”张问达接着问。 “除赵南星及邹元标外,唯我一人参与。”他顿了一下,才认命似的补充道:“聚会的地点就是我家。”这是完完全全的谎言,东林党高层的密会几乎都在刘一燝家举行,直到锦衣卫围了刘府对面的天师张府,密会地点才改到了位于保大坊的韩府。 “尔等为何要诬构熊廷弼?”这回是何宗彦追问。 “熊廷弼有才无德,不堪任经略要职。”这还是谎言。 真实的答案很简单,一是因为熊廷弼到处骂人、四方得罪,赵南星和很多东林党人都看他不顺眼。二则是因为熊廷弼乃湖广人,被看作楚党,是“尽斥党人”实现“众正盈朝”这一目标的突破口。但这两个答案都上不了台面不能明说的。 “呵。”熊廷弼守辽有功是明旨公认的。所以何宗彦只是摇头冷笑,不再言语。 张问达左右看了看黄克瓒以及何宗彦,确定他们没有再追问的意思时,才以案件主审官的名义认可了这一回答:“诬构属实,记录在案。” 闻言,坐在次席的刑部、大理寺两司的副堂官们先是抬头确定本衙主官的默认态度,之后才举起毛笔在自己面前的供纸上写字。 落笔,三司审定,除非犯官在结案前喊冤并得圣旨重审,否则这就是结论了。 “孙如游。法司再问你。冬月十一,咆哮朝廷一事,是否是有预谋的逼宫?”张问达朝门外望了一眼,看见被人墙阻隔的一众言官,最后还是决定采用温和的问法,而非定罪式的诘问。 听见这个问题,站在堂外的陆文昭突然紧张了起来。他应激般的握紧了手里的刀,直到听见孙如游回答说: “有商讨,但并非逼宫。” “呼!”陆文昭长出一口气,脸上也显出了功成事毕的潮红。只要承认了有商讨,那事情的性质就算是定下了。逼宫与否可不是犯人说了算的。 与他的反应截然相反。群聚在都察院堂前大院的一众御史们先是沉默,随即便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诘问。不过声浪嘈杂,谁的话也没听清。 “肃静!”张问达连拍了三次惊堂木才堪堪止住喧嚣。这帮言官可比去县衙里看热闹的黔首难对付多了。至少,衙役不敢拿鞭子抽他们。 “谁人主使,意欲何为,速速招来!”张问达一连抛出两个问题。 “谋事者邹元标,赵南星。我也参与其中。”孙如游抛出锦衣卫为他准备好的答案。“此外再无他人。”说到这儿,他苦涩的嘴中甚至泛出些许陈茶回甘式的清甜:至少把刘阁老、韩阁老、周部堂还有徐部堂给摘出去了。 “吾等虽有共商之实,但并无乱政之心,我等所意只是想要皇上接受我等之善谏,恢复旧制朝法,勿蹈先皇帝之覆辙而已。”孙如游接着说。 文华殿事件之后,朝会改制已成公认的善政。孙如游再说密谋是为了让皇上接受善谏,就站不住脚了。而且密谋行为本身就是为祖宗成法所禁止的“小人构党”。 三法司是来审案的,不是来辩论的,因此张问达并不展开“谏之善否”的辩论。而是又令道:“密谋属实,记录在案。” “法司最后问你。”张问达清了清嗓子。“尔等是如何串联诸言官逼宫的?” “不需串联亦无有串联。诸言官乃自发响应邹、赵二公的义举。”说罢,孙如游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一脸漠然。 北镇抚司指挥着中千户所对在押的犯官进行了抄家式的搜证,搜出了很多书信,其中不乏署着赵、邹二人姓名的信件。但这些信件只能证明往来,不能证明串谋。和孙如游这种关键人物的口供比起来简直就是毫无作用的废物。 “记录在案。”张问达点点头。 等最后一名负责记录的副堂官放下毛笔,张问达才重新开口:“审结,将犯官收押。”由三法司会审的案件,从来不是当庭宣判的。会审完毕之后,只能得出一份呈给皇帝定夺的联名奏疏。 “等等。”一直没说话的崔文升突然站了起来。“谁说犯官由都察院收押了。” “规矩说的!”黄克瓒顶回去。“犯官在哪个衙门受审,就由哪个衙门收押。” “法司无权干涉厂卫处理的案件。”崔文升也不跟黄克瓒吵。“这才是规矩。” “但案子已经到法司手里了。”何宗彦开口道。 “你们这不是审结了吗?”崔文升来到孙如游身边。“你们难不成还想审出点儿别的东西?来人。” “提督大人有何吩咐。”海镇涛走过来。 “上锁,提走。”在崔文升看来,这可是在皇上面前表现自己的好机会。得自己给自己找风头出,不然迟早会让魏忠贤给踩下去。 “这可不行!”张问达一拍桌子站起来,走到崔文升面前与他对峙。“这里是都察院,不是乾清门。” “哼。你什么意思?”崔文升毫不畏惧地对上张问达的眼神。“不妨把话说明白点儿。” “都察院不是阉人能撒野的地方!”御史袁应泰绕了一圈儿从大堂的后门进来了,在他的身边还跟着好几个言官。 “哟!这不袁御史吗!少一只鞋还能跳这么高。”崔文升嘲讽道。“我把人带走了你能怎样?参我吗。”崔文升认为自己的理由的很充足,加之他奉着皇上的密旨,可以说是有恃无恐。 “难不成你还想在这儿打人!”张问达的火气一下子就蹿上来了。“来人!”都察院也是有衙兵的。 不过在面对锦衣校尉和东厂番子的时候,都察院的衙兵到底还有几分气势就很难说了。 “我总不会像这些野狗一样见人就咬。”崔文升用挑衅的眼神看了袁应泰一眼。“我只是要按规矩把人犯提走而已。” “还是请旨吧。”就在双方都下不来台的时候,何宗彦站了起来。无意之中挡了正准备说同一句话的徐光启。“我现在就进宫,求见皇上。” “那我等着您。”崔文升并不介意,只要让皇上和老祖宗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心思就成了。“退下。” (本章完) 第168章 审结与预算 第168章 审结与预算 “给何少保备轿!快。”张问达也认可这个台阶。 见此情景,徐光启也没了再出风头拢人心的意思。他挪了挪屁股,什么话也没说,就好像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三法司公开会审之后,案子就算是定了,人犯关押在哪儿只是意气之争。没人会想着翻案找不自在,问题只在于案子主谋赵南星会不会也接受公审。 言官群体势必要求公审,但宫里肯定不会同意,因为这就是在给自己找麻烦。徐光启唯一害怕的事情,是宫里抓了赵南星之后,图省事儿直接给他安排个“畏罪自杀”。在改制事定,以及孙如游“认罪伏法”的情况下,白身赵南星“畏罪自杀”,不会掀起太大的波澜,至少比不上邹元标之死。 都察院和另外两法司一起,位于阜财坊中部,最近的面圣路线当然是向东直穿西长安街,走长安右门入皇城凸角,然后再走承天门、端门、午门的南门路线进入紫禁城。如果按何宗彦的脚力,这段路走下来差不多得掉五刻钟。但都察院派了最快的轿夫,只用了一刻钟多一点儿,就颠簸着把何宗彦带到了长安右门口。 虽然是皇帝的授业恩师,但何宗彦尚未得到“紫禁城坐轿”的恩典,因此剩下的路还得老头儿自己跋涉。 当何宗彦通过熟悉的步道进入紫禁城的时候,他的心底竟然升起了沧海桑田、恍若隔世的微妙感。何宗彦轻笑摇头:明明只离开了一年多,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进入乾清宫南书房的时候,何宗彦得到了答案。原来是因为自己的学生,父死子继做了皇帝。 “臣何宗彦,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不同于上次见到朱常洛,这次,何宗彦行的是五拜三叩首的君臣大礼,而非减一等且不磕头的四拜礼。 朱常洛坐受,直到何宗彦磕完最后一拜的三个头。他才站起身,迎上去摆出亲切表情,将何宗彦扶起:“何师傅,请起。” 等何宗彦站起身,朱常洛又后退一步带着东宫侍读王安,躬身行学生见师长的拜礼。“见过何师傅。” 看见皇帝仍旧像从前那样以师礼待己的时候,何宗彦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勾出了一个老怀大慰的弧度。他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但越是控制,眼眶就越是泛酸。 “何师傅。请坐。”行完礼后,王安照常给何宗彦端来一个木墩子。 “多谢皇上赐座。”何宗彦先谢皇上,再谢王安。“也谢掌印太监。”即使面对身为宦官的王安,何宗彦也从不摆谱。有教无类,都是学生。 几句寒暄之后,朱常洛切入正题:“何师傅来此,想必是为了说会审结果吧?” “是也不是。”何宗彦说话向来精炼。 “那就先说说‘是’的部分吧。”朱常洛摆出疑惑的表情。 “会审已经结束,问讯的结果与口供相符,而且孙如游的身上没有上过刑的痕迹,可以排除刑讯逼供。因此,口供坐实,孙如游有罪。”何宗彦就是属于什么额外信息都不掌握的那一类人,因此他的回答也只是基于表象。 说罢,何宗彦话锋一转:“但孤证不立。孙如游是否攀咬,其他人是否有罪,赵南星是否主谋,孙如游是否从犯,孙如游是否包庇等问题,还需进一步审讯。” “何师傅的意思是?”朱常洛眼神微眯,问道。 “彻查。锁拿赵南星,再行会审,如果口供与孙如游相异,则当堂对峙。”何宗彦毫不犹豫地抛出自己早就准备好了的答案。 “如果牵涉过广,难免影响朝局。如今北境危急,朕以为还是暂缓深究的好。”朱常洛说道。 “皇上深明大义。但逼宫大案与常案不同,若不深究严惩以儆效尤,难免有人再行不臣之事。”何宗彦从一开始就知道如此骚动的背后必然有人煽动。而且与孙承宗息事宁人的态度截然相反,他是坚定的“真相派”。 他的态度明晰:只要证据确凿不冤枉,那扯出谁就办谁。 真相的本质是全部未经扭曲的事实的集合。本案的真相,朱常洛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个八九不离十。但他并不想公开真相,而是要通过部分公开乃至伪造事实,扭曲真相,以达成自己的政治目的。“何师傅的意思,朕知道了。您再说说‘不是’的部分吧。” “好。”何宗彦听见“知道了”三个字,立刻就明白皇上并不准备采纳自己的谏言。他有些失望,但仅此而已。 何宗彦说道:“东厂和法司就收押犯官的问题产生了重大分歧。东厂以为,应该按‘厂卫问案,法司不得干涉’的规矩,由锦衣卫继续收押犯官。但法司却觉得该以‘衙审衙收’的规矩由都察院接手犯官。” 在这个问题上,何宗彦的身份很微妙。他既是大理寺的主官,又是崔文升主子的业师。因此,他在说这个问题的时候,不说人名只提衙门,更不说两方为了这个问题几乎闹到拔刀相向的地步。“两方争执不下。所以臣只能来此求请圣裁。” “何师傅有什么建议吗?”朱常洛很尊重地先问何宗彦的意见。 “案子毕竟已经到法司手上了。”何宗彦委婉地说道。 朱常洛听懂了何宗彦的暗示,他从容地回答道:“那就按何师傅的意思办吧。”既然孙如游没在会审上当堂翻供,就说明骆思恭的工作做得很好。 “皇上圣明。”何宗彦不明就里,只以为皇上是在给自己面子,于是赶紧颂圣。 “臣告退。”何宗彦倒是还想多和皇帝学生聊几句政事,但那边儿还等着呢。 “给何师傅备轿。”朱常洛吩咐魏朝。 何宗彦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赶忙叩头道:“叩谢圣上天恩。” 如此一来,何宗彦正式成为继方从哲、李汝华之后,第三个拥有“紫禁城坐轿”这一殊荣的人。 魏朝带着何宗彦离开后,王安才开口说话:“主子,赵南星怎么处理?” “还怎么处理,让锦衣卫抓人就是。沈还等着这个信号呢,只要内阁票拟通过,立刻让锦衣卫按弹章抓人,有多少抓多少。之后再挑几个跳得最凶的打一顿。这样,他们被救出来之后就会更感谢救他们的人,但不要把人打死。死人就得不偿失了。”朱常洛顺着话题,一口气将事情全部安排完毕。 王安用速记法在备忘录上简记完成后,又把话题给拉了回来,用几近明说的方式暗示道:“主子,奴婢说的处理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想杀掉赵南星?”朱常洛问道。 王安没有立刻正面回答,而是说:“奴婢猜测,与何师傅一样想刨根问底的人不会少。” “不理他们不就是了。”朱常洛说道。 “一审一不审,反倒让人难以信服。还不如让他畏罪自杀,反正已有先例。”王安又说。“再等等。不急。”朱常洛摆摆手。“而且朕说过不杀他的。” “是。”王安眉头一挑,若有所思。 沉默只持续了片刻。“快申时了。”王安看了自鸣钟一眼,问道:“主子爷今晚去永寿宫吗?” “事情办妥了?”朱常洛反问。 “主子爷勿虑,所有寄到宫里的信都会过司礼监,除非魏忠贤敢抗旨。”王安回答说。 “这事儿你亲自过问,一直盯着。”朱常洛嘱咐道。 “是。”因为朱常洛还没回答晚上在哪里歇息的问题,所以王安也就没有撤走视线。 “李选侍在哪一宫?”朱常洛突然想了那个连让她笑一个,都要一板一眼地回答“遵旨”的女人。 “李选侍不就在西梢间吗?”王安不解。 “朕说的是东李。” “东李?”王安更疑惑了。 东西李之分,是天启改元朱由校代父册妃后才有的。 “朱由检的养母。”朱常洛一时间真想不起东李叫什么了。 “哦!”王安这才恍然大悟。“在景阳宫。” “景阳宫?你怎么把她安排到那儿去了?” “啊?”王安委屈。 他记得很清楚,当初自己问主子爷要怎么安排李芩芳时,主子爷的原话是:“把这个一脸死人样的女人丢到景阳宫去。” 景阳宫,为内廷东六宫之一,位于钟粹宫之东、永和宫之北。永乐十八年建成,初名长阳宫,嘉靖十四年更名景阳宫。它的上一个住客,是万历三十九年九月十三日酉时忧病而薨的王恭妃。 王恭妃是皇长子朱常洛的生母。 王恭妃薨逝之后,那里就成了无人居住的冷宫,直到即位后的朱常洛命令王安将李芩芳“丢”到景阳宫去。 王安接到这个命令的时候并不意外,因为王恭妃死后,主子爷再没去过景阳宫,很明显是将这个地方当成了永不踏足的伤心地。而主子爷一向对选侍李芩芳凉薄至极,几乎无有幸。 “奴婢有罪。”王安决定为皇上的健忘背锅。 “今晚就去景阳宫。不过在那之前,先把朱由检送到慈庆宫去,让他们两兄弟也亲近亲近。哥哥带弟弟嘛,天经地义。”朱常洛最后说:“还有,把永寿宫的差事办好。朕不想辣手摧。” “遵旨。” —————— 皇城,东北方向,司礼监。 司礼监提督太监曹化淳正坐在自己的书案后,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人,这是尚膳监正四品提督光禄太监王体乾。品秩上,王体乾和曹化淳是同级的,但如果小他近二十岁的曹化淳要他跪着,他就不敢站着。 一般来说,光禄寺负责整个皇城的伙食采买。而御膳到皇室嘴里,还要经过尚膳监烹调,尚食局伺候等两个额外的步骤。嘉靖以后,司礼监开始统管一切,因而这三个部门也就都由司礼监掌总了。 “这是光禄寺报上来的预算。尚膳监已经完成核对了。”王体乾将一本长长的卷轴放到曹化淳的面前。 供应皇家的肉食、果蔬及奶制品大多来自被称为“上林苑”的“南海子”。永乐十二年,明成祖朱棣下旨,以元代“下马飞放泊”所在地,面积四十顷的“小海子”为中心,驱散周边居民,增扩苑囿,命名为“南海子”。当“南海子”各署采办不足时,光禄寺就需要向京师民铺买办。 采买的预算需在上年冬月提交尚膳监,而尚膳监需在腊月到来前核对预算,并提交司礼监审批。等到司礼监审批完毕,出条盖印,尚膳监才能拿着条子去内承运库提取现银交付光禄寺。 “坐着等。”曹化淳指了指摆在窗边的条凳。然后便展开卷轴。 “是。” 光禄寺报预算的依据有两个,一是上年采买食材类目及数量,二则是京师现在的物价。 太祖时,光禄寺额定的最高年年支出为二十四万两。但到嘉靖时,光禄寺的正常年预算就攀过了三十万两。 而万历四十七年,报司礼监批准的预算,是白银三十九万八千九百五十二两。几乎突破四十万两。 不过,这笔钱不是光禄寺的真实开销。因为尚膳监在核对的过程中,会将光禄寺报上来的预算增扩一成左右,这是通行的惯例。 但尚膳监又怎么可能独自吃下多出来的款子呢。果然,在卷轴平展至文末的时候,“图穷而匕首现了”,二十张一千两的巨额宣昌记银票,暴露在了曹化淳的面前。 这笔钱不是王体乾孝敬给曹化淳的,而是尚膳监孝敬给整个司礼监的,曹化淳只是代收。分配的工作只能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做。所谓大头小头,上下都有。这笔钱如果正常分润,到提督太监手里,大概能有一张。 见曹化淳毫不避讳地收起银票,王体乾松了一口气。他听说,东厂似乎领了什么差事,要整肃内廷。不过这样看来,就算不是谣言,也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事情。只要司礼监还照旧收钱,那再怎么整肃也就那样了。 (本章完) 第169章 大太监的杀心 第169章 大太监的杀心 曹化淳不看计算过程,这不是他该干的。“四十四万三千四百六十五两。快四十五万两了?”一看预算总额,曹化淳的眉头立刻就皱上了。 王体乾从远没有坐热的椅子上弹起来,快步回到曹化淳的案前,解释道:“小祖宗,皇爷新登,明年改元,宴请和祭祀甚于常年,因而得再往上再攀一个台阶。”按理说,曹化淳不是皇上的近侍太监,是不能被称作“祖宗”的,但因为他是王安的大儿子,司礼监以外的人也就这么叫了。 “来人。”曹化淳没有接茬。 “提督。”一名宦官小跑着过来。 “去皇史宬取隆庆六年”他不知道这些老东西会不会分册记录,所以又补充道:“.及前后几年报批的预算记录。我倒要看看,能不能一口气往上攀四万两。”曹化淳接到的指令是,整肃之前一切照旧。但照旧不等于放纵,该查的东西还是得查。 “是。”宦官应诺离去。 皇史宬在皇城的东南角,跟位于皇城东北的司礼监隔着差不多五里地,一来一回得不少时间。曹化淳也不闲着,自顾自地开始处理起手头的其他事务。王体乾在曹化淳面前杵着,曹化淳没让他坐,他就只能保持着赔笑的恭敬姿势继续站着。 突然,曹化淳想起一件事情。他抬起头,看向王体乾,问道:“囤冰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 冬天备冰,夏天用。一般来说,尚膳监制冰用冰,里冰窖囤冰,内官监按冰票放冰。当然,这一切还是由司礼监掌总。 往年,制冰是直接从井里打水,然后倒入事先挖好的水池,凝结后再凿出来。打成方块,然后拉着方形冰块在太液池上滑行,以将冰块运到里冰窖内。 这种小事儿原是不必由司礼监提督太监亲自过问的。但不久前,皇上特意下了一道旨意。要求把囤积的冰分成食用冰和非食用冰,并且令专窖专藏,不得混放。不仅如此,上谕还特地规定了制冰的方式。要求先把水烧开,再把开过的水倒入用蒸汽熏蒸过的木质模具,等待冷凝。 这一下子就增加了尚膳监、内官监、惜薪司乃至司礼监等四个部门的工作量,好在宫里人手众多,从各衙裁剪挪移些冗员,也就补齐了基础的劳动力需求,短时间内连银两费都没加。 “回小祖宗的话。”王体乾回答说:“收到命令之后,本衙即向惜薪司提要了二十万斤红萝炭用以烧制滚水制冰,目前已经制食用冰一千二百一十三块。皆已入了‘己’字窖。”窖冰之所以按块论,是因为它的规格是定的,所有的窖冰都是一尺半见方的正方体,多年的实践经验证实,该尺寸的冰块最不易融化。 “内官监给的模具够吗?”曹化淳问。 “二百个模具。一天两批,怎么都够了。”王体乾点头。 直到皇帝下旨之前,皇城内共有“甲、乙、丙、丁、戊”等五个冰窖,每窖额定藏冰五千块。不过一般来说,这二万五千块冰中,至少有一万六千块会在窖藏期间化掉。被用到实处的只有三分之一多一点。 “炭不够了就直接打条子。要多少批多少。回暖之前至少得藏两窖。”为了严格执行“专窖专藏”的旨意,司礼监命令内官监,在尚膳外监后方,靠近太液池的地方,开凿了两个新的冰窖。 “遵命。” “坐着等。”说罢,曹化淳又低头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半个多时辰之后,跑腿的宦官带着记录回来了。“提督,您要的东西带到了。”宦官将一本泛黄的册子放到曹化淳面前,即便那宦官提前拍过灰,还是有不少尘埃被扬起。 “只有这一本?”曹化淳是万历十七年生人,他出生的时候,这册子都在皇史宬里躺了十几年了。 “连着好几年的记录都在这一本册子上。不然奴婢也不会这么快就回来。”宦官有些气喘。 “好。你下去歇着,先喝口茶,歇舒坦了再来。”曹化淳满意点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册子翻开。 纸腐绳朽,但好在没有虫蛀,曹化淳很快就找到了隆庆五年的记录。 “隆庆五年报三十一万九千,隆庆六年报三十三万六千,万历元年报三十二万一千。隆庆六年比隆庆五年只多报了一万七。”曹化淳刚一提高声调,王体乾便跨步过来,跪在案前。“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到你这儿得涨四万?” “银子.银子没以前那么值钱了嘛。”尽管还没有发明“通货膨胀”这个名词,但人们还是能观察到“百物腾贵”这一事实的。 “放屁!隆庆五年到去年,总预算从三十一万九千,变成三十九万九千,涨了八万,只三成不到。到你这儿,多报的银子就从一万七变成四万。翻了一倍,凭什么?”说着,曹化淳还掏出了那二十张一千两的银票拍到桌面上。“去年是二十五张,今年还少了,你想干什么?欺负我新上任吗!” “这您.”王体乾不明白曹化淳为什么会知道去年“上贡”的数字。要知道,孝敬、常例这种灰色收入就算是记账也是记的暗账。按理说,司礼监换血之后,暗账都会被老太监们带走才对。 可王体乾不知道的是,上上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邹义,是王安在内书堂的师兄,他们曾同时挂在权倾一时的“大伴”冯保名下,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拜干爹,张居正就死了。后来,王安拜了陈矩,邹义则拜了杜茂。两人也就走上了截然不同,但又殊途同归的道路。 陈矩是有明一代极少数在东厂提督任内善终并广享清誉的宦官,他于万历三十五年过世的时候,阁臣朱赓、李廷机、叶向高都亲往吊唁。送葬的人不分士庶,蜂拥满路。在万历二十二年的时候,王安由陈矩推荐,来到年仅十二岁的皇长子身边做了伴读,自此完全脱离司礼监体系。 与此同时,邹义则跟着杜茂在司礼监内稳定地干着,稳定的升着,一直做到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的高位。万历四十八年十月十八日午时,杜茂于家中过世,享年八十一岁。当日,早已在事实上接过内相权力的王安才在名义上正式接任司礼监掌印太监。 换言之,泰昌即位之后,王安只升司礼监第一秉笔而没有立刻成为掌印太监的原因,就是为了让年迈的杜茂像他的师兄陈矩那样,死在任上。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传统,但传统从来不是冷冰冰的。 如果再往前追溯,会发现陈矩和杜茂都拜在同一个人名下。那个人叫黄锦,是兴王朱厚熜的伴读。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朱厚熜病逝,黄锦迎奉裕王朱载垕继位。隆庆元年春,黄锦病逝。 “我给你一个机会,把这些东西拿着滚回去,再核再验,明天拿来。要是验不明白,你就自己滚去西厂内稽司找王承恩领板子吧。”曹化淳把二万两银票一齐塞进卷轴。 内廷不像外廷,杀人是很容易的。到这个地步,作为司礼监庶务一把手的曹化淳,已经可以叫人把王体乾打死了。 “好!奴婢一定验明白,验实在!”王体乾身如筛糠,不断磕头。“滚。” —————— 王体乾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司礼监大堂,朝衙门口冲去,可还没等他站直,就撞见了正朝衙门而来的王安。 “奴婢叩见老祖宗!”王体乾顺势又跪了下去,可王安甚至连看都不看他。 王安刚走进正堂,曹化淳便迎上来磕头。“干爹!” “跟上来。”王安面沉如水。 “是。”曹化淳赶忙起身追了上去。他知道,干爹这是有要紧的秘事要吩咐。 王安带着曹化淳三拐五绕,来到之前囚禁崔文升的小屋,等斥退了附近所有的宦官之后,他才开始说话:“收到米琒珮的信了吗?”米琒珮是米梦裳的哥哥。 王安在西厂发现那份死亡报告之后干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来司礼监询问最近有没有米琒珮的信。爹死了,儿子是不可能不把事情告诉自己的妹妹的。好在西厂的急递比民间的信差快多了。 “还没。”曹化淳摇摇头。为了严防外戚干政,宫妃是没有所谓的隐私的,她们寄出或收到的每一封信都要过司礼监,并被拆开来看。 “收到之后,只你一个看,不准其他人经手。”王安很严肃。“如果里边儿提到了米靖文的死,烧掉然后忘掉。” “儿子知道了。”曹化淳一抖。在司礼监,“不准”这个词不仅意味着不允许,更有另外一层非常冷酷的含义。 “要给米琒珮回信吗?”曹化淳不仅字写得好,而且很会模仿别人写字。 “这种信你写过吗?”王安问道。 “没写过,但儿子经手过其他报丧的回信,可以照着抄。”曹化淳说道。 “也行。”王安想了想,点点头。又问道:“米琒珮的字迹能模仿吗?” “能。他的台阁体有些个人的弯角,但不难模仿。”曹化淳回答说。 台阁体基于书法家沈度的楷书,形成于明朝初年。沈度之楷书清秀婉丽,深受成祖喜爱,并被成祖美誉为“我朝王羲之”。因而永乐一朝,重要的典籍皆委任沈度书写。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当时的读书人便纷纷效仿以迎合皇帝的喜好。 甚至“台阁重臣”三杨为皇帝起草昭告时,亦采用这种字体,号称“博大昌明体”。因为他们位居台阁,所以这种书体亦称为“台阁体”。 “好。明年册妃之后,为米琒珮代写报丧的信,大体内容以他自己的报丧信为蓝本拟定,但死期一定是明年而不是今年.”王安想了想。“.再在信里提一嘴给他封千户的事情。重点描绘得封之后的惊醒,以及对天恩的铭感。” “儿子觉得分两封写,会比较好。”曹化淳建议道:“而且先报喜,再报丧,可能还要稳妥一些。” “有道理,就这样,先报喜后报丧。”王安沉思一番后点点头。 “其实可以建议主子爷把崔提督换掉。也算是给才人一个交代。”曹化淳补充道:“他跟疯了似的到处杀人。总让儿子有些隐忧。” “就让他杀呗。反正是福王一脉的。他要是能把福王干掉,我还得谢谢他呢。”王安的眼里闪出少见的狠厉与毒辣。“但崔文升谁都能杀,就不是该杀米靖文。现在米靖文死了,就不能牵扯到宫里,一点儿关系都不能有。处置崔文升,给以米梦裳所谓的‘交代’只会害她。” “为什么?”曹化淳不解。 “你想想她是哪里出来的?”王安反问。 “郑宫送来的.”曹化淳若有所思。“.福王党余孽的女儿。” “米梦裳是好孩子。但难保不会变坏。调查的结果很清楚了,这些被郑氏送进宫的孩子,应该都不知道自己的父兄获罪遭革的真正原因。郑氏干的事情是埋钉子!”王安的眼睛里涌动着仇视的火焰。“如果米梦裳知道自己的爹被宫里的太监杀了,然后又听说自己是福王党的女儿,她会怎么想?” 王安并不等曹化淳回答。“她就算不恨也会怕。会想主子爷会不会对她下手。她若只是忧惧倒也无妨,但她如果生出‘王宁之心’问题就大了。主子爷可不会叫你我去陪着睡觉。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捂着。” 所谓“王宁”,是指嘉靖二十一年发动“壬寅宫变”的主谋王宁嫔。 “混账东西!”王安少见的失态了。“这女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恶心。” “要不想法子把她给。”曹化淳做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郑氏还动不得,福王会造反的。北边还流水似的着银子呢。”王安否定道:“而且最紧要的事情,是不能给主子爷遗下骂名。再怎么说,郑氏也是先帝爷的宫妃,是主子爷的长辈。主子爷要把她挤出乾清宫,不也得多费周折,让她自己上表请么。” “儿子说的不是郑宫。是才人。” (本章完) 第170章 冷酷的算计 第170章 冷酷的算计 “你想杀米梦裳?”王安皱眉。“杀心不要这么重。” “干爹。就算咱们能把米靖文死在崔东厂手里的事情按下来,不让才人知道。但就像您方才说的那样,才人始终是郑宫埋在主子爷身边的钉子。”曹化淳满心担忧的说。 “慈宁宫那边已经布下了最严密的控制,她撬不起这枚钉子的。”王安冷冷地说道。 “干爹!就算郑宫不撬钉子,但钉子也有可能自己弹起来啊。”曹化淳继续劝道:“才人是西厂稽查局的局正。每天都要接触各路暗探发回的一手报告。保不齐哪天就从哪份儿文书里意外知道了米靖文福王党的身份。惊疑之下胡思乱想,然后就像您担忧的那样,因为忧惧而生出行刺王杀驾之心。” “咱们的天可就塌了呀!”曹化淳的牙齿已经开始颤抖了。 王安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听着。对于侍读出身的王安以及王安的大儿子曹化淳来说,主子万岁爷就是一切。 当王安在西厂看见那份文书的时候,冷汗一下子从脚底板冲到天灵盖。他连训斥魏忠贤的心思都没有,只顺腿踹了魏忠贤一脚,便飞跑着赶往乾清宫了,直到听见殿里娇喘连连,他才稍稍放下心来。随后,王安一面派人到司礼监通知魏朝过来值夜,一面以添置炭火、赏赐女装、布置浴场等理由,暗中给乾清宫加派人手。甚至还给正在行房的区域调来了一队专门“服侍才人”的宫女。直到魏朝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他才回到司礼监问信的事情。 “还有.”曹化淳咽了一口唾沫。“还有魏忠贤!他一天到晚净想着挑事争宠。我觉得,他之所以不先把事情告诉司礼监,就是想要借米才人的刀,干掉崔东厂。”曹化淳言之凿凿。“他就是嫉妒崔东厂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了五十鞭子,还能稳居第二秉笔,骑在他的脑袋上。” “魏忠贤一天到晚就想着往上跳!他根本不把主子爷的安危放在心里!”曹化淳见王安不说话,以为干爹已被自己说动,于是又添了一把火。“您这次把事情给压了下去,说不定下次他又从别的什么地方,把崔文升弄死了米靖文的事情透露给才人。这是防不住的!干爹,防钉子扎脚最好、最稳妥的办法永远是钉子挖出来丢掉啊!” “做不到。”王安回想起一些细节,快速思考之下,他突然觉得很疲惫。王安向后一仰,瘫在木椅的靠背上。“而且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王安意味深长地说。 “为什么!?”曹化淳向前两步跪到王安面前,把住他的小腿。 “因为.”王安刚想解释,可一对上曹化淳眼中闪烁的急切,他立刻就明白曹化淳在问什么,他赶忙摇头说道:“.别有这样的心思!以前不教你,是因为你没这个能力。现在我要你记住,皇家的家事,奴婢决不能越俎代庖。我当然能派人杀了米梦裳,但主子爷不点头,就一定不能做。在这种事情上自作主张,你就算是应了主子的心意,也会万劫不复。” “儿子.儿子知道了。”王安那似乎洞穿了自己的眼神,惊到了曹化淳。 但曹化淳的本心仍不改变,他还是想把钉子拔掉。“您只要向主子爷痛陈利害,主子爷一定能体会其中的危险。然后点头的。” 王安叹气道:“我旁敲侧击地提醒试探过了。一开始,主子爷问‘难道不该让她知道?’我便以为主子爷有要处理米梦裳的意思。” “.”曹化淳点点头想起了王安方才说的“变坏”。 “于是为了确定主子爷态度,我说‘给米靖文换一种死法’。如果换,就是保,如果不换,那米梦裳最好的结果就是去冷宫养老。”揭开真相,米梦裳就有可能变坏,再做枕边人风险就很大了。“但主子爷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我为什么想掩盖。” “我这时候还不想明说,所以把魏忠贤拉出来。说他居心叵测。”说魏忠贤居心叵测和提议掩盖是一个意思。“主子爷否定了。” “那不就是说” “所以我进一步试探。先后摆出‘真相一显,崔文升与米梦裳必有一斗’以及‘崔文升可用’的论调。”王安根本就不是为了保崔文升,他一开始就不觉得崔文升会因为这件事受什么影响。“只要主子爷顺着话,说崔文升确有可用之处,那就可以开始试探‘杀’或‘冷’的问题。” “可是,主子爷没有评价崔文升,只说崔文升确实杀了人。并说这是他老人家自己引发的。我这才明白,主子爷心中不忍。在犹豫。”王安又叹了一口气。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针工局送过去的裙子太好看了。主子爷好美女嘛,明知道是郑宫送来的,还是照收了。这真是气定神闲,临危不惧,有王者之风啊。”按王安的意思,这些女人就不该收,喜欢美女多选几轮妃不就完事儿了,保证给您办得妥妥的。 “啊?”曹化淳懵了,他不知道干爹为什么在这时候要提到针工局。 “无论如何,主子爷的意思就是不想处理米梦裳,想留着她。”王安不想提那几句让他尴尬得简直要抠脚趾的对诗。朱常洛听不懂,他可太听得懂了。“我开始明着劝,说可以再断的干净些,这样更安全。主子爷动摇了,他老人家一面说太残酷,一面说要是换个人或许不会这么优柔.” “然后呢?”王安只停了一会儿,曹化淳便迫不及待地追问了。 “你急什么。”王安在曹化淳的脑袋上收力一拍,然后又怜爱地轻抚了几下。“主子爷问,‘你们也不希望自己的主子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吧?’”王安把朱常洛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他老人家看起来是想让我们拿主意,但给的是不忍的暗示。” 王安继续说:“这时候魏朝插话进来,顺着主子的意思,拿邹大人举例给出了他的答案。” “什么答案?”曹化淳问道。 王安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魏朝告诉他的,皇帝与大殿下之间的对话,告诉了自己最看重的干儿子:“主子爷要大殿下给邹元标平反。” “这不是要立”皇帝没有元后正嫡,而且恭靖太子妃郭氏已然薨逝,立长是必然的。但亲耳听见这番话时,曹化淳还是很觉得震撼。 “你自己知道就好了。”王安摆手止住他。“总之,主子爷做出了抉择,说亲自去骗她。所以我也选择了有人情的一面。”王安以皇上的决定为前提,接着说:“这也好。郑氏有错,米靖文有错,乃至崔文升都能算是有错,但她什么都没做错,不是吗?就算是皇上不要她了,我也会想办法为她争一条命的。”“儿子还是觉得这样会有隐患。” “你觉得没用。好好儿办差就是。”王安现在已经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了。 “儿子有一个办法。”曹化淳灵光一闪。 王安眉头一皱,他不觉得还有什么好办法可以两全地解决这个问题。可他还是问:“什么办法?” “学魏忠贤。秘密地把消息放出去。这样.” 啪! 曹化淳的话还没说完,王安就猛地一巴掌甩到他的脸上。 “混账东西!你这是在倒逼主子爷按你的想法做决定。赶着找死啊!”王安又惊又怕,但旋即像是明白了什么。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儿子只是想为主子爷排除身边的隐患。”曹化淳赶忙辩解,连脸都不敢捂。 “不要自以为是!”王安骂了一句之后,语气立刻又软了下来:“你的心就是再好,也不能逼主子爷按你的想法拍板,主子爷的决定只有主子爷自己能改。” “儿子知道了。儿子知道了。”曹化淳连连叩头,边叩边哭。 王安蹲下身,平视曹化淳,并抬起他的脑袋,为他擦去他嘴角的血迹。“你十二岁净身入宫时就一直跟着我。你有天分,学什么都快,但事情变得更快。七月份儿,先帝爷崩了,主子爷登极,咱们这些猫猫狗狗跟着主子爷一步登天。” “你也从一个端茶倒水的侍从,飞到了这个人人都得高看你一眼的位置。你有护主的心当然是好的,但不是这种搞法。越俎代庖不行,逼主子爷按你的想法做事更不行!” “崔文升这条老狗阴狠毒辣,我跟他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可以说每天都想弄死他。他犯事受刑,我什么都不需要说,刑宽就会出于对崔文升报复的恐惧打死他,没有任何证据,我不会有任何责任。但崔文升识时务,知道见狗学狗叫,见人舔腚眼儿。主子爷看重他这点,要留他,用他。所以我就是再厌恶这条老狗,也得亲自叮嘱刑宽谨慎用刑,饶他一命。” “魏忠贤这家伙看似忠诚老实,实际上比崔文升还要毒。但你说他不在乎主子爷的安危,这是错的。我告诉你,他甚至比你还在乎。你点醒了我,我现在觉得,魏忠贤的想法可能和你是的一样,就是要逼主子爷处理米梦裳,排除掉这个隐患。” “怎么会.”曹化淳下意识地维护自己的判断。 王安冷笑一声。“哼。崔文升犯了天大的错,遭百官弹劾都没死。只是名头往下降了一位,到魏朝的身后去了,东厂不还由他掌着吗。而且崔文升杀人的事情,魏忠贤问过,主子爷给的答案是‘不在乎,查清楚’,查出来的结果是什么?狗咬狗,崔文升杀的是福王党的余孽!” “崔文升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情失宠,除非福王造反,或者主子爷像先帝爷专宠郑氏那样爱极了米梦裳,否则崔文升屁事都不会有。以魏忠贤的聪明,他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如此一来,为了与崔文升争宠,而挑动崔文升和米梦裳之间的内斗,就只是表象。当时我对主子爷说这话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我现在想通了。魏忠贤就是因为知道了米梦裳是福王党余孽的女儿,所以要在米梦裳还没得幸的时候干掉她!” “如果不是主子爷毫无预兆地突然造访西厂,直接把人带走,米梦裳当天就会看见调查报告。然后魏忠贤就会将报告的内容,和米梦裳看过报告的事情一齐捅进司礼监。”王安紧捏着木质的扶手。“这混账东西,真有意思!” “他明明这么讨好米才人的。”曹化淳知道,局正偏厅的装潢可是比厂督的正厅的还要豪华得多。 “西厂稽查局局正兼内稽司司正,说到底只是一份儿有点儿特殊的差事,这份儿差事只要由妃嫔掌着就行。对魏忠贤来说,谁做没差。他讨好米梦裳和想干掉米梦裳的动机是一样的。都是给主子爷当好狗。”王安示意曹化淳站起来。“但好狗要有主人,不然就是丧家死犬。主子爷出事,魏忠贤的下场比谁都惨。他没有退路的。” “为什么?”曹化淳又磕了一个头才起身。 “因为他杀了客印月。”王安撑着椅子的扶手坐直。 “客印月死了?”曹化淳还以为客印月只是按规矩拿了一笔钱出宫了而已。 “这事儿要命,所以干爹没让你经办。我现在告诉你,你也别出去嚷嚷。大殿下那边儿只知道是魏忠贤莫名其妙地杀掉了客印月。”王安轻描淡写地说道。 “干爹.”曹化淳眼皮狂跳。他又怎么会听不懂这话在暗示什么呢。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明天我就把事情的原委汇报给主子万岁爷。你把差事办好,不要动歪脑筋。”王安刚起身,旋即又陷想到了什么。他坐了回去,本就皱着的眉头现在挤成了川字型。“.还剩下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魏忠贤究竟是因势利导,还是早有图谋呢。”王安理了理思绪,说道:“如果魏忠贤先通过西厂探子的急递知道了米靖文的死讯,然后才生‘按规矩’将记录呈到稽查局去让米梦裳看,进而引发这一系列的事情,还有可能算是顺势而为,护主心切。可如果是后者,那整个事情就会变得更复杂,甚至事情的起因和魏忠贤的动机都会被推翻。” (本章完) 第171章 融冰 第171章 融冰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尽管天光未消,可曹化淳还是觉得昏暗。 王安没有回答,而是反问说:“我问你,如果是你坐在西厂提督的位置上,同时知道了‘崔文升在猎杀福王党’‘宠妃米梦裳的父亲米靖文是福王党’‘米靖文在南京’‘崔元正赶赴南京’,你会怎么做?” “我当然会派人去南京截住崔元,保护米靖文。他杀其他人可以不管,但只要得了赦免的米靖文不死,米才人就会一直是好孩子。如此,圣驾便无有威胁。皆大欢喜。”曹化淳咽了口唾沫,缓缓地说道。 “现在米靖文死了,刨开后知后觉不论。那要么是没截住,要么是没派人.要么,米靖文干脆就是魏忠贤杀的!”王安咬着牙齿:“要知道,目前只有一份关于米靖文死因的报告。还是魏忠贤自己出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排挤乃至杀掉米才人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吗?”曹化淳找到蜡烛,并将之点亮。“而且两方一对峙,事情不就清楚了吗?” “说的轻巧。崔元在南京可不止杀了一个人。最近这段时间,南北两京死了接近二十个人。你觉得对峙起来,是崔文升指使杀人可信,还是魏忠贤指示杀人可信?要知道,根本就没有旁证,这就是一笔糊涂账。想查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入手。唉!这俩混账东西没一个能让人省心的。”在烛火的映照下,王安的脸色更显憔悴。“至于好处,我想到了两种可能性。” 曹化淳没有接话,只默默地给房里的炭盆续了点儿新炭。 “要么是米梦裳盯他盯得太紧,让他觉得束手束脚。”王安先后伸出食指和中指。“要么就是为了争宠。” “争宠?不是说这件事对崔文升的影响很小吗?”曹化淳问道。 “如果说魏忠贤是为别人争宠呢?”王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凝重。 “为别人争宠?谁会因为米才人被抛进冷宫或是被赐死而得宠?她才进宫没多久,能威胁到谁?”曹化淳突然觉得主理二十四衙的庶务简单得就像是儿戏。 “李竺兰。”王安虽然没有亲历宫后苑的小风波,但魏朝在场。“你别忘了,魏忠贤就是从李竺兰的西暖阁里出来的。” “他们有勾连?” “不知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猜测,信息太少了。”王安摇摇头,并不下对此妄下结论。“目前可以确定的事情只有,魏忠贤想要利用米靖文的死,让主子爷担心米梦裳有‘不乖’的可能,进而将她冷藏乃至赐死。但魏忠贤是利用米靖文已死的事实,还是被动坐视米靖文死,甚至是主动出手杀掉米靖文,都无法证实。至于动机,我倒希望他只是像你一样护主心切。” 王安根本不想参与宫妃之间的斗争,这种事情既麻烦又危险,对他这种走到最高位的太监来说,参与宫妃内斗不仅没有任何好处,还有可能让他晚节不保。但作为大内总管,他又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 “先这样吧,咱们先办差,按主子爷的意思把米梦裳保下来。等东林党的事情消停之后,主子爷肯定会找崔文升问话的。到时候,有些事情就明晰了。”王安站起身,曹化淳立刻为他披上加绒的大氅,然后又去替他开门。 门开风入,吹得烛火更加摇曳。“对了,叫人把东梢间收拾一下。”王安突然说。 “东梢间?哪里的东梢间?”稍微大一点儿的宫殿都有梢间。 “还能是哪里。当然是乾清宫的。” “主子爷要让米才人搬过去?”讨论这么久,干爹一直在说米梦裳的事情,所以曹化淳便下意识地认为皇上要米梦裳搬过去。 “不是米梦裳。是李芩芳。”王安摇摇头。 “李芩芳”李芩芳太没有存在感了,以至于曹化淳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抚育五殿下的那位?”就算想了起来,曹化淳的第一反应也不是李芩芳本人,而是皇上的儿子。 “对,就是她。”王安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然后说:“不过我也不知道主子爷是不是真的有这个心思。东李,西李的说法总不会是无的放矢。预备着也是好的。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我们只需要先主子爷之忧而忧就可以了。” “主子爷今天去景阳宫了?”曹化淳到底还是大内常务副总管。 “对。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来了。”基于对魏忠贤动机的分析和对皇上最近行为的了解,王安猜测道:“无中宫,闹得凶。主子爷可能是想平衡。要真能平衡,少些吵闹,对咱们来说也是好事。” —————— 紫禁城,慈庆宫。 皇长子朱由校的正站在窗边,借着日落前最后的余晖,满意地欣赏着自己尚未完工的作品。这是一个木质的模型,梁柱砖瓦上满载着他对天津港城的设想。 府衙、居民区、港区、集市,甚至连青楼红灯区,也在朱由校的规划里面。他是不打算给自己建王府的,既然是府台,就该住府衙。父皇不准备给他拨银子,一切只有自己想办法。 他首先准备卖地,反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有政策,就算是荒地滩涂也能变成长银子的沃土,不愁没人买。之后再找宫里开的钱庄借一笔款子,在当地建几个建材加工厂。朱由校不打算征发徭役,而是准备雇佣流民,发银子给饭吃,也算是为京畿地方越来越棘手的治安问题出一分小力. 就在盯着自己的作品出神的时候,有人推开了木工作坊的门。 “皇兄!”突然的声音,惊得朱由校浑身一抖。 “你这时候到我这儿来干什么?”朱由校放下手里的家伙事儿,然后对随侍宦官伍家戚吩咐道。“去给五殿下取点儿点心来。” 和景阳宫不同,慈庆宫的各类标准是非常高的。在朱常洛位主东宫之后,慈庆宫的标准就一直保持在紫禁城第四的水平,仅次于皇帝的乾清宫、皇后的坤宁宫以及皇贵妃郑氏的翊坤宫。每月光是膳食待遇的预算银两,便高达二百九十六两六钱六分六釐六毫六丝。慈庆宫易主之后,王安也没有缺心眼地改变这个数字。甚至悄悄地外加了一份儿十四两银子的厨料银,直接把预算抬过了三百两。可以说,只要符合时令,朱由校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别待太久,时辰不早了。”朱由检看了一眼窗外正给灯笼上蜡烛的宦官,说道:“坐会儿自己走,我懒得跑来回。” “皇兄,我是来过夜的。”朱由检还没跟皇兄在同一间屋子里睡过。新鲜感让他的心里充满了期待。 “什么?”朱由校只觉得莫名其妙。“哪有这种规矩。老实回去,该在哪儿歇在哪儿歇。” “是父皇派太监将我领过来的。”朱由检说道。 “父皇要你从景阳宫里搬出来?”朱由校眉头微皱。他还以为父皇要把朱由检交给其他的宫妃抚养。尽管往来很少,但由于李芩芳对朱由检的爱护关切胜于亲生,所以朱由校对李芩芳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 “应该不是搬出来,太监找到我的时候,只说让我来皇兄这儿住一夜。”朱由检摇摇头,然后凑到木工台边端详皇兄的作品,赞道:“皇兄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朱由校自得颔首,然后问:“父皇要在景阳宫过夜?” “应该是吧。”朱由检笑着点点头。“好事情嘛。”他年岁不大,但也不傻。他当然知道父亲对养母是什么态度。但他没法劝,也不敢劝,所以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好。”朱由校半蹲下身,友爱地抚了抚皇弟的小脑袋。 万历四十二年七月十九日,朱由检的生母刘淑女,失宠被谴,郁郁而死,享年二十三岁。刘淑女死后,太子朱常洛稍有悔意。但比起怜惜因谴而死的刘淑女,太子朱常洛更害怕父皇知道此事从而责罚自己。于是他一面封锁消息,一面派出侍读太监王安将之葬于西山。 当时,朱由检还小,五岁未满,无法准确理解“死亡”二字的意义,更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晓得母亲不见了,父亲把自己交给了选侍李竺兰抚养。后来,李竺兰再次怀孕,并诞下一女,父亲才又把自己交给了另一位姓李的选侍照看。 “皇兄为什么要造房子啊?”朱由检问道。“是送给父皇的吗?” “这个是我自己的。比着这个造出来的真家伙才是送给父皇的礼物。”母亲死后,朱由校最想要的东西就是父亲的爱和认可。 “真家伙在哪儿建?”上次朱由检来慈庆宫,朱由校满脑子都是父皇和外朝的事情,也就没有心思把这个新的木工作品拿给朱由检看。 朱由校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在天津,靠海的地方。父皇给我派了差。明年,我就会搬到那儿去住。”朱由校指了指府衙的位置。 “皇兄要离开京师?能带我去吗?”朱由检投去了期待的眼神。 朱由校当然不会同意了,但拒绝也是要讲方法的。“这种事儿我做不了主。你得去问父皇。” 让朱由校没想到的是,朱由检直接顺杆子往上爬了。“也就是说皇兄愿意带我去咯?皇兄真好!” 朱由校一怔,旋即笑道:“只要你求得父皇的同意,我就带你去。” —————— 东六宫,景阳。 朱常洛摆驾景阳宫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但紫禁城与民家不同,殿宇楼台,人行步道,处处点灯,仿佛黑暗从来与此无关。 朱常洛原本早就想来的,只不过就在他即将离开乾清宫的时候,内阁一次性送来了接近三十本票拟。 全是弹劾东林党各级官员的弹章。 弹劾的理由五八门,下到偏颇迂腐,上到结党营私,可以说能用来攻讦政敌托词全用上了。不过,票拟的结论却出奇的一致。抓人严查,坐实革职。朱常洛明白,这是沈那边得到了会审的结果,迫不及待地把积压的弹章一口气全部票拟了。于是他又回到南书房,加了会儿班。 “贱妾李芩芳叩见皇上!”朱常洛还没踏入景阳宫,李芩芳就远远地迎来了过来。 “起来。”朱常洛走近李芩芳,微笑道:“朕说过会来,就一定会来。” “是,皇上说过。”李芩芳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在外边儿站了多久?”景阳宫外院昏黄的烛光,不足以让朱常洛看清李芩芳鬓角结出的冰晶,但他的手能触到。 “没多久。”李芩芳不像李竺兰或是米梦裳那样,能随意寻出意象,并用暧昧的方式委婉地向皇帝献媚。 “她在外边儿站了多久了?”朱常洛瞥向仍旧跪在道路两旁的宫女。 “回皇上的话。申时四刻沐浴完后,选侍就一直站在这儿。”宫女回话道。 朱常洛想了想自己离开乾清宫的时间,说道:“快一个时辰了。怪不得发抖,也不知道弄个炭盆儿。” “.”李芩芳脸色一滞,但没有回话。她只默默地将苦涩咽下。 朱常洛哪里知道,拨到景阳宫来的炭本就不多,白天必须省着用,晚上才能睡得好。而且要是不奉旨照管皇五子朱由检,她的日子恐怕会更惨,因为景阳宫的待遇可以说是东西十二宫里最低的一档,连那两个朝鲜女人都比不上。 景阳宫是正门南向的二进院,前院正殿即景阳宫,面阔三间,明间开门,次间为窗。明次之间用木质屏风隔开。 进屋之后,朱常洛拉着李芩芳坐到明间的桌子旁。他想跟她聊点儿什么,但又寻不出话题,于是就这么沉默着对坐着,直到朱常洛突然想起一件事儿。“你吃过饭了吗?” “还没。”李芩芳的回答还是如此简练。 宫妃得幸的时候通常是要陪着皇帝用晚膳的。司礼监过来通知有幸,宫妃就得立刻沐浴,把自己洗干净,然后等皇帝过来。皇帝来之前,宫妃就算是饿了也没饭吃。因为这顿饭已经被司礼监接管了。也就是说,皇帝要是一直不来,她就得一直饿着。 “上膳。”朱常洛从怀里掏出一块用绣着龙纹的手绢,为李芩芳擦去冰晶融掉之后化成的水。 “你笑的很好看。”李芩芳在笑,但笑容里透出的却是如碎冰般的柔寒。在明亮的烛火的照耀下,朱常洛意识到了李芩芳的美。这是不同于青春、热情和狐媚的凄美,它哀婉而忧伤,既可以激发人的破坏欲,又能让人生出想要保护的心。 李芩芳意外地发现,皇上的眼里竟然闪着从没有过的温柔。在此之前,她只在皇上的眼睛里见过欲望、惊慌与厌恶。“谢皇上。”李芩芳感受到透过手绢的温度,鼻子突然酸了。 (本章完) 第172章 脏活儿还是让脏了衙门来干比较好 第172章 脏活儿还是让脏了衙门来干比较好 尚膳监派来的炉车一直跟在队伍后边儿,因此晚膳很快就上过来了。 饭菜上齐之后,朱常洛立刻支走了所有的宫女与宦官。 “你自己吃吧。”李芩芳想给皇上盛一碗米饭,但朱常洛摆手止住了她。“你在外边儿站着苦等的时候,朕已经在南书房用过了。不急,慢慢来。” 李芩芳还是没有吃饭,而是伸手去拿酒壶和酒杯。在她的记忆里,皇上是每餐必饮的。 皇室享用的御酒,由专司酿酒的御酒房提供。 御酒房专事专司,与八局之一的酒醋面局不相统辖。但无论是御酒房提供给皇室享用的精酿,还是酒醋面局酿出来给宫人饮用的普通酒水,都是以稻米为主要原料的低度黄酒。少有的白酒,或者说烧酒,也是用黄酒的酒糟,而非高粱的来制作的。 朱常洛以为李芩芳有喝酒的习惯,所以并不制止,直到李芩芳将盛着黄酒的酒杯摆到他的面前,朱常洛才摇头道:“不喝,戒了。” “.”李芩芳其实也不愿意让皇上喝酒,因为朱常洛的酒品很差。但当他真正拒绝喝酒的时候,李芩芳还是惊得瞪大了眼睛。 “看着朕干什么,好好儿吃饭。”朱常洛一笑。这样的惊讶他已经先后在王安、朱由校、李竺兰等人的脸上看过不止一次了。 都说秀色可餐,在氤氲着暧昧的烛火之下看美人优雅地小口咀嚼也是一种享受。而且看她们吃饭,还能让朱常洛从一种微妙的角度切入并体察到这些宫妃的性格。 朴氏姐妹拘谨,一直避免与他对视;米梦裳狐媚,擅长在细节中,用不经意的眼神撩动他的欲火;而李竺兰本就是一团邪火,她甚至会酌上一小米酒,嘴对嘴地送上来。至于李芩芳,她仿佛老僧入定,一板一眼地重复着送饭,咀嚼,吞咽的动嘴。 朱常洛觉得她的两颊有点泛红,但又不知道是不是烛火的投影。 “你害羞了吗?”朱常洛对后宫妃嫔从来不拐弯抹角。 李芩芳也不拐弯抹角,她眨了眨眼睛,回答道:“是。” “有意思。”朱常洛伸出手,抚了抚她微红的脸颊。“为什么?” “因为皇上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李芩芳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继续道:“妾十一岁入宫,在皇上的身边待了二十二年,头一次见皇上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妾。” “以前是什么样的?”在轻风的搅扰下,映照在朱常洛眼里的焰影动摇着翩舞了几下:“这里没别人,你直说。无论你说什么,朕都不会责怪你。” “既然这样,妾想先问一个问题。求皇上莫怪。”李芩芳还是下意识地用了“求”这样恭谦至极的字眼。 “你问。”朱常洛点头。 “皇上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呢?” 朱常洛一怔,沉默了一会儿才反问道:“你又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呢?” “妾以为,人只有在自感迷茫的时候才会思考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李芩芳没有犹豫,直说道:“所以妾觉得,皇上迷失了。” 朱常洛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个看起来少言寡语的女人才是他接触的宫妃里,最有洞察力的一个。“那你以为,朕为什么会迷失呢?”他又问。 “妾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皇上有心。”李芩芳不避讳朱常洛凝视。 “有心?”朱常洛疑惑道:“什么意思?” “无心者无忧,有心者有愁。皇上的心里装着天下,是天下最有心的人,也是天下最有愁的人。”李芩芳幽居景阳,但她对朱常洛的关注与了解并不比其他常有幸的宫妃少。 如果说,李竺兰最早体会到朱常洛“糟糕”的变化,执掌西厂稽查局的米梦裳对朱常洛的果决与残酷了解得最深。那李芩芳遥感到的,就是朱常洛的勤政与慈爱。 而这是因为给她带来消息的人,是皇五子朱由检。 “皇上以前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至少对妾来说,不重要。”李芩芳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向前探出身子,轻轻地抱住朱常洛的脑袋,在他耳边柔声说:“妾喜欢现在的皇上。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 翌日。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正堂。 骆思恭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刚签发了对赵南星的逮捕令。 “三法司审结次日,捕拿赵南星。”这是早就定好的。但骆思恭很清楚,不可能只抓这些人。 就在骆思恭望着院内的照壁出神时。一个身着常服的男人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他收回心神,聚焦定睛,然后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见过魏秉笔。”骆思恭三两步走到魏朝身边,躬身拜道。这是他第一次在南书房以外的地方,见到正当红的司礼监二号人物。 “见过骆掌卫。”魏朝还礼,然后直说道:“找个僻静点儿的地方。” “是。”魏朝的装束和意思都表明,这是有见不得光的事情要说。“上茶,上炭!”他随口吩咐最靠近这边儿的校尉,然后带着魏朝往后院儿的走去。 摆炉上炭的校尉走了之后,他们又坐了好一会儿了。但魏朝一直不说话,只喝茶。所以骆思恭的心也就一直悬着。 “茶不错。”魏朝开口了。 “您喜欢就好。”骆思恭的老脸上立刻绽出满足的笑容,但他神经还是紧绷着。直到魏朝开口说第二句话:“孙如游没翻供,你的差事办得不错。”骆思恭松了一口气,无论接下来的谈话内容是什么,总之开了个好头。他立刻站起来,然后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跪下,叩头:“朽木愚臣,蒙圣上不弃!” 魏朝对这番恭顺的态度很是满意。他点点头,然后问道:“赵南星抓了吗?” “差事已经派出去了。”骆思恭站起来,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 “你派的谁去?”魏朝接着问。 “差事是派给东司房的,海镇涛应该会让给他的女婿来做。”像是解释似的,骆思恭又补了一句:“孙如游的案子就是他在跟。” “把赵南星交给镇抚司。”魏朝命令道。 骆思恭闻言一愣,但没有犹豫,更没有多问。“是。” “这事儿还是告诉你,让你心里有点儿数。”魏朝沉默了片刻,继续说:“赵南星那边儿可能会变成脏活儿,脏活儿还是让脏了衙门来干比较好。” “要杀他?”骆思恭并不意外。 “不一定。”魏朝举起骆思恭给他上的好茶,囫囵喝了一口。“先给他一个机会。看他愿不愿配合。如果他愿意配合,就再来一场顺当的三法司会审,公公正正地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但如果他不愿意配合,那就只能让他畏罪自杀了。” 魏朝觉得没必要这么麻烦,现有的证据都指向赵南星,这人就是一直和皇上唱反调的主谋,直接杀了就好。但皇上为了照顾米才人的情绪,非要冒着风险给赵南星这样一个机会。魏朝也只好照办。 “是。”骆思恭应诺之后便不再说话,默默地等待着魏朝解释要赵南星如何“配合”。 “口供还是以孙如游的那份儿为蓝本,主要内容不改。不攀咬,不扩大,哪个衙门都不要扯。”魏朝停了一下。“不过,可以在细节上出现一些,看起来是基于主观的差异。比如,可以允许赵南星往邹元标的身上泼脏水,说邹元标才是一切事情的主谋,而赵南星自己只是活跃了一些。反正死人不会说话,让邹大人多扛一些也没什么问题。唉!”魏朝叹了一口气,他还是同情邹元标的。 “当然,赵南星也可以把孙如游说成是主谋,无所谓。反正一直以来都是,而且只是他们三个人在搞东搞西就对了。只要他好好配合,可以免了他的流放,也不祸及家人,只是革除他的功名,让他回乡养老。可如果他选择畏罪自杀,那就流放三族。” “明白。”骆思恭点头。 “很好。”魏朝放下茶盏,话锋一转。“有件事儿宫里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宫里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骆思恭脱口而出道。 “哈哈哈哈。”魏朝大笑了几声,骆思恭也陪着笑。 “该问还是要问的。”魏朝敛去大笑,只微笑着看向骆思恭。“你准备怎么处置田尔耕?” 听见这个问题,骆思恭脸上的笑意立刻凝住了。要知道,自宪宗成化元年增铸北镇抚司印信以来,北镇抚司的人事任免基本就没有指挥使司置喙的地方了。 神宗朝残酷至极的政治斗争,让骆思恭的脑子变得非常活泛。他立刻就想出了两种可能。第一,宫里乃至皇上因为上次的奏对和孙如游的差事已经信任了他,同时田尔耕的无能让宫里心生不满。两相结合,宫里愿意由他开口处置田尔耕。以示信任与恩宠。第二,也就是反过来。宫里还是不信任他,想借此进一步试探。 对于他来说,最要紧的事情从来不是个人的恩恩怨怨。而是宫里对他,乃至对骆家的态度。能干掉田尔耕自然最好,但如果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让宫里不再信任自己,甚至让皇上认为自己已然腐败不堪,那就得不偿失了。但反过来,如果宫里真的是在示恩,而他却畏首畏尾,让皇上再次给出“廉颇老矣”的考语,恐怕整个骆家也将一蹶不振。 一般来说,最好的答案就是像刚才那样,没有意见。但魏朝又明着发问,显然是摒除了这个回答,非要他给一个说法。 骆思恭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但沉默是更不能的。疑而不解,问而不答,让人去猜,是上位者的特权。在这场对话中,骆思恭显然是下位者。 魏朝很有耐心,一直等着没催促,这给了骆思恭进一步思考的时间:就目前的结果和皇上的责问来看,北镇抚司弄死了人,当然是办了坏事,但株连攀咬,打击东林党,却又是顺了皇上的意思。 骆思恭有了主意,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并摆出义正词严的表情,开口道:“田尔耕掌着北镇抚司的印信,自然有专断之权,而邹元标的死,也是因为自杀。”说罢,骆思恭举起茶盏,喝了一口。 听起来,骆思恭像是在为田尔耕辩解。但其实,从措辞到停顿,都是在引魏朝发问。 魏朝被迷惑了,果然开口道:“你竟然会帮田尔耕说话?”魏朝有此问,是因为他很清楚田尔耕在狡辩的时候曾污蔑骆思恭与东林党有染,而且西厂也已经把这个消息放了出来。 骆思恭计得,但面色仍旧不变,还是那副义正词严的样子:“我没有帮他说话,这是事实。田尔耕坐在那个位置上,见掌卫事有反常之举,生出合理的怀疑,这很正常。总体来讲,田尔耕的行为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合理的怀疑之后,他的功劳被别人抢走了而已。”最后这一句才是说田尔耕废物无能的杀招。 “所以你的意思是?”魏朝追问,非要他表态不可。 “所以我建议。”骆思恭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自己的措辞,坚决避免使用“认为”“应该”“意思”之类的,带有强烈主观意愿的词汇。“先看看他能不能把赵南星的差事办好。干得好,功过相抵。干不好,规矩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骆思恭的回答,位置极正,不偏不倚,完全就是公心为上。无论是恩宠还是试探都能站得住。 “好。就先这样吧。”魏朝再度点头,然后掏出一份名单。“圣旨之后会送过来。审不审随便,反正他们的口供也没用,你按圣旨抓人,按这个名单打人。宫里只有一个要求,打痛,但不要打死。至于你想把这份儿差事安排给哪个衙门,你自己决定。” “是。”骆思恭收起名单,但并不展开。 “差事交代完了。”魏朝站起身。“我也就不再多叨扰了。” 骆思恭浑身大松,他下意识地想擦去脑门儿上细密的冷汗。但他刚把手举起来,立刻就觉得自己不应该露怯,于是摆手朝门,说道:“我送您。” “那就有劳了。”魏朝坦然受之。 (本章完) 第173章 移交 接收与抓人 第173章 移交 接收与抓人 锦衣卫东司房,正堂。 海镇涛的面前摆着一开一合两封文书,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收到来自指挥使司的命令。 从他收到新的命令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刻钟了,但他没办法把事情交代下去,因为办差的人还没有回来。 他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衙门外边儿响起了木轮碾压青石板的声音。 “见过佥事大人。”陆文昭带着卢剑星步入正堂复命,而沈炼与殷离则继续押着马车走后门将人犯赵南星押送到东司房狱去。 “起来说话。”海镇涛眼里的沉思之色消散。 “谢大人。”陆文昭和卢剑星同时道谢,先后起身。 “顺利吗?”海镇涛没有一上来就说新的命令。 “顺利得很。”陆文昭回答说:“进他家的时候,赵南星就坐在会客厅里。他穿戴得很整齐,等我们向他展示佥签驾帖表明身份和目的之后,他也很顺从地让我们给他戴上枷号,并主动走上囚车。他应该是预料了这一切。” 海镇涛不冷不热地轻笑一声,说道:“外边儿闹成这个样子,整个京师的官场都在震动,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尽管这一系列的事件与绝大多数黔首并不直接相关,但审案本身一向是茶余饭后的高档谈资。无论是谁,无论掌握多少信息,都能扯上两句。更何况还是这种直接牵扯了正三品正堂官和从三品副堂官的大案。 会审当日,前往紫禁城请旨的帝师何宗彦还没回来,会审的结果就像夏日惊雷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从都察院所在的阜财坊中部开始,传遍了京师内外双城三十六坊。 在何宗彦带着圣上的口谕,命令锦衣卫将人犯孙如游移交给主办此案的都察院,并迫使东厂提督崔文升带着一众番子悻悻离去的同时,住在北居贤坊柏林寺附近的赵南星也得知了会审的结果。 “佥事大人,要不要去请刑宽来帮忙审讯?”东司房没有刑名,如果要刑讯犯人势必外请。 不过在这里,陆文昭使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心眼儿。北居贤坊和大时雍坊一个在内城的东北角,一个靠近内城的西南角,两者之间的距离极远,如果在赵宅和东司房的这两点之间拉一条直线,会发现刑宽的家宅就在这条线的不远处。也就是说,顺路。 陆文昭之所以多此一举,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想管赵南星的案子。因为拿到了孙如游的真实口供,并得了司礼监的面授机宜,所以陆文昭比海镇涛乃至骆思恭都要了解宫里对此案态度。 他甚至不用动脑,只用腚眼儿思考就能知道,赵南星这老头儿完全就是个烫手的山芋。宫里肯定不会要他公开说实话,要么让他扯谎作伪供,要么就让闭嘴不说话。 宫里不让人说话的方式通常是杀人灭口,但宫里杀了人是绝对不会承认的。运气好,宫里抬一手,定成自杀,并默许你毁尸灭迹。运气不好,就是你用刑失当。宫里会在你顶缸之后,悄悄地拿笔钱抚恤你的家人,并给你的儿子一个蒙荫的名额。如果宫里下了命令,而你又不愿意,那宫里就会把银子换成刀子,逼你愿意。 陆文昭当然明白,皆大欢喜的处理方式是劝服犯人作伪供,如此一来宫里高兴,办案子的人高兴,犯人说不定也能获得恩赦。这样一来功上加功,一个案子办完,说不定能连跳好几级。但这种事情向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陆文昭的直觉告诉他,赵南星和孙如游不是同一类人。而且赵南星也没有在北京国子监读书的嫡孙。 “不必,指挥使司又来了命令,要我们东司房把人送到北镇抚司去。”海镇涛遗憾地摇摇头。 海镇涛知道陆文昭派了人去威胁孙嘉绩,以保证孙如游不会临场翻供。但陆文昭没有把孙如游的真实口供告诉他。陆文昭交差复命的时候只给了伪造后的口供,在那之前他就把原口供给烧了。所以知道这份儿东西存在的锦衣卫,只有陆文昭、卢剑星以及沈炼。 “什么?”陆文昭下意识地想笑,但他一下子就绷住了。 陆文昭控制眉头深皱,如此便能让脸部肌肉怪异的抽动,看起来像是因为错愕与愤怒。“北镇抚司连续办出差错,上面还要把差事交给他们?”这才是他该有的反应。 “恐怕是宫里下了命令,骆大人也没办法。”海镇涛的不悦是真情实感的。 海镇涛有野心,他很想进步。自从坐上东司房指挥佥事这个位置之后,他就一直惦记着镇抚司的印信。但兼领镇抚司的实职指挥同知有且只有两个。陆文昭交差的时候,他一度以为自己有取田尔耕而代之的机会。 骆思恭没有告诉海镇涛为什么要把赵南星交给田尔耕。在这一对关系中,骆思恭是绝对的上位者,他享有只下令而不解释的特权。但即便是这样,海镇涛还是能猜到,这个命令大概跟宫里有关系。 西厂往外散布“田尔耕攀咬骆思恭依附东林党”这一消息的时候,是没有也不可能指定信息接收人的。如此一来,海镇涛就知道,骆思恭没有给田尔耕送功劳以抬他一手的理由。指挥使司一开始把差事交给东司房而非北镇抚司,也完全符合这个判断。所以,骆思恭朝令夕改一定是因为有更高级别的人给他下了令。 在海镇涛看来,这就是宫里为了维持指挥使司与北镇抚司之间的平衡,直接机械降神改变差事的归属。甚至有可能是田尔耕卑躬屈膝、奴颜婢色,给哪位位高权重的公公当了干儿子,才换来了这次起死回生的机会。 但不悦归不悦,命令还是要执行的。海镇涛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把赵南星给田尔耕送去吧。” “我们跑这么远,从城北把人抓到城南,现在又要把人送回城北?他们不知道自己来领啊。”陆文昭继续扮演被抢了吃食的饿狗。“案子烫手的时候把人丢到我们这儿来,查出眉目了就把人要走。哪有这种章法?”陆文昭“越说越激动”:“现在好了,孙如游留在都察院,赵南星送给镇抚司。东林党的差事彻底跟我们没有关系了。肏!” “够了!上面有上面的考量,你执行就是了。”海镇涛用指节轻捶桌面。“现在,立刻!”厉声说完这两个词后,海镇涛的语气又疲软了下来。“把人送过去。” 为了安抚陆文昭,海镇涛又提出了补偿的方案:“回来之后去账房支十两银子,找家好点儿的馆子,给你的兄弟们改善伙食,就这样。” “大人.” “滚。”海镇涛不耐烦地摆摆手。 “好吧。”陆文昭“委屈巴巴”地转身离开。 陆文昭刚转身立刻就被海镇涛叫住了。“回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陆文昭也是一脸疲态,将“生不如死”演绎得活灵活现。 “命令还没接呢。”海镇涛将摊开的命令合上,然后把两本文书一齐交给陆文昭。“南薰坊地面上的校尉也撤了。” “对张家的禁锢解除了?”陆文昭的眼神恢复了些许神采。 “是也不是。”海镇涛想了想,说道:“命令上说,解除对张府的圈禁,但禁止张诗芮本人离开北京。同时,指挥使司正式把这个差事移交给东司房。我的意思是,监视张诗芮的活儿你也别做了,反正没油水,也没功劳。你正好休息一段时间,放松放松。你觉得呢?”海镇涛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多谢大人。”陆文昭抱拳拱手。 “去吧。”海镇涛摆手。 —————— “同知大人,骆掌卫有令。”指挥使司的传令兵出示腰牌后径直走入正堂,然后在田尔耕的面前放下两封文书。 指挥使司的命令是同时下给两个衙门的。但因为东司房近,镇抚司远,所以直到陆文昭押着运送赵南星的囚车又离开东司房,田尔耕才接到命令。 田尔耕看向传令兵,眼里闪出转瞬即逝的疑惑:“好,你去吧。” “告辞。”传令兵行礼离开。田尔耕才拿起命令看了起来。“呵!”他笑了一声。但笑过之后,他的脸上不但没有凝出喜色,反而聚出了更深的疑惑。 “大人,命令有什么问题吗?”北镇抚司以刑狱立,二把手只能是刑名,所以掌刑副千户许显纯被田尔耕排挤之后,理刑百户孙云鹤就顺杆子爬了上来。 “你自己看吧。”田尔耕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把命令递到了孙云鹤的手上。 “骆掌卫要我们从东司房的手里接收赵南星.这不是东林党案的主谋吗!”孙云鹤惊道。“而且为什么是接收?” “因为骆掌卫一开始并不打算把这个差事交给我们。”田尔耕撑着脑袋斜看向孙云鹤。 骆思恭不把差事交给北镇抚司,而是交给东司房,田尔耕是能理解的。 于公,北镇抚司没能在东林党的案子上做出成绩,而海镇涛的女婿却拿到了一份让田尔耕自己都感到满意的口供。于私,田尔耕攀咬骆思恭的事情,已经在锦衣卫系统里传开了,骆思恭必然要想法子疏远乃至排挤田尔耕,就像田尔耕要排挤攀咬自己的许显纯一样。要不是宪宗爷的定下规矩,让骆思恭没办法直接把手伸到北镇抚司来,恐怕田尔耕这会儿也该“称病居家”了。 “那为什么又把差事给我们了呢?”孙云鹤不解。 命令写得很简洁。只说要他们接收并审讯赵南星,令其“实供不诬”。除此以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有人给骆掌卫打了招呼呗。”海镇涛能想到的事情田尔耕也能想到。“不过,是谁打了这个招呼呢?” 司礼监和东厂大规模换血之后,田尔耕之前建立并苦心维持的关系网就破掉了。与他有过来往的太监们,要么给历代先君守灵去了,要么就直接回老家养老了。 田尔耕倒是不介意再出点儿血,从头巴结宫里的新贵们,但他的拜帖投到昭回靖恭坊各大实权太监的府邸之后,就像是泥牛入海似的,全沉了。没一封能得到回复。可以说是想给没把的宦官当干儿子都没地方拜。 “会不是西厂的公公?”孙云鹤凑到田尔耕的耳边,小声问道。 新君即位之后,唯二和田尔耕打过交道的高级宦官,只有来北镇抚司问邹元标死因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西厂魏忠贤,和西缉事厂掌外稽查司少监王承恩。 “你是说魏厂督?”田尔耕仔细想了想,觉得确实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 如果要问田尔耕与他们有什么关系,那只能说毫无关系。但在骆思恭巧妙地借宫里的势,逼走魏忠贤之后,西厂的人就再没来过北镇抚司。 不抓人,不罢官,甚至连问都不问,北镇抚司当日即恢复到了往常的平静。要不是曾经关押邹元标的囚室里还留着怎么都擦不掉的暗红,还真会让人以为,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 “卑职就是这个意思。”孙云鹤点点头,心想:总不可能是那个小孩儿吧。 “呵。”田尔耕没有接茬,而是拿起并打开另一封命令。“逮捕令,这么多人骆掌卫这是把东林党的差事全都给到我们这里来了啊。”田尔耕眼皮狂跳。 命令要求田尔耕立刻抓捕并严肃审问包括都察院御史袁化中,吏科给事中周朝瑞,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邹维琏,刑部福建清吏司主事顾大章,光禄寺丞高攀龙在内的数十名东林党人。 如果说抓捕邹元标和孙如游那次,是在都察院、大理寺、礼部等少数几个衙门里抓典型,那这次就直接囊括了京师所有的机要衙门。 尽管心中充满了疑惑,但田尔耕没有耽搁事儿。“拿去,按图索骥,现在就抓!” 孙云鹤双手接过命令看了看,为难地问道:“大人,差事怎么分?” 这种大活儿一个人是吃不下来,必然要往下分。但怎么分是一种学问,北镇抚司内部的关系网盘根错节,刚刚代替许显纯成为田尔耕副手的孙云鹤还没理顺。一般来说,上面要派这种差事会先吹风,等划分的方案和该有的孝敬都齐了之后才下令。上有好处下有功,皆大欢喜,谁都不为难。 “自己想去,我不管。反正散衙之前,一个都不能少。”比起分差事,这时候的田尔耕更愿意把精力用在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上。“他妈的,什么都不知道,干个屁。”田尔耕既骂孙云鹤也骂自己。 (本章完) 第174章 不审而招 第174章 不审而招 孙云鹤点齐人马离开北镇抚司之后不久,陆文昭一行人就押着运送赵南星的囚车过来了。 民间不比紫禁,都是自扫门前雪,不管别家瓦上霜的。朝廷也不愿意费额外的银子雇人扫雪。所以即使雪停了好几天,车马人行也压了好几天,靠墙的路沿上还是有不少板结了的雪块。 诏狱或者说锦衣卫狱,不是东司房的人能随便进去的地方,所以一行人将马车停在衙门外,独陆文昭一人步入通禀。 “见过同知大人。”陆文昭躬身行礼,接着直接表明来意:“卑职东司房陆文昭,奉骆掌卫及海佥事的命令,正式将东林党案及本案要犯赵南星移交给北镇抚司。”说罢,他将同时盖有两衙大印的文书放到田尔耕的面前。 田尔耕撑起脑袋,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陆文昭,问道:“差事是东司房先办出了结果,现在却要交到北镇抚司的手上,你甘心吗?” “回大人的话。卑职奉命行事而已,没有什么甘心或者不甘心的。”陆文昭的表情拿捏得恰如其分,将“言不由衷”演绎得淋漓尽致。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田尔耕眯起眼睛,问道。 “如果可以,卑职愿斗胆把这个问题还给大人。”陆文昭拱手。 “哈。”田尔耕轻笑一声。“我开始有点儿喜欢你了,可惜我的膝下只有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田尔耕本来就不指望在陆文昭这个小角色的身上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到此为止,他还是有所收获的。年轻人心有不甘,至少说明对东司房而言这不是什么坏差事。 或许真的是魏公公打了招呼。田尔耕心想。 陆文昭缩了缩脖子,没有接茬。 “你年纪轻轻就做了正六品的实授百户,可谓前途光明。但家里却只有一个正妻,该不是妒妇吧?”田尔耕笑问道。 “贱内贤良淑德,请大人不要胡说!”陆文昭沉着脸。 “我有两个侄女儿,年岁也差不多了,许给你做小怎么样?反正又不是入赘。”如果是田尔耕自己的女儿,许给别人做小是很丢脸的事情,不过侄女就无所谓了。 “多谢大人抬爱。”陆文昭婉拒道。 如果放在以前,陆文昭是有可能在询问海镇涛的意见之后把这门亲事应下的。但因为出了邹元标这档子事儿,田尔耕和骆思恭在事实上决裂了,田尔耕和海镇涛也不再同属于“团结的”锦衣卫阵营,而自成门户了。 田尔耕明白,他在背后捅骆思恭刀子的事情已经传遍了。这或许也是魏公公打了招呼。 “呵呵,去做事吧。”田尔耕面色如常。“回心转意了随时找我。” “卑职告辞。”陆文昭拱手转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来人。”田尔耕唤道。 “大人。”一个校尉走过来应答。 “单独关押赵南星,严防死守,每时每刻都要有眼睛盯着。他要是死了,我保证让当值的人给他陪葬!”田尔耕严令道。 校尉一惊,这还是他头一回听到包含威胁的命令。“遵命!” 校尉离开后,田尔耕再次陷入了沉思与纠结之中。“唉!要派谁去怎么审呢?”他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 —————— “大人,我们现在就回去吗?”陆文昭刚走出北镇抚司,沈炼就凑了上来。 “哈。”陆文昭不悲不喜地疲笑一声。然后从腰带翻出一枚五钱左右的小银块扔给沈炼。“拿去喝酒。短时间内是不会有差事了。” “谢大人。”沈炼在下一个路口和众人告别,他心如猫抓,现在就要去黄华坊看周姑娘。 “我呢?”殷离也凑上来。 “你也滚。”陆文昭又摸出一枚差不多大小的银块递给殷离,然后一记轻拳捶到他的胸口上。“不准喝酒。” “是。谢大人。”他接下银子,小跑几步追上了沈炼的背影。黄华坊可不止一个姑娘。 “大人,您回去交差吧,南薰坊那边儿我去招呼。”老成持重的卢剑星最体贴。 “不。我得跑一趟。”陆文昭摇摇头,从怀里把支银子的凭证递给卢剑星。“你回衙门,拿着这个条子去账房,把佥事大人批给咱的银子支了,等兄弟们回来之后,你带着好好儿吃一顿。” “是。”卢剑星接走条子没有多劝,然后带着空荡荡的囚车和押车的兵丁离开了。 “总算交差了。这种差事多干几次,真他妈得折寿。”陆文昭卸下了浑身的重担,走起路来也轻快了许多。 —————— 时过正午,冷阳高悬的时候。陆文昭独自一人来到了南薰坊。 挤在这一片儿的“张府”不少,但和刘府正对着门的,有且只有一家。 “大人。”领班的总旗走来,抱拳向陆文昭打招呼。 “差事结了,带着兄弟们回衙门。”陆文昭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太多。 领班的总旗一愣。“交差了?” 陆文昭点点头。“对,张府的圈禁解除了。之后的差事也不归咱管,你回衙门吧。”说完,陆文昭便径直向张府的大门走去。 “陆百户啊。”门僮一愣,旋即拉着门把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敢敢问有什么事情吗?” 陆文昭当然能从门僮的眼神和动作中,看出他本能的恐惧。不过这样的神色他早即见怪不怪了。“去把你们家的小姐找来,还有丁姑娘。” “啊”门僮想问几句,但字到喉头又被他给咽了下去。 不一会儿,张诗芮带着丁白缨过来了。 “见过百户大人。”张诗芮表情淡然,而丁白缨的脸挎得像是写了“不待见”三个字似的。“见过张姑娘。”陆文昭回礼之后,便转头看向丁白缨。 “小丫头片子。”陆文昭的心情很愉快,说起话来也完全没有面对那群老狐狸时的提心吊胆。“我警告你啊,别跟你师兄使脸色!” “呵!”丁白缨被他气笑了。“陆百户,您是闲着没事儿做,来寻我开心的吗?” “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闲着没事儿做。”陆文昭点点头。 “要比试比试吗?”丁白缨真是想抽他一顿狠的。 “如果没有必要,我不跟女人和打不过的人打架。你两样占全了,所以我不跟你打。”陆文昭少见的很坦诚。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丁白缨想笑,但她得绷着。所以最后显到脸上就是哭笑不得。 “我是来接你走的。”没有等丁白缨发问,陆文昭立刻看向张诗芮,并补了一句把事情说全。“张姑娘,很遗憾地告诉你,从这一刻起,锦衣卫对张府的保护正式结束。”冠冕堂皇的说辞是什么时候都不能少的。 “皇上饶恕张家了!?”张诗芮惊喜道。 “你大可以放心,尽管解除了对张府的保护,但锦衣卫对你本人的保护还是在的。”陆文昭刚说完,张诗芮明亮的眼睛又暗淡了下来。“能请您帮我给您的上峰递几句话吗,我想” 陆文昭打断了她:“没说要让你在家里待着,你只要不离开京师,想去哪里都行。你有什么话想递到宫里去不必通过锦衣卫,你们张家的事情终究还是归礼部的道录司管嘛。” “许我在京自由行走?”张诗芮问道。 “对啊。我今天来,一是为了通知你,二是为了带她走,我想张姑娘应该没什么意见吧?”陆文昭想用食指去戳丁白缨的脑门儿,之前在戚氏武斋的时候,他就经常这么干。但刚伸出手,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他和丁师妹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名为“男女授受不亲”的可悲的壁障了。 丁白缨注意到了师兄的退缩,她把脸瞥向一边,负气道:“谁要跟你走了。” 陆文昭压根儿不理她,而是对张诗芮说道:“张姑娘,有锦衣卫保护你的安全,就用不着这种吃白食还没什么用的女人了吧?” 张诗芮下意识地不想让丁白缨离开。因为这样一来,她就只能独自一人待在这个冰冷的宅邸,面对皇帝那宛如冬夜的隐怒了。但理智和她的骄傲又告诉她,不该把丁白缨这样的普通人牵扯进皇家与张家的矛盾之中。天意难测,天怒难承。再好的武艺,也比不过皇帝嘴里吐出的一个“杀”字。 所以到最后,她只看向丁白缨,淡淡一笑:“走吧。我安全了。” “姑娘.”丁白缨知道自己在这儿也没什么用。但她还是站在原地,没有挪移。她苦笑,声音里竟带了些哀伤:“你要我今晚上住哪儿呢?总不能到陆百户的家里去吧。” “你拿着这个”张诗芮刚有掏钱的动作,就被丁白缨制止了。 “我不要你的钱。”丁白缨摇摇头,笑中带惨。“姑娘,你要好好保重。” 陆文昭看得腻歪。心想:你俩干嘛呢,跟我在这儿演画本儿啊?哪位要考状元啊? —————— 北镇抚司,锦衣卫狱,戊字牢。 狱中无日夜,只有通道和牢房门口的蜡烛泛着幽幽的红光。 田尔耕独自一人,顺着直道一路来到收押赵南星的牢房。这是他当上北镇抚司佥事之后第一次下到这个几乎不再使用的偏远囚牢。 为了保证不再发生自尽的这样事情,田尔耕给赵南星安排了内二、外四、六班倒,共计三十六个人看守的豪华阵容。别说吃饭睡觉,就算赵南星要解手,也得有人在旁边守着。 “同知大人。”领班的小旗没有移动,而是站在原地向走过来的田尔耕行礼。 “开门。”田尔耕没有废话。 “是。”小旗这才掏出钥匙,走到门边,打开铜锁。 “听说你要见我?”田尔耕自上而下倨傲地俯视着端坐在床上的赵南星。 “就算我没有官身,但总还是正科出身的进士,而且也比你稍长几岁吧?”赵南星不卑不亢。“我准备招供,但你若是站着俯视我,我就什么都不说。” “来人。准备纸笔。”一听见“招供”二字,田尔耕的眼睛立刻就亮了。“只要您老肯说,别说不俯视,就算要我给您老跪下都成。” 田尔耕的对“气节”这种的东西何止没有概念,简直嗤之以鼻。而且说实话,指挥使司的命令写得简洁,又没人给他打招呼,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料理这条大鱼。 不审显然不行,否则抓人干什么。但审讯又很难动刑。三法司呈给皇上的联名疏写得很清楚,孙如游的口供之所以可信,一是因为他没有把自己摘出去,二则是因为东司房没有上刑,不是刑讯逼供。 可就在田尔耕一筹莫展的时候。赵南星跟守卫说想要见他。于是田尔耕才丢下正在进行收押工作,来到戊字牢。 “我不要你跪。你坐着就行。”赵南星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好。”田尔耕拿起床边的凳子,顺势就坐下了。“差不多快到饭点儿了。您想吃点什么吗?您吩咐,马上叫人给您办。” “不必,我不介意吃牢饭。你别掺沙子就成。”赵南星摇摇头。 大明的监牢按律由官仓配拨牢粮。但包括诏狱在内的所有监狱,都会把朝廷额定的配米扣下来卖钱。卖了之后,心好的牢头狱卒会买陈米糠秕补充,心坏的就直接拿霉变的烂米并掺沙子充数了。这种米吃不得。犯人不想饿着,就得叫家属往牢里送饭。在这道程序上,牢头狱卒又能赚一笔,因为饭只能由他们送,不喂饱他们,他们就直接把家属送的饭吃了。免费给犯人留点儿,都算是发善心了。 “哪儿能让您吃牢饭啊。”田尔耕轻笑道:“而且您不吃我还吃呢。去办一桌席面。”他转头对领班的小旗说道。 “是。”小旗连钱都不问他要。 纸笔及负责记录的典吏就位之后,田尔耕努努嘴,问道:“都齐了,是您自己说,还是我一句一句地问。” “我说吧,一口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说清楚。别浪费时间。”赵南星回答道。 “请吧。”田尔耕向典吏打了手势。 “近日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我挑起来的。”赵南星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田尔耕的脸上还挂着幸福的笑。但从赵南星讲第二句话的时候开始,他就笑不出来了。“邹元标是枉死的。” (本章完) 第175章 赵南星的交易 第175章 赵南星的交易 田尔耕错愕地看了赵南星一眼,然后厉声呵止典吏。“停!别记了!” 他咽了一口唾沫,又将视线重新投回到赵南星的身上。“赵老先生,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说的都是事实,没人比我更清楚这里边儿发生的事情了。”赵南星眼神微眯若有所思,斟酌着说道:“我不知道你们锦衣卫给孙侍郎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做伪供.” “你什么意思?”田尔耕打断了他。 赵南星活了几十年,先后经历过由张居正、申时行、王锡爵等人主导的数届风格迥异内阁,也几乎全程参与了从万历十四年开始的“国本之争”。可以说是阅历丰富,人老成精。 因此,他一看田尔耕这个反应立刻就确定了,锦衣卫内部果然不是铁板一块。这个用刑讯逼死了邹元标的北镇抚司头头,知道的事情并不一定比自己知道得多。 “田大人,看来您也被人蒙在鼓里了啊。”赵南星轻笑一声,挑衅似地问道:“还听吗,或者说您敢听吗?” 没有情报,事态不在掌控。这种感觉对于田尔耕这种情报机构的头头而言是很糟糕的。 “哼,他妈的。有什么事情是老子不敢听的。”混着怒气的寒意从田尔耕的脚底直冲天灵,他调整呼吸,压住恐惧,故作淡然地说道:“所有人都出去。把守住牢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在场的锦衣卫如蒙大赦,纷纷行礼离去。这事情显然涉及上官之间的角斗,甚至有可能牵扯到宫里的太监们,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赵老先生。还是我问你答吧。”尽管田尔耕仍旧用着敬称,但他之前伪装出来的谄媚和殷切已然尽数消失,就连口气也隐约添上了些许不容置疑。“这样会快一些。” “你问吧。”赵南星点点头。 “熊廷弼的事情跳过,直接讲串谋逼宫。”杨渊诬构熊廷弼的案子就是田尔耕主抓的,杨、冯、顾三人指认赵南星和邹元标的口供也都捏在他的手上。 “田大人,我要先纠正您的说法。我们从无逼宫之意,只是想谏阻皇上,避免皇上重蹈先帝爷的覆辙而已。”甚至直到现在赵南星都不认为自己的手段有问题。 “我没兴趣跟你扯这些没用的。”田尔耕一挥手,不耐烦道:“主谋是谁?有谁参与?你们到底商量了些什么?你为什么主动招供!”说道最后,田尔耕几乎是在咆哮了。 愤怒的根源往往来自于对未知的恐惧:邹元标自杀的动机是什么?骆思恭为何突然变脸,从主动要走孙如游变成对孙如游避之不及?小小的百户陆文昭凭什么让在没有上刑的情况下让孙如游招供乃至做伪供?伪供很常见,但在这个案子上是大事,陆文昭一定不敢擅作主张,谁在他背后站着?是骆思恭还是别的什么人? 宛如黑障的未知笼罩着他,而可笑的是,现在能给他照亮的,似乎只有这盏即将烧尽的暗烛。 “别急。我身陷囹圄都不急,您急什么呢?”赵南星看了田尔耕身后的木栏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要再东拉西扯了,说正事。”田尔耕急得发颤,但还是没有詈骂赵南星。 “熊廷弼的事情,您是通过杨渊那条线知道的吧?”赵南星竟然主动发问了。 “是又怎么样?”田尔耕反问道。 “有意思。”赵南星笑了。 通过孙如游的口供,田尔耕的反应,田尔耕对“熊廷弼的事情”的态度,以及他自己掌握的信息。赵南星略微看清了锦衣卫内部势力的相互关系和田尔耕的知情程度。 “赵老先生.”田尔耕没有节操,但也是聪明人。他猜测赵南星如此作态可能是想通了什么。于是极力收敛起外溢的情绪,起身行礼道:“请您为我解惑。” “我想跟您做个交易。”赵南星说道。 “呵,交易。我喜欢交易。”田尔耕或肯或否地摆了几下脑袋。“但我得听听您能给我什么,以及您想要什么。” “我想要东西很简单。公开事实给邹元标平反。”赵南星眼神坚定。“事情起于我,就算要死也是我先死。他为我扛了这一下,我不能让他蒙冤。至于我能给您什么,当然是真相。” 田尔耕伪做思考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好,我答应你。” “想来,您的手里捏着杨渊他们的供词。而他们的供词和孙如游的口供基本相同吧?”赵南星还在说熊廷弼的事情,因为这就是他察觉锦衣卫的内部存在着信息差的切入口。 “看来您很清楚。”田尔耕点头。他之前之所以疑多惧少,就是因为孙如游的供词与杨渊的供词基本相符。 “坚持主张攻击熊廷弼的人是我,联系杨渊的人是赵南星,这都没错。但杨渊不知道的事情是,参与这场讨论的人,除了我和邹元标,还有孙如游”赵南星在这里停了一下,故意卖关子。 “您能直接说我不知道事情吗?”田尔耕果然受激,急道。 “呵呵。”赵南星面笑心苦。“还有孙如游,周嘉谟,刘一燝,韩爌以及徐光启。” “我肏。”田尔耕的汗毛一下子就竖起来了。 田尔耕的脸色阴晴不定,一瞬间,他联想到了许多种可能。其中有的好,有的坏,有的.他妈的要命! “田大人,看来您确实被别人蒙在鼓里了。”赵南星喃喃道。 赵南星得知孙如游口供内容之后的第一反应,是孙如游单纯地想要包庇周,刘,韩,徐。但有一点说不通,就是孙如游给邹元标扣帽子,在赵南星的印象中,这两个人的关系并不算差。 所以他推测,锦衣卫和孙如游达成了交易。孙如游给邹元标扣帽子,以包庇逼杀赵南星的北镇抚司,最后换取锦衣卫把这四个人摘出去。 赵南星严气正性,不喜欢这种蝇营狗苟的结果,他要剖明真相,还邹元标一个清白。在他的心中,同意了三法司会审的皇上还是圣明的,而且在邹元标自尽情况下,锦衣卫大概率是不敢对自己上刑的。只要坚持到皇上下旨会审,就能通过当堂对峙达成这一目的。至于之后的处罚,他已经看淡了。最多无非被判结党营私,一死而已。 但在被锦衣卫抓捕并转移的过程之中,赵南星察觉到了一丝蹊跷。 赵南星原本并不对“被转移”这件事本身感到奇怪,毕竟只是从执行方东司房,转移到受益方北镇抚司手里。真正让赵南星感到奇怪的是,押送他的年轻人的反应。为首的那个陆姓百户的态度以及他对属下的解释,让赵南星觉得,东司房和北镇抚司之间的关系并不那么融洽。主办孙如游的东司房和锦衣卫内部最大的受益者北镇抚司在争功,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赵南星决定试探试探,于是主动要求面见主官田尔耕。这一试,果然试出了问题。他思考得出的逻辑链被推翻了。其中必然有别的目的掺了进去。 这个目的,是谁的什么目的呢?赵南星不知道,也推理不下去了。 “田大人,对您来说,邹南皋的事情算不得什么,只要您把真相剖出去,将功抵过总还是没什么问的。”赵南星在提醒田尔耕遵守诺言的同时想继续套话。“骆大人把我交给您,应该也是这个意思。”他想试探骆思恭和田尔耕之间的关系。 “呵呵。”但田尔耕已经不想再继续对话了,对他来说,赵南星已经没有情报价值了。不过他还是不咸不淡地回了最后一句:“赵老先生,事情真的这么单纯就好了。”赵南星的情报,为他补全了一部分缺失的信息,但还不够,甚至因此产生了更多的疑问。 他需要找寻更多的信息以帮助自己做出正确的抉择。田尔耕想起了一个人,他决定去试试。 “你不要我的签字画押了?”赵南星见田尔耕起身欲走,赶忙问道。 “先不急,还有不少东林党人正等着我呢。”田尔耕摇摇头,随口织谎。“您先好吃好喝地待在这儿吧。来人!”他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 被支出去的校尉们,听见同知大人的呼喊赶忙跑来候命:“大人!” “还是按之前的规矩,内二外四,守住。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提审。”田尔耕下令道。 “大人,您要的席面儿已经准备好了。”出去置办酒食的小旗怯怯地说道。 “我还有事,就不吃了。上给我敬爱的赵老先生。”田尔耕微笑着装出轻松的样子,拍了拍那小旗的肩膀。 “是。”小旗颇有些受宠若惊。 “除了能弄死人的东西,赵老先生要什么给什么,不要亏待他。”田尔耕决定先稳住赵南星,说不定还用得上他。“赵老先生,多谢。” —————— 中午饭点儿的时候,陆文昭带着丁白缨,来到了东长安街十字路口靠近台基厂旧址的临台酒肆。 丁白缨记得很清楚,自己以前来过这儿。那日她还和张姑娘邂逅了一对儿没有危机感的父子。 往深了一想,正是因为插手帮助这对父子,她和张诗芮才没能在这儿吃成饭。进而导致她们收拾完东西准备离开北京时,错过了出城的时间。不然她们也不必等到第二天才出发去天津,也就不会被师兄给拦下来。可以说是一步慢步步慢。 尽管张姑娘说,被师兄拦下来是好事,但丁白缨还是觉得愤愤不平。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找谁。皇上让一群凶神恶煞的锦衣卫把一个无辜的弱女子拦下来算什么事儿嘛。 不过丁白缨并不怨那对儿父子。相反,她是希望那个开明的中年儒生高中进士的。要是像杨廷和父亲杨春那样,和儿子一起进京应考,结果儿子中了爹没中,那未免太丢人了。 “你发什么呆啊?”陆文昭伸出手掌在丁白缨的面前晃了晃。“点菜。” “哼。”丁白缨把脑袋偏到一边。皇上太远了,而且怨了也没用,那对儿父子除了要命的废话多了点儿也没什么错。想来想去,只能把怨气撒在师兄的身上。 “我请你吃饭还得罪你啦?”陆文昭挥动筷子,试图敲击丁白缨的额头。 “师兄,别丢脸了。”丁白缨很轻松地就挡住了陆文昭的“攻势”。“一天到晚卑躬屈膝的,您恐怕连基本功都忘了吧?马步还扎得稳吗?” “我”陆文昭被气了够呛,但很难反驳,但好在他脸皮厚。“马步还是扎得稳的。” “干你们这行的是不是都这样啊?”丁白缨继续嘲讽。“脸皮厚得跟城墙似的。” “哼。”陆文昭耸肩轻哼。“我心情好,不跟你吵。点菜。” “大人,来点儿什么?”陆文昭身上的官服和普通的六品官没什么区别,只要他不亮腰牌,就没人知道他是锦衣卫。 “羊汤,酱爆鸡丝”北方的冬天少有鲜蔬,所以陆文昭点的几乎都是肉菜。 “好嘞,您二位稍等。”小厮离开后,陆文昭又看向丁白缨。 “你想好去哪儿了吗?”陆文昭问道。 “赶我走?”丁白缨反问。 “京师水深,你脑子里又只有一根儿筋,我怕你一不留神栽进去。”陆文昭回答说。 丁白缨左右看了看,确定没被监视之后,才又开口道:“张家的事情有这么糟糕吗?” “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陆文昭抬手止住丁白缨的追问,接着说:“我能确定事情只有张显庸接了圣旨但只派了个女人来北京敷衍朝廷。其他的事情不是我这种级别能问的” “但”丁白缨想插嘴为张诗芮辩解。 “听我说完。”陆文昭抢断道:“据我了解,张诗芮在北京被软禁的事情是往南京传了的,张显庸要是有意服软认错,怎么也该来了。但张显庸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封信都没有。我不知道张显庸是怎么想的,但再这么下去,张显庸还是真的病死了比较好。” (本章完) 第176章 认爹 第176章 认爹 “.”丁白缨眼神一暗,没有接话。 “吃完饭去我家坐坐吧。”陆文昭微笑着转移话题。 “我不想去你家。”丁白缨表情淡漠。 “为什么?”陆文昭在政治上的敏锐度很高,但对男女之间的感情还是很迟钝的。而且直到目前为止,她对丁白缨还没有特殊的感情。 “太远了,懒得跑。”丁白缨随便找了一个蹩脚的借口。 “你嫂子还挺喜欢你的。”陆文昭说的是实话。 “但我不喜欢她。”丁白缨并不讨厌海柔,只是有点羡慕她。 “为什么?”陆文昭很没眼力界地追问。 “我是粗人,和大家闺秀犯冲。”这没法儿解释。 “你和张诗芮不是相处得挺好的吗?”陆文昭觉得莫名其妙。 “你烦不烦。”丁白缨很烦躁。“我要去辽东投军,吃了饭就走。没空陪大小姐过家家。” “那他妈鬼地方要命的!而且哪里有军给你投啊?”陆文昭急了,他对辽东的印象还停留在萨尔浒的修罗场。 “秦良玉不就是女将军。”她还记得那个儒生说过的话。 “她是西南土司。你俩能不能沟通还是问题呢。” “不就是西南话嘛,我又不是学不会。”丁白缨铁了心。 “靠!”陆文昭知道,丁师妹的驴脾气又起来了。“别找死行吗?” “我出师之后就没输过。”丁白缨弹了弹摆在桌面上的剑。“比试比试,你打赢我,我就听你的。” 陆文昭苦笑摇头,他没法子了。“唉!”他认命似的叹气道:“那你先别去辽东了,留在北京。秦良玉的部队现在驻在通州,回暖之后才会开赴辽东。下个月她会进京面圣,我带你去找她。”其他的六品官不敢说一定能见到秦良玉,但陆文昭是锦衣卫。除了给太监当孙子,见谁都是爷。 —————— 这是一个少有的明月夜,但月光却被偶来的清云给遮住了。 月影匿踪,灯影红,人影憧。 田尔耕敲了门,但迟迟没有人来应,寒风如刀过,刮得田尔耕双颊生疼痛。他搓了搓手,又哈了两口气,待手心温热之后,他便将两掌贴到了自己的脸上。 又捂了一会儿,门终于开了。 “你哪位啊?”来开门的是魏忠贤的族侄魏良卿。 在勒杀客印月的那晚,魏忠贤一共用了三个人,一个是他的族侄魏良卿,一个是他的祖孙魏鹏程,还有一个则是外甥傅应星。 傅应星最合他的心意,干脆利落地杀掉了客印月的唯一的儿子候国兴。所以魏忠贤将手里捏着的,最肥也最机要的缺,给了他。而稍次一些的族侄魏良卿,就被他派来当魏府的大管家了。至于贪财的魏鹏程,魏忠贤则给了他一笔银子让他滚回老家继续种田。 贪财没问题,但要搞清楚什么钱能拿,什么钱不能拿。 “卑下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兼北镇抚司佥事田尔耕。”田尔耕说道:“想求见魏厂珰。” 珰者,金玉饰也。 《后汉·舆服志》载:中常侍冠加黄金珰,附蝉为文,貂尾为饰。 唐代有李贺《大堤曲》云: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珰。 所以去势之后与女人一样自称“奴婢”的宦官,有“内珰”这一雅称。 田尔耕掏出拜帖和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递给魏良卿。“有劳。” “等会儿,我去通报。”魏良卿点点头,接过拜帖银票,转身关门。 魏忠贤在书房读曹注版的《孙子兵法》。 “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者也。” 曹操注曰:“兵一分一合,以敌为变也。” 奉旨入内书堂后,魏忠贤每天都会读书,可以说是一有空就读。他最喜欢是《诗经》,其次是《楚辞》,再次就是《孙子兵法》了。《孙子兵法》注版不少,但魏忠贤偏爱曹注。他认为曹注,简、全、准,和比那些绕来绕去的华丽注解要实用得多。 “叔。”魏良卿推门入内,轻声唤道。 “谁来了?”魏忠贤放下书。他和刘一燝不同,他并不介意别人打扰。 “田尔耕。”魏良卿直呼其名,没有加那一串冗长的称号。“这是他的拜帖和给的问路银。” 魏府的规矩是比着司礼监来的,所谓“高薪养廉”,给你开远高于一般水平的薪饷,你就得把别人给你的孝敬上缴。 为了维护这套规矩,魏忠贤制定了远超司礼监的严格标准。对魏姓族人,最高的处罚是打一顿狠的然后送回去种田。而对外姓仆人,最高直接打死。西厂厂督生杀予夺,只要皇帝不管,就没人敢管。 “带他去会客厅。”魏忠贤收下拜帖,然后把银票递回给魏良卿。“自己送去账房,然后支二两银子。” 魏忠贤喜欢钱,但也没那么喜欢。迄今为止,最让他感到满足的东西,是皇上赐的大红色蟒袍和魏姓族人给他修的生祠。 魏忠贤姗姗赶到会客厅的时候,田尔耕连坐都没坐,一直干站着。见魏忠贤到来,他赶忙迎了上去。 “卑下田尔耕拜见魏厂珰。”田尔耕对魏忠贤行四拜礼。 在明代,大多数时候行礼如仪。祭天三跪九叩;天子次天一等,见之五拜三叩;太子及亲王再次一等,见之四拜。但除了太子及亲王外,能受四拜大礼的,还有先圣孔子、诸路神仙以及父母了。 也就是说,田尔耕一见到魏忠贤直接就认爹了。 《大明会典》是内书堂的必修科目,所以魏忠贤当然知道田尔耕这是什么意思。“哈。”他轻笑一声,然后转头对侍立在侧的魏良卿说道:“从今天起,你有个老哥哥了。” 见认爹成功,田尔耕心下大喜,连忙磕了几个响头。然后翻手掏袖袋,用最长的中指从里边儿掏出十张千两大额银票,平展开来,向上一呈。“爹,这是儿子给呈给您老的见面礼。”他改口之后,连“干”字都不加,直接就叫爹了。 魏忠贤左右嘴角上扬,露出满意的神色。微颔首朝魏良卿示意:“收了。”“谢爹抬举。”田尔耕再叩首。 “起来吧。”魏忠贤转身,自顾自地坐到会客厅中央的主位上。“给你的老哥哥端一碗茶来。” 等到田尔耕亦步亦趋地走过来,他才又说话道:“别干站着,自己找个地儿坐。” 田尔耕环顾四周:这么多位置坐哪儿? 稍一思考之后,田尔耕决定坐到最远离魏忠贤的位置上。 “坐近点儿,要我吼着跟你说话吗?”魏忠贤看出了田尔耕的小心思。但他并不介意给他这个面子。 “多谢爹。”田尔耕又是一喜。 很快,魏良卿端着放有两盏茶的茶盘过来了。见状,田尔耕赶忙起身,端走其中的一盏,稳稳当当地递到魏忠贤的身边:“您老喝茶。” “嗯。”魏忠贤接过茶盏。 “时候不早了,说正事儿吧。”魏忠贤幽幽地开口道。 “求爹给我条明路吧!”田尔耕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 “赵南星审出差错了?”魏忠贤消息灵通、脑子活泛,预案极多。从得知田尔耕只身一人亲自来访的那一刻起,他就大概猜到了田尔耕面临的状况。 “干爹料事如神。”田尔耕并不意外,在他的视角里,执掌西厂,敲打东厂,当日即得知邹元标死讯的魏忠贤几乎是全知的。 “我想听你再说说。”魏忠贤这是在装神弄鬼。 “是。”田尔耕点点头。他静下心来,组织语言,缓缓道:“骆思恭一开始把抓审赵南星的差事交给海镇涛。然后朝令夕改,又让海镇涛把人移交到我这儿来。我原以为是您老暗中襄助,才给儿子这么一个起死回生的机会” 说到这儿,田尔耕顿了一下,并悄悄地瞄了一眼魏忠贤,但他发现魏忠贤压根儿没看自己,而是半冥想半入眠似的闭上了眼睛。 探不到魏忠贤的情绪变化,田尔耕只好继续说:“赵南星一上来就招了,连刑都没上。但但他这招得也太吓人了,根本不敢记。” “他把孙如游的口供全部推翻了?”魏忠贤微眯的眼睛里反射着细长而妖冶的烛火。 “您知道?”田尔耕一惊,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觉得呢?”魏忠贤装神弄鬼继续反问。 由于陆文昭单线联系过曹化淳,所以派去监视陆文昭的西厂探子不是执行局的“执行”,而是由王承恩直辖的独立于执行局的外稽司“稽查”。 魏忠贤知道外稽司的人在监视陆文昭,也知道陆文昭进了宫去了司礼监,但不知道陆文昭去司礼监干什么。司礼监是王安的一言堂,他连手都不敢往里伸。 出于谨慎起见,王安下了严令要求封锁消息。王承恩就没把存在原供的事情通报给魏忠贤。就连他的直属上司米梦裳,也是在南书房吃早饭的时候才从主仆之间的奏对中,隐约察觉到存在伪供这么回事儿。 田尔耕更惨,从邹元标自尽的那一刻起,他就彻底陷入被动了。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只能靠猜,而且猜错了就要命。“儿子冒昧,儿子驽钝。”他连连叩头。 “够了,说事儿。我不想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魏忠贤又恢复了那种半冥想半入眠的姿态。 “是。”田尔耕抬起头,接着说道:“就像您了解的那样,赵南星把孙如游的口供全翻了。”光着一条曝出来,他和北镇抚司就要吃大挂落。 “他一个人把事情全部扛了下来。而且,还扯了刘阁老、韩阁老、周吏部、徐礼部这些人。” 如果这番话是从邹元标的嘴里抠出来的,田尔耕已经兴奋得报上去了。但现在,邹元标死了,案子过了三法司,何宗彦去宫里请了旨意,把孙如游留在了都察院,而孙如游在都察院的牢里老老实实地什么都没说。一旦翻案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案子是骆思恭给你的,他难道没交代你什么吗?”魏忠贤问道。 “呵呵.”田尔耕一愣,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心里想:这不是您害的吗。 田尔耕憋了半天,最后只吐出两个字。“没有。” “这就怪了。”魏忠贤眉头一皱。 “您您这什么意思?” 魏忠贤没搭理他,而是抚着额头陷入了沉思: 赵南星和孙如游两个人的口供大相径庭,但陆文昭去过司礼监,所以他交出来的口供大概率是司礼监指导出来的伪供,而赵南星说的才是真相。也就是说,司礼监乃至皇上,想要伪供,不想要真相。 骆思恭朝令夕改,这肯定有人给他打了招呼。这个人具体是谁,魏忠贤不知道,但必然跟司礼监有关系。 骆思恭再想报复田尔耕,也不可能违背司礼监的意志。如此一来,骆思恭朝令夕改给田尔耕“差事”,但不给田尔耕“交代”,就只能一个原因: 司礼监给了骆思恭选择的余地,而骆思恭利用了这个余地,要借此除掉田尔耕。 基于田尔耕带来和魏忠贤自己掌握的消息,魏忠贤大致猜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睁开眼睛,看向田尔耕,接着之前的话,说道:“宫里给骆思恭打了招呼。但他似乎没给你打招呼。” 魏忠贤一面继续维持自己的神秘,一面进一步挑拨田尔耕和骆思恭的关系。 “敢问,是什么招呼?”田尔耕问道。 “告诉你吧。”魏忠贤整个人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表情,只有嘴巴在动。“宫里给了骆思恭选择,要么想法子让赵南星乖乖配合‘如实供述’。要么,让他死。”魏忠贤顿了一下,问道:“所以,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田尔耕一颤,额头上已然爬满了冷汗。 “去吧,把差事办好。”魏忠贤摆手道。 “多谢爹。”田尔耕叩头离去。 田尔耕离开会客厅后,魏良卿将之前收下的一万两银子掏了出来:“老叔。这银子是给您的。” “你难道不想问点儿什么?”魏忠贤接过银票,收进怀里。 “老叔不说,我就不问。”魏良卿是想听的,但他不敢问。 “很好。”魏忠贤点点头。 (本章完) 东林党案,完结(即将)感言 东林党案,完结(即将)感言 这个案子最开始的大纲只有两千字左右。结构没这么复杂,结局也只到李汝华堂斥百官,给个大家一个台阶。但一动笔就发现没这么简单,皇帝,司礼监,内阁,六部、一院、一司、一寺,乃至锦衣卫及东西二厂各层级的涉事人员。他们每个人的身份,立场,交际圈,利益诉求,获取信息的渠道,信息掌握的多少皆不同。 因此,在这个席卷整个京师,牵扯极广的大案之下,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思考、判断和行动。 单以主角举例。皇帝不是神仙,他是通过司礼监,西厂,锦衣卫骆思恭,徐光启等多方,才大致弄清了事情的全貌和皇帝在意的各方的诉求,并做出了最终的决定(皇帝的决定也从最开始的惩治东林党变成了控制东林党)。 而由此延伸出去的司礼监各大太监的态度和立场,西厂的审理过程,魏忠贤的小九九(暗线),骆思恭的心路历程,徐光启的行动都要铺垫。 我想把这些人写活,而不单是一串形容词的描述。所以我每次构思一个情节,就要想,情节的参与方到底掌握了哪些信息,会思考些什么,会说哪些话,这些话会产生什么样影响。这个情节结束它又会变成接下来的某一个情节的前提。 这样牵扯甚广的案子,我写着累,诸位看着也累。 不过好在该结案了。 (本章完) 第177章 赵南星之死 第177章 赵南星之死 锦衣卫北镇抚司,戊字牢,最后一间牢房。 “大人。”看守赵南星的人已经轮班换掉了。 “去门口守着。我想和赵老先生单独聊聊。”田尔耕吩咐道。 “遵命。”锦衣校尉们不疑有他,拱手抱拳,列队离开。 田尔耕伸出左手,拉开木门,步入囚室。“赵老先生。咱们又见面了。”田尔耕微笑着,将提在右手上的食盒放到低矮的方桌上。 “田大人。看来您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赵南星看着田尔耕把食盒里的酒食一样一样地摆出来。 “算是吧。”田尔耕摆好菜碟,又将那个白天坐过的凳子端到挪到自己的两腿间。“来。赵老先生,喝酒。”田尔耕将两壶酒中的其中一壶递到赵南星的面前。 “您自己来吧,我就不越俎代庖倒了。”说着,田尔耕拿起另一壶酒给自己斟了一杯。 “好啊。”赵南星并不拒绝。“所以,您得到的答案是什么。” “我接受您的提议。”田尔耕举杯敬酒。“来。” “请。”赵南星与田尔耕碰杯。 “您给我实在的口供,我交上去换一份儿天大的功劳。”田尔耕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相对的。我替您还邹大人一个清白。”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明智的决定。”赵南星点点头,然后说道:“您给我纸笔和印泥,我自己写。” “不急,夜还长。”田尔耕笑着敬酒。“而且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你想问我们到底想干什么?”赵南星疑惑道。 “不。这个问题您待会儿会白纸黑字地写到口供上去,不是吗?”田尔耕笑着摇摇头。“我想问您点别的事情。” “是啊。”田尔耕那极度和善的态度让赵南星放下了提防。他翻手为掌,示意道:“田大人但问无妨,我知无不言。” “您和刘阁老他们的关系很差吗?”田尔耕和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当然不。”赵南星反问道。“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们是一个派系的,您却非要把刘阁老他们供出来。所以我只能认为您和邹大人是朋友,但和刘阁老他们却有怨。”田尔耕往嘴里送菜。 “哈哈哈哈!”赵南星笑几声,但并不明着嘲讽田尔耕不懂“气节”。“做了就是做了,该认就得认。至于对与不对,世间自有公论。”赵南星疲惫地眨了眨眼睛。“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哈哈。赵老先生请说。”田尔耕笑着摇了摇头,又敬酒。 “刘季晦到底买通了谁?”虽然酒意上涌,但赵南星的思绪仍旧清晰。“您应该查出来了,不然不会到我这儿来。” “这重要吗?”田尔耕反问。 赵南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猜测道:“是骆思恭?”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田尔耕笑道。“我也回敬您一个反问。” “只能是骆思恭,因为如果是宫里的太监,你便不敢要我的口供。”赵南星撑着自己的额头靠在桌子上。 “呵呵呵。赵老先生,您真是聪明。”田尔耕由衷地佩服道:“您猜对了。” “太好了。”赵南星轻轻地倒在桌子上。 见赵南星睡熟,田尔耕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他放下筷子,走到床边扯出床单,将之撕成两条打结,并套在木栏最高的横梁上。田尔耕凭着记忆中赵南星的身高调整好长度,觉得差不多了才打上第二个结。 紧接着,田尔耕将带着余温的凳子放到垂下来的床单边上,并将赵南星扛过来。赵南星人老骨松又缺乏锻炼,因此并不重,田尔耕只轻轻地一送,便将赵南星的脖子递到了床单下边儿。 “赵老先生。我确实不敢要您的口供。”田尔耕松手,赵南星立刻惊醒并开始挣扎。 田尔耕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一边等待赵南星气绝,一边收拾摆在桌面上的酒食。他没有将之尽数收走,只拿走了赵南星的酒壶、酒杯以及碗筷。这样看起来,就像是赵南星坐在背对牢门的位置独自一人吃了一顿饭。 将想要的东西全部收进食盒之后,赵南星也“畏罪自杀”了。 田尔耕提着食盒离开监牢。临走时,还不忘将凳子推倒,并关门上锁。 从得到魏忠贤指示的那一刻起,田尔耕便知道,自己大概率没有路可以选,只能杀人。 田尔耕原本是想让许显纯来干的。但转念一想,宫里让骆思恭把人从东司房移交到北镇抚司的手里,显然是为了在杀人之后让已经脏了的北镇抚司来背这口锅。他会不会受责,并不在于谁来替他背锅,只在于他新认的好爹爹魏忠贤能不能在皇上面前保住他。如果魏忠贤没有保他的意愿,或者保了之后皇上不开这个恩,他都完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很不好,但他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到最后,为了避免多生事端,他决定自己操刀。这样,说不定还能给宫里留一个“敢办事,有担当”的好印象。 他还是给赵南星留了机会的,但赵南星的答案是“对与不对,世间自有公论”。可这回,宫里不要公论。 田尔耕走到戊字牢门口,对领班的小旗说道:“赵南星畏罪自杀了。” “您说什么?”小旗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说。赵南星趁着驻在监牢门口的守备不注意,用撕开的床单上吊,畏罪自杀了。”田尔耕拍拍了拍小旗的肩膀。“你们一直守在这儿,就没进去过,明白吗?” “明明白。”小旗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听我的,你们就不会有事。” “一切全听大人的吩咐。”包括小旗在内的六个锦衣卫全跪了。 “从现在起,撤除原来的轮班,由你们守在这儿。在得到新的命令之前,不许任何人进入。”田尔耕随手指了一个校尉。“你。” “在!”校尉抖得跟筛糠似的。 “天亮之后去西厂,把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魏厂督。”田尔耕轻笑一声,突然觉得很累。“乏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所所有?”校尉在想这个所有里包不包括田尔耕来过。 “所有,全部!”田尔耕径直离开。走时,他的嘴里还喃喃:“人事已尽,但听天命。” —————— 紫禁城,乾清宫。见披着斗篷的魏忠贤走来,正干着杂活儿的宦官们都跪了。魏忠贤照例没有搭理他们,而是径直来到闭合的殿门口,问当值的宦官道:“万岁爷从皇极殿回来了吗?” “回祖宗的。万岁爷刚回来没多久又出去了。”宦官答道。 “知道他老人家去哪儿了嘛?”魏忠贤追问。 “也没去哪儿,万岁爷就在东梢间。”宦官顿了片刻,释疑道:“想来是看李娘娘移宫去了。” “李娘娘”魏忠贤的眉毛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是景阳宫那位?” “您老明鉴。”宦官应道。 魏忠贤想了想,觉得赵南星之死固然是大事,但东梢间不是说话的地方。“好,我等着。”于是他推开南书房的殿门,径直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南书房里通常只摆五张桌子,但常用的更少,仅三张。 魏忠贤不会在南书房办公,因而他的桌面上只象征性地摆了些笔墨纸砚。王安和魏朝的桌子上倒堆着小山似的奏报。理论上,作为秉笔太监的魏忠贤是能看的,但他忍住了,只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干等着。 在深冬,为了保暖,各殿的窗户都只在特定的时候打开通风。关闭的时间一久,屋子便会被香炉中冒出的袅袅白烟所笼罩。 门开了,光和风一同进来,将稳定而有序的烟团揉得四散。 “你怎么来了?”朱常洛脱下防风挡雪的大氅,王安立刻接过并将之挂到靠近门的衣架上。 魏忠贤飞快地磕了个头,然后便跪在那儿,言简意赅地说道:“禀告主子万岁,赵南星死了。” 朱常洛的动作一滞,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沉默着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着。 魏忠贤跟着朱常洛移动的步伐,不断地改变脑袋的朝向,直到对准御案。 王安向魏朝投去询问的眼神,但魏朝只是摇摇头。 “三法司上了联名疏。请求把赵南星也交付会审。”朱常洛轻叹一声,幽幽地说道。 “.”这话魏忠贤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谁杀的?”魏朝插话问道。 “是畏罪自杀。”魏忠贤是愿意拉田尔耕一把的。 “总要有个交代。”王安把话挑明。 “人在北镇抚司手里。”魏朝提醒道。 “不可能让整个北镇抚司来担这个责任。”王安调集全身的注意力,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皇上的神色变化。 “把事情说清楚。”朱常洛冷冷地盯着魏忠贤,诈道:“田尔耕到你那里去拜码头了吧?” 魏忠贤一凛,他不知道皇上是通过什么渠道得知的,但他早有准备。“圣明无过主子。”言毕,魏忠贤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没有封皮的长纸,双手举过头顶。“奴婢以为,这种小事是不必直奏主子的,但主子爷既然问起,奴婢就斗胆越过司礼监,将此事直奏。” 朱常洛朝王安招手。 王安两大步跨过去,拿起长纸。一上手,他就感觉到这东西异样的厚重,像是夹了什么东西在里边儿。谨慎起见,王安没有将之呈到御案上,而是直接展开。 朱常洛本就不想看,所以也没有注意到王安的动作。他盯着魏忠贤,命令道:“你说。” “万岁爷。”王安冒昧地打断道。 “怎么?”朱常洛转头。 “这个。”王安将他从长纸里找到的十张千两银票捧在手里。“一万两。” 朱常洛颔首,接着又将视线移回到魏忠贤的身上。“田尔耕的孝敬?” “他认奴婢当爹,这是他给奴婢的‘认爹礼’。”魏忠贤说的很直白。 “呵。”朱常洛眼皮一挑。“还真是大方。”他对“田尔耕认魏忠贤当爹”这个事情本身并不觉得意外。但在他的记忆中,田尔耕认爹是发生在天启四年魏忠贤用事,并开始大规模打击东林党的时候。现在未免太早了些,必然有什么事情推着田尔耕走了这一步。“说事儿。” 魏忠贤松了一口气,能听解释就是没什么大的问题。他直挺挺地跪在原地,说道:“禀告主子。田尔耕领了骆思恭的帅令,接收海镇涛转交过来的赵南星并进行审讯。赵南星不审而招,但其供词与犯官孙如游的大相径庭。他惶然无措,便来奴婢之陋宅询问如何处置。” 猜可以,但不能说。所以魏忠贤把自己的揣测与分析全部省掉,只陈述事实。 “所以,你建议他杀人?”朱常洛将重音放在“你”这个字上。 “是。是奴婢建议他杀人的。”魏忠贤中气十足。 “为什么?”魏忠贤的坦荡让朱常洛感到意外。 但其实魏忠贤并不坦荡,这是他权衡之后的谎言。“奴婢以为,当百官铭感圣恩,朝会改制事成。事态就应该结束了。”他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震声道: “赵南星实乃大奸大恶之徒,而大奸大恶者历来冥顽不灵!他挑唆百官逼宫,如今证据确凿,身陷囹圄,非但不思认罪悔罪,反而东拉西扯,以白身攀咬阁员,攀咬堂官。希图通过伪供来扰乱朝局。此獠此供一经显世,汹议必然再起!故奴婢便令惶然而不知措置的田尔耕暗中诛杀该獠,平息事端。”魏忠贤甚至连“伪供、杀人二选一”的部分都省了,直接将所有事情和责任全部揽到自己的身上。 说罢,魏忠贤伏地请罚。“奴婢擅作主张,未请圣裁,请主子万岁治罪。” 所谓“解君父之忧”,不是因为奴婢知道了皇上的心思所以要解,而是奴婢与皇上心心相印,认为只有这样做才对皇上好。 “王安,你怎么看?”朱常洛无声一笑。 王安深深地看了魏忠贤一眼。心想:这个半道净身的流氓还真有本事,比崔文升这条野狗厉害多了。 “赵南星确实居心叵测、冥顽不灵。所以奴婢以为,魏西厂虽有未请之过,但处置得当。”王安回答说。 朱常洛对此不置可否,而是问魏忠贤道:“你觉得田尔耕怎么样?。” 怎么样?这个问法也太模糊了。 既可以是问“这个人怎么样”,也可以是问“让他去扛怎么样”。 魏忠贤想了想。田尔耕是可以放弃的,无非是换条线向锦衣卫伸手。但他还是决定委婉地再保最后一次:“不一定非要用。” (本章完) 第178章 砍魏忠贤的剑 第178章 砍魏忠贤的剑 “赵南星是谁杀的?”朱常洛把魏朝问过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田尔耕自己动的手。”这回,魏忠贤没有再说冠冕堂皇的话。 朱常洛点点头,然后唤道:“王安。” “奴婢在。”王安应道。 “三法司的联名疏,允了。”朱常洛吩咐道。“拟旨。命令北镇抚司后天将赵南星交付三法司会审,并令其严查真相,以正典刑。旨意交由内阁拟定,批红后直接签发通政使司。”这就是完整流程的明旨了。 “是。”王安赶忙将皇上的吩咐写在备忘录上。 “魏忠贤。”朱常洛又唤道。 “奴婢在。”魏忠贤撑身抬头。 “既然田尔耕叫你一声爹。那就用吧。”朱常洛说道:“骆思恭自己不也说了嘛。田尔耕是有公心的。” 魏忠贤明白,田尔耕保住了。“奴婢代老儿田尔耕叩谢圣上天恩。”田尔耕比魏忠贤小,但小不到哪儿去。 “儿子有错爹受过。”朱常洛警告道:“既然你又当了爹,那就把你的好大儿看管好。” 魏忠贤骤起于李宫,在此之前,一直是无权无势的底层宦官,想给人家当儿子还被嫌弃太老,更别说收别人做儿子了。因此,称田尔耕为魏忠贤的好大儿是没有任何问题。 “奴婢省得。”魏忠贤叩首再拜。 朱常洛摆手。 “奴婢告退。”魏忠贤叩首起身。面君后退离去。 “站住。”就在魏忠贤即将碰到殿门的时候,朱常洛还是叫住了他。 魏忠贤顺势跪下。“请万岁爷吩咐。” “到西厂的时候,顺路去米梦裳那里,让她今天晚上过来侍寝。”朱常洛冷冷地看着魏忠贤。 魏忠贤被皇上的眼神盯得发毛,他明白自己的心思已经被看破了,但还是硬着头皮,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托词说道:“奴婢已然探明,米才人乃郑宫置于圣上肘腋之暗探,实不宜再侍床笫,故奴婢请” “闭嘴。”朱常洛只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便止住了魏忠贤的滔滔不绝。“宜不宜什么时候由你说了算?你想干什么?” “奴婢绝无私心!”魏忠贤磕头如捣蒜。“奴婢只是担心壬寅之变再起,伤及龙体。” “所以你就擅作主张,让米梦裳自陷死地?”朱常洛逼问道。 炭火将南书房加热得恰到好处,并不太热,但魏忠贤却感觉有一团火正悬在自己的头顶上将他炙得满头大汗。他明白皇上只是在敲打自己,如果皇上铁了心要处置他根本没必要废话。 皇上甚至不用说“杀”字,只要数度求见不允,再给王安一个眼神,他的生命就走到尽头了。但敲打并不一定只是敲打,要是答得不允当,那锤子很可能直接变成刀子。 如何应对呢?被揭破之后再隐瞒是决不能的。所以魏忠贤答道:“奴婢无有他法,唯此下策耳。” 朱常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问道:“你知道朕为什么愿意用你吗?” “奴婢愚钝。”魏忠贤再拜。 “你不愚钝!你要是都愚钝了,那我大明就没什么聪明人了。”朱常洛喊道:“王安!” 这一嗓子差点没把魏忠贤吓死。他以为皇上对他的回答不满意,要发落他了。 “奴婢在。”王安一凛。这会儿,他可还没把自己的猜测告诉皇上呢。 “你觉得咱们的魏西厂,魏厂督,是个愚钝的人吗?”朱常洛问道。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奴婢以为魏忠贤实乃愚钝之人。”王安回答道。 “为何?”朱常洛又问。 “无论魏忠贤有什么考量,也不该替主子万岁决定后宫的事情。”王安斟酌着用词,完全不提及李竺兰。这种事情要查实之后才能报。 “你听见了吗?”朱常洛站起身,离开御座。 “奴婢听见了。”魏忠贤的脑袋还抵在地板上,但他听见声儿,便知道皇帝走了过来。 “别光听,放到心里去。”朱常洛命令道:“抬头!” 魏忠贤不想直视皇上的眼睛,这让他感到恐惧。但皇命不可违,他只能照做。 “朕把你放到西厂提督的位置上是因为你够狠。狠到可以没有人性。但狠厉该用对地方儿,该管的管,不该管的就别插手。”朱常洛俯视魏忠贤,他声音不大,但语速极快,就像是生怕魏忠贤听清楚了一样。“朕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要是你再把手伸到后宫去,魏朝” 朱常洛走到剑架旁,单手拿起赐剑米梦裳后换上的新剑。“.用这个直接砍了他。” 魏朝一哆嗦,他没想到皇上竟然会让自己持剑。 “怎么?你之前不是在兵仗局管事吗?”朱常洛向魏朝投去质问的眼神。“在司礼监坐久了,现在连一把剑都拿不动了?” “不是!”魏朝被这几个连续的反问问得两腿一软,他跪倒在地,用膝盖挪到朱常洛身边,向上递出双手,高声道:“奴婢拿得动!” “回你的位置上坐着。”朱常洛拂袖。 “是。”只这一个来回,魏朝的后背就让汗水给浸透。所以他起身时,还颇为同情地看了魏忠贤一眼。 “滚回去跟你老儿子商量着善后。”朱常洛收回视线,转头回到御座。 “就那个弄死了邹大人的许显纯来扛吧。”王安补充道。 “奴婢遵旨领命。”魏忠贤几乎是惊叫着在领命。他手忙脚乱地起身,不想又被叫住了。 “把这个拿到司礼监去。”王安将银票和长信叠放到一起,然后将之推至桌沿。“别忘了去廉材房领你的那份儿。” “奴婢叩谢圣上天恩。”魏忠贤磕头谢恩,总算是离开了南书房。 魏忠贤远去后,朱常洛看向魏朝:“去礼部把徐光启叫来。东林党的案子也该结束了。” “主子。”魏朝站起身,将剑抱在怀里。“要不要让西厂稽查局去查一查赵南星的死因。”朱常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魏朝这是什么意思:“你比朕记得还清楚。”朱常洛轻笑一声,点点头道:“也好,你顺路去一趟镇抚司,就问田尔耕,赵南星的死因经不经得起查。如果自杀立得住,就让魏忠贤按着查邹元标的旧例,带着王承恩走个过场。如果经不起查就算了。” “奴婢领旨。” —————— 魏朝抱着剑离开后,南书房只剩下朱常洛和王安两个人了。 “王安。”朱常洛唤道。 “奴婢在。”王安起身待命。 “把客印月和魏忠贤有染的事情透给魏朝吧。”朱常洛觉得是时候把这枚暗钉拔起来了。 在朱常洛把剑交给魏朝的时候,王安就知道皇上会有这么一个吩咐。可事到临头,他还是紧张了。 王安垂着脑袋走到御案前,扑通一声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响头。“奴婢有罪!请皇上治罪。” “你干什么?”朱常洛只觉得莫名其妙。“抬起头说话。” “回主子爷的话。客印月死了。”王安没有照做,而是仍旧把脑门儿放在袍服的前襟上。 “死了?”朱常洛思忖了一会儿,问道:“你干的?” “是。是奴婢指使的。”王安回答说。 “你跟她有旧怨?”朱常洛并不意外。因为王安原本就是要被魏忠贤和客氏联手整死的。而且客氏在此发挥的作用甚至要大于魏忠贤。 王安不知道皇上的心理活动。但也听出皇上的语气并不严厉,似乎没有责备的意思。可他也不准备再隐瞒下去了。于是,王安回答道:“回主子的话。奴婢与客氏相识,但无怨。” “那你为什么要杀她?”刚问完,朱常洛便自己想通了。“魏忠贤!你让他动的手?” 皇上的敏锐令王安悚然,他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回答道:“是。就在主子万岁决定启用魏忠贤的当口,奴婢便授意他杀掉客印月。如此一来,魏忠贤这个阴狠的毒蝎就没可能再三心二意了。” “魏忠贤亲自动的手?”朱常洛问道。 “是,奴婢派了人去跟着他。”王安顿了一下,补充道:“连尸首在哪儿都知道。” 朱常洛并不在意客印月的死活。“朕记得她还有个儿子吧?” “是。叫侯国兴,也死了。下手的人是现任西厂千总,魏忠贤的外甥傅应星。不过侯国兴的尸首是分开掩埋的。”王安又补充道:“客印月还有个弟弟叫客光先。” “你专门提到这个人,就说明他也死了?”朱常洛对客光先倒是没有丝毫印象。 “是。不过客光先的死,是魏忠贤自行其是、斩草除根。”王安回答说。 “杀了也就杀了吧。”朱常洛敲了敲桌面。“起来说话。” “奴婢叩谢圣恩。”王安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朝御案望去。王安本以为自己会看见带有责备的审视,但实际上,他却只在皇上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包含着迷离与同情的神采。 “这事儿魏朝知道吗?”朱常洛问道。 “魏朝不知道。他只知道客印月失踪失联了。”王安回答说。 “他没有调查?”朱常洛又问。 “与客印月失联之后,魏朝派了人去了客印月的老家定兴县。但在那之前,傅应星已经先一步把客光先给杀掉了。于是他找了魏忠贤,拜托他动用西厂的人手帮他调查”王安回答道。 “能查到才有鬼了。”朱常洛轻哼道。 王安苦笑了一声,接着说:“所以崔文升再起之后,魏朝又去了内东厂。崔文升倒是很给魏朝面子,铆足了劲。” “西走东奔,他还真是喜欢这个女人啊。”朱常洛开始可怜魏朝了。 “但客氏负了他。魏忠贤可是魏朝的好友,对食也不是这么个搞法!”王安突然有些愤然。“就算没有结成菜户,也该讲点儿规矩!” 对食可以是宦官与宫女之间的恋情,或者宫女与宫女之间的同性恋,但无论是恋情还是同性恋,对食多为相对短暂的交往。所谓“宫掖之中,怨旷无聊,解馋止渴,出此下策耳。”而菜户,则专指宦官与宫女之间的长久而稳定的恋爱关系,有如夫妻。但即便是对食,一般也不会脚踩多条船。 朱常洛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打算,而是说:“人也不能白死,再榨取一些剩余价值吧。”可怜归可怜,矛盾该利用还是得利用的。 “是。”王安应诺。 其实不必朱常洛特地吩咐,从猜出魏忠贤的心思之后,王安便已经着手安排了。 —————— 徐光启坐在礼部的正堂,一脸忧色地处理着永远处理不完的公务。 锦衣卫领了圣旨,于是缇骑四出,在一日之间就席卷了整个北京官场。京师衙门,除了尚宝司、行人司、钦天监这种想掺和也掺和不进去的,几乎都有人被抓。其中,御史十三道和给事六科仍是这股风暴的重灾区。 礼部也有人被当堂带走,但徐光启并不担心他们。徐光启判断,这不过是沉寂前最后的嘈杂。只要皇上不反悔,那么事情就不会更大了。真正让他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部堂大人。”守门的衙役走来汇报:“有个姓张的道姑想要求见您。”衙役一面说,一面递出天师府的通关文书和道录司开出的条子。 “张诗芮?”徐光启喃喃,但并未迟疑。“让她进来。” 不多时,身着灰黑色道袍的张诗芮走进礼部正堂,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拜见部堂大人。” “不必多礼。”徐光启微笑颔首摆手。虽然过了不少日子,但他对这个年轻的女子还是很有些印象的。他甚至一度担心,皇上会因为张显庸的忤逆,直接让锦衣卫把她抓到诏狱去折磨。“张姑娘有事情就直说吧。” “我写了一封请罪疏。想呈到宫里去,但道录司说自己没有这个权利。让我到礼部来。”说着,张诗芮从怀中掏出一本硬质封面的奏本摆到徐光启的案头上。 “道录司虽然只是正六品的衙门,但左右正一是可以直接上疏的。”徐光启直接点破。“他们只是不愿意碰你家的事情罢了。” 《酌中志·卷九·正监蒙难纪略》节选 方逆贤欲下手杀监(王安),尚怀前救命恩,犹预未忍时,王体乾急欲掌印,遂以危言动客氏,客氏密向逆贤曰:外边或有人救他,圣心若一回,你我比西李何如?终吃他亏。贤意始决。 (本章完) 第179章 内外善后之议 第179章 内外善后之议 “怎么会.”张诗芮的瞳色一下子就黯淡下来了,这让她更显憔悴。 “怎么不会。”徐光启轻叹一声。“你当锦衣卫只是帮你家看门儿的吗?他们杵在那儿,等于是给你家立了一个杆。别说北京,恐怕南京也鲜有人再搭理张家了。” “求您帮帮我!”张诗芮扑通一声跪倒在徐光启的案前。 “起来。”徐光启起身站到一边,并不受拜。“我很忙,你先回去等着吧,过段时间再来。” 张诗芮以为徐光启是在跟她打官腔,所以仍旧倔强地跪着。“我不求您帮我说话,只求您代我把这封请罪疏递到通政使司去。” “你这姑娘还是真是倔.”徐光启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照壁后面走来。 “魏秉笔?”徐光启赶忙迎上去。“见过魏秉笔。”徐光启拱手行礼道。 “见过徐部堂。”魏朝的脸上堆出了灿烂的笑意。 “敢问圣安。”徐光启问。 “圣躬安。”魏朝答。 “请。”徐光启摆手,然后对跟着进来的衙役说道:“沏茶。” “我还有别的事儿,就不多叨扰了。”魏朝摇头笑道:“皇上召您进宫,您赶紧去吧。” “现在?”徐光启的心底升起一种不详的预兆。“出什么事儿了吗?”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您见着皇上自然就知道了。”魏朝斜着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诗芮。“这里怎么有个道姑?她是来干嘛的?”朱常洛出宫赴宴徐府那日,魏朝留值南书房,并未跟随,所以也就没见过她。 “这是龙虎山张真人家的姑娘。”徐光启犹豫了一下。不过他最后还是好心地补充道:“她写了一封请罪的疏奏,但道录司避嫌不愿意接,她就到我这儿来了。” “原来是她呀。”魏朝没见过张诗芮,但他知道有这档子事儿,也知道司礼监给张家送米粮的事情。 “皇上正等着您呢,徐部堂快去吧。”魏朝又道。 “好。魏秉笔您随意。”徐光启见魏朝没有离开的意思,明白魏朝这是对张诗芮的事情产生兴趣了。临走前,他最后看了张诗芮一眼,心想:我只能帮到这儿了。 张诗芮听见了身后的动静,知道是宫里的大太监来了,但她却不敢上去请托。留居北京的这段时间里,他对厂卫、宦官乃至皇权都有了新的认知。 动辄抓杀,弄死了正三品大员,搅得京师官场剧震的锦衣卫已经够恐怖了,但这群活阎王面对宫里的宦官时还是跟孙子似的点头哈腰。 “抬头。”魏朝走张诗芮身边。 “是。”张诗芮很害怕,但她还是听话地抬起头仰视魏朝。 “倒是个美人儿。”魏朝微笑着点点头。 张诗芮被吓到了。她以为魏朝看上自己了。这帮宦官虽然不能娶妻,但在家里畜养美婢的事情还是不少的。 “看你岁数不小了,许人了没?”魏朝这一问让张诗芮更加确定魏朝心思不纯。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有不少上门提亲的,但父亲都没同意。” 正一道袭传自原始派,原始派追求自然之道,以祭天地,祖先为传统。因遵循自然之理,不必出家受戒,不忌婚娶。 有明一代,张家几乎世世联姻,比如张宇清纳了诚意伯刘基之侄女为妾,张原庆娶了成国公朱仪之女为妻,张彦頨娶了安远侯柳文之女为妻,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张诗芮之所以尚未婚配,一是因为其弟张应京求取郡主未得帝允,张显庸想再等一等,二则是因为上门求亲的人资格不够。 “把你写的那个东西给我看看。”魏朝招手。 “敢问公公究竟是什么意思?”张诗芮黛眉微蹙。 唐朝时,宦官可在外娶妻,如高力士娶妻吕氏,吕氏则与其他权贵之妻一样,同受命妇册封,封为国夫人。但在明朝,皇帝为防止外臣干涉宫廷事务。严禁宦官娶妻,改嫁都不行。天顺四年,南和伯方瑛病逝,其妾许氏改嫁御用监左监丞龙闰。成化五年事发,宪宗皇帝不仅下旨令龙、许二人离异,更将龙闰作为典型交司礼监严惩治罪。自此,太监婚娶,以及勋贵与太监联姻的情况便禁绝了。也就是说,如果张诗芮委身于太监,连名分都不会有,与暖床的婢女无异。 “文官胆小,不愿意沾你家的事儿,但我能帮你把请罪疏递到宫里去。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看看你有没有写什么忤逆的文字。”魏朝说道。 “公公想要什么?”张诗芮沉着脸问道。 “我什么都不想要。”魏朝以为张诗芮要给他孝敬。“我不缺钱。” “那公公是想要我?”张诗芮想得更岔劈了。 “我要你干什么?”魏朝觉得这孩子莫名其妙的。“我现在又不信道教。”太监的信仰往往在两可之间,一般是主子信什么他们就信什么,比如嘉靖一朝,绝大多数太监都信道教,有权有钱的还要学着皇帝资助道观,乃至豢养几个道士或者道姑。不跟着主子的喜好就没有宠,而没有宠就等于什么都没有。 魏朝的语调和奇怪的表情让张诗芮回过味儿来:原来这个太监只是好心。 张诗芮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她来不及羞惭,赶忙将摆在案上的请罪疏扒拉下来递给魏朝:“就拜托公公了。” —————— 出了礼部就是大明门,所以徐光启没有令人备轿,而是披上斗篷直接去了。 “臣徐光启叩见吾皇万岁。”徐光启行礼如仪。 “赐座。” “谢万岁。” 朱常洛朝王安招手,然后说道:“把内阁刚拟好的诏书拿给徐卿看看。” “是。”王安应诺,然后捧起尚未盖上皇帝印玺的诏书走到徐光启的身边。“徐部堂,请。” 徐光启垂首,只几息便看完了。“将赵梦白交三法司会审?”徐光启的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对。”朱常洛点头,但没看徐光启,而是分别拿起嘉靖朝补制的代表皇帝的宝玺与代表朱常洛自己的玉玺,盖在王安捧回的诏书的末尾。 如此一来,这个背面写着“圣旨”卷轴才算真正变成了圣旨。“你们商量好了就拿去宣了。”朱常洛将圣旨合起来单手递给王安。“是。”王安双手捧接。 “等等!”徐光启急道。“圣上,万不能将赵南星交三法司议处啊!” “徐部堂,您这是什么意思?”王安的眼神有些微妙。 “赵南星和孙如游不一样,他不会同意做伪的。”徐光启站起来朝皇上躬身行礼。“臣以为还是就此落锤的好,圣旨定案,让事情到此为止。” “你们商量吧。”说罢,朱常洛便推开南书房的殿门,自顾自地朝着乾清宫的正殿去了。 “恭送圣驾。”王安赶忙朝着皇上背影行了个跪礼。 “恭送圣驾。”徐光启还有话想说,但阻拦圣驾是万万不能的。 等殿门又重新合上,王安才又站起来开口道:“现在已经不需要赵南星作伪供了。” 徐光启悚然。“王掌印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就在他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他的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 “赵南星也畏罪自杀了。”王安回答得轻描淡写。 “自自杀?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徐光启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赵南星那种过直而迂且自以为是的性格,和实权派内部商定,并得到皇帝允准的计划是根本不相容的。但两不相容不等于实权派希望赵南星死。 在刘一燝原本的计划里,邹元标和赵南星都是不用死的。只要在两名主导者被捕拿之后,通过诬告熊廷弼的案子将两人搞臭,并扩大株连。再由徐光启上疏谏阻、邀买人心,事情就算是结束了。但徐光启还没来得及跟宫里通气,想要保护赵南星的邹元标却因为扛不住北镇抚司的刑讯自杀了。 实权派不能让邹元标成为殉道者,否则事态只会扩大而且更加失控。因此,徐光启只能劝皇帝给邹元标定罪,把邹元标的死搞成畏罪自杀以平息事端。至于如何给邹元标定罪,徐光启没有也不敢提出建议。 不过徐光启还是有心理预期的。因为邹元标扛不住刑讯死了,所以只要宫里不强令,锦衣卫大概率不会再动刑逼供。如此一来,定罪的方式就只剩下伪造证据,然后稀里糊涂地落锤,将孙如游和赵南星削籍发配,不给他们上堂辩驳的机会。如此一来,只要他和刘一燝上疏保奏,两个人就都能保住命。 但这样做,宫里是落不着什么好名声的。 而且徐光启不知道的是,几个低级锦衣卫在邹元标自杀之前,就已经拿到了孙如游的口供并私自将之按了下来。邹元标一死,他们立刻就把口供掏了出来。直接怼到既想平事儿,又想要把事情办妥帖,不给皇上抹黑的司礼监手里。接着,司礼监一字一句地指导着锦衣卫做了伪供,锦衣卫也通过绑架威胁的手段得到了孙如游的配合。 在此过程中,受不了言官压力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张问达,和中正不偏只想弄清事实的刑部尚书黄克瓒,联名上疏请再开三法司会审。他们掀起了朝议与舆论,并最终得到了由沈主导的内阁的支持。而沈的动机,和东林实权派早期的计划,可以说是同途而殊归。 朝议如此,宫里又有了可以给邹元标定罪的供词,自然也就顺应之,下旨让三法司会审把案子公开坐实。这样一来,宫里要的面子里子就都齐了。 当时,徐光启的心里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赵南星就是畏罪自杀了。”王安用重音强调“畏罪”。“在得知自己将要被移交给三法公开会审之后,羞愧难当的赵南星畏罪自杀了。” “可旨意还没有发下去啊,他是怎么知道的?”王安的表达方式,让徐光启的眼里闪出一缕微弱的光。“赵南星还活着?” “不。”王安微微摇头。“我已经授意锦衣卫杀了赵南星,他现在已经死了。” 就像当初崔文升的案子那样,王安依旧践行着“先皇上之忧而忧”的处事原则,主动提出将处死赵南星的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 而且王安自己看来,这次比上次更有理由揽责。上次,皇上不顾自己的谏阻,非要掌着御药房的崔文升提供春药,然后把自己搞得龙体大坏,之后放纵崔文升肆行无忌也是皇上自己的主意。而这次,杀赵南星的建议就是王安主动提的,皇上不过是点头同意了而已。 “这道旨意,也是我向圣上求来的。”王安又补了一句。 “王掌印,您真够狠的呀。”徐光启长叹一口气,他选择相信这个答案。 “难不成真让赵南星去刑部受审啊?”王安将圣旨放到自己的书案上,然后端来一个木墩子摆到徐光启身边。“我给过他机会了。他不肯‘实供’,非要兴风作浪,我只能出此下策。” “非要杀人吗?直接定罪,然后流放就好了呀。”徐光启感觉自己的胸口堵了一团灼心的火。 “外边儿吵成什么样,您比我清楚。”王安预料的没错,与何宗彦持同样想法,希望将赵南星移交会审,乃至让他与孙如游当堂对峙以厘清真相的人非常多。 感到背叛东林党人;认为孙如游避重就轻、乱泼脏水,想为精神领袖平反的东林党人;想一脚把东林党踩死的反东林联盟,以及没有立场的真相派,都想把赵南星弄出来公开受审。 “而且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您好啊。”王安接着说道:“赵南星死了,孙如游不会再翻供,您和诸位大人也就清清白白地给摘出去了。” “清白?呵!”徐光启扶着额头凄笑一声。“我的手上也沾着血,洗不干净的。” “徐部堂,洗不干净就多上点儿皂角。我们都是要辅佐皇上干大事儿的人。可别因为这种事情睡不好。”王安双手抱拳,微微拱手。“咱们是一条船上的,还是同舟共济的好。” 徐光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点了个头,回礼道:“同舟共济!” “那我们接着议善后的事儿吧。”王安满意地微笑道。 “在此之前,我想要您给我一个保证。”徐光启说道。 “徐部堂请讲。”王安回道。 “让孙侍郎活着,不要派人在流放的路上袭杀他。”徐光启舔了舔嘴唇。 “孙如游不会被革职流放。我更不会杀他。”王安立刻回答道:“圣上已经准了。他还是当官儿,只不过降几级调南京养老。” “希望您遵守诺言。”徐光启只能选择相信。 王安颔首,然后将之前的话题给续上:“您准备怎么做,需要宫里的配合吗?” “虽然赵梦白在明天会因为惧怕会审而畏罪自杀,但人死案不销。你们可以去把他的家抄了,找需要的证据,然后再据此给诏狱里关着人治罪。到时候,我们自然会上疏保奏,事情就结束了。”徐光启措辞外讽,语气自嘲。 “徐部堂,您真是个干大事的人!”王安由衷地赞叹道。“好!就照徐部堂的意思办吧。” (本章完) 第180章 死不瞑目 第180章 死不瞑目 去了皮毡,下了抬舆,又将套在手里的白狐皮袖筒交给随侍的宦官,魏朝才披着斗篷步入北镇抚司。 尽管来人是没见过的生面孔,但守门的校尉看见魏朝这身装束就知道,这又是宫里的大太监。他赶忙单膝下跪,抱拳行礼:“参见公公。” 锦衣卫单膝拜太监和小黄门双膝跪祖宗是一个道理。因此魏朝是没必要搭理他的。不过魏朝一向谦和,所以还是颔首用鼻息回了一声:“嗯。” 还没到正堂,孙云鹤便迎了上来:“卑职理刑百户孙云鹤参见公公,敢问公公尊姓大名?” “魏姓,单名一个朝字。”魏朝将伸出右手,微微招了招。“起来说话。” “参见魏秉笔。”孙云鹤又拜了一下才站起来。 魏朝望见正堂尽头的主位上空空荡荡,于是开口问道:“田尔耕呢?” “田同知陪着魏厂珰去了戊字牢问审恶首赵南星。”孙云鹤很有眼力界。“卑职这就带您去,这边儿请。” “好。”魏朝心思微动,不过并未表露在脸上。 吊死赵南星之后,田尔耕的睡了一个舒服的囫囵觉。但睡醒之后,他的心就跟赵南星的尸体一样,一直悬着了。直到魏忠贤来到北镇抚司,给了他一个有如再生父亲般的慈爱的微笑,这颗悬着的心才先尸首一步落了下来。 魏朝来过来的时候,魏忠贤已经将现场看完了。该表的忠,该说的话也都差不多了。此时,田尔耕正领着魏忠贤向牢门口走。 “牢门口那几个人靠的住吗?”魏忠贤问道。 “被调来看守戊字牢的人都是儿子的亲卫,而且已经打过招呼了。”对于“儿子”与“爹”这样的称呼,田尔耕已经说的非常顺当了。 “既然是亲卫那就给点儿好处。”魏忠贤想了想,安排道。“邹元标和赵南星都死在北镇抚司,这回的案子,你们是一定报不了功的,用银子堵嘴吧。” 田尔耕早有了类似的打算,但他听见魏忠贤的嘱咐之后,还是恭恭敬敬地奉承道:“还是爹想得周全。” 尽管地牢昏暗,不辨昼夜,只靠几盏蜡烛照亮。但田尔耕也不管魏忠贤看不看得见,反正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一副“要是没有义父,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的表情。 临近戊字牢门口,魏忠贤和田尔耕听见了嘈杂。 “同知大人有令,在经得他老人家的同意之前,不许放任何人进去。”尽管来人之中有太监,但把守戊字牢的小旗还是硬着头皮顶了上去。“公公若是也想提审钦犯,请容卑职进去通报。” 孙云鹤刚想呵斥,就听魏朝说道:“去吧。” 那小旗刚推开门,正瞧见魏忠贤和田尔耕一前一后地走来。“大人,有位公公”小旗的话还没说完,魏忠贤便绕开他径直来到魏朝面前,亲切地说道:“魏朝也来了呀!主子万岁爷有什么新的吩咐吗?” “有。”说着,魏朝向孙云鹤摆手,示意他离开。 魏朝看得很明白,田尔耕把消息压了下来,整个北镇抚司知道赵南星已死的人,恐怕除了田尔耕自己,也就只有守牢门的这支小队了。恐怕这个小旗拦的也不是自己,而是他身侧的孙云鹤。如果孙云鹤没跟着过来,那么这个小旗很可能直接就给魏朝放进去了。 他这一身儿只有司礼太监才能穿的红袍可比什么通行令牌好使多了。 “卑职告退。”孙云鹤没有多想,只以为这是没必要告诉自己的旨意。 孙云鹤离开后,魏朝对田尔耕说。“带我去看看本案的恶首吧。” “是。”田尔耕那颗原本已经塞进胸腔的心脏又蹦到了嗓子眼儿。 “这位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魏朝。”在折回戊字牢最深处的路上,魏忠贤介绍道。 “侄儿田尔耕叩见师叔。”田尔耕深入了解过这些新贵权宦之间的关系,知道魏忠贤和魏朝的关系不错。而一般来说,关系较好的平辈太监之间,通常以师兄弟相称。 魏朝没有认老儿子的癖好,也实在没办法用“好孩子”这样的称谓,称呼一个面相上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人。不过,他对田尔耕恭顺的态度还是颇为满意的。所以见田尔耕神色忐忑,也出言安慰道:“没事儿的。事情已经敲定了,不会再有变化。我来这儿只是问几个问题,看看能不能走个过场。” “多谢师叔。”田尔耕赶忙拜谢道。 来到监牢门口,赵南星的尸体还死不瞑目地垂挂在那儿。但魏朝并不以此为忌。他上下打量僵直但已开始软化的尸体,问道:“赵南星怎么死的?” “如您所见。赵南星是被吊死的。”田尔耕反应很快,立刻又补了一句:“活着挂上去的。” “他没反抗?”魏朝又问。 “没有,我在他的酒里下了蒙汗药。”这个问题田尔耕已经回答过一遍了,但他脸上却没有显出丝毫的不耐烦。“侄儿把他挂上去之后,他才开始把着绳子挣扎起来。” “也就是说经得起查?”魏朝不想把斗篷弄脏,所以没有蹲下,而是站着俯视倒地的椅子和那一桌酒菜。 田尔耕指了指放在桌面上的酒壶和酒杯,说道:“手法很简单。没有下毒,仵作只查尸体就是上吊,我当时坐在那儿,用的就是这个凳子。”他又指向倒在赵南星脚底下的矮凳。 “也就是说,物证也没了?”魏朝听出了田尔耕的言外之意。 “是。碗筷吃食都是一个人的。”田尔耕应道。“有问题的酒壶和酒杯都处理掉了。” “有本事。”魏朝点点头,转头看向魏忠贤。“明天北镇抚司上报赵南星自尽之后,你带着稽查局来走个过场吧,就像上次那样。” “好。”在魏朝说话的当口,魏忠贤就想通了其中缘由。他配合着问田尔耕:“能把尸体交给三法司吗?” “可以。”田尔耕回道:“就像儿子刚才说的那样,只查尸体就是上吊。哪个衙门的仵作来查都是一样的。” “许显纯事情跟他讲了吗?”魏朝问魏忠贤道。 “还没。”魏忠贤摇摇头。他是看着这两个人狗咬狗的,很清楚田尔耕和许显纯之间的矛盾。 魏忠贤原本想的是,等田尔耕主动问起由谁来担这个责,他再借此示恩进一步邀买人心。但现在被魏朝提前掏出来,他也只好撒谎道:“正准备说呢,你就来了。” 这几天的经历让魏朝意识到,之前普遍被人们称为“魏傻子”的魏忠贤远不像表面那样老实憨厚。留了一个心眼儿他,觉得事情多半不像魏忠贤说的那样简单。不过魏朝也没多说什么,只道:“老祖宗的意思是,让许显纯来扛赵南星的事情。” 田尔耕闻言大喜,这简直是好事成双啊。 他赶忙跪下,摸索着朝紫禁城的方向磕了几个头:“叩谢圣上天恩,多谢老祖宗恩德!”接着,他又调转脑袋的方向。“多谢爹,多谢师叔!”魏朝注意到,田尔耕磕头的时候,屁股一直对着赵南星的尸体。 等田尔耕站起来,魏朝才又开口问道:“你准备怎么安排许显纯?” “侄儿以为,外调云南或者四川就好。”田尔耕想直接弄死许显纯,但这话他才不会当着宫里太监的面明说。派几个亲信在路上劫杀掉就好了,没人会特意过问的。 “外调?”魏忠贤冷笑一声。“我的好儿子,你在说什么笑话呢?这家伙乱嚷嚷怎么办。西厂会以渎职的罪名把他抓起来,等事态平息之后,让他消失。” “呵!”魏朝轻笑一声。“主子万岁爷用你们父子俩,真是有他老人家的道理。”离开前,魏朝最后看了赵南星一眼。 昏黄的烛光映在他毫无生机的老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活跃与诡异。 —————— 与魏忠贤的敷衍了事不同,崔文升对为魏朝的委托还是很上心的。但上心不等于有成,直到现在崔文升仍旧是一无所获。 客印月的遣散银子是谁发的?不知道。 客印月哪天出的宫?不知道。 客印月出宫之后去了哪儿?不知道。 客印月的儿子和弟弟去了哪儿?还是不知道。 就在崔文升开始怀疑有什么人在刻意掩藏这件事情的时候,一支被派去暗中访查京师大小酒肆的小旗队,顺藤摸瓜地查到了一件让他们毛骨悚然的事情。他们不敢再往下查了,只好将已知的情报禀告给崔文升。 “崔厂督。八月份儿的时候,朝阳门附近有一家名叫黯楼的豪华酒楼接办一桌极为豪奢‘百肴大席’。”领队的旗总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 “你把斗篷脱了再说话不行吗?”自从挨了西厂的那顿鞭子,崔文升就开始畏寒了。因此起复之后他也很少在宽敞的正堂办公,而是在狭窄值房里窝着,并点好几个炭盆儿。 “是。” “‘百肴大席’又怎么了?”崔文升主动续上被他自己中断的话题。“谁订的?不可能是客印月?她没有这么多钱。” 一般来说,宫宦期满离宫时,是半个铜子儿都拿不到的,她们出宫之后的生活主要靠服役期间的积攒的银子支持。就算是得了恩赏,能领一笔额外的银子,也不会太多。至多不会超过五十两。而据崔文升所知,一个“百肴大席”的席面儿至少要一千两。这是把客印月卖到窑子里榨到死也榨不出来的。 “黯楼也不知道是谁订了这个席面儿,客人没有表明身份,只知道是一个姓侯的男人拿着共计一千两的散碎银票订了这桌席面。”旗总回答道。 “姓侯,侯国兴?”崔文升联想到。“他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钱啊。” “应该不是侯国兴,订这桌席面的是个有胡子的中年人。”旗总摇摇头。“而且订席的人没有吃席。” “那你到底查到了什么?”崔文升撑着脑袋,摆出一副“你莫不是在消遣我”的表情。 “吃席的人和马车。”旗总回答说:“伺候席面的小厮很清楚地记得,来吃席的人是一个白面无须的男人和一个妩媚的女人” “两个人吃百肴席?还真够浪费的。”崔文升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 “是。很浪费。两个人离开的时候,绝大多数菜肴都没被动过,但酒却喝了不少。就像是专程来喝酒似的。”旗总顺着崔文升的话说下去。“这两人是谁,我们暂时还没查到,但想来应该是客氏和一个很有钱的内官。” “理由?” “马车。”旗总轻咳清嗓,然后咽了一口唾沫。“就算是黯楼这种销金窟,能豪掷千两置办“百肴大席”的人也是屈指可数的,所以黯楼的小厮们很清楚地记得,那驾把客人送来的豪华马车的形制与装饰。” “挂的哪家的灯笼?”崔文升稍稍摆正坐姿。 “马车没挂灯笼,也没挂用以表明身份的其他标识。小厮觉得马车来去的方向很奇怪。一般来说,乘车的客人在用餐结束之后会在下一个路口掉头。但这驾马车却沿着大道往朝阳门的方向去了。”旗总回答说。 “出城?”崔文升很敏锐。“没挂灯笼的马车,兵马指挥司是一定会盘查的。” “您说的对。所以我们去了东城兵马指挥司,找到了当值的军官。”旗总的脸上开始有了畏惧的表情。“军官说,他们确实将马车拦了下来。但最后,兵马司和巡防的锦衣卫都没敢盘查马车里乘客的身份。” “为什么?”崔文升表情凝重了起来。单是吓住兵马指挥司并不奇怪,因为这就是个六品的衙门,任谁都能在他们的头上拉屎,但巡防的锦衣卫也不敢查就很有猫腻了。 “司礼监。车夫向他们出示了司礼监的腰牌。”旗总坦言道:“查到这儿,我们也查不下去了。” “司礼监”崔文升眉头皱了起来。“还有别的信息吗?” 旗总想了想,点点头,补充道:“马车是当天出城当天回城的,来回之间只间隔了一个多时辰。除此以外,军官还提到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 “出城的时候,军官听到马车里有女人在浪叫,但回城的时候,马车里就什么声儿都没了。”旗总猜测道:“女人要么是走了,要么是死了。” “应该是死了。”崔文升判断道:“客印月、侯国兴、客光先,这一家子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拿去。”崔文升掏出令牌。“加派人手出城查,半个时辰走不了多远,找到客印月的尸体。” “遵命。”旗总接过令牌,抱拳领命。 “这差事是私差,没法儿报功,但你办踏实了,我在这儿给你记功。”崔文升伸出手指,点了点心脏的位置。 “谢厂督!”旗总赶忙单膝下跪。 “去吧。”崔文升摆手。 司礼监那边儿,崔文升准备亲自去问问。司礼监是个大衙门,只要最后不查到王安的头上,那就无所谓。 “八月份儿,八月份儿”崔文升的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如果是魏忠贤杀了客印月,那就太好了。” (本章完) 第181章 圣旨与三法司之议 第181章 圣旨与三法司之议 正当两名魏姓的大太监在田尔耕的引导下折回北镇抚司正堂的时候,一名来自指挥使司的传令兵带来了掌卫事骆思恭的命令。 “参见两位公公!”大红色袍子额外惹眼。因此传令兵先是看见两名太监,然后才找见田尔耕。“参见同知大人。” 魏忠贤没搭理连官服都没有的传令兵,而是向田尔耕投去询问的眼神。 “你是哪个衙门的?来干什么?”田尔耕开口问道。 见有外人在场,传令兵犹豫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骆掌卫有密令。请同知大人接令。” 听见是密令,凑上来想要巴结大太监的孙云鹤立刻不着痕迹地往角落缩。 魏忠贤看了魏朝一眼。魏朝摇摇头,表示宫里并没有给骆思恭下达新的命令。 “会不会是旨意?”魏忠贤走到魏朝身边,耳语道。 魏朝心算了一下时间,回答道:“抄发需要时间,应该没这么快。” 两个太监说话的时候田尔耕也没有接令的意思,所以传令兵也就只能举着信封站在那儿。 “愣着干什么。接令啊。”魏忠贤朝田尔耕摆手。 “是。”田尔耕这才上去接过命令。这搞得就像魏忠贤才是北镇抚司的主官一样。 田尔耕没有避讳,他接过信封后直接在两名太监面前撕开,并将里面的信纸给掏出来。信纸只有一张,内容也很简练。 但看见这些文字之后,田尔耕的表情立刻变得扭曲且怪异了起来。“呵!呵呵!”他一面呆笑,一面将信纸揉成一个小球,捏在手心。 “你干什么?”魏忠贤问道。“魔怔啦?” 田尔耕吞了一口唾沫,然后贴在魏忠贤的耳边。小声说道:“爹。骆思恭‘好心’提醒我,‘星供如游,则实,不然则死’。” —————— 尽管骆思恭不知道孙如游的原始口供,但宫里对赵南星的态度还是让他意识到,东林党的案子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魏朝细心嘱咐需要赵南星“配合”的内容,就说明孙如游的“实供”不实,却让宫里感到满意。为了保住孙如游的口供,宫里甚至不惜明令他在赵南星不配合的情况下让赵南星“畏罪自杀”。这就说明,宫里极有可能直接越过他对东司房下了密令。后来,因为东司房的差事办得很好,所以宫里也相应地给了东司房以恩惠,不让他们手上沾血,以保住全功。 这种赏罚分明的做法让骆思恭感到欣慰,也让骆思恭在想通一切之后感到胆寒。 如果是宫里直接联系了东司房,那么孙如游的事情就和他没有太大的关系了,掌总的功劳都捞不着。 因为就连“让孙如游不翻供”这件事,都是东司房安排好了之后,直接把结果交给他的。在这件事情上,他下达的唯一的命令,只是让海镇涛亲押送孙如游去都察院。如此一来,魏朝所说的“你的差事办得不错”也就不单是给对话定下良好的基调了。骆思恭事后复盘,猜测在当天的对话中,他可能从始至终都被魏朝试探着。 骆思恭不给海镇涛多余的解释,是因为他认为海镇涛接了宫里的密令不再需要额外的解释。而骆思恭不把宫里的意思传达给田尔耕,也和魏忠贤的恶意揣测不同,他根本就不是也不敢利用所谓的信息差坑害田尔耕。骆思恭只是想让田尔耕高兴一阵儿之后,再给他泼凉水而已。 事实上,田尔耕自己也一度认为,赵南星是魏忠贤中途给他截来的大鱼。直到赵南星这个在侦控记录里硬的跟石头一样的人,出乎意料地在当晚便不审而招了。 “见过掌卫大人!”西司房指挥佥事郭承昊步入正堂躬身拜道。 “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儿了吗?”骆思恭抬起头,看见是郭承昊,脸上同时浮现出疑惑和微愠的神色。 西司房和东司房都成化年设立的,不过由于西司房的职司是捕盗,并提督五城兵马司。所以在成化年间就分出去单独建衙了。一般来说,西司房只会定期向指挥使司提交报告,指挥使司也很少给西司房派活儿。 “掌卫大人。卑职收到东城兵马指挥司的报告,说东厂的番子拿着腰牌去他们那里查事情了。”郭承昊说道。 “查什么?”骆思恭皱眉。东厂可没有插手北京城防的权力。 “查司礼监的马车。”郭承昊说道。 “有人偷了司礼监的马车?”就算是京师这样的首善之地,丢马丢车的事情也并不罕见。 “不是。好像是为了找人,找一个女人。”郭承昊将番子在东城兵马指挥司查到的信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骆思恭。 兵马指挥司通常不会多此一举地把“谁出了城”或者“谁进了城”这种事情记下来,当然也就不会主动上报给西司房。 当日负责巡防的锦衣卫右千户所的小旗官倒是记录了这件事,不过他的记录和成百上千条别的事情混在一起,也不会引起高层的注意。 说到底,这件事表面上无非是内官衙门拿着腰牌拒绝盘查而已。如果不是东厂的番子特地跑去兵马指挥司查这驾马车,骆思恭大概率永远不会知道有这回事。 骆思恭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不管。就当不知道。” “是。”郭承昊抱拳拱手。 “还有别的事情吗?”骆思恭问。 “没了。”郭承昊摇摇头。 “该干嘛干嘛去。”骆思恭不耐烦地摆手。 他还在等自己的传令兵回来呢。 不过,在骆思恭的传令兵回来之前,通政使司抄发的圣旨却先一步来了。 —————— 除了只针对内廷的旨意以及不经内阁和六科的中旨,绝大多数圣旨都不由宦官直接传递。比如这次的,诏令锦衣卫将案犯赵南星交付三法司会审的旨意,就是先过刑科,由刑科登记后颁发通政使司,再由通政使司誊抄四份分别发给牵涉其中的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以及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这套走完,基本就等于将旨意的内容昭告天下了。 跪接旨意之后,三法司的主官们按照俗成的惯例凑在负责主审的刑部开了一个短会。三法司离得很近,因此张问达与何宗彦联袂而来的时候,黄克瓒吩咐的茶局才刚刚上炉烧水,等到三人相互行礼围炉而坐,水壶才开始往外冒显见的热气。这种会审时才会摆出的茶局是没人伺候的,茶几上也只摆着三只空荡荡的茶盏和专属于堂官的茶罐儿。没人给掺水,浓淡全由饮茶的人自己决定。这象征着三法司之间的团结与对等。 作为东道主的刑部尚书黄克瓒率先打开茶罐儿,并捏着茶勺往自己的空盏里添了四勺茶。 “喝这么浓?当心晚上睡不着。”张问达从黄克瓒的手里接过茶勺,只往自己的盏里添了一勺。“审完赵南星这事儿就算是结了,您说是吧?”说着,张问达将茶勺递给何宗彦。 “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何宗彦往自己的盏里添了三勺。 张问达冷笑一声,接茬道:“怪不得何寺卿不愿意与我们联名上疏。原来是心有所虑啊。” 何宗彦面色不变,只将茶勺递还给黄克瓒,并说道:“既然张左都说到了,那我也就解释一下。我之所以选择不联名,是因为在南书房的时候,我已经面请过了。” “皇上不允?”黄克瓒将热水壶放回到炉子上。 “是的。”何宗彦点点头。按通行的惯例,官员不会在意见被皇帝否决之后的短时间内再奏同一件事情。 “何寺卿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张问达自问自答道:“怕我们退缩?” 何宗彦没有否认,只默默地拿起水壶,掺到半满。 “您也太小看我们了吧?”黄克瓒有些不悦。 “就是。”张问达附和道。 何宗彦也不狡辩。他站起来,九十度躬身,并拱手道:“我向二位赔礼。”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黄克瓒与张问达才起身拱手回礼:“请坐。” 事情说开之后,茶局的气氛又缓和乃至融洽了下来。 “何寺卿究竟在担忧什么?”黄克瓒端起茶盏,喝了本局的第一口茶。 “旨意本身。”何宗彦说道。 “什么意思?”张问达皱眉问。 何宗彦沉默片刻组织语言,然后简明扼要地说道:“我奏请由三法司会审赵南星时,皇上以‘牵连过大恐怕会影响朝局’为由否决了。但现在,皇上不仅同意了二位的奏请,还主动扩大了事态。” “锦衣卫前后两次抓了几十上百号人。上次搞得这么满城风雨,还是万历五年张江陵夺情的时候。”黄克瓒叹气道。 万历五年,时年二十八岁的黄克瓒进京赶考,未中,但正好撞上张居正丧考夺情。当时,跳得最凶的新科进士就是前不久自杀的邹元标。邹元标曾三次上疏反对“夺情”。邹元标声称“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根本与禽彘无异”,将权势滔天的张居正骂作禽兽猪狗。结果被当场廷杖八十,发配贵州。 “皇上即位之后补进都察院的御史几乎都被抓了。”张问达淡茶入口心中苦,他压力很大。 “所以我不明白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何宗彦也跟着叹气。 “我想,皇上应该是听了谁的劝,临时改了主意。”黄克瓒猜测道。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的话,何寺卿觉得会是谁?”张问达问道。 “有可能是崔文升。”何宗彦想了想,回答道。“整个北京有谁不知道他和东林党人之间的恩怨。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高攀龙.”何宗彦掰着手指头说道。“在郑养性的案子上骂过他的人一个都没少。全被抓了。” “看他那副嚣张气!在乾清门口当众打人,甚至到我都察院来了还想撒野。”张问达凝重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但这个事情没法证实。” “我想,皇上诏允三法司会审和命令锦衣卫抓人这两件事并不矛盾。”黄克瓒深思熟虑之后,提出一个推论。 “黄部堂有何见教?”两人的目光都聚焦到黄克瓒的身上。 “皇上为什么要命令锦衣卫抓人并主动扩大事态?”黄克瓒反问道。 何宗彦想了想,说道:“东林党闹得太凶了。从皇上继位到现在,他们就没消停过。群聚闹事,咆哮朝堂,君臣之间的纲领伦理都要被颠倒了。” “对。所以我认为,皇上听某人的劝,选择扩大事态并不奇怪。”黄克瓒皱着眉头喝下一口苦到发涩的浓茶,等嘴里出现回甘之后,他才继续说道:“但同时,皇上又不愿意搞无限制的株连。锦衣卫贪功图利,最喜株连。要是让他们来审,恐怕牢里的人都得有罪。” “所以皇上才同意让三法司会审”张问达捋了捋下巴上长长的白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皇上不想扩大,我们也不能做小人的帮凶。我建议,我们先以赵南星实供如游为前提,议一个妥帖的结案草案吧,让事情到此为止。”黄克瓒看向何宗彦,用商量的语气说。 “但如果赵南星的供词与孙如游的有异呢?”何宗彦反问。 黄克瓒没有回答,而是放下茶盏,问张问达道:“关押孙如游的这段日子里。他有别的什么说法吗?” “我私底下单独见过他两次。但他既没有翻案的意思,也没有攀咬的意思,而且他的身上也没有暗伤。”张问达说道。“所以我想,他在堂上的供述,应该都是实供。最后就算两个人的口供对不上,应该也只是一些细微的出入。” “好。”何宗彦点点头。“黄部堂,您是主审官,定调子吧。” “主犯严惩,流放。跳得最高、叫得最凶的言官,降级外调。至于那些随声附和,情节不重的,就罚俸以示惩戒。二位以为如何啊?”黄克瓒说道。 法司三卿讨论得火热,但其实他们商量得再多也没用。因为就在接到圣旨的“当晚”,赵南星“畏罪自杀”了。 各涉事层级掌握的信息,到此全部铺完。下一章开始进入本案的尾声。 之后的改革,我找了几个方向与思路,但先按下不表。另外,诸君有什么建议都可以提。我会斧正后择优采纳。 (本章完) 第182章 锦衣卫的两个废物 第182章 锦衣卫的两个废物 三法司会审当日,刑部衙门内外,官挤民喧,人山人海。 会审的阵容还是之前一样。三法司的正堂官并排坐在刑部大堂的中央正案。负责记录的副堂官坐在正案左侧的偏案前。 唯一的不同是基于犯人的身份调整的。赵南星不是官,所以不由都察院而是刑部主审。黄克瓒与张问达的位置也因此对调了,三人座次变成了黄中、张左、何右。 可能是为了避免上次的纷争,圣旨特意提及,仍由吏部尚书周嘉谟、户部尚书李汝华,以及礼部尚书徐光启旁听。他们按之前的座次,并派坐在右侧偏案的位置上。众人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着,可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徐光启的脸上除了沉着还有沉重,甚至显得阴翳。 不过即便真有这么一个观察者,他也不会觉得奇怪,因为徐光启的身边除了户部尚书李汝华,还坐着一个并不讨人喜欢的家伙——东厂提督崔文升。 崔文升当然也是奉旨来的,但他却没有像上次那样在堂上大吵大闹。而崔文升之所以安静地和徐光启并肩坐着,不是因为他突然转性了不愿意借机表现自己,而是因为本案的主犯迟迟未到。 主审和旁听的文官们是辰时初来的,崔文升照例迟到,差不多辰时五刻才来。可现在巳时过二,锦衣卫仍旧没到。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来啊!?”一名在寒风中站了一个多时辰刑部主事终于忍不住抱怨了起来。 紧接着,同样的质疑以此为中心蔓散开来。越来越大,逐渐变成嘈杂。 “崔公公,锦衣卫那边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徐光启似乎也不耐烦了,转头询问崔文升。 “我怎么知道。”崔文升是真不知道。他并未参与暗杀赵南星的秘议,之后也没人特意告知他真实的情况。 只有在让崔文升过来照例旁听之前,魏朝就此事好心地问了王安一嘴巴。不过王安的意见是:“为了让这场假戏看起来真一些,还是不要告诉他太多得好。” 所以,崔文升最后得到的命令只有四个字:照例旁听。 “要不派人去看看?”副审官张问达偏头看向黄克瓒。 “张大人你慌什么,这事情皇上是下了明旨的。锦衣卫还能抗旨不成?”崔文升还是那副嚣张气,一有人说话他就要顶上去。不仅如此,他还挑衅似地对东厂番子们喊道:“让外边的人安静点儿。” “是。”东厂番子们哪管这是什么地方,反正厂督下令,干就是了。 “崔文升,这里是刑部大堂!”这次轮到黄克瓒被激怒了。 “黄部堂,我不是拂您的面子,我只是觉得外边儿这样吵吵嚷嚷的不像个事儿。这又不是菜市口,到县衙凑热闹听案子还讲究个肃静呢,您这可是三法司会审啊。”崔文升站起来,笑着微欠身道:“您不好意思管教下属,我就受累帮您这个忙。” “巧舌如簧。”黄克瓒不想跟崔文升浪费口舌,于是举起惊堂木,猛拍了一下。“够了!肃静!” 愿意跟崔文升对着干的官员都被抓了,所以在番子和惊堂共同的作用下,刑部内外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弹压并不真正解决问题。蛇去马至午时将临的时候,该来的人还是没来,这搞得崔文升自己也坐不住了。皇上还等着他在会审完毕之后把结果报上去呢。 不过他是绝不会主动过问的,这也太丢面子了。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又伸了个懒腰。立刻便得到了想要的台阶。 在崔文升眼角余光的注视下,坐在他身侧的徐光启转头看了过来,说道:“崔公公,派人去锦衣卫那边儿瞧瞧吧。皇上让您来监审,您总不能在这儿干坐着吧?您在这个案子上奉旨提领锦衣卫,可如果锦衣卫那边真出了什么岔子,您不闻不问也说不过去不是?” 崔文升点点头。对他来说,就算不是台阶这番话还是有道理的。“既然徐部堂都这么说了,那我卖您一个面子。来人。” “厂督大人。”领队的百总走过来抱拳候命。 “两队人,分别去指挥使司和北镇抚司,除了案犯,再把骆思恭和田尔耕也都带过来。让他们给我解释解释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崔文升决定趁这个机会拿腔拿调地当众发作一番,也好在锦衣卫面前树一树自己的威信。 “是。”百总领命,转头就出门点了两个旗队。 —————— 三法司和指挥使司之间只隔着长安西街和一条向南的小路,因此骆思恭很快就来了。 “见过崔厂督,见过黄部堂,见过赵左都,见过何寺卿,见过众位大人。”骆思恭步入正堂,挨个行礼。 “骆思恭!”崔文升倏地站起来,走到骆思恭面前,故意大声道:“圣旨是发给你的吧?” “是。”骆思恭只当崔文升也是这出戏的一环。 “快午时了,人怎么还不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崔文升质问道。 “我接到圣旨之后立刻就给北镇抚司下了命令。让他们按时将人犯押来刑部受审。”骆思恭皱起眉头,摆出疑惑的神色。“北镇抚司没把人送过来吗?” “你看这堂上像是有人犯的样子吗?”崔文升用指责下属的口气尖刻地反问道。 大堂内外响起了嘈杂的窃窃私语,人们敏锐的察觉到,这可能是出什么事情了。 “这就怪了。我还以为三法司已经审完了呢。”骆思恭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我这就派人不,我亲自去北镇抚司把人犯带来!” “哼!骆掌卫,您老还是找条凳子坐下歇着吧,本督已经派人去了。”崔文升阴阳怪气地说道。“还卫帅呢,下属的衙门有什么情况还要亲自去现场了解,您要是岁数大了干不了,干脆上表请辞得了。” 骆思恭调集情绪,往脸上添了一抹带着羞惭的愠意。“‘北镇抚司专理诏狱,不掌诏狱者不得干预其事。’这是宪宗纯皇帝定下的规矩,我虽掌卫事,但也不敢破坏!” 话虽如此,不过实际上骆思恭还是很感谢崔文升的,没有这个话头,他还真不好自己找机会当着一众官员的面把自己和本部衙门摘出去。 “给骆掌卫端个凳子过来。”黄克瓒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而且同朝为官多年,他对骆思恭还是比较有好感的。至少比崔文升强多了。—————— 又两刻钟,东厂的番子领着神色惊慌的田尔耕来了。 “人呢!?”崔文升猛拍桌面,呵问道。 “死了。赵南星死了。”田尔耕扑通一声,朝着崔文升和骆思恭的方向跪下了。 田尔耕的话就像一泼浇进平静热油里的凉水,激得刑部大堂立刻沸腾了起来。之前的弹压已经不再有用了。 “什么!?”崔文升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死了?” “是的,今天上午”田尔耕的解释被淹没在了嘈杂的声浪之中。 大堂内外的喧嚣越来越炽烈,惊骇与质疑之声此起彼伏。 啪!啪!啪! 黄克瓒举起惊堂木连着拍了三下才将声浪镇压下去。 “田尔耕!”一向以沉稳著称的黄克瓒竟然直呼了三品同知的名讳。 堂上的嘈杂就两个耳塞堵住了崔文升的耳朵,导致田尔耕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清,这已经使他不快。现在又被拍断抢走话头,这更使崔文升不满。“黄大人,没见我在问话呢?” “崔文升!我才是皇上钦定的主审官!”惊疑生怒,黄克瓒是真的发火了。 黄克瓒的气势吓不住崔文升,但就在崔文升准备用“你审的人已经死了”这种话顶回去的时候,骆思恭却出乎意料地拉住了他。“公公,差不多可以了。”骆思恭附在崔文升的耳边小声说道。 “可以什么?”崔文升还真是可怜,作为司礼监的第二秉笔,他知道的情况竟然比骆思恭还要少得多。 骆思恭看向崔文升的眼神里闪出瞬灭的疑惑。但他很快就说服了自己,心道:崔公公这戏可真好。 无论如何,经过骆思恭这么一拉,话头还是让黄克瓒给抢走了。 “田同知。”黄克瓒平复了一下情绪,问道。“解释一下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锦衣卫有罪也轮不到黄部堂来审。”崔文升幽幽地说了一句。 “我没有问罪,只是在问事。皇上下旨令我主审赵南星,现在赵南星死了,我连问都不能问了吗?”黄克瓒不甘示弱地回敬道:“还是说,崔公公您想包庇什么吗?” 黄克瓒的站得住理,崔文升被呛住了。就在崔文升搜肠刮肚地试图为自己找补时,骆思恭又适时地站了出来,为崔文升解围道:“田尔耕,把你之前跟崔厂督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崔厂督想再听一次。” 田尔耕直挺挺的跪在那儿,脸上写满了忧虑与惊慌。他颤抖着,活像被狂风摧折的枯枝。“今天早上,我按骆掌卫的安排,命令看守牢房的许显纯去提人犯到案。之后我就去监审其他的犯人了,一直在各监牢间巡游。哪里知道会出这种岔子,直到呼!”田尔耕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直到东厂的番子来衙门问这件事,我才又去关押赵南星的牢房。肏!这混账东西,他妈的,畏罪自杀在自己的家里吊死不行吗!亏得老子还掏银子给他买酒食。混账东西!”说道最后,田尔耕甚至开始“情真意切”辱骂赵南星了。 “够了!”骆思恭呵斥道。“人都死了,别在这里骂娘。” 崔文升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通其中关节。他深深地看了田尔耕一眼,顺着畏罪自杀的意思说道:“好嘛。连过堂受审都不敢。呵!三个主犯两个自杀,这就是你们文人的气节?” 整个五官都拧在一起的张问达转头面向黄克瓒。“接下来该怎么办?” 黄克瓒的第一反应,是直接命令衙兵将田尔耕和许显纯抓起来当堂审问,然后亲自去北镇抚司查探情况。但无论是审问田尔耕,还是去北镇抚司都不是他能擅作主张的。 “人犯死了。案子审不下去了。”黄克瓒摇头叹气。“怎么办?还能该怎么办。派人到宫里去请旨吧。” “来人。”崔文升颇有些报复意味地抢走黄克瓒的话头。 “厂督大人。”百总过来候命。 “去南书房,把这里的情况禀告给万岁爷。就说赵南星死了,案子审不下去了。”崔文升把自己的通行令牌交给百总。“跑着去!” —————— 百总的脚力显然比老迈的何宗彦要快得多,只用了两刻钟多一点儿就将皇上的旨意带了回来。 “圣上口谕。”一言既出,大堂内外站着或坐着的人全跪了。 百总知道这些高官显宦不是在跪自己,但他声音还是忍不住地抖了起来:“崔文升,朕令你立刻把锦衣卫的两个废物押到朕这里来。还有三法司的堂官,也跟着来。” 内容直白而简练,百总很快就复述完了。但因为少了两个字,所以大家都没站起来。百总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补充道:“钦此!” “臣遵旨。”三个方向六个声音同时叩首应道。 因为崔文升说“锦衣卫的两个废物是不配坐轿子的”,所以一行六人,却只有三台轿子一顶抬舆。好在田尔耕和骆思恭身强力壮,与最快的轿夫比起来也毫不逊色。他们跟着轿子一路小跑,到皇城凸角时也没怎么大喘气。 三法司的轿子长安右门口停下,独崔文升的抬舆继续前进。但过了承天门后,崔文升的抬舆也停了下来。既然何宗彦愿意陪着那两根儿老木头慢吞吞地走,崔文升也只好作陪。他可不想在这时候一个人去南书房,独自承受皇上的怒火,哪怕这个怒火可能是假的。 (本章完) 第183章 联合调查团与整肃锦衣卫 第183章 联合调查团与整肃锦衣卫 一行六人来到乾清门的时候,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魏朝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了。 崔文升看见他,立刻小跑几步凑到他的耳边,小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魏朝仿佛无意与崔文升耳语,他大声道:“还能是怎么回事儿,万岁爷听了之后,立刻就火了,气得把手里的笔都摔了。我们废了好大的劲儿才给万岁爷把气捋顺咯。”魏朝绕开崔文升,来到三文二武面前,又道:“诸位大人进去之后可得小心着说话,别又把万岁爷给气着了。” “多谢魏秉笔提醒。”虽然都说着同样的话,但诸官的表情各不相同,法司堂官的脸上有的只是凝重,而骆思恭则是惶然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戏谑。唯有田尔耕像是被魏朝这番话吓得不轻,抖得跟筛糠似的。 “我就说这一句。走吧,万岁爷还等着呢。”魏朝转身,踏步地引着众人朝南书房去了。 寒风凛凛,既吹走了阴云,也卷走了体温。室内外温差巨大,因此众人跨槛进入南书房后立刻感到被一股暖意包裹了。 “奴婢崔文升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黄克瓒(张问达、何宗彦)叩见吾皇万岁。” “臣骆思恭叩见吾皇万岁。” “罪罪臣田尔耕叩见吾皇万岁。” 面圣之时雷打不动的头一件事就给皇帝行五拜三叩的大礼。等叩完了之后,再由皇帝决定是站是坐,或是继续跪着。 “给三位大人赐座。”天语纶音遥遥轻诵,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陛下。”堂官们叩首谢恩,等他们抬起头才发觉,书房内除了坐着的皇帝和站着的掌印,还有一坐二站的老幼的三人。 黄克瓒老眼微昏,看近处需要叆叇,但远处却不需要。他定心凝神,视野清晰后发现自己认识坐在皇帝身边的女人。他心想:尊者有愠而不显。皇上是动了真怒,把西厂的三直辖官全给叫来了。 “你就是田尔耕?”朱常洛没有立刻对坐着的堂官们说话,而是看向了仍旧跪着的田尔耕。 “回回皇上的话,罪臣就.就是田尔耕。”田尔耕这种级别的武官是没资格上朝的,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新登大宝的皇帝。 “抬头。”朱常洛没有动作,只是说话。“魏忠贤,评价一下这张脸。” “剑眉星目,但眼神却像一条乞怜的蠢狗。”魏忠贤毫不留情地评价道。 “只是蠢吗?”站在皇上身侧的王安补充讽刺道:“我看不见得吧。” “田尔耕,把事情说一遍。”朱常洛不着痕迹地瞥了米梦裳一眼。 “是。”田尔耕低眉顺眼地跪在那儿,将不久前在刑部大堂上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这次,他隐去了对赵南星的辱骂。 “这就是全部了吗?”魏忠贤这一问既出,立刻就集中了殿内几乎所有的视线。 “魏厂督,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田尔耕一抖,像是被人看破了秘密似的。 “哼。”魏忠贤冷笑一声,然后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赵南星交给许显纯看管!” “我我.”田尔耕叩首不言。 “你明知邹元标让许显纯审死了,还让他去审问赵南星。你到底在想什么!?”魏忠贤逼问道。 “回话!”骆思恭也附和着朝田尔耕低声呵斥道。 “罪臣收了钱!”田尔耕趴跪在地上,颤抖着说道:“罪臣收了许显纯的钱!他说他想从赵南星的身上捞一些功劳,如果能攀出一些大官儿,说不定就不只是补过了,还可以再捞点儿功劳,所以.” 朱常洛横插进来,打断了田尔耕的话:“你们给赵南星上了刑?” “没有!罪臣是下了严令的,绝不允许他动刑。”田尔耕回答道。 朱常洛摆手,于是魏忠贤又问:“收了多少?” “二百两。只有二百来两。”田尔耕回答道。 “哼,只有。”朱常洛看向三法司的主官们,问道:“如果按祖宗成法,坐赃二百两该怎么处罚啊?” “赃至六十两即枭首,并剥皮囊草,悬城示众。”黄克瓒的眉头拧成了川字型。 “魏忠贤。”周身仿佛凝出了实质的寒气。 “奴婢在。”魏忠贤走到御案前,躬身候命。 “把田尔耕和那个叫许显纯的蠢货抓起来,关到西厂去。严加审问!朕倒要看看,北镇抚司这个衙门里到底藏了多少龌龊。”朱常洛肃然道。 皇上冰冷的声音和黄克瓒的回答让田尔耕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有那么一瞬间,田尔耕真以为皇帝要把他弄死。若不是魏忠贤事前的许诺在支撑着他,他简直都要吓得呆死过去了。“求皇上饶命!求皇上饶命啊!”他一面磕头一面呼号。涕泪从眼鼻中窜出,黏着在官袍的前襟上,完全不似有伪。 “来人!”魏忠贤大呵道。 砰!南书房的门左右洞开,随即便走入两名带刀侍卫。 “拖出去。”魏忠贤对侍卫下令,然后率先走出殿门。 田尔耕的声音远去之后。朱常洛才收回心神,并将视线挪到并排坐着的堂官们身上。“诸卿,主犯赵南星死了,把三法司会审撤了吧。” “皇上,臣有事奏。”主审管黄克瓒起身拱手。 “黄卿有事直说。”朱常洛摆手。 “田尔耕的一面之词不足信,赵南星是不是自杀还有待证实。不验明其死因实无以服众。”黄克瓒说道。 “所以黄卿的意见是?”朱常洛问道。“臣以为,应当从各衙门选调能吏赴北镇抚司会同勘查。” “准了。”朱常洛没有迟疑,唤道:“王安,拟旨。” “是。”王安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然后取笔蘸墨。 “刑部黄克瓒,都察院张问达,大理寺何宗彦,英国公张维贤,内阁刘一燝,吏部周嘉谟,户部李汝华,礼部徐光启,司礼监魏朝,稽查局王承恩,南镇抚司孙光先.”朱常洛报菜名儿似的随口拉出一众内外高官。“.还有,诏狱里不是关了一群成天瞎嚷嚷的言官吗,随便提几个也跟着去。查实了再拉回去关着。”说罢,朱常洛又补了一句:“现在就去,朕今天就要结果!” —————— 来了六个,走了八个,现在大殿里只剩下坐着朱常洛和米梦裳,站着的王安以及跪着的骆思恭。骆思恭精明得很,皇上点锦衣卫的时候叫孙光先而不是自己,明显就是有事情要讲。 “把那个给他。”朱常洛对王安示意。 “是。”王安转身走到堆放案牍的架子旁,从顺手的地方拿起一个卷轴。然后又绕行到骆思恭面前。“打开他。” “是的,老祖宗。”骆思恭捧接后抖开卷轴。 骆思恭拿起卷轴抖开来看,原来这是一份晋升名单。 名单上写着:东司房百户陆文昭晋副千户,总旗海博康晋试百户,小旗卢剑星、沈炼晋总旗,校尉殷离授小旗。 骆思恭并不对以上的信息感到意外,真正让他疑惑的是:经历司经历骆养性晋带俸正千户,仍掌经历司。也就是实职不变,但虚衔往上跳了四级。 在东林党的事情上,骆家父子可以说是寸功未立,但却偏偏给骆养性连升了四级。太反常了。 尽管心底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但骆思恭还是立刻叩首谢恩道:“叩谢圣上天恩。” “骆思恭,朕问你。”朱常洛咳嗽一声清嗓,然后开口道:“锦衣卫现有多少官兵?” “臣不知南京事,仅以北京论。”骆思恭想了想,回答道:“目前,京师共有前、后、左、中、右等五个千户所。加上指挥使司、南北镇抚司、东西司房等衙门,及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陕西等各地的百户所。共有在编校尉及力士九千四百五十三人。各级锦衣武官共一千一百二十二人。” “呵。”朱常洛笑叹一声。转头对米梦裳问道:“差不多,对吧?” “是。”米梦裳点头道:“以去年各仓及内承运库报上来的预算倒推,差不多是这个数。锦衣卫无衔兵丁,每人每年支银十二两,粮六石,布一匹。合银二十两四钱。去年,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总计提走,十一万五千两银子,六万石粮食,一万匹布的兵饷。取的都是整数,而且各项都往上抬了一点,但总得来说,不算多。” 听到这儿,骆思恭已是汗如雨下。他明白过来,皇上这是要锦衣卫的查空饷! “骆思恭。”挂在朱常洛脸上的笑意让骆思恭不寒而栗。 “臣在。”骆思恭抬起头,上挑出一个极度恭顺的眼神。 “朕觉得你还有用。所以朕没让魏忠贤带着西厂的人去各处查。你现在告诉朕,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一年吃多少空饷?”朱常洛伸出手掌,在御案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然后竖起一根手指。“朕只问这一次。” “回皇上的话。臣不知道各地百户所每年吃多少空饷,拿多少孝敬。”骆思恭的脑子飞速旋转,只一会儿他就做出了权衡。“但北京五个千户所的空饷臣还是大概知道的。中千户所空二百一十人,前千户所空二百三十人,锦衣后千户所空二百九十人,左千户所空二百四十人,右千户所空二百人。”在这件事上,骆思恭确实只记得约数。“总的算下来,五个千户所大约空了一千一百到一千二百人。” 北京锦衣卫空饷的比例可以说是全国各卫所中最低的了。 朱常洛又问道:“你能从中拿多少钱?” “这些事情都是鄙舍的账房先生在算,臣一般不过问”骆思恭心一横,说道:“.但杂七杂八地算下来,近几年,鄙舍每年差不多有一万七千两到二万四千两的收入。”空饷的分润只是骆思恭收入来源的一部分。 “至少比郑养性少。”朱常洛轻哼一声,说道。 郑家苦心经营三十多年,一口气抄出来接近二百万两。也就是说,郑家每年光是收支相抵的盈余就有六万多两。 听到这句话,骆思恭半温的血一下彻底凉透了。骆思恭不认为皇上会重启剥皮草实的酷刑,但所谓殷鉴不远,郑养性一家就差没被拉到菜市口砍头的下场他还是很清楚的。于是,骆思恭赶忙磕头道:“臣愿上缴全部赃款,以充内帑。” “你家里存了超过十万两银子吗?”朱常洛笑问道。 骆思恭一怔,他不知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回答道:“多点儿少点儿也就这个数。” “万历二十八年,你从播州战场上回来,终于因功补到了实授正千户,领了中千户所。万历三十年十月,晋指挥佥事,掌南镇抚司事。”绝大多数时候,锦衣卫内部一团和气,因此刀口向内的南镇抚司,和刀口向外且专管官员的北镇抚司比起来算是清水衙门。 “万历四十一年,军政考选,你实晋指挥同知,以佥书管锦衣卫堂上事。”到这时候,骆家才开始进大钱。当然了,进大钱也就意味着会相应的给宫里,尤其是司礼监和东厂上大孝敬。在懒政的万历朝,最有用的风是郑贵妃的枕头风,其次,就是近侍太监的耳旁风了。 “直到万历四十四年七月,你才由指挥使升都指挥佥事,掌理锦衣卫本部事。”朱常洛突然调换话题道:“前不久,李汝华从朕这里要走了二十万两银子用以犒赏西南土司的军队。昨天还是前天来着。”朱常洛看向王安。“尚膳监那事儿?” “前天下午。”王安回答道。 “哦,对。”朱常洛点点头。“就在前天下午。司礼监又给尚膳监报批了一笔三十多万两的预算。”朱常洛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问道:“骆思恭,你觉得朕看得上你这点儿钱吗?” “.”这话骆思恭是没办法接的,但他却领悟到了其中的意思。 “骆思恭,你是有功的。”果然,朱常洛说道:“你存了一辈子的鸡毛银子,朕看不上,留着自己使吧。”皇帝只一句话就把骆思恭家里灰色或黑色的收入全给洗白了。 “臣叩谢圣上天恩。”骆思恭浑身紧绷的肌肉又软了下来。“臣愿为圣上走卒,为圣上效死。”他很清楚,洗白是有代价的。 朱常洛没有立刻发布命令,而是说:“洪武年间,全国锦衣军官共计二百零五人,每年粮饷合计不过七八千两。现在,光是登记在北京锦衣卫册上的军官就有一千零六十三个。” 朱常洛手里的数据更准确,这是因为骆思恭没有把郑养性案和东厂案牵扯进去的人减掉。 “明年,拨发给北京锦衣卫军官的粮饷不变,但把军官的人数给朕往下压,竞争上岗,一个坑位一个人。干吃饷不干事儿人的全给朕滚蛋。”朱常洛说道。 “裁撤冗官但不减粮饷?”骆思恭疑惑道。“这不是给留下的人涨俸吗?” “这笔钱,朕不省。”朱常洛阴恻恻地笑道:“但要是兜里有钱了,还往朝廷的银仓里伸手,朕就把他们的手和脑袋一起砍了。” (本章完) 第184章 皇帝的决心 第184章 皇帝的决心 骆思恭明白,皇上这是要整肃锦衣卫。但改革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他不确定皇上决心,于是试探道:“许多挂在北京锦衣卫册上的军官是世袭的军职。” “好汉还不提当年勇呢。更何况是祖上传下来的功劳。”王安冷言嘲讽道。 朱常洛点点头头,接着道:“吃朝廷的粮食就得为朝廷办事。一个世袭的带俸无职正千户,每年要吃掉朝廷二十一两银子和十二石米,把这些东西拨给在职办事的千户不正好吗。” “皇上圣明!”骆思恭颂圣道。 至少目前看来,皇上还是有决心有想法的。但皇上究竟能走到哪一步,骆思恭还是不敢下定论。“江陵柄政”十年,大明中兴有望,可张居正死后,长子被逼自尽,家人饿死十余口,险遭刨棺戮尸。 无论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曲折秘辛,但血腥的事实就摆在那里,很难叫人不疑。 “下去安排吧。有事随时进宫。”朱常洛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臣告退。” 骆思恭叩首离开后,殿内先是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你回去之后给魏忠贤递个话,让他派人盯着骆思恭和骆养性。要是骆思恭还是瞻前顾后不堪用,那就以空饷和贪腐为由把这两个人抓起来,让骆家彻底出局,然后换个堪用的人上来。”朱常洛转头看向仍旧坐在身侧的米梦裳,说道。朱常洛当然猜不到骆思恭在想什么。但他也不需要猜。 “是。”在得到了实际的宠幸之后,米梦裳的积极性和思考方式更进一步地与朱常洛趋同了。 —————— 孙云鹤低眉顺眼地陪站在魏忠贤身边,迎接着从各处赶来的高官显爵。对于孙云鹤来说,今天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上午,“卧病在家”的许显纯突然来衙门点卯报到。一开始,孙云鹤还以为这是因为许显纯了大把的银子把田尔耕给喂饱了,两人握手言和、冰释前嫌。 但从午时起,事情就开始不对劲了。东、西二厂的兵丁先后过来,带走了镇定自若的田尔耕和惶然无措的许显纯,最后就连北镇抚司衙门都让魏忠贤给接管了。而到了这时候孙云鹤才知道,本该被移交给刑部接受三法司会审的赵南星吊死在了戊字牢。 未时近末,被皇帝点到的众位高官们终于在北镇抚司聚齐了。 由司礼太监、内阁阁员、六部堂官乃至国公勋戚联合调查一个空有功名但无官身的案犯的死因,这在大明朝还没有过先例。 一番寒暄行礼之后,魏朝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朝着人群躬身拜道:“国公爷,众位大人。今天的事情说起来并不复杂,也就是西缉事厂、刑部以及南镇抚司等三个衙门的仵作到牢房里验尸,诸位奉旨在旁边看着,做个见证。” 魏朝顿了一下,又拱手拜道:“尽管这不是上朝,也没有都察院的御史和礼部、鸿胪寺的纠仪官跟着。但还是得有那么一点规矩,不然各抒己见,吵吵嚷嚷,弄个大半天也不太好。皇上他老人家还等着咱这边儿的消息不是。”说着,魏朝向紫禁城的方向拱手行礼。“我恬列御前,仰龙息而立,也就稍借皇上的龙威。暂时掌这个总。”他一边说,一边环视众人。“国公爷、众位大人。意下如何啊?” 魏朝这番话说得有礼有节,挑不出什么毛病,大家也就纷纷应了他。 “魏忠贤。”魏朝表示感谢之后转身看向魏忠贤,说道:“去诏狱随便提几个言官,让他们也跟着过来做个见证。验尸完毕后再给关回去。” 魏忠贤点头,接着看向孙云鹤。“魏秉笔的话你听见了吧?” 看着这两个魏姓太监一唱一和的样子,孙云鹤立刻就想起了二魏同去戊字牢的事情。“遵命。”孙云鹤面色不变,回望向魏忠贤时,他的脸上仍旧挂着那张肃然又恭顺的面具。 —————— “左光斗。”孙云鹤拿着棍子敲了敲木质的牢门。 “干什么?”左光斗被关了好长一段时间,并且让北镇抚司的活阎王们或轻或重地折腾过几回,可他还是那副铁骨铮铮、斗争到底的样子。“你再怎么审,我也是还是那句话。没串谋,没同党,就算是有罪也是我一个人的罪,扯不到其他任何人的身上去!” “不审你。”尽管在北镇抚司执掌刑审的锦衣军官,都很缺乏“物伤其类”这样的人类感情,但对左光斗这种正儿八经的硬骨头,孙云鹤还是打心眼儿里敬佩的。“宫里有差事派给你。”说着,孙云鹤从钥匙串上找出对应的一把将锁打开。 “我官复原职了?”左光斗还以为皇上天恩浩荡要赦免自己。 “应该不会。”等左光斗走出来之后,孙云鹤又向着下一个牢房走去。“说是又有一个主犯畏罪自杀了,就是那个叫赵南星的老头。” 孙云鹤的直觉告诉他,赵南星的死就是二魏指使田尔耕干的,但他不是愣头青,更不会给自己找不自在。“唉,麻烦事情。现在宫里怀疑北镇抚司行事不端,所以派了一群穿红衣服的大人来调查赵南星的死因。除开你们这些油盐不进的家伙,就没一个是二品以下的。” “赵侪鹤死了?”左光斗只觉得难以置信。 “应该是。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你们去戊字牢看了就知道了。”孙云鹤还没见过赵南星的死状呢。“袁化中出来,宫里有差事派给你。”木棍儿敲木门的声音又在甲字牢长长的直道里回响了起来。 —————— 当几名穿着囚服又裹着袍的言官来到戊字牢的时候,一众内外文武高官已经到地方了。不过,除了三个衙门的仵作和一个提着狗笼的学徒,没一个人靠近赵南星那冰冷僵直的尸体。 刑部的仵作并没有第一时间检查尸体,而是去观察放在屋子里的炭盆儿。他发现,木炭已经烧净,炭灰也没了余温,但仍旧蓬松。 “颈部勒痕呈现‘八’字形,且‘八’字不交。”西厂的仵作仔细检查死者的脖颈处。“勒痕只有一道,且着力部淤色最深,向两侧逐渐变浅。” “手掌有亦有勒痕,但现场没有搏斗痕迹。”南镇抚司的仵作看完手掌心后,又举着蜡烛在牢房里四处走了走。“这里只有一个住客,桌上的酒食餐具也是一人份儿的。”接着,南镇抚司的仵作招呼学徒将狗笼提过来。狗笼里边儿装着一条不大不小的田园犬。这是用来试毒的。 南镇抚司的仵作从各个菜碟里各挑出一些菜肴放进自带的铁腕里,然后又往里边儿倒了大概一杯量的黄酒。搅拌均匀之后,仵作示意学徒打开狗笼上的小窗,并将这碗并不新鲜但也没有腐坏的菜摆了进去。狗酒量比起人来小了不少,但这条狗是专门训来试毒的,并不排斥有酒味的吃食。饲主命令它吃,它也就吃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狗真不愿意吃,饲主就会把它掏出来,然后掰开它的嘴把东西灌到它的胃里去。 在等待毒性发作的时间里,仵作们又交叉着查看了其他仵作已经检查过的痕迹。 —————— 一切完成之后,南镇抚司的仵作提起笼子,看向关在里边儿的狗。“没有下毒。”仵作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便笑了笑。田园犬以为饲主是在朝自己微笑,于是欢快地摇起尾巴作为回应。 西厂的仵作点点头,然后走到众位大人身前,深鞠一躬。并说道:“酒食无毒,房内没有打斗的痕迹,颈部及手部的勒痕符合自缢者基本的样态。所以小人们得出结论是,犯人很可能是上吊自杀。” “死亡时间呢?”黄克瓒问道。 听自家堂官发问,刑部的仵作立刻走上前说道:“回部堂大人的话。尸僵开始和持续的时间因人而异,目前,尸体僵直但有缓解的迹象。所以推测犯人的死亡时间在八个时辰以上,但不超过七天。” “我刚刚看到你去摸炭灰了。”张问达说道。 “是的。”刑部的仵作转头面向张问达,说道:“炭已烧净,灰无余温,仍旧蓬松。综合灰量,小人判断,最后一次上炭的时间在一天之前,但不超过三天。” “大人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魏朝板着脸,看不出任何悲喜,语气也充满了公事公办意味。 来这儿的绝大多数人对验尸一窍不通,就算法司堂官不提问他们也没有问题,所谓的“做个见证”,其实也就是杵在这儿当个背景板。而包括刘一燝、徐光启在内的知情者都不希望真相曝光,所以也微微地摇头。 “事实已经查实,可以把犯人关回去了。”魏忠贤对孙云鹤说。 “是。”孙云鹤应诺,然后指挥着兵丁把一言未发的言官们给带走了。 “既然大人们都没有问题,那我就先定个结论吧,毕竟主子万岁爷那边儿还等着咱们汇报呢。”言官们被带离后,魏朝又开口说话,还是那副商量的口吻。“如果大家对我下的结论有异议,咱们可以再商量。” 魏朝谦和的态度赢得了众人的好感,因此这回也没有人反对。 “咳。”魏朝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北镇抚司以为好酒好肉地招待着,就会不发生邹元标那样的事情。但犯人却还是在接到了旨意之后,因为畏惧公开受审而选择了自杀。以此为据,司礼监请求严办负责看护犯人的掌刑副千户许显纯,并对牵涉其中的其他人员予以不同程度的处罚。诸位大人还有其他的意见吗?” 就这么得出结论其实是非常武断的,因为仵作的尸检只能说明一部分残缺的事实。要弄清真相,至少还应该把许显纯和负责守卫戊字牢的兵丁拉出来过审。但这个问题本身不单是一个法律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 在以“赵南星受审可能会扩大株连”为大前提,以及以“魏朝主动提出严办许显纯”为小前提的情况下。提出反对意见是要承担很大的政治风险的。 因为一旦反对就很有可能被有心人解读成党同伐异或者包庇。所以除了极少数只认死理儿的言官,没人会愿意冒这个风险。 可即便如此,官员们还是不愿意主动发表赞成意见的,只默默站在那儿。唯有西厂外稽司司长王承恩,和南镇抚司指挥佥事孙光先主动出来附和。 “魏祖宗所言极是。”王承恩说。 “北镇抚司一再失职,实无再行宽宥之理,就按秉笔太监的意思办吧。”孙光先说。 “北镇抚司的事儿和原案的事儿得分开来讲。”这时候,魏忠贤跳出来唱白脸,补上魏朝没说的话:“赵南星死了,但他身上的事儿还没完呢。” “魏厂督有话不妨直说。”刘一燝用并不和善的口气接茬道。 “抄家,抄赵南星的家。”魏忠贤说起谎来是一点儿臊也不害的。“刘阁老,您要是跟这事儿没关系,还是不要多说话的好。” “什么有关系没关系的!”刘一燝也是装糊涂的高手。他高声道:“诏狱里已经关了上百号人了!你到底还想扯多少人出来!” 徐光启并没有就赵南星的事情与刘一燝勾兑,但在按圣意拟定圣旨的时候,刘一燝就将当前的情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虽然也对赵南星的死感到惋惜,但也仅此而已。可以说,他的思维和高据龙椅的皇帝是高度重合的,既然赵南星有碍于大明的中兴,那就排除掉。 能温和解决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就惋惜吧。 “刘阁老。以臣逼君等于以子逼父!这种案子要是姑息了,大明朝就没有伦常和天理了!”魏忠贤走上去和刘一燝对峙。 “好了,好了,别吵了。”英国公张维贤出来和稀泥。 “这样吧。”何宗彦说道:“‘人死案不销’,魏厂督确实说的在理。但为了避免冤假错案,三法司也跟着去搜证,如何?” “同意!”黄克瓒和张问达立刻表示赞同。 “那就按这个意思给皇上复命吧。”魏朝拍板说道。 (本章完) 第185章 证据确凿,全部有罪 第185章 证据确凿,全部有罪 回到指挥使司衙门后,骆思恭立刻将自己的儿子叫到了密室,并驱散了附近的锦衣卫。 “把这个拿去。”骆思恭将自己从南书房获得的卷轴交给骆养性。“按上面的内容拟制晋升令,并造册。等东林党的案子结束之后将晋升令发到各人手上。” “晋升.怎么还有我?”骆养性接过卷轴并打开。“连升四级!”看清内容的那瞬间,他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惊喜的表情,但惊喜并没持续多久就被疑惑给取代了。“但这是为什么?”骆养性很清楚自己在东林一案上作用可不只是乏善可陈。 “皇上给了我一个差事,这是报酬之一。”骆思恭回答说。 “什么差事能连升四级?”骆养性问道。 “裁撤冗官,革除世袭。”骆思恭又道。 “裁多少?”骆养性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有多少裁多少。一个位置一个人。”骆思恭的话让骆养性倒吸了一口凉气。 “门连门,亲结亲,盘根错节理不清。”骆养性有些畏缩。“这得得罪多少人啊!” “总比把皇上得罪了好。”骆思恭的眼睛里仿佛闪着冰冷的刀光。“据我观察,当今圣上和先帝爷完全不同,既是雄主亦是暴君,要是逆了他老人家的意思,恐怕咱们连郑家的下场都捞不着。可别忘了邹凯愠是怎么死的。” “能得改下去吗?”骆养性最担心还不是得罪人,而是得罪人之后还落不着好。 “不知道。先跟着皇上走应该是没错的。之前皇上让东司房办事儿,最后沾血的时候不也把东司房给摘出去保全功嘛。”骆思恭说道:“我想。就算最后成不了,皇上也会给我们一个急流勇退的机会,不会让我们步晁错的后尘。” “父亲英明。”骆养性点点头。旋即又问道:“您刚才说‘报酬之一’,除此连升四级,皇上还开了什么恩典啊?” “这就牵扯到另外一档子事儿了。”骆思恭不答而问。“家里现在有多少银子?” “本来是有十多万的,但司礼监换血之后,咱们给每个太监都送了差不多一万两银子,但无论如何七万两应该还是有的。”尽管骆府养了账房先生,可骆养性偶尔还是会过问一下的。“父亲问这个干什么,又有什么地方要钱吗?” “这七万两银子都洗白了。”骆思恭回答说。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骆养性问道。 “皇上不仅要裁冗,还要清理空饷。”骆思恭把皇上的意思概述了一遍。 “这是要把整个锦衣卫由内而外地给翻出来啊。”骆养性赞叹道:“不过皇上的这种改法还真是挺务实的。没增加俸禄开支,还给每个留任的军官涨了俸。如果只是清理空饷,那改革就算是成了最后也得黄。” 天下其他卫所是个什么情况骆养性不知道,但北京五所各级军官的收支情况他还是很清楚的。就朝廷给的这点儿俸禄,军官们要是不吃空饷就得吃苦。绝大数人可不是为了吃苦才来当官儿的。 “但其实还有一个问题。”骆思恭老而不朽,脑子非常活泛。 “什么问题?” “宫里。”骆思恭说道。 “宫里?”骆养性若有所思,但一时又想不透彻。 “如果除去空饷这一项收入,我们家每年要少收多少银子?”骆思恭问。 “七八千总是有的。”骆养性回答道。 “如果北京的五个千户所,北方的几十个百户所不吃空饷,我们骆家每年就会少掉七八千两的收入。但就像各所吃不光自己辖内的空饷得给我们上贡一样。我们收上来的钱也是吃不干净的,得拿去贡给上面的公公。”骆思恭说道:“所以说,断了卫所的空饷,最后就相当于是断了公公们的一条来钱路。宫里的俸制改革说不定早就开始了,至少司礼监的应该已经开始了。” “怪不得要筹建西厂,还要让东厂和锦衣卫割席!”骆养性恍然大悟。 “宫里将要有大动作了。”骆思恭判断道。“这番动作搞完,咱们多半也就不必再一万一万地往宫里孝敬了。” “父亲,咱们要怎么做?”骆养性又问。 “这样。立刻给各地百户所的主官发函,让他们进京述职。咱几个能挑大梁的给皇上报上去,拉出一派少壮才好开始清仓。” —————— 翌日上午,卯时三刻。天刚蒙蒙亮,三法司的堂官们便带着刑部的衙役群聚到了位于北居贤坊柏林寺附近的赵宅。 “黄部堂、张左都、何寺卿。”魏忠贤主动迎上去,脸上堆出和善的笑意。“早啊。” 可能是崔文升给法司堂官的印象太过恶劣,因此当他们看见早来一步过来的西厂厂督魏忠贤时,心底竟然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欣慰。“魏厂督久等了。” “不久,不久,我也才刚来一会儿。”魏忠贤看起来既和善又坦诚,完全没了与刘一燝对峙时的那种咄咄逼人。“我这人心里装不得大事儿,一宿没睡好,所以一听见报卯,立刻就穿上衣服过来了。” “厂督进去过了吗?”何宗彦问道。 “看您说的。当然没有了。”魏忠贤摇摇头,微笑道:“皇上的旨意是让我与三位大人一起行动,我怎么敢违抗呢。”说着,魏忠贤伸出手,指了指门口的西厂执行。“不过这些家伙是昨天就来了的。” 魏忠贤看向领班的百总,学着何宗彦的样子,问道:“你们进去了吗?” “厂督大人的调令是围而不入。因此我等并没有进去!”百总的回答铿锵有力。 “您看,就是这样。”魏忠贤向何宗彦微欠身道。 “有劳了。”何宗彦颔首。 “敲门。”魏忠贤朝那百总下令道。 “是!” 砰砰砰。门响后片刻,一个眼窝凹陷,神情疲惫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开了门。“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中年男人问道。“你是谁?”魏忠贤反问道。 “呵!大人,你们抓了我的父亲,又围了我的家,还不知道我是谁?”中年男人自嘲似的惨笑一声。 赵清衡远不如乃父那般从容淡定。东林党案发之后,他悬着的心就没放下来过。赵南星被锦衣卫抓走之后,他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昨夜,潜藏在附近负责监视和执行特殊任务的锦衣卫暗探撤出,西厂的执行便在明面上围了赵宅。赵清衡提心吊胆了一整夜,根本睡不着。 “我只知道赵南星有一个叫赵清衡的儿子。现在看来你就是了。”魏忠贤只瞥了赵清衡两眼,就对他没了兴趣。“通知你一声,赵南星这个反贼在诏狱里畏罪自杀了,现在要抄家搜证。” “什什什么!”赵清衡宛遭雷亟,只感觉眼前一黑。 魏忠贤伸出手掌往前一摆,冷冷地下令道:“冲进去。控制所有人,如果有人胆敢暴力抗法,不管男女,不论老幼,就地正法。”魏忠贤不打算再说第二遍,也不需要礼貌地请赵清衡配合。 “是!”百总应诺,然后一整个总旗的兵丁立刻就涌进了这个不算太大的院落。 “诸位大人,里边儿安全了,请吧。”魏忠贤转头时,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柔和的表情。 “等等!”赵清衡两手扶着半掩的门,勉力支撑被惶恐与悲伤击垮的身体。 尽管魏忠贤已经跨过门槛进到了屋里,但他还是回头说:“不要逼我杀你。” 三位法司堂官和赵南星非亲非故,甚至有怨,但出于恻隐之心,还是走上去将赵清衡扶住。 “诸位大人,我爹真的自戕了吗?”赵清衡神色萎顿,看起来比他眼前这三个岁数加起来超过两百岁的老头还要沧桑。 黄克瓒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亲眼所见。确实是吊死。”尽管案子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变化,可黄克瓒还是本能的拒绝使用“自杀”这样的词。 张问达、何宗彦没有回话,但也遗憾地点点头。 “呜啊!”赵清衡崩溃了,他开始呼号起来。“爹!” 魏忠贤听着心烦,可碍于三位大人心怀恻隐,他也不好让人过来把这个吵嚷的家伙家伙拖走。最后只避祸似地朝着宅院的深处走去。 院子里,赵南星的老妻老妾、管家仆人,以及赵清衡的妻妾全都西厂的执行们给控制起来了。魏忠贤扫了一眼,唯一让他稍微提起些兴趣的人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两三岁大的小孩。小孩被吓着了,但因为被人抱着,心里有了安全感,所以并没有哭泣。 “这小孩儿该不会是赵南星的儿子吧?”魏忠贤走到怀抱小孩的年轻女人身边,问道。 “.”年轻的女人满脸惧色,只发抖不敢讲话。 带队的百总已经从锦衣卫那里得到了的全部信息,因而走过来附在魏忠贤的耳边说道:“这是赵南星的长孙。” “原来如此。”魏忠贤伸出手,在小孩儿的脑袋上捏了揉了几下。“我就说嘛,这老头儿都七十岁了怎么可能还有个两三岁的儿子。见鬼了差不多。” 小孩才觉得自己见了鬼,被魏忠贤这么一揉捏,他立刻绷不住开始哇哇大哭了起来。 除了他自己摇尾乞怜时的悲呼,魏忠贤讨厌一切发自肺腑哭嚎。他顿觉无趣,转身离开。“别说止小儿夜啼了,看来我这张脸白天就能把小孩儿吓哭了。” 魏忠贤先瞥了一眼守在院子里的何宗彦,又看了看还在招呼人将赵清衡架到屋子去的张问达和黄克瓒。确定没人往自己这边儿看之后,他才问那百总道:“该有的东西都在里边儿了吗?”魏忠贤朝越堆越高的书籍和信件努努嘴。 “在的。锦衣卫的暗探悄摸着干了好几天,已经将需要的证据塞进去了。只要把书房里的书信搬空就能找全。”百总回答道。 “很好。”魏忠贤朝回望向自己的何宗彦微笑点头,脸上一点儿心虚的样子都找不见。 “案犯的家人要抓吗?”百总又问道。 “西厂里牢狱不关外人。”魏忠贤先抑后扬道:“但‘爹有债,儿子偿;爹有罪,儿子扛’的规矩不能坏了。搜证结束之后把赵清衡抓起来扭送到骆思恭那里去。” “是。”百总应道。 —————— 说是四个衙门联合搜查,三法司监督西厂。但就实际情况而言,这场联合行动更像是西厂执行控场,刑部衙役抄家。 而且最后找到的东西也没被西厂提走,而是直接往刑部送了。接着,西厂撤出,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派出了大量的文职武官手持圣旨进驻刑部架阁库,会同三法司一起审查罪证。 当日,受不住攻讦的刘一燝和韩爌自称心力交瘁,上表请辞。皇帝的态度仍旧是留中不发。于是,刘、韩二员也按惯例暂离内阁,回家候旨。叶向高独木难支,内阁彻底成了沈的天下。 随后,沈联合亓诗教、官应震等人开足了马力鼓动各自的乡党,对在朝、在狱的东林党人,发起了“剩勇追寇”式的总攻。企图借着这股风,将东林党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从赵宅抄出来的书信和文章足足装了好几口大箱子,而且锦衣卫和三法司之间是各自查证,各自结论的。所以即使是加班加点,对证据的审查工作仍旧持续了整整三天。在此期间,宫里一直没有表态。 直到赵宅被抄、赵清衡被抓走的第四天上午,三法司的联名疏以及锦衣卫指挥使司单独署名的奏疏,被通政使司呈进了紫禁城。 两疏的内容大致相同,都是在完全避开尚未被捕拿的在职官员的前提下,流水账式地列举了赵南星和被关在诏狱里的哪些官员有过什么样的往来。不同的地方只有最后的结论。 三法司仍旧像之前的茶局之议那样,主张严惩恶首,宽宥从犯,以昭示圣德。 而锦衣卫,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主张降罪、处刑、抄家一条龙服务。 两方乃至各派都没有吵起来,因为皇帝的判罚当天就下来了。 先是定性。从诬告案开始的案子均被定为“小人构党”,所有涉案人员全部有罪。 再是定刑。畏罪自杀的主犯,东林党党魁赵南星虽死犹罪,需曝尸一月方可下葬,其子赵清衡坐斩刑,并流放三族。同样畏罪自杀的主犯,东林党党魁邹元标也是虽死犹罪,但念其有遭受酷刑之实,故而只坐其子邹德淇以流放。主犯孙如游,本应处以极刑,但念其坦白实供,从宽论处,仅革职流放。 至于仍被关在诏狱里的一干极低官员,最轻者廷杖革职、保留功名,而最活跃的几人则被判处廷杖后流放,和孙如游相比,他们还得再多挨几板子。 (本章完) 第186章 结案 第186章 结案 次日,内阁值房。 “次辅大人。怎么样了?”叶向高一回来,群聚在内阁的阁卿部堂立刻就将视线投到了他的身上。 叶向高微眯眼睛,摇头道:“各处宫门都锁了。唯一开着的皇极门也被侍卫牢牢地把守着。” “大冬天的,这一顿廷杖下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李汝华收回视线的同时,瞥了徐光启一眼。“能救下来吗?” “我看悬。”张问达顺势接过话茬道:“在会极门当值的公公说,这回监刑的是崔文升那个活阎王。他一定会借题发挥,趁机把那些弹劾过他的人打死。廷杖嘛,嗐!死了只能怨你自己的身子骨弱。” “我怀疑就是他在皇上的耳边进了谗言。才会判得这么重。”黄克瓒愤然道。 “进谗言的可不止没根儿的人。”周嘉谟用饱含敌意的眼神看向沈。 周嘉谟是东林党实权派核心圈层里唯一一个不知道事情全貌的人,在他的视角里,邹元标、赵南星、孙如游等三人,都是为了保护包括他在内的其他人才选择自尽或者做伪供的。 “.”沈沉着脸一言不发,并不给自己辩驳。他是想让人滚,不是想让人死。 沈倒也不是不忍心,如果东林党人集体癔症发作,手牵着手一起跳河自尽,他一定会窝在家里偷偷地喝彩。可真要是在午门口打死几十个言官,他的身前身后名就彻底完蛋了。史册一定会在提及这件事的时候,狠狠地记他一笔。沈甚至可以想见,在百年之后,唯一愿意说他点儿好的,恐怕也就只有他自己钱刻的墓志铭了。 “奏疏驳回,请见不允。难不成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了吗?”夹在叶向高和沈中间的史继偕左右顾视在场的众位大人,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帝师何宗彦身上。 “别说我了,连给慈庆宫上课的孙稚绳,皇上也是不见的。”何宗彦当然明白史继偕这个眼神意思,但也只能摇头。在来内阁之前,何宗彦就已经单独行动过了。 兵部尚书崔景荣和工部尚书王佐木然地听着堂内对话,完全没有要掺和进去的意思。他们打心眼儿里就不觉得这件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对那些有可能被杖死的言官也只有最基本的恻隐。要签联名疏,跟着签就是了,但如果有人要逼着他们站出来和皇上打擂台,那他们宁可上表请辞,回乡养老。 死而不葬,连坐其子,流放三族。这种判罚已经近百年没有见过了,就连按着皇帝的脑袋,想让皇帝认自己的爹当叔叔的杨廷和父子,也没落着这样的下场。 “叶次辅,史阁老,沈阁老。诸位部堂,我还有一个笨办法。”徐光启站起来,说道。 “什么办法?”叶向高立刻问道。 “跪。”徐光启先答叶向高,又看史继偕,最后才说道:“跪到皇上愿意见我为止。” 史继偕担忧道:“徐部堂,你要是去跪谏,我陪你一起去。但千万放宽心,人事天定,就算最后事不成也不要积忧成疾啊。” 看着徐光启的满面愁容,史继偕想起了去年和他一起跪请神宗临朝的赵焕。万历四十七年七月,萨尔浒大败,时任吏部尚书赵焕会同史继偕率九卿科道请天子视朝。至晚,神宗仍不为所动,仅遣太监传旨曰:“退。”后来,赵焕积忧成疾,于当年十一月初二,愤郁而终。 “今国事艰难,人才日寡。大小臣工,党同伐异,日寻水火。我又如何能不忧呢。”徐光启的忧虑并不完全是假的。说罢,徐光启朝众位同僚行礼。“诸君自便,我先去了。” “我与你同去。”史继偕第一个应道。 “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叶向高也站了起来。 内阁原本就只剩了三个阁员,现在又走了两个。于是沈也坐不住。但他刚要站起来,便听叶向高说道:“内阁不可无人,皇上令沈阁老暂主阁务,沈阁老就留在这儿吧。” “内阁一心,我又怎么能独善其身呢。”沈又不傻,要是阁卿堂官都去跪着,就他一个人留在这儿坐着,他的脊梁骨不被人戳断才有鬼了。沈可以预见,东林党一跨,就该是“群雄逐鹿”的时代了。 内阁表态之后,周嘉谟率先跟进,接着是三法司的堂官和李汝华。最后,王佐和崔景荣对视了一眼,也跟了上去。 —————— 阴云在京师的上空压了一个早上,到了午时也不见开。城里的官员和黔首都以为老天爷又要降雪了。但没承想,未时刚至,便有一阵席卷天地的狂风呼啸而来,将蔽日的灰黑一扫而净,也给沉闷的北京带来了难得的清明。 皇极门外,内阁次辅叶向高领着两位阁员跪在九卿之前。九卿序列里,天官周嘉谟跪在正中,余下的八卿则按着资历和年龄逐次分跪在他的左右两侧。 未时二刻,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带着东厂提督崔文升和几个随侍的宦官来到了阁部十二卿面前。 “诸位大人。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赶紧回去吧。”王安像是刚知道了这件事似的。 “我们要求见皇上。”跪在首位的次辅叶向高回答道:“烦请掌印太监代为通报。” “不见,皇上现在谁也不想见。”王安摇摇头说:“如果是为了别的事儿,我可以代为禀奏。但如果是为了东林党的案子,诸位还是请回吧。”提到东林党,王安脸色又沉了下来。 九卿闻言,面面相觑,但没有人起身离开。 见众人久久不说话,王安又主动打破了沉默。他两步走到沈身前,说道:“沈阁老您赶紧劝大家回去吧。天寒地冻的,众位大人的老胳膊老腿儿要是冻出毛病了,暂主阁务的您可就难辞其咎了。” 沈心里苦:关我屁事,又不是我发起的,我也是被人裹挟着来的!你找徐光启去啊。 但这话沈说不出口。他朝正前方,也就是乾清宫的方向磕了一个头,然后隐晦地表示自己的无能为力:“诸臣工心念国事,自发而来。” “皇上若是不见我等,我就不起来了。”跪在九卿序列边缘的徐光启突然说道。 听见有人说这种话,崔文升立刻就动了,他走到徐光启的身边,高声呵斥道:“徐部堂!我记得您年轻的时候也在东林书院那边儿混过一阵吧。怎么?您也想学赵南星那个反贼搞逼宫吗!” “.”徐光启压根儿不理他。 “徐部堂怎么不说话,心虚了?”崔文升追逼道。 “你要是也想撺掇皇上廷杖杀我,那直接去就行了。”徐光启冷哼一声。“我不想回你的话。” 崔文升已经知道了赵南星的真正死因,但不晓得王安和徐光启之间的猫腻。所以在得知皇上给涉案的东林党官员们判了廷杖的时候,他立刻就觉得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于是主动请求监刑。 “你!”被徐光启点破心思的崔文升恼羞成怒了。 “够了。”王安止住崔文升,并说道:“我再说一遍,皇上现在谁也不见,诸位请回吧。”“请皇上纳谏。”徐光启固执地叩首,然后便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再动作。接着,其他官员也有样学样地伏跪了下去。 “唉。我再去问问吧。”一声叹息之后,王安带着崔文升和一众宦官转身离去。 王安很快就折回来了。这回,崔文升却已经不见了。 “皇上口谕。”王安立在皇极门殿门口的台阶上,双手套在白狐皮制成的袖筒里。 “.万岁!”尽管出了太阳,但冬日的寒风仍旧不是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头们能久扛的。 “宣徐光启。其余人立刻回衙门,该干什么干什么。钦此。”旨意很简单,就一句话。 “臣遵旨。”徐光启叩首起身。径直朝着皇极门走去。 “王掌印!”周嘉谟叫住了正准备回头的王安。 “周部堂有何见教啊?”王安走下台阶,示意身边的宦官将行动不便的官员扶起来。 “皇上为何独诏徐子先啊?”周嘉谟面有忧色。 “因为崔文升告诉皇上说,你们是徐部堂叫过来的。”王安的回答让周嘉谟更忧了。 —————— “臣徐光启叩见吾皇万岁!”徐光启行礼如仪。 “凳子就在旁边,你自己端来坐吧。”南书房里除了朱常洛就只有魏朝了。 “谢万岁。”徐光启谢道。 徐光启落座后,朱常洛开口问道:“外边对这个判罚是什么态度?” “回皇上的话,舆论普遍认为,判罚的杀气实在是太重了。”徐光启小心翼翼地说道。 “你觉得呢?”直到皇上问出这一句话,徐光启悬着的心才算是真正地放了下来。 虽说君无戏言,但历史上,皇帝在近侍内宦的撺掇下变卦的情况并不少见。 “臣以为,至少不应该让崔文升来监督廷杖。”徐光启补充道:“他与不少言官有旧怨,难免挟私报复。”尽管不知道崔文升想打死多少人,但哪几个人一定会被打死他还是很清楚的。 “也就是说,你对案子的定性以及定刑并不持异议?”朱常洛又问道。 “是。”徐光启略一躬身,肯定道:“人要挨打才会长记性。无论原因如何,群起悖逆就是错了。” 朱常洛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既然公议认为杀气太重,那就朕就从善如流,减等发落吧。” “臣替众位犯官罪臣叩谢陛下天恩。”徐光启赶忙起身跪下磕头。 “赵南星的儿子不用死了,让他带着三族,跟邹元标的儿子搭伙一起去贵州。”料到徐光启可能还要磕头,所以朱常洛就没让徐光启再坐着。 “孙如游的事情,朕也不会食言而肥。给他降四级,调去南京当户部员外郎吧。”朱常洛刻意补充道:“放心,朕会派锦衣卫护送他,他不会死在路上。” “户部?”徐光启很是意外。 大明实行两京制。南京是留都,拥有绝大多数中央机构的备份。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翰林院,国子监,除了皇帝和内阁,北京有的,南京基本都有。不过正是因为缺了皇帝,所以这套班子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就其真正的作用来论,南京的各司各衙更像是一堆安放退休或者斗争失败的官员的养老院。 但南京的户部例外。因为南京户部统管南直隶、浙江、江西以及湖广等数个膏腴省份的钱粮赋税。因此,南京户部的实权和影响力并不比北京户部的差。 “国事艰难,人才日寡。”朱常洛把徐光启不久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孙如游虽然有罪,但也还是有用有才的。让他去南京再为我大明朝发个几年的光热吧。” “皇上圣明!”徐光启由衷地颂圣道。 “这个,接着。”朱常洛从御案上拿起一块玉制的腰牌,扔给徐光启。“等孙如游出来,你就把这个还给他吧。” “孙嘉绩。”徐光启恍然大悟。心道:锦衣卫真是好手段! “臣代孙如游叩谢陛下天恩。”徐光启又磕了一个头。 “三个主犯说完了,再说说从犯们吧。”朱常洛端起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廷杖是不能不打的,但给每个人减二十下。”如此一来,廷杖的数量就从原来的“低四十,高八十”,变成了“低二十,高六十”。“监刑的人也换成西厂的王承恩。就是那个跟你们一起去镇抚司的小孩儿。” 徐光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对西厂的规矩和宫里各大实权宦官的相互关系是非常了解的。知道王承恩是王安最受宠的好大儿曹化淳唯一的干儿子。而且王承恩虽然供职于西厂,但并不归西厂提督魏忠贤提调,而是归宫里唯一赐着飞鱼服的女官米梦裳调遣。而女官米梦裳又是皇上妃子,听且只听皇上的命令 朱常洛接着说:“打完板子,降级罚俸,仍留原部门任原职。” “你觉得罚多久的俸比较好,一年?”朱常洛想了想,又问:“会不会太久了?”他专门了解过,并不是所有当官儿的家里都有田,好多低级官员拿到户部补发的欠俸立刻就去还了欠钱庄的印子钱。还完之后,这些人的兜里就不剩多少了。要真是罚俸一年,那真是贷款上班,逼着人贪。 “可以罚了再赏或者说赦。”徐光启建议道:“明年改元,照例是要大赦天下的。圣上可以借这个由头施以天恩免了他们剩下的罚。这样一来,实际就只罚了一个月。” “可以。”朱常洛颔首,然后吩咐道道:“魏朝,照刚才的意思拟旨,结案了。” “遵旨。”魏朝提起笔,开始拟定旨意。 (本章完) 第187章 平反与廷杖 第187章 平反与廷杖 万历四十八年,腊月廿一,卯时二刻。 紫禁城乾清门大殿正在举行例行的朝会。因为改制事成,所以这次朝会也就是万历年间的最后一次朝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并列两侧,齐行叩头,山呼万岁。 按常例,这时候皇帝就应该让百官起来了,但朱常洛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对身边的王安下令道:“宣旨吧。” “遵旨。”王安转身走向同样侍立在龙椅旁的魏朝身前,并从他手里捧着的托盘上拿起最左侧的卷轴。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王安前踏一步,将圣旨平展开来,深吸一口气,用他能发出的最洪亮的声音震声道: “近岁以来,士习浇漓,官方刓缺。钻窥隙窦,巧为躐取之媒;鼓煽朋俦,公事挤排之术。诋老成恬退为无用,谓谗佞便捷为有才。爱恶横生,恩仇交错,遂使朝廷威福之柄,徒为人臣酬报之资。” “朕初承大统,深烛病源,亟欲芟除。念兹始御,铦鉏或及于芝兰,密网恐惊乎鸾凤,用去太甚,薄示戒惩,余皆曲赐矜原,与之更始。” “《书》不云乎:‘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 “自今以后,其精白乃心,恪恭乃职。毋怀私以罔上,毋持禄以养交,毋依阿淟涊以随时,毋噂沓潝讹以乱政。” “任辅弼者,当协恭和衷;典铨衡者,当虚心鉴物;有官守者,或内或外,各分猷念;有言责者,公是公非,各奋谠直。” “大臣有正色立朝之风,小臣有退食自公之节,于是朝清政肃,道泰时康,尔等亦皆垂功名于竹帛,绵禄荫于子孙,顾不美哉?” “若沉溺故常,胶守塗辙,朝廷为必可背,法守为必可干,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不敢赦。” 宣读完毕,王安收起卷轴放回托盘。 朝觐不起,本就令人骇然。当王安念完这道文词并茂,且威焰逼人的敕书之后,百官更是惕惕。一时间,竟无人出言领旨。 过了好一会儿,跪在排头的内阁次辅叶向高才反应过来,领头叩首道:“臣等恭领圣谕!” “臣等恭领圣谕!”百官被这一声唤醒,纷纷叩首,声浪如潮。 “众卿平身。”潮退浪息之后,赐卿平身的天语纶音才遥遥传来。 “谢万岁。” 百官起身后,皇帝朱常洛再开金口道:“有谁以前听过这道敕谕吗?” 皇帝的问题让文武百官深感疑惑,难道这不是新颁的敕谕? 但嘉靖四十一年袭爵,历经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四朝,目前总掌京营的泰宁侯成良弼却有不一样的反应。 咽了一口唾沫后,成良弼微微抬头看向高踞于须弥龙椅上的皇帝。这时候,他发现皇帝逡巡的目光也正好停留在他的身上。 成良弼不敢忤视,赶忙将头低下。但皇帝还是点到了他:“成良弼,周嘉谟!” “臣在。” “臣在。”成良弼、周嘉谟先后出列。 “告诉他们,这是什么时候的敕谕?”朱常洛下令道。 “隆庆六年七月十六。”周嘉谟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周嘉谟是泰昌朝堂上硕果仅存的隆庆年进士。他在隆庆五年进士及第,但成绩并不特别好,之后也没被选为庶吉士,而是直接被授予了户部主事一职。 按理说,区区六品的主事根本没资格在隆庆六年的朝堂上亲耳听见这道敕谕。但这道敕谕不是在紫禁城内的议政殿堂上下达的,而是在午门外宣读的。 隆庆六年七月十六,穆宗皇帝驾崩未足两月,神宗皇帝即位刚过一月之时。神宗以圣旨召北京各衙数以千计的文武臣工于午门,并以极为严肃的态度,凛然宣行了这道洪武以来近二百年未睹于皇家之敕谕。 可任谁都知道,这篇预示着革故鼎新的雄文绝不可能是冲龄践祚的十岁幼帝主动要求写就的。 “四十八年了。”皇帝的平静得让人感到悚然。“成良弼。你觉得四纪过去,朝清政肃,道泰时康了吗?” “.”成良弼根本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回答“是”即是欺君,回答“否”则是谤君。 不过,朱常洛也很贴心没有逼着他回答两难择一,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朕觉得没有。”他顿了一下,将音调提高半度。“朕即位未久,尚未改元,结党排挤就发生了,串逆逼宫就发生了!这么一点小小的改革,竟然让有心之人利用,最后闹得整个北京满城风雨。徐光启。”朱常洛又叫出来一个。 “臣在。”徐光启离开鸿胪寺卿的位置,走到周嘉谟身边。 “你认为其中的原因是什么?”朱常洛问道。 这番公开的奏对是事先没有商量过的,但皇帝想要的答案并不难猜。徐光启犹豫片刻,轻咳两声清嗓,说道:“因为隆万改革之绩未能长久。” “对,但也不完全对。”朱常洛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王安,宣下一道旨意。” “是。”王安闻言,又从魏朝捧着的托盘上拿起第二道敕谕:“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张居正功在社稷,亦无过于身家,故谓之匡正社稷之臣矣。即日起,复张居正上柱国太师、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等衔,并复谥文忠。召复其子张嗣修、张懋修、张简修、张允修、张静修。追授其蒙冤自戕之长子张敬修礼部侍郎衔。” 嗣皇帝泰昌于万历年间的最后一次朝会,明昭天下,并推翻先皇帝万历对锐意改革的元辅张居正的判罚与清算。这已经不单是平反了。得而复失最为痛苦,因此诏谕刚一宣读完毕,完整地经历了“江陵柄政”以及“神宗懒政”的周嘉谟立即伏地叩首,高呼:“皇上圣明!”接着,百官抑或真或假地加入了这番颂圣的行列。 这回,皇帝没有再说话,而是沉默着起身离席,并带着王安以及两位皇子离开了乾清门大殿。 百官不知所措,纷纷抬起头将视线投向仍留在殿内的魏忠贤。 “魏厂督,还有旨意吗?”徐光启明知故问道。 “有,不过不在这儿宣。”魏忠贤点点头,环视百官道:“诸位,跟着我去午门城楼上观刑吧。” —————— 廷杖,即是在朝廷上以杖殴官,是对朝中的官吏实行的一种惩罚。其最大意义在于对“刑不上大夫”这一教条的突破。明代以前,乃至大明开国后的第一次廷杖,都只是皇帝偶而动怒的即兴所为。 洪武八年十二月,茹太素上疏陈事,但奏章过长,朱元璋懒得看,就叫中书郎王敏念给他听,但读到一万六千多字,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朱元璋大怒,命人将茹太素痛打一顿。暴打茹太素后,朱元璋为了防止以后再出现这种问题,便命中书省正式制定一个奏报的格式,以此来杜绝废话长文。 洪武廷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发生过皇帝下令杖打大臣的事件。直到“英宗复辟,六部悉罢”,朱祁镇大规模清算景帝旧臣,廷杖才逐渐制度化,成为皇帝常用的惩罚朝臣的手段。 所谓制度化,就是许可、行刑、监刑,乃至廷杖的形制都有相应的规矩。负责行刑的是锦衣卫的校尉,负责监刑的是司礼监的宦官,行刑之前需要刑科给事中佥签驾帖。 成化、正德、嘉靖、万历等朝都出现过大规模廷杖的事件。不过新帝即位未及改元便大行廷杖的事端,还是头一次出现。 盛放圣旨的托盘以及宣读过的两道诏书都被王安拿走了,所以剩下的最后一道则由魏朝双手捧递给负责宣读的魏忠贤。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魏忠贤有点儿兴奋,声音也有些颤抖。 “朕御极以来,念者万千,然汇归一事,不过变易旧制、匡正时弊、重振颓纲.”这道旨意的前半段就是崔文升在乾清门口宣读过的那道。朱常洛特地命令一字不改,只增加了李汝华在文华殿上对言官们的劝慰。 “.朕之苦心,尔之不查,反为赵、邹二人所撺掇,妄行哗廷之事.”为了兑现对徐光启以及孙如游的承诺,朱常洛在将孙如游摘出主犯行列的同时,并未在诏书里把邹、赵二人定为逆臣或是反贼,也不将言官的行为定义为逼宫而是“哗廷”。不然接下来的判罚就太轻了。 “.朕念国事蜩螗,振纲事艰,人才难得,准徐光启、叶向高、史继偕、沈.等阁部十二卿之请,特予宽宥,免赵清衡之死罪,及尔汹汹言官之流放仅稍施廷杖,并辅以罚俸,以示惩戒。望尔自今以后,精白乃心,恪恭乃职,切勿自误误国。” “钦此!”念完之后,魏忠贤将圣旨递回给魏朝,然后深吸一口气,大喊道:“行刑!” “遵命!”午门口,成百上千的已然摆出架势的锦衣卫齐声应诺道。 为了这顿廷杖打出皇上想要的效果,骆思恭从各个衙门抽调了上百名精于打屁股的校尉,还调来了一整个中千户所的人负责按住受刑官员的四肢并维持秩序。 “叼住。”校尉将一块很不干净的粗布,递到呈一字形趴在长木椅上的都察院御史左光斗的嘴边。 “.”左光斗闻着粗布上散发出的异味儿本能地排斥。 “叼住。这是为了你好。”校尉向另一个校尉招手示意。“你要是不愿意叼,咱就只能先把你的下巴取下来,等打完再安回去了。” “.”左光斗无奈,只好叼住那块儿又脏又臭的粗布。 确定所有受刑官员的嘴里都咬住东西之后,正对着校尉们的监刑官王承恩缓缓地抬起他的右手。 廷杖的规矩大家都是懂的,因此离王承恩近的官员都死死地盯着这小孩儿的脚尖。但出人意料的是,王承恩并未张开或是闭合脚尖,以发出“着实打”或是“用心打”的暗示。 他只微微一挥手,便背过身去,似不忍再看。 但其实,锦衣卫们早就得到了明令:无论判多少下,最后的落实到屁股上的效果必须一致。即,打痛但不要打残废或者打死。如果官员在受刑之后五日内死了,那么行刑的校尉将受到锦衣卫内部的秘密处罚。 笃!笃!笃! 廷杖齐上齐落,奏出如同击鼓般划一的声音。“齐鼓之声”与不齐的喑喑惨叫混为一体,在紫禁午门这一隅凹角之地碰撞回荡,缓缓上升。 城楼上俯视观刑的高官们,与刑场两侧平视听声的低级官员们心下同凄,仿佛吸入肺部的不是空气,而是冰晶。 与周嘉谟铭记隆庆六年七月十六那样,今日观刑的官员也绝不会忘记万历四十八年,腊月廿一。 —————— 当骆思恭站在午门的城楼上看锦衣校尉廷杖百官并百感交集的时候,他的长子骆养性也带着指挥使司签发的晋升令去了东司房。 “骆经历别来无恙啊。”骆养性刚进入正堂,海镇涛就站起身主动迎了上去。 “见过海佥事。”骆养性抱拳拱手。 “骆经历请坐。”海镇涛摆手示意,然后吩咐衙役上茶。 坐定后,骆养性率先开口道:“恭喜东司房在东林党的案子上,力压北镇抚司,夺得头功。” 海镇涛一怔,旋即笑道:“呵呵。不管是哪个衙门斩将夺旗,不都是掌卫大人指挥有方嘛。而且我记得,这份儿功劳可是骆经历亲自送来的呀。”海镇涛的恭维里夹了些不难察觉的嗔怪。 屁股底下的凳子还没坐热,骆养性又站了起来。他两步走到海镇涛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九十度躬,并赔礼道:“海佥事,这事儿我得向您赔礼。当时我是怕办不好这件事儿,所以才把犯官孙如游送到您这儿来的。请海佥事大人稍恕。” “哈哈哈哈!骆经历快坐!”海镇涛很欣赏骆养性的坦诚,即便这份儿坦诚是事后的。无论如何,这种态度总比死鸭子嘴硬,还要“挟恩图报”好太多了。 (本章完) 第188章 联姻 第188章 联姻 骆养性当然不会得了便宜、坑了人,还摆出一副施恩者的样子。这只会把原本亲近的人往外推。 “皇上圣恩,给海总旗、陆百户、卢小旗、沈小旗、殷校尉都升了一级。这是指挥使司奉旨签发的晋升令。”骆养性掏出放在怀里的晋升令,问道:“他们都在衙门吗?” “骆经历晚来了一步。”海镇涛摇摇头,说道:“我最近没有给他们派差,所以点完卯他们就各自逍遥去了。”东司房的规矩还是很严的,就算放假也不能乱跑,只能在京师的范围内活动,每天上午还要来点卯。 “那就只能拜托您转交了。”骆养性把晋升令递给海镇涛。“经历司已经造册,您可以让他们赶制新的官服和腰牌了。” “好。劳烦骆经历了。”海镇涛接过晋升令。然后小声问道:“北镇抚司那边儿是什么情况?田尔耕和许显纯都被抓了,现在管事儿的孙云鹤好像只是个百户吧?”海镇涛觉得觉得自己有更进一步的机会。要是能迈出这一步,多少银子他都愿意。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情况。”骆养性摇摇头。“不过有一个猜测可以告诉您。” “愿闻其详。”海镇涛热切地问道。 “换个地方吧。”骆养性肃然道:“我今天来这儿不只是为了晋升的事情,还有一件要事需要跟您透个底。” “好。”海镇涛没有迟疑,立刻起身将骆养性带到了一间常用的静室。 等炭火茶水都上齐了之后,海镇涛才又开口道:“请骆经历继续吧。” “田尔耕大概率和宫里的某位公公勾搭上了。”骆养性端起茶杯,小酌了一口,然后说道:“父亲推测,这个人极有可能是魏西厂。” 闻言,海镇涛顿感凉水浇头,但他仍抱有一丝不愿服输的侥幸心理。“为什么?” 陆文昭不敢把事情的全貌告诉他,这导致海镇涛手里的信息残缺不全。在他心里,田尔耕就是因为办砸了宫里特地交代下去的差事,又让要犯自杀了才被抓的。 “因为许显纯是直到会审当日才被叫到北镇抚司去的。在那之前,许显纯一直被田尔耕囚禁在自己的家里。”骆养性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 “而且田尔耕是在皇上的书房里被带刀侍卫当堂抓走的,罪名是收受许显纯的贿赂共计二百两。当时父亲就在现场,这是田尔耕亲口承认的。许显纯当堂攀咬田尔耕,以田尔耕的性格又怎么可能容留他翻身呢?许显纯就是被推出来的替死鬼,他应该活不到出狱了。” “难不成,赵南星是宫里让田.”说到一半,海镇涛自己闭嘴了。他恍然大悟:原来宫里的交代的差事本身就是杀人! 海镇涛的惊讶让骆养性极其意外。因为在骆家父子看来,宫里曾绕开指挥使司直接对东司房下过命令,海镇涛应该是知道赵南星真正的死因才对。 骆养性心想:难不成宫里连海镇涛都绕开,直接对执行者下了命令?如果真是这样,有件事就该稍稍调整一下了。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骆养性挑挑拣拣,把能说的事实摘出来摆到海镇涛的面前:“事情就是您想的那样。宫里来人说要秘密处决赵南星,所以指挥使司才临时命令东司房把人交到北镇抚司的手里。”他省掉了做伪供的部分,并颠倒了事情的前后关系。 “真是多谢掌卫大人保全了。要是这差事派到我的手里,我可没法子搭上宫里的关系。”海镇涛悚然。“麻烦骆经历回去之后代我向掌卫大人道谢。改日我再登门道谢。” “海佥事客气了,都是自己人。”至此,骆养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全部信息。 骆养性又道:“无论如何,事情已经过去了,田尔耕最后大概率会官复原职,最多降衔罚俸。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更重要。” “不能见光吗?”海镇涛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密闭的门。 “当然能,这是正大光明的皇差。但事态过于重大,目前还在酝酿,暂时不能公示。”骆养性回答道。 “请讲吧。”海镇涛点点头。 “皇上给父亲下了命令,要父亲对北京锦衣卫进行大刀阔斧的裁冗以及清空。”骆养性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裁冗、清空?”海镇涛的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了。“裁多少,又清多少?” 听见海镇涛问出自己之前问过的问题,骆养性不由得会心一笑,但很快他就收敛住了。“有多少,就砍多少。”骆养性严肃道。 海镇涛大骇,旋即问道:“掌卫大人是什么态度?” “坚决执行。”骆养性回答道。“皇上是雄主。之前重建西厂,靖清东厂,可以说是雷厉风行。今天又安排全京师的官员去午门口观摩廷杖,这摆明是为了展现革除时弊的决心。咱们不能再瞻前顾后了。” “好。”海镇涛郑重地点点头,紧接着又问道:“掌卫大人要我做什么?” “南镇抚司。”骆养性说道。 “大人要对南司动刀?”海镇涛突然觉得有些舌燥,便举起茶盏喝了一口。 “南司是一定要动的。”骆养性肯定道:“除了本部衙门,整个京师就属南司册上的冗员最多,光是带俸无职的指挥佥事就有四个。不动不行。”说完,骆养性沉默着理了理思绪,才说道: “而且父亲决定利用南镇抚司内督锦衣卫的职权,名正言顺地对北京五所的各级军官发起吃空饷的调查,先用这个名义销掉一些不堪其用的废物。然后同时宣布裁冗、清空,命令在册的军官,竞争上岗。这样一来,有新的实缺摆在那儿,阻力就会小不少。” “竞争上岗?”海镇涛疑道。 “这是皇上说的,意思大概是军政考选,择优而任。”骆养性回答道。“皇上自然是圣明的。但清理空饷之后,各级军官的收入怎么办?带俸的图实缺,不就是图个增收吗。要是没有空饷可以吃,谁愿意去干这个活儿?”海镇涛问道。“说个不好听的,这点儿银子连去黄华坊打茶围都打不起。” 东司房是机要的缉事衙门,不屯兵,没有空饷可以吃。它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各家各铺上缴的保护费,以及对涉事人员及其家属的敲诈勒索。偶尔为了创收,还会罗织罪名绑架一些有钱无势的财主,敲上一笔不少但不至于让财主过于肉痛的规费。所谓取卵不杀鸡,天天都有蛋。 “不必担心,这也是连着。”骆养性赞叹道:“皇上金口玉言,说裁冗不裁俸。这样一来,留下来的军官的俸禄应该会往上抬八倍左右。” “八倍?冗员这么多的吗?”海镇涛惊讶道。 海镇涛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每年朝廷发下来的俸禄米粮折银大概是三十两到四十两。抬八倍就是二百到三百两,在工人年的工钱普遍只有十到十二两的时代,这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数字。 “对,查册发现,北京锦衣卫百户以上的军官实缺只有一百四十二个,这还是算上了各地百户所之后的数字。”骆养性的执掌管理锦衣卫核心案牍的经历司,可以说比骆思恭都清楚北京锦衣卫的人员及经济情况。 “但趴在锦衣卫册上领俸的军官却有一千零六十三人,其中不少是五品以上的带俸正千户。销掉这九百二十一个人,剩下人的俸禄一下子就上去了。而且竞争上岗的军官没有吃过空饷,他们只知道到手的银子抬成了原来的八倍。”骆养性侃侃而谈道:“俸禄上去了,要再往外伸手,就连手和脑袋一起砍。这也是皇上说的。” “所以不仅是暂时利用南司的职权,还要彻底整肃南司?”海镇涛的思维很活泛。 “父亲就是这个意思。”骆养性点头道。“如果内督不跟进,就算多领了银子,吃空饷的事情一定还会发生。与其放纵,等事态发酵到无可挽回的地步,闹得皇上命令西厂介入全面整肃锦衣卫,还不如让南镇抚司恢复它应有的功用。自己剁手,总比让人把脑袋砍了要强。旧东厂那二十八条人命还摆在哪儿呢。” “掌卫大人为什么让我,而不是孙同知出面牵头整肃南司?”海镇涛问道。 骆思恭不吝不贪,很有手段。在田尔耕跳反之前,东西司房,南北镇抚等四个衙门的主官都以骆思恭为马首是瞻。因此,在海镇涛看来,骆思恭和孙光先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南镇抚司积腐甚久,朽坏不堪,孙同知作为主官难辞其咎。父亲认为,对它的整肃应该全面而彻底的。”虽说是“父亲认为”,但这其实是骆养性自己的主张。“孙同知年纪大了,就体面的回家养老吧。” 说完,骆养性又问:“海佥事有没有兴趣更进一步?” 海镇涛想往上爬,但南镇抚司这种无论怎么改都是清水衙门的地方却不是什么好去处。总不能勒索同僚吧? 别看骆思恭最后从南镇抚司跳到了指挥使司,做了北京锦衣卫的头头,但这并不是固定的升迁路线。 锦衣卫掌卫事升任并任留的标准有且只有一个,即圣眷不衰。海镇涛和皇帝完全不沾边,也没什么奇功,他从来不认为自己能混到那个高位去。所以就本心来论,他是不想放弃东司房这个油水颇丰的衙门去南镇抚司这种清水衙门的。但他甚至没有思考和犹豫,当即便说:“我是掌卫大人提起来的,掌卫大人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好!”骆养性赞道。 海镇涛不知道的是,他的话正瘙中了骆家的痒处。骆养性太年轻了,在田尔耕和骆思恭决裂以及田尔耕攀上了大太监的档口,骆家亟需找一个在骆思恭下野之后,有可能接替掌卫事之职,又与骆家亲近的人物,并将之往上推。而其中的第一选项,就是知恩图报且被骆思恭认为曾与“宫里联络”过的海镇涛。 尽管海镇涛与“宫里联络”这一猜测被证伪,但现在看来,海镇涛的忠心还是毋庸置疑的。于是,骆养性决定掏出议定的拉拢海镇涛的最后一张牌:联姻。 “海佥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骆养性说道。“或者说一个提议。” “骆经历但说无妨。”海镇涛摆手示意。 “陆千户是您的贤婿?”为了不让海镇涛抢走话头,骆养性先提问把目标框定。 “是,陆文昭是我的女婿。”海镇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应是。 “陆千户目前尚未纳妾吧?”骆养性这一问,海镇涛就知道这是要干什么了。 “是。陆文昭尚未纳妾。”海镇涛答道。 “我正好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堂妹,也差不多该许人了。与其许给外家,不如许给陆千户这样的青年才俊做小。骆海两家也就此连桥结亲,您看如何?”骆思恭原本是想把这个侄女许给海博康做小的,但同时骆思恭也没有把话说死,他给了骆养性自行判断的余地。 “好事情!”海镇涛即答道。 女婿不是入赘,如果要纳妾,海镇涛拦不住,也不会拦,不然海家的名声就臭了。能通过这层关系和骆家结桥亲,那算是无利无害的事情变成了好事。至于为什么不许给他儿子而是女婿。海镇涛自己就能说服自己。毕竟他的儿子可不止纳了一个妾,还养了姬。 “海佥事,我们现在就是亲家了。”骆养性微笑着拱手道。 “改日我必带小婿登门拜访。”海镇涛亦拱手回礼。在这一来一回之间,这门亲事就这么理所应当地定下了,他们甚至没有问过陆文昭这个当事人的意见。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骆养性缓缓道:“裁冗和清空是皇上对父亲下的死令,现在还什么都没干,皇上就给我升了四级。您要是能在南镇抚司做出耀眼的功劳,圣上一定会看到您的。” (本章完) 第189章 弘德殿国议 第189章 弘德殿国议 崇教坊,国子监附近,方府。 年轻的仆僮坐在方府后门口的石阶上,他刚往面前的火盆里添了炭,正用铁签撩拨着。见方世鸿过来,他立刻起身作揖道:“少爷。” “这个赏给你,放我出去。”方世鸿摸出一枚足有一两重的银块,随手扔给仆僮。 “老爷吩咐过。我不能让您不能出去。”仆僮接住银子,但没敢往兜里揣。 “滚开!”方世鸿低声呵骂道:“别他妈的不识好歹,小心爷抽你。” 他光了带出去的银子,回家找老管家讨要,正好遇到他爹方从哲表辞不允,居家候旨。方从哲不想让儿子在这个敏感到见人就要咬一口的特殊时期出去乱晃找麻烦,所以直接给方世鸿禁足了。但方从哲是典型的慈父败儿,方家的规矩就从来就没严过,方从哲也不忍心把儿子锁到屋子里去,所以只好让仆人轮班守门,防止方世鸿偷偷地溜出去。 这可“害苦了”方世鸿。他本来就是不着家的那一类,发妻早殇之后,他也没有给自己续弦的心思,天天出去鬼混。现在给老爷子把他锁在家里,他就只能靠自己的通房丫鬟解闷儿。通房丫鬟到底是正经穷人家的女儿,没学过奇技淫巧,可以说是既没情趣也没文化,憋不住了泄泄火还行,时间一久那可真是腻歪。 “少爷。别为难他,他也是奉命办事,他要是放您出去了,老爷也饶不了他。”老管家没事儿就在前后两道门之间溜达。一看见方世鸿在为难守门的仆僮就立刻过来劝事儿了。 “哎呦,我的老叔叔,您就放我一条活路吧。”方世鸿忙作揖道。尽管方世鸿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但他对自家老爷子和这位守着他长大的老管家还是尊敬的。 “哎哟,我的方少爷,您少折腾两下给我留条活路成不成?”老管家也学着方世鸿玩儿赖的。 “小点儿声儿。老头子还在午休呢,别给吵醒了。”方世鸿连续向下招手道。 “老爷好不容易得着清闲,您也多陪陪他老人家不是?”老管家还是笑着。 “我都陪他好多天了。”方世鸿又作揖。“您行行好,放我出去。我玩儿两天就回来。” “老爷吩咐过,不让少爷您离家,如果您想出去潇洒,还是跟先请过老爷吧。”管家一步踏到门口,把脸一沉。 “罢了!”方世鸿放弃了。他转过头,正好听见方府正门的方向传来敲门的声音。他心下一喜,决定趁着管家开门的档口从门缝里闪身出去。“老叔,去开门呀。” “好,好。”老管家又如何猜不到方世鸿的心思呢。不过他决定将计就计,趁此机会把少爷给放了,免得扰得大家心烦。方世鸿虽好狎妓饮酒,意气相争,但他有一点好,不沾赌。所以在老管家看来,少爷还算是个好孩子,不过是逛青楼嘛,一年下来也造不了一千两。 老管家走到正门,拿出钥匙解锁,然后取下门闩。在开门前最后瞥了方世鸿一眼。 方世鸿聚精会神,只等老管家把门打开,就把这并不重的老头抱到一边,然后迅速冲出去。不过,门真的打开后,方世鸿却愣住了。 来人年岁不小但身姿挺拔,眉宇间同时夹杂着慈祥与威严。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的脸上没有胡须,身上还披着大红色的斗篷。 方世鸿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宫里的大太监! “方首辅在吗?”来人和气地问道。 “家父正在小憩。”方世鸿再是纨绔也明白面前的这个人,绝对是应该礼待的大人物。他赶忙走上去,拿出方家独子的仪态,深鞠一躬,问道:“敢问尊姓大名?” “姓王,单名安。”王安微微一笑,稍欠身表示回礼。 “原来是王掌印大驾!”方世鸿赶忙又拜道。“久仰久仰。” 王安点点头,然后直奔主题道:“有旨意,请方首辅出来接旨吧。” “快请进!”方世鸿一面摆手将王安请进来,一面招呼老管家去把自家老头子叫醒。 “老爷!”老管家门也不敲,推门就进。皇帝有旨,怎敢怠慢。 “干什么?”方从哲已经醒了,但冬天的暖炕总是那么留人,所以没有尿意的方从哲仍旧微眯着眼睛仰躺着思考。 “王掌印带着圣旨来了。”老管家的言简意赅地说道。 “快!朝服!”方从哲得空了喜欢舞剑,因此还算得上年老体健,所以听到管家的话,他一个挺身就坐起来了起来。 穿好朝服之后,方从哲来到院子里,对着王安先行了一个礼:“见过王掌印。” “见过方首辅。”王安还礼,然后从衣襟里掏出一张写着旨意的纸。“有旨意!” 颁给官员个人的旨意,是不需要把全家人都叫出来的。像这种没有用印盖宝的旨意,甚至可以提前让不领旨的人回避。但方世鸿没有离开,因此也就陪着父亲一起跪了。 “方首辅,事情已经过去了,朕还要用你,现在立刻来弘德殿。钦此。”这道旨意的简单得只有一句话,但专门派出王安亲自来宣,足以见得皇帝对首辅的恩宠。 “臣谨遵圣谕!”方从哲磕头谢恩,捧接过旨意,然后将之递给方世鸿。“找人裱起来。” “是。”方世鸿郑重点头的同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老爷子终于复职了。 —————— 弘德殿建于永乐十八年,位于乾清宫院之西。初名雍肃殿,于万历十四年改今名。 弘德殿为南向殿,殿前有斜廊,单檐歇山顶,覆黄琉璃瓦。面阔三间,明间辟门,两次间为槛窗。前接抱厦三间,南向设御座。 作为乾清宫正殿的肘腋之庭,其用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大明朝最高权力的现实状况。 弘德殿初建时,成祖爷将之定为平常召见臣工之处。不过实际上,成祖爷基本没怎么用过这个地方。因为直到永乐十八年腊月,成祖爷才将监国太子也就是后来的仁宗爷及群臣从南京迁至北京。然后从永乐二十年三月起,成祖爷接连发动了第三、第四、第五次亲征。期间太子继续监国,不过办公的地点在文华殿,弘德殿也就一直沉寂着。永乐二十二年,六十五岁的成祖爷在北征返京的途中龙驭上宾,仁宗爷正式入主乾清,弘德殿才开始有了人气。 可这股子人气只延续了不到一百年。正德三年,不甘宫内枯燥生活的武宗正式迁居豹房,大明朝的政治及军事中心,也就跟随着皇帝从乾清宫搬到了皇城西苑,弘德殿也再次沉寂下来。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一日,锐意进取的少年皇帝以兄终弟及之法正位乾清,弘德殿也迎来了最后的二十年辉煌。之后,嘉靖修道,隆庆无为,万历怠政。于是弘德殿再次沉寂。 说起来,弘德殿最近的一次使用和正在门口杵着等待皇帝过来的方从哲有关。万历四十八年四月初六,王皇后病逝,十一日,方从哲入宫哭临,请求以治丧事面问皇帝。少顷,宦官传皇帝口谕,召方从哲到弘德殿。这是方从哲独相八年以来,第二次见到他的皇帝。下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见到皇帝,已经是七月二十一日,“上疾大渐”之时。 万历四十八年,腊月二十一上午,王承恩午门廷杖百官的同时。弘德殿的御座后方悄悄悬上了泰昌皇帝亲提的匾额,曰“奉三无私”。 未时四刻,奉旨复职的内阁首辅方从哲在弘德殿门口见到了久违的次辅叶向高,大学士刘一燝,以及六部尚书。在他们的身边,还孤零零地杵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 不久,皇帝带着皇长子在一众宦官的簇拥下步入乾清门,并一路来到文武十卿的面前站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方从哲领头,十卿齐跪。 “平身,进殿。”皇帝金口缓开,转身跨入被王安和魏朝左右推开的殿门。 自此,“等待、叩见、平身、入殿”,这一简短的流程便成了“弘德议国”的常例。 入殿后,皇帝踏上台阶,再度转身,撩袍落座。紧接着,皇长子也在台阶下的一个木墩子上坐定。 “王安。”朱常洛保持着慵懒的坐姿,并将视线投向侍立在侧的王安身上。“那帮子挨了打的谏臣们情况如何啊?” “老天爷仁慈,一个都没收。现在全在太医院的御医堂里老老实实地趴着,等刘院使给他们的屁股上药呢。”王安回答道。 “天意如此啊。”朱常洛的语气里颇带了些感慨。 廷杖这种事情,哪有什么天意,一个都没死,分明是皇上的意思。方从哲明白颂圣的时刻到了,于是带头深深地一揖。“皇上圣德,天佑忠谏!” “皇上圣德,天佑忠谏!”其他人也齐齐地揖了下去。 “黄卿。”声音平息之后,朱常洛唤道。 “臣在。”黄克瓒应道。 “回去之后让张问达把孙如游放了。”朱常洛的脸上挂了些笑意。“让他回家过元旦吧。” “遵旨。”黄克瓒躬身领旨。 “都说辞旧岁,迎新春。但就算不辞不迎,旧岁也会自去,新春亦自会来。天时自易,人无可违拗,就像这个钟一样。人必须给它上发条并依着天象时时调整,才能让它动起来应和着天时。”朱常洛指了指摆在殿内的自鸣钟。 “所谓农合天时,五谷丰登”朱常洛顿了一下,摆正身姿。“.人违天时,死无葬地。” “常年,天时是很难观测的,不然朝廷也不会专设钦天监以观天。但灾年,天时就很显见了,大明积弊已深,灾害人祸频频出现现,诸卿应该都有所体悟,朕不再多说。”朱常洛肃然道:“有灾就要赈,有弊就要改!朕必须顺天时而动,不然天命易,帝星沉,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就要让外人夺去。天下臣民就要让那帮陷城之后只会屠杀、掠夺和奸淫的蛮夷蹂躏。” 以天时之论铺开话阶之后,朱常洛环视列卿,说道:“明年,大明的灾如何赈,朝廷的弊如何改,今天就在这个弘德殿里议出个所以然来。” “臣遵旨。”诸卿还以为皇帝会在开春之后才会召集阁部重卿议事,没想到一点儿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廷杖打完,刚过了午休,就马不停蹄地召人过来议事了。 “方首辅,你在家里待了这么些日子,总不该是一直睡觉吧,你有什么打算吗?”朱常洛问道。 “回皇上的话。臣以为,所谓‘赈灾改弊’无非是治人、理财、整军、严刑。但天下事,概括易、细敲难,说容易、做困难。所以事情得条条理顺,一件一件的做,一样一样的改.”方从哲望着皇帝,想着先帝,眼睛里竟然泛了酸楚。 他还记得先帝给内阁的最后一道旨意中写着:惟皇太子青宫有年,实赖卿与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方从哲揉了揉眼睛,才继续说道:“不怕时间长,皇上天年正鼎,只要稳持恒心,不蹈覆辙,中外臣民必然欣欣景从,大明可中兴焉。” “稳持恒心,首辅说的好啊。朱由校,你听见了吗?”朱常洛斜看下去。 “儿臣听见了。”朱由校诚恳地回答道。 “稳持恒心固然很好,但还不够,朕再加一句。”朱常洛看着朱由校的眼睛说道:“愚公移山。” “儿臣谨遵父皇教导。”朱由校起身作揖。 “坐下吧。”朱常洛点点头,又转过视线看向方从哲。“首辅。治人、理财、整军、严刑。你以为哪条是急务啊?” “臣以为,理财和整军,是目前最急要,但又两难的事情。”方从哲回答说。 “为什么?”朱常洛问道。 “国家之病久矣,病灶甚多,但其中对天下臣民影响最大的就是北边的建奴。”方从哲解释道:“熊廷弼在疏中言,辽东地广且旷,少险隘可守,各处分屯,需兵十八万。尽管熊廷弼在疏中又言,以兵屯种,辽东岁可得粟百三十万石。但截至目前,兵已募,屯未成,辽地饷粮大半输自天下,自给遥遥无期。辽事不平,兵不卸甲,天下必苦。整军决战,平辽荡寇,才能止我大明之血。” 说罢,方从哲又叹气转折道:“可万历四十七年惨败以来,辽东陷地甚多,熊廷弼苦苦经营也仅有守势而无有攻势,轻言决战,辽事必然更坏。” “整军决战需要时间,但兵吃马嚼日耗过万。粮自何出?银从何来?若再加天下赋,必逼反天下民。” “故整军事要,理财事急。然二者皆难矣。”方从哲总结道。 (本章完) 第190章 亡国之患 第190章 亡国之患 “整军的事情先放一放,说说理财吧。”朱常洛点点头,问道:“首辅有什么办法吗?” “自古理财,无非开源节流两条而已。但就像臣方才说过的那样,概括易细敲难,说容易做困难。要搞清楚源从哪方开,流自何处节,才能将朝廷的财给它理顺了。”因为要给皇上留足思考的时间,因此御前奏对一般说得很慢。方从哲看向皇帝,但皇帝却没有发问的意思,于是他接着说: “首先是节流。臣以为,天下之费,以宫廷为最”方从哲话音未落,周围人的目光便全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自万历十年以来,宫中用度逐渐攀升,各司各监不知收敛。内廷衙门时常编排出千奇百怪的理由向外廷各仓伸手要钱,先帝爷更是三番五次,下旨令天下输宫。故节流大端,必始自宫廷。” “方首辅,你的第一刀就要砍到宫里来?”朱常洛用不喜不怒但饱含审视的眼神盯着方从哲。 如果在皇帝新登之始,方从哲是绝对不敢提这个建议的,但皇帝表现出的远超先帝的节俭与慷慨,以及在各次朝会表现出的决心,使堆叠在方从哲心底的腐柴也燃起了一团隐焰。他期待皇帝给他一阵风,一阵将隐焰卷成明火的东风。 方从哲伏跪叩首,震声道:“圣上乃天子,善行当为天下先!” 朱常洛没有直接回复方从哲,而是问王安道:“内相。你觉得外相所言然否?”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王安走到方从哲身边,伏跪道:“奴婢以为,方首辅所言极是。” “既然内外两相同有此意,那就砍吧。”朱常洛向方从哲佝偻着的后背投去赞许的眼神。“清裁掉那些污垢,说不定朕能更少的银子过更舒坦的日子,王安。” “奴婢在。”王安挺起身。 “从这儿出去之后,给崔文升下令,让他按拟好的名册拿人。”朱常洛的命令让在场诸卿,尤其是跪在地上的方从哲露出惊异的神色。 只有事先知情的徐光启和猜到此事的骆思恭面色稍常。 “奴婢谨令圣谕!”王安磕头再拜。 “皇上圣明!”方从哲的眼里仿佛闪着跃动的火焰。 “皇上圣明!”诸卿叩首道。 “坐下。”在朱由校也准备起身叩首的时候,朱常洛摆手止住他。接着,朱常洛对诸卿说:“都起来,接着议事。首辅,宫里的流节了,还有别的地方吗?” 方从哲起身回答:“整饬吏治,清理冗员。” 大明王朝不提供社会福利,唯一勉强能被称为“社会保障”的政策,就是遇到天灾的时候,朝廷会拨发钱粮予以赈济。所以,“节流”二字,说来说去也就是裁撤冗员、欠发官俸、减少兵饷这几条。 但欠俸、减饷这种不正当的节流手段,一般只发生在皇帝极度昏聩,享乐无度的情况下。所以一般提起节流,就一定会有裁撤冗员这一条。 尽管与欠发官俸、减少兵饷,这种寅吃卯粮、自寻死路的做法相比,裁撤冗员显得既正当又堂皇,可其中仍有非常多的猫腻。最显见的问题,是由谁来主持裁员。 在吹风说要裁员的时候,舆论往往是支持的。其中首因自然是裁冗正当堂皇,跟着呐喊总没错。可一旦政策真的落地,选定了主持政策的官员,很多此前支持该政策的官员就会跳出来反对。 而这是因为裁冗的主持者,往往拥有判定谁是“冗”的权力。比如,骆思恭在清理锦衣卫的冗员时,就能让孙光先走,海镇涛留。而天启朝的吏部尚书赵南星,在天启三年主持京察,开展大规模的饬吏、清冗时,就利用了手里的权力定点打击了一大批非东林党的官员。这导致剩下的乡党成员,直接倒向了正在崛起的魏忠贤,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凝聚力,组成了一个名为“阉党”的怪物。 但朱常洛认为,方从哲这时候应该不是这么想的。因为在之前的东林党案中,方从哲的第一反应是请求骆思恭收敛,不要扩大打击面。之后甚至上表请辞,主动承担责任。 更关键的是,方从哲虽是浙党领袖,祖籍德清,但他却是土生土长的北直隶大兴县人,他身上挂着锦衣卫的军籍,不是大户出身,在浙江也没有田。唯一的儿子方世鸿身上没有官职,也不想当继续当官,是一个纯粹的,脑子里只有打围子狎妓这种低级趣味的人。说得更直白一些,虽然方从哲不是什么清廉如水的人,该收受的常例孝敬一点儿也没落下,但这是内阁首辅这个位置给它的。浙党的党派利益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 果然,当朱常洛问出“谁来清,怎么整?”这个问题的时候,方从哲回答道:“臣以为,应当以张文忠拟制之《考成法》为准,并择选钦差办事官进行会考。对外廷之六部,五寺,各司,各院,各监进行全面而彻底的考察。裁汰冗员,节省开支。” 别看万历皇帝久不临朝,有缺不补,但这只是对中央枢机、地方衙门的主官以及科道言官来论的。他老人家三十多年不临朝的时候,科举和绝大多数不需要他老人亲自点头批准的恩荫和官授还是正常进行的。比如,徐光启就是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并在万历三十五年被授予了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 “会考?像法司会审那样?”朱常洛问道。 “臣就是这个意思。”方从哲肯定道。 “首辅点名吧。”朱常洛颔首。 “东阁大学士刘一燝、沈,吏部尚书周嘉谟,都察院左都御史张问达,大理寺卿何宗彦。”方从哲在家里就酝酿好了这个名单,只要皇上下定决心整饬吏治,就算皇上这时候不问,他也会以内阁的名义上疏。 “还真均衡啊。”朱常洛点点头。东林党、浙党、“帝党”,就差没把王安塞进去了。“准了,但先压住。让北京安安稳稳地过个年吧。”“遵旨。”方从哲拱手。 “节流的事情说完了。”朱常洛又颔首道:“再说说开源。户部为朝廷聚财。李卿,你署理户部近十年,有什么可以说道的情况吗?”打过几次交道之后,朱常洛对李汝华的印象还是相当不错的。 李汝华拱手说:“臣初为官时,曾出阅甘肃边务,亦曾巡抚江西。臣观国财之窘,一在需索过多,征调过频,滥发民力。二在各级官吏欲壑难填。” “地方各级衙门、各级官员,莫不以每岁夏税秋粮为利窟,千方百计地侵盗中饱。他们减贪的手段层出不穷,往往找各种理由一税多征,令庶民缴纳超额之粮,使朝廷之轻税变为重课。” “钱粮收缴到手,他们又拖延起运。如果不派人核查催收,他们甚至敢于将之报为损耗,直接贪墨记在赋役黄册上的银粮。农民缴了粮,朝廷没收着,却养肥了经手的官僚、吏胥、衙役人等。此所谓民匮国穷而墨吏肥。” “故臣以为。杜绝中饱,勿使惟正之供落入贪吏之囊橐,方能足国裕民。”李汝华建议道。 “唔。杜绝中饱,防止贪官污吏侵贪正供”朱常洛点点头。“小修小补,总比没有得好。说说怎么做吧。” 尽管被皇帝说的“小修小补”惊得一愣,但李汝华还是重咳两声,清嗓奏道:“征赋课税,无非收、运、解、纳,四个环节。” “臣以为,应当敕行各省巡抚,各州巡按,令其严督所部。如果管粮官员索取常例,扣除余价,及滥发力役,乘机侵盗,当严缉重治。若巡抚、巡按等掌印官失于防嫌,与所属管粮官员蝇营狗苟、首鼠侵克之事,即一体参处,绝不姑息。” “同时应当敕地方巡抚、巡按。令其亲自查验应输京库之钱粮,核验起解,不得滥恶,苟且充数。至于运输途中所征发的力役,则决不能让巨猾积棍混肆包揽。” “至于交纳,应当委派司官一员,会同巡视科道,逐一拣查,果无滥恶,方与进入。如该库内外人等,有仍前妄行需索,鞭挞凌轿,迫苦解役,致损国课,则听科道言官据实参奏。严惩不贷!” 李汝华的奏议颇有些“首长负责制”和“全过程管理”的意思。因此,即使他的奏议还是在搞存量管理,朱常洛仍旧点头赞许:“准奏。下去之后,拟一个详细的方略递到内阁。年前完成。” “臣遵旨。”李汝华拱手领旨。 “还有吗?”朱常洛的目光再次扫过众卿。最后定格在徐光启身上,但就在他即将示意徐光启出来奏请开埠天津、增加海贸的时候。刘一燝出乎意料地站了出来:“臣有本奏。” “哦?”虽然有些意外,但朱常洛还是微笑着鼓励他:“刘卿有什么要说的,但说无妨。” “臣以为,李户部之奏请,不过是治标而已。国用不足之顽本,实在于田失丁减。”刘一燝的这道奏请已经酝酿很久了。他原本还想再等等,但听皇上说李汝华的建议是“小修小补”时,刘一燝觉得,自己的机会到了。 “臣阅览旧册故载。见洪武初年,天下田土共八百四十九万六千顷有奇。至弘治十五年,天下之田仅存四百二十二万八千顷有奇。两相之差,为四百二十六万八千顷有奇。减少的田土甚至比存留的田土还多。” “由洪武初至弘治末,不过一百四十年而已,天下可税之田减半。弘治末至隆庆末,又失赋田逾百万顷。臣查览近年黄册,发现田土之记载,唯有隆庆六年至万历九年间有所回升,但仍去洪武初年远甚。方今,天下有多少田土,已不可实考。” 刘一燝深深一揖,长叹一口气,然后又接着说: “再说人丁。臣是江西南昌府南昌县人,就以南昌县论。洪武初年,南昌有成丁男子二十一万二千二百丁。到嘉靖年间,只剩下十四万九千七百一十丁。而近年,又减为十万八千八百有零。大明立国二百五十年,人丁不增反减。” “而且田失丁减,册赋不变。就每年夏秋正税来论,洪武初,两季正税合计共二千七百万石。去年,正税合计共二千九百五十万石,且不论其中有多少陈滥,有多少虚报。就表象来论,册上的正税是有增而无减。” “也就是说,负担缴纳赋税的田亩虽然锐减,但适才李户部所言之‘惟正之供’的皇粮国税却没有也不能少交;应调服役的人丁,虽然半数已逃移隐匿,但朝廷和各级官府催征的徭役数量却翻番日增。所谓征敛无度,赋役繁苛,不仅是各级官吏‘视夏税秋粮为利窟’,更是赋不均、役不平。” 皇帝的眼睛里闪烁出惊异的神采。 “我大明以农为本。而农者,不过地、丁二字。地匿丁逃,国粮不减,苛捐杂税,侵盗中饱。国家积弊二百五十年矣,焦澹园尝言,‘天下多事,为患在民,民不聊生,易于为乱’,纵使北镇夷狄,亦难复天命!”刘一燝把皇帝给会议定的调子,和方从哲之前的谏言也一并搂了出来。 “故臣请丈田、清丁,均平赋役!”说罢,刘一燝长长地出了大口。也让整个弘德殿陷入了恐怖的沉寂。 在场的高官都被他的谏言给镇住了,但这不是因为大家不知道大明真正的弊患,不是北边建奴,不是东南的海寇,而是江北、山东、河南等地那些久迫饥寒,行将揭竿而起黔首。朝廷没有钱,不单是因为内外两廷的浪费和税收的过程有问题,而是大明的税基垮了。 大家都知道“富者多享无税之田,贫者空输无田之税”的事实,但大家更知道,“使富者税田,使贫者无输”这条路有多么的难走。 嘉靖年间,张璁走了这条路;隆庆年间,高拱走了这条路;万历十年,张居正更是将这条路走到了死。但他们都没走完,而且搞得自己一身腥臊,乃至身败名裂。 所以,在刘一燝说完这番话的时候,众卿的脑子里不约而同地跳出了同一个问题:刘阁老,您真的敢走这条路吗? (本章完) 第191章 闭月开天 第191章 闭月开天 沉寂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人们的注意力又转移回皇帝的身上。他们等待的目光里有期待,有惶恐,但更多是忧虑。 朱常洛斜下瞥去,正对上少年皇子热切的眼神。朱常洛无声一笑,问道:“诸卿以为,刘卿所谏,然否?” 他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身上都停留了一会儿。但一直没有人说话。 最后,内阁次辅叶向高站了出来。“臣以为,刘阁老所言极是。大明之弊、朝廷之患,实在民伤。”可说完这句,他立刻调转话锋道:“但就像方首辅先前所说的那样,事要一件一件的做。清田丈地、厘清人丁、均平赋役,这些都是一动而天下骚的大事情,不应草决而率行。” “嗯。说得有理,那就先这样吧,朕知道了。”虽然朱常洛被刘一燝狠狠地惊艳了一把,但他认为,现在还没到搞全国性丈田清丁的时候。虽然可以在局部地区进行试验性质的丈田,但朝廷的精力有限,他还有别的事情想做。“还有其他的奏议吗?” “臣”刘一燝还想说话。但被皇上给制止了。“好了,这个事情以后再说,刘卿先退回去吧。” 刘一燝只感觉有一股淤气塞在自己的胸口,但皇上不点头,说什么都没用。最后,他只能叩首回答:“是。” “臣有本奏。”徐光启浅浅地睨了刘一燝一眼。等到刘一燝退回原位后,他才出来奏事。 “说吧。”朱常洛点点头。 “臣以为,无论是方首辅所谏之裁冗,还是李户部所谏之督税,抑或是刘阁老所言之均平,都是在我大明国内想法子开源或是节流。”徐光启先对此前三人的谏言做了一个简要的总结与评价,然后说:“但臣觉得,可以将目光投向大明以外的地方,通过与海外诸国洋商进行官、私海贸,获得商利以及关税,用以补充国用。” “徐礼部,你这是老调重弹。”徐光启的话刚说完,李汝华就跳出来反对了。“隆庆元年,庄皇帝就已经下旨开关了,可国用也没怎么增加。” 整个明代,国际贸易从未被认为是国家收入的主要来源。明初,只有“朝贡”这一种贸易方式,所谓“海外诸国入贡之时,方许朝贡使团进行商品买卖。” 洪武和永乐时期,为了显示对外藩小国的慷慨,以展现天朝上国的威仪,朝廷的政策往往基于“怀柔远仁”“薄来厚往”这样的原则。也就是不抽分、不征税,还给大量的回馈。 比如,洪武二年规定,“朝贡使臣附带蕃货,欲与中国贸易者,官抽六分,给价以偿之,仍除其税”。也就是说,朝廷拥有购买朝贡使团六成商品的权利。但这个所谓的“购买”实际上就是“赏赐”,因为朝廷往往会以商品价格五到六倍之多财货回馈给使团。还会给使臣本人以丰厚馈赠和高规格的招待。 靖难后,尽管成祖施行了“谴郑和六下西洋”这样积极的对外政策。但在海贸方面仍然沿袭了不征税的做法。甚至说“今夷人慕远而来,乃侵其利,所得几何,而辱大体多矣”。 只许朝贡不许私贸的情况,一直延续了一百多年。直到弘治和正德年间,海禁才有所放松,但也仅此而已。 真正的变化发生在嘉靖皇帝仙逝之后。隆庆元年,在福建巡抚谭纶的积极倡导下,舆论普遍认可了海禁与海寇之间的因果关系。 为了避免东南地方再生倭乱,穆宗庄皇帝宣布解除海禁,调整海外贸易政策,允许民间私人远贩东西二洋,并开放福建漳州府之月港以通商。 不过,这个口子开出来之后,大明官方得到的收益却非常少,而且北京中枢是根本没有获利的。 月港开港当年,征银六千两,留充福建军饷。万历二十二年,丰臣秀吉入侵朝鲜,朝廷关闭月港。直到万历四十三年,月港才被重新开放,并计划每年征收二万七千余两白银,仍充福建军饷,北京半个铜板都收不着。 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隆庆元年的六千两,还是万历四十三年的二万七千两,都和白银大规模入华的现实是完全脱钩的。隆庆开关之后,流入中国的白银以亿两计,真要俱实征税,绝不止这个数。 尽管徐光启不知道有多少白银流入中国,可即便只从表象切入,也还是很有说服力了:“臣与海外洋儒有交,洋儒对臣说,澳门及福建海面上千料大船,络绎不绝,近海小舟,更是不可胜计。故臣敢断言,国用之不增,不在于海贸无利,而在于海贸之利都让沿海的富商巨贾,以及从海澄县衙到福建藩司的贪官墨吏给攫取了。” “说说具体的建议吧。”朱常洛颔首。 “臣以为,应当闭月开天。”徐光启解释道:“也就是关闭福建海澄的月港,并开放天津作为新港。” “以天津卫辖之?”朱常洛问道。 “臣以为,不然。天津三卫腐朽不堪,应当裁撤三卫,并设立由朝廷直辖的天津府。并派遣能员干吏以督之。”徐光启回答道。 “你疯了不成!?”李汝华又跳出来反驳道:“天津可是京畿重地,在这个地方撤卫设府,开港通商,你是想在京师重现东南倭乱吗?” “如果武备废弛,军士惧战,纵使天津有卫又能如何?”徐光启像是有准备似的立刻反驳道:“嘉靖二十九年,俺答由古北口进攻北京,纵兵四掠,残掠人畜二百万,三卫可曾勤王?可敢一战?”回敬完李汝华之后,徐光启又对皇帝道: “圣上。臣以为,三卫早已废弛,不堪一用,军士名为卫军,实为军官之佃农,没有丝毫战力可言,不如尽早裁撤,另募新军,以专司京津两地之间的防务。而新军之供,不由军屯而是由朝廷由兵部统一拨发。至于海上防务,其一,在天津多设炮台以拱卫海港。其二,则征募水师分屯于登州与旅顺,并在两地之间的岛屿上设置炮台。” “如此,陆海皆防,渤海可无虞矣。”徐光启最后道。 朱常洛点点头,然后看向李汝华,唤道:“李卿。” “臣在。”李汝华拱手。 “徐卿说服你了吗?”朱常洛问。 “说服了。”李汝华回答说。 “其他人还有疑问吗?”朱常洛的目光扫过众卿,最后在刑部尚书黄克瓒的身上驻下。黄克瓒是福建泉州府人,有可能与当地的利益集团有某种关系。尽管朱常洛对黄克瓒的印象不错,但他只要敢于跳出来反对,说什么“与民争利”之类的鬼话。朱常洛也不吝于换一个刑部尚书。 不过黄克瓒和其他人一样,都静静地立在那儿没有说话。 “那就这样吧。撤卫设府建港的事情,徐卿写一个详细的条陈,送到通政使司去。”朱常洛收回视线。 “臣遵旨。”徐光启拱手道。但其实,他的奏疏早就已经写完了。 “征税的事情,就由户部和司礼监商量着定个章程。”朱常洛继续下令。“户部衙门领旨。”李汝华领旨。 “司礼监领旨。”王安看了看李汝华和徐光启,心道:这两个人又唱同台戏了。 “需要设立哪些衙门,这些衙门有哪些品级的什么官缺。吏部会同各部拟定一个章程。”朱常洛对周嘉谟下令。 “吏部衙门领旨。”周嘉谟领旨道。 “筹建陆师和水师的事情,兵部拟一个章程,并把预算做出来送到户部和司礼监去。”朱常洛对崔景荣说道。 “兵部衙门领旨。”崔景荣在这儿杵了半天,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天津港以及各处炮台的选址,还有天津港城的城市规划,工部可以开始做了。必须在春闱开始之前完成。”朱常洛又对王佐下令。 “工部衙门领旨。”王佐猜测:徐光启一定就这个事情和皇上商量过。 王佐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卫帅。”朱常洛对骆思恭的态度明显好了不少,至少没有在称呼其他人为“某卿”的同时直呼他的姓名。 “臣在。”骆思恭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派你的人进驻天津三卫,彻查各级军官。有罪者,立刻锁拿进京。”下令后,朱常洛又问道:“不耽误你手里的事儿吧?” “回皇上的话,不耽误。”骆思恭抱拳道。 “好。就这样,诸卿跪安吧。”天津设港的风已经吹完了,朱常洛决定散会。 “臣等告退。” 诸卿跪叩离开后。朱由校站起来走到父皇面前,拱手作揖。 “有疑问?”朱常洛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有话要说。 “是,儿臣有一事不解,求父皇解惑。”朱由校点头道。 “是刘一燝的谏言?”朱常洛反问。 朱由校一怔:“父皇圣明烛照。” “非要说其实就四个字,为时尚早。至于为什么,你自己下去想吧。想通了,朕就封你做太子。”朱常洛站起身,在朱由校的脑袋上拍了拍。 朱常洛看向王安,正想说话,但顿了一下又没说,而是走到一张摆着文房四宝的桌子前。提笔写下两个大字:勿馁。 “王安,悄悄地把这个东西送给刘一燝。他要是真有心成为下一个张居正,朕也不能让他灰心丧气了。” “是。” —————— 离开乾清宫后,徐光启拉住了刘一燝。 “丈田清丁这种大事,你应该先跟我商量商量的!”徐光启的声音里颇带了些恼意。 “有什么好商量的?皇上是有心的。难道你没听见皇上对李户部谏言的考语吗?是‘小修小补’啊!”之前被叶向高顶住,现在又听见徐光启的责备,刘一燝心中郁结的淤气立刻就凝成愤懑了。“我观皇上的神色。他老人家明显是被说动了的,要不是叶次辅跳出来说什么‘一动而天下骚’,说什么‘草决而率行’,这事儿就已经成了。” “你急什么!”徐光启罕见地大声道:“你知道这件事要得罪多少人吗?” “我当然知道,但得罪再多人也得做!修修补补不过吊着气苟延残喘。从万历十五年以来,每年都有民变,再不改大明朝真的要亡了!”刘一燝深吸几口寒气,任由冰冷冲击自己的肺腔。 “百尺冰渊尚未解冻,你的国策定得再漂亮,总得有人去执行吧?现在各地是什么情况,还要我说吗?可不光是粮税征收,地方上还有哪些人能用?不补上敢打敢拼的能员,丈田清丁能进行得下去吗?季晦啊,你操之过急了。”徐光启缓了缓情绪。 “东林有这么多忧心国事的贤良忠正。把他们都派到各地去,不就有人了。”刘一燝说道。 “砍不到他们的头上去他们当然忠正,当然贤良,但如果丈田丈到他们的家里去了,你觉得他们还会贤良吗?”徐光启轻笑着摇头:“这个事情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但既然提到了,我也就不避讳了。刘阁老,我问您,在您主持丈田事宜的时候,您敢派一个海刚峰那样的人物去丈量南昌刘氏的田吗?” 刘一燝被这一问深深地刺住了。刘一燝出身官宦之家,其父刘曰材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官至陕西左布政使。万历十六年,刘一燝与兄长刘一焜、刘一煜同赴乡试中举。万历二十三年,又与刘一煜同中乙未科进士。尽管刘一焜、刘一煜都已过世,但他们的后人还在,即使不算上两位兄长的后人,南昌刘氏还有其他宗族。 南昌刘氏是很有家资的。 方从哲年轻时进京置房,需要把老家的房屋田产卖了,徐光启获授礼部尚书,只能借钱在贡院附近置办宅子,而刘一燝一补上阁员,就直接在南薰坊天师张府对面购买豪宅,这足见其财力。 “刘阁老,我不怀疑您的决心,但还是那句话,枝繁叶茂,非一家而已。我很幸运,父亲经商失败,将家资败光了,所以我能心无旁骛地为我的志向一往无前,但您能吗?东林党的其他人有多少人能呢?刘阁老,如果您做不到这一点,就一定会有人拿这个来攻击您。” (本章完) 第192章 农民的奋斗 第192章 农民的奋斗 刘一燝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么上到轿子上,又怎么被人给抬回到家里的了。当他走下轿子,两脚再次着地的时候,刘一燝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很沉重,重得就像是被千钧的巨石压住了一样。 “老爷。”刘府的老管家迎上来,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揖礼,然后才说:“韩阁老来了。” “啊?”刘一燝的脑子还处于混沌的状态,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啊!虞臣来了,在哪?” 还能在哪儿,在会客厅啊。 管家被老爷这个状态给吓到了,在他的记忆里,老爷的脸上永远挂着淡然与从容,就算有怒有伤,也多是装出来给人看的。只有在冒失的仆人搅了他读书时,他的脸上才会短暂地浮出真正的愠容。 “老爷,您怎么了?”管家关心道。 “你跟了我多少年了?”刘一燝突然问道。 “老爷,老奴是太老爷买回来的,您还没降世,老奴就在老刘家当差了。所以说,老奴跟了老爷一辈子。”刘一燝是嫡子但不是长子,不继承刘曰材的宗祧。刘曰材过世之后,三个儿子分家,刘一燝就单独分出来自成一脉了,在那之前,老管家一直称刘一燝为三少爷。“老爷,您为什么问起这个啊?”管家既茫然又惶然。 “没什么。只是突然间想到了一些事情。”刘一燝无声一笑,又摇摇头。“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只会徒增你的烦恼而已,带我去见虞臣吧。” 刘一燝的脑子还是乱得更浆糊似的,但行礼已经成了本能。不需要思考。 《礼记·曲礼下》载,主人敬客,则先拜客;客敬主人,则先拜主人。 刘一燝和韩爌的身份相当,都是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但韩爌岁长,且早刘一燝一届,是万历二十年壬辰科的进士。所以两人在会客室久违地见面后,是身为主人的刘一燝先行揖礼,而后韩爌再回礼的。 “想来虞臣应该也奉旨复职了吧?”刘一燝甩了甩脑袋,然后率先开口道。 “是,未时收到了宫里的通知。”韩爌点点头,说道:“然后我就去了内阁,但值房里只有史阁老和沈阁老。听史阁老说,叶次辅被皇上召到弘德殿去了,所以我就想你会不会也被召去了。” “方首辅也去了,除了我们三人以外,六位部堂大人也在场。”刘一燝补充道:“还有锦衣卫的骆卫帅。” “是说廷杖和平反的事情吗?”尽管没有亲眼见证,但韩爌已经听说了。 “这两件事皇上提都没提,一上来就说要顺应天时,清除时弊。但我想,皇上真正的目的应该是把天津的事情敲定。”刘一燝揉了揉太阳穴。 “嗯。”韩爌点头问:“有人反对吗?” 东林党的实权派早已就天津开埠的事情达成了一致意见。如果当时有人跳出来真心实意地反对,那他立刻就会遭到刘一燝、徐光启以及李汝华的联合进攻。当然,李汝华不是东林党,他也只和徐光启讨论过这件事。 “叶次辅和黄部堂什么话都没说。”刘一燝摇摇头。 在关闭月港、开埠天津这件事上,刘、韩二人甚至连叶向高和史继偕都是提防着的。因为他俩也是闽人。不过由于史继偕没被叫上,所以刘一燝也就没有提他。 “这事就这么成了?”韩爌问道。 “应该是。至少内阁和六部方面是敲定了,但这股风吹下去之后,广东、福建、浙江乃至南直隶的官员肯定是不会沉默的。唉!”刘一燝一提起地方上的利益勾连,就想到了徐光启对他说的话。 “只要皇上下了决心,这些都是小问题。”韩爌哪知道刘一燝的心思,只当他是忧虑过深。“我真正担心的问题是走私。” 徐光启之所以坚持要废除月港,就是因为东南沿海离京师太远,就算八百里加急也得跑近半个月,在官废吏驰的情况下,即便改革了月港的税收制度,派了税官乃至税务太监去福建督税,也很难保证他们的不会被腐化。最后大概率会变成朝廷收不到什么钱还挨骂。还不如直接废掉,在天津这个天子的耳目一日便能跑个来回的地方,新建港口。 但这样一来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江南自古繁华,浙直地区更是大明工商业的聚集地,而且远洋海商不从北边来,把货物从南方倒腾到北边来再卖出去,这不仅要多一笔运输的费用,还要多交一笔税。在利益的驱动下,东南沿海很有可能再兴起有官绅背景的走私。 “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亲。反正月港不走私也不会给朝廷缴税,只要有一艘船来天津贸易对朝廷来说就是好的。”刘一燝的心脏又抽痛了一下。他越是说,就越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严于律他,轻于律己的小人。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个刺一样东西卡在他的肋骨之间,心脏每跳一下就刮上去痛一下。 韩爌点点头。“你说的对,大明症灶就是私肥而公瘦,也该损私肥公了。徐子先不是说要在登州、旅顺等地筹建水师嘛。水师炮口向内,击沉他几艘走私船,再把这些走私船背后的人拉出来定罪,剩下的人自然就老实了。”韩爌的思路很简单,在嘴仗打不赢的情况下,只要走私的综合成本大于走私省下来的运输和税负成本,海商们就不会铤而走险。毕竟又不是没有钱赚了。 “.”这回刘一燝没有接话。 “还有别的事儿吗?”韩爌又问。 “有。”刘一燝闭上眼睛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等神心情稍微舒缓一些,才睁开眼睛说道:“还有内廷清整,外廷裁冗以及督纠税收。都是大事。”刘一燝把弘德殿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唯独省了自己的谏言。 “太好了,太好了。大明中兴有望!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啊!”韩爌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连连作揖。过了好一会儿,韩爌才平静下来。 韩爌没有在刘府蹭饭的打算,所以在得知了自己想知道的一切情况之后,他决定告辞。韩爌站起身,朝刘一燝行礼道:“季晦,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唉!”刘一燝陷入了志向与身家的矛盾之中,他很想找人倾诉,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还有别的什么事吗?”韩爌的语气听起来很雀跃。 “就是想留你吃个便饭。”刘一燝摇摇头。 “饭就不吃了。家里还等着我呢。”韩爌的心情很好,完全没有注意到刘一燝的不对劲。 “那那我就不留你了。”一向勇敢的刘一燝这次做了一个懦夫。他希望韩爌从徐光启或是其他什么人那里打听到他在弘德殿上的谏言,然后主动问发问。这样一来,他也就能顺势提出辞官了。 “告辞。”就在韩爌行完揖礼转身的时候,刘府的老管家走了过来。 “老爷,韩阁老。”老管家将手里的信封递给刘一燝。 “谁递来的?”刘一燝问道。“一个年轻人。他没说自己是哪个衙门的。说只要把这个信封交给您老,您老自然就知道了。”老管家回答道。 “好。”刘一燝不避韩爌,直接将之拆开。 韩爌也没有打听的心思,只向着跟自己打招呼的老管家点了个头,就继续朝着离开的方向走了。 “虞臣!”刘一燝叫住韩爌。 “怎么了?”韩爌回过头,正看到刘一燝凄然的表情。 “老爷”管家也注意到了不对。 “季晦,你到底怎么了?”韩爌三两步走到刘一燝身边。 “出去。”刘一燝斥退管家。 “老爷?”除了萨尔浒惨败那一阵儿。管家从没见在刘一燝的脸上见过这样的面色。就连万历二十一年,刘一燝再试不第也没有现在这样吓人。 “出去!”刘一燝的身上显示出极大的矛盾,他一面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张纸,一面用左手猛拍身侧的茶几。他手上的力道之大,甚至让茶盏都跳了起来。 “是。”管家决定去给老爷请个郎中。 韩爌没有说话,而是沉默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将飞溅到茶几上的水给擦掉,以防止它们落下来打湿刘一燝的官袍。 韩爌的举动安抚了刘一燝。刘一燝深吸一口气,又颤抖着将之长长地吐出。“这是皇上的手书。” 皇帝的笔迹在那场震动京师的纵欲之后发生了重大的改变,变得绵软乃至生涩了,就像那种试图把毛笔字写好的初学者一样。直到最近,皇帝的笔触才开始变得刚直有劲。但无论是最初的娟秀,还是病后的生涩,亦或是现在的苍劲,内阁辅臣们都是认得的。 “勿馁?”韩爌不明就里。 “我跟你说过我家里的情况吗?”刘一燝没有立刻解释,而是问道。 “如果是刘藩台的事情,我听你说过。”韩爌点点头,刘一燝曾在闲聊时谈起过他的父亲。在刘一燝的描述中,刘曰材是一个清廉平直的人。 “南昌刘氏,是我爹这一代起来的。”刘一燝的眼神里尽是疲惫与挣扎。 “南昌刘氏祖上能攀到谁已经不可考了,我爹起事之后,有人拍马屁说能攀到北魏大儒刘献之那里去。但我爹不信,我也不信。南昌刘氏世代务农,只到我曾祖那一代,宗族总算有了些积蓄,于是族里商议,决定举全族之力,供一个读书人出来。但考了几十年,两代人,掉了不知道多少年存下来的积蓄,最后连个秀才都没出。” “族里坚持不下去了,决定放弃,因为养读书人太费钱了,再考就只有卖田了。但我的祖父决定再赌一把,以家里的田为抵,找族里的其他宗亲,借了十三两银子,供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爹考最后一次。说是借,但其实宗亲们也不会逼着族人卖地还这个钱。”刘一燝苦笑一声。“说到底,这十三两银子其实是整个刘氏宗族百年以来,最后的挣扎。” “我爹考上了秀才,接着是举人,进士。然后一路高升,南昌刘氏也从谁都可以过来捏一把的农家,变成了官绅。” “.”韩爌静静地听着,一个字也没往里插。 “我爹最后做了左布政使。他曾亲口跟我们兄弟说,在这个缺上的官儿,没有一个屁股是干净的,他所谓的清廉,只是不搞新样敲银子。常例、孝敬,该收的,该送的,一样也不会少。不然坐不稳。”刘一燝仿佛在拷问自己。 “我爹是整个宗族用不知道多少代人的血汗赌出来的,所以就算是厌恶也得做,一直做到死。刘氏宗族为什么要赌这么一个读书人?是因为宗族有什么兼济天下的志向吗?当然不是!这是我们这些吃饱了的人的志向。农人想供一个读书人出来,不就是为了免徭役,逃田赋吗?” “现在我吃饱了,有志向了。想丈天下读书人的田了。但我能丈南昌刘氏的田吗!?”刘一燝向后一摊,整个人都倒在了椅子上。 “你向皇上谏言丈田清丁了?”韩爌没有意识到,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紧皱了起来。 “是。在李户部提出督纠税务之后。”早在徐光启进京补礼部尚书之前,刘一燝和韩爌就讨论过丈田清丁的事情了。 韩爌不知道怎么劝慰刘一燝,只能干巴巴地说:“现在确实不是时候。但皇上既然亲自手书,让你勿馁,就是认可了你的主张的。我有一个.”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刘一燝抢断了。 “皇上不认可倒好!我干别的事情就是,要是有其他什么人领头丈田丈到南昌去,我无非致仕辞官而已,绝不恋栈,让皇上为难。”刘一燝越说越激动。“我不该提的,这事情该你谏的。与其到时候退缩让皇上失望,还不如现在就上表请辞!” “你干什么!?”韩爌急了。 就本人的为官经历来说,刘一燝确实堪称有德有操,不贪不枉。万历三十三年春,其兄刘一焜为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辅助时任吏部左侍郎杨时乔掌京察大计。时任内阁首辅沈一贯想要庇护他的党羽钱梦皋、钟兆斗等人,于是拜托刘一燝转托刘一焜请他高抬贵手,被刘一燝严词拒绝。 万历四十五年春,又京察。当时,有人筹谋着借这次京察驱逐孙承宗、缪昌期等人,刘一燝也上疏力保并成功。 “徐子先说得对!我不能派一个海刚峰那样的人物去丈量南昌刘氏的田。”刘一燝有些自暴自弃了。“我没法对宗族下手,我做不了这个丈田清丁的领头人!我扛不住这个一定会到来的攻击。我之前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个问题,而是我一直在回避,不敢面对。我是一个宽于律己,严于律人的伪君子!” “我有一个办法。”韩爌听不下去了。“我说我有一个.够了!”见刘一燝还在哪儿自说自话,韩爌很失礼地拍了主人家的桌子。 “什么?” “写信让你家里的人把田全卖了。” “卖了他们靠什么营生?” “天津不是要开海吗?做生意啊。” (本章完) 第193章 肃内东风 第193章 肃内东风 崔文升身着万历中期由内臣创制的新式样蟒袍,此种蟒袍前织一黄色蟒在大襟向左,后有一蓝色蟒由左背而向前,两蟒恰好如偶遇相望,有戏珠之意。他肩披云字披肩。头戴以竹丝作胎,使用真青绉纱为蒙,以金累丝造,镶睛绿宝石,并左右插有长雉羽毛的蟒龙蟠绕束发冠,高傲地站在内东厂正堂的中央。可谓是仪容煌煌,器宇轩昂。 崔文升的面前,跪着贺孟准、王平鲸、文弓胤、张崇钊等东厂东、南、西、北四大千户。 尽管西厂和东厂的编制完全相同,都是小队、小旗、总旗、中队、大队,也用同样的编号法,但崔文升还是称呼他们为十人队,三十人队、百人队、三百人队以及千人队。而并执意要将四大千户分个东南西北出来。他这样做一是为了和魏忠贤唱反调,二是因为他觉得这样更威风。 “请剑!”崔文升高呼一声,旋即便有一个身着暗红色飞鱼服的少监捧着一柄镶金饰玉的单手剑来到崔文升的面前跪下。 这个少监是崔文升的二儿子崔仲青,而崔仲青手里捧着的剑。则是崔文升向皇帝求讨的一把没有先斩后奏之权的尚方剑。 他求讨这柄剑不为其他只为威风。只见他以双手接剑,并将之挂到腰间。“请圣旨!”崔文升又高呼。 紧接着,又走来一个捧着明黄色卷轴的少监,这是崔文升三儿子,崔叔桓。 崔叔桓手里的诏书其实是诏令崔文升复开东厂的旨意。就本次行动来说,崔文升根本没有得到用过皇帝之宝的诏书,所谓的圣旨也只是王安代传的口谕,内容简短得只有六个字:按图索骥,拿人。 崔叔桓来到崔文升面前站定。然后崔文升便朝着那封诏书连磕了三个响头,并大喊道:“万岁!” “万岁!”四大千户们也跟着诚心实意地磕头高呼。 这四个千户都是按锦衣卫的军政考选法从各个千人队中选拔出来的。在西厂的监督下,这次考选完全是公平公正,没有任何水分的。 因为东厂的新丁都是从民间新募的良民,所以这四大千户被征召的时候,都是不折不扣的年轻庄稼汉或者矿工。除了一身还没被累垮掉的腱子肉,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在一步登天获得皇帝赐名之前,他们甚至连个正经的称谓都没有,全是一二三四之类的代号。比如贺孟准的原名就叫做贺什一。 崔文升对这番过场非常满意,他从地上爬起来,先正了正帽子,然后才转身对面前的千户们说道:“小的们。奉旨抓人。” “东千户贺孟准!”崔文升唤道。 “卑职在。”贺孟准直起身,抱拳候命。 “抓捕征税太监张煜、马堂、胡宾、潘相、丘乘云等,并查封其家。如遇反抗,就地正法。”崔文升已经将抓捕目标给记下来了。但他还是给了贺孟准一封帖子,这不是什么驾帖,而是详细记载着涉案宦官住处的目的地汇总。 张、马、胡、相、丘等五人都是新帝践祚之后借先帝遗诏之名义从各地召回北京的最后一批征税太监。 “卑职遵命!”贺孟准站起身,转身离开内东厂大堂。 “南千户王平鲸!”崔文升再唤道。 “卑职在!”王平鲸直起身,抱拳候命。 “抓捕御马监马房提督太监陈奉,佥书太监鲁坤,四卫营监督太监梁勇,内承运库提督太监王虎、佥书太监陈增.已革福建开矿太监高寀、广西开矿太监沈永寿、广东开矿太监李敬.并查封其家。如遇反抗,就地正法。” 这一批被点到的太监,是万历三十三年十二月被召回北京的开矿或者征税太监。其中,陈奉、鲁坤、梁勇、王虎、陈增等,因为运作得当或是有神宗的庇佑成功落地,官复原职。而高寀、沈永寿、李敬等人则因为运作不当或是无人庇佑而被革职。但神宗重视中官,偏听偏信,所以对这些外派的矿税太监最大的处罚,也就只是抓捕,并交司礼监惩戒。 其实,被召回北京的开矿太监还有不少,但没被点到的要么是辽东矿税太监高淮那种已经被司礼监捕拿下狱但还没死的,要么是昌黎开矿太监田进那种已经老死了的。 “卑职遵命!”王平鲸起身离开内东厂。 “西千户文弓胤!”崔文升又唤道。 “卑职在!”文弓胤直起身,抱拳候命。 “抓捕前内官监掌印太监常云,尚膳监掌印太监杜勋,针工局掌印太监孙隆,巾帽局掌印太监黄得保,内织染局掌印太监李丛高,宝钞司掌印太监田武等人,并查封其家。如遇反抗,就地正法。”崔文升的嘴角狞出一个自得的表情。这些人不同于之前的矿税太监,都是现任的内官衙门主官。崔文升认为,把这帮人办瓷实了,有助于提升他个人在大内的威信。 “卑职遵命!”文弓胤起身离开。 “北千户张崇钊。”崔文升最后唤道。 “卑职在。”张崇钊抱拳候命。 “将你的人一分为三,接防玄武门、西华门、东安门等三门,并严守宫禁,除奉旨外,不许任何人出入。”崔文升下令道。 “啊?”张崇钊一愣,没敢领命。“紫禁城的防务是归御马监管的吧?”张崇钊问道。 “规矩学得不错,就该这样。”崔文升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刻有“如朕亲临”的金牌。“不过今天例外。” —————— 在崔文升调兵遣将的同时,御马监现任掌印太监商经颖,被皇帝叫到了乾清宫。商经颖发现,南书房里除了皇帝和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还有西厂提督太监魏忠贤,永寿宫的米才人,以及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宦官。商经颖当然认识这个中年宦官,这是他的下属,万历四十八年八月皇帝践祚之后被调来御马监,任勇士营监督太监的韩本用。而且当初就是商经颖自己把原任的勇士营监督太监调走出缺的。他这一举动赢得了新君极大的好感,因此一直留任到现在。 “奴婢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商经颖跪叩道。 “王安。给商经颖端个凳子过去。”朱常洛笑道。 商经颖一怔,但并不抬头。而是按规矩先辞谢道:“奴婢老朽,安敢踞坐于君前。” “坐吧。”朱常洛又道。 “奴婢叩谢圣上天恩。”商经颖叩首谢恩。缓缓起身,然后将屁股斜搭在凳子上。落座后,他又转身谢过王安。皇帝给宦官赐座的情况,是很少的,让司礼监掌印亲自端凳子就更少了。商经颖隐隐觉得,皇上似乎想让他下野。 “商经颖,你今年多大了?”朱常洛问道。 “回皇上的话,奴婢今年六十有九了。”此问一出,商经颖旋即了然,心道:下野也好,回家养老。 可就在他微笑着准备顺着皇上的话说自己岁数大了,想要告老的时候,皇上却先开口了:“朕如果没记错的话,梁勇和陈奉都是你的干儿子吧?” “回皇上的话,梁勇和陈奉确实是奴婢的干儿子。”商经颖咽了一口唾沫,点头应道。 “王安,把那个给他。”朱常洛向王安示意。 “是。”王安会意,紧接着便回到自己的案前,将一本新的账册和一沓褪了色发黄的纸拿起来递给商经颖。“商太监,请看吧。” 商经颖接过一看,眼皮顿时一跳。 摆在最上面的两页纸,是富平知县王志正的供词。万历二十七年二月,时任御马监佥书太监梁勇,被万历皇帝派往陕西征收名马货物税。按照祖制,外派太监不得带兵,梁勇却擅自招兵买马,出入边塞。于是遭到了富平县知县王志正的弹劾,却不料,最后被神宗皇帝下令逮捕的人是王志正自己。他被投入了由北镇抚司掌理的锦衣卫狱。四年后,王志正不明不白地死了,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份供词,是魏忠贤调阅北镇抚司的案牍时发现的。上面详细记载了梁勇的逾矩之行,以及王志正对梁勇的控诉。 之后,是渭南知县徐斗牛上吊自杀前对梁勇的血泪控诉。徐斗牛一向清廉,但梁勇过其境时对其百般敲诈,徐斗牛不愿意搜刮民脂民膏,或是打开县库以满足梁勇的索贿,最后愤恨自缢而死。死前,徐斗牛让家人将这一控诉上呈给时任陕西巡抚贾待问。贾待问向神宗揭发此事,希望皇上秉公处置,但神宗却命令受劾者也就是梁勇本人参与会勘此案。 梁永凭借钦命,反诬西安府同知宋贤、陕西巡抚贾待问有挟私之嫌,欲将此数人一并勘察。是非颠倒、黑白混淆至此,而神宗竟然表示同意。此后,梁永的气焰更加嚣张, 关于梁勇罪行的证据或者说报告可以说是不胜枚举。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嚣张的梁勇根本就没打算掩盖。 因为越职勒令咸阳知县宋时际贡献冰片、麝香等名贵药材,遭到拒绝,且因为咸宁知县满朝荐,将白昼行盗的梁永爪牙逮捕究治。梁永竟向神宗诬告宋时际、满朝荐二人“擅刑税役”、“劫夺税银”。神宗信以为真,指责宋时际、满朝荐“抗违狂悖”是“主唆使奸徒去劫掠税银”,下令“将奉差校番混拿,酷刑监禁”,并下旨将宋时际押解京师,将满朝荐降一级调用。 之后,御史余懋衡巡按陕西,查明梁永偷运赃财至京师附近藏匿,以及私自蓄养兵马等罪状,并向神宗作了汇报。梁永得知此事后大为恼怒,竟然派他的党羽乐纲贿赂厨师,想要毒害余懋衡。余懋衡多次受毒不死,查明此事系梁永所为,立即报告神宗。 言官们获悉后莫不义愤填膺,争先恐后上疏弹劾梁永。而梁永反咬一口,诬告满朝荐、余懋衡妄图劫掠进奉内库的宝物。到矛盾完全激化时,神宗仍然偏袒梁永,下令逮捕已被降调的满朝荐,并命令陕西诸官把梁永护送回京。 所谓有恃无恐,如是而已。 看过这些罪证之后,商经颖已是满头大汗,他终于明白,乾清宫附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西厂的兵丁,而勇士营监督太监韩本用又为何会到此了。皇上不只是要他告老。 之后的罪证是关于他的另一个干儿子陈奉的。陈奉要稍微收敛一些,官面上的证据没那么多,但陈奉的身上背着一个名叫“湖广民变”的案子。而其中最有力的一份证据,是时任承天府守备太监杜茂的一份手写笔记。 万历二十九年,“湖广民变”发展至最高潮,数万武昌市民包围并焚毁了陈奉的税监府。吓得陈奉仓皇出逃,藏匿于楚王府。 市民敢于烧毁税监府,但却不敢围攻楚王府,这是灭九族的大罪。于是,缓过神来的陈奉秘密调遣随从近三百人弹压示威民众,造成了重大的死伤。 事情越闹越大,但皇帝还是不愿意承认哪怕只是“用人不当”的错误,非要和不让他立朱常洵为太子的文官们拗着。直到江西征税太监李道,也向皇帝揭发陈奉阻截商贩、征三解一、病国剥民的罪行,皇帝才将陈奉召回。并令承天府守备太监杜茂代理湖广税监。而杜茂,正是不久前病逝的前代司礼监掌印太监。 可以说,被神宗皇帝派到各地去的矿监、税监几乎全是蠹国害民的蛀虫。 比如,在抓捕名单中的针工局掌印太监孙隆,在其苏杭织造太监兼征税太监的任上时,就引发了苏州民变。泰昌登基之后被诏返京师的潘相,引发了江西民变,已革福建征税太监高寀引发了福建民变.当然,这帮家伙之中最重量级的,还是辽东矿税太监高淮。由他引发辽东民变,是努尔哈赤起兵之后,能迅速席卷整个辽东半岛的重要原因。 “看完了吗?”朱常洛问话的时候,商经颖刚拿起账本准备翻阅。 皇上的骤问吓得本就心下惴惴的商经颖猛得一抖。账本和罪证齐落,商经颖下意识地伸手去薅,但却扑了个空。罪证散落一地,商经颖也半摔半跪地趴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奴婢教子无方,请圣上降罪!” 梁勇和陈奉的一些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商经颖当然是知道也过问了的。但他毕竟不是司礼太监,不掌握情报网,梁勇和陈奉也不会告诉干爹,自己在任上干了哪些倒行逆事情,搜刮了多少钱粮。因此,商经颖也就只知道表面情况,甚至还觉得是文官们没事儿找事儿,是给皇帝陛下找不自在。 “奴婢愿以死谢罪!” (本章完) 第194章 御马监移印 第194章 御马监移印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朕就是不想治你的罪才叫你过来的。”朱常洛摇摇头,说道:“米梦裳将各衙门掌印太监的财务状况全都捋了一遍。你虽然也收孝敬、常例,但不过分。带兵的人往往会吃点儿空饷,骆思恭也要吃,但你不吃。是称职的。父皇仙逝,你护翼朕践祚,是有功的。”朱常洛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称职有功,朕又怎么忍心降罪于你呢?” 皇上的态度越是和善,越是肯定商经颖的功绩,商经颖就越是羞愧莫名。他笃信佛法,并以清正有矩在宫里闻名,曾一度和同样笃信佛法的陈矩并称为“陈商双佛”。 “养不教父之过。奴婢有罪,奴婢有罪啊。”商经颖每说一句话就重磕一个响头,只几下就将额头上的那一块儿皮肉给磕破了。鲜血混着泪水很快将他脸上的沟壑给填满。血泪飞溅,最后滴落在满地的白纸黑字间。 “别磕了,停!”朱常洛心生恻隐,高声喝止,然后吩咐道:“王安,魏忠贤。扶他起来。” “是。”魏忠贤飞快地瞥了皇上一眼,然后立刻摆出凄然的表情。“商老祖宗,主子万岁爷心疼您。请您快快起来吧。” “商老太监快起来吧。”王安看见商经颖这副样子,立刻联想到了自己那个想要学着魏忠贤逼杀后宫嫔妃的大儿子,不由得担心起来。他也看向主座,不过不是看皇上,而是坐在皇上身边的米梦裳。 米梦裳黛眉微蹙,心有不忍,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曾在永幽的冷宫门口徘徊过。她不知道皇帝要怎么处置面前的这个可怜的老太监。皇帝曾跟她说过,不会取走赵南星的性命,但赵南星还是死了。尽管一切能见到的证据都表明赵南星是自杀,但她还是隐约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不过,她真心希望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商经颖,你是好奴婢。念在你伺候父皇多年且称职有功,朕给你一个赏。”朱常洛的注意力都放在失魂落魄的商经颖身上,完全没有注意到书房内的眼神流转。“梁勇和陈奉死活,由你决定。而且无论你怎么选,朕都会叫人给你养老的。” “奴婢安敢受此大恩,奴婢愿与两个逆子一同受死,只求圣上给奴婢和两个逆子留一个全尸。”商经颖又要跪下,却被王安和魏忠贤给架住了。 朱常洛没有回应商经颖的请求,而是唤道:“韩本用。” “奴婢在。”韩本用走到商经颖身边跪下。 “从今天起,御马监的印就由你来掌了。”朱常洛命令道。 “奴婢遵旨!”韩本用心里五味杂陈,但最多的还是兴奋。因此他这一声应得极为响亮。 “王安。”朱常洛又唤道。 “奴婢在。”因为要架住商经颖,所以王安只是低头候旨。 “把梁勇和陈奉从崔文升那里接出来,交司礼监看管。”朱常洛命令道。 “奴婢遵旨。”王安领旨道。 “主子!万岁!万万不可啊,万万不可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为了明正人心,还请主子爷替奴婢大义灭亲了吧。”商经颖知道皇帝这是要法外开恩了,于是凄声求道。 “就这样,朕意已决。韩本用把商经颖送回御马监交给杨松泉。让他好好看着,如果商经颖自尽了,朕就把杨松泉一并赐死。”朱常洛最后命令道。 —————— 大明于南北两京均设御马监,北京的御马监本部衙门位于紫禁城的东北方向,与皇城东墙只一河之隔。 御马监的主要工作是建仓储料,掌管内府马政。下辖里草栏场、中府草栏场和天师庵草栏场等三处草料场,时称“三场”。 除了养马,御马监还会养猴子。现任太仆寺少卿李日华,在他的自娱杂著《紫桃轩又缀》中写道:御马监小猴拾只,日食白米壹斗,红枣贰斤八两。而御马监之所以养猴子,是因为《马经》中说,养母猴可以辟马瘟。赵南星在一篇考证文章中写道:《马经》言,马厩畜母猴辟马瘟疫,逐月有天癸流草上,马食之永无疾病矣。《西游记》之所本。 尽管御马监的主要工作是养马,但它最重要的工作却是和锦衣卫一起,组成所谓的“内操”。负责除后宫以外的紫禁城的保卫工作。 当东厂番役局的南千户王平鲸,带着一整个三百人队包围御马监本部衙门的时候,马房提督太监陈奉才刚端上入衙之后的第一盏茶。不过他还算幸运,至少能把这盏茶的头一泡给吃干净了。 “你们哪个衙门的?要干什么?知道这儿是哪儿吗?”带头与东厂番子们对峙的御马监佥书太监杨松泉连着抛出了三个问题。 杨松泉是商经颖大儿子,也是三个干儿子中唯一一个没有被外派过的。商经颖因为各种原因不在时,便由杨松泉便代理本部事务。可以说,他的作用和曹化淳类似,但因为商经颖不像王安那样几乎整个白天都跟着皇帝,所以杨松泉也并不像曹化淳那么忙碌。更多时候,杨松泉肩上扛着的是御马监首席秘书,而非常务副总的责任。 “卑职是东厂番役局南千户王平鲸。敢问公公尊姓大名?”因为不知来人是谁,所以王平鲸的态度还是很温和的。 “杨松泉。”听见“东厂”二字,杨松泉的眉头立刻就拧在了一起。“崔文升想干什么?” 内廷普遍认为,崔文升是靠给新君送合欢药才得以淫邀上宠、改换门庭的,所以二十四衙门的实权宦官里,就没几个真的看得上崔文升的。而且杨松泉和他永远保持中立干爹的商经颖不同。杨松泉有强烈的卫道倾向,高度认可立嫡立长的祖宗法度,认为在皇后无子的情况下,就该顺应天道由皇长子克承大统,算是不显的太子党。这就让他更看不上出身郑宫的崔文升了。 “原来是杨公公。”王平鲸当然不认识杨松泉,但这并不妨碍他说:“久仰久仰。”如果可以,王平鲸并不想和这个几乎能与司礼监并驾齐驱的内廷第二大衙门闹出什么不愉快来。 王平鲸深鞠一躬,说道:“不是崔厂督想干什么。而是东厂奉旨,要抓捕贵衙门的马房提督太监陈奉,佥书太监鲁坤以及四卫营监督太监梁勇等三人。烦请杨公公将他们请出来。” “为什么?!”杨松泉简直难以置信。在他的印象里,同门师弟陈奉和梁勇一直奉公守法,从没在京里干出过什么逾矩的事情。最多也就是钱大手大脚,喜奢侈而已。 “经司礼监调查证实,陈、鲁、梁等人在矿税任上有严重的‘征多缴少’,‘侵匿税银’的行为。司礼监已将此事上呈皇上。”王平鲸朝西南方向的乾清宫拱手。“卑职奉旨意拿人,还请杨公公行个方便。”虽说得了‘就地正法’的权力,但这只是针对涉案宦官本人。 “我干爹呢?”杨松泉想起不久前干爹被传入紫禁,不由得慌乱了起来。 “这个卑职就不知道了。皇上圣明,是一定不会冤枉的。”王平鲸摇摇头,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还请杨公公行个方便。” “请稍等,我现在就进去把他们给带出来。”杨松泉长叹一声。 “那就劳烦杨公公了。”王平鲸松了一口气。为回以善意,他摆手下令道:“咱们出去等。”—————— 负责抓捕张煜、马堂、胡宾、潘相、丘乘云等五名征税太监的千人队,在教忠坊、昭回靖恭坊、保大坊、仁寿坊等四坊交界的十字路口分成五队散开,分别在各自领队的率领下飞奔着前往目标所在地。 东千户贺孟准自带一队,顺着安定门大街,来到教忠坊一处门庭惶然的府邸。这是马堂的居所。 咚!咚!咚!贺孟准略一仰头,便有几个番子走上去粗暴地敲门。 “别敲了,动静小点儿,老爷还在睡觉呢。”门内传来一个问询的声音,却没有立刻打开。“谁啊?” “开门!有要事。”最靠近府门的番子大喊道。 “唉!你谁啊?知道这是谁的.”一个穿着灰白色袍的仆人将门打开一个缝隙。他刚探出脑袋,还没来得及摆出不悦的神情,就被人给推到地上去坐着了。 “你们他妈的是谁啊?要干什么!”仆人一个挺身从地上翻起来,横眉看向身着五品官服的贺孟准。“你他妈个芝麻大的混账鸟官儿,知道这是谁的府邸吗?” “知道。马堂。”贺孟准一脚将这个颐指气使的仆人踹翻。然后大声下令道:“封府!” 说罢,贺孟准一把将仆人扯起来,冷冷地问道:“马堂呢?” “你他.你到底是谁啊?”贺孟准的架势让仆人识趣地收起了往日的嚣张。 “你刚才要是再把那个‘妈’字骂出来,我就叫人抽烂你这张臭嘴,然后再把你的牙齿一颗一颗地拔下来。”贺孟准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仆人的脸。“东厂拿人。” “爷!”听见“东厂”两个字,仆人一下子就软了,他本能地想要下跪,但贺孟准像抓小鸡似的扯着他的衣领,他也就跪不下去。 “带我去找马堂。”贺孟准命令道。 “好!好!好!爷这边儿请。”仆人摆手引路。 贺孟准松开手,又翻了翻白眼,骂道:“哼。狗样。” 要不是贺孟准刚刚开始念书认字,他高低得骂一句“色厉内荏”。 当仆人带着贺孟准以及几个番子来到正房的时候,马堂刚被院子里突发的响动惊醒。这时候,马堂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只当是仆人们忘了规矩在家里吵嚷。 “爷,就是这儿。”守门的仆役连称呼都改了。“马堂这会儿一定还在里边儿。” 贺孟准摆手。周围的番子立刻过来推门。但屋里插了销,番子们推不动。 “踹。”贺孟准没心情再让人叫一次门。 砰!插销显然质量不错,番子一脚下去,竟然没踹开。 尽管门没开,但马堂却被这个动静给整清醒了。他收回攀峰把棍儿的左右手,坐起身,厉声喝问道:“谁在外边儿发疯!” 砰!回应马堂的是更加猛烈的踹门声。 “找死啊!”马堂愤怒了,他撩开被子撑着床沿,越过同样赤裸着的少年,踩到地面上。 砰!这次,四个番子一起用力,硬生生地将拇指粗的硬木插销给踹断了。 “马堂,我是东.”贺孟准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房间里淫糜的景象给气笑了。“呵!怪不得快巳时了还不起来。” 马堂的被窝里一左一右地躺着两个赤裸的人,都挺漂亮,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并不是一对少女,而是一男一女。他们是被马堂买来暖床以及满足他那异样且变态的心理需求的。“呀!”少男少女原本还茫然地仰躺着,当看清凶神恶煞的贺孟准时,立刻就瑟缩到了墙角,依偎着蜷到了一起。 “马公公。好生享受啊。”贺孟准满脸鄙夷,毫不掩饰心中的厌恶。 “你是谁,要干什么?”马堂脸上的肥肉随着嘴唇的蠕动而颤抖着,也不知道这是因为怕,还是因为冷。马堂扯过衣架上的丝质纯白贴里衫,套在自己的身上。贴里衫的透光度很好,这让马堂看起来宛如一块被宣纸包住的高档肥猪油。 “东厂。拿你。”贺孟准撩开衣摆,露出腰牌。 “你你.为什么拿我?”马堂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就没法思考了。他两眼一黑,向后仰倒,脸色苍白的可怕。 “我给你半刻钟穿衣服。”贺孟准没打算回答,也不需要回答。与锦衣卫捉拿外官不同,皇帝下令逮捕作为家奴的内宦是从来不需要什么佥签驾帖的。 “还有你俩,也穿上衣服,东厂要清点马堂的资产,人丁也算.”贺孟准指着蜷在墙角的少男少女,突然觉得不对。“.你俩是兄妹?”借着穿门而入的阳光,贺孟准看清了少男少女的脸。这让他本就皱着的眉头立刻被挤成了“川”字形。 “姐弟。”求生欲极强的门房仆役凑到贺孟准的身边,脸上爬满了谄媚。“马公公特别喜欢和这样的男女一起睡觉。更喜欢看他们睡觉。” “悖逆人伦的混账东西!”贺孟准一脚将呆若木鸡的马堂踹翻,然后像拖着在脏污的河水里泡浮肿了的死狗那样,将马堂拽出正房。“给这头肥猪把猪皮套上。他还有福要享,别给冻死了。” (本章完) 第195章 锦衣卫的晋升 第195章 锦衣卫的晋升 商经颖年轻的时候堪称文武双全,可谓善文辞,善骑射,还使得一手好枪法。老了之后,商经颖也很矍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如果是拼武艺而不是力气,他甚至不逊于行伍中的好手。 因此,他是走着去南书房的,但回御马监的时候却蜷缩在王安叫来的抬舆里。 商经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老得连晚节都保不住了。和王安不同,他原本就没有“当下一个三保太监”那样的宏图大愿。上了六十岁以后,他更是只盼着皇上赐他一块常有香火的坟茔地。如果再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当世大儒出于真心,自发地在他过世之后,给他题一个“颇有誉”的墓志铭,就像黄锦和陈矩过世时那样,那就更好了。 但蜷缩着的商经颖,此刻却觉得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心安理得地得到这些东西了。皇上的勉励之语萦绕在他的耳边,那本应该是温暖的春风,但像尖刀一样给他带来刮骨刻心的痛。他闭上眼睛,默默垂泪。 转过最后一个路口,在抬舆边上陪着的韩本用,远远地看见了守在御马监衙门口的杨松泉。 杨松泉也看见了他们,于是立刻提起袍子奔了过来。恍然看见抬舆上的轮廓,杨松泉立刻明白皇上并没有因为两个师弟的罪孽而迁怒于自己干爹,这让他大松了一口气。 “干爹!”杨松泉飞快地磕了几个头,然后凑到抬舆近前。可真的当他看清了那张覆盖着血和泪的憔悴老脸时,杨松泉立刻就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干爹!干爹您怎么了?” “唉!呵!”商经颖苦笑自嘲,浑浊的泪水再次从眼角涌出。“我求死不能啊.” “杨佥书,这是商老祖宗自己磕的。”韩本用心下同凄,商经颖虚弱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自己已经过世的干爹。 他的干爹是曾经的东宫总管太监李鉴。万历四十三年,歹人张差进宫行刺,因为有郑宫太监刘成的协助,一路畅行无阻,直到在慈庆宫门口遭到李鉴的阻拦,两人立刻扭打了起来。当时任太子内侍的韩本用赶到现场,并在前殿将张差制服逮捕时,李鉴已经被张差手里的枣木棍给击晕了。因为医官救治及时,李鉴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最后却没能挺过万历四十三的冬天。 “外边儿冷,进去说话吧。”韩本用给商经颖掖了掖盖住上身的毛毯,温柔地说道。 —————— 一行人进入御马监并将商经颖安顿好后,韩本用没有提及皇上对商经颖的嘱咐,而是主动切入了正题:“杨佥书,东厂的人应该已经来过了吧?” “是。来了一个还算客气的千户”杨松泉心乱如麻,一时竟忘了千户的姓名。“.不过他没有进来抓人。” “没抓人?”韩本用疑惑道。 “抱歉。是我词不达意。”杨松泉只感觉身心俱疲。“那两个不肖的师弟是我带着人拿了交给他的。” “不妨事。”韩本用表示理解。 “我知道这事儿不是我能置喙的,但”杨松泉犹豫了一下。“.但我还是想冒昧地问一句,主子万岁爷要怎么处理他们?” “我不知道。”韩本用也无奈,他又不是王安的干儿子。“皇上怜恤商老祖宗,下旨让王老祖宗将陈奉和梁勇交给司礼监了。”韩本用猜测道:“不用忧心,应该是网开一面能活着了。” “我觉得这个网不该开。”杨松泉平复了一下情绪后,说道。 “哦?”韩本用很是意外。“他们不是你的师弟吗?” “干爹的规矩一向是很严的。可那两个孽畜外派之后,他老人家又管得了什么呢,无非是时常写信叮嘱,让他们收敛一点。”杨松泉说道:“他们忘了干爹的教诲,辜负了先帝爷的信任与优容。不仅贪了宫里的银子,还给先帝爷遗下污名。万岁爷仁慈,但如此大罪又怎能轻赦呢。” 杨松泉真心认为,先帝万历外派中官出去宫里增收的行为是没错的。先帝爷偏听宦官而不信文官的举动,更是对奴婢信任与庇佑。既然先帝爷没错,又如此优待他们这些无根的浮萍。那么有错有罪的,就只能是辜负了先帝爷,并让干爹晚节难保的师弟们。 “你是潜邸内侍,又有护驾之功,在主子万岁爷的心里是有分量的。我想请你帮个忙。”杨松泉请求道。 “杨佥书但讲无妨。”韩本用微微颔首。 “帮我求万岁爷赐死那两个孽畜。”杨松泉说道。 “你为什么执意要杀他们呢?由司礼监永远圈禁不也是赎罪吗?”韩本用问道。 “上了岁数之后,干爹他老人家唯一的心愿就是功成身退,留个清名。可这两个孽畜却让干爹晚节不保,只有让他们死了,干爹才能是大义灭亲而非庇匿逆子。我看干爹这个样子,真是心疼得不行。万岁爷圣明,没有因为师弟们的事情而迁怒于干爹,但我怕他老人家郁郁而终,乃至自尽全名啊。我想在他老人家的膝下多尽几年的孝。”说着,杨松泉竟然给韩本用跪下了。“我求你了。” 韩本用换位思考片刻,觉得也是这么个理儿。如果他的师弟们让干爹李鉴泉下蒙羞,他也会大义灭亲的。“我可以把你的话告诉主子爷。”韩本用扶起杨松泉并说道:“以后御马监的印就由我来掌了,我觉得你很好,继续做首席佥书,如何?” “多谢掌印大人好意,我是干爹养大的,我得给干爹尽孝。”杨松泉摇摇头,挤出一个微笑说:“衙门的印就在干爹常用的那张书桌上。您好好儿当差,像李总管那样,为万岁爷尽忠吧。” —————— 稍早一些的时候。东司房大院内,海镇涛已经点完了卯。 “陆文昭,海博康,卢剑星,沈炼,殷离出列。”海镇涛扶剑站在东司房全体官校的面前。 “是!”尽管目的地都是海镇涛面前的空地,但海博康是从海镇涛的身边闪出来的,而陆文昭则是带着卢、沈、殷等三人从军列中走出。 “指挥使司有令!”海镇涛言出,五人立刻抱着剑单膝跪地。 “因侦破东林党案有功,即日起实擢陆文昭为副千户,海博康为试百户,卢剑星、沈炼为总旗。并授殷离小旗。”海镇涛摆手,身后一个端着空木盘的校尉立刻走到五人身前。 陆文昭闻言,激动得浑身发抖。同样都是升一级,但实职百户跳实职副千户的含金量非常高,这意味着他正式进入了锦衣卫高级军官的行列,有了更进一步的可能。要知道,当年骆思恭作为随军锦衣卫打满三大征,回来之后也只是实授正千户而已。 他激动地取下自己的腰牌,略颤抖着将之放到木盘上。接着,海、卢、沈等三人也跟着这么做。 这是收牌。锦衣卫外查庶民,内监百官,权势极甚。因此,历年都有不法的游民奸棍假锦衣卫之名恐吓、勒索商贩。游民奸棍往往自造腰牌、驾帖、无常簿等用以表明身份的东西。但往往形制拙劣,只能骗到那些没见识的外地商贩。 可他们一旦通过某种渠道获得正儿八经的锦衣卫腰牌,就能唬住那些京师本地的商贩,乃至跑到外地去讹诈地方官员。所以为了尽可能地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每一个锦衣军官往往只被允许佩戴一个腰牌,而且各个衙门还会定时检查军官是否将腰牌遗失。腰牌遗失了当然会补发,但挨板子和罚俸是跑不掉的。如果多次遗失,甚至有可能被降职。 每当晋升或是降职,衙门都会把原来的牌子收回来,并发一个新的下去,这也是衙门唯一的恩惠。像官服这种动辄十几两银子的贵物,衙门是从来不发的,得自己钱找人做。 检查过四个腰牌之后,海镇涛开始逐个点名。“陆文昭。” “是。”陆文昭感觉自己走路都在飘,好像马上就要踩到天上去了似的。 “恭喜。”海镇涛从另一个校尉端着的盘子里,拿起正面刻印着:“锦衣卫,东司房,副千户陆文昭”;背面刻印着:“锦衣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以及:“出京不用”等字样的牙腰捏在手里。 “叩谢圣上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陆文昭先朝着紫禁城的方向磕头,然后才站起身接过腰牌。“谢佥事大人。” “散了之后,你一个人来静室,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讲。”海镇涛小声说道。 “遵命。”陆文昭笑得很灿烂。 “去吧。”海镇涛勉励地拍了拍陆文昭的肩膀。 接着,海镇涛又给海博康,卢剑星,沈炼,殷离等人发了腰牌,也是同样过场。 —————— “千户大人。”解散之后,卢剑星叫住了陆文昭。 “怎么?有什么事儿吗?”陆文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 卢剑星原本还想寒暄几句道谢,但看陆文昭像是有什么事情似的,就直说道:“快过元宵了,我想带着沈炼回一趟老家,看看我的老娘。” “好啊,正好把晋升的事情告诉她老人家,也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陆文昭点点头。“我正好去要去找佥事大人,待会儿跟他老人家说一声就行。” “多谢大人。”卢剑星深深一揖。 “这么客气干什么。”陆文昭拍了拍卢剑星的肩膀,然后径直向静室去了。 “大哥,没事儿的话我们先走了。”沈炼和殷离跟卢剑星打了声招呼,就想转身离开去暖香阁了。 “站住。”卢剑星一把薅住沈炼,殷离也停了下来。 “大哥,有什么事儿吗?”沈炼问道。 “有点儿出息,你们不要一天到晚就想着逛青楼,行吗?”卢剑星说道。 “又没差事,不逛青楼干什么?”沈炼耸耸肩。“难道学文人流觞曲水、吟诗作对吗?” 卢剑星气得一巴掌拍到沈炼的脑袋上:“咱们能往上升这一级都是沾了大人的光。快元宵了,也不想着置办点儿东西孝敬孝敬。” “咱家大人不是不收孝敬吗?”殷离也问道。 “买点儿米面粮油,买点儿肉嘛,真的是。”卢剑星带着两人离开了东司房衙门,朝着最近的集市走去。 —————— 陆文昭来到后堂静室,发现里边儿只有海镇涛一个人。 “佥事大人。”陆文昭走上前去,抱拳行礼。 “这里没有外人,就别这么生分了。”海镇涛把住陆文昭的胳膊,将他引导到一把椅子面前,然后在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多谢泰山大人提携。”陆文昭顺从地改口道。 “我没提携你,这是你自己有出息。”海镇涛笑道:“我那个没什么脑子的儿子,也是因为沾了你的光才升了职。” “泰山大人过誉了。”陆文昭赶忙谦辞道:“我不过侥幸而已,其础兄卓颖有慧,如果他来经手此事,肯定比我办得还要妥帖。”海博康字其础。 海镇涛笑着摇摇头,然后引入正题道:“我今天找你来这儿呢,有两件事情要讲,一件私事,一件公事,都很重要。你要先听哪样?” “泰山大人要是有什么事情想让小婿做,尽管吩咐就是了,小婿定当全力以赴。”如果海镇涛没让他在静室里改口,那他一定会先听公事。 “也不是吩咐,就商量商量,最后这事儿成不成主要还是看你自己愿不愿意。”海镇涛吃了一口茶,然后才说道:“半年之内,你连升两级。现在是朝廷的从五品官了。但只有正妻却没有纳妾,这不像话,传出去还以为是我海家出了妒妇。我给你物色了一门儿好的亲事,想问问你意见。” 尽管《大明律》明文记载:其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娶妾,违者笞四十。可这条明文在太祖爷崩逝之后就算是废了,很少有人严格执行的。 (本章完) 第196章 桥亲与天津的差事 第196章 桥亲与天津的差事 “您要让我纳妾?”陆文昭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岳丈泰山给女婿张罗着纳妾,九成九是要通过女婿这个桥梁,跟另外一家人联姻。也就是所谓的连桥结亲。 通过这种联姻方式形成的姻亲关系,比让自己儿子和对方的女儿结婚要弱一些,但相对来说也安全一些。至少连坐三族的时候,坐不到自己的头上。当然,要是连坐九族乃至十族就没办法了。 “不是我要让你纳妾。这事情成不成主要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思。”海镇涛笑道。虽说女婿半儿,但说到底,海镇涛也只是陆文昭的岳父,而不是陆文昭的亲爹。要是陆文昭死活不肯纳这个妾,他也不能按着他的头强行让他答应。 “是哪一家的姑娘啊?”陆文昭问道。 “骆家,掌卫事骆大人的侄女。虽然只是庶出的小女儿,但这也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亲事了。”海镇涛回答说:“前不久,骆家的嫡长公子,也就是骆千户、骆经历,就这事儿找到了我,说有意要把这个骆姑娘许给你做小。想来应该是看中了你的本事。你觉得呢?” “骆经历从总旗晋升为千户?掌卫大人要退了么?”陆文昭的第一个反应是骆思恭要告老,骆养性即将继承他的世袭千户。骆思恭是骆家的顶梁柱,他要是告老了,骆家就算是没落了。到时候换个掌卫事上来,骆养性这个千户大概率连经历司经历这个实职都没得干。 “当然不是了!”海镇涛赶忙否认道:“皇上新君御极,但骆家圣眷依旧。骆经历不是袭封千户,而是连升四级,可以说是如日中天啊。攀上这门儿亲事对你来说只有好处。成了一家人,以后要是有什么能立功、有油水的好差事,人家也会想着你,而不是别人。”海镇涛意外的很坦诚。“当然了,海家也能沾着你的光和骆大人更亲近一些。” 明代的婚娶往往是没有感情基础的。陆文昭当初求娶海柔就不是为了成为海柔的丈夫,而是为了成为海镇涛的女婿。说得更直白一点,当初就是为了攀上本衙主官的关系,好尽快袭上父亲的职位,陆文昭才死乞白赖地上海家求亲。 现在能通过纳妾高攀到圣眷正隆的掌卫事骆思恭那里去,他自然也是愿意的。不过几年的相处下来,他对海柔也有了超越“上攀之梯”的感情。于是,陆文昭开口说道:“既是纳妾,应该还是先问问海柔的意见吧。” “只要你点头。让她去张罗就行了,问她的意见干什么。”海镇涛微笑道。在海镇涛看来,当陆文昭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基本就是同意了。 可以说,婚姻连接的从来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家人。所谓纳妾问妻,实际上不是问正妻本人,而是象征性地询问正妻的父亲或是正妻的嫡长兄弟的意见,以表现夫、妻两家之间的平等与亲近。 “那就劳泰山大人操心了。”沉默了片刻之后,陆文昭还是点头道。 “哈哈哈。”海镇涛大笑几声,然后满意地拍了拍陆文昭的肩膀。“那就这么定了,找个时间,我带你去骆府拜访,顺便也买妾的礼数给行了。明年一开年,骆姑娘就要举行笄礼。到时候,你就雇一抬轿子把人带回去吧。” “虽说是买妾,但毕竟骆家的姑娘,这银子可得备足咯,不能让掌卫大人觉得你不懂事儿。我知道你没什么钱,来!”说着,海镇涛从兜里摸出一个信封。“这是一千两,你拿去钱庄换成现银,到时候找几个人抬带到骆家去,就说是你自己出的买妾之资。别提我。” “小婿一定尽快还齐。”陆文昭也不拒绝。同样是纳妾,但纳穷人家的女儿和纳官宦家的庶女是完全不一样的。纳穷人家的女儿,通常只需要十几二十两就能全了买妾之礼,但纳官宦家的庶女就需要一笔不菲的买妾之资了。这倒不是说官宦的庶女更值钱,而是人家要脸。“买妾之礼”四个字,穷人家看重的是“买”,官宦家看重的是“礼”。 “都是一家人,我一直把你当亲儿子看的。”海镇涛微笑着摆手道:“说什么还不还的就太见外了。你收着就是。” “这怎么好意思!”陆文昭连连摇头,辞不肯受。 “别说了,就这样。”海镇涛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东司房佥事这个职位是个大肥缺,在锦衣卫的体系内,仅次于指挥使司掌卫事,和北镇抚司镇抚使。 “那小婿就.”陆文昭顿了一下,说道:“.长者赐,不敢辞了。” “这才对嘛。”海镇涛点点头,然后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私事说完了,该说公事了。” 陆文昭闻言,立刻摆出肃然的表情。“大人请讲。” “公事一共有两件。”海镇涛竖起两根手指头,在陆文昭的面前扬了扬,然后收起中指,说道:“头一件是皇上给掌卫大人安排的差事” 接着,海镇涛简要地给陆文昭讲了讲裁冗清空的事情。 “.事情就是这样。”海镇涛总结道:“皇上要裁撤本卫冗官,然后给剩下的人涨俸禄。掌卫大人准备从南司入手,先把南司整个换掉,然后再用南司的职权对在职的军官发起‘京察’。掌卫大人决定让我去南司掌镇抚使的大印,主理这个事情。” “恭喜岳父啊!”海镇涛说罢,陆文昭立刻赞道。 “哦?怎么讲。”海镇涛用考校的眼神看着陆文昭。 “这种大事仍然让骆掌卫捏在手里,就说明他老人家确实深受圣上的倚重。而他老人家又让您老来把持此事的头一等差,又足见他老人家对您老的信任。”陆文昭停了一下,沉默片刻后才接着说:“但小女婿想斗胆给您老提个醒。” “有话就说,没什么斗不斗胆的。”海镇涛对陆文昭展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小婿想请泰山大人秉公办差、切莫徇私。”陆文昭说道。 “呵,我还没办差,你就晓得我不会秉公啦?”海镇涛虽然揶揄,但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所以小婿才说斗胆。泰山大人公廉有直,有目共睹,但这回的差事您应该更加小心谨慎才是”陆文昭正准备解释,就被海镇涛给打断了。 海镇涛轻叹一口气,说道:“你果然比我那个蠢儿子要聪明多了,他那个没有二两重的脑子里只有银子。他听见这事儿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捞钱、捞人情的好机会。捞狗屁!要是捞把刀子出来就好玩儿了。” 其实也无怪乎海博康会这么想,皇帝要的是裁撤冗员的结果,也就是把在册吃俸的官员数量往下压,至于哪些人留,哪些人滚,皇帝是不会也没办法逐一分辨的。皇帝只能保留一票赞成或者一票否决的最高决策权,并将分辨的权力下放给经办此事的官员。 一般来说,裁人留人是大的肥缺,只要不太离谱,不让那种拿不动刀的老头儿或者稚童去皇上眼前当差,就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但这回完全不一样了。皇帝看不见,但有人帮皇帝看着,西厂重立,职司就是监视锦衣卫。退一步说,就算西厂不死盯着,还有那么多科道言官盯着呢,现在东厂和锦衣卫完全脱钩,一封弹章递进去,连个能在御前帮着说话的人都找不着。 目前海镇涛明确知道的,跟宫里的高级太监搭上了关系的人,有且只有田尔耕一个。可田尔耕已经和骆思恭决裂了,要真出什么问题,田尔耕不把骆思恭往死里整才怪。 这时候顶风作案,垫着脚捞银子搞人情跟找死差不多。 见海镇涛自己想通了此事,陆文昭稍稍地松了一口气。海镇涛没见过宫里的大太监,他可是见过的。这些人不仅手眼通天,而且一个比一个聪明。要是海镇涛真的瞎搞,失了圣心,乃至引发天怒,说不定宫里就会顺着海家的藤摸他这个瓜的脑袋上来。 “另外一件公事呢?您是要小婿带队去抓南司的人吗?”陆文昭问道。 “不。如果我让你去抓南司的人,那就只有一件事了。南司那边儿的差事暂时还用不着你操心,而且那是明年的事儿,现在还不急。”海镇涛摇摇头,然后凝住表情,盯着陆文昭的眼睛,严肃地问道:“你之前是不是去过一趟天津卫?” “是的,小婿领了掌卫大人的帅令去天津抓张诗芮。”陆文昭疑惑道:“出什么事儿了吗?” “你收了天津卫指挥使多少钱?”海镇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 外地官员,无论文武,一见到北京来的锦衣卫都是会给常例孝敬买平安的。不然就算没事儿,要办的案子跟该官员没关系,锦衣卫也能给你找麻烦出来。毕竟这年头,没几个当官的屁股是干净的。十来年前,矿税太监闹得正凶的时候,锦衣卫连清廉少污的地方官也能抓起来扭送北京治罪,乃至折磨至死。这就让厂卫的凶名更甚往常了。 “还真没收。”陆文昭否认道。“嘶!那个指挥使叫什么来着” “沈采域。”海镇涛提醒道。“隆庆三年生人,成祖爷那一代传下来的世袭千户,他爹死前,他中了武举。但没有军功,可以说是一辈子都没打过仗,杀良冒功都没机会。他能混到天津卫指挥使这个位子上去,多半是因为走了兵部门路,但具体什么时候走了谁的门路现在还不知道。可能得问问他本人。” “泰山大人知道他?”陆文昭有些意外。天津卫指挥使说是三品官,但这种三品官还真入不了海镇涛这个四品官的法眼。但现在不仅入了,还入得很深,明显是调查过的。 “刚知道。”海镇涛回答后,又立刻追问道:“这事情上你别骗我,天津卫再不济也是漕船北上的最后一道关,漕粮税银都要从这儿过,是个大地方。你去那里找人,不可能不要求天津卫指挥使司的协助,他见到了你的面,也不可能不给你银子。即使你不主动开口要,他也一定会给。” “他给了,但我真没收。”陆文昭肃然回答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是当天晚上到的天津卫,那时候,卫城的门已经关了,我用锦衣卫的腰牌叫开了门,也派了人去指挥使司衙门找沈采域寻求协助。但这家一上来就给了我二千两银子,就算是孝敬也太多了,我觉得不对,就没有敢收。我叫他回去换成常例,但在他回来之前,兄弟们就找到了张诗芮。您也知道,第二天早上天一亮,我们就押着人回来了。” “一两银子都没收?”海镇涛还是有些怀疑。 “真的没有,我发现他在衙门里狎妓。怕拿了他的银子闹个一身骚。”陆文昭郑重地点头道。“本来是想拿常例的,但抓到人之后又临时改了主意,没派人回去拿。” 海镇涛信了,忙夸道:“好孩子!干得好!” “泰山大人,天津卫出什么事儿了吗?”陆文昭问道。 “天津要撤卫改府了。”海镇涛说道。 “皇上给掌卫大人下了命令。要锦衣卫把天津三卫从头到尾捋一遍。大人把这个差事分成了三份,我把天津卫的差事要了过来。”海镇涛拿起茶盏又喝了一口,这时候茶水已经有些凉了。“沈采域是一定要下狱的,本来我还打算让你去弄死他,免得他咬上你。但既然你没收他的钱,就法办他吧。在衙门里狎妓也好,吃空饷也好,草菅人命也好,贪污漕粮也好。总之把他往死里治。” “如果扯出其他人呢?”陆文昭问道。 “区区一个卫指挥而已,他想往上跳还摸不到呢。”海镇涛不屑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个差事你去做,把他办瓷实了。” “遵命。”陆文昭抱拳道。 (本章完) 第197章 熬油炼银 第197章 熬油炼银 崔文升命令张崇钊接防玄武门、西华门、东安门等三门,唯独留下午门一门。在不是因为他觉得午门不重要,而是因为崔文升打算自己领着亲卫去守。 当崔文升看到韩本用时候,他明白,御马监移印的事情结束了。 “韩老祖宗。”崔文升走上前去,跪地叩首。 按入宫时间和岁数来说,崔文升和李鉴是一辈的。但规矩就是规矩,在韩本用接掌御马监之后,整个内廷里,能略微压他一头的就只有王安一个人了。 “嗯。”韩本用也不喜欢崔文升。“把令牌给我。带着东厂的人回去吧。” “.”崔文升本想再恭维几句,但韩本用直接把对话给掐断了。“是。” 崔文升掏出金令,捧递韩本用。 这个特别金令的使用范围很窄,只能用于接防紫禁四门,如果拿去皇城接防各门,立刻就会被“亲军上直二十卫”给拦住。然后触发从锦衣卫到五军都督府乃至戎政府在内的一系列连锁反应,直到勋戚们和高级文官们确认皇帝的安全为止。 这套预防叛乱的机制好就好在于各个部门之间互不统属,谁也管不到谁。它最大的作用不在于保护皇帝,而在于保证杀掉皇帝的人做不了皇帝。如此一来,宫廷政变的可能性就会变得极小,需要大防的事情就只剩下怀愤杀驾了。当年英宗能复辟,不是因为这套机制出了问题,而是因为出现了景皇帝病危且无子这样的极端情况。 崔文升带着人离开后,韩本用对负责守卫午门的领班军官说道:“你们在这儿守着,我进去把令牌还给万岁爷。” “遵命。”军官抱拳领命。 —————— 来到南书房,韩本用发现南书房里只有王安一个人。于是他走上前,行礼道:“见过王老祖宗。” “哟,韩御马来了。”王安抬起头,看见是韩本用,立刻起身回礼。 在这一来一回之间,两人达成了默契。韩本用将王安视作李鉴的同辈,自己的长辈,称呼为其王老祖宗,但因为职司对等,所以韩本用并不跪拜。同时,王安也不特地摆长辈的架子,仍旧回礼,但他躬身的弧度比韩本用稍微小点儿。 “还顺利吧。”王安亲切地问道。 “顺利。杨松泉很配合。”韩本用回答道。 “他留下了?”王安又问道。 “他说要给商老祖宗尽孝,直接带着老一辈的人退了。”韩本用补充道:“在我宣布‘虽交不党者,不纠’的旨意之前主动退了。” “看来商老祖宗还是有孝顺儿子的。”王安突然开始欣赏杨松泉了。 事涉肘腋不可不慎,“容留杨松泉”以及“虽交不党者,不纠”的旨意,是为了尽可能地降低御马监反抗的风险而特地下的。 “我也很喜欢他。”韩本用点点头,然后问道:“主子万岁爷呢?” “万岁爷带着米才人去正殿了。”王安回答说。 “这么早?”韩本用看了一下钟。发现还没到申时,这让他有些意外。 “这叫做处变不惊。”王安的脸上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不止米才人,主子爷还让人去储秀宫把那对儿姐妹也叫来了。” “叫来好啊。”韩本用莫名地有些欣慰,皇帝痊愈之后反常表现,真让他以为皇上是换了一个人。戒色戒酒,那还是太子爷吗? “你找主子爷有什么紧要的急事儿吗?如果没有,最好还是别去打扰他老人家清修了。”王安说道。 “两个事儿,但不急。”说着,韩本用将令牌掏了出来。“头一个,就是把令牌还给主子爷。” “御案下边儿的第一个抽屉。没上锁,你直接打开放进去就行。明儿个我说一声就是。”王安又问道:“另一个呢?” “杨松泉想请万岁爷把他的那两个师弟给赐死了.”韩本用将杨松泉的话简要地复述了一遍,然后发表了自己的评价。“外派出去之后恣意妄为,不知收敛,最后给先帝爷抹了黑,让老干爹晚节不保。我觉得这个请求很合理。” “.”王安沉默了一会儿,决定以此为鉴,绝不把任何一个干儿子往北京以外的地方派。“商老祖宗有什么意见?” “没问过,不知道。”韩本用摇摇头。 “那这样。今天就别因为这种小事儿,扰了主子爷的清修。明天再问。反正这帮孽畜还有赃没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王安想了想,接着说道:“成与不成我都让人来跟你说一声。最近你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理,就用不着亲自跑一趟了。” “好,就按您的意思办。”韩本用拱手告辞:“王老祖宗,我先回去了。” “麻烦你顺便跑一趟慈庆宫吧。告诉魏朝可以把派给两位殿下的加护撤了。”王安说道。“让西厂的兵回去。” “不麻烦,顺路而已。”韩本用又应道。 —————— 翌日,内东厂正堂。 “哎哟!大祖宗您来啦!”崔仲青看见魏朝,立刻殷切地迎了上来。他满脸堆笑,简直要将他那张不俊不俏,也算不得太丑的脸挤成一朵蜡黄的菊。“奴婢拜见大祖宗。”崔仲青来到魏朝跟前,飞快地磕了个响头。 “起来吧。”魏朝左右顾视,却没瞧见崔文升,于是问道:“崔厂督呢?”“干爹他老人家去提刑司大狱,审那些不老实的奴婢去了。我这就带您过去。”崔仲青从地上爬起来,回答说。 “嗯。”魏朝颔首,然后问道:“都抓到了?有没有逃掉的?” “回大祖宗的话。那些泥腿子千户办事还算利索。”崔仲青是很看不上这些出身卑贱的千户的,尽管崔仲青自己也是被父母卖进宫的穷人。 崔仲青一边引路一边说道:“宫里的掌印太监们自不必说,到衙门去抓,一抓一个准儿,还没吃午饭就全给提溜回来了。不在皇城但仍留北京的也一个都没跑掉,虽然多费了些时间,但也还是抓齐了。只有少数几个前几年回来的矿监麻烦点儿.” “就是没抓齐咯?”魏朝插话道。 “回大祖宗的话,人是没齐。但他们应该只是回老家了,干爹派了人出京去抓。用不了几天,定能到案!”崔仲青信誓旦旦地说。 “希望如此吧。” 没多久,两人来到了东厂提刑司大狱。魏朝远远地看见,坐在监牢尽头刑房里的崔文升,正饶有兴致地看提刑官折磨一个满身都是肥肉的高胖子。 “那人是谁啊?”魏朝偏过头询问跟在他身边的崔仲青。“看起来跟农村杀猪似的。” “那是山东征税太监马堂,先帝爷裁撤矿监之前,他还兼着开矿的差事。”崔仲青有点儿近视,虚着眼睛瞄了好几下才大致看清受刑者的样子。 “马堂?”魏朝想了想,又问道:“是先帝爷召回的那批税监里头的?” “您老明鉴,就是那批。”崔仲青点头道:“山东那么近,但这头肥猪愣是拖到九月中才到京师。” “这么久?旨意不是七月末就下去了吗?”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两人已经来到了崔文升的身边。 “哟!魏朝来啦。”崔文升听见响动转头,立刻和魏朝瞧了个对眼儿。“来来来,这儿有盐焗的西瓜子儿,磕几个?”他从躺椅上翻身坐起,然后将盛放西瓜子的小碟递到魏朝的面前。这一举动打断了魏朝和崔仲青之间的对话。 “瓜子儿就不必了。”魏朝摇摇头。尽管他并不会对肉刑和死亡产生生理上的排斥,但也不至于变态到在刑房里闻着烙铁炙肉的味道嗑瓜子。 “干爹,师兄。”崔仲青向崔文升,和侍立在崔文升身边的崔元行礼。 “大祖宗。”崔元向只颔首回复崔仲青,然后便跪在地上向魏朝磕头。 “起来吧。”魏朝见过崔元,但对这张平平无奇的脸并没有很深的印象。“回来啦,出京干什么了?”魏朝的口气就像是长辈问小孩儿到去玩儿了一样。 崔元又磕了一个头,然后才站起身并用受宠若惊的口吻回答道:“奴婢只是回家办了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儿。劳大祖宗挂念了。” 魏朝无意在这个地方把崔文升干的事情抖搂出来,所以并不深追。“回来好,回来陪你干爹过元宵。” “这孩子孝顺。”崔文升还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已经败露了,于是先顺着魏朝的话打了个哈哈,然后又岔开话题道:“我刚听见你们说话了,聊什么呢?” “聊马堂的事儿。”魏朝配合地问道:“看这一身肥肉,想来这家伙的身上应该有不少油水吧,夹棍,烙铁,鞭子,盐水,挑指签,用了这么多东西,都给人搞昏死过去了,审出什么有用的了吗?” “你还别说,这真是一头顶肥的猪。今天上午才有人来报过,说这家伙光在自己北京的宅子里就屯了价钱超过十万两的古玩字画。现银也有个差不多二万两,但他哪才这点儿家当啊。”一说起钱,崔文升的神采立刻就飞扬起来了。即便地牢昏暗,魏朝还能看清崔文升跃动的眉毛。“我们在通政使司的案牍库里找了一封十五年前,也就是万历三十三年的弹章拓本,您猜是谁写的?”崔文升故意卖关子。 “谁啊?”魏朝是一个很好听众。“快说,快说。” 崔文升得意道:“黄部堂!” “刑部的黄部堂?”魏朝问。 “唉!对咯,就是他。万历三十三年,黄克瓒在山东任巡抚。上本弹劾这头肥猪‘征多缴少,侵匿税银’,黄克瓒在那封弹章中说,这头肥猪每年从各个税关里,以各种名义抽取出的税银不下二十六万两,但他每年却只向内库进奉七万八千两。七年下来,侵匿税银超过一百三十万两。万历三十三年至今他又在任上干了十五年。如果也按十八万二千两的差额往上算,这混账东西至少吃了四百万。他娘的!他娘的,这可是皇上的钱!” “这么多!?”魏朝很惊讶,这个数比从郑家抄出来银子还要多。 “是啊。不然这头肥猪,又怎么能在他那个腌臜的马粪池子里,养十几对兄弟姐妹供他淫乐呢。”崔文升冷笑道:“本厂东千户贺孟准回来报,说这家伙就喜欢看五服以内的兄弟姐妹睡觉,最好是亲的。贺孟准还说,这家伙自个儿睡觉的时候,不同时把着人家的卵鸟和馒头就睡不着。真他妈有病!我倒要看看没人伺候他,他能不能睡着。” 魏朝并不关心马堂个人的兴趣爱好,他只想知道能从这些人的身上弄出多少银子来。于是他摆摆手说:“文官总喜欢夸大,就算是黄部堂应该也不能免俗,他的弹章不一定准的。就算当年是准的,现在也过去十五年了。关键还是看实抄。现在抄了多少出来?” “如果只说这一刻,还真就那点儿东西。他现在住的地方是他九月份进京之前新置办的,没藏多少银子也正常。不要急嘛,熬猪油就得慢慢熬才香。”崔文升阴恻恻地看了马堂一眼。“狡兔三窟,狡猪也差不多,他在北京有六套宅子,都派人去查抄了,这头猪在北京下的猪崽儿也已经全抓了。现在审的是他在山东的藏金窟,而且我怀疑他在山东以外的地方也藏了银子。七月接旨,九月才回来,这家伙肯定藏钱去了。” “嗯。”魏朝点点头,提醒道:“查实、抄实、缴实,这回你可别再犯错了。”魏朝可能是大太监序列里,唯一一个不完全看在皇帝的面子上才对崔文升好的。 “省得。”崔文升指了指摆在刑房里的一张只摆了纸笔蜡烛,没放刑具的干净桌子。桌子的后边儿坐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儿。“看那儿。” “什么意思?”魏朝问。 “那是米娘娘派来的看着我的‘监军’。每天换一个,就不带重样的。”崔文升阴阳怪气地说。尽管崔文升自己也清楚他并不是什么自觉的好货,但被人这么不信任还是让他觉得很不爽利。 (本章完) 第198章 泰昌元年 第198章 泰昌元年 崔文升一面示意提刑官用盐水把已然昏厥的马堂给弄醒,一面对魏朝说道:“听说那个账本也是这群小崽子搞的,有这回事儿吗?” “是。”为了避免被飞溅的盐水弄脏了袍子,魏朝向后退了一步才接着说话:“你抓人的依凭就是米才人带头弄的,而米才人是主子万岁爷亲自调教出来的。”魏朝向着西厂小宦官的方向扬了扬脑袋,委婉地提醒道:“为了让你能看明白,这些小家伙还特地把那种好使的符号换成了字儿。你还是少抱怨一些吧。” “好,好。听你的。”崔文升耸耸肩,显然没太听进去。“说正事儿吧,来我这儿干嘛?” “啊!”被盐水泼醒的马堂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魏朝的眉头皱了起来,但他倒不是同情马堂,而是觉得这家伙太吵了。“我来这儿是为了给你打个招呼。陈奉、梁勇那两个御马监的奴婢,在这儿吗?”魏朝问道。 “山东的银子,接着审。”对提刑官下令后崔文升回答魏朝说:“不在,为了防止串供,主犯都是分开单独关押的。这次抓了不少人,这儿装不下,他俩在别的监牢里。”崔文升又问:“万岁爷有什么新的指示吗?他老人准备怎么料理这两个人?” “怎么料理随你,反正账款照追,别弄死了就行。”魏朝点点头,说道:“既然他俩不在这儿,那我就明说了,审完之后,把这两个人提到御马监去。” “上刑追赃之后还要复差?那可是保卫主子万岁爷的御马监啊。”崔文升疑惑道。 “当然不,御马监从上到下都换了。”魏朝稍顿片刻理清思路,一口气道: “主子万岁爷心疼商老祖宗,想着给他这俩不肖的干儿子留一条活路,原是想让你审完之后送到司礼监圈禁终身的。可杨松泉,就是商老祖宗的大儿子,却说只有杀了他俩大义灭亲,才能一雪商老祖宗教子无方的耻辱,这样他老人家才能安心的活着,所以就请韩老祖宗代求万岁爷将他俩给正法了。最后万岁爷熟虑之后决定,把这俩孽畜送去御马监等商老祖宗自己处理。但银子该追还是得追,你好好审,留一条命。” “好。我这儿的掌刑官都很有一手,分寸拿捏的极好,而且还备了大夫,随时准备疗伤,想死都难。”崔文升很有自信。 “你一定要注意,千万别再让他们自杀了。不然你不好交代。”魏朝善意地提醒道。 “知道。”崔文升应道。追赃的过程中把犯人弄死,最容易被安上的罪名就是贪赃。一般来说,只要不太过分,皇帝也就睁一只眼闭只眼了。但崔文升不久前才因为贪污赃款被抓,几乎受刑而死,所以他对此也很敏感。“每个监牢都安排了至少六人四班看着,还有时刻不停的巡防,咬舌自尽都来不及。” “那就好。”魏朝看了看在正刑台上扭曲挣扎的马堂。“你磕你的瓜子儿吧。我回去办差了。” 魏朝最近忙得跟陀螺似的,东厂抓人的当天,他先是领着一队西厂的人马去保卫慈庆宫,对慈庆宫的加护撤了之后,他还得回去处理积压的奏疏。虽然理论上司礼监有一掌印、三秉笔,四个印笔太监,但只有他和王安两个人是正儿八经地跟在皇上身边执行批红权的。要知道,职司类似的内阁可有六个人呢。 “唉,等等。”崔文升将魏朝叫住。 “怎么了?”想到自己还有一堆事情要做,魏朝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倒也没什么,就是想请你吃顿饭。”崔文升派出去的探子已经找到了客印月,但想了想,他还是觉得过了年再把客印月的事情告诉魏朝比较好。 “先把这一阵儿忙完了再说吧。”魏朝不疑有他,只摇头轻笑道。 “好,那就等忙过了这阵儿再说。” —————— 在皇帝的鼎力支持下,熊廷弼没有因为东林党与浙、楚、齐三党之间的党争而“愤郁离辽”,他稳住了辽东的局势,朝廷更是颁布了劝返辽民的告示。因此当正旦来临时,围聚在北京内外以及北直隶地区的流难之民明显少了不少,在锦衣卫和皇城司的共同“治理”下,京师的治安也稳定了下来。原本历史上朝野、百姓皆苦的天启元年,也变成了宫震、朝诡、民宁的泰昌元年。 泰昌元年,正月初一。 “皇上。”朱常洛隐约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呼唤着。 “皇上。”这次,朱常洛在听见声音的同时,还感受到一股轻轻的推力。 “什么时辰了?”朱常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问道。 “寅时六刻。”声音的主人回答道。 “好。”朱常洛撑起身,在李芩芳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说道:“伺候朕穿衣服吧。” “嗯。”李芩芳表情、声音皆如常,但绯红的双颊却出卖了她。好在天光未亮烛火如萤。 正旦即元旦,是明代汉族社会的三大节庆之一。届时,百官有年节之假。 明朝的元旦假期是不断延长的。明初,太祖朱元璋非常勤勉,于是一年给官员放三天假,分别是元旦、冬至以及朱元璋自己诞辰。看起来,明初的元旦假期是有一天的。但实际上对于在京的官员来说,元旦假一天都没有,因为在这天要给皇帝拜年,并举行一系列的典礼,在起居上,比早朝还要繁复。 之后开始延长,嘉靖年间,田汝成《西湖游览志》说,“除夕官府封印,至新正三日始开”,也就是说从除夕到初三,一共四天。扣除正旦当天,还有三天。到万历年间,假期又延长了,《明会典·节假篇》明载:“凡每岁正旦节,自初一日为始,文武百官放假五日。”不过除夕封印的传统并没有消失,所以官员和皇帝的假期理论上的假期也就从三天延长为了五天。在这段时间里,无论是朝廷百官抑或民间士庶,都有热烈的庆贺礼仪及娱乐活动。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使得大家的假期减少一天的朝贺。 朝贺时,皇帝要五更起,先焚香放纸炮,然后去皇极殿拜天。这一传统是从嘉靖年前开始的。嘉靖初,沿先朝旧仪,每日宫中行拜天礼。后以为渎,罢之。遇正旦、冬至、圣诞节,于奉天殿丹陛上行礼。既定郊祀,遂罢冬至之礼。惟正旦、圣诞节行礼于玄极宝殿。隆庆元年正旦,命宫中拜天,不用在外执事。 也就说,正旦拜天礼是减去常礼之后的简礼,最开始在奉天殿举行。嘉靖九年制定郊祀制度之后,将正旦拜天礼改到了与道教有关的玄极宝殿进行。到了隆庆元年,即位新君废掉了在玄极宝殿举行的正旦拜天礼,改回到宫里举行。但因为这时候,奉天火焚重建,改名皇极,所以此礼就在皇极殿举行了。这个礼制持续了二十多年,直到万历懒政,废一切大礼,不祀、不庙、不朝。 为了一改皇帝在中外臣民心中懒怠的形象,并表明自己锐意进取的精神,朱常洛不仅在万历四十八年的最后一次朝会上,史无前例地为万历年间的“罪人”平反,并决定将这些礼仪全部捡起来。 于国礼中,皇帝至高无上,于家礼则不然。如果皇帝有嫡母、生母、祖母等在世那么新年第一拜就是到太皇太后、皇太后的宫中跪地请安,恭贺新年。但万历皇帝在位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四十八年下来,把这几位在家礼中尊于皇帝的女性全部熬死了,所以朱常洛可以直接跳过这个流程,直接举行岁首朝贺。 朱常洛身着衮龙袍,头戴金龙冕,从乾清宫出发,一路穿过乾清门、建极殿、中极殿来到皇极殿丹陛前。此时,仪仗已经就位:锦衣卫陈卤簿仪仗于丹陛及丹墀之东西,教坊司陈大乐于丹陛之东西及北向。仪礼司设同文玉帛案于丹陛之东。 紧接着皇极门洞开,两位皇子,所有在京大小官员,以及朝鲜、琉球、大西洋等藩属国使臣身着朝服,从左右偏门鱼贯而入,来到丹陛之下,按礼部安排好的次序站定。等挪步之声平息,朱常洛转身走到丹墀正中,面朝皇极殿撩袍下跪,百官亦陪跪。 朱常洛以天子之身,向高天行三跪九叩大礼。百官亦陪行,但整个殿前广场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太祖受命上天,肇兴皇业。成祖中兴宗社,再奠寰区。圣德神功,咸配天地!朕崇敬二祖,永惟一心。今皇业有倾,寰区颓靡。祈天赐弘德,光兴大明,国泰民安!” 礼成后,朱常洛起身后转,又回到丹陛前面对诸臣工。这时,陪跪着的百官已经站了起来。 “跪!”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徐光启高声疾呼。 “跪!”这一指令被大汉将军们层层传下。 “新年吉祥!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中外、内外、文武,在京百官齐拜皇帝,山呼万岁。 “新年吉祥!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几乎同时,北京以外,全国各大衙门的官员及各地的藩王身着官服,在所属衙门正堂,遥向天子拜贺,行“望阙遥贺”之礼。 “礼成!奏乐!” 明代礼仪繁多,而且行不同的礼需要着不同的冠服,在分祀天地时,往往一日数易其服,但正旦拜天并接受百官朝贺时,就只需要行这一次礼,也不用换衣服。 在京以及地方的官员们在朝贺或望阙的礼拜结束并回去之后,彼此之间也相互往来,遵循着尊卑的原则,行“拜年”之礼。比如学生拜师长则跪拜祝贺,师长回拜就只需要作揖祝贺,而没有师生之谊的官员之间互拜通常是相互作揖。 “拜年”之礼结束后,百官鱼贯离开。回去串户拜年,并组织并参加“跌千金”“饮椒、柏酒”“吃饺子”等习俗活动。有时,会在饺子之类的扁食里面,包上银钱,如果有幸吃到,则预示着来年将会大吉大利。正旦礼后,宫中会赏赐主要由柿饼、荔枝、圆眼、栗子、熟枣等制成的“百事大吉盒儿”给宦官、宫女们吃,以体现皇帝对奴婢们的关爱。 民间的活动倒是没有“皇帝拜天,百官拜天子”这么复杂。但无论如何,“拜年”这个繁琐的活动本身是少不了的。有时,民人因为四处拜年,分身乏术,于是在一些不必亲自登门的地方便改用名帖投贺。明代中后期,“名帖贺年”之风遍及全国的各大城镇,所以很多人都会在门上挂一个红纸袋,纸袋上面写着主人的姓氏,名为“门簿”,以便接纳名帖。 —————— 当陆文昭离开紫禁城回到自己位于阜财坊的家时,正妻海柔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和丈夫一起,回去给老爹海镇涛拜年了。 “夫君!”海柔热情地迎上去。“咱们走吧。” “.”陆文昭心头一紧,他还没和海柔说自己将要纳妾的事情。 “夫君?”海柔是一个很敏锐的女人。因此立刻就察觉到了丈夫的不对劲。“夫君,你这是怎么了?总感觉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海柔微笑着问道,满脸都是温柔。 “有一个事儿,我憋了好几天了,觉得还是现在告诉你比较好。”陆文昭决定面对。他原本是可以拖到去海家拜年时,等海镇涛主动提起此事。在这种情况下,她连插嘴的资格都没有,还必须陪出一副落落大方的神采,以展现海家的教养,但陆文昭觉得这对她来说未免太过残酷了。 “路上说嘛。”海柔黛眉微蹙,女人的本能给了她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这样的,柔儿。如果说,我是说如果”陆文昭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如果我要纳妾,你同意吗?” “你你要纳妾?”海柔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凝住了。 同志们,新年快乐。 (本章完) 第199章 喜春悲人 第199章 喜春悲人 “嗯。对。”陆文昭点点头。 “你要纳就纳吧,反正你是当家的。我一个妇道人家管得了你什么呀”虽然嘴上行这么说,但海柔的情绪和表情却在表达着相反的意思。 “柔儿。”陆文昭试图去牵海柔的手,却被海柔给避开了。“柔儿!”海柔还想避,但他又怎么躲得开锦衣卫的“抓捕”呢。 “.”被陆文昭抓住的那一刻,海柔的泪水无声地落了下来。虽然嫁过来已经有些日子了,但说到底,海柔也不过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人。第一次面对丈夫要娶小老婆的事情又怎么能不委屈呢。更何况,今天是大年初一。“夫君就不能等过了这个年在说了吗?” “.”陆文昭沉默了。 虽然一般来说,纳妾没有娶妻的钱多,但几十两银子对于陆文昭来说也是一笔不菲的开支,而且纳了妾之后家里还会多出一张吃饭的嘴巴。所以很长时间以来,陆文昭根本就没有对外纳妾的打算。要是海柔一直生不出儿子,他最多也只会把随嫁过来的女仆阿九收了做媵妾。 “.哼,男人。”海柔抽回手拭去泪水,揉了揉眼眶,然后扬起脑袋,问道:“谁家的姑娘啊?该不是你喝酒的时候勾搭上的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哪有钱喝酒。是骆掌卫的侄女,叫什么还不知道。”陆文昭说道。 海柔一怔,旋即揶揄道:“夫君还真是有本事。问过父亲了吗?” “泰山大人是知道的。”陆文昭的回答模棱两可。 “.”海柔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问道:“该不会是父亲牵的线吧?”海柔太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子的人了。 海柔的敏锐让陆文昭小小的一惊。他想了想,说道:“泰山大人只是提了一嘴,主要还是我想跟掌卫大人攀个亲戚。” 事情的前因后果,海柔大概明白了。多半就是父亲想巴结骆大人,才借着丈夫的升迁,向骆大人讨了这门桥亲。 “夫君准备多少银子行卖妾之礼啊?”海柔收拾好情绪,摆出大妇的从容。为丈夫纳妾是正妻的义务,情绪可以有,但阻止是不行的。而且在得知对象是骆思恭的侄女之后,她还为丈夫小小的骄傲了一把。海镇涛说得没错,这是一门儿不错的很不错亲事。 “一千两。”陆文昭回答道。 “呵!你给海家聘礼都没一千两吧.”海柔先是酸,后是惊。“等等,你哪里来的一千两?”陆文昭的手里有多少钱,海柔清楚得很,上次他用来巴结太监的银子还是从海柔的嫁妆里掏的。因为最后没用上,所以陆文昭又把这些银子还给了海柔。 “.”陆文昭心虚地把脑袋撇到一边去,并不答话。 “不会吧?”海柔反应过来,但立刻便气得张大了嘴巴。“父亲给我嫁妆都没这么多!”如果算上首饰和那套一辈子只能穿一次的凤冠霞帔,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哎哟,海大小姐!今天过去拜年,你可别跟泰山大人置这个气。”陆文昭赶紧劝道。 “哼。”海柔气从鼻出。“我能置什么气啊,岳父掏银子给女婿买妾,说出去都让人笑话,他老人家不害臊我还替他害臊呢。” “柔儿,别管是哪家的姑娘,了多少钱,我陆文昭明媒正娶的妻都只是你,也只有你。”陆文昭将海柔揽到怀里。 “滑头。”海柔还是很吃这一套的。她回抱回去,在陆文昭的耳边轻声说道:“你要一直对我好。” —————— 大年初一,新年伊始,从紫禁城到城墙外,整个京师都充斥着一股喧闹欢腾的气氛,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就连平时舍不得用的蜡烛,也像是不要钱似的昼夜点着。街面上熙熙攘攘,所有人都尽可能地穿得体体面面。走亲访友,拜年留贺,无论如何,总要让人看见自家最好的一面。 沿街的商户和挑摊小贩们自然不会错过这个难得的商机,纷纷将早已准备好的手工艺品或者小吃食品摆上街面叫卖。两城三十六坊随处可见他们的身影。 但如果要问北京最热闹的地方在哪儿,那只能是的灯市了。一般来说,灯市起初八,迄十七乃罢,历九日。但由于皇帝洪恩,特许初一开市,以使得暇之官亦可游乐其中。因此,天色尚明,照明坊与澄清坊之间就已经呈现出一副热闹的景象了。所谓,省直之商旅,夷蛮闽貊之珍异,三代八朝之骨董,五等四民之服用物,皆集于此。 紫禁城里,龙腾狮舞,鼓敲锣鸣,好不热闹。但说实话,朱常洛一直不太能欣赏这些演出。为数不多的能让他提起兴趣的表演可能就只有舞龙舞狮了。但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他只能显得愉快。不然那些优伶戏子回去之后很可能会挨一顿毒打,然后教坊司集体反思有什么地方没做好,扫了皇帝陛下的兴致。 看完教坊司编排的最后一出戏,朱常洛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回宫后,他微笑着对陪驾的四大司礼监说道:“你们不用陪着朕了,回去给自己也找点儿闲暇。” “都散了。主子爷这儿有我伺候着就可以了。”王安对众人说道。 “你也回去歇着。让那些值驾跟着就是了。”朱常洛摆手道。 “大过年的,我怕他们笨手笨脚的扫了主子爷的兴致。”王安的脸上露出慈爱而欣慰的笑。“嘿嘿。奴婢只要能在主子爷身边儿伺候着,怎么都是轻松的,不需要特别的闲暇。在慈庆宫的时候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奴婢习惯了,要是离了主子爷,奴婢还真不知道这年该怎么过。” “嗐。”朱常洛轻笑摇头。“想跟着就跟着吧。” —————— 三位秉笔太监几乎并肩走在离宫的路上,但只要稍加观察就能发现,作为首席秉笔的魏朝要比另外两位兼领厂印的提督快半步。 “我在衙门那边儿还有点事儿,先告辞了。”刚出皇极门,魏忠贤就迫不及待地拱手告辞了。他要去西厂把田尔耕给放出来,然后拿腔拿调地用许显纯的脑袋市恩。正月初一杀人,对魏忠贤来说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魏朝原本还想问问他有没有客印月的消息,但魏忠贤既然告辞,他也就只能说:“别过。” “唉。”魏忠贤走后,魏朝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大过年,唉声叹气不吉利。”崔文升关心道:“你怎么了。” “往年你都是怎么过的年啊?”魏朝一边走一边说。“你也知道,我是那边儿出来的。自然是那边儿怎么过,我就跟着怎么过,很少有闲暇的。你呢?”为了避嫌,崔文升已经开始用“那边儿”来代指郑贵妃了。 “司礼监每年都会张罗‘放灯’‘舞狮子’‘踩高跷’这样的活动。跟民间差不多。我之前在兵仗局当差,没机会伺候哪位主子,这时候就能得闲去看。往年,客巴巴都会和我一起去,然后给我做饺子,喂给我吃。到了晚上,我俩就坐在院子里赏烟。唉!”他又叹了一口气。“万岁爷圣德,给我们赏了闲暇,但一个人过年,真叫人孤寂。”回忆往昔,魏朝的脸上有了些愁容。 “那我俩凑合着过吧。赏光去我家里小酌两杯?”崔文升赶忙接过话头。他不想在这时候和魏朝讨论客印月的事情。 但魏朝愁绪已极,思念已深,非要问这个事情。“我之前托你调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什么事情.”崔文升眼眉一挑,还想糊弄。 “客巴巴,我的对食儿。我不是拜托你帮忙寻找她的下落吗?”魏朝突然感到难过。“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当然没有!这可是你交代的差事。”崔文升连连摇头。 “那你查到什么了吗?”魏朝又问。 “过了这个年再说吧。”崔文升道。 “有消息就说,为什么要等年后.”魏朝猛然站定,看向崔文升。“坏消息!?” “.”崔文升自知失言,已经糊弄不过去了。但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我们已经找到她了。” 崔文升的表述给了魏朝以幻想。他愣了一下,旋即兴奋起来。“你找到她啦!她在哪儿?” “番子在朝阳门外十几里地的一个村庄附近找到了他。”崔文升神秘兮兮地说道:“不过具体的事由,咱们还是换一个地方说吧。” “你直接告诉我她人在哪儿,然后我派人就去接她回来就是了。”魏朝显得很是急切。 魏朝盘算了一下距离和时间,又道:“现在才刚到未时,跑个来回也来得及,赶得上关城门。” “不必出城,我已经把她带回来了,就在隆福寺附近。”崔文升摇头道。 “告诉我地址,我现在就去。”隆福寺所在的仁寿坊紧邻着皇城根儿下的保大坊,从东安门出发用腿走个来回,也要不了半个时辰。 “我带你去吧。”崔文升心中叹气:魏朝注定是要过一个不愉快的年了。 —————— 从东安门到仁寿坊,会经过夹在照明坊和澄清坊之间的灯市。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骚动,魏朝和崔文升并没有乘坐司礼监标志性的抬舆,而是坐着一驾没挂灯笼的马车。 但到了南、保、照、澄四坊交界的十字路口时,他们无奈地发现,没有仪仗开路,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在北京的街面上堵了一会儿之后,崔文升突然听见有一个声音以极度蛮横的口吻,训斥为他驾车的崔仲青。“他妈的!你们是哪家不长脑子的愣货,这时候驾车出来卡在这儿?”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崔仲青被堵得很心烦。但干爹让他少生事端,别让巡城御史逮住,把事情闹大。所以他就只能憋着气,说道:“能客气点儿不?” “我客气你妈!一会儿灯市要打铁,放鞭炮了。老子们这几部水车要是让你狗日的卡住进不去。到时候失了火救不住,你他妈全家的人头拉出来都不够砍的!”因为周遭很嘈杂,所以来人几乎是吼着在说话。 “你是兵马司的?”崔文升撩开车窗帘,露出一个脑袋和一圈红领子。 白面无须,爬肩金蟒。领队的军官一下子就吓软了:肏,这他妈是宫里得赐蟒袍的大太监,吾命休矣。 “是。小的.小的是中城兵马司水龙局的。奉命带着水车去灯市防走水。”军官嚣张的气焰瞬间就消失了。“冲撞了您老的大驾,还请您老海涵。” “别咧咧。上去开路,我要到前面的双碾街去。”崔文升放下帘子,又道:“把我送到街口,你就滚回去接着伺候你的水车。”要真是因为水车不到位而闹火灾了,那真是谁都担待不起。掉脑袋都是轻的。 “唉,好嘞,您老稍等。”军官点头哈腰,并招来几个押车的兵丁为崔文升的马车开道。马车离开十字路口后,兵马司的水车也顺利地右转进入灯市。 来到双碾街,崔仲青又驾着马车转了好几个弯,最后才将两人带到一个与周遭新春吉祥气,格格不入的宅子前。宅子的门口没贴对联,没挂灯笼,更没有燃放鞭炮之后剩下的红纸。萧索一眼可见。 “督主。公公。”守门的东厂番子身着便服,他一见到崔文升立刻就过来行礼了。 “开门。”崔文升命令道。 “是!”番子掏出钥匙开锁推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魏朝的眉头皱了起来,因为这地方完全不像有活人居住的样子。如果非要魏朝形容,他只觉得这地方像是没挂白灯笼的灵堂。 “你进去就知道了。”崔文升对男人、女人都没性趣,也从没找过对食或菜户,很难对魏朝的遭遇感同身受。所以只能极力摆出一副凄苦的伤色。 “你别吓我。”魏朝的心底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眼角的肌肉也开始抽动。 “来吧。”言毕,崔文升率先一步走了进去。 (本章完) 第200章 两魏决裂 第200章 两魏决裂 “.”魏朝跟着崔文升跨过门槛,进入大院儿。发现合院四周的廊屋,皆是关门闭窗。周遭也没有仆人走动。唯有正堂的台阶前,蹲着两个正烤火的低品秩东厂军官。 那名经办此案的旗总也在其中,他没有回去过年,而是按崔文升给他的命令,带着自己手下的兵丁守着在这院里。崔文升的到来让他很是意外,可意外归意外,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 旗总紧了紧衣袍,小跑着来到两人面前。他本能地想要给两个太监磕头拜年,但转念一想,觉得这地方儿实在不是一个说“新年吉祥”的好地方。于是就只抱拳行礼道:“参见督主,参见公公。” “客印月已经死了。”崔文升只颔首示意,然后便转头对魏朝说道:“她就在里边儿。” 魏朝没有第一时间去推门。而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大过年的,你.你最好别给我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给你开玩笑。”崔文升配合着摆出悲伤和肃然的神色。他一边说话,一边走上前去,替魏朝推开正堂的房门。 正堂里摆着一口没封钉的棺材,棺材前有一个的香案。案上供着烛台、镜、鼎、料珠、琉璃碗、一些酒肉,以及一个摆在正中的积了不少香灰的香炉,香炉上点着一炷香。 崔文升见香快要烧尽,便走到香案边上,拿起另一炷点燃。他合十作揖,嘴里念了几句他自己完全不信的佛经,然后才将这炷香插到香炉上。 “客印月就在棺材里边躺着。”崔文升转过身,对魏朝说道:“差不多半个月前,东厂就已经找到客印月的尸首了。但我想让你好好儿过个年,所以就一直压着没说。” 魏朝不是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但真的听见崔文升的话时,魏朝的热泪还是从眼角无声地涌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开棺吧。” 崔文升沉默了片刻,摇摇头说:“情况挺糟糕的。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别看。” “开棺!”魏朝不是不信崔文升,而是固执地想再见客印月最后一面。即使他与客印月已经天人永隔。 “哎呀。造孽啊。”崔文升叹气,摆手对军官们说:“你们都听见了?把棺材盖推开。” 军官们抱拳领命,接着皱着眉头走来合力将棺材盖推开。 棺材盖被推开之后,里边顿时冒出一股并不浓烈却仍旧令人反胃的腐臭气息。魏朝顶着这股臭气走上前去,低头一看,只见到一具烧得蜷曲。不辨样貌,只徒具人形的尸体。由于棺材没有被推至下身的位置,所以魏朝甚至很难确定这是不是一具女尸。 “呵!”魏朝的嘴角扬起一个诡异而抽动的弧度。“这就是一具平常的焦尸啊!有什么能够用于证明身份的物件吗?” “没有,番子们只找到了这具尸体和一些没有烧尽衣料的残骸。”崔文升摇摇头,说道。“但这应该就是客印月。”客印月死的时候,魏忠贤将她的金银首饰一并抛到了燃烧着的篝火之中,但东厂的番子们却没有找到这些东西。 “你应该是找错人了吧,啊?一定是找错了人了!”这时候魏朝真的很希望崔文升是从哪里随便拉了一具尸体过来敷衍自己。 “封靖平,来给魏秉笔说说,你们是怎么找这她的。”崔文升对主导了这次行动的旗总下令道。 “是。”封靖平这才知道,他们一直在寻找的竟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的女人。“禀告秉笔太监。事情是这样的。” “领了崔督主的命令之后,我们先是去了客氏的娘家、亡夫家、姻亲家,可以说把能查的人都查了一遍,但最后却仍旧是一无所获。客氏不见了,她的儿子不见了,她的弟弟也不见了。而且没有一个亲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这个事情很不寻常。” “通常来说只会有两种可能。第一,是他们三个人凑在一起,半路遇到了劫匪被劫杀了。二则是被什么人给谋杀了。三人一起遭遇劫杀的可能性很小,因为客氏得赐出宫时,客光先根本就不在北京,而在家乡种田,他没理由和客氏以及客氏的儿子侯国兴一起遭遇劫杀并失踪。而且如果是劫杀,这案子也就查不下去了。” “所以我们按谋杀的猜想继续往下查,我们排查了北京大大小小的酒肆茶坊,最后查到有人在一家名为黯楼的豪华酒楼,置了一桌豪奢至极的百肴大席。伺候席面的小厮很清楚地记得,用这桌席面的人里,有一个十分妩媚的女人,她的特征和客氏的特征高度相似。之后通过这家酒楼,我们查了一辆驶出朝阳门的马车。守门的军官们说,马车是当天去当天还的。去而复返之间,大概只用了一个时辰。”封靖平省掉了司礼监的部分。 一口气说太多话,封靖平的嘴巴有些干了,但这时候他却不敢去找水来喝。于是只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之后,按着厂督大人的指示,我们以朝阳门为中心,将城门外方圆二十里内所有民居都排查了一遍,得到了好几家农户的证言。有的证言说看见了马车,有的证言说看见了异常的火光,顺着这些证言,我们找到了一个焚烧尸体的现场,现场旁边有新翻泥土的痕迹,刨开这些土后就找到了这具烧焦的女人尸体。” 在封靖平说话的过程中,魏朝始终没有插嘴,直到封靖平说完,魏朝才开口,用异常的平静语气问道:“是谁干的?” 封靖平没有说话,而是将脑袋微偏看向崔文升。他可不敢也没有去查司礼监。 “很可能是魏忠贤干的。”崔文升的脸上仍旧维持着那副“与尔同悲”的表情。 “魏忠贤!?”魏朝强压的怒气立刻转化了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你该不是.你该不是在骗我吧!” “这种事情我怎么敢乱讲。唉!”崔文升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封靖平等东厂军官们给支走了。“你们出去,到院子外边儿去。” “是。”封靖平如蒙大赦,司礼监内部的情仇爱恨他是完全不想参与的。 军官走后,崔文升开口说道:“当日守门的兵马司军官不仅记得马车是什么时候来回的,更记得乘坐马车的人腰间挂着司礼监的牌子。” “司礼监”如果崔文升说,乘坐马车的人挂的是西厂的牌子,那魏朝是一定不会信的。因为客印月失踪的时候,西厂还没有重建,根本没有牌子可挂。 “我去司礼监查了马车的调用记录,发现当日调用马车的人,有且只有一个.”崔文升在此停住,然后走到魏朝身边,用惋惜的口吻说道:“.很遗憾,那就是魏忠贤。” 这个记录其实是假的。魏忠贤根本没用司礼监的马车,本来是不应该有什么记录的。崔文升之所以能调查到这条记录,是因为王安在册子上动了手脚。看条记录之后,崔文升简直是如获至宝,根本没有往造假作伪的方面思考。可即使崔文升非要刨根问底,他也查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因为负责照管马车的宦官和其他前代的司礼监宦官一起离宫养老了。 “他,他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情!?”调查的过程和事情的前因后果翔实而充分,不由得魏朝不信。但魏朝想不出魏忠贤如此做的动机。 “唔”崔文升表情突然变得微妙起来。“他俩的关系,可能有点儿不正常。” “你放屁!”魏朝罕见地骂了脏话。“客巴巴是个好女人。” “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但这是事实。”崔文升有些羡慕地说道:“魏忠贤进宫的时候没割干净,他肯定就是用他下边儿那玩意儿,和这个女人搞到了一起。”说着,崔文升还拍了拍棺材。 “什么?!”魏朝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事儿你不知道?”崔文升反问道。 魏朝摇摇头。他当然不知道。王安对这件事情下了封口令。当魏朝进司礼监任秉笔的时候,魏忠贤已经痊愈了,因此也就没有人特意告诉他这件事。 “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老祖宗。就是他老人家下令把魏忠贤剩下的那颗鸟卵给割掉的。”当崔文升在簿册上看见魏忠贤的大名时,他立刻就联想到了魏忠贤被再阉割的事情。“我想啊,就是魏忠贤起事了,怕他和这个女人有染的事情败露,从而影响你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才杀人灭口的。” “魏忠贤!”魏朝的心底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怒火。“我拿他狗日的当兄弟,但他狗日却背着我搞我的女人!还杀了她!我肏他奶奶的腿儿!”魏朝狂暴地想要摔点儿什么,但左顾右盼间,却只见香案上的祭品。 在魏朝看不见的地方,一道光焰从地面上直冲云霄,并在暗沉的天空中绽成一朵明亮的火。 砰!一声爆响,震碎了魏朝最后的坚强。他伏在棺材边儿上,号啕大哭了起来。 —————— 赤足银铃摇,锦衣绣带舞。伴着明灭不绝的焰闪,西选侍李竺兰在乾清宫为皇帝跳起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独舞。 焰闪未绝,曲终舞毕。乐工们面圣退去。偌大的乾清宫内也就只剩了皇帝和选侍两个人。 “跳得好!”朱常洛喝彩赞叹道。 “贱妾谢皇上垂怜。”李竺兰将双手放到腰间,微微曲身。她轻轻地喘着气,额头上冒出细密的香汗。 “过来。”朱常洛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她坐上来。 李竺兰羞怯一笑,踮起脚尖,一个旋转,然后整个身子都倒在皇上的怀里。她的身体很健康,并不过轻,但因为对力道的把控已至臻化,所以这一倒只有带着春意的风情。“皇上。”她仰躺着,双眸里反射着摄魂夺魄的光晕。 李竺兰的羞怯并不是伪装出来的,因为她在这张熟悉的脸上,感受到了一种陌生,但又极具吸引力的神秘魅力。朱常洛八月戒酒,九月康复,到现在已经自律了三个月。长久的锻炼和规律的饮食,销蚀掉了他全身脂肪,尤其是脸上的虚胖,这让他看起来既威严又干练。 在李竺兰看来,她的丈夫从一个经常发脾气但不失智慧的阴翳的大男孩,变成了一个富有主见和侵略性男人。这个男人的情绪很稳定,从不歇斯底里,仿佛一切尽在掌控。 “你真是个漂亮的妖精。”朱常洛俯下身,轻轻地吻在她的嘴唇上。仿佛为今天的会面定上了一个旖旎而婉转的调。 “皇上.”李竺兰顺势揽住皇上的脖子,回以更为热烈的深吻。 和她身体一样,她的嘴唇既软且香。这倒不是因为什么玄学的因素,而是因为她每天早晚都会洗澡,并用上各种昂贵的香薰料给自己每一寸肌肤着香。 良久,朱常洛放开了她,两唇分开时,依依不舍的舌尖拉住一条细密而晶莹的丝线。 “就要封妃了。朕想听听你的意见。”朱常洛突然说道。 李竺兰还沉溺在拥吻带来的香腻之中,本以为皇上放开她之后的下一步动作,就是把她从头到脚脱个干净,只剩挂在脚踝上的银铃铛,然后抱到床上去办事。没想到皇上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所以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要放在以前,李竺兰这时候已经幻想着皇上要让她继封后位,然后得寸进尺地凑上去发表意见了。但现在,她只说:“恩宠封赐之事,不是贱妾能够置喙,还请皇上乾纲独断。” 朱常洛还是微笑着,脸上没有进一步流露出满意或是试探的神采。“朕准备给你封贵妃。你觉得如何呀?” “贱妾,多谢皇上怜惜。”李竺兰其实是有些失望的:做不成继后也就算了,皇上现在连皇贵妃都不愿意给。 想到此,她的眼神里多了些小情绪。 (本章完) 第201章 朱由校的木工摊 第201章 朱由校的木工摊 贵妃在明初并非单独的妃嫔等级,而是作为妃的第一位号,与贤妃、淑妃等同属于妃级序列。但随着时间演进,加之本身隐含的“群妃之首”的寓意,贵妃地位逐渐上升,在宣德年间取得了有册有宝的待遇,实际上分化成为一个新等级。一度仅次于皇后,但皇贵妃这个头衔出现之后,贵妃就掉到了第三等。 皇贵妃设立于景泰年间。 景泰七年八月,恭仁康定景皇帝,册封宠妃唐氏为皇贵妃,这是历史上首次出现皇贵妃之号。但唐氏只做了五个月的皇贵妃,下场也极其悲惨。景泰八年正月十七,英宗复辟,景皇帝被废为郕王。其后妃也皆被降格,唐氏的皇贵妃身份被革去。月逾,景皇帝暴死,英宗令唐氏殉葬。唐氏无言,平静接受,遂被殉于金山,享年十九。 成化二年,宪宗册封宠妃万氏为皇贵妃,使万贞儿成为明代首位得到认可的皇贵妃。之后,皇贵妃遂成为仅次于皇后的位号,为明朝后宫中地位最尊贵的妃嫔。有明一代,皇贵妃之制并非定制。皇贵妃的人数也并无限额,比如世宗曾同时册封王氏、沈氏二位贵妃晋位皇贵妃。神宗皇帝也曾在郑皇贵妃仍在世的时候,因太子妾侍王氏生下长孙朱由校,而册封皇太子的生母王恭妃为皇贵妃。 由此可见,皇帝册封皇贵妃主要是因为有宠,其次是因为有功。一般来说,皇帝只要想就可以册封皇贵妃,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条件。在徐光启主掌礼部的情况下,可以说是连波澜都不会起。奉诏走个过场就完事儿了。 但朱常洛不想给李竺兰皇贵妃的位份,在中宫空虚,且没有太后的情况下,皇贵妃是要代行皇后职权,管理后宫的。就连皇子大婚都能插嘴。这女人太能来事儿了,刚失去独宠,就开始到处拉小团体,试图结成一个与米宫对抗的阵营。 不过,朱常洛并不会为了米梦裳而去打压李竺兰,因为恃宠而骄这样的事情能发生李竺兰的身上,就能发生在米梦裳身上。他更不会动辄打杀妃嫔,否则以后睡觉都得小心点儿。他唯一要做的事情,是确保后宫不会发生你死我活这样的恶劣斗争。 “魏忠贤是从你的宫里出去的,过年了,他都不到你的宫里来看看?”朱常洛笑问道。 “他刚出去那会儿来过一次。年前他又来过一回,还给妾带了些蜜枣甜糕之类的点心。妾都赏给下边儿的奴婢们了。”李竺兰不疑有他。 “不好吃吗?”朱常洛亲昵地刮了刮李竺兰的鼻梁,闲聊似的问道。 “幸得皇上垂怜,妾宫里的用度是从来不缺的,也就不稀罕他这点儿东西。妾唯一挂念的,是他能不能不为皇上分忧。”李竺兰说道:“毕竟是妾宫里出去的奴婢,要是灰溜溜地回来,可真是丢了妾的脸。” “你还真懂事。”朱常洛又问道:“他会跟你说外边儿的事情吗?” 听见“外边儿”这个词,李竺兰突然感到一丝危险的意味。她观察着皇上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他不说,妾也就不问。” 李竺兰很聪明,当初梃击案发,就是她最后劝服皇太子接受郑宫的致歉,通过息事宁人来博得父皇的欢心,以稳固皇储之位。 朱常洛没有任何表示,而是拍了拍李竺兰的手,示意她揽住自己。李竺兰顺从地攀到皇上的肩膀上,然后眯起眼睛递出自己的香唇。片刻后,朱常洛将她横抱起来,放到最近的一张床上,然后一件件地脱下了她身上的衣裳,只留下挂在脚踝上的银铃铛。 朱常洛轻轻一推。李竺兰两颊一红,会意地翻过身来。 预料之中的异物感并没有立刻从传来,取而代之的,是玉臀上介于情趣与惩罚的拍打。 “啊!”李竺兰两眼一直,娇嗔一声。她侧身回头,却见皇帝以邪中带愠的眼神回看着自己。 啪!皇帝每拍一下,李竺兰就惊叫一声。这样的拍击持续了好一阵儿,直到玉圆峰山上桃开,红映似血,朱常洛才伏到她的身上,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外边儿的事情没什么意思。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李竺兰一愣,旋即觉得委屈,魏忠贤根本就没跟她说过什么,她也不敢叫魏忠贤帮她做什么。可她刚想解释,就被一阵异样的感觉给打断了。“皇妾没”她一面垂泪,一面默默地承受着狂风暴雨般的进攻。 最后,朱常洛还是没有严肃地质问李竺兰是否曾勾结魏忠贤试图逼杀米梦裳。 只是用一种别样的方式,敲打了她。 —————— 京师官府除夕封印,初六复印,但都察院下辖的巡城御史公署,锦衣卫的五大千户所,以及五城兵马司却不在此列,这几个维持京师治安的衙门可以说是全年无休的。 灯市期间,巡视中城御史庞宗光,会将主要精力投放在照明坊与澄清坊一带。大年初四,庞宗光像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提着灯笼在街面上溜达。来到灯市,他发现街面上已经稀稀拉拉地摆了好几个卖手工艺品的摊子了。 他不太在意,因为在灯市摆摊,只需要提前一天给中城兵马司交一笔一两银子的“火役钱”就可以了。至于摊位归属,讲的是近水楼台、先占先得,只要不因为抢摊位的事情打起来,兵马司就不会管。 庞宗光左顾右盼,希望能找见一家卖早点的铺子。不过在发现早点铺子之前,一个卖木雕的摊子却率先吸引了他的注意。 庞宗光来到摊子边上,守摊的年轻人和他身后那几位穿着下人服饰的壮汉立刻站了起来。庞宗光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的身后和头顶还有几双盯着他的眼睛。 “这位大人。要买一个吗?”年轻人看到庞宗光身上的官服和手里的灯笼,立刻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后生仔,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庞宗光总觉得这年轻人有点儿面熟。 “回大人的话。”年轻人微微一揖,拱手道:“如果幸与大人有一面之缘,晚生是一定会记得的。但遗憾,晚生并没有这样的印象。” “年轻人还挺会说话。”庞宗光捋了捋胡须,点点头,不再多想。巡城御史一天能看见无数张脸,偶尔遇到一两个面熟的再正常不过了。 庞宗光随手拿起一个木雕的弥勒,问道:“这是用什么木头雕成的?” “紫檀。”年轻人回答道。 “好木头啊。”木雕弥勒的形制颇为精美,庞宗光有了些爱不释手的意思。“你自己雕的?” 年轻人看起来很白净,下巴上长了些柔软的短须,很有些文弱书生的感觉,但庞宗光同时也注意到,年轻人的手上有着明显老茧和伤痕。这就让他更难联想到新年拜天时,站在排头的皇长子了。至少在这时候,皇长子喜欢玩儿木雕的事情还没有传得人尽皆知。他也不会觉得,皇上会让自己的儿子纡尊降贵地跑到这种地方来卖木头。 “回大人的话。是晚生亲手雕的。”朱由校微微扬起头,眼眉间满是自信的微笑。 “多少钱?”庞宗光准备掏钱了。他的老娘信佛,要是送这么一个东西给她老人家,她老人家一定欢喜。正好今年皇上给低级官员补了俸,贴了息。还上钱庄的本金之后,他手里还剩了不少钱,可以小小的奢侈一把。 “十两银子一个。随便儿挑。”朱由校显然没有细致地了解过行情。 “什么!多少?”庞宗光被年轻人的报价吓了一跳。赶忙把木雕的弥勒又放了回去。 “很多吗?”朱由校把庞宗光放下的木雕弥勒又拿了起来,左右端详后说道:“这个弥勒可是了我五天的闲暇才做出来的。我还觉得十两银子少了呢。”朱由校只觉得庞宗光不识货。 “对,少了。”站在朱由校身后的宦官及亲卫附和道。 “嚯哟,小少爷。恐怕只有你爹肯十两银子买你这东西。”庞宗光摇头笑道。 “您觉得该值什么价?”朱由校突然想到了邹忌讽齐王纳谏的典故。 “我与此弥勒无缘。”庞宗光微笑着离开木雕摊子。 庞宗光虽然没什么钱,但还是不屑于明着在这上头讲价的。他决定晚些再来,等小少爷磕碰几下,认清现实,这价钱自然就下去了。要是小少爷不愿意卖,或者弥勒被别人请走了,那倒也无妨,不过是与佛无缘而已。 庞宗光走后不久,又有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来到木雕摊前。中年儒生背着背囊,右肩上挂着一个可以折叠的木桌,右手上还举着一个画架。 “先生买木雕吗?十两银子一个。随便儿挑。”朱由校还是决定暂时坚持十两银子一个报价。 “这我.不买。”朱由校占了中年儒生昨天摆摊的位置,中年儒生本来是想跟朱由校理论理论的,但见小伙子身后还站着不少人以及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便很识时务将摊子摆到木雕摊的旁边。 中年儒生心想:十两银子,你还是去抢吧。 “先生来这儿卖什么?”朱由校问中年儒生道。 “这还不明显显然吗。”中年儒生一个接着一个地从自己的背囊里掏出卷轴。然后还有一套文房四宝和一些彩色的颜料。“卖画啊。” “能看看吗?”年轻人问道。 “当然。”中年儒生点点头。 “多谢。”朱由校道谢后,随手拿起一个卷轴并打开,然后直言不讳地说道:“您这山水画的,只能说是中规中矩。” “嘿,小子,口气不小啊!”中年儒生面色一滞,然后抢过卷轴。 “你说话就说话,别动手!”朱由校身边的壮汉呵斥道。“当心我抽你。” “干什么!天子脚下,光天化日,难不成你还想要当街行凶啊?”中年儒生被壮汉突如其来的呵斥给吓了一跳,但嘴上还是硬气着的。中年儒生笃定这个恶奴不敢动手,毕竟巡城御史还在前边儿走着呢。不像摊位问题,要真因为这个打起来,他是占理的。 “出来玩儿的,没你的事儿。”朱由校摆手示意壮汉退下去。 “是。”壮汉又瞪了中年儒生一眼。 “先生,晚生心直口快,惹先生不愉,抱歉。”朱由校抱拳致歉。 中年儒生展开卷轴,仔细参详,还是觉得满意。“心直口快.呵!你很会画吗?” “不会。”年轻人实话实话道。 “那你就好好儿玩你的木头去。隔行隔山,不懂别开腔。”他展开一幅最满意的作品,然后挂到画架上。 朱由校不会作画,但会赏画。不过他也不至于为了逞口舌之利,去拿那些名家和面前这个中年人做比较。“先生说的是。是晚生孟浪了。” “如果先生不介意,能告诉晚生这几天先生卖了多少银子吗?”朱由校问道。 “五幅小的,三幅大的,两幅现画。一共十七两五钱。”中年儒生骄傲地抬起头。也就是京师灯市,如果是平时,他只能放到画行去寄售。而且很可能十天半个月也卖不出去一副。 年轻人一惊,又问道:“你这画儿怎么叫价的?” 儒生轻笑道:“大幅二两,小幅一两五钱,如果是现画,也是二两。不讲价。” 明代的书画价位相对较低。记录较高的,如祝允明、王宠等名家的单件作品经过多次转手,最多也不过二十两银子。 通行的价钱往往是二三两银子乃至更少。现任太常寺少卿、掌国子司业事董其昌就在一封信札中写道:“鸿堂帖来裱者,一两半,此画一价,惟兄所损。然勿得乞他人知也。”即是秘而不宣的友情价,一两半的卖价也实在是太低了。所以唐寅,唐伯虎才会在诗中写:“青山白发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湖上水田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 年轻人觉得这么多作品才卖十七两五钱银子简直少得可怜,但看中年儒生的样态,也知道这对中年儒生来说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于是微笑着恭维道:“先生真是厉害。” “你现在知道了吧。”中年儒生是头典型的顺毛驴,被这么一夸立刻抖擞了起来。 (本章完) 请一天假 请一天假 天天连轴转,扛不住了,歇一天。 (本章完) 第202章 灯市重逢 第202章 灯市重逢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有人问价,但因为开价过高,所以始终没人掏钱。因此朱由校就只能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拿着雕刻工具跟手里的木头较劲。倒是中年儒生那里,卖了一幅价格一两五钱的画出去。 午时二刻,几个穿着破麻布衣服,打扮得跟寻常小厮没什么两样的宦官,为朱由校以及随侍保护的随从们提来了几个食盒。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专门用来给食物保温的小号炭炉。 随从的吃食发下去就没人管了,唯独朱由校的那份儿先由一位试膳的宦官挨个品过了之后,才摆出来。 “你家还真讲究,吃个午饭还要下人当着你的面试毒。”卖画的中年儒生笑道。 “先生也来点儿?”朱由校倒也不解释。而是从一只焗得恰到好处的鸡身上,扯下一条肉腿儿递给中年儒生。 “不了,我自己带了。”中年儒生婉拒后,立刻就从自己的背囊里掏出一块被掰得坑坑洼洼的大饼。“吃这个就好。” “您就吃这个?”在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朱由校想起了,孙师傅曾给他讲过的“晋惠帝何不食肉糜”的典故。 “能省点儿就省点儿嘛。”中年儒生又从背囊里拿出一个被布包裹着的葫芦。“明年,啊不,今年就是秋闱乡试了,我还要读书应考呢。没有更多的精力作画挣钱了。”他奋力掰下一块又干又硬的饼塞进自己的嘴里,然后拧开葫芦的盖子,饮下半口只剩了些余温的水。他含了好一会儿,才嚼吧嚼吧将面饼咽下去。 “能给我吃点儿吗?”朱由校突然说道。“我拿这个给你换。”朱由校又将鸡腿递给中年儒生。 “你这是在做亏本生意。”中年儒生笑道。他知道这个小少爷就是质纯心善,要把鸡腿肉分给他吃。 “不是交易。”朱由校说道:“就当是交个朋友嘛。”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中年儒生直接从背囊里摸出一整块儿完整的饼递给朱由校。“我觉得你应该是吃不惯的。” 朱由校刚要伸手去拿,之前那位试膳的宦官便走上前来说道:“还是让奴婢先试试吧。” 中年儒生倒也不以为忤,直接将饼递给了试膳的宦官。 尽管宦官试吃之后没有中毒的症状,但他的表情依旧不是很好看。“少爷,这东西硬得跟石头一样,很硌嘴,您还是别给自己找这份儿罪来受比较好。”宦官直言不讳地说道。 朱由校不以为意,向宦官招手道:“拿来。” “哎呀。”宦官没有办法,只能用力掰下一块半截拇指大小的饼团递给朱由校。“少爷您请。” 另一个宦官很有眼力界儿,立刻从一个装着热汤的陶罐里稳稳当当地倒出一碗鲜香的鸡汤备着。 朱由校接过那块饼,塞进嘴里,立刻体会到了“吃石头的感觉”。而且这东西还不是单纯的硬,它很吸水,朱由校还没能给它咬成两节,它就将朱由校嘴里的唾液吸收得一干二净了。 朱由校从没吃过这种不甜不咸,又冷又硬的东西,但他可以肯定,这东西比他吃过的最糟糕的点心还要难吃得多。朱由校的本能反应是把面饼给吐了,但又觉得这样显得很无礼,于是便将面饼含在嘴里,并对端着鸡汤的宦官招手。“汤。” “少爷,您请。”宦官将汤碗递给朱由校。他的语气之恭敬,态度之殷切,就差,就差没喂朱由校喝了。 “收起来,带回去。”就着鸡汤将面饼咽下去之后,朱由校没有对此做出过多的评价。而是问中年儒生道:“对了。晚生方才听先生说读书应考。先生是直隶地方的秀才公吗?” “不是。我是河南开封府的秀才。”中年儒生摇头叹气道:“我是万历三十六年过的院试。然后四举不第,今年是第五回了。”绝大多数读书人考一辈子也中不了举。 “河南人跑到京师来过年?”朱由校有些惊讶。 “我不是来过年的”尽管好几天都没有见过油荤了,但在啃鸡腿的时候,中年儒生还是保持着读书人应有的矜持。他指了指自己的画卷,说道:“.我是专程来卖画的。我每年这时候都来京师灯市。” “跑这么远?开封是八朝古都啊,难道没有灯市吗?”朱由校正在长身体,食量很大,胃口很好,但宦官们给他带来的食物明显是远超出了他的正常需求。“先生,请随意。” “那怎么好意思。”中年儒生这辈子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鸡腿,但出于矜持,他还是没好意思恬着脸从别人的食盒里拿东西吃。他撕下一块面饼,一边嚼一边说:“如果可以,我当然也是不想舍近求远的。” “为什么不可以呢?”提问之后,朱由校再次劝说中年儒生和他同进此餐:“先生还是吃吧,反正吃不完也是倒掉。” 中年儒生闻言一愣,心想:这么好的肉菜,一顿吃不完直接倒掉?这孩子的家里到底有多少钱啊? 愣归愣,想归想,中年儒生最后还是没有接受仆人递上来的筷子,而是接上前一句的话茬,回答问题道:“矿税太监鲁坤,和他的党羽在河南贴着地皮敲骨吸髓地搜刮了十几年,把富户的浮财都给刮完了。富人没钱,难道指望穷人买我的画吗?” 有些地方名为开矿,实际却开不出什么东西,太监们强令富户承包或地方政府承包,不足之数则由富户赔偿,或者干脆就由地方财政抵充。这样一来,所谓的开矿只是徒有其名,其本质还是以开矿为幌子的一种法外摊派而已。 “这年头儿,只有南北两京和广东、福建这些地方的人,有闲钱买画这种只能看不能吃的东西。广东、福建太远,就不考虑了。”中年儒生伸出两手,摆出权衡的手势,接着说道:“两京相较,我觉得还是京师好点。毕竟是天子脚下。只要不遇见穷凶极恶的盗匪,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朱由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看向身边的宦官,问道:“鲁坤,已经被抓了吧?” 中年儒生还以为年轻人是在问自己,于是道:“可不是!不然我哪儿敢光天化日地当众跟你说这种事儿。”说着,他还朝着紫禁城的方向遥拜道:“皇上圣明!” 中年儒生的话匣子被打开了:“拙荆还在的时候,我还能放心一个人来京里赶灯市的场。但前年,拙荆过世。家里的事情就全压在我女儿一个人的身上了。” “母亲过世了”朱由校没来由地同情起了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儿。他从宦官的手里拿过筷子,第三次邀请中年儒生与他共进此餐。 这回,中年儒生没有再拒绝。 “我要读书,要作画,要卖画。所以拙荆死后,就由长女一个人照看二妹和幼弟了。”中年儒生开始发愁起来。“要是今年能够考中举人就好了。这样,我也好带孩子们来京师看看。”—————— 未时过半,朱由校的木雕摊,迎来了两位并不十分熟悉的故人。 丁白缨听从陆文昭的建议留在北京之后,又折回了位于南薰坊的张府,这倒不是因为她付不起或是舍不得旅店的房费,所以恬着脸回去蹭住。而是因为她觉得很需要陪伴与支持。但即使再见了她,张诗芮的脸上还是挂着一种交织着彷徨、焦虑与忧愁的疲态。为了让张诗芮放松下来,丁白缨天天拉着她出来逛灯市。 灯市的热闹与喧嚣,能暂时驱散张诗芮心底的无助,但当她们一回到那座冰冷的府邸,那种仿佛来自九幽高天的压力便会卷土重来。 祸不单行。她通过魏朝递到宫里去的请罪疏仿佛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与此同时,张诗芮却收到了来自南京的坏消息。那是道录司从通政使司接收并转递来的一封奏疏。 奏疏的内容是:南京守备太监吕宪安,弹劾天师张显庸假病不朝,欺君罔上。 在出龙虎山之前,张诗芮从不主动过问天师府与外界的交往。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知道吕宪安其人的。这个太监曾多次到鹰潭“求仙问道”,并先后得到了前代天师张国祥和当代天师张显庸的热情款待。一度成为天师府的堂上客、座上宾。 这封弹章让她深刻地感受到了皇权的恐怖。皇帝只是让锦衣卫在她家门口守了一个多月,连公开的申饬都没有一句,天师府在南京构建的关系网就开始瓦解了。 “哎!”丁白缨扯了扯张诗芮的袖子,将她从恍惚拉回现实。“你看那个男孩,是不是很面熟?” “哪个?”灯市热闹至极,到处是嬉笑打闹、追逐奔跑的小孩儿。 “那个坐在摊子后边烤火的男孩。”丁白缨抬手指引。 “哦!那个呀。”张诗芮的还记得那对儿奇怪的父子。尤其是那个男人,她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他,但就是想不起来了。有一晚,她还梦见了那个男人。 梦里下着遮天蔽日的大雪,她和男人一个在楼下,一个在楼上。她逆着落雪仰视着男人,却看不清男人的脸。但奇怪的是,她竟然清楚地知道,男人下俯的视线并不在专在她的身上,却包括了她。 “小公子,你的父亲呢?”丁白缨拉着张诗芮来到朱由校的木雕摊前,问道。 朱由校放下刻刀,抬起脑袋,皱着眉头说道:“你是哪位?打听家尊想干什么?”话音刚落,朱由校便对面前的两人产生了熟悉的感觉。 “你不认识我们了?”丁白缨很确定,面前这人就是她们在临台酒肆遇见的男孩。 “这位姐姐是”朱由校一时间没有认出来人。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噢!原来是那位姐姐。” “那位是哪位啊?”丁白缨突然想逗一逗这个矮自己半个脑袋的小孩儿。 朱由校一愣,一时想不到那家酒肆的店名,于是不着痕迹地看向她的腰间,一般来说,需要表明身份的人都会在那里挂一个腰牌。“晚生见过丁姐姐。” “还挺机灵的。”丁白缨解开腰牌,递给朱由校。“丁白缨。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说罢,丁白缨又把那个问题捡了回来:“你的父亲呢?” “原来是镖师。”朱由校点点头,把腰牌还给丁白缨,并回答说:“家尊自然是在家里。” “家里?你们不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吗?”丁白缨疑惑道。 朱由校只想着模糊回答糊弄过去,没想到弄巧成拙让丁白缨抓住了前后的矛盾。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回答道:“在北京有一间宅子。” 中年书生听见了这番对话,心里猛地一惊,但并没有插话进来。 “嘶”丁白缨感叹道:“有钱人。” 丁白缨拿起一个爬着腾云纹案的木雕水壶,问道:“这是你做的?” “都是我做的。”朱由校颇为自得地点了点头。 “还挺能干,就照顾照顾你的生意。”丁白缨看了一眼男孩儿手上的茧子,问道:“就这个了,怎么卖啊?” “十两银子,哪个都是。”朱由校说道。 “多少?”丁白缨掏银子的手一滞。 “十两银子。很多吗?”朱由校问道。这是父皇让他定的价钱,在定这个价钱的时候,父皇还特地说明,十两银子基本和慈庆宫每日的开支用度相当。 “你做的这壶子好看是好看,但绝对卖不上十两银子,就算它是紫檀木雕的,也卖不出这个价。”丁白缨说道:“你如果要雇我把你送到某个地方去,一天一两银子,如果遇上歹人劫持,我一定比你先死。” “呸呸呸!”旁边的侍从宦官不干了。“大过年的,说什么呢!” “你闭嘴。”朱由校只轻轻地瞥了这宦官一眼,这宦官就被吓住了。 “是。”宦官赶紧低头。 “丁姐姐但说无妨,不必在意措辞。我确实从来没挣过钱,也没过钱。”朱由校说道。“刻木头只是我用来打发时间的爱好。” (本章完) 第203章 食人间烟火 第203章 食人间烟火 “没过钱?你平时都不出家门的吗?”丁白缨疑惑道。 “.”朱由校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住了。如果老实回答,那先得定义什么是“家”,如果“家”指的是慈庆宫,那他每天都会“出家门”。但如果把紫禁城定义成“家”,那这是他第二次出家门。 最后,朱由校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谎道:“我的意思是,我不必自己掏钱。”他随手指了一个侍立在侧的宦官。“他们会帮我付。” “原来如此。”丁白缨点点头。 为了避免发生言多必失的情况,朱由校主动抛出了一个问题:“你们这一行的行情怎么样啊?” 这就是一个随口而出的问题。朱由校从没接触过镖师,师傅们授课的时候也不会浪费时间去介绍这种无关紧要的职业。因此,他连镖师具体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只是觉得这一行的业务可能跟护卫差不多。 “我想想。”丁白缨一边思考,一边说:“一般来讲,镖价是按路程的远近,物品的贵贱和沿途的治安状况来推定的。年份好的时候,两京之间,每送银千两,得利四两五钱。但这年头儿,不讲规矩的草莽土匪日渐增多,山头根本拜不过来,镖师有时真是要用命换钱的。可就是算是这样,我押客镖,一天取一两银子,也几乎是这行里要价最高的了。” “要价最高,想必是武艺高强了。那跟.”朱由校顿了一下,又瞥了一眼身后的壮汉。“.跟锦衣卫相比如何?” “呵。锦衣卫”一提到锦衣卫,丁白缨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的师兄。“如果都是那种水平的话,不是我自夸,一个打三个没问题。” “嚯!”朱由校惊讶道:“这么厉害!” 丁白缨没有自卖自夸的心思,而是很巧妙地将话题给拉了回来:“军官能领少俸禄我不知道。但据我了解,锦衣卫里边儿没有品级的校尉或者力士,一个月至多不过拿二两银子的兵饷,你这一个壶子的要价就抵人家五个月的饷银。实在是太贵了。” “原来十两银子这么值当。”朱由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当然值当了,锦衣卫还是能领全饷.”丁白缨把空饷和贪饷的话题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随后,她将云纹木壶拿在手里,转移话题道:“你这壶子几天做的?” “这东西做了有一段时间了,具体用了几天,我记不太清楚了。但绝对不会超过十天。”他只有一件作品的制作时间超过了十天,那就是仍在制作中的天津府城模型。 丁白缨盘算了一下,说道:“算上料钱,你这壶子要价一两五钱或许能卖得出去。”她看得出来,这满桌子的木雕用的都是上等的好料。可如果她对木头有足够多的研究,她会恐怖地发现,有一个锁形木雕的用料是虎纹金丝楠。 “丁姐姐要是喜欢,就免费送你了。”朱由校看向张诗芮。“还有那个姐姐,看姐姐心神不宁的样子,想来是有些烦心事。请随便挑一个,也算是给新年讨一个好彩头。” “那怎么好意思。这是你的心血,我不能白拿。”张诗芮从惆怅与思索的窠臼中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父家尊的意思是,要么以十两银子的价钱卖出去,要么送给有缘人。”朱由校微笑道:“两位姐姐不吝赐教,又与我有别后重逢之缘,自然就是家尊所说的有缘人了。” “我还是”张诗芮是不缺这十几二十两银子的。她想掏钱,却被丁白缨拉住了。 “盛情难却。我和张姑娘就收下这份礼物了。”丁白缨自然不会白收人家东西。“敢问小公子家住何处?我与张姑娘定登门拜谢。” “.”张诗芮把丁白缨拉到一边。“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礼尚往来嘛。能进京赶考赴恩科,好歹是个举人,如果能够高中,也就是一方进士了。外地生员,却在京里有宅子,说不定也是个在官面儿上能说上话的人物。”丁白缨建议道:“往来一下,或许还能帮你家说说话。” “女人登门拜会一个男人,实在是说不过去。”张诗芮试图用礼教的由头搪塞过去。 越是大方之家,越看重男女大防,所以丁白缨也没想太多,而是自告奋勇地说:“你不愿意去,我可以帮你。我是走江湖的,男人的客镖也押过几单,不讲究这些。” “没用的,不会有用的!”张诗芮郁结的压力喷薄而出了,她的脸涨得通红,但还是强忍着没有大声叫嚷。“我之前去礼部的时候,有幸遇见了来给徐部堂传旨的大太监。我央他给皇上递了请罪疏,可到现在都还没有任何回音。还是别拉人家下水的好!” “竟有这回事?”丁白缨急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跟你说了有什么用,无非是把我的烦恼白白地加在你的身上而已。我把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就这样了!”张诗芮突然自暴自弃了起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张家的天劫,是张家自己招来的,雷劈下来也该由张家自己受着。你走,离我远点!” “我不走。”丁白缨的牛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你不走我走。”张诗芮掏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拍到朱由校的摊子前,然后拿起一个乌木雕成的老君像转身就走。 “你等等我。”丁白缨也没客气,从摊子上拿起那个祥云纹样的水壶并向朱由校递出一个歉然的表情后,三两步跟到了张诗芮的身后。 “你走开啊!”张诗芮推了丁白缨一把。 “你这女人真的是”两人一推一拉,渐行渐远,很快便走远不见了。 “她俩在说什么?”朱由校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超常能力,无法从嘈杂的环境中提取有用的信息。但他身边的精锐禁卫却听得见。两人离开后朱由校问道。 “她们说”禁卫凑到皇长子的耳边,小声将谈话的内容复述了一遍。“唔。”朱由校点点头,然后问道:“丁姐姐说自己能单挑三个锦衣卫,你觉得可信吗?” “少爷,我只能确定这个姓丁的女镖师是一个有水平的练家子。但她练到什么程度,有多厉害还得交过手才知道。”壮汉禁卫想了想,又道:“三个锦衣卫构不成一个作战编队。无论个人的武艺有多高强,也绝对敌不过一个训练有素的作战编队。即使这个编队不用火枪不放箭。” “我知道了。”朱由校点点头,然后看向那张二十两的银票。 朱由校甩了一下袖子,但还没伸出手去拿,之前那个为他端汤的宦官,便殷切地将银票捧到了朱由校的面前,说道:“恭喜少爷!开张大吉!” “哼,这张开的。钱收得不痛快,就赏算了,我还是自己留着吧。”朱由校出门的时候,真的是除了他自己以外什么都不用带的。所以他的衣袍里没有内包,袖子也没做袖袋。在一番短暂的思虑后,他还是把这二十两的银票塞回到了那名宦官的手里,并说道:“收着。回去之后还给我。” “好嘞!”宦官的脸上没有任何失落的意思,他殷勤地奉承道:“这钱就该由少爷您自己留着。” “一边儿去,别挡着我的摊子了。”朱由校摆手。 —————— 说到底,字画还是用银子计价的高档收藏品,即便是在灯市,一天能卖出去两、三幅也就很不错了。因此多数时候,中年儒生的画摊和朱由校的木雕摊一样,都是和热闹的灯市格格不入的冷摊子。 人一闲下来就想说话。所以,这两个不必太招呼客人的摊主,在丁、张二人离开后,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起来。 天南海北地攀谈了一阵儿之后,中年儒生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令尊和你是进京应今年春闱恩科的举人?”问完,中年儒生又赶忙了补了一句:“我只是恰巧听见,不是有意偷听的。” 如果朱由校回答“是”,那么中年儒生就该改口,称面前的年轻人为“您”,并自称“学生”了。 “先生不必介怀。”朱由校摆手的同时,飞快地想了想,回答道:“我不是。” 他的答案让中年儒生松了一口气。年轻人看起来也就十五岁左右,和中年儒生的长女差不多大。在这个岁数考中秀才虽然少见但并不罕有,可如果连乡试也过了成了举人,那就太过于天才了。这样的神童在大明的整个历史上都是极其罕见的,而且大多有着赫赫显名。比如十二岁中举的杨廷和,以及十五岁中举的张居正。 “预祝令尊今年恩科金榜提名。”中年儒生拱手祝福。 朱由校觉得有些微妙,但此时他也只能抱拳感谢道:“多谢先生。晚生也预祝先生桂榜有名。” 桂榜为乡试录取举人的公告榜,因放榜时正值桂盛开而得名。 相互拜谢过后,中年儒生笑问道:“敢问公子家住何处啊?听你的口音,我还以为你是北京本地人呢。” “晚生家住湖广承天府。”朱由校转移话题道:“而且我也没听出您的口音。” 中年儒生回答道:“是这样的,我每年来北京赶灯市的场,都会有意地学着京里的人说话,这一来二去就会了。” “为什么要刻意学说北京话呢?”朱由校好奇地问道。 “因为有好处啊。”中年儒生道。 “这能有什么好处?”朱由校追问。 “至少不会被假的锦衣卫敲诈勒索。”中年儒生解释道:“我第一次来北京卖画的时候没有见识,加之胆子又小,就让人给骗了。骗子自称锦衣卫,还煞有介事地掏出了一个木质的腰牌,那一下子把我把吓得,还以为摊上什么大事儿了呢。那人要我交钱平事儿,但我就是来卖画挣钱的,兜儿里能有几个子儿啊。他见我没钱,就索要我的画。我不想给他,但又不得不给他。因为我觉得他真的是锦衣卫,怕被安上什么罪名,最后把功名给弄丢了。” “之后呢,你回去了?” “没有,那骗子直接把我的背囊给拿走了。这里边儿可不只装着画,还有我的干粮和路费。”中年儒生指了指自己的背囊,然后继续说:“我根本回不去,只能自认倒霉,并在京里寻差事挣路费。再然后,骗子就被抓了。锦衣卫贴了告示,通知受骗的人在限期内去一个名叫东司房的衙门领回自己的财物。好些人不敢去锦衣卫的衙门领自己的东西,怕被正儿八经的锦衣卫勒索。我也怕,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试试,于是就去了。” “他们勒索你了吗?”朱由校问道。 “没有。”中年儒生感慨道:“连好处费都没要,办事儿的百户大人只问了我几个问题,就把背囊还给我了。虽然我只见过他老人家一次,但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个老大人姓陆,讳值。哎哟!那叫一个正气凛然,和假锦衣卫那副贼眉鼠眼的样子相比,堪称判若云泥。” “陆老大人很好心的提醒我,锦衣卫就算是收钱,也只会收银钱,不会要字画之类需要费精力变现的东西。而且陆老大人还说,锦衣卫很少找外省的小商小贩打牙祭。只有骗子才会专挑我们这种满嘴都是外地口音的人坑害。我就是在那之后才开始学着说北京话的。” 说完,中年儒生又问道:“你呢?你又是为什么学着说北京话呢?”承天府和顺天府之间还是很有一段距离的。承天府在湖广,生长于斯的人的乡音绝不可能是北方腔。 “呃”朱由校没想到这人又把话题给拉回去了。“我祖上是北平.”就在他搜肠刮肚地找词,试图把这个谎给撒圆的时候,一队西洋人来到了中年儒生的画摊前,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本章完) 第204章 附庸中式风雅的洋人 第204章 附庸中式风雅的洋人 “这个多少钱啊?”一个蓝眼睛、白头发的洋人,指了指挂在展示架上的山水画,用蹩脚到硌耳朵的口音问道。 “这位客官说什么?”中年儒生转过头去招呼客人。朱由校也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他心道:谎越扯越大,都快兜不住了。 “我说,这个画,多少,钱。”蓝眼白发的洋人减慢本就不快语速,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 “哦!是在下耳聋倒听了,这幅画二两银子。”中年儒生掏出一个正好一两重的小银块,同时伸出两根手指,摆出“二”的手势。“如果您要我现场给您画一副肖像,也是这个价钱。” 蓝眼白发的洋人只听得懂慢语速的简单对话,用词一旦脱离常用的范畴,他就只能求助于其它人了。他看向另一个有着淡褐色头发与棕黑色瞳仁的西洋人,用葡萄牙语问道:“贝尔阁下,请您告诉我,他在说什么?” 汤若望的全名是约翰·亚当·沙尔·冯·贝尔。但几乎没人会叫这个冗长的全名。徐光启是汤若望的长辈兼上官,但为了表示亲近,徐光启更喜欢称他为“汤小友”,其他的中国教友则更愿意以同辈之谊称呼他的表字,也就是“道未”,而在他获得皇帝陛下的授官之后,商人们则一改之前的直称,将之尊称为“贝尔阁下”。 商人们不知道六品官放在欧洲应该对应什么级别的贵族,但他们知道澳门事实上的直属长官,也就是香山县令,仅仅只是一个七品官。 “迪尼什·若昂。这位先生说,这画二两银子一幅,如果是现场作一幅画肖像画,也是二两银子。”汤若望一点儿也不想给这伙商人当随行的翻译,但这是龙华民会长的命令,他也只能捏着鼻子接受。 迪尼什·若昂点点头,然后又操起他那个蹩脚的中文发音问中年儒生道:“我能看看别的画吗?” “请随意。”中年儒生摆出请的手势。 就在迪尼什·若昂翻看其他画卷的时候,那个名叫哈拉尔德·布兰特的军火贩子认出了朱由校。他戳了戳身边的法籍种植园主罗杰斯·海德里希,问道:“哎!你看那个男孩儿。他是不是在徐大人府上与咱们共进晚餐的小阁下?我总觉得有点儿像。” “啊?你说什么?”罗杰斯·海德里希还流连在灯市的热闹与繁华之中而无法自拔。他行商已有十数年,但从未见过人气如此旺盛的集市。 “那个男孩儿。”哈拉尔德·布兰特引导罗杰斯·海德里希看向木工摊后边儿的朱由校。 朱由校也打量着洋人们。朱由校能确定自己见过他们,但他已经认不出谁是谁了。对于朱由校来说,这些洋人都长得差不多,除了发色、瞳色不同,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唯一能让朱由校感到眼前一亮的,只有那个在画摊前做着翻译洋人。 而汤若望之所以能够引起朱由校的兴趣,倒不是因为他操着一口流利的京腔,而是因为汤若望的身上,套着一件“青色衣料、鹭鸶补”的官服。 “你是哪个衙门的六品文官啊?”朱由校问道。 “.”汤若望还在帮助葡萄牙船主迪尼什·若昂与中年儒生讨论肖像画的事情,完全没有听见朱由校的提问。 不过盯着朱由校上下打量的哈拉尔德·布兰特却注意到了这一举动,他挤过中间的几人,来到汤若望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恭敬提醒道:“贝尔阁下,有人在问你话。” “谁啊?”汤若望略偏头,问道。 “那位阁下。”哈拉尔德·布兰特再次引导道。 汤若望顺着哈拉尔德·布兰特手臂方向的看去,正看见一双好奇的眼睛。这张脸虽然稚嫩,却给汤若望一种异样熟悉,同时又无比亲切的感觉。 “这位小友,我们在哪儿见过吗?”汤若望问道。天家父子的面相虽无十分相似,但五、六分还是有的。 “当然没有,如果晚生见过一个穿着六品官服的洋官儿,一定会记住他的脸。”朱由校不知道汤若望为何会有此问,他摇摇头,又把自己的问题重新提了一遍:“敢问这位大人隶属于哪个衙门啊?” “钦天监,春官正。”汤若望正色回答道。 钦天监掌推历法的官正,一共有春、夏、中、秋、冬五位。排名不分先后,但一般以春官正为首。汤若望领到旨意的时候,五官正的缺是齐的。为了给他腾地方,在钦天监官员的考选、调任上有绝对话语权的礼部尚书徐光启,直接报皇帝允准,给正任上的春官正连升两级,调到南京去补钦天监监正的缺了。 “钦天监的官儿不都是世袭的吗?”中年儒生非常惊讶。 《明会典》载:洪武六年定制,凡钦天监人员,令永远不许迁动,子孙只习学天文历算,不许习他业,其不学者,发海南充军。 太祖以后,历代君主通过上谕的方式,对钦天监官员的选任、考补机制做出过一些小修小补,但也基本沿袭了太祖时期的定制。 比如正德十四年题准:“本监堂上官,从公选取官生聪俊子弟,并堪充教师人员,送礼部考选年资、艺术相应者,发回本监各科。 又比如隆庆四年题准:“天文生有缺,候年终类考,先尽嫡男顶补,如户绝及嫡男艺业生疏者,方将习学余丁,照数收补,其嫡男,仍候再考定夺。” 可以说,皇帝授外国人为钦天官是对祖宗成法事实上的突破。只不过这个突破发生在震动京师的东林党案期间,而且不涉及官员们的切身利益,因此也就没引发什么波澜。 “我的官服乌纱是皇上御赐的。”提到皇上时,汤若望也像其他的明朝官员一样,向着紫禁城的方向拱手行礼。 “你你见过皇上?”朱由校咽了口唾沫,问道。 西洋使团进宫面圣没有走繁复的常规流程。就是徐光启将他们引入东华门,然后直接往南书房带。朱由校当时不在场,之后又没人特意告知,他也就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当然!皇上还给我赐了座。”汤若望骄傲地回答道。 “这可是殊荣啊!”中年儒生颇为艳羡地赞叹道。 汤若望事后才知道,当日觐见的三个人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有座。他觉得脸上有光,腰杆不自觉地又硬了两分。果然,和懂行的人聊天,比和这些脑子里只有银子的商人打交道要舒服多了。 这时候,朱由校也明白汤若望为什么会觉得见过自己了,他低下头,不再与汤若望对视,装作无事发生。“抱歉打扰了,大人自便。”“无妨。”汤若望善意的摆摆手,示意朱由校不必介怀。 “贝尔阁下,能劳烦您帮忙问个问题吗?”这时候,哈拉尔德·布兰特过来请求道。 “一个一个来嘛,我这儿正忙着呢。”汤若望还没有忘记迪尼什·若昂那边的事情。 “好吧。”哈拉尔德·布兰特只得答应。 汤若望转头去看向中年儒生,接上被断开的话题。“作一幅肖像画需要多少时间?” “只画人像,不做背景,需要两个时辰。”中年儒生回答道。 “加上背景呢?”为了避免一问一答来回翻译,汤若望主动问道。 “那得看您需要什么样的背景了。”中年儒生举例说:“如果只是一般山水,半个时辰就能勾完。可如果要加上流水、房屋、树木、侍女之类的复杂意象。可能比画人像的时间还长。但我不会加钱,您不必坐在这儿等,可以明天来拿。一幅画给五钱银子的定钱就行。”所谓熟能生巧,中年儒生靠卖画为主要营生,脑子里有很多“通用的素材”。 “好。”汤若望看向迪尼什·若昂,一口气把迪尼什·若昂问过的没问过的都给他讲清楚了。 “多谢贝尔阁下。”迪尼什·若昂也注意到了木雕摊子后边儿的朱由校,但他奉行一事一毕的原则。故而只问一同前来的其他西洋人道:“绅士们!我准备让这个画家给自己作一幅肖像画,你们也想要吗?” “你出钱,我就要。”同为葡萄牙人的莱恩·霍布斯率先接茬。 “好。我出就我出。”对于此行的商团领袖,葡萄牙船主迪尼什·若昂来说,一二两银子不过只是小钱。 “那我也要。”奴隶贩子瓦迪斯瓦夫·阿马托的兴致很高,因为他还不知道皇帝已经不准备通过他来削减北部边疆部落民的人口基数了。 “好,可以。”迪尼什·若昂换了一种问法道:“绅士们有谁不想要的吗?” 等了一会儿,没人回答,于是他又看向汤若望道:“请贝尔阁下帮忙告诉这位画师,就说我要订六幅肖像画,就以灯市为背景。”他一边说,一边打开自己的银袋往外掏银子。 汤若望一听六幅,立刻就知道这里边儿包含了自己的。他立刻拒绝道:“我不要。” “贝尔阁下。在欧洲,真正的贵族会在宴客的正堂里挂上自己或者祖先的肖像画。现在您成了中国的贵族,也是时候入乡随俗,拥有一幅中国式的肖像画了。”迪尼什·若昂的话正好搔到了汤若望的痒处。 “.”汤若望没说话,但已经开始心动了。 “就当是浪费您一天时间的赔礼。”迪尼什·若昂很会说话,不说是这是谢礼,而说成是赔礼。 “好吧。”汤若望同意了,然后对中年儒生说道:“六幅肖像画,其中的五幅以灯市为背景,一幅以书房为背景。” “大生意啊!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中年儒生的嘴角都要咧到天上去了。 “称一下吧。”迪尼什·若昂拿出一根有着裁剪痕迹的银条,放到中年儒生的桌面上。 虽然听不懂这洋人财主在说什么,但收银子称重的规矩本就是不需要特地嘱咐的。 一般来说,中年儒生收到的都是成色一眼可见的碎银子,到手的整银子也是朝廷铸造的官锭。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一整根儿私铸的银条。所以,他先是轻抛几下掂了掂重,然后又仔细端详了银条表面的色泽,最后用两手握着银条的两端硬掰几下试了试银条的软硬,才从背囊里掏出了一个专门用来称银子的小秤给银条称重。 片刻后,他对汤若望说道:“官正大人,麻烦您告诉这位财主,六幅现画,十二两就够了,这银子差不多有一斤了。” “你剪一下呗。”汤若望没有翻译,而是直接说道。 “我这儿没有大剪子,只能找银子。但不知道这位财主能不能接受我这些银子的成色。”中年儒生一面歉然地摇头,一面从背囊的夹层里摸出几个大小不一的银块。“如果不接受,烦请去不远处的钱庄请里边儿的掌柜帮忙剪一下,剪耗由我来承担。” 听到翻译之后,迪尼什·若昂从中年儒生的手里接过那些银块,稍微看了看,点头说道:“不必麻烦了,就找银子吧。” “好嘞。”中年儒生快速称出足额的银子找给迪尼什·若昂并说道:“六幅画一天肯定作不完,先收您三两银子。之后完成一幅补一幅的钱,您看如何?” “不必要,十二两,全收了。”迪尼什·若昂毫不在意地摆手道。 “多谢客官信任。”中年儒生也不拒绝,他收起银条,重新给碎银子称重。“找您四两二钱。请收好。” “这也太麻烦了。”朱由校看着这一来一回,感慨道。 “确实,我大明用银这么广泛,竟然不铸银币,真是奇怪。”汤若望很喜欢这个看起来很面熟的年轻人,因此听见感慨,立刻就接了上去。 “银币.是上面印着人头的饼状银片吗?”朱由校看过西洋人进贡给父皇的贡物,其中就有一整箱子精致的西班牙银元。 “你知道?”汤若望有些惊讶。 朱由校一愣,立刻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嚣张了。但短促的慌乱之后,他镇静下来,说道:“确实知道。” (本章完) 第205章 看破不说破 第205章 看破不说破 “你是怎么知道的呀?北方应该没有银元流通吧?”朱由校的回答勾起了汤若望的好奇心。 中国民间确实有用银元作为交易中介的情况。比如,流行最早也最久的西班牙银圆被称为“本洋”。因为银元正面有西班牙国王戴假发的肖像,这看起来有些类似释迦文佛的发髻,故而俗称“佛头”“佛头银”“佛面银”“佛首银”等。同时,又因为银元背面图案的中央为西班牙盾徽,其左右有一对海力士柱拱卫,所以西班牙银元又被称为“双柱”“柱洋”。 西班牙银元银占九成,成色相当不错。但在流通的时候,民间仍旧按照一般的惯例将之折为银两,以重量而非银元本身代表其价值。因为一个银元约重七钱两分,所以每单位银元通常按七钱银子折价。也就是说,尽管西班牙银元在中国的部分地区流通,但西班牙国王完全收不到中国人的铸币税。 这里所谓部分地区,指的是南方海贸发达的地方。因为税银上解北京的时候,银元会像其他杂银一样被熔铸成官锭。不会直接进入北方的流通领域。 而正是因为提前了解了这点,海商们才把一些银元重新铸成了方便携带与裁剪的银条带到北京来使用。 “有人送,我家里也就收藏了几个。”朱由校理直气壮地说道。 “原来如此。”汤若望并不怀疑。士大夫之间相互馈赠礼物是很常见的事情。南方的士大夫把洋银当成不常见的手工艺品带到北京来送人的情况是完全有可能出现的。 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中年儒生也把笔、墨、绘卷之类的家伙事儿给掏了出来,并问道:“哪位客官先请啊?” “失陪了。”汤若望冲朱由校微微一笑,然后将中年儒生的问题转述给了海商们听。 “贝尔阁下,您先请?”金主迪尼什·若昂恭敬地摆手道。 “还是你们先吧。”汤若望也谦辞道。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也不知道迪尼什·若昂是跟谁学的这句话。 “请在这儿稍坐一会儿。”中年儒生将一根小木凳递给迪尼什·若昂,并对汤若望说道:“官正大人,在太阳落山之前都是可以作画的。在我为这位客官描摹的时候,您可以带着其他的客官去别的地方转转。”他已经弄得很清楚了,这个穿着官服的年轻洋人是这群色目人里唯一一个能与他进行正常交流的。 “那边儿有说书的,有唱戏的,还有杂耍的,你们可以去看看。”中年儒生示意道。 “好。”汤若望微微拱手,然后又将目光转向军火贩子哈拉尔德·布兰特。“说吧,你要我帮你向谁问什么问题?” “贝尔阁下,劳烦您帮忙问问这位摊主。”哈拉尔德·布兰特看向朱由校,说道:“就问他是不是那天与朱阁下一起到徐阁下府上的那位小阁下。” “什么!”汤若望的眼睛立刻瞪圆了。 汤若望之前就听商人们提起过此事。当时,商人们说,主导商贸洽谈的官员是一个姓朱的高个子男人。商人们观察得出,这位朱阁下的地位明显比徐阁下高得多。此外,海商们还说,朱阁下的身边有一个和朱阁下有长得很像的男孩,看他俩的互动方式,商人推测这个男孩应该是朱阁下的儿子。 据汤若望的了解,在大明,除了皇帝以外,地位高于六部尚书的人只有内阁六宰辅,司礼四太监,以及有爵位的勋戚。而内阁和司礼监里边儿,都没有姓朱的大人。因此,在本能地排除皇帝这个看起来最不可能的选项之后,耶稣会猜测,这位姓朱的大人,大概率是京师众勋戚之中地位仅次于英国公张维贤的成国公朱纯臣。但现在,这个猜测似乎应该被推翻了。 哈拉尔德·布兰特以为汤若望没有听清,于是又把之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但这时候,汤若望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他猛地看向缩在木工摊后边跟木头较劲的年轻人。而年轻人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个视线,又往后边缩了缩。 在汤若望的脑海里,眼前的年轻人逐渐和那位脸上始终挂着慈爱微笑的皇帝陛下重合了起来。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瘦削的两颊也飞上了一抹因为紧张和激动而生出的殷红。 “殿殿下?”汤若望的嘴唇开合蠕动,呓语般地吐出两个字。 因为灯市环境嘈杂,所以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听见这个足以引起大骚动的词。只有朱由校身边那位一直对这些异族人保持着高度警戒的带刀侍卫通过唇语读出了这个词。 侍卫的脸色立时大变,他飞快地看了朱由校一眼,发现大殿下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紧急情况时,立刻决定“先斩后奏”。 侍卫两个大步跨到汤若望的面前,然后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在不让汤若望跪下行礼的同时,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而严肃地警告道:“别嚷嚷。你自己知道了就行!” 这时候,汤若望还没有反应过来。但他背后的茶楼上,靠着窗户坐了快一天的其他侍卫却应激般地站了起来。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楼下的队长拔刀或是呼叫,他们就会从二楼上跳下来清空摊子前的街面,并燃放特制的烟呼叫增援。 一旦侍卫们这么做了,御马监立刻就会行动起来,将灯市封锁,直到大殿下被安全地送回紫禁城。 “你在干什么?”朱由校抬起头,不解地看向侍卫队长。 “这位御封的官正大人对少爷的手工艺品颇有兴趣。想买一个回去收藏,小人帮少爷招呼招呼。”侍卫队长朝着茶楼的方向微微摆手,示意其他人不必紧张。 朱由校回过味儿来了,他轻叹一口气,对汤若望说道:“这位客官,我摊子上的东西卖十两银子一个,如果您不嫌贵愿意照顾照顾,可以随便挑,慢慢挑,但请不要搅了其他人的生意。”他的嘴角扬起了摊主迎客的弧度,但眉头却仍旧微微地锁着。 “好,好,我知道了。”汤若望偏过头看向揽住自己的壮汉,又道:“我不会嚷嚷的。” “知道就好,客官随便挑。”侍卫队长拍了拍汤若望的后衣领,然后走回自己原来的位置站定。 “我呃.”汤若望的猜测被侍卫的警告证实之后,他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贝尔阁下,他们在说什么,您怎么了?”哈拉尔德·布兰特的中文水平比起迪尼什·若昂也高不到哪里去。他见过皇帝,却不清楚皇帝应该长什么样子,因此也就不明白汤若望的脸色为何会在短时间内数度变化。 “没事。我只是突然想买一个木头的雕塑回去装饰自己的书房了。”汤若望用袖子拭去额头上的冷汗,并对哈拉尔德·布兰特说道。 “好啊,贝尔阁下您想要哪一个?”尽管汤若望还没有给哈拉尔德·布兰特想要的答案,但这并不妨碍他抓住机会讨好汤若望。 在三位传教士进宫面圣之后,海商代表们曾围在一起开过一个短会。短会旨在讨论如何看待汤若望成为天相官这一事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曾经的无名小卒,如今的贝尔阁下,已经获得了大明皇帝陛下的宠幸。因此,他对于商团的重要性已不亚于乃至超过了耶稣会长龙华民。商团应该不遗余力地讨好贝尔阁下,以委婉地向皇帝陛下表达善意,即使贝尔阁下并不喜欢商人。 海商们逛灯市,并不单是为了近距离地观察体会大明帝都的繁华,更是为了找机会讨好汤若望。可以说,“让汤若望来给代表们做翻译”这件事本身,就是海商们的目的主要目的。通过讨好宠臣来接近君主,是欧洲通行的办法。 龙华民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还以为这是一个在耶稣会内部,以及海商们面前展示自身权威的机会。所以就用耶稣会会长的身份强压汤若望,逼着他来干这件他并不情愿做的事情。 “殿这位公子帮我挑一个吧。”汤若望看都不看哈拉尔德·布兰特,而是用略带狂热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朱由校。 那次面圣之后,汤若望就成了皇帝或者说天子最忠诚的拥趸。他相信,中国人所说的昊天上帝和圣经里的唯一神elohim就是同一个存在。而他之所以能远渡重洋到大明成为天子的臣属,为天子服务,造福万方臣民,重塑先祖的荣光,正是因为昊天上帝或者说唯一神在指引并庇佑着他。 朱由校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于是说道:“官正大人,您能别这么看着我吗?” “是,好的。”汤若望连忙把脑袋偏到一边去。 “如果官正大人真的喜欢,就拿这个去吧。”朱由校看了一圈之后,拿起一个松木雕成的仙鹤放到桌子的边缘,并说:“虽然我做这个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是比照着家里的玉雕复刻了一个。但官正大人既然让我挑,我总得找点词儿来讲。我就祝官正大人鹤立鸡群,早日‘朱衣鹤补’吧。” 所谓‘朱衣鹤补’其实就是官居一品,位极人臣。 “多谢吉言,多谢吉言!”汤若望当然听得懂。他宝贝似的拿起木雕左右端详起来,他感慨道:“这木雕做得真漂亮,活像一只即将高飞九天的仙鹤。真神作也!” 哈拉尔德·布兰特赶紧掏钱,但他又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怎么卖,于是直接掏出一张一百两的大额银票恭恭敬敬地递给朱由校,并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够不够?” “够,太够了。你们每人挑一个都够了。”朱由校听见汤若望的夸奖时还是挺愉快的,但看见这张面值一百两的银票后,心情立刻就变得复杂了起来。他可还没有忘记丁白缨对这些东西的报价。 “阁下让你们每人都挑一个。”汤若望没能力从朱由校简单的言辞中听出复杂的心情。只觉得应该让大家都来欣赏欣赏这神乎其技、巧夺天工的木雕。 “好!”哈拉尔德·布兰特完全没有让朱由校找零的意思。而是招呼其他的商团代表过来挑自己喜欢的雕塑。 迪尼什·若昂离开座位之后,中年儒生画不下去了。他算是看出来了,无论是之前那个俊俏的富家小姐,还是面前这些海外夷商,都与这位小少爷颇有渊源,人家买的就不是木雕,而且情面。不过他不羡慕,更不嫉妒,反而觉得这个年轻人是个福星。要不是年轻人在他的身边摆摊,可能还没这六幅肖像画的生意呢。他转身看向朱由校,拱手道:“恭喜啊。” 朱由校无言以对,只能抱拳叹笑道:“承谢。” 在挑选木雕的过程中,种植园主罗杰斯·海德里希对哈拉尔德·布兰特耳语道:“哈拉尔德·布兰特,这个摊主到底是不是那天去徐大人府上的小阁下呀?” “贝尔阁下没说,但看阁下的反应,这很可能是那位公爵阁下的儿子。”哈拉尔德·布兰特回答道。商人代表们也认为,所谓的朱大人应该就是成国公朱纯臣。 “那要不要再多点儿钱,额外孝敬孝敬?”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至少揣着二百两银子。如果有必要,他们只需要开一个小会,就能在短时间内凑出总计超过一万两银子的银票。如果派人去澳门,还能弄出更多。 “中国人常说过犹不及,我觉得很有道理。先看看,看贝尔阁下作何反应。”哈拉尔德·布兰特说道。 “好。”罗杰斯·海德里希微颔首表示同意。 这些洋商就没一个识货的,都是指着大的挑。其中最小巧但最值钱的虎纹金丝楠长命锁碰都没人碰。 “官正大人,我的摊子上只有这些东西。你们要是挑完了,就赶紧走吧。”时辰不晚,天光正亮,但朱由校突然觉得有些乏了。 摊主对客官下逐客令,这是坏口碑的大忌。但汤若望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恭敬地鞠躬拜道:“烦请代我向令尊问安。” “躬安。”朱由校点点头,摆手道。 “告辞!”汤若望再拜后,对海商们说道:“咱们去其他地方吧。” “我还要画肖像呢。”迪尼什·若昂说道。 “迪尼什·若昂先生,你要接着画肖像倒是无妨,但不要去烦那位阁下。”汤若望毫不留情地点破了迪尼什·若昂的小心思。“人家听不懂也不会费心思去猜你话,别弄巧成拙了。” “是。”迪尼什·若昂眉头一挑,有些尴尬地坐回到中年儒生的画摊前。 (本章完) 第206章 收摊回家 第206章 收摊回家 船主迪尼什·若昂在大明的京师完成他人生中的第二幅肖像之后没多久,天上开始飘起了细雪。一阵轻风拂过,将绵软的寒意吹到了朱由校的脸上。他放下手里的刻刀,耳边又重新变得喧闹了起来。朱由校抬起头,只见日光耀然,人潮如梭。 “什么时辰了?”朱由校问身边的宦官道。 被问到的宦官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他来到朱由校的身边,小声地提醒道:“少爷。快到申时了,咱们该回去了,不然赶不上吃饭。” “好。”朱由校点头摆手,示意宦官们收摊。对面茶楼上的侍卫,看见收摊也呼叫小厮过来结账。 掌柜收到钱的时候,心里有些不痛快,因为这帮子大爷霸着风景最好的临街座位一坐就是一天,除了早上要的清茶和中午叫来几碟肉菜,就没再要过别的东西。但为了自家的招牌,他还是得捧出一张菊般的笑脸,对他们说:“客官慢走,下次再来。” “这位小友,我蹭了你一天的炭火,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见年轻人要走,中年儒生忙问道。 “朱伯柚。”朱由校抱拳道。“也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伯者,长也;柚者,木由也。 “谈不上尊姓,也没什么大名。张国纪。”中年儒生拱手回道。 “这个送你了。”朱由校拿起那个用虎纹金丝楠做成的长命锁递给张国纪。 “这怎么能行!不好收,不好收。”隔行如隔山,张国纪也不知道这东西就是皇家才能使用的金丝楠木。在他的认知里,金丝楠的颜色就应该像真正的黄金那样,是纯色的明黄。他看木纹金灰相间,也就联想不到那里去,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东西不便宜。 “凡物不重,从不轻与。你我有缘,还请坦然受之。”朱由校将长命锁塞到张国纪的手里。 张国纪犹豫了一会儿,郑重地收下了长命锁,并说道:“那就请随意挑一幅。要我给你现画也行。” “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我还拿现成儿的回去吧。”朱由校伸出手指,指向当空西沉的太阳说道。 “画不完明天继续嘛。”张国纪说道。 “卖这一天就够了,我已经得到想要的了。”朱由校脸上的绒毛被明耀的辉光照得闪闪发亮。 “不来了吗?”张国纪一愣。 “不来了。”朱由校摇摇头。“咱们有缘再见吧。” “好吧。”张国纪有些遗憾,他还挺喜欢这个男孩的。 “这个能送给我吗?”朱由校将展开的卷轴反过来向张国纪展示。“比起山水草木,鸟兽鱼虫,我更喜欢这画里的烟火气。” 这是一幅平常人家的写照,画卷中央是一个背坐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女人,虽然看不见她的五官,却能知道她正抬着头注视着院门。在大开的院门外,一个面有肃色长姐正守着一对儿嬉闹跑跳着的幼姐小弟。 “竟然是这幅画吗?”看清画的一瞬,张国纪一愣。他下意识地想去翻自己的背囊,但最后伸出去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看着张国纪的表情,朱由校突然想起了他早上说过的话,于是愕然问道:“这里边儿画的该不会是你家吧?” “是啊。唉!”张国纪叹出一口饱含追忆的气。“这是我在拙荆过世那年在京师画的。之后我就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却很少翻出来看。可能是因为今天的生意实在是太好了.”张国纪自嘲似的摇了摇头。“.找空白画卷的时候无意给它给掏出来了。” “那还是还给你,我另外挑吧。”朱由校将画卷放回到桌面上。 张国纪微笑着拿起画,并将它递给朱由校。“既然它与你有缘。那你就拿着吧。” 朱由校接过画,又展开细细端详起来。“画里好像只有四个人。你在哪里?”朱由校问道。 张国纪抚了抚上唇的胡须轻声说道:“我在画画啊。” 朱由校郑重地收起画,像是把别人的回忆捏在了自己的手里。 —————— 中城兵马指挥司的水车按时开了进来。巡城御史庞宗光检查无误之后,又在灯市街面上溜达了起来。没多久,他来到了朱由校之前摆摊的位置,却没有再见到那个木工摊。 他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一个人从他的身侧叫住了他。 “御史大人!”张国纪喊道。庞宗光没听见,直到张国纪喊第二声,他反应过来。“你是谁啊?” 张国纪来到庞宗光的身边,并将一个紫檀雕成弥勒佛呈到他的面前。“御史大人。这是给您的。” “你这是要干什么?”庞宗光立刻就认出这是自己今早看中的木雕,但他却沉着脸,丝毫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大人误会了。”张国纪尴尬一笑,解释道:“这是那位小木匠送给大人的。” “为什么?”庞宗光还是不接。 “那个小木匠说大人也算是个有缘人。”张国纪越过往来的人影,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摊子。他有些担心,因为灯市上的窃贼向来是很多的。不少外地的窃贼甚至会在灯市开场期间,特地跑到北京来“共襄盛举”。 “有缘人”庞宗光注意到了张国纪的视线,于是负着手踱步来到张国纪的摊子前。“.也不知道有哪门子的缘。” 庞宗光的细腻立刻就赢得了张国纪的好感。他微微躬身,说道:“大人。小木匠的父亲曾说,要么十两银子卖出去,要么送给有缘人。”张国纪还记得朱由校对丁白缨说过的话。 六大巡城御史可以说是都察院里“最臭最硬”的一批。 这是有传统的。当年,太祖想让宫外女乐进宫教授音乐,却被巡城御史周观政给拦住了。被拦住的宦官进宫请来旨意让周观政回去,但周观政不干。最后是太祖亲出宫宣旨才安抚住周观政。 虽然二百五十年过去,巡城御史们收敛了不少,但还是“又臭又硬”。可以说除了律法和皇帝,他们谁的账都不买。比如,不久前抓方世鸿现行的,是负责巡视黄华坊巡视东城御史薛贞。而在五年前的梃击案中,第一个跳出来审讯张差的,就是巡视皇城御史刘廷元。“他爹是谁啊?”庞宗光还以为这又是一个想来讨好自己,方便在出事之后走后门的人。他的心里不免生出厌恶与鄙夷。 “不知道。”庞宗光的表情管理很到位,张国纪也没有听出丝毫异样,只以为御史大人是想来个礼尚往来。“我和他待了一天,就知道这小木匠叫朱伯柚。他父亲是一个在京里有宅子的举人。至于宅子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说了跟没说似的。”庞宗光总算是从张国纪的手里接过了木弥勒,但他却不准备把木弥勒送给自己的老娘。“我倒要看看这个举人想跟我结什么缘分。” —————— 朱由校来到东华门口的时候,屋瓦上已经积了些久违的细雪。渐沉的落阳以雪为镜,将黄昏前最后的明亮点缀殿宇楼台之上。 朱由校原本是想去乾清宫向父皇“交差”的,但他刚进入紫禁城,就被人给叫住了。“大殿下!” “韩御马?你怎么在这儿?”朱由校颇为意外地问道。 “因为万岁爷在这儿。”韩本用右手握拳伸出拇指,往头顶上指了指。 “父皇在东华门楼上?”朱由校的意外变成了惊讶。 “对啊。万岁爷绕着紫禁城墙走了一圈。说是想眺望北京城的全貌。走到这儿,正好看见大殿下。”韩本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在他的理解中,到年节的时候,皇上就该在宫里就着点心看戏,一看就看一天,到了晚上再找几个妃嫔陪着喝酒,然后大战一番,在靡靡之音中,度过这愉快的一天。哪有跑到城墙上来吹风的道理。 “登高远眺,父皇倒是有兴致!”朱由校竟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余兴节目。“走吧。赶紧带我去见父皇。” “好。”韩本用笑得很勉强。 只片刻,朱由校便登上城楼,来到了朱常洛的面前。就在他即将撩袍下跪叩首行礼的时候,朱常洛止住了他:“免礼吧。” “儿臣见过父皇。”朱由校停止动作,但还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么早就回来了。现在才几点?”朱常洛看向王安。 朱常洛并没有规定朱由校什么时候回宫。他还以为朱由校会在灯市的晚间表演结束之后才回来,他还想着自己也出宫看看呢。 “申时一刻。”王安从怀里摸出一块西洋使团进贡给皇帝的怀表。龙袍里是没有内兜的,所以这个能随时看时间的器物就一直由王安保管着。 “也不早了呀。”朱由校说道:“再不回来就得被关在外边儿了。” 除非皇帝旨意留门,否则宫门会在申时三刻准时关闭。也就是说,内阁辅臣们想在值房里加班都不行。 朱常洛猛然回忆起来,上次去徐光启那里吃晚饭的时候,是提前派人跟东华门及东安门的守将打了招呼,才能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紫禁城的。他讪讪地挠了挠额头,转移话题道:“玩儿得开心吗?” “当然开心了。”朱由校点头道。 话虽如此,但朱由校根本就没有到处跑跳。父皇让他出来摆摊,他就真的在摊子后边儿坐了一天,只有去摊子对面的茶楼里借茅房的时候走动过。朱由校是一个很坐得住的人,只要给他一个木头一把刻刀,他能从起床坐到睡觉。 “还去吗?”朱常洛说道:“听说到了晚上,灯市会有一些特别的表演。像是打铁、踩高跷、皮影戏之类的。” “儿臣觉得还是算了吧。”朱由校摇摇头。“就白天这点儿功夫,儿臣都被人给认了出来。” “谁啊?”朱常洛还以为是阁部列卿或者是詹事府的师傅。 “不知道叫什么,只晓得他是钦天监的春官正。”朱由校顿了一下,补充道:“是个洋人。他还求儿臣向父皇问安。” “啊!是汤若望啊。”朱常洛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儿臣想请教父皇。为什么要用一个洋人来做钦天官呢?”朱由校问道:“他很厉害吗?” “他确实精于此道,但这是诸多原因中最不重要的一个。”朱常洛走到城墙边,再一次眺望这个和记忆中的北京完全不同的地方。这里没有高楼林立,只有连绵不绝的矮屋平房。 朱由校疑惑道:“那重要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朱常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身指了指王安胸口的位置。王安会意,将怀表掏出来送到皇上的手里。 “首先是暗示朝廷对西洋人的态度。你可以把这个官位当成是那一船贡品的回礼。”朱常洛把怀表递给朱由校。“送你了。” 朱由校接过,但还是问道:“父皇只有这一个吧?” 这块怀表其实是汤若望的私人物品。他跟着金阁尼从南京来到北京的时候,贡船还没进京,为了表示对皇帝的敬意,他就把这东西和伽利略送给邓玉函“观天远镜”一起给塞进了礼单。 “嗐,多大点事儿。御用监的工匠已经完成了逆向研发,把图纸给弄出来了。银作局正拿着图纸批量制作零部件,要不了多久,朕就能得个新的。”朱常洛说道。 “儿臣谢父皇恩赏。”朱由校这才算是接受了这件礼物。 朱常洛接着道:“有这么一个洋官,洋商们才能放心大胆地来大明的天津港进行商贸。但漂洋过海来大明传教的耶稣会洋儒中,有不少精通天文的人物。朕之所以选汤若望,是因为他足够年轻,是耶稣会的边缘人物。这样一来,耶稣会的内部就硬生生地多出了一个核心。一个比会长龙华民更加听话的核心。” “儿臣明白了。”朱由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问道:“耶稣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大得可以写一篇论文了。”朱常洛耸耸肩,简单概括道:“你可以把它理解成儒家的一个学派,或者道家的一个门派。” (本章完) 第207章 皇帝的野望 第207章 皇帝的野望 朱常洛抚须沉思了一会儿,又说道:“比起儒家的学派,说耶稣会是道家的门派可能要更合适一些,但也不是完全贴切,不然教廷就等于礼部,徐光启就成教皇了。而且欧洲的耶稣会总会还有点儿教廷厂卫的意思。”朱常洛尽可能找合适的词汇来作对比。 “教廷?”朱由校把弄着手里的怀表,没一会儿就将这东西的玩法给搞清楚了。 “就是基督教会的朝廷。”朱常洛迈步,整个队伍也就跟着动了起来。“教廷的本部衙门在一个叫的罗马地方,而罗马这个地方你可以把它看成是洛阳或者说洛邑。” “洛邑?平王东迁之后,周天子的王都么?”朱由校亦步亦趋地跟在父皇身后。 “就是这个意思。教廷的最高领袖被称作教宗或者教皇,虽然称呼里带了个“皇”字,但教皇的权力却远不及皇帝。他更像是平王之后的周天子。空守王畿,令不出京。想办点儿事情还得靠下边儿的诸侯赏脸。”朱常洛点点头,接着道:“差不多正德末年,在德意志地区,也就是汤若望老家那一块儿地方,有一个叫马丁·路德的家伙,拉着一大帮子人搞了一次反对教廷的改革。” “教廷是教会的朝廷。反对朝廷,这不就是造反吗?”朱由校说道。 “类似于造反,但比单纯的造反要复杂一些。”朱常洛想了想,进一步阐释道:“一开始,这帮人还是只是通过发布一些小册子来批判教会的腐败。就像文人墨客凑在一起针砭时弊。发发牢骚而已,没什么错。在此之前,教会的内部已经有很多人发起过类似的运动,马丁·路德的主张也没什么别的新意。但他运气好,让时代的风口给吹到了天上去。” “风口?”朱由校不解。 朱常洛想了想,解释说:“李白有诗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改用民间的俗话说,就是‘站在风口上,野狗都能飞起来’。马丁·路德赶上的风口就是铅板活字印刷术。” 朱由校的好奇心立刻就被勾起来了,他问道:“西洋人也用活字印刷术吗?和我们印刷术有什么关系?” “我们现在用的活字印刷术是宋人毕昇发明的。西方人的活字印刷术是正统年间一个叫约翰·古腾堡的德意志人弄出来的。前后差着四百年。有没有关系朕不评说,反正西方的传教士自己在书里写,古腾堡受到了中国印刷技术影响。”朱常洛紧了紧身上衣袍,然后对王安说:“晚膳就在东华门楼用吧。”说罢,朱常洛带着朱由校和韩本用进入了东华门楼。 “是,奴婢这就下去传膳。”王安没有跟上来,而是小跑着离开了门楼。 “铅板活字印刷术在德意志地区的大范围使用,是马丁·路德的主张能广泛传播的基础。影响扩大之后,马丁·路德被逐出教会,却没有沉寂下来,而是自行独立建教,不再承认教廷。许多不满教廷的人亦追随此人起来开山立派,总称‘新教’。与之相对的,罗马的教会则称为‘旧教’。” 兜兜转转,话题终于扯回了正轨: “之后的宗教战争不讲,反正耶稣会就是在这个时候建立起来的。大概是嘉靖年间,依纳爵·德·罗耀拉与方济各·沙勿略,伯铎·法伯尔等人在一个叫巴黎的地方成立了耶稣会。其宗旨与马丁·路德截然相反。他们反宗教改革,重视神学教育,主张对教会的忠诚以及广泛传教。并要求会士对修会及教皇的绝对服从。正是因为这一“忠诚原则”,耶稣会在1540年,换算一下就是,嘉靖十九年,获得了教宗保禄的正式认可,成为了天主教的主要男修会之一。” “耶稣会是忠臣啊!”韩本用不禁赞道。 “所以我”朱常洛说得起劲儿,一瞬间竟然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但当他下意识地摸鼻梁的时候,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他赶忙改口道:“所以朕才说,他们带了点儿厂卫的意思。” 朱常洛进一步阐释道:“耶稣会是正德、嘉靖年间,宗教狂热的背景下,所产生的最富有战斗性的修行团。在反对宗教改革风潮下,欧洲的耶稣会总会认为所谓的‘耶稣的天国’必须包含在以教皇为代表的罗马天主教会之内,除此以外都是异端。因此,他们对马丁路德、加尔文等新教各派始终保持着极大的敌意。” “他们甚至认为,只要目的是为了维护教廷的礼仪,就可以不择手段。嘉靖二十一年,罗马宗教裁判所成立后,许多耶稣会的成员,直接就担任了异端裁判所的法官。耶稣会的活动在意大利、西班牙和葡萄牙等地迅速推进。到万历中时,他们就已经成了对抗宗教改革的主要宗派。” “那他们会效忠父皇,效忠朝廷吗?”朱由校压根儿不去想父皇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些万里之外的信息的。他觉得父皇知道这些事情是理所应当的。 “会长龙华民一定不会。沈之所以能把‘南京教案’搞起来,就是因为这家伙乱搞事情。改变了他老师的利玛窦的方针,朕当然也不能容他这么乱来。”朱常洛判断道:“但耶稣会里其他人却是可以争取的。从方济各·沙勿略到范里安,再到罗明坚,到万历三十八年病逝于北京的利玛窦,几代来华的传教士都在不遗余力地试图融入中国的信仰体系,极力证明中国的经典与西方的经典是高度契合、异曲同工的。” “这是一个很好的苗头,他们能被动接受,朝廷就能主动改造。只要让他们相信,受命于昊天上帝的大明皇帝比教宗更能代表唯一神的意志,那么大明的皇帝就可以是他们新的精神领袖。” “忠诚不仅来源于信念,也来自荣誉与收入。这就是为什么国家要以孔孟之道教化万方的同时,要给官员以俸禄,要给有功之人以封赠。朕之前说过,教廷是周王室,教宗是周天子。只要精神上的唯一性被动摇了,那么耶稣会中华分会乃至欧洲总会对教廷的效忠就是可以被更改的。”朱常洛的眼睛里跃动着名为野心的火焰。“俸禄、荣誉,这些教廷给不了的东西朝廷可以给。愿意接受的人可以留下来做大明的臣民,不愿意接受的,要么滚,要么死。” 说完后,朱常洛又将自己的周身的气势收敛了起来。“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现在嘛,欧洲鞭长莫及,朕不会也不可能让耶稣会和罗马教廷唱反调,朝廷也没有闲钱去影响欧洲的政治。耶稣会最近的大戏是郭居静与龙华民之间的斗争。朝廷暂时不会下场,但在大明的地界上,朕想要谁赢,他就不可能输。” 朱由校很懵,他本来只是随口问问耶稣会的事情,没想到父皇会说这么多。而且里边儿的好多事情他根本听不懂。西洋的宗教到底信什么?和道教、佛教是否相类?耶稣会最后为什么不选道教、佛教偏选儒教来“合经”?在不了解西洋宗教的情况下,即使有周天子的例证在那里,作为皇帝长子的他,也很难真正理解政教分离的意义。 就在朱由校陷入沉思而不得解的时候,朱常洛突然问道:“汤若望买了你的木雕吗?” 朱常洛原本预计的是,朱由校在外边儿干坐一天,最后一个木雕也卖不出去。但汤若望既然认出了朱由校,那他就不该连张都开不了。 “买了。”朱由校回过神来,他叹了一口气,然后比出一个“六”的手势,说道:“六个西洋人,一人拿了一个,最后却给了儿臣一百两银子。” “你好像不太高兴?”朱常洛又问道。 “儿臣心里清楚,他们不是因为儿臣的作品好才付钱的。”朱由校自嘲道:“木雕作品不值这个价,用上好料也不值。他们愿意付这个钱,而且还不要找零。只是因为他们知道,手里捏着的东西是皇长子弄出来的。儿臣觉得,别说是木雕了,就算只是一块朽木,他们也会心甘情愿地掏钱。”“你竟然能意识到这一点!真是让朕刮目相看啊。”朱常洛的脸上挂上了欣慰与鼓励的微笑。 他原本想的只是让朱由校尝尝人间烟火的味道。不至于被人蒙蔽,闹出道光皇帝那种“五两银子缝衣补、十两银子买鸡蛋”这样的笑话。 朱由校不好意思地挠挠了自己的后脑勺,说道:“父皇用心良苦。以后就把慈庆宫的用度往下削一削吧。两天吃掉寻常人家一年的收入,实在是太奢侈了。” “不行。这个不能削,你心里清楚就可以了。”朱常洛否定道:“要减也是从乾清宫开始,而不是从慈庆宫开始,若是无端地减了慈庆宫的用度,外边儿还以为你失宠了呢。朕可不想听那群老头儿念经。把宫里的冗滥剪裁掉之后,多的钱都省出来了,也不差你这几百两,安心用吧。” 这时候,王安带着一群宦官宫女进到了东华门楼。他们有的上膳,有的供暖,很快就将寒冷的门楼布置成了一个临时的温暖饭厅。 朱常洛看向正指挥着宫宦们搬桌摆椅的王安,提问道:“王安。崔文升复工了吗?” “崔文升很积极,昨天就复工了。听他自己说,比起在家里喝酒,他更喜欢在牢里磕西瓜籽儿。”王安是侍读出身的文化人,没有崔文升那种奇怪的癖好。 “那就赏他一袋儿西瓜籽儿,让他磕个够。”朱常洛很欣赏崔文升的工作态度。 —————— 上菜之后,门楼内陷入了平静,殿内只听得见碗筷碰撞和咀嚼的声音。碗小吃得快,没多久朱由校就请王安给自己添了一碗。 在等待的过程中,朱由校开口对父皇道:“父皇,儿臣有一事想问。” “你说。”朱常洛将最后的米饭刨进嘴里,然后将碗筷放到一边。“也给朕添一碗。”王安不空,他就对韩本用招手。 “好嘞。”韩本用只一步就跨到皇上身边将碗筷拿走。 朱由校将手臂平放在桌面上,他十指交叉,语气显得有些紧张:“父皇意欲如何处置张家?” “哪个张家?”北京姓张的勋戚或者重臣实在是太多了。但话又说回来,如果朱由校晚半天问这个问题,朱常洛就不会有此反问。 “天师张显庸。”朱由校松开十指接过饭碗,并冲王安微笑点头。 “你怎么突然想起他家的事情了?”韩本用也把米饭给送了过来,但朱常洛却没有回头,只是伸出右手食指在桌面上点了点。 “儿臣今天卖出去八个木雕,其中有两个被是丁姐姐和张姐姐买走的”朱由校尽可能地将事情的过程及两人之间的对话完完整整的说了一遍,包括‘上疏不报’和张诗芮的崩溃。他很清楚,这些事情是瞒不住的,就算他不说父皇也一定会知道。 在朱由校说话的过程中朱常洛一直没有打断,直到朱由校说完,朱常洛才开口问道:“你同情张诗芮?” “是的。”朱由校坦诚地点点头。 “为什么?”朱常洛又问。 “儿臣觉得她应该不是一个坏人。值得同情。”朱由校对张诗芮没有其他的感情,自身的经历让他下意识地觉得,父皇似乎是想用冷遇逼死这个并没有犯错的可怜女人。 “她在递进宫里的请罪疏中说,她希望代父受过,死全孝道。”朱常洛的话音刚落,朱由校立刻就想插话尽进来。“父皇.” 朱常洛摆手止住朱由校,然后接着说道:“这事儿跟她没关系,朕比你清楚。她不过是张显庸那个老匹夫派到北京敷衍朕的可怜人。” 朱由校想从父皇的脸上读出一些额外的信息,但父皇的脸上始终没有显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所以他只能直接问道:“父皇愿意放她一马么?” “你希望朕放过她?”朱常洛挑眉反问。 “是的。”朱由校郑重颔首,并道:“她是无罪的呀。” (本章完) 第208章 南方官场的政治掮客 第208章 南方官场的政治掮客 “你知道龙虎山的天师张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吗?”朱常洛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在没有味精的年代,宫廷的厨子们能把汤弄得这么鲜香,属实让他有些意外。 “什么东西.道教正一派的世袭宗家呀。”朱由校回答说。 “事情没这么简单的。”朱常洛轻轻一吹,将浮在液面的油膜赶到了汤碗的另一边。 “有什么问题吗?”朱由校停下筷子,问道。 “等朕把这口汤喝完。” 张天师,道教龙虎宗各代传人的称谓。正一道由张道陵创立,后世称张道陵为“祖天师”,其子张衡为“嗣师”,其孙张鲁为“系师”,曰“三师”或“三张”。其传人为其子孙世袭,后皆称为“天师”。 道教诸派门中,只有张道陵一脉是坚守把职位传授给亲族的做法。所谓“职传亲族”,就是:唯男不女,先嫡后庶,先长后幼,有子不弟,有侄不叔. 官方对“天师”这一称谓的承认,是从元世祖忽必烈开始的。至元十三年,帝敕授道教正一道龙虎宗第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为冲和真人,掌江南道教事,制文中称张宗演为“嗣汉三十六代天师”。在此之前,“天师”这一称号,一直是张道陵及其子孙的自称,从未被官方正式承认过。 自“嗣汉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开始,张家逐渐总领江南道教,并在元朝中后期结合各种“符箓系”道教流派,形成正一道。之后,民间仍活跃着数量近百的支派,但这些支派并不独立。所谓“不入于全真,便是附于正一”。这些小道派类似于总店之下有着独立决策权的分店。 尽管元朝官方授张家以“天师”称号,但张家并不忠于元廷。洪武元年,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赴南京入贺即位。太祖曰:“天有师乎?”乃改授正一嗣教真人,赐银印,秩视二品。 不过太祖之后,除礼部的封赠文书外,无论是民人还是官员,都习惯于沿袭元时的称谓,称张家的掌门人为“天师”或者“国师”。 “说实话,一开始知道张显庸装病不朝的时候,朕还没想过要拿他怎么样。想着教训教训得了。可魏忠贤的人到南京去办事情的时候,顺便搂了一下张家的底。”朱常洛放下汤碗,说道:“他们发现,与其说张家是正一道的宗长,不如说是龙虎山是南方官场的掮客。” “官场掮客?” 朱常洛点头道:“所谓求仙问道,其本质不过是三分真七分假政治游戏。如果你中了进士,被吏部放到南方去做官。你初到地方,诸事不顺,想找个上官做依靠,但你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该走谁的门路。这时候,带着银子去龙虎山走张家的门路肯定没错。从洪武年开始,天师张家一直屹立不倒,这是他家的本事,也是龙虎山的招牌。” 世宗嘉靖时,由于皇帝酷爱修道炼丹,连带着整个道教的地位水涨船高。不过张家仍旧奉行所谓的“避世之策”。因此,在北京得到皇帝宠幸,常伴于皇帝身侧的人物,并不是张彦頨或是张永绪,而是曾寄居于龙虎山上清宫的邵元节。上清宫是张彦頨营建的,所以说邵元节与天师府渊源颇深也没什么不对。 邵元节死后,他的弟子陶仲文继之成为皇帝的宠臣,皇帝对陶仲文极为宠信,“见则与上同坐绣礅,君臣相迎送,必于门庭握手方别”。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禄荫至兼支大学士俸 在陶仲文的倡议下,皇帝甚至有毁佛之举:“刮正德所铸佛镀金一千三百两,晚年用真人陶仲文等议,至焚佛骨二万斤。” 甚至有传言称,陶仲文教唆皇帝用童女初月经血做原料,制作“元性纯红丹”,这种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丹药。还有更离谱的。野史载,兵部尚书谭纶曾向陶仲文学习御女术,后来谭纶又将御女术传授给张居正,最后张居正因此“日以枯瘠,亦不及下寿而殁”。 嘉靖皇帝驾崩之后,嗣皇帝隆庆立刻对在京方士展开了全面的清算。下旨,将宫中方士付法司治罪,褫夺邵元节、陶仲文等人的一切封赠,并以“方士误国”的罪名,将先帝信宠的道士王今、刘文斌等人下狱处死。但“掌天下道教事”的张家却因为“避世之策”什么事情都没有。 张彦頨的封赠保留,龙虎山的香火依旧。 “上到宫里的宦官”朱常洛先是伸出手指指天,随后又翻腕点地。“.下到七品的知县。只要不是海瑞这样的人物,多多少少都和张家或者说正一道的道士,有那么些往来。要是上纲上线,严查严办,弄个大案子出来把南方官场整个洗一遍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朱常洛语调平静,但朱由校却听得汗毛直竖。“洗一遍”这样的词说出来只是三个字,但真的落实下去,就是一场腥风血雨。他咀嚼着嘴里的白饭,却幻感出一种茹毛饮血的腥甜。“父皇要对张家动刀,砸掉这块招牌吗?” 皇帝需要靠文官来治理天下,因此不可能与整个官僚系统为敌,但直到崇祯亡国,大明的皇帝对某个具体的官员,或者某一个局部的官员群体都有着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威。 “今不比昔。现在大明朝内动外荡,暂时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朕借题发挥,却引势不动,把事情放在那儿。这是为了给南方的官员们提提神,让他们知道泰昌朝和万历朝不一样。”朱常洛看朱由校也把筷子放下了,于是便朝王安摆摆手,示意他把席面撤了。“朕不想对张家动刀,至少现在不想,但有些人却等不及了。” “谁啊?”尽管一直是父皇在说话,但朱由校还是觉得嘴唇发干。 “还能是谁。当然是那些通过张家这个政治掮客相互勾连的官员们咯。南京守备太监吕宪安是第一个。领后军都督府协守南京的魏国公徐弘基是第二个。”朱常洛说道:“吕宪安的弹章是年前到的,徐弘基的弹章是昨天到的。吕宪安的弹章已经转给张诗芮了。衙门复印办公之后,张诗芮就会收到徐弘基的那份儿。”通政使司一年到头都有人值班,但道录司封印之后却不会有人值守。 “怪不得她会这么激动。”朱由校喃喃道。“这两封弹章的内容还是很温柔的。只说张显庸欺君罔上,没说要怎么处置张家。当然,他们的这个级别也不需要多说什么,有个态度就行了。处置方案有人会替他们说的。恐怕年后要不了多久,就有人要嚷着动刀子了。对他们来说,张家其实也没这么重要,有这个掮客自然最好,但少了这个掮客他们也还有别的办法往来。” 朱常洛站起身,走到朱由校身边把住他的肩膀,问道:“如果你没见过张诗芮,也不知道朕之前说的事情。这时候,南方的文官们众口一词对张显庸一家发起群攻。你怎么办?” “儿臣.儿臣”朱由校抬头仰视父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朱常洛看见朱由校的瞳孔闪烁着犹疑。“朕帮你说吧。你会顺应‘公议’,以欺君罔上的罪名,下旨处置或是调查张显庸一家。如果你选择从重从快,直接下旨对这家人处以极刑,可能判张显庸凌迟都没人会反对,无非是从旁支扶一个新的掌门起来而已。牵涉其中的文官们,会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暗戳戳地说你暴虐。但如果你下旨严查张家,不搞从重从快那一套,恐怕就有人要亲自动手了。” “他们会杀人灭口吗” “替代品总是有的。事发之后,死得干净不攀咬,到此为止才最重要。不过他们现在想动手也不能了。魏忠贤的人已经取代南京锦衣卫控制了天妃宫,天妃宫的衣食也皆由西厂一手采办。”朱常洛放开朱由校,颇有些玩味地笑道:“呵。如果西厂不抢南京锦衣卫的活儿,恐怕吕宪安和徐弘基也不会上这道疏。” “父皇想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呢?”朱由校站起身,问道。 “正如你看到的那样,拖着。”朱常洛走到城楼门口,王安立刻跟上来为他披上加绒的披风。“杀掉他,遂了那帮人意,朕不干。放掉张显庸,也是不可能的,朝廷下不来台,张显庸也不一定能活着回去。借此事兴起大狱,却又不到时候。就这么不查不问地软禁着,还能给那帮人提提神。靴子不落地,他们的心就会一直悬着。” “北京这边儿呢?”朱由校问道。 “你是说张诗芮.既然张诗芮被卷进了这件事,那她就不仅是她自己了。这就是一个姿态问题。当初禁锢她,就是禁给天下人看的。目的是为了让天下知道,对朝廷阳奉阴违会落得什么下场。让南京锦衣卫去天妃宫禁锢张显庸父子也是这个道理。朕原本想的是关他个一年半载,然后再把张应京的婚事否了,让他们父子长长记性。张显庸服软朕也不接受。” 朱常洛不着痕迹地睨了朱由校一眼,又说道:“不过你放心,朕不会杀张诗芮。名不正,言不顺,事不成。要杀也是先杀张显庸。至于什么‘替父受过,死全孝道’,她的命什么时候这么重要了。” “既然父皇您也不想杀她,就放她回去吧。”朱由校舔了舔嘴唇。他觉得再这么拖下去张诗芮迟早要上吊。 张家的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其实是一系列事件综合作用的结果。张显庸以嘉靖、隆庆期间的事情为鉴,学张彦頨和张永绪行“避世之策”。但新皇帝不走寻常道,不仅不吃他这一套,还想借他这只鸡,儆一儆天下的猴子。直接把他全家给圈禁了,想服软都不给机会。 而且张显庸自己作孽,选哪个地方停下不好,非得选南京。崔文升再起之后,发疯似的到处杀人。魏忠贤没事找事儿做,派人去南京调查崔元的同时,吩咐过去的人搂草打兔子,看看能不能弄出什么大案子。 这种广撒式的调查一般不会有太大的收获。但西厂的执行却意外地发现,道理上应该被南京锦衣卫守得严严实实的天妃宫,每天都有不少人进出往来。这和北京张府冷冷清清,张诗芮一天到晚战战兢兢、失眠脱发的状况简直大相径庭。 事情报到魏忠贤这里之后,魏忠贤立刻向南京加派了人手,并按规矩请求皇帝暂时赋予外派的西厂执行,以节制南京锦衣卫的权限,以便全面彻查此事。多番考量之后,朱常洛决定控制事态,引而不发,只是叫西厂的执行代替南京锦衣卫去天妃宫禁锢张显庸。 再然后,吕宪安和徐弘基就上疏弹劾张显庸了。 在此过程中,张诗芮都处在一个懵懂无知的状态。她所遭受的,也是类似于连坐的无妄之祸。 对朱常洛来说,张诗芮本人其实并不重要。于公,张诗芮是张显庸的女儿,是可以用来表示朝廷对张家态度的风向标。于私,朱常洛和张诗芮无私可言。张诗芮是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讲礼有节,非常矜持,一面之缘后,朱常洛甚至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太能想得起来。 从始至终,朱常洛对她的态度一直都是无所谓,连恻隐都没多少。和力保米梦裳的态度相比可以说是判若云泥。放她出来过年,也是自陆文昭立功晋升起,然后联想到丁白缨,最后才落实到张府那里的。 但朱常洛可以不关心张诗芮的心情,却不能不顾及朱由校的情绪。 “你心有恻隐,这是好事,明君不能没有恻隐。”朱常洛微蹲下来,平时朱由校。“你如果执意要放她走,朕可以立刻让王安给她一笔路费,让她明天就启程离开北京。但儿子,她想要的,或者说能断掉她愁念的事情,只是离开北京吗?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你真的要朕给她吗?” (本章完) 第209章 御临张府 第209章 御临张府 父皇惩戒西李娘娘之后,朱由校时常在想,当初要是能鼓起勇气恳求父皇去看母亲一眼,或许母亲也就不会郁郁而终了。这样的情绪在父皇将曾经最不受宠的东李娘娘从景阳宫接到乾清宫之后达到了一个高峰,几乎要转变为自我怀疑乃至自责了。 因此,在部分了解张诗芮的现状之后,他立刻就联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以为父皇是因为张天师的忤逆行为而迁怒张诗芮,要用软禁、冷遇和外部压力悄无声息地逼死这个什么都没做的可怜女人。他将对母亲的愧疚,投射在了与母亲的境遇高度类似张诗芮身上,并果断地行动了起来。 当得知父皇对张诗芮并无明显的杀意之后,他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立刻建议,父皇把张诗芮放离北京。他认为,只要离开北京,张诗芮就能明白父皇的心思而不至于胡思乱想,并且脱离这个随时能收到负面消息的高压环境。这样一来,张诗芮就不会死了。 也就是说,朱由校一直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或者说揣测着张诗芮的情绪。至于张诗芮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也没想过。 “天师府被围的时候,张诗芮通过给张家送吃食的宦官,往宫里呈来了一个面圣的请求。这个请求多少银子来着?”朱常洛看向王安。 “二百两。”王安想了想回答道。 “朕没理她,也没把这二百两还给她。这是为了她好。而朕之所以不搭理她,是因为她面圣无非是请求朕放她爹一马。朕不会答应她,也就没理由见她。当面否了她,或者把钱还给她才是把她往死里逼。”朱常洛觉得自己还是很温柔的。 “张府解围之后,她上了那道疏。还是魏朝直接拿到宫里来的。”朱常洛想通了一个他此前从没费脑子细想过的点,于是轻笑一声道:“呵。也得亏是魏朝拿到宫里来的,否则这个脑子单纯得只有一根弦的女人连转圜的余地都丢了。” “转圜的余地”朱由校的脸色有些变了。他开始意识到,张诗芮所面临的境况和母亲不一样,只是看起来像。 “张诗芮先去了道录司,道录司没搭理她。然后又去了礼部,当然礼部也没搭理她。她最后误打误撞地碰见了去礼部宣徐光启进宫的魏朝。魏朝出于好心,顺手把奏疏带到了宫里来。”朱常洛曾经问过一句,因此大致知道张诗芮上疏的过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道录司和礼部都在事实上拉了张诗芮一把。奏疏要是呈到通政使司去,走内阁的流程,再到礼科那里绕一圈。恐怕南京还没动起来,北京就动起来了。” “北京也和张家有关系吗?”朱由校问道。 “可能有,可能没有,就算有应该也不多。隆庆之后,道门的势力在北京就没什么起色了,红极一时的道士被杀了干干净净。唉呀!这个不是事情的重点。重点是张显庸有没有病,北京这边儿普遍是不知道的,你当谁都跟宫里一样消息灵通啊?”朱常洛轻轻地拍了拍朱由校的脑袋。 “对宫里来说,张显庸有病没病不重要,宫里可以认为他有病,也可以认为他没病。从始至终,宫里的态度都是拖,把张应京的婚事往后拖,把张应京袭职的事情往后拖。南北锦衣卫乃至西厂围住张府和天妃宫的名义,从来都不是禁锢而是保护。维持在这个雾里看的状态,就能一直拖下去。但对于北京的言官们来说,张显庸有病没病很重要。” “吕宪安和魏国公不是已经把事情挑明了吗?”朱由校问道。 “他们凭什么挑明?他们有调查权吗?围住天妃宫的是南京的守备部队吗?在官面上,那两封弹章说到底就只是猜测。南京锦衣卫倒是可以把事情挑明,但西厂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他们不敢。” 南京锦衣卫要是连北京的招呼都敢不听,那朱常洛就要改变日程尽快对南京锦衣卫下重刀了。厂卫不听皇帝的命令,这可比官场掮客的事情要严重得多。 “朕现在不想让张显庸死,但以吕宪安和徐弘基为首的官员们想要他死。但他们的猜测没有一锤定音的作用。”朱常洛一停,问道:“可张诗芮是谁?” “张显庸的女儿.”朱由校喃喃道。 “对了。张诗芮这封奏疏要是公之于众,就等于是把张显庸假病不朝、欺君罔上的事情坐实了啊。北京的言官必然跳起来,对张显庸发起大规模的弹劾。她那个‘代父受过、死全孝道’的话,写得很好,但根本不会有人听。”朱常洛遗憾地摇了摇头。 王安适时地插话进来补充道:“治张显庸的罪,连坐到她的身上本来就是大明朝的通行惯例,放过她是万岁爷开恩。容奴婢说得直白一点,张诗芮从来就没有代张显庸去死的资格。张应京倒是可以,但张显庸多半不会愿意。” 朱常洛冲王安微微颔首。然后道:“如果西厂没有围住天妃宫,北京言官弹劾张显庸,尚有南方为他说话。但现在与张家过从甚密的南方官场唯恐切割不干净,只想让张显庸带着秘密死,他们不仅不会雪中送炭,反而会落井下石。” “那这样的话,父皇在保护张诗芮?”朱由校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样的情况了。 朱常洛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平静地说:“坦诚地讲,朕没这么想过。是既不保护,也不迁怒。朕把事情按下来,从来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张家,而是为了大局。你觉得张诗芮是好人,因此可怜她,要她想让朕给她一条活路。朕当然可以答应你。况且朕从没想过要杀她。但她真正想要的,是对她父兄的宽恕。是张显庸这一支得以保留。”这里朱常洛记错了,张应京不是张诗芮的兄长,而是张诗芮的幼弟。 “但朱由校,你觉得朕应该给她吗?”朱常洛其实可以不跟朱由校说这些,他觉得直接放张诗芮离开就能满足了朱由校的心理需求了。但朱常洛想要的,不只是一个心有恻隐的继承人。 “父皇意思儿臣明白了。”朱由校突然觉得好累,好想沉沉地睡上一觉。“张家现在是两头不占。张显庸瞻前顾后、阳奉阴违,搞得自己失了道义。然后西厂的举动又瓦解了张家在南方的关系网。除非宫里力保,否则张显庸这一支就完蛋了。可宫里力保,意味着无视‘张显庸忤逆’和‘张家掮客南方’这两项事实。同时把张家这张随时能打的好牌给烧掉。父皇,儿臣理解得没错吧?” “题面是这样,可你的答案是什么呢?”朱常洛重重地点点头,并说道:“朕向你保证,无论你的答案是什么,朕都满足你的要求。” 即使知道张诗芮所面临的境况和母亲不一样,可朱由校还是觉得张诗芮很有可能自杀。那种积郁而不发,独自承受的状态和母亲临终前的样子实在是太像了。但到最后,他还是说:“父皇。您是对的。就这么做吧。” —————— 翌日。大年初五,官府复印前的最后一天。 这天卯时刚过,刘一燝就起来了。他之所以起这么早,是因为他要和韩爌、徐光启以及周嘉谟去见孙如游最后一面。明天吏部复印,就要给孙如游送去调南京任户部员外郎的正式文书了。 洗漱完毕,刘一燝离开家。他正要上轿子,便看见一台大轿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过来。因为这附近除了自家和对面的张家就没有别的府邸了。所以刘一燝下意识地认为这轿子是来拜会自己的。他稍微等了等,然后便见这台轿子头也不回地朝着下一个路口去了。刘一燝有些尴尬地挠了挠额头,躬身入轿并对轿夫说道:“走吧,先去韩阁老府上。” “好嘞!”轿夫们齐声应答,合力将刘一燝给抬了起来。 那顶轿子围着张府绕了两圈儿,直到刘一燝的轿子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它才在张府门口停下。 “刚才不是就到了吗,怎么又绕一圈啊?”轿子停稳,朱常洛从里边儿走了出来。 “不绕圈儿直接下轿就和刘阁老撞上了。”王安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而且是绕了两圈。” “刘一燝,他要去哪儿啊?”朱常洛伸了个懒腰,随口说道。 “现在还不知道。但晚上就知道了。”王安补充说:“要不现在就派人去跟着他?” 在旧东厂解散之前,锦衣卫每天都会将三品以上文官,以及实职武官的行踪记录成册并报给东厂。旧东厂解散,西厂重建之后,这些信息就由西厂接收了。但西厂也好,东厂也罢,总归还是受司礼监节制的。 一般来说,这些行踪记录不会有什么用,只是归档。如果发现有人妄行谋逆之举,锦衣卫直接请旨抓人就完事儿了。只有在调查案子的时候,行踪记录才会被翻出来,用以证实某事或者诬构某人。 “算了。他爱去哪儿去哪儿。”朱常洛走到门口,摆出微笑的样子,然后抓住门环重重地叩了叩。 没多久,一个十岁出头的门僮过来开门,并问:“您哪位啊?来张府有何贵干呀?” “我姓朱,来张府自然是拜会你家主人的。”朱常洛说道。朱常洛从朱由校那里得到令他感到满意的答案,但他总觉得朱由校的情绪状态不对。朱常洛毕竟不是朱由校肚子里的蛔虫,细细想后,朱常洛也得不出什么答案。于是便决定去张府看看张诗芮这女人到底有什么问题。以便了解朱由校究竟想要什么。 “好的,您稍等。”这还是门僮被张诗芮雇佣以来,第一次见到有人上门拜访。因此,他连拜帖也没要就立刻转头飞奔回去报信了。 “小姐!”门僮在张诗芮的房门口,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呼唤道。 “怎么了?”应答的人竟然是丁白缨。 张诗芮最后还是没能逃脱丁白缨的“魔爪”。她的武艺水平和丁白缨完全不在一条线上。昨日灯市,她推推攘攘地把丁白缨给弄急眼了。丁白缨一个反手就把张诗芮的手腕给锁了,然后直接把人给扛回来了,一点儿反抗的机会都不给。 门僮倒也不意外。因为他知道丁姑娘昨天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在小姐的屋子里过的夜。 “有一个姓朱的先生说是要拜访本府的主人。要见吗?”门僮问道。 “姓朱的先生?”尽管张诗芮不觉得自己在北京见过什么姓朱的先生,但她还是说:“请那位先生到会客厅稍等一会儿。我去换身儿道袍。别忘了上茶。” “好嘞。”门僮应道。 “你换道袍干嘛呀,这身衣服不挺好看的吗?”丁白缨问道。 张诗芮把脑袋撇到一边儿。“哼!” 丁白缨并不受激,但还是说道:“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啊?” “我是道姑,当然要穿道袍见客。”张诗芮把白素之中带了些青绿的外衣脱下,然后拿起一件灰黑色的宽大道袍套在身上。“受不了就快走。我不留你。” “姑娘我还就喜欢你这种口是心非的。”丁白缨一边说话,一边给张诗芮的道袍系上衣带。 很快两人联袂来到会客厅。 朱常洛工作和会客的环境里,从来没有起身迎接的环节。包括慈庆宫曾经的师傅们在内,所有人见他之后的第一动作都是跪叩。过了这么些时间,他也完全习惯了。因此,即便是见到张诗芮和丁白缨过来,他也还是大喇喇地坐在那儿喝茶。 张诗芮觉得来人有些无礼,但她自己还是很讲礼地躬身行礼问道:“哪位是朱先生啊?”朱常洛的外形大变,全然没有了几个月前的富态,因此两人完全没有认出来。反倒是觉得在朱常洛身边站着的老头有些眼熟。 (本章完) 第210章 小木匠的父亲与皇帝的特使 第210章 小木匠的父亲与皇帝的特使 朱常洛看见张诗芮鞠躬,才想起“行礼如仪”这四个字。他站起身,微微欠身还礼,并道:“见过张姑娘、丁姑娘,朱某失礼了。” “见过朱先生。”张诗芮明白,来人是不打算说全名了。 丁白缨心下稍疑,她在北京的熟人除了张诗芮就只剩下陆文昭了,但疑归疑,她还是行礼道:“见过朱先生。” “敢问这位先生怎么称呼?”张诗芮看向王安问道。 “鄙姓王。”王安微笑道。 “见过王先生。”张诗芮、丁白缨拜道。 “见过张坤道、丁姑娘。”王安回礼。 “二位先生请坐。”直到张诗芮摆手请客入座,自己也坐到与之相对的位置,这套迎客问名的流程才算是不完全地走完了。 “坐吧。”朱常洛朝王安点点头,示意他不必介怀,和自己并坐就是。 “是。”王安这才贴着椅子边缘坐下。 “请恕我眼拙。朱先生,王先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张诗芮问道。 “张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数月前,我与二位姑娘在这附近的酒肆曾有过一面之缘。我想邀请二位姑娘同桌共饮,但二位姑娘有事先走,遗憾不成。”朱常洛微笑道。 “哦!你是小木匠的父亲,怪不得知道我姓什么。”丁白缨恍然大悟。“你的变化好大呀,我差点儿都认不出来了。” “生了一场病。大夫说,这是谷气胜元气所致。故医嘱我节制食欲,增加运动,控制体重。坚持一段时间,总算是瘦下来了。”朱常洛回应道。 张诗芮一听就知道,这位朱先生的大夫引的是宋人朱佐,在《类编朱氏集验医方·养性之术》中的话:谷气胜元气,其人肥而不寿;元气胜谷气,其人瘦而寿。养性之术,常使谷气少,则病不至矣。 但她没有卖弄的意思,于是没有接话。 丁白缨不懂这些,但她比较随意,也就由衷赞叹地道:“是比上次看着精神多了。挺好。” “敢问二位先生来寒舍所为何事啊?”等两人停止交谈,张诗芮开口问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二位姑娘以远超市价的价格买走了吾儿的拙作。我无法坦然接受,所以前来拜会。还请收下还礼。”朱常洛朝王安招手,王安立刻从袖子里掏出一封礼单并递出。 朱常洛拿起礼单走到张诗芮面前并递出。“请。” 送礼是非常讲究的,稍有地位的人都不会将礼物拿在手上,而是一定要让人抬着,或是用车装着送去。除非没有比他地位更低的人为其运送礼物,否则正主的手上只会拿一份清单,也就是所谓的“礼单”。收礼人也只接礼单,看过礼单后,收礼人如果接受,就会将之交给下人去清点,自己就不管了。所谓“照单全收”的原意,其实也就是按照礼单的数目全部接受。 有接受就有拒绝。如果收礼人觉得对方送来的礼物异样反常,比如送来逾制、僭越,或者明显超越两家之间关系的礼物,那收礼方就会拒绝。如果拒绝,礼物是从始至终都不会进收礼人家门的。 就像西洋人给皇帝进贡的那一船东西,便是礼单先至而船后入的。如果朱常洛不接受,那么这船东西就连北京都进不了。 “朱先生客气了。”张诗芮接过礼单,将之展开。发现上面写的都是些彩绸、首饰、胭脂水粉以及香薰料之类的女性用品。于是问道:“这是贵夫人置办的吗?” “不是。是家里的大管家置办的。有什么问题吗?”朱常洛反问说。和其他事情一样,这当然是王安主办的,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准备些合宜的礼物”,然后就什么都不管了。甚至连王安买了什么都没问过。 “没有,我只是问问。”张诗芮朝仆人招手,示意他收下礼物。一般来说,主人亲自登门送礼是不会拒绝的,除非对方不怀好意,或者两家已经走到了决裂的边缘。这些礼物虽然有些奇怪,就像是提前知道这家没有男主人一样,但并不逾矩。如果这不是对方第一次登门拜访,张诗芮还会觉得很贴心。 丁白缨看向张诗芮,发现她并没有继续提问的意思,于是自己开口道:“朱先生。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丁姑娘但说无妨。”朱常洛点点头,摆出请的手势。 “您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如果没记错的话,昨天,我们并没有跟贵公子说过所居何处才对啊。”丁白缨瞥了王安一眼,她想起来了,在酒楼见面时,这个人的身份不是“朱先生”的仆人,而是“朱先生”的“忘年交”。礼单从他的袖袋里掏出来实在是太怪了。 朱常洛从容地喝了一口茶水,说道:“二位姑娘不说,我可以查呀。”虽然他们做了一些伪装,但其实被认出来也无妨。无非是对话的形式,从对坐着变成一坐一站跪满地而已。 “你查了我们的底!”丁白缨微眯起眼睛,问道:“能说说您是怎么查的吗?”尽管丁白缨因为“朱先生”的温文儒雅,和“小木匠”的坦诚礼貌,而对面前的男人有那么一些好感。但这些好感不足以麻痹丁白缨的警惕。 “我在锦衣卫那边儿正好有几个稍微有点儿小权的熟人。是他们告诉我你和张姑娘都住刘一刘阁老的对面。”朱常洛并没有回避丁白缨的注视。“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丁姑娘有个姓陆的师兄,也是锦衣卫。他年前升了副千户,不知道他有没有告诉你。” 丁白缨一惊:这就说得过去了。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举人,他和身边的老头都是厂卫的暗探,而且品秩应该还不低,他来这儿应该也不只是为了还礼 “您在锦衣卫那边儿有熟人还敢到张府来?您就不怕摊上事吗?”张诗芮心乱如麻,也没觉得事情有什么不对。她只想这个人撵走,以免自家的事情再连累到别人。“我既然来了就不会怕。”朱常洛问道:“张家犯什么事儿了吗?你可以跟我说说,说不定我能帮你。” “朱先生,多谢您的好意。”张诗芮将垂到眼前的发段拨到耳后。“但张家的事情,您还是少过问的好。您要是没别的事儿,就请回吧。”张诗芮一反常态,很不讲礼地下了逐客令。 王安见张诗芮的这个态度,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但朱常洛不以为忤,也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让我猜猜。张显庸收到了皇上的旨意,皇上让张显庸进京做事,但张显庸却装病不朝,滞留南京。最后人算不如天算,张家几代人百试百灵的法子却触怒了当今皇上。张姑娘,我猜得可准。” 在他的话说完之前,张诗芮的脸色就变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张姑娘记性不太好。我刚才说了,我在锦衣卫那边儿正好有几个熟人。”朱常洛直勾勾地审视着张诗芮。他发现,这个年轻道姑的脸上挂着一种间杂着倦意与惶恐的神采。不过朱常洛仍旧对她没有太多的怜悯。 尽管有些好事的宦官、宫女胡思乱想,认为极度好色的皇帝有可能看上了楚楚可怜的俊美道姑。但其实,朱常洛对张诗芮一直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当她是一个名为“张显庸的女儿”的抽象符号。在朱由校为张诗芮求情的时候,他甚至以为是朱由校看上了这个“楚楚可怜的俊美道姑”。 即便张诗芮身着道袍,但朱常洛仍看得出她是卓然而高美的。朱由校基于同情,对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产生好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朱由校已经十五岁了,也到了该对女性产生好感的年龄了。 但以为归以为,问是不能问的,在这种事情上他只能靠猜和试探。因为如果朱由校的求情不是因为好感,只是因为单纯的恻隐,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这样的问题就会很伤人的自尊,进而产生极其严重的负面影响。十五岁,青春期,思想、见识飞速成长,也极度动荡。可在“情感投射”的事情上,朱常洛又很难猜到朱由校真正的想法,因为王氏的事情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于是他便将张家的情况全部摆出来,并给朱由校以选择的权力。如果在这一切铺开之后,朱由校还是想要放张家一马,答案就很清楚了。 朱常洛对朱由校有望子成龙之心,但不会因此而失望,因为这是人之常情。而且这也不是不能解决的。满足他需求,给朱由校册妃选美人就好了。在没有感情基础的前提下,一个美人产生的问题可以用十个美人去解决。只要在朱由校淡忘张诗芮之前留下张家就是了。 但事情进展到最后,朱常洛却觉得现状和他料想的各种情况都有出入。朱由校明显是对张诗芮怀抱着某种情绪的,但他同时又不反对对张家的处置。 如果朱由校愿意直说,事情一下子就清晰了。但朱由校又怎么可能说呢。说自己怀疑父皇因为愤怒所以要用逼死母亲的方式逼死张诗芮?还是在父皇明确表示对张诗芮没有杀意,只是在做皇帝应该做的事情的时候,劝父皇因为一个女人可能的自尽而放弃对张家的追索? 这样的话,邹大人的死怎么算?父皇的纠结与痛苦又要怎么办? 他开不了口,他只能把事情咽下去。 ——————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张诗芮捏紧拳头,指甲微微嵌进掌心。“是皇上派你来的吗?”张诗芮问道。 “你可以这么认为。”朱常洛收起了挂在脸上的笑意。语气也变得严厉。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张诗芮撑着椅子扶手坐直,肃然地对“皇帝的特使”发问道:“皇上想要怎么处置张家的事情?” “张家是张家,你是你。两者不必一概而论。”朱常洛淡淡地说道。 “怎么不可以一概而论呢?皇上不就是要用张家人的血来警示天下人吗。在承天门前当众鞭责崔厂督,在午门口廷杖百官不都是这个意思吗?我可以来做这一滴血。”张诗芮说道。 “皇上不会赐死你。这不合规矩。”王安说道。 “我可以自尽,不给皇上添麻烦。只求皇上饶恕父亲和弟弟。”张诗芮立刻接话道。 “姑娘.”丁白缨看向张诗芮,她的眼里并不诧异,只有焦虑。可丁白缨也说不出劝慰的话来,这样的孝对于明人来说再正常不过了。 “弟弟.我还以为张应京是你的兄长。好吧,这不重要。”朱常洛眉头微蹙,但旋即又平展开来。“我觉得你的死,可能赎不了张家的罪。” “皇上竟然愤怒至此吗?”张诗芮诧然。欺君之罪可大可小,判定的标准可广可狭,判罚严厉程度也主要取决于皇帝的心情而不是律法。 “张家的事情你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吗?”朱常洛问道。 “什么事情?”张诗芮不解。 “虽然还没有细查,但基本可以肯定龙虎宗张家是南方官场的掮客。”朱常洛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张诗芮的表情。 “掮客?”张诗芮反应了一会儿才道:“你是说张家在背地里给南方的官员们做中间人?什么中间人?” “如果你真不知道,那我可以简单地给你解释一下。”朱常洛说道:“咱们就不用官面上的辞令了。你被锦衣卫软禁在北京张府,张显庸和张应京同样也被锦衣卫软禁着。软禁你的陆文昭和你身边的丁姑娘有旧,但他还是公事公办。不准任何人进出张府,就连食物的采办和夜香的倾倒都不许你本府人做。但天妃宫,也就是张显庸和张应京应该被软禁的地方。那叫一个门庭若市。这是软禁吗?你张家真是神通广大啊!连南京锦衣卫都愿意给你行方便。” 朱常洛厉声拍桌道:“还什么中间人,当然是钱勾权连的中间人了!” (本章完) 第211章 忠孝两全 第211章 忠孝两全 茶几上的茶杯被朱常洛拍得一跳,茶水飞溅到他的袖子上,却仿佛淋了张诗芮一脸。张诗芮脸上异样的殷红褪去,变得惨白。她像丢了魂似的瘫软下来。嘴里一直念叨着:“怎么会,怎么会呢” 张诗芮的世界观遭到了极大的冲击。在她的印象里,父亲和爷爷一直是一副清修苦练、世外高人的样子。 “怎么不可能。龙虎山那多么道观仙宫,是土里长出来的?张姑娘出手阔绰,白送你东西不要,二十两银子摸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给丁姑娘的酬劳一给就是一百两。这些钱从哪里来的,你想过吗?”朱常洛面无表情地问道。 “张家名下有田啊。”张诗芮说道。 “不交税的隐田?”朱常洛反问道。 张家是江西鹰潭最大的地主。如果彻底丈田,不知道要丈出多少隐田来。但在不整饬南方吏治的情况下,丈田的圣旨发下去,得到的只会是阳奉阴违,草草了事。 “我不知道,家里人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张诗芮独自出来这么久,其实是有所意识的。她只是没有细想。而且丁白缨在给朱由校普及银子有多值钱的时候,她也并不只是站在一旁发呆。 “算了。”这时候,朱常洛对张诗芮的态度更多的还是怀疑:“吕宪安你认识吧?” “.”张诗芮还陷在混沌思维的泥潭之中,因此没有听清他的问话。 王安不允许有人不回答皇上问话,但就在他即将厉声呵斥的时候。朱常洛却止住了他。 朱常洛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南京守备太监吕宪安你认识吧?” “认识。”张诗芮沉重地喘了几口寒气。“他来过很多次,几乎每年都要来。” 南京守备太监和协同守备武勋,算是张家最重量级的座上宾了。和南京兵部尚书兼参赞机务不同,这两个职位的在职官员不仅权势大,而且任期长,因此也就和张家长期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他到底跟你们张家有些什么往来交易。”朱常洛问道。 “我罪女不知道。”张诗芮跪地摇头道:“家里的事情很少让女人经手,我最多也就是在设坛斋醮的时候打打下手。护法都不让做的。” 多数时候,张诗芮是不见客的。就算有贵客到来,她最多也是出于礼节以道姑的身份迎客拜接。就算父亲外出,她也不会和客人们有太多的往来。这倒不是因为男女大防的规矩,而是因为父亲外出,还有叔祖辈的男道士与来客磋谈沟通。“世袭嗣教”包含的,可不只是道统上的传男不传女。说得直白一点,除非张诗芮欺师灭祖由正一道改宗全真道,终身不婚,否则她是一定会被嫁出去的。而注定被嫁到别家去的女儿,又怎么能接触到张家的核心生意呢。 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她来迎接“朱先生”这位客人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要坐面南的主座。而是很自然地坐到了与“朱先生”相对的位置。 朱常洛的语气稍微软了一点:“在西厂包围天妃宫之前,吕宪安是一直没有说话的。反而是南京各级衙门的官儿连着法儿的旁敲侧击,说张显庸多么多么的正直,你家多么多么的忠心。换防之后,这些官儿不说话了,吕宪安却跳出来上疏弹劾你爹。弹章你应该已经看过了吧?” “回上使的话。罪女已经看过了。”张诗芮已经完全将面前的男人当成是皇帝派来的特使了。 “你作何感想啊?”朱常洛又问。 “回上使的话。罪女想的是自尽赎罪,好给皇上一个交代的。但现在,但现在,罪女.”张诗芮声音颤抖,却极力维持着语调的平静,可她每吐一个字,眼角就涌出一滴豆大的泪。 “哼交代?你交代个屁!”朱常洛被她给气笑了。“蠢女人,你要是真自杀了,就是给.皇上,就是给自己找麻烦。”朱常洛到底还是怜香惜玉的,如果换成是崔文升,朱常洛早就就冲上去一脚给他踹倒了。 张诗芮自杀造成的影响要分时间点来看。 如果张诗芮早早地上吊自尽,那么就连杀鸡儆猴的效果都会大打折扣。还没有放弃张家的南方必然会以此为契机大造舆论,将张诗芮塑造成忠孝两全的典范,甚至给她立牌坊。这样一来,朱常洛自忖会因为同情往后退一步,解除对张家父子的“保护”,并给张诗芮追赠一些哀荣。 也就是说,如果张诗芮在魏忠贤的人到南京之前,用自己的命把事情平了,那么张家的事情就不会这么早地被发现。 但这对于张诗芮本人来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因为朱常洛迟早是要全面整饬吏治的,只是还没到把刀子捅到南方去的时候。等到了那会儿,张诗芮这个已经死了的人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只要张家的事情被撬出来摆到台面上,南方的舆论塑造就会垮掉,张诗芮的死也会被朝廷解释成,为了保守住张家的秘密,而进行的欺君之举。不过残忍地说,张诗芮早早自尽有一点好。那就是朱常洛不会因为顾忌朱由校的情绪而费神耗脑。 如果张诗芮在天妃宫换防、昨天之前自尽,南方还是会动。只不过,他们会将攻击的矛头对准张显庸,说是他的忤逆之举逼死了自己的女儿。但这会儿,朱常洛不会改变自己的既定方针,而是继续将事情拖下去。这时候,张诗芮对于朱常洛来说仍旧只是一个符号,不必费神耗脑。 至于之后,他就是来防止这种事情发生的。 “罪女,罪女没有这个意思的。”可张诗芮甚至听不懂上使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否认。 “把她扶起来坐着。再让她冷静冷静。再帮她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擦一擦。”朱常洛对丁白缨说道:“她这种精神状态没法儿说话了。” 丁白缨沉默着点了点头。然后温柔地将张诗芮抱起来放到椅子上。 几息过后,见张诗芮的平静下来,朱常洛又开口说道:“你以为你的死救得了张家吗?救不了的。” 他的话刚说完,张诗芮泛红的眼眶里又泛起晶莹了。 但朱常洛没管那么多,继续说道:“你去道录司和礼部请求代为上疏但没上成的事情,我们是知道的。这是一个蠢招,好在他们没有帮你递,不然张家就死定了。”“上使能把话说得明白些吗?”尽管张诗芮在北京直面皇帝的压力,但她掌握的情报非常少。是属于那种想分析现状都没有足够材料的人。 “刚才我说去掉官面上的辞令,可这是咱们关起门来讲的。”朱常洛伸出手指向正门的方向,说道:“一旦打开门,辞令就必须要拿起来,这很重要。在官面上,无论是南北锦衣卫,还是西缉事厂,对你和张显庸、张应京的行动都叫做‘保护’,而不是软禁。尽管这个‘保护’,你们只有接受的义务,没有拒绝的权利。保护’这两个字本身是很重要的,就算去锦衣卫经历司查留档的案牍,上面写的也只会是‘保护’。” “保护又怎么了?”丁白缨想起师兄在“请”张诗芮回北京时说的话。那时候她还以为,这只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虚伪之语。 “这表明朝廷暂时还不想给张家的事情定性。事情是什么样子,皇上知道,张家知道,办事的锦衣卫知道,那些曾经阳奉阴违或者准备阳奉阴违的官儿也知道。但天下人不知道。”朱常洛顿了一下,说道:“可张姑娘,你那封奏疏要是见了光,张家欺君罔上的事情就坐实了。” 朱常洛想象中的恍然大悟,并没有出现在张诗芮的脸上。 “这本来就是事实。该见光就见光呀。”张诗芮从丁白缨的手里接过半湿的方巾,并用它拭去新涌出的泪渍。 “你求死不就是为了保护张显庸和张应京吗?”朱常洛颇为意外地道。 张诗芮的捏着拳头,抿着嘴,极力地压制翻腾的情绪,以尽可能平静的语调说道:“我要保护的从来都只是人,而不是错误。不知道上使有没有看过我呈给皇上的疏请。我上面写的是‘代父受过’。父亲假病不朝,徒食君君禄而不忠君事,这本就是不对的。张家能有今天,全凭着太祖爷和历代皇帝的青睐。父亲做得不对,就应该见光。我所求的,从来不是掩盖这些罪,而是求皇上让我来代赎此罪。” 朱常洛不由得坐直了。“我似乎错看你了。你这不仅是要孝,更是要忠啊。” “自古忠孝难两全,如果能以一命换得两全,我自甘受之。”张诗芮不知道上使所谓的“错看”是什么意思。她的心向是从来未曾改变的。她当初想回南京就是为了劝说父亲进京朝觐。在被禁锢之后,也没有弯弯绕绕地胡思乱想,她所想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为父亲赎罪。她想要求见皇帝也是为了阐明这个心思,只是皇帝觉得没必要,也就一直不见她而已。 “不得不说,我开始欣赏你了。”朱常洛欣赏地点点头,如果张诗芮是男人或者宦官,他就要筹谋着给她升官了。“但现在事情的性质已经变了。你这条命是兜不住的。也不必兜。” “上使。皇上要开刀了吗?”张诗芮长叹了一口气,又跪了下去。 “还不到时候。”朱常洛回答说。 “罪女不明白。”张诗芮伏地请求道:“烦请上使再说得明白些。” “说了也没用,知道太多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朱常洛摇摇头。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罪女死且不避,又何惧什么坏事呢。求上使解惑。”张诗芮重重一磕。白净的额头上立刻浮现出一抹淤红,要是再重一些,就该磕破流血了。 王安腹诽:道姑念儒经。呵,朝闻夕死的道理可不是你这么用的。 “你脑子里就只有一根儿弦吗?你倒是不怕死,可我怕你死了!”朱常洛扶额叹气。朱由校给他出的这道题很难分析,但不难解,让张诗芮活下来并隔绝两人就可以了。管他这个本是什么,把标治了就行。但现在看来,要这个女人打消掉自我毁灭的念头可能还真有点儿难度。 张诗芮一愣。反应半晌之后,她想到了那张礼单,然后就想歪了。 “上使,我是罪人,不值得您这么劳心费力的。如果事涉机密,不便告诉罪女,就不说了吧。”张诗芮又磕头,这回额头上那层被淤红撑得微微肿起的皮肤被擦破了。鲜血渗出流到她的眼角,和想抑却抑制不住的清泪混在一起。血液被稀释,立刻失了凝,贴着鼻子的轮廓滑到唇尖,最后滴在灰黑色的道袍上。 朱常洛心软了,他摇了摇头,叹息道:“你愿意听就听吧,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张诗芮咬了咬下唇,说道:“上使请讲。” “回去坐着,别跪,也别磕了。”朱常洛示意王安道:“给她找个什么东西,擦擦。” “是。”王安从怀里掏出一块上好的丝质方巾走到张诗芮面前,蹲下身递给她。“没用过的,送你了。” “多谢上使。”张诗芮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我最后再提醒你一次。知道得多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如果你听了,在事情结束之前,就别想离开北京了。这可能要很多年。”朱常洛说道。 “罪女本来就被皇上禁足了呀。”张诗芮说道。 “我可以放你走。只要你答应我不寻死。”朱常洛说道。 “上使是要为了我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罪女徇私吗?”张诗芮微微垂下头,将眼神撇到一边。 “算不上徇私,我有这个权力。你本来就.”朱常洛想说“无关紧要”,但话到临头,他还是委婉地说:“你本来就不该牵扯其中。你是好人。” “离开北京,我还能去哪儿呢?”张诗芮凄惨一笑,说道:“上使请讲吧。” (本章完) 第212章 揭破未知的安全感 第212章 揭破未知的安全感 朱常洛沉默着盯了张诗芮一会儿。见张诗芮没有反悔的意思,才无奈地轻笑点头道:“罢了,你愿意听就听吧。清场。” “好。”张诗芮站起身,环视陪跪在会客厅的仆人们。“你们都下去吧。”从张诗芮第一次下跪开始,他们就没有再站起来了。 “丁姑娘也请回避吧。”朱常洛偏过头,看向丁白缨,说道:“她想听她家的事儿,但她家的事儿和你没关系。你可以随时离开北京,想去哪里去哪里。我可以保证。” 其实一开始,朱常洛对丁白缨的兴趣比对张诗芮的兴趣大多了。如果那天她俩没走,朱常洛非得问问这姑娘师承何处。 “丁姑娘,去自己的房间坐会儿吧。”张诗芮也说道。“你不必因为张家的龌龊,而被囚于北京的高墙。” “好吧。”丁白缨向张诗芮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我等会儿再来。” “请。”张诗芮将丁白缨送出会客厅,然后合上门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 “上使请讲吧,这里只有我了。”坐定后,张诗芮发现有几缕头发挡在眼前,她伸手去撩,却发现头发被凝固的血液给粘住了。虽然知道如果不重整发型,这些束股的头发迟早还会回来挡住她的眼睛,但张诗芮还是忍着隐痛揭开伤口,将它们撩到耳后。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最近最让张姑娘感到烦恼的事情应该就是吕宪安的弹章了吧?”朱常洛端正坐姿,并伸出食指点了点额头。张诗芮会意,用王安给她的方巾拭去新渗出的血。 “是。”她的回答简单到只有一个字。不过实际上,从收到弹章的那天起,她就再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囫囵觉了。 “那就从吕宪安的弹劾开始,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吧。”怀疑卸去之后,朱常洛的语气也温柔了起来。 “多谢上使。”张诗芮微微一笑,极致的破碎给她强撑的卓华平添了一份谪仙般的凄美。 “尽管必输无疑,但你被陆文昭带回北京的时候,棋局上对弈的两方还是朝廷和张家。可当吕宪安的那封奏疏一出,张家就不再是棋手,而沦为棋子了。”朱常洛收起严肃的审视,用略带怜悯的口吻说道:“其实不止吕宪安,还有徐弘基,你应该听过这个人。” “是魏国公?”张诗芮瞪大了眼睛。 “就是他。据我们所知,徐弘基的奏疏已经到了北京。不过道录司封印,这封弹章就还没有转到你的手里。明天各衙门复印,你便会收到这封弹章。而且这绝对不是最后一封。”朱常洛问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张诗芮看着方巾上的殷红,叹气答道:“割席断义。” “看来你只是迂直了一些,也不笨,这很好。”朱常洛颔首,用相对委婉的表达方式继续道:“割席断义是最基本的,只有张家彻底倒了,他们才会真的安心。政治掮客而已,再重要也不是很重要。皇上想做的,不单是打击张家,而是顺着张家这条线,对南方的吏治进行彻底的整饬。” “大明建国以来,向来是北方用兵御敌,南方收税养兵。南方是国家的膏腴重地,可万历以来,正税、盐税、商税却逐年减少。其中的问题细细讲来,可能两天都讲不完。但言而总之,无非是隐田、逃民、征多缴少。这是朝野有识之士共知的。知道容易,改变难,因为改革总是需要人去推行。如果吏治不清,哪怕朝廷定出再好的方略,落到地方去也只会变成一滩烂泥。就比如你们张家” 说到这儿,张诗芮低下头,不敢与上使对视。 “朝廷不知道你们张家有多少田,就不知道该对你们张家征多少税。圣旨好下,无非是内阁起草,司礼监审阅,皇帝用宝。只要想,明天就可以颁行天下。但之后呢?圣旨落到江西,落到鹰潭,但执行命令的官吏是你家的座上宾,丈田推不下去,圣旨就是废纸.” “上使慎言!”张诗芮猛然抬起头,劝道。 朱常洛没有因为被打断而愠怒,反而说:“咱们关起门来讲,传不出去的。” “就算上使是锦衣卫的堂上官,最好还是慎言得好。”张诗芮微微摇头。她也猜测这位姓朱的上使是锦衣卫的堂上官,说不定还有麒麟、飞鱼之类的赐服。 “好吧,我慎言。”朱常洛耸耸肩,接着说:“总之,吏治不清,不仅影响到了国家正常的税收,还使改革寸步难行。国家危急如此,南方的吏治是一定要整饬的。我实话直说,张家这个政治掮客是一个很好的抓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我明白的。”张诗芮捏紧拳头,痛苦地点了点头。所谓“很好的抓手”也就是张家必遭重治。 “你明白就好。”朱常洛恻然道。 “你说,你想让事情见光,我愿意相信。”在张诗芮说话的时候,朱常洛一直盯着她的脸,如果那种混杂着心酸、疲累、坦然的痛苦都是作伪,那她的演技也太好了。“但我.们和皇上都不想,至少现在不想。” “为什么?”张诗芮叹气摇头,那几股凌乱的束发又飘到了她的眼前。 “顺藤摸瓜是朝廷的方略。但现在还不到摸的时候。朝廷的大政方针,是治北而安南。北方在打仗,南方不能乱。不然整个国家都会动摇。张家的事情只能引而不发。你这封奏疏要是见了光,坐实张显庸‘假病不朝’的事实。北京那些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言官们就会给皇上压力。南方会响应,并把罪行往高了定。” “到整个官场都在以‘欺君罔上’的罪名声讨张家的时候。除非皇上学先帝,顶着‘包庇张家’的骂名,将关于这件事的奏疏全部留中。否则,皇上要么接受‘欺君罔上’这个的说法给张家治罪。要么在北方未定之前,把南方的事情给挖起来。” 说是这么说,但朱常洛是一定不会往下查的。他会顺着南方的意思,咽下这口气。但同时他也会捡起“杀鸡儆猴”的策略,给张显庸这一支定个死罪,并从远支找一个旁系,来继“掌天下道教事”。 这样做,尽管不能再顺着张家的藤往下摸瓜,但也能让南方以及道门看看朝廷的态度。多少让南方官场服帖一些,再不济也能让那些政治掮客或是想要做政治掮客的人看看其中的风险。 张家是一张好牌,丢了会很可惜,但也不是非要抓。“张姑娘,很遗憾。你家这支上了棋盘,成为棋子,命运就不由自己掌握了。之于南方,张家已然成为弃子。之于皇上,张家已经被拿住,会在未来成为关键的一子。” 其实,张显庸这一支本身就是旁系近支入嗣继承宗祧的。第五十一代天师张显庸,是第五十代天师张国祥的长子,但张国祥却不是第四十九代天师张永绪的儿子。而是张永绪的堂弟张永绍的儿子。张永绪之于张显庸就像,朱厚照之于朱翊钧。 “我明白了。”张诗芮闭上眼睛,微微扬起头,并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虽然没有泪水落下,但她眼眶的红肿就没消过。 “你还不明白,或者说还不够明白。”朱常洛摇摇头,做最后的劝告:“我再说一遍。张家是张家,你是你,两者不必一概而论。你是聪明人,所以我还是实话直说,朝堂上下没人真正在乎你的死活你的命什么都兜不住,死了也是白死,谁都救不了,甚至有可能像那封奏疏一样加速事态的发展。”他的劝告硬得就像石头一样,从头到尾都是理性的分析,连句安慰话都没有。 “您不是在乎吗?”百感交集之下,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情了。 尽管对张诗芮生出了些欣赏的情绪,但这种情绪并不足以促使朱常洛改变对张家的处置决定。 朱常洛想了想,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非要这么说也可以。我来这儿就是劝你别给自己找不自在的。张家的事情有你不多,少你不少。我可以保证,无论事态怎么发展,刀子都砍不到你的天鹅颈上来。” “上使,不。朱先生。您今天专程跑一趟就是为了我吗?”张诗芮想通了。哪有上使到别人的家里来只聊天不宣旨的。 朱常洛迎上张诗芮的眼神,肯定道:“反正官府封印,也没什么事儿做,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抽空跑一趟。” “您图什么呢?”张诗芮感觉到一种令她安心但又很难解释的异状。 “我什么也不图,你什么也给不了我。我的儿子觉得你的脸色很难看,请我尽可能地帮帮你。”朱常洛觉得气氛缓和了些,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正好在上面有些人脉,知道些事情,就来劝你两句。你听到了朝廷的国策,短时间就别想着离开北京了。” 朱常洛之所以愿意把事情告诉她,是因为他并不觉得张诗芮会出去瞎嚷嚷。毕竟这件事捅出去对张家父子来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您还真是会安慰人啊。”在张诗芮的目光中,朱先生站了起来。就在她以为朱先生会有“挟恩图报”的进一步动作时,却听见:“张姑娘,徐弘基以及之后的弹章还是会按例转给你。但你不要多想,甚至不必看。该睡觉睡觉,该吃饭吃饭。皇上不想杀你,也不会逼死你。只要你自己不寻短见,就能一直活下去。” 张诗芮一怔,突然明白那种令她安心但又难以解释的异状是什么了。这个异状是一种很不常见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不像澡盆里温水,能全方位地包裹着每一寸肌肤,为她驱散身上集聚的寒意。而是像冬季晨初的太阳,不提供暖意,却为她照亮了那个她破不了,甚至触不到的未知黑障,将世界的残酷与无奈赤裸裸地摆到了她的面前。 张诗芮的心底生出一种本能,一种想要靠近太阳获取温暖的本能。但可惜的是,她没能踏出那一步。因为在她回过神,站起身的时候,那个大变了样的身影,已经走到了会客室的门口。 在临出门前的最后一刻,朱常洛站住了。她莫名地期待他能回头,但他没有,只是说:“朱某言尽于此。张姑娘好生保重吧。” 说罢,朱常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张府。 “先生.慢走。” —————— 当朱常洛和王安跨过门槛,来到张府门口的时候,身披带补袍的轿夫们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但除了身形比起来时佝偻了一些外,他们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见到皇帝和掌印太监,轿夫们立刻职业性地将腰杆挺直。 “杵着干什么,你们是轿夫啊。”王安翻了个白眼,叹气道。 这次出行是非常低调的。除了王安和韩本用,以及从御马监调出来临时充任轿夫和家丁的精锐禁卫,就再没有人知道皇帝离开了紫禁城。 等轿夫们到位后,王安便走到轿门前,将轿帘高高拉起,并说:“老爷,请吧。” “好。”朱常洛躬身入内,转身坐下。 轿子只有一顶,因此王安只能跟在左窗边步行。刚一起轿,还没走出几步,王安便隔着窗帘朝着轿内呼唤道:“老爷,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要去灯市逛逛吗?”朱常洛只随口提了一句,王安就一直惦记着。 “不去了。明天官府复印,就要忙起来了。”朱常洛撩开帘子,问道:“正月十五的御前财政会议准备得怎么样了?” “宫里去年的开支账单,今年的开支预算,以及罚赃、抄家以外的收入汇总,司礼监已经加班加点地做完了。”王安回答道。 “各部的呢?报上来了吗?”朱常洛又问道。 “只有礼部和刑部的报上来了。正在审。”王安想了想,回答说。 “派人去催。尤其是兵部。”朱常洛命令道。 (本章完) 第213章 对张显庸的处置决定 第213章 对张显庸的处置决定 兵部的开支向来是大明朝廷支出的绝对大头。不严谨地说,所谓南粮北上,就是为了拿给兵部去填九大边镇那个永远都填不满的深坑。 “是。奴婢今天就派人到崔部堂那里去。”王安应道。 “还有东厂,这一铲子到底能挖出多少钱,到正月十五开会的时候,他至少要估个数出来。不然就叫他把那口袋瓜子儿吐出来还给朕。”朱常洛再度下令时,他那顶平平无奇,在外观上看起来甚至有些简陋的轿子,已经毫无阻碍地通过了东安门。 “是。崔文升那里奴婢待会儿自个儿去。”王安一面应答,一面将怀里摸出来的腰牌挂回到自己的腰间。之所以不是立刻,是因为他还要伺候皇上换衣服。 轿子一路西挺,并在东华门口停下。这时候,城门楼上值守的护卫已经撤了下来,分列在登城马道的两侧。 穿着寻常衣袍的皇帝躬身下轿,在此恭候多时的韩本用立刻迎了上来。跪叩道:“奴婢叩见主子万岁爷。” “你来这儿干什么?”朱常洛勾勾手指,示意他起来。 韩本用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说道:“奴婢来此恭候,是为了禀告主子万岁爷,崔文升已经把陈奉、梁勇这两个不肖的奴婢送回御马监了。” “商经颖没离宫?”朱常洛记得,商经颖在昭回靖恭坊是有宅子的。 “离了。”韩本用回答道。 “那送御马监干什么,给他送过去啊。朕说了交给商经颖,就交给商经颖,你别管。他要留着这俩人伺候他终老也好,要拿根儿绳子给这俩人勒死也好,宫里都别过问。”朱常洛伸了个懒腰。不得不说,这帮临时调来的轿夫抬轿子的水平很一般。就这么小小的一段路就给他颠得浑身难受了。 “好嘞。”韩本用来这儿就是为了请这个旨的。保不齐万岁爷又临时改了主意呢。 “你怎么还不走?”朱常洛已然完全领悟跟这些宦官打交道的方式了。无端打骂自然是不行的,但平视客气是更不行的。对韩本用来说,就得要这种亲切之中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样态,才能让他身心愉悦。 “奴婢好久没有伺候主子爷换过衣裳了,今儿想讨个荣幸。”韩本用谄笑道。 “嗐。”朱常洛看向王安,摇头轻笑道:“有人要抢你的活儿干。” “韩御马久不侍主子爷左右,寂寞了。他不像奴婢,每天都有伺候主子爷的机会。”王安打趣道:“就让他抢一回吧。” “那就走吧。”朱常洛顺着登城马道走上紫禁城墙,并再次进入东华门楼。 按照事先的安排,东华门楼里准备了一身儿的黑料青边儿的皇帝常服。皇帝常服分为“洪武定制”和“永乐定制”。嘉靖以后,永乐定制成为常制,他这套新衣服也不例外。不过实际上,“洪武定制”和“永乐定制”之间并无太大的区别,都是盘领,窄袖,前后及两肩各织金盘龙一条,两者之不同仅在冠冕以及束带上。 当然了,所谓的定制其实只是通行的惯例,而不是无法改变的硬性规定。如果皇帝闲来无事,想要自创龙袍的形制也是可以的。外藩入继的嘉靖爷就是其中的巧手。 在韩本用为皇上宽衣解带的时候。王安已经飞快地换好了自己的服饰。 “你觉得张诗芮这个女人怎么样?”朱常洛突然问王安道。 “挺好的。忠君,孝顺长得也还算周正大气.”王安从韩本用的手里接过换下来的寻常锦服,并将之折叠起来放到椅子上。这套微服也是针宫局量体裁制的,和皇帝的其他衣服一样,脏了之后,不必洗直接烧。但弄脏或是被皇帝嫌弃之前也不会弃掉。“.就是岁数大了点儿。” 因为朱常洛没告诉王安去张家的根本缘由,王安也不会突发奇想,往青少年的心理问题上考虑。再加之,皇帝有“夜御八女”以及“力保米妃”的英勇事迹,所以王安很自然地认为,皇帝又看上了“来路存疑”的女人。因此,在准备所谓的“合宜回礼”的时候,他便很贴心地置办了一套女人常用物品。如果皇上的意思再明确些,他就要让银作局上珠宝首饰了。 “看着挺年轻的呀。”朱常洛猜不到王安心里的小九九。他只觉得王安的评价有失偏颇。 “快二十了都。”王安的评价标准是贴着选秀女的标准来的。 自宣德年间起,秀女多自选京畿地方的清白之家,除极个别极小者外,入选者通常在九至十四岁之间。如此选择,一是为了方便养教,二是为了保证干净。而这是因为,除先帝和皇子的妃嫔外,宫里的所有女人都归皇帝一人私有。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被皇帝临幸并诞下龙子的可能。比如朱常洛的生母,不久前由礼部上尊谥曰为,孝靖温懿敬让贞慈参天胤圣皇太后的王氏,就是当年慈圣皇太后李氏的贴身宫女。王氏入宫的时候,年仅十三岁,被皇帝临幸的时候也只有十六岁。以这样的标准看来,张诗芮确实算是大姑娘了。 “二十就大了?你这也太苛刻了,李竺兰还二十六了呢。”穿上龙袍之后,朱常洛放下平举的双臂。“算了,朕也就随口问问。张家的事情就这样了。叫人看着点儿张诗芮,别让她乱跑就行。”朱由校是不必多提的,不得到皇帝的首肯,皇子连宫门都出不了。 “.”韩本用参机不久,全程没有参加张家的事情,于是也就不说话。只默默地从架子上拿起玉带给皇上系上。 王安品味了一下皇上的话,然后先君之忧而忧道:“张家的事情,奴婢倒是有一种别的解法。” “说来听听。”朱常洛挥开韩本用的手,拿起翼善冠给自己戴上,然后对着全身镜正了正。“看来你的手艺还没生疏,要不把你调回近前专门伺候朕穿衣服得了。”朱常洛打趣道。 “好呀。奴婢巴不得每天都伺候主子爷呢。”韩本用没有犹豫,立刻开心地接茬道。 “逗你玩儿呢。”朱常洛看向王安示意他继续说。 “咳。”王安咳了一声,接着提出了他的预案:“让魏忠贤的人带张显庸父子进京,令其拨乱反正,脱离南方。” “张家一定要挖,但南方的事暂时不查。你这倒好,反着干。张家不挖,却先查起南方来了。”朱常洛否定道。他对保全张家没有兴趣。就这么往下查,还能把龙虎山抄一遍。千年不谈,就单说从元世祖忽必烈承认“天师”到现在,张家也攒了快四百年的底蕴了。猛一铲子下去,说不定能挖个金娃娃出来。 “不说查案,就按原来的理由叫他们继续北上就行。”王安接着说道。 “官面儿上的堂皇骗不了知情者。张显庸要是被西厂押到北京来,那些人肯定会多想。王安,你今天不在状态啊。”朱常洛颇觉奇怪,但并未责备。“要不回去歇会儿?” 王安没有接累不累的茬,而是微眯起眼睛,说道:“也可以让他们自己来。” “让他们自己来.来得了吗?恐怕半路就被人劫杀了。”朱常洛以反问道否定道。 “其实奴婢觉得,把张显庸安排掉也没什么不好的。”王安眼睛里反射着带血的光。 “什么意思?”朱常洛转过身,正对王安。 “奴婢斗胆化用主子爷今早对张姑娘说的话。张家是张家,张显庸是张显庸。查张家不一定非得从张显庸这支入手。如果张显庸在北上的路上被劫杀,正好换一支去继承张家的宗祧。之后再从这支入手,顺藤摸瓜。”王安心想而不说:反正张显庸这支之前也是旁系。 “你的意思是,先把靴子落下,不要过度刺激南方。等时机到了,再换另外一条藤往下摸?”朱常洛若有所思,微微颔首。 王安不知道皇上为什么非要用靴子来做比喻,不过他还是说:“万岁爷圣明。奴婢就是这个意思。” 皇上当然圣明,但王安真正关心的,是“能和李选侍放在一起做对比的张道姑,被皇上纳到宫里之后的事情”。如果皇上真的要把张道姑弄到乾清宫来,那张显庸就不能由宫里甚至朝廷以公文处置,不然就又多了一个“米才人”。给司礼监的工作上强度事小,在皇上自己的枕头边上放刀子事大。 既然皇上对保住张显庸没兴趣,那就想法子刺激那些已经对张显庸起了杀心的人动手。 “你这主意倒是可以。”朱常洛觉得,王安的主意倒是不失为一种好办法。和尚跑了庙还在,道士死了道观在。而且所谓的“提神”能提多少神也难说,有可能还会起反效果。 “但这么快就把张显庸处理掉,朕今天早上不就白跑一趟了吗?”朱常洛已经心动了。 王安的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微笑,胸有成竹地说道:“给张显庸封赠就好了。” “封赠”是“生封、死赠”这两个词的集合。说到底,其实也就是在官面上把一个人的形象正面化。对于朱常洛来说,张显庸显然不是什么正面人物。 “可以。就这么办吧。”人的心里有一个门槛,只要跨过去,再做同样的事情,心理负担就会大大地减少。这样的门槛,朱常洛已经跨过一次了。既然他能为了政治目的将邹元标污名化,也就能为了政治目的将张显庸正面化。“不要留下辫子让人抓住了。” “主子爷放心。奴婢定能安排妥当。”王安躬身领命道。 —————— 朱常洛和王安在东华门楼换好衣服之后,便径直来到了慈庆宫。在王安的印象里,这还是皇帝移驾乾清之后首次回到潜邸慈庆。 慈庆宫占地广、范围大、殿宇多,然而入宫之门仅徽音一座。徽音门面阔三间,进深一间,当中开门,内外设礓磋慢道。门内有一东西窄长的小广场,广场的尽头是麟趾门。麟趾门再往北就是慈庆宫的正门慈庆门了。 慈庆正宫的范围内有四偏宫曰:奉宸,勋勤,承华、昭俭。并有梨园一座,园内有撷芳殿、荐香亭等。此外,还有耳房、顺山房、值房、膳房、净房等殿宇。 按阴阳五行之说,东方属木,青色,主生长,故慈庆宫范围内殿宇的屋顶用瓦多为绿琉璃瓦。又因为这不是皇帝居所、国家祀所,等级稍逊,所以屋顶形制只为单檐硬山顶或歇山顶,较皇帝所用的重檐庑殿顶为次。 见到皇帝与司礼太监联袂而来,往来干活儿的宫宦们皆齐齐地跪伏在地。朱常洛已然习惯,知道他们会自己起来,因此也不搭理他们,而是径直走向慈庆宫正殿。 正殿门口,有一年轻的小黄门守着。这小黄门是在朱由校搬离乾清宫单住之后,由司礼监从内书堂选调来的。尽管他入宫不久,活动范围有限,只见过老祖宗而没有见过皇帝,但龙袍和翼善冠他还是认得的。 “奴婢.奴婢叩见主子万岁。拜见老祖宗。”小黄门有些紧张。 “开门。”有其他宦官在,王安就不必亲自为皇帝推门了。 “殿下不在里边儿。”小黄门没有挪身推门,而是说道。 “在哪儿?”朱常洛问道。 “回皇上的话,大殿下去了撷芳殿的木工坊。”小黄门回答说。 “就赏你陪朕走一段吧。带路。”徽音、麟趾、慈庆,三门一线,不用费神找,因此朱常洛还可以装模作样的,像曾经的主人那样大摇大摆地领头进入,但如果去其他地方,他要是不想抓瞎乱窜,就得让人带路了。 “奴婢谢主子恩典。”大内宫宦以万为单位,见过皇上的都属凤毛麟角,更别说陪着走一段儿了。小黄门受宠若惊,忙磕了一个响头。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小跑到皇上的右前侧,摆手道:“万岁爷这边儿请。” (本章完) 第214章 规划与忧病 第214章 规划与忧病 朱常洛来到木工坊的时候,朱由校正把着一块儿薄木头,细细地雕琢着。朱由校的身旁,除了一直跟着的侍读伍家戚,还侍立着一个太监打扮的中年人。 这太监名叫王之心,是前代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邹义的干儿子。邹义顺利落地,离宫养老之后,只留了这么一根儿独苗在宫里。邹义希望王安能帮着提携一下。王安当然不会拒绝,于是在请得皇帝的同意之后,他便将王之心送到了慈庆宫担任总管太监。 王之心见到万岁爷和老祖宗过来,立刻跪地叩头道:“奴婢叩见主子万岁。拜见老祖宗。” 王之心这一声叩拜,把正在专心捣鼓木头的朱由校吓了个激灵。朱由校两手一抖,差点没被刻刀割伤手,好在他最后停住了,将木头和刻刀稳稳地放到了工作台上。 “你这是什么木头啊?”朱常洛对木雕活儿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儿臣叩见父皇。”朱由校规规矩矩地给父皇磕头行礼,然后才说:“这是经过了干燥的椴木。” “哦。椴木。”朱常洛拍拍朱由校的肩膀示意他站起来。“有什么讲究吗?”朱常洛问道。 “椴木是软木,重量轻,木纹细,易加工。而且油脂多,耐磨损,韧性强,不易开裂,很适合用来做薄板子。配上鱼鳔胶,固定性能非常好,很快就能粘出一个中空的小房子。”朱由校停了一下,接着说:“但也有不好的,就是不耐虫也不耐弯折。” “真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啊’。学到了。”朱常洛轻轻地揉了揉朱由校的脑袋,并对仍旧跪在地上的慈庆宫总管太监王之心以及侍读伍家戚摆手道:“你们也起来。” “谢万岁。”王之心和伍家戚叩首再拜谢。 “你这是什么东西啊?这么大一片,并了四张桌子才堪堪摆下?”朱常洛既没有刻意往慈庆宫里安插眼线,也不会经常过问这边的事情。只要朱由校按时把师傅们布置的功课完成了,他就什么都不管。 “父皇。这是儿臣设想的府城模型。”朱由校回答说。 “天津的?”朱常洛走近细看。 “对的。这是府衙,儿臣想的是.”朱由校跟上来,从府衙开始介绍。可还没说几句就被打断了。 “你这设计有其他人参与吗?”朱常洛问道。 “没有,儿臣从皇史宬调来了营建两京时用的图纸。道路的宽窄,明暗水渠的分布,坊市的规划都是按着这个来的。”朱由校其实是想调阅某个府城的营建图或是概览图的。但很可惜,皇史宬只存了两京的图纸。 “城市规划的事情朕不懂,但朕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你这个东西要不得。”朱常洛用拇指压住中指蓄力,然后在府城模型上弹了一下。“还别说,真挺结实的。” “为什么,这不挺好看的吗?”朱由校觉得自己这个规划既美观又大气,还不失细腻,不逾矩。 “好看有啥用啊。天津地方的山什么样,河什么样,海什么样你见过吗?”朱常洛反问道。 “当然没有了。”朱由校摇头。他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徐光启的家。 “那不就结了。”朱常洛走到门边,亲手将合上的殿门推开。“你这东西如果只是个摆设,朕半句不是都不会说你。还能给你找个煌煌的殿堂摆着。但你这个规划是要落地的啊。不搞清楚山河水网的分布,不探查海域浪涛的汹涌,你这蓝图到时候往哪儿拍都不知道?” “父皇想说,儿臣这是闭门造车吗?”阳光涌入,闪得朱由校眼睛一眯。 “朕就是这个意思,做事情讲求实事求是,过往的经验再好也能只做借鉴。”朱常洛跨步离开撷芳殿,开始在园子里溜达了起来。“弘德殿开会的时候你也来了。朕本意是要把从选址,到设计,再到营造的活儿全部交给工部的。但既然你要自己设计规划,朕也不会反对。可设计归设计,你不能只待在撷芳殿里的玩儿木头不是?找时间和王佐商量商量吧。也看看要多少钱,先做个初步的预算出来。正月十五有个聊银子的会,你也来。” “是。”朱由校应后,转而问道:“父皇之前不是说要孙师傅就不给银子吗?” “你记性还挺好。”朱常洛说道:“朕的意思是不给你造王府的钱。‘营建天津港城,转南洋海贸为北洋海贸’是国策。这样一座大城没有启动资金你拿什么造?” “可以卖地嘛。那些洋人不是挺有钱的吗?”朱由校说道。 “这当然能解决一部分资金。但绝对不够,军营,城墙,炼铁厂,手工工场.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前期投入是必然的。”朱常洛伸出食指和拇指,做出搓纸笔的动作,并道:“朕最近会发一笔小财,没必要这么吝啬。” 朱由校学着父皇的样子,做出同样的动作,但他不明白这动作是啥意思。“是东厂稽贪吗?”他问道。 “是。”朱常洛肯定道:“从万历二十四年起派矿监税使,到去年朕以先帝遗诏的形式召回剩下的征税太监,其间共经历了二十四年。这帮人的兜里肯定是有大钱的。”以先帝遗诏召回征税太监,不是因为先帝遗诏比皇帝诏书更有权威,而是为了给先帝爷多少留点儿脸面。 “大钱,有多少?”朱由校问道。 “目前只有基于奏本弹章、经年账目的估数。具体能弄出多少钱,还得等崔文升那边儿的结果。但无论如何,应该是不会少的。”朱常洛回忆了一下,说道:“简单说几个印象比较深的数。万历二十七年,内阁首辅赵志皋上疏陈奏矿税事。赵志皋在奏疏中称,矿税太监无一不‘挟官剥民,欺公肥私,所得进上者十之一二,暗入私囊者十之八九’。” “西厂稽查局查历年内承运库收入统计得出,截止至先帝下旨撤回矿监的万历三十四年,派到各地去的矿监税使们共计向宫里进献了白银五百六十九万两。如果按赵志皋的这本奏疏来估,那么这帮奴婢装自己兜儿里的银子,恐怕得有四千到五千万两。” “这么多!”朱由校满脸惊骇。 朱常洛摇摇头,说道:“这个数朕是不信的。万历三十六年,户部敷陈历年出入。统计了万历三十年至万历三十五年的太仓收支。在这段时间里,太仓每年的平均收入在五百万两上下。如果这个数准,那么这帮矿税奴婢私藏的银钱财货,能抵得上八到十年的太仓收入。这太夸张了。”大明的财政收入构成非常复杂,太仓收入是不能与国家收入画上等号的。 而且实际上,即便是户部的统计也很难反映财政收支的真实情况。从洪武开国到崇祯亡国,大明官方,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从来没有使用乃至意识到需要使用一致的会计方法来统计经济数据。官员们经常将应收款项与实际收入搞混。而且在本年收上来的往年逋欠,大概率会被随意计算至任何一年的账目上,造成重复计算。 但即使是这样,朱常洛暂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先按着旧例,让国家机器动起来再说。 “那赵首辅岂不是在骗人?”朱由校疑道。 “不一定是骗。可能只是一种试图引起重视的夸张表述。不能全信,但也至少可以作为一种参考。咱们不能听风就是雨,也不能谁也不信。”朱常洛说道:“要看,要想,要比较。”“父皇用心良苦。儿臣明白了。”朱由校深以为然,重重地点头道。 “倒也不是用心良苦,朕就是来告诉你和王佐多聊聊的。既然问着了就随口一提。”朱常洛和煦地微笑道。 “好,下次见着王尚书,儿臣好好儿跟他商量商量。”各衙门复印的时候,两位皇子也是要复课的。 “没别的事儿了,朕走了。”朱常洛颔首转身。 “儿臣送父皇。”朱由校说道。 “不必,你回去玩儿吧。”朱常洛只摆手,并未转身。 “恭送父皇。”朱由校和一众宫宦下跪拜送。 离开慈庆宫,走到会极门的时候,朱常洛对王安说道:“之后随便找个不相干的由头,把那个王之心叫到乾清宫来,朕有事情要问他。” “是。”王安遵旨道。 —————— 稍早一些的时候。 朱常洛和王安告辞没多久,听到了动静的丁白缨便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她没有去隔壁张诗芮的房间,而是径直去了会客厅,她知道张诗芮还没回来。 来到会客厅,丁白缨发现门还开着,便直接走了进去。 丁白缨看见张诗芮像个木偶一样,孤零零地在原来的位置上垂首静坐着,于是来到她的身边,颇为关切地唤道:“姑娘。” 张诗芮的手里捏着王安送给她的方巾。方巾本是靛青色的,现在却染上了好一片殷红。张诗芮回过神,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啊。是丁姑娘。请坐吧。” “外边儿天冷,里边儿点着炭,好歹把门关上啊。”丁白缨折回去关上门,才又来到张诗芮身边坐下。 随着丁白缨的落座,空旷的会客室里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丁白缨才明知故问地没话找话道:“上使回去了吗?” “回去了。他回去了。”即使张诗芮抬起了头,并恢复到笔直的坐姿,但那种由内而外的疲态还是一眼可见的。 丁白缨想安慰张诗芮,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只好看着张诗芮的侧脸,并握住她纤长的右手。两手相握,丁白缨立刻感觉到一阵寒冷,就好像握住了一块绵柔的冰。 丁白缨改握为捧,将张诗芮的右手合入掌心。她保持着这个偏头斜身的姿势,直到目睹一滴豆大的泪水凭空汇集,又无声落下。 泪水牵着线似的往下淌,但张诗芮却始终没有哭出声来。丁白缨有些心疼了,她微微起身,来到张诗芮跟前单膝半跪。探出身子揽抱住她的肩膀,并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姑娘,你可以把能说的都说给我听。虽然我很可能帮不了你什么,但说出来总比憋着好。” 张诗芮鼻子一酸,她强撑的坚强彻底崩塌了。她一面啜泣,一面断断续续地低语:“我没用我谁都救不了我什么都做不到,死都不行我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 泪如雨崩。很快,丁白缨的左肩就被打湿了。等到狂风骤雨般的宣泄结束之后,丁白缨才开口建议道:“你要不跟我走吧。咱们走南闯北做个伴。” “不,不。我听了朝廷的大事,我不能走的。”张诗芮放开丁白缨,惨白的脸上也浮起了一抹异样的殷红。 “反正是密室之议,你不说不就得了。除了朱先生和王先生,没人知道你知道的。”丁白缨接着劝说道:“去朱先生那里拜托一下,说不定就能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呵,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但不行。真的不行,我不能言而无信。我就在北京待着,哪里都不去。”张诗芮固执地摇摇头,并说:“而且我也不知道朱先生住在哪儿。” “他没跟你说?”丁白缨从张诗芮的手里抽走那条方巾,为张诗芮擦去脸上的泪渍。“你的脸好红啊。” “没有。”张诗芮抢回方巾自己擦。“他没说,我没问。”在她产生“问住处”这个念头的时候,朱先生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哎呀,没问就没问吧。”丁白缨决定自己去打听,朱先生在锦衣卫那边儿有熟人,她也有熟人。 “你走,咱们的雇佣关系结束了。”张诗芮突然觉得脑子有点昏胀。 “不急。我再陪你两天。”丁白缨觉得张诗芮的脸红得不正常。 “不用了。你放心,我答应过,不会自杀的。”张诗芮完全接受了朱先生的说法,认为自己就算死了也没人在乎,只会产生反效果。 “你的头好烫啊。该不会是害热病了吧?”丁白缨撩开前发,将自己的额头抵到张诗芮的额头上。 “没事儿,我是道姑,也懂点儿医术。”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似的,张诗芮揉着眼睛说道:“之前,朱先生说‘谷气胜元气’就是宋人朱佐在《类编朱氏集验医方》中的内容。所谓谷气胜元气,其人肥而不”张诗芮向后一瘫,昏了过去。 “姑娘,张诗芮!”丁白缨急唤了两声,但张诗芮却没有回应。 (本章完) 第215章 解答与送别 第215章 解答与送别 和北京城整体的热闹气氛截然相反。这段时间里,内官各衙门有头有脸的太监、少监们,集体过了一个极不安生的年。被番子们抓走的宫宦自不必说,寒冷的牢房乃至血腥的刑房取代了温暖的小屋,成为他们过年的地方。而没被抓走的人也整天活在提心吊胆之中,生怕被人攀咬到。 东厂刑讯的情况被崔文升刻意地传出。在添油加醋的多次传播之后,东厂提刑司已然成了人间炼狱般的存在,而崔文升也成了一个动不动就要扒皮抽骨的绝世大魔头。别看被逮捕的人多是先帝朝参与过矿税事务的太监,可这年头谁还不互拜码头,各有来往啊。尽管每天都有人被带走调查或被放回。但就总体情况来看,内廷整肃行动的打击面和涉案的在押人员,是逐日扩大与增加的。 因此,当慈庆宫总管太监王之心,被人以“协助调查”的名义叫走的时候,他立刻就被吓得两腿发软,脚步虚浮了。可是,那些引路的宦官带着他出东华门之后,没有过护城河去内东厂,而是直接贴着墙根儿往南走,向午门的方向绕去了。 一行人兜兜转转绕了大半天,又回到了紫禁城,最后的落脚点竟然是乾清宫。王之心这才知道,并不是东厂要自己去“协助调查”,而是皇上要找他问话。王之心是十岁出头入的宫,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基本的敏感还是有的。 皇帝召见宦官根本不需要这么神神秘秘,直接命令侍从传唤过来就是了。 假以他事还搞得这么复杂,明显是要瞒住谁。联系到自己的职责,王之心立刻就猜出了事情的基本情况:皇上这是要问自己大殿下的事情,还不想让大殿下知道。 这让王之心更紧张了。去东厂“协助调查”还有回旋的余地,毕竟自己的干爹邹义和王掌印故旧颇深,只要干爹那边儿没出大事儿,司礼监的王老祖宗再怎么也会帮着在皇上的面前说两句话的,命总是能保住的,大不了把这些年积攒的银子全交上去嘛。但要是扯进国本的事情,那真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王之心战战兢兢地进入南书房后颇为惊讶地发现,殿内只有皇帝一个人,连王安都不在。 “奴婢王之心叩见主子万岁。”王之心撩袍叩头,接着便保持着这个姿势伏跪在原地。 “知道今天为什么叫你来吗?”朱常洛问道。 “回万岁爷的话。是为让奴婢‘协助调查’。”王之心打起十二分精神回答道。 “很好。”朱常洛点点头,接着说:“接下来问你的事情,你答完了就烂在肚子里。不要外传。” “奴婢遵旨。”王之心的心跳跟打鼓似的又快又响。 “大殿下有临幸过慈庆宫的宫女吗?”朱常洛问道。 “没有。绝对没有。有起居注为证。”王之心只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要查这种事情直接查起居注就可以了呀。何必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这就是朱常洛不了解了。 按宫中惯例,紫禁城中的宫女受到皇帝的宠幸,太子或亲王宫中的宫女受到太子或亲王宠幸,必有赏赐。而且随侍的文书房宦官必定记注发生关系的年月日及所赐物品,以备不时查验之用。这也就是宫里的《内起居注》。就算皇帝、皇子自己不记得这样的规矩,他们身边专司此事的宦官也会记得。 当年万历皇帝临幸了慈圣皇太后宫中的宫女王氏,弄出身孕。太后谈及此事,年轻的皇帝沉默不语,乃至矢口否认。太后便命令左右内侍取来起居注,当堂对质,搞得脸皮尚薄的皇帝无言以对、面红耳赤,才不至于让现在的皇帝成为野种。 “起居注啊。”朱常洛眼眉一挑,旋即又恢复了如常神色。“大殿下最近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 “没有!奴婢敢对灯发誓。”王之心保持着跪姿,但声音却提高了两度。所谓人死如灯灭,对灯火发誓是非常严肃的誓言。 王之心之所以激动起来,是因为他联系到来此的神神秘秘、弯弯绕绕,和刚才的问题,以为皇帝在怀疑大殿下有龙阳之好。 “那慈庆宫有发生过别的什么不常见的事情吗?”如果这个问题还得到否定的答案。他就要彻底放弃深挖事情背后的动因,按祖制办了。 所谓祖制,其实也就是朱元璋规定的“皇嫡子正储位,众子封王爵,必十五岁选婚。”也就是差不多十六的时候结婚。不过县官历来不如现管,祖制这种东西大多数时候也敌不过现任皇帝的意志。比如,朱常洛自己就是二十岁的时候才结的婚。他的异母弟,仍然滞留在北京的桂王朱常瀛于万历四十七年结婚的时候,已经虚岁二十二了。 “没有不常见的事情,大殿下的起居一直都是那样。”王之心觉得一直给否定的答案也不好,于是硬憋了一个。“都是起来如果非要说的话。倒是有一个小事儿。” “说。”朱常洛点点头。 “大殿下在寝宫挂了一幅画。”王之心说道。 “挂画儿?”朱常洛撑着额头,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无聊得可以。 “是一幅宫外带回来的画。上面画着一个母亲的背影和三个跑跳的孩子。”王之心没有跟着去灯市,但朱由校回去之后向亲近的宦官们解读过这幅画,尤其强调画里没有但胜有“父亲”这个角色。王之心不懂“旁观者”视角这种作画方式,只知道画里没有爹。 朱常洛立刻就坐直了。“不会吧”王之心对于画的描述,就像一把钥匙那样打开了朱常洛思维的锁。“.怪不得。”朱常洛意味深长地喃喃道。他明白了,朱由校这是误会自己要用冷暴力逼杀张诗芮了。 “呵。”想通之后,朱常洛自嘲了一声。声音里夹杂着欣慰与歉疚。他这是在完全搞错了解题思路情况下,给出了正确的答案。但同时,他也因为没有乱问而感到庆幸。 王之心听着大殿里回荡的自言自语和莫名的笑,不由得冷汗直冒。他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听见皇上说:“这没你的事儿了。你可以走了。去乾清门梢间把王安叫进来。” “奴婢遵旨。”王之心大松一口气,退了出去。 ——————孙如游是典型的大器晚成之人。他生于嘉靖二十八年,但直到万历二十三年四十六岁时,他才高中进士。孙如游跟刘一燝同年,但这时候,刘一燝仅仅只有二十八岁,可以说是年轻得很。 中了进士之后,孙如游长期待在北京,几乎没有外放的经历。他这间位于明时坊,靠近崇文门里街的府邸,也是他得官之初便购买了的。二十多年间,孙府多次整修,但始终未曾大变。 尽管久居京师,且出身名家,但孙如游却保留着一个非常亲民的习惯。那就是在府邸的院子里垦地围圃,种上一些时令的蔬菜,偶尔得了空闲,他还会亲自给蔬菜浇浇水。现在,那些菜地上已经堆满了打包整理好的行李。 孙府已经挂牌待售了,但因为没人买,所以孙家人也就一直用着。会客厅里,内阁大学士刘一燝、韩爌,吏部尚书周嘉谟,礼部尚书徐光启正围坐在一张圆桌子前给正坐主位的孙如游做最后的道别。 “这是任官状和勘合路引。已经用过印了。”周嘉谟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书递给孙如游。 孙如游接过文书,打开来看,发现上面的日期写的是万历四十八年腊月廿一,也就是他被放出去那天。“怎么今天才给我?”孙如游疑道。 “皇上没有明旨让你哪天走,所以我就想着让你过了年再去。”周嘉谟叹气说。 孙如游不止在北京过了年,初一那天还进宫看皇帝拜了天。只不过,他并没有在前排与徐光启并立,而是排到户部低级官员的队列去了。由衷的说,孙如游对皇帝主动重开正旦拜天礼的事情还是颇为欣慰的。从万历四十三年累官礼部右侍郎起,他和上官何宗彦每年都向神宗皇帝上表请复各礼,但这时候的神宗皇帝怠政已极,从没有回复过他们这种不重要的请求。 “哈哈。看来我明天只需要去户部领路费了。”孙如游打趣道。 “户部也不必去了。”徐光启从左右腰间解下两个装着现银的袋子,并掏出一封户部出示的文书。“这是李户部托我给你带来的。一袋儿十五两,一袋儿二十两,一共三十五两。” 在没有皇帝特旨优待的情况下,朝廷发的路费只针对官员一个人。路费不按远近算,只按品秩算。知府五十两,知州三十五两,知县三十两,县丞、主簿均十五两。因为孙如解将为南京户部员外郎,品秩为从五品,与知州相同,因此照例发给三十五两。 “他就这么不想看见我啊。”孙如解嘲道。 “不是。李户部是想来的。但他身体有恙实在来不了。”徐光启摇摇头解释道。 “请大夫了吗?”孙如游关切道。孙如游和李汝华之间有些不大不小的矛盾。但事到如今也不重要了。 “皇上派了太医院的刘院使去为李户部诊治。”徐光启下意识地瞥了刘一燝一眼。 “惊扰到皇上了!很严重吗?”孙如游一惊。 “不必担心,李户部看起来挺矍铄的。因为告了几天的假。皇上才知道了这件事。”徐光启回答说。 “好吧。替我向他问安。”孙如游收下银子和文书,将它们和周嘉谟之前递来的任官状和勘合路引摆到一起。 “我会的。”徐光启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交给孙如游,并道:“还有这个,也还给你。” “这是嘉绩的玉佩!怎么会在你的手上?”孙如游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宝贝嫡孙的玉佩。 徐光启面色不改,将早已准备好的托词说了出来:“这是一个姓陆的锦衣卫千户给我的。他还让我告诉你,别担心,没事了。” “这是什么意思?”周嘉谟觉得不对劲了。“锦衣卫怎么会拿着孙嘉绩的玉佩?” 刘一燝和韩爌一见着这玉佩,就猜到了这件事是怎么运作的了。但他们还是附和着问道:“对啊,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徐光启撒起谎来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向孙如游投去了询问的眼神。 孙如游不知道徐、刘、韩之间的密商,但他能猜到事情的背后是皇上在包庇,而其中的目的无非是稳定朝局。一场上百人的廷杖下来,除了一个身子骨原本就弱的言官没有挺过严冬,一个人也没死。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了。更何况,锦衣卫还明确让他不要攀咬,把事情揽到自己和邹、赵二人身上。 “别问了,别问了。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孙如游满嘴苦涩。转移话题道:“多亏徐子先在皇上面前力陈,否则革了功名发配边疆,还真是丢了孙家祖先的脸。” 孙如游是宸濠之乱中殉国的忠烈公孙燧之后。正德十年十月,孙燧擢右副都御史,巡抚江西。孙燧巡抚江西时,宁王朱宸濠有谋反自立之心,并密谋加紧准备,遭孙燧觉察。孙燧一面加强江西地方武备,一面向朱宸濠陈说大义,并屡次公开反对朱宸濠,遭朱宸濠忌恨。正德十四年,朱宸濠在自己的生日庆典上宣布正德皇帝是民间抱来的野种,要“起兵讨贼”。朱宸濠遭到了孙燧的激烈反对。孙燧一面高呼“天无二日”,一面咒骂朱宸濠为逆贼。宁死不屈,英勇殉国。 明世宗入继大统后,追赠孙燧为礼部尚书,谥忠烈。 “都是皇上圣德,我什么都没做。”孙如游从轻发落,可以说是徐光启争取来的,但他却坚持不受。内外臣工都觉得死得赵南星死得蹊跷。但只有徐光启一个人明确知道真正的答案。 (本章完) 第216章 国本三礼与算账 第216章 国本三礼与算账 “子先,你不必谦虚。朝野都在说,是你冒死觐见,痛陈利害,才不至于让崔文升妄行屠戮、残害忠良的。”孙如游微微笑道。 “景文。”徐光启转身正对孙如游,说道:“我没有谦虚。皇上调你到南京户部任职,不是我的功劳,而是皇上想继续用你。他老人家亲口对我说,你是有才干的,不应该因此一蹶不振。” “皇上真这么说?”孙如游脸部的肌肉微微抽动,挂在嘴角的笑意少了些弧度,但也多了些真实。 “我怎么敢假造皇上说的话。”徐光启诚恳地说。 “皇上即位之后召起的现任南京户部尚书汪蔚翔在观政期间,曾追随着耿天台讲学,也是倾心东林的人士,你去了南京一定能和他相处融洽的。”周嘉谟适时地插话进来。 耿定向,字在伦,因为曾在天台山上筑天台书院,所以人称天台先生。是活跃在阳明后学时期讲学舞台上的重要人物。其部分思想主张成了东林学派的先声。 “南京户部左侍郎的缺还空着。皇上让你过去,未必没有让你再参机务的心思。”刘一燝顺势就画了大大的饼。 刘一燝这么猜测其实也有一定的道理。南北两京官制相同,户部的各个官缺都对应着相应省份的清吏司,或者仓库,或者子衙门。只有尚书、左右侍郎,和员外郎是没有对应的。只要汪应蛟愿意,就能把孙如游放到任何一个部门做佐贰官,乃至直接协理部务。 “好。”孙如游重重地点头道。 一番寒暄鼓励之后。话题不自觉地扯到了最近发生的事情身上。这也成了孙如游在北京参加的最后一场东林党高层会议。 “正月十五的御前财政会议,你们礼部的账做完了吗?”周嘉谟问徐光启道。 “御前财政会议?”孙如游不记得有这种例会。 “腊月二十二,皇上旨意召开的。”韩爌是处理这张条子的内阁阁员。 “有什么条目吗?”孙如游又问道。 “去年的账单,今年的预算。如果是有收入的衙门还要做收入账。”刘一燝接茬说。 孙如游点点头,然后对徐光启说道:“抱歉打断,请继续。” “礼部没什么收入项,支出和预算虽然不少,但基本集中在北京,还算是简单的,因此年前就做完了。已经报到内阁和司礼监去了。”徐光启看向刘一燝和韩爌,并问道:“票拟怎么样?” 韩爌瞥了孙如游一眼,但最后也没有避讳,而是直接说道:“票拟的事情,内阁还在讨论。还是卡在沈阁老那里。” “是开新衙门的事情?”徐光启上疏建议,专门开一个类似于僧录司或道录司这样的机构来管理西洋教务。新开衙门就要造衙署,设官员,备衙役,这些都是钱。 “是。”韩爌点点头,但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知道,孙如游的卫道情结很重,对西洋人是颇为抵触的。 “吏部呢?”刘一燝把话茬给牵回到周嘉谟的身上,进一步避免话题继续下去。“吏部也没什么大账吧?” “吏部确实没有大账要算。但宫里发来一张条子,要我们清查在职和待补官员的现状,并和户部对接,计算今年的官员俸禄。”周嘉谟举起茶盏,喝了一口,接着道:“清查的事情在衙门封印前勉强做完,明天官府复印就发给户部。等户部把账做出来,我再联名用印。有传言说,从今年开始,朝廷不仅要给官员官俸和路费,还要给衣料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不挺好的吗。但明卿兄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孙如游问道。 “这不是一笔小钱,做一套像样子的官服至少得五两银子,稍微用点儿好料就得十两银子起跳。两京一十三省百府千县,只算官不算吏,天下也有两万多个官缺。要真是添这么一笔,银子从何处出?我虽然不掌户部,但也知道,太仓几乎是空的。”周嘉谟这还只算了文官。如果再加上武官,数量还会成倍膨胀。“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没必要给朝廷徒增压力。而且九大边镇今年不知道要报多少预算。现在正是应该节流的时候。” 周嘉谟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有人上疏请朝廷给官员发衣料钱,他就会跳出来针锋相对。 “明卿兄说得有理。”孙如游附和,然后转向徐光启问道:“子先。虽然我已经不再是礼部的官儿了。但有一个事情我想问问你。” “景文但说无妨。”徐光启点头道。 “皇上下旨召开御前会议,让各部报预算。礼部把‘国本三礼’的费用算进去了吗?”孙如游此言一出,会客厅里的气氛立刻就变得沉凝了起来。 所谓“国本三礼”也就是皇长子的册立礼、冠礼和婚礼。先帝朝时,“国本三礼”的问题,从万历十四年,首辅申时行提出建储,到万历二十九年储位始定,经历了整整十五年的磨难,搞得整个大明君疲臣乏,朝局也因此动荡不安。 片刻的沉默后,徐光启哑然一笑,并道:“我比照隆庆二年三月的旧例计算了册立礼的费而且已经报上去了。” 隆庆元年正月,裕王践祚,立刻就为时年五岁的儿子举行了盛大的命名典礼。在那之前,先帝万历甚至处于一个有姓而无名的状态。隆庆二年三月,皇帝又为儿子举行了隆重的皇太子册立礼。国本因此而定。 徐光启之所以比照隆庆旧制,而非万历旧制,一是为了避免勾起现任皇帝的伤心往事,二是因为很难准确计算现任皇帝的太子册立礼到底了多少钱。相关的记载纷繁复杂,处处是万历皇帝与礼、户两部的讨价还价。可以说,先帝把皇长子出阁、册立、冠礼、结婚这几大事情做成了一门生意。 “冠礼和婚礼呢?”孙如游又问。 按祖制,“皇太子加元服,参用周文王、成王冠礼之年,近则十二,远则十五”,如果再算上“嫡子正储位,众子封王爵,必十五岁选婚”。那么在国本问题上,最理想的状态,是早立太子,然后十二加冠出阁读书,十五选婚,十六结婚。但是即便在不算理想时间的情况下,有明一代,完整的经历过这个流程并成功即位的太子也只有孝宗皇帝和当今皇上两位。如果把理想时间带进去,可以说是一个都没有。孝宗十七岁结婚,而当今皇上生生地拖到了二十岁。 皇长子朱由校今年十五,虚岁十六。时任礼部右侍郎并署理部务的孙如游,几乎是从七月二十一日先帝驾崩的那一刻起,就整天想着劝皇帝把国本定了。然后在一年之内,把从出阁到结婚的流程全部走完。但接踵而来的各种事情却直接打断了他的盘算。就在礼部完成对万历后妃的加封与追赠,孙如游也准备与徐光启缓和关系,并商量着把“国本三礼”的事情敲定的时候,东林党案爆发,孙如游下狱,整个朝廷开始围绕着这一件事情转。 “没报。我只报了册立礼的预算。”徐光启的回答让孙如游非常意外。 “为什么!?”孙如游甚至有些急了。 “没钱。”徐光启解释道:“户部没钱。李户部和我也不会开口请皇上开内帑办此事。过了这段时间再说吧。” “国本三礼”到底还是国礼,皇帝自己开口内帑没有任何问题,但外廷开口内帑,就可能因为“用度不足”而被拖下来。 先帝万历就是这么干的。为了拖延皇长子出阁,负责承办此事的内承运库太监孙顺,阿附帝意,开出一张令人瞠目结舌的账单:出阁该用器皿金珠等项,约计价银三万六千四百余两;睛绿宝石等,约计价银一十二万九千二百余两;珊瑚琥珀等,约计价银一万八千七百余两;龙涎香等,约计价银二万五千二百余两.总计下来数量多达几十万两银子。 户部、户科以为开支过大,主张节省。万历帝便抓住这一把柄,传谕内阁,借口皇长子出阁礼所需费用问题,下旨道:“若如该部、科言其过费,出讲少俟二三年,册立一并举行,庶可省费”。户部拗不过,最后只得以出阁大典为重,遵旨筹办,东拼西凑地弄出了这笔钱。 “呃”没钱这一简明扼要的答案,让孙如游有一种如鲠在喉的之感。而且徐光启并不打算就此住嘴。 “更何况,瑞王、惠王、桂王,三王建府就藩的事情还没定呢。福王建造洛阳王府费了二十八万两。如果按这个例子办,得八十四万才打得住。”虽然礼部只管三王出京的礼,建府的钱也是户部出,工部用,基本跟礼部没关系,但徐光启还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没钱,没钱,没钱啊。” “不可能这么办的。从简如常就好了。”刘一燝知道,尽管福王以外的三王并不和太子争储,但他们的关系也没有好到那种地步,说不定还能拖着不这笔钱。 “户部有意要报这笔预算吗?”刘一燝问徐光启道。 “当然没有。”徐光启去李汝华那里拜年道谢的时候,特地问了这个事情。“但工部就不知道了。” “国本的事情,景文不必过于忧心。皇上对大殿下的器重是显见的,只要把册立礼的事情定了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可以往后再稍稍。”韩爌将话题拉回来,并且冷不丁地来了一句。“而且也没有竞争者不是吗?” 老大人们集体点点头。满朝文武一致认为,皇五子朱由检没有资格,也不可能因为专宠而成为皇储。 —————— 伺候皇上用膳歇息之后,空着肚子的王安回到了司礼监。一进门,他就看见自己的好大儿曹化淳正叼着一块儿面饼,噼里啪啦地跟算盘较劲。 王安跟皇上说的“加班加点”没有丝毫掺水。刨开除夕和大年初一的短暂休息以外,司礼监本部一直在连轴转。除了不写日期、不盖章,平时要做的事情没有一件落下。 在门口侍候的小黄门见老祖宗进来,立刻跪下磕头。并伏跪在地上等老祖宗允许他站起来。 小黄门的动静并不很大,却足以让大堂里的人注意到。只片刻,司礼监正堂的算盘声止住了,随之而来的便是杂乱不齐跪地与呼唤。“见过老祖宗!” 曹化淳没有跟着跪下,而是取出嘴里叼在嘴里的面饼,小跑着来到王安面前,撩袍磕头,亲切地呼唤道:“干爹。” “孩子们。起来!都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王安满脸都是慈爱的微笑。但由于天光尚明,所以他并不打算让回去歇息。司礼监比内阁忙,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干爹吃了吗?”曹化淳问道:“没吃的话就吩咐伙房开一灶。” “还没,但也别麻烦了。就那个吧。”王安走到大堂正中的方桌旁,从瓷盆儿里随手拿起一张面饼塞进嘴里。司礼监的饼,可比三流画匠张国纪那种不甜不咸的“石头”要好吃多了。 “这儿还有猪肘汤。”曹化淳从方桌上拾起一个空碗,走到一个架着汤锅的火炉边上。他揭开盖子,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盛了半碗。吹散浮热之后,曹化淳将汤碗放到最靠近王安的桌子旁,并道:“干爹,请用。” “好。”王安点点头。然后就着猪肘汤连着吃了两张面饼。 简快的用餐结束后,王安来到很不常用的中央主位上坐下。并问跟在身旁的曹化淳道:“听韩御马说,崔文升把商老祖宗的两个儿子都放回去了?” “是有这么回事儿。”曹化淳立刻就领悟了干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于是补充道:“崔厂督把从陈奉、梁勇那里抄出来的银子都送到承运库去了。” “账目呢?”王安问道。 “目前只收到了崔厂督亲自送来的总账,西厂和承运库的账还没来。”曹化淳回答道。“儿子现在就派人去催。” “不必了。西厂的账今天指定来不了。明天再说吧。” (本章完) 第217章 魏忠贤的新差事 第217章 魏忠贤的新差事 王安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西厂的大小账目全在稽查局的手里捏着。西厂的本部账由内稽司管,而其他内官衙门发去西厂待审的账,则由外稽司核查。无论内账外账,除非皇上亲自来,否则想要把账本带出西厂,都必须由局正用印签字才行。而局正米梦裳,刚陪皇上用过晚膳。 “崔文升的账册呢?”王安问道。 “在儿子的案头上。”曹化淳折回自己的书案边,拿起崔文升呈上来的账册。他望了干爹一眼,见干爹暂时没有亲自翻看的意思,便直接打开到最后一页,念道:“陈奉、梁勇交代出来的数,和崔厂督目前实际抄出来的数之间有些出入。不算珠宝,古董,名人字画,田契房产,马匹香料,男女奴婢之类暂时无法变现的东西。单按金银论。” “目前,从陈奉那里抄出来的现银是三十四万九千七百五十二两,现金是一千六百一十一两。从梁勇那里抄出来的现银是六十一万二千零四十三两,现金是三千零四十三两。合计现银共九十六万一千七百九十五两,现金四千六百五十四两。” 王安对这个总数丝毫没有惊讶之感。他是很不信赵志皋奏疏里说的“十之一二”“十之八九”这种模糊的词汇的。相较之下,他更愿意用黄克瓒奏疏里说的,二十五万对七万八千来估。这样的话,各矿税太监的收缴比,差不多比征十缴三多一些。陈奉、梁勇这两个奴婢,在矿税任上进奉内帑的数目,一共是现银三十九万多两,珍宝若干,而现金是零。这两个奴婢奉先帝召,回京之后,又过了十多年,能抄出这些数是比较合理的。 “拿给我看看。”王安伸出食指勾了勾,曹化淳立刻将账册翻到记载着明细账的页码,递了过去。 王安一页一页地细看,发现里边儿记载的藏赃点多在北京城墙之外,都是些没名没姓的地方。描述的方式通常为,某门某方向多少里地的一处民居、野庙,周围有哪些可以作为参照的建筑物或者奇石异树。而不像郑养性案那样,是某坊某街的某号民居。 “据崔厂督说,这两个人的主要藏赃地都在京师地界。还有一些不多的财产和曾经的走狗分散在他们曾经任职的地方。”曹化淳接着说。“财产的话,崔厂督已经派人去查抄了。至于那些走狗要不要抓,崔厂督想先听听司礼监的意见。” “另外抓人就得另外请旨,明天我跟万岁爷说说。”王安合上账本,递还给曹化淳,然后又问:“锦衣卫那边儿的监控记录呈进来了吗?” “监控记录?干爹稍等。”曹化淳有些意外。东林党的事情了结之后,王安已经很久没有亲自过问过锦衣卫的监控记录了。 “来人。去取锦衣卫这几天的监控记录。”曹化淳唤道。 王安轻敲桌面,说道:“今天的就行了。” “是。”曹化淳又招呼了几声。 没多久,一个专管堂上文书的宦官将一本并不很厚的册子拿了过来。“老祖宗,小祖宗。请。” “你直接念吧。”王安慵懒地半靠在椅背上,说道:“看看刘阁老今天去哪里了。” “是。”宦官翻开簿册。 记载监控记录的簿册,是司礼监下辖的经厂定制分发的。每天用一本,称为“日记”,日记一式三份,一份留锦衣卫经历司存档备案,一份发西厂,一份交司礼监。这三个衙门,每月会以具体的官员为目造专册,称为“月记”。造月记的时候,三个衙门会将本月的日记全部销毁。当官员离职或死亡,三个衙门将概记其一生,并销毁无意义的记录,以减轻簿册库的仓储压力。 日记的记录结构是,文武分记,文先武后,先高后低。此外,还有几页专门用来记载特别监控对象的行踪。所谓特别监控对象,也就是皇帝或者司礼监掌印太监交代下来的,以及锦衣卫自己觉得有必要记录的特别人物或部门的,也有可能仅仅只是一个反常的事件。 内阁是优先级最高的文官衙门,因此那位专管堂上文书的宦官很快就找到了相应的记载。并念道:“记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刘一燝事。卯时六刻,离家,去大学士韩爌府。辰时一刻,携韩爌共至南京户部员外郎孙如游府。未时二刻离开孙府返家。就这些。” 皇帝没有下令搞严稽严查的“恐怖统治”。所以锦衣卫也就没有通过收买或者恫吓在官员家里插针,因此便不知道刘一燝和韩爌去孙如游那里干了什么,说了什么。 “孙如游”王安招手,宦官便将簿册递给王安。王安是他这一辈儿的宦官里文化水平最高的,有一目十行的本事,因此很快就把整本簿册都翻完了。“好了,没你的事儿了。放回去吧。”王安没有把簿册递回去,而是直接扔到了案头上。 “是。”宦官从桌面上拿起簿册,并将它放回到原来的位置。 “刘阁老怎么了?”这时候,曹化淳才开口问道。 “倒也没怎么。”王安摇摇头,说道:“上午去张府的时候,碰见了。万岁爷顺嘴提了一下,但我不能当没这回事儿。如果万岁爷又想到了,突然问起,我得有话说。” 王安莫名地轻笑了一声。他想到了刚刚看见的,关于张府的监控记录。 目前,被明确标记为特别监控对象的人,包括在京耶稣会的各个重要人物,五位海商代表,以及张诗芮。 负责监控张府的锦衣卫报告,今天上午未时二刻,有一个不知名的男人进了张府,在里边儿待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还给张府送了一挑打包好的礼物。离开后,载着男人的轿子从东安门进了皇城。记录的锦衣卫怀疑,张府和宫里的某位宦官搭上了关系,并请求西厂协助调查。另外,男人离开后没多久,张府派人去请了一个女医入府。至于受诊者是谁,暂不知。 “派人去把魏忠贤叫来,有事情要吩咐他做。”王安下令道。 —————— 小半个时辰后,魏忠贤顺着指引小跑着来了司礼监后堂静室。日轮犹在,天光还亮,但静室的烛台已然点了新蜡。 “奴婢叩见老祖宗。”魏忠贤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地恭谦。 “起来坐着说话。”王安用指节轻叩桌面。 “是。”魏忠贤起身。站在王安身侧的曹化淳立刻向魏忠贤行礼,“见过魏祖宗。” “曹提督客气了。”魏忠贤回礼道。 司礼监内部的称呼是很有讲究的。除非在位次上有绝对的优势,否则无论在什么场合下,不称呼或者直呼其名都是绝对不行的。王安作为最受皇帝宠幸的实权司礼监掌印,是当之无愧的老祖宗。在内官系统里,他只和新任御马监掌印太监韩本用平等。除韩本用以外,所有人都得叫他老祖宗,而且通常不冠姓。只有他的干儿子们有称其为“干爹”的特权 但同时,在见着两魏一崔,三大秉笔太监的时候,王安的干儿子们还是得按着规矩,跟其他普通宦官一样,以姓或者以位次冠,并称为祖宗。当然,在向其他人提及而非当面称呼的时候,也可以以姓冠称职务。比如,崔文升就是崔厂督、崔秉笔或者二祖宗。 应有的拜礼结束之后,王安对魏忠贤说道:“叫你过来,是为了交代你做一件事儿。”“老祖宗吩咐就是。奴婢一定竭诚去做。”魏忠贤恭敬答道。 王安面沉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派人去南京。是张显庸的事情。” “张显庸的事情.”魏忠贤一凛,马上就精神了。他跃跃欲试地说道:“是要抓到北京来审,还是就地查?” “都不。”王安微微摇头,说道:“放了。” “放了!?”魏忠贤先是满头雾水,然后便想到锦衣卫送来的监控报告。他本性多疑,这时候也不例外。但他也只是问道:“老祖宗,容奴婢斗胆多问一句。主子万岁爷知道这事儿吗?” 这时候,王安的脸上才总算是有了些难以察觉的表情。“当然,这就是主子万岁爷交代下来要咱们办的。” “是奴婢唐突了。”魏忠贤立刻敛去瞳孔里闪烁的精光,将“低眉顺眼”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问这么一嘴巴也是好的。至少涨了记性。”尽管王安的眼神仍旧淡漠,但语调里好歹多了些温度。 “奴婢谨记主子万岁爷的教诲。”魏忠贤顺杆子往上爬。 王安转入正题,说道:“朝廷不日便会明发上谕,正式封张显庸为正一嗣教大真人,掌天下道教事。封号是什么不重要,礼部会拟定的。” 正一嗣教阐元大真人张国祥是万历三十九年死的,张显庸当年便袭教成为事实上的第五十一代天师。不过,由于种种原因他一直没能得到朝廷的正式册封。 “诏书会在册封张显庸的同时,令其即刻赶赴北京。到那时候,就撤掉包围天妃宫的西厂执行。咳。”王安轻咳了一声,然后饮下一口温水润了润干涩的嗓子。 魏忠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并问道:“在路上处理掉他?” 魏忠贤的心思很活泛,没费多少心思就将事情猜了大概。如果只是单纯地册封张显庸并召他进京,根本不必让魏忠贤来静室说话。直接让小黄门递张条子去西厂就可以了。甚至,王安都可以不用跟他打招呼,圣旨发到南京,围住天妃宫的西厂执行自己就会撤走。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绝对是要下黑手。 “是。”王安点点头,用被温水温湿的嗓音吐出干寒血腥的字眼。“张显庸不能到北京,他必须死在半路。” “奴婢明白了。”魏忠贤以自己掌握的情报为基准猜测,皇上要把张显庸这张牌烧了,用来安抚以南京守备太监吕宪安、魏国公徐弘基为首的南京官场。 “张应京要留吗?”魏忠贤追问道。 “不,不,不。你没明白。”王安连连摇头,并道:“我不是让你去杀张显庸,西厂不要动手。” “那是.”魏忠贤一顿,旋即恍然大悟。“哦!奴婢知道了。” “呵。”王安冷哼一声,接着道:“我不管你知不知道。反正我把话给你说清楚,这件事你不要自行其是。” “是。”魏忠贤回答道。 “动手杀死张显庸的人只能来自南京方面。而且无论你用什么方法,都必须把事情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为了强调,王安补充道:“张显庸死了之后,朝廷还会给他追赠。” “借刀杀人?”虽是问句,但魏忠贤却是点头说的。 “对,就是这样。”王安嘱咐道:“办漂亮点儿。” “张应京呢?留不留。”魏忠贤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你觉得呢?”王安反问道。 “奴婢觉得可以留。”魏忠贤回答说。 “理由。”王安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第一,是他加冠不久,年岁尚小,容易控制。第二,是可以留一个喊冤的。”魏忠贤不装了,直接说:“如此一来,就可以正当地把杀张显庸的人抓起来,处理掉。” “想得还挺周到。张应京活着也好。以厂卫的名义在张显庸死之后护送张应京进京”王安犹豫了一下,重新道:“不,张应京还是不要来北京的好。直接送回龙虎山,要他一个信物和一封喊冤的手书就行了。” “遵命。”魏忠贤领命,然后试探性地问道:“奴婢不久前收到了锦衣卫发来的监控记录,里边儿提到了张府的事情。不知道老祖宗看过了没有?” 王安沉默了片刻,说道:“不需要看。张府是我陪着万岁爷去的。” “万岁爷临幸了张府.”魏忠贤的脑子转得飞快。 在他得出答案之前,王安直接将谜底解开:“所以,你的差事要办得漂亮。不留痕迹。你听明白了吗?” (本章完) 第218章 泰昌俸制:内廷 第218章 泰昌俸制:内廷 静室的门再度开合。内外温差引来一阵短促的疾风,搅得烛影摇曳翩动。 魏忠贤的脚步远去后,曹化淳凑到王安近前,开口说道:“干爹,张家的事情,儿子有些不明白了。”送到张府的去的胭脂水粉、绫罗彩绸就是曹化淳亲自去办的。办了之后,这些东西连皇城都没进,直接就停在城外了。 “就那么些事儿.”王安转过身,正对曹化淳。“.有什么明不明白的。” “不是要抬张诗芮进宫吗,怎么还要杀张显庸啊?”曹化淳问道。 除非皇帝决意要将张诗芮册封为继后,否则只需要开一扇偏门,用一顶轿子就能给她弄到宫里来。连礼部都不需要惊动。 “两全其美,这不挺好的吗。不过只是杀一个大家都认为不必活的人,魏忠贤还是能办事儿的。”虽然不稳定,还喜欢乱搞幺蛾子,但王安对魏忠贤的工作能力还是肯定的。“要是这点儿小事儿他都办不成,他也就入不了万岁爷的法眼了。” “留下张显庸不是更好吗?这件事情又不难压。”曹化淳是在说召张显庸进京的事情。“反正吕宪安和魏国公也只是弹劾张显庸假病不朝而已。宫里可以一面让他北上进京,一面派人去南京安抚。” 曹化淳所称的安抚,其实是“同流合污法”。具体的行动无非是假模假样地派人到南京去查案,然后索贿受贿,大刮一笔。收了钱,有了把柄,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如此一来,南京方面的骚动立刻就能停。到时候再把张诗芮抬进宫,整个事情完美收官,也就完成了所谓的“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万岁爷不止看上了张家的人,还看上了张家的银子。”王安轻笑一声道,提问道:“而且除了仁孝皇后和敬懿皇太子妃,我大明朝开国以来,还有哪个皇祖皇宗的后妃是出身显贵的?” 仁孝皇后也就是成祖文皇帝的原配皇后徐氏,徐氏是开国功臣徐达的长女。而敬懿皇太子妃,也就是懿文太子朱标的原配皇后常氏,常氏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嫡长女。建文元年,建文帝追尊嫡母为孝康皇后。永乐元年,成祖废建文年号,及懿文太子帝号,并复称常氏为敬懿皇太子妃。除了这两位是无可争议的勋贵出身,大明朝就再没有身世显赫的后宫妃嫔了。 另,万历二十三年神宗皇帝下诏恢复建文年号。算是迈出了为建文帝正名的第一步。 “是这样的吗?”曹化淳觉得干爹思考这一问题的角度虽然有些怪异,但也不乏合理性。 “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把交代给你差事办妥贴不就行了。”王安不想再讨论皇上的心思了。反正请旨办事,不偏不倚,怎么都不会出错。 “好吧。”曹化淳往远离王安视线的方向缩了缩。然后问道:“儿子看锦衣卫发来的记录说,张府请了女医,宫里要不要也派人去看看?” 王安眉头一挑,然后睨了曹化淳一眼。“你很闲吗?” “儿子就是问问。”曹化淳说道:“外边儿的女医没什么本事是共知的。如果人死了,咱们连问都不问,这差事就不就砸了吗?” 王安觉得这说得也在理,于是皱眉道:“宫里也没有女医官啊。” 后宫六局,其中由尚食局来负责后宫医药。内舍有司药二人,典药二人,掌药二人。明初时,后宫医药的负责人都是女医官,但永乐之后,就全部改为宦官充任了。 “要不去太医院问问,看看哪家的姑娘学了家里的本事?”曹化淳建议道。 “太医院”王安点点头道:“还是请旨办吧。” —————— “张家的事情就先这样了。说说宫里的情况吧。”王安站起身,准备离开静室去别处溜达溜达。 “按万岁爷的旨意。从采买到进用,凡是和食、药有关的衙门,司礼监都派了两名以上的督办官去监理。”曹化淳用两瓢水浇灭取暖用的炭火,然后大踏步地走到王安身前,为他打开房门。 “尽快甄别可用之人,早日把各级衙门的掌事儿补上。然后按着新规矩发俸禄,把内廷稳下来。”王安一面说话,一面带着曹化淳往廉材房的方向走。 在预定的计划里,内廷全面整肃完毕之后,内官二十四衙门,后宫六局,以及各独立司库所有带品秩的官缺都会迎来一次巨幅涨俸。某些已经在暗中涨过一次俸禄的官缺,在重新调整其职司,并评估其重要性后,还会再往上调整。 虽说涨俸涉及整个宫廷,但高低之差还是非常明显的。 内官俸制改革后,司礼和御马两监掌印太监的俸禄,将作为第一档,制度性地上升为每年五千两。具体的发放方式为:前十一个月,每月四百两,最后一个月六百两。 司礼监秉笔太监,与御马监首席佥书的俸禄,将作为第二档,制度性地上升为三千两一年。由于可以整除,所以他们每月将收到二百五十两银子。 司礼监提督太监,以及御马监四卫营、勇士营的监督太监的俸禄,是第三档。他们每月能领到二百两银子,换算成年俸就是每年二千四百两。 然后就是二千两的了。能领到这一档的,在司礼监,包括廉材房理财少监,内书堂提督少监,以及领少监署六科廊总办事官。在御马监,是挂御马监名下分镇各府的镇守太监。在西厂,是稽查局局正与执行局局正,在东厂,是番衙局局正与提刑司司正。如果这些职务被更高级的太监监领,则只按高级俸禄算一次。比如,西厂执行局局正由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兼领,所以西厂执行局局正的这二千两俸就不发。东厂番衙局局正同理。 再往下,是一千两档。这是高阶俸禄的最后一档。在司礼监和东西二厂,不以职定,而以衔定,只要挂着少监的衔,一律领这一档的俸。而在御马监,则是首席佥书以外的佥书,与三大马场的提督官。 高阶俸禄之下,则按旧制划档,以新制发俸。正四品太监,年俸八百两,从四品少监次之,年俸六百两。正五品监丞、司正、及局使,年俸四百两。从五品司副、局副使,年俸二百两。从五品以下,按阶梯增长法,由无品秩的基本俸禄,往上逐渐抬升。总之,这次涨俸的核心思路,就是底层微涨,中层中涨,上层大涨,顶层暴涨。 按祖宗成法,一个正四品太监的年俸只有小二十二两银子。这么一涨,普通太监的俸禄往上抬了三十六倍。而王安和韩本用这两个顶级宦官的俸禄往上抬了二百二十七倍。尽管顶层、上层增幅虽大,但最大头的新增开支并不在这儿。 最大头的新增开支,在最广大的基层人员上。防务衙门的士兵,造用衙门的工匠,差役衙门的杂役.就算每人每年加二两银子,也至少得以十万两为基础往上跳。 但抛出抄家这样的特例,宫廷每年的收入进项基本是固定的。其中包括:送入内承运库供皇室支用金银;指定由江南地方苏州、松江、常州、嘉兴和湖州五府输纳,专供宫廷使用的被称为“白粮”的优质食粮;皇庄、皇店等宫廷产业产出;上供物料及杂役的实物征收或折银;地方织造、瓷造等御器厂上贡宫廷的瓷器、丝绸等实物;万历以来各地钞关的收入等。 其中不少收入,比如金银,还要和外廷衙门尤其是户部扯皮才拿得到。 因此,在总收入短时间内不会发生制度性增长的时候,增加了制度性的支出,想要维持基本的收支平衡,乃至得到盈余,就得提高临时但长期的非制度性收入,并对非必要的开支项进行削减。 所谓,临时但长期的非制度性收入,就是将曾经由宦官个人收取的孝敬、常例,变成宫廷的收入。而皇帝下旨成立廉材房的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 当王安和曹化淳推门进入廉材房的时候,廉材房理财少监唐衷,正伴着夕阳最后的余晖打着算盘算账。 响动引起了唐衷的注意,他赶忙放下手里的一切活计,带着廉材房的全体宦官过来给王安和曹化淳行礼。“儿子叩见干爹!” “叩见老祖宗、小祖宗。”宦官们亦叩拜道。虽然都是王安的干儿子,但拥有“小祖宗”这一称谓的,有且只有好大儿曹化淳。 “起来。”王安微笑道。 “拜见大师兄。”起身后,唐衷规规矩矩地给大师兄曹化淳行拜礼。 “师弟客气了。”曹化淳回礼。 同辈之间一般不行跪礼,除非某人在职务上享有绝对的优先级。比如已故慈庆宫总管太监李鉴的干儿子们,就得给大师兄韩本用行跪礼。职司是皇帝给的,这个规矩高于一切规矩。 “天快黑了,把东西收拾一下就散了吧。”王安摆手示意宦官们可以回去了。 在没有电灯的时代,就着烛火办文书方面的差事很容易闹出火灾。火灾造成的损失是非常恐怖的,因此就连取暖用的炭炉都有人提着一桶水守着,要是有纸张飞过来被点着,那么这个人就会立刻泼水把炭火熄了。 宦官们回到自己的工位,很快就将书册、纸张分类整理完毕。并行礼告退。 作为廉材房的上级衙门,司礼监本部要审核内外所有衙门递进来的账本和预算。廉材房的工作相对轻闲些,他们只负责内官衙门的数据统计,并驻地监督内承运库的收支。 之前,廉材房制度在司礼监内部试运行的时候,灰色收入的上缴以及比例返还,由廉材房直接处理。职务调整之后,这两项业务将交由内承运库进行,驻在内承运库的廉材房人员只负责盖章核准。也就是说,廉材房本部被剥去了一切收支职能,手里半两银子不过,它只算账。类似于司礼监下辖的,包含部分审计职能的宫廷总会计署。 “差事办得怎么样了?”在宦官们离开之前,王安就理所应当地鸠占鹊巢,坐上了被空出来的主位。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廉财房魏朝的位置,但魏朝只会来看总账。 “回干爹的话。改制之后五品以上的俸禄开支已经统计完了。我这就拿给您看。”唐衷准备转身去拿总账,却被王安给叫住了。 “彻底弄完再说吧。”王安摆摆手,并道:“明天把告示发出去。” “明天就发告示吗?”唐衷有些意外,他以为还要再等等。 王安眼神微眯,说道:“崔文升那边儿搞了半个多月,都开始有人自杀了,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崔文升秉持其一贯的态度,以被抓走的人为藤,不断地搞扩大株连。弄得内廷风声鹤唳。每个人都想着给自己找个靠山,至少寻条活路,但基本没可能。 因为从司礼监到两厂,每个参与此事的衙门的核心人员,都是从太子东宫里出来的。那些曾经有实权,能说上话的老一辈,要么像上上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邹义那样,在皇帝即位伊始就得到了的明确保证,早早地落地离场。要么像御马监掌印太监商经颖、御马监首席佥书太监杨松泉那样,在整肃开始的时候,被重点布控。要么,干脆就是这次整肃行动的打击对象。 当司礼监这一内廷最高的执行机构,和御马监这个核心保卫机构,都被皇帝牢牢地攥在手里,食品、药用也被司礼监派出去的监理太监严格把关。那其他衙门宦官就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们只能战战兢兢地引颈待戮。 东厂提刑司的残暴,与崔文升那副被西厂监督出来的“无私铁面”,甚至已经逼出了好几个上吊自杀的人。 和东厂开发的各式样比起来,死亡实在是太轻松了。 (本章完) 第219章 差事卡克与噩梦 第219章 差事卡克与噩梦 “是。”唐衷有些顾虑,但还是没有多问,而是老老实实地将干爹的命令记下来了干爹的命令。 王安点点头,又问道:“冗员及空饷的核查与统计做得怎么样了?” 制度性的宫廷收入很难在短时间内增加,但宫廷支出却能通过裁撤冗员、清理空饷的方式在短时间内得到有效的削减。 上一次对宫廷进行大规模的清裁,还是九十年前的嘉靖十年。当时,权力已然完全稳固的嘉靖皇帝命令司礼监对内廷冗员进行核调。 存留的档案显示,光是工匠这一项,就曾革去老弱残疾、有名无人者共一万五千余名。嘉靖十年的清裁,是自洪武开国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内官衙门精简。但嘉靖皇帝搬去西苑之后,内廷人员的数目再度膨胀。 膨胀的情况在张居正摄政期间有所缓和,但太师病故,皇帝亲政当年,从慈宁宫和乾清宫开始,宫廷的冗员和空饷开始了爆炸式的增长。包括司礼监在内的每个衙门都充斥着大量的非必要人员,这给宫廷财政的带来了极大的负担。 “.”唐衷低下头,眼神有些躲闪。 “干爹问你话呢,怎么不答呀?”曹化淳用略带了些不满的语气追问道。 唐衷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回干爹、师兄的话。冗员及空饷的核查与统计进展得很不顺利。” “为什么?”王安的语调还是那么四平八稳,听不出任何缓急。 唐衷挠了挠自己的下颚,并说道:“原因是多方面的,请干爹容儿子慢慢儿说。” “事情进展得不顺利,但能找着问题就是好的。”王安微微扬头。“你说就是了。” “干爹稍等。”唐衷欠身一揖,接着走到一个放满了案牍的木架子边上。他的双眼在木架子上左右逡巡,没多久便准确地抽出了一本还算厚的册子。 唐衷回到王安面前,将他找到的册子打开。借着大师兄掌来的烛火,向王安展示道:“干爹,这是嘉靖十年内廷清裁完成后的存留记录之一。当然了,这是拓本。” 王安打量簿册,用疑惑的语气问道:“之一?” 唐衷重重点头,肯定道:“准确地说,这是司礼监造的有关经厂的簿册,这本簿册上只记载了专事刻书出版的经厂工匠。具体条目儿子就不念了,光说总计。嘉奖十年,司礼监经厂共有,笺纸匠六十二名;裱背匠二百九十三名;摺配匠一百八十九名;裁历匠八十名总计一千二百七十五名。但目前,经厂一共有工匠二千一百六十二名。多出八百八十七个人出来。” “这不是查出来了吗?”曹化淳说道。 “师兄,没这么简单。”唐衷解释道:“宫里的工匠都是世袭的。按理说,只要能确定在职工匠的世系,就能确定该工匠是否应该保留。或者说得更明白些,只要在职的工匠能追溯到这本簿册上的某一位记名工匠的头上,那他就能留在经厂继续当差。”唐衷顿了一下,摇头道:“但是,根本查不出来。除了笔匠和刊字匠,绝大多数工匠大字不识一个,能晓得他爷爷姓甚名谁就不错了。根本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九十年前的先祖究竟是何人了。” “这还只是经厂这一个衙门的簿册。御前作,内官监,兵仗局,银作局,巾帽局,针工局,内织染局,酒醋面局好些衙门的工匠数量,比经厂的要多得多。根本查不下去。”唐衷想把簿册递给王安,但王安摆手不接,唐衷就只得把簿册放回到原来的位置。 “接着说下一个。”王安的眉头上已经有了些褶皱了。他开始思考想辙,而不是单纯地听着。 “是。”唐衷疲倦地一笑。“第二个问题就是东厂最近开展的整肃行动。” “东厂的行动”王安沉吟片刻。“衙门没有管事儿的了?” 唐衷点头道:“干爹明鉴。嘉靖十年进行内冗清裁的时候,是各衙门自己造册、自己申报的,司礼监只负责掌总以及抽查核验。这就是说,每个衙门的簿册保留在自己的案牍库里边儿。东厂的整肃冲击了内廷各司各衙的高层,想要找人配合调案都不知道该找谁。这还不算簿册丢失的情况,或者被焚毁的情况。” “皇史宬那边儿没有留档?”王安问道。 “文渊阁和皇史宬都没有留档。”唐衷随想随补道:“而且嘉靖十年和现在的情况并不完全相同,甚至可以说大相径庭。还是单以工匠论,好些衙门因为新的活计添加了新的匠户,比如利玛窦献钟之后,先帝爷下令增加的制造和维修自鸣钟的钟匠。对于这些因为新差事而产生的新匠户,宫里没有现成的簿册能作为裁汰的前车之鉴。我们只能从零开始现弄。” “还有呢?”王安眉间的皱纹挤得更紧了。 “人手不够。”唐衷苦笑道。廉材房的事务,虽然没有需要不停接收外廷账目的本部衙门多,但依旧是很不少的。 “我不是从内书堂给你调来了十几个机灵的小崽子吗?”曹化淳说道。 “是,是调来了十二个小黄门。但内书堂教授的新式记账法,和旧式记账法很难接上。新式记账法固然好用,但它和旧账册不相容。”唐衷阐明道:“在处理账目的时候,我们通常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精力将方块字誊写成西洋的数字,并再造册。而且就算是完成了誊写转录,人手还是不够。各种来源的簿册信息太多,也太杂了。” 西厂稽查司试点成功后,皇帝下旨,命令在内廷系统里全面铺开阿拉伯数字以及复式记账法。内书堂对小宦官的教育课程与考核标准也就因此增添了算学科及会计科。 “那就没办法了。本部也缺人,内书堂已经没有能出堂办差的小崽子了。想再要人,就只能找内阁要了。”曹化淳摊手表示无奈。 大明朝只有内廷查外廷的,从外廷调人查内廷的账,想都别想。 唐衷无奈地看向王安,说道:“干爹。如果明天就要把告示贴出去。那么廉材房的人手是一定会向收缴账污银子的方面偏移的。这样一来,无论是裁汰冗员,还是计算裁汰之后的俸禄开支,都得往后面儿划拉。” “有什么建议吗?”王安的眉头皱成了川字形,就像他的属下不愿意向他报告搞砸的差事和被延误的进度那样,他也不想在皇上提问时,说出“还没有”三个字。 “儿子想的是,咱们还是像嘉靖十年那样,由各个衙门自己造册、自己申报,司礼监只负责掌总以及抽查核验。只要尽快把各个衙门的缺补上就可以了。”唐衷建议说。“不行。这个法子的缺漏很明显嘛。各司自查,司礼监抽验,事儿倒是省了。但文牍不清不统一,查册困难,乃至丢失的情况还会再发生。”王安直接就否决了这个建议,并道:“我还是去请旨让万岁爷拿主意吧。你俩还是把我之前交代的差事办妥。” “淳儿尽快甄别,把各缺的人选报上来,做得详细些,要细到他爹妈是谁,干爹是谁,在之前的任上捞过多少银子,哪些是旧制之下的可以收的常例、孝敬,哪些是贪污公帑所得。有不当贪污的最好不再用,如果非要用,载明原因。万岁爷会一条一条的看。” “衷儿把第一则告示发出去。宣布五品以上内官,自告示发布日起,三日内,可以向廉材房申报此前的账污银子。只要全额申报,全额上缴,不藏不匿,无论是通过何种手段获得,一概不纠。过期作废。” 这些银子是要按一定比例返还的,但现在先不提,只说申报与收缴。 “是。”两人同时行礼领命。 —————— 米梦裳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糟糕的梦。她梦见自己的手里拿着那柄皇上赐给她的宝剑。剑已经砍钝了,在她的面前,是由遍体鳞伤的惨死者与死不瞑目的自缢者堆叠出来的尸山血海。 她这是典型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尽管对内廷整肃及清裁行动,分别由东厂和司礼监全权负责。西厂只派出外稽司的稽查人员,监督并记录东厂的刑讯及抄没情况。但米梦裳自己很清楚,东厂抓人和刑讯的依凭,全是西厂或者说就是她米梦裳带队弄出来的。 米梦裳没有去提刑司观过刑,皇上给两厂下了严令,不准她去。但回来的外稽司稽查们,却不可避免地给她带来足够多的恐怖消息。米梦裳知道事情会闹得很大,但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这么血腥。整个内廷,除了司礼监和东西二厂,全部被拉了清单。好些去东厂提刑司陪审的外稽司稽查,被返京的提刑司司正崔元的恐怖手段吓得整宿整宿的做噩梦。甚至有一个心理承受能力弱的小宦官,直接就被吓疯了。米梦裳将这些信息整理成册,报了上去,但西厂本部和司礼监的答复却出奇的一致,都是“知道了”。 从六年前她全家被锦衣卫抓走的时候起,米梦裳就直观地体悟到了统治者的血腥与冷酷。而当她自己变成其中的一部分的时候,她却并不甘之如饴。 米梦裳被充斥着血与腥的梦给惊醒了,但这时,卯时远未至。昨晚被她从教坊司的勾栏里通过“无实物学习法”学到的奇技淫巧伺候得心满意足,沉沉睡去的皇帝,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皇帝的鼻息微弱而平稳,显示着他睡得很香。 两个人一张被子,为了避免寒风灌入,中间被掖得严严实实。米梦裳想抱住皇帝结实的臂膀,以获得心灵上的慰藉。但她又怕将皇帝弄醒。 一开始,米梦裳试图强迫自己再度入眠,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休息不好,会影响第二天的办事效率。但她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想象出未见但恐怖的画面。她犹豫了一下,最后用左手食指突破了两人中间的隔离带。米梦裳小心翼翼的摸索着,没多久便探到了皇帝的右手。她将自己的掌心放到皇帝的掌心里,安然地入睡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米梦裳发现自己正被一股暖意包裹着。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皇帝搂在怀里。 “皇上.”她先是一愣,旋即羞赧地将脑袋转到一边。 朱常洛的右手微微发力,并说道:“羞什么羞,是你先抓着朕不放的。有必要捏的这么紧吗?都出汗了。” “妾,妾只是”米梦裳的更加不好意思了。 “做噩梦了?”朱常洛放开她,伸出两根手指撩开被香汗粘在米梦裳前额上的乱发。 “嗯。”米梦裳点头应道。 “还记得做了什么梦吗?如果记得,可以跟朕说说,或许朕可以学着周公给你解解梦。”朱常洛不再逗她,而是掀开被子,褪下身上的穿着淡青色丝质睡衫,伸手去拿挂在衣架上的常服。 “妾来侍候皇上更衣。”米梦裳也起身。她体态苗条,肤无杂色,身上除了一件淡紫偏粉、薄如蝉翼的睡衫就再没有别的衣料了。 若隐若现的人间春色,看得朱常洛眉头一挑。但他并不想一大早地就浪费太多的体力,于是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你先把自己的伺候明白吧。” “这身蝉翼丝衫,妾是留在这儿还是带回去?”米梦裳已经不像初经人事时那样,羞于在自己的男人面前展示不着片缕的身体了。 “随你喜欢吧。”朱常洛轻笑道。 “皇上喜欢吗?”米梦裳褪下粉紫蝉翼衫,没多久就把自己收拾妥帖了。她赤着双脚走到皇上的身前,开始为他系衣绳。她很懂规矩,只在该撩拨的时候撩拨。 “挺好的。它把你变成了一团撩人的火。”朱常洛必须得承认尚衣局的审美水平。 “那就留在这儿吧。下回穿。”米梦裳把玉带套在皇上的腰间。她知道,皇上不喜欢别人帮他戴帽子,于是便退到了一边去站着。 “你到底梦见了什么了?”朱常洛在镜子前正了正翼善冠,又问道。 “妾妾已经想不起来了。”米梦裳说了谎。 梦的内容,她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她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很确定皇上不会愿意听这种牢骚。毕竟严拿严审的命令就是皇上亲口下的。别看皇上在寝宫里深情又不失幽默,但一出了寝宫,他气场立刻就会变得肃穆而庄严。 米梦裳自己喜不喜欢无所谓,但皇上要她做,那她就一定做,哪怕手上会沾满血,哪怕晚上会做噩梦。她明白,皇上看重的并不是她的美色。一旦自己不再为皇上所信用,那她就会失去现有的一切,甚至连已经被免罪释放,在南京享受新生活的父兄,都有可能被锦衣卫重新抓回去。 米梦裳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在皇上转身之前,她主动踮起脚,揽住皇上的肩膀,倚靠在他的胸口,用带着细微哭腔语调的恳求道:“妾害怕。但只要皇上一直把妾留在身边,妾就可以不怕。” (本章完) 第220章 约定与辽东旧事 第220章 约定与辽东旧事 朱常洛没有回抱米梦裳,而是颇有些不解地问道:“怎么了?你怎么突然说这些?” 米梦裳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赶忙放开皇上。她舔了舔因为炭热而发干略微起皮的嘴唇,尽力摆出如常的笑容,说道:“妾也不知道。只是突然觉得有点冷。” 朱常洛低下头,伸出两根手指托住她的下巴,轻轻往上抬。“你是不是从什么地方,听说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朱常洛的眼眉间挂着笑意,语调也还是那般平静和煦。 “妾,妾什么都没听说。”米梦裳保持着被托住下巴踮起脚的直立姿势。她没有偏转脑袋,只是将双眸偏到一边。 “那你在怕什么?”朱常洛加重语气,瞳孔里也挂了些肃然的神色:“看着朕,说实话。” 米梦裳不敢违抗命令,她重新抬起眼眸,向皇上投去挂着委屈的注视。她的嘴角还维持着上扬的弧度,却已经被不停的颤抖所动摇了。 “不准哭。说话。”朱常洛强硬地说道。 “皇上,妾只是因为听说了一些发生在东厂的事情,做了噩梦。”米梦裳抽一下鼻子。这时,她干燥的唇肤因为强撑的笑意突然开裂了。米梦裳没有感觉到痛,因为她的注意全被皇上骤起的严厉给擭住了。“皇上,妾.妾会把差事办好的。” “东厂的事情”朱常洛肃色顿时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悯然。说到底,这个所谓的稽查局局正也不过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 朱常洛收回托住米梦裳下巴的手指,捻起宽大的袖口,拭去她唇上的鲜血。“你的嘴巴都干裂出血了。”唇上出血不多,但还是给淡色的龙袍染上了一抹夺目的红。 米梦裳伸出舌头一探,果然在下唇上尝到了一丝咸甜。她下意识地用上唇盖住下唇,并用牙齿扣住唇瓣。洁白的贝齿微微发力,却将更多的血腥挤进嘴里。“皇上.”鲜血的回甘顺着神经冲破封闭泪水的岸堤,晶莹牵线落下,正好滴在那一抹夺目之上。 “哭什么。你们怎么都喜欢哭啊?”朱常洛揽住她的脑袋,主动让她靠回之前倚靠的地方。“好啦,好啦。朕不该凶你的。”朱常洛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温柔的安抚道。 米梦裳还不知道,她目前是被皇上弄哭之后,唯一一个得到温言安慰的女人。 等米梦裳,不再哭泣之后,朱常洛牵着她回到床上坐着。这样,米梦裳就不必抬头仰视他的脸了。“看来生杀大事对你来说还是太残酷了。你要是不想做了,朕可以把你换下来。你就在永寿宫好好儿过日子也行。” 朱常洛不止一次考虑过将米梦裳从稽查局局正的位置上撤下来。他虽然强令司礼监把事情压了下来,但西厂毕竟是情报部门,而且稽查局在某些事情上的权限还要高于西厂本部。就像曹化淳对王安说的那样,保不齐哪天米梦裳就从哪条令人意想不到的渠道意外地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朱常洛没有把握确保米梦裳在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之后仍旧理智,而不刺王杀驾。但朱常洛也不想将她放逐。 所以,朱常洛心想:既然米梦裳因为东厂的事情而害怕地半夜惊醒,就借此机会将她撤下吧。 朱常洛的备用人选是李芩芳。虽然朱常洛觉得后宫里边儿最适合干厂卫的女人是李竺兰,这个女人不仅有心计,有野心,更有执行力。但魏忠贤到底是西李宫出去的旧人,要是让李竺兰去西厂监督魏忠贤,指不定要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幺蛾子。 综合看来,李芩芳这种岁数到位,情绪稳定,没有根基,也没有牵扯的后妃是最好的。 “不!”朱常洛的悯然起了反效果,米梦裳不仅没有欣然接受,反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接着又开始抽泣了:“妾会把差事办好的。求皇上不要弃了妾。” “坐下说话。”朱常洛一把将米梦裳扯起来,强行把她摆到自己的身边,并揽住她的肩膀,限制她的行动。“朕没说要弃了你,你不在西厂任职,也还是朕的人嘛。朕年前就给礼部那边儿正式发函了,等礼部腾出空来,你就是米贤嫔而不是米才人了。” 米梦裳一怔,心底旋即升起一股喜意。 册封就是正名。皇嫔的划分以世宗嘉靖为明显界限。世宗以前,妃以下沿用昭容、昭仪、婕妤、美人等九嫔旧称,册命上也没有定制。世宗时重新定制,规范了册封仪式,确定九嫔地位完全平等,并规定九嫔各自拥有相应位号。也就是说,虽然嫔的等级稍于妃,但自嘉靖以后,便属于皇上正式侍妾的行列。再往下,按民间的划分标准,就是姬而不是妾了。 不过,这股油然而生的喜意并不足以让她感到安心。名分虽然重要,但他更要想皇上的重视,乃至真心的爱,哪怕只有一点点。以米梦裳对皇上的了解,她坚信,肌肤之亲毫无意义,对皇上有用,才是她这种半道入宫,以色愉人的可疑女人获得爱的唯一的途径。毕竟和她一起住在永寿宫的那七个美人,在那次唯一的肌肤之亲后,就再没有得到过临幸了。 米梦裳挣了挣,但没有挣开臂膀的束缚,于是只好口头说:“妾叩谢皇上。” “那就.” “妾会把皇上交代的差事办好的,绝不辜负皇上的宠爱。”这是米梦裳头一次抢断皇上的话。 “你为什么非要留在西厂呢?”朱常洛问道。“妾是罪臣之后,出身卑贱,能得皇上宠幸,一仰上天的垂佑,二赖皇上的恩德。妾为皇上分忧,既是回报皇上,更是回报上天。”米梦裳的漂亮话说得非常堂皇。但朱常洛每天都戴冠冕,对这样的话已经快免疫了,于是说道:“朕要听实话。” “妾没有争宠的心思,但妾怕失宠。妾不是潜邸旧人,而且出身卑贱。只有对皇上一直有用,才会一直有宠。”米梦裳抓起皇上的手,将之放到自己的胸口,并道:“这是妾不掺任何虚假的真心话。皇上如果还不信,妾就只有剖心自证了。” “好吧,既然你愿意,就继续留在西厂吧。”朱常洛的脸上挂着笑意,但心里却不怎么能笑得出来。“按通行的惯例。封嫔之后,一般会加封其父为不世袭的带俸锦衣卫千户。你有功,就给你的父亲封个可以袭一代的佥事吧。” “妾叩谢皇上。”米梦裳的脸上展露出了发自真心而非强撑的笑意。 “朕与你约定,只要你一直对朕有用,无论发生什么,朕都不会害你。你要相信。” 尽管米梦裳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但还是回答道:“一言为定。” —————— 洪武四年,太祖朱元璋在辽东设置定辽都卫指挥使司,以马云、叶旺为都指挥使,吴泉、冯祥为同知,王德为佥事。总辖辽东诸卫军马,修治城池以镇边疆。洪武八年,太祖将定辽都卫指挥使司,改名为辽东都指挥使司,简称辽东都司,至此定名。辽东地方没有承宣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所以辽东地方的军事长官在事实上兼有民事和司法的职能。 辽东都司的治所是设在辽阳的定辽中卫,但辽东目前的军政长官,以兵部左侍郎兼左佥都御史经略辽东熊廷弼的行辕,却并不在辽阳,而在沈阳。 辽事曲折,一言难尽。 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十三,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次日,努尔哈赤发兵两路包围抚顺,并写信试图劝降抚顺游击李永芳。李永芳看完书信,登上南门请降,但有所反复。努尔哈赤遂以云梯攻城。酋奴兵登城,斩杀中军千总王命印,把总王学道、唐钥后退。尽管一登之后抚顺未破,但不愿以死殉国的李永芳却真的出城投降了。他匍匐在地,执奴婢礼,拜见努尔哈赤。 次日,努尔哈赤摧毁抚顺城,将城中百姓迁至抚顺以东一百五十里处的一个小山顶,并在此处筑赫图阿拉城。而赫图阿拉城,便是努尔哈赤建国称汗之后的第一个都城。 与李永芳的贪生怕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惨烈的抚顺收复战。抚顺陷落后不久,征虏将军、广宁总兵官张承胤奉命会同各将,分五路领兵六千至抚顺城南,与奴兵四万野战。努尔哈赤命建州兵分三路佯装撤退,诱使明军追击中计,随后以万骑夹击,一举歼灭明军。此役,张承胤战败身殁,副总兵颇廷相,游击将军梁汝贵等五十人亦先后阵亡。 抚顺失陷,守将叛逃,收复无果的消息传到朝廷,立刻引起了包括皇帝在内的整个朝廷的注意。朝廷开始意识到,辽东的事情绝不止是卫、所、都司,所能解决的。 张承胤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北京的当日,内阁独相方从哲即召集户部尚书兼署吏部务李汝华,以礼部左侍郎署掌印务何宗彦,兵部尚书黄嘉善,刑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鋕,以工部右侍郎署掌印务林如楚等人,召开“九卿会议”。 参加“九卿会议”的六个人很快便达成了一致意见。会后,方从哲上疏皇帝,称:辽左之事恐非旦夕能定,督臣遥制千里之外则呼吸难通,抚臣兼理米盐之细则精神不一,往年朝鲜、洮河之役皆有另议设一经略大臣为其专责而势便也。今辽事方急,似当特设一经略宪臣,防剿机宜悉以听之,事平则撤。 皇帝一反常态地在短时间内回复了此疏。他命令内阁即刻组织廷推,并旨令川、陕、浙、闽等省抽调兵力增援辽东。之后,杨镐因为“昔曾巡抚其地,熟谙虏情”被廷推为以兵部右侍郎经略辽东,并赐尚方剑节制军务,主持征伐。 事实证明,这次征伐是极其失败的。皇帝虽然重视,但心急吝啬,库有帑银但几乎一毛不拔,国家财政亦极度空虚,因此,户部只能硬着头皮向全国加饷。加饷即是加压,内阁大学士方从哲、兵部尚书黄嘉善、兵科给事中赵兴邦等廷臣唯恐师老饷匮,不断向杨镐发出兵部红色令旗,督促其尽快出兵。于是原定于万历四十七年三月二十一日的出征之日,被提前为二月二十一日。 仿佛是老天都在挽留,二月二十一日,天降大雪,行军困难,出师日期不得不延后。老天留不住找死的,这场大雪只给征酋明军增加了四天的活日。杨镐否决了各路总兵提出的所有缓兵之议,执意于二月二十五日出师。 万历四十七年二月二十八日至三月初五,明军三路兵溃,朝鲜军全军投降,萨尔浒战役结束。此役,大明损兵四万五千余,折将三百一十余。开原、铁岭等地相继失陷。沈阳成为最靠近酋奴的重镇。 万历四十七年八月初二日,新任经略熊廷弼在海州与杨镐交接,翌日兼程进入治所辽阳。熊廷弼一进入辽阳,立刻稳定人心。他先是逮捕了将家眷搬出城的官员,并要求各富户把搬到城外的家眷迁回,由此人心得以稳定。 之后他一面以兵部侍郎的身份整顿军务,一面以都察院佥都御史的身份抓捕逃将贪官,并请王命旗牌及尚方宝剑惩杀逃将刘遇节、王捷、王文鼎及贪将陈伦等人,设六坛以哭祭死难军民。同时,熊廷弼发布告示劝逃亡者回归,督造兵器,疏浚城壕,加固城墙。数月后,辽阳守备大固。 别看熊廷弼现在迁驻沈阳,但他一度产生过放弃沈阳的想法。彼时,辽东精锐丧尽,援兵迟迟不来,八月二十四日,沈阳各营的兵丁得到北关叶赫部陷落的消息,慌乱南逃。熊廷弼派遣从开原南逃至辽阳的佥事韩原善去沈阳守城抚民,韩原善不敢去,熊廷弼就撤了他的职,并改派分守道阎鸣泰去沈阳。 守辽线开启 (本章完) 第221章 辽东旧事续与孙传庭 第221章 辽东旧事续与孙传庭 阎鸣泰也是个不堪用的家伙。他倒是往沈阳方向走了,但刚行至虎皮驿,看到兵丁不断南逃,于是“半道恸哭而返”。回到辽阳后,阎鸣泰力言沈阳已不可守,应专守辽阳。不过,熊廷弼没有撤他的职。因为不久后,他自己称病辞官了。 这时候,虎皮驿守将,继李如柏之后以都督佥事衔任总兵官的贺世贤,也向熊廷弼提出了类似的建议。 深思熟虑之下,熊廷弼决定采取“并沈保辽”之策。 所谓“并沈保辽”,其实就是放弃沈阳,收拢兵力归并辽阳。九月十一日,熊廷弼上奏已病入膏肓、卧床不起的万历皇帝。疏称:自奴陷北关以来,人心逾溃,沈阳空垒,独力难支。据道臣韩原善、阎鸣泰及该城官生人等,咸欲归并辽阳,还兵自保,揆之人情事势,实不得不然。退缩自固,羞愤何言,倘邀皇上之灵,守得辽阳,俟明春二三月间,大兵厚集,再图恢复。 熊廷弼选择此策,不单是因为道臣、守将的建议,更是基于他亲眼所见的真实情况。熊廷弼曾上疏兵部,提奏辽东现状称:自逆贼降抚顺,克清河,败三路,已骄锐不可言。时犹恐关西大发援兵,未敢轻自出巢。及开原、铁岭不战自下,懿蒲、辽沈不攻自逃,而谋夺辽沈之计决矣。 虽有总兵李如桢等专守沈阳,帮以河西李光荣之兵,共有万计,而堪战者不过一二千人。总兵贺世贤专守虎皮驿,应援辽沈兵,虽数千而堪战者不过二千四五百人。总兵柴国柱专守辽阳,虽有川兵及残兵零杂之众二三万人,然皆无甲、无马、无器械,既不能战,而守城又无火器。将领,中军,千、把总等官俱贼杀尽,各兵无人统领,辽至今日,直可谓之无兵。 不过,熊廷弼“并沈保辽”,并不等于将沈阳守军全部撤走,拱手让与酋奴。而是在沈阳遭到酋奴的全力围攻时,不死守。具体来说,就是在沈阳派驻少量兵力,并将贺世贤、李怀信、柴国柱三人分驻虎皮驿一带,当贼来路,北顾沈阳,南护辽阳。守得住沈阳就守,守不住沈阳就集中兵力驻守辽阳。 道臣守将的建议也好,眼见之实也罢。熊廷弼敢于并且能够采取“并沈保辽”之策,还在于得到了皇帝的全力支持。只要皇上的支持如旧,且辽阳这个辽东大局最后的底线还在,辽事就还有希望。 而万历皇帝虽然昏聩,懒怠,吝啬,好享乐。但他老人家有一点好:要用你,就给你完全的信任。万历皇帝在原则上同意了弃沈保辽的战略,允熊廷弼自行决断。九月,皇帝复旨:沈阳难保,还兵共保辽阳,是否得策,熊廷弼还酌量贼势缓急,从长区处,务要保全孤城,遏其深入。 而且对于熊廷弼的一切弹劾指摘,皇帝一概不听,甚至还在熊廷弼被言官们骂得闹小情绪想辞官的时候,亲自下旨安抚。万历四十八年七月,皇帝临崩之前,给熊廷弼发去了最后一封答复,上曰:览奏知尔力疾行边,积劳积苦,以致诸病交作,朕心恻然悯念。但今贼众屯聚关口,凶谋叵测,非经略谢事之时。尔宜军中加意调舏,以俟全愈,以安众心,用副朝廷倚任之意。不准辞。 这样的待遇能馋死庙祝阁老李廷机。李廷机这位与方从哲同榜进士的榜眼首辅,在其阁臣生涯的四年时间里,向皇帝上了一百二十余封表辞,但无一得到回复,最后一气之下自己跑了. 熊廷弼做好了放弃沈阳的准备,但努尔哈赤却并没有在万历四十七年这个辽东局势整体动荡的窗口期对大明发起进攻,而是挥师东进,剑指叶赫,也就是大明之北关。 叶赫部陷落打击了明军的士气,但也给了熊廷弼加固沈阳的时间。 万历四十八年正月,熊廷弼在冬季休战期间重新部署沈阳的防守事宜。为此,熊廷弼亲自移驻沈阳重建城防,并新建奉集堡。甚至亲往被努尔哈赤捣毁的抚顺故城,查勘地势。数月劳累之下,熊廷弼在五月二十一日一度呕血,但六月初一熊廷弼又重新办事,初四日就前往新修的奉集堡视察,接着又前往清河、宽奠、镇江一带巡视。在他的经营下,沈奉防线建成。辽东才算是真正稳固了下来。 沈奉防线在实战中证明了它的功用。 万历四十八年六月十二,酋奴出动数万大军,兵锋直逼沈奉防线。记载称,奴兵“黄盖映日,旌旗映空”。其中以前锋二万直奔沈阳,后援四万继进。另以一万从东州堡出,直冲附近奉集堡。 沈阳守城总兵贺世贤,亲统明军于沈阳城东二十里迎击,野战鏖斗,八旗败退十五里下营。与沈阳呈犄角之势的奉集也从容应战,总兵柴国柱带兵在堡东三十里小夹山、榆条寨与后金对战。因整顿后的明军“奉法惟谨,人人用命”,各路明军主动出击堵截,南北相顾,至八旗进攻无果,丢弃攻梯钩杆无数,怏怏而去。 随后,天地剧变,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万历皇帝驾崩。八月初一,泰昌皇帝即位。 八月二十日,北京发生了一件大事。给事中吴亮嗣上疏弹劾左都督郑养性贪污受贿、大吃空饷、草菅人命、私占民宅、强抢民女等十二大罪。由吴亮嗣的弹劾开启的郑养性案牵出了一系列影响深远的重大事件。以至于人们通常忘了同日发生了一件小事。 司礼监传谕内阁,命令内阁拟旨明发:将给事中姚宗文削籍为民。辽东经略熊廷弼守边有功,擢兵部左侍郎兼左佥都御史,赏银一百两。 次日,也就是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二十一。送往辽东的诏书离开北京。同日,酋奴大举从抚顺关入境,分两路,一路往西,一路往北,直扑蒲河和懿路,蒲河之战开启。 六月十二的沈奉之战,与八月二十一的蒲河之战的规模看起来很大,但持续时间很短,几乎都是双方接战,厮杀一阵,各有死伤,各自退去。 尽管斩获不多,但两战的意义仍旧重大。事实证明,熊廷弼的策略是有效的,执行也是到位的。明军终于不再像萨尔浒大败之后那样,一触即溃,登墙城破了。 而且对于皇帝来说,沈奉之战与蒲河之战还有另外一个意义,皇帝通过前线的战报坐实了杨渊、冯三元、顾慥等人对熊廷弼的诬告,并以此打击东林,暂消党争。 —————— 孙传庭到辽东已经有些日子了。 他到北京的时候,冬月不日将半。他还记得,进京那日老天爷在作怪,天上垂挂着厚厚的乌云,但又不见下雪。不知道该说孙传庭的运气好还是不好。就在他进京复函的前一天,锦衣卫举发东林党串联谋逆,引得皇上震怒,下旨大索全城。锦衣卫明显是有备而来的,他们一口气抓了几十号人,搞得各个衙门愁云惨淡,通政使司人满为患。孙传庭艰难地复了函,然后顺着指示,像陀螺一样,在大明门附近绕圈儿。 到户部核销并申领路费的时候,偶然碰见礼、户两户的主官凑在一起议事。这和他没什么关系,但孙传庭心里是想见徐光启一面的。他早早地听说,徐光启被召到北京补礼部尚书的原因竟然是“知兵”。而且徐光启练出来的通州兵,最后被编入了厂卫。这简直是咄咄怪事。 孙传庭倒也不是什么碎嘴的人,他没心情了解怪事背后的隐情。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和徐礼部聊一聊辽东的事情,听听他老人家对局势的看法。毕竟那队编入西厂的通州兵预定是要发去北边援辽的。 不过孙传庭并没有见着徐光启。因为他领了路费之后就走了。 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那个时间点把人家拉住聊天,不请人家吃一顿饭那是真说不过去的。但他自己已经吃过了,而且没有那么多闲钱请二品部堂吃饭。升官儿之后还得自己钱改官服呢。 当日下午,孙传庭去都察院报御史差事的到。他过去的时候,正撞见御史言官们气势汹汹互喷口水。左都御史张问达愁的焦头烂额,说一句话要叹八口气。好在张左都没有因为东林党的案子耽搁正事儿,当即给他签字盖章。 次日,内阁发来命令,要孙传庭即刻启程赶赴辽东。孙传庭不知道内阁为什么这么急,专门给他这个小小的六品官发命令,仿佛是怕他在北京久待似的。 从京师到沈阳的这段路很不太平。孙传庭一路上都能见着南逃北返的流民,而且几乎每天都能听说土匪劫杀流民、商贾的事情。幸得朝廷宪纲还在,土匪不敢劫官,恐怕他就得抽刀子杀人,才能抵达辽东了。 —————— 衙门复印这天,孙传庭起了个大早。准确地说,孙传庭是每天都要起大早的,京官儿有年假可以放,甚至还可以逛灯市。但前线的官儿就只能自己想法子偷闲了。 在熊经略的以身作则下,沈阳地方的文武诸官连大年初一都不过,在衙门里遥祝北京给皇上拜年之后,他们立刻就恢复到修筑工事,编练士兵的工作当中。官员们有些怨言,但不多,大家都知道这时候加班,总好过兵事再开的时候在城里让酋奴杀死。士兵们就更没什么好抱怨的了,朝廷破天荒地给当兵的补足了饷银,更何况操练还有皇粮可以吃。这不是皇上圣明,大人英明是什么。 “官人。”见自己的丈夫放下碗筷站起身,张氏立刻从身旁的凳子上拿起厚厚的袍抖开,给孙传庭披上。 孙传庭的妻室张氏是最近才到辽东的。在离开北京的当天,孙传庭便写信寄钱去永城,要妻室张氏搬到沈阳来。张氏是他的继室,他的原配夫人冯氏,在万历三十九年便去世了。冯氏过世的时候才十七岁,而那时候孙传庭自己也不过十八岁。冯氏去世之后,孙传庭便续了南京通政使张知节的庶女作为自己的继室。 孙传庭之所以只让正妻过来和自己一起住,一是因为孙传庭的收入不足以支撑一妻一妾一子的开销,二是因为他的母亲吴氏身上有些病痛需要人照顾。 孙传庭目前有一个儿子孙世瑞,但这个儿子既不是原配冯氏生的,也不是继室张氏生的,而是他第一个妾室石氏的生的。石氏是万历四十六年孙传庭为父亲孙元震守孝完毕之后,母亲吴氏操持着为她纳的妾。石氏运气好,在被抬进孙家的当年就怀孕了,并给他生下了现在这个儿子。 “今天晚上还是照例不要备我的饭。”孙传庭紧了紧袍,将胸前标志着六品文官的鹭鸶补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虽然孙家祖上出过好几个举人,但一个进士也没有,到底不是什么特别有钱的人。因此他升了官之后也没有重做官袍。一身量身定制的官袍至少得五两银子,买一个补子回去自己缝就只要一两银子了。反正五至七品的文官都着青色的袍子,只要把七品官的鸂鶒补子换成六品官的鹭鸶补子就成了。至于缝补,这年头,有哪家的女人不会针线活呢。 “还是在军营用饭?”张氏比孙传庭矮一个脑袋还多,所以即使孙传庭微微低下头,张氏还是得踮着脚给他戴帽子。 “不一定。也可能是在熊左堂的行辕。”目前,孙传庭的家里只有一面张氏从永城带过来的铜镜。不过比起用女人镜子正衣冠,孙传庭宁可让女人给自己正。 “有大事了?”张氏有些担忧地问道。 最近城里一直不太平。开春之后,巡城兵丁的数目翻了一倍,熊经略也一直赖在沈阳不走,所以即便是张氏这样一个除了购粮买菜就不出门的女流也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了。 “嗯。是有点事儿。”孙传庭点点头,但并不细说。“你在家里好好待着,别乱跑乱晃就行。我去了。” “好吧。”张氏一路将孙传庭送到院门口,并道:“官人慢走。” (本章完) 第222章 辽东的三驾马车 第222章 辽东的三驾马车 离家之后,孙传庭先是去了总兵官贺世贤的军营。 目前,沈阳驻有近两万守军,这些军队分驻在城墙两边的各个军营里。贺世贤是他们的总兵官,中军帐就设在东门附近城墙边上。东城门是直面抚顺以及赫图阿拉方向的正门。如果酋奴攻打沈阳,这里会是首当其冲之地。 孙传庭刚到军营门口,就听见有人大声地跟他打招呼。“孙主事!” 孙传庭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打招呼的人是协守沈阳的副总兵尤世功。“尤副将您在这儿干什么?” 副总兵又称副将,概源于明初的征伐副将军。九边的副总兵有镇守、协守和分守之别。镇守不常见,因为守土往往是总兵的活儿。协守副总兵的职责,主要是协助总兵操练军马,修理城池,督瞭墩台,防御虏寇,抚恤士卒,保障居民,如果遇到警情则领兵杀敌。而分守副总兵,则多是分驻在镇城之外的城镇、堡垒,直接指挥所辖奇兵,与镇城互为犄角。 按孙传庭的了解,负责操练军马的尤世功这会儿应该在城外的军营才对。 “您来这儿干什么,我就来这儿干什么。”尤世功嘿嘿一笑。 孙传庭微微点头,并与尤世功互行见面礼。随后,两人一同往中军帐的方向走去。 中军帐的守卫见到两人,立刻就迎了上来。并大声道:“参见孙主事,尤副将。” 孙传庭没搭理他,而是直接撩开帘子进入中军帐。刚进去,他立刻就看见一个满面胡须的红脸壮汉正慌乱地收拾着什么。 “贺总兵又喝酒了?”孙传庭一点儿面子也不给,直接把贺世贤的酒坛子给拽了出来,并戏谑地问道:“贺总兵,您这是没睡还是刚醒啊?” “刚醒。”贺世贤掸了掸有些发黄的质贴里。示意自己并没有着甲。 “刚醒就喝酒?”孙传庭摊开手心,冲着贺世贤招了招。 既然被抓了个正着,贺世贤也就重新变得没脸没皮了起来,他脸上的红色也因此稍减了几分。“就喝了一口。我这不是想着快点儿清醒清醒吗?”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攥在手上的酒塞子递给孙传庭。 “我不只是兵部的主事,我身上还挂着都察院御史的衔,你知道御史是干什么的吗?”孙传庭把塞子塞回到坛口,并说道。 “嘁,还能是什么.”贺世贤用调侃的语气说道。“管闲事儿?” “风宪官的作用就是盯着您这样的人,防止你们在紧要关头喝多了上头误事。”孙传庭将塞上了木塞的酒壶摆回到贺世贤平时放酒的地方。 “瞧你说的,我又没耽误事儿。”贺世贤的酒瘾很重,一得着闲就想酌两口,这是上下皆知的。 “还没耽误事儿呢。”孙传庭的语气平和,丝毫没有咄咄逼人的样子。“赶紧收拾收拾,穿戴齐全,今天袁大人和杨大人今天都会来。咱们得去南门迎一迎。” “说不定左堂大人已经到了。”尤世功插嘴道。 “见着左堂大人你们可别戳我的肺管子。”贺世贤腆着脸说道:“就当是帮个忙。” —————— 辽阳是东向直面赫图阿拉的第一重镇,包括辽阳和奉集在内的堡、关、大城都在沈阳的西南方向。因此,留在辽阳负责物资转运与人员调配的辽东巡抚袁应泰,和在辽东各关各堡巡访检查的辽东巡按杨涟,是一定会从南门入城的。 当孙传庭、贺世贤以及尤世功带着一群中级军官联袂来到城门楼的时候,辽东经略熊廷弼已经穿着他的大红色孔雀补文官袍站在那儿了。在文官袍的外边,还有一件用以御寒的加绒黑色披风。熊廷弼不是典型的美髯公,只有上两撇下一撮,一共三缕胡须。但他身形魁梧,躯长七尺有余,加上一个圆挺的将军肚,看起来颇有些悍将的骄姿。 看见熊廷弼,贺世贤本能地缩了缩脖子,自从上次蒲河之役他忍不住手痒带着骑兵出城接敌,熊廷弼就一直在骂他。基本是见一次,骂一次,有时候想起来了,还要专门跑到他那里去,数落一阵儿。 “拜见左堂大人。”孙传庭快步上前,抱拳躬身拜道。贺世贤、尤世功亦上前,不过他们执的却是武官的单膝跪礼。 熊廷弼欠身回礼,摆手道:“来了就到后边儿去站等吧。”说罢,熊廷弼朝孙传庭招手道:“孙伯雅,来这儿。” 孙传庭一激灵,他总觉得熊廷弼看自己的眼神像看儿子。 熊廷弼确实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在孙传庭到辽东之前,熊廷弼便收到了内阁的通知,知道他要来了。一开始,熊廷弼很疑惑,想不通内阁为什么要把一个万历四十七年的新科进士从河南调到辽东来,还放到沈阳去。他一开始以为,孙传庭是哪个孙姓大官儿的亲戚,有军功好升迁嘛。但转念一想也不对,从高淮辽乱之后,辽东就不再是一个镀金的好地方了,萨尔浒兵败以来更是一个让人避之不及的烂地。像韩原善、阎鸣泰这样的人,甚至宁可丢官不做也不肯来。 熊廷弼一查之后发现,孙传庭的确谁都不是,这就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进士,普通县令。 可当熊廷弼真的见到这个仪表魁伟,身长八尺的年轻人的时候,熊廷弼立刻就喜欢上了他,并觉得朝廷还是有眼光的。他想试试孙传庭的水平,于是撺掇贺世贤跟孙传庭比了一场。结果倒也不意外,孙传庭三负一胜。 贺世贤马战、步战大胜,赤膊小胜,弓术惜败。这已经很不错了。贺世贤虽然年近五十,但毕竟是打了一辈子仗的宿将。要真是一上来就在马战、步战上输给一个没有上过战场的读书人,贺世贤就不用混了。 但孙传庭很好学,隔三差五地就跑到贺世贤的军营里请求贺世贤与自己切磋。孙传庭学得很快,贺世贤赢他两回,招式就得被学走。渐渐地,贺世贤在马战、步战上也开始险胜了。贺世贤虽然脸皮厚,但也不是不要脸,当他开始觉得孙传庭有意放水输给自己的时候,他就再也不和孙传庭比试了。 孙传庭静静地杵在熊廷弼身边,活像一根呆木的棒槌。“贺世贤那厮是不是又喝晨酒了?”熊廷弼冷不丁地问道。 “啊大人您说什么?”孙传庭正盯着城楼上的大炮发呆。没想到熊廷弼会突然问这么一嗓子。 “贺世贤又喝酒了吧。他刚刚过来的时候,我闻见了酒气。”熊廷弼向后睨了一眼,但贺世贤站的位置要转头才能看见。 “喝了点儿。但不多。”孙传庭不会主动去捅,毕竟贺世贤确实没耽误事儿,熊廷弼也没有颁布禁酒令。但既然熊廷弼问起来,他也不会撒谎。 贺世贤耳力不错,听见了交谈的声音,于是又往后稍了稍。 —————— 卯辰交接之间,在奉集堡督察城防加固的辽东巡按杨涟率先抵达沈阳。在他身边还跟着随行保护的靖夷营游击将军祖大寿和祖大寿的五百亲兵。 祖大寿自少年时代就随父征战,在朝鲜战争期间还跟着他爹祖承训去朝鲜打过倭寇。万历三十一年,祖承训以年老告退,作为长子的祖大寿袭职,任宁远卫指挥佥事。祖大寿今年四十一了,他打了不少仗,但因为种种原因就是死活都升不上去,混到现在还是个游击。 “拜见左堂大人。”两人下马,走到熊廷弼跟前拜道。 “不必多礼。”熊廷弼点头摆手,示意杨涟站到自己的身边。“来我身边站着等吧。最多再半个时辰,袁大来也该到了。” 就像熊廷弼说的那样,辰时二刻刚至,辽东巡抚袁应泰就在辽阳游击毛文龙的护送下抵达了沈阳南门。 毛文龙这个游击新晋的,万历四十八年十月七日,毛文龙在杏山寨击退敌兵,报功斩首三级,其中一颗亲斩,获兵部核批。熊廷弼以此功向皇帝请求,给毛文龙往上升一级,实授其都司职。皇帝不仅批准了,还多给毛文龙升了一级,把他提成了游击。 这次意料之外的升迁,让毛文龙有一种久旱逢甘霖之感。收到兵部签发的升迁令时,四十四岁的毛文龙当即就激动得哭出来了。要知道,他在万历三十六年就是辽阳守备了,之后便一直没有升迁过。简直跟焊在守备这个位置上了似的。 熊廷弼就传了袁应泰和杨涟两人。因此,在互相行礼拜见之后,熊廷弼便领着众人回到位于沈阳城中的经略行辕开会了。 经略行辕理所应当地设在位于沈阳中心的,沈阳中卫指挥使司衙门。沈阳中卫指挥使司衙门,是辽东诸卫所衙门中占地最大的。而这是因为,该衙门是在沈王府的遗址上新建的。 洪武二十四年四月十四,太祖朱元璋封年仅十一岁的第二十一子朱模为沈王。并将沈阳、抚顺作为沈王的封地。同年,王府建成,沈王就藩。永乐六年九月初四,成祖改沈王藩国于山西潞州,但封号不变仍称沈王。同年十一月初五,王府建成,沈王迁藩。 熊廷弼要开的商量大事的小会,祖大寿和毛文龙这种级别自然是没资格参加的。因此,他们将参会的四文二武送到经略行辕之后便回到了自己部队。 来到大厅之后,文武六官很有默契地按照高低次序依次落座,以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衔经略辽东熊廷弼,居中坐主位。他的左手边是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衔巡抚辽东袁应泰,他的右手边是以右佥都御史衔巡按辽东杨涟。三人共同占据面南正案。 而三人以外,以兵部主事兼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按沈阳孙传庭,和总兵贺世贤及副总兵尤世功,则按文左武右,高近低远分别落座。 占据面南正案的熊、袁、杨三人,在皇帝的安排下分工非常明确,他们交相配合组成了稳定辽东地方的三驾马车。 熊廷弼自不必说,在两代皇帝的鼎力支持下,他是统管辽东军政大事,乃至握有生杀大权的绝对主官。除了挂着都察院衔的文官,他对整个辽东地方的官员都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袁应泰和杨涟都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但两人的分工完全不交叉。袁应泰是辽东巡抚,但他几乎只在辽、沈之间负责民政管理、物资分配与工程建造,军事上他一点儿不管。杨涟来了之后,他甚至彻底告别的了佥都御史这个官衔,再也没有干过风宪官的活儿,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政务官。 杨涟赴辽以后,立刻就取代了熊廷弼,成为新晋的“耗费马料最多的官员”。他平均一个月就要把整个辽东跑一遍,把熊廷弼分配给他当护卫的祖大寿搞得都要崩溃掉了。 “全国廉吏第一”这个殊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杨涟的礼部观政期结束后,出任常熟知县。为真实了解当地民情,杨涟常常青衫布履,骑着毛驴,深入田间、民舍,微服察访。短时间内就遍知闾里之利病,深受百姓之拥戴。 巡辽时,杨涟坚决地执行了皇帝的面谕。巡到地方之后,他既不插嘴军事,也不插手民事。他就拿个本子记,记工程进度,记兵员的操练情况,并核查军粮军饷的发放情况。如果进度、情况和熊廷弼定下来的计划不符,他就一个报告打到经略行辕去,如果发现有人吃空饷,或者贪污兵部发来的军饷,他就直接往北京上弹章了。 辽东的文武官员们哪里见过这样的人,每当盘算到杨巡按要到自己的辖区来时,他们便有如上坟似的难受。 不过杨涟也不是脑子不会转弯的二愣子,他也会用密折的渠道向皇帝反映,说辽东不比其他卫所,军官们的正常收入水平低,请皇上在犒军的时候,适当地多给军官们发点儿钱。皇帝的回复也很简单,就三个字:说个数。 (本章完) 第223章 游牧部落的生存逻辑 第223章 游牧部落的生存逻辑 其实,辽东地方的高级文官远不止他们这几个。但目前王化贞,薛国用这样的人都是一城一地守官,能准确地执行辽东巡抚衙门或者经略行辕的命令,把当地的事情办好就可以了。熊廷弼没必要找他们过来开这个小会。按这个理儿,孙传庭其实也是没资格参会的,但他的治所就在沈阳这个首当其冲之地,熊廷弼也挺喜欢他,所以也就叫他来听了。 参会武将只有沈阳总兵官贺世贤,副总兵尤世功也是这个原因。沈阳以外,包括奉集守将总兵官柴国柱,辽阳守将总兵官李怀信,四川援剿总兵童仲揆在内的各地将官都需要驻守地方,并在回暖之前抓紧最后的时间组织人手加固城防,以及训练那些主要来自直隶、山东等地的新兵。 “今天要议的事情比较多。为了保证诸位能在天黑之前回去,中午不歇。我已经吩咐伙房开灶了,到点了就在堂子里喝汤吃饼。”熊廷弼开场白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白。 实际上,需要在天黑之前回去的,也就只有袁应泰一个人。因为杨涟本来就打算在今天进驻沈阳,就算熊廷弼不传他过来,他自己也会来,好更新一个多月前记载的驻防情况。只要岔子不大,他是不会有事没事就跟熊廷弼汇报的,多数时候,他只会在恰好撞见熊廷弼的时候,把最近的情况综述一下。 官员们默默地点头,于是熊廷弼继续说道:“年前,兵部发函,要九边核调人马、武备、粮饷的情况。”熊廷弼看向袁应泰,问道:“辽阳那边儿做得怎么样了?” 袁应泰和孙如游、刘一燝同为万历二十三年乙未科的进士。袁应泰是个水平很高的实干型政务官,在临漳知县任内筑长堤四十余里,捍御漳水,溉田数万顷,治绩冠绝两河。 万历四十七三月,袁应泰由河南右参政升为永平兵备按察使,任内他练兵缮甲,积极的供应关外。在袁应泰升任辽东巡抚之前,熊廷弼还会亲自管理物资储运、归民安置等民事、后勤问题的实操,袁应泰到了辽阳之后,熊廷弼就只掌总了。 “往年的销,明年的预算都已经清理完了,至于储备情况,各关、各卡、各城、各驿自查的结果,巡抚衙门也已经统计完毕了。”袁应泰点头说道。“但真实性还需要核查。我带了册子,你要看吗?” “拓本?”熊廷弼反问。 “当然。” “那你把册子留在沈阳就是,等会儿我自个儿看。”熊廷弼微微颔首,转头问杨涟道。“文孺,核查的事情你怎么说?” “镇江、汤站、凤凰城、青台峪,远山关,威宁堡、奉集堡已经巡完了,手上的数字都是最新的。”杨涟每说一个地名,就在空白的桌面上由南向北,由东向西地虚点一下。 他们身后其实是挂了一幅大大的辽东局势图的,不过杨涟说话的时候就只有孙传庭一个人回头去看。孙传庭发现,杨涟巡过的地方可以连成一条西北走向的线。沿着这条线往上的下一个点正好是沈阳。 一个月巡辽一次是杨涟给自己设定的目标,但他的路线从来不是固定的,基本是他想到哪儿就去哪儿。他会在去下一个地方之前,给辽阳和行辕发送自己的目的地,以方便熊、袁联系自己。 因为在镇江收到了袁应泰的转发的兵部函,杨涟就给自己规划了一条先巡边镇,再巡行内地的路线。 “边镇、内地”的相对情况是随着熊廷弼规划的战略而不断变动的。 熊廷弼奉神宗召进京但未入辽时设想或者说空想的战略,是在清河、抚顺、三岔儿堡、柴河、叆阳、镇江、三岔河,金复,辽阳等处驻军,用兵十八万,行“守、复、战”三步走的路线。但到了辽东之后,频发的糟糕状况直接敲碎了他的这个构想。 兵部调兵,户部调饷不力是迫使熊廷弼调整战略的最主要的原因。熊廷弼在万历四十七年七月赴辽,但直到泰昌元年春,纸面上的十八万兵还差着近三万。兵饷也是新君即位之后才想法子给他弄齐全的。至于粮秣、食盐、武器、火药、甲胄、服装等战备物资,袁应泰就从没向他报过一个“齐”字。 因为这些事情,从万历四十七年七月到神宗皇帝驾崩的这一年之间,熊廷弼不止一次上疏大骂兵、户两部。万历四十七年十一月,熊廷弼更是点名大骂兵部尚书黄嘉善、户部尚书李汝华,说他们身负兵饷重担,却只想着保全自己,不肯为皇上拼死力争,紧干办事。后来黄嘉善下台,他又追着崔景荣的屁股骂。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李汝华才会在新君临朝时候一再重申辽东缺饷,天下不堪重负,请皇上不要再让户部掏钱修皇极殿了。 骂朝臣不算,熊廷弼甚至连皇帝都骂了。四十八年五月,患病吐血的熊廷弼委屈之情油然而起,竟然上疏批评“皇上深居静摄,禁不闻声”,甚至“无人臣礼”地问“朝臣要辽东否?皇上要辽东否?” 熊廷弼在骂人的同时,实事求是地调整了自己的战略。调整之后的战略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龟缩”。具体来讲便是“并沈归辽,声援南卫”。 “并沈归辽”自不必说,在抓住努尔哈赤进攻叶赫部的时机稳固沈阳之后,“并沈归辽”自动结束,沈阳成为必守之重镇。而“声援南卫”,却一直持续着。 所谓“声援南卫”,实际上是“放弃南卫”,也就是不派兵驻守清河、叆阳、宽奠、永奠等山形险易、居民稀稠、给养难至、孤悬东北的边堡。龟缩防守镇江到沈阳,以及沈阳到广宁这一带。疏称:自展宽、永各堡,挂出东北角外,离边仅三十里,或十五六里,甚薄且逼,而险反在内。其谷民皆依山居住,它山耕种,村舍寥寥,无人民蓄积,以故年来贼弃不取。臣初以贼窥南卫为虑,今山势险远如此,马难遽到,又以贼抢村屯为虑,今人民零落如此,入无所获,臣何敢聚一二万人马粮草,以启戎心。随将前发川将周世禄等俱复调回,驻虎皮驿,为沈奉策应。俟初到土、浙各兵休息月,衣甲制备,然后发守镇江、凤凰城等里路各堡,作南卫声援。 说白了,熊廷弼实地考察之后发现,这就是一块什么都没有,连努尔哈赤也不占据的烂地。平贼安辽之后随时能拿回来。现在放人马粮饷到那些地方去不啻放了一块儿随时能被调走的肥肉。 —————— “我今天会在沈阳落脚,如果孙伯雅配合。两天内就能把沈阳情况也落实到纸面上。这样一来,东南方向的边镇就算是又巡完一次了。”杨涟又道。 孙传庭一怔,旋即挠了挠额头,憨笑道:“当然配合了。” “嗯”熊廷弼点头,并道:“文儒把核查的数字拿给巡抚衙门,如果两相比较没什么大的差错,就把镇江、奉集之间已经核查过的数和其他地方自查的数一并上报给兵部。只报一个数,就当其他地方已经核完了。” 等熊廷弼说完,孙传庭才开口问道:“有必要这么急吗?等杨右佥把辽东巡遍之后再发也不迟啊。” “正月十五要开御前财政会议。而且文孺已经巡过好几次了,再有差错也差不到哪里去。兵部要数字,咱们就给数字。”熊廷弼说道。“好了,兵部的事情就这样。” 财政会议当然是重要的,它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朝廷明年拨到辽东的各项物资。但对于现在的熊廷弼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是回暖之后的必然爆发的战事。 “努尔哈赤虽然通过吞并叶赫部掠取了不少的牲口,但这张野猪皮这次竟然没有大动刀子。其志非小啊。”熊廷弼本就严肃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了。“去年冬天,辽东地方光是大雪就下了好几场,建州的积雪更是厚如绒毯,探子回报,说各部落都有不少畜生冻死。” 叶赫部人口不少,在和平年份是要接受大明的物资援助才能正常过冬的,萨尔浒之后,努尔哈赤彻底切断了叶赫部与辽东之间陆上交通,大明只能让朝鲜接济,但现在的朝鲜国王光海君李珲慑于努尔哈赤的武力威胁,搪塞了朝廷。这导致叶赫部没多久就出现了物资短缺。 大明兵败与物资短缺导致叶赫部的士气大降,这是努尔哈赤能在几天之内攻破叶赫城的重要原因。但努尔哈赤进攻叶赫部的目的不是为了劫掠而是为了吞并,以实现女真的统一。打下叶赫城之后,努尔哈赤没有像对待抚顺、铁岭、开原那样大肆掠杀,他只是杀掉了叶赫部投降的首领贝勒布扬古,并将叶赫的平民迁到建州,入籍编旗。这样一来,努尔哈赤得到的就不只是扩大的地盘与粮秣牛羊,还获得了地盘上的人口。 统治者在妄谈生产、战斗之前,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人吃饭的问题,既然努尔哈赤选择不屠杀叶赫部的人,而是成为叶赫部的统治者,那他就得为这些被迫迁到建州的新臣民准备吃食。 明时,草原游牧部落的生存逻辑就是人口增多,吃食相对变少,或者天降大灾,吃食绝对减少,便南掠。掠得到自然很好,但如果掠不到,能死一批,减少些人口,也是好的。这时候,努尔哈赤虽然建国曰金,建元天命,自尊为天命皇帝,上尊号为覆育列国英明皇帝,但游牧政权的基本生存逻辑还是没变的。 “去年六月、八月贼寇两次劫掠,虽然破了些村落,掠了些粮食,但大城重镇一个都没破。努尔哈赤抢的那点儿东西是不够他这几万兵几十万人吃嚼一个冬天的。所以回暖之后必有一场大掠。按往年的经验,最早三月,最迟四月,贼酋就会率贼出巢,到时候,沈阳必然成为酋奴首冲之重镇。”熊廷弼沉声道。 熊廷弼的脑子里已经构思出了一个粗略的由骚扰到反攻的计划。但这个计划必须以沈阳不陷,各地村镇不遭大掠为前提。虽说沈奉防线在万历四十八打退了两次敌袭,熊廷弼也以大城不陷为功,上报朝廷,但稍微懂点儿兵事的人都知道,努尔哈赤大概率从一开始就没有全力攻城的打算。 “沈阳的城防怎么样了?”袁应泰问孙传庭道。 “城墙破处皆已经补全,贼无重炮必不能破,女墙、垛口的破处也补得差不多了。但城楼、角楼的修复还要一段时间。”在袁应泰和熊廷弼进一步提问之前,孙传庭主动补充道:“一开始,人手、建材和工匠都不够。十月之后,逃民逐渐从直隶地方返辽,人手和工匠因此增加了不少,但建材一时半会儿还跟不上。”辽民的逃亡从抚顺沦陷开始,到萨尔浒兵败,出现了一个小高潮。开、铁沦陷之后辽民逃亡的现象攀至巅峰,直到万历四十八年六月,辽东的军队第一次守住城池。 孙传庭说得自信,袁应泰也就没有多说什么,他复问道。“大炮呢?我记得年前给沈阳拨了四门红夷大炮过来,都装到城墙上去了吗?” 军火贩子哈拉尔德·布兰特一共给皇帝进贡了十门火炮,其中,长身管的十二磅炮四门,中身管的六磅炮和四磅炮各三门。六磅炮和四磅炮以及那一百支火枪是哈拉尔德·布兰特的库存。而十二磅炮则是这个赌徒般的军火贩子以每门三百枚西班牙银元的大价钱从一艘葡萄牙军舰拆下来的。三百枚一门是绝对的高价,因为这年头欧洲造重炮的均价,也不到一百五十两一门,而三百枚西班牙银元折成银子得二百一十两了。 按平时,哈拉尔德·布兰特是绝对不会做这种赔本生意的,但开拓新的市场的机会可不是随时能有的,所以他也就忍着做赔本买卖的不适感弄了几门重炮上贡皇帝。 (本章完) 第224章 放鞑子入城? 第224章 放鞑子入城? 虽然军火贩子上贡的大炮都是不会炸膛的好货。但皇帝却没有看稀奇的兴趣。所以在同意贡船北上进京的同时,皇帝也命令兵部将这批大炮以及哈拉尔德·布兰特雇来伺候这些大炮的西洋炮兵全部打包送到辽东去。并让兵部单独造册,以朝廷的名义为这支炮兵小队开饷。皇帝的饷银开得很慷慨,普通炮兵每人每月五两银子,炮兵队长每月十两银子,粮食供给由该部队驻扎地的最高级衙门从优提供。 旨意是雷厉风行的,当天就走完了下旨的基本流程。但不知道办这个事情兵部官员是脑子抽了还是怎么的。他竟然走陆路而不走水路运输,就导致这批大炮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辽阳。当然,辽阳巡抚衙门没有上疏抗议,皇帝也就不知道这件小事。 大炮抵达辽阳之后,袁应泰立刻就把其中最重的四门调给了最前线的重镇沈阳。 孙传庭沉默着盘算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袁应泰的问题道:“因为都是长身管的重炮,所以费点儿功夫,但好歹算是没磕没碰地拖上城墙安装完毕了。只是火药和炮子都不太够。” 袁应泰微微颔首,示意孙传庭继续说。 “加上这四门新装的重炮,现在沈阳城墙上一共有十二门火炮,但火药库里储存的火药仅够每门火炮打三十发。炮子也少,尤其是红夷大炮的炮子,这种炮的炮子一个就有十多斤,那个黄头发的翻译说,这些红夷大炮一门要配三百发炮子。但即使是算上已经铸成枪子和炮子的铁,沈阳一共也只存了五千二百斤。”孙传庭咽下一口半凉的茶,继续说: “沈阳需要更多的火药和炮子。当然,粗铁乃至铁矿石也是可以的,城内的铁匠已经返回大半。为了快速补齐铁匠的缺口,我们划了一些居民去给铁匠们当学徒,只要有足够的材料,沈阳就能自造炮弹。” 孙传庭之所以没提自造火药,是因为朝廷规定,辽东的火药只能在关内制造,并且由兵部派出的六品主事监督。为了方便起见,熊廷弼干脆就把制造火药的地方安排在山海关,而上一批送到辽阳的火药就是升迁之后的毛文龙在山海关督造并押解的。 袁应泰想了想,答复说:“辽阳目前存有火药有一万四千一百斤,可以先拨五千斤火药给你们。至于铁,先拨两千石矿石给你们吧。” “好。”孙传庭点头道。 —————— 聊完沈阳的城防部署之后,袁应泰又问了沈阳的粮食储备情况和兵员的训练情况。不过这些问题他不问也不无妨,因为熊廷弼每天都会时间去兵营亲自盯人员的训练。训练是分兵种的,不同的兵种有不同的战阵、战法,熊廷弼没指望能在短时间内发起反攻。所以目前沈阳最多的兵就是专司守城的速成兵。 这些兵每天都需要不断地在登城马道上跑来回,然后没完没了地重复往城墙下扔滚石檑木的和倾倒金汁热油动作。除此以外,他们就只需要学习简单的劈砍、刺击以及基础的小队配合,比如推梯子之类的。此外,熊廷弼还会不时地动员沈阳城内的百姓,让他们配合着搞一些物资运输之类的演练。 说完这些情况,熊廷弼给众人安排的肉汤和饼也到位了。 “熊左堂,辽阳城下已经聚集了好些逃荒的鞑靼人。他们请求内附。来沈阳的路上,我也见着不少聚集在城外的鞑靼人。”袁应泰从篮子里拿起一块温热的大饼,并说道。 “所以呢。”熊廷弼眼眉一挑,若有所思,却不冷不热地给袁应泰顶了回去。 袁应泰能看见的情况,熊廷弼自然也是知道的。 天灾是公平的,几场大雪下来,遭灾的肯定不会只有女真人。离辽东地界最近的喀尔喀部和察哈尔部的蒙古人也遭受了严重的风雪灾害。所谓诸部大饥,请入塞乞食。 各关堡城邑之下都聚集着不少蒙古人,但熊廷弼就当是没看见,连开棚施粥都不肯。在接收北返的逃民之时,他还命令各地的守官、守将严加甄别,只放那些持有身份证明的汉人入城。这个证明可以是逃往南方时带走的田契、地契、房契,这是和命根子一样重要的东西,只要不是仓皇逃窜,都会带走。如果没有这三契,也可以用山海关发放的通关文书。要是什么证明都没有,那即使是长着明显的汉人容貌,也别想入城了。就在郊外自己找地方儿过吧。 放在平常人身上,让熊廷弼这么一顶就缩回去了,但袁应泰显然不是什么平常人。他像是没听懂熊廷弼的言下之意似的接茬道:“所以我觉得,可以吸纳他们入城。” “不可能。”熊廷弼想也不想,直接否决道。 “为什么呀!”袁应泰皱眉,语调也稍稍地提高了半度。他咬下一块饼,一边咀嚼,一边侧过身子,正对熊廷弼。 “呵。”熊廷弼轻笑一声。然后伸出左手无名指,用指甲挠了挠自己的右脸。略带讽意地说道:“你毛病又犯了,在家里没待够是吧?” 熊廷弼说的是一件旧事。 袁应泰在结束了兵部武司选郎中的任期后,被下放河南任兵备参议整饬淮徐。 当时,山东正值大饥,袁应泰开设粥厂救济流民,并以工代赈,使饥者尽得食。这个行为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但在他下令赈灾的时候,官方的粮仓因为皇帝的不断需索已经空了,没有足够的粮食赈济灾民。于是袁应泰就扣押并挪用了上解户部的额外税收和漕运杂费。 挪用行为立刻引发了户部和户科的不满,他们立刻弹劾了袁应泰。这种事情如果要上纲上线是可以变得非常严重的,但好在皇帝的工作态度一如既往。因此,袁应泰才得以在刘一燝和孙如游的周旋下,托病请辞回家闲住。 熊廷弼夹枪带棒的讽刺激得袁应泰一愣,他有些恼意,但并不羞惭。“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的。”“但现在是我选不是你选。我说不可能,那就是不可能。”熊廷弼强硬地说道。“在辽阳、沈阳城下麇集的鞑靼人可不是山东的灾民。屯存在官仓里的粮食,是皇上命令户部从天下各地调给辽东将士使用的。” “这不一样。我不单是出于怜悯才提出这个建议的。”袁应泰撑着桌面,正了正身子,并说道:“建奴遭灾短粮大掠地方,难道鞑靼人短粮就不掠了?入冬以来,各地报了多少小规模的劫掠?你敢说这都是建奴干的?毛文龙在杏山寨割下来的那三级首级不都是蒙古人的脑袋吗!”袁应泰随口举了一个典型的例子。 首功制下,脑袋是一个很值钱的东西。报斩获级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为了尽可能地防止杀良冒功,滥竽充数,武将砍下来的脑袋是要经过各级的文官的层层审核,直到最后获得兵部的核准才能记功发赏钱或是升官。因此,熊廷弼和袁应泰都见过毛文龙割下来的那三个人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熊廷弼翻了翻白眼,刺道:“用朝廷调给前线将士的粮饷拿去喂鞑靼人?请他们不要劫掠?” “我哪有这么说!”袁应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们若是不救他们,他们很可能会投到建奴那里去。但如果我们将他们收拢安置,给这些饱受饥困的鞑靼人以廪食,这就是雪中送炭,他们必然感恩戴德。稍加时日还能成为驻防地方,乃至反攻建奴,收复失地的助力。” 袁应泰说了一长段,但熊廷弼就回了三个字:“不需要。” “你!”这是袁应泰自以为得的大计。被熊廷弼三个字顶回来,他立刻就火了。 其实贺世贤和尤世功也是赞成的袁应泰这个建议的。他们的亲卫家丁大多就是收编的蒙古人。这些蒙古人骑术精湛,作战猛勇,忠诚度也很高。是少数能拉出城和女真人野战的部队。当初贺世贤敢于稍违熊廷弼的命令,出城与敌人的骑兵接战,就是因为有这些蒙古家丁。如果他的手里只有那些新募的新兵蛋子,他就只有龟缩着玩儿城防了。 但这时候,无论是贺世贤还是尤世功都不敢帮腔。别看熊廷弼跟袁应泰说话的时候夹枪带棒地用讽刺,但这已经很讲理了。要对上他们这些人,熊廷弼是直接拍桌子骂娘的。 目前镇守辽阳的甘肃援剿总兵官李怀信,因为城防整备的进度不合熊廷弼的要求,被熊廷弼当众指着鼻子骂了好几次,最后一次直接给李怀信骂得崩溃大哭。听说要不是杨右佥亲自登门劝慰,李怀信都要托病辞官了。贺世贤的脸皮比李怀信的脸皮厚得多,他肯定不会被骂哭,但也确实不想听熊廷弼的震耳咆哮。 “熊左堂。我觉得袁右佥说的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您要是觉得不好,就跟大家说说为什么。”杨涟打心眼儿里觉得袁应泰的主意很不靠谱,但这种时候就得站袁应泰,让熊廷弼说个所以然出来,然后他才能婉转调停。熊廷弼已经够强势了,就算他是对的,也没必要帮他的腔。不然闹出个经抚不合,对整个大局来说只有坏处。 “很简单,就是无所谓,不需要。”熊廷弼根本没转身对向杨涟,而是继续面向袁应泰。“你要把这些鞑靼人安置在哪儿?” 听见杨涟帮腔支持自己,袁应泰的腰杆又直了几分。“还能在哪儿,放进城,用空着的民居安置啊。” 尽管有不少逃民回归,但辽、沈以及各城仍有大片民居闲置。这年头,举家失踪那可是再正常不过了。 “你开什么玩笑。先别说原房主回来之后,占据空房的鞑子愿不愿意搬出去。汉蒙杂居本身就是问题。把他们引进城,城里边儿的治安还要不要了?鞑靼人有那么恭顺听话吗?他们在城里四下劫掠,你是不是还要派人去缉捕整治他们?”不等袁应泰回话,熊廷弼又继续说道:“大战之前,最忌杂民混居,夷狄群聚。如果建奴派出间谍混在这些所谓的鞑靼灾民里边儿,你怎么分辨?他们是有文书还是有房契啊?间谍入城出城,把城里的布防情况透出去,仗还没开打就输一半了。” “可以准出不准入嘛。”袁应泰说道。 “准出不准入?养牲口啊!”熊廷弼让这个书生脑子的家伙给气笑了。“牲口还会顶人呢。如果守城的时候他们反过来在城里捅你一刀,内应开门破了城,把你全家的脑袋砍了都不够顶。” “至于鞑靼人归附奴贼的事情,他们要归就让他归呗。你看努尔哈赤愿不愿意收。”熊廷弼冷笑一声。 “有人来投,他怎么会不愿意。”袁应泰反问道。 “粮从何来?钱从何往?这会儿努尔哈赤能不能把叶赫部的事情搞明白还两说呢。”熊廷弼回答道。“而且如果鞑靼人真的愿意给奴贼当先锋填城壕的话,他们就不会跑到辽、沈城下求内附了。说白了,这帮子鞑靼人,现在就是两边儿都不想要的烫手山芋。努尔哈赤不要,我肯定也不要。” “就让他们在城下这么冻饿死?”袁应泰皱眉道。“辽沈不缺粮秣啊。” 经过熊廷弼一年多时间的苦心经营,和袁应泰的尽心协调,辽东的物资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恢复与补充。各边堡大城都囤积了两到三个月的储粮,辽阳作为辽东地方的物资转运中枢更是囤积了超过三十万石的军粮,这差不多相当于整个辽东地方一年军粮所需的三分之一了。 “还说你不是老毛病犯了。”熊廷弼靠上椅背,两只眼睛朝天上翻。“他们冻不冻饿死,干我屁事?拿朝廷的粮食去养这些养不熟的家伙”熊廷弼一把抢过袁应泰手里的半张饼,并说道:“.你吃饱了撑的!” (本章完) 第225章 仁政与资敌 第225章 仁政与资敌 入辽以来,袁应泰只见过熊廷弼拍着桌子骂别人,还没被熊廷弼这么吹胡子瞪眼地厉声叱责过。因此,他一时间竟愣在当场,就连原本抓着饼的手也悬在空中,不知措置。 杨涟想出言缓和气氛,但他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找出合适的词。 熊廷弼把那块从袁应泰手里夺来的饼紧紧地攥在手里,他瞪着眼睛,大有一副不要袁应泰吃东西的架势。 就在局面开始逐渐走向微妙,即将爆发激烈冲突的时候,贺世贤没绷住,小声地说了一句:“鞑靼人也不是养不熟的。我的那一千二百家丁大多是鞑靼人。很能打。” 一听见贺世贤开腔说话,尤世功立刻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屁股。生怕连带着让熊廷弼的口水溅一脸。 熊廷弼果然将脑袋转向了贺世贤,但出乎尤世功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大骂贺世贤,而是说:“哦?” 无缘无故、无凭无据地乱骂是脑子有毛病。熊廷弼脾气暴躁,不讲官场的基本规则,经常指名道姓地诘问,被人称为熊蛮子,但熊蛮子毕竟不是熊疯子。 “咱就是有什么说什么。没别的意思。”尽管熊廷弼没有更多的表情和语言,但贺世贤还是被这样的凝视给镇住了。 “其实我觉得,引鞑靼人为助力也不是不可以。”杨涟适时地插话进来。“西边插汉部的虎墩兔憨和罕哈部的炒咸都有和大明亲近的意思。前不久,虎墩兔憨不是还通过广宁的关口向京师派遣使节、递送国书,说愿意助剿建奴吗?也不知道虎墩兔憨的使节这会儿进北京了没有。” 杨涟这就是纯粹的转移话题了。因为袁应泰的主张,和林丹汗遣使赴京根本就是两件事。 迁移至辽东地区并群聚于辽阳、沈阳周边的蒙古人虽然总数以万计,但都是些小部落的部落民。察哈尔的孛儿只斤·林丹巴图尔,以及内喀尔喀的孛儿只斤·舒哈克卓哩克图鸿巴图尔等主要蒙古政权,虽然是他们名义上的首领,但这些政权并不在乎死活,也不会好心地救济他们。 熊廷弼像是熊脾气上来了似的,并不顺水推舟,就此罢休。“插汉、罕哈那边儿的事情自有皇上定夺。”他截下杨涟的话茬,却没有延伸开来,而是先向西南方向拱手行礼。然后面向贺世贤,把话题又扯回到原来的轨迹上,问道:“你那一千二百鞑靼家丁养多久了?” “得分。活得最久的,从我当上把总就开始跟着我了,而最新的一批是四十六年萨尔浒之前征募的。”贺世贤是草根基层出身的将领,没有起点。他年幼时做过仆从,青年时期参军,在李成梁的麾下靠着勇武与军功升到了义州参将的位置。是一刀一枪劈砍出来的军官。贺世贤和尤世功都参加了萨尔浒之役,但因为被分配到了李如柏的手下,所以幸免一死。 “那不就结了。”熊廷弼把那半张从袁应泰的手里抢来的饼递塞回去,并道:“养兵用兵,非在一时,这种事情还要从长筹谋。春季回暖必有大战,这时候往大城重镇里塞不一定服管的鞑靼人,你是嫌辽、沈太坚固了是吧?” 漂浮在熊廷弼瞳孔里的只有理性的淡漠。“鞑靼人当然养得熟,但要慢慢养。咱们的袁右佥、袁巡抚有善心,说什么雪中送炭,但我觉得现在的雪下得还不够大。”熊廷弼就差直说“鞑靼人还得再死一死”了。 贺世贤和杨涟都不开腔了,于是气氛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孙传庭没动身子,而是直挺挺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左右端详,观察着众人的表情。在刚才的讨论中,他一直在思考着,基本搞懂了各人的态度。 袁应泰秉持的是“仁”的思想,想要救济遭灾受饥的鞑靼人,就像他曾经在山东做的那样,贺世贤出于自身的经验赞同袁应泰的主张,觉得引鞑靼人为助力是可行的。尤世功虽然没有说话,但他自己帐下也有不少鞑靼骑兵,当初贺世贤出城与建奴的骑兵接战,尤世功是带着骑兵接应了的,所以孙传庭认为他的态度多半和贺世贤是一致的。 而熊廷弼,他似乎认可“鞑靼人可用”的想法,但绝不同意现在就把他们弄到城里来。孙传庭唯独看不懂杨涟的态度,如果非要说,杨涟像是对讨论本身持无所谓态度的和事佬。因为杨涟看起来像是站在袁应泰这边,但一直没有明确表态支持,甚至还把话题往北京方面扯,这明显就是在和稀泥。 又思考了片刻后,孙传庭有了自己的主意。他咽下嘴里的面团,看向熊廷弼,请示道:“左堂大人。我能说两句话吗?” “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熊廷弼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让孙传庭满身起鸡皮疙瘩的慈父般的微笑。他的换脸速度之快,就像刚才没有跟袁应泰吹胡子瞪眼一样。 不过还别说,熊廷弼的岁数比孙传庭已经过世的老爹孙元震还要大上两岁。 “多谢左堂大人。”孙传庭抱拳拱手道谢,并说道:“鞑靼人麋集在大城、边堡周围,已经生出了不少事端。现在各村寨设围结勇尚能自保,但回暖的时候,百姓们总是要出寨耕种的。如果不及时清理这些零散的鞑靼人,到春耕的时候,他们势必乘机绑架抢劫,影响耕种。” 人民或者群众基础是固守地方的根基,朝廷引辽民返辽的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恢复生产,提高辽东地方的自给能力,以降低补给压力。当初,熊廷弼向皇帝上的疏奏提及了军屯,但熊廷弼自己都知道,在辽东战事蜂起的情况下,军屯只是小头,民屯才是关键。 “.”听到这儿,袁应泰眼神一变,变得更加闪烁与凝重了。在他看来,再这么说下去就是动刀子剿了。 但熊廷弼却仍旧维持着那副笑吟吟的样子。“你想要派兵驱散他们?”熊廷弼问道。 “不。”孙传庭摇头道:“我认为可以在城外找一块平整的洼地把流窜的鞑靼人围收聚拢起来,派人看守他们,并给他们拨发粮食。辽沈的储量是足够养活他们的。但切记要不过多,只给保存基本体力的口粮。这样一来,既雪中送炭,全了我大明的仁德之名,也避免了这些鞑靼人在春耕播种的时候四处作乱影响耕种,还”孙传庭看了袁应泰一眼,没有把最后一点说完。 “大来兄,看来咱们的孙伯雅是想你之所想啊。”熊廷弼对袁应泰的称呼都变了。不再像之前那样阴阳怪气了。“既然大家都这么想,那我也就只好从善如流了。” 袁应泰一愣,旋即喜道:“左堂英明。”这着实令他意外,虽然熊廷弼跟正儿八经的“飞扬跋扈”没什么关系,但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让他“从善如流”,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大的罕事。“我回辽阳之后立刻就安排这件事。” “等等。现在不能设营放粮,这些鞑靼人还得饿着。”杨涟轻轻地敲了一下桌面,骤起的异响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为什么?”袁应泰还挂着欣慰的笑意。 “袁右佥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杨涟说。 “还有什么问题?”袁应泰又问。 “观瞻。”杨涟解释道:“就像熊左堂方才说的那样,辽东的军粮是皇上下旨让户部从全天下调来的。经略行辕虽然有调用之全权,但北京的言官们是一定不会不说话的。” 袁应泰的身上挂着都察院的衔,但他一天言官都没干过。而杨涟前不久还是实职的兵科给事中,他太了解言官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了,这帮家伙是没事儿也要打三竿的。 别看皇上把姚宗文和杨、冯、顾这些人给罢官削籍了,但这是因为他们所行之事是言辞激烈的无理由诬告。如果熊廷弼真的擅自把粮食发给鞑靼人吃,就等于是落了口实。言官们是一定会跳出来反对的。杨涟自忖,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他自己就会上疏提出质疑。 不过这还不是最关键的。“言官们提出反对与质疑是常有的事情,皇上不听自然无伤大雅,但要是引起了皇上的怀疑,那就完蛋了。”杨涟说道。 “那要怎么办?”袁应泰问道。 “先什么都不做,把辽东的考量一五一十地报上去,等皇上点了头,咱们再做。皇上不点头,那就不能做。”说罢,杨涟又补了一句:“鞑靼灾民和山东灾民不一样。不等朝廷的公文,擅作主张救济山东的灾民怎么能都能落个‘仁’字来抗辩。但擅作主张救济鞑靼人,别说落个‘仁’字,不被扣个资敌的帽子都算是好的。” “不会吧”袁应泰怀疑道。 “怎么不会。”熊廷弼很顺遂地接过话茬,并道:“咱们现在还不知道皇上对虎墩兔憨的态度呢。如果皇上、朝廷同意继续与虎墩兔憨结盟,提前放粮的事情就会大事化小。如果不同意,那你放粮就是资敌!” —————— 下午未时六刻,袁应泰带着满心的事情在毛文龙的护送下离开了沈阳。一路上,随处能见到饥色愁容的蒙古人。他们就像是弃民,无论是大明、女真,乃至他们的名义上的领袖,都不愿意用宝贵或暂时不那么宝贵的粮食给他们铺就一条生路。冬天已经过去,但春天仍旧寒冷。袁应泰知道,如果自己没打四品官的仪仗,没有骑兵的护卫,那么这些人里还能正常活动的,是一定会为了那一口吃食来抢劫自己的。但袁应泰还是想救他们一命。 不过,想归想,只要熊廷弼不点头,他就没法也不会救。 袁应泰离开沈阳的同时,孙传庭、贺世贤以及尤世功也回到了反方向的贺世贤的军营。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在回到军营的过程中,贺世贤一反常态地没有在路上拉着孙传庭聊天扯淡,这让孙传庭有些意外,于是一回到营帐,他便开口问道:“贺总兵看起来有些心事。是在担心城外的鞑靼人吗?” “我担心他们干什么。我又不是满桂。”贺世贤摇头道:“只是觉得不用他们守城有些可惜,沈阳的城防虽然比刚修的那会儿要稳了不少,但多点儿人总是好的。我亲丁是镇得住他们。无非是在他们不听话的时候动刀子砍人而已。”贺世贤停了一下,然后转身正对孙传庭说:“而且我在想。熊左堂是不是一开始就想要救济鞑靼人。在我的印象里,熊左堂可不是一个容易被说动的人。就算能说动他老人家改主意,也绝不会在这种场合。” “哦,何以见得啊?”孙传庭微微颔首,问道。 “不好说。只是隐约觉得。”贺世贤道:“我反正从来没从他老人家的嘴里听到过‘从善如流’这种词。” 熊廷弼经辽一年有奇,没有被他踢走的军官都看清了他的脾气,并总结出了他的行为模式。 也就是,除了没得商量一定要做的事情,只要和你有关,熊廷弼就会提前找你聊,如果同时和几个人有关,那他就会同时找那些人聊。这时候,被叫到的人可以提出自己的主张与想法,这是唯一一个可能让熊廷弼改主意的机会,如果不发表意见,或是提出的意见无法打动熊廷弼,那么说服无效,到此为止。 如果你和熊廷弼的决定相左,那么熊廷弼一开始会尝试着说服你。当然,要是说服不了也无所谓,你得按他的意思办。一旦命令发下来,必须严格执行,你要是办不好,熊廷弼就会骂人。他要么叫你骑马到经略行辕挨骂,要么他老人家亲自过来当着你的属下骂你。 有时候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将领被叫到某个地方挨骂,但熊廷弼已经转移了。这时候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回自己的驻地,而是去熊廷弼前往的地方找他挨这顿骂。 这还算好的。别忘了他老人家的手里可是有尚方宝剑和王命旗牌的。要是阳奉阴违,或是出现重大过错,熊廷弼是会杀人的。 熊廷弼杀人也有一套自己的流程。他不会阴悄悄地把人砍了,而是会很有仪式感地先把人抓起来,在众人面前陈列罪状、罪证,然后再请王命旗牌亲自动手把人的脑袋砍下来。最后,他会把人头和这些东西一起送到北京去。当初熊廷弼砍陈伦、刘遇节、王捷、王文鼎等人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 (本章完) 第226章 筹码与道义 第226章 筹码与道义 熊廷弼杀人的方式很能体现他的个人特质,也很能服众。但他最令辽东诸将信服的行事准则,还是他不会因为看你不顺眼而刻意刁难或是打压你,更不会抢或者压你的功劳。他会直接让你滚。 而且如果你真的有功劳,他核实之后也不要你的孝敬,直接给你往兵部报。要是兵部的小官大吏卡着不批,非要按旧例索取办事费,或者让你去北京磕头。他就会直接上疏痛骂办事的官员。然后奏请皇帝派御史乃至锦衣卫来辽东核查,看看是不是冒功,是不是该赏、该升。这简直是跟兵部积年的潜规则对着干。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别看熊廷弼挂着兵部左侍郎的衔,但如果失去了皇帝的信任与支持,那么兵部的官僚们大概率会是第一个跳出来落井下石,把熊廷弼往死里整的。 “左堂大人那副架势就像是提前做了决定一样。”贺世贤自说自话地点头道。 孙传庭觉得贺世贤观察和切入的角度有些清奇。他哑然一笑,并道:“英雄所见略同啊。” “孙主事也这么想?”贺世贤在亲兵的服侍下脱下身上的正三品绯色虎补武官服,换上便于行动的常服。 “我想左堂大人的想法应该是在两可之间。不让鞑靼人进城是大人的底线。只要上面不反对,他们不进城,其实开棚施粥也无所谓。”孙传庭还有许多文职工作要做,没有上训练场陪着操练的打算,于是也就没有换衣服。 “孙主事何以见得?”已经换好衣服的尤世功插话问道。 “如果左堂大人真的那么排斥鞑靼人,早就派兵就去驱散他们了。根本不会让零散的鞑靼人在辽沈之间聚集。”孙传庭捻着胡须,眼神微妙。 据孙传庭所知,在辽民返辽的最高峰时期,熊廷弼是派了骑兵在沿途护送的。这些骑兵能护送辽民,自然也能将流散的鞑靼人驱逐出去。辽东的明军暂时没法子反攻赫图阿拉,但派几个游击带着骑兵去驱散乃至剿杀这些没人在乎的蒙古人还是可以的。更邪恶点儿想,熊廷弼完全可以拿他们的人头去北京去,就算不能邀功。但用来堵住言官们的嘴巴也是足够的。 “有道理。”贺世贤没想那么多,只是点头。接着,他又问道:“孙主事就留在帐里?不和我们一起去校场?” “杨右佥还要查数呢。您要是愿意代劳,我也可以让您来办这个差事。”洪武十年,府县都罢黜,辽东地方就只剩下卫所衙门了。孙传庭入辽的时候,沈阳中卫指挥使司衙门就让熊廷弼占着当经略行辕。孙传庭来到沈阳之后,熊廷弼也没把他留在身边,而是把孙传庭的办公地点设在贺世贤的军营里。这样既方便物资调配,也方便看着贺世贤,不让他再犯违令浪战的错误。 “不必了。您忙。”贺世贤忙不迭地摇头。他当上军官之后了不少钱请先生教他识字,但贺世贤显然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子,因此到现在也只是粗通文墨。 “那还问”孙传庭驱散杂念,打开文书拿起笔,不再想这个事情。 —————— 沈阳中卫指挥使司衙门。 众人离开之后,熊廷弼摆出慵懒放松的姿势地靠在椅子上。他眯着眼睛,用右手按着睛明穴揉了揉。这是他用以代替午睡的休息方式。 万历四十年至万历四十七年之间,熊廷弼因事遭劾,闲赋在家。此间,他不问朝政。除了修桥、筑堤等涉及民生的事项外,他从不主动拜谒官府。万历四十二年,他的老母亲去世后,熊廷弼更是回到乡下老宅居住,即使有时回城也是在园中种树、养鱼、下棋。慵懒闲逸的生活让熊廷弼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但自从万历四十七年四月十七,接到圣旨离家北上赴京,他就很少再合眼午睡了。 放松了一会儿之后,熊廷弼抬起头,看向还没有离开杨涟。“文孺是要接着说鞑靼人的事情,还是说别的事情?”他没有丝毫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这个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杨涟收起了那副和事佬的笑意,表情重新变得肃然。 熊廷弼耸耸肩,说道:“还能怎么想,孙伯雅的意见提得很好啊。圈起来派人守着,给口饭,不让他们饿死就行了,难不成还要给优廪当大爷养起来啊?”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杨涟眉头微皱。 “哈哈。你还是懂我的。”当熊廷弼遥知杨涟在朝堂上弹劾东林党以及声势正旺的东厂提督崔文升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人和自己很像了。“就那么回事儿。辽东可以承受这一小撮鞑靼人的流乱。杀掉或是驱逐,反而不利于辽东的大势。尤其是现在。” “你是说虎墩兔憨进京的事情?”杨涟在用这个事情进行话题转移的时候就隐隐地想到了两者的联系。 “你自己都说了还问?”熊廷弼笑道:“四十七年辽事正乱的时候,虎墩兔憨就一再提高价码。虎墩兔憨虽然不管他们的死活,但我这会儿要是把辽东的鞑靼流民驱逐或是杀掉,虎墩兔憨不得立刻变成他们的首领,借此向朝廷狮子大开口啊。” 万历四十七年秋,大明扶植起来用以北屏建奴的叶赫部覆灭,朝廷便派监军王猷带着四千两白银出使察哈尔部的首城察汉浩特。林丹汗先是称病不见,之后又借口自己手下没有懂汉字的人,将朝廷使臣带来的谕帖弃置一边。他这当然不是要拒绝朝廷的结盟邀约,而是要提高要价,向朝廷索取更多的财物。银子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借大明朝廷的退让,提高自己在察哈尔乃至喀尔喀诸部声望。 之后,林丹汗又指使其叔父脑毛大对明使称,“要自举兵杀奴,然事权在憨,恐难擅举。”翻译翻译,就是察哈尔部也看努尔哈赤不顺眼,但如果朝廷想要调动察哈尔部做特定的事情,就得加钱。 消息传到经略熊廷弼这里,熊廷弼认为在叶赫部被努尔哈赤整体吞并,辽东极度危急的情况下,林丹汗的重要性确实显著地提高了。于是奏请万历皇帝,请皇帝发帑金以充抚赏。万历皇帝同意了,将赏银提高到四万,但仍旧让户部来出这笔钱。 “那你为什么不跟袁大来直说你的想法?”杨涟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微眯眼睛,开始思考起来。 “袁大来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书生气太重。”熊廷弼撇了撇嘴。“在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上,他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借这个机会骂他一骂。把他背上驮着的圣贤书给烧一烧,让他清醒清醒。当然烧不掉也无所谓,反正他说了不算。” “这骂算是白挨了。”杨涟想通了什么,他突然瞪大眼睛,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呵。” “也不算白挨。算是提前预防。到时候吵起来也好说话。”熊廷弼撑着脑袋,迎上杨涟的眼神,说道。 “你果然是这么想的!”杨涟沉着脸道。 “不然呢?”熊廷弼回道:“我们驱杀了这些鞑靼流民,就会让大明失了道义。如果我们把他们圈起来给粮食,而他们却被努尔哈赤劫掠乃至掠杀了。那就是奴部失道,我们得道。所以就算袁大来不说施舍,孙伯雅不提外养,我也会在城外开厂施粥然后再用围子把他们圈起来。” “你真是”杨涟叹了一口气。 “慈不掌兵。我就是这样一个恶人。”熊廷弼倒是很坦然。“我只要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朝廷就可以了。” “你把话说得这么白,就不怕我把事情捅出去?”杨涟凝视熊廷弼,脸上的肌肉因为表情过于凝重而有些抽搐。 “你不会这么做。我看人很准的。除了没打过仗,没杀过人。你本质上和我是一类人。”熊廷弼很自信地肯定道。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杨涟突然大笑起来。“对啊,我们是一类人。只要对得起皇上,对得起大明就可以了。”笑了一会儿之后,杨涟平静了下来,他全身松了劲,无意识间竟摆出了熊廷弼那样的姿势。“你把这个想法报给皇上了吗?”杨涟问。 “密奏已经上了,但我只说了在城外划一块地给鞑靼灾民开厂施粥的事情。”熊廷弼说道。“明奏已经写好了,随时可以往通政使司寄送。原定就是今天。” 熊廷弼不知道有哪些人也得到了皇帝的秘匣。但他晓得杨涟手里有一个。所以起话来并不避讳:“我不打算说道义的事情。明的暗的都不打算。你也不要说。皇上不必知道这么血腥的勾当,知道了反而不好。” “我明白。”杨涟点头,不再讨论这个话题。“之前我密奏皇上,说给军官们发赏银的事情。你应该收到我给你写的信了。考虑得怎么样?我要回奏了。” “发呗。发钱总比让他们自己伸手贪污得好。”熊廷弼说道。 “不。我是问你打算发多少?”杨涟问道。 “首先我得纠正你,不是我发,是皇上发,而且最好让宫里的人来发。”熊廷弼想也不想,即答道:“至于数额嘛,总兵一千,副将八百,参将五百,游击三百,都司两百,守备一百五十,把总一百。再往下就不必了,已经给过饷银了。” 杨涟简单地盘算了一下,这一套发下来总数大概在三到四万之间。这个数不少,但和辽东的军费比起来只能算是小头。 “你自己呢?”杨涟又问道。 “我又不是军官,要这钱干什么。”熊廷弼摊手摇头。“熊某人来辽东可不是为了钱。” 杨涟点头,又道:“好。就这么往上写吧。” “皇上给你批了多少?”熊廷弼好奇道。 “三个字。”杨涟说:“说个数。” “嚯。”熊廷弼眼眉一挑。“皇上真是大方。那你往上写的时候再添点儿布匹绢帛吧,拿给他们做衣服。” “多少?”杨涟问。 “数字半成,按匹算。布、绸各半。”熊廷弼说道。这么算也就是总兵五十匹,副将四十匹。 “成。”杨涟点头。“我今天就写密奏回北京。” —————— 北京,南熏坊,张府。 张诗芮的额头滚烫,汗水湿透了枕头。她的呼吸急促而浅短,每一次都像是在攀登一座无形的山峰。 她在做梦,但思绪却像乱流。明暗交替,混沌不堪。 “姑娘。”在给张诗芮的额头换上另一块冷湿但不冰的帕子之后,张诗芮终于醒了。 张诗芮虽然醒了,但意识还是有如泥沼般混沌。全方位的刺痛侵袭着她的大脑,浑身的酸软也在无情地折磨着她。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火焰烤着,但手脚却极度冰凉。 “姑娘,来,咱们再换身儿衣服。”丁白缨将手伸进被窝,发现昨晚给张诗芮换上的睡袍再一次湿透了。 “没力气,不想动。”张诗芮咽下一口唾沫,只觉喉头痛得宛如针扎。“请给我倒一杯水,好吗?” “好。”丁白缨很快便端来一杯温热的茶水。 “我睡了多久?”喝下丁白缨喂的水后,张诗芮问道。 “一天半。差点儿没给我吓死。”丁白缨用自己的袖子给张诗芮擦了擦额头。 “开了些什么药?”张诗芮闻见了煎药的味道。 “大黄、芒硝.”刚念了两味药,张诗芮就止住了丁白缨。 “咳咳。乱乱来。”张诗芮声细如萤,被淹没在了咳嗽声中。 “姑娘,你说什么?”丁白缨没听清,便将耳朵凑到张诗芮的唇边。 “这药.哈!别煎了。”张诗芮滚烫的气息打得丁白缨的耳垂生痒。 “为什么呀?”女医不好找,带来张府的女医,是她跑了好几个医馆了二两银子才请到的。 “这方子行的是通腑泄热法。要不得!”张诗芮强撑着说。 (本章完) 第227章 宫里安排的女大夫 第227章 宫里安排的女大夫 “泄热挺好的呀。”丁白缨试图逗张诗芮开心。“你热得跟火炭一样,要是贴着你睡连热炕的炭都能省了。如果你不出汗,被窝没那么湿的话。” “这是泻药。”张诗芮苦笑一声,气若游丝。“我若是吃下去了,你就准备给我收尸吧。” “这么严重?”丁白缨一惊,然后道:“那我再去给你找别的大夫。” “别了。我还是懂点儿药理的。先让灶房先煮点瘦肉粥吧。”虽然张诗芮读过不少与医学有关的书籍,但她还没有治病救人的实操经验。 “先把衣服换了吧。湿得跟过了水似的。”丁白缨叹气道。 “好。”张诗芮试图支起身,不过双手确实无力。 “不必勉强,我帮你。”丁白缨用小臂托住张诗芮的后背,将张诗芮扶起来。 就在丁白缨为张诗芮换衣服的档口,那个将朱常洛迎进张府的门僮又来敲门通报了:“小姐。有一个姓刘的女大夫来拜访。要请她进来吗?” “姓刘的女大夫?”丁白缨有些疑惑。 丁白缨对上张诗芮询问的眼神,摇头道:“我只请过一个姓黄的大夫到家里来。” “来都来了,就她请进来吧。”张诗芮眨了眨酸涩发干的眼睛,小声说道。 “嗯。”丁白缨手上的动作变得利索了起来。她像摆弄娃娃似的,几下就给张诗芮把衣服换好了。接着,她温柔地把张诗芮放回到枕头上,推门走了出来。 丁白缨来到大堂的时候,门僮已经把女大夫请进来了。 这位女大夫看起来很年轻,发型也说明她还没嫁人。 “请问你是?”丁白缨并没有第一时间带她去张诗芮的闺房。 “鄙姓刘。单名一个姃。”刘姃一边说话一边在空气中比画。 “你来此有何贵干啊?”丁白缨问道。 “大夫上门还能干什么,当然是诊脉开药啊。”刘姃理所当然地说道。“请问张姑娘在哪里?”刘姃看面前这个人气色红润,精神抖擞,穿着打扮既不像闺秀也不像道姑,因此判断她大概率不是病人。 “你从哪里听说了张家的事情?”丁白缨没有回答,而是问道:“黄大夫那里?” “我不认识什么黄大夫。”刘姃说道。 “那你是哪家医馆的?”丁白缨又问。 “我家不开医馆。”刘姃摇头。 “那你是行脚大夫”丁白缨不想再跟面前这个看起来像书呆子一样的姑娘,继续进行这种戳蛤蟆似的回答。于是直接问道:“直说吧,你到底是谁,谁让你来的?” “哦!忘了自报家门了。”刘姃非常骄傲地抬起头,说道:“我的祖父是太医院院使刘和清。就是他老人家让我来的。” “啊?”丁白缨惊讶道:“太医院?” “对啊。”刘姃点头。 “为什么?”丁白缨又问。 “什么为什么。祖父叫我来我就来咯。”刘姃说道:“快带我去见你家小姐吧。”刘姃已经把丁白缨当成是张家小姐亲近的女仆了。 “你能行吗?年纪轻轻的。”丁白缨有些怀疑,但刘姃毕竟报了太医院的名头,所以丁白缨还是带着她往张诗芮的房间走。 “我不能给你打包票。只能先试试再说。”刘姃回答道。 “嚯!”丁白缨悚然,不知道这姑娘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刘姃来到床边,一看见张诗芮的脸色,立刻就说:“不行。” “什么不行?”丁白缨问道。 “你们现在煮的药不行。”刘姃说道。 “你知道开了什么药?”丁白缨问道。 “闻得出来啊。”刘姃之前没提药的事儿,只是因为不知道病人的状态。“其它的先不说,大黄是一定不能用的。如果我没猜错,你们还用了芒硝。”芒硝闻不到,因为它一般不入煎剂,待汤剂煎得后,才溶入汤液中服用。 “对。”丁白缨有些服了。 刘姃伸手去摸张诗芮的额头,又捻了捻挂在架子上的湿衣服,接着俯身用自己的脸去贴张诗芮的手,最后才静静地把了把脉。“都是退热,但大黄、芒硝是性极寒的猛药。她这样子经不住这么猛的药。吃下去要死的人的。”刘姃脸上的书呆子气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医者的肃色:“你们从哪里找的蹩脚大夫?报官让官府拿人吧。” 这年头的女医生很少,少有的女医生的医术也很一般。能看着症状,下固定的方子就算是好的了。 历经弘治、正德两朝的大学士李东阳,曾在文章《记女医》中写道:京师有女医,主妇女、孩稚之疾。其为人不识文字,不辨方脉,不能名药物,不习于炮炼烹煮之用。 这个蹩脚的女医治病,只靠钱从太医那儿买来丸散,胡乱给病人服用。碰对治好了,就得到丰厚的酬劳,治坏了,就胡说这是命中注定的。但就是这种江湖骗子,名声竟能传扬开来,遍及京师,连士大夫家也不免求她治病。 这看起来很反直觉,但实际上,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在男女大防这样的铁律的规制下,男大夫不可能给女人看病,不然贞节有失,还不如死了。而医术和其他技术一样,通常是传男不传女的。所以少有的女医就成了宝贝,即使是那是个庸医。 “那该开些什么药?”丁白缨问道。 “如果再虚弱一些,就只能用柴胡、升麻、薄荷来扬汤止沸清热降火了。不她这样子,可以稍微进一步,用麻黄、桂枝、羌活来退烧,但羌活能不能用还要看她的脾胃。如果脾胃过虚,那羌活也是不能用的。”刘姃指了指张诗芮的嘴唇。“来,把她的嘴巴撬开。我得看看她的舌头。” “不用撬,我自己来。”张诗芮本就是昏沉引致的浅眠,在刘姃摸她脑袋的时候就已经醒了。 “那把舌头吐出来吧。”刘姃跟哄小孩儿似的,说道:“来,张大嘴跟我学,啊!” 张诗芮老老实实地伸出舌头,不过没有发出声音。 “舌象淡红,舌苔白薄,气血还算旺盛。脾胃没什么问题。”刘姃点点头。然后说道:“就用麻黄、桂枝、羌活了。至于剂量,纸笔。”“哦。好。”丁白缨已经完全服气了。她赶忙跑出去为女大夫找纸笔。 “还好我来了。不然你真能让庸医给害死了。”刘姃对病榻上的张诗芮说道。 张诗芮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问:“请问姑娘为何来张府啊?” “我是太医院院使刘和清的孙女”这回,刘姃一口气就把该说的话给说全了。 “刘院使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情?”张诗芮细声问道。 “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宫里来了人。”刘姃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宫里?”张诗芮头皮一麻,精神头也莫名地好了些。 “老爷子倔得很,不轻易给外人看病,也不轻易让我们给外人看病。只有宫里使得动。”刘姃的嘴巴就没个守门儿的。“老爷子前几天去给李尚书看病也是得着了皇上的旨意。” “给你家小姐吃药之前,最好先喂她吃点的东西。是药三分毒,得先回口气力。”刘姃见丁白缨复返归来,便对她说。 “我知道。瘦肉粥嘛。”丁白缨说道。 “先不吃肉。”刘姃摇摇头。“用米、枸杞、大枣煮甜粥,不可米少清寡,也不可米多稠黏。要趁热吃,甜能生津,热能促汗。热以不烫口舌为度。切记不可晾冷再食。否则其效反矣。” “放吗?”丁白缨将纸笔放到桌面上,并摆出请的手势。 “不放。枸杞一把,红枣十粒,足矣。”刘姃补充道:“你可以把这个东西当成药膳。” “明白了。”等刘姃写完药方,丁白缨又问道:“请问诊金几何?” “我不要你们的钱。宫里派活儿总是有赏的。一个方子,只收一份儿钱。”刘姃放下药方,竖起一根手指,说道。 “那就多谢了。”丁白缨道谢说。 “每天两剂,最好是饭后一个时辰再用。切记保暖。我过几天再来。”刘姃站起身告辞,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我送您。”丁白缨道。 “不必。”刘姃摆手拒绝,就像是忙着要回家吃晚饭似的。“我知道该怎么出去。” —————— 就在刘姃为张诗芮看病的时候,用“可以”两个字安排了这场诊疗的皇帝,正在南书房里逐步恢复着宫里的基本秩序。 南书房里坐着三个人,分别是坐北朝南的皇帝,居左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居右的司礼监首席秉笔魏朝。而被这三个人夹在中间跪伏着的,是尚膳监提督光禄太监王体乾。 “你知道今天为什么叫你来吗?”说话的人是王安。 “奴婢不知道。”司礼监的通告贴出来之后,王体乾如蒙大赦,立刻清点了自己全部的财产,紧赶着交到内承运库去了。他很不舍得,但保命要紧。 “猜一猜。”王安虽然笑得很和煦,但还是让王体乾觉得毛骨悚然。 “奴婢不敢揣摩圣意。”奴婢叩首道。 “叫你猜你就猜。”魏朝的声音冷得像是从悬崖底部飘上来的。 “是。”王体乾眼神上挑,发现皇帝还是低着头看着桌面。“那奴婢就斗胆说一说。” 王体乾没有等来回应,整个大殿安静得让人心悸。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主子万岁爷是要奴婢掌尚膳监的大印。”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朱常洛合上奏疏,将之放到“允准”的那一摞。然后又拿起“未办”那一摞里最上面的一本。 “主子万岁爷鸿德天恩,饶恕奴婢们往日的贪枉与不法。”王体乾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如今,尚膳监无主事之人,诸得饶之内官中,又以奴婢为最长。故奴婢斗胆猜测,主子万岁爷是要奴婢主掌尚膳监的差事。” “嗯。继续。”看着眼前的奏疏,朱常洛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他手里的朱笔悬停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王体乾愣住了,他不知道所谓的“继续”是要继续说什么。他转动眼珠子,试图寻找一些动静和暗示,但殿里坐着的三个人就像是当他不存在似的,仍旧自顾自地处理着手里的事情。 王体乾细细地揣摩上意,感觉脑袋快要烧掉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试探的口吻说道:“主子万岁爷容留奴婢,是因为奴婢与杜勋没有关系?” “不急,清楚了再说话。”朱常洛把奏疏合上扔到“留中”的那一摞。然后抬起头,看向王体乾。 “是没有大的关系!奴婢确实给他送过银子,但也仅此而已。”王体乾的资历很老,非要硬算,可以说是杜勋的长辈。但辈分儿这种东西终究抵不过官职秩序。说到底,资历熬上去了都是长辈,没什么意义。杜勋是衙门的一把手,王体乾就得巴结人家。 “抬头。朕不想看着你的脑门儿说话。”朱常洛说道。 “是。”王体乾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望向龙椅上的皇帝。他不在各宫当差,没什么机会亲近先帝爷的各位皇子,但也不是没有见过这天潢贵胄。不过当他真正仰视皇帝的时候,他却本能地觉得这张脸是如此的陌生。 “年前,你去司礼监上报光禄寺今年的预算。报了两次。”朱常洛呼出一道轻蔑的鼻息。 “奴婢有罪!”王体乾并不干燥的内衫再一次被骤涌的汗水给浸透了。 “抬头。”朱常洛用奏疏轻轻地拍了桌面一下,然后问道:“你第一次报上去的那个预算,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杜勋的主意?” 王体乾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想了想才说道:“乘着新老交替账目不清,多弄些银子,这是奴婢的主意。” “你想清楚了?”朱常洛的眼眉间展露出些许莫名的笑意。 “这就是奴婢的主意。”王体乾豁出去了。 “可杜勋对崔文升说,这是他的主意啊。是你要包庇他?”朱常洛顿了一下,再问道:“还是他要包庇你?” (本章完) 第228章 补缺 添人 第228章 补缺 添人 王体乾的脑子嗡的一声变得空白,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不对! 不过就在王体乾的头皮因为急剧发热而不断冒汗的时候。皇帝那仿佛来自远天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朕听说,尚膳监在向司礼监报预算的时候通常会多报一些。有这么回事吗?” 听说?听谁说的? 同样都是多报,但两个事情的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要知道,浮报的预算可不是尚膳监自己全拿的,更是要给司礼监回扣的。第二次报预算的时候,尚膳监虽然减去了“欺司礼监新官上任,不明内情”的部分。但潜规则之下的浮报那是一点儿也没少的。而且为了赔罪消灾,在给这笔回扣的时候,尚膳监不仅补足了少缴的五张,还多给三张。直到现在,王体乾都还记得曹化淳收到那二万八千两银票时满意的表情。 王体乾飞快地睨了王安一眼,却发现王安神色如常,没有丝毫异样。他摸不透其中的路数,所以憋了半天就憋出五个字:“有这回事儿。” 朱常洛追问道:“你们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回皇上的话。”王体乾头大如斗,感觉自己的脑水都要被烧干了。“尚膳监提督光禄司,每年会浮报一成银子。假如光禄司计算得知,今年采买耗用需要三十八万六千四百一十二两银子,就会报成四十二万五千一百两。也就是多报了三万八千六百八十八两。”王体乾停在这儿,不再说下去。 “这三万八千两,你们就都吃了?”朱常洛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王体乾的表情并说道:“你们就不分点儿给别人?” 王体乾觉得自己脸上的每一块儿肌肉都在抽搐。皇上到底知道多少?这件事是谁说的?王安和崔文升向来不对付,这里边涉不涉及司礼监内部的斗争?问题太多了,但王体乾哪个都回答不了。 “我们,奴婢”王体乾支支吾吾,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没人给他提示,也没人催促他。王体乾一停止说话,殿内就直接陷入沉默。 王体乾闭上眼睛,认命似的说道:“多报的预算中有一大半要给司礼监做回扣。” “王安,今年司礼监收了多少?”朱常洛明知故问道。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今年,司礼监从尚膳监那里收到预算回扣总计二万八千两。”王安回答说:“已经全部兑成现银上缴给了内承运库。”内承运库只贮藏成锭或者成条的金银,不会把民间票号开具的银票当成通货来用。 王体乾这才明白,司礼监把什么事情都报上去了,皇上此问还是在考验自己诚实与否。 “你们自己留下那一部分是怎么分的?”朱常洛继续问王体乾。 “整个尚膳监从掌印,到各灶房的监工都有分润。通常是掌印太监两成,提督光禄太监一成半,总理太监一成。三大太监分完之后剩下的,再等额分给管理、佥书、掌司、监工。”王体乾没有迟疑,开始竹筒倒豆子。和之前的两个问题比起来,这只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 每一个正在使用的宫殿,都有自己的灶房,每个灶房都尚膳监的监工。通常情况下,灶房的监工就是这个灶房的掌勺。但如果是为皇帝提供吃食的御膳房,那么领班的就不再是“监工”而是“总理太监”了。总理太监不掌勺,只负责为皇帝的食品安全把关。当然,和其他安全方面的事情一样,这只是第一道防线。御膳在端上皇帝的餐桌之前,还要经过由女官负责的尚食局,以及由司礼监直接管理的试膳宦官。 “打杂的小宦官没有?”朱常洛继续问道。 “监工以下就不是分润而是看赏了。看赏的事情和孝敬一样,都是私事,看各人的意愿,尚膳监不管这些。”王体乾答道。 孝敬是下对上,看赏是上对下。在正常收入低,过手物资多的现实矛盾之下,内官系统早已形成了一套,从贪污和浪费开始的二次分配体系。这既可以说是腐败,也可以说没法子。谁叫太祖不把宦官当人看,而宦官又确实承担着重要的事务,并和皇帝们更加亲近呢。 权、责、利不对等的制度性缺漏,导致了制度性的腐败。对付制度性的腐败,刀子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要想根除它,只能重新设计制度。 “嗯,好。”朱常洛点点头。 “朕再问你,如果这一单尚膳监蒙混过去了,你能拿多少钱?”朱常洛的语气像是在闲聊。 王体乾反应了一下,猜测皇上说的这一单,是指两报预算之间的差额。这又把话题给兜转回去了。“多报少缴加起来,差不多二万五千两银子。这个银子是特例,不必发给太下面的人,只在知情人之间分润就可以了。分到奴婢这里差不多是五千。”杜旭那边儿怎么想、怎么说的,王体乾不知道,也不重要了。皇上问什么,照实回答就好。 “尚膳监的暗规积习朕不会再过问。”朱常洛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因为制度性的腐败而搞无限制的扩大化。“但这个特例,你觉得朕是问还是不问啊?” “天下之事决皆在万岁。奴婢听候发落就是。”王体乾将语气控制在一个极度恭谦的调子上。 “收起你的小聪明。朕是在问你。”朱常洛把问题又抛回给王体乾。 “既然这个主意是奴婢出的,就请万岁治奴婢死罪吧。”王体乾把心一横,没有求饶。而是采用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 “你是真想死?”朱常洛冷笑一声。 “奴婢不想死,但万岁爷要奴婢死,奴婢就不得不死。”王体乾猛一个磕头,然后又挺起身。他还没有忘记皇上让他抬头的命令。 朱常洛没有立刻给出最终的判决,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笑道:“呵呵呵呵。好,朕喜欢你的答案。就当这个主意是杜勋出的吧。” 朱常洛不在乎真相。他对那些没有在地方上当过矿税太监的高级宦官的处置决定几乎是随机的。运气不好的去东厂,运气好的来南书房。 “奴婢叩谢圣上天恩。”王体乾感觉自己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情绪也触底反弹似的泛起了一些小小的期待。既然考验已经通过了,那就该升职掌印了。就像他说的那样,尚膳监已经没有比他资格更老的宦官了。 “王安。”朱常洛转移视线,看向王安。 “奴婢在。”王安应道。“把那个给他。”朱常洛摆手道。 “是。”王安打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张早已写好,而且盖着司礼监大印的开支条。这个开支条只有一页两行字,却像奏疏一样,用着硬壳封面。 王安走到王体乾面前,递出开支条,并用发遣散费的语气说道: “按照新的俸制。这是你这些年在宫里服役应得的俸禄。虽然你在各衙门之间调来调去,但总的来看,你当了五年太监,每年八百两。十年少监,每年六百两。六年监丞,每年四百两。八年局副使,每年二百两。一共是一万四千两银子,一次性补发。三天之后,雇辆车子,拿着条子,去内承运库拉银子吧。”一斤十六两,一万四千两就是八百七十五斤,自然是要用车子来拉的。 “奴婢不明白。”王体乾没接。 “叫你领钱。一共是一万四千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王安把开支条扔到王体乾的前襟上,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万岁爷这是要奴婢出宫?”王体乾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竟泛起了泪光。 对于那些在宫里干了一辈子,从未外放的宦官或者女官来说,皇宫就是他们的老家,他们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生活。有地位的宦官一般会老死在宫里,然后将自己这辈子的积蓄传给干儿子们。而绝大多数上了岁数的宦官会在出宫那天,像个被家里抛弃的孩子那样嚎啕大哭,即使他们省吃俭用,已经攒了足够多的钱用以支撑下半辈子生计。 “你还想继续留在宫里办差?”朱常洛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反应了。“这些钱怎么也够你养老了。” 他一个一个地找这些老宦官问话,当然是为了看看这些老人还能不能用。但就跟先收钱再发钱一样,最重要的还是表明一个态度,做给后来人来看。这些老人留下继续办事也好,拿着钱安全落地也好,都无所谓。只要把权力的分配结构,薪酬制度,监察体系,惩治办法,最高层人事任免做好了,这些事务性质的部门用谁都一样。 “奴婢想留在宫里继续伺候主子万岁爷。”王体乾磕头道:“求主子万岁爷恩准。” “你还真是个劳碌命啊。”朱常洛颔首道:“既然你不想走,就继续留在尚膳监任职吧。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尚膳监的掌印太监了。” “奴婢叩谢主子万岁爷不弃。”王体乾再叩首道。 “朕先提醒你,从这一刻起,朕将不再容许任何向公家粮伸私手的事情。伸手砍手,伸头砍头,你明白了吗?”朱常洛肃然道。 “奴婢谨遵圣训。”王体乾诚惶诚恐地道。 “跪安吧。”朱常洛摆手。 “奴婢告退。”王体乾叩首起身,面君后退离开。 —————— 王体乾退走后,朱常洛又用同样的方式召见了好几个被司礼监挑选出来的老太监。朱常洛已经在这件事情上了整整一天,但直到散衙的钟声敲响,他还有好些空缺没有补。 “主子,今天让哪一宫的娘娘过来侍寝啊?”王安就像一个上了发条时钟,到了时辰就会跑过来问这个问题。 朱常洛没有回答,而是瞟了王安的桌子一眼,并说道:“朕看你们每天都要秉烛办事,要不要再往司礼监添几个人啊?” 皇帝很少过问司礼监的庶务,所谓的进司礼监,也就是进司礼监任近侍太监。 王安一怔,旋即喜道:“司礼监的人手确实有些少了。添几个进来,奴婢和魏朝也能稍微清闲一些。” 按照前代的惯例,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下,一般会配置三到五个秉笔太监。这样看来,司礼监一掌印、三秉笔的格局是没什么问题的。但在此之前,西厂没有复立,东厂也就是个套壳的衙门,事情都是交给锦衣卫去做。兼办厂务的秉笔还是要到近前协办机务的。 现在两个厂公变成了专差,只是挂着秉笔的名头,归司礼监管辖,绝大多数时候都在自己的衙门里待着。这和文官挂着兵部、都察院的衔,外放巡抚、总督、经略等差已经很相似了。因此,在皇帝身边负责协理机务的大太监就只有王安和魏朝两个了。 “刚才那个王体乾你觉得怎么样?”朱常洛问道。 “他是老人了。可奴婢对他并不是很了解。”王安实话实说。 王安在万历二十二年入景阳宫成为皇长子侍读。在那之后,他就被动或主动地断掉了跟外边儿的联系,只保留了和干爹陈矩及一众师兄弟的往来。万历三十五年陈矩过世之后,他和师兄弟们的往来也少了大半。 王安想了想,又道:“这个人虽然贪了点儿,但忠心还是足的。可以先观察观察。”王安不说用与不用,只说观察到的客观事实。 “有什么人选推荐吗?”朱常洛又问道。 王安眉头微皱。皇上要往司礼监添人他是欢迎的,但他不想推荐。推荐得好不好倒在其次,要是让皇上以为自己结党搞小团体就不好了。冯宝垮台的时候他年岁尚小,记忆尚浅,但张诚、张鲸的下场他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而且干爹在世的时候也一再叮嘱,要他小心行事,不要因为太子的宠幸而骄纵。 为了避免让皇上起疑,他不仅不和崔文升及魏忠贤亲近,反而故意恶劣地对待他们,让他们和自己只保持上下级的从属关系。 (本章完) 第229章 刘若愚 第229章 刘若愚 王安不想举荐,但皇上既然问了话,总还是得说点儿什么的。王安沉思片刻,巧妙地回答道:“主子。按现在这个规制,添一个人进来,每年就得多支三千两银子。现在内俸的预算已经非常高了,能省点就省点儿吧。” “你刚才不还说自己忙得很,添人进来能得空闲吗?”朱常洛从“照准”的那一摞抽出一本奏疏。他本就没什么收拾,摆得也不整齐,这一抽,直接把奏疏堆给弄塌掉了。 “奴婢转念一想,还是觉得忙点儿好。反正闲下来也没事儿做。”王安一个跨步来到御案边上,一边收拾,一边说话。 王安很利索地把奏疏排放整齐,他知道这一摞都是要发下去的,于是直接将之抱到了自己的桌面上摆着。伺候皇上歇息之后,他或者魏朝还要回到南书房,将奏疏上的批示整理成公开的旨意,在今天或是明天分发下去。 “滑头。再省钱也不差这点儿。”朱常洛看向魏朝,问道:“魏朝。你认为呢?” 魏朝没有王安那多的盘算和顾虑,他直说道:“老祖宗说的在理,但是最近的活儿确实多了点儿,再添一两人也好。” 王安没有接话,而是低着头,赏似的盯着奏疏的封面。 “有什么人选推荐吗?”朱常洛又问道。 “如果非要奴婢推荐的话,奴婢倒是也有一个人选。”魏朝不着痕迹地瞥了王安一眼。不过王安的注意力都在皇上身上。 “说说看。”朱常洛把刚才抽出来的那本奏疏递给王安。“今天就把这个发下去。” “是。”王安接过奏疏,还没拿稳,就让魏朝接下来的话给激得一抖。 魏朝推荐道:“先监陈矩名下的刘若愚颇有文名,或可擢入司礼监听用。”宫里一般尊称已经过世的有名望的太监为“先监”。 “陈矩名下.”朱常洛将目光投向王安。 王安眼眉不自然地一抖,但旋即便恢复正常。“刘若愚是奴婢的小师弟,他在万历二十九年,也就是主子爷正位东宫那年进宫。当年拜入干爹名下,万历三十一年被干爹收为义子,是干爹收的最后一个干儿子。” 王安在心底一叹:绕了一圈儿,结果还是绕到自己的身上来了。 “刘若愚?”朱常洛微微颔首,又问魏朝:“他是做什么的?”朱常洛总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或是听过这个人名。 “先监在时,刘若愚曾在司礼监文书房,司掌文书誊录之职。现于内直房,主笔札事务。”魏朝回答道。 内直房设于午门内,左右掖门旁。内直房不是一个类似于文书房这样的专职机构,而是两直排分割开来的,一天十二时辰都有人值守办事的值班间。 笔札事务、保管宫门钥匙、传递旨意、值防火灾、内操守卫,干什么的都有。 所谓的笔札事务,也就是为南书房发下来的旨意润色。通常的流程是,皇帝口授掌印或秉笔等近侍太监以命令,近侍太监简记以跟上皇帝的语速。等皇帝停止说话,近侍太监再通过简记还原命令。皇帝的旨意当然都是必须执行的,但必要里边儿也分轻重缓急。其中紧急的,直接发,不润色。重要的,由大太监亲自润色。而大量“轻缓”的杂令,则交给内直房的笔札润色,润好色后,司掌笔札的宦官会直接将旨意带到到午门外的六科直房,交给值班外廷的官员。 “唔”朱常洛的目光在魏朝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对王安道:“你去把他叫过来吧。” “现在吗?”虽然皇上半句怀疑的话都没说,但王安的心底还是升起一种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 “你还要看日子啊?”朱常洛淡笑一声。“内举不避亲嘛。让他来。” “是。”王安在心底又叹一口气。 —————— 从乾清宫到内直房,需要经过三大殿和皇极门。为了不让皇上久等,王安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王安虽然年过半百,但身体康健,如果不是最近一直加班,弄得自己有些亚健康,跑这点儿路还是不会喘的。 司笔札事务的直房有两间,分别靠近左掖门和右掖门,靠近左掖门的直房与吏、刑、礼相对应,而靠近右掖门的直房则与户、兵、工相对应。刘若愚是负责润色礼部事的笔札官,因此在左侧的直房里当值办差。 随行的宦官跟着王安跑了一路,到直房门口的时候喘得比王安还厉害。不过他顾不得气喘,一到门口立刻为老祖宗开了门。 开门的动静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见到王安的身影,直房里边儿的人立刻丢下手里的差事,呼啦啦地跪了一片。 “拜见老祖宗!”刘若愚没有唤王安为师兄,而是像其他人那样称呼王安为老祖宗。 虽然同为陈矩的干儿子,但王安和刘若愚并不太熟。王安在万历六年入选内书堂读书,而刘若愚万历十二年才出生。王安因从龙之功一步登天之后,刘若愚也没有恬着脸找王安叙旧求进步。 “嗯。”王安对刘若愚并不亲近的态度感到满意。王安没有进门,而是隔着人群招手说:“刘若愚出来,跟我走。” “是。奴婢这就来。”刘若愚磕了个头,然后才起身来到王安身边。 “恭送老祖宗。”王安没有说去哪儿,所以在场的其他笔札官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找到人之后,王安没有立刻带着刘若愚折回乾清宫,而是先去了对面的另外一间笔札直房,将皇上之前交给他的奏疏送去。之所以将之送到左侧的直房,是因为这是一封有关辽东熊廷弼的弹章。朱常洛不仅照准了,还亲自在上面写了朱批。 “老祖宗。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陪着王安走了一段路之后,刘若愚小心翼翼地问道。 “乾清宫。”王安的表情看不出阴晴。“万岁爷要见你。” “啊?”一瞬间,刘若愚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种可能性。“为为什么呀?” “到了你就知道了。”王安微微偏头,嘱咐道:“万岁爷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别隐瞒,别撒谎,别迟疑,脑子里蹦出什么直接说。”“好奴婢知道了。”刘若愚只觉心跳加速,手脚发凉。 “还有,说话别结巴。”王安又嘱咐道。 “是。” —————— “奴婢王安叩见主子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般来说,王安只会在当天第一次见到皇上的时候下跪磕头。但为了表示恭谦与顺从,王安在领着刘若愚走到大殿正中的时候,又规规矩矩地再次下跪,向皇上行五拜三叩的大礼。 “奴婢刘若愚叩见主子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是刘若愚第一次近距离面对当今圣上。他有些紧张,声音也跟身体一样在颤抖,但好歹没有结巴。 “知道今天为什么叫你过来吗?”朱常洛挥手,示意王安回自己的位置上去。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奴婢不知道。”刘若愚伏跪在地上没有抬头。 “王安没告诉你?”朱常洛问道。 “奴婢问了,但老祖宗没有告诉奴婢。说到到地方就知道了。”刘若愚一五一十地回答道。 “老祖宗.他不是你的师兄吗,怎么叫得这么生分?”朱常洛又问道。 “老祖宗掌着的司礼监大印是主子爷赐的,掌印太监的名分是主子爷封的,而师兄、师弟的情分是干爹给的。凡事有先有后,在宫里,名分永远大于情分,不能乱了次序。”刘若愚的回答体面而周全,让王安大松了一口气。 “你还真会说话。”朱常洛微微点头,然后拍了拍桌面上的簿册,问道:“你进没进过内书堂?里边儿怎么没有你的记录?”这是一本登记着内书堂学生信息的记录册。时间是万历二十五年到万历三十年。 记名造册是每个宦官都会经历的事情。不过绝大多数宦官只会在入宫的时候被内官监登记一次,只有极少数机灵且幸运的小宦官,会在选入司礼监下辖的内书堂时,被登记第二次。 两次记录详略大不同。内官监只会粗记宦官的姓名、生辰、入宫时间、老家所在地,等信息。除此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也不会更新。 而内书堂的记录则要详细得多,不仅会记载以上信息,还会登记推荐人,推荐理由,出堂后的分配地点,职司变动情况等。在宦官到岁数取表字时,还会录入表字。比如王安二十岁的时候,陈矩为他取表字为允逸,这个信息就登录在了内书堂登记册上。 司礼监的内书堂就像是内廷系统里的翰林院,除魏忠贤这种极个别的特例外,机要的高级宦官和诸皇子的侍读太监都从这儿出来。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奴婢是万历十二年生人,在万历二十六年自宫。万历二十九年入宫时,奴婢已经十七岁了。”刘若愚回答道。 “内书堂只收冲龄之下的小家伙。”魏朝在提醒的时候也不免腹诽:像魏忠贤这种该死的老帮菜也能凭着旨意特进。 “自宫?你家里很穷吗?”朱常洛又问道。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奴婢家里不穷。”刘若愚解释道:“先父讳应祺,是世袭的延庆左卫指挥佥事。在万历三十一年时,先父得推任辽阳协镇副总兵。” 刘若愚算是出身自武将世家,他这一支最早能追溯到元朝的刘大海。元至正十四年,刘大海随反元起义领袖缪大亨屯守横涧山。太祖朱元璋通过夜袭击破横涧山之后,缪大亨率复拢之残部投降。大明开国后,太祖授刘大海为延庆左卫正千户。靖难时,刘大海的儿子刘观随,跟从成祖征战,在白沟河战死。为表彰其功绩,成祖追封刘观随为世袭的指挥佥事。到刘若愚的父亲刘应祺这一辈的时候,已经是第八代的世袭指挥佥事了。 “刘应祺犯罪了?”朱常洛疑惑道。 父亲获罪连坐儿女是很正常的事情,比如陈矩就是受到其父陈虎的牵连而被送入宫中阉割为宦官。 “家父于卒于正寝。未有获罪。”刘若愚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要自宫?”朱常洛的脸上浮现出不解的表情。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毁伤不得。刘若愚在父亲健在,且家道未落的情况下毅然自宫,着实让他很是意外。 “奴婢悖父兄之教,因感异梦自宫。”刘若愚自宫之后,还是他爹刘应祺托关系想法子给他送到宫里来的。 “异梦.好吧。”朱常洛轻声叹道:“你还真有意思” “.”刘若愚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如今距他自宫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如果皇上非要刨根问底,问他梦见了什么,那他也就只能现编了。 朱常洛撑着扶手调正坐姿,看向王安说:“赐座。” “奴婢叩谢主子万岁。”刘若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又绷紧了。他已经听说了,皇上在一天之内召见了不少老人,他不知道谈话的内容,但晓得谈话的结果。 这些受到召见的老人有的退了,有的升了。他今年三十七岁未满,肩上又没有挑着重要的担子,显然不是什么需要皇上亲自召见,并温言劝退的老人。所以,刘若愚猜测自己大概率要升职补缺了。 “司礼监现在有一个掌印,三个秉笔”朱常洛的话还没说完,刘若愚就感觉自己不会呼吸了。他双目圆瞪,瞳孔微缩,脸上满是震惊。屁股也差点儿从凳子上滑下来。 “.但在朕的身边协理枢密事务的人,就只有王安和魏朝两个。有人向朕推荐,说你素有文名,可堪大任。所以朕让王安把你带到南书房来。” “奴婢惶恐!”皇上话音刚落,刘若愚便跪倒在地,趴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朕还没说要让你进司礼监呢。虽说举贤不避亲,但与贤不贤,朕还得亲眼看看。”朱常洛轻拍桌面,命令道:“回去坐着。抬起你的头,看着朕的眼睛说话。” “奴婢遵命。” (本章完) 第230章 第四席秉笔与末位淘汰 第230章 第四席秉笔与末位淘汰 刘若愚颤巍巍地站起身,用屁股去挨凳子沿儿,但他试了好几次都坐歪了。刘若愚紧张得气喘如牛,感觉自己的眼前正闪烁着斑斓的金光。就跟在地上蹲久了突然站起来似的。 入司礼监近侍班子可不是升职补缺那么简单,这是一步登天。他这种等级的宦官,如果真的被皇上选进司礼监,就类似于文官从礼科给事中一口气跳进内阁任东阁大学士。 除了皇帝的生母与嫡母,所有人看皇帝的时候都得抬头仰视。刘若愚得了坐,所以能以一个相对平缓的角度瞻仰天颜。在他的视角里,皇上就像是一尊威严的雕塑,除了偶尔眨两下眼睛,几乎一动不动。刘若愚明白,皇上这是在审视自己。他正了正身子,使自己看起来更加笔挺。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朱常洛开口说话了:“前几天,王安给朕出了一道题。朕还没有解。”朱常洛没有转移视线,而是保持着平稳的坐姿,挥动右手打开抽屉,从里边儿拿出一封王安亲手书写的提奏放到御案上,并问道:“司礼监正在清查空额与冗员,准备裁汰。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奴婢耳闻风声,但此前一直不知这些风听之事是否实在。”刘若愚回答道。 从东厂领着旨意在京城内外大肆抓人开始,皇城高墙之内就开始飘散各种各样的谣传与流言了。 不过,跟“东厂的酷刑”,“明天又有哪些太监将被抓走”,以及“东厂的番子们今天又抄没了多少银子”之类的话题比起来,“司礼监正在查账准备裁员”这样的事情并不十分引人注意。 毕竟还有传言说皇上要给所有人提高俸禄呢。这种话怎么能信,从太祖开国到现在,已经过了二百五十多年了,别说给内廷的奴婢们涨俸,外廷的朝臣不欠俸都算是皇上圣明了。 “耳闻风声也够了。拿给他。”朱常洛朝王安勾勾手指,又对刘若愚说道:“司礼监原本是打算以嘉靖十年的旧册为凭据。只要在职的工匠能追溯到簿册上的某一位记名工匠的头上,那他就能留在宫里继续当差。反之,不在册上的就离宫自己找饭辙。这也算是名正言顺,办起来阻力也小一些。” “但匠人多不识文字,鲜有能说出自己的祖宗是谁的,就更别说证明了。王安把这件事情报到朕这里来。就是你手里拿着的那个东西。”朱常洛甩出一个响指,指向王安刚刚递到刘若愚手里的提奏。“但朕还没来得及拿主意。” 朱常洛用手托着下巴,眼神里审视的意味也更浓了些。“如果朕让你来拿这个主意,你会怎么做?你可以打开看看,里边儿的内容比朕这三言两语要详细得多。你想清楚了再回答,不急。” “是。”刘若愚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翻开叶折提奏。他知道,自己能不能鱼跃龙门,一飞冲天就看手里捧着的这本儿东西了。 刘若愚的“文名”不是魏朝瞎吹的。刘若愚年岁尚小的时候,父亲刘应祺就注意到了他的学习天赋。刘应祺满心欢喜地以为祖坟冒青烟了,以为二百年多年过去,家里终于能出一个进士,一个文官了。 为了培养刘若愚,刘应祺不惜重金,为他请来了当地久负盛名的秀才乃至举人教他识文断字。可没想到的是,刘若愚在一次异梦之后挥刀自宫,把自己给废掉了。刘应祺倒也想得通,没有一气之下把刘若愚给打死,而是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处找门路银子,为儿子谋了这么一条宦官的后路。 因此,虽然刘若愚没在内书堂进修过,却也有着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文名”。不然陈矩也不会在六十四岁的时候,收一个年近二十的小黄门当自己的干儿子。 不多时,见刘若愚合上提奏,朱常洛便开口问道:“都看完了?” “是。”刘若愚将提奏递还给站在身侧的王安。 “看来你已经有主意了。”朱常洛微笑道:“说来听听。” 刘若愚没有参加过科举,但此时,他竟然幻感出一种在皇极殿参加殿试的感觉。刘若愚稍闭眼睑,一股微弱的柔湿感立刻滋润了他干涩的眼球,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心里的悸然褪了大半,眼里也闪出一抹自信。他说道: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奴婢以为,完全不必纠结于过去的记录,直接抛开就是。既然大多数工匠拿不出证明,那就不必证明。只需计算各职各缺需要多少人员,然后以此为准,进行考核。考核完毕后,按优劣次序进行排列,优者前列,劣者后列。最后,从尾至头,裁汰至事前核定的人员数。” “末位淘汰.”朱常洛喃喃轻笑,微微颔首,却并没有立刻赞同,而是反问道:“刘若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奴婢知道。”刘若愚深深地点头道:“祖宗成法明载着世职世袭。奴婢此谏是违反祖制的。” “那你还说!?”朱常洛眯眼睛提高声调,对刘若愚施压。 刘若愚一骇,但几息之后就镇定了下来。“成法虽是祖龙圣训,但并非不可稍改.”刘若愚想要举例,但例子好举,辞不好措。因为稍不注意就容易变成说太祖的不是,思维急速运转之下,他的血气上涌,竟染红了双颊,使得整张脸变得滚烫。 “咳。”刘若愚轻咳一声,微微喘息,决定拿自家的事情举例。他说道:“太祖时,天下以都司、卫所屯军。成祖后,凡天下要害地方、皆设官统兵镇戍。就像先父应祺,虽是世袭的延庆左卫指挥佥事,但袭爵时并无实差。直到万历二十四年中武举,才得推宣府镇西城守备,正式领兵。” 刘若愚咽下一口唾沫,长出一口凝气,总结道:“此变祖制,非逆祖训,实保国之要切也。”这时候,他灵光一闪,抛出在皇上在朝会上为张居正平反的事情给自己兜底。“万岁爷在朝会上,以浩然之王气,毅然为太师文忠公平反,所以奴婢才敢有此谏言。” 刘若愚心想:给皇上戴了高帽子,即使皇上不采纳自己的谏言,也不会气恼。 其实按他的品级与收入,是连按着司礼监贴出来的告示往廉材房送钱都不够格的,因而也是没资格参加朝会的。但为先君、臣子平反正名是礼部的事情,而刘若愚又恰好在内直房润色有关礼科的旨意,正好经手并润色了这道旨意,不然他也不会有此乍然之感。 “好,好。”朱常洛连了说两个好字,然后转头看向王安,问道:“王安,你有个好师弟啊。怎么之前都没听你提起过啊?” “刘若愚之才,干爹知之,奴婢不知。故不敢擅为圣上谏用。”王安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撇清关系。 “也是,刘若愚就比曹化淳大五岁,当你儿子都够了。”朱常洛瞥了魏朝一眼,也没多说什么。他左右晃了晃脖子,又恢复到那种慵懒放松的姿态。“司礼监确实可以添这么一个敢打敢拼的年轻人嘛。王安、魏朝,你们觉得呢?”“主子爷圣明。”魏朝颂圣的速度比王安还要快,皇上话音刚落,他就站起来躬身拱手了。 “刘若愚听着。”朱常洛回过视线。 刘若愚赶紧离开凳子,伏跪在地。他努力调整呼吸,用尽可能平静不抖的声音,迎接那个即将彻底改写他人生和命运的天语纶音。但在这个即将光宗耀祖的时刻,他又怎么能够平静下来呢。他已满头大汗,只能咬紧牙关,用几近切齿的声音,应答道:“奴婢恭听圣训。” “着内直房礼科笔札官刘若愚即日改入司礼监,任第四席秉笔太监。赐服飞鱼。”和刘若愚的激动相对的,是朱常洛一如既往的平静。 刘若愚抖如筛糠,大脑宕机,几乎要昏厥过去,一时竟忘了谢恩。 “谢恩啊!愣着干什么。”王安提醒道。 刘若愚仿佛被掐住脖颈即将窒息的受害者获得了释放,他猛一吸气,在光滑的地板上又重又缓地连磕了三个响头。高声道:“奴婢叩谢圣上隆恩天眷,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跪得太急,竟然忘了将前襟撩到身前。三个响头磕下来,就跟飞奔着撞了柱子一样。 “站起来。”朱常洛命令道。 “奴婢遵旨。”刘若愚俊朗的五官不自然地抽动着。额头上也逐渐隆起了一个大包。 “都说长兄如父。王安,好好带带你的小师弟。帮他把该备的东西都备齐。”朱常洛对王安说道。 其实王安不是陈矩的大儿子,陈矩的大儿子已经过世了。但他也没有多嘴分辨,而是老老实实地垂首领命:“是,奴婢遵旨。” “刘若愚,朕交给你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按你刚才提出的建议,在内官二十四衙门,及各独立司库推行末位淘汰之策,裁撤冗员。”朱常洛说道。“过程怎么样朕不管。朕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裁完之后,内廷的俸禄总开支,必须小于裁撤之前。至于裁完之后比裁撤之前,每年能少多少银子,就看你的本事了。” “奴婢谨遵圣旨。”刘若愚一愣,觉得有些奇怪:裁撤冗员必然缩减开支啊,怎么还会多呢 “好了,今天就这样吧。”朱常洛站起身,舒展四肢,美美地伸了个懒腰。 王安见状,立刻跨步过来,不过他还没有开口询问,就听皇上说道:“也别跑来跑去了,你就留在这儿,跟你的小师弟叙叙旧,教教他这儿的规矩。朕今天就在东暖阁歇,魏朝你来。”说罢,朱常洛便自顾自地朝着南书房的殿门口走去了。 “是。”魏朝赶忙跟上。 “奴婢恭送圣驾。”王安和刘若愚同时下跪,磕头送驾。 —————— 南书房的门再次合上之后,两人从地上爬起来。南书房的地面很干净,干净到趴在地上打滚儿也不会粘灰。可即便干净如此,王安还是捋着袖子,把袍子打得啪啪作响。 刘若愚的心里飘然还没有褪去,那种仿若梦境的不真实感仍旧萦绕在他的周身。但脑门上清晰的痛处还是在不断地提醒他,这一切不是假的。他跑到王安跟前,压下发软的腿脚,下跪磕头,并道:“奴婢拜谢师兄举荐。” “起来说话。”王安招手。 “是。”刘若愚站起身,做出垂首听训的恭敬姿态。 “首先,我得明确地告诉你”王安肃然正色,脸上没有师兄弟之间的温情与喜意。“.不是我荐的你,我也从来没有给自己惹麻烦的打算。若不是魏朝那个老鳏夫乱拍马屁,在主子爷的面前点你,你是不可能得到今天这个机会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刘若愚心下一凛,瞳孔震动,旋即又跪下。“是。奴婢明白。” “看在干爹的面子上,我会照顾你,但不是现在,也绝不会把你弄到司礼监来。”这回王安没有叫他起来,而是自己蹲到刘若愚的面前,说道:“司礼太监虽然位高权重,但不是那么好做的。一有不慎,牵连家友亲朋也属常事。我是幸得了诸先监的呵护才有幸走到今天的。”王安的思绪仿佛回到了三十几年前。 “万历六年,我由先监冯保荐入内书堂,归其名下。万历十年,先监冯保案发,门人尽遭籍没。但我有幸,得了先监杜茂、张宏的翼避。到了该拜干爹的年岁,张老太监本来是要收我做他的干儿子的,但万历十二年,张老太监因为多次劝谏先帝亲贤远谗未果,毅然绝食死谏。唉!干爹受张老太监的嘱托,收下我,照管我,教育我,我这才成了你的师兄。”王安长叹了一口气。 事实证明,这次死谏没有任何意义,万历皇帝在太师张居正死后彻底放飞自我,张宏白死了。但先帝再是有错,也不是做奴婢的能谤议的。他闭上眼睛,眉头紧皱,满脸悲戚。 (本章完) 第231章 撤编之议 第231章 撤编之议 “张老太监义绝,他的儿子张鲸、张诚上位,但此二人狂妄至极,擅作威福,内外两廷都笼罩在他们的淫威之下。最后引得言官们群起而攻之。万历十八年,张鲸倒台,门人全部遭到清算。” “继任兼掌东厂的张诚本该吸取冯保、张鲸的教训,夹着尾巴做人,但他却变本加厉。张诚自以为查抄张文忠公的家产有功,竟胆敢在先帝爷的面前不知死活地拿腔拿调。更有甚者,张诚还希图通过外结勋戚以固位。令其弟张勋与武清嗣侯结为姻亲。” 王安凝视刘若愚的眼睛,仿佛是要往里边儿刻点儿什么东西进去。“但奴婢终究是奴婢,手里捏着再多的东西都是万岁爷赏的。万岁爷要收回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万历二十四年,盛极一时的张诚倒台。张诚啊,堂堂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同时还兼着内官监的大印。一夜之间,一撸到底,高楼尽塌,宾客尽散!” “他本人被贬为奉御,发去南京给太祖爷守孝陵,他的门人也处死的处死,充军的充军。在那段时间,内廷的动荡甚至比现在还要凶诡持久,每天都有人被抓,每天都有人被杀。不过你没经历过,到你进宫的时候,宫里的动荡已经平息了。” 王安脸上的哀然与追忆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莫名的钦羡。他展颜微笑,表露出兄长对幼弟的关怀。 “干爹在世的时候,经常拿这些活生生的例子对我耳提面命,要我好好地辅佐主子爷。令我不要学冯保恃宠而骄,更不要学两张贪得无厌。这些事情你没有切身体会过,我觉得干爹应该也没有教过你。”王安的脸上绽出少见但明显的骄傲。在同门的师兄弟里边儿,他是唯一一个被荐入皇长子幕下的。“但无论有还是没有,既然主子爷说长兄如父,那我就把这些教训说给你听。天意把你推进了司礼监,那你就要好好儿任事,夹着尾巴做人。要夹得比以前更紧,比以前更小心。” 王安叹气道:“而且就算不说这些遥远的旧事,崔文升挨的那顿打你应该还是亲眼见证了的。” 刘若愚默默地点头。 “天不收他,让他活了下来,却也在他的背上留下了永远消不掉的疤。这个疤贴在他的背上,我也希望贴在你的心上。”王安最后规劝道:“既然进了司礼监,那宫里就没几个人能让你磕头了。但你要记住,该磕的头一定要磕得响。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不要因为别人对你的巴结与吹捧而飘然自得,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奴婢谨记师兄的教诲。”刘若愚深有触动,泫然叩头。 他在万历三十一年拜陈矩为干爹,但四年后陈矩就过世了。而两年前,也就是万历三十三年,一直包容他,给他找后路的父亲刘应祺,也在病痛的折磨中“寿终正寝”,享年四十六。那年,他才二十一岁,也还没有因为避讳“泰昌”的年号,将自己的大名从时泰改为若愚。 “记不住倒也无妨,咱师兄弟一起完蛋就是。”王安一把将刘若愚从地上拽起来,紧接着便笑骂道:“臭小子,不愧是边将的儿子,身体这么结实。还有一个规矩,我先跟你讲讲清楚。” “请师兄训示。”刘若愚垂下头。 “那就是别唤我为师兄。”王安说道:“南书房没有师兄师弟,只有掌印秉笔。你之前做得很好,现在也要继续这么做。在南书房以外的地方,你唤我为师兄,我还可以应着你。但在主子爷面前,你唤我师兄,我不仅不会搭理你,还要呵斥你。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别哭鼻子。” “是。”刘若愚又应道。 “好了。坐下说正事儿吧。”王安点点头,然后指了指刘若愚之前坐的凳子,说道:“南书房的位置不能乱坐,次序是主子爷定好了的。那两个位置是崔文升和魏忠贤的,就算是空着也不能坐。等会儿去司礼监,我叫人给搬一套新的桌椅过来。现在先将就着坐吧。” “是。”刘若愚坐到凳子上,面对王安。 “日常的事务我就不多说了,接触两天你自己就知道是个什么流程了。我只问你,你准备怎么确定裁撤人员的数额。或者说,你要怎么确定某职某缺要留多少人?”王安抽出纸,拿出笔,准备记录。 刘若愚想了想,回答道:“这个好办。单以器物工造来举例。统计各宫每年折损的器物,然后总算出整个紫禁城的数字。并往上浮动一到两成,作为必要的冗留,以备不时之需。这个数字是之后一切安排的基本凭据,以此数为准,计算制造这些器物所需的工匠。”刘若愚正了正身子,又道:“食材、药材的采买,以及伺候主子们的奴婢的耗用,也都按这个法子算。” 刘若愚想得很通透。虽然皇上只说了省钱的事情,但有一点是内固在其中的。那就是,内廷不能因为这次裁撤而瘫痪,紫禁城的用度水平不能因为裁撤而稍减,皇子皇女、先帝爷的太妃太嫔、各宫的娘娘们不能因此而感到不愉,进而找皇上抱怨。要是做不到这一点,就一定会吃挂落。 “动用费开始,往工造采买算。听起来倒是有些道理。”王安点头道:“你回去之后,写一个详细的条陈给我,等过一段时间,我再调拨人手给你,让你来操办这件事。” “过一段时间?不立刻进行吗?这可是万岁爷亲口交代的差事啊。”刘若愚问道。 “嗐。司礼监经手的差事,哪件不是万岁爷交代的啊。但这件事跟其他事情比起来,也并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急差。”王安淡笑一声,并道:“当然了,这要真是急差,也就轮不到你来拿这个主意了。司礼监现在有一堆事情要做,很缺人手,得分个一二三四,轻重缓急出来。” “都是些什么事儿啊,能搞得司礼监缺人手?”刘若愚感到不解。司礼监是一个极度庞大的机构。在司礼监供职的文职人员的数量仅次于统管天下赋税钱粮的两京户部。 “首先是核查东厂抄没的银子。”王安托着下巴想了想,决定借着这个事情,顺便跟刘若愚说说各衙门的分工与相互关系。“在这个事情上有三个账本,分别来自负责执行命令查抄赃款的东厂,负责全过程监督东厂行动的西厂,以及负责接收与贮藏银两的内承运库。”“这三个账本每个账本都要审,而且还要对比着审。如果数字对不上,就要把这三个衙门的负责人,全部叫到司礼监乃至御前对峙。如果只是记载有误还好,无非是扯补子贬官,教训教训。但如果是贪赃枉法,乃至串联贪污。那就要上家法了。” 宫宦都是皇家的奴仆,因此通常会把宫里的刑罚称为“上家法”。而宫里家法往往比宫外的王法,要严肃也严重得多。除非行刑的人没有收到死命令,而且愿意收钱放一马。 “除了对账本,司礼监还要派人去承运库里数银子,看成色。像杂银碎金,金银器皿之类的东西,还要重新熔铸成官锭。也就是说,东厂或者崔文升闹得再凶也有司礼监在背后牵着绳子。”王安顿了一下,接着道: “其次,司礼监要核验外廷呈送到宫里的来的账目。并将之做成数字账。这是一顶一的大活儿和急活儿,御前财政会议上要用的哦!对了,说到这个,你最近得加班,更没空闲了。” “加班?”虽然刘若愚是负责给旨意润色的内直房笔札官,但到底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到了时间就要轮岗换班,几乎是从不加班的。所谓“按部就班”如是而已。 “咱们这些近侍太监白天得这儿帮着万岁爷处理枢机要务。回司礼监还得过问这些个事情的进度,那可不就得加班吗。”王安点头道: “所有有资格参加御前会议的太监,都至少要对外廷呈进宫里来的账目做到心中有数。你现在是秉笔太监了,御前会议是肯定要来的。到时候问到你的头上,你总不能干楞楞地杵在那儿,说不出话来吧。这让外廷的文官们看见了,不得笑话我内廷无人啊。等回到司礼监,我让淳儿把事情给你交代一遍,然后你再把账本上的数字背一背。” “就这样。你手里的事情往后缓一缓,没事儿的。”王安收起那张写着简笔记的纸张,然后从奏疏堆上摸下一本已然经了皇帝之手的奏疏。 决定只能由皇帝来做,在皇帝不在情况下,即便是近侍太监也是无权对外臣的提奏置以肯否的。王安他们留在南书房,只是为那些已经由皇帝授过权的奏疏做一个分类与收尾。弄完了之后,再让人抱到内直房去,走分发流程。因为现在的皇帝不是嘉靖爷那样的谜语人,做出的批示都很清晰明了,他们只需要按着意思扩写转录,所以收尾的工作还是比较轻松的。 不过王安还没开始,便听见刘若愚在旁边说道:“关于人手的事情,奴婢有个想法。” “说。”王安把奏疏搁到一边,又抽出一张空白的纸。 “奴婢以为,查账收银的大事,当然得由司礼监统抓统管。不过一些基础的调查,却可以从别的衙门抽调人手来做。”刘若愚说道。 “你想从别的衙门调人?”王安挑眉问。 “是。”刘若愚肯定道。 “哪个?”明代宦官群体的规模虽然庞大,但绝大多数都是没文化、不识字的基本劳动力。虽然每个衙门都有受过教育的宦官,但那都是零星分布的太监或者少监。很少能像司礼监这样,一把抓下去几乎全是文化人。 “内官监”刘若愚刚准备解释自己的想法,就被王安给打断了。 “昏招!内官监下辖的人员数以万计,本就是这次清裁的重点对象。让内官监的人协助你清查冗员,岂不是自己查自己。”王安放下笔,一个字也没写。 顾名思义,内官监就是管理内官的衙门。明初,内官监是内廷系统中最机要的衙门,它不仅直接掌握一众工造机构,还掌管宦官的选拔与考核。拿外廷衙门来作比,内官监就相当于是吏部与工部的集合。大明历史上最著名的宦官,三保太监郑和,就是内官监太监。 但后来因为祖龙废相,内阁制度确立,原本只负责主管皇帝文书、印玺及宫内礼仪稽查的司礼监,获得了参与枢机要务的职能,而只负责内官事宜的内官监便逐渐衰落了。到后来,司礼监甚至侵夺了内官监选考宦官的职能,只给内官监保留名义上的“通掌内官名籍”之职能。这就使得内官监彻底沦为了内廷的工部。“内官”二字也变得名不副实。 刘若愚没有立刻缩回去,而是道:“请老祖宗听我解释。”刘若愚很听话地改口了。 “你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让待查的衙门自己查自己,没有这种搞法。”王安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摆手允许刘若愚发言。 “奴婢不是要让内官监自查。而是把内官监的那些已经不再有其实际作用的人手给彻底抽离出来。”刘若愚先把重点摆出来,见王安没有插嘴发问的意思,又继续说了下去: “内官监虽是今不如昔。不再管理内官的选拔与考核。但是国初设立的官缺却是继续保留了下来的。据奴婢所知,在这些官缺上的老人都是从内书堂出去的。虽然长期赋闲不得实用,但应该也是能用的。” “你的意思是,不借调,而是抽调?把那些人从内官监抽调到司礼监来?”王安问道。 “不仅是单纯的抽调人手。更是要借此机会把这些没用的官缺给砍掉。”刘若愚神采奕奕地回答说。 (本章完) 第232章 陆文昭离京 第232章 陆文昭离京 “砍掉.”正当王安准备发问的时候,已将皇上的休憩事宜安排妥帖了的魏朝回到了南书房。他一进去,南书房的大门就被值殿的小黄门给关上了。 “砍什么?”魏朝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意。 “呵。我真想砍了你这个老混蛋。”尽管王安大概能猜到魏朝这么急着讨好自己是为了什么。但他的心底还是生出了一种事态超出预料的不快感。 “啊?”魏朝不明就里,但还是本能地缩了缩脑袋。 “还不赶快向咱们的魏首席道谢?”王安撇头看向刘若愚,并说道。 刘若愚这才站起身,向魏朝躬身行礼。“多谢魏祖宗举荐提携。” “不妨事儿,不妨事儿。何必这么客气。就像万岁爷说的那样,举贤不避亲嘛。”魏朝不知道王安的顾虑,也就没听出王安的揶揄。他按着自己的想法顺杆子往上爬,说话的时候还不忘偷瞄王安的表情神态。“小师弟。咱们现在都是在主子万岁爷跟前伺候的人了,就不必称呼我为祖宗,更不必对我自称奴婢了。如果不嫌弃的话,唤我一声魏师兄就是了。” “.”刘若愚不接茬了,王安先前说的话,对他还是颇有启发和触动的。 魏太监“乱拍马屁”推荐他进司礼监,现在又说这种话,明显是想讨好师兄,把他自己也拉进所谓的“亲”的范畴。而师兄忽冷忽热,耳提面命,除了告诫他不要一朝得势,忘乎所以,更是在说“拉帮结派招忌讳,要不得”。 “改口的事情,等把腰牌做好了再说吧。”王安淡淡地说。 “嗐。做个腰牌费得了多少工夫,就”魏朝还想继续攀,却被王安打断了。 “刘若愚。把你的想法说出来给咱们的魏首席听听。”王安也不呵斥魏朝,而是直接转移话题。“魏朝还愣着干什么,事情办完了?” “哦,好。”魏朝觉得王安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不知道为什么。索性听招呼坐回到与王安正对的位置上,开始办正事。 “奴婢想先问老祖宗一个问题。”刘若愚在“老祖宗”这三个字上轻轻地加了点儿重音。 “你说。”王安满意地颔首。 “内廷是不是要加俸禄了?”刘若愚问道。 “你从哪里听说的?”王安反问道。“这个消息应该还没有往外放才对。” “外边儿确实有不少流言,其中一条就是说要涨俸禄,但大家普遍是不信的。奴婢自己也是猜的。”刘若愚解释道:“万岁爷说,裁撤冗滥之后,内廷的总开支要比裁撤之前小。这个说法有些奇怪,所以奴婢才会这样想。” “嗯。是要加俸禄了。以后你每个月都能领到二百五十两银子。”王安提起笔,开始处理积压的奏疏。 “这么多!我该不是听错了吧,不是每年二百五十两?”刘若愚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 “秉笔太监每年有三千两银子。是第二档。但是领了这个钱,就不许收孝敬和常例了。”王安用小毛刷在写好的纸条后面刷上一层薄薄的糨糊,然后将之贴在内阁的票拟旁边。然后又换上一封新的奏疏,继续按着皇帝的朱批,补充解释说明。新拿的一本写得比较详细,不用补充,于是王安把它放到一边,又从奏疏摞里拿起一本。 “别停。继续说,我们能听见。”对王安来讲,一心二用是基本功。 “好。奴婢的这个主意,不仅是为了尽快实施主子爷交代下来的事情,更是为顺应上意减少开支。”刘若愚大概弄明白了这次内廷改革的基本思路:通过涨俸来抑制贪腐浪费的同时,靠着裁撤冗滥在短时间内平衡涨俸增加的额外开支。 “什么主意?”魏朝也能一心二用,但效率比王安要低不少。 “砍掉或者说减少没必要继续存在的官缺。”刘若愚简述道:“奴婢方才说,把内官监的笔帖文书官弄到司礼监来,协助处理冗员清查的事情。” “这是自己查自己,行不通的。”魏朝也说道。 “魏祖宗说的是。”刘若愚没有反驳,而是顺着魏朝的话往下说:“所以奴婢就想,把内官监的文书官直接转调而非借调到司礼监来。这样一来,这些文书官就不再是内官监的人,而是司礼监的人了。再然后,人员调走,官缺空了出来。但这回空出来之后就不往上补了,直接革掉它们,反正这些活儿早就让司礼监给拿走了。” “.”王安想了想,没有再多问,而是直接同意道:“这倒是个法子,就这么办吧。不过你还是先写个条陈,赶明儿拿给万岁爷看看。他老人家点了头,你就去做。” “其实.”刘若愚感觉自己进入了一种灵感迸发、思如泉涌的状态。“.还可以不局限于内官监。” “什么意思?”王安放下笔,抬起头。不再一心二用。 “奴婢的意思是,有些衙门根本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刘若愚一朝得用,从泥瓦起至云端,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全部才智都掏出来。 “裁衙门!?你还真是敢打敢杀啊。”王安对自己这个小师弟又有了新的认知。“说说看。” “太祖爷将内官办事衙门分为十二监、四司、八局,各衙门专设掌印太监提领。这样的划分虽然细致周密,但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很多衙门的功用其实是重叠的。奴婢以为,干脆乘着这个机会大动刀,将职司重叠的衙门合并为一个,然后削减太监、少监、监丞、司正、大使、副使这样的高级官缺。”说罢,刘若愚问道:“这些官缺的俸禄应该都不低吧?” “正四品八百两,从四品六百两,正五品四百两,从五品二百两。”王安微微蹙眉。 “那就对了。有些衙门的太监就干个清道开路、随驾前导的活计,要是万岁爷不出紫禁城,那他们简直没事儿做。每年发八百两,也太抬举,太浪费了。像这种衙门,直接裁革降级,让它变成某监下辖的司或者局,让这一监的管事儿兼掌就行了,没必要单设品级,涨发俸禄,浪费银钱。”刘若愚越说语速越快。 “你是指都知监?”魏朝也把手里的笔给放了下来。 都知监原执掌内府各监方移、一应关支勘合,位次极高。“都知”之名,也是沿袭自宋代,意指宦官的最高等级。所谓“都督都知,乃内臣之极品”。但自宣宗朝起,司礼监伴随“票拟批红制”的确立而迅速崛起。都知监的高级职能,也像内官监那样被司礼监禠夺。都知监也就只剩下了“清道开路、随驾前导”的职能。“奴婢只是拿都知监举了一个例子,这样的衙门又何止都知监一个呢。想要省钱,就不仅要裁掉匠造、采买的冗滥,还要对都知监、直殿监、司设监、宝钞司这样的甚不显贵的下下衙门大动刀。砍掉那些徒有太监之名,而不司太监之职的官缺。”刘若愚的眼睛里涌出了熊熊的火焰。 “有点儿道理”王安微微颔首。他的脑子里其实也冒出过类似的想法。 按照祖制旧例,十二监每监的官缺至少有正四品太监的一员,从四品的左右少监两员,正五品的左右监丞两员。这样一算,每年光是十二监本部衙门掌事宦官的俸禄就得有二千八百两,十二监总算下来就是三万三千六百两。而且如果真的按新制度实发,那么每年的开支是决计不止这个数的。 比如,内官监就下辖有米盐库、营造库、皇坛库等十数个司掌工造或者贮藏的子衙门,这些衙门的主官无一例外全都挂着内官监太监的衔。要是每年也给他们发八百两,那俸禄开支就太巨大了。 “这些衙门的奴婢都没犯事儿啊。人家在任上干得好好儿的,咱们什么由头都不讲,直接就给裁撤或是降级,怕是不太能说得过去吧?”魏朝显得有些优柔与犹豫。实际上,这些清贫的下下衙门基本没有捞钱的机会,就是想犯事儿都难。 “长痛不如短痛,就趁着这把火一口气烧掉吧。要是按着俸制发了俸,那就更难改了。”刘若愚说道。 “裁!不要怕得罪人。”王安心动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向皇上表忠心的机会,于是道:“明天我和你一起陈奏此事。” 魏朝没有固执己见的意思。见王安语气坚决,他也就随风偏倒了。不过,他也没有直接附和打自己的脸,而是一脸亲切地对刘若愚微笑着点了点头。 —————— 刘大夫的药显然是管用的。几副药下去,张诗芮便退烧了。等她的病情稳定之后,丁白缨正式向张诗芮告别,带着自己几个月挣来的银子和张诗芮高价买来送给她的木头壶子,离开了张府。 三拐五绕,走进胡同,再顺着有些弯拐的直道几步路就是师兄陆文昭的宅邸了。说实话,丁白缨很不想来这儿,但她还要请陆文昭帮忙。所以也就硬着头皮,提着礼物,前来拜会。 来到门口,丁白缨长吐出两口气,又掂了掂手里的见面礼。终于不再迟疑,走上前去敲响了陆宅的门。 来开门的,是陆宅唯一的女仆阿九。“请问您您是丁姑娘吧?”阿九想了想,回忆起了来人的身份。 “我是丁白缨。”丁白缨微笑着点点头。“请问陆千户在吗?” 陆文昭晋升的消息,还是她从朱上使那里听来的。 海柔听见动静,忙放下手里的小说话本,迎了出来。“丁师妹进来坐。”海柔显得非常热情。 “见过嫂嫂。”丁白缨将提在手里的米面粮油交给阿九,然后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 “见过丁师妹。”海柔一怔,旋即还礼。 “师兄出去了?”丁白缨站在门槛外,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哪有站在外面说话的道理。快进来坐。”海柔来到丁白缨面前,挽住她的胳膊,然后对阿九说:“阿九,给姑娘上茶。” 丁白缨是不想进去的,但她被海柔挽住了胳膊,不好意思强力挣脱,于是也就从了海柔,跟着跨进了陆宅的大门。 “师兄不在吗?”丁白缨左顾右盼。 “他出去办差了。”海柔回答道。“你要是早半天来就好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丁白缨追问道。 “我不知道,他从来不跟我说公务上的事情,我也不会多问。”海柔面色赧然,遗憾地摇头道。“我只知道他离开京师了。可能得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出京了?怎么会!他之前主动说要领着我去见秦将军的。”除此以外,丁白缨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陆文昭。 “秦将军哪个秦将军?”海柔问道。 “四川石柱宣慰使,土司将军秦良玉啊。嫂嫂没听说过?”丁白缨不想正对海柔,于是微微侧身。 “没有。”海柔很少主动打听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但她的好奇心很旺盛,丁白缨这么一说,也勾起了她的兴趣。“你找这位秦将军是要干什么呀?” “北上辽东,投军报国。”丁白缨的回答道:“我有些武艺傍身,与其在押镖的路上往来挣银子,还不如投军报国去前线挣军功。说不定还能封官赠祖,名留青史呢。”她叹了一口气,用颇带埋怨的语气说道:“师兄之前说帮我引荐,但现在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真是的” “投军报国.家里不给你张罗着招婿嫁人吗?”海柔从阿九端来的盘子里拿起茶盏,递放到丁白缨的面前。 “我嘛,哈.”丁白缨不悲不喜地淡笑一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海柔脸上的笑意凝住了。“抱歉。” “嫂嫂不必介怀。”丁白缨微微摇头。然后拿起茶盏,用双唇扣住杯沿,礼节性地轻抿一口,起身说道:“既然师兄不在,那我就自己想办法好了。告辞了,嫂嫂。” 海柔赶忙起身,扶住丁白缨的肩膀,说道:“别急着走嘛。我可以帮你。” (本章完) 第233章 天使下凡 第233章 天使下凡 丁白缨摆手拒绝,语气里也暗含着不信的意思。“就不劳烦嫂嫂了。我还是自个儿去碰碰运气吧。” “别急呀。”海柔很有自信地说道:“无非是锦衣卫的门路嘛。你师兄是锦衣卫,我爹也是呀。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那怎么好意思!”丁白缨更不干了。“我可还不起这么大的人情。” “什么还不还的,说这种话就见外了。举手之劳而已,就当是回趟娘家,反正就在京里,也没几步路。”海柔笑得很真诚。 “真不行,没这种说法。”丁白缨一个扭身,挣开海柔的把扶,然后抱拳行礼道:“嫂嫂,就此别过。告辞。” “有什么嘛。真是的!”海柔拦在门口,佯怒道:“这茶你才抿了一口就要走。师妹就这么讨厌我呀?” 丁白缨一怔,接着有些心虚地撇开眼神。“嫂嫂,我没有这个意思。”她并不讨厌海柔,但也确实很难对海柔提起太多的好感。 “那你是什么意思?”海柔“余怒未消”地嗔怪道。 “师兄已经很照顾我了,他不欠我什么,嫂嫂就更不欠我什么了。”丁白缨打定主意,坚持拒绝道:“而且海大人是锦衣卫机要衙门的主官,公事繁巨,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叨扰。” “呵繁巨?怕是不见得。”一股略带轻讽的气息,从海柔的齿间呼出。不过秉持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她也没有多说老爹的不是。 “既然师妹不讨厌我,那就别急着走.”海柔轻轻牵住丁白缨的胳膊。“.陪姐姐聊几句,至少把这盏茶喝了。” “那好吧。”丁白缨叹气道。 海柔拉着丁白缨坐回到先前的位置的上,说道:“师妹走南闯北,见识广博,想必去过不少名胜。就当是好心,跟我说说你的见闻。好吗?” —————— “千户大人。过了这个马驿就是天津卫了。是今天进城,还是先歇一脚?”卢剑星遥望插在路边的“驿”字旗,稍稍拨马上前,凑到陆文昭身边,问道。 “马不乏,人也乏了。既然日沉天昏,那今天就先这样吧。”陆文昭没有怀表这样的金贵东西,只能靠天色来判断晨昏时辰。 “我们可以换马疾驰,今天就进城。”一个校尉插嘴建议道。 “又不是什么要命的急差。”陆文昭摆手摇头,两腿一夹,提高马速。“我可不想再在半夜把城门给叫开。然后像条夜行的野狗一样乱窜着找客栈住。” 一行人来到驿站的时候,老驿丞正领着驿卒们吃晚饭。 “得,又来人了。还真他妈的会挑时候。”老驿丞听见动静,放下碗筷,然后撅动屁股顶开条凳,站起身来。 “贺老,您坐着,我去吧。”一个已经吃好了的年轻驿卒也跟着站了起来。 “呵。驿符上的字儿你认得全吗?”姓贺的老驿丞睨了那个驿卒一眼。然后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嘿嘿。”年轻驿卒憨笑两声,还是跟了上去。 “嚯!这么多人!”光听动静贺驿丞便能够料想到这是来了不少人。但是看见乌泱泱的二十多号人马,他的眉头还是皱了起来。 “二十四个人,二十四匹马。过夜。”这次行动,陆文昭一共调来了两个小旗,算上他自己和卢剑星拢共二十四个人。 贺驿丞老眼昏,等一众汉子走到近前下马,他才看清这帮人身上的衣着打扮。贺驿丞见领头的汉子戴着竹制的斗笠,披着防风抵沙的灰黑色麻布披风,披风里贴着一件磨损严重的粗布袍。心底不由得升起一阵鄙夷与排斥:他娘的!又是来蹭驿站的刁民恶奴。 一般来说,官员在衙门以外的地方,是不会随时把造价高昂的官服套在身上任由它随意磨损的,尤其是在长程远跨的路上。他们会在到地方之后,再把官服拿出来换上以表明身份,减少麻烦。虽然常例如此,但除了那些出身寒微的新任县官和低级武官,来驿站歇脚的官员们通常也是坐轿,而不会自己骑马,更不会穿着一身粗布烂麻。 “拿驿符来验。”贺驿丞毫不客气地摊手说道。 “拿去。”陆文昭把缰绳递给卢剑星,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块用上等绢布制成的特制文书递给驿丞。 理论上,大明的驿站是只许官差使用,而不允许个人使用的。有鉴于元代驿站被大量私人滥用以至于耽误国家正事的情况,太祖制定了“驿符勘验”的制度。 所谓“驿符勘验制”也就是:符验皆用织锦文,具制词及船马之状,都司、布政司、按察司及诸卫,有急则给之乘传以行。 但实际上,这玩意儿易伪造、难核验。而且没品级不入流的驿丞,也很难拒绝各级官吏乃至官吏的仆从、熟人的用驿需求。因此从明中开始,驿符就被大量盗用或者滥用了。驿站也就成了有钱有势者侵占国家资源的重灾区。 “嘁。”贺驿丞接过那块绢布,细细查验起来。 只见正面盖着兵部车驾清吏司的印,并写着: 皇帝圣旨,公差人员经过驿站,持此符验,方许应付马匹。如无此符,擅便给驿,各驿官吏不行执法徇情应付者,俱各治以重罪,宜令准此。泰昌元年,正月十一。 虽然写着“皇帝圣旨”,但这只是从太祖年间流传下来的标准制式,算是一个没什么用训令。 “还他妈挺新。”贺驿丞的心底升起了一点儿小小的疑惑。 他见过很多离谱的伪造驿符,也接待过不少没有驿符,单拿着一块儿腰牌,一张纸条就来用驿的刁民恶仆。印这么新,绢这么精的织锦反倒是很少见。 贺驿丞心想:能在兵部领到正儿八经的驿符的人,不应该穿成这个样子才对。贺驿丞将驿符翻过来,那里会载明办事衙门、所办差事、起点终点以及办差人员身份。 “锦衣卫东司房.”贺驿丞刚念完抬头的几个字,就差点没让自己刚吸进去的那口气给呛死。“咳,咳。咳!”贺驿丞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之后往身后的空地上吐出一口浓痰。 “原来是上差。快请进,快请进。”贺驿丞没往下看了,他避瘟似的把手里驿符递还给陆文昭,并大声招呼道:“都他妈出来,别吃了!” “这是我的腰牌。你不验一下?”陆文昭还是按照规矩,将表明身份的腰牌解下来递交给老驿丞。 没有官秩,不入流的贺驿丞连官员豪绅的家人奴仆都惹不起,只能发发牢骚,就更别说凶名在外的锦衣卫了。他以为这位上差是阴阳怪气地责备自己先前的无礼,于是连忙摆手道:“不必验了,不必验了,方才是老朽眼昏聩,狗眼无珠。”他生怕这位上差假罪勒索。 “规矩就是规矩。你不验明身份就叫人出来招待。如果是诈称,那岂不是浪费国帑钱粮。”陆文昭没有收回腰牌,硬要贺驿丞看。 “啊?”贺驿丞心下震疑:锦衣卫里边儿还有这种人吗? 不过看见陆文昭稍显疲倦但仍不失肃正的脸,老而成精的贺驿丞敏锐地得出了结论:真他妈有。 贺驿丞心下松了口气,至少这队锦衣卫不是出京刮地皮的。贺驿丞是嘉靖年间生人,在这个驿站干了一辈子。接待过不少锦衣卫,其中绝大多数是“拿令箭当令箭”的狠人或者说恶人。尤其是万历皇帝重用矿监税使那十几年,领着皇差出京抓人的锦衣卫简直是走一路刮一路。 驿站不仅得违制给他们提供好酒好肉,甚至还得掏钱满足他们的贪欲。要是不顺着他们的意思,打骂都是轻的。要是被抓到监狱去折磨死了,连个申冤的地方都找不到。 “那老朽就冒昧了。”贺驿丞顺着陆文昭的心思接过腰牌。象征性地“仔细”端详了几下。他发现,就连腰牌也板正得可以,这不是那种上面刻着“出京不用”的京官儿牌,而是刻着“钦命皇差,事毕上缴”的差役牌。 “好了。”贺驿丞将腰牌递还给陆文昭。“千户大人,您里边儿请。”他当然不会缺心眼儿地把那个“副”字给加上去。 “好。”陆文昭收好腰牌,并问道:“马厩在哪儿?” “上差们颠簸劳苦,歇着就是,牵马喂料这种小事交给我们来做就好。”贺驿丞恭敬道。 “就算一个人牵两匹马,你这也不够啊。找人带路吧。”陆文昭说道。 “好好。”贺驿丞活了这么久,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和善的锦衣卫。他一面招呼人带路去马厩,一面对候在一边儿的驿卒们说道。“灶房生火煮饭。马房备料煮豆。还有你们几个去把床铺好。记得用最干净的。” —————— 翌日,寅时六刻。挂在陆文昭脑子里的生物钟准时将他唤醒。没多久,一众官校也都醒了过来。陆文昭昨晚便吩咐贺驿丞为他们准备了面饼和烧过的井水作为早餐,所以换好衣服之后,他们招呼也不打,便骑着马继续向天津卫开进了。 “站住,干什么的。”白天人穿马行,往来频繁,所以守门的官兵通常是不会把人拦下来盘问的。但陆文昭一行二十多个人,还都骑着马,确实有些过于扎眼了。“城里不准跑马,下来。”值守这个时段的天津卫百户,对领头的陆文昭喊道。 陆文昭俯视望向军官胸前的衣补,愣是没看出那是个什么东西,因此没法确定这是个几品官。不过陆文昭只思考了一瞬就没兴趣再想了。反正锦衣卫出京,见谁都是上官。“你是管事儿的?” “我是。”当官儿的都是见人下菜碟的人精。因此那百户一对上陆文昭眼神里的淡漠,就立刻放低了姿态,嘴角也做好了上扬谄笑的准备。“请问您是?” “锦衣卫办差。”陆文昭没有下马。而是解下腰牌扔给那百户。“这是我的腰牌。” “天津卫百户胡安,拜见千户大人!”胡百户没有多看,只瞟了两眼就踮着脚把腰牌给递了回去。“敢问千户大人所办何差?”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陆文昭没有和他多说废话的心思。 “是卑职多嘴了,请这边儿走。”胡百户伸出手,想帮陆文昭牵马缰,但陆文昭却没有让胡百户做临时马弁的心思。 “走哪儿去?”陆文昭利索地把腰牌系回原来的位置。 “这不是快到吃午饭的时辰了吗。就请千户大人赏卑职一个脸,让卑职尽一尽地主之谊。”胡百户一脸谄笑地说。 请客吃饭是卫、所、州、县乃至三司的等各级地方官应付天使钦差的固定程式。一顿大酒喝下去,就算没法子巴结讨好,也能尽量避祸。 “不必了,你让开,别挡我的路就是尽地主之谊了。”陆文昭冷着脸,一点儿面子不给。 “您要去哪儿?卑职给您带路。”即使贴到了冷屁股上,胡百户的热情仍旧不减,脸上也保持着那副假堆出来的谄笑。 “让开!我认识路。”陆文昭加重语调,厉声道。 “是,是。”胡百户心下一凛,菊一紧,赶忙闪身到一边去。他敏锐地察觉到,今天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啪! 陆文昭挥动马鞭,在半空中打出一声爆响,并大喊开道。人群左右闪开之后,便带着一个小旗拨马直奔天津卫指挥使司。而卢剑星则指挥另一个的小旗九个人,令他们分作三波,朝着天津卫的另外三座城门开去。 “从现在开始。天津卫由锦衣卫东司房接管。”卢剑星自己没有离开,而是踩镫下马,正对胡百户说道:“关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这!”胡百户瞪大眼睛,脸上的谄笑也转变成了惊骇。“您这是要干什么呀?” “要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现在给我找个地方,我要换官服。”卢剑星取下披风,递给胡百户,并道:“别担心,东司房只抓大鱼,你级别不够。只要你听话,我保你无事。” “是。卑职谨听上差军令。”只一句话,卢剑星就将胡百户心中的惶恐与本能的抵抗意志给瓦解了。 (本章完) 第234章 扑空 第234章 扑空 天津卫城的规模远比不上京师,它的东西长一千五百余米,南北宽九百余米,整个矩形卫城的占地面积也就差不多两个紫禁城,远不如皇城。如果没有居民、商贾的阻挡,跑马一个冲刺就能从进城的“拱北门”冲到对向的“定南门”。 天津卫指挥使司衙门显然没有设在城墙边上,因此进城之后没多久。陆文昭和他带领的十一骑校尉就来到了衙门口。 “锦衣卫办差。”陆文昭踩镫下马,一边走一边下解腰牌。“闪开。” 校尉们的行动同样敏捷。他们飞快地在衙门入口附近的栓马柱上系上马缰,然后便追随着陆文昭的步伐走进了指挥使司衙门。 “.”执戈守门的卫所兵本来是想拦住这些衣着朴素甚至有些简陋的壮汉的。但听见陆文昭嘴里念叨的话,和他那目空一切的姿态的时候。卫所兵们立刻就蔫儿吧地退到一边去了。 正在堂内办事的卫所军官们听见外边儿的响动迎了出来。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疑惑或是错愕。 “沈采域呢?”陆文昭扫了一眼,立刻就发现那个肥胖臃肿的天津卫指挥使沈采域并不在这群人里边儿。 “请问您是哪位?”领头说话的人穿着绯色的虎补服,一看就知道是个挂着三品衔的武官。 “锦衣卫东司房缉事副千户,陆文昭。”陆文昭将腰牌递给领头的三品官,并将之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沈采域呢?你又是谁?” “锦衣卫副千户?”三品官只觉得头皮发麻眼发昏,眼皮也开始不自觉地抽动了起来。 地方衙门很少和锦衣卫打交道,最多也就是和负责监视本卫的锦衣卫百户所有些联络。而且即便是这样,锦衣卫百户所的百户们也很少跑到其它卫所的治所来,通常也就是逢年过节往来拜会,送礼收礼,攀攀关系。请他们高抬贵手,不要往北京中央乱递帖子,胡乱攀咬,没事找事。算是买个平安。 北京的中高级锦衣卫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下到地方来是非常恐怖的。因为这不仅意味着有人要被捕拿,更意味着不给捕拿对象以申辩回旋的机会。被御史巡按弹劾还要发个弹章的拓本给你看呢。 “下官.下官是天津卫的指挥同知韩成奎。”韩成奎哆哆嗦嗦地自我介绍道。 “嗯,好。韩同知。”陆文昭收回腰牌,连行见面礼的想法都没有。 “他们是”韩成奎想要为陆文昭介绍周围的同僚,却被陆文昭给打断了。 “不必告诉我他们是谁,我现在不想听。”陆文昭摆手制止,他对那些穿青着绿的衣冠禽兽们没什么兴趣,即使他自己的官服也不过是青色的袍子,熊罴的补子。“来,韩同知,告诉我,沈采域去哪儿了?” “上差找沈指挥使所为何事啊?”韩成奎试探性地问道。 “我问你话你就答。沈采域呢?”陆文昭的声音里没有凌人的气势,也没有过多的不耐烦,只有一股理所应当的淡然。 “下官不知道。”即使陆文昭没有正面回答,但韩成奎还是猜到了:沈采域出事了。 韩成奎咽了一口唾沫,补充道:“沈指挥使在官府复印复差那天来过一次,之后就一直没来过衙门了。” 韩成奎的思维飞速运转起来,一瞬间便列出了好几个与沈采域撇清关系的方法。更有甚者,他已经在心底画了一条底线,一条贿赂面前这个副千户,以保自身平安的底线。 “你说什么!”陆文昭的声调在瞬间提高了八度,他的眉间也皱出了一个“川”字。 “下官说,沈指挥使只在官府复印那天来过衙门,之后就再没来过了。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是下官在代掌本卫印务。”韩成奎回答道。 “呵呵!韩同知,看来得麻烦你跑一趟了。至于诸位,先在衙门待一会儿吧。”陆文昭以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吩咐韩成奎及在场的卫官。然后对领着总旗衔的小旗官说道:“罗总旗,你就留在这儿照看一下。顺便把官服换上。” “是。”罗总旗领命道。 —————— 沈采域的府邸就在卫城内,距离卫指挥使衙门只有一里地不到,所以陆文昭也就没有骑马,而是在韩成奎的指引下徒步前往。官服就是仪仗,而且比挥鞭高呼要有用得多。往来的贩夫走卒、卫兵军眷,一见着韩成奎的绯袍乌纱纷纷避让。 前往沈采域府邸的路上,韩成奎问陆文昭道:“上差,您这是要拿沈指挥使吗?他到底犯什么事儿了啊?” “韩同知,你可是天津卫的老二啊。衙门的老大犯了什么事儿你不知道?”陆文昭冷笑一声:“哼。上官多日不来衙门,你既不上门了解,也不上报朝廷。现在反而问沈采域出了什么事儿。你就这么急着撇清关系吗?” 韩成奎被陆文昭这几个反问直接给打懵了。“不是。下官派人去找了的。但沈指挥使的家仆说,他偶感风寒,请了大夫,需要静养几天。都这么说了,就没必要上报朝廷了吧。” “韩同知,你刚才还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陆文昭猛然停下脚步,圆瞪着双眼看向韩成奎。“怎么现在又改口说派人去过沈采域的家了呢?你这口改得够快的呀!” “上差.我.”韩成奎表情数变,满脸苦涩。“我确实派人去找过沈指挥使,但他的家仆说谎,那我也没办法呀。我一个同知总不能派兵把指挥使的府邸围了吧?”他绷了半天,总算将解释挤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他的家仆说谎?”陆文昭不依不饶。“你一开始说不知道沈采域去了哪里,然后又说派人去找过,现在又讲他的家仆说谎。韩同知,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 韩成奎要疯了。他只是头脑发热少说了几个字,但陆文昭就是抓着这些漏洞不放过。这么几句话绕下来,就差没说他里外不是人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不知道。”韩成奎头脑发昏,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还如果不知道,我还说如果你知道呢!”陆文昭听到一半儿就知道韩成奎想表达什么了。 无非是韩成奎派人去找过沈采域,从沈采域的家仆那里了解到沈采域病了,然后就不再多问。如果仆人说了谎,沈采域其实不是病了而是跑了,那么他韩成奎就不知道了更多的事情了。 陆文昭一直咄咄逼人,但说到这儿却话锋一转:“这个事情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也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得把事情查清楚了,才能撇掉你的干系。” “是,是,是!查清楚,查清楚。”韩成奎听到“撇掉干系”这几个字,感觉半丢掉的魂儿又回来了。“下官一定全力协助上差把这个事情查清楚。”“前面带路。”陆文昭收放自如,仿佛天生的戏子。 “是,您这边儿请。”韩成奎扑窜到陆文昭的身前,就差蹦跶着为陆文昭当嗅探犬了。 —————— 即使中途有些小插曲,但从衙门到沈府门口也只用了一刻钟不到。 陆文昭带着一个满编的小旗去到卫指挥使司衙门,离开的时候留了一半,也就是六个人在那里看场子,现在他的身边还有五个精壮的锦衣校尉。 “敲门!”陆文昭本是对锦衣校尉下令。但韩成奎却率先一步扑过去,又是拍门,又是叩门把手,真是一点儿三品官的样子都没有。 咚!咚!咚! 门被拍得震天响。但过了好久,才听见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里边儿说道:“谁啊?敲一下就够了嘛。脑子有病啊?” 咚!咚!咚! “开门!”韩成奎没有收手,仍旧催命似的拍打着门板。 “你再他妈的乱敲,老子不开门了。”门僮不耐烦了,双手环抱在胸前。他霸道惯了。还没见过敢这么敲沈府大门的。 “翻进去。”陆文昭挥手对锦衣校尉下令,这直接让准备亮明身份的韩成奎愣住了。 “是。”校尉领命,然后便很默契地两两分工。一个托脚上抬,一个踩手上跳。 沈采域府邸的院墙高不过一丈,对于训练有素的锦衣卫来说,这堵院墙简直跟不存在差不多。踩手的校尉跃上墙后,立刻踩着墙顶身下俯。接着一个上拉,便把托脚的校尉给拉上了院墙。最后,这四个锦衣校尉一齐把着墙顶,全身自然下垂,双脚轻盈落地,连最轻微趔趄都不曾有。 进入院子之后,四个校尉中的三人立刻聚在一起排出最简单的警戒姿态,剩下的一个则来到门边,一脚将满脸错愕的门僮踹翻在地。还不等这门僮从地上爬起来,沈府的大门就被打开了。 “在我大明,除了紫禁城,还没有锦衣卫想进但进不了的地方。”陆文昭睨了韩成奎一眼。“你不开门,我们帮你开。” “啊?”门僮的脑袋还是懵的,基本没听清这个穿着黑色披风的汉子在说个什么。但他认出了韩成奎,便道:“韩同知,您这是?” 韩成奎已经完全被陆文昭这套“踩、拉、威吓”给镇住了,于是没有接茬。 “拉他起来。”陆文昭下令道。 “是。”方才将门僮一脚踹翻的精壮校尉,像扯死狗一样一把抓住门僮的衣领,将他拖到陆文昭的面前。 “问你。沈采域去哪里了?”陆文昭甚至没看他。 “你他妈的是谁啊?”门僮没搞懂现状。他先是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脚,现在又被人毫不客气地拽着,因此只觉得愤怒。他一边挣扎,一边叫骂。“他妈的干什么啊?” “抽。”陆文昭只说了一个字。 “啊?”门僮满脸疑惑,但他下一刻就知道这个字意味着什么了。 啪!校尉抡圆了胳膊猛抽下去,差点儿没把门僮的牙齿给扇掉。 “问你。沈采域去哪里了?”陆文昭还是之前那个问题。 “你到底是谁啊?”门僮的牙齿虽然还在,但整张脸已经肿起来了。他一边说话,嘴里就一边冒着血泡。 “再抽。”陆文昭看见闻声而来的其他仆人,决定换一个人问话。“我觉得没必要跟这种蠢货说话了。”他又补了一句。 “是。”校尉反手又给了门僮的右脸一巴掌。但这巴掌没还是没能把人给抽昏死过去,他就只能继续抽打。 “干什么,干什么!”管家打扮的仆人挺着个肥猪一样的肚子走了过来。“韩同知,您老为什么带着人无故抽打我沈家的奴仆啊,就算他有什么地方做不对,得罪了您老,也该是我们执行家法给您交代才对,您这么做不太好吧?” “上差,这就是那个说沈指挥使,啊不,说沈采域在家养病的仆人了。”韩成奎压只顾着跟陆文昭解释,压根儿不搭理这个管家。 “你不是派人来的吗?怎么连谁回的话都知道啊?”陆文昭又把之前的反问捡了起来。 “这是沈家的管家,沈采域的族侄。衙门的人都是认识他的。”韩成奎的脸色又苦了下来。 “怪不得一脸猪相。”陆文昭毫不顾忌讽刺明骂。然后才对韩成奎说:“告诉他,咱们是来这儿干什么的。” “是。”韩成奎很喜欢“咱们”这两个字,因此脸上又浮起了半分喜色。不管沈采域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被上面给盯上了,只要锦衣卫不把他划进沈采域那一边儿就事情就有的转圜。 “这位是京师来的上差天使,锦衣卫陆千户。现在要找沈采域问话,叫他出来吧。”韩成奎转头对那族侄管家说道。说话的时候,他还不着痕迹地瞥了陆文昭一眼。 管家的脸上原本挂着强忍的不满与嗔怒,但听见韩成奎的话之后,他面色上立刻闪过了一抹稍纵即逝的明悟。紧接着,明悟瞬变为了恐惧。两颊的红润也褪成了惨白。“老爷老爷不在。” (本章完) 第235章 代掌印务 第235章 代掌印务 “调兵,围了沈府。”陆文昭没有了再与这管家白费口舌的心思。既然人跑了,就按锦衣卫内部通行的惯例把全家给抓起来。“韩同知,这是对沈采域的驾帖。” “是。”韩成奎很想接过驾帖看一看上面抓捕沈采域的由头,好寻思寻思会不会把自己牵扯进去。韩成奎的身子本能地前倾,但和陆文昭对上眼之后他又缩了回来。 “不看看?”陆文昭轻轻地扬了扬手里的驾帖。 “上差既然有令在身,那下官听候差遣就是。”韩成奎最后还是忍住了。 锦衣卫是来捕拿沈采域的,韩成奎在陆文昭掏出驾帖之前就已经猜到了,但他不知道锦衣卫还要不要抓别的什么人。所以韩成奎再一次试探道:“还要抓别的什么人吗?下官一并带兵去抓了他。”知道有哪些人将要被抓,也能大致猜测出抓人的由头。 陆文昭一怔,旋即笑着反问道:“韩同知,你还想抓谁?” “是下官唐突了。下官这就去。”韩成奎这才算放心,他心想:看来锦衣卫要抓的人只有沈采域。至少目前是这样。 韩成奎转头朝沈府门口跑去,但刚跑出两步就又被陆文昭给叫住了。“韩同知,等等,别急啊。” “上差还有什么吩咐?”韩成奎恭顺地问道。 “咱们一起去,先回趟衙门。”陆文昭说道。 “去衙门”韩成奎只觉得莫名其妙。调兵当然要去衙门,不然还能凭空变出来啊。 不过想归想,话到嘴边,韩成奎也只能问道:“那这里要怎么办?” “五个人怎么也看住了。”陆文昭对为首的领小旗衔校尉说道:“孙小旗,把沈家的人都集中到院子里来看管。拔刀警戒,如有异动或不听招呼者,许就地格杀。不论男女,不论老幼。” “是。”孙小旗应道。 “千户,大人。上差!请您听我解释,我啊!”那个族侄管家想凑到陆文昭的身边,但刚走出去两步,就让最靠近他的锦衣校尉给一脚踹翻了。 “要解释去大牢里解释。我现在没空听。”陆文昭的心情很不好。不管原因是什么,反正最要紧的主犯沈采域跑了,行动扑了个空,他就没法子轻易交差了。 陆文昭还想着尽快了结这里的事情,回北京帮两位岳父泰山整肃本卫呢,这才是显眼搂功的大事。“不要再让这头肥猪乱跑。”陆文昭沉着脸,语调也重了两分。 “是。”孙小旗应了一声,接着走到门口,从开门校尉的手里接过栓门的木棍。他两步折回来,这时候,被踹倒的管家已经让两名校尉给架起来了。“可能有点儿痛,你忍着点儿。”孙小旗低喃一声,也不管那管家有没有听清楚,举起实心的木棍对着管家的左右腘窝就是两记猛砸。 这些个资深的老锦衣卫打人的时候可不会像东厂的新丁那样犹犹豫豫。更何况,这些罪官的奴仆就算打死了也没人会管。 “啊!”杀猪一样的惨叫立刻镇得在场的沈氏家仆们肝胆俱寒。这帮子刁奴恶仆平时整人都要讲个名正言顺,巧取豪夺。哪里见过这种光天化日,一言不合直接拿棍子把人的腿给打折的。 “走吧。”陆文昭仿佛没有听见这连绵不绝的惨叫哀嚎,淡漠地对韩成奎说道。 “好,好。”韩成奎心惊肉跳,仿佛那些棍子是打在他的腿上。 —————— 回到卫指挥使司衙门,指挥同知韩成奎并未立刻以本卫佥书的身份下达调兵的命令。他甚至没有率先跨过门槛,而是等陆文昭进去了之后才躬着身子低着头,像个跟班那样跟进去。 陆文昭也没有一上来就让韩成奎调兵抓人。而是对一位负责为他保管官服的年轻校尉招招手。“把我的官服拿来。” “是。” 换好官服之后,陆文昭走进正堂,接着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本属于沈采域的主位上坐了下来。 “以天津卫指挥使掌本卫印务沈采域在衙门召妓嫖宿,公然藐视国法纲纪。锦衣卫奉上谕将之捕拿进京。”陆文昭又掏出那本驾帖,并放在桌面上。“这是驾帖。” “但现在沈采域跑了。有谁知道他去哪里了吗?”陆文昭的视线扫了一圈,却没有人接他的话。 韩成奎懵了,在衙门召妓嫖宿?这算是什么狗屁罪名啊。值得问吗?就算非要问罪,直接让兵部将沈采域解职就好了啊。值得惊动北京的千户下来查吗? “本卫的镇抚使是哪一位啊?”陆文昭点名后又补充道:“北镇抚司的。” 南北镇抚司非锦衣卫独有,而是明代卫所的核心组织,其职司是管理各卫所的刑名并兼理军匠。准确地说,单铸大印司掌诏狱,并独立于法司体系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才是个特立独行的怪物。 “下官就是。”一个和陆文昭身着同品秩官服的中年男人硬着头皮出列。 按洪武官制,锦衣卫与其他卫所并无二致。镇抚司镇抚使挂的都是从五品衔,不过永乐之后,锦衣卫南北镇抚司镇抚使的品秩往上擢了两级,提升为了从四品。不过在实际操作中,往往是以同知堂上官,兼任镇抚使的。 看见中年人身上的官服,陆文昭稍一愣,然后很不客气地说道:“报名。” “下官神正平。”镇抚使回答道。 “姓神,呵。你这姓还真是少见。”陆文昭活这么久头一次遇见姓神的。 “呵呵,确实少见。”神正平干巴巴地陪笑道。 “神镇抚。我命令你立刻带着北镇抚司的人捕拿逃犯沈采域的所有家人奴仆,将之投入诏.大狱。并查封沈采域的府邸。”陆文昭没有再废话,而是直接下令道。 “命令”这样强硬的用词把神正平给惊了一跳。神正平没有立刻领命,而是先看了本卫目前的最高长官韩成奎一眼。按正儿八经的规矩,锦衣卫再是天使上差,也不能在得到明确的授权之前调动其他卫所的兵。 但韩成奎不管什么狗屁规矩,他已经被锦衣卫的手段给彻底吓住了。他现在只想着撇清干系避祸。反正又不是调兵去北京造反,管他那么多干什么。 不过,韩成奎也不想落下口实,万一哪天北京锦衣卫内部出了什么岔子,这位嚣张跋扈的上差倒台,让西厂拿去,最后受不住刑讯把违制办差的事情给供了出来,那就真是倒血霉了。既然上差这会儿没有叫到他,而是叫了镇抚使神正平,那他就不开腔,权当做作没看见。 神正平在心里骂了一句娘,然后咬紧牙关,顶了上去:“上差。请问您有兵部和后府的命令吗?” 明代设立五军都督府统帅天下卫所,而包括在北直隶地区的天津三卫则由后军都督府统帅。不过,五军都督府不能单独调动卫所军队,必须有兵部的大印和主官的签字才能调动卫所军。 陆文昭以肃然正色盯着神正平看了一会儿。 神正平被盯得心里发毛。没多久,他开始后悔了。这说到底也就是一个用词的问题,反正锦衣卫已经跋扈惯了。这种口头上的东西没法证明,天使上差随便找个由头,上一封弹章就能把他治死。 但就在他撑不住想要改口接受命令的时候。陆文昭突然展颜,招手对罗总旗说道:“把东西给我。” “是。”罗总旗轻应一声,接着从怀里掏出两封文书,递给陆文昭。“这是后军都督府和兵部签发的命令。”陆文昭接过,并将之平摆到驾帖边儿上。“现在由我暂署本卫印务。韩同知,这个命令本来是早该发给你的,如果不是神镇抚提醒我都快忘了。请接令吧。” “下官接令。”韩成奎心下剧震,但动作上却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出列并单膝下跪,表示接令。从这一刻起,陆文昭正式成为天津卫事实上的临时最高长官。 “不看看?”陆文昭问道。 “不必了。”心里再是震惊韩成奎也不觉得陆文昭敢矫令接防。这是灭门的死罪。 “神镇抚。现在可以听令抓人了吧?”陆文昭冷笑着瞥了韩成奎一眼,然后神正平道。 “是。下官这就去。”神正平被这一出搞得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位上差玩儿的是什么把戏。 神正平离开正堂后,陆文昭又问道:“本卫四门的防务由哪位大人提督啊?” “禀告上差。四门的防务由下官提督。”一个佝偻着身子的小老头出列应道。 陆文昭一眼便认出小老头身上穿的,是绯袍豹补的正四品官服。他对这种形制的官服的熟悉程度不亚于自己身上这件。因此立刻判断出此人是天津卫的指挥佥事之一。 “你叫什么。”陆文昭的态度似乎和善了些。 “禀告上差,下官名周应儒,是本卫的指挥佥事。以佥书兼理备御、戍守等差。”周史儒回答说。“这个月,卫城四门的防务由中千户所提领。” “嗯,好。我现在命令你封闭城门,在案件调查清楚之前不许任何人进出。”陆文昭为卢剑星已经做好的事情补充手续上的要求。 “上差。这个恐怕不太好。”周应儒禀告道。 “有什么不好的?”陆文昭反问道。 “本卫不比左右卫。是运河北上京师的最后一道关口。京畿各处地方的物资供应也仰赖往来行商的中转。锁城一日两日,尚且无妨,但日时一久,各部必然严问此事。而且沈采域多日未至衙门,想来已然逃窜出城,此时锁城必徒劳无功。”周应儒请求道:“所以,下官请求上差三思而行。” “有理。”陆文昭没有行政管理的经验,但稍微想想他也明白周应儒的话是对的。他微微颔首,提高声调,在一众卫所官惊骇的目光中,对罗总旗说道:“罗总旗,让陆总旗把撤城禁撤了,看住四门就好。” “是。” —————— 傍晚时分,如血般殷红的夕阳映照在运河的叠叠波浪上,仿佛幻生出些许粼粼的火光,点缀着韩府斑驳的院墙。 回家之后,韩成奎立刻招来了和他亲近的指挥佥事姜廣纯、王虢珍,以及南镇抚司镇抚使李文彪到府议事。 “同知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姜廣纯是负责提督漕运的卫官,平日只需要在点卯的时候来衙门报到就是。因此,当陆文昭拿着后府与兵部的命令接管天津卫的时候,他并不衙门里边儿。 就在王虢珍即将开口接茬,帮着说明情况的时候,韩成奎却打断了他,强行将话头塞到李文彪的手上。“你跟他说。” “我?”李文彪愣了一会儿才说:“沈指挥使大概应该是没戏唱了。” “说点儿我不知道的。”姜廣纯的消息再是不灵通,也知道神正平在锦衣卫的监视下把留在沈府的八十几口人全给抓到监狱去了。 “就是驾帖拿人,但是人跑了,这有什么好说的。”李文彪有些心虚。 “只是拿人为什么要接防?”姜廣纯耐着性子追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要是这么想知道,就他妈的去衙门问陆文昭啊。”李文彪的心虚在姜廣纯的追问下变成了暴躁。“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神气什么呀” “闭嘴!”韩成奎猛拍桌子。他撑着额头,脸上的五官几乎扭在了一起。“骂锦衣卫,你活得不耐烦了?”锦衣卫们视院墙为无物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我”李文彪立刻就被韩成奎给打蔫儿吧了。 “你什么你!沈采域到底为什么跑?跑哪儿去了?”韩成奎厉声问李文彪道。 “我也不知道啊。”李文彪连连摇头。 “你不是最爱舔沈采域腚眼儿上的屎了吗?就不能寻着味儿把他给找出来?”韩成奎恶狠狠地盯着李文彪,仿佛要从他的脸上剜下一块肉来。 “瞧您这话说的。”李文彪这才明白韩成奎为什么要找他过来。“我又不止舔他的腚眼儿,我也舔您的呀。您这回要是能上去补沈指挥使的缺,掌上本卫的大印,我保证给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呵”王虢珍被李文彪这虎逼样子给逗乐了,但他又不好明着笑,就只能憋着。 “你真不知道?”韩成奎虽然觉得腻歪,但也没心思纠正。 “我真不知道!他犯事儿跑路,怎么会通知我嘛。”李文彪猛摇头。“您问我还不如问沈协。” “我他妈要是能问沈协还叫你来?肏!”韩成奎立刻想起了沈协那双被打断的腿。因此眉头皱得更紧了。“这群家伙也太狠了。就没见过这样儿的!” 征集意见: 我的人物分三类。纯原创的人物,借史料原型解构并重塑的人物,以及从《绣春刀》中借调的人物。 有人建议我减少借调人物的权重。 我想征求一下群众的意见。 同志们应该能看出,除了大的框架外(比如陆文昭太想进步,沈炼因为女人缺钱),这些借调的人物的人设已经被我补完乃至重构了。我当初借调这些人物,只是因为觉得背景合适,也比较喜欢其中的个别人物。最初的想法,是给这些悲剧人物一个幻想的好的结局,就像给悲剧的大明改命并补上中国在早期全球化中失去的地位那样。 不过呢,给大明改命不能变,但借调的人物可以逐渐减少权重退场,甚至改名。 就像改革并重用锦衣卫是既定的国策。但也不一定非要用这些来执行。 我个人是无所谓的,诸位以为如何啊? (本章完) 第236章 初审讯 第236章 初审讯 稍早一些的时候。天津卫北镇抚司大牢。 “王二土,出来。”北镇抚司的牢头有些心焦地敲了敲甲字号囚牢的木门。“王二土!”见王圭迟迟没有回应,牢头也不再等待,直接取出钥匙打开牢门,走了进去。 “王二土,你他妈的聋啦?”牢头轻轻地踹了王圭一脚。却发现王圭还是软趴趴地躺在那里。 牢头对这种状况简直再熟悉不过了。他蹲下身,把手放到王圭的鼻子边上探了探。“肏。”王圭还有气儿。 “把他弄出去,然后再找辆车拖出城埋了。”牢头对身边的狱卒说。 “死啦?”狱卒下意识地问道。 “叫你做事你就做。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牢头不耐烦了,对着狱卒的天灵盖就是一巴掌。“牢里死人很奇怪吗?他妈的白吃干饭的蠢货。” 狱卒的眼睛咕噜了一圈儿,但最后还是没有多话。“小的这就去。” “快点儿。”即使狱卒立刻就迈开步子跑去找推车,牢头还是嫌他太啰唆。 小半刻钟不到,奄奄一息的王圭被运走了。 这时,牢头扯开嗓子,拿着木棍儿,一边敲,一边开门。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都他妈的滚!牢里不留你们吃饭了。” “这是又遇到大赦了?”一个窃贼听见这话立刻就兴奋地站了起来。牢饭?掺着沙子和糠皮的东西跟狗屎差不多。 “你好像不是本地的军户吧?”牢头听见声儿,猛然转过头。 “小的确实是外地的。”窃贼忙不迭的弓腰道谢。“您放心,小的不会再回您这儿来了。” “牢里一个囚犯没有也不太好。”牢头转念一想,觉得可以对上峰的命令做一定程度的修改。“给他塞回去!” “唉!?这不是大赦吗?”窃贼慌了。“我又没犯什么大逆不道的死罪,为什么单留我在牢里啊?” “屁话多!”牢头走上来就是一巴掌。“滚进去。” 窃贼被这一巴掌给抽蒙了。不过牢头到底岁数大了,这一巴掌还没有给这窃贼扇得言语失调。“您这玩儿的到底是哪一出啊?” “老子玩儿你老娘。”牢头又给了窃贼一巴掌,然后一个重推,给他塞了回去。 “肏!你狗日的有种打死老子啊!”窃贼也来火儿了。 “还有哪些是外地的?”牢头合上锁,便不再搭理那窃贼,而是问值守监牢的另一名狱卒道。“都塞回去。” “都还没放呢。除了这个手脚不干净的,那个脑子有坑的,还有那个骗女人的身子弄得女人被家里当成荡妇浸猪笼的,就没有外地的了。”狱卒又指了两个人。 “脑子有坑?”见上峰吩咐的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牢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这个混账货想趁着天黑偷人家的驴子,没想到抹黑摸到了驴的屁股蛋子上,驴受了惊,给了他一蹄子。正好踹到额头盖儿上。肿消了之后,脑袋上就多了个坑。好歹没给踹死。”狱卒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案情。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个蠢蛋?”牢头差点儿没笑出声。 “这家伙昨儿个临近关城门的时候才送来,那时候您回去了,不在。”狱卒小心翼翼地问道:“高老,这不是大赦吧?” “不是。就是有新的囚犯要来,得腾腾地儿。”高牢头点到为止。 —————— 神正平接了令之后,先是去前千户所领了两个百户的兵,然后才慢慢悠悠地整队抓人。等他带着人把沈府的一干家人、奴仆全都弄到北镇抚司大牢的时候,陆文昭那边儿都快要散衙了。 吃过简餐后,陆文昭带着罗总旗等四人来到北镇抚司大狱,神正平立刻迎了上来,禀告道:“上差,沈府上下男女老少,共八十二口人,全部带到。” “你们去吃饭吧。吃了再回来。”陆文昭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搭理神正平,而是从腰包里摸出一块正好一两重的碎银子扔给孙小旗。“找零儿就不必了还给我了。自个儿留着吧。” “谢大人。”孙小旗眼疾手快,用三根手指直接捏住银块,顺势就收进了袖袋。 “别喝酒。等回北京交了差,我再带着你们喝一顿。”陆文昭嘱咐道。 “是。”孙小旗抱拳离开。神正平也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陆文昭转头看向神正平。“你说沈府有八十二口人?” “是。把昏死过去的沈协以及沈三一,一起算进去,一共八十二口人。”神正平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头肥猪叫沈协?”陆文昭看向被单独关押的沈管家。“找大夫了吗?” “已经派人去请军医了。”神正平点头,然后小心试探道:“不过看他那个样子,情况好像不太乐观。” “不过是痛得昏死了过去而已,又没打上半身,一时半会儿肯定死不了。”陆文昭吩咐道:“让你们的军医想法子把他的骨头接上,然后弄醒。” “是。”神正平心下一凛,立刻抱拳。嘴角微微抽动。 “除了沈采域,还有哪些人跑了?”陆文昭问神正平道。 “下官没有细查。”神正平解释说:“当下官带着千户所的兵到沈府抓人的时候,孙上差已经把沈家的人都赶到院子里了。孙上差说人全都齐了,于是下官就没有多看多问,直接押着过来了。” “除了沈协,这里还有能问话的吗?”陆文昭咧嘴淡笑道:“这个你总该知道吧?” “知道,知道。这些人应该都可以问。”神正平领路,将陆文昭带到一个关押女人的囚室前,又说道:“她们都是沈采域的妻妾。” “嗯。”陆文昭借着从窗口射入的亮光,逐一查看这些女人样貌。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他认为样貌最好的女人的脸上。“你,过来。”陆文昭冲那女人勾了勾手指。 神正平想提醒陆文昭,但一转念,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而是给牢头使了个眼神。牢头立刻会意,拿起棍子过来重敲牢门。“听见没有,上差叫你呢。” “是,是。”那女人一哆嗦,颤抖着走到牢门边上。“不用开门了。暂时不用上刑,现简单问几句。”陆文昭伸出一根手指,止住牢头掏钥匙的动作。 “是。有事儿您吩咐。”牢头谄笑着退到一边。 陆文昭对牢头摆摆手,接着问女人道:“叫什么?” “婢妾.婢妾贱姓陈。”女人喘得几乎不能回话。锦衣卫的凶名是天下皆知的。之前她亲眼看见这个上差只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人把沈府大管家沈协的腿从腘窝那里给打断了。现在又听见“暂时不用刑”几个字,真是魂儿都快吓掉了。 “好。陈氏,我问你。沈采域去哪里了?”陆文昭皮笑肉不笑地咧嘴问道。 “婢妾不知道。”陈氏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摇头道。 “不知道。唔”陆文昭瞳孔微缩。“那你总知道沈采域是哪一天不见的吧?” “大概.”陈氏咬着嘴唇,想了想。“大概是初七初八左右吧。” “大概,左右。你倒是会用词啊。”陆文昭突然提高声调,收起仅有的笑意,虎目怒瞪陈氏,呵问道:“哪天?!说清楚!” “我婢妾真的不知道。”陈氏当场就被吓哭了,但她不敢嚎出声音来,就只好静默着垂泪。 “神镇抚。让你们这儿提刑的过来。”陆文昭微微垂头,并上挑眼,以肃穆阴翳的神色死死地凝视着陈氏已然布满恐惧的眼神。“一问三不知,看来不能跟你们好好儿说话了。” “是。”神正平立刻转身道:“都过来听上差训话。”天津卫北镇抚司的刑名早已全部聚齐。 “我们真的不知道。”一个风韵微存的半老徐娘鼓起勇气来到陈氏身边。 “你又是谁?”陆文昭止住神正平,并稍稍敛去脸上的厉色。 “沈采域的妻室,张氏。”这个半老徐娘也很怕,但毕竟年资阅历在那里摆着。还不至于像年轻的陈氏那样怕得发抖。 “沈采域畏罪潜逃竟然不带妻室?”陆文昭觉得有些奇怪。 “是生不儿子的妻室。”张氏黯然说。 “呵。好吧。”陆文昭对张氏和沈采域之间的爱恨纠葛没有丝毫兴趣。“那我问你,沈采域是哪一天不见的?” “上差。就像她刚才说的那样,我们是真的不知道沈采域的去向,以及离开的时间。我们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他回衙门的那天晚上。但这种事情并不奇怪的,他经常在外边儿留宿不归,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张氏比陈氏要冷静得多,至少能给个解释,而不是像张氏那样一吓唬就抖得说不出话来。 沈采域消失的时间可以用来作为分析案件事实的侧面因素。比如用来确定韩成奎有没有说谎。既然现在已经大致确定了沈采域确实的失踪时间,就没有必要就这个问题再纠结下去了。“沈府谁最受宠?”陆文昭改问道。 “谁都不受宠。就女人来说,沈采域最喜欢没弄到手的女人。其次就是醉春楼里的小姑娘。”张氏明白陆文昭的意思,于是补充道:“其实沈协知道的事情比我们知道的多得多。但是他晕过去了。” 陆文昭微微皱眉,并道:“除了沈采域还有谁不见了?趁我还有耐心,老老实实地说,不要撒谎。” “我没有细看,但沈博应该是不见了。”张氏回答说。 “沈博?是谁,沈采域的儿子?”陆文昭追问道。 “沈采域没有儿子。去年沈采均死了之后,族里都准备给他过继一个近支来继承宗祧了。”张氏抓住陆文昭思考的空隙,拍了拍陈氏的肩膀,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你回去吧,这里我来应付。” 陆文昭注意到了张氏的小动作,却没有制止,而接着问:“过继近支?这个沈采均没有儿子吗?”听字辈儿和张氏的表述,陆文昭大致能够确定这个沈采均应该是沈采域血缘最近的弟弟。 “没有,他们两兄弟都生不出儿子。沈采均好点儿,前些年有个外边儿的小妾给他生了个女儿,但没多久就夭折了。”张氏摇摇头,颇为惋惜地道。 “好吧。说说这个沈博吧。他是干什么的?”陆文昭把话题扯回来。 “如果非要说的话,沈博是沈采域的内房管家。呵。”张氏本能地轻讽了一声。 “你笑什么?别跟我打机锋,也别用什么隐喻。”陆文昭警告道。 “沈博是沈采域的娈童啊。”张氏眼角的鱼尾纹里藏满了对沈采均的不屑。 “啊?”陆文昭一愣。然后下意识地睨望向仍旧昏迷着的沈协。“这个沈博该不会也是沈采域的族侄吧?” 好男风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作为锦衣卫,他知道很多官员的取向。风气如此,好些个所谓的道学夫子是既畜美婢又豢俊奴的。黄华坊不少勾栏还专门提供这样的服务。甚至坊间还传言,说先帝爷在宫里养了“十俊”呢。不过如果真的像他猜测的那样,沈采域不仅断袖而且逆伦,那未免也太过了 “这道不是。沈博是沈采域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进门儿的时候才十二岁。比沈协还要早来些日子。”张氏的话让陆文昭莫名地松了一口。 “沈家有几口人?”陆文昭再问道 “七八十口子吧,具体多少我也没细数过。”张氏不敢把话说得太死。 “你这大妇当的,还不如个娈童。” “谁说不是呢。”张氏叹气道。 “说这么半天,绕来绕去,你不就是想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吗?”陆文昭的眼神冷了下来。 “沈采域内不让我管家,外不让我待客,我能知道什么!”陆文昭眼神的冷意是显见的,张氏有些慌了。他赶忙把矛头往沈协的身上引。“您要是不信可以问别人。比如沈协。他最清楚了。” “我会问沈协的。不用你提醒我。”陆文昭本来还想问她知不知道沈采域为什么逃跑。但突然觉得这么单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唤道:“神镇抚。让你的刑名动手,轮班审。把每个人都过一遍。要审到让他们回忆起出生之后的第一口奶是那天嘬的。我的人会配合你的班次。” “是。下官知道了。”神正平当然明白这个所谓的“配合”其实也就是监视,但他也没法做个什么,能办的事情,在锦衣卫带着人来大牢之前就已经吩咐下去办完了。要再出什么岔子,他也没法子了。 “那这些女眷呢?也要用刑吗?”神正平突然问道。 “你觉得呢?” “下官明白了。” (本章完) 第237章 被模糊的真相 第237章 被模糊的真相 子时二刻,被打断腿昏死过去的沈协在剧痛的侵扰之下苏醒了过来。但他刚醒过来,就巴不得立刻昏过去。这种裂骨扯筋的疼痛实在是简直太折磨人了。 恍然间,沈协听见了朦胧的哀恸与木器交相摩擦的声音。 陆文昭掌着一盏亮烛走进了关押沈协的囚牢。还没等沈协借着烛火看清来人的脸,陆文昭便迫不及待的开口了:“听说你叫沈协?” 沈协被这个声音吓了激灵,在这瞬间,全身的痛楚都被骤起的恐惧消减了。他记得这个声音,就是这个淡然的声音,用轻飘飘的几个字敲断了自己的腿。“小人.呃啊是沈协。”他咬紧牙关,尽可能地不发出哀嚎,但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痛楚,还是化成了一抹呻吟从他的齿间散了出来。 “来,喝口酒。这能让你好受些。”陆文昭示意身边的锦衣校尉将沈协扶起来,接着笑吟吟地将酒壶的壶口送到他的嘴边,并说道:“白天呢,是兄弟不对。冲动了,多有冒犯,还请沈兄海涵。” “大人.不必,不必介怀。是小人不识抬举找打。”沈协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给人打一顿,再阴阳怪气地说好话。这种事情他自己也经常干,自然知道该怎么应付。 “很好。”陆文昭拍了拍沈协那张爬满了油汗的肥脸。“沈兄,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沈协被疼痛折磨得神经紧绷,浑身发颤。根本注意不到蔓散在整个监牢里隐隐的哀嚎。要不是陆文昭提醒,他还以为那是他的幻听。“听见了。” “说实话。你们这儿的刑名真是没水平。搞来搞去也就是鞭打,夹棍,挑指甲之类的小把戏。要是放在北镇抚司那些提刑世家那里,这种水平甚至出不了师。”陆文昭在沈协衣服上擦掉油汗,继续说道:“有些人已经享受过这种没水平的招待,出过一套供词了,等会儿你也会有一套。我这个人呢,对自己怎么样儿不好说,但严于律人,尤其讨厌听别人说谎。如果你们的供词对不上,就得有人跟我去北京,进北镇抚司的诏狱。诏狱里边儿的样很多。”陆文昭停了一下,装出神秘兮兮的样子说: “比如,有种叫做洗刷。具体来讲,就是扒光人身上的衣服,接着用开水把要洗刷的地方浇上几遍。趁着皮肤红烫的时候,用铁毛刷细细地刷洗,一直洗到把肉刷掉,骨头露出来。你大可以放心,我们那儿有上好的药,一时半会儿不会死。你想不想体验一下?这可是当官儿的才有的待遇。” “小人,不.不想体验啊!”疼痛激发了沈协的想象力,使他能够身临其境地将自己带入陆文昭所描述的“洗刷”之中。“小人万万,不敢说谎。不敢说谎!您问就是了。” 见吓唬得差不多了。陆文昭又给沈协灌了一口酒。“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只要实话。就算你杀过人,放过火,我们也是不会管的。” 沈协想开口应答,但话到嘴边,又让一阵骤起眩晕感给塞了回去。他只好猛一点头,既使自己清醒,又表示自己听清楚了。 “很好。”陆文昭朝身后负责记录的锦衣校尉摆手,示意他开始记录。“王圭你知道吧?” 沈协一凛。但旋即便瞪着眼睛惊恐地答道:“知道。” “他跟我们说你的小儿子奸杀了他的女儿。为了不让他去北京提告,你就写条子让神正平抓了他。有没有这回事儿?”陆文昭淡笑着又给沈协喝了一口酒。“不急。你想清楚了说话。” 沈协抽着脸,用仅剩的理智思考,最后点了点头,说道:“小人教子无方。确有其事。” “唉,这就对了。”陆文昭似乎很满意。“你老实回答,老实交代,锦衣卫不是什么巡按御史,更不是青天大老爷。你明白吗?” “明白。”沈协试图回陆文昭一个微笑,但他只能抽抽脸筋咧嘴。 “明白就好。”陆文昭把酒壶送到沈协的手上,并道:“我再问你,你的族叔沈采域是哪天不见的?” “初七一大早开城门就走了。”沈协给了一个确切的时间。 “他们出城走的哪道门?”陆文昭皱眉。 “不知道,我没跟着去。”沈协解释道:“我根本就不知道族叔逃了。族叔只交代我,说有事出去几天。他让我应付官府,有人来问就说.就说他病了,需要静养几天。” “家里还有哪些人不见了?”陆文昭又问道。 “族叔只带走了沈博。”沈协补充道:“沈博是内房管家,还兼着陪床的差事。” “也就是说,所谓的内房管家还真不是那个女人的隐喻。”陆文昭轻喃一句。 “大人您说什么?”沈协耳鸣如雷,没听清。 陆文昭没心思跟他扯这些,于是问:“这个沈博都管些什么?” “管管往来交际.和家里的账目。”沈协右掌蜷曲,死抓着酒壶,主动喝了一口。 “那你又管什么?”陆文昭凝视沈协的眼睛。 “我是外房管家,只管家里的仆役和佃田收租,租子收上来之后,粮钱就不归我管了。”沈协回答道。 “你确定只有沈博?”陆文昭追问。 “真的只有沈博。家里的仆人、夫人都在。”沈协很肯定。 “.”陆文昭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沈采域消失之前,都见过哪些人?” “这”沈协卡住了。 “回话。都见过谁?”陆文昭拧着眉头,声音也粗粝了几分:“你还有什么要隐瞒的吗?” “大人。不是的。”沈协赶忙摇头道:“最近拜年的人实在太多了。一到年节,本卫大大小小的官员都会来往来走动。而且除了当官儿的,还有附近的乡绅耆老。可以说,稍微有点儿名望和声誉的人,都会趁着年节来府上送礼巴结。”酒意在降低沈协本能的防卫意志的同时,也稍微缓解了他的痛苦。 “投帖送礼总会有簿册登记吧,你把这个册子放在哪儿了?”陆文昭接着问道。 “就在小人办事的书房里。”沈协回答说。 “说仔细点儿。” “前院儿西厢房。”—————— 第二天一早,陆文昭提着一个食盒来到了镇抚司的值房,他没休息多久,但好歹没有熬通宵。 走进值房,神正平已经被罗总旗给控制了起来。他木然地坐在案前,脸上的疲倦比陆文昭还要深沉。看到陆文昭进来,他的眼里同时闪过惊恐与祈求的神色。 不过陆文昭却只是淡淡地回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坐在了木桌旁。“神镇抚。来,该用早餐了。”陆文昭对罗总旗招了招手。“罗总旗也来。” “谢大人。”罗总旗抱着佩刀在值房门口睡了一夜,他可以在听见异动的时候立刻苏醒,但这并不妨碍他睡得踏实。因此可以说罗总旗是这三个人里精神头最足的。 “上差。您这是要做什么?”罗总旗没有不让神正平睡觉,但神正平心里有鬼,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请你用早餐啊。”陆文昭打开食盒,里边儿装着两屉热腾腾的馒头和几碟蒸热了的肉干和咸菜。“大早上的,咱们就不喝酒了。” “已经您为什么不让我回去?”神正平的心跳开始加速,语调也开始急促起来。 “回去干什么?衙门里又不是不能睡。”陆文昭轻笑道:“我不就在这儿睡吗?放心,已经通知你的家人了,他们不会担心的。” “有事儿您直说吧。”神正平捏着拳头,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其实我还是很欣赏你的。至少你敢在万马齐喑的时候,问我要后府和兵部的命令。”陆文昭将筷子递到神正平的面前,还是没有像神正平期待的那样直说。 “上差是恼我不晓事吗?”神正平颤颤巍巍地接过筷子。 “当然不是。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陆文昭摇头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挺欣赏你的。至少晓得按规矩办事。”陆文昭话锋一转。“但有时候也会逾矩办事。对吧?” “下官不明白上差的意思。”神正平捏着筷子愣在那儿。 “吃东西,别干说话啊。”等神正平动了筷子,陆文昭才接着说道:“可能你还不知道。我这次过来,带了两个小旗的精锐。其中一队由我亲自带队,而另一队,则在进城的时候,接管了本卫的四门。” 神正平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这” 陆文昭像是没有注意到神正平的迟滞,继续说道:“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拱北门。我的弟兄们在拱北门拦下了一架盖着白布的马车。很幸运,马车上的人还活着。” “那不是”神正平只觉得冷汗直冒,汗流浃背。 “他只是受冻失温,但那个狱卒却误以为他死了,要把他拉出城给埋了。”陆文昭拔高音调,强行打断神正平。“我的弟兄们给他灌了点儿姜水。好歹给救活了,他跟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我现在说给你听。”陆文昭饮下一口白米粥润了润嗓子才接着道: “他说本地一个大官的管家的儿子,杀了他的婆娘,又奸污了他的女儿。他觉得在本地告官无异于找死,就想着去北京提告,反正也不远嘛,但他在半路被镇抚司的人给拦下了来。镇抚司找了个什么.嘶!”陆文昭咬着牙齿,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神镇抚,镇抚司给王圭找个什么罪名来着?杀妻害女,乱伦通奸。是不是这个?” 神正平已经扛不住了。扔下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陆文昭自顾自地夹起一块儿被蒸软了的风干猪肉脯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淡然地说道:“听那个办错了差事的狱卒说。镇抚司昨天还放了不少在押的犯人” “下官有罪!”神正平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这已经是证据确凿,不容抵赖了。 “我不明白神镇抚这是什么意思。”陆文昭放下筷子,俯视神正平的天灵盖。 “请上差指一条活路吧!”神正平哀求道。 “神镇抚说笑了。放人的时候,您不是不在镇抚司吗?”陆文昭仍旧笑着。“而且放人出城也没什么不对。查清事实,不诬不枉,该放就放嘛。” 神正平眼角一抽,稍一愣神,立刻明白过来。“上差有事尽管吩咐,下官一定竭力去做。” “瞧你说的。我只是陈述事实。也没什么事情要吩咐的,按规矩办事儿嘛。”陆文昭转过身子继续吃馒头。“王圭的女儿就是被沈协的儿子奸杀的。你们无非是一开始抓错了人。之所以放人,是因为后来查清了事实,这就是个误会,对不对?” “对,对,对!”神正平接连点头。 陆文昭指向案头。“镇抚司帮着哪些人干过什么事,那里有纸和笔。你自己写。” “上差要我写哪些人?”神正平知道,这就是他的活路了。 “什么叫我让你写,是你自己要写的。”陆文昭轻描淡写地说道。“是你主动揭发了天津卫诸武官的不法行径。” “对!是我自己要写,是我主动揭发。”神正平点头如捣蒜。 “要是上面满意,说不定您还能升官呢。”陆文昭微微颔首,表示满意 “上面?”神正平一愣,仿佛明白了什么。“我这就去写!” “慌什么,先把早饭用了。再急也不急这一时。”陆文昭站起身,走到一个木架子边上,从上面取下一块干净的麻布。将嘴角本就不多的粥污给擦了个干净。“罗总旗,跟着咱们的神镇抚学学,也看看这地方上的官样文章和北京的有什么不一样。我也有篇文章要写,先走了。” “是。”罗总旗站起身,抱拳躬身道:“大人慢走。” 神正平没有站起身,仍旧跪在地上。他抹了抹额头上层层叠起的冷汗水,磕头道:“上差,您慢走,下官一定写好着这篇文章。” 感谢诸位的意见。 (本章完) 第238章 索贿与交底 第238章 索贿与交底 陆文昭捏着佩剑从值房走出。还没到摸到镇抚司的大门,便有一个锦衣校尉迎上来报道:“千户大人。有人找您。”这些值门校尉收到的命令是在得到他本人的许可之前,不放任何进来。 “谁啊?”陆文昭问道。 “就是那个姓韩的。”校尉回答说。 “什么叫做姓韩的,人家好歹是三品官。”陆文昭示意校尉开门。 门左右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陆文昭的眼眉不自觉地挑了一下。 “韩同知。您来这儿干什么?”韩成奎不是一个来的,在他的身边,还有指挥佥事姜廣纯和王虢珍。不过陆文昭知道这两人不是话事人,也就当他们不存在了。 “当然是请上差去衙门理政啊。天津卫诸事甚多,既然主心骨来了,下官也就卸下肩上的担子了。”韩成奎殷切地摆手朝向停在门口的马车,并道:“上差,请赏光与下官同乘此车。” “韩同知,您还不能卸下这挑担子啊。”陆文昭年岁小,官品低,但他反倒像个长者那样,拍了拍韩成奎的肩膀。“就像周佥事说的那样,天津乃京师肘腋,事务繁巨。我久居京师,向来只办些监视抓人的活计,没有管过地方上的事务。要是出了岔子,我也没法儿向上面交代不是。” “上差不去衙门了?”韩成奎本来就躬着身子,让陆文昭连着拍了几下,便佝偻得更低了。 “当然要去,再怎么也学习学习嘛。而且您的车都到了,我又怎么好意思拒绝您的好意呢。”陆文昭低头钻进马车,立刻便有两名锦衣校尉跟上来护送。 昨晚,陆文昭对他带来的两个小旗做了调整。甲字旗仍值天津四门,但每门由原来的三个人,减少为两个人。空出来的三个人则去沈府执勤,负责封管沈府内的财物、证物,并随时听令搜证。 乙字旗也分成两组,第一组共六个人由罗总旗提领,负责留在镇抚司监督审讯,确保这些证人不会因为锦衣卫以外的因素意外死亡。而另一组的五个人,则由他本人和卢剑星提领,负责控制天津卫指挥使司衙门。 现在,卢剑星带着三个人正值守指挥使司衙门,而另外两个人则跟着他。一是护卫,二是方便随时传递复杂的命令。至于“集结”或者“封锁城门”之类的简单命令,靠锦衣卫内用的哨子就可以了。 见陆文昭上了马车,韩成奎小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他自己也钻了进去。 “韩同知有话要说?”陆文昭率先开口。 “上差。审出沈采域的下落了吗?”韩成奎嘿嘿一笑,捧出一脸憨态。 “看来韩同知很关心这件事嘛。”陆文昭回以笑意。 “沈采域不但罔顾国法纲纪,甚至畏罪潜逃,人人得而诛之,下官也难免义愤。”韩成奎早就准备好了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陆文昭冷下脸,打断韩成奎的发挥。“韩同知也别兜弯子了。到地方下了车,我就不听你废话了。” 韩成奎倒也不恼。他一面说话,一面从袖袋里掏出两沓银票,塞到陆文昭的手里。“上差跑这么一趟不容易,小小心意,还望上差海涵。”韩成奎昨天晚上就想请锦衣卫们吃一顿的,但陆文昭没给他们这个面子。这让他们很是惶恐,所以韩成奎一大早就带着银票过来巴结了。 “宣昌记,雍和记,崇光记。你这银票还真是杂啊?”陆文昭简单地拨弄了几下,就看见了三家票号的徽记。“一共有多少?” 听见这个问题,韩成奎的脸上立刻绽开了欣喜和放心的笑意。“二十三个兄弟,每人一百两。您辛苦,就受累拿二千两。都是新年份的票子,见票即兑。”总算下来,一共是四千三百两。 陆文昭没有顺着茬接话,而是将银票放到身边,并抬起头看向韩成奎。“不知道沈采域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么一个事儿。” “说过什么?”韩成奎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去年没入冬的时候,我来过你们这儿一趟。”陆文昭淡笑道。“我只在你们这儿住了一夜,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有所耳闻。但不知道这是上差您的大驾。”韩成奎的脸上同时浮现出恍然和懊恼的神色。“这实在是太遗憾了,下官还没来得及尽地主之谊,您就回去了。” 韩成奎当然听过这事儿。但因为事情本身和天津卫没有关系,而且锦衣卫当晚抓了人第二天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所以韩成奎也就没往心里去。 “那时候,沈采域就想给我银子使。也是二千两。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陆文昭发问道。 “不不知道。”韩成奎的谄笑凝在了脸上。 “因为我撞见了他在衙门里召妓啊。”陆文昭陆文把住韩成奎的手。韩成奎的手掌心连最基本的茧巴都没有,完全不像一个军官的手。“你猜,那时候我收没收他的钱?” “这!”韩成奎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那个离谱得堪称匪夷所思的抓捕理由一下子就变得合理了起来。 “别不说话嘛。猜一猜。”陆文昭拍了拍韩成奎的手背,接着颇有些腻歪地放开了。他不讨厌手上没茧的文官,但讨厌手上没茧的武官,即使这个武官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处理文政。 “大概,没有?”韩成奎如坐针毡。 “你觉得我为什么不收他的银子?”陆文昭继续逼问。 韩成奎没有回答,他低下头,眼睛尽是张皇。监察官不可怕,但清廉不污的监察官很可怕。 “原因其实也就两个字。”陆文昭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不够。” 这两个字仿如天籁,给了韩成奎一种双耳顿明之感,他大喘出一口气,说道:“不够就加,您要多少,开价就是。我们会尽力凑的。” “凑?韩同知,您可别在我这儿哭穷。这天津卫是什么地方,运河北上进京的终点啊。车外边儿那两个佥事,一个管漕船过境,一个管屯田养兵。您在这儿跟我哭穷?还去凑,呵。”陆文昭用拇指逼着食指扣住中指在银票摞上重重地连点了好几下。“我们不废话,您报价,怎么样?” “两万。”韩成奎拧着眉头,摆出痛苦至极的表情。 “哼,您还真是没诚意。”陆文昭狮子大开口。“十万,现银。” “十万,还要现银!?”韩成奎惊讶道:“您知道那是多少吗?” “六千二百五十斤嘛。你多雇几辆车不就好了。我可不信你们掏不出来。”陆文昭一副掉进钱眼子里神态。“想想沈家的下场吧。” “五万吧。半个月内给您备齐。”韩成奎直接砍掉一半。 “讨价还价啊?”陆文昭面有不悦。“你以为只有我自己拿这钱啊?我就是个副千户,上头还有那么多人,哪一级不得打点?到我手上能有多少。韩同知,您既然打定了钱买平安的心思,就不要抠抠搜搜的。就当是交个朋友嘛。” “十万实在是太多了。”他们这伙人出得起这笔钱,但会很肉痛。“而且就算把天津所有的钱庄挤兑干净了,也弄不出这么多现银啊。”“那这样。咱们一人退一步,一口价,八万现银。我给你十天,只要你把银子凑齐,我就这边儿就宣布结案。”陆文昭捡起那一沓银票,塞回到韩成奎的手上。“当然,我也不问你们包庇沈采域的事情了。” “这,哎呀”这一口锅下来直接给韩成奎扣傻了。 “你别跟我叫苦。昨天晚上沈协醒了,你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吗?”这回陆文昭直接给答案了。“他说,你们在沈采域畏罪潜逃之前和沈府往来密切,有簿册登记为证。” “这是年节往来啊!”韩成奎忍不住了,声调也本能地提高了不少。 “你说是年节往来就是年节往来啊?”陆文昭的倒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你觉得锦衣卫靠着这个够不够抓你了?” 韩成奎咬着牙齿,硬硬地点头:“好。就八万。但上差您得把册子和人都交给我们。” “这是另外的价钱。”陆文昭伸出手,一个弹指弹得那一沓银票颤响。 “啊?”韩成奎见过贪的,还没见过这么贪的。 “这一沓,换沈协。等你们把银子备齐了,再拿一沓来,换簿册。”陆文昭将木窗推开一个缝隙,并道:“到地方了。做决定吧。下了车,我一个铜板儿都不要你的。”陆文昭又凑到韩成奎的耳边。用那种嘶哑的声调,小声道:“如果闹到抄家,恐怕到时候还是我来。您觉得那时候我能从您这儿拿走多少钱?” “上差还真会做生意。”韩成奎苦笑一声,将银票递出。 “韩同知都说是做生意了,既然做生意嘛,讲究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现在不收你这个钱。”陆文昭将韩成奎递过来的银票又给推了回去。 “上差这是什么意思?”韩成奎被这个举动吓了一跳。 “沈采域的去向还没有着落呢。再熬那头肥猪两天,等榨得差不多了再交给你们宰。放心,不会再有新的要求了。生意嘛,落槌了就定了。”陆文昭拍拍韩成奎的肩膀,低着身子,走下已经停了许久的车子。 —————— 天津卫指挥使司衙门,后堂偏厅,一处专为锦衣卫辟出来的静室。 卢剑星推开门,他的手里端着一个盛着墨水的砚台。 “放这儿就好。”陆文昭拍了拍案台上的空区。 “千户大人.”卢剑星手上的动作很平稳,但语气却很焦急。 陆文昭止住他,轻声说:“把门关上。” “哎呀!”卢剑星叹了一口气,转身关门。“千户大人,要不干脆把外堂这些鸟官儿都抓起来审吧。不然我们恐怕是交不了这个差了呀。” “不能抓。”陆文昭摇摇头。 “为什么?” “我们这二十四个人,全是莽夫。抓了他们你办差啊?预计今天进京的大小漕船有二十多艘。你知道该怎么调度吗?”陆文昭反问道。 “不知道。”这回轮到卢剑星摇头了。 “那不就得了。”陆文昭从纸堆里抽出一张白纸,平展开来,摆到自己的面前。“而且就算沈采域跑了,我们这差事也交得了。” “沈采域跑了还交什么差呀?”卢剑星疑惑道。 “我们就不是来抓他的。”陆文昭决定跟卢剑星交底。 “不抓沈采域,那我们来这儿干什么了?”尽管这附近都被清场了,而且外边儿还有两个人把守,但卢剑星还是秉着小心为上的心思凑到陆文昭的书案边。 “搜证。”陆文昭提起笔,将狼毫浸入砚台并在里边儿滚了一圈。取出后,又在砚台边上轻轻地刮了几下,以排出多余的墨水。 “搜证?搜什么证?”卢剑星甚至蹲下了。 “你听说过太祖废相吗?”陆文昭提笔写信。 “胡惟庸案?”卢剑星一愣。 “我们正经的差事,就是像胡惟庸案那样给上面找一个由头。只要把这个把柄由头找足了,我们就能交差。”陆文昭的字并不好看,甚至远比不上海柔。但他写字的速度快,而且只需要用简短的语句就能将意思表达清楚。 卢剑星恍然大悟,他压低声音,凑近问:“上面要裁撤天津卫?” “不只是天津卫,包括左右卫在内的三卫都要裁。这是皇上定下的国策。”陆文昭微微颔首。 “国策!”卢剑星顿感脸上有光。 卢剑星的声音并不大,但陆文昭还是下意识地看了门一眼。“听掌卫大人说,在正式派差之前,这个风只在阁老和部堂们那里吹了。即使到现在,知道这个事情的人也不多,你别出去嚷嚷。等差事结了,再去跟你老娘炫耀吧。” “当然。”卢剑星连连点头。 陆文昭写完了,从头到尾开始阅读,并不时删改。“原本的计划是把沈采域带回北京细细地拷问,让他成为这个引子。抓他的由头反倒不重要。但他既然跑了,咱们就得另外找。你昨天截下来的那个人就是咱们要找的新线头。” “您是说王圭。”想起了那个吊着一口气却要被推出去活埋的秀才。“这确实是一张好牌。” “还不够好。”陆文昭抽出几张新的白纸,开始誊写。“说破了天,这也不过只是一桩寻常的人命案子,掀不起什么风浪。够不够用还得再看。” “看什么?”卢剑星问道。 “看神正平。看他写出来的东西能不能抵上沈采域的那张嘴巴。” (本章完) 第239章 层层上报 第239章 层层上报 “您跟神正平做了勾兑过了?”卢剑星的眼眉不自然地颤动了一下。“怪不得他今天没来。” “也算不得勾兑,只是改了一个说法。”陆文昭最后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才从桌面上拿起那个早已准备好的信封,将信放进去。“镇抚司无非是搞错了一些事情,抓错了人。现在弄清楚了自然就把人给放了嘛。王圭会理解的。谁叫他不在本地告官,非要跑去北京。镇抚司以为他这是畏罪潜逃了也很正常不是?” “大人说得在理。”卢剑星附和道。 “发急递。”陆文昭在信封上盖上锦衣卫的戳记。然后把信件递给卢剑星。他不会派人回北京,让急递铺发急递就可以了,拦截信差是死罪,没人敢这么干。 “是。”卢剑星接过信,转身就要走,却被陆文昭给叫住了。“等等,先别急,还有一个事情。” “大人吩咐。”卢剑星将信封揣进自己的怀里,抱拳候命。 “人手不太够了,派人去天津百户所,再调三个小旗过来。”陆文昭说道。 “天津百户所?”卢剑星皱眉疑惑道:“不用查都知道,天津百户所这些年不知道收了三卫多少好处,他们过来只会坏事吧。您为什么不直接调东司房的人过来?” “就得要天津百户所,只有这样韩同知他们才会放心。”陆文昭摆手道。“我心里有数,去吧。” 卢剑星不知道陆文昭所谓的心里有数是指什么,但他也不再多问。而是抱拳道:“是,我这就派人去。” —————— 急递是递送系统中最快的。有制规定:凡递送公文,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三百里。但遇公文至铺,不问角数多少,须要随即递送,无分昼夜,鸣铃走递。 京师与天津卫之间的距离并没有三百里。因此,铺兵几乎是在第二天开城门的时候便抵达了北京。急递到铺,经最后一位铺兵签收。铺兵一看夹板,发现上面的收件地址只写着北京锦衣卫,并没有后缀其他更具体的衙门,于是立刻便知道自己该去经历司。 经历司不仅管文件的誊写及档案封存,还管着锦衣卫公文的出入。也就是说,从外地到锦衣卫本部衙门的消息都是经历司收发的。 以正五品千户衔领从七品经历司经历骆养性,在收到来信后,并没有拆开看,也没有派人送递,而是亲自捏着信跑到了指挥使司正堂,将信件摆到掌卫事骆思恭的案头上。 “这是什么啊?”骆思恭把毛笔搁进砚台,抬头微笑道:“我刚伺候好这支笔,第一个字儿都还没开始写,你就给我送麻烦来了?” “父亲,我也不想的。但这是天津那边儿的消息。”骆养性回以笑容,但他的眉头却没有展开。“还是急递。” “这么快就有消息了,这才几天啊?”骆思恭拆开信封,轻轻一抖,里边儿的信就顺滑地掉到了他的手上。 骆养性在骆思恭展开信纸,看完第一遍之后问道:“天津那边儿出什么问题了?” “天津卫的掌印沈采域跑了啧。”陆文昭写得很凝练,因此骆思恭只几息就第二遍看完了这封并不长的简报。他将信纸递给骆养性,接着拿起桌上新沏的茶喝了一口。“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呢,他们那边儿有消息吗?” “倒还没有消息。”骆养性将信纸左右绷紧。“他要调天津百户所的人听用?” “他有这个权力。”骆思恭淡然地说道。 为了方便工作的展开,任何一个出京办差的锦衣卫都有不经本部衙门允许,直接调动附近百户所的权力。 “这可不是权限的事情啊。”骆养性不无忧虑地说。“他完全可以往南调静海百户所,或者往北调霸州百户所的兵来用啊。” “你要给他下指示?”骆思恭放下茶盏,朝负责值堂校尉招手,示意他给自己续水。 “不。我只是说一说。”骆养性从校尉的手上接过水壶,掺好后,又将之还回去。“就像您常讲的那样,既然派人出去就要信任他。如果遇到点事儿就下指示影响外派的决定,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派他出去。” 骆思恭满意地点点头。又道:“沈采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但他跑了,这个事情就变得微妙了。” “您觉得风声可能是从哪里走漏的呢?”骆养性捡起信封,又将信纸给塞了回去,他要把这东西拿回去归档,然后载入简报呈递到西厂那边儿去。 “经手乃至知道这件事的衙门或是人都有可能,但不会是咱们。”骆思恭开玩笑道:“哼。除非天津卫在我这里插探子了。沈采域要是有这本事,那也确实该他跑。” “就怕上面多想,这个事情很难自证。”骆养性不无忧虑地说道。 “只要皇上不多想就无所谓。”骆思恭面上风轻云淡,可心底还是不免打鼓。 “那要不立刻派人去查?”骆养性建议道。 “去哪里查?”骆思恭反问道:“内阁?兵部?后府?还是宫里?这还是直接插手了这件事的。要知道,周吏部、徐礼部、李户部、王工部、黄刑部可都参加了弘德殿的国议。沈采域如果没跑,那这就只是一件按部就班的小事。但沈采域跑了,这个事情就不是我们能擅自做主的了。”“那要怎么办?难不成当做没发生过?”骆养性说道。 “当然不能当做没发生过。咱们就按流程办。陆文昭连夜审讯但只报上来一个日期。就说明事情没什么进展。既然他不知措置,往我们这儿报。那我们也往上报,有什么说什么,也不过多解释。等上面有了明确的意思再查。如果上面不让我们查,那我们就不管。”骆思恭正了正自己的坐姿。“只要咱心里没鬼,怎么查都无所谓。” “那好吧。我这就报上去。”骆养性被父亲的淡然给折服了。“父亲还有别的吩咐吗?” 骆思恭想了想,问道:“北直四省各百户所的百户来了多少了?年前不是叫你给他们发函,让他们年后进京述职吗?” “京畿地方的都到了。”骆养性说的“京畿地方”指的是北直隶地区。“两山一河来了大半。陕西只来了几个。” 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直辖北方,也就是北直隶、陕西、河南、山东、山西等地。而剩下的南直九省的百户所,则属于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管理。尽管南京锦衣卫代管的地方,比北京锦衣卫直管的范围还宽,但它的权势却比北京小很多。南京锦衣卫没有决策权,也没有独立于三司的司法权,基本等于一个独立的情报收集和中转机构。之所以说它是独立的,是因为南京锦衣卫虽然有着向北京锦衣卫递交情报的责任,但南京锦衣卫的人事权并不在北京锦衣卫手上,而在皇帝本人手上。 “你觉得这些人怎么样?有能荐上去用的吗?”骆思恭问道。 北直四省的百户进京是从来见不到掌卫事的。这次也不例外。 “我倒是觉得都不怎么样。叫他们述职也述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车轱辘片汤话。”骆养性摇头道。“不过,这趟子下来,银子倒是收了不少。” “多少?”骆思恭倒没太的反应,地方官进京述职都得上下打点。通行的游戏规则,是归哪个衙门管,就得去哪个衙门送钱。各地百户所的直管衙门是五大千户所,这次由经历司出面听述已经是破例反常了。因此锦衣卫内部有不少人都在猜测,这是骆掌卫想趁着还没隐退,最后再多捞几笔。 “还没细算。有多有少,反正平均下来,每个人也得有四五百两银子吧。”骆养性回答道。 “清点一下,和天津的提报一起交上去。”骆思恭吩咐道。 宫里虽然没有直接派人来提督这个差事,但一直在跟。百户什么时候进的京,进京之后干了什么,锦衣卫知道,西厂也知道。骆思恭的钱瘾本就不重,这次更是一点儿贪污的心思都没有。他本是打算收齐了和举荐名单一起交上去的。现在情况有变,所以他决定把收到的部分交上去,至少能委婉地向上面表个态。 “是。” —————— “厂督,锦衣卫的提报。”一个时辰之后,西厂庶务司司正李永贞,将来自锦衣卫经历司上呈的特别提报,放交到了厂督魏忠贤的案头上。 李永贞是万历十一年生人。那一年,方从哲、崔景荣、张问达、王佐等人同科进士,皇帝开始全面倒张。万历十六年,时年五岁的李永贞自宫进宫。十三年后,十八岁的李永贞入坤宁宫当近侍,伺候王皇后。但他入坤宁宫才一年多,就被抓起来关着了。他这一关就被关了十八年,直到新君即位才被放出来。 被释放之后,李永贞数度升迁,先是去了兵仗局,直接补了魏朝一步登天之后空出来的少监缺。最近又被调进了西厂庶务司,虽然还是少监佥书,但任谁都知道李永贞这是又升了。因此有传言称,李永贞是改投到了魏朝或者魏忠贤的名下,给他俩中的其中一个做了干儿子。 但后来人们发现,李永贞既不对魏朝自称“名下”,又不唤魏忠贤为“干爹”。所以又有传言称,当年李永贞被抓,是因为亲近太子,充当了太子和嫡母王皇后之间的传话人。而这种说法的依据是,王皇后膝下有女无子,但一直将太子视如己出,非但不排挤,反而在国本之争中百般呵护。 “报什么?你直接说就是。”魏忠贤没有第一时间伸手去拿。他还在看东厂交上来的查证清单。 审了这么久,马堂这条胖头鱼总算被榨干净了。单计现银现金,共白银一百九十四万余两,黄金一万三千余两。这虽然没有崔文升按黄克瓒的弹章算出来的那么多,但仍是目前最大最肥的一条鱼,要再有其他记录,恐怕就只有曾任苏杭织造兼征税太监,召回之后担任针工局掌印太监孙隆,曾任福建开矿太监兼提督月港高寀,以及四川矿税太监丘乘云了。这三个人,第一个弄出过苏州民变,第二个搞出过福建民变,而第三个则被认为与四川地方一系列的土司叛乱有关。 这样的成绩让魏忠贤感到了强烈的危机感。关键是,在稽查局的严密监督下,崔文升这条老狗和他的一众儿子们清得跟水一样,想找麻烦都没地方下手。 “简单来说,锦衣卫的差事办出岔子了。”李永贞说道。 魏忠贤闻言一个激灵,立刻放下手里的册子。他一面探身去拿放在书案边的提报,一面问:“是哪个差事啊?” “天津卫的掌印官,指挥使沈采域跑了。锦衣卫扑了个空。”李永贞在来魏忠贤这里之前就已经查过相关的记录了。“我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差事是锦衣卫自己提报请办的。现在人跑了,他们居然什么都没查到就把事情报上来了。”李永贞莫名地冷笑了一声。“倒是查到了个日期。” “初七?”其实李永贞不必多这一句嘴。因为魏忠贤一上来就注意到了提报上载明的日期。 “锦衣卫是十一常朝那天离京的,中间隔了四天。很可能是锦衣卫内部有人泄露了消息。”李永贞只知道锦衣卫以“风纪不端”提报内廷,请求抓捕天津卫的主官并获批。 魏忠贤微微颔首,但他和李永贞想的完全不是一个事儿。 因为参加了徐府的饭局,所以魏忠贤是最早知道将要建港开海的人之一。但因为接下来的会议,尤其是弘德殿国议,皇帝没叫魏忠贤参与,与会人员也没有特地跟他说过这事儿,所以他也就不清楚其中的细节。因此,魏忠贤实际上是处于一种介乎于知道,但又不完全知道的状态。 或者说,魏忠贤的直觉告诉他,天津卫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但他的理智又不知道事情复杂在哪儿。 (本章完) 第240章 上达天听与鞑靼请见 第240章 上达天听与鞑靼请见 “要把骆思恭叫过来问话吗?”李永贞问道。 “先不急,我这就去书房,报给万岁爷知晓。”思虑片刻之后,魏忠贤决定跑一趟南书房直禀此事,顺便旁敲侧击地探一探,背后的细节。 “现在就惊动万岁爷吗?”李永贞一惊。他本能地以为魏忠贤要借此事大做文章,对付锦衣卫了。“我觉得还是先叫骆思恭来问话会比较好一些。”李永贞委婉地提醒道:“天津卫的事情就是骆思恭提报的,他总不至于自己搞自己吧?” 只要动不到掌卫事骆思恭的头上,再怎么对付锦衣卫也只是小抓小挠。 “什么惊动不惊动的。咱们不就是干这个的吗。”魏忠贤站起身,将提报叠起来收好。 魏忠贤并不喜欢李永贞这个下属。因为李永贞现在坐着的位置,是魏忠贤准备留给亲近的宦官的。由于他是位卑骤起,还没来得及在宫中培植亲近的势力,所以这个位置就一直空着,由他自己兼掌,无非是忙了些。但没承想,司礼监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就给他调了这么一个人过来补缺。 “还有一件事。”见魏忠贤有立刻就要离开的意思,李永贞赶紧说。 “还有.”魏忠贤突然不耐烦了。但几乎是下一瞬,他就完成了对情绪的调整。“还是锦衣卫那边儿的消息?” 李永贞没有察觉到魏忠贤眼里一闪而过的狠厉。“是锦衣卫。他们在提报天津事的时候,还报了一笔廉材银。” 自从廉材房贴出告示,允许五品以上的宦官自觉上缴赃污的银子之后,这种由官员主动上缴的银钱,就被宦官们戏称为“廉材银”了。“廉材银”这个词本不见于文书,但最近也有着约定俗成,成为官样用词的趋势。 “哪里来的?”魏忠贤问道。 “百户进京,他们之前报备过。是锦衣卫内肃的事情。”皇上命令锦衣卫内肃这件事,发生在李永贞入职之前。但他很尽职,入职之后没多久,就把能调阅文书全部看了一遍。 “原来是这个。”李永贞这么一提醒,魏忠贤立刻就想起来了,于是追问道:“有多少?” “银子一万四千八百二十一两。黄金二百三十两。此外,还有瓷器十六件,字画十二幅.”李永贞掏出一张账单。 魏忠贤每天都被几十上百万两的账册轰炸,对于这种万把两的数字都快脱敏了。不过,魏忠贤还是很快就猜出了这两件事看似无关的事情之间的关联,知道骆思恭这是急着撇清干系,想隐晦地把锦衣卫从沈采域畏罪潜逃的事件中摘出来。 “记下来让稽查局的人去核验,核准后报司礼监。等司礼监批收了,再让锦衣卫直接押着送到承运库去就是。”魏忠贤不动声色地说道。 “是。”李永贞点头。 “还有别的事儿吗?”魏忠贤摆出一副亲切的样子笑问道。 “没了。就这么两件。”李永贞再次提醒道:“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把骆思恭叫来问问。” “你愿意问就传他来问吧。我还是得去一趟书房。”魏忠贤快步走到镜子前,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确定衣紧帽正,没有缺漏之后,便大踏步地离开了西厂。 “这”看着魏忠贤逐渐远去的背影,李永贞无奈地愣在了原地。 —————— 南书房如今添了一张新的桌子,算上那两张长期空着并对立的,一共是五张。 刘若愚的小方桌摆在最靠近门的位置。因此,他也就很自然地被安排着顺便做了南书房文书收发的活计。所谓的收发,自然不是亲自跑到会极门去接收内阁的票拟,这是在会极门当值的宦官的活计。刘若愚的工作,是按部门分类,把阁、部、寺、司、院、监、科等外廷衙门的奏疏、提报,按照重新拟好的分类的分堆,然后再分别递送到自己、魏朝、王安乃至皇上的书案上。 比如,王安就负责查看内阁首辅、九卿正堂官本人的直奏,以及吏、户、礼等三部的提奏。而魏朝则负责刑部、工部、五寺、转运提举司的奏报。而刘若愚则负责对接兵部以及余下的闲杂衙门,比如钦天监、教坊司、尚宝司之类的。而皇帝则一手负责戎政府、五军都督府、都察院、六科等衙门的奏报。只有在需要意见的时候,才把奏报交付内廷枢宦先阅。 至于内廷行政,仍由王安一人掌总,四大枢宦协理。各枢宦若有紧急要务可随时直奏皇帝。当然,没有紧急要务也可以来南书房请安,或者去乾清宫伺候起居。所谓书房大门常打开,有事儿没事儿都能来。 当魏忠贤拿着锦衣卫的提奏来到南书房的时候,魏朝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奏报来自太常寺的题本。太常寺是掌管宗庙祭祀的机构,但它偏偏设有一个提督四夷馆的少卿。而这个隶属于翰林院的四夷馆,本质上是一个专司翻译的机构。 “插汉部虎墩兔憨的使节脑毛大于昨日抵京,并递交国书。鞑靼馆昨日连夜将国书通译为汉文。兹事体大,还请万岁爷乾纲独断。”魏朝听见开门的动静,下意识地往门口瞥了一眼。见来人是魏忠贤,他的心里立刻就泛起了一阵强烈的鄙夷与厌恶。 魏忠贤走上前,准备跪叩行礼,但朱常洛却摆手将他的动作打断。“去你的位置上坐着。” “是。”魏忠贤飞快地跪下磕头又站起,也算是行了一个高度简化的礼。 “说说这个林丹巴图尔的意思。”朱常洛示意魏朝继续。“说重点。” 明代官方并没一个对于北方诸部落稳定的通译。比如察哈尔部就在不同的官方文书中既被译为“插汉”、“插汉儿”也被译作“察罕儿”“擦汗儿”等。而它的首领孛儿只斤·林丹巴图尔,也不止一个称谓。边疆武官们有时按他的号,也就是代表长寿长生的“呼图克图汗”称呼其为“虎墩兔憨”。有时也按他的名,称呼其为“灵丹”或者“陵丹巴图尔台吉”。 因此,当朱常洛在熊廷弼的奏报中看见所谓“插汉部虎墩兔憨”、“脑毛大”以及“炒”这样的字样时,简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直到当时奏报此事的王安,提拿着往年的记录和地图,向皇帝概述了朝廷所掌握的边疆部落的基本概况及其首领,朱常洛才明悟,所谓的“虎墩兔憨”其实指的就是最后一任受到公认的蒙古本部大汗,孛儿只斤·林丹巴图尔。之后,他就坚持以“林丹巴图尔”直称这位蒙古大汗了。 魏朝稍一愣,接着便附和着改变了对于林丹汗的称呼:“林丹巴图尔恭祝圣上克承大统”后边儿还有好长一段吉祥话,但看皇上明显没有想听的意思,所以魏朝就直接省略了。“林丹巴图尔希望能继续与我大明保持睦邻友好的关系,继续互市互利。此外,使臣脑毛大还希望能进宫谒见圣上,瞻仰天颜。”朱常洛等了一会儿,见魏朝没有再开腔的意思,便问道:“这就没啦?” “没了。简单来讲就这些。”国书本来就不长,鞑靼馆的翰林们在翻译的时候也没有往里边儿加料。 朱常洛又问道:“内阁的意见呢?” “票拟的意见是赐其金银,维持互市,保持关系,继续以插汉部为辽东西屏。至于是否允其谒见,内阁请圣上独断。”放在先帝朝,进宫谒见皇帝是不可能的。 “让礼部、鸿胪寺按规制赏赐招待。谒见嘛”朱常洛没有万历爷那种几十年不见外人的宅病。“可以允其谒见,但先让鞑靼馆的翰林问问这个阿穆岱想说什么。” “奴婢遵旨。”魏朝提笔记下皇上命令的同时又睨了魏忠贤一眼。 “你来这儿干什么?”朱常洛这才转头正视魏忠贤。 “骆思恭奏报。天津卫指挥使沈采域畏罪潜逃。”魏忠贤站起身,来到中间的空地上站定,陈奏道。 “呵。”朱常洛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他淡笑一声,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跑了就想法子抓回来呗。这种小事还需要你特地跑到这里来说吗?” 在朱常洛看来,让锦衣卫去天津找裁革三卫的由头,就是一个执行层面的小事。对于这种小事,执行部门只需要在规定的时间内拿到他想要的结果就可以了,过程只要不太离谱,他甚至连问都懒得问。 魏忠贤没想到皇上竟是这么一个反应。他愣在当场,不禁有些失望。 “还有别的事儿吗?”朱常洛看着案头上堆得老高的奏疏,轻叹了一口气。 “有。骆思恭还提报了一笔银子。说是三十二个百户所的孝敬。有差不多一万五千两银子。”魏忠贤立刻掏出账单,摆出呈递的姿势。“这是骆思恭呈上来的明细。” “这两件事是一起报上来的?”朱常洛若有所思地问道。 “是。”魏忠贤补充说:“从初六开始,北方各所的百户就陆续去骆养性那里述职了。但直到今天,骆思恭才第一次上报银子的事情。” “骆掌卫这是怕有人借机挑唆生事,胡乱攀咬呢。”魏朝的声音幽幽飘来,激得魏忠贤眼角直抽。最近他已经不止一次感受到魏朝明显的敌意了。 “呵。”朱常洛本来是没觉得魏忠贤的话有什么问题,但让魏朝这么一插,他立刻就意识到了魏忠贤的精明。魏忠贤说的都是事实,也没有发表主观臆断,却很巧妙地在言辞中夹了枪棒。“魏忠贤,你觉得呢?”朱常洛轻笑道。 “两事并举,骆思恭未必没有欲盖弥彰之意。”魏忠贤的脑筋转得很快,一下子就找到了应对之语。“西厂已经传唤骆思恭到部问话,但奴婢觉得暂时不必将之传至御前聆讯。等西厂查明此事之后再行决断不迟。”他这一下子就把调查权揽到西厂的手里来了。 “敲一敲也是好的。”朱常洛点点头。但他紧接着又道:“你回去问吧。问完之后告诉骆思恭。如果他想自证清白,就把这个泄密的人抓出来。内阁,六部,都督府,刑科,或是别的什么衙门,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查到谁就是谁,不要顾忌。” 魏忠贤眼神一闪,心道:都扯到内阁、六部了这事情肯定小不了。 于是,魏忠贤硬着头皮委婉地争了一下。“如果查到宫里来了呢?” “哼!难不成他还能查到这儿来?”朱常洛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语气不善地问道。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魏忠贤赶忙解释道:“奴婢的意思是,锦衣卫没有对宫里的调查权,而且最好不要开这个口子才是,为了以备万一” “这也好办!”魏朝强行抢断魏忠贤的话势,插嘴道:“如果查到宫里来了,就报司礼监让崔文升抓人嘛。反正东厂现在也干着这活儿不是?” 魏忠贤错愕地看向魏朝,脸上的肌肉频繁抽动。 这时,仿如老僧坐定,一直没有说话的王安也终于开口了。“是这个理儿。没必要把一个事情分给两个衙门来做嘛。等骆思恭查不出所以然,再让东厂上场也不迟。”说完,他就低着头继续处理手里的差事了。 “刘若愚,你觉得呢?”朱常洛突然问。 刘若愚挨了针扎似的从位置上弹起来。“奴婢在!” “在什么在。问你怎么看?”朱常洛笑道。 “嘶!”刘若愚只想看戏,不想有看法。他下意识地看向师兄王安,但觉察到这股视线的王安,却重重地将脑袋撇到一边。 没法子,刘若愚只能动用自己的全部脑力分析现在的局势。最后,他说道:“奴婢以为,案子就该由锦衣卫查,不过可以让西厂王承恩全程跟查此案。”说罢,刘若愚又补充道:“这本来就是外稽司的职责所在嘛。” 朱常洛观察着四枢宦的表情,骤然大笑道:“好,好,好。就按刘若愚的意思办吧。” (本章完) 请假。 请假。头昏脑胀,难以思考。辍朝一日。 (本章完) 第241章 秦良玉陛见 第241章 秦良玉陛见 魏忠贤离开后,南书房再一次恢复到了静默无言的状态。没有人再讨论这个事情,仿佛它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小插曲。 过了一会儿,朱常洛突然看向王安,并问道:“秦良玉到北京了吗?” “秦良玉和她的兄弟秦邦屏、秦民屏已经在北京住了几天了。就等着圣上召见呢。”王安掏出一个备忘录,很快便找到了相应的记载。“在她离开通州的第二天,她的儿子马祥麟,应援剿总兵官童仲揆的号召,带着麾下白杆兵北上了。” “原来已经到了。”朱常洛颔首,并令道:“赐宴,午后诏传进宫。” “还是按着见传教士的旧例,带到书房来?”王安询问道。 “带去皇极门吧。”朱常洛想了想,又道:“把崔文升也叫上。” “崔文升?”王安不解。 “对。就是崔文升。”朱常洛点点头。 ———————— 内金水河从紫禁城的西北角进,到紫禁城东南角出。河水弯曲蛇行,穿城而过。其河道或宽或窄,时隐时现,当中最华丽的一段,是夹在午门与皇极门之间的弓形河道。这一段的河底与河帮均用白石砌成,两面河沿设有汉白玉石的望柱和栏板。 两门之间,架着五座的被称为内金水桥的石桥。这组桥是紫禁城内最大,最华美的一组石桥。五座内金水桥之中,居中的主桥最长最宽,只有皇帝才能通过。其左右四座则为宾桥,供宗室王公和文武百官通行使用。 秦良玉在宦官的引领下,穿过最左侧靠近归极门的内金水桥。她的视力很好,远远地就看到了挂在歇山重檐之下“皇极门”牌匾。这时候,从收到诏令开始便被极力压制的紧张与局促之感,又开始反常地跃动了起来。 “石砫宣抚司代领宣抚使秦良玉、副使秦邦屏、佥事秦民屏到。”尽管这次召见算不得什么太隆重的接见,但毕竟是在皇极门而非南书房进行,所以基本的宣召流程还是有的。 “宣。”皇帝的旨令经由宦官和大汉将军的传递,从龙椅之上一直扩散到汉白玉石砌筑的基座之下。 秦良玉等三人循着声音进入皇极门大殿。一进殿门,他们就按着宦官事先交代过的规矩撩袍拜叩。 “臣石砫宣抚司代领宣抚使秦良玉、副使秦邦屏、佥事秦民屏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虽然早在进宫之前,便有宦官教过他们该怎么拜,该怎么磕,但真的到了皇帝跟前,三人还是紧张得胡乱跪叩了。 秦良玉知道自己搞砸了。但好在皇帝很宽容,他既没有训斥,也没有纠正,而是四平八稳地说道:“卿等平身。” “谢万岁。”三人一齐起身。但仍旧垂着脑袋。 “都别低着脑袋嘛。”庄严高远的声音仿佛突然有了温度。“既然进宫来了,至少也让朕瞧瞧你们的模样儿才是。” “是。”秦良玉抬起头,发现皇帝微笑着正打量自己。她的眼神和皇帝的视线对在一起,但是下一刻,她便很自觉地将视线给撇开了。 眼神交错之间,秦良玉看见在危坐着的皇帝身边,还站着两个穿着赤色蟒袍的太监。两个太监的鬓角都飞着白发,显然是上了岁数。她猜测其中某一个应该是今上最信任的大太监王安,至于另一个,她就猜不出来了。 “你还是头一个在朕的面前自称‘臣’的女人。呵呵。”朱常洛呵呵一笑,接着亲切地说道:“这很好,这很好。” “.”秦良玉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只好呆呆地愣在那儿,憨憨地陪着笑了两声。 “你们是四川人,在北方住的还习惯吧?”仿佛是为了解开秦良玉难以接话的尴尬,朱常洛又道。 “蒙皇上挂念。还算习惯。以前征朝平倭第一次来北方的时候,才是真不习惯。”秦良玉答道。 万历二十五年正月,倭寇第二次入侵朝鲜。当月,朝鲜当局派遣使节来宗主国请援。二月,大明复议征倭。七月,时任石砫宣抚司宣抚使马千乘携其妻秦良玉奉命援朝抗倭。万历二十七年,倭平,马千乘又奉命自领白杆兵三千从征播州,而秦良玉则别统精卒五百裹粮自随。 “习惯就好。”朱常洛微笑点头。 秦良玉觉得现在正当是谢恩颂圣的时候,于是又主动地跪了下去。“臣叩谢圣上慨解内帑,赏银犒军。”见秦良玉跪了,她的兄弟便也跟着跪下,把谢恩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嗯?”朱常洛愣了一会儿。过了好几息才想起,年前李汝华从自己这里要走了一笔银子,说是要犒赏北上援辽的客军。到现在,他连当时给了多少钱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有这么个事儿。 “卿等不必多礼。川、黔地方的土兵和九边、浙江、湖广等地的客兵一样,都是保我大明江山的忠义之师。更何况地远师劳,稍有馈赏也属当然。你们还是起身说话吧。”朱常洛对他们这番主动道谢还是颇为满意的。 “谢圣上。”秦良玉又领着秦家兄弟磕了个头。 等三人起身,朱常洛便将视线投向秦家的长子秦邦屏,并开口说道:“听说你们的父亲秦葵是明经出身的?” “回回皇上的话。先父确实是重庆府忠州的秀才。”皇帝的笑意消解了秦邦屏“平步忽登天子堂”的惶然与不安,但他说起话来还是有些磕磕巴巴的。 “在北京国子监就读?”朱常洛问道。国法规定,秀才之中若有成绩优异者,可入国子监读书,称为“贡生”,并雅称“明经”。 “先父恩入南京国子监读书。未尝北上京师沐浴王气,乃先父终身憾事。”秦邦屏微微摇头。 明代秀才入监成贡,有岁贡、选贡、恩贡和纳贡等四种方式。岁贡乃常例,也就是每年或每两三年由各省学政,从各府、州、县学中选送优秀廪生升入国子监就读,而恩贡和恩科一样,是皇帝颁布“恩诏”的额外加选。 “既然能教出这么优秀的子女,想来也是蒙尘之明珠。”朱常洛突然唤道:“王安。” “奴婢在。”王安小跑下陛,在三个人的身边跪下,摆出候旨听宣的姿势。“赠忠州贡生秦葵同进士出身。”朱常洛下令道。 “奴婢遵旨。”王安叩首领旨。 秦氏三兄妹亦叩首谢恩。“臣等叩谢圣上天恩。” 谢恩之后,年过半百两鬓斑白的兄长秦邦屏,突然抑制不住心头的铭感,竟然开始抽啜哽咽起来。 “你哭什么?”朱常洛温声问道。 “请圣上恕臣失礼。臣骤然想起了先父的教诲,一时感慨莫名。”秦邦屏抬手拭去眼角的微润。 “不妨事。本朝诗人李开先有诗云,‘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朱常洛宽和地说道。“既然勾起了你的伤心事,那就纵情弹泪吧。” “臣叩谢圣恩。”即使皇帝允许他弹泪,秦邦屏也不能真的在大殿里放声痛哭。 还是家祭时再告先翁吧。秦邦屏心想。 “诸卿站起来说话。”朱常洛第三次示意三人起身。不过这次,他没等三人完全站起,便开口唤道:“崔文升!” 这时候,秦良玉才知道,这个眼神阴翳的精瘦太监,原来就是那位凶名与贪名遍及京师乃至远传通州的东厂提督太监崔文升。 “奴婢在。”崔文升的身姿有些佝偻,但驼背并不影响他的灵活。崔文升来到秦民屏的身侧垂首站立,和王安一起将三人夹在中间。 “说说你的差事吧。”朱常洛收起眼眉间的笑意,嘴角也勾勒出了两道肃然。 “是。”崔文升早有准备。几乎没有思考,立刻道:“这几日提刑司已经完成了对马堂、王虎、陈增等奴婢的调查与审讯。现在,提刑司正在全面审查罪奴婢丘乘云的不法事迹。” 丘乘云和马堂、张煜、胡宾、潘相一样,都是嗣君灵前继位时,以先帝遗诏的名义从各地召回的最后一批矿监税使。这些人分布在全国各地,无一人不是倚仗先帝的庇佑盘剥地方的凶神。而丘乘云供职的地方,是四川。 听见丘乘云这三个字,秦良玉的身体不由得颤抖了起来。眼神里顿时燃起了一簇失意与仇恨的火光。 万历四十一年,秦良玉的丈夫马千乘因染病而无法亲自接待巡至辖地的矿税太监丘乘云。丘乘云是个心胸狭隘之辈,竟然由此怪罪马千乘接待不恭。 丘乘云利用当地夷民之间的矛盾,唆使忠州酆都县民谭良佐等人再度提告马千乘倡兵劫夺、杀虏多命。之所以说是再度提告,是因为这样的控诉在万历三十八年就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收到提告之后,丘乘云不等皇帝的旨意,立刻指令手下爪牙抓捕马千乘并将之投入狱中。马千乘没有抵抗,束手就缚。却在不久之后,因为得不到医治而瘐死狱中。 “审得怎么样了?”朱常洛问崔文升道。 “回皇上的话。”崔文升微微提高声调,说道:“东厂已查实,罪奴婢丘乘云贪赃污枉,骄横不法,索贿受贿,肆行无忌。对于不从者,动辄打杀诬构。” 朱常洛调整视线,看向秦良玉,并问道:“秦良玉,朕记得你是代领石砫宣抚使吧?” “是。亡夫病死狱中,朝廷查实石砫司无罪,于是就没有革除马家的世袭。但当时,臣子祥麟尚且年幼,所以臣就按土司的传统,代领夫职。臣子祥麟加冠之后,臣曾上疏请求正式册封祥麟为石砫司宣抚使,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应。”秦良玉并不贪恋女土司的头衔与地位,每次行文或者自称,都要坚持加上“代领”二字。 而她自己也早就在事实上,把宣抚使的职权移交给儿子马祥麟了,只是朝廷一直拖着不批,她也就只能一直顶着宣抚使的名头与诸方接洽。 “马千乘是病死的?不对吧。”崔文升突然开口道。 “怎么回事?”朱常洛立刻追问道。 “启禀圣上。提刑司查实,罪奴婢丘乘云曾多次诬构川黔等地的土司,索贿十数万。其中,永宁、酉阳、石砫等地的土司受其害最甚。据丘乘云自己交代,他曾撺掇与石砫宣抚使马千乘有隙的夷民诬告马千乘。之后因为马千乘拒不接受他的勒索,他便命人将之毒杀于四川布政使司夔州府云阳县监狱。”说罢,崔文升便摆出一副恻然哀伤的痛心之色。 “!”秦良玉一惊,悚然转头看向崔文升。她本能地想要出声询问,却也还没有忘记自己身处御前,不能自说自话。 “这些都是他自己交代的?”朱常洛挑眉问道。 “是的。通过口供的交叉比对,东厂可以肯定,这就是事实。”锦衣卫北镇抚司会的招数,东厂提刑司也会。在各种样的轮番伺候下,犯人会把知道的事情全部交代出来,只求速死。 “你的差事办得不错。”朱常洛微微颔首对崔文升表示肯定,然后皱着眉头问秦良玉道:“看来朝廷欠石砫司一个交代。秦良玉,你们那里有以血还血的说法吗?如果有,朕可以让崔文升把丘乘云交给你们处理。” “手刃仇敌,以血还血是土司旧法。石砫司既已王化,就当服从王法。况且内官也是朝廷的官,不能由石砫司僭越处置,而当由国法、圣命制裁。”秦良玉跪地叩首道。她已然悲伤至极,但眼里却只有血丝而没有泪雾。她忍住了。 朱常洛有些意外。他原是想把丘乘云交给石砫司自己处置的,就像把诬告熊廷弼的那几个人革职发配到辽东去充军那样。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冷冷地说道:“也好。崔文升听旨。” 崔文升闻言跪伏,摆出恭听圣训的姿态。 “审结之后,将丘乘云等罪大恶极者押至西四牌楼明正典刑。”朱常洛下令道。 “是。奴婢遵旨。”崔文升肃然领命。 (本章完) 第242章 卫帅访国公 第242章 卫帅访国公 经历司的工作本来就繁杂琐碎,最近又多了考察述职百户的活计。所以当骆养性回到家时,酉时的钟都已经敲过了。 骆养性踏进家门,顾不得身体的疲累,立刻就找到了父亲。这时,骆思恭已经吃过了晚饭,正半倚坐在黄梨木制成的交椅上闭眼养神。 “父亲,听说您被西厂叫去问话了?没事儿吧?”骆养性颇为担忧地问道。 “这会儿才回来?吃了吗?”骆思恭睁开眼睛,不慌不忙地问道。 “哎呀!您还有心思关心我吃没吃呢。”虽说衙门散衙的时间是既定的,但骆家父子很难同时下班,保不齐某人有时候还得加班,所以基本是分灶吃饭的。 骆思恭叹笑一声,说道:“不多大事儿。本来是李少监叫我去问话的。原本也只是例行公事交代一下。谁知道魏厂督突然从南书房回来了。他老人家火大尿黄,又把我拉着敲打了一顿。” 闻言,骆养性眉头顿时一拧。“南书房?魏厂督把事情报到皇上那里去了?”现在内廷、外廷谁都知道,皇上常驻南书房。因此所谓的“去南书房”,也就是去见皇上了。 “大概是吧。”骆思恭用手肘抵着交椅的扶手,并用手掌扶住额头。很明显,他并不像言语中说的那么淡然。 “然后呢?”等骆思恭长叹出一口浊气,骆养性才接着问道。 “暂时还算是雷声大,雨点小吧。”骆思恭想了想,说道:“魏厂督多半是去皇上那里戳我们的肺管子,但既然皇上还是把案子给我们查,那就应该是没有戳破的。不过.西厂派了一个人来督办。” “谁啊?”骆思恭立刻追问道。 “王承恩。”骆思恭用空着的那只手扣了扣自己的嘴角。他最近有点儿上火,嘴角发个了隐痘。 “西厂外稽司司正?”骆养性本就不舒展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其实挺有意思的。”骆思恭莫名地说道:“我见过他几次,就是个小孩儿,只有这么高。”说着,骆思恭在自己的胸口的位置比画了一下。“看起来比养志还小得多。” 除了骆养性,骆思恭还有养心、养志等两个儿子。不过这三个儿子中,只有长子是养性是其嫡妻赵印秀所出。他这位已经过世了的嫡妻来头也还是不小的,赵印秀的父亲赵梦祐,曾以都指挥使衔两度掌锦衣卫事,不过时间都很短,加起来也不到一年。虽然骆思恭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主要还是靠他自己,赵梦祐对他的帮助并不算大,但赵印秀过世了之后,骆思恭也没有续弦。 “别看王承恩人小,但这家伙的鬼头大着呢。而且崔厂督贪污郑家赃款的案子不就是由他提督的吗。”骆养性很腻歪和郑养性同用一个名。所以每每提及郑养性,他都会以“郑家”二字代指之。“而且还有消息说,宫里这些日子的风雨,也是他招来的。” 骆家很是巴结过前代的司礼太监以及提督东厂太监的。但因为这些太监在事前就平安落地了,所以宫里的风雨真的是一点儿都没波及到锦衣卫这里来。 “呵。风雨从来不是谁招来的。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电闪雷鸣,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的。”骆思恭意味深长地说道。 骆养性一凛。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道:“您觉得该把差事交给谁去办?” “你觉得呢?”骆思恭微眯起眼睛,反问道。 如果放在以前,这种差事批下来,骆思恭大概率是直接丢给北镇抚司去查的。但现在田尔耕与骆家决裂,还转投到了西厂厂督的名下,给魏忠贤做了“带把儿的好大儿”,北镇抚司就变成了能不用就尽量不用的衙门。 骆养性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于是建议道:“事关重大,我觉得还是要用信得过的人。要不,还是派给海同知去查?” 骆思恭摇头道:“不行。南司是搞内肃的。让南司去查就是给自己扣屎盆子。”海镇涛已经升调到南镇抚司去了,现在提督东司房的缺还空着。 “那怎么办?”骆养性问道。 骆思恭睁开微眯的眼睛,凝神说:“我想让你去查。” “我?”骆养性翻手指向自己的胸襟,颇有些犹豫地说道:“经历司说到底就是个管文书的衙门,现在光是主持各百户所的述职,就已经有言官上疏参劾经历司越权行事了。若是再兼个调查的差事,恐怕就有言官要弹劾我乃至您老了呀。” “不以经历司的名义查。”骆思恭说道。 “那以哪个衙门的名义?”骆养性疑道。 骆思恭的眼里掠过了一缕凝重。“还是东司房。” “您要把我调到东司房去?”骆养性一惊。 “不是调,而是暂时兼领。”骆思恭解释说:“你不是升千户吗,既然这个千户衔是虚的,还没有挂衙门,那就暂时挂到东司房的名下,兼领缉事千户的实差。等这个差事办完了,就立刻卸职。” 骆思恭暂时还没有把骆养性往高了放的心思。这一是因为经历司高度涉密,他实在找不到比骆养性更好的人来填这个缺。第二则是因为,骆养性太年轻了,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光是不袭世职骤升千户就已经令骆思恭惶恐至极了。如果放到高位实职上去挂着,先不说压不压得住,若是被科道言官乃至西厂批驳吃相,那真一点辩驳的余地都没有。 虽说弹劾与批驳在“圣眷隆旺”面前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骆思恭不是骆安,没有侍帝潜邸的信任基础,他脑袋上不仅没有顶着隆旺的圣眷,甚至还被皇帝两度敲打。所以这个差事只能兼领,而且还要报批。 “好。我听您的。”骆养性郑重地点头,接着又道:“但父亲,我没有查案子的经验。万一搞砸了.” “不怕,凡事总有第一次。而且景采离开东司房未久,东司房的缉事们都是信得过的旧人。你只管掌总,保证事态可控,把具体的事情交给他们去办就是。而且这个案子并不难查。”骆思恭站起身,微笑着拍了拍骆养性的肩膀。海镇涛,字景采。 骆养性回以笑意:“我知道。您说过,这件事一开始只有司礼太监,内阁枢臣,六部堂官知道。后来又多了刑科,兵部车驾司以及后军都督府。” 刑科负责给驾帖佥签,兵部车驾司负责签发驿符,而后军都督府联合兵部则是给锦衣卫接掌天津卫提供合法性依据。 “司礼监不管,如果事情真的出在宫里,那就不是我们能管的,圣上自会独断。而且车驾司也可以排除。先不论车驾司会不会,就单以天津卫那边儿发的消息来看,就不可能是车驾司。沈采域初七就跑了。而车驾司是初十才签发的驿符。时间上对不上。”骆思恭不仅查过案子,还在随军三大征的时候,干过策反和敌后破坏的活,是经验极度丰富的老将。当他知道这个差事还是落到锦衣卫头上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思考了。 骆思恭叹了一口气。“但也只能排除车驾司,刑科的佥签和接掌天津三卫的命令文书是年前就拿到了的。” “如果以人来论,哪些人最有可能把消息透给沈采域?”骆养性问道。 “一般来说,卫所出事,兵部官员尤其是堂官的嫌疑是最大的。啧!但是.”骆思恭立刻又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是杨志尹署兵部事,那我首先就会怀疑是他泄的密。但杨志尹在去年三月便劳瘁卒于官。目前在任上的兵部尚书是崔自强。” “他俩有什么不一样的吗?我记得杨左堂和崔部堂都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吧?”骆养性对各部尚书、侍郎还是有基本的了解的。 骆思恭说道:“虽然杨志尹和崔自强都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而且基本在兵部事上打转。但杨志尹曾两任职方司.” 虽说兵部武选清吏司管理武职官员的选授、品级、封赠、袭荫以及土司武官的承袭与封赠,油水极丰。但判定武官功过赏罚的职权,却偏偏在职方清吏司的手里捏着。如果考不到功,那么就算继承了祖辈的袭职,也没有实缺可以领。而骆思恭之所以提杨应聘一嘴巴,正是因为杨应聘在职方清吏司主事及郎中上的任期,与沈采域考功实授的时间高度重合。 “.而崔自强多数时候都在九边打转。就算在京为官,也多司戎政事务。和天津那块儿基本沾不上边儿。除非崔自强在接任之后,立刻就接受了京畿武官们的贿赂,否则他和沈采域就不会有太大的关联。”骆思恭抿下一口凉茶润了润嗓子。“退一步说。就算崔自强拿过天津的银子,也该是间接的。犯不着冒着这种风险通知沈采域跑路。” 在骆养性思考时,骆思恭又道:“当然,也不排除消息从崔自强那里无意泄出,然后通过某种渠道流到了案犯那里。但是这样,兵部就不特殊了.!” 说到这儿,在骆思恭的脑子里徘徊许久的人影突然凝成了实质。“你先吃饭吧,我要出去一趟。” “现在?”骆养性一时没能回过神,他看着骆思恭渐远的背影,问道:“您要去哪儿?” “张府。”骆思恭抬手一摆,并对跟上来的亲丁说道:“备车!” —————— 小两刻钟后,挂着骆府灯笼的马车来到张府门口稳稳地停下。 在车夫为骆思恭撩开帘子的当口。一个随车亲丁飞快地跑到廊檐之下,敲响了张府的大门。 骆思恭走下车,抬头望见那几盏大红色的灯笼,心里的焦躁又多了几分。他大步上阶,来到门口。这时,在门房值门的家丁也将门拉开一个缝隙,并从里边儿走了出来。 张府规矩极严,无论谁来拜访,主人见或不见,门僮也必须出来迎拜。 门僮一出门,立刻便认出了来人。他眼神一亮,三个跨步走到骆思恭的面前,深深一揖:“拜见骆卫帅。” “国公在府上吗?”骆思恭微笑颔首,并问道。 “在的。您老请进。”门僮微笑摆手。 骆思恭是少有的能被英国公张维贤视为座上客的人。张维贤曾特地吩咐过,无论什么时候,他在不在,在干什么,只要骆思恭来访,不必多问,立刻请进家门。 “有劳了。”骆思恭也知道这么个事儿,但他每次来访都会客气讲礼地问一句,并等待门僮带他进去。 门僮径直将骆思恭领到位于张府后堂的小会客厅。骆思恭坐了没一会儿,淡茶和糕点便被摆了上来。这些东西是常备的,不需要任何人吩咐,只要这个小会客厅被使用,便会有相应的仆人将这一切置办好。 尽管招待周全,但身为主人的英国公张维贤不会立刻过来。这当然不是因为张维贤有意拿腔拿调故意怠慢。而是因为他过于讲究了。 如果是公事公办的见官,那么张维贤便会换上官员常服。如果是见亲,他就会换上华美的锦服。当然,如果是皇帝御临,他就会换上御赐的蟒袍。 不过,从他万历二十六年袭爵以来,从没遇到过皇帝御临这样的大事,那套造价极高的赐服也没怎么用过。如果非要说,张维贤这辈子只见过万历皇帝一面,那就是在去年七月二十一日万历皇帝上疾大渐的时候。 不多时,穿着一身黑底紫边云纹宽袍的英国公张维贤来到了后堂会客厅。 听见开门的动静骆思恭立刻起身,确定是张维贤进来,他便立刻迎了上去,躬身行礼,并道:“见过国公。” 锦衣卫见官大一级是对外地官员和在京的低级官员来说的。对于枢臣、九卿这样的高官来说,一般还是按着品级行礼,除非锦衣卫是带着皇帝的命令来抓人的。因此,尽管骆思恭是锦衣卫的最高长官,但见着英国公这种不在品秩之内的超品,还是得以下官礼见。 (本章完) 第243章 御前财政会议 第243章 御前财政会议 “骆掌卫别来无恙啊。”张维贤立刻还礼,并搀住骆思恭的手臂,将他引导到之前的位置。“坐着说话。” 张维贤和骆思恭之间的辈分不好算,但在年龄上基本可以算是同龄,私谊也还不错。因此,行礼如仪之后,气氛便也像往常那般融洽了起来。 坐下之后,张维贤没有一上来就问骆思恭来府上是要干什么,而是端上茶盏,随便找了个话茬。“宫里的风波好像渐渐地停当了。”张维贤说道。 骆思恭点点头,顺着张维贤话头往下说道:“宫里贴了告示,说是只要认罪悔过补缴赃银,司礼监和东厂就不再追究。其实也没抓多少人,算上各家的亲信奴仆也就几百千把来个。”骆思恭顿了一下,像是要把话头抛回给张维贤。但最后,骆思恭却赶在张维贤接茬之前又说道:“内廷抓了这么多些人,却没怎么扯到外廷上来。今上圣德啊。” “皇上圣德。”张维贤眼眉一挑,接着颂圣遥拜,并问道:“听说只有光禄寺和工部那边儿抓了几个?” “应该是,不过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骆思恭微叹道:“这差事可是一点儿都没派给锦衣卫。” “田尔耕也没领到差事?”张维贤轻蔑地笑道:“不是说他给魏忠贤当儿子去了吗?” 其实张维贤对魏忠贤的印象还不错,但碍于田尔耕与骆思恭之间产生了嫌隙,他也就从没有对魏忠贤表示过亲近。只是在年节的时候,按着“往来不得罪”的惯例,命下人给他送去了一份不逾矩的薄礼。这样的礼物,常侍帝于南书房的另外两位枢宦也都有,其中给王安的那份儿还是他亲自去送的。 “没有。从头到尾全是东厂在办。”骆思恭意味深长地说道:“即使犯了些错,但崔秉笔似乎圣眷依旧。” “崔文升就是个给皇上做淫药的奸佞小人,他甚至敢在煌煌紫禁城中,公然报复百官!我是真不知道皇上用这种人做什么!”张维贤毫不掩饰对崔文升的厌恶。四大枢宦就他一个人没收到张维贤的贺帖和拜年礼。在他看来,崔文升这种人就该拉出去砍掉,乃至凌迟。 骆思恭顺着这个话头往下拉,又侧击道:“就连崔秉笔这样犯过大错的贵妃宠宦也能容得下并重用。圣上到底还是宽容的。” 这一句下来,张维贤像是品出些味儿了。“骆卫帅似乎一直话里有话啊?你来我这儿肯定也不只是为了吃茶。”他轻声一笑,说道:“呵呵,那就不绕了,卫帅直说吧。” “好吧,既然被国公听出来了。那我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了。”骆思恭收起笑意,严肃地说道:“沈采域畏罪潜逃了。” “沈采域?”张维贤先是一愣,接着恍然道:“就是那个天津卫的掌印官?” “没错。就是他。”骆思恭转过身子,正对张维贤,并凝视着他的眼睛。 张维贤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了,接着浮现出一抹异样的血色,不过下一刻,他便调整了好情绪,毫不退让地回瞪骆思恭,并道:“沈采域跑了,你来找我?” “我很难不找你。”骆思恭肃然道:“指挥使司已经领了皇差。明天,锦衣卫就要正式开始对本案的搜查了,届时西厂也会派人跟着。” “既然领了皇差,那你们就去查啊。来找我做什么?”张维贤眉头紧锁,心跳加速,脸上的血色又浓了几分。 “如果是你.”骆思恭一停,然后接着说:“.或者,是你家里人做的。我希望你能主动上表,向皇上请罪。皇上一向是很宽容的,您是有从龙之功的托孤大臣。及时认罪悔过,皇上会.” 砰! 张维贤极少冲客人拍桌子。一般当他这么做的时候,就是真的怒了。 “你凭什么怀疑我!”张维贤的声调一下子提高了八度。 “哈!”骆思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冷静地说道:“天津卫隶属于后军都督府。而英国公您,从万历三十七年至今,一直领着后军都督府的大印。有些事情大家都清楚。以前先帝爷不问,我们也就不管。但今上给锦衣卫下了彻查此案的命令,我们就必须管。” “放屁!什么叫有些事情?你有话要讲,不妨说明白些,别跟我打这些机锋。”张维贤拂袖起身,接着猛然转头,他宽大的袖袍差点抽到骆思恭的脸上。“你要想指控我,就把切实的证据拿出来!” “.”骆思恭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把话说开。“我就因为还没有拿到证据所以才来你这里的。要是真的找到证据,就不是我来了。”见张维贤站起,骆思恭也不踞坐,他站起身,说道: “锦衣卫的人在十一常朝那天出京,一到地方立刻就按着计划锁城拿人,但最后却扑了个空。当然,如果只是这样,我还不会立刻怀疑到后军都督府的头上。但沈采域是初七才跑路的,初六复印的时候,甚至还在天津卫的衙门里露了脸。也就是说,沈采域在年前就已经得到消息了,但为了不引起怀疑,特地在憋过了年节才走。您觉得这是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张维贤大喝道。 骆思恭伸出右手,并将大拇指曲起来。“锦衣卫的行动只跟四个衙门通了气。第一是西厂,第二是兵部,第三是刑科,第四就是后军都督府。天津卫不可能攀上西厂和刑科的关系,那只能是兵部或者后军都督府了。我沉思之后,觉得相比起兵部,后军都督府更可能出问题。” “哼!那我也可以说你有问题!”张维贤反唇相讥道:“不过是抓一个天津卫的指挥使而已,你为什么非要拿后府和兵部的命令让锦衣卫接管天津卫!不接管天津卫,你们锦衣卫就抓不了这个人吗?或者说,如果锦衣卫不拿这个命令,后府和兵部就不会知道,消息不就泄不出去了吗?骆卫帅,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我!”骆思恭言语一滞。他现在还不能跟张维贤说明具体的事由。更何况,张维贤有重大的作案嫌疑。 “说不出话来了吧?”张维贤自得地扬起头来,脸上的血色也褪了不少。“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没有多问。可你现在反而跑到我这里来兴师问罪了?”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是来救你的。”骆思恭低下头,自嘲似的轻笑一声。 “救我?你自己办差事办出了岔子,却急吼吼地跑到我的家里来,一个反手把屎盆子扣在我的脑袋上,然后说是要救我?呵!骆卫帅,你这话未免太堂皇了吧?”张维贤的话说得很难听,但语气竟意外地软了下来。 “沈采域的事情真不是你做的?”骆思恭最后劝道:“如果事情是你做的,立刻上表告罪,我会替你说话的。”“我张家世代护国卫君,你不该这么怀疑我!我明确地告诉你,事情不是我做的,就算这个消息是从后军都督府泄出去的,也和张府没有任何关系。你要查就尽管查好了。”张维贤绷着脸,大剌剌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那好。等事情水落石出,我再登门赔罪。”骆思恭微松了一口气。在本心上,他真不希望这个事情是张维贤的做的。 骆思恭躬身抱拳行礼,并道:“告辞。” “你是该赔罪。”张维贤端起茶盏,摆出送客的架势。“骆卫帅慢走,我这就不送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把骆思恭送到家门口。 “别过。我会把事情查清楚的。”骆思恭转身离开。 骆思恭离开后,张维贤脸上的红色全部褪去了。他半瘫坐在椅子上,用手肘托着下巴,眼神里闪烁着某种莫名的情绪。 —————— 次日。大明泰昌元年,正月十五。 元者,始也。宵者,夜也。正月十五,这是新年第一个月圆之夜,所以名之为“元宵节”。历朝历代都将元宵节视作官民同乐的重大节庆之日。到本朝时,社火灯的庆祝活动更是继历代之盛,达到了新的高峰。 成化二十一年,成化皇帝下令在宫中隆重庆祝上元之日,并令宫廷画师从早到晚跟随自己,如实记录所见所听的热闹场面,做《元宵行乐图》。但是今年,终于可以使用泰昌年号的君主不仅完全没有筹备这么一个盛会意思,反而于年节期间在宫里搞了一个天大的案子。 尽管宫里的案子几乎只涉及宦官,不过外廷也丝毫不能歇着,以户、工、兵为首的几个衙门甚至比年节之前还要忙。而这是因为,皇帝在万历四十八年的最后一个朝会结束之后,颁旨命令各部算账,说是要在正月十五召开泰昌年的第一个御前会议。 皇城和紫禁城的各个入口,会在卯时准点打开。所以在寅时的最后两刻,内阁六公便会坐着轿子离家,并在东安门口汇集。 方从哲住在崇教坊,离东安门最远,因此通常是最后一个抵达的。轿停后,他从轿子里走下来。但方从哲的轿夫却没有像其他阁员的轿夫那样,抬着轿子离开。他得了“紫禁城坐轿”的恩典,要坐着轿子到内阁值房门口。 方从哲其实可以直接让轿夫抬到内阁值房门口的,但他一定会东安门口先下轿,与诸位同僚拜过才又坐回到轿子上。 朝廷尚爵,官员礼类依品级等次。凡拜揖序立、行走回避、尊卑上下,森然各有仪节。总言拜会方式就是,上官居左,下官居右,右下先拜,左上后答。 二百五十年过去,尊卑规矩还在,但具体的分类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不以会典中载明祖制,而以实差来论了。不然这六位阁员全是正二品的礼部尚书兼正五品的东阁大学士,就完全没有个尊卑先后了。 “首辅。”诸阁员辅臣向元辅方从哲行礼。 “进卿、世程、季晦、虞臣、铭缜。”方从哲先后对叶向高、史继偕、刘一燝、韩爌、沈拱手还礼。 之后,阁员们又相互拜见。 尽管沈与刘、韩二人,已经到了两看相厌的程度,但在方从哲领头的互拜中,他们还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甚至还能微笑寒暄。 拜见之后,方从哲开口说道:“诸公,去年发生很多事情,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无论好还是不好,在圣上如天之恩的庇佑下,大家都一起过来了。元月元宵,诸公还是要和衷共济,风雨同舟,才能共克时艰,辅佐圣上中兴大明。”方从哲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大概率不会有太大的实际作用,但他还是要说。 “是。”阁员们纷纷应是。不过其中的真假就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稍过了些时辰,吏部周嘉谟、户部李汝华、礼部徐光启、兵部崔景荣、刑部黄克瓒、工部王佐等六部堂官也赶到了东安门口。与六位阁员相互拜过之后,他们接着便静静地站在阁员们的身后而不再言语。只有李汝华默默地回到自己的轿子里,他和方从哲一样,也得了皇帝恩赐的殊荣。 卯时正,皇城的东安门及东安里门,以及宫城的东华门同时打开。门开后,站着的十名文官同时一怔。 “首辅。王掌印来了。”叶向高敲了敲方从哲轿子的窗框,轻声提醒。 方从哲闻言立刻自己撩开帘子,满脸堆笑地走了出来。 只见,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正带着首席秉笔太监魏朝和东西二厂的提督太监,站在东安门与东安里门之间的玉河桥上,远远地行礼:“方首辅,叶次辅,诸位阁老,诸位部堂,请进吧。” 既然宫里的大太监亲自来迎,那方从哲也就弃轿不坐了。他快步来到王安身前,说道:“诸事顺利.”这一声既像是道贺,也像是疑问。 王安淡然一笑,脸上同时浮现出笃厚与肃穆的笑意。“同舟共济。” (本章完) 第244章 陈腐的制度:户部 第244章 陈腐的制度:户部 听见王安的“同舟共济”,方从哲的心里稍稍有了一点底。 在往来寒暄之间,四监十二臣先后穿过了东华门、文华门,并通过长长的甬道来到文华殿前。一行人到时,已经有十六名宦官静静地在殿门口候着了。王安稍一挥手,他们立刻就小跑着过来,轻敏快捷而不失礼当地为诸位监阁部僚解下披风,并将之稍叠起来抱在手里。 仿佛一切早有预演。当排在末尾的礼部尚书徐光启,也被宦官伺候着褪下大红色的披风,文华殿的门便从里边儿被打开了。 监阁部僚雁行而入,来到大殿正央摆放的须弥座前,对龙椅上的皇帝行五拜三叩的大礼。 礼成后,王安、方从哲领头山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左右摆手,回道:“起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十二臣没时间排次序找位置,因为须弥坐左右两侧的紫檀长案上,已经摆了刻着衙署和人名的木质三角拱形桌牌。这些桌牌的制式都是一样的。比如,方从哲就是,阁·从哲,王安就是,司礼·安,而徐光启则是,礼·光启。 和当初九卿官员到内阁值房要求阁员们出面平息天怒的格局类似,文华殿也是左右面对布局。只不过相对的两方,从阁员与九卿,变成了文官与宦官。排序也从掌印、元辅居中,变成了左右首位近帝,而其他臣僚则一字排开,按皇帝排好的次序由近到远地往下拉。 司礼监还是王安、魏朝、崔文升、魏忠贤、刘若愚的格局,只不过在刘若愚之后,还多了司礼监的提督太监曹化淳。他和刘若愚是早就在殿内的,磕头行礼的时候他们也没有站着,也跟着磕了。 文官那边儿,当然是方从哲领头,叶向高次之。但排在第三位的,既不是内阁自己默认的史继偕,也不是之前代行首辅职权的沈,而是东林党在内阁的头把交椅刘一燝。这样的安排,让刘一燝的心里升起了一种雀跃与安全之感。 内阁之后,就是六部了,他们的位次也被调整过。排头的不再是吏部尚书周嘉谟,而是户部尚书李汝华,周嘉谟被排在了他的次席。之后跟下来,便是兵部、刑部、工部和礼部的堂官。 整个文华正殿除了摆在须弥座上的龙椅,只有三张椅子。它们分别属于王安、方从哲以及李汝华。 等到所有人在事先安排好的位置站定,王安率先开口了:“关门吧。” 听见这个吩咐,殿里所有的小宦官就都退出去了。 门当然是要关的,不然殿内的火炉根本兜不住初春的寒冷。可是以关门作为开场,属实有些潦草,很难不让人多想。 “开始议事之前,我先说个事。”还是王安那个四平八稳的声音:“这个会,今年头一次开,但不是最后一次。从今年起,每年的正月十五,都在文华殿召开财政会议,定为永制。每年的腊月二十一,到次年的正月十五,都是司礼监的财政审结期。 “司礼监和内阁将正月十一,也就是第一次常朝那天,定为财务决算报告以及预算报告的最后接收时间。希望各部能在那之前,按内阁和司礼监商定的章程,将自个儿的开支和预算,以‘阿氏数’及‘复式表’的制式提交上来。制式细则,司礼监已命经厂印制成册。会后,司礼监将把册子发给各部。从明年开始,司礼监和内阁,将不再接收纯汉文的簿册。” 王安的面前摆着一个简要的提纲,但说话的时候,一次都没有看,而是不断地左右扫视在场的文官们。 方从哲的惊讶是显见的,因为在时间安排的问题上,司礼监根本就没跟内阁打过招呼,但王安却处处提到内阁。方从哲不知道王安这是尊重他,还是摆他上台,所以只能无声淡笑。 王安说罢,皇帝开口了:“辛苦诸位。今年凡是参加了决算事务的官员,赏半个月的俸禄。赏赐宫里出。” “听旨办差,是官员们的本职。圣上宵衣旰食,官员们又怎能因本职而有外赏呢。”方从哲转身拱手辞谢。 “方卿不必辞让。”皇帝显然没有在这个事情上多费口舌的意思。“王安继续吧。” “臣代诸臣工拜谢圣上天恩。”方从哲只得行礼接受。 王安等方从哲直起身才继续说道:“咱们还是由繁杂至简吧。先说户部。” 户部尚书李汝华闻言一怔,他没想到这个会一上来就点到自己的头上。他站起身,想清清嗓子,却剧烈地咳嗽了好几下。 这个年之后,他觉得自己越发力不从心了,好几天几乎下不来床,像是害了什么大毛病。好在刘院使给他做了两次针灸,开了几副药,又把他这口浊气给吊了上来。 从万历三十八年,前任户部尚书赵世卿不堪“楚宗案”的摧折自固于家闭门求去,李汝华以左侍郎代管部务开始,他已经在户部的头把交椅上坐满十年了。如果要李汝华总结这些年的日子,并允许他说脏话,那么李汝华好歹要来一句:户部的活儿,真他娘真不是人干的。 由于皇帝长期怠政,缺官不补。李汝华只能以一己之身管着整个户部的大政,到后来,他甚至不得不向下兼挑好几个清吏司的郎中。尽管他本人精通账务,但户部那凌乱而庞杂的工作,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得完的。 他不得不长期依靠那些世传于户部的胥吏。尽管李汝华知道,这些胥吏一定会趴在户部的账上吸血,但他也没有太多的办法。因为如果不依靠他们,户部就会瘫痪。更别说,李汝华甚至连着好几年,同时掌着户部、吏部以及工部的印了。 大明的财政制度是典型的“中央指令,分散管理”。上缴的赋税,无论是本色还是折色,都很少进行大规模的运输。因此户部的工作繁杂得难以想象。北京一个负责接收的仓库,很可能要同时面对若干个不同的解运者,而一个解运者很可能同时也要为很多部门服务。所以有时,李汝华也会觉得,让那些胥吏吸上几口也无所谓,就当是报酬了。 这样现状,加上纯中文的记账方式,每年都会造成极其大量的账簿积累。户部必须详细地审阅所有的账目,有时,北京中央的账册上甚至记着某个县因为某个细小的差事而造成的结余或者积欠。比如这次,户部就给司礼监提供了好几大车的原始账册。就算到最后,李汝华自己手里总账合出来也是一个本子。在往下报的时候,李汝华甚至念到,南直隶某州某县,欠宫廷实物折银三十二两。而折出这笔银子的实物,是当地特产的蜂蜜。 皇帝有些听不下去了。但看着老头颤巍巍地拿着本子汇报自己的工作成果,他也不好打断。琐碎的汇报持续了差不多两刻钟。后来,皇帝发现,李汝华竟然是从后面往前面翻的。 “你为什么不正着翻?”朱常洛耐不住了。 “王掌印不是说由繁到简吗?”李汝华解释道:“在总账上就是杂科繁,正税简嘛。” 朱常洛望向王安,那眼神仿佛在问:你是这个意思吗? 王安的嘴角抽了两下,然后对李汝华说:“还是先说正科吧。” 李汝华一怔,微微低头,然后将账簿调转,开始说田赋统计的事情。可没想到,他一上来就给田赋正税的统计结果,定了一个悲观的调子。 “咳咳!”他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并说道:“户部在簿册上,统计了地方的田亩及税粮总额,但臣不得不说,这些数字并不一定真切可靠。” “为什么?”朱常洛问道。 “回皇上的话,田土数字都是地方官府一级一级报上来的。下面怎么报,户部就怎么记。户部从来没有办法,也没有权力对这些数字进行核查。我们最多也就是凭着巡抚、巡按递到北京来的奏折进行些微的调整。”李汝华说道。 实际上,大明的户部就是一个只有脑袋而没有身体的机构。无论是南京还是北京,终明一代,户部在各省都是没有任何分支机构的。虽然各级官府都有分管钱粮、刑名的吏役,但这些人首先对自己负责,然后才部分地对太爷负责。跟两京户部那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就算是那些挂着户部衔的巡抚、巡按,在外派的时候,也是直接对皇帝而非户部负责。户部用他们奏疏上的数字进行微调,都只能算是借用。 李汝华在很早以前就想过这个问题了。但这种从明初开始就一直沿传至今的缺漏,决不是他一个二品的户部尚书能补上的。 “好吧。”皇帝揉开眉间的褶皱,示意李汝华继续。 “万历四十八年,天下田土总计为七万一千四百九十三万八千四百二十九亩。合。其中,北直隶地方为五千一百三十一万六千四百五十五亩,南直隶地方为”这个数字也就是万历四十八年,户部第三次因辽事向天下加派银两的基础会计依据。 户部从万历四十六年开始的三次加派,都是除开了贵州的。但这也不单是因为好心,其中最重要原因还是,贵州的田土数量和其他省直之间有着数量级上的差距。 “咳咳!”李汝华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稍微调整之后准备接着念。但皇帝却止住了他,并说道。“嗓子都念冒烟了,给李卿弄杯水来润润嗓子。” 皇帝的命令没有指向,但排在宦官队列末尾的曹化淳却立刻有了反应。他很自觉地离开了自己位置,像个伺候人的小宦官那样,给李汝华弄了一杯温水过来。 在李汝华喝水的档口,皇帝又体恤地说道:“你坐着说话吧。不然椅子就没用了。” “谢万岁。”李汝华没有辞决,直接坐了下来。这几声咳出来,他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了,他甚至觉得喉咙里涌出了一股淡淡的腥甜。 “湖广有田土二万三千一百六十二万九千六百五十一亩田。虽然不知道湖广是怎么造这个册子的。但臣敢肯定,这个数字绝对虚高了。去年加派辽饷的时候,户部也是按九千余万亩而非二万三千余万亩课派的。”即使减为九千万余亩,湖广的税田也是冠绝天下了。 “户部凭什么这么肯定呢?”这两个数字之间的差额司礼监是注意到了的。王安本打算在李汝华汇报完毕之后再行提问。不过既然李汝华敢用“肯定”这个词,他也就直接开口打断了。 可这时候,站在李汝华身侧的吏部尚书周嘉谟却突然开口道:“这个事情,我清楚一点儿来由。能插话说两句吗?” “可以。周卿说吧。”皇帝点点头。“也让李卿好好儿喘两口气。” 周嘉谟快八十了,但精神却异常的矍铄。“如果往前查账就会发现,湖广数字的骤跃是发生在万历六年。那一年,张文忠公正式主持了对全天下田亩的清丈。” “万历六年颁布的诏令要求全国各府、各州、各县,在三年内完成对天下的田亩的清丈,并以此为考评和官员升迁的依据。六年末,登记在册的田亩数,就从原来的四万万余亩飙升至七万万余亩。其中涨幅最大的就是湖广,是原来的两倍半还多。” 王安将周嘉谟的回答简单记下,然后抬起头说道:“周吏部,您只是陈述了一个现象,并没回答司礼监刚才提出的问题。”说罢,王安转头看向李汝华,并道: “司礼监顺着周吏部的意思问户部。司礼监可不可以理解成,户部在向湖广加派辽饷的时候,是以万历六年之前的田亩数为基础,而非以万历六年之后的田亩数为基础。或者说,户部在计算辽饷加派的时候,自动无视了张文忠公在万历六年至九年的成果,又倒退回了隆万改革之前?” (本章完) 第245章 羸弱的中央财政 第245章 羸弱的中央财政 在皇帝为张居正平反,并提出全面改革国家弊政的背景下,王安的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如果皇帝有意挑起一场以户部为中心的政治风暴,那么这个问题就可作为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李汝华侧着眼看了周嘉谟一眼,接着转过头坦然地面对王安,并道:“王掌印,您说的没错,户部确实是直接无视了张文忠公的丈田成果。户部.”李汝华握住拳,并伸出大拇指朝向自己。“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就是我本人。作此调整的依据,是隆庆五年的户部记录。” 隆庆五年,张居正还只是一个阁员而没有柄政。 王安回以微笑,算是对李汝华的坦诚表示赞许。而他问话的语气也还是像之前那般四平八稳,没有什么起伏:“李户部,您能说说这是为什么吗?” “虽然我不是万历丈田的亲历者,也不是湖广人,但周明”李汝华本是想以周嘉谟的字,也就是明卿,来称呼他的。但听王安一直在以衙门称,李汝华也就跟着改口了。“但周吏部说的事情我还是知道的,至少在账面上知道。不仅如此,户部还知道,万历丈田的结果并不完全准确。” 实际上,除了万历六年至九年,在册的田亩数发生过剧烈的变动。其他时间,无论是六年之前,还是九年之后,年与年之间,都只有细微的浮动。如果上面没有命令,或者晋升指标,地方官府基本是不会费力气去调查自己的治下究竟有多少田土的。他们只会让负责钱粮的胥吏在往年的数字上做低程度的加减法。 数字递到北京,户部没权查,也查不了。就算是江陵柄政那十年,中央也很难真正确定天下到底有多少田。地方官府只会按着簿册上记载,向在册的农户科派税粮。至于这个税层层调整之后,派到谁的头上,会不会逼得某一家无路可走,沦为流民乃至饿死,中央各级官吏多数时候是看不见的,就更不用说管的问题了。 “不准确什么意思?”王安问道。 “万历丈田时,各省的巡抚、巡按、藩台、臬台,无不以超额清丈为报功求晋之依凭,说是恢复洪武、永乐时期的地亩原额。但实际上,地方官府却通常追求溢额。于是层层加码,也不管那些几百年前的田土是不是因为旱涝天灾、兵燹人祸等事废良为荒。总之一概丈报。常常出现,册上有田而土荒无耕的事情。这样的奏报,无论是户部的案牍库,还是文渊阁都是有留档的,司礼监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查。”李汝华揉了揉自己的喉结,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然后接着说: “归根到底,这无非‘上有所好,下有所甚’。这很正常。我绝不是在以此抨击万历丈田,甚至说丈田没有必要,这个事情当然.”李汝华突然回过神来,直接从中间硬生生地砍断关于丈田的话题,将发言扭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户部之所以以隆庆五年的数字为基础进行调整,才向全国发出加派的指令。是因为这三笔辽饷,都是加派而不是正税。之前,国家又分别在西北、东北、西南,用了重兵,同时还有矿税太监在地方刮地皮。太仓年年超支,户部不得不找地方要银子补亏空。如果再按照万历丈田之后的数字,对南直隶等重赋地方进行加派,真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逼反多少民,闹出多大的动乱。如果国家内部因为加派起火,那我李汝华恐怕就只有找一条绳子把自己吊死了。” 其实从客观来讲,从万历四十六年到四十八年,前后三年每亩土地一共加征九釐银子,合五百二十万余万两并不算多。由李汝华领导的严重缺员的户部,在向两直十三省发布加派的命令之前,也尽可能地依照各省的现实状况进行划拨,以求在最大限度上做到均平。但在各地官仓库银告罄的情况下,这次三次加派还是给他个人招来了铺天盖地的攻击。 朝臣骂他加赋之议不能力持,驯致万方虚耗,内外交讧。地方官员把民众的怨气全部算在他的头上。而辽东那头该死的蛮子熊,也不理解户部的难处,三天一小催,五天一大催地向他要钱,要不到就骂人,而且一次骂得比一次难听。 他曾一度想要学赵世卿,索性借着弹劾上表辞官,假使皇帝留中不发就自己跑路,这受鸟气还不讨好的户部尚书谁爱干谁干。但到最后,他还是顶着压力把事情办了下来。 想到此,他心底的一口淤火又涌了上来。喉管泛起一阵挠心的瘙痒,但李汝华却咬着牙齿,没有咳出来。他凝视王安,并问道:“司礼监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了。”王安越过中间的几人,向曹化淳使了个眼色。“您继续说吧。” 曹化淳会意,又给李汝华续了一杯水。 ———————— 李汝华不知道自己的回答能不能让司礼监接受,但他已经不很在乎了,他要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如实地告诉皇上。“再往下就是额定的税粮了。万历四十八年,天下额定税粮,为二千六九十四万八千一百五十二石。其中,南直隶为六百一十一万八千二百五十四石,北直隶为五十九万七千四百二十一石.” 南北直隶额定的未折纳税粮,有着整一个数量级上的差距,但南直隶地方在册的土地,却不到北直隶地方的一倍。这也就是说,摊派到北直隶土地上的正税税率低到了一种极其惊人的地步。 北直隶的税率低,是因为京畿地方时常能得到蠲免。而获得蠲免的代价则是,北直隶各府、州、县的百姓,会经常被本地的官府乃至京师的衙署,征发去履行各种各样的差役。与此同时,北直隶地方的府、州、县,还要为过境的军队提供无偿的服务,也就是承担军事性质的供给。 比如,北上援辽的浙兵和川、黔地方的土兵,在开拔北上之前就驻扎在通州。通州将为这些骤然多出的人口提供口粮,直到他们离开为止。官仓的粮食不会凭空生出来,这个负担到最后还是会落在通州官府治下的百姓身上。这次若不是皇帝及时从内帑给了户部拨了一笔钱,让户部拿着去“犒军”,通州的官仓简直要被这些外地来的兵给吃空了。 一般来说,驻地官府在无法供给过境客军的时候,首先会给户部上本子求助,如果户部无法提供帮助,驻地官府就会转而给兵部上本子,请兵部把这些客军调到其他地方去吃饭。但兵部通常也不会理会地方官府的请求。因为无论哪个地方的官府都不想让客军到自己的辖区来,这种事情对当地官府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最多在明年多申得一些蠲免作为补偿。兵部通常不会冒着再得罪一批人的风险,批准驻地官府的请求。 兵部要么变着法的搪塞驻地官府,要么向上疏皇帝,请皇帝裁决。只要请得到圣旨,那就没有争议了。如果驻地官府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帮助,那么被吃空了或者害怕被吃空驻地,就只能削减给军队的供给了。这样一来,军队要么将矛头指向驻地官府,要么各路客军抢夺有限的资源,爆发内讧或者械斗。 实际上。户部拿到银子之后,并没有把它们全部发给军队。而是将二十万两银子当中的五万两,划拨给通州官府,用以购买粮食供给军队,并补充空虚的官仓。剩下的十五万,户部才按各级军官的需求,分别折为粮食、布匹或者直接以银子的形式发放。当然,这样的做法,李汝华在分配之前就已经上疏说明,得到了内阁支持,并最终获得了皇帝的允准。 见皇帝和司礼监都没有出言问讯,李汝华便又道:“粮税折银。去年,户部收到北直隶缴纳税银五万七千九百二十一两,太仓收入白银,共计四百九十二万七千三百五十六两。” “支出白银,共计六百五十四万九千七百二十一两。其中,官员俸禄及补发俸禄,总计为六十八万四千九百一十二两.”说罢,李汝华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亏空一百六十二万二千三百六十五两。这是万历十九年以来的第二十九个亏空年。” 李汝华之所以按照“先地、后粮、再银”的方式进行汇报。是因为在理想状态下,包括中央在内的各级官府,都是以土地的产出为基准,先核定一个征收比例,其基本原则是膏腴之地征高税,贫瘠之地征低税,制定计划之后再让手下的胥吏按照这个比例实征税赋。 在一条鞭法全面推行之后,全国各地上解中央的税粮中的八成,都改成了税银。而这个改,并不是按着机械固定的比率,进行全国统一的规定。中央给了各地官府相当大的自主权,允许各地官府,依据当地当年的银、粮比价,进行折算。 只有上缴给内承运库的四百万石粮食,是以每石二钱五分的固定折纳率,进行折兑的,这笔金银的折纳比率相当低。因为在南方的绝大多数地区,银粮之间的折纳比率都在每石粮食五钱银子到七钱银子之间。而在北方,每石粮食的折银区间在八钱到一两银子,就算是正常。 综算下来,以税粮折纳之后的银两作为计算标准。国家每年向种地的农民征收的税银,大概为二千一百万两。而太仓收入的四百万到五百万,只是正税中上缴北京户部的部分。 所以,太仓常年亏空,其实并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太仓空了,户部的解决办法,无非是停发京官儿那本就少得可怜的俸禄,要是这还不够,那就再想别的办法。通常的做法是,北京户部请旨,让地方官仓乃至南京官仓调银北上。如果北直隶不够,那就调北方四省,如果整个北方都不够,那就调南直隶,南直隶再不够,调南方。要是哪里都找不出来了,那就只能加派了。 那几年,万历皇帝以“国本三礼”“公主大婚”“藩王建府”“重建乾清宫”“重建三大殿”等名义向户部伸手要钱的时候,太仓掏不出银子,就是用这种方法补齐的。 皇帝酒色财气,不知收敛,当然是国家陷于危难的重要原因。但首都中央的财政收入,常年维持在全国总收入的三成以下,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问题。而且这还没有算上被一条鞭法计入土地的役银。役银是地方官府自行支配的,如果算上这些役折,那么首都的财政收入就只占全国收入的两成不到了。 ———————— 报完去年的收入和支出,就该报预算了。 但事实上,北京户部能够报出来的预计收入,基本等于去年的总收入,而且这还是一个无法被核实的约数。 “今年太仓预计收入,折白银五百万两。”李汝华甚至报了一个整数。“司礼监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王安摆出请的手势。“您还是接着报预算吧。” 因为收入有限,所以由户部本部直接发放的银两是很少的。只有贵族勋戚的禄米,在京文武官员的俸禄,本应该发给军匠的米粮的折银。锦衣卫士兵的俸禄,五城兵马司辖下士兵的俸禄,制作兵丁服装的布匹、等物的采购银,御马监所需的马匹的采购银,在京所有马匹草料等的折银,各部门吏员的俸禄等。 “.综合以上各项,今年户部本部预计支用白银一百二十四万九千三百五十二两。”这是北京户部最有把握,或者说最容易查实的开销。但户部能查,不意味户部会查、敢查。像锦衣卫的大爷若是要吃空饷,那户部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这种事儿只有皇帝能管。 (本章完) 第246章 盐业的滥觞和边镇的军费 第246章 盐业的滥觞和边镇的军费 尽管京师税出近乎一百二十五万两,但由户部直接拨给某个衙门的银子,却不一定是那个衙门的全部收入。 还是拿锦衣卫举例。锦衣卫在万历四十八年,提报了十一万五千两银子,六万石粮食,以及一万匹布作为兵饷。但在发给锦衣卫的货币以及实物中,只有在京的五大千户所,走的是户部账。综算下来以银两计,大概只有六万八千两银子。 而京师之外的百户所,则是从临近的其他卫所,或是州县支取钱粮以供使用的。至于那些在锦衣卫册子上的军官们,便与其他的武官一样,通算在官员俸禄一项,而不在锦衣卫兵饷一项。 司礼监在对户部报上来的数字进行核算的时候,同时引用了西厂稽查局早期查账的成果。以单个衙门的总收入账,与户部及其他衙门报上来的零散支出账,进行了比对。最后得出的结果是,账面上存在大量无法完全对应的收支。但是,收支之间的偏离程度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上报皇帝之后,皇帝也认可了这样的差额。所以司礼监也就没有在这些“细小”的问题上对户部发起诘问。 “扣除京师税出的一百二十四万九千三百五十二两。剩下的三百七十五万六百四十八两,将全部投用于北方军镇。至于具体如何分配,惯例由兵部自行安排。”李汝华总结道:“以上,就是去年田赋正税以及太仓收支的部分了。” 小四百万两是完全不够九边军镇使用的,更何况还有辽东那个三百二十万两起跳的吞金兽。但就像太仓收入只是国家税收中的一部分那样。由太仓供给边镇的军饷,也只是边镇收入的一部分。 实际上,边镇收入的构成非常复杂。除了太仓银,还有北京解运的粮食,北方省份解运的粮饷,边镇自己的屯垦收成。 以及,基于盐的收入。 ———————— 基于盐的收入实际上包括两部分,一是通过开中法召商支边,二则盐课折银。 所谓开中法,简单来讲就是解粮支边换取食盐。但实际操作起来却复杂得不得了。先是户部授权边镇军官,允许他们接收商人的粮草,然后开出仓钞,仓钞一式两份,一份交给商人,另一份发给由户部管理的盐运司。这种仓钞并不能直接兑换成现金,也不能直接兑换成食盐。商人必须将之出示给盐运司核验,以换取盐引才有可能拿到食盐。 而之所以说是可能,是因为仓钞或者盐引常常被超发。而在盐课折银之后,盐产量的下降进一步恶化了这种显现。反正朝廷只要求盐户交银子,至于银子是不是来自产出的盐,朝廷是不管的。 尽管户部在理论上统管盐业,但实际上,大明朝从来没有一个主管盐业专卖的衙门或者官员,户部尚书只在名义上统管各都转运盐使司和盐课提举司。 朝廷在各地的盐业管理机构,包括两淮、两浙、长芦、山东、福建、河东等六个都转运盐使司,和灵州、广东、四川、云南等八个盐课提举司,其中广东两个,云南四个。 每个都转运盐使司都控制着一个主要的产区,每个盐课提举司则控制着一个略小的区域。这些管理机构通常并不跨越省界进行管理,唯一的例外是两浙都转运盐使司,其管辖范围包括浙江和南直隶一部分地区。 万历三年,时任户部尚书王国光得到元辅张居正的支持,对盐业的管理进行了大明历史上首次改革。王国光要求各地盐衙门,将其下所有的账目提交给山东清吏司。而在此之前,各地盐务账目还归属本地对应的户部各司。 不过这种程序上的改变,仅仅影响到账册管理。虽然山东清吏司从那时开始处理所有的文书工作,但山东清吏司郎中并没有成为户部尚书之下的盐务总管。名义上的盐务总管仍旧是户部尚书,而这么一个盐务总管根本管不到地方上的盐业提举衙门。地方上产了多少盐,户部不知道,能产多少盐,户部还是不知道。 分散的管理,缺乏实权的领导部门,滋生了巨大的腐败空间。万历四十四年,李汝华派遣山东清吏司郎中袁世振,前往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清查当地盐业。袁世振回复说,每纲盐商中通常会有几个大的操纵者。他们通过游说当地官员,制定利于他们的规定,而聚敛了大量的财富。相应的,当地官员也能获得相当丰厚的报酬。 次年,李汝华将袁世振提拔为两淮盐法道按察使。令其在一定的范围内打击不法商贩,足征收盐课支边。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计岁入九十万两整。两浙都转运盐使司,计岁入十六万两整,长芦都转运盐使司,计岁入十四万两整。山东都转运盐使司,计岁入六万两整,共计收入白银一百二十六万两。”李汝华报告道。 这四个都转运盐使司,由户部直辖,其盐课银由户部支配,户部也只给这几个司下达定额的征收命令。至于福建、河东的都转运盐使司,以及其他八个盐课提举司的盐课银收入,则直接解运给对应的军镇。 由于这笔钱是直接调给兵部使用,而没有进入北京仓库的,所以李汝华索性补充道:“一百二十六万两,已经全部调拨兵部充作边饷银。再之后,就是户部管理的其他杂项收支了。” “杂项就不必说了。您先歇着吧。”王安看着那厚厚的一本册子,知道李汝华的所谓的杂项还不少。因为这些项目司礼监没有在这些庞杂的小项目上查出什么大的问题。所以干脆跳过:“崔兵部,到你了。” —————— 召开御前会议最大的目的,是为了了解国家的财政现状,皇帝甚至都没有立刻改革现行体制的想法。按理说,如果只是要了解财政现状,单召户部官员叙述即足矣。但实际上,其他五个部都在某些方面卷入了财政管理,都有各自的财政利益和并独属于自己的账本。单靠户部,是根本没法子全面了解国家的财政状况的。比如,吏部有开纳的收入,刑部有赃罚的收入,礼部有来自外国朝贡使团的赏赐收入和僧侣、道士的度牒纳银开纳。各部的收入,一部分用来维持本部门的运转,另一部分则按皇帝的要求进行调拨。也就是说,这些项目的收支,户部是不会也无权管理的。如果其他衙门不报给户部,那户部都不知道有多少流水。 一般来说,户部很少就收支的问题,与吏、刑、礼等部发生矛盾。但是在以洪武制度为基础的明代体制之下,户部往往会与兵部及工部产生激烈的矛盾冲突。而这些冲突则多根因于历次的改革。 比如,明初实行马户养马交马,就可以免除部分田赋的制度。因为御马监以外的马政,是由兵部下辖的太仆寺负责的。所以当马户马差的制度被废止,并改为田赋乃至折为银两的时候,这笔多出来的税粮或者税银,就不是户部而是兵部下辖的太仆寺的收入。这就意味着,某些地区的正税收入竟是由兵部而非户部来征收的。 “去年,太仆寺常盈库实收白银四十一万七千六百二十二两。已经全部消耗。”崔景荣汇报道。 “什么叫全部消耗?”王安问道。 “呃”崔景荣尴尬地愣了一会儿。“反正常盈库是没有银子的。我亲自去看了。至于怎么用的,我还真不好说。” “兵部尚书说不清兵部的收入银子往哪里流了?”王安面前的簿册上也没有载明太仆寺常盈库库银的流向。 “我是去年才从山西回京师接掌部印的。兵部一堆窟窿,好多记录都找不到了。但里边儿至少有十万两是用来买马的。其他的应该都拨给边镇了吧。”崔景荣确实找不到相关的记录了。 “好了好了。报预算吧。”朱常洛揉了自己的太阳穴,他有些乏了,繁杂的数字让他觉得有些乏了。 “是。”崔景荣原本是打算像李汝华那样先报消耗再报预算的。但既然皇上让他直接报预算他也就先跳过了。 崔景荣并不打算上报南方数省的军事预算,因为根本没有这个账。南方的供给从来不由兵部或者户部管理,南方军队所有的开支都是由地方自行筹措的。朝廷的惯例,是允许各省督抚自行安排当地税收,甚至授权督抚根据地方的实际情况自行征税。一旦兵事消弭,督抚就要解散这些军队,以减少当地的开支。如果某地的供应不足,户部也不会从北京的仓库里调银子或是粮食去支援南方,而是会下令让临近的布政使司就近支援。 “包括辽东,北部边镇共有在册军士八十六万七千九百四十六人。马十一万三千六百二十四匹,其中甘肃镇有在册军士六万二千四百一十一人,马八千五百七十六匹.” 崔景荣报完各镇兵马的数量之后,停了一下。等确定无人问话,便又道: “根据各边镇上报的数字进行计算,今年预计消耗粮食三百一十二万石,折银二百四十九万六千两。饲草二千二百三十三万一千一百二十二束,折银六十七万两。饲料一百七十六万石,折银六十二万两。及饷银九百二十一万九千六百两银。以银两计,边军预计消耗一千三百万又五千六百两。算上加派的辽饷和两次天恩开帑,去年的销差不多也是这个数。” “一千三百万”朱常洛眼皮一跳,问道:“算上户部移交的太仓银,和盐课银,边军还缺多少?说总数,直接折银。” 其实不必皇帝说,兵部也会自动将户部的太仓银视作即将拨给边军的军费。这个惯例从宁夏之役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崔景荣翻页道:“回皇上的话。算上北方省份直接供给边镇的税银、粮食、草料,盐课的折银,边镇军屯,户部太仓银等,预计边镇能够收入九百一十二万四千余两。也就是说,边军还需要三百八十八万两银子。其中最大的缺口还是辽东。” 王安的眉头拧了起来。“也就是说,把整个北方的供给和户部太仓的库银都算上。边军还缺小四百万两银子?” 崔景荣不着痕迹地往御座的方向瞥了一眼,看见皇上的脸色有些难看,于是连忙补充道: “当然,这个数字是以辽东糜烂,仍需朝廷大力支持为前提进行计算的,如果辽东能够恢复生产,大概还能再少个二百六七十万。”辽东能不能恢复生产,恢复生产之后能弥补多少军需,崔景荣自己心里也没数。 这时候,崔文升突然开口说道:“崔兵部,您这预算都是按着顶格儿来算的吧?据我所知,北方边镇除了辽东并没有哪个地方有大的战事。按照通行的惯例,边镇在承平时间通常不会足额发放军饷、军粮。您这一千三百万两足额扔出去,有多少会进地方军官的腰包,而他们又会给您老分多少呢?” “崔秉笔!您不要凭空臆测,污人清白!”崔景荣一愣,脸色旋即涨的通红。 “呵!我可不是臆测。咱们先不说那笔不知去向常盈库银”崔文升过来之前是做了功课的。“据我所知。万历二十年,也就是镇压宁夏哱拜叛乱的那年。北方边镇报上来的总消耗也不过才九百万余两,这还是大战的时候。咱们再往前面倒,隆庆至万历初年,边镇的消耗顶破了天也不过才八百五十多万。去年用掉一千二百四十万两,真是不知道用在哪儿了。” “既然你这么会查账,那我建议你再仔细看看当时在册的边军到底有多少人。”崔景荣针锋相对地说道。 “如果是那段时间,边镇在册的军士大概长期维持在五十五万到六十万之间。”徐光启不咸不淡的声音从文官队列的末尾飘来。 (本章完) 第247章 一团乱麻的兵部账 第247章 一团乱麻的兵部账 “对!”崔文升立刻接住徐光启的茬。阴阳怪气地说着话,那语调像是被谁掐住了嗓子。“崔兵部方才提报了八十六万人粮饷呢!真的有八十六万吗,北方边镇要的了八十六万人吗?” “崔秉笔。照你这么说,司礼监的意思是要削减边军的规模咯?”崔景荣冷哼一声,又睨了王安一眼。见王安没有接话的意思,他便将矛头又转对回崔文升的脑袋上:“如果因为削减边军的数量引发鞑靼人南下劫掠,这个责任是由您来担,还是由边军来担?别到时候,您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然后又往我的脑袋上砸这么一钉耙!” 崔文升不敢接这个话,于是只好说:“你这说得,就好像边镇真的那么固若金汤似的。” 这时候,魏朝出来帮崔文升的腔。“要是真有那么固若金汤,那就不会每年都有鞑靼人南下劫掠的奏报递进北京了。” 崔景荣的话崔文升接不上,魏朝说的也是事实。崔文升的态度就是不想再由宫里出钱填边镇的窟窿。但崔文升的态度能不能代表司礼监的一致意见,王安没说话,大家就不知道。大殿里的沉寂持续了好一会儿。方从哲微微侧仰,发现皇帝仍旧保持着斜坐的姿势倚靠在龙头扶手上。比起之前,他老人家甚至连眼睛都眯上了,要不是紧皱的眉头微微颤动,真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就在方从哲准备出声打圆场的时候。站在宦官队伍末端的曹化淳突然开口,打破了沉寂:“我有个问题想问崔兵部,不知道可不可以问?” “曹提督有什么话直说无妨。”方从哲将涌到喉咙口的稀泥又给咽了回去。 “外廷送到宫里的账都是我主持查的.”曹化淳的左右扫视了一圈,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崔景荣的身上。“.所以我只说账目的事情。”他将手放账本上,满脸公事公办的肃然。“我们通查了兵部、户部的本部账,以及边各镇总兵的账单,并调阅了边镇督抚、巡按去年一整年的奏报。此外,还有陕西、山西部分州县官的奏报。” “最后发现户部和兵部的账对不上,兵部和边镇的总兵报上来的账对不上。地方州县的支出和对应边镇的收入对不上。一言蔽之,边军的账上就没有能对得上的项目。我想请问崔兵部。边镇去年的耗用到底是多少,兵部查过吗?说得清楚吗?” “当然查过.”崔景荣竟然莫名地笑了。“但说不清楚。真的说不清楚。” 崔景荣从万历十七年巡按甘肃开始就一直在边镇打转。边镇是个什么情况,崔景荣当然知道。非要硬查,那账目肯定是对不上的。 曹化淳怔住了,他倒是没想到崔景荣竟然这么坦诚直白,连辩驳都没有。就在他语塞的时候。崔文升又跳了出来。“既然边镇和兵部的账目这么混杂紊乱。那兵部这一千三百万两银子的账就没依据,没道理!崔兵部,您究竟想从里边儿” 方从哲开口截断了崔文升的话:“边镇有问题可以派官员去纠核。有事说事,没必要对人。” “崔文升,听方首辅的话。”王安招呼道。 “是。”崔文升立刻听王安的招呼,收起自己的咄咄之态。“那么方首辅,我就有事说是了。既然兵部现在理不清楚自己的账,那就等理清楚搞明白了再上疏报账吧。” “不能因噎废食。”一直眯着眼睛沉思的朱常洛突然插了一句。 “万岁此言极是!”崔文升立刻拱手行礼附和。礼毕之后,又把视线转回到崔景荣的身上:“但是,咱们总不能兵部报多少就给多少吧?方首辅,您说呢?” 方从哲没有接崔文升的茬,反而是刑部尚书黄克瓒说话了:“可以一边查,一边给付嘛。皇上说得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能因噎废食。咱们开这个会不就是定预算的吗?而且一年十二个月,粮饷也不是一下子就消耗掉的。预算支出不等于实发,咱们先定个数,等到时候查实查清了,再根据情况追缴或是补发嘛。” 别看黄克瓒现在是刑部尚书,可他在万历三十八年的时候,就在山东巡抚的任上加挂兵部尚书的衔了。 “黄刑部,你倒是说得好听。哪年不是十二个月啊?可边镇的用度什么时候足过?”崔文升嘴角一勾,冷笑一声。“哼!真不知道你们拣选的那些巡抚、巡按都是干什么吃的,连个账都查不清楚。你们要是真查得准,崔兵部怎么还报不出实账来呢,崔兵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崔景荣无话可说,没法接话,索性不搭理崔文升了。 这时,次辅叶向高警惕了起来。他觉得再这么说下去,崔文升就该扯到往边镇派遣监军太监了。于是高声说道:“臣以为,司礼监的考量是有道理的。” “次辅?”从进入文华殿以来一直就没有吐过半个字的刘一燝倏地转过头,震惊地看向叶向高。 叶向高注意到了这个视线,却没有回看他,而是自顾自地说道:“土默特部的顺义王卜失兔,自万历四十一年六月得到朝廷的册封以来一直对我大明极为恭顺。宣府镇、大同镇久无大战。最近,插汉部的虎墩兔憨亦遣使来朝。只要大明继续保持与卜失兔及虎墩兔憨的关系,就能保证宣大、蓟州等镇不会起大的战事。如果把这两件事情考虑进去,边镇或许确实用不到八十六万人。” “.”朱常洛睨了崔文升一眼,接着又看向叶向高,一锤定音道:“辽东春季的军饷仍由宫里出,至于其他边镇的事情先放一放。之后另召御前会议商讨。王安,下一件事情。” “是。”王安大声应答,接着转头对工部尚书王佐说道:“王工部。说说你那边儿的事情吧。”“好的。”王佐点点头,接着打开了自己的总账本。 ———————— 如果说兵部只在马差折银这一项与户部“争利”,那么工部则直接在职能上与户部高度重合了。 工部甚至在各地设立专门机构征收竹木税,并从渔业收入中抽取部分款项。此外,工部还负责从全国各地征集物资与资金。 工部不仅要负责宫殿、陵寝、桥梁、城墙等重要设施的修建与修缮,军需装备与战船的制造,还要负责主持水利治理、屯垦管理以及矿产、林木等自然资源的开发利用。也就是说,工部的“工”既包括了工程建造,也包括了工业制造。 这些工作纷繁复杂而且费巨大,但在大明创业伊始,朝廷却并没有设立专门的资金用于支持上述工作。朝廷的做法,是在全国范围内征派劳役或是征集物资。 对于无需专业技能的劳动力,从普通民众中征发;而需要专业技能的劳动力,则从匠户中征发。至于工程建造和工业制造所必需的材料,则在原产地设置相应的课派。所有这些都是征发或是课派,都像农税那样是无偿的。有时甚至还要自带工具。 典型的例子就是治水。当为了治水而征发劳役时,被征发者不仅要准备劳动工具,而且还要从家乡带来一些用具,包括木棍、钉子和绳子,朝廷只负责提供粮食。这些物资的课派与劳役的征发有的是计划内的,有的则是临时派征。计划内的征派被分配到帝国的每一个府,再由各府分派给属下各县,被称之为役。 在建国初期,赋、役分别征收,匠户与民户分开登记。差不多从正统年间开始,这些人口登记渐成具文,登记在册的劳动力大量逃亡。许多杂色税收,诸如对猎户与渔民的课派已经无法征收。大多数州县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将各种役摊入田亩,甚至于附加到正赋之中。这也就是桂萼发明,并由张居正全国的推广的一条鞭法的实践基础。 改革当然是好的。但它的问题在于,这些鞭入田亩的收入也按照政策的惯性由工部而非户部接收。不同于兵部太仆寺常盈库的马差银。由工部节慎库接收的各类杂课折银的来源遍及全国,而且收入相当不少。这意味着工部在事实上成了一个能与户部展开竞争的财政部门。 “去年,真定、保定、芜湖、沙市、清江浦、杭州、兰州、广宁.等十五个竹木抽分局,课得竹木抽分折银,共计二十八万一千二百四十四万两。其中十二万三千两解运至工部节慎库。”王佐汇报道。 工部的统计方法和户部稍有不同,工部只统计辖下司局在地方上征了多少银子,其中有多少运到了北京,至于这些役折银对应多少亩田,这些田每亩征多少粮食,工部并不统计,这是户部的活儿。因此,尽管工部的收支项也不少,但账本儿却要比户部薄得多。 接着王佐又报告了匠银、芦课、渔课、矿税、四司料银等。以上几项都是常设的杂课,能为工部提供稳定的收入。其中四司料银岁征五十万两,是工部管理的最大常规进项。 所谓四司是指都水、营缮、虞衡、屯田等四个清吏司。一开始,工部只要求开展相关工程或者工造的县,为支援他们的工部官员提供相应的物料支持,以作为开展这些工作的管理费用。不过嘉靖四十五年,工部尚书雷礼得到了嘉靖皇帝的支持,决定每年向广西、云南、贵州以外的各省直州县加派五十万两,作为四司官员外派时的行政费用。 “.综合以上,去年工部节慎库总计收入八十二万九千七百五十五两。其中,十二万两作为四司料银,三十一万两解付辽东用以加固城防。十六万三千二百一十九两,解付辽东及山海关,用以制造甲胄、兵器及火药。二十万两用以对定陵做最后的修缮。”王佐合上册子,最后道: “目前,节慎库存银二万六千五百三十六两。” 实际上,节慎库存银本来是不该有存银的。因为最近这些年,节慎库每年都要向内承运库输送至少三十万两银子,用以修缮宫殿。但李汝华在朝会上,当众请求停修皇极殿并获允之后,内承运库竟然把这笔银子给退了回来。如果没有这笔退款,他就只能先把辽东的要求放到一边去了。比起挨熊廷弼的骂,他更不愿意因为忤逆皇帝的意志而丢官。 “请继续。”司礼监没有责问工部的意思。 这倒不是因为工部的账做得有多完美,而是因为有严重贪腐行为的工部官员,都被那些和他们有过往来的内廷宦官给供了出来。因为这些官员现在正在东厂提刑司里享受或者等待享受提刑官的大刑伺候,所以司礼监也就没有浪费时间问责王佐的打算了。 王佐翻开另一个记载着预算的本子,说道:“今年节慎库预计收入与去年的实际收入相同。”他倒也不整虚的,调都懒得调。“至于预计支出,臣以为,首先应该准备四十万两白银的预算,用以定穴庆陵,并开始营建。” 王佐此言一出,文华殿内再次陷入莫名的沉寂。就连随时准备着跳出来跟文官们进行“近场肉搏”的崔文升也站直了。 “什么庆陵?”朱常洛还在想边镇军饷和财政改革的事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先是望向王安,见王安正低头很专注地看着书案的账本,于是就转过身看向方从哲。可方从哲也眯着眼睛,仿佛老僧坐定。 就在朱常洛准备叫王佐说明一下的时候,他那混沌的思绪中突然蹦出了一个相关的信息:庆陵乃大明光宗贞皇帝之陵。 想通了这个事情之后,他的表情突然就从凝重沉思变得无所谓了起来。“选址就不必了,把景皇帝那座尚未落成的寿陵拾掇拾掇,清理清理,该修缮的就修缮,该重建就重建。一切从简,别浪费银子。” (本章完) 第248章 被砍掉八分之七的预算 第248章 被砍掉八分之七的预算 “寿陵”并非某一个陵区的正式称谓,而是对在世皇帝所建陵寝的通称。景泰七年二月,景皇帝的继后杭皇后逝世。上命太监曹吉祥、保定侯梁珤、工部右侍郎赵荣等人督营寿陵。六月,地下玄宫落成,杭皇后即安葬于此,而皇帝的主陵则继续营建。景泰八年,英宗复辟,废景泰帝号,改郕王。一个月后,被软禁的景皇帝病逝。 当时,位于皇陵区的景泰寿陵尚未完工,景泰寿陵的明楼还未动工。而已建成的杭皇后明楼则与成祖长陵,仁宗献陵相类。天顺元年五月。襄王朱瞻墡为打消英宗的顾虑,上奏说,“圣德之可容,柰礼律之难恕,伏望夷其坟垣,毁其楼寝,则礼法昭明天下幸甚。” 此时的英宗已经恨极了景皇帝,故而欣然应允之。上命时任工部尚书赵荣领长陵等三卫护陵官军五千人,拆毁杭氏所葬的寿陵,将杭氏“肃孝皇后”的谥号废去,并“迁主别室”。之后,又以亲王礼将景皇帝归葬于西郊金山的所谓“郕王墓”,并议谥戾王,称郕戾王,并令廷臣议景皇帝妃为景皇帝殉葬。 英宗驾崩后,宪宗为景皇帝平反,去掉父皇为景皇帝拟定的戾王谥,并追谥其为“恭仁康定景皇帝”。并将郕王墓也被扩建为皇陵,加盖了享殿、神库、神厨、宰牲亭、内官房等皇陵所配之建筑,但仍以绿琉璃瓦覆盖之。直到嘉靖年间时,该墓葬的陵体被整体改建,绿琉璃瓦被换成了皇帝才能使用的黄琉璃瓦,至此,整座墓葬才算基本符合了皇帝陵寝的规制。 但是这样一来,原本建于皇陵区的景皇帝寿陵也就因此而荒废了,变成了一座只有部分地下玄功的空坟。 “皇上,这不妥!”王佐大惊失色。 “有什么不妥的。那地方儿不是还空着吗?地方儿选好了,墓室也挖好了,不用白不用。”朱常洛不以为意。“这样一来,选址的销全省了,建造地下玄宫的销也能省掉一部分。” 皇陵的建造大致可以粗分为三项。选址,营建地下玄宫,以及建造地面建筑。每一项都要大价钱。像先帝万历的定陵,光是选址就了两年,前前后后卜选陵址十一处,他老人家甚至亲率文武大臣及风水术士赴天寿山择选陵地。 定陵的建造,从张居正病逝的万历十年开始立项,到万历十八年完工,扣除选址的两年,建设工期长达六年。参加营建的工匠军夫每日达二三万人。总耗银超过八百万两。在天寿十帝陵中,规模仅次于成祖文皇帝的长陵与世宗肃皇帝的永陵。 “没有这种先例啊!”王佐皱眉道。 “现在就有了。工部把地面建筑恢复一下,用料没必要太考究,反正每年都是要修缮的,够结实就行。工部控制一下预算。总算下来不要超过一百万。还有,这笔款子宫里出,不要挪用工部的库银,更不要加派田赋。”朱常洛正了正自己头上黑色翼善冠,并说道。 “这”王佐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但皇帝却直接截断了他的话:“就这样,不讨论了。内阁照这个意思拟旨意。工部的预算报进来之后,着司礼监调拨银两。至于总督工程,还是勋戚一个,内阁一个,宫里一个。不要有额外的征发,参与营造的军士、工人,都按市价给银。” 皇帝的话音一落。方从哲和王安立刻起身,带着文官、宦官们跪成了两排。“皇上天纵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僚们齐声颂圣,语调极为诚恳。 朱常洛的目光从前扫到后,接着又收回来。他没有注意到,在叩头的六宦十二文中,有几个人的脑袋低得尤其深。 “都起来。接着议事。”朱常洛双手交合猛然一拍,也算是给自己提振精神,他倒非要看看这个以祖制为根,经历数次沿革之后的畸形财政制度,究竟是有多么的冗杂紊乱。 ———————— 就在紫禁城召开御前会议的时候。锦衣卫的缇骑也在东司房的正堂里完成了集结。 东司房辖下的四大实职百户,正单膝跪在经历司经历兼东司房代提督骆养性,和西缉事厂稽查局外稽司司正王承恩的面前,等候行动的指令。 “王司正。我准备让他们直接进驻兵部和后军都督府。先从这两个衙门查起。您看如何啊?”尽管骆养性暂时领了提督东司房的职务,但他却没有坐在正堂主位上,而是和王承恩一起,一左一右地站在正案前。 “您做主就是。我不会多问。”王承恩比骆养性矮很多,踮着脚都够不着骆养性的脖子,因此只能仰视骆养性。 骆养性眉头微动,他一直以为这个跟自己的父亲一样,能穿一身大红的半大小孩儿是西厂或者说魏忠贤塞过来给自己添乱的。 “您不是来指导这个差事的吗?我当然得先问问您的意见,怎么能擅自做主呢。”骆养性试探道。 “不是指导,是监督。”王承恩向后退了一步,这样一来,他就能降低脑袋的仰角了。“只要锦衣卫不犯浑,不越权,不索贿,严格按批示许可的内容办事,西厂就不会过问,这是条例明载的规矩。” 骆养性觉得这个王承恩有点儿呆,但他的这种呆又不是小傻子的呆木,反倒像是迂夫子的呆板,总之很是缺了些小孩子该有的灵性,于是干脆直接问道:“您觉得查到什么程度比较好呢?” “什么叫‘查到什么程度’,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王承恩的面色沉了下来。 “这个案子不会小。”骆养性的眼神下意识地往右下瞥了一下。 “当然不会小!您不要瞻前顾后的。”王承恩说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查到谁就是谁,这是万岁爷说的!就算是查到宫里来了,也有司礼监给你们兜着。别怕。” 骆养性笑了,真诚地笑了。若不是那身红袍拦着,他真是想跨两步过去摸摸王承恩的脑袋。 “你们都听见了。”骆养性转过身,看向仍旧单膝跪在地上的百户们。 “是!”百户们震声应诺。 “王司正,我们一起去后军都督府?”骆养性笑问道。 “好啊。”王承恩点头道。 ———————— 稍早一些的时候,天津卫镇抚司值房。 “千户大人。”罗总旗见陆文过来,立刻行礼打招呼。 “嗯。”陆文昭只冲他点头,然后便径直走到天津卫镇抚司镇抚使神的面前,并问道:“神镇抚,您写得怎么样了?” “改好了,就在这儿。”神正平快步来到桌案前,将一沓纸递给陆文昭,等陆文昭接过之后,他又道:“您要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那我还可以再改。” “神镇抚。我必须纠正你一点。”陆文昭一面翻看,一面对神正平说道:“这是你个人的揭发,是你坚决不与其他人沆瀣一气,蝇营狗苟,狼狈为奸的证明。你明白吗?”“是。”神正平舔了舔发干开裂的下嘴唇,并说道。 “唉!这就对了。纠风正宪本来就是你们镇抚司的活儿嘛。”陆文昭将稿子递回给神正平,接着从怀里掏出一本标准的空白十六叶折。“就照这个稿子誊写一遍。写成奏疏,现在就写。” “好。”神正平松了一口气,他坐回案前拿起毛笔,立刻开始誊抄。 不多时,一本几乎囊括了整个天津卫的弹章新鲜出炉了。 “给您。请查阅吧。”神正平吹干墨迹,合上奏本,将之捧起来递给陆文昭。 “不必了。”陆文昭收回注视,直接将奏本揣回到它原本所在的地方。 “既然我已经按.已经自己写完了奏疏,那您能放我回去了吗?”神正平殷切地问道。 “别急,来而不往非礼也。”陆文昭勾了勾手指。“跟我走吧,我们的人给您带来了一份儿礼物。” “什什么礼物?”神正平眼皮一跳,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看到你就知道了,礼物就在你们镇抚司的大牢里。”陆文昭微笑道:“我想你应该会满意的。” “好吧。”神正平站起身,跟着陆文昭走了出去。这时候,罗总旗也跟了上来。 早春的晖光很温柔,并不刺眼,而且一贴到身上,立刻就能给人增添一分温暖。但如此自然而和煦的温暖却让神正平觉得有些陌生。他跟着陆文昭来到镇抚司大牢。还没进门,他就听见了男人与女人的哀嚎或惨叫。很显然,对沈家人刑讯还在进行。 “神镇抚。这个人你认识吗?”陆文昭将神正平带到一间还算空荡的牢房门口,朝里边儿站着的锦衣校尉招了招手。 校尉会意,立刻抓住一个青年的头发将他半提起来,拽到牢房门口。 射入窗户的逆光短暂地迷住了神正平的眼睛,待他凝神定睛,立刻认出了那个青年。“这是沈浮敬!”他瞳仁微缩,脸上也攀上了一抹惊骇。 “看来我们确实没有抓错人。”陆文昭摆摆手,示意校尉将沈浮敬扔回去。 沈浮敬在犯了杀人、奸污的大罪之后,立刻逃回到了位于河间府沧州的老家避风头。他本是想等苦主王圭死了之后才回天津卫的。可万没想到,他等来的却是锦衣卫。 地方百户所的增援抵达天津卫之后,陆文昭就从自己带来的人里,委了一个姓吕的小旗带着一旗的增援,南下沧州抓捕沈浮敬。 抓捕的过程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和沈浮敬一起被抓的,还有两个被沈协派去保护沈浮敬的狗腿子。 其实,狗腿子原本是有三条的,但有一个竟然试图逃窜,吕小旗没有惯着,直接给了那个狗腿子一刀。吕小旗本来是指着后背劈的,但他自己乱动瞎躲,刀子就砍在了脖子上。一时间血流如注,但锦衣卫们救都懒得救,甚至不愿意多看几眼,直接拴着被吓得肝胆俱寒的沈浮敬和另外两个活着的狗腿子回去复命了。 陆文昭看着嘴里被塞了一块臭抹布的沈浮敬,问神正平道:“沈家的仆人供述沈浮敬只有十五岁。但这人看起来壮得跟头牛似的。他真的只有十五岁吗?” “下官不知道。”神正平摇摇头,回答说:“下官只知道沈浮敬还没有及冠。” 没有及冠就是没有成年。 陆文昭转过头看着神正平。“神镇抚,你喜欢我们送你的礼物吗?” “哈,哈。哈!”神正平不知道这个陆文昭到底想干个什么,所以就没有接话,而是愣愣地杵在原地,附和着干笑了几声。 “神镇抚,别光假笑啊。说说,你喜欢这个礼物吗?”陆文昭非要他说。 “下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喜欢。”神正平只好委婉地回答。 “呵呵。神镇抚,你要是不喜欢这个礼物,那我就只好把沈协父子交给韩同知了。”陆文昭的把住神正平骤然僵硬的肩膀,将他的身体扭转过来,并对掌管钥匙的校尉说:“开门。” “是。”校尉立刻找出相应的钥匙将门打开。 “您这是?!”神正平的脑门上已经爬满了细密的冷汗。 “别怕。我又不会害你。”陆文昭手掌发力,强迫神正平进入囚牢。“坐。”陆文昭坐到空着的床上,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好。”囚牢的门还是大开着,这让神正平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许。 陆文昭侧身正对神正平,并道:“事情是这样的。韩同知给我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说许给我十万两现银,买他们那群人的平安。如果我”陆文昭的话说到一半,神正平就坐不住站了起来,但他刚起身,就被跟进来的罗总旗和另一个锦衣旗官给按着坐了回去。 陆文昭接上刚才的话,继续说:“如果我把沈协交给他们,还能再拿一万两的银票。但是您却要上疏弹劾他们。您觉得,我该怎么抉择呢?” (本章完) 第249章 弹劾与章程 第249章 弹劾与章程 “我换一种问法吧。”陆文昭一边说话,一边用中指叩击自己的胸前略微凸出来的方形硬纸板。“神镇抚,如果我把这个东西交给韩同知他们,你觉得他们又会怎么感谢我呢?” 尽管叩击的声音浅不可闻,几乎完全被大牢里连绵不绝的哀求呼号给淹没,但神正平的还是幻听见了一种恐怖的声音。这种声音像是刺入眼球的尖针,心脏每跃动一下,这股近乎实质的疼痛就往大脑方向深入一分。 “.”神正平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半个音节都吐不出来。他分明是被人按着肩膀,却好像被掐住了喉咙。 就在这时,陆文昭猛地一拍神正平的后背,惊得他狂跳不止的心脏骤一停滞,神正平圆瞪的双眼顿时一黑。下一刻,供血如常,视野恢复,但神正平的耳边却轰响起了宛如震雷的连绵耳鸣。 “好了。神镇抚,我最后再问你一遍.”陆文昭站起身,走到对面的床榻边上,轻轻一撩,揭开半掩的被褥,并道:“.你喜欢锦衣卫送给你的礼物吗?” 神正平调集精神凝视床榻,他这才知道,在对面的床上不停蠕动挣扎的,竟然是沈采域的族侄管家沈协。神正平心下惊骇莫名:原来,沈协和沈浮敬父子竟然是面对面关着的! “喜欢,我很喜欢。”神正平猛地点头,接着挤出一个不断抽搐的微笑。 陆文昭拍了拍沈协那个满是肥油的肚子:“我之前跟沈管家说,锦衣卫不是青天大老爷,不会去管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但锦衣卫不是,您应该是啊,您愿意做这个青天大老爷吗?” “愿意,我愿意。”神正平还是不明白陆文昭究竟要干什么,但他的意志已经完全崩塌了,只能像个提线木偶一样,顺着陆文昭的话往下说。 “很遗憾,你做不成青天大老爷,你只能当刽子手了。”陆文昭朝一个锦衣校尉招手,那校尉立刻拿着一根绳子走了过来。 “别给我,给神镇抚。”陆文昭冲神正平扬了扬脑袋。 “是。”校尉走到神正平面前,将绳子递出。这时,陆文昭那个淡漠中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再次传来。“沈浮敬畏罪自杀了,他那个助纣为虐的混账老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以头撞炕,也死在了监牢里。” “神镇抚。做吧,做了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陆文昭闪到一边,面无表情地等待着这一切的发生。 “好!我做。”神正平站起身,推开绳子,来到沈协身侧。神正平粗重地喘了几口气,接着颤抖着抓起沈协的脑袋。“你有罪啊。”神正平低吼一声,猛地抬起右手,又重重地往下落。 咚!咚!咚! 一下,两下,三下.每起落一次,神正平眼里的凶光就明显一分。 沈协原本还挣扎着,他想狂吼着质问陆文昭为何不守信用。但他和沈浮敬一样,嘴里被塞了臭破布。这些臭破布将属于人类的声音全部掩盖,沈协只能发出最原始的闷吼。 渐渐的,闷吼听不见了,囚牢里只剩下单调黏稠的撞击声。沈协的五官一点一点地变形,额头也慢慢地凹陷了下去。直到坚硬的土炕被暗红色的血浆浸透,神正平才扔下这具尚有余温的尸体的脑袋。“呵呵!”神正平如痴如狂地干笑了起来,神情里也多了几分癫狂。 “好了。孩子还看着呢,不要让他等太久。”陆文昭冰冷的声音宛如一瓢凉水,把逐渐陷入疯癫状况的神正平又给拉了回来。 神正平转过身,发现沈浮敬正被那个看守他的锦衣校尉扯着头发,按在木栅栏的缝隙上。他的视线越过沈浮敬的脑袋,停留在两层木栅后,锦衣校尉那个狂热中带着残虐的表情上。 神正平眼角抽动,仿佛目视着一尊来自地狱的魔鬼。更让神正平觉得恐怖的是,他竟然觉得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尊魔鬼。“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杀人而已,无论如何都是一死。其实折磨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陆文昭拿过绳子,走到神正平的身边。 “那这又是为什么?”神正平活四十多年,助纣为虐的事情也没少干。也亲手杀过人,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恐惧过。 “因为这是对我而言。我不在乎沈协怎么死,如果我自己来处理,那我只会一刀子攮了他的心。”陆文昭贴到神正平的耳边,轻声说道:“你仔细看看沈浮敬背后站着的人是谁?” “是谁?”神正平觉得那张人脸真的很熟悉,但他就是想不起来了。 “本案的苦主啊。你不认识啦?”陆文昭将绳子塞到神正平的手里。 “苦主?”神正平猛然反应过来。“王圭!?”他悚然一惊,几乎叫出声来。 “事情要办就得办得妥帖。你还有用,但我又不想为了你做掉这个可怜的苦主。我良心会不安的。所以为了堵他的嘴,我就只好这么做了。”陆文昭离开囚牢,隔着木栅对神正平说道:“放心,你的奏疏今天就会递到北京去,事情结束之后,锦衣卫会为你请功的。” ———————— 不久后,天津卫指挥使司后堂偏厅,那处专为锦衣卫辟出来的静室。 “千户大人,您找我?”卢剑星推门进入。在被叫过来之间,他一直带着人守在指挥使司正堂。名为值岗,实为控制。 “来。又要让你跑一趟了。”陆文昭微笑着朝陆文昭招手。 “您吩咐就是。”卢剑星来到案前站定,并问:“去哪儿?” “回北京。”陆文昭在桌面上排出一厚一薄两封叶折。 “回北京?事情落定了?”卢剑星问道。 “我能做的都做了。落不落定看上面。”陆文昭突然想起了北京给他发来的回执。上面就两行字:沈采域的事情通天了,你不用再管。把自己的差事办好,尽量不要弄出什么大的动静。 “这是神正平的奏疏,你到京之后,直接送给兵科。”陆文昭指着较厚的那封说。 “好。” 陆文昭将手指移到另外一封叶折上。“这是我写的,直接送到指挥使司去,拿给骆经历。”“好,明白了。”卢剑星将两封奏疏叠起来收进怀里,又问道:“大人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快去快回。出去之后把韩同知叫进来。”陆文昭回答道。 “是。”卢剑星转头离去。 ———————— 卢剑星离开后不久,韩成奎又走了进来。这时,陆文昭已经不在书案前,而在茶几边上坐着了。 “见过上差。”韩成奎恭敬地行礼道。 “请坐。”陆文昭笑得比之前还要灿烂得多。 “呵呵。”韩成奎回以受宠若惊的表情。“那下官就斗胆与上差并坐了。” “今天散衙之后,带着你的人去镇抚司把沈协拉走吧。”陆文昭对韩成奎说道。 韩成奎关切地问道:“有沈采域的下落了吗?” “有点儿线索了,正在往上顺。”陆文昭耸耸肩敷衍韩成奎。然后直接插入正题道:“话说,我要的那笔银子,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韩成奎一怔,接着赔笑道:“十万两不是小数。您得再容我们一段时间。” “我都给你们我的诚意了。你们总得给我一个实数吧。”陆文昭面露不悦之色。 “我们拼拼凑凑,提光了天津卫所有的钱庄,也只凑了小四万两。剩下的,我们已经派人到其他地方去提来了。”韩成奎倒也不算说谎。狡兔三窟,稍微有点儿的脑子贪官都不会把银子放在同一个地方。 “搞快点儿,我已经不想在这儿多待了。”陆文昭说道。“我还想去查沈采域的案子呢。” “好。我一定尽快。”韩成奎眼神一亮。终于能送走这尊贪财的瘟神了。 ———————— 御前财政会议将近开了一整天,就连午餐也是在文华殿里用的。 会议结束时,皇帝没有再留大家吃饭,而是让臣僚们自己回去吃元宵。尽管还攀在年节的尾巴上,但国家一团乱麻的财政状况和巨大的军费赤字还是让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由于还没到散衙的时间,所以在文华门口与六部堂拜别之后,内阁阁员们又回到了近在咫尺的值房里。 刚进入值房,还没坐下,韩爌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话了:“叶次辅,您真的想要削减边镇的军费开支吗?” 叶向高转过身,还没开口,刚来到主位旁的方从哲却把话茬给接走了:“有什么理由不削减呢?边镇的军费很不对,实在是太高了。一千三百万,就算挖掉辽东的四百来万,也还是太高了。”方从哲所说的四百万,是把辽东军的饷军粮一齐折成银子算的。 “只要能把卜失兔和虎墩兔稳住,那蓟镇、宣府、大同这三镇就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叶向高落座,先是简单地把他在文华殿里说过的主张重复了一遍,接着又道:“而且削减军费,总比崔东厂借机提请往边镇派遣监军太监要好。宦官在宫里有司礼监压着还算听话。可一旦外派,难免打着皇上的旗号胡作非为。” 高级文官们多数时候并不排斥整个宦官群体。因为他们当中的不少人在年轻的时候,都在司礼监的内书堂里当过教书先生,不少人直到现在还会去内书堂给宦官们上课。尤其是最近的二十来年,最顶级的那一批太监大多都有着不错的声誉。 其中不少宦官甚至比当时的顶级文官还要有气节有操守。比如万历三十三年过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田义,他甚至为了阻滞矿税再开差点被皇帝当堂砍死。 万历三十年二月,皇帝忽然染病,以为自己要死了。急召内阁首辅沈一贯入启祥宫托孤。 皇帝一面烦请沈一贯把太子辅佐为贤君,一面宣布废除矿税,召回矿监税使。 皇帝说完这番话后,沈一贯感动哭了,太后悲伤哭了、太子、诸王也都哭了。当天晚上,沈一贯就在内阁值房里,当着熬通宵的阁臣九卿的面,把诏书给拟好了。 但第二天,万历皇帝又缓了过来。他老人家睁开眼睛之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叫宦官赶紧找沈一贯,把那个旨意给追回来。宦官们到了沈一贯那儿,大臣们都说不行,都以天子无戏言为由,拒绝交还。 来追缴圣谕的宦官一拨接着一拨,前后有二十人。宦官磕头出血,请求沈一贯把圣旨交回去。与此同时,时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田义正带着一众大太监,跪求皇帝收回成命。田义就据理力争,气得万历皇帝拔出刀来要手刃了他。但是田义仍旧坚持己见,毫不退缩,誓死力争。但就在皇帝与大太监们拉扯的时候,跑去内阁的宦官们,竟然拿着沈一贯交还的那份上谕回来了。 史称:帝怒,欲手刃之。义言愈力,而中使已持一贯所缴前谕至。 这把已经准备慷慨就义的田义气了个够呛。之后,田义一见着沈一贯就啐他说:“相公稍持之,矿税撤矣,何怯也!”真是颇有些宦官正欲死战,首辅先下软蛋的意思。 但是话又说回来,宦官这一群体的上限很高,最高能高到郑和那儿去。同时下限也低,最低能低到王振那儿去。而且被派到地方去之后,因为扯着宫里的旗帜,根本没人敢监督他们,所以宦官们很容易腐化堕落。就算不腐化,太监们大多也没有军事指挥的经验,空降下去,就算心是好的,也很容易外行指导内行。 “虽然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再次召集我们这些人开会,但军费的事情,下次是一定还会再提的。我们总得拿个章程。要是真是往边镇派监军太监,那一准儿得出大事。”叶向高不无担心地说道。 刘一燝眼神微动,他大致能猜到,在这件事情上方从哲和叶向高或许早已经商量过并达成了一致。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并问道:“叶次辅,您说的这个章程,是削减军费的章程,还是清查边镇的章程?” (本章完) 第250章 先查蓟镇 第250章 先查蓟镇 “季晦。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叶向高疲惫地靠坐在内阁的第二把交椅上。长长地呼出一口饱含倦意的浊气。站了一天,他这双老腿都快麻了。 “因为我觉得,如果削减军费只是为了阻止崔文升借机提出往边镇派遣监军太监,那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刘一燝直言不讳。而且也不对崔文升使用职位代称。 “本末倒置?”叶向高瞳孔微缩,眼眉间淡含了些稍纵即逝的愠意。 “军费过巨的问题只是边镇问题的表象。只是着眼于这个表象,就是治标不治本。如果只是因为卜失兔和虎墩兔的恭顺而削减军费,那么他们一旦不恭顺了呢?且不论崔文升尚未提出往边镇派遣监军,就算是提了,往边镇派遣风宪官清查军费高企不下的问题本身就是治标的一环。”刘一燝正襟危坐,将自己的见解娓娓道来:“内阁该做的,不是阻止往边镇派遣太监监军,而是想法子为皇上,为国家择几个合用的人才。” “叶次辅也没说不择嘛,裁军减费和整饬边镇这两件事又不矛盾。”史继偕见气氛有些微妙,于是出来打圆场。“现在的问题是派谁去,往哪儿派。” “九边三总督的缺上是有人的。”一直沉默着的沈突然插话,让所有人都怔了一会儿。整场御前会议开下来,沈是半个字都没说的,除了大清早拜见其他阁员和六位部堂,嘴巴基本闭了一天,算是个背景板。“内阁再派人过去,岂不是要把他们换下来?这恐怕不太好吧。” 目前,负责总督军务的封疆大吏一共四个,分别是两广总督,陕西三边总督,宣大、山西总督和蓟辽总督。除了两广总督外,其余三大总督均分布于九边。 “有什么不好的。总不能让他们自查吧?”韩爌立刻反问道。 “既然韩阁老这么说了。那我先提一个吧。”沈嘴角一翘,直接顺杆子往上爬。“辽镇以外,军费开支最大的就是蓟镇了吧?我想,蓟辽总督文球应该是难辞其咎的。刘阁老,您觉得呢?” 刘一燝没想到沈会反过来点自己的名。于是下意识地问道:“你问我干什么?” 沈环视一圈,视线在方从哲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不过最后还是定格在刘一燝的脸上。他轻轻一笑,说道:“现任蓟辽总督文球好像是刘阁老的同年吧。” 刘一燝的脸一下子就冷下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沈软软地靠在椅子背上。 “那我也陈述一个事实吧!你沈阁老还跟我是同年呢!”韩爌一下子就火了。 史继偕尴尬地往后边儿缩了缩,他和沈、韩爌都是万历二十年壬辰科的进士。而且史继偕还是他们三个人里名次最高的,壬辰科的一甲第二名,也就是榜眼。 就在史继偕准备用这个事情打个哈哈,再做一回和事佬的时候,沈又开腔了:“我和韩阁老可是淡若水的君子之交啊。”沈笑意不减。“但听说刘阁老和文右堂的关系不错?” 让沈来这么几下,刘一燝已经是怒发冲冠了。“我和孙景文的关系也不错!你干脆直接弹劾我好了!” “铭缜!”方从哲高声招呼道。 “是,首辅。”沈缩回去的同时,还不忘再补一句:“我只是就事论事,刘阁老您甭往心里去。” “好。就事论事是吧?那就咱们就论事。”刘一燝猛然起身,对方从哲拱手行礼。“首辅,如果皇上问策边镇整饬,我提议就从蓟镇开始查!” ———————— 在驿递系统中,昼夜三百里的急递是最快的,但卢剑星比急递还要快。因为急递是靠人的腿跑,而卢剑星则是快马加鞭,完全不顾马儿久驰掉膘,一到驿站,不论时间,直接叫醒驿丞,用锦衣卫的腰牌换马,中途一点都不休息。 不过第二天巳时一刻进京之后,卢剑星还是老老实实地弃马走路,小跑着往指挥使司的方向奔去。天津卫的事情再大也只是地方上的事情,要是因为这种小事冲撞到了哪个御史,挨上一本,说你违规跑马,那真是没地方儿说理去。 卢剑星气喘吁吁地来到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尽管离开天津卫的时候,他没有换下官服而是直接纵马赴京,但给指挥使司守门的校尉通常不认官服,只认脸和腰牌,所以就拦了他的驾。“站住,干什么的?” “东司房的。”卢剑星出示自己的腰牌。 “原来是卢总旗。”校尉认清了腰牌上的字。“您怎么蓬头垢面的?还满身泥巴。” “从外地回来,有点急事儿。”卢剑星冲问话的校尉微笑,随便答了一句。 “您去吧。”校尉也只是随口一问,查验过后便闪身让开了。 虽然卢剑星很少来指挥使司,却也认得去经历司的路。他三五拐走到经历司司务房的门口,敲门后推开,发现经历司的主桌后面并没有坐人。于是卢剑星便就近找了一个穿着绿袍海马补子的年轻令史,问道:“劳驾拨冗,请问骆经历呢?” “你谁啊?”年轻的正九品武官抬起头,但手里仍旧捏着笔,脸上颇挂了些不悦的神色。“没见我正在干活儿吗?这几天忙得要死,喘气儿都累。” 经历司经历之下设令史六人,典吏十七人,都是九品芝麻官,通常由考不上进士的文举人来充任。锦衣卫本部的文书出入、档案誊写及归类封存等庶务,就靠他们来操持。如果他们在任上考中了进士,一般也会被吏部分配到锦衣卫系统里,继续干文职。这样的事情并不算少见,当年在陆炳的任上被严嵩整死的经历司经历沈青霞,就是正科出身的文进士。 “我没有打搅你意思。”陆文昭从怀里摸出腰牌,想放到年轻令史的桌面上,却几乎找不到空着的地方,于是只好举着。 那令史有些近视,写字都是趴在桌面上的,因此没看清腰牌上具体写着什么。但他的小情绪到底还是散了。“骆经历有事情出去了。”令史抽出一张白纸,准备做个备忘。“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就跟先跟我说吧。等他老人家回来,我帮你转达。放心,我的记性还是不错的。”“这事儿机要,而且是急事。我只能给骆经历一个人看。”卢剑星摇摇头。 “那就没法子了。他老人家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经历司经常收到这种需要由骆养性亲自接手并归档的文书。他们也不会多问,反正大概率是送给骆掌卫看的。 “那您能告诉我他去哪儿了吗?”卢剑星的微笑道。“我可以自己去找他。” “具体干什么去了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先去东司房碰碰吧。”令史放下笔,伸了个懒腰。“他老人家高升了,现在兼着东司房的提督。说不定骆家又要出一个卫帅了。” “东司房提督!?”卢剑星瞪大了眼睛,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 ———————— 卢剑星很快来到了东司房,但他并没有在这里找到骆养性。卢剑星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骆养性几乎把整个东司房的人手都拉去查案子了,只保留了有特殊任务的暗差。而骆养性自己也亲自去了后军都督府查案。 后军都督府和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在一条街的两头儿上。只不过一个靠近长安右门,一个靠近大明门。换言之,他得折回去。 来到后军都督府的时候,卢剑星还是那个蓬头垢面,官服爬泥的样子。但这回他却没有被拦下问话,因为守门的人已经从后军都督府的兵丁,变成了东司房的校尉了。东司房衙门小,军官少,大家相互之间都认识。守门的校尉看见他这张脸,问也不问,直接就放他进去了。 五军都督府虽然占地面积不同,但本部衙门的结构基本是一样。卢剑星绕过照壁来到正堂门口。只见大红一片,全是高级武勋。 正堂中央坐着的当然是英国公、少傅兼太子太保张维贤。他冷着脸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显然是很不高兴。 除了英国公张维贤,在堂里坐着的,还有恭顺侯吴惟英,武清侯李铭诚,怀柔伯施壮猷和永宁伯王天瑞等人。 恭顺侯吴惟英是个小孩儿,今年十五,有蒙古血统,最早能追溯到成祖年间追赠的邠国公吴允诚那儿去。 武清侯李铭诚是第一代武清侯李伟的孙子。他爹,也就是第二代武清侯李文全于万历三十六年卒,他本人在万历三十七年袭伯,八年后进侯。也就是说,他的伯爵世袭,但侯爵没有世券。 怀柔伯施壮猷是色目人施聚的后代。施聚曾备御辽东,北京保卫战时,奉命引兵西援。英宗复辟后,施聚得封怀柔伯,传到今天已经是第九代了。 至于永宁伯王天瑞,他是今上生母孝靖皇太后的侄子,也就是说,他今上的亲表弟。如果说,与今上最不对付的外戚是贵妃郑家,那么和今上最亲近的外戚就是太后王家了。当初,皇帝以崔文升的弹章展开对郑家的政治清算时。王天瑞是很想跟上去狠狠地踩一脚的。但事态发展得太快了,当他反应过来,并且有资格踩上去的时候,崔文升自己都下狱了。 包括张维贤,这些勋戚分别在名义上提领在京属卫,北直隶,大宁都司,万全都司,山西都司及山西行都司。尽管这些勋戚可能这辈子都没去过自己的“辖地”。 除开这些勋戚,后军都督府里还有不少挂着都督同知、都督佥事的非世武官。 骆养性完全按照骆思恭给他定下的调子办事,真的是一点儿情面都不给,直接指挥着陆文昭留下来的人手,将后军都督府给封锁了。接着就是遣散卫兵,封库查册,并明着给每个在册的高级武官都安排了严密监视,无论是散衙还是上衙,都有锦衣卫全程接送。 骆思恭带着王承恩摆出了一副完全不怕得罪人的架势,真倒是把这些平日里几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勋戚给镇住了。 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只有王天瑞的表情和姿势轻松得有些过分。他完全是一副看戏的样子,就差没笑出来了。 但王天瑞如此轻松倒不是因为他是皇帝的表弟。他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他这个永宁伯是去年追尊太后的时候新封的,他自己才来后军都督府没几天。锦衣卫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他这儿来。 ———————— 卢剑星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什么骚动,甚至没几个人往他这边看。只有和他同属于东司房中百户所的几个低级锦衣军官注意到了他。卢剑星没有上去攀谈以回应他们的好奇,而是四下走动,寻找骆养性。 他和骆养性来往不多,只有过相视无言的几面之缘。但卢剑星对骆养性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毕竟骆养性是本卫一把手的嫡长子。很快,他就在正堂左侧的一个开放式会客厅里找到了骆养性。 卢剑星发现,骆养性的身旁坐着一个套着大红色袄的陌生小孩,他没太在意,只以为又是一个幼年丧父或者丧兄的勋戚。他径直往两人的方向走,却在半路上被一个身着七品武官服的壮汉给拦了下来。 “等等,你是谁?干什么的?”壮汉左手止人,右手按刀。 壮汉的举动吸引了骆养性和王承恩的注意。可卢剑星认识骆养性,骆养性却对卢剑星这张脸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因此他也就没有开腔插话。 “你又是谁?”卢剑星警惕地反问道。他虽然没有在东司房细打听,但也不难猜出骆养性调查后府的原因。 “哼。”七品武官笑了,他显然也没有和卢剑星废话的意思。“你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就别过来了。” (本章完) 第251章 可以接受的灵活 第251章 可以接受的灵活 “我找骆经历有事,请你让开。”察觉到骆养性已经将视线投向这边,卢剑星索性提高了自己的声量。 七品武官眼睛一斜,瞥了瞥自家管事儿的。见管事儿的没有表示,于是说道:“请表明你的身份并说明来意!否则我不可能放你过去。” 骆养性听见对话,眉头不自觉地微皱了点儿。他偏过头,对王承恩说道:“王司正,我过去看看。” “骆千户请随意。”王承恩微微点头并摆手。 骆养性回以微笑,接着走到卢剑星面前,问道:“你是谁,找我干什么?” 卢剑星不知道骆养性为什么像踩着云梯一样往天上窜。先是连跳四级,从总旗升到千户,然后又变成了东司房的提督。就算骆养性是骆养性的儿子,但在锦衣卫系统里这么跳着升实职,也太夸张了。 不过,出于尊重与小心,卢剑星还是老老实实地退后半步,躬身行礼道:“骆提督。我是本房的总旗卢剑星,过来传递陆副千户的消息。” 骆养性一怔,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有消息送去经历司啊。” “我去过经历司了。是一路打听过来的。陆副千户嘱咐我把消息直接送到您的手上。”卢剑星回答说。 “呵!”骆养性苦笑一声,接着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你过来说话吧。” 虽然锦衣卫需要把收到的情报汇报给西缉事厂,但骆养性还是不情愿直接在稽查司司正的面前接收一手情报。毕竟同样的事实,是可以通过叙述和表达方式来进行一定程度的扭曲的。不过既然卢剑星傻愣愣地直接把消息怼到后军都督府来了,他也就只能硬着头皮接收了。 “他们是?”卢剑星抬起头,看向已经解除警惕的武官。 “不妨事儿,这里没有外人,他们都是来协查沈采域畏罪潜逃一案的。”骆养性对卢剑星介绍说:“你身旁的这位,是西缉事厂稽查局对外稽查司,直辖总旗的总旗总,祁逢恩。” 在卫所系统里,“总旗”既是军事编制,也是军官官职。而在西厂,总旗只是军事编制。 外稽司不是行动部门,但是有一个直辖的总旗。这个直辖总旗的编制,和西厂执行局的其他普通总旗一样,由三个小旗,九个小队组成。加上总旗总本人,册上一共有一百一十三人。但他们不听厂督的调遣,主要任务是负责司长及其他外派文职人员的安保工作。该直辖总旗一般没有逮捕权,如果要逮捕某人,原则上需要报请厂督,让厂督命令执行局的执行单位展开行动。 不过,该直辖总旗有不致命的主动防卫权,也就是可以在感受到对文职人员及其自身的武力威胁之时,率先攻击对方的非要害处,令其失去反抗能力。如果受保护人员明确下令,那么他们可以直接杀人,杀人的责任将由下达此命令的受保护人员自己承担。 “原来是祁.总旗总,失敬!”卢剑星愣了一下,接着执下官拜之。他知道西厂的军职是借鉴并脱胎于卫所制的。这个所谓的总旗总,虽然在品秩上只是一个正七品武官,和自己一样,但如果把他放到锦衣卫系统中,其实等于一个实职的百户。目前,锦衣卫军官多如狗,但百户以上的实缺也就那么些。 “卢总旗不必客气。”祁姓总旗总,见王司正点头,便闪身到一边让开路。 “他是天津来的,也是东司房的人。”骆养性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着,接着对王承恩说:“看来天津那边儿是又有新消息了。” “天津?锦衣卫查到沈采域的下落了?”王承恩眼神一亮。 “卢总旗,这位是西缉事厂稽查局对外稽查司的主官,王承恩,王司正。他问你就是我问你,问什么就答什么。不要有丝毫隐瞒。”骆养性介绍并叮嘱道。 “原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司正啊!久仰久仰。”卢剑星应后,冲着王承恩深深一揖,并接着刚才的问题回答道:“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到沈采域的下落,但我们通过查册和多方口供对比,确定了多处沈采域名下的房产与田产的位置。并且已经派人前往这些地方搜寻了。” 在锦衣卫的监督与指挥之下,天津卫镇抚司的刑名们在三天之内,就完成了对沈家上上的几十口人的刑讯。从沈采域明媒正娶的正妻张氏,到专门清理茅房的仆人,都挨过至少一次足以令他们铭记终身的大刑。不过锦衣卫们也不是一点儿仁慈没有,至少陆文昭不许手下人奸污女囚。 “这样啊。”王承恩颇有些遗憾地点点头,然后撑着两个扶手往后面坐了一点。后军都督府的椅子对他来说还是太大了,就算两脚完全离地也只能勉强靠到椅背上。 “那你来这儿是要传递什么消息呢?”骆养性的心脏开始打鼓。 “劳神稍等。”卢剑星从怀里摸出一个粗布制成的小包裹并打开。里边有两个信封,分别装着神正平对天津卫上下诸官的弹章,以及陆文昭写给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的简报。“这个,给您。”他将简报递给骆养性,接着又把神正平的弹章给收了回去。 骆养性眼角一抽,几乎快被卢剑星给气笑了。不得已,他只能说道:“那个是什么?你怎么还揣回去了,都跟你说了这里没外人。” “嗯?您说这个啊。”卢剑星反应了一瞬,又把弹章给掏了出来。“这个是天津卫镇抚司镇抚使神正平,对天津卫诸官员不法行为的弹劾。” “镇抚使弹劾本卫官员?”骆养性的第一反应是疑惑。 这一是因为此类事情极其少见,可以等同于文官对某位上官的死劾,第二则是因为陆文昭并未在上一封简报里说明他准备诱使神正平反水的事情。 当时,陆文昭对是否能以神正平为补救差事的突破口并无十分的把握。因此,他在上一封简报里,只写了沈采域畏罪潜逃的情况,以及将要调用锦衣卫驻天津百户所的人手这两件要紧的事情。 “是的。”卢剑星点点头,接着问道:“陆副千户让我把这封弹章送去兵科。您要看吗?” “里边儿写的什么?”骆养性反问道。 “我不知道,没看过。您瞧,这信封还是完整的。”卢剑星将封口呈递到骆养性的面前。 骆养性微微颔首,又转头问王承恩道:“您要看吗?”“镇抚使弹劾本卫官员,是地方卫所内部的事情,西厂不管。”王承恩回看骆养性,微微摆手道:“而且司礼监给我们派的差,也只是协助锦衣卫调查是谁放走了沈采域。没说要我们插手锦衣卫在天津的差事。我们只在差事结束的时候,对锦衣卫派去的队伍进行过程审查。”收回视线的时候,王承恩又看见了摆在桌面上的小点心。他有些饿了,但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忍住了没有伸手去拿。 “卢总旗,把弹章送到兵科去吧。”骆养性对卢剑星说道。 “最好还是让驿递代送。”王承恩突然说道。 “驿递?”卢剑星不明白,可骆养性马上就懂了。 骆养性有些诧异地看向王承恩,在感叹后生可畏的同时,对卢剑星说道:“对。还是让驿递代送得好。” “是。”卢剑星也不多问,一一拜别:“骆提督、王司正、祁总旗总,在下告辞了。” “卢总旗等等”王承恩从盘子里拈起两块核桃酥,摊开来摆在手心,递到卢剑星的面前。“这是从宫里带出来的。要吃吗?” “呃”卢剑星一怔,接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核桃酥拿走。“多谢司正恩赏。” “不客气。吃吧。”王承恩微笑着点头,然后自然而然又拿起一块放进自己的嘴里。 ———————— 卢剑星离开之后,骆养性便直接将那封简报打开来看了。 一打开,骆养性的眼皮顿时便是一跳。陆文昭这封简报虽然不长,却详细地记载了他最近在天津卫干的事情。骆养性立刻就想着要找话帮陆文昭搪塞,因为如果非要上纲上线,陆文昭在天津卫的所作所为,是有可能被人拿出来做文章的。 可是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愣是找不出适合的托词。骆养性在心里暗骂道:真他妈来得不是时候,这份简报就不该在这时候到我的手上! 如果骆养性是在经历司收到的这份简报。那他在给宫里上报的时候,就会很自然地省去一些无关紧要、无伤大雅的细节。 汗水从骆养性的额头上渗了出来,他翻来覆去地盯着这篇言简意赅的简报看了半天,仿佛在品味一篇团锦簇的锦绣诗文。 “能给我看看吗?”王承恩已经把那盘核桃酥吃得差不多了。只在盘子里剩了两个,这是他留给骆养性的。 “好啊。本来就是要报给西厂的事情嘛。”骆养性根本没法拒绝。他将简报递出,苍白地补了一句:“呵呵。去天津卫办事的陆副千户的鬼点子一向比较多。” “陆文昭嘛,我知道他。”王承恩拍去手上的食物残渣,接着用丝质的手帕将黏在指尖上的油脂给擦干净了,才从骆养性那里接过简报。顺带着,他还将点心盘子往骆养性的方向轻轻地推了推。 “您认识他?”骆养性心下一大骇:难不成陆文昭搭上的也是西厂的关系!? “我不仅认识他,还听说骆、陆两家要结亲,有这回事儿吧?”王承恩翻开简报,一边阅读,一边问道。 “是有这么回事儿。”骆养性肯定道。“我看他是个人才,就决定卖个远支的族妹过去给他做小。”纳妾虽然也是结亲,但用的却是“买妾”“卖女”这样的说法。皇家以外,谁家都一样。 “他鬼点子是挺多的。”王承恩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突然会心地笑了几声。 “宫里对这门亲事有什么别的看法吗?”骆养性问道。 “这倒是没有。”王承恩保持笑意,收敛笑声。“我只是突然觉得世事无常,请别放在心上。” “王司正,您觉得他这个差事办得怎么样?”骆养性试探性地问道。 “我觉得挺好的。这简报看起来写得实诚,没有隐瞒,也没有夸大。”王承恩合起简报,将之递还给骆养性,又补充道:“老祖宗经常教育我们,只要对得起皇上,办差的时候灵活点儿也没什么所谓。要是‘这里掐,那里拿’,下面的人就不用办事了。”王承恩甚至出言宽慰道: “骆千户不必为您的准妹夫担心,陆副千户这次还是在规矩之内办事的,宫里知道沈采域的畏罪潜逃不是他的问题。而且陆副千户也没在地方上闹出什么大乱子不是?只要他回京述职的时候经得起审查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骆养性松了一口气。赞颂道:“有王掌印和您的话,我们就放心了。” “嗯。”王承恩下意识地把手伸过去拿桃酥,却抓了个空,他有些尴尬地把手缩回来,并问道:“查了这么些时候。骆千户觉得后军都督府里谁的嫌疑最大?” “都是祖上显赫有名的勋戚。还真不好说。”骆养性刚放松下来的肌肉又绷了起来。在没有弄到确凿证据的时候,他是很不想随意在这种要命的大事上随意评价某位勋戚的。 “有什么不好说的。”王承恩耸耸肩,颇有些有恃无恐地说道:“不是都叫来问过一遍了吗。骆千户应该是有了自己的看法才是吧?” 骆养性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嘴唇,说道:“如果非要说,那么嫌疑最大的当然是后府的掌印官。” “骆千户是说英国公?”王承恩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是的。我听父亲说,当初他来后府取接掌三卫的文书时,并没有英国公以外的其他人在场。”骆养性一脸肃然。 (本章完) 告假 告假 上坟祭祖。 (本章完) 第252章 进展与法办 第252章 进展与法办 “只有英国公在场?”王承恩疑惑道:“咱们进后府的时候,武勋们可都在正堂啊。难不成那天卫帅过来的时候,其他武勋都没有上衙?” 骆养性想了想,说道:“不是。英国公把父亲请到后室去喝茶了。他们没有在正堂里说话。” “印呢?总得出来盖后府的大印吧?”王承恩记得,后军都督府的大印是摆在正堂正案上的。 “父亲说,印是在他离开后府之前用的,用完印他就直接离开了。也没有跟其人说过这个事情。”骆养性回答道。 “所以骆卫帅觉得是英国公给沈采域通风报信的?”王承恩侧身直面骆养性,眼睛里闪烁着介乎于求知欲与怀疑之间的神采。 骆养性咧嘴一笑,神色坦然地说道:“父亲只是觉得英国公有大的嫌疑,不能完全确定”他稍停了一瞬,像是心有犹豫。“.在知道这个事情的当晚,父亲就去了一趟张府。” “哦?”王承恩一怔,旋即问:“骆卫帅去找过英国公?为什么?” “父亲去国公的府上劝国公上表谢罪,请求皇上的宽宥。皇上如天圣慈,能宽赦骆家的罪孽,给骆家新生的机会。骆家尚且如此,更何况英国公呢。”骆养性面北遥拜,神色肃然。“所以父亲就想,即使国公真的犯过一些小错,只要能主动向皇上请罪,在事态发酵之前交代出逃犯的踪迹,那么获得宽恕也不是不可能。” “您倒是真坦诚。”王承恩赞道。 “有错就认,认了再改嘛。而且当着您的面,也没什么好讳言的。”骆养性意味深长地说道:“骆家能幡然悔悟,重得新生,真是多亏西厂及时阻止啊。” “都是皇上圣明天德。”王承恩颂圣后,问道:“看现在这个样子,国公最后是拒绝了?” “父亲回家之后告诉我,英国公坚称自己无罪。”骆养性说道:“但父亲还说,即使英国公言辞恳切,也很难不怀疑他。英国公从三十七年十一月开始,就挂印提领后府了。各种各样的好处分润肯定是拿过不少的。更别说,天津卫这样一个漕运北进的末关了。沈才域不给后府分润,根本坐不稳。” “卫帅的想法是对的。”王承恩微微点头,并道:“可若是真按着这个思路往下推,后府里有嫌疑的人就多了。”虽然西厂没有直接参与内廷的整肃行动。但司礼监内部公开的信息显示,一笔较大的赃款进入某个衙门之后,就会按照某个比例进行分配,上上下下每个人都有。“如果把英国公先放到一边,那您觉得谁最可能?”王承恩问道。 骆养性眼皮一抽。接着说:“永宁伯肯定是清白的。” 王承恩像是不知道骆养性为什么要这句废话似的,扑闪着大眼睛追问道:“排除掉永宁伯他老人家之后呢?” 骆养性没法子,只得说:“如果按分属来看,英国公直管在京属卫,天津三卫隶属北直,而领管北直诸卫所的,是恭顺侯吴惟英。如果把英国公先放着,那么最有嫌疑的就是他的。” “顺着说没错。但恭顺侯是去年天崩之前不久,才袭的这个爵。”王承恩说道。 “那您觉得会不会是前代恭顺侯?”骆养性把问题抛回给王承恩。 吴惟英是前代恭顺侯吴惟业的弟弟,吴惟业幼子早殇,薨时膝下无子,所以才轮到吴惟英袭爵。 “我认为可能性不大。”王承恩想了想,说道:“吴汝胤和吴惟业虽然也都挂在后军都督府上,但多数时候却是在戎政府当差.”王承恩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这个思路不对!” “这怎么说?”骆养性问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吴惟英之前领管北直诸卫所的人是郑养性。”王承恩说道。 “郑养性?”骆养性心里又是一阵本能的腻歪。 “对啊。”王承恩看过有关郑氏抄家一案的全部档案。“从郑国泰开始,郑家就一直趴在后府。直到去年郑养性伏法去职,才改由恭顺侯吴惟英领北直隶。” 郑家是从万历十年皇帝制册九嫔时开始发迹的。当时,郑贵妃的父亲郑承宪被授予带俸锦衣卫正千户的虚职,算是成了挂在锦衣卫的册子上吃皇粮的冗官之一。万历十一年,郑氏怀孕,晋德妃,郑承宪连升四级,升为正三品的带俸锦衣卫指挥使。到郑承宪于万历十七年病卒时,他已官至从一品都督同知,但仍在锦衣卫的册上,没有实缺,也不管实务,算是一头位高权不重,但影响力却很大的肥猪。 郑承宪过世后,其子郑国泰减等承袭父职。以正二品都指挥使,兼入后军都督府。万历二十九年,皇帝终于妥协,正式册封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或许是为了补偿郑贵妃,同年,她的兄长郑国泰直接跳过都督佥事、都督同知、右都督等职,连升四级,晋左都督,位极人臣。有明一朝,皇贵妃及其以下,无论有多受宠,若无军功,外戚授职最高只有郑国泰一人,得到了正一品左都督的职位。 万历四十五年,郑国泰病卒,其妻李氏向神宗请求,让儿子郑养性承袭父亲的左都督一职。神宗以郑国泰护翼李太后梓宫一事有功,史无前例地允李氏所请,特令郑养性不必按例减袭,直接承袭其父左都督之原职,并仍领北直隶诸卫所,但谁都知道,这只是皇帝随便找的一个借口,皇太后薨逝都三年了,就算护翼梓宫有功,也早就给了。 不过人死灯灭,帝崩恩消。万历四十八年,郑宫奴婢崔文升绝境求生,反咬左都督郑养性及郑国泰诸不法事由,郑家三十八年的荣华富贵一朝尽焚成灰。 “郑国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垄断北直诸卫的?”骆养性若有所思道。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王承恩摇头道:“得查册,或者找人问问。祁总!”王承恩呼唤道。 “司正有何吩咐?”祁逢恩走近抱拳道。 “我们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吗?”王承恩问道。“听见了。”祁逢恩毫不犹豫地点头道。 “听见了好,也省点儿口舌,去把记了这个事情的册子找来。顺便再把英国公叫来。”王承恩初生牛犊不怕虎,对后府的勋戚们是没什么敬畏之心的。除了永宁伯王天瑞,他甚至都不愿意笑脸相迎。 “是。”祁逢恩领命转头,并摆手招呼来一个西厂的队总,接替自己的位置近身保护王承恩。 “查册就可以了。没必要传英国公吧?”骆养性看见张维贤那张冷得起冰的脸就难受。对于他来说,张维贤是经常往来而且关系不错的长辈,他甚至挨过张维贤的教训。如果是骆养性一个人过来,他甚至都不一定敢在张维贤的面前大声说话。就这一点来说,他顾虑太多,不如身边的年轻宦官。 “有必要啊。照您刚才的说法,如果消息是从后府传出去的,即使不是英国公告的密,那也一定是从他这儿开始的。咱得问问他,在卫帅离开都督府之后,他都把这个事情告诉了谁。”王承恩又正了正自己的坐姿,他抿着嘴唇,摆出肃正的样子。“您要是不好说话,我来问。” ———————— 不久后,来自天津卫的驿递,被送到了位于午门与端门之间的兵科直房。 兵科现在的主官是都给事中赵兴邦。他是万历二十九年的进士,以为官清正,不畏权贵闻名。让他获得这一名声的时间,是万历四十五年上疏驳斥郑国泰的正妻李氏,并反对郑养性违制袭职。 当然,和同时代的其他言官一样,赵兴邦也只从皇帝那里获得一个“不报”。彼时,民间风传,说他跳出来言及此事是为了打压郑家以讨好太子。赵兴邦没有对此风言做出回应,反正这则流言和他之前上的奏疏一样,都被皇帝给无视掉了。 万历四十八年,新君即位,流言平息。因为赵兴邦虽然确实获得了晋升,但也只是从左给事中升为都给事中,只能算是补上了这个空了好几年的缺。和同仕兵科却连跳四级,外派辽东的杨涟根本没法儿比。流言开始转而攻击杨涟谤君邀直。而赵兴邦还是干着原来的活儿。唯一的区别是吏部按先帝的遗诏补官,给他塞了几个次一级的同僚。 其中一个就是明时举。明时举是万历三十八年的进士。初授江西峡江县知县,调庐陵县,后丁忧去职。他原本在万历四十六年闰四月时,备补保定府博野县,但四十七年入觐时,却他没有被外派,而是留在北京,等候重新派缺。之后,明时举撞见了皇帝驾崩,遗诏递补在京官缺,于是就被派到了兵科来。 由于进士晚,资历浅,明时举很自觉地充当起了整个兵科的文书官。负责收发关于兵部、五军都督府、戎政府、各地总督署、兵备道以及辽东经略行辕的文书。当然,各地总兵、副总兵乃至卫所军官的文书也由兵科批核。只不过相较以上衙署,这类文书比较少见就是了。 因此见到来自天津卫镇抚司的公文的时候,明时举感到有些稀奇。不过他却并没有多想。因为驿卒送来的包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上面载明了各处驿站的收发时间,运件人员,看起来就像是天津发过来的普通文书。 各科给事中皆有都、左、右、无等区分,但因为工作性质特殊,负责的门类专一,而且都能直接向皇帝上疏,所以每个给事中都要把发到本科直房的文书给看上一遍。无论他们有没有挑刺儿批驳的心思。因此,在簿册上登记好接收的时间、上禀的衙署之后。明时举便轻车熟路地将包裹给拆开了。 明时举本以为这又会是一封平平无奇的文书,可从看清封面题目的那一刻起,他那双原本带了些倦意的眼睛立刻就瞪大了。 本章上写着一竖没有丝毫书法造诣,但还算板正的字:劾本卫诸官不法疏。 明时举立刻意识到,这一本弹章,而且牵涉范围绝对不会小。他立刻将之翻开,接着嘴角便扬起了一个兴奋的弧度。须臾,明时举将弹章读完,兴奋地来到都给事中赵兴邦面前说道:“儆言。这是天津镇抚使弹劾本卫诸官的弹章!我们赶紧拟疏上奏皇上。” “天津卫?”赵兴邦眨了眨发干的眼睛,问道:“我记得锦衣卫领着皇差去天津卫抓人吧?” “是有这么回事儿。”明时举将弹章递给赵兴邦。“不过弹章里从头到尾都没提锦衣卫。” “没提?呵。”赵兴邦莫名地笑了一声,接着拿过翻开,发现这本弹章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锦衣卫。上面的内容,只有卫镇抚使弹劾本卫的各级军官在刑事上滥权,在兵事上懈怠,在民事上贪枉等诸多不法事由。 “真有意思。”赵兴邦将本章放下。 “有意思?有什么意思?”明时举问道。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神正平是什么时候上去的,但他肯定在天津卫干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为什么早不弹劾晚不弹劾,偏偏在锦衣卫去天津卫抓人的时候弹劾?难不成他良心发现了?”明时举笑道。 “你觉得这背后有蹊跷?”明时举脸上的兴奋之情逐渐褪去了。 “必然有。”赵兴邦肯定道:“缇骑还在天津卫,但这个神正平甚至连半个字都没有提到他们,这背后要是没有猫腻,那才真是见了鬼。”赵兴邦耸耸肩。“说不定,这还和近日西厂、东司房进驻后府、兵部的事情有关。” 西厂和锦衣卫在展开行动的时候,没有跟任何一个外廷衙门打招呼。当西厂的稽查和东司房的缉事闯入兵部大堂的时候,兵部尚书崔景荣还在文华殿里接受崔文升几近于问罪的质询。之后,兵部大小官员全被锦衣卫严密地监视了起来。 因此,相关消息传得很慢,直到现在京里都不知道厂卫为什么要这么干。流行的说法是兵部的账本做得实在太烂,引发了皇上的强烈不满,故而让厂卫进驻再查。但该说法解释不了负责此事的厂卫主官为什么不常驻兵部,而是常驻后府的问题。 “那要怎么办?”明时举又问道。 “法办!”赵兴邦既没有如获至宝,也没有畏缩不前,完全是一副公办的样子。“这里边儿有没有猫腻,都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别多掺和,做言官该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本章完) 第253章 东厂的成果 第253章 东厂的成果 南书房,皇帝正捧着一盏氤氲着雾气的茶盏靠在椅子上,既是品茗,也是暖手。 就在这个时候,得了皇帝召传的崔文升推开门走了进来。在崔文升的身侧,还跟着他的二儿子崔仲青。崔仲青的手里捧着一摞簿册,簿册里记载着东厂最近的工作成果。 崔仲青将这摞簿册摆到崔文升的书案上,接着便来到干爹的身边跪下,同干爹一起向皇帝行礼。 “奴婢崔文升、崔仲青叩见主子万岁!万万岁!” “起来。”朱常洛放下手里的茶盏,对崔文升说道:“到自己的位置上坐着说话。” “谢万岁。”再磕头,礼成。 崔仲青站起身,快步走到南书房的第三把交椅旁。他刚准备动手,不远处王安的声音便飘了过来:“崔东厂好大的架子啊。在这儿还有人帮你抽椅子。” 崔仲青直接愣在原地,脑门上立刻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他突然开始乱想,觉得皇帝“起来”二字所指令的对象,可能并不包括他。 “滚出去。我还没有老到处处都需要别人伺候。”崔文升呵斥一声,接着佝偻着身形,颤巍巍地将椅子抽出到合适的位置,并坐了下来。 “是。”这声呵斥,对于正胡思乱想的崔仲青来说不啻天籁。他飞快地朝皇帝磕了个头,然后便迈着小碎步,倒退着离开了南书房。 崔文升落座后,朱常洛的脸上也挂了几分笑意,他摆出关切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个小插曲。“你背上的伤,好些了吧?”朱常洛问道。 崔文升眼神一亮,旋即撑着桌面缓缓起身,并说道:“托主子万岁爷洪福。奴婢已然痊愈,无碍了。” “痊愈就好,你还是坐着说话吧。”朱常洛微微颔首,并道:“捡要紧的讲,别啰里吧嗦地扯一摊子事情出来。” “是。”崔文升坐回去,接着便从怀里摸出一张纲目。 他其实也没打算把那一摞载满了供陈词,田宅窖金的簿册念上一遍。崔文升让崔仲青把这一摞东西抱过来,一是为了让自己的干儿子也在皇上这儿露露脸,二则是让皇上能直观地看见东厂最近的工作成果。他要念的,从始至终都只有那份儿纲目。皇上能说这么一嘴巴,他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 “咳咳。”崔文升像上朝奏事的文官那样,轻咳两声清嗓,接着说道:“目前。计抄得曾任山东开矿,兼临清等钞关征税太监马堂,白银一百九十四万三千六百二十一两,黄金一万三千二百三十一两。山东、直隶、河南等处私田,二万三千余亩。投献田,十二万九千三百余亩。田地仅载册上,未能实地考察。” 东厂拿到了去外地查抄房产窖金的权限,但也仅此而已。他们没有在地方上丈田的权限,皇帝甚至明令禁止他们要求地方官府协助。就连东厂番子的食宿差旅费用,都不由地方官府提供,而是加两倍月俸,让他自己拿银子采买。这和以往的缇骑钦差很不一样。 “二万三千余亩私田?都是记在他自己的名下的?”朱常洛疑问道。 崔文升想了想,回答说:“回皇上的话。据审,马堂家的私田,大多记在马家亲戚的名下。马堂自己名下的田土反而不多。” 除刘若愚这种突感异梦,骤然自宫的豪杰以外,宦官多出身于家境贫寒、多生难育的贫苦人家。但贫贱不等于没有血亲,宦官一旦发迹,便常有亲眷来投。这时候,发迹的宦官往往不会嫌恶排斥,反而会大方地接济、庇佑,乃至留在身边重用。 幼年时便入宫的宦官,一辈子没有种田的经历,因此对田土也不会有太大的追求。比起自己置田,他们更愿意像文官那样接受投献,以提供“避税、避徭的服务”,来换取稳定的“通货收入”。 不过他们那些出身农家的亲戚,却坚持秉着有田买田,无田窖金的“长远打算”,在家乡置办田土,成为一方地主。蠢一点的巧取豪夺,闹得地方不得安生,聪明一点的就找宫里的大宦官讨银子去买。 不过宦官的特权止于宦官的荣宠,这和不断出举人、进士的文官世家有很大的不同。一旦受宠有权的宦官身死,这些亲戚兼田并土的步伐就会停下来。宦官平稳落地还好,至少还能成为一个有钱无权的财主,再享受一段时间的安稳。可一旦宦官失宠遭弃,乃至被皇帝清算了,那这些靠着宦官发迹的亲戚也会跟着遭殃。 “嗯。继续吧。”朱常洛颔首,示意崔文升接着说话。 “是。”崔文升继续报:“田产以外,还查抄得马堂名下房产一百零九处。其中京中止六处。其他的,则多分布于直隶、山东、河南等处州县。折银子作价,估值二万两。最后,还有古董珠宝、名人字画等物共三十一箱。具体条目已据实申报,估价约四十万两白银。” 这年头的房产并不特别贵,像地方小县的院落,一座也就三四十两,甚至还不如一件儿上好的官服。能够实领军饷,而且愿意省吃少嫖的募兵,最多不过三年就能在家乡的县城置上这么一处普通的房产。要不是北京的那六个大院儿往上狠狠地往上提了一波价钱,恐怕马堂名下的这一百来处房产,折银也不过五六千两。当然,马堂置办的这些房产也不是拿来住的,而是拿来窖金和藏身的,所谓狡兔三窟,如是而已。 ———————— 之后,再没有别人发问,南书房里只得听见崔文升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就在崔文升照着纲目念诵的时候,已经降秩为少监的会极门提督又送来了一批票拟好的奏疏。如无意外,这将是今天的最后一批。 接收的过程还是那样安静。会极门提督少监指挥着两个小黄门将一担子奏疏挑到南书房的门口。接着,刘若愚再让南书房当值的小黄门将这一担子的奏疏转移到他的桌子上。最后,他再分门别类,将奏疏一摞一摞地送到御案及王安和魏朝的桌面上。等按类分派完毕,他又坐回去,开始处理自己手上的事情。 在刘若愚又坐下的时候,崔文升已经照本宣科地念到了“综上”的部分。 “综合以上。计抄得马堂财产,折银二百五十一万两,抄得孙隆财产,折银二百二十三万两。抄得丘乘云财产,折银一百九十四万两”拉出一长串之后,崔文升最终汇报道:“综合以上,预计得银,一千七百九十五万两。目前实际得银,九百三十六万七千三百四十四两。已经分别充入各库。”说完,崔文升恭恭敬敬地将纲目递放到御案上,并道:“进呈主子爷御览。” “你干得好啊。”朱常洛伸手按住纲目,将它划拉到一边儿,并没有立刻御览。而是微笑着问道:“听说你处理了不少往这里边儿伸手的人?”朱常洛一边说话,一边用食指轻点纲目的硬壳封皮。“回皇上的话,是有这么回事儿。”崔文升向后退了一步,垂首静默听训。 “魏忠贤那边儿来跟朕抱怨了。”朱常洛保持着笑意,语调和神色没有丝毫波动。“魏忠贤说这是西厂的活儿,就算东厂查出不对的地方,也该是西厂而不是东厂自己动手。” 崔文升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直接跪下认罪:“奴婢有罪,请皇上治罪。” 在这次行动中,审讯和抄家的完全是两个独立的部分。抄家之前,先由东厂提刑司主审,西厂外稽司陪审。审讯时,西厂全程参与,但一字不说只记录。审讯完毕之后,东西二厂将分别形成一个以罪员为书名的,记载着罪员及其亲信口供的口供原本。原本制成之后,直接上交司礼监拓写。拓本做成后,原本留司礼监存档,只发拓本给两厂使用。 其中,东厂的那份儿将作为抄家的依据,指导下一步的行动。而西厂的那本将作为审核的依据。在这样一个略显复杂的流程之中,除非两厂勾结,否则根本不可能出现大额度的贪腐事件。 崔文升吃了教训,一点儿贪赃的心思都没有。同时,他也防着手下人串联勾通搞贪污,让两厂的账对不上,给自己添麻烦。他一方面亲自参与重要的审讯工作,常驻提刑司嗑瓜子儿,另一方面则完全禁止执行审讯的人员参与抄家行动。但即使是这样,也还是有不少人铤而走险,试图从里边儿捞钱。 最典型的法子,就是负责查抄赃款的整个番役单位,大多时候一个总旗队,五十余人,联合西厂派出去的督查官少报抄得款。他们知道总部有一个账,但是总部的账,可能不准嘛。只要众口一词,而且不太过分就行了。 但崔文升不管这些,只要对不上账,就全部抓起来审,去了几个抓几个。崔文升在提刑司大牢那种充斥着血腥气息的恐怖环境之下营造的囚徒困境,足以击穿任何心虚者的心理防线。 查实之后,除了最早交代的那些人,其余全部砍手。至于发起贪腐的罪魁,砍手之后还要绞死,并常挂在校场示众直到尸体开始生蛆才取下。这种极度恐怖的手段,崔文升只在一开始的时候搞了两次。因为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于伸手贪污了。再有少报的,也是因为总部的账确实出了问题。 对于错判的,崔文升就从自己俸禄里取银子出来请这些被冤审的人吃一顿好的,嫖一顿爽的。 这种刚柔并济的做法,给崔文升树起了巨大的威信。但问题在于,东厂没有内监部门,这是西厂的活儿。 “先不说罪不罪,你为什么这么干?”朱常洛问道。 “奴婢以为,有些规矩是要用血来立的。”崔文升回答说。 “立规矩呵。”王安抬起头,说道:“你倒是长记性换个好法子。” “吃了教训才能长记性嘛。是皇上教得好。”崔文升听出了王安的言下之意。 朱常洛既不批评,也不责骂,而是淡淡地说道:“既然朕教得好。那朕就再教你,就算东厂的人贪枉有罪,也该按章程把人交到西厂去处置,你擅自把人给杀了,容易让人说闲话。” “是。奴婢谨听圣训。”崔文升叩首,音调里也多了几分轻松。 朱常洛从刘若愚刚才摞在他面前的奏疏堆上取下第一本奏疏。一边翻看,一边说话:“外边儿那个叫崔仲青的是你的干儿子?” “是奴婢的干儿子。”崔文升应道。 “提刑司的司正是你的大儿子崔元吧。”朱常洛闲聊似的问道:“你为什么不叫他过来?” “主子爷召传的时候,他还在牢里干活儿呢。”崔文升突然觉得气氛有些微妙。 “伯、仲、叔、季。你为什么偏偏给大儿子改名叫崔元?”朱常洛又问道。 “‘元’也有首位的意思嘛。”崔文升答道。 “‘元’还有首级的意思呢。”朱常洛拿起朱笔,沥干余红,开始在奏疏的文末书写朱批。“你这个儿子去年摘了几个首级啊?” 虽然朱常洛的语调平淡得像是在问,崔元去年去果园里摘了几个桃子。但这个问题本身就足以将崔文升那张还算红润的老脸吓成惨白。 朱常洛没有看他,接着说:“他为你杀人,所以他回来之后你就把东厂的第二把交椅给他坐?” “.”这回,崔文升不敢再认罪求罚了,但他同时又没法儿解释,所以就只能保持姿势,愣愣地跪在原地发抖。 崔文升不说话。南书房就直接安静了下来。直到朱常洛写完朱批,才又有声音传出。“王安。拿去叫内阁按这个意思拟旨,再请孙师傅明天来南书房。” “明天什么时候?”王安径直走向御案接过奏本,就像大殿里没有崔文升这个人似的。 “晨跑之后吧。”说罢,朱常洛低头看向崔文升,平静地问道:“趴了这么久,你也该想清楚了吧?告诉朕,你为什么要杀那些人?闹到最后还要朕给你擦屁股?” (本章完) 第254章 判决与合并 第254章 判决与合并 崔文升听见这句质问,非但没有更加恐惧,脸上竟然浮现起了一抹转瞬即逝的病态笑意。 “你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了?魏忠贤盯着你呢。”说话间,朱常洛转过身,从御案上拿起了一个薄薄的小本子,扔到了崔文升的面前。“你的好大儿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杀了什么人,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的。你要不自己看看?” 崔文升从地上捡起小本子,轻轻翻开。在翻阅的过程中,他浑身上下的汗毛不自觉地竖了起来。崔文升发现,这个小本子上记载的内容,要比崔元报给他的情况详细得多,有几条甚至精确到了时辰。 他调整情绪,将本子举过头顶,用略带凄惶的哭腔说道。“这些人都是明里或暗里支持皇三子的逆党!” 崔文升派崔元出去杀人,只是为了保护那个被谎言塑造出来的,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秘密。最初被崔文升列入死亡名单的人并不多,只有一些住在北京及周边地区的宦官。他们都是崔文升在郑宫同僚。 如果这些同僚还留在宫中伺候郑贵妃,那么想要杀掉他们其实是不容易的。但王安为了剪除郑贵妃的羽翼,在贵妃移宫慈宁时,便将这些宦官全部都扔出了紫禁城。这无意中便为崔元的刺杀行动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刺杀顺利进行。但后来,崔元发现有人在跟踪他。尽管崔元无法确定跟踪者的身份,但西厂这样一个本职工作就是监视东厂的组织摆在那儿,很难不让崔元产生正确的怀疑。 事情上报崔文升之后,崔文升索性决定赌一把大的,直接拉长死亡名单,用人命来扩大死者的共性,让刺杀行动看起来是一场针对福王党的打击报复。但其实,很多被他杀掉的外地官员,根本就没有支持福王上位的心思,只是趋炎附势的和郑家交好,直接或间接的给贵妃送过礼物而已。 “嚯。照你这么说,你是在帮朕搞清算咯?”朱常洛在殿内踱步,而崔文升脑袋的朝向则跟着他的步伐,不断的旋转调整。 “奴婢没有丝毫僭行之心。奴婢只是思及当初,多有悔恨遗憾,想和过去的自己彻底决裂。”崔文升巧妙的回答道。 说罢,崔文升便向前一滑,四肢贴地,接着扬头重叩首,行了一个标准的五体投地的大礼。“断了后路才能伴着主子万岁爷继续往前走啊!” 这样的举动再一次刷新了朱常洛对崔文升的认识。从心底油然而起的惊讶之感,让一块靠近左眼的脸部肌肉不自觉的抽搐了起来。不过,在朱常洛的主动抑制之下,那块乱动的肌肉很快就平静了。 “崔文升,你还真是会捡顺耳的话说啊。”朱常洛冷哼一声,接着转头看向魏朝,问道:“你觉得呢?” 魏朝本来就想帮崔文升说话。见皇上把话头递到自己的这儿来,立刻就顺着杆子往上爬了。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拜道:“奴婢以为,崔文升虽有擅行之嫌,但并无不臣之心。” “魏朝说你是忠臣呢。你还不赶紧谢谢他?”朱常洛阴阳怪气的讽刺道。 “.”崔文升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又磕了个头,但没有接这个茬。 “你不谢谢他,就是说你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忠臣咯?”朱常洛收回看向魏朝的眼神,继续俯视崔文升。 崔文升说话了:“奴婢不敢自称忠臣。最多只能算是主子万岁爷的忠犬。” “忠犬?”朱常洛站上台阶,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仔细观察着什么。“从这儿看,你倒也像是一条好狗。至少你还不敢跟朕龇牙。” “谢主子万岁嘉奖。”崔文升不以为忤,反以为荣。 “好狗就得听招呼。你以后要是再不经朕的同意乱咬人,朕就叫魏忠贤扒了你的狗皮。你听见了吗?”朱常洛坐回到椅子上。 “是。”崔文升脑门儿上的汗水滴了一地。 “大点声儿。”朱常洛的声音小得像是从牙缝儿里蹦出来的。 “是!”崔文升这一声答得清脆又洪亮。他知道自己过关了,除了慈宁宫那尊无论如何也动不了的老佛,他再也没有别的顾虑了。 “起来。”朱常洛像是收起了自己的威势,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奴婢叩谢主子万岁。”崔文升又磕了一个头,才撑着四肢从地上爬起来。 一起身儿,崔文升便迫不及待地凑到御案前,请示道:“主子。那些个贪赃枉法的奴婢要怎么处置?几十年下来,送进内库银子还没他们拿得多,这些混账玩意儿真的是活够了。”崔文升的眼睛里闪烁着嗜血的凶光,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却像是在讨功和乞怜。 朱常洛继续处理堆在案头上的奏疏。一边朱批,一边回复:“贪赃逾百万者,凌迟。贪赃逾半百万者,枭首。贪逾十万者,赐自尽。凌迟、枭首者,抄赃完毕之后,押往西四牌楼公开执行。剩下的贪赃不足十万及众依附者,免死,充陵卫。让他们去给先帝爷守陵终身。用这辈子剩下的时间向先帝爷忏悔。” “犯官的亲眷呢?”崔文升又问。 “三族之内,比照犯官减等处置。三族之外,不问。”朱常洛说道。 “主子万岁爷圣德天仁。”崔文升深深一揖。 “那个高淮还活着吧?”朱常洛突然问。 在崔文升布置抓捕任务的当天,那个于万历三十六年被召回京师的原辽东矿税太监高淮,就被负责圈禁他的司礼监本部移交给了东厂负责“招待”。 “他还活着。”崔文升回答道。 “那就好。”朱常洛颔首说。“要对他另作处理?”崔文升问道。 东厂提刑司超规格地招待了这位有着“威名赫赫”的矿税太监,可是招待了好些日子,愣是没有榨出太多的油水。和马堂这种最近才回北京的大贪巨蠹完全没法儿比。不过,这倒不是因为提刑司招待不周导致高淮不愿意说。他确实报出了不少窖金地,但东厂的番子顺着地址找过去之后,发现绝大多数地方都是空的,而且有着明显的挖掘痕迹。崔文升只能推测,这是被他的徒子徒孙、犬牙走狗们给挖走了。 “辽东糜烂如此,高淮这个混账东西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的,要是还留他一条命,那实在是太便宜他了。高淮必须死。杀!”朱常洛说道。 “还是西四牌楼处决?”崔文升直接排除掉了赐死的选项。 “不。他在哪儿惹的祸就在哪儿杀。”朱常洛放下笔,抬起头,脸上已经没了丝毫笑意。“把他送到辽阳去。当着那些曾经被他敲骨吸髓的辽民的面,凌迟了。” “奴婢.”崔文升话音一滞。凌迟的判决本身不足以让崔文升感到恐惧,但皇帝那张肃然的脸却让他觉得这样的判决在下一刻就将加到自己的身上。他不敢忤视,忙低下了头,应道:“.遵旨。” “出去吧。这儿没你的事儿了。”朱常洛摆手。 “是。”崔文升面君垂首离去。 ———————— 出了乾清宫之后,崔文升并没有走常规的路线直接离开紫禁城,而是稍稍绕了点儿路,特地避开了内阁那片儿。他的心情很复杂,不想在这时候再和王安撞个对面,然后又挨上一顿臭批。 崔文升成功地躲开了王安,王安也就没有在回来的路上浪费时间。他迈步进入书房,见皇帝正看着自己,而非埋头处理手上的公文,于是便走到御案近前,飞快地行了个跪礼,并问道:“主子有什么吩咐吗?” “崔文升那边儿的活儿快要干完了。你们这边儿的呢?”朱常洛对王安的态度,要比对崔文升的态度宽和得多。光是听语调就知道,这只是一个单纯的问讯,并不带丝毫催促的意思。 “内官衙门的整合与裁撤方略已经基本做完了,正在草拟章程。全面裁员还差点儿意思。”王安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本月之内,应该就能把裁员名单给弄出来了。” “那就先把整合与裁撤的方略,说给朕听听吧。”朱常洛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这个事情,是刘若愚在主刀,他比奴婢清楚。”王安请求道:“还请主子允许他来禀奏。” “好。你坐回去吧。”朱常洛点头同意,并朝刘若愚招手道:“刘若愚,你说吧。” “是。”刘若愚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写得密密麻麻,而且布满删改的草稿本。“启禀圣.” 刘若愚刚刚起身,正捧着本子准备翻开,就听朱常洛道:“坐着讲话就是。别呆愣愣的在那儿杵着。” “是。”刘若愚听令坐回,捡开几本挡手的奏疏,然后将翻开的草稿本放置在这片刚腾出来的方寸之地。他随便扫了一眼,便从凌乱的涂改痕迹中找到了第一个要点: “先是内官监。之前奴婢得到了万岁爷的首肯,把内官监本部的文书官直接转调到司礼监来,转调之后,这些文书官的缺已经全部裁撤了。” 在内官监总部衙门司掌文书的宦官相当多。掌印太监之下,光是总理太监就有四个,他们在原则上分别负责司掌,本部庶务,财务收支,宦官选用,给养发放等事宜。每个总理太监又配给左右两个从四品的少监佥书,左右两个正五品的监丞掌司,以及若干个正六品的典簿。 但是,这些人几乎完全没用。因为他们的工作早就被司礼监给侵夺了。 财务收支,宦官选用,给养发放等内廷要事,现在被统称为杂事,由司礼监提督太监掌总,而具体事务,则由提督太监之下的掌司或者监官负责。就连内官监掌印太监这个内官监的一把手,也多由时任司礼监掌印或秉笔太监提名产生。 因此,将这些闲人降秩转调到司礼监来当差的时候,他们非但没有丝毫抱怨,反而排着队的给王安以及负责这个事情的刘若愚磕头。他们的工作热情很高,学习能力也很强,没多久就适应了新式记账法,大大的提高了司礼监的文牍处理速度。 “之后,司礼监计划将内官监、兵仗局、巾帽局、针工局、内织染局、银作局等司掌匠造的内官衙门全部合并为一署。由内官监掌总负责。” 刘若愚认为,在外廷,营造、修缮止工部一署总掌,而在内廷之中,竟有七个独立的衙署分别进行。各衙门都有自己的账,这不仅导致管理秩序极其混乱,而且在内廷全面涨俸的情况下,这些衙门里寄生着的大量“高级”宦官,将获得远超过他们职能的收入,对内帑造成没必要的浪费。 唯一需要独立保留的匠造衙门,只有给皇上造御用器物的御用监。 “怎么合,合了之后怎么分?说细节。”朱常洛微微颔首。 “合并之后,内官监将下辖营缮局,兵器局,衣作局,杂造局等四局。其中,营缮局总司宫室、陵寝的建造与修缮。兵器局,仍司掌军品制作。衣作局,将全面司掌织染、针工、巾帽等纺织品的制作。而杂造局,则掌木、石、瓦、土、漆等器具的制造。各局下辖各匠造司。”刘若愚比照东西二厂的体制,将司作为局的下属机构,而非祖制规定的平级机构。 “编制呢?”朱常洛又问道。 “内官监本部设正四品掌印太监一人,从四品左右少监各一人,正五品左右监丞各一人。其下,置正七品典簿若干,暂拟为二十人。本部拟耗银,三千四百两每年。” “本部以下各局,设正五品局正一人,从五品左右局副两人,正七品典簿若干,暂拟为五人。各司拟耗银九百五十两每年。”刘若愚甚至连局大使,局副使这样的称谓都改了。 “局以下各匠造司,设正六品司正一人,从六品左右司副一人,正七品掌司若干,从七品监工若干。具体数量在确定工序、定员工匠之前暂时无法拟定。” (本章完) 第255章 内廷官职改革决定 第255章 内廷官职改革决定 刘若愚的改革思路其实很简单。他意识到在工序改良和技术革新之前,无论对管理机构进行怎样的合并,制造一件器物的工序都是不会减少的。因此,执行这些工序的作坊也就是不会减少的。合并只是将负责记录和管理这些工序的人员缩编降秩。 “接下来,是膳食衙门的合并。奴婢以为,或可将酒醋面局,司苑局等二局降秩,统一纳归尚膳监的管理。” “尚膳监本部,设正四品掌印太监一员,从四品提督光禄太监一员,从四品御膳房总理太监一员。三太监之下不设少监,只设正五品左右监丞各一员。监丞之下,设正七品典簿若干,暂拟十员,负责协助三太监、二监丞,管理本监文牍事。本部拟耗银,三千一百两每年。” “尚膳监本部以下,设灶房局,酒醋面局,司料局等三局。各局,设正五品局正一员,从五品左右局副两员,正七品典簿若干,暂拟为五员。各局拟耗银,九百五十两每年,三局共耗银二千八百五十两每年。” 以前,各灶房是统归于尚膳监本部管理的,御膳房总理太监,以及各膳房的监工,都算是尚膳监掌印太监的直接下属。在刘若愚的改革方略中,尚膳监掌印太监和各膳房之间,将多出一个管理层,以总司各灶房的人员选任,材料消耗与账务管理。 “灶房局直管各宫各衙诸灶房,每灶房只设从七品监工一员,监工司掌本房勺务及材料管理。”也就是说,灶房局之下没有司这一级,而且无论某个灶房有多大,设有几个灶,也只有只会有一个当官儿的。 “酒醋面局设酒醋司、酱司、面豆司等三司,每司设正六品司正一员,从六品左右司副各一员。每司拟耗银,一百一十五两每年。三司辖作坊若干,各作坊只设从七品监工一员。” “司料局统合原尚膳监诸肉房事务,及司苑局的部分事务。” 司苑局原来管理宫中各处蔬菜、瓜果的种植,以及园艺树木、观赏卉的种植与修剪。刘若愚决定将这两部分事务拆分,将蔬菜、瓜果的种植并入尚膳监。而园艺树木、观赏卉的种植与修剪,则并入其他衙门。 “司料局设蔬果,畜禽二司。每司设正六品司正一员,从六品左右司副各一员。每司拟耗银,同酒醋面局等司。蔬果司辖瓜果、蔬菜种植园若干,畜禽司辖牛羊、鸡鸭、猪驴等宰杀厂若干。各种植园及宰杀厂只设从七品监工一员。” 为了保鲜,光禄寺只接收并向尚膳监提供活着的畜禽。而畜禽也只有在即将被食用或者做成腌腊制品的时候,才会被屠宰并交付各灶房。 ———————— 说完尚膳监的拆分与整合,刘若愚歇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将都知监、司设监、直殿监、浣衣局、混堂司等五个衙门合为一署。合署保留都知监称谓,其余皆裁。” 以上五个衙门都是服务性质的衙署。都知监在其重要职责被司礼监侵夺之后,只负责于皇帝离宫时,为车驾清道开路。司设监负责保管卤簿、大伞、帷幕等仪仗器物。直殿监掌管各殿院打扫之事,也就是搞清洁的。而混堂司,则掌管宫内的沐浴事务,主要是给各宫提供热水,并清洁宦官宫女使用的公共澡堂。至于浣衣局则是负责给宫内的皇亲、娘娘们提供洗衣服务。 “新的都知监本部,设从四品掌印太监一员,正五品左右监丞各一员。监丞之下设正七品典簿五员,从七品奉御五员。本部拟耗银,一千六百七十五两。” “都知监以下,设杂事局与仪仗局。杂事局司掌殿院打扫、衣物浣洗、烧水沐浴、澡堂清洁、树木修剪、卉种植等事。仪仗局则兼管卤簿仪仗、清道开路、随驾前导等事。局务编制从尚膳监例。每局拟耗银九百五十两每年。” “杂事局下设沐浣司与值殿司。每司设正六品司正一员,从六品左右司副各一员,负责管理本司庶务。沐浣司下辖诸洗衣房与诸澡堂,每房只设从七品监工一员。值殿司下设东、西、南、北、中五殿值房,直管对应宫区的打扫、修剪、种植等事务,每值房只设从七品监工一员。” “仪仗局下设,司设司与掌仪司,司设司管理卤簿、黄伞、帷幕等仪仗器物的储藏与使用,掌仪司则司掌仪仗人员的调配。此二司设正六品司正一员,从六品左右司副各一员,并配从七品奉御五员。” 这个所谓的仪仗局,就是把之前的都知监与司设监合为一体,然后将两监的主官从正四品的太监,降秩为正六品的司正,这一刀砍得非常狠。不过刘若愚觉得这一刀倒是砍得理所应当,反正在拟制方略之前,这两个“监”就是二十四衙门中的“下下衙门”,比起好多司都不如。 ———————— 刘若愚又翻过两页被涂改废掉的稿纸,说道: “将尚宝监、印绶监、尚衣监等三监合为一署。并改称御事监。” 这三个衙门的规模很小,没有也不需要太多的基层宫宦用以驱使。和内官监、尚膳监这种事多人多的衙门比起来,简直就像是一个蚂蚁一样的机构。但小归小却丝毫不影响它的重要。因为这些衙门都是司掌重要器物保管的衙署,所以它们仍是不可或缺的, 其中,尚宝监掌管宝玺、敕符、将军印信等宝物。印绶监掌古今通集库,并掌铁券、诰敕、贴黄、印信、勘合、符验、信符等信物。而尚衣监则负责掌管皇帝所用的冠冕、袍服、履舄、靴袜等衣物。 “御事监本部,只设正四品掌印太监一员,不设少监、监丞等官。掌印之下,配正七品典簿四员,本部每年拟耗银九百二十两。”御事监本部也就做个使用记录的整合。 “御事监辖尚宝局、印绶局、尚衣局等三局。各局,设正五品局正一员,从五品局副一员,从七品掌司四员。每局每年拟耗银七百两。” ———————— 刘若愚最后说:“至于司礼监、御马监、御用监、神宫监,等四个衙门则继续保留原有的编制。” 这四个衙门,要么是轮不到刘若愚来整合的,比如内廷的最高管理机构司礼监和宫城最重要的保卫机构御马监。 要么是他觉得不能整合,需要保持其独立性的,比如负责制造御用器物的御用监,和管理帝后陵寝、司掌太庙洒扫及保证香灯常亮常明的神宫监。 “那惜薪司、宝钞司和钟鼓司呢?”朱常洛敏锐地注意到二十四衙门中还有三个衙门没有被提到。其中的惜薪司负责分发柴炭,宝钞司负责制造跟废纸没什么区别的大明宝钞,而钟鼓司则负责掌管出朝钟鼓以及宫内杂戏。 “回主子的话。惜薪司、宝钞司和钟鼓司原本就由司礼监直管。奴婢以为,这三个司还是独立设置,由司礼监直管,只需要把主官的品秩从正五品降秩到正六品即可。”刘若愚回答说。 朱常洛点点头,问道:“还有别的吗?” “奴婢认为还应该明载一个规矩。”刘若愚说道。 “什么规矩?”朱常洛顺势问道。 “定制之后,有缺才有俸。没有实职者,无论何等官品皆不发缺俸。各监、各局、各司原则上不能再增添新的官缺。如果情况改变,确实需要额外添缺补员,则必须具文上报司礼监,由司礼监审核,并最终上呈皇上允准方可增添。若不得皇上允准,任何人不得随意增加官缺。”刘若愚回答说。 司礼监清查发现,随便一个典簿、监工、奉御就有可能因为讨好了某位有权的大太监,而获得少监或者监丞的加衔。分派到继承执行部门,一个小作坊或是一个灶房也可能有好几个监工。神宗在位的四十八年,就连太监这个宦官品秩的最高点都开始泛滥了。 在以前普遍俸禄不高时候,这其实无妨,无非是得个虚荣。但现在既然宦官的俸禄整体上涨,就必须削减这些加衔的数量,做到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有到那个位置去,才有那个衔,才能得这些俸禄。 “嗯。”朱常洛微微颔首,接着总结道:“也就是说,内廷的事务衙门,从原来的十二监四司八局,整合并减少为了司礼、御马、御用、神宫、内官、尚膳、都知、御事等八监。之后八监辖局,局下设司,司掌事务?” “主子圣明。奴婢这个方略确实是照着西厂依葫芦画瓢的。”刘若愚深深地点了个头。 别看调整之后,司一级的六品、七品的宦官还是很多,但和五品以上的宦官比起来,他们的俸禄并不高。司礼监、御马监、东西两厂等高阶俸禄之下,普通的正四品是八百两每年,往下到从五品一共三级,每级降二百两。而正六品和从五品相比,是腰斩、腰斩,再减七,只有四十三两。之后,从正六品到从七品的这三级,则递次下降七两、六两、五两。再往下,就是没品秩的普通小黄门了。他们的薪资,按一月一两计。 宦官的品秩和俸禄之所以排得这么紧凑,还很跳跃,主要还是祖制的惯性。出于钳制宦官,防止宦官过于干涉国政的目的。朱元璋给宦官设计品级到头就正四品,不过宦官到底也有从六品。在这之外的各种小黄门都是没有的品级的,对应外朝只能算是一般的衙役。刘若愚把品级下探两级到从七品,给二十五两的俸,是为了给增加层级,减少总的俸禄开支。不然一个司正挂正五品的衔,就得给四百两,而不是正六品的四十三两。 当然,东厂提刑司和西厂外稽司的司正算入高阶,和这些普通的司正完全不是一个位面上的。他们挂什么衔其实不重要,反正都有一身儿红衣服可以穿。 朱常洛思考片刻,看向王安,并问道:“你刚才讲,司礼监已经在草拟章程了。也就是说,你们都认可这个方案?” “是的。”王安点点头,回答说:“司礼监六太监都认可这个方案。”他这是把魏忠贤和崔文升给代表了。他俩根本就没有参与讨论,只是跟他们说了一声。 “那就这么改吧。”朱常洛拍板决定,批准了这个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内廷整合方案。接着,他又打了一个补丁:“大的改革往往是不能一蹴而就的,闹出一些错处、骚动也无妨,如果有什么不合适的,需要调整的,你随时上报,不要讳言,更不要欺瞒。” 实际上,朱常洛一开始是想比照清朝内务府七司、三院的样式进行改组的,但刘若愚上疏提请改组内廷的时候,他又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一个大的组织总有他行事的逻辑与惯性,与其全部推倒重做,闹得整个内廷无所适从、鸡飞狗跳,还不如让真正了解内官事务的司礼监去操刀、整合。把握方向让内行的人干内行的事儿,并宽恕非原则性的错误令其调整才是好的管理方法。那种瞎指挥的急性子是要不得的。 “是。”刘若愚轻松一笑,一直积压在他身体中的疲倦几乎在这一刻被尽数释放了。 “王安。”朱常洛又唤道。 “奴婢在。”王安应道。 “刘若愚还没来得及在京里置房子吧?”朱常洛问道。 “是。还没来得及购置。最近都在司礼监值房歇息。”王安微笑道。 “从承运库里拨一万两银子出来,分两份儿。一份拿给刘若愚置宅装潢。另一份拿去给崔文升,之前魏忠贤抄他家的时候,把他的狗窝给拆了。这回,他抄别人的家抄出了功劳,就给他敲两颗钉子吧。”朱常洛命令道。 “奴婢万不敢受。”刘若愚小跑出来,跪在御案前辞谢。 “有功要赏,有过要罚。朕的赏罚从不廉价。”朱常洛摆手道:“就这样。” “奴婢叩谢圣上天恩!”刘若愚连磕三个响头。 (本章完) 第256章 天津巡抚 第256章 天津巡抚 每日的朝会被取消之后,皇帝的起床时间就从卯时正刻推迟到了卯时四刻。年节之后,皇帝也将陪皇子读书的日常活动改成偶尔过去看看。不过晨练这一项是皇帝没有也不打算取消的。 皇帝的晨练时间是每天的卯时六刻到辰时正刻这段时间。晨练完毕之后,休息一刻钟,小喘几口气。也就是说,从辰时一刻起,皇帝就要开始工作了。为了配合皇帝的作息时间,王安派人通知孙承宗辰时正刻进宫。 南书房的门是大开着的。孙承宗到门口的时候,发现位高权重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魏朝,正在伺候皇帝将晨练用的便服换成织着五条团龙的皇帝常服。而掌印太监王安正举着一面大镜子,追着皇帝步态调整自己的位置,方便皇帝随时欣赏自己的英姿。整个南书房里,只有年轻的第四席秉笔太监刘若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给今天送进来的第一批奏疏分堆。 孙承宗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进去。不过很快,皇帝就为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视线的相对的,王安挪移镜子的档口,正对殿门的皇帝发现了孙承宗的身影。 孙承宗穿着一身儿绯色的官员公服。这套衣服做得相当板正,完全是按照制度来的。鲜艳明亮的绯色布料上织着直径一寸五分小杂暗纹若干,腰间挂着金荔枝腰带,脑袋上顶着展脚幞头。虽然公服不像常服那样有补子,但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四品官。 别看老头儿铁面剑眉,须髯戟张,平日看起来跟个武将似的,但这身儿袍服一穿,文官的气质一下子就上来了。 “进来吧。”因为隔得有点儿远,所以孙承宗并没有听见皇帝的招呼,但他视力不错,知道皇帝正在给他打手势,示意他进去。 孙承宗迈步进殿,来到中央的空地上,撩袍叩首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孙师傅,坐着稍等一会儿。”朱常洛偏过头,发现空地上没有摆凳子,于是便微笑着对刘若愚吩咐道:“给孙师傅端个凳子过来。” “是。”刘若愚立刻放下手里的差事,将最靠近自己的凳子端到孙承宗的面前。他堆着笑,亲切地说:“孙师傅请坐。” 这是刘若愚进司礼监之后第一次见到孙承宗。之前就算在路上偶遇见过,他也不一定知道孙承宗是谁。外朝的四品官不说跟牛毛一样多,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不过刘若愚现在知道了,这个老头儿是被皇帝善待赐座,因而需要笑脸相迎的对象。 “多谢刘秉笔。”孙承宗也不认识刘若愚这张年轻的脸。不过他知道司礼监进了一个姓刘的秉笔,这个人是王安的师弟,之前在外廷没什么风评,算是默默无闻的存在。为了不让孙承宗坐冷板凳儿,刘若愚过来的时候很懂事地把自己椅子上的软垫给拽了过来。孙承宗眼睛尖,瞧见了,因此他对刘若愚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孙师傅客气了。”刘若愚没有过多地套近乎,紧接着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继续给奏疏分类分堆。 孙承宗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等到皇帝在两位顶级权宦的服侍下换好衣服。孙承宗才又站起来鞠了一躬。 “孙师傅不必多礼。”朱常洛在御案之后落座。他双手倚着扶手,摆出一个袒胸正坐的放松姿势。“孙师傅从内阁那儿听到消息了吗?”朱常洛长长地呼出一口爽利的浊气。 “臣进宫之后立刻就来谒见圣上了。没有去过内阁。”虽然孙承宗一向和刘一燝、叶向高等人交好。但节庆以外的其他时间,孙承宗是很少主动和内阁成员往来的。 先帝驾崩,新君践祚的最初一段时间,孙承宗原是想要更加亲近人多势众的东林党以获得支持、减少掣肘的,即使他并不喜欢过于强势的赵南星。可皇帝多次敲打东林党,把东林党的气焰摁下去之后,孙承宗就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 东林党案过后,刘一燝曾试图拉孙承宗参加东林党的小会议,不过他委婉地拒绝了,他只愿意和刘一燝个人继续保持纯洁的友谊,毕竟刘一燝曾经在京察的时候拉过他一把。 “天津那边儿有一个姓神的镇抚使,上疏弹劾本卫诸官的各种不法事由。朕决定组建一个班子去那边儿好好地查一查这个事儿。”朱常洛每天见到的人名儿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能想起天津卫的镇抚使姓什么完全是因为“神”这个姓太少见了,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朕亲自写了朱批,已经着令内阁挑人了。不过呢,班子总要有一个领头儿的。孙师傅愿意去吗?” “臣无有不愿,但听圣上差遣。”孙承宗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回答道。 “那好。”朱常洛满意地点点头。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用黑墨写好了内容的纸,并在唯一的空白处用朱笔写下“孙承宗”三个字。“朕命你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衔巡抚天津,督理天津军务,政务,屯田,漕运等事。为天津开埠做准备。巡抚署直隶于朕,不必受蓟辽总督,保定巡抚节制。” 天津巡抚其实是复设。万历二十五年至万历二十七年之间。朝廷在派兵北上援朝的同时,为防止倭寇自天津登陆袭扰京畿地方,短暂地从,巡抚保定等府提督紫荆等关兼管河道,也就是保定巡抚中,析出天津巡抚,专司海上防务,并无陆地辖区,天津地面上各种事务仍归由地方原司署理。 万历二十六年,蔚山攻略失败,朝鲜经略杨镐被罢,首任天津巡抚万世德调任朝鲜经略。同月,朝廷擢时任山西按察使汪应蛟以右佥都御史衔巡抚天津。万历二十七年,倭平,大明以平倭诏,告天下。汪应蛟迁保定巡抚,天津巡抚罢制。目前,万世德已于任上病卒,杨镐因萨尔浒大败还关在刑部大牢里,惶惶不可终日,汪应蛟在南京当户部尚书,前不久刚给抵达南京的孙如游接风洗尘。 “臣定不负圣上重托。”孙承宗站起身郑重地作揖道。 “王安。”朱常洛唤道。 “奴婢在。” “把盒子给孙师傅。”朱常洛命令道。 “是。”王安从桌面上拿起一个精致的长条形盒子,递送给孙承宗。 孙承宗接过盒子,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谢恩领赏的时候,皇帝说话了:“有什么要紧的事儿,直接写折子送到宫里来,不必过通政使司。没有要紧的事儿也可以写信闲聊。” 孙承宗觉得跳过通政使司直接给皇帝写信好又不好。他不知道该不该拒绝,愣一会儿之后,孙承宗只吐出一个字:“是。”“到地方之后。该抓的就抓,该参的就参,但不要扩大。把事情限制在三卫之内。”说话间,朱常洛将那张填好了内容的纸叠起来,并走到孙承宗的身边。“孙师傅回去的时候顺路去趟内阁吧。把这个给他们,让他们尽快拟旨。王安也少跑一趟。” “是。”孙承宗赶忙将盒子收起来,并用双手接过委任状。 ———————— 不久后,孙承宗来到内阁值房。一进门儿,他就觉察出了一股沉闷到让人觉得压抑的气氛。 孙承宗发现,刘一燝和韩爌的脸色很不好看。尤其是刘一燝,他那个样子像是有人精准地抓了一把在茅厕里乱飞的绿头苍蝇,将之塞进研钵捣碎兑水,并强行灌到他的嘴巴里去。 孙承宗飞快地扫视了一圈,猜测做出这种恶行的人大概率是坐在刘一燝对面的沈。 沈本以为,皇帝会立刻召集新的军政或者财政会议商讨巡边的事宜。但过了两天都不见有动静,所以他就小小地推了一把,授意言官弹劾蓟辽总督文球募兵不力,似有贪腐嫌疑。 这封弹章写得很巧妙,竟然引用了熊廷弼与文球之间的争论。 当初,熊廷弼因萨尔浒惨败得荐,疏称需兵十八万才能守辽,并徐图收复。不过,时任大同巡抚文球却跟人说,只需要十二万精兵就可以击溃酋奴了。可是,文球只是嘴上说说,引发了一场舆论上的风波,他并没有就此事上疏反对熊廷弼的方略。争论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被平息了。皇帝亲自下场,命熊廷弼北上经辽,并在当年十月,升文球为蓟辽总督,负责给熊廷弼筹措物资,并补充兵马。 沈的这一招其实非常歹毒。因为皇帝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给熊廷弼在辽东的这两年定了性,说他守辽是有功的。并且多次旨发内帑以充辽饷之不足。既然熊廷弼是对的,那么当初反对熊廷弼的文球可以被说成是错的,乃至是有罪的。 而且更要命的是,熊廷弼确实曾不止一次在给兵部的公文里点名说文球征调不力。即使熊廷弼是拉着兵部、户部、工部和蓟辽总督署等司的主官一起骂的。 不仅如此,沈还特地把这封由他亲自指导拟就的弹章,想法子弄到刘一燝的手里,让刘一燝先批阅。 兵部一团乱麻,国库连年亏空。要是哪里闹点水灾旱灾的,北京连赈灾的银子都拨不出来。这些糟心的事情,把刘一燝的心情搅得就像是一团乱麻。因此当他读到这封看起来用词不甚激烈,但暗伏杀机的弹章时,差点没站起来把奏本往沈的脸上扔。 刘一燝忍住了在内阁值房上演全武行的冲动,不过代价就是他脸色黑得像是喝了苍蝇汁儿似的。 孙承宗重新关上值房门的时候,刘一燝刚把弹章的票拟夹到奏本里。首辅点头之前,其他阁员写的票拟是不作数的,所以只有等方从哲批阅并同意之后,刘一燝的意见才能成为内阁的意见,往上呈报给皇帝。 “孙稚绳?”第一个注意到孙承宗的人当然还是离门最近的韩爌。“你怎么来了?” “我刚从书房出来。皇上给我委了个差事。”孙承宗从袖袋里掏出了那封委任状。 “书房”这两个字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阁员们纷纷放下手里事情,抬起头用好奇的目光看向他。 “什么差事?”韩爌问道。 “巡抚天津。”孙承宗回答说。 “你去啊?”沈的眼眉本能地一挑。 “有什么问题吗?”孙承宗对沈没什么好感,就像他并不喜欢赵南星那样。 “怎么会有问题呢。”沈赶忙将脸上的笑意从挑衅变更为亲和。“你去再合适不过了。昨天内阁收到旨意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皇上圣明啊。”沈这番一次性夸了三个人的漂亮话说得极其自然而且看不出丝毫心虚。 “想不到沈阁老这么看重我这个教书匠啊。”伸手不打笑脸人,沈的脸变得快,孙承宗也不会慢。 他是个极致的实用主义者,如果不是原则问题,他是绝不会和别人翻脸的。当初梃击案时,基本在阁务中隐了身的内阁辅臣吴道南被皇帝叫去问话,吴道南一时不知所措,问策于孙承宗。孙承宗答曰:事关东宫,不可不问;事连贵妃,不可深问。庞保、刘成而下,不可不问也;庞保、刘成而上,不可深问也。 孙承宗的处理意见可以说是既合了皇帝的意思,也合了太子的意思。吴道南按孙承宗意思处理,很快就将闹得满城哗然的梃击案平息了下来。孙承宗也因此进入了太子的视线。 “我也是教书匠啊。”沈继续捧孙承宗,甚至不惜隐隐地自贬。“只不过我只能去内书堂,而无幸去皇极殿教书了。”沈现在兼着内书堂讲师的差使,隔三差五地就会去司礼监给小宦官们上课。他还有一个特殊的学生,魏忠贤。 “有教无类嘛。”孙承宗一面敷衍沈,一面来到方从哲的面前,将委任状递出。 (本章完) 第257章 沈采域的尸体? 第257章 沈采域的尸体? “圣安否?”方从哲接过状纸,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皇帝的手书。 方从哲对孙承宗问圣安,这让孙承宗有些摸不着头脑。愣了一瞬之后,孙承宗还是说:“圣躬安。” “圣安就好,圣安就好。”方从哲的样子像是松了一口大气。孙承宗不明就里,却又不好直接问,所以就只能压低眉头,微眯右眼,用表情来表达自己的疑惑。 “皇上昨天的朱批,用词非常激烈。明显是被气着了。”为孙承宗解惑的人并不是方从哲,而是坐在次席的次辅叶向高。“王掌印来内阁的时候,脸色也不好看。” 孙承宗问道:“天津的问题很严重吗?”他并不知道皇帝所谓的“本卫诸官”和“不法事由”到底指什么。也没发现皇帝的脸上有什么愁绪怒容。 “天津卫上上下下,几乎每个人的屁股都不干净。包括写这道弹章的神正平。”方从哲从顺手的地方将得了票拟还和朱批的奏疏拿过来,放到孙承宗面前。“自己看吧。” 孙承宗默默接过,只扫了一眼,他脸上仅存的笑意就消失了。“屯田废弛,空饷过半,税关盘剥,擅兴刑狱,为虎作伥。这个上疏的人连自己都弹劾进去了。” “兴许是良心发现了。”方从哲轻笑一声,截断话题,并问道:“稚绳有什么推荐的人选吗?” “还是内阁调拨吧。朱批写得很清楚了。”孙承宗把朱批交还给方从哲。 方从哲张张嘴,仿佛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他还是将滚到嗓子眼儿的话给咽了下去。“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孙承宗回答说:“可以的话,我想今天就走。反正天津也不远。” “好。”方从哲随手给孙承宗写了一张便条。“你先去都察院、车驾司把文书拿了吧,等这些事情办完。旨意应该也用宝了。” 流程这种东西,可以很快也可以很慢。 “辛苦诸位,我就告辞了。”临走前,孙承宗看了刘一燝一眼。刘一燝也回了他一个强撑出来的笑容。 ———————— 孙承宗当然猜不到内阁发生了什么,可值房里那种仿佛凝出实质的沉闷气氛还是影响到了孙承宗。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天津的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赵兴邦能想到的事情他也能想到。他比赵兴邦更了解事情的内情,这个神正平一反常态、自绝后路,不顾一切地弹劾本卫的同僚,肯定跟天津开埠以及那些跑去查案的锦衣卫有关系,但具体是什么关系?更关键的是,不久前皇上亲口说的不要扯到三卫以外的这个“以外”,又是指什么呢? “孙师傅!” 孙承宗怀揣着御赐的木匣子一路沉默着走到河边直房与弹子房之间的十字路口,突然听见一个还算熟悉的声音在远远地呼唤自己。他转身凝神,一眼就认出了唤他的人。“崔东厂?” 等崔文升走近,孙承宗才正式向他行礼。“见过崔东厂。” “您这就回去啦?”崔文升规规矩矩地执学生礼还礼。他的倨傲和放肆也是对人的。崔文升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詹事府少詹孙承宗的地位比内阁首辅方从哲还要高。 “我去都察院拿文书,争取今天就离开京师。”孙承宗收起脸上的肃穆,配合崔文升的讨好,展露出和煦的笑意。 孙承宗对崔文升的印象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崔文升是一个行事少有顾忌且极度狠辣的人。孙承宗清楚地记得,当年崔文升只用了十廷杖就把庞、刘二人给打死了,不管过程如何曲折,崔文升就是那个用鲜血终结了这个案子的人。 孙承宗认为,崔文升虽然危险,但说到底,他只是一个矛头,只要不被长矛指着,就没什么好担忧的。若是能和执矛的人站在同一边儿,说不定还能被这个矛头保护。相比起来,他敏锐地感到,那个看起来一脸憨厚的魏忠贤反倒像是一条捉摸不定的毒蛇,即使直到现在,魏忠贤都还没有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您要出京啊?”崔文升有些意外。 “您不知道吗?”孙承宗反问。 “您老也晓得,学生虽然忝列司礼监秉笔,但不在书房当差。”崔文升叹了一口气。 虽然崔文升很喜欢东厂提督,这么一个能对几千人呼来喝去的威风职位,但不在皇帝的边儿上陪着,他的心里就总有一种捉摸不定的危机感。 “皇上信任我,把我放到天津去做些打扫的差事。”孙承宗笑道。 “哦!”崔文升恍然大悟。“恭喜您老。恭喜您老。”他连着作了两个揖,然后笑嘻嘻地说道:“学生想问您老一个事儿。” “崔东厂但说无妨。”孙承宗摆手点头。 “皇上他老人家今早的心情如何?”崔文升问道。 “还行吧。怎么了?”孙承宗心下不解。 “我犯了点儿小错,惹他老人家不高兴了。”崔文升昨天的心情就像坐马车走烂泥路一样,上颠下窜的。他先是邀了功,后是挨了训,临了到黄昏,王安又派人告诉他,皇上赏了他一笔银子,许他把宫外的府宅重新装修一下。这当然是好事,他应该立刻去谢恩。但这时候宫门已经关了,除了太上皇,谁来都叫不开。他也就只能在忐忑与辗转中熬了一宿,死活睡不着。 孙承宗猜不到崔文升心中的曲折,可也没有追问崔文升到底犯了什么错。他像个宽容的师长那样,温和地说:“孟子曰,人恒过然后能改。犯错不要紧,东厂只要忠于皇上、尽心用事,以后不要再犯,皇上是一定会宽容您的。” 崔文升也是从内书堂出来的,这些道理他当然都是听过的,不过孙承宗的温言就像是有某种神奇的魔力,一下子就将他心头的焦躁给抚平了。“多谢孙师傅教诲。学生受教了。” “不必客气。”孙承宗拱手辞别。“崔东厂,告辞了。文书拿了之后,我还要去大殿下那里打声招呼。” “先生慢走。”崔文升向着孙承宗的背影深一作揖。 ————————为了方便人员进出随时汇报,锦衣卫东司房大堂的门向来是敞开着的。 为了减少非议,骆养性不肯坐正案,而是让人在正案边儿上放了一张桌子,用来办理东司房的日常事务。可即使他已经放低了姿态,还是让东司房的很多老资格感到不满。比如东司房正千户刘承禧。 海镇涛还在东司房提督任上的时候,刘承禧就是协助海镇涛处理本房庶务的副手。在海镇涛被明升暗降调印南司,到骆养性空降过来的这段时间里,东司房的印务也一直是由他来代掌的。 刘承禧本以为海镇涛高升之后,自己是有机会上位的,他都开始筹措银子准备去找人疏通关系了。可没承想,骆养性这个没功没劳的二代竟然空降下来了。 对此,刘承禧是很不服的。要说骆养性是锦衣卫掌印官的二代,他刘承禧也是啊。只不过他爹刘守有的运气不好,万历十一年的时候让倒张的风波给刮倒了。可现在皇上给张先生平反,他老刘家未必没有再借东风扶摇直上的机会。 可是不服归不服,正事是万万不能耽搁的。毕竟骆思恭的屁股还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没能力也没兴趣跟骆思恭掰手腕。忍着呗,骆养性这个位置能不能坐瓷实还是个问题呢。 “嗯?”刘承禧在最新的紧急提报上看到了一个近日被频繁提及的人名。在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之后,刘承禧猛地站起身,来到骆养性的面前。“骆提督。南城兵马指挥司提报,说他们在崇福寺附近发现了一具尸体。”刘承禧故意不把话说全。 “尸体?”骆养性攥着手里的述职报告,不以为意反问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北京哪天不死人?叫他们拖到义冢去埋了就是。”骆养性有些烦躁,一个人要干三个衙门的活儿,而且这三个活儿的压力一个比一个大。简直都要把他给弄秃头了。他能感觉得到,除了陆文昭留下来的那批人,整个东司房都看他不顺眼。 “兵马司在死者的身上找到了一块儿腰牌。”刘承禧继续卖关子。 骆养性这才把手里的事情放下,正视刘承禧。“什么腰牌?谁的腰牌?” “天津卫指挥使,沈采域。”刘承禧将提报放到骆养性的面前,一脸笑意地说道:“提督,您还是自己看吧。” “沈采域死了?”让刘承禧感到意外的是。骆养性只是皱眉,脸上并没有出现惊讶的神色。 骆养性拿起提报上下扫视,很快就看完了。提报上简要地记载着发现尸体的时间、地点,尸体的基本状态,以及粗略推测的死亡时间。 “去后府把王司正请来。”骆养性下令。就像他在经历司时那样。 “请过来?”刘承禧心下窃喜。他本能地以为,骆养性的差事办砸了。 “.”骆养性盯着刘承禧愣了一会儿。“算了,您还是歇着吧,我自己去。” “您慢走。”刘承禧微微拱手。 骆养性离开后,刘承禧便直起了他那个并没有多少弧度的腰杆。“嘁。提督?你踢狗去吧。” “刘千户。”听见刘承禧的牢骚,去年先帝爷驾崩前不久,才荫袭锦衣卫带俸百户的邹之有立刻迎了上来,奉承道:“他那是虚的,您才是真千户。没有功劳,却连跳四级,指挥使司那位的印恐怕掌不了多久了。” 刘承禧左右看了看,发现周围没有不方便说话的人,声音也就稍微大了些。“临走了给儿子谋个位子呗,也不怕扎着屁股。不就是跑了个地方上的三品官吗,在京师整这么大的架势,不知道还以为骆家抓着反贼了呢。” “可能是擦勾子。那个姓沈的家伙,不是从陆副千户的手里溜走的吗?”邹之有说道。 “赖不到陆文昭的头上去。我看过天津那边儿提报,人是初七跑的。西厂那边儿也认可了这个说法。”刘承禧摇摇头。 “您怎么知道西厂的说法?”邹之有惊讶道。 “骆掌卫告老之后,你觉得谁最有可能上去?”刘承禧反问道。 “不好说。”邹之有不是不好说,而是不知道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和刘承禧看准的人是不是同一个。 “我觉得挺好说的。”刘承禧轻轻一笑。“还能是谁,田北镇啊。” 之前经历司拿走各千户所宝贵的“得贡”机会,就已经引起了锦衣卫内部的极大非议了,现在骆养性又借这么个屁大的案子在东司房搞这一出,更是直接导致好多人都开始往田尔耕的方向靠了。刘承禧自然也不例外。 “他老人家有幸,给西厂当红的魏太监当儿子了。”邹之有的眼睛里竟然迸出了艳羡的神采。 他其实很难不羡慕。之前北镇抚司闹出这么大一档子丑事,搞得田尔耕和骆思恭公开决裂。可到最后,田尔耕不仅屁事没有,和他有隙的许显纯在甚至在大年初一那天不明不白地死了。再怎么说,许显纯也是北镇抚司的二把手啊,死了之后没人查,没人管,就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之后有人带着厚礼去拜魏西厂的码头,但魏西厂一个人也没见。大家就只好去拜田同知的码头了。 “.”刘承禧没接这个茬。他爹刘守有还活着呢。 刘承禧沉默一会儿,接着颇有些遗憾地说道:“陆文昭也是昏了头,这时候眼巴巴地跟骆家结亲。” “听说了一千两买妾。有这些银子都能讨十房了。”邹之有说道:“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陆文昭的经济状况整个东司房都晓得。 “找海提督借的呗。”刘承禧耸耸肩。“这种事儿又不少见。” “现在海提督下去了,骆掌卫也快了。陆副千户这亲事结的。”邹之有慨叹道。 “是啊。”刘承禧默默点头。眼神里闪烁着某种莫名的了然。 (本章完) 第258章 到底还是孩子 第258章 到底还是孩子 南城兵马指挥司正堂里,正六品的兵马指挥司指挥卢阳平,正领着本司的四位副指挥,及一干吏目低眉顺眼地站在正堂中央,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在他们的身旁,还站着几个穿着六、七品官员常服的武官。 不多时,一团低矮的红色在一众青袍的簇拥下,走进了兵马指挥司衙门。他们刚绕过伫立在衙门院内的照壁,站在正堂里的武官们就集体迎了上去。 “拜见王司正,拜见骆提督。”已经升任锦衣总旗官的沈炼和堂子里其他锦衣卫,朝王承恩和骆养性行单膝下跪的拜礼。而兵马指挥卢阳平和本司的其他武官则直接双膝下跪,并朝王承恩磕头。 在西厂的神仙面前,平日间吆五喝六的兵马指挥连抬头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都起来吧。”骆养性摆手示意行礼的锦衣卫们免礼。但看懂他手势的,似乎只有东司房的人。包括卢阳平在内的其他武官,是直到站在骆养性身侧的王承恩于半拍之后默默地点头附和,才从地上站起来。 “尸体在哪里?”骆养性一心扑在案子上,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点儿小细节。 “殓房。”卢阳平回答说。 “带路。”骆养性沉声命令道。 “是。”卢阳平这回没有等待王承恩的指示,而是直接弓着腰杆走在前面领路。这个弓腰的弧度,既顺平又自然,就像他原本就是一个有腰疾的驼背那样。 几绕之后,众人被卢阳平带到了一个没有任何装点,但也算不得荒凉的小院儿里。小院儿的空地不多,过了门墙没几步就是殓房。“这儿就是了。”卢阳平推开门,一股陈腐的气息立刻扑了上来。但好在不是夏天,否则陈腐里就该带着恶臭了。 “这么多死人”王承恩看着满房的尸体。心底不由得升起一阵本源的怜悯与同情。 “来人。”卢阳平没能理解到王承恩的意思。只以为这是年轻的宦官是看着烦了。 “指挥。”一名跟随队伍的衙役快步走到卢阳平身边候命。 “这些尸体大都停够时间了,要还魂也该还魂了。”卢阳平颇有些焦躁地摆手道:“赶紧拖到崇福寺去埋掉。” “是。” 虽说物伤其类,但见惯了死人的卢阳平是没有这样的情绪的。夏天有暑毙的、冬天有冷死的、不冷不热的时候还会有饿死的。清理横陈在路面上的尸体,本来就是兵马指挥司的工作。殓房里之所以会排一堆尸体,是因为尸体被收敛之后,要在殓房停三天。如果人是假死的,那么兵马司在原则上会给人一碗粥吃,然后恭喜他活过来,并请他离开。 听命做事的衙役们办事很轴,完全按着卢指挥的意思办事,只清理了停够三天的尸体。因此,在他们离开之后,殓房里还剩了不少遗骸。 “是哪一个?”骆养性问道。 “在这儿。”卢阳平将骆养性带到一个穿着锦袍的肥硕尸体旁边。 尸体的整张脸已经被完全砸烂了,它的左眼爆裂突出,右眼窝却深凹下去,明显是少了一颗眼珠。 “谁报的案?”骆养性皱眉问。 卢阳平立刻回答说:“没人报案,是巡逻的兵丁发现的。” 行人或者商贩在路边发现尸体,一般是不会主动报官的,这是给自己找麻烦。死人比活人难缠,官府不想生事还好,把尸体收敛了就是。一旦官府吃多了想生事,或者干脆为了创收,就很有可能把事情往发现尸体的人身上扯。所以,横陈在路边的尸体,要么被官办或者私办的义庄发现,要么就是被巡防的兵丁收敛。 “领队的军官是谁?”骆养性环视道:“在这儿吗?” “在的。”卢阳平指向发现尸体的小旗。“尸体就是他发现的。” “现场怎么个情况?有什么不寻常的吗?”骆养性没兴趣知道这个半老近乎朽的小旗官叫什么。 “倒也没什么不寻常的。小的就是听更点卯,然后领着人顺着骡马市街,菜市大街巡逻。到十字路口看见墙边儿躺了个人,过去一看,发现人死了,就叫人收敛回来了。”小旗官回答的说。 “就这么简单?”骆养性的眉头简直要挤到一起去了。 “小人是万万不敢欺骗您老的。”小旗官连忙作揖。“就这么点事儿。” 小旗官是没有欺骗,但他省略了一些小细节。在路边捡到尸体,巡防的兵丁不会立刻就把人往兵马司的殓房带,而是会先把尸体从头到尾摸上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等到里里外外都摸干净了之后,他们才会把尸体带回来。 小旗官见到身着锦袍的尸体时,原本是想把衣服都给他扒下来换掉的。他的眼睛很尖,一眼就看出死者的衣服值钱。拿去相熟的当铺,少说能换半吊铜子儿。脸烂了像凶杀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民不举官不纠,官府本来就不愿意查什么无头案给自己找不自在。要是家属找到顺天府署报官,就说是财物被杀人的凶手拿走了就是。 好在,小旗官认字儿,当看见用以表明身份的腰牌时,他这个人一下子就麻了,差点没搂住尿出来。他妈的卫指挥使可是正三品官。稍微粘上,指不定就是抄家灭门的大祸。为了避祸,他连已经拽下来准备收走的腰带都给人系回去了,算是保留了尸体最原本的样子。 “牌子呢?”骆养性撩拨尸体的右衣角,却没有发现死者的腰牌。 “挂在另一边。”腰牌是小旗官从兵丁的手上接过来之后又重新挂上去的,因为一时慌忙无措,他也就忘了给人挂回到本来的位置。 站在王承恩身后的外稽司总旗总祁逢恩闻言,立刻走上来取下腰牌递给自家司正。 王承恩正忍着反胃的感觉观察尸体。见腰牌递来,他就收回视线,仔细端详了。“沈采域是左撇子吗?”王承恩喃喃道。 听见这句没有指向的问话,小旗官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但他的脑子还算清醒,没有狡辩,而是继续省略部分事实道:“他应该不是左撇子。腰牌是小的重新挂回去的。小的老眼昏,眼神儿不好,为了确认死者的身份,只能取下来看。” “这样啊。知道了。”王承恩不疑有他。 为了尽可能地杜绝造假,地方卫所官的腰牌都是都督府统一制作并发放的。王承恩见过后府其他官员的腰牌的,因此很快确认,这玩意儿大概率是真的。“骆千户,您觉得这人是沈采域吗?”王承恩将腰牌递给骆养性。 “您觉得他该是沈采域吗?”骆养性接过腰牌,前后翻转,没有细看,只瞟了两眼就拿给随行的锦衣卫了。“把物证收起来。” 听见王承恩的问题时,卢阳平还没觉得有什么。但骆养性的这个反问一出,他后背的汗毛立刻就竖起来了。 这什么东西啊!? 卢阳平心中惊惶不安。他不想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可又找不到理由往外缩,就只能呆若木鸡似的站在原位上,忍耐着心脏狂跳带来的痛苦。 王承恩被这一问问得怔住了,回过神之后,他没有回答骆养性的问题,而是转头看向卢阳平,继续询问案情。“你们调查过这具尸体了吗?” “没有!”卢阳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为什么?”卢阳平低着头,王承恩就只能看着他的前额问话。 “兵马司就只是个芝麻大的六品衙门,怎么敢擅自查探这种天大的案子。”卢阳平努力地维持着一个没人看得见的抽搐的笑容。“发现腰牌之后,我们立刻就把这里的事情上报给锦衣卫知道了。” 卢平阳刚说完,就有一个身材高大,而且长着满脸络腮胡的六品武官走上前来。主动说道:“王司正。我们已经派了人去周边的人户和崇福寺做初步的调查了。不过目前还没有收到有用的信息。” “你是哪位?”王承恩没见过这个人。 “西司房后百户所百户,齐修武。”六品武官躬身拱手作揖,几乎把脑门儿怼到王承恩的鼻尖儿上去。 东西司房互不统属,独立存在,而且五城兵马指挥司并不与东司房对接。 在卢平阳得知自己的辖区内,疑似死了一个三品官的时候,他立刻就把事情上报到负责维持南城治安的西司房那里去了。而西司房的主官齐修武,在得知这个事情之后,也没有把消息捅给东司房,而是派人上报到指挥使司那儿去了。 接收到这个消息的经历司令史,因为知道自家经历在调查沈采域的事情,于是特事特办,直接写了一个紧急提报,跳过了掌卫事骆思恭,让衙役直接送去了东司房。别看这一圈挺绕,但实际上已经很快了。如果骆养性没有兼着经历司经历的差事,或者说掌卫事不是他爹。恐怕东司房至少得再过半天才能从指挥使司的命令或者斥责里了解到这个事情。 “好。”王承恩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向齐修武点头示意,并问道:“齐试百户。我问你,除开这个腰牌,死者的身上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能证明他的身份吗?” “要是撇开腰牌和衣服,死者的身上就再也没有别的值钱物件了。这要么是遭到了抢劫”齐修武猛然转头,看向发现尸体的兵马司小旗。“要么就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照常摸了死者的尸体。” “没有!小的绝对没有!小的再是财迷心窍也不敢干这种事情的。”小旗的双腿一下子就软了。他跪倒在地,连着磕了好几个头。 “司正。您老可能不知道,这群家伙专摸死人身上的东西。”齐修武狞笑着说道:“只要把他送到北司去审一审。就能得到您想要的答案了。” “我觉得没那个必要了。”骆养性打断齐修武的话,对王承恩说:“王司正,能否借一步说话?” 王承恩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头道:“好吧。” ———————— 不一会儿,两人就顺着卢阳平的指示,来到了殓房附近的一静室里。 卢阳平的脚步声刚消失,骆养性便开口说话了:“王司正。我觉得没必要再查这具尸体了。” “为什么?”王承恩问。 “这具尸体大概率不是沈采域的。”骆养性揉了揉自己的眼窝。 “您见过他?”王承恩又问。 “我当然没见过他。而且就算我见过他,尸体的脸烂成这个鬼样子,也认不出来了。”骆养性摇摇头。 “那您怎么知道这人不是沈采域?” “猜的。”骆养性解释说:“您想想,一个畏罪潜逃的人,在得知自己将要被锦衣卫捕拿进京之后,他不往远了跑,却往北京跑。他这是嫌命长,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如果他不是沈采域。那他为什么会有沈采域的腰牌?”王承恩说道:“我觉得那个腰牌看起来挺像是真的。” “懂行的人想造这么一个假腰牌出来并不难。”骆养性说道。“锦衣卫破获过不少伪造官凭招摇撞骗乃至骗领禄米的案子。而且挂在尸体上的腰牌太新了,几乎没有磨损的痕迹。” “如果他不是沈采域,那您觉得会是谁呢?”王承恩点头表示认可。 “他可以是流民,可以是家仆,也可以是趁着年节来北京做生意的商贩,甚至可以是随便找的别的什么人。但他是谁重要吗?”骆养性见王承恩不上道,索性不绕了。 “我觉得挺重要的。”王承恩抬起头,仰视骆养性,诚挚地说。 “是您.觉得?”骆养性在“您”这个字上加上一个重音。 “对,我觉得重要。”王承恩没有听出骆养性的言下之意,继续说:“如果这人是沈采域,那么他死了也就死了。算是报应。但如果这个人不是沈采域,而是像您说的那样,只是一个流民,一个家仆,一个商贩。那凭什么杀他?还把人的脸砸的稀烂。” “呵。”骆养性苦涩地笑了一声。心道:到底还是孩子。 (本章完) 第259章 浮出水面 第259章 浮出水面 “那您认为接下来该怎么办?”骆养性忍住叹气的冲动,问道。 “当然是一查到底了。”王承恩理所应当地说道。“人不会平白无故地死掉,尸体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只要往下挖,往下查,一定能发现蛛丝马迹。而且除了查人还可以查腰牌,把那些给后府造腰牌的工匠找出来问话,如果腰牌是假的,他们应该能看出端倪。” “您说得很对,这确实是查案子的思路。但然后呢?”骆养性的眼眉间还是爬上了些许焦躁的神采。“或者说,这个案子还有继续往下查的必要吗?” “怎么没有必要?他们现在抛这么一具挂着沈采域腰牌的尸体出来,不就是狗急跳墙,想要掩盖事实乃至包庇沈采域吗?这是他们不该犯的错误。”王承恩的脸色沉冷得像是一潭死水。“本来还不好查证,但现在我们可以顺着这个口子往下查。把这些腌臜事儿拔萝卜带泥地一口气全扯出来。” “狗急跳墙不见得。”骆养性用发干的舌头舔了舔皲裂的嘴唇。“可能是为了给出一个交代。” “他们凭什么用别人的命来给沈采域做交代?”王承恩变得突然有些激动。 “不是给沈采域做交代,而是给事情本身以交代。一具看不清容貌的尸体,一块儿腰牌,足以让这个案子以逃犯遭到抢劫但不幸被杀为结果结案。”骆养性深吸一口气,说道:“这样一来,大家就都能下得来台。” “下台?”王承恩的眉头拧了起来。 “对!这具尸体就是一个台阶。”骆养性迎着王承恩的注视,说道:“在兵马司的监牢里随便找个窃贼或是强盗顶罪,马上就定成劫杀。您要是觉得不妥,也可以推到流贼身上。就说犯人跑了,给兵马司扔一个失职罚俸的罪。我也就此引咎请辞,从暂领东司房提督的位置上退下来。”骆养性认为,查到现在,骆家和沈采域的关系已经撇干净了。恋栈不去,或是继续往下查,都只是在节外生枝。 王承恩不知道骆养性的心思。他冷冷地说道:“您这是宁可欺君也要包庇他们咯?骆家的交友还真是广泛啊。” 骆养性的瞳孔不自觉地一缩。沉默片刻之后,他决定再把话说得明白一点:“我不敢欺君,也不想包庇任何人。我只是不想让皇上为难而已。” 王承恩愣住了。沉思片刻后,他开口问道:“这也是骆掌卫的意思吗?” “这是我自己的意思。父亲什么都不知道。”骆养性立刻矢口否认。“您应该也清楚,我这几天没有回去过,都是在衙门附近的客栈住的。” “我不清楚。我没有派人监视你。”王承恩说道。 “没算了,我相信你。”骆养性不信。他这几天明显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 敢在北京城里明目张胆地盯梢锦衣卫的,恐怕就只有东西厂人的了。东厂最近的工作重心在给皇上捞银子上面,大量人员外派,他们是没动力也没精力管这么一档子事儿的。所以骆养性判断,监视自己的人只能是西厂。 “案子查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在明面上往下拉了。兵部在抗议,后府在抗议。我脑袋上的压力已经快要把我的脖子给压断了。但这都不要紧!咱们不能摆皇上上台,让皇上难堪啊。”骆养性一脸诚挚地说道。 “可是.可是皇上亲口说过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的!”王承恩说道。 “是!”骆养性有些累了。他很想抓着王承恩的领子,问他知不知道厂卫是干什么的。但他不能这么做,只能委婉地说: “但查案子也分明查和暗查嘛。这种能在台下解决事情没必要摆到台面上来明说。照您这种查法,说不定又要闹一场东林党案出来。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卫,西厂更是皇上亲诏成立的内官衙门,咱们不能让皇上难办。” 骆养性原本以为西厂过来的人会比自己懂事,所以才在那之后主动离开后军都督府。把事情完全交给王承恩处理。但现在看来,这个家伙就是个脑子缺根弦的轴人。连厂卫这行最基本的潜规则都不懂。 “这样,咱们先把事情按下不表。这儿交给我,您先回宫,问问魏.问问上面该怎么办。问了之后,咱们再决定接下来是明查还是暗探。您看如何?”骆养性问道。 “.”王承恩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黯淡了。“好吧,我先回去一趟。” ———————— 半个时辰之后,载着王承恩的马车穿过西安门回到了西厂。马车刚在衙门口停妥,立刻便有一个守门的兵丁迎上来为里边儿唯一的乘客撩开帘子。 和魏忠贤不同,王承恩从不踩着别人的后背下车,而是撑着车沿直接跳下来。进入衙门之后,王承恩没有去正堂,而是一个转弯向着太液池附近的后堂偏厅去了。 笃,笃,笃。 王承恩敲响了稽查局局正兼内稽司正米梦裳的门。 “进来。”米梦裳银铃般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 王承恩推门进房,将身上的披风取下挂在门口的客用衣架上。接着,他又正了正自己的衣领才来到米梦裳的书案前。 米梦裳原本在发呆愣神,清理思维垃圾。听见有人敲门,她立刻就摸出了一本文书摊到面前,假模假式地装出阅读的样子。不过,当米梦裳看起来人的面孔时,她又将强绷出来的肃然给卸掉了,慵懒地说道:“哎哟。是你呀。自己找地方坐吧。” “好。”王承恩老老实实地在最靠近米梦裳的茶几边儿上坐下。 王承恩坐下后,米梦裳主动问道:“你不是跟着锦衣卫去办差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还一脸愁样。” “我刚去了南城兵马指挥司的殓房。”王承恩说道。 “殓房?收殓尸体的殓房吗?”米梦裳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是的。”王承恩点头。 “谁死了?”米梦裳又问。 “不知道。死者的身上挂着沈采域的腰牌。”王承恩一边说话,一边将他离开时从锦衣卫那里要来的牙牌给摸了出来。“这个腰牌很新,我们怀疑有可能是新造的。而且除了这个腰牌,死者的身上就再没有别的可以用来证明身份的东西了。” “可以让天津那边儿提几个奴仆或者亲属过来认脸。”米梦裳说道。 “认不了。”王承恩又想起了那个头骨破碎、血肉模糊的脑袋。“死者的脸完全被砸烂了。” “那就把这个人的妻妾提到北京来。”米梦裳解释道:“关系亲密的人不靠脸也能认出人。” “这个我知道,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的。”王承恩长出了一口气,才又说道:“锦衣卫的骆千户觉得这个案子不能再继续往下查了。”“你不必听他的。你是宫里的人。”米梦裳理所应当地说道。 “我觉得骆千户说的也有道理。所以就来问问您的意见。”王承恩说道。 “你们到底查到了什么?”米梦裳露出疑惑的表情。“难不成真的查到宫里来了?” “不是宫里。但比那个还要麻烦得多。”由于调查还没有结束,王承恩的手上也还没有任何证据,所以他也就没有向上级汇报。只是把骆思恭去过张府的事情做成了备忘,给交了上去。 “你说吧。我听着。”米梦裳从顺手的地方抽出一张白纸,准备记录。 “事情是这样的.”王承恩把目前调查到的结果,以及他和骆养性最近的对话详细地复述了一遍。 “骆千户说的是对的。”听完之后,米梦裳的眉头已经完全皱起来了。“这个事情我决定不了,甚至你都不该来我问这个事情。” “为什么?”王承恩本能地问道。 “因为我的父兄也算是皇亲。很难在这种事情上表态。”米梦裳眯起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去书房吧。” ———————— 王承恩坐着西厂的抬舆被人送到西华门口,然后一路小跑着来到乾清宫。他在宫门口顺了顺气,又捏了捏自己的脸以调整略有些僵硬的表情。 接着,王承恩来到书房口,问值守殿门的宦官道:“万岁爷在里边儿吗?” “万岁爷和祖宗们都在。”值殿的宦官问道:“您是要求见吗?” “是。通报吧。”王承恩点点头。 “西厂王承恩求见!”那宦官高声道。 朱常洛的手里笔,因为这声通报在空中悬停了一瞬,但随即便又落回到了纸上。“进来。” “奴婢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王承恩走到大殿中央的空地上,行云流水地行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大礼。 “你来这儿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说吗?”朱常洛没有让王承恩起来。“是锦衣卫那边儿的案子有眉目了?” “皇上圣明烛照。”皇帝的敏锐让王承恩不安的心脏跳得更乱了。“奴婢来此正是为了禀奏此事。” “说吧。”朱常洛没有抬头。 “是。”刚才顺的那几口气,没法将王承恩体内的全部热量散掉。静下来之后,余热立刻以汗水的形式从王承恩的体内涌了出来。贴身的衣服吸走了大量的汗水,却带不走额头上的那一抹。“给沈采域通风报信的人,很可能是武清侯李铭诚。” 此话一出,原本还分出精力留意着这边的魏朝和刘若愚,立刻就把头给埋到了文书堆后面去了。只有王安抬起头,用震惊的眼神看向王承恩。 当代武清侯李铭诚是孝定皇太后的长兄的长子。换言之,他是皇帝的表叔。 “李铭诚?”皇帝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理由呢?” “回皇上的话。事情是这样的。年前,骆掌卫去后府提办接管天津卫的公文。英国公单独接待了他。但骆掌卫离开之后,英国公就让人把这个事情造册备案了。因为掌卫没有告知国公此事需要保密,所以备案的命令是在大堂里直接发布的。因此,整个后府都接触到了这个事情。”王承恩用简单的几句话把英国公交代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继续。”朱常洛拿起一本从魏朝那里传过来的奏疏,只简单地看了一遍,觉得内阁的票拟和司礼监的意见没什么问题,就用朱笔在旁边写下“照准”两个字,正式给奏疏授权。之后,他又拿起一本新的奏疏并打开。 “接着我们通过查册得知,在郑国泰之前,领管北直隶诸卫所的勋戚是前代武清侯李文全。万历十年,当时尚未袭爵的带俸都指挥佥事李文全,以左都督衔进入后府。那之后李文全就一直垄断北直隶诸卫所,直到他于三十六年病卒,北直隶诸卫所才改由郑国泰提领。而沈采域正是在李文全提领北直的这一段时间里,先后实领天津卫佥书、掌印的。” 王承恩说完之后,朱常洛等了一会儿才问:“你们查到证据了吗?” “还没有。”王承恩摇摇头。 “也就是说,这只是你们的猜测?”朱常洛终于抬头了。 “是猜测。”王承恩一直伏在地上没有起来,但他听见了搁笔的动静,于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呵。”朱常洛轻笑一声,然后不咸不淡地说道:“靠这点儿捕风捉影的东西就想扳倒皇亲?你可以出去了。” “还有另外一件事儿。”王承恩硬着头皮说道。 “万岁爷叫你出去!”王安呵斥道。 “说。”朱常洛睨了王安一眼。 王承恩本来都准备掉头了,但听见皇帝的声音,又开口道:“今天早上,南城兵马指挥司在崇福寺附近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的脸被砸烂了。但身上却挂着沈采域的腰牌。腰牌看起来很新,像是新造的。”说着,他又将揣在怀里的腰牌给掏了出来。 王安走上前去接过腰牌,并将之捧到皇帝的面前。 “脸烂了,但身上却挂着沈采域的腰牌?还是新的。”朱常洛只看了一眼,便摆手示意王安拿开。“哼。有意思。” (本章完) 第260章 对骆思恭的弹劾 第260章 对骆思恭的弹劾 朱常洛低下头,并用指节撑着。他的眼神已经变了,但谁也看不见。 沉吟片刻后,朱常洛问王承恩道:“都有谁知道这个事情?” “消息还没有往外散。目前只有西厂、锦衣卫和兵马司的人知道。”王承恩刻意模糊了自己在不久前去过米梦裳那里的事情。 “锦衣卫那边儿是个什么说法?”朱常洛用指尖轻轻地敲击着刚从奏疏堆上拿下来的奏本,但他却没有立刻打开来看的意思。 “骆千户说.”王承恩停下思考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说锦衣卫那边儿很难自行处置,请求圣裁。” “请求圣裁,那就是没有说法了。”朱常洛撩了撩自己的胡子。“王承恩,你有什么说法吗?” “这个.” 啪! 就在王承恩将要开口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右侧传来一响略有些突兀的拍击声。他循声看去,见王安正满脸焦躁地对他摇头。王承恩稍一凝神,发现王安不只是在摇头,他嘴唇还在反复地蠕动着一个无声的字:别,别. 王承恩扭过头,闭上眼睛,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奴婢以为.以为应该彻查此案。” 此话一出,王安顿觉脑子一片空白。他想要开口帮着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插话进去。 “彻查.”朱常洛的脸上多了半分意味深长的笑意。“说得轻巧。”过了片刻,他又道:“这样,你先回去把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整理整理。写个详细的条陈出来给朕看看。” “是!”王承恩黯淡的眼神里突然迸出一抹闪亮。 “下去吧。”朱常洛将手边的奏疏挪到自己的面前。看封题的第一个字“劾”,他知道这又是一封弹章。 “奴婢告退。”王承恩连着磕了三个响头才起身离开。 王承恩走后,朱常洛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口气读完了这封弹章,只见弹章上写道: “锦衣骆思恭狼籍赃私。臣姑不暇,胪列以辱,白简独异。” “思恭起家会举,不过一穷猾耳。自兹连云高第,羙极一时,侍妾侍臣恒歌恒舞日以之明,淂意罔知,南北交讧。圣主宵衣财尽,民穷举朝,蒿目是巳无人臣礼矣。” “矧从来抡胄士者,必取桓桓威武。老与疾在所置也。思恭以皓首耆年,不肯引例,是尚解止足之义乎?且动以疾请矣,踉跄病躯,岂堪近御?” “犹思以侍卫为戏局,以金吾为不拔,以摇尾为便计,终此身不忍易耳。老与疾合,思恭诚万无再入班行之礼。” “矧贪暴邪淫,久逃弹墨,还当以清议自醒,奄奄鸡肋不必辙,试其馀息也?” 落款:都察院湖广道御史赵延庆。 “真是前后脚啊。哼。”朱常洛哑然冷笑,皱眉问道:“这个赵延庆是哪里来的?什么来头?” “赵延庆” 王安本能地站起来,走到身后的书架旁。但因为外廷关于厂卫的一切奏疏都是由皇帝亲阅览的,王安没看过,所以也就不知道该从哪个衙门的册子里找这个叫赵延庆的人。 见王安杵在架子前发呆,朱常洛开口提醒道:“都察院。” “哦!”王安向左微挪半步,在顺手的格子里轻轻一撩,都察院的名册便到了他的手上。 王安很快找到赵延庆其人。“赵延庆,山西太原府盂县军籍。万历四十三年乙卯科举人,次年联捷进士。初授北直隶乐亭县知县,后调钜野县。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初二,补湖广道御史。” 八月初二,即位只一天的新君很是补了些监察官。 “他最近跟什么人有过什么接触吗?”朱常洛又问道。 “主子稍等。”王安来到放置锦衣卫提报汇总的架子前,快速翻找起来。不一会儿,他便查完了改元以来的所有提报。说道:“这人最近倒是没跟什么人接触过.”除非有特别的命令,否则锦衣卫不会浪费人力去监视低级官员。所以王安这里“人”指的是高级文武官僚。 “但是这个赵延庆应该是东林党那边儿的人。”王安解释道:“当初递补风宪官的时候,各派均有举荐。这个人是杨涟署名推上去的,所以大概率是东林党。” “东林党?”朱常洛不觉得远在辽东的杨涟会吃饱了撑地掺和这些事情。“他们这时候跳出来干什么?” “主子。”王安小心翼翼地问道:“到底怎么了?” “你自己看吧。”朱常洛将奏疏推到御案边缘。 王安走近拿起。他刚把奏疏打开,就听见皇帝说:“天津卫、锦衣卫、武清侯、东林党。这滩水真的是越来越浑了。” ———————— 下午申时的钟声一敲,皇帝便在魏朝的随侍下准点离开南书房。他要去探视一个怀胎足月即将分娩的女人。 皇帝走远之后,王安起身来到刘若愚的面前,命令道:“你留在这儿,把咱仨桌上的奏疏都过一遍。然后再把皇上已经批了红的给发了。” “您这会儿就走了?”刘若愚有些意外。毕竟自他进入司礼监以来,王安还没有在不伺候皇帝的时候早退过。 “小屁孩儿初生牛犊,不知轻重。”王安捏着拳头,在刘若愚的桌面上轻轻地锤了一下。“我得在他跳下去之前拦住他!”“有这么严重吗?”刘若愚悚然一惊。 “疏不间亲.”王安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乾清宫,直奔司礼监去了。在动静彻底平息之前,刘若愚远远地听见了最后王安的声音。“立刻去把王承恩那个小崽子给我叫来!” 不多时。王安及一众随从人员来到了司礼监本部衙门。他人还没到,看门儿的宦官就为他推开了正堂的大门。 王安大步流星,裹着一阵冷风跨过门槛。里边儿的宦官纷纷迎上来准备磕头。不过还没等他们跪实在。王安就朝着曹化淳勾手,并道:“你跟我过来!”说完,他也不等其他人反应,直接就去了后堂静室。 见状,曹化淳脸上堆出的笑意一下子就凝住了。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在干爹的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了。上一次,还是在他提出学魏忠贤的法子做掉米嫔的时候。 ———————— 曹化淳斥退随行的宦官,来到已经坐定的王安面前,飞快地行了一个磕头的见面礼。“干爹。怎么了,出什么大事儿了吗?” “等你的好儿子亲口来跟你说吧。”王安的声调已经不再如往日那般平稳。 “到底.”刚准备站起来的曹化淳又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是。” 差不多跪了一刻钟。曹化淳才听见一个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跑到门口。 “进来!”没等敲门,王安就扬声令外面的人进来了。 离开乾清宫之后,王承恩并没有回后军都督府,也没有去锦衣卫东司房。而是回到西厂按皇上的吩咐,把这些个事情整理成一个详细的条陈。但条陈的结论还没写完,他就被王安派来的宦官给叫到司礼监来了。 “奴婢叩见老祖宗。”王承恩先向王安行礼,再向曹化淳行礼。“儿子叩见干爹。”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虽然已经冷静了好一段时间,但王安的语气里还是带着火气。“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跟我打声招呼,直接就捅到皇上那里去了。找死啊!?” 得亏有隔代亲在中间拦着,否则这时候他已经拿着荆条开始抽人了。王安沉冷的表情,让曹化淳的后背生出一抹幻痛。王安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么教育他和唐衷的。“干爹,到底怎么了?”曹化淳硬着头皮问道。 “这个小混蛋查案子查到武清侯的脑袋上去了。”王安对案情本身没有任何兴趣。“而且他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就捅到皇上那儿去了。” “武清侯又怎么了?”王承恩很是委屈。但他并没有把米嫔供出来给自己挡枪,而是凭着一股牛劲儿,直接给王安顶了回去。“是您告诉我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的!” “武清侯可是李太后的侄儿啊。”王安真没想到这个孩子能这么虎。东查西探地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来。在他看来,查武清侯还真就是查到皇上的脑袋上去了。与之相较,把德高望重的英国公拱出后军都督府都不算什么大事。 “李太后是最呵护皇上的啊。”王安挠心抓肝地说道:“在宫闱内斗最凶的那段时光里,李太后一直翼庇着皇上。你把事情这么赤裸裸地剖到皇上面前,要皇上何以自处啊?” 李家和太子朱常洛的关系是很亲近的。万历十年六月二十日,元辅张居正病逝。两个月后,也就是万历十年八月十一日,皇长子诞生。神宗尊上两宫太后徽号,并推恩慈圣太后之父,武清伯李伟,为武清侯,并赐官三子。李伟长子,都指挥佥事李文全,及次子,指挥使李文贵,俱升左都督。李伟三子,副千户李文松升指挥使。 换言之,李家第一次跃升的直接原因就是皇长子出生。在那之前,李家一直被张居正压着,李伟本人甚至因为其不法行为,而一度受到支持张居正的锦衣卫的监视。 之后,神宗嫡妻王喜姐诞子无望。李太后遂坚持立皇长子为太子。甚至拿自己举例,说神宗和皇长子别无二致,都是宫人的儿子。要是神宗将皇长子视作宫人生下的贱种,那么神宗自己也是。 这一番叱责骂得神宗惶恐伏地,叩首请罪,久不敢起。之后,朱常洛被册立为太子,而朱常洵则受封为福王。福王久不肯就藩,郑贵妃掏出,福王留京是为了给李太后祝寿的论调。李太后随即反唇相讥,说既然福王可以留在北京为自己祝寿,那么远在河南卫辉府的潞王,是不是也可以离开封地进京为自己祝寿呢? 这番话不单是说给郑贵妃听的,也是神宗听的。如果神宗因为宠幸妃子而废长立幼,破坏长幼有序的规矩,那么就是在动摇自己的根基。而且潞王朱翊镠之于神宗朱翊钧,比太子朱常洛之于福王朱常洵更有合法性。毕竟是潞王也是李太后的儿子,是皇帝的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万历四十二年二月初九,皇太后慈驾天崩。一个月后,常洵就藩洛阳。次年,大明立国二百五十年来最严重宫廷仇杀事件爆发。朝议普遍认为,这是郑贵妃在太后崩逝,福王就藩之后的铤而走险。 “疏不间亲的道理都不懂吗?”想到这些,王安觉得自己的整个后背都在发凉。说罢,他眼睛一横,恶狠狠地盯着曹化淳,质问道:“你这个干爹是怎么当的!” “啊?”曹化淳没料到干爹会把火气迁移到自己的身上来,但他又不敢辩解,为自己开脱。只能叹气叩首道:“干爹教导得是。” “条陈以沈采域身死为结论。不查了。”在王安看来,皇帝的态度很明确了。那个所谓的条陈,其实是皇上恩赏给王承恩最后的退路。“写完了给我看,我帮你交。” “可那个人很可能不是沈采域啊!”王承恩的正义观很朴素。“凡事得讲个冤有头债有主吧?” “无所谓。你管他是谁。”王安简洁的回答和骆养性的意思几乎如出一辙。“给锦衣卫那边儿打声儿招呼。让他们配合着结案。” “结案?这才刚起了个头啊。”王承恩不想就这么草草地结束,而且他觉得王安似乎会错了圣意。“我看皇上.” “你看什么!?在殿里回话的时候你抬过头吗?”王安用两个反问打断王承恩的话。强硬地说道:“到此为止!反正这个事情只是天津开埠的边角料。虽然有些波折,但还算顺利,孙师傅已经带着差事离京了。没必要横生枝节!骆思恭已经被人弹劾了。” “卫帅被人弹劾了!”王承恩急忙问道。“因为这个事情?” 王安苦笑道:“这种时候,弹劾的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怎么看。” “那皇上怎么看?”王承恩又问道。 “发下去让骆思恭疏辩了。” (本章完) 第261章 骆思恭表辞 第261章 骆思恭表辞 景仁宫,东六宫之一。初名“长安”。嘉靖十四年改现名。自永乐至今,景仁宫最有名的居住者,是宣宗朱瞻基那位无过被废的元后胡善祥。 永乐十五年,胡善祥被成祖选为皇太孙妃。洪熙年间,仁宗封其为皇太子妃。宣宗即位后,胡善祥顺理成章地被立为皇后,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三次跃升。 但好景不长。宣德三年三月,宣宗以皇后“无子多病”为由,命胡善祥上表辞位,胡善祥辩解无果,被迫退居长安宫修道,并由宣宗赐号“静慈仙师”。不过,朝野一致认为,皇帝废后的原因并不是什么“无子多病”,而是“规讽甚多”导致“上稍厌后”。 如今,一百九十三年过去了。景仁宫的居住者,也由宣德朝的“静慈仙师”,变成了泰昌朝的赵选侍、傅选侍和邵氏。 她们三个都是慈庆宫的潜邸旧人。其中,赵选侍的年岁最大,和东李相当,但膝下却没有子女。傅选侍稍次,年岁和西李相当,并诞有皇六女朱徽妍与皇七女朱徽婧等两位仍然健在的公主。而邵氏年岁最小,她不足二十,目前身怀六甲,临盆在即。 早在皇帝驾临之前,景仁宫便得知了这一重大的消息。申时一刻,皇帝御临。等候多时的赵选侍、傅选侍,以及徽妍、徽婧两位公主立刻走上前来,向皇帝磕头行礼。 “妾赵语贤、傅雪茜叩见陛下。”要不是提前打过招呼,让邵氏不必跪迎,否则皇帝的面前还会多跪一个人。 “儿臣朱徽妍、朱徽婧叩见父皇陛下。”这两位公主的年岁与皇九女朱徽媞相仿。但因为母妃傅选侍远不如西李受宠,所以她们也跟着不受宠。两位公主丝毫不敢在皇帝的面前放肆,就连称呼都是板正至极的“父皇陛下”。 “都起来吧。”朱常洛想尽可能地在后妃之中做到一视同仁,但由于后宫过于庞大,光是从太子东宫跟出来的就有十多个,所以他根本做不到。 “谢陛下、父皇陛下。”四个人从地上站起来。接着就杵在那儿低着头,不说话了。 朱常洛犹豫了一下。接着走到两位公主的面前蹲下,摆出一副慈父样子。一边微笑,一边轻轻地揉捏她们的小脸蛋儿,并温声问道:“有没有好好儿吃饭啊?” “回父皇陛下的话。有的。”这不是朱常洛第一次来这儿。但两个小女孩儿还是很拘谨。稍小一些的朱徽婧更是涨红了脸,要不是母亲傅氏提前嘱咐过,她这时已经逃遁到皇姐的身后去了。 “好。”朱常洛不知道该怎么和这样的小孩儿打交道。所以只在她们的头顶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就又站了起来。 “景仁宫的用度怎么样?”朱常洛已经对慈庆宫出来的宫妃关怀过至少一轮了。但具体到个人身上,关怀的次数还是有着极为明显的差异。因此,他对面前的两个女人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隐约记得她们的姓名。 “劳皇上挂念。并无缺漏。”赵语贤先晋选侍,地位比傅雪茜要高,所以是她出来答话。 “这些奴婢有尽心服侍你们吗?”朱常洛环视一圈,问道。 皇帝若是对后宫事务不管不顾、置若罔闻,那么太监、宫女是很有可能对失宠的妃子施加不当待遇的。虽然不至于责打叱骂,但贪污宫中财物、态度冷淡乃至傲慢无礼之事却时有发生。以朱常洛的母妃王氏为例,在其太子之位未定之时,王氏便多次遭受宫中仆役的轻慢。如果郑贵妃暗中授意,那么情况还有可能进一步恶化。 不过皇帝只要愿意开口问,类似情况就会少很多。娘娘乃至皇后想惩治奴婢,奴婢还可以银子找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平事儿。但皇帝想惩治奴婢,那找谁都没用。 “劳皇上挂念。他们还是尽心的。”皇帝的宠爱是皇宫里最有价值的奢侈品。皇帝反常地拨冗到她们这儿来,而且每次来都问上一句,这已经很让赵语贤和傅雪茜感动了。 尤其是赵语贤,皇帝上次传她到乾清宫侍寝时,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在做梦。《阿房宫赋》里写的“缦立远视,而望幸焉”对她来说不只是单纯的文字。皇帝真的是很久很久都没有碰过她了。 “进去吧,别在这儿吹风了。”朱常洛回到两位公主身边,一手牵一个。将她们领进了景仁宫。 景仁宫前院的挂匾正殿,面阔五间。屋顶为黄琉璃瓦歇山顶,檐角安放五个走兽,檐下施单翘单昂五踩斗栱,并龙凤和玺彩画。明间的前后檐开门,次间、梢间都是槛墙、槛窗,门窗采用双交四椀菱槅扇式。 目前,前院正殿的住客,是怀孕的邵氏以及临时搬来照顾她的傅选侍。 前院正殿本应该是景仁宫中,相对地位最高的选侍赵语贤的居所。但封册在即,赵语贤膝下无子无女,也不像东李那样有幸抚养失恃的皇子,甚至连个早夭的都没有。 赵语贤深知,无论是皇帝还是礼部,都绝不会把她放到一个高于傅氏和邵氏的位置上,毕竟前者膝下有两女,后者即将为皇帝添丁或者添口。到最后,她很可能连个嫔都拿不到,多半是个婕妤。 所以搬离慈庆宫,入住景仁宫的时候,她很自觉地选择了后院儿的东配殿,连后院正殿都没要。要是皇帝又有了高位份的新欢,同样入住景仁宫,她还得给人腾地方。赵语贤还是有点儿骄傲在心底的,与其到时候受这个辱,还不如提前安排好。总不至于把她从偏殿撵出去吧。 进入正殿的时候,邵思慎已经在宫女的伺候下坐起来了。见皇帝步入,她立刻就要起身行礼。“妾邵思慎叩见陛下。” 但皇帝比她快半步,在邵思慎挪动身体即将下床的时候。朱常洛扶住了她的肩膀,并道:“得了。你还是就在那儿歇着别起来了。好好儿养胎。” “谢陛下挂念。”邵思慎也谈不上有多受宠,她纯属运气好。“妾争取给皇上再添一丁。” “添丁还是添口不是你说了算的。”朱常洛笑着摸摸了邵思慎的脑袋,并道:“但不管生男还是生女,你都是皇帝的功臣。” “嗯。”邵思慎甜甜地对皇帝笑了笑。 赵语贤看在眼里,心里不禁泛起了一缕直冲鼻腔的酸气。这个男人变好了,变得温柔了,但这一切似乎和她关系不大。上次被皇帝临幸之后,她又来了月信,赵语贤认为这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她无声地扬起头,用微微渗出的泪沫湿润发干的眼睛,接着,她低下脑袋仿佛一切如常。 “魏朝传膳吧。咱们一家六口就靠着这个床榻吃。”朱常洛转过身,对赵语贤和傅雪茜招手。 赵语贤一愣,旋即微红着眼睛,重重地点了个头。 ———————— 当晚,自觉控制了事态并对皇上有所交代的骆养性终于回家了。 “我爹呢?”骆养性一踏进家门,便径直来到后院寻找骆思恭身影。骆思恭的生活很规律,如果没有应酬或者娱乐活动,那么这个时间,他应该躺在后院乘凉。可是,骆养性并没有找见他。“大少爷。老爷在书房。”被骆养性叫住的仆人低着头恭恭敬敬的回答道。 “他在书房干什么?”骆养性问道。 “小的不知道,老爷没说,用了饭就直接去了。”仆人摇头。 “行了。你去吧。”骆养性摆手,接着转头走向骆思恭专用的书房。 不多时,骆养性来到书房,发现自家老爹正提着笔,聚精会神地盯着桌面,连自己进来都没有注意到。直到骆养性走到近前,骆思恭才抬头看向他。 “回来了。吃饭了没?”骆思恭下意识地问道。 “吃了。”骆养性回家之前,随便找了个小摊儿对付了一顿。“您在写什么呢?” “有人弹劾我,皇上朱批令我疏辩。”骆思恭的文章已经快要写完了。 “谁啊!”骆养性悚然。“为什么?” “赵延庆。一个御史。”骆思恭把弹章的拓本递给骆养性。“他说我年纪大了。不仅老病缠身,还穷奢极欲。恬不知耻地赖在皇上身边不走,要我主动引例告老。至于他为什么弹劾,我也不知道。” “这狗日的混账东西吃多了?我们惹过他吗?”骆养性看完之后只觉得一股怒血上头。 赵延庆的弹章写得非常尖刻,像“穷猾”“摇尾”“邪淫”“鸡肋”之类的措辞,已经是明显的侮辱了。 骆养性不能忍受别人对他父亲的侮辱,但骆思恭自己倒是看得挺开。“言官不都这样吗。这算什么。前些日子,还有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指斥方首辅是‘逢君之恶’呢。别跟他们计较。疏辩嘛,就是走个流程。你看,我都写好了。” 公正地说,骆思恭觉得这封弹章还是写得相当准确的。如果非要计较,那么他还真就是穷猾出身。骆家兴于嘉靖朝,几十年过去,到他成年的时候,骆家已经衰落了。朝中无有奥援,空有一个带俸的正千户衔可以继承。 而在锦衣卫的系统里,军官多如狗,指挥使遍地走。一个无职的正千户还真就屁都不是。每年俸银二十两,并给米十二石,这点儿收入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只能说是拮据至极。国家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儿,朝廷拿不出银子,就这点儿俸禄还不一定拿得齐。后来发达了,家里屯着上万银子,可不就得“侍妾侍臣恒歌恒舞”吗。再说了,年节往来,大宴宾客、抽闲享受怎么了,又没耽误正事儿。 至于老病求退,这也不能算错。万历末年,神宗的身体每况愈下,骆思恭害怕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最后非但不能平稳落地,反而摔个粉身碎骨。所以多次上疏,以身体有病为由请求离任。但神宗皇帝哪会理你这个,一概不报。骆思恭没脾气学“庙祝阁老”直接卷铺盖回乡,也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干了。 “您准备怎么辩?”怒意消退之后,骆养性立刻将弹劾与最近的事情给联系了起来。他咽了口唾沫,问道:“能给我看看吗?” “我不辩,上表请辞就是。”骆思恭向后一仰,让出身位。并摆手示意骆养性随意。他对这篇乞骸骨的表奏还是相当满意的。 “表辞!您是认真的吗?”骆养性心下大惊。 “当然。”骆思恭颔首道。“受到言官的弹劾,我总得按规矩表态。” 骆养性不想走,也不能走。他是在南书房立了军令状的人,要是在离任之前什么东西都没交出来,保准儿在下野之后被撕得粉碎。 “您不能表辞!”骆养性急道。 “放心。”骆思恭的眼神里满是无所谓。“锦衣卫内裁这出大戏才唱到第一幕。皇上不会在这个时候让我下台的。这就是走个流程。” 所谓的流程,也就是言官弹劾,官员表辞,皇帝挽留,申饬言官。最后,一切照常。 “爹!这个事情没这么简单!”骆养性绕到案前,撑着桌面,直视老爹。“您不能在这时候走什么流程!” “怎么了?一脸见鬼的样子。”骆思恭问道:“你该不会是在外边儿搞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骆养性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天津卫的案子很可能是武清侯李家做的。我有九成把握!” “什么!”骆思恭一下子就从椅子上弹起来了。“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你这几天跑哪去干什么了?” “有人跟踪我,所以我就没回来给您添麻烦。”骆养性回答说。 “西厂的人?”骆思恭反应得很快。 “应该是。我不回来,您就可以说不知道这个事儿。”骆养性看了那封弹章的拓本一眼,叹气道:“但现在看来,好像也没什么用。就算这封弹章并不涉及天津的案子,您也决不能在这时候表辞。皇上是有可能为了李家点头同意的。” 补充: 选侍赵氏。光宗做太子时的选侍。膝下无儿无女。因与熹宗乳母客氏及魏忠贤交恶。在光宗崩逝后被客、魏二人矫旨赐死。临死前,赵选侍把光宗生前赏赐给她的珠翠金玉放于案上,再拜痛哭,上吊自尽。服侍她的近侍宦官则皆被痛打一顿,发配南京。 选侍傅氏,初为淑女,后为选侍。生皇六、皇七女。光宗即位后命册为妃,驾崩未果。熹宗即位后将她强行移往别宫。崇祯十四年,帮助崇祯绘制了曾同为淑女且比宫同居的孝纯皇太后刘氏的肖像。崇祯十七年三月,甲申剧变,大明国倾。傅氏逃到了白洋淀乡间,同年薨,年五十七岁。 邵氏,未册封姬妾,光宗崩时有遗腹在身。 (本章完) 第262章 廉颇未老 第262章 廉颇未老 “到底怎么回事?”骆思恭又坐了回去,但比起之前,他脸上的轻松与泰然已经完全不见了。“你仔细说说。”骆思恭闭上眼睛,强令自己冷静下来进入思考的状态。 “事情是这样的,您一开始以为是英国公泄的密,但”骆养性抽来一条小凳儿,坐在骆思恭的对面,从头到尾地把查案的过程详细地阐述了一遍,最后道:“我好说歹说,总算是把那个小祖宗给劝回去了。再之后,司礼监就来人了,他们让我配合着结案。我以为事情解决了,所以就回来了。” “你确定”骆思恭注意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于是问道:“.那具尸体确实是李家人放在那儿的?” “我不敢肯定。但多半是。暗桩发现,昨晚天黑宵禁之后,有一个载着什么东西的车子,从李家出发往广宁门的方向去了。”骆养性补充道:“我插在勋戚府邸附近的暗桩是陆文昭的亲信。他们很清楚陆、骆两家即将结成姻亲,应该不会诓我。” “暗桩没有跟梢?”骆思恭追问道。 “没有。勋戚太多,人手不够。”骆养性停了一下,叹气道:“或者说,能够信任的人手不够。我资历太浅,根本压不住东司房的老兵油子。” “不是你压不住。是大家都以为我要下野了。”骆思恭没有再继续纠结这个事情,摆手道:“你接着说。” “暗桩没有跟梢所以不能肯定车子里拉的一定是尸体,但第二天早上,沈采域的腰牌就出现了。我不觉得这是单纯的巧合。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骆养性沉默着想了想,最后道:“差不多就这些,没别的了。” 实际上,骆养性接到消息的时候立刻就有了这一推论。这一推论在技术上很容易证实,都不用去兵马司看尸体,直接集结锦衣卫冲击李府,把李铭诚抓起来审问就是了。但在骆养性看来,这个案子从查到李家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政治问题了。而政治问题是从来不讲事实,讲站队的。锦衣卫只能有一个立场,那就是和皇上站在一起。让皇上下不来台,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你把消息压下去了吗?”骆思恭不断地抚摸着下巴上那撮儿由专人精心修剪的胡子。他越抚越用力,甚至拽了两根白须下来。 “当然,我已经打过招呼了。”骆养性肯定道:“除了您、我,以及派去李家的暗桩,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个事情了。” “你做的很对。无论如何,这个消息是该压下去。”骆思恭微微颔首,接着问:“盯梢李家暗桩叫什么?” “沈炼。”骆养性立刻就想起了那个瘦削的年轻人。“之前东林党的案子他也是跟着的。皇上御笔亲批的晋升名单上就有他姓名。” “拿银子喂饱他。”骆思恭吩咐道:“这是大事。陆文昭的关系不一定能撑得住。”骆思恭的经验告诉他,小人物在面对大事时,要么像猴子一样缩起来,要么像疯子一样搞投机。 “好。”骆养性突然想起一个事儿,于是道:“我听说这个沈炼在黄华坊有一个相好的雏妓。买来送给他如何?” “就这么办。”骆思恭立刻表示认可。“送女人比送银子好。你亲自去买,买了之后直接送到他的家里去。” “知道了。我明天就去办。”骆养性从桌面上拿起赵延庆的弹章,强忍着怒意再次阅读了起来。“您觉得这次弹劾和李家的事情有关系吗?” “应该没什么关系。”骆思恭说道:“我查过了,这个御史是去年才补进都察院东林党人。东林党的酸子们和勋戚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他们不可能去给李家充当马前卒。” “可这个时间点也太巧了。”骆养性说道。 “出巧也没什么奇怪的。弹劾而已,不重要。照皇上的意思疏辩就是了!”骆思恭骤然睁开眼睛。一把抓起已经写好的辞表,揉成一团,扔进身边的废纸篓里。然后他提起笔,用力地在白纸上落墨。“如果这个御史真的跟李家有所往来,那我们迟早能查出来。言官勾结勋戚攻击锦衣卫,这种事情往外一捅,他十几年的书就算是白读了!都不用我们开腔表态,那个举荐他的杨涟保准第一个跳出来撕他。” 骆养性站起身,从纸篓里拾起那团辞表。他走到炭炉边上,将辞表扔进去烧掉。有这么一瞬,骆养性甚至恍觉,父亲的眼神比火光还要炽烈。“那您打算怎么辩?” “赵延庆的弹章无非两个重点。一是指责我贪婪淫奢,二是指责我老迈病弱。贪婪淫奢不必辩,模糊写两笔就好。反正皇上已经把骆家的底摸了个干净,这没法儿辩,也辩不了。只要皇上信我用我,‘贪婪淫奢’就是小事,打不倒我的。我要辩的,只有第二点。”骆思恭飞速书写起来。“既然赵延庆说我老迈病弱不堪近侍,那我就疏请和他单挑。他要是赢了,我就请辞。” 骆思恭觉得,面对“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种问题。最好的方式不是“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而是把提出问题的人打一顿。既然没法和文官耍嘴皮子,那就直接耍大刀。 很快,一篇不甚文雅,但足够强硬的疏辩便写就了。骆思恭将之吹干,并递给骆思恭。“原样誊写,明天一早就发给通政使司。” “是。”骆养性接过疏辩,问道:“明天就宣布结案吗?” 骆养性本以为父亲会直接点头。但骆思恭却盯着他,颇有些亢奋地截铁道:“不!” “不结案?”骆养性惊呼:“司礼监都打过招呼了!” “有时候司礼监的意思不等于是皇上的意思。”骆思恭撑着脑袋。眼神不断地闪烁着。 “您怎么知道司礼监的意思,不是皇上的意思?”骆养性问。“算算时间,事情怎么都报上去了。” “我不知道。”骆思恭此刻的样子就像一个赌徒。“我猜的。” “就算猜,您也不能瞎猜啊?那可是李太后的侄儿。即使是皇上也不能.”说到这儿,骆养性陡然停住。他伏在桌面上,凑近骆思恭,降低声调小声地说:“就算是皇上也不能因为这种小事对李家动刀吧?坏英名的。” “你说得没错。李太后对皇上有恩,皇上决不会冒着被世人诟病的风险,贸然对李家开刀。”骆思恭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但不对李家开刀,并不意味着皇上会继续把李家留在后府。” “为什么这么说?”骆养性问。 “我们在干什么?”骆思恭反问。 “商量事儿啊。”骆养性的脑子没转过弯来。 “商量个屁。锦衣卫在搞内肃!”骆思恭本能地伸出手,但就在他的巴掌即将拍到骆养性的脑袋上的时候,却突然停住了。“你好好儿想想!大内查赃,锦衣卫内裁整肃。接下来呢?” “勋戚?”骆养性瞪大眼睛。 “对!”骆思恭重重地点头道:“我北京锦衣卫册上的冗官不过一千来人。但北京带俸的武官却以万计。他们挂靠在后军都督府的俸册上,干吃国家的粮食。朝廷每年都要拨数十万两银子给他们吃喝。但打起仗来他们却一点儿用都没有。我都能想到的事情,你觉得皇上就没想过吗?” “应该是想过的。”骆养性若有所思地点头道。 骆思恭又道:“要裁撤这些人,必然要先对后军都督府进行整肃。先择出能用的,清退没用的。衙门被肃清之后,清册就开始了。” “您敢肯定吗?”骆养性问道。“我不敢。”骆思恭长出一口气。“但我想试试,或者说赌一赌。硬起来,看看皇上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心思。如果皇上有这样的心思,我们却宣告结案,那这出戏就没法儿往下唱了。之后想要再唱,皇上就得重新找由头搭台子。我这时候软了,那么到时候,上台的戏班子恐怕就得换成别家了。” “要是皇上就是不想唱呢?”骆养性最后问。 “再寻机下软蛋呗。”骆思恭耸肩道。 “好。”骆养性仍旧觉得不妥,毕竟司礼监确实已经打过招呼了。但最后,他还是选择毫无保留地支持父亲。“我要怎么做?” “调兵,围而不查。”骆思恭决定升级事态。 “包围李府?” “不。太明显了。”骆思恭十指紧扣,决然道:“包围后府所有超品勋戚的宅邸!” “明白了。” ———————— 点卯,系指古代官吏于卯时,赴所隶衙门报到的考勤制度。官员查点人数行为称“点卯”,下级官员或吏役按时到署衙听候点名并答到叫“应卯”。若需签字报到,则称为“画卯”。 西厂的点卯分为两级,且几乎是全员参与的。第一级也就是在庶务司司正李永贞那里签名画卯。需要且能够在正堂画卯的,只有各司司正和执行局的千总们。 正堂画卯完毕之后,司正、千总们,则回自己的公署给下面的人文职人员或是军官点卯,军官再给下面的士兵点卯。这也就是第二级了。这二级点卯,必须在两刻钟内完场。人员清查完毕之后,全体统一用饭。再之后,按部就班,该干嘛干嘛。 整个西厂,只有厂督和稽查局局正这两个人不必拘泥于此。但是,厂督和局正的情况其实略有不同。魏厂督到底是司礼监的人,他老人家得去司礼监报到。至于米局正,她的双重身份决定了她是不必点卯的。米娘娘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甚至不来都行,反正只有皇帝陛下能管得到她。 卯时正刻,王承恩准时来到西厂正堂,在册子上签下自己的大名,并注明时刻。画卯完毕之后,他放下笔,朝面前的李永贞点头示意。 “王司正看起来好像很累。”李永贞把王承恩放歪了的笔,正搁在砚台的缺口上。 “劳您费心。我昨晚上没睡好。”他岂止没睡好,简直没睡着。昨天,他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多次遭到冲击。翰林乃至阁老讲授的圣人学问,几乎在一日之间变成了百无一用的东西。深深的自我怀疑,导致王承恩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等会儿还去锦衣卫那边儿?”李永贞随口问道。 “不去了。”王承恩叹出一口气。“就在西厂待着。” “锦衣卫的嫌疑洗清啦?”在李永贞的认知中,王承恩跟查这个案子只是为了排除锦衣卫内部作案的嫌疑。 “算是吧。”王承恩又叹气。 “那锦衣卫查到这案子是谁做的了吗?”李永贞好奇道。 “还没。多半是桩无头悬案了。”王承恩侧身站到一边,为过来画卯的千总黄雨铭腾出身位。 黄雨铭的品级比司正高得多。但他仍旧向两位宦官长揖行礼。“下官黄雨铭拜见王司正、李司正。” “黄千总不必多礼。”王承恩拱手还礼,并顺势对李永贞说:“您忙吧。我先走了。” “慢走。” “恭送王司正。” ———————— 王承恩在西厂有一个独立的书房。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待在这儿。王承恩的工作效率一向很高,但今天坐了半晌,他却连一本文书都没看完。那感觉,仿佛方块字已经不是字了,而是在风中不断颤抖的娇。需要屏息凝神,才能欣赏到其中的神韵。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王承恩的门被人给敲响了。 “司正,是我。”祁逢恩的嗓门儿算不上大,却很有辨识度。 “进来。”王承恩略微收拾心情,摆正几近瘫软的坐姿。 祁逢恩推门进入,却没有顺手关门。“司正,锦衣卫那边儿有状况!” “还能有什么状况?不是已经要结案了吗?”王承恩说完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通知祁逢恩他们撤差。 “结案?”祁逢恩一愣,接着说:“我想他们应该没有这个意思才是。” “他们干什么了?”王承恩微微蹙眉。 “锦衣卫发兵围了后府所有提领的府邸。”祁逢恩请示道:“司正,要怎么办?” “什么!”王承恩猛地一仰,几乎没站稳。“骆养性没听招呼?” 祁逢恩不知道这个所谓的招呼是什么,但他还是下意识地问道:“要制止他们吗?” “不!立刻备车!”王承恩对祁逢恩下令。并喃喃道:“我倒要过去问问。这个骆提督到底想要干什么?” (本章完) 第263章 真实的圣意 第263章 真实的圣意 小三刻钟之后,载着王承恩的马车抵达了锦衣卫东司房衙门。王承恩虽然不是常客,但守门校尉对他的印象很深,所以问也没问,直接就请他进去了。 王承恩径直走进正堂,发现骆养性并不在那张多出来的书案后边儿。于是来到负责东司房庶务的正千户刘承禧的面前,用疲惫中带有一丝病态亢奋的声音问道:“骆养性他人呢?” 听见王承恩直呼骆养性的大名,刘承禧的眼眉顿时一挑。 “见过王司正。”刘承禧起身作揖行礼,并道:“稍早一些的时候,骆提督带走了本房所有的百户,还准备去千户所增调援兵。派差之后,骆提督自己也跟着去了。” “他要干什么!”王承恩没有还礼,直接追问道。 “下官不知道。”王承恩不还礼,刘承禧就不直身。“刘承禧只说要包围后府诸勋戚的府邸。” “那他去哪儿了?” “应该是去了李府。”刘承禧正色回答。 “好。我知道了。您忙吧。”王承恩拂袖转头。来去之间只待了几息。 “您慢走。”刘承禧的眼睛向下一撇,脸上突然泛起一丝明悟。他突然想见,骆养性似乎很刻意地说了自己将要去哪儿,就好像料到有人要来找他一样。 ———————— 武清侯李伟是一个很喜欢给自己建豪宅的人。他的这项爱好,给后人留下了许多资产。 隆庆六年五月二十六日,穆宗皇帝驾崩,神宗践祚。当年,从一品带俸锦衣卫都督同知李伟,便以皇帝生母太后之父的身份受封武清伯。从那时起,李伟便在北京内外各风景秀美之处大兴土木,设宅建墅。其中最豪奢的一处,是位于北京城德胜门外,西北方向几十里开外的清华园。 不过,被称为“京国第一名园”的清华园离都督府太远。上衙、下衙通勤不便,就更别说得卡着点儿来的朝会了。所以在神宗驾崩,泰昌即位之后,不得不改变起居习惯的李铭诚便屈居搬到了正阳门附近的小别墅。但就是这座位于山川坛以北,正阳门以南的小别墅,也是一座规模庞大,占地百亩的园林。跟它比起来,英国公这一脉住了上百年的张府只能算是小地方。 王承恩来到李府门口的时候,骆养性正在李府对门儿不远处的一家三层酒楼上悠然地饮茶。当看清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时,骆养性不由得小松了一口气。 “王司正!”为了不让小孩儿东走西问,骆养性贴心的呼唤道:“我在这儿。” 王承恩循着声音抬头望去。当他逆着光看清骆养性那个笑吟吟的样子,他那张本就缺少活人气儿的脸,更黑了。 王承恩快步杀入这座已经被锦衣卫明着占领了的酒楼。他急着爬梯,两阶甚至三阶一跨,但苦于人矮腿短,心焦身疲,竟然连着打了两个趔趄,要不是忠诚的祁逢恩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王承恩肯定得摔个清醒或是晕厥。 “骆千户!”王承恩来到骆养性的面前,先是忍了一手,没有直呼其名,接着劈头盖脸地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骆你把我摁住,让我不要擅生事端,先回去请示。我回去请示了,然后司礼监来人给你打招呼。你又不听!你能不能告诉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 “坐,喝茶。”骆养性摆手,指向对面的空位,悠然地说道:“这里的风景很好。不知道您口味的浓淡,所以就只放了盏。茶罐儿在那儿,喝多少自己添吧。” “喝什么茶啊!”王承恩完全没有领情落座的意思。 “不想喝茶,那就吃糕点吧。这家的桃酥和桂饼都做得不错。”骆养性将摆在桌面中央的盘子推到茶盏的边上。“都是您的。” “我不吃!”王承恩气鼓鼓地瞪着眼睛,满脸不怠的质问骆养性道:“骆千户,你莫不是在戏耍我!?” 如果是那几个老太监到他面前这么吹胡子瞪眼,骆养性直接就下软蛋跪了,但面对王承恩,他甚至还能微笑着说话。“回答之前,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 “你问。”王承恩到底还是坐下了。 “这个事情皇上知道吗?”骆养性抛出一个没有具体指向的模糊问题。 “哪个事情?” 王承恩的反问一出,骆养性的心里顿时有底了。他一改昨天的犹疑与谄佞,摆出一副浩然正色,将骆思恭的话整洁精炼一番,说道:“您离开之后我想了很多。百年前,世宗皇帝承天得命,入继大统。甫一即位,立刻就从五军都督府的俸禄册上裁汰冗员近十五万名,恩幸得官者皆被斥去,每年为国家节省米粮一百七十余万石。”为了给来人以合理的交代,骆养性显然是做了大功课的。 “当年,骆家辅佐世宗皇帝,清理国家积弊,挽救大明危局。如今,圣上在宫里大刀阔斧地裁冗清滥,又旨令我锦衣卫内肃荡垢,显然又是一代雄主。不可能对后府的冗滥和弊病视而不见。” “前些日子,元宵政会事毕。朝野上下都在说户部财政吃紧,边疆粮饷逋欠。为了减少国用,圣上甚至以废陵为寝。圣主中兴国家的决心是显见的。锦衣卫不能撤案,要是这时候撤案,圣上就算有心,也只能另寻他由了!” 骆养性的话说得太漂亮了,把王承恩说得愣住了。尽管昨天王安强行把他心里的那团火给压了下去,但王承恩并没有真正的服气。现在听见骆养性的慨然陈词,他不禁深点其头,像是找到了知己。 “那接下来呢?您要怎么做?”王承恩的眼睛本就干涩,眨了两下之后甚至泛出了些许的泪。 “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围着。”骆养性打开茶罐儿,插入茶匙,接着揭开王承恩面前的茶盏,将铲出的茶叶倾倒进去。“一匙够吗?” “围着能有什么用?”王承恩还是没有喝茶的意思,但也没有像之前那般坚辞拒绝了。 “我只能围着。锦衣卫抓人需要皇上用印,刑科佥签,这是规矩。”骆养性用程序问题搪塞,全然不提其他。“您看起来很累。他们这儿有带床的客房,要休息一会儿吗?” “不了。”王承恩微微摇头,拭去眼角的湿润,又问道:“您昨晚回去过了吗?” 骆养性一愣,接着举起茶盏,吹掉水面的浮茶。饮下一口之后,才说道:“回去了。我到底还是有家的人,也不能总在外边儿晃荡。”“既然您回去过了,那您应该知骆卫帅遭到了弹劾。”王承恩主动给自己添了一匙茶,并拿起方桌旁的烧滚了水的壶子,给自己斟满。 “知道。骂得很过分,父亲很愤怒。他老人家说要与那个姓赵的御史比试一场。”骆养性的眼眉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狡黠。“可能是因为之前东林党的案子而怀恨报复吧?” “有可能,我记得这个姓赵的御史也在廷杖的名单里。”王承恩点头附和。他还不知道,就这么几句话,骆养性就把好几个负面的猜测全给排除了。 “茶解乏,不消疲。您还是歇会儿吧。”骆养性十指交合,不自觉的和骆思恭摆出了同一个姿势。“我相信,皇上会有决断的。” ———————— 乾清宫,南书房。稍早一些的时候。 从外稽司到西厂提督再到司礼监,最后到或直达南书房,不是京师舆情上达天听的唯一汇报路线。差不多在王承恩离开西厂并命人向上通报此事的同时,锦衣卫派兵包围后府超品勋戚的重大消息,就被一个行色匆匆的御马监宦官飞奔着送到了南书房。接着,东厂、内阁,也和御马监一样,以特别提报的形式向皇帝传递了这个消息。 之所以是提报而不是弹劾,是因为锦衣卫的行动虽然大胆,但并不违规。毕竟锦衣卫确实领了彻查后军都督府的差事,他们也没有闯进勋戚们的府邸抓人。 这个消息像一记闷棍,直接把王安给打懵了。冷汗在一瞬间就袭遍了他的全身。 锦衣卫此举表明,他们拒绝接受司礼监的命令。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不认为司礼监的命令是皇帝意志的具现,所以拒绝执行。 如果王安已经获得了皇帝的首肯,那么就是锦衣卫会错了圣意,直接申饬就是了。但问题在于,王安还没来得及将“给锦衣卫打招呼要他们结案”这个事情,直接或者委婉地告诉皇帝。 王安了陷入自我怀疑。王安很清楚,骆思恭不比王承恩,这是一个胆子并不大的老狐狸,他绝不会因为一时脑热冲动行事,就算热血冲头也会很快冷静下来。他敢这么做,必然有其缜密的理由。而这就意味着,会错了圣意的人确实有可能是王安自己。 僭越! 这个恐怖的词语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盘桓。 不等皇帝批示就行事并不是什么问题。只要和皇帝心贴心,那僭行就不是僭行,而是主动承担责任与骂名。可一旦会了错意,那就是无可争辩的僭越。 王安极力管理表情,笑着请示道:“主子。锦衣卫是不是有些太超过了啊?是否给他们打个招呼,让他们收敛一点?” “咱们的骆卫帅不是做得挺好的吗?”朱常洛微眯起,说道:“后军都督府确实应该清一清了。先用查天津案的由头压他们一段时间。” “可沈采域的那具尸体怎么处理?”王安开始冒险了。 “消息不是压下去了吗?叫锦衣卫好好儿收着就是。到时候,朕要他们自己去领。”朱常洛对趴在大明的身体上吸血的无用勋戚没有任何感情。但泰昌皇帝过往的人生,让他不得不有所顾忌。 所谓兔死狐悲,如果毫无顾忌地打压对夺嫡斗争有功的人,那是有可能把他自己给搞得离心离德的。名不正、言不顺、事不成。老朱家正儿八经的老祖宗朱元璋杀人也得讲基本法。 这时候,朱常洛在奏疏堆里发现了骆思恭的疏辩。“骆卫帅这辩论写得跟战书一样。好!朕有点儿喜欢他了。王安。”朱常洛清脆的唤了一声,听上去心情很不错。 “奴婢在!”王安完全麻了。他应激似的站起身,开始粗重地喘着气。他知道,自己彻底会错了圣意。 “你这么激动什么?”朱常洛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并没有多想,也没有多问,而是说:“要不让这俩人打一架。说不定还挺有看头的。” “好啊。”王安下意识地附和道。 “呵呵。”朱常洛轻笑道:“那就原章发给赵延庆。让他自己看着办。” ———————— 傍晚,散衙之后,黄华坊,暖香阁。 “这位老爷有些面生。”骆养性的面庞很硬朗,没有半点白面书生的样子,所以跑堂的龟公迎上来,直接就称其为老爷了。“要小的帮您荐两个牌子陪着喝酒吗?” “不必。我找周妙彤。”骆养性在架子上扫了一眼,并没有看见周妙彤的牌子。 “妙彤姑娘的曲儿已经唱完了,您赶明儿再来吧。”龟公微微摇头。并没有解释太多。 “你们这儿的老鸨是哪一个?”骆养性刚问完,他的视线便锁定了一个枝招展、四处招呼的半老徐娘。“是不是那个?” “那就是薛姑姑。”龟公还等着赏呢。但面前的人如此作态,他也只能答是。北京地面儿上得罪不起的人太多了。一般来说,面生的人越嚣张,来头越大。干他们这行的,要是不会见人下菜碟儿,还是趁早改行吧。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骆养性不再搭理龟公。他径直走过去,在距离薛姑姑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开口便直入主题:“我要给周妙彤赎身。” “请问老爷贵姓啊?”薛姑姑见谁都是眼含桃、黛眉如春。 “你甭管我姓什么。”骆养性的口气像是在逛鸟市场。“我要给周妙彤赎身,多少钱。你直接报价就是。” (本章完) 第264章 外戚的丑态 第264章 外戚的丑态 “那种胸脯上只有二两肉的小丫头片子可经不起您的摧折,还是换一个吧。”对方不报名,薛姑姑就只能委婉地拒绝了。 “没想到你个卖屁股的女人还挺珍惜人家身子。”骆养性冷笑一声,将衣角撩开到合适的位置。说道:“不要废话了,报价。” 薛姑姑听闻此言,眼眉一横,立刻就要发作,可当她看清衣角下牙牌上那三个若隐若现的小字时,火气立刻就消下去了。“请问您和沈总旗是什么关系?”薛姑姑试探着问道。 “问那么多干什么?”骆养性拧起眉头,说道:“我掏银子赎人。你把人给我。人钱两清立字据不就完了。” “哎呀,我的老爷啊!不是贱妾不愿意让您赎人。而是暖香阁已经跟沈总旗签过契了。我要是一人两赎,都用不着您来,顺天府就得治我。”薛姑姑苦着脸,央求道:“您要是真喜欢妙彤姑娘,请先去沈总旗那里把契给销了。” 男人之间争风吃醋的事情薛姑姑见得太多了。她已经形成了一套本能的处置方式。如果只是有钱的财主那自然是价高者得,事情了了之后再婉转安抚另一个嘛,别伤了和气影响生意。如果两方或者多方都是惹不起的,那就只能转移矛盾了。让老爷们自个儿斗,自己躲得远远儿的。 “过了契,人还留在你这儿卖唱?”骆养性感到迷惑。他虽然极少逛勾栏,但勾栏行情就像市场上其他商品的行情一样,是受到锦衣卫的关注的。如果有重点的侦控对象,得到差事的锦衣卫甚至还会拿着衙门的预算公费喝酒。因此他知道,这家暖香阁虽然算不得京师最上,但里边儿的雏妓也不是东司房总旗那点儿的收入能轻易赎走的。在这种地方过上一夜,能顶上总旗一个多月的正俸。 “是这样的。”薛姑姑解释道:“沈总旗是我们这儿的贵客。他看上了妙彤姑娘,还非要赎清倌儿。但他手里的银子又不够,所以就跟暖香阁签了两份儿契。一份儿赎身,一份儿欠条。这两份儿契都在顺天府缴了契税,是过了册的。” “嚯。这家伙还真会想主意。”骆养性伸手去摸袖袋,并问:“他还欠你多少?” “七百二十五两三钱九分银子。”这笔钱跟薛姑姑没多大关系,要上缴的。 “拿去。”骆养性点出七张一百两的大额银票和三张十两银票,递给薛姑姑。“暗语贴在第一张后面,你自己拿着去兑。多出来的算我赏你。给我备一辆车,我要把人送到沈总旗的家里去。” “原来是帮沈总旗还钱!”薛姑姑接过银票,脸上立刻绽出了欣然的神色。小五两银子的赏,可不是一笔小数。不过,出于最基本的谨慎,她还是问:“沈总旗最近发财了?他老人家怎么不自己来?” “你是在盘问我吗,要不你来做锦衣卫?”骆养性没耐心了。“备车!我在外边儿等。” “您不看看周姑娘?”薛姑姑问道。 “人家的相好,我为什么要看。难不成你还敢给我假的?”骆养性转过身。 “那您也赏脸喝一杯酒啊。”薛姑姑招呼道。 “快点儿!”骆养性头也不回的出门了。他不想再待下去,在黄华坊这种找乐子的消金窟撞见熟人实在是太正常了。 ———————— 砰,砰,砰。 差不多同一时间,负责送信的锦衣校尉,抓着门把手敲响了李家豪宅的大门。校尉只等了几息,便有一个壮而不肥的男人过来开门。这是李铭诚长子,李国臣。 当代武清侯李铭诚有两个活着的儿子,分别是由李伟起名的李国臣,以及由李文全起名的李国瑞。这俩儿子不是一个妈生的,而且年岁差了不少,矛盾很是不小。要是把他们放在同一个屋檐下,还没人镇着,一准儿得掐起来。因此,李铭诚从城外的清华园搬到城内的李府之时,顺手就把李国臣给带了过来。 “请问有何贵干啊?”李国臣的态度很客气,甚至近乎恭谦。 “送信。劳驾把这个交给你家老爷。”来送信的锦衣校尉没见过李家人,因此下意识地认为这个来应门的人是李府的管家。 “谁的信啊?”李国臣问道。 “还能是谁?当然是咱东司房的骆提督。”校尉轻笑道。 “是为公事还是私事?”李国臣又问道。 “我怎么知道。”校尉向前一步,并将弯曲的手臂伸直,有些不满地说道:“你们打开看了,自然就晓得了嘛。” “好吧。”李国臣这才从校尉的手里接过信封。“还有别的事儿吗?” “没了。”信件递出,校尉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明显没有和李国臣多废话的意思。 片刻后,李国臣战战兢兢地将信封带到了肥头大耳的李铭诚面前。“爹。骆养性送来的。” 最近的腌臜事儿让李铭诚很烦闷,为了排解越发强烈的不安感,李铭诚是一有空就喝酒,一喝醉就骂人。如果骂人还解不了他心中的郁结之气,那么他就要动手打人了。 李国臣过来的时候,李铭诚已经有些醉了。但好在,他还没有喝到那种六亲不认,谁近揍谁的状态。“你说什么?” “骆养性给您送来了一封信。”李国臣将东西捧递到李铭诚的面前。“原来是骆家的混球儿兔崽子!”李铭诚一把推开陪酒的婢女,并粗暴地从李国臣的手里夺过信封。 尽管李国臣很不想和李铭诚独处一室,但他还是对领头的仆役使了个眼色。“你们都出去。” 仆役如蒙大赦,立刻带着一干男女仆从逃命似的撤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李铭诚拆开信封,发现里边儿装着他让笔帖官代为拟写的奏本和一叠折起来的信纸。李铭诚先看奏本,发现上面白纸黑字,还是那些内容,半点红色也没有。李铭诚愤怒地将奏本扔到一边,接着又粗暴地将信纸左右扯开。 李国臣默默地捡起奏本,又缩到角落贴墙站着,生怕被李铭诚的愠怒给波及。果然,如他所想,李铭诚又像往常那样歇斯底里地发起脾气来了。“肏他妈的!混账东西” “父亲。这信上写了什么?”等李铭诚稍微平静下来之后,李国臣硬着头皮问道。 “这狗日的骆思恭都要滚了,还他妈的让他狗儿子跟老子过不去!”这一问又将李铭诚给激怒了,他将信纸撕得粉碎,抛了一地。 虽然骆养性下令围了勋戚们的府邸,却并没有禁止府上人员的出入。他们还是能上衙喝茶的。因此当在天上午,各位认为受到了侮辱与挑衅的勋戚,便不约而同地亲自或是让人代写了抗议,上疏皇帝,以此表达对锦衣卫的不满。只有永宁伯王天瑞一点反应没有,权当锦衣卫是来给他看家护院了。 皇帝的反应说不上快,但也不慢。在散衙前的一个时辰,没有任何批示的抗议原章连带着皇帝的旨令,由通政使司发到了东司房。皇帝的旨令很简单,要求东司房衙门立刻以书面形式对自己的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同时,为了方便抗议的勋戚们及时地对锦衣卫的解释做出回应,皇帝还要求,东司房不仅需要上疏自辩,还需要将自辩的内容分附在退回的原章上,发还来处。 “信上到底说什么了?”李国臣有些焦急地问道。 “说个屁!”李铭诚转过他那张肥脸,恶狠狠地盯着李国臣。“全是他妈的屁话!” 针对不同的抗议,骆养性各有措辞,但基本意思是一致的:东司房认为,天津卫镇抚使神正平在弹章中陈奏的内容触目惊心。这可能是因为后军都督府中的某些人失察。所以有必要对后府进行更深入的调查。在此期间,有必要对各位要员进行更细致的保护,以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 李铭诚不单是愤怒,更是恐惧。而且比起骆养性冠冕堂皇的敷衍,那封白纸黑字没有任何批红的奏章原本,才是更令他不安的东西。 “你那个废物主意一点儿卵子用也没有!现在人也杀了,可骆思恭还是咬着都督府不放。”李铭诚站起身,下意识地将手探向腰间,可他的缀玉腰带已经提前被仆人们拿走了,他也就只能对着李国臣踢上两脚,以舒缓未知给他带来的恐慌。 “父亲教训的是。是儿子蠢笨。”李国臣知道,父亲这又是在推卸责任了。但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憋着怨气听训挨打。 比起年轻时纨绔,年老后暴戾的父亲李铭诚,如今已年过三十的长子李国臣,显然要聪明或者说收敛得多。 年前,李铭诚从张维贤那里得知锦衣卫将要有行动的消息,准备派人去天津卫通知沈采域跑路的时候,李国臣就劝阻过。他劝说李铭诚要么别管,权当不知道,要么干脆想法子弄死沈采域。但李铭诚完全不听,说什么,要是这么做了以后就没人给李家送银子买平安了。 之后,锦衣卫果然来查,李铭诚又慌着要派人去沈采域的藏身地,杀沈采域灭口。得亏李国臣好说歹说,把李铭诚给劝住了。 父子之间如此反差是有原因的。和生来就要继承爵位、家业的父亲不同。李国臣虽是长子,却是庶出。除非悄无声息地干掉自己的嫡弟李国瑞,否则他袭爵无望。李国瑞和李铭诚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贪婪、暴戾,肥头大耳。万历三十六年,爷爷李文全病逝,李铭诚的丑态在家产争夺的过程中暴露无遗。以李铭诚跟兄弟们争家产的架势为参考,李国臣真是担心老爹入土之后,自己分不到多少家产。 为了给自己找些依仗。李国臣在恩荫带俸锦衣千户后,是正儿八经去锦衣卫系统里混过几天的。虽然没什么学到什么本事,可倒也通过请人喝酒、狎妓,很是结识了一些狐朋狗友。 他深知锦衣卫查案,不可能不设暗桩监视,如果在锦衣卫立案之后才派人出京杀人灭口,那么大概率会被锦衣卫的缇骑抓现行。到时候,沈采域被押赴北京交刑部乃至三司会审,那才真是百口莫辩。一旦到了那种地步,就算皇上愿意看在老太后的面子上保李家一手,恐怕言官们也得让李家脱一层皮。 可人算不如天算。锦衣卫在天津将神正平给逼疯了,竟然不顾后路地上疏弹劾本卫上上下下几乎所有的官员。朝廷当日接报,次日即决定派一名巡抚过去总督天津卫事。这时候李铭诚又坐不住了,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当即让李国臣秘密处死那个为沈采域递送情报的家奴。这回李国臣照做了,并更进一步地提出,将尸体伪装成沈采域好给朝廷一个交代。不过目前看来,锦衣卫乃至皇上并不想要这个交代。 李国臣一面忍受父亲的发泄,一面思考对策。但思来想去,他也没有找到什么好的应对之法。渐渐的,李铭诚下手越来越重,李国臣开始吃不住痛。他左右闪躲却更加激怒了李铭诚。 李铭诚试图举起身侧的椅子朝李国臣砸去,可酒池肉林温柔乡已经掏空了他的身体,他根本举不起实心的椅子,就只好抄起酒壶狠狠地摔向李国臣。李国成本能一闪,很轻快地就躲过了这次攻击。 “混账东西,老子教训你,你竟然敢躲!”李铭诚怒喝一声。 李国臣没有愤怒,只是悲哀。他苦笑一声,淡漠地说道:“父亲,您老了。” “你!”李铭诚彻底被激怒了。他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试图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发起更猛烈的攻击,却都被李国臣一一闪躲开来。 “父亲。您真的老了,向皇上告老,落袋为安吧。”李国臣扬了扬手里的奏本。“皇上不表态,或许就是等着您表态呢。” “皇上在宫里这么逼杀内臣,会让我们落袋为安吗?”李铭诚一下子就软了,他凄惶地说道:“太后都过世七年了,他还会记太后的好吗?” “唉!”李国臣长叹出一口气:“父亲。锦衣卫没有冲进李府,就是因为皇上还念着太后的情。” (本章完) 第265章 武清侯告老 第265章 武清侯告老 暖香阁的车夫驾驶着一辆装载着昂贵礼物的豪华马车,几乎穿越整个北京城从黄华坊来到鸣玉坊,沈炼的家就安在这个地方。 具体来讲,沈炼的居所是一间夹在帝王庙和广济寺之间的小四合院儿。这座四合院儿是最小的一进院,而且房屋都是单层。进了街门直接就是院子,由正房、倒座房、厢房围成的院落被中轴线贯穿,跨过门槛儿就能将院落的基本状况看个大概。 北京人多房少,房租相对高昂。为了分摊房租,锦衣卫及各京卫的基层军官基本是合住的。这间小四合院儿里就住着三家锦衣卫和一户共用的仆役。四合院儿每月的租金是二两四钱银子,分摊到户,每户每月八钱银子。 卢剑星和沈炼两兄弟算是一户,俩人一块儿住在坐北朝南的正房里。房租两兄弟轮着给。 马车在四合院的门口停稳之后,在车外与车夫并肩而坐的骆养性率先跳下。他随手掏出一块不知道有几钱重的碎银子扔给车夫,并道:“接着。赏你的。” 车夫的驾驶技术很是稳当,内外两名乘客都没遭罪,可是车夫的眼手并不敏捷。他本能地扑上去接那一抹银闪,但银子还是掉在了地上。他踉跄着跳下车,弓着腰杆去捡。捡到银子之后,车夫的脸上立刻绽开了满足的笑颜。他来到骆养性的面前,行云流水地跪地磕头,高声道谢:“谢老爷的赏。祝老爷吉祥万安,多子多福。” 骆养性满意地点点头,说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先进去看看人回来没。” “是。是。全听老爷吩咐。”车夫又磕了一个头,直到骆养性转身朝门走去,他才站起身,回到马车上坐着并牵住缰绳。 骆养性来到门口,扬起嘴角,摆出微笑的亲切样子。觉得表情管理应该到位之后,他才轻轻地叩响了四合院的门。 “请问老爷找谁?”来应门的人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头儿。他是屋主名下的仆役,负责给居住在此的房客看门守院儿,浣洗衣服。他的食料由屋主供给,工钱则从房屋的租金里出。他们一家每月能有四钱银子,算是纯收。如果是一家整租此屋,自带仆人,那么也可以不要这一户住在倒座房里的仆役。租金也会相应地少一些。 “沈总旗在吗?”骆养性笑问道。 “在的。沈老爷已经回来了。”老仆役点头,并问:“您老也是锦衣卫的官人?” “我是他的上官。”骆养性撩开衣角,露出锦衣卫标志性的牙牌。 “您老请进。您老请进。”老仆役很识货。 老仆役是京卫的军户。和绝大多数军户一样,他既考不上卫所的内举,也考不上朝廷的武举,在千户所干了一辈子也只是普通兵丁,年轻时最常干的活儿是给大官、勋戚出工修宅子,干不动退下来,就挂在某位勋戚的名下给人看院子混吃食。 “沈总旗住哪间屋子啊?”进门后,骆养性问道。 “沈总旗和卢总旗住在正房,但卢总旗最近出差了。只有沈总旗在家。”老仆役了解每一房住客的基本情况。 “好。我知道了。你忙去吧。”骆养性摆手。 “老奴告退。”老仆役告辞离开 骆养性走到正房门口站定,一边敲门,一边呼唤:“沈总旗。” 沈炼本来躺在床上养神消食,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立刻就翻身起来,跨到门口将门拉开。开门后,他发现来人果然是骆掌卫的大公子。 惊讶之中,沈炼也顾不得收拾着装,立刻单膝下跪,抱拳行礼:“卑职拜见骆提督。未能远迎,请骆提督恕罪。” “呵呵。”骆养性走上去扶起沈炼。“沈总旗何必多礼。” “骆提督光临寒舍,是有什么要事吩咐吗?”沈炼虽然起身,但仍旧低着头。 “哪有那么多吩咐。”骆养性牵起沈炼的小臂,亲切地说道:“你最近辛苦了。我就是来看看你。” “听命行事乃卑职本分。提督如此礼待,真是折煞卑职!快请进上坐,我给您沏茶。”沈炼感动之余,心里不免升起一阵惶恐与怀疑。 “不可让佳人久候。我就不进了。”骆养性说出一句让沈炼无法理解的话。接着他手臂微微发力,引导沈炼往门外走。“你跟我来。” “提督您这是?”沈炼不解,但也只能跟着走。 “来了你就知道了。”骆养性将沈炼一路引导到门口的马车前。并问道:“猜猜里边儿载着什么?” 马车四处都拉着帘子,傍晚昏黄的阳光,不足以使沈炼看清里边儿的情况。但那股熟悉的香气,立刻就让沈炼意识到这是暖香阁的马车。 “这是暖香阁的车?”沈炼心难以置信地看向骆养性。 “不愧是我的得力干将!”骆养性松开沈炼的小臂,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缓缓走到车前,轻轻撩开门帘,并道:“自古宝剑赠豪杰,美人配英雄,沈弟,从今天开始,周姑娘就正式脱去奴籍了。” “.”沈炼愣在当场,没有移动。 骆养性朝周妙彤勾手,然后转头对沈炼说:“别愣着了,都到家门口了,你快扶周姑娘下来啊。” “好。”沈炼的脑子已经快要宕机了。他机械地走到马车前,朝里边儿的女孩伸出手。这时,骆养性也很讲礼地闪身到一边,防止与周妙彤产生肢体上的接触。 “沈大人”周妙彤下意识地一缩,然后才将手给递出去,让他牵着。 “良宵一度千金值。我就不打扰了。”骆养性秉着示恩不必多言的原则,在沈炼言谢提问之前,回到车夫身边坐着,并道:“走。” “是。” “骆提督!”回过神来的沈炼大喊一声,却只见一只摆动的右手。他看向周妙彤,问道:“妙彤。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周妙彤微微摇头。“薛姑姑突然找到我,说有人把赎身的欠款结清了。然后我就被带上车送到这儿来了。” 沈炼捏着周妙彤因为紧张而略微出汗的纤手,他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默默地记住了骆养性的情。 ————————和雨露春风逍遥夜的沈炼不同。第二天一大早,像受刑一样熬了一整夜的李铭诚派人递奏乾清宫,请谒皇帝。一个时辰不到,李铭诚就得到了回复,请他立刻进宫小叙。 李铭诚带着的忐忑的心情进入紫禁城,接着在宦官的引导下步行来到了皇帝选定的见面地点,乾清门左梢间。 进门之后,李铭诚发现,梢间里只有靠坐在椅子上的皇帝和侍立在侧的王安。这时候,就算他再是愚笨也知道这将是一场相对私密的谈话。 “臣李铭诚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铭诚身宽体胖,下跪磕头都不利索。 “武清侯请起。”朱常洛对王安道:“赐座。” “李侯爷,您请坐。”王安闻言立刻给李铭诚端去了一个带软垫的木凳儿。 皇帝的礼遇让李铭诚心下稍宽。“叩谢圣上天恩。” 李铭诚磕头谢恩,起身落座。望着皇帝的身影,他刚放松的心情又紧张了起来。在李铭诚的印象里,曾经的太子是一个和先帝长相相近,体态相类的胖子。可现在的皇帝除了世宗帝系的基本轮廓,哪里还有半分原来的样子。 而且李铭诚还察觉到,万历太子与泰昌皇帝之间的不同之处,不仅在于身形面相,更在于气质。万历太子的眼神里多是惶然与无依,他还清楚地记得,万历四十二年,李老太后慈驾天崩,当时已过而立之年的皇太子真就哭得就像个小孩儿一样,而在一旁站着的福王反倒冷静得多。但如今,惶然之色已然尽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李铭诚参不透的泰然。 “武清侯还是这般富态,朕心甚慰啊。”朱常洛随口寒暄道。 “幸得太后保佑、先帝呵护、圣上天恩,才得以垂老之身,继续苟活世间。”仿佛是为了提醒,李铭诚一上来就把太后和先帝挂在嘴边。 “朕也是时常回忆起老太后的慈容啊。”朱常洛摆出追思的样子,片刻后,眼角竟然泛起了些许泪光。他抽了抽鼻子,接着抬起袖子拭去眼角的清泪。 这些泪水当然不是因为追忆未曾谋面的李太后而来,而是强行回忆过往人生的点滴挤出来的。王安和李铭诚没有窥探心灵深处的本事,都以为皇帝因为老太后而动了感情。 两人对此景的反应截然不同。陪同参加了送葬的侍读太监感同身受,脸上也浮现出凄伤的神色。而李铭诚则没有类似的感情,他只是大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之后,朱常洛从回忆中抽身出来,接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问道:“武清侯今日进宫所求何事啊?” 李铭诚轻咳一声,变脸似的换上满脸真诚。“圣上励精图治,大明中兴有望。臣年老体弱,不堪倚任。臣恐拖累圣上,请乞老骸一副,回府安养余年。” 朱常洛微扬嘴角,哀伤与宽和便同时出现在了他的脸上。“武清侯切莫妄自菲薄。常言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朕记得昨天还是前天。都察院有个新晋的御史弹劾骆思恭老迈无用近于鸡肋,劝他自己上疏告老。”朱常洛在此停住,接着用审视的眼神看着李铭诚,问道:“武清侯知道朕的骆卫帅是怎么说的吗?” 李铭诚脸上挂着笑,但心脏却开始狂跳了起来。皇帝主动提及锦衣卫,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臣耳聋倒听,少闻外事。不是很清楚这个事情。” “猜猜。”朱常洛微微仰头。 “臣愚钝,猜不着。”李铭诚起身拱手道:“望圣上恕罪。” “骆卫帅疏辩,说他意欲和那个御史单挑,以证明自己廉颇为老。”朱常洛摆手示意李铭诚坐下。“武清侯,您和骆卫帅年岁相仿,他的斗志如此盛烈,您又怎么能说自己老了呢?您在后府砥柱多年,国家、朝廷还需要您的支撑呢。” “圣上谬赞了。”李铭诚再拜辞。“臣本朽木愚人,决事多有缺漏。蒙老太后和先帝信用,恬列后府多年,又怎敢妄言砥柱。还请圣上选任贤臣委任。” “武清侯。你实在是太谦逊了。”朱常洛话锋一转,哑然笑道:“人各有异,既然您坚持引例辞归,朕也就不再慰留了。” “谢圣上恩赐老臣归养。”李铭诚立刻撩袍下跪,叩首拜谢。他心想:看来那个逆子确实没有说错。 等李铭诚的脑袋结结实实地磕完,并长伏在地上等待“免礼”。朱常洛才又说道:“引例辞归,无可厚非。不过,您还得再等等。” “等等?”闻言,李铭诚脸上刚起的笑意一下子就凝住了。 “对啊。天津卫逃犯的案子还没有查完呢。”朱常洛保持着坐姿,对李铭诚的俯视仅限于眼神的下移。“虽然朕觉得,武清侯不会牵涉其中,但你在这个时候引例,外边儿总会有些非议的。万一遭到什么人弹劾,您也退不安生不是?” “.”皇帝的话切中了李铭诚的命门。他的体温开始升高,思绪变得紊乱,可他却不敢像在家里那样,动辄朝周围的人倾泻那股淤堵于心间的怨气。无法得到发泄的内热,转为虚汗从毛孔渗出,很快便浸透了李铭诚贴身的衣物。 “武清侯。您怎么不说话了?”朱常洛追逼道。 此时李铭诚已不得不答,可是他又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最后,李铭诚只能开口颂圣作为回应:“圣上思虑周全,臣铭感至深。” “哼。”朱常洛觉得自己的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于是道:“那就先这样吧。您可以回去了。” “臣告退。”就在李铭诚即将起身的时候,皇帝再一次开口了。 “王安。”朱常洛轻声一唤。两腿还没打直的李铭诚顺势又跪了下去。 “奴婢在。” 朱常洛不再看李铭诚。“送武清侯出宫。顺便去锦衣卫那边儿问问事情查得怎么样了。要是查得差不多了,就让他们结案吧。想来孙师傅也差不多也该到天津了。北京这边儿就甭折腾了。” “是。”王安心下大喜,但面色不变。那个消息他还压着没说,要是皇上把骆思恭或者骆养性叫到宫里来问话。那么他错会圣意的事情,就很有可能会暴露。这是他不愿意也不敢面对的。 王安走到李铭诚的身边,扶住他肥硕的胳膊。“李侯爷。咱们走吧?” “劳烦王掌印。”李铭诚觉得皇帝话里有话,但他也没法再往下问了。 (本章完) 第266章 王安的迷茫和锦衣卫的内部调整 第266章 王安的迷茫和锦衣卫的内部调整 “王掌印。皇上到底是什么心思。”两人刚结伴走出乾清宫,随行伺候王安的宦官还没有跟上来,李铭诚便从袖袋里捻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塞到王安的手里,央他给自己解惑了。“求您给我说说吧。” “侯爷客气了。”王安不仅没收李铭诚的银票,还往他的手里塞了个东西。接着,王安又转过头,对逐渐聚集的宦官们吩咐道:“远点儿,别跟那么近。” “您这是”李铭诚低头一看,原本因为激动而烧得通红的两颊,立时变得惨白。 “看来您认得这东西。”王安不咸不淡地说道。 “皇上知道吗?”李铭诚死死地捏着腰牌,生怕其他人看见。 “您觉得皇上该知道吗?”王安反问道。 “多谢王掌印搭救。”李铭诚点头哈腰,完全没有侯爷该有的样子。“日后必有厚礼相赠,必有厚礼相赠!” 王安一时没太搞懂李铭诚在说什么。几息之后,他才想通,李铭诚这是以为自己为了他把事情给压下去了。 “呵呵.”李铭诚的愚蠢让王安感到心累,他轻笑两声,决定不再打机锋搞暗示。“那具尸体还在兵马司的殓房里躺着。您尽快让人把它带走处理掉吧。” “哪个兵马司啊?”李铭诚竟然问。 “您觉得呢?”王安苦笑道:“当然是南城啊。”他真不知道李铭诚的脑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就王安本人的好恶来说,他对风评一向恶劣的李铭诚几乎没什么好感。当初强行帮他平事儿,也不过是因为念及李太后对皇上的恩情,不想让皇上难做而已。 “好好。”李铭诚不住点头,又问:“那天津的案子?” “抓住逃犯之后就结案了呗。”王安侧过头,没忍住,连着翻了两个白眼。“您应该知道这人在哪儿吧?” “知道、知道。”李铭诚不住点头。 —————— 和李铭诚分开之后,王安坐着轿子来到锦衣卫指挥使司。 虽然王承恩回报说,当初不听招呼擅自行动的人,是暂领东司房提督骆养性。可那段漂亮的托词也就骗骗小孩儿,别说王安了,恐怕李铭诚都不会相信。 王安的心里很清楚,骆养性这种半吊子出家的代领提督是没胆子擅作主张,对抗司礼监的命令的。他的背后必然有骆思恭的指导。 轿子落定。随侍的宦官立刻过来为王安撩开轿帘。 王安迈步下轿,脚踩青砖,一言不发地走进指挥使司衙门。守门的兵丁和往来的军官都认识王安或者王安身上的袍服。于是纷纷长揖行礼。 就像在宫里坦然面对宦官们的跪拜那样,王安没有搭理任何一个军官。而是径直走进指挥使司正堂,来到骆思恭的案前,微微扬起脑袋,用下俯的视线看着他。 见王安如此姿态,骆思恭心道不好。他赶忙放下手里的毛笔,也不管笔尖上的墨水会不会飞溅到文书上造成污染。骆思恭快步走到王安的面前,九十度躬身,以下官礼长揖拜道:“拜见王掌印。” “我老迈腐朽之身怎么敢受你骆卫帅的拜啊。”王安虽然嘴上不饶,还小迈半步闪身到一边。但骆思恭的低姿态仍是让他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 “王掌印真是折煞下官了。”骆思恭并未直起身,而是跟着王安步伐调整身体的朝向。“未能远迎,请掌印恕罪。” 过了一会儿,王安才微微拱手还礼。“骆卫帅。找间屋子陪老朽喝杯茶,说两句体己话吧。” “荣幸之至。”骆思恭摆手引导。“您这边儿请。” 来到静室,王安率先在客座上坐定,而骆思恭也没有托大坐面南的主座。 等端茶倒水、摆盆儿添炭的校尉们关门远去之后,骆思恭立刻站了起来。他走到王安的面前,在王安惊讶的目光中直直地跪了下来。“思恭行事偏枉,不先说与司礼监知道,让掌印太监心忧,望请海涵恕罪。” “得了!得了!”骆思恭这一揖一跪,把王安心里的小怨念全给打散了。他赶忙起身,在骆思恭磕头之前扶住他的肩膀,温言道:“您别这样儿。天地君亲师。我受不起您的大礼。快起来!” “请掌印海涵恕罪。” “恕了,恕了。您快起来。我还要多谢您替我保住这张老脸呢。”王安自忖,如果当时骆思恭先到司礼监找到他说明心中所想,那王安真不一定会听。他多半会像压王承恩那样,把骆思恭给压回去。 王安是当局者迷,他从万历二十二年成为皇长子的伴读开始,就一直随侍左右,皇帝此前的形象已经深深地刻印在了王安的脑海里。而骆思恭则是旁观者清,他开始实掌锦衣卫印务的时间,是万历四十四年,那时候梃击案都结案平息了,基本上和当初的皇太子就没有过什么密切的接触。是直到最近才开始与皇帝有了频繁的往来与接触。 这就导致了他们揣摩圣意的底层前提虽然相近。但推导的结果却有着明显的偏差。 在王安的心里,宫里展开的内肃,虽然确实是在清理大明朝的积弊,但说到底这件事也不过是家主对奴婢的整治。而武清侯则不一样,他是家主祖母的侄儿,是皇帝亲近的家人。 可骆思恭不这么想,他给自己的定位是臣子而非奴婢,他认为君主要的是能打仗的骁将。皇帝为了皇家的脸面不会主动弄死李铭诚,但同时也会不愿意让武清侯这种废物,继续趴在军队的身上吸血。 “谢王掌印恕罪。”骆思恭这才从地上起来和王安并肩坐着。其实王安一直多虑了,就算皇帝把骆思恭叫到宫里去问话,骆思恭也不会多嘴说什么不听司礼监招呼的事情。这纯属给自己找不自在。他吃多了才会把王安往死里得罪。“唉!”王安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颇有些迷茫地问道:“骆掌卫,我有幸一直跟在皇上的身边伺候,伴皇上长大。可皇上的真长大了,我又开始隐隐地有些害怕。您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骆思恭一凛,他当然不会顺着王安的话往下说,而是立刻否认道:“没有!您可是正值当年,要伺候皇上一辈子的,怎么能如此自怨自艾呢。您辅佐圣上在宫里大刀阔斧的清理百年积弊。其风采完全不逊于当年的辅佐成祖皇帝威扬四海的郑太监。” “真的?”王安咧嘴一笑。 “这还能有假。”骆思恭回以微笑。 “你们父子都挺会说话的。怪不得皇上喜欢您呢。”王安微微摇头,可心里到底还是暖了些。 “我本朽木,蒙皇上错爱。”骆思恭忍住油然而生的窃喜,将转移话题到案子上:“这个案子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啊?” “把人抓了就结案。”太阳底下打机锋,暗室里边说明话。王安没有丝毫遮掩,直说道:“您儿子的调查方向没有错。武清侯已经把那块儿假牌子领走了,给兵马司打个招呼,让他们把那个狗腿子的尸体还给他。” 王安想了想,又道:“那个逃犯顺着运河去杭州避风头了。你派一队人下去把他给弄回来。” “要活的还是要.”骆思恭伸出大拇指,在自己的脖子间横着比画了一下。 “活的。天津那边儿的事情还需要他补个口供。抓了之后押进.”王安本想说诏狱,但想到骆思恭和田尔耕之间的关系,便改口道:“随便你往哪儿押。注意审的时候要有分寸。总之弄份儿不会有争议的供词出来。这个案子不能让法司插手。皇上已经决定让武清侯回去养老了。你们要担点儿责任。文官不懂事,事情要是剖开,他们可不会体察皇上感念老太后的心情,只会试图借此给自己博一个不惧权贵的名声。” “知道的。”骆思恭面色沉着,不过心底还是难免升起些许体察到圣心的小得意。至少目前,事情全如骆思恭预料。 王安满意地点点头。“审完之后,再以草菅人命,贪污漕银为罪名,给那个逃犯判死刑,他不能再活了。”这两个罪名显然只限于沈采域自身,而并不涉及上上下下的串联沟通。 “是。”骆思恭又应道。 “好啦。这糟心的事儿就这么结了。”王安的脸上还是有些落寞。他喝下一口茶,稍振精神,问道:“南司的事情,你们处理得怎么样了?” “清裁的名单已经拟出来了。”骆思恭问道:“我现在就去拿给您?” “还是别了。”王安摆手。“送司礼监去吧。递补的人选呢?” “北方诸所,不堪大用者十之八九。我想提请圣上组织一场武举恩科,直接遴选新人。”骆思恭说道。 锦衣卫地方诸所糜烂,作为掌卫事的骆思恭当然是有责任的,但如果说全怪他也不对。至少还得把兵部拉出来。 就锦衣卫系统来论,军官的任免权理论上完全决于皇帝,只需一道诏书就可予夺。可在实际的操作中,任免权是由指挥使司和兵部分享的。如果官位出缺,掌卫事可以推荐,但如果官位没出缺,掌卫事想换人,就只能靠弹劾。除非掌卫事能得到皇帝的绝对信任,就像当年的陆炳或者朱希忠那样,否则这些本质上是建议的东西,往往会被皇帝转交给兵部。毕竟皇帝没法子一个一个地去考察这些人能用不能用。 万历以后,皇帝懒政,兵部甚至可以名正言顺地推举,荫恩得职的文臣子孙任锦衣卫堂官和南北镇抚司的官员。就比如骆思恭的前任,万历四十年至万历四十四年的锦衣卫掌卫事王之桢,就是隆庆年间主持“俺答封贡”的山西、宣大总督王崇古的孙子。而目前已经给魏忠贤当了干儿子的田尔耕能进入锦衣卫,也是因为他的亲爹田乐平定甘肃有功,能上封三代,下荫子孙。 准确地说,万历一朝,像骆思恭这种纯粹出身于锦衣卫世家,上上下下几代人挑不出一个兵部文官的卫帅反而是少数。 “你的意思我记住了,回去就说给皇上听。地方上的事情可以不急,反正也不是一两天可以弄完的。北京呢?”王安具体问道:“东、西司房及街道房的提督,各千户所的千户,以及佐贰官。都想好要用谁了吗?”这次锦衣卫高级官员的递补,皇帝决定不按例转交兵部,而是由骆思恭推荐,西厂背调,最后亲自见上一面。 “西司房的主官,我想换成王世盛。他是万历三十八年的武进士,目前任右千户所正千户。”骆思恭说道。 西司房目前的提督和骆思恭的关系不能算差,这么些年该给孝敬从没落下。但骆思恭不准备再留他了。 “你推荐这个王世盛的理由是什么?”王安问道。 “各所都不满员、都吃空饷。如果把现有军官全部清退,京师会大乱。所以我想留一部分贪腐情节没那么严重的,提拔听用。他们熟悉基本事务,放上去就能用。总的来说,差不多是裁七留二升一。”骆思恭说道。 “王世盛就是那个一中的一员?”王安顺着话问。 “对。”骆思恭颔首道:“南司查实。王世盛管领下的右千户所是北京五所中吃空饷最少的。而且王世盛的谋略与武艺也相对拔尖儿,算是可造之才。” “好。我记住他了。”王安在心里默默地记住这个人名。 “街道房可以让张懋忠来提督。他是张学颜的孙子,恩荫千户带俸,万历十七年进士武举,升两级,目前是佥事带俸,没有职司。”不等王安提问,骆思恭便道:“我推荐他的理由也很简单,至少目前,张懋忠没有任何被查证的劣迹。” “张学颜?”王安觉得这个人名有点儿耳熟,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骆思恭适时地提醒道:“张学颜曾任辽东巡抚,张文忠公清丈天下田亩的时候,他是户部尚书。” (本章完) 第267章 孙承宗抵津 第267章 孙承宗抵津 “原来如此。”骆思恭这么一解释,王安就想起来了。 他之所以会对“张学颜”这个人名有印象,是因为皇上最近一直在看嘉隆万改革时期的丈田记录和奏疏留档。而张学颜是万历大改革中被反复提及的一个人。 如此一来。张懋忠万历十七年举得武进士而一直不得用的原因就很好解释了。张学颜是“张党”,居正死,学颜屡遭劾,累疏乞休,十三年准致仕。之后,“张党”遭到彻底的清算,无论是兵部还是锦衣卫本部,都没人愿意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去推荐张懋忠这个张党的后裔。 “从年节到现在,张懋忠一直在京中四处活动,希望谋得一个差事。”张懋忠一进京就给骆府投了拜帖。但无论是骆思恭还是骆养性都没见他,就连他的“地方特产”也没收。“正好各房都要清理。街道房也不是什么特别紧要的衙门,我觉得可以让他试试。”骆思恭说道。 街道房是与东、西司房并立的锦衣卫三大独立房之一,因此也有自己的衙门和编制。不过,和负责缉事的东司房,以及负责捕盗的西司房不同,街道房的定位“军警宪特”沾不上一点儿边。街道房类似于一个市政机构,专门负责京城内外的街道修理和沟渠疏通。 由于职司相对普通,所以规格也相对较低。东、西司房的两位提督,能得到皇帝专门颁给的敕书和关防,因而其全称中包含“钦差”二字,比如西司房提督的全称就是,钦差提督西司房官旗巡捕管事锦衣卫管卫事,而提督街道房就没有“钦差”。直接就是,提督街道房官旗办事锦衣卫管卫事。 大明朝之所以让锦衣卫负责提督街道搞市政,是因为沟渠疏通这样的事情虽然琐杂,却难免发生纠纷。京师重地,处处是高官显爵。如果提督衙门的级别低了,而且没有特殊性,是根本没法子解决纠纷的。比如兵马司,他们的人手不少,常常被街道房借调去搞市政,但要是让这些个只有六品的下下衙门自个儿去和京师那些鼻孔朝天的高官显爵沟通,见不见得到另说,不让人家的家丁扇几个耳刮子都算是好的了。 但如果是锦衣卫上门就好说多了。官员们如果不愿意接受街道房的协调,那就直接把官司打到皇上那儿去。要是有人敢扇街道房的耳刮子,恐怕下回来的就是东司房,乃至北镇抚司的人了。 “让他试试也成。我记住他了。”王安举起茶盏,用盏盖拨开浮茶,茶水并不烫,但他也只是轻轻地抿了一口。“东司房的提督呢?就这么补正?” 茶气氤氲,骆思恭看不清王安的表情,但他早已打定主意。“您老抬举了,那小子还没到火候。还得再历练历练。” “那您觉得谁够火候了呀?”王安放下茶盏。 骆思恭立刻回答说:“我觉得东司房现任正千户刘承禧就挺好。海镇涛移掌南司的之前他就一直佐理东司房的庶务,很有能力。” “他的父亲,也就是老卫帅刘守有,当年因为文忠太师的案子受到了小人的诬劾,不得不引咎辞归。去年圣上给文忠太师平反,我认为不妨大胆任用其子,以昭示圣上的决心与恩德。” “您还真是会想。”王安意味深长地笑道:“可听说他最近挺活跃的呀。隔三差五地就往田尔耕那儿跑。” 骆思恭微微一笑,颇为宽容地说道:“鸿鹄有志嘛。一些小小的摩擦而已。要是因为这点儿小事情就大搞排挤,又怎么能对得起皇上的信用呢。”说到这儿,骆思恭还不忘恭维王安一下。“您老不也宽宏大量地,将崔提督容留在身边了吗。我可是一直以您为榜样呢。” “哎哟!您这话真是动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王安对骆思恭的好感又多了两分。 “事实在那儿摆着呢。”骆思恭看着王安,露出一个确定、肯定,毫不动摇的微笑。 “都是皇上圣仁。”王安遥拜紫禁。 半个时辰之后,王安觉得聊得也差不多了。就默默地在心里将骆思恭报出的人名儿盘了一遍。最后,他说道:“听得出来,您是用了心了。但您还得受累,做点儿麻烦事儿。” “您吩咐就是。”骆思恭说道。 王安想了想,说道:“造一个详细的册子,这个册子上不仅要记录军官的籍贯、生年、履历,还要追溯。” “追溯什么?”骆思恭问道。 王承恩排出三根手指,接着在空中摇了摇。“向上追溯三代,并及兄弟、子孙。履历、成就、婚姻都要有。弄完之后皇上会看,西厂会审。你得做仔细一点。放心。” 骆思恭眼皮一跳,他没想到宫里会查得这么细致。这样详细的调查,放在以前,只会出现在官员有重罪,不仅被抄家而且还要株连的时候。不过骆思恭半个字也没有多问,只应了一个是。 “没别的事儿了。”王安起身,主动朝骆思恭拱手辞别。“我得回去伺候皇上了。告辞。” “我送您出去。”骆思恭亦起身。 “好啊。”走到门口,王安突然想起一个事儿,于是转头问道:“那个叫赵延庆的御史回复您了吗?” “还没有。”骆思恭耸耸肩,略带讽意地说道:“到底是读书人,可能不屑于和我这样粗人角力吧。” “偃旗息鼓也挺好。没必要和他们纠缠。”王安笑了两声,接着便在骆思恭的陪送下离开了锦衣卫指挥使司。 ———————— 永乐二年冬月,成祖诏令在天子渡津之地设立天津卫,并开始建筑天津城。天津城垣初为土筑,其势南北短,而东西长。弘治四年,卫城城墙全面增高培厚,并用砖石包砌,又重建四门城楼。城楼建成后,分别在“东南西北”前,加“镇定安拱”四字另造匾,并悬于城楼之上。 拱北匾额之下,陆文昭及一众锦衣卫军官正望着北向官道静静地等候着什么。在他们的身后还站着紧张得冷汗直流的天津卫镇抚使神正平。 “陆千户,有必要等吗?不过是个四品官,而且又管不到咱。”一个从天津所借调过来的总旗,因为站得腿麻而轻声抱怨道:“都在这儿站了一个多时辰了。”“四品官当然不值得我们来迎,但这是皇上的孙师傅。他老人家在皇上面前是能坐着说话的。咱骆掌卫都得跪着。”陆文昭他可不想因为这帮鼻孔朝天的酒囊饭袋得罪皇帝跟前的大红人。 陆文昭突然觉得有必要打个招呼统一一下思想,于是提高声量,对军官们说道:“都听了!一会儿孙右佥到了,都给我把尾巴夹住。他老人家要是有吩咐,你们就算不照做,也得给我好好儿说话。听见了没?”原则上,地方督抚确实没有调管锦衣卫的权力。 “是。”锦衣卫们纷纷点头。 “真的是今天吗?”总旗讪讪地说道。 “最早是今天。如果不是今天,那明天继续等。”仿佛是为了回应他,陆文昭话音刚落。卢剑星便遥指目视尽头骤起的淡淡烟尘,提醒道:“千户。您看!” 陆文昭定睛凝望,果然在烟尘之中看见一道绯红。他眼神一亮,把住佩剑,快步走向登城马道。“我们现在就下去迎!” “是。”一众锦衣卫立刻跟上。而神正平愣在原地,他嘴唇发白,牙齿打颤。直到陆文昭给他打了个手势,他才颤巍巍地跟了上去。神正平知道,是死是活就在今天了。 少顷。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衔,巡抚天津等处兼管河道海防孙承宗,与一队负责护送他的骑兵抵达卫城北门。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年近五旬的六品文官。 “下官锦衣卫东司房缉事副千户陆文昭,率所领军官拜见孙右佥。”陆文昭带着一干锦衣卫军官迎到孙承宗的马前,撩袍踏步,单膝下跪,执礼甚恭。 孙承宗被这锦衣卫的架势吓了一跳。他没有托大,立刻踩镫下马,躬身回礼。“陆副千户客气了。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谢过孙右佥。”陆文昭直起身,又拱了一下手。 孙承宗环视一圈,因为并未找见绯色的袍服,于是问道:“天津卫的军官都被你们抓起来了?” “孙右佥说笑了,没有旨意我们怎么敢乱抓人。他们都在衙门里公干呢。”陆文昭侧过头,朝神正平招手:“只有神镇抚应邀拨冗过来了,您老要是有什么问的可以问他。” 差不多在孙承宗离京的第二天下午,皇帝乾纲独断,复设天津巡抚的消息就通过急递送到了天津卫城。不过这时候,锦衣卫已经完全控制了驿站及卫城四门,任何消息的收发都要先过锦衣卫这关。 得到消息之后,陆文昭当即决定把消息给压下来,以防止卫所诸官见势不对,偷偷逃跑。就连依旧处于半软禁状态的神正平,都是直到来时才被告知此事的。 “罪官神正平拜见孙右佥。”神正平来到孙承宗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摆出认罪伏法的姿态。 “神镇抚深明大义,勇纠不法。虽有小过,却不掩大功。只要你痛改前非,积极配合,我想,皇上是不会怪罪你的。”只一句话,孙承宗就把神正平的性给定了。 神正平闻言,浑身上下紧绷的肌肉一下子就松快了。这种感觉就像在鬼门关前徘徊了一遭却终究没有堕入地狱,而是重返人间一样。“多谢孙右佥抬爱。”神正平想要磕头,但孙承宗却把他给扶了起来。 “孙右佥。这里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进去吧。”陆文昭走上前去,想为孙承宗牵马。但孙承宗身后的六品文官却先他一步,放开自己的马缰,转而抓住孙承宗的马缰。 “陆副千户,这位是户部主事鹿善继。”孙承宗对鹿善继的主动很是满意,让锦衣卫的副千户给自己牵马做马弁,那未免也太越界了。若不是看陆文昭满脸堆笑,孙承宗还以为这人在搞他呢。 “见过鹿主事。”陆文昭尴尬一笑。 “陆副千户客气了。”鹿善继回礼。 鹿善继是孙承宗去户部报领路费的时候,由户部尚书李汝华当堂推荐给他的。 鹿善继是定居直隶定兴的蒙古人后裔。万历四十一年,鹿善继登癸丑科进士,登科之初观政兵部,后授户部山东司主事,并职盐法,作《粤闽盐法议》。任上,鹿善继不幸丁母忧去官。服阙之后,起为原任。万历四十七年,辽左饷绝,廷臣数次请求神宗拨发内帑,神宗皆置之不理。这时候,广东所进之金银解运进京,鹿善继遂向李汝华建议,希望户部能扣留这笔款银,以补充不足之辽饷。鹿善继议称,与其请不发之帑,何如留未进之金? 李汝华同意扣留,接着便毫不意外地激怒了神宗。神宗命令户部扣罚鹿善继一年的俸禄以示惩戒。并催促户部尽快将金银补进承运库。鹿善继以死力争,神宗便罚扣李汝华的俸禄,并将鹿善继贬调地方。李汝华扛不住来自神宗的压力,也为了保全鹿善继,便仍将这笔金银送入承运库以补充内帑。最后,李汝华第二次请加天下田赋以充辽饷。神宗欣然允之。 四十八年七月,神宗驾崩。李汝华奏请新君,将鹿继善召回并官复原职,得报。鹿继善复官之后继续请帑,又得报。再后来,他就被李汝华推荐给了来户部走程序的孙承宗。 孙承宗办完一切手续回宫领旨陛辞的时候,顺便跟皇帝提了一嘴巴,接着就把人给带走了。 “咱们进城吧。”孙承宗对陆文昭说道。 “去指挥使司还是镇抚司?我给您领路。”陆文昭并未被短暂的尴尬影响。 “去指挥使司吧。”孙承宗已经想好了。全部抓起来,一个也不留。至于天津卫的公事,陆文昭搞不定,他搞得定。 (本章完) 第268章 初抚天津 第268章 初抚天津 孙承宗在陆文昭的引导下一路来到天津卫指挥使司。这时候,天津卫的军官们还处于茫然无知的状态,完全没有意识到灭顶之灾将临。 众人渐近,嘈杂渐起。指挥使司的正堂里,坐在次席的韩成奎听见了动静。他抬起头,放下笔,还没起身,便有一个铁面剑眉,须髯戟张,身着绯色盘领云雁常服,腰悬素金带的高壮男人进入了他的视线。 疑惑间。大量兵丁涌,很快就占领了这座并不狭窄的衙门,并将里边儿塞得满满当当。 见此状,韩成奎及在场其他武官们的心底,立刻升起了一阵强烈的不安。不过,当他们看见四品文官身旁的五品武官时,悬着心又稍微松快了一些。 韩成奎站起身,来到陆文昭面前,躬身行礼问道:“上差,请问这位是?” “本官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孙承宗,奉旨巡抚天津。”不等陆文昭开口,双手把着腰带,倨傲站着的孙承宗便自我介绍了。在他的眼里,这帮人已然是欺君蠹国的罪犯。所谓“礼之所去、刑之所取”,面对罪犯,他自然没必要以礼待之,直接上刑就成。 韩成奎呆住了,他愣愣地转过头,不解地看向孙承宗。“天津什么时候有巡抚了?我怎么不知道?” 孙承宗瞥了陆文昭一眼,接着收回眼神,震声道:“你不必要知道!奉上谕,彻查天津卫诸官蛀吞屯田、侵贪关税、勒索漕船、草菅人命一案。” “什么!”韩成奎猛然看向陆文昭,眼里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这,您不是” 孙承宗大喝打断道:“天津卫指挥使掌印沈采域、同知佥书韩成奎、佥事周应儒、姜廣纯、王虢珍尔等皆蠹国害民之败类,国法不容,天理不容!来人!” “在!”随军赞画茅元仪应道。 “都给我拿了!”孙承宗挥手下令。 “是。”茅元仪抱拳领命,随即便带着兵部拨借给孙承宗的京兵,将满堂呆若木鸡的天津卫武官全给扣住了。 “孙右佥,姜廣纯不在这儿。”陆文昭适时地提醒道。 “那他在哪儿?”孙承宗问道。 “他负责的是督理漕运的佥事。这会儿应该在码头。”陆文昭轻声说道。 “好。”孙承宗微微点头,转而对茅元仪下令道:“派一队人马去漕运码头,把那个叫姜廣纯的佥事也给抓起来。” “是。”茅元仪立刻派出一个小队往码头的方向赶。而他自己则继续留在孙承宗身边的候命。 “你们不能这样,上差!”突然,韩成奎凄厉地叫了起来。“上差!您得救我,您得救我啊!” “押走。”孙承宗权当没听见。 “押去哪儿?”茅元仪问道。 “押去镇抚司!”神正平跳出来,极度亢奋地说道:“把他们押去镇抚司的大牢!” “好。”孙承宗对神正平展露出一个鼓励的笑,接着对茅元仪说道:“跟着神镇抚,把人犯带去镇抚司。” “是!” ———————— 武官们被全数缉捕下狱的之后,孙承宗并没有跟着离开,对他来说,接管天津卫的各项事务并维持直隶地区物资运转,比审讯命运已定的一众卫所军官,要重要得多。 孙承宗步入正堂,来到那张原本属于沈采域的正案后面站定。 孙承宗还没落座,陆文昭便主动凑到他的近前,将随身携带的两份文书摆到天津卫的大印边上,并道:“孙右佥。这两份文书分别来自后军都督府和兵部,它们授权我在命官抵达之前,暂领津卫印务。既然您来了,我就正式将天津卫掌印的职权移交给您。” 孙承宗的手里有用过皇帝宝玺的敕书,虽然他调不动锦衣卫,但锦衣卫也没资格和他争权。不过陆文昭既然如此主动客气,孙承宗也就欣然接受了。“陆副千户辛苦。”孙承宗将两份文书递还给陆文昭,并落座正案。 “职责所在。”陆文昭拱手。“如果有别的需要,您尽管吩咐就是。” “吩咐谈不上”孙承宗秉着不用白不用的宗旨,立刻顺杆子往上爬。“.不过我确实有些小忙需要陆副千户的襄助。” “孙右佥但讲无妨,下官一定尽力去做。”陆文昭很乐意为孙师傅提供帮助。 “须臾之间,坐堂官员尽数被抓,五所军士难免惶恐。我人手有限,能否暂借麾下的勇士,以维持城中秩序。”孙承宗问道。 “当然。”陆文昭立刻点头道:“官署、四门尽在掌握,五所军营也有锦衣卫驻随。这些军官是传是抓,您话事就是。” 孙承宗没有立刻请求协助,而是先问道:“目前负责城防的是哪一个千户所啊?” “中千户所。”陆文昭即答。 “那麻烦你派人去传中千户所的千户,以及提督四门防务的百户。至于其他的千户所,暂时维持现状就好。等事情理顺之后,我再找他们谈话。”孙承宗开始喜欢这个年轻人了。 “好。”陆文昭转身朝卢剑星下令:“照孙右佥的话去做。” “是。”卢剑星抱拳领命离开。 “伯顺。”孙承宗看向鹿善继,说道:“拟一则安民、安军的告示。就说一切维持现状不变。各所各旗务必恪守本职,不得稍有松懈。各铺各行尽安其业。若非助纣害民之恶徒,虽与卫官有所交往而不纠。若有胆大妄为者,敢于此非常时期铤而走险,擅行窃盗,巡抚署必严拿严办,重惩不怠。” “是。”鹿善继随便找了一个空位坐下,立刻按照孙承宗的意思,草拟告示。 “再添一条。”孙承宗突然想见一事,于是补充道:“巡抚署暂时不接受任何人的提告。” “是。”鹿善继默默记下。接着,孙承宗看向身旁的一个总旗。“去把本卫的知事、吏目、仓大使、副使以及经历司经历,全部带来。” 八品知事和九品吏目就在指挥使司的后堂办公,因此很快就被带过来了。来时,他们还没有搞清状况。只晓得有一群外地的兵把衙门给围了。不过坐堂的人既然穿着四品官服,那来头是一定不会小的。 “见过上官。”知事、吏目躬身作揖。不过孙承宗却没有半点搭理他们的意思。 堂内一直沉默,直到人员全部到齐。孙承宗才开口自我介绍道:“本官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孙承宗,奉旨巡抚天津。”接着,他看向一个穿着七品官服的卫所官,问道:“你是天津卫的经历?” “回孙右佥的话。下官确系本卫经历。”七品官咽了一口唾沫,回话的语调明显是颤抖的。 “怎么称呼?”孙承宗又问道。 “下官姓吴,名定洪。”经历回答道。 “吴经历。”孙承宗命令道:“我命你典齐本卫军户黄册,以及近三年来所有的与练兵、屯田、仓储、漕运有关的记录。” “我这.”吴定洪整个人一下子就麻了,这些册子就是做出来看的,根本经不起查。 “你有什么异见吗?”孙承宗淡淡地问道。 “没有,当然没有。”吴定洪讪讪地问道:“可否请先问过韩同知?经历司是他老人家兼管的。” “韩成奎已经下狱了,你要想进去陪他,就明说。”孙承宗的冷眼里掠过一抹若隐若现的杀意。“可进去容易,想要出来那就难了。” ———————— 天津卫镇抚司。 虽然审到最后也没能问出沈采域的下落。但日以继夜的审讯让陆文昭获得了不少诸如庄田位置、私宅窖金等,虚虚实实的信息。毕竟再严密的管理都需要下面的人去执行,完全保密是不可能做到的。这些成果还是很让陆文昭满意的,至少可以拿回北京交差补过了。 高强度的审讯不是没有代价的,好几个身体羸弱的人,在一次又一次近乎折磨的审讯中,被掌刑官给拷打致死,其中就包括第一个被陆文昭提出来问话的侍妾陈氏。 不过话又说回来,代价再大也用不着锦衣卫来承担。从沈采域被定性为罪犯的那一刻起,这些人就不是人了。当年张太师的儿子都能被上门抄家的文官逼死,更何况沈采域的家人。死了也就死了,拖出去埋掉就是。 早在昨天,镇抚司的大牢就已经被锦衣卫给清空了,活着的犯人都被押回了沈府,继续看管。至于最后要怎么发落他们,还得看刑部如何定刑。如果沈采域能够归案,定刑还能轻一些。可沈采域要是像旧东厂案里,逃走的理刑百户颜过那样至今下落不明,这沈氏上上下下上百口人,就只有死和充作官奴婢这两条路能走了。 在槛送镇抚司大牢的路上,韩成奎一直在大喊大叫,为了减少影响,茅元仪就让人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团破布。 当然,破布也不会一直塞着,等官员们被摘掉乌纱,扒掉官服,并投入大牢之后,这些臭烘烘的玩意儿就被取了出来。愿意叫就继续叫呗,反正外边儿也听不见了。 “神正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韩成奎对随同赶来的神正平狂吼道。 “韩同知。还能是怎么回事,你们因为犯罪被投入大牢了呗。”神正平的脸上没有太多的喜怒。只有一撮“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轻松。“消停点儿老实受审吧,说不定还能落个从轻收赎的发落。” “放你娘的屁!什么叫做‘你们’,沈采域分银子的时候,你狗日的拿得少了?”韩成奎质问道。 “呵呵,呵呵。”神正平脸上的轻松,毫无征兆地突然变成了癫狂。腔调也尖锐了起来,就像是在唱戏。“所以我是才‘深明大义,勇纠不法。虽有小过,不掩大功’啊!哈哈哈”在杀掉了沈协父子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睡过好觉。若是再多过几天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说不定他直接就疯了。 “混账东西!”韩成奎确定了,这个狗日的神正平出卖了自己。“我跟你讲,你审不了我,更扳不倒我!”韩成奎的吼叫仿佛一个信号,镇抚司大牢里其他官员也都加入了这场针对神正平的讨伐与谩骂。 “与诸位同流合污的我,当然审不了诸位!”神正平咬着牙齿,咧嘴微笑。泛白的阳光从窗外射入,打在他的脸上,照出的却是说不出的诡异。“我只是听命行事,看着你们而已。圣上不会放过你们这些蠹国害民的狗官的!” ———————— 傍晚时分,陆文昭提着食盒来到了一间被土墙篱笆围住的民房。民房里住着两名陆文昭从北京带来的锦衣卫校尉,以及一个特殊的客人。 “王秀才。咱们又见面了。”陆文昭推开正房的门,将食盒摆到房中央的方桌上,并对坐在窗边看书的已革秀才王圭说道。 “拜见陆上差。”王圭放下书,来到陆文昭面前,先是躬身一拜,接着跪下,向陆文昭磕头。“多谢陆上差替学生报仇。” “我没有替你报仇,也不是你的恩人,交易而已,你不必跪我。”陆文昭并不受跪,他坐到椅子上,一边摆盘,一边说话。“起来,陪我吃顿饭。” “学生一介草民岂敢托大与天使上差同桌用饭。”王圭虽然起身却不入座。 “叫你坐你就坐,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陆文昭盛好一碗米饭,放到靠近王圭的桌沿边,接着又在碗的旁边放了一双筷子。 “那就多谢上差了。”王圭没有办法,只能就座。 陆文昭沉默着往嘴里扒拉了两口饭,咀嚼咽下之后,开口说道:“这边的案子要结了。我们也待不了几天了。你得跟我们走。” “去哪儿?”王圭问道。 “还能是哪儿,当然是回北京了。”陆文昭说道。 “您要我作证,举发神正平那个狗官?”王圭的眼睛里再一次燃复仇的火焰。 “当然不。我只是看着你。就像现在这样。”陆文昭用筷子夹菜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在捻蜡烛芯灭火。 (本章完) 第269章 脏污与洗尘 第269章 脏污与洗尘 “您为什么要看着我?”王圭刚往嘴里送了一口饭就吃不下去了。 “神镇抚已经是揭破天津黑幕的忠纯之臣了。你留在这儿只会破坏他伟岸的形象和天津的大计。”陆文昭面色如常。 王圭简直难以置信。“神正平包庇杀人、强奸的恶奴,没法给我上刑就不给我吃的,想让我活活冻饿而死。”他越说越激动,但好歹没有咆哮。“他还派人去学政那里革了我的功名。这种人哪里忠纯了?” “要革你功名的不是他,是沈采域。”陆文昭依旧平静。 天津卫到底不是锦衣卫,不能对有功名的人上刑。所以,为了对王圭用刑逼供,沈家在指令镇抚司抓人的同时,还走了一道必要的程序。也就是托当地的学政革除他的功名。只不过程序刚走完,文书还没回来,锦衣卫的天使上差就来了。 “其实神正平是没想过要杀你的。你不离开卫所,他也不会以逃犯的罪名抓你。”说到这儿,陆文昭着实没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 “您是要我原谅他!?”悲伤又重新攀回到了王圭的脸上。接着,在极短的时间内,悲伤就变成了被强抑的怒火。 陆文昭摆手说:“不。你原谅他也好,不原谅他也罢。这是你自个儿的事儿,我管不着。我只是要确保我的差事做得漂漂亮亮的。神镇抚给朝廷上了一封奏疏,把天津卫上上下下的官儿全都给告倒了。因此,他不能有足以被击倒的污点。”这时候,陆文昭抬头看向王圭,并道:“而你,就是那个污点。” “.”王圭呆呆地愣住了,他瞪大眼睛,眼白充血,却没有一滴泪水淤积。他已经哭不出来了。 “不知道你听懂了没有。”王圭碗里的饭还没怎么动,可陆文昭手里的碗已经空了。他一边给自己补饭,一边对王圭说:“听不懂也无所谓,我也不是找你商量。你必须接受。” “我是一个从修罗地狱里侥幸爬回来的人,为了皇上,为了大计,为了我自己。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天津卫对你用刑还需要找学政革功名,但锦衣卫不需要。”陆文昭突然有些烦躁,语速也越来越快。“其实当初和你做交易的时候,我就想过要杀你。杀你,就像用袖子擦掉桌面上油污一样简单.” “但你并没这么做不是吗?”王圭突然打断陆文昭,露出一个并含着痛苦与感激的极其难看的笑容。“君子论迹不论心,既然你没有杀我,那你就是没有杀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 “啧!”陆文昭抿着嘴“啧”了一声,拧着眉头说道:“我不是君子。心口上补飞禽的自诩君子,但我心口上补的是走兽。我不用袖子擦油是怕衣服脏了洗不干净。天津的案子结了,你的案子也结了。我不会给你承诺,也不会相信你的承诺。为了不弄脏我的衣服,你必须跟我走。” ———————— 孙承宗来天津之前,陆文昭一直住在指挥使司里。可孙师傅既然来了,指挥使司就变成了巡抚署。他主动搬了出去,并就近找了一家客栈过夜。 “千户大人,今天还去衙门吗?”卢剑星开口道。 “当然。还有一些事情没跟孙右佥勾兑呢。”陆文昭将一个差不多一钱重的小银块放到桌面上。这是他和其他下榻在此的锦衣卫们的早饭钱。 “那我们什么时候返京啊?”卢剑星陪着起身,并将一件灰黑色的披风套在陆文昭的背上。 “上面什么时候来命令我们什么时候回去。”陆文昭看着客栈外的绵密春雨,心里难免有些感慨。“都开始下雨了吗。” “您要戴斗笠吗?”卢剑星问道。 “不必。”陆文昭轻轻摇头。“就当是洗尘了。” 不多时,陆文昭来到指挥使司。他发现孙承宗和孙承宗带来的那些人已经在堂子里坐着办公了。他解开披风,递给卢剑星,接着堆出一脸笑意,快步走到正案前,朝孙承宗作揖行礼。“下官拜见孙右佥。” 孙承宗起身还礼。“陆副千户来得早啊。”孙承宗的状态间杂在疲惫与亢奋之间。看上去既像是没休息,又像是休息过头了。 “跟您比起来,我只能是自惭形秽了。”陆文昭半问半恭维道:“您平日都是这么早起来的吗?” “不全是。”孙承宗说道:“詹事府毕竟清闲。如果没有早课,我一般也不会这么早起。可手里的事情多啊。” “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您尽管吩咐。”陆文昭凛然。他很清楚孙师傅所说的“早课”是在什么地方上。 “陆副千户已经帮了我很多忙,给我省了很多功夫了。要不是你代理有方,措置得当,把他们看得严严实实的,恐怕我这会儿还张罗着抓人呢。”孙承宗走到陆文昭的近前,握住他的手。“如果可以,我想劳烦你们继续帮着维持秩序。” 孙承宗的人手很不足。 虽然由内阁草拟,皇帝用印的敕书中,明确地赋予了孙承宗很多权限,包括核实屯田,重造户册,报批支配粮饷,报批支配关税,以及筹建巡抚标兵营等。但他出京的时候,除了户部给的那笔并不算多的路费,就再没有别的实际的东西了。就连兵部借调给他的用以护送他上任的京兵,也才一百来人。 所以,在理顺天津卫诸要事,并筹建出一营如臂使指的巡抚标兵之前。他只能暂时龟缩在天津卫。如果锦衣卫这帮活阎王能缓几天离开,帮着他维持秩序。那么他的工作也会顺利很多。 “当然没问题。您愿意把事情交给下官,是下官的荣幸。”陆文昭摆出受宠若惊的样子。 “好。好。”孙承宗把住陆文昭的手微微摇晃。 “如果您不介意,我们还可以帮您去牢里提审人犯。”陆文昭又说道。 “这恐怕不太好吧。”孙承宗本能警惕起来。“我记得锦衣卫的差事是抓捕卫指挥使沈采域。你们应该没有审拿其他人的驾帖吧?”他笑容不变,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一缕近乎玩笑的意思。 虽然在孙承宗的心里,审案的优先级不算高,但这却并不意味着他会把案子交给锦衣卫去审。即使这个年轻人看起来还算正直。 “能否借您一步说话?”陆文昭问道。“哦?”孙承宗眼神顿变,审视之意已毫不掩饰。“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在这儿说的吗?” “确实有一些已经报备的事情,不太适合在这时候公开。”陆文昭的话说得很巧妙。 “那好吧。”孙承宗点头表示同意。 陆文昭将孙承宗带到自己常用的屋子。“您过来之前,我就是在这儿消磨时间的。”他走到唯一一张带靠背的椅子后面,轻轻地将之拉出,并道:“您请坐。” 孙承宗没有客气,他径直落座,平视前方,开门见山地问道:“陆副千户,什么事情已经报备过了,又不能在公开场合说?” “锦衣卫是皇上的家丁,您是皇上的师傅。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不说两家话。”陆文昭绕回到孙承宗的面前,拖来一个方形的独凳。独凳比椅子要高些,但他直身落座之后,视线竟只与孙承宗持平。 “那陆副千户要说的,是什么家事呢?”孙承宗嘴角微扬,却看不出什么笑意。厂卫打着皇上的名头,妄行专擅、攫取私利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我向牢里的那些人索贿了。”即使孙承宗有所准备,但陆文昭如此直白,还是让他眼皮一跳。 “你的意思是,你为了皇上,向天津卫的贪官索贿了?”孙承宗低头上挑眼,冷冷地问道:“怎么?你是要包庇他们,还是要弄死他们?” “都不是。我不是为了皇上向贪官索贿。而是为了您.”陆文昭在这里顿住,见孙承宗没有丝毫接话的意思,又继续说了下去。“或者说是为了今天的局面不得不向贪官索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孙承宗说。 “我了解您,您是一个很会变通的人。而我所做的事情就是一种变通。我相信您会理解的。”陆文昭解释道:“从一开始,天津三卫就是要整体裁撤一个也不留的,不然我们也不会去拿后府和兵部文书以维持基本的局面。这个事情您应该比我先知道。” “我确实知道。”孙承宗说道。 “整体裁撤从来都是非常危险的,而且上面意思,是尽可能地给在任的卫官定罪,这就更危险。这帮人要是脑子一热铤而走险,逃跑乃至激发民变、策动兵变也不是没可能。”陆文昭继续解释道。 大明开国以来,策动民变、兵变以对抗钦差的现象并不少见。在“督、抚标兵”定例之前,甚至发生过总兵策动兵变袭杀巡抚的事情。 正德十六年三月十四,武宗驾崩。四月廿一,世宗即位。五月,山东左布政使许铭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甘肃。任内,许铭厉行整顿,革除积弊,引发甘肃总兵李隆的强烈不安。为了自保,李隆竟然策动兵变,指使士兵围攻抚院,虐杀巡抚许铭,并焚烧其尸。史称甘州兵变。 如果天津卫官真的上下一气,要对抗锦衣卫执法。那么陆文昭带来的这点儿人手是完全不够的。真要是闹成那种局面,那他还是直接死在天津城里会比较好一些。 “沈采域跑了,扩大事态的由头没了。而劝说神镇抚,让他‘勇纠不法’又需要时间。”陆文昭没有避开孙承宗的视线。“下官只能变通。” “你所谓的变通就是索贿?”孙承宗问道。 “是的。”陆文昭郑重点头。“下官以为,掩盖真实意图,并稳住贪官的最好办法就是让自己看起来想和他们‘同流合污’。这个道理放到兵书里应该能算作‘围师必阙’。” “能说说你们是怎么同流合污的吗?”孙承宗的神态稍微缓和了一些,但眼神的审视却并未消散。 “是看起来想。”陆文昭非要把那几个字插进去。 “好吧。”孙承宗哑然一笑。“请继续。” 陆文昭神情肃穆。“我找他们要现银。先是开口索要十万两现银。韩成奎跟我讨价还价到八万。此外,还有八千六百两的银票。都是见票即兑的杂票。”陆文昭在此停住,并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摆到孙承宗面前的桌面上。 “我低估他们了,不该同意讲价的。我以为他们想要凑齐这么多的现银,至少需要两旬时间。但就在大前天,也就是您过来的两天以前,他们就已经将这八万两现银给凑齐装船了,就等着我随船北上呢。我不得已,只得陪他们玩儿了两天。这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您要是再晚来几天,说不定我就堕落了。”陆文昭脸上还是那样肃穆,以至于孙承宗都不知道这人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一共是八万八千六百两。我找他们要的是这个数,报上去的也是这个数。八万两在船上,八千六百两在这儿。船在码头上,钱在这儿,您可以清点一下。”陆文昭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那叠银票。“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该拿的,我一分不少地拿,不该要的,我一个子儿也不会收。我并没有和他们同流合污,只是看起来像。” 陆文昭说完之后,孙承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敛去脸上的审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很真诚,我相信你。” “多谢孙右佥。” “不用谢我。”孙承宗问道:“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想请您上一道疏。就说案情重大,您精力有限,最好移交锦衣卫严审严办。”陆文昭平静地请求道:“虽然我问心无愧。但这个案子要是交给法司去审,我的仕途就完了。” “你看起来就好像笃定我一定会帮你一样。”孙承宗又问道。 “我这是装的。”陆文昭咧嘴笑道:“我只知道您是一个愿意变通的人。但不知道您愿不愿意为我变通。” “我可以写这封奏疏,但它有没有用,我就不知道了。” (本章完) 第270章 南下与建标 第270章 南下与建标 怀着松快与忐忑并存的矛盾心情离开指挥使司之后,陆文昭去了天津卫中千户所的公署。中所负责城防,只要控制了中所公署,卫城的防务就不会出大的岔子。陆文昭决定,在回京交差之前,就直接驻在这儿了。 “陆上差!您老来啦!”中所正千户刘祖耀见陆文昭到来,立刻起身恭迎。在刘祖耀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孔武有力的锦衣校尉。从他们进城的那天起,这个校尉就一直跟在刘祖耀的身边。 “刘千户。”陆文昭抬手合抱微拱,算是还礼。 “您光临鄙所,是有什么吩咐吗?”刘祖耀躬着身子,姿态极低,诚惶诚恐这四个字几乎都要从他的脸上溢出来了。 “我不能来坐坐?”陆文昭大摇大摆地走到刘祖耀之前坐的位置上坐着。 “哎哟!瞧卑职这破嘴说的什么蠢话。当然能。当然能。”刘祖耀随便拉住一个衙役,然后塞给他一个小银块。“找人给上差沏茶,再去买些小食。不能让上差干坐着。” “刘千户破费了。”陆文昭倒是没有拒绝。 “您好容易来一趟,卑职要是不把您伺候舒服了,卑职这晚上都睡不着觉啊。”刘祖耀这话也不全是拍马屁。 “甭站着。”陆文昭随口说道。 “好嘞。谢上差赏座。”刘祖耀本想坐到靠陆文昭最近的位置,可那里已经被卢剑星先一步占着了。刘耀祖也就只好挨着卢剑星讪讪落座。 不多时,衙役端来茶水。刘祖耀就像是挨了针扎一样,从椅子边儿蹦起来,冲上去抢过托盘。端到陆文昭的面前。“两位上差,请用茶。” 陆文昭扬了扬下巴,却没有开腔说话。 “上差。我能问您个事儿吗?”忍了小半天,刘祖耀终于憋不住了。 “你问,但我不一定会回答你。”陆文昭伸出食指,按住盏托的边缘,将茶盏整个挪到侧面。 刘祖耀一愣,嘴唇几张几合,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问道:“这孙巡抚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呵。当然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啊,还能有什么来头。”陆文昭耸耸肩。“你昨天不是见过他老人家了吗?” 鹿善继草拟的安民、安军告示,就是刘千户拿去张贴的。 “是见过了。可这.哎呀。”刘祖耀的五官挤在一起,脸上满是沟壑,要是起一阵沙尘,恐怕都能积灰了。“下官这心里刺挠啊。” 天津卫自建卫以来,还从没有出现过这么诡异的事情。先是锦衣卫天使下凡却扑了个空。接着镇抚司的神正抚又毫无来由的把指挥使司的堂官全给参倒了。为了这个案子,朝廷竟然在没有任何战事的情况下,重设已然罢置了二十多年的天津巡抚。可新来的孙巡抚到地方之后虽然立刻抓了人,却没有丝毫审案的意思,而且最恐怖的是,孙巡抚带来的京兵把经历司给围了起来。这明摆着是要查册啊。 刘祖耀是很想找其他几个千户商量对策的,但现在每个千户的身边都至少有三个锦衣卫跟着。一天十二个时辰轮班盯着。美其名曰保护,但即使是傻子都知道,这他妈的就是监视。 “你心里有鬼?”陆文昭向刘祖耀递出一个戏谑的表情。 “当然没有了!”刘祖耀坚决否认。 “你心里没鬼刺挠什么。吃多了?”陆文昭“嘁”了一声。“告示上不是说了吗,‘非助纣害民之徒,纵与卫官有交往而不纠’。安生点儿,别东想西忧的,给自己找不自在。” “哎呀,您说的是。”刘祖耀没法子,只能陪陆文昭干坐着了。 在千户所公署磨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一个身着七品武官常服的锦衣卫小旗在中所衙役的带领下,匆匆地来到了陆文昭所在的房间。 “千户大人!”小旗抱拳行礼。 “阎小旗?”陆文昭睁开眯着的眼睛,问道:“有什么消息吗?” 阎小旗是被陆文昭调去看守卫城驿站的军官。 “有。”阎小旗走到案前,将一个薄薄的信封递出。“北京的命令。” “好。”陆文昭接过信封,没有立刻拆开,而是偏头看向刘祖耀,并道:“刘千户,出去散会儿步,晒晒太阳,舒展舒展。” “是,我这就去。”刘祖耀眼角抽动。外面下着雨,哪里来的太阳。 跟在刘祖耀身边的锦衣校尉把门合上之后,陆文昭才打开信封,将里边儿的信件抖出来。摊开信件,陆文昭发现落款仍旧是东司房代理提督骆养性。命令很简洁,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可看完之后,他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大人。上面是要我们回去了吗?”卢剑星凑上来。 “不是。”陆文昭将命令折好收起,放入怀中。“骆提督不是要我们北上,而是要我们南下。” “南下?”卢剑星不解地问:“去哪儿,做什么?” “去杭州,抓沈采域。” “沈采域那头肥猪在杭州.”卢剑星一惊,又问:“是谁泄的密,不一并抓了?” “命令只说抓沈采域。此外就什么都没写了。”陆文昭站起身走到门口,拿起衣架上的披风和斗笠。“别多想,别多说,照提督的命令做事就是了。” “现在就启程吗?”卢剑星凛然点头。 “先不急。我得去一趟指挥使司衙门,把这个事情知会给孙右佥知道。”陆文昭戴上斗笠出门,卢剑星立刻跟了上去。 “上差!”三人出门之后,刘祖耀立刻迎上来。“这会儿就走啊?赏光容许卑职请您用一顿午饭如何?”“你自个儿吃吧。”陆文昭只睨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出了中千户所公署之后,三个锦衣卫分成两队离开。陆文昭和卢剑星骑马踏泥前往指挥使司衙门,而阎小旗则回到驿站继续值守。 这场如油春雨仿佛偏跟两人过不去。路上下了一阵急雨,可当他们进入正堂脱下湿透的披风时,伴着雨水呼啸而来的狂风几乎立刻就停了下来。 “孙右佥。”陆文昭拱手行礼。 孙承宗在正案后面书写着什么。见陆文昭进来,便随手扯过一纸文书盖住面前的信纸。接着,他起身来到陆文昭的面前,问道:“陆副千户去而复返,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倒是没出事儿。但我这儿多了个差事,得先跟您打个招呼。”陆文昭回答说。 孙承宗从怀里掏出一个装着硬质封壳的信封递给陆文昭。“这是给朝廷的奏疏。等会儿离开的时候,劳烦你顺便跑一趟驿站,帮我寄一下如何。” 正在勘验军户名册的鹿善继闻言,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心想:把锦衣卫当信使使唤,未免也太托大了。 不过“信使”本人却没有丝毫的不悦。陆文昭忍住拆开信封的冲动,反手将之递给卢剑星,并对孙承宗会心一笑,说道:“好啊。我待会儿就去。” “陆副千户接到什么差事啊?”孙承宗把话题扯回来,开玩笑说:“如果你需要巡抚署的帮助,恐怕我一时半会儿抽不出人手帮你。” “是我们很难帮到您了。”陆文昭摇摇头,面露歉然之色。“我们要离开天津了。” “这么快!”孙承宗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别看现在城里的基本秩序还算井然,但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锦衣卫的压制。 他带来的人要分出一多半儿去看守各家犯官的宅院,还要监督码头船运,并围守经历司防止走水。如果锦衣卫现在就撤了,城里的局势会不会失控,他还真不好说。 突然间,孙承宗想痛骂崔景荣了。当初,他去兵部想借调一个司的京兵。可崔景荣却以无此先例为由断然拒绝。说什么给他两个队就已经是破例了。这情况能一样吗?其他督抚到地方之后,能直接调用当地人手,可天津三卫的建制是要整体裁撤的。 孙承宗的怨愤被陆文昭给打断了。“其实我是很愿意帮您做事的。但东司房给我派了一个南下的差事。” “南下?”孙承宗脱口问道:“做什么?” 陆文昭犹豫片刻,最后觉得把事情告诉孙承宗也无妨,于是便将揣在怀里的信封递给孙承宗。“您自己看吧。” 孙承宗抖出信纸翻开,两眼扫完,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案子的水还真是深啊。你们这么久都没查出来的事情,我才刚过来就有眉目了。” “.”陆文昭没有接茬,默默地从孙承宗的手里收回信封。 “你们什么时候走?”孙承宗叹气道。 “虽然命令没有发急递,但我们也不能待得太久。”陆文昭没有明确回答,而是说:“您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可以尽管提。我们要是走了,就只有您一个人在这儿撑着了。” “好吧。”孙承宗稍思片刻后说道:“再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吧。” “什么事儿?您吩咐就是。”陆文昭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抽勇建标。” 所谓建标,也就是筹建由督、抚直辖的标兵营。 标兵之用主要有三。 首先是在主帅巡行治下城、堡的时候,提供护卫。首建标兵的翁万达曾说:居则训练、捭各知方,出则自随,用防遇敌。 其次是伺机杀敌。督、抚标兵相继建立之后,标兵营逐渐成为主战之兵,卫所制下兵不识将的弊端逐渐消减。 最后,则是弹压属下。标兵建立之前,将帅分立。督抚们都是有权而无兵的统帅,将不听调的事情时有发生。标兵建立之后,督、抚便可居重驭轻,弹压属下,不管是调动兵马,还是应付兵变,都不至于被动。 标兵源自并脱胎于旧时所称之亲兵。在标兵出现之前,无论是武勋、军官乃至宦官的亲兵基本是恩给或者疏请得领的随从。 洪武时期,太祖就诏给,于国有大勋劳的公、侯、伯,及超品以下武官,多至百人,少至二人的随从。到正统至正德时期,外任的军官、宦官,乃至部分受到重用的在京武官,都有可能获得一定的数目的亲兵随从。比如正统时期的大同镇守太监郭敬,疏请挑选五百骑作为亲随,得报。 正德年间,前往宁夏平叛的总督军卫太监张永与提督军务杨一清,也有随从贵近数十辈,部曲五百余人,可亲兵随从不论多少,都没有正规军性质。属于偶然现象。 直到嘉靖年间,边患空前严重,现有的军制已不足以应付连年掠边乃至直接威胁京师的蒙古势力。中央朝廷与地方督、抚,才逐渐意识到需要改革军制,建立由督、抚直辖的精锐正规军,以作为主战之兵力,与诸军之表率。 嘉靖二十一年,右翼三万户实际上的领袖孛儿只斤·俺答,请求通贡不成,大掠山西,号称杀戮男女二十余万。嘉靖二十九年,俺答率部直抵北京城下,却不愿意进攻北京高墙,只大掠京畿。此时,明军主帅仇鸾避不敢战,纵酋劫掠,酿庚戌之变,造成死伤无算。 几近灭顶之灾的威胁,使得潜心修道的嘉靖皇帝,不得不暂缓羽化登仙之大计。将精力投放到加固城防、整饬边防的上。嘉靖二十四年,宣大山西总督翁万达,在朝廷未明确下达命令的情况下,巧做变通,抽选一千旗兵作为直辖。是为标兵定例之先。 嘉靖二十五年以后,从九边到东南,从边方到内地,各镇督抚的标兵营先后建立起来。标兵逐渐成为约定俗成的定例。之所以说是“定例”而不是“定制”,是因为即使各地督、抚标兵乃至总兵标兵,成为一支事实上造了册、领了皇粮的独立存在的部队。也还是从来没有皇帝,颁布过类似于“卫所制”这样明晰的制度,以确立其存在。朝廷只是不断地通过敕书授权督抚,兵部造册编制,户部粮官给粮这样的方式,在各地建立起一支支人数不统一,编制不相同的标兵营。 由于没有明确的制度,所以标兵没有兵源上的限制。得到授权的督、抚,既可以从卫所抽调卫兵建标,可以命令麾下总兵拣选精锐建标,也可以通过募兵建标。当然,无论以何种形式建标,相应的开支一般依靠本地的税粮、税银支撑,如果本地收入不足可以上疏奏请,但如果皇帝批不批,或者户部没钱也要不到钱,督抚就只能自己想辙了。 孙承宗这个天津巡抚的手下没有总兵官,因此没法儿捡现成的,只有抽调卫兵和募兵两条路可走。之前因为得到了锦衣卫的支持,孙承宗是想把本地的财政状况理顺了之后直接拿银子募兵的。可现在锦衣卫要南下,他也就只能从天津五所中抽调壮勇建标了。 (本章完) 第271章 杯酒释戒心 第271章 杯酒释戒心 陆文昭离开中所公署之后。基本无事可干的刘祖耀,又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就着苦涩茶水咽下一块块又甜又油的糕点,权当是吃午饭了。他一边吃,一边叹气,仿佛被他吞下去的,不是茶点,而是生活的苦痛。 笃,笃,笃。有人敲响了半掩的房门。 “进。”刘祖耀的嘴里还包着东西,他这一开口,渣滓就从他的牙缝间蹦了出来。 让刘祖耀稍有意外的是,进来的人居然是锦衣卫的校尉。他还以为这群人从来不会敲门的呢。 “刘千户。”校尉来到刘祖耀的面前,拱手行礼。 “上差有什么吩咐吗?”刘祖耀勉强挤出一个不怎么干净的笑容。 “千户大人和巡抚大人请您和另外四位千户到津门楼共进午餐。”校尉说道。 “现在?”刘祖耀都快吃饱了。 “午饭当然现在吃了。难不成晚上吃啊?”校尉摆手笑道:“请吧。” “为什么呀?”一瞬间,各种负面的猜想宛如潮水般涌入刘祖耀的思绪。他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 这他妈该不会是什么鸿门宴吧?刘祖耀心想。 “您这话问的”校尉虽然笑得很和煦,却没有给刘祖耀以拒绝的选项。“请吧,轿子已经给您备好了。” “好吧。”刘祖耀含住一口茶,把整个口腔囫囵地漱了一遍,接着将漱口水给吞了下去。 ———————— 津门楼是一家紧邻着天津鼓楼的酒楼。酒楼高三层,几乎与鼓楼墩台齐平。 刘祖耀过来的时候,鼓楼正好敲响了午时四刻的钟。浑重的钟鸣从天津中央的最高处,向四周下散,荡得他心惊肉跳。在此之前,刘祖耀从没意识到这个早已被他习惯的钟声竟如此肃穆。 载着刘祖耀的四抬轿在津门楼口落定。已经换了班的随护校尉走上前为他撩开轿帘。刘祖耀下轿,发现津门楼已经让孙承宗带来的京兵给护住了。 刘祖耀认出了门口“领队”,于是立刻上前准备打招呼。不过还没等刘祖耀躬身长揖,那人便先向刘祖耀行礼了。“茅元仪见过刘千户。” “茅赞画客气了。”茅元仪目前既没有功名也没有官身,只是一介幕僚,而且看起来还很年轻,但刘祖耀仍旧不敢有丝毫怠慢。 “茅赞画。其他人都来了吗?”刘祖耀笑吟吟地问道。 “还没呢。您是头一个。”茅元仪摆手朝向津门楼,说道:“孙右佥、陆副千户和鹿主事都在楼上,您赶快请吧。” “孙右佥为什么要请我们吃这顿饭啊?”刘祖耀从袖子里摸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接着把住茅元仪的手,试图将银票塞进茅元仪的手心。刘祖耀知道这样做很危险,可他已经别无他法了。 “您与其在这儿问我,不如上去问他老人家。”茅元仪捻过银票,用更加的手法将之塞回到刘祖耀的袖带里。 “哎哟!”茅元仪拒不受贿,这让刘祖耀更加难受了。 两人拉扯之间,又有一顶四抬的轿子来到了津门楼下。轿子落定,来人走出,茅元仪的视线立刻就被吸引了过去。 “不才是孙右佥帐下赞画茅元仪,请问您是哪所千户啊?”茅元仪作揖道。 “我是前千户所千户黄宇华。”黄宇华和刘祖耀之间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但他们脸上同样的苦色,却让茅元仪觉得这俩人相似得有些过分。为了防止再施展一番巧手还银的戏码,茅元仪主动后退半步远离二人,并摆手道:“二位请上楼入座。” 两人仍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桌上的菜,还是桌旁的人,但这时候他们也只能苦笑对视,默默上楼了。 刘祖耀一路上到酒楼三层。只见天津巡抚孙承宗坐在面南的正座上,而在他的左右,则分别坐着锦衣卫副千户陆文昭和户部管粮主事鹿善继。鹿善继虽然被调到天津和孙承宗搭班子,但他仍旧挂靠在户部,算是中央的派出官员。 “卑职刘耀祖拜见孙右佥,陆上差。见过鹿主事。”刘祖耀斟酌用词,行礼如仪。 “卑职黄宇华拜见孙右佥,陆上差。见过鹿主事。”黄宇华学着做,算是一口气把孙承宗和鹿善继都认全了。 “见过刘千户。黄千户。”三人起身行礼,态度各有不同。巡抚和善宽容,锦衣卫仍旧倨傲,而户部主事则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不屑。 “二位请落座。”孙承宗摆手。 “是。”刘祖耀和黄宇华按照孙承宗的指示,坐到相应的位置上去。 刘祖耀的位置靠窗,他只要微微侧身,就能将整个街面尽收眼底。不过刘祖耀显然没有这个闲情逸致,只收敛着身形危坐着平视前方。 一刻钟之后,余下的三位千户逐渐来齐,而茅元仪也伴着最后一位千户一起上楼,并落座在鹿善继和刘祖耀之间。 “既然诸位都到齐了,那就上菜。”孙承宗朝侍候在门口的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小厮使了个眼神。小厮立刻用上他祖传的腔调高声唤道:“上菜!” 随着这一声传唤,早已做好的炖菜,立刻就被一个个跑堂的小厮从保温的蒸笼取出来,送到了三楼的大圆桌上。接着,一坛子温好的佳酿也被带到楼上,当着众人的面分装成九壶,并摆到给各官的面前。 酒菜上齐,孙承宗举起酒杯,祝酒道:“多谢诸位赏光,与孙某共饮此杯。请!”“多谢孙右佥!”在场众人陪着孙承宗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诸位,请随意。”祝完这杯酒之后,孙承宗真就开始吃东西了。 五位千户面面相觑,都等着他们中的其他人做出头的鸟儿。最后,前、后、左、右四所千户都将视线聚集到刘祖耀的身上。没法子,谁叫刘祖耀是唯一一个在这桌酒局之前就见过孙承宗的人呢。 “孙右佥,您远来劳顿。本该是我们这些人做东尽地主之谊的,没承想,竟让您先破费了。”刘祖耀斟满空杯,起身恭敬道:“还请让我敬您一杯。” “刘千户守城辛苦。”孙承宗举起酒杯向刘祖耀微微一扬,只小抿一口。 “卑职本分。安敢妄言辛苦。”刘祖耀伏低身体,识趣地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孙承宗环视前、后、左、右四所千户,又举杯,还是那杯酒。但这回他抿都没抿。 四所千户恭顺饮酒,一饮而尽,完全没有任何不满的意思。 等最后一个酒杯放下,孙承宗才又开口说话:“来这儿之前,听陆副千户说,刘千户有一房姓沈的小妾,有这回事儿吗?” 刘祖耀错愕地看了陆文昭一眼,赶忙澄清道:“曾有过。早已休弃了。” “嚯!是早已吗?”陆文昭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粘着的酱油,可在刘祖耀看来,陆文昭形象不啻食人的邪祀在舔舐唇上的鲜血。“我怎么记得是最近休弃的啊?” “我,这”刘祖耀为了巴结本卫掌印,曾纳沈氏宗女为妾,不过锦衣卫把沈采域一家全抓了之后,他立刻就把这房既不喜欢,也没产子的妾给休弃了。唯恐再与沈家沾上半点关系。 其他四位千户屏息凝神,虽然不与孙承宗对视,却一直用余光死死地锁定着孙承宗的表情。如果孙承宗把刘祖耀当做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而把他们当做猴,那么刘祖耀是死且无妨的。给指挥使司当狗是当,给巡抚大人当狗也是当。 但怕就怕孙承宗不是要用个案搞杀鸡儆猴那一套,而是直接联合锦衣卫搞扩大化。四所千户虽然没和沈家联姻,却和正在镇抚司大牢里关着的其他堂官有着大大小小、或多或少的关系。 “我想诸位已经看过刘千户贴出来的告示了。”孙承宗每说一句话,眼神就要在众人的脸上扫一遍。 “看见了。看见了。”千户们纷纷附和陪笑。告示能安民,却始终安不了他们的心。更何况,这告示上还留了“助纣害民”的口子。鬼知道所谓的“助纣害民”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巡抚钦差弄点唾手可得的证据,嘴巴再随便一张,说你助纣那你就是害民了。 “看见了就好。值此非常时期,还得依靠大家尽心用事”孙承宗微笑点头,转过身子,把住陆文昭的肩膀,仿佛是在劝说。“婚姻嫁娶本是常事,有也无妨嘛。而且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听孙某一句,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不要再提了。好吗?” “哼。就当是看在孙师傅的面子上了。”陆文昭轻哼一声,斜着睨了刘祖耀一眼。 刘祖耀连连作揖,脸上仍旧尴尬,但心跳却很是缓了几拍。 经过这一遭,气氛稍微融洽了一些。饭桌上没有再说正事儿,仿佛孙承宗请他们过来,真的只是为了吃一顿饭。直到酒过三巡,下一阵钟声荡漾散去,酒足饭饱的孙承宗才放下筷子。 “这里还有一桩旧事,是翻旧账翻出来的。孙某要说一说。”在场的五位千户一直留意着孙承宗的动作,见他放了筷子。也纷纷咽下嘴里的酒食,默默地静候着。 孙承宗没有下令清场,街面上还是熙熙攘攘。可众人所在的雅间仿佛有一种消弭喧嚣的魔力。市井的嘈杂虽然不断地进进出出,但就像往来的人群穿越鼓楼的门洞那样。过之而不驻留。因此,虽然那孙承宗的声音不大,却没有任何一个字被听落。 “孙某查册发现,诸位的帐下有不少死而复生的军户,每年都要从坟墓里爬出来报领朝廷的粮饷。”查册没那么快,这是孙承宗随口编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吃空饷的事情根本不用细查,只需要把千户所的兵拉到演武场数数,就知道各所到底吃了多少空饷。 千户们立刻坐不住了。一时间,错愕,惊惧,畏缩,祈求的表情本能地出现在他们的脸上。 孙承宗眼神扫过诸位千户的脸,心里又多了几分把握。至少这帮人的眼里还没有浮现出怒意乃至杀意。如果有,他就要请王命旗牌动刀子杀人了。孙承宗不想杀人。杀人容易,酒楼上下全是锦衣卫和京兵,一声“来人”就够了。可孙承宗不想杀人,杀人会影响之后的工作,而且奏疏也不好写,天津毕竟不是辽东那种战区,一出门就杀人,只会让皇上觉得他没有本事,只会用刀子。 “呵呵。”孙承宗轻松一笑,说道:“孙某虽然长年各处教书。但也有过军旅经验。诸位的难处,孙某还是知道的。” 这时候,陆文昭开口问道:“孙右佥曾任军职?” “倒也不是军职。”孙承宗说道:“二十多年前,孙某的东主房培我,曾巡抚大同。孙某也就跟着去大同教书,所以对军事边情也就有些了解。皇上应该也是因为知道这个事情,所以才把孙某放到天津来吧。” “原来如此。” 孙承宗摆出同情的神色,又把住陆文昭的肩膀。仿佛是专门说给锦衣卫听的。“诸位正入菲薄,为了维持生计,上下打点,不得不稍吃空饷。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孙某理解,也无意深究。孙某翻旧账,是为了清查神镇抚举发的案子,不是为了株连,千户所也好,百户所也好,都是拿小头的。这些罪责,就让镇抚司那些吃大头的堂官们儿给抗了吧。” “.”陆文昭没有接茬,只闭上眼睛默默地点了个头。 “孙巡抚目光如炬,深明大义,吾等感佩莫名。”千户们这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孙某做了大半辈子的教书匠,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抚治一方。但孙某既然从皇极殿出来,就得对起皇上的信用。”孙承宗收起脸上的笑意。“五所千户听令!” 千户们纷纷起身,摆出恭听的姿势。 “回各营帐,点齐所部人马、兵器!于明日辰时正刻,准点到卫城演武场集合。本抚要拣壮建标。”孙承宗命令道。 “是!” (本章完) 第272章 选卫改标 第272章 选卫改标 天津卫城演武场。由夯土垒高的点将台上,已经摆好了一张椅子。孙承宗扶额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候着五所卫兵的到来。 卯时六刻。卫城四门在锦衣卫小旗官的指挥下开始疏散进出人等,待门口完成靖清,卫城正式戒严。 “爹,这是怎么了?”一个赶着驴车步行的年轻人,问身边挑着担子的父亲。“这不是开门儿了吗?怎么不让咱进去?” 这对父子是来卫城卖炭的。雪化下雨了,烧炭保暖的需求会大大下降,他们得趁着倒春的最后一波寒潮,把家里囤积的炭火尽可能地卖出去。要是彻底回暖了,木炭也就叫不上价了。 “该不是千户所的兵要进城演武了吧?”中年卖炭翁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放下肩上的挑子,但还是有一块儿拇指大小的木炭掉到了地上。他俯身捡起,将之塞回已然黑得看不出原样的竹筐。 “这帮只会要银子的丘八还会演武?”青年卖炭翁的语气里,满是对卫所兵的不屑。 也无怪他心中有怨。值守城门的军官虽然不会骚扰一般的行人,但会找进城的商贩索要好处。 “难不成又有倭寇进犯吗?”在中年卖炭翁的记忆里,上一次五所麇集演武场,还是汪巡抚来津,督建水师,备防倭寇的时候。 中年卖炭翁话音刚落,便有一团逐渐清晰的嘈杂,从他身后涌来。他转身望去,只见后千户所的卫兵排着稀稀拉拉的队列,由远及近逐渐走来。 父子二人皱着眉头等待卫兵通过。当最后一人进入城门后,中年卖炭翁不由得唏嘘感叹道:“这好些当兵的比我的岁数都大了。要是倭寇来袭,他们真的挡得住吗.” 不多时,城门解禁。守门的兵丁再一次朝着民众、商贾吆喝。指挥他们有序进出,莫要拥堵。 中年卖炭翁下蹲身子,用满是老茧的肩膀抵住扁担。“别看了,来帮我一把。”他一边动作,一边对仍在发愣的儿子喊了一声。 “哦。”青年卖炭翁回过身,把住扁担。他的手臂和父亲的肩膀一起发力。这担几十斤重的挑子又再一次被扛了起来。 父子俩携同入城。赶着车空着肩的儿子,照例从怀里摸出几个铜子儿,来到穿着七品武官服的小旗身边。他的脸上已然没了刚才的不屑,只有毫无破绽的讨好。“大人。您请。” 小旗官看了看支撑着铜子儿的茧巴,和间杂在茧纹之间的煤灰。他没说话,只摆手让他离开。 “大人。小本儿生意。这一车子卖了也挣不了几个钱。”年轻人以为军官嫌少,忙作揖乞求,希望给条活路。 “要进城就进,不进城就滚,别废话,别挡路。”小旗官已经乏了,在陪守城门的这段日子里。他已经拒绝了无数个准备给他好处的商贾。 “是。是。大人您吉祥,大人您高寿!”年轻人眼神一亮,他这才知道,自己竟然罕见地遇到了清官。他赶忙回到驴车旁,将这一车炭拉进门洞。再次路过城门时,两代兼卖木炭的农夫又向这位清官说了两句吉祥话。 可这位清官甚至不愿意再看他们一眼。 两人一驴,带着一车两筐,上百斤木炭入城。通过城门后,四处张望的儿子只见一个读书人打扮的老者,正在贴告示的地方为环绕着他的一群白丁,诵读指挥使司或者说巡抚署的贴出来的新告示。 告示写得很简短,内容大致是:给粮,给钱,给布,募兵。 ———————— 标准的卫所制下,每卫下辖五个千户所。千户所设有正千户一人,副千户两人。千户所下辖十个百户所,每个百户所有百户一人,总旗两人,小旗十人。一个小旗官管理十个普通的军户,一个总旗官则是五个小旗官的首长。 也就是说,一个标准的,建制齐全的卫,抛开一干文职人员,当有军户五千人,小旗官五百人,总旗官百人,百户五十人,千户五人。 可天津五所的人员尽数到齐之后。巡抚孙承宗以及站在他身边,帮着他镇场子的锦衣卫副千户陆文昭立刻就发现,天津五所只有军官的建制是齐的。整卫的兵员恐怕连足额的六成都不到。而且就连这么些人,大多也是一眼可见的老弱。 “呵。”孙承宗气笑了。他本来还想让这帮人操练一番,看看虚实,可现在他觉得完全没必要了。孙承宗甚至觉得,一番标准的操练下来,恐怕得要了好些老头儿的命。 孙承宗霍然起立,不合体的甲胄立刻因摩擦而发出刺耳的声响。这套甲胄原属卫指挥使沈采域所有,而沈采域是个不折不扣的肥猪。所以尽管孙承宗身材魁梧,但对他来说,这套甲胄仍显得过于宽大了。 孙承宗来到点将台前站定。五位已然穿戴整齐的千户立刻迎上来抱拳行礼。“参见巡抚大人!” 接着,在场的几千人也在各自主官的驱使下稀稀拉拉的行礼。 孙承宗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起来。接着,孙承宗大喊道: “本抚乃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孙承宗。本抚如今巡抚天津,要从尔等卫兵中拣选精卒编练标兵营。年岁.”孙承宗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把条件定得那么苛刻。否则恐怕整个天津卫都抽不出一司能用的人来。“四十五以下的出列!到空地上集合!” 千户们本以为孙巡抚会像昨天饭局上说的那样,先操练一番,再行拣选,可现在看来,他老人家显然是没这个打算了。千户们只好无奈地相互对视,并各自退回所部。 孙巡抚的声音是洪亮的,可是再洪亮的声音也没法子遍传整个演武场。 为孙承宗传话的人,是他给这营标兵选的营将,茅元仪,以及一队调来演武场听用的京兵。 虽然茅元仪目前既没有官身,也没有功名,但孙承宗有九成的把握能把他举上去。 让孙承宗如此笃定的因素有很多。首先,茅元仪是浙江人,而且他的父亲茅国缙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和内阁首辅、次辅是同年,虽然茅国缙已经过世,可有这么点儿情分在那儿,内阁也不至于阻塞。其次,茅国缙过世之前,曾请耶稣会会长利玛窦传授儿子西学,茅元仪因此得以与当时还是翰林院庶吉士的徐光启交好。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孙承宗自觉在皇上那儿,应该还是那么点儿面子的,推举一个四、五品的营将,应该也不至于被否决。“编练标兵营!年岁四十五以下的,出列!”孙承宗的命令从点将台下的茅元仪开始扩散,最后由京兵们传达到整个演武场。 卫兵们没有立刻出列,他们要么在盘算改卫入标之后的得失,要么在盘算自己可能的年岁。想让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准确地说出自己是哪年出生的都有难度,更别说实报年龄了。最后,除了那些一眼可知的年轻人,大多数都是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掐摩着来到孙承宗指定的地点集合。 见卫兵们积极性不高,孙承宗又补了一句。“皇上圣恩!特允本抚标下中军每人每月给饷八钱!若有调动,增给行粮。选入者,即发月饷,并赐衣鞋。” “皇上圣恩!每月给饷八钱!选入即发!”孙承宗的话继续由茅元仪及京兵们传递。 孙承宗的话传递到位之后,下面的人立刻开始骚动了起来。 在大明朝,空饷是常事,不过再怎么说,军官吃空饷那也是朝廷和军官之间的矛盾。只要不打仗,就和在籍的兵士没什么关系。可卫所的军官们总是贪得无厌,他们不只要吃空饷,还要喝兵血。 万历中期以后,在户部册上,单个卫所兵的平均预算,是每月五钱到六钱银子。但大明朝的预算,向来是没法精确地发放到领预算的基层手里的。预算若是能领到一半儿,就算是军官老爷们仁慈开恩了。 这年头儿,对于基层军士来说,理想是没有的,王朝是虚妄的,皇帝是遥远的。当兵只是买卖,只不过商贾卖的是货,而当兵的,卖的是自己的命。 当得知同样是卖命,去巡抚老爷的标下能领到平日两倍以上的报酬,而且选中之后,立刻就能领上一笔。卫兵们立刻就不想,再在这帮子混球儿卫所军官的手下混了。老少军户尽皆争先,纷纷迈开老胳膊老腿儿,来到巡抚大人指定的空地上待选,唯恐被落在身后。 卫所军官对手下兵士的控制力本就薄弱,面对此等与靡乱,大部分人竟然慌了手脚。只有少数几个百户、总旗大喝招呼,试图维持所部秩序。 孙承宗冷眼看着,心里生出一丝哀凉。天下三百多个卫,上千个所,恐怕大多与此相类。 “鸣金。”为防止骚动继续扩大,孙承宗下令控场。 茅元仪会意,立刻向传令兵打手势。 锵!锵!锵! 卫所兵再是缺乏训练没有战力,鸣金的声音还是听得懂的。 等骚动平息,孙承宗又对茅元仪说道:“把老弱挑出去。选一司。” “是。”茅元仪抱拳应道。 督抚标兵军制,自有其成例。一般来说,是五十人为一队,十队五百人为一司。两司为一部,两部为一营。根据督抚治下地方的现实状况,皇帝会酌情允许督抚在营的数量上进行调整。目前,孙承宗得敕,建标一营。不过很显然,想从天津五所里一口气拣出两千个能用的兵是很不现实的。对孙承宗来说,能拣出一司五百精壮作为直辖,使之脱离原有的卫所体系就够了。 茅元仪在几名京兵的随护下,走到出列待选的卫兵们面前,大喊一声:“整队!” 不过他这一嗓子喊了也是白喊。卫所兵根本不具备在缺乏旗官指挥的情况下重组整队的基本素养。他们只会左右顾盼,大眼瞪小眼。 见此状况,茅元仪索性不整队了。而是转头对京兵下令道:“把他们团起来。” “是。”京兵的组织度明显比卫兵要高得多。接到命令之后,他们立刻聚拢过来,将出列待选的卫兵们包围住,并逐渐将之逼成一团。 “让开。”茅元仪走上前,命令京兵开出一个口子,然后朝着最靠近的这个口子的卫兵招手。 卫兵上前,朝茅元仪连连作揖,请求他选中自己。不过,茅元仪只回了他两个字。“回去。” 卫兵不知这位大人意何所指,直接呆愣在原地。茅元仪也没有跟他废话解释的意思,他把住卫兵的肩膀,很大力地将之往外一拖,甩出包围。“回原处。”茅元仪指向卫所队列。 这卫兵还想乞求乃至下跪,可那名因为开口子而让出身位的京兵,却拉住他,并将之推搡到一个卫所百户的面前。京兵算客气的了,卫所百户比京兵要凶恶得多,百户上去就是一巴掌,一下子就把这个卫兵改善生活的最后一丝幻想给扇碎了。老卫兵被这抡圆了臂膀的一击扇得天旋地转,倾倒在地,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去扶他。包括那些同样年迈的其他卫兵。 “回去。”这场小小的骚平息之后,茅元仪继续拣选,但第二个被他点到的人仍是因为老弱而被无情淘汰。 “回去。”第三个亦被淘汰。 “唔。行吧。”到第四个人时候,茅元仪终于点头了。面前这人虽然瘦了些,但至少不老,到底有个人样。“留下。去那边儿站着。”茅元仪指了指另一侧的空地。 “是!是!多谢大人,大人吉祥!”首位标兵立刻下跪,感谢自己的新上官。 茅元仪摆手道:“起来,去那边儿站着,别挡着我挑其他人。” “是。是。”首位标兵的热脸贴了茅元仪的冷屁股,但他仍然欣喜。对他来说,今天不啻人生中最好的一天。八钱银子一个月的饷,要是真能拿到手,他做梦都能笑醒。 (本章完) 第273章 饷银与皇上的恩情 第273章 饷银与皇上的恩情 拣选标兵的工作持续了一个上午。最后的事实证明。孙承宗定下的指标还是高了。茅元仪选人的标准定得很低,他只要求卫兵站得直,不太瘦,脸上的沟壑少几道,鬓角的白发别太多。可即使是这样,天津卫实在的两千多名卫兵中,仍旧只有三百四十二名,能勉强能让茅元仪满意。 要是按着锦衣卫精锐的标准进行拣选,恐怕这三百四十二人还得再减掉一大半。 包围圈空了之后,茅元仪来到孙承宗的面前,拱手行礼道:“抚台大人,就是这些了。” “好。先按营制把他们排列起来。不足一队的也算一队。”孙承宗没有质疑茅元仪的选择,也没有让他强凑一司。 “是。”茅元仪领命离开。 “天津卫各所,整队!”孙承宗大喝一声。 “是!”五所千户战战兢兢地回到所部整理秩序。 他们很难不战兢。在拣选的过程中,孙承宗和他身边的陆文昭就像两尊铸铁,抓着剑柄几乎一动不动。陆文昭也就罢了,他人年轻,也没着甲,穿着武官常服吹一上午的风也不奇怪。 而抚台孙大人都快六十了。他披着沈采域那副超大号的甲胄,脸色铁青,一点儿笑意也没有。千户胡思乱想,也不知道抚台大人这样子,是让甲胄给压的,还是让卫兵要死不活的现状给气的。 “禀告抚台,整队完毕。”整队完毕后,五位千户来到演武台前集合。 “上来。” “是。”众千户小跑上台,来到孙承宗的面前。 “哼!你们这些人是抱着当兵的脖子在吸血吧?”众千户还没排列站定,便听见了陆文昭的一声冷哼。“一个个的吃得脑满肠肥,家里的小妾几房几房的养。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儿,就知道去勾栏听曲儿狎妓。看看你们手底下的兵!又老又瘦,你们不觉得羞愧吗!?”陆文昭越说越激动,握着剑的右手也开始颤抖,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把剑拔出来砍人了。 “下官有罪!请抚台,上差开恩宽宥。”刘祖耀率先下跪,接着,其他四位千户也纷纷跪了下来。 孙承宗昂首站着,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晾了他们一会儿之后才道:“都起来吧。虽然天津卫兵的孱弱超出了本抚的预料。但本抚之前既然说过不纠尔等之过,就不会食言。” 说罢,孙承宗又转身面对陆文昭,问道:“陆副千户,卫所糜烂的责任也不能全怪在他们的身上。诚如神镇抚所劾,本卫兵政之坏,首恶当在掌印、佥书等官,将兵千户无非胁从。不分首从,一概并论,实违本朝宽严相济的法度。本抚督军,他们必不敢再如此。何妨就放他们一条生路?” “以法度世者,天下唯圣主一人。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卫,东司房更有缉访内外奸宄之责,此二者亦为祖宗成法。虽然您是皇上的师傅,但下官也不能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陆文昭拱手抱拳。“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说罢,拂袖离开。 “你!”孙承宗伸出手,却没有抓住陆文昭的肩膀。“唉!”孙承宗仿佛很遗憾地叹了口气。 “抚台大人!您可要救救我们啊!”众千户也不管这是什么场合了。直接扑爬到孙承宗的靴子下连连磕头。 看今天这样子,若不是有孙帝师在这儿挡着,恐怕锦衣卫直接就要拿人了。 “哎呀。我有我的差事,他有他的职责,我又管不到锦衣卫的头上去。”孙承宗颇为遗憾地说。 “求您了。求您拉卑职一把呀!”两天经历了“休妾”“查册”“校兵”等三次打击与饶恕之后,刘祖耀已经快把孙承宗当祖宗了。他这头磕得既爽利又响亮,说不定拜祖宗牌位的时候都没这么殷勤。 其他千户虽然也跪也磕头,却也没有刘祖耀这么夸张。 “好啦,好啦。起来,都起来!”孙承宗觉得差不多了。“人无信不立,皇上要问起,我会帮你们说话的。” “多谢抚台大人。”众千户心下稍安,纷纷起身。 孙承宗肃穆环视,压低声音,幽幽地说道:“这个责任要有人来扛,你们明白吗?” 众千户自然不会不明白孙承宗所谓的“有人”是哪些人。“卑职明白了。”他们互相对视,立刻便达成了默契,于是连连点头,齐声应是。 “你们带着人回去吧。日上三竿,也该放午饭了。”孙承宗摆手。 “是。” —————— 三百四十二人。虚七队,不足一司。 但即使是这样一支远称不上庞大的队伍,也需要基层军官来传达上层指挥官的意志。 军官的考察与简拔需要时间。为了立刻就能使用这支部队,同时也为了与卫所隔绝,孙承宗便让茅元仪在京兵中挑了七个机灵的年轻兵士,来临时充任标下中军的队总。当然,孙承宗不会让他们白干额外的活儿,在回京归营之前,这七个年轻兵士会得到巡抚署的补贴。 “列队!参见抚台!”茅元仪下令道。 “列队!”新任的基层军官指挥着他们手下的兵士,分列在点将台下。 哄乱稍息,孙承宗出来训话。“本抚治军。首先讲究一个忠字。这个忠,是忠于皇上,忠于大明!你们要始终记住,你们的饷,你们的粮,都是皇上给的。而不是我孙承宗,或是别的什么人给的。不忠者无用!如果有人胆敢不忠于皇上,立斩无赦!”他满脸庄肃,声音洪亮,每个音节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所谓抑扬顿挫,如是而已。 “其次,本抚要求上下一法,上下一心。各级军士必须完全执行命令。命令一旦下达,任何人不得质疑。违者,立斩!同时,军官不得无故殴打凌虐手下兵士。如果兵士无过而受罚,可以直接找本抚申诉。本抚会严肃纠察,一经查实,不论军官何级,立行革职,并领军棍。但如果查明系兵士有意诬告。立斩!” “再者.”孙承宗在此停住,接着用眼神扫过队列中的所有人,末了,他竟颇为无厘头地转折道:“先吃饭!其他的军规军纪以后再说。” 饭菜被端了上来。孙承宗坐在椅子上,和在场的京兵、标兵一同用饭。饭菜说不上丰盛,但至少不馊不陈,勉强有两口油荤。 用过一顿饭之后。校场整队整队。与此同时,一口中等体积的箱子和一张方桌在鹿善继的指挥下,被京兵抬上了点将台。 “这是本抚承诺发给诸位的饷钱。因为贪官蠹库,导致卫库里没有布匹,本抚决定折银二钱。尔等可自行购买。”孙承宗打开箱子,白的银子立刻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熠熠闪光。而与闪耀银光交相呼应的,是兵士们眼神里的渴望与贪婪。 这时候,孙承宗合上箱盖,将银光和贪婪一齐阻散。“每个人都有,排队依次上来领,不得嘈杂拥挤。记住本抚说的规矩,违者逐出本营!” “甲队!”孙承宗已然决定使用新式的编号法造册记账。但为了不与底下的大头兵产生沟通上的障碍,他同时决定在日常称呼上,并行采取另一套与之对应的传统称呼。 “是。”京兵队总领着手下的人来到台上。 甲队共五十一人全部上台后,孙承宗主动退到一边,让户部管粮主事鹿善继发放。 鹿善继从箱子里拿出一锭标准的一两官银,递给第一个过来领饷的标兵。孙承宗的眼力很好,那人一过来,他立刻就认出这个甲队第一兵,恰好就是第一个被茅元仪选中的卫兵。标兵颤抖着接过那一两银子,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长这么大,还没摸过一整两的银锭呢。银子坚硬寒冷,这标兵却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发烫。 “谢抚台!谢大人!”标兵捧着银子朝孙承宗和鹿善继连连作揖。 可没承想,孙承宗毫不领情,骤然大喝一声,生生地把标兵的脸笑容给吓得凝住了。“错了!” 标兵不知所措,只能依靠本能跪倒在地。 “本抚方才说过,饷银皇上是给的。我和鹿主事只是代发。你一顿饭吃完就给本抚忘了!”孙承宗高声呵斥。他声音大得让人以为抚台大人起了真怒,要让人将这个可怜的标兵给拖出去砍了。 “小人有罪,小人有罪!”标兵把银子搁到一边儿,连连磕头。 孙承宗本想把他逐出标兵营,令其滚回卫所,好把这个典例立住。从源头上排除内外交讧,君臣相疑的可能。 但最后,他还是没忍心这么做。 “面北,谢恩!”孙承宗朝北京的方向拱手,以给标兵们指明方向。 “谢皇上万岁!谢皇上万岁!”标兵面北磕头,带动在场标兵齐声颂圣。 “下去,继续发钱!”孙承宗弯腰拾起银子放到标兵手里。 ———————— 申时已至,天色昏昏。悠扬的钟声从北方传来,肃穆地提醒着人们关城在即。 对此,本地民众的心里早有预期,大多已不再出入。只有几个没算好时间的外来人,行色匆匆地奔跑着进出。反常的是,守门的军士并没有阻拦他们,强行关门,而是任由这些不会掌控时间的冒失鬼自由进出。 “千户大人。”负责控制拱北门的小旗官和两个校尉奔跑着抵达镇南门,拱手向上官陆文昭报道。自此,锦衣卫东司房全体人员到齐。 “归队吧。”陆文昭微微颔首。接着朝着锦衣卫天津百户所的领队总旗走去。在一刻钟前,天津所的一个满编总旗,共五十六人,也抵达了镇南门。 “张总旗。” “陆千户。”张总旗还礼。 “差遣结束了。你们就此返回驻地。不得迁延。”陆文昭下令道。 “是。”张总旗面恭而心诽。 张总旗对这趟差是很不满的。按照锦衣卫的规矩,北京的钦差到地方之后可以便宜行事,无条件地调遣当地的百户所。被调遣的百户所应裹粮应调,也就是说,如果收到调遣的命令,那么一切开支由百户所自己承担。相应的,百户所也可以要求给他们提供供给的州县,补足这笔支出。反正层层摊派,最后还是到老百姓头上,钱粮不是张总旗自己出。张总旗自然不会对此不满。 真正让张总旗不满的,不是有损,而是无利。钦差到地方之后,按例是要吃拿卡要明着贪腐的,然后见者有份,多少分点儿。他不求吃肉,汤总还是能喝两口的吧? 可这个姓陆的简直就是个异类,他自己不吃肉,也不允许别人喝汤。这一趟差出下来,毛都没捞到,简直晦气。 但代替本所百户出差的张总旗也没法子,陆千户掐着他的命门。只要陆千户给北京的指挥使司上一道弹劾,就能让他乃至整个天津百户所的军官滚去候补。这么说来,陆千户还是客气的,至少没找张总旗索贿。 张总旗带着麾下东拼西凑攒出来满编总旗回去了。而陆文昭自己的人还没走。 又一刻钟后,天津卫中所的守城兵被锦衣卫斥退,镇南城门也关了,不过吊桥却没收,还在护城河上横亘着。 日暮渐沉,陆文昭耐心的等着。 那个约定要来给他送行的人尽管迟了些,但到底还是没有爽约。 “陆副千户。”孙承宗已然卸了戎装,换了常服。 “孙师傅。”陆文昭长揖道。 孙承宗愣了一下,但很宽容地没有纠正。“陆副千户,辛苦了。” “您客气。”陆文昭又还礼。 “这是巡抚署的文书。凭此,你可以调用天津港口的任何一艘船。”孙承宗从怀里掏出一封硬质的文书,亲手递给陆文昭。 “那下官就走了,您自己保重。”陆文昭双手接过这份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东西。 “一路顺风。” ———————— 与陆文昭拜别之后,孙承宗又去了一趟军营。等听完首日的募兵情况,以及安排好后续的征兵、练兵事宜之后,孙承宗才回到位于指挥使司的居所。 “抚院的牌匾已经造好了。”刚过而立之年的家仆孙燧,为自家老爷掌来一盏烛火。“要换上去吗?” “不急,再等等。”孙承宗拿出一本写好的疏奏左右摊开,又抽出几张稿纸,他一边抄写,一边修改。 天津卫城的银库几乎空的,根本不够他发。为了取信于人,他只好先斩后奏,动用了那艘贿船上的赃银。三百多两虽然不算多,但这个事情他必须跟皇上说清楚。 草稿写完之后,孙承宗又检查了一遍才将之誊抄在叶折上。“把皇上赐给我的盒子请出来。”孙承宗吩咐孙燧道。 “是。”孙燧打开柜子,先捧出一个方形的盒子,接着用钥匙打开盒子。然后才将一个挂着银锁的匣子捧到孙承宗的面前。 孙承宗从腰间取下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特制的匣子,并将密折齐平放入。重新上锁之后,他又将匣子还递还给孙燧,并道:“送去承天门,那里有太监专门收这个。明天开城门就去。拿我的驿符,一路换马。” “是,老爷。” (本章完) 第274章 大裁员 第274章 大裁员 二月已至,春闱在即,关于科举的奏疏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争来争去,无非是谁主考,谁同考,谁提调,谁读卷。对于在职的各派官员来说,这些问题都很重要。因为这将决定很长一段时间的人际关系。考官是被他取中的考生天然的恩师,在政治与倾向上就算不与考官趋同,至少也是不能大相径庭的。当年张居正夺情,引来自己学生的批判,那一时掀起的轩然,甚至胜过了夺情事件本身。 不过对于皇帝而言,这些都不重要。管他谁取的,只要心里有杆称,手上拿着刀,那就都是忠臣没有奸臣。无非贤时便用,不贤时便黜。 朱常洛没有在这个事情浪费太多的心思。他谁的意见也不听。管你的举荐文章写得多漂亮都不看,直接盯着姓名,按着需要,索骥般地给相应的奏疏做了肯定的朱批。至于其他的奏疏,便用先君惯常的做法,阅而不报了。 朱常洛原本是想把沈扔上去,再给他配个徐光启的,正好这两人就没对付过。放在一起,也算是一种平衡。但他转念一想,平衡不是强行制造没必要的矛盾。要真把他俩塞一堆,考场变擂台都不是没可能。沈他不很了解,但徐光启的武德还是挺充沛的。 为了朝廷脸面,也为了不让沈分心,可以专心“鞭策”刘一燝。朱常洛最后决定,主考官由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继偕,和掌礼部印尚书徐光启共同担任。同考官则由新任通政使司左通政袁可立、吏部右侍郎顾秉谦、詹事府少詹事魏广微等八人担任。其余其他人,随便。 “有关于会试的考官奏疏就不用再拿给朕看了。”朱常洛将一本关于恩科的奏疏扔到“不报”的那一摞。这些东西,已经多得有些烦人了。 “是。”王安应道。 “怎么又是这个人?”朱常洛打开一本弹章,再次在署名的位置看见“赵延庆”三个字。“呵。他还真和骆思恭铆上了。”朱常洛一面饶有兴致地阅读弹章,一面在字句的空白处填写朱批。 这时候,值守南书房的宦官,将刚拿到手的密匣给捧了进来。因为第四席秉笔太监刘若愚不在,所以他就把这个匣子递到了首席秉笔太监魏朝的桌子上。 “主子。孙师傅的密折。”魏朝拿起匣子,一看上面的独特的雕纹,立刻就确定了密折的来源。 “打开。”朱常洛从腰间取下一柄朴实无华的钥匙,扔给魏朝。 “是。”魏朝稳稳地接住,并用这个钥匙打开了一个装钥匙的柜子。接着,魏朝从钥匙柜里找出对应的银钥匙,将匣子的银锁打开,接着小心翼翼地把密折捧到皇帝的面前。 银钥匙有且只有这两把,一把在持匣人的手里,而另一把则在那个的钥匙柜里。也就是说,在匣子寄出之后,除非破坏盒子,否则将没人能在他之前看见密折。 “摘要。念。”朱常洛轻蘸朱墨,将刚写好的一句话划掉,接着再用相对潦草的笔迹,将之改写成另一句意思相同,但措辞更加激烈的批语。他并不愤怒,心里根本没什么波动。但事实证明,这样的写法能让读到这篇朱批人,以为皇帝发怒了。 魏朝快速浏览一遍,省掉所有的修饰与描写,简洁地说道: “臣孙承宗,启奏圣上。” “巡抚署已全面接管指挥使司司务。诸事顺遂。伏请圣上勿虑。” “指挥使司诸堂官已全部收押,然未行审讯。审讯之事,臣伏请圣上圣裁。” “锦衣卫副千户陆文昭以便宜行事之由,在臣抵津之前,向诸罪官索取现银及银票共八万八千六百两。锦衣官陆,自称此事已奏报圣上知晓。银两、银票皆已收讫完毕。现银有所误差,实重八万九十二两三钱六分。现银有官有杂。以杂银居多。” “臣已着手筹建巡抚标兵,目前已拣选卫兵共三百四十二名入标。” “为立信,臣承诺,卫兵入选,即发饷银一月,并赐布匹衣料,然卫城银库、布库,皆一空如洗,竟无饷可发,无布可赏。臣无奈,只得妄假圣名,擅调赃银,记三百四十二两,以做权宜。伏请圣上治罪。” “拟此密奏当日,锦衣卫已乘船南下。” “臣孙承宗伏望圣上龙体圣安。涕泣再拜。” 念完,魏朝合上密折,将之恭敬地递放到御案上。 “把这个发下去。”朱常洛拿起密旨,并顺手将拟好的朱批递给魏朝。 “是。”为了提高效率,少跑一趟,魏朝索性把其他待发的奏疏也抱走了。 朱常洛放下密奏,突然开口问道:“你说,这个赵延庆为什么一直追着骆思恭咬啊?” 走到门口的魏朝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发现皇上并没有看自己,于是讪讪地撇了撇嘴。跨过门槛出去了。 “奴婢不知道。”王安放下笔,说道:“查过了,赵延庆和骆家没有任何瓜葛与仇怨。和最近的案子也没有关系,他应该就只是一个纯粹的言官。跟骆思恭过不去,或许只是因为觉得骆思恭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即使已经查过,王安也不敢打包票说完全肯定的话。 “那他为什么能把骆家的家产盘得这么清楚。还偏偏在锦衣卫查后府的案子时上疏弹劾骆思恭?”朱常洛说,“朕不觉得这是什么巧合。” “要把他抓起来审吗?”王安问道。 “谁去抓,谁来审?理由是什么?”朱常洛说道:“也不能太惯着骆思恭了,他要是恃宠而骄那不就本末倒置了吗。这样,你做个备忘,等骆思恭把差使办妥了,就随便找个由头把赵延庆调到外地去历练历练。他要真的敢拼敢干,到地方去了也会发光,也就当是换地方悟道了。但如果他是一个只知道耍嘴皮子搏名声的人,那就不用让他回来了。” “是。”王安掏出一个小本子,然后把赵延庆的姓名和预定的贬谪事由给记了上去。 记好后,王安抬起头,发现皇上正在写东西,似乎没了再说话的意思。便又低下头,继续写那个只写到一半的字。———————— 司礼监的正堂里,第三席秉笔太监兼提督西厂魏忠贤,和第四席秉笔太监兼总管内廷裁员刘若愚,正罕见地并肩坐在一张横放于正堂中央的长案后面。在他们的身后,还摆着一张专属于王安的大案。这张大案以及与之配套的交椅,是正堂里唯二的没被挪动的家具。 两位大太监的身侧,并排摆着几十口用牛车拉过来的大箱子。 正堂外边儿的司礼监前院,内承运库的掌印太监吴明哲和司礼监廉材房的理财少监唐衷,也并排坐着。他俩的面前各摊放着一个薄薄的账本。 再往前,靠近司礼监院门的地方,内承运库的出纳和廉材房的审计,共计二十人,两两成队,左右“1”字竖列开来。 而在司礼监本部正门到黄瓦东门的这段路上,西缉事厂执行局,第一执行大队第一中队的执行们,正把着枣木棍,五步一岗地监控着被包夹在路中央的长蛇队,以防止这些人在紫禁城的肘腋之间闹出什么不必要的乱子。 司礼监、西厂、内承运库等三个衙门的数百人云集于此,是为了给惜薪司被裁汰的冗员发放遣散费。 惜薪司曾有过宛如昙般的辉煌。武宗正德时,刘瑾权倾一时,改惜薪司外薪厂为办事厂,自领之,京师谓之内行厂。正德五年,刘瑾倒台,昙凋零,西厂、内行厂俱革,独东厂如故。现在,西厂复立,并随差保卫惜薪司的裁汰工作。这颇有些难兄重新发达,转过头就踩了难弟一脚的感觉。 刘若愚之所以把内廷裁汰的第一刀砍在惜薪司的脑袋上,是因为它冗滥很严重,但不复杂。万历中,神宗懒政,内外两廷皆弛。内廷各衙门人数激增,惜薪司也不例外。时称“朝进一人,暮进一人,致几十倍于前。” 不过现在的惜薪司,说到底只是一个管理木炭发放的机构,没有任何技术含量。按年龄高低,从上到下拉清单就行了。惜薪司的司正很配合,毕竟他的俸禄涨了,而他的前任则失去了一切,正在去定陵给先帝爷守墓路上。 “你,过来,别磨蹭。”内承运库的年轻出纳,很不客气地朝一个在年岁上能当他爷爷的老宦官勾手。 老宦官颤巍巍地走上去,将新司正发给他的纸条递给出纳。 出纳接过纸条,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该给这个人发多少遣散费了。但他没有立刻弓腰去取,而是将条子拿给同样年轻的廉材房审计盖章。 审计接过条子,对照着上面的信息翻到相应的页码,并在条目后面的空白处和那张条子上盖上自己的小章。 等审计把纸条收进桌上的盒子,并朝出纳点头,出纳便快速地数出相应的银两数。 “你的入宫年份和年岁已不可考。但按面相,当是老叟。故从优发恤。给银二十两。即刻回住处收拾行装家当,限在明日午时之前出宫。”出纳将银子摆放到桌子中间,再次核对之后,用一个粗布制成的小袋,将两个标准的五两官锭和十个一两重的小银球儿装入袋中,递给老宦官。 “大人。老儿不要钱。老儿就想继续留在宫里伺候皇上。”老宦官的脸上满是讨好的笑。 “你这话说的。这儿的人,哪个不想伺候皇上啊?皇上圣仁体恤,给你二十两纯得不能再纯的官银,你搬出京城,省着点儿用,怎么都够你养老了。”出纳朝下一个人招手。 “大人!老儿真的不想出宫啊。求您了,求您了。”老宦官在皇城里干了一辈子给人发炭的活计,根无法想象出宫之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皇城的是一口爬满了青蛙的巨井,虽然规矩多,内部倾轧严重,但至少没有外人欺负,只要小心谨慎不得罪人总是能活的。皇城的高墙之外是什么,有什么,老宦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已经是一只完全不想出井的观天老蛙了。 “下一个!”出纳大声喊叫,他已经没了再和老宦官废话的意思。说得再多都是废话,反正他也没法子让老宦官继续留在宫里。而且他今天至少得发五千两出去,否则就是不达标,扣月俸不说,还影响考绩。虽然上面还没有榜示内官考核的具体标准,但完不成总是不好的。 “大人!大人!小老儿求您了,小老儿求您了呀。”老阉官的讨好立刻转变为了满含着绝望的大哭。 老宦官弄出的动静吸引了西厂执行的注意。还不等人打招呼,负责维持堂内秩序的小旗官,便很自觉地带着两个人架住老宦官两臂将他往外拖。 “银子!”承运库出纳避瘟似的将那个装着遣散费的布袋扔给西厂小旗官。小旗官会意,立即将之拴到老宦官的腰带上。 遣散费发放的规矩非常严格。除了“审计不能碰银子,出纳不能碰账本”的规矩以外。刘若愚还额外规定,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每个人,在差事结束之后,都要经过严格的搜身,才能离开。一旦发现有人手脚不干净,不问情节,直接拖出去吊死。统治只有恐怖是不行的,还得有美德。银子就是美德。领了这个差事的低级宦官,将在差事结束之后,领到一笔相当于他们半年俸禄的赏银。 有了西厂的弹压,这场小小的骚动很快平息。发放遣散费的工作,又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了。 ———————— “这得多少钱啊。就这么白白地散出去了?”看着又一口大箱子被人搬了出去,魏忠贤的心里不免地生出了惋惜的情绪。 “不给银子光遣散。这大几万人出去,还不得把北京给闹翻天了呀。”刘若愚记录完毕,便将毛笔搁回笔架山。 “闹呗。真闹起来,不就有动刀子的由头了吗。你不会真以为他们能翻天啊?”魏忠贤捏了捏拳头,轻笑道:“要我说,你还是太年轻,太仁慈了。内库再有钱也不是你这么个法。这么多银子拿去给皇极殿的修缮收尾不好吗?那可是大明朝的体面。” 魏忠贤觉得这差事就该交给他来做,他保准把这一百几十万两银子给皇上省下来。 听见魏忠贤的话,刘若愚的眼角不由得一抽。“我怎么敢妄自仁慈。是皇上圣仁。” “.”刘若愚既然搬出皇上,那魏忠贤就没话可说了。 (本章完) 告假 告假 亲朋结婚,得去赶礼吃饭。 (本章完) 第275章 裁员扩大化 第275章 裁员扩大化 穿过金水桥后,负责传递一般朱批的小宦官举着一盘子的奏疏,径直前往内直房,这些奏疏将在那里被抄发成一道道下发给外廷诸司的命令。而走在他前面的魏朝,则怀揣着皇上亲口让他下发的旨意,转头向东去了内阁值房。 虽然内廷裁撤如火如荼,但紫禁城内却没什么人被划归到“冗”的范畴。这些值殿、值阁宦官还是按照旧有的班次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唯一的不同,是他们供职的衙门被连续降秩。不过,这对他们来说算不得坏事。差事不变,俸禄涨了,至于管着他们的人,是太监还是司正,其实并不重要。 “大祖宗。”被分配到内阁值门的宦官见魏朝过来,赶忙下跪磕头,并为他推开值房的门。魏朝没有看这宦官,只冲虚空点了一个很难被察觉到的头,就算是回应了。接着,他跨过门槛,径直来到方从哲的面前。 “方首辅,叶次辅。诸位阁老。”魏朝对方从哲和叶向高躬身作揖。而对其他人,他就只是微微拱手行礼。 “魏首席。”方从哲赶忙还礼。 在之前,阁臣对掌印以外的枢宦是统称为秉笔的。但司礼监小改,并严格按次序排座的事情流出来之后,方从哲就改口称魏朝为首席了。魏朝当然也乐得接受这个让他脸上有光的尊称。 他从怀里掏出已经批过红的弹章原本,用双手递给方从哲,并道:“这里有一道给骆卫帅的旨意,万岁爷希望内阁派个人过去宣读一下。” 内阁成员各有分工,但因为阁员的意见都需要首辅点头才能成为票拟,所以凡是经由通政使司递进宫明奏,方从哲都要过眼。他的记性很好,一听到魏朝说“骆卫帅”这三个字,就立刻联想到了赵延庆。 虽然赵延庆有睁着眼睛说瞎话本事,但他的眼睛毕竟不是真的瞎。骆思恭那个块头和虎虎生风的走路姿势,赵延庆还是看得见的。 赵延庆没有不自量力地接受骆思恭的挑战。反而把骆思恭的挑战本身,当作了一个攻击的要点。这回,他完全不提骆思恭“老朽多病”,而是说他“好战无谋”且“专横骄纵”。是个纯粹的莽夫,已经不适合再承担锦衣卫掌卫事这种需要智慧和冷静的要务。 不过“好战无谋”只是小添头。赵延庆攻击的重点,已经完全倾斜到了骆家的灰、黑色收入,以及锦衣卫内部严重的腐败现象上面。 最后的结论也很有可操作性,赵延庆没有说什么,让都察院或者兵科对骆思恭乃至锦衣卫发起调查,这种不切实际的废话。而是建议皇上,仿东厂案之成例,肃正锦衣卫之歪风。 为这封弹章起草票拟的人是刘一燝,他在票拟纸上写了一大段话。不过核心就两个字,请允。方从哲看过后也没有做任何修改,直接就蘸浆糊贴上去了。可从朱批的内容来看,皇上虽然对骆思恭及其治下的锦衣卫系统有所不满,乃至生出了一些怒气,却也不同意言官请求的和内阁的意见。 说得更直接一点,票拟被批红驳回了,皇上对骆思恭仍有期待。 方从哲有意识地松开微皱的眉头,合上奏疏,并将之收好。“好。我这就去。” 这时,沈悠悠站起身,说道:“您老是首揆,您要是离开了,票拟就得停下来。”说话间,他笑吟吟地转头看向刘一燝。“这票拟的内容既是季晦兄草拟的,就该让季晦兄去宣读嘛。” “哦?”魏朝饶有兴致地问方从哲道:“票拟是刘阁老写的?” “是。”方从哲点头,然后道:“但就像铭镇说的那样,无论是谁写的,内阁的头总归还是要我这个首揆来点。” “好吧。你们自个儿商量吧。我得回去伺候万岁爷了。”魏朝冲刘一燝无声一笑。“方首辅年纪大了,少劳苦一些也是好的。”说罢,他便转头离开了内阁。 刘一燝觉得自己的养气功夫真是让沈给练出来了。“哼。我去就我去。”他相信皇上的心中自有一杆秤,也不怕得罪骆思恭。 “唉!”方从哲叹了一口气。将写着朱批弹章递给了刘一燝。 ———————— 在出东华门的时候,刘一燝敏锐地察觉到,负责值守此处的禁卫比起往常多了不少。他通过护城河,刚到河边直房,就被一队巡逻至此的兵士给堵了片刻。刘一燝觉得有些反常,但仍往前走。 等来到夹在学医读书处和东安里门墙之间的路口时,刘一燝看见了更多的兵士和一个熟悉的身影。 犹豫了片刻之后,刘一燝还是决定上去打听打听。他快步走近,冲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打招呼道:“李司正!” 李永贞先是一愣,旋即转过头来,恭恭敬敬地向刘一燝深揖行礼道:“学生见过恩师。” 李永贞确实是刘一燝的学生,刘一燝在万历二十三年中进士,虽然在金榜上,他的名次并不高,不仅在三甲,还靠后。但之后,刘一燝考选庶吉士得中,成功进入翰林院。翰林期间,刘一燝被派到了司礼监内书堂担任讲师,而李永贞也正是在那段时间进入内书堂,开始读习四书五经。之后李永贞被抓,一关就是十八年,刘一燝也就很遗憾地再没有见过这个学生。 “这是在办什么差事吗,怎么这么大的阵仗啊?”刘一燝笑问道。 “裁员呀。”李永贞解释道:“惜薪司裁革之后,就要开始清理光禄寺,并整合尚膳监了。咱西厂是来这儿维持秩序的。” “内廷的裁撤已经开始了?”刘一燝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疑惑的神色。 “是啊。今天上午一大早就开始了。现在惜薪司那边儿快结束了,所以我们就到这儿来了押护光禄寺的革员了。”李永贞说道。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内廷暴力机构做了严密的规划部署。在裁革期间,各亲军直上卫加派巡逻班次,但不得离开执勤点。宫城四门加派御马监所辖禁卫,但并不禁止人员出入。东厂番子入驻包括内官监、惜薪司在内的冗滥重灾区,而西厂则负责押护正在被裁革的衙门,并保卫司礼监本部。 “怪不得禁卫变多了。”刘一燝说。 “恩师不知道吗?”李永贞问道。 刘一燝沉默摇头。 内阁只知道内廷将要搞裁革冗滥的大动作,但不知道具体的安排和开始时间。 “司礼监这次计划裁撤多少人啊?”在李永贞回答之前,刘一燝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 “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李永贞笑答道:“裁员总册在刘祖宗那儿。具体的数是多少,学生也不是很清楚。一半儿应该是有的。”说起来,刘若愚还比他李永贞小一岁。可规矩在那儿摆着,就得给人磕头叫祖宗。“一半!”刘一燝被这个词给惊到了。按户部的各项物资转运记录来估算,皇城范围内至少住着七万名为皇家服务的宦官及工匠。如果真是一半,那么这一刀砍下去就要减掉三万多人。 “对呀。”李永贞点头道:“就拿光禄寺的来说吧。挂在册上的厨役有九千七百来个。这回,一口气要裁掉五千多人呢。” 总管内廷裁员刘若愚在翻阅故纸堆的时候注意到,在二百多年前的洪武时代,光禄寺的厨役定额只有八百人。可是刘若愚根本不敢将此作为裁撤的依凭。因为洪武时代的内廷和现在的内廷,根本就是两个东西。以宦官系统为主的内官衙门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为皇家服务的机构,它在事实上承担了许多国家任务,比如兵器制造、物资转运等。若是刻舟求剑,强行依靠祖制旧例削减至一成不到,必然是要出大问题的。 实际上,光禄寺的裁员数额,是以其他所有衙门的留存人员数字为基础推算出来的。具体的算法是把留下的宫人折换成米粮、肉食、蔬菜年消耗数,之后再以消耗数为凭,推算需要多少负责采买的厨役才能完成这些数字。算上合理的冗留,最后的结果,是至少需要保留四千五百名厨役,才能维持皇城生产力的再生产。 “那要怎么安置这些裁撤下来的宦官、工匠呢?”刘一燝问道。 “发安置费啊。”李永贞理所应当地说道:“有银子哪儿都能安置。” “给多少银子?”刘一燝又问。 “以一两银子为底。每服役一年,增给一两,没有上限。有些嘉靖年间就进宫的老辈子,能拿六十多两呢。”李永贞回答说。“这是能查到进宫时间的,如果查不到,就看面相。年轻人给五两,中年人给十两。上了岁数的,给二十两。” “也就是老有所养?”刘一燝微微点头。 “不愧是恩师,简直一语中的!”李永贞不禁赞道。 “恩师最近.”光禄寺的待裁人员还在集合,李永贞还有时间和老师叙旧。可刘一燝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差事。 “不能再聊了,我得走了。”刘一燝歉然地打断李永贞的话。 “恩师要出去啊?”李永贞颇有些失落的问。 “是。我要出去传旨。”刘一燝说道。 “皇差啊!”李永贞恍然,赶紧长揖恭送。“您赶紧去吧,别耽搁了。改天学生再登门拜访。” “好啊。”刘一燝没有拒绝。 ———————— 锦衣卫指挥使司的正堂里,掌卫事骆思恭正低着头死盯着面前的弹章拓本出神。他手里握着笔,却写不出半个辩解的字来。 尽管骆思恭笃信皇上还要任用自己,但这封弹章还是让他有些慌了。赵延庆是去年八月才补的御史。怎么能把锦衣卫乃至他骆家的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楚?这些事情是怎么泄出去的? 而且后军都督府的案子,虽然在皇上那里交了差,但在明面儿上,就是锦衣卫搞得满城风雨,最后虎头蛇尾,什么都没查出来。 骆思恭可以想见,赵延庆的弹劾只是一个开头,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自己至少将受到来自科道言官、后府以及兵部的猛烈攻击。到时候,皇上是力保自己?还是把自己扔出去给朝议一个交代? 恍然间,骆思恭竟没有注意到,身着正二品绯色锦鸡袍的内阁大学士刘一燝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骆卫帅。”刘一燝的声音温和而厚重,可还是把走神的骆思恭给惊了一跳。 “刘阁老!”骆思恭赶忙起身。“您怎么来了?” “有旨意!” 骆思恭脸色顿变,赶紧来到刘一燝的面前跪下。“臣骆思恭,恭听圣训!” “咳!”刘一燝轻咳一声,掏出弹章原本。可刚打开叶折他就愣住了。上面的朱批删改得东一横西一竖的,想要一字不落地念完还真得费点劲儿。 不得已,刘一燝只能先时间通读两遍,才对低头跪等的骆思恭念道: “骆思恭仔细听着!”此话一出,骆思恭心脏立刻就提到了嗓子眼儿。 “朕念尔颇有军功,奏对入流。以为尔虽鬓发间白,但仍不失为翼护左右,惩盗抑贪,治境安民之良将。故仍将京中诸事悉付于尔,未尝稍有怀疑。” “然,尔查案无功,内肃无果,以至于数度因贪枉越权,任用私人而遭到科道弹劾!如此这般,朕要如何信尔用尔?” “望尔自警自勉,速速拿出成果,切莫稍有懈怠,以孚朕望。钦此。” 在刘一燝念诵的过程中,骆思恭表情数变。可念完之后,他心里各种复杂的思绪全不见了,只剩下一缕挂在心尖的明悟。“臣骆思恭,自愧莫名,谨领圣旨。” 刘一燝觉得尴尬,不想多留。因此将叶折递放到骆思恭捧举过头的手心之后,立刻道:“卫帅,既然旨意传到,那我就不多留了。” “刘阁老慢走。”骆思恭同样没心情和刘一燝闲聊。于是拱手恭送。 等刘一燝的身影消失之后,骆思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正襟危坐,并大声呼唤道:“传令兵!” (本章完) 第276章 三房变天 第276章 三房变天 很快,一名锦衣卫传令兵闻声而来,肃然抱拳。“掌卫大人!” 骆思恭没有立刻下令,而是说:“去把其他人也都叫来。” “其他人?”传令兵不解。 “你一个人能三道命令吗?”骆思恭反问道。 “是!”传令兵顿时了然,接着就转身去找自己的同僚。 等他带着其他的传令兵再回来的时候,骆思恭的面前已经分摞放了好些文书了。 “传令东司房!”骆思恭掏出两封命令,以及一封盖了皇帝宝玺的敕书,一并交给最开始过来的传令兵。“即日起,千户骆思恭,卸去东司房代理提督一职,仍回经历司掌事。千户刘承禧,晋指挥佥事,并掌东司房印。” “.是”传令兵面色微变,接过三封文书,随即快步奔出本部衙门。 “传令右千户所及西司房!”同样是两道命令一封敕书,不过这个传令兵得跑两个地方。“千户王世盛,晋指挥佥事。即日起,改调西司房,并接掌西司房印。原任西司房提督卸职听用。” “是。” “传令带俸指挥佥事张懋忠,令其即日起实掌街道房印。原任街道房提督卸职听用。”这回只有两道命令,没有敕书。 “是!” 如果说,骆养性撤职下野,刘承禧顺势上位,还在众人的意料之中。那么三大提督一日皆改,就是三房独立建衙以来从没有过的了。 一时间,堂内左贰官皆惊。本能地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 ———————— 东司房衙门里,骆养性正捧着一盏盖碗茶在大门和正堂之间的院子里瞎溜达,纵情地享受着太阳落红前最后的明黄。而千户刘承禧则颇为愤然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给骆养性擦屁股善后。 在刘承禧看来,那个追查天津逃犯的差事简直难以理解。整个事情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谁给天津通的气?不知道。那具突然出现又消失的尸体到底是不是逃犯?不知道。如果不是,那逃犯到底去了哪儿?还是不知道。 一圈儿绕下来,东司房调用了千户所的人,围了勋戚们的宅邸,动静甚至大得让宫城四门紧急戒严。最后竟然什么都没查出来就落锤结案了,只落下一堆需要造册备忘的麻烦事。可以说,是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也莫名其妙。 不过也好,事情闹成这个样子。骆养性大概率是没法子将东司房提督的位置坐实在了,说不定骆思恭也会因此受到牵连,在各衙门的交相弹劾中,顺势下野,乃至于遭到追责清算。在刘承禧视角里,宫里对骆思恭治下锦衣卫的不信任已经初露端倪了。不然为什么会突然把锦衣卫的军士全部调出宫城?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间。指挥使司的传令兵跑进了东司房。 除了由掌卫事直接下达的重要命令,锦衣卫本部的各项事务令都是从经历司发出来的,每一个传令兵都对骆养性无比熟悉。因此,当传令兵进入院门的时候,他立刻就认出了在院子里溜达的骆养性。他没有犹豫,直接迎上去行礼道:“经历,大人有令。” 骆养性仿佛早有预料。只说了一个“好”字,就径直走进了正堂。 传令兵慢他半步,亦步亦趋。等骆养性在正堂中央站定,传令兵便用祖传的大嗓门儿,高呼道: “卫帅有令!刘承禧、骆养性听令!” 刘承禧还在专心致志地写材料,这一嗓子下来差点没把他手上的毛笔给震掉。他拧着眉头,来到传令兵的面前。同面色从容的骆养性一起撩袍踏步,单膝跪地,抱拳拱手。“卑职恭听帅令。” “千户骆养性,卸除代理东司房提督一职,仍回经历司当差。”传令兵将罢免的命令递给骆养性。等骆养性接过,又将晋升令和皇命敕书一并交予刘承禧,并道: “千户刘承禧,晋指挥佥事。掌东司房印。” “卑职领命。”骆养性悠然起身,转头回到那个添出来的位置上收拾东西。而刘承禧则愣在当场,没有任何表示。 “刘提督,请接令吧。”传令兵轻声提醒道。 “哦!”刘承禧恍若大梦初醒。赶忙道:“卑职领命。” 由于东司房提督是钦差卫官,所以刘承禧还得照例颂圣,遥拜磕头。即使那方帝印是御事监尚宝局的宦官领命之后代为盖上的。 ———————— “刘佥事。”不多时,已经将私人物品收讫完毕的骆养性,来到刘承禧的面前,抱拳说道:“本房的大印已经搁回到正案上了。这些日子,本房庶务一直劳您操心,下官这儿也没什么好交接的。就此告辞了。” “等等!”尽管疑惑已经爬满了刘承禧的整张脸,但他还是死死地抱着那两封他心念已久的文书。 骆养性立刻停住虚迈的脚步,回过身来,望向刘承禧,笑着问道:“刘佥事还有什么要吩咐下官的吗?” “为什么?”刘承禧沉声问道。 “什么为什么?”骆养性微笑反问,面色轻松。“下官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能说得直白些吗?” 刘承禧的问题有很多,但不知道如何措辞为恰当,所以支吾半天只模糊问道:“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不能是现在?”骆养性又反问。 “.”刘承禧卡住了。赏罚擢黜皆决于上,既然升迁的命令由骆思恭发出,就说明骆思恭仍受皇上的信任。联系到他自己最近的一些举动,刘承禧甚至觉得,这次升迁可能是一种隐含的敲打。 但真的是敲打吗?骆家还在锦衣卫的权力序列中吗?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 “唉!”刘承禧实在问不出口,只能叹气。 “现在总有现在的理由。个中缘由,您迟早会明白的。”骆养性秉着“你不明问,我不明说”的态度继续打机锋。 “.”等了一会儿,见刘承禧仍不说话,骆养性便转头离开了。“都是为皇上办事。”临到门口的时候,骆养性的嘴里还是荡出一句话来,让刘承禧自己品味。骆养性一走,以邹之有为首的一众东司房军官立刻围上来,向东司房的新提督表示贺喜表忠。可刘承禧并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他敷衍着这些阿谀之徒,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他心想:海镇涛真的是被“降调”的吗? ———————— 日暮将昏之际,传旨回来的刘一燝推开了值房的门。 沈仿佛是一直盯着门在看,刘一燝刚一进来,他立刻就捧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刘阁老您回来啦?”沈的笑容之和煦,语调之温柔。要是让不知其中内情的人见着了,还真以为他和刘一燝是关系亲近的密友呢。 “沈阁老客气。”可刘一燝压根儿没心思搭理他。 经过多次明里或暗中的交锋,刘一燝已然明白,在口舌之利上,他和韩爌加起来都不一定是沈的对手。这人极善东拉西扯,扭曲事实,而且攻击起人来非常理直气壮。对付这种人,没有好的法子,只能避其锋芒,别和他耍嘴皮子。反正又撵不走,说多了只会搞得自己气血上头。 刘一燝来到方从哲的面前,招呼道:“首辅。” 方从哲以为刘一燝是来交差的,于是对他歉然一笑,柔声道:“季晦辛苦了。” 说实话,方从哲还是很欣赏刘一燝的。他看得出来,在这届内阁的一众老头儿里,刘一燝是最年轻也最有冲劲儿的。不仅敢想,而且执行力也很强,颇有些张相的遗风在那儿。 可欣赏归欣赏,他是绝不能和刘一燝过于亲近的,在朝堂现有的政治格局之下,就算他支持刘一燝的主张,也得绕个百转千回,委婉说话。 几十年宦海生涯下来,老首辅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党争这种东西永远会存在,即使他是内阁首揆以及公推的浙党领袖也只能调和,而不能消弭。 就像直到现在都还有人批判熊廷弼,只是相较以前,言辞没有那么激烈,也更愿意用事实而非臆想作为论据了。目前流行的论调,是辽东师老馈饷浪费国帑,徒知固守而不思进取,既然辽东局势已稳,就该主动进攻,收复失地,直捣贼巢。 “首辅。内廷开始裁员了!”刘一燝将声量提高到每个人都能听清的地步。 “嗯?”方从哲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凝住了。“裁员?谁跟你讲的。” “我在内书堂任教时带过的学生,西厂司正李永贞。刚才在光禄寺那里撞见他,就随口问了一嘴。”刘一燝并不避讳说自己是内官厂臣的老师。 在这一点上,他和沈一样。年节的时候,厂督魏忠贤亲自登门拜访沈,以学生的身份给老师送钱送礼,沈见并不逾矩也就收了,还留魏忠贤在家里吃了顿饭。这个事情遭到了言官的弹劾,但沈直接把礼单公开,用一个师生情谊给他怼了回去。弹章和疏辩送到南书房,皇帝的反应也很平淡,只批了那祖传的三个字:知道了。 “裁撤光禄寺?”方从哲疑惑道:“没听徐子先说过啊。” 光禄寺是受到内外双重领导的衙门。在内,因为光禄寺有司掌内廷采买,为尚膳监提供食材的职责,所以会受到尚膳监提督光禄太监的监管。在外,因为光禄寺需要为大型祭祀活动置办祭品,并奉命准备礼仪性质的筵席,所以它又是礼部的下属衙门。而且在政治光谱上,光禄寺更接近外廷而非内廷。如果光禄寺卿要换人,提督光禄太监在原则上没有举荐的权利,与之相反,礼部或者礼科的推荐则会占很重的分量。 “不只是光禄寺,而是整个内廷。”刘一燝说道:“李永贞告诉我,对惜薪司的裁员已经快要结束了。光禄寺和尚膳监是第二批。” “呵!”叶向高苦笑道:“又来了。” 在叶向高被迫以阁员的身份独相内阁的时候,就曾写信向老师申时行发牢骚,说好多事情根本不过内阁就直接实行了,有时,阁臣甚至需要从其他人的嘴里听说才能知道。为此,作为内阁阁员的叶向高甚至激烈地向申时行表示,与其一直这样还不如直接取消内阁票拟,恢复洪武祖制,由皇帝直管六部。 当然,就连叶向高自己也知道,这就只是过过嘴瘾,若取消内阁,恐怕先帝爷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如果事事都由皇帝乾纲独断,那他老人家还怎么静摄养病,当活着的祖宗呢。 方从哲用同病相怜的眼神看了叶向高一眼。接着又问刘一燝:“你还打听到了什么?” “计划很激进,说是至少要裁掉一半!”刘一燝正色说道。 “整个内廷要裁掉一半!”方从哲的震惊丝毫不亚于刘一燝,他坐不住了。“我得去书房问问。” ———————— “内阁首辅方从哲求见!”虽然皇帝特允部分阁臣随意进出南书房,不必通报,但方从哲还是谨慎地把握着分寸,请值门的宦官唱名。 “阁老请进。”竟然是刘若愚来给方从哲开门。 方从哲冲这个并不十分眼熟的年轻秉笔微笑点头示意,接着便来到大殿中央,向皇帝行礼磕头,高呼万岁。 “方阁老坐着说话。”朱常洛话音刚落,刘若愚就把凳子搬到了方从哲的屁股底下。 “谢皇上。”方从哲对此殊荣已经习以为常了。要是他哪天来这儿没被赐座,反而才要胡思乱想。 “首辅来这儿是为了问裁员的事情吧?”朱常洛先开口道。 “圣明无过皇上。”方从哲用颂圣的方式表达肯定。 “朕还以为来这儿的人会是刘一燝呢。”朱常洛用略带失落的语气说道。 方从哲心下一凛。要知道,刘一燝这趟来去也不过才半个多时辰。 “你来也好。”朱常洛舒展面色,指向刘若愚。“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吧,总裁官已经给你叫来了。” (本章完) 第277章 仁人爱人 第277章 仁人爱人 由于天气转暖,在大殿里烧着的火炉比起严冬时节减了不少。但当日暮渐沉,温度骤降,南书房里的火炉就显得有些不够用了。 宦官们在乾清宫总管太监史辅明的指挥下,将两个新点燃的火炉抬进了殿内。他们的动静不小,却并没有影响到外相和内枢之间的对答。 在开始之前,内廷裁员是需要严格保密的大事。可当内廷的各大暴力机构在司礼监指挥与协调下正式启动,它就不再是神秘的谈资,而是赤裸裸的残酷了。 铛!炭炉落地的同时,大殿里的自鸣钟,恰好敲出了申时正刻的钟声。接着,一阵遥远但更加宏重的鸣响从北边扩散而来。 申时已至,但皇帝却没有离开大殿的意思。王安望了皇帝一眼,见自己主子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首辅的表情变化。也就没有再问那个,几乎每天黄昏都要问一遍的问题。 王安很难形容皇帝看方从哲的眼神。这个眼神里满是专注与投入。有时,王安能敏锐地察觉到,皇帝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王安并不为此感到高兴,相反,这样的注视让王安心中有悸。 可以说,比曾经的太子在慈庆宫里歇斯底里,皇帝注视更让王安害怕。因为,皇帝的投入不像是对人的专注,而像是在欣赏一件精美的造物,或是读一本深奥但很能给人启发的经注。最近这样眼神变少了,就像是大儒吃透了一本难啃的书。 “史辅明。”皇帝的声音将王安的纷乱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也打断了大殿里的对话,并将所有视线的集中到了那位即将退出大殿的总管太监身上。 “奴婢在。”史辅明小跑回来,低头候命。 朱常洛收起研究者探寻一手资料时本能的好奇。将自己的身份从历史的研究者,转回历史的亲历者。 “去传膳。”朱常洛摆手道。 “是。”史辅明领命离开,在他将要出门的时候,又听见皇帝说: “方卿,陪朕用一顿晚膳如何?”史辅明知道,这顿饭要添一副碗筷了。 方从哲眼神里立刻闪烁出感动,脸上也凝重也转变为了红润。他站起身,来到皇帝的面前跪下,顺势撩袍,磕头谢恩。“臣,叩谢圣上天恩!” 与皇帝共进晚餐,是臣子能获得的高级荣宠之一。地位恐怕仅次于托孤与御临。只要传出去立刻就能引发艳羡,乃至酸溜溜地批评,是能吹一辈子的事情。据方从哲的了解,从去年八月以来,还没有人和泰昌皇帝一起吃过饭。当然,文华殿的那场大宴不算。十二位朝廷重臣只是恰巧和皇帝在同一个空间里用了饭,和重大节庆之日的国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起来把该说的事情都说完。”朱常洛说道:“不要把这个问题留到饭桌上或是明天。” “是。”方从哲再一叩首,才又起身重新落座。 方从哲看向和他隔着一张桌子对坐的刘若愚,接上刚才的问题道:“刘秉笔。一次性裁撤三万七千名工匠、宦官的计划实在是太激进了。” “我并不觉得激进。在开始裁员之前,司礼监做了详细的调查。要裁多少人,我们心里有数。就拿光禄寺来说,嘉隆二朝,光禄寺册上的庖役不过三四千人。可如今司礼监核算下来,光禄寺册上的庖役竟然比永乐时,南北两京加起来还要多。咳!”说了半天,刘若愚的喉咙干涩了,他轻咳一声,接着饮下一口凉白开润嗓,才又接着说道: “重症就得下猛药。这次裁下来,每年都能节省四十几万两银子的开销。外廷也省了东挪西借的功夫。” 内廷节流确实是在给外廷省功夫。虽然内廷会直接征收子粒银和上林苑的食材产出,但这些都是小头。皇城和宫城的开销主要还由户部从中调拨筹措的。如果金银等固定收入无法满足宫廷的开支,或者皇帝因为各种原因想要额外增加开销,旨意也是下到户部,再由户部下发地方执行。事情要是扯皮,头大的还是内阁。 “好吧,是我表述不当。”方从哲的眉头又皱成了一团。“我不是说不能下猛药。可十天就把这服药吃完,实在也太急了。” “皇上。”方从哲正过身子,面对皇帝。“内廷大规模裁员,嘉靖朝已有先例。当时,也是在短时间内裁了上万人。这些被裁掉的宦官、工匠成为了无业游民,引致京师治安大坏,盗窃之事几乎日日发生。如今裁撤的人员比之嘉靖更多,时日更短.” “方首辅!”刘若愚很不客气地打断了方从哲的滔滔之语。“嘉靖朝的册子我也是查过的,当年恩补甚少,可皇上天纵圣恩,拨帑银数十万以作安养之费。摊到每个人的头上比起朝鲜之征结束后发给军士的遣散费还要高得多。”接着,刘若愚又简单地把发放安置费的执行细则给方从哲捋了一遍。 “这不一样。”方从哲说道:“失业之后有出而无进,银子迟早会光,最后还不是相聚为盗,乃至落草为寇。到时候朝廷莫不是又得钱粮,募兵去剿?” 方从哲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当年嘉靖皇帝以自己从安陆带来的班子为基础,对百年积聚的各类冗滥,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裁革。尽管裁革之后,国家的财政压力大幅减少,却造就了相当多的无业无产之游民。失业人员相聚为盗,致使京师及周边地区的治安大坏。杨廷和内阁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非常简单粗暴,直接招募一营巡捕马军,在京城内外展开了大规模的弹压。活人是问题,但死人不是。 方从哲又道:“您刚才提到朝鲜之役。可因为此役新募的军兵,以蓟辽本地的农家子弟为多。军队解散之后,他们还能回乡务农。但宫里的匠户、宦官一时间流出近四万人,这么多人想要佃田都找不到地方,离了宫之后,他们去哪儿谋生?” “方首辅的意思,就是不用裁了?”刘若愚的语气冷了下来,他必须保卫自己的成果。 “不是不用裁,而是没必要裁得这么急。事缓则圆,这么多人完全可以分几年来裁,三年或是五年,只要扼住口子,在超员平减到计划之前不再新募,吃粮拿俸的人自然会减少。如此一来,压力逐渐释放,就不会出大的乱子。”方从哲听刘若愚的语气就明白,自己似乎已经得罪这个总管裁员的新秉笔了,但他还是要说。 “做不到的。”王安望向方从哲,不经意间又瞟刘若愚一眼。“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事情也开始了,再把那些领到单子即将出宫的人留在皇城,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大乱子呢。必须裁,不能停下来!哪里乱,都不能乱到宫里来。” “宫里又不是让他们净身出户。”这时,魏朝也来帮腔。“方阁老说事缓则圆。宫里的银子发下去,再怎么也能用个一年半载的,这不就是在缓吗?” “在弘德殿的时候,您说天下之费,以内廷为最。”王安的语调平和而稳定。“现在内廷已经开始裁员了。您的外廷怎么丝毫不见动作呢?”眼看话题就要被扭曲,但方从哲却拿不出半个字来给自己辩驳。 咚!突然间,皇帝的拳头捶到了御案上。 “孟子曰。”朱常洛站起身,来到御案边上叉腰站定。“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 “方阁老没有私心。要说的,无非是圣人的道理。”朱常洛指了王安一下,王安立刻收起咄咄态势,露出歉然的表情。 接着,朱常洛又转头看向魏朝。“银子是恒产吗?” “总不至于无产。”魏朝低下头。 “这就是无产。”朱常洛说道:“那些服役日久,上了年岁的宦官,可以靠着攒下的积蓄,和宫里的遣散费维持余生。但那些尚且年轻的宦官,和拖家带口的工匠吃完了这些银子,又吃什么呢?”朱常洛停了一下,接着加重语气到:“没得吃!” “他们要是没得吃,就要造朕的反!”朱常洛接着道。“朕坐在南书房里,只要他们打不进紫禁城来,朕就听不到,也看不到。但仁人爱人,朕想象得到,感受得到。”说到这儿,朱常洛将话锋扭转回来。 “魏朝也没说错,宫里发下去的银子确实是拿给革员的度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的。在银子用光之前,被裁革的人可以自谋产业,自谋生路。而朕给他们准备的求生之处就在天津。” “天津不只要建港开埠,还要兴办一些给洋人造稀罕物件儿的工场。这些从宫里出去的人,再怎么说也是为皇家服务的,只要工场办起来了,他们总能在那里找到一个谋生的行当。有了业就不会成为流民,也就不会造朝廷的反。” “到时候,无论是宫里还别的什么地方就不会生乱子。”朱常洛收回注视魏朝的眼神,看向方从哲:“首辅。你觉得朕这个主意如何?” “妙极.”方从哲竟然忘了颂圣。 “奴婢代诸革员叩谢皇上圣德!”王安伏地叩首。 “重症者,非猛药而无以治。朕抱恙那会儿,刘院使也是先以大黄去火,再以补药培元。”朱常洛又对刘若愚递去一个微笑。“就是要这么裁,就是要这么清。宫里干净稳定了,朕才能腾出手清理宫外的腌臜。王安。” “奴婢在。”王安连忙抬头。 “让他们上膳。”朱常洛吩咐道。 “是。” 朱常洛走到常用的饭桌后坐下,并对方从哲招手。“来,坐。” “是!”方从哲回过神来,小跑着来到皇帝侧对面空椅子上乖巧地坐着。 ————————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尚食局的女官和尚膳监的总理太监就已经在外边儿的炉车旁候着了。因此传膳的命令刚下达,晚膳就被端上来了。 之后,王安斥退他们,亲自伺候皇上用饭。而另两位秉笔就没这个荣幸了。他们只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勤勤恳恳地阅览着剩下的奏疏。 “尚食局的人也换过啦?”虽然叫不出姓名,但朱常洛对之前那个上了年岁的老女官还是有些印象的。现在换了个年轻但不算不得十分貌美的新女官,朱常洛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主子的法眼。”王安一边给皇帝添饭,一边回答说:“除了史辅明,近侍伺候宦官、女官都换了一茬。经过西厂严格的调查,这些换上来的人都和本次被裁革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史辅明是继李鉴之后的慈庆宫总管太监。皇帝搬到乾清宫之后,他也就水涨船高地跟着过来料理乾清宫的大小诸事,并兼管内起居注的编写了。也就是说,皇帝每天去了哪儿,跟哪个妃嫔睡了觉,这老头儿都要记一笔。 “很好。”朱常洛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道:“给首辅也添一碗吧。” “是。”王安的性格并不桀骜,不介意顺带着伺候方从哲用饭。但方从哲却坚辞不受。“不敢劳您伺候,我还是自己来吧。” 皇帝把宦官当奴婢使唤,那是天经地义的。可阁臣要是也把宦官当奴婢,那就是找死。大明朝历史上第一个被处死的首辅夏言,就是学着嘉靖皇帝把宦官当作纯奴婢看待,才让严嵩有机可乘抓住破绽。 在那之后的各位阁臣,就算不像张居正那样紧密团结皇帝身边的太监,也会尽量和他们保持较为良好的关系。毕竟在近侍枢宦这个群体里,已经很久没出过刘瑾这样依靠皇帝的宠幸而肆行无忌,逼得阁老们无法中立,只能鲜明反对的“逆监”了。 (本章完) 第278章 宫有制造办厂 第278章 宫有制造办厂 王安微笑道:“首辅何必客气。举手之劳的事情。”饭勺和饭碗都捏在王安的手里。王安不给,方从哲想自己盛饭也做不到。 “那我就愧受了。”到最后,方从哲也只能被迫接受了王安递过来的米饭。 与在自家吃饭不同,和皇帝吃饭虽然荣耀,但并不轻松。南书房的饭桌不大,桌面上的菜色也不多。为了防止两双筷子撞上,方从哲眼神一直盯着御筷的起落,直到皇帝的筷子抬起,他才飞快地下手。 “方卿。” “臣在!”精神高度集中之下,皇帝突然的呼唤,竟然激得方从哲两肩一耸。 “呵呵。”朱常洛轻声一笑。“天津那边儿有两个事儿。朕说给你听,你且听且记。” “是。”方从哲转移精力,落筷的频率也因此减缓了不少。 “第一个就是审讯指挥使司案犯的事儿。”朱常洛问道:“孙卿的奏疏你还记得吧?” “记得。”方从哲点头道。 “好。”朱常洛继续下筷,用饭的速度并没有因说话而减慢太多。“内阁的票拟是按例交法司审讯,并由推定论罪。朕觉得就没必要这么麻烦了。既然犯官都是武官,而且这个案子之前就是锦衣卫在办,就按孙卿的意思做,让北镇抚司审好了。” 方从哲一愣。“是。” 孙承宗上的那道奏疏还没批红发下来,如果内阁就此事草拟新的票拟,那么就是改票。方从哲在这个事情上没有个人立场。皇上让改那就改呗,唯一的不好就是改票容易被骂。不过,皇上都请自己吃饭了,挨点儿骂也算是值了。反正内阁每天的工作除了拟票,就是挨骂。 “第二件事情。”朱常洛接着说。“整合三卫,清理军屯,建立标兵,这些事情都需要银子。天津卫库,无银无布,只有些陈谷子烂糠。靠这些东西,是想办事也办不成的。内阁明天拟一个旨意。允许孙卿自行使用抄得赃款,不必起运京师。” 方从哲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道:“赃款有多少?” “还没有正式查抄,朕也不知道。”朱常洛想了想,估猜道:“天津毕竟是通衢要地,尽数抄没,再加上变卖的话,十几二十万两银子应该还是有的。” “这不是个小数啊。”方从哲建议道:“还是应该派个御史去督查一下。这样一来,孙稚绳那边儿也免得听言官聒噪。” “也好。”朱常洛微微颔首道:“就让张问达那边儿挑个合用的御史过去吧。王安,宫里也派些人去,顺带考察一下工场的选址。” 朱常洛决定由宫里出钱,兴办一些“宫有制”的造办厂,既吸收京畿地区的过剩劳动力,又主导并调控市场,还能增加中央的财政能力。在没有对内廷进行反腐整肃之前,让宦官去地方搞产业,大概率会办成矿税的样子,最后闹得一地鸡毛不说,大头还得让宦官拿去。 “是。”侍立在侧的王安立刻应道。 “跟他们说清楚。让他们以最近的事情为殷鉴,别乱伸手,更别打着宫里的招牌,插手地方上的政务,给宫里抹黑。”朱常洛冷冷地说道。 “是!” ———————— 吃了一阵儿之后,朱常洛放下筷子。方从哲严格控制着吃饭的节奏和速度,皇帝一停,他也就刚好吃完,停了筷子。 “方卿用好了?”朱常洛微笑着问。 “谢圣上恩典。”方从哲深一作揖。“臣用好了。” 朱常洛看着方从哲,突然收起笑容,严肃地问道:“文球这个人,你怎么看?” 方从哲一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来:“他是万历四十七年九月才上任蓟辽的。” 文球是在前任蓟辽总督汪可受,因为萨尔浒惨败,而撤职回籍之后才上任的。方从哲言下之意是,就算蓟辽保定等处军用不清,也应该赖不到他的头上。 “说些废话。”朱常洛不给方从哲打机锋的余地。“朕问的是你怎么看他,而不是问他是什么时候上任的。” 方从哲没法子,只好说:“就臣的印象来说。文球游历地方二十五年,政绩卓然,廉洁率属,颇有清誉,应是可用之能臣。” “那你们的人,为什么要弹劾他?”朱常洛幽幽地说道。 方从哲真是有苦难言。弹劾文球的事情不是他指使的,方从哲甚至是在刘一燝的草拟的意见递到他手里来的时候,才知道有这么个事儿。当时他还小小地震惊了一下。因为刘一燝草拟的意见,竟然是派遣由锦衣卫、都察院御史、兵部主事和兵科给事中组成的联合钦差团,到蓟辽总督署查册,看看文球在任的这两年到底有没有贪墨。 “辽东的事情,朕不希望有任何闪失。”朱常洛回到御案边上,拿起一封叶折,用没有什么起伏的声音说道:“这是文球的辞表,你应该已经看过了。他说自己心力交瘁,积劳成疾,不能堪以大任。”说到这儿,朱常洛将辞表递到方从哲的面前,并道:“拿走,以内阁的名义,好好儿写一篇文章,不许他在这个时候扔下挑子不干。” “是。”方从哲恭恭敬敬地接过辞表。 “好了,没别的事儿了。”朱常洛硬硬地伸了个懒腰,转过头对王安说道:“天色不早,派一队人护送方卿回家。” “是。”王安应道。 ———————— 半刻钟后,王安回到南书房,见皇帝和魏朝都已离开。便来到刘若愚的面前,问道:“万岁爷御幸了哪一宫啊?” 刘若愚合上最后一本奏疏,起身说道:“回老祖宗的话,就在东房。” “好,咱们去司礼监吧。”既然皇帝没有出乾清宫范围,那他就不必多做额外的布置了。史辅明自会安排好一切。 “是。”刘若愚一面应和,一面指挥值殿的小宦官们熄灯熄炭,注意防火。 “师兄。”离开南书房,刘若愚对王安的称呼立刻变了。“天津那边儿您准备派谁去啊?”“怎么?”王安侧眼看向刘若愚。“你有要推荐的?” “二师兄来找我,希望能谋个实差。”刘若愚说道:“我想着都是同门的师兄弟,应该是信得过的。” 王安怔了一下。他没有立刻置以可否,而是说道:“你要不去商老祖宗的府上看一下?” “商老祖宗?”刘若愚面露不解的表情。 “商老祖宗有三个儿子,但除了杨松泉没一个堪用的。之前,梁勇和陈奉外派地方,开矿征税,结果大肆掠取,天怒人怨。现在他们被清算了,搞得清廉了一辈子的老人家晚节不保,整日以泪洗面。以前多康健的一个人啊,刀枪棍棒样样精通,就算上了年纪也能舞得一手好剑。” “可年节的时候我过去看他,整个人形销骨立,躺在床上站都站不起来了,恐怕没多少日子了。”王安停下脚步,转身正视刘若愚。“干爹九泉已安,你就别给他老人家的碑文上乱刻字儿了。” “二师兄不是这样的人吧?”刘若愚讪笑道。 “二师兄当然不是这样的人。”王安严肃道:“但他可能变成这样。主子万岁爷说了,以此前之事为殷鉴。如果把他放到地方,他腐坏了怎么办?到时候,是你亲自拿刀砍了他?还是让魏忠贤来砍?” “这”刘若愚低下头。 “你要是举荐自己的干儿子,我都不会反对。可咱们的师兄弟不行。”王安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他要是再来找你,你就给他点儿银子打发了。” 刘若愚没有听懂王安那层残酷的言下之意。颇为委屈地说道:“可我都答应他了。” “那你只能食言自肥了。”王安不担心刘若愚私自给其他人职务。因为在内廷衙门里,他的人事权是绝对的,只要他不点头,谁也别想启用或者罢免某人。除非刘若愚找皇帝要差事。 “好吧。我知道了。”刘若愚叹气道。 “别做滥好人,要学着拒绝。”王安拍了拍刘若愚的脑袋,语气也缓和了些。“师兄弟们我都是有接济的,只要不嫖、不赌、不挥霍,能过上很自在的日子。” 王安对陈矩名下的师兄弟不算好,谁来找他要差事他都不给。但到底也算不得差,每个月他都会从自己的俸禄里取出两成,分给诸位师兄弟,按他的俸禄来算,这个数字相当可观。 “是我知道的。”在进司礼监之前,刘若愚也得过王安的接济。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之后,王安开口问道:“裁员的事情有什么困难吗?” 刘若愚舔了舔嘴唇,说道:“倒也没什么困难的。只是很多人不愿意走。” “外边儿的日子苦,只要进了宫,就有一份儿能吃到死的皇粮。每年那么人多自宫去宝的,还不就是为了这个。”王安心有恻隐,但眼神坚定。“但凡事都有代价。他们想吃皇粮就得去宝,我们要节约宫里的开支就不能让他们吃皇粮。这是同一个道理。” “是。我知道的。” ———————— 次日,东安门前。 一顶四抬的轿子落定。轿夫撩开轿帘,方从哲从里边儿走了出来。阁员们纷纷围上来,向方从哲行礼。方从哲一一微笑回礼,唯独对沈没什么好脸色。 沈有些摸不着头脑,等方从哲又重新回到轿子上坐着后,他便凑到窗边,轻声询问:“首辅,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 “.”方从哲没有理他。 卯时至,城门开。阁员们跟在方从哲的轿子后边儿,一路进入值房。 坐定后,方从哲一直没说话,直到会极门的值殿少监将通政使司送来的第一批奏疏转到。方从哲才起身来到沈的面前,将昨天皇帝交给他的那封辞表,拍到沈的桌面上。 “这是文受寰的辞表。”方从哲的话让在场的众人都竖起了耳朵。尤其是刘一燝,他差点儿没直接站起来。 “这是昨日黄昏幸得陪皇上用过晚膳之后,由皇上亲手交给我的。”方从哲很刻意地提起了皇帝赏饭的事情。虽然他的语气已经尽可能地平淡了,但阁员们还是从里边儿听出了明显的雀跃。 沈拾起辞表打开,发现辞表上并没有朱墨写就的批文。于是问道:“皇上有什么旨意吗?” “不准辞!”这三字让刘一燝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停顿片刻之后,方从哲继续提高声量对沈说道:“蓟州东连辽左,辽东兵事紧张。皇上不希望在这个时候,有任何影响辽东军情的事情发生。沈阁老,以内阁的名义,给文球写一篇慰留辞。言辞要诚恳。” “是。”沈低下头,眼神稍微黯然了些。他知道,现在必须约束下面的言官,暂停隔山打牛的攻势了。东林党的教训在前面摆着,要是继续执迷于此,不听皇上的招呼,恐怕就得有人跟邹元标,赵南星一个下场了。 “季晦。”轻轻地敲打过沈之后,方从哲转身看向刘一燝,说道:“草拟一道给天津的旨意,让天津方面将犯人押解到北镇抚司,天津的案子由北镇抚司提审。” “改票?”刘一燝惊讶地问。 “是。”方从哲点头。 “好。”刘一燝立刻意识到这底下的水恐怕有些不太干净,但他也不准备深问。“还有别的事情吗?” “圣上下旨,说天津的赃款天津用,不必上解北京,走一趟无意义的往返。”方从哲说道:“不过也还是得派人去核查这笔钱款的具体数额。户部那边儿已经派了个管粮的主事了,就让张德允再拣派一个合用的御史过去就行了。” “好。”刘一燝应是,方从哲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方从哲深知,无条件地配合皇帝,做一些不符合流程的事情,一定会招致批评。这不是党派之争,而是内阁与外廷的矛盾。不过,方从哲已经做好了被骂作佞臣的准备。 (本章完) 第279章 沈阳教案(上) 第279章 沈阳教案(上) 辽东镇,沈阳中卫。 军火贩子哈拉尔德·布兰特北上京师的时候一共给皇帝进贡了十门火炮,和一百支鸟铳。为了加强北部边疆的防御,皇帝将这批武器全部送到了辽东。 随着武器一起被调到辽东来的,还有两队西班牙雇佣兵,和一个耶稣会派来的传教士翻译。尽管按营兵制来说,这队人是严重不满员的。因为算上指挥官和那个承担翻译任务的传教士,洋人们满打满算也才二十三人,不到五个伍。但熊廷弼还是将这些来到辽东的洋人,编成了单独的一队,并按一队五十人拨付给养。换言之,洋人雇佣兵的生活水平至少是普通守城兵的两倍。 现在这队人驻在沈阳,归沈阳镇守总兵官贺世贤调用。为了扩大炮兵部队的规模,贺世贤从自己的总兵标兵营里挑了两队汉人,去学习西洋的炮术。 “迦太基向罗马帝国低下了他,” “高贵的头颅!” “努曼西亚白白地向统帅阿非利加进行抵抗。” “统帅胜利了,努曼西亚所有人都在战斗中丧命!” “此前,马塞洛剥夺了希拉古萨的自由。” “凯撒以其铁腕,” “压服了法兰西。” “又扼住了不屈的罗马人的喉咙,征服了他。” “但罗马最终还是胜利了!他征服了所有的土地。” “在废墟上,异教徒在哭泣。” “因为他给马尔斯做了祭祀。” “但是请您看看遥远的,” “插上了耶稣旗帜的中华大帝国。” “如何在洗礼仪式前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午饭过后,神甫阿尔法罗·冈萨雷斯·德·门多萨,又在用西班牙语向那二十二个穿着中式兵服的西班牙雇佣兵,念他那首用典故硬凑出来的十四行诗,《将中华大帝国变成天主教的国家》。这门多萨神甫每天宣教之前的必备节目。 因为雇佣兵的驻地相对独立且语言不通,所以念诗和宣教的群聚行为始终没有被阻滞。一直以来沈阳军方只当这帮长得奇形怪状的色目人,是在进行某种类似于祭告天地祖宗的仪式,就像支援辽东的土兵、南兵那样。 但最近,洋汉合练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学徒和教官的接触因此变得愈加频繁。狂热的传教士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宝贵的机会,开始越界向炮兵学徒们宣教了。 “迦太基向罗马帝国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用西班牙语念完之后,门多萨神甫,又用中文将他十四行诗翻译了一遍,念给好奇围观的炮兵学徒们听。 沈阳只驻有北兵没有南兵,而阿尔法罗·门多萨操着一口介乎于闽、粤之间的南方方言,加之他的语速又很快,所以来看热闹的士兵们只大概知道他是在说中文,而不知道他到底在念个什么。围拢在周遭的士兵与其是在说听他宣讲,还不如说是在看稀奇,看猴戏。 阿尔法罗·门多萨很敏锐地注意到了羔羊们的疑惑,于是放慢语速,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敬我主,不在基督教真理的沐浴下生活!定会丧失精微、敏锐的理智。如此,人便会沉沦于蒙昧,在愚盲中堕落。” “偶像崇拜是谬误,祭祀魔鬼是邪祟。” “投入我主的怀抱,改遵我主的教诲,我主会宽赦尔等天生的罪孽。”说到这儿的时候,来看热闹的士兵终于听清他在讲个什么了。 “罪孽?你的倭蛛说我有罪。那你倒是说说,我犯了哪条王法啊。”被门多萨神甫凝视到的士兵,从鼻子里哼出一缕不屑的鼻息。 门多萨神甫眼神一亮。他的凝视是故意的。传教最大的敌人不是反对,而是漠视,只要有人反对,他就能乘机与人辩论,从而向周围的人宣扬主的教义。他兴奋地解释道:“这个罪不是因为触犯了王法所以才有的罪。而是天生的,打娘胎里出来就有的原初之罪.” “放你娘的屁!你狗日的打娘胎里出来才有罪呢。”门多萨神父以为自己用了个绝妙的比喻,但他还不知道,他这话等于是在说人家是野种。 “你不要怕。”门多萨神父忠心侍奉耶稣基督,是个坚定的传教士,见过很多类似的原住民羔羊。已经完全不会因这样的叱骂,而有丝毫的愤怒或是畏惧了。他凑近那个士兵,尽可能地用缓慢、厚重的嗓音说道:“有罪的不只是你。我、我们,世间人人都有原罪。但只要远离偶像崇拜,远离虚假的神祇,不再受各种迷信的侵扰,承认福音戒律远胜于落后的礼仪和虚幻,真心实意地敬奉我主,就能弥恕、减少人类天生的原罪,获得救赎。” 那个被门多萨神父凝视的士兵,并不因为他厚重的嗓音而感到庄重神秘。反而觉得这家伙像是着了什么魔。 士兵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但门多萨神父却越说起劲: “这个伟大的帝国正被迷蒙与邪祟笼罩着,皇帝和谨慎的阁部臣僚,都被封闭在魔鬼巧心构筑的幻术之内,偏信异教徒的邪恶偶像崇拜,膜拜那些由毫无价值的顽石朽木雕铸而成的建筑、牌位,将伟大的帝国和本应受福的子民引向邪恶的堕落。只有在福音光辉的照耀下,在我主的庇佑下,才能冲破魔鬼用幻术关闭的大门,使帝国皈依基督的神圣信仰!” 当他将“邪祟”与“皇帝”这两个词放在一起的时候,看热闹的士兵们立刻就觉得不对劲了。外围不愿意惹事的士兵开始散去,营房区也逐渐嘈杂。被专门划出来备防细作的瞭侦兵注意到了这里的异样。忙抓住一个匆匆离开的士兵问道:“这里怎么了,闹成这样?” “有一个蓝眼睛的色目人正在诽谤皇上,诽谤朝廷。”被扼住手腕的炮兵学徒生怕受到牵连,失声说道。 “你确定!?”瞭侦兵的工作除了预防细作搞破坏,还要出去侦察敌情。最新的情报显示,建奴也在试图探查明军的动向的与布置,而且开始有了试探动作。因此,包括他在内的所有瞭侦兵的神经都很紧张。“这可是要掉脑袋的罪!” “还能有假,你自己去听嘛!”炮兵学徒几乎是在惊叫了。“那个色目人说皇上中了邪,说朝廷的大官儿都中了邪。要信什么倭蛛才能清醒过来。” 瞭侦兵的脑子里立刻蹦出“哗变”两个字。他扔下炮兵学徒,飞奔着去找到自己的管队说明情况。管队意识到,这不是他能解决的事情。于是也迈开步子飞奔,只不过他奔去的地方,是总兵官贺世贤的营帐。 ———————— 中军帐里,刚用过午饭的贺世贤正准备小憩一会儿,恢复精神。最近他有些烦躁,本以为熊经略移辕辽阳之后自己快乐的饮酒生活又能恢复如故。可孙传庭却像个老妈子一样,绝不允许他过量饮酒。而且早晚必往他的营帐里钻,时间不定,找到酒直接拿走。想偷喝都没法子。 以前打得过的时候,还能靠着比武协商一下。可现在,贺世贤已经彻底打不过年富力强的孙传庭了。贺世贤经常腹诽,孙传庭分明是个正科出身的文官,却壮得像头牛一样。 没法子,他只能配合着减少饮酒量,这让他的身体出现了戒断反应。表现出来,就是烦躁与嗜睡。 “镇帅!”瞭侦兵管队在没有遇到任何阻拦的情况下,慌忙地跑进贺世贤的中军帐。 “你鬼叫什么?”虽然有些不耐烦,但贺世贤还是坐起身。 “有人哗变造反了!”信息在神经紧绷的瞭侦兵管队这里再度失真。不过也不能怪他,在国家的最前线,听到有人说什么“皇帝中邪”之类的鬼话,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煽动哗变。 “什么!”贺世贤的头皮一下子就麻了。“谁要造反了!”贺世贤不等答案,扯开嗓子便是一声狂吼。“来人!” “镇帅。”营帐外的卫士和传令兵立刻进入中军帐候命。 “给我着甲。”贺世贤来到铠甲边上站定。接着又重复了刚才的问题。“是谁要造反了?” “那些色目人在军营煽动今早参加演练的人。他们说皇上和内阁都中邪了,要什么倭蛛赐福才能醒过来。”在瞭侦兵管队说话的时候, “我早就觉得那个神神叨叨的洋儒生有问题了!”贺世贤对传令兵下令。“让尤世威带着他手底下的人先去把色目人的军营围了!在我过来之前,不得擅动。” 贺世贤的脑子在不喝酒的时候还是很清醒的。洋人们毕竟是皇上下旨调来的,轻易动刀子弹压很可能会说不清楚。 “是。”传令兵迅速离开。朝着尤世威的军帐去了。 ———————— “本官命令尔等叛军速速放下武器!”贺世贤还没过来的时候,尤世威手下的骑兵就已经完成了对事发地区的清理。应对这种事情,清理地面、禁止出入,是极有必要的事情。因为如果不将叛军隔绝开来,原本容易镇压的小规模的兵变很有可能会扩大为营啸。 “放下武器!”骑兵们虽然跟着自家尤把总大呼。但他们其实并不特别希望这些色目人的缴械投降。只要确证色目人们有造反的意思,他们的人头立刻就能变成等量甚至超量的银子以及军功。这些棕发色目人的“首功”简直不要太好验,上面验人头的文官想赖都赖不掉。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一个褐发棕眼的雇佣兵死死地捏着手里的军刀。尽管这把军刀对全身着甲的骑兵来说没有用,但这也是他们除彼此以外唯一的依仗了。 “这些中国人为什么突然就把我们给包围了?”另一个雇佣兵颤抖着看向指挥官,眼神里满是恐惧与不安。 “我也不知道啊。”指挥官完全听不懂包围他们的人在说什么。只感觉有一道山一样的声浪潮自己涌来。“阿尔法罗·门多萨神父!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中国人说你们是叛军。”这样的场面让阿尔法罗·门多萨想起了传言中的南京教案。 他是万历四十五年才从菲律宾马尼拉来到中国的传教士,没有亲历过那场教案。但他曾听王丰肃、谢务禄等二位遭到驱逐的传教士说,南京教案发生当天,也是一群士兵围了教士的居所。接着粗俗的军官,就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命令士兵把人给拿到监狱去了。 想到此,传教士阿尔法罗·门多萨的心底,竟然升起了一股殉道士般的豪情。 “我们背叛谁了?快告诉他们,我们不是叛军啊!”指挥官快要崩溃了,尤世威的手势他是认得的。只要那只举起的右手的斜劈下来,这些骑兵就会发起冲锋。看到门多萨神甫眼里的狂热,指挥官突然开始后悔,自己在闲暇时光只顾着找妓女泄欲,而没有时间尝试学习这门复杂的语言。只能靠这个似乎有些癫狂的神父和中国人沟通了。 “就算死,我们也是耶稣基督的仆人。”阿尔法罗·门多萨已然沉溺在自己浪漫的幻想中,他手舞足蹈,连连高呼:“我们为耶稣基督服务!从不曾背叛!” 另一边,尤世威的眉头不由得拧了起来,门多萨神甫的南方口音让他感到迷惑。他只能依稀听出,“死、背叛”,这样简单易懂的词汇。但他收到的命令只是包围,不是镇压。那只悬在空中的手只是一种威慑。 后方开始骚动,尤世威回头看去。只见穿戴齐全的总兵官贺世贤正拨开人群而来,他赶忙收起手势,下马禀告道。“镇帅,他们不肯放下武器。” “嗯。”早在包围圈外的时候,他就知道闹事的只有色目人,而且色目人的手里没有足以破甲的武器。 有恃无恐的贺世贤冷着脸走到距离雇佣兵大约十步之遥的位置,对溺于幻想几近癫狂的洋儒生吼道:“本镇命令你,让他们把武器放下!” (本章完) 第280章 沈阳教案(下) 第280章 沈阳教案(下) 门多萨神甫显然是陷入癫狂了。他竟然没有被贺世贤眼里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给吓退,反而朝着贺世贤的方向缓缓走去。 贺世贤没有动,但他亲卫们却将佩刀给抽了出来。“退回去!”亲卫朝狂热的传教士吼道。 “别紧张。这不过只是一个脑子坏掉了的假儒生。”贺世贤止住将要进一步动作的亲卫,并抓住刀柄将刀子夺到自己的手里。 接着,贺世贤将佩刀平举到眼前,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松开手。 刀子落地,金属撞击地面。但金石碰撞的声音却被贺世贤的大喊给掩盖了:“所有人,收刀!”他一面大喊,一面摊开双臂,袒露胸膛。 尤世威的这一司骑兵,本来就属于总兵标兵的序列。镇帅下令,他们自然没有不执行的理由。五百余把军刀入鞘,金属交相摩擦的声音简直硌得人牙疼。 这时,就算雇佣兵们再是听不懂中文,也知道将军老爷是在表达善意。于是纷纷扔下手里的军刀,解除本就毫无意义的戒备状态。 贺世贤踏出两步,抓住门多萨神甫的肩膀,一个踢腿,一个侧身,再一个拉扯,就将这个传闻中诽谤君上的假儒生擒拿住了。 “押走。押去衙门。”贺世贤将门多萨神甫交给亲卫。然后转过身,做出双手后背的姿势。 “这是要俘虏我们?”雇佣兵副官米戈尔·萨瓦拉,用西班牙语问指挥官费尔南多·维加道。 “应该是吧。”费尔南多学着贺世贤的样子将双手背在身后。 “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米戈尔又问道。 “不知道。照做吧,跟着走就是了。”费尔南多说道:“我们是中国的大皇帝陛下派来的,我们没有叛变,事情会澄清的。”直到现在,指挥官费尔南多都不知道明军的骑兵为什么会突然把他们给包围起来。 —————————— 卫城北门之外,沈阳巡按孙传庭正在监督外围城防设施的兴建与加固。在原定的计划中,再过一会儿,也就是关城门之前,他还要去安置鞑靼流民的营房里巡视慰问。 “孙主事!”贺世贤派来的传令兵扯住缰绳停下马,接着徒步飞奔到孙传庭的面前,抱拳禀告道:“镇帅请您立刻去衙门。” “怎么了?”孙传庭问道:“出什么事儿了吗?” “色目人造反了!镇帅带人将他们压了下去。他派我来请您回衙门议事。”色目人诽谤君上,妄图煽动哗变的事情已经作为一个“事实”流传了开来。传令兵没有多想,直接将之当成一个事实说给孙传庭听。 孙传庭怔了一瞬。接着便跨上了随行马弁为他牵着的马。 “驾!”孙传庭没有立刻回城,而是驱马行至协镇副总兵尤世功的身边。 “尤副将,贺总兵让我回衙门议事。这里还有傍晚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即使只有这短短的几句话,孙传庭还是不厌其烦地下马与尤世功平视说话。这种近乎本能的平易待人,让孙传庭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赢得了沈阳中卫各级军官的好感。 事发突然,尤世功心中难免有疑。但见孙传庭面色焦虑,于是也就没有多问,只微微点头道:“好,你去吧。这里有我看着。” “告辞。”孙传庭拱手辞别,踩镫上马,朝着城门的方向奔去。 进入二月,总兵官贺世贤提高了沈阳的戒备程度,各城门都加派了人手,盘查的力度也大大的提高了。但孙传庭穿着标志性的六品文官常服,属于不必受到阻拦的那一类。 他畅通无阻地回到衙门,一进正堂,就看见了坐在主位上的总兵官贺世贤。 由于“哗变”平息,戒备解除,贺世贤也就脱下了影响行动的甲胄。不过他也没换军官常服,而是套着一身儿麻布服坐在位置上不停地打哈欠。 贺世贤松弛的状态,让胡思乱想了一路的孙传庭意识到事态并不紧急。他走到贺世贤的面前,先是拱手行礼,然后才开口问道:“传令兵说色目人哗变了,是真的吗?” “你来啦。坐。”贺世贤没有立刻回话,而是一面招呼孙传庭落座,一面摆手示意其他人离开。 “怎么回事儿啊?”这种屏退左右的举动,不免让孙传庭又紧张了起来。 “这个事情说大可以很大,说小也可以很小。”说到这儿,贺世贤的眼神里竟然升起了一抹戏谑。“我可以帮你把这个事情糊弄过去,但你得请我喝酒。” “喝什么酒啊!”孙传庭炸毛了。“到底发生什么了!色目人真的哗变了吗?” “哗变与否还待说。”见孙传庭有了怒容,贺世贤连忙收起戏谑,正色说道:“目前只知道,那个穿儒服的通事是个脑子有毛病的神棍。他觉得大明要信什么倭蛛才能驱除邪祟。神棍在营地里公开宣扬这事儿,瞭侦兵惊疑之下说是煽动哗变,于是我就带人去弹压了。” “倭蛛?什么东西?”孙传庭疑惑道。 “不知道,可能是番邦远夷的某种邪祀吧。不祭天地宗庙的歪门邪道不都这样儿吗?”贺世贤只拜皇帝、祖宗和武圣关二爷。“出人命了没?”孙传庭微微颔首,又问道。 “当然没有,要是死了人那就只能是哗变了。不过现在最多算是可大可小的闹剧。”贺世贤严肃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据实报上去就是了。”孙传庭说道。 贺世贤凝视孙传庭。“真的要据实上报吗?这支部队一直是由你在代管的,如果上报了,你又当如何自处呢?” 贺世贤只想要能守城的炮兵,没兴趣跟色目人打交道,更懒得去听鸟语一样的南方方言。于是他就把包括学徒在内的三队炮兵全交给了孙传庭管理。反正孙传庭的肩上挂着兵部主事的衔,单带一支小规模的部队也属常事。如果炮兵在守城的时候打出战绩,也能算在孙传庭的头上,只要城池不陷落,这基本属于躺着领功。可是这样一来,色目人煽动哗变的事情一旦坐实,这个责任就有可能波及到孙传庭的身上。 贺世贤的话,让孙传庭心头一暖。但他还是说:“您不必多虑。既然已经用兵弹压了,那这个事情就肯定瞒不住,无论我们报与不报,上面迟早会知道。到时候事实一清二楚,反倒会落个知情不报,居心叵测的罪名。反正我问心无愧!没什么不能自处的。” “啧!”贺世贤咂巴了一下嘴,摇头轻笑道:“你虽然聪明,但到底还是个牛犊嘛。我这几十年活下来,就明白一个道理。带兵是带兵,当官儿是当官儿。对于当官儿来说,事实最多排第二位,甚至连第二位都排不到。清不清楚根本不重要。” “您这是什么意思?”孙传庭问道。 贺世贤没有直接表明意图,而是说:“除了杨中丞这样的正直廉吏,朝里的言官笔杆子大多是不顾事实的人。为了自己的计算,他们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黑的说成白的。就连熊左堂这样的国之柱臣,都能被他们骂作国之蛀虫。若不是皇上圣明,恐怕去年熊左堂就得在群小攻讦的中,背着满身的骂名罢职返朝。而且就算到了现在,朝中也还是蝇声不断。熊左堂尚且如此,你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呢?”贺世贤的情绪开始激动起来。 “你想想,这个事情如果报上去,上面派其他的通事来协查,立刻就会知道这支部队一直是由你在代管。到时候,这个所谓的事实,就会成为朝中某些人借题发挥的那‘题’。你问心有愧与否,一点儿都不重要。他们一定会把这个事情往你的身上引,从而用你作为口子攻击某些人。比如举荐你的人。到时候丢官去职,你这十几年的书就白读了!” “那要怎么办,我还能把这个事情淹了?淹不了的。”孙传庭说道。 贺世贤眯起眼睛,阴恻恻地说道:“朝中的笔杆子能操弄事实,我们也能。把色目人放回去。到时候,那个脑子有病的神棍肯定还会四处宣扬他那套‘信倭蛛’的歪理邪说。只要再闹起来,你就亲自带兵去平叛,然后把首功报上去。只要色目人全死了,我就能把‘代管’的事情给压下去。到时候上面派人来查,也只会从亲历者的嘴里知道他们当众谤君的事情。” 孙传庭惊呼道:“这是过河拆桥!我不能为了我个人的前途,计杀这些不远万里,义助我朝的义兵。” “慈不掌兵!”贺世贤愤然道。“而且他们已经诽谤皇上了,领着接近三倍的皇粮,却说皇上受邪气蒙蔽,这算什么狗屁义军。” “什么他们,谁听得懂那些色目兵的在说什么。就算没审我也知道,现在能确定的诽谤君上的人最多也只有那个色目人通事。”孙传庭坚决拒绝道:“我决不同意你的意见!如果我这么做了,那与禽兽又何异?与你那所谓的朝堂蚊蝇又有何异!” “你这是在变着法儿的骂我?”贺世贤的老脸冷了下来。 “我就是在骂你,慈不掌兵不是你这说法。”孙承宗说道。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可是为了你好。”贺世贤的脸色气成了猪肝色。 “你别管我。”孙传庭热血上涌,转身拂袖离去。“我这就上报!如果朝堂弄权如此,我无非回乡闲住就是!” “你给我回来!”贺世贤猛拍桌子起立,但孙传庭并没有回头。 看着孙传庭逐渐远去的背影,贺世贤突然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的贺世贤,热血而富有激情,可结果打了半辈子的仗,也不过只是一员游击,临大战方擢升参将。若不是萨尔浒时被划拨到李如柏那一路,恐怕这时候已经死了。 贺世贤重重地跌回到原位上坐着,他有点想笑,可最后只吐出一声叹息。“唉!” ———————— 太阳即将沉入大地之时,来自沈阳的信差抵达了辽阳北门外的哨卡,并被哨卡派出的骑兵给拦了下来。驻守这一哨卡的兵丁,隶属于万历四十七年从蓟镇移驻辽镇的总兵官李怀信。 李怀信原是陕西的总兵官,他之所以会被远调到辽东,是因为李家再起最后的希望,李如桢,是个毫不知兵的军事白痴。万历四十六年,建奴攻陷抚顺、清河,辽东危急。此时,朝议想当然地希图以李氏旧威,慑服建奴。于是同时启用李如柏、李如桢两兄弟。 万历四十七年,经略杨镐北讨建奴,四路出师。以李如柏为南路军统帅,并令李如桢驻守沈阳。三月,四路三溃,独如柏一路幸存。之后,李如柏被劾罢归朝。而李如桢则继续留驻沈阳。 然而李如桢“终日兀兀,莫展一筹”。建奴攻开、铁,如桢拥兵不援,致开、铁失陷。 后来,熊廷弼临危到任,亲往沈阳考察李如桢。询问李如桢如何立营,如何传递烽火,结果如桢一问三不知,完全不知兵事为何物。不仅如此,李如桢甚至无法约束二哥李如柏给他留下的家丁,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恐战畏奴的李氏亲丁就跑了七八百人。熊廷弼没有办法,只好以“十不堪”弹劾李如桢去职,并以陕西总兵李怀信代替。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李如桢和如松、如柏两位兄长不同。他根本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上半辈子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北京干锦衣卫的活儿,南司、北司、西房干了个遍。要是辽东不糜烂,李家不出事,恐怕下一步就该把骆思恭顶下来做掌卫事了。 能让一个“未历行阵,毫不知兵”的所谓将门子弟,送到最前线做镇守总兵官,足以见得当时的朝议是有多么的糜烂。 熊廷弼对李怀信可以说是一天三催了。李怀信让兵部扣在蓟镇,备防京畿,熊廷弼甚至不惜上疏痛骂兵部不是东西。到最后还是只吊着一口气快要宾天的先帝神宗出面,才把李怀信弄到辽东来。 李怀信初到时,还以为熊大经略有多器重自己。可还没相处多久,李怀信就见识到了熊大经略的熊脾气。整天揪着耳朵骂,仿佛沈阳乃至辽东的糜烂是他造成的。李怀信的脸皮没有贺世贤那么厚,此前也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被骂哭好几次,屡屡上疏求去。可神宗这会儿只听熊廷弼的,其他一概不报。好容易熬到神宗龙驭上宾,接执国柄的新君还是不让他走。但皇上还是圣明的,至少派了愿意帮他们说话的人到辽东来。 (本章完) 第281章 钦差将至 第281章 钦差将至 “你是什么人?”五名骑兵包围了信差。伍长上来问话,并打手势示意弩手拉弦。只要他不答话、乱答话,或者干脆拨马逃跑,就会被弩箭直接射杀。 信差知道规矩,没有乱动。他放开缰绳,双手平举,表达善意。“我是沈阳巡按孙传庭,孙主事派来的信差。有要事禀告经略!” “可有信物?”伍长神色稍缓。 “有!我有孙主事的腰牌为信。”信差重重地点头道:“就挂在我的腰间。” “扔过来。”伍长勾手。 “好。”信差解下腰牌,扔给伍长。 伍长稳稳接住,前后端详。确认完毕后,他又将腰牌扔还回去,并对弩手道:“松了。” 弩手默默点头,将右手从箭袋位置上移开,接着用食指和中指勾住弓弦,缓缓松放至原来的位置。 “我可以走了吗?”信差问道。 “不可以。”伍长摇头道:“你得跟我们来,今晚就在墩台营房住着,别想进城了。” “我这是要事!”信差说。 “没法子,上面下令戒严了。一关城门谁都进不去,就算是死也得死在外边儿。”伍长的脸上倒是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 “那怎么办?我人都到辽阳了,总不能等明天开门再递吧?”信差急道。 “你别急啊,人进不去,消息能进去。”伍长拨马上前,来到信差身边。“你带的不是口信吧?要是口信就先去营房写下来。”伍长探出身子,拍了拍信差的肩膀,示意他与自己并驾齐驱。 “信件。”信差会意跟上。 “正好。也省了功夫。”伍长微微点头。接着示意最靠近自己的骑兵回营上墩台,给城门楼打信号。“把信给我吧,等城头上来了回音。我就过去帮你递信。” “那就麻烦你了。”信差从怀里摸出信件递给伍长。 伍长接过信件,揣进怀里,温声问道:“兄弟,吃饭了没?” “还没。”信差拍了拍自己的马鞍袋。“带了干粮和水。” “别吃那玩意儿了。咱营地里正煮着肉。”经略行辕给这种驻扎城外墩台的瞭侦兵拨发了高规格的伙食,仅次于有旨意保障其特殊性的色目人教练兵。就连翼护经略的标兵营都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那就多谢了。”信差拱手道谢。 “客气什么。” 不久,北门城楼上的允许靠近信号,和吊桥放下的声音一并传到了墩军哨卡。 ———————— 辽阳,辽东都指挥使司的心脏。是大明朝在辽东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不过长期以来,辽阳并非辽东地区的军事中心。 在建奴崛起之前,辽东地区的最高军事长官,也就是辽东总兵官,一般长期驻扎广宁,以备防西边的蒙古诸部。 等到熊廷弼临危入辽,并在海州与杨镐交接兵权之后。辽东的军事后勤中心,才正式移至辽阳。至于辽东的军事指挥中心,那自然是熊经略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目前,熊廷弼移辕辽阳,指挥中心和后勤中心合二为一。辽东巡抚袁应泰也就顺势退下,从辽阳城的头号文官,成了熊廷弼的副手。而城中最大的官署,原定辽东都指挥使司衙门,也因此再度改牌,从辽东巡抚署变成了经略行辕。 经略行辕的议事堂里,辽东军政的绝对长官熊廷弼,和事实上担任后勤主管的辽东巡抚袁应泰,正默默地坐在主次位上,等待现任辽东总兵官李怀信和辽东巡按杨涟过来。 熊廷弼视线所过之处,还有四川援辽总兵官陈策,四川援辽副总兵童仲揆,原任镇守南直隶江南副总兵戚金等客军镇帅。至于同在辽阳城内的其他将官,比如四川石砫宣慰司宣抚使马祥麟,和原任云南溆泸参将张名世等人,就没有被熊廷弼叫来了。 小半刻钟后,李怀信和杨涟在少量骑兵的拱卫下抵达经略行辕。尽管搜查力度一再提高,并进行了多轮清查,辽阳城内还是有潜伏或者潜在的细作。为了防止可能的刺杀,所有高级官员在离开移动的时候都会携带兵马作为保护。 两人还没下马,负责翼护杨涟的游击将军祖大寿便敏锐地注意到有一名骑兵正从路的另一头飞驰而来。他攥紧长枪,拨马前去,大喝一声:“停下!” 骑兵被这一嗓子吓了个够呛。他赶紧勒住马缰,马儿顿停,差点失稳侧翻。 为了区分群聚于辽阳的各路部队,巡抚袁应泰给驻扎在辽阳城内部队都发放了不同颜色和纹的袖带。祖大寿看清了捆在骑兵臂膀上的袖带,立刻知道这是一个守卫城门的辽阳守城兵。他神色稍缓,却不允许守城兵继续靠近。“走别的道儿,别从衙门过。” “这位将军,小的是过来递信的。”守城兵从怀里掏出那封,不久前被他用篮子拉上城墙的信。 “给衙门的?”祖大寿问道。 “是衙门的。”守城兵双腿微夹马腹,试图拨马上前。可马儿被他刚才那一猛拽给气着了,只“噫噫”地叫了两声,没有挪步。 “呵呵。”祖大寿会心一笑,驱马过去。靠近守城兵后,他先是俯下身,温柔地拍了拍守城兵胯下马儿的脑袋,接着从自己的马鞍袋里摸出一块豆饼递给守城兵,最后才拿过信件。“给它吃吧,算是赔罪了。” “好。”守城兵亦是一笑。 祖大寿轻扯缰绳,马儿会意,乖巧地掉头回到杨涟的身边。“杨右佥。城外送来的信件。” “有劳。”杨涟微笑接过,踩镫下马。“李镇帅,咱们进去吧。” “好。”李怀信舔了舔嘴唇。他并未立刻迈步,而是等到杨涟走到他的身前并先他半个身位,李怀信才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两人一路来到议事堂。先是按着惯例、品秩与在场诸官相互行礼,然后才按默认的位次落座。大明以文制武,杨涟作为辽阳城内品秩第三的文官,位置自然在熊廷弼的右手边。 而武官们虽皆为外地将领,互不隶属,且品秩相近乃至相同,但李怀信抵辽之后便代替李如桢改挂了辽东总兵官的差遣。算是首席武将,因此也就落座于袁应泰身边的第一个位置了。 “今天召集大家来此,是为了说一件大事。”熊廷弼一开腔说话。在场众人低着的视线就都聚集到了他的脸上。“明天,皇上派来的中官钦差就将抵达辽阳。” “确定是明天吗?”杨涟侧过身,问道。 “对。明天。”熊廷弼说道:“关门之前,鞍山驿堡来报。说,钦差及随护番子今晚在驿堡驻扎。”鞍山驿,位于辽阳城南六十里,洪武二十年设驿,万历六年重修。如果钦差一早就启程,那么他们当天中午就会抵达辽阳。 事实上,熊廷弼已经等了好些日子了。他原本移辕于镇江,为一件极大事做先期的考察与部署。但在收到京师急递,说皇上派了好几个身居要职的宦官,将在一大波东厂番子的护送下北上赴辽犒军,熊廷弼就改变了预定的日程,一路跑回到辽阳,开始组织护送、接待工作。 杨涟的情况也差不多。他原定的计划,是在辽沈之间督理春耕的事情。听说皇帝的特使要来,杨涟立刻就督不下去了。在他的认知里,不管皇上给宦官派的差事是什么,他们到地方之后大概率会给地方官员添堵。若是没有,那当地就该烧高香还愿了。 在场众人各有所想,表情各异。熊廷弼的眼神在他们的脸上流转一圈儿,接着又道:“明天辰时,请诸位率麾下四品以上武官到西门集合。迎接钦差。” “是。”众将齐声应是。 “李总兵。”熊廷弼看向李怀信。 “在!”和熊廷弼对视的那一瞬,李怀信的心脏顿时一紧。 熊廷弼眉头微动,接着微笑道:“请你率标下中军一营,出城十里相迎。”熊廷弼罕见地对李怀信用了“请”这个字。 尽管熊廷弼搞得李怀信有些神经衰弱,几乎一见着熊廷弼就紧张,不过他并没因此就失去敏锐。李怀信清楚地知道,甭管这群宦官打的是什么旗号,只要有人出城远迎,那个人就一定会被京里的言官弹劾。别的不说,一顶谄媚的帽子肯定是跑不掉的。李怀信不想惹得一身骚,让言官追着咬,可他又不好公然反对熊廷弼要求。 李怀信在熊廷弼的注视下愣了一会儿,最后灵机一动,竟然反问道:“我一个人去?”李怀信想出的主意就是拉人下水,两个或是更多人一起分担压力,总比一个人挨骂的好。 “你还想要谁跟你一去?”熊廷弼依旧是微笑。 “.”李怀信想直接点熊廷弼的将。可惜点不得。 这时,杨涟出声质疑道:“有必要这么讨好他们吗?” “我们迎的不是宦官,而是皇上派来的钦差。”熊廷弼在“钦”加了一个明显的重音。 “也没说不迎钦差啊,我们集体在护城河外相迎也就可以了嘛。堂堂都指挥佥事,辽东总兵官,从二品大员,出城十里相迎,这说不过去。”杨涟从不在军事、政务上质疑熊廷弼或是袁应泰。但这个事情事关朝廷礼制,他不能不说话。 李怀信很想跳起来为杨大巡按的英明欢呼喝彩,但可惜呼不得,只能绷着。 “这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很合理啊。”熊廷弼有些气短。 “当然说不过去了!”杨涟轻笑一声,凝视熊廷弼道:“当初总兵官李成梁和太监高淮沆瀣一气搅乱辽东的时候,谁是辽东地方的巡按来着?” 熊廷弼让杨涟给顶到肺管子了。他憋了半天,才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嘛。” “那好。”杨涟颔首道:“您自己去。”杨涟故意做作地说道:“到时候要是有人弹劾您,我会帮您说话的。就说,您这是为了辽东的大局,不得不和宦官搞好关系。” “.”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嘴角止不住往上扬的李怀信也默默地收起了脸上的喜色。 熊廷弼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经辽以来,辽东地方还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可他没法回击,因为杨涟只是揭破了他的心中所想。 熊廷弼猛一拍桌子。这力道之大,震得他满是老茧的手心又麻又痛。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熊经略又要发脾气的时候。他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熊廷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愧是敢于直谏君上的杨右佥,杨中丞!” “李总兵。”熊廷弼移开视线,转过身,又看向李怀信。 “末将在!”李怀信起身抱拳。 “明天你就站在我的身边,和大家一起在护城河外,喜迎钦差。”熊廷弼的脸还是很红,但他的语气已经调整过来了。 “末将遵命。”李怀信抱拳领命。 “好了,大家都去吧,今天没别的事儿了。”熊廷弼颇有些疲惫地摆手道。 “末将告辞。”众位武将大多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场精彩的好戏。听见熊廷弼的话,他们纷纷告退,生怕留久了变成这场戏的一部分。 反倒是李怀信多留了一会儿,等除他以外的最后一个武将离开议事堂,他才猛然想起,杨巡按手里还有一封城外递来的信,于是赶紧全礼离开。“熊经略,袁巡抚,杨巡按。末将告辞。” “别过。”这时,熊廷弼又和杨涟对上眼了,只有老好人袁应泰搭理李怀信。 “杨中丞。您老还不走啊?”熊廷弼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这张老脸都让您老给抽肿了。我这以后没法儿服众了。”说着,他还真的伸出手拍了拍自己敦实的脸。 “熊左堂善于纳谏。杨某人佩服。”杨涟起身作揖。“要是有人不服经略帅令,我杨某人第一个不答应。” “快走,快走”熊廷弼连连摆手。“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恐怕您还得再看我一会儿。”杨涟遗憾地摇头道。“这有一封城外递来的信。” (本章完) 第282章 先斩后奏 第282章 先斩后奏 “谁寄来的?”熊廷弼问道。 “不知道。信封上是空白的,什么也没写。”杨涟将那封来自沈阳的信件摆到了熊廷弼的面前。 “你没拆来看?”熊廷弼拿起信,左右翻转,发现信封完好,并没有打开的痕迹。 “刚才在衙门门口收到的。” “哦。”熊廷弼本想借机批评杨涟几句给自己找点儿场子回来。但既然是刚才收到的,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在九边十三镇,能靠书信传递的,就算是大事也不会是急事。像是沈阳遭到大规模的入侵,这种又大又急的事情,半个时辰都要不了,消息就会被各处墩台的烽火告遍全辽。接着顺着辽西走廊一路南下到山海关,一天之内,如火的军情就会传到京师,报皇上知晓。 在熊廷弼经辽初期,整个辽东风声鹤唳,驻守墩台的墩军完全没有纪律观念,乱传烽火,搞的辽东一日三惊,京师也跟着担惊受怕。因此,在劾罢李如桢的同时,熊廷弼也下了大力气整治乱传烽火的现象。 不仅严申纪律,还搞情报溯源。抓住头一个因为惊慌失措而乱点烽火的墩台,直接遣散墩兵,整体撤换,并把军官拉出去砍头。砍了几个脑袋之后,假报烽火的现象得到了极大的遏制,军情传递系统才得以恢复正常。 “嗯?”撕开信封摊开信,熊廷弼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怎么了?”袁应泰探出身子,却只看见熊廷弼的表情变化。 “沈阳出大事了。”熊廷弼没有卖关子,沉声道:“孙伯雅来信说,朝廷调到辽东来的那一队色目人火器兵的通事官,在军营里公开宣扬洋教。胡言乱语,狂悖至极。让贺世贤误以为那个通事官是在煽动哗变,遂带兵镇压。虽然没有闹出人命,但现在整个沈阳都知道色目人通事官是个诽谤君上,诽谤朝廷的疯子。” “这算什么大事。”袁应泰政治神经还是一如既往的迟钝。“沈阳那边早就汇报说,远洋操炮之术,已尽数掌握。现在就算不用那队洋兵,沈阳也能自行训练炮手了啊。应该没什么影响吧?” “呵。”熊廷弼冷笑道:“这消息要是传到京师,立刻就又是一场政潮。还不算大事?” “什么意思?”袁应泰问道。 “你不是东林党的人吗?”熊廷弼反问道:“南京教案都不知道?” “我们只是去东林书院游学过,不要把我们称之为‘党’行吗?”袁应泰向杨涟递去一个眼神,有些不满地对熊廷弼说道:“党来党去的。哪有那么多党。”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结党向来和营私联用,不管别人如何,至少袁应泰就很讨厌以“党人”自称,也不喜欢别人如此称呼自己。袁应泰是典型实干家,比起空谈理念学问,与人争吵,他更愿意学以致用,实打实地为君上分忧,为百姓谋福。 杨涟亦是深点其头。 “好吧。”熊廷弼放下信纸。接着摊开手,耸耸肩,就算是致以歉意了。 袁应泰没法子,熊蛮子口无遮拦也不是一两天了。动不动就是你们东林党如何如何。但袁应泰到底脾气好,纠正一下也就过去了。他叹了口气,将话题拉回来:“南京教案怎么了?我只有耳闻,对此并不熟悉。” 万历四十四年发生的南京教案,在万历朝漫长而诡谲的历史中,并未显得尤为突出或重大。跟当年努尔哈赤僭号称汗,建元天命,或是四十三年震动整个大明的梃击案比起来。这场教案只不过是南京发生的,并在京师引发了些许涟漪的小事情。 当时,袁应泰擅自挪调税收和漕运杂费以赈济灾民的影响还没有消退,他还在陕西老家种田读书。直到两年之后,努尔哈赤以“七大恨”的告天,起兵反明。袁应泰才被重新启用,负责整饬兵备。对于他这样一个赋闲在家的陕西人来说,南直隶的事情实在是太遥远了。 “这么说吧。”杨涟接话道:“当时南京教案是一边倒的。掀起教案的人是沈铭缜,沈阁老,万历四十四年的时候,他老人家在南京任礼部侍郎。” “两个月内,沈阁老连着上了三道奏疏,参劾耶稣会居心不轨,勾结白莲,祸乱朝纲。当时,方首辅和吴阁老都支持沈阁老。而耶稣会在朝内的最大依仗,也就是叶阁老,此时已经辞官赋闲,帮着耶稣会说话的人只有徐子先和李振之,朝外虽然也有一些声援,但没什么用。” 南京教案发生的时候,杨涟就在北京任户科给事中,算是站在旁边,全程观望了此事,因此对事件的各种细节相对熟悉。 “事情罕见地惊动了先帝。先帝下诏,将事情定性为‘立教惑众,蓄谋叵测’。最后两广地方遵旨办事驱逐色目人教众。而执行这道旨意的两广总督,是周明卿,周吏部。”杨涟拿起熊廷弼放下的信纸,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熊廷弼接上杨涟停顿,直说道:“现在,发起教案的沈铭缜入了阁。与耶稣会已故魁首利玛窦交好的叶阁老也重返内阁,徐子先更是高升,入掌礼部印并兼领鸿胪寺。” “所以这个事情递进北京,一定会闹大。”杨涟放下信纸,用中指敲击纸面,并以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道:“到时候,内阁会乱,外朝也会乱。” “搞不好你们东林”熊廷弼收住了,把‘党’字给咽了下去。“东林同志也会分裂。” “为什么?”袁应泰又问道。 “你对这个事情是什么态度?”熊廷弼以问作答。 “我没有态度。”袁应泰苦笑道:“我对这个耶稣会都不是很了解。” “那你是什么态度?”熊廷弼又问杨涟。 杨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如果是党争,我的态度就是不要争。但我的态度没用,这个事情只要捅上去,那就一定会争。” 在杨涟看来,教案一边倒的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在这种无涉根本的事情上,谁胜谁负完全无所谓,赶紧敲锤子下结果就好。反复拉锯,一直扯不出个结果,反而会加剧党争,耗散朝廷的政治关注。 “这么看来,你俩都是属于无所谓的。”熊廷弼淡笑一声后,肃然道:“但不是所有人都无所谓。徐礼部是改了名儿的,正儿八经的教众。而当初,周吏部却坚决执行圣意,将逮捕入狱的教众驱逐至澳门并严加看管。你觉得他俩有没有可能翻旧账闹起来?” “如果只是说可能性的话.”袁应泰点头。 “既然他俩有可能翻旧账闹起来,那其他人会不会因此闹起来?”熊廷弼接着问。 “其他人?” “比如徐礼部和孙员外。”杨涟说道:“据我所知,孙员外一直将西洋学说视作奇技淫巧。之前他老人家还在北京的时候,就曾公开反对引洋教、洋学。若不是辽东和朝会的案子,恐怕徐礼部和孙员外早就割席分坐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袁应泰看向熊廷弼。“争,争。争!争个屁!”熊廷弼的眼神里沸腾着血腥的杀意。“与其等事情闹大,北京的烽火再回烧到辽东来。还不如先斩后奏,早早地斩草除根,把这个祸根给铲了。” “你要杀人!?”袁应泰一惊。 熊廷弼理所当然地说道:“谤我君父,扰我军心。无论是按国律,还是按军法,都能判他极刑!我有王命旗牌、尚方宝剑在手,可以直接请出来砍了他的脑袋。” “要是这么做了,挨骂的人可就是你了。”袁应泰不无担忧地说道。 “我挨的骂还少了吗?”熊廷弼自嘲道:“除非我熊廷弼战死在辽东,否则我就算是进了棺材也会挨骂。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我就当是为朝廷分忧了。” “杀了人也止不了争!”杨涟一言道出实质:“这个事情的关键不在于那个通事的死活,而在于他的身份。只要事情上报到朝廷,那些人就一定会吵起来。就算你交个不会说话的人头,也改变不了什么。杀了也是白杀。” “对呀。”袁应泰附和道。 “不是白杀。总会好一些的。至少能把审讯的环节省掉。”熊廷弼说道。 他想的是,先以军事法庭的形式判人死刑。把事情的性质定下来。这样就能缩短斗争的流程。不然活人押解到北京,光是争主审官就得是一顿大吵。审完之后多半还要争二审,乃至争会审。他这儿先斩后奏,把人杀了,这个过程就能省掉。也能少扯很多人进去。 “要不先用那个吧?”杨涟建议道:“把事情告知皇上。” “不行。”熊廷弼立刻否认道。“为人臣者,是要为君父分忧的。用那个只不过是把我们的愁绪转嫁到皇上那里去,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解决。” “耶稣会派这么一个人过来,真是添堵!”杨涟抚额叹息道。 “那个是哪个?你们在说什么?”袁应泰不解道。 熊廷弼不打算给袁应泰解惑。“辽东形势如火,沈阳夜不收拼死回报,说老奴贼兵大部已经从老寨迁移至萨尔浒城了。大战随时可能点燃,无论是为了朝廷的大局,还是沈阳的军心,这个人都不能再活了。” “非要杀人吗?”袁应泰心有不忍。 熊廷弼没有接他的茬,而是转头问杨涟道:“你觉得呢?” 良久,杨涟吐出一口浊气:“请王命旗牌吧。你的奏疏写完,我联署就是。” “唉!”在袁应泰一声无奈的长叹中,西班牙贵族出身的传教士,阿尔法罗·冈萨雷斯·德·门多萨命运就这么敲定了。 ———————— “杨右佥。”各军镇帅离开衙门之后,祖大寿又等了好一会儿。见杨涟出来,他立刻就牵着马迎了上去。 在祖大寿看来。杨涟是他人生中的第二个贵人。去年,也就是万历四十八年,祖大寿被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熊廷弼调到身边,担任游击。六月,建奴骑兵骚扰白官人屯,祖大寿虽与之力战,却因所谓的“提撕不严”,而被时任辽东巡按陈王庭参劾革职。 为了堵住愈发汹涌的朝议,熊廷弼下令打了他四十军棍。并令其戴罪上任,驻防浑河南岸。 实际上,熊廷弼认为祖大寿是无罪的。也期望他能以功劳抹掉处罚。八月,建奴再犯,祖大寿在浑河以北的灰山地方与奴兵交战,将其击退。十月,熊廷弼上表朝廷,请求表彰诸将。其中称祖大寿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先后斩获真奴首级三十余颗,希望皇上能恩准他复职。 当月,皇帝圣恩,认可熊廷弼所报首功,令兵部恢复祖大寿的官职。在此期间,杨涟也获释出狱,外放辽东,取代陈王庭成为新的巡按御史。 为了避免再被巡按劾罢,熊廷弼建议他主动去给杨巡按做随护。无论如何,把关系料理好总是没错的。 祖大寿接受了这个建议,可他没多久就开始后悔了。杨巡按平均一个月跑遍辽东,马儿让他折腾得天天掉膘。 但话又说回来,跟着杨巡按的好处也是显见的。在遍巡辽东的过程中,他们曾撞见过几次小规模的蒙古劫掠。祖大寿所部骑兵英勇作战,毙杀数人,砍下来的脑袋没一个漏报。全都实实在在地转化成了赏银和功劳。这可比一个人头验半年的效率高多了。 “走吧。”杨涟没有接绳。 “您不骑马么?”祖大寿问道。 “我想走一段。”杨涟幽幽地说道。 “也好。”祖大寿索性把着缰绳给杨涟做起了马弁。沉默着走了几步路之后,祖大寿突然说:“杨右佥。李镇帅说,想要请您共进晚餐。” “为什么?”杨涟下意识地问道。 “他老人家没告诉我。”祖大寿说道:“只说在苏春楼等您。” “.”杨涟愣了一瞬,接着抢过缰绳,踩镫上马。“你去告诉他,在他的军营里吃饭就算是谢我了。”杨涟秉持着“一线生活、一手信息”的理念。到地方之后,都是不住衙门、客栈,而直接住军营的。若不是熊廷弼临时传唤,他这会儿已经换下官服,在李怀信的营地里跟底层官兵侃大山了。 “哎呀。”祖大寿面有遗憾地感叹道:“这哪是吃饭啊。” “不是吃饭还是吃什么?”杨涟不满地反问道:“他还敢贿赂我?” “瞧您说的。我这就去。”祖大寿苦笑摇头。然后对跟着的其他骑兵说道:“送大人回营地。” (本章完) 第283章 西门故事与钦差使团 第283章 西门故事与钦差使团 辽阳城西。熊廷弼穿着象征着三品文官的绯色孔雀袍,站在已经封顶即将竣工的城门楼上,眺望着远方。熊廷弼的身边,还站着巡抚袁应泰、巡按杨涟以及各路援军的主帅。他们和熊廷弼一样,都穿着绯色的官员常服。而各位主帅麾下的将官们则身着铠甲,在城楼之下静静地候着。 “娘。”年轻的石砫宣抚使马祥麟,微微侧头小声的询问母亲。“为什么要咱们到西门来啊?从鞍山驿堡到辽阳,走南门不是更近一些吗?” 他带着石砫司的土兵到辽阳的时候,就是走的这条路。 “左堂大人这么安排肯定有他老人家的考量。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问题。”秦良玉还是那副肃然傲立的样子。 马祥麟经常在母亲那里碰这种不痛不痒的软钉子。他很清楚,母亲一旦掏出“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问题”,那就是她老人家自己也不知道。这时候,顶嘴是不能的,不然要么小杖受,要么大杖走。最好的法子,是默默地缩回去,装作一切无事发生。 “这门儿是新建的,之前被炸塌过。”跟马祥麟隔着一个秦邦屏的张名世听见了这边的对话,忍不住插嘴道。 因为大体上同属于南方客兵,所以熊廷弼就把负责训练并指挥新募浙兵的张名世,和石砫司土兵领袖马祥麟放到了同一队列。去年五、六月的时候,浙兵和土兵,因为争给养的事情,在通州闹出过一些矛盾,甚至打了起来。当时还在通州负责练兵的徐光启知晓此事,还给兵部上过一本公文参闻此事。 不过事后,朝廷的犒赏来了。通州的地方官就顺势把两拨人安排在一起吃了顿好的,帮他们冰释前嫌。若非如此,熊廷弼还真不敢把土兵、浙兵塞到同一个区域驻扎。 “您是怎么知道的?”马祥麟问道。 “我来的比你早啊。”张名世虽然和戚金一起训练在辽的浙兵,但募兵的事情不归他管,那是兵部的活儿,他被放出来之后立刻就到辽东。比这些土兵的将官早来了至少半年。“这城里的情况,我都打听过的。” “怎么回事儿?”秦邦屏也来了兴趣。 “我也是听说的,具体事实我不保真哈。你们且听且信。”张名世先做了个预防,然后才继续说:“前年腊月十一,朝鲜的李廷龟使团抵达辽阳。六天之后,也就是腊月十七,西门附近的火药库就走水爆炸了。七万斤火药,一瞬间化为乌有!周围上百座民居被剧烈的爆炸摧毁,炸死打伤者不计其数。城墙城门都给轰塌了,城门楼则是整个不见了。”张名世的语气就像是在说书。 “火药库发生爆炸的时候,熊左堂就在辽阳。他老人家本就因急得病,这一炸更是急火攻心,直接病倒卧床了。” 张名世倒也没说错,辽阳火药库爆炸,真是差点儿没连带着把熊廷弼的心脏给轰碎了。辽阳的火药库是辽东地方最大的一个。杨镐经辽期间屯存的火药,以及他经辽之后新造的火药,让这一下子全给炸没了,一切只能从头再来。 而且更恐怖的是,辽阳城的西门和一段长达数丈的城墙被这次爆炸给轰塌了半边。要是老奴趁着此危局不顾一切,全力攻击沈阳,乃至绕开沈阳,不顾一切地直扑辽阳,那他恐怕就只能在辽阳内战死殉国了。 “照你这么说,这事儿跟朝鲜人有关系?”秦邦屏顺着话茬问。 “我没说。你别乱讲话。”张名世并不排斥阴谋论,但朝鲜使团里毕竟没人被熊经略抓起来砍头,他也就不好瞎说了。 而且朝鲜使团到玉田的时候,王皇后崩了。这伙人到京师办完事情准备离开,皇帝又崩了。总不能说,皇后和皇帝的崩逝都是朝鲜人干的吧。只能说李廷龟使团多少带点儿晦气。 “那他们来辽阳干什么?”秦邦屏又问道。 “不知道啊,这是上面的事情,我怎么好打听。”张名世竖起拇指,往天上虚戳了几下。 “你不是说你都打听过吗?”秦邦屏暗暗讽道。 “我把能打听,敢打听都打听了。至于朝鲜人为什么来辽阳,为什么去京师,就属于我不能打听,也没法儿打听的事情了啊。”张名世耸耸肩。 “嘁。”秦邦屏翻了个白眼。 “可这和咱们到西门迎接钦差又有什么关系啊?”好奇的年轻人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由得追问道。 “我是去年二月到辽阳来的,我到的时候,垮掉的墙都只是用夯土和木头的勉强修缮了一下,而城门则直接被堵了起来。”张名世探出脑袋,越过秦邦屏。“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马祥麟摇摇头。 “没钱没材料啊。”张名世解释道:“李家这么几十年搞下来,辽东处处失修。为了固防沈阳那一片,尤其是虎皮、奉集二堡,几乎耗光了辽东囤积的所有砖石建材。本地一时间根本凑不出东西来修筑的断墙。只能靠木头和夯土维稳。” “现在看着不是挺好的吗?”马祥麟抬头望去,只见崭新的城门楼傲然挺立在城墙上。这比他在西南地方见过的任何一座城门楼都要高大。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新建的门楼没有刷漆,因而少了那么几分鲜艳的威严。 “大规模砌砖是从八月之后才开始的。皇上践祚以来,不仅连着给辽东拨了好几笔钱,还让工部送了不少建材过来。听说这里边儿的好些东西本来是先帝准备用来修宫殿的.”张名世在此收住。“所以你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马祥麟疑道。 “嗐。”张名世伸出手,在门楼和城墙之间比画道:“直观,一眼可见。”说罢,张名世就不开腔了。 城楼里的熊廷弼听不见城墙下的小声议论,但张名世的猜测没错,他确实是故意等在这儿的。为的就是让宫里来的钦差能直观看见辽阳重建的成果。 多次输饷输粮之后,辽东欠饷缺粮的情况在短时间内基本被消灭了。但银子和粮食能用来供养和训练军队,却没办法用来砌墙。没有建材,银子再多没用。 熊廷弼比道听途说的张名世清楚得多。给西门及断墙砌砖的工程之所以能在泰昌元年之前就顺利完工,完全是因为皇上把包括修缮皇极殿在内的大型工程全给停了,并让司礼监和工部尽可能地把现有的人力、财力,以及内、外各库的建材投送给辽东。因为这批物资支援,整个辽东的防御得以再上一个台阶。 可以说,泰昌皇帝对他的支持,比万历皇帝给他支持还要大。万历皇帝只给政策,熊廷弼要东西,万历皇帝是下圣旨让外廷筹措,自个儿的小金库是一点儿不舍得用。可泰昌皇帝则是直接调内帑,停工程,但凡有点儿好东西上贡,也是第一时间就想到辽东。老熊是个实诚人,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通过钦差让皇帝知道,自己拿了东西之后是办了事的。为了保证这场表演能在他选定的舞台上顺利进行,熊廷弼早早地就安排了一部建制齐全的骑兵前往迎接带路。 老熊还想让这个场面变得更隆重些,只不过被杨涟顶了一下之后,他原本设想的第二环,也就是让辽东总兵官李怀信亲出十里相迎的场面,就只能无奈取消掉了。 想到这儿,熊廷弼又侧过头睨了杨涟一眼。杨涟不明所以,就回了一个微笑。熊廷弼翻了个白眼,然后回正视线继续远眺。只见明媚的朝阳之下,一团渐起的烟尘正向着这边缓缓而来。 “钦差来了,我们下去迎接吧。”熊廷弼转过身,对诸文武诸官肃然说道。 “是!”诸将抱拳领命,默默地等待着跟在熊廷弼身后的袁、杨二人走到他们所有人的前面。 ———————— 辰时六刻,居排头领路的游击将军毛文龙,远远地看见了辽阳城西门新建的门楼。他扯缰掉头,来到位于队伍中央的马车旁,与之并行。钦差的队伍里有很多驾马车,但载人的只有两驾。毛文龙知道第一驾车里坐着钦差使团,却不知道第二驾车里装着什么人。 他用指节轻轻地敲了敲窗框,呼唤道:“钦差。” 窗帘立刻被人挑开。探出头的人,是钦差使团中地位最高的东厂庶务司司正崔仲青。“毛游击,到地方了吗?” “回钦差的话,已经看到城楼了。”毛文龙说道。 熊廷弼之所以派毛文龙去迎接钦差使团,是因为毛文龙毛遂自荐。说自己早年在李成梁麾下做事的时候,在鞍山驿堡干过一段时间,对那地方比较熟悉。这当中有些水分,但大体也没错。 万历三十三年二月,已近而立之年,却一事无成的毛文龙,被过继给了无嗣继祧的伯父,辽东都司海州卫世袭试百户毛得春。为了承袭伯父的世职,他只身北上,先入京拜访了母舅沈光祚,希望他能给自己一点儿恩顾。 沈光祚是万历二十三年的进士。和刘一燝、袁应泰等人同科。当时在北京任兵部职方司主事。毛文龙九岁丧父,母亲曾带着他和两个弟弟,在沈光祚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沈光祚早就知道这孩子不是读书的料,就将他荐到了宁远伯李成梁的帐下。同年九月,他在辽东的武举中取得第六名的成绩,不仅继承了伯父的世袭试百户,还往上升了一级,成了鞍山百户。但他没在鞍山干多久,就被李成梁调去了做了千总,三年后升为叆阳守备。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沈光祚一路高升,到现在已贵为从二品的山东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品秩上比挂兵部左侍郎衔的熊廷弼还高一级。可沈光祚只给了他一个推荐,或者说一个参加辽东武举的机会。之后沈光祚就再也没有帮过他什么了。直到努尔哈赤起兵,辽东大乱,熊廷弼北上经辽,他这丢了叆阳的守备,才有了点儿施展拳脚的机会。 “那不是还挺远的吗?”崔仲青探出头,确实看见了城门楼。 “卑职记得您说自己会骑马。”毛文龙笑得很灿烂。 “会骑一点儿,怎么了?”崔仲青是这群宦官里边儿唯一一个会点儿马术的人。 “您要不骑马过去?看着更威风。”毛文龙建议道。 “倒是这么个理儿。”崔仲青想了想,点头道:“那你去给我找一匹马来吧。” “是。”毛文龙点头应是。接着奔马传令,叫停了这支近两千人的队伍,然后带着一个骑兵来到马车旁边。 “钦差。您要的马来了。”毛文龙再次敲响窗框。 “马在哪儿啊?”崔仲青跳下车,却没见到什么马。 “下来。”毛文龙对那个骑兵下令道。 那骑兵一愣,旋即遵命下马。“是。” “这就是。”毛文龙摆手道。 “你还真是个妙人儿。”崔仲青对毛文龙摇头轻笑,接着在骑兵的搀扶下晃悠悠地跨上了那骑兵的战马。 战马已经阉割,性子还算温顺,但它并不喜欢新骑手身上陌生的香味,就赌气似的挣扎了两下,以示抗议。 “看来它不是很喜欢我。”崔仲青对那骑兵说道:“你来给我做马弁吧。” 骑兵是个年轻的辽人,在他的印象里,宦官都是恨不得生啖人肉的恶魔。因此,在马儿挣扎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紧张了,生怕因此挨上两鞭子。见这个细皮嫩肉的公公如此和气,骑兵不禁松了一口气。忙应道:“是,是!多谢公公。” “别谢我,我可没打算赏你。”崔仲青心情不错,开了一个玩笑,但他的新马弁显然没有领会到。反倒是逐渐圆滑起来的毛文龙干笑了两声作为附和。 崔仲青讨了个没趣,有些尴尬地说:“毛游击,咱们继续走吧。别让大家久等了。” “是。”毛文龙领着崔仲青和第一辆马车来到排头,然后对队伍下令道:“跟上!” (本章完) 第284章 犒赏与凌迟 第284章 犒赏与凌迟 不多时,庞大的钦差使团来到了辽阳城下。 在这之前,毛文龙就很自觉地带着手底下的骑兵,绕着护城河赶往位于南门附近的驻地去了。他的级别太低,本就不在熊廷弼召唤的范围内,若是没有接钦差的任务,他都不会出现在这儿。 马车在护城河前停稳,钦差使团的另外三名宦官立刻从里边儿走出,快步来到崔仲青的身后。然后追着马屁股缓缓地走到护城河前。熊廷弼和一众高级文武官员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熊廷弼、杨涟、袁应泰、李怀信.见过诸位钦差。”辽东将帅在熊廷弼的带领下,向前走出两步,接着顺次报名向诸宦官作揖行礼。 崔仲青的心底油然升起一股“狐假龙威”的喜悦与自豪。这种众人步履,独他一人傲立的感觉,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崔仲青想在马上俯视答话,将这个八辈子只能借一回的“龙威”一借到底。可他的视线扫过排头的三位文官,突然想起有个姓杨的疯子也在这里! 那可是能把位高权重的干爹,弹劾到差点被鞭子抽死的男人。干爹尚不能与之斗法,更何况自己。 崔仲青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利用春日的余寒冲击胸腔,冷却那骤然沸腾的血液。重新认清自己的定位之后,崔仲青收起脸上的倨傲,在骑兵的搀扶下缓缓下马。 刺鼻的香气远离,马儿仿佛也松了一口气,不由得啼叫了两声,表达欣喜。 矿工出身的骑兵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知是走是留,竟愣在了原地。崔仲青不会浪费精力去考虑一个马弁的心情,下了马之后就没有再搭理他,而是摆出一副亲切温和的样子,领着另外三名宦官朝着辽阳军政要员们的方向走去。 崔仲青来到距熊廷弼一步之遥的位置站定,接着以下官礼作了个长揖。他当然是没见过也不认识这群人的。而且他刚才光顾着享受那种“睥睨天下”的感觉去了,官员们自报姓名也没怎么听清。不过好在官员们身上穿着官服,崔仲青凭着朝廷的服制也能猜出他们的身份了。 “见过熊左堂,杨中丞,袁中丞,诸位镇帅,诸位将军!”对于崔仲青来说,他只要把三名文官认出来就可以了。至于那些武官,无非是跟着过来凑数的背景,他们叫什么,有哪些功绩,都是不重要的。 宦官们表面上的恭敬,着实是让在场诸官松了一口大气。宦官到地方之后,如果第一面就拿腔拿调,摆出极度倨傲的姿态,就算皇上圣明,也会在地方上闹出一些乱子。现在看来,这群人可能只是代表皇上来给辽东诸将示恩的,不会给辽东添乱。 “敢问各位贵珰尊姓大名啊?”熊廷弼直起身,友善地环视道。 “下官乃东厂庶务司司正崔仲青。”崔仲青微笑回应,再一拱手。 “下官乃司礼监廉材房审计司司副张言上。”崔仲青的态度就像是一根标杆,既然他拱手微笑,张言上也就有学有样了。 “下官乃西厂外稽司司副王亮。”王亮也是南书房清账小队出身的稽查官,他比王承恩要大两岁。他至今都想不通,万岁爷为什么要选他们当中最小的一个来当大家的老大。 “下官乃内承运库管银少监冯恪。”冯恪的名义品秩最高,年岁最长,但前面的三个人吼一声就能把他吓得一哆嗦。 这个阵容把在场的文臣武将都给惊住了。冯恪不提,其他三个人,都是清贵的高级衙门出来的显宦。以前能见着一个就算是倒了血霉,现在扎堆儿出现,竟然感觉气氛还不错。 “四位钦差一路风尘劳苦。”熊廷弼又是一揖,接着让出一个身位,将城头西门的石刻红漆字剖示到宦官们面前。 “不劳苦,不劳苦。咱们这些做奴婢的虽然整日待在宫中,但也常常听闻熊经略的事迹。从老祖宗那儿领了这趟皇差上路之后,心里一直挂着、念着,每天睁开眼睛之后想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睹经略的风采。”崔仲青心思活泛,巧舌如簧,随口接住话茬,对熊廷弼就是一顿猛捧。“心中有了这么一个顾念,哪里还会劳苦呢。” “哈哈,钦差客气了。”熊廷弼愣住了,好一阵儿腻歪。他干笑两声,却没怎么接崔仲青的茬。他对宦官怎么挂念自己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他只想让宦官,看见新砌的门墙后随便提一嘴,这样他就能顺势介绍西门乃至辽阳重建的过程,并颂圣。 但让熊廷弼失望的是,崔仲青似乎一点儿问门的心思都没有。 “咱们走吧。去经略衙门宣旨。”崔仲青确实没有问门的心思。他是个近视,刚才在车上远眺辽阳的时候,就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现在走到近前,西门刻字虽然清晰了些,但还是一团模糊,得虚着眼睛才能完全看清楚。 可崔仲青不会这么做,因为他根本没往那边儿想过。崔仲青就是个军事白痴,无论是来之前,还是在路上,他都没有仔细研究辽东格局的心思,可以说是连方位的概念都没有。什么西门、南门完全没差,反正和京城的十六门楼比起来,都算不得什么大气的东西,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熊廷弼搞这么一出,完全是对牛弹琴。 “好。咱们走吧。”熊廷弼摆出请的手势,却在心中默默地摇头叹气。 ———————— 四位宦官在三位文官的陪伴,以及一众武官的簇拥下,步行前往位于城中偏东的经略行辕。穿街走巷之间,见不到一个往来的行人。因为早在昨天,熊廷弼就对全城下达了戒严的命令。所谓民居于家,兵置于营。除了被指派到巡街、守城、戒哨任务的部队,任何人不得于解禁之前,在辽阳城内闲逛。如果有人上街被抓住,直接捕拿待罪。 从储藏火器、火药的神机库,到行太仆寺,再到分巡道,兵备道,苑马寺,熊廷弼亲切而自豪地跟身侧的使团主官崔仲青,介绍他们路过的衙门。在介绍衙门的过程中,他还是顺带着讲了讲,辽阳的武备情况。尤其介绍了神机火药库的爆炸,以及辽阳西门的重建。 看起来,崔仲青是听得连连点头,不断肯定。但实际上,他完全没往心里去。崔仲青就是来这儿送人头的,对辽阳的军情真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基本是一直处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状态。反倒是跟在他俩身后的西厂稽查官默默地记下了熊经略的话。 众人来到辽东经略行辕后。崔仲青原是想直接宣读圣旨的。可他刚吩咐负责保管圣旨的东厂军官去请奉请旨意。一路上一直没有说话的杨涟突然开口道:“贵使,在宣读圣旨之前,似乎应该先遥拜君父吧?” “.”崔仲青头一回出京,没听说过有这种规矩。不过他没有过多思考,顺从地接受了这个听起来非常合理的建议。 崔仲青想了想,接着面南跪下。“京师在西南向。正南是北海。”杨涟善意地提醒道。 “.”崔仲青的眉头皱了起来,心道:这厮还真会来事儿! 崔仲青起身抬头,此时他的眉头已然舒展。“您说得是。” 接着,众人在钦差的带领下,完成了遥拜君父的神圣仪式。 “宣旨了。”崔仲青率先起身,拾级走上台阶,站到衙门正堂的屋檐下。其他宦官也起身跟上,来到崔仲青的身后站定。 虽然等会儿还要跪,但官员们还是在熊廷弼的带领下站了起来。在崔仲青没有拿出圣旨之前,他都只是他自己,而他自己是不配被官员们跪拜的。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崔仲青从东厂军官的手里接过圣旨,轻轻展开。 官员们立刻撩袍跪地,叩头高呼:“万岁!” “经略熊廷弼临难受命,力保国土,安辑人心;巡抚袁应泰精敏强毅,练兵缮甲,协调军需;巡按杨涟忧国奉公,不辞辛劳,遍巡危地;总兵官李怀信勇敢有谋,朝命夕就;总兵官陈策,副将童仲揆.”圣旨用几乎不重样词汇,把在场的,不在场的各路援辽总兵、副将乃至部分参将点名夸了一遍。 在崔仲青那还算浑厚的嗓音下,一个体恤边将,刻勤贞明的形象逐渐浮现在大多数从没见过新君的官员的脑子里。少数见过皇帝人,更是回忆起了想象中那宛如太阳般温暖的笑容。开始沉浸在感动的情绪之中。 “尔文臣武将,皆朕深仰保国之士。朕切念尔之劳,故命内臣,北赴辽东,颁赐犒赏。忠勇杀奴虽要,然朕益望尔全身还朝。钦此!” “臣等叩谢圣上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熊廷弼领头叩首,并将双手高举过头。 崔仲青拾级下台,将卷轴合上,摆到熊廷弼的手心里。山呼散去之后,崔仲青竟然听见了啜泣声音。他低头看去,只见熊廷弼这个铁一般的硬汉,正捧着那道圣旨,微微地颤抖着。 ———————— 银钱彩绸等赏物自然不会当场分发。接旨的仪式结束之后,武将们各自回营地,各司其职。只有李怀信随同着三位文官留在衙门,陪宦官说话。 “再介绍一下吧。”崔仲青率先开口。他指向内承运库管银少监冯恪。并道:“这位是承运库的库管,皇上的赏赐,就是由他来发。具体多发多少,怎么发,我也不清楚。对接的事情,您找他就是了。” “好。”熊廷弼的情绪已经收拾好了。他先向冯恪拱手,然后又默默地对袁应泰去了眼色。 袁应泰亦是会意点头。无论是发饷还是犒赏,都是他领导的班子在办。熊廷弼对他很放心,最近连总数都不常问而是例问了。 “这位是司礼监的审计。”崔仲青又指向司礼监廉材房审计司司副张言上。“发赏的时候,他也会跟着。要是库管中饱私囊,贪污上赏,您可以找他。”崔仲青一点儿面子也没给冯恪留。在他看来,老资格的承运库少监和下人区别不大。都是听吩咐办事的,无非俸禄高些。 “好。”熊廷弼听说了内廷大改革的事情,但内廷的改革竟然入微到了前线犒赏上,这还是不免让他感到惊奇。 “犒赏的事情就交代到这儿了。现在说说我的差事吧。”崔仲青没有介绍西厂王亮。因为王亮是的任务是监督他们仨,并不与熊廷弼等地方官交互。 “崔钦差请讲。”熊廷弼摆出请的手势。 “我出这趟远差主要是为了两个事儿。”崔仲青伸出两根指头,接着又把中指给收了起来。“第一件差事当然就是领着东厂的番子护送上赏到辽东了。而第二个嘛.”崔仲青把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最后露出一个阴翳笑容。“高淮诸位认识吗?” “高淮?”熊廷弼当年巡按辽东的时候就弹劾过高淮,自然不会不知道。可是自万历三十六年神宗召还高淮以来,他已经十三年没听过这人的事情了。熊廷弼一时间不敢确信,于是问道:“是辽东矿税太监高淮?” “还能是谁。就是他啊。”崔仲青的嘴角翘得越来越高了。 “他怎么了?”杨涟插话问道。 “他快死了。”崔仲青说道:“万岁爷赐他凌迟,就在辽东。” “凌迟!”李怀信惊讶道。 “对啊,不是说辽民欲生啖其肉吗?”崔仲青在妖书案的时候目睹了对皦生光的凌迟。这种残酷至极的刑罚,能勾起他心底最原始的残虐。“我带来的东厂厨子,都是老手,很会剐人。” “没看见囚车啊?”门前迎接时候,袁应泰一心二用,数了数有多少辆车子进城。据他的观察,犒赏的规模至少十万两计。 “怎么敢用囚车装他。要是用囚车装他,他这一路上还不被辽民给打死了。”崔仲青说。“那厮比我们还潇洒,单独坐一辆马车呢。” (本章完) 第285章 毛文龙的游骑兵 第285章 毛文龙的游骑兵 “崔钦差,在哪里行刑?”熊廷弼问崔仲青道。 崔仲青明显愣了一下。“干爹没说。他老人家只让我把高淮带到辽东来。还是看您的意思吧。我都可以的。” 听见崔仲青提及他的干爹,杨涟的眼眉不自觉的动了一下。但他并没接话。 “高淮乱辽十年,辽地百姓深受其害。其中以首城辽阳为最。”熊廷弼说道:“就在辽阳行刑,如何?” “当然。”崔仲青点点头,主动问道:“定日子吧。您要是愿意,今天就可以开始。” “能再等等吗?”熊廷弼说道。 “等什么?”崔仲青不解。 “高淮之罪,虽千刀万剐无以赎。但到底也不急在这一时。”熊廷弼解释道:“可以先在各城各堡贴出告示,等辽民汇集辽阳再行天罚。如此一来,辽心或可大复。” 熊廷弼一点儿都不排斥极刑。相反,他觉得该被拉出来受剐的人远不止高淮一个。至少还得加上李成梁、赵楫以及辽镇的一大批文官武将。在熊廷弼看来,如果将坏辽之责十等分,那么高淮独占三成,那些文官武将就得占六成。至于剩下的一成,先帝爷怎么也该扛一点儿失察的责任在身上。 可惜,李成梁已死,旧辽军官大部已丧于萨尔浒。也算是赎了罪。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崔仲青应道:“好。您老定日子吧。但还请不要太久,宫里还等着我交差呢。” 崔仲青其实不想在辽东久留。他一路上驻过的城、堡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这样高度紧张的局面,和山海关内的松弛截然不同。崔仲青本能地感知到,辽东绝不太平,他应该尽早把差事办完,然后回北京交差,继续享受正常的幸福生活。 “本月十一如何?”熊廷弼问道。 “可以。”崔仲青盘算了一下,倒也没几天了。 “好。”熊廷弼说道:“那我今天就安排人去各城贴告示。” ———————— 在钦差使团和辽镇的大官儿们携手进城的时候,被崔仲青晾在一边儿的毛营骑兵,骑着他的马回到了自己营地。 “孔有德。给阉人牵马的感觉怎么样啊?”值守营门的士兵,见青年从马上来,立刻做出一副极做作的神态迎上去嘲弄道。 “滚回去守你的门儿好吗。”孔有德接连摆手,压低声音让那士兵滚回去。他不想惹出太多的关注,只想把马儿牵回马厩,然后吃饭。 可没承想,值门的士兵却来了劲。他不仅堵在门口不让孔有德进去,还扯着嗓子,大声重复刚才的话。“孔有德!给阉人牵马的感觉怎么样啊?” 很快,毛部营地都知道“马弁孔”回来了。因为高淮的缘故,稍微上了点儿年纪的辽民都对宦官这一群体没有好感。他们尚不敢对宦官或是迎接宦官的任务表达不满,就只能把气撒在年轻的“马弁孔”身上。仿佛他就是宦官的化身。 “你们他妈的都吃鸡儿打饱嗝儿,撑着啦!”听见动静的毛文龙带着两个人出来制止。 孔有德定睛一看,立刻认出了那两个人。第一个人是毛文龙的养子毛承禄,这时,他还没有获得“毛大”的雅称。而第二个人则是孔有德的兄长,孔有性。 毛文龙不仅黑面银牙,额耸面丰,而且嗓门儿还很大。他这一声大吼,直接就把场面给镇了下来。 “妈的,是老子让他给钦差送马的。要他妈的嚼舌根说鸭子话,来对老子说!”毛文龙瞪着眼睛环视了一圈,最后将视线停留在孔有德的身上。“嘿。小子。” “大人.”孔有德低下头,攥紧马缰。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也差不多到饭点儿了。陪我吃顿饭吧。”毛文龙走上前,将那只黝黑的大手覆盖在毛文龙的脑袋上,轻轻地抓了抓。 “谢谢大人。”孔有德眨了眨眼睛,两滴清泪随即便被扫落了下来。 毛文龙从孔有德的手里拿过马缰绳,并将之甩到那个带头起哄的士兵手里。“去,把马牵走。” “是。”士兵缩着脑袋,完全没了刚才的嚣张气儿。 一行四人很快来到了独属于毛文龙一个人的营房。他们来时,散发着热气的面饼、煮肉已然摆在桌上。情绪稍缓的孔有德敏锐地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临时起意的饭局。 “就这么点儿地方儿。挨着你哥坐吧。”毛文龙一边安排座位,一边从营房的角落里提溜出两坛酒来。“你们也喝一坛。”在桌子上放下酒后,他又从靠床的橱柜里翻出四个陶碗,并将其中的两个扔到孔氏兄弟的面前。 “谢大人。谢大人。”孔有性、孔有德连忙作揖。 尽管每天都能见到毛游击,但和这么大的官儿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还头一回。两兄弟本能地紧张起来,也不敢主动搭话。 喝了几口酒之后,毛文龙开腔打破了沉寂:“我们走了之后,钦差给你安排了其他的差事吗?” “没有。”孔有德停下咀嚼,抬起头道。 “那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毛文龙的舌头撩过牙齿,却没能将肉屑给顶下来。 “我怕会有别的吩咐。所以一直等到大人们进城才绕回来。”孔有德说。 “嗯。”毛文龙问道:“你对钦差的印象如何?”“挺和善的。”孔有德道。“和传闻中的很不一样。” 高淮乱辽最凶的那几年,孔有德尚且年幼,当他开始记事的时候,高淮已经在内外交讧之中被调走了。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身骂名。 “那他赏你了吗?” “没有。”孔有德轻笑道:“钦差怎么会想得起这种小事。” “也是。”毛文龙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听说你俩到处跟人说,你们是孔子的后人?” 孔有性的块头没有孔有德的大,但他的性格却比弟弟要外向得多。见气氛融洽,他便主动放下拘谨,接上了毛文龙的话茬:“将军,天下姓孔的都是一家嘛。我爷爷姓孔,我爹姓孔,我俩也姓孔。很可能就是孔子的后人嘛。” “逑字不识不一个,还好意思自称至圣先师的后人。”毛文龙哈哈大笑:“你们他妈去过山东吗?” “没有。”孔有德红着脸,又低下头。他其实不喜欢阿兄到处跟乱吹什么孔子后裔的事情。他不觉得这么说了,别人就会高看他俩一眼。 天南海北地,扯了一会儿咸淡之后,毛文龙突然问道。“听说你俩是从铁岭逃来的?” “是。”孔有性眼神顿时一黯。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情。“我俩都是铁岭被奴贼攻下之后,从城里逃出来的。”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了.”孔有性抽了一下鼻子。“爹娘都死了” 万历四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建奴携破开原之势,自三岔口攻铁岭卫。铁岭被围时,守城参将丁碧同时向驻在沈阳的李如桢,和驻在虎皮驿的贺世贤求救。 沈阳距铁岭一百二十余里,但李如桢路近不去,反倒是距铁岭一百八十余里的虎皮驿守将贺世贤率部急驰往救。铁岭卫明军坚守抵抗,血战从寅时持续到辰时。参将丁碧战死之后,铁岭卫城被奸细内开。 此时,贺世贤正与敌兵偏师野战,双方各有死伤。不久后,贺世贤听闻守将战死,铁岭城破,而沈阳未发援兵一人。只得无奈折返。 铁岭陷落前,时任经略杨镐预料到铁岭无法守卫,于是下令将城中百姓转移。但城陷之时,城内仍有本地居民以及从开原和附近诸堡逃难而来的男女老幼,计二万余人。他们要么被奴兵掳掠为奴,要么直接就被奴兵屠戮了。 孔家两兄弟的父母就是在这期间被杀的。 之后,他俩先是辗转逃到沈阳,又被转移到辽阳。熊廷弼经辽初期,有鉴于抚顺、清河、开原、铁岭等地的教训,以及抵辽后的见闻,一直不敢大规模地招募辽人。而是不断地向朝廷请调诸镇及南方客兵镇守辽东。 等辽东局势稍稳后,熊廷弼又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允许那些与建奴有血仇的逃民部分充入受他信任的辽将手下,充任游兵。因为这个政策,孔家两兄弟才得以进入毛文龙的帐下。 接下来的时间,毛文龙没有再说话,一顿饭就这么草草地结束了。仿佛毛文龙请他们过来,只是因为孔有德给宦官钦差做了一回马弁。 两人离开之后,坐在毛文龙的身边,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毛承禄,转头看向自己的养父。“爹。您不是要儿子收他俩做义子吗?” “父母亡而久哀伤。这是好孩子。这时要他们给你当儿子,他们是不会愿意的。”毛文龙叹气道:“平日且多照顾,过段时间再说吧。还是讲个水到渠成,循序渐进得好。” “您说得是。”毛承禄在这事上本来就没什么主见,既然父亲说罢了,那也就罢了。 ———————— 午休过后,毛文龙带着士兵们到营内的演武场操练。 毛文龙这一营算是建制不齐的非标游兵营。游兵营没有固定的防区,任务也相对灵活。其主要职责是“镇内驰击”,笼统地说,就是策应本镇被入侵的地区。目前,毛营活动的地方,是辽阳和沈阳两城之间。 由于辽东巡抚袁应泰,几乎只抚不巡,很少离开辽阳,鲜有随护的需求。而且辽阳除了守城兵,还有总兵官李怀信麾下总兵标兵镇守着,袁应泰就没有组建巡抚标兵。因此,当他老人家因为某些原因,要离开辽阳出门儿的时候,就会征调毛文龙的游兵随护。 前一段时间,熊廷弼给他分派了,收拢辽、沈附近的蒙古难民的任务。不过这个任务很快就结束了,也没捞到什么人头。交差之后,毛文龙的工作重心又变回了练兵。 游兵的基本编制是两部步兵,一部骑兵,步骑混编,当有战兵三千。但因为熊廷弼不允许辽将领自募辽兵,只能接受巡抚衙门的调拨。所以毛文龙这一营长期不齐,就算加上后勤部队,也只有堪堪两千人出头。 但与之相对,他这一营游兵,反而是不缺马的。 毛文龙少有封侯之志,还在老家钱塘的时候,就经常跟人讲什么“不封侯,不罢休”之类的话。但在辽东混了十几年也没混出个什么名堂,一度动了南归养母的念头。但辽东的乱局和熊经略的信用,又点燃他潜藏于心的壮志。 毛文龙深知,要想立大功,单靠被动防御是不行的。只有主动出击,深入敌区,斩他两个奴酋、匪首的脑袋回来,才有可能快速进步。他已经四十四了,再不立功就真没机会了。 因此,他向熊廷弼提出,希望将自己手底下的这支游兵打造成一支高机动性的纯骑兵。他不想在镇内游,而是去镇外敌区游。他将这个想法上报给熊廷弼之后,立刻得到熊廷弼的大力支持。 熊廷弼经辽期间,通过兑寺马、买民马、查马政等方式筹得了数千匹新马。当他银子给辽阳买得的一千八百匹良马到位后,熊廷弼立刻就将其中的四成拨给了毛文龙。加上毛部之前就有的马,现在他的军营里,马的数量已经超过了标配的骑兵数。达到了一千三百匹。 光有马是不够用的,还得要有能驭马的骑兵。为了让手下的能游能击,毛文龙便把营中的士兵不分步骑全都当骑兵练。士兵有马骑马,无马步操,马儿也被三等分,轮着让士兵操。一分留在营里养膘,一分拉出辽阳野操掉膘,一分在营中陪着士兵练近战的技术。 在巡抚署最近拨给他的士兵当中,他满意的就是孔氏兄弟。明明是参军之前只是一介连马都没骑过的普通矿工,却能在基础的训练之后,与老兵斗枪而不落下风。尤其是孔有德,操得一手好马术,在马上射箭,竟可十矢而九中。他相信,只要多经战阵,这两兄弟必可成为难得的精锐。 (本章完) 第286章 杨涟北上与丁白缨抵辽 第286章 杨涟北上与丁白缨抵辽 “将军。”就在毛文龙看得热血骤然,准备下场和小子们耍耍的时候,来自经略行辕的传令兵给毛文龙带了一道命令。 “怎么了?”毛文龙问道:“又有什么新的差事要派给我吗?” “是。”传令兵抱拳道:“经略有令,让您即刻校点人马,出城传令。” “啊?”毛文龙不解。“传令不是你们传令兵干的事情吗?为什么要找我。” “人手不够。要是都派出去,衙门就没人了。而且也不只是传信。”传令兵说道。 “往哪儿传什么事儿啊?”毛文龙严肃了不少。 “告遍全辽各城各堡。逆监高淮,将在本月十一被凌迟于辽阳。屯堡可派五人,卫城可派十人,至辽阳观刑。”传令兵说道。“还请您佥派骑兵护送。” “高淮?他被钦差带到辽东来了?他在那辆车里!”毛文龙立刻想到那辆神秘的马车。 传令兵见着很多马车、驴车驶入行辕卸货,但不知道毛文龙说的是哪一辆,就只愣愣地点头,以示附和。 “好。我知道了。我这就点选人马。”不等传令兵离开,毛文龙便起身大喊道:“集合,整队!” ———————— 当晚,经略行辕。 熊廷弼走下轿子,进入衙门。听衙役说,杨廉吏还在衙门,脑子一瞬间就清醒了。他赶忙来到后院书房,见里边儿亮着烛火,也不敲门,直接推开。“你还没走?” 正事儿说完之后,熊廷弼给四位钦差办了一场洗尘宴。杨涟是辽东官场上唯一一个没有参加欢迎酒会的文官或者说高官。他没给出什么合适的理由,就说自己身体抱恙,需要卧床静养。这是一个相当拙劣的借口,谁都知道他这是在扯谎。但没有人揭穿他,不来算了,大家还玩儿得自在些。 杨涟甚至装都懒得装。他一点儿都没闲着。熊廷弼把钦差们带去事先安排好的酒楼之后,杨涟就领着自己的幕僚和衙门的书吏把皇上送来的赏物核了一遍,并造了一本收讫册。 “拜见熊左堂。”杨涟合上手里的册子。站起身,规规矩矩地朝熊廷弼行了个礼。 熊廷弼愣了一下,接着很敷衍地回了个礼。 “左堂这顿酒够享受的。”杨涟揶揄道。“能从中午喝到宵禁?” “看戏听曲儿嘛。”熊廷弼耸耸肩。“这也算是宽严有济了。也算是趁机招待一下诸将,给大家松松劲儿,也增进一下了解嘛。” 所谓“增进了解”也不完全是熊廷弼的托词。萨尔浒一战,敲碎了辽镇虚假的强大。为了在短时间内补充战力稳住局势,兵部先期调动了延绥、宁夏、固原、甘肃、山东等临近地方的兵力为援。熊廷弼到任之后,又扩大了调兵的范围,开始从全国抽调精锐。 虽然土兵、浙兵、陕兵乃至贺世贤麾下的辽兵,单独拎出来还像那么回事儿,但南、北各军语言不通,相互之间没有形成信任,就更谈不上配合了。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不能让各路军队形成有效的集团配合,也就很难发起大规模的反攻。 “你明天还要带着他们喝酒看戏,增进了解?”杨涟虽然还在揶揄,但并不是那种上纲上线的口气。 “哪儿能啊。大家都有正事儿要做,之后让兵备道何廷魁带人看.伺候着他们就是。”熊廷弼特意叮嘱道:“这事儿是我安排的,你别吃饱了弹劾人家。” “哼!要弹劾我也先弹劾你。”杨涟原本就没打算揪着这事儿不放。他将收讫册递出,并道:“赏物已经清点完了。这是册子。明天就可以开始发了。” “那个姓崔的钦差,对你很有意见啊。”熊廷弼接过册子翻开,飞速地浏览起来。 杨涟还是在用传统的法子记账,而没有采用徐光启大力推广的那套西数、新法记账。 “他喝多了,就一直说什么幸亏你没来之类的话。”熊廷弼一心二用道。 “他有一个叫崔文升的爹。当然对我有意见了。”杨涟根本不在乎宦官对自己的看法。“得亏他当时没进东厂,否则能恨死我。” “看来我真是仰赖你了呀。”熊廷弼合上册子,将之递还给杨涟。“要是没你在这儿,他的尾巴指不定翘到哪里去呢。” 熊廷弼跟宦官打过的交道不算太多,却也真真实实地见过宦官那种鼻孔朝天的嚣张劲儿。 “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什么镇妖邪的门神。”杨涟接过册子收好,并道:“我今天就在你这儿歇了。” “你在我这儿歇干什么?今天不去李镇帅那里了?”熊廷弼摆出嫌弃的样子。“还有半个时辰才宵禁呢。” “他那里没什么要看的了。”杨涟说道:“我还是放心不下沈阳。” “沈阳.”熊廷弼的脸色稍沉了些。“你明天就要北上了?” “是。”杨涟点头道。 “.”熊廷弼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他又改口道:“既然朝廷给贺世贤他们的首功银子也到了。你就把将领的赏赐,和这些银钱一并带去吧。” 从熊廷弼上任到现在,贺世贤已经积累起了六百多颗人头的首功。这些全是经过严格勘验的真夷脑袋。而不是蒙古难民,或是蒙古降卒的假头。不过,脑袋的赏赐并不算在一般的需费上,是需要兵部造册报最后报皇上批准才能发下来的。 万历时,贺世贤最新砍下的一批脑袋还在核验。临近新年的时候才通过兵部的检查,加上之前的积欠,朝廷还差着贺世贤所部近二万两银子没发。 这次,皇帝的慷慨简直让人感到惊奇。他不仅按照密奏的提请给各级军官发放了梯次上涨的赏赐,还从内帑掏银子一次性把朝廷拖欠的各支部队的人头赏给补全了。和先帝那种抠搜劲儿比起来,可谓是判若云泥。“可以。”杨涟点头应道。 ———————— 熊廷弼的眼睛眯了起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开始变得沉凝。 杨涟知道熊廷弼将要说什么,可熊廷弼也想让杨涟自己先开口。对视了一会儿之后,还是熊廷弼打破了沉默。他对杨涟说道:“明天你离开的时候,顺便带着我的王命旗牌北上,把那个人砍了吧。” “你真的要杀他吗?”杨涟反问道。 “除了我个人的风评,我确实想不到留他一命的理由。”熊廷弼笑道:“我经辽一年多了。以扰乱军心为罪名砍掉的脑袋,没有二十个也有十个。一个色目人,他凭什么特殊?而且我这是为了朝局。” 对于熊廷弼来说,色目通事和朝鲜君臣不同,不属于外交对象。当然在尚方宝剑的斩杀范围内,杀了也就杀了。至于旨意中提及的高饷,熊廷弼只当是一种客兵行粮,而并不将之视作皇帝对色目人偏爱。 “未开化的蛮夷嘛。因为一些地方上的巫蛊迷信,而陷于胡言乱语。也不是不能教化的。”杨涟还是想要再劝一劝熊廷弼。 “你到底什么意思,有话不妨直说。”熊廷弼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你那个方略需要得到徐子先的支持。”杨涟说道:“你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把他的人给砍了,他还能不跟你翻脸!?” 熊廷弼内外树敌太多,整个朝廷就找不到几个愿意帮他说话的人。这让杨涟很是担忧。内阁和九卿里边儿,只有徐光启和刘一燝还算是比较支持熊廷弼的,杨涟希望熊廷弼至少能和他们搞一搞关系。 “屁!什么我的方略,那本来就是他的方略。只是他人微言轻没能执行罢了。要是徐子先因为这么一个詈骂君父的乱臣贼子跟熊某人翻脸,熊某人也不怕他!”熊廷弼的酒量很好,洗尘宴上的那点儿黄酒还不至于让他脑子发昏。可他现在红着脸,梗着脖子,大有一副准备跟徐光启干到底的姿态,仿佛是后劲上来了。 “行,咱们不说这个。就说事情。”杨涟说道:“那封信上写的东西,也不见得完全就是真的。我想再仔细的查一查。” “你这是怀疑孙伯雅还是怀疑贺世贤?”熊廷弼眉头一横。 “我谁也不怀疑。但整个辽东,就那么一个通事,单查案来说,那就只是一个孤证。”杨涟说,“要杀人,好歹先查一” “怎么查?你会说那鸟语吗?要细查,只能让朝廷再派些懂那鸟语的人来。这样是不是又要上报?”熊廷弼抢断杨涟的话。“给自己找不自在呢!我先斩后奏,杀人送头,就是为了给案子定性,减少查案吵嘴的环节。你反倒要让人来辽东查。发疯啦?” “何不如告知钦差,请他们把人犯带回北京,交锦衣卫或是两厂查办。”杨涟说。“这样,定性不就快了吗?” “你是傻了吗?这跟上密奏有什么区别?”熊廷弼耐着最后的性子跟杨涟解释道:“你自己动脑子好好儿想想行不行?孙伯雅的信就算有偏漏之处。这个妖人诽谤君上的事情也应该是有的。要是我杀了他,舆论就只会讨论我该不该杀这个人。但如果锦衣卫查实了这个事情呢?那就是把问题甩给皇上。让皇上决定他的生死。” “再然后,皇上就代替我成了舆论的中心。” “我们出京是为了给皇上分忧,要是这么点儿事情都要让皇上忧心,我这便宜行事的王命旗牌岂不是白拿了?这么点儿道理,你都想不明白吗?” “.”杨涟沉默了。 熊廷弼继续道:“如果你瞻前顾后地不愿意杀徐光启的人,那你就留在辽阳,陪钦差把替朝廷收拾辽心的事情做好。我亲自去沈阳砍人。奏疏你也不必再跟我联名了。” “熊疯子,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杨涟突然有些窝火。“我是为你着想,你好歹给自己留条退路吧!” “我不需要什么退路!”熊廷弼冷笑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去不去,你要是不去就留在辽阳。” “去!”杨涟拂袖离开,摔门而去,最后只留下一句:“明早叫你的旗牌官把王命旗牌给我架来。” ———————— 杨涟北上沈阳当日。一支贩驴卖粮的商队抵达了海州。这是这支商队终点站。 由于山海关以北的地方很不太平,劫掠事件常有发生。但那地方钱多物少,利润极厚,往往只要成功往返一趟,就能把一两银子变成二两乃至三两,所以还是有不少想要搏一把的商贩愿意冒险北上。相应的,镖局也就有了百两抽三,乃至百两抽五的大单子。 商队在一家商栈办好入住事宜后。负责保护商队的刘镖头拿着一个装着钱的小布袋,找到了那个临时加入的外地镖师。 “丁师傅。这是给你的。”刘镖头说道。 “不要,不要。说是蹭镖,那就是蹭镖。”女镖师蓬头垢面的,一看就知道这是好些日子都没洗过脸了。 在得知师兄南下办差之后,丁白缨又等了几天。但这样的等待显然不会有任何结果,因为陆文昭压根儿就不记得还有这档子事儿。 师兄不守信,但她不能背叛自己的本心。于是,丁白缨便按照原定的计划,自己来了辽东。 辽东凶险,这是时人共知的,只身赴辽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为了不让自己死在半路上,她找到了镖局。在刘镖头的标队里,蹭做了一个不要镖费的镖师。 可事实证明,跟着商队比自己一个人骑马还要危险。她所在的商队遇上了好几次抢劫。一般来说,对付劫道的乌合之众,往往只需要射死或斩杀一两人,其他的匪徒就会自动溃散。说到底,抢劫也是一门儿生意,犯不着用命就没必要用命。但奴变之后,辽东地面的匪徒极其猖獗,无论是部分胡化的辽民,还是零星的蒙古游骑,都敢硬顶着伤亡,冲击镖队。 (本章完) 第287章 海州见闻和粮畜贸易 第287章 海州见闻和粮畜贸易 “此行凶险。数次遭劫。姑娘次次出手,还救下了我标队里的兄弟,实堪英雄。已经远超出蹭镖的范畴了。刘某要还是舍不得银钱,反倒是不懂规矩。还请姑娘收下,不要推辞。”刘镖头坚持道。 “好吧。要是再拒绝,那就是我的不是了。”丁白缨躬身作揖。 刘镖头微笑颔首,将钱袋子放到临近的桌面上,并摆手道:“请。” “多谢。”丁白缨收起钱袋,却没有解开来看。 “丁师傅。你真的要留在辽地吗?”刘镖头问道。 “当然了,我说过的嘛。我来辽东就是为了投军杀贼。建功立业。”丁白缨伸出手指,将被油汗凝成一股的乱发拨到脑后。 “鞑子兵你也见过了。那不是个人的勇武所能抵挡的。”刘镖头说道。 在广宁附近,商队遇上了一波数以百计的蒙古骑匪。他们训练有素,弓马娴熟,连过路费都不讨,围上来直接就要杀人。好在镖师们同样训练有素,没有溃退,而是及时结成枪阵,并举盾防御,射箭还击,这才让蒙古骑匪不敢直接冲击。 反击是不可能的,结阵固守是敢走辽东镖路的标队面对小规模骑兵劫掠时唯一的对策。镖队甚至都不求打退蒙古人,只能要在官军来援之前保护商队成员,使之免遭伤亡,镖队就算是完成了任务。 这次袭击算是有惊无险,因为驻扎在广宁城内的游兵两刻钟后就到了。官军及时来支援,打退了蒙古骑匪。可即使如此。这也是丁白缨这辈子走过的最凶险的一趟镖,也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杀戮死亡。 最后,镖队在蒙古人射击中折了三个人,伤了五个人。而官军则收获了四个人头和三匹马。其中一个是刘镖头射死的。不过刘镖头很会做人,没有脑子发热和官军争这五十两银子一个的人头,反倒是给带队的军官送了点儿好处,请官军缓速回营。也就是变相请官军护送他们到广宁。 “我是见过了。”丁白缨眼神坚定。“但我还是要去。” “哎呀。”刘镖头叹了口气。“我们会在海州驻留休整两天,之后再去盖州,乘船离开辽东。在那之前,你要是改主意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能走海路了?”丁白缨惊讶地问。 “不能。我们这算是偷渡。但只要不被朝廷发现就好了。”刘镖头说道。 实际上,被朝廷发现了也无妨,能混镖局的都是有关系的。海运运货是严禁的,但运人不算什么大事儿,就算被抓住了,只要点儿银子打点,再请客吃顿饭就算可以了。所以商队都是陆运货到辽,再海运人回京。 “还是多谢您的好意了。”丁白缨轻笑着摇了摇头。“告辞。” 她甚至不打算在海州久留,而是准备吃顿好的,只歇一夜就北上鞍山,然后就去辽阳找那位传说中的秦将军。 “那就.祝丁师傅马到功成了。” ———————— “掌柜的。”丁白缨用指节敲了敲柜台。 丁白缨没有选择在商栈和镖队一同住宿休养,而是找了一家临近市场的二层小客栈落脚。她之所以如此选择,除了不想再受人恩惠以外,还因为她需要先买一匹马,再找个铁匠铺保养一下佩刀。 “嗯?”老掌柜放下手里的小说话本,来到丁白缨的面前。眼神里闪烁着若隐若现的警惕。“这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住店。”丁白缨掏出官府发放的文牒以及腰牌等表明身份的物件,放到桌面上。“要个普通的单间。” “原来是行镖的师傅。”老掌柜呵呵一笑,语气由之轻快了不少。“怪不得是南方口音。” “南方口音怎么了?”丁白缨走南闯北,打听消息算是本能。 “杨经略兵败之后,朝廷不是一直在调客兵援辽吗?”老掌柜说道:“熊经略来之前,朝廷就调了不少南兵来用。但那边儿的兵不愿意来啊,过关之前逃了大半,过关之后又逃了大半。逃兵乱窜,那不就是流民、流贼了吗?当初闹了好些事情出来呢。” “现在也是?”丁白缨有些惊讶。 “现在倒还好。熊经略来了之后,严整了几次,砍了好些脑袋,传首各城。总算是消停了。”老掌柜说道:“可最近又增南兵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生乱。” “听说土兵的纪律还是不错的。”丁白缨说道。 “嗐,谁知道呢。”老掌柜耸耸肩,刻板印象既已形成就很难抹除了。“日子不太平啊。” 老掌柜登记完住客信息。说道:“我这里只有通铺和单间,单间不分上下甲乙,都是三十文一晚,五分银子也行。不包吃。房费离店付。”因为镖行的声誉整体不错,向来非常受人尊重,所以老掌柜既没有扣押丁白缨的信物也没有找她索要押金。这也算是给自己挣个口碑。 “五分银子那不是五十文了吗?”丁白缨惊讶道。 “那是关内的比价,辽地银多钱少。自然是钱贵银贱。”老掌柜好心提醒道:“丁师傅要是准备在辽地久留。老头儿我建议你早早地找钱庄,把银子换成铜钱,日后指不定还得贬价呢。” “受教了。”丁白缨微一拱手。 “师傅要洗个脸吗?只要十文钱,就能给您烧一缸热水来。”老掌柜也是有见识的。知道镖行“三会一不”的规矩。所谓“三会一不”。也就是会搭炉灶、会修鞋、会理发以及不洗脸。“三会”是为了生活和社交。而“一不”,则是为了保护皮肤。在户外,冬季寒风凛冽,春秋风沙扑面,夏季骄阳似火。洗完脸之后,油净脸干,让风这么一吹,脸反倒容易受伤。所以走镖的人往往只会在到达目的地,乃至返回镖行之后才洗脸。因此,“洗脸”也可以称之为“到家”。 “明天就走。不洗。”丁白缨收起腰牌、文牒等物,接着从刘镖头给她的钱袋子里掏出六吊钱放在柜台上。“来一屉馒头,烧只半鸡,再来半斤羊杂碎。够不够?” 老掌柜在心中默默地盘算了一下。“差不多。羊杂碎怎么做?” “一半煮汤,一半炒。”丁白缨说道:“您可别舍不得放盐。” “哪儿能啊。”老掌柜收下那六吊钱。将之放入钱柜。 ———————— 吃过饭。丁白缨步行进入市场买马。 马是金贵的生物,而且养比买贵,养个几年,草料钱就超过买价了。一般的镖师不会养,也养不起。刘镖头所属的镖局规模颇大,也只养了十匹马。而且这趟镖一匹都没有用上,就连刘镖头胯下的坐骑也是商队提供的骡子。 丁白缨之前理所应当地以为,镖局这是怕损失舍不得用。直到刚才,她才恍然大悟:既然商队和镖队都不打算走陆路返程,那么刘镖头骑着的骡子和拉粮食的驴、骡一样,也是商队的商品。 进入马市。丁白缨发现一个穿着红色袍服的官儿,正在跟一个人的商谈驴、骡的质量问题和价格。丁白缨不认识当官儿的,却认识那个和官员讨价还价的人。那是商队的领头,朱晖。 在路上的时候,丁白缨就听镖师说过,这人好像是京里哪个大官儿的家人,或者说家仆。倒也不奇怪,这年头儿,稍微大点的商号背后都有背景。就算家里没人当官儿,也得想法子通过嫁娶联一个。不然这商肯定是经不安生的。 “八十二头驴,三十九头骡子。其中二十四头驴,十一头骡不合格。合格的按官价收,不合格的,要么你自己带走,要么算四成价卖。”当官儿的很强硬。 “我带的这些牲口有这么多不良的吗?”朱晖很不满。 “常例就是三成不良。不管有没有都得按这个算。”官员皱着眉头道。 即使熊廷弼经辽已一年半了,但辽东地方的陆运力还是不足,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畜力不够。熊廷弼一直想要补充驴、骡、牛之类的役畜,但奈何财力长期不足,马儿都不够用。两相权衡下,熊廷弼还是将有限的资源,投放到战力的恢复上。直到最近去年八月,第一笔百万内帑入辽,辽东的财政逐渐充裕。熊廷弼才命令冬春驻海州,夏秋驻盖州的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道张铨,全力筹措畜力。 按照旧制,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道,是由蓟辽总督节制的辽东巡抚之下道员之一。但萨尔浒之后,神宗皇帝为了避免事权分散,导致政出多门,出现类似于“经抚不和”的现象,就同意经略熊廷弼将辽东巡抚及由其节制的诸位道员纳归自己管理。这就相当于在事实上,将辽东地方析出蓟辽总督治下,成了一个独立的高级军政单位。 张铨也算是倒霉,朝议本来是要让他来接任辽东巡按的。但皇帝陛下直接把杨涟给空降过来了,张铨就只好屈就,挂山东按察副使的衔,来任这个两天就要被熊廷弼骂一通的兵备道。 “我是成国.” “我管你是哪家的!我跟你就事论事,你别跟我扯其他没用的。”张铨很硬气,不打算卖任何的面子。“三成的不良率对来海州卖牲口的商贩都是一样的。不能说你是谁的家人就能搞特殊!还是那句话,我只按官价收五十八头驴。二十八头骡。其他的折价收。你要是不愿意卖,那三十五头驴、骡,你带回去就是。” 朱晖当然不愿意带回去。从关口到海州,差不多要走半个月,回去当然也差不多,这人吃驴嚼又是一笔成本,镖费还要再议。如果路上遇到劫道的,死了人那才是倒了血霉。 “如果您都按官价收,我可以给您.”朱晖还想再劝劝。 “不必!”张铨伸手止住他。“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辽东的官价已经开得很高了。就按这个卖掉,也比关内高得多。你们不要贪得无厌。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回扣是给官员个人的。而常例中的大部分要用来维持官府的正常运作。辽东的生产还没恢复,基本没有田赋收入,低级官员和胥吏们只能指着这些截下来的预算过日子。他要是拿了回扣,把驴、骡的买价给全了,就相当于是把兵备衙门的收入揣到了自己的兜里。张铨不是那种绝对意义的清官,但也没有贪到这种地步。 张铨压根儿不想来应付这个人,但下面的人没胆子对抗朱晖,他也就只能耐着性子跟他掰扯。上官在该出头的时候不出头,下面的人迟早会阳奉阴违。 “唉!”朱晖无奈,只得接受。“好吧。好吧。谁叫您是大老爷呢。卖就是了!”辽东不比其他地方,经略熊廷弼是真敢砍人,容不得他们这些刁仆恶奴撒泼打滚儿。就算自家老爷能打赢官司,让皇上判熊廷弼一个跋扈,他也不想让自己的脑袋成为打官司的筹码。 张铨继续说粮食的事情。“经称。你运来的粮米,一共四百一十石。每石按三两五钱银子算.” “三两五钱!”朱晖急道:“不是四两吗?” “那是去年的价。”张铨说道:“现在降了。” “为什么会降价呀?”朱晖尖着嗓子问道。少赚二百零五两,容不得他不急。 “哼!就只准涨价啊?”张铨哼出一声不耐烦的鼻息。“问那么多干什么。你是奴酋的探子吗。降了就是降了。” “官府要这个样子压价,搞强买强卖,以后没人拉粮食来辽东卖了!”朱晖大声嚷嚷,引来了不少目光。 “你不卖,有人卖!你要是有脾气,就把‘强买强卖’四个字再说一遍。你要敢说,我就上本子参你背后的人!”张铨冷笑道:“还是那句话,你如果不想卖可以拉回去。” “.”朱晖没敢接这个茬。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张铨真不耐烦了。“三两五钱银子一石!你卖是不卖?” (本章完) 第288章 愿为市鞍马 第288章 愿为市鞍马 官收粮食能降价的原因是多重且复杂的。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官军战心稍复,辽东治安趋稳,劫掠事件减少。而且各城、堡的驻兵能且必须在民间的押运人员崩溃之前提供支援。如果游击将军玩忽职守,导致商队遭受不可承受的损失,可以向兵备衙门提告,并获得补偿。查实之后,军官直接卸任待参。 熊廷弼很清楚,要是商旅路上被劫,官军却不能或是不敢出战,那才是真的没人敢给辽东送粮了。 “卖!”朱晖咬着牙齿应道。 关内粮食的收购价大概是八钱到一两二钱银子每石。算上商队人员的工钱,镖局的镖费,和人吃驴嚼的消耗,这一趟运粮到海州来,一石粮食的成本大概在二两至二两五钱银子之间。就算是卖三两五钱银子,利润还是很不小了。 “好了。你可以走了。”张铨把早已准备好的支条递给朱晖,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为朱晖破任何例。“拿着这个去银库提银子吧。” “哼。”朱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拱手说道:“谢大人。” 就算赚了钱,也不意味着朱晖能落下好处。驴、骡以及粮食的利润都没达到出门时的预期,他这次回去赏赐肯定是没了,少不得还要再吃一番挂落。真是倒霉又见鬼。 朱晖从张铨的手里扯过那张支条,负气离开。转身时,朱晖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看见并认出了丁白缨。丁白缨和他对上视线,没有回避,主动地给朱晖行了一个拱手礼,表示见过。 但朱晖却只眼眉一挑,没有搭话。这个女人的底子不赖,但蓬头垢面,还一身江湖气,完全不像个女人。没必要招惹。 丁白缨不以为意,只哑然一笑。 就在她准备离开此地,去找马商买马的时候。却听张铨大声喊道:“都听了!规矩就是规矩,能不能赚钱你们自己心里有数!有关系的,没关系的,都别想着跟我兵备衙门拉关系!没用!只要本道还在任上,对尔等行商就只按一个标准,一个规矩,一视同仁!吏员少称斤两,多报常例,尔等可以来衙门提告。但要是还有人要跟吏员掰扯这些没用的,那就带着东西滚。” 说罢,张铨便在一众官兵的簇拥下,离开了市场。 ———————— “劳驾!”铁匠铺敲敲打打,噪音极大。丁白缨必须扯开嗓子才能引起老铁匠的注意。 “客官,买农”老铁匠停下敲击,将铁器塞回火炉,他回过头,见丁白缨一身武人的打扮,便改口道:“客官这是要磨刀还是买刀啊?” “磨刀。再上点儿油。”丁白缨解下佩刀,平举递给老铁匠。 “唔。”老铁匠接过刀,轻轻抽出,发现上面崩了好几个口子,眼神立刻警惕起来。“你干什么营生的?” “镖师。”丁白缨主动解下腰牌,递到老铁匠面前。 “原来镖行的师傅。那就不奇怪了。”老铁匠微微颔首。女镖师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您这刀的用料不错,但用了挺久了吧?都打薄了,还有点儿弯。我劝你干脆换一把,再多磨几次,什么时候断掉都不知道。” “.”丁白缨怔住了,她的视线移向那把刀,眼神开始变得复杂。 老铁匠以为女镖师是舍不得钱,便劝道:“容老朽晦气说一句,镖师不比农民,农民的锄头在地里断了,换一把就是。可您的刀要是在不该断的时候断了,那可就要命了。” “唉”丁白缨叹出一口气。“也可以,那就买柄新的刀吧。要好。” “当然。我家的手艺从洪武朝废州改卫一直传到现在。敲了两百多年的铁。不会干这种砸自家招牌的买卖。”老铁匠笑道。“这把旧刀留在我这儿,给你折三成刀价,如何?”好钢百炼,废掉的铁器回炉重造能省下不少工夫。 “不了,还是磨吧。”丁白缨摇摇头,说道:“这是出师的时候,师傅传给我的。我得留着。” “哦!”老铁匠恍然。“原来是传代的老刀,确实也该让它退下歇歇了。”老铁匠准备报价,却见丁白缨拿起一个枪头,左右端详。 “还要一个枪头?”老铁匠笑问。这又是一笔生意。 “我不太会使枪。”丁白缨微微摇头。但又舍不得放下。 “枪嘛,戳就是了。”老铁匠说道:“一寸长,一寸强。” “好吧,一共多少钱?”丁白缨问道。 “一把刀,一个枪头。再加磨刀保养。”老铁匠盘算了一下,说道:“一贯五十吊钱,或者二两五钱银子。” “您这也太贵了点儿吧?”丁白缨被这报价给吓了一跳。“在关内打一把刀,顶天了也要不了一两银子。就算加上枪头,您也不该收我二两五钱银子吧?” “到哪儿都是这个价。”老铁匠歉然道:“熊经略到任以来,官府的兵器造办就没有停过,搞得铁矿一直在涨。要是不提价,我这本儿都回不了。您要是觉得不划算,可以用铜钱嘛。” “.”丁白缨就没带铜钱,除了刘镖头给她的报酬。她的身上就只有银票跟银子了。 “这样吧,还是这个价。我把枪身给您装上。”见女客官还有些犹豫。老铁匠说道。 丁白缨从那个钱袋子里摸出唯二的两块碎银递出,然后又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挑出一个小银块。“称一称吧。应该是够了。” “好嘞。”老铁匠接过碎银,很快就完成了称量。“不多不少,正好二两五钱。我这就给您取一把上好的刀来。” “好。” 不多时,老铁匠取来一把朴实无华的刀。“您验一验吧。不满意可以换。” 丁白缨接过刀,将刀抽出,先是掂了掂,又握着转了转手腕。“挺趁手。” “老朽就是按您这刀的形制挑的。”老铁匠不无自豪地说道。“用的也是好料。”说着,他递出一个小锤子。“您自个儿敲着听听吧。” 官府验刀都是随机抽挑然后暴力验刀。但民用的刀不好这么验,因为暴力验刀势必砍出缺口,磨损的成本谁也不愿意承担。所以一般都是拿着小锤敲,然后听声儿。好钢的声音大差不差,但粗制滥造的东西却各有各的响。丁白缨敲着试了试,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她一边递回小锤子,一边闲问道:“您应该是匠户吧?您不给官府造办吗?” “造啊。每个月官府都要派差下来,到时间给齐了就是。”老铁匠说道。“总不至于一点儿富裕的工夫也挤不出来。” 实际上,富裕的不只是工夫,还有官府提供的矿石和废铁。匠户们就算不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工减料,每个月也能剩下不少铁料。只要官府不查,他们就能留着,用来造农具或是民用的兵器换钱,这就算是纯收了。 铁匠匠户们以为是捡着了官府的利。但其实,各级官府是故意不查的。每件兵器对应一定量的铁,造得越多省得越多,赚得越多。算是熊廷弼以迂回的方式,给造办军品的匠户输利,以提高他们的生产积极性。 如果按朝廷额定那点儿禄米用作匠户的补贴,那么匠户只能低强度地工作,要是高强度工作,吃都吃不饱,不跑了才有鬼。而想要提高额定的禄米,就得跟户部掰扯,跟兵部掰扯,跟朝里虎视眈眈的言官掰扯。承平日子倒也无妨,上疏打口水仗就是,可现在是战时,熊廷弼也就只能这样便宜行事了。 “就这把啦?”老铁匠问道。 “就这把了。”丁白缨点头。 “那您稍等一会儿。我这就给您装枪、磨刀。”老铁匠这才将捏在手里的银子收好。 “不急。”丁白缨说道:“我还得去买匹马。您知道马商在哪儿吗?” “马商?”老铁匠摇头道:“海州没有马商。” “怎么会没有马商呢?”丁白缨问道。 “整个海州的牲口买卖都被官府垄断了。”老铁匠说道:“除了上了岁数可以宰杀的肉畜。其他的牲口,要出卖就只能卖给官府。我想恐怕不止海州,整个辽东应该都是这样。” “啊”丁白缨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怎么会这样。” “就这规矩,我也没法子。”老铁匠转过身,开始打磨丁白缨的老刀。 “有黑市吗?”丁白缨下意识地降低声调。 “什么?”老铁匠没听清。 “有黑市吗!”丁白缨稍稍提高声量。 “没有!”老铁匠忙摇头道:“私自买卖要是抓着了,直接按军法定死罪。没人敢的做。” 官府在大力打击私贩的同时,也不搞压低价格强买强卖那一套。民间将牲畜卖给官府的价钱,和政策实行时的市价是一样的。同时,官府也在不断且有计划地上调收购价。这就直接灭绝了滋生黑市所必有的前提,巨大利差。 “你要是想买个牲口。可以去官府看看,官府有卖骡子,或是驴。”老铁匠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扯着嗓子提供建议。 “还能找官府买牲口?”丁白缨又是一惊。这辽东地方还真是邪门儿,处处与关内不同。 “告示说,百姓可以向官府申买役畜。”老铁匠说。“你可以去试试,但到底卖不卖,我就不知道了。” “好吧。” ———————— 最近数月,沈奉防线逐渐稳固,内地鞑靼流民逐渐收拢,治安渐稳。于是经略行辕决定,正式启动军民两屯,大规模恢复生产。官卖牲畜就是在这个背景下,由巡按御史杨涟提请,经略熊廷弼同意,最后颁各级衙门执行的政策之一。 具体来讲,就是允许民间向官府购买役畜,以恢复民屯生产。任何人,无论有无户籍,只要能提供详细的住址及田地信息,就能向官府申购役畜。 在海州,执行这个政策的,是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道衙门,旁边的海州卫指挥使司衙门。经过多年的发展,兵备官,或者说兵宪官,已经在事实上成了卫所衙门的上级机构。各道文官兼管屯田、马政,而具体的事务一般还是由卫所的文职军官操办。 丁白缨顺着指引来到正八品知事的面前。海州官卖役畜的事情都是他在具体负责。 “民女见过知事老爷。”八品官也是官,丁白缨作为普通的镖师,自然也是要下跪行礼的。 “说吧。家住何处,有几口人,田在何处,有田几亩。”那知事根本没有抬眼看她,只机械地抛了几个问题,就翻开册子并抬起了笔。“驴、骡、牛各有各价。钱、银皆可。记名之后先交两成买价。等衙役勘验属实,缴齐不足,即可牵去。” 知事话音刚落,在他身旁的一个衙役便敲击写着字的木板。“价钱在这儿,看得懂吗?看不懂我给你” “看得懂。”丁白缨说道。 “那你自己看吧。”衙役退到半边,乐得省了口舌。 她发现牌子上的价格比那个四品官给朱晖的报价要高一点儿。不由得心道:官府竟然公开牟利 女镖师想多了。在今年,辽地的生产重心是放在大规模恢复军屯上面的。既然是军屯就必须集中用畜,官府开口子卖牲畜,只是为了维持民间役用牲畜的正常流转,让民间有能力保有牲口的大户继续保有牲口,不至于因为官府对役用牲畜的垄断而减产。官府出售价格比官府的收购价高出些微。不是为了牟利,而是为了防止刁民从官府套利。至于没有户籍没有产业的贫民,往年怎么过,今年还怎么过。 “哪个?多少?”知事蘸好了墨。 “民女不是农民,是镖师。想买匹马但市场上没有。听说官府有卖,就来了。”丁白缨说道。 “镖师啊。”知事这才抬起头。“哪个镖局的?” “挂在应天府,远威标局下。”丁白缨再次递出腰牌和文牒。 “南直隶的镖师.”接过牌子,他没法确认,但也信了。“别说马了,骡子也不能卖给你。” (本章完) 第289章 沈阳的外围防线 第289章 沈阳的外围防线 “为什么?”丁白缨问道。 “上面只说卖牲口给种庄稼的。可你是镖师。”知事将腰牌和文牒交到衙役的手里。衙役会意,将之递还给丁白缨。 “知事老爷”丁白缨还算有钱,不介意以超出市价的价格购买匹马。“我可以加钱。” “加钱也没法子。”知事合上册子。“官府又不是在做生意。你出去吧。” “知事老爷,我是要北上辽阳”丁白缨想要解释,却被知事给打断了。 “走!”知事挥手。“男女有别,我也不想让人架着你出去。自己走。” “哎呀!是。”民不与官争。官府的口子不对丁白缨开,那她也没法子。 丁白缨失落地离开了。她还没出指挥使司,便听见一阵并不十分急促的马蹄声正缓缓靠近。丁白缨快速步出,便见一伍五名骑兵,在兵备衙门的门口扯缰绳停下,接着集体踩镫下马。 “你俩这儿看着马,我带人进去递消息。”孔有性把自己的马缰递给弟弟孔有德,然后又指了另一个年轻的骑兵。 “好。”两人齐声应是。 “哪个衙门的,来干什么?”兵备衙门的卫士照例拦问。 “辽阳毛游击文龙麾下游兵伍长,孔有性。来向贵衙门传递行辕消息。”孔有性骄傲地报名,接着掏出信物递出。他升职了,从一个普通的大头兵升职成了这队新编骑兵伍的伍长。这是他领到的第一个任务。 “好。你进去吧。”卫士验过信物,侧身放行。“副使就在后堂。” “多谢。”孔有性按着佩刀,跑步进入衙门。 ———————— 孔有性来到后堂时,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道张铨,正摆着一张苦瓜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翻阅属吏刚递上来的册子。这个册子事无巨细地登记着兵备衙门昨天的银钱收支情况,以及物资流转状况。 近两个月以来,他的衙门几乎每天都要掉上千两银子。可以说是钱如流水了。不过这并不是让张铨忧心的事情,海州是辽阳以外的第二大物流中心,由海州兵备衙门直管的银库里长期贮藏着数万乃至十数万两银子。衙门不缺钱,而只要那位廉吏不要脑袋抽风,上纲上线,他也经得起查。 目前,最让他感到烦躁的,还是物流的问题。 大明自倭乱之后,北直隶京畿地方长期实行严格的海禁政策。直到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起兵,辽东震动,朝廷派杨镐经辽捣巢,北海之禁才有所松动,开始有官粮走海运去辽。在这之前,南粮北上到天津之后,全都是走陆路发往京师及各镇的。 不过松动不等于全开。就算是到了熊廷弼经辽初期,也还是有不少官粮非得走陆运不可。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走陆路有耗羡。山海关到辽阳有八百里之遥,粮队往返一次四十多天,人吃马嚼都是消耗。遇到雨天,粮食可能被浸泡,马车驴车翻山越岭,粮食可能又会散落。万一遇到山贼,也可能产生巨大损失,总而言之,林林总总的损耗都叫“耗羡”,而有耗羡就可以有贪污。这么搞下来,官运一石粮的成本比民运一石粮的成本还高。 为了将官粮全部改成海运,熊廷弼数度跟兵部、户部诸公打嘴仗。从尚书到侍郎,两个衙门被他骂了个遍,官粮总算是都改海运了。 可改海之后,又产生了新的矛盾。 熊廷弼多次建议可将粮食直接运到盖州,这是离辽沈最近的船运地点。但户部一直不搭理他的需求,总是以盖州水情复杂、海中礁石密布,船老大视为险途为由,把粮食运送到金州或是旅顺等地。 但金、旅到辽阳的距离,与山海关到辽阳的距离几乎相等,这简直就是脱了裤子放屁。为此,熊廷弼多次给新上任的督饷侍郎李长庚去信,希望他将海运粮饷送到盖州。但负责这项任务的官员一直不配合,以至于送到的粮饷在旅顺、金州堆积如山,却因为陆路的运力瓶颈,无法快速运抵前线,进而造成了大量不必要的浪费。 从熊廷弼本人,到最开始和熊廷弼搭班子的前任巡抚周永春,再到兼管辽南的新任巡抚袁应泰,最后再到专管辽南的张铨,他们做的全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工作。就算驴、骡等役畜的数目不断增加,只要后方一日不将的海运目的地从金州、旅顺改为盖州,那这当中的造成浪费就无法被减少。 “张兵宪。”孔有性来到张铨面前,恭敬地行礼道。 张铨抬起头。“什么事?” “卑职是辽阳毛游击文龙麾下游兵伍长,孔有性。奉命来海州传递行辕消息。”孔有性说道。 “说。”听见“行辕”二字,张铨并不舒展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禀告兵宪。”孔有性说道:“辽阳将于本月十一午时,对曾任辽东矿税太监高淮处以凌迟。现令全辽各级衙门公告此讯,并组织民众前往辽阳观刑。” “啊?凌迟。”张铨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他喃喃道:“高淮什么时候到辽东来了?” 孔有性还以为张铨这是在问他,于是认真地回答道:“是中官钦差送来的。” “.”张铨默默地点头,然后问:“要派多少人前往辽阳啊?” “卫城十人。屯堡五人。”孔有性回答说。 “好。”张铨转头看向同在堂内的书办。“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书办点头。 “草拟告示吧。再上街随便挑几个识字的送去观刑。”说罢,张铨便低下头继续看他的册子了。 ———————— 当日下午,杨涟在游击将军祖大寿的翼护下抵达了沈阳。 杨涟没有直接从南门进,而是带着祖大寿及其麾下人马去了沈阳东门。如果建奴顺浑河下,经抚顺攻沈阳,那么沈阳东门将首当其冲。 一行人未至北郊,便有一支倍于祖大寿麾下骑兵的驻军迎了上来。这是沈阳协镇副总兵尤世功辖下的奇兵。所谓奇兵,盖为出奇制胜之意,和总兵标兵一样,他们个个都是精锐。 奇兵不是出于警惕而是为了参见才迎上来。驻守沈阳南郊墩台的瞭侦兵早就发现这队来自辽阳方向的骑兵,他们看见掌旗官扛着的王命旗牌,并以特殊的信号通知了沈阳。因此,尤世功以为这是熊廷弼到了,便带着一部奇兵前来接应。两队人马几乎同时停下。尤世功迎头来到王命旗牌前,却只见到身着四品文官服的杨涟。他有些意外,但还是下马步行过来,单膝抱拳跪地。“尤世功参见杨中丞。” 杨涟亦下马拱手。“见过尤副将。尤副将快请起。” 尤世功起身来到杨涟面前,问道:“杨中丞,熊左堂呢?” “只有我。”杨涟说道。 尤世功一怔,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表情微变,却也多问。 尤世功知道,杨涟直奔东门是为了再次视察沈阳的外围防御工事,于是摆手道:“请这边来。” “好。”等杨涟上马,尤世功才回到自己的马上,并对统领此部的奇兵千总下令。“带人回营吧。” “是。”奇兵千总领命离开。尤世功带来的人就只剩了一队负责贴身翼护的家丁。 ———————— 尤世功将杨涟领到东城最外围的一道正在施工的深堑旁,这是沈阳外围的第十二道堑。“这道堑还要多久才能完工?”杨涟蹲下身,贴近观察。 “目前只有东门段基本完工了,如果比照之前我们发掘的那十道堑,挖一人深,再辅以壕沟栅栏,并环绕整个沈阳城。估计至少还要一个月。”尤世功回答道。 尤世功身为协镇副总兵,其主要职责除了直辖奇兵防御虏寇,便是协助总兵官整顿防务。具体来说,就是操练兵马,修理城池,督瞭墩台,抚恤士卒,保障居民等。因此,沈阳卫城的城墙修缮,和城外防线的构筑,乃至近期对沈阳周边鞑靼人的收拢与安置,都是他在负责。 在孙传庭抵达沈阳之前,尤世功比贺世贤还忙。不过年轻的巡按御史到任之后,这些任务便由他们二人分担了。 “怎么要这么久?”杨涟小心翼翼地贴着堑壁下堑,但还是免不得搞得自己一身泥。他顺着深堑的直道望去,只见远处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堑道里劳作着。 尤世功也跟着下堑,和杨涟并肩顺着堑道行走。而他的亲丁以及祖大寿的骑兵则牵着马跟在堑道旁。“越往外周长越长,而且计划要加宽堑道,于是工程就倍增了。” “工程倍增也要不这么久。”杨涟问道:“而且我听说你们不是调用了收拢的鞑靼人吗?” 孙传庭对这些莫名出现的鞑靼人抱有警惕的同时,又觉得不能让鞑靼人白吃饭,浪费朝廷的粮食,于是便把他们组织起来,协助增挖外围防御工事。 “中丞明鉴。”尤世功憨然一笑。“我们不是调用,而是只用了收拢的鞑靼人。” “只用?为什么不加派的人手?”杨涟疑问道。 “最近建奴的侦查变得越来越频繁了。临近浑河河道的墩台,几乎每天都要发烟。墩兵还斩下了两个首级。”尤世功说道:“镇帅判断,最近一月,建奴必有大的动作,我们不能再继续浪费守城兵的体力了。必须养精蓄锐。” 杨涟微微点头,对守将的判断并无异见。 “墩兵还能斩获首功?”杨涟又问道。 墩兵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侦查和驱逐零星的马探,而且活动范围不会太大。如果遇上规模稍微大些的集团侦查,墩兵就只能发烟求救,龟缩待援了。因此,墩兵斩级的报告很少,几乎没有。 “用鸟铳打死的。”尤世功说道。 “色目人进贡的鸟铳?”杨涟眼眉微动。 “是也不是。”尤世功摇头道:“准确地说,是我们的工匠比照西夷鸟铳的形制仿造出来的新铳。我们配了一些给墩兵使用。” “奴兵都敢靠近墩台侦查了?”杨涟又问道。鸟铳虽精,但射程亦不过百余步。建奴的马探一般是不会如此靠近墩台的。 “不是,马上骑射打死的。”尤世功说道。 “鸟铳还能在马上放?”杨涟只见过步操鸟铳。 “能,火门上加了铁盖,门药不会被吹散。就是复装麻烦了点儿。就算是最熟练的骑手也得好一阵儿才能完成复装。”尤世功补充说:“一开始马儿还会受惊,不过它们听多了就不怕了。” “好。我知道了。”走到临近施工的路段,杨涟看见鞑靼人正在全副武装的明军的监督下往泥土里插削尖了的木头桩子。 “祖复宇,拉我上去。”杨涟不打算再继续走下去了,于是抬头大喊一声。祖大寿立刻将缰绳递给旁边的亲兵,并趴在堑沿,递出手去。“中丞。” 鞑靼人听见喊声,往这边看了一眼,但并没有过多的动作,就继续施工了。 杨涟和尤世功先后上到地面。站稳后,杨涟拍了拍袍服上的湿泥。又问道:“沈阳的口粮是怎么放的?” 尤世功顺着他的眼神,看向劳作中的鞑靼人。说道:“上工的能吃饱饭。不上工的就老弱妇孺就只能减等领食。” “嗯。这是对了的。不必优待他们的,至少现在还没不必。”杨涟满意地点点头。他完全同意熊廷弼对鞑靼人的看法,辽人尚且暂不可用为兵,何况鞑靼逃民。 “您要去鞑靼营地看一看吗?”尤世功主动问道。 “今天就不了去。先回去”杨涟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转过头问道:“你们没在鞑靼营中屯粮吧?” 尤世功摇头说:“没有。按照经略的布置,我们只在安置营中贮了三天的米粮。而且收缴了他们所有的铁器和牲口,每天下工之后还要收缴工具。等第二天打开城门上工时才又重新分发。” “很好。进城去衙门吧。”杨涟跨上马,和一众骑将骑兵沿着堑壕沟渠之间的留径,朝城门的方向缓速过去。 (本章完) 歇一天 歇一天歇一天看书,收集资料,整理思路。 (本章完) 第290章 金 明情报战 第290章 金 明情报战 萨尔浒城原为建州女真苏河部萨尔浒寨。万历十一年,努尔哈赤起兵开始蚕食女真各部,次年即收服此城。此后,萨尔浒城便退出了人们的视野,直到万历四十七年,亦即天命四年,明军分四路向赫图阿拉挺进,西路军杜松在萨尔浒山扎营,准备进攻正在砌筑的界藩城。 战后,界藩筑城完毕,努尔哈赤进驻界藩城,并将诸王妃接至城中。次年,努尔哈赤下令在杜松军旧营遗址的基础上增筑萨尔浒城。十月,沈奉试探结束之后不久,萨尔浒城尚未完竣,努尔哈赤便从界藩城迁至萨尔浒城,并令增建军民房舍。 大金天命六年,大明泰昌元年,二月初八。 自号覆育列国英明汗,爱新觉罗·努尔哈赤,正在巡阅萨尔浒城外新建的蒙古营地。为了这次并不算正式的巡阅,兼领正红、镶红两旗的大贝勒代善,专门让人在营中的空地上搭了一个半人高的简易木台,并摆上了一张从开原治所里掠来的精致交椅。 努尔哈赤坐在交椅上接受流民跪拜的时候,代善就在椅子边上,低眉顺眼地站着。不过,他的汗阿玛似乎并没有领他的这个情,在巡阅的过程中一直冷着脸。 “人这么多,界藩和赫图阿拉的流民都迁过来了?”努尔哈赤站起身,一边问话,一边向身边的随从摆手,示意他招呼流民们回去。 “是。都按着汗阿玛的圣命将他们迁过来了。”代善低眉顺眼地回答道。“如果以后还有流窜到后方的,驻地守将也会把他们逮拿过来。” “嗯。”努尔哈赤淡淡地点头,接着又问道:“现在这营地里有多少人?” “减去昨天暴毙的那几个,现在营地里共有二千六百五十四个来咱这儿流难乞食的蒙古人。”代善心中有数,立刻回答道。 天命五年对于察哈尔及喀尔喀等辽北地方的蒙古人来说,绝对算不上什么好年。先是春夏高温,接着又是秋冬大雪,弄得牲畜暴死,奶肉减产,一时辽北诸部大饥。为了讨生活混温饱,蒙古人不得不南下。其中不安生的选择了劫掠,而相对安生、不愿冒险的则试图归附乞食。给处于相持状态的明、金两方都带来不小的压力。 努尔哈赤领着代善来到安置营门口。他没有立刻迈步出去,而是驻足问道:“来我们这儿干吃粮的蒙古人,都要超过两个甲喇了。有人建议说,可以按八旗的法子,把蒙古人也编成单独的牛录,大贝勒,你觉得怎么样?” 代善一愣,想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谏言道:“汗阿玛,我八旗当中,还有好些牛录没满额呢。您若是想要收归这些蒙古人降卒,直接按旧例将他们分给各牛录就可以了吧。”八旗的主体当然是女真人,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外族人,就连努尔哈赤亲领的那十五个牛录中,也有不少蒙古人乃至早年逃避明朝苛政的辽地汉民。不过,他这些人都被分散在各个牛录当中,而没有单独编制。 “.”努尔哈赤没有立刻说话,只淡淡地睨了代善一眼。就在他将要开口的时候。四贝勒黄台吉独自一人,穿过围聚在营门的镶黄旗护卫,来到了两人的面前。 “拜见汗阿玛。”黄台吉对努尔哈赤下跪行礼。 “你来了”努尔哈赤收回滚到喉头的话,眼神也从代善的脸上转移到了黄台吉后脑的那一撮儿金钱鼠尾上。“是有新的谍报了?” “是的,汗阿玛。”黄台吉蜷俯在地面,态度极为恭谦。 “起来说话吧。”努尔哈赤微微勾手道。 “谢汗阿玛。”黄台吉快速起身,接着又对代善行礼。“见过大贝勒。” “八弟不必多礼。”代善勉强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要是有紧要的消息,就赶紧向汗阿玛禀告吧。” “汗阿玛。”黄台吉面向努尔哈赤,报告道:“我们安插在辽阳城内的探子来报,说明国新皇帝派来的中官钦差已经抵达了辽阳。” “嗯”努尔哈赤不着痕迹地瞥了代善一眼,接着问黄台吉道:“皇帝派钦差来辽东是为了做什么?” 努尔哈赤极其重视情报收集,在进攻清河、开原、铁岭的过程中他就多次利用抚顺降将李永芳的人脉,在城中四处联络。八旗兵能以极少的代价,一触则下其城,在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此。经过长期的经营,目前辽东地方各堡各城,乃至朝鲜朝廷都有他的间谍。只要熊廷弼不下令坚锁城门禁止出入,那他就能探查到各城的最新情报乃至明军的战略部署。 像钦差使团离开北京的消息,就是努尔哈赤通过朝鲜那边的情报线得知的。在那之后,努尔哈赤就一直密切关注着钦差使团的动向。 “应该就像之前各城探子回报的那样,皇帝派钦差来辽,是为了发赏犒军。钦差的车队很长,应该是带了不少”黄台吉的话还没说完,话头就被努尔哈赤给打断了。 “皇帝为什么要犒军?是不是为了催战?驻在辽阳的明军北上了吗?”努尔哈赤一连抛出三个渐次具体的问题。也让黄台吉的神色逐渐松弛了下来。 黄台吉捡起第三个问题回答道:“至少在探子离开辽阳的时候,南兵还没有北上。” 熊廷弼接完圣旨之后就解除了全城的戒严,不过探子是打听了一圈,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离开的辽阳。 “没新鲜的事情,那你来报什么?”努尔哈赤的眉头微皱。 “有一件新鲜事!”黄台吉赶忙道。 “说。” “钦差来了之后,熊蛮子就在城里到处张贴告示。说要不日就要凌迟高淮。”黄台吉补充道:“就是那个矿税太监。” “高淮.”努尔哈赤当然记得这个人名。他“王莽谦恭未篡时”还在李成梁的中介下,给高淮送过不少的礼。“他竟然还能活到新皇帝拿他立威。”努尔哈赤脸上的沟壑挤到了一堆。 当听闻万历皇帝驾崩的时候,努尔哈赤的心情是复杂的。其中既有某种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的憾然与惋惜,也有期待与翘盼。他希望新即位的皇帝就像传闻中说的那样,软弱、怯懦、纵欲,最好一上台就逼熊廷弼出城决战,或是直接把熊廷弼撤换下来。 但那个叫朱常洛的皇帝看上去很像一个该死的明君。不仅在朝议汹汹的时候,把对熊廷弼的攻讦全给压了下去。甚至还发出内帑充饷,这就不能不使努尔哈赤感到警惕与忧虑。“还有别的吗?”心烦意乱之中,努尔哈赤习惯性地看了代善一眼。在去年九月之前,联络间谍的差事一直是代善在做。 代善注意到了汗阿玛改易的视线,郁结于胸中的哀伤因此变得更加剧烈。 “汗阿玛圣明,确实还有。”黄台吉的语调非常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熊蛮子的王命旗牌离开了辽阳。但他本人似乎没有离开。” “旗移人不移”努尔哈赤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道:“他这是要干什么?” “会不会和沈阳最近的动乱有关?”黄台吉小心翼翼地说道。 “什么动乱?”由于不再接触一手谍报,所以代善并不清楚前段时间从沈阳传出的消息。 “这个.”黄台吉没有回答,而是摆出一副犹疑的神色看向汗阿玛。 努尔哈赤没有对此表态,而是转身面对身后的蒙古营地,问黄台吉道:“来投奔本汗的蒙古人,都要超过两个甲喇了。我想按着八旗的法子,把蒙古人也编成牛录,四贝勒,你觉得怎么样?” 代善闻言,面色顿然一滞。汗阿玛当着自己的面,重提刚才的问题,显然是对自己的回答不满。代善突然有些懊恼,但话既已出口,便无法收回。 “汗阿玛圣明。”黄台吉立刻颂圣道:“旗制乃我大金创业第一圣制,汗阿玛能数度破明,就是因为旗制上下井然,能使人齐心一志。若将蒙古人单编牛录,既可绝杂居而酿乱之祸,又能敛蒙入金,使之心向我国。” “看来你早就想过了啊。”努尔哈赤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若能巧合圣心,儿臣不甚之荣。”黄台吉没想过,他只是随口颂圣,然后在急智之中捡了几个听起来不那么生硬的理由附和而已。 代善在忙乱之中突然昏了头,竟然在这时候问:“如果要把蒙古人也编成牛录,那您打算把这些牛录划到哪个旗下呢?” “你还是先管好家里的事情吧,这里就不用你操心了。”努尔哈赤冷冷地说道:“四贝勒。编制蒙古牛录的事情就由来做。” 黄台吉心中大喜,却强忍着笑意给代善递去了一个看起来极为真诚的歉然。接着才跪下领命道:“儿臣谨遵汗阿玛旨意。” “呼!”努尔哈赤长呼出一口气。“继续谍查,一定要将明军的战略部署和每一个总兵的动向都探查清楚。” “是。”黄台吉肃然领命。 “还有,提高忧恤,倍增马探。尽快弄清沈阳、奉集、虎皮三镇的外围部署,及新增之墩台所在。” “是!” ———————— 在努尔哈赤积极派兵侦查沈、奉、虎周边的情况的时候,贺世贤也安排了一批又一批的夜不收深入敌区打探情报。 如果按照分类,负责出境侦谍敌情的夜不收,属于瞭侦兵序列。直到目前,他们并没有具体的编制,既可以隶属于某个墩台,由守墩官管辖;也可以隶属于某卫,由卫所军官管辖;还可以隶属于某营某堡,由守堡或管营参将直辖。 而沈阳的夜不收,则创新性地统归在总兵官贺世贤的标下。孙传庭建议贺世贤,无论是分布于墩堡,还是随营驻扎的夜不收,都按总兵标兵的待遇造册并领取粮饷,等于是永久性地提高了夜不收这一群体的待遇。在这之前,夜不收的待遇完全是和他所属的部队挂钩的。 同时,孙传庭还建议贺世贤改进汇报流程。允许夜不收,跳过所有的中间层级,在遇到重大军情的时候,可以直接向总兵官本人汇报,并获得赏赐。当然,如果有人妄图谎报军情以邀虚赏,则直接按扰乱军心治死罪。 孙传庭的建议不是凭空来的,他提出这一建议的制度基础,是熊廷弼给外派的瞭侦兵提供优厚的伙食补贴,并重惩乱报、不报的行为。 熊廷弼巡辽期间就发现,墩兵的生活往往极为艰苦。常常是盔甲不整,兵器缺乏,有时上级属官甚至连一把防身用的刀子都不愿派发给他们。要是墩堡位于荒无人烟、不生五谷之地,驻地的墩兵甚至连吃水都成问题。别说和标兵相比了,就算和城里那些备受各级军官压迫的守城兵相较,也是辛苦异常。过的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军官如此轻待瞭侦兵的原因很简单:承平日子无敌,又何须瞭侦敌情呢? 朝廷没有制度,边将极度轻视,这就导致大明的瞭侦兵根本无法与蒙古、女真的探子相比。粮饷没有,喝水都难,敌人来的时候墩兵并不弃墩而逃,探子不给敌人带路,就算是对得起朝廷了。还想要情报?大人还是自个儿占卜吧。 尽管瞭侦兵的战斗素养,没有在短时间内快速提高,熊廷弼也没法子把探子插到贼巢里去。但至少在胡萝卜和大棒的共同作用下,瞭兵不再逃了,侦兵愿意侦了。 之前奴兵大举迁徙,以及奴酋努尔哈赤很可能移巢移朝萨尔浒城的情报,就是夜不收冒死侦查,直接传递给贺世贤,并由贺世贤派兵飞马报给熊廷弼的。为了这个消息,隐于陷城抚顺附近的五名夜不收只回来了两个。 就在贺世贤根据最新收到的情报,盯着挂在墙上的大幅辽东局势图,并不时指指点点的时候。瞭侦兵来报,经略熊廷弼已重回沈阳。其麾下兵分成两路,一路已从南门入城,而扛着王命旗牌的掌旗官则没有入城,而是正在朝东门的方向移动。 (本章完) 第291章 求战不允 第291章 求战不允 当杨涟和尤世功视察完东门防线,穿过护城河来到城门之下时。镇守沈阳总兵官贺世贤,与沈阳巡按孙传庭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他们一起迎上来,问出了尤世功先前问过的问题,在得到了相同的答案之后。亦表露同样的恍然。两人的恍然之下夹杂不同的情绪,贺世贤的嘴角挂着一弧难以察觉的弧度,而孙传庭的眼眉间,却间着显见的无奈与不忍。 “杨中丞,贺镇帅,孙主事,我还要在城外督工,就不进城了。”相互行过见面礼后,协镇副总兵尤世功,分别朝三人拱手辞别。 “嗯。”杨涟和贺世贤点头拱手,孙传庭作揖。 “告辞。”尤世功在东门城墙下的空地整了一下队形,便又带着家丁回到了第十二道堑的施工现场。 二文一武骑马来到沈阳中卫指挥使司衙门。接着,三人按着杨涟坐主位,贺世贤次之居左,孙传庭再次居右的位次落座。 坐定后,杨涟看向贺世贤,神色肃然地问道:“奴酋移巢了?” “不能确定,但很可能。”贺世贤点头起身,离开还没坐热的椅子,来到辽东局势图的旁边,指着抚顺与界藩之间的萨尔浒的位置,说道:“四天前,隐于抚顺附近的夜不收拼死回报。说萨尔浒寨已扩建数倍,远甚往常。其形制以夯土为墙,以巨木为栅,规模足以驻留数万人。墙上有奴兵日夜值守,墙外亦有奴兵日夜巡逻。而且,林中哨探甚多。所以我判断,奴兵大部已集结于此。至于奴酋努尔哈赤是否移身,无法确定。” “奴酋是什么时候在此另筑新巢的?”杨涟问道。 “不知道。”贺世贤摇头道:“但如果谍报属实,想要扩城至此,至少需要壮丁逾万,建设数月。所以我推测,萨尔浒巢开工的时间,应在沈奉遭袭的前后。”明军方面在建奴巢中无有内应,因此也就不知道萨尔浒城是什么时候开始构筑的,只能靠猜。 “好。我知道了。”杨涟不承担军事职能,因此也就是只是过问。他侧身盯了地图许久,又说道:“我进城之前听尤副将说,墩兵用匠户自造的火枪打了两个首级回来?” 孙传庭接过话道:“是的。墩兵是带着尸体回来的,还擒得了两匹马。衣物、兵器俱在,头型也是真奴的‘一撮鼠毛’,头皮上没有新剃的断发,晒痕非常明显,就是真夷脑袋。”大明的首功勘验非常复杂严格,不是武将交上来就算的。要经过边镇各级文官的重层勘验,最后还要送到北京由兵部勘核才算是走完流程,可以计功领赏。任何一个节点不对,都可能导致人头作废。孙传庭作为驻在沈阳的同时挂着兵部和都察院衔的文官,就是勘验这两个人头的第一道关卡。 “脑袋呢?”杨涟问道。杨涟在验人头这个工作上,已经获得了近似于权威的地位。他的战斗性非常强,兵部那些负责审验人头的官吏根本不敢乱卡他验过的脑袋以索要好处。而且他是名满天下的廉吏,谁的礼也不收,谁的饭也不吃,只凭着心里的一杆秤办事,还很受皇帝的信任,想弹劾都没处下笔。因此,他来之后没多久,熊廷弼就把这活儿全交给了他了,只负责签字用印。 “已经砍下来了,就挂在市口悬着。”孙传庭回答说。 “挂在市口干什么?”一般来说,人头砍下来之后都是用盐埋着放在衙门里的。挂在外边儿不仅容易腐烂,还可能被飞禽啄吃,破坏人头的关键特征。 “用来震慑城中的暗探!”贺世贤用手掌拍了拍奉、虎二堡的位置,眼神里仿佛闪烁着跃跃欲试的精光。“奴贼马探的活动日渐频繁,城里也不安生。奉集、虎皮二堡附近,更是收到了不少敌军侦探我方军情的线报。那张老野猪皮要有大动作了!” “你看起来很兴奋?”杨涟微微蹙眉,问道。 “当然!”贺世贤说道:“自开、铁失陷落以来,我未有一日不思复土。努尔哈赤若是倾巢而出,我便在这沈阳城下与之死战。以洗我清河一路‘不敢战,不能战’的骂名与屈辱。” 所谓清河一路,就是萨尔浒之战时,李如柏率领的南路军。因为这一路的进攻路线,是从清河出鸦鹘关捣巢赫图阿拉,所以贺世贤便将之称为清河一路。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四日,南路军收到杜松、马林二部冒进惨败,刘铤部被围攻的消息、当时还是副参将的贺世贤,向总兵官李如柏建议,请他允许自己率精锐先行一步,火速与刘铤部会合,以作驰援。但李如柏坚决拒绝了,他将贺世贤等人的战心强行按下,直到杨镐的撤兵令于两天后送到南路军营。 这个不战而退的决定,不仅让李如柏身败名裂,几乎被朝议逼得上吊自尽,还使得贺世贤耿耿于怀。很多和他相熟了大半辈子的人就这么死在了萨尔浒的冰天雪地里,连尸体都收不回来。开原、铁岭二城相继沦陷之后,贺世贤更是一肚子的鬼火没地方泄,只能借酒浇愁。有段时间,贺世贤过得简直像个行尸走肉,晚上不喝酒甚至睡不着觉。他本来就好酒,这么一喝直接把自己弄成了重度酒精依赖。直到孙传庭按照熊廷弼的指示,按着贺世贤的脑袋逼他戒酒。他才在勉强在宛如火烧一般的戒断反应中逐渐摆脱了浑浑噩噩的状态。 “看来要让你失望了。”杨涟起身,来到贺世贤的身边说道。 “什么意思?”贺世贤不解。 “我带来了熊左堂的命令。”杨涟没有掏出任何东西,他已经把这条命令给背了下来。在王命旗牌的加持下,他也不需要额外的信物,就能直接成为熊廷弼的化身。“总兵官贺世贤听令!” “是。”贺世贤走到杨涟的面前单膝下跪。 “沈、奉、虎三城不必以辽阳为虑,但坚主一心,同谋合力,若贼大举进犯,则据坚城,互为犄角,与贼相持,切勿轻与贼战。贼来冲阵,只用火器打退。如贼闪退,诱尔出兵追赶,尔切勿追赶!尔切勿追赶!”最后这一句不是杨涟加的,熊廷弼的原文就写了两遍。 “纵贼越城袭辽,尔亦勿追攻,我自披甲乘马,督标营锐卒,及川、浙土兵拒贼,辽可自持,贼必不能奈我何!尔务以本城不失为要!” “待尔本城既稳,但整精兵,星夜衔枚疾趋抚顺,做捣贼新寨之佯,贼闻知,必舍辽回奔自救。若此,我则军率辽城人马驱之于后,尔人马拦之于前。” “切勿与贼决战,耗其兵血即可,贼若死突,则放其回巢!”说罢,杨涟行至贺世贤的面前,托住他的手臂,希望将他扶起来。但贺世贤却粗暴地甩开杨涟的搀扶,惊吼一声:“还不战!?”“不能战。”杨涟后退半步,脸色出奇的冷静。“贺镇帅,您麾下标营皆是能战敢战之精兵不假,但奴酋经营日久,精兵良将更多。还是先保留有用之身,消耗.” 贺世贤罕见地打断了杨涟的话,并急道:“我已经缩了两年了,若不能与贼决战,空留此身又有何用!?奴贼有精兵,我辽亦聚精兵!各镇精锐齐聚我辽,经略为何还不敢战?” 杨涟不以贺世贤的粗暴为忤,他深鞠一躬,郑重说道:“现所聚辽镇者,虽不乏精锐,但语言不通,没有默契,毫无配合。守地不退尚可,进兵协剿必溃,若再是出现萨尔浒那样的败局,我大明便再无精兵可用了,届时势必举国骚然,所危者便不只是辽地诸城,而是我大明朝了。现在决战之机全在贼手,贼进可攻,退可逃。还是当削锐去锋,待其一衰二竭,彼竭我盈,再以贼道还之贼身,逐步推进复堡,蚕食其谋生之地。迫贼不得不与我决战。” 在抵辽之前,就算是杨涟也不免受廷议的误导,以为辽地已有捣巢之力,但数度遍巡辽地之后,杨涟便完全同意了熊廷弼先守而后剿,徐图复土的方略。别看辽地实有兵十四余万,但具体看来却是客兵多,本兵少;新兵多,老兵少。而努尔哈赤手下将才云集,起兵以来,几乎未尝一败。就算是沈奉之战,那也是从容撤退,甚至可以收敛尸体,不给明军以斩级报功的机会。现在发兵与敌决战,没准儿真打得精锐全无,辽沈皆丧。至于粮饷,那是后方的问题。 “唉!”贺世贤并未被说服,他扬起头,长叹出一口伤悲。接着默默地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疲惫地坐了下来。 杨涟没有多说什么,他回位落座,接着看向孙传庭。孙传庭一愣,然后郑重点头,他明白了杨涟的意思。 “贺镇帅。”静坐了一会儿之后,杨涟主动开口。 “.”贺世贤低下脑袋看向杨涟,整张脸上都写着“哀莫大于心死”。 “钦差到辽阳了。”杨涟说道。 “.”贺世贤的表情起了变化,但还是不搭腔。 “钦差带来了皇上给你赏赐,还有你部报领的首功银。”杨涟缓缓说话。 “真的!”这个好消息宛如一股热流涌进了贺世贤的胸腔,使他逐渐平缓的心跳陡增了些频次。贺世贤不是一个贪财的人,辽东和京城里的文官们不找他要好处,他也就没什么太大的销。但首功银是士兵的赏钱,朝廷压着这笔钱不发,给包括他在内的各级军官都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他每次去标营的时候,都会有军官问他什么时候发赏钱。好在这几个月朝廷短赏不短饷,不然他晚上都睡不安生。 相反的情绪冲击着贺世贤的大脑,让他喜也不是,悲也不是,最后只好讪讪地挠了挠脑袋。 “我都给你带来了,还能有假?”杨涟和煦笑道:“赏赐和首功银是分开的。皇上给你和你手下的将领都发了银子、彩绸和布匹。这会儿应该都押送进各库了。你们明天找个时间发下去吧。” “我也有?”贺世贤很是意外。按他的经验,将领能从朝廷那里得到的赏赐主要还是升官,大战大功之后,能拿个几十上百两的赏赐就不错了。真想发财还得靠贪污,空饷,虚报之类的把戏。 “当然。一千两银子,四十匹布,十匹彩绸。”杨涟说道:“皇上念边将戍边劳苦,所以都给发了赏钱。”他只捡了好听的话说,至于难听的话,就没必要说了。 贺世贤赶忙起立,朝着西南京师的方向遥拜谢赏,恩颂从未谋面的君上。 行完礼,贺世贤从地上起来,正想再拜谢将赏赐送过来的杨涟,却见杨涟已经收起了脸上的喜色,并道:“我带着王命旗牌来沈阳,除了帮钦差送赏,替左堂传令,还为了一件事。” “那个的色目人通事的事情?”贺世贤下意识地瞥了孙传庭一眼。 “对。” “您是来查案的?”孙传庭试探着问道。 “不。”杨涟摇头,单刀直入道:“这个人活不成了。我是来杀人的。” 就职权来讲,在辽东,熊廷弼的权威是绝对的。他有立斩参将及以下武官、罢免副将、劾罢总兵官,以及节制其他文官的权限。当他提出要杀掉这个连官职都没有的色目人通事的时候,包括巡抚、巡按在内的其他文官只能谏阻。 如果杨涟拿了旗牌却不办事,事情的性质不是阳奉阴违对抗经略熊廷弼,而是对抗皇帝的授权,最高能被上升到欺君。熊廷弼虽然不能杀他,但也能因此将他停职,并上疏弹劾。 “不查直接杀?”孙传庭一惊。有贺世贤的铺垫,他本能地以为熊经略是保他,心底因此油然生出一股复杂情绪。 “不。查了之后再杀。得把事情厘清个清楚,不然奏疏不好写。”杨涟说道。 (本章完) 第292章 “殉道” 第292章 “殉道” “孙主事,案子应该是你在办。”杨涟对孙传庭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请你讲一下查到的事由吧。” “好。”孙传庭舔了舔嘴唇,说道:“事发之后,我们逮问了当日营中所有凑过热闹的兵士,以及上报此事的瞭兵。从旁还原的事情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从发端到传递,再到结果。孙传庭详细地描述了他查到事实,最后总结道:“事情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色目人也不是为了煽动变乱,他只是有些魔怔了。” “唔”杨涟听出了孙传庭评述中的倾向,但他并不对此置以可否,而是转头看向贺世贤。“贺镇帅,那队西洋兵一点儿都没有抵抗吗?” 贺世贤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肯定道:“确实没有抵抗,我到现场没多久,他们就主动缴了械。事后,尤世威也说,色目兵是在被包围了之后才拔的刀。很可能是出于误会。” 有时,一个善意的问候若是听岔了,就有可能被理解成挑衅。因为误会而发生对抗的现象,在如今的辽东并不罕见。像同驻一地的浙兵和土兵,虽然都属于广义的南兵,但还是不免因为语言上的误会发生口角,乃至发展成斗殴。一般来说,只要不动刀子,不闹出人命就不算什么大事。 听完,杨涟心中已经有了个大致的轮廓,于是问道:“换言之,旁人的口供能佐证通事狂言煽动的事实,但西洋兵没有被煽动起来,我们的兵更是对此避之不及。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贺世贤应答,孙传庭也没有异议。 “人关在哪儿?”杨涟又问。 “镇抚司衙门大牢。”孙传庭说。 “走吧,去见见他。” ———————— 三人步行来到沈阳中卫镇抚司衙门。他们刚进门没多久,听见了动静的镇抚使赵梦淮便带着一众属吏迎了上来。 “卑职拜见贺镇帅、杨中丞、孙主事。”赵梦淮长揖道。 “带我们去大牢。”贺世贤只点头作为回应。 “是。这边儿请。”赵梦淮没有多问,弓着腰杆便在三人面前带起了路。 虽然各地情况各有不同,但从仁、宣朝开始,都指挥使司及以下卫所的地位就开始呈现出总体的下降趋势了。仁、宣以后,都指挥使司的地位更是每况愈下。经过数代的发展,在九边十三镇,以及其他常设总兵官的地方,纯粹的不领总兵官、副总兵、参将、游击、守备等实职的都司、卫所的掌印和佥书,更是完全退出了指挥序列,变成了纯粹的军政官,或者说成为驻地指挥官的属吏和助手。 所谓的“世官世禄不世职”,一个世袭武官,不管祖上怎样威风,想要拥有领兵统兵之权,则必须经过武举考选,由兵部验核并疏报皇帝批准,才能实领差事。 这种对于祖制的改良,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世官不世能”所导致军队衰败,也给能战敢战的普通人提供了一个上升通道。如果按严格按照洪武军制,“少为厮养,后从军”的贺世贤,是绝不可能靠着累积军功,爬到一众卫所世官的脑袋上的。 关押传教士阿尔法罗·冈萨雷斯·德·门多萨神甫的地方,是一个有着二百年历史的地牢。这个地牢极深,即使天光大亮,也照不到底,必须靠着人造的光源,才能看清路。 地牢里只有一条用石头铺就的通道,通道宽得可供四人并肩穿行。路的两边是用小臂粗的原木制成的栅栏,栅栏上面镶着烛台,烛台后面就是关押囚犯的囚牢了。 地牢里不只关着西洋传教士,还有一些违背了军法,但又不至于处死的犯人。 “就是这儿了。”赵梦淮将三人带到地牢尽头,靠近刑房的地方。 “上过刑了吗?”杨涟看向被莹莹烛火照亮的刑房,问赵梦淮道。 “没有,就只是问审了。”赵梦淮说道。 “重刑多冤狱。”孙传庭在杨涟的背后说道:“他很老实,没有任何对抗的举动。所以我就没让镇抚司的掌刑官下来。” “嗯。”杨涟微微点头。“开门吧。” “是。”赵梦淮从狱卒的手里接过钥匙打开门锁,接着用火折子将嵌在囚室石墙上的蜡烛点燃。幽禁也是一种刑罚,在这地牢里,除了巡房和送饭,是一点儿火光都不会有的。 “你是谁?”阿尔法罗·冈萨雷斯·德·门多萨神甫眨着眼睛,显然还没有适应骤起的光亮。 “我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辽东巡按,杨涟。”杨涟的声音还算柔和。“我们说过话,你应该认得我。” “噢!”门多萨神甫虚着眼睛,透过盘盈在眼眶里的浊泪,勉强看清了杨涟的下巴。“原来是杨大人。” “我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杨涟说道。 “杨大人问就是了。我知无不言。”门多萨神甫微笑道。 杨涟俯视着坐得笔挺的传教士,问道:“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诽谤圣上,藐视朝廷的话?” 门多萨愣了一下。“我没有诽谤大明皇帝,更没有藐视大明朝廷。” “你放屁!人证物证俱在,你想抵赖也没用!”镇抚使赵梦淮一下子就急了。现有的供状上可是有他的签名的。如果犯人翻供,他脱不了干系。 “请少安毋躁。”杨涟回头看了赵梦淮一眼,赵梦淮立刻就闭嘴了。 接着,杨涟又问:“那我问你,你有没有说过‘皇上蒙邪’之类的狂犬吠日之语?” 门多萨没有听出两个问题之间的机巧,他按着自己的本心回话道:“我只是陈述事实!大明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帝国,但他正被无边的迷蒙与邪祟笼罩着,皇帝和阁部臣僚,都被封闭在魔鬼巧心构筑的幻术之内,偏信异教徒的邪恶偶像崇拜,膜拜那些由毫无价值的顽石朽木雕铸而成的建筑、牌位,将本应受福的子民引向邪恶的堕落。” 杨涟耐着性子沉着脸,听完了门多萨的胡言乱语。他深吸一口气,等情绪稳定之后才又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门多萨倏的一下站了起来。俯仰之势顿时倒转。不过他刚想说话,就被贺世贤给按了下去。 “没叫你站起来,你就老实坐着。” “邪恶偶像是什么?”杨涟继续发问,但语气已经变得冰冷了。 “就是那些被供奉在所谓‘祠堂’里的雕塑。”门多萨立刻回答道。 “那你所指的建筑和牌位呢?”“就是所谓的‘宗庙’和刻着人名的木牌。” 杨涟的眼睛里跳跃着若隐若现的杀意。“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能把诽谤之词说的如此清楚,已经不是“蒙昧的海外土俗”所能解释的了。 “我的话都是来自灵魂,发自肺腑的。”门多萨一脸虔诚。“大明被路西法的阴影笼罩着,从辽东到直隶,从直隶到两广,大陆上满是堕落中的生灵。我蒙我主的召唤,领受神圣的使命,来到这片大陆广布福音,拯救被路西法” 贺世贤彻底听不下去了,他对赵梦淮下令道:“让他闭嘴。” 赵梦淮看了杨涟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跨步过来,朝着门多萨的两颊,啪啪就是两记极重的耳光。但门多萨还在念,他似乎预感到了自己死期将近,非要趁着这最后的时光,更多地布撒福音。但在官员们看来,他这就是在发癫。 贺世贤他抓住门多萨的下巴,五指发力,直接将他的下巴给弄脱臼了。于是已经做好了殉道准备的传教士再也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能以呜呜的浊音,继续给这片在他看来已经完全被堕天使腐化了的土地“赐福”。 “他一直这样,稍微问几句就开始发疯。念一些听不懂的歪经。”赵梦淮说道。 “都记了吗?”杨涟收回视线,他觉得没必要再审了。 “记了,口供也画押了。”赵梦淮回答说。 “嗯。”杨涟又问:“那些西洋兵呢?” “关在上面的监牢里。”赵梦淮竖起拇指,虚戳了两下。 “这些人里,有会说汉语或者鞑靼、女真语的吗?”杨涟问。 “没有。我挨个问过,没一个能沟通的。最多也就说个‘拜见’‘多谢’‘银子’之类的。”贺世贤摇摇头。 如果有,那么想要厘清事实就更加容易了。贺世贤甚至都不用单独请通事从中搭桥,他自己就能说一口流利蒙古话和女真话。不过,他的能力也仅限于说和听,他不会看,更不会写。蒙文和努尔哈赤以蒙文为基硬造出来满文,对贺世贤来说,就是天书。 “那就这样吧。”杨涟点点头,然后吩咐赵梦淮道:“上去之后把供状拿来。” “是。” ———————— 三人离开大牢来到镇抚司衙门正堂,只稍等片刻,赵梦淮便找来了一沓厚厚的供状。“听过蛊惑之词的士卒,赶往通报的瞭兵,以及部分参与弹压的标营兵士的陈词都在这儿了。”说着,赵梦淮将这些供状放到最靠近杨涟的桌面上。 杨涟将供词全部拿起。飞快浏览了几页,却没见最关键的门多萨的供状。“人犯的供状不在里边儿?” “在我那儿。”孙传庭说道:“里边记录的内容和我方才跟您说过的基本相同。” “你把供状带回家了?”杨涟继续阅读这些旁证,上面记载的陈词和贺世贤说的话也差不多。 “没有,就放在衙门里。”孙传庭回答。 “去拿。”杨涟说。 “是。”孙传庭一凛,快步跑了出去。 半刻钟后,孙传庭拿着一个封好的信封回到了镇抚司衙门。这时候,杨涟已经将旁证全部看完了。 “中丞。请。”孙传庭将信封递给杨涟。 “为什么是封起来的?你准备发出去了?”杨涟问道。 孙传庭回道:“我原是准备将之发给经略衙门的。既然您来了,那就由您转呈吧。” “可以,我会把这个转呈给左堂。”杨涟微微点头,接着撕开信封,将里边的供状给抖了出来。 他皱着眉头读完了供状,并在最后一页看见了贺世贤、孙传庭以及赵梦淮的署名。也就是说,沈阳这一级的程序已经走完了。 “杀吧。”杨涟没有疑问了。“明天中午就开刀。给我笔。” 赵梦淮松了一口气。他快步取来一支蘸好了墨水的笔,并问道:“杀哪些人?” “只杀那个遁入了歪门的邪道。他在军前妖言惑众,诽谤圣上,诽谤朝廷,企图煽动营啸未果,证据确凿,罪不容诛。故请王命旗牌杀之。”杨涟一边在供状后面添上自己的姓名,一边补充道:“其他人也不能留在沈阳了。” “要怎么处置他们?”孙传庭有些紧张。 “跟我们无关,押送辽阳就是。”杨涟将毛笔交还给赵梦淮,然后对贺世贤说道:“贺镇帅,这个案子结了,不会再牵连任何人。尽快通告全军,以安军心。” “好。”贺世贤肃然点头,他头一次在这个文弱的书生身上看见了果决的杀伐。 —————————— 第二天中午,天光大亮,沈阳市口已然布满了总兵标营的兵士。他们披着全甲,拄着长枪,像钉子一样钉在来往的路上。他们仿若一堵人墙,将市口的喧闹拦在面前。 市口的中央,耸立着一个与成人齐高的木质高台。高台上摆着一具挂了两颗金钱鼠尾头的木架和一个爬满了血污的木桩。镇抚司的刽子手已经在台上等着了。 午时正刻,被耶稣会会长龙华民阁下,派到辽东来充当翻译并执行传教任务的传教士阿尔法罗·冈萨雷斯·德·门多萨,在一队亲兵的押送下来到了市口。与之相伴的,还有先皇帝万历赐给熊廷弼王命旗牌。 午时二刻,立于木台中央的偌长旗杆,在阳光的照耀下,拉出了一道宛如刀锋的血影。 午时三刻,传教士,“殉道”了。 (本章完) 第293章 发赏与截留 第293章 发赏与截留 沈阳中卫指挥使司衙门的大堂里,杨涟正低着头誊写一篇描述沈阳外围城防的呈文。 呈文中写道:沈阳掘堑十二层,皆深一人许,窄者可二人并肩,宽者可三人并肩。堑底插有尖木,落之洞躯必死。堑内间之地,复浚壕一层,壕内侧以一二十人始能抬起之大木为栅 就在这时候,游击将军祖大寿双手捧着一个木质的匣子来到他的面前,说道:“中丞,人犯已经正法了。人头就在里面,我给您放这儿?”他的面色如常,完全不因手捧人头而有丝毫异样,颇有几分荆轲奉樊於期头函的意思。 杨涟眉头一挑,沥干狼毫上的墨水,然后将毛笔放下。他站起身,拿起桌面上的一个包裹,走到祖大寿的面前,说道:“打开。” “是。”祖大寿抽开挡板,一个被细盐埋得只露出头顶和前额的脑袋就这么露了出来。 “要拿出来吗?”祖大寿又问。 “不必了,合上吧。”杨涟凭着头顶和前额的特征已足以辨认其真伪了。 祖大寿默默点头。等他将挡板重新合上,杨涟便将那个包裹递给了他,并道:“这里装着本案所有的口供,和我写的奏疏,你把它们和人头一起送到辽阳去,亲手交给熊左堂。记住,是亲手。” “我?”祖大寿一手托着头函,一手提着包裹。 “对啊。”杨涟点头道:“这很重要,不能出任何闪失,别人去我不放心。” 祖大寿憨然一笑道:“嘿嘿。我当然不会有任何闪失。但这样就没人守着您老了。” “我就留在沈阳,哪里都不走。”杨涟笑道。 “好。我现在就去。”祖大寿转身离开。 看着祖大寿远去的背影,杨涟暗自叹了口气。他知道,这颗人头一旦送到北京,势必在朝里掀起一场巨浪。 ———————— 沈阳中卫银库,昨天运到的银钱赏物,已经分两批堆放在院子里了。左边那批小箱子里装着的是皇帝发给各级军官的犒赏,这已经完全清点出来了。只等一个签字,就能直接送到对应军官的家里。 右边的十数个大箱子里则分装着积欠已久的首功银。首功银也出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几口小箱子没装。衙役们在院子里忙碌,而孙传庭则负着手在不停地晃悠着。 大明朝没有专门的,从中央到基层的,成体系的后勤管理机制。一般来说,朝廷发饷、发赏是只管验和发的,只要勘验无误走完流程,按规定把东西从仓库里提出来,发出去就是。银子到营之后,具体怎么发,到没到基层小兵的手里,朝廷通常是不管,也管不过来的。毕竟两百多年下来,一个边镇算上挂都察院衔的督、抚、按、道,以及挂户部衔的管粮、管饷官,九边十三镇也就那么些文官,他们精力有限,能下指标掌总就不错了。 这当中的模糊性,就滋生了大量的贪污、腐败与私相授受。如果督、抚、按、道等高级文官,与地方武将朋比狼狈,沆瀣一气,真是能把朝廷满得死死的。 在以赵楫为代表的文官、以李成梁为代表的武官,以及以高淮为代表的宦官的轮番摧残下,辽东几乎变了一块儿烂地。 熊廷弼在巡按辽东时就曾上疏说,“抚、镇、道、府以下既打成一片,巡方使者复相与猫鼠,书承、门舍皆虎翼而飞食人。” 当年,他就和宁前道兵备副使马拯,一道将辽东的官场风气痛整了一番。 史载,一日而拿数十人,戍六人,徒二十余人。革,承差七十余人,舍人三十余人。辽东一时“风纪大振”。 但没有从上到下的制度性改革,这样的振刷注定是偶然且短暂的。万历三十九年,熊廷弼卸任巡按。那些被他弹罢的官员,经过李成梁的活动,大多又恢复了任职。辽东的屯事,武备皆遭到了重大的破坏,辽地速复糜烂。 熊廷弼上任经略之后,一面砍人,一面疏请皇帝换人,而万历皇帝亦全然应允。于是辽东的文职系统迎来了一次洗牌式的大换血。抚、按改易,兵宪缺补。 在辽东面临生存性的威胁时,敢来辽东和熊廷弼搭班子的文官,都是有血性而不图利的。在他们的主持下,各卫所文职的军官被压制得即使能贪敢贪,也无法大贪明贪了。 像广宁、海州、辽阳、沈阳这种有文官长驻的地方,指挥与后勤系统更是被完全切分成了两半。当地所有粮饷、赏赐、武备必须要有文官的签字才能发放。 “孙主事,都好了。”仓大使捧来最后的出纳单以及一支笔。 “好。”孙传庭的眼神快速扫过,确认无误之后,在上面签好自己的姓名,接着说:“装车吧。” “是。”仓大使收好单据,接着高声道:“装车!” ———————— 演武场上,总兵官贺世贤在点将台上独坐着,台下摆着一张长案,长案的后面摆着几把空椅子,而长案的正前方则密密麻麻地站着等待领取赏赐的兵士。 兵士的来源很广,标兵、奇兵、援兵、游兵乃至守城兵都有。当然最多的,还是贺世贤和尤世功麾下的总兵标兵和副将奇兵。这些人都是沈阳乃至整个辽东少有的精锐,他们人人能跨马,人人敢出战,所以斩获最多。 “来了!”下午未时一刻,孙传庭亲自带着贺世贤拨给他的两队家丁,将总计为一万八千九百四十五两的首功银给押了过来,这立刻就引起了一阵骚动。 “肃静!”贺世贤大喊一声,然后他的声音就被列队护道的一众家丁给传到校场的每一个角落。 这些押车和护道的家丁是单独编制的,既算是将领的私人亲兵,但更是朝廷的兵。因为他们的饷钱归根到底是由朝廷造册发放的,而非将领私人发给的。早在嘉靖年间,蓟镇便有令,“许副、参、游、守、提调等官自募家丁,报名在官,一体给粮。”家丁由官府给粮,朝廷便掌握了家丁的数额,并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军镇的军阀化。 很快,十几口装着首功银的大箱子,被堆摆到了那张大案后面的空地上。孙传庭和几个卫所官分坐开来,并在自己的面前摆上了一本记载着首功归属的册子。 “总兵标下左翼营坐营都司尤世威!”孙传庭大喊一声。 “是!”尤世威凛然回应,接着便带着几十号人列队排到了大案前。这些人都是登记在册的“得首功者”。 孙传庭一个接一个地念完了“得首功者”的姓名,这些人也挨个应是。念完之后,孙传庭递给尤世威一张纸条,并大声说道:“标下左翼营计报首功百十六级,给赏五千八百两。第一口箱子,拖回去发吧。” “谢皇上,谢总兵,谢巡按。”尤世威将纸条收入怀中。接着连连作揖,并命令人把装着官锭的给箱子扛走。虽然朝廷规定,建奴的脑袋一个值银五十两,说也是这么说。但任谁都知道,这五千八百两银子是绝不可能足额发放的。贺世贤也确实截留了。 这次,皇帝一次性从内帑里拨出二万一千零五十两银子,也就是四百二十一颗脑袋的首功银给贺世贤部。其中的一成,就是二千一百零五两银子,让他给截留了。 贺世贤截下这一成,不是为了留作私用。而是给他那些冒死去敌区侦查敌情的夜不收留着的。这些人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想砍下敌人的脑袋换赏赐,那是天方夜谭,基本不可能。他需要银子来激励夜不收效死,但朝廷没有这笔预算,他就只能和孙传庭商量着搞这种见不得光的权宜之计。 反正领赏的士兵也不会太在意。五十两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上面不短饷、不短粮,赏赐只截一成,这已经非常优厚了。辽东出事之前,一颗五十两的脑袋,流到下面能给留一半儿,就算是军官老爷心善了。 ———————— 孙传庭继续唱名发钱,而尤世威则带着人,把那五千二百二十两赏银运回到了总兵标下左翼营的驻地。 尤世威一回到驻地,他手下的三个千总立刻就迎了上来。 “尤都司。这回领了多少啊?该轮到我这一部了吧?”姓陈的千总率先开口问道。 “你们先跟我来。我有个事情要给你们先说道说道。”尤世威一面朝他们招手,一面示意押车兵士把银子抬到平日发饷的地方去。 “尤都司,您该不是抬了个空箱子回来吧?”左右散去之后,一个长着满脸络腮胡的吴姓千总,管不住嗓子大声问道。 “怎么可能。”尤世威不满地瞪了吴千总一眼。“收声。” “哦。”吴千总讪讪挠头。 尤世威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从怀中掏出那纸条,展开来看。他只扫了一眼,脸上就露出了果如其然的笑容。 “银子都发了。一共是五千二百二十两。”尤世威说道。 “这是几成啊?”吴千总问道。 “还是九成。”姓刘的千总很有些算数头脑,吴千总还没提问,他就给盘算出来了。 “这回咱就不从里边拿钱了,九成全部发下去。”尤世威说道。 “啊?”陈千总立刻就愣住了。他还指着这笔分润给老弟弟说个婆娘呢。“上面不许我们克扣,吃空饷也就算了。现在连赏赐都不许分,那这鸟军官当着还有什么意思?叫贺帅把我下了算逑。” 陈千总是萨尔浒惨败的受益者。在贺世贤升总兵之前,他只是贺世贤麾下的队总。熊廷弼来辽后,军队大规模扩编整编,中层军官严重缺额,加之他又特别敢冲,贺世贤就把给提溜上去了。 “狗日的说什么鸟话呢?”尤世威眼睛一瞪,把孙传庭给他的纸条塞进了陈千总的手里。“就这点儿出息。自己看吧。” “我不识字儿!”陈千总把纸条又给推了回去。 “你还挺理直气壮。”尤世威笑道:“皇上知道你这个鸟丘八缺银子逛鸡窝。专门给你赏了银子。” “啊?皇上这么圣明啊?”陈千总一下子就笑了。“多少?” “皇上当然圣明!”尤世威直接给了他一拳。“自己看。” “哎呀,我不识字嘛。”陈千总赔笑道。 “那你看。”尤世威把纸条递给刘千总。 “一百五十两。还有布匹,丝绸。”刘千总的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什么时候发?”吴千总问道。 “这会儿应该已经送到你们的家里去了。”尤世威是副总兵尤世功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昨天晚上他就知道有这事儿了。 “太好了。”陈千总双手合拍,打出一声清脆的愉悦。 “瞧你这出息。”尤世威笑骂道:“学着识几个字儿吧。” “嘿嘿,是。” “谢恩发赏!” 沈阳总兵标下左翼营有兵三千,计报首功百十六级,其中绝大多数不知道具体是谁打死的。为了避免纠纷,更为了避免为了哄抢人头造出乱象,贺世贤给自己的标兵营制定了一套具有朴素集体主义的分配流程。 流程分两步,第一步是统收统配,也就是谁都不许争,人头收拢之后,由他来分配,他尽量保证每个队都有,一轮没配上,二回优先给。 第二步则是按队拿钱。配到人头的五十人队集体获得人头赏,扣除他的截流,具名报功的士兵独得银两成,之后再两成拿来给整个队办一顿大鱼大肉的酒席,一个人头办一顿。而余下的六成由剩下的人均分。一般来说,中间的各级军官就从酒席的这两成里抽分润。毕竟就算以辽东的银价,不搞奢侈铺张,买活畜鸡鸭,五十个人一顿也吃不掉九两银子。 总算下来,一个人头的分配比例是总兵官截留五两,具名报功的士兵得银九两,办席九两,剩下的众人一人得五钱四分银子。 该吃肉吃肉,该喝汤喝汤。 (本章完) 第294章 造铳 第294章 造铳 银子发完之后,众将士尽皆散去。仓大使也带着银库的一干卫官属吏,牵着驼银子的驴返回原处。演武场上只剩了贺世贤、孙传庭,以及留作护卫的家丁们。 “走吧,差不多该吃晚饭了。别搁这儿坐着发愣了。”贺世贤来到孙传庭的身边,一边扭腰,一边说话。在台子上正坐了小半天,腰都给他坐酸了。 “不会被逮到吧,要不趁着杨中丞还没发现,咱先跟他打个招呼?”孙传庭的心里颇有些忐忑。他总觉得自己被贺世贤给带坏了,成了个狼狈为奸的老兵油子。 “小子。别这么老实嘛,要懂得变通!再说了,咱又没有把这钱揣自己的兜里。银子不还在库里躺着的吗,不会有事的”贺世贤仍是那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还是那个话,咱要是不这么干,那这笔多出来的钱从哪里出?空饷还是克扣?” 饿兵难战,在饷粮不足的时候,想要给活人足饷,就得让死人继续趴在册子上领饷。 “上报朝廷,请朝廷单造一册。”孙传庭说道。 “天真。”贺世贤耸肩道:“以后或许可以,现在肯定没戏。” “什么意思?”孙传庭不解。 “朝廷的兵饷都是规制的,你要增加开支,总得拿点战果或者说证明出来。”贺世贤说道:“就像人头功,我能说出它的百般不好。但要是没这东西,岂不是下面报什么就算什么了?” “那探子的功劳要怎么证明?”孙传庭问。 “没法证明,只能在报大功的时候,靠你们这些笔杆子硬往上添。多写几句好话。”贺世贤说道:“比如收复陷城乃至攻陷贼巢之后,你就多写几句,给这个法子多美言几句。”贺世贤拍拍孙传庭的后背。“走啦。” 孙传庭站起身,还没说话,就听贺世贤接着道: “但就是这样也很难。毕竟,皇上在宫里,再是想要了解这十万八千里外的事情,也只能靠疏奏文章。你和皇上非亲非故,他老人家凭什么偏信你的话。就算最后弄成了,少不得也要个两年三载的。” “.”孙传庭沉默了。 “匀一匀,调一调。衙门有衙门的权宜,我们有我们的权宜。你以前当县令的时候,耗羡肯定也是该收收的,该拿拿的。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嘛。” “唉。”孙传庭叹气,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越来越没有底线了。“那就先这样权宜着吧。” 贺世贤见这个饱读诗书的年轻人被自己说动,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小得意。“你要是怕极,大不了我请你喝顿酒压压惊嘛。” 贺世贤嘿嘿一笑,想去搂孙传庭的肩膀。却被孙传庭一个闪身给躲开了。“我不喝。军情日紧,你也不许喝。” “我发了财,也不能藏被窝里不用不是?”贺世贤耸耸肩。“不然我要这鸟钱来干什么。” “看戏,听曲儿。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反正不许喝酒。”孙传庭说道:“不让你喝酒是左堂的军令。军令如山,我不能违抗。” “看戏听曲儿不佐酒,那能有什么意思?”贺世贤是真来酒瘾了。“你就当不知道嘛。” “不知道什么?”两人并肩走到演武场门口,正好撞见过来找孙传庭的杨涟。 孙传庭的头皮一阵震颤。“没没什么。他要喝酒,左堂不让。” “.”杨涟也听过“贺酒疯子”一上头就忘乎所以的臭名声,于是也劝道:“贪杯伤身,听说皇上都把酒戒了,你怎么不能学学。” 杨涟拿皇上举例,把贺世贤给整愣住了,片刻后,他只好讪笑道:“您老怎么来了?” “我想趁着天黑之前,去看看造办鸟铳的作坊。镇帅也一起去?”杨涟本能地觉察到这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但他也没有多问。反正他已经决定在沈阳常驻一段时间,这期间,他会照例把银库、粮库、武备库都给巡上一遍。 “好啊。”贺世贤立刻应道。 ———————— 为了方便管理和验收,也为了尽可能地防止建奴细作刺探虚实或是搞破坏。孙传庭专门划了一个远离火药库的区域,用以集中安置铁匠。冶铁矿,造铠甲,造枪头,打刀身,冶小炮的工匠都在这一片。 这里很吵闹,他们还没到,就听见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不像海州市场上的铁匠铺,沈阳的铁匠铺并不对外出售兵器,这会儿也不兼打农具,因此前院儿后门都是关上的。不过民家的篱笆围子到底不高,一个身高正常的成人甚至不需要走近,便能看见里边儿的情况。 三人在几名亲兵的拱卫下,毫无阻碍地进到了这片有专人把守的区域,但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匠人们心里门儿清,大官自有小官接待,只要不在自家铺子停留那就算不得什么事。 他们只逛了片刻,便有一个负责总管此处的卫官迎了上来。这地方要是出了大问题,头一个砍的就是他的脑袋。 “卑职拜见贺镇帅,杨中丞,孙主事。”卫官恭恭敬敬地挨个行礼。 “杨中丞要巡阅造火铳的铺子。李佥书,带路吧。”孙传庭说道。 “是。这边儿请。”李佥书出自铁岭李氏,和李成梁同属一脉,最早能追溯到明初从朝鲜流亡而来内附大明的高祖李英。李成梁得势时,他的生活还算滋润,可谓是轻松又自在。不过李家被努尔哈赤打断脊梁骨之后,他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杨中丞,这个胡同的匠户都是造火器的。”李佥书三拐五绕,将众人带到一个另有卫兵把守的小区域。这里鳞次栉比地并排着四五十户人家,密度很高,但和之前刀枪甲胄铺比起来,却要安静得多。 “嗯,好。”杨涟随便挑了一家走近。 在他叩门之前,里边儿的铁匠便注意到了这些穿着大红衣袍的官老爷。见他们要走近细瞧,便主动带着在院子里劳作的一家老小过来迎接。 后院的门掩着但并未上栓,只轻轻一推门就被打开了。 “小人叩见诸位老爷。”当家的老铁匠只认识李佥书和他手下的衙役,也不懂朝廷的服制。但他还是机灵的,看李佥书那个点头哈腰的样子,他就晓得在场其他官老爷的来头肯定比李佥书要大,于是便顺遂地将“李老爷”改口成了“诸位老爷”。“起来说话。”杨涟看了贺世贤一眼,见他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自己开口道。 “谢老爷。”老铁匠又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这会儿他知道该对哪个老爷说话了。 “你家的人都在这儿了?”杨涟扫了一眼,发现院子里除了老铁匠,还有两个成年男子,一个成年女子以及一个冲龄未满的小男孩儿。 老铁匠怔了一下。“回老爷的话,都在这儿了。这是小老儿的两个儿子,这是小老儿的孙子,这是大房的媳妇儿。” “嗯。”杨涟眼神微动。看来这家的主母已经过世了。 “有制成的火铳吗?”杨涟说道:“拿给我看看。” 老铁匠没有动作,而是看向杨涟身后的李佥书。 “没有吗?”杨涟问。 “中丞,他这儿只造铳管。铳托是木匠削制的。组装也是另有专人掌造,没有成铳。”李佥书很珍视自己的工作和脑袋,丝毫不敢懈怠,因此对辖区内的一切都很清楚。 杨涟微微颔首道:“那就把做好的铳管拿给我看看。” “是。”老铁匠领过命,转身就招呼自己的大儿子去取。 不多时,大儿子便抱来了几根长长的铁管。“爹。” “你给我干什么,让大老爷看啊。”老铁匠从他的臂膀间拿起一根铁管,献宝似的捧到杨涟的面前。“大老爷,这孩子没读过书,呆愣愣的,您老见谅。” “无妨。”杨涟微笑着从老铁匠的手里接过铁管,一边端详,一边问:“这应该不是成品吧?” “大老爷火眼如炬。这确实不是成品,最新的成品咱已经交上去了。”老铁匠说道。 李佥书补充道:“成品已经用来造铳了,目前只造出了一批。” “造一根合用的铳管要多少时间?”杨涟问铁匠道。 “回大老爷的话。”老铁匠默默地盘算了一下,说道:“差不多得一个月。” “为什么要这么久?”杨涟追问道。 “是这样的。”老铁匠说道:“铳管要先造一条约莫有小指那么大的长铁棒为冷骨,然后在冷骨外锤裹一层精铁,精铁分三段撞合,撞合的时候,必须乘着接口赤红。等三段结合而成,就成您手里这样了。”老铁匠指了指杨涟手里的长铁管。接着说: “锤造倒是用不了多久,只要备齐铁料,两三天就能锤造出一根。麻烦的是后续的钻管。”老铁匠又伸出他那粗糙的小拇指。 “钻管要用小指这么粗的四棱钢锥缓慢旋转。只有转得管内光净,才能发药无阻。这么一来,就大费时间了。”说着,老铁匠又吩咐自己的小儿子道:“去,把弓钻和钢锥拿给大老爷看。” “原来如此。”杨涟点点头,接着问:“那批西洋的铳和你们原来造的铳有什么不一样吗?” 老铁匠说道:“倒也没什么不一样,鸟铳嘛,也就那个样子,只不过我们以前是用铆接固定铳管与木托,而新的鸟铳是用两段铜箍。小老儿不做组装,也不知道这好在哪里。但既然是上贡给皇上的贡物,自然是有他好的地方在里边。” 相比铆接,铜箍捆束最大的好处在于方便,省工序,能节约时间。 说话间,老铁匠的小儿子也把弓钻和钢锥给拿了过来。老铁匠从大儿子的臂膀间捡起一根未完工的铳管将之立在地面上,然后指挥小儿子过来给杨涟做示意。 “钻的时候下边儿要用个台子固定。然后就这么弄,快慢都得三十来天。”老铁匠最后说道。 “嗯,我知道了。”杨涟以前来得快,走得急,重点多在军队本身上,查后勤也只关注武备、银粮等库,就算有空来巡阅匠造,也不过囫囵吞枣,见秩序井然也就多不问了。因此直到现在才算是把造办铳管的工序给细致地查问了一番。 “好了,我没有要问的了,你们忙吧。”杨涟将手里的铳管递还给老铁匠,接着对这一家人躬身拱手。 杨涟“礼贤下士”的举动,立刻就让老铁匠的心里泛起了油。这可是个穿红色衣服的大官儿,凭着这个谈资,他能跟邻里的老伙计吹好久的牛皮了。 不过,老铁匠也不敢托大。不等官员们转身,他便又带着全家男女跪了下来。磕头道:“恭送诸位老爷。” ———————— 众人刚出门,还没走几步,杨涟便问李佥书道:“打造这么一支火铳要费多少银两?” 李佥书回答道:“只能估算,很难细核。” “无妨。就按估算的讲。”杨涟摆手道。 李佥书默默地盘算了一下,说道:“总算铁料、铅料、麻绳、油漆,并摊入工匠的工时、禄米,一支鸟铳连带铳子、火药,造价约为一两五钱银子至二两银子每支。”制造铳托的木料是由闲置的守城兵出城砍伐的,统用于檑木、枪杆、铳杆、刀把、盾牌等物的制作。而这些守城兵的人力成本和役畜的草料成本,并没有被李佥书计入核算的范畴。 “造价这么高吗?”杨涟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李佥书。“我记得万历年间,蓟镇上报给兵部的鸟铳造价只在一两银子左右啊?”作为曾经的兵科给事中,杨涟对这些事情再熟悉不过了。 李佥书脸色微变:“算出来就是这个数,您刚才也听见了,造一支铳管要一个月,光是把这根儿管子的工时折成口粮,就得六钱银子。而且管身都得用十斤粗铁才能锻炼出一斤的精铁来造,不然就有可能炸膛。这些都能问到的,您要是还不信,那就去抄查我的住处。看我有没有藏私克扣。” (本章完) 第295章 联合作战 第295章 联合作战 杨涟眨了眨眼,缓缓收起审视,说道:“我没说不信你,更不会抄你的家。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辽东的造价会高出关内这么多。” “可能是银价吧。”李佥书稍稍松了口气。“银子的比价一直在跌。最近城内的物价大多都开始双计了,如果用铜钱计,可能和关内也没这么大的价差。” “银价确实在跌。”杨涟微微颔首,他在各个军营里和士卒们闲聊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听过这样的抱怨。经过三征辽饷以及数度发帑,辽东地方确实有些过于富银了。 在杨涟思考之际,孙传庭也帮着说话:“兵部那边是大量制造,而我们的生产才恢复不久,好多匠人都是年前才从各地回来的。等多造几批,工人熟练之后,工时应该就能降下来。”他一直盯着这里,可以说是三天一小问,五天一遍巡,这里面有没有贪腐他再清楚不过了。 “嗯。”杨涟不再在造价的问题上继续纠结,而是转问道:“第一批造了多少支?” “第一批一共钻了一百二十七根铳管。”李佥书即答道:“都用来造成火铳了。第二批差不多也是这个数。” “没有残次品?全都合格?”杨涟疑惑道。 “铳不比刀枪,要是有什么问题也很难一下子就发现。但我们也不是没验过,交付入库之前,每支火铳都连续射过十发。没有炸膛的。”李佥书说道。 贺世贤也说道:“至少到现在,我没有听说过有炸膛的报告。” 李佥书补充说:“每条铳的铳管上都刻有工匠的姓名。如果发百铳不到即炸膛,便会追责工匠。” 相较口径,鸟铳的铳管壁很厚,只要官府的料给足,并且保养得当,铳管不锈,那么是很难用到炸膛的。 “能提高产量吗?”杨涟又问道。 “说实话不太容易。”李佥书遗憾地摇头道:“熟练的铁匠就这么些,要挪来造鸟铳,其他武备的产量就会下降。现在我们首先要保证沈阳城里的每一个兵,至少要有一把带铁头的长枪以及一个包铁的圆盾。就算是标兵营和奇兵营也还差着两千来具铠甲。” “嗯?我记得辽阳造出来铠甲大多都拨给沈阳、奉集和虎皮了。到现在也有近两千具了,还差着这么多吗?” “是。”贺世贤说道:“杨经略败了之后,辽东的武备库就没剩下多少存货了。全葬在了冰天雪地里,便宜了那张老野猪皮。整个沈阳,也只有我的家丁,和左翼标营的骑兵都配齐了甲。其他营就只有部分骑兵乃至军官才有甲胄了。” “嗯。”杨涟问:“炮呢?我们的工匠能仿造出西洋人进贡的那种大炮吗?” “造不出来。”李佥书直接否定道:“工匠看了。说想要造那种炮必须要用更大的炉子和模具。沈阳城里的条件只能铸小炮。” 所谓的小炮,就是短身管,小口径的炮,这种炮的威力比鸟铳要大一些,但也大不到哪里去。像贺世贤这样魁梧的猛将甚至能把它拿起来手持发射。 辽阳的条件稍好,能铸造一些中口径的,贺世贤举不起来的炮,但产量也很堪忧。 前年辽阳神机火药库炸了之后,好多铳炮都被炸坏了,库存一下子销了大半。为了快速填补全辽各城各堡炮位的空缺,辽阳的生产力也多是放在小炮而非中炮上。 “好吧,我知道了。再去看看别处吧。”杨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看见的事实都在反复地证明一个事情:辽镇尚无捣巢的实力。但京里的风向却越发偏向催战了。 ———————— 辽阳。经略行辕。 “你们怎么回事?”熊廷弼板着一张已经尽失圆润的熊脸,在他的面前垂首站着两个总兵官,那是两路南兵的主帅,陈策和戚金。 陈策和戚金是老相识了,当年抗倭援朝的时候,他俩就遥相合作过。 那时候,他们一个在刘铤手下,一个在陈璘手下。谈不上太多交情,更没有什么仇怨。现在陈璘病故,刘铤战死,两人也成了独当一面的主帅。但再是主帅也得在熊大经略的面前低着头,像小孩儿一样听训。即使在这三个人里面,熊廷弼的年岁最小,才六十出头。 “我说了多少次了。要约束部下,睦邻友好。是你们听不懂我的话,还是他们不听你们的?又打架,上回是他的人先动手打你的人,这回是你的人先动手打他的人,小孩子斗气呢?”熊廷弼先指戚金后指陈策,接着又反过来。 “还求战,求个屁!就你们这鸟样,成天打来打去,万一遇上点儿什么事情,你们怕是要隔岸观火咯?”熊廷弼吹胡子瞪眼的,完全没有个解元该有的样子。 “.”戚、陈二人不知道熊廷弼这是疑问还是设问,就没开腔,而是一直垂着头,不时点一点。 “木头呢。说话!”熊廷弼震声道。 “我们当然不会隔岸观火!”戚金让熊经略给震得一耸肩。 “你呢?”熊廷弼转头看向陈策。 “左堂,我觉得还是干脆让土浙分开驻扎,分开训练吧。这样眼不见心不烦,也就不会闹出矛盾生乱子了。”陈策小心翼翼地建议道。他觉得土浙合驻简直就是一个馊主意,好在没有南北合驻,不然旧恨新怨一起算上,再让有心人一挑唆,动刀子火并都有可能。 “不行!”熊廷弼当然想过土浙分驻,以减少骚动与麻烦。但他更想增进双方的了解以做到联合作战。 因为这两支部队各有所长,浙兵善操火器,但大多是新募的士兵,作战意志显见的地不坚定,而土兵则勇猛不怕死,能顶着高伤亡率坚守阵地。要是配合得当,比如土浙混编,让土兵给浙兵做前锋,定能起到一加一大于二的作用。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们还做什么主帅。就驻在一起!你们必须让两支部队亲如一家。没得商量。”熊廷弼以极其强硬的口吻说道。 “是。”陈策垂头丧气地应道。他手下的人马分别来自石砫和酉阳两个宣抚司,这两帮内部就不太对付,更别说与浙兵和谐相处了。 “是。”戚金亦应道。 “我替你们想过了,两边各派几个识字儿的,去对方的军营里常驻,做通事,把双方的禁忌说说清楚。双方了解了,再注意不要触碰对方的禁忌,求同存异了。”熊廷弼跟变脸似的,换上了一副期许的神色。“你俩多商量多交流,要是有什么好主意,随时跟我讲。我就指着你们通力合作了。” “是。”俩老头儿对视一眼。悻悻点头。他们可不想随时来跟熊大经略侃大山。 “约束部下,不要再打架了,我会定期来巡阅。”熊廷弼最后叮嘱道。“总之,南兵一日不能联合作战,就一日别想北上。” “是。” “回去吧。”熊廷弼摆手。“下官告辞。”两人一齐向熊廷弼拱手。 两人离开熊廷弼不久,还没出衙门,陈策便对戚金感叹道:“你的兵好管啊。” 戚金耸耸肩。“好管个逑。一群新兵蛋子。我还得受累从零训练他们,不像你,拿起来就能用。” 陈策撇嘴说道:“嚯哟,说得轻巧。你那边儿的人再怎么说都是汉人,能直接沟通。不像我,只能通过土司官才能指挥土兵,没有土司官作为中介,我都指挥不动他们。” 戚金苦笑摇头,露出君子同凄的神情。两人并肩走到门口,戚金主动问道:“你准备怎么处置那些闹事的兵?” “还是那句话。申饬土司,让他们处置。”陈策说道:“我还真不好直接干预,容易生乱子。你呢?” “当然是打板子了。全都抓起来了。”在这方面戚金确实更有优势,至少他能直接让家丁把闹事人抓起来,而不必依靠下级军官。 “我觉得不必惩戒过严,打几板子意思意思就行,不然以后的工作难做他们可能会因此互相迁怒,以为是对方的过错导致自己受罚的。”陈策道:“我之前在土司官那里就听过这样的论调。” 戚金觉得陈策的说法有理,于是微微点头道:“要不这样,我们把闹事的人聚集到一块儿,再当着两边的面,把各自的委屈说说清楚,然后以扰乱军纪的罪名施以薄惩。最后再按左堂的吩咐,互派通事。” “行。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吧。”陈策点头。 他俩一路走一路说话,出了衙门也不骑马。说话间,身后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陈策听觉敏锐,回头看去,只觉得领头的那个人有些面熟。 “那是不是杨中丞身边的护卫头子?”陈策用手肘碰了碰戚金的胳膊。 “好像是。我记得是个辽将,好像叫什么祖大寿还是祖天寿来着。”戚金亦驻足观望。 “杨中丞不是去了沈阳吗?这么快就回来了?”陈策道。 “谁知道。”戚金说:“要不回去拜见一下。”杨涟为李怀信痛斥熊廷弼的事情传开之后,诸将对杨涟的好感就又上了一个台阶。 不过,对杨涟的好感不代表南兵的镇帅们会刻意礼待一个北将游击。陈策一边上马,一边说道:“杨中丞不在里边儿,没必要。咱们还是尽快回去把事儿给平了吧。” “好。”戚金亦是踩镫上马,驱马快行。 ———————— 祖大寿轻扯缰绳,胯下的马儿稳稳当当地在经略行辕门口停下。 他翻身下马,先从马鞍袋里掏出那个装着供状与旁证的包裹挎在肩上,接着又取下加挂在马鞍旁边的另一个布质包裹提在手里。 他一挎一提,朝行辕的门口走去。因为祖大寿提前换好了官服,所以他并没遭到盘问就顺利地进入了经略行辕。 他一路来到熊廷弼面前,此时,熊廷弼正忙里偷闲地享受他的下午茶时光。一阵幽冷的轻风吹过,扰动了他下巴上的胡须。他悠然地闭上眼睛,思绪没来由地飘到了他赋闲期间在江夏老家的种的那几棵果树。 想到春芽新露,一股诗兴顿时涌到心尖。几息之间,数个极妙的词便已浮现。可就在章句将成之际,一声突兀的呼唤生硬而粗暴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卑职参见左堂!”祖大寿将头函和包裹放下,接着规规矩矩地给熊廷弼行了个礼。 “嗯”熊廷弼睁开眼睛,本能地皱眉。“扫兴。” “啊?”祖大寿不解。 熊廷弼举起茶盏又喝了一口,骤起的不悦顺着苦茶入喉,顿时烟消云散。他没跟祖大寿多计较,直问道:“是杨文孺叫你来的吧?” “是。”祖大寿将头函和包裹移到自己的面前,说道:“这是那个色目反贼的脑袋,以及供状和旁证。此外,还有中丞的奏疏。” “提出来给我看看。”熊廷弼眼神稍眯,嘴角也微微抽动。 “是。”祖大寿打开布袋,掀开木板,将人头缓缓取出。 喷涌的血早已滴干,粘黏在平顺创口上血渍也多被精盐吸走,整个人头呈现出一种比白人肤色更白的惨淡的底色。好在眼睛没有睁着,因而也就没怎么影响熊廷弼喝茶的胃口。 “嗯,你放回去吧。”熊廷弼见过这队洋人一面,对这个半洋不儒的耶稣会通事的印象尤其深。只一眼就确定了脑袋的身份。“剩下的人呢?” “什么人?”祖大寿反问。 “就是其他西洋人。” “哦!我离开沈阳的时候,他们还在镇抚司的大牢里关着。”杨涟并没有把押送西洋雇佣兵的任务交给祖大寿。 熊廷弼点点头。“好,你辛苦了。” 等祖大寿把人头塞回去,并盖上板子。熊廷弼又说道:“我记得你在辽阳城里有宅子吧?” “是。”祖大寿是宁远人,家人也基本在那儿。不过父亲祖承训早年在辽阳城内置过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他偶尔到辽阳来办事就会住进去。 “回去看看吧,会有惊喜。”熊廷弼说道。 (本章完) 第296章 千里赴戎机 第296章 千里赴戎机 “是圣上的赏赐吧?我还以为会送到宁远去呢。”作为杨涟的亲随护卫,他比很多人都要先知道那笔赏赐的存在。也晓得这笔赏赐是直接往家里送的。 熊廷弼放下杯子,抬头问道:“你都知道了?” “中丞什么都告诉我了。”尽管多了一道周转,但祖大寿还是很高兴。 “哼。”熊廷弼轻笑一声。“还给你送到宁远去?要不要直接化成银水灌你胃里算了?” “这哪儿能随便灌啊.”祖大寿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便讪笑着扣了扣脑袋。 熊廷弼知道这家伙就这样,也无心和他多计较什么。“把东西捡起来放桌上,你就可以走了。” “是。”祖大寿立刻照做,并拱手辞别。“卑职告辞。” “去吧。”熊廷弼点头。 祖大寿应声转身。但没走出几步却又被熊廷弼给叫住了。“等等。” “左堂有什么吩咐?”祖大寿一个猛回头,闪身似的回到了熊廷弼的面前。 “你什么时候回沈阳?”熊廷弼问道。 “歇到明天就走。”祖大寿回答说。 “好。”熊廷弼说道:“那你帮我给杨文孺带句话。” “左堂请讲。”祖大寿道。 “帮我向杨文孺道个谢。”熊廷弼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谢什么?”祖大寿不解。 “你甭问那么多。道谢就是了。”熊廷弼摆手。 祖大寿愣一下,他搞不懂其中的波诡,只愣愣地应道:“是。下官一定把话带到。” 熊廷弼默然点头。 等祖大寿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熊廷弼便伸手拿了起置于头函之上的包裹。一打开,首先入眼的便是杨涟写给皇帝的奏疏。 熊廷弼没有立刻翻开来看,而是将之放在一边,先翻看起了犯人的供状和孙传庭收集到的旁证。旁证翔实,证据链完整,熊廷弼放心了。 唯一让他不解的,反倒是犯人门多萨神甫的供词。这份供词太详细了,详细到诡异,仿佛一个人把自己的心脏剖出来放到你的面前。 供状上不仅用算不得漂亮的楷体,清清楚楚地列明了门多萨神甫的动机、主张,还记载着他编写的那几首让人费解的“反诗”。更有甚者,落款是双语。门多萨神甫没有给自己起简明的中文名,落款的中文,阿尔法罗·冈萨雷斯·德·门多萨,就是那串拉丁文的音译。 不过,就像熊廷弼完全无法理解这个传教士一样,门多萨神甫也不懂大明,不懂辽东,更不懂熊廷弼。 他本以为自己会迎来一场盛大的审判,然后再在被告席上以一个殉道者的姿态,用传教士必修的浑厚嗓音,与那些受到路西法污染的羔羊来一场精彩的辩论。并在辩论中给这些羔羊的心灵来一次彻彻底底的洗礼。 但他没料到的是,辽东的封疆大吏不比耶稣会在两广和江南地区接触到的官员。熊廷弼根本不给他念歪经的机会,先斩后奏,说杀就杀,一点儿余地也不给他留,直接就把他变成了一个放在手边的人头。 直到被带到市口的斩刑台,看到那两颗高悬于半空的贼人首级,门多萨神甫才明白过来的,这里没有审判,没有辩论,没有洗礼,只有朝廷对反贼的处决。 就这样,两个互不理解的人以一种事先双方都想不到的方式聚到了一起。 熊廷弼默默地看完了口供与旁证,接着又拿起了杨涟的奏疏翻看了起来。他只扫了几眼,就拿着笔在杨涟的署名前面,硬添上了自己的姓名,并盖上了神宗皇帝命人造给他使用的经略大印。 “来人。”做好这一切,熊廷弼大声唤道。 “左堂大人。”一个身着全甲的魁梧兵士闻声来到熊廷弼的面前候命。 “派专人,把这些东西加急送到北京去。”熊廷弼吩咐道:“奏疏送通政使司,头函和供状送都察院。” “是。” ———————— 当日黄昏,城门将闭的时候。来自海州运输队经过数日的跋涉,总算是抵达了辽阳。 和这支运输队一起过来的,还有那些被挑选过来共襄盛举的观刑人们。他们之所以会和运输队一起到辽阳,是因为兵宪官张铨,想着一趟也是走,两趟也是运,反正等待发送的物资也打包得差不多了,就安排了一司以骑兵为主的游兵,把刚收到的一批驴、骡、粮食,和关内新制的八千斤火药,一齐送去了辽阳。 丁白缨便是混在这运输队里过来的。朝廷的管制始终没有对她松口,就算到最后,可怜的女镖师也还是没能弄到马匹,只能悄默声地跟着运输队徒步迁移。不过,对此她也并不是很在意,她想买马主要也出于安全而非速度的考量。既然官兵能顺带着免费为她提供安全保障,她也乐得省下一笔买马的银子。 到了辽阳之后,丁白缨没有立刻去找心念到快成执念的女将军,而是在城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客栈落脚。她决定先把“脸洗了”,去掉满身的灰尘油垢,等歇上一夜重整精神,把自己打扮得威武些,再去寻找南兵的军营。 笃笃! 丁白缨敲了敲柜台的桌面,招呼道:“劳驾。住店。” “文牒。”上了年纪的掌柜显然是乏了,他一边打哈欠,一边翻开登记册。 “请。”还是那些东西。“南人?”掌柜眨了眨浑浊的老眼,这才注意到丁白缨口音的异样。 “是。”丁白缨点头。 “放着好好儿的南京不待,来辽东受罪。”掌柜翻手指了指挂在身后的大吊牌,接着提起笔,在砚边将余墨沥干。并说道:“价钱都在上边儿。不讲价。您要哪个?” “要个不混住的单间就好。”丁白缨说道。 “上房、中房都是单间。”这家客栈比丁白缨在海州住的客栈要大得多,光房间就分上、中、下房以及通铺四类。 “要中房吧。”丁白缨看着牌子,掏出一钱二分银子,摆在桌面上。“住一晚,再来一屉馒头,半只烧鸡,半斤杂碎。杂碎一半煮汤,一半炒。多放盐。” “你一个人吃?”她这食量把老掌柜给吓了一跳。 “对。啃了几天干粮,一点儿油水没进。就想吃点儿肉。”丁白缨点点头。 “行吧。”掌柜比着文牒在册子上登记好相关的信息之后,又给银子称了称重。直到确认无误,他掏出一块牌子,递给丁白缨,并说:“随便找个小厮,他会带您过去。” “我还要一大桶热水,能把我整个人洗干净的那种。要多少钱?”丁白缨接过房牌,扬头朝向那块写着报价的大吊牌,说道:“上面没写。” “包在房费里了,打招呼就给您送来。要多少都行。”上房和中房包热水和简餐。而住下房和通铺的人,通常不会钱要热水,就算要洗漱,一般也就是在井口打一桶免费的凉水也就解决了。所以客栈也就从不标热水的价钱。 “那就多谢了。”丁白缨收起腰牌、文牒,又说道:“我想跟您打听个事。” “您说就是。”掌柜收起银子,吹干墨迹。 “我想知道,土司秦将军良玉的兵营在哪儿?”丁白缨开门见山地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掌柜的眼神里立刻闪出了显见的警惕。 “为了投军啊。”丁白缨说道。 “你去其他地方问问吧。我不知道。”掌柜建议道:“你如果真是来投军的,可以去兵备衙门问问。辽阳的募兵事宜都是在那儿办的。” “好,多谢。”丁白缨拱手转身,就近逮了个小厮,让他领着自己去房间。 这家酒楼的服务很周到,饭食都是直接送到房间里来的。用饭的时候,丁白缨要了热水,没多久就有人给她抬来了一个半人高的木质的澡桶,她一边用饭,一边默默地看着往来的小厮挑水往里灌。 小厮们很勤快,她的饭还没用完,澡桶就被灌满了。吃过饭,她先招呼人将餐具取走,接着从背囊里取出用粗布包好的干净衣裳,以及一些净身用的家伙事。 准备好一切之后,她给木门上好木栓,又把屏风拉过来围了个半圆,只留下一个不朝门窗的口子。丁白缨没伺候过别人,也没被什么人伺候过,对这些事情轻车熟路。就算是在天师张府住着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没拿自己当什么尊贵的客人,坚决拒绝了张姑娘给她安排的贴身伺候。 她由外到里,一件一件地褪下了从披风到中单再到主腰、抹胸在内的所有衣物,在空气中暴露出一体匀称无赘,但并不细腻更远称不上白嫩的健康肌体。她的肌肤上点缀着一些或直或曲的伤痕,右肩靠近脖颈的位置上更是有一个骇人的箭洞,要是再偏两分,就射到动脉,就必死无疑了。 热水浸遍全身,水面立刻浮起了一层带略油膜的灰尘。说起来,丁白缨上次全身沐浴还是离开北京的前天晚上。就算途中暂歇,她也只洗手和脚。她拿着和温水一起送来的条形麻布,从脚趾到脖子一寸寸地搓洗着每一方肌肤。这个无趣但让她倍感享受的自洁持续了许久,直到天光暗沉,温水渐凉转冰,她才从澡桶里出来,用客栈提供的另一块儿更大的干净麻布擦干了身上的水。 最后,丁白缨换上了那身被她背了一路的衣服。她美美地伸了个懒腰,四肢百骸噼噼啪啪舒展开来。宵禁的锣声响起,舟车劳顿了接近一个月的女镖师,终于能干干净净地躺在床上,睡一个好觉了。 ———————— 第二天,天刚亮,街道上就变得嘈杂了起来。丁白缨从床上起来,感觉整个人就像是重获新生了一样。她穿好衣服,并收拾好杂物,等确定没什么东西落下之后,便背刀持枪,推开了房门。 她迎着朝阳深吸了一口气,泥土和春晖的气息,立刻涌入了她的鼻腔,鼓动肺叶和心跳共鸣。 享受了一阵之后,丁白缨收起心情,来到柜台前退还木牌。 “包在您房费里的早餐是馒头、稀粥、咸菜。有需要自个儿去取,想吃别的没有,今早不升灶。”还是那个老掌柜。 尽管丁白缨本来就没有别的需求,但她还是问:“为什么不升灶啊?” “皇上圣明,要杀高淮,就在今天。”老掌柜说道:“要不是我的老腿不便,我都得上赶着去凑这个热闹。” “哦!”丁白缨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她在海州就听说了这个事,但一直都没怎么往心里去。 “您要是也想看看那个狗贼的死相,这会儿就去,别磨蹭了。”老掌柜接着道:“您已经晚了,好多人宵禁没解就起来等着了。但您要是能跑快点儿,没准还能挤个前排。再晚就真赶不上了。” “算了吧。我并不想凑这个热闹。”丁白缨虽然是个武人,也亲手杀过人,但她并不嗜杀,对凌迟这样的残酷刑罚更是没有半点兴趣。更何况,她作为一个年轻的南方人,也很难理解辽地人民对于高淮的那种切齿痛恨。 “馒头、稀粥、咸菜在哪儿?”比起观刑,丁白缨更关心早餐。 “喏。”老掌柜耸耸肩,伸出手,引导道:“就在那张桌子上摆着呢。你自个儿取就是了。” “多谢。” 吃过早餐,丁白缨离开客栈,准备去寻找南兵的军营。她本以为自己会上不少工夫,但让她惊喜的是,她一出门就见到了手操白杆长枪列队整齐的石砫兵,从辽阳城的小南门进城。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巧合,是因为小南门的旁边就是中卫仓,而中卫仓是辽阳城最重要的粮仓。来自海州的运输队,除了队末那些运火药的会绕道西门进城,直接将火药送去重建的神机库,其他的人员和牲口都是从小南门进城。丁白缨跟着大部队入城自然也就是从小南门进。而熊廷弼给浙、土等万余南兵安排的驻地正在大小南门之间。 (本章完) 第297章 恩赐解脱 第297章 恩赐解脱 对高淮的极刑是熊廷弼极度看重的收心工作。但再是收心,收的也是辽心,跟远道而来的客兵关系不大。因此,熊廷弼就没有像迎接钦差时那样,向客兵军官发出命令,要求他们必须派人参加,而只是递了一个软性的邀请,想来就来,不想来就算了。 不过,各路客兵显然没有坚辞拒绝的理由,所以也就都派了代表进城观刑。 丁白缨出客栈的时候,代表酉阳土兵的统兵参将周敦吉与土司官冉见龙,已经先一步带着百余酉阳兵过了这家客栈,而且石砫土兵也快要走到头了。她要是再晚个半刻钟起床,就连这个小尾巴也抓不着了。 丁白缨沿着街旁的排水渠快步走到领队军官的前面,接着回头偷瞄,却失望地发现,一老一少两位领队军官的男性特征非常明显。很显然,这两个人都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当代木兰。 可木兰没来,木兰的儿子来了。那个年轻的军官正是已袭石砫宣抚司宣抚使马祥麟。而他身旁的老头则是年过六旬的老将,四川都指挥使司掌印都指挥使,童仲揆。 熊廷弼疏请神宗调川兵援辽之时,童仲揆实任遵义参将,抵达辽东之后则被擢拔为援辽副总兵,任两路土兵中石砫一路的统帅。 也就是说,他和周敦吉分别统帅一路土兵,并同在四川援辽总兵官陈策的麾下。 童仲揆宝刀未老,眼神锐利,很难不注意到路边那个背着两把刀,手提一支枪的女镖师。不过童仲揆也只是瞟了一眼就不再留意了。比起这个没什么威胁可言的女人,童仲揆更在意身边的马祥麟,从今早出门开始,他就觉得这孩子的状态不太对劲。 行刑的地方仍旧是城里最热闹的集市口。市口前有一片好大的空地,空地上放着一个一丈高的刑台,刑台上原本挂着几具早已被风干的细作的尸体。但现在,这些尸体连同挂尸体的架子都被取下来了,偌大的刑台上只剩了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原木桩。 早在宵禁解除之前,全副武装的经略标兵就已经在刑台附近用简易的木障,圈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这时候,他们便掣着长枪将人潮和渐起的喧嚣隔绝在外。 前来观刑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刚过辰时,攒动的民众就将木障周边的各个路口堵了个水泄不通。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墙越积越厚。即使南兵过来,民众也不愿意冒着失去好位置的风险让开一条路来。 没法子,在现场指挥标兵维持秩序的巡抚袁应泰,只好派出两个五十人队,强行撕开堵在路口的人墙,并辟出一条足供穿行的道路。 道路畅通之后,参将周敦吉朝领队的标兵队总点头致意,接着轻挥马缰,带着手下的酉阳土兵快速通过这段熙攘嘈杂、拥挤不堪的通道。见酉阳兵加速,童仲揆亦稍夹马腹,与马祥麟一起,领石砫兵以差不多的速度跟着进入空地。 等到土兵客军尽数进入,那队开路的标兵便由外到内,逐渐缩了回来,而被他们辟出的通道,也就此飞快地收拢回原本样子。而且比起刚才,人墙似乎又臃肿了些。丁白缨留了下来,却没有乘这个机会钻到前排去凑热闹。 ———————— 当酉阳、石砫的土兵抵达刑台外围的空地的时候,他们共同的统帅,四川援辽总兵官陈策,已经和浙兵的两位主帅,也就是总兵官戚金和参将张名世,在此等候多时了。三人簇拥在巡抚袁应泰的身边,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见四人联袂而来,袁应泰立刻会同陈策、戚金、张名世过来行礼拜迎。 相较于整天板着脸,动辄就把人叫来批一顿的熊廷弼,袁应泰的人缘显然要好得多。他不仅能将各路援军需要的军粮、军饷安排得妥妥当当,还不时亲往各处军营慰问,见着谁都是满脸微笑,整一个好好先生的样子。 可事情总是一体两面的,有人喜欢他,就有人不喜欢他。比如,童仲揆就对袁应泰不甚感冒,他觉得这位巡抚待人过宽。尤其是对那些被收拢于辽阳附近的鞑靼、女真降卒,简直是过于信任了。 在沈阳被熊廷弼臭骂过一顿之后,袁应泰竟然还敢在熊廷弼主持的军务会议上,公开提出要收编这些降夷,将他们武装起来,让他们去对付建奴。听见这个提议的时候,童仲揆差点没把眼睛给瞪出来。降夷哪里是拿起来就能用的? 童仲揆在川贵等地抚治土民多年,知道土人蛮夷不是不能教化,可教化需要时间,信任和忠诚也从不是一天就能建立起来的。在童仲揆看来,不经过一个漫长的感化过程,直接武装降夷,无疑是在给本就动荡的辽东局势增加更多的不稳定因素。 但好在,熊廷弼还是一如既往地坚定,不仅没有轻信这样的错误论调,还派兵把辽阳安置营里的牛马牲口,以及刀枪铁器全给没收了。算是用铁腕手段,狠狠地给了袁巡抚两个大耳刮子。 一番基础的寒暄之后,现场的气氛开始变得尴尬了起来。毕竟浙兵和土兵才打过架,就算陈策、戚金从中调停撮合,厘清了一些误会。但想要双方真正地热络起来,亲如一家,还是需要时间来磨合。 ———————— 午时正刻,辽东经略熊廷弼的仪仗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仪仗之后,是一支由经略标下中军营管营参将张神武率领的标营骑兵。接着,便是身着全套铠甲的熊廷弼,以及和他并驾齐驱的东厂司正崔仲青。为了今天的这出风头,崔仲青很是苦练了一番马术。熊廷弼也乐得投其所好,专门给他找了一匹既高大又温顺的驮马,供他缓慢乘骑。再之后,就是由标营步卒押送的囚车了。 “高淮!高淮来了!” 这辆囚车一经出现,立刻就引发了一场难以平息的嘈杂与骚动。被这支队伍分开的人潮,纷纷用激烈的咒骂,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废物招呼着车上的人。一时间,烂菜叶子和小石头块儿满天乱飞,甚至砸到了押运囚车的步兵身上。好在他们的全身着甲,这点东西根本造不成任何伤害。 别说打伤押车的步兵,辽民杂乱无章的攻击,甚至都很难穿过木质的囚笼伤到蜷缩在囚车里的高淮。但他们还是竭力地发泄着心中的怒火。 辽民,尤其是年过三十的老辽民,对高淮的怨愤可谓是深入骨髓。 万历二十七年三月,神宗万历派太监高淮“往辽东开矿征税”,高淮抵辽仅一月,就迫不及待地掠夺起了官民财富,并且直接干预辽东政局。 时任辽东总兵马林,不愿屈于其下,为他的苛索行径卖力,便竭力与之抗争。高淮便上疏神宗弹劾马林,马林因此被罢。给事中侯先春,为马林说话,神宗索性将马林和侯先春一同罢黜贬谪。 高淮气焰由此更加嚣张。辽东官吏,无论是世职还是命官,高淮皆“轻之若土苴,刈之如草芥”。他当街活活打死兵马指挥张汝立。仅仅是因为张指挥“不避参随”,挡了“他老人家的大驾”。 高淮在辽十年,百姓哭诉高淮: 追矿税,征房号,编牛车,拿大户,调夫匠,修牌坊,冒军粮,占军役,诈假官,用非刑,拷财物,奸妇女等事,皆太府委官所行之事也。地方军民,有弃产投虏者,有甘受棍毙者,有断手刖足者,有投河自缢者。千万苦情,诉说不尽,只望汲汲救命。 时辽左巡按御史何尔健称高淮曰:“罄南山之竹,不能尽书其脏;决东海之流,不能尽洗其秽。”而辽东民谣则曰:“辽人无脑,皆淮剜之;辽人无髓,皆淮吸之。” 高淮乱辽十年,大小城堡无不迂回遍历,但有百金之家,尽行搜刮。辽东人户深受其害,军队百姓都被其盘剥,横征暴敛,肆行诈骗,可谓无恶不作。 ———————— 午时二刻,由东厂派出的几名老练的刽子手,打开了囚车的门,将面色惨白、抖如筛糠的高淮强行拖拽到了刑台中央。 在将高淮扒了个干干净净之后,刽子手们便取下了禁锢其手脚的枷号和锁链,将他反绑在原木桩上,并用一张细眼渔网罩住他的全身。最后,刽子手们用一根短木棍将渔网绞紧,使其遍身肌肉凸出于网眼之外。如此一来,极刑凌迟的准备工作就全部完成了。 午时三刻,崔仲青手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径直来到刑台边缘站定。他轻轻抖开卷轴,还没开始宣旨,经略熊廷弼便带头跪了下去,并高呼:“万岁!” 一石激起千层浪,从官员到士兵,再到前来的观刑万千百姓,都朝着卷轴的方向跪了下去。“万岁!”一时间,人攒如潮,声浪如山。 万人齐拜的场面比之前的迎接更加宏大,这让独立于此间的崔仲青激动不已,他深深地喘了好几口气,才用几近破音的声调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高淮专擅不法,坏皇考之圣名,假皇命以横行。十余年来剥辽蚀辽,视我国民如草如芥。祖宗开国二百五十年来,未有残琢至极,蠹国至极,殃民至极,越俎无忌如高淮者也。高淮之罪,死不足赎,唯有凌迟可稍解余憾。” 遥在紫禁的朱常洛很清楚,“高淮辽乱”的第一责任人不是高淮,而是派高淮到辽东,并且不加以丝毫约束的先皇帝朱翊钧,但“作为”先皇帝的儿子,奉遗诏克承大统的大明皇帝,这封圣旨只能这么写。 “钦此!” 念完,崔仲青已是身体发颤,满脸通红。明显是给自己喊缺氧了。 “万岁!”旨意传开,辽阳内外人声如雷,轰然惊鸣。 “哈!啊!求你.”一路上呆若木鸡的高淮终于忍不住惊叫了起来。 不过,刽子手们却不打算让他一直这么叫下去。高淮刚张嘴吼了两声,一团臭得能把人熏昏过去的麻布团便被塞进了高淮的嘴里。 宣读完旨意,崔仲青捧着圣旨离开了刑台。他来到熊廷弼的面前,将圣旨收好,问道:“左堂,可以开刀了吗?” “按旨意办就是。”就算皇帝判了高淮死刑,“开刀”这两个字也轮不到熊廷弼来吆喝。 崔仲青倒也不是在跟熊廷弼打机锋,玩什么头脑风暴。他有此一问,只是出于基本的尊重。既然熊廷弼点了头,崔仲青也就向东厂的刽子手挥手示意了。“开刀。” 掌刀的刽子手得令,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取出了一把磨得极其锋利的小刀,接着便在高淮的胸肌上随手剌了两下。由于渔网挤压充血,这两刀下去,高淮的胸膛立时便是血流如注。 寒冷与超量分泌的肾上腺素模糊高淮的痛觉,他只觉得胸口有一阵温热淌过。 高淮看向刽子手的眼神里满是乞怜。如果他的面前放着一面镜子,他一定能在自己的眼睛里幻见到那些向他祈求饶恕的人的倒影。当年,他没有给那些人活路,奉命出差的刽子手自然也不会给他活路。 但,恩赐解脱还是有的。 凌迟这一行的规矩是每十刀一歇,一歇一吆喝。掌刀的刽子手吆喝完一声,右手一抖,一把极锋利的尖刀便替换掉了剐肉的小刀。 刽子手面对高淮,咧嘴微微一笑。接着便将尖刀送进了高淮狂跳的心脏。 高淮的瞳孔猛地一凝,但没多久便散开了。 等到刀尖不再传来震动,刽子手便收回尖刀,继续行刑。但这时候,他剐的已经是个死人了。 熊廷弼眼睛尖,离得近,刽子手掏出尖刀的那一瞬,他就注意到了那一闪而熄的寒芒。 “您看见了?”熊廷弼的惊讶可谓是转瞬即逝,但还是被崔仲青给捕捉到了。 “看见什么?”熊廷弼反问。 “哈哈。”崔仲青摇头笑道:“没什么。” (本章完) 第298章 奴贼来袭! 第298章 奴贼来袭! 看着刑台上愈发模糊的躯体,久经沙场的老将童仲揆忍不住了。他紧皱着眉头将脑袋撇到一边,却见马祥麟一脸狂热地仰望着刑台。 “你还好吧?”童仲揆问道。 “我很好”马祥麟凄笑两声。圆瞪的眼睛里竟开始止不住地往外涌出泪来。“皇上圣明!但不能亲眼见到杀父仇人死于万刀之下,是我此生之大憾啊!” 童仲揆表情一滞,瞳孔微缩。他意识到,马祥麟似乎是把高淮当成邱乘云的替代品来仇视了。 当年,在得知了石砫宣抚使马千乘被邱乘云诬陷入狱之后,童仲揆立刻就吓了满身冷汗。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联络同僚上疏申救,马千乘要真被邱乘云给定了罪,西南地方怕是又要再生大乱。可童仲揆还没收到同僚们的回信,马千乘就死在了监狱里。于是他只能转而上疏朝廷申明马千乘实无大罪,并请求朝廷保留石砫司的世袭。 “唉。”物伤其类,童仲揆无法直视鲜血淋漓的凌迟,但他也不能劝这个十七岁便失去了父亲的孩子“认清现实”。他只能低着头,隔着银甲拍拍马祥麟肩膀,并用一声无奈的轻叹,聊表安慰。 —————— 凌迟,又称寸磔,或是千刀万剐。不过,所谓的“千刀万剐”只是一个以讹传讹的猎奇传说,就算是正德朝那位被皇帝明着判了三千多刀的刘瑾,也不过只挨到四百刀就死了。 当刽子手偷偷地割断固定头颅的那一根细绳,任凭那个圆睁着眼睛的脑袋垂下。就算是离得最远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辽东矿税太监高淮,下地狱了。 “差不多了吧。”当人犯胸腔被剜空,露出骇人的白骨,一直强忍着不适硬逼着自己观刑的熊廷弼终于也看不下去了。 “哦?”崔仲青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他今晚回去睡觉也肯定不会做噩梦。 “我觉得到这就可以了。”熊廷弼说。 “您听。”崔仲青竟然笑了。 “听什么?”熊廷弼问。 “您没听见吗?这场外还有人在叫好呢,您不是要为我大明收复辽心吗?”崔仲青说道。 “高淮死在辽阳,已足示吾皇之圣明。而且也一人叫好,不意味人人叫好。大多数人也只是沉默着。”熊廷弼说道。“没必要再剐下去了。枭首吧。” “也行。既然旨意没说要剐多少刀,那么卖我您一个面子也无妨。”崔仲青看向掌刀的刽子手,抬起手臂。 轰! 崔仲青正欲发令,却突然听到东北方向响起了一声极为突兀的炮响。 “停!”崔仲青对此不甚了解,因此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干扰,仍向刽子手下达了停刑的命令。但下一刻,他便意识到了不对。 连续五声沉闷的炮响,硬生生地截断了市口的喧闹。所有人都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短暂的沉寂之后,五柱并排的烽烟冲天而起! 哗!不知是谁打破了这个诡异的静谧。一声“奴贼来啦!”之后,恐慌迅速蔓延了开来。 “张神武!”熊廷弼大喝一声。张神武立刻带着数名亲兵迎过来候命。“经略!” “我令你立刻率领标下中军,有序解散百姓,务要防备踩踏!”熊廷弼扯着嗓子下令道。 “是!”张神武立刻领命离开。 “我兵也可以加入疏散!”马祥麟拨马来到熊廷弼近前。尽管还没有亲历过,但他很清楚,五炮五烽意味着什么。 “不!”熊廷弼立刻喝止。“南兵不要动!就待在原地!”让语言不通的南兵去疏散北民,这不出事才有鬼了。 “左堂,这是?”崔仲青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稍后再跟您解释。现在您就跟在我的身边。”熊廷弼只看了崔仲青一眼,便朝同样围拢过来的南兵诸将下令道:“童仲揆、马祥麟、周敦吉、冉见龙、张名世。等刑场靖清之后,你五人速速带兵回营,尽快武装,随侍待命。但在没有得到命令之前,任何人不得妄动!” “是!”五人表情各异,但眼神里都闪烁着求战的火光。 “你们,跟我来。”熊廷弼又对袁应泰、陈策、戚金下令。 “是。” “我们去哪儿啊?”崔仲青跟着熊廷弼来到存马的地方。刚想踩镫上马,便被熊廷弼整个抱起来,放到了他的马上。 “去行辕。为了保护您的安全,您还是跟我骑一匹马的好。”熊廷弼很清楚崔钦差的马术到底是个什么水平。骑得慢也就算了,要是一个着急把自己给摔了那才叫麻烦。 “到底怎么了呀?”崔仲青本能的惶恐。 “烽火令,见敌直上万人,举五烽五炮。”熊廷弼骑上马,把住缰绳。说道:“建奴大举犯边了。” “在这时候?”崔仲青紧张得气都不顺了。“怎么会.” “放心,只要有我在,野猪皮就伤不到您。”熊廷弼简直冷静得可怕。他随手指了一个负责贴身翼护骑兵,说道:“去,把高淮的脑袋砍下来,用盒子装好。” “是!” ———————— 熊廷弼一行人无惊无险地回到经略行辕。这时,在城楼上眺望外墩的瞭侦兵已经在衙门里等了好一会儿了。见面熊廷弼过来,瞭侦兵立刻迎上去,报告道:“左堂!是奉集堡的烽火。” “好。”熊廷弼点头摆手,没有丝毫停留。而这位完成了使命的瞭侦兵,也立刻退出了衙门,跨上马,朝着自己来的方向飞驰而去。 “传令兵!”熊廷弼一边大声招呼传令兵,一边带着人往正堂走去。这回,熊廷弼没有领着巡抚和诸将与钦差对坐,而是直接坐到了主位上。不过,袁应泰还是把熊廷弼左侧的第一个位置让给了钦差崔仲青。 众人坐定后,数名传令兵也来到了堂下待命。 “命令李怀信率所部人马关闭八门,戒严全城!只开大南门一座。除了官兵,禁止任何人上街!” “是!” “命令李怀信即刻向各衙门加派人手,严防细作。尤其是神机库和中卫仓,让他派家丁带着标营去!要是这两个仓库中的任何一个失了火,我必上疏参他!” “是!” “命令梁仲善派兵一千,即刻进驻降夷安置营。并戒严全营,不许任何离开营地。若有违抗,可就地正法!” “是!” 连着下了三道命令之后,熊廷弼看向崔仲青,说道:“钦差。天罚已行,您是要留在辽阳观察军务,还是克期启程,南返京师?” 崔仲青已经完全不想再在这个危险的鬼地方待下去了,于是道:“主子万岁爷没有予我督军之权。既然钦差已经办完了,我还是尽快回去交差复旨得好。” “也好。”熊廷弼也不想让这些对边事兵备毫无理解的宦官,在边堡起烟的情况下,继续驻留辽东。要是哪里伤着、损着,或者干脆只是吓着了,回去之后,也难免添油加醋地在皇上的耳边乱吹风。 “我现在就安排毛文龙率麾下骑兵送您离开辽阳原路返回,您看如何?”熊廷弼建议道。 “今天就走?”崔仲青眼角微抽,就差把“紧张”二字写在脸了。 熊廷弼巧妙地回道:“别的时候也行,您想待几天待几天。主要还是看您急不急。” “就今天吧.”崔仲青还是有些犹豫。“不会出什么意外吧?比如奴贼绕过边城直袭辽阳,半道劫杀之类的。” 熊廷弼明显愣了一下,片刻后,他竟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不会,不会。断然不会!努尔哈赤没这么大的胆子。” 奉集、辽阳之间,间距九十余里,其间城寨墩堡,大小林立,如果努尔哈赤真的绕开奉集派兵直奔辽阳城下,很容易就被切断后勤,搞得首尾失顾。如果皇帝本人在此,或许努尔哈赤还有可能仿英宗北狩故事,冒险奇袭。但崔仲青一个宦官有此顾虑,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熊廷弼只笑了几声,很快就恢复了肃然的神态。“如果努尔哈赤真的如此大胆,我必率部阻截,确保使团能安全离开辽东。” “那就劳烦您了。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崔仲青站起身,朝着熊廷弼拱手作揖。 “派一队人马,护送钦差回府。”熊廷弼对堂下最后一个传令兵下令道:“传令毛文龙,命其率部将钦差使团送至广宁。” “是。” ———————— 崔仲青离开之后不久。巡抚袁应泰问道:“不下令继续传烽吗?” 辽阳是烽火信号的中转站。各边城边堡的信号传到辽阳之后会自动停下,直到收到新的命令,才能继续往其他地方传递烽烟。 “没必要。派人飞马送令去辽西、辽南,命各城提高戒备,自守其城即可。”号炮烽火的传信速度快,但信息密度太低。想要传递更准确的信息,还是要依靠信使。单传一个奉集遇袭的信号到后方去,而不做任何说明,只会引发不必要的恐慌。 熊廷弼话音刚落,陈策、戚金二人便不约而同地起身请战道:“左堂,请遣我部,驰援奉集!” 熊廷弼的眼神在两人身上逡巡片刻,最后却停在了袁应泰的身上。他一边打手势示意两位镇帅少安毋躁,一边对袁应泰说道:“大来。我要你草写一篇文章.” “军务在急,你要我写文章?”袁应泰皱着眉头,指向崔钦差离开的方向说道:“你莫不是要支开我吧?就像刚才那样。” “我支开你干什么?我又不是让你回家写诗。”熊廷弼让袁应泰给问懵了。他确实对袁应泰的“天真”有所不满,也觉得这家伙确实没什么军事才能,但还不至于排挤他。把他的军事建议当耳旁风就好了。 “那写什么文章?”袁应泰的表情立刻缓和了下来。 熊廷弼的眼神里闪烁出了一抹狡黠的精光,信口便是一篇提纲。“你就写,当年高淮如此嚣张不法,其中一大因,便在于勾结奴酋。辽民受害如此,皆因于淮、奴相勾,蒙我先帝之圣察。努尔哈赤逢高淮受刑之日犯我边堡,实欲援救此等蠹国害民之虫贼。”熊廷弼顿了一下。他其实还想把李成梁给捎带进去,但转念一想,李家的脊梁骨已经断了,过分追打反而会引发辽将的不安。毕竟李家横行辽东的时候,又有谁敢不巴结呢。 于是他略去李家,继续说:“奴贼改奴称金,僭号天命。然此僭命,实揉我辽民血肉以铸。奴贼视辽民如猪如狗,非奴即屠。抚、清、开、铁四城自陷城以来,日日遭凌,已若人间炼狱。望辽民边夷,切莫以血肉喂养狼犬而不自知。” 熊廷弼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遗漏了,便总结道:“大意就这样,文章具体怎么写,你自己斟酌。文章写成之后拟作告示,同高淮的头颅一道,送遍全辽。” “高淮与努尔哈赤勾结,有证据吗?”袁应泰下意识问。 “这里又不是刑部大堂!我去哪里给你找证据。努尔哈赤的‘七大恨’还说他娶不到婆娘是我大明的错呢。”熊廷弼摆手道:“就这样。” “.好吧。”袁应泰也听过“叶赫老女”之故事。 叶赫老女为叶赫贝勒布寨之女。布寨在古勒山之役中被杀,叶赫部按例请尸,努尔哈赤却下令把布寨尸体砍掉一半之后再还回去,由此便与叶赫结下了不解之仇。后其女多年未嫁,遂称老女。努尔哈赤在“七大恨”中谈及“叶赫老女”之故事,不过是借题发挥,以其作为兴师叛明的借口。 正如曾按辽东的现任陕西巡按王雅量所疏言:“夫奴酋,冶容之人,何求不得,而斤斤一三十五岁之老女?且夷俗何所不为,而未嫁之老女有何体面?所系不过留其不了之局,以兴问罪之名,乘间窃发,基图渐大,渐可蚕食,此奴之本志也!” 既然努尔哈赤能放屁胡诌,熊廷弼也不介意降低道德标准,配合高淮的脑袋搞这么一场舆论战。 (本章完) 第299章 侦察兵的对决 第299章 侦察兵的对决 在点燃烽火南告敌情的同时,奉集堡守将,总兵官李秉诚也基本完成了武装。 只要再戴上头盔,他这身儿全重四十五斤的鱼鳞甲,就算是穿戴齐全了。 片刻后,李秉诚走出中军帐。其总兵标下的三千骑兵,已经跨在马上,做好了出城迎敌的准备。 骑兵们分三部、六司、六十队,有序地林立在堡城门口,等待着总兵官的表率。 李秉诚从亲丁的手里接过缰绳,拒绝了亲丁的托扶,自己踩镫上马。坐稳后,他没有多说任何一句话,只大喝一声“驾”!便带着这三千骑兵鱼贯出城,朝着点燃烽火的外围墩堡驰去。 “快!快!赶快就位!”骑兵离城后,留守参将立刻命令下级军官率领堡中步卒带上小炮长枪,从四口出城,赶往外围工事的预定地点组织防御。而参将本人也登上新砌的砖墙,和城墙上的士兵们一道,遥望总兵官离开的方向。 ———————— 在得知努尔哈赤北攻叶赫的消息之后,熊廷弼便放弃了并沈保辽的悲观战略,抓住这一难得的时机,在辽右地方大兴土木,一面修复旧墩,一面布设新堡。复墩设堡的工程在万历四十八年夏季基本完工,到现在,沈、奉、虎、辽四城周边,几乎每隔三里便有一处用以传递烽火、瞭侦敌情的墩台。 李秉诚率部来到奉集堡六里开外的一处仍旧燃着五柱烽烟的墩堡,便不再继续前进。 守墩的伍长见总兵官亲率骑卒到来,不由得长松了一口气。 他带人下墩,迎到李秉诚的面前,低头拱手行礼:“镇帅!” “嗯。”李秉诚没有浪费口水多问,只满意地点头示意后。便带上了标营三部骑兵的管部千总上到墩台,眺望敌情。 墩兵不是必须死的,他们人人有马,如果敌不可敌,来势汹汹,墩兵可以在发出相应的信号之后,带上兵器号炮,以及随身的粮食,后撤到预定路线上的下一个墩台。若是敌人继续逼近,两墩的士兵可以一起后撤。直到退回所部主城,等待事后核查。 这个墩堡的墩兵没有逃,前置墩台的墩兵也没有过来挤到一堆,就说明努尔哈赤手下的野猪们还远未拱到奉集堡城近郊。 李秉诚登台远眺,只见烽烟沿着一条稍有弯曲,但大体平直的线,向东北方向的陷城抚顺延去。在目视尽头,烽烟由一个点变成了一条横着线。这表明,奴贼的阵势摆得很开。至于具体规模和敌人摆出的阵型,还有待进一步的侦查。 接着,李秉诚转向西北,眺望大约三十里外的沈阳城。“看来奴兵是直奔我奉集来了。”确定沈阳城内并未发烟后,李秉诚喃喃一声,接着转头走到墩台边缘,俯身向台下打手势,命令四队骑兵,按原定计划作为马探远侦敌情。 马探离开之后,李秉诚又回到瞭望处,继续盯着那一横连着的烽烟。马探远去后,李秉诚似乎看见烽烟之下,有一团的模糊烟尘,正在缓缓地蠕动着。 ———————— 二百马探骑兵在距离奉集堡十二里处的发烟墩台分成四路,朝着四个方向开去。分头不久,这四队马探又各自裂解为十伍,在伍长的指挥下继续前进。队形完全展开之后,他们就像一个移动的圆弧,扫探着经过的土地。 两刻钟后,四队马探中最靠近右侧的那一支,看见了三十余名骑马后撤的墩兵。见此,马探队总立刻吹哨收拢队形,率部接近。而墩兵们则本能地拨马远离,直到马探打出手势,双方互证身份,这八十来人才碰头汇集。 无怪双方如此谨慎,明军在萨尔浒之战中丢掉了许多铠甲兵器,建奴来侦查的时候,往往会套上这些东西以迷惑视听。被骗到事小,如果贸然接近,指不定就被冲杀掉了。所以,各镇总兵都创造出了一套简易的识别手势,以区别敌我,乃至在交谈前确定友军来路。 “回头!不要再前进了,奴贼大部来袭,总数逾万!”领头的墩兵大声道。 “.”那队总只犹豫了一瞬,便扯动马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掉头。“跟我们回去,将敌情禀告镇帅!” “好。” 就这样,这队负责远侦的五十人马探,甚至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便回头了。 差不多同一时间,右侧的第二路马探,同样遇上了团聚后撤的墩兵。 “奴贼在哪个方向?”互证身份之后,二路队总拨马疾驰到墩兵们的面前,大声问道。 “就是我们来的撤来的方向!”墩兵队总答道。 “说些屁话!”二路队总喊道:“调头!带我们过去。” “奴贼逾万,旌旗遍野,回去送死吗?”墩兵们已经完成了任务,自然是不想回去的。 “走!”两方互不隶属,马探队总不能命令墩兵,要墩兵配合只能靠劝。但他不愿意这个时间,于是带着手下骑兵继续朝着下一个墩堡的方向前进。 “哎呀!调头!”领头的墩兵一咬牙,转身跟上马探。“我来带路!” “好!”队总心头一热。有墩兵的带领,至少不会一头扎进敌人堆里而不自知。 ———————— 和朝堂上从没来过辽东,完全不晓兵事的科道言官们的认知不同。努尔哈赤手下的八旗军非但作战勇猛,而且极有纪律。 努尔哈赤规定,旗兵行军,地广,则八旗并列,分两翼八路而行。地狭,则八旗合一路而行。行军时,必队伍整肃,节制严明。军士禁喧嚣,行伍禁搀越。 长时间的训练与战斗,锻炼了八旗兵基本的协同意识。因此,旗兵在钻出山谷,进入原野后,甚至都不需要飞马传令,便自觉而迅速地按照事先的位置部署,在一片宽达数里范围内排出了行军的队列。 虽然排列的过程并未持续多久,但也足以让最靠近山谷的墩兵一批墩兵燃烟、放炮,从容撤离。 当墩兵领着马探回到刚被他们放弃的墩堡时,八旗步骑劲旅已经前进了近二十里地了。 “明军马探!”左翼镶白旗的十余骑马探率先发现了这支前来侦察的小规模明军。“回报。”指挥这支旗人马探的牛录额真随手指了一个骑兵回去报信。接着,他朝天上射了一支响箭,便带着剩下的人马朝着几乎八倍于己的明军冲了过去。 “奴骑!”在八旗兵发现明军的同时,明军也看见了他们。 “迎战!”队总从特制的马鞍袋中取出已经装好了火药的鸟铳,点燃火绳之后,便径直冲了上去。他这支五十人队,一共装备十一支鸟铳,而剩下的人则只有弓箭,以及马刀。 “杀!”五十骑马探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响箭啊!”墩兵队总大喊一声,但马探们却没有听见。无奈,他也只得带人跟上。 明、金双方并未短兵相接。在明军不逃反迎,加速冲来的下一刻,镶白旗的牛录额真便做出了战术判断,猛扯缰绳,领着人调转方向,朝着的右后方驰去。 他的人和大部队隔着近十里地,要是被数倍于自己的明军包围,几乎是必死无疑的。 只见牛录额真放开缰绳,夹紧双腿。马儿继续奔跑,但速度却放缓了不少。接着,牛录额真从弓袋中取出金军特制的战弓,又捻出一杆远射用的刺箭,靠在握把上。 其他金兵亦如此做。 “放箭!” 搭弓,满弦,放!明军靠近,金兵率先放箭! 刺箭飞来,虽然因远射而十矢九空。但还是有人被射中了非要害的位置。 中箭士兵减缓马速,脱离战场。而其他人则继续奔驰。 金兵的第二轮刺箭飞来,这次有人直接被射中肩胛,操马不稳,摔倒在地。 “放箭!”在金兵放第三轮箭的时候,明军终于反击了。 数倍于金箭的明箭飞向金兵马探,但训练有素的金兵队这轮反击早有预料,只一个加速就躲过了这簇攒射。七十多支箭,仅几支命中,其中大半还插在了马的身上。马儿吃痛,但并未因此减速太多。 双方互射箭矢,一支刺箭几乎贴着马探队总的脸左脸掠过,但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改变持铳瞄准的姿态。 队总深吸一口气,稳稳地端着铳,尽力使视线与前端准心与后部照门的连线重合,并对准金兵胯下马儿的马腹。射人先射马! 三点一线,队总打开火门盖,向上拨动杠杆状的扳机。 嘶! 火绳接触火药,火药剧烈燃烧。燃烧产生的大量气体,在铳管内推动浑圆的铅弹笔直前进。 砰!一团白烟伴着些微火焰先行掠出铳口,发出一声爆响!接着,铅弹射出,朝着马腹飞去。 下一刻,十声同样的爆响响起,这方寸间的战场上立刻就多出了一阵烟幕。 铳弹飞了一会儿之后,弹道略微下垂偏移,但还是打在了马儿的身上。不过,被击中的部位并非马腹,而是后马腿。 “咿!”铅弹的威力很大,几乎一瞬间就嵌进了马儿紧绷的肌肉里。马儿吃痛不稳,一个踉跄,人仰马翻! 这一阵枪响,让金兵感知到前所未有的危险。但他们没有加速拉开距离,而是猛的一个减速。 “披箭!”率队的牛录额真大喊一声,在场所有的金兵就都将手里的刺箭换成了披箭。 披箭的箭身粗,重量大,箭镞宽,用于近射。搭配强力的战弓,再满弦放射,射程、威力未必逊于鸟铳。 反击到来,立刻就射倒了数名明军,可明军还在队总的领导下继续冲刺! 距离不断拉近。领队的牛录额真有些怕了,他的人数毕竟不占优,而且作为马探也没有着甲。如果继续让明军靠近,那就算是平庸的明弓也是一个很大威胁。 牛录额真回头看了那个被摔在地上的部下一眼,露出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便决然地下令道:“撤!” 金兵被打退,明军马探的士气顿时一振。那队总也热血上了头,完全失了放铳时的那种冷静与沉着。可他刚准备追上去,就被加速赶来的墩兵的队总给截住了。“不要再追了!奴贼发了响箭,你们又发了铳,附近的其他怒贼马探很快就会围上来。” 马探队总勒住马头,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微微颔首,脸上的潮红也渐渐褪去。“好,不追了。整理队形,给火铳装药,继续前进。”说着,他还拍了拍正气喘吁吁的马儿的脑袋。 “还要前进?”墩兵队总错愕道。 “当然。我们的任务就是探明虚实,确定敌军主力的位置。现在只和奴贼的马探过了一招,怎么能就这么退回去。”队总一边说话,一边拨马靠近那名被击落的金兵。 见明军靠近,那金兵本能举起马刀想要反击。可他摔得浑身的骨架都要散了,根本爬不起来,只能在不断地用明军听不懂的女真语咒骂。而那匹被铅弹射中马儿也倒在地上,呜呜地挣扎着。 来到近前,马探队总踩镫下马,没有废话。拔出佩刀就把金兵的脑袋给砍了下来。首身分离,心脏未停,脖颈上碗大的创面立刻就喷出一柱激涌的鲜血。不过,马探队总是侧着站的,也就没有被溅得满身血红。 “还是不要再前进了。”墩兵队总跟过来说道:“刚才我就瞧着,有一个奴贼探子在发响箭时候就回去通禀搬兵了,要是再前进,撞上敌人的大部骑兵,可能就走不掉了。” “不,你们把伤员带回去。我们要继续探侦,直到确定奴贼大部的位置。”队总将人头别到自己的马鞍上,又重新上马。跨上马后,他掏出一个掺了和盐的豆饼塞进马儿的嘴里,给马补充体力。“跟上。” “好吧。”墩兵队总也不再劝了。他带着三十余名墩兵,和一些中了箭的轻伤员返回友军被击落的位置。发现,有两个人被奴贼的披箭洞穿了身体,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本章完) 第300章 遭遇战 第300章 遭遇战 “报!”金军马探回到镶白旗军阵,直接找到了本旗的旗主,台吉度杜。 爱新觉罗·度杜是努尔哈赤的长孙。万历四十三年八月,努尔哈赤以“不思悔改”的名义,下令将其父褚英处死。为了安抚褚英旧部,努尔哈赤便将他们全部交给时年十八的度杜。 当时,努尔哈赤已经统一建州、哈达、辉发、乌拉等主要女真部落,又征抚大量东海女真部民,幅员日益增广。努尔哈赤意识到,若仍用原有的四旗来管理这些新增的人口,四旗便会显得臃肿,也有可能导致某一旗做大,再次出现像褚英或者舒尔哈齐那样的人物,来威胁自己的统治。 于是,万历四十三年十一月,也就是褚英被处决的三个月之后,努尔哈赤决定“析四为八”,在原有的四个正色旗之外再增四个镶色旗,共为八旗。其中的镶白旗划就划给了度杜统领。 “.唔。”度杜正值青年,一向抖擞骁勇,但今天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在想什么别的事情。“说。” “发现明军马探!” “马探.”度杜来了些兴趣,但并不很大。“有多少?” “上百。”马探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去找积布克达,让他带人把明军的马探给我撵回去。”度杜下令道。 除非对方死战不退,或是因为大意而陷入包围,否则想要歼灭成规模的骑兵是很难的。所以度杜的命令也只是让积布克达把人撵走。 “.”马探愣了一下,平常这个时候,度杜往往会亲领本旗精锐去迎敌。“是。” 马探刚走,度杜又招来了一个传令兵,并下令道:“奔马速禀四贝勒。我旗马探发现上百明军马探。现已派巴牙喇甲喇额真前往驱逐。” “是。”传令兵领命驰去。 ———————— 八旗军在兵种上分为三等,即长甲军、短甲军和巴牙喇。巴牙喇是从各牛录中选拔的精壮,兵强马壮,甲坚剑利,是精兵中的精兵。其首领被称为巴牙喇甲喇额真。 镶白旗的巴牙喇甲喇额真积布克达,是乌苏氏的老人。他几乎从努尔哈赤“十三副遗甲起兵”开始,就跟着努尔哈赤四处征战。万历二十六年正月,努尔哈赤命正式派遣十九岁的长子褚英,独自带兵征伐东海女真瓦尔喀部的聚落地,安楚拉库。在行动开始之前,努尔哈赤将包括积布克达在内的一众精卒,划拨给了褚英差遣。战役结束之后也没有要回去,自此,积布克达就一直跟着褚英,直到褚英触怒努尔哈赤,被废幽静。所部整体划给长孙度杜。 乌苏·积布克达及麾下骑兵在回报马探的指引下,快速靠近战场。还未寻到明军,先听见响箭嘶鸣。循声过去,积布克达找见了一支正在机动的友军马探。 两军会合,积布克达问道:“明军在哪儿?” 被积布克达询问的人,正是先前与明军交战的牛录额真,不过此时他的身边已不止那十余人了。正如墩兵队总所言,两军脱战后不久,周围几支规模相类的金军马探,便循着响箭的声音汇集到了一起。 该牛录额真原本准备再聚集一些人,就回去继续与明军周旋。但不久前,明军方面也发了响箭。牛录额真不知道这个响箭意味着什么,于是就谨慎地没有前进。 “那个方向。”明军的烽烟是一个双方马探都很喜欢的参照物。牛录额真心算了一下时间,补充道:“大概四里地。” “嗯。”积布克达点头道:“你们继续分散侦查。如果找到明军就发响箭通告。” “是。”牛录额真领命,立刻解除了马探的集合状态。将队伍分作数支,散开侦查。 ———————— 后金马探集合的时候,明军的马探也在集合。但因为右翼一队早早地就回去“禀告敌情”了,所以明军这边只凑到了三队马探。加上各队路上遇到的墩兵,明军这边还是勉强凑到了二百人。 三队马探互不统属,但凭着“谁发信号,谁负责”的惯例,那个斩获了一级首功的队总暂时成了总领三队马探和后撤墩兵的指挥官。 在该队总率领下,二百人以正常的配速小心地跟着马蹄印,一直尾随后撤的金军马探,直到眺望到汇集于墩台土坡之上的精锐巴牙喇。 巴牙喇的特征非常明显,最高的马,最全的甲,最足的气势。因此即使双方隔着一里多,明军也能一眼就能认出来。 “停!”队总大喝一声停下队伍,但他却没有立刻下令后撤。 积布克达位于高处,视野更好。他居高临下,一下子就看明了明军的虚实。可他也没有马上下令进攻。而是一直等到手下人马全部上到土坡,他才从弓袋里拿出战弓,仰天抛射出第一支刺箭。 “后队改前队,撤!”队总一边大喊,一边从袋子里取出一筒带引线的烟。 “杀!”积布克达弯弓射出第二支箭,然后猛夹马腹。马儿稍稍吃痛,一声长嘶,俯坡狂奔了下去! 呲!砰! 差不多同一时间,烟点燃,向上猛窜出五十余米。最后在朗朗的晴空之中,绽出一朵艳绿色的烟。 ———————— 奉集堡外六里处的墩台。总兵官李秉诚遥见到了明灭的烟火,却听不见烟爆炸的声。 “迎战。”李秉诚把紧佩刀,带着三名千总走下墩台。 不久前,第一队马探已经带着墩兵回来了。尽管马探没有与金兵发生任何接触,但墩兵们还是带来了非常有用的信息——奴贼数万,甲兵不可胜计,似倾巢而出。 对此,总兵官李秉诚是不怎么怕的。他手下的这三千骑兵里多是朝廷重新启用已罢老将柴国柱之后,从甘肃镇调来的精锐标兵。无论是士气,还是训练度,他们都不亚于旗兵。 很快,李秉诚的大部队也和己方马探们接上头了。 由于马探都只着了甲,作战全重较巴牙喇要轻得多,只要没被包围,他们想逃,巴牙喇不可能追得上的。但积布克达队伍里并不只有全甲的巴牙喇,还有所谓的短甲轻骑,他们和围拢过来的马探一道,一直追着明军马探的屁股在跑。双方互相射箭,各有死伤。见到明军骑兵主力赶来,追击明军马探的金军骑兵没有任何迟疑,直接勒马掉头,转身逃离。从发现李秉诚所部的这一刻起,他们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李秉诚没有率部去追,而是停住队伍,等待马探回归。 马探们见大部队到来,狂跳的心脏瞬间就缓了些节拍。领兵的队总收起弓箭,来到李秉诚的面前,喘着大气,抱拳道:“镇帅!” “辛苦了。”李秉诚颔首。 奴贼大部来袭,似有攻城之意,必以步兵为主。如果按照第一队马探回来的时间估算,奴贼步阵离他们这儿至少还有二十里地。所以,李秉诚只问道:“奴骑有多少人?” “大概四五百人,有三成左右是精锐的明甲家丁。”队总回答道。 虽然努尔哈赤已经袭破了抚顺、清河、开原、铁岭等四城,并且掳掠了不少汉人,但因为这些地方都是边城,没什么像样的铁匠,所以八旗的冶铁、造甲技术并没有重大的进步。最精锐的巴牙喇穿的都是缴获的明军铠甲。因此通常也被称为‘明甲家丁’。 “好。”李秉诚瞥了一眼挂在队总马鞍边上的人头。“你留下带路。墩兵和伤员后撤回城,其他马探,分左右两翼扩大侦察,如果发现奴贼援兵,立刻燃放信号。” “是!”马探们领命四散。 ———————— 没多久,折返的八旗兵顺利与大部队会合。 “积布克达大人。发现明军主力。总数过千人!”返回的八旗追兵找到积布克达,一边指引方向,一边说。 “超过千人?九千也是超过千人。”积布克达有些不悦。“到底几千?” “明军分成了三个方阵,应该有两到三千人!”积布克达手下统管的轻骑牛录额真说道。 “两三千”积布克达想了想。犹豫片刻后,他还是决定迎上去碰一碰。“你们几个回去通禀请援。其他人跟我来。” “是。”被点到的人立刻离开。 “积布克达大人。就算只有两千人,明军也数倍于我。要不还是等后援来了再前进吧。”之前搭话的牛录额真小心翼翼地建议道。他可还记得台吉度杜传来的命令是驱赶明军马探,而不是和明军主力骑兵交战。 “哼。”积布克达冷哼一声。“明军不过土鸡瓦狗而已。我们想打就能打,想走就能走,明军留不住。你莫不是怕了?” “没有!”那牛录额真连连摇头道。 “带着你的人到后边儿去。”积布克达不再废话,挥动马鞭,率部挺进。 ———————— 因为明金双方都有对方的位置信息,同时又有意寻找对方,所以两边的骑兵很快就碰到了一起。一场战斗已势不可免。 在两军能相互目视对方之前,近三千骑兵就照着李秉诚事先的部署,重组成了四个部分,家丁、左右轻骑兵以及铳骑兵。除了家丁,其他三个部分皆由一名千总直接指挥。 编制、队形为战术服务。李秉诚很清楚奴兵战弓之犀利,远可以刺箭骚扰,近可以披箭破甲。一旦贴近,其杀伤力不亚于鸟铳,而且搭箭张弓的速度,可比鸟铳重新上药要快多。不过,鸟铳的优势也非常明显,它的射程虽不如刺箭,但比披箭远。比之明军战弓,威力更是巨大。 基于此,李秉诚为规模小于自己的敌军设计的战术是,让只着甲的鸟铳手作为主要输出,打完一轮后,就撤到安全的位置换弹。此间,他亲自带着全甲骑兵,也就是柴国柱离任时给他留下的最精锐的甘镇家丁,在披箭的有效射程外,截击试图靠近火铳骑兵的敌军。而数量最多的,不带火铳的轻甲骑兵,则在外围不断撵赶敌兵,既减缓敌军逃窜的速度,又缩小敌军的活动范围。一旦完成合围,就能靠人数优势,歼灭敌军。 确定明军人数确实明显占优之后,自以为优势在握的李秉诚率先带人发起进攻。 一发代表总攻的响箭朝敌军的射去,明军立刻按照训练过的战术动了起来。 这时,巴牙喇甲喇额真积布克达还没有意识到明军的意图,见一阵逾三百名无甲的轻骑朝自己的冲来,他的脸上立刻绽出了得意与轻蔑的笑容。 “杀!”积布克达大叫一声,便身先士卒地拨马冲了上去。 两阵快速靠拢,后金军率先射出一阵箭雨。明军中有人被射中,但并未造成太大的杀伤。 明军没有射箭反击,这让积布克达惊觉不对,但他仍旧拨马冲刺。 铳骑兵也继续冲刺,直到机动至两阵相差仅一百五十步的位置时,领兵千总大喊一声“准备!”便夹紧马腹开始减速。他一边减速调头,朝李秉诚的方向机动,一边拿出已然装好火药的鸟铳。 当明军铳手集体拿出火折子开始点着火绳的时候,积布克达总算明白了明军的意图。积布克达再是蔑视明军,也不会傻愣愣地去冲这个阵。他立刻减速,但为时已晚。 目测双方之间的距离已不过百步之后,千总的狂吼一声。“放!” 手中的火铳在他吼叫的下一瞬,喷射出了一抹炽热的火焰。须臾之间,二百余枚铅弹交次射出,打出了一帘致命的弹幕。 这批火铳都是经过了实弹检验的精品,每一支都能在一百步的距离内打出足以嵌入厚木板的伤害。弹幕了弥补的精度上的不足,立刻给了进入射程金军骑兵以迎头痛击,数十名金兵被中。 但遗憾的是,积布克达及时带队减速,火铳几乎是在极限的杀伤距离下激发的,加之打头的又是身披明制重甲的巴牙喇,所以这一阵齐射并未对金军造成过大的伤害。只有几个倒霉的家伙被打中了要害。 (本章完) 第301章 激战与援军 第301章 激战与援军 积布克达的左胸挨了一发铅弹,但不知道是因为装药不够,还是因为他在铁甲之下套了一层鞣制的精皮甲。这发铅弹刚穿透他的防御,就完全没了动能,只微微地在他的胸肌之上创造了一团淤青。 铅弹在打痛积布克达的同时也激怒了他。积布克达怪叫一声,猛拍马儿的屁股,驱使战马策动浑身的气力加速冲去。他想要趁着明军装弹的间隙,冲散马铳兵的阵型,这样一来,铳手就不再是威胁了。 早有准备的李秉诚不会给他这个机会,铳阵刚退,他立刻就带人补上了两阵之间的空档。 积布克达没有因此而放弃冲锋,他挥舞着一轮粗重的链锤,一头扎进了李秉诚的军阵。他要撕开这层防御! 积布克达神勇无比,气势如猛虎下山,第一锤子,就砸中了一个被他瞄准的全甲家丁。那家丁的心口束着一个碗状的护心镜,护心镜下还垫着一团柔软的。可积布克达这一发链锤直接力透护心镜,隔着精铁和敲碎了那家丁的胸骨。在甲内将人的胸口直接打凹了下去。 破碎的胸骨不再是保护了,它们成了敌人的帮凶,直插进被厚劲敲得骤停的心脏,那家丁甚至等不到内伤发作,就直接死在了胸骨的背叛之下。马儿继续前进,但他的主人已经坐不稳了。家丁软软倒下,就这么永远地死在了距家千里之遥的土地上。 不愧是以巴牙喇为主的尖兵!积布克达的军阵宛如一个细长的三角矛头,呼吸之间就直插进了李秉诚亲率的军阵之中。可甘镇援军的军阵也没有被突破! 李秉诚亦是神勇异常,他手持一柄纯钢的长枪,在一个短甲兵试图强行穿过的时候,一个直刺就穿透了他的脖子。枪尖瞬间摧毁了那个短甲兵的喉管,贴合颈骨从脖子的另一头探出。接着,李秉诚猛地抽出枪头,鲜血顿时从贯通的伤口中涌出。接着,李秉诚顺手横摆钢枪,在一个巴牙喇的后背上打出一记扫击。 李秉诚的枪头左右两侧各有一个锥状的短刺。如果是对付无甲的敌兵,他这一下就能洞穿皮肤刺入肌肉,可每一个巴牙喇的身上都穿着保养得极佳的明甲。李秉诚这未尽全力的一击,只能透过甲片间的缝隙,微微地刺入皮甲。刺伤几乎无效,但钝伤还是有的。 纯钢枪杆的这一扫,给那巴牙喇打出了内伤,但并不致命。那巴牙喇这时已经进入了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的狂暴状态,痛感神经几乎完全被麻痹了。他本能地转身,朝着攻击他的李秉诚就是一记链锤攻击。 巴牙喇们的标配近战武器,基本都是这种工艺简单、造价极低可一旦打瓷实了,就可以无视护甲造成严重伤害的东西。不过链锤的劣势也很明显,它不能被做得很长,否则摆动速度就会很慢。就算加上木柄只比一般的马刀长点有限。比起李秉诚手里的钢枪,它的攻击范围根本不够看。 李秉诚对巴牙喇的反击早有预料。他用了一辈子的枪,只凭枪杆传回来的反馈,就能知道先前的攻击能不能打死人。而且他一直留意着敌兵的动作,巴牙喇甩动链锤的下一瞬,他就预估到了锤头的运动轨迹。 那巴牙喇被愤怒冲昏了头,竟然没有攻击面积更大的躯干,而是将锤头猛甩向李秉诚的脑袋。他想把这胆敢攻击自己的蠢货的脑袋砸个粉碎,就像以前那样。颅骨与头盔齐碎的声音,真是让人沉醉。 早有准备的李秉诚腰椎与颈椎齐动,在偏头的同时侧身,完美地闪过了这一击。 一击不中,那巴牙喇怪叫起来。能成为巴牙喇的旗人没有蠢货都是精锐。李秉诚这一行云流水的闪避,让他本能地意识到此人非常危险,他猛地回收锤头,试图再补上一击,但他没有机会了。 李秉诚技高一筹,在闪躲的同时,手臂就开始发力回杆。在巴牙喇砸空的那一瞬,李秉诚就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他左手托住枪的中段,右手柄住枪尾。接着,李秉诚斜前探身,右手发力,枪出如龙! 枪尖贴着钢制护喉,精准地从那巴牙喇的下巴刺入,一路穿过下颚,洞入上颚,贯进脑室。 遭此重击,巴牙喇顿时两眼一黑,脑子一片空白。脑子被破坏,全身的肌肉顿时失去指挥,他再也拿不住那个链锤了。 李秉诚没有留恋杀戮的余韵,蜻蜓点水般地再次收回长枪。 此时,积布克达的军阵已经完全嵌入了李秉诚的军阵当中,而且拔不出来。这支明军完全不同于他之前遇到的明军。此前,他只听说沈阳镇帅贺世贤骁猛过人,没想到奉集也有如此敢战之精锐。 积布克达心急如焚,连着敲碎几个明军的脑袋,但还是无法带着手下的人杀出李秉诚的军阵。 ———————— 两阵胶着之际,脱战的铳骑兵已经完成了重新装填。不过李秉诚却没有下令家丁脱战,他决定改变战术,既然这队奴兵不知死活,胆敢横冲直撞。那就直接包围歼灭,让它撞个粉碎。 又刺死一个短甲兵之后,李秉诚在亲随的掩护下退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在确定周遭没有足以威胁到自己的奴兵之后,他将长枪横放到马鞍上,接着朝战阵中斜射出一支新的响箭。 这种时候靠吼是没用的,谁都听不见,只能用发声结构不同的响箭传达不同的命令。而这一响的意思是,包围。 两阵轻骑兵听响得令,立刻加入战场,试图将八旗兵们冲散并切割成一个个小的包围圈。可积布克达及其手下的巴牙喇们亦非等闲之辈,他们怎么可能任凭明军宰割。 明军越是冲突,金军就越是抱成一团。 李秉诚的脸色逐渐沉着。如果是在别的时候遇上这么一支敌兵,他非得把他们给吃掉不可。可现在,李秉诚已经开始盘算着主动后撤了。 要知道,墩兵回报的信息可是奴贼倾巢而出。绝不可能只安排这么一支精锐骑兵充作外围掩护。 砰!天空中又绽出了一朵绿色的烟。这是马探传回的情报。 这回,李秉诚不仅看见了烟的焰色,还听见了烟爆炸的声音。 “哦!!”原本因为陷入劣势而士气渐沉的金军,因为明军的信号而振奋了起来。即使他们不知道绿色代表着什么,但也还记得,明军的马探在撞见他们的时候释放了同样的信号。左翼四旗的支援就在附近。 李秉诚知道,不能再打下去了。他从弓袋里掏出几根响箭,快速射入胶黏在一起的战阵。这些响箭的意思是相同的,撤! 响箭射出后,外围轻骑率先在各自千总的指挥下有序撤出战场,朝着预定的撤退地点机动。而李秉诚则又拿起钢枪,冲入阵中。家丁们需要他的指挥。 等明军外围轻骑全部脱离战场,着重甲家丁们也且战且退地围拢到了总兵官的身边。自此,明金两阵彻底分开,宛如油水,虽合而不融。 “进攻!”积布克达不容许明军撤退,他要黏住明军的重甲骑兵,为支援的友军争取合围的机会。于是,在重整好队形之后,他立刻拨马冲了上去。“杀!” 李秉诚对此亦有预备,两阵近战轻骑在脱战的时候,那一阵铳骑兵并没有跟着后撤。 之前是重甲阵掩护他们上弹,这回也轮到他们返回战场,靠手里的火铳减缓敌人的速度,给重甲阵创造从容后撤的机会了。铳骑千总带着几乎毫发无损的铳阵快速接近敌阵侧翼,冒险在两阵相距五十步的位置上,与敌阵保持相对静止。“放!” 积布克达不愧为久经战阵的老将。即使战斗许久,他也没有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基本功。铳骑兵靠近的时候,积布克达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距离比起先前那轮齐射要危险得多。因此,他也只能向着铳骑兵的反方向做出更激进的回避机动。 回避机动减少了齐射给金军造成的损失,但也让李秉诚的重骑兵逃出了一段积布克达再也撵不上距离。 “呼。”李秉诚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不必再派人去送死断后了。 “啊!”积布克达怒吼一声,无可奈何地放缓速度,看着明军撤离战场。 ———————— 两军脱战后只一刻钟,金军左翼其他三旗的支援就联袂到了。 领正蓝旗援军的人是巴牙喇甲喇额,舒穆禄·布哈,领镶黄旗援军的人不是女真骑兵,而是由抚顺降人佟养真率领的“汉军”。而带领正白旗援军的人,竟然是正白旗的旗主,四贝勒黄台吉。 正白、正蓝、镶黄三旗的援军在半路上会集,再加上积布克达本阵的镶白旗精骑,人数逾两千,几乎占了左翼四旗精锐骑兵的一大半。 “卑职见过四贝勒。”积布克达在马上向黄台吉行礼。 “明军呢?”黄台吉摆手问。 积布克达指向李秉诚撤离的方向说道:“朝那个方向逃去了。” “交过手了?”黄台吉望着满地的狼藉,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是”积布克达有些惭愧。“我们冲了一阵。” “杜度派人告诉我说,明军就百余轻骑马探,看来不止啊?”黄台吉一眼望去,这躺地上的死伤者都快要超过一百人了。 “是。”积布克达不自觉地低下了自己骄傲的头颅。“我们遇见了奉集堡的主力。” “呵看来也是。”黄台吉知道,积布克达这是轻敌冒进了。但他没有斥责积布克达,只是说:“把勇士的遗骸收敛了你就回去吧。”黄台吉挥动马缰,并对正蓝、镶黄两旗的将领说道。“我们走。” “卑职也可以”积布克达不想就这么回去。八旗顺风仗打惯了,认为和明军打出一比一的交换都是亏的,而且看这满地的尸骸,有没有一比一还难说呢。 积布克达想要戴罪立功,洗刷耻辱。但黄台吉却强硬地说道:“这是命令。我要你现在就带着遗骸和伤员回镶白旗本阵!” “是。”虽然积布克达是镶白旗的将领,作为正白旗旗主的黄台吉一般不能对他下命令。但在这次行动中,黄台吉被努尔哈赤任命为左翼一路的统帅,所以积布克达只能服从。 ———————— 积布克达收敛好同伴的尸体,将仍旧活着的明军变成尸体,再扒下明军身上的甲胄衣物之后,便带着轻重伤员回到了镶白旗的军阵。不久前,杜度已经通过积布克达派回来的人,知道了发现明军主力骑兵的事情,但他还不知道积布克达已经和明军激战了一番。 “你怎么回来了?”杜度问道。 “四贝勒命令奴才回来的。”积布克达咽了口唾沫。 “为什么?”杜度本能地联想到了去年的废嫡风波和最近的一些不好的传闻。 “可能是因为奴才打了败仗。”积布克达还算实诚。 “败仗?”杜度刚想细问,却看见了被带回来的轻伤重伤员。这时他才意识到,积布克达身上的血似乎有些太多了。“怎么败的!伤亡了多少人!?”杜度激动的问道。 积布克达简单地将自己与明军交战的事情讲了一遍,最后说:“阵亡三十一个,重伤二十四个,轻伤四十八个。明军.” “我不想听明军的伤亡!”还没听完,杜度的火气就窜起来了,他几乎狂吼着说:“把头盔取下来!” “什么?”积布克达不解。 “我叫你把头盔取下来!”杜度用更大的吼声将话重复了一遍。 “是。”积布克达照做。 啪! 杜度完全不顾积布克达在岁数上几乎和努尔哈赤相当。他抡圆了右臂,照着积布克达的左脸就是一记猛抽。“混账东西,谁叫你冲阵了!我记得我是叫你把马探撵走吧。是你老糊涂了?还是说那个马探给你传了假命令?” (本章完) 第302章 奉集堡外 第302章 奉集堡外 即使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积布克达也没有丝毫的不满。“没有人传假命令。就是奴才轻敌冒进了。” “死伤了一百多个人,还都是旗人!你要我怎么跟大汗交代?”看着一个个被运去后方的轻重伤员,杜度的心里满是窝火、自责和后怕。现在,这些情绪都以狂怒的形式表现了出来。“拿五百人去冲两三千人!你是疯了还是不要命了?” “奴才想着不是贺世贤,而是李秉诚就”积布克达想要为自己辩解。 积布克达看不起李秉诚是有理由的。去年,也就是天命五年,努尔哈赤亲率大军南下,希望能像之前那样,迅速击溃明军,从而拿下沈阳,然而到了沈阳前,努尔哈赤发现此次明军并不是像以往那样整体溃乱。相反,主力已经有序布防,严阵以待,之前遇的后撤士兵只是负责瞭侦的哨骑部队。于是努尔哈赤火速调整战略,命令主力部队放慢脚步。 此次进攻金、明两方的主力之间并没有发生太过激烈的战斗。金军也没能像之前那样给明军造成太大的杀伤。 可问题在于,在这场横跨南北,涉及懿路、蒲河、沈阳、奉集等城,双方主帅皆亲自下场指挥的攻防拉锯之中,有一个局部战场。 当时,金军马探发现了一支大规模的明军,努尔哈赤于是遣左翼一旗前往侦察。左翼得令后,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便亲率精锐百人前往。 事后,莽古尔泰回报说,他一路将数千明军逼追到越过浑河,直到靠近沈阳才率部撤退。此间,他还冲杀了一阵,给明军造成了数以百计的伤亡。 后来探子回报,当时被莽古尔泰“逼走”的明军,就是由李秉诚率领的,而且数量近万。所以积布克达想当然的认为,奉集李秉诚是个软弱的人,当时莽古尔泰可以一百冲上万,他积布克达以五百冲三千,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可积布克达不知道的是,莽古尔泰很鸡贼地只说了造成的伤亡和敌我对比,并没有说具体过程。如果他能和李秉诚或者熊廷弼交流就能知道,莽古尔泰追逐的军队确实是由李秉诚率领的,军队也确实去了沈阳。但那根本就不是被逼后撤,李秉诚目的地就是沈阳,这支部队是援军。 明军压根儿就没发现这支仅百余人的骑兵,直到在浑河附近被莽古尔泰偷袭,明军才知道金军来攻。明军这边甚至没有专门的文字提到这场偷袭,只是将之作为灰山对峙的一部分记入奏疏,上报皇帝。 因此,和莽古尔泰交战的,从始至终都不是李秉诚麾下最精锐的部队,而是新招募、新训练而且尚未摆出战阵的步兵。莽古尔泰甚至都没有见到李秉诚,就主动撤退了。 换言之,莽古尔泰尾随了明军一路,趁明军立足未稳之际发起了一场偷袭,给明军造成了损失,并在明军的反击到来之前及时撤退,非常高明。但他模糊了其中的细节,夸大了自己的勇武,并最终让积布克达产生了误判。 “你凭什么看不起别人啊?要是援军稍迟片刻,我镶白旗的精锐怕是要全军覆没了!”看到载着尸体的马匹,杜度更恼火了。“带着这么多尸骸回来,你怎么不干脆死在那儿啊!” 积布克达猛地抬头,老眼里已然蕴积了些委屈的浊泪。比起脸上的痛,这句话给积布克达带来的伤害更大。 ———————— 脱战之后,李秉诚率所部近三千骑兵连着退了好几里地,才在一处既未发烟,也没撤离的墩坡停下休整。 “左右两阵轻骑,各派一队充作马探,扩大侦察。如果遇到其他马探,直接收拢,并告知我部位置。”李秉诚一面对迎下来的墩兵点头致意,一面对身边的千总下令。“若有重要情报,派两骑分别至此处,及六里墩回报。” “是。”两位负责指挥轻骑的千总刚迈上墩台的第一级台阶,就缩回去传令了。 李秉诚登上墩台,远瞭望来时的方向,并环视一圈,见方圆数里内没有敌骑的身影,于是又对身边的三个千总说道:“允许各阵下马,就地歇息。人吃干粮马嚼豆,尽快恢复体力。歇息期间,所有人必须保持警惕,随时候命,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离开本阵。” “是。”两个轻骑千总对视一眼,哑然一笑,又返回去传令。 李秉诚嚼着同样的干粮,与三位千总一起遥望抚顺的方向。这时,原本只有一层的横向烽烟已经变成一团。但后续的烽烟多不是五道,而是两道或三道,这说明奴兵派出了足以威胁到墩堡的小股部队,正有意地驱散着墩兵。 金军在推进的过程中虽然会不断地驱逐墩堡的墩兵,但并不会熄灭墩堡的烽火。因为墩台烽烟本身是一个固定的信号,只要点燃了,信号的就定了。而且一直保留烽烟,还有助于马探准确报告敌军的方位。 李秉诚希望马探们能及时带回奴兵本阵,以及那支精锐骑兵的情报。但是,金军的马探亦如牛毛般地铺陈于原野,明军的马探很难避开他们进行的深入侦查。 过了差不多两刻钟,烽烟又往奉集的方向挤了一点,可李秉诚手里最新、最有用的情报,仍不过是敌人解围骑兵的方向和大致数量。 “镇帅!您看!”恍惚之间,一名李秉诚同立于墩台的千总遥指向一支出现于视野之中的金军马探。 “看来他们也发现我们了。”李秉诚说道:“走吧,撤到六里墩。” 李秉诚还不打算就此回城,但君子不立危墙,就算要打,也要在己方的势力范围内打。 ———————— 黄台吉率部离开本阵之后,左翼四旗的马探就都由他一人指挥了。 和李秉诚一样,黄台吉也在不断地派出马探,更多的马探。 他不仅想尽快找到明军的位置,还希望能够通过驱逐明军的探子,以蒙蔽明军的耳目,悄无声息地靠近明军的主力骑兵,再发起一场突袭攻击。如此一来,即便不能歼灭明军,也能狠狠地打击明军的士气。 但事实证明,黄台吉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即使他派出了四旗马探近三百人,四散侦查,不断驱逐,也还是有明军的马探冒死突入到他的近处瞭侦,并全身而退。 “停!”奉集堡外九里的墩坡上,黄台吉遥遥地看见到麇集的明军主力。他知道,明军这会儿也看见了他。 这会儿黄台吉已经能眺见奉集堡城的轮廓了,可他没有立刻下令进攻,而是对身边的传令兵说道:“去把积布克达、布哈和佟养真叫过来。” “是。” 杜度虽然骂的狠,还给积布克达一巴掌,但在接收完伤员、遗体以及缴获与回收到的铠甲和武器之后,杜度又把积布克达派回到了黄台吉的身边。希望他能戴罪立功,用明军将领的脑袋洗刷这个耻辱,不然回到萨尔浒城之后,积布克达一定会遭到努尔哈赤的重惩。要是就这么回去,别说甲喇额真了,可能连牛录额真的身份都会被剥夺。 黄台吉也很宽容,在积布克达带着镶白旗的精锐回来之后,非但没有过多责备,再把他赶回去,反而温言宽慰了他。 “四贝勒。”不多时,左翼三旗的主将便都围拢到了黄台吉的身边。“嗯。”黄台吉点头回应,并对那个跟着主将们一起回来的传令兵说:“你仔细听,等我说完,就去左翼,把我们这儿的情况禀告大汗。” “是。”传令兵肃然应道。 “布哈。”接着,黄台吉先看向正蓝旗的指挥官,巴牙喇甲喇额真舒穆禄·布哈。 “四贝勒。”尽管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足以听清吩咐,可布哈还是拨马靠近行礼,以表示尊敬。 “我要你把正蓝旗的巴牙喇全都交给积布克达指挥。”黄台吉盯着明军的方向,并未发现任何异动。 布哈怔了一下。“卑职遵命。” “您这是?”积布克达亦是不解,他开口欲问,却被黄台吉摆手止住。“你听我说。” “是。”积布克达立刻收住。 “我会把正白旗的轻骑交给佟养真指挥。”黄台吉看向佟养真,佟养真行礼回应,于是黄台吉又看向积布克达。“积布克达,我要你把镶白旗的轻骑交给布哈指挥。” “卑职遵命。”积布克达微微点头,他大概猜到黄台吉是在干什么了。 划分完兵种并调整好指挥官之后,黄台吉开始部署战术:“待会儿,布哈向左翼机动,佟养真则向右翼机动,各以箭矢远程打击明军。而我和积布克达则率军从中强冲敌阵。如果明军围攻我和积布克达,则左右两翼协同冲阵,打散明军。若明军不散,则包围明军。” “遵命。”三人领命道。 说罢,黄台吉又对那传令兵说道:“速去大汗那里请援。有多快跑多快!” “是。”传令兵飞马离开。 金军这边的人手虽然看起来没有明军多,但黄台吉敢肯定,这支明军虽强,但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普通的精兵而已。他问过积布克达了,在刚才的交锋中,明军的战死以及受伤落马之后被金军补刀的人数,加起来差不多也是五十人。积布克达五百对三千,尤能打出近一比一的交换。 现在他的麾下有两千三百人,如果以此冲阵,就算冲不垮,也能将对方牢牢地黏住。现在右翼四旗已经集结,而且离这边并不远。只要能拖住一段时间,等援军赶来,就有可能把奉集堡的精锐一口气吃掉,重挫明军士气。 “各自回去,迅速调整分布。”黄台吉正过头,紧紧地凝视着明军的阵地,眼神里仿佛闪烁着熠熠的火光。“等我响箭,一同进攻。” “是!”三位主将齐声领命。 ———————— 明军阵地上。李秉诚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坐在马上默默地看着金军的阵地。经过刚才还算完满的一仗,以及一段时间的休整,明军的士气很高,士兵们摩拳擦掌,无有丝毫惧色。 突然,金军的阵地出现了骚动,李秉诚下意识地认为奴兵这是要进攻了。两息后,他反应过来,奴兵这是在调整阵型。 他身边的亲随也看了出来。于是道:“镇帅,奴贼改阵了,我们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冲上去,搅乱奴军的部署,势必一鼓而下!” “不,不冲。”李秉诚很谨慎。 “不打了?”亲随不解。“贼骑规模不及我,何不乘乱冲他?” “搅不乱的。”李秉诚说道:“奴兵虽蛮,但不傻。他敢当着我的面换阵,就不怕我这时候冲他阵。而且两军隔着三里地,不是须臾而至的。到时候,我军冲突三里,马乏而人疲,奴兵便可以逸待劳。而且奴酋的精锐绝不止于此,必有贼众伏于后。我明敌暗,若陷于阵中,我军必难脱逃。”李秉诚掂了掂自己的手里的钢枪。“还是回城待援,等沈、虎兵来,再伺机而动吧。” 二千余骑,当中还有数百“明甲家丁”。这是一个李秉诚绝不会在没有增援的情况下硬碰的规模。他手下就这么点儿精锐,死一个少一个。要是拼光了,奉集堡就再没有机动力量了。而他也就只能龟缩待援被动防御了。 “那为何不现在就撤?”那亲随又问。 “不急。”李秉诚轻笑一声,说道:“传令三阵,待我响箭。箭发,左右轻骑阵立刻走西方,绕道南门进城。铳骑阵则随我阵,诱敌东门,且走且留。如我再发响箭,亦自退南门进城。” “是。”几名亲随立刻拨马传令去了。 少顷,金军改阵完毕,阵地骚动渐息。 “李秉诚”金军调整部署的过程中,黄台吉一直紧盯着明军的阵地,发现明军只有几骑来回,黄台吉能够想见这些人多半是去传令了。他当然不会知道命令是什么,但李秉诚既然没有趁这个所谓的“空挡”来袭,至少能说明这是一个脑子清醒的人,而不像贺世贤是个乱冲乱突的莽夫。 黄台吉提高警惕,不过也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他沉默着拔出响箭,对着微垂将落的太阳拉满弓弦。 接着,响箭射出,在天空中划出一道仿若鬼哭的凄号。 “杀!”左右两翼轻骑同时响应,嘶吼着奔出阵地。 金军吼声如雷,掩盖住了响箭落地前最后的音调。 响箭直直地插入地里,在阳光的映照下宛如闪光的神器,直到中路突来骏马无情地将之踩成两截。 (本章完) 歇一天 歇一天辽东的人物之多,历史背景之深。已经快要榨干我的脑水了。正好今天停电,歇一天。 顺便简单说说,我对大明这个时间节点的理解。 一、明亡于神宗,他老人家少活十年对大明来说是好事。光宗不说中兴,至少一个合格君主的样式是有的,而且他成年了,有一套自己的班底。不至于像小天启和小崇祯那样,上台的时候两眼一抹黑。 二、神宗应该早死,但在万历四十八年的时候,他偏偏不该死。因为他是熊廷弼唯一的后台。他一死,熊廷弼根本扛不住言官的攻讦,四十八年八月神宗驾崩,九月熊廷弼下台,毫无军事经验的袁应泰上位。第二年春天,也就是故事线的现在,整个辽东丢了,辽地彻底变成了大明朝的一个巨大的放血槽。 三、光宗一月而崩,真是时也命也。光宗要是不崩,就算不穿越,按逻辑硬推理也有很多事情能变。比如光宗九月初一驾崩,接着方从哲内阁倒台,东林党全面上台,党争彻底激化。而他留下的俩儿子一个十五、一个九岁,根本压不住。如果再有个张居正,搞一言堂,强行压制小臣也不是不可以。但张居正之所以能是张居正,除了张居正本人能干和皇帝年幼,还有两个前提条件,分别是内廷(冯保)支持和后宫(李太后)支持。但这俩孩子都没妈,爹一死,直接变孤儿了。而且神宗大肆清算张居正,基本堵死了大明再出张居正的可能。后边儿上位的首辅要么是和事佬,要么是应声虫。大臣彻底让小臣牵着鼻子走。 五、文管集团。明代从来没有这种东西。皇帝只要想,就能把最高决策权收回来。例子很多,比如嘉靖外藩入京,能把整个中枢换掉,不仅因为他聪明,还因为祖宗的顶层设计就这样。比如神宗三十多年不理政(上不上朝无所谓,明代的中央决策就不靠这个),臣僚除了上疏劝谏再没有其他任何办法。他不点头,不管大臣小臣都补不了,文官直接缺位。再比如,崇祯换首辅比换衣服还勤快。而且文官之间的矛盾有时能大到你死我活。 六、明代皇帝强,不等于中央强。六部在地方没有分支机构,连个中央统计都搞不出来,反倒是挂都察院衔的高级外派官特别多。遇到事情,中央只能特派。这就像财政部下面没有财政厅和财政局。这在国家不出大事的时候,无妨。但一旦发生明清战争、长期天灾,这种旷日持久,需要中央能力的大事时,大明根本搞不定。 七、大金很强,努尔哈赤是大才,他手下没有弱者,黄台吉更是天才。这是事实,与立场无关。崇祯对黄台吉真是让人唏嘘。当然,大清末代也让人唏嘘,而且因为离得近,甚至让人有切齿之痛。 八、明朝稳住,后金自己就会裂开。后金内部的矛盾大得很,比如努尔哈赤和他儿子、兄弟的矛盾大到要动刀子强压,压了之后还搞不了大清洗,只能忍着继续用,比如杜度和阿敏。黄台吉那一代的矛盾也大得很。故事线的这个时间节点,努尔哈赤迁居萨尔浒,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什么事情诸君可以直接查,我就不表了。要不是大明连着死了两个皇帝,熊廷弼下野,辽东全丢,鹿死谁手还真不知道。大争当中,多是比烂。大明更烂,所以输了。 九、西洋。当年很多传教士对大明的看法就是伟大而邪恶。故事中,被熊廷弼砍头的门多萨神甫的“反诗”改自《中华大帝国史》,这本书出版于万历十三年。当然,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就像没有文管集团这种东西一样,西洋人也不是铁板一块。 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以统治者的视角展开故事,对底层的态度,多是没有态度。看不到,就无所谓残害或帮助。 (本章完) 第303章 奉集堡下的回马枪 第303章 奉集堡下的回马枪 左翼四旗冲到半程,黄台吉突然听见明军响箭的声音由远及近地飘来。他以为明军这是要冲锋了,但在下一刻,明军大部却开始掉头后撤。 “明军撤了!”积布克达满眼通红,宛如饿极的野兽看见了远遁的猎物。 黄台吉没有新的命令,金军继续朝着原定的路线挺进。 “放!”金军左右轻骑突进到距明军阵地差不多三百步的距离时,铳骑兵们向他们打了一轮齐射。 在这个距离下,铳弹几乎是乱飞的,瞄天上打地下,瞄左边打右边。就算运气好打中了,也没什么伤害可言,连布甲都破不了。 一帘骑射过后,明军的铳骑阵与重骑阵,立刻按照先前的部署朝着轻骑阵的反方向运动了起来。 须臾之间,金军便占领了明军的阵地。见明军一远一近地朝两个方向遁去,黄台吉本能地以为这是分兵撤退之策,于是派左右亲随传令各阵分兵追击,至城下而止,切莫妄自冲击明军的外围阵地。 金军的部署原是两轻一重,四将三阵,分左、中、右三路出击。得令后,重骑阵一分为二,金军的部署也就此变成了两轻两重,四将四阵,分别以黄台吉和积布克达为首。黄台吉与佟养真追击西路明军,而积布克达和布哈则追击东路明军。 ———————— 东路明军且走且退,一直同追击的金军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下,金军的披箭绝射不到,而刺箭虽然射得到,但准度和威力都会大打折扣,就算全力满弓,也不一定能穿透甲。 “放!”明军铳骑阵分作三列,每列两队,交替在阵型末尾放铳,放完铳即加速冲到铳阵排头,开始换药装弹,而重骑阵则在铳骑阵的左右两翼随护,防止金军轻骑突然加速强行冲击。 安全距离是相对的,既然金军的箭无法对明军造成有效的杀伤,那么明军的火器也很难真的对金军产生什么威胁。那一帘接一帘的弹幕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挑衅。 奉集堡城越来越近了,城墙北段的明军遥望着这一处不断朝己方移动的小战场,立刻进入了临战状态。但城下的骑兵却没有冲北段而来,而是先后往东西方向去了。 负责防守东段城墙的守备官把着东北角的垛墙,踮着脚微微探出身子远眺战场,见敌我两军都朝这边过来,他拔腿就往东南角跑。守备官一边跑,一边大喊:“点火!都给老子点火!” 火兵得令,立刻取下插在城墙上的火把,点燃面前已经浇过油的火盆。点燃火盆后,火兵又将一个侧面铸有细长尖头的铁制长杆塞进火盆预热。 明亮的火焰顺着守备官的脚步,在东段城墙上由北燃到南。城墙下,负责值守护城河内外防御工事的各级军官,见城楼起火,也敦令手下的兵士进入临战状态。 城下的士兵没有精制的火器,只有三眼铳这种射程近,威力小,只能用来对付轻甲兵的东西。见敌人没有步卒,只有骑兵,于是军官们连火也不点,只命令兵士起盾,以防止敌人射箭。 退过最靠近堡城的“三里墩”,明军开始主动减速。金、明两军的距离逐渐缩减百步不到。 “放!”随着军官一声令下,明军铳骑又打出一帘弹幕。 这帘弹幕终于给金军造成了有效的杀伤。一匹倒霉的马儿,被一枚不知从哪个铳口射出的铅弹迎头打中了眼球。眼睛被毁伤,马儿惊叫一声,吃痛急刹。马上的骑手由于手里拿着弓,根本没有抓马缰,直接就让惯性给甩了出去。好在骑兵之间间隔充分,后续骑手骑术高超,反应迅速,才没有出现踩踏以及一倒倒一片的连锁反应。 ———————— 积布克达甘为人先,首当其冲,毫不意外地又被击中了。可他的运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击中他的铅弹还是没能对他造成伤害。铅弹打中了他胸口的护心镜,直接在光滑的镜面上跳弹侧飘了。 心口的震动让他本能的斜眼下睨,但半空中突然传来的一声异响立刻便夺走了他的注意。那是李秉诚的第二支响箭! 积布克达没太在意,将铅弹和响箭统统抛到脑后,继续冲锋。减速、加速,明、金骑兵之间的距离持续缩短。积布克达敢带着五百人冲三千人,现在他这边还有数量上的优势,自然是一点儿都不带怕的。 “放!”明军铳骑打出最后一帘弹幕,直接击杀两人。但这回,放铳的两队骑手不再独自加速赶赴阵前填弹,而是和其他铳骑一起整体加速,快速脱离战场。 等他们加速脱离,明军左右两翼重骑也汇集到了一起,成了铳骑阵的后军。 快了!就快了! 积布克达看见近在咫尺的明军重骑,杀戮的情绪逐渐酝酿。马儿被他驱使到极速,不得不大口换气。得亏各旗配给巴牙喇的马都是膘肥体壮,狂奔二十里而不疲的良驹。要是换成次一点的马,光这段近十里的奔追,就能累个半死。 积布克达脸上狞笑,从箭袋里摸出一支披箭搭在弓上,接着拉满弓弦。随后,他将右手贴到脸上,眼神从指尖开始顺着箭杆一直游移到箭镞,最后锁定到一名明军骑兵的后背上。 “呼!”积布克达呼出一口气,接着松开捏住箭尾的手。 弓弦失去受力,立刻回弹。整张弓的势能由此迅速转化为披箭的动能。披箭鱼跃飞出,呼吸之间就穿越了猎物与猎人之间的距离,并以不可阻挡的气势贯穿了鱼鳞铁甲以及铁甲之下的甲洞入躯干。 厚重的披箭几乎将人射了个对穿,可这样的伤害并不足以立刻致人死亡。那家丁痛苦地张开嘴巴,喉咙里翻滚着无人听清的哀嚎。很快,他的气息变得血腥,温热的鲜血裹挟着细小的肺叶碎片,被一声剧烈的咳嗽挤出,喷淋在马儿的颈鬃上。马儿疑惑回头,却见自己的主人无力地侧偏倒下。马儿放缓脚步,下一刻,便有无数的骑兵从它的身边掠过。 轰! 就在积布克达自得之际,一里多外的奉集城墙上,数十门大小火炮交次开火了。 ———————— 奉集堡城,辽时奉德县故址,属贵德州。金时,废奉德县,改奉集县。元时与贵德州同废。明复置,设堡城。城址为方形,每边长一里,周围四里,墙外有与城墙平行的护城河。努尔哈赤连克抚、清、开、铁糜烂辽右之前,这里一直是个规模很小,亦不甚重要的屯城。长期维持着兵少民寡的状态。 熊廷弼经辽后,大固奉集,在加宽护城河的同时,用挖出的土方将夯土城墙加高加厚,并在外围包砖。由此,奉集的城墙便从原来的,仅能供两人并立的薄墙,变成了可供三马并驾的高墙。 跑马不是目的,上炮才是。熊廷弼在加固城防的同时,又从后方城、堡的仓库乃至城墙上,搬出、拆下堪用的火炮近三百门,供给奉集使用。 不过这些火炮大多是后装的弗朗机炮。这些炮的射速虽然快,但射程近。所以李秉诚只能顶着伤亡把奴兵引诱至近郊,才能获得炮兵的支援。 数十个大小不一的炮子跨越明军的军阵以及金军前锋,稳稳地砸进金军军阵的中段,立刻就造成了数人阵亡。 “快!快!快!都他妈的给老子利索点儿!”打完一轮,守备官便迫不及待地催促下一轮炮击了。 说话间,守备官狂奔到一个打歪了的炮位边,一脚踹开正在给佛郎机换子炮的炮兵,然后亲手调整炮架,给大炮换了个更高的仰角。“放你娘的鸟炮!你他妈把炮子打到自己人的军阵里去了!”他一面骂人,一面从火兵的手里夺过烧红的铁杆。 这些火炮都是没有引线的,只要装填完毕,再把烧红的尖头塞进火门就能点燃火药。 轰! 转眼间第二炮射出,炮弹穿越烟幕,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堪称优雅的抛物线。这一炮虽然毫不意外地没有砸到任何敌兵,但至少也不至于再往明军军阵的方向飞。 “看见了没!”守备官把点炮的铁杆递还给火兵,扯着嗓子骂道:“要他妈的再有人把炮打到自己人的军阵里去,老子就把他当奸细砍了!” 那个被踹了一脚的炮兵讪讪地缩头,露出一个同时包含着恐惧与歉然的笑容。 “笑个逑!给老子打炮!”守备官又踢了他一脚,不过这一脚比起刚才那脚要轻多了。 “是。”那炮兵赶忙给佛郎机炮换上第三个子炮。火兵随即点火,第三颗炮子从炮管里飞出。 尽管被军官打断了一下,但这三炮之间的时间间隔也不过一分钟。这还算是慢的,有些熟练的炮兵小组,打完弗朗机炮标配的三门子炮,只需要不到半分钟。不过三发预装的子炮打完,炮兵开始重新装填火药,佛朗机炮的射速就开始降了下来。 金军可不知道射速的变化,他们只晓得城头在不断地开炮,而且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人被击中坠马。炮弹不比枪弹,这些需要用手掌托握才能装填的金属球可以无视单兵防御。击中即坠马,而且还无法反击,这可比铳骑兵的火铳吓人多了。 火炮扰乱了金军的阵型,兵士的心中也开始萌生退意,但因为领头的将官还在追击明军,所以骑兵们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进。 从城头开炮的那一刻起,积布克达就明白过来,明军这是在引诱自己。尽管他很想再加把劲,杀进近在咫尺的敌阵,敲爆几个军官的脑袋,好将功补过,回去交差。但积布克达还没有头脑发热到那种地步,他知道自己已经追不下去了。 积布克达咬着牙齿,悲愤从他的黄牙间溢出。“啊!”悲吼一声后,他扯动马缰,带队以几乎垂直于城墙东段角度,向着远离奉集堡的方向撤去。 ———————— 金军开始转弯,可上千人的队伍摆出来是一大片,不是那么快就能尽数撤离的。而且积布克达只顾着追杀,没有提前安排负责断后的援护,这就让金军的侧翼短暂地暴露了出来。 李秉诚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或者说他早有准备。第三杆响箭射出,其麾下的家丁,从后往前紧急减速,原地掉头,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后队改前队。阵型也松散的方阵变成了一个紧密三角阵,这是突击穿插的阵型! “杀!”李秉诚原本就位于这数百重骑的最后几排,队伍掉头后不久,他便带着亲随杀进了金军阵中。 这时,金军几乎已经没有阵型可言了。这上千人就像一个前长后短、前重后轻的鱼钩,而李秉诚瞄准的正是那个转角。他要切断这支队伍,在金军大部反应过来之前,尽可能地吃掉队伍末尾还没来得及撤走的轻骑兵! 只见明军重骑兵像热刀切猪油一样,一瞬间就破开由十余名侧翼轻骑兵自发组成的防御,并快速在靠近敌军大部的那一侧形成防御。就算分出了两队人专司翼护,明军还是在这一敌阵的末节处,同时形成了兵种和数量上的优势。 钢枪在李秉诚的手里宛如一条灵活的游龙,刺如蜻蜓点水,扫如飓风断木。在这条游龙面前,手持短柄武器轻骑浑身都是弱点。而金兵的防御和反击,也都被他轻松挡去。李秉诚甚至都不必刻意寻找角度,只要出手则必有杀伤。 当金军主将积布克达知道明军没有脱战,而是转身杀了个回马枪的时候,他已经撤出去一里多了。一时间,恍然、懊悔、愤怒、挫败、恐惧等诸多情绪涌上心头。 但这会儿积布克达已经没心思,也没时间多想了,重骑近身突入轻骑阵中,轻骑被杀穿溃败只在须臾之间,他必须赶紧回援解围。 (本章完) 第304章 援军将至 第304章 援军将至 奉集堡城的东段城墙上,一个不知名的炮兵小组正在有条不紊地朝着护城河外的敌军军阵开炮。 一炮打完,兼做炮手的伍长,立刻抓住斜仰在炮腹璧上的子炮把手,将二号子炮从炮腹中取出,随后便将之递给身旁的炮兵甲。 炮兵甲接过打空了的二号子炮,先是将炮膛清理干净,随即又把它放到一旁的空地上聊作冷却。然后拿走了和它并排放着的一号空子炮,来到靠近女墙的装填处。 这时,负责装填火药的炮兵乙,已经将定装药包解开,正在往三号子炮里灌药,但负责协助他装药的炮兵丙,却因为过于紧张,手抖个不停。他手抖,被他扶住的炮口也就跟着摆来摆去。 “拿稳!别晃悠。”炮兵乙有些不耐烦地对炮兵丙说道:“鞑子还没他妈的上墙呢,你抖个逑啊。他们要是上墙了,你怕是尿出来哟?” “别把火药给搞潮了就成。”炮兵甲调笑道。 “快点!叽叽歪歪地在说什么呢?”炮手看见手下人的嘴巴在动,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见伍长似有不悦,炮兵乙举起黢黑的右手,对着炮兵丙的脑袋就是一记轻拍。立时便将粘在手上的火药转移到了炮兵丙的帽子上。“这火药要是撒半点儿出去,老子就把你这个没长脑子的夯货扔下女墙。” “好。”就算挨了这一巴掌,炮兵丙也没怎么机灵。 炮兵丙是去年秋天,蓟辽总督文球在蓟州地方募集并发往辽东的新兵之一,别看这小半年来他训练了这么多回,装起药来又快又稳。但那是在训练场上,真到了战场,听着连绵的炮响、吼叫,以及似有似无的哀嚎,他的心脏还是止不住的乱颤了。 他很怕,怕得几乎没法思考,只能机械地用双手硬抱住温热的炮璧。尽管他的身子还在抖,止不住地抖,但好歹稳住了手。 炮兵乙满意地点点头,趁着这个机会,用左手捏住药袋口,接着右手一个轻提,就把火药给灌进了炮膛。 他们照料的这门炮,在佛郎机里也只能算是中型,用药不多,倒药之后用木杵捣两下就能将火药夯实。夯实完毕,塞入炮弹,再捣两下,让炮弹嵌入火药,这门子炮就算是重装完毕了。 “夯货!想什么呢?放手!”炮兵乙想把子炮三号子炮拿给炮兵甲,却见炮兵丙还把着炮管不松手。 “哦。”炮兵丙应过一声,愣愣点头,赶忙松手。 “呆头呆脑的。”炮兵乙将三号子炮竖着递给炮兵甲的同时,又从他的手里接过空了一号子炮。“拿着,把稳!”炮兵乙将仍有余热的一号子炮塞给炮兵丙,随即又从木桶里拿起一个新的定装药袋。 这个半人高的桶子里装着一百个定装药袋,都是他们这个炮兵组的。 “来了!”炮兵甲回到阵地,直接将三号子炮送进入炮腹,并将把手靠在炮璧上。这样一来,火门就正朝着天空露了出来。 炮手无奈地撇撇嘴,在兼做观察员的火兵的指引下微微调整炮口,将之对准敌军数量最多的区域,完成调整后,炮手朝火兵点头。 火兵会意,从火盆里抽出红热的铁杆,稳稳地塞入火门。 嘶!火药迅速燃烧,在子炮的炮膛里产生大量气体推动炮弹前进。炮弹进入母炮,气体则从子炮与炮腹间的缝隙部分泄出,胡乱逸散,而没有泄出的部分则顺着炮管继续推动炮弹前进,并先炮弹一步溢出炮口。 轰!炮弹出膛,斜上飞出,在天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抛物线。接着,炮手又取出子炮,准备将之递给炮兵甲,再进行一轮清理、装药、夯实、发炮的循环。却突然听见火兵惊呼一声:“打中了!” 佛郎机炮的气密性很差,精度和射程都不如前装炮,就算有瞄准用的照门,想要做到指哪儿打哪儿也是不可能的。不过,对准哪个方向大致会砸到哪个区域,老练的炮兵还是能预估的。因此在等待复装的过程中,火兵便会伸头瞭望,确定弹着点,好配合炮手调整炮位。 他们这个阵地一直在放空炮,突然打到了人,火兵想不兴奋都难。 “何。”但炮手却显得很冷淡,他贴在射击孔上好奇的睨了一眼,除了基本的规避,也没见着什么大的骚乱,于是就又把脑袋给缩了回来。 火兵以为炮手不信,于是忙说道:“我看得真真的!炮弹砸进了那个折回来的敌阵里!进去就砸飞了一个人!” “说不定是其他人打的呢。”火兵看得清楚,炮手看得透彻。只要敌兵不上墙,不反击,放炮就是一份儿机械重复的普通工作。 “那时候只有咱们这儿的炮子打进了敌阵。”他刚说完,就又有两枚炮弹朝着那个方向飞了过去,其中一枚又砸到了人。那人几乎是横飞出去的,多半是活不了了。 “嘁。”炮手耸耸肩。“这重要吗?反正这五十两一个的脑袋也轮不到咱来割。”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探出脑袋观察敌情。这时,金兵大部已经完全脱离了佛郎机炮的射界。只有大概两百来人被李秉诚及其麾下的全甲家丁包围并冲杀着。 看了差不多一分钟后,炮兵甲去而复返,将装填好的一号子炮塞进炮腹。 “还打吗?”火兵犹豫了。 “还是先等等吧。这要是再点火,很可能会打到自己人。”炮手话音刚落,守备官的吼声就传了过来。 “停火!都停火!不要再点炮了!”守备官还是一边跑一边喊。 ———————— “撤!”李秉诚一心二用,在不断杀敌的同时,也留意着敌人前锋的动向。见金兵重骑顶着炮击去而复返,他果断下令撤退。 李秉诚这一阵可谓电光石火,停、冲、杀、撤之间不过只五分钟。 能在城下借炮兵的势,冲杀这么一阵已经很让他满意了。只要金兵大部不来攻城并且回收这满地的尸体,他就能扎扎实实地收获一堆人头。 比起积布克达的鱼钩式拐弯,李秉诚的撤退要有序得多。哪些人先撤,哪些人次之,哪些人断后,一切井井有条。顺利得都有些过分了。李秉诚率队来到堡城的外围阵前,见布防如先前训练的那般井然有序,没有大的骚乱,不由得满意点头。但李秉诚笑不出来,因为他知道,即使在城下杀了这一阵,他也不是凯旋,而是被金兵一点一点地逼回来的。奉集与抚顺之间墩台大概率已全部沦陷。他已失了所有的耳目,只能龟缩待援了。 ———————— 李秉诚率部入城的同时,奉集堡城西北方向三里处的一处墩台。大金天命汗努尔哈赤正遥眺堡城下的战场。 努尔哈赤是在接到黄台吉的消息之后,才率右翼精骑来此准备合击歼敌的,不过他过来的时候,明金两军根本没有碰在一起,而是处在,前追后逃,城头放炮的状态,于是他也就没有带兵过去,而是遥遥地立在这个所谓的高冈上,眺望战场。 这个墩台的位置很不错,不仅能目视整个战场,还能看见城头的火光。当城头再没有明灭,只剩下一簇簇常亮的火团,努尔哈赤便知道,明军已经停止了发炮。 “报!”来人是正白旗的巴牙喇甲喇额真,大金世职游击,八旗十六大臣之一,董鄂·席尔泰。如果黄台吉没有亲率精锐出战,这会儿带队在奉集城下跑来跑去的人就是他了。 “上来。”努尔哈赤朝席尔泰勾手。 “奴才叩见天命汗,大贝勒。”席尔泰快步走上还在发烟的墩台。即使身着全甲,行动不便,他还是结结实实地给努尔哈赤磕了个头,以示恭顺。 早在努尔哈赤过来之前,原驻墩兵点燃的烽火就已经燃尽,这是金军按照原样给续上的。努尔哈赤曾是大明朝的都督佥事、龙虎将军,对这些信号的含义清楚得很,深知只有变化的烽烟才能传递有效的信息。 “你怎么来了?”努尔哈赤示意席尔泰起来说话。 “禀告天命汗,大贝勒。”席尔泰说道。“马探来报,说虎皮方向来了援军。” 努尔哈赤仍旧遥望奉集的方向,看着一团正在朝本阵移动的骑兵说道:“把德格、岳托、硕讬给我叫来。”女真语中没有“朕”这个特殊的第一人称代词,所以即使是在建号称汗之后,努尔哈赤的自称也没有任何改变。 “奴才遵命。”席尔泰准备离去,却被努尔哈赤给叫住了。 “站住,我没有叫你去。”努尔哈赤转过身,他本想叫亲随的奴才去,可看见代善之后,他立刻就改了主意。“你去。” 代善明显愣了一下才道:“是,大汗。” 本就有些紧张的气氛让这个小插曲变得更加沉重。代善离开后,席尔泰小心翼翼地问道:“大汗还有什么要吩咐奴才的吗?” “你莫不是昏了头吧?”努尔哈赤的不悦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没头没脑地说这么一句,就算是禀告过军情了?” 席尔泰惶恐,又要跪下。“奴才昏聩。” 努尔哈赤不耐烦地摆手。“明军来了多少援军?是步兵还是骑兵?打的是谁的旗号?最接近左翼哪一旗?” “哦!”席尔泰还是跪了下去。“援军详有几何还不知道,只知连山遍野”“连山遍野”是金军马探的原话,他们见敌骑甚众,根本不敢凑近侦查,只遥遥瞭望就撤退了。 可就算是这样,也出现了伤亡,有独还小卒回报说:同行三人,遇大明兵二百,被杀其二,其兵还远。 席尔泰这时的思维已经活络了些,知道这个答案肯定不能使努尔哈赤满意,于是以猜测的口吻说:“.应有骑卒数千,似倾巢而出。旗帜上绣着‘朱’,最靠近的就是我正白旗。” “朱那就是副将朱万良亲自带兵来了。”努尔哈赤取下头盔,挠了挠金钱鼠尾周遭的头皮,这才稍稍缓和了数日没洗澡所引致的瘙痒。 “朱万良的探子发现你们了吗?”努尔哈赤又问道。 “回禀大汗。”席尔泰立刻回答道:“四贝勒领兵出战之前,特命令奴才加派马探以驱逐敌探,因此还没有发现有敌骑行至近前瞭望。” “嗯。你起来站着吧。”努尔哈赤微微颔首,不再问话。 德格类就在努尔哈赤亲领的正黄旗阵中,因此得令后很快就过来了。而岳托和硕讬则因为在镶红旗阵中,所以又过了片刻,在代善的带领下,来到努尔哈赤的身边。 一时间,在这个小小的墩台上,竟然站着七个金国要员。 “不用行礼了。”努尔哈赤一脸淡然自若的样子,就好像没听过敌兵将至的汇报一样。 “谢大汗。”口头谢过之后,德格类便领着岳托和硕讬垂首站在一旁,等待努尔哈赤的指示。 “虎皮驿的援军已经来了。”努尔哈赤没有搞问求战的把戏,直接下令道:“德格类。我要你领正黄旗全部巴牙喇及同数量的短甲轻骑,并联合镶红旗全部骑卒往左翼驱逐朱万良部。如何行动你自己思考,我只有一个要求,勿盲动。镶红旗的人马就由岳托和硕讬率领。”说到此,努尔哈赤又转头看向岳托和硕讬两人。“你两人务必要听德格类的话。如果得胜凯旋,我就把镶红旗交给你们共管。” 站在一旁的代善听到这话,眼神剧震。“汗阿玛” “大贝勒,你有什么不一样的见解吗?”努尔哈赤微微偏过头,用余光睨视代善。 代善被这近乎冰冷的眼神给吓退了去。“没有,大汗英明。”他的后背立刻就湿了。他猛然想起,当初努尔哈赤下令监禁长兄褚英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个眼神。 “去吧。”努尔哈赤收回视线。对席尔泰说道:“四贝勒应该也快回来了,传令让他过来见我。” (本章完) 第305章 大金的国本问题 第305章 大金的国本问题 黄台吉在途中就解散了聚集的左翼四旗,只带着各旗主将和少量随从应召赶往天命汗努尔哈赤的身边。 他们抵达努尔哈赤暂驻地的时候,天命汗已经走下了明军修建的墩台。努尔哈赤的脸上挂着一副礼贤下士的和煦微笑,全然不同于刚才强压代善时的肃穆乃至冷漠。 “怎么只有你们三个人?”见积布克达没来,努尔哈赤的眼眉间立刻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隐隐杀意。“积布克达呢?他就这么害怕见到我?还是说,他已经开始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自从去年八九月份,出了那几档子糟心事后,努尔哈赤见谁都是先起三分疑。更别说积布克达这老奴才是那个逆子的旧部心腹了。 “禀告大汗.”黄台吉很想试探着在众目睽睽的严肃场合称呼努尔哈赤为“汗阿玛”,可现在明显不太是时候。“.积布克达没能回来。” “没能回来.”努尔哈赤的眼睛在眼眶里咕噜了一圈。等它们回到原位的时候,那一丝隐隐的杀意已经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骤起的悲伤。“.积布克达牺牲了?” 作为一个从基层乃至底层摸爬起来的优秀政治家,努尔哈赤很清楚什么时候该摆什么样的脸色。当年他去京师给朝廷的上贡跑关系的时候,恨不得把“卑躬屈膝、奴颜婢色”写在脸上。可所谓的建州卫龙虎将军又怎么入得了兵部、都督府那些鼻孔朝天的官老爷们的眼呢。至于皇帝,努尔哈赤直到现在也不知道皇帝陛下长什么样子,也就没法子向皇帝表达自己敬意或者说谄媚。 “应该是。”黄台吉仿佛一个天生的政治家,见父汗神色转变,他亦给眼中添了些恻然哀伤的神采。 “积布克达怎么死的?”努尔哈赤问。 黄台吉眉头一挑,说道:“布哈在过来的路上跟我说了这事,但转述未免多有遗漏。既然布哈本人在此,还请大汗允准,让他来说。” “布哈,你说。”努尔哈赤点头道。 “事情是这样的.”舒穆禄·布哈努力地想了想,使自己尽可能地回忆其中的细节。“我左翼本与明军在六里敌台对峙,明军见我变阵,又恐大汗兵来,遂分兵撤退。”布哈这话说的就像他知道李秉诚的心里在想什么似的。 “后,四贝勒命令我和积布克达各领一阵骑兵前往追赶、驱逐,以杀其锐气。我和积布克达一路将明军追逼至城下,城中明军不敢出战,只敢放炮相救。因四贝勒早有吩咐,让我等切勿追逼太深。于是我们当即撤退,谁知李秉诚狡诈至极,趁着积布克达领着精锐先锋远走后,回马杀阵。”布哈的脑子飞速运转,尽力在撇清自身责任的同时,隐去推卸责任的嫌疑。这是一门儿技术活。 即使积布克达是黄台吉点用的东路主将,但布哈也不是一点责任没有。毕竟被李秉诚断后并杀伤的多是他统领的轻骑。他没能料以先、做好防备本身就是责任。 “我欲领兵回援解围,但积布克达以主将身份坚持自援,并令我继续照四贝勒的吩咐后撤。于是我就撤了。再然后,李秉诚退入城中,围困解开,我才听同往援救的巴牙喇说,积布克达不幸中炮坠马。”说完,布哈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并回头看了那个前来禀告的目击证人一眼。 “这回又伤亡了多少人?”努尔哈赤注意到了布哈的眼神迁移。但努尔哈赤并不打算细问积布克达的死状,他死了就好了。 “清点人数,少了七十六个人。”黄台吉点到为止,没有说细节戳布哈的脊梁骨。 “七十六个,哼!”努尔哈赤被气得冷笑一声。“就这么一个半天,我八旗就折损了两百多个精锐。”算上之前因为轻重伤而无法快速返回战场的人,努尔哈赤安排的这场“矢簇侦查”的代价还真是高昂,高昂得让他觉得心头都在滴血。 黄台吉知道自己的安排没什么问题,于是主动往自己的身上揽责。“都是我的责任,如果我好好叮嘱积布克达,让他多加提防。或许他就不会中李秉诚这个奸贼的奸计了。请汗阿玛治罪!” “等这一仗打完再说吧。”努尔哈赤对黄台吉的态度相当满意,可他的脸上还是凝着沉痛的悲伤。“积布克达的遗体呢?送回镶白旗了?” 积布克达要是活着回来,努尔哈赤一定组织议政会议给他治重罪,一而再地轻敌冒进,光这一条就够杀他了。但积布克达既然吃了炮子,还是把他当成英雄来宣传比较划算。 “没有遗体,回援的兵卒给友军解了围就折回来了。没有抢夺遗体。”黄台吉顺着努尔哈赤的话说道。 “那就马上派些奴才推着楯车去把尸体给捡回来,不要给明军斩级的机会!”努尔哈赤太了解明军的计功制度了,如果能有效地阻止明军斩级,就可以大大地打击明军的士气。 “是。”黄台吉肃然领命。 ———————— 就在黄台吉调集兵马去奉集城下抢尸体的同时,黄台吉的十弟爱新觉罗·德格类,正带着他的两个侄儿以及上千精锐金骑,奔马前去阻击来自虎皮驿方向的明军。 德格类是万历二十四年冬月出生的,分别比他次兄代善的两个儿子,也就是岳托和硕托大两岁和三岁。算是同龄人。他们之所以能凑在一起出战,除了年龄相仿,平日相处较多,以及都比较受努尔哈赤的偏爱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们仨都和大贝勒代善有隙。 去年,也就是天命五年三月,努尔哈赤为了大举伐明,谋夺辽沈,决定向前走一步,从界凡城迁居到萨尔浒。不过做这个决定的时候,萨尔浒地方只有苏河部旧寨和明军旧营的遗址。想要能驻下大军,并安顿家眷,必须大兴土木。当时,兼领两红旗的大贝勒代善还是努尔哈赤最器重的儿子,而努尔哈赤还要总领八旗兵南下劫掠,以备过冬,于是努尔哈赤便命令代善总理城建工作。 在此期间,出了三件大事或者说大案。而这三起大案,差不多正好挨个把三个年轻人给得罪了一遍。第一件大事是“通奸案”,也就是小福晋代音察告发大福晋富察·衮代,和大贝勒代善私通一案。 天命五年三月,小福晋告发说,大福晋曾分别送给大贝勒代善和四贝勒黄台吉饭食,前者接受而后者未受,而且大福晋还一天两三次地差人到代善家联络,如此往来,谅有同谋。且大福晋深夜出宫幽会代善。每当诸贝勒大臣于汗屋聚筵会议时,大福晋即以金珠妆身,以献媚于大贝勒。 努尔哈赤听闻告发,即刻命人对此事展开调查。最后专人调查的结果是,告发属实,大福晋确与大贝勒有频繁而密切的不正当往来。可是,努尔哈赤最后却只找了个偷藏绸缎及金银财物的罪名,把大福晋富察·衮代给废弃掉了,并没有因此而连累大贝勒代善。 天命汗之所以如此处置,其一是因为部落社会中常有收继婚的传统。所谓收继婚,也就是父亲死后,儿子可以名正言顺地将自己的庶母都收继为自己的配偶。而且努尔哈赤曾亲口说过,要代善在他去世之后,善养诸位幼子和大福晋。因此大福晋倾心于大贝勒,提前些日子和大贝勒有一些小小的交流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其二则是因为,代善此时仍是天命汗最信任的儿子,他并不打算因为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而加罪于代善。 可这就让德格类极为不悦。他的母亲跟他的兄长,在父亲过世之前,提前展开了收继关系,父亲为什么只处置他的母亲,而不处置他的兄长呢。这当中必然是代善在作祟,在风闻的影响下德格类逐渐相信,代善这厮不仅勾引母亲,还蒙蔽父亲,于是德格类就记恨上了代善。 事情本来应该就这么过去,毕竟大金没有大明的那种条条框框限制着,既然天命汗不追究了,那也就没事儿了。德格类不悦也就不悦,反正也不多大事儿。 但是德格类的同母兄,三贝勒莽古尔泰不知道突然间抽了什么风,竟然为此把自己亲妈给手刃了。这就让德格类在和莽古尔泰的决裂同时,更加记恨上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就是大贝勒代善。 “通奸案”发生在萨尔浒城立项的时候,而第二件大事,也就是“建宅之争”,则发生于萨尔浒城建设的过程中。 就在大福晋富察氏被休弃后不久,努尔哈赤前往城中观察,指定各贝勒大臣兴建府宅的地址。努尔哈赤同时也允许贝勒大臣在划定的地址上按自己的喜好,自造府宅。 在各自的地基整修好了以后,代善看到长子岳托的住地比自己整修的地址更好,于是就向汗父谏言说:“伊所整修之地,较汗所整修之地既宽又好,请汗居住。”努尔哈赤往观,发现确比自己的更好,便答复说:“可令大贝勒住我所整修之地,吾住大贝勒修整之地。” 也就是说,努尔哈赤要和代善对换地方住,而不是要住进岳托的宅地上。 可代善的脑子像是抽了一样,他嫌汗父住地狭窄,不便建房装饰,要另寻宽地建房。而那个所谓的宽地,就是岳托整修的地方。如果按这计划办,那就是代善住岳托地,努尔哈赤住代善地,岳托再说。 代善又以此地优良,请汗父居住。努尔哈赤看后下令:仍以自己原修之地,赐予与代善,而努尔哈赤第二次欲居之地,即代善之地,他想在上面建个办大宴的衙门。而自己住岳托之地。 如果按这计划办,那就是代善地建衙门,代善住努尔哈赤地,努尔哈赤住岳托地,岳托再说。诸贝勒领命遂拨役夫千人整修。 三处住房修好以后,代善以汗父赐予自己的住房狭小,不想要,欲居他处。 努尔哈赤被代善气笑了,回应道:“若嫌彼处狭小,则我仍居我整修之地,既然尔以为尔所整修之地优佳,尔可携诸幼子于该优佳处居住。”于是,努尔哈赤仍住自己原来整修的狭窄住地,而将三次整修的宽广住地赐予与代善。 努尔哈赤很不满,他不认为这是一个简单的居所问题。他更觉得这是代善对他权威的挑战。但此时,努尔哈赤还是没有发作。他并未惩治代善,但也明确地表示了不满。如果代善及时醒悟,这时候就应该认错悔过,找父汗好好儿沟通一下,把前面两桩事情说开了。 可代善没有,直接接受了这个分配方案,就好像非得住这个大房子不可似的。这就使得父子之间的矛盾更加激化。 直到天命五年九月,矛盾不可调和。 上月,也就是八月下旬,努尔哈赤率部南下欲大掠辽地,但因“熊贼”布置得当,大金收获寥寥。努尔哈赤的心情因此变得很糟糕。 到九月初三,有人告发,二贝勒阿敏的五弟斋桑古、大贝勒代善的次子硕托,以及二贝勒驸马莫洛浑及其妻欲叛出大金,逃往明国。 十三日,努尔哈赤派人召传斋桑古,传令人很快回告,说斋桑古与莫洛浑同往牧群,也就是没找到。于是努尔哈赤又传硕托,可硕托亦不在家。努尔哈赤便认为,三人均不受传,同一方向前往,“恐合谋叛逃”。遂召集诸贝勒大臣议定,“即刻发兵堵截通往明国之路”,必生擒叛贼。 可当晚,斋桑古、硕托、莫洛浑三人便各返其家。努尔哈赤立刻遣人询问三人是否合谋图逃,均矢口否认。于是努尔哈赤便下令幽禁斋桑古、硕托及莫洛浑夫妇。拷问之下,只查出硕托与莫洛浑之姐私通,斋桑古与莫洛浑之妹私通,但三人并无合谋图逃之事。说白了,这又是一桩伦理案子。 老档中所说的大福晋学界有两种说法:一是乌拉那拉·阿巴亥,也就是阿济格和多尔衮、多铎的母亲。二则是富察·衮代,也就是莽古尔泰、德格类以及莽古济格格的母亲。前者是小妈文学,后者是大妈文学。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一些。原因很多,不赘述,只说一个小点。在万历四十八年这个节点上,富察·衮代和乌拉那拉·阿巴亥同时存在,富察·衮代是老资格,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小辈来当大福晋。 (本章完) 第306章 阻击战 第306章 阻击战 当时,谣言漫天乱飞,说什么的都有。其中最让努尔哈赤感到不快的,是硕托之所以出走,是因为他的父亲代善因为宠幸继妻,所以并不善待原配诞下的两个儿子。 处于这样的局面之下,代善最好是不动声色,潜施影响,帮儿子说话否定叛逃之嫌。并搁置、冷却通奸丑事,使硕托无罪释放,以展现一个慈父的形象。可是,代善非但不帮儿子说话,反而为了摆脱嫌疑,在事情尚未查实之时,多次以硕托悖逆叛逃为假设,请努尔哈赤将硕托交给自己,处以极刑。而阿敏亦如代善,再三跪请斩弟。努尔哈赤皆不允。 为了尽快平息事端,在事情查清,证实通奸之后,努尔哈赤也只杀了位低权轻的莫洛浑夫妇。 二十日,努尔哈赤决定释放硕托与斋桑古,并说:“斋桑古愿与兄长阿敏完聚,听其便,如不愿意,可自行归入另外贝勒旗下。硕托愿随其父则罢,不愿,则来依祖父我也。” 很显然,努尔哈赤的意识里已经不认为代善和硕托能修复父子关系了,并且对硕托心生怜爱,要亲自翼护硕托。对于代善来说,硕托跟谁并不紧要,儿子而已,他多的是,依祖父也无妨。真正重要的,只有努尔哈赤心态的转变。 经过“通奸”“建宅”两案,努尔哈赤的心中对代善已经有所不满。因此这次,他不打算再偏袒或者说包庇代善了,他要把一切事情查清。既然流言中的“叛逃投明”是假,那么硕托因虐待冷遇而出走就很有可能真的了。 “出走案”结束后,努尔哈赤立刻启动了对代善的调查,他没有直接问硕托是不是遭了代善继妻的迫害,因而受了父亲的冷眼。而是侧面调查岳托、硕托领有的诸申,也就是在贝勒以下,奴仆以上的普通人口。 经查,代善确实没把水端平,他分给硕托、岳托的都是老弱劣等的诸申。得知两人所属部众比其他异母弟为差,于是努尔哈赤召代善过来责问: “汝亦系前妻所生,何不想想吾之对汝?汝为何所信继妻之言语,虐待长大成人之子?再者,吾选择优良诸申赐汝专主矣,汝为何不效法吾,将优良僚友给予岳托、硕托?汝系被妻欺压,而将次劣诸申给予年长之子,将优良诸申归与自己和继妻所生之幼子专主吧?” 这时,代善要是清醒就该哭跪认错了,可他偏不。面对努尔哈赤的诘问,代善非但不哭跪认错,甚至都不愿意顺坡下驴,承认自己是受了继妻蒙蔽,反而说硕托与自己的姬妾通奸,还有人证喀勒珠可以作证。换言之,代善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儿子给自己戴了帽子,难道还要笑着给他好脸色看吗? 努尔哈赤立刻让人把这个所谓的人证抓起来。而且这回他没有派人去审,而是破天荒地纡尊降贵,面审喀勒珠。 喀勒珠受不住大汗的威压,没有一口咬定,更不敢承认自己诬告,只说自己没有亲眼目击硕托与代善之妾通奸的现场,通奸之告,是他依据一些生活细节的推测。于是努尔哈赤又调查了与硕托之妻、代善之妾同行的二十人。他们供词皆与喀勒珠所告的细节相反。 据此,努尔哈赤自己的得出结论,断定硕托是被诬陷,喀勒珠就是在诬告。 事实查清之后,努尔哈赤出离愤怒了,对代善更是彻底失望。代善竟然听信谗言,虐待前妻之子。而且就算通了奸又能怎么样呢,那不过只是一个妾,硕托可是你的儿子啊。 当初为了保全代善,努尔哈赤自己都不细究大福晋和大贝勒有染一事,只是处罚大福晋。而代善竟然毫不细查,直接就把“通奸”作为“虐待”的正当理由,还多次以“叛金投明”为题求杀儿子。 于是,努尔哈赤一面下令凌迟喀勒珠,一面当众宣布:“欲全杀亲子、诸弟之人,哪有资格当一国之君,执掌大政!先前袭父之国,故曾立为太子,现废除太子,将其专主之僚友、部众,尽行夺取。”至此,大金国本被废。 代善从没有想过这件事情的后果会这么严重,在地位不保,可能步褚英后尘的危机之下,他迅速地清醒了过来。宠妃?狗屁的宠妃!哪有自己的安全和地位重要。 大金天命五年,亦即大明万历四十八年,九月二十八日,代善亲手杀掉继妻,遣人向努尔哈赤奏述,“若蒙父汗不处死刑而得再生。”希望父汗允己叩见请罪。 努尔哈赤见到代善幡然悔悟,杀妻证心,也才稍缓态度,没有像囚禁褚英那样囚禁他。 不过,努尔哈赤并没有因此恢复代善的太子之位,反而不断地通过各种方法逐渐削弱代善在金国的影响力。 先是八贝勒盟誓,现在又同时扶植德格类、岳托和硕托,让这三个和代善有隙的后生,带领八旗中最精锐的部队去阻击虎皮援军。在努尔哈赤的部署中,这就是送功劳。 ———————— 差不多两刻钟后,由三个年轻人率领的近两千精骑,和朱万良新派出的马探碰在一起。 朱万良的部队之所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驰援奉集,完全是因为近。 熊廷弼尝言:沈之东南四十里为奉集,可犄角沈阳,奉集之西南三十里为虎皮驿,可犄角奉集。而奉集东北距抚顺、西南距辽阳各九十里。贼如窥辽阳,或如抚顺,或入马根单,皆经由此堡,亦可阻截也。不守奉集则沈阳孤,不守虎皮则奉集孤,三方鼎立。 也就是说以沈、奉、虎三大镇城为主的辽阳东段防线,在设计之初,就是为了能在某城遭袭的当天,即获得邻近镇城的支援。而且只要三镇能坚持到第二天,来自辽阳的支援就一定能抵达。 可是两城虽然近,但由于金军从一开始就在不断地驱逐墩堡墩兵以及明军马探,这就导致朱万良部根本得不到有效的位置信息。为了避免出现一头扎进敌军本阵然后被包围的情况,他只好在急行军十里后,减缓行军速度。并不断增派马探,命令马探以队侦的方式强行前进。 可是金军这边的应对来得也很快,在努尔哈赤调遣德格类和岳托、硕托分别令正黄、镶红两旗精锐过来阻击虎皮方向明军之前,黄台吉留在正白旗本阵的余下精锐,就对朱万良的马探队发起了多次主动进攻。 那支对金军的三人小队造成两人杀伤的二百人团,就遭到了正白旗优势兵力的重点打击。一阵冲下来,二百人团直接就溃退了。 二百人团同样释放了烟信号以通报敌人位置信息。但朱万良却没有像李秉诚那样亲率精锐驰往对抗。 这倒不是因为他不敢,而是因为他不能。在三镇互援的布置下,正面遭袭的李秉诚的主要任务是守城待援,只要奉集不丢,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即使他带领三千精锐骑兵出城,他的主力大部仍在城里城外龟缩着,有一道四四方方的城墙在那儿摆着,李秉诚基本没什么后顾之忧。但朱万良有,他带了上万人离开虎皮,其中八成是步兵,两成是骑兵。在没有城墙包裹行军状态下,骑兵的作用只能是援护步兵。如果敌军骑兵大部来袭,猛然进攻,他的骑兵就要去顶,用命给步兵争取列阵的时间。只有在抵达奉集近郊,摆开阵势,并建设好临时性的防御工事,与敌对峙的情况下,他的大部骑兵才能脱离援护状态,成为一支真正的游骑兵。 “副将!您看。”身边的亲随指引朱万良看向一朵新绽于半空中的鲜艳烟火。 朱万良沉默望去,凝神等待。 砰! 稍等了一会之后,朱万良在嘈杂的行军声中听见了烟爆炸的响声。 “传令中军及左右护军即刻结阵。布置障碍。”朱万良沉声下令道。 “是。”亲随领命,掉头离开。 —————— 金军阻援精锐移动得很快。在德格类的指挥下,他们无视了沿途遇到的一切明军,一路马不停蹄地朝着明军大部的方向疾驰。 朱万良的命令还没来得及跑完全军,由他亲率的骑兵就和金军的阻援精锐迎头撞上了。 朱万良部骑兵的构成和装备与李秉诚部相类,唯一的不同是朱万良部的着甲率要稍低一些。就连他手下最核心的四百家丁,也不是人人着甲。而由德格类、岳托和硕托三人率领的红、黄四旗是女真兵中着甲率最高的一部分。就算穿的不是防护力最高的全身鱼鳞,至少也有一件内衬铁片的布面甲。 朱万良见己方无有数量上的绝对优势。而且奴贼大部着甲,气势如虹,立刻就做出了判断:这支部队不是自己所能硬碰的。 如果朱万良只带了这支骑兵,那他立刻就会像李秉诚遇见黄台吉时那样,转身就撤。可朱万良还需要为麾下步兵争取至少一刻钟的时间。 一开始朱万良的策略是且战且走,诱敌射箭。只要敌人不朝步兵军阵发起冲锋,骑兵阵平白损失几个是无妨的。 但是,德格类并不准备射箭。这是他第一次亲领大股骑兵进攻,在这之前,他一直跟在正蓝旗下,受同母兄莽古尔泰指挥。他要向父亲展示自己的勇武,就算不能取莽古尔泰而代之,也要彻底脱离正蓝旗。因此,他一见到朱万良麾下的骑兵,立刻就下令全军冲锋。 德格类和岳托、硕托两兄弟各带一阵,不分轻重,以经典的中、左、右三阵协进的部署,朝明军加速进发。 见金军没有射击而是直接冲锋,朱万良本能地以为,敌军这是要一鼓而下,一口气击溃自己,于是他立刻做出调整。硬碰!只能硬碰! “杀!” 金明两军撞在了一起,鲜血的气味随即开始蔓延。 朱万良使用的武器不是李秉诚那种讲求精准灵活的长枪,而是一个中杆的铁锤和一面包铁的小盾。他的力气极大,一敲一个爆头,什么头盔都挡不住,如果遇到反击就举盾格挡,然后找角度敲击腰部或者胸口。在十数名和他持相同武器的亲随的翼护下,朱万良总能和自己看上的对象单挑而无后顾之忧。他们一路走一路打,一路打一路杀。很快就引起了德格类的注意。 德格类不知道朱万良是谁,也没见过他的样子,而且朱万良的甲胄也并无异常特征。但德格类很清楚,战场上只有重要的人才会有随护。管他是个参将、千总还是把总,先杀了再说。 德格类弓马娴熟,他准备直接射死明将。在短兵相接的时候射箭是很难的,因为射箭需要拉弓,用弓便满身都是空档,一旦敌军近身,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可是这些隐患这对德格类来说却不是什么问题。 “掩护我!”又将一个明军士兵击落马下之后,德格类在亲随的掩护下退出一线战场,并在相对安全的位置摸出战弓,取出披箭。接着,搭弓,拉弦,瞄准。 此时,朱万良和德格类相距不到三十步,只要射中,必然破甲,一旦破甲,必死无疑。但能独领一军,总镇一城,官拜副将的朱万良又岂是等闲之辈。朱万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在德格类张弓的时候,朱万良眼角的余光就瞥见这里的异常。 电光石火之间,德格类松手放箭,朱万良举盾格挡。 呲! 披箭虽然能射穿鱼鳞甲片,却没在射透包铁木盾的情况下再射穿臂甲。 朱万良防住了这致命的一击。但正和朱万良近身格斗的巴牙喇,亦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一链锤扫来,朱万良躲闪不及,直接被击中了右肩。 好在他身边的亲随,下意识地舍身格挡,用小臂拦了链条一下,朱万良才没有实在受击。可即使这样,朱万良的肩甲还是被微微地敲凹了下去。 (本章完) 第307章 击退 第307章 击退 朱万良的右臂被链锤的余力震得发麻,一时难以使劲儿,于是他下意识地用盾回击近身之敌。可是盾牌防守有余,进攻不足。即使朱万良探身扫击,那巴牙喇亦是轻松躲过。一扫一躲,朱万良和巴牙喇同时出现了防御真空,可在这个方寸的局部战场内,朱万良有亲随在侧,而巴牙喇只独身一人。 那名护住朱万良的亲随反过手试图抢夺链锤。他一边抢还一边喊:“有敌引弓!保护大人!” 另一亲随闻言,冒着被近身敌人攻击的风险果断回身。但他一回头却发现自己根本够不到那个靠近朱万良的巴牙喇。亲随急中生智,既然打不到人,那就打马!他一面举盾护头,防御即将到来的攻击,一面探出身子猛击马首给朱万良解困。 这一击下手之狠,力道之大,直接把马儿的面骨给砸了粉碎。马儿遭此重击,疼得发疯,胡乱挣扎,很快连马带人齐齐倒下。 德格类见明将不仅轻松挡下自己的得意一箭,还能及时对身前的威胁做出反击,他心生敬佩之余,立刻就要再追一箭。 但这次朱万良身侧无敌,全身精力都放在德格类的身上。朱万良遥遥地凝视着德格类年轻的脸,只见他哑然轻笑,披箭再度射出。 格挡!披箭穿透包铁木盾直逼朱万良的喉头而来,最后却只在锻铁的护喉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德格类无法再射出第三箭了。为了掩护这两箭,十数名最精锐的全甲巴牙喇不得不脱离近战,团聚保护,这就导致德格类和朱万良中间出现了一片小小的无人空白。近身肉搏的战场上不会容许这样的空白长期存在的。 “杀!”德格类能在乱军中注意到朱万良,那么周围的精锐家丁也注意到这个特立独行的高价值目标。明军吼叫着冲来,很快就填满了这片空白。 战斗也因此重新变回最残酷最血腥的肉搏。 ———————— 轰! 两军交战正酣,突然,战场后方响起大炮开火的声音。 这炮声既是步兵结阵完毕的信号,也是脱战撤退的命令。朱万良早有吩咐,炮声一响,明军骑兵立刻按照前军断后,后军脱出的基础部署,试图有序撤退。 金军见明军后撤,立刻认为明军这是被己方杀得丧失了斗志,立刻加紧攻势,自发地以小规模战团的形式对明军的断后阵线发起冲锋。呼吸之间,这一阵线就被金军冲杀了个千疮百孔。 不过就像朱万良那面包铁的盾牌那样,明军的阵线虽穿而未溃,金军仍不能大规模追杀明军,更无法形成合围,歼灭明军。 少顷,后军已完全脱出,前军遂开始撤离,金军则果断追杀。一时间,落马者甚众。 明军步阵中大多是北直及两山地方新募的兵士,他们大多还没有经历过一场正儿八经的血战。因此即使早有部署,骑兵阵的后撤还是在步军阵中引起了相当的恐慌。 听着如山峦般厚重的隆隆马蹄,由远及近地朝自己扑来再从耳侧掠过,大多新兵已是两股战战。恐惧逐渐滋长蔓延,当金军杀到,并不断地在眼前击杀友军骑兵时,便有人怯战欲撤了。 “啊!”突然,有一个完全丧失战斗意志的年轻新兵狂叫了起来,他不顾身边战友的劝阻,扔下手里的火铳拔腿就跑。 但他刚跑出去没几步,尚未造成更大的恐慌,在兵士们身后督战的朱万良旧部老兵就迎面扑了过来。 那老兵没有任何废话,他沉默着拔出刀,精准而狠厉地对着逃兵的脖子就是一记猛挥。眨眼间,那逃兵的脑袋就被连筋带骨地砍了下来。接着,旧部老兵在腥湿的血雨中用空着的左手,抓着逃兵的头发捡起尚未瞑目的脑袋高举过头,瞪着眼睛环视周围众人,并狂吼道:“逃兵,杀!” 他浑身浴血,恍若降世魔神。 “稳住!面敌!待命!”在分布于各队的督战老兵毫不留情地相继砍下逃兵头颅的时候,各级军官也开始按照朱万良事前的命令弹压下属。“任何人不许回头!回头就砍头!” 当金军骑兵撵着明军骑兵来到步军阵前的时候,骚动的局面已经被这一阵铁与血给稳定了下来。 “开炮!”随着炮部千总一声令下,摆放于中军正央的一百门车载弗朗机炮同时点火了。 车载弗朗机炮以最大的仰角开火,三门子炮疾速射。只半分钟,由三百枚拳头大小的铁球组成的弹幕就越过了整个中军前锋跨射入金军的阵中。 “停!”炮击使德格类清醒过来,他勒住马缰不再冲锋,所领正黄旗骑兵也很快就停了下来。 但分别由硕托和岳托统帅的两阵镶红旗骑兵,却因为事前无计划,事中无命令还在闷头猛冲。 “点火!”金军奔行至简易障碍前五十余步的位置时,部署于中军前锋队首的铳兵,也在军官的指挥下点燃了火铳的引线。 这一排铳兵所持用的,都是所谓的三眼铳。三眼铳射程近、几乎没有精度可言,稍微远一点铳子就会乱飘,别说破甲了,想给人打痛都费劲。跟最大射程三百步,有效射程一百步,且带准心和照门,可以双手平举发射,五十步内指哪儿打哪儿的鸟铳相比,就是一粗笨的夯货。但这种夯货胜在制作工艺简单,铸出三根熔在一起的管子,再分别钻出一个孔就能打了。 鸟铳造起来费时费力,造价也往往是三眼铳的三到四倍。万历年间,在浙江造一门鸟铳平均费银一两至一两一钱,而三眼铳的造价则三钱不到。所以明军常用造价低廉的三眼铳,快速武装需要正面接敌的一线步兵。 引线烧尽,火药点燃,炒豆似的铳响接连击发。一阵弹幕射出,但因为距离过远,所以没能对敌人的前锋骑兵造成太大的杀伤,只在鱼鳞甲片上溅起一些不显的火光。镶红旗骑兵仍在前进,而明兵步兵则飞快地点燃了第二根引线继续放铳。 这次,密集的散弹幕总算是伤到了人马,但仍旧多不致命。 “放!”位置稍微靠后的鸟铳手已点燃火绳举铳多时。听军官下令,立刻上拨杠杆状的扳机,使火绳与火门上的火药接触。这轮打击是有力的。从鸟铳里射出的独弹和从三眼铳里射出的第三轮散弹几乎同时与敌军亲密接触,瞬间就对冲阵的骑兵造成了十数人的杀伤。 打完一轮,前排的三眼铳手没有换弹,而是立刻放弃了已然退化成短杆钝器的三眼铳,直接拿起半倚在简易障碍的长枪,摆出迎接冲击的姿态。而后排的鸟铳手则退到后排,给没有开火的铳兵让出身位,并从腰间的布制吊袋上,取下给火药定量的小木罐儿,开始重新装药。 遭到明军正面密集的火器打击之后,岳托率先反应了过来。但这时,他脑子里想的却不是后撤,而是就近改奔侧翼,从侧面攻击明军。 德格类慌了。 仗不是这么打的!无论是努尔哈赤早年统一女真,还是之后的对明作战,金军的战术向来都是在局部战场上取得决定性的人数优势之后再发起总攻。从没有在己方的数量处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直接冲击明军完备阵型的事情!要是这两兄弟热血上头,因为冒进冲锋而死在明军阵中,那自己就算是完了! 德格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连忙数发响箭,远远地朝硕托和岳托下达撤退的命令。 “快!快去把他们给我追回来!”为了防止硕托和岳托战意上头听不见命令,或是直接无视命令。德格类又安排了几个亲随前往正面拒止。 德格类显然是多虑了。尽管两兄弟年轻气盛,并让努尔哈赤的许诺刺激得热血冲头,但也还是没有忘记金军阵中最基本的规矩,令行禁止。 两兄弟直直地勒住马缰,追随的部队亦迅速止住马蹄开始后退。两兄弟经验不足,这撤退的阵型比积布克达还不如,可以说是既散又乱。但朱万良却放他们自由离去,而没有像李秉诚那样冒险回头,给金军来个回马枪。 见此情景,德格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 双方各自离去,不久后,朱万良率领重新集结的骑兵回到步兵阵中,分管各营的几位参将立刻迎了上来。“参见副将。” 这时朱万良的右手仍然有些发麻,但他还是拒绝了骑兵游击的搀扶,自己踩镫下马,并拱手还礼。“诸位不必多礼。” “奴兵已撤退,要拔营续进吗?”领头的中军参将问道。 “不进了。”朱万良看了一眼只剩一抹余晖的天空,接着转头望向同他一起回来的骑兵游击:“派不,你亲领一部骑兵就近侦查,在一里内择一良地供我军扎营。”他们结阵的位置是一处洼地,根本不适合扎营,必须另寻他处。 朱万良推算自己至少已然行至半程,最多再几个时辰就能抵达奉集城下,李秉诚不可能一天都守不住,敌暗我明,他没必要冒险夜行军,就地扎营并组织外围防御就好。 “是。”骑兵游击领命,又骑马离开。如果朱万良不亲自领兵,虎皮驿的骑兵营就由他来指挥。 “有逃兵吗?”朱万良一面在阵中游走,巡阅军情,一面问身边的内丁把总道。 虎皮驿的新兵比例较之奉集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他从贺世贤的手里接过虎皮驿的最初一段时间里,甚至还发生过新兵领了饷银之后直接跑路的事情。朱万良不怕战死,但怕这帮没鸟卵的怂货遇敌即溃,最后把他给拖死。 “有,砍了五个人头。都是在他们转身逃跑的第一时间就枭首了。”兼任督战官的内丁把总,是朱万良的异母弟朱万忠。由于家传的世职被朱万良这个嫡长兄给占去了,所以朱万忠一直没有什么像样的官衔。这次朱万良应调来辽,他也就跟着过来,做所谓的内丁把总,管理朱万良选收的三百来名家丁。他想给自己挣点儿实打实的功劳,说不定还能再给老朱家挣上一份儿世袭。可来了之后,朱万忠大多时间都在砍自己人的脑袋,而非敌人的脑袋。 没法子,打虎亲兄弟嘛,朱万良不用他压阵,又能用谁压阵呢。 “五个.都用长枪插起来,扎营之后悬在大营中央示众。”朱万良觉得自己的肩膀应该是青了一大片,很不爽利,可他的脸上仍旧挂着那副铁面刚毅的冷峻表情。“如果这些逃兵在营中还有家人,那就把他们的家人也抓起来。现在就去。” “也杀了?”朱万忠问道。 “这倒不必,缴了械抓起来就是。等回城后,按例给银解散。这些人是不定因素,不能再用了。”朱万良还算仁慈。 在这支军队里,朱万良有着对底层士兵绝对的生杀大权。审判都不用,说杀就杀,除非那几个高级文官正好在军中,否则谁也拦不住。当然,如果是军官犯法,该走的流程还是一样都不能少的。杀官,是皇帝的专有权力,除非事前特别授权,否则就是僭越。 “是。”朱万忠领命离开。 “他杀人,你们安抚。”朱万忠前脚刚走,朱万良便对各营参将说:“各营,尽快统计伤亡、消耗,并安抚军心。受伤的,尽快包扎治疗。战死的,现在就把抚恤发了。”朱万良出来的时候,带了一箱银子,为的就是干这个。 说起来,这箱银子是朱万忠自个儿的,其中一部分还是皇帝最近赏给他的。他这么搞,可以算是在朝廷的抚恤册造出来之前,替朝廷垫付抚恤。谁都知道朝廷的程序又臭又长,好些时候,仗都打完了,抚恤还没发下来。 一般来说这是无妨的,至少到现在,朝廷只要承诺了,总是会给的。不然让有心人一煽动,闹出兵变来,还得钱弹压,得不偿失。可目前正是稳军心的时候,等那群吵吵个不停的文官走完那套鸟流程,恐怕辽东都丢了。 在崇祯朝之前,朝廷还是不怎么欠募兵饷钱的。直到天启完万历内帑之后,明军才开始大规模地出现短饷的事情。 贪污是用一两,要二两事情。不是一两都没有。 (本章完) 第308章 国本之论 第308章 国本之论 是夜。奉集堡外东北方向六里处,金军八旗正在各旗旗主的督领下安营扎寨并布设防御工事。两黄旗位于八旗正央,被其他六旗环翼着。 尽管外面还在忙,但努尔哈赤的汗帐却已经搭好了。汗帐的中央摆着一个火盆,火盆上正烤着一只再也产不出羊奶的老母羊。努尔哈赤盘腿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蒲团上,默默地看着仆人们往吱吱冒油的羊肉上撒盐。 努尔哈赤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人,那是“巴图鲁”钮祜禄·额亦都。 额亦都出生于嘉靖四十一年,今年五十九岁。是最早跟随努尔哈赤的宿将之一。万历八年,努尔哈赤途经嘉木瑚寨,借住在额亦都姑父,也就是嘉木瑚寨寨主穆通阿的家中。当晚,额亦都与努尔哈赤彻夜长谈,相见恨晚。于是不顾姑姑的反对,决定跟随努尔哈赤创业。这一跟就跟了四十年。 从努尔哈赤十三副遗甲起兵到统一建州女真,再到统一女真诸部,最后到击溃叶赫南下伐明,额亦都屡随努尔哈赤征战,可谓是未尝败绩。每次受到封赏,额亦都都将赏物分给有功的将士,而从不独占。为了向努尔哈赤表忠,额亦都甚至愿意当着众子的面,亲手闷杀恃宠而骄,无礼于努尔哈赤之子的次子达启。 因此,努尔哈赤对他也是非常信重。努尔哈赤出征时,额亦都如果跟随,那么努尔哈赤的身边就一定有额亦都的一席之地。而且额亦都尽管属于镶黄旗,但并不对努尔哈赤自称奴才。 等了一会儿,羊肉烤好了,仆人将左右两只羊腿分割下来,放在盘中,分别呈送到努尔哈赤和额亦都的面前。 “谢过大汗。”额亦都拜谢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微微颔首,并摆手斥退左右的仆人说道:“你们都出去,在外面候着,要是有谁过来了,也让他们在外边儿候着。别放进来。” 左右侍从率先应承离开,而烤肉的仆人直到把羊肉放到既能保温又不会被烤焦的地方,才行礼退去。 额亦都知道努尔哈赤这是有要事要说,颓靡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正在切割羊肉的右手也因此缓了下来。 努尔哈赤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利索,他挥动锋利的小刀,切下一块口感发柴的羊腿肉,并用刀尖扎着,送进嘴里。他一边嚼,一边问:“如今储位空悬,国内暗流涌动。我欲再立新储,平息骚然,你觉得我的哪个儿子,堪在我百年之后,承继天命啊?”努尔哈赤说话的语气仿佛像是在问这羊腿肉好不好吃。 “!”即使老巴图鲁早有预备,但这个问题真被抛出的时候,额亦都的肩头还是不自觉地耸了一下。“大汗,您春秋鼎盛,还要统御大金万万年呢,何必忧虑百年之事。”努尔哈赤的口气再轻松,储位的问题都不是能随便回答的。 “万万岁的皇帝都已经宾天了,我还能活几天呢。”努尔哈赤是嘉靖三十八年出生的,今年六十二了,比先帝万历还大四岁。在得知万历皇帝过世之后,他就时常没来由地开始思考自己的身后事。 额亦都继续推辞不言。“这是大汗家事,岂是我一个外人所能言语的?” “国本之事岂止我一家之事。额亦都你又何必自称外人呢?”努尔哈赤又割下一片肉,只不过这回,他没有将之送进自己嘴里,而是连着刀子整个递给额亦都。 额亦都拜谢接过,用自己的刀子将肉片插走,接着又捧着刀子,将之递还给努尔哈赤。“既然是国家大事,那自当由国主乾纲独断,身为臣子,又怎敢僭越妄言呢?” 努尔哈赤接过刀子继续片肉。“额亦都,以公论,你是汗最信任的大臣,以私论,你是我的女婿。所以无论以公以私,你都能置喙。我要你说,你不要再推辞了。”所谓女婿,是指额亦都在万历四十一年时,尚了努尔哈赤时年十八岁的第四女穆库什,当时额亦都已经五十一了。不过两人婚后,相处得还算不错,穆库什还为额亦都生下了两子一女。 “那我就斗胆妄言了。”额亦都这才谨慎地回答说:“我以为,应复立大贝勒为储。” “哼”努尔哈赤眉头微皱,不咸不淡地轻哼一声。“这是何道理啊?” “大贝勒久协国政,深孚众望。虽有小过,然未有大失。不妨稍待其功,适时复立。”额亦都说道。 “代善的心大,嫌我住的地方小。他既然愿意住他选的地方,那就让他住好了。”“争宅案”发的时候,努尔哈赤还没有这么大的怨愤,但这属于事后越想越气的事情。尤其是废了代善之后,争宅案更是被努尔哈赤频频想起,作为代善狂悖僭越的证明之一。 额亦都回答道:“我听说,当初大贝勒是非为争地,也不是嫌汗屋狭窄,只是想与大汗亲近。所以才频邀大汗赏光。” 实际上,岳托选择的地方和代善选择的地方离得很近。当初努尔哈赤想迁居岳托地,并将代善地改造为举办大宴会的衙门也是出于这个考量。 “听说.”努尔哈赤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你是从哪里听谁说的?” 额亦都当然是从代善本人那里听说的。早年努尔哈赤立代善为储的时候,就要额亦都和大贝勒多亲近。从那以后,他也就一直和代善保持着紧密而稳定的关系,在对待诸皇子的态度上,算是妥妥的“太子党”。但额亦都深知,这时候实话实讲,只会激怒努尔哈赤,于是道:“传言都这么说。那两块儿地靠的这么近,所以我也就信了。” “他这哪里是想和我亲近,是急着和我的福晋们亲近吧.”努尔哈赤突然想起富察氏的事情,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我还没死呢!”即使怒火冲头,努尔哈赤还是压着声音。大帐并不隔音,即使屏退左右,对话也还是有被别人听见的可能。 “.”额亦都原本盘腿坐着,听见努尔哈赤说这种话,立刻就扶着地面改成了跪姿态。“大贝勒从没有这样的心思。” “绕来绕去的,所以你还是要拥立代善?”努尔哈赤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彻底吃不下去了,于是将切肉的小刀插在羊腿上。 努尔哈赤十指交握,指甲里满是灰尘。 “代善听继妻谗言,妄欲逼我杀孙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谏言阻止,反而频频窥探代善的脸色,这些事情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有莽古尔泰贝勒一人,敢在代善杀掉妒妻之后,当着众人的面说,诸弟及国内诸大臣皆畏兄嫂,所以不敢言语。你到底是怕他,还是想再弄一个拥立之功!?”即使努尔哈赤的话说得又重又直白了,但还有一点,努尔哈赤对谁也没讲过。大福晋富察·衮代被亲儿子莽古尔泰杀了之后,努尔哈赤曾单独召见莽古尔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干,莽古尔泰一说替父汗雪耻,这也是金国内人尽皆知的事情。二则说,害怕他大贝勒因为此事败露铤而走险伤害父汗。 “我”额亦都向努尔哈赤磕头,但他刚准备解释,努尔哈赤就打断了他:“我听说了很多流言,有些是关于你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敢问大汗,是什么流言?”额亦都顺着问。 努尔哈赤不答反问道:“去年八月,你为什么不援救莽古尔泰?” 去年八月,也就是灰山之役。当时努尔哈赤欲掠沈阳,但见明军势大,便改变战略,亲率右翼四旗与明军对峙,并令左翼迂回攻击明军。当时,额亦都被努尔哈赤任命为左翼总兵官,总领左翼四旗兵,而莽古尔泰只领蓝旗,算是他的下属。 就在莽古尔泰率军出击,越过沈阳,追击行至浑河的奉集援兵的时候,额亦都的主力只是远远跟着,还没到浑河就自行撤退了。事后,莽古尔泰回报说,自己一鼓而下,明军见之则溃。并指责额亦都畏畏缩缩,迁延不进。 官司打到努尔哈赤那里去,额亦都则忍住了在努尔哈赤的面前骂莽古尔泰是夯货的情绪。只说莽古尔泰这种行为是轻敌冒进,所以不敢让全军跟着他冒险。 努尔哈赤没有讨论莽古尔泰冒进与否的事情,只责备额亦都,说他要是觉得莽古尔泰不该去,那就应该不让莽古尔泰去。如果莽古尔泰非要去,额亦都就该直接打他的马头,然后把他给绑回来。要是莽古尔泰已经出发了,额亦都就得派人掩护莽古尔泰回来。 这一番诘问直接把额亦都给的所有辩解给堵死了,他只能默然无言,下跪认罪。但既然愿意骂,那就是不想打。最后,努尔哈赤也只是罚了他一个牛录,并没有真的把他怎样。 见努尔哈赤旧事重提,额亦都更疑惑了。“大汗,您当时任命我为左翼总兵官,我就要为左翼大部负责。三贝勒轻敌冒进,以百攻万,我若率部跟从,明军很可能就把左翼精卒一口气吃掉了。那可是我大金的骨血啊。” “真的吗?”努尔哈赤盯着羊腿的眼神里多了些质问。“我怎么听人说,你是为了代善所以故意出卖莽古尔泰的啊?” 额亦都骤然解下腰间佩刀,将佩刀高举过头,并跪移到努尔哈赤的面前。“大汗!我对天起誓,绝无此事!这把刀是您让大贝勒赐给我的。我若有此奸邪不臣之心,您直接斩了我就是。” “我可没有让代善将这把刀给你。”努尔哈赤转头望向额亦都,正好看见那把刀。 这是杜松的佩刀。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初一,萨尔浒之役的第一大战打响。明将杜松以全军攻打吉林崖,吉林崖守军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代善与额亦都等人及时带兵赶到,不仅解了吉林崖的围,还在之后与努尔哈赤的亲率部队一起对杜松部发起了一场以多对少的歼灭战。 萨尔浒之役全部结束后,努尔哈赤按功分配战利品,就把杜松的铠甲和佩刀给了代善。代善做二次分配时,将佩刀送给额亦都,而自己则留下铠甲作为纪念。 “可大贝勒当初把这刀给我的时候,就说是大汗赏赐的啊。”额亦都回答说:“所以我才敢将之佩戴在身边。” 闻言,努尔哈赤的眼神里有了明显的闪烁与动摇。 他对代善不满的一个小细节就是额亦都的佩刀。 万历十五年,额亦都率军攻打巴尔达城。行至浑河时因河水暴涨而受阻。额亦都命令士兵把绳子系在身上,鱼贯渡河,并连夜率勇士攻城。守城士卒被惊醒,仓促应战,乱箭齐发。箭矢射穿了额亦都的大腿。额亦都则挥刀砍断箭矢,奋力再战,身被五十多创仍不退却,终于夺下城池。战后,努尔哈赤授额亦都“巴图鲁”称号,并将随身的佩刀送给了他。但萨尔浒之役后,额亦都就把那把刀给换了下来。 沉默良久后,努尔哈赤摆手。“就当是我赏的吧。坐起来,把刀收回去。” 待额亦都重新落座,努尔哈赤又问:“除了代善,你觉得还有谁可以在我百年之后,继承汗位呢?” “我不敢妄论大位。”额亦都真不想答了。 “你不必忌讳。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赦你无罪。”努尔哈赤继续切肉吃。但这么一顿折腾下来,羊腿肉已经有些凉了,膻味也因此重了些。 “那我就直说了。”额亦都咽了口唾沫。 “嗯。” “我不知道。”额亦都说道。 “嗯?”努尔哈赤又侧过头。“我不是叫你直说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额亦都摆正身姿,正面对着努尔哈赤,诚恳地说道:“这些年来,我只奉汗命与大贝勒亲近。并不与大汗的其他儿子亲近。大汗的其他儿子有怎样的才能,有哪些不足,我都不知道。” (本章完) 第309章 立黄台吉?不可! 第309章 立黄台吉?不可! 努尔哈赤怔了一会儿,接着突然笑了。“所以你还是瞩意代善?” 额亦都拧着眉头,没有跟着笑。他非常严肃地说:“我是确实瞩意大贝勒,但那归根结蒂是因为大汗瞩意大贝勒,欲以大贝勒克承大统。”额亦都的脑袋上已经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水,他伸手用衣袍拭去,接着说: “如果大汗以储位问我,则我只知大贝勒而不知其他人。如果大汗心中另有其他人选,我自当听从汗命尽力辅佐。”说到这儿,额亦都顿了一下,看向努尔哈赤的眼神里也多了好多遗憾与不舍的神采。那眼神仿佛已经知道“就是不知道,我这老迈溃病之身,还能随护大汗多少日子呢。” “有一天是一天吧。”努尔哈赤看着额亦都伤悲的神采,自己的心情也变得低沉了起来。 去年三月,努尔哈赤为吞并叶赫一事评功授爵,授予瓜尔佳·费英东世袭三等总兵官,但授爵未久,费英东便因旧伤复发,病死家中。努尔哈赤闻事大恸,亲自为他守灵。现在见额亦都神色苍然,满脸倦态,努尔哈赤立刻就联系想到了费英东临故时的样子。 这次出兵,努尔哈赤没有继续让额亦都担任左翼总兵官,而是让黄台吉来担任。最重要的原因,倒不是因为那些流言而不信任额亦都,而是因为额亦都自己坚决推辞,说自己老迈不堪任,怕坏了大汗的千秋大计。 尽管额亦都不援救莽古尔泰的事情让努尔哈赤有些怨怒,金国这边也把莽古尔泰以百敌万,大败明军当作极正面的例子来宣传。但努尔哈赤自己很清楚,莽古尔泰那就是轻敌冒进。 现在看李秉诚一天之内两次挫败积布克达,给金军造成了两百余人的伤亡。努尔哈赤甚至觉得,当时李秉诚若能及时反应过来,说不定直接就把莽古尔泰给阵斩了。要不是那个满是阴谋论的传言,努尔哈赤甚至都不会太生额亦都的气,他还想着随便找个戴罪立功的由头,把那个褫夺的牛录还给额亦都。 气氛就此沉默了下来。努尔哈赤缓缓地咀嚼着嘴里羊肉,久久没有将之咽下,仿佛那是一个值得细嚼慢咽的珍馐。 ———————— 打破沉寂的是汗帐外的异响,在安营扎寨的无序杂音中,努尔哈赤听见了马踏黑泥的声音。 来者是四贝勒黄台吉,他完成了努尔哈赤交给他的任务,是过来通禀汇报的。 黄台吉在拴马柱前下马,将马缰绳扔给伺候拴马柱的奴仆,接着走到在汗帐外值守的侍卫面前站定,对他们说道:“大汗在帐中吗?” “在的。”领班侍卫应道。 “我来交差。烦请通禀一下吧。”黄台吉说道。 “请四贝勒容谅,大汗现在不见任何人,您不妨在此稍等一会儿。”领班侍卫一脸歉然地说道。 黄台吉心下生疑,但他只道:“那好,我就在这儿等。” 听声音,努尔哈赤知道是老八黄台吉来了。但努尔哈赤没有让他进来,而是压低声音问额亦都道:“你觉得黄台吉怎么样,他能否克承大位?” 最近一段时间,跳得最凶的人是莽古尔泰,但努尔哈赤从没想过把大位交给他来坐。 “.”额亦都愣了好一会儿,还是那套说辞。“如果大汗中意四贝勒,那我自当竭力辅佐四贝勒。” “你先别管我中意不中意,我要听你对他的看法。”为防止额亦都再把皮球踢回来,努尔哈赤提前说道:“别跟我说什么不了解,接触少这样的废话。我不信你连最基本的识人之明都没了。” 额亦都想了好久,才回答道:“四贝勒天资颖颖。但尚且未有如大贝勒那样的功绩,如果大汗现在就选立四贝勒为储,恐众论不平。到时候,诸子蠢蠢欲动,恐怕我大金将大乱不止啊。” 额亦都这番话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直到目前,大贝勒代善可谓是居功至伟,万历三十五年,时年二十四岁的代善就因战功被努尔哈赤封为“古英巴图鲁”。大金建国之后的每一场仗,代善也都有参与。在萨尔浒之役中,代善甚至可以说是卓耀众人。 相比起来,努尔哈赤的第八个儿子,四贝勒黄台吉,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和代善根本不在一个位面上,代善是仅次于努尔哈赤的大领导。而黄台吉顶多算个执行层面的小领导。只要大领导的战略不出错,小领导执行得再好也只是按人家的规划在做。代善显然是一个不错的大领导,不错的有些过头了。 努尔哈赤一共十六个儿子,除了被处死的老大储英,其他全活着。让黄台吉这么一个目前看来平平无奇,与其他诸子无甚大异的老八上储位,其他人不往死里内斗才真是见鬼了。 “说得也是。”即使不问额亦都,努尔哈赤也能想见这个道理。但对努尔哈赤来说,代善有大功而无大过本身就是问题。“那”努尔哈赤的心里酝酿出了一个应对之策,他本能地想要咨询额亦都的意见。可转念一想,他还是把话给咽了下去。“算了,就这样了。你还是好好休养吧。” “谢大汗。”额亦都长松了一口气。额亦都是努尔哈赤四十年的旧友。他能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了,不想因为这个事情而在人生的最后时日,把这一切毁掉。 “四贝勒!”努尔哈赤提高声量,唤道:“你进来吧!” “那我就告辞了。”额亦都的脑子有些昏沉,但仍起身告辞。 “不。”努尔哈赤拉住了额亦都,并道:“今晚你就在我这儿歇吧。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是。”额亦都欣然一笑。他又想起了那些和努尔哈赤彻夜长谈的日子。 ———————— 黄台吉走进汗帐,首先看见的是摆在大帐中央的火盆以及放在旁边加热的羊肉。黄台吉绕开火盆,来到努尔哈赤的面前,跪叩道:“叩见大汗。” “你站着说话吧。”努尔哈赤摆手道。 “谢大汗。”黄台吉起身,正好见额亦都向他行礼。“见过四贝勒。” “巴图鲁不必多礼。”黄台吉还礼。 黄台吉没有立刻说正事,而是道:“汗阿玛,羊腿肉凉了。”这个天气,热的肉是有白汽氤氲的。 努尔哈赤一下子就感动了。“那你给我热一下吧。还有额亦都的。” 细致入微地关心努尔哈赤,这是代善做不到的。 “是。”黄台吉从努尔哈赤的面前拿起装羊腿的盘子。接着又转身看向额亦都。额亦都想用实际行动表示拒绝,也就是自己把羊腿拿到火盆前加热。可他的腿部刚发力,还没能支撑他整个人站起来,眼前便突然一黑。当他堪堪稳住身形,装作若无其事地挪身子的时候,盘子已经被黄台吉给拿走了。额亦都也就只能谢道:“那我就腆着老脸,沾一下大汗的光了。” “哪有什么沾不沾光的。”努尔哈赤注意到了额亦都的异样,心怀感伤地抚了抚他的后背。 “是啊都是一家人,巴图鲁何必如此客气。”黄台吉微笑着附和道。 因为额亦都尚了努尔哈赤的女儿,黄台吉异母妹穆库什,所以额亦都算是黄台吉的妹夫。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额亦都身体不舒服,脸色看上去也不太好。 黄台吉先将羊腿肉放到火上加热,又用小刀分别割下两块满是油盐的肥肉放在盘子里,分别呈给努尔哈赤和额亦都。“汗阿玛,巴图鲁。请。” “给你自己也割一块儿吧。”努尔哈赤说。 “谢汗阿玛赏食。”黄台吉叩首谢恩。 黄台吉给自己选了一根没什么油水的羊肋排,割完之后他只吃了一小块,便禀告道:“汗阿玛。遗骸已经收回来了。”久战之人不讳死亡,莽古尔泰甚至会在吃饭的时候聊起敌人的死状聊作助兴。 “积布克达的尸体找到了吗?”努尔哈赤一口下去,吃得自己满嘴都是油。 “积布克达死了?”额亦都一惊,不由得插话问道。 “说是在奉集城下,让明军的火炮给打死了。”努尔哈赤说道。 “唉!怎么会这样。”额亦都眼神一黯。他还是很欣赏积布克达这员虎将的。“真是可惜啊。” “这都是我的责任。”黄台吉说道:“要是这次出征也由巴图鲁总领左翼,或许积布克达就不会冒进生死了。” “话哪能这么说。”额亦都摇头道:“积布克达作战勇猛,好为人先,但他的脑子容易发热。能战死沙场,也算是死得其所。” “别说这些了。”努尔哈赤听见“冒进”这个词就烦。出征之前他就说,各部在试探明军虚实的时候一定要谨慎,但还是有人不听。 努尔哈赤止住关于责任的讨论,仍旧问:“遗骸找到了吗?” “回汗阿玛.”黄台吉摆出歉然的神色说道:“.只能说不知道。” “呵!你又不知道了。”努尔哈赤下意识地看了额亦都一眼。“说说清楚,你为什么不知道了?” 黄台吉心中顿时生疑,他很想知道额亦都和父汗到底说了什么,但他忍住了。黄台吉既没有多问,也没多没看,只回答说:“我们过去收敛的尸体时候,见数十明军在那儿冒险收割人头,就射箭驱逐了他们,但楯车兵最后只收回来五十六具遗骸,其中还包括没有首级的。显然有一小部分已经被明军收拾走了。而收回来,有头,且脸部完整的遗骸里,没见到积布克达。” “一个活着的都没有。”努尔哈赤吃肉的速度慢了些。 “没有。”黄台吉摇摇头。 因为战场是在奉集近郊,所以左翼骑兵大部撤退后,李秉诚立刻就派了一司五百骑出城。 这五百骑的首要任务是收敛友军伤员以及战死者的遗骸,其次是俘虏敌军的伤员,再次才是收集有用的首级。 所谓有用的首级就是能报功的首级,有些倒霉蛋被炮弹或是锤头砸中了面门,整一个面目全非,这就属于没法报功的废物人头。明军都懒得收。 要不是努尔哈赤及时命令黄台吉回去收殓尸体。恐怕带回来的就只有被打烂了脑袋的尸体了。 努尔哈赤继续吃肉,也不责怪黄台吉,大金在统一女真时不以人头记功,伐明时打顺风仗又打习惯了,没这个意识很正常。现在发现这个问题,以后晓谕全军多加注意就是了。 努尔哈赤一边吃一边给事情定性:“参将积布克达于奉集堡被擒,后不屈被杀。因其战功,仍封其幼子为参将,并封其兄积思哈为游击,令其代管积布克达所管之五牛录,直到其幼子成年。你记下来,回萨尔浒城之后,就按这个公布。” 黄台吉没有立刻应是,而是说道:“汗阿玛,积布克达属镶白旗下,这个恩典当由旗主杜度代为宣布才对。若派我去宣布,那就是越俎代庖了。” “嗯。你能考虑到这一点,我很欣慰。”努尔哈赤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 ———————— 就在努尔哈赤召见前往阻击虎皮援军的德格类,以及岳托、硕托两兄弟的时候。辽阳援军驻地的中军帐里,辽东地方最高军事长官经略熊廷弼也在同诸将商讨虏情。 与会者除了熊廷弼,还有以山东布政参政兼按察佥事监军辽东中路高邦佐,四川援辽总兵官陈策,副总兵童仲奎,参将周敦吉,酉阳一路土兵将领冉见龙,冉天胤、冉文焕,以及石砫一路土兵将领马祥麟,秦良玉,秦邦屏,秦民屏,以及武靖营游击鲁之甲等人。 众将分次落座,熊廷弼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刚才收到了来自奉集的情报。”熊廷弼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头敲击桌面上的信件。“这上面说,奴贼大部已在奉集东北方向五里处扎营,或许明日就要攻城。” 我大金的历史资料既散又碎,有时还相互矛盾。尤其是涉及人物关系方面。真是难煞我等说书人。 (本章完) 第310章 新的方略 第310章 新的方略 “这么快?”陈策惊讶道:“奉集北距抚顺九十里,距萨尔浒百余里,奴贼半天就走完了?”抚顺、奉集、辽阳几乎三点一线,奉集和辽阳之间多是平原,还有整修过的关道,即使他们没有走直线去奉集,努尔哈赤也不该快这么多 “应该是提前走山路行军,然后突然从东州堡或者马根单堡那一片出来。”熊廷弼站起身,走到刚摊开不久的地图边上,在奉集东北方向更靠东的这一片区域虚画了个圈。 大明万历四十六年,亦即大金天命三年四月,努尔哈赤主动发起明金之间的首战,抚顺之战。十四日,努尔哈赤命将出师,兵分两路,亲率右翼四旗及八旗全部巴牙喇直奔抚顺城,并命大贝勒代善领左翼四旗攻东州堡和马根单堡。两堡守军奋起抵抗,无奈寡不敌众,城破被俘,数百名军士被掳往都城赫图阿拉。自此,大明就失去了这两座堡垒。只在萨尔浒战役时,短暂地“收复”过。 “难道事前就没有探子察觉奴酋动向吗?”坐在陈策身边的童仲奎问道。 “没有,也很难有。”熊廷弼解释道:“东州、马根单、散羊峪、清河这一线的堡城本就是建在山丘密林的前线瞭堡,如今全部沦陷,尽在敌手。要探就只能派出夜不收冒险侦查。我想,李秉诚应该是派了夜不收的,但他们当中能有几成活着回来,活着回来的人里,又有几个能及时带回有用的情报,那就很难说清楚了。” 明军这边的动态侦察做得很糟糕,往往是有了消息之后再临时派人证实,远不如金军一方来得灵活。就连努尔哈赤在萨尔浒地方筑巢这种动静大,时日久的事情,都是巢穴筑完之后,才被沈阳的夜不收证实的。而贺世贤之所以会冒险加派人手前往证实,是因为开、铁两城被金军掳走的辽民不堪驱使,逃回之后报告说“奴酋筑新巢,造钩梯、营车、备糗粮,恐犯沈、奉。” “奉集的守军和奴兵接触过了吗?”陈策又问道。 “已经交过手了。”熊廷弼绕开高邦佐,将信件递给陈策。“李镇帅在来信中说,奴兵的气焰极其嚣张。甚至敢于以少袭多,在兵力明显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发起冲锋。”说着,熊廷弼又走回到地图前,盯着信件中描述的交战位置说道: “可奴兵的支援来得也很快。李骑刚完成对奴骑小部的包围,奴骑大部就过来了,可能也不是什么嚣张,而是计谋。示我以弱,诱我苦战,再迅速包围合击。这样的策略,那张老野猪皮经常使用。” “确实有可能。”陈策当年跟着大帅陈璘打过抗倭援朝、平叛播州两场旷日持久的大仗,实战经验相当丰富,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都见过。 陈策看完信件,想将之递给监军道高邦佐。但高邦佐却抬手拒绝道:“我看过了。给大家传阅吧。”挂布政参政衔的高邦佐比熊廷弼低一级,比两巡高一级,在“辽中”,也就是辽阳这一片的话语权相当重。在将军们应召过来之前,他就看过信件了。 “好。”陈策点头,接着把信件递给童仲奎。 童仲奎接过信,一边看,一边问:“左堂。我们明日在哪里驻军呢?” “还不确定,得再等等。”熊廷弼说道。 “等?”童仲奎愣了一下。“等什么?” “等虎皮的情报。”熊廷弼在地图上拍了拍虎皮驿堡的位置。“如果不出意外,朱副将的部队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奉集了。”说着,熊廷弼又指了指辽阳援军现在的驻地,也就是虎皮驿东北方向二十里处的武靖营。 武靖营差不多正好位于沈、奉连线的中垂线上。如果虎皮遭到攻击,那么首先来援的,将是武靖营的游兵,其次才是奉、沈、辽三城的主力。 熊廷弼继续说道:“如果朱副将的大营扎在奉集西方,我军则往东与奉、虎两军形成三方并立之势与敌对峙。反之则往西。”无论往西还是往东,熊廷弼预定的驻扎地,都只距武靖营不到半天路程。 “沈阳贺镇帅的援军呢?”参将周敦吉从童仲奎的手里接过信件,并问道:“他们这会儿应该也到奉集了吧?” “不。”熊廷弼摇头道:“贺镇帅的兵不会动。” “沈阳为何不动?”周敦吉接着问。 “围魏救赵。”熊廷弼既是在给周敦吉解释,也是给在场诸将解释。只见他一边在地图上比画,一边说:“奉、虎两镇互援,一镇遭围,则另一镇在不伤及本镇防务的情况下出兵分担压力。此时,沈镇不动,待敌我交战,沈镇即刻派遣精锐,直捣新巢。贼若不回援,则速袭抚顺,若再不援,则再破萨尔浒。若贼回援,则奉、虎两镇之围立解,而沈镇兵亦回城固守,保持现状。” “保持现状?”陈策起身抱拳问道:“左堂为何不做乘胜追击的谋划?” “不追击,任何时候都不追击。”熊廷弼环视诸将。“我早向各城传令,令其无有万分把握,即不明贼之大部,无有迅速脱战之把握,绝不可贸然追击。否则有功亦不报,有首而无赏。这个规矩对各城守将适用,对诸位亦适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追击。” “这么谨慎吗?”年轻的宣抚使忍不住插话问道。 熊廷弼耐心地解释道:“辽东虽聚兵十四万,但大多是只堪城防而不堪野战的新兵。能调用的机动兵力很少,精锐则更少。而奴酋拥兵十余万,皆百战精锐。且老野猪皮用兵诡谲莫测,行动如风,令行禁止,他那些小野猪也精得很。我军若贪功冒进,稍有不慎,立刻就会被奴贼包围聚歼。” 熊廷弼顿了一下,举例说道:“当初张承荫、颇廷相、蒲世芳等人带兵一万援救抚顺,就是因为中了奴酋佯败诱进的策略,最后抚顺没救成,反倒把自己赔了进去,搞得全军覆没,举国大震。之后,杨经略为朝议所逼,四路出师,却因不能协同,为奴酋所乘,逐个击破。足见我军之衰颓,敌军之势盛。教训就摆在这儿,我不能不吸取.”说到此,熊廷弼面向西南,拱手道: “.我想皇上诏令各军勿要保全自己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那又当何时进剿呢?”马祥麟追问道。 “待敌弱强我时。”熊廷弼自己也说不出个具体的时间来。 “那敌何时弱,我何时强呢?”马祥麟仍在追问。 “好了!”秦良玉扯了扯儿子的袖口。 “无妨。”熊廷弼宽容一笑,并没有因此感到冒犯。“兵之胜不止在兵,更在于势。只要辽镇能自持,便能以我大国之势绞杀奴贼之僭国。眼下这一遭过了,会有部署的。孩子,你有的是仗可以打,可我不只要你打,还要你活。” 熊廷弼的新布置已经写成密奏,快马加鞭,先钦差使团一步南下京师了。这个部署他只能建议,没法拍板,必须皇帝点头,才能施行。 马祥麟眼神一闪,微笑点头道:“是。”———————— 次日。卯时未至,遥远的天边便泛起了一抹足以照亮地平的辉光。 德格类起了大早,心情也非常愉快。昨天晚上,他向父汗通禀战况,呈报损失。父汗当众赞扬了他,说他处置得当,不仅能战敢战,击溃明军骑兵,使明军援军迁延不敢进。还在明军发炮之后果断撤退,没有冒进冲突,引发更大的损失。 至于缺乏提前部署,致使岳托、硕托两兄弟热血上头,准备冲击明军侧翼的事情,因为没有发生什么严重的后果,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地都没提及了。 德格类穿戴整齐地来到汗帐外。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来得够早了,没想到左翼四旗的统帅,四贝勒黄台吉这时已经站在侍卫的面前等着了。 德格类快步走到黄台吉的身边,恭敬地对黄台吉行礼。“见过四贝勒。” 黄台吉却以平辈礼还之。“十弟何必多礼。” 黄台吉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德格类的地位在去年代善被废之时,得到了一次显著的提升。 当时,代善手刃“恶妻”。对天发誓:以后如再为非,怀抱怨恨,甘愿受天地论责,不得善终。 努尔哈赤在宽恕代善的同时,更进一步地草拟誓书,对天焚誓,极为正式地缔结了一条重要的誓约: 今日汝之过恶,被父汗知晓,非徒听信一人之词。此后立阿敏、莽古尔泰、黄台吉、德格类、岳托、济尔哈朗、阿济格、多铎多尔衮,八贝勒为和硕额真。 为汗之人,受取八旗人众之给与,食其贡献。政务上,汗不得恣意横行。汗承天命执政,任何一位和硕额真若欲为恶,扰乱政务,其余七位和硕额真集会议处,该辱则辱之,该杀则杀之。生活道德谨严,为政勤奋公正之人,即使主国之汗,出于一己私怨,欲罢黜贬降,其他七旗之人对汗可以不让步。 这就也就是大金国内,影响深远的“八和硕额真共议国政”之约。这条约定,将努尔哈赤的第十子德格类,代善的长子岳托,舒尔哈齐的第六子济尔哈朗,努尔哈赤第十二子阿济格,努尔哈赤第十五子、十四子多铎多尔衮。整体提高到了和阿敏、莽古尔泰、黄台吉等三大贝勒齐平的位置。仅次于所谓的“汗”。 黄台吉不像莽古尔泰那样对这样的安排多有微词。他支持父汗的一切决定,无论对与不对,只要父汗公开说了,那黄台吉就公开支持,绝不抱怨。 “四贝勒,什么时候对奉集发起进攻啊?”德格类问黄台吉道。 “不知道,我还没见过父汗呢。”黄台吉摇头说:“而且进攻与否也犹未可知。” “父汗昨日不是让我们做好准备吗?”德格类回来之后,努尔哈赤非但没有解除他对麾下正黄旗精锐的临时指挥权,反而让他和两个侄儿回去总结得失,做好准备。 “十弟。任何时候都该做好交战的准备。”黄台吉呵呵一笑。“我们若是强攻奉集,抚顺乃至萨尔浒就危险了。” 虽然明军的灵活性不如金军,但明军攻城的效率却比金军要高得多。只需要有个半天的空档,萨尔浒城的土墙就有可能被明军的火炮直接轰塌。轰塌之后,明军也不需要占领,搜杀,进去放一把大火就是。 “那为什么兴师大半,如此张扬。”德格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天纵大汗圣明。我还要多想多学呢。”黄台吉笑得很和煦,仿佛已和初升的太阳融为一体。 ———————— 不多时,正红旗旗主代善,镶白旗旗主杜度,镶蓝旗的主将济尔哈朗,镶红旗的两位主将岳托、硕托,以及正蓝旗的主将舒穆禄·布哈就都聚集到了努尔哈赤的汗帐外。 各方行礼过后,大家就都齐齐地站着不说话了。 这些人的站位非常微妙。代善虽然被废,但他仍旧独自一人站在排头,沉默地盯着汗帐的门帘,不知道在想个什么。岳托和硕托分明是代善的儿子,却团聚在德格类的身边。因为德格类靠近黄台吉,所以比起代善,这两兄弟更靠近黄台吉。布哈的站位像是在接近德格类,但他俩中间却隔着代善的两个儿子。 济尔哈朗站在这团人的右后方,他的目光和代善一样正对努尔哈赤的汗帐,可他的精神却没有在汗帐的门帘上,而是随着余光在努尔哈赤的子子孙孙之间逡巡着。 济尔哈朗眼角的余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两遍,才注意到努尔哈赤的长孙杜度。杜度处在代善他们的左后方,像是接近他们,又像是独立偏安。 济尔哈朗对杜度起了兴趣,他稍稍偏过身子,发现杜度正耷拉着脑袋,像是没睡好。他想走过去和杜度攀谈一下。 但这时,同样披甲戴盔,穿戴整齐的努尔哈赤却从汗帐里走了出来。 注:多铎和多尔衮两个人是连着作为一个和硕额真存在的。而且满档里最多谬误和矛盾的地方就是多尔衮和黄台吉,为什么呢?因为这俩人都掌过权,都动过满档。而且后人,也就是章总乾隆,也动过满档。 至于为什么动,不好揣测。 (本章完) 第311章 奉集攻防战 第311章 奉集攻防战 “叩见大汗!”大贝勒代善率领众位旗主、将领,齐齐地向天命汗努尔哈赤下跪磕头。 “都起来。”尽管努尔哈赤在微笑,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看。和额亦都近距离地相处了一个晚上之后,他发现比自己还小三岁的额亦都,突然老得就像枯萎得完全没有了汁水的残叶。努尔哈赤甚至觉得,是老天爷特意开恩让额亦都活过去年冬天的。 努尔哈赤想派人送额亦都回去静养,但额亦都却坚请大汗不要因为他而影响军心,坏了大事。 “谢大汗。”众位旗主、将领起身再拜。 努尔哈赤有意识地收起脸上的哀伤,绕过代善,直接对黄台吉下令道:“四贝勒。我要你率左翼四旗步卒,以楯车攻奉集北城。并集中精骑列于两翼隐蔽处。敌骑若出,则由之出,待其与我步卒相接,则两翼携同进击。” “若李秉诚于骑阵中,则奋力围堵,并遣人来报,我则亲率精锐与你协斩李秉诚。若不在,则掩护我步卒后撤。” “无论李秉诚来与不来,至太阳高悬之时,必须撤兵,退回本阵驻地,不可有丝毫恋战。” “谨遵汗命!”黄台吉行礼接令。 “大贝勒。”努尔哈赤这才看向排头的代善。经过昨日与额亦都的交谈,他对代善的恶感稍缓解了些,但这并不足以改变代善目前给他的整体印象,所以努尔哈赤还是没什么特别的好脸色给他看。 “在。”代善深感惶恐,执礼甚恭。代善还记得当初他们是怎么串联起来,一起把已然失势的大哥褚英往死里整的。他可不想步褚英的后尘。 “你率正红、镶蓝两旗步卒列于奉集西方六里处,摆开阵势,防备熊贼援军。”努尔哈赤下令道。 “是。”代善眼神灰暗,搁以前,主攻任务都是给他的,这种防备援兵的差事都不用努尔哈赤派,他自己张口就给别人了。 “德格类。”努尔哈赤最后看向老十。 “在!”德格类这一声应的非常清脆。 努尔哈赤受到年轻人的感染,呵呵一笑。 这回出征,他没有带阿敏和莽古尔泰,而是让尝试着让黄台吉、德格类独当一面,除了压制代善,还为了培养小一辈,以防止人才断层。 出于这个原因,努尔哈赤对德格类和岳托、硕托的评价标准也非常的宽和。即使一次驱逐行动损失个三十几人,还没有把遗骸收回来,他也没有丝毫斥责。打仗嘛,不死人才是见鬼了。只要没有贪功冒进,贸然以少敌多,一头扎进敌人的包围里,就不是什么问题。 “我把正黄旗、镶红两旗步卒调你使用,你就率部摆在朱万良部的附近,阻敌增援。”努尔哈赤对德格类下令。 “是。”德格类应答后问道:“敢问大汗。如果朱万良拔营来攻,我当如何应对?是打还是撤?” “他要是敢离开驻地主动进攻,那你就跟他打,但切勿恋战过深。”努尔哈赤解释道: “要有规划部署,无论怎么打,一定要保留随时脱战,想走就走的余地,切莫让敌人牵制到无可动弹的地步,也不要因为敌人退走就贸然冲锋。你要知道,我们现在这是在敌人的腹地,前来救援奉集的援军绝不止朱万良这一支,一旦被围,我们的损失会非常惨重。” “是,我明白了。”德格类郑重点头道。 布置好进攻策略以及左右援护后,努尔哈赤环视众人。“所有人听着,马探不要停,要扩大侦查,不断地驱逐明军耳目,明军增加马探,我军也增加马探。直到撞见明军的大部队为止。” “是!”众人齐声应是。 “出发!”努尔哈赤下令。 ———————— 半个时辰后,奉集堡北门的弧形瓮城,镇守总兵官李秉诚正站在高耸的城墙上眺望着越来越近的金军步卒。不需要他大吼着的指挥,城墙内外各有分工的守城兵就已经在各级军官的指挥下就好了位。 在李秉诚的身边,摆着一门又粗又长的前装滑膛炮。这是奉集堡内最大、最重的火炮。它来自北京,是时任刑部尚书黄克瓒在万历四十七年初,任兵部尚书并协理京营戎政时,应时任翰林院左谕德,现任礼部尚书徐光启的倡议铸造的二十八位吕宋大铜炮之一。 这二十八门铜炮中排前三的,分别重三千余斤、二千余斤以及一千余斤,而其他的则都是千斤以下的“小炮”了。万历四十七年九月,熊廷弼抵达辽东,巡视近寇边城,发现各城火炮奇缺,遂上疏先帝,请发各式火炮。 先帝一改“屡疏不报”的恶习,火速回复,下旨有司迅速勘验库藏火炮,押解辽东,不得延误。于是,兵杖局便差官将火炮星夜运解前线。 当年,火炮运到,经略熊廷弼亲自监督试放,其中一门重千斤的火炮因为过度装药,当场炸裂无存。但熊廷弼还是在多次射击之后,将剩下的火炮发给了沈、奉、虎三镇,并嘱咐他们,切记按量装药,不要胡塞乱放。 在这批解运三镇的火炮中,以沈阳得炮最多,以奉集得炮最重,而虎皮驿则由于相对靠近腹地,就只分得了几门“小炮”。 不多时,金军推进至这门吕宋大铜炮的射程内。火兵便从火盆里拔出红热的铁钎,静静地等待着镇帅的命令。 “给我。”李镇帅想要自己放这一炮。 “是。”火兵小心翼翼地递出铁钎。“您老的手掌不要太靠前了,容易烫着。”火兵提醒道。“好,多谢提醒。”李秉诚仍旧平视前方,等金军又前进数十步,他才将铁钎的侧尖塞进火门中。 尽管此时侧尖已让冷风吹得不再发红,但上面的余热仍能点燃火药。 须臾间,火药在炮膛里燃尽,变成一堆残渣和飞速膨胀的气体,推动炮弹顺着炮管前进。 轰!伴随着一声剧烈的响动,一团遮蔽视线的烟雾率先喷出。接着,一个比拳头略大一点的实心炮弹掠出炮口,穿透烟雾,上仰着飞出。同时,后坐力推动炮身后移,却因为铜炮庞大的自重和炮架的阻拦,而没有后退太多。 发完这一炮,李秉诚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将手里的铁钎递还给火兵。“继续打。” “是。”火兵接过铁钎,将之塞进火盆加热,默默地等待炮兵复装。 不像后膛佛郎机炮,这种架退式的前膛炮打完一炮之后要经过非常繁琐的复装流程才能再打第二发。炮兵首先要把火炮复位,然后用带钩的刷子把没有完全燃烧的杂物钩出来。 接着再用沾水的毛刷伸进炮膛仔细清洗,并熄灭膛内可能存在的火星,以防止“装药即喷”,待以上步骤做完之后,还要用干布包裹的炮杆伸入炮膛把炮膛内擦干,才能再填入适量的火药,复装炮弹。 这一套流程一点儿都不能省,要想节约时间,只能尽可能地提高炮兵的熟练度,可这再怎么快也至少得两分钟。有这个时间,后装子炮的佛郎机炮都已经打完两轮了。不过,前膛炮的优势也非常明显,它打得远,威力大。这玩意儿放平在地上直射都能射出去一里地,然后把接触到的士兵拦腰打成两段,像这样放城墙上大角度的仰射就打得更远了。 放完炮之后,李秉诚立刻换了个不会被烟幕遮挡的位置观察炮弹的飞行轨迹。 但一炮出,百炮鸣。他这尊炮三千斤的大炮本身就承担着下令的任务,一瞬间,城上墙下数以百计的轻重火炮同时响应总兵官的号召,或直或抛地朝着金军的阵型喷射怒火。 ———————— 炮弹袭来,立刻动摇了金军的阵型。可由于楯车的存在,大部分小型佛郎机都失去了对付骑兵时的“神威”。金军的阵型只小小地动摇了一下之后,就被各级军官给稳了下来。 负责把守北段城墙的守备官扶着垛墙,疑惑地望着在火炮的轰击之下仍不断前进的长宽木盾。他发现,绝大多数炮弹打到盾面上之后,并没有将之击穿,而是被弹开,或者嵌在上面了。“那是什么东西?” “这应该就是开、铁逃人提到的战车了。昨晚上,奴兵应该也是在这东西的掩护下收走尸体的。”尽管李秉诚也是第一次见到楯车。但在此之前,他听过开原、铁岭两城的逃军、逃民说起过奴兵有一种铳打不穿,炮轰不透的战车。 当初,这种战车曾帮助金军顶着城头的炮击,一路将士兵掩护至城下。抵达城下之后,金军就开始飞架云梯强行登城,或者直接挖墙脚损坏城墙。 对正经的军队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太大问题。防御用的战车只能用为防御,想要进攻还得靠人。守城必守野,只要在城下列阵的明军士兵顶得住金军的正面攻势,不再像开、铁之战时那些从萨尔浒逃出来的士兵那样,触贼即溃,金军也就搭不了云梯,也挖不了墙角了。 绝大多数火器无法造成有效杀伤,金军继续推进,城下气氛高度紧张。到处都能听见军官维持秩序的声音。为了保持士气,李秉诚也和朱万良一样,派了亲信充作督战队。只有让新兵知道,当兵不只是吃粮拿饷,后退也没有活路,他们才敢于直面扑来的死亡。 “别远射了,降下来给我对准了轰!”李秉诚沉着脸对守备官下令。“大炮打车,小炮打人!” “是!”守备立刻开始跑动,命令布置在北段城墙上的火炮,不再追求打击远处的目标,而是对准近处之敌发射。 在明军调整炮位的时候,金军的楯车已经掩护着步卒推进到了距离一线阵地不足五十步的距离。 “放!”随着牛录额真一声令下,被楯车保护着的金军弓兵开始抛射箭矢。一阵阵没有准头,只有方向的乱箭跨过推车的兵飞向明军阵线。 “起盾!”见箭雨将至,各队队总连忙下令兵士举盾应对。可没有实战经验的明军组织度很低,有些人的脑子完全是懵的,完全忘了在训练中教给他们的战术动作,耳朵也像是聋了一样,对军官命令充耳不闻。因此乱箭射入,还是有不少人受伤乃至死亡。 “射!”明军亦抛射反击,但金军的先锋都是铁甲、绵甲兼着的重步兵,所以金军即使不举盾,明军的抛射入阵的箭矢也很难对金军造成有效杀伤。更何况,金军无论是在经验还是战意上都优于明军,军官甚至不必下令,他们就主动举起手里的小盾保护要害了。 金军继续推进到距离明军不足十步的位置时,对阵线发起了冲锋。 “杀!”数以百计手持长矛的先锋甲兵从楯车中钻出蜂拥入明军的外围阵地中,眨眼间就嵌入了这段差不多两里长的一线阵地。 “杀!”明军的矛兵亦举起长矛与金军对抗。 砰! 金兵离开了楯车的保护,立刻便成为了鸟铳打击目标。在这样的距离下,浑圆的铅弹能正面穿透铁片和甲直接射进人体。 “我打中了!”就在鸟铳手得意于自己的第一枪就打死了一名金军甲兵的时候。一支刺箭精准地贯穿了他没有任何防护的脖子,从喉咙的另一侧穿出。 轰! 城头的炮兵也开始近距离地支援城下。果然,这种拉下城头就可以用来直接轰击砖砌垛墙的重炮,根本不是楯车能够挡得住的。 往来厮杀之间,明军的阵线开始动摇。 “上!”见阵线即将崩溃,在城下负责前线指挥的明军千总果断命令二线部队投入战场,接着又命令最前线的士兵后撤。“后退!重振!” 这种时候,如果交接混乱就很容易被抓住机会一口气突破整条阵线。但这是在城下,而不是在野外,城墙上还有几乎不受任何影响的铳兵、炮兵在用各种各样的火器给友军提供支援。金军没有机会。 (本章完) 第312章 狩猎小队 第312章 狩猎小队 明军稳住了阵线,在两军短兵相接的半个时辰之后,金军在楯车的掩护下主动后撤了。按黄台吉事前的要求,他们在撤退的时候还有意地带走了大部分友军的尸体。 “哦!”金军远去后,明军的阵地上立刻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仿佛是在欢送渐行渐远的金军。 同时,和声浪一起欢送金军的,还有能对楯车造成穿伤的三千斤吕宋大铜炮,和占比相当少的大型佛郎机。大型佛郎机早早地停了火,而吕宋大铜炮的炮弹则一直尾随着楯车,直到金军彻底退出射程,才放弃追击。 吕宋大铜炮连着打了十几炮,整个炮身已经非常热了。等到炮兵勾出残留在炮膛里的用于固定炮弹的杂物,用沾水的刷子清理炮膛时,炮管立刻就发出了滋滋的声音,并冒出一阵白雾。 “快!快!快把吊桥降下来!”北段守备顺着登城马道风风火火地跑下城墙,对把守绞盘的队总下令。 “是!”队总领命,立刻指挥着手下兵士动了起来。只见两人合力把住绞盘两边的把手,待另外几人取下用于固定的绞盘锁,便合力操作把手,使绞索慢慢地从绞盘上离开。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城门打开!”守备官见值守城门的兵士还在发呆,便走到另一队兵士的面前,大声命令道。 “好!知道了。”队总反应过来,立刻行动起来。他带人合力取下又长又粗的木质门闩,接着向内拉开千斤重的厚实木门。 “换防!”当城门被打开,吊桥被放下,负责值守城墙北段外围的第二部守城兵立刻在千总的指挥下列队有序出城。 奉集是一个城墙周围不过四里的小方城,却硬塞进了近两万驻军。每段城墙都设有一营两部五司,共二千五百满编的守城兵驻防,分别负责守城和守野。这些兵由一个管营的守备负责统管。 负责守城的一个司,也就十队五百人,由守备官亲自指挥,而负责守野的两个部则分别由两个千总管辖。 当在总兵官李秉诚在城中时,这四个守备官由李秉诚本人直辖,他们要是有什么问题和需要,可以直接对他汇报,而当李秉诚不在时,守备官则由参将赵率教管理。除非熊廷弼下令或者皇帝本人微操,否则这四个营共一万人,是如何也不会离开奉集的。 出于保持士气与战斗力的考量,李秉诚给负责守野的守城兵规划了间歇换防,轮替作战的基本策略,也就是在金军撤退回去整修的间歇,打开瓮城用生力军代替主力军。 同时,为了防止金军趁着换防的时机,派出骑兵冲阵搅乱阵型。换防的顺序是先出后进,待第二部的生力军全都就位之后,在城外血战防御的第一部主力军,再带着自己手里的家伙事儿,迅速进入瓮城整修。至于主城门,在交战期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打开的。零星的人员转移,只能在城墙上进行。 只要不出现大规模的溃退,轮替作战不仅保持士气,还能锤炼守城兵的意志。几轮攻防下来,不说成为老兵、精兵,至少可以从“未见血怕见血”的操兵,变成“见过血不怕血”的战兵。 ———————— 就在北门换防的时候。参将赵率教顺着城墙一路从南城跑到北城,并在瓮城的城头找到了亲自督战的总兵官李秉诚。他只要站在这儿就是对士气的鼓舞。 “见过镇帅!”赵率教走到李秉诚面前站定,抱拳拱手行礼。 李秉诚还礼问:“和朱副将联系上了?” 昨天傍晚的时候,在南段城墙上远眺的瞭兵,于万烟丛中发现东南方向升起了几柱新烟。李秉诚得知后判断,这或许是朱万良的部援军。可烽烟这种东西只能标明一个大致位置。朱万良部是不是真的在哪儿?如果在那儿,当下是个什么状态?这些事情李秉诚都不知道。 为了探明情况,防止奴酋以障眼法搅乱视听,并尽可能地和援军联系沟通,李秉诚便连夜派了一些骑术高超且有胆气的骑手连夜出城联络。 “是。”赵率教点头道:“联系上了。刚从南门进来。” 尽管金军派出了大量骑兵不遗余力地驱逐明军哨骑,给信差们带来了极大的麻烦,甚至造成了不少损失。但是无论努尔哈赤再怎么想,只要他不让人包围并锁死奉集或者援军的驻地,就不可能在由明军控制的辽河平原彻底切断明军之间的联络。 “朱副将那边是个什么情况?”李秉诚问道。 “朱副将亲自带了一万援军前来支援。虎皮驿的备防都交给了姜参将。”赵率教回答道。 “一万.”李秉诚的头皮有些发痒,可这时候他又不想取下头盔,所以就只挠了挠自己的下巴,聊以慰藉。“其中步兵几何?骑兵几何?” 赵率教回忆了一下信中的内容,说道:“步兵八千六百,骑兵二千三百。” “虎皮援军现在在什么地方?还要多久才能到我奉集城下?”李秉诚听着身后守备官近似于狂吼的催促声,不免感到有些烦躁。他心想:要都是精兵,哪里需要这么鞭策,门一开就知道自己该干嘛了。 “位置大概在东南方向十二里处。可什么时候能到就不好说了。”赵率教说道。 “就十二里路,为什么不好说?”李秉诚眉头微动。 “他们昨天被奴酋的大部骑兵阻了一阵,目前敌情不明,还在尽力组织侦查,在探明敌情之前,朱副将暂时还没有移营的计划。”赵率教又补充道:“信里也说,如果我奉集有急,需要紧急支援,他部也不会袖手旁观。朱副将还希望您能固守坚城,不要贸然自陷陷境。” “哼。我又不姓贺。”李秉诚哑然一笑。“就让他在营地里缩着吧。多少也能分担一些奴贼的兵力。” 听李秉诚提起贺世贤,赵率教也就顺势问道:“奴贼已经在攻城了,我们要向沈阳传信吗?”“不急。”李秉诚摇头道:“敌以万众攻我小城,却只打北面一段,且大部不明。说不定只是试探,或者引诱。甚至可能只是佯攻,做的是围城打援的盘算。我城不急,暂时也不缺粮,也就不发信了。让贺疯子就在沈城里待着吧,待奴贼全力攻我两阵再说。”李秉诚昨天深夜就收到了熊廷弼的回信。熊廷弼让他审时度势,切莫出城浪战,辽阳及武靖援军很快就会赶到。 因此,李秉诚现在也很有战略定力。“派人,把我城的现状和我的判断,具文呈告经略。既然朱副将驻在东南,就把信差往西南方向派。” “是。”赵率教领命离开时,北段已经换防完毕了。 ———————— 就像明军之中常出现逃兵一样,金军出征的时候,也有不少这种因为各种原因而脱队单干的。 正当明、金两国在奉集城下用自己的血肉撕扯对方血肉的时候。在奉集以东的深山之中,一支脱队的金兵正在密林间搜寻猎物。 “大哥,我们不回去真的好吗?”一个金军短甲兵打扮的年轻人,似乎幻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炮声和吼叫。心里不免有些发慌。 被他称为大哥的人,名叫瑚什布,纳喇氏人。只见瑚什布左手把弓,右手持箭,锐利的眼神不断地在地面上扫过,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有什么不好的。”听语调就知道,瑚什布显然是在敷衍他。 “就是。额尔碧赫,能有什么不好的。出来打猎本来就是你的主意。说什么这个冬天过得抠抠搜搜,就没吃过两顿饱饭,想弄点儿荤腥打打牙祭。我和大哥才陪着你出来的。”这支“猎手小队”里还有一个人。他名叫音达呼齐,也是纳喇氏的。 他们这三个人正蓝旗下是同一牛录里的人,旧隶于辉发部。虽然多少有点血缘关系,但因为祖先收来继去的搞不清辈分。所以也就只按年岁相称,大的是哥哥,小的是弟弟。由于额尔碧赫年岁最小,所以就被直接称名了。 这次山地行军,他们一路上见着了不少野兽猎物。于是就起了贪心,趁着军队在山里驻扎的时候,偷偷地溜了出去。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打到猎物就回营,可没承想,等他们打了两只正觅食春草的雪兔准备回营的时候,大部队已经开拔走了,于是他们索性就不回去了。一心扑在山里,专心干老本行。 “我也没说不回去啊。”额尔碧赫哭丧着脸。“现在大部队说不定已经和明军打上了,而我们却在打猎,要怎么解释?” 音达呼齐附和着抱怨道:“解释个屁,吃饱了撑的。这奉集要真有那么好打才怪了,咱们过去干什么?赶着去找死啊。我想这一趟多半也像上一趟那样,什么都得不到就回来了。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悄悄地打只野猪回去。去年夏天在萨尔浒累死累活地干了大半年,就为给建州部那一家子建宅子,结果想吃点儿肉还得自己想法子。” 建萨尔浒城不是没有代价的,努尔哈赤没有一个巨大国家作为后盾,想要建设新城就得减少从事渔猎、农耕的生产人口。努尔哈赤本想的是大掠沈北,也就是懿路、蒲河乃至沈阳,来补充物资。但他这一顿抢下来根本没有达到预定目标。懿、蒲两城早就被重点经营沈、奉防线的熊廷弼设为了缓冲地带,根本没有囤积多少人口和物资。袭击沈阳的行动,也在奉集和辽阳以及周边诸堡多路援军抵达后被努尔哈赤本人紧急叫停。 这就导致许多参与城建工作的人没能得到足够的补偿。 “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额尔碧赫问道:“就算不回营,但咱们总得回家吧,到时候问起来,我们要怎么解释?大汗军法严明,怕不是要砍了我们的脑袋?” “那就不回去!去投汉人。”音达呼齐撇嘴道。 “你疯了?”额尔碧赫一惊。 “我没疯。就说咱是叶赫部的嘛。这个冬天不是有好些叶赫部的人南逃去了沈阳吗?明人哪里知道我们是哪个部落的。他们能逃咱们不能逃?别傻愣愣的实话实说,一口咬死,就说自己是叶赫部的人不就行了?”作为被建州女真征服的其他部落民,音达呼齐并不完全服从于努尔哈赤那一家子的统治。努尔哈赤极力构建的女真统一叙事,现在也还没有那么深入人心。 “人家见着你的脑袋,就跟见着了银子一样!”额尔碧赫的说道:“不是都说南投的叶赫和鞑靼都被明军当成邀功求赏的战利品献给皇帝了吗?” 努尔哈赤收留在收留蒙古难民的同时,也在广泛地宣传明军的“暴政”。但明军并没有真的像努尔哈赤宣传的那样做,所以效果相对有限。 “这你也信?”音达呼齐就是不信这种宣传的人之一。他耸耸肩,说道:“去年那么的大阵仗,也就掳了两百多个汉奴。咱们这儿还不是吹上了天。说什么连破数城,攻寨无算,懿、蒲两城不还是让明军给收了回去?” “你不是认真的吧?投明的事情?”额尔碧赫的眉头拧了起来。 “.”音达呼齐沉默着憋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呼出。“当然不是,我就想打头野猪或是野鹿回去,安安稳稳的饱餐几顿。” “这话我就当没听你说过。你也别到处跟别人说。”额尔碧赫摸了摸额头,其实他已经有些动摇了。因为再这么下去,被当成逃兵处斩的可能性很大。 额尔碧赫看向瑚什布。“大哥,我们要怎么交差?总得有个说法吧。” “就说遇见了明军的探子,因为想着要去抓他,所以不慎掉队了。”瑚什布的注意力还是在寻找踪迹上。 “哪里来的什么探子?”额尔碧赫问道。 “随便抓个汉人不就是探子了。”瑚什布理所应当地说道。 (本章完) 端午省亲 端午省亲 端午省亲。 (本章完) 第313章 不汉不胡的游民 第313章 不汉不胡的游民 努尔哈赤为这次奉集攻略安排的行军路线,是从萨尔浒城出发,一路山地行军,先南下到温德痕暂驻。接着分成左右翼两路,分别到东州堡和马根单堡停驻,最后再齐头东进,直指奉集。 因为东州堡和马根单一直以来都是明军的驻地,所以这附近也就有不少军民杂居的村寨。但现在,这些村寨都已经空了。为了增加女真一方通过劫掠获取物资的难度,熊廷弼开放了辽沈周边,收拢了不少边地居民。而且女真的劫夺、掳掠行为本身,也是在迫使汉民西迁或是南迁。 到努尔哈赤袭掠奉集的档口,抚顺至清河一带已经没有了群聚的汉民,只剩了迫于生计而不得进山打猎、采集,在女真人的虎口下夺食的游民。 平日,这些游民尚能在山野间谋生。可一旦努尔哈赤决定西略大明,就会先派遣大量的探子集中搜山,以防止明军刺探大金的军事动向。在搜山的过程中,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游民,就会被抓起来作为战利品,或者直接被当成明军的探子射杀。 东州堡,右翼四旗,郭忻牛录的驻地里就捆缚关押着这么一个游民,或者说战利品。 这游民是八旗兵往温德痕方向移动的时候被抓住的。当时,他被隶属于郭忻牛录一小队马探发现。一点儿抵抗的举动都没有,直接就把手里的猎弓给扔了。 马探见他如此识相,又扎着不汉不胡的辫子,就没将他当作明军的夜不收射杀。 半夜,诸帐熄火。负责巡值防备的郭忻·伊明阿,蹑手蹑脚地来到关押俘虏的地方。 游民非常敏锐。伊明阿刚一进来,他就睁开了眼睛,望向伊明阿。在明月的映照下,那游民的眸子里仿佛闪烁苍鹰的桀骜。 伊明阿让这骤然注视给惊了一跳,但他并未就此放弃自己淫邪的心思。伊明阿喘着粗气来到游民的面前,用女真语说道:“我知道你听得懂我们的话。我现在要你好好听清楚。” “我当然听得懂。你要干什么?”游民跪在地上,只能挑眼仰视伊明阿。“我的弓箭、猎物,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已经被你们摸走了。” “我想摸的不是你的东西,而是你啊。”伊明阿淫笑道。 游民瞳孔一缩,不怒反笑。“你想搞我的屁股?” “对!老子就是要搞你的屁股。”伊明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很喜欢在营地里有新俘虏的时候巡夜。这样他就可以好好儿释放释放积蓄的欲望。至于性别,他是不甚在意的。 “你就不嫌硬得慌?” “不嫌。再硬的屁股我都搞过。”伊明阿拍了拍游民那张并不水灵的双颊。“能搞就行。” “那你就不怕我大喊大叫引来巡夜的?”游民并没有挣扎,他已经试过了,那根将他反绑在原木上的绳子的质量很好,结也打得实在,纵使他有一身的力气也挣不开。 伊明阿掏出尖刀,抵着游民的脖子。“我就是巡夜的。只要你敢喊叫,我就割开你的喉咙,再玩儿你的屁股。”刀子磨得很锋利,只要轻轻一剌,血管就会被割开。 “那有什么好处吗?卖屁股的还有银子拿呢。”看起来,游民很是识相。“搞完之后你能把我放了吗?” 伊明阿满意地点点头,回道:“银子没有,也不可能把你放了。但我能给你点儿吃的。”伊明阿从怀里摸出一小块还带着他体温的馍馍。“我想,从被抓到现在,你一口东西都没吃过吧?” 为了防止俘虏逃跑,金军在抓了人之后的前几天,都不会给俘虏任何东西吃,只会给他们喂水以维持生命。 “也行。那你搞吧。”游民的语气里仿佛带了些认命的无奈。 “识相。”伊明阿为再一次计逞而感到得意。他收起刀子,又拍了拍那游民的脸。 实际上,伊明阿是不敢擅杀俘虏的,因为所有的俘虏都属于待分配的财产。杀害被绑住的俘虏等于无故损害本牛录的财富。以他的地位,要真这么干了,指不定自己就从自由民变成奴隶了。 “站起来,转身。”伊明阿解开绳结,把着绳头,稍松绳索,示意游民转身面向木桩。 用插在地里的原木桩子绑缚跪着俘虏,再让绳结远离双手,就能最大程度地防止俘虏逃走。但相应的,这种绑法并不利于伊明阿行龙阳交媾之事。 “再松点儿,转不了。”游民站起身,扭了扭肩膀。 伊明阿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如其所言。这会儿,他的小头已经控制大头了。 在感到肩头松快的那一刹那,游民立刻调动全身的气力,双腿蹬着木桩猛然一挺,整个人直接扑倒在了地上。 伊明阿惊讶于游民的怪力,大头又重新做回小头的主人。他试图抓住从手里窜走的绳子,可这时已经晚了。 游民重重地摔在地上,脸部和地面来了一个亲密的接触。他的鼻腔感到一阵温热,应该是流鼻血了。他并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起身后,他没有逃走,而是反身扑向伊明阿,一下子就把伊明阿给按在了地上。 游民试图去薅伊明阿的头发,却只抓到一条金钱鼠尾。于是他索性绕动手腕将鼠尾发缠在腕间。 伊明阿想要挣脱,可他的双手刚撑稳,还没来得及发力,面门就被砸到了地上。 一下、两下、三下。游民的力道之大,只片刻,伊明阿的鼻梁就彻底塌了。打倒伊明阿之后,游民解下了他随身携带的弓袋和箭袋,绑缚在自己身上。 接着,游民又伸出手,摸取伊明阿怀里的馍馍。这时,还没完全昏厥过去的伊明阿还在蠕动。于是游民便从房间的角落里抄起一根金军用来揍他的木棍,对着伊明阿的脑袋就是一记猛砸。 “妈的。就你这废物样子还想搞老子的屁股。呸!”临走前,游民还对着伊明阿的后脑勺啐了一口带血的浓痰。 ———————— 次日清晨,右翼大军将要移营的时候。仍在昏迷中的伊明阿,一路被架到了天命汗努尔哈赤的面前。 “死了?”努尔哈赤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两个甲兵架着的伊明阿。 “还有气儿。”郭忻牛录的牛录额真郭忻·阿布泰跪在地上,不敢仰视大汗。 “那你是要我等着他苏醒吗?”努尔哈赤的声音里已经挂了些不悦。“不是!”阿布泰还没来得及动作。努尔哈赤的左右侍卫便跨步上前,一人给了伊明阿一巴掌。 伊明阿吃痛,缓缓地睁开眼皮。见他有苏醒的迹象,侍卫便托住他的下巴,使他的脑袋对准大汗。 努尔哈赤看着那张满脸血痂的脸,心里又多了点儿厌烦。“你被谁打晕了?” “你谁啊?”伊明阿的脑子既混且沌,视线也在晃荡,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 啪!侍卫又甩了伊明阿一巴掌。 “大汗就在面前!把你的狗眼睛睁明白了。”郭忻·阿布泰呵斥道。 “大汗?”伊明阿反应了一下。“大汗!”伊明阿膝关节一软,本能地想要跪下去。但有两个人架着,他跪不下去。 “你被谁打晕了?”郭忻·阿布泰用嘶哑的声音把努尔哈赤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那个俘虏。”伊明阿的思绪逐渐清晰。“就是他打晕了我。” “他怎么打晕你的?”努尔哈赤简直难以置信。“他还能把绳子挣断了不成?”努尔哈赤原以为有明军哨探趁夜潜入,刺探情报,不仅打晕了巡夜的,还顺手救走了同伴。如果是这样的话,事情就很严重了。 “我”伊明阿顿了一下,急中生智地编出了一个谎言。“我的衣服破了个大洞。见那俘虏的衣服看起来不错,想取走自己穿,所以就给他松了绑,哪承想,那人饿了近两天还有一身怪力。我一时大意疏忽,就被他给反擒住了。” 努尔哈赤愣了一下,旋即冷笑道:“你的意思是,你看上了明人的衣服。就给他解了绑。然后就被他打晕了!” “是。”伊明阿突然觉得背后有一阵恶寒袭来。 “这种蠢货,与其让他被明人所杀,不如我杀之。杀。”努尔哈赤摆手。架着伊明阿的两个人立刻将他拉到一边,并将他的身子按成弓形。 “大汗!饶.”伊明阿求饶的话还没说完,跟上去的侍卫就拔出佩刀把伊明阿的首级给砍了下来。 “大汗。”另一个侍卫抓着伊明阿头顶的辫子,将脑袋献到努尔哈赤的面前。“行军也是打仗,之前有人离队猎猪,有人离队劫掠,现在还有这种想抢明人的衣服,反被明人制服的废物。传首各旗,让奴才们晓得本汗的军法!” “是!”侍卫领命离开。 “你。”努尔哈赤的手下有两百多个牛录,自然没法子全记住这些牛录额真的姓名。 “在!”郭忻·阿布泰磕头道。 “你有兄弟或者成年的儿子吗?”努尔哈赤问。 “回大汗,有一个成年的弟弟。”阿布泰战栗回道。 “既然你御下不严,那就别御了。把你的牛录交给你的弟弟来管。让他吸取你的教训。”努尔哈赤说道。 “谢大汗开恩。”郭忻·阿布泰明显松了一口气。 努尔哈赤收回眼神,对团聚在面前的诸位旗主、将领说道:“大军开拔!今天就要抵达奉集城下!” ———————— 游民摆脱束缚之后,并没立刻离开大营,而是就近找了一棵高达六七丈的树爬了上去。待金军拔营远走,他才从树上下来,逃离这是非之地。 一天之后,八旗兵按照努尔哈赤的部署对奉集发起进攻。那游民也顺着山间的野道,一路南下到了马根单堡。 另一边,议定捕捉汉人作为“说法”之后,脱离大军的狩猎小队重新陷入沉寂,密林中又只剩了窸窸窣窣的风吹草动。三个人弓着身子,眼神不停地在地面和树干上来回游走,试图寻找猎物的踪迹。 之前他们能找到雪兔,靠的就是看树干。虽然雪兔喜欢以汁水充足的草本植物及灌木的嫩枝、嫩叶为食。但冬春之际,万物萧然之时,也会啃食树皮充饥。只要能找见树木新伤的痕迹,就说明有雪兔在附近活动。如果运气够好,说不定还能在追寻兔子的路上撞见它的天敌,比如猞猁、黄鼬、貂熊之类的东西。 狩猎小队显然运气不错,没过多久,三人就顺着踪迹找到了一只雪兔和一只正在追杀雪兔的猞猁。他们没有任何犹豫,三支箭几乎在同一时间飞出,分别朝着雪兔和猞猁飞去。 作为猎手的猞猁怎么也想不到,前一刻还是猎物的自己,在下一刻就成了更高一级的猎手的猎物,和被自己的猎物一起,被冰冷的羽箭钉死在了这片正逐渐回暖的大地上。 “中了!”额尔碧赫飞快地跑过去。他没有搭理已经被整个钉在地上,徒劳地扑腾着后肢的雪兔。而是摸出尖刀,对准喉咙,一刀把还能挣扎爬行的猞猁给了结了。无痛速死,这是猎人对猎物最大的仁慈。 雪兔没有得到这份廉价的仁慈,它还在受活罪,可额尔碧赫没有管他,而是捧起猞猁,用双臂掂量它的体重。“大哥!这个畜生起码得有四十斤重!” 四十斤,意味即使剥皮削骨,也能留下二十多斤可以食用的部分。无论如何,他们三个人这几天的荤腥总算是有保障了。 “谁射的?”瑚什布走到兔子边上蹲下,用自己的小刀,给了它一个解脱。 额尔碧赫看了一眼羽箭上特殊的标识,说道:“大哥,你的箭射到了心口,而我的箭只打到了屁股。”说罢,他还不忘恭维道:“不愧是大哥啊!” “呵呵。”瑚什布得意一笑,又道:“我记得这附近有个空了的汉人村寨。咱们到那儿去,把这些猎物给处理了吧。” “好嘞。”收获的喜悦暂时冲散了额尔碧赫对于惩戒的隐忧,至少现在,他心里想的只有好好儿饱餐一顿。 最近几章引入底层视野,并添加一个重要人物。 (本章完) 第314章 猎手与猎物 第314章 猎手与猎物 这支狩猎小队,其实并未远离金军的行进路线太多。他们一路游猎一路走,也不过是在马根单堡与奉集堡之间的山地活动。这片区域间杂着不少的村寨。居住在此的汉民主动或被动地迁居之后,这些空出来的寨子,要么被旗人占去,要么就干脆空着。 狩猎小队寻找到的寨子很小,低矮的土围子里拢共也就二十几个带篱笆的茅草屋子。唯一一间用瓦片砌顶的“豪宅”,是一个很小的城隍庙。现在城隍还在,但庙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让女真人给拆了。梁柱和瓦片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些尚未倒塌的残垣断壁,为不再有任何香火的城隍老爷遮风挡雨。 “!”还没进入寨门,大哥瑚什布就发现了路面上的不寻常。他几乎本能地伏低身子,压低声音,做出噤声的手势。“有脚印。很新。” 额尔碧赫和音达呼齐沉默着点头。就地放下肩扛的猎物,再一次进入“狩猎”的状态。 三个人顺着脚印蹑手蹑脚地来到一处宅院。宅院里只有一个空了的牲口棚和一间独屋。独屋反常地关着门,和其他早被搜掠过无数次房子的格格不入。 瑚什布用收起弓箭,抽出佩刀,用刀尖抵着门板轻轻一推。 推不动,门被栓上了。于是瑚什布用眼神示意额尔碧赫和音达呼齐左右行动。 额尔碧赫和音达呼齐会意点头,也收起弓箭拔出刀。紧接着,两人同时抬起脚,对着门板猛地一踢。 砰!门栓被生生踢断,门扉左右飞开。三人并肩涌入,一瞬间就将小屋看了透彻。 “大哥!你看。”音达呼齐用刀尖指着一个蜷缩在墙角的“猎物”,声音里满是惊喜。 这是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少年的脸上多是恐惧、不安与憎恨,但仍留着半分没有褪尽的稚气。少年的手里柄着一块间有霉斑的木柴,这是他从前院里柴火堆里拿来的防身用,可面对三个凶神恶煞的金兵,他连举起木柴投掷的勇气都没了。 瑚什布见到少年的样貌,细长眉眼顿时一弯。他走上去,一脚踹掉少年手里的“武器”,然后粗暴地揭下盖在少年脑袋上的破烂帽子。见到他脑袋上小辫儿和新剃发的痕迹,瑚什布立刻就笑了出来。“哈哈哈哈!”他转过头对额尔碧赫说道:“你看,你想要的说法这不就找到了吗!” “是啊!”额尔碧赫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去。 虽然之前大哥定策,说要抓个汉人给上面交代,但这会儿哪有那么多现成的汉人给他抓。现在撞见一个被强行剃了发的奴仆,显然是老天仁德开恩,给了他们一条生路。 ———————— 金国统治下的汉人主要有三种类型。第一种是努尔哈赤起兵反明之前,受不了文官、总兵、太监的轮番折腾,而选择“弃明从胡”的汉人及其后裔。正红旗下的汉官刘爱塔就属此类典型。 第二种则是在努尔哈赤起兵之后,背叛朝廷或者主动归顺努尔哈赤的汉人,前大明抚顺游击,现大金三等总兵官李永芳,以及佟养性、佟养真兄弟就属此列。 而为数最众的第三类,则是努尔哈赤反明之后,被女真人猎获的战利品。 这些汉人或军或民,但对努尔哈赤来说,这也就是比牛羊稍微高级一点儿的,会使用工具会耕地的战利品。他将这些人分配给他的子侄旗主们,之后再由旗主们做二次分配。 分来配去不类人的战利品,显然是没什么好日子可过的。最近叶赫新附,又有蒙古逃人来投,大金物资紧张,旗人尚且缩食,就更别说这些奴隶了。能吃一顿饥两顿,都算是好事了,饱是从来感受不到的。 所以一抓到机会,就有汉人跑路。其中运气好的,能逃到城镇,在经盘查与审问排除了奸细嫌疑之后,可以凭着个人的意愿编入辽将手下,或者选择自由营生。而其中运气不好的,就会像现在这样被抓住。 “大哥,要给他砍了吗?带个脑袋回去应该就能交差了吧。”音达呼齐拿着刀在少年的脖子边上比画了几下。 少年本就畏惧的眼神里又添了些惊恐的神采。 瑚什布想了想,到底还是发了善念。他走上去,一把将少年从地上拉起来,见少年腿脚齐全,能够站立行走,算不得累赘,于是说:“还是先绑起来吧。” “好。”音达呼齐听招呼收刀入鞘,接着掏出用来捆绑大型猎物四肢的麻绳将少年捆了个严严实实。 ———————— 三人就地落脚。老大瑚什布和老二音达呼齐回村口捡回猎物,而老三额尔碧赫则留在院子里生火,并看守他们给上面的“说法”。 额尔碧赫随身带了燧石和火镰,以及一些易于引火的干火绒。他一边低头打火烧绒,一边用女真语问少年道:“你叫什么?是哪个旗的?就你一个人逃了吗?如果你能供出同伙,那么回去之后,非但不会受到惩罚,反而还会有赏赐。” 额尔碧赫显然是在说谎,这种逃跑的奴仆,无论是否供出同伙都不会得到赏赐。最大区别无非是吃刀子还是挨鞭子。 少年眼神一闪,但只支支吾吾地说了两句额尔碧赫听不懂的汉语。 “你会说我大金国的话吗?”火绒被点着了,额尔碧赫赶紧捧起收集来的干草和枯叶铺在上面,并朝着星火吹气。很快,一团白烟袅起,接着便燃起了火光。 少年下意识地想要摇头,但随即便僵住了脖子,还是用汉语说话。 “算了。”额尔碧赫放弃了。他将干枯的树枝堆叠在明火上,等树枝被引燃,又将院子里的木柴摆放上去。这样,一个能燃很久的营火就生好了。不多时,瑚什布和音达呼齐带着猎物回到了院子里。“额尔碧赫,过来帮着把兽皮剥下来。”瑚什布招呼道。 “哦!是。”额尔碧赫连忙收起烤火的手,前去帮助两人给猎物扒皮拆骨。 这些动物的皮都是好东西。往年明、金尚未决裂之际,很多部落民都会把这些皮货运到抚顺或是开原这样的边城,与汉人或是蒙古人做交易。以换取类似于盐、米、茶、陶之类的生活物资。 但明金决裂之后,明朝方面就对金国搞起了严格的物资禁运,这就导致金国只剩了朝鲜这么一个异质的交易对象。可朝鲜毕竟国小量少,而且即使在金、明之间搞两端外交,也还是要在明面上和作为父母之邦的宗主国站在一起,持反金的态度。 各方因素综合起来,就导致往年紧俏的商品成了一个徒有使用价值,而交换价值匮匮的东西。皮货卖不出去,对底层的民众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好事,物以稀为贵,这玩意儿多了也没什么用。但对大金的统治者来讲,这就不完全是坏事了。至少努尔哈赤不必主动下戒严令,就能防止皮货大规模流出,以增加军队的着甲率,并给他的大部分楯车都附上一层“皮面装甲”。 “不给他吃点儿东西吗?”额尔碧赫撕扯着没盐没味,满是腥臊的兔子肉,问瑚什布道。 “能留他一条命不错了。”音达呼齐瞥了少年一眼,说道:“看他这样子一时半会儿应该也饿不死,要是实在饿得走不动道了。就把他的脑袋给砍下来带回去。反正回去之后多半也是一刀。” ———————— 就在三人轻松愉悦地吃着烧烤兽肉,谈天说地幻想着百里之遥的战场时。村寨附近的一处矮坡上,正在远眺四方寻找猎物的游民发现了这山野间的一柱孤烟。 犹豫了一瞬之后,他决定过去看看。如果是没有逃走的汉人民户就讨一顿饭吃,讨不到就抢。要是对方人多,那就算了。 他谨慎地观察着地上的痕迹,专挑没有人类活动迹象的路走,小心翼翼地缩短自己与孤烟之间的距离。 很快,游民找到了狩猎小队落脚的村寨。他没有贸然进去,而是挑了一棵能挡住自己大半身形的高树爬了上去。 游民上树,只见几个金兵打扮的人正围坐在院子里的篝火旁,烧烤着被他们分脍兽肉。游民放缓呼吸,仔细地观察了一番。他发现,这四个人并不完全是离开大部队独自行动的金军士兵,还有一个被捆缚得严严实实的俘虏。 游民有些心动了,尽管他没有从军,但也很清楚一个女真人头的价值。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地把这三个脑袋带回到威宁堡,就能换得一大笔银子,这可比猎一头危险的野猪要划算得多。 现在敌暗他明,视野清晰,只要射得够快,就能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把他们变成待兑现的人头。 说做就做。游民倚坐在粗壮的树枝上,接着取箭,张弓,搭弦。在姿势的限制下,他无法将弓拉满,但好在猎人与猎物之间只隔着不足三十步,即使半拉弓,羽箭也能洞穿人体。 “呼!”游民长吐出一口气。羽箭脱手,一箭封喉! 音达呼齐刚咽下一块尚未被充分咀嚼的兔腿肉,兔腿肉还没滑进他的腹中,就被一杆刺箭洞穿了喉头。箭头从上往下,从右往左,贴着颈骨斜着贯穿了他的喉咙,将他的喉结和兔腿肉串连在一起。 “呃”他下意识地把住喉咙,抬头斜上一看就发现了射箭的游民。“敌” 音达呼齐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用手为另外两人指明敌袭的方向。可是游民的射击顺序是特意选择的,瑚什布和额尔碧赫必须转过身,他们的视线才能和音达呼齐臂指的方向对齐。 两个人的反应很快,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迅速起身后转,并抓起放在地面顺手处的弓箭摆开了反击的架势。 当他们顺着音达呼齐的指引看见倚靠在树上的射手时,游民的第二支羽箭已经射到了。游民还想射脖子,但因为瑚什布的动作实在太快,羽箭只贴着他的颈肉,擦着锁骨洞入了他的右肩,最后被肩胛骨给阻拦住,而没有洞穿人体。可这也足以让善射的瑚什布失去远程反击的能力。 瑚什布立刻放弃弓箭,转而去扶助还没有失去生命的音达呼齐。试图用尚且有力的左臂将他拖行到远离游民射界的墙角。鲜血在喷涌,音达呼齐活不长了。 额尔碧赫已经完成了瞄准。这个距离之下,游民的第一箭能精准地命中音达呼齐的脖子,那么额尔碧赫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偏差。而且游民没法躲避,只要他的动作稍微大点,就会从数丈高的大树上掉下去。光是摔也摔死了。 “完了!”额尔碧赫满弓的时候,游民的第三支箭刚搭在弦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名俘虏双腿猛然发力,像一只刚过冬眠期的林蛙一样,蹦跳着用头顶狠狠地顶了额尔碧赫的小腿一下。 这一击没有对额尔碧赫造成任何伤害,却大大地扰乱了他的准头。羽箭抛出,却只硬挺挺地扎在了那游民身侧的树枝上。 游民的第三支箭射出!箭矢命中了额尔碧赫的左胸,只要再往左偏一点儿就能划到他心脏。 此时,他虽然中箭,但并没有就此失去反击的能力,如果他能赶忙搭弓,对着树上的游民发出第二支箭,生死犹未可知。因为游民只插了两支箭在树,要想发出第四箭,必须反手从箭袋里掏。但是,额尔碧赫在惊怒之下,却做出了错误的抉择。他一脚将那俘虏踹了四仰八叉,让他无法再干扰自己。 “死吧。”游民抓住了这个机会。第四支箭稳稳当当地射出,精准地命中了额尔碧赫的心脏。 心脏被刺破,额尔碧赫全身的力气骤然卸去。他软软地倒在地上,眼神逐渐失去了光亮。 “对不起。”俘虏蠕动着侧过身,用女真语向额尔碧赫道歉。他还记得,这个和自己年岁相近的鞑子,试图劝说他的大哥分一口东西给自己吃。 (本章完) 第315章 丁修和李显 第315章 丁修和李显 一死两伤,其中还有一人重伤。作为猎手的游民对这一结果非常满意,他赶紧收好弓箭,踩着树干上的枝丫,飞快地往下爬。 由于动作过急,加之地面打滑,游民落地时没有踩稳,就前扑着摔了个狗啃泥。他踉跄着爬起来,抹干净嘴上泥巴之后,又从腰间抽出伊明阿的佩刀,径直朝着事发地飞速奔跑。 砰! 游民一脚踹开院门。此时,他的眼白里已经爬满了猩红的血丝。 “阿兄?”听见动静,那少年俘虏立刻扯开嗓子,用汉语吆喝道:“阿兄是你吗?” 游民闻言,狂跳的心脏猛然一滞。他愣在当场,错愕地看向蜷曲在地面上的少年。可是下一刻,他的眼里便凝出了一道失望的泪光。 这时,院子里唯一一个还有清醒意识的瑚什布已经站了起来。他的右臂已然失去知觉,只能用左手持刀面对来犯的敌人,并用身子护住不断吐血的音达呼齐。 瑚什布知道音达呼齐要死了,但瑚什布还是要保护他。 “你是来救他的吗?我把他给你,你放过我们。”瑚什布见游民没有持弓,便让开身位,来到被俘少年的身边。 “呵。”已经凝结成珠的感伤没法憋回去,游民索性眨眨眼皮,将它挤出眼眶。他冷笑着,用女真语回答道:“只要你放下刀,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说话间,游民继续靠近。 “站住!你给我站住!”由于大量失血,瑚什布的嘴皮已经有些发白了。“你就不怕我杀了他?” “你杀啊。我又不认识他。我来这儿要的就是你们的脑袋。”游民已经走到了一个冲刺便能突进到瑚什布面前的位置。“但只要你放下刀,我就给你一个痛快。”游民又重复一遍。 “啊!”只几句话,谈判破裂。瑚什布大喊一声,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举起刀试图砍掉少年的脑袋,想在临死之前给自己拉上一个垫背的。 可瑚什布的动作在那游民的眼里竟然是那么的慢。游民右腿骤然发力,一个箭步就闪身到了瑚什布的面前。 手起,刀落! 鲜血从平整的切口喷涌而出,溅落满地。 一阵连身体的防御机制也无法麻痹的剧痛袭来。眨眼间,瑚什布就感觉不到自己左手存在了。他惊恐地看着自己手掌在惯性的作用下减速,和继续下挥的左臂上下分离。 “非要给自己找罪受。”游民一脚踹倒失去反抗能力的瑚什布,没有给他最后的仁慈,任凭他在地上挣扎流血。 ———————— 营火已经熄了。游民独自一人坐在茅草屋檐下,啃食着沾了泥土和鲜血的兔肉。如果这游民是个读书人,此时他一定能想起岳飞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但可惜,游民会三门语言,却大字不识一个,心里也没有那种“收拾旧山河”的万丈豪情。他逃走以来他就吃了那块从伊明阿的身上摸出的馍馍,现在已然饿极,一点儿都不介意吃女真鞑子啃过的兔肉。 “你谁啊,住哪儿的?”游民啃着肉,询问仍被绑缚着的少年。“你是汉人吗?” “我阿兄呢?”少年趴在地上仰着脑袋,看向摆着一副自在观音坐姿的游民。 游民眼神微动。“我连你是谁都知道,怎么知道你阿兄在哪儿。” “你不是我阿兄请来的救兵?”少年问道。 “你的兄长能给我什么好处?”游民耸了耸肩。“我是为了那三个人头才来的。一个大几十两呢。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会在这里让三个鞑子给抓了去。” “你难道不应该把我放了再问我话吗?”听见眼前的人与兄长无关,少年的眼神黯了下来。 “你应该求我,而不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游民扔出一把小刀,稳稳地扎在少年的眼前。“但大爷我今天心情好,就赏你一把刀,你自个儿想法子吧。” “你想杀了我吗!”这把少年吓了个够呛。只要小刀再下移半寸,就会扎到他的脑袋上去。 “别屁话。趁老子还没吃完,你赶紧解开,兴许还有一口熟肉可以吃。”游民饶有兴致地看向少年,说道:“这肉老子要是啃完了,你就只能去和猞猁的生肉较劲了。” 小半晌,少年半挣扎着用锋利的小刀割开了绳子,也在自己的身上划了几道深浅不一的口子。割完,他还不忘将小刀插在地上以展现自己的善意。 “好小子。赏你了,吃完就滚。”游民用牙齿撕下一块肉,并将剩下的部分直接扔到少年的面前。 少年愣了一下。同样饿极的他没有对嗟来之食表示厌弃,立刻就捡起食物,只拍了两下就大口地撕扯了起来。“谢谢。”咀嚼的时候,他还不忘向游民道谢。 “还挺讲礼,少爷啊?”游民站起身,走到已然停止呼吸的音达呼齐身边。 “读过两天书。”少年回答说。 “读书好啊,我就没读过书。”游民从音达呼齐的脖子里抽出箭矢,扔到一边,接着抓住音达呼齐的辫子将他的脖子拉直。 “别”瑚什布用最后的一口气祈求道。 游民睨了瑚什布一眼,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手起刀落地就将音达呼齐的脑袋给割了下来。音达呼齐的心脏已经停跳,该流能流血也差不多流干了,因此这一刀下去并没有引发喷淋状的血雨。 “来!”游民将人头扔到少年脚下。“你把屁股卖给我,我就把这个人头送给你。” 少年本能一避。“屁股?”他先是不解,明白过来之后立刻白了脸。猛然摇头道:“我不做兔儿相公的。” “嘁。”游民坏笑道:“这一个脑袋至少能值二十五两银子。你的屁股再白也值不了这个价。” 游民又去收割额尔碧赫的脑袋。“而且我想干你,也不需要征得你的同意。” “你有龙阳之好?”少年惊恐地看向游民,咀嚼的速度也降了下来,身体下意识地朝着远离对方的方向侧倾。 “你觉得呢?”游民提溜着额尔碧赫的首级走到瑚什布的面前。这时,瑚什布已经咽气了。“你乖乖听话不就好了吗。非逼着我当着你的面杀掉你的手足兄弟。”说话间,他将瑚什布的脑袋也割了下来。 “呼!”游民长呼出一口气。“扔过来。”他朝少年招手。 “什么?”少年问。“你怎么呆愣愣的。当然是我的银子啊!”游民说道:“你以为我真看上你的屁股了?” “好。”少年咽了一口唾沫,他是真摸不透这面前这个家伙的路数。就算游民要突然抽风冲过来一刀把他宰了他也不觉得奇怪。因此,即使他很不愿意提溜人头,也还是乖乖地抓着辫子,将音达呼齐的脑袋拿到了游民的面前。 “这女真鞑子还真是贴心,就算剃了光头也不忘留这么一撮头发给我拎。”游民接过人头,那样子就像一手提溜了三个钱袋。“把他的衣服也给我扒下来。” “是。”少年听话地将瑚什布的外衣给脱了下来。“给您。” “展开。” “好。”少年不敢看猩红且苍白的首级,于是微微偏过头,抓着衣袖竖着将皱巴巴的脏衣服抖开。 “你是不是傻啊?”游民不满道:“竖着展开我怎么装。” “哦!”少年这才明白,这人是把衣服当成袋子了。于是赶忙平举衣服,将衣服兜成布袋状。 “你姓什么?”游民一松手,三个脑袋就掉进了衣服里。 “姓李,名显。还没行冠,所以没字。”少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还他妈挺讲究。高门大姓啊?”游民面对少年,后退两步,拾起绑缚少年的绳子,割下其中的一小节封住袋子口,然后用剩下的部分三缠五绕地将袋子变成了一个挎包。 “宁远李氏旁支。”李显说道。 “你个辽西人跑辽东来干什么?”游民的眼神里闪过一抹警惕。 “宁远不是指宁远城,而是指宁远伯。”李显小心地解释道。 万历七年五月,李成梁积功被封宁远伯。自此以后,铁岭卫上上下下稍微能跟李成梁攀上点儿亲戚关系的李姓人,就都自称宁远李氏旁支了。 “呵,原来是总兵李大人的族人。”听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就知道,游民对宁远伯李成梁没有什么好感。“那你住在哪儿?” “铁岭。以前住在铁岭。”李显低下头,眼里闪烁着凄伤。“现在,没地方去。” “那咱们住的还挺近,我是开原人。不过你是少爷,我是猎户,到底不一样。”游民怀疑稍皆解。他将人头挎包斜挎在肩膀上,又问:“最后一个问题。李少爷,你为什么会在这儿?还把脑袋剃成那个样子。”游民用沾着血的指尖有节奏地扣动着刀把,似乎在敲打着什么旋律。 一瞬间,李显颤抖的眼神里便缀上了悲伤。“前年,铁岭陷落,我考妣皆丧。兄长和我则都被奴贼掳掠到了贼巢,然后就被强行剃了发,只许留后面儿那一片。剃头之后,兄长和我就都被安排在了一个叫刘爱塔的贼官手下做事” “刘老二啊.”刘爱塔原本也是开原人。 “什么?”李显没听清。 “你继续说。”游民摆手,不想解释太多。 “去年,奴贼要筑新巢,兄长和我就被送到新的地方服劳役。不久前,奴贼再次兴兵征伐大明,要用奴隶运送辎重,兄长和我又在此列,所以就跟着来了。” 说话的时候,李显的眉头拧得很紧。可那游民还是要硬揭他的伤疤。“你兄长呢?他该不是扔下你一个人跑了吧。” “不可能!”李显立刻否定道:“兄长待我极好,被掳走之后也处处护着我。我们逃走之后被发现了,奴贼追了上来。兄长就说分头行动,他会来找我。再然后,我就不知道了。” “那多半是死了。”游民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你放屁!”李显激动地骂道。“阿兄.阿兄才不会!” “.但愿吧。”沉默着盯了李显一会儿之后,游民指使李显道:“李少爷,去把他的衣服也脱下来,然后把刀剑兵器都收拾一下,箭也要收拾。这些东西都能换成钱,我现在去猞猁身上割两块儿肉下来。这里不能待了,咱们还得继续南下。”他弓腰捡起那把割开绳索的小刀,走向已然被剥了皮的猞猁。 “你要带我走?”李显望向那游民。 “不,我只是带了一头能驮东西的驴走。”游民背对着李显,李显看不清他的表情。“如果现在有一头真正的驴子可以供我选,我肯定选驴子而不选你。”他一边说话,一边用小刀割下了猞猁的四条腿和几大块饱含油水的贴膘肉,并将之塞进猞猁皮打包好。“这包东西够吃好几天了。” “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李显按照那游民的吩咐,用衣服将三个女真兵的兵器工具全部收拢打包。 “往南去威宁,那地方还在朝廷的手里,应该能把这些脑袋兑换成银子。”游民说道。 “你这么厉害,我能求您帮我一个忙吗?”李显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想.” “不能。你也不要想了。”游民打断李显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不会听,更不会帮你的忙。我不做没好处的事情。” “我可以给你好处!”李显立刻说道。 “我对你的屁股没兴趣。我只要钱。”游民翻了个白眼。 “不!不是。我家里地下有些的窖银,只要你帮我找到阿兄。等朝廷光复铁岭,我就把这些钱都给你!”李显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哪怕,哪怕只找到” 游民又打断了李显的话:“你是傻子吗?这茫茫大山的,我一不姓觉罗,二不姓熊,去哪里给你找这么一个人?把东西背好,该走了。奴贼要是这会儿回来,你家就该绝户了。” “我”李显既怕再次从贼,又怕这一走,再也见不到兄长了。 “你要么跟我走,要么自己滚。”游民呵斥一声,直接转头离开:“赶紧!” “.”李显愣了片刻,最后还是默默地跟了上来。 离开村寨的土围子之后不久,李显小心翼翼地问游民道:“还没请教您的大名呢。” “丁修。” (本章完) 第316章 金军退兵 第316章 金军退兵 奉集堡北岗,天命汗的驻跸之地。努尔哈赤正面色凝重地眺望着数里外的战场。 从清晨到现在,努尔哈赤在这儿看着左翼四旗的步卒对奉集的北面城墙连着发起了四次进攻。每次进攻,金兵都能在楯车的掩护下一路推进到奉集近郊,再对城下守野的明军发起冲锋。但在那之后,金兵就推不动了。 一旦金军离开楯车,立刻就会成为城头大小铳、炮的攻击对象。就算撕开了第一条阵线,后续的部队也会立刻顶上来。 努尔哈赤不得不承认,在熊蛮子的经略之下,团聚于辽东前线的明军,已经不再是萨尔浒新败之后的那副颓然怯战之色。这对大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报!”就在左翼四旗即将发起第五次进攻的时候,一匹快马奔到努尔哈赤所在的墩台 “说。”努尔哈赤俯看来人,只一眼他便知道,这是正红旗派来的人。 “禀告大汗。”骑手下马,低头禀报道:“在奉集西南方向十里处,发现明军援军大部!” “援军.”努尔哈赤眉头一挑,问道:“有多少人?打的谁的旗帜?” “禀告大汗。不知道有多少人。只知连山遍野,似无穷尽。至于旗帜,我们只见到了‘鲁’字旗。”骑手回答说。 正红、镶蓝两旗的零星马探,在探查到辽阳方面援军并回报之后。代善立刻增派了数以百计的马探扩大侦查,试图搞清明军援军的规模。可是明军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数倍于金军马探的武靖营骑兵四散开来,主动围剿金军的马探。很快就把试图靠拢明军军阵的金军轻骑兵彻底驱散了。 这时候,如果代善还想继续侦查,就只剩下组织对等规模的骑兵强行前进这一条路可以走了。可是,努尔哈赤抽走了右翼四旗的骑兵大部,筹谋着给奉集守将李秉诚来一个斩首行动。这就导致代善即使是有心也无力了。 “我知道了。”努尔哈赤沉默了一会儿后,对正红旗的骑手说道:“回去告诉大贝勒,让他就地列阵,与明军对峙,但做好随时撤军的准备,等我命令一到,立刻按原定计划收缩。如果明军主动发起进攻,许他自由行事。”战争的主动权依旧在努尔哈赤的手上,只要他不想跟明军打,明军也就拿他没有什么办法。 “是。”骑手领命,上马离开。 “传令!”努尔哈赤低喝一声,立刻就有几个贴身的亲随过来候命。 “传令四贝勒。让他停止进攻,带着左翼四旗的全部人马撤出战场。对奉集的攻略,到此为止了。”努尔哈赤下令道。 “是。” ———————— 正红、镶蓝两旗军阵的对面,来自辽阳方向的援军已经摆好了阵势。 目前,熊廷弼这边有四个编制不一大营。 第一大营,就是他的经略中军营。这支部队的士兵大多拣选自京营,只有少部分是各级军官自带的家丁。经过熊廷弼近两年的调教,经略中军营已经完全摆脱了京营自带的懒散习气,变成了一支令行禁止的强力“操军”。 没错,还是操兵。这支总计有四千余人的部队还没怎么见过血,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在熊廷弼四处奔走的时候,给他提供援护。他的下一步计划,就是把这些人打散,和经历过血战的战兵乃至武将手下的家丁轮换。 熊廷弼一点儿也不喜欢家丁主战,其他士兵协助,这种极度依赖小规模精锐的打法。他想做的事情,是把辽地的所有士兵都变成能战敢战的精锐。军队整体的战力上不去,小规模的精锐再强也只有被围歼的份儿。 他手下的第二营,则是由参将鲁之甲统帅的武靖营。武靖营说是营,但更像一个横亘在沈奉之间的大屯堡。里边儿驻扎着两个次一级的游击营,和一个守城兵营。分别由两个武靖游击和一个武靖守备指挥。 熊廷弼把两个游击营都给带出来了。这两个游击营,各有三千人,共六千战兵,以骑兵为主,皆为拣选整编后的辽镇原兵。 武靖的两个游击营,因为机动性较强,被熊廷弼安排作为护军,摆在中军营的侧前方,以防止敌军派出骑兵左右穿插,乃至绕后搅乱步兵阵型。 熊廷弼手下的第三营和第四营,则为总兵官陈策统帅,并由副将童仲揆、参将周敦吉分将的石砫、酉阳土兵。这两营兵各有四千人,共八千战兵,除少数会骑马的军官外,全是步兵。 这两支土司兵,由于机动性较差,则一起并排着被熊廷弼布置在了中军营的正前方。 至于中军营,是总预备队。除非情况十分危急,否则是绝不动的。 熊廷弼把这些人拉出来,只摆了一个防御的架势,就没想要对金兵发起主动进攻。现在敌人的意图不明,部署不明。贸然进攻就是找死。他甚至还给贺世贤发去了一封急件,要求他务必沉住气。不要贸然出城,直到收到明确的进攻命令再对抚顺发起进攻,围魏救赵。 其实熊廷弼也不是很担心贺世贤再度浪战,毕竟沈阳城里除了贺世贤还有两个很有分量的文官,他们都能及时把贺世贤那几近于莽的战意给压制下来。 “报!”一匹快马飞奔到熊廷弼的中军帐前。 这时,中军已然扎营,营地周边正在构筑以炮兵和车兵为核心的外围防御阵地。而熊廷弼本人则在帐中盯着绘制了奉集周边二十里的地图想事情。 他来辽之后干的头几件事情之一,就是让人把从全辽到重要的局部地区的地图重新绘制了一遍。他每次出行都会让人带着这些东西,好方便他理清思绪,随时调整小到营将,大到总兵的战术部署。 熊廷弼转过身,看向那名传令兵。“说吧。” “禀告经略,我军正面的奴贼正在撤退。”传令兵半跪抱拳道。 “撤退?”熊廷弼立刻判断,努尔哈赤这是要像上次那样总体后撤。 如若不然,正在进攻奉集的金兵的侧翼就会暴露出来。如此便很容易陷入被两面夹击的境地。以他对努尔哈赤的了解,这张老野猪皮是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如果犯了,熊廷弼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传令武靖左营,令他们立刻加派骑兵前往侦查正面敌军的动向。”熊廷弼对那传令兵说道。 “是!”一兵一令。熊廷弼言罢,传令兵立刻离开。 “传令。”熊廷弼唤道。 “在。”帐内的传令兵立刻抱拳候命。 “传令武靖右营,令他们派遣骑兵前往奉集城下,如果奴贼仍在攻城,立刻投入战场,并火速遣人来报。若奴贼已经停止进攻,则改援为侦,探查奉集周边敌军动向,切勿擅自深入。”熊廷弼下令。 “是。”又一传令兵领命离开。 “传令前锋土司.”熊廷弼顿了一下。“算了,就这样。” 他原本是想命令前锋的土司兵做好拔营的准备,但土司兵基本没有装备需要部署的火器,解除防御阵型用不了多少时间,一个命令过去几乎立刻就能前进,没必要搞得这么紧张。 “改传张神武,令中军营即刻停止外围部署,收拢战车、野炮,做好移营的准备。”熊廷弼改令道。 “是。” 传令兵都离开后,熊廷弼又转身回看向地图,喃喃道:“这老野猪皮弄这么一场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 金兵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泰昌元年二月十一,八旗大部进入明军视线。当日先后与沿路驻守墩兵,李秉诚部马探,李秉诚部骑兵主力,朱万良部马探,朱万良骑兵主力,爆发规模不等的战斗,双方互有死伤。次日,即泰昌元年二月十二,金兵攻奉集数阵,不克。至正午,见辽阳援军大部抵达,遂主动后撤。 当天傍晚,奉集守军、辽阳援军、虎皮援军的主要将领,在熊廷弼召唤下,先后来到坐落在奉集堡城中央的援辽总兵府。 参将赵率教进入议事堂的时候,除了发现熊廷弼已经占据了曾属于李秉诚的主位,还发现挂在架子的上边儿的奉集周边图,已经被换成了更大但细节更少的沈、奉、虎三镇图。 与会的武将还是那些人,而来到此处的文官除了经略熊廷弼和中路监军道高邦佐以外,还多了一个人,与熊廷弼同科进士的崔儒秀。 崔儒秀的科举道路和熊廷弼极为相似。他们都是万历二十五年丁酉科的举人,并在次年联捷戊戌科进士。此外,两人的年岁还很近,熊廷弼只虚长崔儒秀一岁。 按理说,两人年岁相近,还是同年,关系应该不错。但实际上,他俩的关系并不好,至少现在并不好。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崔儒秀的官职是以山东按察佥事,整饬开原兵备。 如今开原已经丢了,在努尔哈赤的势力范围内,熊廷弼又迟迟不肯出兵收复,导致根本没地方儿给崔儒秀整饬。同时,朝廷又不给他派新的差事,崔儒秀就只能像个游民一样,贴着与明、金对峙的第一线不断地游荡,一会儿在辽北逛一下,一会儿在辽南游一下。 熊廷弼也不怎么管他。崔儒秀来辽的时候,曾散尽家财沿途自募了八百精壮。这些精壮跟着崔儒秀来辽以后,熊廷弼给他们造了册并接上了皇粮。却并没有将之打散塞到其他部队的里,而是继续让他们跟着这个过得简直像个透明人一样的开原兵备道四处跑。 崔儒秀就像一个辽东地方的救火员。哪里点了烽火,崔兵宪就带着人往哪里走。虽然他这点儿人给努尔哈赤手下的某一旗塞牙缝儿都够呛,但总归能提振一下军心。让丘八们晓得,朝廷的道员也不全是韩原善、阎鸣泰这样怕死不敢巡边的孬种。 听完镇守奉集总兵官李秉诚对这两天战况的详述,监军道高邦佐先是看了熊廷弼一眼,见他暂时没有提问的意思,遂发问道:“李镇帅,您是说奴贼有一种铳射不穿,炮打不透的车盾?” 李秉诚点头道:“大炮打得透,小炮就没法子了。稍微远一点,炮子还会被直接弹开。” “有缴获吗?”高邦佐又问。 “有。”李秉诚说道:“有一具车盾的机轴恰好被打断了。奴贼带不走,就留在了城下。”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崔儒秀也问道。他在阅览关于开原陷落的报告的时候就见过类似的记载,但直到目前他还没有见过实物。 “倒也不是个特别复杂的东西。”李秉诚转头看向崔儒秀。“它能挡住炮子只是因为厚。” “厚?” “工匠看过了,这烂怂货没有任何技术上的难度。就是用总厚度达到六寸的木板作为正面主体,木板之外再铺上厚牛皮和厚铁皮。只要有材料,哪怕不是工匠都能做。” 李秉诚停下来叹了口气,接着对熊廷弼说道:“可这东西虽然简单,却非常实用。他能帮助奴贼顶着鸟铳、小炮的射击,相对安全地接近我方阵地,这就和蒙古鞑子的战法很不相同。” 嘉靖时,为了应对“北虏”,也就是蒙古诸部的威胁,戚继光和俞大猷等一批杰出的将领开发出了“环车为营,铳炮击敌”的野战车营。明军将战车作为搭载火器的载具和可移动的壁垒。 出于对付蒙古游骑的经验,明军在野战时通常会将重炮藏在车阵里,再在大炮中塞满霰弹,等游骑靠近再近距离糊脸。 这种战术对纯骑兵的杀伤效果很好。如果昨天德格类以及硕托、岳托两兄弟敢于率领骑兵对朱万良的阵地发起总攻,只需要一轮散弹攒射,正黄、镶红两旗的精锐就要遭大殃。但德格类及时地清醒了过来,按照努尔哈赤的指示,及时悬崖勒马,止住部队。 “如果我军在野外与奴贼的步阵短兵相接,恐怕旧有的车炮根本破不了奴贼的盾。战法需要变革。”李秉诚最后说道。 (本章完) 第317章 熊廷弼的反击计划 第317章 熊廷弼的反击计划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改?”在战略上,熊廷弼的以他自己的观察与思考为主,但在战术上,他却很是尊重前线将领的意见。 “重炮!”李秉诚说道:“这东西至少需要十几个人才能推得动,移动的时候就像是一个乌龟在慢爬。只要用重炮打实心弹,就可以轻松地击穿这层龟壳。如果奉集的每一面墙上都能装备上十门重炮,那么即使有车盾的掩护,奴贼也很难在无损的情况下靠近外围防线。” 熊廷弼眼眉一挑,心想:单你奉集就要四十门重炮,我去哪里给你找。 不过话到嘴边,熊廷弼却道:“我会把你的意见和需求写成奏本。呈给皇上。” “谢左堂。”李秉诚拱手道。 “国家大事,不必多礼。”熊廷弼还礼,又问道:“小炮和鸟铳就一点儿都打不穿这个东西吗?” “我们试过了。鸟铳和小号的虎蹲炮贴着都打不穿,但中型和重型佛郎机以及大号的虎蹲炮,如果上实心弹而非散弹还是能打穿的。就是射程不如重炮。”李秉诚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临了又补了一句:“我想灭虏炮应该也可以。” “好。我知道了。”熊廷弼点点头,接着看向朱万良。“朱副将。给大家说说你们的情况。” “是。”朱万良面色凝重地说:“不得不承认,他们来得很快,行动也很果决。在哨探发现我部主力之后不久,奴酋就派了大部骑兵过来。至少两千骑。一眼望去,几乎都是甲兵。”朱万良顿了一下。“说来惭愧。我率本部骑兵与之接战,几乎立刻就落了下风。事后打扫战场,也是我军坠马伤亡者更多。” “只有骑兵吗?”崔儒秀问道。 “当时只有骑兵。直到第二天一大早,奴贼的步阵才靠近我部驻地。”朱万良回答道。 “所以你没有继续前进?”监军道高邦佐问道。 朱万良明显怔了一下。“是。我部没有前进,就近扎营了。” “朱副将不需要前进。”熊廷弼用指节敲击桌面,抢过全场注意。“他的援军营地摆在那里,就已经给奉集减轻压力了。而且当晚,我给他传了令,让他在接到明确的命令之前不要主动发起进攻。”说着,熊廷弼看向高邦佐。“当时你已经歇了,我就没有告诉你。” “既然是经略的判断,那我没有问题了。”监军道的主要职责就是协助统兵的高级文官监督武职官员,就连高邦佐本人都是熊廷弼上疏向朝廷要来的。 朱万良松了一口气,看向熊廷弼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敬意。 “你们觉得老奴搞这么一场虎头蛇尾的攻势究竟为了什么?”熊廷弼的视线游走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李秉诚的脸上。于是李秉诚率先应答:“当然是攻略奉集。但虎皮和辽阳的援军及时赶到,奴酋见攻城无望,只得撤退。就像去年那样。” 熊廷弼不置可否,又问朱万良:“朱副将,你觉得呢?” “左堂。”朱万良站起身,先朝熊廷弼行礼,又向其他官员行礼。官员们也纷纷还礼。 “坐下说话。”熊廷弼向下勾了勾手指,又对众人讲道:“点到谁,坐着应就是了。” “是。”朱万良落座发言:“我以为奴酋起的可能是围城打援的心思。但也不能确定。今天白天,奴贼的步阵靠近我部驻地,我本以为会有一场恶仗要打,但他们只是排列在我军阵前,与我部对峙,并未发起进攻。所以我想,可能就像李镇帅说的那样。兴许奴酋想的就是攻城,但因为援军速至,所以撤了。” “攻城不克,围城打援”熊廷弼沉默了一会儿。“有活着的俘虏吗?” 朱万良摇头,他只拿捡到十几个首级。 “李镇帅呢?” “有,但不多,就几个人。”李秉诚回答道:“据指认,其中有一个参将,但直到现在他都还昏迷着,问不了话。” 实际上,昨日李秉诚命人出城擒俘斩首,一共带回来了十二个活着的俘虏。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是重伤,被俘后没多久就死了。积布克达运气稍好,挨炮弹的不是他,而是他胯下的良驹。 “找最好的大夫,尽力把他救活。醒了之后问他努尔哈赤的部署。”熊廷弼命令道。 “是。”李秉诚应道。 “能问则问,问不出来也不要杀了。其他的俘虏也一样。日后一并送去京师,献给皇上。”熊廷弼的语气似乎变得松快了些。 无论努尔哈赤想干什么,这次收获的几十个人头,和那几个活着的俘虏都是极好的战利品。至少可以用来堵言官的嘴。 上回,懿、蒲之战,双方总计投入七八万人。可前后三天下来,双方就没有正面碰过。 虽然明军的损失不算大,只伤亡了三五百人而已。但同时,明军的收获也很小,只斩级两个。战报传回北京,当时就有人弹劾熊廷弼虚报战事,要让他下台。 尽管这股风气被同时知道明、金两方记录的皇帝给强压了下来。可朝内的官员,尤其是言官们并不知道金国方面的记录,因此还会不时地拿这个事情出来戳熊廷弼的脊梁骨。 现在不止有了实打实的收获,还有一个监军、一个兵备,拢共两个道员跟着。有他们联署奏本,想来朝里的蝇鸣狗吠之声也能稍微少一些,不至于每个月都要收到通政使司转呈的弹章。 “咱们以不变应万变,不管老野猪皮想干什么。只要城池不丢,基本的对敌之策就不会有丝毫的改变。”熊廷弼对朱万良下令道:“朱副将,你明天就带着人撤回虎皮驿。回去之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是。”朱万良应道。 熊廷弼又对李秉诚下令:“李镇帅,你尽快派人驱散奉集周边的游散敌骑,收复并修复墩堡。”墩台基本是夯土筑成的,只要在外围绕一圈木栅栏,便是一个墩营,修复起来很容易。“是。”其实李秉诚已经在做了。 就在列位文官武将齐聚一堂的时候,奉集的精锐骑兵已经尽数出营,正联合武靖营的游骑兵追杀金军的散骑。只要不遇见大规模的后卫部队,他们就会不断地前进。直到敌人完全离开熊廷弼给奉集周边预设的缓冲区域。 ———————— 熊廷弼望了一眼将熄的天光,倏地站了起来。众位官员都以为这是要散会了,于是也跟着起身,准备向熊廷弼行礼。 但熊廷弼并没有宣告解散,而是转身来到垂挂在墙上的地图旁边,指着奉集的位置说道:“既然奴贼可以攻我,我也可以攻贼。” 此话一出,诸将皆凛。 熊廷弼经辽已经快两年了,可在此之前他从没有安排过积极的进攻计划。之前的部署,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是围绕着防御或者说“保辽”展开的。 诸将表情各有不同,但没人插嘴,都在等待熊廷弼布置。 “总体上,我军主要还是处于守势。”熊廷弼先给他的新策略定了个调子。“沈、奉、虎三镇维持原有部署不变。机动兵力只在缓冲区域活动。” 说罢,熊廷弼看向四川援辽总兵官陈策,用手指按顺序划过奉集、东州、清河、威宁四堡,并说:“如今,这片区域的平原地带在我军的手上,而山丘河谷则多为敌军所控制。东州、马根单、散羊峪、清河四堡都是陷城。” “是要我部收复这些地方吗?”陈策问道。 “不。”熊廷弼摇头。“尽管这些地方距奉集不足两天路程,但山高林密,大军和粮草辎重都无法快速机动,一旦被围,很难支援。如果强行支援,援军很可能会被敌军从中切断,再像萨尔浒那般被围歼。到时候,就真是围城打援了。” “收回来也守不住。”陈策微微点头。 “对。至少目前是这样。”熊廷弼的语调听不出喜怒“我不要你们冒险收复这些城池。而是要你们不断地袭杀在这地区游牧的女真部落民。男女老幼可不做分辨,见一个杀一个。只要留着奴贼的发饰,皆可杀,皆能报功。” 去年,熊廷弼收到了皇帝卖贼为奴的秘密咨询。熊廷弼从大义、人心、执行、监督等诸多方面表达了反对的意见。他认为,这种政策一旦颁行,必然会出现“以蒙充奴”“掠汉充奴”的现象。为了那点儿银子把朝廷的体面和人心丢了很不值当。但有一点,熊廷弼是非常同意的。那就是想办法削减女真部族的核心人口,并压缩他们的生存空间。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主动出击。 为此,熊廷弼准备了两支部队,第一支就是西南地方的土兵。这些土兵本来就是从山区出来的,让他们在平原地方列起战阵和步骑混同的女真兵正面对抗简直是浪费。第二支就是主动要求从镇江往上,在叆阳及宽甸诸堡等女真腹地搞游击的毛文龙部。毛部还在训练并补充人手和装备,西南土兵却是现成的,能直接投入战场。 “是。”陈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道。 “如果陷城中驻有敌兵或者贼民,你们也可以尝试进入其中,但不要占领,只搞破坏。”熊廷弼呼出的是热气,却让人觉得寒冷。“进去之后,能投毒就投毒,能放火就放火,杀不了人,就杀牛杀羊,断他们的粮。” “如果有投降的呢?”秦良玉第一次插嘴道。 熊廷弼沉默了一会儿,神色稍微软了些。“你们可以视情况自己决定,如果条件允许,愿意收俘也行。但不要因为容留俘虏而伤及自己,不值当。”女真人可以俘虏汉民充作服务或者耕地的基本劳动力,但朝廷却不怎么需要女真俘虏。抓了之后,除了献去北京,聊做造势以外,基本没有任何作用,跟送个人头回去差不多。甚至还不如人头。 “多谢左堂解惑。”秦良玉拱手。 熊廷弼还礼,又看向李秉诚道:“土兵的驻地和所需物资由奉集、威宁两堡提供。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就算认为土兵的要求不合理,也要先给了之后再报行辕或监军道申诉。相应的,辽阳方面会补足两堡因为供应土兵所产生的消耗,两边把各自的账册造明白就是了。” “是。”李秉诚和陈策对视一眼,同时应道。 “我知道,南北兵常常因为沟通上的不便,观念上的不同,习俗上的差异而时常产生矛盾,但大家都是皇上的臣子,大明的国民。有矛盾不怕,各级军官以国法、军法为论,持平调解就是。切不可自陷纷争,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再大的矛盾,也大不过敌我之间你死我活的冲突不是?” “是。”李秉诚和陈策又应道。 “很好。”熊廷弼满意地点点头。“土司兵有石砫、酉阳两营,在奉集、东州、清河、威宁这片只散入一营即可。哪一营愿意出战啊?” “我!”马祥麟一下子就跳起来了。 “.”和马祥麟年岁相当的冉天胤也是跃跃欲试,但他毕竟不是话事人,只能对自家老叔冉见龙投去一个幽怨的眼神。 “好!”熊廷弼震声击掌。“这一片就交给石砫营活动了。”接着他又对童仲揆说道:“细节处的谋划布置,就交给童副将和石砫诸将了。” “是。”童仲揆先应后问:“左堂。我军的目标是什么?” “什么意思?”熊廷弼反问道。 童仲揆说道:“一般来说,无论攻守都要有一个目标,就像李镇帅和朱副将的目标是守住镇城而不失。然而我军虽名为‘攻’却没有一个具体标的,又当在何时停止何地停止呢?” “如果将守城或者陷城作为目标。那你们就没有目标,也不需要停止。”熊廷弼说道:“你们的任务就是驱散,杀人,直到这片地区一个女真人也没有。” “好。我明白了。”童仲揆点头应道。 (本章完) 第318章 辽北与威宁 第318章 辽北与威宁 童仲揆刚接受任务,周敦吉便迫不及待地起身拱手,深鞠一躬。“左堂。我军也愿出战。” 统酉阳土兵参将周敦吉,和管经略中军参将张神武,都是最近才放出来的罪将。 当年,四川土司奢崇明应袭永宁宣抚使职,但因为前前任永宁宣抚使奢效忠,也就是奢崇明的大伯的小妾奢世续拒不交出官印,导致奢崇明无法正式袭职。于是,时署四川都司张神武与永宁参将周敦吉便联手出兵,生擒奢世续,并强行扣押了她的财物、子女,逼她交出官印,这才堪堪让奢崇明袭职。 但同时,张神武和周敦吉的举动也激怒奢世续手下的闫宗传等人。闫宗传以营救主母为名,狂掠永宁、赤水、普市、麾尼等地,引发了当地很大的混乱。朝中官员以此为凭,弹劾周敦吉、张神武二将贪功冒进,二人因此下狱,一关就是十几年。直到辽东危急,他俩才在辽东经略熊廷弼,和辽东巡抚袁应泰的联名推荐之下获释出狱,北上援辽。 因此,周敦吉和张神武都急于立下军功,给自己的洗刷耻辱。 “好啊。”熊廷弼本来也没打算让酉阳土兵闲着。他走到地图的另一侧,先示意周敦吉坐下,随后对他说:“酉阳土司兵以沈阳为中心,向北挺进。在蒲河、懿路、铁岭、开原等辽北地带,执行与石砫一路相同的策略。即驱逐、清剿一切女真部落民。” “是。”周敦吉的脸上立刻绽出了欣喜的笑容。 “先别急。”熊廷弼摆手道:“我要提醒你。虽然你们的任务和石砫一路的任务相同,但你们必须注意。在辽北活动的不只有女真部落的反民,可能还有炒五大营的鞑靼人,你们要注意分辨。现在炒的侄孙儿宰赛,还在老野猪皮的手里,气氛很微妙。” 萨尔浒之战中,北路明军被金军歼灭,然主将马林幸得逃脱,退守开原。蒙古内喀尔喀五部的宰赛、暖兔等首领请求助兵守城。时任辽东巡抚周永春极力劝阻,让马林不要过分倚重蒙古人,马林不听,与其达成约定。 六月十六,努尔哈赤攻开原,蒙古兵非但未援,反而还乘机抢占了开原城西边的庆云堡。总兵官马林与副将于化龙、参将高贞、游击于守志、守备官何懋官等均战死。开原城陷。 七月二十五,努尔哈赤攻下铁岭之后不久,宰赛带兵赶来,蒙古军和金军在铁岭城外交战。蒙古军毫不意外地惨败,宰赛在溃逃时,被金军活捉,当了俘虏,直到现在还被努尔哈赤关着。 因为这些复杂的事情,熊廷弼对炒五大营,也就是内喀尔喀五部的态度也很微妙。要说他们援助了大明,那么开原陷落的时候炒非但没来,反而落井下石抢了一阵。但如果说他没有援助大明,宰赛好歹在铁岭陷落的时候来了一趟,不管他是真心援助,还是想趁火打劫,总之他把自己给搭进去了,这会儿仍是努尔哈赤的阶下囚。 “要怎么分辨呢?”周敦吉尴尬一笑。说起来,整个南兵群体还没有与女真人或是鞑靼人有过太多的接触。 “我也不好说。”熊廷弼想了想,说道:“这样。辽沈地方收拢了不少蒙古诸部的难民。之后,行辕会对这些难民进行甄别,选取一部分忠顺听话而且懂汉语的来用。到时候,我会将其中的一部分调配给你们。有他们跟着,各方面应该都会好些。在那之前,你且可以不加甄别,只要反抗,就杀。” “是。”周敦吉应道。 “好了,今天就这么.”天色已晚,熊廷弼准备散会了。但这时,开原兵备道崔儒秀却起身看向熊廷弼。“左堂。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下您。” “你非要现在请教吗?”熊廷弼的眼角不自觉地跳动了一下。“大家还没吃饭呢。” “也不急在这一时。”崔儒秀针锋相对地说。 “那你说。”熊廷弼主意已定,不管崔儒秀说什么,他都不会改变既有的方略。 “奴贼连陷抚、清、开、铁等城,以及周边的大量堡垒,掠民无算。他们当中,有好些人被强行剃了头发,掠做奴隶。您说,‘只要留着奴贼的发饰,皆可杀,皆能报功’。但如果这些人出现在您划定的战区里。杀是不杀?算首功与否?”崔儒秀问道。 “.”熊廷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胡、汉毕竟不同,验功也要走程序。自然是不能拿别掠走的百姓的人头来报功的。” “经略!”崔儒秀还想说话。 “够了,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熊廷弼止住他。“今天到此为止!” ———————— 太子河,古称衍水,自东北向西南进入辽阳。秦时,秦王政命大将李信伐燕。李信大破燕军,直至辽东,并以兵数千逐燕太子丹至于衍水。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以平王怒。秦王政虽因丹死而大喜,然复进兵伐燕。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燕遂亡。后人为纪念太子丹,遂改丹当年藏匿之衍水为太子河。 威宁营,位于太子河中段,辽阳城上游。顺水道往上可以很轻松地抵达一堵墙堡和鸦鹘关。萨尔浒之战后,鸦鹘关和一堵墙堡彻底失陷,沦为金国的势力范围,威宁营便成了辽阳城上游水道唯一的堡垒。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丁修和李显两人,顺着山道从马根单堡一路南下来到太子河河谷,再沿着河谷顺流而下,当他们能远眺到威宁城关以及延河谷间错分布的大小墩台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三天了。 “我们就这么过去,不会被当成奸细抓起来吗?”李显摸了摸顶在脑袋上的帽子,帽子底下是那一撮儿难看到了极致的胡发。 “我不会。你就不一定了。”丁修反手指了指背在肩上的三个脑袋,咧嘴坏笑道:“你说。我要是把你的脑袋噶下来,当成鞑子的脑袋交上去,能不能再多换一笔钱?” “朝廷验脑袋是很严格的,我这张脸一看就不是鞑子,你换不到钱的。”李显往后退了半步。 “嘿嘿!”丁修一步跨到李显的面前,并从腰间抽出小刀。 “你要干什么!?” “你说我要干什么。”丁修一把扯下李显的帽子。“把后脑上的辫子割掉,你不就是和尚了吗?” “我以为” “你以为个屁,老子要杀你早杀了。还能把你个米虫留到现在?”丁修将李显的辫子扯直,只几刀就齐根儿地把鼠尾发给割了下来。 ———————— “您看!那里有两个人!”剃过头,两人继续朝着威宁营的方向前进,可还没来到威宁营下,便被一支驻守河谷墩台的兵士给发现了。 “要点烽发炮吗?”兵士问伍长。 “不急,先去看看!”伍长拿起靠在墙角的武器,对留驻墩台的兵士说:“把火绳点燃。” “好。” 不多时,伍长带着两名墩兵截住了丁修和李显。“站住!干什么的?”伍长跨在马上,双手托着上了弦的弩机,居高临下地俯视两人。 “我们是进山打猎的猎民。”丁修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 “猎民?”伍长听见北方口音的汉语,紧张的神色稍微舒缓了些。“是的。” “现在我们要没收你们的武器。把刀、弓都取下来扔地上,不要有多余的动作。”伍长用强硬的口吻命令道。 “好。”丁修乖乖照做。 “哪儿的人?”伍长上下审视丁修,倒没怎么看矮他一头的李显。 丁修说道:“开原丁家屯。开原陷落之后逃到了沈阳。官府已经造过册了。” “你们既然记在沈阳册下,怎么会跑到我威宁附近?还是从上游下来的。”伍长注意到了挎在丁修肩上的“衣袋”,于是问道:“那是鞑子的衣服吧?” “还有弓!这弓不是官制的。”这时,收走丁修武器的兵士也高声道:“这箭也不是官制的!很像是奴贼用的那种。”明军的弓箭都有其固有的形制,一部高造价的武器上还要刻上工匠的姓名,以确保其质量。 “看来,你俩得去牢里住一阵子了。抓起来!”伍长下令。兵士立刻就将腰间的佩刀给拔了出来。 “等等!”丁修试图道:“我可以解释。” “去牢里跟提刑的人解释。”伍长显然不想听。“查清楚了自会放你们出来,刀剑无眼,要是伤着你们了,可别怪兄弟们狠心。” 丁修急了,赶忙道:“这确实是鞑子的衣服!但里边儿装的就是鞑子的脑袋!我们不是奸细!更不是鞑子!” “脑袋.”伍长摆手止住兵士。“你们是来报首功的?” “是的。”丁修点头道。 “这里面只装了脑袋,没有别的东西。”丁修不敢有丝毫动作。他发现,在不远处的墩台上,正有两名墩兵用点燃了火绳的鸟铳瞄着他们。在这个距离下,只要鸟铳不哑火,可以说是必死的。 “解开。”伍长眼神微眯。 “是。”丁修缓缓地取下跨在肩上的“衣袋”,将之放到地上。 李显也想取下肩上的“衣袋”,却被伍长给止住了。“我没叫你动,你就别动!” “哦!好。”李显被吓了个激灵,立刻停止动作。 丁修蹲下身,解开绳子,将“衣袋”摊开。三个沾着血的苍白人头,便赫然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还真是脑袋。”伍长咽了口唾沫。在他的眼里,这三个人头不啻白的银子。“那个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伍长看向李显。 “是缴获的奴贼的兵器。”李显问道:“您要看吗?” “不必了。”伍长摇摇头。“把东西拿来,我带你们进城。” ———————— 威宁营,总兵府。原凉州副总兵,现威宁营总兵官侯世禄,正和四川援辽副总兵童仲揆讨论着兵员核准的问题。 侯世禄的精神头看上去很差。自从石砫土兵奉经略熊廷弼的命令进驻威宁堡后,侯世禄就没怎么睡过囫囵觉。 熊廷弼说得轻巧,把册子造好就能找辽阳领取土兵消耗的粮饷,可册子哪有那么好造。 西南土兵和他手下北兵的俸禄标准根本就不一样。侯世禄手下的兵多来自甘镇和蓟镇,虽然从广义上说,他们和土兵一样都属客兵,总体待遇比从辽镇本地的招募的士兵要高。但土兵是从西南来的,路途更遥,所以行粮要更多一些。 所以除了总账要发生变动外,还必须另造专册,单独统计。不然到时候账对不上,哪个监军、巡按,乃至在京科道参他一本,弹劾他冒饷贪污,恐怕就要倒大霉。 另造专册就要涉及人员的点校。可无论是他,还是他手下的北方军官都不想去和南方的官员协调。说不定半天下来鸡同鸭讲,最后还得靠文字沟通。 但上面要非要他们配合,侯世禄也就只能配合。推来诿去,差事还是落在了他自个儿的身上。谁叫他官儿大呢。 “童副将,经略的命令是优先满足贵部的需求。所以我先给你营两千人半个月的口粮。册子上我也这么记。但贵部究竟有多少食粮人还需要验核,我想找个时间,去贵部的营地里校点一下现有的兵员。”侯世禄尽可能地放缓语速道。 “好啊。侯镇帅挑时间就是。”童仲揆虽然是南京人且长期在四川任职,但也不是听不懂北方话。毕竟他再怎么也得去北京向兵部和都督府述职。 “事不宜迟,明天一早如何?”侯世禄倒是不怎么听得懂童仲揆的南京话,不过他倒也能从童仲揆微笑的表情和慈缓的语调中听出赞成的意味。 “当然。”童仲揆朝身后的亲兵招手,亲兵立刻递来了一个包裹。“这是石砫营分驻威宁的名册拓本。您可以先看看。” “好。”侯世禄开始喜欢这个南京老头儿了。 侯世禄接过包裹,正准备打开。便有一个守城兵急匆匆地进到衙门,大声喊道:“报!” 侯世禄停下动作。“怎么了?” “有人来报首功,三个。”士兵回答道。 “这么快?”侯世禄看向童仲揆,脸上写满了惊讶。 明末的辽东局势非常复杂,尤其是辽北这个嵌在蒙古和后女真之间的突出部。喀尔喀诸部、叶赫部残党、建州部以及小规模的明军,都在这一块儿活动。 (本章完) 第319章 验功与入伍 第319章 验功与入伍 童仲揆怔了一下,摇头道:“没有。我部还在筹谋整修,尚未派出一人进入山谷。” “那会是谁?”侯世禄疑惑道:“经略还派了其他人进山?” “叫过来问问就知道了。”童仲揆说道。 “说得也是。”侯世禄点点头,对前来禀告的兵士下令道:“把人带过来吧。” “是。”那兵士又急匆匆地跑出了衙门。 少顷,丁修和李显便被几名兵士给押送到了侯世禄和童仲揆的面前。 “草民叩见大人。”两人齐齐下跪叩首。 “人头呢?”童仲揆不发一言,侯世禄也没有让两人起身。 “镇帅,在这里。”三名守城兵一人提着一个袋子。 “都打开。”侯世禄左右打量着丁修和李显,眼神里满是审视与怀疑。直到兵士们从那个浸透了血污的“衣袋”里,提出三个有着明显外族特征的人头,侯世禄的神色才缓和了些。 当年他还在凉州当官的时候,就遇到过劫匪堂而皇之地把良民的人头当做北虏的首级,拿到官府来邀赏的事情。劫匪当场被擒,案子一直上到北京,最后主犯凌迟,从犯斩首,没一个活下来的。 “你俩站起来说话吧。”侯世禄摆手道。 “多谢大人。”两人再拜起身。 侯世禄揉了揉疲惫发酸的眼眶,问道:“都是哪儿的人?干什么营生的?” “回大人的话,草民原籍开原,曾以民勇之身协助马帅守卫开原。马帅兵败后,草民南逃到了沈阳。现以山野游猎为生。”丁修回答道。 侯世禄目不转睛地看着丁修,眼里仿佛闪烁着灼人的洞见。“沈阳离着威宁可有一百多里呢。你这猎未免也游得太远了吧?” “逃到沈阳之后,草民曾一度在白家冲、三岔儿一带谋生。去年奴贼大举犯境,草民”丁修哽了一瞬,眼角的肌肉也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草民侥幸得逃,但也不敢回去了。所以就一直在奉集周边讨生活。” “嗯。”侯世禄点点头。“那你是怎么得到这些人头的?” 丁修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回大人的话。早些日子,草民在抚顺一带靠近东长城那片游猎,虽然有所收获,但又遇上了奴贼大举进犯,于是草民只得抛弃猎物只身逃走。半路上,草民被数名奴贼骑哨发现,只得束手就擒。” “你被奴贼抓了?”侯世禄正了正坐姿。 “是。”丁修有些渴了,可这时候他只能靠自己的唾沫解渴。“草民是被抓到了。但后来又乘机逃了出来。” “你怎么逃的?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侯世禄瞥了童仲揆一眼,发现他也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丁修。 “回大人的话。奴贼看上了草民”丁修怔住了,他并不想把那个事情告诉别人,于是他撒谎道:“.的衣服!” “抢衣服?”侯世禄从基层军官一直干到现在,抢啥的都见过。但因为被抢衣服而反杀虏寇的故事倒是头一次听说。 “是的!”丁修斩钉截铁地说道:“夜里,奴贼想要抢夺草民的衣服,所以就给草民松了绑。草民本就有一身夯劲,于是便趁那贼解开绳子的机会,用尽全力冒险挣脱了束缚。然后反扑过去将那贼给打死。又在树上藏了一夜,等到奴贼大军拔营,草民才下树逃走。” “唔”侯世禄上下打量丁修。发现他身上的衣服除了有些脏外,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补丁和破洞,确实能算作一个有抢劫价值的财物。“然后你就把他脑袋割了下来?然后又杀了俩?” 丁修摇头道:“没有。草民只在树上躲了一夜,并没有割取那贼的首级。这些人头是后来打到的。” “后来.那是你怎么打的?”如果丁修就这么点头,那侯世禄是不会信的。 “奴兵拔营之后,草民沿着山道一路南逃,然后在一座已经空了的寨子里发现了一队点着炊烟正在烤肉的脱队奴兵,一共三个人。”丁修指向摆在地上的三个人头。“然后便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袭射死了他们。” 侯世禄敏锐地问:“你为什么认为他们是脱队的,而不是哨探?” “这”丁修没想那么多,这时侯世禄问起,他才仔细思考起来。丁修又指向猞猁皮和兔皮。“因为他们打了一只兔子和一头猞猁,还没有带马。奴贼连山遍野,似有大举,这时候打猎应该是脱队吧。” “皮毛和兵器都是他们的?”侯世禄已经信了八分。 “是。兵器一共有四套,衣服袋子里的三套是这三个脑袋的。”丁修看向一名拿着弓箭、佩刀的兵士。“而那一套,则属于草民在敌营中打死的那个奴兵。草民也是靠着这个才能偷袭得手。” “偷袭。”女真甲兵的单兵素养很高,就算是候世禄自己,想要正面一挑三也有难度。但既然是偷袭,那就没什么问题了。“都提过来。”侯世禄朝兵士招手。 兵士会意,将人头和四套兵器都拿到侯世禄和童仲揆的面前。 仔细端详一番之后,侯世禄点头道:“我觉得这个首功能给赏。”说罢,侯世禄还不忘问童仲揆:“童副将,您觉得呢?” “有理有据。物证也对得上。”童仲揆看向李显。“可他呢?你二人一同前来报功,为何你只说自己如何如何,而绝口不提他的作用?” 丁修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童副将是在问李显的事情。于是答道:“回这位大人的话。他是我顺手救出来的。” “你也被俘虏了?”为了不让童仲揆尴尬,侯世禄主动接过话茬,替他问道。 “回大人。”李显小心翼翼地说道:“草民是前年铁岭失陷之后就被掳到贼巢去了的。前些日子,奴贼兴兵攻我大明,强让草民为其运输辎重,草民乘夜逃了出来,但在躲避的时候又被抓住了,幸得这位侠士相救才得以逃出生天,不再为虎作伥。” 侯世禄问道。“姓甚名谁?” “姓李,名显。” “铁岭李氏,你是宁远伯的近支?”虽然在努尔哈赤糜烂辽东之后,朝野上下一直存在着要废黜李家的世袭伯爵的声音,但既然皇上还没下这道旨意,李成梁就还是宁远伯。 “在五服以外。”“那就是远支了。”侯世禄又问:“可还有家人?” “没了。”李显摇摇头。“草民的父母在铁岭陷落的时候就被奴贼残杀了,草民的兄长和草民一同逃出贼巢,但现在也不知所踪。” “好吧。”侯世禄说道:“既然没有家人,就没人能证明你的身份。按照我辽现行的章程,你会被送去辽阳,接受更进一步的盘问。等事实廓清,排除奸细的嫌疑,你才能自由行动,此间,官府会为你提供口粮,你无须发愁。” “谢大人。”李显连忙磕头道谢。 “嗯。”侯世禄坦然受之,并朝一名兵士摆手:“带他下去,和其他从贼巢里脱逃的人一起送去辽阳。” “是。” “丁兄,小弟告辞了。你的大恩,我一定会报答的。”李显又朝丁修磕了个头。无论丁修的嘴上怎么犯浑,但他确实从奴贼的手里救下李显,还把他安全地带到了大明的实控区。说是有救命之恩一点也不为过。 丁修表情微变,但嘴上还是说:“不必谢我,给钱就好了。” ———————— 李显离开后。侯世禄又对丁修道:“咱们继续说首功的事情吧。” “全凭大人吩咐。”丁修的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朝廷给奴贼开的赏格与北虏相同,都是五十两银子一个。”侯世禄的话还没说完,丁修便迫不及待地道谢了。“谢大人!” “你先别急着高兴。”侯世禄一瓢冷水就泼了过去。“这五十两你肯定拿不全,具体能拿多少,看你怎么选。” “懂的。”丁修也不意外。常例孝敬嘛,当官儿的要不抽水那才真是见鬼了。 侯世禄理所应当地说道:“我先明白告诉你。每个人头,总兵府要扣下十两,这是雷打不动,风吹不走的。” “是。”丁修小松了口气,两成而已。 侯世禄的语调里多了些许满意的意味。“报功的流程不是一两天能够走得完的。只有等朝廷给我发了银子,我才能给你发银子。在那之前,你需要等。” “要等多久?”丁修下意识地问。 “不知道。”侯世禄说道:“这么跟你讲吧。就这个月,朝廷给沈阳的贺总兵发了一笔首功赏。但其中大部分首功,是去年乃至前年报的。” “这么久!” “等个一两年很正常,这没什么奇怪的。除非奴贼荡除,朝廷要遣返客兵、遣散募兵。这时候一般会快一些。”侯世禄笑道:“如果你想要拿足四十两,那就只有等。但你如果想要快拿钱,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但你就拿不够四十两。” “能拿多少?”丁修突然觉得这怕不是总兵大人在诓他,想要昧了这笔赏银。 “一半。”即使童仲揆就在边上,侯世禄也毫不避讳。“三个头,我给你六十两,现在就可以给,你拿着这笔钱安稳离开。这些人头就跟你没关系了,他们会变成其他人的功劳,而你刚才说的那些个经历,也会在稍事修改之后贴到别的人身上去。” “这是冒功吧?” “年轻人,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这叫惯例。”侯世禄并不因丁修的直白而感到冒犯。“人头是好东西,它不止可以换钱,还可以用来升官儿,更是军队的体面。你就算愿意等,等个一年半载,拿这一百二十两,这个首功也不会记在你的身上。”侯世禄顿了一下。“除非,你愿意参军。” “您要征我入伍?” “你是军户吗?”侯世禄反问。 “不是。”丁修摇头。 “那不就结了。你又不是军户,我凭什么征你。我只是给你选项,至于选哪个还得看你自己。”侯世禄打了个哈欠,继续道: “选吧。现在拿六十两走人,还是等着朝廷的赏银下来拿足一百二十两。抑或是参军入伍,为朝廷效命,给自己挣一个封妻荫子的机会。”侯世禄起了爱才的心思。“你是难得的人才,我可以先给你一个内丁队总的位置做。差不多等于一个总旗,但有职无秩,不能着官服。你要是能再挣几分功劳,等武举拿了功名,才能补上,成为朝廷命官。之后把总、千总、游击、参将乃至副将、总兵也不是做不得。沈阳的贺镇帅不就是这么的起来的吗?” 贺世贤是从底层士卒到顶级军官的活典型。每当有军官想给下属画饼,就会把贺镇帅拉出来举例子。 “我要是入了伍,现在能拿多少钱?”比起虚无缥缈的“封妻荫子”,丁修还是更惦记他的银子。 “还是二十两一个人头,但每个月都有饷银可以领。”侯世禄说道。 “能不能再加点儿?”丁修说道:“这年头银子可不太值钱啊。买一石米都得四五两银子。” “你要是嫌少可以在军中慢慢等嘛,又不会断了你的吃食。反正这些人头都是你一个人打下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不用跟谁分。朝廷的赏赐慢是慢了点儿,但只要报得上去,总是会给的。”侯世禄又看了看那几个人头。“这三个脑袋的面部很完整,特征也明显。加上这几套兵器,一定能报。” “好。我参军,在军中等。”丁修点头道。 “那就这么定了。”侯世禄也很满意。 “谢大人。” “拿着这个,去标营找侯拱极,侯千总。”侯世禄给丁修写了一张条子。“他会给你安排住处。” “那这些东西?” “当然是留在我这里了。兵器、戎服都会发的。”侯世禄指向用猞猁皮包裹着的残余的猞猁肉和兔皮。“毛皮和肉你可以拿走。” “谢大人。”丁修跪叩拜谢。 下一章,视线回到北京。 (本章完) 第320章 上国主君与下国嫔妃 第320章 上国主君与下国嫔妃 丁修离开之后,侯世禄侧过头冲一个亲随勾了勾手:“来。” “镇帅。”亲随抱拳候命。 “把这些东西收好。”侯世禄闭上眼睛,立刻便有一抹缓和干涩的湿润从泪腺涌出。“再派个人去沈阳查册探访,看看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是。”亲随领命离开。 “侯镇帅,我有一个请求。”等侯世禄睁开眼睛,童仲揆才开口唤道。 “童副将但说无妨。”侯世禄回以微笑。 “您能把这个叫丁修的人让给我吗?”童仲揆道。 “哦?”侯世禄呵呵一笑。“童副将也起了爱才之心?” “可以这么说。”童仲揆点头道:“但主要还是为了经略交代的差事。虽说西南土兵善行于山野,但对辽东一带毕竟不甚了解。我原本就想要招揽一些本地的猎人作为向导,好帮助我们尽快熟悉地形。这个山民不仅能在山区遍布奴贼的情况下顺利逃出,还能靠着偷袭带回三个奴兵的人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好啊。等查实他的身份之后,我就把他借给你们。”侯世禄说道。 “借?” “对,借。”侯世禄的主要任务是守住威宁,防止努尔哈赤沿河入寇,直指辽阳,但他也想在狩猎女真部落民的差事上分一杯羹。不然真成打杂的了。“向导的事情我也可以帮着安排。”侯世禄补充说。 童仲揆没有犹豫太久。“那就有劳侯镇帅了。” ———————— 司礼监本部衙门正堂。王安正低着头,翻阅本年新募的宦官名册。 有出就有得进。司礼监在总揽内廷裁员的同时,也制定了一套以“量出为入,统一招募,严格审核”为核心的宫人招募章程。 所谓量出为入,也就是以死亡数为准,原则是去年死多少,本年招多少。可以根据现实需要上下浮动,但必须保证宫里的宦官总数不超过阈值。 统一招募,是指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段内,由司礼监新设的内选司统一遴选并阉割宦官。除了这个途径,以及皇帝本人特许,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往宫里塞人,否则将遭到西厂的弹劾。 而严格审核,则是审核待选者及其家族血亲中,有没有犯过罪的和欠下巨额欠款的。 至于遴选的原则则是:自愿报名,年龄在六到十二岁之间,身体健全。也就是说,像魏忠贤和刘若愚这种自行阉割的人,以后就别想往宫里挤了。 “没什么问题。这册子造得不错。”王安合上宦官名册,微微抬头,俯视跪在地上的新任内选司司副李实。 “多谢老祖宗夸奖。”李实结结实实地给王安磕了个头。 李实原来也在内直房当差,和刘若愚关系不错,两人偶尔会聚在一起喝酒。刘若愚一步登天飞入云端之后,李实立刻就舔了上去,就差叫刘若愚干爹了。 后来内选司得诏成立,刘若愚就想到了他,并向王安推荐。这回,王安没有再拒绝,直接把司副的实缺给了李实。至于司正,则由王安本人兼任。 “你去吧。”王安微微颔首。 “是。”李实磕头告辞。 王安侧过头,将名册递给侍立在旁的曹化淳,并吩咐道:“今年得多拣些小崽子进内书堂。” “是,干爹。”曹化淳接过名册,将之放到对应的架阁上。 王安喝了口茶,随口问道:“今天是哪些先生来堂里给小崽子们上课啊?” 虽然因为裁员的事情,内书堂紧急调了很大一批学期未足的年轻学员出来办差,但这些人并不就此脱离学业。在办差的同时,他们还得继续上课。 曹化淳想也不想,即答道:“东阁大学士沈,国子监司业吴宗达。翰林院编修钱谦益,翰林院修撰庄际昌。就这四个。” “庄际昌?”王安会心一笑。“大状元回来啦?” 庄际昌是万历四十七年的会元兼状元,和孙传庭、袁崇焕同科。当年庄际昌的卷子被发现有错别字,卷面上又有刮补的痕迹,因此受到了很多的指摘。时任兵科给事中杨涟就阴阳怪气地说:“以状元而有别字,必三百人皆不识字乃可。以状元而洗补,必三百人皆曳白乃可。” 杨涟这就是说,要是像庄际昌这样能在考卷上写错别字的人都能当状元,想来其他人就都该是文盲了。庄际昌让类似的嘲讽气得辞不受职,直接回乡了。直到最近蒙新君简召,才从福建老家来到北京供职。 这个事情在当时闹得很大,无论外朝还是内廷,只要稍微关心点儿科场事的人都晓得。要不是辽东地方萨尔浒惨败,恐怕这直接就是当年的头一号新闻了。 “是的。这是他头一回来内书堂教书。”曹化淳应道。 “记得把规费、呈仪备好。不要失了礼数。”宫里所有的教学活动都要给先生报酬,而且很不菲。算上各种节日的礼物,一个先生一年上百两是有的。 “儿子省得。” 王安从怀里掏出皇帝赏赐给他的仿制坏表,一看时间。发现再过一刻钟紫禁城就该开门了。“时间不早了,我得去书房值事了。晚上再过来。”王安站起身,曹化淳立刻就将衣架上的披风取下来套在王安的肩上。 “干爹慢走。” ———————— 卯时六刻,明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泰昌皇帝朱常洛在一阵轻微的扰动之下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坐起身,立刻便有一只温软的手贴在了他的背上。 “皇上,您醒啦。”在北京待了几个月之后,朴媋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了。除了个别发音还是有些别扭以外,几乎听不出什么异样。 “既然你已经起来了,就去给朕和你姐倒一杯热水过来。”朱常洛捏了捏朴媋小脸,却对朴媝吩咐道。 朴媝刚拿起袜子,还没套上脚,就听见了皇上的吩咐。“能稍等一会儿吗。”后宫没有管事儿教规矩的“大妇”,皇帝也从没对这对儿姐妹展露过愠色,这就让她们能一直以相对放松的姿态面对皇帝。 “能。今天你说了算。”朱常洛微笑着看向朴媝。只见她套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纯白丝衫,丝衫下边儿是一件靛青色的主腰。主腰之下是宛若粉玉的肌肤和两座凸起的低矮峰峦。 “快去!”朴媋娇声训斥道:“哪有让皇上等你的道理。” “大早上的,别这么严肃嘛。笑一个。”朱常洛捧起朴媋的脸,在她的额头上浅浅地吻了一口。她的两颊立刻就飞出了两片轻红。“皇上.”朴媋下意识地揽住皇帝的肩膀,准备回应他的温柔。可皇帝却止住了她。 “别。”朱常洛伸出一根手指,按住朴媋的嘴唇。“朕可不想在床上晨练。” “皇上!”朴媋脸上的轻红烧成了火色。 “该起来了。”朱常洛拍了拍她的脑袋,撩开被子下床,顺手就从衣架上取下袍服套在自己的身上。 “我来伺候您更衣。”朴媋身上的装束比之朴媝还要轻薄,她的上半身就挂了一件肚兜,还没系绳子。 “好。”朱常洛停下动作,坦然受之。 ———————— 皇帝的生物钟是紫禁城里所有人的作息时间标准。皇帝和两位朝鲜妃子刚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尚食局的女官便带着一群宫女过来送膳了。 早膳还是那样丰盛,菜色包括了炒羊肉、煎烂拖齑鹅、猪肉炒黄菜、素熇插清汁、蒸猪蹄肚、两熟煎鲜鱼、炉煿肉、算子面、撺鸡软脱汤、香米饭、豆汤、泡茶等。据说这是太祖爷在南京的食谱。皇帝让尚膳监别太靡费,尽量节俭,王体乾就把这张菜谱从故纸堆里翻了出来。 除此以外,还有皇帝自己的点餐:温热的羊奶,剥了壳的煮鸡蛋,以及一屉砂馅小馒头,和一小碗用来沾馒头的蜂蜜。 “皇上,请。”朴媝给皇帝盛来了一碗白饭。 “好。放这儿吧。”朱常洛用指节扣了扣桌面,接着拿起一个剥好了壳儿的白煮蛋,就着几乎没有腥臊气味的羊奶吃了下去。 朴媋不着痕迹地瞥了那碗鸡蛋一眼,随即便拿起筷子准备帮皇帝夹菜。 “你们顾着自己。”朱常洛看向摆在殿里的落地钟,发现时针已经走到了辰时一刻的位置。于是就稍稍地加快了用膳的速度。 “嗯。”朴媋还是把那筷子猪肉炒黄菜放到了白饭上。 两姐妹还在朝鲜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天朝的皇帝因为姓朱,所以自己不吃猪肉,也不许民间吃猪肉。但她们进了宫以后,发现这纯粹是胡扯。宫里的御厨能把猪身上每个能吃的部位料理得非常美味,就算是皇帝本人也没有这样的忌讳。而且宫里的膳食真的非常丰盛,她甚至一度觉得自己的伙食比母国国王的还要好。 “你们觉得李倧怎么样?”正用着早膳,皇帝突然问道。 “绫阳君肯定没有妾吃得好。”恍惚间,朴媝下意识地说道。 朱常洛放下筷子,在朴媝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谁问你这个了。朕是说他这个人怎么样。” 朴媋偷偷的瞄了皇帝一眼,小心地说道:“绫阳君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人吧。” “什么叫应该?你们不是他送到朕这里来的吗?”朱常洛抬眼看向朴媋,朴媋立刻收回偷瞄的视线。 “我们虽然幸得被绫阳君选中作为贡女送来天朝服侍圣上,但我们只草草地见过阁下几面,连话都没怎么说过。”朴媋的心里有很多顾虑,尤其在意自己的出身,说起话来也是字斟句酌的。 “这样啊。”朱常洛又问道:“那李珲呢?” “妾怎么敢妄议国君。”虽然不知道皇帝究竟想知道什么,但朴媋还是能隐隐地意识到这当中的微妙。“而且祖宗家法昭然,妾又怎敢轻言国政呢。” “朕就跟你们闲聊两句,怎么扯到祖宗家法上来了。鬼精鬼精的。”朱常洛摇头轻笑。“不说就不说吧。” 朱常洛吃得很快,没多久,御碗就空了。朴媝一直用余光留意着皇帝的动作,见皇帝放下碗筷,她也跟着这么做。朴媝伸手去拿御碗,想帮皇帝添饭,但朱常洛已经吃好了,便抓住她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不添了。朕要走了。” “那我们也回去了。”朴媋立刻起身。 朱常洛放开朴媝,并在朴媋的头顶上温柔地抚了抚。“不急。你们慢慢儿吃,吃好了再走。别来伺候一阵儿还饿着回去。” “您真好。”朴媋甜甜一笑。皇帝的样子真是完全满足了她对于上国主君和完美丈夫的想象。除了不能离开紫禁城,这儿真是哪儿哪儿都好。 ———————— 在宫女的伺候下漱过口,朱常洛便径直离开了乾清宫。刚出门,乾清宫总管太监史辅明就带着一群宦官跟了上来。 “恭送陛下。”朴媋和朴媝带着一众宫女齐齐跪下,给皇帝的背影磕头。 皇帝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之后不久,朴媋起身坐回到原位。她并没有马上拿起筷子,而是微笑着看向尚食局的女官。“胡尚食。”朴媋轻声唤道。 “奴婢在。”胡尚食向前挪了两步。 “我能请你帮我一个小忙吗。”朴媋说道。 胡尚食赶忙道:“主子折煞奴婢了,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就是。” “下回我们姐妹来乾清宫伺候皇上的时候,能请你把这些鸡蛋换成带壳的吗?”朴媋指了指放鸡蛋的碗。现在它已经空了。 “带壳的?”胡尚食不太明白。“剥了难道还不好吗?” “我想亲手剥。”朴媋弯着的柳眉里闪出一抹白狐般的狡黠。 胡尚食愣了一下,脸上旋即露出恍然的表情。但她还是委婉地拒绝道:“皇上要是发现了会怪罪奴婢伺候不周的。这奴婢可担待不起。” “不会的。到时候,你把这碗放到我或者媝儿的面前就好了。”朴媋将空碗拉到自己的面前,又推到朴媝的面前。“我们拿着了,立刻就剥开来。” “做不到。”胡尚食只得实话实说。“奴婢只是伺候用膳,上面还有尚膳监的总理太监和掌印太监。” “你跟他们打个招呼嘛。”朴媋只觉得这是一件小事儿。 “奴婢何德何能敢跟尚膳太监打招呼。”胡尚食尴尬一笑。“主子还是去找老祖宗请托吧。” “唉。好吧。”朴媋努努嘴。“等下回见到王掌印,我再跟他说吧。”在朴媋的印象里,王安就是一个面容和蔼的慈祥老头儿。一天到晚都笑呵呵的。 (本章完) 第321章 海运优化动议 第321章 海运优化动议 晨练过后,朱常洛回到乾清宫。这时,朴媋与朴媝已经离开了。 “奴婢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朱常洛刚踏进南书房的大门,王安便带着魏朝和刘若愚,以及在南书房当值的一众宦官来到他的面前跪下,行面圣大礼。 “都回去坐着吧。”朱常洛径直穿过伏跪着的众人,来到御案后坐下。案头上除了文房四宝和几摞的奏疏,还摆着一杯温度调得恰到好处的白水和一小碟精制的竹盐。 “谢万岁!”三位太监和一众宦官又齐齐地朝着御案的方向磕了一个头才起身。 “今天就是会试的最后一场了吧。”朱常洛用小勺子舀起半勺竹盐抖进水里。 “主子明鉴。”王安没有立刻归位,而是来到御案前给皇帝研制朱墨。他以前做侍读的时候,就经常干这活儿,手艺好得很。现在上了位,王安也不愿意把这活儿交给别人干。“明天就考完了。” 明代的会试考三场,第一场要求做三篇“四书文”和四篇“五经文”,要求比附圣人经典,以八股格式书写,这也是考官们最看重的一场。 第二场考“论”“诏诰表”“判语”。这一场是让士子以官员的假设性身份,按题目书写公文。没有什么格式要求,只要对汉诏、唐诰、宋表等以及本朝的《大明律》足够熟悉就能应付。 第三场考“策问”。也就是给一段材料,或者说一个问题,让考生作答。这一场是最简单的,算是锦上添,只要文意通畅,问有所答即可。 三场考试分别在初九、十二、十五这三天举行。每场考一天,但因为要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所以跨度是三天。也就是说,从初八一直到十六,一共九天都是考期。 “放榜是哪天来着?”朱常洛用小勺子将杯子里的盐巴搅化,接着将之一饮而尽。 “回皇上。早则廿八,迟则廿九。”王安有时会疑惑,皇上明明精明得很,但偶尔却会忘记一些以前常惦念的事情。 “今年的这科你怎么看?”朱常洛问道。 “皇上圣明。”王安说道,“考官各有所乡,各有所党。今年所录必中正持平。” 科举全是主观题,只有第一场考的八股格式稍微有点儿客观的硬性规定。而且只排名,不打分,好与不好的标准全在考官的心里。想要做到中正持平,靠的是分地域给名额,以及合理安排考官。 大明开国早期,以南、北两榜为分。宣宗洪熙年间,即位刚即位的宣宗皇帝定制,以南、北、中三地定额取士,后嗣皇帝皆照此遵行,故为永制。 但嘉靖以后,党争日激,万历朝的几个大案更是将这种争斗加剧到白热化。到泰昌年间,皇帝需要考虑的就不只是地域上持平,还有党派上的中正了。 王安将研好的朱墨摆到皇帝顺手的位置,并将一支狼毫角身的毛笔递给递上去。“但由史阁老主考,恐怕有些人又会拿前年的事情出来说道。” 前年己未科考,史继偕就是主考官之一。当时,会试、殿试皆取庄际昌为第一。但事后科臣揭示,状元的考卷上刮补了数字,还将“醪”字误写成了“胶”字。这一事件持续发酵,不但导致庄际昌本人不堪舆情放职返乡。更使得与庄际昌同乡晋江的史继偕,受到了广泛攻击。 但如果非要上纲上线,这事最大的责任人,其实是兼任殿试的读卷官的另一位主考官,也就是彼时内阁中唯一的辅臣方从哲。要作弊党私也是他老人家先来。可同乡的身份摆在那儿,朝野内外就觉得这是史继偕作弊偏袒,私其门人。 此间,北境告急,史继偕同赵焕率残余的九卿科道在文华门外跪请神宗临朝,不报。两事相交,气得史继偕直接辞朝南行,这大明朝的鸟官儿当着难受,不伺候了。史继偕、庄际昌一老一少两个福建晋江人,就这么离开了北京,直到神宗皇帝驾崩,他俩才先后回朝。 “你是说庄际昌那事儿?” “是。”王安点头道:“奴婢怕朝议放榜之后,朝议又要汹涌一阵儿。” “闹就闹呗,还能出什么大事。只要你们别瞎掺和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就行。”朱常洛耸耸肩。 庄际昌就是朱常洛在没有任何人提请的情况下主动召回来平衡朝局的。像这种刚考中就被朝野舆论逼得有官不能做的年轻人,大概率会和那些主导舆论的人,对立一辈子。现在朝堂里满是老头子,青壮年都找不到几个,总要给未来布局。朱常洛甚至估摸着,这人要是听话、有才,就扔给朱由校用。 ———————— “有辽镇的战报吗?”朱常洛随手拿起一本票拟好了的奏疏,只看了两眼就在上面签上“知道了”三个字。 “回皇上的话。”负责给奏本分堆的刘若愚回话道:“暂时还没有收到辽镇的战报,只有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道张铨的陈事疏。第一本就是。”刘若愚不知道皇上最近为何如此关心辽事,几乎每天见面之后立刻就会问。但既然皇上关心,他也就关心。 “第一本不是吏部奏科考的陈事疏吗?”朱常洛扬了扬手里叶折,可他旋即就看见了放在另一摞奏疏堆上边儿的《陈津粮输辽冗杂事》。这时,刘若愚已经站起来准备帮他找了。 “坐下,朕看见了。”朱常洛将吏部的陈事疏扔到一边。 “是。”刘若愚还没重新落座,突然想到了什么。“主子,还有一本。” “谁的?是战报吗?”朱常洛记得很清楚,努尔哈赤会在二到三月间,对辽东发起大规模的入侵。 “是蓟辽总督文球辞表。”刘若愚摇头。 严格来说,蓟辽总督现在只是蓟镇总督,而且还要把天津给剜出来。 “又是文球的辞表”朱常洛的眉头皱了起来。“在哪儿?” 刘若愚快步走到御案前,很快就帮皇上找到了那本辞表。“主子。”刘若愚将奏本捧到皇帝的面前。 朱常洛打开叶折,只见辞表中写道: “.臣督理无状,至罪戾交丛,内外交讧。伏蒙先帝、圣上圣度涵容,感承高厚,省讼迁愚,固冀收复惊魂,支持病骨,勉供任使,终竭驰驱。” “而旬日以来,忧惧相乘,宿痾剧发,精神溃乱,坐卧靡宁,脾气积伤,餐饮并废,温痰流注,腰股不能屈伸,急火上攻,头目时作眩晕,延医诊视,咸谓疾居骨髓,非铖石之可攻,将晷漏之难保,小年易尽,虽万死不足深怜,残喘幸存,即一息尚希大造。乞天恩放归田里调养。” “哼。”朱常洛轻哼一声。“文球这是要死了呀。” 如果奏疏描述属实,文球辞世恐怕就这两天了。但遭到弹劾之后上表以病引例是明代大员的常规做法,不能当真。 接着,朱常洛翻看内阁的票拟:“此边事糜急,国家危难之际,督臣岂可因人言风闻而病去。人臣不得于君,则热中,中心既热,则病体滋烦。宜拟温旨一道,速发密云,释督臣忧惧之心。心安则热去。热去稍养,即可供事如常。” 朱常洛提起朱笔,在奏本末尾写上:“照内阁所请,即拟温旨一道,慰留督臣文球。令之不得因人言贻误国事。”写完,朱常洛吹干墨迹,唤道:“刘若愚。”“奴婢在。”刘若愚这么一起一坐的,屁股下的垫子都快凉了。 “现在就发出去。”朱常洛随手一扔,叶折堪堪滑到桌沿,差点掉下去。“旨意今天就得到密云。” 蓟辽总督春驻密云,秋驻昌平。都是跑马一天就能到地方。 “奴婢这就去。”刘若愚看本子停下的位置,就知道皇帝对这件事情很不满意。他忙不迭地拿起批好的叶折,转身就跑了出去,将之交给跑腿的宦官。 朱常洛一心二用,一面翻看张铨的陈事疏,一面又招呼道:“王安。” “奴婢在。”王安没有起身,而是拿出他的备忘录准备往上记。 “把开年以来弹劾文球的本子全部找出来。”朱常洛吩咐道。 “是。”王安领受命令,随即便去身后的架子上找到了一本索引册。 这本册子上按时间顺序记载着题目,梗概,以及上疏的人。为的就是随时检索查询需要的奏本。 通过索引册,王安很快就找到了皇帝需要的奏疏。他随手招来一个年轻的宦官,吩咐道:“按照上面的记号,去直房把奏疏搬来。” 王安说的直房不是内直房,而是贴在紫禁城护城河边上的秉笔直房。那些已经批过的章奏,会暂时停在那儿等待誊抄存档。除了暂存章奏,秉笔直房还可以用来睡觉。 散衙之后,他们这些顶级太监,若不在紫禁城里轮班近侍皇帝,也不想回皇城外边儿的私宅睡觉,就可以在这儿或者司礼监本部衙门歇息,以等待紫禁城开门。如此一来,便能大大地节省通勤时间。 若是想半夜叫开紫禁城,那是不可能的。除了皇帝和太上皇,任谁都不能在夜里叫开紫禁城的门,否则就是谋反。 “是。”年轻宦官拿过索引册,还没离开南书房,便听见皇帝说:“不必去找原本了,朕也不想看,把上疏的人列出来就是。” “给我吧,我来列。”刘若愚正好回来,顺手就从年轻宦官的手里拿过了索引册。 ———————— 张铨的疏奏上没有里胡哨的辞藻。一上来便是正事: 朝廷将输辽的粮饷从陆运改为海运虽为善政,然无用。 山海关距离辽阳七百五十里,旅顺亦距辽阳七百五十里。一股脑地把粮饷从大沽运到旅顺、金州,再解运辽阳,和把粮饷运到山海关再出关输辽,在路程上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为了将这些粮饷从辽南地方运到辽阳,兵备衙门不得不将大量的役畜充作运输之用。这不仅是对海运优势的浪费,还会影响辽地的生产。 经臣熊廷弼已数度去信有司,希望他们能将海运的目的地从金州为盖州,但皆石沉大海。 因此,道臣张铨恳请圣上能下一道明旨,令有司将辽粮、辽饷以及各种军事物资直接运至盖州营口地区。以便粮饷、军备顺浑河河道北上辽、沈。这样一来,运输途中的损耗、消耗可大大减少,役畜也可作转做耕用,辽地自给之力将得大复。 内阁对这道疏的票拟很短:“或可召部臣商议后进行。” 朱常洛提笔欲批,但笔尖接触纸面,却迟迟未行红痕。他抬头看向王安,问道:“督理辽饷的人是谁来着?” 王安即答道:“回皇上的话。是户部左侍郎李长庚。” “他在北京吗?”朱常洛又问。 “不在,他这会儿应该在北塘。”王安回答说。 “北塘?在哪儿?”朱常洛一时想不起这个地名。 “北塘属天津范围。”王安对答如流。“万历四十七年,李左堂领了督饷的差事之后,就一直在那儿了。” “哦。”朱常洛点点头,接着在奏疏上批红:“召李长庚进京奏对。” 写完,朱常洛将奏疏扔到一边。并说道:“派人去把李汝华叫到宫里来。” “什么时候?” “就现在。” ———————— “主子,誊录好了。”前往传召李汝华的小宦官在踏出乾清门的同时,刘若愚也完成了对人名的摘抄。“要递给锦衣卫让他们拿人吗?”刘若愚问道。 “还没那么严重。”朱常洛对刘若愚勾手道:“你拿过来就是。” “是。”刘若愚行至御前,递出名单。 朱常洛用朱笔在名单上毫无规律地勾勾画画。刘若愚看这架势,感觉皇上就像是在勾决一样,汗毛都给吓得竖起来了。 朱常洛放下笔,指着不同的记号说。“这两个画圈儿,极边杂职。打钩的,降调外派,画叉的降级留用,其他人罚俸。” “罚多少?”刘若愚咽了口唾沫。 “随便。” (本章完) 第322章 李汝华病笃 第322章 李汝华病笃 一刻多钟后,传旨的宦官来到了户部。尽管来的不是身着红袍的太监、少监,但看门衙役很有眼力见儿地没有拦下盘问。 宦官一路来到正堂,却没看见应当坐在主桌后边的户部尚书李汝华。左顾右盼之间,正低头办公的户部左侍郎王纪注意到了这位来客。王纪见他的身上套着宦官的服饰,便起身迎了上去。 “这位公公此来我部所为何事啊?”王纪问道。 “奉上谕”那宦官顿了一下。没承想,他这一顿,直接让王纪以为这人是来宣谕的,于是撩袍跪下,磕头高呼:“万岁!” 王纪这一跪,户部堂上的官员也跟着跪了。“万岁!” 宦官愣住了,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他的差事就是把老尚书领进宫,没这么严肃正式。可此时他也不便把人扶起来,只好将错就错,狐假虎威地轻咳了两声:“咳咳!奉上谕,宣户部尚书李汝华即刻进宫面圣。” 还别说,这种感觉真挺好。 “这位公公。”王纪直起身子说道:“李部堂还没来衙门。您看这正案上都已经积了好些公文等着他老人家用印呢。” “都快巳时还没来”宦官眉头微蹙,他可不想就这么回去交差。“这怎么回事儿啊?” “可能是身体抱恙了吧。”王纪没有把话满。“但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得了。”宦官叹了一口气。“诸位大人都起来。” 王纪站起身,顺手拍了拍前襟的灰尘。“要不我带公公去李部堂的家里看看吧?” “不必了,您忙。”宦官摆摆手。他犹豫了片刻,自顾自踱出了户部正堂。“我自个儿去。反正也没几步路。” “诏对.这是要问什么呢?”王纪看着宦官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 李家就坐落在南薰坊,就算穿街绕巷也只有一里多地的路要走。 砰砰砰。宦官抓着门把手敲响了李府的大门。 只片刻,便有一少年门僮风风火火地跑来应门。见来人并不着医者服饰,也没提药箱而是穿着宦官的衣服,脸上立刻闪过了一抹失望的神色。“这位公公有何贵干啊?” “奉旨带你家老爷,进宫。去了户部,没见着人,我就来这儿了。”宦官是小跑着来的,气儿还没怎么理顺, 门僮怔了一下。他嘴巴一动,但又把话给咽了下去。门僮拉开门,摆出请的手势。“请公公随小的来吧。” “李大人到底怎么啦?”那宦官跨过门槛,问道:“真病啦?” 门僮叹息道:“这几天老爷的精神头儿一直都不太好。今早更是连床都下不来了。” “请大夫了吗?”宦官左右张望,发现李家的整体气氛很是沉重。 “来过一个了。”门僮说道。 来到李家主卧室,宦官发现李汝华正躺在床上,委顿之色一眼可见。卧榻边,站着一面凄色苦的少年。那是李汝华唯一的儿子,李廷元。 “少爷。”门僮走到李廷元的身侧,小声说道:“宫里来了公公。是来传老爷进宫的。”李汝华似乎听见了这边儿的动静,眼球在满是褶皱的眼皮下微微转动,却并未睁开。 李廷元回过头。“知道了,你去吧。” “是。”门僮转身离开。 李廷元悄悄卸出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心情,拱手问道:“请问公公贵姓?” “免贵姓史。”史公公还礼。 “史公公,家严不豫有加,恐难承圣命。”李廷元用稍显嘶哑的声音说道。“烦请公公奏闻圣上,陈此伤情。” 史公公又看了一眼病榻上的李汝华。“我知道了,我立刻就回去禀告圣上。” 李廷元也不挽留,随手招来一个仆人。“送史公公离开。” 史公公离府后又过了些时间,李汝华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模糊的视线左右摇移,好一会儿才将焦点对到李廷元的身上。他明显想要说些什么,但气息刚出喉管,就变成了几声剧烈的咳嗽。 “爹!”李廷元赶忙从床边拿起痰盂,坐到李汝华的身侧。 李廷元扶住李汝华的脑袋,好让他能以一个舒服的姿势把血痰吐进痰盂。李汝华吐掉秽物,李廷元又用帕子帮他把嘴角擦净。 “来。”李汝华大喘了好一会儿,才凑到李廷元的耳边嗫嚅了几句。 ———————— 离开李府之后,史公公又是一阵小跑。但从李府到乾清宫的这段路,可比从户部衙门到李府要长得多。 到跑过建极殿望见乾清门的时候,史公公已是汗流浃背了。 乾清门大殿的内檐之下,乾清宫总管太监史辅明和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正一前一后地站在右侧门前等待着。见只有史公公一人过来,便静静地伫立在那儿。 史公公看见这两道人影,一点儿都不敢怠慢。他快步跑到丹陛之下,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奴婢拜见干爹,拜见大祖宗。干爹,大祖宗久等了。” 他俩是算着时间过来迎接的,但因为史公公跑了一趟李府,所以确实在外边儿干等了一会儿。 “史方达。”史辅明开门见山地问道:“李部堂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回干爹的话,李大人病了,不在户部。儿子去了李府,因此才来迟了。”即便史辅明不问,史方达还是解释了迟到的原因。 “病了?”史辅明招手。“怎么病.算了,你起来,跟我们去见主子。” “是。”史方达赶忙起身。 三人进入南书房。这时,皇帝与枢宦们已经处理好了早晨的第一批奏疏。在朱常洛看来,这绝大多数本子上写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多时候,他只需要迅速地看上一遍,然后在内阁和司礼监的意见后边儿写个“照准”就行了。 “奴婢史方达叩见主子万岁万岁万万岁。”史方达在乾清宫办差,每天都能见到皇帝,但这种正式的对话还从没有发生过。“史方达朕记得你。”朱常洛笑道:“朕还在慈庆宫的时候你就在了吧?” 史方达的心底立刻涌出了一汪感动的清泉,将他的四肢百骸浸了个遍,盘盈在身上的疲累与紧张一下子就消失了。他连忙磕头,并道:“是。奴婢是万历四十年进宫的,从四十三年起就在慈庆宫伺候主子了。” 朱常洛当然没有这段记忆,但他可以通过宦官的名册伪装得像是有这么一段记忆。 朱常洛从椅子上站起来,狠狠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他的目光扫到了刚送来的糕点,便从盘子里拿起一块儿,走到史方达的面前。“来。你也尝尝甜食房的手艺。” “奴婢叩谢圣上天恩。”史方达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捧接过那块儿糕点。 “你倒是吃啊,捧着干什么。”朱常洛在殿里踱步,几个大太监也纷纷站了起来,立在自己的桌子边儿上。 “是。”史方达赶忙将糕点塞进嘴中。 “说吧,什么事儿。”朱常洛问道。 “主子。李大人病卧不起,不能应召见驾。”史方达嘴里塞着东西,吐字支支吾吾,朱常洛没有听清。 “呵呵。噎着了。给他弄杯水来。”朱常洛随口吩咐道。 水还没到,史方达把那块儿糕点给咽了下去。“主子。李大人病卧不起,不能应召见驾。”史方达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李汝华又病了?!”朱常洛的脸色和语调一下子就凝重了。他看向王安,吩咐道:“快!让太医,不,让刘和清亲自去给李汝华瞧瞧。瞧完之后,叫他过来。” “是。”王安给史辅明使了个眼色,史辅明转身便派了一个传话的宦官往太医院的方向赶。 朱常洛也没心情溜达了,他坐回到御案后,问史方达道:“你去看过李汝华了吗?” “回圣上的话。奴婢去看过了。”史方达很庆幸自己没有偷这个懒。“李大人卧床不起,他的儿子一直侍奉在侧。奴婢还瞥见一个痰盂,里边儿满是带着猩红之色的秽物。” “你有同他说话吗?”朱常洛又问。 “没有。李大人正歇着,并未睁眼。奴婢也就没有打扰他。”史方达说道。 “不打扰是对的。”朱常洛点点头。“你退下吧。” “奴婢告退。” ———————— 给小宦官们上完课后,大学士沈从司礼监本部衙门启程,南下经东华门回到了位于紫禁城东南角的内阁值房。 还没进门,沈就听见值房里的吵嚷。他也不甚在意,内阁有分歧是常态,就算吵起来也不奇怪。 沈推门进去,值房里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此时,他还没品察到气氛的微妙,还想着先给自己沏一杯茶,然后再开始办公。 沈走到摆放茶具的架子边上,取下一个彩釉瓷罐。因为前不久才补了一批新茶,所以里边装的满满当当的。沈拔下罐盖,一股清甜的茶香立刻就扑进了他的鼻腔。 “铭缜。”沈刚用茶勺把茶叶倒进专属于他的盏中,首辅方从哲的声音就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沈捧着茶盏转身,微笑道:“首辅有何见教?” “书房刚才递来了一张条子。”方从哲从案头上拿起一张信纸,举示沈。“说是要以捕风捉影、擅构督臣的罪名,惩处冯铨、崔呈秀、亓诗教等人。” “是要内阁拟惩?”沈的笑容凝在了脸上,拿盏的手也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不。”方从哲摇头道:“罪与罚都定了,皇上是要内阁照着条子拟旨。”方从哲看向刘一燝,说道:“季晦,把皇上的旨意拿给铭缜看看。” 刘一燝愣了一瞬,但他表情几乎不变,只有眼神微动。“是。” “沈阁老,请看吧。”刘一燝拿着信纸来到沈的面前。 沈收敛笑意,顺手将茶盏放回原位。他沉默着接过信纸,只几息便通读了全部内容。读完,沈也没有表态。而是绕开刘一燝,沈快步来到方从哲的书案前,将之递还回去。 方从哲没接,沈就将信纸放到方从哲的案头上。“首辅。这是为什么呀?” “你不知道?”方从哲拿起镇纸压信,可这一下子的动静,搞得像是法司审案拍惊堂木一样。 “我怎么会知道,我今天得去内书堂教书啊。我这不才回来吗?”沈眼神微微有些闪烁。 方从哲抬头望向沈,他嘴角微扬,似在微笑,但眼眉间却没有任何笑意。接着,他将一本并不太厚的叶折递给沈,并说:“那你就先知道一下吧。” “这是.文受寰的辞表。”沈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原来是因为这个。” “铭缜。”方从哲低下脑袋,眼睑微垂,脸上浮现出一抹间杂着些许恼意的苦涩。“这事儿你怎么看?” “首辅。我”犹豫了一瞬之后,沈还是以恳切的口吻说道:“言官小臣风闻奏事乃其本职。皇上若不纳谏,不报、驳斥皆可。如此责罚,恐伤圣名,更可能导致封疆大吏肆行无忌啊。” “那沈阁老这是要首辅封驳圣上的御批?”韩爌的声音幽幽传来。 “当然不是!”沈斩钉截铁地否认,并道:“内阁当仿照去年朝改故事,从中斡旋,平息圣上的雷霆之怒。不要再出个“邹赵党案”搞得朝野大哗,中外皆震才好。韩阁老,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沈最长于先画靶子再打倒的把戏,自然不会让韩爌用同样的话术把自己给诓进去。 “哼。”韩爌被沈呛得气息一滞,旋即便激讽道:“那就请沈阁老像上次那样,以内阁的名义在皇上与诸小臣之间斡旋吧。” 沈没有答话,而是飞快地看了方从哲一眼。 “我是首揆,自然该由我来起草奏疏平息圣怒。”方从哲只平视前方,视线未曾掠过一人。“铭缜。” “首辅。”沈凝神抱拳。 “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说。”方从哲用指甲敲了敲面前的辞表。“这一本你拿去,现在就照圣上的御批草拟温旨。今天之内,旨意就得到蓟辽总督署。” (本章完) 第323章 反常之妖 第323章 反常之妖 上午巳时四刻,第二批经过了票拟的奏疏,被驻值会极门的宦官呈送到了南书房。 刘若愚立刻开始拣选分堆,但没多久就停了下来。他合上手里的叶折,径直走到皇帝的御案前,将之的递出。“皇上。内廷的揭帖。” 揭帖,又称密揭。明朝内阁中凡有密奏及奉谕对答者,可以用揭帖直接陈奏皇帝,而不必经过科道。因此也就不会让外廷知晓。跟皇帝写一张条子让宦官直接送到内阁,而非明发上谕的效果是一样的。当年王锡爵欲行张良、李泌权变故事,配合神宗搞三王并封,试图迂回立长靠的就是揭帖。只不过三王并封没有搞成,最后还把自己弄了身败名裂。但好在,王锡爵在自己的任期内把皇长子出阁读书的事情搞成了,算是为国本事迈出了一大步。 “怎么个说法?”朱常洛不用看都知道,这本揭帖是为了不久前那张递去内阁的条子而写的。 “回主子。内阁在揭帖中恳请主子稍熄天怒。言官小臣只是顾念国帑支用与边军的操训,因而风闻奏事。况文、熊二臣确有相争,这也是朝野共知的事实,他们没有私念。”刘若愚将密揭摊开,轻手轻脚地摆到朱常洛的面前。 “没有私念.哼。”朱常洛正闭目养神,这连着的几件糟心事情下来,搞得他早上的好心情全没了。“这是内阁的意思,还是首辅的意思?” 刘若愚怔住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王安一眼,希望他能给自己一点儿提示,但王安却撑着脑袋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桌面,仿佛这木头上调了一朵栩栩如生的。 没有办法,刘若愚只能自己作答。“既然上面有内阁全体成员的署名,那应该就是内阁的意思吧。”刘若愚对方从哲妄论内廷改革,当着皇上的面给他难堪的事情稍有不满,但他并不是崔文升那种睚眦必报的人,还不至于乘机落井下石。 “你糊涂了?史继偕现在人在贡院,他是怎么去内阁署名的?飞过去的吗?”朱常洛睁开眼睛,用指节在署名的位置重重地敲了几下。“朕分明已经跟首辅打过招呼了,要他约束下面的人,不要在这时候给蓟、辽两镇的添堵。亏得朕还请这老头儿吃了饭,还是同桌用膳,就夹起来塞他嘴里了。转过身他就把朕的话当成耳旁风是吧?现在还要党救这些人。呵!” 皇帝的声音不大,但刘若愚听来却不啻雷霆。他连忙跪下,并闪身到一边。 “主子。”魏朝来到御案前跪下,帮刘若愚说话。“内阁联署是惯例。以史阁老的性子,就算他在场应该也是不会拒绝的。” “朕恼的是联署的事情吗?”朱常洛对刘若愚打手势,示意他继续去给奏疏分堆。 “圣上。方首辅还是全大局、明事理的,应该不会为了乡党朋比之事而指使小臣构陷边臣大僚。”王安本来也准备跪下。但既然刘若愚站了起来,他也就站着说话了。“去年‘邹赵逆案’,首辅不也是一直居中调和吗?” “老祖宗说的是。”魏朝也跟着附和道:“奴婢也还记得,首辅得幸陪侍的第二天,就让内阁草拟了挽留文总督的温旨。” “什么叫得幸陪侍?你不会说话就闭嘴。他那张老脸还没有你这张蠢脸好看呢。”朱常洛骂了一句之后,脸色稍微舒缓了些。“如果他没把朕的话当成耳旁风,那就是有人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了。不然那些小臣为什么还要弹劾,文球还要表辞。那辞表写得就像是要死了一样。” “嘿嘿。”魏朝低下头,还真摸了摸自己的脸, 王安张开嘴,旋即便将没过脑子的话给咽了下去,改口说道:“科道言官嘛,是这样的。” “朕说的是沈。”朱常洛直接沉声点名。“他和方从哲当中总有一个人不听招呼。” 王安不愿意主动点名批判阁臣,他怕这样会让皇上以为他要把手伸到外廷去。但既然皇上主动提起,他也就跟着建议道:“主子,要不干脆找个由头把沈调出北京。” 阁臣能调动言官,他们这些厂臣也能找到很快走狗,更别说刑科的都给事中傅櫆现在几乎就是皇帝陛的应声虫,皇帝只要派个人去说一声,弹劾的奏本立刻就能来。 “倒也不必这么急。沈还是有用的。”朱常洛合上密揭,将之递王安。“打回内阁,叫方从哲照那张条子的意思拟旨。” “是。”王安双手接过,并道:“主子。以防着再耍招,奴婢还是过去看着他们拟吧。” “也行。”朱常洛点点头。“这批给王安的本子,你俩分了。” ———————— 内阁值房里,沈正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的面前摆着一本摊开的叶折和一方装着墨水的砚台。砚台上,靠着一支浸了墨水的毛笔,毛笔旁边还有一盏已经凉了但还没动过的茶。 沈看完题本上的内容,提笔在纸条上写下自己的意见,待墨水干燥,便用糨糊将之黏附上去。 处理完这本奏疏,沈端起茶准备饮上一口,却发现茶水已经凉了。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将盏中的凉茶给倒了,并给冲了一杯新茶。 回到座位,沈将茶盏放回到原位,准备再看两本奏疏以等待水温下降恰当的程度再饮。就在这时,沈突然听见门口的方向传来一声:“奴婢叩见老祖宗。” 值门的宦官飞快地向王安磕了个头,接着又为王安推开值房的门。王安只瞥了他一眼,连个“嗯”都没说。 在看见王安身影的那一瞬,方从哲立刻就起身迎了上去,主动拱手道:“见过王掌印。” “见过王掌印。”其他阁臣亦执礼相迎。 “方首辅,叶次辅,刘阁老,韩阁老.”王安挨个还礼,到沈这儿停了一下。“还有沈阁老。” 在场的无一不是人精,区别无非大小。王安在这个时候亲自到内阁来,还不按阁员的排名还礼,显然别有其深意。 沈眼角一抽,方从哲也有些紧张。“王掌印来我内阁,应是有旨意要宣吧?” “是。”王安从怀里掏出密揭,递给方从哲。“方首辅,这东西您还认得吧?” “当然。”方从哲接过打开,却没有在上面见到朱红色的御批,只看见几个凹下去的印记以及一个小小的破洞,遂问道:“敢问王掌印,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首辅。我记得主子万岁爷当面跟您打过招呼吧?”王安反问道。 “是。”方从哲的额头上已经有冷汗渗出了。 “真有这事儿啊。”王安辛辣地讽刺道:“我还以为自己记错了呢。”“.”方从哲感觉自己的脸上有火在烧。 “慰留的温旨拟了吗?”王安又问道。 “已经发出去了。”沈向前一步说道。 王安斜眼睨视沈。“我听说,上次的旨意就是你沈阁老拟制的吧?这回也是?” 对大太监来说,紫禁城里几乎没有秘密。皇帝知道的事情他们多半知道,皇帝不知道的事情他们也有可能知道。 “是。两道温旨都是我拟的。”沈应答道。 王安收回视线,又看向方从哲。“方阁老派的差?” 方从哲沉默着点头。 王安的看向方从哲的眼神稍微柔和了些。但相应的,他对沈的口气却更严肃了。“沈阁老。您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连拟两道温旨。” “这”沈闪烁其词。“可能是因为蓟镇边方糜烂处甚多,辽镇又屡催兵甲。所以导致文受寰劳累过度了吧。” “原来沈阁老是这么想的啊。”王安轻笑一声,问道:“那您觉得,这文总督是否应该在这时候病退啊?或者说,您觉得谁来做这个蓟辽总督差事会比较好呢?您说个人名儿,我也好回去向圣上复命。”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沈身上。刘一燝嘴角微微抽动,眼神中也闪出了半分难以察觉的喜色。 沈当然不会在这时候去注意刘一燝的神态变化。他全力调动脸部肌肉,挤出一个皮笑肉也笑的表情。“朝野有传,说文受寰精于训练,士卒强锐,不仅能北固蓟镇,还能东援辽镇。所以我认为,这时候应该没有人比文受寰更适合总督蓟辽了。” “哦?”王安说道:“那您觉得这些无端诽谤文总督的人,是否应该严肃处置啊?” “当然应该处置。”沈附和王安,却把“严肃”两个字给省掉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王安脸上的笑意更甚了,他对方从哲说道:“方首辅,密揭不必再上了。就照那张条子拟旨。该降职的降职,该外放的外放。” “.”方从哲没有立刻答话。即使他对这种不听招呼的行为很不满,但在客观上他又确实需要这么一帮斗犬来帮助他在朝中稳住阵脚。尤其是亓诗教,这是方从哲在言路上最倚重的学生之一。如果这些人就这么被外放了,他再被东林党那帮认死理儿的书呆子给咬住,那可就真是一边倒了。 “首辅,难道您还有别的什么意见吗。”王安催促道。 方从哲则委婉地回答说:“上回那个大案子也没有这么多被罚出京去啊。” “首辅。您的意思是”王安微眯眼睛。“这次的事情和‘邹赵逆案’一样又是一桩党案?那主谋是谁?”说着,王安瞥了沈一眼。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方从哲矢口否认道。“这不过只是言官小臣,感念皇上的荡涤之心,积极回应而已。无非盲目莽撞了些,没有串谋,更没有什么主谋!” 王安没有沿着话题继续诘问下去,而是主动地给方从哲递了一个台阶过去。“盲目莽撞是有代价的。首辅还是尽快接旨吧。” 这时,沈主动唤道:“王掌印!” “不知沈阁老有何见教啊?”王安侧过身,正视沈。 “我以为,这两件事情确实不能一概而论。”沈拱手道。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王安道。 沈肃然道:“我以为。此事虽确如方首辅所言,实属自发、无有串谋,但究其实质,却是更加恶劣。如今国家危难,各镇颓靡,小臣却擅自操弄舆论,动辄弹劾边臣,引得如熊飞百、文受寰等边方重臣惶惶不安,屡疏求去,只求保得清誉。幸得先帝、圣上烛照圣明,不为人言所误,不信无根谣言,秉用人不疑之条,举全国之力,支持熊、文二臣督经蓟辽,国家方稍缓其危。”沈一口气吐完这篇骤作的文章,又转身看向方从哲:“首辅!” 方从哲被沈这一手搞得愣住了,竟微张着嘴,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沈也不等他,直接深鞠一躬,震声道:“我以为,昭昭圣意,正是扭转此不正风气之耀阳,内阁应全力支持才是,不应因言官小臣盲目莽撞而有宽纵。” “你!这”纵使老练如方从哲,也不知道沈这会儿到底在玩儿把戏。 王安也懵了。当初沈因为文球的事情吗,同刘一燝和韩爌二人在阁中争吵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虽说没法儿精确到具体说过什么话,但内阁六员分别持什么立场他还是很清楚的。现在沈竟跳出来对着文球一阵猛夸,还把两代皇帝屡次翼护的熊廷弼拉出来和文球并列立论。 为什么?王安头一次从皇帝以外的人身上感到如此极端的反常,他的思维飞速运转,但还是不知道这当中发生了什么。 “沈阁老,你到底想干什么?”王安问道。 “我本庸碌朽木之才,幸得首辅举荐、圣上信用才能忝列台阁。入阁之后终日碌碌,所思所想无非是回报君恩,振刷国家而已。”沈对着乾清宫的方向又是一个遥拜鞠躬。 “好,好。”王安不知该作何表情。“我话带到了。内阁照着圣意拟制就是。”说罢,王安便扭头离开了。 (本章完) 第324章 魏忠贤的生祠 第324章 魏忠贤的生祠 乾清宫,南书房。太医院院使刘和清刚行完了面君大礼,正跪在地上等候皇帝问话。 朱常洛批完面前的奏疏,放下笔,抬起头,指了指摆在御案侧前方的木墩子。对刘和清说道:“刘院使坐着说话。” “谢圣上赐座。”刘和清叩首再拜。 朱常洛没有一上来就说正事,而是问道:“刘院使,上次给你的兑票都换成银子了吗?” “啊”刘和清苍劲的大白胡子微微抖了一下。 刘和清家风简朴,人丁也不是特别兴旺,院使的俸禄和偶尔的快外收入足以支撑一个相当安稳的生活,加之最近也没有什么急用钱的地方,也就暂时还没有把那二百两的兑票换成银子。“回皇上的话,那是御赐之物,还供奉着呢。”他拣好听的话说道。 “俗物而已,别供奉了。”朱常洛问道:“朕记得你就住在东江米巷那一块儿是吧?” 刘和清点头道:“是,那是刘家的祖产,从祖宗南京搬到北京之后就一直住在那里了。” “你的祖籍在江西。你家在江西那边也有祖产吗?”朱常洛又问道。 刘和清觉得这些问题都没头没脑的,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没有,我家这一支从太祖爷大败陈友谅之后就跟着义军走了。迁都之后,又随着成祖爷来到了北京。现在和江西的祖脉宗家已经隔了很多代了。要不是刘藩台了大力气重修刘氏家谱,恐怕我家这一支连根儿都寻不着。” “原来如此。”朱常洛拿起茶盏,用盏盖撇去水面上的浮茶,似不经意地问刘和清道:“刘一燝最近跟你常联络吗?” 刘和清猛然警觉,声音带了些颤抖。“有所往来,但也只是泛泛之交!” “嗐。你紧张什么。”朱常洛饮下一口茶水。“朕不是让你多跟他亲近亲近吗,怎么到现在还是泛泛之交?” “已经亲近过了呀。”刘和清说道:“在那之后,刘阁老也没怎么主动来找臣说话,就算是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刘阁老也从不跟臣聊红墙中的事情。” “刘一燝是一顶一的聪明人。刘院使你也是啊。”朱常洛赞叹道。“你该去参加科举的。混到这岁数,说不定还真进内阁了。” “哈哈.”刘和清讪讪一笑。“臣朽木不可雕,不是学圣人学问的那块儿料。能以所学之医道伺候好天家宗亲就知足了。” “刘院使这话听着倒是舒坦。”朱常洛放下茶盏,将话题收回来:“正阳门附近的日月银行已经挂牌儿开张了,你可以去那儿兑银子。见票即兑,你这是本地票,没有规费。” “是。”刘和清应道。 “说说吧。”朱常洛的神色凝重了不少。“李户部怎么了?什么时候能痊愈啊?” “回皇上的话。”刘和清眼神一闪,起身拱手道:“吉人自有天相。” “天相。”朱常洛颓然道:“也就是说,人力已不可干预了?” “唉。”刘和清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认了。 “早些时候,你给他看过,当时不是还好吗?”朱常洛问道:“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回皇上的话。”刘和清的脸上露出了不解的神色。“当时就不好啊,臣给李部堂开了几副温养的药,让他乞病静养,而且最好去水丰气温的南方养病,莫要过度操劳,说不定还能跟老天借些日子。但”刘和清醒悟过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虽然他没有参与,但也听说过御前财政会议的事情。现在看来,李户部应该是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唉。你怎么不跟朕说呢.”朱常洛皱着眉头,眼里难得地显出了真实的恻然。 刘和清立刻跪了下来。“臣有罪。” “算了,刘院使快起来。”朱常洛摇头。“这不是你的错,是朕忘了问。以为他能照常上衙,照常理事,就没有多想。” “魏朝。”朱常洛唤道。 “奴婢在。”魏朝立刻起身。 朱常洛摆手示意他坐下,并道:“拟旨,加李汝华太子太保,许休致回乡,由宫里赐给路费。令户部左侍郎王纪自即日起代掌本部印务,并令内阁会同科道荐补户部尚书。” “是。”魏朝手忙脚乱地抽出一张白纸,将皇帝的话写在上面。 “刘院使。”朱常洛又看向刘和清。 “臣在。”刘和清应道。 朱常洛说道:“以后太医院的医官奉旨去看过大臣之后,要及时回报病情。” “圣明仁德,愚臣谨遵圣谕。”刘和清领命。 “好了,你回去吧。”朱常洛拿起朱常洛又从奏疏堆上取下一本奏疏。 “臣告退。”刘和清下跪叩首,面君后退。 朱常洛刚翻开奏疏,还没开始看,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又叫住刘和清。“等等。” 刘和清回到案前,垂首而立。“圣上。” “之前,司礼监去太医院给张显庸的女儿找女医。是你家应了这个差事吧?”朱常洛问道。 “回圣上,是臣的孙女应的差。”刘和清应道。 “让她进宫。”朱常洛下令道。 “进宫!?”刘和清一惊。“敢问圣上,这是要做什么?” “当然是做官啊,难不成做宫女啊。”朱常洛说道:“宫里掌药的奴婢尽是些废物,就连崔文升这种只会给人开过量大黄的蠢货都能执掌御药房。景仁宫的邵氏眼见就要临盆了,朕实在不放心让他们照管。你救了朕的命,朕信任你,也信任你的家人。既然祖宗朝有女人做医官的先例,朕也效法祖制,给她一个官身,让他去景仁宫贴身照看邵氏吧。” “谢圣上。”刘和清叩首谢恩。 ———————— 刘和清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乾清宫院落。 太医院贴着礼部,在大明门附近。顺着中轴线从午门出,再走承天门,是最近的路线。刘和清自然不会舍近求远,他一路南下,刚过文昭阁,便与出弘政门北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撞了照面。 刘和清赶忙迎上去,深揖行礼道:“下官拜见王掌印。”看见刘和清王安拧着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刘院使客气了。”王安深揖还礼,他身后随行的宦官们也跟着作揖。因为刘和清治好了皇帝,所以王安对刘和清有着独一份儿的尊重。 若在以往,王安就算再没话说,也会和刘和清闲聊两句,要是有空还得请他给自己把把脉,出两条养生建议。但这回,王安却没什么心思与他过多寒暄,连李汝华的病情也没想起要过问。 “王掌印请留步!”刘和清主动叫住了王安。 王安急着回去禀报内阁的事情,可最后他还是停下了脚步,正对刘和清,微笑道:“刘院使有什么事儿吗?” “下官想求您帮一个忙。”刘和清说道。 “刘院使不必跟我客气。您直说就是。”王安问也不问,直接就应下了。 “下官想请王掌印帮着照看一下我的孙女刘姃。”刘和清拱手道。 “您要我如何照看刘姑娘呀?”王安问。 “我只求您翼护一二,不要让人欺负她就行。”刘和清说。 “您能把话说得明白些吗?谁欺负她了?”王安只觉得莫名其妙。 刘和清解释道:“皇上要她进宫做女官,去景仁宫照顾邵娘娘。” “哦?有这回事?”王安甩了甩脑袋,将思绪从内阁的事情里拉了出来。对他来说,外廷的事情再大也比不上皇家的事情。 “方才皇上亲口说的。”刘和清说道。 “行。”王安应道。“我向您保证,只要她好好办差,在这宫里就没有奴婢敢动她一根毫毛。” “多谢王掌印。”刘和清的脸上绽出了欣喜放松的笑容。“改日,我必登门拜谢。” 在明初,女官和宦官是两个并不交叉的行当。女官直接从民间良家女子中选拔,有着相当的独立性,地位也不低。 可两百年过去,宦官理政掌权,高级宦官成了皇权的触角,司礼监也变成了与内阁并立的枢机衙门。整个宦官群体升格为,一个与明初宦官的群体完全异质的存在。 原来属于女官的权力逐渐被宦官侵夺,以至于六局二十四司的职能不断衰退,女官由此沦为了宦官的附庸。王安是宦官的顶点,如果能得到他的庇佑,那么刘姃在宫里供职的日子必然能好过不少。 “举手之劳,打个招呼的事情。刘院使不必如此多礼。”王安说道:“刘姑娘医家出身,长期受您老的调教,比那些野路子的奴婢好太多了。她能进宫司药,对崽子们来说也是好事。”长期在宫里供职的司药官不仅要随时准备服务皇家成员,还要给普通的宫人提供基本的医疗保障。 “还是多谢王掌印了。”刘和清说道。 “小事儿。”王安摆手道:“刘院使直接把刘姑娘送到司礼监就行,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王掌印不必如此” “好了!”见刘和清还想说话,王安直接打断他。“我还有要事在身上,就不和您多说了。您放心就是。” “好。您忙。”刘和清只得作揖告别。 少顷,王安进到南书房。他刚要下跪,就被皇帝给叫住了:“磕头就不必了,你直接坐着说事儿吧。内阁旨意拟了吗?” “嘶!”王安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沈的反常把他的脑子给搞蒙了,竟然忘了现场督促内阁拟旨。“应该是拟了吧。” “什么叫应该?”朱常洛写完最后一个字,直接把朱笔一扔,盯着王安问道:“究竟拟了没?” 见皇上似有怒容,王安还是跪下去磕了个头。“事情有些曲折,请主子容奴婢从头说来。” “说。” “是这样的.”王安把自己在内阁的见闻和沈的反应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此间,朱常洛一直没插嘴,神色也几乎没有变化,直到王安说到沈反水,他才开口问道:“你说方从哲似有犹豫,但沈却劝方从哲不要宽纵?” “沈阁老是这么说的,‘.今国家危难,各镇颓靡,言官小臣却擅自操弄舆论,动辄弹劾边臣.’,”王安只听了一遍,就把沈的说辞记了个八九不离十。 魏朝本能地揣测道:“难不成真的是方首辅阳奉阴违,明明领了旨意却不办事?” 刘若愚这时也接茬道:“奴婢记得那个将要被贬官外调的亓诗教就是方首辅的学生吧?” 朱常洛没有发表意见,而是问道:“王安你怎么看?” “奴婢还是认为,方首辅不像是敢阳奉阴违的那种人。而且锦衣卫最近呈上来的提报里,也没说他或者方府的家人与那些言官小臣有所往来。反倒是沈阁老多次与他们往来饮宴。”王安之前和现在愿意为方从哲说话原因便在于此。 王安顿了一下,又说道:“而且方首辅领了旨意,还能对外解释这是皇命难违,周旋无果,不会让他失了在浙人中的地位。可沈阁老的这番话要是传了出去,就是主动与他们那一派的言官割席了。沈阁老是聪明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难不成他是想要转投东林?”魏朝又说道。“这些人就是他纳的投名状。” “投不了的。”朱常洛说道:“东林以政见、信义为其准则。沈就算与本派割席,也投不过去。” “那他到底想做什么?”魏朝喃喃道。 “主子,要不干脆把沈阁老叫过来问问。”刘若愚建议道。 朱常洛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显得很高兴。“哈哈哈!或许魏朝还真没说错,他确实是在纳投名状。” “奴婢愚钝,主子您方才不是说投不过去吗?”魏朝讪笑道。 朱常洛没理他。“这样,王安你.”朱常洛在此停住。“让魏忠贤或是崔文升去.魏忠贤比较好一点,他最近和沈接触得比较多。” “去干什么?”王安不懂皇帝这东拉西扯地在说个啥。 “派人跟沈接触,让沈给魏忠贤修一座生祠。”朱常洛下令道。 (本章完) 告假 告假 有朋自远方来,歇一天招待。 (本章完) 第325章 他要做严嵩! 第325章 他要做严嵩! 午饭过后,内阁休衙。除了轮值待班的次辅叶向高,各位阁员都离了值房,各自找地方休息。 方从哲沉着脸快步去了文华殿的配殿,那是从成祖以来便专门辟给阁臣休憩的地方,方从哲几乎每天都会来这儿。沈也跟了上去。 “首辅。”来到配殿,方从哲刚坐下,沈就深揖了下去。 方从哲窝了一上午的火。听见沈这一声呼唤,火气立刻上了脸。方从哲也不跟沈绕圈打机锋,直接问道:“沈铭镇!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首辅.”沈眼神里闪烁着委屈,一脸诚挚地说道。“我这是在帮您啊。” “帮我?哼!”方从哲冷笑道:“你怎么帮我?先是策动亓可言和你的拥趸违背圣意,顶风攻讦文受寰,让我平白地蒙受了圣上的猜疑。搞得我这张老脸变成了猴屁股!”说着,方从哲还拍了拍自己的脸。 “之后,我起草密揭从中调和,还想着再从中再周旋一二。可你非但不帮着调和,还当着王掌印和大家的面,把态度整个转了过来。内阁上上下下,独我方从哲地成了那个违背圣意的人。怎么?你要撵我下台啊!” “首辅!我绝没有这样的心思啊。”沈赶忙解释道:“您向书房递密揭调和自然是对的。但王掌印来了之后,您就不该再周旋了。圣上让王掌印亲至内阁,就是在向您表明最后的态度,这时候顺着圣意往下做就是了。” “做什么?把名单上的十来个人都撵出京师,眼看着朝里的平衡一朝垮掉?”方从哲反问。 “当然不是!”沈又说道:“您不急在这一时嘛。书房那边儿,要的是内阁的态度。就算圣上有疑,只要您领了旨意,怀疑自会消解。今日顺着圣意,将他们贬出京去。过些日子,等圣上气顺了,您再找机会把他们弄回来就是了嘛。” “今天的事情传出去,朝廷内外就都知道是我下了软蛋,硬架着您顺了圣意,而不是您顶不住司礼监的压力,将人贬出京去。日后您再把人给弄回来,大家不就更支持您了吗?”沈把住方从哲的手,就差在脸上明白写着“推心置腹”四个大字了。 “你是说朦胧推升?”方从哲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我就是这意思。”沈笑应道。“我来拟旨把人贬出京去,您再寻机把人弄回来。” “还朦胧推升!你是给自己找罪受吗!”方从哲仍旧不满。“我不是早就跟你打过招呼了吗,你没事儿挑这火干什么?现在吏部的堂官是周明卿,你搞朦胧推升这一套,过得了吏部那关吗?推得上去吗?半道就给你截了。你做事之前能不能想远一点啊?” “我”沈嘴角一抽,摆出一副语塞的样子,过了好半天才憋出话来:“我只是想再试一试嘛,而且我也是跟他们打过招呼的,让他们掂量着稍缓言辞。奏疏都要过您的眼,您应该也能看出来。最近的这段时间,对文球的弹章,无论是数量还是措辞都比之以前要好得多了不是。我哪里知道圣上的反应竟会这么大,还连带着黜落了好些之前上疏的人。” “还有文球也是,说他几句就上表,还写成了那个样子,要死要活的。一个月之内上两封辞表,熊飞白最受议谤的那段时间里也没有这么干过。老大不小的人了,哭鼻子给谁看啊。”沈又换成了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他这分明就是有恃无恐!文球一定是通过什么渠道事先知道了圣上的态度,才会这么做的。” “什么渠道?”方从哲问道。 “肯定是刘一燝啊!”沈言之凿凿地说:“朝里还有谁不知道他和文球的关系,一定是他去了信让文球再上次辞表,好激怒圣上,以离间内阁和书房。上回,刘一燝因为诬劾熊飞白的事情吃了挂落,他就想着用同样的手段让您和我也尝尝这滋味。他就是一条毒蛇!” 方从哲沉默了一会儿,才闭上眼睛撑着脑袋说:“还说别人,你还是先自省一下吧。不要一天到晚都想着争,要以国事、以大局为重。” “是。我知道了。”沈恭顺地应承道。“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做了,都听您的。” ———————— 沈和方从哲去了文华殿的配殿,而刘一燝和韩爌则在这个时候径直出了东华门,去了靠近东侧护城河的河边直房。 两人依靠着软垫坐定之后一直没有说话。过了许久,韩爌才忍不住开口问道:“季晦,你说这沈铭镇到底想做什么?” 刘一燝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反问道:“你说,咱们的陛下最像哪一位先圣。” “你问这个干什么?”韩爌不解。 “我听说,圣上曾问方首辅。问他想做怎样的臣子。”刘一燝托着下巴,食指微微地拨弄胡须。“你知道方首辅是怎么回答的吗?” “啊?”韩爌的脑筋一时没能转过弯来。 “方首辅说,有怎样的君主就会有怎样的臣僚。”刘一燝重新拾先问。“虞臣,你觉得今上最像哪一位先圣?” 韩爌仍只道:“与神庙大异。” 刘一燝一怔,旋即笑道:“呵呵。虞臣,这里没有别人。你就不要跟我打机锋了好吗?” 韩爌看了窗外一眼,接着说道:“如果非要类比,我以为今上富有主见,励精图治,最类世庙。而且”韩爌摇头苦笑道。“而且善用廷杖。” 虽然嘉靖皇帝晚年昏聩,沉迷斋醮修道,整日想着飞升。但世人念及世宗早年的勃发英姿也还是多有赞誉的。 就连海瑞那封名动天下的《治安疏》也说:陛下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即位初年,铲除积弊,焕然与天下更始.天下忻忻然以大有作为仰之。识者谓辅相得人,太平指日可期也,非虚语也. “我也是这么想的。”刘一燝凝神点头道,又问:“世庙这样天资英断、富有主见的君上,最喜欢哪种宰辅呢?” “世宗一朝的宰辅有杨文忠公,费文宪公,杨文襄公,张文忠公,李文康公,夏文愍公,翟文懿公,严.”韩爌在此停住。“季晦,你这是说” “对,沈铭镇要做本朝的严嵩!”刘一燝对韩爌说道:“严嵩只需要圣上的信用,不需要言路的支持!” ———————— 下午,午休结束之后,方从哲和沈从文华殿配殿回到内阁值房。他们一进门,值午班的次辅叶向高便拿着一张条子迎了上来。“进卿,这又怎么了?”方从哲一惊。“是来催拟旨意的吗?” 叶向高一顿,旋即便明白了方从哲的意思,于是立刻解释道:“圣上是要内阁拟旨,但不是降调、罚俸那道旨意。”叶向高将条子递出,继续说:“圣上给李茂夫加了太子太保的衔,许他回籍养病,并让内阁会同科道荐补充新的户部尚书。” “这么突然!”方从哲接过条子,问道:“内阁最近没收到李茂夫的辞表吧?” “确实没有。”叶向高点头道。 “那皇上突然就让李茂夫致仕了?”方从哲灵光一闪,他立刻就联想到了张铨的陈事疏,以及让户部督饷侍郎李长庚返京述职的通知。“会不会跟早上那件事有关。” “不好说。”叶向高建议道:“要不派个人去户部问问?” “我去吧。”沈主动说道。 “不。”方从哲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定,并对沈说:“铭镇你就在阁里拟旨,临着散衙的时候,把降调、罚俸的旨意发去吏科。” 文官的人事变动,在拿给吏部执行的同时,也要拿给吏科的驳正,如果吏科觉得人事变动不妥,可以上疏质疑。但质疑不等于驳回,吏科不能直接干涉人事变动流程的正常进行,这是皇帝的专有权力。 换言之,这道旨意还有被谏阻一次的可能。如果吏科上本,皇帝直接驳回,或者干脆当作没看见,旨意就必然在吏部走完流程。 沈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方从哲的想法,他眼眉一挑,应道:“是。” 三人说话的当口,刘一燝和韩爌也回到了值房。 “季晦。”刘一燝刚一进门,方从哲就叫住了他。 刘一燝听见招呼,来到方从哲的案前,拱手道:“首辅,有何吩咐?” “你跑一趟户部看看情况吧。”方从哲将条子递给刘一燝。 “户部怎么了?”刘一燝接过条子一看,大惊。“皇上在这时候要李茂夫致仕!”贴在张铨奏疏上的票拟就是他写的。 “有什么问题吗?”方从哲想起先前沈的说辞,不由得多看了刘一燝几眼。 “首辅。”刘一燝对上方从哲的视线,也没想太多,只觉得对方的眼神有些微妙。“海运改道不是小事。皇上在这会儿要李茂夫致仕,可能是查到了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事情。” “嗯。”方从哲还清楚的记得,当初输辽的粮饷由陆运改为海运的时候,便费了好大一番周折。 李汝华在这件事情上公开的态度是没有明确的态度。那时候,李汝华还在就加派辽饷的事情和先皇帝做周旋。可明面上没有态度,不等于私底下没有勾兑。厂卫发现什么额外的大料一点儿都不奇怪。 “确实有这个可能。”方从哲点点头。“但还是先别瞎猜了,季晦你快去户部看看吧。” “好,我这就去。”刘一燝将条子递还给方从哲,便转身离开了。 其实刘一燝不必去的。因为在这时候,李廷元替父亲李汝华草拟的乞骸骨疏已经到了通政使司。而与这封乞骸骨疏几乎同一时间被送到通政使司的,还有一封来自辽阳的联名疏。 ———————— 北京内城西南,阜财坊,都察院正堂。 左都御史张问达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边饮用下午的第一杯茶,一边懒洋洋地翻看着面前的案牍。这本案牍上汇总记载了全国各地的巡按御史,在上个月处理的各种刑事案件。 一般来说,大明的常规司法机构由低到高是县、州,府以及提刑按察使司。而都察院的巡按御史,有权对这些衙门的司法流程进行司法纠劾。按临所至,需要审录罪囚、吊刷案卷,若有证据不足、囚犯不服者,应予重审。而巡按御史在司法纠劾中形成的书面文件,将提交到京师,由都察院本部总核。 作为都察院的最高长官,左都御史张问达可以对其中的任何一个案件提出疑问,并要求巡按御史重审。如果他愿意,还可以直接发出本部命令,让更高一级的巡按或者其他地方的巡按,取代原审官对案件进行二次重审。但因为绝大多数案子,都是事实清楚明白的无聊案件,所以这种事情不常发生。一旦发生,多半是牵扯甚广的大案。 比起案牍上记载的刑事案件,张问达更关心贡院那边儿的科举。为了防止舞弊,每逢春闱及顺天府的秋闱,都察院都会派遣相当数量的御史前去监考。具体工作也就是在考棚附近走来走去,并盯着那些钦点的考官。考完交卷之后,御史还会在阅卷的地方杵着,以保证流程合规。一直到放榜,都察院的御史才会和考官们一起离开考场。 叮铃,叮铃! 张问达饮下一口茶,打了个哈欠,接着又翻过一页。这时,他听到外边传来了一阵儿由远及近的铃铛声。鸣铃走递,张问达知道这是铺兵或者说驿卒又来送件了。他本来不甚在意,毕竟这一片有三个衙门,这铺兵也不一定是来都察院的。但铃铛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不由得他不在意了。 叮铃!铃铛一停了小会儿,可紧接着,又急促地响了起来。 张问达抬起头,只见一个身着标准装束的铺兵径直进入了都察院大堂。 “这位大人,请在上面签字。”铺兵来到正案前,放下背在背上的包袱,并从里边儿取出一本回历。 (本章完) 第326章 暗流涌动 第326章 暗流涌动 “这是哪里发来的,你怎么不拿去门房?”张问达嘴上发问,但还是从铺兵的手里接过回历往上签字。 “回大人的话。这是从辽东经略行辕发出的。”铺兵回答道:“行辕的要求就是直接把东西交到都察院堂官的手里。” “熊飞白竟然会给我寄件。”张问达有些意外。 虽说熊廷弼挂着左佥都御史的衔,名义上是张问达的下属,但自他经辽以来,还从没以此身份主动向都察院发过任何函件。其中原因也很简单,熊廷弼想要把人弄下来,根本不必走都察院的程序。熊廷弼有王命旗牌,就算不掏出来杀人,也可以先把官员从任上撤下来待参,再上疏皇帝请求换人。 “东西呢?”张问达将签好字盖过章的回历递还给铺兵,这样一来就完成了必要的签收程序。 “张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取给您。”铺兵收好回历,勘验完毕后,便从背囊里取出两个大小不一的包裹放到张问达的案上,并道:“张大人,就这些。” “嗯?这么多?”张问达喃喃自语。 “有什么问题吗?”铺兵问道。 “没什么,你去吧。”通常情况下,分派到各地的御史寄给本部的案卷材料再厚也就一本。张问达心想:熊飞白怕不是把证据也一并寄来了。 “那小的就告辞了。”铺兵背上背囊,转身离开,铃铛的叮铃声随着他的脚步渐行渐远。 张问达打开包裹,看着那个方形的木头盒子,他的心里立刻升起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兵部检验从前线送来的首功的时候,除了要有兵科的给事中在场,还要有都察院的御史在场。张问达年轻时可没少见过这种方形的盒子。 见得多不代表喜欢见,张问达的心里本能地升起了一股排斥之感,于是便喊了一声:“来人!” 声音在正堂里回荡,没一会儿,便有两个衙役迎了上来。 与他们一起来到正案边的,还有在场的另一位堂上官,新任左佥都御史李宗延。 李宗延,河南汝宁府汝阳县人,万历十四年丙戌科进士。万历二十二年,在时任首辅王锡爵的努力下,皇长子终于出阁读书,算是把国本大事往前艰难地拱了一步。万历二十三年,李宗延的知县任期结束,评优考选为都察院浙江道御史。他一进京,就整个先帝万历整了大的。 进京后不久,李宗延便联合另外两位河南同乡,御史李本固,给事中费必兴,上疏谏请册立东宫,直言“废长立幼,非太祖法”。由于疏中言辞过于激烈,引得先帝爷震怒,直接下令让锦衣卫拿人,要重重地惩治这三个“讪君卖直”的家伙。幸得廷臣全力相救,才幸得免死。 最后的判决结果,是李宗延等三人被廷杖后削职归里。他在家乡一待就是二十五年,直到去年新君即位,下诏起复因“国本之争”而遭到贬斥的旧臣,李宗延才被起补为太仆寺少卿。今年开年,皇帝陆续下诏,给各个枢机部门填补大僚,于是李宗延又被“平调”到了都察院任坐堂的佥都御史。 “总宪。”衙役抱拳候命。而李宗延则站在一旁等待着。 “把这个盒子打开,再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张问达指向木盒,他自己也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走到李宗延的身边。 “是。”衙役打开盒子。看见装在里边的东西,先是一愣,接着转身看向张问达,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总宪,这里边儿装的是人脑袋。” “还真是首级啊。”张文达眼皮一跳。 李宗延微微探出身子,俯视头函,却只见到一束埋在盐巴里的头发。他疑惑道:“辽东有首级寄到都察院来干什么?” 虽然科道都要派人监督人头的核验,但这一过程都是在兵部衙门里进行的。 “可能是什么证据吧。”张问达看向打开头函的衙役下令道:“拿出来。” “是。”尽管衙役也不想碰这东西,但那衙役还是按照总宪大人的命令,伸手抓住头发将首级给提溜了出来。 “嘶!”李宗延看着沾满了盐粒的人头,立时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御史生涯按天计算的李宗延还从没这么近地观察过被砍下来的人头。 “这个脑袋.”张问达紧皱眉头,上下打量首级。“把这脸上的盐巴都弄下来。”张问达对另一个衙役下令。 “这这要怎么弄?”衙役眼角的肌肉微微抽动。 张问达不悦地反问道:“你早上起来不洗脸的吗?拿帕子擦呀!” “哦!好。”衙役立刻去弄了一张浸了水的破布,按张问达的吩咐将盐粒抹除。没多久一张既不同于汉人、北虏也不同于女真蛮夷的脸就这么显露了出来。 “这个面相好奇怪啊。”李宗延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类似的面相,但一时半会儿又实在想不起来。 “这是西洋夷人的脑袋,钦天监有一个官正和此首级同属此类。”张问达说道。 “哦!”李宗延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这年头,西洋人很不常见,尤其是在北方。万历二十三年利玛窦首至南京的时候,李宗延都被撵出北京回河南赋闲了。要不是皇帝允许这批西洋人进京朝贡,可能李宗延这辈子都见不到欧洲人。“熊经略为什么会寄这么一个脑袋过来?” “看了这个就知道了。”张问达拍了拍那一摞被捆扎得严严实实的案卷。接着又对那提着人头的衙役说道:“把首级塞回去吧。” 衙役照办,又问:“总宪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把这头函拿走,找间没人用的屋子放着。”张问达说道。 “是。” ————————未时二刻。通政使司又给会极门送来了一批誊录好的奏疏。如果不出意外,这将是通政使司今天转呈的最后一批奏疏。 少顷,奏疏送抵值房,由韩爌按题分类。韩爌机械地做着这份不需要耗费脑力的工作,直到他看见一封题为《奏大西洋国通事妖言惑众疏》的陈事疏。 韩爌看见这题目,只一怔便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整个大明,只有辽东一个地方有大西洋国通事。 韩爌左右睨视,见在堂的其他三位阁臣都没有往他这边看,便打开了那本奏疏阅读起来。 这一看,直接给韩爌吓了一跳。奏疏上不仅详细地载明了大西洋国通事妖言惑众的过程,还写了辽东方面对此事的定性判决:大西洋国通事门多萨被辽东经略熊廷弼请出王命旗牌先斩后奏,执行人是辽东巡按杨涟,犯人的首级和主证旁证则皆由沈阳巡按孙传庭出面收集。在向圣主呈递奏疏的同时,经略行辕业已将诸证物送去了都察院。 文末的署名是熊廷弼和杨涟。 韩爌很想立刻就此事找刘一燝商量一番,可刘一燝去了户部,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这时候,干苦力活儿的好处就体现了出来。韩爌继续给奏疏分堆,并将这封奏疏分到叶向高的那一摞去。 分堆完毕,韩爌按着远近顺序,先把一部分奏疏给了沈,然后才走到叶向高的面前,将奏疏堆摞在桌面上,并用指尖轻轻地点了点放在顶上的那一封。 “好。”叶向高正笔耕不辍地工作着,完全没有注意到韩爌的暗示。于是,韩爌只得轻轻地唤了一声。“次辅。” “嗯?”叶向高停下笔,抬起头。对上韩爌的眼神后,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边奏疏。 叶向高看到封面上的标题,立时便是一惊。他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看了沈一眼。 奏疏递到后,韩爌没有再多说半个字。他回到自己的书案旁,抱起最后一摞奏疏放到首辅方从哲的桌面上。“首辅。这本是李户部的辞表。”韩爌将奏疏堆上的第一本递给方从哲。 闻言,方从哲立刻放下了手上的笔。 “李茂夫病了?”方从哲接过那本奏疏,飞快地翻阅。与此同时,叶向高也在翻看《奏大西洋国通事妖言惑众疏》。 ———————— 又过了近两刻钟。刘一燝回到了内阁值房。阁员各有各的事,他便没有出声打扰,而是径直来到方从哲的面前,开门见山地说道:“首辅。那边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李户部只是病了。今天上午,圣上派中人去衙门召传李户部进宫,想来应该是为了粮饷改道的事情,但因为没有找到人,所以那中人就去了李家。” “我知道。”方从哲将刚才看过的奏疏递给刘一燝。“这是刚才收到的。” 刘一燝摆摆手。“我去了一趟李家。亲眼见过了。” “李茂夫的身体状况如何?还能回部办差吗?”方从哲问道。 如果能,内阁照例是要票拟挽留李汝华的。即使皇帝已经给内阁递了条子,还是要走这么一个必要的过场。以展现内阁和皇帝对大臣的重视。 “很不好,李户部躺在床上睡着,我没有同他说话。”刘一燝的眼神里闪烁着遗憾与惋惜。“但李执甫告诉我说,李户部的大限恐怕也就在今年了。”虽然李廷元是后生晚辈,还没有功名,但刘一燝仍以字称,而不直呼其名。 “好吧。”方从哲点点头。“进卿、虞臣、铭缜,都停一下。季晦也回去坐着。” 叶向高还在一心二用地思考那封奏疏的事情,听见方从哲的呼唤,心跳当时便是一滞。但紧张的情绪并未反映在他的脸上,他默默放下笔,抬起头,和另外两人一起望向方从哲。 “诸位的手里都没有要紧的大事吧?”方从哲先问了一句。 叶向高犹豫了一瞬,还是和其他人一样摇头。 “好。”方从哲神色肃然。“圣上要内阁会同科道荐补部臣,诸位以为这会推的名单上都该列哪些贤才上去呢?”说罢,方从哲便转头看向次辅叶向高。 “首辅,我认为李道甫堪当此任。”叶向高在收到南书房发来的条子时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他迅速收拾心情,说道:“李道甫曾巡抚凤阳等处地方,并总管漕运。去年弘德殿国议,李茂夫谏言,说要整饬全国漕运,得到了圣上的首肯。因此,我以为再没有比重新启用李道甫为其后继更合适的了。” 李三才,字道甫。万历二十七年,以右佥都御史总管漕运,并巡抚凤阳等处地方。凤阳是大明朝的中都,也是老朱家的祖坟所在地。但这地方的等级高,用处小,人口也不多。所谓凤阳巡抚的主要管理范围其实是在“等处地方”这四个字上,也就是淮安府和扬州府。因为这个原因,凤阳巡抚一般也被称为淮扬巡抚,简称淮抚。 方从哲听罢,眼神一凝。他没有任何表示,而是看向刘一燝,又问道:“季晦你觉得呢?” “首辅。”刘一燝直接附和叶向高的建议。“我以为次辅所言极是,李三才确为合用之才。” “虞臣呢?”方从哲眼神微眯。 “我认为,可令现任户部左侍郎王惟理升补尚书。”其实,韩爌也想推荐淮抚李三才。但会推的名单上不能只列一个人,所以他也就推荐了王纪。 这个推荐非常鸡贼,只要王纪和李三才摆在一起,并且没有场外的干扰因素,王纪大概率上不去。因为王纪在新君即位召入北京之前就是凤阳巡抚,但他在这一任上的名声远不如李三才。 这年头,一旦提起淮抚,大家头一个想到的,大概率不是在任的凤阳巡抚,而是已经被革罢了十几年的李三才。当年,李三才在淮抚任上治理淮河有功,并成功地裁抑了当地的矿监税使,还镇压了妖人赵一平煽动的民乱,几乎把淮抚变成了他专属的别号。 而且新君上台只半年不到,就把曾经的矿税太监们拉出来狠狠地整治了一遍,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把曾裁抑矿监税使的李三才推出来,王纪只能是陪跑的。 (本章完) 第327章 疾,君视之 第327章 疾,君视之 韩爌的小心机,方从哲自然不会不知道。他先故意看向史继偕的空位,愣了一会儿之后,才问沈道:“铭缜,你觉得呢?” 沈心领神会,他站起身,摆出一副义正词严的表情,拱手道:“首辅,事出突然,我一时也荐不出良臣,贸然推荐,恐坏国事。况且圣上诏令内阁会同科道推补部臣,现在史阁老还在贡院主考,内阁都人不齐,如此匆匆推补,怕是不太好吧?” 沈顿了一下,见没人附和他,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而且,户部有王惟理代掌印务,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所以我以为,应当等史阁老回阁理事,再行商议。” 方从哲挠了挠胡子,做思考状。良久才道:“也是。”方从哲抽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上李三才和王纪两人的姓名,又道:“那就先暂拟李道甫和王惟理两人。其他的事情等到科考结束,世程回部,内阁再行商议。” ———————— 东安门前,来接阁员们的轿子早已停稳。 韩爌望了一眼北上崇教坊的方家轿子,又看着沈的轿子远去,才坐上自家的轿子,并轻声吩咐轿夫:“去刘阁老的府上。” “是。” 不多时,两抬大轿在刘府门前落定。刘一燝知道韩爌在跟着自己,所以下轿之后便转身立在原地。等韩爌走近,刘一燝主动问道:“虞臣是想来我家喝杯茶?” “是,我有些渴了。”韩爌点头。 “那就进来吧。”刘一燝微微颔首,旋即便带着韩爌进了自家。 两人来到静室坐定,不必刘一燝开口吩咐,仆人们便在静室里摆上了火炉、水壶,以及一整套茶具。刘一燝打开茶罐,拿起茶匙,转头问韩爌道:“还是两匙?” 韩爌看了一眼门的方向,确定仆人已经全部离开,才说道:“季晦,出大事了!” “无非是方首辅不喜李道甫。这能算什么大事。”刘一燝没等来韩爌的否定,便照他的习惯,往茶盏里添了两茶匙茶叶。“水沸了自己斟。”刘一燝将茶盏摆到韩爌的面前。 “啊?” “你没看出来?”刘一燝又给自己弄了一盏茶。 “看什么?”刘一燝的话打乱了韩爌原本的思绪。“首辅不是列了李道甫和王惟理吗?” “方首辅要我们推补部臣,临了又给沈阁老使眼色,让他配合着把话头收回来。这一放一收之间,我们三个人的意向定了,而方首辅和沈阁老却都没有表实态。虞臣,你觉得他老人家为什么不表态呢?” 刘一燝听着水壶里的滋滋声,思维愈发的清晰了起来。这时候,刘一燝甚至能回想起方从哲和沈的表情变化以及眼神交流。“真不愧是首辅。”唯一让他觉得 “那首辅想把谁给推上去?”韩爌问。 “他老人家想什么我怎么知道。反正不喜李道甫就是了。”刘一燝轻哼一声,说道:“哼。也是,‘奸雄’嘛。”李三才敢想敢干,除了劝谏神宗停止矿税,就没有他想做而做不成的。他的很多灰色乃至黑色的手段,不仅让东林以外的人视之若奸雄,就连东林内部也有许多脑子不会拐弯的正人君子不喜欢李三才的做派。但刘一燝倒是很喜欢李三才的实干做派。 水烧开了。刘一燝提起水壶,先给韩爌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我倒是觉得不必太担心,方首辅还遭着皇上的忌呢。在皇上消气之前,他老人家敢不敢在皇上面前大声说话还两说呢。而且那群家伙被贬出京去之后,反对的声量整体都会小上不少。” 刘一燝想起“缺”的来由,不由得感慨道:“就是可怜了李户部,多好的一个人啊。” “我觉得”韩爌将茶盏拉到自己的面前,拧着眉头说道:“那群人恐怕会继续留在京里。” “怎么可能,王掌印都亲自来了。”刘一燝不以为然。“要再顶,恐怕皇上就要出动锦衣卫了。至于吏科,咱们的皇上不会听的。” “不!你说得都对。”韩爌缓缓抬起头,视线和刘一燝接触之后便不再有丝毫移动。“但出了这个事,皇上很可能会将吏科的谏言当做台阶,把亓诗教他们留在京里。” “到底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刘一燝让韩爌的眼神盯着心里发毛。 “你回值房之前,通政使司送了最后一批奏疏过来。里边儿有一封是来自辽东经略行辕的。”韩爌想了想,说道:“奏疏里说,耶稣会派去辽东充当通事的那个门多萨神甫,让熊飞白给砍了。人头和罪证这会儿应该已经到都察院了。” “什么!”刘一燝瞪大了眼睛。“熊飞白为什么要杀他啊!?” 韩爌回答道:“熊飞白在奏疏中说,那个门多萨公然在军中散布悖逆言论,妖言惑众,搅乱军心,让沈阳总兵贺世贤的标下中军抓了个现行。” “妖言惑众?”刘一燝沉默了一会儿,惊疑道:“他该不会是在军中传教了吧?” “奏疏里没写传教,也没写妖言的具体内容,但想来应该是这样。”韩爌叹了一口气。“事情是那个叫孙传庭的沈阳巡按报到辽阳去的。熊飞白接报之后,便授权杨文儒带着王命旗牌前去核查。奏疏中说,人证很多,那个门多萨自己也供认不讳。于是杨文儒就把人砍了。奏疏上除了主笔人熊飞白的签名,还有杨文儒的签名。” 因为熊廷弼硬把自己的姓名写到了杨涟的前面,所以韩爌也就很自然地认为这封奏疏是熊廷弼起草的。 “该死!这个门多萨真该死。不仅自己找死,还要把别人也拖下水!”如果奏疏上只有熊廷弼的签名,刘一燝或许还会怀疑一下事情的真实性。但既然杨涟也署了名,那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刘一燝的火气来得快,去得更快。几息之间,他就恢复了冷静。“奏疏票拟了吗?” “还没。”韩爌知道刘一燝的性格,对这样的变化丝毫不意外。在他的记忆里,刘一燝只有那回被徐光启戳到肺管子的时候彻底了失态。 “我把奏疏分给了叶次辅,这消息应该还能再捂一晚上。但我越想越觉得,沈阁老起草的那道敕谕怕是白写了。”韩爌说道。 “你是对的。”刘一燝不得不承认了。 韩爌的脸上没有任何喜色。他接着说:“这个消息一旦曝光,沈肯定会亲自下场,重提旧事,把南京的事情和沈阳的事情搅在一起大做文章。而引这些人进京的徐子先,便是首当其冲那个。” 刘一燝后仰到靠背上,满脸疲态地叹息道:“非得在这时候吗?” 从会试开考到放榜的这段时间,整个贡院是要实行半军事管制的,除了科道官要进场监考,锦衣卫还要派出巡绰官以维持考场秩序。在此期间,两位主考官和十八位同考官只能待在贡院。不得接受,也不得放出任何信息。也就是说,除非皇帝特别降敕,否则徐光启连上疏给自己辩护的机会都没有。刘一燝强打精神,将排除杂念,将所有的精力集中到这一件事上。“不只是徐子先,还有叶次辅。他老人家当年在南京任职时便与耶稣会过从甚密,前任会长利氏病亡之后,叶次辅上疏请求先帝赐地安葬。这些事情都是人所共知的。沈阁老很可能会借此事连带打叶次辅一耙。” “那要不派个人去朝房问问叶次辅的想法?”韩爌建议道。 叶向高中午值阁,晚上值朝,一整天都要值班。 “还是别了。这会儿派人去朝房实在是太扎眼了。”刘一燝摇头道。“我们的立场不能太明显,既然叶次辅已经看过那封奏疏了,势必自有打算。叶次辅如何为徐子先、为自己周旋,我们先不管,尽量侧翼奥援就好。别到时候人没救成,反倒把自己的给搭进去了。” “也对,不然耶稣会的案子,就又扩大成东林的案子了。”韩爌表示同意。无论是他还是刘一燝都不甚关心耶稣会本身的遭遇。如果这帮洋人不是由徐光启荐入,还牵扯到叶向高,他们很可能直接就袖手旁观了。 “我这说得倒是容易,要怎么侧翼奥援呢.”刘一燝陷入了沉思。 ———————— 当晚,天色将昏。李府的仆人出来挂灯笼。却见一抬轿子稳稳当当地停在自家门前。 随轿的老仆僮为主人撩开轿帘,轻轻地说了一声:“主子,到了。” “嗯。”一个身姿挺拔的中年男人躬身下轿。 尽管招呼客人不是自己的工作,但为首的李府仆人还是迎了上去,见来人的面相十分陌生,便问道:“请问您是哪家的老爷啊?” “姓朱。在宫里当差。”中年男人肃然道:“我听刘院使说,你家老爷身体抱恙,故来探望。” 李家仆人听见“宫里”这两个字,也不再多问,直接摆手道:“请进吧,小的带您进去。” “好。烦请带路吧。”中年男人和老仆僮跟着仆人进入李府。刚进门还没走几步,他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儿。 “这是刘院使给李户部开的药吗?”男人问道。 “是的。”仆人点头应道:“家里也请了好些大夫,但既然刘院使来了,也就按着刘院使的给方子抓药了。” “其他大夫怎么说?”男人又问。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仆人摇头。 男人默默点头,不再言语。 主仆二人没有被李家的仆人带去李汝华的卧房,而是被引到了客厅中堂。“二位请在此稍等。小的这就去通禀。”仆人摆手朝向客座。 “嗯。你去吧。” ———————— “少爷,有客人来访,正在中堂候着。”仆人来到主卧通报。这时,李汝华已经苏醒了,正倚靠在床架上,小口地吃着今天的第一餐。 李廷元本来是想要给父亲喂饭的。但李汝华倔脾气上来,非要自己吃,李廷元就只能坐在床沿照看他。 “哪家的客人啊?”李廷元问道。 “姓朱。说是在宫里当差。”仆人话音未落,李汝华脸色就已经变了。 一瞬间,期待、欣喜、愧疚等多种情绪同时出现在李汝华的脸上。“那客人长什么样啊?”李汝华忙问道。 “挺高的,留着这样的胡子。”仆人想了想,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脸上的比画。 “快,快扶我起来!”李汝华这一激动,又开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咳咳!还有公服,啊不!朝.朝服,把我的朝服取来。” “这是怎么了?”李廷元从李汝华的手里拿过粥碗递给仆人,接着便伸手给李汝华拍背顺气。“您还是歇着吧,我去接待就是了。” 除了大夫,李廷元不觉得有什么人是需要重病的父亲亲自接见的,就算是刘阁老来家里探视,都是李廷元出面接待的。 “傻小子!”李汝华缓了一阵儿,大口喘气道:“姓朱,在宫里当差,有胡子。这是圣上,一定是圣上来了。”李汝华这话也不尽然,满足以上描述的人,除了皇帝还有可能大汉将军。 “不会吧?”李廷元眼角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起来。那引路的仆人更是像被凉风吹了一阵,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别废话了。快去把我的朝服取来,我不能穿成这样面圣。”李汝华的脸上已然浮起了亢奋的潮红,他眼睛里也附上了浑浊的老泪。 皇帝两度遣太医来给李汝华诊疗,这已经很令他感动了。可这会儿,李汝华还是希望这是皇帝来了。君视臣疾,这是能刻上墓志铭,带进坟墓里的荣耀。 “好,好,我这就去。”李廷元被李汝华的情绪所感染。他虽然不是读书的料,但也知道《论语·乡党》中写得清清楚楚:疾,君视之,东首,加朝服,拖绅。 这段话是说,孔子病得很严重,国君前来看望他,孔子也还是头顶朝东,把朝服盖在身上,还在腰间拖着大带。以示对君主的敬重。 (本章完) 第328章 最后的朝觐 第328章 最后的朝觐 朱常洛已经在客座上坐了好一阵。他撑着脑袋、闭着眼睛,似在思考,也似在养神。朱常洛不说话,随侍的王安也就站在他的身边静静地候着。 突然,药腥味里弥散出了一阵越来越清晰的嘈杂。朱常洛睁开眼睛,偏头望去,只见穿戴得极为周正的李汝华被儿子搀扶着,在一众仆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皇上!真的是皇上!”皇帝回头的时候,李汝华就认出了天颜。他的忐忑与期待在这一刻化成了现实,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也因此洋溢出了仿若孩童般的笑容。 “臣”李汝华的情绪一上来,喉咙里又涌起了一阵带着异物感的痒痛,他以精神战胜本能,强行将血腥的气味给咽了下去。“臣李汝华叩见.” “别叩了。就这么站着吧。”看着李汝华那老态龙钟的样子,朱常洛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悯然的神色。他站起身,快步走过去,在李汝华跪倒之前搀住了他的臂膀。朱常洛感受得到,这个让一身大红紧紧包裹着的老儒臣,此刻轻得就像一副无脂无肌的空架子。 “皇上。您真的来了。”李汝华分明是在笑,可泪水却落了下来。君父能来看他,就是对他仕宦生涯最大的肯定。 朱常洛挽起袖子,为李汝华拭去纵横的老泪。“李卿,苦了你了。” “皇上,别。”李汝华忙把脑袋撇到一边。“臣的浊泪会脏了您的御袍。” “英雄血,老臣泪,是布帛最好的点缀。又怎么会脏呢。”朱常洛继续动作。但这泪水却越擦越多。 ———————— 李汝华很快就停止了抽泣。君父的温言仿佛从他的体内泵出了一股青春的活力。李汝华挺起身子,将皇帝引到主座,而他自己则坚持要坐到客座上去。 “快别愣着了,你还没给圣上行礼呢。”李汝华对跪伏在地上的李廷元说道。 “是!”这是李廷元头一次见到皇帝。惶然失措之余,声音也扭曲了。“草民李廷元叩见吾皇万岁!” “犬子骤仰天颜,行为无状。万望圣上恕罪。”李汝华的声音有些嘶哑,但尚能清晰吐字。 “无妨。你起来吧。”朱常洛对李廷元说。 “谢圣上。”李廷元叩首起身,来到父亲的身边垂首站着。他既想看看皇帝长什么样子,又不敢直视天颜,所以就只好用余光偷瞄皇帝的脸。 “圣上。”李汝华说道。“臣听犬子说,今天上午,宫里来人传召臣面圣奏对,敢问是何事啊?” “朕只是来看你的,不是来咨政的。你好好儿歇着就是了。”朱常洛摆手道。 李汝华靠着椅背,把着扶手,尽力挺出一个板正样态。“臣体虽朽,然智识尚健。还请圣上问吧。” 朱常洛看着李汝华坚定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头道:“朕收到了一封来自辽东的奏疏,是道臣张铨写的。张铨在疏中奏请,希望朕能下一道明旨,将海运的目的地从金州、旅顺等地,改到盖州的营口。朕就是为了这个事情,才派人来找你的。” 李汝华说道:“海粮输辽的事情一直是督饷侍郎李酉卿在直管,圣上可以下旨召他来问。” “朕已经派了人去传他回京了。”朱常洛平视前方,遥望着如火的晚霞。“把李长庚放到一边。这事情李卿你怎么看?” 李汝华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万历四十六年,奴酋攻陷抚顺,朝廷议兵犁庭。当时,在户部事上,朝中主要议的是粮从何来,饷自何出。陆粮改海,只是随附讨论的末等事由。”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汝华的主要工作就是跟先帝拉扯,请他老人家从内帑里掏钱填辽东的窟窿。他老人家死活不肯出大血,李汝华就只能顶着骂名,给全天下加派。跟这种大事比起来,粮饷怎么个运法只能算是小事。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部也没法儿运不存在的粮饷。 李汝华继续说:“臣记得,李酉卿那时还在山东巡抚的任上。他给朝廷上了一封,请照征倭援朝旧例,解登、莱,天津等处海禁的奏疏。李酉卿在奏疏中称,若以海运输粮四十万石至辽地,只需费银十余万两。比起粮价,运费相当,乃至运费高于粮价的陆运,这显然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但”李汝华顿了一下。“但因为种种原因,陆粮改海的动议一直未能落地,直到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兵败之后,朝廷才采用此谏,并委任李长庚出任饷臣。” “种种原因是什么原因?李卿,别跟朕打机锋了。”朱常洛说道。“说仔细点儿。” “这”李汝华讪笑道。“也就是朝议纷杂,说什么的都有,纵使圣君贤主也需要时间分辨。”对子骂父,是为无礼。李汝华当然不能当着皇帝的面直说先帝爷的不是。 而且当时的事实就是如此。朝议纷杂,各种策略层出不穷,但大部分都是毫无意义的异想天开。比如有一个叫冯时行的刑部官员,就请朝廷造飞输、旋风、降魔杵、滚地产、辘轳等奇车,说只需征召铁、木匠二千余人,用木料牛皮造车五百辆,用兵一万名,饷三十万两,只一月,就可光复开原、铁岭。只数月就可荡平奴酋,犁庭扫穴。 反正言者无罪,大家就可劲儿说。这样的事情在事实上拖累了整个行政机器的效率。就连任命熊廷弼为辽东经略的旨意,都因为各种言论的影响,而生生拖了两个月,直到开原陷落的消息传回北京,才正式颁行。 “呃”朱常洛也只得摇头苦笑。“旧事不必纠结,你接着说吧。” “再后来的事情,臣就不是很清楚了。”李汝华说道。“至少督饷衙门报给本部衙门的运费确实如李长庚说的那样,大大的降低了。这些记录,户部都有留档,圣上可派人调出查验。” 朱常洛再问道:“张铨在奏疏中还说,熊廷弼曾多次付信有司,请求更改海运目的地。户部有收到过类似的信件吗?” “熊飞白确实经常发函催促兵部和我部提供粮饷,但直接请求更改海运目的地的信件没有。”李汝华摇头道。 “那这里的‘有司’就是督饷衙门了。”朱常洛的声音听不出阴晴。“李卿觉得督饷衙门为什么不愿意配合辽东行辕?” “臣不敢妄自揣测其中原因,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海粮起运金州、旅顺,比起运盖州,要近得多。”李汝华说道:“先帝的旨意是改陆运为海运,用船将粮饷运去辽东。金、旅、盖都是辽,当然是越近越方便了。”这里还是在隐隐地指斥督饷衙门懒政。 “好吧。”朱常洛犹豫了一下。“还有最后一个事情。朕想问问你的意见。” 李汝华的眼里闪过一抹哀伤,明显是意识到了什么。“是补缺的事情吗?” “是。”朱常洛的眉头不由得微皱了些。“李卿,你觉得在你之后,谁堪任这个户部尚书啊?” “南京户部尚书汪潜夫。”李汝华还没病倒的时候就想过这件事情了,他正色道:“汪潜夫亮直有守,视国如家。当年朝鲜倭乱的时候,就曾抚治天津、保定等处,所行多有建树。而且汪潜夫在保定巡抚任上,曾与熊飞白勠力合作,救旱救水,相得甚欢,传为一时美谈。汪潜夫若能入部北京,或许能对辽东局势多有助益。” 李汝华说的是一段故旧事。万历二十七年,时年三十岁的熊廷弼结束观政生涯,获授保定府推官,主理刑狱,并协管关饷、正税等事。任上,熊廷弼精明干练,尤其在救灾事上表现出色,受到了时任巡抚汪应蛟的赏识,被评为“天下理官第一”。汪应蛟甚至公开说过,“吾第以公为文章士,何政事精敏若此?吾不如也。”这样的话。 “汪应蛟,朕知道了。”朱常洛站起身,李汝华也撑着扶手跟着站起来。李廷元见此,赶忙过来搀住父亲。“圣上要回宫了吗?”李汝华挤出一个笑容。 “是。” “臣送您。” “不必送,也不必跪了。”看着李汝华那半慈半伤的笑容,朱常洛的心里也有些难过了。他走上前去,把住李汝华干枯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你安心养病,莫要再操心国事了。” 听到这话,李汝华的眼眶又红了。 朱常洛怕被李汝华的情绪彻底感染,便放开了李汝华的手,对李廷元说道:“好好照看你爹。”说罢,他便带着王安离开了李府。 李汝华遵旨没有跪,但皇帝的背影消失之后,他还是朝着迟暮时分最后的晚霞深深地跪了下去。浊泪无声地滑了下去,滴落在朝服的前襟上。李汝华知道,他此生的最后一次朝觐,结束了。 ———————— 暮鼓已响,诸门已落。皇城和宫城之间,只剩了从东安门到东华门这一段还开着。 东华门口,御马监掌印太监韩本用和司礼监秉笔太监刘若愚正在那里等着。见王安带着轿子过来,他俩立刻迎了上去。 “奴婢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轿子落定,王安还没把帘子撩开,两大太监就迫不及待的下跪叩首了。 “都起来吧。”朱常洛躬身下轿,看向韩本用,问道:“你又来伺候朕换衣服啦?”朱常洛换衣服的地方仍是东华门楼。 “如果主子万岁爷愿意赏脸的话。”韩本用就差用笔把“谄媚”二字写在脸上了。 “你都眼巴巴的来了,朕哪还好意思不赏你这个脸啊。”朱常洛很想回他一个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一边往宫里走,一边说。“你又来这儿干什么?” 即使皇帝没有看他,刘若愚也知道这是在问自己,他从怀里摸出一本奏疏,用双手捧着,并道:“主子爷刚出乾清宫不久,会极门就送来了一批新的奏疏。里边儿有一封是辽东送来的。” 一行四人穿过被精锐禁卫拱卫着的东华门,但由于刘若愚和韩本用还要出去,所以东华门也就没像东安门和东安里门那样立刻关上。 “谁写的,什么内容?”朱常洛看了刘若愚一眼,却没有接那本奏疏。 “回主子的话。署名的人是熊廷弼和杨涟。”刘若愚说道:“他们在辽东处死了一个通事。” “通事?挂着几品官的衔?”朱常洛沿着登城马道走上城墙。 “没有品级。”刘若愚回答道。 “那算什么事。”朱常洛收回视线,显是没了兴趣。“杀了也就杀了,他又没有越权。” 刘若愚将皇帝的悯然当成了不悦,于是忙道:“熊经略是没有越权,但那个通事是徐礼部荐去辽东的。” 从不严格的意义上来说,门多萨神甫确实是徐光启举荐的。因为他在一封荐用西洋雇佣军的奏疏中写道,“可用深习国文之洋臣一名,充作通事,以便交流。” “熊廷弼杀的是耶稣会的人?”朱常洛的脚步一停,但他旋即就恢复了行走。 “是。”刘若愚跟着皇帝进入门楼。 “你把奏疏念一遍。”朱常洛来到衣架前站定,韩本用立刻跟上来为皇帝宽衣解带。而王安还是像上次那样给韩本用打下手。 “是。”刘若愚领命,借着小黄门掌来的烛火,半背半读念起了那篇措辞简单凝练的奏疏。 “把这件衣服收拾好,找地方摆起来,别给烧了。”褪下外袍后,朱常洛突然说道。 “是。”韩本用不明就里,侧过头看向王安。王安这会儿不好说话,就只回了他一个微笑。 刘若愚的语速和换衣服的速度相当。衣服换完,这本奏疏也念完了。“主子,就这些了。” “韩本用,你怎么看?”朱常洛问道。 “泾渭当分明,奴婢没有在司礼监当差,不好议政的。”韩本用退到一边,恭敬地说道。 “换衣服也不是你的差事,你怎么恬着脸跟人抢啊?” “嘿嘿。”韩本用只憨笑。 “王安你觉得呢?” “这是一件小事,但很可能会闹大。”王安判断道。 “就是要闹大了好。朕还愁没有由头给他们套狗链儿呢。” (本章完) 第329章 受难之日 第329章 受难之日 清晨,一抬顶着油布的抬舆出现在了北镇抚司衙门的胡同口,值门的校尉远远地望见抬舆上的那一抹大红,立刻转身朝衙门里跑去。 这时,锦衣卫指挥同知田尔耕正在大堂里美美地品鉴着早晨的第一盏热茶。 “同知大人!”校尉跑进正堂,大喊了一声,惊得田尔耕拿盏的手猛然一抖。手抖盏晃,温热略烫的茶水飞溅到了田尔耕的脸上。 “你鬼叫什么!”田尔耕放下茶盏,拭去脸上的茶水,不悦地看向那冒失的校尉。“天塌下来了?” 校尉一凛,连忙说道:“同知大人,小的见着三祖宗的抬舆朝衙门这边来了。” 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位次有着严格的定序。魏忠贤排行第三,因此通常被人称作三祖宗。 “干爹来了!”听见是魏忠贤过来,田尔耕的反应比这校尉的还要大。他连忙起身,也不通知衙门里的其他武官,便风风火火地出了衙门。 田尔耕刚上街,魏忠贤的轿子也落定了。 田尔耕来到抬舆前,扑通一声跪下,紧着便是一个扎扎实实的响头。“儿子田尔耕叩见干爹。”他这一声爹叫得好亲切,仿佛坐在抬舆上的那个人比他的亲爹还亲。他这“父子关系”是在皇帝那儿报了备的,没什么好忌讳的。 “你起来吧。”魏忠贤走下抬舆,随行的傅应星立刻过来为他取下身上的披风。 “谢干爹。”田尔耕从地上爬起来,先在官袍上擦了擦手掌上沾着的灰尘,然后才迎上去搀住魏忠贤的胳膊。“干爹也不派人来通知一声,害得儿子都没法儿远迎了。” “进去说话吧。”魏忠贤没有回应这番谄媚。但田尔耕通过观察他的微表情和语气也能断定,魏忠贤是满意的。于是,田尔耕更加殷勤了。“干爹里边儿请。师弟也里边儿请。”看面相,田尔耕能给傅应星当爹,但傅应星是魏忠贤的亲侄儿,自然算是田尔耕的平辈。 田尔耕那谄媚的样子,让傅应星有些腻歪。可人家一张热脸蹭过来,也不能拿个冷屁股给人贴。因此傅应星也装作非常受用的样子,堆出一副亲切的笑意,回应道:“师兄客气了。” 田尔耕就这么搀着魏忠贤,一路将他领到正堂的主位上坐着。这时,其他军官也得了消息,纷纷迎了过来,给魏忠贤行礼。 “见过魏厂督!”众军官单膝下跪,抱拳拱手。他们没认干爹,自然就不用下跪,魏忠贤也不敢强令他们跪。 “都起来吧。”魏忠贤的脸上已然挂上了一副肃然的神色。 “谢厂督。”诸军官领命起身,按次序分列两侧。 魏忠贤端着架子,缓缓开口道:“昨个儿,辽东那边儿揭了一个案子出来。大案子。” 听见“大案”两个字,在场武官的眼神都亮了。他们聚精会神,生怕听漏半个字,妨碍自己邀差。 “去年,大宗伯徐光启引着一批远洋的白皮猴子进了京师”魏忠贤一上来,就把徐光启给抬了出来。 “.还给他们荐了辽东的肥差。朝廷给他们开的饷银,比经略的标营还要高。可这当中有一只白皮猴子,非但不铭感皇恩,竭力报效。反而在沈阳,这个与奴酋老贼对峙的一线重镇,遍散悖逆狂言,谤讪君父,意欲煽动兵变,使我天朝失沈失辽!” “现在,那只满口狂言的白皮猴子,已经被辽东方面给正法了。奏疏递到宫里,皇爷震怒!”魏忠贤在此停住,扫视了一圈之后才下令道: “现令尔等围了这帮白猴子宅邸,禁锢所有人,在揪出全部的叛逆之前,不许任何一个人离开京师。” “围?”田尔耕问道:“不拿人吗?” “先围了再说,抓人与否,还要等都察院那边儿的说法。”魏忠贤回答道。 ———————— 京师南城墙以北,太医院以南,东江米巷中段,刘家小院。 平常这时候,院使刘和清已经到了衙门。但今天,他却仍在家里,连官服都没换。 笃笃笃。有人敲响了四合院的大门。 刘和清本就在院子里,听见声音便走了过去。到门口时,门房的仆僮已经把门给打开了。 来人是车马行派来的马车夫。 刘家和太医院距离极近,只一巷之隔,走不了几步路,刘和清也没有硬撑门面的需求。因此,为了节省开支,刘家就没有雇轿夫和马夫,只养了一户洗衣做饭的家仆。每当需要用车,刘和清就会像今天这样,去车马行雇一辆。 “小的见过刘院使。”车夫作揖行礼后,又道:“车子已经在街口候着了。” 东江米巷是一条并不十分宽敞的小巷,马车进来就会把整条路给堵上一大半,所以来这儿的车夫都会把马车停在大街的路口。 “还要再稍等一会儿,你进来喝口茶吧。”刘和清微笑着邀请道。 “小的还得照看车子,就不进来了。”车夫婉拒。“您老慢慢儿来,不急。”京城里车钱是按时间算的,每半天一计,刘和清已经付过了。那这车夫上半天就都得听他的差遣 “好。有劳了。”刘和清也不再多言,作揖后便转身离开。 刘家小院是个典型的“口”字形小四合院。当初跟着成祖爷搬来北京的时候,这间院子里还住着其他的世袭医官,但这些医官在几十年的时间里都陆陆续续地搬出去了,独立门户。 到英宗朝,和刘氏同住此院的最后一户世袭医官随御驾亲征。结果,一家的男丁都没能回来,算是绝了户。这间四合院就成了刘氏一家的产业。 刘和清和正妻钟氏住在坐北朝南的正房里。老二刘国维和媳妇肖氏以及他俩的儿子,长孙刘光济住在东厢房。刘姃是长子刘国雍的遗腹女,她和她的母亲赵氏一起住在西厢房。 刘和清快步走到西厢房的门口站定,也不敲门,只催促道:“姃儿,快些拾掇。马车已经到了。” “就好了!”刘姃脆生生地应道。 这时,赵氏打开房门,眼睛里含着显而易见的红。“父亲。您真的要让姃儿进宫做官吗?” “不是我要让姃儿进宫做官,是皇上要让姃儿进宫做官。难不成我还能抗旨吗?”刘和清向后退了一步,自打长子刘国雍过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踏进过西厢房半步。 “可是这样.我,我就这一个孩子啊。”赵氏委屈道。 “姃儿就算不进宫,那迟早也得嫁人。你还能一辈子把她拴在你的身边?”钟氏听见动静,从正房里走出来。 说起来,刘姃确实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了。但因为刘和清一直舍不得这个从小带到大的孙女,就有意无意地避免提及此事。钟氏还怪他,说他对自家孙女的终身大事毫不上心。“进宫当官也好。有了官身和积蓄,以后出宫嫁人,这腰杆子也能挺起来。”也不知道刘和清这话是在安慰赵氏还是在安慰自己。 “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宫。我听说,小姑娘进了宫要熬成老姑娘才能出来。”赵氏抽了抽鼻子。“到时候,还嫁得出去吗?” 刘和清有些烦躁了,他没有搭赵氏的话,而是朝厢房里喊了一声。“好了没有?” “好啦,好啦。”刘姃将一个小包裹挎到肩上,走到房门口,揽住母亲的小臂,眨了眨眼睛。 “既然收拾好了,就走吧。”刘和清转过身。 刘姃冲母亲作了个揖。“我会回来看您的。” “你去吧。”刘姃转身的那一刻,赵氏伸出手,但她到底还是没有拉住刘姃。 “阿姊。”刘光济推门走出东厢房,年轻的肖氏也亦步亦趋的跟着。 “唉。”刘姃跑上去,蹲下身捏了捏刘光济的小脸蛋。 “回来的时候能给我带串葫芦吗?”刘光济问。 “当然。” ———————— 刘和清带着刘姃穿出小巷,来到马车边上。这时候,车夫已经很贴心地拿出了一个木质的垫板放到马车边上。刘姃踩着垫板上了马车,又朝祖父伸出手去。但刘和清却只摆手道:“我坐外边儿就是了。” “刘院使,咱们去哪儿啊?”待刘和清坐稳之后,车夫开口问。 “去北安门。”刘和清说道。 “好嘞。”车夫抓住缰绳,微微探出身去,轻轻地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马儿会意,迈出步子,拉着三人一车顺着向北的直道缓缓驶去。 马车行至台基厂附近的十字路口,正要转弯。刘和清骤然听见了一阵嘈杂、急促且逐渐清晰的脚步声。马车转过弯,正对上一大团涌动而来兵丁。 率领这队兵的人,是跨在马上的理刑百户杨寰。在他的身前,还簇拥着好几个开道的骑兵。他们一边驱马前进,一边大喊:“让开,让开!北镇抚司办差!” 北镇抚司凶名极甚。见到这群活阎王,往来于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各车的车夫也赶紧扯动马缰,将马儿往路沿的方向引导。很快,这一整条路的正央,就只有这一队兵丁了。 “哎呀,这一天天的。不太平啊。”锦衣卫走后,马车夫侧头看向刘和清,打听道:“刘院使,您说这又是哪家当官儿的要遭殃了呀?” “你问错人了。”刘和清摇摇头。“我是医官不是卫官,怎么会晓得这种事情。” 刘和清只觉天威难测,昨天他才见过皇帝。只觉得看见了一个忧心老臣身体的仁君圣主。现在想来,恐怕皇帝在关心老臣的同时,心里也想着重惩某个触怒了他的官员。 “接着走吧,还有好一段路呢。”刘和清说道。 ———————— 北镇抚司南下的路线和刘和清北上的路线几乎是重叠的。唯一的不同在于,兵丁们在穿越整条东江米巷之后,还要南下正阳门去外城。 京师内外十六门,每道门都有协守城门的西司房军官,见这群人汹涌而来,也不过多盘问,直接将人给放了过去。 杨寰带着人继续前进。很快就抵达了耶稣会士和西洋商人位于正西坊的驻地。 锦衣卫过来的时候,火枪队的指挥官,家丁的头领,查理·克莱纳正照旧在门口发呆,昨天晚上他才在女人的肚皮上了一大笔钱,还喝了不少酒,算是战了个痛快。这搞得他现在脑子昏沉,双腿还有些发软。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活像一条刚配完种的老狗。 极度的疲累与困倦不断地冲击着他的神经,以至于宅院中其他的雇佣兵都注意到了墙外的嘈杂,他也还没有注意到。 “查理。”副手萨尔塞多·巴斯克斯摇了摇处在半晕厥状态的指挥官。 “怎么了?”查理·克莱纳勉强睁开爬满了血丝的眼睛。“到换班的时间啦?” “换什么班呀!”萨尔塞多加大力度继续摇,就差给他两巴掌了。 “不换班你叫我干什么?”查理·克莱纳不耐烦地拍掉萨尔塞多的手。他这状态,其实换不换班都无所谓了。 “哎呀!”萨尔塞多决定自己出去看看。可他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了一阵剧烈的敲门声。 “谁啊?”萨尔塞多来到门口,觉得这声音简直像是在砸门。 “开门!北镇抚司。”杨寰命令道。 尽管萨尔塞多已经学了不少中文单词,但他仍旧不甚了解“北镇抚司”这个词的含义。“干什么!客气,好吗?”萨尔塞多一边大声回应,一边取下门栓。 当门栓被拿走的那一瞬,大门就被一股巨力给踹开了。萨尔塞多躲闪不及,直接让门给扇到了地上躺着。 “你们,干什么?”萨尔塞多摔得很痛。惊怒之间,一股子牛劲儿直冲天灵盖。他翻身起来,抬起手就要打人。但在萨尔塞多的拳头碰到杨寰之前,杨寰就飞起一脚给他踹倒在了地上。 “收缴刀兵!如遇反抗,就地擒拿!”杨寰话音刚落,便有两个猛虎一般的壮汉扑上去,将萨尔塞多的两臂关节给锁住。 “哼。”杨寰低头看向萨尔塞多,冷哼一声,说道:“客气?北镇抚司从不客气。” (本章完) 第330章 抢食 第330章 抢食 “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祷告室里,耶稣会会长龙华民正面对着受难十字,跪在地上的,背诵圣经。他很享受这种放空思绪的沉浸感。每当他仰视耶稣受难后垂下的圣容,他的心中就会更加坚定,耶稣将要重生,信徒将得永生的信念。 院子里突然变得吵闹了起来。 但龙华民并没有因此而停止祷告,他只以为这是又是那群粗鄙的雇佣兵喝多了,在院子里乱叫乱嚷。院子里还有其他的修士,只要给他们一点时间,就能把这些野蛮人给招呼住。 但他的经注定是念不下去了。 砰! “会长!”一个年轻的修士半推半撞地打开祷告室的房门,冲着龙华民大声嚷道:“会长!不好了!” “.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龙华民还是将这段约翰福音念完了才从地上站起来。 “怎么了?”龙华民转过身,脸上已然有了不悦。“他们又在发什么疯。” “不是!”年轻修士的声音都开始打颤哆嗦了。“兵!好多士兵闯进来了!他们一进来,就把萨尔塞多按在了地上,现在正在外” 不用他再继续解释了,北镇抚司的效率简直高得惊人。只几息,校尉们便涌进了后院。他们见门就踹,踹开门就往里边儿钻,钻进去就把人给控制住。一旦有人表露出丝毫的不驯服,就会像萨尔塞多那样挨上一脚,再被反手按在地上。他们这还是收着了,如果上面给了允许就地格杀的授权,校尉们还会更暴力些。 “你们要干什么!”龙华民看着冲入祷告室的几名校尉,大声质问。 校尉们惊异于这远邦的夷人竟能说出如此流利通畅的中文,但他们显然不准备也没兴趣与之过多对话。进门之后直接按照惯常的分工,该看人的看人,该翻查的翻查。 “住手,快.”龙华民向前走了两步,直接被正对着他的校尉一个挺身猪突就给撞倒在了地上。 “我劝你们还是不要乱动的好。”那校尉冷眼看着祷告室里的两人。“要是伤着了,这汤药费还得自己出。” “你们到底是谁,要干什么?”龙华民快速起身,下意识地护住圣像。 “.”那个撞到他的校尉半个字也不说,只按着刀杵在原地,默默地盯着龙华民。沟通是长官的事情,他们这些当兵吃粮的只需要按着上峰的命令执行就可以了。 龙华民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忙说道:“我是耶稣会的会长!我要见你们的长官。” 那校尉眼神一动。对搜查完祷告室,正准备离开的同袍说:“去告诉杨百户,我们这儿抓到大鱼了。” ———————— 和耶稣会驻地隔着两条街的一家酒肆的三楼上,东司房的实授百户郑士毅正用他的一双鹰眼,远远地望着驻地的大门。 见着一团官兵不仅敲开了门,还冲进了那处宅邸,郑士毅终于是坐不住了。 从陆文昭卸掉差事,转而去围困张府以来,就一直是他在带人监视着耶稣会。现在有一群身份不明的官兵一声招呼也不打,直接就闯进了那处宅邸,不啻一群野兽侵犯另一群野兽的领地。 “走,过去看看。”郑士毅站起身,扔下二钱碎银子,带着手下的兄弟快步朝着两条街开外的那座宅子奔去。 郑士毅只穿过了两个窄路口,刚看见宅子的大门,就被负责封路的北镇抚司校尉给拦了下来。 “站住,干什么的!”见来者甚众,封路的校尉直接就拔刀结阵了。 “哼!我还想问你们是干什么的呢?”郑士毅取下腰牌,平举到面前。“看清楚了就给我让开!” 领队的小旗官一眼就认出了“东司房”这三个大字,他收刀入鞘,却没有给郑士毅让路:“原来是东司房的兄弟。” “你们也是锦衣卫?”郑士毅的脸色更难看了。“哪个衙门的?” “北镇抚司。”小旗官撩开衣角,却没有取下腰牌的意思。“百户大人来此有何见教啊?” “你让开就是。” “有什么话您直接跟卑职讲就是了。”小旗官自称“卑职”,但脸上完全没有卑下对尊长应有的礼态。 “你说话算数吗?”郑士毅的语调冷得就像一块深冬的坚冰。 那小旗官的眼角明显地抽了一下。“也是。您稍等,卑职这就去把百户大人给您请来。” 小旗官找到杨寰的时候,杨寰刚来祷告室,正在与龙华民对话。他不好打扰,便站在杨寰的身侧默默地等待着。 “你就是管事的?”杨寰叉着腰,满脸都是倨傲。 “我是耶稣会的会长,龙华民。”龙华民的心里盘着一团火,因此也就没有像从前那样,对这个穿着官服的陌生人作揖行礼。“我想请问阁下为何如此.” 龙华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杨寰给硬生生地打断了。“好了闭嘴。我问你答。” “你好生无礼!”龙华民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 “看来你还没有搞清楚状况,那我就受累浪费些口水。”杨寰耸耸肩。“你派去的人在前线煽动叛乱。现在我们要封锁这处宅邸,直到揪出所有的叛逆。” 龙华民惊了,一句话抛出三个问题。“谁在哪里煽动什么叛乱?” “辽东。”可杨寰只回了他两个字,便微微侧头看向那个小旗官。“不是叫你在外边儿守着吗,进来干什么?” “百户大人。”小旗官赶忙作揖道:“来了一个东司房的百户,卑职把他们给拦下了。” 杨寰愣着一瞬,竟然笑了。“呵呵.这地方怎么会没有桩呢。”他转过身,正欲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龙华民的声音。 “辽东到底发生什么了?”龙华民急得脑袋上都渗出细汗了。 “看住他。别让他乱跑。”杨寰没有回头。 ———————— “你们来这儿干什么?”穿着六品武官服的杨寰一过来,郑士毅便劈头盖脸地塞了一个质问给他。 “当然是办差了。”杨寰淡笑道。 郑士毅听见杨寰说废话敷衍自己,一下子就上火了。“办什么差?北镇抚司凭什么到这儿来办差?你们懂不懂规矩,不知道饭要分锅吃的吗?你们怎么敢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抢食!” “您甭急啊。”杨寰还是笑。“上峰给我司下了命令,我们就来了。哪儿知道你们也在这儿呢。”“哪个上峰给的命令?” “哟。您要怎么着?”杨寰卖着关子。 “我问你,哪个上峰给的命令?”郑士毅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 “西厂,魏珰。他老人家亲自来的。”这回,杨寰更是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 郑士毅脸色剧变,气息也骤然一滞。 杨寰这时候开始解释了。“这群白皮猴子里出了逆贼乱党,现在要封院严查。”他也学着魏忠贤,将西洋人称为白皮猴子。“至于宫里为什么把差事交给我北镇抚司,而不交给一直看着这儿的你们,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逆贼?什么逆贼?”郑士毅的整张脸都扭曲了。 “您早晚会知道的。”杨寰作揖行礼。“兄弟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 刘和清雇来的马车停在了北安门外一个路口前。“姃儿,来。”不等车夫拿出垫板放好,刘和清便伸出手,将刘姃给搀了下来。 “你就在这里等我。”刘和清对车夫说道。 “接下来去哪儿,回去?还是去什么别的地方?”车夫问道。 “回去。”刘和清说。 “好。”车夫伸出手,指向一片没多少人行走的空地。“我待会儿掉了头,就把车子停在那边。您出来的时候,要是没见着我,也在那儿等。”在北安门附近掉头,最近也要绕一个大圈,上至少一刻钟的时间。 “好。”刘和清点点头,又对刘姃说:“姃儿,咱们进去吧。进去之后,你就是朝廷的药官了。” “嗯。”看着那堵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红漆长墙,刘姃那双满含着期待和好奇的眸子里,还是攀上了一抹畏惧的情绪。她挎着小包裹,凑到祖父的身边,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车夫还没走远,他也听见刘和清的话。他不由得回头,看着祖孙二人的背影,羡慕地想道:不愧是太医院的神医啊,甚至能给自家的女人都弄个恩荫。要是我也能吃上一份儿皇粮就好咯。 一老一少走到了北安门口。却被值门的卫兵给拦了下来。“站住!这不是闲人能进的地方。” “我是太医院的院使刘和清。”刘和清取下腰牌,递给卫兵。 “太医?”卫兵接过腰牌,上下端详。确认身份后,卫兵将腰牌递还。出于对医者的尊重,他的语气和神色都好了不少。“您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圈儿从这儿进城?” 一般来说,太医进宫是走长安门再过承天门。如果只进皇城而不进宫,则走东安,几乎从不会绕道北安门进城。 “我们要去司礼监。”刘和清收回腰牌捏在手里。 “那您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得去跟上面请示一下。”卫兵客气地说。 “无妨,你去就是了。”刘和清微笑点头。 少顷,一个值班的百户在兵丁带领下跑了过来。“太医院刘院使是吧?”百户拱手问道。 “是。”刘和清拱手还礼,并再次出示信物。 “跟我来吧。”验过后,百户朝其他兵丁摆手示意,他们这才让开身位。 “那就有劳了。” 祖孙两人被那百户和几名兵丁一路带到了司礼监衙门的门口。结果又被值门的宦官给拦了下来。简单的交流之后,领班的宦官小跑回去通禀。 不多时,司礼监的提督太监曹化淳竟然亲自迎了出来。 “卑职见过曹提督。”曹化淳还没走近,百户便遥遥地冲着曹化淳作揖。 虽然他们这些直上卫在名义上归所属的都督府提督,日常受都督府的训练与调配,升迁与转任也由都督府和兵部上本提请,报皇帝签字同意。但发给他们的粮饷是从皇城的仓库里出的,得盖了司礼监的印才能从管仓的宦官手里领到。日常少不了跟宦官打交道。 “你去吧。”曹化淳只一点头,就算是回应了。 “卑职告退。”那百户又一作揖才带着他手下的兵丁离开司礼监。 “见过曹提督。”刘和清受那百户的影响,也早早地就行了礼。这是他头一次正式与曹化淳见面,但这并不妨碍他知道面前这个管理着整个皇城和内廷杂事的宦官是何等的位高权重。 “刘院使客气了。”曹化淳对刘和清就是正式的还礼了。 刘和清直起身,见刘姃还呆愣愣地杵在那儿,赶忙招呼道:“姃儿,别傻站着了,快给曹提督行礼。” “见过曹提督。”刘姃长揖道。 曹化淳见刘姃还是半大孩子的模样,就走上去抚了抚她的小脑袋。“想必这位就是咱们的新司药了。” “司药?”刘和清闻言一怔。尚食局下的司药司有正八品掌药,正七品典药,正六品司药等三个级别的药官。这等于说,王安是一上来就把刘姃抬到了药官的顶级,真的是非常照顾了。 “对啊。刘姑娘既是您的孙女,又是您亲自调教出来的高足。想来必是聪明伶俐,才德兼备。这样的人才,做司药正合适。”曹化淳的话说得很漂亮,他不提王安,也完全没有示恩的意思,说得刘姃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瞥了曹化淳一眼。没承想,正对上曹化淳温柔的笑眼。 “您实在是太抬举了。”刘和清谦辞道。 “呵呵。”曹化淳轻轻一笑,发出邀请。“别在外边儿站着了,进来坐吧。” “好。”刘和清带着刘姃跨过司礼监的门槛,只见曹化淳随手指了一个宦官,命令道:“你,去把胡尚食叫来。” “是。”那宦官领命,赶忙转身,疾步离去。 (本章完) 第331章 “儿女双全” 第331章 “儿女双全” 司礼监正堂左侧的会客厅,这是一个很少被用到的地方。 因为在整个皇城范围内,除了御马监,其他所有的内官衙门,都是司礼监的下属机构。按照宫里严格到极致的上下观念,办事的宦官、女官过来之后,直接在正堂汇报、听令就是了。能站着说话都算是地位高的了。 常来的客人,只有内阁、翰林院、国子监这些机构派来的讲官,但内书堂里边儿辟有专门的休息区。本着尊师重道的理念,司礼监为先生们安排了多对一的顶级服务,先生们也犯不着舍近求远地到本部的会客厅来吹风。 曹化淳将祖孙二人带到会客厅来的时候,小黄门们已经按照吩咐提前摆好了茶具和糕点。坐定后,曹化淳就近看向一个伺候茶局的小黄门,吩咐道:“去给我拿一套纸笔过来。” “是。”小黄门领命,快步离开。 曹化淳微笑着看向刘姃,问道:“刘姑娘是单名一个‘征’还是.” “单单名姃。”刘姃怯生生地回答道。 “怎么写?” “女正。”刘姃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了几下。 “这个字用得好!”曹化淳赞道。“是祖父起的?” “嗯。”刘姃点点头。 曹化淳又问道:“刘姃姑娘芳龄几何啊?” 刘姃愣了一下。“明年就双八了。” “.”曹化淳又看向刘和清。“应该,还没有许人吧?” 《大明律》载洪武三年定制:男方十六,女方十四,并听婚娶,否则不予结婚。但无论是民间还是官方,都不太拿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当回事儿。民间的父母普遍会在男女少年到达适婚年龄之前,就给他们定下亲事。而在官方,最近最大的例子就是先帝万历,他老人家在万历六年娶皇后的时候,小皇后才十三岁,他老人家自己也不过才十五岁。 当然,反面例子也有,而且更近。皇太子朱常洛十九岁才举行婚礼,跟他偏心眼儿的父皇比起来都能算是大龄剩男了。 “当然没有。”刘和清连忙摇头。 “那就好,不然麻烦了。”曹化淳又恢复了先前的笑意。 两个小黄门走了过来,他俩一个拿来了纸笔和笔架山,另一个则端来了一方附了层薄墨的砚台。两人将笔墨纸砚放到曹化淳身边的茶几上,并道:“小祖宗。请。” “嗯。”曹化淳拿起笔,见笔毫上已经蘸了墨水,便直接提笔快速将先前问到的内容记在纸上。记完,他又问:“刘院使,贵邸是东江米巷的哪一户来着?” “大概是戊字户。”刘和清这才明白,曹化淳并不是单纯地在闲聊。 写完,曹化淳在纸上签好自己的姓名。他运笔很浅,着墨也不多,笔一停,墨迹就干了,可他还是吹了两下才之后递给那送来纸笔的小黄门。“拿去内选司,让李司副照着记。” “是。”小黄门接过纸,有些羡慕地偷瞄了刘姃一眼。在他的记忆里,刘姃是第一个让提督太监亲自拨冗记录基本信息的人。 “刘姃姑娘。”曹化淳也望向刘姃。这时候,他脸上的少了几分笑意,同时也多了几分肃然。 “在!”刘姃应道。 “从现在起。你就是尚食局司药司的刘司药了。”曹化淳说道。 刘和清率先反应过来,他站起身,对曹化淳作揖道谢:“多谢王内相,曹提督抬举。” “多谢王内相,曹提督抬举。”刘姃也站起身,学着祖父的样子对曹化淳作揖。 “刘院使不必客气,我们父子无非是照着圣意办事罢了。”曹化淳对刘和清还礼。 “还是要多谢曹提督的。”刘和清堆出菊般的笑容,快步走到曹化淳的面前,并从袖袋里掏出几张银票。“曹提督,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他试图拉起曹化淳的手,来一场袖里乾坤的把戏。 但曹化淳却立刻便板起了脸。“拿走。” “您这是?”刘和清不解。 “刘院使。您也是时常在宫里行走的人。难道就一点儿都没听说过吗?”曹化淳坐了回去,抬头冷眼看着刘和清。 “听说什么?” “我大内现在最讲廉政。前些日子,好些奴婢因为手脚不干净被东厂番子逮了去。审结之后,没判死刑的都发配去了孝、定二陵充了陵卫净军。”曹化淳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和清眼睛,缓缓地说道:“刘院使这是要把我也弄去给历代先圣守灵吗?”为了避嫌,他连当初从骆思恭那里收到的银子都上缴了。 “我不是这意思。”刘和清明显局促了。“我只是” “不是这意思那就收起来吧。”曹化淳举起了茶盏。“您安安心心地把皇爷的龙体伺候好了,就算是对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人最好的回报了。” “这”刘和清还是没有动作。 “收起来。”曹化淳撇去浮茶,微微抿了一口。“刘院使要是没什么事儿了,就回去吧。” “那唉!”刘和清收起银票。这是他这辈子头一次给宦官塞钱,但宦官却不要。 刘和清转过身,走到刘姃的面前,蹲下来把住她的手。“姃儿,祖父也不跟你多说什么了,你平日就是好孩子,在宫里更要做一个好孩子。”泪水一下子就攀上了他的眼眶,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祖父。您要回去了吗?”刘姃被刘和清的情绪所感染,眼眶也跟着红了。 “祖父还去衙门呢。”刘和清算是自己给自己请了个半天假。 “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啊?”刘姃问。 “能回去的时候,就可以回去了。”刘和清瞳孔一缩,他还没跟刘姃说宫里最基本的规矩:长期乃至终身任职。 “祖父.”刘姃有些呆,但不笨。她一下子就听出了祖父的弦外之音,泪水立时牵线似的掉了下来。“我还要给小弟买葫芦.” “祖父会帮你带给他的。”刘和清拍了拍刘姃的脑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刘姃从椅子上跳下来,只迈出两步就被院子里的小黄门给拦了下来。她倒也不抓扯,不大哭,只默默地站在原地抽泣。 这样的情形曹化淳见得太多,几乎都要脱敏了。他来到刘姃身边,轻声安慰道:“别哭了。刘院使还要进宫给圣上请平安脉呢,能见着的。我十二岁入宫,小二十年没回过老家了,亲爹死了都只能在宫里跟干爹哭,你算运气好的了。”安慰起了反效果,刘姃哭得更厉害了。 ———————— 又过了差不多小一刻钟,胡尚食急匆匆地跑到会客厅。她完全没有留意到客座上的红着眼睛的刘姃,满眼满心只有端坐在主座上的曹化淳。 她来到曹化淳的面前跪下,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用带喘微颤的声音说道:“奴婢叩见小祖宗。让小祖宗久等了,还请恕罪。” 曹化淳没有让胡尚食起来,只道:“抬头。” “是。”胡尚食直起身子。 “过来。”曹化淳朝刘姃招手。 刘姃走到曹化淳的身侧,向他投去一个埋怨的眼神。仿佛是他让自己遭了这个有家不能回的灾。 “认识一下。”曹化淳没有搭理她,而是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胡尚食。“这位是尚食局主官,胡仪卒,也是你的顶头上司。” 胡尚食明显愣了一下,她抬起头,侧望向刘姃。但曹化淳没对她说话,她也就不敢主动开腔发问。 “胡尚食。”曹化淳唤道。 “奴婢在。”胡仪卒立刻转过头。 “这位是太医院刘院使的孙女,刘姃。”曹化淳说道。“刘姑娘精通医术,蒙圣恩特召,入宫司药。” “司药的名额已经满了呀。”胡仪卒说道。 算上掌执本司文书的“女史”,司药司一共十个官缺,但现在,除了没有品级的女史,全是宦官。之前崔文升提督御药房的时候,就同时兼挂了一个司药的衔。 “之后会给他们安排其他的差事。”曹化淳的话让胡仪卒悚然一惊。 “敢问提督,他们犯了什么错?”胡仪卒问道。 “‘宫里掌药的奴婢尽是些废物。’”曹化淳的声调很淡,语气也很轻。“这是皇爷的原话。” 皇帝对内廷医官的评价,是在场的刘若愚讲给王安听的。若不是与药、膳相关的宫人被换了一茬新,皇帝的评价还带上了崔文升语义所指应是针对之前的班子。王安大概率会从上到下把司药司的官儿全部撸下来。 “是奴婢多嘴了。”胡仪卒的头皮一下子就麻了,她连忙俯低身子,蜷在地上。 胡仪卒的低姿态惊到了刘姃。胡仪卒的畏惧与颤抖,直接将她对曹化淳的印象整个反转了过来。在这之前,她对曹化淳的印象不过是廉洁守直、英俊温和的中年大叔,就是不太会安慰人。但现在看来,远不止这么一回事。 “好了。皇爷也不是说你。”曹化淳对胡仪卒说道。“你起来吧。” “谢提督。”胡仪卒站起身垂着头,不敢直视曹化淳。 “刘司药的第一件差事是去景仁宫贴身伺候邵嫔,这是万岁爷吩咐的差事。等会儿你就带着去。住处,你.”曹化淳想了想。“算了,还是我安排吧。我记得景仁宫还有空着的耳房,你挑一间干净、宽敞、向阳的给刘司药住。她一个人住。要是找不到现成的,你就找一间符合的,让里边儿的人挪窝。景仁宫的管事若是问起,你就说是我的命令。” “是。”胡仪卒应道。 司礼监一般不直接插手一宫一殿的事情,太琐碎了。但司礼监只要想管就能拿起来。在宫殿事务上,能跟司礼监叫板的只有乾清宫总管太监,就连慈庆宫的总管太监都得伏低做小,当初李鉴就没少受张诚的鸟气。 曹化淳又看向刘姃。“你的官服还没来得及安排。之后会有针工局的人来给你量体裁衣。” “多谢曹提督。” “我得去做事了。”曹化淳站起身,又摸了摸刘姃脑袋。他突然觉得,收个会医术的干女儿也不错,还能硬凑个儿女双全出来。“宫里的规矩比较多,之后就由胡尚食慢慢儿跟你说吧。” “嗯。”刘姃乖巧地点点头。 “寓教于乐,别板着一张老妈子的脸。你也不老不是?”连带着,曹化淳也给了胡尚食一个笑。 “是。”胡尚食脸红了。曹化淳没看见。 ———————— 东司房正堂。新任佥事提督刘承禧正坐在正案后边儿,阅览一宗从顺天府署转移过来的案子。只看了几行,他便意识到这或许会是一宗大案。 就在刘承禧将要看完卷宗的时候,郑士毅带着他手下的兄弟们回到了东司房衙门。 “提督。”郑士毅等人来到刘承禧的案前抱拳行礼。 “你们怎么回来了?”刘承禧合上卷宗。他刚抬起头,立刻就注意到了郑士毅的失落。“还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我们的差事让北镇抚司的人抢了。”郑士毅说道。 “啊?”刘承禧瞪大了眼睛。“他们怎么敢?”刘承禧站了起来,大喊道:“备车!” “您这是?”郑士毅一惊。 “当然是去北镇抚司找田同知讨一个说法。”刘承禧义愤填膺地说道。 “提督,卑职还没说其中的缘由呢。”郑士毅感动了。 “路上再说。”刘承禧立刻行动了起来。 “不不不!”郑士毅赶忙拦住刘承禧,以极快的语速说道:“提督!管事的百户讲,他们是从西厂魏珰那里领的差事。”郑士毅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和对方相互通名。 “西厂魏珰”这四个字简直比冰水还要管用,郑士毅刚说出来,刘承禧就冷静了。“为什么啊?差事都是报过备的,西厂也不能坏了基本的规矩吧。” 刘承禧打消了登堂质问的想法。但这时候,他还是准备把事情问清楚了,再往指挥使司那里报。既然骆思恭没有下野,田尔耕也没有上位,就说明西厂魏珰在皇上那里的影响力还没有大到能左右锦衣卫人事的地步。这官司还有得打。 (本章完) 第332章 东司房的新案子 第332章 东司房的新案子 “回提督的话。那北司的百户说,耶稣会的人里边儿出了逆贼乱党,需要封院严查。”郑士毅说道。 刘承禧明显愣了一下。“逆贼乱党?这怎么可能。” 郑士毅说道:“我们也觉得奇怪,所以回来的时候先去通政使司打听了一番。一问才知道,是辽东那边儿出事了。”如果说京师地方还有哪个衙门的情报比厂卫更新还快,那恐怕就只有通政使司了。 “辽东?”短暂地思考后,刘承禧恍然大悟。“那队炮兵!?” 郑士毅点头道:“对,就是他们。说得更准确些,是那个被耶稣会派去辽阳的通事。我看了拓本。说他在沈阳军前妖言惑众,谤讪君父,被巡按都御史杨涟给砍了。”东司房和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武官,可以凭借腰牌直接调阅通政使司誊录留档的奏疏。相应的,调阅行为本身也会被通政使司记录下来。 “那这个案子照例应该派给我东司房才对啊!”刘承禧很不快。 尽管他以前曾想过通过巴结魏忠贤父子,以坐上东司房提督的位置,但既然刘承禧还没投过去就坐上了这个位子,那他领导下的东司房和北镇抚司之间就只有竞争关系了。 郑士毅想起了杨寰临了前的最后一句话,叹气道:“也可能是上面觉得我们无能吧,乃至怀疑我们受贿隐瞒吧。” 刘承禧一凛。他本人是很信任郑士毅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宫里的大太监确实可以凭此理由参东司房一本。“咱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等着别人把脏水泼到我东司房的身上之后再辩污。”刘承禧反应得很快。“都察院!既然这是杨中丞举的案子,那辽东方面肯定会给都察院去函。你快带着人去看看,打听案子的细节。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弄清楚了!” “是!”郑士毅转头就走。刘承禧也跟了上去。 “备马!”刘承禧大喊。 “您也一起去都察院?”郑士毅稍缓脚步,侧头问。 “不。我去指挥使司找骆卫帅。”刘承禧轻哼一声。“既然北镇抚司无故抢了我东司房的案子,那我怎么也该去哭两声求个公道吧。” ———————— 锦衣卫南镇抚司,主要的差事是负责本卫的法纪、军纪,也就是对所部队人员的犯罪行为进行侦查、审讯和判决。长期以来,南镇抚司给人的印象,都是没什么实差要干的闲散衙门,威风不及北镇抚司,琐碎如不东、西司房。往往是科道的风宪官抓住了锦衣卫官的罪行,上本弹劾了,南司也没什么反应。要是皇帝下一个批示,把涉卫的案子交给南司而非法司侦讯,那就基本等于是包庇了。 但海镇涛升任同知,正式接掌南镇抚司的大印之后,一切情况就都变了。他一上台就给南司衙门的堂上官来了大清洗。在缺的六个堂上佥书,让他一口气劾罢了五个,最后只剩下梁慈一人。 梁慈是世宗朝的进士,穆宗朝的巡抚,神宗朝的兵部尚书梁梦龙的儿子。他以父荫获得了带俸锦衣卫千户的世袭。万历十年,张居正病故,不久后“江陵柄政”期间的重要助手之一,吏部尚书王国光被弹劾罢职,以梁梦龙代任。一个月后,梁梦龙被人弹劾通过贿赂冯保谋得吏部尚书一职,又被神宗罢去。因为张、冯逆案,梁家一蹶不振,梁慈这个带俸的锦衣卫千户,也就长期没有正式的差事可做。 就算几十年过去,逆案的影响逐渐消解。上面给了差事,梁慈也一直在南司蹉跎最后的青春。做些无关紧要,不甚重要的文书工作。 梁慈对海镇涛不顾体面,一上台就大刀阔斧的行为很是意外。海镇涛上一本,南司堂官就下一人的情况,更是让他感到惊骇。 但他对自己,不仅能作为幸存者继续留在南司供职,还往上升了一级这事,反倒觉得不奇怪。他也是过来人了,深知上面吹风下面降雨是政治生活的常态。 皇帝陛下给张江陵翻案,不会只停留在把给张家兄弟解禁召还,下面的人也会心领神会地让曾经的“张党”后裔在皇帝那里露露脸,至少显个名,以彰显自己和皇帝陛下的步调高度一致。梁慈能猜到,让张学颜的儿子张懋忠去提督街道房,多半也是这个原因。 南司大清洗之后,梁慈的工作强度一下子就上去了。这不单是因为以前六个人干的活儿让他一个人包圆,更是因为工作内容由虚转实了。 在海镇涛从东司房调过来之前,六个堂上佥书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混吃等死,只有给各所以及带俸的军官分发官役俸粮的那段时间会稍微繁忙一些。现在,他既要干查册清档的活计,又要给千户以下的大量低级军官做考评。 考评的方式很简单,就是以发月粮的借口把低级军官叫到南司衙门来相面。判断的标准也很主观,只要梁慈觉得对方一脸颓相,没有精神头,身形也不怎么健硕,就可以将之列入待裁人员名单了。 可简单归简单,就跟选美似的,文字工作量也不大。但耐不住人多,光是在京的实职小旗、总旗、百户加起来就有六百多个。半个多月下来,梁慈看男人都快看吐了。 梁慈做完最后的检查,拿着昨天列出来的名单来到海镇涛的案前。“海同知,这是昨天的单子。” “好。辛苦了。”海镇涛合上面前的案牍,接过名单,只扫了一遍就把单子给收了起来。“还有多少人待查?” 梁慈想了想,回答道:“差不多还剩小半个千户所。也就这两天了。” “嗯。按部就班的做吧。”海镇涛站起身,并拿起那本案牍。“我要去一趟指挥使司。衙门里你照看着。” 梁慈让开身位,却问:“真的要按这些名单裁员吗?”在甄别结束之后,对低级军官的裁撤就会正式启动。按梁慈自己的话说,也就这两天了。 “当然了。”海镇涛点点头,看了一眼挂在衣架上的披风,却没有拿起来套在肩上。 梁慈跟了上去。“裁员六成,这会不会太多了啊?” 海镇涛赞暂驻脚步。“裁六留三升一,这个比例是骆卫帅定下来的。之前不就告诉你了吗,而且已经往上报了。” 中高级军官的裁留比例是七二一,低级军官则稍稍调整为了六三一。 “一口气裁出这么多,要怎么补呢?”梁慈说道。他在给人“相面”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六成的比例实在是太大了。 “怎么补是上面的事情,咱们把自己的差事做好就行了。”说罢,海镇涛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南镇抚司就贴在指挥使司的下面,和五军都督府、太常寺、通政使司同在一个街面上,共用一条大道。 海镇涛没走几步就到了指挥使司的门口。他是老熟人了,值门的校尉非但不会拦他,还会给他行礼。就在海镇涛将要进门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并不十分急促的马蹄声。海镇涛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高头大马,在几名随护的簇拥下穿过了指挥使司和南镇抚司之间的巷子,从拐角处钻了出来。 马上那人显然也看见了海镇涛,他连忙下马,将马缰交给随护。接着快步来到海镇涛的面前,抱拳作揖道:“见过海同知。” 海镇涛拱手还礼。“刘佥事来指挥使司,也是找骆卫帅?”刘承禧升了官,袍服的颜色也从青色换成了红色,海镇涛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是。北镇抚司抢了东司房的差事,我来这儿找骆卫帅求一个公道。”刘承禧说话的语调仍旧像从前那样恭敬。 “哪个差事啊?”海镇涛朝衙门走去,刘承禧则慢半步跟在他的身后。 “就是您高升之前安排给郑百户的差事。”刘承禧巧妙地说道。 “给郑百户的差事?”海镇涛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杂事,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之前陆副千户跟的案子啊。”刘承禧还是不明说。 “你是说耶稣会的事情?”刘承禧把两个人摆在一起,海镇涛总算是想起来了。 “对,就是这个案子。咱东司房的人被北司的人给赶走了。”刘承禧的整张脸上似乎写满了不服气。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正堂。掌卫事骆思恭听见了两人对话的声音,此时也抬起了头。 “参见掌卫事。”两人快步上前行礼。 “你俩怎么一起来了?”骆思恭问道。 “不是一起,这是恰巧在门口碰见了。”海镇涛向左侧跨了一步,移动到正案的侧面,并道:“刘佥事是骑马过来的,想来他那边的事情应该比南司的事情更紧急。” “说吧。”骆思恭看向刘承禧。 刘承禧抬起头,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就在刚才,北镇抚司人跑到我东司房暗桩当差地方,把我的人给撵走了。” 骆思恭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哪个地方?什么理由?”虽然通政使司与指挥使司近在咫尺,但因为杨涟写的奏疏里完全没有提到锦衣卫,所以通政使司就没有把奏疏转给指挥使司。 “禀告骆掌卫,就是外城正西坊的耶稣会驻地.”刘承禧将自己知道的事情简单地复述了一遍。这回,他没有再提海镇涛,甚至都没提陆文昭,不然牵扯的痕迹就太重了。 “麻烦啊。”听完,骆思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去辽东的?” 刘承禧下意识地睨了海镇涛一眼。“去年吧,具体什么时候,肯定是有记录的。”门多萨神甫和雇佣兵们北上赴辽的时候,还是海镇涛在提督东司房。 “暗桩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吗?”骆思恭又问。 “没有。”海镇涛主动接茬了。“直到洋夷离京,东司房都没有收到过任何涉及谋乱的侦控记录。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那间宅子里,除了采买食粮,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在散衙之后,去官员的府邸拜访。”暗桩能了解到的事情差不多也就这些了。 “哪些官员?”骆思恭转头看向海镇涛。 “太多了。”海镇涛说道:“从内阁大学士,到九品行人司行人,乃至进京赶考的举人。但愿意见他们的人其实不多,直到圣上给其中一个洋夷授了官,接拜帖的官员才渐渐多了起来。” “.”骆思恭沉默着思考一会儿,对刘承禧说:“抢差的事情,东司房忍了,现在不是争这一口气时候。指挥使司会向司礼监发函抗议。你回去之后,尽快把和耶稣会有关的所有侦控记录都整理出来集结成册,他们什么时候给哪些人投过拜帖。哪些人接了帖,哪些人没接帖,都要写得清清楚楚的。” “是。”刘承禧应道。 “你回去”骆思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遂改口问道:“陆文昭那边儿有消息了吗?”骆思恭是在问刘承禧,可海镇涛也竖起了耳朵。 “东司房暂时还没有收到陆副千户的回信。”刘承禧摇头。“不过算算日子,应该也快了。” “好吧,你先回去吧。”骆思恭摆手道。 刘承禧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说:“卫帅,顺天府署那边儿给东司房转了一个案子,得请您示下。” “有案子就你查呗,没什么好示下的。”对锦衣卫内部的整肃即将进行到关键的阶段,因此骆思恭根本不想管查案的事情。 “可能跟宫里有点儿关系。”刘承禧连忙道。 “宫里!”骆思恭坐直了。“什么案子,怎么个有关法?” “是几桩自杀案。至少单看案卷上对死状的描述,很像是自杀,但死者都是.”刘承禧比手为刀,并在自己的下身划拉了一下。 “是宦官?!”骆思恭瞪大眼睛,小声发问。 刘承禧默默点头,并问:“这个案子查不查?”既然顺天府署递来的案卷如此显示,那么锦衣卫就可以按照“自杀”这一预设思路往下办,草草结案。 (本章完) 第333章 熊党的报复 第333章 熊党的报复 骆思恭只思考了片刻,就做出了判断:“查!一查到底。” 上次崔文升杀人,锦衣卫没有再往下查,是因为死者全是曾与跟郑国泰、郑养性父子有过接触,乃至过从甚密的人。这让骆思恭悚觉,那些案子可能是皇帝给厂臣派下来的任务,于是就没有再继续往下探,而是草草结案了。 但是,皇帝不可能也不需要在宫外杀宦官。有奴婢触犯了天颜,一个字就可以要命了,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既然不是皇帝做的,就可能是某人违背皇帝的意志做的。作为天子的耳目,锦衣卫有责任把事情查清楚。 刘承禧凛然应道:“是。” “查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在查清楚一切之前,任何消息都不能往外泄。”骆思恭叮嘱道。 “是。” “还有别的事情吗?”骆思恭问。 “暂时就这两件事。”刘承禧回答道。 “那你去吧。”骆思恭摆手。“事情办得漂亮点。” “下官告辞。”刘承禧向骆思恭拱手,又向海镇涛拱手。骆思恭只颔首回应,而海镇涛则拱手还礼。 刘承禧离开后,海镇涛走到正案边,将他从南镇抚司拿来的小册子摆在骆思恭的面前。“卫帅,请。” 骆思恭没有立刻翻看册子。而是望着刘承禧离开的方向说道:“东司房的案子,你怎么看?” “这个案子确实该查。”海镇涛说道。 “我是说耶稣会那个案子。”骆思恭拿上册子站起身,将海镇涛引到一列并排的椅子旁。“坐着说话吧。” “谢卫帅。” “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了。”骆思恭笑道。 海镇涛愣了一下,旋即笑着谦辞道:“下官怎么敢。” “说正事。”骆思恭不再跟他纠缠,硬生生地将话题给拉了回来。 海镇涛想了想,说道:“如果辽东那边儿没有作假,那么事情本身是很简单的。无非是一个脑袋坏掉了的疯子,欲行白莲妖道做派,然后被封疆大吏给处决了。” “作假?”骆思恭抓了个词出来。 “我觉得这个事情恐怕会落到‘党争’二字上。”海镇涛凑近说:“熊经略去年挨了东林党如此的打击,而且直到现在还有人喋喋不休。他未必没有报复的心思。” “耶稣会和东林党来往密切,这是众所周知的。辽东那边儿安个谋逆的罪名把耶稣会的人给杀了,先弄个死无对证出来,朝堂上再配合着浙党、楚党的人轻轻一推,那就是一桩顶天的案子。现在,两边儿的拉扯还没开始,北镇抚司就动了起来。照这么发展下去,恐怕得有不少人要因此下台乃至下狱了呢。” “可刘承禧说,奏疏上不仅有熊经略的签名,还有杨巡按的签名呀。”骆思恭微微颔首。 “卫帅。去年熊经略被东林党弹劾的时候,杨巡按可是上疏保过他的。”海镇涛揣测道:“说不定,人家这会儿已经改换门庭,成‘熊党’的人了。” “呵呵。”骆思恭笑了。“你这是恶意揣测。” “至少能说通。”海镇涛也跟着笑。 “那些人如何斗我们不管。皇上怎么吹风,锦衣卫怎么下雨就是了。”骆思恭变脸似的收起笑意,又问:“你觉得这个案子会打到我们的身上来吗?” “有可能。”海镇涛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肃然点头。“魏厂督直接跳过您老,把差事交给北镇抚司。未必没有授意田同知借题发挥的意思。要是他们把耶稣会的事情弄明白了,再揪两个反贼出来。一顶‘无能’的帽子是一定会扣过来的。到时候,我把这帽子戴上,绝不让他们伤到您老。” “不。跟你没关系。”骆思恭摇头说:“如果田尔耕非要借此事打东司房,就让那个坐暗桩的人来抗。再怎么也要不了命,给他点儿补偿就是了。” “.”海镇涛没有接话。 “好了。”骆思恭眨了一下眼睛,给眼球撇去几粒尘埃。他点了点放在茶几上的册子,问道:“裁员的名单弄出来了?” “卫帅,这不是裁员的名单。”海镇涛说。 “那这是什么?”骆思恭拿起册子。 “这段时间,我抽空翻了翻南司案牍库的故纸堆,发现里边儿积着好些当处而没有处的案子。我在想,要不要把它们给掏出来,称称斤两。”海镇涛说道。 骆思恭打开册子,只一眼便在上面看见了好些熟悉的人名。人名后面,简单地列举着,诸如侵占民田,侵占宅地,坟茔僭越,无功滥报,空饷贪赃,凌虐仆役等不少可大可小的罪行。 “这册子上记的都是旧事吧?”骆思恭问道。 “既是故纸堆,自然是旧事。”海镇涛点头道:“这些案子发到南司之后,都被按了下来。但案子本身并没有销掉。只要您点头,随时可以拿起来。” 骆思恭把整本册子看完之后,先是问道:“你这东西给别人看过吗?” “没有,您是第一个。”海镇涛说道。 骆思恭合上册子,将之递还给海镇涛。“你这里边儿记的好多人都是勋戚的家人,查深了怕是有不该有的勾连,先放一放吧。” “是。”海镇涛收起册子,眼神一黯。 骆思恭又道:“但可以先旁敲侧击地收集些证据,如果上面吹风了,你再把它拿出来。” “是!” 骆思恭又问:“裁员的事情呢?名单还要多久才能拟得出来?” “下次朝会之前肯定可以。”海镇涛报了一个保守的日子。 “正好。我也有些日子没在殿上发过言了。”骆思恭对此还是很满意的。“你再代我拟一篇漂亮的文章吧。” 海镇涛哪里会写什么漂亮的文章,但他还是应道:“好。”“卫帅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海镇涛觉得自己该主动告辞了。 “没了。但还有个小事儿。”骆思恭缓缓地站起身。 “卫帅请讲。”海镇涛也跟着站起来。 骆思恭一边走,一边说:“骆晴已经到北京了,等陆文昭回京交差,就让他找台轿子来我家里把人抬走吧。” 海镇涛眼眉一挑。“是。” ———————— 回家之后,刘和清没有久留,而是换上官服去了衙门。按原定的安排,今天应有一批药材要被解运至太医院的生药库。 步行至东江米巷和礼部、太医院之间的路口。刘和清看见一个穿着六品官服的年轻人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刘和清视力很好,一眼就认出了他。那是圣上钦点的钦天监春官正。 钦天监也在礼部对面,被鸿胪寺与太医院夹在中间。和太医院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衙门。刘和清敛去脸上的一切愁容,摆出一副和蔼的微笑,主动迎了上去,行礼道:“汤春官这是要去哪儿啊?” 汤若望一脸急色,他刚听说了耶稣会被查封的事情,急着回去看情况。但急归急,该还礼还是不能少的,大明的人很重这个。 汤若望稍缓脚步,拱手作揖:“刘院使,您老吉祥。下官的家里出了点儿变故,得回去一趟。失礼了。” “是有人病了吗?”刘和清关切道。 “如果是就好了。”汤若望苦笑。“告辞。”再次作揖之后,汤若望匆匆地离开了。 “病了还好.”看着汤远去的若望背影,刘和清的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刘和清和甩甩脑袋,几步走进太医院。这时,正六品的院判黎道鸿和不入流的生药库大使刘国维正眼巴巴地望着院门。看见刘和清的身影,他俩立刻迎了上来,拜道:“见过院使。” “药材到了?”刘和清问。 黎道鸿说道:“已经到了,车子就停在库房门口。” “去礼部。”刘和清看向自己的次子刘国维。“跟盛侍郎说一声,请他老人家派人来监收。” 太医院和御药房所用的药材,均在分布于全国的产地派纳。药材抵京之后,太医院需要派出本院医官以及生药库大使辨验,合格了才能入库。在此过程中,须有礼部委派的官员全程监督。待药材入库,还得造册两本,一本由太医院自留备照,一本则送礼部存档考察。一旦有什么意外发生,这些记录就是追究责任的依据。 “是。”刘国维快步去了。 ———————— 汤若望刚来到正西坊,立刻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道路上的行人明显变少了,好些商铺也反常地闭着门。而且越靠近驻地,这样的情况就越明显。 “站住。”每一个通向耶稣会驻地的街口都有北镇抚司的校尉在把守。汤若望还没走近,就被拦了下来。 “这位大人,这片路封了。您还是绕道走吧。”把守街面的校尉和闯宅邸控制局面的校尉是两拨人。他们还没有见过西洋人,只认得汤若望身上的六品官服。 汤若望顺了顺气,说道:“我要见你们的长官。” “您是哪个衙门的?”校尉问道。 “钦天监。”汤若望亮出腰牌。 “钦天监来这儿凑什么热闹。北镇抚司办差,您老还是回去吧。”校尉摆手。 尽管钦天监不是什么高级衙门,也没有太大的权力。但出于对天地鬼神的敬畏,大多数底层军民都对这种能观测解释天象的官方人员有着最基本的敬重。北镇抚司的校尉也不例外。因此,即使这校尉没打算帮他通禀,但说话的口吻也还算是客气。要是换个别的衙门六品官,校尉就直接让他滚了。 “我就住这里边儿!”汤若望急了。 校尉悚然一惊,看汤若望的眼神立刻变了。“那大人您就跟我来吧。” “多谢。”汤若望还给那校尉道谢。 很快,汤若望被引到了宅子里。刚一进门,他就惊呆了。只见,整个院子里站满了握着刀把的锦衣校尉,而且几乎每间屋子里都有正在翻找东西的人。那架势就跟抄家也差不了多少了。 汤若望的到来立刻引起了周围人注意。院子的锦衣校尉纷纷向他投去不善的凝视,连带着把那个引他过来的校尉也给整了个激灵。 耶稣会和商会成员的驻地,是一个完整的大型三进四合院。由街门、倒座房,以及垂门和游廊共同围成的前院,是雇佣兵们的主要生活区。 过了垂门就从前院到了二进院,二进院由厢房、正房、游廊组成,是主生活区,几位商会代表和老资历的教士们大多居住在此,书房和祷告室也设在这儿。 三进院的后罩房,等级低于二进院的正房和厢房,其房屋尺寸及建筑材料的质量都稍差,只比前院的倒座房稍好一些。因此被作为年轻的教士们居所,汤若望在获得钦赐的官职之前,就被安排在这儿。 汤若望被带入二进院儿的时候,本次行动的负责人杨寰,正悠然地坐在客厅主座上喝着茶。除了茶水,他身侧的茶几上还摆着一小碟糕点。这些东西都是他手底下的人从这间四合院里翻找出来的。 “百户大人。”校尉走到杨寰的面前,汇报道:“这钦天监的官儿说自己住在这里。所以小的就把他给您老带过来了。” “哦?”杨寰抬起头,也不看那校尉只向他摆手,并问汤若望道:“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汤官正?” “是。”汤若望点头道:“鄙姓汤,名若望,字道未。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杨寰,北镇抚司理刑百户。” 杨寰能坐上北镇抚司理刑百户的位置,是因为沾了东林党案的光。那件案子结束之后,前任掌刑副千户许显纯被秘密处死。掌刑的位置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前任理刑百户孙云鹤的屁股下面。孙云鹤上位之后,理刑的位置又空了出来。田尔耕并没有过多思考,甚至都没有收礼,就破格把杨寰给举了上来。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田尔耕勒杀赵南星的当晚,是杨寰率领的小旗队在巡夜值守。他们这队人,要么得了钱,要么升了官儿,总之都有好处。 (本章完) 第334章 会试结束 第334章 会试结束 “杨百户!”汤若望问道:“敢问我们犯了哪条国法,会闹得锦衣卫如此大动干戈?” “别急嘛。坐着说话。”杨寰摆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又侧头大喊一声:“来人,给汤官正上茶。”杨寰的口气理所应当的就好像这地方是他家一样。 汤若望眉头紧皱,并未落座。他不坐,杨寰也就索性仰了下去,靠着椅背端起了茶。 胳膊拧不过大腿。对峙片刻后,汤若望还是坐了下来。 “这就对了嘛。”杨寰很享受这种拿捏别的人感觉。他放下茶,直起身,侧身直面汤若望。“汤官正来之前就没有打听过?” “没有,我只知道你们围了我的家。”汤若望对上杨寰的视线,竟幻感有一只狐狸正凝视着自己。 “汤官正。饭可以乱吃,话最好还是不要乱说。”杨寰缓缓说道。 “乱说?”汤若望问。 “这里明明是贼巢。”杨寰伸出手虚点地面。“您却说是您家,这不是自甘为贼吗?” 汤若望立刻反驳道:“我们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贼。” “有的!”杨寰的声音高了几度。“你们派去辽东的那些人就是。他们谤讪君父,勾结建奴,意欲在辽沈地方煽动兵变,使我大明丧城失地。这还不是贼吗?”杨寰又想当然地往上面添加了自己的理解。 “啊!”汤若望的脑子宕机了。“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你们干了什么好事,还需要向我打听?”杨寰反问道。 “莫不是门多萨神甫在军中传教了吧?”汤若望试探道。 汤若望和门多萨同乘一艘船来东方,深知这是一个极致的狂信徒。说门多萨是他们那船人里最狂热的一个也不为过。门多萨总会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向人传教,周围若是没有羔羊,他就会拉着其他的耶稣会会员和他一起祷告、发愿。可以说,门多萨几乎是随时随地都在耶稣基督展现自己的忠诚。 “您这不是很清楚吗?”杨寰笑问道:“来,您告诉我,是谁指使他这么做的?” “没人指使,他就是这样的人。”汤若望说道。 “啧。”杨寰翻了个白眼。“那他的上司是谁?” “我们耶稣会没有严格的上下级关系,门多萨没有上司。”汤若望既是在说事实,也是在应付杨寰的盘问。 “龙华民呢,他可是自称会长,这还不是你们的上司?”杨寰目不转睛地盯着汤若望的脸。 “我们只信奉上帝,并不隶属于他,龙会长的正式职务只是传教团监督而已。”汤若望有些心虚。龙华民毕竟获得了总会和教廷双重承认,耶稣会的会规也要求修会成员必须对教廷与修会绝对服从。 “监督,风宪官?你倒是很会帮人撇清关系嘛。”杨寰诈道:“但龙会长却说那个姓门的反贼是您汤官正推荐去辽东的啊。” 汤若望一凛,但立刻就冷静了下来。他虽然并不认同龙华民的理念,但并不怀疑龙华民的为人。“这不可能,没人推荐他,是门多萨神甫自己主动要去的!” 当时,为了给北上辽东的雇佣兵安排一个“通事官”,龙华民曾召集了一场由全体在京修士参与的大会。门多萨是第一个举手的人,他说自己非常愿意为那个充满了杀戮与血腥的蛮荒之地带去主的福音。 虽然存在几名竞争者,但门多萨几乎获得了包括龙华民在内的所有高级教士的支持,就连在很多事情上与龙华民持相反立场的郭居静也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 “.”杨寰不喜欢这个已经听过一遍的答案。 “门多萨被抓了吗?”汤若望主动问。 “他已经死了。”杨寰轻描淡写的说。 “死了!”汤若望猛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可能远远地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是怎么死的?” “反贼还能怎么死。”杨寰耸耸肩。“当然是枭首啊。” “那些雇佣兵呢?”汤若望追问道。 “我怎么知道。”杨寰不想再跟汤若望说话了,于是对他下了逐客令。“汤官正要是没别的事儿了,就请回衙门接着办差吧。” “龙会长呢?我要见龙会长。”汤若望说。 “您只是钦天监的官儿,没这个权力。”杨寰下令。“送汤官正出去。” 杨寰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两个凶神恶煞的校尉走过来架住汤若望的双臂,把他往外拖。 “你不能这样!”汤若望大喊。 “哼。”杨寰的回应只有一声轻哼。 汤若望的身影消失之后,站在杨寰身侧的一个总旗官走上来问道:“百户大人,为什么不直接把他给抓起来?” “这个人暂时还不能抓。”杨寰端起茶喝了一口,解释道:“这人虽然只是钦天监的杂官儿,但他这身袍服好歹是皇上亲授的,而且我们的手里也没有他的驾帖。要是现在就把他给拿了,即使西厂不说话,恐怕老东家那边儿也要咬住我们。派暗桩跟着,别让他潜逃了就是。” “还是您老考虑得周全。我这就派人去。”那总旗立刻就递了一个马屁过去。 ———————— 试士之所,谓之贡院;诸生席舍,谓之号房;人一军守之,谓之号军。北京贡院建于元代礼部衙门的旧址。其制坐北朝南,有大门五楹,二门五楹。再后,有龙门、明远楼、致公堂、内龙门、聚奎堂、会经堂、十八房等处。 考试期间,贡院将被封锁,不允许任何人进出。直到考试结束,才会开门把人给放出来。这样的模式被称为“锁院贡试”,因贡院的外围四周以荆棘围圈,所以“锁院贡试”又叫“锁棘贡试”。 会试的监考非常严格。进贡院大门时,要进行彻底的搜身,以防考生的身上藏有“夹带”。所谓“夹带”,也就是把四书五经的精华浓缩总结并以小字摘抄,藏在身上。如果在搜身时发现夹带,那将是非常严重的事情。考生当即就被扭送刑部严审,消息也会在极短时间内呈到紫禁城里去,报皇帝知晓。 考生考试的地方叫做号房。号房十分简陋,虽说一人一间,但说到底也就三面墙一个顶,形制类似于一字排开的单间牛棚,所以号房也被称为考棚。 贡院的公堂、衙署高大森严,但考棚却十分简陋。北京贡院始建于永乐十三年。当时,紫禁城还在建,京师城墙也没有合拢。国家的财力、物力被这两个雷打不动的巨型工程占去大半,各地区也还有机要衙门要建。 到贡院考棚这里,就只用木板、苇席等物简单搭就。反正贡院考棚平日闲置,顺天乡试、全国会试,两年加起来也用不了一个月,给考棚上高级材料简直是浪费。 但这就埋下了严重的火灾的隐患。 英宗天顺七年,会试第一场考试期间,炭火点燃苇席,引发火情。负责守门的御史呆板地固守“锁院贡试”的纪律,紧闭贡院大门。导致贡院里的举子无法逃脱,外面的军士也不能进入贡院救火,火势蔓延,当时即“烧杀举子九十余人”,烧伤者不计其数。此后,朝廷给贡院增加了装水的大缸,以增加贡院的消防能力,但这些东西并没有从根本上扭转火灾频发的情况。 直到万历二年,张居正秉国,在增扩贡院的同时,把草木搭建的陋室彻底改为砖墙瓦顶的房屋,才从根本上铲绝了大规模火患的基础。 正式开始考试之前,朝廷会给每一间有人的考棚准备一盆炭火、一支蜡烛,以供取暖照明。待试题发下来,明远楼上奏响鼓声,举子们才可以答题,开始写人生中最重要的几篇文章。 除了炭火、蜡烛与考卷,朝廷还会给每名考生配备一名盯着他们的士兵。因为他们分值在编了号的考棚前,所以这些兵士在考试期间也被称为号军。 可以说,整个春闱期间,考生简直类如牲畜,形如囚犯。 中午,炷香燃尽,明远楼上再次奏响鼓声。这表明,泰昌恩科的会试正式结束了。之后的几天,考官们仍会留在贡院批阅考卷,但这跟举子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们能做事情有且只有耐心地等待。 文震孟在明远楼敲鼓之前就早已停了笔,甚至将自己的随身行李也给打包好了。现在,他正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小吏过来收卷。 文震孟是万历二十二年的举人,中举时,他不过弱之冠年,可谓惊才绝艳。但现在,他已年近半百,两鬓斑白了。如果今年的泰昌金榜仍无其名,那他就是十闱不进了。 但文震孟的心态还算好,就算今年的恩科不进,明年还会有一科常科。只要这两科中能有一科进士,那他也还是“少进士”。 少顷,小吏过来收卷了。文震孟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丝毫动作。小吏收了卷,并不意味着考生就可以出去了。每次会试都有数千乃至上万人参考,为了方便管理,维持秩序,号房以千人为一区,并用《千字文》编号。只有等前一个考区的人被放出去,后一个考区的人才能离开贡院。按照以往的经验,文震孟知道自己还要再等上好一会儿。 又等了一会儿,号军开始撤出考区,来到考区与考区之间的空地集合。这表明举子们可以离开考棚了。 文震孟取下白日为桌,晚间为床的木板,来到狭窄的走廊,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腰舒腿展之后,文震孟跟上前方的举子走出考区,来到考区附近一个大水缸旁。他先用水缸里的水洗了个手,接着转过身默默地望着另一列考棚。 不多时,文震孟等待的人出现了,那人显然也看见了他。 那人加快脚步,来到文震孟的面前,拱手行礼。“文起兄久等了。” “良甫兄不必多礼。我也是才出来。”文震孟还礼。 文震孟和王徵是在考场中相识的。相识的起因也很简单,就是单纯地看对了眼。当时,第一场的八股文写完,大家走出号房放风。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基本一碰头就开始扯考题,扯文章。只有文震孟和王徵两个白了头发的老头儿像是异类,远远地和人群保持着距离。 文震孟看见王徵鹤立鸡群的样子,当时就起了交友的心思。他主动上去攀谈,一聊才知道,两个人竟然都是万历二十二中的举,而且王徵已经过了五十,不可能再“少进士”了。一时间,惺惺相惜或者说同病相怜的情感骤起,文震孟遂提出考完之后在水缸边上碰头,然后一起去大醉一场。 “我们走吧。”王徵摆出请的手势。 “好,请。” “文起兄觉得自己今年能上金榜吗?”快走到明远楼的时候,王徵突然问道。 “我不知道。”文震孟的脚步未有丝毫迟缓,他轻笑一声,坦然地说:“中与不中,不在我心所想,而在考官笔下。”文震孟年少中举,最开始的那几场春闱下来,他都以为自己做出的漂亮文章定能邀得功名。但如果一切真如他预料,那他今天就不会在这儿了。“考不中就继续考,反正已经我考了十场了。良甫兄你呢,还考吗?” “我不考了。”王徵摇摇头。“如果今年还不中,那我就去吏部报到。哪怕分个极边杂职,也算是出仕报国了。” “我不如你啊。”文震孟说道。 “文起兄说笑了。”王徵微笑摆手,转移话题道:“文起兄在何处下榻?” “我在盔甲厂附近租了一间的小院。不论中与不中,我今年都不回乡了。”文震孟也问道:“小院儿还有不少空房,良甫兄如果不介意可以搬来与我同住待榜。” 王徵心中微动,但仍旧辞谢道:“我在三元楼订了房的。” “退订就是了。”文震孟很热情。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话。很快就来到了贡院门口。 贡院门口有些壅塞,似乎出了什么骚动。文震孟伸长脖子望去,只见一个六品官,正一脸急色喊道:“让我进去!我有非常紧要的事要禀告徐大人!” 小贴士:现在日常口语把监狱里的牢房俗称为“号子”,这里的“号”其实就源于明清两代的会试。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言进士之艰难也。 (本章完) 第335章 舆论发酵 第335章 舆论发酵 “贡院现在只能出不能进。”值门的兵丁既然拦住了他,也就不会放他进去。 汤若望急火攻心气血上涌,加上一路小跑,到现在已经是满脸通红了。他喘着粗气,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跟你说了,我这是有要紧的急事要见主考官徐光启!” “别说急事了,天塌下来也不能放您进去。”兵丁就这么拦在他的面前,半步也不后退。“十天之后就放榜了,到时候大宗伯自然会出来的。您老还是安心等着吧。” 汤若望能安心才有鬼了,十天之后,恐怕耶稣会的骨灰都让人给扬了。 汤若望咧开嘴,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那这样,我不进去,你们帮我给徐大人带个消息如何?”他还幻想着,把消息递进去之后,徐光启就会出来见他。 那兵丁还是摇头。“递不了。什么东西都递不进去。为了您自己好,您还是赶紧走吧,这地方都堵住了。” 这时候,一个身着四品武官服装的中年男人,在几个低级武官的簇拥下来到了贡院的门口。四品武官一上来就问:“你是哪个衙门的?” “大人。”守门的兵丁齐齐行礼。 四品武官向兵士摆手,但仍旧注视着骚动的源头。 “钦天监。”汤若望循声看去。 “钦天监什么官儿?叫什么?”四品武官又问。 “钦天监春官正汤若望。”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您又是哪位?” “锦衣卫街道房提督,张懋忠。现兼任恩科巡绰官。”张懋忠刚报完身份,在周围看热闹的考生们立刻就退开了。当中不少人甚至直接走了。 “又是锦衣卫!怎么到处都是锦衣卫啊!”听见来人是锦衣卫,汤若望稍稍平复的情绪立刻就激动起来了。 “看来你对我们有很大的怨念啊。”张懋忠的眼神弯出一个危险的弧度。“滚吧,你人进不去,消息也进不去。” “为什么啊!?”汤若望大吼。 “你是第一天当官吗?”武官反问道。 “跟这有什么关系!”汤若望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看他那样子,就算他下一刻就哭出来,张懋忠也不会意外。 “这里是贡院,马上就要誊录阅卷了。你现在往里边儿递消息。呵!”张懋忠站在台阶上,冷冷地俯视着台阶下的人。“你若不是第一天当官,那就是嫌自己命长了。快滚吧!你是要再不滚,我就要让人拿你了。” 绝望涌上汤若望的心头,接着被狂跳的心脏送进眼眶和喉咙。最后,无力感化作了泪水和号啕。他真的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 “走吧,走吧。刚出贡院,还是别在这里沾了晦气得好。” 凡事都要图个吉利,科举更是如此。举子们在考前,都要去给京里的各宫各庙送香火求保佑,现在见钦天监的官正坐在地上痛哭,立刻像避瘟神一样散去了。 但有一个人逆着人潮来到了汤若望的面前。“汤官正。”来人轻声唤道。 汤若望抬起头,露出一副涕泗横流的哀容。“你是.孙初阳?” 孙元化,字初阳,南直隶苏州府嘉定县人。万历二十五年,徐光启以乡试第一举解元,但次年会试却未能联捷,便回到家乡开办学馆授业。此间,孙元化从嘉定县来到上海县求学,就此成了徐光启的学生。在徐光启的影响下,孙元化接触到了西洋教士和西学。 孙元化于万历四十年中举,去年腊月进京,曾一度寄宿住在徐光启的家里,和往来的耶稣会士颇有接触,也就此认识了汤若望。之后孙元化找到住处,从徐光启的家里搬走两人也多有往来,相得甚欢。 “是学生。”孙元化将汤若望从地上搀起来,才问道:“汤官正,这到底是怎么了?” 汤若望见到孙元化,仿佛是即将溺水的人抓住了岸边的救命稻草。“出大事了!你能进去给徐大人带个话吗?” “就像刚才张提督说的那样,贡院现在只能进不能出,什么也递不进去。就算是没出贡院的举子,这会儿也见不到恩师。后堂衙署全是锦衣卫,除了他们,还有都察院派来的御史,在放榜之前,恩师不会见任何外人。”孙元化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本想递上去给汤若望擦脸。但猛然想起这方手帕已经很久没洗过了,于是便将之收起,改用自己的袖子给汤若望擦脸。“汤官正,到底出什么大事了,能跟学生说说吗?” “耶稣会大祸临头了!我们的驻地被锦衣卫给抄了!一个叫杨寰的军官说,我们派去辽东的同僚在军前煽动叛乱,现在已经被枭首了。”汤若望抽了抽鼻子。“锦衣卫不仅查封了我们的驻地,还不让我见任何人。我没有办法,只能来这儿找徐大人了。” 孙元化愣一瞬,旋即大叹道:“哎呀!您不该来的!您不该来的啊!” “为什么?”作为一个神罗贵族出身的耶稣会传教士,汤若望并不真正理解科举制度究竟意味着什么。当初听到每次会试都有几千上万人参考,但最后只有三四百人能通过时候,他还狠狠地震惊了一下。 孙元化猛一跺脚,牵着汤若望的臂膀就往别处走。“您在这时候来贡院找恩师,相当于是把科考和逆案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拉扯到一起了。” ———————— 钦天监官正大闹贡院,哭骂锦衣卫的事情,本就是罕有的奇闻,加之此事似乎还牵扯了本届恩科的主考官之一,掌礼部印尚书徐光启。因此,事件很快就在表达欲极度旺盛的举子之间传开了。 一时间,议论不绝,谣传纷纷,贡院附近的各大客栈、各家酒楼都有人在讨论这个事情。 “诸位!”三元楼大堂中央,一个面相还算年轻的举子,摆出一脸神秘的样子环视众人。当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他的身上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那个在贡院门口大喊大叫的人,其实是一个达官。” “达官?怪不得长成那样。”一名当时就在现场远远地看过热闹的举子立刻接话道。 达官最早写作鞑官,是指在大明做官蒙古或者色目人,可泛指非汉官员。因为“鞑”带有一定的贬义色彩,所以后来就去掉了“革”字旁,以同音的“达”来代替。现在的忠顺侯吴惟英,就是蒙古达官的后裔。 “而且不是北部达官,而是海外达官喔!”那挑起话题的举子仍旧说话说半截。 “什么海外?又有南洋人来北京了?”有人问道。一个操着广东口音的举子接茬道:“这位兄台说的,应该是去年从香山县出发进京的大西洋国人吧。他们当中已经有人在朝中做官了?” 最先挑起这个话题的举子正准备接话,但他拿腔拿调,故作神秘,就被另一个恍然大悟的知情人士给抢了先机:“有一个!我记得是有一个,就在钦天监。” 给汤若望授官不是一件值得皇帝颁布诏书昭告天下的大事。具体操作就是朱常洛让王安写张条子给内阁,内阁接到条子之后给礼部、吏部去函让他们照办。接着吏部造册,礼部给钦天监发函通知。中间再让礼科、吏科的给事中看一眼,流程就算走完了。到最后,汤若望连一道用过宝的敕书都没拿到。 因为当时朝野上下的注意力都被“邹、赵逆案”所吸引,所以这件事也就只在不大的范围内,小规模的传播了一下。 “钦天监不都是世官吗?还能让达官做啊?”讨论开始跑题了。 “能!”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举人抓住机会加入了讨论。“国初的大玄鸟沙亦黑就是回回人。”明初,钦天监还不叫钦天监,而是沿袭元制叫回回司天监,其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把从元上都带去南京的天文书籍翻译成汉语。 “当时,前元朝廷被太祖爷的大军给撵回了草原,但因历法天文都是用回回人的文字记录的,所以太祖爷就征召前元的旧官将之翻译成汉文。钦天监那些世官的祖上,其实也就是色目人”老举人像说书一样,开始卖弄自己的见识。 “唉!”最先挑起这个话题的举子叹了一口气。他想出的风头全让人给抢了。 “那他为什么要跑到贡院门口来闹这么一场啊?”一名对国初旧史不感兴趣的举子大声问那个看过热闹的举子,试图将跑偏的话题给拉回来。这引得那说得起劲的老举子老大不满。 “我哪里知道。他就说自己要见徐总裁,但锦衣卫不让他进去,他就坐在地上哭了。”那举子只讲事实。 “该不是天象异变,钦天监紧急来报吧?”有人猜测道。 “什么天象异变,吉祥得很!”听见这话人,朝远离那人的方向挪了挪屁股,并佯作出嫌恶的样子。“你可不要乱说。” “那你讲!”两人显然是认识的,听话的人躲开,说话的人就非要硬凑过去。 “去去去!”挪屁股的举子一脸正色地说道:“荀子曰‘流丸止于瓯臾’。我才不瞎猜。” “还能是什么,无非是想着趁乱闯贡院,往里边儿递点儿‘夹带’。”他不猜,有的是人猜。 但立刻就有人反驳了。“哪有这么闯的!穿着一身儿官服就来了。要趁乱混进去,至少不能那么显眼吧。街道房不是镇抚司,但也是锦衣卫啊!” 举子们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半天也扯不出个正经的所以然来。话题越说越跑偏,到后来,竟有人开始往哀帝董贤的故事上扯了。 但举子们的午饭还没吃完,大西洋国的通事在辽东被斩首、耶稣会驻地被北镇抚司查封的重磅消息传出,各种无根的谣言立刻失了其颜色。取而代之的,是基于事实的新谣言和更加汹涌的舆论浪潮。 ———————— 午休小憩过后,朱常洛离开乾清宫,准备回到南书房继续下午的工作。他刚一出门,就遥遥地看见几名端着木盘的宦官穿过乾清门。 宦官们也看见了他,立刻将手里的木盘放到地上,然后跪下。 朱常洛对着身边的史辅明耳语了一句之后,继续朝着南书房的方向走。而史辅明则立刻跑上去吩咐道:“别跪着了,端进去吧。” “是。”几名宦官朝着皇帝的方向磕了个头,然后端起装奏疏的盘子跟了上去。 “万岁!”中午不行面君大礼,早来片刻的宦官们只需要简单地下跪磕个头,再喊一声万岁,就算是见过了。 朱常洛也不搭理他们,径直来到御案后坐下。一落座,他就将视线投向了正缓缓起身的魏朝。“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今天轮到魏朝值班,他一整个白天都不能离开。乏了也只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打盹儿。“回主子的话。倒是没有急事,但有两件小事。”魏朝回话的时候,跟进来的宦官也将盘子上的奏疏堆一摞摞地放在了刘若愚的桌面上。 “说。” 魏朝立刻道:“北司回报,说他们已经查封了耶稣会位于正西坊的住处。接下来要怎么做,还请主子示下。” “让他们把找到的书信都送到都察院去,其他的就先这么着吧。就这么禁锢几天,别死人就行了。” “是。” “还有一件呢?” “还是耶稣会的事情。”魏朝咽了口唾沫,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给抛了出来:“耶稣会里边儿有个名叫汤若望的人。他都跑回贼巢了,但北镇抚司的人愣是没有抓他。还放任他到贡院去大闹了一场。” 他这话的立场倾向性实在是太明显了,搞得王安都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他怎么闹的?”朱常洛问。 “就是大嚷大叫,说要见徐礼部。但街道房的张提督拦住了他,他就在街面上坐着大哭。主子,要把这人抓起来吗?” “你觉得呢?”朱常洛反问。 “奴婢以为应该抓。”魏朝回答道。 “那就抓吧。” (本章完) 第336章 捷报与逐虏策 第336章 捷报与逐虏策 魏朝得到皇帝的指示离开南书房传递命令去了。王安瞥了魏朝的背影一眼,又看向御案后面的皇帝。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几度开合,却终究没有开口。南书房里再度恢复了安静,只能听见翻合奏疏的声音。 刘若愚按部就班地给奏疏分堆,突然脸色微变。他赶忙将目下的奏疏合好摆在相应的奏疏堆上,接着飞快地拿起那本使他脸色骤变的奏疏翻看起来。看完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刘若愚拿起另一本被他单独放置的奏疏,快步走到御案前。“主子,这两本都是辽东发来的。第一本是塘报。” 朱常洛放下笔转过头,表情也像刘若愚那般起了变化。 说实话,他的心理很微妙,朱常洛其实并不想在这时候看见辽东的塘报,他希望自己一眨眼,该死的二三月就过去了,然后得知辽镇无虞,辽、沈皆在。但这是不可能的,时间只会一天一天的过。他已经把自己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但辽镇会不会在那一天陷落,他也还是没有把握。 朱常洛从刘若愚的手里拿过那本塘报,翻开一看,他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一抹难掩的笑意。 这是一份捷报。捷报不短,几乎详述了整个战斗的经过。但简单总结起来就是,泰昌元年二月十一,奴贼举兵数万攻略奉集,先后与李秉诚部守军,朱万良部援军交战,双方互有死伤。次日,即泰昌元年二月十二,金兵强攻奉集北面城墙数阵,不克。至正午,见辽阳援军大部抵达,主动后撤。明军逐贼复堡,但并未深入堵截。 此役,李秉诚部及朱万良部共斩获首级八十六级,另生擒奴贼三人,当中有参将一名,曰积部喀鞑。明军两部共伤亡二百五十九人,另阵斩逃兵七人。 “好!好!”朱常洛又看了几遍,才合上塘报。 见皇帝如此高兴,王安也起身来到御案前,他给刘若愚递去一个眼神,刘若愚立刻会意,和师兄一起跪了下去,高呼道:“主子圣明,贺主子喜!” “王安。”朱常洛唤道。 “奴婢在。”王安应道。 “拟旨。”朱常洛心情愉悦,语速也快了不少。“令兵部速速核验首级,按例叙功。仍令兵部,核准李秉诚及朱万良部伤亡,按册销名,给发抚恤。不得迁延。” “是。”王安将皇帝的话默默地记在心里。又问:“主子,要不要把捷报拟成告示,通告京师?” 朱常洛想了想,回答道:“还是先别了。也不是什么大捷,咱们自个儿高兴高兴就是了。不然到时候真大捷了还不好往外报了。” “主子圣明。”王安应道。 “你们起来吧。”朱常洛又从刘若愚高举的手上拿起另一本叶折。 “是。” ———————— 刘若愚刚站起身,便听皇帝对自己说道:“你去把辽镇全镇,辽北和辽东地方的地图都拿来。” “请主子奴婢愚钝。”刘若愚不解道:“辽镇不就是辽东吗?” “辽东东部。”朱常洛低头看着手里的奏疏,说道:“也就是宽奠、叆阳、清河那一带。同时贴着建奴和朝鲜。还有镇江的。” “是。”这么说刘若愚就知道了。 朱常洛之所以要看地图是因为第二本是熊廷弼写的《敬陈逐虏疏》,上面写了熊廷弼的新规划,他需要借着地图才能知道奏疏上载明的地点究竟在哪里。 说来也巧,这本奏疏是熊廷弼在差不多十天之前就写好了发出来的。但因为不是急事没发急递,所以才和专人专送的兵部塘报几乎同时进京。 朱常洛吩咐刘若愚去拿的地图,和熊廷弼走哪里都带着的地图是同一套。熊廷弼重绘了辽镇的地图之后,不仅给在辽的主将们各送了一份,还给北京送了一套。地图到北京之后,又被复绘了两次,分别放在兵部和皇史宬。 这套地图并不放在南书房,而是放在南书房以北月华门以南的内架阁库。这间屋子是专门辟出来存放重要但不常用的资料的。 刘若愚小跑着离开了南书房。朱常洛又对刚坐下准备拟旨的王安说道:“王安,把熊廷弼经辽以来的奏疏都拿来。” “是。”王安赶忙放下笔,快步走到一个专门用于存放奏疏的架子旁边。这个架子上留置的都是朱常洛认为很重要,并且随时可能再次御览的故旧奏疏。像张铨的陈事疏就被放在了这儿。 王安很快就找到了存放熊廷弼奏疏的格子,这个格子是熊廷弼独占的。王安将格子里的奏疏全部取出,并从里边儿挑出万历四十七年七月以后的。他回到御案旁边,将这些奏疏放到顺手又不会挡手的位置。“主子,来了。” “嗯。”朱常洛仍在跟《敬陈逐虏疏》较劲。 又过了一会儿,刘若愚指挥着两个在内架阁库当差的宦官抱着地图回到了南书房,走到了一个用来挂地图的木架子旁。 这时,朱常洛已经看完了《逐虏疏》,正在御览那些故旧的奏疏。 “主子,先看哪一幅?”刘若愚问。“全辽的。”朱常洛拿起一本题为《敬陈战守大略疏》,以及一本题为《敬陈战守改略疏》的奏疏走到架子旁边。 “是。”刘若愚从第一个内架阁库宦官的臂弯间拿起最上面的一卷,立刻就有两个在南书房当差的小黄门走过来帮他将地图挂上。 《敬陈战守大略疏》是熊廷弼于万历四十七年十一月给先帝万历上的。其核心内容就是守、困、扰、攻,以及要兵十八万,要银三百二十四万,要粮一百零八万。与之对应的,是之前的《请发近镇兵将疏》《请发军器疏》《急缺将才疏》等。 而《敬陈战守改略疏》则是去年八月二十一日蒲河之战之后,熊廷弼给泰昌帝上的。但其实这本奏疏算是马后炮。因为在此之前,熊廷弼的战略部署就已经发生改变了。 按照《战守大略疏》中的部署,东南的叆阳、宽奠,南路的清河,北路的柴河、三岔儿都是需要驻重兵,以为“今日防守”而“他日进剿”之用的地方。 但实际上,早在蒲河之战开打之前,熊廷弼就已经按照《战守改略疏》中的陈奏调整了军事布置。他多次实地考察之后发现,叆阳、宽奠,清河,柴河、三岔儿这些地方不需要驻兵,驻了兵也无法防守,补给线都保证不了,猛扎进去就是给老奴送人头、送粮食的。所以就将战略重点全放在了沈、辽周边。 只将上述地方当作缓冲区域对待,既不驻重兵,也不屯粮秣。只要努尔哈赤大兵来犯,少量的驻军可以相机撤退。 按照这样的思路,蒲河之战打响的时候,柴河、三岔儿、蒲河、懿路及周边堡城的守军迅速收拢至沈阳,与八旗大部对峙。最后,努尔哈赤并未发起总攻,双方大部也就停在对峙阶段,只在局部地区爆发了几场小规模的战斗。 但朝堂上是不看你缓冲与否的,在很多人看来,以势逼退努尔哈赤,守住沈阳不算什么功劳,既然熊廷弼在《战守大略疏》中说了,柴河、三岔儿这些地方都是重兵把守之地,那这些地方就不能丢。就算之后奴贼退去,明军出兵收复那些地方也没用。 这就是你熊廷弼打了个大败还谎报军情,两方加起来十数万人大规模军事冲突怎么能只打两天,伤亡三百来人呢。就算奴贼退去,你熊廷弼不会趁势而追,掩杀上去吗? 至于改变策略,那就更不对了。这是原则性的错误,我大天朝的十数万天兵怎么能只龟缩而不前进呢?你熊廷弼守辽已经快两年了,怎么还在龟壳里待着? 要不是皇帝给熊廷弼去了一封密信,表示会继续支持他的方略,熊廷弼都不敢公开上那封《战守改略疏》,说那些曾被他视作要地的地方,虽然险要,但其实没什么大的战略价值,能作为一个大型的墩台,监控敌军大部的动向也就够了。 ———————— 朱常洛拿着那本《战守大略疏》和《战守改略疏》,从北到南,从西到东地把全辽的地图看了一遍,期间不时翻阅互为对照。 朱常洛又看了几眼,转身走向御案,放下《战守大略疏》拿起《敬陈逐奴疏》。“取下来,挂辽北的。” “是。”刘若愚立刻指挥小黄门换地图。 王安见此,也索性离开座位,用木盘将那一摞奏疏、战报全部装起来跟着皇帝。 “还是你贴心啊。”朱常洛心情好,就夸了他一句。 “奴婢就靠着这份儿仔细才敢伺候主子呢。”听了夸奖,王安的脸上立刻洋溢出幸福的笑容。 辽北地图和全辽地图的面积相当,但区域更小,细节也就更多了。但朱常洛还是很不满意。就算是细节更多的辽北地图,其上的山河丘陵也只有一些平面的示意,城池也都四四方方的,看不出什么区别。整张地图连条等高线都没有。看来看去,也就大致知道哪里有座山,哪里有条河。至于山有多高,河有多宽,翻山越河要多少时间,则一概不晓得。 在朱常洛看来熊廷弼的“得意之作”就是残次品,但现在,他也只能靠这东西弄清熊廷弼的逐奴策。 如果说《改略疏》是对《大略疏》的改良,那《逐奴疏》就是对《改略疏》的细化。其重点在于“扰”。 熊廷弼在“两略疏”中称,“时各挑其尤精悍者为游、徼,以捕捉其哨夷,扑杀其零贼,使贼不敢轻出边。” 而《逐奴疏》则言两路进兵,一路为总兵官陈策麾下的西南土兵,另一路则为毛文龙率领的游兵。 西南土兵将在辽镇长城以内,又分成两路活动。一路东散于威宁、一堵墙、鸦鹘、清河、散羊峪、马根单、东州、温德痕、抚顺等处,另一路则北散于蒲河、懿路、会安、三岔儿、白家冲、抚安、柴河、铁岭、开原等处。此两路并举,更番迭扰,断贼生路。贼疲于奔命,则必不敢恣意进出我域。 但西南土兵一路要北散于开原、铁岭周边,势必会与察哈尔以及内喀尔喀等蒙古诸部接触。 对于以夷攻夷,也就是联合蒙古对抗奴酋一事,熊廷弼直到现在也持相对消极的保留态度。他在《逐奴疏》中阐明了自己对蒙古人的看法: 首先是察哈尔部。察哈尔部的几个大部落都是残元余孽的后裔,双方百年积怨,不可尽信。而且察哈尔部虽有数万控弦之兵,但各自为政,只在名义上将黄金家族的嫡系后裔林丹汗视作共主。 熊廷弼认为林丹汗本人也没有什么远略,就想靠着跟大明讨价还价、捞取好处以给自己树立威望。万历四十七年和万历四十八年,连着拿了两年的银子,也没见着他真的出兵与女真正面开战。 而更靠近辽北的喀尔喀诸部都是泰宁卫和福余卫的后裔,虽然依附于察哈尔部,视林丹汗为共主,但其实质都是既不听调,也不听宣的独立部落。所谓“虽附憨而亦不甚听调度”。而且内喀尔喀诸部之间亦有仇怨,早在十余年前宰赛就与伯父暖兔不和,曾一度闹到筑城以备的地步,心既不齐而力又薄,必不能制贼。 但熊廷弼也写道,内喀尔喀诸部之间关系好像因为宰赛为努尔哈赤所擒而变好了。这对大明来说并不是什么事情,因为从辽沈地方收拢的蒙古逃人的口中得知,炒、暖兔最近似乎正在积极地与努尔哈赤商讨盟誓休战,并以牛羊赎回宰赛。 最后,熊廷弼给出的结论是,以夷攻夷并不可靠,想要御奴灭奴还是要靠自己。蒙古各部最大的作用就是不要趁火打劫、给辽镇添乱,尤其是内喀尔喀部,要严防他们因为宰赛被俘一事彻底倒向努尔哈赤一方。 (本章完) 第337章 三方外交 第337章 三方外交 “撤下来。挂辽东的。”朱常洛命令道。 “是。”刘若愚领命,指挥小黄门换上新的地图。 换地图的时候,魏朝回来了。见皇帝拿着两本奏疏站在架子前,王安和刘若愚也都在他身边伺候着,便跪下磕了个头。他很有眼力见儿,见皇帝一脸沉思状,就没有开腔打扰。 魏朝声音小动静大。朱常洛正在思考,突然有这么一个大活人跪倒在自己的脚边,还是让他小小地惊了一跳。朱常洛刚准备出声让魏朝从地上站起来,却发现挂在架子上地图不是自己想要的,遂只摆手示意魏朝,并对刘若愚说道:“不是这张,要更东一些。要能看到朝鲜!” “是!”刘若愚赶紧从另一个小宦官的臂弯间抽出皇帝要看的地图,亲自抖开挂上木架。 这时候,朱常洛突然有些嫌弃南书房了。这地方虽然不算小,但也不能同时摆下三个挂地图的架子。 很快,包含着朝鲜北部的地图便被挂上了架子,朱常洛也翻动了《逐虏疏》。 《逐虏疏》的第二个部分是,派遣游击将军毛文龙以镇江、义州为中心,先在叆阳、宽甸一带活动,驱逐长城以内的女真游民,待贼“不敢轻出边”再北上袭扰建州部女真聚落,以防其耕牧、绝其食量。 如果说西南土兵一路尤其是辽北方面涉及与蒙古诸部的外交,那毛文龙这一路则会涉及与属国朝鲜的外交。明军在镇江、叆阳、宽甸一带活动时,尚且可以通过登州海运获得军需、粮秣,但北上袭扰女真聚落时,则必须得到朝鲜方面的支持,否则补给线就太长了。 综合以上,在熊廷弼的规划中,辽东方面下一阶段的重点在于通过不断地袭扰压缩奴贼的生存空间,并摧毁其生产能力。但这一策略,在北需要防范蒙古诸部,在东则需要得到属国朝鲜的配合。 “收起来吧。”朱常洛将手里的《改略疏》和《逐虏疏》放到王安捧着的托盘上,接着走回到御案后坐着。 “是。”王安按时间排序将奏疏又塞回到那个专属于熊廷弼的格子里。而刘若愚和那几个伺候地图的宦官则仍站在原地。 “主子还看吗?”刘若愚问道。 “收起来吧。”朱常洛撑着脑袋,陷入了沉思。 “是。”刘若愚见此,也就只轻轻地应了一声,小声吩咐道:“动作小点儿。” 过了好一会儿,朱常洛抬头看向王安,说道:“王安,拟旨。” “是。”王安赶忙放下正在进行的工作,翻开自己的备忘录,提笔做好记录的准备。 “此两路三线布置,实绝虏生路之策。应用兵马、器械、船只、钱粮、刍豆等项,着各衙门尽心筹备。这一条下发到户部、兵部、工部还有山东巡抚署。各衙门如果缺钱,宫里先出了,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是。”王安应道。 “允熊廷弼自行决断与内喀尔喀,”朱常洛顿了一下,补充道:“即炒诸部沟通事宜。若内喀尔喀诸部对朝廷有封赏索求,亦可与之商论。” “传令礼部,安排林丹巴图尔使节阿穆岱进宫谒见事宜。” “主子。哪一天?”王安问。 “.”朱常洛想了想。“本月的朝会之后吧。” “是。”朱常洛说完,王安也就记完了。 对于这道奏疏,内阁票拟的意见是召集群臣商议后实行。但熊廷弼在疏中提到的事情,如果真放到外廷去,让各部会同科道商讨,没有十天半个月是绝对弄不出个结论的。但朱常洛决定相信熊廷弼的判断,免得让外行干扰内行,于是直接无视票拟,乾纲独断。 “刘若愚。”朱常洛转过头看向刘若愚。 “奴婢在。”刘若愚应道。 “派人去把万历四十六年以后,有关朝鲜方面的奏疏和战报全部找出来。”朱常洛吩咐道。 “是。”刘若愚放下笔,又离开了南书房。 “魏朝。”朱常洛眨了眨眼睛,将思绪从辽东的事情上拉回来。 “奴婢在。”魏朝应道。 “你把差事给了哪个衙门?”朱常洛问道。 “回主子的话。”皇帝的眼神让魏朝一凛。“既然是北镇抚司把人给放跑了,出了缺漏,那自然应该责成北镇抚司把这个缺漏给补上。” “嗯。”朱常洛微笑着点了点头。“明天这时候,去把汤若望放出来,你亲自去。” “是。”魏朝神色一松,脸上露出了解出难题的欣然之色。 “.”王安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 内阁的气氛有些微妙。 早晨,通政使司送来了第一批奏疏,和这批奏疏一起被放到方从哲桌面上的,还有那封由杨涟起草,但被熊廷弼的署名给喧宾夺主了的陈事疏。 方从哲看到这份奏疏的时候,叶向高已经附上了自己的票拟意见。 叶向高很清楚,在这件事上首先要站得正,然后再谈其他。如果站不正,被人给拿了把柄,安个导贼乱辽的罪名,那真是全家都要跟着倒血霉。 因此,他给的票拟意见是:将大西洋国援辽炮兵召回京师,着法司严审严问依律论处,并另派科道官员赴沈阳实地问讯。 由于叶向高站得正,所以方从哲看到奏疏和意见的时候也只是一愣,并没有对意见做出任何修改,就将之作为正式的票拟给呈了上去。 皇帝的批示来得很快,也很惊人:事关重大,现已令锦衣卫前往查封西洋人驻地。着兵部发函辽阳,召还西洋兵,着都察院严审案卷,并着都察院与刑科各派员一人前往沈阳,务要将事情弄个清楚。后面的内容倒没什么,就是皇帝批红把票拟的意见变成了发给有司的命令。要命的是第一句。锦衣卫动了,就说明皇帝至少已经将此案当作潜在的逆案来看了。这种案子闹大了是真的要死人的。 下午散衙。 方从哲的轿子已经停在了内阁值房的门口。沈想要找方从哲说话,却被近水楼台的叶向高抢先了一步。方从哲一放下笔,叶向高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方首辅。”叶向高问道:“能赏光到寒舍喝一盏茶吗?” “好啊。”方从哲也正有此意。 两人相伴走出值房,沈也追了上来。“首辅,我也” “我与进卿叙旧,铭缜要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方从哲打断了他,并没有上轿,而是和叶向高并肩走着。 “是。”沈放缓了脚步,出神地看着方从哲和叶向高的背影,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直到刘一燝和韩爌从他的身边经过,他才跟着离开了紫禁城。 叶向高的家原本也安在崇教坊国子监附近。万历二十二年,时年三十五岁的叶向高结束了断断续续长达八年的丁忧期。他回京补官,得任国子监司业,于是便将家安在了这儿。两年后,叶向高升任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方从哲也终于结束了在翰林院熬资历的痛苦时光,接替叶向高出任国子监司业,也将家安在了这儿。两人本就同年,住得又近,一来二去就攀上了不错的交情,双方在仕途上也互有提携。 可现在叶向高已经不住在崇教坊了。 万历二十六年,叶向高外放南京任礼部右侍郎,不久后改任吏部右侍郎。他这一干就是九年,不过这期间,他还期待着回京任职成就一番大业,就没有把位于崇教坊的宅子给卖掉。而他确实也在万历三十五年,被提拔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与王锡爵、于慎行、李廷机等名臣一起被任命。 但万历朝的阁臣确实不好当。当时,首辅朱赓将要去世,于慎行在赴京途中受不了舟车劳顿去世,王锡爵辞不受任,李廷机则因为人言而长期闭门不出,叶向高几乎一到北京就成了事实上的“独相”。在六年多的内阁生涯中,叶向高一方面维持国家行政的基本运行,一面调停神宗和言官之间矛盾,但收效甚微。 直到万历四十一年,经叶向高多次提请,神宗终于给方从哲与吴道南同加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令其入阁为辅政。万历四十二年,叶向高以少师兼太子太师致仕。身心俱疲的他,觉得此生再也不会来北京做官了,就挂牌卖掉了崇教坊的宅子,回到了老家福建福州府福清县养老。 去年,叶向高起复,返回京师。为了图上衙方便,也就没有再在崇教坊安家,而是就近在照明坊戎政府附近置办了一间算不得太大的宅子。 轿子落定,叶向高先一步下轿,待方从哲也从轿子里出来,便摆手示意:“首辅,请。” “好。”方从哲眉头微皱。 年节的时候,方从哲来过这里一次。无论是占地还是建筑用料,这间宅子都比叶向高在崇教坊的旧宅要好,但方从哲却没法在这儿酝酿出怀旧的情绪。他不喜欢这里。 叶向高将方从哲带到会客厅。两人刚坐下,叶向高的次子,尚宝司丞叶成敏便迎了出来,向方从哲行见面礼:“见过方首辅。” 这个尚宝司丞是叶家得到的第二个恩荫。第一个恩荫是先帝万历给叶向高的长子叶成学的。但叶成学在万历四十二年,也就是叶向高解除内阁职务的那一年便过世了,叶向高白发人送黑发人,恩荫也由此取消。叶向高起复之后,皇帝觉得再给叶向高加衔似乎并不是很妥当,但什么都不给又显得不太好,于是就又给了叶家一个尚宝司丞的恩荫。 “贤侄不必多礼。”方从哲微笑道。 “你去吧。”叶向高对叶成敏说道。 叶成敏向父亲和方从哲行礼告退。 “首辅.”叶向高刚开口,就被方从哲打断了。 “进卿,在内阁以外的地方,你就别这么叫我了。”方从哲说道。 “那好吧。”叶向高笑了,但他的眉头仍旧拧着。“中涵。” “进卿,那封奏疏你昨天就看过了吧?”方从哲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叶向高应道。 “你为什么不混在第二批奏疏里拿给我?还放面上?”方从哲又问。 叶向高摇摇头。“这个事情瞒不过你的,你迟早会知道奏疏是昨天就到了的。与其那时候再被你发现,还不如变相认了。” 叶向高的坦诚,让方从哲有些动容。“那你当时为什么不直接票拟?” “我慌了,整个脑子像是一团浆糊。需要时间思考。”叶向高没有把原因推到拟定荐补名单的事情上,他依旧保持着真诚。 “那你思考出了什么?”方从哲正视叶向高。 “我什么也没思考出来,冷静下来之后,我就只是在朝房里睡了一觉。”叶向高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但如果非要说,我想出的办法就是和中涵你见这一面。”叶向高摆手朝向方从哲。“现在你已经来了。” “哈哈。”方从哲笑了。但旋即又收敛起笑容,正色问道:“这是要命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 “除了那封奏疏,我什么也不知道。”叶向高肃然摇头。 “你到京之后和他们接触过吗?”方从哲问。 “接触过,还不止一次。我在南京礼部任职时就认识耶稣会的前监督利西泰了。之后返京入阁,也多次与利西泰接触。利西泰在阜成门外的那块儿墓地,也是我向先帝爷请来的。我还想着他忌日的时候去给他扫墓呢。这次起复,正逢着耶稣会进京,他们来拜访我,我没理由不见他们。”到此,叶向高骤然停顿话锋一转,斩钉截铁地说:“但在这件事上,除了本上的文字,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方从哲点点头,又问:“那你觉得那个被砍了的通事真的有罪吗?” “我觉得很可能是有这个事情的。毕竟奏疏上面不仅有熊飞白的签名,还有杨文儒的签名。”叶向高揉了揉自己的眉头。“所以我拿到奏疏的时候才慌了神。” 被改变的历史。 叶向高和方从哲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但叶向高起复到任的时候,方从哲已经被红丸案给干下去了。所以原本的时间衔上,这二位很可惜地没能凑到一起。 (本章完) 第338章 禁锢与释放 第338章 禁锢与释放 “那你觉得这个姓门的通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方从哲继续问。 “我哪知道!”叶向高脸上的褶皱简直都要拧在一起了。“我从没听过耶稣会人对我说过什么悖谬之语。我一直以为他们就只是一群仰慕天朝王化的洋夷、洋儒而已。” “你见过那个姓门的吗?”方从哲最后问。 “可能见过。”叶向高想了想。“在那支援辽的西洋兵北上之前,我去过他们在正西坊置办的宅子,人家来拜访,我也得回访嘛。但我现在已经想不起门多萨这个人名对应的长相了。” “好。”方从哲点点头。“你就按我刚才问你的问题,和你的回答写一篇密揭,明天送去书房,向皇上辩白。只要皇上不疑,其他人怎么说都无妨。我会跟你联署。” “中涵!”叶向高感动了。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只是不想你陷进去罢了。”方从哲偏过头。 叶向高看着方从哲的侧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中涵,那徐子先呢?” “他大概是保不住了。”方从哲说道:“这些洋夷本就是他引到北京来,又送到辽东去的。礼部发去广东的函件、请以西夷兵援辽的题本,这些文牍上都有他的签名。而且我听说他还入了那个教,起了个什么‘保财’还是‘保禄’新名儿。这些事情掏出来都是证据,怎么都赖不掉的。而且正西坊的那座宅子里,很可能还保留着徐子先寄给他们的私人书信。” “徐子先极忠极正,不可能写悖谬语的!”叶向高以确信的口吻说。 “就算里边没有悖谬语,那也是证据。”方从哲回过身与叶向高对视。 “能想想办法吗?”叶向高诚恳地说:“出于为国家保一人才计。内阁也得想办法从中转圜吧。” “要想你想。”方从哲这回没有再移开视线:“万历四十四年的那件事上,我和会甫已经有过态度了,起居注上是记了的。我这会儿最多保持沉默,不可能帮他说话。而且我劝你也不要把火往自己的身上引。”方从哲加重了语气。“这案子闹严重了是要祸及家人的。” “这!哎呀!”叶向高叹了一口气。 “给他争取一个外调吧。”方从哲说道。“南京.还是别南京了。去西北吧。远远地避开,等风头过了,再把他给调回来嘛。” ———————— 汤若望和孙元化被带到正西坊耶稣会驻地的时候,北镇抚司的校尉们正在将最后一批送往都察院的书信装上马车。 “汤官正,我们又见面了。”杨寰将视线从封条转移到汤若望的身上。“这又是谁?”他睨了孙元化一眼。 “这是个应科的举人。我们就是在他家里找到汤官正的。”押送汤若望的小旗说道。 “找?”汤若望盯着那小旗:“你们一直在监视我吧!” “是又怎么样,还跑到贡院去闹,你这官儿多半是当到头了。”杨寰接到抓人的命令时,连带着被骂了一通,现在心情很不好。“还有你。叫什么?为什么要收留他?” “姓孙,名元化。与汤官正颇有交谊。”孙元化挺直胸膛。 “呵!”杨寰冷笑。“你知道这是什么案子吗?” “听汤官正说过了。”孙元化道。 “好,很好。”杨寰下令道:“把他俩关起来。分开关。” “是。”那小旗应道。 两人被带走后,杨寰又对跟在他身边的那个总旗说道:“高总旗。派人去摸一摸这个孙元化的底,看看他都跟哪些人有过来往。” “好。”高总旗领命道。 为了方便看管,所有的洋人都被集中在了二进院里,而前院和三进院则成了北镇抚司的校尉们轮班间隔中的休憩之所。 洋人们被分批禁锢着。其中,身强体壮且有明显暴力倾向的雇佣兵们,被分成三批锁扣在西边的三间厢房里,由数量相等的校尉盯着。而教士和商人们虽然也被分成三批关在东厢房里,但因为教士和商人没有那么大的威胁性,所以就只派了少量的人员看管,以防止他们自杀。 至于那几间坐北朝南的正房,现在是百户杨寰和两位总旗的临时住所了。 小旗将汤若望带到了东厢房中最靠北的那间。汤若望刚被扔进去,围坐在明间圆桌旁边的人便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呼:“汤大人!” “贝尔!” 汤若望颓丧地看了众人一眼,没有接茬。 “汤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了?”商人代表,船主迪尼什·若昂带着其他几名商人一起硬凑了上来。在房间里执勤的小旗见到这场面非但没有开腔制止,还给了那将人押送进来的小旗一个眼神。 那小旗会意,关上门转身离开。 “迪尼什·若昂。我现在和你们一样是囚犯了。”汤若望用中文回了一句,又看了锦衣卫一眼。 “您不必担心,我已经收买了他们。”迪尼什·若昂挤出一个微笑,用葡萄牙语回答说。 “!”汤若望瞪大了眼睛。“你是怎么做到的?” “就是给银子啊。没人不喜欢金银。”迪尼什·若昂摆手朝向桌面上还算精致的茶点。“只要我们不跑不逃,不喊不叫,他们就不会为难我们,也不会禁止我们说话。” “对啊!”汤若望恍然大悟,颇为懊恼地猛拍自己的脑门,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红痕。“我怎么忘了银子啊!我要是也使银子,说不定就能见到徐大人了!” 汤若望想得很好,但如果他真的在贡院门口掏钱出来贿赂巡绰官,当时就会被人按到地上,然后被御史扭送去都察院和门多萨的脑袋会师。“这些士兵说,我们牵扯进了一桩大案。但其他事情他们就不肯说了。”迪尼什·若昂焦急地询问道:“您知道是什么案子吗?跟徐阁下有关系吗?” “是叛乱。”汤若望说。 “什么!徐阁下叛变了?”迪尼什·若昂和在场众人的头皮一下就麻了。他们可没少听说过商人被卷进叛变,然后受到牵连的事情。 “小声点儿,别嚷嚷!”小旗官出声制止道。即使收了钱,在不犯禁的范围多少给了些便利,但锦衣卫对洋人们的态度也没好多少。 “抱歉,抱歉。”迪尼什·若昂身边的奴隶贩子瓦迪斯瓦夫·阿马托替他拱手作揖。 “呵。”汤若望竟然笑了。“不是徐阁下叛变了,是我们的人叛变了啊。” “您可别吓我们!”迪尼什·若昂感觉自己的喉咙一下子就变得干涩了起来。他伸手去拿水壶,但水壶已经空了,只勉强抖了两滴出来。他本能地想请看守他们的小旗帮忙添一壶,但视线扫过,却觉得那人的面貌突然变得可怕了起来。 “我吓你们干什么,这是那个姓杨的百户亲口告诉我的。”汤若望满面愁容。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尽管军火贩子哈拉尔德·布兰特已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明显的急切。 算算日子,最多还有两个月,他大价钱从欧洲雇来的枪炮技师就要到大明了。他这段时间最担心的事情就是钱了,人来了,但生意却做不成了。 “门多萨神甫因为在军中传教,被熊将军给斩首了。”即使汤若望已经很努力地在学习大明的文化与制度了,但他还是不甚了解文官和武官的区别。在他看来,熊廷弼统帅了那么多军队,就应该是一个大将军,和他们这种整天和文牍打交道的官员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这回轮到房间里的教士们坐不住了。“皇帝陛下不是允许我们在这片土地上传教吗?” 说话的人是一个名叫祁维材的年轻教士。他和汤若望一样,也是万历四十六年被金尼阁带到中国来的二十二名传教士之一。除了耶稣会传教士的身份,祁维材还是汤若望在罗马的同学。 “罪名不是传教。”汤若望回忆了一下杨寰的话,尽可能贴切地说道:“是侮辱皇帝,勾结敌人,试图在军队中煽动变乱。” “完了!完了!”哈拉尔德·布兰特感觉自己要昏死过去了。“我的金币啊!” “与其担心你的金币,还不如先担心担心你的脖子,叛乱是要上绞刑架的事情。”法兰西籍的种植园主,罗杰斯·海德里希就不止一次吊死过试图反抗自己的奴隶。 “教会为什么要派一个疯子去前线!?”矿主莱恩·霍布斯憋了许久,这会儿终于绷不住了。“传教就传教,他侮辱皇帝是要做什么?” “说什么呢!”房间里又开始变得嘈杂了起来,那小旗官不得不再次出声制止。“要是再嚷嚷,就都给我闭嘴!” “抱歉。”迪尼什·若昂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到爆炸了,但他还是强打精神站起身,试图再次贿赂那小旗。 迪尼什·若昂本来打算再掏两个小银块,心一慌,最后索性把整个荷包都塞给那个小旗。“大人,您老见谅,莫要跟我置气。”他一直在努力地学习中文,到现在已经能流利地说出简单的句子了。 小旗感受到荷包那份沉甸,脸上的神色立刻就缓和了不少。“说话小点声儿,这是为你们好。”他甚至主动拿起了那个空了的水壶。“去。添一壶。” “是。”被他注视的小旗领命出门,紧接着就进来了一个新人,补足了那个空位。 “贝尔阁下,您神通广大。有什么办法帮我们洗清嫌疑吗?”迪尼什·若昂问。“多少钱都行!” “我要是有办法,你觉得我还会在这儿吗?”汤若望的脸垮得像是一个瘪了的茄子。“要不是他们把我给抓回来关在这儿,我都见不到你们了。” ————————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大亮。一架挂着司礼监灯笼的马车,来到了耶稣会驻地前一个被封锁了的路口。路口的校尉刚换过班,虽然打着哈欠,但精神还算充沛,老远地就看见了那盏明晃晃的灯笼。 马车行至近前,指挥这队人的小旗官已经得到消息迎了过来。 “敢问是哪位公公大驾啊?”说话的时候,小旗官的脸上已经堆满了谄媚。 “你带路就是。”隔着帘子,马车里传来了声音。 “是。”其实只剩下一个拐角,也没几步要走了,可小旗官还是殷切地在前面领路。 马车停稳后,一个随车步行的小黄门快速跑到马车前伏低身子蜷缩了起来。接着,马车夫跳下车,先在那小黄门的背上放了一块儿布,然后再和另一个小黄门一起,把马车的门帘给卷起了来,并将之靠放在车架的钩子上。 魏朝躬着身子,踩着那个小黄门的后背,稳稳当当地下了马车。他看向守门的人,命令道:“我是魏朝。把门打开。” 其实不待他说话,当他身上那条以金线为鳞的行蟒出现在锦衣卫们的眼前时,大家就已经将他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在全面调整内官系统的同时,皇帝还接受了司礼监的建议,重申了嘉靖朝的服制禁令,严整了宫中乱着服的现象。并以祖制为基,按他标定的秩序,给每一级宫人都规定了相应的服饰。比如整个宫中,能着蟒的,有且只有司礼监的掌印、秉笔,御马监的掌印、佥书以及乾清门总管这些顶级太监。而且即使着蟒,亦有差距,只有两监掌印得着坐蟒,其他人则皆为行蟒。 挂着司礼监的灯笼,穿着行蟒袍,这就将范围缩小到了四个人。再减去北镇抚司上下都认识的两厂提督和司礼监中唯一的年轻人,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是!”守门的校尉立刻转身敲门。 他敲得又急又快,只片刻门就开了。 值守门房的小旗官眨着颇带了些血丝的惺忪睡眼,不耐烦地说道:“你吃撑着了?敲一次就够了嘛。” “是大祖宗来了!”校尉压低声音说道。 (本章完) 第339章 在心里再多埋一件事 第339章 在心里再多埋一件事 厂卫的武官们对“祖宗”这个词极其敏感。那值守门房的小旗官一听见“祖宗”这俩字儿瞬间就精神了。他赶紧拉开门,将魏朝给请了进来。“大祖宗,还请您老恕小的有眼无珠” 魏朝没心思跟他废话,跨过门槛直入主题道:“钦天监的汤官正被你们关在哪儿?” “都在二进院。”小旗官转头一看,惊觉垂门还关着,便两步踏过去拍门。他这几下拍的比先前那校尉的动静还大,就快赶上砸门了。门开后,他又躬着身子摆出请的手势。“大祖宗这边儿请。小的给您老带路。” 进到二进院,小旗官先是伸出手,向魏朝指明了杨寰的位置。“大祖宗。咱们的杨百户就在那边。” “怎么?”魏朝斜眼看他,淡淡地反问道:“你这是要我给他请安吗?” 尽管魏朝的语气并不重,但那小旗的脸色还是一下子就白了,他连连作揖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带我去见人。”魏朝也没有跟他计较。 “是。”小旗官给身旁的校尉使了个眼色。校尉会意,迈开步子就往杨寰住所跑。 少顷,小旗官领着魏朝进了那间用于禁锢年轻教士和商人们的厢房。这时候,有早起祷告习惯的教士们已经醒了。生活作息并不十分规律的商人们也被他们的动静搅扰,不得安眠。 听见开门的动静,身处明间的洋人们纷纷朝着门口投去各色各样的目光。 魏朝并不理会这些注视,他径直来到桌前,随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汤若望此刻就在明间,见到魏朝的时候,他的心里立刻浮起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时隔数月,魏朝已经记不起汤若望的脸了,但他还是只扫了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汤若望。 他望向那个穿着六品官服年轻人,微笑着问道:“汤官正,还记得我吗?” “您是?”借着微弱的晨光,汤若望看清了魏朝的脸。 魏朝用柔和的语气打趣道:“汤官正一表人才,我可以一直惦记着呢。” 凝视了片刻之后,汤若望猛然想起。去年他和龙华民、郭居静三人正要得到皇帝陛下的召见的时候,就是这个太监把他们带去了别的殿宇。 “您是那个时候的大人!”汤若望的声调高了两度,他那张布满愁容的脸上也本能地浮起了一抹殷切的笑意。 “看来汤官正还记得我。”魏朝颔首道。 汤若望刚想行礼,却猛然惊觉,面前这个太监还没给他通过名。于是长揖问道:“晚生惭愧。还没请教阁下的尊姓大名。” “我姓魏,单名一个朝。”魏朝说道。 “原来您老就是鼎鼎大名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汤若望心中波澜骤起。即使平日从不接触,但作为在京师供职的官员,他还是知道司礼监五大枢宦叫什么的。 听见动静从次间来到明间的商人们也惊了。他们曾想法子打听过京师最显赫的高官,并试图拜访。一开始,最让他们感兴趣的,其实是那些挂着爵位的勋戚,但他们调查后发现,那些所谓的爵爷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权力,和欧洲的领主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这些个爵爷既没有领土也没有军队。所谓的封地,不过是一笔对应的禄米,他们并不统治那些人,也不会直接与之打交道。 就算是在都督府任职的爵爷,他们所管理的也是皇帝的军队,而非他们自己的军队。其职权和一般的将领相当,甚至还不如一般的将领。因为在平日,若是得不到皇帝的许可,他们连调动其麾下的军队换防的权利都没有。 后来商人们了解到,皇帝以下最有权势的人,目前一共有十一个。他们分别被称为司礼太监和内阁大学士,只有这些人能事无巨细地参与全国的决策。按中国人的话说,这十一个人就是属于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 商人们曾试图与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多少搭点儿关系,但到目前为止,他们只被动地见过一个姓叶的大学士,而且对方并似乎没有与他们过多接触的意愿。 “哪有什么鼎鼎大名,我不过只是一个伺候皇爷的家仆罢了。”魏朝呵呵一笑,却没有人敢跟着笑。 而汤若望则直接到他的面前跪了下来:“罪员汤若望叩见魏首席。” 那几个商人也学着汤若望的样子跪成了一片,他们知道,这个衣服上绣着龙样纹章的人就是他们救星了。但汤若望以外的其他传教士还愣愣地站着。 “哎哟!”在汤若望磕头之前,魏朝扶住了汤若望的肩膀。“汤官正快起来,我可受不了你这一拜。” 汤若望听话站了起来,但还是对着魏朝作了一个长揖。 这回,魏朝坦然受了,紧接着就将一把椅子扯到了汤若望的面前。“坐着,坐着。”而对于商人,魏朝甚至没有看他们,就任由他们这么跪在地上。 汤若望坐下后,脸上的笑意已然变成了激动:“魏首席!这个案子.” 魏朝摆手打断他。“汤官正,我今天来这儿,不是跟你说案子的事情的。” “那您是来.”汤若望甚至已经会说半句话,并用语气加上表情来表达疑问了。 “当然是放你出去了。”魏朝把住汤若望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这时,理刑百户杨寰也带着手下的人匆匆地赶到了。看他身上那套穿得歪歪扭扭,还爬满了褶皱的衣服就知道,他来的很急。 杨寰的心脏跳得又快又重。他两步跨到魏朝的身边,单膝跪地,低头抱拳,在报名的同时,还不忘吐出一长串车轱辘话:“卑职锦衣卫北镇抚司理刑百户杨寰拜见魏首席。不知魏首席大驾光临,未能远迎,万望海涵。” “这卯时早已经过了吧。”魏朝只斜眼看着杨寰。“难道北镇抚司没有点卯的规矩吗?” 魏朝这明显是找碴,但杨寰也只能受着。“卑职乏累怠惰,请魏首席治罪。” “你是朝廷的命官,我哪儿能随便治你的罪啊?”魏朝冷冷地说道。 魏朝的阴阳怪气激得杨寰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瞥了瞥与魏朝对坐的汤若望,眉宇间多了一丝恍然。 果然,魏朝紧接着就开口说道:“你们北镇抚司是怎么做事的?汤官正是皇爷亲授的六品钦天官,你北镇抚司说抓就抓,还没有点儿规矩了?”“这不是上.”跟着杨寰一起过来的总旗官还想要辩解,但他话头却被杨寰给生生抢断了。“我们也没想抓人的!昨天汤官正来这儿,我们不仅招待了他,之后还放他离开了。无非是按规矩派了个人跟着。可没承想,他竟然不识好歹,跑去贡院门口大喊大叫干扰恩科。卑职这才命人将他给抓了回来。”杨寰直接就把上面给过指示的事情给省了,大包大揽地将抓人变成了自己一个人的责任。 魏朝转过身,正对杨寰。“那你上报了吗?” “没有,这是卑职的独断。”杨寰低下头,做出低眉顺眼的姿态,只用余光观察魏朝的表情。 “哼!没有上报,没有驾帖,你就敢拿人?杨百户,你好大的胆子啊。”魏朝对这个百户的反应很是满意。他想笑,但又竭力绷住,所以看起来就像是在皮笑肉不笑地嘲讽杨寰一样。 “首席!这是有原因的,卑职刚才说了.”杨寰继续顺着刚才的话试图为自己“辩解”。 “够了。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现在我要把人带走。”魏朝挥手,袖子轻轻地打在了杨寰的脸上,也让他闻见了一阵淡淡的幽香。那是魏朝随身携带的香囊的味道。 “但听魏首席吩咐。”杨寰又拜了一拜。 “汤官正,咱们走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魏朝站起身,对汤若望说道。 那些跪在地上的洋商,见这根救命的稻草就要随着水流飘走了,赶紧手脚并用地爬到魏朝的面前。 “首席阁下!”最殷切的人是军火贩子哈拉尔德·布兰特,他就差没抱住魏朝的小腿亲吻他的靴子了。“这个事情跟,我们没关系啊。”他的中文水平已经脱离单词阶段,到能使用简单句的程度了,就是断句和口音还有些问题。至于中国人用的方块字,那还是跟符咒天文差不多。 魏朝嫌恶地后退了一步。 “拉开!”杨寰一声令下,在房间内警戒的锦衣校尉们便冲了过来,将围拢在魏朝身边的洋人架住并开始拖拽。 “放开。”魏朝发话,校尉们立刻就松了手。 校尉一松手,哈拉尔德·布兰特又跪了下来。“首席阁下!我们只是来天朝做生意的,和那个叫,门多萨的疯子没有,任何关系。明察啊,求您!”他这一激动,断句和语序就都开始混乱了。 “我们也忠于皇上陛下!和叛乱没有关系的。”其他商人也纷纷附和道。 魏朝眼神一动。他虽然没有见过这些商人,但也很清楚,洋商们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可比大多数“洋儒”要重得多。不过,魏朝的脸上还是维持着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我说了,我不为逆案而来。这顶了天的案子也轮不到我来明察。你们是否参与其中,锦衣卫和法司会查清楚的。”说完这句,魏朝便扭头离开了。 杨寰立刻带着几名的武官紧跟了上去。汤若望最后看了其他洋人一眼也跟了上去。 “贝尔阁下!”商人们继续哀嚎,但他们声音却被门板给消去了大半。 “魏首席!”汤若望唤道。 “汤官正,你要是有什么别的话出去再说话吧,我不喜欢这个地方。”魏朝没有停下脚步。 汤若望追到魏朝的耳边,飞快地说道:“魏首席!还有一个人也和下官一起被锦衣卫给抓了。” 魏朝骤然停住,差点被紧跟在他身后的杨寰给撞上。“你们还抓了谁?” “一个举人而已。”他这一急停,把杨寰脑门上的冷汗都给激出来了。“小的们就是在他的宅子里找到汤官正的。” “哦?”魏朝转头看向汤若望。“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是下官的友人。”汤若望眼神偏移。“这里被查禁,下官无处可去,就投在了他的家里。他和这个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好心收留下官,还请魏首席也将他给放出来。” “那就放吧。”魏朝又恢复了行走。 “是。”杨寰应道。 不多时,孙元化就被锦衣校尉给带了出来。看见汤若望,他立时便是一喜,他快步迎上去,刚想说话,就看见了站在马车旁的杨寰,于是连忙合拢嘴唇挺直腰杆,摆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姿态。 “这车里坐着的,是司礼监的魏首席。”汤若望伸手朝马车。“就是他老人家把我们给放出的。” “!”孙元化猛然一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司礼监秉笔太监,那可是处在云端的人物,就算中了进士,这一辈子也不见得能见着人家,于是他赶忙朝着车子行礼,并道:“学生孙元化见过魏首席!” 魏朝连车窗帘都没拨开,他一语双关地说道:“没事儿了。走吧。” 车夫得令,轻挥马缰,马车便被发动了起来。 “卑职恭送魏首席!”杨寰和总旗、小旗们朝着马车远去的方向行礼。汤若望和孙元化也恍然明悟,学着他们样子跟着作揖。“下官、学生,恭送魏首席!” 魏朝的车子远去之后,杨寰也没有搭理两人,带着一众武官便返回了四合院。 门被重重地关上。跟在杨寰身边的高总旗立刻就发问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昨天抓了人,今天又把人给放了,还是魏首席亲自来放。”高总旗的语调里充斥着难以掩饰的不安。 “嘶!”杨寰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一股脑儿地吐出。“谁知道呢。上面这么做,肯定有上面的考量。无论如何,肯定是我们错了而不是上面错了。” “我们会不会吃挂落啊?”高总旗想起了死的莫名其妙的许显纯。 杨寰眼神微眯。“不过是心里再多埋一件事。只要埋得够踏实,就不会有什么挂落。” (本章完) 第340章 日月银行正阳门支行 第340章 日月银行正阳门支行 魏朝离开耶稣会的驻地之后并没有立刻回宫,而是顺着干道先去了一趟位于正阳门外,靠近前三门护城河的,日月银行正阳门支行。 正阳门支行原本是一间挂靠在郑家名下的三层酒楼。在郑家垮台郑养性被驱逐出京之后,这家酒楼也被作为郑家的资产让崔文升给抄没了。这样的资产往往会有两种去处,一是保留原业继续经营,像位于南薰坊的日月摘星楼就是如此。二则是变卖掉,换成现银入库。 这家酒楼已经被卖过一次了。变卖的差事照例交到了内承运库的手里,而内承运库的那些个管事,见这家酒楼的效益相当不错,每个月都能有个几十上百两的稳定营收,也就照例想法子将之收入了囊中。具体的操作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无非就是降低估价,再让自己的亲戚出面以那个低估价把酒楼买下来。 只要估价不要低得太夸张,卖出账和承运库的入库帐再对齐数,一般是不会被注意到的。他们甚至都不用特地准备往上打点的费用,只需要在变卖结束之后给司礼监一笔总的规费就可以了。 但是,内承运库遇见了很不一般的情况。新帝登基,原司礼监成员全体解职,顺利落地。在新的相对独立的班子腐化堕落之前,皇帝借着打击东厂的借口,把西厂的牌子重新竖了起来。 西厂是完全独立的内务监察机构,一经成立就配合着东厂在皇城墙里掀起了一场极度血腥的反贪风暴。作为贪腐重灾区的内承运库从上到下被换了个遍,总管太监王虎还因为贪污数额巨大,而被判了绞刑。而这家酒楼也在这场风暴过后,第二次成了被抄没的赃物。 开办银行的旨意正式下达之后,司礼监派人在京师范围内选址。负责选址宦官发现,这栋三层建筑的位置和面积都相当不错,牌子一改就能成为京师地面上最气派的“金融机构”,还不需要钱占地。于是,司礼监就把原本的变卖计划给取消了,并从库里拨了一批建材对酒楼进行改装。 在转业之前,这家酒楼附近是没有茶铺和小食摊的。而这是因为这家酒楼不专做富人的生意,不管兜里揣的是铜子儿还是银块儿,想办一场大宴还是只想吃一顿简单的早餐。只要进来,就有人招呼。但现在,酒楼转业了,这片地方的需求又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生态位就腾了出来。不少心思活络的人,便担着挑子,支起棚子,在这一方鲸落的蓝海谋起了营生。 马车过来的时候,银行已经开门营业了,但这大堂里除了伙计却见不到半个人影,反倒是店面周围的茶铺和小食摊坐了不少来用早餐的行人。 天色已然大亮,司礼监的灯笼也卸了烛火,但还挂在车架上。马车停在银行门口,立刻就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 魏朝照常踩着小黄门的后背下车,他那身儿以赤红为底,上绣金蟒的袍子,一出现在暖黄的阳光下,议论就升级成了骚动。“结账。”一石激起千层浪,好些食客连碗里的食物都没吃净,便在桌面上扔下饭钱,匆匆地离开了。 魏朝自然不会把行人对自己畏惧与避退放在心上。他跨过门槛,大步踏进大堂。此时,银行的掌柜正在柜台后边儿撑着桌子打哈欠,他隔着木栅看见魏朝,立刻把那张大得能塞下一整个柿子的大嘴给闭了。 银行掌柜小跑出柜房,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魏朝的面前。“奴婢惠进皋叩见大祖宗。” 惠进皋曾是内官监执掌内官名录的少监佥书,在“并衙裁员”的过程中,被刘若愚调到了司礼监听用。裁员结束后,又转调到了由司礼监直辖的日月银行。他目前的职务是,日月银行京师分行正阳门支行行长。由于开张未久,人手不足,他也就兼任了掌柜的差事。 惠进皋这一跪把大堂里的伙计们都给整蒙了。正阳门支行上上下下就惠进皋一个人是宫里的宦官,而其他人则都属是正阳门分行的民间雇员。他们知道这间叫“银行”的铺子有宫里的背景,但他们毕竟不是宫里的人,也就不必按宫里的规矩给大太监下跪称祖宗。而且这些伙计里面,还有几个是有功名在身的老秀才。天地君亲师,魏朝一个也不占,也就更不值他们跪了。 可是管事儿的人这么跪在地上,而他们却杵在旁边看,似乎也不太好。一个叫俞廷华的老秀才率先反应过来,管他什么文官、武官、宦官,总之都是官,秀才见官虽然不必跪,但作揖还是要的。 俞廷华快步走上前去,冲着魏朝身上的金蟒便是一个长揖。“学生俞廷华见过总行长。” 日月银行的组织架构是皇帝亲自操刀设计的。在层级上,日月银行分为中央总行,省分行和地方支行三级。总行开在皇城范围内,地点原设在内承运库旁边。后来,内官衙门大合并,都知监被裁撤并搬迁,空出来的地方就划给了日月银行作为总行所在。 总行设掌印太监一员,设总理太监一员,并设左右理事少监两员。掌印和总理,也可称为总行长以及副总行长。总行以下设总务局、内监察局和事务局。每局设局正一员,局副一员。 事务局以下设两京一十三省分行,分行行长秩同局副。目前,全国只有京师分行挂牌。京师分行与中央总行共用旧都知监衙署。 省分行以下,设地方支行,支行行长秩同司正。如今,京师分行以下的四个支行,也就是分别位于正阳门外、阜成门内、安定门内、朝阳门内的北京四行已全部挂牌。 尽管雇员们都还没见过兼任总行长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但大家都知道大祖宗等于首席秉笔等于总行长。 因此,在俞廷华行礼之后,其他人也学着他的样子,行民见官之礼,有功名的站着,没功名的跪下,皆称总行长。 “都起来吧。”魏朝摆手道。 “谢大祖宗。”惠进皋又给魏朝磕了一个响亮的头才从地上爬起来。“大祖宗您这边儿请。”他一面摆手一面大声招呼:“来人!上茶!” ———————— 魏朝跟着惠进皋来到柜房旁边的茶室。这里原本是酒楼的一层的雅间之一,简单的改造之后,大多数雅间都被拆掉,并和原本的柜台连在一起做了柜房。只留了最边缘的两间,用作面会流水超过一千两的贵客的茶室。但直到目前为止,这间茶室还没有迎接过这样的贵客。 “这开业也快半个月了,生意如何啊?”魏朝刚落座,便开口问话了。 “去把账本拿来。”惠进皋先吩咐了一声,然后才缓缓地说道:“几乎没有生意,就只有几桩的典当。最大的流水,是一笔二百两的承兑。”因为业务少,所以惠进皋记得很清楚。 魏朝眼眉一挑,立刻就有了联想。“该不是刘院使兑的吧?” 目前,内织染局联合宝钞司,以宣昌记的银票为蓝本,设计并织造出了总面额超过五十万两的日月银行京师银票,而且还在加造。但直到目前为止,宫里只以赏赐的名义发了两张银票出去,而且都是二百两的面额。“是。”惠进皋点头道:“前天,刘院使拿着票过来换银子,虽然他没有穿官服,但奴婢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刘和清是老太医了,不少上了年纪的宫人都认识他。 刘和清换钱是为了用来“回报”王安。他在正阳门分行兑得了二百两的官锭之后,马上就带着银子去了同样位于正西坊的其他钱庄,将现银换成了面额不等的杂票。他觉得用宫里给的银票“回报”实在是太扎眼了,就贴心地做了这一番动作,加上家里原有的存银,他一共凑了四百两整。但他的苦心全白费了,曹化淳根本不要他的钱,还给他一张臭脸看。 “刘院使还真把那张票兑了。”魏朝不知道这当中的曲折,还以为刘和清只是单纯地听了皇帝的招呼,把“俗物”给用掉了。“这可是我日月银行开出的第一张银票,还是万岁爷当面儿赏的,要是我就留着传给后人。可惜我没有后人,也没有银票。” 惠进皋的眼角抽了两下,没敢接茬。 直至目前,发给现役宫人的俸禄和发给清退宫人的抚恤都是现银。之前魏朝拿着王安给的支条去内承运库取银子,内承运库直接就叫了辆车把那几千两给他拉到家里去了。 “那张银票你交上去了吗?”魏朝突然问。 “没有。”惠进皋摇摇头。“还有好几天才到会计日期呢。” 一些和银钱有关的内官衙门已经开始使用一些新造的词儿了。 “来。”魏朝从袖子里掏出两张一百两的宣昌记银票。“给你添一笔业务。那张票你就别往上送了,我要了。” 惠进皋一愣。按照《钦定暂行银行则例》,日月银行不得接受除本行支行以外的钱庄、票号、当铺、商号以及其他金融机构的票据。而且必须要见到成色满足规定的现银才能开出对应数额的银票。 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惠进皋从魏朝的手里接过那两张宣昌记银票,并道:“您老的银票,奴婢收了。等现银收讫,奴婢再把那张银票给您,如何?” “好啊。”魏朝点了点头,他只是想要那张银票做个纪念,什么时候拿到倒是无所谓的。 这时候,茶室的门被人敲响了。 “进来。”惠进皋说道。 门被推开,两个端着盘子的伙计走了进来。他俩一人端着茶水,一人端着账簿,行至魏朝与惠进皋的面前。 惠进皋拿起那本账簿递给魏朝,并道:“大祖宗,这就是挂牌儿半个月以来的流水。” 魏朝接过账簿简单翻了翻,发现除了那笔二百两的承兑,正阳门支行最大的单子,是一桩标价为五十两银子,单利月息三分,为期一年,到期还本付息,可提前还款,但需要缴纳一月的利息作为违约金的房产抵押业务。 “为什么会这么少?”魏朝将账簿扔到一边。“说说你的想法。” 惠进皋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他早就想过了。“做生意讲究的是一个信用,就算是宫里的产业也免不了这个俗。我行毕竟只是一间新的钱庄,毫无名气可言。而在京师地面,光是老字号的当铺就有几十上百间.”惠进皋顿了一下。 “而且我行目前只在京师有支行,就算把银子换成银票,在其他地方儿也用不出去。上门人一听到这个消息,几乎是扭头就走。” 魏朝点点头,问道:“那你觉得该怎么办呢?” “对症下药,快速地把支行给开出去。”惠进皋举例说:“像宣昌记,就在运河沿线都开有支行,银票拿到哪里都能兑,大家也就都认他家的票。” “如果只说京师呢?”魏朝又问道。 “请大祖宗恕奴婢直言。”惠进皋拱手道。 “你说就是。” “没法儿只说京师。”惠进皋摇头。“钱庄、票号做的就是一个便利天下的生意。往来的商贾之所以需要的大额兑票,就是因为银子携带不便。像您老,也不会成天揣着二百两的银锭到吧?”惠进皋拍了拍那两张宣昌记的银票,摆出讨好的笑。 “那些卖瓷器,卖丝绸,卖卖盐,倒腾粮食的富商巨贾就更是这样了,这些大宗生意动辄几千上万两银子的周转,要是使现银得用车拉船运。如果我行没法儿便利天下,就只能做做本地的小生意,跟那些个当铺抢食。”惠进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说个难听的话,这银行的营收,连奴婢的俸禄都开不足。还不如把这楼盘租给别人开酒楼呢。” 魏朝深深地看了惠进皋一眼,颔首道:“我会把你的见解奏陈皇爷知道。” (本章完) 第341章 银票官俸 第341章 银票官俸 魏朝没有在正阳门支行待太久,或者说,正阳门支行也没多少有价值的信息值得他细问。只一盏茶的功夫不到,魏朝便出了支行大堂,坐着马车往大明门的方向去了。 因为早有安排,所以当魏朝来到大明门的时候,一顶抬舆已经等在那儿了。魏朝在大明门口下车上椅,又被挑夫们高高地举了起来。 大明门外立着一块永乐时便竖在那儿的下马碑。下马碑上刻写着“官员人家,至此下马”字样。照祖宗法度,除皇帝、皇后、皇太后的龙车凤辇外,其他人只能步行通过。但自王振之后,顶级宦官也开始以坐抬舆的特殊方式“步行通过”了。最开始的时候,科道言官们还上疏批驳一下,但久而久之,皇帝不管,这事儿也就没谁关心了。 抬舆来到承天门口的金水桥前,魏朝的左侧余光突然瞥见了几道人影。他转过头去,远远地看见了来人。魏朝对这些面孔没什么印象,但他却知道这几个小官小吏是哪个衙门的。 “第二批奏疏都来了.”魏朝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并对充当轿夫的小黄门下令道:“快些走。” “是。”轿夫们加快了脚步,几乎慢跑起来,没多久就把魏朝送到了午门口。 抬舆落定。魏朝回头看去,发现那几个递送奏疏的官吏也迤迤然地走到了六科直房的门口。按照往常的经验,再有不到半个时辰,这批奏疏就会经过各科的驳正然后被送到会极门。 递送奏疏的官吏分科进了直房,但魏朝却没有收回遥望。他的视线顺着御道的东侧从午门口连着穿过端门、承天门和大明门的门洞,一直到触及正阳门前的熙熙攘攘才停下。这不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段路竟如此长。但他每次从这里回头望去,都会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擭住了。 “魏首席,你在看什么呢?”一个熟悉的人声伴着马踏青砖的声音从右阙门的方向传来。 魏朝循声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匹逐渐接近的栗色大马。御马监的掌印太监韩本用正跨在马上,一脸笑意地注视着魏朝。在他的身后,还有两队执戟荷戈的御马监禁卫。 韩本用每天早上点完卯之后都会亲自带着兵,沿护城河绕着紫禁城一周,并检查宫城四门的防务。由于御马监本部衙门在紫禁城的东北部,所以他的检查顺序一直是玄武门、东华门、午门、西华门。走完这一圈,韩本用还会再去里草栏场看马。 魏朝怔了一瞬,旋即走上前去,跪地叩首。“奴婢见过韩老祖宗。” 韩本用轻拉缰绳,踩镫下马。他来到魏朝的身边,将魏朝给扶了起来。“魏首席何必如此客气。” “规矩就是规矩。”魏朝又作了一个揖,然后接上韩本用的问题:“奴婢在看御道。” “看御道?”韩本用不解。 “每当奴婢走过这条道,总会感觉自己像是从人间来到了天上。”魏朝看着韩本用胸前那条仿佛要从袍服中飞出来的正蟒,问道:“韩老祖宗也有这种感觉吗?” 韩本用侧头看去,笑道:“我一般从北安门进出。从那儿进,只能看见高耸的万岁山。” 绝大多数时候,御马监都不会和外廷衙门发生交互。因此也就不必出入正南四门。 “是呢。”魏朝附和着笑了。 ———————— 和韩本用告别之后,魏朝徒步走到了乾清宫。 这时,上午的第一批奏疏已经批答完毕了。皇帝正闭着眼睛,听王安给他念努尔哈赤起事之后有关朝鲜方面的奏报。 “臣窃惟逆奴累胜未遂深入者,后有北关,前有朝鲜,非彼贸首之雠,则我怀恩之属也。今开原不守,北关隔绝,鞭长不及马腹,必且折入于奴。” “朝鲜则师徒丧败,魄悸魂摇。昨传谩书恐喝挑激,鲜之君臣事势狼狈,既为逊辞复之,继以败将俘军羁留为质,且憷且诱,遂入牢笼。” 王安的声音平稳有力,语调也是抑扬顿挫,很能突出重点。魏朝曾听人说,王安就是因为这副好嗓子,才能在一众精通文墨的年轻宦官中脱颖而出,被先监陈矩荐为皇长子的伴读。刘若愚入侍之后,魏朝发现他也有这样一副好嗓子。 魏朝据此怀疑,先监怕是专收这样的少年给自己当干儿子。毕竟陈矩和老太后一样信佛,有着让人帮他念佛经的需求。 魏朝步入南书房,来到御案前。这是他今天第一次见到皇帝,所以当行五拜三叩的面君大礼。通常,行礼的时候应当唱名,但王安仍在念诵奏报。魏朝不敢出声打扰,就加大力气重重地跪下。 朱常洛注意到了魏朝造出的异响,他抬起眼皮,正看见魏朝“行礼如仪”。直待魏朝行完礼,朱常洛说道:“去坐着,王安你继续。” “是。”王安接着念: “贽币饩牵,交酬还往,鲜、奴之交已合,荡然无复东方之虑矣。从此安心西略,奚止唾手全辽;射天逆图,殊未可量!” “即使辽左尚存,而镇江、宽奠再一有失,朝鲜又为异域,后来合小攻大,鲜或不从,胁求假道,易于反掌.” 这封奏疏很长,足有接近四千字,就算只关于朝鲜的部分也有一千多字。 为了让皇帝一字一句听得清楚,并有时间思考,王安只得缓速慢诵。因此直到上午的第二批奏疏被送来,他都还没有念完。得亏王安很有技巧,懂得如何用丹田发声保护喉咙,不然光这一道疏就能把他的嗓子给念哑。 “.如蒙圣明特遣,受命以后,仍望稍假便宜,以求克济。伏乞圣裁。”念完,王安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快打结了。 “好。”朱常洛舒展眉头。“留下来吧。” “是。”王安将奏疏放到预备留存的那一摞,并问:“主子,还念别的吗?” “之后再继续吧。”朱常洛看向魏朝。“你摸鱼去了?” “啊?”魏朝不解,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色,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奴婢没有摸鱼。” “那你这么晚才回来?”朱常洛并不责备,而是故意板着脸调侃道:“该干的活儿都让刘若愚帮你干了。” “.”刘若愚被点名,应激似的抬起头,尴尬地笑了笑。 魏朝大概猜到了皇帝的意思,于是笑着解释道:“奴婢顺路去了正阳门支行一趟,所以才回来晚了。”朱常洛眨了眨眼睛,调整思维。“怕是没什么生意吧?” “主子圣明。”魏朝应道:“确实没什么生意。这么些日子下来,连五两银子的营收都没有。” “那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应是名气不足,分店不广所致。”魏朝将惠进皋的见闻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这是你想出来的?”朱常洛朝刘若愚勾手,示意他把奏疏拿过来。 魏朝赶忙道:“主子圣明。这不是奴婢想的,而是正阳门支行的行长惠进皋想的。” “惠进皋?”朱常洛对这个人名简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王安介绍道:“惠进皋以前在内官监当差,虽然一直不上不下的,但也是历经三朝的老人了。他的家人在京里经营了一些产业,算是有些商贸之才的人。所以才把他调到银行去办差。” “嗯。”朱常洛点点头。“名气不足好办。通知户部,从下个月开始,在京所有官员的俸银一律改为日月银行京师银票。” “改用银票发俸!?”刘若愚竟然忍不住小声惊呼了出来。 “有什么问题吗?”如果刘若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朱常洛未必能听见这声惊呼。但他刚转身,还没走远,朱常洛光看他抖擞的背影都能知道他这是惊到了。 “主子万岁天纵圣明,自有圣断。”刘若愚转过身,垂着脑袋。 “朕当然有圣断,但朕要听你说。”朱常洛命令道。 “请主子恕奴婢斗胆.”刘若愚仍垂着脑袋。 “你说就是了。不要跟个鹌鹑似的在那儿缩着。”朱常洛白了他一眼。 “是。”刘若愚缩得更像鹌鹑了。“奴婢斗胆问主子一句。这是要恢复祖宗的钞法吗?” “不是发宝钞,是发兑票。”朱常洛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一千两的大额银票摇了摇。“你也可以叫它银行券。” 这是所有银票里面额最大,最精致的。这种千两银票的底料,用的是浙江湖州府出产的湖丝,里边儿间还着金丝银线,光物料加人工,这一张银票就得值二两银子。精致得可以直接当工艺品摆起来,就是铜臭味道有点重。 刘若愚说:“奴婢愚钝,不知这当中有何不同。” “宝钞排斥金银,但这兑票不排斥。”朱常洛说道。 明初,为了维护宝钞绝对的法定货币地位。朝廷在正式印发大明宝钞的同时,宣布金、银为非法货币。洪武时便有,“民间不得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治其罪”的法令。 到永乐时,金银禁令更甚。永乐元年,成祖皇帝颁布诏令:“令民间有用金银交易者,以奸恶论。”为了鼓励检举揭发,还令:“有能首捕者,以所交易金银充赏赐。”对于那些使用金银的“奸恶”,朝廷的开出最高处罚,是免死但全家戍边。宝钞开始贬值之后,朝廷甚至颁布了铜钱禁令,将铜钱也变成了非法货币。那时候,大明自己制造的通宝都已进入市场流通多年了。 “而且这兑票也不是单向发放的,它可以随时兑换。”朱常洛突然想起了一个例子。“那天你不也在吗?” 刘若愚舔了舔嘴唇。“敢问主子,是哪天啊?” “前天。”因为李汝华的缘故,朱常洛对这天很有印象。“朕不是让刘和清拿着票去换钱吗?也不知道他换了没。” 魏朝恍然,于是接茬道:“刘院使已经把那二百两的银票兑成银子给拿走了。就是在正阳门支行兑的。”由于本地票,所以这笔流水没有抽头。 朱常洛点点头,接着伸出四根手指。“现在京里开了四家支行,官员们拿到银票之后,若是不想留着,可以随时拿去支行换成现银。” 宝钞在明初到明中的一百来年之间持续贬值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宝钞只支持单向兑换。也就是说,朝廷可以用宝钞把民众手中的金、银、铜钱换走,但不会接受民众用宝钞兑换金、银、铜等实物。 “而且日月银行的银票不会像宝钞那样被超发,银行有多少银子。就发多少兑票。”朱常洛将那张一千两的银票收起来。 宝钞贬值,乃至彻底变成废纸基本退出流通,再被白银取代的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超发。太祖朱元璋禁行金、银,强推宝钞,尚且可谓是基于本国缺金、缺银、缺铜之国情,并借鉴前元禁行金银之旧制。但滥发、超发,且只发不收,就是对货币的属性缺乏了解的表现了。 “那这银行券确实与宝钞大异啊。”刘若愚转而问:“但这有什么用呢?直接发银子多好啊。造这银行券还浪费物料。” “作用就是慢慢儿地恢复国家的货币信用,将发币权收回来。这样,朝廷就可以通过货币手段调整国家的整体经济了。至于其他的好处,你以后自会知道。不讨论了,你也回去坐着。”朱常洛看向王安:“拟旨,着户部从下个月起,官员的俸银,改用日月银行发行的银票支付。” “主子圣明。”王安先颂后问道:“全改用银票支付会不会太急了些。而且户部也没有银票啊。如果改用银票支付。官员再来银行兑换现银,那岂不又是宫里给官员发俸了。” “有理。”朱常洛肯定道:“这样,一半一半吧。至于俸禄出处的问题,暂令户部将对应的现银上解内承运库。如果户科或者别的什么科对这条政令有异议,直接驳回。” “是。”王安应道。 其实超发货币本身就是一种货币政策。朱元璋建南京,朱棣建北京,以及两帝对蒙元的多次征伐,乃至下南洋都跟这种扩张性的货币政策有关。兵饷、赈灾、官员俸禄,工程建设,基本干什么都用宝钞。但寅吃卯粮不是没有代价的,其中最大的一条就是国家货币信用破产。 (本章完) 第342章 房产买卖 第342章 房产买卖 “魏朝。”对王安下令后,朱常洛又看向魏朝。 “奴婢在。” “下月发俸之前,给各支行备足银两。”朱常洛下令道。 “是。”魏朝应道。 朱常洛问道:“京师分行行长的位置有人选了吗?” 魏朝明显愣了一下。“还没有人选。” “正好。就让那个叫惠进皋的人坐上去。既然他有商才,有想法,那就把开支行的差事交给他去做。”朱常洛想了想,说道:“先让他弄一个计划和地图出来,在哪里开,为什么能在那儿开,每个点位要多少本金,要雇多少人,每个月的运营成本是多少,让他写清楚写明白。” “是。”魏朝应道。 “王安。”朱常洛又对王安下令道:“司礼监挑选一些脑子好使的年轻人,尽快把班子给他配齐。” “是。”王安应道。 “上午的事情。说说吧。”朱常洛拿起一本奏疏,刚翻开他就笑了:“呵,这消息传得够快的。汤若望昨天才在贡院闹了一场,今天就有人弹劾钦天监官正扰乱科场秩序了。” 朱常洛手里拿着的,是礼科给事中周士朴对汤若望本人的弹劾。钦天监归礼部管,礼科给事中弹劾他可以说对口弹劾了。可朱常洛压根儿没细看内容,就将弹章扔到了一边。这种行为就是典型的不报。 “你说啊。”朱常洛向魏朝扬了扬脑袋,接着又拿起了一本奏疏。 魏朝这才知道皇帝这是在唤他。“是!”魏朝应了一声,赶忙放下手中的笔,并道:“人已经放了。” 朱常洛等了一会儿。“你这就说完了?” “对啊。”魏朝顺势就拍了个马屁上去。“奴婢小借天威,北镇抚司哪敢不从。” “把你见到的,听到的,从头到尾说一遍。你见到了哪些人,那些人有什么反应。你光说个放了,那不是废话吗。”朱常洛又批完了一本没营养的口水奏疏。“你没看过锦衣卫的侦控报告啊?” 魏朝确实没看过锦衣卫的侦控报告,他不分管这一块儿,王安也不会主动拿给他看。但说书他是见过的,于是轻咳一声,用讲故事的方式把自己去放人的经过简单地描述了一遍。 此间,朱常洛一直没有打断插话,直到魏朝提到那个收留汤若望的举人。 “你说他叫孙元化?”朱常洛问。 “回主子万岁的话。是的。”魏朝应道。 “那这个孙元化为什么会和汤若望一起被北镇抚司给抓走?” “汤若望说,这是因为洋人的宅子被查封之后,他无路可去,所以只得去孙元化的家里投宿了。”魏朝说顿了一下。“但汤若望是在说谎。” “说什么谎?”朱常洛又问。 魏朝说道:“奴婢值班时收到的提报中说,在汤若望大闹贡院时候。有个人把他给带走了,奴婢想,这人应该就是那个孙元化。” “你揭破他了?” “没有。”魏朝摇头。“奴婢想着汤官正出来之后总要有个去处,就把他给放了出来。要不要派个人去查查这孙元化的底细?” “早查过了。”王安插话道:“孙元化是徐礼部的同乡,也是他的学生,去年末进京。先在徐府住了一段时间,找到住处之后就搬了出来。如果没换地方,他现在应该在明时坊泡子河那块住着。” 作为六部堂官之一,徐光启是享受锦衣卫一对一侦控服务的。从孙元化来到徐家投宿的那天起,他就连带着成了锦衣卫的关注对象了。 锦衣卫主动发起了对孙元化的初步调查。调查报告送到司礼监,王安没太在意,甚至连这个人名都快忘了。不过,当贡院、徐光启、耶稣会、汤若望这几个词摆在一起,王安便又想起了这回事儿。 “嗯。”朱常洛点点头。“就让他在那儿住着吧。” ———————— 正阳门支行。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升了职,将要去办大事的惠进皋正半倚着柜台,翻看着一本由徐光启和前任耶稣会会长利玛窦合译的《几何原本》。《几何原本》的扉页上印着徐光启对此书的评价:此书为益,能令学理者祛其浮气,练其精心;学事者资其定法,发其巧思,故举世无一人不当学。 叶向高当初愿意出面为利玛窦争取一个安葬地的重要原因,就是这本书。叶向高在给神宗的皇帝的奏疏中说:姑勿论其他,即其所译《几何原本》一书,即宜钦赐葬地矣。 但其实,惠进皋手中的《几何原本》只是一本残卷。完整的《几何原本》一共有十三卷。但徐光启和利玛窦只合作翻译了其中的其中的六卷,也就是平面几何的部分。而剩下的七卷则因为利玛窦的病逝而无限期的搁置了。 惠进皋读这本书,也不是为了实用。只是单纯地打发时间,汲取一些触类旁通的知识而已。他在司礼监协助查账期间,被提着脑袋灌输的知识,是由皇帝口授米嫔知道,并由米嫔教授给西厂查账小队,并最终由司礼监结集成书的《阿拉伯数字与复式记账法》又称《钦定西数与会计学入门》。 每天银行关门之后,惠进皋还会给那些识字的雇员上课,把《钦定西数与会计学入门》的知识传授给他们。 叮铃! 支行的门口挂着一个铜铃铛。只要轻轻地碰一下,就能提醒店里的伙计来客人了。 惠进皋听见声响,将书签卡进书页,然后合上书将之放到一旁。 “这位客官。”惠进皋微笑着招呼道:“您准备办什么业务啊?” “业务?”来客看起来还算年轻,一副贵公子的打扮,就是脸色有些憔悴。 “存取,借款,典当。我行无所不包。”惠进皋解释道。 年轻人点点头。“我是来兑现的。”“兑现?”惠进皋一愣。“您哪里来的银票?”一般来说,票号掌柜不会问客人银票的来源,核验无误之后直接兑现就可以了。但直到目前为止,正阳门支行一张银票都没发出去,惠进皋觉得,其他支行的情况可能也差不多。 “是圣上赏赐给家严的。”年轻人从袖袋里掏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 “敢问令尊是?”惠进皋接过银票上下打量,并问道。 李廷元回答说:“家严讳汝华,原任户部尚书,获加太子太保。”昨天,宦官带着皇帝允许李汝华致仕还乡的诏书以及对应的赏赐来到了李汝华的家。从接到诏书的那一刻起,李汝华就不再是大明朝的大司徒了。 “哦!”惠进皋恍然大悟。“这么快就要回乡了?” “是的。”李廷元应当道。 “您稍等。”虽然惠进皋不觉得银票会有假,但他还是按照规定,仔细地端详了防伪标记。 确认无误之后,惠进皋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柜台,并从里边儿取出了五根二十两,和十根十两的标准银条。 这些银条都是新铸造的。东厂抄家得来的银两,基本都被铸成了条状。并在正面标明了分割的刻度。只要用剪子沿着刻度剪裁,就能得到对应重量的银块。 “京票京兑,没有规费。”惠进皋将银条放到一个托盘上,并通过木栅底下的小窗口推给李廷元。“一共二百两整。那边儿的台子上放了剪子和秤,您可以验一验。您要是自己带了秤,也无妨用自己的秤称。”他伸出手指引道。 “这是官锭?”李廷元第一次见到这种形状的银子,有些惊讶。 “足色纹银,宫里造的,铸造地、重量和银匠的姓名都在背面。为了方便流通,改了形制。”惠进皋觉得干脆造一块牌子摆在柜面上算了,也懒得解释。 李廷元拿起一根银条,翻转过来,发现上面确实像其他官锭一样,刻着产地、重量和银匠姓名。“这家铺子是宫里开的?” “当然。”惠进皋取下自己的腰牌,向李廷元展示。 李廷元看见腰牌,赶忙对惠进皋作揖。“学生见过惠司正。” “李公子客气了。”惠进皋起身还礼,又指了指那盘银条。“验一验吧。” “收起来。”李家的仆人带了秤和剪子,但李廷元还是直接让管家把银子装到箱子里给带走了。 “李公子还要变卖房产吧?”惠进皋收起托盘。 “是。”李廷元问道:“你们这儿也做田宅买卖的业务?” “当然。钱庄、票号、当铺、牙行能做的,我日月银行都能做。”惠进皋点头道。 李廷元犹豫了一下,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没有用糨糊封上的信封,打开后,李廷元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抖出一张折了一折的大纸,递给惠进皋。“这是契券。您先看看,估个价。” 惠进皋接过契券,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这张契券是一张典型的红契,上面记载着房屋的面宽进深、房间数、坐落,出让条件,买卖性质,当事人双方和中间人的签字。以及最重要的,顺天府署的大印。这些信息保证了上一次房屋买卖的合法性,也确立了“购买人”,也就是李廷元对这处房产的所有权。 “南熏坊的房子,还是三进院。上一次的买价是三千六百两,契税是一百二十两” 京师房产的价格差别巨大。在京师外城,房产价格普遍也就三四十两。而在南薰坊,最便宜的房产也得上千两银子才能拿的下来,而且往往是有价而无市。像洋人们在正西坊盘下的那座大型三进四合院,其价格也比不过南薰坊一个座小四合院。 看完,惠进皋没有立刻报价,而是问道:“您这房产,是挂牌儿寄售,还是直接卖给我行啊?” “不寄售了,如果您愿意出面,就卖给您吧。”按照房产交易的惯例。往往是卖主找到牙行这样的中介机构。如果卖方不急,便可以将房产信息挂在牙行大堂的公告板上,或者直接请他们出面联系潜在的买家,此为寄售。要是卖方急着出售,那么牙行就会找个人,以相对于寄售来说更低的价格把房产给卖下来,之后再倒手出卖。因此,李廷元以为,是惠进皋愿意出面充当这个交易主体。 “不是卖给我,是卖给我行。”惠进皋纠正道。 “这有什么区别吗?”李廷元不解。 “有。”惠进皋将地契翻转过来,指向买方的位置,对李廷元说:“这地方,会签上日月银行京师分行正阳门支行,而不是我的姓名。” “啊?”李廷元指向官印的位置。“不应该签在这儿吗?” “其实我也不是很理解。但我行不是衙门,这地方还是得盖顺天府署的印章。”惠进皋想了想,模糊解释道:“就算是我行买了您的宅子吧。” “官府能认吗?”李廷元有些畏缩,他还没见过这样的交易方式。 “您觉得呢?”惠进皋笑着反问道。 李廷元点点头。“您报个价吧。” “呵呵。”惠进皋抬手就大砍了一刀。“三千两。您这种” “行。”惠进皋的还没开始说明理由,李廷元就应了下来。 “!”惠进皋都惊了,心想: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疼啊!讨价还价都不会的吗? 商人的本能让惠进皋有些心疼了,从李廷元点头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报二千五百两了。 但惠进皋不知道的是,李家的仆人已经去其他的牙行、当铺打听过了,到处给的报价差不多都是三千两,多少也就是一百两以内的差额。而且仆人去问的时候,只说了宅邸的位置,没有房契上的价格给对方作为锚定。 李廷元不是不会讲价,而是他不想再在银钱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就这两天,他就会把一切都安排好,带着父亲南返故乡。 “那就先签一张白契吧。”惠进皋将红契还给李廷元,接着拉开一个不带锁的抽屉,从里边儿掏出一张由司礼监经厂印刷的空白契约。 “好。” “带客人进茶室!”惠进皋喊了一声,立刻便有一个伙计过来招呼李廷元。 (本章完) 第343章 立契与分歧 第343章 立契与分歧 惠进皋拿起空白契约,又从顺手的地方拿走了一本薄薄的《暂行银行则例》。离开柜房前,他对支行雇佣的正经掌柜说:“你照看着柜台。” “是。”那掌柜应道。 “学生见过惠司正。”惠进皋来到茶室,已经落座了的李廷元赶忙起身,对他行礼。 “李公子不必客气。”惠进皋摆手示意李廷元坐下。“这是钦定的《暂行银行则例》,本行的规矩都写在这儿。李公子可以先看一下。”惠进皋将那本小册子摆到桌面上,然后推给李廷元。接着,他抽出凳子,在李廷元的对面坐下。 “好。”李廷元拿起《则例》,发现上面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在约束这个名为“银行”的“法人”,坐在他面前的这个惠司正,不过只是“银行法人”的代表之一。而且这名“代表”只能代表正阳门支行,负责本支行的业务,在这些业务以外,惠司正没有任何权力。 李廷元感觉,这本《则例》的内容非常像皇帝在任命督抚时,在敕书中给督抚们划定的权限。但相较于“先斩后奏”“节制武将”“总督漕运”“提督军务”这种笼统的大权,“法人代表”的权限可以说是既细又小。 看完,李廷元将《则例》还给惠进皋,并说道:“惠司正,学生看完了。” “好。”惠进皋收好《则例》,又以同样的方式将那张空白契约摆在李廷元的面前。“李公子,您再看看这个。” 这张空白契约和李廷元手里的契券很不一样。李廷元手里的契约就是一张印着边框的白纸,上面的内容都是人手写的。而惠进皋提供的空白契约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内容,只需要往空白处填写必要的信息就可以了。 “惠司正,学生看完了。”李廷元将空白契约还给惠进皋。 就在这时,茶室的门开了。两个端着托盘的伙计走了进来。 他们一人端着茶水糕点,一人端着笔、墨、纸、砚。两人走到桌前,默默地将托盘里的东西摆到惠进皋和李廷元的面前。 “现在开始确认这笔买卖。李公子,您仔细听。对了您就应是,不对,您就纠正。”惠进皋提起笔,在砚台里蘸好墨水,并在砚边的凹口处将富余的墨水刮出。 “好。”李廷元点头。 “卖主李廷元,现以三千两纹银的价格,绝卖,一处位于南薰坊蕙风巷丁字号的,三进四合院。对吗?”惠进皋用重音和停顿突出这笔交易的关键信息。 “对。”李廷元拿出那份红契,对照着确认每个点。“李廷元。三千两。南薰坊蕙风巷丁字号。三进四合院。” 惠进皋点点头,继续问:“李公子,这处宅院.” 空白契约是左右两开的,中间有一条明显的刻线,刻线两边已填的内容完全相同。惠进皋将问得的信息在左边部分的空白处填上,而右边部分则仍旧空着。 在填写的过程中,李廷元不断地给出肯定或者纠正的回答。半盏茶的功夫后,惠进皋便完成了大半信息的填写,但仍有部分空白未被填上。 “好了。”惠进皋放下笔,又将契约交给李廷元。“李公子,您先看看我写的对不对。” “嗯。”李廷元接过契约,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没问题。但还有好些空白没填。” “李公子,这些细节虽然已经问了,但都要实地看了才能往上填。”惠进皋抽出契约旁边的纸张,微笑道:“大司徒是能在宫中行轿的重臣,其信誉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但在商言商,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 为了防止被欺诈、避免纠纷,并确定标的的真实价值,每一笔涉及不动产的交易,都要派专人前去勘验,像那笔总值为五十两的房产抵押,支行就派了两个伙计和客人一起去确定房屋的具体位置、面宽进深、不同等级的房间数,乃至房屋的用料,材料的新旧等诸多细节。 “明白。”李廷元表示理解。 惠进皋将蘸好了墨水的笔递给李廷元。“李公子,您把这边儿填了。然后我就和您一起去贵府上看一看,要是没什么问题,咱就去顺天府署把契税给缴了。快的话,今天就能过割。” “宫里的产业还要给官府缴税?”李廷元不是很理解。 “在商言商嘛。”其实惠进皋也不是很能懂这种左手倒右手的做法。但既然钦定的则例上这么写了,那他照办就是。 李廷元点点头,接过笔,照着惠进皋之前填写的内容把另一边也给写了。“完成了。” 惠进皋又仔细看了看契约上的内容。确认无误之后,说道:“一般来讲,这张契纸要收您三厘银子的工本费,但您是能进茶室的贵客。这三厘银子的工本费就免了。” “这还有讲究?”李廷元问。 “有啊。在我行办理总值超过一千两的业务。就能在茶室里与掌柜面谈。并免除一切笔墨纸张的费用。”惠进皋收好契约,问道:“现在就走,还是再歇息一会儿?” “现在就走吧。” ———————— 叮铃。一个穿着宦官袍服的年轻人走进了正阳门支行的大堂。 伙计听见动静,赶忙迎上来招呼。“这位公公准备办什么业务?” “我不办业务。”年轻宦官四下顾盼,问道:“你们惠行长呢?带我去见他。” “东家陪客人去看宅子了。”比起“行长”“司正”这样的称谓,伙计们还是更习惯用“东家”来称呼给他们发银子的人。 “看什么宅子?”年轻宦官这才转头正视那伙计。 伙计回答道:“大司徒要返乡了。他家的公子来变卖宅子。那宅子在南薰坊,很值银子。所以东家便亲自带着人去勘验了。” “嗯。”年轻宦官点点头。虽然给李府的旨意不是他送的,但他却知道有这么回事儿。“这么一来一回大概要多久?”年轻宦官问道。 “不好说。”伙计只能估算。“南薰坊不远,如果只勘验的话,一个时辰之内准能回来。但如果要去顺天府办过割,恐怕就得两三个时辰了。”“唔,两三个时辰”年轻宦官觉得这会是一个偷闲的好机会,便道:“我就在这儿等吧。” “好嘞,您这边儿请。” ———————— 顺天府署。 新任顺天府府尹沈光祚正坐在内签押房的大案后处理着仿佛无穷无尽的琐事。一个月前,他还在山东任左布政使。 在品秩上,地方的左右布政使都是从二品的大员,而顺天府府尹却只有正三品。但就其实权和机要性来论,顺天府府尹要比山东布政使大得多,所以还是升职。 毕竟山东布政使的帽子上还顶着一个督理营田、兼管河道、提督军务的山东巡抚。而顺天府府尹的上面直接就是六部,而且顺天府府尹还可以直接向皇帝上疏。 但顺天府府尹相当不好干。顺天府作为天下第一府,其辖区内除了平头百姓,还有数不清的高官显爵,机要宦官,以及位低权重的科道言官,顺天府府尹在他们面前可没有说一不二的权威。跟这些人打交道,考验的不是理政的能力,而是交际和端水的能力。人家要是不服,可不会像平头百姓那样憋着,指不定一道奏疏就把官司打到皇帝那里去了。 皇上圣明倒还好,但皇上要是不圣明,那真是上衙跟上坟一样难受。因此,大多数府尹上台之后的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关系求升转。万历朝一共四十八年,顺天府尹走马灯似的换了三十多个,平均一年半不到就要换一个,能干满任期正常调任的人寥寥可数。 沈光祚以为自己还是有些能耐的,但他刚到北京就遇到了一件有能耐也不太能办得动的案子。最近,京郊地区报了好几起非自然死亡,仵作初步勘验,发现死者都是自杀。沈光祚在开封府当过推官,在山东当过按察使,没少见过伪装成自杀的凶杀。但问题在于,这些死者几乎全是被阉割了的人。 一个衙役急吼吼地来到内签押房。他刚进门,还没有走到沈光祚的面前,便大声说道:“赞府大人。锦衣卫的人又来了。” 听见“锦衣卫”这三个字,沈光祚的眉头一下子本能地皱起来了,他放下笔,抬头看向那衙役。“谭推府呢?” “已经在应付他们了。”衙役说道。 “好。我知道了。”沈光祚叹了口气,朝会客厅的方向走去。 会客厅里,顺天府推官谭世讲正面对着一群面色并不十分友善的人。虽然他昨天已经见过这些缇骑了,但当他再次看见这个名叫郑士毅的锦衣卫百户时,还是陷入了紧张。 郑士毅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儿,是因为他的上一个差事完全被北镇抚司给抢走了。昨天,杨寰带着人占了耶稣会的驻地,他夺食无果,只得回衙门把事情上报给提督刘承禧。刘承禧当时叫郑士毅去都察院了解事由,而刘承禧则去了指挥使司照“哭诉”。 指挥使司的反应很快,立刻便摆出了一副支持东司房的姿态,当天就向司礼监呈递了一封措辞极其委婉的抗议函。司礼监的回复则来得更快:此案涉逆,着东司房将案件移交北镇抚司办理。 简言之,抗议驳回。 与此同时,郑士毅这边儿也很不顺利。他火急火燎地去了都察院,但都察院却以没有收到旨意为由,拒绝向东司房同步信息。 一条路,两头堵。刘承禧彻底没办法了,只得给郑士毅换条路走。而刘承禧给郑士毅换的路,就是将这起新收到的大案。 在给郑士毅这个案子的时候,刘承禧曾叮嘱他说,只要能办好这桩案子,就算北镇抚司那边儿借耶稣会的案子生事,也能“将功抵过”。但郑士毅很清楚,提督给他的这份礼物很可能是带毒的。 任何牵扯到宫里的案子都是惊天的大案。且不说好查与否,就算查清楚了,宫里也可能因为某些原因,比如偏袒,而把案子淹掉。而案子被淹掉的同时,查案子的人也有可能连带着被淹死。 可是,耶稣会的案子不是丢了就算完的。郑士毅觉得这个案子如果要上升,会变得非常严重。而且他能够预料得到,骆掌卫和田同知一旦因为耶稣会的案子斗起来,最后自己被抛出去当扛锅顶雷的可能性非常大。 两害相权取其轻,郑士毅不是那种只会畏缩等死的人。无论案子朝哪个方向走,至少先把有利的条件拿到手上再说。 郑士毅没等多久,沈光祚就来了。他站起身,行礼道:“见过沈赞府。” “郑百宰客气了。”既然郑士毅对沈光祚用古语雅称,那沈光祚便也还以古语雅称。 “你们都出去吧。”沈光祚摆手斥退衙役。 “是。” “出去守着。”郑士毅对他带来的锦衣校尉说。 “是。” 衙役和校尉们和退下后,整个会客厅里就只剩了沈光祚、郑士毅和谭世讲三人。 郑士毅开门见山地说道:“拉尸体的车子已经到了。还请沈赞府把尸体移交给我们。” “郑百宰。我昨天就跟您说过了,要顺天府移交证物,需要刑部或者大理寺的批文。”沈光祚见郑士毅那样子就知道他是空手来的。 “陈银台还在任的时候,可没找我们要过这些东西。”郑士毅说。 上一任顺天府府尹陈大道升到通政使司做通政使去了,而通政使的古语雅称便是大银台。 沈光祚淡淡地回敬道:“陈靖卿不要批文,那是他的事情。现在我是府尹。” “是您顺天府主动把案子拿给我东司房的,这时候反倒多了这么些讲究。”郑士毅有些不愉快了。 “把可能涉及宫里的案子告诉锦衣卫,是惯例。顺天府向他司移交证物需要刑部或大理寺的批文,是规矩。”沈光祚说。“这可不是什么讲究。” (本章完) 第344章 一案两办 第344章 一案两办 “您就当这案子是我们发现的不就完了,您这不是还没报上去吗?”郑士毅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转过头,轻咬着牙齿,凝视沈光祚。 但沈光祚并未被郑士毅的眼神跟脸色给吓退,他仍不松口。“这不过是一道手续,你们去请肯定能请下来,不过是多跑一趟而已。我可以在这儿等你们。” 郑士毅强挤出笑意,继续劝说道:“沈赞府,这种不知道会往哪儿扯的案子,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古语有云,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您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把案子往刑部或者大理寺报,而是直接让谭推府报送到东司房来的吗?” “不是。这是两码事。”沈光祚下意识地瞥了谭世讲一眼。“我刚才说了,把案子递告给锦衣卫知晓,是惯例。移交证物需要刑部或者大理寺的批文,是规矩。而把案子递告锦衣卫知晓,不需要报刑部或大理寺知道。顺天府只需要在案件事实查清楚之后再上报结果就是了。”沈光祚顿了一下,总结道: “也就是说,我顺天府并未把案子移交给你们。锦衣卫查案和我顺天府查案并不冲突。你们查你们的,我们查我们的。反过来说,如果你们收集到了证据,我们过来讨要,你们会直接给我们吗?” 郑士毅简直目瞪口呆了,他干了这么多年的锦衣卫,还没见过这样的顺天府府尹。“你们还要查这个案子?” “当然,就算这案子涉及宫里的某些人,也是在我顺天府的辖区内发生的。”沈光祚肯定道。“我是顺天府府尹自然应当查清真相。” “您您就不怕查到不该查的地方去?”郑士毅咽了一口唾沫,眼角也开始抽搐。 “没有什么该查不该查的。既是命案,就该弄个水落石出。”和骆思恭一样,沈光祚一开始就确定了这个案子再怎么扯也不可能扯到皇上的头上去。而且他也不怕查到哪个勋贵,哪个公公。相反,沈光祚还有些期待这个结果。 当初梃击案的时候,他就对官员们以暴徒张差已然‘疯癫’为名草草结案一事,非常不满。要不是那时候他已经因为丁忧回乡了,高低得上两道奏疏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 “您就把这个案子交给锦衣卫吧。”郑士毅直说了。 “可以。但您得拿旨意来。”沈光祚 “.”郑士毅瞳孔颤抖,他发现自己拿这个顺天府府尹真是一点办法没有。 “郑百宰,您要是想调查这些尸体,带着仵作去殓房就是,谭推府会给您行方便。但您若是想把尸体从我顺天府的敛房中带走,那就请先去法司把批文请下来。如果您要从我顺天府的手里接走这个案子,那就去请旨。”沈光祚起身拱手。“沈某还公务要办,郑百宰海涵,告辞了。” 郑士毅脸色铁青,坐在椅子上没动。 “学甫。”沈光祚转头看向推官谭世讲。 “.”谭世讲被沈光祚对锦衣卫的态度给整愣住了。他为官十余载,仕途一直不顺,日子也过得浑浑噩噩。从没见过这么对厂卫缇骑说话的官儿,就算是前任顺天府府尹陈大道,秉持的态度也是,能不跟锦衣卫打交道就尽量不打交道。可现在,这新来的沈赞府竟然要跟锦衣卫同办一案。 “谭学甫!”沈光祚又喊了一声。 “是!”谭世讲应道。 “按章程配合郑百宰查案。”说罢,沈光祚便推门离开了会客厅。 这时,一个衙役转过拐角,顺着廊庑,匆匆地跑了过来。 “赞府大人!”衙役看见沈光祚,立刻喊出了声。 “干什么?慌慌张张的。”沈光祚驻足。 “禀告赞府大人。来了个公公,说是要见您老,现在正在大堂里等着。”衙役禀告道。 “公公!”沈光祚一惊,猛然回头看去,却发现郑士毅脸上的震惊丝毫不亚于他。 ———————— 顺天府的大堂里,惠进皋和李廷元正一前一后地站着。在他们的身后,还跟好些伙计家丁。 差不多三刻钟以前,惠进皋和李廷元完成了对南薰坊蕙风巷丁字号那处三进四合院的勘验。虽然宅院的整体面宽和进深和红契上记载的内容一样,没发生任何变化,但其内部的格局却和红契有着很大的出入。 从万历三十六年开始,李汝华就在户部当差了,这一干就是十二年。蕙风巷的房产,是他在万历三十九年,以户部左侍郎署掌部务时购买的。 购得房产的当年,李汝华就找人把宅子重新装修了一遍。他不仅拓宽了书房和坐北朝南的正房,还把仆人们居住的门房和后罩房给加宽了。后来,李廷元娶妻纳妾,李汝华又掏银子把几间厢房给重新装修了一遍。装修的思路和之前一样,都是通过减少房间的数量,以增加房间的面积。这就导致整个四合院的房间数,相较立契的时候大大地减少了。 这些细节上的变化,足以成为谈判的筹码。但惠进皋却没有更改报价,只要这宅子确实是位于南薰坊蕙风巷的三进四合院,那三千两入手再倒手就一定是大赚。而且惠进皋已经物色好了不少接盘的人。皇爷践祚之后,陆续给各部各寺,增补了不少尚书、侍郎,正卿、少卿,就连阁老也添到了六位,这些人都是兜里有钱的,或者即将有钱的潜在客户。 而且惠进皋还和李廷元敲定了一笔交易,也就是家具买卖。李廷元想轻装简行尽快返乡,便以八百两的总价,打包出售了整间宅子的所有家具。惠进皋看过了,这些家具的用料都很实在,光是用黄梨木制成的拔步床就有好几张,这些东西可都是正儿八经的高档货。不说做工,光是用料就值回这个价了。 惠进皋本来还想拜见一下李汝华的,但因为李廷元婉言回绝了,他也就只好作罢。 在李家的书房签好白契,并定好针对家具的买卖契约之后,惠进皋和李廷元便一起来到了顺天府缴纳契税。只要再完成了这道必要的流程,这间四合院就将变成整个大明朝第一间属于法人而非自然人的财产。 大明朝的契税率一般是三十税一,虽然各地可以报请提高或者降低,但上下纵有浮动,总归也差不到哪里去。 可跟官府打交道,除了要遵从明面上的规矩,还要遵从潜在的规矩。单说契税,从户房到银房,经手这事儿的大官小吏每个都要打点,但凡少一个,这流程就有可能卡住。为了减少烦心事,并给客人提供方便,作为中介的牙行通常会跟官府保持长期的“合作”关系。 合作的方式多种多样,归根结蒂也还是到银子上。稍微良心一点,官府的规费会和朝廷的税费相当。但整个大明朝,有良心的官府不多。大多数时候,官府规费会是税率两到三倍。因为就算官员在主观上不想贪,衙门还指着这笔钱维持正常的运行呢,征收国税、维持治安、防盗防贼,都得要钱。而且,主观上就不爱银子的官员本身也不多。通常情况下,收缴契税这种小事情是不劳衙门里的大老爷亲自操刀的,大老爷也不会自个儿去碰银子。等佐官和小吏把一切都定好了之后,大老爷再签个字盖个章就算完了。 可是,惠进皋半厘多出的银子都不想给,也不会给,拿宫里的钱给官府交规费,这什么倒反天罡。所以惠进皋一进门就亮了腰牌,说自己要见顺天府府尹。 穿过二堂的门房,府尹沈光祚便来到了顺天府衙的大堂,和他一起过来的,还有满脸忐忑的郑士毅。 尽管惠进皋和李廷元都穿着便服,但沈光祚还是一眼便锁定了惠进皋。 沈光祚来到惠进皋的面前,问名道:“见过这位公公,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免贵姓惠。”惠进皋将捏在手里的腰牌递给沈光祚。 “日月银行?这是什么衙门?”惠进皋的腰牌是一块纯银打造的小圆牌,沈光祚将之拿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 “准确地说,我行不是衙门,而是一家宫有制的金融机构。”惠进皋回答说。 “今戎?”结合宦官的身份,沈光祚不难猜到所谓的“宫有”是指什么,但他却无法理解“金融”的意思。听了发音,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个字该怎么写。 “金钱,融通。”惠进皋一开口,站在他身旁的李廷元立刻就想起他在《则例》上见过的对于金融的定义:金融,即金钱融通,亦即与货币、信用有关的交易和经济活动。钱庄、票号、当铺,以及提供信用借贷业务的牙行都属金融机构行列。 沈光祚灵光一闪。“安定门附近那个日月银行也是?”沈光祚见到那块招牌的时候,他还以为这是一家买卖银器的铺子。 “对。朝阳门、正阳门、阜成门、安定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我行的支行。”惠进皋说道:“我是正阳门支行的行长。挂六品司正衔。” “好吧。”沈光祚将银质腰牌还给惠进皋。“惠行长,您此来顺天府署有何贵干啊?” 惠进皋接过腰牌收好。“缴契税,签红契。” “啊?”沈光祚愣了一下,而在他身后的郑士毅却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惠进皋瞥了郑士毅一眼,但仍对沈光祚说:“简单讲。我行和这位李公子做了一笔买卖房产的生意。现在,白契已经签了,需要顺天府署用印。” “这不是牙行的生意吗?”沈光祚的疑惑更甚了。 “您可以这么理解。”惠进皋招招手,站在他身后的一个伙计走过来,并将那张已经填写完毕了的契券递给惠进皋。 惠进皋接过,转手就给沈光祚。“沈府尹,这是我和李公子签订的白契,您请看吧。” “宫里竟然开始做牙行生意了?”沈光祚没接,他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就上疏反对。这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利益牵扯在其中,而是觉得让宦官以宫里的名义下海经商,实在是过于荒谬惊骇了。 “不单是牙行,钱庄、票号、当铺的生意我们都做。但宫里做哪种生意,您就甭管了,有卖有买,缴税过割。沈府尹还是赶快用印吧。”惠进皋走到大堂的正案前,将契券平展开来放到桌面上。“三千两银子的买卖,一百两银子的契税。验了成色入了库,您就把这章给盖了。”在大明,在不动产交易中所需缴纳的契税一律由买方承担。 “别愣着了。”惠进皋又朝那个抱着木箱的伙计招手。“把银子拿来。” “是。”等那伙计将木箱放到大案上,惠进皋才掏出钥匙将挂在上面的锁给打开。 箱盖被揭开,十根堆叠得整整齐齐的银条便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沈府尹,来吧。”惠进皋望向沈光祚。 “.”沈光祚杵了一会儿,还是走到了案台边上俯看那张契券。他希望从中找到不合律法的文字,好把这桩买卖给拒了。沈光祚这一找,还真让他给找到了。 “这里不对!用不了印。”沈光祚指着契券大声说道。 “呵,您也别太高兴了。”惠进皋甚至能从沈光祚说话的声音中听出雀跃。惠进皋凑近一看,发现果然是署名问题,于是便从怀里摸出那本《暂行银行则例》。“您先看看这个。” “这”沈光祚看见封面上“则例”的二字,脸上的欣然之色立刻就消失了。“这是什么时候颁布的?我怎么不知道。” “则例”是一种重要的法律形式,在大明朝,赋役、漕运、开中、钱法、钞法、商税、马政、宗藩、官吏俸给考核、军士供给赏赐、捐纳、赎罪等重要事项,都有相关的则例予以规范。 “具体是哪天我也不知道。总归不会有假就是了。”惠进皋耸耸肩。 沈光祚翻开《银行则例》,又问:“这是谁提请拟定的?” “没有谁提请,就是钦定的。” (本章完) 告假 告假 歇一天。 (本章完) 第345章 李长庚进京 第345章 李长庚进京 以则例形式出现的法律规范往往是朝廷因事发布的。通行的流程是官员上疏提请,皇帝下旨开会讨论,讨论结果向上呈递,皇帝点头用印,最后再颁布则例。像这种事先毫无征兆,没有任何讨论,皇帝跳过外廷系统直接颁行则例的事情,可以说是前所未见了。 沈光祚皱着眉头继续翻阅则例,而惠进皋则将注意力投向了他身后的郑士毅。“你们是锦衣卫吧?”惠进皋问道。 郑士毅一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挂腰牌的位置。“您怎么知道?” “呵呵,不必看你的牌子。”惠进皋笑道:“我是嘉靖四十三年进宫的。在宫里待了快一个甲子了。东厂和锦衣卫的缇骑是个什么气场,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惠进皋的眼神在郑士毅的脸上绕了一圈。“出什么事儿了?” 他这一问,把沈光祚的注意力也给吸引了过去。沈光祚一心二用地偷瞄郑士毅,想看看他要怎么说。 郑士毅感觉自己最近就像是犯太岁了一样。先是差事被截,然后又连着被张问达和沈光祚给顶回来,想压个消息都压不住,现在又被这个做买卖的老宦官给问住。 但即使如此,郑士毅还是不愿意亲口把消息给泄出来。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出一句中规中矩的敷衍话来:“等案子查清楚了,自会报给宫里。不劳您费神,还是宫里的买卖要紧。” “也是,各人有各人的差事。是我冒昧了。”惠进皋不会不明白郑士毅的意思,他收回视线,望向沈光祚。“沈府尹,您看完了吗?” 沈光祚也已经收回了视线。“还没。”这倒不是因为沈光祚故意拖延,而是因为这本小册子上有很多他从没见过新名词,即使他饱读诗书,也需要不断地联系上下文以猜测其意。 “您还是赶快一点儿好,这时辰已经不早了。”惠进皋催促道:“您住在府衙里,可以优哉游哉,但我们可还得回去吃饭呢。”顺天府署是京师衙门里少有的带堂官住所的衙门。散衙之后,沈光祚只需要走到后院儿去,就算是回家了。 沈光祚没有搭理惠进皋,直到他看完了那本《银行则例》,将之递还给回去,才道:“好吧,既然则例上这么写了,那我遵从就是。”虽说直接颁行则例的事情前所未见,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则例没有法律效力。在大明朝的体制下,皇帝是唯一立法者,是皇帝赋予了这套流程以意义,而不是反过来。 沈光祚不准备直接与则例对抗,这只会激化矛盾,就算是要上疏谏止,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来人!”他裹着郁结情绪大喊了一声。 “大赞府。”一名衙役应声走来。 “把这些银子送去税课司,称重验色。”沈光祚下令道。 “是。”衙役抱起银箱离开大堂,一名支行的伙计也尾随着跟了上去。 ———————— 户部衙门里,代掌印务的左侍郎王纪正在办公。和前几天相比,他的气色明显颓了不少,像是没睡好。 门口的方向传来脚步声,但王纪并没有放在心里。户部衙门很大,官吏也很多,来来往往有些动静并不奇怪。 脚步声越来越近,可王纪仍旧撑着脑袋拿着笔,看着由清吏司递来的文牍。脚步声停止的时候,王纪眼前的自然光被来人给挡住了。这时他抬起头,只见一个和自己一样身着三品文官服的人,正站在案前。 “惟理。”来人先行了个礼,然后问道:“大司徒呢?” 王纪愣了一会儿,才起身还礼:“酉卿。你这么快就回来啦。” 督饷侍郎李长庚是万历四十七年,先帝批准辽饷改海之策后,才开始挂户部衔的,而王纪自己则是去年才进京协理户部事的。在此之前,王纪和李长庚之间几乎任何没有交集。若不是知道李长庚受了召,王纪甚至都猜不到面前站着的人是谁。 “圣上急召,迟缓不得,轻车简行。”李长庚左顾右盼。“大司徒呢?我还得拜见他老人家呢。” 王纪闻言,疲惫的眼神里立时便多了一抹黯然。“部堂身体有恙,已经引例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李长庚一惊。 王纪想了想,说道:“大概,是通政使司给你发函的那天。” 李长庚收到的函件上,除了命他火速进京的文字外,便再没有别的内容了。他心中本就有疑,现在听见这个回答,心下更是悚然。“圣上为何召我进京啊?”李长庚面不改色地问道。 “兵备金、复、海、盖四州的张兵宪你认识吧?”王纪反问道。 李长庚默了一会儿。“你是说张宇衡?” “嗯。” “见过名,但没见过人。他怎么了?”李长庚和张铨不同乡、不同年、仕途轨迹也完全不交叠,直到张铨由江西巡按改任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道,两人才产生了公文上的交集。 “他上了一本奏疏。”王纪一边在桌上翻找,一边说:“奏疏的内容,是请求圣上下一道明旨,令有司将运往旅顺、金州等处的辽粮辽饷直接送去盖州。” 话音未落,王纪便从文牍堆里找了张铨的陈事疏,并将之递给李长庚。“你自己看吧。”这本奏疏原本是放在李汝华的案头上的。王纪受命暂掌本部印务之后,这本奏疏就和许多其他的事务一起,转移到了王纪的案头上。 李长庚接过奏疏打开,还没看完,他的心脏就开始加速乱跳了。 王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长庚的表情。“酉卿。你为什么不让人把粮饷直运到盖州去啊?” “盖州水情复杂,海中礁石密布。不是我不想运,而是那些船夫、水手不愿意运。”李长庚回答说。 “原来如此。”王纪没能从李长庚的表情上看出什么端倪,但也不太意外。如果遇到点事情就把情绪明白地写在脸上,那李长庚这么多年的官就算是白当了。 李长庚合上奏疏,将之递还给王纪,立刻便移话题道:“惟理。现在是你在掌理本部印务了吗?” “是啊。”王纪长出了一口气,摆手示意李长庚看自己堆积如山的案头。“各仓各库,收入支出,田地户籍,赋税俸饷,这些都要操心。我才干了一天就乏得眼神昏昏,脑袋发胀,真不知道李部堂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在暂署印务之前,王纪只有一项主要工作,那就是“总督仓场”,管理漕粮收贮。这项工作的一般在夏秋两季,南粮北解时最为繁忙,其他时候则相对闲适,无非是按计划或者上级的临时命令开仓放粮组织运输,再把相关的记录整理存档。如果正堂官不让他协助处理别的事务,那么上午摸鱼下午做事,也能把事情理顺而不至于出太大的岔子。可是暂署本部印务之后,光是过手的文书就增加了好几倍,真是从早干到晚,工作剩一半。 “就张兵宪这本奏疏来说。昨天宫里还来了人,让户部把这一年多以来跟海运有关的文牍档案整理好送进去。费了我好大的功夫呢。”王纪扬了扬手里奏疏,又把话题给兜转了回去。“也没来得及细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呵呵。”李长庚眼角微抽,尴尬一笑。他想要的信息都已经得到了,不愿再跟王纪做无意义的纠缠了。于是,李长庚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遁词:“惟理。我还要去通政使司复函。就不多叨扰了。” 向通政使司复函,也就是告诉朝廷,人已经到北京了,随时可以接受召见。按理说,受命觐见的官员进京之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该是通政使司。但李长庚为了能随时离开户部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缠住,也就没有按此惯例办事。 王纪本想借此再探一探李长庚的口风,但对方都已经这么说了,他也就只能回道:“那你赶紧去吧。” “告辞。”李长庚拱手辞别。 “慢走。”王纪还礼落座。 李长庚沿着来时的路离开户部。到门口时,遇见了一个宦官。宦官见到李长庚,立刻就向他行礼打招呼:“拜见王左堂。” “我不是王左堂。王左堂还在堂上坐着呢。”李长庚立刻摇头,辞不受拜。 也不怪宦官会认错人,整个户部就只有坐正堂的尚书、侍郎是能穿红袍的四品以上官。现在尚书李汝华去任,户部还没有补充右侍郎。所以宦官便很顺遂地将这位出现在户部衙门口的三品官当成了王纪。 “哦!原来是别部的大人。”宦官赶忙致歉。“失礼了。” “呵呵。”李长庚摆出一副亲和的笑颜。“我确实是户部的侍郎,但不是王惟理。” “那您是?”宦官愣住了。 “督饷侍郎李长庚。”李长庚回答道。 “原来是您老啊。”宦官又行了个礼。 “公公来我户部所为何事?”李长庚问道。 “当然是传旨了。”宦官说道。 ———————— 朱常洛之所以会让宦官去户部宣旨,是因为按照正常流程的颁布的旨意,被一个名叫赵时用的户科给事中给顶住了。 朱常洛不想跟赵时用废话,甚至不想听他说话,于是直接绕过户科,把盖了皇帝之宝的旨意送去了户部,让王纪遵旨执行。 从本位货币,银票,开始将货币轻量化,恢复国家的货币信用,并最终将实物货币转变为信用货币,是朱常洛定下的大计,他决不允许任何人阻碍他的脚步。 南书房里,朗读完毕的王安放下手中的奏报,对皇帝说道:“主子。这是最后一件有关朝鲜的文牍了。” “放回.”朱常洛想了想,改口道:“这封还是留着吧。” “是。”王安收好奏疏,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发现距离申时已经不到两刻钟了。于是又问道:“现在就移驾景仁宫吗?”虽然还没到敲钟散衙的时辰,但这时候,通政使司已经不会再向宫里传递消息了。 “今天就散了吧。”朱常洛站起身,三位太监也跟着起身。 日精门是通向东六宫的便门,出了日精门再往北走上一段不长的距离,就到通往景仁、延祺两宫的巷子了。 朱常洛和三位司礼太监走到日精门,将要离开后三宫院落的时候,乾清宫总管太监史辅明也快步跟了过来。史辅明虽是乾清宫总管,但他的工作核心还是围绕着皇帝而非宫殿。只要皇帝还在紫禁城的范围内,基本是皇帝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但通常情况下,史辅明是没什么存在感的,因为每天都会有个值班的司礼太监跟在皇帝身边。皇帝要是有什么旨意,不必通过他来传递,直接知会司礼太监就是了。 除了日常事务,史辅明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从刘若愚、魏朝或者直接从王安那里收到来自皇帝的旨意,然后再让手下的宦官传递出去。只要没人斗胆抗旨,史辅明甚至不必向书房作出回复。 不过,偶尔也会有些例外。 史辅明跟上队伍之后,没有在三位司礼监太监身后亦步亦趋,而是绕开他们,并在一众宫宦的注视下走到了皇帝的身侧,轻声唤道:“主子。” “怎么了?”朱常洛侧头看向他。 “禀告主子,督饷侍郎李长庚到北京了。”史辅明并未压低声音。 “怎么是你来报这件事?”朱常洛下意识地瞥了刘若愚一眼。 刘若愚注意到了这个眼神,赶忙摇头。 “主子圣明。”史辅明指着一个跟在队伍末尾的宦官解释道:“那个派去户部传旨的小崽子在衙门口遇见了李侍郎。他惠来复命的时候,把这个事情告诉了奴婢。奴婢觉得有必要直接将事情禀告主子。” “你想的不错。”朱常洛点点头。“传旨。让李长庚明天一早就进宫。” “是。”史辅明又风风火火地绕开三位司礼太监传旨去了。 (本章完) 第346章 胎动不安 第346章 胎动不安 “恭送万岁!”今天轮到刘若愚值班,所以一行人刚出了日精门,王安和魏朝便齐齐地带着手下的宦官向皇帝行礼拜别了。 “去吧。”朱常洛没有停下脚步,只一摆手,便继续朝着景仁宫的方向去了。 队伍走到入巷的转角,传递完旨意的史辅明又跟了上来。这回,他没有再越过刘若愚直接跑到皇帝的身边,而是老老实实地慢半步走在这位小自己近二十岁的司礼太监身后。 朱常洛在两大太监以及一众宫宦的簇拥下来到了景仁宫。 早在一个时辰之前,景仁宫就已经得到了皇帝将要过来的消息,但因为还到没敲散衙钟的时辰,所以除了值守宫门的小黄门,也就没人在宫门口眼巴巴地候着给皇帝行礼。 朱常洛进入景仁宫,立刻就有人注意到了他。宦官宫女们立刻停下手头上的工作,朝着皇帝的方向下跪磕头。没多久,原本还算热闹的景仁宫就安静了下来。 得知皇帝提前到来,懿妃傅雪茜和贤嫔赵语贤赶紧带着人迎了过来。让朱常洛有些意外但又不十分意外的是,康贵妃李竺兰也在景仁宫。 亲耕礼之后,礼部总算把该排的大典排完了,便上奏皇帝,请求举行对妃嫔们的追封与册封。 其实,朱常洛打心眼儿里不喜欢这些繁琐又费钱的仪式。但他又很清楚,这些注定要在宫里住一辈子的女人们真的很在意这个过场,也很需要这些名分,所以,他还是耐着性子拨出时间,先后出席了这两场由内阁首揆方从哲和礼部尚书徐光启分别充当正副使的集体典仪。 两场典仪过后,妃嫔们都拥有了自己的封号。 已故太子妃郭氏,被追封为孝元皇后;皇长子朱由校的生母王氏,被追封为端靖皇贵妃。在此之下,无论生死,大多按照,有子有女的,封妃;无子无女但侍潜邸超过十年者,封嫔;无子无女且不侍潜邸,或侍潜邸不足十年者,皆在嫔之下的规则册封。 之所以说是大多,是因为在这个规则之外有六个特例。她们分别是康贵妃李竺兰和庄贵妃李芩芳等两贵妃;慎嫔米梦裳,襄嫔朴媋、定嫔朴媝,以及安嫔邵思慎等四嫔。 这六个嫔妃超然于规则的原因各有不同。外界普遍猜测,二李能封贵妃,米氏能封嫔,是出于皇帝个人的喜好。朴氏两姐妹能封嫔,是因为身份特殊而被礼部特别关注,而邵也封嫔则是因为腹结龙胎,即将为皇家开枝散叶。 但无论如何,朝野对此并没有太多的议论,都觉得皇帝这碗水端得还算平。至少没整出给皇长子的生母追封妃,给皇四子的生母追封皇贵妃这样的事情来。 “妾李竺兰、傅雪茜、赵语贤见过陛下。”一贵、一妃、一嫔来到皇帝的跟前行礼。 “免礼。” “谢陛下。” “你怎么来了?”朱常洛看向李竺兰。 李竺兰弯下眉毛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媚而不俗的微笑。“算算日子,安嫔生产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了。妾年虽不长,但到底是过来人,就常来看看。能在这儿见到皇上,妾好生惊喜呢。” 赵语贤听见这话,还算不错的心情一下就不好了。她总觉得李竺兰这是在暗戳戳地给自己上眼药,而且李竺兰这时候就不该出现在这儿。赵语贤心中暗骂:回你的西暖阁待着去不好吗?非要在这儿玩什么偶遇的把戏。 赵语贤猜的没错,李竺兰确实是有意过来和皇帝玩偶遇并刷存在感的。 虽然朱常洛当晚要点那个妃子的名,点了名之后是走宫,还是直接把人叫到乾清宫来,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而且就算做出了安排,张罗陪寝事宜的司礼太监,主要是王安,也不绝不会向哪位妃子透露皇帝的行踪。 但是,李竺兰知道皇帝转了性,时常来探望景仁宫的邵思慎,就算不过夜,偶尔也会来露个脸。她只要坚持每天都来景仁宫,就一定能够在这儿碰见皇帝。 “多走动走动也好。”朱常洛的视线没有在李竺兰的身上停留太久。他转而看向傅雪茜。“孩子们呢?” 傅雪茜刚准备说话,李竺兰就又凑上来了。“媞儿带着妍儿和婧儿一起去青宫找小爷玩耍了。” 在皇宫里,“小爷”是和“皇爷”相对的专称,只能用来称呼太子。虽然朱由校还没有正式受封,但这样的称呼已经开始流行了。尤其是在朱由校的生母王氏被追封为皇贵妃之后。 “朕问你了吗?”朱常洛向李竺兰投去一个不满的眼神。 “唔”李竺兰瘪起嘴,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狐媚也变成了泫然。“妾以为是在问嘛,爷又不明白说。” “好了。”朱常洛很难不吃这一套,但他好就好在有定力。“你惊喜过了劲儿就回去吧,今天也不是来找你的。” 赵语贤在心中欢呼:皇上圣明。 可李竺兰却在这时小声地说道:“媞儿还没回来呢。她好久都没见过皇爹爹了。” “你啊.”朱常洛不再搭理她,但到底也没有硬撵她走。 ———————— 朱常洛和三位妃嫔进入景仁宫前院正殿的时候,安嫔邵思慎仍在榻上坐着。她的床榻上放着一个小茶几,茶几上则摆着一个小枕,而邵思慎的左手就放在这个小枕上。在她的身旁,由司礼监提督太监曹化淳亲自接待任命的六品女官,尚食局司药司司药刘姃,正轻轻地按着这只左手的尺部,感受着其下焦的脉象。 见此情景,朱常洛便没有立刻走近打扰,而是默默地坐在了明间的桌子旁。他的到来稍稍地扰动了邵思慎的情绪,但这并未影响刘姃诊脉。 小半刻钟后,诊脉结束了。不等邵思慎起身,朱常洛便走了上去。“行礼就不必了。” “是。”朱常洛敏锐地注意到,和此前相比,邵思慎的微笑中竟多了几分愁容。 “脉象如何,能安产否?”尽管朱常洛还没见过刘姃,但看她身上的女官服和这号脉的动作,也能猜到她的身份。刘姃也不必细看朱常洛衣服上的团龙,只靠他脸上的胡须,就知眼前的男人是大明朝的皇帝。 “回回皇爷的话.”她回话的时候已然没了号脉时的冷静。 “有什么就说什么,没必要紧张。”朱常洛把住邵思慎的手掌,轻轻地抚摸了起来。 “皇皇爷,邵嫔有有胎动不安之象。” “什么叫胎动不安?”朱常洛转头正视刘姃。 和皇帝对上眼的那一刻,刘姃更紧张了。如果这会儿她给自己把脉,那么她的脉象一定是紊乱的。 她受不住皇帝带着质询的注视,赶忙低下头。“感胎动下坠,腰酸腹痛或坠胀不适,继而或有少量出血者为胎动不安。” “这为什么!”皇帝的声音只稍微大了些,殿内的人便都噤若寒蝉了。 “回回皇爷的话。”周围恐怖的静谧,让刘姃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压力正在向自己袭来。“胎动不安的病机是冲任损伤,胎元不固。病症有虚有实,虚者多因肾气虚弱,实者多因血热血瘀。邵嫔,应是虚实夹杂,可能会小产。” “怎么治!”朱常洛的眉头皱紧了。“你给我开个方子,我这就让人抓药。” “回皇.我只读过医书,还还没有开过治疗胎动不安的方子。人各有异,照猫画虎是不行的。我不敢擅定剂量。”刘姃不停地摇着脑袋。“我不行的。” 昨天她从司礼监出去之后,基本被胡尚食领着忙搜身、验身、量身、入住的杂事。完了之后,胡尚食还拉着她说了不少宫里的规矩。直到今天中午午休之后,她才穿上并不合身的旧官服,开始第一次诊脉。当时,她就觉得邵嫔的脉象不对,明显是肾虚。但这并不足以支撑她下“胎动不安”的结论。问邵嫔本人,但她又讳疾忌医什么都不肯说。 直到再三问了和邵嫔同殿共寝的傅妃,并一再陈明利害,傅妃才肯把刘姃拉到旁边,说邵嫔的下身偶尔会少量出血。她这才敢下“胎动不安”的结论。 “去!叫太医来。”朱常洛转过头,对呆立在身后的刘若愚下令。 “是!”刘若愚立刻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铛!他推开门的下一刻,申时正刻的钟声敲响了。 ———————— 当申时正刻的钟声传到内阁,首辅方从哲率先放下了手里的笔。 方从哲其实只是在装样子。南书房的一帝三宦能在正式散衙之前,就将今天的奏疏全部批答完毕,那么负责执行中央决策前置程序的内阁五员,也早在这之前就完成了各自的工作。 方从哲本以为这次的辽东煽乱案,也会像上次的“邹、赵党案”那样引发一股广泛的舆情,内阁也将再度被包含了各种意见的弹章给淹没掉。给这些东西上票拟是很费脑子的,稍不注意就会把火引到自己的身上。 按照方从哲以往的经验,如果是在万历朝遇上这种事情,持中立态度的大僚往往会被两方同时攻击,但大僚如果不持中立态度,一顶“想学张居正、申时之流操纵舆论”的帽子就会扣上来。很长一段时间,方从哲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位风格截然不同的首揆为什么会被拉在一起相提并论。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一整天时间过去,内阁拢共也就只收到了三封措辞还算温和弹章,而且针对的对象也只是那个在贡院门口大呼小叫的色目人钦天官,这三封弹章连徐光启都没带提的。而圣上也学起了先帝,掏出了祖传的“留中不报”大法,把三本弹章直接给扣住了。 他本就不喜欢斗来斗去的,自然也乐得天下太平,朝野安宁。可他的直觉也告诉他,这件事肯定不可能如此简单地就平息下来。远的不说,就只说内阁也还有沈这么一个狠狠地打击过耶稣会的人在旁盯着。 方从哲猜测,局势如此平静微妙,可能是因为负责经办此案的都察院仍旧保持着沉默,而包括皇上在内的各方,都在等张问达那边儿掏出报告,给事情定性。等都察院有了一个阶段性的结论,朝廷上才会真正的热闹起来。 方从哲离开值房,沈立刻跟了上去。还没出紫禁城,他便当着另外三位阁员的面,凑到了方从哲的轿子边上,轻声问道:“首辅,我能去府上讨口茶喝吗?”他本想在今天中午午休的时候就找方从哲聊一聊,但方从哲又被叶向高拉走说话了,他也就只能等这会儿再凑上去了。 “好啊。”方从哲到底也还打算和沈决裂。“如果你不嫌来回路远,就跟着来吧。” “当然不嫌远。”沈回复的声调比之先前竟高了半度。 出了东华门,方从哲的轿子并没有停下等待沈。所以抬着沈的轿夫们只能加快脚步追上去。 差不多两刻钟后,方、沈两家的轿子便来到了崇教坊。 这回,沈没有一进门就开口说话,而是跟着方从哲来到会客厅落座,并等到方家的仆人端来茶水和糕点才道:“首辅。辽东的事情您怎么看?” “辽东的事情多了。你说哪件?”沈扔来一句机锋,方从哲就还他一个糊涂。 “当然是那群洋夷的事情。”沈说道:“这些洋夷破坏道统,教唆世人不拜孔子,不祭祖先,是有意变乱我中国之传统,使华夏再度沦为夷狄,其狼子野心可谓昭然若揭。” “原来你是说这件事啊。”在值房里喝了好些的茶,方从哲的肚子都饿了。他从仆人端来的点心盘上拿起一块点缀着黑芝麻的米糕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万历四十四年我是什么态度,现在就还是什么态度。” “首辅英明!”沈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又朝方从哲行了一个礼。 (本章完) 第347章 我真的了解你们吗 第347章 我真的了解你们吗 “铭镇啊。”方从哲又吃下一块米糕,那种让人感到心焦的饥饿感才稍稍缓解了些。 “唉!”沈立刻应道。 “有一点,我得提醒你。”方从哲说道。 “您说就是了。”沈笑道。 “你维护道统自然是好的,但千万别想着借这茬事,牵这个出来,打那个下去。”方从哲缓缓道:“皇上圣明烛照,绝不会相信无根的谣言。” 今天中午的时候,皇帝便回复了叶向高和方从哲两人联名呈上的密揭:卿等安心辅政便是,朕删掉绝不因人言而妄忌贞良之臣。 这一道简短的回复仿佛一剂大补药,看到“贞良”两个字,叶向高立刻就联想到了“汉室之隆,计日而待”,因此整个人都松快了。 “是。我知道的。”沈虽不知密揭一事,但他也知道方从哲在说谁。 方从哲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想做什么做尽管做就是了,我不会掣你的肘。” “首辅。”沈轻叹了一口气。“恐怕我想做也做不成了。” “嗯?”方从哲问道:“你这是怎么说?” “那件事情已经传开了。”沈道。 “哪件事?”方从哲皱眉。 沈沉默了几秒才说:“就是文总督上表请辞,引的皇上震怒,导致十数人被降职外调的那件事情啊。” 事情确实如刘一燝和韩爌所猜测的那样。由沈草拟的降调命令发到吏科之后,立刻就被吏科都给事中薛凤翔给暂留了下来。 薛凤翔火速写了一篇不长的呈文,并和下一批奏疏一起送到了宫里去,恳求圣上暂息天怒。第二天,皇帝的批答下来了:无端诬诋督臣实不能赦,然卿奏中允有当。改外调官员为降职留任,改降职官员为罚俸两月,即刻付部执行,科臣不得再阻。 尽管薛凤翔成功地“保下”了这些对蓟辽总督文球发起试探性攻势的官员。可就在同一天,那场发生在司礼太监和内阁阁员之间的对话就传开了。大家都知道,沈首鼠两端,用极度冠冕堂皇的话,劝说首揆方从哲不要再谏阻皇帝。 “这么快就传开了?”方从哲疑惑道。 “这肯定刘一燝他们故意散布的啊。”沈伸出一根手指。 “唔”方从哲明白了。出事之后,之所以能平静一整天,不单是因为都察院那边儿还没有掏出报告,更是因为沈删掉号召力被狠狠地打击了。 “所以这会儿只能由您出面团结大家了。”沈言辞恳切地说道。 方从哲想了想。“别急,还是先等等吧,这个事情的关键并不在我内阁。而在都察院张德允那边。只要确证那些西洋夷狄确有变乱道统之心,张德允是一定不会姑息的。” ———————— 笃,笃,笃。差不多同一时间,叶家的门被人给叩响了。 “您是大西洋国的人?”出来应门的老门房问汤若望道。 “我当然是大明朝的官。”汤若望伸手拍了拍胸前的六品鹭鸶补。“不过是祖籍远了点而已。” “嗯。”老门房上下打量汤若望,确定这人的确不是上次来投拜帖的大西洋国人。接着,他又看了看汤若望身边的孙元化。“那您和这位老爷来叶府所为何事啊?” “当然是为了求见次辅大人。”汤若望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足有二两重的银块,递给这老门房。“还望您受累去通报一声。”来大明这么久,“宰相门前七品官的道理”汤若望还是懂的。不过汤若望出来的时候可没时间带钱,他递过去的银块都是找孙元化借的。 “我可不保证您能见到我家老爷。”老门房接过银子,却没有立刻将之收入囊中。“敢问两位老爷尊姓大名?” “多谢。”汤若望愁云惨淡的脸上多了一丝喜色。“我姓汤,名若望,曾见过叶次辅。这位是进京应考的举人,孙元化。” “好。”老门房退回去,关上门,并放下门栓才进入内院寻找叶向高。 老门房找到叶向高的时候,叶向高正在书房的里看书。书房的门没关,老门房径直走了进去:“老爷。” “谁来了?”叶向高没有放下手里的书本。 “一个面相很像大西洋人的六品官,叫汤若望。还有一个举人,叫孙元化。要请他们进来吗?”老门房不打算转述汤若望曾见过叶向高的话,毕竟叶向高是内阁的二号人物,见过他的人可太多了。 叶向高立刻道:“不见。” 他才通过密揭把自己给撇出去,可不想又惹一身腥骚。 “是。”老门房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便转头回到了门口。 “老爷精神不好,不能见客。”老门房将攥在手里的银块递还给汤若望。“二位回去吧。” “这”汤若望愣在当场。 孙元化走上前来,把住老门房拿着银子手,又塞了二两进去。“劳烦您再帮帮忙。” 老门房一个翻腕,直接把四两银子塞进了孙元化的袖袋,并重复道:“老爷精神不好,不能见客。二位回去吧。”虽然老门房很想要这银子,但叶向高不是那种能被下人说动的人。 孙元化突然灵机一动。“这样,麻烦您跟次辅大人再说一句。就说是司礼监的魏首席把我们从北镇抚司那里放出来的。” “!”老门房愣住了。这时,孙元化也很识相地把袖袋里的两个银块翻出来再次塞到老门房的手里。 “那我再试试。”看在钱的份儿上,老门房愿意再帮着说一句。就算仍旧无果,有这么一个还算合适的理由,至少也不会被老爷斥骂。 老门房回到书房。此时,叶向高虽然还坐在那张椅子上,但他已经将手里的书给放下了,正在闭目沉思。“老爷。”老门房的声音里已然带了些小心。“那两个人说,他们是司礼监的魏首席从北镇抚司那里放出来的。”叶向高的眼球在起褶的眼皮下动了动。 “要撵他们走吗?”叶向高久不说话,老门房的心也悬了起来。 “.”叶向高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带去会客厅吧。” “是。”老门房心下雀跃,但他的声调还是如先前那般稳稳当当的。 不多时,汤若望和孙元化便被老门房给带到了叶家的会客厅。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直到仆人端来茶水,换了件衣服的叶向高才姗姗过来。 见到叶向高,汤若望和孙元化立刻就站了起来。两人齐齐地朝叶向高作揖行礼。“下官汤若望、学生孙元化,拜见叶次辅。” 叶向高没有立刻还礼,而是越过他们,径直来到主座上坐定。 按照《大明会典》中记载的规定,“其相越四等者,则卑者拜下。尊者坐而受礼。与五品以下相见,一品坐受。禀事则跪。”叶向高当年以少师兼太子太师致仕还乡,是正儿八经的一品大员。汤若望和孙元化一个六品一个没品,叶向高自然也就坐着还礼了。“二位请坐。” “谢次辅。”二人再拜落座。 叶向高看向孙元化,开口问道:“你是徐子先的学生吧?” 孙元化有些意外,他连忙站起来,拱手答道:“回次辅,学生确实师从大宗伯。” “这里不是公堂,坐着说话就是。”叶向高点点头,又道:“徐子先曾向我提起过你。说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叶向高微笑着指向孙元化身下的椅子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坐在这张椅子上。” 孙元化感动了,但他还是谦辞道:“学生的肚子里无非淌着二两酸腐的墨水,算不得什么人才。恩师实在是谬赞了。” 叶向高的嘴角礼节性地翘了翘,接着微微侧身并看了汤若望一眼。“你为什么会和他一起过来?” 孙元化想了想,说道:“昨天会试结束,学生走出贡院,接着就在贡院门口遇见了汤官正。因为汤官正在正西坊那边的住处已经被缇骑给封锁了,汤官无处可去,身上又没有多少银钱,所以学生就把汤官正给带了回去。之后,北镇抚司的缇骑把我和汤官正一起抓去了正西坊。” 听到这儿,叶向高的眉头开始皱了起来。 “但今天一早,天还没怎么亮,司礼监的首席秉笔太监魏朝,竟然亲自过来将汤官正和我给放了出来” 叶向高抬手打断孙元化。 他本来还想劝孙元化别掺和这件事,但听这描述,孙元化明显是已经高度参与并暴露在厂卫乃至司礼监的面前了。搞不好,现在可能连皇上都听过他的姓名了。所以嘴唇几度开合之后,叶向高只问道:“你见到魏首席了?” “没有,我从那间宅子里出来的时候魏首席已经坐在车上了。”孙元化又看向汤若望。“但汤官正见过魏首席。” 汤若望附和着点了点头,不过这时叶向高还不打算和汤若望说话,只示意孙元化:“继续说。” 孙元化接着道:“之后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汤官正照常去衙门办差,学生就近找了一家茶铺喝茶,直到散衙学生才和汤官正一起到您这里来。” 汤若望插话道:“在衙门的时候,下官还收到了几封弹劾我的奏疏。”说着,汤若望从怀里掏出了三封从通政使司转来的弹章拓本。 “这三本奏疏的票拟就是我起草的。”叶向高调整坐姿正对汤若望。 汤若望猛然一惊,立刻接茬问道:“叶次辅,敢问票拟的内容是?” “‘该员系海外向化之民,不通国朝典制,当暂停其职务,待其明理明制,再议复职。’三本都一样。”叶向高只稍微回忆了一下,就把票拟的内容给背了出来。 汤若望突然觉得鼻腔有些酸涩了,他还记得在当初耶稣会驻地见到叶向高的时候,叶向高还称赞他,说汤若望是颇有利氏遗风的青年才俊,要他不负皇恩,好好为大明朝效力。 当时,他就对这老头儿颇有好感,可没想到,叶向高竟以“不通国朝典制”为由,建议皇上将他停职。 “那那皇上的批答呢?”汤若望用略带了些颤抖的声音怯怯地问道。 “不知道,都没发下来。”叶向高注意到了汤若望的情绪波动,但他却没有出言安慰的打算。“如果硬掐时间来猜,上午的两本应该是留中了。今天下午那本,就是面上这本”那三本奏疏仍被汤若望给捏着,叶向高指向最外面的一本,说道: “一般要到第二天才会知道。不过我想,应该也是留中了。” “留中?”汤若望还没听说过这个词。“敢问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报,或者说不予批答。”叶向高解释道:“臣子上了疏,君主不一定回答。” “为什么?”汤若望又问。 叶向高轻笑一声。“不知道,圣上是怎么想的,只有圣上自己才清楚。不过现在看来,圣上对你应该还是有些好印象的。” “这怎么说!”汤若望灰暗的眼神里突然多了几点亮色。 “还要怎么说。”叶向高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宫里给厂卫去令,派个小宦官递张条子就可以了。让司礼太监亲自放你二人离开。这就.难说了。” “那照您的意思,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汤若望急切地询问道。 “这要取决于那个叫门多萨的通事是否真的在军前谤君煽乱。只要谤君煽乱的罪名被坐实,那么这个事情就不可能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叶向高放下茶盏,以极其严肃的口吻问道:“他真的做了吗?” 汤若望一怔。“门多萨是一个很虔诚的人,他可能会在所到之处传扬教义,但绝不会煽动叛乱,叶次辅” 叶向高抬手打断汤若望。“汤小友,是不是煽动叛乱这不是你一张嘴巴说了就算的。”叶向高长吸了一口气。“就我个人对你们,或者说对利氏的了解。我也不信你们会谤君煽乱。但我真的了解你们吗,或者说你们真的没有隐瞒什么东西吗?” (本章完) 第348章 次辅的赐教 第348章 次辅的赐教 包括叶向高在内的大明士大夫们对基督教和耶稣会的了解都是非常有限的。耶稣会的前任监督利玛窦在和士大夫接触的时候,绝对不会非议儒家道德体系中的各种伦常规范。 相反,他还很会把儒家思想的精华和基督教义的重点结合起来,并时常援引儒家经典,乃至上古文献中的词句,来论证儒家思想与基督教义是高度契合的。 比如,利玛窦见人就讲:吾“天主”,乃古经书所称“上帝”。他还把基督概念中的“爱”与儒家概念中的“仁”结合起来。基督教义中有,爱上帝重于爱其他事物的句子,利玛窦就将其与,中国人传承的“敬天”概念等量齐观。基督教义中说,爱别人如爱自己,利玛窦就将其与,孔子所讲的,“仁者爱人,爱人者,人恒爱之”画上等号。 而且在介绍欧陆社会的风貌与现状时,利玛窦也只会节选好的,而不会说不好的。 比如,利玛窦在北京时,曾与时任首辅沈一贯接触,利玛窦受到了沈一贯的款待与挽留。席间,利玛窦向沈一贯以及在席的其他宾客介绍基督教徒的婚俗。他说,“基督教徒的婚姻只缔结于两个人之间,即使是王室也不例外。” 这引得沈一贯赞叹道:“在一个婚姻如此圣洁的国度里,别的事情看来就不用再问了,仅此就足以说明其他的一切是规范得多么恰当。” 但利玛窦很少向士大夫提及,乃至绝口不提的是,基督教义中存在着原罪、赎罪概念与末世论。而欧陆社会,尤其是上层社会中更是存在着极度混乱的婚外情,以及基于婚外情的没有继承权的非法私生子。 这一点在大明朝是很难想象的,因为在大明,非正妻所生的儿子是庶子,而不是什么非法的私生子,依旧享有继承权,只不过继承权排在嫡子之后。自隆庆以来的三代皇帝都是其父的庶子。 当时,迁延日久的国本之争已经进入到了最关键的阶段,要是利玛窦敢在“基督教徒的婚姻只缔结于两个人之间,即使是王室也不例外”这句话后面,添上“庶子没有继承权”这种话,恐怕沈一贯能直接给他撵出去。 由于“圣经”尚未翻译,大明的士大夫也没有动力主动远洋航行去“王化”洋夷,因此也就不能真正地考察、了解基督教义与欧陆社会的全貌,只能将这些精心节选的内容,作为观察远洋文化的唯一材料。 加之,西方的哲学和技术却也有其异质性和可取之处,所以便能广泛地得到有“易佛补儒”需求的士大夫们的青睐。 万历四十四年,沈发起南京教案,徐光启上《辩学章疏》申救,当中就写:“诸陪臣,所传事之天之学,真可以补益王化,左右儒术,救正佛法也者。” 叶向高的问题让汤若望愣了好一会儿,过了许久,他才用极为诚挚的语气说道:“其他人怎么想我不知道,至少我远洋而来,一是倾慕天朝之盛,欲仿旧日遣唐使之例,感沐王化,修身侍天。二是希望布撒上帝福音,使人人为善,以称上天爱人之意。绝没有别的意思!” 叶向高凝视汤若望的眼睛,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问道:“汤小友,我问你,你老实告诉我。你和那个叫门多萨的人有书信来往吗?” “没有。”汤若望不解,但还是老实答道:“我们就住在一间宅子里,不需要书信交流。” “他去了辽东之后呢,你给他写过信吗?” “也没有。”当了钦天官之后,汤若望整个人都扑在测算历法上,脑子里尽是数学和天文学,连去祷告室的频率都下降了,更别说给门多萨写信了。 “很好。”叶向高微微颔首。“那是谁把他放去辽东的?” 汤若望想起锦衣卫也问过类似的问题,于是他也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没有谁,他去辽东的决定,是教会集体做的。门多萨毛遂自荐,踊跃异常,说是要用上帝的福音消弭那里的兵灾。大家就同意了。” “这个事情有书面记录吗?你签了名吗?”叶向高捻了捻自己胡须。 “没有书面记录。我们只是在祷告室里举行了一场简短的会议就决定了。”汤若望回答说。 “他和你的关系好吗?”叶向高又问。 “谈不上多好,但总也算不得坏。”汤若望想了想。 “那你和他是同乡吗?”叶向高问。 听到这儿,坐在汤若望旁边的孙元化,隐隐地体察到了叶向高的话外之意。 “他是西班牙人,我是罗马人,但皆在天朝为客,也能算是同乡吧。”汤若望回答说。 “这两个地方离得远吗?”叶向高最后问。 汤若望回答道:“还挺远的,应该北、南直隶之间的距离要长。” “那你听我的。”叶向高指向那三本已经被汤若望放到茶几上的弹章,说道:“这三本奏疏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说你扰乱科考秩序。你随便挑一本回复,就说自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与莽撞,想要静心学习天朝的典章制度,恳求皇上将你革职。” “这”汤若望想要说话,却再次被叶向高打断。 “听我说完。”叶向高接着道:“恳求革职是策略。你跑去贡院大吵大闹是事实。既然抹不开,就必须承认。‘不通国朝典制’本身就是避重就轻了。皇上会让司礼太监亲自放你出来,就不会同意你的辞请。” “真的?”汤若望的眼眉间似乎又有了笑意。 “我至少有八成的把握。但还没完。”叶向高说道:“你若想真正地保住自己,那就还得上一道奏疏。” “请大人赐教。”汤若望连忙道。 叶向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问:“汤小友,你听过万历四十四年的南京教案吗?” “听过。”汤若望点点头。这个事情在耶稣会内部的影响极大,万历四十六年,他们随金尼阁抵达亚洲,在印度地区落脚时就听说了这个事情。“最后结果是先帝下令驱逐在华教在教众。” “我现在就明确的告诉你,这个案子的性质比南京教案要严重得多。”叶向高说道:“据我的了解,南京教案的时候,就只有留都的巡捕动了,连南京的锦衣卫都没动。可现在,事情刚发生,北镇抚司就介入了。这个事情在内牵连扯阁员、部堂,在外涉及辽镇兵事。说近点,都察院那边正在勘验经略行辕送来的证物。说远点,前去辽东复勘的风宪官现在也已经离开了北京。这个案子最后的判词绝不是‘遣返本国’那么简单。你想要保住自己,就只能把自己给摘出去。” “摘出去?” “对。”叶向高说道:“既然你和这个门多萨之间没有书信往来,推举的事情也没有书面记录,和他也不是同乡,那么你在皇上那里你就是清白的。等都察院的报告出来,你立刻上一道奏疏,将此事描述成这个门多萨的个人行为,而你对此则毫不知情。”“我确实毫不知情啊。”汤若望转忧为喜,脸上显见地多了几分笑意。可他下一刻就笑不出来了。 “之后,无论牵扯到谁,你都不要为他说话。”叶向高转头看向孙元化。“哪怕是徐子先。” ———————— 次日清晨,宫城四门和宫内各主要路口的大门按时打开。又在司礼监本部衙门过了一夜的王安,掐着时辰顺着常走的路,径直来到乾清宫南书房。 王安进殿的时候,在紫禁城中值夜的刘若愚早已经到了。他来王安面前,跪拜道:“见过老祖宗。” 王安摆手示意刘若愚从地上起来,并任由当值的宦官为他取下披风。“景仁宫的情况怎么样了?”他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坐着,刚坐下就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写着司礼监简报的叶折。 “太医也还是那么说。”刘若愚跟上来说道。 “没问题吧?”王安的表情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总归是用过药了。”刘若愚隐晦地说道。 王安仰头看向刘若愚的脸,含糊地问道:“万岁爷呢?” “晨练去了。”刘若愚没多想。 “那就还好。”王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脸色缓和了不少。他看出刘若愚眉眼间的慌乱,劝慰道:“这种事情谁也没有办法的,全看天意。你也别慌,小心点儿不要乱说话就没事。” 王安从皇长子出阁读书那年起就一直侍奉左右。到现在已然亲历了册立太子、太子大婚,以及先后十八名皇孙诞生等大事。但目下,皇帝的膝下也就只有两子三女。类似的事情见得太多,就算这名即将诞生的皇嗣保不住,王安也不意外。 “是。”刘若愚木木地点了点头。 “昨天宫里还发生了别的事情吗?”王安又问道。 “除此以外就只有一些琐事了。”刘若愚回答道。 “嗯,那你回去坐着吧。”王安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叫住刘若愚。“等等。” 刘若愚转过身。“老祖宗有什么吩咐吗?” “康贵妃昨天也去景仁宫了吗?”王安问道。 “去了。还正好在景仁宫碰见了。”刘若愚点头道。 “真是的”王安摇摇头。他早就得知康贵妃李竺兰经常往景仁宫那边跑,但他一直也没怎么把这个事情放在心上,当然也就没有报给皇帝。 不过李竺兰本人是很希望皇帝晓得有这么一个事情的。 早在去年七月之前,以前的冷板凳,现在庄贵妃李芩芳就经常会去探望有孕在身的邵思慎。可那时的李竺兰宠冠慈庆宫,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自然也就不会拨冗去表演什么姐妹情深的戏码。只有弱者才会抱团取暖。 但她是一个很善于把握局势,并跟随局势不断调整自己的人。或者说,她总能变成丈夫最喜欢的样子。既然皇帝不再专宠她一人,开始注重后宫和谐,那她就变成后宫秩序的一分子,乃至成为这一秩序的标志。在皇帝把李芩芳也迁到乾清宫来之后,她也就学着李芩芳的样子雕琢自己。她注意到李芩芳时常会跑去景仁宫探望邵思慎,那她也就去,而且去得更勤。虽然皇帝已经明着说不会把她放到中宫去做继后,但万一哪天又变了呢。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刘若愚的神情又有些紧张了。 “没问题。我就是随口一问。”王安无奈地摇摇头。“做事吧。” “是。” 刘若愚坐下之后没多久,魏朝也过来了。他昨天晚上在日月银行总部接见了钦定的京师分行行长惠进皋,并在那儿过了一夜。 其实,魏朝是想要把这个“开疆拓土”的位置交给自己的干儿子的,但天意使然,他也就只好忍痛割爱了。让魏朝稍觉安慰的是,惠进皋这老头儿很识趣。地当即就感谢了魏朝的举荐之恩,舌灿莲地把魏朝给舔了痛快。就差没认魏朝当爹了。 魏朝进殿后,刘若愚立刻站了起来。“见过魏首席。”对魏朝,他只需要站在位子上行一个揖礼就好。 “见过刘秉笔。”魏朝拱手还礼,紧接着就来到了王安跟前跪拜道:“奴婢见过老祖宗。” “主子昨个儿吩咐你的事情都办好了?”王安还是摆手示意魏朝起来。 “都办了。”魏朝起身回答道:“总行今天就会把银子送去各支行,一共十万两,正阳门四万,其他支行各两万。” 按程序,应该是总行把银子给分行并记一次账,之后分行把银子给支行,再记一次账。在此过程中,西厂全程监督。但因为分行只有个牌子,连个记账的都没有,所以这回就直接跳过了,账目也是按特别项计入。 “嗯。”王安拿起笔,蘸上墨,在简报上记下魏朝的回答。“惠进皋呢?他走了谁来接收这四万两银子。” 魏朝回答道:“这几天,惠进皋还是继续在正阳门办差。直到新的支行长到任,他才带着人出京选址。” (本章完) 第349章 质询饷臣 第349章 质询饷臣 “权宜之计不宜久用。”王安对魏朝下令道:“既然主子让惠进皋总理开设支行的事宜,就不要让他在城里蹉跎。赶紧把人选定了报上来。” “是,奴婢省得。今天就办。”魏朝点头答应,接着又道:“惠进皋还告诉奴婢,他昨天去顺天府署办差的时候,在那里遇见了锦衣卫的人。” “他去顺天府办什么差?”王安又在砚台里点了两下,给笔尖添了些墨水。 “老祖宗。咱的银行不是可以做牙行的生意吗。”魏朝解释道:“李户部致仕将返,他的公子便在正阳门支行兑现银票,变卖宅子。谈好价钱签了白契之后,惠进皋就带着人去顺天府缴契税。” “哦。那缴成了吗?”王安来了兴趣。“听说那个接替陈银台的沈赞府是个硬茬子呀。” “文官而已,再硬又能硬到哪里去。”魏朝笑答道:“沈赞府原本确实不愿意在白契上落那红萝卜章,但惠进皋把皇爷钦定的则例掏出来之后,他立刻就软了。” 听见顺天府尹从了,王安兴趣顿时便消减了不少。“买价多少?” 魏朝想了想,答道:“宅邸三千两。还有一套黄梨的家具,八百两。算上契税,一共支出三千九百两。都给的现银。” 沈光祚退让之后,李廷元对这家“综合性金融机构”的信任度骤增,他本来是愿意拿银票的,毕竟方便携带,也不用专门雇一辆小车来拉,但询问得知目前全国范围内暂时只有京师城内开了四家支行,便放弃了这个打算,要了现银。 拿到现银之后,李廷元一转头,就去一家在河南睢州开有分店的票号把银子全换成了银票。即使他家得了恩赐,可以让行人司的官员随行,并在沿途要求地方官府提供仪仗及保护,他也还是不想拖着几千两现银回家。 “惠进皋倒是会做生意。”王安犹豫了一下,仍把这条消息记在了简报上。 加起来不到四千两的正常买卖,只能算是牛毛小事,没必要塞进简报,在月报里小注一笔都算重视了。但日月银行到底是宫里的产业,还能顺带隐晦地夸一夸皇帝有识人之明。不过为了防止皇帝心中再生悲情,王安隐去了卖方的信息,只说惠进皋给宫里做了一笔的大生意。 写完,王安才又问:“惠进皋在顺天府碰见的锦衣卫是哪个衙门的?他们去顺天府干什么?” “不知道。对方有意隐瞒,什么都没说。”魏朝听见这个问题,立刻就明白王安也还没收到锦衣卫关于此事的提报,于是问:“老祖宗,要不派个人去指挥使司问一问?” 王安想了想,否定道:“倒也没必要这么急。指不定就是一桩普通的案子,若是真是什么大事,锦衣卫迟早也会上报的。而且银行确实也没有过问锦衣卫的权力,不告诉惠进皋也没有什么问题。” “老祖宗说的是。”魏朝立刻附和道。 “还有别的事情吗?”王安问。 “没了。”魏朝摇摇头。“目下就这些。” “那你去吧。” “是。”魏朝又作一揖。 等魏朝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王安也放下了笔。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接着侧过身看向刘若愚。“刘若愚。”王安唤道。 “奴婢在。” “趁着今天的第一批奏疏还没来,你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跟魏朝说说。”王安说道:“别什么都不知道,乱说话触了主子爷的霉头,惹主子爷不开心。” “是。”刘若愚站起身,在魏朝疑惑的目光中来到了他的案前,缓缓开口道:“昨天去景仁宫.” ———————— 晨练过后,朱常洛回到了南书房。 “奴婢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如往常,皇帝一进入南书房,王安便带着魏朝、刘若愚以及轮值的宦官们来到他的面前跪下行礼。 “都起来。”朱常洛的语调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谢万岁!”众宦官齐声应答。 朱常洛来到御案后坐下,干的第一件事情还是给自己调配用于补充电解质的淡盐水。他一边调制饮用,一边默默地扫视那份放在他案头上的简报。 简报上除了魏朝刚才告诉王安的部分事情,还有一些关于内廷衙门和厂卫缇骑的日报汇总。 内容很多很杂,既有内官监提报所辖内织染局,在最近几项已经完成的差事上,耗用的丝绸、布匹、染料等物,以及新制夏装所需的材料及折银预算。也有光禄寺提报,尚膳监审核的在各项典仪中使用的食材及现银,更有内承运库提报的各项银两支出及简要说明。当中最大的一项,就是裁员过程中实际发放的遣散费。总之,因为还没到获得收入的月份,所以多数条目都是支出以及为什么支出。 几乎每一个条目都对应一张或者一本账目细则。如果朱常洛想看,他只需要吩咐一声,就会有专人给他送来供他御览。 而且,光有这些东西还没完。再过些日子,西厂那边儿还会再提交一份审计汇总报告,如果账目对不上,那么西厂便会在汇总报告后面附加一份逮捕人员名单。 朱常洛偶尔会抽调一两份报告细看,如果有空他还会把负责人叫来问问。但多数时候,他只会过一眼,心里知道有这么个事儿就行了。 在今天的这份简报上,比较让他在意的,还是来自锦衣卫系统中的两个衙门关于同一件事情的报告。 锦衣卫东司房提报称,常规侦控对象,内阁次辅叶向高,在回到府邸之后不久,接见了一名六品文官和一名随行人员。五刻钟之后,此二人离开叶府,来到了位于明时坊泡子河附近的一处宅邸。身份待验。 锦衣卫北镇抚司提报称,涉案侦控对象,达官、钦天监春官正、耶稣会成员汤若望,在散衙之后与收留他的孙元化一起前往照明坊拜访次辅叶向高,得见。五刻钟之后两人离开叶府,交谈内容不详。 在皇帝阅览简报的时候,正低头处理案上文牍的三位宦官,也在用各自方法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表情。 刘若愚还记得,昨天傍晚皇帝转头时的神色,但现在看来,皇帝似乎并没有把那样的情绪带到南书房来。皇帝镇定得就像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朱常洛合上简报放到一边,三位太监便立刻将目光给收了回来。 “刘若愚。”朱常洛抬头看向刘若愚。 “奴婢在。”刘若愚调集精神,调整语调,使之与皇帝的情绪契合。“都察院那边有消息了吗?”朱常洛问道。 刘若愚回答道:“回主子的话,暂时还没有。” “如果过了今天上午还没有消息,那就派人去问问。”朱常洛书说道。 “是。”刘若愚应答后主动道:“主子,那个叫汤若望的钦天监官正也上了一本奏疏,就放在最面上。” 汤若望听从了叶向高的建议,当晚就请孙元化代他草拟了一篇,以回复礼科给事中周士朴的弹劾为底色的文章。文章引经据典,写得很漂亮,汤若望自己读起来都费劲。但其中心内容也就是承认自己的鲁莽,并恳请皇帝陛下允许他辞去官职,延师深造,学习国法典章。 “看见了。”朱常洛拿起放在奏疏堆上的叶折。他只晃了两眼,便跳到了票拟的部分。 票拟还是叶向高写的:该员在监虽可称称职,然不习法度典章者何以钦天?按例当允其所请。但该员辛苦艰难履危蹈陷,不远万里来朝,只为求中国圣贤之教,其疏亦是情辞真切,犬马报君忠赤之心可鉴。且该员所为并未酿成实乱,或可降职留任,以昭我上国之雅量,弘我天子之圣德。 朱常洛拿着朱笔,只批了一个字:可。 ———————— 户部督饷侍郎李长庚是万历二十年的举人,万历二十三年的联捷进士,当年殿试的二甲第五名,比同科但名列三甲倒数的刘一燝高出上百名。 可是,刘一燝虽殿试不佳,却得以通过“选馆”,成为翰林院庶吉士,自此进入“储相”之列。而李长庚却只能从户部主事开始,转参政,调臬台,在地方上不断打转。二十多年过去,刘一燝已然成了阁相,时常得见天颜,而李长庚还是头一次得到皇帝的召见。 上午,巳时二刻。已经在六科廊房里干坐着等了两个多时辰的李长庚终于等来了传谕的宦官。 尽管廊房里只有李长庚这么一个穿着公服的人,但乾清宫奉御史方达还是问:“您就是李侍郎吧?” “是。我就是李长庚。”李长庚起身应道。 “跟着来吧,皇爷要见您了。”史方达说道。 “好。”李长庚那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稍稍平和的心情,又开始紧张了起来。 史方达没有带着李长庚走越归极门,过金水桥,穿三大殿的大路,而是带着他走从武英殿至养心殿,最后再转乾清门的小路。 乾清门前的汉白玉须弥座下,史辅明正带着两个随从的宦官站在那里。李长庚对这两个随从都有印象,他俩一个是李长庚在户部门口遇见的传谕宦官,另一个则是随后来通知李长庚进宫的宦官。 李长庚远远地冲他俩笑了笑,却没有得到回应。 “干爹。”史方达走到史辅明跟前,恭敬地作了个揖。 “嗯。”史辅明点点头,史方达便来到了两位师弟的身旁站着。 “敢问公公尊姓大名?”李长庚走近,拱手问道。 “乾清宫总管,史辅明。”史辅明漠然地看着他,语气也十分平淡。“李侍郎,请吧,万岁爷已经在梢间里等了您好一会儿了。” “好!”史方达和李长庚同时一凛。但应答的却只有李长庚一个。 ———————— 片刻后,史辅明将李长庚带进了乾清门西梢间。 西梢间里,皇帝正倚靠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慵懒地坐着。王安照例陪同,站在皇帝身后稍稍靠后位置。将李长庚带到后,史辅明又退了出去,并在没关的房门口旁候着,如此一来,并不太大的梢间里便只剩了皇帝、王安和李长庚三人。 “臣,专督辽东粮饷侍郎李长庚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昨天收到召见的命令之后,李长庚还专门时间将这番叩拜的仪式复习了几次。 “李长庚。”朱常洛没有让他起来,直接就开口了。 “臣在。”李长庚尽力平静地应道。 “你昨天去了户部,想必已经知道此番为何召你进京了。”朱常洛说道。 “回皇上,臣确实已经看过张兵宪的奏疏了。”李长庚就这么伏在地上回话。 “你觉得督饷两年以来,自己干的如何啊?”朱常洛继续问。 李长庚一凛。“臣本朽木庸才,蒙先帝信用,恬为饷臣。在任左支右绌,不敢自称善。” “哼哼。”朱常洛干笑了两声。“朕倒是觉得你干的挺好的嘛,你奏行造淮船、通津路、酌海道、截帮运,这些事情俱有奏闻,户部也归了档,不都做成了吗?哪里是左支右绌了?” 李长庚刚想回上几句谦辞的话,却听皇帝道: “自登州望铁山西北口,至羊头凹,历中岛、长行岛抵北信口,又历兔儿岛至深井,达盖州,剥运一百二十里,抵娘娘宫。陆行至广宁一百八十里,至辽阳一百六十里”朱常洛从身旁的小茶几上拿起一本奏疏,翻开来念了一段。然后道:“这是你在奏改海运的奏疏中写的话,你还记得吗?”朱常洛将奏疏递给王安。“拿给李侍郎看看。” “回皇上的话。臣还记得。”李长庚本就紧绷的神经绷得更紧了。 “李侍郎,请。”纵使李长庚已经回了话,但王安还是硬要把奏疏递到李长庚的面前。 李长庚伸出手,在奏疏碰到李长庚手心的同时。朱常洛又道:“既然你还记得,那你为什么不把粮饷督运去你在奏疏中明列的目的地盖州,而是非要把粮饷送去旅顺、金州?” (本章完) 第350章 暗查饷部 第350章 暗查饷部 “回皇上的话。”李长庚答道。“盖州水情复杂,海中礁石密布。船夫水手皆此道以为险途,故.” “哪个船夫,哪个水手?”朱常洛不想他解释,直接打断道:“王安记一下,叫锦衣卫去找来问问。” “是。”王安俯视李长庚。 “这”李长庚全身的汗毛一下子就竖了起来,眼皮也开始不自觉抽跳。“下面经办的官吏给臣的提报上是这么写的。至于具体是哪个船夫,哪个水手,臣也不清楚啊。” “下面经办的官吏?”朱常洛幽幽地问道:“李长庚,你这就要把责任甩给其他人了?” “臣不敢。”李长庚的身形伏得更低了,他急忙辩解道:“自臣督饷以来,确实有不少船沉在了盖州附近,所以经办的官吏才报告说,船夫水手不愿行船至此。粮船触礁沉没,仅以数名水手身免之事臣已有具文陈奏,户部应该也是留了档的。” “留档的事情就多了。”朱常洛说道:“头一趟运往辽东的粮饷不就是你亲运的吗,目的地也是盖州,这趟船怎么没沉啊?那时候熊廷弼还在奏疏里夸了你,他可不常夸人啊。” 李长庚答道:“臣亲督之粮船幸得天佑未遇风浪,未触暗礁。然天佑不常有,侥幸不可倚。故为防船沉粮损,徒增飘没,臣不得不另择良港,以保辽粮辽饷之供。” 李长庚兜兜转转说来说去也就一个点:盖州确实不是一个好地方,他也是根据船只沉没的现状与下面人的奏报,合理地将海运的目的地调整至旅顺、金州等地。但朱常洛不吃他这一套。 他凝视着李长庚脑袋上的冠带,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当然要‘另择’了。不然你怎么维持四十万石粮食,二十万两运费的奏议呢?你不就是怕有人揪着这点弹劾你吗?” “你就近把粮食运到金、旅等地,才能维持这一石粮食半两银的粮运比。但若是这么运,朝廷设你这饷臣来还有什么用?你要不自己拿尺子量一量,好好儿比画比画山海关到辽阳,和旅顺到辽阳,这两段路究竟孰长孰短?合着你这饷臣就是把天津到山海关的这段陆路,给优化成了天津到旅顺的水路了?” “臣” 朱常洛继续追打。“你把粮秣、军饷运到旅顺、金州。你的差事倒是办妥帖了,户部也有留档,朝中提起你李饷部也说不出半个坏字。可你这不就是把责任和压力,全转移到辽东地方的官员身上了吗?辽地现在缺人、缺牛、缺车,既要打仗,还要重拾屯垦恢复生产。你把粮秣全部塞到旅顺,不仅于节约无义,更是徒徒地浪费辽地的人力和畜力。李长庚你这就是,”最后,朱常洛用两个字给李长庚定了性。“懒政!” 这个指责不可谓不重。尽管皇帝的语气并不重,但李长庚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了。 朱常洛还想再就懒政的指责继续发挥。可出人意料的是,李长庚这时竟从袖子里抽出了一份事先写好了辞呈,高高地捧了起来。他一面将辞呈高举过头顶,一面说道:“臣有罪当革,这是臣请求免官的辞表,请圣上御准。” “李长庚。你的准备还真是充足啊。”朱常洛眉头一挑,冷冷地讽刺。“你刚才把责任甩给下官属吏。现在见情势不对,狡辩不过,你又要撂挑子了?” “臣”皇帝按着他的脑袋两头堵,把他搞得半个辩解的字也说不出来了。他憋了半天,只能重复刚才已经说过了一遍的话:“臣,不敢!” “你已经敢了。”朱常洛朝王安勾了勾手,王安立刻会意,走上去把李长庚的辞呈给拿了过来。 王安拆开信封,将里边儿的辞表抖出。“主子。” 朱常洛接过辞表,看也不看,直接就将之撕成了两截。“李长庚!” “臣在。”李长庚感觉在这大殿里回荡的不是纸张被撕碎的声音,而是什么尖锐的东西正贴在他的头盖骨上刻行。 “朕不会让你这么容易地就把这个挑子给撂掉。”几息之后,朱常洛的声音竟突然缓和了不少。“孟子曰:‘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朕查览旧档案,知道你在藩台、巡抚的任上还是颇有惠政人望的,你家乡不也给你立了生祠吗。朕向来不喜欢一竿子把人打死,所以还给你一个痛改前非,实心用事的机会。朕希望你不要再因为畏惧人言,再犯懒政之过。今天你就回去,督促你手下的人把粮饷运到该运的地方去。” 短时间内,李长庚心情的大落大起,竟愣在原地没有立时回话。 “回话。”王安低喝道。 “臣遵旨!”李长庚这才凛然一抖。 “你回去吧。”朱常洛摆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长庚在公服的前襟上用力地磕了两下才站起身,垂着脑袋,面君后退。 “回来。”当李长庚的脚后跟将要退出梢间的时候,皇帝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把你的辞表带走!” “是!”李长庚一个激灵,连忙过来在绣着龙纹的靴子旁边拾起已被扯成两截的辞表。他无意间瞥了皇帝一眼,发现皇帝正倚着扶手撑着脑袋默默地俯视着自己。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大明的皇帝对视,他看不懂这个眼神,只觉得有一股凉意正侵蚀他的后背。 ———————— 短暂的会面结束之后,李长庚又被史方达从原路带了回去。 等朱常洛透过方格窗看见李长庚远离八字的形琉璃影壁之后,他也站了起来。 当他走出乾清门,进到院落,王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主子,为何不直接把李长庚撤下来换个新的饷臣?” “换谁去?”一阵轻风吹来,撩得朱常洛下巴上的胡须微微晃动。 王安建议道:“也不必换谁去,孙师傅不就在天津吗,让巡抚衙门兼挑饷事也成啊。” 朱常洛摇头道:“孙师傅手上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只要能按时把运到天津卫城的粮饷转运至饷部衙门就够了.”南书房的门没关,朱常洛和王安径直走了过去。见到皇帝,魏朝和刘若愚立刻起身。可他俩正欲迎上来行礼,却被朱常洛摆手止住了。 “.况且熊廷弼上任以来,督饷的差事一直是李长庚在办,这摊子交给别人,一时半会儿理不顺的。事情缓急有别,北关业已沦丧,努尔哈赤现已无后顾之忧。此番倾巢而出,绝不是在奉集堡下打一仗就能算了的,辽东地方的各类供应绝不能断。” “就算辽地因为缺乏畜力而无法广泛地恢复自给,现在也不过只是一个单纯的经济账,内库有钱,国家还支得起的。”朱常洛走到存放奏疏的架子旁,随手抽出一本奏疏就看了起来。“而且在饷事里边儿,应该不只有懒政的事情。粮秣军饷,漂没耗羡,这些项目自古以来都是贪赃枉法的重灾区。” “主子,您是说,这个李长庚不止懒政,还粮饷大事上,上下其手了?”王安走到靠墙的炉子旁,从伺候炉火的小黄门手里接过温水壶,然后拎着水壶来到御案边,往皇帝常用的水晶杯里倒了大半杯温热的清水。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这不重要。”朱常洛飞快地看完了那本已经被王安读过一遍的奏疏,接着又换了一本新的继续阅读。“重要的是,这种链条只换一个节点是不够的,要挖就要把整个根子给挖起来。” “若是因为贸然换人,从而导致饷部瘫痪,进而使整个辽东断饷断粮,让努尔哈赤抓住了机会,那才是得不偿失。” “主子。喝口水吧。”王安用手掌心感受着杯体温度,确定不会烫嘴之后,才将之拿到皇帝的跟前。 朱常洛确实有些口渴了,他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了一半,接着又将杯子递还给王安。 “让锦衣”朱常洛顿了一下,改口道:“算了,还是先不用锦衣卫了,让东厂派些人马去北塘暗中调查。看看哪些人在这里边儿牟利了。假使李长庚只是懒政,得了教诲之后确实能实心用事,那么饶了他乃至重用他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先帝朝弹劾成风,想要自保也是人之常情。如果他是明知腌臜而故意放任,那过几个月再革他的职也不迟。可要是他贪了,贪到过分了,那革职是不够的。” 王安深点其头,由衷说道:“皇上圣明。” ———————— 皇城以东,尚膳监西北方向,内东厂衙门后院正房里正排队站着四个小黄门。 这四个小黄门,一个端着脸盆,一个端着脚盆,剩下两个则各捧着一方上好的布。 这间正房里除了他们和坐在床榻上的崔文升,还有一个正跪在地上给崔文升脱靴子的红袍宦官。那是崔文升的大儿子崔元,而那四个小黄门则是崔元新收的“门下”。这几个门下最后能不能成为崔元的干儿子,进而成为崔文升的干孙子,在东厂或者别的什么衙门捞个一官半职飞黄腾达,还有待考察。至于考察的标准,全在崔文升的心里。 “干爹,劳您抬起那只脚。”崔元刚取下崔文升左脚的鞋袜,便主动而殷切地请崔文升把另一只脚也抬给他伺候。 崔元的动作又轻又缓,仿佛他手里把着的东西不是老太监的脚踝,而是一个名贵但脆弱的艺术品。待两只脚的鞋袜都被褪下,那个端着脚盆的小黄门立刻就把温水稳稳当当地放到了崔文升的脚边。 早起、午休、晚睡。崔文升的这双脚,一天要洗三回,而且每洗一回都要换一双袜子,真是一点异味儿都没有。崔元将崔文升的双脚放进脚盆里的同时,那个拿着脸帕的小黄门也将绞好了的面巾捧到了崔文升的面前。“二祖宗,能赏脸容奴婢伺您老吗?”他还不是崔元的干儿子,所以还不能叫崔文升干祖父。 崔文升没有接他的茬,可也没有从他的手里接过面巾。这就算是允了。 小黄门小心翼翼地抖开还氤氲着雾气的面巾,可还没待他往崔文升的脸上招呼,整个人就被崔文升给粗暴地推开了。 “老祖宗!”崔文升隔着窗户看见一条端肃庄严的正蟒出现在眼前,立刻就站了起来,他也不管这洗脚水会不会把他的睡袍弄脏,直接就用赤脚踩着地板小跑着来到门口。他扑通一声跪下了,叩头高呼:“奴婢叩见老祖宗。” “奴婢叩见老祖宗!”在房里伺候崔文升的五人也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到崔文升的身后给王安磕头。 “哟嚯,你这还挺享受啊。”王安调侃道:“午休小憩还得五个人伺候你。” 崔文升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又给王安磕了一个头。“奴婢有罪!奴婢这就让他们滚。” “别开口闭口就是罪不罪的。弄得我不敢跟你调笑了。”王安低头俯视崔文升。 “奴婢嘴笨,奴婢嘴笨。”崔文升抬起头,看见王安的嘴角正勾着笑意,于是立刻便陪着笑了。 “行了!”王安就近找了一个凳子坐下。“都起来吧。” “是。”崔文升站起身,来到王安的身边垂首站着。 “坐着吧。”王安拍了拍面前的另一个凳子。 “奴婢谢过老祖宗。”崔文升赶忙坐下,并挥手斥退试图给他披上行蟒袍的崔元。 “老祖宗,是崔仲青那小崽子传什么消息回来了吗?”崔文升笑问道。 虽然使团代表崔仲青是东厂的人,但行刑和劳军的差事是司礼监直接下派的。所以崔仲青也就直接跟司礼监本部对接,而不必通过东厂。 “不是,他那边儿还没有消息。是主子有另外的差事要派给你们。”王安说道。 “太好了!抓谁?”崔文升大喜。他正愁抄家的差事结了之后没活儿干呢。 (本章完) 第351章 转移库银 第351章 转移库银 “谁也不抓。”王安轻轻摇头的同时,他的也眼神越过崔文升飘到了站在崔文升身后的那几个小黄门的身上。 “不抓人?”崔文升一怔,旋即会意道:“老祖宗,这些个小崽子都是崔元物色的机灵鬼儿。信得过的。” 那四个小黄门一听这话,脸上立刻浮现出了显见的喜色。 王安收回视线,接着说道:“天津饷部。” “就是那个专门给辽东地方转运粮饷的衙门?”崔文升问道。 王安颔首道:“主子万岁爷要东厂派人去北塘暗查一番,探一探这里边儿的腌臜事儿。” “暗查?”崔文升敏锐地抓出一个词。 “对。就是暗查。你要好好儿的安排,主子万岁爷不想按下葫芦浮起瓢。要抓人就得把整个根子给掘出来。”王安看了崔元一眼:“至少得像上回崔元帮你办差时那样利索。” 崔元的脸色顿时便是一白。 崔文升忙赔笑道:“就这崽子的那点儿道行,瞒不过您,更瞒不过万岁爷的火眼金睛。” “得了。”王安站起身。“就这么个事儿,好好儿干,别搞砸了。” “我送送您!”崔文升也跟着站起来。 “穿成这样就别送了,该歇就歇吧。”王安摆手,然后便自顾自地离开了。 王安的背影消失之后,崔文升慢慢地收起了脸上的谄媚之色。他走到榻上坐着,望向跟着过来的崔元。“老祖宗的吩咐都听清楚了?” “是。儿子听清楚了。”崔元也不管地上的水渍,就这么跪了下来。他伸出手,试了试那盆洗脚水的温度,发现这水已经有些凉了,便招呼那个端脚盆的宦官,过来给崔文升重新打一盆。 崔文升轻轻地抚了抚崔元的脑袋。“那就做吧,做漂亮点儿,多抓几条大鱼出来,给干爹长长脸。也在万岁爷面前露露脸。”上回抄家,东厂是拿着西厂给的名单按图索骥,这让崔文升总觉得有些遗憾和不完满。 “是。”崔元低着头,但崔文升通过这一声是,也能知道他眼神里闪烁着何等的兴奋。 ———————— 午休结束,南书房还没有收到来自都察院的奏报,刘若愚便按照皇帝一早的命令,请史辅明派人去都察院问话。 史方达进到都察院正堂,发现正案后面并没有坐人,于是就来到左佥都御史李宗延的案前,轻声唤道:“李中丞。” 李宗延抬起头,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穿着宦官袍服的陌生人,便起身问:“请问这位公公是?” “乾清宫奉御,史方达,李中丞把我当成跑腿儿的就成。”史方达拱手道。 “原来是史公公。失敬。”李宗延抱拳还礼。“史公公来都察院,是为了打听那起洋夷的逆案?” “不是我打听。”史方达本想找左都御史张问达,但李宗延主动提起,他也就直问了:“是皇爷想知道都察院什么时候能把报告交出来?这都好几天了。” 听见是皇帝派人来问,李宗延的神色也严肃了些。他正色答道:“辽东送来的证据,我宪台已经审查过了,审查草稿也写出来了。但还不能陈奏。” “为什么?”史方达立刻追问道。 李宗延说道:“宪台办案向来讲究确证,如果只有辽东的案卷,那么宪台自然可以就此上奏。但北镇抚司那边儿还送来了许多书信和文牍。这些书信、文牍都是极重要的证据,这当中或许存在可以佐证或者推翻目下结论的文字。马虎不得。我宪台需要将之完全整理了,才能结合着辽东的证据一并陈奏。” 史方达疑问道:“都察院光是十三道御史就有一百多号人。一个四合院儿的书信、文牍再多,也经不起你们这么多人一起折腾吧?” 李宗延明显愣了一下,接着哑然笑道:“史公公,这账可不是这么算的。且不说十三道一百十员御史尚未满员,就算满了也是各有正职,不可能全部抽调来查这一个案子。目下,张总宪从十三道中各抽一人会办此案,已经是特案特办了。不然就这几天的时间连审查草稿都写不出来。” “好吧,好吧。”史方达略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那你们这特案办到哪一步了?” “几乎还没开始。”李宗延摇头道。 “您这又有个什么说法啊?”史方达皱眉道。 “唉。”李宗延叹了口气。“北镇抚司那边儿送来的书信和文牍,大多是用完全看不懂的洋夷文字书写的。我宪台对此一筹莫展,正张罗找人把这些东西通译一遍。” “那您就把那个什么草稿拿给我。”史方达说道。 “不行。”李宗延又摇头。 “您这什么意思啊?”史方达显然是不悦了。 “史公公,你不要急。”李宗延缓缓道:“我刚才说了,我宪台要将所有的证据全部审查完了,把事实搞清楚,才能一并陈奏。如果你非要在这时候索要审查草稿,请把圣上的朱批拿来。” “有必要这么死板吗?”史方达满脸苦涩。 “这不叫死板,这叫一码归一码。你是奉旨来问话的,我一五一十地把你的问题全都解答了,这是一码。如果你要调走宪台的案牍,那就必须奉着调案牍的旨意,这是另一码。”李宗延像个老顽童似的,对愁容满面的史方达微微一笑。“我说明白了吗?” “得得得!我哪有您道理多呢。”史方达无奈地离开了。 ————————大明朝廷的财政权力非常分散,几乎每个衙门都有自己的银库。而且除非有皇帝的命令,否则各库的库银是不能随便转运到其他银库的。 去年用从郑家抄得的银子补发在京官员的俸禄,并补发辽东军饷,其实质就是皇帝下了一道旨意,让内承运库先给户部太仓库送去银两,然后太仓库先开仓发俸,接着再把发剩下的银子送去兵部,最后再由兵部按远近两条线,把银子分别直送至广宁为止的辽西各营,以及位于北塘的饷部衙门。 除了让内廷衙门把内库的银两送去外库,皇帝也可以下旨让外廷衙门把外库的银两送进内库。而这类行为,若是出于皇帝之私欲,最终用于皇家使用,或者干脆就屯在内库里不发。便是所谓“侵夺外库银”。在万历朝,尤其是张居正病逝之后,“侵夺外库银”的现象就变得非常常见了。 比如万历十四年正月。皇三子朱常洵出生,神宗皇帝便以内库缺乏为由,命取太仓银二十万两入补。 面对这样的情况,无论是辅臣还是部臣都没法拒绝,只能想法子跟皇帝讨价还价。 入补命令下达的次日,辅臣申时行持奏,说京边岁费日增,太仓积贮日少,遽取二十万为数太多,于是票拟请求只取十万两。而神宗则下旨再添五万两。最后,皇帝从户部太仓库中取了十五万两银子充入内库。 如果泰昌皇帝是走正常程序,通过文书给户部下命令,让户部把银子送去内承运库。那么王纪高低得上本象征性地反驳两句。但皇帝既然直接派宦官来户部传旨,那王纪也就只能遵旨执行了。 和史方达抵达都察院的差不多同一时间,王纪也带着管理太仓银库主事汤道衡,来到了位于南居贤坊东直门大街附近的新太仓。 “太仓”一词原用于总称永乐迁都以后修建在北京、通州之地的,用于存储粮食的仓廒。 正统七年,为了储存南直隶苏州等府解纳北京的草价银,以便实际用草时召商购买,皇帝诏准设立太仓银库,专掌储银。之后,随着主要用于存贮金、银、布、帛等物的内府各库逐渐退出国家公共财政领域,国家的各类杂税也开始折征白银,太仓银库也就慢慢地成了一个专门且时常被提及的银库。 为了与位于思诚坊的“旧太仓”做区别,太仓银库便也被称为“新太仓”。 太仓银库初设时,置大使、副使各一人,嘉靖中,副使被裁革,仅留不入流大使一名,以掌管库藏账籍,稽检仓庾。 而太仓银库真正的管理者,是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和正六品的户部管库主事。嘉靖中,规定两月一报出纳之数。万历二年,首揆张居正又另拨户部主事一人常驻新太仓,这也就是户部陪库主事。每次收放银两,都必须有管理库事员外郎,及管陪两位主事同时在场才能进行。 而王纪之所以会亲自过来。是因为自上一任户部员外郎卸任之后,这个缺就一直没补。之前李汝华在时由李汝华兼任,现在李汝华致仕了,这个差事自然也就落到了王纪的脑袋上。 王纪和汤道衡来到太仓银库的时候,陪库主事邹嘉生正在银库衙门的签押房里坐着看小说。 “咳!”汤道衡轻轻地咳了一声。 邹嘉生实在是太投入了,完全没有注意到汤道衡的那声轻咳。直到汤道衡又用指节扣了扣门扉,邹嘉生才抬起头。 当邹嘉生循着声音,看见王纪那张逐渐接近的老脸,他的神经一下子就绷紧了。 邹嘉生手忙脚乱地合上书,并试图扯过什么东西来遮挡一下,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那本小说就被王纪给扯走了。 “呵。上衙的时候还看起《金瓶梅词话》了?”王纪看见书本的封面,眉头顿时便是一挑。他讥笑道:“邹元毓,你还真有雅兴啊。” “.”邹嘉生下意识地伸手往回薅,但他刚站起身便把手给缩了回来,接着便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邹嘉生垂着脑袋红着脸,仿佛一个被先生抓了现行的顽皮学生。 王纪随手翻了几页,发现这家伙还郑重其事地在书上做了笔记。“你就不怕赵德友逮到你参你一本?” 户部管库,户科巡库。户科给事中可以一点招呼都不打就直接跑到银库来要求查册查库。 “他前天刚来过。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再来了。”邹嘉生脑子一抽,竟然回答了。 王纪一怔,旋即大笑道:“哈哈哈!邹元毓,你还真是聪明啊,要不要我写本奏疏请求朝廷嘉奖你呀?” 邹嘉生自知失言,整张脸红得像是一个上好的猪肝。 “开库放银。”王纪把那本《金瓶梅词话》扔回到桌面上,没有再继续追打。王纪很清楚,在大多数时候,陪库是一个很无聊的工作,更何况邹嘉生守着的还是一个没多少库藏的银库。要是不找点事情打发时间,那就只有干坐着发呆。 邹嘉生赶忙将小说收起来,并道:“左堂大人,本部的公文。” “看来你的脑子还没有被这艳俗的东西给完全塞住。”王纪给汤道衡去了一个眼神。汤道衡立刻就从怀里摸出了一个装着户部公文的信封,并将之递给邹嘉生。为了防止监守自盗,每一笔出入都要有原始的公文作为对应的凭证。 “运太仓库银八万两至内承运库?”邹嘉生感到疑惑。现在还没到太仓库获得第一笔正式收入的时间,目下贮藏在太仓库内的二十万两现银,都是从内承运库里调拨的。因此严格来说,最近好几个月都是在拿内帑给官员发俸。 “我没写错,你也没看错。”王纪点头道。 “请王左堂容下官问一句,这是为什么啊?”邹嘉生问道。 “从下个月起,刨除禄米,官员的俸银将改成一半现银,一半兑票。”王纪说道。“这些现银就是拖去内承运库兑换银票的。” “银票?哪家票号的银票啊?”邹嘉生瞪大了眼睛。 “不是票号,是银行,日月银行。”王纪回忆了一下昨天那宦官跟他说的话。“离这儿最近的一家是安定门支行。” “啊?”邹嘉生还没见过日月银行的招牌,完全不知道王左堂在说什么。 “你把它理解成宫里开的票号就行了。”王纪不想再浪费时间了。“赶紧!别磨蹭了。部里还有一桌子的事情等着我呢。” (本章完) 第352章 钦定内承运库办事条例 第352章 钦定内承运库办事条例 邹嘉生按照公文上的信息记好支出账后,便用随身携带的小钥匙,打开了身后的柜子。接着又从里边儿取出了一把比他的巴掌还长的库房钥匙。这是甲字号库房的钥匙,像这样的钥匙,柜子里还有三把,但目前只有甲字号库房里贮着银子。 “好了。”邹嘉生双手递出库房钥匙。 “走吧。”王纪摆手不接。转过身便在汤道衡的带领下朝着库房的方向走去。邹嘉生揣好钥匙,合上柜子,也连忙跟了上去。 不多时,三位官员便来到了银库门口。这时,仓大使已经带着一众吏员在那里候着了。在他们的身旁,还有八个由工部督造的等重大银箱。“小的见过王左堂。”仓大使领头行礼。 “开仓吧。”王纪只颔首回应。 “是。”邹嘉生快步来到银库门口,用那把又长又粗的钥匙打开了纯铜的门锁。 锁开了,两名壮实的吏员立刻上去,用臂膀抵着门板将厚重的大门给推开。门开后,王纪和邹嘉生都没有进去,只有管理太仓银库主事汤道衡和仓大使及一众吏员,抬着空箱子进入库房搬运银两。 目前,存在太仓银库里的现银和存在京师四支行里的现银一样,几乎都是条状和块状的“泰昌制银”。接收这批银子的时候,王纪并不在场,现在看见这一条条、一块块,码的整整齐齐的银子。他不禁问:“这银子怎么长成这样?” 邹嘉生眼力很好,一下子就在一个新搬出来的箱子里发现了好些旧形制的银锭。邹嘉生走上去,一手拿着旧银锭,一手拿新银条,递向王纪。“不止有条形的,也有这样扁马蹄形的银锭。” “但扁马蹄样式的银锭都用得差不多了。”王纪还是不接,邹嘉生就只好拿着向他展示“泰昌制银”的刻字。“这些新制的银条、银块也只是形制不同往常,成色和标重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看见了,你放回去吧。人家还等着呢。”王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左堂,下官想请教您一个问题。”邹嘉生将银子放回银箱,那几个合抬着箱子的吏员立刻就将银箱放到了一个太仓银库专用的大秤上,连银子带箱子一起称量。 “你说就是。”王纪不再看运出来的银子,而是将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到大秤那边儿。 邹嘉生想了想,说道:“这银子送回内承运库,然后兑成那银行的银票发给官员。官员领了银票之后,再拿银票去银行兑换现银。这不就是多此一举吗?” “不清楚。”王纪摇头道:“我也是昨天快散衙的时候才收到的旨意。” 宦官来给王纪传旨的时候,只给他说了一些那宦官自己也搞不懂的概念,连《暂行银行则例》都没带一本给他看。 “我想,这应该有整饬钱法、钞法的考量在里面。”王纪嘴角一翘,撺掇道:“你要是有疑问就上疏问吧。” “那”邹嘉生迟疑了。 “呵呵。”王纪转脸一笑,又调侃道:“当然,说不定皇上单就是知道你在衙门里看那些艳俗的东西,故意给你找点儿差事做,让你不要这么闲。”王纪装模作样地叹气:“可这就苦了我这把老骨头哦。” 邹嘉生大概摸清了这位代理部堂的脾性,于是反击道:“少司徒。您怎么知道这书是艳俗的东西啊?” “因为我家里也有一套啊。”王纪虽然在笑,不过他的视线从没有离开过那台秤。“但我不像某些人那样,会把书带到衙门来,公然在上衙的时候看。还钻研得那么起劲做笔记。” 邹嘉生说不过王纪,只得讪讪一笑,转移话题道:“少司徒。您说这兰陵笑笑生是谁啊?” “不知道。可能是弇州山人吧。”王纪冲仓大使点头,仓大使才指挥着吏员合上银箱贴封条。 “弇州山人?”邹嘉生愣了一下,才又道:“您是说写《弇山堂别集》的王凤洲?” “对啊。弇州山人是他的别号嘛。”王纪问:“你家里也有这套书?” “倒是没藏这套书,只在友人那儿借阅览过。”邹嘉生摇摇头。“您怎么说这《词话》是他写的啊?” “坊间有这样的传言。具体是不是,我也没工夫去太仓考证。”王纪继续注视下一箱被抬上大秤的银子。“你不是也南直隶人吗。什么时候回乡省亲,顺道去太仓访一访的王冏伯呗。就是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这世上。” 王纪说的太仓,是指王世贞的老家,也就是南直隶苏州府的太仓州。王冏伯也就是王世贞的长子王士骐,冏伯是他的表字。 王士骐和王纪一样都是万历十七年的进士。当年金榜发布之后,王士骐留在北京做了兵部主事,而王纪则直接被外放了。因此,在万历二十六年王纪调回北京任礼部祠祭司主事之前,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王纪进京之后,因为倾慕王世贞的文名拜访过王士骐几次。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坊间只有《金瓶梅词话》的抄本,流传度很小,而且也没有猜测王世贞做此书的说法,王纪自然也就不会问。 当他听说《金瓶梅词话》是王世贞所著,并在书斋里购得其刻本时,王士骐已经卷入第二次妖书案,被罢官削籍了。而王纪也再没有见过王士骐。 “苏州.”邹嘉生不知道这段过往,只点点头。“嗯,离尝州也不远,要是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去看看。问到了就给您写信。”邹嘉生是尝州府人。尝州原名常州,去年八月,泰昌皇帝朱常洛登极,为避皇帝名讳,遂改现名。 “你还怪好的嘞。” 就在王纪和邹嘉生一心二用闲扯聊天的时候,八万两现银已经装箱完毕了。 “好了。左堂,八万两白银齐了。”汤道衡来到王纪跟前,摆手朝向那八大口箱子。 仓大使和一名吏员各捧来一本翻开的册子和一支沾了墨水的毛笔。“左堂大人,劳您老在这上面儿签个名儿。”这是最后一道程序,只有等王纪把自己的大名签上去,这八大箱子的现银才算是真正出库,能装车了。 “好。”装银称重的过程王纪全看着,因此也没有疑问。 他拿起笔正要在相应的位置上签上自己的姓名,却猛地顿了一下。他看见在上一个日期的后面,正缀着“李汝华”三个大字。———————— 几乎半个时辰之后,八辆拉着银子的马车在库兵的护送下离开了新太仓,顺着东直门大街向西驶去。 重新太仓到东安门的这段路有将近十里,因此即使一路小跑且有库兵开道,也过了差不多三刻钟才走完。 王纪的轿子在东安门门口落定,汤道衡也从第一辆马车上跳了下来,他的品级太低,就算养得起轿夫也不能坐轿。 “走吧。时辰不早了。”王纪躬身从轿子钻出,他发现来接各位阁老回家的轿子已经在东安门旁边专门划定的空地上等着了。 “是。” 两人联袂来到门口,王纪掏出腰牌递给守门的卫兵,并说:“我们是户部的,奉旨从太仓银库转运现银至内承运库。” “知道,上面打过招呼。”卫兵验过腰牌,将之递还给王纪。“但只有马车和车夫能进去,库兵得留在外边儿。” “好。”王纪收好腰牌,回到车队,对指挥库兵的总旗说了两句。 “集合!”那总旗喊了一声,押护库银的库兵们便和车队分开了。 接着,运送银两的马车队又动了起来。 在前往内承运库库房的这段路上,一直有直上卫的士兵跟随。 王纪非但没有觉得冒昧,反而觉得欣慰。梃击案后,“宫禁不严”就一直是饱受诟病的事情。当初张差进宫,走的就是东安门到东华门这条路。皇帝能充分吸取这一教训,严整宫禁,王纪还是很高兴的。 车队抵达库房门口的时候,已经有一个穿着绯袍的宦官带着几个青袍的低级宦官在那儿候着了。见车队驶来,宦官们立刻迎了上去。 绯袍宦官带头对身着三品孔雀补服的王纪板正作揖道:“见过王侍郎。” “这位公公是?”王纪定睛一看,发现在这绯色袍服上绣着的竟然是一条蟒首牛角,双角向下弯曲的斗牛。这显然是一件不在品级次序中的斗牛赐服。 “嗯?”身着斗牛赐服宦官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瞥了汤道衡一眼,才自我介绍道:“我是内承运库的掌印太监,吴明哲。” 吴明哲也是慈庆宫的老人,但他的重要性和存在感远不如太子侍读王安、慈庆宫总管李鉴、膳房管理史辅明那般高,而且他个人能力也比较平庸。因此即使在新旧交替之后,凭着旧侍潜邸的关系作为鸡犬升天了,也只能当个没有人事权的普通宦官。可以说,两监两厂随便出来一个司正都能对他大呼小叫。 不过王纪还是还以礼待之。“原来是吴太监,失敬失敬。” “王侍郎客气了。”王纪的礼待让吴明哲很是受用,再次拜过后,他用略带嗔怪的眼神笑着看向王纪身边的汤道衡。“也见过汤主事。” 汤道衡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提前跟王纪介绍吴明哲,于是只得讪讪拱手,尴尬笑道:“见过吴太监。” 上回,内承运库运银子到太仓银库,吴明哲和汤道衡就见过面,只不过那时陪在汤道衡和邹嘉生身边的人不是王纪,而是李汝华。而且就像李汝华和王纪是兼做户部管库员外郎的差事一样,吴明哲也是兼差。如果总管银库少监冯恪没有跟着崔仲青一起去辽东犒军,那么这会儿就该是他来接收银子。 相互行礼过后,王纪对吴明哲说道:“八万两银子都运到了。” “好。”吴明哲招手,站在他身后的几个青袍宦官,立刻就带着手下的小黄门去各车卸货。 作为接受方的内承运库,不仅要称量其重,还要检验成色。 八万两银子,自然不可能每锭、每条都拿出来验,只能抽检。否则光是检验这一环就得干上大半天。 而内承运库抽检的方式,是把所有银子全拿出来,接着按银子上的标重分堆,每堆分别抽签,抽到哪一锭就验哪一锭。按照《钦定内承运库办事条例》的规定,抽检的比率是一两银子检五分,也就是百分之五的抽检率。换言之,这八万两银子要抽四千两出来验。 因为参与抽检的人很多,所以不多时,十八根一百两的银条,二十根五十两的银条,三锭五十两的旧式银,二十根二十两的银条,三十根十两的银条,五十二根五两的银条,以及九十个一两的银块就都被挑了出来。接着,就是看字、剪开、观色、称重四道标准的检验过程。很快,这二百三十三个不同重量的现银全部检验完毕。 “掌印,好了,没有任何问题。”剪验局局正桑秉直来到吴明哲的面前汇报道。 吴明哲没有立刻回复他,而是先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西厂外稽司驻内承运库司员,见对方默然点头,他才下令道:“称重。” 《钦定内承运库办事条例》附例规定,西厂外稽司需要向内承运库派遣常驻司员一名,全程参与所有进出事项。派驻司员每季一换。交接之后,该司员将接受西厂内稽司的全面审查,审查通过,该员将获得外派津贴十两。审查不过,该员将被移交到司礼监,由廉材房立专案处理。惩罚判决视情节而定,上不封顶。 尽管内承运库的管理层从上到下被洗了一遍,但基层的小黄门却只是按照刘若愚定下的裁汰标准撤掉了一些老弱。由于大多是熟练工,所以小黄门的效率也很高,没多久就分批把这八万两银子过了三遍秤。 “总重八万两,没有任何问题。”桑秉直又汇报。 “嗯。”派驻司员点头。 “签单。”吴太监招手道。 (本章完) 告假 告假 出远门,跑外地。 (本章完) 第353章 第四具尸体 第353章 第四具尸体 吴明哲的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宦官拿着一张验收单走了过来。 “王侍郎,请看。”吴明哲转手就将之递给了王纪。接着,他又对桑秉直说:“去正堂把内库的大印请来。” “是。”桑秉直快步离开库房,朝衙门的方向走去。 王纪接过验收单,抖平一看,发现单据上只写了部分内容。王纪睨了那送来验收单的宦官一眼,问吴明哲道:“这收据上怎么有这么多留白啊?” 吴明哲微笑道:“这不是他写的,这是经厂印发给各仓各库的格式单据,这些条框文字都是用雕版事先印好的。只要在留白处填上必要的内容就行了。” 为了提高办事效率,并减少监察单位的工作量。经厂专门为仓库和银行这些需要频繁收发物资,并签发单据的衙门准备了一整套雕版。 这些单据都有着相似的基本样式:左右两开,中间有一条刻线,刻线两边内容相同。 “哦!”王纪恍然。“我填?” “您是承运方,我们是接收方。”吴明哲伸出手。“我来填,您看着就行。” “好。”王纪将单据递还给吴明哲。 吴明哲拿着单据来到最近的一张桌子旁,提起笔在左右两边的空白处填上按顺序填上,“户部太仓银库”“收讫”“捌万两”“现银”等相同的字样。填完了这些信息,他又在单子的末尾处写上日期和自己的姓名。 “王侍郎,请签名,两边都写。”吴明哲将毛笔递给王纪。 “好。”王纪接过笔,在“承运”一列填写自己的姓名。 王纪签完名,那西厂的派驻员也走上来。在“监督”一列上填写自己的姓名。这时王纪才知道,这个一直板着脸的年轻人叫方正化。 方正化签完名,该写的信息就全写完了。 这期间,剪验局局正桑秉直已经将一个装着内承运库大印的匣子给带到了。 吴明哲打开匣子,小心翼翼捧出一方纯铜打造的官印。官印下面就是印泥,拿出来就能用。吴明哲双手掌印,印章稳稳当当地落在单据中间的刻线上。 “平子,印。”王纪朝汤道衡招手,汤道衡便从怀中掏出一方膈应了他好半天的小印。这方印是管理太仓银库主事专掌的,只能在收发银两的凭据上盖用。 “吴太监,能借点儿印泥吗。”汤道衡从布囊里取出小印,却发现他出门时蘸的印泥又蹭到了布囊上。 “借吧。”吴明哲又笑着把内承运库的铜印从底托上拿了起来。 “多谢。”汤道衡给官印蘸上红泥,又将这些红泥转移到内承运库的官印下面。 待印泥风干,吴明哲便沿着刻线将单据对折。他可以直接用手撕,但出于谨慎起见,他还是用一柄薄刃的裁纸刀沿着刻线将单据裁成两半。 “汤主事,这份是你们的。”吴明哲按着左主右客的惯例,将刻线右侧的单据递给汤道衡。 “有劳。”这两份单据构成了一份典型的勘合。和民间一样,若是某一天户部和内承运库因为今天的这场转运产生了纠纷,要把官司往皇帝那里打,就要拿勘合出来验。骑缝堪合对印,称之为“符合”。若是不符合,或者在销毁日期到来之前某一份单据丢了,就有人要倒大霉。 “拿着装吧,别揉皱了。”汤道衡接过单据,吴明哲又给了汤道衡一个信封。 王纪为官几十年,头一次在宦官衙门这里感受到那种让他身心皆快的效率感。不拖不沓,一切事情都井井有条。他竟然莫名地感动了。 “开门,入库。”吴明哲转身看向一个一直跟着,但此间一句话也没说过的宦官。 “是。”那宦官应了一声,接着就从怀里取出了一把硕大的库房钥匙。 内承运库有甲到癸一共十个天干字银库,每一个库设一个挂司正衔的管理官,全称“管理某字银库司正”,由总管银库少监直接管理。 《钦定内承运库办事条例》规定,如果某库出了类似于监守自盗的问题,那么总管银库少监和管理某字银库司正,都将受到上不封顶的严惩。掌印太监也要负领导责任。和惩罚对应的,是管库司正的有一笔额外的养廉津贴。 现在,甲库到辛库都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只有壬库和癸库还有空余。而这次的八万两便是由壬库的接收。 壬库司正用钥匙打开库门,西厂外稽司的派驻员方正化立刻就走到了门口,死死地盯着负责搬运工作的小黄门。以防止他们在入库的时候搞什么袖里乾坤的勾当。 在入库的过程中,王纪找到吴明哲。“吴太监,时候也不早了,既然验收完毕,银子也开始入库了,是不是也该把银票给我们了。” “哦!忘记跟你说了,事情是这样的。”吴明哲歉然道:“内承运库只收银子不开票。您拿着我库给户部开的收据去日月银行总部,他们见了这收据自会把这八万两的银票给您。” “日月银行和内承运库不是一个衙门的?”王纪疑惑道。 “不是。”吴明哲摇头。“虽然我库和银行都归司礼监直辖,但两个衙门并不隶属。而且银行的级别比我库要高。” “这怎么讲?”王纪还以为银行是银库的下属机构。 “银行的总行长是魏首席。”吴明哲说。 “原来如此。”王纪一下子就明白了。“那这日月银行的总部在哪里啊?” “您知道旧都知监的衙门在哪儿吗?”吴明哲说道:“日月银行的总部衙门就设在那儿。” “不知道。”这是王纪第一次来皇城直接跟内廷衙门打交道,要不是有直上卫的士兵领路,他都找不到这里来。 吴明哲想了想,转身指向西北方向的万岁山。“这么跟您说吧,万岁山右里门正对着的就是银行总部的西门。” “这”王纪面露难色。 吴明哲哑然一笑,对桑秉直招手。“好吧,桑局正,带王侍郎去银行拿票。” “是。” ———————— 就在王纪和汤道衡跟着桑秉直去日月银行总行取银票的时候。顺天府署的签押房里,府尹沈光祚也抽空完成了那封反对开办银行的奏疏草稿。沈光祚将草稿通读了两遍,又修改了其中一些措辞,接着才站起身,走到一个存放空白叶折的架子旁,按草稿的篇幅,他准备选一本八叶的空白叶折。可他还没找到,执掌本府邢名的顺天府推官谭世讲就慌慌张张地跑进了签押房。 “大赞府!”刚进门,谭世讲就冲着沈光祚的背影大声地喊了起来。“又死人了。” 沈光祚让谭世讲的动静给吓了一跳,他没有立刻转过身,而是拧着眉头继续寻找空白叶折。“还是中人?” “对,还是中人。”谭世讲的声音明显在颤抖。他根本就不想碰这种案子,所以才按惯例让人把案卷送到锦衣卫去。可是他的顶头上司非要管这档子事,谭世讲也就只能硬着头皮查,可现在什么有用的东西都还没查出来,就又出了第四起命案。 沈光祚总算找到八叶折了,他转过身看向谭世讲。“这回又是在哪儿发现的?” “就在千佛寺边附近。”谭世讲说道。 “千佛寺”沈光祚又问道:“谁来报的?” “北城兵马指挥司的小旗官。现在兵马司已经把地方围了,巡城御史也在那儿。”谭世讲回答道。 “过去看看吧。”沈光祚叹了一口气,将空白的叶折扔到了那几张奏疏草稿上。 千佛寺,全名“护国报恩千佛禅寺”,建于四十年前的万历九年,是时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奉佞佛的慈圣皇太后之命,为云游至京师的西蜀名僧偏融禅师建的禅修之所。 千佛寺和顺天府署同在京师北城区,两个地方还算近,弯弯绕绕也走不了五里地。鸣钟时分,载着沈光祚的轿子和驮着谭世讲的驴子,在一众衙役的随护下来到了千佛寺附近的案发现场。但与其说这个现场靠近千佛寺,还不如说它靠近京师的北城墙。 当沈光祚和谭世讲抵达现场的时候,北城兵马指挥司指挥杨樟,和新任巡视北城御史方震孺已经到了。 沈光祚的到来让他们有些意外,但当沈光祚走出轿门,方震孺和杨樟还是立刻就迎了上来。“见过沈赞府,谭推府。” “好了,好了。”沈光祚很敷衍地还了个礼,一边朝案发的四合院走去,一边问:“尸体呢?” “还挂在东厢房。”杨樟快步跟上去,指引道。 “尸体是谁发现的?”沈光祚跨过门槛,进入这座只有一个院子的小四合院。谭世讲、方震孺和杨樟也跟着走了进去。 院子里除了兵马指挥司的兵,还站着二老一幼三个人。杨樟伸出手,指向其中一个老妇人,说道:“就是那个老妪。” 沈光祚顺着指引看去,那两个老人立刻就跪了下来,而那个满脸惊慌的小孩儿却愣在地上没动。但很快,他也被老人拽着跪下了。 “起来,都跟着过来。”说罢,沈光祚便朝着案发的厢房去了。 这二老一幼显是不愿意跟上去再看尸体的,但院子里的兵丁哪会管他们愿不愿意。这帮大老粗废话都懒得说,直接扯着胳臂就把他们往厢房的方向拽。 小孩儿哭闹了起来,一个兵丁抬起手臂就准备给他一巴掌。他这巴掌打实在了能把人抽得昏死过去,不过这兵丁的巴掌还没挥出去,他的胳膊就被眼疾手快的巡城御史给抓住了。“你要干什么?” “让这小兔崽子闭嘴。免得他鬼叫扰了大人们的清静。”兵丁谄笑道。 “就算想让人闭嘴也不能打人啊,况且这还是个小孩儿。”说着,方震孺还瞪了杨樟一眼。杨樟讪讪一笑,转头瞥向那老汉。 “乖孙儿呀,别哭了。”那老汉赶忙过来安慰小孩儿。小孩儿止不住哭,他干脆就把小孩儿的嘴给捂上了。 厢房很小,一个顾盼就能看全,而尸体就吊在支撑房间的主梁上。 不必细看,沈光祚粗略地瞄了一下就能确定,这是典型的缢死:双眼暴突,眼神凝滞,舌头外伸,肢体扭曲。 尸体正下方是一张小方桌,尸体的侧前方还有一个被踢倒的凳子。沈光祚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发现死者穿戴齐全,腰带和裤子也没有被解开、扒过的痕迹。 “你怎么能确定这就是一个中人呢?”沈光祚转头看向谭世讲。 “这老头儿自己说的。”答话却是杨樟。 “说说。”沈光祚看向老汉。 老汉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他这辈子还没跟身穿红色衣服的大官儿打过交道,更怕因此惹上官司。“回大.大人小的”老汉张皇失措,嘴巴开开合合,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说!”沈光祚又看向那老妪。 “大人。”虽然老妪也在发抖,但她至少说得出话来。“这是我家的住客,来投宿的时候说是宫里出来的。既是宫里出来的,脸面上又没有胡须,所以小的们就把他当成公公了。” “把仵作叫来。”沈光祚对谭世讲说道。 “是。”谭世讲领命离开院子。 沈光祚又问那老妪。“你说是住客,那他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就这个月初。”老妪说道。 “你们之前认识?”沈光祚在房间里找找看看。 “不认识。”老妪就跪在那里答。 “那你为什么要让他住?”沈光祚打开床边的柜子,在里边儿找到不少叠放整齐衣物。 “为什么.就是租住啊。”老妪本能地瞥了尸体一眼,但看见那恐怖的样子,他立刻又将视线给收了回来。“我家有空房子,他要住房子。就租了呀。” “赁居?签了契吗?”沈光祚翻找柜子,却没衣服以外的东西。 “没有。”老妪摇头。 这时候,老汉突然插话进来。“大老爷!我们不识字。所以准备请秀才代写契书,可这契还没来的及立,人就死了。” (本章完) 第354章 四起案子的共性 第354章 四起案子的共性 为了方便管理并抽从中税,官府要求所有的租买行为都发生在得到官府许可,也就是得了牙帖的牙行那里,而不得私下进行。但多数时候,官府没法监督每一笔细碎的私人买卖,所以在这些可管可不管的麻雀事儿上,官府往往是睁一只眼闭只眼的。 可只要有这一条,沈光祚就能上纲上线地叫人把这当家的老头带回衙门打板子。如果租赁方还活着,官府还能强行让这笔买卖挂靠一家牙行。就算是巡城御史也管不着。 不过沈光祚只瞥了那老汉一眼,指着面前柜子里的衣物问道:“这些东西都是他的?” “回回大老爷。”小孩被死者恐怖的死相吓得止不住哭,为了让他不挨士兵的巴掌,老汉只能一边安慰,一边哆哆嗦嗦地回话。“除了.家.家具和床褥,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他的。” “带出去。你留一个回话就是。”沈光祚摆手。 “谢大老爷!”老汉如蒙大赦,赶忙抱着小孩离开厢房。 “他一个月给多少给你们多少房钱?”沈光祚又走到死者的身边,看了看他的指甲。沈光祚发现,这人的指甲缝里挤了好些细碎的人体组织,而且还有几个指甲明显呈现外翻乃至渗血的状态。 “回大老爷。每个月收他二钱银子。”老妪回答道。 “包伙食吗?”沈光祚继续查看屋子里其他容器。 “二钱银子哪儿能包伙食啊。”老妪摇头道。 “你家就一个灶房,吃一顿饭要烧两回火啊?”沈光祚对招手杨樟招手,然后指了指尸体身后的位置“叫人把桌子搬到这儿来。” “二钱只是房钱,伙食另算。”老妪的视线一直跟着沈光祚的脚步转,当他的身影移动到尸体后面的时候,老妪立刻就垂下了脑袋。 “是。”杨樟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手下的士兵都在厢房外边儿,而且离得都挺远,索性自己帮着把桌子挪移到沈光祚指定的位置。 “把那个矮凳也拿过来。”桌子摆放到位后,沈光祚又指向倒在地上的凳子。 “您这是要?”杨樟低头捡起凳子递给沈光祚。 “当然是上去看看。”沈光祚接过凳子,又问那老妪:“你这伙食钱又怎么算啊?” 老妪不知道这大老爷为什么要问这些家长里短的琐杂事,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说好的是先给三钱银子。” “一个月三钱银子?”沈光祚问道:“他就一个人,吃什么东西能这么多钱?” 这年头的物价还算正常。尤其是在北京,粮价在官府的主动干预下,甚至还能用“低”来形容。 比如,万历三十二年,户部疏言救荒之法,建议“发京仓二十万石平粜,每石价六钱五分”。万历四十三年救荒,时任顺天府尹李长庚奏言,“臣等督发二县平粜,遵照部议,粳米每石六钱,粟米每石五钱。” 尽管最近几年,京畿的粮价因为辽东战事的影响而呈现出上涨的态势,但总归也还在可控的范围内。 老妪从沈光祚的语调里听出了质疑,赶忙解释道:“不是每个月三钱,是先给三钱,之后吃多少补多少。” “嗯。”沈光祚不再发问。他踩着凳子踏上桌面,近距离观察尸体的脖颈,他发现死者的脖子上并没有那种交叉的勒痕,只有一些出于求生本能的抓痕。 杨樟还以为沈光祚这是想把尸体放下来,于是道:“沈赞府。这活儿我们来干就可以了。” 沈光祚刚想拒绝,杨樟就冲着门口的方向喊了一声:“来人!帮大人把这死人弄下来!” 两个守门的兵马司士兵应声进入房间。这时候,谭世讲也带着仵作回来了。不算房梁上吊着的,这小小的房间里一下子就挤了八个人。 “不必,就这么挂着。”沈光祚摆手止住那两个兵,接着回到地面,对谭世将说:“派个人去通知郑百宰,让他也派人来看看。” 谭世将没有立刻去传令,而是问道:“他们若是要把这些证据都带走那要怎么办。大赞府,这院子里东西可还不算顺天府的证据啊。” “他要带走就他带走呗,我们又不为跟他抢功。而且我想”沈光祚下意识地瞥了方震孺一眼。“他们不会想要的。” 沈光祚很清楚,锦衣卫要证据,要么是图个查验方便,要么就是想压消息。既然顺天府署给他们行了方便,而且消息已经泄出去了,那锦衣卫就没必要把证据,尤其是尸体给带走了。若是把尸体带走,晦气不说,还得费时费力地赶在尸体发腐之前,银子买棺材找地方把人埋了。锦衣卫又不是什么义庄的善人,才不会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那好。”谭世将又离开了厢房。 沈光祚对仵作说道:“摸摸,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中人。” “是。”仵作常跟尸体打交道,对此没有任何忌讳。他仰头抬臂,直接将手伸进死者衣衫的下摆,但因为尸体的双腿垂得很直,而且已经开始出现尸僵,所以直到谭世将又折回来,那仵作还没掏到地方。 沈光祚有些不耐烦了,他看向一旁的杨樟,说道:“你帮他掰着啊。” “你来。”杨樟虽然不怕,但他不愿意没事儿给自己找晦气,于是就把这差事交给了房里的士兵。 被他点到的士兵也不想碰尸体,但他已经没有可以使唤的人了。只得悻悻过来,把着脚踝将死者的双腿掰开。 在士兵的帮助下,仵作很快就摸到了死者的下身,他在那里轻轻地捏了两下,接着转头对沈光祚说:“大赞府,这人确实没有卵子。” “嗯,你们几个先出去吧。”沈光祚点头,并对仵作和那两个士兵摆手。 “是。”三人领命退出厢房。 “除了这间屋子,院子里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存了死者的个人物品吗?”沈光祚问那老妪。 老妪答道:“没了,他的东西都在这儿了。”“谭推府。”沈光祚绕开众人走出厢房。 “大人请讲。”谭世讲和杨樟立刻就跟了上去。只有方震孺有心招呼那老妪。“你也出来吧。” “谢大人。”老妪刚起身跟出来,就听见那个一直在问话的大官儿下令道:“把整间宅子边边角角都搜一遍,包括水井。不管是值钱的还是不值钱的,全都堆到这院子里来。” 谭世讲来到院门口,大声招呼他们从顺天府署带来的衙役。“来人!搜!” ———————— 搜证的过程中,三位文官没有再继续盘问这家的主人,而是群聚在最早被翻了个底儿掉的倒座房里默默地等待着。 最先沉不住气的人是巡视北城御史方震孺。他顾盼良久,最后还是望向一坐下就摆出沉思状的沈光祚,轻声呼唤道:“沈赞府。” 沈光祚眨眨眼睛,将视线从院子里逐渐堆高的杂物上收回来。“孩未,怎么了?”方震孺,字孩未。 “这是一起连环案吗?”方震孺问道。 此言一出,谭世讲的表情立刻就变了,但沈光祚的声音还是如往常那般平稳:“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听说在南城和城外也发生了类似的案子。”方震孺说道:“死者都是宦官,虽然死因各不相同,但看上去都是自杀。” “不是宦官,只是中人。目前推测,这些人应该都是最近宫里裁员时革除的冗滥。而且一开始的两起是不是自杀还不能确证。”沈光祚算是变相地承认了几起案件的相似性。 “锦衣卫知道了吗?”方震孺灵光一闪,不等沈光祚回答,便改问道:“您刚才让谭推府去请的那个郑百宰,就是锦衣卫的百户官吧?” “你猜的不错。郑百宰是东司房的实职百户。”沈光祚颔首。 “那么顺天府是又准备把案子转给锦衣卫来查了?”方震孺可没少听说类似的事情。 “要是转给他们了,那我们还来这干什么。”方震孺的语气中带了不少诘问的意味,可沈光祚却不以为忤。“锦衣卫查锦衣卫的,顺天府查顺天府的。互不干扰。” “下官失礼了。”方震孺拱手致歉。 “无妨。”沈光祚摆手。 “那请问您有查到什么吗?”方震孺接着问。 “几乎什么也没查到。”沈光祚摇头苦笑:“想来你已经听说了,南城和广宁门外的那两起案子,尸体都是在河里发现的。目下已然贴了悬赏的告示,谭推府也带人在事发地附近问过了,但目前为止,我们还没到有用的口供。若不是东直门外那一起与此案类似的自缢,顺天府甚至都不太敢下‘形似自杀’的论断。” 第一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被泡肿了。南城兵马司的仵作硬着头皮验尸,但根本验不出死因,只知道这是一个没有卵子的中人。负责收敛尸体的副指挥只把这当作一起普通溺亡案,甚至都没有往顺天府报,只让吏目写了个备忘,就准备把尸体往义冢拉了。 直到几天后,南城兵马司又接到了一起城外辖区的报案。还是在河里发现的尸体,死者还是中人。兵马司觉得这当中可能有些蹊跷,但又不能断言,所以就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提报,送到顺天府推官谭世讲那里去。 谭世讲本来还想先简单地查一查,要是什么所以然都查不出来,就以无关联的意外结案。可没多久,东直门外又发现一个了吊死的中人,于是他转手就把案子捅到了锦衣卫那里去,想按惯例把这麻烦给甩出去。不承想这个新来的府尹大人,竟然几句话又把差事给揽了回来。 “就算前两起案子一筹莫展,那东直门的这起也该有证人了吧?”方震孺望向正房的方向。那二老一幼正被禁锢在里边儿。 谭世讲接茬道:“有,但也可以说没有。尸体是在城外一座破落的道观里找到的。在去年遣返辽地流民之前,那附近还生活着一些人,但驱离他们之后,那道观就又没人气了。” 嘉靖时代,因为皇帝佞道,所以京师周边兴起了不少道观,但嘉靖以后的两代帝王都不信道教,隆庆皇帝甚至还对城里城外的野道来了一场大驱逐乃至大清洗,好些嘉靖时香火极旺的道观因此直接就破落得一文不名了。 “既然没有人气,那尸体又是谁发现的?”方震孺转头看向谭世讲。 “一个希望向皇上献药的游方道士。”谭世讲说道。 “方士献药?”方震孺惊了。 “对,据他自己说,他是听了皇上召张真人进京的消息,以为宫里又要复设斋醮,所以才来献上仙药的。”谭世讲补充道:“他是南直隶扬州府附郭江都县人,有地方官府发放的度牒,度牒上更新的日期很近,几乎可以断言此人不可能跟这案子有直接的关系。所以我才说有证人,但又没有证人。” “人已经放了?”方震孺问道。 沈光祚说道:“还没。出于谨慎起见,我把他留在了顺天府。” 比起案件本身,沈光祚对皇帝佞道的传言忧虑更甚。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这些装神弄鬼搞丹药的家伙全部抓起来,并把他们撵出北京,让他们离皇上远点。 “除了都是中人以外,这死者还有别的共同之处吗?”方震孺问道。 “没钱。”谭世讲又接过话茬。 “没钱?”方震孺不解。 谭世讲解释道:“据我们所知,宫里在裁撤冗滥的时候,是发了遣散费的。每个人分得的遣散费少则几两,多则几十两。但直至目前,三具尸体翻不出一两银子。所以我推测,凶犯作案的动机应该是图财。”谭世讲打心眼里不希望这是政治谋杀。 “谭推官,您这么早就以‘为财杀人’为动机,会不会太武断了些?”方震孺问道。 谭世讲瞥了沈光祚一眼,微微皱眉道:“哪里武断了,为昧一两银子而杀人的事情少了吗?” (本章完) 第355章 一个身子三个脑袋 第355章 一个身子三个脑袋 “这样的事情当然不少。但银子有没有可能不是案犯,而是被最早发现尸体,但没报案的人给摸走了?或者干脆就是被兵马司的人给拿走了?”方震孺毫不讳言,甚至没有因为门口还站着兵马司的人而压低声音。 “有可能。”沈光祚抬手止住谭世讲。“但现在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查到,谭推府如此假设,也不能说有错。这至少是一个办案的方向。而且在这个案子的死者身上,也没发现银子。” 方震孺看向沈光祚。“所以您才会问那些问题?”。 沈光祚点头道:“据我所知,像厢房里那么大岁数的中人在出宫时,至少有二十两银子可以拿。可我在厢房里翻找了半天,却只在柜子里发现了一些杂物。别说银子,连个铜板也没有。而且兵马司的人也不可能你的眼皮子下把银子往自己的身上揣,尸体可还在房梁上挂着没下来呢。” “但这家人看起来都像是老实巴交的正经人啊。”方震孺又望向正对面的房间。 “我也觉得不会是他们做的。但办案不能靠先入为主的直觉,怎么都得查一查。”沈光祚说道:“我看过了,那中人的死相就是常见自缢。颈后的勒痕不交叉,左右两端有抓伤的痕迹,指甲外翻渗血,甲缝里间着的碎肉,而且这家人没有壮劳力,这老汉老妪加起来都不见得能搬得动死者,更别说那个见着尸体就哭个不停地男童了。光靠这些还不够,只有等院子里的其他地方搜查完毕,才能初步排除这家人的嫌疑。” 方震孺微微颔首,又道:“可就算找到银钱,也不能说那就是他们从死者那里拿到的吧?说不定是自己多年的积蓄呢?” “呵呵。”沈光祚的脸上绽出了欣赏的笑容。“方孩未啊,你还真是当风宪官的那块儿料。其他案子还需要审慎的寻找证人证据,以避免你所担心的冤假错案,但在这个案子上只要能找到银子立刻就能判断是不是死者所携。” “为什么?”方震孺问。 沈光祚说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这些中人在出宫时拿的银子并不是旧制的官锭或者碎银,而是银作局新造的‘泰昌制银’。‘泰昌制银’很好认,和旧制官锭截然不同,就算不看戳记,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原来如此。”方震孺深深点头,不再说话。倒座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 就在搜证即将结束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就奔到了案发地。和郑士毅一起过来的,还有他麾下的两个实职总旗,以及一队随行奔跑的校尉。 郑士毅和两位总旗在四合院门口下马,把缰绳交给校尉之后,就跨着大步进了院子。因为院外没有拴马的地方,所以照看马儿的校尉只能把着缰绳,充当人形的拴马桩。 “卑职杨樟见过郑百户。”最先迎过来的人,还是北城兵马指挥司的指挥杨樟。杨樟来到郑士毅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给他行礼,可品秩上与之同级的郑士毅压根儿连看都不看他,直接就越过他走到了摆在院子中央的杂物堆边上。 郑士毅面对谭世讲,也不行礼,指着杂物就问:“尸体呢?谁发现的?这些破烂玩意儿又是什么?” “死者还在厢房里吊着,是这家的主人发现的。这些东西是这家人的全部财物。”谭世讲一看到锦衣卫心里就开始犯怵,一一回答之后,他便将郑士毅的注意力往倒座房的方向引了:“郑百宰,沈赞府和方御史也来了。” “你们把巡城御史也叫来了!为什么?”郑士毅惊问道。 “巡城御史不是顺天府署叫来的。”谭世讲看向杨樟。“沈赞府和我来这儿的时候方御史就已经到了。” 郑士毅这才顺着谭世讲的视线正视杨樟,以上级对下级的语气质问道:“你把巡城御史叫到这儿来干什么?不是派人给你们打了招呼吗?” “哎呀!”杨樟瞄了瞄倒座房里的方震孺,又指了指正房的方向。用饱含无奈的语气小声说道:“郑百户啊,方御史不是卑职叫来的。这家人报案的时候直接就去了巡北察院,我们都是方御史叫来的。” 巡城御史公署又称“巡视某城察院”,口语中常简称“巡某察院”。 自洪武时,巡城御史就可以督管并调遣本城的兵马司办差了。成化年间设立东、西司房后,兵马司又多了锦衣卫这么一个上级。同时,由于京师城内及城郊的大小案件顺天府都可以过问,而且在过问的时候顺天府也可以调遣兵马司办差,所以兵马司这个六品衙门实际是受三重领导的。对于兵马司来说,这就相当于是一个身子长了三个脑袋。 平时也还好,锦衣卫一般不管芝麻事儿,哪怕是人命案子,在他们的眼里也不过一桩小案,你顺天府查就是了。而巡城御史也主要也是跟官员及官员的家人较劲,只要不出治安事件,他们也很少吆五喝六地调兵马司的人来用。 可要是遇见眼前这种三个衙门都关心的案子,那夹在中间的兵马司就很难受了。 “哼!”郑士毅轻哼一声,转身朝着倒座房的方向走去。 “唉。”杨樟和谭世讲对视一眼,也紧跟了上去。 倒座房里,沈光祚和方震孺已经听见动静站了起来。郑士毅走进去,却只对府尹沈光祚行礼。“下官见过沈赞府。” “见过郑百宰。”方震孺和沈光祚一起对郑士毅行礼,显是对郑士毅的无礼不甚在意。 行过礼,郑士毅立刻就问道:“审过报案人了吗?” “郑百宰不先去看看尸体?”沈光祚也指引道:“就在那边的厢房。” 郑士毅说道:“尸体自有仵作会看。我现在就想知道尸体为什么出现在这儿。”当谭世讲指明尸体的位置时,一个世代干仵作行当的锦衣卫小旗官就已经带着两个人过去看尸体了。而且如果没有沈光祚和方震孺在场,郑士毅这会儿已经让人把这家人拿住,并准备往东司房的监牢里送了。 “郑百宰少安毋躁,请坐。”沈光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摆手朝向身旁空着的凳子,那是谭世讲之前坐的位置。 郑士毅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坐了。“沈赞府,现在能说了吗?” 沈光祚开口道:“死者是这家的租客,租约是这个月才立的。因此我推断,死者是在内裁中被清汰的冗员。死者居住的房间里,没有找到裁员时宫里发放的遣散费。”说到这儿,沈光祚又看向谭世讲。“谭推府,你方才出去验查财物,找到了‘泰昌制银’了吗?” “这家的现银本就不多,整个院子找到的碎银加起来也不过三、四两。”谭世讲摊开攥着的右手,一个小小的钱袋子立刻出现了众人的眼前。他打开袋子,将里边儿的碎银全部倒在左手上。“除了这些银子,还有差不多一贯年份很杂的铜钱。” 虽然随着海外银两涌入,民间也开始大量使用精准剪裁的银两作为另类的“辅币”以满足日常交易,但铜钱的地位还是非常稳定,毕竟准确地分割银两也是一个技术活儿,保不齐在找零的时候就让人给坑了。有明一代,几乎每一代帝王都会铸造铜钱以作为低价值的辅币供给民间使用。李汝华还没卸任的时候,就准备和工部沟通,联署请旨铸一批“泰昌通宝”出来,在流通领域宣示新君父的存在。 几人说话的档口,杨樟也很有眼力见儿地给谭世讲找了一个矮凳过来,并将之摆到谭世讲的屁股下面。“谭推府请坐。” “多谢。”谭世讲坐下之后,从那把大多又小又旧的银子里挑出一块成色明显较新个头也稍大的银块,展示给众人。“只有这一个,像是从‘泰昌制银’上面剪下来的。重量和那老妪先前的说法大体对得上,但因为剪到戳记上没有年号,所以也不能完全确定。” “收起来吧。”沈光祚摆摆手,又对郑士毅说:“这就是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 “也就是说,死者的钱财丢了,但顺天府却排除了这家人因财杀人的可能?”郑士毅一下子就明白了。 “也不能说排除。”沈光祚眼角抽了抽,他斟酌着用词,严谨地说道:“只是眼下这个时候,我们还没有在这间院子里,发现可以用于证明这家人因财杀人的确凿证据。而且这家里就住着二老一幼,他们加起来都不见得能把死者抱起来往房梁上送。”沈光祚抖擞衣袖,隔着窗户指向对面的正房。 郑士毅只瞟了一眼。“住着二老一幼,不等于只有二老一幼,说不准他们家的壮劳力已经藏到别的地方去了。而且就算没有壮劳力,也可能是与谁合谋,为虎作伥呢?说不定就是某个心思缜密的歹人,专挑这种看起来很难犯案的人做同伙,杀了人劫了财,再让他们报官,好打消官府的怀疑,而真正动手人现在已经带着银子隐了。” 方震孺听出来了,这锦衣卫百户明显是预设立场,有意把调查的方向往这家的人身上引。他忍不住反驳道:“若真有一个心思缜密的歹人,何不如就在河里抛尸,就像第一和第二具尸体那样。还让人来报官,是生怕官府抓不到线头吗?” 郑士毅转过头,微眯起眼睛。“那两起案件不是发生在巡北察院的辖区吧,方御史是什么怎么知道的?” “我是听说的啊。”方震孺说道。 “你听谁说的?”郑士毅立刻追问,眼神也下意识地朝着沈光祚的方向瞥了一下。先前在顺天府,他和沈光祚之间约定了一个口头上的合作协议,也就是双方互相不使绊子,情报互通,在达成合意之前不主动向其他人透露信息。 “我”方震孺刚开口,就把话给咽下去了。他拧着眉头反问道:“郑百户,你这是在盘问我吗?” “是又怎么样?”郑士毅定定地看着他,语气也很不好。若不是方震孺自己接茬,郑士毅压根儿都不想理他。在郑士毅看来,科道官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有事没事打三杆的事儿精。当这帮人插手进来,这案就彻底压不住了。 “我大明朝的哪条律法说锦衣卫可以盘问一个在任的御史了?”方震孺毫不避让地迎上郑士毅的注视。“你若是想盘问我,还是先请旨拿驾帖把我抓了吧。” 眼见两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重,沈光祚不得不出声制止道:“好了!就事论事说案子吧。”郑士毅看向沈光祚,沈光祚摇摇头,表示消息不是从顺天府泄出去的。 郑士毅看懂了,也愿意相信沈光祚,毕竟方震孺都能被报案人主动请来,成为第一个到现场的官,这案子泄出去也不奇怪。他先朝沈光祚拱手,深吸几口气之后又看向方震孺。“那方御史,你敢肯定你先前的你说法吗?” “什么说法?”方震孺也看见沈光祚摇头,不过他和沈、郑二人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他只以为沈光祚是让郑士毅说话不要那么冲。 “这家人和案子没关系的说法。”郑士毅道。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方震孺问道。 “你刚说完,打了个茬就不记得了?”郑士毅的语气缓和了些,但在内容上仍旧咄咄逼人。 方震孺愣了一会儿才道:“我只是按着基本的逻辑,对你的推测提出反对,没有说这家人和案子没关系。” “那你就是说这家人可能和案子有关系了?”郑士毅又把话反过来说,听得沈光祚都皱眉了。 “我没有这样说。”方震孺的血压又上来了。“你为什么总要曲解我的意思?” “我没有曲解你的意思,我只是按着基本的逻辑,对你的话做了自己的理解。而且我说很清楚。”郑士毅停了一瞬,才用重音道:“是可能!” (本章完) 第356章 宪台的翻译 第356章 宪台的翻译 方震孺被郑士毅的反击给弄懵了。他无法接话,甚至不知道郑士毅为什么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敌意。 倒座房里的气氛陷入了沉寂。作为房间里最没有话语权的人,兵马指挥杨樟恨不得一个踏步离开房间,好摆脱这个让他深感如芒在背的氛围。至于案子,去他娘的案子,怎么样都好,随便找个说法赶紧散了吧。时候不早了,他还想回去吃饭呢。 尽管顺天府推官谭世讲很不喜欢郑士毅那咄咄逼人的样子,却也不愿意主动去触郑士毅的霉头,所以自话头被沈光祚拿走之后,他就一直闭着嘴没插过话。但相对的,他却很认可郑士毅的思路。人死了,却找不见死者的银子,那这人大概就是因为银子而死的。这人一定是因为银子死的! 最后打破沉寂的人是顺天府尹沈光祚,他凝神盯了郑士毅一会儿,最后眼睛一眨,皱着眉头也跟着舒展了开来。“郑百宰,这案子才刚开始查。现在连这家人姓甚名谁都还没问,案子是否与之有关,还是不要妄下定论的好。” 沈光祚一开口,方震孺立刻就默默地点头附和了。 “您说得没错,但我还是那句话。即使没有从这个院子里搜出死者的钱财,这家人也不能排除嫌疑。”郑士毅深深地望着沈光祚,全然没有搭理方震孺。 沈光祚没有反驳,而是顺着郑士毅的话往下说:“郑百宰说得在理,目下是不能排除这家的人的嫌疑。可有关无关,不是我们这些人上下嘴皮一碰就能知道的。案子总归是要慢慢审,细细查的。谭推府!” 谭世讲久没说话,嗓音都有些歪了:“下官在!” “让衙役封锁现场,收殓尸体,再把证人带回顺天府安置。”沈光祚命令道。 “啊?带回去?”谭世讲蒙了,他只以为沈光祚是在和稀泥,没想到沈光祚又把事情揽到了顺天府的身上。谭世讲看了方震孺一眼,心想:既然是巡城御史公署接的案子,就让他们来收押审理啊。 谭世讲没敢出言反对,沈光祚也没有遂他的意愿。“对!带回去。不过在那之前,先把银子还给人家吧。这又不是什么赃款,官府没必要收缴。”说着,沈光祚又看向方震孺和郑士毅。“方御史,郑百宰,这天都快黑了,今天就这样,如何?” “好啊。”方震孺立刻应道。 “哼!”郑士毅冷哼一声,起身离开了。 ———————— 明时坊盔甲厂附近棋布着许多专门用于出租的房屋。每到春闱夏考,给这片地方做中介生意的牙行,就会像贡院附近的客栈、酒楼一样,迎来一大笔买卖。 不少家境优渥的举子不愿意去客栈、酒楼下榻,同几十上百人蜗居一隅,就会大价钱在这附近办一个三到六个月的短租。待金榜放出再考虑续租或是退租。一些有钱的大老爷、小少爷,甚至一进京就连书童带侍妾,把早已租到的房屋给塞得满满当当了。 时年四十七岁的老举人文震孟,就是这么一个典型的大老爷。 文震孟出身于一个书画世家。其高祖文林官至温州府知府,卒于任内。其曾祖文壁,虽九举不售,只靠着推荐混了一个职低俸微的从九品翰林院待诏,却与唐寅、沈周、仇英合称为“吴门四杰”,并与唐寅、祝允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对于后者,民间亦讹称“江南四大才子”。而在这“江南四大才子”之中,文震孟的曾祖文壁是最长寿的一位,享寿九十,坊间传其执笔而逝。 到文震孟自己,虽也是九试不第,但也是擅诗擅文擅书法的大家。光是在京里待考应考的这段时间,就有不少雅慕其才学的人专程来找他,以重金求讨佳作,而文震孟都一一婉拒了。唯一得他青睐优待的,只有那个和他一样学途坎坷的老举人王徵。 那日会试结束之后,王徵经不住文震孟的盛情邀请,就和他一起去把三元楼的租给退了,并带着不多的行李搬到了文震孟租住的宅子里。 可他一到地方才发现,这哪里是“一间小院”。文震孟租下的,分明是一间大号的三进四合院,整个院子足有五户仆人,足见其阔气。这阵势一下子就把王徵搞得不想进去了,但三元楼房间既退,文震孟热情似火,王徵也就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文老爷的盛情款待。 清晨,吃过早餐。王徵见主人家文震孟也吃好了,便站起身向他辞别。“文起兄,我去了。” 文震孟刚从仆人的手里接过温热的帕子,正准备擦手揩嘴。听见王徵的话,文震孟赶忙扔下帕子站起身,拦在他的面前。“良甫兄,你真要去都察院啊?” 王徵笑道:“告示上说了,这差事不仅给银子还包两餐,显然是个美差啊。与其怀着满心忐忑闲着待榜,还不如给自己找个差事转移心思。” 昨日,皇帝派宦官传口谕给都察院,允许察院广召善西洋文字者充作通译,以翻译北镇抚司在耶稣会驻地里搜集到的书信文字。 左都御史张问达得旨后迅速响应,当即便派了一大批衙役在北京十六门、大小衙门、各坊集市,乃至举人们群聚的客栈、酒楼张贴了“征募习得西洋文字之贤才”的告示。 “这可不是什么美差,这是一蹚浑水啊。”文震孟仍劝道:“那天的场面你也看见了,吵吵嚷嚷,说什么的都有。到现在京里的纷纷流言也丝毫不见消减。你硬凑上去干什么?” 文震孟和王徵不止在贡院门口目睹了那场骚动,二人相伴去三元楼退房的时候也撞见了举子们的讨论。就算刨除这些事情,北镇抚司出动,以清查逆案妖道的理由封禁耶稣会驻地的事情,现在也已经是闹得满城皆知了。京里甚至传出了举子们大多不希望被主考官徐光启亲自点中的传言。至于这当中真假几分就很难说了。 “传言不足信,流言不足畏。朝廷征贤召才,我有稍有其识,自然要去。”王徵摆摆手,侧身越过文震孟,朝着门口的方向迈出了步子。 “唉。”文震孟不再劝,只是默默地跟着王徵。 两人来到门口,文震孟又抬手拦住王徵。他还没说话,便听王徵道:“文起兄,你不要担心,我已知天命,有分寸的。” “我不劝你。”文震孟笑道。 “那你拦我干什么?”王徵轻轻地拍了拍文震孟的手臂。 “别急嘛。从这儿到都察院有十几里地,你准备走路过去吗?”文震孟朝迎过来的门房招手。“把骡子给王老爷牵过来。” ———————— 都察院所在的阜财坊和盔甲厂所在的明时坊东西对立,中间隔着整个皇城。即使王徵骑着文震孟给的骡子,也足足用了近半个时辰才来到阜财坊。 到阜财坊后,王徵并没有立刻去都察院,而是牵着驴子就近找了一个带马厩的客栈。 “这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王徵刚走到客栈门口,眼尖的跑堂小厮便迎上来主动帮他牵骡子。 “不打尖也不住店,就是把这骡子寄放在你们这儿。”王徵将缰绳递给小厮。 “哦!寄骡子呀。放多久,要给吃食吗?”带马厩的客栈同时也做存放代步牲口的生意。 “到晚上散衙吧,给骡子吃两顿草料再加豆子。”王徵说道。“您老也是应都察院的召,来做的通译差事的?”听见“散衙”两个字,小厮一下子就明白了。 “你是怎么知道?”王徵反问道。 “嗐。”小厮笑道:“您骑骡子远道而来的都知道了,咱这小店儿就在法司边儿上,又怎么能不知道呢。” “你刚才说‘也来’?”王徵又问道。 “您老都是今天第三个来咱这儿寄牲口的了。而且都是存到散衙的时候再带走。”小厮牵着骡子往后院马厩的方向走,王徵也跟了上去。“不过,您老是头一个操北方口音的。” “原来如此。”王徵点点头。 “听说西洋的人事情闹得很大?”小厮反向打听道。 王徵摇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看了察院告示,想挣点儿银子,也顺带打发打发时间,干等着放榜实在是太难受了。” 小厮怔了一下,接着把着绳子拱手连连作揖。“原来是您老是举人老爷啊,那小的就先预贺您老高中了!”虽然高龄考生常有,但像王徵这种面须皆白的老者还是不太多见的。 “那就承你吉言了。”王徵抱拳还礼,并问:“两顿草料加豆子,要多少钱。” “净草料一餐五文,加豆饼再添四文,两餐就是十八文。买了餐,这栏位就不算钱了。”小厮见王徵的骡子还挺干净,就没问他要不要帮忙洗一洗。如果要洗,那还得另外算钱。 王徵觉得两餐十八文有点贵,远不如自己买草料豆子喂驴划算。但毕竟是“下馆子”,也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他从钱袋子里掏出十八文铜钱递给那小厮,又道:“你们还得给这牲口喂点儿盐。” “您老放心,咱家的豆饼有油有盐,都是上等的好货。”小厮收过铜钱,先数了数,又掂了掂。“成了,您老放心去吧。保准给您看的好好儿的。”小厮收起钱,对着专门伺候这些牲口的伙计打了个招呼。 离开客栈,只穿过了一条街,王徵便来到了都察院衙门的门口。由于早就打过招呼,所以看门的衙役也没太拦他,只简单地交流了几句,就把王徵给放了进去。 王徵顺着指引一路来到大堂,坐堂的人仍是左佥都御史李宗延。王徵走到李宗延的面前,小声呼唤道:“这位大人。” “你也是看了告示来做通译的?”李宗延伸长手,从桌子的边缘拿起一本登记册摆在自己的面前。 “是的。”王徵作揖道。 “我得先问你几个问题。”李宗延翻开册子。 “大人但问无妨。”王徵又作揖。 “别紧张。”李宗延示意道:“你脚边有凳子,坐着说话吧。” “学生怎么敢。”王徵辞不受。 “呵呵。”李宗延也不勉强。“你叫什么?” “学生姓王,单名徵。”王徵回答道。 “怎么写?”李宗延问。 “徵用的徵。字形同‘徵音’的徵。”王徵回答道。 “哦!”李宗延恍然,他先在姓名一栏记下“王徵”二字,接着又问:“哪年生,什么功名,哪年得的?” “隆庆五年生人。万历二十二年中举。”王徵说道 “你是北方人?”李宗延点点头,记下这些信息。 “是。学生是陕西西安府泾阳县人。”王徵一口气把自己的籍贯给补全了。 李宗延笑道:“前面来的几个全是南方人。” “只有学生一个北方人吗?”王徵疑道。 “至少到目前为止,你是唯一一个应召来宪台通译西洋文字、协助查案的北方人。”李宗延顺势问道:“能说说你是怎么接触这些西洋学问吗?” 王徵沉默了片刻。“学生起初信佛,母亲逝后又改信了道。万历四十二年,这个年份学生记得很清楚。那年,学生从友人那里看到了《七克》,自此便开始接触西学了。” “七克?是书吗?” “是书。”王徵点头道。 “这本书是谁写的,什么内容?”李宗延问。 王徵欣然道:“《七克》乃耶稣会的传教士顺阳先生,庞公讳迪我所著。” “书上说,上帝所禁罪宗凡七:一谓骄做,二谓嫉妒,三谓悭吝,四谓忿怒,五谓迷饮食,六谓迷色,七谓解惰于善。” “顺阳先生引至圣先师言论,及先圣先贤修德故事,发明其义,教诲君子须以伏仿克骄做,以平妒克嫉妒,以解贪克悭吝,以熄忿克忿怒,以塞饕克迷饮食,以坊淫克迷色,以策怠克解惰于善。也就是说,只有以七善克七恶,时常自省,方能成为仁人君子。” (本章完) 第357章 老朱家的商队 第357章 老朱家的商队 “然也,然也!”李宗延觉得王徵所言之“七恶”“七克”颇为精妙,确为君子所应时省之戒,因而不由得频频点头。 不过点头归点头,李宗延却并未把这些非必要的内容登记入册。他接着问:“你的西学师从何人啊?” “就是《七克》的作者,庞公。”王徵回答道。 “庞顺阳去过陕西?”出于对读书人的尊重,李宗延也没有直呼“庞迪我”这个大名。 “不是,庞公没来过陕西。”王徵摇头解释道:“万历四十四年丙辰科,学生来京赶考,借此机会,学生得以在京亲炙庞公。并随其习学西文、西学,及西人所谓‘敬天爱人’之哲。” “万历四十四年丙辰.就是传言耶稣会士与白莲邪教幽通,意欲行串逆之事那年?”虽然李宗延向来对耶稣会的人物事迹不甚了解,但最近几日,为了配合张问达清查这一等一的大案,他还是把能收集到的资料全部看了一遍。 “大人,庞公没有与白莲邪教幽通。”王徵的面色稍微急切了些,但语调并不激烈。 “少安毋躁。”李宗延摆手。“我只是问是不是那一年,没说他幽通。” “是那年。”王徵叹出一口气,又拱手致歉。“学生失礼了。” 李宗延颔首。“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案子以后,各地的耶稣会士就被驱逐了才对,你是跟着去了南洋?” “没有。”王徵突然感觉自己像是在被李宗延审问。可他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答道:“学生也亲历了那次事件,不过在庞公和熊公被驱逐之前,学生就已经离开京师返乡了。” 虽然南京教案在南北两京造成影响大致相同,但结果发生的时间略有差异,当年七月,王丰肃、谢务禄等传教士就在南京被当局逮捕,紧接着就被押解去了澳门。而身在北京的庞迪我、熊三拔等人,则在神宗皇帝颁布圣旨,宣判以王丰肃为代表的耶稣会教众,“立教惑众,蓄谋叵测”之后,才被赶出北京押往广东。而那时候,王徵早已听从庞迪我的劝说返回陕西泾阳了。 “你入了那个教吗?”李宗延用笔尖在砚台底部的余墨上轻轻地刮了几下。 王徵点头道:“教案发生之前,学生就已经在庞公的主持下受洗奉教了。庞公还给学生取了一个西洋的法号,叫‘斐理伯’。” 其实在入教的士大夫们看来,信西教和信佛教、道教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取西洋名,就跟取佛号,道号是一个道理。像王徵自己,就同时拥有“葵心”“了一道人”和“斐理伯”等三个自号。 “怎么写?”李宗延又问。 王徵想了想,说道: “‘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之‘斐’。” “‘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而不能反躬,天理灭矣’之‘理’。” “‘伯者,子最长,迫近父也’之‘伯’。” “这三个字分别取自《论语》《礼记》《白虎通》?”李宗延在册子上记下“已入教,法号斐理伯”等字样。 “是的。”王徵点点头,主动问道:“学生还能领这份差事吗” 李宗延停笔抬头,微笑着看向王徵。“能啊。前面来的几个人里也有和你一样信了西教取了法号的。放宽心,这都没什么。我只是把该记的记一下,顺带帮张总宪筛一筛,别过去了才知道是滥竽充数的。” “还有一个问题。”李宗延朝最靠近他的衙役招了招手。 “中丞有什么吩咐?”衙役快步走来。 “没墨了。”李宗延放下笔,将空了的砚台递给衙役。 “是。”衙役捧着砚台离开。李宗延才又对王徵说:“这算是我个人好奇,你可以不答。” “中丞请问。”王徵学着衙役改口。 “既然你在西学上师承西洋儒生。为何要来宪台帮助查案呢?”李宗延定定地看着王徵。 “祖制《大诰》曰,‘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既然我有这番学识,朝廷又需要这番学识,那我就该出来为朝廷所用。我已蹉跎二十余载,如今正有此际遇,又何敢再空耗年华呢。”王徵说道。 李宗延动容了,他刚想说话,却又听王徵长叹道: “公念之外,学生还有私想。教案时,庞公曾对学生说,他涉海万里,只为观光上国,于上国近习上帝教化,从无邪谋,更不敢堕恶业。数年以来,学生对此从来不疑,况庞公已然埋骨中华,不能落叶归根。然近日流言纷纷,三人成虎,学生亦难免动摇。所以想借此机会,从这些最能反映人心本向的书信中,亲眼看看耶稣会之全貌,以解心中之困。” 李宗延没有对王徵的话做出任何评价。默然点头后,他只说道:“张总宪和西洋人的文牍就在架阁库。你能找到地方吗?” 王徵摇头。 李宗延又招来一个衙役,吩咐道:“来,带他去。” “是。您这边儿请。”衙役摆手。 “学生告辞。”王徵拱手辞别。 “去吧。”李宗延的视线一直跟着王徵,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才默默收回。 就在李宗延合上册子准备办其他事情的时候,一个面相大异于国人的年轻文官走到了他的面前。 迎着李宗延疑惑的视线,那六品文官自我介绍道:“我是圣上钦点的钦天监春官正汤若望,看了宪台张贴的告示,意欲为朝廷分忧,清查逆案。” ———————— 辰时六刻,天光已经大亮了,内东厂的杂役们也把大清早该干的杂活儿干的差不多了。 大堂里,提督崔文升正在翻看一些医学方面的杂书。即使被皇帝剥夺了执掌御药房的差事,他也还是不时翻阅这些书籍,甚至常去内东厂以南的学医读书处旁听御医们的课程。 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对医道颇感兴趣,也有那么些蹩脚医生的造诣,知道淫药、泻药该怎么配。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崔文升真的很闲。以前,北镇抚司归东厂督管,经办案件皆可过问。可西厂复立之后,无论是专司刑狱的北镇抚司,还是事多且杂的锦衣卫诸司衙门,皆改向司礼监本部提报,并由西厂审查。由此,东厂彻底被摘出了锦衣卫体系,就连人员都不互通了。 因此,在内廷整肃行动宣告结束,东厂监牢里的血腥被清扫一空之后,崔文升发现自己除了去外东厂,或者说番役局校阅番役,看番子们操练之外,直接就没事儿干了。 刑案、治安不过问,内廷、外廷皆不管。这一度让崔文升很怀疑自己存在的必要性。既然治安巡防、大小刑案有锦衣卫管,锦衣卫有西厂监督,那东厂还有什么必要存在呢?总不能每回都等着西厂把事情全都查清楚了之后,再拿着别人给的名单按图索骥吧?那东厂不成了西厂的下级衙门了。 如果崔文升坐在西厂提督的位置上,那他肯定是不介意西风压倒东风的。那不仅要压,还要狠狠地压,最好压得对方跪到自己的脚边上伏低做小,可这位置一换,一想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跪在魏忠贤的脚边上伏低做小,他就接受不了了。 魏忠贤?什么东西啊,哪里冒出来的癞皮狗? 崔文升很想去找皇上讨要一份类似于《钦定西缉事厂办事条例》或者《暂行银行则例》这样的办事规范,也好明确自己的职务范围,主动给找点事情做,可他又不太敢,怕皇上说他连自己该干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崔文升盯着医书胡思乱想之际,身着便服的崔元领着十来个面带髯须的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儿子崔元叩见干爹。”崔元下跪磕头。而被崔元带进来的那十来个汉子则只是单膝下跪。“拜见厂督!” 崔文升合上书本,重凝发散的视线。“都起来。” “谢干爹、厂督!”众人起身。 “这就是你挑的人?”崔文升的目光越过排头的崔元扫到了他的身后。 “是的。”崔文升将王安交给东厂的任务下派给崔元之后,崔元并没有立刻出京往天津去,而是先去了东厂的案牍库,把番役局的名册和功劳簿给调了出来。“他们都是从天津那边招募的人,而且都参与了前段时间的抄家。” 说着,崔元侧过身,指了指最靠近自己的两个人。“这俩还是北塘渔户出身。” “嗯。”崔文升点点头,朝那几个人招了招手。“别在后边儿缩着,走近点儿,让我瞧瞧。” 几个汉子应声走到了他的面前,但仍垂着头。 “都抬头!”崔文升下令道:“我不想你们的脑门儿。” 几人应声抬起头。崔文升的眼神扫过他们的脸,却只在上面看见了无措与茫然。 “你还没告诉他们要干什么吧?”崔文升问崔元道。 崔元应道:“干爹明鉴。” “那我来告诉你们吧。”崔文升一开口,这些个汉子们立刻就抱起拳摆出恭听的样子。“请厂督训示。” “辽东那边儿在打仗,你们都知道吧?”崔文升先问。 “知道。”汉子们不晓得厂督为什么要提这个事情,于是相互顾盼,痴痴点头,回答得也稀稀拉拉的。 “那你们知道辽东的军粮、军饷都是从哪里起运的吗?”崔文升又问。 大堂里陷入了沉默。汉子们仍旧面面相觑,片刻后,一个身体强壮、脸庞黝黑的汉子率先反应了过来,他高声答道:“北塘!辽东的军粮是从北塘起运的!” 这个汉子并非被崔元点到的北塘渔户之一,而是一个逃跑的天津左卫军户,他在报名成为东厂的募兵之前,就在北塘的码头上干力工的活计。 “很好。”崔文升满意地点了点头,顺手拉出抽屉,并从里面捡出一个差不多二两重的小银球,扔给那汉子。“接着,皇上赏你的。”他给人赏赐的时候总要说这么一句。 “谢厂督!”那汉子在一片钦羡的目光中接住银球,顺势跪了下来。 “跪那边儿!”崔文升指向乾清宫的方向说道。 “谢皇上!”那汉子干脆朝着崔文升指引的方向磕了两个响头。 不等他站起来,崔文升便接着道:“天津饷部成立至今已经有一年多了。但辽东的浪费和朝廷的开支却丝毫不曾消减。事情反常如此,这当中必然有某些不该存在的问题。我东厂供奉关圣帝君,最厌贪腐,本督派给你们的任务,就是秘密地把这些贪腐根源全部挖出来。” “是。”众人应道。 “去吧,好好儿干。干好了我亲自替你们在皇上那儿报功。到时候就不是这点儿赏赐了。” “是!”这一次,众人的应答比先前还要响亮得多。 崔元来得早,走得快,仿佛只是特意带人在崔文升的面前晃悠这么一圈。片刻后,这十来个人在东安门口跨上他们从外东厂骑来的马,一路缓行到了朝阳门,接着策马扬鞭,向南而去。 而差不多就在他们离开北京的同一时间,一批从辽东返回的商贩也经由永定门回到了京城。 ———————— 上午巳时三刻,自年节之后就离家搜购粮秣、牲口,并贩运至辽东以赚取差价的朱晖商队,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了位于大时雍坊的成国公朱府。 商队在距离朱府大门差不多二十丈的位置停下。下马后,领队朱晖没有立刻走上去,而是呆呆地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那座气派的正门和正门廊檐硕大的灯笼。这是他经办粮马生意以来,第一次如此不愿回府交差。 但不行交差是不行的,他是家犬不是野狗,不能一辈子都在外边儿游荡。朱晖深吸了两口气,朝着家门的方向迈出步子,他一边走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但这心理越是建设,就越是崩塌,当朱晖走到门口时,他那本就不甚平静的心脏跳得更快了。 (本章完) 第358章 国公府的买卖 第358章 国公府的买卖 朱晖吐出淤积在肺叶里的浊气,又在心里默默地把准备好的说辞复念了一遍,才伸手抓住铜制的门环,轻轻地在门面上碰了碰。 木铜相接,发出清脆又浑厚的响声。少顷,朱晖听见了门闩被抬起的声音。紧接着,随着一声还不算太硌牙的“吱嘎”声,成国公府的大门被人拉开了一道缝隙。 视线从门缝间钻出,落到了朱晖的脸上。门后的中年门房看清来人,立刻就将虚掩的大门拉了个大开。 “哟!小十二爷回来啦!”这声满含亲切的招呼里,似乎也隐了几分谄媚。 可就是这几分谄媚让朱晖的心情更糟糕了。他冷着脸,对那门房说道:“这门轴该上油了,你听不见吗?”朱晖自己就是近十年的老门房,即使已许久没有亲自给门轴上过油,也能一耳朵就听出其中的异响。 “小十二爷教训的是,小的待会儿就给门轴上油。”尽管朱晖没拿好脸色给他看,但这门房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丝毫的消减。“您老别在外边儿吹风了,快请进。” 门房如此巴结朱晖的原因很简单,老朱家的商队领队可以自行选择随行的商队成员。而行商虽奔波劳累,但光是每月的例银便比门房的仨瓜俩枣高出许多。而且参与家里的生意,还有可能在国公爷面前露脸。 府里的好些人,就是因为这个才得到国公的推荐,得以去都督府挂衔。就算这个衔大多数时候没什么实权,但也算是当上了能吃皇粮的官儿。要是什么时候祖坟冒烟,补了实缺,那就可以当自家的老爷了。 “老家宰在府上吗?”朱晖跨过门槛,其他的商队成员才跟着他进入前院。 “不知道。”门房摇摇头。“但总归是没从正门出去。” “好。” “您老这回又给.” 门房还想与朱晖再攀谈几句,但这会儿,朱晖的心里只有交差。显是没什么心思跟他掰扯。朱晖径直绕开那门房,从旁侧开着的小门进了家,朝着设于左翼楼的账房走去。 一路上,朱晖还碰见了好几个和他相识已久的老熟人。他们跟朱晖打招呼,可朱晖仍不停下脚步与之攀谈,只朝他们点头以作回应。 不多时,朱晖来到了上下两层建制的左翼楼下,还没进去,他就听见了算盘珠子交相碰撞的声音。 家宰朱家贞专用的大账房,是翼楼一层中部最大的那间。在大账房的两侧,还分列着专营各种生意的小账房。而左翼楼的二层,则作为藏书阁使用,那里存放着国公府近二百年的藏书。 朱晖走近大账房,先躬身透过半掩的窗户往里看了一眼,待确定朱家贞确实在里边儿之后,才用指节敲击门框。 “老家宰。”朱晖一边敲门,一边堆砌起满脸的笑容。这笑容里讨好之意比之先前的门房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家贞听见呼唤,先放下手里的账册和用白水晶磨制而成的叆叇。他循声望去,却没太看清。朱家贞又眨了眨眼睛,待视线稍凝才试探着问道:“是小十二回来了吗?” 朱晖没有得到进入的许可,所以朱晖就只敢站在门口回应。“老家宰,是孙儿。” 朱家贞和朱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因为朱家贞的年龄够大、辈分够高,所以朱晖这一辈以及辈分比他还低的仆人在面对朱家贞时,都自称孙儿。 朱家贞是成国公府中最老的那一批人了。早在嘉靖四十一年,朱家贞便被人牙以五两银子一个的“批发价”卖进了成国公府。那时的成国公,还是第七代公爷朱希忠。 自朱希忠于万历元年九月病卒之后,成国公一脉的传承就进入了快车道,从万历二年到万历三十九年的短短三十七年间,成国公的爵位经父死子继、侄死叔继等程序快速传了五代,直到朱纯臣袭爵,这爵位的传承才稳定下来。 公爷不断迭换,老仆稳如泰山。近一个甲子过去,朱家贞也水涨船高地成了成国公府中地位最高的“老家宰”,统管府里的大小事务及一切收支。 “呵呵。”朱家贞轻轻一笑,招手道:“进来坐吧。” “好嘞。”朱晖这才推门进去搬凳子。 朱家贞的视力不好,不管是近了还是远了都看不清楚。一般人来大账房找朱家贞,总会坐得很近。因为坐近了,朱家贞还能靠着叆叇辅助视力。但朱晖从不这样,他总能找到合适的位置,让朱家贞不必靠外物也能看清他的脸。 “什么时候回来的?”朱家贞的语气慈祥得仿佛一个和孙子闲聊的祖父。 但朱晖的神经却没有丝毫放松。他嘴唇有些发干,于是本能地咽了口唾沫。“孙儿昨天下午就到武清了。” 武清是顺天府通州下的一个县,自天津北上进京的人若是不赶急路,或者没法在天黑闭门前进京,就会在武清落脚等待天明。不过朱晖在武清落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把这趟行商赚得的银子和先前支用的本金一起,存进到成国公府开在武清的钱庄。这些事情都是朱家贞事先就定好了的,朱晖只能按部就班地执行。 朱晖从怀里掏出一张钱庄开给他的凭据,递到朱家贞的面前。“老家宰,请您老受累过目。” 朱家贞又拿起水晶叆叇靠放在眼睛边上。端详片刻后,他果然如朱晖所预料的那般皱起了眉头:“怎么才这点儿银子?” 朱晖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老家宰。这一向不是收获季,北直诸府的粮价本就较夏秋为高.”朱晖的话刚说到一半,朱家贞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别说这些废话,讲点我不知道的!”朱家贞扔下凭据,老脸上已然没了刚才的慈祥之色,只剩了严肃的审视。“你多少银子收的粮食?” 朱家贞不仅知晓粮食价格的季节性变化规律,还知道北直各府最近的政策。比如去年一整年,北直各府都没有上疏请求开仓平粜以贬抑粮价。所以哪怕是最便宜的粟米,至少也是从每石八钱起算,而且越是靠近山海关,粮食的价格就越高。 朱家贞手里最新的信息显示,到永平府下的抚宁县,粟米的收购价已经到了每石一两二钱银子。但是,关内的粮价再高也就这样了,要是朱晖报出一个高于一两二钱银子的收购价,那必然是昧着良心贪了府里的钱。朱家贞离开就会喊人过来给把朱晖给抓起来,待国公朱纯臣的回府,再请国公爷给这小子上家法。 “均下来差不多一两银子每石吧。”朱晖还是撒了谎,他的平均收购价是九钱五分银子每石。他盘算得很清楚,这中间的五分差价,是朱家贞很难查到但同时又可以接受的。他每趟都这么干,每趟都只小赚一笔。聚沙成塔,积少成多,他靠着这一手给自己攒了不少积蓄。 “哪怕是一两银子一石的收购价,也不该只赚这点儿。你别告诉我运一石粮食要吃掉两石。你是运去海州,不是送去铁岭。”朱家贞年轻的时候就帮成国公府跑过去辽东的商路,每石粮食送去哪个城、哪个堡,中途耗用多少,他心里都是有数的。 朱家贞没有继续在成本上纠结,这让朱晖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抛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老家宰,这都是那个叫张铨的兵备道的错!他只肯以每石三两五钱的价钱收购孙儿运去海州的粮食。”即使如此,他也没想着把那五分的差价还回去。 朱家贞微眯起眼睛,语气里满是怀疑。“官府的收购价少了五钱?” 朱晖连连点头。“对啊,老家宰!不只是粮食,还有驮粮食的驴子和骡子,也被他强行按着三成不良率给压价收购了。”如果单算驴子和骡子的价钱,那这一趟朱晖只赚了些皮毛,要是张铨再往下加一成不良率,他在驴骡交易上还会亏本。 “他压价你还卖?”朱家贞说出了朱晖最不想听的责问。 “老家宰唉!孙儿怎么能不卖呢,难不成把驴子和骡子都宰了拉到市面上去卖肉,那更不值价了。”朱晖添不仅转移话题,还添油加醋地说道:“孙儿好话赖话都说尽了。甚至报了国公爷的名号,但那兵备道臭得就跟茅厕边儿上的石头一样,全然不予理会。甚至还叫嚣说要弹劾国公爷。孙儿没法子,想着少赚也是赚,只能卖了。” 朱晖见朱家贞似有被说动的迹象,便拉别家出来为自己找补。“而且不单是咱一家少赚了,张家、徐家、李家,就连永宁伯王家也是这个卖价。” 朱家贞扯过那张单据,又端详了一番。“你最好没说谎。” 听见这话,朱晖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老家宰,孙儿哪敢骗您啊,这都是清楚明白的事情。那几家也有人回来了,您老稍稍打听就知道了。” “我肯定是要打听的。你就甭操心的了。”朱家贞收起单据,却没有往上面盖章。 ———————— 成国公朱府位于大时雍坊的最左侧,和五府衙门几乎只有咫尺之遥。因此,朱纯臣几乎每天中午都要回家歇息,至于下午还去不去衙门,这取决于国公爷的心情,反正多数时候左军都督府也没事儿干。与其在衙门里看闲书,还不如待在家里喝酒看戏睡大觉。这还是受泰昌皇帝的影响,要是在万历朝,他连衙门都不一定会去,反正皇帝也不管。所谓上行下效,如是而已。 当朱纯臣的轿子回到成国公府的时候,朱府的两扇大门已经大开了。待八抬大轿径直进入前院,左右两个门房才用肩膀抵住实心的门扇,将门缓缓合上。 轿子落定,轿夫立刻为朱纯臣撩开轿帘。还没等朱纯臣的下轿,家宰朱家贞便带着在府且有地位的仆人过来给朱纯臣见礼。这是回家时必有的节目。 “小的拜见过国公爷。”一众仆人在中轴的两侧齐齐地下跪磕头,而朱纯臣则只淡然地摆手。对此,他已见怪不怪,连停步说话的想法都没有。 腹中空空亟需进食的国公爷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即将经过的队伍的末尾,还多了一个久未归家的人。 行过礼,仆人们按次散去,回到自己的屋子和同次序的其他仆人一起用饭,只有贴身伺候国公爷的仆人班子才在朱纯臣经过后跟了上去。让朱纯臣稍有些意外的是,家宰朱家贞也跟了过来。 “老叔有事要说?”即使已经贵为国公,朱纯臣还是相当尊重这个从他小时候起就一直喊老叔的老仆。 “国公爷。小十二回来了。”朱家贞说道。 朱纯臣愣了一瞬,紧接着“哦”了一声,装作自己还记得朱晖。 “既然回来了,那老叔按例给赏就是。让他好好儿歇着,不必当面问安了。”朱纯臣只当这是一个普通的例行知会,他也不想在所谓的“小十二”身上浪费时间。 朱家贞一下子就猜透了朱纯臣的心思,这让朱家贞有些哭笑不得。于是他不再铺垫,直接切入主题。“国公爷。小十二回来的时候还带一个消息,辽东的粮价降了。” “嗯?辽东的粮价降了?这又怎么”几息之后,朱纯臣反应了过来,他停下脚步,身后的几人也跟着停了下来。“这怎么回事儿啊?老叔具体说说。” 朱纯臣不关心单支商队的盈亏。就算朱晖的商队因为遇上劫掠而整体覆灭在了前往辽东的路上,他也还能一面找承保的镖局索赔,一面借此上疏向皇帝哭诉,给老朱家讨好处。 但辽东的粮价降了,他就不能不关心了。朱晖的商队不是成国公府唯一一个向辽东倒腾粮食赚取价差的商队,就算是现在这个非收获季,光成国公一家也至少有四支类似的队伍在北直隶乃至山东地方收买粮秣。到夏秋两季,这样的队伍还会变得更多。 (本章完) 第359章 纯臣不纯 第359章 纯臣不纯 “国公爷,这事儿说来话长,而且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朱家贞作揖道:“您还是先用饭吧。等您用过饭,小老再慢慢跟您说。” “还要吃完再听你说,那我这还怎么吃得安生啊。”朱纯臣佯作不满地撇了撇嘴。“边吃边说吧,”朱纯臣转过头,随便看了一个随侍的仆人,并吩咐道:“让她们回去。” “是。”那仆人应了一声,快步跑去。 所谓的“她们”其实是陪朱纯臣吃饭的人。 朱纯臣在府邸里养了不少从小就开始培养的舞姬琴妾,有些还是派人去南方挑买的。每到用饭的时候,就会有几个排班的,或是早被朱纯臣点了名的姬妾过来给他助兴,让他吃得高兴。 助兴的方式要么是弹琴跳舞,要么就是贴身陪酒。如果朱纯臣来了兴致,那么白日宣淫,就地来一场酣战也是有可能的。而朱家贞正是因为了解这点,才火急火燎地在用饭之前打搅朱纯臣。 当朱纯臣和朱家贞来到宽敞饭厅时,饭菜已经摆好,而姬妾们也已经按指示提前撤走了。不过这饭厅的空气中,似乎还氤氲着胭脂水粉的淫靡之气。 “老叔,坐吧。”朱纯臣在主座上坐下,又拍了拍身边的空置。“既然她们走了,就由你老来陪我吃饭吧。” 在成国公府里,能上桌和朱纯臣一起吃饭的男仆,有且只有朱家贞一个。但即便如此,朱家贞还是先推辞道:“小老不敢。” “呦吼。你老不就是为了跟我吃饭才特地挑的这时候吗。甭跟我来这套了。赶紧坐吧。”朱纯臣朝伺候用饭的仆人招手,仆人立刻给朱纯臣和朱家贞送来了饭前净手的温水和帕子。 “那小老就却之不恭了。”朱家贞还是把流程走完了才坐。 净过手,朱家贞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说道:“国公爷,能赏光让小老一个人伺候您用饭吗?” “有这个必要吗?”朱纯臣的表情严肃了不少,他向后看向领班的仆人,那是朱家贞最喜欢的“干孙子”朱家琦。朱家贞几乎是把朱家琦当成亲孙子来对待的。 成国公府的仆人大体可以分成三级,而且很好区分,看姓名就行了。最低级的仆人用本名本姓;高一级的则改姓留名,且无论姓名长短,都只留最后一个字,比如朱晖,原姓樊,名志晖,得到提拔之后,才得以改现名;而最高级的,则在已经改了的姓名中间缀一个“家”字。这个用了上百年的规矩执行得很严,如果仆人在进入国公府时,姓名中就包含了“朱家”二字,那这两个字就都得去掉,至于最后改成什么样子,取决于招那人进府的仆人的心情。 “事以密成。”朱家贞只说了四个字。 “好吧,就让老叔来伺候吧。”朱纯臣点点头。 “小的们告退。”朱家琦带着其他仆人作揖离开。 “国公爷。请。”朱家贞先给朱纯臣倒了一杯酒。“小十二朱晖在年节过后就被小老派去走辽东的粮道了。” “嗯。”朱纯臣还是想不起这个“朱晖”的脸。 “今早他回来交差时告诉小老。这次拉去辽东的粮食,金、复、海、盖四州的兵备道张铨只肯以三两五钱银子每石的价钱收购。而且骡子和驴子也被压着算了三成不良。就算是报了府里的名头,那兵备道也完全不肯松口。”朱家贞特地说了说:“而且不只是我们一家,整个海州的收购价都降了。” 朱纯臣饮下那杯酒。“三两五钱银子每石,以前是多少来着?”朱纯臣很少主动过问生意,朱家贞口述月报的时候,他多半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朱家贞想了想,说道:“万历四十六年刚议兵那会儿,粮食的均价差不多是三两银子每石。四十七年初涨到了三两五钱。去年八月,涨到了四两一石。”朱家贞又给朱纯臣续了一杯酒。“听说去年九月,第一批百万补饷到达辽东后,市面上的粮价曾短暂的窜到了七两一石。但很快就降了下来,家里也没有赶上这趟。” 七两银子一石粮属于超脱于一般经济规律的异常现象,但依旧有其可循之成因。 在百万补饷到达辽东的第一时间,各级军官立刻就按经略行辕的计划把银子给派发了下去。 当时,辽东的粮食和其它各种商品已经连着涨了两年的价了。这给士兵们造成的印象就是百物腾贵,银子在持续贬值。 为了保存新到手的军饷的价值,士兵们拿到钱之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成群结队地涌到市场上买粮,这就导致作为热钱的白银大量进入流通领域。 市场上银多粮少,粮食的价格便在短时间内快速攀升。几乎一天乃至半天就是一个价,只半个月不到,粮价就从四两涨到了五两。而粮价的持续上涨又反过来引发了更大的恐慌,士兵们更不敢留银子了。一些见钱眼开的辽东商人抓住这一心理,乘机搞了一次囤积居奇。 当巡抚署反应过来的时候,辽地的平均粮价已经飙到了七两每石了。为了贬抑粮价,巡抚署一面开仓平粜,一面出重拳打击那些搞囤积居奇的商贩。强制出售、罚没所得,各种手段不一而足。 粮商们并未立刻投降,官府出招之后,粮商们很快就纠结了一批有功名的人来对抗官府。当时,熊廷弼正在视察边境防线,就命人把王命旗牌送去了巡抚署,并将之立在大院正央,以作为对巡抚署的奥援。 但即使见到了王命旗牌,那些人也还是不死心。直到朝中那几个纠集起来弹劾熊廷弼的官员被削籍夺职,并发配辽东充军,才算是彻底击溃了那些商人粮主对抗官府的信心。 由此,市面上的粮价开始缓步下挫,逐渐跌回到了六两、五两、四两五钱等价。 按照朱家贞原本的估计。当第二批补饷到达辽东之后,当地的粮价还会迎来一波类似的上涨,所以他才在冬春之季紧急安排了几支商队在直隶、山东等地搜买粮食,卖往辽东,可没承想,这粮价非但没有因为第二批补饷的到达而上升,反而还降了五钱。 每石粮食少赚五钱可不是什么小数。从万历四十六年议辽东用兵以来,倒卖粮食就成了国公府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仅去年一年,由朱家商队走陆路倒腾到辽东的粮食就多达四万石,如果每石粮食少赚五钱银子,那么一年就要少赚二万两。这还只是粮价。粮食是一切商品的基底,如果粮价持续走低,那么当地的整体物价一定会下降,到时候国公府的“损失”可就不止这点了。 朱纯臣从精致的瓷盘里夹起一筷子小菜,这动作立刻就破坏了与瓷盘相映成趣的摆盘。“官府以三两五钱银子每石的价钱收购,那不卖给官府不行吗?”“不行。”朱家贞摇头道:“小十二说,辽南一带的粮食买卖已经被兵备衙门给垄断了,无论是买还是卖,但凡是民间的交易,都必须先经过官府同意才能挂牌。不经官府同意而私下买卖的,都会受到处罚。据他说,已经有人因为私下买卖而被抓去打板子了。”在收起钱庄开的收据之后,朱家贞又细细地盘问了朱晖。 “嚯。这兵备官还真够狠的,有勋戚家的吗?”朱纯臣见朱家贞久不动筷子,便示意道:“老叔你也吃着。” 朱家贞拿起银筷子,绕开了那些还没被碰过的菜肴。“有的。” “哪家?”朱纯臣追问。 “博平伯。听说带队的人是伯爷的长孙,从龙少爷。”朱家贞回答说。 “博平伯姓什么?”朱纯臣眨了眨眼睛,他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头衔,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姓郭。”朱家贞补充道:“博平伯是孝元皇后的父亲。” “哦,原来是他呀。”朱纯臣这才回忆起来。 不久前,皇帝追封已故的妻妾,并按例给皇后郭氏的父亲郭维城封伯。但无论是追封赐爵,还是之后的册封,都没让朱纯臣捧册。“博平伯”这个封号还是他在邸报上看见的。 等朱家贞吃下那口菜,朱纯臣才接着问道:“博平伯的孙儿怎么了?他挨官府的打了?” 朱家贞摇头道:“这倒没有,挨板子的人不是卖家,而是买家。” 听到朱家贞的回答,朱纯臣对此为数不多的兴趣立时便没了。 虽说都是世传的贵族,但贵族与贵族之间也是有高下之别的。像朱纯臣这种,就属于勋贵后裔。而像郭维城这种父凭女贵的,就属于皇亲。 皇帝还在时,皇亲的影响力只取决于妃嫔及妃嫔所诞子嗣的受宠程度,现在郭氏已经崩了,她给皇帝生的女儿朱徽娟薨得更早。 因此,在朱纯臣看来,郭家除非仿娥皇女英故事,再送一个女儿进宫,并且得到皇帝的宠幸,否则博平伯这一支在皇帝那里便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力。 如果郭维城的孙儿挨了官府的打,那或许还能在上面做一做文章,指责当地官员嚣张跋扈,虐待皇亲,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但既然挨打的不是郭家的人,那么这事儿连当筹码的资格都没有。 朱纯臣转而问道:“那不在辽南卖,运去别的地方卖不行吗?” 朱家贞回答道:“应该可以。但海州是净收益最高的地方。往南的辽西不怎么缺粮,而要是再往北,人吃马嚼不说,光是镖行就不去了,只能自己组织护卫。” “啧!”朱纯臣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张铨到底什么来头啊?老叔查过了吗?” “只查了点儿皮毛。”朱家贞放下筷子,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上面简单地记着他查到的张铨的个人信息。“张铨是甲辰科的进士,在保定府做过推官,万历四十年考选做了御史,曾按视陕西、江西。万历四十六年,杨一桂被亓诗教劾去之后,主动报请改按辽东,然疏请不报,辽东巡按始终未补。去年,文官中又有请改张铨巡按辽东的呼声,但圣裁独断,最后用了杨涟。因而张铨也就改而被推荐去补了兵备金复海盖的缺。” “谁推荐的他?”朱纯臣问话的时候筷子一直没停。 “是左都御史张问达,和前不久放去天津任巡抚的孙承宗联名推荐的。”朱家贞可不只是查了点儿皮毛,他甚至派了有官身的老仆人去通政使司找到了推荐张铨的奏疏留存。对于官场来说,这些都算是公开的信息,只要身上套着官服就能光明正大地去调看。 “他们三个人很熟吗?”朱纯臣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熟不熟不知道,但.”朱纯臣问到这一步,朱家贞只靠硬猜了。“关系肯定是有的。张铨和孙承宗是一科的,而且孙承宗是保定府人。至于张问达为什么也联名,这可能和张铨曾按视陕西有关,张问达是陕西人嘛。” “有这两个人护着,还真是不好动他”朱纯臣不可能为了银子亲自下场和文官掰扯,或者干脆上疏请皇帝罢免哪个文官。这是活烦了找死。 成国公府向来和一些言路的官员交好,能银子请他们上本弹劾别人或者保护自己。不过话又说回来,举荐张铨的两人实在是太有分量了,言官不一定敢接这银子。朱纯臣停下筷子想了想,但除了直接动刀,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能让张铨从那个位置上滚下来。而动手暗杀一个坐在关键职位上的文官,很可能会直接引起厂卫的注意。 “算了。”朱纯臣停止思考:“不说了,先吃饭吧。” “国公爷。”朱家贞收起那张纸,轻声说道:“关于这个张铨,小老还有事情要禀告。” “怎么?”朱纯臣的脸上闪过了期待的神色。“老叔找到那兵备道的把柄了?” “不是。”朱家贞的脸色很凝重。“去通政使司查本子的小子还发现,张铨最近还上了一道疏。” (本章完) 第360章 武清侯李家的“损失” 第360章 武清侯李家的“损失” “上疏,上什么疏?”朱纯臣连着问:“这张铨在疏上写了什么?跟粮价下降有关系吗?还是说,他攀咬谁了。” 朱家贞摇头说道:“张铨在奏疏中恳求圣上明发上谕,令天津饷部将支援辽东粮饷直接送去盖州营口。” “什么!”朱纯臣一激动,直接把手里的银筷子都撂了。筷子碰到酒杯,带着杯中的残酒倾倒在桌面。朱家贞赶忙用自己的袖子去擦,这才避免酒水从桌面上滑落,污染朱纯臣的衣襟。“他怎么敢!” 尽管五军都督府基本已经脱离了军事指挥体系,只剩了掌管军籍,以及会同兵部推选将领之职能,但朱纯臣好歹也在左军都督府上挂了几十年的职,对左府下辖的辽东都指挥使司的基本地理情况还是了解的。 朱纯臣很清楚,如果饷部按照张铨的请求,直接把粮饷送去盖州营口,那么兵备衙门就可以走大辽河、浑河、太子河等河道,通过河运,直接将粮食送去辽、沈,乃至抚顺。而不必先从旅顺、金州等地穿山走水,把粮食送去海州、盖州,再图后运。 如此一来,虽然朝廷这边的起运成本不会发生太大的改变,但辽东地方的整体运粮成本势必会极大的降低。而运粮成本的降低又将会导致市面上的粮价下挫,如此一来,无论是官府还是民间,就再也没必要高价从走陆路的商队那里购买粮食了。 如果说兵备衙门压低粮食的收购价,导致国公府的利润下降,是在剜国公府的肉。那么改变货运的地点,就是在锯国公府的大腿了。整个国公府庞大的仆人群体,和朱纯臣自己的奢侈生活还指着这些生意呢。怎么能仗还没打完,商路就提前断了呢。 “皇上批答了吗?”朱纯臣赶忙问道。 朱家贞又摇头。“通政使司那里找到的奏疏上没有批答的内容。但去派去查事情的小子打听到,就在这封奏疏进宫的当天,宫里就让通政使司派人去天津,传饷部侍郎李长庚进京面圣了。”这种信息虽然不是秘密,但也不会到处宣扬,必须主动打听才能知道。 “李长庚到北京了吗?到了的话,就派人跟他接触一下。要是还没到,就派人去户部蹲守。”朱纯臣觉得,皇帝没有直接批红应允而是召饷臣进京面圣,显然是对情况不甚了解。只要能影响李长庚就能影响皇帝。 可是,朱家贞却再次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李长庚都已经回去了,前天下午来的,昨天中午走的。” “啊?”朱纯臣骇然一怔,随即猛拍大腿。“李长庚已经走了?” 朱家贞苦笑点头,请示道:“国公爷,要不派人去天津找李长庚?” “这会儿找他还有什么用。既然李长庚都走了,那皇上肯定已经做了决定了。”朱纯臣揉了揉刚才被自己拍到的地方。 “但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决定啊。”朱家贞说道:“总得先打听打听消息吧?” “好,这就派人去和李长庚接触打听消息,如果皇上真让李长庚照张铨的奏疏做,那就像之前.”朱纯臣腿上的疼痛似乎促使他冷静了下来。他把说了一半的话给咽了下去,又改口道:“还是先不急。等等看,咱们也不是唯一一个做这门儿生意的。有些人的生意比我们的生意做得大,他们应该更急才是。” “国公英明。”朱家贞没有要说的了,于是又找一双筷子干净的筷子递给朱纯臣。“国公,请。” “不吃了!”朱纯臣感觉自己气都气饱了,亟需找地方发泄一下。 ———————— 清华园,武清侯李家最值钱的资产。这处园林和成国公府那种小家子气的住宅大不相同。其园域广阔,方圆十里,引西山泉水,汇为园中湖泊。在这小大错落的人造湖泊之间,不仅楼台亭榭一应俱全,还有大量从产石名地,例如灵璧、太湖、锦川等处运来的各种怪石。可谓是前后重湖,一望漾渺,怪石嶙峋,美不胜收,在都下为名园第一。若以水论,江淮以北,亦当第一也。 而正在这石秀水清的清华园内,武清侯的嫡次子,少主李国瑞正在对刚回来的李家商队领队李来财上家法。 说是上家法,但李国瑞到底也不会亲自拿鞭子抽人。他就这么半躺在琼州黄梨木制成的躺椅上,默默地倾听着鞭子抽在人身上的声音。 待执行家法的仆人抽完鞭子之后,李国瑞才捏着收条,一边挥舞,一边问道:“说吧,为什么?为什么才这点儿!” 挨打的时候,李来财一直忍着没吭声。他知道,在挨鞭子的时候,一定不能喊叫。不然李国瑞大概会亲自下场,而从李国瑞拿起鞭子的那一刻起,所谓的家法就不存在了。你叫得越惨,他抽得越欢。 跪在地上的李来财先给李国瑞磕了一个头,接着就这么伏在地上,忍着本能的呻吟,缓缓开口道:“小侯爷息怒,别因为小的的无能而气坏了身子。” “别废话了。”李国瑞将收条揉成一团,砸到李来财的脑袋上。“说正事儿!” “小的到海州卖.”李来财又磕头,可他刚说话,话头就被李国瑞给打断了。 “不是让你去广宁卖货吗!你他娘的跑去海州干什么?”李国瑞想踹李来财一脚,但他动了一下,却没能从躺椅上起来,索性也就罢了。看上去,他就像是一只肥蛆躺椅上蠕动了一下。 “嘶~~~”李来财感觉自己的背上像是有火在烧。“广宁卖不上价。” “你骗鬼呢!”李国瑞厉声道:“能和鞑靼人做生意,还能卖不上价!”万历四十五年,察哈尔部大汗孛儿只斤·林丹巴图尔,多次重兵掠边无果,只能效仿俺答封贡故事,屡托黄、莫二酋遣亲信夷使,通过“卑词求哀,叩关献款,送还人口,钻刀歃血”与大明休战,以祈求与明朝互市的权利。 自此,广宁便成了大明在辽地对蒙古人开放的窗口。在那里,只要是获得了朝廷或者当地官府许可的商人,便都能合法地同左翼三万户的蒙古人做的生意。现在正在北京等皇帝接见的鞑靼使团,也是从广宁进的大明。 “小侯爷,确实卖不上价啊!”李来财赶紧解释道:“去年冬天,辽北鞑靼诸部造了大灾,鞑靼商旅只肯用手里的银子买粮,而不肯买布和锦缎啊。” 至少在这段时间内,李国瑞的商业部署和朱家贞的商业部署很不一样。朱家贞只安排朱家的商队在海州卖粮,而李国瑞则让不同的商队在不同地方卖包括粮食在内的各种商品,只要是大城,就一定会有李家商队的身影。 比如李来财这支商队携带的商品就不只有粮食,还有布和锦缎,他们驮着这些东西,就是估摸着卖给蒙古贵族以换取大明朝廷赏给察哈尔部的银子。这笔银子一共四万两,以年算,按月发。每个月都有鞑靼人来广宁领取,鞑靼人领了银子之后往往就地将一部分银子换成锅碗瓢盆、盐巴茶叶或者别的什么商品。而另一部分则带回去,和之前换得的锅碗瓢盆、盐巴茶叶一起由大汗林丹巴图尔分配。 可一场大雪过后,蒙古诸部灾损颇巨,好多得不到接济的低等部落民,甚至不得不冒险进入辽地向明人祈食。就连那些能从林丹巴图尔那里拿到银子的大小贵族,为了保全自己的族人也只肯钱买粮食。而不愿意购买布和锦缎这种好看但不能吃的东西。 “就算蒙古人不买布和锦缎。那也不该才这点钱!”李国瑞躁然道。 “哎呀!”李来财听着李国瑞愈发不善的语调,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了。“小侯爷,布和锦缎在内市上也卖不出价。” 跑辽东或者跑山西宣大乃至跑陕北的商队,通常将自己与鞑靼人之间的交易以及发生交易的地点称作“外市”,而相应的,他们也将自己与其他大明人的交易称作“内市”。 “放屁!这些东西哪怕放在内地都是紧俏的好货。怎么可能卖不出价?”李国瑞越发怀疑面前这个该死的奴仆贪了自家的银子。 李来财一想起这个事情就难受,他总感觉自己像是倒了什么大霉。“小侯爷。圣上派去辽东犒军的使团携带了大量的布和绸缎,辽地的各级军官都收到了,根本就没有再买好衣料的需求。” 皇帝给的实物赏赐并不算特别多,但足以在短时间内冲垮辽东一地,上等衣料那基于“供小于求”的高价格。 “劳军?”李国瑞明显愣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情?” 李来财很想指着李国瑞的鼻子骂他商业情报收集不到位。但话到嘴边,他又只能斟酌用词,小心翼翼地说:“小侯爷,这个事情应该是秘密进行的。小的也是正巧碰见了使团才知道.” “老子问的是什么时候,”李国瑞不领李来财的情,或者说他根本没意识到李来财这是在给他找补。他趁着扶手站起身,一脚就把李来财给踹倒了。“你他娘叽叽歪歪地扯什么呢!” 李来财实在记不得具体是哪天了,他赶忙跪直,磕头如捣蒜。“出关的时候,出关的时候!” 李来财很委屈,他在路上碰到钦差使团,并得知使团不仅带了银子还带了衣料的时候,立刻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强令商队加快行进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抵达了广宁,但早在他抵达广宁之前,使团犒军的消息就已经传遍辽地了,绸缎、布根本不可能以李国瑞期待的价格卖出去。 “那粮食呢!”李国瑞又躺了回去,这让李来财稍稍松了一口气。“你不是说鞑靼人受了灾愿意买粮食吗?怎么粮食也卖不起价?” “侯爷。”李来财说道:“这就是小的要去海州的原因了。” “怎么说?”李国瑞揉了揉自己的腿,仿佛刚才踹李来财的一脚反倒让他受伤了。 “每个城市的市场都是一个定价,若是在广宁卖粮,每石粮食只能卖到三两银子。卖给谁都一样。”李来财简直想要在李国瑞脸上吐口水了。“而在海州却能卖到三两五钱。” 自那次罕见而异常的粮价暴涨之后,辽东地方就开始在经略行辕的统筹以及巡抚署的指挥下,开始实行严格的官府定价与灵活的粮食籴粜了,为了鼓励商贾把粮食运去海州,乃至更北、更东的地方。整个辽东实行了严格的阶梯式定价管制,放在辽西,就是没有一座城能以高于海州的价格买卖粮食。 一般来说,由于辽西离关内更近,所以粮价本就比海州要低。因此这条政策几乎只在广宁被触发过,而触发它的正是蒙古人。当蒙古各部拿着最近赏赐和经年积蓄的银两来广宁买粮的时候,鞑靼人惊讶的发现,粮价并没有因为他们遭灾需要买粮过冬而过分升高,而是一直维持在三两银子每石的水平。 而这既是为了维持阶梯式定价,也是辽地官府在对有实力的蒙古部落表示善意。反正整个察哈尔部去年一年才从大明这里拿到四万两银子,就算加上他们经年积蓄,并且全用来买粮,也不会对辽地产生太大的影响。就算是变相给蒙古人赈灾买安生了。 可这就苦了李来财了。他的上等衣料被皇帝的赏赐冲击得卖不出高价,粮食也被辽东的官府卡着卖不出高价。他这么心惊胆战地走了一路,最后还是如他预料的那样挨了李国瑞的鞭子和飞踹。 “哼!”李国瑞隐隐地认识到了这趟的“亏损”其实是自己的问题,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他没有提前探查到。李国瑞仍嘴硬。“三两五钱?海州的粮价至少是四两!” “小侯爷。就是三两五钱,小的和成国公家的朱晖一起回来的,您可以去国公府上问嘛。” (本章完) 第361章 大明中枢的苍蝇 第361章 大明中枢的苍蝇 “你怎么会和成国公府的人一起回来?”李国瑞敛着眼睑,将视线挤成了一条缝。 李来财忙道:“小的在广宁打听到,海州的粮价比广宁要高,就和镖队商量着一起去海州买粮。小的到海州之后,就遇到了朱领队。”李来财也像朱晖那样,把别家的买卖拉出来给自己的挡箭。“他驮卖的粮食也是三两五钱每石!” 李来财的商队和朱晖的商队虽然没有结伴赴辽,但他们却是同乘一船离开辽东的。 朱晖商队比李来财的商队要早几天出发。就算李来财的商队在走辽西走廊这段路时,日夜兼程临时加快了行进的速度,也还是朱晖的商队率先抵达广宁、海州二城。不过,朱晖在海州卖了粮食和驴骡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辽东,而是像往常一样四处收集有利于调整商业部署以及自我保全的消息。 除此以外,朱晖还重点打听了有关张铨的负面评价,可惜没有什么有用的收获。商人们共同抱怨的官府“低定价”根本不构成攻击张铨的必要条件。别说劾退张铨了,有张问达和孙承宗这两个门神杵着,就连撬动圣上产生怀疑,进而派出一支调查团赶赴海州“勘验其罪”都难。 朱晖在海州滞留了两天,就他准备南下盖州,乘船离开辽东时,李来财的商队也到了海州。 李来财对官府压价行为的不满情绪比之朱晖更甚。因为李家的其他商队正好赶上了那次辽东粮价的暴涨。尽管官府的及时干预,和朝堂上的奥援,导致反常的高粮价迅速滑落至正常水平,李家也就只以六两每石的高价卖出去几百石粮食而已,但李来财很清楚李国瑞是一个多赚笑逐颜开,少赚批爹骂娘的混账货。 恐惧带来愤怒。李来财和朱晖一样,在海州市场上闹了起来,而且闹得很凶。但这回,张铨甚至连面都没有出。下面的官吏自己就带着兵把李来财的商队给打发了。 当时,朱晖就在市场周边打听消息,他见了这一幕,立刻就上去劝阻了。朱晖的话术很动听,总之就是各种为了李来财好,劝他不要和官府作对,落袋为安,有的赚就行了。 但是,朱晖的根本目的,其实是让李来财接受官服的报价。毕竟“吃亏”的勋戚越多,事情传得越广,他的罪过也就越小。要是官府真给了李来财什么特别的照顾,那他朱晖那可掏不出东西给自己遮掩了。 李来财当然也清楚胳膊拧不过大腿,回来挨鞭子总比在辽东吃刀子舒服。而且有朱晖这么一个难兄在前,他的心里也就平复了不少。 等李来财的商队在官府的压制和朱晖的劝说下不情不愿地卖了粮食牲口,朱晖又邀请李来财和他的商队成员同乘一船,携手返回关内。李来财欣然应允,也正好省了临时找船的功夫与费。 朱晖之所以如此“善待”李来财,是因为武清侯和成国公两家之间有姻亲关系。 具体讲来,就是李诚铭的长姐、李国瑞的姑姑朱李氏,正是成国公朱纯臣的小叔,带俸锦衣卫指挥同知朱应梅的正妻。两家因为这门亲事交好多年,往来也十分频繁。即使如今朱李氏和朱应梅都已过世,但两家的依旧保持着相当的往来。万历朝时,几乎从不到都督府上衙的朱纯臣就经常应邀去李家的顶级庄园宴乐。 “三两五钱.”即使是李国瑞也意识到了这当中的严重性。“除了咱们两家,其他人也是以这样的价格卖出去的吗?” “是。都是!整个海州的粮价都是这样。”李来财连忙应道:“李家、王家、郭家、张家都是以这个价钱卖出去的。” “那就麻烦了” ———————— 当晚,后军都督府掌府事,英国公张维贤回到了自己位于南薰坊的府邸。 尽管锦衣卫的钦差天使从天津中卫那里掏了一堆破落事出来,还联合着西厂把整个后军都督府闹了个鸡犬不宁,但这些事情似乎并没有对后府的一把手张维贤造成什么影响。 国公爷还是一如既往、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上衙,坐堂,理杂事,看闲书的枯燥生活,并不时按着新君主的旨意参加祭奠,册封等典仪。像最近的追封与册封,就是分别由他和定国公徐希臯,会同内阁大学士和礼部官员举行的。 张维贤在前院专门辟出来的房间里换下官服换上常服,接着便来到了主书房看书,直到饭点他才会从这里走出去。 张维贤推门进入书房,发现书房里不仅有人,而且那个人还坐在他的椅子上。对此,张维贤并不介意,因为那是的嫡长子,未来的英国公张之极。 “爹。”张之极站起身,只向父亲行了一个简单的见面礼。 “你不在自个儿的书房里待着,跑到我这儿来干什么。”张维贤微笑着走到桌前,把张之极正在看的书给合上了。“《呻吟语》?我记得你的书房里也有一本吧?”张之极的书房就是张维贤以前的书房,那里边儿有什么书,张维贤再清楚不过了。 “爹。这是市面上新刊的刻本。”张之极说道:“书商说是司礼监经厂印来卖的,质量得很不错,儿子就又买了几本回来。”张之极时常逛书店,尤其喜欢书店里萦绕的油墨味儿。 张维贤拿起书,翻看了一番,不由得点头道:“经厂也该印点儿佛经以外的东西了。”司礼监经厂主要承印由皇帝批准印刷的各种书籍,由于李太后佞佛,所以她老人家还活着时,经厂印得最多的东西就是各类佛经。 《呻吟语》是张维贤极熟悉的一本书,他只翻了几页就看进去、入了迷。 但突然,张维贤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猛然合上书,问张之极道:“等等,原来的那本呢?你该不会拿去当旧书卖了吧?那上面还有老公爷的笔迹呢!”书房的空间是有限的,每当张维贤或是张之极买了新书,就会把原来的旧书拿去卖掉或是送人。 《呻吟语》于万历二十一年刊刻出版,是万历二年的进士,第一次妖书案的核心,时任山西巡抚吕坤,编撰一本警世性质的随笔集。此书出版的时候,第一次妖书案还没发生,而第五代英国公,张维贤的伯父张元功也还活着。而这书正是他老人家买回来的。 万历二十六年,张维贤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英国公的祖爵,同时也成了这间书房的主人。二十五年过去,张维贤对伯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如果不看祠堂里的画像,他甚至都很难回忆起伯父的样子。但他每次翻看这些旧书的时候,他总能隐约地幻见张元功在看书时,一边叹气一边做笔记样子。 “您老安心,旧书还在架子上放着呢。没有您老的同意,小子我哪敢动您的书架呢。”张之极小心翼翼地从父亲的手里拿过书本,并将之收进怀中。“这书是我买给自己的。” “哼买给自己。那你就在自个儿的房间里看呗,跑我这儿来讨什么嫌。”张维贤把着张之极的肩膀将他挪到一边,接着坐回书房的主座。“有事做不了主?”张之极加冠结婚之后,张维贤就把大部分的家事都交给他处理了。 “是,也不是。”张之极绕到正案前,挡住了窗外的阳光。 “不是就滚。”张维贤笑骂道:“在衙门里跟人绕来绕去,回来还得跟你在这儿打机锋?” 张之极搬来一个凳子坐在张维贤的面前,显是不准备走。 “你来这儿等我,”虽然张之极坐了张维贤的椅子。但他几乎没碰父亲的摆设。张维贤只随手一伸,就把看了好些日子也没能啃完的《阿拉伯数字与复式记账法》给拿了过来。“是为了说天津的事情?” 张之极明显愣了一下。“您老英明!” 张维贤得意一笑。“有人走你的门路了?” 作为掌府事的后府一把手,张维贤在补缺的事情上有很大的话语权。无论是皇帝还是兵部都会把他的推荐作为重要的参考。 天津中卫的实缺是超级肥缺。自骆思恭派人去天津中卫,把那些大小贪官全部押解进京,并将他们塞进东司房狱之后,张维贤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各种形式的“自荐”。稍微委婉一些的给张维贤寄信、投帖。而直接的,甚至敢于跑到后军都督府,“借他一步说话”。 “这倒不是,无论是拜帖还是礼物,凡是跟补缺有关的,我都按您老的吩咐,让人把他们打发回去了。”张之极意识到,父亲说的和自己要讲的根本就不是一件事。他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接着从袖子里抽出一个开过的信封,探出身子递给张维贤。 “那这又是?”张维贤接过信封,将里边儿的拜帖给抖了出来。 “这是武清侯府的帖子。”张之极说道。 张维贤刚准备打开看看,但一听到这个名头一下子就不想看了。 从李伟到李文全再到现在的李诚铭,乃至日后的李国瑞,张维贤是一个都看不上。 这倒不是因为李伟出身低微,毕竟大明朝的后妃就没几个出身高贵的。往前边儿倒个二百五十年,老朱家的祖宗还是“淮右布衣”呢。 张维贤只是觉得,李家就像是大明中枢的苍蝇,到处联姻。李伟的次女嫁给了平江伯陈王谟的儿子陈胤征,长孙女嫁给了成国公朱希孝的儿子朱应梅。 如果说只有这些事情也就罢了,毕竟勋戚联姻结成政治联盟也算是常态,他老张家也不能免俗。 但李文全竟然敢在私底下把自己女儿嫁给太监,跟太监攀亲戚。这真是脑子抽抽不清醒。要不是有老太后庇佑,先皇帝纵容,这李文全被废黜乃至拉出砍脑袋都不奇怪。 而且一想到这个事情,张维贤就觉得恶心。因为李文全给这个女人首先选择的联姻对象不是张勋,而是他张维贤。 万历二十三年,嗣侯李文全找到第五代英国公张元功,希望李家和老张家能结成姻亲,永修同好。当时,老张家适婚的后人有且只有张维贤这根儿刚丧了正妻的独苗,几乎可以说就是瞄着他来的。 而在这种事情上,张维贤自己乃至他的父亲,也就是张元功的弟弟,第六代英国公张元德,都没有发言权。只要张元功点头,张维贤就会成为武清侯家的女婿。 好在张元功英明锐断,婉拒了李文全的请求。为了避免得罪李文全,进而得罪他身后的李太后,张元功声称张家已经决定把正妻的陪嫁、张维贤的妾室、张之极的母亲扶正了。表奏都已经上了,只是皇帝陛下迟迟没有批答而已。只要皇上批了,那张之极的母亲,就是张维贤的继室了。为了不委屈李家的姑娘,还是请李文全另择贤婿吧。 那时候,张家根本没上什么表,张元功还在给自己的好侄儿物色贤妻呢,而且就算要扶正有长子的妾室也不必上表请求皇帝的同意,又不是求取公主,自个儿操办了就是。 但为了做戏做全套,张元功还是写了一篇表奏,并找到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文书房管事田义,请他偷偷地把那本表奏塞到“不报”的奏疏堆中。对于掌管收发内外一切章疏、圣谕、旨意、票拟等文书的文书房管事来说,这只是举手之劳。更何况“不报”的奏疏早已堆积如山,多一本也不奇怪。 但这番功夫显然是白搭,李文全根本就没费心思去查,直接就信了张元功的说法,没多久把自己的二女儿嫁给了备选的联姻对象,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张诚的五弟,张老五张勋。 那封表奏就一直被这么塞着,直到过了销毁的日期,被司礼监烧掉。当那封被遗忘的表奏被烧掉的时候,张元功、张元德两兄弟已先后过世,而张维贤也继了祖爵,成了大明朝的第七代英国公了。 (本章完) 第362章 英国公的决断 第362章 英国公的决断 张维贤把那封帖子扔到一边,问张之极道:“武清侯递帖子过来,是想要做什么?” 张之极拾起帖子打开。“是想请您老明天去清华园一叙。” “叙什么叙,不去。”张维贤拧着眉头。“就说我病了。” “呃”张之极将打开的帖子摆到张维贤的面前。“您老还是先看一看吧。” 虽然自张溶以来的四代英国公都很看不上李伟这一大家子,但在表面上,或者说至少在外人和武清侯们自己看来,张家和李家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不然武清侯府也不会给英国公府发邀请函。 “不还是的天津事情吗!”张维贤真的有些愤怒了。“李铭诚那匹夫都退出我后府了还想着往天津送人?”张维贤看着邀请函上写着邀请他去清华园讨论天津生意的字样,立刻就先入为主地认为武清侯收了谁的钱,还想往天津中卫的肥缺上塞人。 “是天津的事情没错,”张之极感受到了父亲眉宇间骤起的严肃,因而也严肃了起来。“但我觉得武清侯应该不是为了补缺的事情才来函请您老一叙的。” 张维贤一眨眼睛,视线便飘到了张之极的脸上。“不是补缺,那又是为什么?” 张之极指着帖子上的“生意”二字说道:“当然是生意了。” “什么生意?”张维贤已经很久没有过问过家里的生意了。 “辽东的粮食粮价降了。”张家也有贩运粮食的商队,而且比朱、李两家的商队更早离开辽东返回关内。因此实际上,张之极比朱纯臣还要早得知粮价下降的消息,但张之极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更没有拿这件事来打扰父亲。 “降粮价”张维贤没太明白。“亏了?” “倒也没亏,就是少赚了点儿。”张之极说道。 “那有什么好说的。”张维贤以理所应当的口气说道:“熊蛮子在辽东搞了粮价管制,粮价当然会降。还真以为七两银子一石的吃人价会一直保持啊。” 辽东的经济状况很畸形,兵多、银多,但粮食却不能自给,只能靠外运,这就导致粮价一直保持在高位。如果四两乃至七两银子一石的米价出现在关内,要么就是像发帑补饷那样,银子在短时间内暴涨式地涌入流通领域造成通货膨胀,要么就是产粮区大规模减产,供求严重失衡。如果是后者,有些地方真是要人吃人的。 “这些事情您都知道啊?”张之极一怔,他一直以为老爹对这些事情并不了解也不关心。 “废话。兵部的题本都写的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张维贤的脸上又闪出了一抹转瞬即逝的小得意。“但辽东的粮价降了,跟天津有什么关系?” “这条商路可能要断了。”在张之极收到李国瑞递来的请帖之后,立刻就派人去调查了最近有关天津的事情。 “这怎么说?”张维贤的情绪有了些波动,但并不显见。 “李长庚您老知道吧?”张之极决定从李长庚切入解释。 “饷部侍郎李酉卿嘛。他怎么了?”张维贤回忆了一下,并不记得自己最近看过与他有关的奏疏。 张之极说道:“李侍郎受召面圣,来了一趟北京。他之所以会来北京,应该是因为一个叫张铨的兵备道,上了一封请圣上明旨饷部,将粮饷运去盖州的奏疏。” “然后呢?”张维贤托住下巴捻了捻胡须。张维贤的胡子修得很漂亮,说他是美髯公也不为过。 “然后李侍郎就走了呀,昨天走的。”见父亲没有接茬的意思,张之极便缓缓地将自己的分析说了出来: “从卫城运粮到北塘,再从北塘运粮到盖州,最后将粮食从盖州转运到辽阳,这一路上都可以用船走水,比之陆路能节省很多时间。无论是鞑靼还是建奴,都不可能影响海运,而想要在沿途抢劫河运船只,付出的代价也肯定比抢劫路上的运粮队要高。如此,押运的人力也能省了。这样下来,就算是直到沈阳,一石粮食的运粮成本也不会超过一两银子。换言之,如果皇上真的旨令李侍郎如此改,那陆运贩粮的商路肯定就断了。” “嗯。”张维贤默默地听完了,问道:“这几年,家里从这条商路上赚了多少钱。” 张之极盘算了一下。“直接间接都算上的话,三、四万两银子应该还是有的。” “断了的话影响大吗?”张维贤又问。 “影响肯定是有的,但不见得有多大,这钱本来就是因为辽事而多赚的嘛。”张家的开销并没有因为这条商路而发生太大的变化,多赚的钱基本都屯放在张家的小银库里,算是直接退出了流通领域成了死钱。 “那我病了。”张维贤说道。 “啊?”张之极不解。 “按你查到的事情来说。李铭诚请我去他那个豪比西苑的庄园,无非就是想跟我商量着把手伸到天津乃至辽东去,好阻止海运改道,保住这条商路。”张维贤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那封邀请函。“而且这东西肯定不止发给了我张家一家,至少成国公和平江伯肯定是有的。但他们保他们的,我张家不参加。” “您老今天还活蹦乱跳地去衙门里当差,明天就病了,这怕是不太好吧?好歹敷衍一下。”张之极见父亲神色不快,便主动道:“您要是不愿意去,我去也行。” “不!”张维贤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也不能去。” “那不就把人得罪惨了?您老自个儿不也说有成国公和平江伯吗?”张之极迟疑道。“而且万一他们保住了这条商路,我们什么力也不出,那岂不.” “保不住!”张维贤判断道:“李饷部带回天津的旨意肯定是改道。” “您又听说什么了?” “哼,傻小子。不需要听说。”张维贤说道:“以前,是户部举全国之力在支援辽事。可今年,额定的加派比去年少了一半,宫里的大工也停了,就连皇上的陵寝也用旧陵来改。”说到这些,张维贤的眼睛仿佛亮了起来。“但辽东的粮饷,不但丝毫没减,反而比去年更足了。你觉得这当中的差额是什么在撑着?” “内帑。”张之极咽了一口唾沫。“你觉得皇上会容许别人把内帑里拨出的银子揣到自己的兜里吗?”张维贤又问。 “应该.不会吧。”张之极有些迟疑。 “那不就结了,得罪他们总比得罪皇上好。”张维贤说道:“他们会怎么干,用哪些手段,甚至都不用细琢磨就能猜到。这种事情不见光还好,见光就要死人。” “但真的能见光吗?”张之极说出了自己的怀疑:“这回天津那么大的案子,李家包庇钦犯,锦衣卫再往前进一点,这窗户纸就捅破了,但最后,皇上不还是没有惩处李家么。” 张维贤表情一滞,飞扬的神采也黯然了不少。 尽管锦衣卫几乎把天津中卫的中高级军官从上到下撸了个遍,李铭诚也退出了后府。但张维贤仍觉得,这确实是一起类似于“李张联姻”那种“上限有限”的案子。 万历二十四年正月。神宗皇帝发现武清侯李家与司礼太监张诚联姻。立时勃然大怒,当即命令田义、孙暹等太监拿办张诚及其名下的十数位依附者。 事情的发展之快,就像是有什么预谋一样。田义和孙暹二人分别从张诚那里拆得了司礼监掌印和东厂提督的职务,而张诚及其党羽的家产也被火速籍没,充入内库。 皇帝对张诚一党的判决也非常严厉,除了张诚自己及部分党羽因“侍帝日久”免得一死,得发配净军以外。包括当事人张勋、锦衣卫实职副千户霍文炳在内的一大批人都被判处了死刑。 可是,另一家当事人,也就是武清侯李家则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损害。张诚被发配去净军之后没多久离奇死亡,但主导婚事的武清侯李文全却安安稳稳地活到了万历三十六年才寿终正寝,在这期间,李家甚至一直都还有差事做,简直是老天无眼。 而这回天津的案子,锦衣卫明明已经查到了李府的头上,骆思恭的儿子骆养性甚至都把李家的豪宅给围了,就像骆养性说的一样,锦衣卫再往前进一点,这窗户纸就捅破了。但最后,也只是以李铭诚老病求去退出后府而草草结束。 张维贤能理解,皇上如此处置,多半是因为念着老太后的好,愿意放李家一马。但张维贤对此仍是不满的,在他看来,就该把李铭诚以及依靠着他趴在大明的身上吸血的虫豸一口气全部清退才对。 张维贤沉默了一会儿,才用远不如刚才那般恳切的语气说道:“圣眷不是永恒的。李家若是继续这么违逆圣意,恐怕皇上的耐心也会耗尽吧?皇上没有惩处李家,但天津那些依附李家的人也没有跑掉啊。” 张之极没有接话。 又过了一会,张维贤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他合上帖子,精准地将之扔到了废纸篓里。 “总之,让他们折腾去,我张家不掺和这档子事儿。从明天开始,我病了,你在病榻前侍疾,不能外出。” “是。”张之极应道。 “病了不能去衙门得上表。”张维贤收起脸上的严肃,嘿嘿一笑。“你代我拟一封吧。” “您自个儿写嘛。”张之极连忙摇头。 “我这不是还要看书呢嘛。”张维贤举起书本晃了晃。 “我也要看书。”张之极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买了好些新书呢。” “写完再看。”张维贤摆手。“出去吧,到吃饭的时辰再叫我。” “是。”张之极拱手。“谁叫您病了呢。” “你这臭小子!”张维贤佯怒的时候,张之极也离开了书房。 ———————— 次日清晨,朱常洛被生物钟唤醒。他睁开眼睛,推了推躺在身边的还在熟睡的妃嫔。 那是永寿宫的文美人,也是郑贵妃送给他“圣诞礼物”之一。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儿,是因为昨天被点名侍寝的人是永寿宫的米嫔。 几次侍奉之后,米梦裳发现,皇帝的精力真的很旺盛,她这小身板真不太能伺候妥当。所以她最近两次受召过来,都会从同住一宫的另外七个小姐妹里顺一个给皇帝带过来。 除了身体吃不消这一层,米梦裳也还有手足相怜的情绪在里边儿。 在被贵妃郑梦境赎出并送到皇帝的榻上之前,她和其他七个小姐妹一直是同吃同住的。初进宫时,她们几乎每天都处在惶恐与无措当中,尤其是当她们知道自己被赎出来,只是为了作为眼线被安插到还是皇太子的朱常洛的身边的时候。 这样的情绪在她们集体作为精致的圣诞礼物被送到新皇帝榻上的那天达到了顶峰。她们害怕皇帝知道,郑贵妃“进珠玉及侍妾八人啖帝”不只是为了与皇帝摒弃前嫌、重修旧好,更是为了让她们收集皇帝的言行举止。她们不知道这当中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阴谋,但她们至少清楚,自古在皇帝身边做间谍的,多半没有好下场。 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十一,圣诞节当日,圣容恹恹不似昨天。这差点没把她们的魂儿给吓掉。她们非常担心皇帝的龙体因为昨夜的癫狂而有恙。这当然不是因为她们有多喜爱这个暂时只有一夜情分的男人,而是如果皇帝真的由于幸了她们而驾崩,下一代皇帝多半会直接赏她们一条白绫,而就算新皇帝不杀她们,郑贵妃多半也会下手,灭她们的口。但好在最后,皇帝没事。 她们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了堪称煎熬的几天,直到皇帝把她们召到南书房与郑贵妃对峙。 那次对峙之后,八美中的“丑小鸭”米梦裳抓住机会一步登天,成了皇帝最宠爱的嫔妃之一。而其他人虽然没有得到宠幸,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皇帝冷落,但她们至少摆脱了郑贵妃的阴影。不必再因为害怕身份暴露,而惶惶不可终日。 (本章完) 第363章 汉皇重色亦早朝 第363章 汉皇重色亦早朝 大册嫔妃的时候,礼部一点也没想到这七个人,皇帝也把她们给忘了。最后能得个美人,与普通宫女有区分,也多亏了米梦裳在侍寝同时也是汇报工作的时候委婉提了一下。 朱常洛同意了,就让王安传谕礼部把她们给添进去。礼部遵旨照办,在举行典仪的前三天,把七个人的姓一股脑地全塞到了“美人”后面。 可即使成了美人,这七个姑娘也还是无幸面见皇帝。因为朱常洛除了去景仁宫以外很少走宫,几乎都是点名把人叫来。而负责安排这个事情的大太监王安因为崔文升在外边儿瞎搞,胡乱给宫里增加不稳定因素,所以很少排她们的名,就算把她们放到备选的名单里也是放在很后面。 皇帝要是想温暖后宫搞雨露均沾,问起哪些人最近没被幸过。王安也不会报她们的名。但王安能通过这种隐蔽的方式阻止皇帝主动把她们抱上床,却没法阻止慎嫔米氏把她的好姐妹挨个塞到那张大家一起躺过的床上。 尽管反贪和裁冗的活儿基本干完了。但米梦裳的日常工作却没见少多少,各衙各局、各仓各库,凡是跟财物进出有关的内官衙门都要定期向西厂递交财务报告并等待审查。像银行、银库、粮仓、绸缎库这些存有高价值物品的衙门甚至还有西厂稽查局外稽查司的派员,他们会向稽查局提交监督报告和述职报告。这些东西米梦裳都要看。 事情之多、工作之杂,搞得她一整天下来,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睡觉,连看杂书或者同小姐妹们聊天的心情都没有。但皇帝点名又不能不去。米梦裳很清楚,侍寝工作的优先级是远高于西厂的差事的。 西厂的差事干不好,那还可以退下来,安心地做嫔妃。可要是侍寝的工作干不好,那恐怕就得去冷宫睡觉了。想要固宠乃至更进一步上到妃位,那就必须两手都抓,两手都硬。可是,身心俱疲的她实在扛不住皇帝的造,就只好把一宫的姐妹们带来分担火力。 文美人是去年圣诞前夜的狂欢之后,第二个因为被米梦裳主动带来而再度得到皇帝的临幸的美妾。虽然文美人曾经也受过皇帝那仿佛暴风骤雨般的挞伐,但她再经人事且怀抱惧意的她,比米梦裳还要羸弱,进攻一结束就沉沉地睡去了。 没有和皇帝的对上生物钟的文美人睡得很沉。朱常洛推了她好几下她都没能醒过来。反倒是躺在另一侧的米梦裳被这番动静所搅扰而先醒了过来。 “爷”米梦裳眨了眨眼睛,堆出一个慵懒且勾人的笑容。“您也醒啦。” “该你睡外边儿的。”朱常洛转过头,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米梦裳顺势凑到皇帝的身边。“像昨天晚上那样拍她的屁股,一准儿醒。” 朱常洛愣了一下。“你来。” “隔着呢。”米梦裳的细发偷偷地在皇帝的脸上蹭了一下。“不好下手。” “我让你。”朱常洛让出身位。 “拍不到,妾只能”米梦裳将樱唇放到皇帝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轻抚您的龙臀。” “我怕你摸到龙鳞。”朱常洛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让她睡吧,我还有办法下去。” 床是特制的,足够大,朱常洛只需要撑在文美人的两肩之间,再一个翻身就能移动到床边。可正当他这么做的时候,美人文婧却突然醒了。 文婧见一个宽厚壮实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先是本能地骇然一缩,但她旋即又想起了自己所处的地方,于是便伸出手揽住皇帝的腰。 虽然这个男人腰没有以前那么粗了。但在文婧的印象里,皇帝仍是一个需索无度的色中饿鬼,完全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自己只需要也必须满足他,哪怕她现在一点儿兴致也没有。米梦裳还说什么皇帝很温柔,不必太拘谨。骗子! “爷,温柔些。”文婧是八侍妾里最妩媚的,可谓是魅比康妃,而且她伪装得很好,笑得仿佛勾引纣王的妲己。她这一下子就把朱常洛全身的欲火都给点燃了。朱常洛只需要轻轻地俯下身,就能采撷到面前这朵娇。 邪火冲击着他的理智,但他还是稳住了。 朱常洛咽下一口热得发烫的浊气,竭尽全力吐出两个冰冷的字:“放手。” “爷皇上?”文婧的表情一下子就滞住了,她下意识地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放手!”朱常洛皱起眉头,语调听起来就像是不耐烦了一样,但他只是在忍耐。 文婧被皇帝的表情给吓到了,她赶忙照做。下一刻,皇帝就从她的眼前消失了。 朱常洛翻身下床,文婧也坐了起来,她瘪着嘴,轻轻地喘出略带哭腔的气息。文婧媚则媚矣,但朱常洛显然已经忘了,和郑贵妃对峙的那天,文婧就在他的身侧,低眉顺眼地给他剥橘子,对那时的他来说,这个女人不过只是一个展现权力的道具。 可是,文婧还清楚地记得皇帝将她拉到怀里时的那种让她心悸的失重感。皇帝给郑贵妃的侄儿判“罢官,抄家,遣回原籍”时的那种诡异的语调,更是让她难忘终身。 朱常洛没听见文婧的啜泣,只自顾自地给自己找水喝。两杯凉水下去,他总算将下腹的邪火给压住了。 “你要是不想起来,就接着睡,什么时候回去都行。别忘了吃饭,饿了喊一声就”朱常洛转身拿起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往自己的身上套。可衣服穿到一半,却看见文婧眼眶里已然盈上了雾气,这泪光显然不是打哈欠打出来的。 “你这是怎么了?”朱常洛蹲下身,不再俯视文婧。 “妾有罪。”文婧垂下脑袋,不敢跟皇帝对视。 “你有什么罪?”朱常洛简直蒙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文婧眼里的泪光是怎么来的。 文婧扑通一声从床上滑跪到了地上,地面很硬,磕得她赤裸的膝盖直生疼,但她没敢喊痛,只惊恐地说道:“贱妾没把皇上伺候好!请皇上恕罪。” 她的记性和联想能力简直好得离谱,朱常洛这么一问,文婧立刻就又联想到,在圣诞节的那天早晨,皇帝就是这么把崔公公问到地上跪着的。再之后,崔公公的背就被人用鞭子给抽烂了。还是当众抽烂的。这是一个恐怖的男人!虽然朱常洛觉得这女人简直莫名其妙,但他还是没来由的心软了。朱常洛上前抱住文婧,文婧很轻,朱常洛只稍一用力,就将她放到了床上。文婧的柔软和她身上那股仿若浸入皮肤的体香,让朱常洛有些心猿意马,但他却只是温柔地轻拍她的后背,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白乐天的《长恨歌》,读过吗?”朱常洛问道。 “嗯。”坚实的臂膀让文婧获得了一些安全感。她能感觉到,今早这个拥抱和昨晚的拥抱的不同,以前和昨晚的拥抱只有仿佛要把人碾碎的狂欲。 “那你知道,为什么‘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吗?”朱常放开文婧,在床边与她并坐。 这时,仍斜躺在床上的米梦裳用手撑着脑袋,向皇帝的背影投去了一个满是娇态的眼神:“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不。”朱常洛摇摇头。“是第一句,汉皇重色思倾国。” 朱常洛拍了拍文婧的脑袋,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我重色,但不能不早朝。不然外边儿只会把错处推在你们的身上。今天我要是不理事,明天就有人要骂你们是勾人魂魄的狐媚子了。别多想,我白天不采,不是你伺候得不好,而是因为我得去上朝。” “明天不才是朝会吗?”米梦裳笑问道。 “这是比喻。”朱常洛转过身,佯怒道:“我跟她说话,你插什么嘴啊,没.” 朱常洛刚想说“没规矩”但他立刻又把话给咽了下去。他发现,这三个字常常会破坏和谐的语境,把对话拉得严肃无比。于是他改口道: “睡不着没事干就从床上下来。吃了饭你还得去西苑上衙呢。” “是啊。”米梦裳慵懒地从床上撑起来。“下了床就得上衙。” 大被滑落,洁净无瑕的裸背暴露在空气中。但从皇帝的角度看去,却只能看见她的右肩。米梦裳讨厌绳索的束缚,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会将肚兜系得太紧。一夜辗转之后,绳索已然松了。兜住胸口的彩绸没了束缚,随着她的动作上下翩舞。玉白的隆起之上,两颗艳如粉瑙南方樱桃时隐时现。 “爷。好看吗?”米梦裳没脱没系,刻意维持着这样的朦胧感。 “好看。”朱常洛看呆了,他由衷地说道:“就像沾了朱砂的白玺。” 皇帝如此直白,一向以魅侍君的慎嫔反而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娇俏地说道:“爷真会夸人。” “呵呵。”朱常洛轻轻一笑,视线也一直跟着米梦裳。就在她即将爬到他的身侧的时候,朱常洛却伸出手揽住了文婧,坏笑道:“我没夸你,我夸的是她。” “爷!”米梦裳气鼓鼓地喊了一声。这佯作的醋意里竟含着两分真实的酸涩。 “后宫不似前朝,没必要这么紧绷。”朱常洛看向文婧。“我挺喜欢你的。你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情,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嗯。”文婧怯怯点头,脸上既没了狐媚,也没了惶然,却多了一丝恍然。 即使是圣诞当日,一夜癫狂、气息游弱的皇帝也还是去了前朝。 ———————— 吃过早餐、结束晨练。朱常洛回到了乾清宫。 他在宦官们叩拜颂圣呼声中走到御案后坐下。一边调饮盐水,一边御览昨日的简报。 简报的内容还是一如既往繁杂,如果单看某一日简报,这完全就是一本毫无逻辑的流水账。但如果细心留意就会发现,每日的记载中,总会有一些事情是前段时间某些事件的延续。 如果单拎出来,完全可以组成一个完整的发展脉络,并且通过这些故事的表象推断出当事人的在这些事件中的行为乃至心理。 就比如前天,汤若望和孙元化被魏朝给放了出来,接着他俩就跑到了叶向高那里。因为朱常洛没有旨令锦衣卫提高对叶向高的侦控力度,所以叶家内部并没有渗入锦衣卫的触手,朱常洛也就不知道他们仨说了什么。 不过通过汤若望接下来的行动,也就是那封针对弹劾的,以退为进的辞表和附在辞表上的票拟,朱常洛也能大致猜到叶向高给了汤若望什么建议。 但只有这些并不能让朱常洛十分满意,因为他不单是想让汤若望从这个案子中摘出来,而是想要在耶稣会里面扶植出一个激进亲明的少壮派。 当然,如果汤若望甚至都不愿意将自己从这个案子里摘出来,非要为那个被砍了头的狂教士说话,那么朱常洛就要考虑换一个领头羊了。三条腿儿的金蟾不好找,两条腿儿的“辩经洋儒”可好找得很。要知道早在万历四十六年,三十年战争的第一阶段就开始了,这场战争的重要动因之一,就是宗教改革。 不过现在看来,汤官正的觉悟还是很高的。高得让朱常洛自己都有些意外了。王安呈交给他的提报上写道,汤若望昨天一天都没去钦天监,而是主动跑去了都察院,请求参与对罪证的翻译。而且很关键的是,汤若望的行为多半是自发的,因为侦控报告上并没有汤若望再次拜访叶向高的记录。 除了这条值得留意,简报上还提到了天津截贪案的后续。锦衣卫东司房副千户陆文昭,已经在杭州抓到了天津中卫掌印指挥使沈采域及随从奴仆。其财产已让当地官府协助查封,等待抄没。在发出这条提报的时候,抓捕队伍及人犯已经离开当地,北上返京,本月之内就能到京交差。 (本章完) 第364章 英国公有问题 第364章 英国公有问题 除了这些事情,简报上誊录的侦控报告中就只有诸如“总督京营戎政泰宁侯陈良弼在家里待了一整天没去戎政府。左军都督府佥书管府事成国公朱纯臣又没去左府上衙,旷了一下午的班。昨天下午后军都督府掌府事英国公张维贤照常到后府理事,按时回家”等,不值得留意的琐事了。 看完简报,朱常洛将之合起来放到一边。随即便拿起今天的第一批奏疏看了起来。最近的一本又是辞表,上表的人是泰宁侯陈良弼。 大明朝的辞表,有时是以退为进,有时是政治要挟,有时干脆就是按惯例走个过场。总之,辞表这种东西大多数时候是不能信的,皇帝只需照例下一道温旨挽留,这个事情就算是了结了。毕竟能给皇帝上表请辞的要么位高,要么权重,好容易上来了,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真心实意地想走。如果真干不动了,至少是三上辞表。 泰宁侯陈良弼这封以老弱力辞营务的乞骸骨疏,就是第三封辞表。再加上方才看见的侦控记录,就让朱常洛不得不认真对待了。 “王安。”朱常洛唤道。 “奴婢在。”王安立刻放下手上的事务,扯出备忘录待记。这套动作他已经很熟练了。 “派人去泰宁侯府上看看。泰宁侯要是病了,就派个太医去给他看看。”朱常洛确实有改革京营的心思,到时候是肯定要把泰宁侯这近八十岁的老头给取下来的。 可是,京营改革并不是辽东平奴那种火烧眉毛的当务之急。而且朱常洛现在也还没想好要把哪个武勋放到戎政府去总督京营。泰宁侯这个随时可以拿下来状态,就和朱常洛的需求很契合。 “是。”王安领命,在备忘录上落笔。 朱常洛将陈良弼的乞骸骨疏放到一边,又拿过下一本来看,竟发现又是一封奏病的表奏,但这封表奏不是为了请辞,而是为了乞假:英国公为衰体因劳而病,恳乞天恩怜察,容臣给假调理,以延残喘,以尽臣节事然后就是一大堆,英国公最近在后府干了那些活儿,怎么勤劳,怎么累着了之类的描述。 “英国公怎么也病了.”朱常洛想起了简报上关于各位重要勋戚的记载,喃喃道:“昨天不还活蹦乱跳的吗?” “主子。”刘若愚提醒道:“除了英国公,还有定国公和永宁伯,他们也病请调养了。表奏都在您看的那一摞里边儿,都是挨着的。” “啊?”朱常洛从奏疏堆中抽出接下来的两本。简单看了两眼,皱眉道:“这几天不都还好好儿的吗?怎么突然就扎堆请辞了。”朱常洛不相信无故的巧合。“王安,再记一笔,也派人去他们的府上看看。” “是。” ———————— 跑腿儿的差事又落到了史方达的脑袋上。他总觉得那些个老大人一天天,这个病那个痛的,一点儿都不消停。这么跑来跑去的,鞋都给他弄开线了。 按通行的惯例,宫里派宦官到大臣的家里去问疾,是不能空手而去的,得带点赏赐以表示皇帝陛下对臣子的体恤。上回,他去李汝华的宅邸,就不是“奉旨问疾”,而是他个人的行为,或者说传召行为的延续,所以什么就都没有。 但即使有,赏赐很简单,简单到不需要特别的请示。白银二十两,纻丝一表里,仅此而已。这么点儿东西,史方达一个人就带来了,史辅明连个随从都没给他配。 史方达提着赏物步行来到英国公张府的门口,将礼物放到地上,接着抓住铜制的门环,轻轻地在门面上碰了碰。随后,他又将放在地上的赏物捧起来,堆出满脸的笑意,默默地等待门房给他开门。 门很快被打开了,门房从门板之间的缝隙中走出。这门房已经得了命令,无论是谁以什么理由来访,都以国公卧病在床为由将来客请退。但面前这个人穿着宦官的衣服,他就不能一股脑地请退了。皇帝以及代表皇帝的特使从来都不在“谁”的范畴里。 门房先作了一个揖。“公公来我府上所为何事啊?” 史方达回道:“万岁爷看了国公爷的表奏,深切忧思,故而派我来探望国公。” 门房一凛,赶忙道:“原来是上差,快快请进。”说着,门房又用指节重重地敲了敲门板。 门后的其他门房听声会意,赶忙过来两扇厚重的门板搬开。 英国公张维贤没有预料到皇帝会因为“乞假调养”便派人到家里来探望他,因而也就没有装病的实际打扮。史方达来的时候,张维贤坐在书房里看书,对那本《阿拉伯数字与复式记账法》的小数部分发起最后的冲刺。 张维贤在算术方面没有太大的造诣,也没有太多的兴趣,比起算术,他更喜欢儒术。若不是这本书的别称,也就是《钦定西数与会计学入门》中,挂着“钦定”二字,以及御前财政会议之后,皇帝降敕各衙门要求今后必须用西数记账,他都不会买这本书来看。 但看过之后,张维贤发现,这本书确实精妙。 当中的加、减、乘自不必说,张维贤小的时候就背过九九乘法口诀“一一得一,九九八十一”的道理他还是懂的。虽然,这本宫里推荐的教材对这些道理只是做了一些简单地对应的,但如果真的用书上的法子计算,确能大大地简化运算所需要的篇幅。而且关键在于,这本小册子还在《九章算术》的基础上简化阐明了分数以及除法的概念,还引出了基于十进制的小数以及小数点。 关于“小数之术”书上举的例子是,一两二钱三分四厘五毫银子,就等于一点二三四五两银子,西数写作1.2345两。简洁无比,一眼可见。在这个例子后面,还附加了一道应用题: 如果要把这一两二钱三分四厘五毫银子平均地分给三个人,那么每个人能分到多重的银子呢? 张维贤的第一反应是叫人拿银子过来现剪,剪了之后再称,英国公府上养着好几个精于此道的仆人。可是,张维贤最后没有这么做,因为题目的下面就是解答。通过一望而知其全然的极简的运算过程,最后得出,每个人都能分到四钱一分一厘五毫银子,或者零点四一一五两银子,西数写作0.4115两。 紧接着,这道题之后,书上又给了一个问题:如果要把这四钱一分一厘五毫银子再分给三个人,那每个人能分到多重的银子呢? 张维贤照猫画虎地在草稿上做了运算,但他惊讶地发现,0.4115除3,除不尽 “爹!”张之极闯进了张维贤的书房。 张维贤正专心致志地看书,已然进入了“心流”状态。张之极这一嗓子下来,差点没把他爹的道心给震碎。他的身体猛然一抖,不满道:“干什么!没见我正在看书吗?” “还看什么书啊,您赶紧找个地方躺着吧。”张之极跑得很急,起来的时候梳得一丝不苟的发辫都乱了。“我好端端地躺什么躺?”张维贤觉得是该给这欠收拾的小子收一收皮了。 “您老不能好端端的呀,”张之极急道:“宫里来人了!” “啊?” ———————— 史方达面见张维贤的时候,张维贤正在书房的小榻上半躺着,他的身前摆着一方小案,案台上放着他刚看的书。 张维贤的脑子转得很快。他又不是要请辞,只是单纯地请假,没必要照张之说的那样,躺在床上,摆出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他只要有个虚弱的样态就成了。因此,张维贤就连衣服都没换。 “奴婢史方达,拜见国公爷。”史方达按照祖制成法向公爵行礼。 “咳!”张维贤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一声,又拿起面前的茶盏小抿了一口。“史公公客气了。不必多礼。”张维贤憋着半口气,竟给自己弄了些病人特有的鼻音出来。 史方达直起身,张维贤又摆手朝向身边的椅子,并示意道:“史公公请坐。” “谢国公赏座。”史方达又一揖。沿着椅子边缘小心坐下后,史方达便问道:“国公爷憔悴如此,没请大夫吗?”史方达先前去李家看李汝华的时候,那真是满屋子都是让人不安的药味儿。可英国公府这里却一点味道都闻不见,反倒因为熏香,而给人一种安心之感。 张维贤愣了一瞬。他灵机一动,看向身边的张之极。“大夫还没来吗?” “我这就去催问。”张之极心领神会,立刻就离开了书房。 可是英国公父子再怎么装也没用了,史方达心里有数,英国公压根儿就没病。国公府的表奏一大早就去通政使司走流程了,就算这表奏是今天上午现写的,那到史方达过来这会儿也该有大夫上门了。南薰坊又不是没有医馆,英国公大男人一个也犯不着因为避讳而满京城地找女医。 史方达没有揭破,而是在脸上挂了一副担忧的神色,说道:“国公爷要以贵体为重啊。今早,书房一连收了好几位爷的乞假调养疏,万岁真是忧心极了。” “好几位?”张维贤凛然,问道:“谁啊?” “国公爷不知道?”史方达微笑反问。 “我怎么会知道,呼,咳!咳!”张维贤品到了一丝危险的意味,他集中注意力,一面假咳,一面打量面前这宦官。 史方达仍旧挂着笑。“国公爷好生调养吧,奴婢该回去交差了。”史方达的差事已然办完,没必要再久留了。 “我咳!送公公一程。”张维贤撑着案台,缓缓从榻上下来。他装得很好,让史方达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哎哟!”史方达赶忙搀住张维贤。“国公爷,您老安心歇着,静心养病,奴婢自个儿找路回去就是。” 张维贤又坐了下来,他朝一个书童招手。“送史公公。” ———————— 史方达不紧不慢地回到乾清宫。这回,乾清门口的丹陛之上没有穿红袍的太监在那儿候着。他绕道从唯一开着的右门进入乾清门大殿,接着便转头去了右梢间。这里是乾清宫总管太监史辅明白天坐班的地方,也是整个乾清宫院落的门房。 史方达进到右梢间的时候,他的干爹史辅明正在确认皇帝性生活的记录,这次确认之后,这个一旬一次的草稿汇总本就要送去司礼监文书房归档并正式填入《内起居注》了。 按照宫中惯例、祖宗家法,妃子或是宫女受到皇帝的临幸,则必有赏赐。而且临幸过后,跟班的宦官还会把这些事情记下来。记录的内容上不仅会有皇帝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地,临幸了哪位妃子或是宫女这样的基本信息,还会有临幸之后,皇帝给她们的赏物的信息。 这些信息存在的最大的意义,就是确定宫中女性腹中所怀是否是皇家血脉。 当初神宗皇帝在其生母李太后的慈宁宫中“私幸”慈宁宫宫女王氏。被太后抓包之后仍不承认。太后就拿着《内起居注》上的记载,比照按例给予王氏的赏赐,才逼得皇帝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情。因此可以说,这道记载也就是旷日持久、影响深远的国本之争的源头。 一般来讲,皇帝的性生活由跟班的宦官随走随记,但第一道记录只是一个草稿。之后还要经过实际发放赏物的太监的确认,和司礼监文书房的归档与誊录,草稿才能正式成为《内起居注》。一手的草稿会被保存一年,以备复勘。一年之后,草稿将被销毁,只留下正式的《内起居注》作为永久性的宫廷档案存入皇史宬。 史方达只简单地作了一个揖。“儿子拜见干爹。” 史辅明放下手里的草稿汇总,抬头看向史方达:“你坐着说话吧。” “谢干爹。”史方达走到靠墙的第一张椅子上坐着,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英国公有问题。” (本章完) 第365章 区别对待 第365章 区别对待 “你小子可不要乱说话!”史方达的话把史辅明整个人惊得都颤了一下。好在这时候他没有拿笔,否则面前的草稿就要被墨水污染了。“英国公能有什么问题?” “干爹,英国公应该是没病装病,儿子有很大的把握。”史方达走了一路想了一路,又回忆起不少细节。 “装病?”史辅明凝神发问,因为久坐而有些佝偻的腰杆也直了不少。“何以见得啊?” 史方达也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他一边回想,一边说道:“儿子在国公府的书房里见到了国公爷。当时,国公爷似半卧在小榻上看书,但主案上却摆着一个砚台。” “病人在小榻上看书不是很正常吗?”史辅明左眼挑,右眼眯,整张脸上都写着疑惑。“而且有砚台怎么了?书房里看见四宝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案上有砚台,砚里有一层墨水,但砚台边上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放。书在英国公的手里。”史方达不仅回忆起了墨水的反光,甚至回忆起了书的封面。“英国公看的书是御制的记账法。所以儿子以为,英国原本是坐在主案后看书。儿子突然奉旨到府,英国公假扮不及,又不能久久地把儿子晾着,就只能临时转移到书房的小榻上聊作伪装。” “不够!”史辅明郑重说道:“这点痕迹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在那张椅子上坐过,比如小公爷。也可能是国公家的奴婢大意忘了收拾。国公爷气色看起来如何?” “很像是病了。腔调,咳嗽,面容,动作,一切都与偶染风寒的人无异。”史方达话锋一转:“但儿子在国公府里却闻不见丝毫药味。” “会不会是已经开了药,但还没有煎熬?”史辅明又问道。 “不会!”史方达斩钉截铁地说:“儿子就这个事情‘关心’过国公爷,国公直接当着儿子的面让小公爷去催问大夫为何还没来。” “也就是说,到你过去的时候国公府还没有大夫来过?”史辅明的眉头紧皱了起来。 “是的。”史方达重重地点了个头。 “我知道了。”史辅明颔首,旋即又问:“国公府给你赏银了吗?”按照潜规陋习,宦官去外官的家里传达圣意,总会得到些“彩头”。 史方达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道:“给了。但儿子没收。”实际上,史方达是很想收的,但他不敢。 去年,廉材房初成立的时候,暂行的办法是潜规则明白化,也就是允许各级宦官拿彩头,但是要上缴。西厂主导,新东厂执行的反腐行动结束的前夕,司礼监奉皇帝的旨意,以这场腥风血雨为契机颁布禁令,禁绝一切非法收入。之后,廉材房也被改造成了小而精的最高级审计单位。 光有禁令是不够的,还要有制度保障,没有持久而有效的监察,禁令迟早会变成一张废纸。监察需要成本,史方达这种低级外勤,不值得专门设一个综合俸禄比他还高的西厂专员跟着。 所以对他们这些人,宫里采取的办法是不定期不定人,但有一定规律的抽查,在抽查期间,被点到的人将暂停一切职务,并调查其本人以及五服以内家人的全部财产,如果本人以及家人的财产超出其正常收入,则被视为“财产不明”。 对“财产不明”的最轻处罚是“革除职务,贬出宫去,没收全部不明财产,并处以等同于不明财产的罚款。”而对“财产不明”最高的处罚,仍是模糊的“上不封顶”。 史辅明对史方达的回答很满意,他微微颔首,夸了一句:“好孩子。” “嘿嘿。”史辅明的夸奖让史方达回想起了他拒绝“彩头”时英国公家仆脸上的惊讶。一种骄傲的情绪涌上了心头,他不由得挺起了胸膛。 史辅明了陷入沉思,不再问话。他不说话,史方达便也沉默了。 少卿,史辅明站起身,史方达也跟着起身。“我这儿还有个差事,你再跑一趟吧。” “干爹请吩咐。”史方达立刻应答。不过同时,他又心疼地想到了那双开了线,但还没来得及缝补修理的靴子。要是这双备用的靴子也跑坏,他就只能钱去买新的了。即使基础的俸禄比之以前涨了不少,还有特殊岗位的外勤补贴,但能省则省,史方达还是心疼。 史辅明转身走到一个木架边上,并从木架上取下两个叠放在一起的小木匣子。他将这两个匣子一并交给史方达,说道:“这是皇爷给永寿宫的赏物,上边儿的是给米慎嫔的,下边儿的是给文美人的。你带两个人送去,别拿岔了。” 听说不用跑去宫外,而只是跑永寿宫,史方达心头立时小松。“是,儿子这就去。” ———————— 永寿宫为内廷西六宫之一。永乐十八年建,初名长乐,嘉靖十四年改名毓德。万历十八年正月初一,正是在这毓德宫中,先皇帝万历带着皇长子和皇三子,给时任内阁四辅臣,也就是申时行、许国、王锡爵、王家屏等人,上演了一场父慈子孝的戏码。 当时,皇帝因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去年末所上《酒色财气四箴疏》而召见群辅。皇帝为此奏疏所激,想要重重惩治雒于仁,时行等则委曲慰解。见帝意不可回,乃曰:“此疏不可发外,恐外人信以为真。愿陛下曲赐优容,臣等即传谕寺卿,令于仁去位可也。”帝乃颔之。 申时行等人虽然保下了雒于仁,但皇帝陛下仿佛是开启了什么奇怪的灵智。此事之后,神宗一旦遇上自己不喜欢的奏疏,便一概照例永远不报。 保下雒于仁后,申时行等人就此离开。可离宫的路都走到一半,皇帝却突然派太监追止了四位辅臣。并告诉他们,皇子已经到毓德宫啦,先生们回来见一见吧。 四辅臣回到毓德宫,皇长子和皇三子亦俱至。四辅臣只见,皇帝携皇长子拥树膝前,眷爱特至,无纤芥可疑,遂稍释疑心。但这番召见之后,皇帝并未册立太子,也没有让皇长子出阁读书,只是说已让太监教皇长子识字。之后,辅臣们上的诸多“请定出阁吉期”奏疏,皆留中不报。 万历四十四年,毓德宫改名永寿,原因已不可考。 从乾清宫到永寿宫,走月华门直去西六宫是最近的。但走月华门就要先过乾清门,进入乾清宫院落,再走月华门。大多数时候,各门虽然照常开启,但并不允许随意穿行。想要穿过这些便门,必须得到大太监乃至皇帝的首肯。史辅明就是拥有这一权限的大太监之一,但他并未给自己的干儿子这个便利。即使史方达是奉他的命令,去给两位娘娘送赏物。因此,史方达只能带着两个手捧赏物的小黄门先原路离开乾清门,再绕远路兜一个大圈去永寿宫。 当他带着赏物来到永寿宫的时候,美人文婧和永寿宫的领班女官孙典正,正带着几位跟班伺候慎嫔米梦裳和美人文婧的宫女,站在前院的槐树下默默地等待着。 在米梦裳封嫔,诸美妾封美人之前,永寿宫是没有额外宫女的,因为七美妾自己就是伺候米才人的宫女,并被一个姓刘的老典正管着。若不是米梦裳在皇帝跟前为姐妹们婉转求来了这一并不十分尊荣封号,诸美妾多半直接就被司礼监划做伺候慎嫔的下人了。册封之后,七美人也成了主子,和慎嫔一样都分得了伺候起居的宫女,为了避免主仆颠倒的尴尬,永寿宫的领班女官刘典正也被换成了孙典正。 早上离开乾清宫的时候,文婧和米梦裳并未一同回到永寿宫。刚出乾清门,米梦裳就坐上了一抬专属于西厂的抬舆,在一队下属宦官翼护下,直接去了西厂稽查局。如果只看队伍的人数,那么整个泰昌后宫,只有两贵妃比得上米梦裳的排场。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文婧只能和一个跟班的宫女一起,徒步走回永寿宫。 史方达及两个小黄门一跨过永寿门进入前院,立刻就引起了众女的注意。不用问,众女见两个小黄门的手上各捧着的一个匣子就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文婧率众迎上去,与史方达在照壁前碰头。 上次也是史方达带人来送赏物,当时和现在一样,也只有被临幸的顾美人和领班的孙典正在前院候赏,因此史方达对文婧没有任何印象。不过,光看脸和着装,史方达也能一眼认出文美人。 “奴婢史方达见过文娘娘。”史方达作揖道。“给文娘娘请安了。” “史公公不必多礼。”文婧到底不是普通宫女了,不必像之前那样对宦官作揖乃至下跪,只需颔首回应。 史方达轻吸一口气,将之蕴于丹田,再缓缓吐出。“圣上,幸赏慎嫔,金镶宝顶簪一支。幸赏文美人,镶宝石云纹头鎏金银掩鬓一对儿。”对于这次临幸,皇帝仍旧并没有特别的吩咐,所以史辅明便按惯例走流程,照位份的高低次序,并添上自己的理解,替皇帝给两位嫔妃选赠了赏物。 史方达话音一落,站在他身侧的两个小黄门便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手里的木匣子,向文婧和代替米梦裳领赏赐的孙典正展示赏物。 虽然都是小物件,但这赏物的区别可谓是一眼可见,那支金镶宝顶簪,光是用料的分量就远远超过那对儿掩鬓,顶簪上的宝石足有三圈十七颗,别说位于中心的大宝石,就是随便在第三圈的八颗次一级的宝石中随便挑两个,也能顶得上镶嵌在左右掩鬓上唯一的宝石。 更何况,赏给米梦裳的顶簪的底料是纯金,而赏给文婧的只是一对儿鎏金的银掩鬓。如果再算上工匠的工时耗费,这一支顶簪的造价至少能顶十对儿银掩鬓。 文婧的眼神颤抖了。恍惚之间,她的心里竟泛起了些许不该有的嫉妒。她想:如果当时能鼓起勇气,在皇帝扯过她问话的时候,不是在皇帝的怀里瑟瑟发抖、支支吾吾,而是勇敢地说出郑贵妃的打算,博得皇帝的青睐。那得到早晨那番排场和这支顶簪的慎嫔就应该是她了。 文婧压住杂念,盈盈下跪,朝着近在咫尺,但似乎又远在天边的乾清宫叩首长拜。“妾文婧,叩谢圣上天恩。”磕过头,她直起身,高举双手捧接过那对儿鎏金的银掩鬓。 “孙典正。”史方达看向女官。“米慎嫔的赏物还是由你来代传吧。”不必留在宫中等待赏赐,也是米梦裳独有的特权。 “是。”孙典正只是代管赏物,不是接受赏物,她的职能和史方达职能类似。这遥拜君主的头还得米梦裳下午散衙回来自己磕。因此,孙典正只是点过头便将金镶宝顶簪给接了过来。 等文婧起身,史方达才拱手辞别。“文美人,赏物送到,奴婢就此告辞。” “史公公慢走。”文婧抱着盒子,心中止不住地惋惜。 ———————— 在史方达去永寿宫送礼并折返的这段时间里,史辅明奉命派去其他勋戚的府邸“视疾”的宦官也先后回来了。 当史方达再次回到乾清宫的时候,最后一个回来交差的史方逸正在向史辅明汇报永宁伯王天瑞的情况。 史方达站在门口默默地等着。幸好问答已经进行了一半,只半刻钟不到,汇报就结束了。 汇报结束后,史辅明走了出来。史方达赶忙行礼。“儿子拜见干爹。” “嗯。”史辅明颔首示意,并未驻足。“既然回来了,就先歇着吧。” “恭送干爹。”史方达朝史辅明逐渐远去的背影又作了一个揖。 待史辅明进入乾清宫院落,史方达才走进右梢间。 “永宁伯爷还好吗?”史方达问史方逸。 史方逸先向师兄见礼,接着肃然道:“好得很。” (本章完) 第366章 侦控升级与诈骗案 第366章 侦控升级与诈骗案 史辅明来到南书房。这时候,最近的一批奏疏刚处理完,刘若愚正在两个小黄门的协助下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奏疏从御案上移动到木托盘上。 朱常洛仍坐在案台后面,他拿着一支着了黑墨的毛笔,似乎正在撰写着什么。 “奴婢史辅明叩见吾皇万岁。”史辅明走近行礼。 “起来说话。”朱常洛继续在纸上落墨,直到写下一段完整的话,才放下笔抬头看向史辅明。“都回来了?” “是。主子圣明。”史辅明应道。“派去问疾的崽子们都回来了。” “说说吧,谁病了,谁没病,”朱常洛戳了戳那几本被他暂扣下来的表奏,加重语气道:“为什么?” 史辅明已经整理好了思路,皇帝一问,他便流利地回答道:“泰宁侯爷确实是染疾了,小崽子过去的时候,侯爷正躺在榻上听人念书,整个侯府满是药味儿。” “那他还好吗?”朱常洛的语调里听得出一些关心的意思,但不多。 “还好。”史辅明回答说:“泰宁侯爷人醒着,能对话,也不太咳嗽,就是脸色有点苍白。” 朱常洛微微颔首。“点个太医去给泰宁侯看看。再加些赏赐,让他好好儿歇息,调养好了再去衙门。”朱常洛已经决定了,泰宁侯要是没什么大事,那就继续放在戎政府总督京营戎政,和刑部尚书兼协理京营戎政黄克瓒搭班子。 从万历四十七年黄克瓒移部北京开始,就一直挂着协理京营戎政的差事和新任总督陈良弼一起管理京营。甫一上任,黄克瓒便上疏,陈京营五议,请选将、增兵、备器械、增饷、议营房。神宗皇帝批答同意。正是因为有他的经营与配合乃至捐赠,辽东镇奉集堡的城头上,镇帅李秉诚才能有“三千斤吕宋大铜炮”可以使。 因为朱常洛规划的工作重心始终在辽事上,对京营只有保持现状按惯性运行的要求。所以直到现在,已经从工部改到刑部办差的黄克瓒仍然兼着协理京营戎政的差事。按万历末年的称谓,黄克瓒此时的职务也可以称为,戎政尚书署掌刑部印务。 大臣兼差是大明朝通行的惯例,在万历朝尤是如此。因此泰昌帝没给黄克瓒卸担子,他也不抱怨,反正习惯了。就是同工部相比,刑部和戎政府之间的距离着实远了些。每天跑来跑去,老头儿自己不累,他的轿夫也累。 联想到此,朱常洛决定给黄戎政也送点儿福利慰问一下。“顺便再派人给黄卿送点儿东西。不要只送钱。” “是。”史辅明应道。 “其他人呢,也都病了吗?”朱常洛又问道。 “回主子的话,”史辅明的面色严肃了不少。“英国公、定国公和永宁伯应该都无疾。” “都无疾”朱常洛的眼神变了。“怎么回事啊?” 史辅明解释道:“派出去的崽子回报说,英国公在书房里看书,整个府院一点药味也没有,就连大夫也没请。定国公干脆就在房里睡觉,崽子见到他老的时候,整个人的着装都是乱糟糟的,他老的身上没有药味,但有酒味,应该是宿醉刚醒。至于永宁伯,他老健康得很,整个人的气色、精神足得不得了。” “呵!”朱常洛听得眼皮直跳。“他们这是想干什么!商量好了组团骗假吗?”朱常洛缓缓看向王安,就在他准备命令王安让锦衣卫提高对这几位勋戚的侦控力度,查查他们到底在干什么的时候,史辅明却回答了他的“问题”。 “应该不是。”史辅明说道。 朱常洛猛然偏头看向史辅明。“你的人这么快就查到这当中的隐情了?” “回主子万岁的话。”史辅明赶忙道:“并非查,而是永宁伯爷自己说的。” “他说什么?”朱常洛立刻追问道。 史辅明说道:“永宁伯爷说,他老收到了武清侯的邀请,武清侯发函请他老去京城外的清华园小叙。他既不愿意去,又不愿意得罪武清侯,所以便托病了。” “武清侯”朱常洛对这脑袋空空、大腹便便的家伙没有任何好感。“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昨天。”史辅明回答道。 “其他人也都是吗?”朱常洛顺手拿过昨日的简报来看。 史辅明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只有永宁伯是把话摊开来明白说的。” 朱常洛又问:“武清侯为什么邀请永宁伯去清华园?” 同样的问题,史辅明也问了史方逸。“只说小叙,没说其他的。”实际上,李国瑞发出去的邀请函详略有差。因为永宁伯在辽东没有生意,所以李国瑞就只请永宁伯到清华园上小叙,而不像给英国公的邀请函那样注明了是讨论“天津的生意”。 “好。你去吧。”朱常洛没什么要问的了。 “奴婢告退。”史辅明领命但并未立刻退下,他见奏疏已经转移完毕了,便主动走到刘若愚的身边,示意他把托盘给自己。 刘若愚默默递出托盘,史辅明默默接过托盘。就在史辅明正要转头的时候,他又听见了皇帝声音:“王安,暗中查一查这个事情,看看武清侯邀请了哪些人到他的庄园里小叙。还有,为什么要小叙。” “是。”王安凛然应道。 ———————— 京师北城,灵椿坊,顺天府署。 签押房里,府尹沈光祚正一脸愁眉地坐在大案后面,默默地看着他那封被皇帝用朱批明确驳斥的奏疏。驳文不长,就一句:卿且安心操持本府诸事,勿为国务忧劳。 沈光祚从这句话里读出了两个信息,第一个自然就是让他别管太宽,做好自己的事情。第二个则是,在皇帝陛下的规划里,开办日月银行不是一城一池的事情,而是“国务”。 又看了一会儿,沈光祚叹出一口气,他决定给暂署户部印务侍郎王纪去一封信,请他和自己联名上疏,再劝一劝皇帝。今上让宦官在全国搞什么“金钱融通”,实在很难不让沈光祚联想到先帝搞的“开矿征税”。 沈光祚打开抽屉,从里边儿拿出两张空白的稿纸。一提笔,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头。说起来,王纪和沈光祚几乎没有任何交集,沈光祚进京之后,也没有去过户部拜码头,连寒暄都找不到理由,又怎么说服人家跟自己一起上疏呢。 最后,沈光祚决定不寒暄,就去一封公文,把自己的理解与担忧告诉王纪。这时候,可怜的顺天府尹还不知道,他的倡议还没发出,其实就已经胎死腹中了。 沈光祚在稿纸落墨。有那本被退回的奏疏作为思路的铺垫,他很快就写了两段百余言。 笃,笃,笃。签押房的门被人敲响了。 “进来。”敲门的声音并未影响沈光祚。他只在砚台里补了些墨水便又继续挥毫了。来人又是顺天府推官谭世讲。“下官见过沈赞府。” 沈光祚问道:“是案子有新的进展了,还是锦衣卫又来人了?” 经过初步的走访调查,基本可以确定,发现尸体的那对老夫妇与本案无直接关联。 那户人家里确实有一个壮劳力,但这个壮劳力根本就不在北京。前年,戎政尚书黄克瓒主持京营增兵,这个壮劳力为了朝廷开出的丰厚饷银,就放弃了佃田务农的营生,成了在册的京营募兵。熊廷弼离京的时候,他又被兵部选为了经略标营兵,让熊廷弼带着北上跟建奴玩命去了。 衙役们在那家里找到的大部分碎银也是那个壮劳力从辽东寄回来的饷银。这笔每半年一汇的银子,足以让这二老一幼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但谁会嫌银子多呢,家里有空房,有人愿意租空房,他们也就租了。 这些事情查清之后,沈光祚并没有立刻放他们离开,而是继续把他们留在顺天府。这倒不是因为沈光祚还指望从他们的身上榨出些什么有用的信息,而是因为他们一旦离开了顺天府,锦衣卫很可能半道就把他们给截走了。 沈光祚深知,锦衣卫可以在巡北公署和顺天府署之间“两害取轻”,同意顺天府把证人带走。但证人一旦处于孤立状态,没有文官当面斡旋,这家人有罪没罪,可就真不好说了。对付这种有孩子的老人,锦衣卫要不了半天就能弄出一份他们想要的供词。 谭世讲说道:“有人来报案,说自己受了诈,林林总总被人骗了许多银子。下官觉得.” “有人报案,那你就按例办呗。”沈光祚头也不抬,直接打断谭世讲,并继续在纸上落墨。 顺天府辖地广袤,事务繁多,府尹大人还想着拉人跟皇帝“斗法”,能亲自过问这么一个案子就已经可以称之为“青天大老爷”了。 见沈光祚连案情也不问,谭世讲干脆道:“来报案的应该是一个中人。很可能和我们正办的连环案有关。” 果如谭世讲所料,沈光祚一听见“中人”二字,立刻就停了笔。他抬头看向谭世讲,正准备问话,但转念一想,还是觉得自己跑一趟亲自问会比较好。“人在哪儿?” “就在推官厅候着。”谭世讲说道。 “走吧。”沈光祚朝放下笔,拿过镇纸将稿纸压着。 ———————— 推官厅设在府衙二院,距沈光祚常待的签押房不到百步,两人大步流星,很快就到了。 推官厅中央靠近大案的位置,正跪着一个身形佝偻,穿着也十分简朴的矮瘦老叟。 老叟听见动静转过身来,正看见一袭红袍的沈光祚。见官员过来,他立刻就俯身磕头道:“小老儿叩见二位大老爷。” 沈光祚没有回应他,而是一直走到大案后坐下,才道:“抬头说话。” “是。”老叟微微直起身子,低眉顺眼地看向大案的方向。立刻就和正打量他的沈光祚看了个对眼。老叟赶忙收回视线,撇过脑袋,不敢与尊者对视。不过这短暂的一瞥,也足让沈光祚瞧清他的面上是否有须。 “你是宫里出来的?”沈光祚定定地看着老叟。 “是。”老叟一应答,坐在侧座的谭世讲立刻就提笔记下了这一问答。 “你叫什么。”沈光祚拿过放在案上的惊堂木,轻轻地摩挲了起来。 “回大老爷的话。”老叟憨然一笑。“小老儿大概姓江,别人都叫小老儿江驼子。” “那么江驼子,你之前在宫里做什么差事?”沈光祚问道。 江驼子答道:“老儿以前在惜薪司的薪炭处掌炭。”他话说得好听,还用上了“掌”字,但实际上,他就只是一个搬木炭的底层小黄门,靠着老资历管着几个新进宫的年轻人。 “惜薪司”沈光祚接着问:“在宫里做了多久了?” 江驼子想了想,但实在回忆不起来,只能说:“小老儿已经记不起来了。只知道在宫里待了很久。” “你是隆庆朝进宫的?”沈光祚换了一种问法。 “嘉靖朝!”江驼子很肯定。 “那你为什么出宫?” “前些日子,刘祖宗下令裁员,孙司正就把小老儿给撵出来了。”一想到这个事情,江驼子就感觉有一股气堵在自己的胸中。 “你说的刘祖宗,是秉笔太监刘若愚吗?”沈光祚眉头一皱。 “是。”江驼子点头。 “那这个孙司正又是谁?”沈光祚接着问。 “就是我们惜薪司的新头头儿,孙和。他上任没几天就把小老儿给撵出来了。”江驼子嗓音中,竟带些许哭意。 问过基本信息,沈光祚切入正题。“江驼子,谁诈了你,如何诈的?” “他说自己是官差,说给了钱就可以” 啪! 江驼子一开口,立刻就被沈光祚的惊堂木给拍停了。 沈光祚一词一顿道:“是谁,在哪儿,分别许了你什么好处。从头说,仔细讲。” “那”江驼子让这一声惊拍,直接给吓得缩了起来。“小老儿从头说,小老儿从头说!”他忙不迭的磕头,生怕堂上的老爷叫人打他的板子。 (本章完) 第367章 附带伤害与援辽守备 第367章 附带伤害与援辽守备 啪!惊堂木又撞在了大案上。 “噤声!”沈光祚沉声吐出两个字,肃然的官威仿佛凝成了实质。 “是” “唉”沈光祚轻叹了一口气。“从你出宫的那天说起。中间临时问你什么,你如实答就是了。” “是,是。”江驼子赶忙应道。 “你倒是说话啊。”沈光祚真不想跟这些平头黔首打交道。说个话都费劲。 “哦!”江驼子抚了抚干瘪的胸膛。“小老儿是裁员的第一天就出来了的。跟几个一同被赶出来的老哥哥老弟弟一起去了曹老虎观借住” 这回,沈光祚没有用惊堂木,只是用指节叩响桌面打断江驼子的发言。“这个曹老虎观在什么地方?” “大老爷恕罪!”江驼子又连着磕了两个头给沈光祚赔礼。“曹老虎观是咱的俗称,正名儿叫崇玄观。” 崇玄观始建于英宗天顺二年,是策划参与“南宫复辟”的大太监曹吉祥所建之道观。曹吉祥极度自恋,道观建成之后直接就将此观命名为曹公观。由于曹吉祥把持朝政期间排除异己,残暴如虎、杀人如麻,人称“曹老虎”,所以时人也称曹公观为曹老虎观。 天顺五年七月,曹吉祥在贪婪和恐惧的共同驱使下,仿魏武故事,发动叛乱,意欲攻入紫禁城杀死皇帝夺取皇位。可别说紫禁城,曹吉祥所率之叛军兜兜转转了一整夜,连皇城也没攻破。 逆案发生后,英宗皇帝对曹家上上下下进行了总清算,曹吉祥本人凌迟,曹氏全家被杀。曹公观也受到牵连,整个道观自此破落。直到嘉靖皇帝开始修道设醮,作为道观的曹公观才又开始恢复元气。 曹公观什么改名为崇玄观现已不可知晓,有人说是天顺清算之后,有人说是嘉靖佞道之后。但无论叫什么,他就在那儿。 “就是日中坊那个崇玄观?”沈光祚问道。 “这”江驼子哪里知道什么日中坊,自进宫以来他就没出几回宫,连北京三十六坊的概念都没有。而且江驼子大字不识一个,就连崇玄观的正名儿也是别人告诉他的。“应该是吧。” 沈光祚默了一瞬,改问道:“是不是出了观,顺着大路往西就能去西直门?” “是是是!”江驼子顺着沈光祚引出的话茬往下说道:“小老儿就是在西直门附近的市口遇见那官差的。” “那就接着这个往下说。”沈光祚眼神一动。“哪天,你为什么去西门市,怎么会遇见那人?” “是。”江驼子回忆道:“出宫之后又过了四天,对,应该是四天。观里又来了许多老哥哥老弟弟,能住的房子都塞满了。观里的粮食也吃不了几天了,观主就让大家各出点钱,买些谷粮、再买些鸡崽儿。每个人出五分,凑了差不多六、七两银子出来。” “第二天,观主带着小老儿和另外几个先出宫的老弟弟去西门市采买。他们都去市场了,我就留在市口看驴车。” “正等的时候,一个穿着锦袍的官差走过来,问小老儿是不是因为宫里裁员出来的宫人。小老儿说是,他就说可以银子通路子重新回宫,小老儿先是不信,但他又掏出了牌子,他还一口道出小老儿原在惜薪司。” “他许你回惜薪司办差了?”沈光祚问。 “没有。”江驼子摇头。“小老儿也问他能不能回原衙门办差,他说回宫可以,但为了避嫌,必须换一个衙门。不然上面不好看。” 沈光祚明白了,这是典型的假扮官差行骗。这种案子在聚集了百万人口的北京很常见,每年光是破获见报的案子就不是个位数,骗财、骗色的都有。不过江驼子报的这个案子有些特殊。这似乎是专门针对的被裁宫人设计的诈骗,听江驼子的描述,少不得还有宫里的某些人物的配合。 “腰牌上刻着哪个衙门?”沈光祚问道。 “那差人只给小老儿晃了一眼,没看清,很像是宫中的形制。”江驼子说道。 沈光祚办案经验丰富,对此也不意外。像这类诈骗,要是遇上疑心重的直接就不骗了。只要人够多,那就不愁骗不到人。“你直接就把银子给他了?” 江驼子摇头道:“没有,那官差只问了小老儿想不想再回宫。如果想,那他还得先报上去。他说,这当中的门路很多很杂,要筹谋些日子才能办好。” “然后呢?”沈光祚又问。 “然后他就走了。是另一个官差跟小老儿要的钱。”江驼子说道。 “另一个.”沈光祚的面色又凝重了些。“你们约在哪里见的?” “没有约。小老儿也问他在哪里见,但他说不需要约见,上面交代妥了,自有人找。他甚至连小老儿住在哪里都没问。”江驼子的喉咙有些干了,他强酝出一口唾沫,咽下去润了润嗓子,才又道:“差不多又过了几天,就在小老儿以为这事情黄了的时候,第二个官差在道观找到了小老儿。那第二个官差说回宫的事情有着落了,让小老儿” 沈光祚再一次打断了江驼子。“这中间你就没把事情告诉别人,比如崇玄观的观主?” 一般来说,这种会收留出宫中人的道观佛寺,多少都有点儿宫里的背景。他们会接受一些宫中信徒的捐赠,或者干脆就是宫里撑起来的。就算没有宫里的背景,观主、住持的阅历也比宫里的井底蛙们大不少。 “没有。”江驼子摇头。“第一个官差走之前,小老儿问他,可不可以也让其他的老哥哥老弟弟回去。他说可以,但又说,这种事情必须密,只能一对一的做。其他人自有其他的官差接触,就算回宫了,也不会分到一个衙门。而且第一个官差也没有从小老儿这里拿走半分银子,只是问了个意向就走了。” 营造权威、隔离受害者、在最后拿钱之前什么也不要。这骗术太经典了,听得沈光祚直皱眉。“你被骗了多少银子?” 江驼子回答道:“二十二两。第二个官差说,二十两是宫里拿的,二两是他和上一个官差的辛苦钱。” “你出来的时候,宫里发了多少钱给你?”沈光祚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二十两。”江驼子即答道。 “不是说一年一两,上不封顶吗?”沈光祚已经把这事情打听得很清楚了。“你自嘉靖朝就进了宫,哪怕是嘉靖四十五年到现在也该有五十五两了吧?” “册子遗落查不到了。孙司正看面相开了张二十两的条子。”江驼子说道:“好多老哥哥老弟弟都是这样的。” “出宫给了二十两,回宫二十二两,”沈光祚想不通。“你图什么?” “图什么.”江驼子竟然抬起了头,愣愣地与沈光祚对视。“小老儿就是想回宫啊。”沈光祚从江驼子的眼睛里看见了浑浊的悲伤。 “宫里有什么值得你二十两回去,你就在崇玄观养老不好吗?”沈光祚问道。 “崇玄观是很好,可比起那里,小老儿更想在安乐堂终此生。” “为什么?” “小老儿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也算是落叶归根了。”浑浊的泪水再一次涌出眼眶。———————— 问讯结束,江驼子被衙役带了下去。不多时,谭世讲便将问讯记录给拿了过来。 “赞府大人,请看!”谭世讲将问讯记录平铺在沈光祚的面前。 “学甫,你怎么看?”沈光祚低头翻阅问讯记录。 “案情很清楚了。”谭世讲立刻道:“这就是一起有预谋的专门针对这些有钱的老中人的连环欺诈案,那几起命案不过只是附带伤害而已。” “你好像很高兴?”沈光祚甚至能从他的声音里感受到一丝雀跃。 谭世讲愣了一下,也不改口。“当然高兴了。案子顺利告破,只要能抓到诈骗犯,死者就得以沉冤了。” “呵。”沈光祚莫名地笑了一声,微微摇头道:“说得也是。”他将问讯记录递还给谭世讲。“抄一份儿送去锦衣卫吧。” 谭世讲收起问讯记录。“那个人呢?” “哪个人?” “就是刚才那个江” “江驼子。” “对!江驼子。”谭世讲问道:“也送给锦衣卫?” “还是先留在署里,让他和冯氏一家住在一起吧。等案子查实报到刑部,再一并放出去吧。” 谭世讲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遵命。” ———————— 当晚,刑部尚书兼协理京营戎政黄克瓒回到了他位于照明坊的家。 黄克瓒一进到二院,他的长子黄道敬和侄孙儿黄调焕就迎了上来。 “爹。”黄道敬只简单地拱了拱手。 “侄孙儿见过叔祖父。”黄调焕则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怎么了?”黄克瓒原本准备回房换衣服,这时也驻了足。他看向黄道敬,笑问道:“有事情?” 黄道敬在学业上有点儿成就,但不多,目前五十多岁了,也还是个举人。他原本是为应恩科才从福建老家千里迢迢来北京的。但得知皇上今年钦点的主考是仍是同为福建泉州府晋江县人的史继偕史阁老,他就直接叫停了黄道敬的科举计划。 考不上还好,考上了或者说干脆得个好名次反而惹一身腥臊。如今的风气讲究一个避嫌。且不说当年张居正,申时行,张四维等相因为儿子科考的事情被弄得狼狈不堪。 就单看上一回考试,那也是史继偕主考,点了个同乡的状元庄际昌,直接就被言官冲得双双辞官。思来想去,黄克瓒还是决定学沈一贯,直接把儿子按下来就是。反正明年还有一科,总不至于那时候还是史阁老主考吧。 “宫里给您老赐了些赏物。”尽管对老爹不让他参加科考的专横行为有些怨气,但黄道敬也只能憋着。 “赏赐?”黄克瓒简直一头雾水。“为什么?” “不知道。”黄道敬摇头。 黄克瓒回忆了一下,完全不觉得自己最近干出了什么值得犒劳的功绩。“其他人也有吗?” “不知道。”黄道敬又摇头。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黄克瓒嘴角的胡子抖了抖,好脸色也收了起来。 “上使没细说,只说犒劳您老,我能知道什么呀。”黄道敬撇撇嘴。 “你不会问啊?”黄克瓒不满道。 “我哪里晓得您老自己也不知道啊。”黄道敬软软地给老爹顶了回去。“您是安邦固本肩挑两部的大臣,我还以为您老消息很灵通呢。” “嘿!你小子!”黄克瓒被这番阴阳怪气,气的吹胡子瞪眼,他作势欲揍,但想着黄调焕还在一旁,也就忍了。他收回高举的手,只朝黄道敬摆了摆,接着又看向黄调焕。“这么大的人了,还没点儿正行,当着小孩的面我就不收拾你了。” 说是小孩,但黄调焕已经快三十岁了。生的孔武有力,比黄克瓒还高半个脑袋。 “乖孙儿。”黄克瓒这声喊得黄调焕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找叔祖父有什么事情啊?” “叔祖父。”黄调焕作揖道:“孙儿想去前线杀贼建功,请叔祖父成全。” 黄调焕其实已经建过一回功了。当时辽镇请发各式火炮,于是黄克瓒便去信让家人在南方招募能铸吕宋大铜炮的匠人来京铸炮,当时办这个差事的人就是黄调焕。大炮铸成并在京试射之后,将大炮押解去辽镇的人也是黄调焕。这些事情都是造册记载的明白功劳。 黄克瓒原本想借此功劳给黄调焕谋一个军职,正好这孩子也有这志向。但万历四十八年是一个多事之年,黄调焕四月回北京,正好撞见皇后驾崩,到七月皇帝又驾崩。整个朝廷都围绕着这些大事在转。到新皇登基,又出了几件波诡云谲的事情。黄克瓒每天东晃西转,跟陀螺一样,根本顾不上给黄调焕谋军职。黄调焕也很懂事的一直没提,就在京师里闲着,空度时光。 今天,黄调焕见上使来给叔祖父送赏,于是又动了心。 黄克瓒沉默了一小会儿。“兵部在浙直新募训练的二千五百七十三名官兵已经到天津了,再两天就能到通州。这队兵还没有将官,按兵部的计划是要设两个援辽守备的。我待会儿就写信给崔兵部,请他老人家把你列在推荐的名单上。你有武举的功名在身,又给辽东运过炮,想来崔兵部应该不会拒绝。至于圣上点不点你,我就不知道了。” “谢叔祖父!”黄调焕赶紧跪下,给黄克瓒磕了个头。 “圣上的赏赐呢?”黄克瓒又看向黄道敬。 “还在堂上摆着呢。”黄道敬指引道。 “好,我这就去遥拜谢恩。”黄克瓒整了整自己的着装。 (本章完) 第368章 例行常朝与非常之奏 第368章 例行常朝与非常之奏 卯时未至,太阳还悬在地平线下,天边只浮了一层淡淡的日光。 朱常洛在乾清宫醒来,他的身边没有躺着别人。下意识地侧过头去,靠墙的那一侧仍没有人。不过他刚坐起身,一道单套着轻丝的窈窕倩影便裹着一缕妖娆的香风来到了他的身边。那是翊坤宫目前唯一的住客,康贵妃李竺兰。 前几日,承乾宫和翊坤宫重新装饰完毕,皇帝就给她和东李移了宫。按照东庄西康的二李格局,李芩芳和李竺兰分别被移到了乾清宫东侧的承乾宫和乾清宫西侧的翊坤宫。 对这个安排,李竺兰是很有意见的。在宦官找上门让她移宫的时候,李竺兰并没有立刻遵从,而是跑到南书房找皇帝撒娇,说她希望继续留在乾清宫,好就近伺候皇爷。但她的抗议显然无法对抗皇帝的决定,皇帝只用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凝视就说服了她。 昨晚是李竺兰移宫之后的第一次侍寝。尽管她在南书房小闹了一场,但再来的时候,她竟很乖地没有再提回到乾清宫的事情。仿佛这件事从来就未曾发生过一样。李竺兰还是一如既往地将全身心都投入到对皇帝的服务之中,好让皇帝获得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满足与释放。 李竺兰生于万历二十二年,她年近三九,身心和技艺已然完全成熟,远非那些少经人事的小女人所能比拟。她不仅单凭自己一人就能满足皇帝的所有需索,还能准确地按照皇帝的生物钟,对自己的作息做出最完美的调整。每次侍寝,她都能后皇帝入睡,先皇帝醒来。 “爷,”李竺兰过来的时候,她的手里还捧着一个茶盏,茶盏中盛着大半盏清水。“请用。” 虽然说了“请用”,但李竺兰并未第一时间就将这盏清水递给皇帝,而是将茶盏捧起来,用嘴唇吻住盏壁,接着微微伸出香舌,淡淡地在水面上点了一下。“爷,这水温得刚好,不烫也不凉。” 李竺兰刻意地将淡红色的吻痕调整到显眼的位置,才将这盏清水递出。一刻钟的时间不足以让她画好全套装扮,但足够让她漱口着香,并把那一抹朱红点在唇上。 “你从哪里学的这些把戏?”朱常洛也不避让,顺着李竺兰的心意将盏中的清水一饮而尽。 “水嘛,吹一吹就凉了。哪里还需要学呢。”李竺兰装作没听懂,还轻轻地呼出一口略带着香的芬芳。气息拂动朱常洛的鬓发,撩得他身体微微发颤。 “好!”朱常洛随手放下茶盏,紧接着就捧住李竺兰的两颊,报复似的来了一场并未持续太久的深吻。 李竺兰被这饱含侵略意味的深吻反撩得整个身子都软了。她明知皇帝不会在早上要她,但她还是不禁说。“爷,现在就要吗?” “你想?” “嗯。” “我不要。”朱常洛果然冷静了。他放开李竺兰,定定地看着她那红得仿佛可以挤出水的脸蛋儿。“你可以回去了。” “爷,”李竺兰娇娇地在他的心口上点了一下,嗔道:“坏心眼。好歹让人家用了早餐再走嘛。” “那就快点儿吃。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你了。”朱常洛白了她一眼,接着探下身给自己套袜子。 “真的?”李竺兰立刻凑近,拿起绣了龙纹的靴子给皇帝套上。 “你觉得呢?”朱常洛发现自己确实很难讨厌她。 李竺兰没有顺着话说,而是走到衣架旁,嘻嘻地笑道:“妾伺候爷着服。” “来吧。”朱常洛走近衣架,直直地站在大镜前,一挥双臂,摆出等待着服的姿势。 今天要上朝,所以史辅明提前挂在架子上的,不是往日那些方便运动的便服,而是一整套明黄色的皇帝常服。这套衣服朱常洛很少穿,办完事情之后也很快就会换下来。 随着服装与配饰一件件地套在朱常洛的身上,皇帝的气势也从下到上地盘盈了上来。李竺兰默默地为皇帝着装,并不时用指尖感受着他身上的线条。 玉带系好,再待皇帝亲手戴上皇冠,这龙袍就算是穿好了。李竺兰本想伸手从背后抱住他,但她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李竺兰站在皇帝的身侧,痴痴地望着镜中的倒影,仿佛看见了一个越发熟悉的陌生人。 李竺兰敏锐地感觉到,在某些方面,现在的泰昌皇帝是越发像曾经的万历太子了。现在的皇帝确实像是一个好男人,但在李竺兰看来,那更像是某种例行公事。前几天,皇帝听那女医官的医谏叫了太医来给邵嫔诊疗,也确实在景仁宫里待了一夜。 但也就只有那一夜,皇帝并没有因为邵嫔可能会早产而对她投入太多的关心。皇帝还是照常理政,照常传唤其他的妃嫔来乾清宫侍寝,照常关心皇长子朱由校的学业。 “怎么了。不好看吗?”朱常洛回过头看向李竺兰。 “好看,真好看。”李竺兰还是走近了。她贴近皇帝,手从他的腰间盘桓而上,最后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之间。她感受着这沉稳而有力的心跳,缓缓说道:“皇帝就该是爷这个样子。” ———————— 用过早膳,皇帝先行一步走出了乾清宫。 这时,王安和司礼监的四大秉笔太监,以及乾清宫的总管太监已经早早地来到大殿门口静静地候着了。见到皇帝,六位大太监齐齐地跪了下来,向皇帝行五拜三叩的君臣大礼。“奴婢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朱常洛的脑袋上已然戴上了一顶盘有两条戏珠金龙的乌纱翼善冠。 这顶翼善冠是以万历翼善冠的样式为母本,由巾帽局为泰昌皇帝量身打造的新皇冠。朱常洛平常也不戴这顶皇冠,而是戴没有任何装饰,相对更轻的纯黑翼善冠。除此以外,巾帽局最娴熟的工匠正协力为皇帝打造一顶纯金的金丝翼善冠。那顶皇冠也是仿神宗样式,光是黄金的用料就超过一斤。按照司礼监的计划,那顶纯金的皇冠将在泰昌年的第一个圣诞节,戴在皇帝的头顶上,和皇帝陛下一起,接受群臣的朝贺。 “谢万岁。”众太监磕头后起身。 “百官都来了吗?”朱常洛拾级而下,顺着御道朝乾清门的方向径直走去。 “都来了,正在大殿里列队呢。”王安和四位秉笔太监立刻就跟了上去,而史辅明则留在原地朝一行人的背影作揖。 不多时,皇帝在司礼太监们的簇拥下来到了乾清门大殿。待皇帝入座龙椅,百官遂齐跪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卿平身。”朱常洛双手放下两腿上,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因为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徐光启还在贡院关着阅卷,所以今天的朝会就由代掌礼部印务的吏部尚书周嘉谟负责主持。 “奏事!”跟徐光启这种六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比起来,周嘉谟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明显有些中气不足。 第一个出列奏事的人是内阁首辅方从哲,他首先宣布了户部尚书李汝华因病辞官现已离开北京的事情,然后又提请皇帝增补户部尚书。上许之,命内阁会同科道荐部臣。 第二个出列奏事的人是兵部尚书崔景荣,他启奏奉集、虎皮二镇之捷,并请求为参战将士叙功。上许之,命兵部照例叙功,不得迁延、不得偏私。 实际上,在二月十一攻奉集不克之后的第五天,也就是二月十六,奴酋努尔哈赤又率领八旗大部绕开奉集,直接对副总兵朱万良镇守的虎皮驿堡发起了一场入侵规模同样庞大,但持续时间仍只一天的进攻。 在这场攻防战中,朱万良采取了极为保守的防御战术。他本人连虎皮堡城都没出,看见烽火之后,只派了一个参将带着三千骑兵象征性地出了城,他的骑兵在探明金兵大部的动向之后立刻就缩了回来,并向诸友军镇城派出通信兵通告敌情。 由于朱万良的保守,明、金双方并未爆发成规模的野战,只有小规模马探冲突。随后,金军攻城,明军在火器的掩护下守城。再然后,援军抵达,金军后撤并照例带走大部分尸体,以减少明军的斩获。虎皮驿堡攻防战,就此草草结束。 一场短暂的拉锯下来,明、金双方均无太大伤亡,朱万良部的斩获也远不如李秉诚部。 虽然方从哲和崔景荣所奏都是的大事,但早为朝野共知。现在提出来也只是走一遍例行朝会的形式化流程。日后编写泰昌实录的纂修官都不一定会把这天记入实录。 但当第三个人站出来的时候,这场朝会就再也不普通了。 兵部尚书崔景荣退下之后,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在周嘉谟疑惑的注视下,从武官队列的前端走出,行至御前跪奏道:“臣,骆思恭谨请奏圣上,清汰锦衣卫册下无职无差之冗官,总计九百一十一人,并以空饷等事罢五千户所各级渎职武职总计三百三十二人” 接着,骆思恭便开始朗读起了那篇由海镇涛找人代拟的华丽文章。文章先是以前宋的冗官之害切入,然后又简要列举了历代帝王裁撤冗员的举措,当中重点列数了世庙嘉靖在即位初年的那段时间里,对锦衣卫下辖各级衙门的裁撤与整肃。最后,骆思恭又扣回提奏的开头,请求今上裁撤冗员,罢黜不职,并择取贤良忠直之士补充任用。按惯例,骆思恭也以失职不察之罪,请求圣上罢免。 在骆思恭出列的时候,只有代为主持朝会的周嘉谟向他投去了疑惑的眼神。但当骆思恭切入正题,说出清汰锦衣卫册下冗员之时,堂上便开始有了交头接耳的声音。到骆思恭奏毕,整个乾清门大殿已经变得非常嘈杂了。 皇帝坐在龙椅上,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殿上百官的小表情。 除了跪伏在议论中心的掌卫事骆思恭本人,遭受最多顾盼的,便是前一个出列奏事的兵部尚书崔景荣。无论文武,几乎所有大僚都向他投去了疑惑乃至质询的眼神。由于锦衣卫属于广义上的武职衙门,所以它的考核和补官兵部都有权参与。但崔景荣哪里知道这里的事情,这段时间,光是为辽东继续增募兵员,转运军械就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更何况锦衣卫的裁撤一直是秘密地进行,别说兵部,就连锦衣卫内部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只能不断以摇头作为回应。 朱常洛给身侧的王安递去一个眼神,王安立刻会意,高声道:“肃静!” 王安这一声先把周嘉谟给震醒了。他也配合着王安维持起了大殿上的秩序。 待殿内重新安静下来。朱常洛却是先看向首辅方从哲:“方阁老。” “臣在。”方从哲一凛,赶忙出列。 “自朕首次临朝以来,便屡次申明朝仪之肃。亦曾令内阁传谕大小九卿科道等官,凡遇临朝,俱要十分谨慎。然,仍有官肆行违禁,视朕之纲纪为无物。今日殿上喧哗者,皆令纠仪官皆指名来参。着内阁从重拟处。”朱常洛声缓而势足,仿佛酝着一股雷霆在口。他话音未落,文武百官就被骇得齐齐地跪了回去。就连身后坐着旁听的两位皇子也被波及得不敢大喘。 “内阁谨遵圣意。”方从哲不为官员们辩解,直接领命。 朱常洛也不叫百官起来,他转头看向骆思恭,唤道:“骆卿。” “臣在!”皇帝亲切的称呼让骆思恭身心愉悦,一时间,他感觉这老胳膊老腿儿都舒快了不少。 “卿奏切要有实。着锦衣卫会同兵部速拟裁撤补员章程。卿所辞不允,且安心掌事。”朱常洛缓缓道。 “谢圣上。”骆思恭先磕了个头,又道:“锦衣卫指挥使司领命。” “兵部衙门领命。”崔景荣亦行至骆思恭身边叩首领命。 (本章完) 第369章 接见蒙古使节 第369章 接见蒙古使节 虽然掌卫事骆思恭的奏议在乾清门大殿里引发了一场骚动,但在皇帝的压制之下,骆思恭的奏议并没有将以照本宣科为主的御门听政,变成一场乱哄哄的讨论会。这场每旬一次的例行常朝,仍旧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结束了。 散朝之后,各干各事。群臣和两厂厂督各回衙门办差,皇子则去听师傅上课,只有王安、魏朝和刘若愚等三位“书房太监”陪着皇帝去乾清宫正殿换衣服。 朱常洛回到正殿的时候,康贵妃李竺兰已经离开了。但当他站回到那面镜子前,竟还能幻感到那种暧昧、旖旎的触觉。 这种触觉不是错觉,确实有人在他身上扒拉抚摸。只不过如此做的人不再是嫔妃,而是低眉顺眼的大太监王安。 “昨天事情,有眉目了吗?”朱常洛突然开口问。 王安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回主子的话。成国公,丰城侯,永年伯,平江伯,博平伯,广宁伯”王安报菜名似的拉了一长串勋戚的封号出来。最后道:“昨天,这些爷的府上,都派了人去武清侯的清华园。” 王安是通过锦衣卫和东厂这两条线对此事进行查探的。 锦衣卫每天都会向司礼监递交关于重要人物的侦控报告,只要看过这些报告,就能知道哪些府上的人在昨天出过城。 但锦衣卫的报告是不全面的,因为很多勋贵,尤其是各种袭祖爵的伯爷,没有任何实权,不是重要人物,没有危害皇权的可能。除非他们得了实差,否则锦衣卫便不会浪费宝贵的人力和经费专门去监视他们。 所以,王安就启动了第二条线,也就是主动的东厂线。他派人给崔文升去了一个命令。命令东厂派人到城外秘密监视清华园的每一个出入口。不管进,只管出,只要有轿子出来,就立刻派人跟上。 一般来说,参加聚会的贵客玩儿高兴了,彻夜留宿不回京城也是有可能的,这条线不见得能如此快的收回来。但今天要开例行朝会,在京的爵爷们,不管有职没职,凡是没有提前告假并获得批准的都得参加。 线收回来了,王安由此得到了一份相对完整详实的名单。可是以这种方法和目前的侦控力度,只能确定哪些爵爷派了人去武清侯的豪华园林。至于到底是不是爵爷本人去的,就很难查到了。 “为什么?武清侯为什么要把这么多人叫到他那里去。”朱常洛摘下二龙戏珠乌纱翼善冠,并将之放到一个托盘上。在一旁随侍的史辅明立刻过来将之端走并放到一个不带锁的柜子里。 “东厂那边儿还在查,”收起明黄色的皇帝常服之后,王安又抖开一件更为宽松轻便的黑色龙袍,将袖口对准皇帝的双手掏套了上去。接着,他又绕到皇帝的身前替他系带子。“还得过些时日才能知道。”在王安说话的这会儿,东厂的探子已经开始往清华园里渗透了。 “嗯。”朱常洛拿起史辅明端来的纯黑乌纱翼善冠,将之扣在自己的脑袋上。“养心殿那边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妥了。”王安回答道。 “很好。”朱常洛点点头。“通知四夷馆。让他们今天下午就把林丹巴图尔的使节带到养心殿来。让朱由校也来。” “是。” ———————— 嘉靖十六年,为了方便修道炼丹,“太上大罗天仙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朱厚熜在西六宫以南新建的大殿落成。大殿落成后,万寿帝君取《孟子》“养心莫善于寡欲”中的“养心”二字为大殿命名。不过,嘉靖皇帝并未久居于于此。因为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之后,皇帝便移居西苑,几乎永远地离开了紫禁城这么一个伤心之地。 泰昌元年,二月二十一,午休之后,皇帝带着皇长子在养心殿接见了蒙古左翼三万户大汗孛儿只斤·林丹巴图尔派来的使节,孛儿只斤·阿穆岱鸿台吉,俗称脑毛大。 这次接见的规格很小,除了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和板着脸坐在小凳上皇长子,就只有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魏朝,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范济世,承担翻译工作的鸿胪寺左寺丞李可灼,以及一些随行记载的人员。 按例,在接见外藩使节的时候,当有礼部官员在场。但因为礼部尚书徐光启仍在贡院阅卷,左右侍郎又都空缺,礼部大印由吏部尚书周嘉谟代掌。所以礼部的职差便一下子滑落到了礼部主客清吏司主事虞德隆的肩膀上。 这是阿穆岱鸿台吉第一次进入紫禁城,也是他第一次面见面见大明的皇帝。北京的繁华和紫禁城的巍峨雄壮,让这位在草原上住了一辈子蒙古的贵族感到惊异乃至惊骇。在此之前,他见过的最大的城市,就是左翼三万户与大明的贸易窗口广宁城。在他看来,广宁城已经很大了,其市井繁华,商贾云集,比林丹汗兴建的新都城察汉浩特要大得多。可整个广宁城,还不到皇城的一半大,就更别说京城了。 但即便如此,阿穆岱鸿台吉还是没有向皇帝行那种复杂的大明式君臣大礼,而只是向皇帝行面见林丹汗那样的礼仪。并呼道:“呼图克图汗使臣,孛儿只斤·阿穆岱鸿台吉拜见大明皇帝陛下,皇太子殿下。愿腾格里保佑你们。” 鸿胪寺左寺丞李可灼将之翻译为:“虎墩兔憨使臣,孛儿只斤·阿穆岱鸿台吉叩见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并拜见皇长子千岁。愿长生天保佑皇帝和皇长子。”阿穆岱鸿台吉行礼的时候,礼部主客清吏司主事虞德隆向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范济世投去了疑惑的眼神。虞德隆是南直隶镇江府人,对蒙古语一窍不通,但作为礼部官员,他不能不对阿穆岱鸿台吉行的这种不敬皇帝的夷礼视而不见。 范济世已经就行礼的问题跟阿穆岱鸿台吉沟通过了。但阿穆岱鸿台吉不愿意学,他给的理由不是不敬皇帝,而是他年岁大了,太蠢笨了,学不会。于是范济世就此事上疏皇帝,并建议不必见此夷狄,让四夷馆会同鸿胪寺与之沟通传递圣意就可以了。但皇帝不听,执意要见,他也就没办法了。 虞德隆见范济世无视自己,遂出声道:“就算是右翼三万户的顺义王卜失兔殿下见到陛下也要行君臣大礼。你不过只是左翼三万户一个未受册封的蒙古酋长的使者。怎么能不行君臣大礼呢?” 虞德隆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大殿上的每个人都听清。阿穆岱鸿台吉自然是听不懂的,虽然他多次代表林丹汗出使大明,但阿穆岱鸿台吉每次都要带通事,他本人的汉语水平仅限于“你好、多谢、好吃”这种基础性的词汇。 阿穆岱鸿台吉向这些日子一直代表明廷,居中翻译的李可灼投去询问的视线,但李可灼却完全不理他,只用眼角的余光瞄向皇帝,看皇帝的反应。只要皇帝点头,他就翻译,反之就算了。 皇帝没什么反应,反倒是站在皇帝身边的王安表情有些奇怪。 虞德隆的举动让他想起了梃击案期间,在慈宁宫高声呼叫,请皇帝一查到底,从重从严的狂士刘光复。刘光复因为这番狂言,在牢里关了整整五年,直到万历四十八年正月刘光复才被特赦为民。泰昌皇帝践祚之后,违背神宗对刘光复“永不叙用”的判词,下诏重新起复他。但世事无常,刘光复未及赴官就卒了。 朱常洛不想在行礼的问题上多做纠结。他看向虞德隆,微扬起嘴角。“既然林丹巴图尔没有受册,那他就是外夷,则其所部亦不必行王化之礼。朕能从他的体态及言语中感受到顺驯与敬重,已足矣。赐座。” 李可灼会意,直接跳过皇帝与虞德隆之间的对话,译道:“外使虽不行天朝礼,但陛下仍能感受到外使的敬意。赐座。”李可灼话音刚落,一个小宦官便为阿穆岱鸿台吉端来了一个矮木墩。 虞德隆到底不是刘光复那样的狂士,不会在皇帝给了明确的示意之后还执迷不悟地“利口狂吠、恣肆无忌”。他退了下去,不再说话。 “谢陛下。”阿穆岱鸿台吉觉得李可灼的翻译着实短了些。但能坐着跟皇帝说话还是很让他满意的,这似乎是一个好的开头。他稳稳地落座在凳子上,全然没有大明臣子面见皇帝时拘谨。 一坐下,阿穆岱鸿台吉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说话了,他一边说话,李可灼就一边翻译。“皇帝陛下。虎墩兔憨命我来此,首贺陛下践祚之喜,其次.”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朱常洛都不喜欢阿穆岱鸿台吉的先声夺人之举,对方还没说几句,朱常洛就抬手将李可灼的翻译给打断了。李可灼停止翻译,阿穆岱鸿台吉也渐渐的没了声音。 “比起践阼嗣统之喜,朕益恸父皇天崩之哀。”朱常洛顺着阿穆岱鸿台吉的话,借题发挥,将对话的主导权拉回到自己这里。“为不负父皇之托,朕未有一日稍敢懈怠,今日亦是如此。如果林丹巴图尔只是为了恭贺朕的践祚之喜,那朕现已心领,外使若是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就此回察汉浩特复命了。” 李可灼毫无保留地将皇帝的话翻译给阿穆岱鸿台吉听。阿穆岱鸿台吉有些急了。他摆出恭顺的姿态说道:“皇帝陛下。虎墩兔憨命我来此,除了贺陛下践祚之喜,更为悼先帝病逝之哀。去岁、前年,先皇帝皆恩许我汗国岁赏,我大汗不甚铭感天恩.” 就在李可灼滔滔不绝地翻译着阿穆岱鸿台吉的发言的时候,朱常洛看向王安,问道:“去年的岁赏,发到几月为止啊?” “回主子的话,岁赏每月一给,共给银四万两,自去年四月始发,从不间断,自然是今年四月停止。”王安回答完毕,又转头看向李可灼。李可灼愣了一下,接着照实翻译给阿穆岱鸿台吉听。 “四万两,这么多。恐怕今年这岁赏得往下面降一降了吧?”朱常洛似在喃喃自语,但李可灼仍翻译给阿穆岱鸿台吉听。 阿穆岱鸿台吉更急了。林丹汗把他派来这儿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跟大明朝廷商谈续赏的事宜,最好还能再多要一点儿赏赐的。如果岁赏不增反降,察哈尔部与大明之间会不会交恶他暂且不知,他本人回去是一定会受惩罚的。“皇帝陛下。这岁赏不能降啊。” “为什么不能啊?”朱常洛轻笑一声。“父皇给你们岁赏是为了让你们协助我大明征讨逆贼建州逆贼努尔哈赤的。但万历四十八年一整年你们都干了什么?出兵了吗,没有吧?” 阿穆岱鸿台吉赶紧说道:“战和之事向来讲究先通使而后出兵。陛下您有所不知。我汗国已然派出使者递交国书至建州奴部,令贼子努尔哈赤不得擅自攻伐大明。” 在收到大明朝的赏赐之后,林丹汗确实做出了相应的举动。也就是派遣使节携国书出使后金。在国书中,林丹汗以“四十万蒙古国之主巴图鲁成吉思汗”自居,蔑称努尔哈赤为“水滨三万女真之主”。宣称自己已亲至广宁,并将广宁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算是狠狠地给自己抬了身位。他警告努尔哈赤这位“女真之主”,令他不得进犯广宁,否则就是进犯“蒙古国之主”的领地。 “所以呢?努尔哈赤听了吗?在入冬转寒之前,努尔哈赤消停过吗?”朱常洛嗤笑道:“我大明天兵与奴贼鏖战那会儿,你们的援军在哪儿呢?是去北关光复叶赫部了,还是行至建州直接打击奴贼老巢了?你们的使节都被努尔哈赤给杀了,也不见你们出兵啊。” (本章完) 第370章 人头买卖与渔翁之利 第370章 人头买卖与渔翁之利 “这”阿穆岱鸿台吉哑了。他没想到大明皇帝竟然知道了使者康喀尔拜虎被努尔哈赤杀了事情。他们明明已经把这个消息给压下来了才对。 “哼。”朱常洛侧躺下来,半倚在扶手上,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我大明给察哈尔部岁赏的前提,是你部出兵攻打逆贼。现在你部寸功未立,违约在先。我大明断了这岁赏也毫不为过吧?”等李可灼把前面的话译完,阿穆岱鸿台吉的脸上出现惊讶乃至恐惧的神色。朱常洛才转折道:“但岁赏既是父皇旧政,朕亦不会贸然废弃,今年先减半吧。” 阿穆岱鸿台吉的头上已然布满冷汗了,他伸手抹了一把,在继续争取岁赏的同时,尝试把话题从刚才的问题上移开。“皇帝陛下。去年秋冬两季,雪灾冻灾屡侵我汗国,人畜冻死无算,今年必是一大荒之年。就指着岁赏买粮度日,苟延残喘。若岁赏骤减,无大明粟米输入,生灵冻饿受死,恐有伤陛下天德啊。” 阿穆岱鸿台吉说的结结巴巴,但李可灼却翻译得很好。 朱常洛脸上的戏谑之色似乎稍微少了一些,他故作疑惑的问:“你们用这笔银子买了很多的粟米吗?” “是的!是的!”阿穆岱鸿台吉连连点头道。“九月之前,主要还是买盐茶、铁锅、布绸、陶瓷等物,但自八月遭灾以来,大部分的赏银就都用来买粮了。” “哦?”朱常洛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他的表情微变,但旋即又恢复正常。朱常洛看向王安,问道:“有这回事?” “回主子,确实有的。”王安配合着应道。“辽东巡抚署曾上过一份关于贡市的提报。” “辽东巡抚署的提报?朕怎么记得巡抚署的提报,是为提请收留蒙古的难民啊?”朱常洛反问道。“既然他们拿着岁赏买了米,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跑到我大明的城堡下来乞食呢?” 这回,王安没有接话,只默默地睨了李可灼一眼。李可灼对这场会面的性质已然有了些领悟,会意地翻译了对话。 阿穆岱鸿台吉听到翻译后,先拜谢道:“天朝圣仁至德,阿穆岱铭谢大明皇帝圣恩。”接着,他又道:“皇帝陛下。即使我汗国从广宁买了米,但仍然缺粮少食至极,能有如今的局面,已经是尽力维持了。如果大明在此时减少岁赏,我汗国恐怕更难约束小邦部众,到时候灾民乃至劫掠之众更会增加啊。” “呵。”朱常洛冷笑凝视阿穆岱鸿台吉。“你这是在威胁朕?” 尽管皇帝看起来细皮嫩肉,不似勇武之人。但皇帝的凝视还是阿穆岱鸿台吉凛然一缩。这感觉就像一只雄鹰正注视自己的猎物。听了翻译后,他赶忙起立行礼道:“阿穆岱不敢!只是陈述事实而已,我汗国确实深蒙大灾啊。” “有灾民就接纳,有劫掠就镇压。”朱常洛毫不留情说道:“就算再多一倍的难民,我大明朝也能接受。难民多了,辽东的各镇城还能再多添置几道防御工事。不要想着拿这种事情当筹码跟我大明谈判!” 阿穆岱鸿台吉从皇帝的语气里听出了怒意。不等李可灼翻译,就主动跪了下来。 皇帝的态度似乎因为他的低姿态而缓和些。只听李可灼翻译道:“皇上不会像你们这样言而无信。去年最后的岁赏还按先皇的成例来发。今年的岁赏减半。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总之,岁赏能白拿,你们得拿东西来换。” “我汗国若是出了兵,就能拿到与去年相同的岁赏吗?”阿穆岱鸿台吉赶忙道。 “你们先出了兵再说吧。”朱常洛摆手:“要是没别的事情,你就可以先退下去了。” 阿穆岱鸿台吉还是不走,他拧着眉头,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我汗国可斩奴贼使节首级以献大明。” “哦?”朱常洛似乎来了兴趣。“说说。” “皇帝陛下可能还不知道。努尔哈赤斩我汗国使节之后,立刻就派了使节硕色乌巴什来我国谢罪,称其为误杀。我呼图克图汗念其言辞谦恭,故而容留。”阿穆岱鸿台吉集中精力观察皇帝的表情,字斟句酌地说道:“如今看来,该使节所谓不攻大明的保证,不过只是缓兵之计,为的就是拖住我汗国,使我汗国失信于大明,实在可恶。阿穆岱这就回去禀明大汗。请大汗斩了这奴使的首级献给您。” “原来你们不出兵是因为被骗了?”朱常洛轻轻一笑。 “是!”阿穆岱鸿台吉也跟着笑。 朱常洛突然收敛了笑容。“也就是说,这人还活着?” “斩了就是!”阿穆岱鸿台吉肃然道。 “既然如此,那就在四月之前把贼使的首级和信物送去广宁吧。”朱常洛袖袍一抖,伸出右手,比出四根手指。“只要在那之前送到,今年的岁赏就还是四万两。” “多谢皇帝陛下。”阿穆岱鸿台吉郑重点头。 在他的注视下,皇帝的大拇指也弹了出来。“朝廷给官军开出的赏格,是每个奴贼的首级五十两银子。这个赏格也可以开给你们。” “真的?”阿穆岱鸿台吉眼神一亮。 “你以为在你面前坐着的人是谁?”朱常洛嘴角微翘无声一笑。“还是广宁,只要你们在开市的时候,把奴贼的脑袋送去广宁,就能从官府的手上换到五十两银子。” “多谢皇帝陛下。”阿穆岱鸿台吉竟向皇帝行了一个不蒙不汉的磕头礼。 “朕事先提醒你一句。大明有一套勘验首级的成例。之后,负责这个事情的官员会把细则告诉你。”朱常洛说道:“大家都是老交情了,彼此长什么样子大家都知道,官府只收女真贼人的脑袋。别想着拿自家老百姓的人头来换大明的银子。” “是。”阿穆岱鸿台吉只得讪笑回应。 “魏朝。”朱常洛转过头。 “奴婢在。”魏朝快步移动到皇帝的侧前方,摆出候旨的姿态。 “送外使和诸卿出宫。”朱常洛下令道。 “是。” ———————— 接见结束了,阿穆岱鸿台吉和陪同的文官们在魏朝的引导下离开了养心殿。又过了一会儿,朱常洛也站了起来。“父皇。”父皇一动,朱由校立刻就跟了上去。 “玩儿去吧。没事儿了。” “儿臣有问题想要请教父皇。”朱由校亦步亦趋地跟在父皇的身后。 “边走边说吧。”朱常洛颔首。“朕还得回南书房处理下午的奏疏呢。” “是。”朱由校沉默着地组织了一下思路,待绕过养心殿和养心门之间的木影壁,他才开口道:“父皇。儿臣觉得这个阿穆岱鸿台吉说谎了。” “哦?”朱常洛转头看向朱由校。“他哪里说谎了?” “儿臣觉得,他们的手上根本就没有硕色乌巴什这么一个所谓的奴贼使节。”朱由校说道。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朱常洛收回视线,抬腿跨过养心门的门槛。 “奴贼误杀了鞑靼人的使节,再派人谢罪。这是有可能的。”朱由校说道:“但这个阿穆岱随后又说,奴贼的使节用缓兵之计拖住了他们,所以才不出兵,使他们失信于我大明。但哪有这么缓兵的,奴贼若是真想要缓他兵,又怎么会先杀他使节。他这分明就是临时编了谎言欺诈父皇,就是想让我大明继续给他相应的岁赏罢了。” “你说的对。他确实是在说谎。”朱常洛点点头,向朱由校投出一个带有欣赏与鼓励的眼神。“但确实有硕色乌巴什这么一个人。只是他并不是奴酋努尔哈赤听信谗言误杀了察哈尔的使节之后才派去谢罪的。这个硕色乌巴什本来就是奴酋派去回复林丹巴图尔的使节。努尔哈赤派使节回复林丹巴图尔,是想与察哈尔部结盟,一同对付大明。他们根本就不是中了什么缓兵之计。” “既然父皇什么都知道,那您为何不当场揭穿他呢?”朱由校和父皇一起跨过养心殿院落的右偏门遵义门,朝着近在咫尺的月华门走去。 “没必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够了。”朱常洛说道。 “想要的东西”朱由校问道:“是奴使的人头吗?” “那东西有什么用。当摆件吗?”朱常洛踏进月华门,值门的宦官立刻跪下向他行礼。 “摆件.还是算了吧。”朱由校也算是搞艺术的,想象力相当丰富。 “就象征意义来说,朕确实想要奴使的人头。”朱常洛笑道:“林丹巴图尔忍着憋屈,不杀努尔哈赤的使节,无非是为了维持一个暧昧的态度。朕要的是敲碎他俩之间暧昧,不是以此为由和他讨价还价。” 朱由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欲再问,却又听父皇说道:“而且有时候话太多了也不好。”说着,朱常洛看向王安。“去信让杨涟好好儿查查,看谁在广宁倒腾铁锅给蒙古人。查实了直接抓起来扭送北京交法司按律治重罪。” 明朝对蒙古草原长期实行以长城为基础的贸易封锁,所有输入草原的东西都要受到最严格审查。铜铁硝磺这类军用物资全在禁运之列。 即使后来俺答封贡,并开放多处马市。允许贩去草原的物资也不过是以丝绸布匹、粮食茶盐为主的民用物资。蒙古想获得铜铁,要么靠抢,要么靠私市。 但私市的贸易量是远远无法满足整个草原的需求的,两百多年的贸易禁运下来,直接让蒙古人的文明等级大大地倒退了,有时,冒险南下劫掠的蒙古兵甚至只能使用骨箭作战。而且大明禁售铁器,不仅封锁了蒙古各部的军品来源,还带来了一系列附带问题,其中最典型的一个,就是铁锅的缺乏。对铁的禁运,一度导致铁锅成了顶级的奢侈品,只有阿穆岱鸿台吉这样的大贵族才有得用,而且用破了都不舍得丢。 史载:“铁锅为虏中炊煮之日用,每次攻城陷堡,先行搜掠,以得锅为奇货”,“生锅破坏,百计补漏用之,不得已至以皮贮水煮肉为食,此各边通丁所具知也”。 万历四十五年,大明照俺答封贡故事,开放了对察哈尔部的贸易窗口。但仍然实行“军事物资禁运”,察哈尔部想要获得铁锅只能通过走私。 “是。”王安应道。 ————————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南书房。留守在此的刘若愚见朱由校也跟了过来,于是就在行礼之后,给朱由校端来了一个带垫的木墩子。刘若愚本想把凳子放在御案正前方,可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王安便向他伸出了手。“我来吧。” 刘若愚愣了一下。“是。” 王安接过凳子,直接将之放到了龙椅的侧面。“小爷。请坐。” 朱由校笑道:“王掌印客气了。” “小爷真是折煞奴婢了。”王安赶忙作揖。 坐下后,朱由校又小心地朝靠近父皇的方向挪了挪。“父皇,儿臣不解。既然努尔哈赤想要与察哈尔部结盟,那他为什么又要杀掉察哈尔大汗派去的使节呢?” “问的好!”朱常洛击掌道:“因为奴贼和察哈尔部之间,还隔着一个内喀尔喀部。” “内喀尔喀部.” “炒五大营。” “这俩是一个东西?”朱由校从兵部尚书崔景荣那里听过“炒五大营”这个名词。 “是。”朱常洛觉得是该统一一下名称了。 “那这事情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朱常洛拿起笔,又抽过一张白纸。他一边挥毫,一边说:“内喀尔喀部夹在奴贼和察哈尔部之间。他俩一旦结盟,内喀尔喀部就有可能面临腹背受敌的境地。努尔哈赤之所以会杀掉察哈尔大汗林丹巴图尔派去奴部的使节,康喀尔拜虎,就是因为内喀尔喀部在那之前,向努尔哈赤散布了,其使节硕色乌巴什被察哈尔部杀掉了的谣言。而其根本目的,就是想要让奴贼与察哈尔部彻底对立,以避免腹背受敌。” (本章完) 第371章 李可灼的红丸 第371章 李可灼的红丸 “这个炒内喀尔喀不也是察哈尔部的附属吗,他们怎么会因为害怕腹背受敌,而提前在察哈尔部的背后部捅刀子呢?”朱由校不解。 朱由校之所以如此问,是因为在万历四十三年的军事行动中,林丹汗是与内喀尔喀五部的首领,也就是俗称的炒联合举兵袭扰明朝边疆的。在大明内部的官方文档中,内喀尔喀被认为已经处在了林丹汗的控制之下。崔景荣来给皇子上课的时候也是怎么说的。 “他们只能算是一个松散的联盟,你不能将之当作一个内部统一,组织稳固的帝国来看。”朱常洛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么说吧,朝廷可以一纸调令就能让某一位总兵官改任乃至卸任。但察哈尔部对内喀尔喀部却没有这样的影响力。不仅没有,他们双方还要防着对方,以免自己被吃掉。” “就像周天子之于诸侯?”朱由校想了想。 朱常洛说道:“差不多,但说是大诸侯之于小诸侯更准确一些。这林丹巴图尔倒是想当周天子,但他还远远不是。” 朱由校又问:“那这林丹巴图尔真的不会就此倒向奴贼吗?毕竟努尔哈赤杀了他们的使节,他们却还把对方的使节养着呢。” “不会。”朱常洛摇头道:“努尔哈赤能给他们什么?茶叶?粮食?布帛?盐巴?还是铁锅?努尔哈赤根本没法子向林丹巴图尔提供他需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只有我大明才有。说得难听点,在这时候,努尔哈赤其实也不过只是林丹巴图尔的筹码,林丹巴图尔咬牙维持与努尔哈赤的暧昧,无非是为了向我大明要高价。” “原来如此!”朱由校恍然大悟。看向父皇的眼神又多了些崇拜。“原来父皇早已是成竹在胸。” 朱常洛放下笔,转过身正视朱由校。“要记住,强势谈判的前提永远是实力。” “如果我大明守不住辽东,这个阿穆岱鸿台吉就不会是这个态度。” “从万历四十年到万历四十五年,林丹巴图尔多次举重兵抄掠边境,在广宁至锦州这条长达数百里的战线上频繁出击,声势浩大。但都被我军打回,最后只能求贡求市。” “前年,大明主动找他们谈判共举杀奴事宜,那时候他们什么态度?林丹巴图尔先是称病不见,随后又借口自己手下没有懂汉字的人,将我大明使臣带来的谕帖弃置一边。再后来,林丹巴图尔派人出来谈判,出面的人就是这个阿穆岱鸿台吉。当时,他们说什么‘事权在汗,恐难擅举’,但其实就是扬着脑袋狮子大开口。但去年,熊廷弼构筑的防线挡住了努尔哈赤的多次进攻,我大明在没有得到察哈尔部任何实质性帮助的情况下守住了辽沈。这个阿穆岱鸿台吉还敢说什么‘事权在汗’吗?” “反之,如果察哈尔和内喀尔喀的联军打下了广宁,林丹巴图尔就不会求贡求市跟大明做生意,缺东西来抢就是了。”朱常洛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如果辽沈被努尔哈赤攻陷,察哈尔部不斩其使的忍耐,立刻就会变成林丹巴图尔与努尔哈赤谈判筹码。”朱常洛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更拿不到!” “儿臣明白了。”朱由校重重地点点头。“儿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希望父皇解惑。” “你说就是了。”朱常洛点头。 “既然这林丹巴图尔如此首鼠两端,而且还没什么用。那为什么不直接收回岁赏,乃至暂停贡市呢?”朱由校问道。 “两个原因。”朱常洛伸出右手食指。“停贡断赏得不偿失。大明不指望察哈尔能有什么用,但也不希望察哈尔在这个时候给辽西添乱。这时候辽西出事,平乱都是小的,要是让努尔哈赤乘机钻了空子,那就糟了。” 朱常洛又伸出中指。“彼部受灾,我大明要是断了贡市,这林丹巴图尔南下劫掠无果,别说当蒙古大汗,说不定他直接就垮台了。” “他垮台了还不好吗?” “不好。”朱常洛解释道:“察哈尔部乃至整个漠南蒙古有这么一个不强不弱的共主,对我大明来说也是有利。至少现阶段是这样。如果林丹巴图尔垮了,他麾下的部众分裂成一个又一个小部落。那么奴贼向西扩张的阻力就会大大减轻。若是让努尔哈赤乘机吃了蒙古,那就不只是辽地东部诸镇将面临奴贼的威胁,西平、广宁、义州这些地方都将直面奴贼。” “朕维持贡市,用银子买人头。一是敲碎他的暧昧,逼林丹巴图尔与努尔哈赤决裂,第二就是保住他这个共主的地位,在辽西与奴贼之间拉出一片缓冲地带。这都是为了给熊廷弼卸压,给平奴的胜局加码。平奴,是我大明目前的第一要务。” “好复杂啊。”朱由校感叹道。 “是复杂。”朱常洛化指为掌,揉了揉朱由校的脑袋。接着又拍了拍椅子的扶手。“但想要坐稳这个位置,再复杂,也得懂。” “儿臣明白了。” “去玩儿吧,这桌上还堆了这么多事儿等着盖章呢。” “是。”朱由校起身行至御案前,朝着父皇长作一揖。“儿臣告退。” ———————— 东安门口,送别了外使及一众陪臣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魏朝正准备离开,却被队伍最末的通事官鸿胪寺丞李可灼给叫住了。 “魏首席!”李可灼快步向魏朝走来,但他还没来得及靠近魏朝,就被魏朝的随从给拦住了。 魏朝转过身,他对李可灼印象还算深,也愿意跟他说两句。“让李典客过来。” “是。”随侍的宦官让开身位。李可灼立刻就小跑了过来。 “李典客有何指教啊?”魏朝问道。 李可灼先作了个揖,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八边形的小木匣子,他将之打开,里边儿竟然是两颗浑圆的红色丹丸。 “这是什么?”魏朝疑惑道。 “这是‘三元丹’,又称‘红铅丸’。”李可灼得意一笑,将木匣子捧递到魏朝的面前。“是用‘先天红铅’加上夜半的第一滴露水及乌梅等药,煮过七次,待红铅熬成药浆再晒干,随后加上秋石、人乳、辰砂、松脂等药物炮制而成的。” 如果“精通医道”的崔文升在这里,立时就会跟李可灼热烈地探讨一番。但魏朝对“医道”可谓是一窍不通,他不仅没有接过来看,反而向后退了一步。“你在说什么?”李可灼赶忙解释道:“所谓“先天红铅”,也就是处子初潮之经血,是阴中之阳,纯火之精也。秋石就是从童男童女的小便中萃取的精华,能滋阴润脏,涩精固气。而辰砂则是湖广辰州出产的鬼仙朱砂,此砂烧之愈久,变化愈妙。红铅、秋石、辰砂谓之三元,三元凝一成丹,是为三元丹。” “哦。”魏朝虽然点了头,但还是不太懂。“这东西有什么用啊?” “此仙药也,用之下可锁固精丸,上可益助羽化。下官熬制日久,劳心尽力,但堪称成药者只此二丸。”李可灼谄笑道。 “锁固精丸,你觉得我有这”魏朝的话只说到一半便明悟了过来。“哦!你想把这东西献给皇爷?” “魏首席英明!还望魏首席能代下官进献。”李可灼一直想要向皇帝献药,但又怕被御史言官追着咬不敢上疏明示。前些日子,他得知皇帝要传召鞑靼使节,需要他陪同参与,他立刻就动了请宦官代献的心思。 李可灼素喜炼丹,秋石和辰砂以及各种材料都是现成的。但“先天红铅”这种东西没法长期保存,他就只能满北京搜购。好在北京人多,李可灼又舍开价,总算还是及时购得了。 “你这.”魏朝显得有些犹豫。 但在李可灼看来,魏朝这就是想要点儿孝敬。对此,他也早有准备。只见他左手托住木匣,右手伸进袖中翻手一勾,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就现了出来。“魏首席,下官懂的。” “你懂个屁。”魏朝推开李可灼的银票,却接过了那个装‘三元丹’的匣子。“我试试吧。” “您试?”李可灼一惊。 “想什么呢!”魏朝白了李可灼一眼。“我试试能不能送进去。”如果这东西真能涩精固气,锁固精丸,给皇上助兴,那他也能在皇上那里邀个小宠。 “你这东西没毒吧?”魏朝看着那两粒红丸,觉得这玩意儿还挺漂亮。 “哪里敢拿这种事情说笑。”李可灼说道:“都是按着方子配的药。” “你试吃过了吗?”魏朝扣上匣盖。 “以前吃过,但“先天红铅”稀如龙涎,贵比黄金。这回只炼出两丸。下官要是再吃,送进宫不就没得试了吗?”李可灼嘿嘿一笑。“如果圣上需要,只传谕一道,下官立刻进宫当面试药。” “呵。想得还挺美。”魏朝将匣子揣装进怀里,转身回走。“等着吧。” 李可灼冲着魏朝的背影长作一揖。“多谢魏首席成全!”他仿佛幻见到了扑面而来的高官厚禄,脸上也洋溢出了显见的喜色。 ———————— 差不多同一时间,锦衣卫东司房缉事总旗沈炼应召来到了东司房衙门。他进入正堂时,东司房掌印提督指挥佥事刘承禧正低头看着什么。刘承禧手里拿着笔,却没有往纸上落墨的意思。 “卑职参见提督。”沈炼走到刘承禧面前,单膝下跪行礼。 “起身说话。”刘承禧放下笔,侧过头,从顺手的地方一张扯过一张帖子。 “谢提督。”沈炼拱手再拜。 “这是巡捕营呈上来的案子。你先看看。”刘承禧将帖子递给沈炼。 巡捕营算是五军营、神枢营和神机营等三大营之外的正规军。它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差不多两百年前的宣德年间。当时,盗贼泛滥,五城兵马司不堪重负,就连镇守宣府左都督谭广在北京的宅邸都能被贼人抢劫了。为了整肃京师治安,宣德皇帝下旨暂调京军协助五城兵马司严打严防,维持治安。而锦衣卫也是从那时候起开始介入京师的治安管理的。 不过,那时候还没有京军巡捕的正式制度,借调只能算是临时措施。到正德年间,临时借调已经常态化了。正德十年,参与巡捕的京军规模已高达上千人,朝廷索性仿照当时京军的十二团营制,给了一个巡捕营独立的番号。由此,巡捕营有了独立的编制,人马也越来越多。 巡捕营的主要任务就是维持京师治安,京城内外都有巡捕营活动。在京城以内,巡捕营与兵马司分巡昼夜。在城墙以外的近郊,巡捕营则是昼夜沿街活动。 由于巡捕营只有逮捕权没有审判权,所以其在治安管理的次序上等级很低,和兵马司差不多。锦衣卫、巡城御史乃至顺天府署都能在其职权范围内,小规模地调动巡捕营。不过,和巡捕营打交道最多的还是锦衣卫。毕竟锦衣卫除了日常监察臣民的“谋逆”及官吏的不法行为,以防止他们危害皇权外,还要缉访京城内外各类危害社会秩序的大小犯罪案件。 “强盗持弓骑马抢劫?”沈炼拿过帖子一看,眼神顿时一亮。这是显见的大案。 “你带两个小旗的人马出城去看看。”刘承禧沉着脸说道:“真是无法无天了。尽快把案子查实,把犯人抓起来。”下面的人喜欢大案,但上到刘承禧这种级别就只想要太平。比起因为破案而得到表彰,刘承禧更担心御史或是兵部参他们防治不严。 “是。”沈炼捏着帖子又向刘承禧拱手。 “去吧。”刘承禧摆手。 “是。”沈炼转头离开。他刚走到正院还没过照壁,就听见一阵逐渐放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沈炼放缓了脚步,只几息就看见百户郑士毅火急火燎的走进衙门。 (本章完) 第372章 黑点与处罚 第372章 黑点与处罚 沈炼快步迎上去,跟郑士毅打招呼:“见过郑百户。” 沈炼虽不在郑士毅麾下,但也算是一起逛过勾栏喝过酒的兄弟,彼此之间还算熟悉。平日要是碰见,郑士毅至少会和沈炼攀谈两句。但这会儿,郑士毅却什么没心情,他只拱手点头还过礼,就带着一个总旗进了衙门。 郑士毅径直来到正堂,快步走到正案前,抱拳行礼道:“卑职参见提督。” 刘承禧捧起茶盏,揭开盖子先吹了一口气,才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卑职听说,”郑士毅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锦衣卫要清册裁员了?” “是有这么个事儿。”刘承禧点点头,接着抿下一口略微烫的茶水。他的动作缓慢,显得很是气定神闲。 “要要裁哪些人啊?”郑士毅问道。 “饷册几乎要清空。”刘承禧又饮下一口才放下茶盏。“另外还要裁掉大概六成的在职武官。至于具体的名单,还要等指挥使司和兵部共同商议拟定。” “东司房也要也要裁六成?”郑士毅感觉自己整个眼皮都在跳。 刘承禧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呵呵,别担心。要被清除的是无职带俸世袭锦衣卫,你有职有差不在此列。对在职官员裁革,也主要是针对千户所的。东西两房和南北镇抚司的动静应该不会这么大。” “也就是说,”郑士毅问道:“东司房还是有动静?” 刘承禧揉了揉鼻梁,他确实有些乏了。“当然了。这回吹的风是全面整肃。不可能只整千户所,而不整两房两司。再怎么也得出清一些老弱响应一下。” 东司房的在职武官大多是精壮,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老弱,比如在门房、东司房狱、架阁库这些地方当值的老头儿大多都挂着小旗乃至总旗的衔,算是铁打的老军官。按照老皇历这些人死了也可以把官衔传给儿子,至于这儿子领不领得到同样的差事,就是另外一码事了。刘承禧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上面不指名道姓,只是把裁员的指标发到东司房来,他就把这些人拿出来交差。 郑士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火急火燎地来衙门就是为了打听这事儿?”刘承禧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不得不说,这衙门里第一把交椅坐着就是舒服,太舒服了。 “呃”郑士毅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他原本顺着线索带着人在城外查案,骤然听闻掌卫事骆思恭在例行朝会上提出要对整个锦衣卫搞大裁员。耶稣会案子的失察还悬在他的脑袋上,他害怕自己顺势就被这阵要命的妖风给刮倒,所以便把手头的事情撂给了一个随行的总旗,自己匆匆回来了。 “呵。”刘承禧轻笑一声。“总理裁员的人就是咱们的老提督海同知。这整一个东司房的人,他老人家都了解。你也是他老人家手下的干将。这一趟裁下来肯定砍不到你的头上。” “是,是。”郑士毅连连应道。 刘承禧慢慢收敛了笑意。“既然你回来了,那我就顺便问问你。顺天府署报过来的那个案子办得怎么样了?有眉目了吗?”最近几天,郑士毅几乎都在外边儿跑,点卯都没来,只定时派人回来问门房有没有新的消息。 郑士毅默了一会儿。“这个案子应该是诈骗案。” “啊?”刘承禧坐直了些,音调也高了两度。“一个月连着死了好几个人,你告诉我是诈骗案?” “还不能完全确定,”郑士毅没有躲避刘承禧的注视。“但很可能是。” “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刘承禧微扬下巴。 郑士毅本来是想等到拿获第一个嫌犯,或者是有了可以交相印证的证据之后再提报的,但刘承禧既然问起,他也就不得不讲了。 郑士毅想了想,说道:“这几起连环案的共通点有两个。第一,死者都是阉人,更准确的说,死者都是上了年纪的阉人。第二,在死者身上和附近没有发现应有的银钱。据此,卑职的初步判断是谋财杀人。” “什么叫应有的银钱?”刘承禧问。 “宫里发给被裁人员的遣散费。至少二十两。”郑士毅苦笑道。 “继续。” “昨天。顺天府发来照会和问讯记录。问讯记录上写,有一个老中人被假扮官差的骗子骗了二十二两银子。诈骗的由头是能银子通路子回宫。卑职接报之后去顺天府问过那老中人了,确实是这么一回事。”郑士毅判断道: “所以,卑职认为,这就是一起针对被裁的老中人而设计的诈骗案。前几个死者,可能都是因为被骗了积蓄走投无路,或是觉得回宫无望心灰意冷,所以才选择上吊或是投河自杀。” “顺天府那边的怎么看?”刘承禧的眉头皱了起来。 “也这么看。”郑士毅说道:“只靠这些目前信息,也只能这么看。” “好吧。”刘承禧完全坐直了,他撑着案台,手指不断地在桌面敲击。“你立刻写一个呈文,我先提一个简报上去。” “现在就报吗?”郑士毅说道:“查仔细点再报上去会比较好吧?” “查归查,报归报。查是一码事,报是另外一码事。”刘承禧说道。 “卑职不明白。” “裁员是宫里定下的大计,如果案子真是这样,那这几条人命就是甩在大计上的黑点。”刘承禧说道。“不能等什么事情都清楚了之后才上报。宫里要是通过其他渠道知道了,咱们就被动了。” “这案子已经压不住了。巡城御史都知道了。”郑士毅说道:“最近一个有全尸的上吊案就是直接被捅到巡城御史公署那里去的。” “只是你压不住,宫里只要想,就能压下来。”刘承禧说道:“那个案子不也有御史参与吗?” “哪个案子?”“别废话了,”刘承禧瞪了郑士毅一眼。“快去写呈文。” “是。” ———————— 内阁值房。首辅方从哲方看着纠仪官递来的名单陷入了沉思。这份名单是午休刚过就送来了的,他一直压着。但眼见自鸣钟的指针再走两刻钟就要划到最后一批奏疏进书房的线,方从哲也就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了。 又思考了一小会之后,方从哲用指节轻轻地敲了敲桌面,给静如止水的内阁值房掀起了一点涟漪。“诸位。” 每天到这个时候,内阁已经没有要紧的事情亟需处理了。众阁员们纵使拿着笔也只是装样子磨洋工,好显得自己确实有事情在做。阁员们听见动静,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向首辅投去注视。 “这是纠仪官草拟的违禁官员名单。”方从哲举起那份名单,轻轻地扬了扬。“诸位以为应当如何处置为好啊?” 刘一燝立刻就明白了方从哲的意思,首辅显然是要拉整个内阁下水给他分担来自皇帝和群臣的压力。 “呵~咳!”刘一燝本能地想笑,但只一瞬就绷住了。笑意变成了一声轻咳,还是引起了方从哲的注意。 “季晦有话要说?”方从哲问道。 刘一燝像是在课堂上被塾师点了名的学生,但他水平可比学生高多了。刘一燝没有否认第二个问题,也没有硬着头皮回答第一个问题,而反问道:“首辅,我想问这名单上都列了哪些人?” “足有近四十人,从一品到七品都有。”方从哲模糊地回答,也没有把名单给任何一个人看。 骆思恭不打招呼的骤然请求固然引发了骚动,但交头接耳的主要是后排的低级文官和有资格上殿参加朝会的高级武官。高级文官们大多没有说话,纵使心中有疑也只是以眼神和微动作交流。像总宪张问达、赞府沈光祚这种手里有一堆事情待办,连朝会都不想来的人,就只是瞥了骆思恭一眼就接着想自己的事情去了。 “这么多人?”说话的人是坐在次席的叶向高。 “进卿你觉得呢?当如何票拟为佳。”方从哲微微点头,顺势将更具体的问题抛给叶向高。 “这”叶向高显得有些犹豫。 沈主动插话进来。“既然皇上说了要从重拟处,那么内阁遵旨就是。” “沈阁老,如何拟判才算是‘重’啊?”韩爌转过头看向沈。 沈迎上韩爌的视线,缓缓说道:“就像圣上在谕旨上说的那样,‘朝仪严肃,岂容亵慢’,只一点小事就扰乱朝纪,成何体统。” “怎么拟判嘛?”韩爌追问道。 “罢官,外调,降职。”沈说。 刘一燝一惊。“没必要这么重吧?” “不重罚何以振纲纪?”沈睨了值房大门一眼,大声说道。 “季晦觉得应该如何拟判为好啊?”方从哲又将问题扯过来抛给刘一燝。 “扰乱朝纪固然不对。但罢官,外调,未免也太重了。而且一次黜落这么多人。也会坏了朝廷的秩序。”刘一燝委婉地表明了自己态度。 “罚俸就好了。”韩爌提议道。 “若是只罚俸干脆还是别罚了,内阁直接上疏请求圣上饶恕这些人吧。”沈幽幽地接茬说道。“几两银子能长什么记性?光是俸罚,那些没规矩的小臣还以为咱们内阁是在鼓励他们呢,下次朝会说不定闹得更欢实了。” “话不能这么说。”叶向高说道:“我大明的官员也不都是出身自世家,好些小臣就指着这些银子过日子呢。铭镇,你可不要忘了去年的补俸偿息的事情,俸禄要是停几个月,说不定有些人又得去钱庄借银子过日子。” “唔”沈低下头,没有接叶向高的茬。 “罚多少?”方从哲问韩爌道:“虞臣,你觉得呢?” “高低错落吧。”韩爌早有腹稿。“高官重罚,小臣薄惩。大臣小臣,家资有差,一视同仁等于不公。况且大臣为官日久,更当知晓朝仪。稍稍重惩,日后也能做个表率。” 沈又开口了:“如果照韩阁老的说法,比起大臣,六科十三道的风宪官不是更应该知晓朝议吗?如果要拉人出来做表率,又怎么能轻饶过他们呢?” “那沈阁老说说该怎么办。”韩爌撑着扶手皱眉道。 “呵呵。”沈轻笑了两声,接着道:“韩阁老那个‘高官重罚,小臣薄惩’的思路是不错的。我只想补一条,风宪官若是知禁犯禁,朝廷又怎么能指望他们纠正其他官员的弊误呢?所以我认为风宪官也该重罚,以充表率。但就像叶次辅方才说的那样,不能让我大明的官员借钱过日子,那实在是有损朝廷的体面。故而,那些犯禁的风宪官还是平调改任吧。”沈算是一口气把所有人的发言都串起来了。 沈这一招非常狠毒。别看科道的风宪官都是七品的低级官员,但是他们的上升空间很高,路径也很明晰。一旦正常外放,一般都是去某地做巡按,接着再升加衔任巡抚。如果人足够年轻,政绩也还漂亮,就有可能再转到中央。两转三迁之后很可就是人五人六的大领导了。像李汝华、崔景荣、张问达这些人都是这么个路径升上来的。可一旦平调去做什么太常寺典簿、光禄寺署丞、上林苑监监丞这种杂官儿,这辈子再怎么扑腾基本就那样了。 方从哲哪会不懂沈这一招的狠辣。他只是诧异,沈最近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狠。上次差点一口气弄出去一大票人,现在又跳着要把“朝上失仪”的一大票人的前途给断了。方从哲下意识地觉得这里边儿或许有什么党争因素,但他立刻就排除了这个猜测,毕竟沈并没有看过名单。 方从哲侧头瞥了一眼自鸣钟上的指针,一锤定音道:“就这么拟吧。”说罢方从哲提起笔,照沈的意思,挨个儿给名单上的官员拟定处分。阁员们也都纷纷低下头。几乎只一瞬间,内阁就恢复了安静,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本章完) 第373章 你图什么? 第373章 你图什么? 不多时,在会极门值班负责向南书房传递票拟的宦官走进了内阁值房。他快步来到方从哲的面前,见方从哲正低着头奋笔疾书,便只默默地作揖行礼。就在他准备端起盘子离开值房的时候,方从哲叫住了他。“萧公公稍等。” 萧公公放下盘子,腾出手,又朝方从哲作揖。“首辅有何吩咐?” “这里还有一本。”方从哲将票拟贴在空白处,轻轻地吹了吹。待墨水糨糊都干了,他便将票好的惩戒名单放到托盘的最上层。“久等了。” “方首辅客气了。”萧公公微微一笑,随即便端着盘子离开了。 等萧公公离开值房,守门的宦官重新合上值房的大门。方从哲又指节叩响了桌面。“诸位,再把手上的事情放一放。” 众人的视线再一次转移到方从哲的脸上。 “推补户部堂官的事情,诸位还有什么想法吗?”方从哲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写着李三才和王纪姓名的纸,摊开来放到桌面上。 “不等史阁老回部理事再议吗?”韩爌看向史继偕的空位。 “推补户部堂官的事情既然已经过了廷议,咱们内阁还是先拿一个名单出来交给吏科和户科驳正得好。”方从哲拿起笔,在砚台里滚了一圈。“世程若是另有提名,到时候再增补也不迟。” 实际上,方从哲也是想等到科考结束、史继偕回阁之后再行商议的,但奈何皇帝让宦官给他来了条子,让他在殿上提出李汝华告退回籍和推补部臣的事情。虽然例行朝会的本质只是走一个过场,最大的意义是让群臣晓得皇帝健康状况,但特意给条子让内阁走这个过场,就是在变相地催促了。方从哲要是连这点儿暗示也不明白,他这个首辅就可以不用当了。 由于上次推荐叶向高、刘一燝、韩爌三人都发表过意见了,所以值房里短暂地陷入了沉寂。过了片刻,刘一燝才开口打破这份寂静:“饷部李长庚。李长庚曾历浙江、山西、江西、山东等处,颇有惠政,且以清廉著称,所在皆励清操。督理饷务已二年,从无贪枉靡费之报,或可堪司徒之任。” “呵呵,又是一个乙未科的。”沈阴阳怪气地说道。 “沈阁老。你不妨把这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刘一燝提名李长庚的本意只是扔个话茬出来打破沉寂,除非辽东战事结束,李长庚得以因饷事叙功,否则李长庚和李三才、王纪两人排在一起就是充数的炮灰。但沈这么一搅和就搞得他刘一燝像是在酝酿什么似的。 沈耸耸肩。“我只是陈述事实。李酉卿本来就是乙未科的嘛。难道我说错了吗?” “哼。对极了!”刘一燝深吸一口气,把涌到嗓子眼儿的火气生生地咽了下去。 刘一燝能忍,韩爌真是忍不了了。“那你沈阁老倒是提个合宜的人选出来啊!”他已经做好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的准备了。 可沈仿佛正等着这句话似的。他冲韩爌笑了笑,又转过身朝方从哲拱手。“首辅。我提议,改现任南京户部尚书汪应蛟为北京户部尚书。汪潜夫曾历福建、四川、山东、山西等处。治兵易州时,曾抑矿使王虎。朝鲜用兵时,汪潜夫巡抚天津,任上募民垦田,田利大兴。倭乱平定后,又移抚保定,任上赈旱赈蝗,与时任推官熊廷弼以相得益彰,人皆称善,可再相佐以应辽事” 沈滔滔不绝地历数汪应蛟的好,以佐证这一推荐的正当,但在场众人都不太能听得进去了。尤其是刘一燝和韩爌,他俩简直不能理解。这倒不是说汪应蛟能力不足,而是因为由沈来推荐东林书院的讲师这件事情本身,实在是太诡异了。 ———————— 散衙后半个时辰,两台前呼后拥的抬舆几乎同时落在了皇城东北面的司礼监的衙门口。掌印太监王安和首席秉笔太监魏朝先后从上面走了下来。这时候,在门外当值的宦官早已经跪下来候着了。 一下轿,魏朝便快步走到王安的身后,准备和他一起进去。 “你不是该去银行衙门吗,跟到本部来做什么?”王安跨过门槛时,跪地恭迎的宦官已经把头放到地上了。 “等会儿再去。奴婢有件小事想请教老祖宗。”当魏朝也跟着进了司礼监,值门的宦官便自己站了起来。 “进去再说吧。”王安经过一众下跪的宦官,绕过树立在正院的照壁来到敞开的正堂门口。司礼监提督太监曹化淳,立刻就带着一众实权宦官迎了上来,他们齐齐地跪下磕头,仿佛早有预演。“儿子(奴婢)叩见干爹(老祖宗),奴婢叩见大祖宗。” “都起来吧。”王安对众宦官说。 “谢干爹(老祖宗)。”众宦官起身之后各自行事,有提报需要当面汇报的留下排队,不需汇报但还有工作没有完成的,则各自回房继续办差。至于那些今天已经没事可做的,则直接离开司礼监衙门回家。司礼监的规矩很大,事情也多,但从不加没用的班。 “老祖宗,”王安在一众宦官的簇拥下来到正案后,但他还没来得及坐下,便听魏朝说道:“奴婢想借您一步说话。” “什么事情非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王安摘下官帽,递给曹化淳。 “借一步嘛。”魏朝谄笑道。 “都出去。”王安坐了下来,用特殊的方式借了一步给魏朝。 “是。”宦官们纷纷退下。不多时,大堂里就只剩了王安、魏朝和放好了官帽又折回来的曹化淳。 “说吧。”王安对魏朝说。 “这”魏朝却看向曹化淳。 “你也出去。”王安的眉头皱了起来。 “是。”曹化淳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还是乖乖地退了出去。 “到底是什么事情需要把所有人都支开?”王安的面色极为严肃,直到魏朝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八边形木匣。 “这是什么?”王安疑惑道。 魏朝缓缓打开匣子,神秘兮兮地说道:“这是三元丹,又称‘红铅丸’。” 王安眼角微抽,但没有接话。 他不说话,魏朝就自顾自地介绍了起来:“这‘三元丹’是用先天红铅混合秋石、辰砂,再辅以各种佐料精炼而成的。此药可涩精固气,锁固精丸.”说到这儿,王安出声打断了魏朝。 “就是虎狼之药呗?”王安的语气里满是不屑。 “也不能这么说,”魏朝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丸,捧到王安的面前。“先天红铅是阴中至阳”他还想学着李可灼的样子向王安介绍这当中的妙处,却又被王安给打断了。 “拿走,你自个儿吃去。”王安将头撇到一边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我吃有什么用啊。”魏朝讪讪一笑。“哼。”王安轻哼一声,反问道:“你不吃怎么知道没用啊?” “我不吃也知道没用啊。我打小就没了那个。”不知怎么的,魏朝突然想到了魏忠贤,他心中那股不熄的仇恨火焰又莫名地烧得更炽烈了些。 “所以,”王安明知故问道。“你是想把它献给主子万岁爷?” “是啊。是啊。”魏朝抛掉心中的杂念,连连点头。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献啊?”王安的语气里多了些魏朝没有察觉到的微妙。 魏朝憨笑道:“哪儿能直接献啊,还得仔细试药呢,若是成了,再当面炼一炉就是。您老觉得如何?” 魏朝当然不会直接献药。他心里想的是,李可灼献的这两颗药,一颗也不给皇帝吃,而是先找健康的男人把这两颗都试掉,等确定无毒且有用,就让李可灼当面炼一炉新药,药炼好了再让李可灼自己试药。待一切隐患排除,确保了万无一失之后,再进献给皇帝邀宠。 而李可灼所谓的“先天红铅”的稀有性,对司礼监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只要王安点头,同意魏朝动用司礼监的力量,那他就有自信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出足量的适龄少女。至于少女的佣金,或者说先天红铅的药材钱,魏朝不介意自己掏。 “如何?哼!”王安冷笑一声,紧接着就伸出手,对着魏朝手里的红丸猛地一弹。 啪! 红丸弹高飞了出去,魏朝本能地伸手去薅。但王安力道之大,魏朝刚探出身,红丸就撞到了墙壁弹落了下来。 “哎呀,您这是”魏朝还想抱怨两句,但当他转身看见王安眼神,立刻缩着跪了下来。 “好在你没有献,”王安狠狠地盯着魏朝,那眼神像是要把魏朝给剐了。“你要是敢当着万岁爷的面把这匣子给打开,就且等着死了之后跟逆振、逆瑾并列吧。” “这不至于吧。”魏朝被王安盯着发毛。“奴婢只是想给万岁爷助助兴,讨个彩头而已。” “还讨助兴彩头?我看你这是在找死!”王安只把声调提高了半度,魏朝就把头给低了下去。“你这么快就忘了去年万岁爷吃了崔文升熬的淫药之后病成什么样子了?说!是不是崔文升给你的?” “不是!”魏朝连忙摇头。“这是那个鸿胪寺丞李可灼给奴婢的。” “李可灼”王安对李可灼也有印象。“就那个居中翻译的通事官?” “对对对。”魏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混账东西!”王安原本还挺欣赏李可灼的识趣,但这么一搞,王安对他的好感立刻就没了。“官儿不好好儿做,就想着用奇技淫巧来邀宠上位。” 魏朝以为王安这是在指桑骂槐地骂自己,他也不分辨,狠狠地给王安磕了个响头。“奴婢知错了。” “起来。”王安眨眨眼睛,脸上的愠色随着他的呼吸逐渐消减。 “奴婢知错了。”魏朝又磕了个头。 “起来。”王安又说了一句。 “是。”魏朝站起身,但他仍垂着脑袋。 “去把那淫药捡过来。”王安指向那颗滚落的红丸。 “是。”魏朝早锁定了红丸的位置,很快就回到了王安的面前。 王安勾勾手,魏朝便乖乖地将红丸捧到了他的面前。“我有点儿气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奴婢有罪.”魏朝又想跪,却被王安给叫住了。 “站着!”王安并不打算深责魏朝:“你没罪,只是蠢。” “是,奴婢蠢笨。”魏朝的头俯得更低了。 他确实没有王安聪明,不然就不会在出了内书堂之后被分配到杂务衙门兜转半生,直到沾上王安的光才进司礼监了。 “你知道自己蠢在哪里吗?”王安问道。 “奴婢恭听老祖宗教诲。”魏朝说道。 “到你这个位子已经不需要学崔文升靠这种东西邀宠固宠了。”王安用两根手指捏过魏朝手里的红丸,并在魏朝的面前晃悠。 “只要你不犯大错,不违禁忌,实心办差。主子在一天,你就在一天。但这李可灼是个什么东西?鸿胪寺丞,从六品的芝麻官儿。北京有多少六品官儿?手拉手排一起能从承天门排到午门,你跟他搞在一起!他你走你的路子献药是图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说白了就是想踩着你的肩膀往上爬,但你图什么?” 冷汗从魏朝的头上渗了出来。“奴婢不图什么,奴婢只是想给万岁爷助助兴。” “别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主子万岁爷要是吃出了什么好歹,把你全家拉出来都不够砍的。我还得跟你陪葬。”王安将红丸塞进匣子。“拿走,要么自己吃了,要么找个臭水沟子扔了,我就当没有今天这个事。” “是。”魏朝拿过匣子,又揣进怀里。 “出去吧,”王安揉了揉眉头。“顺便把外边儿的小崽子给我叫进来。” “是。”魏朝佝偻着转过身。 但没走出几步,身后又传来了王安的声音:“收起你那副悲悲戚戚的小媳妇样子,挺直腰杆!” “是!”魏朝走到门口,首席秉笔太监的气势又在掌印太监的支持下挺了起来。 (本章完) 第374章 蠢人也是人 第374章 蠢人也是人 魏朝离开正堂之后不久,提督曹化淳领着一众宦官回到了王安的面前列队。 王安正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坐着,堂上的宦官们谁也不敢出声搅扰现在的沉寂,他们收敛着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在他们看来,老祖宗和大祖宗方才聚在一起商讨一件只能密议的大事。至于这大事是什么,既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 打破沉默的人,是一个年轻得堪称年幼的小黄门。小黄门的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一盏温热茶水,和一叠新鲜出炉的绿豆糕。 这个小黄门是最新一批,由官方阉割并收入宫中的小黄门之一,也是内书堂的新学生。秉着“司礼监不养闲人”的宗旨。在课业之外,负责管理这些小黄门的宦官,也会安排他们做一些端茶倒水的轻松活计。而且除了“不养闲人”的考量,这些活计也能帮助司礼监筛一批笨手笨脚的人下去。 经过近两百年的迭代,宫里已经形成了一套相对成熟的高级宦官培养流程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小黄门的课业和业余工作会越来越繁重,越来越复杂。管理他们的宦官和内书堂的考官们,将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观察并筛选出优秀的苗子并加以不同程度的培养,也就是因材施教。 最优秀小黄门要么留在本部任事熬资历,要么就送去皇储那里伺候起居,成为潜邸班子,等待一步登天。至于那些连端茶倒水都做不好的,司礼监也就不指望他们进入关键衙门承担关键任务了。反正除了嘉靖皇帝藩王入继,泰昌皇帝全面内肃等少有的特殊时期,永远是官缺少人才多,粗暴地筛掉就是了。 小黄门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来到王安的案前,却被曹化给拦了下来。“给我吧。” “是。”小黄门低眉顺眼,僵僵地将托盘递给曹化淳。 曹化淳来到大案前,把茶水和点心,轻轻地摆在王安的面前。“干爹。请用。” “过来。”王安朝那小黄门招招手。 小黄门愣了一下。“老.老祖宗。”当他意识到王安是在招呼自己的时候,竟然吓了一跳。 王安从盘子里拿起一块绿豆糕,递给那小黄门。“好孩子,吃吧。”王安看着小黄门,仿佛一个慈爱的祖父正端详自己的小孙子。 这个绿豆糕是司礼监灶房的甜食师傅用去皮的绿豆混合白面白以及新鲜羊奶精制而成的,所以看起来白,闻起来香。这东西料贵费工,纵使在伙食标准一流的司礼监也只有太监们才能享用。 “我奴婢多谢老祖宗。”小黄门犹豫了一瞬,还是将绿豆糕接了过来。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接过绿豆糕的那一刻,在场的宦官们都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王安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小黄门的脑袋。“去玩儿吧。” “嗯。”小黄门捧着绿豆糕欢天喜地地离开了。他不打算吃独食,他要把这个来之不易的珍贵糕点分享给同寝的朋友们。 王安侧头看向曹化淳,发现他正盯着那盘糕点。“你也要啊?”王安拿起一块绿豆糕递给曹化淳。 曹化淳脑子一抽,竟然摆手拒绝。“您老用吧,灶房里还有多的,等会儿我自个儿拿就是。” “哼。”不知是气的,还是乐的,总之王安笑了。他随手拿起一卷书,在曹化淳的脑袋上砸了一下。“说事儿!” 曹化淳被敲得缩了一下,他憨然一笑,说道:“儿子先给干爹报一个小喜。” “什么喜?”王安放下书,拿过一张空白的稿纸,曹化淳立刻就帮他取下垂挂在架子上的毛笔并在砚台里滚动蘸墨了。 “经厂印制的第一批商品书已经卖了七成了,扣除物料、工时折银以及分润,到手入库的利润一共是三百五十七两四钱银子。”回话的同时,曹化淳也将蘸了墨的毛笔递给王安。 王安提笔写下第一道简报草稿。“这么快就卖掉七成了?”虽说第一批试售的书籍不过千余册,但从成品书离开皇城流入市场到现在也不过才几天。 “供不应求。”曹化淳说道:“这批书都投放在明时坊和黄华坊的书斋,那里的聚了许多待榜的举子。好些书一上市就被人给买走了。” 所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这年头,虽然商品流动跨江过海,但大多数书籍基本只在最初的出版地小范围的流传,甚至还是手抄形式的,只有圣人的经典或者极少数的名书能被出版印刷,大范围流通。因此,读书人走南闯北,其中一大动因就是阅览、收集各式地方书籍。每到科考,京师的书商、纸商就会像贡院附近的客栈、租屋那样迎来一波生意上的大高峰。有钱的举子会直接购买成书,而稍微穷困一点的,就只能买纸借书来抄,用自己的人力来摊低知识载体的价格。 朱常洛认为,司礼监经厂作为目前全国乃至全世界最大最专业的印刷厂,在日常的基本工作之外,没日没夜地印什么佛经、道典,再免费送给寺院、道观纯属浪费资源,还不如印点儿市场上的畅销书籍卖钱。现在卖北京,日后卖全国,再后出口海外,既能增加知识的流通速度,并成规模地向海外传播大明文化,还能作为一个小小的开源点,补贴宫廷开销。于是,他便以皇帝的名义,向司礼监下达了印书出售书籍的命令。 “都印了哪些书?”王安停下笔,侧过头,看向一个站在队伍末尾的宦官。 那是领局正衔,司礼监经厂提督冯思文。在俸禄调整之前,经厂提督都是领太监衔的。但总裁官刘若愚觉得,让经厂提督这种纯事务性的宦官,领正四品太监衔拿每年八百两的俸禄,简直是太抬举了。所以他一下子就给这个缺腰斩到了局正衔上。冯思文虽然是老人,但也没什么意见。 冯思文小跑到王安面前垂首站立,低眉顺眼地回答道:“回老祖宗的话。圣上御书、先师经典、名人雅作、通俗话本都有印制。” 通常情况下,都是曹化淳汇报,王安听写。如果有更具体的问题,王安才会把曹化淳身后的负责人叫过来问话。多数时候,这些人都是背景板,也只想做背景板。 简要记下之后,王安又问:“哪些书卖得最好啊?” “这奴婢不知道。”只一瞬,冷汗就爬满了冯思文的额头。在内廷的人事任免上,王安拥有仅次于皇帝的权力,除了那几个关键的衙门,王安只需一句话,就可以让人上去或是下来。 “为什么不知道啊?”王安接着问。 “奴婢无能!”冯思文直接跪了下来。其他等待报告的宦官也因此噤若寒蝉。“干爹。”这时,曹化淳出来说道:“冯思文光是核验材料进出、监管印刷,就已经很忙了,他实在没时间调查行情。经厂从各个寄售的书斋那里收回的货款,对照计划标价算出卖了七成,就报了上来。” 由于没有现成的销售网点,所以这次试售印书的销售模式是委托现有的书商搞寄售,并给他们利润分成。 “嗯。”王安朝冯思文扬了扬下巴。“你起来吧。” “谢老祖宗恕奴婢无能。”冯思文磕头起身,向曹化淳投去感激的眼神,这话他也会说,但如果真是他来说,听起来就像是狡辩。 “下一个事情。”王安在草稿上写下“新衙门”三个字,便又看向曹化淳。 “奴婢告退。”冯思文识趣地倒退着返回原来的位置。 曹化淳不等冯思文走远,就开口道:“兵仗局提报,现已按兵部题本,交付堪用旧鸟铳一千支,堪用旧三眼铳二千支。盔甲二千七百副。” 在内廷,兵仗局负责打造和储备军品,这些军品主要提供给宫中的带刀长随、直上卫、御马监禁军和锦衣卫使用。如果皇帝下令,也可以划拨库存,交付其他部队使用。像这一批武备,就是皇帝应兵部提请,下令专门划给抵京的新募浙直南兵,以便他们快速形成基础战力使用的。 在前几年,兵仗局一直是魏朝在管。旧制之下,魏朝从兵仗局的账面上虚报了不少人工耗费用好上下打点,左右孝敬,也顺便充实一下自己的小金库。但他的良心到底没坏,没往死里刨大明朝的墙角,因而兵杖局的整体武备并不废弛,只是造价相对较高。熊廷弼带着北上的京军,西厂执行局、东厂番役局的新募兵,以及最近几批援辽新募兵的武备都是魏朝任上打造的旧库存。 “还有多少库存?”王安问道。 提督兵仗局军器库的宦官就在队列里,不过这个问题曹化淳知道,也就直接说了。“扣除这一批。还有刀枪、剑戟、鞭斧等共四千七百四十二把,各类火器四千九百二十四支,各类盔甲五千九百五十五副。没有大炮。现有库存远远低于额定库存数。”军器库各种武备的额定库存量都是以万为单位的。 “加紧生产,日夜不停,尽快补足差额。”王安下令道。 “各类材料库存不太够了。尤其是铁和铜。”曹化淳说。 王安说道:“走提款流程,拨款给工部让他们采购就是。”兵仗局只负责生产和储存,原材料都是工部准备的。 通常情况下,工部会定期划拨节慎库的库银采买材料,以补充兵仗局的原料库存。但最近几年,包括工部在内的各外部库银要么被户部居中划走充作辽饷,要么就是被先帝拿走用来“助益大工”了,根本没多少存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想让工部按内廷的计划提供原料,就必须拨银子出去给工部用。 “是。”曹化淳应道。 ———————— “都散了。” “奴婢告退。” 又报了几件杂事之后,曹化淳摆手将一众随行宦官斥退,而他自己则仍然站在王安身边。待宦官们都离开大堂,曹化淳便从架子上拿下一本小册子递给王安。这是厂卫的提报。 “先捡要紧的说吧。那些流水账等会儿照着抄就是了。”王安说道。 “是。”曹化淳翻开册子,念道:“锦衣卫提报。近一个月内,京里陆续发生多起出宫中人受诈案件。部分中人受害严重,被骗光所有钱财,选择自尽。目前,锦衣卫东书房正联合顺天府署共同追查嫌犯。根据受诈者的口供,经办官员判断,此案或许牵涉宫中的在职宦官,故锦衣卫提请司礼监在内严查。” 念完,曹化淳又递给王安一份问讯记录。“干爹,这是受诈者的口供。” “嗯。”王安接过问讯记录,边看边问:“这个郑士毅就是惠进皋在顺天府署偶然撞见锦衣卫缇骑?” “是他。”曹化淳应道。“郑士毅原在正西坊侦控耶稣会的驻地,差事被北镇抚司抢了之后,指挥使司还以东司房的名义上报抗议过。被驳回之后,郑士毅就被分配去干了这个差事。” “我还以为崔文升又发癫了。原来只是诈骗。”王安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问讯记录。基本认可锦衣卫的判断。 “也不只是诈骗,毕竟死了人。”曹化淳说道。 王安淡然地说道:“改制裁员哪儿有不死人的,守不住财,是他们自己蠢。死几个人嘛,小事。当年世庙裁员,整个北方都有骚动。你以为那时候死了多少人?”为了配合皇帝,王安曾阅读过大量相关的历史记录。 他发现,巡捕营在嘉靖初年曾进行过一次数千人规模的扩编,其原因就在于皇帝大刀阔斧地裁革冗员给朝廷节省经费。这导致短时间内大量冗员失去工作与稳定的收入,引发京师乃至北方治安的迅速恶化。而这位年轻皇帝的解决思路也很简单粗暴。镇压!镇到平息为止! 曹化淳咽了一口唾沫。问道:“那还要查吗?” “当然要查!蠢人也是人,再怎么也轮不到坏人去祸害。”王安下令道:“传令锦衣卫,让他们一查到底,不要有太多顾虑。至于宫里,就让西厂去查。” (本章完) 告假 告假 身心俱疲,需要休息。 (本章完) 第375章 辽东支行和返京钦差 第375章 辽东支行和返京钦差 王安有些饿了,于是就着微凉的茶水,吃下一块儿绿豆糕。 “你要吗?”王安又拿一块绿豆糕递给曹化淳。 “谢干爹。”曹化淳也饿了。他接过糕点,只两三口就咽了下去。 “东厂那边有消息了吗?”王安举起茶盏,又喝了一口。 “无论是天津饷部那边,还是武清侯爷那边,都还没有消息。”曹化淳不必多问,就知道王安指的是什么事情。 “啧。”王安眉头微皱。“派人去东厂催.算了,这才两天,再等等。” 曹化淳左顾右盼,待确定堂上都是口风紧、信得过的人之后,才主动问道:“武清侯爷的事情很严重吗?” “有没有事情不知道,严不严重也不知道。得查清楚了才晓得。这可能只是一次单纯的聚会,也可能不那么单纯。”王安幽幽地说道:“而且不单纯的可能性很大。” “儿子.咳!”曹化淳刚才吃得有些急了,一些细碎的食物残渣卡在他的喉咙里,哽得他喉咙发痒,他捂着嘴轻咳一声,“儿子不明白。” 王安把自己的茶盏递给曹化淳。“绿豆放多了,磨得也不够精细,搞得渣滓有点儿多,哽喉咙是正常的,喝点儿水润润吧。” “嗯。”曹化淳接过茶盏。 他一边喝,王安就一边说:“聚会很正常,受邀的人称病不去也很正常。但受邀的人不仅称病,而且上疏请病就不正常了。而且瞧着那三位爵爷样子,仿佛就是为了告诉宫里武清侯那里有猫腻似的。”王安顿了一下。“所以,要么是武清侯有猫腻,要么就是英国公、定国公、永宁伯他们有猫腻。” “最近也没有三位爵爷密切往来的提报啊?”曹化淳招来一个当值的宦官,将茶盏递给他。“换一盏。” “是。” “心有灵犀嘛。”王安不想再继续只能靠猜测的讨论了,他转而问道:“还有别的事儿吗?” “还有最后一件事。”曹化淳合上册子,将之摆到王安的案前。“派去辽东劳军的崔仲青使团已经回到通州了。明天就能进京。” “崔仲青”王安眉头一挑。“崔文升的儿子?” “是。”曹化淳说道:“崔仲青是崔东厂的老二。” 王安微微颔首道:“安排一场接风宴,然后让西厂照章审核就是。” 为了防止外派的宦官钦差恣意越权,或者打着宫里的旗号聚敛私财,朱常洛制定了一套非常严格的监察流程。 钦差队伍出行的时候将配备一个西厂的监察官,这个监察官将监督使团内其他成员,也就是执行官们的言行,并形成报告。 为了防止监察官和执行官同流合污。回京交差之后,执行官们将受到西厂对外稽查司的审核,而监察官将受到西厂对内稽查司的审核。 而且,整个审核过程都将受到司礼监的关注,在审核过程中形成的报告还要递交廉材房进行材料审核。 除非整个钦差使团沆瀣一气,且买通内外两个稽查司所有参与审核,并且以“摘奸发伏”为跳跃升迁指标的官员,并最终令稽查局的局正乃至廉材房的少监与他们同流合污,否则就没有越权、聚敛的可能。在这个监察结构之下,皇帝只需要保证稽查局局正足够干净、足够忠诚就能够杜绝大部分的贪腐行为。 更别说,在内廷的监察系统之外,钦差们经过的地方还有各种各样的文武外官。钦差们的越权、聚敛行为不可能绕过他们,甚至本身就是针对他们。 “是。”曹化淳应道。 “有事情要你做。”听完所有汇报,王安开始布置任务。 “您老吩咐就是。”曹化淳立刻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王安说道:“万岁爷有旨,要在辽东的广宁、海州和盖州等三个地方设立日月银行的地方支行。你尽快把提款和转运的事情安排办好。” “辽东?”曹化淳愣了一下,接着问道:“是要设山东分行了吗?总部设在哪里,济南还是辽阳?” 辽东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从洪武年间府县都罢黜,只留卫所以来,这个地方就一直没有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只有都指挥使司。算是一个纯军事化管理的地方。 但军官,尤其是把着铁饭碗的世袭军官,可以说极度腐败的存在。几代传下来,地方上的民生、兵备迅速凋零。所以自洪熙朝开始,各地便广泛任用文官来整理军机文书,整饬地方军务。后来又逐渐发展出了常设的兵备道、分守道、分巡道等官。 这些道臣要么挂在提刑按察使司之下,要么挂承宣布政使司之下,官衔一般是按察副使或者布政参政。但辽东地方没有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所以道臣们就只能挂山东的衔。毕竟辽东山东是一体,辽东不稳山东乱。像张铨的正式官衔就是山东按察副使,兵备金复海盖四州,兼管马政屯田。 但山东的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可管不到辽东的道臣们,他们只在名义上属于山东的行政和监察机构,实际上与山东没有太大瓜葛。辽东地方的道臣们不必向山东的行政和监察机构汇报工作,其人员升迁与罢黜主要由辽东而非山东决定。这些道臣的直属上司,是挂都察院衔的辽东巡抚。 朱常洛在规划银行分行的时候,曾考虑过把辽东单独划出来设置一个分行,但辽东的人口和经济体量还是太小了,等明金战争结束,大量客兵撤出,朝廷不再抽血补给辽东,这个地方的经济活力就将极大回落。所以考虑再三,朱常洛还是决定按照两京一十三省的不严谨称呼,将辽东地方的支行划到山东分行之下。 “山东分行仍不设立,辽东的三个支行暂且挂靠在京师分行下。银行衙门那边的安排,魏朝自会传令部署,你及时派人和他们对接就是。”皇帝一句话,下面的人就得加班。总行衙门那边要做人事安排与工作计划,以及开设支行的成本预算,司礼监这边要造册登记、审核人事安排与成本预算。“是。”曹化淳点点头,又说道:“容儿子再多嘴问一句,不是说先在北直隶铺设支行,等京师分行建设完毕,获得足够的试点经验之后再向外扩散吗,怎么一下子就跳到辽东去了?” 王安想了想,学着皇帝的用词,说道:“在海、盖二州设立支行是为了回收白银现货,并靠银票军饷和银票税收加速推进货币的信用化。而在广宁设立支行,可能是为了和鞑靼人‘做生意’吧。” “和鞑靼人‘做生意’?”曹化淳问道:“是岁赏的事情吗?” “嗯。万岁爷不仅决定继续维持原有的岁赏。还决定用五十两银子一个价钱,向鞑靼人收购奴贼的金钱鼠尾头。”王安的表情有些微妙。 虽然早在事前,王安便猜到了皇帝会继续维持岁赏赐,并用对方未曾出兵助剿这条,来保持谈判上的优势。但王安不知道,皇帝是从哪里得知草原的政治形势的。 如果说,察哈尔部和内喀尔喀部之间的微妙关系,还能基于草原长期存在的分裂乃至敌对状态,靠逻辑推演得出。那么林丹巴图尔和努尔哈赤之间的交往,乃至林丹巴图尔的使节被努尔哈赤所杀这种细节就是王安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说过的了。 当皇帝准确地说出察哈尔部派去奴部的使节康喀尔拜虎被努尔哈赤杀了的时候,王安的惊讶丝毫不亚于阿穆岱鸿台吉。皇帝看过的辽东旧疏他都看过,好些奏疏还是他亲口念给皇帝听的。但这些奏疏中没有任何一道提到过这些事情。 所以王安只能猜测,这些他从未接触过的信息,可能是来自熊廷弼或者杨涟的密折。毕竟这些密折,都由史辅明手下的宦官直接送到乾清宫的右梢间,再由史辅明呈递给皇帝。在皇帝掏出钥匙打开之前,除了密折的书写者,没有任何人知道密折的内容。 “收购人头?”曹化淳的声音将王安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出来。“也就是要给鞑靼人发首功赏?” “对!”王安点头道:“你可以这么理解。” “那他们不会靠一些假人头来滥竽充数吗?”在曹化淳看来,这帮鞑靼人就是一群只会烧杀抢掠而且毫无信用的野蛮人。 “不知道,检验人头是文官们的事情。”王安耸耸肩。“你就甭操那个心了。” “干爹说的是。”曹化淳点点头,最后问:“要运多少银子给那三个支行做准备金?”只有见到盖着司礼监本部大印的批文,银行和内承运库才能开库放款。一般这种批文,都是曹化淳亲笔拟写再交王安盖印。 “一百万两。”王安说道。 “一百万!这么多?”曹化淳惊了,到目前为止,整个银行系统提走的银两和领到的银票加起来也没有一百万。 “嗯。”王安的语气依旧平淡。“三十万两现银,每个支行各给十万两作为储备银。剩下的七十万两给银票。广宁、海州各二十万、盖州三十万。”在朱常洛的计划里,这些银票将渐渐地把辽东地方过于富余的现银给置换出来。 “是。”曹化淳应道。“儿子这就去安排。” 王安看了一眼天色,又掏出怀表看了看。“还是先吃晚饭吧,时候也不早了。” ———————— 次日清晨,天津中卫,漕运码头。 天津巡抚孙承宗、内官监杂造局右局副金忠、工部营缮司郎中米万钟、户部管粮主事鹿善继、巡抚标营游击茅元仪、以镇抚司镇抚使代掌本卫印务神正平,和一众中卫军官正站在码头的最高处,静静地遥望着鳞次栉比的大小船只。在他们身前的一隅,还有列队排立的巡抚标营第一部第一司的五百官兵。他们都是来迎接返程钦差的。 早在昨天下午,天津当局就收到了来自沧州的小船快报,得知南下抓人的锦衣卫已经过境,即将抵达天津。所以一大早,孙承宗就带着人候在了这儿。 这次接待的规格相当高,从巡抚本人到宦官再到千户所的千户,孙承宗相当于是把整个中卫能找到的中高级官员全部拉来了。 对此,大家也都没什么意见。卖锦衣卫一个好,也算是给自己结善缘。更何况,他们当中的好些人,还指着这些锦衣卫放他们一马呢。 “中丞,您看!”茅元仪指着视线尽头的一艘官船,喊道:“那艘船,挂着锦衣卫的旗帜。” “哪艘船啊?”尽管孙承宗还没到老眼昏的地步,但他到底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视力明显没有茅元仪这个三十不到的小伙子好。而且茅元仪指着的方向可不止一条船, “就是那艘船啊。”茅元仪几乎要踮着脚了。 “嗯,看见了。”实际上,孙承宗还是没有看到。他扯了扯自己的官袍,又正了正头顶官帽。“走吧,咱们下去。” “好。”茅元仪点点头,其他官员也都跟了上去。 又一刻多钟之后,挂着锦衣卫旗帜的官船驶到了码头边上。锦衣卫东司房缉事副千户陆文昭和手下的数名武官已然穿戴整齐,正把着刀柄傲然地立在船头。 在纤夫的拉扯下,官船稳稳当当地停靠在了码头上。跳板放下,锦衣卫们立刻排成一列顺次下了船。 孙承宗亲自带人来迎,这让陆文昭非常高兴。他也毫不托大,快步走到孙承宗及一众官员面前,抱拳拱手作揖。“下官陆文昭见过孙中丞。见过鹿主事、茅赞画、神镇抚。”陆文昭的记性很好,只要见过一眼,他就能记住对方的脸。但陆文昭发现,在这些熟悉的面孔之外,还有两个从没见过的人,看穿着,其中一个是青袍、白鹇的五品文官,而另一个竟然穿着宦官的袍服,并戴着典型的三山帽。 陆文昭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二位,便只拜道:“见过这位公公,见过这位部曹。” (本章完) 第376章 接风宴 第376章 接风宴 “陆副千户一路辛苦。”孙承宗心领神会,他先是拱手还礼,接着便侧身介绍道:“这位是内官监杂造局的金局副。” “鄙人金忠。”金忠顺势作揖道:“金子的‘金’,忠君的‘忠’。” 陆文昭很想问“杂造局”是个什么东西,但他忍住了,只还礼道:“原来是金局副。陆某失敬了。” 金忠又还礼。“陆副千户客气。” “这位是工部营缮司的米郎中。”孙承宗接着向陆文昭介绍另一个生面孔。 “鄙人米万钟,锦衣卫官籍,”米万钟没有像金忠那样介绍自己,而是道:“舍弟米万方,现任锦衣卫左所总旗。” “原来米郎中啊。陆某失敬了。”陆文昭的音调听起来很是亲切,但这都是装出来的。 陆文昭并不认识什么左所总旗米万方。在两房两司的实职武官看来,千户所的缺都是杂职。千户所的总旗要是能调到东司房来当总旗算是高升,而且必须有武举的功名作为前提。 更何况,锦衣卫籍出身,靠科举当上文官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人家内阁首辅方从哲还是锦衣卫籍呢。但米万钟既然这么说了,陆文昭也不会平白地给人家一个冷屁股贴。 “陆副千户客气了。”米万钟还礼。 认识了两个生面孔,陆文昭又看向茅元仪:“茅赞画这是?怎么穿上四品官服了?” “哦!”孙承宗这才想起,陆文昭南下杭州的时候,茅元仪还没有得官。于是他将茅元仪招到近前,摆手道:“重新介绍一下。这位是指挥佥事,添加巡抚标营的坐营官,游击茅元仪。” “原来茅赞画已除游击。”陆文昭做出恍然大悟状。“下官失礼了。” 明代军制实行职差分离,像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守备、把总这些,都是无品级,无定员的差遣。为了锚定品秩与待遇,在委派这些差遣的时候,都会对应着给将领一个五府系统下的军衔,像游击将军这种,往上可以到正二品的都指挥佥事,往下就是茅元仪这种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就以只品秩来论,茅元仪当然是陆文昭的上官。 “陆上差,您实在是太客气了。”茅元仪赶忙还敬。“茅某人不过一介庸才,能有今日之位,全仰赖圣上垂青,中丞提携。辄署四品,茅某人实在是惶恐得很啊。” 茅元仪虽然年轻,但心如明镜。深知这帮心高气傲的锦衣卫如此给他面子,跟他得授佥事游击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陆文昭愿意贴上来,纯粹是因为他是孙承宗带出来的。若是没有这层关系,这些领钦差出京的锦衣卫不用鼻孔看他都算是大大的抬举了。 在茅元仪得官一事上,还发生一点儿小小的风波。当初,孙承宗代茅元仪向朝廷请献由其汇辑成册的兵书《武备志》,以此证明茅元仪知兵,并上题本请求皇帝给他一个武职,好让茅元仪带兵实践。 朱常洛看见题本之后也不废话,提起朱笔就给茅元仪批了一个指挥佥事的官儿,让他担任游击,坐管天津巡抚标营。之后,题本进入签发流程,分类下到兵科,毫不意外地被兵科给驳了。 兵科给的驳正理由很正当:这个茅元仪是个什么东西?无功名、无功劳。只不过是一个区区监生,连武举的功名没有。靠一套纸上谈兵的所谓兵书,就能以“知兵”的名义辄署四品,这未免也太滥授了。如果巡抚标营需要营将,皇上下旨让兵部选派一个过去就是了。从没有抚臣自荐自用的说法。 不仅如此,兵科还捎带着把内阁给骂了一遍。兵科在驳文中说,内阁就应该在票拟之中,明确建议圣上驳回巡抚孙承宗的请求,而不是模糊附和之后,再把问题抛给圣上,请圣上裁夺。 当时,为孙承宗的题本草写票拟的人是内阁次辅叶向高。在收到兵科的驳文后,他立刻上疏辩解。 叶向高首先说,茅元仪汇辑成册的《武备志》可不是什么“纸上谈兵”,而是一套体系宏大,条理清晰,体例统一的兵事全书,兵科对此有疑,不妨自己来看。 接着叶向高又说,茅元仪不单是知兵,也有过从军的经验。曾在已革辽东经略杨镐的幕下担任过军中赞画,当初曾积极谏阻杨镐进军萨尔浒,可以说是颇有军事眼光。现在乃非常之时,更应行非常之事。国家正值大战,各镇尽是老将任事。国家亟需年轻的将才,不妨擢用提拔。 最后,上如阁议,驳回兵科驳文。许茅元仪进献《武备志》,并仍除茅元仪指挥佥事,敕令其坐管天津巡抚标营。 ———————— 相互拜过之后,孙承宗邀请道:“陆副千户和诸位钦差一路风尘辛苦,我巡抚衙门按例预备了些许小菜薄酒为钦差接风洗尘,席面就设在津门楼。还请赏光。” “我们不过是稍作停留。”陆文昭照例谦辞道。“又怎么好意思劳烦诸位呢。” “多少还是用点儿吧。”孙承宗也照例再劝道:“席面都已经摆好了。不用岂不浪费?” “既然如此,”陆文昭又是一拜。“那下官就恬脸生受了。” 陆文昭可不是什么“恬脸生受”。他这趟差出得快,回得急,船上也不挂锦衣卫的旗,就连通关靠的都是孙承宗签发给他的天津巡抚署官牒。除了在杭州亮明身份,要求当地官府派兵协助拿人并查封犯官资产以外,基本就没有闹出过什么动静,好些地方直到他来了又去,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支钦差队伍过了境。 陆文昭如此做,一是为了防止走漏风声,二则是不屑于和沿途的地方官打什么交道,反正他也不图地方官的孝敬与好处。可是陆文昭一到沧州,立刻就让当地的水驿发急递给天津送去照会,而他自己则放缓脚步,并挂上锦衣卫的旗帜,招摇北上。 他心里想的就是跟孙师傅好生亲近亲近。甚至可以说,陆文昭在天津停船,为的就是吃这顿饭。 “请。”孙承宗摆手朝向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陆文昭微笑点头,接着看向身侧的卢剑星。“你就留在这儿看着船。” “是。”卢剑星似乎早有预料,他领命应是,转身回船。短暂的迎接仪式结束后,官员们乘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在巡抚标兵的护送下离开了码头。众官还不知道的是,就在官兵们隔出来的区域之外,有一双看起来很是质朴的眼睛也收回了他沉默的注视。 ———————— 摆席的地方还是靠近天津钟楼的津门楼。和上次一样,众官还没到位,津门楼就已经被官兵给清场了。但和上次稍有不同的是,清场并守护津门楼的不再是孙承宗找兵部借调的京兵,而是他新募的标营兵。之前那队京兵,已经被他给遣还北京了。 官员们在酒楼小厮的引领下来到最大的雅间。陆文昭定睛一看,发现水陆珍馐,酒水干果在两张大桌上攒得老高,但并没有什么特别靡费的罕见菜肴。陆文昭刚入职锦衣卫那会儿,曾经做过调研京师物价的工作。照着这个经验,并综合津门楼的档次,陆文昭判断,这一张大鱼大肉席面大概能值十五到二十两银子。 陆文昭心下稍安。十五到二十两银子一席虽贵,但用来迎接钦差锦衣卫并不算逾矩,甚至可以说是恰到好处,不宠不辱。 众人鱼贯入席,不一会儿便觥筹交错。几番劝饮下来,气氛变得热络了。 “陆副千户,再请。”孙承宗再次举杯祝酒。 陆文昭赶忙举杯应酒。“孙师傅真是太客气了。该是晚辈敬您老才对。”从坐上酒桌的那一刻起,陆文昭就一直将孙承宗称作“孙师傅”,并自称“晚辈”,好几次说话,他都想自称“学生”,但话到嘴边,他又把这俩字儿给咽了下去。 “陆副千户,这趟钦差办得还算顺利吧?”孙承宗主动提起钦差的事情,坐在同桌末席的神正平,和坐在另一桌上的天津中卫五大千户立刻就把耳朵给竖了起来。 “仰赖圣上垂佑,”陆文昭朝北京方向拱了拱手。“主犯沈采域已然归案,正在船上锁着呢。” “陆副千户果然是青年才俊。”孙承宗一夸,在席的官员们也纷纷举杯附和。 “哪里哪里,晚辈不过是按图索骥。上面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了。”陆文昭拱手谦辞,顺势问道:“韩成奎那些人犯也还在天津吗?” “你们南下后不久,东司房的刘百户就带着旨意来天津将韩成奎等一干人犯押回北京了。”孙承宗摇头道。 “刘百户是刘侨吗?”陆文昭问道。 “是的。”孙承宗应道。 “我还想着一趟把他们都拉回去呢,”陆文昭颔首道:“既然刘百户已经把人给押走了,那咱也省了麻烦。” “那”眼见关于钦案的话题将要断了,而话题一旦断了再想提起就会显得非常突兀。坐在末席的神正平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拿着酒杯起身敬酒,接着这个话题问道:“那这帮案犯有供出什么吗?” 他这一开口所有卫所官员的心都悬了起来。这段时间,仍在天津办差的一众卫所官员一直过得提心吊胆,对他们来说,这个案子最后会不会砍到他们的身上来一直是个未知数。 “呵呵。神镇抚真会说笑。”陆文昭不接他的敬酒,只笑道:“审案当然得在堂上进行,这官船又不是官府,船舱也不是公堂,这哪能随意审讯呢?” “呃呵呵,哈哈!”神正平愣了一下,旋即尴尬地笑了起来。“是啊,是啊。” 实际上,陆文昭就是把官船当官府,把船舱当公堂,对沈采域和他的内房管家兼陪床沈博进行了一次审讯。 他俩不仅招了,而且招得很快。陆文昭甚至都没对他俩使用水刑之类不着痕迹的折磨,只是威胁着要对他们用刑,这俩人就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全给撂了。沈家收过谁的礼,给谁送过礼,反正三四五六交代下来,基本把能攀咬的人全攀咬了。而这里边儿当然也包含神正平和几位千户所的千户。 可是,沈采域这么不管不顾地恣意拉扯,反倒是把陆文昭搞得有点儿不敢碰这个事情了。沈采域东拉西扯,不单把沈家的人情往来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把给他泄密,让他跑路的人给漏了出来。 当沈采域供出武清侯李铭诚的时候,陆文昭已经得到了一份翔实的口供,但最后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直接把这份口供给烧了,倒进运河里。反正上面给他的命令只有抓人,他“照令办事”就行了。 神正平的有些莫名的笑声不但没使气氛变得更加热络,反倒让氛围变得有些尴尬了。那几个和锦衣卫总旗们共坐一桌的千户原本还强撑着说笑,现在也都沉默了下来。 不过陆文昭才不关心他们的感受。他现在只想和孙师傅多亲近亲近。“孙师傅。先前码头上的官兵不是卫所兵吧?”陆文昭明知故问道。 “那都是标营的兵。”孙承宗微笑道。 陆文昭立刻举杯赞道:“晚辈还记得。晚辈离开天津的时候,您老还在筹谋建标。才这么些日子,军容就如此焕发了。晚辈再敬您一杯。要是有机会,晚辈得向您多请教请教。” 孙承宗举杯回敬,却谦辞道:“这都是茅游击的功劳。” “也敬茅游击。”陆文昭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果孙承宗顺势应是,他就自称“学生”了。但既然孙承宗推到茅元仪身上,他也就只好再给自己斟满酒,向茅元仪敬去。 又是一阵客套往来之后,陆文昭问道:“标营募兵的事情还顺利吗?” “有神镇抚和诸位千户的鼎力协助,募兵的工作很是顺利。”茅元仪顺便抬了卫所官们一手。“到现在,标营已经募了一部人马。兴许再有个把月就能募足员额了。” (本章完) 第377章 清军与北返 第377章 清军与北返 所谓鼎力协助,其实也就是这些硕果仅存的中卫武官,按照孙承宗下发的抚台宪牌执行清军,亦即按照军籍册清理军户,以补充缺额严重的卫所兵。 从洪武年间开始,全国各地便有许多卫所军户逃离本籍,这显然是违法行为。为了保证卫所军士满足定数,朝廷便会派遣卫所军官前往勾取逃军。但卫所军户的待遇实在太差,世袭的卫所军官也普遍不做人。到后来,逃军越来越多,就连派去勾军的队伍也开始出现逃跑的现象。 为了大规模补充卫所缺额。个别的勾军也就变成普遍的制度性的清军。宣德三年正月,上从行在兵部,也就现在的北京兵部之奏请。命推举给事中、监察御史等十四人,前往天下清理军伍。之后,宣德六年、七年,又两次遣人清军。至正统年间,清军御史的派遣成为制度,定期更代。到四十七年前的万历二年,朝廷颁布法令,将清军御史的职责并入巡按御史,不再派遣清军御史。这就是卫所糜烂,逃军不断,但卫所制度仍然长期固存的原因。 当然,将清军御史的职责并入巡按御史,不等于只能由巡按御史执行清军。孙承宗从皇帝那里得到的敕书里明确写了,他这个天津巡抚有督理天津军务的职权。所以他下令清军并不算越权。 而孙承宗之所以会在明知朝廷将要裁撤天津三卫,并三卫为一府的情况下仍旧下令清军补充卫所军额。除了尽快补足巡抚标营员额的考量以外,还为了恢复天津的军屯,并为接下来的营城造港储备相对廉价的劳动力。如果光靠雇佣,看天津码头上那个日均三、四分银子一个的劳动力价格,那十几万两银子的赃款可经不住他造的。不能再向皇帝要钱了。 神正平闻言,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举起酒杯先后向孙承宗和茅元仪敬去。“哪有什么鼎力协助,咱们这些粗人,无非是照着孙中丞和茅游击的指示做些分内的事情罢了。” “神镇抚过谦了,”孙承宗并不想一杆子把人打死。而且这段时间,卫所的武官们也确实都很听话,就算用言听计从、如臂使指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如果可以,他是希望能把这帮人留在天津继续办差的。要是给他换一批人来,他还得时间、心思与他们重新磨合。于是,他也举起酒杯,接茬为神正平说话。“孙某人初抚地方,没有本地官吏的协作是不可能这么就快理顺地方民情,并与钦差接洽的。神镇抚,诸位千户,孙某人也借这个机会敬你们一杯。” 陆文昭心思灵巧,又怎么会不明白孙承宗的暗示。于是,他也就一改先前的冷淡,顺遂地接上这茬,和孙承宗一起举杯卖好给卫所武官。 “哎哟。”神正平满脸堆笑。“中丞、上差真是折煞下官,下官怎么当的。”五位千户也跟着他一起斟酒举杯。他们的眉头仍旧皱着,但到底比之前松了不少。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一顿接风宴下来,原本高照的艳阳都开始有西沉的趋势了。众官携出津门楼,又相互恭维了几句,陆文昭才向孙承宗拱手辞别。“孙师傅。晚辈这就告辞了。” 孙承宗客气邀留道:“何妨在天津稍事休息一日再走?” “晚辈也想与孙师傅把酒言欢、彻夜畅谈。但犯人还等着归案,晚辈就不叨扰了。”陆文昭作揖道。 “既然陆副千户主意已定,那我也就不再挽留了。”孙承宗拱手还礼。“我送你到码头吧。” 陆文昭婉拒道:“孙师傅公务繁忙,晚辈情报不通,停留打扰已然惭愧万分。又怎么能继续劳烦孙师傅呢。”虽然陆文昭就是为了吃这顿饭才停在天津的,可在明面上,他停船是为了带走之前被他拿住的一干人犯。 按理,孙承宗这时应该坚持相送,陆文昭再顺势接受,反正津门楼和码头之间也就几里地,再走上个来回也费不了多少功夫。但这时,神正平却跳了出来,应势抢茬道:“既然如此,就让下官来送钦差回船吧!” 他这一跳出来,那五个处在队伍末尾的千户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他们默默地望着,生怕孙承宗或是陆文昭拒绝。 神正平这样做是很失礼的,孙承宗直接呵斥他都不为过,但这时孙承宗却没有表态,他甚至连表情都没变,只向着侧面小挪了一步,把正对陆文昭的身位让给神正平。 陆文昭不着痕迹地瞥了孙承宗一眼,接着淡淡地笑道:“怎么好意思劳烦神镇抚呢。” “不麻烦,不麻烦,我手里的差事正好办完了。闲着也是闲着,能送诸位上差一程是我的荣幸。”神正平的脸上已然闪出了恳求的神色。尽管陆文昭在酒桌上给了神正平几个笑容,还往来敬还了几杯酒,但这并不足以让他感到安心。 “既然如此,”陆文昭轻轻一笑。“那就劳烦神镇抚了。” ———————— 神正平不光是要送陆文昭到码头,他甚至直接给陆文昭做起了马车夫。 神正平把着缰绳坐在车头,在他的身边还并肩坐着一个总旗官。神正平对他印象很深,那是之前软禁了他好几天的罗总旗。 在刚才的酒席上,罗总旗和其他随行的锦衣军官们都吃得很起劲,除了偶尔随着自家上官举杯敬酒以外,一直在努力地往嘴里扒拉东西。不管荤素,食物只要一进他们的嘴,便是几口大嚼,接着便往下咽。那吃相,就像是害怕吃了上顿没下顿似的,简直毫无礼数可言。和他们相比,同桌的卫所千户们谨慎得仿佛鹌鹑,一直留意着主桌的对话,就没下几回筷子。 现在罗总旗吃饱了,一路上都在打哈欠,就算路面坎坷,偶有颠簸,也影响不了他分毫。神正平觉得,似乎只需要给这罗总旗一个枕头,他就能昏睡过去。而车轿里唯一的乘客陆文昭,更是一上车就闭了眼,完全没有主动搭话的意思。 马车刚过吊桥驶出卫城城门,神正平就绷不住了,他转头看着闭目养神的陆文昭,轻声呼唤道:“陆上差。” 陆文昭应声睁眼,却没有回应神正平的注视。他静静地看着另一侧的车窗,过了好几息才说道:“神镇抚要是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进来坐着说吧。”陆文昭话音刚落,罗总旗就把手伸了过来。“把马缰给我吧。”神正平猛然注意到,这罗总旗竟只一瞬间就止了连天的哈欠,两眼中的疲态也完全消失不见了。 “那就有劳了。”神正平小心翼翼地递出缰绳,躬身钻进车轿,与陆文昭对坐。 他一坐下,立刻就把手伸进了怀里。 “神镇抚,如果您这是摸银票,那就别往出掏了。老实地揣在怀里吧。”陆文昭直直地坐着,双手平稳地放在大腿上。而他随身的佩刀,就在他身旁的空位上摆着。 “这”神正平的手滞了一瞬,但他还是迎着陆文昭的注视,缓缓地把银票给掏了出来。“下官知道这三千两银子配不上您老的身份。您老先委屈收着。” 神正平跟清正廉洁一词沾不上半点儿关系。但他毕竟不是管漕运或者管屯田的官儿,想大贪特贪也没有路子。这三千两银子都是神正平和那五个紧紧团结在他身边的千户一起凑出来的。 陆文昭没接,而是问道:“神镇抚,您身上有碎银子吗?” “有的,有的!”神正平赶忙解下挂在腰上的钱袋,将之与银票一起递给陆文昭。陆文昭伸出手,却只用三指捻起钱袋,完全不碰神正平的银票。“这些,就算是常例了。其他的,您收回去。”陆文昭从银袋里捡出几个有点儿块头的散碎银子,接着又把钱袋放到回神正平的手上。 神正平愣在那儿,他实在不明白陆文昭的意思。 “神镇抚,您完全用不着给我行贿。”陆文昭掂了掂手里的银子。“但如果您非要我收了您的银子才能安心,那我就收下这些。”陆文昭的视线只在银子上停留了片刻,便转移到了神正平的脸上。 “我这.”神正平让陆文昭的直白给顶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憋了半天,最后只能把银票收回来。神正平紧紧地攥着银票,一脸尴尬地说道:“是下官唐突了。” “神镇抚,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陆文昭似笑非笑地问道。 “有。”神正平似在肯定,更似在叹气。 陆文昭沉默摆手,示意神正平说话。 “我们,”神正平顿了一下,重新道:“我和另外五位千户,都想知道,这个案子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或者说,这个案子究竟会不会烧到我们的身上来。” 陆文昭摇摇头,轻轻呼出三个字:“不知道。” 神正平瞪大眼睛,只觉一阵眩晕。从陆文昭来到天津的那天起,神正平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就算来移牢的锦衣卫东司房百户刘侨,和来查账的都察院御史田珍都没把他怎样,但神正平那颗悬着的心也始终没有放下来过。 他豁出去了,冲着陆文昭大声说道:“陆上差!要死要活,您给咱一个准信成吗!” “我真不知道。没法儿给你这个准信。”陆文昭仍旧摇头,但这回他却给了一个诚恳的解释:“我就只是一个副千户,影响力有限。人犯进京之后由谁审,怎么审,我都不知道。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 “如果需要上下打点.”神正平连忙接话,却被陆文昭给打断了。 “您不需打点,也没法儿打点,我更不会帮您打点。”陆文昭说道。 “我,这”神正平简直都要哭了。 陆文昭接着道:“我陆某人自忖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那种过了河就拆桥的人。无论如何,您毕竟帮过我的忙。只要这个案子能留在我东司房,我就会尽力保全您。但如果上面来了命令,要把这个案子弄到其他衙门去办,那我也就无能为力了。”说到这儿,陆文昭竟然笑了。 神正平看得出来,陆文昭这是在苦笑。他还以为这个苦笑是“无能为力”的注脚。神正平只猜对了一半,他哪里晓得,其实陆文昭的心里也没底,也怕这个案子因为某些他无法控制的因素而被移动到别的衙门去。 神正平稍稍获得了一些安慰,他拱手说道:“下官若能过这一关,必登门道谢。” “登门道谢就不必了。”陆文昭摆手。“您在天津好好儿办差就是。” ———————— 说话间,一行人便到了码头。这时,天光虽然仍旧大亮,但太阳的西敛之势也已然非常显见了。 陆文昭拿着佩刀跳下车,神正平也跟着下来了。 “神镇抚,请回吧,不必再送了。”陆文昭遥遥地望着仍挂着锦衣卫旗帜的官船。 “下官不能一路送上差回到北京,也至少应该送到船上。”比起之前,神正平的脸上到底多了些血色。“都到码头了,还允许下官全个始终吧。” “那就全吧。”陆文昭轻轻一笑,不再言语,和神正平一前一后径直朝着官船走去。而那些和陆文昭一起赴宴的锦衣军官们,也团聚在他俩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官服自带官威,更何况神正平还带了一队标营兵护送钦差。他们一路走,一路上的力工、商贩便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道路。周围的人越走越少,到官船旁边的时候,队伍附近已经没有完全没了闲杂人等,只剩了下船迎接的总旗卢剑星和另一名没穿官服的小旗。 “见过千户大人。”卢剑星和小旗官共同向陆文昭行礼道,并理所应当地无视了站在陆文昭身边的神正平,直到陆文昭瞟了神正平一眼,他俩才补全了这个礼:“也见过神镇抚。” “有什么状况吗?”陆文昭四下张望,照例问道。 卢剑星侧头看了一眼挂在桅杆的旗帜。“别说状况,连敢靠近的人都没有。”随风飘扬的锦衣卫旗帜就像他们的身上官服,自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场。码头上,贩夫走卒自动远离,河道里,也没有船只敢于临近停靠。 “嗯。”陆文昭又看向神正平。“神镇抚想上船跟沈指挥使打个招呼吗?” “不了,不了。”神正平连忙摇头,拱手作揖。“下官就此别过。祝诸位钦差一路顺风。” 陆文昭没有再回应,他径直踏上跳板,带着一众锦衣军官上了船。 (本章完) 第378章 东厂驻天津站 第378章 东厂驻天津站 “函件发出去了吗?”陆文昭站在船头,看着神正平逐渐远去的背影。 “发出去了。”卢剑星应道:“您离开之后不久,我们就让水驿的人乘着小船北上了。” 陆文昭叫留守的人发函,一是为了通知上面自己即将进京交差,二则是请上面派车来拉人。 他们这趟可不止抓了沈采域和沈博两个要犯。在顺着上面给的地址找到沈采域的藏身之所后,锦衣卫们没有做任何分辨,一股脑儿地把宅子的里男女老少全给提溜了。一共二十几口人,都得去东司房狱住着,等候上面的发落。 “那就开船吧。”陆文昭说道:“尽量在天黑之前抵达河西水驿。今天晚上在河西水驿驻留一夜,明早就进京。” 河西水驿,是京杭大运河,北运河河段的漕运咽喉,也是天津和通州之间唯一的关口。船只如果从天津发船,当日到不了通州,就会在河西水驿停留一阵,以待天明。 “是。”卢剑星走进船舱,找到船老大。“开船!天黑之前就要到河西水驿。” “这”操着一嘴巴南方口音的船老大露出畏难的神色。“卢老爷,不是小的敢顶撞您老。但看这天色,恐怕都要到申时了,再怎么快也不可能在天黑之前到达河西水驿。”船老大虽是南方人,但他毕竟是吃这口饭的,比大半辈子也坐不了几回漕船的北京锦衣卫更了解漕路的情况。 “你开船就是了。走到哪儿黑到哪儿歇嘛。”卢剑星白了他一眼,接着就走出了船舱。 卢剑星回到陆文昭的身边,发现陆文昭仍在四处张望,于是问道:“大人,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总觉得有谁在盯着我们。”陆文昭皱眉道。 “什么人敢盯锦衣卫的梢?”卢剑星左顾右盼,却只看见川流不息的运货民夫与船客商贩。 “不知道,可能是我多心了吧。”陆文昭收回视线,正看见船老大指挥着船夫下船松缆。 ———————— 落闸的时间到了。天津码头上那条上下川流的“力工运河”逐渐停了下来。 有着相对稳定的雇佣关系,按月结工钱的长工们在完成了手上的活计之后就此散去。而日结工钱的短工们则成团汇聚到了各自的雇主面前,等待雇主结发当日的工钱。 一张简陋的长桌后面,身着绸缎的雇主,正坐在一张竹子编成的椅子上,抄着手不耐烦地看着面前那些满身汗臭的力工。在他的身边,还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长随。 这两个长随并不高壮,和许多等待领取工钱的力工比起来,他俩的身形简直堪称瘦弱。但是,他们的气势却很足,说话的口气也很冲:“一个一个来!别他妈的挤!赶着领钱还是赶着投胎啊?” 长随吼了几阵之后,秩序逐渐稳定下来。当面前的人群不再吵嚷,雇主才开口说话,他大声喊道:“待会发钱,念到谁,谁过来。谁要他妈的瞎挤,就给我滚。若是有人想趁乱生事,浑水摸鱼,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得好。”说着,他还指了指在岸上巡逻的卫所兵。“官兵就在那边儿巡着。都听见了吗!” 没人应他的话,但也没有人再继续说话。 “很好。”雇主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桌上的箱子,跟着他又翻开了旁边的名册。“肏!都他妈什么晦气的鸟名儿。”雇主先是骂了一句,才叫了第一个人:“吴烂眼儿!” “唉!在呢。”第一个被叫的吴烂眼离得远。听见呼唤后,他先是忙不迭地举起手应了一声,随即便拨开挡在他面前的人群挤到了长桌前。 吴烂眼原本还因为挡路的工友而皱着眉头,但当他来雇主面前的时候,立刻就摆出了一副谄媚的笑容。“小的就是吴烂眼儿。” 雇主不搭理他,只自顾自地从钱箱子里取出一小吊用绳子穿好的铜钱。 “多谢老爷。”吴烂眼一看见工钱,立刻就摊开了双手。他弓着腰杆缩着身子,那样子,与其说像是在等待领取应得的工钱,还不如说像是在讨口子乞施舍。 可即便吴烂眼已然恭谦至此,雇主也没有马上把那吊钱给他,而是又喊了一声:“吴烂眼儿!”雇主这是在确定眼前的人不是冒名假领,要是让人稀里糊涂地就把工钱给拿走了,最后损失的还是雇主。 又过了一小会儿,等确定再没有别的“吴烂眼”跳出来之后,雇主才把那吊钱扔到桌上。“四十文。” 吴烂眼喜滋滋地拿过那吊钱,一边数,一边问:“老爷,您这儿赶明儿还有活儿吗?”日结短工的薪资一般比长工要高,但不是每天都有活儿可以干。 “明天你就知道了。拿了钱就走,别挡着其他人。”雇主看都不看他,拿笔划了吴烂眼的姓名之后,又接着唤下一个人:“侯十一!” 侯十一靠得近,两三步就走过来了。 “四十文。”雇主还是像刚才那样,先确定没有别的“侯十一”,才把那吊钱扔给他。 就这么连着发了几个人,很快就发到了张柱儿的脑袋上。 “老爷!上一个还四十文呢,怎么我就只有三十五文呢?”张柱儿大声抗议道。 “你他妈第一天到码头上来干活的吗?”雇主有些烦躁,他指着册子上划着的时间线骂道:“人家一大早就来了,干了一整天,你狗日的辰时才来拉活儿,凭什么和人家领一样的工钱啊?滚!” “嘿!”张柱儿有些恼了。“你有话不能好好儿说话吗?” “我说你大爷!”雇主也不多废话,下一句就掐住了张柱儿的命门。“你要是再不滚,老子让你在这码头没活儿干你信不信!” “你嘁!”张柱儿悻悻走了,雇主则继续发钱。 “不懂规矩的东西。”那雇主也只是说说。他确实可以让张柱儿没活儿干,但为了这个事情付出的人情成本,恐怕比直接找道上的人买张柱儿的命还贵,犯不着。 “陈二蛋子!”雇主接着喊。陈二蛋子也是拿三十五文,但因为有了张柱儿的前车之鉴,他也就没有抗议。 陈二蛋子将铜钱揣进怀包里,刚挤出人群准备离开,就听见有人在唤他的诨名。“陈二蛋子!”一个满身汗臭的中年人凑到了陈二蛋子的身后,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道是谁呢,”陈二蛋子眼眉一拧,但转过身,他这眉头便舒展了开来。“原来是李大哥。找小弟有什么事情吗?” 李大哥正名李有余,诨名李狗蛋,因为同族同辈的齿序排辈到他这儿是老十二,所以又称李狗十二蛋。 “要去喝一杯吗?”李有余笑嘻嘻地说道:“喝完再找个窑姐儿泄泄火儿。我刚听说南河巷子小北胡同来了几个新的窑姐儿,有俩刚过双十,不仅长得水灵,而且生得是上边儿软,下边儿嫩。” “得了吧。”陈二蛋子耸肩笑道:“水灵的桃子轮得到咱啃?您当小弟没逛过窑子啊,下边儿嫩,上边儿软的都在青楼里。您是会写诗还是兜里有银子啊?” “别扫兴嘛。”李有余还是把住了陈二蛋子的小臂。“再怎么也看看去。” “哪儿能天天喝酒逛窑子啊。”陈二蛋子摇头道:“我一天下来也就挣三十五个铜板儿,扣掉吃食,再让她们一吸,我这一天就算是白干了。我还想存点儿银子下来讨个正经媳妇儿呢。” “走嘛走嘛。存钱也不差这一两天。”李有余之所以非要拉陈二蛋子陪他一起去,是因为陈二蛋子耳根子软,稍微说两句就愿意借钱或是请酒。才来了几天,就赢得他们那一小片酒友的共同欢迎。 “哎呀,改天嘛。”陈二蛋子不仅坚辞拒绝,甚至有些粗暴地甩开了陈二蛋子的手。“我还想去牙行找个长久的营生呢。” “嘿!使那么大的牛劲儿干什么?”李有余翻了个白眼悻悻离去了。“扫兴!” ———————— 离开码头,陈二蛋子便沿着海河径直去到了一间位于卫城东南方向的农家小院儿。 “陈伟业?”陈二蛋子刚进门,就被正在院中挥锄头垦地的壮汉给叫住了。“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有个消息.”这段路不算近,陈伟业又走得很快。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是气喘吁吁了。陈伟业来到井口,三两下就吊起半桶凉水,灌下去之后,他才接着说:“今天有一条锦衣卫的官船过境了。在港口停了好半天。差不多申时才走。” “哦。”那壮汉的反应显得很是平淡。 “怎么,”陈伟业眉头一挑,问道:“你已经知道了?” “我不但知道锦衣卫的官船过了境,还知道整个天津的大小官员都被孙中丞拉到津门楼给船上的锦衣卫接风了。”壮汉放下锄头,来到陈伟业的身边。“给我也喝两口。” 陈伟业把水桶递给壮汉,顺势问道:“那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壮汉接过水桶,边喝边说:“不知道,我们又没往津门楼里插人。吕有章只遥遥地看了几眼就回来说了。但我猜,应该是东司房的陆副千户。除非在我们走后,又有新的锦衣卫离京了。” “吕有章南下北塘报告去啦?”陈伟业左顾右盼,却没找到吕有章的身影。 “不是。他回卫城接着摆摊儿了。”壮汉放下水桶,接着道:“这其实也没什么好报的,我们又不是来查锦衣卫的。随手记一笔,例报的时候让上面知道有这么个事儿就行了。难不成厂督会因为这顿饭就要参孙中丞一道?” “也是。”陈伟业有些泄气。他一屁股坐到井口边上,喟然叹道:“说到底,其实这天津卫城也没什么好查的。也不知道崔提刑让我们驻这儿是要查个什么。” “话也不能这么说。”那壮汉并不与陈伟业并坐,而是走去拿锄头,继续锄地。“上面既然这么安排,那自有上面的筹谋。” “还能有什么筹谋。锦衣卫早就把管漕运的卫官都给抓了。就算那些卫官和北塘的案子有所勾连,那也不是我们能查到的了。”陈伟业看着壮汉的背影,不由得有些来气。“范万福!你还真把自己当农夫啦?” 范万福、陈伟业、吕有章还有李艾弘等四人都是被崔元安排驻留天津卫城的暗哨。其中,范万福以农夫的身份留守驻地,陈伟业以力工的身份在漕运码头上干活儿,吕有章在卫城中心最繁华的街面上摆摊儿,而李艾弘则应征进了孙承宗的标兵营。为了让范万福看起来像个真的农夫,崔元还弄了三亩薄田供他耕种。 但明眼人一看还是知道这里不正常。因为一家普通的农户竟然养了两匹膘肥体壮的大马。这东西可不像驴和骡子,用来作役畜纯属负收益。 “我本来就是佃农出身,以前佃种的田离这儿也不远。要是在这儿常驻,我还想去买头牛呢。”范万福不仅想买牛,还想多买几亩地。 “农夫有什么不好的。”范万福一边挥舞锄头,一边说:“在天津待着,不用操练,乐得清闲,也不用涉险。要是在北塘干活儿,说不定就给你安排到海船上去了。若是到风浪,你和粮食一起飘没了,找谁说理去。” 陈伟业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了起来。“在天津是不用涉险。但到时候案子结了,一翻例报,发现咱们就上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还怎么报功?” 转眼间,范万福就又在院子里刨了一个坑,他准备在这儿种点儿时蔬。“报不了就不报呗。这趟差不仅有口粮,还有行粮。你在港口拉活儿,还能把挣到的钱往自个儿的兜里揣。一个人拿三份儿饷,有什么好抱怨的。” 东厂的番子也算是兵,因而就继承了军营里的一些说法。所谓的口粮也就是基本的军饷,而行粮就是外派补贴。 “嗐,耕你的田吧。”陈伟业叹了一口气,就朝门口走去。“真是没法儿跟你聊了。” “你要出去啊?”范万福问道。“饭已经做好了,一起吃呗。” “不吃了,我去码头上跟那些个好哥哥们喝酒。”陈伟业还想靠着这趟差事捞功劳挣官身呢。 (本章完) 第379章 漕运的终点 第379章 漕运的终点 通惠河,始建于元代,是通州与京师之间的漕运血脉,也是一条见证了诸多历史的沉默长河。 至元二十八年,为解决漕运及大都水源问题,元代著名天文学家、数学家、水利专家、仪器制造家,太史令郭守敬,向皇帝忽必烈提出了开发大都运河的规划。 史载,帝览奏,喜曰:“当速行之。” 于是复置都水监,命郭守敬以太史令职领都水监事。 至元二十九年春,运河工程动工。在郭守敬的领导下,士兵、民夫、工匠等共计两万余劳动者了一年多时间,凿通了由通州到大都积水潭之间的运河。 至元三十年,已不久于人世的至元皇帝忽必烈自上都回到大都,路过积水潭,见其上“舳舻蔽水”,大悦,亲赐名为通惠河。 七十四年后,至正二十七年,十月。本朝太祖朱元璋向天下颁布《谕中原檄》,打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旗号正式宣布伐元。 至正二十八年,亦即大明洪武元年,闰七月二十三日,明军抵达直沽。二十八日夜,至正皇帝妥懽帖睦尔抛弃大都,与皇太子、后妃及一百多名大臣出奔上都。八月二日,大都陷。元朝在中原的统治宣告结束,北元时代开始。 从吴王称明帝,大元改北元这年,一直到永乐皇帝朱棣决意迁都北京的几十年间,漕运一度废止,通惠河乃至整条京杭大运河也都被废弃。 元代通惠河挖通后,漕运水道一度能直通大都城中的积水潭。但宣德七年,宣宗皇帝朱瞻基改建行在城,将元大都南城墙南移至崇文门、正阳门一线,并把积水潭的大部分圈入皇城。行在城内不再通航,漕船亦不能驶入城内。 由此,通惠河或者说京杭大运河的终点,便由积水潭改为了惠通河的“头闸”也就是大通桥下。 嘉靖六年御史吴仲在巡视通仓后,上疏提出疏浚通惠河并对闸坝进行改造,得报。嘉靖七年二月,工程启动。三个月后,疏浚工作和闸坝改造工程竣工。 吴仲的疏浚工程完全依照二百三十五年前元朝郭守敬的引水路线,广收北山、西山诸水,截引沙河、榆河,使通惠河水势大盛,漕运畅通。除漕运船只不能直接进入积水潭而改泊大通桥下外,其他基本恢复了元朝时期漕运的盛况。 经过吴仲整修之后的大通桥是一座三孔石桥,桥洞为拱形,桥墩为尖形,以利分水。在四个桥墩的侧壁有垂立的石槽,可以在石槽间插入木方子挡水。插入木方子后,大通桥立刻就能变成“大通闸”。 大通桥桥上,身着六品武官服的锦衣卫东司房百户刘侨,正站在桥心最大的桥拱之上顺着运河凭栏远眺。在他的身后,商贾脚夫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正当耀阳即将行至最高点的时候,刘侨精准地在几艘前后相接的行船里找到了那艘挂着锦衣卫旗帜的官船。“来了。” 这段运河上的鳞次栉比的大船小舟实在是太多了。陪立在刘侨身侧的老总旗别说看见远处的官船,有些轻微老眼的他,连大通桥附近停了多少条船都不太能数得清楚。但老总旗并不质疑刘侨,而是立刻回应道,“卑职这就下去清场。” “不急,至少还得一刻钟,”刘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岸边的空地。因为打着锦衣卫的旗帜,所以纵使繁忙如漕运码头,那片只停了几辆马车的地方也没什么人往来。“而且也用不着怎么清场。”刘侨说道。 “是。”对上官,老总旗总是打起百分百的精神,并给予一百二十分尊重。 刘侨的时间掐得很准。正好一刻钟后,把着佩刀站在船头的陆文昭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桥面上的武官们了。刘侨为的就是这一刻,他率先松开刀柄,远远地向着船头上的陆文昭作揖行礼。 虽是上官,但陆文昭也毫不托大。在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也赶忙向刘侨还礼。 片刻后,这艘来自杭州,走通了整条漕运水道的官船稳稳地停在了锦衣卫们特意辟出来的空位上。 这是大通桥前最好的泊船点。刘侨早上来的时候,这附近停了好些商船,不过再大的商人在锦衣卫面前也只能夹着腚眼儿做鹌鹑。锦衣卫让商船挪船的时候,船东本能地掏出几两碎银子准备买平安。毕竟是他们挡了锦衣卫的驾,让锦衣卫的大老爷不得不浪费宝贵的口水命令他们离开。 那几个船东掏钱出来的时候,刘侨带出来属下们很是眼热。毕竟上面收了钱,再怎么也会匀点儿汤水到下面来,总不至于自己全吃了。但最近锦衣卫的风气比较严,刘侨不想给自己和老爹找不自在,所以就没收。他不收,下面的人也就只能学着他摆出一副青天大老爷的样子干看着。 跳板落下,陆文昭带着随行的总旗小旗们沿着跳板顺次下船。 “下官见过陆副千户。陆副千户舟车劳顿,一路辛苦。”还是刘侨率先行礼。 “刘百户客气了。”陆文昭还礼。 刘侨直起身看向官船。“犯人都在这船里?” “对,就这一条船。男女老少都有,算上主犯,一共二十七个。”陆文昭点头道。 “宋总旗。”刘侨转脸看向那老总旗。“去把犯人都押上车。” “是。”宋总旗先应了一声,等到再没有人下船,他才带着人踏上跳板。 “路副千户和兄弟们大老远地回来,想必这会儿应该还没吃过午饭。愚兄在那边儿的酒馆儿里办了几桌薄酒为兄弟们接风洗尘。还请赏光一用。”说着,刘侨摆手朝向不远处一家摆了街摊的小酒馆。陆文昭顺着指引看去,只见酒馆的东家和一众雇员正排齐了站在门口,低眉顺眼地等候锦衣卫们的光临。 陆文昭拱手道谢,顺口改了自称。“愚弟和兄弟们确实还没用过午饭,刘百户有心了。” “请。” “等犯人都上了车再用饭也不迟。”陆文昭踟蹰道:“一路也饿过来了,不急在这一时。” “事情交给宋总旗去做就是。他也是东司房的老人了,不会儿连这点儿事情都做不明白。”刘侨说道。 “那愚弟就却之不恭了。”陆文昭应道。 “请。”刘侨爽朗一笑,接着便引着陆文昭来到了小酒馆。———————— “小老儿马平,谢百宰爷们赏光。请百宰爷们吉祥。”锦衣卫们还没走近,酒馆的东家就带着人迎了上来。马平又是拱手又是作揖,但锦衣卫们都没怎么搭理他。 “请坐。”刘侨携陆文昭和诸位总旗、小旗共坐一桌。而随行出差的校尉们则鱼贯涌到几张次席上。 大菜小酒早已摆好了,只剩几道凉了便败了口味的热菜还在后厨的蒸笼里热着没有端上来。可入了座,大家都不动筷子,直到刘侨举杯劝着陆文昭饮下第一口酒,众人才大快朵颐起来。 “陆副千户,再请。”刘侨又敬酒。 陆文昭先应敬饮下,才预防性地说道:“刘百户。喝了这杯,愚弟就不喝了。吃过饭,愚弟还得回衙门交差。愚弟可不想满嘴酒气地在提督大人面前失礼。” 当初,卢剑星回天津向陆文昭复命的时候,还是骆养性在代掌东司房。虽然这一路回来,陆文昭也没有得到最新的人事变动信息,不过出于谨慎不失礼起见,陆文昭还是没有在“提督大人”这几个字前冠以特殊的指定。他毕竟和卢剑星不同,陆文昭一早就知道海镇涛要转去南镇抚司任职,而骆思恭瞩意推荐的继任东司房提督大概率会是刘承禧。 刘侨陪饮下杯中之酒,放下杯子,笑道:“陆副千户。是愚兄考虑不周。”听到这番对话,陪席的总旗、小旗,乃至其他席面的校尉们也都放下了酒杯。 陆文昭赶忙道:“哪里哪里,没有的事儿!待过几天,事情稍缓了些,愚弟做东,请刘百户彻夜畅饮。” “那下官就提前谢过了。”刘侨爽朗一笑,转头看向伺候席面的小厮。“上茶。” “唉!您老稍等,这就来!”那小厮赶忙招呼其小厮和他一起,将早已准备好的茶水给各位爷斟上。 “愚弟以茶代酒,恭喜刘兄晋升百户。”陆文昭端起茶,主动向刘侨敬去。 “不过是凭着祖宗的荫蔽和父亲的偏爱罢了。”刘侨谦虚道。 刘侨这么一说,陆文昭的心里一下子就有底了。 刘侨所谓的祖宗,是指正德年间的进士,嘉靖年间的三边总制刘天和。 嘉靖十五年,世宗皇帝下诏升刘天和为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制陕西三边军务。在嘉靖十五年到嘉靖十七年间,刘天和多次击退鞑靼首领吉囊率领右翼三万户大军,乃至斩杀吉囊之子小十王。使之不得深入内地。世宗论功,加刘天和为太子太保,荫封一子为锦衣卫千户。 当时,刘天和的儿子们要么都有了科举正途的功名、官职,要么干脆就死了。于是这个锦衣卫千户就落到了孙辈头上,最先被考虑的到的人,是刘天和的长孙刘守蒙,但刘守蒙心系理学,不愿蒙荫武职。就把这个锦衣卫千户给了弟弟刘守有。刘守有有个的儿子叫刘承禧,而刘侨则是刘承禧的儿子。 刘承禧如果死了或是退了,那么刘侨就可以直接承袭千户的俸,但因为刘承禧还活着,所以刘侨就只能像骆养性或者说大部分世袭的锦衣卫那样,先走武举的路子,再一步一步地积功劳、熬资历慢慢往上爬。 嘉靖以后,锦衣卫的升迁路径都是这个样子。除非撞见风口,站队正确,否则想要骤然跳跃升迁基本不可能。去年,刘侨和陆文昭一样都是试百户。陆文昭靠着气运,和几乎把自己往绞架上挂的投机连跳了两级。而刘侨多半就是借着老爹上位的势头,又往上进了一步。 想明白了这一点,陆文昭也就顺着话往下说了。“刘百户要是这么说,那愚弟可就羞愧得无地自容了。”陆文昭这是在暗示,他的升迁,也不是靠自己的能力,而是靠两个岳父的抬举。 刘侨听懂了,他本能地想笑又觉得极不合适。这份儿纠结反映到脸上,就是刘侨的眼角不住地抽抽。 最后,还是陆文昭稍正脸色,转移话题。“天津的案子还是由咱东司房来办?” 其实在船头看见刘侨的时候,陆文昭悬着的心大体就放下来了,只要不是穿着飞禽袍服的文官来接收犯人,就说明在他南下杭州的这段时间,法司还没能把案子要走。不过,真正问及此事时陆文昭还是有些小小的紧张。 “当然了。”刘侨眼神微眯。“上面没有下达移案的命令,案子自然就还是由咱东司房来办。” “犯人已经预审过了?”陆文昭一问。同桌的卢剑星也紧张了起来。 “审过了。就是下官审的。”刘侨坦然点头,拿起茶壶又给陆文昭续了一杯。“可那些人狗急跳墙,胡乱攀咬,说了好些疯言疯语。审到现在,一份真的口供都写不出来,简直浪费时间。” “是啊。”陆文昭举起茶杯与刘侨相碰。 又吃了一阵之后,宋总旗过来汇报道:“大人,二十七名囚犯已经全部转移完毕了。当中有几个人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像是病了。” 刘侨没有接茬,陆文昭主动说:“找大夫看过了,说是水土不服。吃了几服药,但似乎也不怎么灵。” “当中有主犯吗?”刘侨这才侧头看向陆文昭。 “没有。”陆文昭摇头。“沈采域好着呢。”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刘侨微微一笑。 “既然转移完毕,那咱们就走吧。”陆文昭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吃好了再走,不急这一时。”刘侨对宋总旗投去一个嗔怪的眼神。“瞧你这点儿事情办的,催什么催。” “是卑职考虑不周。”宋总旗立刻低头认错。 “没事。已经吃好了。”陆文昭站起身,其他锦衣卫也跟着停了筷子。 (本章完) 第380章 骚乱与交差 第380章 骚乱与交差 大通桥在京师内城以外的东北角。嘉靖年间砌筑南城,将京师变成一个“凸”字形的城市之后,大通桥就成了正对东便门的交通要道。跨上马,再穿过东便门,押车的队伍就进入了南城。 “那里是贴了什么告示吗?”骑在马上的陆文昭很难不注意到群聚在城门旁边的人群。 跨着另一匹马与陆文昭并行在队伍前方的刘侨点头道:“是贴了告示,就是咱东司房贴的。而且不只是这儿,北京十六门和各坊市的出入口都贴了。” “哦?”陆文昭来了兴趣。“有大事发生?” “倒不是什么大事。”刘侨略一摇头道:“最近京里出了好多诈骗案,牵了几条人命出来。为了防止事件继续增加,上面就让东司房在全城张贴告示,通知一下。” 陆文昭有些疑惑,但并不准备拨马过去凑近看,于是便接着问:“什么诈骗案能靠告示通知减少?” “这个事情有些复杂。”刘侨想了想,解释道:“简而言之,前段时间宫里裁了几万出来人,中人、工匠乃至上了年纪的宫女都有牵涉。皇上圣仁,都给了遣散费。” “当中有些老阉人拿了不少钱,多是二三十两,但也不乏拿了四五十两的。加上有些人这么些年还有点积蓄,这就更不少了。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嘛,于是就被人给盯上了。有奸人以‘可以银子回宫’为由,诈了他们的钱财。有部分受诈的老阉人或许是受不了刺激,就自杀了。上吊的跳河的都有,昨天还在运河里捞出来一具呢。” “所以,上面就下了这则告示,为的就是明确告知,被裁人员没有任何路子可以回宫当差。宫里只会在特定时间,量出为入地招募适龄的童男童女,以补充缺口。”刘侨没有领到张贴告示的差事,但他却看过告示。 “也就是,”陆文昭眼波一闪,似乎有些莫名的动容。“绝了这些人的念想?” “是这个意思。”刘侨点头,接着收回望向人群的视线。“但要我讲,这则告示就算有用,恐怕用处也不会太大。” “怎么说?”经过围观的人群后,陆文昭又恢复一如既往的从容与沉稳。 “几十万两银子白白地撒出来,发到这些不再受宫里庇佑,更没有靠山的弱者手里。再说得直白些,这就是一群待宰的肥猪,任谁能不动心啊?就算上面发了告示,绝了这些人回宫的念想。但不用这个由头,奸人也可以用别的由头从他们的手里诈出钱来啊。弄钱的法子多的是,诈骗不成还能靠偷靠抢呢。最近几天,京城内外光是盗案就报了好几起。就是专门瞄准这些人来的。”刘侨问道:“白云观知道吧?” “白云观”陆文昭沉默了一会儿。“西便门外的那间道观?” “对。”刘侨点头道。“就是那儿。” “白云观怎么了?”陆文昭问道。 “光天化日,几个蒙面人,骑着马冲进白云观,抓了观主倪正道就开始勒索。”刘侨的语气严肃了不少。 “勒索?道观里能勒索出什么来,”陆文昭佛道皆不信,说起话来也毫无顾忌。“这年头抢佛寺的油水恐怕更多一些吧?” “匪徒不是勒索道观,而是勒索道观里的住客。”刘侨解释道:“好些信道的老阉人出宫之后直接就住进了白云观。愚兄方才说了,这些人都是手里有钱的待宰肥猪。只了两刻钟,那些个匪徒就勒索了足足二百四十多两银子走。要不是有人趁着他们不注意偷跑出去,找到了巡捕营的巡逻队,恐怕还会损失更多。” “闹出人命了吗?”陆文昭又问道。 “这倒没有,”刘侨摇头道:“这伙匪徒精得很,他们只图财,没杀人。巡捕营还没到,他们就骑着马远遁了。” 官府对劫财和劫杀的办理力度很不一样。办案也是有成本的,每类案子最多多少预算,办案衙门的心里都有数。若是没有闹出人命,官府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线索,说不定直接就冷处理或是抓流民顶事了。即使是权限更大,更有办案经验的锦衣卫衙门也是不能免俗。 一般来说,人命关天,没闹出人命那就不关天,纵使抢劫也算不得大案。除非劫匪运气或是脑子不好,选错对象,抢到了哪个权贵的脑袋上。 通常情况下,只要躲一阵子,匪徒的寻常日子就可以继续了。可一旦有人在天子的脚下遭到劫杀,说不定就直接上达天听了。那时候,成本就不重要了,皇帝要是下一道命令,三司法和整个锦衣卫都得不计成本地围着一个案子转。到时候道上的人都会为了平事,想法子暗中和官府合作,以避免官府在重压下搞扩大化。所以,稍有经验的劫匪都不会杀人,那纯属给自己找不自在。 “世风日下啊。”陆文昭叹了一口气。“还好去年遣了不少人返回辽东,不然这案子还不知道要多多少呢。” “是啊。”刘侨跟着感叹。他很矛盾,作为锦衣卫的中层执行人员,刘侨自然是希望案子多多,机会多多,功劳多多的。但他又是东司房提督的儿子。京师的治安要是太坏,他老爹又免不得被申斥,乃至被文官劾罢。两相比较,刘侨还是希望事情能少些。 ———————— 走东便门进南城,再顺着大路向西,最后北上宣武门,是从大通桥到东司房衙门最近的一条路。说话间,这段路就快要走完了。 沉默着穿过宣武门,接着顺着宣武门里街北上一段,再向东而去绕街穿巷地经过几个大路口,久违的东司房衙门大门便出现在了陆文昭的眼前。 “陆副千户,你和兄弟们进去交差吧。下官先把犯人弄到牢里去。”走到衙门口,刘侨的自称又从“愚兄”改成了“下官”。 “那就有劳刘百户了。”陆文昭略一拱手,翻身下马。顺势将马缰递给迎上来的马弁。 陆文昭没有立刻踏进衙门,而是先让手下的武官们相互帮着正了正衣冠才来到正堂交差。 果然就如陆文昭所猜测的那样,当下坐在中央大案后面的人,已经变成了刘承禧。 可是其他人哪里猜得到这当中的变化。直到踏进入正堂的前一刻,包括卢剑在内的总旗小旗们,仍以为是骆养性在提督东司房。他们左顾右盼,相互交换着眼神。 正疑惑着,上官陆文昭做出了表率。他快步上前,单膝下跪抱拳。“卑职陆文昭参见提督。”总旗小旗们仍然不解,但也纷纷跟上,行礼参见。 “有劳,有劳。”刘承禧抬起头,脸上已然挂上了微笑。“都起来吧。” “谢提督!”陆文昭等人拱手再拜。 “都歇着去吧。”刘承禧的视线越过陆文昭,看向他身后的一众基层武官。 “卑职告辞。”交差的事情本来就是主官主报,总旗小旗们也乐得不当背景板。“坐着说话。”刘承禧看向那张最靠近正案的侧座。 “是。”陆文昭大步过去,正襟危坐。 “看来,陆副千户并十分不意外啊。”说着,刘承禧伸手摸了摸罩在东司房大印上的木匣子。 陆文昭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表现得太过自然了。他心中一慌,竟重新起身行礼。“恭喜大人,荣掌本房印务。” “呵呵。”刘承禧撑着案台,略微前倾身子,问陆文昭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陆文昭先是一怔,旋即拱手应道。 “能告诉我,”刘承禧微笑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事情的吗?” “年节之前。”陆文昭回答说。 “哦?”刘承禧眼神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采。“老大人就这么看重我?”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再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选了。”陆文昭说得很漂亮,也说得很模糊。 但即使这样,刘承禧也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唔”刘承禧沉吟了一会儿,问道:“这个案子你准备怎么判?” “我?”陆文昭有些意外。 “不然呢。”刘承禧反问一句,算是点到为止。 “这”陆文昭想了想,没兜圈子,直接问道:“能给犯人判死刑吗?” “当然可以,”刘承禧点头道:“至少十几万两银子的巨贪大案。就算是交给法司来判也是拟绞拟斩。” 陆文昭深吸一口气,说道:“那就请给他们判死刑吧。” “好小子!”刘承禧打开顺手的抽屉,从里边儿拿出一张已经拟好了的结案意见稿拍到桌面上。“看看吧。” “已经写好了吗?”陆文昭走过去拿起意见稿,刚过眼,立刻就瞪大了眼睛。只见意见稿上明白写着,请斩沈采域、韩成奎、姜廣纯等一众涉案官员,并株连家人。 不等看完,陆文昭便抱拳拱手道:“多谢提督。” “不必道谢。”刘承禧微微一笑,说道:“我说了。这个案子就算是交给法司来判也是死刑。现在的问题只在于拷赃了。” “明白。”陆文昭看了一眼奏请文章上唯一的空白处,那是填写赃款数额的地方。 “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你也疲了。天色不早了,今天就先回去歇着吧。”刘承禧颔首道。“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 “是。”陆文昭将结案意见稿放回到桌面上。在没有盖东司房的大印之前,这东西就是一张废纸。 ———————— 出了正堂之后,陆文昭并没有马上离开东司房衙门,而是绕去了二堂。作为东司房实授的副千户,陆文昭在衙门里拥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儿,这个小院儿比他在阜财坊购置的房产还要稍大一些,平日若是没有外差,他和他手下的属官们就会在这里办公或是休憩。 “参见千户大人。”陆文昭的身影刚出现,总旗小旗们便迎了上来。 “怎么才这点儿人?”陆文昭扫了一眼,发现除了和他一起出差的人,院子便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了。就算扣除轮班出差的侦控人员,院子里也不该才这么些人。“其他人呢?”陆文昭问道。 “回千户大人的话。”被看到的卢剑星凑上来说道:“最近京里不甚太平。除了留守的兄弟,要么派得了新的差事,要么就是被其他大人借调走了。相关的记录就放在您老的案头上。” “原来如此。”陆文昭想起了不久前与刘侨的对话,略一颔首道:“这趟外差已经交了,都回去歇着吧,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陆文昭对刘承禧的交差只是一个简报,之后还要把办差的过程与使用经费的细节写成文件往上呈递,最后汇集到经历司存档备查,即便这只是按流程走过场,那也不是一两天能办完的。 “是。”众人这才离开衙门。 离开衙门之后,卢剑星徒步回到了位于鸣玉坊的租屋。常言道近乡情怯,可卢剑星这老粗却没有这种细腻感觉。抑或者在他的心里,这租屋根本就不是家。只是一个用来睡觉的地方。 来到门口,卢剑星重重地踹了门板两脚。住在门房的老仆役过来开门,一见是出差月余未归的卢剑星,眼神一下子就亮了。“哟!卢老爷!您老可算回来了。”他连忙打开门,并让出身位请卢剑星进来。 “做我的饭了吗?”卢剑星迈步进门,顺口问道。 “当然没有。”老仆役理所应当地说道。“您老出门都一个多月了,今个儿回来也没叫人打招呼,老儿又不晓算命,怎会做您的吃食。” 每家租户都有独立的灶台,但卢剑星、沈炼两兄弟都不想也没空自己做饭,于是就是把做饭的事情委托给了这户租客们共用的仆役。委托的方式也很简单,两兄弟自备米面粮油,每月再给这户人家一钱银子作为工费。 “喏。”卢剑星从怀里摸出一小吊铜钱递给那老仆役。“把灶烧上,弄几个肉菜,再温半坛子酒。” (本章完) 第381章 小别与新婚 第381章 小别与新婚 “您老尽管吩咐就是。”老仆役摆手拒绝。“用不着给钱。” “说什么浑话,爷不占你这点儿便宜。”卢剑星拎着绳子轻轻地掂了几下,铜钱交相碰撞,发出好听的声音。 老仆役坚辞道:“您老真是折煞老儿了。这怎么能算是占便宜呢。上个月,您老都不怎么在,但您老还是按着惯常的旧例给老儿工钱。要是真盘算着,老儿还得退您老几文大钱呢。” “嗐,说这些小家子气的话干什么!”卢剑星佯怒道。“你拿着就是了嘛。” “那老儿请您老用一顿饭!”老仆役还是不要。“这总是大家子气的话吧。” “肖老头儿,今天是逢年还是过节啊?你就请我?”卢剑星说道。 肖老头嘿嘿憨笑,说道:“对老儿来说,您老能平安回来就是大节。” “你这话倒是说得动听。”老仆役恭维中隐含的喜悦让卢剑星竟有些小小的感动。他收起铜钱,浑身上下竟涌出一种因于心安的疲惫。“就许你请我一顿吧。” “老儿多嘴问一句。”肖老头问道:“要做沈老爷的饭吗?” “你这不废话吗。”卢剑星迈开步子,朝自家房屋的方向走去。“两个人喝酒,还能只做一个人的吃食啊?” 肖老头立刻就跟了上去。“可沈老爷昨儿个没回来啊。今儿个要是也不回来,那么岂不浪费?” “先做着,他要是不回来,我就留着当早饭。”先前在衙门的时候,卢剑星就看过了那本提交给陆文昭的,关于人员外派及借调的记录,知道沈炼被刘承禧派去追查白云观被劫一案了。现在听说沈炼出差未归,他也不觉得奇怪。 卢剑星脚步不停,他现在很想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可卢剑星走到门口,伸手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却发现本该有的锁没了。与此同时,他还闻见了一种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香气。 卢剑星瞬间停住了,右手本能地向腰间的佩刀探去。“这院子里来过外人?” “您还不知道吗?”肖老头刚转身准备去置办酒水小菜,听见卢剑星声音,便又把脸侧给了回来。 “我该知道什么?”卢剑星的手掌落到了刀把上。 “沈老爷现在养着一个模样儿好生”肖老头本来想说“勾人”,可说到一半,他又觉得不妥,于是便改口道:“.水灵的丫头呢。” “啊?”卢剑星愣住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老儿哪里记得这个。”肖老头摇头说道:“反正是有些日子了。” 这时候,独守空房的周妙彤也听见了动静。她放下手头的闲书,快步踱到门口,却没有立刻开门。“是谁在外边儿?” “你是谁?”卢剑星放开刀柄,也往后退了一步。 “您是卢大哥吗?”周妙彤心思灵巧,隐隐地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不过出于警惕,她还是没有开门。 “我是卢剑星。你是谁?”卢剑星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但他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 “我是沈总旗的妾室,姓周。”周妙彤取下门栓,将门打开。这时,肖老头也默默地回去了。 “你”卢剑星惊讶得微张开了嘴。 周妙彤摆出请的手势。“卢大哥进屋坐吧。”这不仅是沈炼的屋子,也是卢剑星的住所。 “你怎么会在这儿?”卢剑星不仅没进去,反而又退了一步。 “是小骆大人把我送到这里来的。”周妙彤回答说。 “小骆大人.”卢剑星沉吟片刻,问道:“你是说骆经历,骆大少爷吗?” “应该是吧。”尽管沈炼很稀罕周妙彤,但他从来不把衙门里的事情带回来讲给女人听。所以直到现在,周妙彤也知道把她送过来的人姓骆,是锦衣卫头头的儿子。 一瞬间,卢剑星的脑子里就冒出了无数个问题。他嘴巴张开,但最后一个问题也没问就又闭了回去。“弟妹好好儿歇着吧。告辞了。”卢剑星拱手转身。 “卢大哥!”周妙彤叫住了卢剑星。 “弟妹还有什么事吗。”卢剑星驻足,却并未回头。 “您知道沈郎去哪儿了吗?”周妙彤说道:“他昨天晚上没有回来。” “他去办差了。”卢剑星哑然笑道:“干我们这行,夜里不着家是常有的。” 说罢,卢剑星径直找到了肖老头。“肖老头儿,饭不用做了,我出去吃。” ———————— 在遣散一众出差的下属之后,陆文昭自己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继续留在东司房,把核销出差经费的流程走了。 一般来说,锦衣卫的腰牌比饭票还好使,几乎可以白吃白喝白用乃至白嫖,而且只要他们愿意,就一定能在沿搜罗扩不少好处。但这些蝇营狗苟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宫里也不会因此就短了锦衣卫的行粮。不然这就是明着鼓励锦衣卫打着皇帝的旗号搞贪腐了。 因此每次外派,锦衣卫衙门都会根据差事的远近和派遣人员的数量,给出差的官员发放必要的经费和补贴,并允许他们在职权范围内利用驿站。官员回来之后,需要上缴剩余经费。而在这之后,锦衣卫衙门也会把最终的销报给宫里知道。如此一来才算是走完了全部报销流程。 陆文昭和别的锦衣卫不同,除了天津那顿,陆文昭和他带出去的人就没有吃过沿途官府的一顿饭。陆文昭是认认真真地在衙门发给他的预算,而不是一路靠当地,预算大家分,最后报账的时候再照惯例退一小部分给衙门,以展现自己的节约。 陆文昭这趟差,领了两次行粮。第一次就是出京的时候,因为只到天津拿人,所以也就没给多少。第二次则是他在天津收到命令让他南下杭州的时候,由于任务的地点更新到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大运河起点,所以第二笔行粮的数额就要远远高于第一次了。 出差这么久,总不至于空着手回去。 回家之前,陆文昭顺路去了一家的门面敞亮、装潢精美的绸缎行,买了几缎店家重点推荐的彩绸。接着,他又找了一家兼卖胭脂水粉的首饰店。当陆文昭带着彩绸和首饰胭脂回到自家的时候,那标志着散衙的钟声都敲过了。 陆文昭站在门口,抓着把手轻轻地叩响了家门。不多时,海柔的陪嫁女仆阿九便过来应门了。“谁啊?”出于谨慎,阿九并没有立刻打开院门。 “是我。”陆文昭的声音很有辨识度。 “老爷!老爷回来了!”阿九先回头喊了两声才把门闩给抬起来。门打开的时候,听见声音出来迎接的海柔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海柔的脸上本来挂着难掩的喜色,但当院门大敞,陆文昭的身影完全显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海柔却又故意敛去那份略带焦急的喜悦,急急止住了脚步。“哎哟。陆老爷回来啦。”“拿着。”陆文昭一股脑儿地把手里提溜着的东西塞到阿九的手上,随即快步走到海柔面前,用力地抱住了她。“想我了吗?” “哎呀,放开。”海柔以粉拳轻捶陆文昭的胸口。“这门还开着呢。” “遵命。”陆文昭撒开手,还往后退了一步。 “唔,你”海柔噘着嘴。陆文昭真放开她,她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怎么,陆夫人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陆文昭低着头,笑嘻嘻地俯视海柔。 “哼。”海柔轻哼一声,侧头看向关了门正抱着礼物往屋里走的阿九。“阿九,今天没做陆老爷的饭吧?” 阿九眨了眨眼睛。“夫人,我可以待会儿再吃的。”陆文昭出差的这段时间,阿九一直都和海柔同桌用饭。 “我”阿九的迟钝让海柔有些愤然。“木头,忙你的去吧。” “哦”阿九低下头,轻轻地笑笑。 “陆夫人,别犟了。”陆文昭又揽住海柔的纤腰,将她的脑袋埋在胸口。 海柔还是小幅度挣了挣。不过这回,她不仅没有在陆文昭胸口轻推轻捶,反而把双手环到了陆文昭的腰上。“你真是坏死了。”听着陆文昭有力的心跳,海柔觉得好安心。 陆文昭静静感受着怀里的柔软。他也很享受这种感觉,那种每说一句话都要绞尽脑汁斟酌半天的日子实在是太压抑、太难受了。 ———————— 上完最后一道小菜,阿九又回到了灶房里。她来到唯一橱柜前蹲下,从最下层的柜格里小心翼翼地挪出一坛许久没有开过的酒。揭开坛盖,氤氲着米香的酒气立刻从坛口冒了出来,将阿九的脸颊熏得微微发红。 阿九用竹制的酒勺往瓷壶里舀了些酒,她的手很稳,到瓷壶被打满,也没有一滴洒在地上。 推门的声音扰动了房里的和谐,海柔立刻向阿九投去注视,但陆文昭却仍旧自顾自地往嘴里刨饭。 “老爷,请用。”阿九将一个斟得半满的瓷质酒杯放到陆文昭的面前。 陆文昭觉得有些奇怪。他不好喝酒,从来没有吃饭的时候独饮独酌的习惯,家里存着的酒都是给来客备着的。阿九已经随着海柔跟了他好些日子,不可能因为一次出差就忘了这个事情。 陆文昭一开始还以为这是海柔想和自己喝一杯,但阿九却没有在海柔的面前摆上另一个酒杯。 陆文昭只得向阿九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不过阿九只浅浅一笑以作回应。作为一家之主,陆文昭自然不会跟着仆人的意愿行动。他按着杯脚,将酒杯朝远离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推,暗示自己不愿意喝酒。 但阿九似乎并不领陆文昭的情,她既不收起酒杯,也不离开,而是仍旧垂首站在那儿。就在陆文昭即将出言明示的时候,海柔端起了那杯酒递给了陆文昭。 “夫君,请用。”海柔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奇怪。 “你这是?”陆文昭摆手道:“有话就直说吧,家里不玩儿这个。” “哎呀!”海柔有些泄气。“你那么聪明干什么。”她放下酒杯,直接问道:“夫君,你觉得阿九怎么样?” “挺好。”陆文昭向侍立在旁的阿九看去,阿九低着头,陆文昭看不清她的脸。“就是呆了点儿。” “呆点儿也没什么不好。”海柔不满道:“要是谁都像你这么聪明,那这天下就别想太平了。” “.”陆文昭轻笑一声,并不接茬。 “夫君。”海柔索性说。“你把阿九也收了吧。” 陆文昭眉头一皱,还是不接话。 “你觉得阿九不好?”海柔问道。 “挺好。”又是那两个字。 “那就这么定了。”海柔说道。 “为什么?”陆文昭本能地板起脸,但下一刻,他便解除了防备。“我这才刚回来,你能让我歇歇吗?” 海柔也不回答为什么,只说道:“夫君想歇到什么时候都行。但咱们先把这个事情定下来,好吗?” “阿九呢,”陆文昭摆正身姿正对阿九。“你怎么想?” “都听老爷夫人的。”阿九红着脸,不敢与陆文昭对视。 陆文昭拿过那杯酒一饮而尽。“那今天晚上就由阿九来陪我吧。” “好啊。”海柔嘴眉头一拧。“阿九陪夫君,也就是我陪夫君了。” “好!既然如此.”陆文昭从怀里摸出一个胭脂盒。“阿九,你拿着这个,打扮一下自己。” 海柔眼神一闪。 阿九愣了一下,不敢接。她怯怯看向海柔,轻轻地唤道:“夫人?” “拿着吧,就当时是我给你的。”海柔满意地点了点头。 阿九抬头望向陆文昭,这时,她脸上的红晕已然消了不少。“老爷。” “夫人都这么说了,那就拿去吧。”陆文昭莫名地笑了。 “谢老爷。”阿九从陆文昭的手上接过胭脂盒,又听见陆文昭说:“那里还有一个银簪子,也是买给你的。我原是想让夫人给你,但既然如此,你自己拿就是。” “是。”阿九的脸上又逐渐烧起了火一样的颜色。 (本章完) 第382章 恩科倒计时 第382章 恩科倒计时 北京贡院,一个在会试阅卷期间几乎完全与外界隔离的地方。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考场也不是所有时候都封闭。比如万历四十一年的癸丑科,叶向高作为内阁唯一的阁员,不得不同时兼领会试主考官和大明独相的职责。因此,在癸丑科阅卷期间,贡院不但开放,甚至成了“内阁值房”,官员来来往往,奏疏送进递出,成了有明一代的大奇事。但奇事一旦再次出现,它也就不奇了。 万历四十四年,内阁同时有方从哲和吴道南在阁,尽管那时候吴道南已多次称病求去,内阁实际已由方从哲一人独领,但好歹在丙辰会试期间,吴道南还站出来扛起了主考的职责,情况勉强恢复正常。但到万历四十七年的己未科,内阁又出现一人值守的现象,所以方从哲不得效仿叶向高故事,在贡院为奏疏票拟。 方从哲一面票拟,一面主考,一面还要忧心辽东的事情。一个人管三条线,方从哲几乎是夜夜头痛、夜夜失眠。最后,三条线崩了三条。在朝,绝大多数票拟依然留中不报,朝廷维持着半瘫痪的状态;在举,殿试别字事件发生,另一位主考官史继偕和当年的状元庄际昌双双挂冠辞去;在辽,萨尔浒之战惨败,明军三路丧师,辽东告急。 今年,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正常,外界的纷扰被锦衣卫的巡绰官全部拦在门外。除了报时的钟响鼓鸣,什么动静都吹不进来。 但即便如此,考官们也不见得能有多闲。明代会试参考人数在二百五十年间持续呈现出不断上涨的趋势。从明初百废待兴时的千余人,逐步上升至明中的平均四千五到五千人。至万历二年,张居正主导贡院改建,将考棚改成以砖瓦结构为主的房间时,也将房间数增扩到了上万间,足见嘉、隆年间参考人员之众。可尽管参考的人数一再增加,会试考官依旧维持着两名总裁官,十八名同考官的格局。 泰昌元年的科举,足有近万人参加。分配到每位同考官的脑袋上,一个人就得看五百多人的答卷。而且为保证科举的公平公正,同一份答卷往往需要好几位同考官分别批改,这样算来,每日阅卷的工作量少说也是十万字起底,汇聚到两位总裁官这儿,工作量只会更多。 总裁公堂里人来人往,却听不见太多声响。 经过十余日几乎昼夜不停的批阅,徐光启那双因为上了年纪而不甚炯然的双目已然黯无神采,几近呆滞了。不过这番努力的成果也很明显,无论是他面前的案台和他身后的架子,都摆满了经过阅览的答卷。 虽然徐光启已然乏极,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地阅览着每一份答卷。读过目下这篇,徐光启又提起笔,在同考官的批语旁边写下自己的批语,这意味着这份答卷的主人大概率能登上今年的金榜。 “呼!”徐光启放下笔,刚准备缓一口气。负责传递答卷的小吏就又给徐光启送来了一批经过同考官批阅的答卷。 “还有啊?”徐光启喃喃苦笑道。 徐光启的声音很小,小吏没有听清,只觉得总裁大人像是说了什么。于是,小吏走上前,轻声询问道:“徐总裁有什么吩咐吗?” 就在小吏驻足说话的时候,站在堂上的锦衣卫也向这边投来了隐隐的注视。 徐光启揉了揉眼眶。“没有吩咐,你去吧。” “卑职告辞。”小吏行礼离去。而徐光启则默默地翻开展开一份新的答卷。 和之前那批正在被另一位小吏分类存放的答卷一样,这份答卷仍是用红墨并以标准的台阁体写就的。 为了防止阅卷官辨认字迹,以杜绝场外串通的可能。举子交卷后,收卷官会根据考卷所治经书,将浩如烟海的答卷分类,接着再送至弥封官处弥封。弥封完毕之后,再在填写弥封官姓名的折角处盖上关防印记。 整个阅卷期间,关防印记必须保持“勘合”的状态。考试完毕后,都察院御史将会同锦衣卫巡绰官检查印记,一旦“勘合”有损,从主持弥封的官员到经办的小吏都得去牢里走一遭。至于去哪座牢,就看皇帝的心情了。 弥封完毕之后,答卷将送往誊录官处进行誊录,也就是由书吏用红笔一字不漏地抄写一遍试卷。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避免因为抄错而导致学子数十年的寒窗苦读毁于誊录官的错漏,誊录好的副本还会由专门的对读官负责组织人员进行对读。当中一人读红卷,一人读墨卷,两人一组,必须一字一句用心对读。如果红卷有误,就要全卷重新誊录,并给负责誊录的书吏记过。 这样,经过弥封、誊录、对读之后,交到考官手中的试卷可谓是无姓名、无标记、无纰漏“三无”试卷。可以说,在阅卷完毕正式放榜之前,除了受到巡绰武官严密监视的誊录官和对读官,谁也摸不到答卷原本。 答卷的黩落,其实从誊录这一流程就开始了。誊录官在誊录之前,得先检查手中的这份答卷有没有诸如诬诋君父、谤讪朝政等犯禁之语,有没有自叙门第,陈述科考经历的暗示性文字。如果有,那么考生将被直接抓起来,等待法司拟罪。 排除原则性问题之后,誊录官还要检查字数、卷面等项。如果字数不在规定的范围内,卷面不够整洁,卷中夹带草稿纸,都会导致答卷作废。只有以上错谬皆被排除,才能再开始进行正式的誊录。如果发现上述问题,哪怕文笔再好,文章再精妙也没用,卷子还没到考官的手上就被拿出来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誊录官也能算作广义的考官,只不过他们只能拿着客观的硬性规定黜落考卷。可以说,除了八股的格式,科举的客观因素就这些了。之后,同考官和总裁官阅卷都凭自己的主观认知,他们觉得好,就能选中。 同考官的职责主要是初步黩落劣文,挑出优卷,并用青笔写下批语。由于被取中的士子和自己将会有师生之谊,这对自己在官场的人脉经营起到关键作用,因此同考官都希望自己选出的答卷能最终被主考官看上并取中,所以同考官往往会在批语上大力推荐自己选中的答卷。但是录取的名额始终有限,十八位同考官从数千乃至近万名份考生中择出个上千人也不是什么异事。因此,会试总裁还得再以拟取的人数为基准,将一众同考官推荐上来的卷子择劣黩落一部分。只有被选中的才有考官批语,落卷就只有考生的答语。 有趣的是,同样都是写批语,同考官批语的平均字数约在二十个到三十个字之间,差不多是一句完整的话。而主考官的批语平均字数只在七到十个字左右,也就是二到四个词组。这跟主考官对二手的答卷无需再做详细的批语有关,也和同考官极力想让主考官选中自己推荐的试卷有关。 也有人猜测,这可能是因为主考官基本都是内阁大学士和某部堂官这样的高官组合。高官长期致力于行政,已然疏于学问,既然写不出引经据典的精妙的评语,还不如用几个词切要的词来代替。 快速阅读之后,徐光启没有像之前那样拿起他的笔,而是保持原样将答卷收了起来。 这意味着这份经过了誊录官初阅,同考官再阅的答卷,最后停在了总裁官的手上。说得更直白一些,这份答卷的主人被黩落了,今年大概率白跑一趟。 之所以说是大概率,是因为同考官如果觉得某篇文章确实精妙,可以对总裁的黩落行为提出抗议。如果总裁官接受抗议,或者另一位总裁愿意择取,那么答卷还是能入选。但如果两位总裁官都不同意,那么抗议无效。答卷的主人只能等下一个三年了。 反之,两位总裁也有权力去翻阅那些被同考官黩落的答卷,然后择选。这样的择选一旦发生,就代表考生必然登榜了,除非皇帝出面干预。 万历二十五年的顺天乡试,徐光启的答卷便是被当时的主考官焦竑从落选的卷子中挑出来,并一举提到第一名。这在当时造成了很大的轰动,本就因为编撰《养正图说》而遭到排挤的焦竑本人也因此承担了极大的压力。当年,以科场风议,时任翰林院修撰,太子讲官,焦竑被平调外放,一下子就被扔到了福建福宁州任同知。 次年,戊戌科会试,被特擢为解元的徐光启居然落第,这就引发了更大的争论。又次年,万历二十七年,己亥京察,焦竑再以大狡浮躁降调,一气之下愤而辞官。可即便如此,徐光启本人的解元身份还是定了下来。 万历四十八年,新即位的泰昌皇帝派人去召还焦竑准备重新启用,却发现焦竑已然在先帝驾崩之前便寿终正寝了。恐怕万历十七年的大状元焦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曾经导致他被贬出京的导火索徐光启,在他病故之后的次年,就坐在了北京贡院成了皇帝钦点的主考官之一。 又强打着精神批阅了一阵儿,徐光启总算在黄昏之前看完了最后一份答卷。按照开考之前拟定的计划,他们应该在本月廿五,也就是昨天,便把答卷全部阅览完毕,今天一早就进入排取名次,填写草榜的流程。但今年参加恩科的人着实太多了,众位考官加班加点,不时挑灯夜战,最后批得人人头昏,也还是没能在廿五时完成阅卷。 “呃啊~~~”徐光启放下笔,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 这时,另一位总裁史继偕走过来。他比徐光启早半刻批完,为了不影响徐光启,史继偕就一直站在远处默默等着。 “子先。”史继偕轻声呼唤。 徐光启悚然一惊,身体本能收力,肌肉猛一拉扯,差点没把他老腰给闪了。 徐光启连忙伸手撑住腰杆,堪堪稳住身形。抬头一看,发现史继偕的精神同样委顿,头发也乱蓬蓬的。“原来是世程兄啊。”徐光启站起身,歪歪扭扭地向史继偕行礼。 “今天就把第一场取卷宴给办了吧。”史继偕开门见山地说道。 会试不单是一次考试,更是一场持续的大典。从二月初八,主考官奉上谕释奠周公、孔子等诸位先圣先师,到最后放榜这二十来天,几乎每干一件大事就要搞一次活动。所谓的取卷宴,也就是因为要取墨卷以确定对应考生的姓名而举办的宴会。之后商议排名,选取经魁还要另外办宴。 在形式上,考官们是一边宴饮,一边讨论文章的优劣,颇有些煮酒论英雄的意味。但实际上,这是考验智慧的明争暗斗。对于同考官来说,他们都希望自己的选中优卷能够尽量往上靠,因此格外踊跃,而对于主考官来说,就是端水和说话的艺术了。 每位考生在报名时要从《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五经中确定一经作为自己的专精方向,考试时写四篇以这部经典中析出的句子为题的经义文章,此所谓“治某经”抑或“专经”,每一经都有一魁,总称五经魁。 按惯例,这五经魁将霸占会试的前五名,并直接影响殿试的读卷。所以对五经魁的争夺将会是接下来的几场宴会中最激烈的,为了争夺经魁,不少位低权轻的同考官,甚至会直接顶撞位高权重的首席。 而五经魁之外的排名,相对来说就没那么重要了。基本是总裁提名,同考点头,颇有些宾主尽欢的和谐意味在里边儿。而出到三甲那几百号人,诸位考官几乎是闭着眼睛随便划拉的,运气好的名次高,运气不好的名次低。反正进到殿试也是背景板。 “好,召集同考官吧。”徐光启点头一应,恩科会试就正式进入倒计时了。 昨天忘点定时发布了,今天两章一起吧。就是全勤没了,也不知道上个月怎么用了这个月的假条。 (本章完) 第383章 翻译结束 第383章 翻译结束 黄昏时分,夕阳如火。京师内城东南方向明时坊的一个路口,骑在骡子上的老举人王徵向最后一个同行的同事行礼告别。 不久后,他敲响了文震孟家的大门。只等了片刻,便有人过来开了。 “王老爷回来啦。”专门等候在此的仆人先给王徵行了个礼,接着就从他的手上接过了骡子的缰绳。 “从明天起,我就不去宪台了,你也不必一大早就牵着骡子来等我。”说着,王徵取下挂在腰间的钱袋子,从里边儿掏出一吊用麻绳串好的铜钱递给那仆人。这是都察院发给他的日结工钱。“这几天辛苦你了,拿着买壶酒喝吧。” “这怎么敢,都是小的的本分。”那仆人嘴上手上都在表示不要,但他的眼神却不住地往铜钱上瞟。 “啧。”王徵提了提绳子,佯怒道:“快拿着吧。” “哎哟!那小的就多谢王老爷的赏了。”仆人喜滋滋地收下了铜钱,一掂,还不轻。他连连作揖,脸都快笑烂了。“王老爷吉祥,王老爷高中。” 对随时能当高级教书先生的举人来说,都察院的津贴开得不算高,也就每天四十文铜钱。可对包吃住的仆人来说,这钱就相当不少了。 刚走近垂门,还没进入二院,王徵便听见饭厅的方向传来觥筹交错的交谈与嬉笑声。王徵没有走过去加入,而是径直去了客房。可他刚坐下没多久,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倒杯水喝,文震孟就过来敲门了。“良甫,你在里边儿吗?”文震孟一边敲门一边喊。 “唉。”王徵微微叹了一口气。这几天,他只要一回来,文震孟就会过来找他聊这件案子的事情。“我在呢。” 果然,王徵话音刚落,文震孟便推门进了客房。一进门,文震孟便迫不及待地说道:“良甫,出来喝酒啊。”文震孟的语调里似乎还有几分酒气。 王徵站起身,摘下帽子,将之放到窗边的柜子里。“文启,你知道的,我在宪台吃过饭了。”虽然都察院的津贴只有每天四十文铜钱,但都察院包午餐、晚餐两顿饭,有肉有菜有吃大米,算得上相当丰盛。 “吃过也无妨嘛,宪台又不给酒。”文震孟笑道:“而且今天家里来了客,我引你们认识认识。” “来客?谁啊?”王徵很清楚,文震孟虽然和自己一样屡试不第,却是一个非常高傲的人,并不轻易接见来客。前段时间,有个位高权重的太监慕名投来拜帖,他直接就给人退了回去。 “你来了就知道了。”文震孟见王徵仍站着,索性牵起他的小臂,硬要拉他过去。 “好好好。我自己走。”王徵拗不过,只得跟文震孟一起过去。 两人很快来到饭厅。王徵发现,饭厅里除了文震孟的两个儿子文秉和文乘,以及文震孟的弟弟文震亨以外,还有一个修眉凤目、娴雅俊秀的中年人。王徵想来,此人应该就是文震孟所谓的客人了。 见到王徵,那客人主动站了起来。接着,文震亨和文秉、文乘两兄弟也站了起来。 文震孟将王徵引导到客人面前,先向客人介绍王徵:“这位就是我方才与你谈起的儒、释、道、西四法皆修,四法皆通的王徵,王良甫。”文震孟一上来就把王徵捧到了一个“四法皆通”的位置,搞得王徵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还好文震孟没用“精”,否则王徵都要怀疑这老酒鬼是不是喝得太多了。 “哪里,哪里,王某人不过是学的杂,猎得一些皮毛而已,”王徵尴尬得连连摆手,顺便向文震孟投去一个埋怨的眼神。“怎么当的一个‘通’字。” “不才钱谦益,见过良辅兄。”客人微笑作揖。 “原来是钱大人.”王徵总觉得自己的哪里见过这个人名,但他一时半会儿又确实想不起来了,于是便以常礼相见。“学生失礼了。”光看面相就知道,王徵比钱谦益大许多,但钱谦益穿着官服,有官身,王徵自称学生没有任何问题。 钱谦益一看王徵这样子,就知道对方对自己并不熟悉。不过钱谦益也不以为忤,只微笑道:“这文启兄的宅邸又不是什么衙门,良辅兄不必如此见外,唤我受之就好。” 虽然钱谦益只是个七品官,但他的文名在江南已经非常盛了,都有不少人将之视作文坛的新领袖来看待了。文震孟还以为,王徵会因为见到钱谦益而惊喜异常,所以之前还特地卖了个关子。不过现在看来,钱谦益的文名显然还没怎么传到陕西去。文震孟看来,王徵的脸上非但没有惊喜,反而还有些疑惑。 相互介绍过后,气氛陷入沉寂。文震孟有些尴尬,他挠了挠后脑,行至两人中间,开口道:“良甫兄,我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万历三十四年丙午科应天乡试经魁,万历三十八年庚戌科金榜探钱谦益,钱受之。” 乡试与会试的头五名都可以称为“经魁”,但因为乡试的前两名又有“解元”“亚元”的专称,会试的前两名有“会元”“亚元”的专称,所以“经魁”多用来代指两试的第三,第四,第五名。至于殿试,这场考试不考四书五经文,只考策问,所以也就没有“五经魁”,只有“状元”“榜眼”“探”。 “哦!原来是受之兄啊。”王徵恍然大悟。这么一说,他就想起自己是在哪里看过“钱谦益”这三个字了。万历三十八年的庚戌科,王徵也是来了的,虽然无缘殿试,但也留到了最后,用复杂的心情看了金榜。王徵的恍然让文震孟的心头松快了不少。他拍了拍弟弟的肩头,让他去其他地方坐。接着,他又引导王徵在文震亨腾出的空位坐下。座位传导,文秉和文乘也都默默地给自己降了一位。 王徵主动向钱谦益敬酒,并问:“敢问受之兄,现任何官啊?”这一句算是没话找话说。钱谦益是一甲探,考取之后必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钱谦益身上穿着七品官服,显然还没能走出翰林院。 没承想,钱谦益竟是苦笑说道:“不才闲居十二年,去年蒙圣上恩德,得起复翰林院编修。” 钱谦益虽然考得好,但他的仕途很不顺。 万历三十八年,时年二十八岁的钱谦益再举中第,得翰林院编修。不过,钱谦益立朝前后仅旬月,其父钱世扬过世,钱谦益回乡丁忧守制。按照惯例,守制三年后,也就是万历四十一年,钱谦益就该返回朝廷续任原职。 这一年,内阁还是当年点选钱谦益的主考官叶向高在当家。可当时,身为座师的叶向高完全没有心情关注这位弟子的起复,他全身心都投入到了“福王之国”这件关系到国本的大事上。 万历四十二年二月十七,福王朱常洵离开北京前往封地。而被万历皇帝折腾到身心俱疲的独相叶向高也从这时候开始不断上疏请求辞官。八月,十上辞表的叶向高终于离任,不再过问政事,内阁进入了方从哲时代。 为了保持自己浙党领袖的人设,方从哲自然不会主动关心东林书院创始人顾宪成的好学生钱谦益的起复,这不仅会影响朝局的稳定,还可能会引起皇帝的猜忌,毕竟当年顾宪成是皇帝点名贬出去的。而且就算方从哲愿意,也很难做到,福王离京、太后病逝之后,万历皇帝彻底进入了他那漫长的“冬眠期”,就算朝廷的机要衙门出了缺,他老人家都不想补,更别说腾出手来关注一个小小翰林的起复了。 所以直到去年,叶向高返回内阁重任阁臣,上疏请求皇帝,召还那些丁忧返乡却迟迟未归的翰林官。皇帝批允,钱谦益和万历四十一年的榜眼庄奇显以及另外几位检讨被召回北京复任原职。 王徵愣了一下。他自是不知道这段复杂的过往,但凭着钱谦益落寞的表情和“闲居十二年”这几个字,他也能大致猜到这当中的曲折。回过神来,王徵立刻就对钱谦益起了不少壮志难酬的同理心。他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又举杯,转移话题道:“先帝爷的实录什么时候开始修啊?” 钱谦益一眨眼,也转换了心情。“照常例来说,现在已经开馆了,不过因为今年开了恩科,所以进度得往后延一延。” 明代史馆制度与前代相比,其最大的特征是临时性。其基本格局是将唐、宋时期在内廷置备文学顾问的翰林院与职掌记注修史的国史馆合二为一,以翰林院的编修、修撰、检讨等作为史官,需要修史的时候就将这些官员调出来,搭建班子,临时开设史馆。一旦史书修竣,该史馆便宣告解散。 修史虽然是翰林院的活儿,史馆也勉强算是翰林院的下属机构,但在此期间,内阁和礼部会高度参与。 内阁之于修史,主要体现在人事权上。翰林院和史馆自身没有任何人事权,监修官、正副总裁官等主要官员都由皇帝降敕钦点,而监修官及正副总裁官以下的史官,有时出自钦命,但往往是由内阁提出人选,皇帝点头盖印通过就是。 而礼部之于修史则主要体现在流程和典仪上。开馆修史的旨意既不是下给翰林院,也不是下给内阁,而是发给礼部。敕书的形式通常是,现任皇帝敕令礼部“遵循祖宗故事,通行诸司采辑事实,送翰林院纂修‘某宗实录’”。开馆之前的典仪也由礼部筹备,当中最重要的一环是所谓的开馆宴,也就是在礼部大堂吃一顿。 这顿饭一般由礼部尚书亲自主持,但现在礼部尚书在贡院关着,代掌礼部印务的周嘉谟,并不想越俎代庖地把徐光启的大活儿给干了,就只负责一些日常事务。 目下,内阁没有提,堂官在阅卷,皇帝也不催。所以这个大事就还悬着没有着落。不过,无论是翰林院还是其他衙门的预期,都是在恩科结束之后便开馆修史。到那时候,就算他们不提,皇帝不问,礼科也会跳出来提醒。 钱谦益一提到恩科,王徵的心脏突然开始乱跳。尽管王徵做了再考不上就去吏部报到的心理建设,也说过不少豪言壮语。但真到临近放榜的日子,他还是不能免俗地紧张了起来。王徵咽了唾沫,干干地点头道:“原来如此。” 钱谦益似是看出了王徵的窘态。他拿起酒杯王徵向回敬去,半转移话题地问道:“听文启兄说,良辅兄目下正在宪台协办的沈阳那起案子?” 因为贡院门前的那一出和举子们持续不断的热议,现在这起案子已经传遍京城了。就算只是市井小民,也能就着蛮夷、洋夷、辽东、战争、礼部、科举等词脑补出一篇篇宏大的故事再讲给别人听,各种阴谋论开始抬头,但大多都是些前无根后无据的臆测。 对此案,钱谦益也很感兴趣。他今天来文震孟的租屋做客,原本只是想探讨一下诗文,顺便再求两篇书法真迹回去,好装饰他搬来京师后新租的屋子。但钱谦益听说,文震孟的新交好友王徵,正在宪台协办发生在沈阳的那起已经见了血的案子,立刻就来了兴趣。三问四答之下,话题就偏得拉不回来了。 王徵料到钱谦益会问,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耐不住性子了。王徵哑然一笑,盘桓到恩科上的注意力也转移了些许。“也算不得协办,我不过只是照章逐句地做些力所能及的翻译活计,聊以待榜罢了。”王徵饮下一口酒,又道:“而且今天翻译就结束了。” “哦?!”钱谦益眼神一亮,连忙追问道:“这个案子有结果了?” 王徵略一沉吟。“算是吧。当下,没有经过装订的书信文章都已经交叉译过了,但还有几千本未经翻译书册。这些书册都是西洋的儒生此来我天朝之前,从西洋诸邦搜罗来的,应与本次案件无涉。所以大总宪也就不打算把它们也一齐译了。” (本章完) 第384章 一体多面 第384章 一体多面 “那结果究竟如何?”钱谦益撑着桌面微微前倾身子,那架势,就差直接伸手把坐在中间的文震孟给刨到一边去了。 可王徵却当头泼了他一盆冷水。“我不是很清楚。”王徵摇头道。 钱谦益向文震孟投去一个略带疑惑的眼神。在文震孟此前的描述里,王徵不仅是“儒、释、道、西四法皆通”的博学鸿儒,而且还是“颇知内情,深晓其中利害”的知情人士。 不等钱谦益再开口,王徵便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只就我自己翻译的那些书信文章来说。我并没有发现太多关涉朝政的文字。就算偶有几句描述,也多是管中窥豹的只言片语,而且错谬不少。比如,一个姓傅的西洋儒生就将阁臣与监臣等量齐观,认为太监也是内阁成员。更有甚者,这位姓傅的西洋儒生还认为,包括太监在内的“全体阁员”,每天都会在“装饰得极为华丽的大殿”里理政,分坐由金银制成的十二把交椅。每把椅子上都有所谓的皇室家徽,我猜他指的应该龙纹。” 钱谦益听得津津有味,见王徵语罢,便举起酒杯,顺着这个话题笑问道:“内阁有六位阁老,司礼监有五位太监,怎么会冒出‘十二把交椅’来?” “这位姓傅的西洋儒生在自己的札记中写道,圣上每天也会到那个“装饰得极为华丽的大殿”去理政。这么算下来,不就十二把椅子了吗?”说到这儿,王徵自己都笑了。“而且他们还认为,这当中的那把‘由纯金打造的,镶着许多宝石的,盘着几条龙的椅子’是可以让别人坐的。如果圣上不出席这个所谓的‘执政大会’,那么内阁的首席大学士就可以坐上去。代替皇上主持‘执政大会’。” “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钱谦益也是不由得一笑。“写这篇文章的洋人肯定没读过《礼记》。” 王徵点头表示肯定,但旋即又道:“可这些文字充其量只能算是化外之国对我天朝的无知想象。远远算不得谤讪疑君、诽谤朝政、惑乱众听。就算是大总宪也是这么认为的。” “而且即便是这些错谬的文字,也是多是基于一种质朴的仰慕之情。”说着,王徵渐渐敛去了脸上的笑意。“在其他的文章中就更是就如了,比如有一个姓金的神甫,他曾返回西洋,并两度周游西洋列国。据他自己日记上的记述,返回西洋期间,他常常身着儒服出现于学馆、书院这样的公众场合,向当地的读书人宣扬、推荐我天朝的礼仪、典制、风俗。其文章中不乏精准至极的描述。” “这次被圈禁在正西坊的西洋儒生,和那些尚未翻译的西洋书籍,大都是这位姓金的神甫前年远离故土再度来华时带来的。”王徵饮下一口苦酒,喟然叹道: “还是据他自己日记上的记述,这些西洋儒生几乎都是他在周游期间,受了他的感染,向往我朝,心慕王化,所以自愿报名来的。在这趟凶险至极的远洋旅途中,有七名西洋儒生染病死亡,其中就包括这位金神甫的弟弟。金神甫的弟弟死在船上,到尸身开始发腐都没有下葬,直到他们的船只抵达一个名叫果阿的地方,金神甫才把他的弟弟埋在那里。”说罢,王徵又叹了一口气。 “所以,”钱谦益沉吟片刻,问道:“宪台认为这个案子是诬告?” “不!”王徵似是酒意上头,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两度。“这些内容只是我翻译的书信文章,就算全部都是事实也只是部分事实,并不能反映这个案件和西洋教会的全貌。应征到宪台来做翻译的人足有二十七个。我并不知道他们翻译出的文字里有没有悖逆犯上,乃至煽乱惑众的内容。而且大总宪也没有向我们公布宪台对这个案子的整体定性,吃完今天的最后一顿饭,他老人家就直接宣布‘翻译馆’解散让我们回来了。所以我之前才说,我并不清楚这个案子的结果。” 坐在两人中间的文震孟虽然一直没有插话,却也听得连连点头,并不时敬酒应酒。他最欣赏的就是王徵有一说一,不带丝毫偏倾的性子。 钱谦益亦微微颔首,看向王徵的眼神里也多了不少敬意。他一面斟酒,一面另起炉灶。“听说钦天监那个姓汤的西洋官正也在宪台做翻译,而且良甫兄与之颇为相熟?” “受之兄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王徵不由得又瞥了文震孟一眼。文震孟已经喝得有些迷糊了,可他非但没有丝毫的歉意与躲避,反而是咧着他那张已然满是酒气的嘴,冲着王徵嘿嘿一笑。 钱谦益如何注意不到这当中的调笑意味。他也跟着笑,却道:“常言道,路通则灵通,钦天监毕竟就在翰林院旁边,拐两个路口就能走到。良甫兄,请。”钱谦益又敬酒。 王徵倒也没什么好隐晦的。他应敬饮酒,并说道:“近几日,我都是与汤官正一道回来的。因此,便与汤官正结了些许浅薄的交谊。” “汤官正也住在这一片?”钱谦益问道。 王徵点头道:“就在泡子河边上。” 虽然孙元化和文震孟租下的宅邸都在明时坊。但文震孟的宅邸在盔甲厂和贡院之间,孙元化的宅邸在盔甲厂以南的泡子河附近,两地之间并不很近。若非去都察院应征办案,王徵甚至都不知道汤若望也住明时坊。王徵对汤若望很感兴趣,两个人在结伴返回的路上也聊得很投机,要不是案子还没落地,恩科也将要放榜,王徵非得上门拜访不可。 “原来如此,还真是好缘分啊。”钱谦益用筷子夹起一颗盐炒的豆子,送进嘴里。就着酒水咀嚼咽下之后,钱谦益顺势说道:“坊间有传言说,会试结束那天,到贡院门口闹事的人就是汤官正。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该不是谣言吧。” “不是谣言,那确实是汤官正。”王徵说道:“不过他也不是为了闹事,汤官正只是骤闻家宅被围,乡人遭到禁锢,一时心急,所以才去了贡院,想找大宗伯讨个主意。当日就有锦衣卫把他给抓到了正西坊那边儿去,但第二天,他就被放了出去。汤官正自己说,当时是司礼监的魏首席亲自过来放他出去的。” 为了造势引导舆论,汤若望每每与人谈起此事,都会强调是魏朝在次日就把他从胡乱抓人的锦衣卫的手里给解救出来了。 “而且这个事情,皇上也罚过了。”王徵也伸出筷子去夹豆子,不过因为那碟豆子在钱谦益面前,和王徵离得有些远,所以他的筷子尖夹了两次,豆子都掉了下来。见此,钱谦益索性将那碟子往王徵的方向推了推。 但就在这时,文震孟却伸出筷子,半道截住碟子。他夹起一粒豆子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问道:“怎么罚的?” “文启兄要是喝醉了就去歇着吧。”王徵侧过头,看向坐在另一侧的文震亨。文震孟又道:“我没醉。你要吃给你就好了。”说着,文震孟用手里的两根筷子,将碟子挪到王徵的面前。 王徵轻笑摇头,对钱谦益说道:“判罚是罚一个月的俸,并把俸秩往下降了两级。”虽然判罚落地已经有些日子了,但也还远没有传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钱谦益拿起酒壶,准备斟酒再敬。但是几番敬饮下来,这壶子里已经没什么酒水了。他只斟到一半,壶口的出酒就从细柱状变成了滴状。 以文家人的财力自然不会短了客人的酒水。不必任何人说,钱谦益刚放下酒壶,站在他身后的仆人就送来了一壶新酒。那仆人上酒的同时,又有另一个仆人很有眼力见地给桌上添了一碟盐炒的豆子。 钱谦益斟满酒,敬问道:“也就是说,汤官正仍任原职?”就处罚严重程度来说,罚俸并降低俸秩是相当轻的惩罚,仅高于单纯的罚俸。只要官员升职或改调,就自动取消。 “对,是这样的。”王徵回应道:“只不过最近这段日子,汤官正一直在都察院,没有去钦天监供职。” “那些被锦衣卫稽搜到的书信文章里,应该也有汤官正本人的吧?”钱谦益酒量很好,就连王徵这个后加入酒局的人都开始微醺脸红了,但他的思维仍旧清晰,只是心跳的频率因为酒精的作用而略有升高。 “有的。”王徵说道:“汤官正自己说,他有一本日记和他一本在香山澳门学习中文时做的笔记放在耶稣会租住的宅子里,除了日记和笔记,就只有一些零散的研究文章了。” “良辅兄看过这些东西吗?”钱谦益问道。 “没有。”王徵摇头道:“我并没有分到汤官正的笔墨。但想来不会有什么忌讳,不然汤官正也不会全须全尾地走出都察院了。” “在理。”钱谦益咂摸着这番过程中的滋味儿,不多时便有了自己的理解。他不再就案子的事情继续深追,而是转而切入西洋的学问:“我曾耳闻汤官正正按着西洋的法子编纂新的历书,不知道进度如何啊?” 王徵那双顿略有些黯然的眼睛顿时一亮。他对天文方面的知识也颇有兴趣,不久前刚好就此问题向汤若望请教过。“案发之前,汤官正正在大宗伯的支持下,与一位姓邓的神甫筹谋着起草测算时历的法则原理.” ———————— 就在钱谦益与王徵逐渐将话题从案子转移到学术上的时候,泡子河附近一个小四合院的书房里,孙元化正沉着脸检查一篇用以陈情的奏疏草稿。而他的委托人汤若望,就站在他身边,不时提醒他补充内容上的细节。 “好了。”改完最后一个别字,孙元化把余墨将尽的毛笔轻轻地搁在笔架山上。又吹了几口气,待最新最重的一笔彻底干了,他才将稿纸递出。“道未,你自己再看看吧。要是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再改。”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孙元化已不再称汤若望为“汤官正”,而是他直称汤若望给自己起的字了。 “多谢。”汤若望接过草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此间,孙元化一直撑着下巴,透过开着窗户出神地望着夕阳最后的余火。 时间悄然流逝,余火很快烧净,黑暗滚滚而来。孙元化侧头看向汤若望,汤若望正好也看向他,两人对视苦笑,下一瞬就敛了笑容。“还有需要增删的地方吗?”孙元化肃然道。 “没了,写得很好,好到很多地方我都看不懂。”汤若望想要以自嘲解肃,但孙元化却没有半点想笑的意思。 “你确定要把这封奏疏呈上去吗?”孙元化问道。 “我既然看见了,就不能默不作声。”汤若望放下稿纸,长叹出一口气:“而且就算我不上疏,都察院也一定会在奏报里把这些事情抖搂出来。” 和王徵不同,汤若望接触到的证据几乎都是“负面”的。这并不是偶然,而是左都御史张问达刻意为之的结果。 张问达将十三名经办此案的监察御史分成了好几个组,每个组各配数名临时征募的翻译官。 翻译时,每个组随机领取材料独立翻译,互不交流。每份材料都要由两个以上的组做交叉翻译,只有针对同一份材料的不同翻译的大致意思相同,翻译出来的内容才会被记录在案,作为给案子定性的依据。反之,如果交叉翻译的结果互不对应,那么原材料将被交给其他的组进行再翻译。 通过这样的设计,都察院筛出了许多与门多萨神甫相关的书信文章,以及与之无关但着实悖逆的文字。而汤若望所以在组则一直被特别对待着。这一组在随机分得的材料之外,还兼译了所有的“悖逆文章”。 (本章完) 第385章 东厂的进度 第385章 东厂的进度 这些“悖逆文章”既有诗歌、散文这样的文学作品,也有相对系统的分析观察,还有往来的书信。但不论形式如何,这些“悖逆文章”几乎都是门多萨那种相对纯粹、狂热的神学家,对于建立“基督教大明”的壮志幻想。 在神学家们书写的议论文章中,大明的土地上遍地都是因为误解和愚昧而不晓上帝福音的羔羊。这些羔羊常常拜祭一些他们自己都说不出由来的神祇。 就比如耶稣会的会长龙华民,就曾不止一次在“中国人的修道院”里见过“长着三个头的偶像”。在他的描述里,这种偶像的三个头互相看着,并且有着“共同的意志和共同的爱”。一个头有高兴的事情,其他两个头就也高兴,反之,一个头有不高兴的事情,其他两个头也不会高兴。 龙华民询问当地人,想探究这一偶像所代表的神祇的由来,但龙华民却惊奇的发现,几乎没有人能准确地回答他的问题。 因此,龙华民判断,这种偶像所代表的,就是基督徒广泛信仰和崇拜的圣三位一体。并引申出圣徒克里斯托·圣·托马斯曾在这片土地上从事过布道事业。但因为长时间的误解和基于扭曲的偶像崇拜,这片土地上的羔羊迷茫了,不知道三位一体的真正含义。 所以,龙华民得出结论,只要悉心引导,广泛地传播天主福音,为这片土地上的羔羊解惑,那么就能驱散撒旦的阴影,打破错误的偶像崇拜,使迷惘的羔羊重新皈依耶稣基督,从信仰上征服这片土地,并建立“基督教大明”。 一开始,汤若望还希望通过模糊类似于“征服”这种明显带有侵略性意味的词,尽可能地为耶稣会做掩盖。但当他看见同组的其他成员,对这些词汇做了精准的翻译,并得知这些材料不是由某一组别独自翻译,而是由多个组别交叉翻译之后,汤若望便彻底放弃掩饰了。 经过多日的相处,汤若还发现,尽管这些中国的读书人在语言发音上可能存在各种各样的错漏与偏误,对西洋典故的了解也并不十分广泛,但就对常用字形字义的掌握程度来说,这些读书人的水平很高。尤其是部分“南方人”,他们对西班牙文和拉丁文熟悉程度丝毫不比自己差。故意掩饰不仅讨不到好,反而会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别有用心,居心叵测。 汤若望不知道的是,他被动选择的“坦诚”着实救了他。他每天翻译的结果,都会被左都御史张问达本人重点阅读。一旦张问达认定汤若望有意胡乱翻译搞包庇,那么就会有某位御史,在都察院拿出正式的勘察结果之前,跳出来弹劾汤若望。可以说,汤若望自始至终都被那个看起来很和蔼的老头儿提防并区别对待着。 “所以,”孙元化怔怔地望着汤若望。“你这是下定决心了吗?” 一阵疾风吹来,拍得门窗砰砰作响。 “叶次辅说的是对的,”汤若望似被响动吸引了注意,他转过头去,看向窗户。“我需要把自己摘出来。” “你有没有想过,”孙元化闭上眼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你在都察院提交勘验结果之前就上这封奏疏,不只是把自己摘出去,而更是在揭发啊。” “我当然想过。”汤若望心口一紧,他扯过一条凳子。凳子腿儿在铺砖的地面上持续剐蹭,发出刺耳的声音。“常言道,欲盖而弥彰,要是等都察院将勘察的结果公之于众了,才上奏申辩,说自己与案子无关。申辩就很容易被人扭曲为狡辩。与其如此,还不如早早地把这个事情揭出来。” 孙元化睁开了眼睛,但仍旧沉默着。他不说话,汤若望就继续说:“初阳,你也知道的,这个案子已经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我不上疏,都察院也会把这些事情抖出来。”汤若望像是为了说服孙元化,但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无论我如何行动,都不会影响案子的最终走向。但我的行动能影响我自己和那些本不该牵扯进这个事情的同志。” 汤若望经人推荐,读过左丘明的《国语》,见《晋语》篇中载有“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的文字,觉得甚好,于是就把“同志”一词借来代指所有与他一起远渡重洋的传教士。 “只要我还有官身,那么我至少还能直接向皇上上疏陈情,”汤若望越说越激动。“可我要是被革了官,那么就只能请人代上奏疏了!到时候,我也就更没法替同志们说话了。” 孙元化站起身,走到窗边关上窗户。 “初阳,你觉得这样不好吗?”汤若望问道。 孙元化还是没有说话。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拧下盖子叹气似的轻轻一吹。火绒燃烧了起来,但那莹莹的火光,并不足以补偿消失的光芒。 孙元化回到案台边上拿起烛台,用火折子点燃上面的半根蜡烛。“道未啊,你真是越来越像个官儿了。这回我若是仍考不上,就留在你的帐下做个代笔的师爷好了。”孙元化将点燃的蜡烛放回原位,又拿起毛笔轻轻地在砚台里滚了滚。 ———————— 夜半时分的一场疾风之后,一朵遮天蔽日的雨云在夜幕的掩护下笼罩了整座城市。天公没有降下惊雷提醒,毫无预兆地给京师及周边的数百里江山送来了一场酥润的大雨。 北京已经晴了好些日子,接连的明媚惯坏城市里的居民。疾风吹落衣衫,骤雨泥泞大地。上苍在恩降甘霖的同时,也给了那些夜不收衣的家庭一个不小的教训。 大雨绝了许多人出门的计划,但并不影响官府照常办公。大清早,天刚蒙蒙亮,钦天监的六品小官就举着一把伞离开了借宿的小屋。他此行所向既非都察院也非钦天监,而是位于千步廊另一侧的通政使司。 通政使司北面的紫禁城是整个北京地势最高的地方,而且呈中间高、两侧低,北方高、南方低的基本态势,最北侧的玄武门比最南侧的午门足足高了近两米。在这两米的落差之间,还有数不清的明渠暗槽,钱眼涵洞。 雨水在淤积之前,就会排到内金水河,再从内金水河排到护城河,最后一路南下进入京城护城河。无论下多大的雨,只要大水不将整个京城漫灌,那么紫禁城就不可能被淹没。 大雨之下,紫禁城内再次出现千龙吐水的罕见景象。但皇帝朱常洛可不会冒着雨跑去皇极殿前的广场欣赏这番奇异的景观。这年头儿,就算是感个冒兴许也会要了人的命。为了不给自己的找麻烦,朱常洛罢了户外的活动,改在南书房里跟那坨包金的铁疙瘩较劲。皇帝跟铁疙瘩较劲,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用平稳的声调朗读那份每日简报。 “内承运库已拨出库藏白银二十万两,交付工部节慎库,以备采买原料,供兵仗局打造兵器、甲胄。” “宝钞司新制银票总计三十万两,已全部贮入日月银行总行现钞库。” “惠进皋的钦差团已经离开京师,正前往辽东挑选广宁支行地址。”惠进皋离开北京的时候还按计划带走了现银十万两,银票二十万两,以及储备银之外的开办经费。不过提银子的事情之前已经汇报过了,王安便没有特别注明。 因为简报上面基本是些无聊的内容,所以在大多数时间里,朱常洛都只是默默地听着,他既不发表意见,也不开口询问,甚至连表情都没怎么变过。直到王安提到一件小事: “尚膳监已将备用铁锅总计十口,拨付太常寺衙门。” “拨付铁锅?”朱常洛动作放缓了些。 “是的。”王安立刻停下朗读,向皇帝解释道:“前些日子,察哈尔部大汗林丹巴图尔的使节阿穆岱鸿台吉,曾委托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范济世上疏,请求将赏赐的白银换成铁锅。那本奏疏批了‘照准’,所以奴婢就让尚膳监拨出铁锅十口,交付太常寺。” 接见结束之后,代掌礼部印务的吏部尚书周嘉谟照例拟了一些赏赐给阿穆岱鸿台吉。其中就有“白金五百两”。但比起这五百两白银,他似乎更想要铁锅。所以,阿穆岱鸿台吉就在五百两白银到手之后,委托范济世上了这么一道疏。 奏疏传到内阁,票拟的大致意见是,别这么小家子气,既然外使以“极为恭顺”的言辞上疏请求,那么再赏他十口铁锅好了,至于已经发出去的白银就不必退还了。 朱常洛收到这封奏疏之后只扫了两眼,就写了照准,接着便将这个事情抛到了脑后。 阿穆岱鸿台吉也是没有办法,北京每一个坊的市场上都有便宜的铁锅卖,五百两白银能买许多铁锅走。但他们那群人的样子,比西洋人还要扎眼,尤其是那个发型,就跟在脑门儿上贴了一张贸易禁令似的。别说去市场上购物,就算是离开四夷馆单纯地想去逛一逛,都有热心市民找到巡逻的兵丁,请他们去抓捕这些鞑靼“细作”。 即使他们委托汉人去买铁锅也没用。若是没有特别注释的文牒,那么这些铁锅就一定会在沿途的关口被负责货物审查的官员以走私的名义给扣下来。而且文牒上注明十口铁锅,那他们就只能带十口铁锅出关,多一口都不行。至于会不会闹出外交纠纷,乃至引发战争,那都不是审查官员该考虑的。 “哦。”朱常洛想起来了,他点点头,换了一只手,继续摆弄那个哑铃。王安见状,也接着念其他的内容。 又念过几条杂事,王安还是不可避免地读到了那条他并不想亲口念诵的简报。 短暂到难以察觉的停顿之后,王安缓缓开口道: “东厂现已查明。武清侯之所以邀请公爷,侯爷、伯爷们前往清华园,主要是为了商量粮食贸易的事情。” “粮食贸易.”果如王安预料,皇帝立即就有了反应。“从哪儿买,到哪儿卖?”朱常洛刚提出这个问题,便自己想出了答案。“辽东?” “主子圣明,是卖去辽东。”皇帝的敏锐让王安小小的惊了一下。 “仔细说说。”朱常洛放下哑铃。 “是。”王安合上简报收好,接着从桌面拿起东厂昨晚呈上来的提报。 如果今天没有下雨,那么这份提报就会和简报一起放在御案上最显眼的地方,等待皇帝在锻炼结束之后,亲自御览。 王安翻开东厂的提报,直了直身子,凝练地说道: “东厂查明,武清侯以及应邀去清华园赴宴的勋戚们,都或多或少地参与到了走陆路往辽东倒腾粮食的贸易中。其中,武清侯、成国公、英国公组建的商队规模是最大的。从万历四十六年,奴贼糜烂辽东以来,他们就开始进行这样的贸易了。” 东厂的网撒的很广,崔文升不仅派了探子去调查武清侯以及参加宴会的其他勋贵,在得知事情的起因之后,还给英国公、定国公、永宁伯乃至泰宁侯四家增派了眼线。可以说,北京有爵位的勋贵几乎都被东厂监视了。 王安喉头有些发干,但他并不伸手去拿近在咫尺的茶盏,他只咽下一口唾沫,稍稍润了润嗓子,就继续说了。“东厂的探子从武清侯府上一个叫李来富的仆人那里得知,小侯爷召集勋戚密会的直接原因,是兵备道张铨在海州行董宣故事做强项令。将海州的粮食官价从四两压到了三两五钱,并且拒绝给任何勋戚行方便。前些日子返回京师的崔仲青犒军使团也在其述职报告中提到了此事。” 朱常洛一直没有插话,只默默地注视着空荡荡的案台。但听到这儿,他忍不住发问了:“李铭诚这是想要干什么?是派人去海州做掉张铨,还是联合起来上疏逼迫朕将张铨撤下来?” (本章完) 第386章 追查令 第386章 追查令 无论是谋杀朝廷命官,还是结党逼宫都是能杀得人头滚滚的大罪。但皇帝的声音不重,如果不管内容,那语气简直就像是提了一个极普通的问题,但这样的平静反而让王安感到心悸。王安沉默了,这是涉及勋戚的案子,他不仅不敢顺着话往下说,甚至连“没人敢逼迫万岁”这种场面话都不能讲。 王安低着头,用阴翳的眼神狠狠地剜着那份提报,仿佛是要从上面抠出什么东西似的。而陪坐在殿内的另外两名太监更是深深地伏低了身子,只压着鼻嗓小声地喘气。 “你怎么不说话了?”朱常洛慢慢地望向王安。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只一剐眼皮,王安便敛去了眼睛里的那份阴翳。他抬头看向皇帝,整张脸都在展现着恭顺与小心。“奴婢不好说。” “有什么就说什么,没什么不好说的。”朱常洛说。 “就是.”王安赔笑道:“就是没什么好说的。直到目前,东厂就只查到了这些事情。” “只查到了这些?”朱常洛的眼神变得严厉了不少。 “确实只查到了这些事情。”王安骇然,赶忙说道:“这提报应该只是一个早期的奏报。东厂那边拿过来,奴婢也就把它列上去了。” “拿来。”朱常洛勾勾手。 “是。”王安合上提报,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来到皇帝的面前。将提报举高递出。“敬请主子御览。” 朱常洛从王安半夺过提报,一掂量,发现这东西还挺厚。 朱常洛刚才还锻炼着,血正热。他手上的力道没控制好,一拉扯,硬质封壳之间长长的软纸就垂落了下来,歪歪扭扭地蜿蜒到了地上。 王安见状,赶忙跪伏到皇帝的脚边,将那些填满了黑色墨水的软纸高高的捧举了起来。 “起来。别跪着。”朱常洛将叶折重新叠放好,平放到御案上。 “是。”王安稍松了一口气。他领命起身,但仍旧垂头,不敢看皇帝的脸色。 这时候,在乾清门当值的几个宦官护着早晨的第一批奏疏,走到了南书房的门口。门刚打开,这几个宦官还没跨过门槛踏进去,就察觉到了房内气氛的严肃。他们不能一直在门口杵着,只能不约而同地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把两个用油布盖着的托盘捧到刘若愚的案前。 在刘若愚的注视下,一个空着手的宦官小心翼翼地揭开沾了不少雨水的油布。这宦官的手很稳,雨水四下滴落,既润了他的衣,也湿大殿的地,但就是没有点在奏疏堆上。当两张油布都被揭下,另一个宦官便走了上来。尽管这宦官一直用宽大的袖子套着两臂,但他把手掏出来之后,却并没有立刻去碰奏疏,而是先在自己的前襟上擦了擦手,才将一摞摞的奏疏码放到刘若愚的案头上。 送完奏疏,乾清门的宦官们鱼贯离开了。紧接着,在殿内伺候的小黄门立刻拿着干布来到他们先前站立的地方,跪在地上仔细地擦掉那些落在地上的水滴。大殿必须干净,而且必须干燥,如果皇上踩到水滑了,那不是皇上不小心,而是他们工作不到位。要是真出现这样的纰漏,那么最轻的惩罚都是能打断腿的廷杖。 东厂交上来的提报很长,但大多都是些琐碎行动的细节,简直就是一本纯粹的流水账。朱常洛耐着性子看完,发现当中的核心内容还真就只有王安凝练总结出的那些。 朱常洛合上提报,啪的一声将之扔到了御案上。“叫崔文升继续查,查清楚这帮人到底想干什么。还有,加派监控的人手,要是他们再派人出京,就追出京跟着!” 勋戚组建商队倒卖粮食赚取差价,算不得什么问题。只要这些商队能把关内产出的粮食顺利的运到关外,并把辽东地区过于富裕的银子置回关内,那么对国家来说就是利大于弊的。至少可以纾解朝廷的补给压力,并给产粮区带去作为货币的现银。 在对金战争结束之前,就算勋戚们的商队通过各种方式逃避了部分关税,朱常洛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他们为了自己的私利,想要干涉市场,乃至影响朝廷的政策与人事任免,朱常洛就要把那只闭上的眼睛给睁开了。 “是。”这时,王安已经领着吩咐回去坐着了。他听见皇帝的命令,立刻就代替皇帝,在那封司礼监简报上落下朱墨。 司礼监简报也算是待批的奏疏,或者说奏疏汇编,尽管大多数条目都是看一眼就过,得不到皇帝的朱批。但对应给外官的奏疏,这是等于批了一句“知道了”。 要是朱常洛突然有了什么调整的想法,又觉得不必开口下一道专门的命令,就会在条目的旁边写几个字或是一段话。王安看了,就会照着朱批的意思把事情安排下去。再过一段日子,可能是次日也有可能很久,执行的结果就会变成新的条目出现在简报上。如果以现有的资源执行不下去,或者需要新的授权,王安就会开口请示或者要一道明旨。 王安还没写完,朱常洛又下令:“还有,派个人去教一教崔文升那厮如何写提报。连个总结段都没有,叫人怎么看啊。” “是!”皇帝略带调侃意味的语气让王安彻底放松了。至少今天,这件事算是过了。王安没有在简报上另添一句,而是默默地将这个命令记在了心里。 ———————— “主子,”刘若愚停下手里的活计,拿起一本奏疏站了起来。“那个钦天监的汤若望又上疏了。” 钦天监的工作虽然重要,但并不紧要,在南书房的工作排序中,属于闲杂衙门中“杂”的范畴。若是有这个衙门的官员上疏,都是刘若愚先看过再递交给皇帝皇帝过眼。 “他又说什么了,”朱常洛问:“跟耶稣会的案子有关?” “圣明天纵无过主子。”刘若愚顺势拍了一个马屁。 “巧嘴。”朱常洛轻轻一笑,似是被骚到了痒处。“简单说吧。” “是。”皇帝高兴,刘若愚也很满足。他打开奏疏,简要的总括道:“汤若望在奏疏中说,他为了查明事实,探寻沈阳大案的真相,应征加入了都察院临时组建的翻译馆。” “汤若望还说,他在翻译这些书信文章的过程中,阅读到了大量令他感到‘惊骇异常’‘恐惧莫名’的违逆文章。这些文章不仅悖逆了我大明的国法纲常,违逆了西洋外教本身的教义,更与前代耶稣会监督利玛窦的传习宗旨大相径庭。”讲到这儿,刘若愚改念原文了。“臣忝为圣上钦点之官员,天朝之臣民,耶稣基督之信徒,前代监督之仰慕与追随者.” “他还真会给自己扯旗套皮啊。”朱常洛轻笑一声,喃喃自语。 皇帝开口说话,刘若愚便立刻住了嘴。 “你怎么不接着说了?”朱常洛问。 “奴婢耳拙,”刘若愚抬头看向皇帝,却发现皇帝并没有看他。“没有听清主子方才的圣训。烦请主子明示。”朱常洛怔了一瞬,摇头道:“没什么圣训,你继续说就是。” “是。”刘若愚接上之前的话,继续朗读道:“臣忝为圣上钦点之官员,天朝之臣民,耶稣基督之信徒,前代监督之仰慕与追随者,着实难容如此僭越与亵渎,更不愿稍违本心,隐其罪恶,故强忍痛心疾首之苦,上疏陈奏,自曝家丑。”刘若愚概括完能念的内容,便将奏疏放下了。 “你怎么又不念了?”朱常洛问道。 刘若愚讪讪一笑,摇头道:“汤若望节录的词句着实悖逆,奴婢不敢再念,怕污了主子的耳朵。” “那就拿来。”朱常洛倒也不强逼刘若愚往下念。 “是。”刘若愚赶忙走到御案旁边,刚准备把汤若望的奏疏放下,却又听见皇帝说:“叫你拿来就拿来?你怕污了朕的耳朵,就不怕污了朕的眼睛?” “这奴婢”刘若愚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窘迫。 朱常洛摇头笑叹道:“放下吧,跟你说笑呢。” “是,是。”刘若愚陪着笑,却笑得很是勉强。比哭还要难看。 朱常洛摆摆手。“回去把其他的奏疏也拿来。” “是。” 朱常洛按着汤若望的奏疏,将之划拉到自己的面前,却没有立刻拿起来看。“王安,都察院那边勘察完了?” “只是翻译完了。”王安意味深长地补充道:“都察院昨天才解散翻译馆。汇总证据撰写奏报还需要些时日,恐怕得到放榜那天,都察院才能把勘察奏报给拿出来吧。” “今早的头一批章奏里,倒是有两本都察院的本子。不过只看厚度,应该不是沈阳逆案的勘察奏报。”刘若愚早已经给第一批奏疏分好了堆,转头回去就给皇帝抱了过来。 在特定的位置放下奏疏之后,刘若愚又把那两本来自都察院的题本挑出来放到这一摞奏疏的顶部。皇帝自己直接御览的奏疏刘若愚都不过眼,也不排序。但像这样特意提及,他也能立刻找到。 “唔”朱常洛点点头,指尖缓慢而有节奏的敲击着汤若望奏疏的封皮。思忖许久,朱常洛又看向王安。“你说,这都是叶次辅教他的,还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王安似乎回忆了一下。“汤若望近日没有去过叶次辅的宅邸。” “一日为师终身受益嘛。”朱常洛这才打开那本奏疏阅读了起来。 刘若愚以为皇帝必然会因为汤若望曝出的那些“家丑”而感到愤怒,可直到放下奏疏,皇帝那沉着的脸色也没有任何变化。 “王安。”朱常洛呼唤道。 “奴婢在。”王安立刻放下刚拿到手里的题本,将备忘录打开。 朱常洛提起笔在汤若望的奏疏上落下赤红如血的朱墨。 他只写了三个字:知道了。 待“了”字的那一勾扬起,朱常洛又把奏疏合上,并轻轻地将之推到御案的边缘。“暗中把这本奏疏的内容泄出去。让天下人也知道知道。” “是。”王安放下笔走过去。他拿起汤若望的奏疏,皇帝也将刘若愚抽出来的都察院奏疏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 “最近京城的治安不太好?”朱常洛翻阅着奏疏。声音被不断敲击着瓦片的雨滴模糊,就连靠得最近的王安也没怎么听清。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王安说道:“是有些骚然,但都不是什么大事。” “如果不是大事,”朱常洛用指节扣了扣桌面上的奏疏。“那这西城御史崔奇观为什么会参劾锦衣卫和巡捕营防治不严。还有,白云观白日遭劫的事情,司礼监知道吗?”白云观在南城的西便门附近,却是巡视西城御史的辖境。 “司礼监知道,奴婢也知道。”王安正色回答说。 “但朕不记得你提过这个事情。”朱常洛说道。 王安依旧很从容。“奴婢在廿二、廿三的日报中写过几笔。但不像崔御史写的这么详尽。”王安的确是写了,但他却一点细节没提,他只在简报中写道:锦衣卫提报,京中稍有骚然,正会同顺天府署,并督令兵马司及巡捕营严加整饬。 朱常洛简单回忆了一下,隐隐想起了那几条简单的记录。 “是因为裁员的事情吗?”朱常洛问的是王安,可坐在末席的刘若愚却紧张了起来。这个事情毕竟是他在操刀。 “歹人恒恶,裁员时发给的银两无非是更激了他们的恶念。”王安的注意力全在皇帝身上,一点儿都没分给刘若愚。 朱常洛不再说话。他合上崔奇观奏疏,又拿起另一本来自都察院的奏疏。打开一看,朱常洛发现,这本奏疏还是讲治安的,而且上疏的人竟是左都御史张问达本人。 不过,和崔奇观不同,张问达上疏不是来提出问题的,而是来给解决办法的。张总宪在百忙之中抽空提出的解决办法很传统:整饬保甲。 (本章完) 第387章 保甲与严打 第387章 保甲与严打 张问达在奏疏中说:京师根本重地,五方杂处,奸宄易生,况辽左多事,恐奸细暗藏,尤宜立保甲之法,严加整饬,相应札行。臣请降敕一道,令各城御史严督各兵马司逐户编集,十家一甲,十甲二保,互相稽查。 凡一家之中,名姓何人,原籍何处,作何生理,有无父子兄弟,曾否寄寓亲朋,开载明白,具造名清册呈报。 而后,各城御史及各兵马司官员需躬亲巡历地方,不时点闸,或有商贾来往,不尝即于往来之期,消添名姓,每立期限,投递不违。甘结间有形影面生可疑等人,即时研讯根繇,直穷下落务期稽察严明,地方清肃庶,使畿甸之内得保无虞。 总结下来,张问达的意见有三:编集保甲,重新编造名册;各官躬亲巡历,给往来商贾做好登记;若是有面生可疑之人,则必限期勘明。 “这京师的治安有这么糟糕吗?”朱常洛问。 朱常洛虽然偶尔出去几次,但也不过是在皇城周边转转。最远的一次出行是去徐光启那里见洋商。但那次出门了很多钱,前前后后光是随护就动用了几千人,经费和例行的赏赐都是以千两计。看见账单的时候,纵使是朱常洛也狠狠地肉疼了一番。 王安放下笔,抬起头,发现皇帝眉间的疑惑虽然多,但并没有质询的意味。“主子,能把题本给奴婢看看吗。”王安问道。 “自己拿。”朱常洛合上张问达的奏疏,将之放到靠近王安一侧。 王安走上去,拿起奏疏翻开,两三眼就扫完了上面的文字。不过,王安并没有立刻将奏疏放回原位,而是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松开皱着的眉头。 “主子,这保甲不严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张总宪也不是头一个提出严饬保甲的人。奴婢记得,至少那个被革罢充军的姚宗文就曾在万历四十七年的时候,上过奏疏请求严行保甲之法。” “姚宗文”朱常洛几乎都要忘记这个人了。“就是那个追着熊屁股一直啃的家伙?” 王安愣了一下,笑着点头道:“是他。” “既然前年就奏过,那保甲为何仍旧不严?”朱常洛微眯起眼睛。 王安回答说:“因为奏疏被留中了。” 去年找材料给姚宗文定罪的时候,王安就把姚宗文的奏疏调出来看过。 姚宗文的那本奏疏主要是针对铁岭失陷发表的奏议,当中既有不切实际的战争幻想,比如“辽阳城中团聚乡兵数万,心一而气锐,可藉为干城”。也有切实可行的建议,比如“敕令监察御史严行保甲之法”。 但无论如何,在辽左的兵事上,那时候的万历皇帝基本只看熊廷弼的奏疏了,因此,这本奏疏也和其他大多数涉及辽事的章奏一起,放在一个专门存放留中奏疏的房间里。有明以来,只有万历一朝有这种专门用来存放留中奏疏的房间,其他时期最多也就是某个架子。 朱常洛愣住了。他原本还以为,这是因为某些官员阳奉阴违办事不力,没想到,根本就没有事情给他们办。 沉默片刻之后,朱常洛拿起朱笔,在张问达的奏疏上批复道:卿奏至允至当,着都察院会同锦衣卫严饬保甲之法,虽重臣、勋戚、珰侍之家,亦须挨次排编。若有恃权违抗不从者,具名参来。 “发下去。”朱常洛将张问达的奏疏递给王安。 “是。”王安拿过奏疏,仍站在原地。 之后,又拿起先前那本弹劾锦衣卫及巡捕营防治不严的奏疏,并在上面写道:京师根本重地,安能有如此逆贼,着锦衣卫速拿案犯,从重拟办。 “这本也发下去。”朱常洛又将崔奇观的奏疏递给王安。“现在就发。” “是。”王安看过之后,将两本奏疏叠放到一起。他走到一个轮班值殿的宦官面前,将之转递出去。“你也听见了?” “奴婢听见了。”宦官从王安的手里拿过奏疏,用油纸将两本奏疏包好将之揣进怀里,才踏出殿门,抱着胸口,蹭着雨檐向着乾清门的方向疾步走去。 王安回到自己的位置,刚一坐下,却发现皇帝正看着自己。他正欲请问旨意,但皇帝却先说话了:“再拟一道旨意。” “是。”王安赶忙坐下,掏出备忘录。 “这么久笔都放干了,先放到砚台里滚一滚沾点儿墨水吧。”朱常洛也给朱笔的笔尖添了些墨水。 “是。”天气并不炎热,笔尖也还没干燥,但王安仍旧顺着皇帝的意思把毛笔深深地浸入了砚台之中。 待王安再度摆出待记的样子,朱常洛才开口说道:“发给锦衣卫和巡捕营。” “是。”王安开始落墨。 “加大整治力度,增派巡捕人手,要是巡捕营人手不够,就补一道旨意,让戎政府和兵部商量按例着抽调京营兵马充任临时巡捕。总之,把平时搜不到的地方,没去过的角落,统统打扫一遍。”朱常洛静静地注视着砚台里比血还要粘红的朱墨。“从重从严,该抓就抓,该杀就杀。” “是!”王安仿佛闻见了鲜血的腥气。 “还有,”朱常洛补充道:“严打难免扰民,给锦衣卫打招呼,让他们注意分寸,不要搞得太难看。再从宫里拨一笔钱粮出来,按人头犒劳参与巡捕的士卒,把他们喂饱。如果有人胆敢打着整治的旗号恣意妄为,中饱私囊,干犯国法,那么他就是整治的对象。” “是。” “唉。暂时就这些了。”朱常洛很清楚,无论是整饬保甲,还是严打严判,都只能清理掉现有不安定因素。京师还有一颗大雷没有除呢,这些日子还好,要是等那批被裁革的壮劳力吃完老本,成为衣食无着的失业人口,那么京师的治安还会变差。———————— 这是一场广及华北平原北部的大雨。不只是北京,天津的铅华也在这场大雨中被洗尽。尽管下着雨,但水势尚不足以影响船只的进出,所以港口仍旧开着,只是码头上的纤夫不得不下更大的力气来对抗自然的呼吸。 可是码头的上工人还是不可避免的减少了。粮食、布匹、纸张等一切受不得潮的货物不敢再搬出运进。这对有着稳定雇佣关系的工人来说,这不啻天赐的假期,毕竟雇佣他们的东主再是吝啬,也不会抠门到为了这一两天的休憩就把那几十文铜钱给抠出来。而靠着这些活计谋生的日结力工对抗不了天威,又没有工钱可拿,就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咒骂这场泽润农田的甘霖。 卫城中央,天津中卫指挥使司衙门的牌匾已经不见了,现在挂在原衙正门上的匾额已经换成了“天津巡抚署”。 二十四年前,朝廷因为备倭事宜而首设天津巡抚。不过,那时候的天津巡抚“专饬海防”,并无陆地管辖,所以巡抚署衙也就设在沿海地方。在万历四十七年设立督饷户部侍郎之后,原来那所日渐荒废的巡抚署衙也就被李长庚占了做饷部衙门。 孙承宗没考虑过和李长庚抢衙门或者合署办公,他甚至不知道李长庚的饷部衙门就是曾经的天津巡抚署。万历二十五年时候,这位顺天乡试甲午科的经魁还在河南左布政使房守士的帐下做教书先生。到倭虏既平,天津巡抚这个差事都撤了,他老人家还没考上进士。 不过对孙承宗来说,这些旧事都不重要,他这个复设的天津巡抚,和之前的天津巡抚根本就不是一个东西。皇帝的敕书授权他屯田、漕运、军务一把抓,说他是天津总督都不为过。既然事情多了,孙承宗也就不可能把治所设在一个偏僻的沿海地区。不然发个宪牌出去都得一两天才能得到回复。 辰时已经过了,但因为这场阴雨,新辟出来的签押房仍旧灰蒙蒙的,为了不影响办公,孙承宗也就还点着灯笼。 正阅览着旧日的卷宗,签押房的门被人敲响了。 “进来。”孙承宗放下笔,揉了揉鼻梁。来人进房的时候,他已经挺直腰杆摆正了坐姿。 “下官见过孙中丞。”来人是天津中卫指挥使司高级官员中仅存的硕果,镇抚使神正平。 “坐吧。”孙承宗随手指了一张椅子。 “谢中丞。”神正平拱手道谢,随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屁股尖儿放在孙承宗指给他的那张椅子的边缘。 孙承宗眼眉一挑,开门见山的问道:“他们都来了?” 孙承宗口中的他们,是指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的卫所官员。年初,锦衣卫同时向天津三卫派出了钦差。 基本的形式一样,都是随便找个借口,先把掌印官拿下带回北京再图后续。和陆文昭不同,锦衣卫对左右两卫的行动很是顺利。这两路钦差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几乎是一到地方,就把不知所措的掌印官给抓了。当陆文昭还在中卫镇抚司的牢房里拷打沈家人的时候,左右两卫的掌印官都在锦衣卫的大牢里吃席了。 可这两路的先期进度虽然快,但后面直接就停了。还没等到左右两卫的事情发酵,中卫镇抚司的主官神正平就“主动”揭发了本卫上下官员的不耻罪行,给天津地方招来了孙承宗这么一个“青天大老爷”。 孙承宗自己都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北京的当天,司礼监便按照皇帝的旨意,给锦衣卫下达了中止任务的命令。由此,再也没有新的锦衣卫跑到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去为难当地官员。只有交了差的刘侨带着一队人马再次出京,把中卫的罪官押回了北京。 可这左右两卫的官员也不是木头。尽管锦衣卫没有再来,也没有人专门告知他们发生在其他两卫的事情。但当他们接连听说,中卫掌印指挥使沈采域畏罪潜逃,中卫衙门的高级官员全体被抓,为了查清这个案子,朝廷竟然专门派了一个几乎拥有总督权限的天津巡抚到地方来等事情之后,他们还是察觉到了这当中的问题。 为了自保,左、右两卫的官员不断地写信请见孙承宗,或者说请孙承宗到他们的辖区去,但孙承宗一概回复诸事繁巨,暂不移署。 直到南下杭州的陆文昭押着逃走的人犯过境,孙承宗才命人给两卫的代理掌印发去宪牌,命令他们来巡抚衙门议事。 “回中丞大人的话。右卫的张同知和武佥事来了,正在大堂等着您老呢。”神正平双手搭在大腿上,他坐得很直,但脑袋却垂着,就像一个被师傅单独喊来问话的学生。 “左卫的马同知呢?”孙承宗问道。 神正平摇头道:“马同知还没来。” “左卫不是更近一些吗?”孙承宗看了一眼灯罩里的蜡烛,发现这支蜡烛已经烧得差不多只有半寸了。 孙承宗转而看向摆在签押房里的另一张桌子,那里坐着的是巡抚衙门新募的书办之一,他和另外一名书办每天都在这签押房里轮值,协助孙承宗处理一些文书上的工作,并传递一些不必孙承宗亲往下达的命令。孙承宗朝那书办招手,那书办立刻走了过来,拱手问道:“中丞有什么吩咐?” “快烧净了,”孙承宗指了指面前的灯罩。“拿一根儿新烛过来。” “是。”书办转身走向一个存放蜡烛的柜子。 这时,神正平才出声接言道:“中丞明鉴,左卫确实离中卫更近一些,但路没那么好走。” “嗯。那就让他俩先等着吧。”孙承宗接过新烛,将灯罩取下。他在旧烛的残火上点着新烛,随即又用旧烛的残火将新烛的底部烧熔。两烛熔接,烛光又傲挺了起来。 “那下官就先出去了。”神正平起身作揖。 “你去吧。”孙承宗点头。 神正平走到门口,又听见了孙承宗的声音:“去把米郎中和金局副请来。” 神正平刚准备应答,那书办却先他一步应声出门了。 (本章完) 第388章 卖别人的勾子,立自己的牌坊 第388章 卖别人的勾子,立自己的牌坊 几匹满身泥水的马儿急急地停在了衙门口。那是天津左卫的代理掌印,同知马永安,和负责左卫练兵事宜的佥事朱大颉,以及少量的随从。 马永安踩镫下马,随从们也纷纷下马。但朱大颉却仍旧坐在马上。 “你看什么呢。”雨点泼洒在马永安的蓑衣斗笠上,天地间的噪音弄得他自己都不怎么能听得清嗓子里发出的声音。“下马了!”马永安放开嗓子,大喊道。 “马同知,”朱大颉遥指着衙门的门牌。“我们来错地方了!” 马永安一抬头,雨水立刻就泼了他一脸。马永安一手压着斗笠,一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定睛一看,发现他们竟然歪打正着地来到了“天津巡抚公署”。他们收到的命令,是让他们来天津中卫指挥使司。 “这定然是合署办公了!”马永安立刻明悟了。 “可是也没见到第二块牌子啊。”朱大颉说道。 “问问不就知道了!”马永安有些不耐烦了。所谓春雨如油,这一路上的雨水非但没能浇灭他心底不安的火焰,反而让它烧得更旺盛了。 马永安的口气让心下同样惴惴的朱大颉很不快,但马永安毕竟是他的顶头上司,朱大颉不能吼回去,就只能眉头一皱,把这股火给硬吃了。“是。” 两人把缰绳递给凑近的随从,小跑着来到衙门口,却被守门的兵丁给拦了下来。“干什么的?” “这里是中卫指挥使司吗?”朱大颉走上去,也不表明身份,直接就问道。 “这么大的牌子挂在那儿。你自己不会看吗?”守门的兵丁已经换了一班,并不知道左卫的官员曾经来过。见这群人一身蓑衣斗笠,既看不清面容,也看不清装扮,还在门口指指点点,就把他们当成了可疑人员。“你不认识字儿,还不会数数啊?”说着,那守门的兵丁还轻蔑地哼了一声。 “他妈的!你小小的一个门卫,怎么敢这么跟老子说话!”马永安只是拧眉,可朱大颉一下子就火了,他摆足官老爷的架势,抬起手就要打人。 “你干什么!疯了?”马永安赶忙冲上去,一把压住朱大颉扬起的手。“这地方可是巡抚衙门!” 朱大颉猛然一凛,即使风雨兼程的跋涉让他的脑子混沌得就像一团糨糊,但经马永安这么一提醒,他还是立刻就想起了打狗看主人的基本规矩。 官老爷的架势到底还是有用的。这守门的兵丁在参加巡抚标营的选拔之前,就是一个普通的卫所兵,让太清楚卫官老爷的样子了。没点儿官身在身上盘着,还真不会两句话就要打人。 “你们到底是谁?亮明身份。”守门兵丁的语气稍微缓了些,但仍旧摆着一副高傲的姿态。 所谓见人下菜碟,这守门的兵丁门儿清,既然另一个架势更大的官儿忌惮巡抚衙门的招牌,那么就说明这两个还没有大到能逼迫茅游击乃至孙巡抚把自己开革的地步。态度过于软了,反而是灭自己的威风。 “唉。”马永安叹出一口满是疲惫的浊气。接着拨开斗笠,撩起湿透的衣角,取下自己的腰牌向那兵丁展示。“我是天津左卫代理掌印马永安,收到孙巡抚的宪牌,来指挥使司议事。” “宪牌?”守门的兵丁没有听过谁的招呼,还不知道有这个事。“您老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通报。” 守门的兵丁拿起靠在门墙旁边的斗笠蓑衣快速套上,转过头,他便迎着雨幕,顺着甬道朝着仪门跑去。 ———————— 不多时,同样戴笠披蓑的神正平迎了过来。那个守门的兵丁也跟在他的身后。 神正平摘下斗笠,主动向两人行礼。“下官中卫镇抚司神正平,见过马同知,见过朱佥事。”虽然神正平按例代掌着天津中卫的印务,但他的本官官衔毕竟只有从五品。对他来说,从三品的马永安和正四品的朱大颉都是上官。 马永安和朱大颉先是齐齐一怔,随后才缓缓地还礼道。“神镇抚不必多礼。” 马永安直起身,刚想开口问点什么,神正平却已经把斗笠给戴了回去。“两位上官,请跟下官来吧。” “好。”马永安也不强问,带着随从跟神正平一起穿越雨幕进入了衙门。 进入衙门之后,神正平并没有直接将二人带到大堂去,而是将两人领到了一间被雨廊罩着的房间里。房间不大不小,是标准的一明间两次间的结构,明间与此间之间没有墙,只有两道木屏风挡着。除了桌椅柜子,房里便再没有多余的装饰了。 “马同知、朱佥事。请先在这里把衣服换了吧。”神正平将蓑衣斗笠全部卸下,抬手便挂在墙上。 “好。”马永安和朱大颉正有此想。即使有斗笠蓑衣的保护,他俩这一路踏雨而来,也被淋了个透彻,身上的衣服基本都湿了。 这间屋子里是备着干衣服的,就放在房中唯一的木柜子里,但神正平见两人的随从都提着包裹,也就没有多嘴。就在神正平准备默默地退出房间时,马永安却叫住了他。“神镇抚,请留步。” 神正平哑然一笑。“马同知不急,孙中丞还在忙呢。”说罢,神正平还是退出了房间。 马永安和朱大颉对视一眼,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就不再挽留,而是一左一右地去屏风后面换衣服了。 少顷,马永安和朱大颉推门走了出来。尽管他们换上了从三品和正四品的绯色袍服之后,但神正平的青袍也没有就此失了神采落了下乘。 “二位这边请。”神正平摆手引导。 “神镇抚。”刚迈出步子,马永安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说话了。“现在的中卫是你在当家了吧?”马永安的话说的很委婉。 “马同知说笑了,我能当什么家。”神正平摇头道:“不过是帮着孙中丞处理一些杂务罢了。” “听说是神镇抚举发了沈指挥使?”走在神正平右手边的朱大颉说的就更加直白了。 “我没有举发沈采域。”神正平淡然地说道。朱大颉暗哼一声,快步跑到神正平的面前,拦住他的去路。“神镇抚如此高义,为何急着否认?”马永安眼神微动,却没有像之前那样阻止朱大颉。 神正平看向朱大颉,眼里萦绕着杂糅了各种情绪的神采。“我没有否认,我举发的人是韩成奎、姜癀纯这些蠹国害民的蛀虫,而沈采域本来就是锦衣卫点名要抓的要犯,就像你们左卫的张同知和右卫的刘同知一样。只不过他俩不像沈采域那般畏罪潜逃,罪加一等了而已。”左右两卫都是同知掌印,还没有指挥使。 “这到底是怎么了?”马永安仍然站在神正平的身后。 神正平像是没听懂,他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说道:“下官职责所在,不得不得为。” “好一个职责所在,”朱大颉狠狠地翻了个白眼。“神镇抚还真是高义啊!” 马永安看不见神正平的脸色,但他也不在乎神正平是否装傻。沉吟片刻后,马永安不再在举发的事情上纠缠,而是问道:“沈指挥使、张同知、刘同知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京里竟同时派锦衣卫来拿他们?” 马永安的话说得明白了不少,但他也没完全摊开。实际上马永安并不在乎沈采域和另外两位掌印的死活,就算上面真要砍了他们,马永安都不见得会生出兔死狐悲的情绪。马永安真正想知道的,是这些个烂事会不会牵连到他的身上来。 “二位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吗?”神正平反问道。 “我们要是知道,还问你干什么?”朱大颉气愤道。 “既然二位上官都不知道,那下官又能知道什么呢。”神正平叹了一口气。“但我想今天过了,大家应该也就都能知道了。” 马永安的两眼失了神采,闭上嘴不再说话。 朱大颉还想再问,但神正平却先一步开口:“二位上官要是还有什么想问的,也别站在这儿问了,张同知和武佥事已经来了许久了。别让他们再久等了。” “张同知,他不是被.”马永安一愣,但旋即就反应了过来。“张伯军和武世焕?右卫的人也来了!”马永安还以为只有他收到了巡抚衙门的宪牌呢。 “早就来了。” ———————— 神正平将马永安和朱大颉带到会客厅。一推门,右卫的代理掌印张伯军和负责练兵事宜的佥事武世焕立刻站了起来。这次传唤,宪票里写的很清楚,只传见代理掌印和分管练兵的佥书,其他的官员则继续留在当地不得擅自离开辖境。 见到来人的官服和脸孔,张伯军和武世焕先是一愣,随即又迎上去。“马同知,朱佥事,久违了。” 朝廷规定,在职官员若不得上级传唤,又不到考察年份,则不可擅自离开辖境,否则便以擅离职守问罪。所以这些官员之间虽相距不远,亦不乏往来,但基本都是派遣家人,通过书信沟通。 马永安和朱大颉亦回礼“张同知,武佥事,久违了。” “诸位上官先在这儿坐一会儿吧,下官前去通报了。中丞若是空闲了,下官再来通知。”说完,神正平也不等上官们同意,转头就走了出去。 “妈的,真是个鸨子养的东西。”神正平还没走远,朱大颉就迫不及待地骂起娘来了。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马永安略提高声调,“神镇抚堂堂五品官,都亲自来迎咱了。你还要怎么样?” “老鸨子要是不恬着脸招呼客人,能把别人的屁股给卖出去吗?”朱大颉咧着嘴,阴阳怪气道。 马永安不再说话,就近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一整个早晨的奔波下来真是让他既疲又乏。几通没什么收获的机锋打下来,又消耗掉了他仅剩的精力。好在换了一身衣服,不然真就是饥寒交迫了。 “朱兄,这话也不能这么说。”张伯军和朱大颉是同科武举出身,年轻时有些交情,知道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脾性。“人家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为。” “整个中卫衙门都被逮了,就剩他一个人,不是卖了屁股还能是什么。”朱大颉不满道。 武世焕走到马永安对面的椅子坐下,拿起微凉的茶水,轻轻地抿了一口。幽幽地说道:“朱佥事,既然你觉得神镇抚卖了屁股,那他这屁股是卖给谁了呀?” “还能是”朱大颉刚准备回答,却又急急地刹住了。“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他卖别人的屁股,给自己立牌坊。”说着,他便来到马永安身边椅子,跷腿坐着不再说话。 张伯军走到武世焕身侧的茶几旁,拿起一碟已经凉了的绿豆糕,来到马永安的身前。“想来二位也是一路快马,饿了吧?” “是有些。多谢。”马永安拿起一块儿绿豆糕,大口的咀嚼了起来。 “我放这儿了,二位用吧。”张伯军放下糕点。 “张同知和武佥事是什么时候到的?”马永安吃着干冷的绿豆糕,一开口嘴里的就喷出了渣滓。 “辰时许吧。”张伯军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 “已经见过孙中丞了?”马永安想来点儿水,四下顾盼,最后在墙角的一张小木桌上发现了水壶。 “孙中丞正忙着呢。”张伯军很清楚知道,这不是什么忙不忙的问题,这就是上官给下官下马威。作为天津右卫的二把手,代理的一把手,他自己也干过类似的事情。谁叫官大一级压死人呢。不过在眼下这个时候,孙承宗愿意给他们下马威,反倒算是一个好的信号。 朱大颉的话虽然难听,但张伯军是同意的。神正平就是一个老鸨,靠着踩别的婊子把自己的牌坊立起来了。如果孙承宗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他也不介意把其他的同僚全给卖了,换一座“职责所在,不得不为”的牌坊。 (本章完) 第389章 利国利民,不负皇命 第389章 利国利民,不负皇命 当天津三卫的官员一起来到大堂的时候,椅子茶几已经摆好了。 天津巡抚孙承宗和内官监杂造局局副金忠,正坐在左右两张坐北朝南的椅子上。每次集会,只要有金忠参与,孙承宗就都会让金忠坐在自己的次席。 孙承宗的用意十分明显。这金忠虽官不显、位不重,放在宫里别说排号,扔进宦官群体里,指不定都注意不到这号人。但他既然领命出了宫,就算是宫里派来的“钦差”了,因此尊重他就是尊重宫里,尊重皇帝。孙承宗没有“正人君子”的道德洁癖,也不怕别人给自己扣一个“曲阿内珰”的帽子,只要不是那种搞得天怒人怨的大蠹虫,孙承宗都能与之结交。 而在孙承宗和金忠之外,还有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米万钟和户部管饷主事鹿善继,以及一个站着的仆人。 见三卫的武官到来,这一屋子里的人竟没一个站起来。宦官、文官们就只静静地坐在那儿,默默地看着这些远道而来且等了许久的武官们。这架势不像是要开会,反倒像是开审。 纵然已经料到这是下马威,但卫官们本就悬着的心还是乱颤了起来,就连脑子一热就要伸手打人的朱大颉,此刻也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垂着脑袋,摆出一副蔫巴的样子,不敢大声喘气。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天津右卫的代理掌印马永安。犹豫片刻之后,他快步走到孙承宗的主座前,长揖行礼道:“下官和朱佥事一收到巡抚衙门的宪牌立刻就赶来了,可没想到骤然撞上这么一场雨。紧赶慢赶,最后还是让诸位大人久等了。” 论官品,他马永安和张伯军都是从三品的武官,品秩比孙承宗这个正四品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还要高一级。但是这年头,大官小官的划分很多都已经不按洪武那一套了。孙承宗既然有“整饬军务”的职权,那他就是马永安和张伯军这些个卫所官员的上官。 “让诸位大人久等了!”马永安的话,仿佛黎明时分的鸡鸣,把其他三名卫官从骇人的幻梦中惊醒,他们赶忙学着马永安的样子向宦官和文官们作揖行礼。 孙承宗站了起来,其他三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晚春雨寒,诸位一路风雨兼程,辛苦可想而知。我们再多等一会儿也不会怎么样。”孙承宗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地说着基本的场面话。 “不辛苦,不辛苦。”四名卫官也乱哄哄地接言笑道。 “先认识一下吧。”孙承宗摆手朝向金忠。“这位是内官监杂造局的金局副。金局副来我天津主要是为了给宫里的产业选择合适的场址。” “不才金忠。”金忠只说了这一句。 四名卫官倒是打听到了有宦官来天津的事情。但一直都不知道这宦官是来干什么。现在听见这金忠不是东厂或者西厂派来的,四名卫官都小小的松了一口气。“见过金局副。”四名卫官纷纷行礼。 但金忠微微颔首,没有再一个一个地还回去。 “这位是工部营缮司的米郎中。米郎中来我天津主要是为了城郭修缮、营房改造等事宜。”孙承宗接着介绍米万钟。 “在下米万钟。幸会。”米万钟的态度比金忠好了不少,可也就那样。 “见过米郎中。”四名卫官对米万钟这位并不特殊的事务官就没什么印象了。 但如果他们愿意时间附庸风雅,写诗作画,就会知道米万钟的名头不是大,而是非常大,大到文人墨客,谈起“米万钟”这个人名的时候,人们想到的都不是什么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而是与董其昌并称为“南董北米”的大书画家。 去年赋闲在家的董其昌被新君重新启用来到北京,还有人想撺掇这两位碰在一起,对上一对。不过去年政局诡谲,皇帝一度摆出一副要搞大清洗的架势,而这俩都是喜好明哲保身的官儿,不想在那种敏感的时期把自己显出来,白白地遭受什么无妄之灾。所以这场对局也就一直没能攒起来,也算是书画界的一大遗憾事。 最后,孙承宗又向四名卫官介绍鹿善继:“这位是户部的鹿主事。来天津主要是为了协助本抚督管屯田钱粮事宜。” “在下鹿善继。幸会。”鹿善继还是很客气的,至少笑得比前两位要灿烂一些。 “见过鹿主事。”四名卫官知道,这个鹿善继是和孙承宗一起来天津的。而且他们还知道,除了鹿善继,孙承宗还带了一个管兵的营将,不过那营将似乎并没有过来参会。 四人本以为这番介绍完毕,孙承宗就该让他们介绍自己然后进入正题了。但不曾想,孙承宗竟然竟朝四名卫官身后的神正平招了招手。 神正平一愣,旋即快步走到孙承宗的面前,躬身行礼,姿态极低。“中丞有何吩咐?” “不吩咐。只介绍一下。”孙承宗呵呵一笑,说道:“这位是中卫镇抚司的神镇抚,现在的代理掌印,本抚到任之后的左膀右臂,想来诸位已经见过了。” 四人没有想到,孙承宗竟公然把神正平的这个“卖婊子,立牌坊”的家伙,拔高到了“左膀右臂”的地步。 “是,是!已经见过了。”他们先是一愣,随后纷纷附和,很顺遂地将对孙承宗的谄笑嫁接到了神正平的身上,脸上全然看不出早些时候的鄙夷。 听了孙承宗的话,神正平立时便是满面红光。他连连摆手道:“下官怎么敢当,下官不过是照着中丞的方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力所不及之处,还给中丞和诸位大人添了不少麻烦呢。” “神镇抚过谦了。”孙承宗笑着,摆手朝向鹿继善的下位。“坐吧。” 四名卫官心下凛然,这又是一个凸显,即使神正平代掌了中卫的大印,按次序他也不该坐在同为代理掌印的马永安和张伯军前面,最多也就坐在武世焕和朱大颉的前面,孙承宗如此做,分明就是要把神正平提到一个异于左右卫官的特殊地位 “看茶!”不等卫官们再心思多想什么,孙承宗甚至不给卫官们自我介绍的时间,随着他一声喝令,立刻就有数名随员端着热茶鱼贯而入,按坐摆盏。———————— 众人落座,茶点上齐之后,孙承宗轻咳一声,直接就切入了正题:“议事吧。” 孙承宗的声音不大,但其效果不啻于一响惊雷,让本就没有多少人声的大堂立刻就只剩了雨打瓦片的声音。四名卫官的紧张之感也瞬间达到了峰值。 孙承宗缓缓说开口了:“本抚与列位同僚来津已有月余。想来诸位已经打听到本抚为何来此了。”说着,孙承宗环视一圈,他目之所及,眼神所至,众人纷纷点头应是。 “很好。”孙承宗点点头,继续道:“在神镇抚协助下,抚院彻查了中卫上上下下的情况,只能说是触目惊心。”此言一出,四名卫官本就沉凝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神正平也是一愣,孙承宗这是当着他面在捏造事实。神正平根本就没有参与过对中卫各项现状的搜查,别说协查,孙承宗连经历司的门都不让他进。神正平所能做的,差不多真就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带着四个千户帮着孙承宗处理一些杂务,维持天津中卫作为漕运枢纽的基本功能。 说到这里,孙承宗又停住了。他转头看向站在身后的家仆孙燧,朝前挥手,并说道:“把整理出来的案卷纲要拿给诸位大人看看。” “是。”孙燧走向墙边的木桌,从上面捧起一个木质的托盘。木托盘上有一个镇纸,镇纸下镇着几张随风摇摆的案卷纲要。 神正平本以为孙燧会先拿一张案卷纲要给自己,却不承想,孙燧直接捧着托盘走到了马永安的面前。 孙燧在茶几上放下托盘,却没有拿下镇纸,而是直接抓着第一张案卷纲要的边缘,猛地一抽,将之给抽了出来。而其他的案卷纲要则继续被镇纸镇在托盘上。 “马同知,请。”孙燧用双手将案卷纲要递给马永安。 “我们见过吗?”马永安瞳孔一缩,他可不记得自己见过面前这人。 孙燧没有回话,他只微微地得意一笑,便又做出了呈递的姿势。“马同知,请看。” 马永安没有办法,只能满心忐忑的接过纲要,低头看了起来。 接着,孙燧又按次序把案卷递到了张伯军、朱大颉和武世焕的手上。孙燧是没见过这些人,卫官们也确实没有做自我介绍,但这并不妨碍孙燧分析出这些人都是谁。 之前马永安第一个跳出来说话,一开口就是“诸位大人久等了”,所以孙燧猜测,这人大概率就是后到的左卫的官儿了。而且他的身上还穿着三品武官的绯色虎豹补服。两相结合,这左卫的马同知是谁也就不言自明了。既然确定了马同知身份,那么另一个三品武官就只能是右卫的张同知了,至于剩下的两个佥事,大概率不会和对方的官长坐在一起。所以从马永安反问的那一刻起,孙燧也就基本确定这些卫官谁是谁了。 将案卷纲要交到左右四名卫官的手上之后,孙燧便转头回到了之前的木桌旁。将托盘放下后,他又回到了孙承宗的身后继续站着。其间,孙燧经过神正平的座位,但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孙燧经过的时候,神正平还略微伸头去看那托盘,却只在上面看到一个孤零零的镇纸。也就是说,这托盘上从始至终就只有四份案卷纲要,孙承宗根本就没想给他看。神正平不知道孙承宗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解地看向孙承宗,但孙承宗仍旧凝神端坐,两眼直视前方,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这份案卷纲要虽然不长,都是简述,但它涉及的内容很全,从粮仓、银库的库存,到卫所额兵的缺口,再到各级官员侵占的屯田,可以说是涵盖卫所治理的方方面面。但是,有一个衙门的条目被漏掉了,那就是镇抚司。 张伯军觉得孙承宗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这几乎就只差明着在纸上写“只要配合就不会有事”。他当然是愿意配合的。张伯军饶有兴致地睨了神正平一眼,可就是这一眼,让他失了先机。 就在张伯军即将开口说话的时候,之前跳得最高,闹得最欢的朱大颉,竟然抢在另外三人的前面,大声说道:“触目惊心,简直是触目惊心啊!” 朱大颉的声音很大,一嗓子下来直接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给拉了过去。 张伯军反应得也很快,他只稍微一愣,便紧跟着附和了上去:“这哪里是触目惊心,根本就是骇人听闻啊!”由于朱大颉搞了一手先声夺人,张伯军就只能在措辞上下功夫,以展现自己的对此的重视。 接着,慢了两拍的马永安和武世焕也反应了过来,急吼吼地追上去附和。只片刻,这大堂里就多了雨声以外的第二份嘈杂。当了十几二十年的官儿,这点儿趋利避害的本能还是养成了的。 “呵呵哈哈!”坐在孙承宗身边的金忠突然不住地笑了起来。一下子就把第二份嘈杂换成了自己的杂音。 “金局副您笑什么?”鹿善继问道。 “我当然是因为高兴才笑的。天津三卫都是这么识趣儿的,啊不!”金忠耸肩道:“都是这么深明大义的官儿,想必我们这差事应该会进行得很顺利.”说着,金忠还看向了坐在鹿善继对面的米万钟。“米郎中,您说是吧?” 米万钟嘴角一抽抽,他不想接金忠这一茬,可又不好沉默着不说话。于是也就点点头,说了一句正确的废话:“不负皇命,利国利民,自然是好的。” 没想到,孙承宗一下子就接住了米万钟的茬“金局副,米郎中说得好!只要是利国利民,也就是不负皇恩了。” (本章完) 第390章 剜肉补疮 第390章 剜肉补疮 孙承宗一开口,这大堂上便再也没有别人的声音了。 金忠收了心神,不再恣意大笑,但他的脸上仍旧挂着戏谑的笑意。鹿善继看了孙承宗一眼,皱着眉头将脸转了回去,他视线迁移到与之对坐的米万钟身上,看见米万钟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不由的有些窝火。 在他的身边,神正平脸上兴奋的红光已经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交织着七分疑惑与三分明悟的复杂神色。而左右两卫的四名卫所武官,则满眼期待地望着主座上的孙承宗。至于宦官那明显带有侮辱意味的耻笑,他们毫不在意,只要能把那个能保命的牌坊立起来,哪怕是被人指着脊梁骨戳,那也是无妨的。 “本抚就明白说了,”孙承宗的视线在四名卫官的神色来回游走,最后停在正前方,谁也没看。“银粮匮乏,侵占屯田,虚报员额,军械不修,军容不整,军纪不严,这些天津中卫有的毛病,你们两卫肯定也是有的。都不用查就知道。” 说到此,四名卫官的脸色都变了。不过下一刻,孙承宗就又给他们的脸上重新刷上了红漆。 “但《左传》有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神镇抚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孙承宗身不动,头不转,只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神正平。“既然诸位如此深明大义,嫉恶如仇,那本抚也愿意相信诸位,是虽有过,而无心,不过是同流合污而已。其心可谅。现在浊流已清,无污可合,本抚希望诸位能放下以前的包袱,自省自明,好好做些利国利民,不负皇恩的事情。也算是浪子回头了。” “是,是。”四人纷纷应是,声音充斥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孙承宗能将他们定义为“同流合污”又说“浊流已清”,这很明显,就是愿意用那两个已经被抓了的掌印来把左右两卫的事情给扛下来,再把他们给洗出去。 孙承宗抬起手,四人立刻安静了下来。“左右两卫具体有什么毛病,本抚希望诸位能自己检查出来迅速改正,若是发现军械不修,那就让军匠好好地修一修,别再让他们整日整夜地给某些人干私活儿;若是发现银粮匮乏,卫库空虚,那就让该吐的人把银粮吐出来,补充库房;若是发现员额不足,军容不整,那就尽快清军补册,把缺少的员额填补上,再好好儿地操练操练,让兵至少像个兵。” 在天津三卫之中,油水最肥的一直都是扼守漕运关口天津中卫,自辽事兴起之后,中卫码头更是成了支援辽东的物资转运枢纽。和商贾行人络绎不绝,码头附近居民比卫城还多的中卫比起来,左右两卫更像是一个普通的,实行军事管理的行政单位,无论是经济体量还是人口规模,左右两卫都远远比不上中卫。就算搞同样的贪污把戏,其案值也不会太大。 所以从一开始,孙承宗就没打算像锦衣卫那样,把左右两卫的中高层一口气全部拔起来。如果在短时间内搞全面的大清洗,最直接的结果不是什么政治清明,而是行政崩溃。就比如木已成舟的天津中卫,因为没有中间层级,所以各种的事务的细枝末节都是直接汇总到他这个巡抚身上来的。 如果只有中卫,那他或许还能勉力维持,但要是把左右两卫的行政机构也都给废了,让他一个人挑三个卫的大梁,那才真是要老头儿的命了。 孙承宗微眯起眼睛,转头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马永安。“马同知,你听清楚了吗?” 马永安被孙承宗的眼神骇得骤然一凛,连连点头道:“是,是。下官听清楚了。听得很清楚。” “张同知,你听清楚了吗?”孙承宗接着点名。 “下官也听清楚了。”张伯军亦是骇然点头。 “朱佥事、武佥事,你们呢?”孙承宗把两个负责练兵事宜的佥事一起拉出来问。 “是!听见了,听得很清楚!”朱大颉立刻应道,看他那活跃的样子,就差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举手了。 “谨遵中丞大人的令,”跟朱大颉比起来,武世焕就要显得沉着不少。“下官回去之后立刻就组织人手重造清勾册,递到巡抚衙门来。” 孙承宗多看了武世焕一眼。“很好。”孙承宗收回视线,缓缓问道:“本抚方才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诸位知道这是谁的典故吗?” “.”没人答话。 这些卫所武官虽然都参加了武举,但武举在笔试方面的考纲要求仅限于《孙子》《吴子》《六韬》《司马法》《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等“武经”。因为考试不要求,所以能完整地看过《诗》《书》《礼》《易》《春秋》等“文经”的武官都算是稀罕货,就更别说读《左传》了。 “这是晋灵公的典故,”孙承宗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说的是晋灵公自言‘知所过矣,将改之’而不改的故事。至于晋灵公的下场,本抚就不说了,你们自己翻书看吧。” “是。”四名卫所武官纷纷垂下头,不敢与孙承宗对视。他们虽然都没有读过《左传》,但看孙承宗那阴恻恻的眼神也能猜到,晋灵公的下场应该不会太好。孙巡抚是在威胁他们。 “本抚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之后,本抚会带人来清册查库。到时候,左右两卫若还是旧习不改,弊患重重,那就别怪本抚请出王命旗牌停你们的职了。”孙承宗说道。 “是。”这声应答之后,大堂里又只剩了雨打风吹的声音。 ———————— 午后,雨停了。虽然看天色这场春雨应该还没有彻底结束,但四名卫官也还是急吼吼地向孙承宗告辞离开了。半个月时间,说短不短,可说长也不长。孙承宗点名要他们做的事情,归结起来其实也就是剜肉补疮。不过剜肉补疮本身也是一门儿艺术,疮在那里摆着,剜谁的肉,剜多少肉都是问题。这中间哪些人将要被放弃,哪些人该出多少,都需要仔细考量,充分勾兑,细细平衡。 离开衙门之后不久,同知马伯军和佥事武世焕以及一众护卫,骑着马来到码头。右卫在海河的下游,差不多卡在天津中卫和出海口之间,沿着河道骑马或是坐船都能很快抵达。 马伯军和武世焕那两身儿三、四品的绯色武官袍一出现,立刻就引起了码头工人们的注意。工人们不想触了官老爷的霉头,平白地给自己找不自在,于是没有任何人招呼,很自觉地就为这一行人让开了路。人群的小规模骚动引起了陈伟业注意。不过这时候,他并不能一心二用地探出脑袋出去看,因为他正和另一个工人一起,抬着一个死沉死沉的大箱子,小心翼翼地往跳板下走。 “呼!”放下箱子,喘出一口大气之后,陈伟业立刻就踮着脚、仰着脑袋朝着骚动发生的地方遥望而去。他凝神一看,竟然认出了那两个身着绯色官袍的人。 明代的卫所是以户为单位,于是就形成了“军士以卫所为家,父母兄弟在焉,州县为老家,族姓在焉”的局面。也就是说,卫所官兵皆有子弟。其中,军官的子弟称舍人,士兵的子弟叫余丁,合称余舍。通常情况下,一户军户只要有兵丁在营,那么这户的余丁就可以不用服军役,允许自行谋生。除非军伍不足,朝廷又需要用兵,才会通过抽选、借用、招募的方式征召余丁入伍。 在报名参军之前,陈伟业就是天津右卫一个无田无业余丁,靠着四处给人做杂役混一口饭吃。 他和马伯军、武世焕这些官老爷没有任何交集,在出这趟任务之前,陈伟业甚至不知道右卫的官老爷都叫啥。不过陈伟业的记性很好,他记得自己在右卫的地界上见过这两张脸。 就在陈伟业准备进一步观察这两个官老爷的衣服上补子,以判断品秩乃至推断其身份的时候,雇主手下的长随突然出声,冲着陈伟业大喊道:“狗日的歇够了吗!看什么呢!” 陈伟业正聚精会神地望着,被这一声没有任何预兆的大吼惊得猛然一悚。 陈伟业本是一个怯懦隐忍的人,就算心中有气也会强压下去,但加入东厂之后,他参加了两次足以重塑其世界观的行动。 第一次就是跟着厂督崔文升进入紫禁城,在乾清门外劝退百官。那次行动最后发展成了一场对百官的暴力驱逐,陈伟业虽然不是第一个动手打人的,但也实实在在地动手打了那些个官老爷,直到现在,他都还能梦见紫禁城那宏伟到仿佛能给人以实质压力的大殿,和那个痛殴官老爷的场面。 而第二次则是东厂对宦官的抄家与清算。在他参与的那次行动中,有一个犯官的家属试图逃跑,领队的武官二话不说,直接就动用了“格杀勿论”的权限。冲上去就给了那人一刀,直接把那逃人的小臂给削下来了。 事后,砍人的武官受到了西厂的审查,包括陈伟业在内的一整个小队都被叫去问话,但因为逃跑行为的确实存在,所以那领队的武官就只在西厂的牢里待了几天,出来之后就继续供职了,可以说是一点事情都没有。 悚然之下,陈伟业的心底本能地生出了愤怒,而且在心底里并不觉得自己需要隐忍。“你他娘地跟老子鬼叫什么呢!活够了?”陈伟业吼了回去,眼神里竟然凝出了骇人的杀意。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抽刀子出来砍人了。 “你”这些个狗腿子一样的长随,都是些色厉内荏的货色,让陈伟业这么一盯,直接就软了。不过这长随自觉占理,嘴上还是不饶地嘟囔着:“歇够了就回去继续干活儿。不要东张西望的。我们雇你,不是为了让你在这儿发呆瞎看。”说着,他还侧着身子指了指船尾的另一个跳板。 长随的嘟囔让陈伟业意识到自己本职工作的还是做暗桩,于是强压住那股火气,说道:“老子喘口气而已,才歇了多久啊?打个招呼,就不能好好儿说话吗?” 见陈伟业态度稍有软化,那长随立刻就硬气了起来,他翻了个白眼,抖抖腰杆,将胸膛挺直,阴阳怪气地说道:“好好儿说话?没法子跟你这种懒汉好好儿说话。你要是愿意发呆看,就别他妈的干了,有本事凑近看呗。看那老爷给不给你一鞭子让你滚蛋。” 陈伟业真想辞掉这差凑近看,但这几句对峙下来,马伯军和武世焕已经远离视线消失不见了。“哼!”陈伟业冷哼一声,深深地看了这长随一眼,转身走向那个专门用来上人的跳板。 长随自以为拿捏住了陈伟业,他高高地扬起脑袋,整张脸上满是得意。 到了落闸的时间,雇主该发日薪了。 日结的活计总是今天在这家干,明天在那家干。但无论是哪一家的雇主,都是鬼精鬼精的,基本是掐着时间给人算钱,干一个时辰就只给一个时辰的钱,多一文也不肯。 工钱很快发到了陈伟业的头上。一声“陈二蛋子”的高喊之后,陈伟业走到摆着钱箱子的木桌前。 “陈二蛋子。十三文。”一小吊铜钱砸到了桌面上。 “怎么少了两文?”陈伟业没有第一时间伸手去拿案上的铜钱。 “你偷懒了。”满脸横肉的雇主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便摆手让陈伟业离开了。 “我什么时候偷懒了?”陈伟业缓缓转过脸,看向先前那个为难他的长随。 “你什么时候偷懒,你自己心里清楚。”雇主不耐烦地用手背拍开铜钱,而那长随则一脸小人得志的翘起了嘴巴。 “嘿!你这人怎么这样?”一股莫名的怒火一下子就从陈伟业的心尖蹿到了他的脑门儿。 (本章完) 第391章 力工的酒局 第391章 力工的酒局 “别在这儿大喊大叫的。”雇主不耐烦地说道:“我只扣你两文都算是少的了。快闪到一边去,别挡着其他人领钱。” “你这还讲不讲公道了?我不过是停下来歇了一口气,怎么就偷懒了啊?”陈伟业拧着眉头,仍不拿那吊钱。 雇主倒也不与陈伟硬对,他睨了陈伟业一眼,轻笑道:“偷懒就得扣工钱,不然没有规矩了。你要是觉得不公道,以后别在我们这儿拉活儿就是。”雇主的视线越过陈伟业的肩头,看向他身后的人山人海。 说罢,那雇主也不再搭理陈伟业,自顾自地将视线移到下一个人姓名上,高声呼唤了起来。 “你没听见我们老爷说的话吗,”这时,那长随走了上来,抓起雇主扔到桌上的那一小吊钱,用力扔给了陈伟业。“拿着钱滚。” 十三文钱不多,也算不得多重,但经他这么一扔,其能量仍不可小觑,若是砸到了脸,磕个伤口流点血还是免不了的。可陈伟业只抬手一挡,就稳稳当当地接住了钱。 那长随本来还想再出口激陈伟业几句,但他的嘴巴刚张开,就被陈伟业那张阴恻恻的眼神给骇得闭嘴了回去。 陈伟业就这么转身离开了,走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再放一句狠话。 离开码头之后,陈伟业并未直接去卫城东南方向的驻地,而是沿着河岸一路走到了南河巷子,这地方离漕运码头不远,但又不是最好的地段,但这反而使得此地成了天津工人们最好的栖身地。无论是打短工干杂活儿的,还是签了契有长期雇佣关系的,都愿意把家或者临时的居所安在这个地方。 正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需求,有需求的地方就有市场。因此这南河巷子里,除了鳞次栉比的房舍,还有星罗棋布的酒肆茶坊。这些酒肆茶坊专供工人们小憩休息,工人们既可以小钱吃小菜,也可以使银子喝大酒,要是火气上来了,转个弯儿绕去小北胡同,个几文大钱就能找个窑姐飞快地泄泄火,若是愿意多给一点儿钱还能直接沉睡在温柔乡。 三绕五转后,陈伟业来到了一家常去的小酒馆。 这家小酒馆的店面不小,桌椅不少,但没有二楼,也没有雅间。所以不论有钱没钱,光顾这里客人都只能在当街的大堂里喝酒扯淡。 跨过门槛,陈伟业径直走到一个长条形的大柜台前。见有客人过来,正低头看着账本的掌柜,立刻放下笔抬起了他的脑袋。“哟,陈二爷来啦。” 掌柜也是这家酒馆的东家,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样子,不高不壮,皮肤黝黑,对人说话时,脸上永远挂着笑。他的记性不赖,也很会经营。只要有人在他这里露过一回脸,他就能记住对方的样貌,如果生客再来,他便会默默地留意对方的称呼。当客人第三次光临的时候,生客就会变成熟客,并在热情的招呼之外,喜得一个“某某爷”的雅称和一小壶白送的贱酒。 陈伟业似乎还憋着气,没有回这掌柜的话。他扫视一圈,发现堂子里还没多少人,更没有他有意结交的熟人,于是就直接在大柜台前面的木凳上坐了下来。 不等掌柜问话,陈伟业自己就摸出五枚铜钱扔到柜面上。 铜钱在柜台上四散,有一枚还歪歪扭扭地滚了出去。 啪! 掌柜眼尖,一巴掌就扣住了那枚铜钱。捻到面前一看,发现这钱果如他的手感所预,是一枚最为常见的万历通宝。掌柜一面伸手收起另外四枚铜钱,一面问道:“陈二爷还是要一壶酒和一碟盐煮笋?” 陈伟业回说。“你要是愿意多给我一碟酱肉也行。” 掌柜并不接陈伟业的茬,而是拿起五文铜钱一枚一枚的看。端详片刻后,掌柜的视线从钱眼里穿过,落到了陈伟业的脸上。“陈二爷怎么苦着脸,是有哪个不开眼的夯货得罪陈二爷啦?” “让狗给咬了。”陈伟业说道。 “野狗还是家犬啊?”掌柜将五枚铜钱都捏在手上。 “家犬。”陈伟业的嘴角微微一抖,似有笑意。 “哪家的狗这么不长眼,敢咬我们的陈二爷?”掌柜揭开放在柜面下的钱箱,将铜板放进去。铜钱相互碰撞,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在掌柜的听来,这不啻人间最美妙的天籁。 “谁他妈知道那头整日吃糠咽潲、满脸横肉的肥猪叫什么。”陈伟业骂骂咧咧,但眉头却只微微皱起。 “船上挂着哪家的旗啊?”掌柜随口问道。 “外来的船,那头肥猪应该只是一个承运的牙子。”陈伟业说道。 “他怎么你了?”掌柜挪出一个最靠近自己的酒罐。 这个酒罐里装的是极贱的白酒。这种白酒甚至不是用高粱酿造的,而是利用黄酒的酒糟二次制作的副产品。因为原料贱,所以这酒很便宜,即使是在这种卖零售酒水的酒馆也只需要两、三文钱就能买上一大壶,痛痛快快地饮。 “我不过是在卸货的时候歇了歇脚,那混账东西直接就扣了我两文钱。”陈伟业轻轻地锤击柜面。 “两文钱,都能买个饼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陈伟业的身后传来。 “谁说不是呢!真是他妈的晦气。”陈伟业眼神一动,回头看去,发现来人果然是他在这家酒馆认识的酒友之一,程延寿。 因为程延寿在家排行老六,所以熟悉他的人也称呼他为程六仔,或者六仔哥。 “六仔哥。”自古以来,礼都是不下庶人的,陈伟业只微扬脑袋再打个招呼就算是见过礼了。 “二蛋子。”程延寿咧着嘴嘿嘿一笑,接着将一根凳子拉到陈伟业的身边。“你要了什么?” “还是老样子,一壶酒和一碟下酒菜。”陈伟业说道。 “什么菜?”程延寿坐了下来。“盐煮笋。”掌柜接上茬,并从柜台下拿出了一个大号的圆身窄口的陶制酒壶,拔下壶口的塞子之后,他并未立刻往里边儿灌酒,而是先倒过来轻轻地抖了抖。 掌柜这是在向陈伟业表示壶底没有水。做买卖讲究一个诚,要是连卖个最廉价的白酒还要往里边儿掺水,那真就是砸自家的招牌了。 陈伟业点过头,那掌柜才揭开酒罐的盖子,并用竹制的大号酒勺从里边儿舀出小半升酒缓缓地灌到那个陶壶里。 “既然二蛋子要了笋子,那我就要豆子吧。”程延寿同样从怀里摸出五枚铜钱。他并不像陈伟业那样直接把铜钱扔到柜面上,而是一枚一枚地将之排到了掌柜的面前。 “好嘞。您稍等一会儿。”掌柜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拿钱。 掌柜捏着壶口,举起被灌得满满当当的酒壶,在陈伟业的面前轻轻地晃了晃。问道:“陈二爷,要温一温吗?还是就这么喝凉的?” “凉的就好,我现在火气大,得浇一浇。”陈伟业话音刚落,掌柜便将那个酒壶和一个装酒用的小陶碗放到了他的面前。 “那程六爷呢,也要凉的?”掌柜转头看向程延寿。 “我没有火气要浇,还是给我温一温吧。”程延寿笑道。 “好嘞。”掌柜点点头,转头朝着后厨的方向喊了一声。“来个人过来温酒!” 喊罢,掌柜才从柜面上扫走程延寿的五文小平钱。“呦呵,还有个隆庆通宝。” 隆庆朝的持续时间不仅远短于嘉、万二朝,而且年均的铸钱数量也比不上这两朝,就比如隆庆元年一整年,南、北两京一共铸了二万贯铜钱,只当的上嘉靖时两京平均年铸额的一半。因为隆庆通宝相对罕见,所以每次收到,掌柜都要小小的叹一下。但叹归叹,一个铜子儿该值多少价也就只值那个价,市面上不会因为某种钱比较稀有,就把一文钱当作两文用。 “谁惹得你发这么大的火气啊?”程延寿问道。 陈伟业敲了敲柜面,用手势示意掌柜再拿一个碗给他。掌柜会意,直接就将陶碗放到了程延寿的面前。 陈伟业拿起酒壶,先给程延寿倒了一碗,再给自己倒上。他一边倒酒,一边抱怨道:“就一个雇短工的东主,我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反正长得肥头大耳的,跟个屎吃多了的肥狗一样。” “哈哈。”程延寿大笑几声,拿起酒碗,与陈伟业轻轻地碰了一下便把碗里的酒水给喝了个干净。“他为什么要扣你的钱?” “我不过是在卸货之后歇了歇,稍微喘了两口气,那混账东西就说我偷懒,自顾自地扣了我两文钱。”陈伟业也饮酒,不过他并不像程延寿那样牛饮。 “不该吧,你得罪他了?”程延寿说道。 “没有!我得罪他干什么,我就在报名和领工钱的时候见过他两面,都不认识他。我就只是歇了一会儿,那狗日的看不惯,”陈伟业又准备重复说那些话,但他的话只讲到一半就被人给打断了。 “屁!”一听那咋咋呼呼的动静,陈伟业就知道这是李有余来了。李有余两三步就走到了陈伟业和程延寿的中间,一过来就把住了陈伟业的肩头。“人家怎么会平白看不惯你,我在边儿上看得清清楚楚,你分明是和那雇主的长随吵了起来,触了那长随的霉头,所以才被报复的。” “李大哥,啧!”陈伟业似乎有些尴尬,他转过头,扶着脑袋,视线也飘到了掌柜的身上。“我的盐煮笋呢,好半天了,怎么还没来。” 掌柜会意,举起刚拿到手里的空酒壶,倒过来向程延寿和陈伟业示意,并大声说道:“陈二爷,您甭急啊。我这不正给六仔爷打酒吗!” 掌柜很精明,客人之间可以闹难堪,但他非但不能让客人难堪,还要帮着解除客人的难堪。一旦客人需要转移话题,或是需要一个台阶,他就会立刻提供。做酒馆生意,卖的不只是酒水吃食,还有情绪价值。要是客人喝得不开心了,那下回可能就去别家了。 这时候,一个十三四岁的年轻人从后院的方向走了过来。这年轻人是掌柜的儿子,也是这家酒馆的跑堂小厮。 “给陈二爷弄一碟盐煮笋来,再给六仔爷弄一碟盐炒豆来。”掌柜顺嘴就招呼道。 “好。”年轻人走到距掌柜只几步之遥的地方,先取出两个碟子,接着再分别从两个陶制的大碗里夹出、舀出陈伟业和程延寿需要的下酒菜。 这些菜都是提前就做好了的,在这儿摆了大半天也凉了。一般来说,工人们不会在意这个,凉菜就酒本就平常。不过若是有人想热一下再吃也可以,跟掌柜说一声,拿到后厨去回一道锅就行了。掌柜也不会因此再多收一次钱。就跟温酒一样,热菜也是免费的可选项,吃热吃凉,主要还是看客人个人的喜好。 “把六仔爷的酒拿去温一温,要七分热。”年轻人将这两碟菜摆在客人中间,这时候,掌柜的也打好了酒。 “这就去。”年轻人接过酒壶,走向一个一直烧着炭,温着水的炉子。 程延寿本就对陈伟业颇有好感,加之喝了陈伟业的酒,更是自觉应该帮陈伟业说两句话。他侧头看向李有余,挑着眉头问道:“既然你在旁看见了,怎么不上去帮着说两句。” “没那个必要,被狗咬了而已,不至于咬回去。”李有余嘿嘿一笑。“要是我的钱也被扣了那就不好了。” “嘿!你什么人啊。”程延寿来火了。“感情你不只是在旁边干看着?还上来说风凉话了?” “这哪里是什么风凉话,我说的是事实嘛。”李有余耸耸肩。“钱在人家那儿,咱还能斗得过人家?何必呢。二蛋子要是忍了那几句吵吵,卖个好,这钱就不就拿到了。而且吵嘴赢了又能怎么样,说不定损失更多。”说着,李有余竟排出了十文钱。“我也不是舍不得这点儿钱,只是不愿意的白白浪费了,在这儿要一碟肉不好吗。喏,老薛。切点儿鸡肉来吧。” (本章完) 第392章 公器私用 第392章 公器私用 这年头,北直隶地方一只“大鸡”的出栏价格大概是五到七分银子每只,按现在的银铜比价换成铜钱,约莫是四五十文到七八十文一只大鸡。料理之后,算上人工和调味料的成本,一只整鸡做下来,其价格再怎么低,也在五六十文到八九十文这么一个区间。 比起整鸡的售价,十文铜钱并不多,但总归也算是达到吃肉的门槛了。几两肉还是能买来的,而且小酒馆做的本来就是这种小单价生意的。薛掌柜痛快地收起那十文铜钱,只稍加检验便将之放进了钱箱子里。 “要酒吗?”薛掌柜顺嘴问道。 “不要。”李有余摇头道:“你拿一个空碗给我就是。” “好嘞。”薛掌柜点点头,随手拿起一个酒碗递给李有余,并吩咐儿子道:“去后厨切十文钱的鸡肉过来。要鸡身上最好的那一溜儿。” 这是一种话术,无论是谁在薛掌柜这里点了鸡肉,薛掌柜都会吩咐小厮去切鸡身上最好的那一溜。但实际上,鸡肉是随切随斩的,切到哪个部位就给客人上哪个部位。不过这么招呼一声之后,客人就会以为自己得到了重视,算是提供了一个情绪价值。 “这就去。”年轻人一声应答,转身便回了后厨。 李有余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摇尾尖儿还有吗?” 所谓的“摇尾尖”其实就是鸡屁股,这里肌肉结实,油水丰富,很多人都喜欢吃。 “应该还有吧。”薛掌柜想了想。这家小酒馆今天一共料理了三只鸡,但因为早上那场该死的雨,午休那顿饭没什么人来,所以直到现在也就只卖出去半只鸡。 “那就再给我切个摇尾尖儿过来吧。”李有余又摸出一文铜钱递给薛掌柜。 摇尾尖算是异于普通鸡肉的稀罕货,毕竟一只鸡长不出两个屁股。通常不单卖,只有点鸡肉的客人能附带着要,而且还得加一文铜钱。 “好嘞。”薛掌柜收下钱,冲着后厨大喊了一声。“把摇尾尖也给十二爷给切来。” “知道了。”应答的声音遥遥传来。 不多时,一碟连皮带骨的鸡肉,和一个去了尾脂腺的鸡屁股被端了过来。“十二爷,您老慢用。” “来,”李有余用干净的筷子拍了拍那块摇尾尖,侧头看向陈伟业道:“这个给你。免得再有人说我是因为舍不得这点儿钱才不帮你说话的。” “不受嗟来之食。”陈伟业闹别扭似的将脸撇到一边。 “别跟我客气。”李有余夹起那块摇尾尖,直接投到了陈伟业的空酒碗里。接着,李有余又开始说起了他的那番大道理:“哥哥我知道你小子身上有一股子牛劲儿,可有牛劲儿也没用啊,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那句话,钱在人家那儿,咱能斗得过?” “那我去官府告他!”陈伟业愤然道:“我的胳膊拧不过他的大腿,官府的胳膊该拧得过了吧。” “你去哪个官府告他?与其一天到晚指着这个官那个府的,还不如好好儿想想,怎么把你这牛脾气收敛收敛。”李有余夹起一块儿鸡肉,取掉连在上面的骨头,将肉和皮一起塞到嘴里,大口地咀嚼了起来。因为骨头上还剩了一点残余,所以李有余也就没有直接将骨头给扔掉。 程延寿看得眼馋,于是也把筷子伸了过来。 “干什么?”李有余用自己的筷子挡住程延寿的筷子。 “当然是吃肉啊。”程延寿笑道。 “不给,你刚才还凶我来着。”李有余用门牙将鸡骨头上的残余给刮了下来。 “你这么记仇啊。”程延寿没有把筷子抽走。 “看见没,”李有余指了指程延寿,对陈伟业说道:“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若真记了他的仇,不给他吃,他又能怎么样,总不能去官府告我吧。道理都是一样的。”说罢,李有余便把筷子抽走探身去夹程延寿碟子里的盐炒豆子了。 “你还当起先生给人讲道理来了。”程延寿也夹走了一块肉。 “你就说对不对吧。”李有余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不对!”陈伟业说道:“两位哥哥是嘴上吵吵,给不给吃肉也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但我没有偷懒,那两文钱就是不该扣。” 程延寿又喝下一口酒,幽幽地说道:“你是有理,可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和官府里的人有关系。就算官府愿意为了这二文铜钱升堂,但你打的赢这官司吗?” 李有余默默地点了点头。 “中卫现在就剩了一个姓神的镇抚。还能有什么关系。”陈伟业说道。 程延寿耸耸肩,不以为意道:“天下乌鸦一般黑,走了沈大指挥,又来了一个孙巡抚,能有什么差的。” “六仔哥,”陈伟业微眯起眼睛,小声问道:“你是说巡抚衙门里,有人同那些个牙子有勾结?” 程延寿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也不刻意控制声音:“勾不勾我不知道,但关系肯定是有的。不然为什么指挥使司衙门整个倒了,才只抓了那点儿人。就别说其他的,光码头边儿上那几家专诓外地财主的客栈,都是明摆着的投献产业,为什么到现在一点儿事情都没有。肯定是上门转投巡抚衙门里边儿哪个大官的名下了。” “六仔哥,话不能乱说。”陈伟业问道:“这些事情你都听谁讲的,有根据吗?” “这种明摆的事情还需要什么根据,我又不告御状。”程延寿看向薛掌柜,“大家都这么想的。老薛,你说是吧?” 薛掌柜没有接话,只默默地笑了笑。 “唉。”陈伟业叹气。他拿起酒壶正准备倒,却发现那个摇尾尖还在碗里躺着,于是便夹起来吃了。 见陈伟业还是吃了摇尾尖,李有余立刻就得意地笑了起来:“嘿嘿。哥哥我就知道你好这一口。” “我这是怕脏了酒碗,败了酒味。”陈伟业拿起酒壶,将酒碗倒满。 “给我也倒一碗啊。”李有余将空空如也的酒碗推到陈伟业的面前。“说了这么半天,我半口酒都还没喝呢。”“你自个儿不会倒啊。”陈伟业塞上塞子,“咚”的一声将酒壶放到了李有余的面前。 “嘿!”李有余嗔怪道:“你小子,怎么那么不痛快。” “没法痛快。”陈伟业觉得自己真是在虚度光阴。来中卫这么些日子了,他一点有用的情报都没有弄到,每天除了去衙门扛活儿,就是在这儿或者别的小酒馆陪着一群打杂的工人喝酒侃大山。但凡问点儿什么,都是没来由的想当然。 李有余会错了意,他还以为陈伟业仍为那两文钱的事情耿耿于怀。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肃然说道:“真不是哥哥说你,我当年也是有份儿长工的人,可就是因为多嘴问了一句嘴,便被东家给赶出来了。你若是想要找个稳当的营生,那这脾性真得改改,不该问的就别问,不该说的就别说。挣钱嘛,只要工钱照发,就没什么好与人争的,何必斗那意气。” 陈伟业愣了一下。找稳定差事做长工的事情,他只说过一次,还是在随口敷衍李有余的时候说的。没想到,这两鬓之间已经有了不少白发的糙汉子竟然记住了。 莫名的感动之下,陈伟业举碗与李有余对碰,笑问道:“李大哥当初多嘴问了什么,怎么会这么严重。难不成是问雇主小妾的肚兜是什么颜色?” 李有余没有跟着笑,而是凑近陈伟业的耳朵小声说道:“我问那些私货为什么要搬上官船。” ———————— 傍晚时分,天上又开始下起了雨,但比之早间的那场瓢泼,这一阵风雨明显小了不少。 在地方上,上衙下衙的时间并不像京城那般卡得这么严格。只要没有要紧的案子需要断,晚一刻上衙,早一刻下衙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反正也没人管。只要能把上面交代的差事办好,辖地也不出什么大事,就算睡到辰时再起也算不得怠政失职。 不过对于孙承宗来说,“迟到早退”是从来没有的,长期加班才是日常。 笃,笃,笃!有人敲响了巡抚签押房的门。力道不大,但敲得很快。 “进来。” “中丞,”当值的书办刚准备去开,可他还没站起来,官粮主事鹿善继便自己推开房门走了进来。“我不明白,我实在想不通.” “你先坐吧。”孙承宗笔锋一滞,伸手指了指那张晨间被神正平坐过椅子。接着,孙承宗放下笔,抬起头,望向那当值书办。“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是。”书办早已做完了孙承宗交代下来的最后一件差事,他现在之所以还坐在这儿,只是因为孙承宗没走。“小的告辞了,”书办站起身,先向孙承宗行礼,又向鹿善继行礼。出门之后,他还很识趣地顺手将门给带上了。 鹿善继快步走到椅子前,转身一屁股坐下,迫不及待地问道:“中丞,您为何要姑息他们?” “为什么不能姑息?”孙承宗当然知道鹿善继所说的“他们”是指谁。 “库藏空虚,侵占屯田,虚报员额这些事情,单拎一条出来,都能给他们定罪免官,可您却让他们回去自查。您真觉得他们能浪子回头、幡然醒悟吗?”鹿善继劈头盖脸地说了好些话,越说越激动。 “不觉得,”孙承宗撑着脑袋,没看鹿善继。“也无所谓。” 鹿善继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怔住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但紧接着,一股热气就从他脑袋上冒了出来。“为什么!” “你觉得我被派到天津来是为了做什么?”孙承宗的语调依然很缓很慢。 “当然是查清大案,整饬吏治啊。”鹿善继立刻接话。 “不是。”孙承宗摇摇头。“这个案子根本就不重要。” “中丞,下官更不明白了。”鹿善继愕然,他愣愣地看着孙承宗,眼里满是显见的茫然。 “那我现在告诉你,但你要守口如瓶,出去了之后不要跟别人讲,不然会引起麻烦。”孙承宗的须眉在暖黄的烛火下轻轻地抖动着。 鹿善继呆呆地点了点头。 孙承宗说道:“三卫的案子只是一个由头。说得更明白一些,是因为需要派我来这儿做巡抚,所以才有了三卫的案子,而不是反过来。” 鹿善继前倾身子,刚想要说点什么,却被孙承宗一个抬手给打断了。 “别急,你先听我说。”孙承宗接着道:“辽东在打仗,要钱又要粮,但是每年解运到京的正税杂银扣掉必要的开支之后,根本填不了这么大一个洞。前几年是靠加赋,今年换成了宫里的帑藏,但这些都是不能长久维持的权宜之计。加赋加多了会生出民变,宫里的帑藏有出无进,迟早也会耗干。就我所知,从皇上践祚到现在,宫里已经了近五百万两帑银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所以必须开源以增加国家税收,节流以减少国家支出。天津就是这个源。” “天津能开什么源?增加钞关?”鹿善继还是忍不住发问了。 “是增加海关。”孙承宗说道。 鹿善继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漳州府那种?” “对。就是要像在隆庆时那样,在天津辖境建设港口,开设海关。”孙承宗点点头。 “所以朝廷才会派米郎中和金局副来天津。”鹿善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然你以为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孙承宗疑惑道:“你没跟他们聊过?” “下官哪有那么多空闲。”鹿善继事务繁忙,绝大多数精力都在清理中卫屯田,以及补充中卫仓库等事务上,如果孙承宗不传他,他甚至好几天都不会回衙门。就更别说与米万钟及金忠接触交流了。 “也是。”孙承宗轻笑一声。“要是空了,你还是多跟他们接触接触吧。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天津。” 鹿善继点点头,又问道:“但这跟您饶过那些人又有什么关系啊?” (本章完) 第393章 大道无情 第393章 大道无情 孙承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伯顺。我问你,建城造港,需要什么?” “当然是要钱、要粮、要人啊。”鹿善继回答说。 孙承宗点点头,又问:“那钱、粮、人这些东西谁去办?” “您是说您为了让他们办这些事情所以才饶过了他们?”鹿善继一下子就明白了,但他的眉头仍旧皱着。 “就是这样。”孙承宗解释道:“造港开关是一个大计划,说是百年大计也不为过。米郎中四处奔波,得出了一个初步的结论。也就是,如果要在天津沿海建立大型的海运码头,且不让海运贸易影响漕运。就必须拓宽天津到京师这一整段运河。” “按照往年的修河治水的经验,如果想在一年内完工,至少要五到六万人同时参与工程。这还只是拓宽河道,建设港口的人还没算呢,如果拓宽河道和建造港口这两个工程同时开工,那么用工的人数就得奔着十万去了。这些人哪里来,由谁来管?粮饷自何处出?这么多人群聚在畿辅地区,怎么防止有心人恶意煽动,动摇根本?” 孙承宗深吸一口气,但又很快吐出:“而且,在拓宽河道、建设港口的过程中,漕运不能断,辽东的粮饷不能停。各地的清丈、屯田、收税、练兵也得继续。这些事情光靠巡抚衙门做的完吗?” “是,您说的没错。”鹿善继说道:“巡抚衙门做不完,必须依靠下级衙门,但在下级衙门里坐着人不一定非要是这些个一身污泥的蠹虫啊。为什么不能上疏请求皇上拣选调派新的卫官来?而且您也说了,要防止有心人恶意煽动,酿乱畿辅。可若是粮饷不缺,谁能被煽动?若是这些贪官污吏上下其手,中饱私囊,在修河的时候把民夫工匠的粮食饷银揣到自己兜里,才真是酿乱之源吧。中丞且不闻前朝顺帝治黄河故事?” “这不是问题。”孙承宗说道。 “怎么会不是问题?”鹿善继瞪大了眼睛。 “你是干什么吃的?”孙承宗指指鹿善继,又指了指自己。“我又是干什么吃的?”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鹿善继摇摇头。 “既然你知道他们可能会故态复萌、中饱私囊,那就盯着他们啊。每旬一小查,每月一大查,把账目流水,钱粮去向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就结了。”孙承宗说道。 “还是不对。”鹿善继说道。 “哪里不对?”孙承宗问。 “监督自然是要的,但这和换掉他们并不冲突。”鹿善继说道。 “是不冲突,但留下他们是最有效的。”孙承宗说道:“首先,你觉得查案找证据让他们下台,再加上拣选新的卫官要多少时间?一个多月了,光是中卫的案子就还有许多边边角角没有处理完。” “开工之前总是可以的嘛。”鹿善继说道。 孙承宗道:“哪有这么容易,现在后军都督府因为中卫的事情乱成了一团麻,兵部也忙得打转。就算这两道流程能快速走完,查案也快,那又从哪里调卫官过来?他们在路上要耗掉多少时间。” “从周边调嘛,开平或者密云都可以啊。”鹿善继说道。 “你这是想当然!”孙承宗说:“我不过是佥都御史,你不过是户部主事,凭什么对推选卫官的事情指手画脚?” “我不是指手画脚。您在问我,我就回答了。”鹿善继说。 “我不是”孙承宗被噎了一下。“唉,算了。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不确定事情会浪费很多时间,而且毫无必要。你没法保证新来的卫官的屁股就是干净的。调一个其他卫所的脏屁股,来取代天津的脏屁股有什么意义?”说着,孙承宗的声音也大了起来,逐渐盖过了雨拍瓦砾的嘈杂。“卫所的糜烂不是一两天了,要想彻底扭转,就得改制!想要改制,就得上去!去内阁,去最靠近皇上的地方,并让皇上也理解其中的糜烂!” “中丞,您.”鹿善继瞪大了眼睛。 孙承宗激荡的心神被这一声呼唤拉了回来。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孙承宗不说话,鹿善继便也不再发问,而是默默地看着孙承宗那张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脸。鹿善继这才注意到,孙承宗眼眉间的已经写满了憔悴与疲惫。 再开口时,孙承宗的声音又变回了一开始的淡然,既轻又缓。“总之,你说的这些事情我都想过。我们的差事是把港城建好,给国家开源,而不是反腐正宪。留下两卫的武官是目前最有利的选择。拓宽河道、建设港口、维持漕运、恢复屯田,这些事务必须同时进行。而拣选新卫官需要时间,新任的卫官不见得比他们干净,也绝不比他们熟悉本地的事务。更何况,有中卫的前车之鉴摆在这儿,左右两卫只会更加收敛。所以,正宪只会影响进度,没有好处。” “那那他们的罪行,就就这么饶过了?”鹿善继与孙承宗对视,发现烛火正在他的眼里缓缓跃动。 “呵呵。”孙承宗笑了。“伯顺啊。你已经被我说服了,不是吗?” ———————— 次日,雨过天晴。 都察院大堂正中的那张大案上,摆着许用绳子捆扎好的,但没有经过装订的散装案卷。这些散纸上记载着最近一段时间翻译馆的翻译成果,当中每一摞都能精准地对应张问达眼前那份勘验奏报上的一条总结。或者反过来说,这每一摞案卷,都是为了勘验奏报上的总结条目而精心挑选的。 当正九品的都察院检校又端着一摞未经捆扎的散装案卷来到大堂的时候,张问达也基本完成了对勘验奏报草稿的誊录。由于案台上几乎已经没有空着地方了,所以检校只得先小心翼翼地移开几摞案卷,在张问达顺手的地方造出一片空间,再将散装案卷和镇纸放到腾挪出来空位上。此间,那检校几乎没有弄出什么响动。 就在检校端着空托盘,转过身准备默默退出大堂的时候,张问达的声音却越过堆积的案卷,飘到他的耳朵里。“还有别的吗?” 检校立刻停住脚步。尽管检校知道在这个角度下,张问达就算抬头也看不见自己,但他还是回过身,摆出恭敬回话的姿态。“回总宪。还有最后一份没有誊录完。”“哪一道的?”张问达将毛笔轻轻地搁在笔架山上,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检校回说:“河南道的袁御史。” 在办这个案子的时候,张问达在十三道御史中各挑了一个人参与此案。这一是因为案子大、材料多,为了加快办案进度只得增加人手,这二则是为了避免再起什么麻烦。 都察院官员极多,而且鱼龙混杂,哪个山头的人都有,与其让他们在都察院以外的地方打口水仗,最后把朝局搅得一片混乱,还不如让他们在审案环节,就把该吵的架吵了,反正涉案的材料就在那儿摆着,不服气坐一起辩嘛。若是实在辩不出个所以然,闹凶了,责打就会出面调停,依据案卷呈现的事实,给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判词。而这河南道的袁化中,就是张问达挑出的“东林山人”之一。 “叫他快点儿,我这儿都写完了。”张问达随手抽出几张散装案卷,飞快地阅读了起来。 “是。”检校应道。 “还有,”张问达又嘱咐。“让经历司把原件收好,别弄丢了。” 检校挺起胸膛:“回总宪,除了袁御史的那份,其他的都已经拿回经历司存档了。” “很好。”张问达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去吧。” “是。”检校拱手作揖告辞。 检校离开之后,左佥都御史李宗延立刻凑了过来。“总宪。” “怎么了?”张问达抬头望向李宗延。“人选拟好了?” 昨日,张问达使了个小心机,玩了一出两疏并上。同时奏报化日行劫,与保甲松弛两事。欲使久处深宫的皇帝重视一下宫墙外的治安状况。 张问达原本预计,皇帝再怎么也会过个两天才会把奏本发下来,或是召阁臣与宪臣面议。没想到,皇帝批复竟会冒着雨下来,而且一下就是三道旨意,严查、严打、整饬保甲。张问达当时就感动了,他在万历朝做了三十多年的官,几乎都忘了什么叫作“批答入流”了。如果要在国史里记一记张问达的反应,那必然是:问达惊,铭感垂泪。 张问达当即做出部署,先命巡视西城御史崔奇观会同办案锦衣卫尽快拿办白云观一案盗贼,并监督锦衣卫,使其勿要诬良为奸、应付了事。又命左佥都御史李宗延领班,择选监察御史数名会同各城巡城御史参与到整饬保甲的差事中。至于严打的旨意,皇帝没有发给都察院,他就只能针对性地做个备忘了。 “人选、地域划分和日程表都拟好了。”李宗延举起两张单子扬了扬。 “我说呢,”张问达放下手里的散纸,朝李宗延招了招手。“选个人也不至于纠结这么久。” 李宗延立刻将那两张单子递出,又指着勘验奏报,问道:“下官能看看那个吗?” “看呗。”张问达接过人选名单和日程表。李宗延则顺势将勘验奏报合起来拿在手上。 “这么厚?”刚上手,李宗延便感受到了这份勘验奏报的重量。 张问达颇为得意地说道:“只要看过这份奏报,就能知道这个教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张问达甚至隐隐觉得,这份奏报应该能成为一份为后人津津乐道的重要的历史材料。而他张问达也会因为这份奏报而名垂青史。 李宗延翻开封面,越过格式文章,抬头第一段就是:西教信奉一神专主,曰陡斯,陡斯托名于昊天上帝,而绝非上帝也。上帝者,天之别名也。天者,大道也。所谓大道无情,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无喜无怒。而陡斯虽妄称造物者,言为至高至尊,然有其人格,实为喜怒皆存之凡物者也。夫陡斯者,祀之则喜,不祀则怒,喜则降福,怒则降灾,实非大道。或类邪祀邪? 看到最后一句设问,李宗延的头皮一下子就麻了。这句话相当于是在给西教的“陡斯”下定义。而“邪祀”这个定义,带血。 可下一段,张问达又来了一个转折,给西洋人做了一个分类:西洋人,亦即欧罗巴人,不远万里来华。有欲以邪祀惑众以跳梁者,如龙华民、门多萨亦有欲习王化以寻大道,隳其邪祀,而正本源者,如汤若望、金尼阁 看到这儿,李宗延明白,张问达这是准备走中庸之道了。李宗延探出脑袋,眼睛微微越过奏报,想偷偷地看看张问达的表情,却和张问达来了个对视。 “文章做得还可以吧。”张问达问道。 “下官还没看完。”李宗延赶忙将视线收回去。 “回去坐着看吧,这不是一两眼就能扫得完的。”张问达微笑道。 “好。”李宗延捧着勘验奏报离开了。 李宗延回去后,张问达又拿起先前检校送来散装案卷,一页一页地快速浏览了起来。这些东西他已经看过不止一遍了,所以看得很快,说是一目十行也不为过。当张问达看完这一份散装案卷,并用绳子捆扎起来之后,袁化中的那份也送来了。 袁化中也是张问达重点关注的对象。这家伙跳得很,去年钦定“聚众哗廷”一案,就属他跳得最高,闹得最凶。带着一群人非要逼着张问达以都察院的名义,给“正人君子”们说话。张问达不想给“正人君子”们说话,但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他又不得不说。 这回,为避免袁化中在场外大吵大闹,靠着一点儿捕风捉影的消息弹劾这个举发那个,张问达索性将他拉进来,也顺带看看这家伙到底是真的正人君子,还是只是一个党同伐异、沽名钓誉之辈。 (本章完) 第394章 两榜四填 第394章 两榜四填 最后的事实证明,袁化中真的是正人君子,正到堪称绝情。 在钦定“聚众哗廷”一案结束之后,袁化中对徐光启的赞赏可以说是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几乎逢人便说大宗伯有清流领袖之风范,可为世人榜样。 可自打袁化中加入审查沈阳教案的“专案组”,读过几篇“悖逆文章”以后,他就开始急得点名骂徐光启引狼入室,导夷入华,假托帝名,变乱神州了。大有一副要把徐光启和那个投降奴贼,使抚顺陷落的汉奸李永芳并列的架势。 要不是包括张问达在内的同僚多方劝解,汤若望现身说法,言其与许多同志来华非为煽惑民心,图谋不轨,而实为取经正本,寻上帝之大道,又读过几篇与“悖逆文章”大相径庭的“向风慕义之文章”,这家伙简直都要在勘验奏报出来之前单独上疏弹劾徐光启,请求皇帝敕令锦衣卫进入贡院紧急将之逮捕了。 即使众人把袁化中那独奏弹劾之心给劝了下去,在这份由左都御史和十三名监察御史共同议定的勘验奏报中,仍是他拟出的条目最有杀气。由袁化中拣选结集的散装案卷基本全是奔着“其心其言其罪足以论死”去的。在商讨拟罪的过程中,曾不止一次拍案要求给那些给虽口称“怀犬马报恩忠赤之心”但实则“无君无父”的番僧判处死刑,而且一开口就是长篇大论。搞得张问达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断他并重申会场秩序。 读完这最后一份散装案卷,张问达总算松了一口气。好在这个脑子里只有一根儿弦的家伙,总归还是没有在这里搞什么临时修改的把戏。 张问达看向李宗延,发现他还在捧读那份勘验奏报。于是又拿出一条绳子将散装案卷捆扎起来。 打好结,李宗延仍在阅读。张问达索性按照勘验奏报的条目顺序,将成捆的散装案卷重新排列,也顺带打发一下时间。做完这一切之后又过了一会儿,李宗延才来到正案前,将勘验奏报还给张问达。 “总宪。下官看完了。”李宗延微皱着眉头,总觉得这份奏报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 “这篇文章做得漂亮吧。”张问达笑问道。 “案情描述平实有据,不偏不倚。”李宗延点点头,转而郑重问道:“不过总宪。真的有必要给那些人判死刑吗?五年前,南京那起案子也不过只是判了驱逐啊。” “这两起案子不能等量齐观。我查过了,南京的案子虽然也是因龙华民而起,却以风闻居多,实际的证据严重不足。但这次的案子,有沈阳方面获得的供词,辽东经略和辽东巡按的联名奏疏,还有”张问达拍了拍放在顺手处的案卷,“言辞激烈的‘悖逆文章’,这些都是确凿的证据。靠这些证据,判‘左道乱政’或是‘大不敬’都可以,论死,足够。” “那为什么南京教案的实证严重不足,而这次却能堆积如山呢?”李宗延端详着案台上一摞摞的散装案卷。 “你什么意思?”张问达微眯起眼睛。 “下官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奇怪。”李宗延说道。 “我不知道。你心中有疑可以自己去查,往来的奏疏和书信还留在通政使司。当时的南京巡城御史,现在的南京光禄寺少卿孙光裕收集提交的证据,也都还库里留着没有销毁。”张问达反手指了指身后的方向,接着说:“但我觉得你完全不必费这些功夫,我都看过了,解答不了你的疑惑。” “唔”李宗延不置可否地晃了晃脑袋。 张问达想了想,又沉吟道,“但如果非要论个所以然,靠着现有的证据穿条线出来还可以的。” “什么线?”李宗延赶忙道。 张问达捻了捻下巴上的胡须。“南京教案发生时,这帮番僧在官府展开行动之前就提前转移或销毁了足以致命的证据。而这次,他们做不到。” “您能仔细说说吗?”李宗延请求道。 “其实也没什么值得仔细说的,你只要想想就能明白。”张问达的眼神凝在李宗延胸口的补子上,显然是陷入了沉思。 “南京教案起于万历四十四年五月,沈沈阁老上《参远夷疏》。但孙少司膳却是在万历四十四年七月,才照着时任南京兵部尚书,也就是现在的大司寇的命令带兵抓人。这中间足足间隔了两个月时间,怎么也够他们转移或销毁致命的证据了。” “但是这回的沈阳教案,辽东那边只用了几天就决定请出王命旗牌先斩后奏了。之后,辽东又用急递,快马加鞭地把奏疏和证据一并送到北京来。奏疏到京的第二天,北镇抚司就出动了。只需要看汤官正当日的行动轨迹,就可以管窥得知沈阳教案之迅速,之突然。” “那天上午,他先是离开正西坊的宅子去钦天监点卯。得知正西坊以及周边街道被封锁又急急地回去看状况,被缇骑驱离之后,竟然去了贡院找大宗伯。可以说简直是无头苍蝇,慌不择路。案子进展太快了,他们根本就没有时间转移、销毁证据。或者反过来讲,南京教案的进展太慢,给足了他们反应的时间。” 李宗延深深地点了点头,喃喃道:“听说当时不少人为他们说话。” 张问达猛然抬头,惊问道:“你这是想把谁扯进去?” 李宗延连连摇头道:“不,不,不,下官没有这个意思。下官的意思是,因为有人帮助说话,所以扰乱了圣听,故而拖延了时间。” “你这个意思还是不要到处散播的好。”张问达不满道:“这朝局好不容易才稳定一点,能做些正事。杀一批远夷给朝野上下、中外臣民一个交代就够了。没必要牵这个打那个。” “是。下官明白。”李宗延恍然大悟。他这才想通,自己的方才阅览勘验奏报时,为什么会生出奇怪的感觉。这份奏报的血腥气很重,真是奔着杀人去的,但同时又可以说,这份奏报持议平允,不激不随。 除了首奏此事的熊廷弼、杨涟以及主动参与案件且与案件有高度关联的汤若望,这份奏报就再也没有提过别的官员了。而且即使谈及了这些人,也只是阐述事实一笔带过,没有评述。就连汤若望也是如此。现在想来,应该是主笔人张问达有意为之。 “你明白就好。”张问达收回视线,翻到勘验奏报的最后一页,一边提笔落款,一边问李宗延道:“你要署个名吗?” “下官又没怎么参与,怎么好在上面署名。”李宗延身子微微前倾,但立刻又缩了回来。 “怎么没参与,”张问达翻转奏报,并将手里的毛笔递出。“翻译馆的名册,以及对报名者身份的核查不就是你做的吗?签吧。”张问达让李宗延署名,基本就等于送他一份功劳。“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李宗延接过笔,在张问达的姓名后面署上自己的姓名。 “好了。”李宗延呼出一口气,用双手将毛笔捧还给张问达。 张问达接过笔将之拿在手里,随后又将李宗延之前给他的两张单子给抽了出来。“整饬保甲的事情,我得说两句。” 李宗延立刻摆出恭听的姿态。“总宪请讲,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下官这就去改。” “人选和差事的分派我觉得没有问题,但日程表还得再等等。”张问达先拿出那张写着人选和地域划分的单子,在空白处署上自己的姓名。如此一来,这张单子就算是签批了。李宗延也可以按名单调人组班子了。 “是太紧还是太松了?”李宗延问道。 “都不是,挺好。”张问达把签批的单子递还给李宗延,指着日程表道:“但你得先跑一趟锦衣卫,跟协办的官员说一声,以商量的口吻把它提出来,等他们同意了,你再当场把这个默写一遍。” “那他们要是不同意呢?” “就跟他们商量咯。”张问达说道:“锦衣卫是协办衙门,不是宪台的下级衙门。你不能直接发个牌票过去让他们执行,会得罪人的。” “明白。下官这就去指挥使司。”李宗延点头应是,正欲离开,却被张问达给叫住了。“等等!” “总宪还有什么教诲?” “明天再去吧。”张问达说道。 “为何?”李宗延转头看了一眼天色。“这还没到散衙的时候吧?” “街道房的人还在贡院巡绰呢,等人家手头上的差事结了再去啊。”说罢,张问达喊了一声。“来人!” “总宪。”一个当值的衙役快步跑到正案边上,抱拳候命。 “去把参与本案的御史们请来署名。”张问达冲着那堆案卷扬了扬脑袋。“再叫人把这些东西按我排好的顺序装起来。” “是。”衙役又风风火火地跑着离开了。 ———————— 经过连着三天的讨论,恩科会试的填榜工作总算还是赶在廿八这天的傍晚进入了尾声。 之所以要费如此长的时间,主要是因为榜单的填写要分四次进行。 第一次填榜,是填写第十九名及以后的榜单。这张榜单最长,但基本没有任何争议,填得也很快。 第二次填榜,是从余下的十八份考卷中,排出第一到第五名。严格来说,这次填榜要争两次,第一次是争选五经魁,第二次则是争夺五经魁内部的排序。 一般来说,这两次争夺都会很激烈。不过这次科考,两位总裁早已在事前就达成了共识,消弭了总裁官内部斗争,这一最容易撕裂考官群体,破坏填榜和谐的隐患,并专心于调和同考官之间矛盾。因此,这第二次填榜的两场争议,一直被控制在合适范围内。最后,经过几乎一整天的品读与鉴赏,由袁可立、顾秉谦、魏广微、黄士俊、薛三省等五房同考官择选的头名被选为了五经魁。 第三次填榜,则是填第六名到十八名,这次填写也会有争议,但其竞争烈度远比不得竞争五经魁时那般激烈,总体来说还算平和。 之所以会衍生出以上“正榜三填”的情况,是因为每次科考不出意外都有十八房同考官,每名同考官都有自己的心仪的头名,也希望自己选择的头名,可以排一个尽量高的名次,最好是会元,其次是经魁。 而每房头名以外的其他人,虽然文章或许并不差,也可能很被本房考官器重,但相对于十八房同考官,上百乃至数百名入选名额这样的基数,每经一魁这样的取士制度来说,如此器重可谓是不值一提。总不能说某房的第二名,把另外某房的第一名挤出前十八名,这太破坏和谐了,犯不着为了考生得罪同僚。 因为前十八名以外贡士,在殿试里基本翻不起水,所以第一填榜也就是十九名以后的名次无太大所谓。填榜就跟抓阄差不多。 甚至可以说,考官们对第一次填榜的重视程度甚至比不上最后一次填榜,也就是填写副榜,挑选副榜举人。 所谓的副榜举人,也就是会试成绩较好,但因名额限制未被正式录取,而录为会试副榜的举人。算是钦定的名额之外“榜外录取”。因为科举除了八股格式几乎没有多少客观的录取标准,所以这些副榜举人也可以说是文章做得漂亮,但还不够漂亮的举人。通常,每位同考官可选择一到两人列入副榜,但副榜的总人数一般也不会超过考官的数量。 因为这些副榜举人在钦定的正式录取名额之外,所以副榜举人不参加殿试,自然也就登不了金榜。而因为没登金榜,不算进士,所以相应的,他们可以继续参加之后的会试,以求正榜出身。 不能殿试,不登金榜,下次再考,这样的特征让副榜举人看起来就跟没登榜一样,像是给了个安慰奖。但可不能小瞧了这个安慰奖,它的奖品可能是许多落榜举人一生也拿不到的。 (本章完) 第395章 放榜日 第395章 放榜日 和落第的普通举人相比,副榜举人在仕途上有一个巨大的优势。也就是可以直接跳过吏部铨选,这段可能非常漫长的等待期,直接就教,开启仕途,成为官老爷。 所谓就教,便是到各地充任教职。像府学的教授、训导,州学的学正、训导,县学的教谕、训导,这些都是教职。 以教职作为仕途的起点很低,与一甲三鼎甲直接翰林院开局相较,可以说是低入尘埃。因为只有最高级的府学教授才是从九品最末流的官员,而其他诸如学正、教谕、训导等学官则皆为未入流,属无品级。 可是起点低不代表没前途,尤其是在弘治以后。 在明初,教职属于难于升迁苦差事,可谓“一就教职,终身不展”。所以别说副榜举人,就算是普通举人也不普遍不愿就教,而是更愿意入监,走国子监的选官路径,或是谒吏部等候铨选。这便造成了府、州、县学的教职严重缺员。 为解决这一问题,朝廷采取了强制和鼓励两种手段。强制手段,也就是副榜举人“俱令就教,不许告免”,不想做朝廷的教官,那么举人的功名也别要了。而且如果皇帝愿意,甚至直接动刀子也可以,毕竟祖训有云,“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由此,教职便与副榜举人高度绑定了。 朝廷的鼓励手段,则是给教职一个清晰的上升路径。刨除胡俨这种洪武时中副榜授教谕,建文时做知县,永乐时直接经解缙推荐跳进翰林院,成为首批内阁成员的特例外。教职一般上升路径是,“凡为教职满九年者,经过考试,择优推选为御史、知县”等官。 而且“满九年,经过考试”,是充分条件不是必要条件,如果受到赏识、得到推荐、某地又恰好出了缺,也可以提前升转。这当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海瑞。他在嘉靖三十三年,被任命为福建延平府南平县教谕,不入流。但仅仅四年之后,也就是嘉靖三十七年,海瑞就被升为了浙江严州府淳安县知县,不可谓不快。 和“副榜绑定教职”以及“教职日重”同时出现的,还有举人日渐增多,人才供过于情况。 国初,天下初定,百废俱兴,人才供不应求,举人直接选授行政官员的情况非常常见。可自科举正式恢复之后,读书人逐渐增多,仕途渐臃,举人授官越来越难,就算是不入流的教职也不一定有缺可以给。好些举人到吏部铨选,等到老死了,也不见的有官可以做。 能被列入副榜,直接就教,也算实现了从零到一的突破。很多举人这辈子就卡在这儿,到死都没有突破,带着一个没有官身的功名抱憾终身。 因此,每次科举填榜填到副榜时,考官们还是愿意强打精神谨慎讨论一番,从被总裁官黩落的卷子里好好儿挑挑,选择几个人才给一个起点的。 这次恩科会试,被同考官选中但又被总裁官黩落的卷子加起来足有近千份,分配到包括总裁在内的二十名考官手中,人均得读个四五十份。纵使考官们几乎都有一目十行的能力,这样的工作也还是持续到了一更天。 当副榜填写完毕,众人各回居室,明月已然高悬。 洗漱完毕,徐光启上床休息。因为身心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所以徐光启还是像前些日子那样沾床就睡。可不知为何,徐光启并未一觉睡到天亮,而是在夜半时分猛然惊醒。 徐光启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跳的很快,耳朵也在不住地耳鸣,那是一种极致的心悸。 喘过几口大气,徐光启的心率逐渐降了下来。他猜测自己应该是做了什么噩梦,可无论他如何回忆,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梦的具体内容。 徐光启试图再次入睡,但这回他怎么也睡不着了。数度辗转之后,徐光启索性穿上衣服,裹上一件抵御夜寒的袄,离开专属于总裁官的居室,顺着廊下堂前的烛火,独自一人来到至公堂檐下的台阶上,静静地坐了下来。 ———————— 考试期间,在贡院里执勤的多是从京营调来临时充任号军的营兵,锦衣卫的校尉只起一个领班的作用。考试结束,考生离场之后,营兵们尽数撤离,开回驻地,贡院里的锦衣卫也就成了主要的巡防力量。 这锦衣校尉分别来自锦衣卫的各个衙门,由皇帝临时任命的巡绰官统一管理,都是耳聪目明的精锐。 至公堂的檐下挂着两个硕大的灯笼,在灯影的映照下,一个移动身影显得是那么的扎眼。 徐光启刚坐下,一个轮夜班驻守明远楼的小旗官,就带着两名校尉顺着中轴线小跑了过来。在行进的路上,那小旗借着烛火勉强看清了徐光启的脸,于是也就提前松开了把着刀柄的手。 “下官拜见徐总裁。”小旗抱拳拱手,先行了一个板板正正的礼。 “谭小旗不必多礼。”虽然巡绰官张懋忠只在进入贡院拜见考官的时候,引着手下的低级武官们,做了一次简短的集体介绍,但徐光启还是记住了每一个参与会试巡绰的锦衣卫武官的脸。 谭小旗没想到徐光启竟能一眼就认出自己。他愣了一下,再说话时,脸上不自觉地多了几分笑意。“请徐总裁恕下官多嘴一问,您老来此所为何事啊?” “没事,就是突然想来这儿坐坐。”徐光启伸手指去,“十七年前,我就坐在那个地方。” 谭小旗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只见一片漆黑。谭小旗也伸出手,却是指向明远楼的方向。“楼上有些餐食。您要用吗?” “有酒吗?”徐光启问道。 “徐总裁说笑了。”谭小旗摇头道:“当值的时候怎么能喝酒呢。不过您要是真是想喝,下官可以去膳馆给您取来。” 徐光启笑道:“那就算了吧。我就在这儿坐会儿,什么时候想睡了自会回去。” “那下官就不扰您的雅兴了。”谭小旗拱手再拜,转身离开。顺着锦衣卫们远去的步伐,徐光启望向傲立在中轴线中央的明远楼。在它的两侧,是联排成栋的号房。 十几天前,这些号房还星星点点地烧着蜡烛,考生们在烛火散发的荧光下,或奋笔疾书地写着自以为精妙的句子,或拿着笔盯着考卷,一动不动地发呆,偶尔写两句佶屈聱牙的词句。如今,文场萤火尽消,贡院里只剩了廊下堂前那些长明的灯火还在发光。 徐光启坐了好一会儿,但仍没有睡意袭来。他默默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跳,继续回想那个引得他骤然惊醒的噩梦。想着想着,身侧传来了渐近的脚步声。徐光启侧头望去,来人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子先,你果然在这儿!”史继偕的声音里隐隐带了些自得。 “世程兄?”徐光启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按进士的年份来算,史继偕是万历二十年壬辰科的榜眼,及第的时候才三十出头,可谓是惊才绝艳,而徐光启则是万历三十二年甲辰科的进士,论资排辈,史继偕可谓是徐光启的大前辈。按官职算,史继偕和徐光启虽然同挂礼部尚书衔,但是史继偕的正职是内阁里排名第三的大学士,要是熬走了方从哲、叶向高这两位前辈巨头,皇帝陛下再没有别的属意人选,他就能晋位首辅,所以论官排序,史继偕又可谓是徐光启的上官。不过按年龄算,史继偕只比徐光启大了一岁有余,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人渐渐熟络了,史继偕对徐光启颇生了些好感,便主动提出与徐光启以兄弟相称,而不称官名了。 “也不怕你笑话,”史继偕呵呵一笑,在徐光启的身边坐下。“年龄大了,就算睡前不饮酒水,这一夜也得起个好几次。更别说这最后一宴,推杯换盏下来,简直要把人变成一个酒缸子。起夜出恭,见你的房门开着,但人却不在里面,就过来看看。” “哈哈。”徐光启会心一笑,这才想起自己竟出门时竟然忘了关门。“世程兄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姚合有诗云,‘喜过还疑梦’‘夜睡常惊起’。万历二十六年,我第一次作为同考官进入贡院,半夜被疑梦惊醒,觉得自己根本没考中,弄清自己是在做梦,确实已经考中了,但又实在睡不着,就来这儿坐着看自己以前答题的地方,也稍稍回忆回忆往昔的时光。”说着,史继偕也望向漆黑的文场。“你虽为主考,但也是第一次重回贡院,所以我就想,你会不会和我一样,也来这儿回忆过往。” “原来如此.”虽然徐光启仍旧没有回忆起梦的内容,但经史继偕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可能是做了落第的疑梦。 明远楼上,一个校尉遥遥地指着屋檐灯影下的二人,问自己的长官道:“大人,这又来了一个,要过去看看吗?” “这应该也是一个考官吧。”另一个校尉打着哈欠。“也不知道这些个大人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开什么会。” “还是过去看看吧。”哈欠会传染,谭小旗也跟着打了一个。“还有没动过的吃食吗?”他转身问了一句。 “还有半只没切过的鸡和小半罐儿咸菜,这饼切一切也能算没动过。”被谭小旗看着的校尉,拿起一个被咬过两口的饼。 “那就赶紧把你那狗啃的地方切掉,再分成两块。鸡也切一切,咸菜打一碟。”谭小旗下令道。 “好嘞。”那校尉像酒馆小厮似的应了一声,又道:“不过大人,咱没有干净的筷子了。” “楼下有水缸,洗一洗就是。”谭小旗看向那打哈欠的校尉。“你去。” “是。”打哈欠的校尉伸了个懒腰,接着快步走去捡起两双散落在木桌上的筷子,又风风火火地往楼下的水缸跑去。 不多时,谭小旗便带着两个校尉以及一盘“没有动过的吃食”向两位总裁走来。他还没走到,贡院墙外便传来了打更的声音。 “这是几更了?”徐光启喃喃道。 “四更天了。”谭小旗不仅听见了徐光启的喃喃,还看清了史继偕的脸。“史总裁、徐总裁。请慢用。”谭小旗将托盘放到徐光启身边的地面,没有再多问。 ———————— 放榜这天,夜半难眠的人又何止做了“落第疑梦”的考官呢。 从四更天开始,便有士子独自一人或带着家仆开始在贡院外张贴榜单的地方张望候榜了。 为了避免引起麻烦,造成壅塞,乃至踩踏,在放榜当天的早晨,贡院前的一整条街都会被封锁起来,禁止轿子、马车出入。 可就是在这人山人海的管制区域中,竟然还是有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了贡院门口。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一队人专门给这辆马车辟出了一片空地。 到五更天亮,张榜的地方已经围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了。可是即便如此,那辆马车还是没走。负责维持秩序的兵马司士兵,也对此熟视无睹,仿佛那辆马车就应该停在那里似的。 辰时正,一阵厚重庄严的钟声从数里外钟楼传来,准时敲开了贡院的大门。率先出来的,是由锦衣卫巡绰官张懋忠率领的锦衣校尉们。他们左右开道,生生在贡院门口和张榜墙之间的人海中,辟出了一条足供三人并肩而行的通道。 接着,几名负责张榜的官员和吏员在二十名考官的注视下,从至公堂当中的案台上,捧起了榜单以及张榜所需的必要物品,沿着贡院的中轴径直穿过明远楼的门洞,接着又穿过龙门、二门、大门,一路步行到张榜墙下。 从他们出现的那一刻起,贡院外的嘈杂之声就开始渐渐平息了。到张榜官员行至张榜墙下,面对墙壁将榜单缓缓展开时候更是万籁俱寂,所有的考生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期待着,祈求着。 (本章完) 第396章 一家欢喜百家忧 第396章 一家欢喜百家忧 有明一代,单次科举的录取人数总体上呈现出一种稳步上升的趋势。 之所以说是总体,是因为其中不乏因为特殊原因,而骤增骤降的个例。比如洪武一朝,一共开了六科,发榜七次,平均每科取士一百五十五人。但洪武十八年的第二次科举,一次性就取了四百七十二人。如果再加上据地方志补阙的人才,共计一百三十人,那么光是这一科便足足取了六百零二人,是洪武四年的第一次科举的五倍还多。 除开这些特例论整体,自景泰起,每科录取的人数稳定超过两百人,成化以后,基本维持在每科三百人左右。嘉、隆、万这小一百年间,则科均录取三百二十人。 本次科考是一场恩科,算是特例,因为明年还会有一科常科,所以礼部呈报给皇帝的拟录取人数,只有万历四十七年己未科的三分之二,也就是二百三十人。这个数量约等于永乐年间八次科考的平均数。 和金榜一样,杏榜榜单的形制是一张长长的卷轴,榜单的长度只取决于录取的人数。从第一名到最后一名都在这一张榜单上。张贴的时候,朝廷也不会搞什么悬念,更不会找人来朗诵,只会按照书写的习惯,左到右地将榜单拉开,然后再将之张挂到张榜墙的墙面上。 与金榜不同,杏榜不分一二三甲,只有经魁与非经魁之分。除了名次,每一魁都会标注该魁所治之经典。比如会元刘必达,在榜文上便显示为:第一名,治易经,刘必达。 张挂正榜后,官员们还要张贴副榜。今年的恩科,每一房同考官都取了一个副榜举人,因此足足有十八个人,算是较多的年份。但无论取多还是取少,副榜相较于正榜都只能算是个添头,其形制也不过是一张白纸,榜上的姓名虽然有先后,但无有名次。 副榜还没贴到墙上去,张榜墙下的一隅之地又重新变得嘈杂了起来。 “我我.我中了?我中了!噫!呜!”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很快,这毫无书卷气,狂来不似儒的吼声,就开始星星点点地出现在了如山海般堆积人群中。不多时,人群开始沸涌,越来越多的人吼叫着宣泄心中的狂喜。 一时间,榜墙之下人声嘈杂,如鼎沸,如火警,如乱兵入城,如夕鸦归林。 “后退!都后退!别再往前挤了!”锦衣卫们能够理解举子们热切,不过他们的职责就是阻止考生过于接近榜单。要是有考生因为没被取中而发狂,污了甚至是撕了榜文,那他们这群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吃挂落。 一个刚被锦衣卫挡回去的举子,已经在比肩接踵的张榜墙下,艰难地看完了整张榜单。他没有在上面找到自己的姓名,整张脸上都写满了呆滞,只有嘴唇在微微地蠕动着。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侧过身子,试图拨开身边的举子,只见他一边动作,一边大喊:“还有副榜!还有副榜!” 人群岿然不动,他只能不断地往副榜的方向挤。好不容易挤过去,一眼望尽榜上字。却没有在当中看见他的名。 那举子呆住了,他愣愣地望着白底黑字的副榜,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就像一根木桩子似的立在那儿。在他的身边,人潮不断涌动。 “啊!”那举子扬起头,歇斯底里地狂吼了起来。但即使这般仿佛要将整个肺叶的气息全部挤出的狂吼,在大潮一般鼎沸的人声中,仍旧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没有人关注他那牵线一般的泪水。在科举的考场上,最不缺的就是他这样的失败者。 “爹!爹!”文秉从人群挤出,刚出人墙,他就一个趔趄摔到了地上。可文秉毫不在意,他翻滚着站起身,也不拍打粘在衣服上的脏污。一边呼喊,一边往文震孟站立的牌坊下奔跑。 “中了吗!?”文震孟快步朝儿子奔来的方向迎去,只几息,他悬着心就开始不住地狂跳了起来。 “中了!中了!”不知是脚滑还是被什么东西给绊了,文秉竟然又往前摔了一跤,好在这回,他的弟弟文乘却在他扑倒在地上之前,稳稳地扶住了他。 “名次呢?”文乘赶忙问道。 文秉喘了几口气,又咽下一口干唾沫,他实在被挤了个够呛。“名在.名在孙山之上!”名落孙山是科举没中的委婉说法,名在孙山之上就是中了,但名次并不很高。 “到底是几名?”文乘追问。 “二百一十三名。”缓了几下,文秉总算是顺气了。情绪稍稍平和之后,方才磕碰到的地方也开始有了痛感。 文震孟的脸上已然有了难掩喜色,眼角也无声地挂上了喜泪。会试的名次固然重要,但只要是上了榜,那便是足以登上族谱的大事。不过,文震孟并没有立刻欢呼,而是问道:“良甫兄呢?良甫兄上榜了吗?” 文秉先是一怔,旋即便有意地收敛了脸上的喜色。他并不回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王徵就站在文震孟的身边,他俩是卡着放榜的时间一起过来的。来的时候,张榜墙下已经站满了人。因为上了年纪,身子骨又不甚强健,文震孟便让文秉挤进去看榜。 文震孟急问道:“副榜呢?副榜你看了吗?” “看了。”文秉低下头。 “这” 正尴尬之际,王徵竟率先笑着向文震孟作揖道喜:“恭喜文启兄高中!” 王徵的整张脸上都写满了高兴,但文震孟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眉间杂着的落寞。 “不过是做了些破落的酸腐文章,侥幸而已。”说这话时,文震孟突然想起上次科考时,外甥姚希孟虽中而不喜的样子。 姚希孟父亲早逝,便由母亲文氏,也就是文震孟姐姐抚养长大。因为姚希孟只比文震孟小五岁,所以在很长一段的时间里,姚希孟都与舅父文震孟同学。万历四十七年己未科,舅甥同场会试,姚希孟登榜,但文震孟仍不第。于是姚希孟也只是强忍住喜意道:“侥幸而已。”———————— 科举,总是一家欢喜百家忧的事情。中者,是“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落者,是“红半落燕于飞,同客长安今独归。一纸乡书报兄弟,还家羞著别时衣。” 但无论是“一日看尽长安”还是“一纸乡书报兄弟”,都不是主持科举的考官们需要考虑的。他们要做的,是在考生们各自散去之后,回到原本供职的衙门继续本职工作。 为他们准备的轿子已经摆好了,就在大门与明远楼之间的空地上。对于礼部以外的官员来说,只要他们出了这个贡院的大门,这场科考就算彻底结束了。除非,皇帝再将他们点为参加殿试的成员。 二十名考官按次序相互行礼之后,一起来到摆轿子的空地前。可众人却发现,这空地上竟然只有十九台轿子。说得更准确一些,这里少了一台本应由总裁官乘坐的大轿。 徐光启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些一板一眼的事情他都是提前安排好了的,不应该出问题才对。 正疑惑着,巡绰官,锦衣卫街道房提督张懋忠走到了徐光启的身边。“大宗伯,门口有车正等着您。”他并未凑到徐光启的耳边说话,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哪”无论何种理由,熬过的夜最后都会以疲惫的形式返还给身体。徐光启一开口就想打哈欠,但他立刻就忍住了。“哪个衙门的车?我还要回部理事呢。”对于礼部官员来说,会试结束并非终点而是起点,殿试的流程很复杂,每一环都要仔细安排,马虎不得。 “是司礼监的车。”张懋忠回答道。 “司礼监!”徐光启的第一反应,是司礼监的某人已经知道了榜单的内容,想要在殿试的问题上做一些“调整”,好让某人在金榜上的名次能稍微高一些。如果真是这样,那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不仅直接在贡院门口堵他,甚至还让人把的轿子撤了。“司礼监找我做什么?” “这个下官就不知道了,下官只是奉命办事而已。”张懋忠不知道,但他猜测,司礼监派车来接徐光启大概率是为了那个钦天官的事情。 汤若望在贡院门口闹过之后,张懋忠做了两件事,第一是对目击此事的下属下达封口令,禁止任何人在贡院内讨论这件事,第二则是派人向上面通报。考生全部离开后,贡院再次被封锁。尽管上面只回了他一个“知道了”,之后也没有更新的消息流入,可张懋忠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事情应该不会太小。 “如果我不去呢?”徐光启的语调里已然多了几分不悦。 “马车就停在门口,也没几步路了,您自己去说吧。”张懋忠摆手朝向大门的方向。 徐光启皱着眉头叹出一口怨气。他已经决定了,一定要在贡院门口把事情问问清楚,如果是来人为了殿试的事情,那他哪怕是冒着得罪司礼监的风险,也要当场拒绝,不然这他官儿就没法再做下去了。 这时候,杏榜附近已经没什么人了。中了试的聚饮欢庆、问候认识,毕竟今后就属于同年贡士了,天生带一层亲谊。而那些寻名不得的,则三五成群、抱团解愁。但无论是得意的,还是失意的,大多都离开了。人潮散了,由锦衣卫组成的防波堤也就撤了,只剩了几个东城兵马司的兵还在那里看着。杏榜会一直挂到殿试那天,在这期间,一直有人守着这张布满了文曲星的榜单。 徐光启走出贡院,一过大门就看见了那辆停在门口的豪华马车,以及坐在车上的车夫。突然间,徐光启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破碎的画面,他的心里更是冒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场面。徐光启一边走,一边回忆,但直到他走到马车前,也还是没有想起后续的画面。 车夫一大早就来了,在这儿等了大半个早晨,现在整个人又累又困,坐在驾驶座上不住地打哈欠。贡院门口这场你哭我笑的提神大戏结束之后,车夫的哈欠就更是没停过,简直都要在车上睡着了。不过当车夫看见身着二品官服的大人快步向自己走来,他还是用力地咬住了最后一个哈欠。 车夫跳下车,恭恭敬敬地向徐光启作了个长揖。“您老就是徐总裁?” “是我。”徐光启在车夫的身边站定,淡淡地应了一声。 “请上车吧。”如果是司礼监的太监坐这车,那是可以享受人体脚垫的待遇,但像徐光启这样的外人坐车,就只能自己高抬腿跨上去了。车夫最多搀他一把。 徐光启没有接住车夫递来的手,而是扯开嗓子,故意大声说道:“司礼监来贡院找我是要做什么!” 车夫不知道徐总裁吼这么大声是要干什么,可他还是耐心解释道:“司礼监不找您老,是皇爷召您老进宫。快请上来吧,别让皇爷等久了。” “啊?” 徐光启愣了一下,乖乖地上车离开了。只留下不知所以的考官们面面相觑。 马车一路将徐光启送到了东华门口,这段路足有六七里地,但因为从贡院到东安门这段路一直有士兵开道,一路畅通无阻,所以并没有用太多的时间。 马车停稳,车夫率先下车。他撩开帘子,却发现徐光启正闭着眼睛在睡觉。车夫哑然一笑,轻轻地敲了敲车架。“徐总裁,该下车了。” 为了不君前失仪,徐光启几乎是一上车就开始补觉了。在零散破碎的梦境里,他竟然再次看见了方才的场景。 他睁开眼睛,把住车夫递来的手,身子探出车门,抬头望见东安门的门匾,一时竟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本章完) 第397章 渐进试探 第397章 渐进试探 巳时末,临近午时的时候,徐光启被史方达带到了乾清宫南书房。 一进门,徐光启便注意到南书房的格局变了。殿里多了一套桌椅,和一张见过几面,但不甚熟悉的脸。说起来,徐光启确实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被皇帝召见了。 徐光启快步行至大殿中央,久违地向御案后的皇帝行五拜三叩的大礼。“臣徐光启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徐光启有些紧张。在东华门到乾清门的这段路上,徐光启曾询问史方达,皇帝为何要召见自己。但史方达却只告诉他,这次召见不是为了科举的事情。 皇帝没有第一时间回复徐光启。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处理着手头上的事情。殿里的其他人也没有反应。仿佛进殿的不是徐光启,而是一阵略有些嘈杂,但并不值得过多留意的风。 过了好一会儿,徐光启蜷着的腰杆都开始发酸了,朱常洛才放下笔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王安,先把熊廷弼和杨涟的奏疏拿给他看看。” 徐光启的紧张已经变成了不安,这不单是因为皇帝把他晾在一边,半天没有说话,更是因为他敏锐地从皇帝的话里捕捉到了三个异常。第一,皇帝没有让他起来,而是先喊了王安。第二,皇帝用了“他”来代指自己,语气也很冷淡。第三,皇帝为什么要他看熊廷弼和杨涟的奏疏?这些奏疏上到底写了什么东西? “是。”王安应声站起,走到存放奏疏的架子旁边,一下子就找出了那本,来自辽东的“后奏”。 王安来到徐光启的身边,刚想蹲下,徐光启就高高地把双手给举过了头顶,摆出极恭敬的捧接姿势。王安眼神闪烁,动作稍一迟滞,但最后也还是站着,将奏疏扔到了徐光启的掌心里。 徐光启将奏疏放到自己面前的地上,缓缓地翻开。皇帝不让他直起身子,他也就只能这么蜷缩着阅读。 只看了几行,徐光启的眼睛瞪大了,当他读到“辽左军务紧急,为避免军心动扰,使奴贼有机可乘,坏我大计,不得已,臣只得请出王命旗牌,先斩后奏,诛杀此獠”的文字时,更是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一个海外的番僧,去辽东才几个月,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还公然在军中说什么‘皇帝受了魔鬼的蛊惑’,还要‘使帝国皈依基督’。真是好大的口气啊。”朱常洛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他何必在辽东妖言惑众,干脆行娄佛显故事,来紫禁城度化朕好了!” 徐光启一听这话,头皮一下就麻了。 娄佛显,浙江金华府人,以石匠等艺谋生。万历十一年三月,有处州青田县人潘正显,到娄佛显所居县游方,劝人吃斋行善,娄佛显受到感召,礼拜潘正显为师。潘正显受之,教令娄佛显敬奉天地君师亲,普度众人。并称,“若能度得万历爷爷吃斋,天下人民也得成佛。”娄佛显听记在心,遂启程来京,试图度化万历皇帝。 途中,有人,名吴讨、赵谨明拜娄佛显为师,商议同去北京度化万历爷爷吃斋,就得成佛。行至德州,三人买白布半疋,剪成三块,娄佛显亲笔自写:“普度乾坤四部洲。” 万历十一年十一月廿二,娄佛显、吴讨、赵谨明等人由宣武门入北京内城。闻知廿三日早朝,娄佛显遂同吴讨、赵谨明跟随朝官至右阙门下,各人取出前项写成字样挂在身上,妄言道:“要行度化万历爷爷。”在京中引起极大轰动。 东厂访获报闻,有旨:“这左道游民,擅行禁地,着锦衣卫拿送镇抚司打问。” 未久,刑部拟上:娄佛显监候处决,吴讨等口外为民。上依拟。 这是一桩发生在三十八年事情,对于偌大的大明来说,这点小事简直微不足道。但因为这个事情发生在肘腋之间,娄佛显又是当着朝觐百官的面公开狂言,东厂、锦衣卫、刑部等三衙门先后介入,且主犯娄佛显最后被处了极刑,所以此事也就被邸报录入,传遍全国。成了读书人乃至平头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当年,二十一岁的徐光启已然过了童试,成了金山卫下的一名秀才,并在家乡教书,平时很关注邸报,对娄佛显欲度化万历的故事有很深印象。 现在皇帝将这两件事等量齐观,显然已是认可了辽东“先斩后奏”的行为。 思虑再三,徐光启决定不询问,不辩解。他拿开摆在面前的奏疏,重重地磕了个头,诚挚地说道:“臣有罪!” “认罪了,哼。”朱常洛的语调严厉了不少:“那就是你教他说这些话的咯?” “臣”徐光启感觉有一股冷意从脚尖直接窜到了天灵盖,他再次叩首,竟把脑袋上的官帽给甩了出去。 因为有帽翅的翼护,官帽没有滚太远,就在徐光启的伸手能够到的地方,但他没敢去捡,而是继续道:“臣幸蒙皇恩,忝为礼部尚书,鸿胪寺卿。怀为国引才之心,却不想引狼入室。未察耶稣会中,竟混入了如此悖逆狂徒,实臣识人不明,失察至极,请圣上治罪。” 朱常洛看了那官帽一眼,缓缓说道:“不愧是朕钦点的会试总裁,二百三十名的新科贡士的座师,这巧嘴一张一合的,才几句话,就避重就轻地把这个‘娄佛显’说成混入,把自己说成失察了。” 徐光启几度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儿接话。 不过朱常洛也不需要徐光启接话。他望向王安,使了个眼色,并问道:“朕都快忘了,推荐门多萨去辽东前线,给‘番邦土兵’做通事荐章是谁写的来着?”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王安会意,走过去拾起乌纱帽,并将之摆到徐光启的面前。“是徐部堂写的,荐章就在这架子上。” “那就取出来念一念,让徐部堂也听听,好好儿回忆回忆。”朱常洛说道。 “是。”王安又来到架子旁,随手一摸便找到了那封所谓的荐章。 说是荐章,但这其实是一本很长、很杂的奏章,其主要内容是阐明徐光启对目前局势,尤其是辽东局势的看法,并提出建议。引入洋人火器,并用通晓双语的洋人做翻译,只占了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王安打开奏疏之后根本没念,而是直接翻到了那一小部分,并将之递到了皇帝的面前:“主子,徐部堂的荐章上没有点名让那个‘番僧’去辽东的文字。” “那他怎么会在辽东?”朱常洛目不斜视,根本不看那奏章。 王安转头对徐光启说:“徐部堂,万岁爷这是在问你呢。” 徐光启愣了一下,正对地板的脸上同时闪过了明悟和挣扎的神色。“臣有.” “想清楚了再说话!”朱常洛拍击桌面,直接打断了徐光启的发言。一滴朱墨被他这一拍惊得跳了起来,但最后这朱墨并未溅出,而是轻轻地落回到了砚台里。“不要觉得自己保得住谁。” “这个人是耶稣会自己选的。”徐光启回说。“怎么选的?”朱常洛问。 “回圣上,臣不知道。”徐光启解释说:“耶稣会选人的时候,臣并不在场。他们定了人选之后,也没有跟臣打招呼。臣自己也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就没有在意。任由此人随番兵北上援辽了。” “也就是说,咱们的大宗伯还真是失察了?”朱常洛又问王安。 “奴婢以为,是的。”王安没有任何犹豫。 “徐光启。”虽然朱常洛一直在与王安对话,但他的视线却始终锁定在徐光启的身上。 “臣在。”徐光启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颤抖。 “说吧,你觉得这个案子应该如何处置?”朱常洛问道。 “圣心自有决断,臣不敢置喙。”徐光启说道。 “说!”皇帝这一个字吐出来,整个大殿里的所有人都被吓得一悚。尤其是那几个在殿里轮值伺候的小黄门,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当中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巨力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不让气息顺利流入肺叶。 徐光启又一叩首。“我天朝以礼御民,以律惩恶。应该先查清事实,再依律惩治。” “依哪条律?怎么惩?惩治谁?”朱常洛追问。 “若事实真如此疏所载。”徐光启咽了一口唾沫,咬牙说道:“最当依者,属‘左道乱政’。左道乱政,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 “那就这么判吧。”朱常洛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王安。” “奴婢在。”王安大踏步地回到自己书案后。 “拟旨。” “圣上!”徐光启骇然惊叫,嗓音已完全变形。君无戏言,一旦天宪拟成,天罚降下,便再无更改之理。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朱常洛问道。 “断事以律,议事以礼。拟罪判罚之前,应该先查清事实啊。”徐光启的嗓音里已然带了些哽咽。 “把你的帽子捡起来戴好。”皇帝的命令,和本子拍到地面的声音同时传到了徐光启的耳朵里。“看看吧,这是都察院对本案事实的调查报告。” 朱常洛扔给徐光启的,不是那份由都察院十五名御史联名陈奏的勘验奏报,而是一早就做完了的,依据辽东方面发来的证据,而做出的审查草稿的摘要。 那日,史方达回来通报之后,皇帝又派人去了都察院,以明旨要走了审查草稿。草稿先到了司礼监,经由曹化淳誊录,并由王安本人集结摘要。朱常洛看过后,一面派人将审查草稿的原本还给都察院,一面下达封口令,禁止消息外传。 徐光启一凛。他微微扬起头,发现奏疏在自己伸手也够不着的地方,于是只好先照着皇帝的命令把帽子戴上,再手脚并用,爬过去将之拾起。 徐光启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缓缓地将那份摘要展开。 摘要沿袭了王安写简报的风格,一条一条,跟流水账似的。但流水账有流水账的好处,只要王安不用春秋笔法对原本的内容进行或详或简的加工,就能很清晰简要地呈现事情的整体面貌。 这份摘要显示: 辽东方面送到都察院的人头确非汉人、鲜人,亦无鞑靼、女真、倭寇等化外人种的特征;送到都察院的口供既画了押,又签了名,其字迹类草书,属罕见特征,造假的可能性很小;口供中,含有大量悖逆文字,可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因其文字实在悖逆,为防止污了圣览,所以不予节录;辽东官府搜索其住所,发现多篇内容相同且以汉文写就的悖逆文章,似是为了散布惑众而誊抄,文章中的内容可与画押的口供相应。此外,官府还发现了大量用夷人文字写就文章、书信,辽地没有能识其文字者,无法破译。 “够清楚了吧?” 摘要被合上的那一瞬,皇帝的声音立刻就追到了徐光启的耳边。声音仿佛凝成了滴血的文字,伴随着刺鼻的血腥若隐若现,在他的面前一闪而过。徐光启伸手摸了摸脸,却没有摸到猩红的鼻血。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感。 “够清楚了.”徐光启顶着巨大的压力,强撑补了一句:“就这个案子本身来说。” “你这是要朕猜你的弦外之意,虚响之音吗?”虽然问句,但朱常洛竟然点了点头。 “臣不敢!”徐光启赶忙道。 “那就明白说来。” “回皇上。”徐光启闭上眼睛,五官几乎挤在了一起。“臣以为,宪台所查条理清晰,俱实无漏。这门多萨确系煽惑人民之左道,死不足惜。其人也确为耶稣会依臣荐言所选,臣有罪,耶稣会亦有罪。然,臣独一人,耶稣会乃数十人所结之社。其内派系甚众,非一心者也,臣知之,圣上亦知之。故,臣又以为,应据实深查,探明此左道竟为何人所引,何人所荐,及为何引荐,才不至于入非罪者罪,寒实意向化者之心。此亦能彰我天朝之礼仪,弘我天子之圣德。” (本章完) 第398章 恩赐 第398章 恩赐 说罢,徐光启又一叩首。“勘察期间,臣愿意自请革职入狱,候法司厂卫严查。” 朱常洛并不接的徐光启话,而是道:“朕最后问你,如果事实查清,那么牵涉其中的人,应当如何发落?” “忠奸既明,依大明律处置就是。当斩则斩,当绞则绞。”徐光启说道。 “很好。”朱常洛对王安使了个眼色:“王安,把那个拿给他吧。” “是。”王安从自己的案台上拿起一本已经写好了的奏疏来到徐光启身边。“徐部堂,奏疏已经替您拟好了。您只需要点个头,我便帮您发到通政使司去。” “奏疏?”徐光启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极不好的预感。“什么奏疏?” “您自己拿着看吧。”王安没有蹲下来的意思。 徐光启又像之前那样,高高地把双手给举了起来。 “站起来吧。”皇帝的声音从御案后缓缓飘来。 “谢圣上。”徐光启站起身,先正了正头顶的帽子,然后才从王安的手里接过那本奏疏。打开一看,徐光启立刻就蒙了。 这本奏疏上的内容很短很简单,就是建议皇帝以“左道乱政”以及“大不敬”的罪名,给包括龙华民在内的九名耶稣会成员判处从斩立决到流放三千里等不同程度的刑罚,并建议皇帝在礼部增设一个类似于僧录司、道录司这样的管理机构,专门管理在华的基督教教会成员。 这些条目已经足够让徐光启惊讶了,但最让徐光启感到震惊的还是这本奏疏的开头:礼部尚书、鸿胪寺卿,臣徐光启谨奏。 徐光启又跪了下来。他将奏疏合上捧在手心,叩首道:“臣不能认可这封奏疏上的内容,伏请圣上恕罪。” 朱常洛并不回话,他先朝王安勾了勾手,接着又从顺手的地方拿过都察院呈上的勘验奏报,将之翻转到正面并递出。 王安快步行至御案前,捧接过勘验奏报,转过身就用它把徐光启的手里奏疏给置换了出来。“徐部堂,您再看看这个。十五名御史联名起草的呢。” 徐光启收回双手,一看见贴在封面上的标题就直接惊得愣住了。他瞪大眼睛,许久都没有动作,好像他手里的东西不是都察院的奏报,而是志怪画本里的天书,只要他不翻开来看,上面就没有文字。 徐光启不敢相信,在锁院会试期间,不仅是耶稣会派去辽东做通事官的人捅了一个天大娄子出来,都察院还将捅娄子用的“棍子”给找到了。可是,如此厚度、如此沉重的勘验奏报就这么压在徐光启的掌心,又使他不得不信。 “徐部堂。”见徐光启愣在当场,过了好一会儿了也不翻看,王安便轻轻地唤了一声。可是徐光启还是没有反应。 王安看向皇帝,见皇帝没有催促的意思,也就拿着那本由他代拟的奏疏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着。王安刚坐下,徐光启便在一声旁人难以察觉的轻叹之后,认命般地翻开了勘验奏报。 这时,皇帝突然下令:“给他端个凳子过去,让他坐着慢慢儿看。” “是。”这个杂事本该由当班的小黄门来做,但既然老祖宗瞬间起身,跟他们抢活儿干,小黄门也就只好缩回到原来的地方站着。 “谢圣上赐座。”徐光启起身落座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向御案的方向偷偷地瞄了一眼,却发现皇帝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徐光启立刻就将视线给收了回来,但即使这对视只持续了一瞬,还是让徐光启的心里隐隐地有些发毛。 那份由王安“代拟”的奏疏,就像一个楔子,提前向徐光启揭示了这份勘验奏报的调性与内容。徐光启能够猜到,“代拟”奏疏里指名道姓列出的那些人,在这本奏报里应该都被冠上了某种罪名。徐光启抱这样的预期开始阅读,可当他看见文章开头都察院对“徒斯”也就是“deus”的定义时,还是再一次惊住了。 和李宗延不同,使徐光启感到惊讶的,不是“邪祀”这个定义背后隐藏的杀气。而是定义本身。 这个由都察院下的定义直接颠覆了他一直以来对于“deus”这个模糊概念的想象。在此之前,因为利玛窦不断强调“耶儒相通”,所以徐光启也就一直将“deus”与“昊天上帝”或者说“天”这个概念等量齐观。而所谓的“天主”也是“天”别名,这当中的那个“主”字,就像“昊天”里的“昊”字一样,是一种有意义但删除了也不影响表达的修饰。并不代表“主人”或“主宰”。 但在都察院的定义里,“deus”不仅不等于天,而且还是一个矛盾的存在。 勘验奏报称,欧罗巴人将“deus”视作一切的创造者,即所谓的造物主。如果“天”也被包括在“一切”里,那么“deus”或者说“天主”就是正儿八经的“天的主人”是高于“天”的存在。 但在徐光启接触的哲学理论中,“天”本身是无情无私的“大道”或者说客观规律。比如,人被砍了脑袋就会死,这便是“大道”的一部分。“天”之上不应该有更上位的东西,更不应该有人格。有人格的“神”,都是下位的存在,比如司掌风云雷雨的“小神”,这些有人格的下位神也都必须遵从“大道”而行事的。如果不遵从,那么天罚也会降临到这些小神的身上。 如果真如这篇奏报所说的那样,耶稣会既认为“deus”是“天”的上位,又认为有“deus”人格。那么“deus”到底是上位还是下位? 徐光启很怀疑,做这篇文章的人根本就不懂耶稣会,这篇文章也纯属臆造,或许就是因为作文者完全不懂,误会了耶稣会,所以才草率地将“deus”定义为“邪祀”。徐光启看进去了,很快就被文中那些基于“误解”,但确实又能自圆其说的论述给拉入了心流的状态,他很想立刻就此事与作文者深入讨论一番。 但很快,徐光启的心流状态结束了。说到底,这篇勘验奏报不是一篇飘在天上的哲学探讨,而是一本罪案。对“deus”下定义,从始至终都只是都察院用以给涉案人员定罪的手段而不是目的。而且这个手段并不唯一,甚至都不是最重要的。 就算徐光启能凭借自己对耶稣会教义的了解,全方位地驳斥这一矛盾的定义。重申并阐明利玛窦所强调的“天主即天”,“deus即大道”的说法。但只要“军前妖言”和“谤讪君父”这两条被坐实,那么“左道乱正”和“大不敬”就能被死死的钉在那九个人的身上。 徐光启越读心越颤,这份勘验奏报上的很多内容都是他从没接触过的。或者说,如果有人当着徐光启的面,说出“征服大明”或者“令皇帝皈依”这样的话,那么徐光启的第一反应一定不是拂袖而去,而是去最近的官府报官。 “请圣上容臣斗胆问一句。”徐光启说道。 “说。”“谢圣上。”徐光启问道:“臣想请问,都察院是凭着什么证据拟出这份奏报的?” 朱常洛不想一心二用,便朝王安扬了扬脑袋。 王安开口道:“徐部堂。都察院拟报的凭据都是北镇抚司在正西坊西河大街排子胡同辛字号大宅里搜获到的。您应该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多谢王掌印解惑。”徐光启说道。 王安微微点头,继续道:“顺带一提,搜获到证物大多是用欧罗巴文写就的,为了翻译这些东西,都察院在全北京张贴告示征募翻译,最后足足募了几十号人呢。不然他们也没法子紧赶慢赶地,在放榜之前把勘验奏报拿出来。如果您对这份勘验奏报的内容有疑问,结集翻译的材料就在乾清门的右梢间放着,您可以过去看。如果您对翻译的内容也有异议,可以去都察院看原件。” “那倒也不必了。”徐光启摇头苦笑道。 “既然如此,”王安举起那份代徐光启草拟的奏疏。“那我就把这个送去通政使司了。” “还是请容我先把奏报看完吧。”徐光启回说。 ———————— 就在徐光启仔细阅读勘验奏报的时候,后他一脚离开贡院的另一位总裁官史继偕,也回到了内阁值房。 徐光启与史继偕走的是同一条路,但因为后者坐的是慢吞吞的轿子,而且也没有士兵前置开道,驱散人群,所以比之前者要迟了许多。如果史继偕再晚个两三刻回来,内阁都该开始吃饭了。 史继偕推门进入,他刚跨过门槛,首揆方从哲就站了起来。方从哲起身,其他的阁员也就跟着站了起来。 史继偕没有托大等阁员们过来迎他,而是自己主动站住了。“拜见首辅,拜见次辅”他先向方从哲和叶向高行礼,接着又向其他三位阁员行礼。阁员们也纷纷还礼。 “世程,”如仪行礼过后,方从哲快步走到史继偕的面前,把住了他的手臂,脸上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喜悦。“还真是久违了啊。” “这些日子不在,多亏有首辅、次辅,以及诸位同僚帮着担待。不才在此谢过了。”史继偕又拱手作了一圈揖。 “哪里,哪里,你昼夜不歇地为国取才更加辛苦啊。”方从哲拉着史继偕来到史继偕的位置,一边示意他坐下,一边喊道:“来人,来人,给世程沏杯茶来。” 作为最高级的顾问班子,内阁的待遇非常好,宫里不仅管吃、管喝、管歇,还有专人伺候。平常,像沏茶、倒茶渣这种小事,阁老们往往都自己做,很少假托他人。但只要喊一声,过不了太久,便会有人把阁老们需要的东西拿来。 史继偕落座后,方从哲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一坐下,他便开口问:“世程,今年的经魁都是哪些人啊?”虽然会试杏榜将在之后陆陆续续地被抄送到内阁、礼部、翰林院、吏部等衙门,但至少现在,内阁还不知道榜单上到底列了哪些人。 “回首辅。”史继偕想了想,回答道:“会元是湖广承天府景陵县人,刘必达,治《周易》。亚元是山西平阳府平陆县人,李虞夔,治《尚书》。经魁第三名,是应天府句容县人,曹可明,治《诗经》。经魁第四名,是直隶真定府灵寿县人,傅永淳,治《礼记》。经魁第五名,浙江宁波府鄞县人,钱敬忠,治《春秋》。” 听时候,方从哲一直在点头,没有说话。直到史继偕报出“钱敬忠”这三个字,方从哲才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个钱敬忠是钱若赓的儿子吧?” “是的。”沈接茬道:“钱若赓还在宪台的大牢里关着呢。关了差不多三十七年了。” “啧”方从哲本能地意识到,这又是一桩麻烦事儿。他眨了眨眼睛,半转移话题地对史继偕道:“这里有个要紧的事情,一直等着你回来商酌呢。离休衙还有些时间,咱们就先把这个事情定了吧。” “是有谁上表请辞了吗?”史继偕反应得很快,每天经过内阁的事情虽然多,但首辅拿不了主意,需要内阁集体决定、联名上疏的,也就那么几类。而其中最常见的,就是高官缺位,皇帝旨令会推。 方从哲点头道:“大司徒。” “李茂夫辞官了?”史继偕一怔,问道:“为何啊?” “笃矣。”方从哲的脸上显出恻然的神色。 “还在京吗?”史继偕急切地问道。 “前几天已经启程返乡了。”方从哲回答道。 “哎呀!怎么会.”史继偕大叹。他明白,这一别应该就是天人永隔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史继偕收敛了心中的悲伤,主动问道:“都选了哪些人啊?” “进卿推荐原任淮抚李三才,季晦推荐饷部李长庚,虞臣推荐现任侍郎王纪。”方从哲顿了一下。“铭镇推荐现任南京户部尚书汪应蛟。” 发现一个惊喜,跟大家分享一下。为了挑选五经魁,我去查《天启壬戌科序齿录》,竟然发现文震孟和王徵这俩人竟然在同一本册子的左右两页上。之前,我请这二位老明经受累上场主要是出于剧情需要,并没有考虑太多,现在竟然真的找到了点儿关联,不得不说是一个跨越数百年的小惊喜。 (本章完) 第399章 沉船 第399章 沉船 史继偕愣了一瞬,旋即瞪大了眼睛,愕然地看向沈。 沈推荐汪应蛟?史继偕简直都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 不过沈倒是显得很坦然。他迎上史继偕的目光,扬起嘴角,还轻轻地点了点头。 事出反常必有妖!史继偕本能地想要探知其中的所以然。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但无论是刘一燝还是叶向高都无意解答他的疑惑。 “世程啊,”方从哲轻声一唤,立刻吸引了史继偕全部的注意。不过当他将视线重新投到方从哲那里去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顺理成章的问题:“你有属意的人选吗?”说着,方从哲抽出了那张按时间顺序写着李三才、王纪、李长庚、王应蛟等人姓名的纸。接着,他又拿起毛笔轻轻地在墨水面上点了点,摆出准备记录的姿态。 史继偕知道,方从哲这是转移话题了。于是他也就借着宦官端来的茶水和点心收回视线,并问:“吏部和吏科知道了吗?” 参与会推的人员由皇帝指定,但无论由谁参加,只要是跟人事有关的事情,在流程上就一定会过吏部和吏科这两个衙门。而且在二者当中,吏科扮演的角色相对来说更加重要。因为在不指定吏部的会推流程里,吏部没有推荐权,只起一个造册归档的作用,而吏科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有驳正,也就是给被推举的人找毛病的权力。 “已经知会他们了。不过,皇上的旨意是令内阁会推。你没回来,就只能算是草稿。”方从哲说道,“这件事,在上次的朝会上已经奏过了。所以最好在下次朝会上,将正式的人选提出来。” 史继偕端起茶盏,揭开盏盖,热气立刻就升腾了起来,让史继偕数不清飘在水面的浮茶。“那您呢,您属意谁?” “呵呵。”方从哲笑了笑,环视众人道:“我听大家的。” “首辅,”史继偕一口气吹散雾气。但是茶水仍烫,史继偕一停止吹气,雾气便又重新氤氲了上来。“能把拿给吏部和吏科的名单给我看看吗?” 史继偕当然不是连四个人的姓名都记不住。他想要名单,是为了看排名,或者说看看谁排在首位。 一般来说,排在第一顺位的人,就是参与会推的众人共同属意,或者受宠信的强势成员属意的对象。通常情况下,皇帝也会从善如流,将第一顺位的人候选人放到缺上。换言之,第一顺位之外都是陪跑,不分先后。 但要注意的是,即使“列首位、用首位”已经成了一种默契和惯例,名单上也不能只有一个人。因为皇帝在人事问题上至高无上的否决权和决定权可以不用,但始终存在。体现这种权力的方式便是列出陪跑。若是只有一个候选人,那做决定的就不是皇帝,而是“推荐人”了。 “我给你写一张吧。”方从哲对史继偕轻轻一笑。接着抽出一张白纸,先后在纸上列上汪应蛟、李三才、王纪、李长庚。 写完,方从哲站起身,想亲自把名单交到史继偕的手上。不过史继偕却先一步走到了方从哲的案前。“首辅,我自己看就是了,怎么敢劳烦您给我送来。” 方从哲顺势将名单递给史继偕,又重新坐下。“世程慢慢考虑吧。下午散衙之前告诉大家就行了。” “是。”其实已经不需要等到下午散衙了。从看见名单排序的那一刻起,史继偕就明白了。 他以为,这是方从哲为了弥合内阁与朝堂上的分歧和裂痕,才刻意授意沈推荐汪应蛟的。史继偕拿着名单回到位置,不住点头。 在他看来,这一手真的很妙。首先,汪应蛟的确是一个合用的人才,政绩卓著,且不像“奸雄”李三才那样满身争议。其次,汪应蛟算是公认的东林人士,但又不是那种认死理的“正人君子”,少与人争执,也不搞党同伐异,在其他非东林人士的口碑中也不错。最后,汪应蛟曾任天津巡抚,对天津及辽东事务颇为熟悉。让他主理户部,不仅对大计有所助益,还能免掉很多无意义的拉扯。 唯一的问题在于,派系骨干不推荐“自己人”是要影响自己在派系内部的声望的。史继偕很好奇,方从哲究竟是怎么说服沈站出来的。据史继偕的了解,沈阁老可不是那种愿意为了朝堂的和谐而甘愿自我牺牲的人。遇见大事,沈能少说两句煽风点火的话,史继偕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病了。 史继偕囫囵饮下一口茶水。“首辅,礼部最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史继偕的余光敏锐地注意到,就在他提出这个问题的那一瞬间,坐在他对面的次辅叶向高突然抖了一下。 方从哲竟也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你为什么这么问?” 史继偕说道:“在我坐上轿子回阁之前,司礼监的车子便在贡院的门口把徐子先给接走了。” 此言既出,阁员皆悚。 “司礼监把人接到哪里去了?”叶向高急急地插话进来。 “好像说是召见。”众阁员的反应让史继偕也有些不安了。“到底怎么了?” “唉!”叶向高微微侧过头,嘴唇缓缓张开,脸上显出沉思的样子。“这个事情有些曲折,从头” 铛! 叶向高刚开口,摆在值房里的自鸣钟就响了。紧接着,钟楼的钟声铺卷而来。 休衙的时间到了。 ———————— 在无处可躲、无处可避的声浪中,徐光启缓缓地跪下了。 “臣,叩谢圣上天恩!”徐光启轻轻地将脑袋抵到地板上。这时,第二阵声浪袭来,先越过他高举的双手,又碾过他佝偻的后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这轻轻的一抵,竟抵了一阵巨响出来。 “你去吧,”除了嘴角,皇帝的眼眉间也挂上了笑意。“今天没预备你的饭,朕就不留你了。” “臣告退。”徐光启眼神一闪,缓缓起身,倒退着离开大殿。他弓着身子,脑袋也垂得很低,仿佛额头还在地板上贴着。 徐光启的思绪纷乱如麻,他走到门口,竟然忘了需要抬腿避开门槛。 南书房的门槛并不是很高,但如果留意不到,也足以将人绊倒。可是不经允许,他又怎么能在皇帝的面前摔跤呢。 徐光启后仰下去,在门口值班的宦官立刻伸出手稳稳地搂住了他的腰杆。将徐光启扶正之后,那宦官又退回到了原位。就像这一切从没发生。 徐光启正欲向那宦官道谢。这时,殿内却飘来了一个声音。“徐部堂,您仔细着,要是君前失仪就不好了。” 恍惚间,徐光启没听清这话是说的,但他又觉得殿内的太监们似乎都说了这话。“是,我明白,我明白的。” 徐光启稳住了,可他捧着的东西却掉到了地上。掉在了殿外,掉在了门槛边上。那是王安为他代拟的奏疏。徐光启伸手去捡,手指触碰到封面的时候,却仿佛在文末的空白处,看见了赤色的凝红。如果快的话,这封奏疏在今天结束之前就会回到紫禁城,回到门槛的另一侧。再出来,奏疏就成催命符了。但徐光启明白,他真的明白,这道催命符其实是皇帝给他恩赏。和那顿没预备的饭一样。 徐光启将这份礼物收入怀中,顺着雨檐,躲着阳光,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乾清门。一进殿,它便见着一个身着大红色蟒袍的宦官急匆匆地跨过乾清门的门槛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来人显然也看见了他,于是又稍稍加快了脚步,来到徐光启的面前,拱手行礼。“见过大宗伯。” “见过崔提督。”徐光启拱手还礼。按照一般礼节,久违不见再怎么也得聊上两句,可徐光启实在提不起心情与崔文升寒暄。但没承想,崔文升比他还急,刚见完礼,便越过徐光启朝着院落的方向走去了。 徐光启愣了片刻,旋即猛然回头。崔文升可是东厂提督!在饭点的时候急匆匆地面圣,这是要说什么!? ———————— “奴婢叩见主子万岁,万岁,万万岁。”崔文升进殿行大礼的时候,皇帝已经站了起来。 朱常洛勾勾手。“你这时候过来,是要跟尚食局抢活儿干吗?” “主子让你起来。”崔文升垂着头,看不见皇帝的手势。这就需要王安用语言,把皇帝的意思再重复一遍。 “奴婢叩谢主子。”崔文升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回说道:“奴婢倒真是想伺候主子用饭呢,就怕主子嫌弃。” “先说正事吧。”朱常洛又坐了回去。“哪个地方有消息了?” “回主子,是天津。”崔文升回答道。 “你坐着说。”朱常洛面色沉了下来。 “谢主子。”崔文升走过去,缓缓坐下。这张椅子的材质并不比他在东厂坐的那张好,更不比东厂那张坐着舒服。但崔文升最喜欢的还是这张椅子,没有这张椅子,他可能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每每坐到这张椅子上,崔文升就会幻感到有一股力量从他的尾椎升至天灵,再遍布四肢百骸。 崔文升沉默着感受了一小会儿,便收敛了心神,开口道:“就在刚才,奴婢收到了崔元那小崽子,从北塘发来的急报。急报上说,前些日子,有一艘向辽东运粮的海船沉在了长生岛附近。”长生岛是复州境内的一个大岛,也是天津至盖州这条航线上的一个必经之点。 “是人为的?”朱常洛冷冷地问道。 崔文升一愣,赶紧送了个马屁上去。“主子真是神了,奴婢还什么都没说呢。” “谁干的!?”朱常洛摆手。 “呃”崔文升这会儿倒是显得有些犹豫了。 “你倒是说啊。”朱常洛微微皱眉。 “具体是谁做的还不知道但很可能跟清华园的那场集会有关。”崔文升一口气就把这句话给说完了。 “继续,”朱常洛点点头。“有什么直接说,不要打哑谜。” “是。”崔文升正色道:“一开始,奴婢也没想到要把饷部的事情和清华园集会的事情连起来查” 崔文升倒是没打哑谜,不过他一开口就是谎言。 在崔文升领受暗查饷部的差事之前,整个东厂都处于闲置的状态,没有事情可做,也就没有干扰信息。因此在领到调查勋戚的差事时,崔文升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二者之间存在某种关联。毕竟这两件事情发生的时间离得实在太近了。 而当崔文升得知,李国瑞召集勋戚密会,是为了讨论辽东的粮价发生了变动的事情,他便更加坚定了这一判断。并且迫不及待地,将手上已有的信息给呈报了上去。 当时,崔文升已经做出了追查的部署,也就是派遣东厂的探子跟踪勋戚家的商队。 这些部署并未超出东厂提督的职权范围,他本不必撒谎。崔文升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 “.好在皇上圣明,令奴婢追查那些出京的人。奴婢领命派出的探子发现,有些勋戚的家里人在离京之后朝着北塘的方向去了。于是,奴婢便觉得,这两件事情之间可能存在关联,便留心了些。” “哪些勋戚的家里人?”朱常洛抽出一张白纸,然后拿起朱笔在见底的砚台里滚了一圈。 “武清侯、平江伯、博平伯。”崔文升回答说。 “就这三家?”崔文升说完,朱常洛也就记完了。 “目前就这三家。”崔文升应道。 “然后呢?”朱常洛放下笔。 “然后那艘粮船就沉了。”崔文升说道。 “所以你的好大儿找到了他们涉案的证据了?”朱常洛问道。 “暂时还没有”此话一出,在殿内坐着的另外三名太监同时一惊:这可是涉及勋戚的案子,这厮(他)(崔提督)竟然敢风闻奏事! 果然,皇帝眉头一皱,将冰冷的视线从赤色的姓名上转移到了崔文升的脸上。“那你凭什么确定这些事情跟他们有关系?” (本章完) 第400章 善意的谎言 第400章 善意的谎言 让皇帝这么一盯,崔文升一下子就紧张了。他离开座位,快步来到御案前的空地上,扑通一声跪下。崔文升张开嘴巴,勉强稳住心神,尽力不让自己结巴:“虽然奴婢确实还没有证据,但奴婢有七”崔文升顿了一下,决定豁出去,“奴婢有十成的把握!所以奴婢想找主子讨一道旨意。” “讨什么旨意?”朱常洛问。 “抓人!”崔文升满眼厉色。“把那几个离京去北塘的人抓起来,仔细审问,一定能拿到口供找到证据!” “嚯,一定.”朱常洛的面色竟然缓和了。“若是审不出来怎么说?” “奴婢敢立军令状。若是抓错了人,冤枉了谁,奴婢便提头来见。”崔文升说道。 “朕不要你的脑袋。你若是审不出实在的东西来。那东厂就别待了,去先帝爷的陵前,给那些被你发配的人刷恭桶吧。”这就是同意了。 崔文升赶忙叩首道:“奴婢叩谢主子。”他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讨这个旨意。崔文升本来准备了好几套说辞,但进门之后没有多久,话题就一直被皇帝牵着走,根本没有把那些说辞扔出来的机会。现在两三句话就莫名其妙地讨到了这个旨意,反倒让崔文升有些茫然。 “说说吧,你这十成的把握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朱常洛这才问。 崔文升怔了一下,想了想,回道:“启禀主子万岁。首先是沉船的时间,这实在太巧了,那些人刚到地方没几天,就有船就沉了,很难让人不怀疑。其次,这些人做事说话非常的谨慎,几乎不在公开场合说话,就算是在私底下,比如某家酒楼的雅间,他们也很少高声语,跟踪他们的人根本探听不到他们的原话。所以直到目前,东厂的番子就连他们去北塘是要干个什么的都不知道,这是很不正常的事情。” “那你们又知道什么呢?”朱常洛俯视着崔文升。 “崔元那边传回的奏报说。目前知道他们接触了一些当地人,这些当地人大多在海上讨生活,其中一个就是那艘沉船的船老大。”这一点是崔文升敢过来讨要旨意的关键因素之一。 朱常洛点点头,问道:“船沉了之后,那船老大活着回来了?” 崔文升摇头道:“没有活着回来的,那艘船整个消失了。加上船老大,一共六个人,一个回来的人也没有。”要是真有回来的,崔元直接就抓人审问了。他们想要抓勋戚的下人会向皇帝请旨,但若是抓平民来审,他们可真是一点儿心理负担都不会有。只要不闹出人命,搞得满城皆知,最后再被当地的文官弹劾,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既然没人活着回来,那你的好大儿又是怎么知道这船沉了的?他是看见哪块儿刻着字的漂浮木板了,还是见着谁的尸体了啊?”朱常洛又问道。 “这倒是没有。”崔文升回答道:“崔元收买了饷部衙门的一个书办。那书办从衙门的漂没册里找到了那次沉船的记录。” “叫什么?”朱常洛微微颔首。 “什么叫什么?”崔文升没太听懂。 “朕问你那书办叫什么?”朱常洛说。 “如果奴婢没记错的话,”崔文升回忆了一下。“那书办应该是叫姜云春。” “案子结了之后,让这个姜云春来北京。”朱常洛扬起了嘴角,笑道:“没问题吧?” “奴婢遵旨!”虽然崔文升不觉得崔元会骗自己,但皇帝那个莫名的笑容,还是让崔文升有些怕了。毕竟他也只是收到了一张提报,并没有真正见过这个叫姜云春的书办。 朱常洛点点头,看了一眼朱笔,不过他并没有将之拿起来,而是问:“所以,饷部衙门里,或者直白点说,李长庚是不是也有问题?” “崔元的提报里只说他们收买了一个饷部衙门的书办,并没有说那些人去过饷部或者直接与李长庚见过面。所以奴婢现在还不敢妄下论断。而且饷部衙门是个大衙门,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李长庚可能是通过某个崔元还不知道的消息来源,得知了船沉的消息。”崔文升咽下一口唾沫,眼珠子一转,补充道: “就连那个叫姜云春的书办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至极的老秀才。光是这样的书办,饷部衙门就有十几个。漂没册本身也是最终会提交到的户部备案的东西。对于书办来说,很容易就能查到。甚至如果非要怀疑,那姜云春其实也不能完全信,他也可能只是为了崔元的银子,所以才故意迎合的。” “嘁。”朱常洛耻笑道:“问你话,你就好好回答,怎么突然开始打起预防针来了?” “奴婢愚钝。”崔文升小心翼翼地问道:“斗胆问主子什么是‘打预防针’?” 朱常洛白了他一眼。“你嘴巴一张一合的,不就是在把这个的书办往下踩吗?什么叫做‘普通至极的老秀才’,什么叫做‘非要怀疑’‘故意迎合’。再说下去,你都要把他说成骗子了吧?” 崔文升愣在那里,瞪大了眼睛。“奴婢不敢。” “朕劝你少使这种小聪明。”朱常洛前倾身子,将手肘放在桌面上,接着一个转腕甩袖,白净的手指就出来了。他指着崔文升,缓缓说道:“你一张嘴就在骗朕。用你那狗脑子好好想想,朕的追查令是什么时候下给你?你再想想,你那狗嘴里吐出的‘前些日子’够从北塘到京师跑来回吗?朕不揭你,你还没完了。” 皇帝的姿态很放松,但崔文升整个人都绷紧了,绷得脸色煞白。他将头放到地板上,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有些事情朕不想揭穿,通常也不会揭穿,”朱常洛把视线从崔文升的身上移开,接着挨个望向在座的太监们,最后定格在魏朝的身上。“魏朝!” “奴婢在!”魏朝像触电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 “你说,崔文升一开始为什么要骗朕?”朱常洛问道。 “大概是为了讨主子万岁爷开心吧。”这回,魏朝的脑子转得还算快。“心总是好的。” “对了。”朱常洛往下挥手,也顺势将手收进袖子里。“谎言嘛,也不是都是要上到欺君,也有善意的。这狗才一开始是为让朕开心,所以朕才不揭穿,他开心,朕也高兴。后来朕随口提了一句,他就开始贬低自己的线人了。线人要是不可信,那你们搜集的证据还能叫证据吗?整个逻辑链的起点就断了。” 崔文升猛然一凛,开始磕起头来。“奴婢愚钝,奴婢愚钝。” “好了!”朱常洛轻喝住他。“明白了就好。你起来回话吧。” “谢主子。”崔文升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 “朕问你,你觉得这个船夫会为了别人的委托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吗?”朱常洛问道。“肯定不会!”崔文升斩钉截铁地说道。“那艘沉船的船老大一定还活着,说不定就连那条船也还在。” 朱常洛点头,语气里那种似乎随时都能转化成真怒的调侃也消失了:“如果他们真的想从北塘下手,阻止海运改道。不管手段如何,最终无非落脚到通过某种方式向朝廷证明,走天津到盖州这条海路的损失,大于从旅顺、金州等地向盖州陆运粮食物资的消耗,这不是‘沉’一两条船就够的。漂没的未必漂了,死的人未必死了。只要能找到这些东西、这些人,拉出哪怕一条完整证的据链,那就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主子圣明。”崔文升赶紧颂圣。 朱常洛没什么话想说,更没什么话想听了。他站起身,太监们立刻跟着起身。 朱常洛踏出半步,又侧身拿起那张列着三个红名的白纸,走到崔文升的面前,并将之放到干净无尘的桌面上“回去吧,按你心里想的做,把该查的查清楚。” “皇上圣明!”崔文升低头看着那仿佛正在跃动的红字,嘴角竟扬起了一抹明悟中又略带了些诡异的笑。 ———————— 徐光启几乎是身子拖着灵魂,靠着本能挪完乾清门到午门这段路的。 出了午门,路上就开始不断地有来来往往的低级官员向他这位大宗伯行礼了,徐光启也都靠着本能一一微笑还礼。还过了,再继续往前挪动。 当挪过承天门前的金水桥,来到中轴线与左右长安门连线的交点位置时,徐光启站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往南出大明门离开皇城;还是往东去礼部继续办公;亦或是往西去通政使司,把怀里那封因为通过考验而得到的礼券兑换成血性的礼品,然后再去礼部办公,静静地等待北返乾清宫再度面圣的那一刻。 徐光启的心理防线被皇帝连番的攻势给击碎了。皇帝仿佛预料到了他要问什么、说什么,并为他的每一个反应都做出了相应的准备,一步一步地引导着他,在最后一刻“自愿地”接受那份奏疏。 徐光启跪了,谢恩了。可自打他离开乾清门,就一直在扪心自问。他能拒绝这份赏赐吗? 不能。 这不但是欺君,还是罔顾事实。于法于礼他都不得不接受。 但是,既然接受了,那他又为什么会犹豫呢? 徐光启不知道,他迈不开步子。 “子先!”这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逆着已然稀疏的人流,从东边快速靠近徐光启。声音随着来人的靠近不断扩大,当来人喊到第四声时,徐光启终于从迷梦中清醒了过来。 “礼卿?”徐光启转过身,发现来人竟是前不久才分别的同考官之一,现任通政使司左通政袁可立。 袁可立走近,徐光启也不行礼,直接就问道:“你是专程来这儿等我的?” “对。”看袁可立神色就知道,他本想来是说什么。但既然徐光启提了问,他也就只能先点头应答。“我” 徐光启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从这儿出来?” 袁可立面色疑惑,反问道:“你不是被圣上召见的吗?” “是啊,”徐光启补了一个问:“这又怎么了?” “你面圣出宫,不从.”袁可立隐隐感受到了萦绕在徐光启周身的负面情绪,他放缓语气,并有意地将反问式的回答改为肯定句:“会试结束,礼部还得忙殿试,这些事情都需要你来主持大局,所以我猜你会走正南方向出承天门回部,于是就来这里等你了。” “也是。”徐光启轻轻一笑,袁可立听不出这笑声里泡着的是苦还是冷,但他很确定,这一定不是乐。“所以你是来取这个的?”徐光启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怀中奏疏的硬质封皮。不过因为这本奏疏被一层层的衣料给捂得严严实实,所以徐光启的这两次叩击并没有产生足够的响动。 袁可立甚至都不知道徐光启指的是什么。“我要你的心干什么?” 徐光启回头看了一眼,“你不是宫.”说到一半,徐光启急急地住嘴了,“哈哈哈”他哭似的笑了起来,说道:“还真是可笑,我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抱歉,真是抱歉。” 袁可立只以为徐光启是在为刚才的无礼道歉,于是便微笑着摇摇头,问道:“皇上召你进宫是为了说耶稣会的事情?” “是啊.”徐光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礼卿想打听什么直接问吧,我知无不言。” “子先,你实在是太误会我了。”袁可立轻轻一笑,并不因为这个误会而产生怨念。他从怀里摸出一厚一薄两本奏疏。“我不是来向你打听什么的,我是来通知你的。就是不知道现在这时候,这些东西对你来说还有没有用。” “奏疏?”徐光启愣愣地问。 袁可立点头。 “谁的?”徐光启又问。 “汤若望。那个钦天监的春官正。”袁可立拍了拍那两封奏疏,毫不顾忌自己还站在承天门的金水桥前。 (本章完) 第401章 天意 第401章 天意 “他上了两封奏疏,一封是请辞,另一封是陈情。我先说请辞这封。”袁可立竟然真的就在这么一个随时都有人走动的地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会试结束那天,他在贡院门口吵着说要见你。第二天,便毫不意外地被人弹劾了,第三天他就上了这道奏疏。文章写得很漂亮。如果这道奏疏是他自己写的,那他真是一个做官的天才,稳得住、识时务。票拟也很有意思,我不知道这本奏疏的票拟是哪位阁老写就的,但显然是欲扬先抑的格式。就是冲着保人写的。辞表、拟保,一唱一和,以退为进。” 说罢,袁可立才将第一份奏疏递向徐光启。“你要看看吗?” 徐光启略一震悚,竟没有伸手去接。“那第二封奏疏呢?” “第二封就更有意思了。”袁可立立刻换手,将第二封奏疏摆到首位。“他上疏陈述自己在都察院参与翻译时,所‘发现’的悖逆言论与不法行径。”袁可立用重音强调了发现这两个字。 “啊?!”徐光启瞪大眼睛,眉头紧皱,脸部肌肉不断抽动,显得整张脸都有些扭曲了。 徐光启确实在都察院的勘验奏报上,看见了关于汤若望的记述。但这样的内容很少,少到只在开头提了一笔、中间带了一段。和各种各样的定义论述、结集佐证、拟罪判词比起来,关于汤若望的记载只能算是九牛一毛。 那唯一的一段,虽然将汤若望作为嫌疑人对待,但并没有给汤若望以负面的评价,用词也非常克制。只说了汤若望在航行日记里,曾不止一次表达对天朝的向往,还说皇帝乃“威服四方,万民朝拜”的“真天子也”。对汤若望大闹贡院的一事记载,也被春秋笔法缩略成了“不通国法”这四个字,而且紧接着就跟了一句“然受罚之后,亦能习法度典章以绳之”。 这样的描述导致徐光启在阅读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把汤若望放在心上。以至于在他的认知中,汤若望和其他在京的西洋人一样,也被锦衣卫禁锢在正西坊的耶稣会驻地里。 “他什么时候被放出来的?”徐光启问。 袁可立回答说:“案发的第二天早上。毕竟是现任官员嘛,就算他到贡院去闹,镇抚司也不该没有驾帖就拿人。” 徐光启点点头,神色稍有缓和。但紧接着,袁可立又补充了一句让徐光启后背发凉的话:“听说还是魏首席亲自去放的人。” “司礼监魏朝?”慌神之下,徐光启竟直呼其名了。 “是他。”袁可立说。 “那这封奏疏又是什么时候上的?”徐光启指向袁可立手上的奏疏。 “就在前天,”袁可立顿了一下,改口道:“或者说都察院拿出勘验奏报的前一天。而且这个事情已经传遍整个京城了,只要稍一打听就能知道,连街边的贩夫走卒都知道。正常的消息传递没这么快,显然是有人在刻意传播这个事情,制造舆论。” “有人,”徐光启发凉的背后冒出了冷汗。“在刻意传播” “对啊!”和徐光启不同,袁可立心里想的是某个跟汤若望一唱一和的阁老,比如刘一燝,比如韩爌,再比如叶向高,这些阁老都与徐光启交好。 袁可立尤其怀意叶向高。因为如果首辅方从哲不点头,那么第一封奏疏上那张先扬后抑的票拟根本就贴不上去。而在目前的内阁里,再没有比他更能影响首辅的人了。 “啧!”袁可立感慨道:“这两手真是漂亮!我还没看过都察院的奏报,要是这上面的内容不那么激烈,那么汤官正这顶官帽多半就保住了。” “通政使司还没收到勘验奏报吗?”徐光启的额上也开始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调集全部精力,努力地将这些信息串起来,脑子在这一刻被用到了极致。 “没收到,”袁可立解释道:“都察院确实派了人来通政使司呈送勘验奏报和结集的证据,一大早就来了。不过都察院的人刚到我司门口,奏报和证据就被宫里派来的人给一齐截走了。不过我想,都察院的行文应该也不会太激烈。因为汤官正几乎全程参与了勘验。都察院贴出告示征募翻译,他第二天早上就去了。直到翻译馆解散。他才回到钦天监重新坐班。” “以退为进,参与勘验,主动上表,泄露消息,引导舆论。见招拆招!太漂亮了,真是太漂亮了!等勘验报告下到内阁,那位阁老再一保,把皇上那关过了,汤官正就什么事儿都没了,你也可以借此为自己申辩.”袁可立还在沉浸在高人指点的想象中,不料徐光启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不对!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见招拆招。有一只大手从始至终都紧紧地按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在这只手框定的范围内做事。 饥饿、困倦、惊吓、惶然、恍然交织在一起,使得用脑过度的徐光启眼前骤然一黑。在漆黑的视线中,徐光启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一张脸。那是王安那张儒雅中带着一丝狠厉的脸。在这个一闪即灭画面里,王安正捧着一本奏疏,笑嘻嘻地站在徐光启的面前,说:“徐部堂,您仔细着,要是君前失仪就不好了。” 徐光启向后一退,身子一软,竟平白地瘫了下去。幸而袁可立急急上前,一把揽住徐光启,才使他没有摔倒。 “子先,”袁可立看着徐光启那惨白的脸色,关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徐光启视线恢复。他先是看见明媚到刺眼的正午骄阳,随后才看清袁可立的脸。“我还好。就是有些饿了。” 袁可立觉得应该不是这么回事,但也不细究。“你还能站起来吗?” “能,多谢。”徐光启甩了甩脑袋,站直身子,向袁可立道谢。 “这两本奏疏你还看吗?”袁可立说道:“这都是通政使司存档的原本,我不能让你拿回去慢慢研究。要看就在这儿看吧。都是好消息。” 徐光启不想看了,他差不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搞清了。不过,袁可立拿着奏疏专程找过来,他不看便又显得不领情。于是徐光启还是点点头,接过来草草地翻了翻。 奏疏上的内容和袁可立口述的内容几乎没有区别,但徐光启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一点新意,那就是行文和字迹。行文上,这绝不是一个“慕化”的色目官员能写出来的文章。即使汤若望天赋很高,学习能力很强,也不可能写得出来。尤其是第二篇,那里面连串的典故绝不是他那点阅读量能憋得出来的。他必然找了代笔。而在字迹上,徐光启竟然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徐光启很快就看完。他收起心神,将奏疏递还给袁可立。“礼卿,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很有用。等空闲下来,我再登门道谢。” 袁可立收起奏疏,高兴地说:“咱们二十几年的交情了,别搞得这么生分。” 袁可立和徐光启是在焦竑的引荐下认识的。 焦竑是万历十七年己丑科的状元,袁可立与之同科。万历二十五年,焦竑不顾必然到来的争议,毅然将徐光启的落卷拔至第一,强取为当年顺天府乡试解元。 乡试之后,徐光启正式拜焦竑为师,焦竑也将当时已名满天下,却被皇帝削职为民的袁可立引荐给徐光启,两人就此相识。 袁可立和徐光启同岁,不过按照礼制,袁可立既与大他二十二岁的焦竑同年,两人又是忘年交的好友,那袁可立就是徐光启的师辈。但袁可立并不讲究这些,只当徐光启是自己的知己好友,从不接受徐光启的高拜。 但是遗憾的是,这二位知己很少碰面,往来多靠书信。毕竟袁可立从万历二十四年开始就一直赋闲,除了偶尔游历访友,几乎都在老家,也就是河南睢州待着。直到去年,吏部上奏,请大批补充缺官。 当时,吏部的奏请被皇帝搁置,或者说否决了。不过一段时间后,皇帝又从那张名单里挑了几个起复授职。在吏部的名单上,袁可立是正六品的尚宝司司丞,而在皇帝给吏部的旨意里,袁可立直接就是正四品的通政使司左通政了。 这已经不仅是起复了。要知道,袁可立在被万历皇帝削籍之前,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山西道监察御史。就算要升,按照官场惯例也是先低位起复,再一步一个脚印的慢慢升迁。可是皇帝完全不讲官场惯例,直接就给了袁可立一个四品官,显然是准备重用。 不过比起徐光启,皇帝对袁可立的看重也就算不了什么了。袁可立罢官后,从不出入公府,平日很少关心官场的事情,连邸报也不看。来京之前,他还以为徐光启仍是正四品的詹事府少詹事,只不过因为辽事加挂了都察院御史的衔充作练臣,在通州督练新军。 可走到半路,袁可立却听说这个同岁的后辈直接进京当大宗伯,位列九卿了。这毫无疑问是一种极特殊的偏爱,还是一种让袁可立难以理解的偏爱。 在袁可立看来,当时徐光启身上唯一的特点,就是积极兵事。在其他方面,徐光启并不比别人突出。就算跳着脚往上升,也该是进兵部,或是直接扔去辽东、朝鲜这些地方领兵,再不济也是去户部督饷,或者去工部造兵器、修工事。进礼部当掌印尚书实在是太怪了。 进京之后,袁可立原本的疑惑解除了,但心里又升起了更深的疑惑乃至担忧。 皇帝让徐光启做礼部堂官似乎只是因为他与西洋人交好,并推崇西洋学问。这确实是徐光启的独到特点,也能用来解释徐光启为何升迁。 但袁可立不理解。 尽管说袁可立也承认,西洋的学问确有其独到可取实用之处,不过这些学问归根到底也就是术而已,在大道上比之儒学并没有更多创新。袁可立对基督教的教义更是没有任何兴趣。 他实在不理解皇帝为何如此重视这些人,结合张天师受召的事情,袁可立甚至异想天开地认为皇帝可能是因为听谁说西洋人有什么修仙的独到法门,所以才格外重视。 出于对这一猜想的担忧,他还特意警告徐光启,让他一定要防着西洋人靠修仙法门、左道学术接近皇帝迷惑圣听。把徐光启搞得一头雾水。 放榜过后,袁可立离开科场,回到通政使司得知发生沈阳教案,皇帝震怒的事情,他竟有些窃喜。皇帝不为海外巫蛊所惑,这毫无疑问是一件于江山社稷有益的事情。 不过窃喜之余,袁可立又怕徐光启因为这个事情受到牵连。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一天之内从云端跌到泥底也不奇怪。礼部尚书做不成了都是小事,要是给徐光启定下“导夷入华”的调子,被拿到诏狱严办,最后再安一个谋反的罪名,那才真是要命。 于是,袁可立立刻就把最近关于教案的事情全部打听了一遍,然后又带着两封奏疏,和阁中有高人奥援消息来知会徐光启,让他有所准备。 “礼卿。我要回部办事了,在那之前,我想请你再帮我一个忙。”徐光启深吸了一口气。 “你说就是,能帮我一定帮。”袁可立立即点头。 徐光启将手伸进怀中,缓缓地将那本奏疏掏出来。“代我把这个拿去通政使司吧。” “这是奏疏?”这回轮到袁可立问了。 “对。”徐光启点头道:“是奏疏,是我的奏疏。我要上疏皇上,陈奏沈阳教案事。” “你这不是才从宫里出来吗?”袁可立大惑不解,两眼圆瞪。“什么时候写的!?”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是我写的!”徐光启半硬塞地将奏疏放到袁可立的手中,接着一拱手,便转身离开了。 袁可立愣在原地,缓缓摊开那本奏疏,过眼一看,后背立刻就冒出了冷汗。 (本章完) 第402章 长幼自有定序,事有轻重缓急 第402章 长幼自有定序,事有轻重缓急 徐光启最后还是向西离开了千步廊。可是向东向西哪有什么分别呢。只要徐光启不向南离开大明门,那他就只能向西。即使他是从东长安门出去的。 出了东长安门,再过东公生门就是吏、户、礼、兵、工等五部所在地了。但徐光启再一次站住了。他站在东公生门下,仰头望着匾额上的“公生”二字,一时竟感慨万分。 《英宗睿皇帝实录》载,正统元年乙巳,于长安左右门外之南,作公生门两座。朝廷之所以将此二门命名为“公生门”,是因为《荀子·不苟》有言:公生明,偏生暗,端悫生通,诈伪生塞,诚信生神,夸诞生惑。此六生者,君子慎之,而禹、桀所以分也。 荀子所言,为的是警告为政者必须公平公正,不得带个人的偏见与私利,不然就可能转禹为桀。 考虑到正统元年,幼主朱祁镇才九岁,其本质算是一个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橡皮图章,所以这一警告不太可能是皇帝陛下对普遍大他好几轮儿的臣子们的谆谆教诲。反而有可能是主政的三杨或者“从中主之”的太皇太后张氏对皇帝的殷切期待。 这一期待没能教导皇帝,却在一百八十五年后莫名地安抚了一个年近六旬的老臣。 徐光启轻轻一笑,毅然从“公生”二字下经过。差不多同一时间,袁可立也拿着徐光启的奏疏穿过了西公生门。 ———————— 徐光启来到礼部的时候,礼部的官员们大都已经吃过午饭正在午休了。可徐光启走到大堂,竟发现有一个穿着绯色文官服的人还在低头办公。 那人没有用原本就摆在堂上的桌椅,而是另外搬了一套来用。就摆在正案的右手边。 那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发现来人果然是礼部的掌印尚书徐光启。便放下手上的笔,起身来到他的面前,行礼道:“下官见过徐部堂。” 徐光启看清那人的脸,先是一怔,但旋即就反应了过来,并回礼道:“见过盛侍郎,这段日子真是有劳盛侍郎辛苦操持了。” 自从孙如游被降调南京之后,礼部就没有侍郎了。吏部、吏科乃至礼科都曾提请会推侍郎,以减轻徐光启的工作压力。左右两个缺,但凡补一个也是好的。但皇帝没有批,学先皇的惯常做法给奏疏留中了,所以到直到现在也没有补。 礼部当然可以没有侍郎,甚至也可以没有尚书,但不能没有管事儿的人,于是皇帝便在会试开考的前一天,应内阁所请,照例指定别部尚书代管礼部印务。吏部尚书周嘉谟就是那个代管礼部印务的人。 可是吏部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尤其是迫在眉睫的临时京察。之所以说是临时京察,是因为按照弘治、正德年间制定并完善的制度,京察是每六年一次,或者说每逢“巳年”以及“亥年”进行。 上一次京察是万历四十五年丁巳,那么这次京察就该是泰昌三年癸亥。但皇帝是高于制度的存在,既然泰昌皇帝明旨要求吏部展开京察,那么规矩就变成次要的了。 为了这次“恩察”,周嘉谟忙得团团转。按理说,这个事情是不该由他来忙的,因为按照御制的章程,他只需等考功司把降黜升迁的名单拿出来,再和其他由皇帝指定的审查官凑在一起,做一做审核的工作,最后上一道联名的奏疏,等待皇帝最终裁决就好了。 可是吏部考功司郎中蒋一骢,在二月初被都察院山西道御史李九官,以贪横不法状给参罢了。蒋一骢罢去后,皇帝又将请求补员的奏疏留中,考功司剩一个主事,几乎瘫了,周嘉谟只好按照惯例兼起考功郎中的职责。 因为李九官是山东籍,蒋一骢是浙江籍,再加此后不久,浙江籍内阁大学士沈,一手起草了对包括齐党领袖亓诗教在内的集体降调命令,所以朝野中曾一度有浙齐内斗的传言。 不过这个传言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因为蒋一骢被李九官劾罢之后没多久,又被田尔耕参了一本。皇帝收到奏报之后,直接让北镇抚司把蒋一骢给抓了。拷打追赃,竟搜出了价值近万两银子的财物。“皇帝由此震怒”,削籍为民的拟判,也被改成了抄家流放,全家连坐。总之,事实证明李九官的弹劾是公正无私的,有真宪臣风。 更关键的是,在浙齐内斗的传言兴起后不久,京里又流出一则新的传言。该传言说,浙党领袖、内阁首辅方从哲,曾为保住那张名单中的“正人君子”,而被司礼太监当着其他阁员的面斥责,是沈一个人因为比附权珰,逼得方从哲不得不退让。而且方从哲自始至终也没有在那张名单上签名,皇上也接受了劝谏。所以皇上是好的,首辅大人也是好的,坏人只有沈一个。齐、浙两派总体仍是亲密无间的。 齐、浙两派倒是亲密无间了,这可就苦了东林老先生周嘉谟了。老头儿今年七十五了,要忙吏部印务,要兼考功郎中,皇帝还让他管礼部的事情,顺带还得再做做鸿胪寺的差事,在朝会的时候报一报幕,可以说整个人忙得都快燃起来了。 周嘉谟没有办法,也不想累死在任上,就只好把还算年富力强的吏部右侍郎盛以弘扔到礼部去做代理堂官,处理一些日常的事务。比如派人去太医院监督生药材入库。而周嘉谟就只在散衙之后,到礼部正堂用徐光启桌上的大印,给盛以弘决定的事情盖印。瞟一眼就盖,效率相当高。 盛以弘的出身很特殊,不但显赫,而且还是明代独一档的那种。他是陕西潼关卫人,家里有一个指挥使的世职。其祖父是潼关卫的实职指挥使,昭勇将军盛德,因征讨洛南盗匪而战死。 其父盛讷于隆庆五年进士,与他现在的上司周嘉谟同年,而且成绩更好,周嘉谟是辛未科的二甲第二十九名,而盛讷则是二甲第九名,之后还被选为了庶吉士。盛讷的官运也很通畅,万历二十一年就是吏部右侍郎了,要是一直这么干下去,指不定哪天就入阁了。但盛讷有一点不好,他命短。万历二十二年六月,盛讷因母丧归里,次年十月卒,乡里都说盛讷是因母亲过世悲痛万分,所以随之而去。 三年后,也就是万历二十六年,盛以弘丁父忧结束,北上赶考,一举中第,并和他的父亲一样,被选为庶吉士,颇有些子承父志的浪漫意味。史称:明世,卫所世职用儒业显者,讷父子而已。 徐光启和盛以弘还算熟,这两个人曾同在詹事府任职。盛以弘还是徐光启的前辈,也更早升迁,万历四十七年,徐光启因陈奏辽左兵事而以詹事府左赞善升少詹事兼河南道监察御史去通州练兵的时候,盛以弘已经在少詹事这个位子上挂了一年多了。没想到徐光启兵没练完,就被新皇帝召到北京当尚书了,而盛以弘反而是在徐光启之后才按部就班地被擢为吏部右侍郎。算是有了文、史、教职之外的第一个实差。 不过盛以弘倒也不羡慕,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行过礼,盛以弘走到那张临时添置的书案前,拿起一本只有几页的小册子。徐光启跟到他的身边,他便顺势将之递给徐光启,微笑道:“徐部堂。这是您总裁会试期间,由下官经办的一些事务的摘要,与摘要条目关联的文书都是单独保存的。当中要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请海涵。若是出了什么问题,需要担责,您直推给我就是了。”“不会,不会。”听见这样令人如沐春风的话,徐光启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苦、惨之外的笑容。可这一开口,还是显有伤情:“盛侍郎过谦了。您的才学在我之上,跟您比起来,我不过是忝蒙皇恩的庸才而已。” 盛以弘被徐光启的谦虚小小的吓了一跳。徐光启这已经脱出谦虚而进入自贬的范畴了。联想到最近围绕着徐光启,却因科场隔绝又没有直接影响到徐光启的事情,盛以弘不由得在脑海里演绎了一场大戏。他安慰道:“世间纷扰如云,只要心公行直,不偏不私,便无愧于天地君亲、列祖列宗,何来忝蒙、庸才之说。徐部堂还是不要妄自菲薄了。” 为了不使徐光启陷入不知如何措辞以回应安慰的尴尬境地,说完这一句,盛以弘立刻就将话题转移回了公务交接上。 他拿起不久前正在处理的公文,径直走向徐光启的正案。放下后,又说道:“我没能处理完的事情,以及不便由我越俎代庖的事情,都在案上放着。既然您回来了,我就放心地把它们交还给您了。” “好,有劳了。”徐光启感动异常,鼻子也有些酸了。“改日必登门礼谢。” “实不必多礼。”盛以弘照例婉转推辞,接着行礼辞别,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下官就此告辞了。” “再会。” ———————— 盛以弘离开之后,徐光启也不午休,而是回到久违的正案后坐着,一边吃衙役送来的简单午餐,一边阅览那本盛以弘亲手递给他的摘要。 这摘要是一本典型的,以时间为序的流水账。基本格式就是一句话描述某日某人某事,之后接上一到两个词,描述处理结果。 结果大多是“照例”或者是“待办”,只有极少数是“驳回”并跟上一段驳回的理由。可以说毫无文学加工的痕迹,完全就是实干家的手笔。 简餐还没吃完,徐光启留意到了一个特殊的条目。 条目上写道:泰昌元年二月廿三,安嫔邵氏诞皇女一名,未命名,上谕礼部照历年旧例贺之。代掌礼部印务吏部尚书周嘉谟得旨,上疏以老迈不悉礼部事务为由,请暂缓行,待礼部堂官复职后再依例贺之。报可。 徐光启咂摸了一下,品出了三层意味: 首先,邵氏诞女,上谕礼部贺,但缓行报可,且公主未命名。说明皇帝并不特别重视这个皇女。至少不像先帝重视郑贵妃所出云和公主那样,一上来就重赏内阁辅臣,并命取太仓银十万两,光禄寺银五万两用以庆祝。虽然最后经阁臣劝止,贺礼规格降为十万两,且皆由光禄寺取银,但也还是太夸张了。 其次,旧例并不难查,就算周嘉谟老迈不悉旧典,也可以安排盛以弘把旧例翻找出来。周嘉谟疏请暂行,其实质也就是周嘉谟想把事情留给徐光启来做。 再者,邵氏诞女是二月廿三的事情,这时候,都察院已然完成了对辽东证据审查,开始翻译分析北镇抚司从耶稣会驻地那里搜罗到的书信文章了。可即便如此,皇帝仍然对奏疏报可,允许“引荐贼人”的徐光启来操办此事。其态度不言自明。想到此,徐光启的心底竟莫名地升出了一丝奇怪的暖意。 “来人!”吃过午餐,摘要也看完了。 “部堂有何吩咐。”一个在堂上伺候的衙役快步走来,刚才就是他为徐光启取来午餐的。 “撤了,”徐光启指着餐盘说道。“再研一砚墨水过来。” “是。”衙役领命。可他刚端起餐盘迈出步子,徐光启眼神便移到了盛以弘添置的书案上。“算了,你直接把盛侍郎的砚台端过来吧。” 衙役点点头,顺势问道:“部堂,盛侍郎的案台要撤了吗?” “撤了吧。他的差事结了,再回来也是坐会客厅了。”徐光启说道。 “是。”衙役领命照做。 笔墨纸砚准备妥当之后,徐光启排除杂念,开始给回部之后的第一封奏疏酝酿措辞与行文逻辑。至于奏疏所奏的内容,他在吃饭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 他准备一疏奏两事,既奏皇女诞生之贺礼,又请行册、冠、婚之国本三礼。 徐光启提起笔,在稿纸上写下的第一句话是:长幼自有定序,事有轻重缓急。 (本章完) 请假 请假 有事外出。 (本章完) 第403章 两礼并行 第403章 两礼并行 “来人。”誊录完最后一个字,徐光启的请正国本疏也就写完了。 这本奏疏虽然以讨论皇女出生的贺礼为开头,但几乎通篇都在说给国家正位储君,也就是册立皇太子的重要性。可以说,皇女出生只是册立太子的引子,本身并不重要。 今年初,徐光启曾上疏请求举办册立大典,以正人心。得到的批复是:待办诸礼繁多,且科闱在即,暂缓行。 告天地、告祖宗,受贺、受朝等典礼仪虽然算不得复杂,严格掐时间走流程,一天就能弄完,但典仪所需的服饰、器物以及必要的预演还是得费些功夫准备的,确实不太适合和恩科放在一起进行。加之皇帝也批准了礼部的预算。所以朝野上下也就接受了这个说法,没有人干扰催促。 现在恩科中最繁琐也最关键的会试结束了,也就是时候把册立大典提上日程了,而且就算徐光启不提,礼科的人也会提,要是等他们主动开口,势必会在奏疏里顺带骂徐光启两句,说他尸位素餐,身为礼部尚书,竟然毫不关心国家的根本大礼,还是尽早告老还乡得好。 “部堂有何吩咐?”衙役走了过来。 “把这本奏疏送去通政使司。”徐光启将誊录好的奏疏递给衙役,又道:“再把徐仪制和熊祠祭叫来。” 徐仪制,也就是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徐谟。熊祠祭,也就是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熊文灿。在国家典仪的准备与筹措上,这两个清吏司是怎么也绕不开的。 “是。”衙役拿着奏疏快步向门房的方向走去。 衙役很快就把奏疏送到了前院的司务厅,将之交给专门负责收发文书的从九品司务厅司务,接着又跑去二院寻找徐谟和熊文灿。 就在徐光启撑着脑袋出神地等待二人过来的时候,一个熟悉的面孔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见到那张脸,徐光启先是本能地侧脸并收敛视线,但下一刻,他便有意地摆正身姿端坐凝望那逐渐靠近的身影。 “下官汤若望拜见徐部堂。”汤若望一丝不苟地如仪行礼。 “你来这儿干什么。”徐光启并不过多亲近,而是摆出公事公办的上官姿态,问道:“你现在不应该正在钦天监办公吗?” “下官来此,是要为贡院门口发生的骚动向您致歉。”汤若望又一长揖。“下官鲁莽,给部堂大人添麻烦了。” 徐光启眼神闪动,沉默良久,长叹出一口气。“关心则乱,我懂。既然圣上已经罚了,我就不怪你了.” 正说话,徐谟和熊文灿联袂走了过来。 “你先等会儿。我这儿有正事。”见两人过来,徐光启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掐断对话,向汤若望做了个划拉的手势,示意他旁边去站着。 “是。”汤若望赶忙退到一边。 徐光启收拾心情,对徐谟和熊文灿说道:“方才,我已经上了请正国本的奏疏,很多事情需要开始准备了。” 闻言,两人顿时一凛,只有汤若望呆呆地站在原地,他还不知道对于万历朝的官员们来说,“国本”两个字究竟是多么的沉重。 徐谟开口问道:“部堂,是先行冠礼,还是册立之后再行冠礼?”冠礼之年,近则十二,远则十五,皇长子去年就已经过了加冠的年纪了。不过那时诸事繁多,没能顾得上这茬。 “我在疏上提请册立礼和冠礼一并举行。”徐光启回说。 徐谟瞪大眼睛,疑惑道:“要如何一并举行啊?” “将冠礼插在册立礼中进行。”徐光启解释道: “冠礼相对来说比较简单,只需要在宗庙进行并祭告祖宗即可,而册立礼中也有祭告祖宗的部分,所以我以为完全可以先加冠,再把加冠和册立的事情,一并告诉列祖列宗。” “如此一来,既可以压缩国本三礼的总耗时,又可以节省典仪的总销。因为如果将冠礼融入册立礼,那么就不必为冠礼准备单独的宴会,也不必两度动用仪仗,冠带袍服也可以用同一套。” 徐光启估算,两礼并行,省个几千乃上万两银子,应该还是可以的。 至于钱的来源问题,徐光启准备两条腿走路。他先不提谁钱,只说能省钱,如果皇帝直接允了,那么他就试探着提一提发帑支用。如果皇帝不想用内帑,那他就去跟户部、工部商量,请他们跟自己一起联名上奏,把瑞王、惠王、桂王三王就藩,以及桂王续弦的事情往后拖。然后从户部太仓库、工部节慎库以及光禄寺银库掏钱。 反正最大的瑞王三十一岁了,最小的桂王的二十四岁了,在十王府住了这么多年了,现在为了国家根本,再多住几日想来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事有轻重缓急嘛,王爷就藩哪能比得上正位国本呢。 “这能行吗?”熊文灿问道。 “怎么不能行啊,祭文上再多写一笔就是了嘛。这本来就是迟了。”徐光启说道。 “主要是皇上能愿意吗?”徐谟又问。 “不知道,”徐光启摇头说。“先按照册立礼的流程准备着。要是被驳回了我再单独疏请册立。” “是。”二人应道。 徐光启接着说:“有哪些流程,需要什么器物,要哪些人参与,按往年的旧例比照今日的物价,一共要多少钱,尽快拿个章程出来。” “是。”徐谟直接就应了。熊文灿却问了一句:“请问部堂,照哪一年的旧例办?” “当然是隆庆二年的旧例。”徐光启在御前财政会议上报礼部预算时,就是按照的这个例子算的,不过那时他只报了当年的销,并没有综合现在的物价。 “部堂,”熊文灿说道:“下官认为隆庆二年的旧例不便作为参照。” 徐光启问道:“你想比照万历二十九年的近例?”万历二十九年的近例,就是册立今上为太子的例子。 “下官以为,万历二十九年的近例也不好。”熊文灿拱手摇头道。 “为何?”徐光启摆出耐心倾听的姿态。 “回部堂。”熊文灿解释道:“首先是万历二十九年的近例。万历二十九年不仅举行了册立大礼,同时还册封了三王,就算不说两典并行本就模糊了主次,使得长幼之序靡乱,实大不妥。而且这两个典礼凑在一起,也很难仔细核算册立所需的费。” “嗯,是这么个道理。”徐光启点头。他之前选择参照隆庆旧例,而非万历旧例,也因为这个原因。“那隆庆二年的旧例为何也不便呢?”“因为先帝受册为太子时,年不过六岁,许多典仪必然是简化的。皇长子现已十六,若比照此例,恐有不类之处。”熊文灿回答说。 徐光启摇头笑道:“那照你这么说,本朝就没有可以比照的例子了。” 如果照年岁来算,册封朱由校最好先例还真他爹的。要说,皇爷爷万历还真是别扭,拖到皇长子十九岁才册立太子,皇长孙降生之后,又不册立皇太孙,到了年纪也不给人加冠,甚至不让人出阁读书,快要死了,才在遗诏上说:皇长孙宜及时册立进学。算是把各项典仪硬生生地拖到了现在。 “有的。”熊文灿回说道。 “哪一年的啊?”徐光启问道。 “仿祖,照永乐二十二年,仁宗册宣宗例。”熊文灿说道。 “宣宗受册时,已经二十五岁了啊。”徐光启说道。 “是。”熊文灿应道:“宣宗受册时虽已过龄,但已然长成,年富力强。与皇长子情实相类。比隆庆二年的例子更好。而且下官查礼部旧例,今上受册之礼大抵也是仿照此礼进行的。” 徐光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比照仁宗、穆宗两例,各拟一道章程,待圣上批了礼部的奏请,再一并呈上,请圣上钦定。” “是。”熊文灿、徐谟皆应道。 说罢,徐光启又看向徐谟:“再有半个月,就要举行殿试了。徐仪制,你还得尽快把殿试的章程拿出来。” 比起会试,殿试更像一场大礼。大礼就有大繁琐。从入宫前的搜查,到贡士入宫从哪道门进,再到进宫之后怎么走。以及整个过程要用什么鼓乐,每一个步骤最迟要卡在哪个时间节点上完成,这些事情都有规定、都要安排。 制定章程只是这一切的开始,章程拿出来之后礼部还要与其他衙门沟通,并等待其他衙门择选参与殿试的官员。这一切完成后,将由礼部上奏,把流程和人选,一并告诉皇帝。皇帝允准之后,参与殿试的官员们还要凑在礼部把整个过程预演到万无一失。总之,相当麻烦。 “是。”徐谟应道。 “最迟明天散衙之前,我要看到你的草案。”徐光启又补了一句。 “是。”徐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要熬夜了。 “都去吧。”徐光启摆手。 “下官告退。”熊文灿、徐谟拱手行礼,退了出去。 直到两人离开,徐光启也一句没提庆贺皇女诞生的事情。 ———————— “说吧,找我什么事?”等熊文灿和徐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徐光启才转头看向汤若望。“别告诉我,你来这儿只是为了致歉。” 这还是汤若望第一次看见处于工作状态的徐光启,心里不由得升起了更多的敬畏。“敢问徐部堂对耶稣会的事情了解多少?”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徐光启揉了揉眉头,回说道:“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了。” “所以圣上召徐部堂进宫确实是为了这件事?”汤若望又问道。 “你消息还挺灵通的,”徐光启无声一笑,反问道:“能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打听到我进宫的事情的吗?” “下官没有打听,下官提前在监正那里告了半天的假,陪着初阳兄来贡院门口看榜,也想着顺带见您一面。”汤若望回说。 “原来如此。”徐光启微微点头,但语气却更加不善了。“所以说是孙元化给你代的笔?” 汤若望明显愣了一下。“是的,下官的奏疏确实是初阳兄代写的。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的书法是我教的!”徐光启显然有些不悦了。“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想着把他也给拖下水?” 徐光启严肃的语气让汤若望有些慌了,他赶忙道:“部堂您听我解释,事情不是这样的。出事那天,我慌神昏了头,去贡院门口找您。锦衣卫把我拦在外面,没让我进去,绝望之下,我就坐地上哭了,是初阳兄带我离开现场的。当时我身无分文,无处可去,也是他收留了我,给我提供住处和吃食。” “这么说,”徐光启苦笑摇头,但语气到底还是缓和了些。“是他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了?” “这”汤若望没有注意到徐光启语调的缓和,只听出了徐光启话里的言下之意。他不由得鼻子一酸,说道:“下官领了下个月的俸禄之后就搬出去。” “可能等不到发俸那天,你就能搬回去了。”徐光启说道。 “这”汤若望立刻紧张了起来。“是要结案了吗?” “应该快了。最多再去大理寺转一圈,走一下案卷覆审的流程。”徐光启叹了一口气,刚才被他抚平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但也只是走流程,左都御史,左佥都御史,以及十三道监察御史联名上奏。这个案子的性质已经定死了。汤官正,在这点上,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是。”汤若望点点头。“下官应都察院的征召,从一开始就参与了翻译。” “你能告诉我宪台为什么肯让你参加么?”徐光启问道。 “下官假借了圣上的天威.”汤若望简单地把他去都察院领差的事情说说了。 听完,徐光启的脸上又多挂了一丝恍然与明悟。“那就不奇怪了,那就不奇怪了!这本来就是赏你的。” (本章完) 第404章 以血为鉴 第404章 以血为鉴 “下官不太明白部堂的意思。”汤若望明知徐光启的话里有某种弦外之音,但这回他却没能品出味儿来。 徐光启并不解释。“你早晚会明白的。” “徐部堂,”汤若望的心跳开始加速,全身体温升高,但在感受上,他却觉得自己在发冷。“这个案子会怎么结束?” “都察院没告知你吗?”徐光启反问说。 “没有,什么也没说。”汤若望摇头道:“结了津贴吃过最后一顿饭,张总宪就让我们走了,不用再去。” 徐光启又问道。“你读过《大明律》吗?” 汤若望回道:“粗略地通读过一遍。”《大明律》是所有书斋都会售卖的书籍,在被释放之后,汤若望立刻就找孙元化借钱买了一套来看。 “那你应该知道会怎么判才对。”徐光启说道。 “难道真的是十恶中的大不敬?”汤若望开始发颤了。 “不只是大不敬,还有左道乱正。”徐光启仍旧闪过了一抹转瞬即逝的不忍。 汤若望骇然,沉吟片刻后,说道:“左道乱正条不是说,‘凡师巫假降邪神,书符咒水,扶鸾祷圣,自号端公、太保、师婆,及妄称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会,或隐藏图像,烧香集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煽惑人民’吗?耶稣会也没做过这些事情啊!” “你记得还挺清楚。”徐光启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似在背诵。“‘耶稣之教,虽非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会,属中华自来无有,故律文不载,似不应严依此律。然集众之为,煽惑之为,假邪谤君之为,事实俱在,口供翔实。故当比附此条,严惩案犯,警示余众。永绝其以夷变华之心。’” 说罢,徐光启睁开了眼睛:“引申比附。耶稣会整体不是左道,但某些人是。” 汤若望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大案的边缘,哽咽道:“部堂大人,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你是想问我能不能上疏申救吧?”徐光启点破了汤若望的心思。 “是。下官想请部堂大人看在利玛窦会长的面上.”汤若望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被徐光启给打断了。“在你来之前,我就已经上过奏疏了” 徐光启话音未落,汤若望的脸上就绽出了笑容。“多谢部堂大人!” “你别高兴,更别谢我。”徐光启面寒如铁。“我上的疏,是请求圣上以国法严惩犯上作乱之人。我刚才念的那段,就是奏疏上的内容。” “为什么!”汤若望惊叫道。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我自己啊。”徐光启不由得将头撇到一边。“这种性质的案子,沾上就是死,我得把自己摘出来啊。你不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上本‘陈情’,说自己后知后觉的吗?” “我”汤若望的眼神顿时黯然了,他想说点什么为自己辩解,但支支吾吾半天,却只能点头喃喃,不知道在说个什么。 “道未!”徐光启的语气严肃了不少。 “下官在。”汤若望的回应仿若哀鸣。 “我问你,”徐光启凝视汤若望。“当初耶稣会为什么会挑这么一个人去辽东?” “下官不知道。”汤若望已经深深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了,并不觉得这当中有什么奇怪的。“收到您的来信之后,龙华民会长组织了一次选举。就是很普通的公开选举,自愿报名,再由高级教士共同投票决定。门多萨是第一个举手参选的,也是最积极的。其他的人要么没参选,要么发言并不如门多萨那么踊跃。加之龙会长似乎也很属意他,所以他就被选上了。” “当时就没有人提出反对?”徐光启的双手撑上了桌面,身子也前倾了些。 “会上没有人反.”汤若望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改口:“我们都不知道门多萨想做什么!如果晓得他如此悖逆,非但不知铭感圣上恩召容留之天恩,反而有此妄言妄行。那一定会有人反对,他也去不了辽东!” 汤若望越说越心虚。现在想来,虽然选举本身没有特别的,但如果以朝廷对此事的态度为参照,那么门多萨在选举会议上的发言,其实就已经展现出了明显的“反意”以及大不敬之心了。 更进一步想,会议当时所选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通事官,而是一个虔诚的乃至狂热的传教士。与其说门多萨是为了做通事而去辽东,还不如说他从一开始就是准备去传教的,翻译只是附带的目的。 想到此,汤若望的后背开始渗出了冷汗。如果朝廷就这场选举会议的过程继续追查,那么参会的所有人,包括旁听的商人代表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能领个知情不报的罪名。 “会有人反对”徐光启冷冷一笑。“谁?你吗?” “下官是领受天朝俸禄的臣民,若是知道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定然当场就提出反对了。”汤若望的脸上开始泛起心虚的潮红。“而且不止下官,还有把我们带到天朝来的金神甫!推选结束之后,金神甫就劝门多萨,叫他本分做事,务要以朝廷的差事为重。” “呵,劝说。”一股自暴自弃的情绪突然涌进了徐光启的胸腔。 汤若望以为徐光启这是不信。“金神甫真的劝了,选举结束,大家刚出祷告室的门,金神甫就拉住了门多萨,下官看得一清二楚。” “劝了有屁用!”一向以儒雅著称的徐光启这时竟也爆了粗口。“劝动了吗?” 在耶稣会初到北京的时候,徐光启就劝说龙华民务要以南京教案为戒,以利氏原则为准,切勿与中华传统相悖,只有像千年前西度中国的佛学一样,走“耶儒相通”的路子,使耶稣教义中华化,教会才有可能长期而稳定地存在,抱残守缺,一意孤行,只能是水土不服,必然酿乱。 负面的情绪没有在徐光启的脑海里存在太久。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情切失言,于是撑着脑袋,大喘了两口气,急急地收敛心神。“除非圣上再开恩,否则就不会再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还是想想怎么以此为戒,以血为鉴吧。” “是。”汤若望黯然低头。 “你去吧,近期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就别来礼部衙门找我了。案子结束之后,我会过去找你们。”徐光启摆手道。 “是,下官告退。”汤若望行过礼,转过身,整个人都耷拉着,踏出的每一步都显得是那么的沉重。 “唉。”徐光启撑着脑袋,默默地看着汤若望背后的鹭鸶补子,慢慢地陷入了沉思. ———————— 次日,耀阳高悬,九天蔚蓝。 一辆挂着西厂灯笼的马车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北镇抚司的封锁,稳稳地停在了正西坊西河大街排子胡同辛字号大宅的门口。车一停下,门帘立刻就被一个随车步行的小黄门给卷了起来,靠放在车架的钩子上。 “司正,慢点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出行习惯,李永贞不喜欢踩人肉脚垫,因此每次都是车夫伸手扶他下车。 李永贞跳下车,看向守在门口的校尉。“我是李永贞,开门。” 校尉们没有见过李永贞,但都听过他的名头。在执行局局正由提督魏忠贤本人兼任的情况下,庶务司司正就是西厂三号人物。西厂发给锦衣卫的函件和通知也基本都是从他这里出来的。 “是!”守门的校尉直接就转身敲门,也不叫他拿出证明。 门后有人守着,那校尉只敲了两下,门的另一侧就传来了门闩被抬起的声音。 门被打开,李永贞跨过门槛,问守门的校尉道:“杨寰在哪儿?” “百户大人这会儿应该在书房里。小的给您老带路。”日间,垂门只半掩着,那校尉一推就开了。 “好。”李永贞跟随校尉的步伐,一路来到这间宅子里最大的书房,也是全屋采光最好的地方。 李永贞过来的时候,理刑百户杨寰正借着上好的阳光侧仰在一张躺椅上读书。 “咳。”李永贞轻咳了一声,但杨寰已然看得入迷了,这点儿动静根本影响不了他,还是半路跟上来的高总旗出言提醒说:“杨百户,西厂的李少监来了。”杨寰才一个鲤鱼打挺从躺椅上起来。 “卑职杨寰见过李少监。”杨寰挺直身子,忙乱地向李永贞行礼。 “杨百户真是好雅兴啊。”李永贞弓腰捡起那本被杨寰扔到躺椅上的书。“呦呵,还是《西游记》。” 杨寰尴尬地挠了挠脑袋,说道:“禁锢这差事,平日也忒无聊了些。可差事在身,卑职不敢擅离职守出去找乐子。于是卑职就让人去书斋买了两套小说来读,好歹解解闷儿。不过看书归看书,卑职可没误了事情,这里是一点儿岔子也没出。还望您老大人大量,赏卑职一个优容。” “你还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李永贞没接他的茬,打开书翻到扉页,一眼就看见了“司礼监经厂刻本”七个大字,旁边还有出版日期,“泰昌元年二月”。 “售价是多少啊?”李永贞顺口问道。 “呃”杨寰又挠了挠脑袋。这书是他叫下面的人去买的,办事的人讨好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找他要书钱。 “得了,”李永贞将小说递还给杨寰。“说正事。”他这就是不打算过杨寰问开小差的事情了。 杨寰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收好小说,摆出恭听的姿态。“您老尽管吩咐就是。” “把这宅子里的洋人都集中到大院里来。”李永贞说道。 “是。”杨寰先应了一声,转头便对高总旗使了个眼色。 高总旗会意,点过头便跑出了书房。 “整队!”随着高总旗一声大喊,整间院子立刻变得嘈杂了起来。 “李少监,这里差事结了吗?”杨寰问道。 “算是结了吧。”李永贞走出书房,杨寰立刻就跟了上去。“至少没你们什么事儿了。” 杨寰愣了一下,忙问道:“不抓几个带去诏狱打问一番?” “都察院已经审结了,还打问什么。”李永贞缓步走向大院。 李永贞和杨寰到地方的时候,带刀的锦衣卫已经在院子的两侧,和一张刚被拖过来椅子前列好了队。没多久,便开始有洋人在其他锦衣卫的押护下从各间屋子里走了出来。李永贞撩袍坐下,而杨寰则把着刀柄像一尊门神一样立在他的身边。 “光靠那些个文牍能审出什么,”杨寰的声音里略带了些失望的意味。“这帮夷人可不老实呢。不仔细打着问,恐怕得漏掉不少奸宄呢。” “不该漏的自然不会漏。”李永贞幽幽地说道。 杨寰一凛,赶忙说道:“是卑职多嘴了。” 李永贞满意地点点头。“你果然很机灵。” 杨寰咧嘴一笑,又点头哈腰地给李永贞行了几个礼。 不多时,由锦衣卫们围出来的空间便被洋人们给填上了。见最后一个洋人进入,这一空间仍旧没被填满,高总旗便指挥着手下的军官收缩包围,进一步限制洋人们的活动范围,避免他们骤然暴起,威胁到这间院子里唯一一个坐着的人。 锦衣卫们握着刀柄,一步一步地逼近,仿佛一堵随时可能冒出尖刺的墙壁在挤压血肉。 别说那些后到北京,还没见过大场面的年轻传教士,就算是那些身强体壮,习惯用拳头跟人打交道的雇佣兵,也让这肃杀的气势震得哆嗦了起来,不敢大声喘气。 待嘈杂渐消,李永贞才站起身。 十几年的牢狱之灾将李永贞折磨得既单又薄,可锦衣卫的簇拥与保护,却让他显得是那么的有威严。 “有旨意。”李永贞双唇轻启,缓缓开口。 了解过天朝规矩的洋人们很清楚,当李永贞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便不再是他自己,而成了皇帝的化身了,因而立刻跪了下来。可即使会长龙华民也跪了,场上也还是有人站着。 (本章完) 第405章 捕拿案犯 解除禁锢 第405章 捕拿案犯 解除禁锢 这些没跪的人里有的是不知道这什么意思,有的干脆就是不愿意跪。 在这些不愿意跪的人看来,只有“deus”才是值得他们跪拜和祷告的对象。不过,在大明的地界上,他们怎么想,他们怎么看,其实并不十分重要。 “跪听圣谕!”杨寰大声喊道。 “跪听圣谕!”在场的锦衣卫们也跟着大喊。齐齐的喊声让一众西洋人的五脏六腑都开始震颤了起来。尤其是那些曾去承天门前凑过热闹的教士和商人,这一嗓子下来,有些人的耳边甚至隐隐地回响起了那一阵阵抽打在血肉上的鞭子声。 又有两个人不由得跟着跪了,但场上仍有站着的。 不再需要多言了。靠得最近的几个校尉连上官的眼色也没领受,直接就冲进场中,把那几个仍旧站着的人往地上按。他们硬顶着不屈,便有更大的强力施加在他们的身上。维护皇帝的至高威严,是锦衣卫的天职,哪怕在场的仅仅只是“皇帝的声音”。 “啊!”最后一个最硬挺的年轻传教士的左右腘窝同时挨了一脚。身体的本能促使他不得不跪。 年轻的传教士想站起来,却被一个壮他许多的校尉一脚踩在背上。他还在挣扎,但这样的反抗甚至连象征意义都没有了。于是他开始大喊大叫,试图煽动其他和自己一起对抗锦衣卫。 但其他人的脑子还是清醒的,主动跪下的没有一个站起来,只有那些从一开始就试图反抗的人仍在扭动。 杨寰睨了李永贞一眼,发现李永贞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显然是很不耐烦了。 “把那个人的下巴给我卸下来!再塞点东西进去,让他闭嘴。”杨寰大声下令道。 “是。”那两个踹倒这传教士的锦衣校尉听见命令立刻行动。 左边那个锦衣卫是正骨的好手。只见他蹲下身,一把扣住传教士下颚的关节,只微微发力,轻轻地扭了两下,传教士的下巴便脱臼了。舌头仍在不断颤动,但从喉咙里喘出的气息已经不能被称之为“说话”了。 右边那个锦衣校尉也没有跑去找什么东西,他直接将腰间的刀子拔了出来。顺手就从那传教士的衣服上割了一大块布下来,接着揉吧揉吧就给塞到了传教士的嘴里去。校尉用力之大,简直都要把布团给塞到他喉咙里去了。 锦衣校尉拔刀的举动把跪在那传教士身边的西班牙军火商,哈拉尔德·布兰特吓了个不轻。锋刃出鞘的那一刻,他简直以为皇帝的禁卫军要为了维护皇帝的威严当场砍头杀人了。 哈拉尔德·布兰特忙不迭地往旁边挪逃,生怕血溅到自己的身上,直到撞到另一个商人才停下。至于反抗,他的脑子里就没有这个词儿。 哈拉尔德·布兰特很清楚,暴力对抗等于自杀。 就算不说锦衣卫们个个身强体壮、手执兵刃,就算单论数量,锦衣卫也占了绝对的优势。不然他们也不可能日日夜夜轮班看守,就连去茅厕也不放过。 为了防止那年轻的传教士胡乱扭动。在卸下巴、割衣服的过程中,始终有一只有力的大脚死死地踩在他的背上。而且就算完成了这一切,那只大脚也还是没有撤走。 镇压!不讲任何情面的镇压。但在镇压者的眼里,这还算温柔的了,至少没有杀人。 “抗拒王化的夷狄是这样的。杀杀锐气就好了。”杨寰微笑着对李永贞说。 “真是一帮记吃不记打的东西。”李永贞俯视着那些仍在扭动的传教士,冷冷地说道:“都有人被砍了,还是这么不驯服。” 李永贞的话在靠近他的前排引起一阵哗然。 封锁消息是镇抚司执行任务时的基本功。在禁锢期间,杨寰不仅禁止各房相互走动,更不许下面的人向嫌犯提供任何信息。因此绝大多数西洋人直到现在都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晓得这些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士兵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冲进了驻地,然后便将他们分割囚禁在各间屋子里。只有那些和曾与汤若望同处一室的人,因为锦衣卫有偿的纵容知道了些许细节。 “肃静!”杨寰大喝一声,场上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李永贞轻咳两声,摆出极肃然的姿态,缓缓开口道:“镇抚司杨寰,及诸欧罗巴臣民听旨。” 杨寰顿时一凛,他没想到皇帝竟然直接对他下旨了。他飞快地跪了下来,叩首朗声道:“臣恭听圣谕!” “辽东经略熊廷弼及辽东巡按杨涟呈奏,耶教左道门多萨,营中煽惑鼓噪、阵前动摇军心一案,朕览之不胜惊骇。故着镇抚司及都察院会办此案。” “案情现已由都察院勘验明白。事实已著,贼人已显。” “现允礼部尚书徐光启及钦天监春官正汤若望所请,着镇抚司杨寰将在案人犯押送刑部,验明正身,择期依律正法。” “即日起,解除宅院禁锢。解禁后,诸欧罗巴臣民,愿习王化以正本源者、愿经商路以通有无者,皆许留天朝,然务必以此为戒,本分行事。愿离天朝而回原籍者,许具文礼部求取文牒,再由行人司克期送返香山澳。” “咳!”李永贞咳了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说出了最后两个字:“钦此!”这么长的一段话,他竟一字不落地背诵了下来。 “臣领旨。”杨寰立刻磕头。但洋人那边儿却迟迟没有反应,他们要么是听不懂这文白间杂的口谕,要么就是听懂了却仍处在震惊之中。 不过李永贞也不急,他甚至都不出言提醒,不领旨,接着跪就是了。 过了许久,人群才传出第一道领受旨意的声音。“小民领旨!”那是郭居静的声音。 有了一个声音,立刻就有了第二个。无论是听懂的还是没听懂的,都稀稀拉拉地模仿郭居静说话。场地上很快又变得嘈杂了起来。 李永贞满意地点点头,也不一个个分辨谁回了谁没回。只要大多数人恭领了,那他的差事就算是办妥帖了。 “都起来吧。”李永贞话音刚落,那只踩在年轻传教士后背上的大脚就挪开了。那个传教士失去大力的约束,立刻就想撑着地,从地上弹起来,但他手臂却完全使不上劲,腿部猛然发力,竟然使他向前一个踉跄,扑了个狗啃泥。原来,就在李永贞宣旨的时候,左右两个锦衣卫嫌他动来动去实在烦人,便掐着关节把他的胳臂给弄脱臼了。这还是仁慈的,要是在诏狱里,这两人嫌他烦,非得给他上大刑伺候。让他晓得晓得“规矩”这两个字该怎么写。 “李少监,都抓谁啊?”杨寰站起身,顺手拍了拍沾在前襟上的灰尘。 李永贞从怀里摸出一张名单,递给杨寰,说道:“就按这份名单抓。” “是。”杨寰点点头,接过名单,快速地看了一遍。再抬起头,便锁定了靠近前排的首个目标:“龙华民!” 全场哗然,一众洋人没有想到,皇帝陛下点名要抓的第一个人竟然就是在华耶稣会士的领头羊,会长龙华民。 杨寰话音刚落,那几个负责轮班看守龙华民的锦衣校尉立刻就动了。他们快步穿过人墙,却在即将触到龙华民的时候,被两个站在龙华民身边的年轻教士给挡住了。 “让开!”校尉大喝,把年轻教士给吓得一悚。不过他们却没有让开身位,而是倔强地说道:“会长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们凭什么抓人。” 校尉们根本不理这二人,而是回头望向自己的长官。 杨寰没有动,站在原地大声问道:“你俩叫什么?” “马丁·伊格纳西奥!” “马尔·西迈尔!”两人对视一眼,勇敢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不过,杨寰听不懂。“报人名,别报你们的鸟号!”说着,杨寰低下头,按着“马”字音找到了两个人名。 马丁·伊格纳西奥和马尔·西迈尔见指挥官杨寰低下头看名单,心里不由得开始发怵。 杨寰久久听不见回答,便抬起头主动问道:“是不是马汝才,马志选?” 两人真的慌了,又对视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也算是好汉!”杨寰的嘴角似勾起一抹欣赏的弧度。不过这一点轻笑的持续时间很短,短到堪称转瞬即逝。“这俩人也在名单上,既然跳出来了,那就一并拿了!” 见官长下令,那几个正候命的锦衣校尉立刻开始行动。他们先是一个撩腿给马汝才、马志选二人打了一个踉跄,接着反手就扣住两人的肩膀,把两人的身子和头一并往地上按。 锦衣校尉们的行动之果决之迅速,二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一手娴熟的擒拿给压得动弹不得了。 “啊!”二马吃痛开始嚎叫,场上的人群也开始骚动了起来。 “四旗拔刀!”杨寰大喝一声。簇拥在李永贞身前的锦衣校尉便将刀子腰间的佩刀给抽了出来。其他的锦衣卫没有得到命令,所以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眼中警戒的意味变得更浓重了。 “名单上只有九个人!抓了他们,剩下的人就自由了。”杨寰大喝,“刀剑无情,别在这时候乱动给自己找麻烦!” 这一手很有用,所谓的九个人在减掉一龙二马三个人之后就只剩下六个了,只要杨寰点不到自己,其他人便可以高高挂起。在刀锋的威慑之下,骚动迅速平息,人群有如迷途的羔羊一般,默默地等待着屠夫点名。 ———————— 抓捕行动结束之后,锦衣卫们风一样地迅速散去了。不过这阵风可不如春风那般轻柔宜人,而是像七八月份的海上飓风一样,不仅将整个宅院卷得狼藉满目,一塌糊涂,还把人心搅得惶乱慌张。 这时,正需要一个人来收拾残局,稳住人心。可是最能主持大局的龙华民被抓了,教士们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只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很快,那几个曾和汤若望同处一室的人就因为“悉知内情”而被同伴们当作香饽饽给围了起来。 商人那边,首席代表,船主迪尼什·若昂拉住了准备凑上去给教士们解惑的奴隶贩子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并对他说道:“别管他们。我们自己先开一个会。”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愣了一下,接着肃然地点了点头。“好。” 说罢,迪尼什·若昂又看向其他商人代表,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复。 不多时,商人代表们便丢下一众教士和雇佣兵,来到了迪尼什·若昂和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共用的厢房。房间是典型的一明间,两次间的制式,左右次间是摆床的地方,明间则放了一张大桌子和五个木质的圆凳。 这个厢房也像其他房间一样,在搜证期间被锦衣卫们翻了底朝天。不过让商人们稍感意外的是,房间乱归乱,但值钱东西似乎并未损失太多,就连明晃晃的金币、银条也还凌乱地躺在敞开的箱子里。显然是被翻找过,却又没有被盗取。 迪尼什·若昂没有去管箱子里的银条,而是将面南的凳子扶正,自顾自地坐了上去。在北京待久了,代表们的排序方式也学着大明的传统进行了时髦的调整。 待其他商人代表也相继落座,迪尼什·若昂开门见山地说话了:“诸位。我觉得我们应该另寻住处。” “您的意思是搬出去住?”矿主莱恩·霍布斯问道。 “是的。”迪尼什·若昂环视列位商人代表,解释道:“虽然大家都是信仰主,侍奉主的人,但教士们似乎有些太狂热了。要是和他们住在一起,指不定哪天又要受此无妄之灾。这一连关了十几天,就连去茅厕也有人盯着,若不是皇帝陛下圣明公正,恐怕我们还得去牢里住一阵。” “何止是去牢里住一阵。这可是煽动叛乱。”种植园主罗杰斯·海德里希冷冷一笑。“有些人怕是要上绞刑架了哟。” (本章完) 第406章 自立门户 第406章 自立门户 “肯定有人要上绞刑架。门多萨那个脑子不清醒的疯子不就已经被北境的熊将军给砍了吗。和他有书信往来的恐怕都得死。”一想到此,军火贩子哈拉尔德·布兰特的心脏就开始不住地狂跳了起来。 哈拉尔德·布兰特曾一度想过给正在战场第一线的门多萨写信,问他敌军的规模和明军方面对武器的需求,也就是请他帮忙做一做市场调查,好在与官方谈判采购订单的时候,少一点信息上的劣势。 不过哈拉尔德·布兰特没有寄信的渠道,更不知道门多萨所在的部队被辽东军方调到了什么地方。于是哈他便找到龙华民,希望他能帮帮自己。可龙华民一心扑在传教事业上,不愿意掺和商业上的“俗物”,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把他给打发了。 为此,哈拉尔德·布兰特还很是愤恨了一阵。现在想来,龙华民不帮他寄信还真是救了他一命,不然那个九人名单,恐怕就得变成十人名单了。 “诸位!不要跑题。”迪尼什·若昂用指节敲了敲桌面,他觉得再这么讨论下去,话题就要被带偏了。“我提议搬离此处,另寻别处居住,诸位意下如何?” “要搬也是他们搬!”哈拉尔德·布兰特携着七分后怕,三分怨念不满地说道:“这间屋子可是我们钱租的。凭什么我们搬出去给他们腾地方,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罗杰斯·海德里希默默地点了点头。 “是啊,还是我们留他们搬得好。”一开始就搭茬的矿主莱恩·霍布斯也来附和,他看向迪尼什·若昂,说道:“我记得租房契约上签的还是您的大名。” “也就是说,三位至少都同意和耶稣会分开居住了?”迪尼什·若昂先后和矿主莱恩·霍布斯、军火贩子哈拉尔德·布兰特,以及种植园主罗杰斯·海德里希交换视线。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复。 “阿马托先生,您呢?”迪尼什·若昂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奴隶贩子瓦迪斯瓦夫·阿马托。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低头微敬了一礼,才开口说道:“若昂先生,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刚被皇帝陛下的禁卫军抓走,我们就闹着要自立门户,这怕是不太好吧。”商人们对大明的兵制仍不甚了解,所以就把锦衣卫和禁卫军给等量齐观了。 “你可别在这儿装绅士了。我都快被那些禁卫军给吓死了。”哈拉尔德·布兰特冲瓦迪斯瓦夫·阿马托立刻接茬,顺带还翻了个白眼。“你是没看见。那禁卫军只在脸上摸了两下,就把米兰达教士的下巴给拧了下来。还有胳臂!也是两下就给人拽下来了。” “我就在旁边看着,真是太恐怖了。那些人就像从天而降的恶魔,在他们的手上,米兰达教士简直不像一个人,而是一个等待屠夫肢解分割的羔羊!那个禁卫军拔刀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要割舌头乃至杀人了。”哈拉尔德·布兰特越说越惶恐。“我觉得还是赶紧让他们滚出去的好!要是再和这些个念经念歪了的教士沾上,溅一身血好的,指不定什么时候这些事情就发生在我们身上了!我可不想被人把下巴给卸了。” “你撞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就要尿出来了。”罗杰斯·海德里希调笑道。 哈拉尔德·布兰特不以为忤,反而接茬道:“还好只是割衣服,不然我真的真会被吓得尿出来。太吓人了!”说着,他又看向瓦迪斯瓦夫·阿马托,“你要还是念着情谊,准备和他们住一起,那你就陪着他们住吧。反正大家是不想受这鸟罪了。” “我这不是装绅士,我本来就是绅士。”瓦迪斯瓦夫·阿马托朝哈拉尔德·布兰特笑了笑。接着转头对向迪尼什·若昂说:“不是情谊的问题,就现实的利益来讲,我们还是很需要耶稣会的。要是和他们闹僵了,对我们来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继续解释道:“就比如语言上的问题,虽然我们也很努力地在学天朝人的语言了,但直到现在,我们也就只能听懂一些日常的口语,一旦脱离日常的范畴,我们就得像傻子一样愣在当场!就比如皇帝陛下的圣谕,诸位听懂了几成啊?” 一众商人皆是摇头。 虽然李永贞宣谕的时候为了显得肃穆,故意说得很慢,几乎慢到了一字一顿的地步,但对商人们来说,慢是没有用的,念得再慢,天书也还是天书。 哪怕集中精力,凝神倾听,也就只听懂了几个零星的单词,而且还不敢确定这些单词所对应的意思和他们知道的意思是否一样。一词多义,本就是洋人们学习这门语言最大的难题。况且商人们普遍也不是学习的料,和那些科班出身还在澳门接受过专门培训的传教士根本没法比。 哈拉尔德·布兰特反对道:“这不是什么问题!我们确实需要翻译人员帮我们从中沟通,但不一定非得是耶稣会的人。这里是京师,中华帝国的心脏,全世界最大的城市,一定有不少像徐大人那样会说葡萄牙语、西班牙语乃至拉丁语的中国人,”哈拉尔德·布兰特侧头看了一眼摆在房间里的钱箱,虽然这箱子放在迪尼什·若昂的房间里,但里边儿装的,却是整个代表团的活动经费。“我们手里有钱,不怕请不到愿意为我们提供服务的人。” “外聘中国人做翻译,你就不怕被他们监视我们,并把我的行踪和秘密出卖给官府?”罗杰斯·海德里希问道。 “deus!”哈拉尔德·布兰特满不在意地说道:“你是要和北境的鞑靼、女真人里外沟通攻打京师吗?” “当然不是!”尽管他们正在用西班牙语沟通,罗杰斯·海德里希还是下意识地朝门口看了一眼。 “那不就得了,让他打听呗。”哈拉尔德·布兰特翻了个白眼。“我们是来赚钱的!只要能让我赚到钱,我能把我爹养了几房情妇都交代出来。” “你爹不是死了吗?”罗杰斯·海德里希打诨道。 “那老酒鬼死了也死了,我只是拿他打个比方!啧!”哈拉尔德·布兰特砸吧了一下嘴。“话说他活着的时候养了几房情妇来着?” “哈哈哈!”罗杰斯·海德里希大笑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这么肆意地大笑了。 “我们去喝酒吧。”哈拉尔德·布兰特突然提议。他猛地觉得自己需要放松一下。 “去黄华坊吧,听说那里有不少从小培养的歌姬舞女,随便挑一个都能比得上马尼拉总督的情妇。”罗杰斯·海德里希接茬。“就是不知道她们的床上功夫如何。” “你觉得他们会做咱们的买卖的吗?”莱恩·霍布斯接了茬。“有钱为什么不做。”罗杰斯·海德里希笑得很淫邪。“这天底下还有不爱钱的婊子吗?” “绅士们!找乐子放松的事情等会儿再说,行不行?”迪尼什·若昂又敲了敲桌面。“咱们在谈正事呢!” “迪尼什·若昂先生。我觉得没什么好讨论的了。我们三个人都赞成您的提议,避开这帮瘟神。只有阿马托先生不愿意。”哈拉尔德·布兰特说道。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纠正道:“我不是不愿意,只是觉得我们还需要耶稣会。” “我已经反驳过您了。”哈拉尔德·布兰特立刻跟上说道。“翻译的问题可以通过延聘中国人来解决,您要是舍不得这钱,大不了我来出。” “布兰特先生,您怎么又扯到钱的事情上了。”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呵呵一笑,说道:“语言只是一方面的问题,就像您一样,举个例子而已。而且就算能通过您的提议解决这一问题,我们仍旧需要耶稣会。诸位难道不知,天朝向来轻视商人,像我们这样的外国商人就更受轻视了。如果不挂靠耶稣会,我们甚至连北上进京的机会都没有。”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耶稣会因为胡乱传教,触怒了皇帝陛下!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被抓的,多半是要被绞死了。咱们还能靠他们吗?”哈拉尔德·布兰特针锋相对地说道。“防止被他们牵扯才是最紧要的吧。” 对话外的三人也都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们是来赚钱的,不是来陪着传教士玩儿命的。 “诸位可别忘了!”瓦迪斯瓦夫·阿马托一针见血地说道:“贝尔阁下也是耶稣会的人。” 哈拉尔德·布兰特眼神一动,嘴硬道:“是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抓了。” “第二天不就出去了吗?”迪尼什·若昂插话进来。“还是最显赫的首席大臣来放的人。这说明皇帝陛下很重视贝尔阁下啊。” “我倒是没看出哪里重视了。如果皇帝陛下真的重视贝尔阁下,那为什么最后还是抓了九个人。”哈拉尔德·布兰特说道。 “你反过来想,说不定正是因为贝尔阁下从中斡旋才只抓了这么点儿人呢。”迪尼什·若昂说道。“特里戈神甫,卡塔尼奥神甫,瓦格诺尼神甫,这三大巨头可一个也没捕啊。” “好好好!”哈拉尔德·布兰特敲了敲桌子。“退一步讲,就算皇帝陛下看重贝尔阁下,那也只是看中他一个人,跟耶稣会有什么关系,不然不会连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就不会被捕。咱们讨好他一个人就好了啊。” “哪有这么简单!”迪尼什·若昂说道:“即便皇帝陛下只看重贝尔阁下一个人,那贝尔阁下也是耶稣会的人,要是和耶稣会闹僵了,咱们还怎么讨好贝尔阁下呢?要知道,贝尔阁下可是特里戈神甫带过来的。” “您到底站哪一头啊,”哈拉尔德·布兰特不满地说道:“这议案不是您提的吗?我支持您,您怎么反驳起我来了?” 迪尼什·若昂正了正自己的坐姿,对哈拉尔德·布兰特说道:“我不是反驳你。我是想说,我们既要和耶稣会保持距离,避免因为某些人犯蠢而无故牵连我们,但又不能就此得罪他们。而且就算不论天朝,教会在倭国和南亚诸国这些地方也还是很有影响力的嘛,在其他商人那里也有号召力,得罪他们对我们来说没有好处。正因如此,我才提议咱们搬出去,另寻住处,把这间宅子留给他们。几十两银子的租金嘛,小钱。这么多钱都了,也不差这两个。” 哈拉尔德·布兰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头表示同意:“好吧我同意。”他对耶稣会确实有不少的怨念,但不得不承认迪尼什·若昂的考量是最有利的。 罗杰斯·海德里希和莱恩·霍布斯也表示同意。 “阿马托先生。您仍旧反对吗?”迪尼什·若昂转头看向瓦迪斯瓦夫·阿马托。 “诸位误会了。我并没有说我反对啊,我跟您的想法是一致的。”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耸肩笑道:“我只是觉得刚一解除禁锢,就急着要搬走,这确实不太好,也容易得罪人。” 迪尼什·若昂点点头。“也没说今天就要走。我只是找大家商量商量,先达成一个合意。” “那什么时候走?”哈拉尔德·布兰特真的是一天也不想在这儿待了。 “先委托牙行选个好地方吧。”迪尼什·若昂说道。 “牙行会做我们的生意吗?”莱恩·霍布斯接茬问道。 “还是那句话,天底下没有不爱财的婊子。我们有银子,他们为什么不做我们的生意?”罗杰斯·海德里希说道。 莱恩·霍布斯又道:“银子自然是谁都爱的。但我们毕竟不是天朝的本土人士。我倒是记得很清楚,当初是徐阁下从中担保,我们才和牙行签下这处宅院的。而徐阁下之所以愿意从中担保,也是因为有耶稣会这层关系。所以我刚才才说,他们搬我们留才好,大不了给他们一笔钱嘛。” (本章完) 第407章 蓄谋已久 第407章 蓄谋已久 “不妥,不妥。”迪尼什·若昂连连摇头道:“无论给不给钱,只要是我们提出让耶稣会往外搬,那就一定会有逐客令的意味。话说得再好听也没用。”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亦是点头接茬道:“就算是我们搬,还得寻个契机委婉提出呢。” 莱恩·霍布斯见迪尼什·若昂的态度仍未松动,遂看向哈拉尔德·布兰特,像是想从他那里获得支持:“那牙行不做我们的生意怎么办,我们找谁来担保?徐阁下?人家会搭理我们吗,怕是连门都不让我们进吧?” “别急啊,慢慢找嘛,总有愿意跟我们做生意的人。又不是说今天就要走,等寻到了住处再搬呗。”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说道。 “中国的哲人说‘断指存腕,害中取小’,这时候的要紧事当是和耶稣会切割开来吧。”莱恩·霍布斯可不像他那般悠游自在。“绅士们!别看现在禁锢解除了,如果司法者从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那里审出点什么东西来,那些凶神恶煞的禁卫军指不定还要再来一回呢。这种像鸽子一样被人囚禁在笼子里的狗鸟日子,我真是一天都不想过了!” 见一开始跳得最凶的哈拉尔德·布兰特只点头不说话,瓦迪斯瓦夫·阿马托的脸上又显有不然之色。莱恩·霍布斯只得将视线转回到迪尼什·若昂那里,企图通过说服首席代表,来影响大家:“若昂先生,就算我们与耶稣会之间产生了芥蒂,也可以日后再弥合嘛。就比如出钱给他们修教堂。如果耶稣会能在这之后仍能立足的话。” 迪尼什·若昂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他有些饿了。“就算牙行不同意,我们也可以自己找嘛。说到底,牙行也就是一个中间商,只要能找到卖主、房东,就能租到或者买到房产嘛。” “您还想要跳过中间人。”莱恩·霍布斯急道:“我再说一遍,我们不是本地人!” “怎么不能跳过了。澳门不就是我们葡萄牙人直接从天朝官员那里买到的吗?”迪尼什·若昂第一次东渡之前就了解过这段历史。 “那叫租借。”莱恩·霍布斯纠正道:“澳门议事会每年都要给当地官府缴纳五百一十五两的地租税呢。” 正德十六年,时任广东海道副使的汪鋐,率领明军水师在屯门地区击败葡萄牙舰队,葡萄牙人不得不另寻他处落脚,但长期无果。嘉靖三十二年,葡萄牙人以“借地晾晒水浸货物”为借口,贿赂时任广东提刑按察司巡视海道副使汪柏,获准在澳门半岛暂时居住,为巩固其在澳门的地位,葡萄牙人每年贿赂广东海道副使五百两白银。 隆庆五年。在广州交易会上,葡萄牙人按惯例贿赂海道副使五百两白银之际,广东布政使在场,翻译只好称该贿赂为付给大明官府的“地租银”。从此,葡萄牙人的贿赂变成了登记在册的地租。后来经过商议,葡萄牙人将每年缴纳的“地租银”从白银五百两,上涨到白银五百一十五两。之后便再没有动过。 “那就租呗,前人能在香山县租借土地,我们就不能在北京租借一处房产作为商会驻地了?”迪尼什·若昂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要官府在契约上盖了章,事情不就成了?” “这不又绕回来了吗?没有耶稣会我们怎么跟官府沟通?”莱恩·霍布斯说道。“他们找住处的难度比我们要低得多!” “不要把事情想得这么复杂,牙行不做我们的生意我们就自己找。天底下不是只有徐阁下一个官。房产交易的事情也不归他老人家管。何必那么急躁。”迪尼什·若昂呵呵一笑,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走到钱箱子旁边,拿起五根粗短的银条,一人分了一根。“好了,今天就这样吧,我们出去找乐子放松一下。明天开始寻住处。” “唉。”莱恩·霍布斯意识到自己没法说服同伴了,他接过银条,叹出一口气,不再多言了。 “要跟神甫们说一声吗?”瓦迪斯瓦夫·阿马托顺嘴问道。 “跟他们说什么。这些神学家指不定已经开始祷告了呢。”哈拉尔德·布兰特轻蔑一笑。“这会儿过去,是劝他们不侍奉主,而是和我们一起去妓院让婊子侍奉?” “你这也太不敬了。”瓦迪斯瓦夫·阿马托皱眉道。 “谁给我这个,我就敬谁。”哈拉尔德·布兰特掂了掂到手的银条,装模作样地给迪尼什·若昂行了没有帽子的脱帽礼。 ———————— 在完成了对庭院的简单收拾之后,在京耶稣会的三大巨头,金尼阁神甫,郭居静神甫和王丰肃神甫在祷告室里组织了一场祷告。 祷告结束,三巨头解散了集会,但他们自己却并未离开。 看着年轻教众逐渐远去的背影,郭居静神甫默默地关上了祷告室的大门,又顺手将祷告室的门栓给放了下来。这是这间祷告室自辟出以来,第一次从内部上锁。 郭居静转过身,但还没等他走回到被重新扶正的耶稣受难像十字架前。坐在十字架右侧第一排最左侧座位的金尼阁就开口发问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郭居静没有接金尼阁的茬,而是继续行走到十字架前,撩开儒服的前襟,默默地跪了下来,并摆出祈祷的姿势。 金尼阁眉头一皱,就在他即将二次发问的时候,坐在左侧第一排最右侧座位的王丰肃开口了:“当然是想法子申救龙华民会长和那些被捕的教众。” 王丰肃,原名艾方索·瓦格诺尼,意大利贵族出身。他之所以给自己起名为王丰肃,完全是因为发音相近。“王”与其姓“vagnoni”相近,“丰肃”则是其教名“alphonsus”的简译。 西历1584年,亦即万历十二年,时年十八岁的王丰肃进入耶稣会初学院接受教育。万历三十一年,王丰肃起航东渡,万历三十三年,王丰肃初至南京。 到南京后,王丰肃专心学习中国的语言文字,研究古籍经典文献,著述立说,颇受追捧。后因传教有方,被利玛窦任命为耶稣会中国教区南京分会的负责人。任内,王丰肃神甫积极贯彻利玛窦,以学术为先导,与儒家士大夫相交,不与中华传统相悖的传教原则,在南京广泛交友,发展教众,获得了很大的成功,甚至在南京立起了一座教堂。 但好景不长,万历三十八年,利玛窦病逝于北京,逝世前指定龙华民接任教会中职务。龙华民上任之后,立刻改弦更张,主张耶儒分离,反对引进儒家经典注解教义,更是坚决反对用“天”和“上帝”这样,早有特定意义的“古词”来指称“deus”,要求在华教众只许用音译的“陡斯”来指称这一神圣的存在。这就引起了南京当局,尤其是时任南京礼部右侍郎沈的高度警惕。万历四十四年五月,沈上《参远夷狄疏》,掀起南京教案。七月,巡城御史孙光裕带兵抓人,王丰肃就是第一个被抓的。八月,南京礼部颁布《拿获邪党后告示》,告示中称:“狡夷王丰肃等,潜住都门,妄称天主教,煽惑人民。” 万历四十五年,南京教案落下帷幕,王丰肃被广东当局囚送澳门。 万历四十八年,天地更易,新任礼部尚书徐光启发函邀请耶稣会进京。得到通知后,龙华民兴奋异常,立刻组织使团北上,但同在澳门的王丰肃却以主持澳门事务为由,婉拒了龙华民的邀请,没有与使团一道北上。直到雇佣兵北上援辽,他才应郭居静的邀请,星夜进京。可怪的是,他进京没多久,就又遇上了教案。 “有意义吗?”郭居静抬头仰视十字架,在他身后分坐左右的金尼阁和王丰肃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唯有受难垂头的耶稣能看清郭居静眼里的神色。 “不管有没有意义,我们都应该做一做。”王丰肃也将自己的视线转移到了受难十字架上。 “要怎么申救?”郭居静的声音也是不喜、不怒、不哀,听不出什么情绪。“上谕给门多萨的定性可是‘耶教左道’,要是把握不好申救的度,我们这些‘耶教正道’说不定也就‘左’了。” “郭仰凤,你怕了?”金尼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是怕了,但我不是怕死,而是怕断送了这几十年数代人的事业。”郭居静说道:“金四表,来天朝这么久,你应该也知道大明天子的权威是无可置疑的。若是触怒了皇帝陛下,让判词从‘耶教左道’变成‘左道耶教’,这几十年的传教事业也就彻底完了。” “但我们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吧。”金尼阁说道。 “不能就这么干看着!”王丰肃接茬说道:“那么多双眼睛还盯着我们呢。” “是啊,我们这些元老应该给小辈做表率。”金尼阁转头向王丰肃看去,却只看见一张平静至极的脸。 郭居静平静得仿佛老僧入定。“要如何既做表率,又不至于引得天子降怒呢?” 金尼阁品出味儿来了。“听你这话说的,就好像我们只需要做个样子给下面的人看看就行。至于救人反倒是其次?” 出乎金尼阁意料的是,郭居静非但没有矢口否认,反而冲着十字架说道:“我确实是这个意思。所以我正在忏悔,请求上帝宽恕。” “你怎么能这样想?”金尼阁急了,向前探身想要把郭居静身子给扭过来,但当他顺着郭居静仰望的方向,看见耶稣受难的圣象,心绪又被抚平了一些。伸出去的手最后也没有放到郭居静的肩膀上。 “我只能这么想,因为根本救不了。”郭居静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但并未回头。 “为什么?”金尼阁的脑子里隐隐地浮现出了一些旧日的画面。 郭居静缓缓解释道:“目前,耶稣会在华最大的依仗就是礼部尚书徐子先,但现在徐子先的路子已经走不通了。那公公在宣谕的时候,说得很清楚。皇帝陛下之所以要镇抚司拿办在案人犯,移交刑部,等待正法。是因为‘允礼部尚书徐光启及钦天监春官正汤若望所请’。虽然我不知道在我们被囚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无非两种可能。” “第一,徐子先和汤道未为了和这件被定性为‘耶教左道’和‘煽惑动摇’的案子撇清关系,主动疏请严惩。第二,能有现在的结果已经是他们努力争取得来的了,若非他们从中斡旋,如今的判词就应该是‘左道耶教’,而不是‘耶教左道’。如果是前者,徐子先不会也不敢帮忙,如果是后者,徐子先帮不上忙。” “我们可以联系内阁的叶阁老。请他出面。”金尼阁提议道。 郭居静反问道:“既然徐礼部这样的教众都帮不了,那叶阁老又怎么会提供帮助呢?”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金尼阁说道。 “还是不要试的好!”王丰肃插话进来,立刻就将金尼阁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你们连试试看都不愿意吗?”金尼阁越想越不对劲。 “如果不用付出代价的话,试试倒也无妨的。但现在这个时候,去找内阁的二把手,本身就是一种极不明智的做法。”王丰肃回望向金尼阁。“在案犯被正法之前,我们的嫌疑不会彻底消失。虽然锦衣卫在明面上撤了,但大概率还在暗处盯着。你信不信,你今晚去叶府,不管进没进门,明早你的行踪就会摆到皇帝陛下的案台上。” “怎么会.”金尼阁的手开始发颤了。 “怎么不会,这里是北京,帝国的心脏。而这又是涉及北境大战的案子。说不定就算案子结了,皇帝陛下仍旧会怀疑我们。”王丰肃依旧平静。 “我明白了!”金尼阁激动地站起身。“我都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你们算计好了的!是你们一手策划了这一切!” (本章完) 第408章 郑伯克段于鄢 第408章 郑伯克段于鄢 金尼阁失态地冲着郭居静喊话。一开始,他还有意识地控制声量,但他越说越激动,很快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一直没想明白。当初选举援辽通事的时候,如此反对激进传教的你,为何一言不发,就在我准备提出反对意见的时候,你甚至拉住我,还冲我摇头!我当时以为你转了性,准备走温和劝谏的路子。现在我想通了,你就是要让他去辽东,就是要让他在辽东犯事,好引发这一桩大案。” “还有你!”说着,金尼阁转过身,毫不讲礼地直指王丰肃。“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门多萨北上了之后没多久就到了北京。就是你俩暗地里筹谋了这场政变!” 王丰肃转过身准备回话,但郭居静的声音却先他一步,从耶稣受难十字像的下方,飘到了金尼阁的耳朵里:“去年我就告诉你了,我要推翻龙华民会长,当时你不也同意了吗?” “你这哪里是推翻,你这就是谋杀!”金尼阁的情绪彻底失控了。“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正法’是什么意思!” “小声些。不要大喊大叫的。”郭居静的声音依旧平淡。“虽然他们都各自回房收拾打扫了,但年轻人的耳朵比你我好,指不定能听见。” “你!”金尼阁觉得突然有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冲得他两眼发黑。 “《春秋》读过吗?”郭居静问道。 “说些废话!”金尼阁跌坐回原来的位置。“你还不知道我最近在干什么吗?”重返中华后,金尼阁便将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用拉丁文翻译五经,这项伟大的事业上。他真的很钦佩这些中华先贤,更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把他翻译出版的中华经典带回欧洲。 “那你应该知道‘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郭居静说道。 金尼阁愣了一下,旋即大笑道:“哼哼,哈哈哈!你把自己当成庄公了?” “是的。”郭居静点头道:“我行的就是郑伯做派。” “那你知道吗?‘郑伯克段于鄢’这句话本身就带有贬义!它讲的是一个君不君、臣不臣、兄不兄、弟不弟故事啊!”金尼阁对《春秋》以及“春秋笔法”已经有一定的理解了,现在困扰他的问题就是如何用拉丁文体现这层隐含在表面文字之下需要深思挖掘的深意。 郭居静坦然得让金尼阁震惊:“我知道的啊,这个故事里的所有人都是有罪的。郑伯有罪,我也有罪。叔段更是有罪。‘郑伯克段’的起因是叔段有异心。如果叔段没有异心,一开始就恪守本分,那也就不会有这个悲剧。” “你是想说龙华民会长咎由自取?”金尼阁咬着牙齿问道。 “难道不是吗?”郭居静抬头仰望着耶稣垂下的脑袋,像是在泣诉,更像是在忏悔。“是他破坏了利玛窦会长的传教原则,是他导致耶稣会内部分裂,是他引发了南京教案,使得耶教几十年的积累毁于一旦!上海、杭州、南京的教堂一夕之间尽焚成灰,北京事业也被打断。四年了,我们只能像老鼠一样在阴沟里四处流窜,生怕被人发现。若非当今天子圣明烛照,降下恩诏特赦,你我现在还在南京、杭州的士绅家里寄宿求助呢。” “但你也没必要用这么激烈的手段吧.”金尼阁终于从郭居静的语调里听出情绪了。那是带着愤怒的悲伤。“沟通不好吗?” “沟通要是有用,那早就该发挥作用了。南京教案发生前,我和他沟通过,他不听,还告诉我‘已经不再有被驱逐出中国的危险了’。他甚至异想天开地准备上疏请求先皇帝颁布一项给与教会完全宗教自由的圣旨,好在我们没法直接向皇帝上疏,对教友好的官员也都不愿意代他上疏,不然他真这么干了。” “南京的悲剧发生之后,我也和他沟通过,他还是不听,仍旧固执己见,非要走自己认定的传教路线。去年来北京的路上我最后一次和他沟通,可他不还是在选举会上大力推荐门多萨吗?就算当时我和你联手阻止了这次任命,又能怎么样呢,无非只是再一次放大耶稣会内部的分裂。我记得你在事后也劝过门多萨,但那有用吗?要是有用,他就不会死了。是龙华民会长和他选出的人自己触及到了龙之逆鳞,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你还想说‘非我也,兵也’?” “不不不。把皇帝的怒火当成杀人的兵器?我还没有那么狂妄,更没有那个能力。那柄刀子就摆在那里,我使不动,但它也不会轻易动,是龙华民会长自己看不清局势非要撞上去,就好比锦衣卫拔刀的时候,没人冲上去威胁到那宣谕公公也就没人会被砍,可你要是冲过去了,他身边的锦衣卫抬手就能把人的脑袋给削下来。你仔细想想就会知道,我所做的也不过只是放任,坐视这一切发生。而泰稳.”郭居静顿了一下,轻叹出一口气。 “你不应该指责他,他没有与我合谋,他只是应邀过来保护你我。” 金尼阁缓缓转头看向王丰肃,王丰肃也回看向他。 “南京教案的后果很严重,但闹到最后也没有人被处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郭居静继续说话。 “难道不是因为友教官员上疏申救吗?”金尼阁摇摇头,万历四十四年闹得最凶的那一阵,他还在游历欧洲募集图书并招募向往中华的年轻传教士。 王丰肃接过话:“当然有这方面的原因,他们为我争取了时间。使我能在巡城御史带兵抓人之前,就把那些要命的东西都烧了。不然那时候我就死了。” “怎么会.”金尼阁喃喃道。 “不只是我。万历四十四年,沈阁老给我们安的罪名是左道乱正,这是一个主犯绞刑,从犯杖责流放的大罪。当时,谢务禄正病着,一顿棍棒下来必死无疑。”王丰肃苦叹道: “彼时证据不全,尚且遣返。你觉得现在的皇帝看见《耶教远征中国史》这样的封题,心里会作何感想?你信不信,皇帝陛下要是看见了这个封题,会直接让人把利玛窦会长的坟给掘了?还有你的手稿和书信,我都帮你看过了,能改的,都改了,改不了的,我就只有帮你烧了。” “怪不得你迟迟不肯还我。还说我写的好。”金尼阁惨笑一声。“那你为什么不帮龙华民会长也修改一下。” 王丰肃下意识地瞄了郭居静一眼。而这时,郭居静也恰好接了话:“四表,我惊讶于你竟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这可是政变啊。要是帮龙华民会长也脱了罪,门多萨不就白死了吗?那么一个激进的人去战况最激烈的辽东前线,迟早会被当作奸细给杀掉。” “那另外八个人呢?你救救他们总可以吧。” “救不过来了,就当是必要的牺牲吧。” “你!”金尼阁无力地问道:“你如此行事,如此思考,就不怕下地狱吗?”“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教会能在中华立锥,为了播撒福音拯救世人的事业。我已经做好堕入地狱的准备了。天堂,你们上去吧。”郭居静冷静地说。 “那你还假惺惺地祈祷什么?”金尼阁望着垂着头的受难耶稣,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郭居静拜道:“无论上帝是否宽恕我。基督徒都应该真诚地告罪并祈求宽恕。” ———————— 叮铃! 进门的时候,迪尼什·若昂顺手拍了一下挂在门口的铃铛。 正在打瞌睡的伙计听见铃声,立刻抬起眼皮,快步走来招呼:“二位客官办什么业务啊?” “你们.做牙行.生意吗?”迪尼什·若昂磕磕巴巴地问道。 伙计甩甩脑袋,将盘绕在脑海里的倦怠扔开,定睛一看,发现来人竟是个“番人”。“二位客官是哪儿的人啊?” 迪尼什·若昂回说道:“祖籍欧罗巴西班牙帝国,葡萄牙王国,里斯本。现住香山澳。我俩,同乡。” 四十年前,也就是西历1580年,抑或万历八年,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出兵葡萄牙,发动了葡萄牙王位继承战争。次年,葡萄牙议会在托马尔召开会议,会上王公大臣宣誓拥戴腓力二世为葡萄牙国王。三个月后,腓力二世到达里斯本,正式兼任了葡王。从此,西葡合一,葡萄牙本土便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领土了。 在接下来的近两年时间里,腓力二世逐渐派兵接管了葡萄牙王国所有的海外殖民地。澳门的情况有些特殊,直到现在,澳门议事会也按惯例继续悬挂葡萄牙国旗,而非西班牙王旗。而西班牙国王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没法派兵征服这个实际只是一个租借地的弱小“殖民地”,因为澳门虽弱,但香山县背后却是一整个大明,为了这点儿事情触怒万里之外的巨型帝国,进而影响商贸,显然是不划算的。 对于迪尼什·若昂这样的商人来说,只要西班牙的统治不影响他们的商贸活动,使他们的利益受损,他们也就乐得将强大的西班牙帝国放在葡萄牙王国之前。至少听起来威风。 不过,在银行伙计的眼里,西班牙、葡萄牙和吕宋、暹罗这些国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海外的番邦小国。迪尼什·若昂说了这么长一长串,那伙计也就听懂了最后一个词儿。“那就是南洋商人了?” “也没错。”迪尼什·若昂点点头,颇有些忐忑的问道:“做我们的.生意吗?” 他和莱恩·霍布斯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进来的。一大早,这俩人就出去找牙行租房了。他们先是去了之前租给他们房屋的那家牙行,可那家牙行不但不做新生意,反而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想要回收房产的意思。之后,他们又连着去找了好几家牙行,但依旧没人敢做他们的生意。 就在两人怀着失望的心情准备回去从长计议的时候。迪尼什·若昂看见了银行的招牌。 “做啊,有生意为什么不做。”那伙计觉得这色目人的口音真好笑,像鸟叫一样。“牙行生意嘛,也在我们的业务范畴之内。” “太好了!”迪尼什·若昂转头看向莱恩·霍布斯,并递出一个得意的笑。 “二位这边儿请。”那伙计将两人领到柜台前,又把高凳送到两人的屁股下面。 这时,坐在柜台后面的掌柜是一辈子也没考上举人老秀才俞廷华。在铃铛发出响动之前,他就把目光投到了这两位色目客官的身上,也听清了客官与伙计的对话。 因此二人刚一落座,俞廷华就把一个记载着房屋资产信息的册子给推到了迪尼什·若昂的面前。“这是登记在册的房产,地段、规模、租金、卖价,这些基本的信息都在册上,您自个儿先看看吧。” 册子上记载的大多是几次抄家得到的资产,这样的册子一共有四本,四大支行每行一本,内容完全一样。每月末,由京师分行依据支行提交的流水账统一更新。 以前,抄没得来的资产直接由内承运库负责变现。日月银行挂牌成立之后,抄没资产便改由银行负责处置了。按照规定,支行只负责对接客户将资产变现,资产的定价权在分行那里,对定价的审核权在总行那里,而西厂则保有对交易全过程的监督权。 “呃”迪尼什·若昂接过册子,打开一看,立刻犯了难。“天朝字,我不太,认识。能请您老,推荐吗?” “唔,推荐.”俞廷华想了想,问道:“您什么需求?预算是多少啊?” “您能,再简单些吗?说话。最好,慢点,直白点。”迪尼什·若昂尴尬笑道。俞廷华刚才说的一长段话,他也就只听懂了几个单词。 俞廷华叹了一口气,做出掂量的样子。“钱,你有多少钱?” “钱,不是问题。”迪尼什·若昂又是一笑,不过这回,他的腰杆挺得可直了,完全没有了先前的窘迫。 (本章完) 第409章 房产买卖(续) 第409章 房产买卖(续) “嚯!”俞廷华眼神一亮,这口气不是一般的大,但他就喜欢口气大的客人。 俞廷华赶紧拿回册子,几下就翻到了最值钱的一间。缓慢说道:“郑养性,客官您知道吧?这是他家的宅子,占地大,气派又豪华,地段还好,就在大时庸雍坊。紧邻着西长安街,去哪儿都方便。” “几进院?”迪尼什·若昂茫然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郑养性是谁,但听懂了后面的描述。 俞廷华说道:“说几进院已经不足以描述这间大宅了。这是院内有院,院外有园,院园相通,亭台楼榭,一应俱全的大四合院。郑家人经营了几十年,数度扩建翻修,可谓豪奢至极。” 当初抄家的时候,崔文升为了把郑养性往死里踩,以展现自己的忠诚,给这间宅院的评价是,“俨然王府”。不过这间府邸大归大,却并未在形制上逾越禁忌,无论是屋顶的样式还是梁柱的用料都没有到“王府”这种级别。俞廷华也不可能用这样的形容来向客人介绍。在北京,俨然王府的宅子,谁敢住啊。活得不耐烦了差不多。 “大四合院,”什么院园,园院的。迪尼什·若昂感觉自己在听绕口令。“到底,有多大啊?” 俞廷华想了想,比画道:“这么说吧,您把九个标准的三进四合院,按九宫格的样式放在一起差不多就是它了。” “这也太大了!住不了,住不了的。”迪尼什·若昂摇头道。 “住几口人啊?”多说无益,俞廷华继续翻阅册子。 “现在,至少要五个,单独房间。护院还要住,得大一点,但不要像先前那个。”迪尼什·若昂回答说。 “那您看看这间。”俞廷华翻到单价第二,不过占地面积和售价都远低于郑家大院的房产。“标准的三进四合院,致仕户部尚书,李太子太保汝华的宅邸,就在南薰坊。” “户部尚书,李汝华?”迪尼什·若昂一惊。 “对,就是他老人家的旧邸。”俞廷华点点头。 “李尚书怎么了?”莱恩·霍布斯有些忐忑。 汤若望得官之后,曾带着他们去户部拜访李汝华询问通商的事情。当时李汝华给他们答复是:户部已经收到了来自皇帝陛下的命令,正在起草管理细则。具体的政策将在三卫整合完毕之后再行公布。在此期间,户部会派人和与商人代表们洽谈关税税率、港口泊位的租赁以及雇佣本地工人等诸多事宜。当时,五名商人代表还很是兴奋了一阵,就等着户部官员上门了。可好等一阵之后,来的竟然砸门的锦衣卫。 “没怎么啊,就是乞骸骨致仕了。”俞廷华回答道。 “能请您说的再简单些吗?”迪尼什·若昂请求道。 “人老了,干不动了,回家颐养天年了。”俞廷华摇头笑问道:“您明白了吗?” 迪尼什·若昂点点头,又问道:“那,新尚书,是哪位大人?” “这是大事,要圣上下旨会推的,我哪儿能知道啊。”俞廷华眼睛一转,又补了一句。“支行长说不定知道。” “我能见见吗?那位支行长。”迪尼什·若昂掏出差不多一两银子,递给俞廷华。“劳您引荐一下。” 俞廷华眼眉一挑。显然是心动了,但到底没接。“我行规定,只有能进贵宾室的贵客,能求见行长。” 迪尼什·若昂赶紧问道。“要怎么,成贵客?”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家“银行”的来头很不简单。不仅能搞到高级的房源,还能知道帝国内部的人事变动信息。 “流水得超过一千两。”俞廷华回答道。 莱恩·霍布斯愕然。“要一千两银子!?”就算对财大气粗的代表团来说,这个见面费也太贵了。 “开户存银兑票也行。”俞廷华没理解到莱恩·霍布斯的意思,但还是主动解释道:“也就是把现银存在本行,换取银票。钱还是您的。” 迪尼什·若昂说道:“我没有,一千两,现银。现在。”两人就是出来租房子,正西坊那间能住下上百人的三进四合院,一年的租金也就几十两银子,既然用不上,他们自然也就不会带上千两现银出来。 “但可以有。”迪尼什·若昂又补充道。 俞廷华不再多问了,他侧头看向那个将两人带过来的伙计,喊道:“带客人进茶室!”说罢,他便转头离开柜房,上楼找新行长了。 ———————— 惠进皋升职之后,被调到正阳门支行做支行长的,是一个叫高时明的中年宦官。高时明于万历十一年进宫,是司礼监的老人,这辈子的大半时间都在司礼监的象牙塔,也就是内书堂里混日子。 他年轻时在内书堂读书,结业之后,又在内书堂教书。二十年干下来,也混到了内书堂二把手的位置。如果不是天崩地裂,日月更新,王安靠着从龙之功一步登天,顺带提了一批干儿子上位。高时明还是很有可能按部就班地升到司礼监提督太监这个位置上的。 可是,对高时明来说,没升到那个位置也不见得完全就是坏事。如果高时明早早地就当上了司礼监提督太监,指不定去年九月的时候,他就得提前回家闲住,给曹化淳让位。 银行总行算是司礼监直辖的下级衙门,所以由从内书堂改任银行算是平调,或者说由教职改实职,但外放到支行就算是降调了,而且还是大大的降调。 改制之前,高时明挂的是从四品的少监衔,改制之后,内书堂掌司虽然被腰斩为了局副,但再怎么也比支行长的司正高,若是平调,应该是个分行长。而且内廷现在统一实行“职差相当”的政策,不能像之前那样,高职低差,由局副到司正就得降衔降俸。不过,高时明是自己报名降调的。 高时明是一个有追求的宦官,他觉得自己再在内书堂按部就班地干下去,就只能按部就班地等着老死了。他不想就这么死去。银行衙门的成立是一个机会,这是一个新的机构,空缺多如牛毛。光说顶层就还有总理太监以及左右理事少监三个缺。高时明看着惠进皋升迁眼馋,想趁着还干得动,拼一把。于是就在遴选新任支行长的时候报了名。 有他这么一个搅浑水的,遴选就没有什么悬念了。高时明明断而有识略,写得一手好字,又是高位低就,一下子就把其他候选人给挤下去了。 “二位久等了。”高时明进入茶室的时候,茶水点心已经摆好了。迪尼什·若昂和莱恩·霍布斯赶忙起身行礼。“见过高行长。” “二位请坐,不必多礼。”高时明快步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并将俞廷华交给他的资产册翻开。“听说二位看中了李户部的旧宅?” “我们,想问”莱恩·霍布斯立刻就想要切入正题,但迪尼什·若昂却拉住了他。“是的。我们,想请您,仔细介绍,李尚书的宅邸。” 高时明点点头,慢慢地说道:“这是一处位于南薰坊蕙风巷的三进四合院。比紧凑型的普通三进四合院要大一些,完全能满足二位的需求。而且这间四合院有独立的马厩和两间专门的书房。仆人的房屋也不少,至少能住五户。唯一的问题是,贵。” “有多贵?”迪尼什·若昂听得连连点头。尽管他们还没有完全熟悉京城三十六坊的相对位置,但南薰坊、大时雍坊、正西坊这些地方他们还是很熟悉的。 “如果论卖价,就像这册子上写的一样,”高时明指着册上的价格,说道:“是五千三百六十四两。加上契税,一共得支出五千五百四十二两八钱。” 总行给这间房屋定的底价是四千两整,多出的部分是支行自己加的。总行规定,超出底价的收益,将作为额外业绩计入职员的考核,而且额外收益的一部分还会作为奖励,按一定的规则发放给达成交易的支行。 “这么贵!”迪尼什·若昂一惊,说道:“香山澳,整座城的地租银,才五百一十五两银子,每年。这笔钱,能租十年了。” 高时明笑道:“呵呵,您真是说笑了。物以稀贵,您去那些一年两旱三涝的地方买一亩田也要不了几个银子啊。南薰坊、大时雍坊、昭回靖恭坊都是寸土寸金的地方,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往往是有价无市。若不是李户部新近致仕,也不会腾这么一处房产出来。您可以自去其他牙行打听打听,看看除了这处房产,南薰坊还有没有其他的空房。” “若是租呢?”迪尼什·若昂问道。 “租的话,是每年四百五十两。月付要贵一些,每月四十两。”高时明仍旧笑着。 “能便宜点吗?”迪尼什·若昂问道。 “这是上面给的定价。如果要改价,我向上得申请,今天没法给您答案。”高时明拖长尾音问道:“您能接受的价格是?” “三千五百两。”迪尼什·若昂说道。 “哈哈哈。您真是太会开玩笑了。”高时明大笑道。“如果是这种报价,我现在就拒绝您。报上去我会挨骂的。” “那您能接受多少?”迪尼什·若昂喝了一口茶。他不是品茶的行家,但就直觉来说,这茶的味道相当不错。 “少于五千两,报不上去。”高时明拿起随茶的糕点,吃下后说道:“当然也不一定非要卖,如果诸位只是短期驻留,也可以租嘛。” “如果,天津港开放。我们希望,在京师,也有常驻地方。”迪尼什·若昂说道。 高时明饮下一口茶,问道:“二位是住在正西坊的欧罗巴商人吧?” 迪尼什·若昂微眯起眼睛。“高行长,如何知道?” “京师地面上,还有谁不知道这桩案子呢。”高时明放下茶盏,看向迪尼什·若昂。“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二位早先应该在别的牙行那里吃过闭门羹了。” 迪尼什·若昂脸色微变。“您怎么知道?” “天雷酝于九天,又有谁敢冒着被雷劈的风险,做您的生意呢。”高时明说道。 “那您,怎么敢?”迪尼什·若昂的心跳开始加速。 “呵呵。”高时明解下挂在腰间的牌子,放到迪尼什·若昂的面前。“因为这个。” 迪尼什·若昂拾起牌子一看,脸色骤然变了。“您是一位公公?” “不然我又如何会做您的生意呢。”高时明笑着说:“他们不知道事情已经查清了,害怕因为做了你们的生意而受到牵连。但我很清楚,诸位都是本分老实的生意人,和那桩逆案没有关系。既然和逆案没有关系,那就在商言商咯。” 迪尼什·若昂大喜,赶忙拉着莱恩·霍布斯起身行礼。“多谢公公,您的话,是我这些天听的,最美妙的,最动人的话。” “圣明烛照。自不会冤枉好人。”高时明指了指被迪尼什·若昂捏在手里的腰牌。“把牌子还我吧。” “是,是。”迪尼什·若昂赶忙照做。 “二位请坐。”高时明低头翻阅资产册,一副好东西不愁卖的口气。“如果二位想在京师置业,又觉得李户部的旧宅太贵,我也可以向您推荐便宜的房产。同样是三进四合院,一跨出南薰坊,价钱至少对半砍。澄清坊、保大坊、照明坊也有不错的宅子。诸位又没有官身,不用上朝,选这些地方也合算。” “不必了。”在莱恩·霍布斯略带惊讶的目光中,迪尼什·若昂说道:“我们,就要这里。” “那行。”高时明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唬人样子。“我今天就向上面提交申请。您耐心等待就是,上面给了答复,不管成不成,我都登门通知您。” “好。多谢。”迪尼什·若昂拱手道谢,接着顺势道:“能请教问题吗?” “如果我知道的话。”高时明颔首。 迪尼什·若昂愣了一下才明白,高时明这是同意了。于是问道:“新户部尚书,选了吗?” (本章完) 第410章 大额存款与火耗 第410章 大额存款与火耗 听见问题,高时明并没有立刻做出回答,而是一眨眼就将目光投到了自己的茶盏上。他发现盏底的茶叶已经冒出了水面,于是拿着盏,走到另一张方桌旁。 方桌上摆着一个小火炉,火炉上架着一个彩陶水壶。因为火炉里的炭加得不多,所以水壶里的水并未沸腾。高时明揭开盏盖,轻轻地将之靠放在盏托上,接着提起水壶,缓缓地给自己续水。 迪尼什·若昂的视线随着高时明的移步而转动,最后定在了高时明的后背上。就在他以为高时明不愿意作答,将要用沉默来代替回答的时候,高时明终于开口了:“二位,要添水吗?” 迪尼什·若昂顺着高时明提问,转身低头看了自己的茶盏一眼,发现水还没有少到非要添水的地步。他刚要开口谢绝,但又下意识地觉得这位高公公不是在问茶水的事情,而是在试探自己。 在中国待了这么些年,迪尼什·若昂发现中国人说话时总喜欢藏话。这种藏话,倒不是商业上那种打信息差的隐瞒,而是在不停的试探。 给迪尼什·若昂的感觉,就是这些中国人总是怀疑,总要试探,在探明对方的真意之前,他们自己是绝不肯说明话的。而且中国人不仅不愿意说明话直接回答问题,还不愿意直说怀疑你或是讨厌你,就连不想回话,也非要用“顾左右而言他”来替代。 这样的现象,在当官儿的身上尤其显见。官当得越大,话藏得越深。 迪尼什·若昂见过的官员中,说话最直接的,有且只有在徐部堂里家见到的那个朱大人。朱大人有什么疑问直接问,有什么要求直接提。不像其他人那样弯弯绕绕,半天听不见个实在话。迪尼什·若昂很喜欢朱大人这种性格,但很可惜,始终没能打听到朱大人住在哪儿,否则他一定会提着礼物上门拜访,交个朋友。 很是思考一番之后,迪尼什·若昂仍旧不知道自己是该添水,还是不该添水。 迪尼什·若昂暗自苦笑一声,索性装成没听懂,直接跳过添水的问题,说道:“我们来北京,好久了。就等着天津开关,把朝廷要的货,送到天津。之前,和李尚书商量。他说,后来与我们谈论,政策,价格。但他走了。我们想知道,哪个大人,负责后续,谈论政策,接收货物。” 迪尼什·若昂讨厌说长句,这么一长段说完,他感觉自己的脑水都要被榨干了。 “朝廷需要的货物?是什么?”这回,高时明反应得很快。迪尼什·若昂话音刚落,他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着,既没提壶,也没拿盏。 迪尼什·若昂回答道:“粮食、粗铁。李尚书说,可以用,精美瓷器,彩陶,丝绸,麻织品,工艺品,换粮食和粗铁。以优于市场价,的价格。因此年前,我们已经,派人去南洋筹措。” 高时明立刻追问道:“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能到?”高时明不必费神也能猜到,这些东西必然是为辽事准备的。而辽事是皇帝主子最关心的事情,因而也就是他们这些做奴婢的人最关心的事情。要是因为辽事在主子万岁爷面前露了脸,升迁也就指日可待了。和这件事情比起来,卖房子赚差价只能算是一桩小事。 “粗铁装船了,应该已经。航路,开通,很快能到。粮食没多少,可能现在。到收获季,大批粮食,我们能搞来。”高时明脸上那难见的急切,让迪尼什·若昂找回了属于商人的自信。“我们,影响力很大,在海面上,南洋。”他得意地说。 莱恩·霍布斯亦是不住点头,向矿业同业公会要粗铁的信就是他写的。 高时明沉默片刻,接上了刚才的问题:“新任的户部尚书,是现任南京户部尚书汪应蛟,汪潜夫。天使很快就会带着圣旨南下。这一来一回可能还得要点时间。” 高时明所称之天使,其实也就是行人司的九品行人。因为行人司掌传旨、册封等事,出京必是“代天出使”,所以行人司的行人便被称为天使。而行人司的长官,正七品的行人司司正,则被称为大天使。 “好。多谢。”迪尼什·若昂点了点头,又问:“汪尚书会,延续,李尚书政策吗?” “我不知道李尚书定了什么章程。所以不敢保证汪尚书会不会做出调整,”高时明向北拱手遥拜。“但开口通商的国策是万岁爷钦定的。无论换哪个尚书上来,这一点都不会扭转。你们大可以放心。” 迪尼什·若昂笑得更灿烂了。连忙颂圣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啊。” 高时明附和着点点头。他习惯性地摸向顺手的位置,却什么都没探到他这才想起,自己并没有把茶盏拿过来。 ———————— 高时明再次站起身,来到摆放火炉和水壶的方桌旁。正当他端起茶盏,准备回到两个洋商面前,来个端茶送客的暗示时,身后却传来了迪尼什·若昂那蹩脚的中文发音:“高公公,想借水壶用用。” “好啊。”高时明提着水壶来到迪尼什·若昂身边。 这时迪尼什·若昂已经站了起来。“我自己来,就好。” 高时明也不勉强,他本来就不愿意伺候洋人。“仔细些,别烫着了。”高时明顺手将茶壶递给迪尼什·若昂,随后便拿着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没有摆出端茶送客的手势,而是一边缓慢地咀嚼随茶的点心,等待洋人开口说话,一边默默地思考南洋粮、铁北上天津的事情。 两京之间隔着两千多里,就算汪应蛟不玩儿辞让再召的把戏,收到圣旨之后就星夜赶路,这一趟来回至少也得大半个月。如果等汪应蛟到北京正式开展工作和这些洋人对接,洋人再发函到南洋,恐怕南洋的粮、铁就得拖到五六月份才能启航北上 正想着,迪尼什·若昂也给自己和莱恩·霍布斯斟好了水。 “高公公。”迪尼什·若昂轻声呼唤,将高时明从思考中拉了出来。 “客官有何指教啊?”高时明一眨眼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迪尼什·若昂的身上。迪尼什·若昂说道:“之前,老掌柜说,贵银行有,票号业务。了解一下,我们想。” 高时明想了想,回答道:“本行的票号业务大体上和其他的票号一样,都是见银给票,见票兑银。不同的是,本存银免费,兑银时视距离收取手续费。如果是本地票本地兑,那么手续费也不要.” “求您说慢点!”高时明的语速快得像报幕,迪尼什·若昂根本听不清。绷了一会儿后,他还是忍不住打断了。 “.”高时明闻言一愣,他再度放缓语速,先将之前的话说了一遍,接着道:“所谓本地票,也就是一城一地之票,比如京城四行之间的取兑,就不收手续费。不过一旦出了京,就会按存兑支行之间的距离收取相应兑票费,银子毕竟不是银票,运输起来还是很费功夫的。” 说到这儿,高时明站起身,走到一个立柜旁,拉出右侧偏上的抽屉,从里边儿拿出两张表格,递给迪尼什·若昂和莱恩·霍布斯。“具体的费用就在这张单据上。” 迪尼什·若昂接过一看,发现这表格虽然列得详细,甚至有阿拉伯数字的注释,但条目不多,只有寥寥几家支行列在上面。“请问高公公,广州、杭州、南京,这些地方,没有分号吗?” “暂时还没有,”高时明说道:“日月银行是最近才成立的新衙门,各分行及其下属支行,还没有在全国范围内铺开。不过已经有计划了,这张表上的支行只是第一批。” “原来如此。”迪尼什·若昂点点头。虽然目前只有京城四行,辽东三行,以及天津支行,但对他们来说暂时也够用了。 迪尼什·若昂放下表单,抬头看向高时明。“高公公。我们希望,储存现银。在您这里。” “好啊。”高时明问道:“诸位准备存多少呢?” “十万枚西班牙银元。”迪尼什·若昂笑道。 “多少?十万?”就算是高时明,也让这数字给小小的吓了一跳。 “对。”迪尼什·若昂得意的说道:“这些钱,正在我们船里。可以,解运入库,随时。” 在同李汝华领导的户部达成初步的合意之后,迪尼什·若昂便托汤若望向朝廷请了一张通关文牒。这张文牒允许一艘西洋船只走漕运路线,从杭州一路北上到京师。而那艘使用该文牒进京船里,只装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被称为“佛头银”的西班牙本洋。这些银元中既有代表团的活动经费,也有用于试水的货款。 银船在今年初就抵达了北京。之后就一直在东便门外的漕运码头停着。禁锢期间,商人们曾一度担心这笔钱被朝廷扣押没收。但事实证明,朝廷确实扣了船,但并没有没收这笔钱。禁锢解除之后,船和银子便交还给了承运的船夫水手们。 高时明很快恢复了平静,他从自己的钱袋子里掏出一块标准的一两重泰昌制银,并将刻着成色的字面展示给迪尼什·若昂看。 “我行所有的库存银两都是内廷银作局铸造的九五成色的官锭。无论你们存何种成色的银两入库,日后兑现,也是拿这样的银锭。所以我行在收取现银的时候,要检验成色,按官方成色换算后,再照重量发给银票。”说着,高时明索性将银子递到了迪尼什·若昂的手上。 迪尼什·若昂接过银两仔细端详,问道:“请问,火耗,多少?” 重新熔铸银两必然造成对贵金属的浪费,铸造官银的银工工食也是必要的开支。这些消耗都需要提供杂银人来弥补。迪尼什·若昂很清楚,对于大明的官府来说,不管西班牙鹰洋铸造得多漂亮多精美,都是需要回炉的杂银。既然银行也是衙门,那肯定要收取火耗。就算是那些不明说要收火耗的民间票号,也会在收银发票的时候,将这笔钱摊入保管费或者别的什么费用。 高时明没想到这洋人还挺懂,于是进一步解释道:“按折算的现银计价,一两一钱。当然,如果诸位直接贮存官银。那就不用折算,也不用支付火耗。” “可以接受。”迪尼什·若昂何止可以接受,他觉得这个“税率”简直优惠得令人震惊。 目前,全国范围内还没有统一的火耗,各地的火耗都是由征收银两的地方官府按照自己决定的比率向民间征收的“非法税收”,这笔税款并不上缴中央,而是由地方官府自己截留,其中一部分,用以维持官府的基本运作,另一部分则填补了地方官员自己的腰包。一两一钱,或者说百分之十的“火耗税”是迪尼什·若昂这个外国商人,目前所了解到的最低一档的税率。 “那就这么定了。”高时明说道。 迪尼什·若昂提议道:“现在,去码头?” 此时,高时明心里已满是喜意。 今天不仅敲定了一笔大额的房产交易,拿下了目前乃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最大的一笔存款,还得到了一条足以让他在主子万岁爷那里显名的消息。高时明甚至已经开始幻想,皇帝主子召他去乾清宫奏事,最后再委他一个要职的情形了。 他很清楚,惠进皋那个混了一辈子老帮菜,能火速升任京师分行的分行长,无非是最早露了脸。现在他即将露一个大脸,又怎么能不喜呢。 但是喜归喜,高时明毕竟在司礼监稳稳地混了几十年,最基本的城府还是在的,因此他脸上仍旧挂着那副云淡风轻的笑意。“不急,天色不早了,明天再说吧。我行也好把牛车备好。” 莱恩·霍布斯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天色。发现天光正亮,便想出言提醒,但迪尼什·若昂却再一次拉住了他。“那就有劳了。” (本章完) 第411章 大鱼上钩 第411章 大鱼上钩 “我就跟你说吧,这天底下总有愿意跟我们做生意的人。”还没到正阳门驻地,迪尼什·若昂便迫不及待地抛弃他那蹩脚的中文,开始使用葡萄牙母语说话了。 “哼。”莱恩·霍布斯轻哼一声,耸肩道:“得意什么啊,还不是只有这一家‘银行’肯做‘你的’生意,还是官家的铺子。”莱恩·霍布斯甚至用了一个重音来强调“你”。 “就是官家的铺子才好啊!”迪尼什·若昂说道:“这‘大内’的内官都肯卖宅子给我们了,说明我们彻底没事了啊。只要广泛地把这个消息宣扬出去,就不怕别人不做我们的生意。”迪尼什·若昂昂首挺胸,仿佛走起路来都带着风。 “你信不信,今天我们带着这个消息再去‘黄华坊’,昨天那些给我们脸色看,把我们撵走的老鸨和龟公,当即就得跪下来叫‘爷爷’!” “还是不看在钱的面上。你不带银子照样给你踹出来。”莱恩·霍布斯还是那副冷嘲热讽的口气。 “事实已经无数次证明了。”迪尼什·若昂伸出两根手指,一边晃悠一边说。“在天朝,就算是做生意,钱也是第二位的。” “是,是,是。钱是第二位的。”莱恩·霍布斯阴阳怪气地说道:“谁敢比您更会钱啊。” “唉?你这人”迪尼什·若昂佯怒道:“有话不妨直说。” “五千三百六十四两白银,也就是差不多七千七百枚西班牙本洋,如果再算上火耗,就得八千五百枚西班牙本洋。别忘了,房产过割还得给官府缴契税,听说是三十税一。这么算下来,总卖价就得奔着八千八百枚本洋去了。”莱恩·霍布斯的心算能力很强,一下子就完成了换算和计算。 莱恩·霍布斯心里简直在滴血。“八千八百枚本洋啊,就只买一间三进的四合院,你还真是舍得啊。我看你回去怎么跟大家交代。当然,你要是愿意掏自己兜儿里的钱,也就不用交代了。” 迪尼什·若昂完全没有因为这番指责而恼怒,反而悠悠然地说道:“我得先纠正你一下。那处房产的价格是五千两银子,不是五千三百六十四两。” “你还纠正我?”莱恩·霍布斯讥讽道:“你怎么敢确定他的申请能通过。” “呵。高公公根本就不需要申请。他唬咱们呢。”迪尼什·若昂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判断道:“这间房产值不了五千两,更值不了五千三百六十四两。高公公至少往上抬了三成价。” 莱恩·霍布斯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你平时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这会儿变成健忘鬼了。”迪尼什·若昂笑道:“咱去年租房的时候,问过南薰坊的房租。牙行的牙人说,南薰坊的房租大约是三百到三百五十两银子一年。房屋的租金往往跟房屋的价格挂钩。你再想想,高公公的报价,那不就是高了三成到五成吗?”虽然当时南薰坊并没有现成空余的房产待租待售,但牙人也说,如果需要,可以帮忙他们留意着。 “那你还高价买?”莱恩·霍布斯追问。 “用中国人的话说,”迪尼什·若昂停下想了想,才道:“你这就是‘鼠目寸光’。” “你在说什么?”莱恩·霍布斯不满道:“别跟我扯那些让人听着就让人头大的中国词儿!” “哼,我乐意。我这叫长远投资。”迪尼什·若昂得意道:“要是在别家牙行购置房产,我吃多了才买这么贵地儿的。你好好儿想想就知道了,高公公把房产高价卖给了我们,他就能在上面长脸,这样一来我们就算含蓄地卖了他一个好。这就算是为建立关系打了一层地基了,之后攀关系也会容易一些。” “以后我们少不得要到他这里来办事打听消息,若是真能攀上关系,说话做事都要方便很多。几千个西班牙银元能买这么一条关系,划算着呢。而且他若是因为我们的输送,得到皇帝陛下的青睐,升迁了,说不定我们还能往上攀到‘紫禁城’里的关系。” “你还别说,这是个机会,我还觉得老天眷顾我呢!要换其他时间,其他场合,你给人送钱人家都不要你的。年节的时候不就是吗?布兰特那个傻子,眼巴巴地拉着一箱银元去找王安公公。人家理他吗?门都不给他开。” 莱恩·霍布斯想了想,觉得确实在理,但旋即又问:“那你还讨价还价干嘛?直接一口应下啊,五千两也了,也不在乎多点儿。还几乎腰斩到三千五百两。” “我刚才不说了吗,含蓄地卖好。一口气应下来,不符合商人逐利降本的形象。讨好的意味太重了。”迪尼什·若昂说。 “那他怎么知道咱们是在讨好他,他若是单纯地以为是咱们蠢又怎么办?”莱恩·霍布斯说道。“总不能直说吧。” “你开窍了。”迪尼什·若昂点头道:“先砍个他接受不了的价格,再顺势按他给的理由,接受他的第二个报价。付了钱之后过一段时间,找机会再委婉表达自己通过事后调查知道了市场价。这时候不要抱怨,只小小地埋怨自己考虑得太少,并夸他有商业头脑。他有好业绩是事实,我们示弱他会得意,说不定还会有小小的愧疚。这关系的基桩就打下去了。天朝人就好这口,这是一门儿艺术。好好儿想,好好儿学。”迪尼什·若昂的脑袋都快扬到天上去了。“而且还能试试高公公的品性。” “什么意思?”莱恩·霍布斯问。 “就像咱们授权让下面的人做生意,总会给下面的人一个底价。我想高公公面对的情况也应该也差不多。底价以下,都是上面的,底价之上,要么是他的业绩,要么干脆就是他的额外收入。他第二次报价的时候,我已经明确而急切地表示需要这处房产。也就是‘申报不允’我也会卖。如果高公公真的没有‘申报下来’,按五千三百六十四两的价格卖给我们。就说明这个人要么是好大喜功,要么是极度贪财。” 迪尼什·若昂思如泉涌,甚至打了一个响指。“不管是哪一种都好。如果是前者,我们用银子帮他铺路,如果是后者,我们就用银子喂饱他。” “原来如此。”莱恩·霍布斯总算有点明白,迪尼什·若昂为什么成为南洋海面上最大的船主,还非要豪掷千金做这个使团首席了。 “不过在我的直觉看来,高公公应该不是这样的人。”迪尼什·若昂话锋一转。“他见好就收的可能性很大。” “这又是为何?”莱恩·霍布斯问道。 迪尼什·若昂说道:“整场磋谈下来,他唯一一次显露明显的急切情绪,是在我提到粮、铁北运的时候。北运的粮、铁不会过他的手,直接在天津就转运了。这是纯粹的国事,多半跟辽东战事有关。刚才,他急着下逐客令,或许也是为了尽快把这个消息传到上面去。我想,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绅士。虽然他只是半个男人。” ———————— 天津中卫,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海河的河道上,波光粼粼,映照出一天中最为宁静的时刻。 河岸上,伪装成农家小院的东缉事厂驻中卫站旁边,范万福正悠闲地坐在了二两银子重新翻修的木质渔家码头上,静静地等待着鱼儿上钩。范万福的身边,停靠着一艘落了帆的小帆船。这是他们联络驻北塘站的重要交通工具之一。突然,浮漂动了。剧烈的震颤通过鱼线一直传到鱼竿。经验老到的范万福无比确定,这水下定然是有一条大鱼上钩了。他赶忙握紧鱼竿,起身同鱼儿搏斗。 正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范万福察觉到了这一点,但由于这农家小院毗邻河道且紧邻官道,往来的人流和马匹络绎不绝,因此他并未对此过分关注,甚至未曾回头一瞥。 三扯两放地和鱼儿搏斗了一阵之后。范万福终于将一尾被他折腾得几乎筋疲力尽的大鱼给钓了上来。 鱼儿出水之后虽然仍在用最后的力气努力挣扎,然而缺乏水的依托,它也就只能在空气中无助地打着摆子,做些无用功。 范万福很谨慎,为了避免滑溜的鱼儿从手中溜走,他一直等到把鱼提到装鱼的篮子边缘才摘下钩子,将这尾足够令驻站的三人美餐一顿的大鱼扔进鱼篮。 马蹄声愈发临近,引得范万福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此刻,三名骑手也已在栈道入口处勒停了他们的坐骑。 “你是这家的屋主范万福?”为首的骑手反身指向农家小院。 “是,小的就是范万福。”范万福警惕地上下打量三名骑手。“敢问老爷们有何贵干?” “我们是厂子里来的。”为首的骑手踩镫下马,另外两名骑手也跟着下马。 “厂子,哪边的厂子?”范万福谨慎地问道。 领头的骑手环顾四周,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后,才解开被衣物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腰牌,向范万福展示。“当然是东边的厂子。” 范万福远远地看清牌子上的刻字,整个人应激似的抖了一下。抱拳行礼:“小的见过孙掌班!” “这么悠闲?”孙月融将马缰交给随行的东厂番役,接着收起腰牌,重新将之挂到腰间。“还钓起鱼来了。” 范万福几步跨到孙月融的面前,垂着头慌张地解释道:“上面给小的的差事,就是看住这间宅子,像个正常的庄稼汉一样过日子。” “我就是顺嘴一问,你那么紧张干什么?”孙月融笑问道:“钓了几条鱼啊?” “就两条,”范万福拍马道:“但托您老的福,第二条特别大,看样子得有四五斤。” “大鱼好啊。”孙月融的脸上多了两分喜色。“会料理吗?” “就会个淡口的清蒸。”范万福说道。 “你有口福了,我以前是尚膳监的,跟鱼打了好些年的交道。特别会做鱼。”孙月融拍了拍范万福的肩膀,又指向鱼篮子。“去提着吧,教你两手。” “那就有劳您老了。”范万福松了一口气,赶忙回到渡口提过凳子和篮子,并将鱼竿架在自己的肩上。他要是再戴上一顶篾条编的斗笠,还真就像个典型的渔夫。 孙月融来到小院门口,低头看着门上的铁锁,问范万福道:“其他人都不在?” 范万福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回说:“陈伟业在码头上拉活儿,下工之后会去工人聚集的酒馆打听消息。吕有章在卫城里摆摊儿,一般回来得早些,但不到关城门的时候也不会回来。看这天色,应该还得再有一会儿。” 门开了,范万福接着道:“您老若是要传他们来问话,小的立刻去找。” “倒也不必。顺嘴问两句而已。”孙月融点点头,率先跨槛进门。 范万福摆手朝向最大的那间正房。“三位上差先到正房歇歇脚,小的这就把去茶水备上。” “你们的日记册在哪里?”孙月融问道。 “就在正房里。”范万福回答说。 “好。”孙月融点点头,迈步向着正房走去。而那两个随行的番役也牵着马匹向着马厩的方向走去。 陈伟业回到驻地的时候,夜幕已然降临,天空中只剩下了半缕残霞,仿佛是夕阳留下的最后一抹温柔。他走到门口,还没进去,便听见了异于往常的嘈杂。按理说,这会儿院子里应该只有两范万福和吕有章两个人,但里边儿至少有四个人声音,而且音色听起来很陌生。 陈伟业的心中立刻升起了疑惑,伸出手轻轻地推了推门,发现大门竟然从里边儿被人给锁上了。 陈伟业没有敲门,而是掏出了一柄一直被他藏在身后的匕首。他迅速拔刀,随即又向后退了两步,才大声呼喊道:“范万福!” (本章完) 第412章 偷税漏税 第412章 偷税漏税 “在呢,在呢!”范万福的回应来得很快。 “过来开门!锁着干什么。”陈伟业稍稍放了心,但也只是将匕首收起来藏在袖子里。 打开门,范万福的整个身影都显露了出来。 “家里来客人了?”陈伟业侧头朝门里望去,却只看见几道烛影。 “你是怎么知道的?”范万福一愣。 “家里有陌生人的声音,你还锁着门。”陈伟业仍旧立在原地。“谁来了?” “你观察得还挺细。”范万福颔首说道:“是总厂来人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谁起的头,像他们这种外派地方且需要长期驻留的人在提到自己所属的小团体时,开始自诩为某地分厂。相应地,在提及京师东厂时,便称之为总厂。 “总厂!?”陈伟业一惊。“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范万福让开一个身位,供陈伟业进来。“肯定是为了北塘那边的事情啊。” 陈伟业跨槛进门,却没有向着那间点了蜡烛的正房走去。“你没打听吗?” “我哪里敢。总厂的人不主动说,肯定有他们自己的道理。”范万福把门闩落下,转身就走。“别废话了,孙掌班还等着呢。” “老天!”陈伟业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快速跟上,小声嘀咕道:“在你这儿真是什么都有道理。” 门是开着的,两人直接进去了。 “这位是总厂的孙掌班。这是张缉事,这是李缉事。”一进门,范万福便摆手介绍坐在面南主位的孙月融,和陪坐在他左右的两名番役。 尽管东厂改制之后和锦衣卫完全脱了钩,但许多称呼仍然沿用旧例,比如无官职无差遣的普通办事人员就仍称“缉事番役”,简称“缉事”或者“干事”。而领导这些缉事番役的人,则仍然由高到低地称为掌班、领班和役长,或者档头。 “小的见过孙掌班。见过张缉事,李缉事。”陈伟业执礼甚恭。 “你就是陈伟业?”孙月融抬头微笑,但仍然坐着。张、李二位缉事见领头的孙月融没有起来的意思,也就继续坐着了。 “是小的。”陈伟业应道。 “吃过饭了吗?”孙月融明知故问道。 “劳孙领班挂念,小的已经吃过了。”陈伟业解释道:“小的几乎每天都会到力工聚集的酒馆打听消息,顺便也就把晚饭对付了。” 孙月融指着自己对面的空位说道:“那你就坐下陪着喝点酒吧。”那空位不止摆了空的凳子,还有一套粗陶碗筷和一小坛酒。和那些廉价的酒肆不同,驻地里贮藏不是劣质的白酒,而是中高品质的黄酒。 “谢孙掌班赏脸。”陈伟业摆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一坐下,他便拿起了酒坛和酒碗,并道:“小的不知大驾,未能远迎,自罚三碗。” “不知不罚,按你自己的喜好随便喝就是,”孙月融拿起筷子,从当中的大碗里夹起一块儿鱼肉。这正是范万福早先从河里钓到的那条。“也顺便说说你在码头上打听到的事情,就那件官船私用的事情。” 陈伟业取酒的手顿时一滞。“您已经看过日记册了?” 孙月融颔首,脸上再没了半分笑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详细说说。”日记册上只寥寥地记了一笔,并没有作细致的描述。 陈伟业想了想。“前些日子,小的照例去酒馆打听消息。从一个叫李有余的日结散工那里打听到,有人在运送漕粮的官船里夹带私货。因为漕船不必报税,所以在漕船里夹带私货,所以就可以逃避缴纳走正常渠道所必须缴纳的税款。” “钞关不查的吗?”孙月融问道。 “掌班您可能不知道,为了便利漕船上京,除了漕运衙门,沿途的官府都不得拦船检验。包括钞关。”陈伟业小心翼翼地说道。 “也就是说.”孙月融问道:“只要过了漕运衙门。这些人就可以在沿途任何一个地方停下漕船,然后把自己的货装上去,之后再在某个地方把货卸下来。而且没人能查,没人能管?” “是的。”陈伟业点头道。 “都是谁在做这些事情?”孙月融问道。 “小的目前只零散地查到几家牵涉其中的货行和牙行。”陈伟业的眼眸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火光:“不过,小的认为,这应该是一个能扯出一大片的事情。” “这怎么说?”孙月融问道。 “小的打听到,好多在码头上长期拉活的力工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漕运路线上这么多巡抚、巡按却没有人上报朝廷,尤其是漕运衙门,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陈伟业越说越兴奋:“所以小的以为,只要拦船搜查,再把抓到的人严加拷打,顺藤摸瓜,就能把这里面的腌臜整个拔起来。” 孙月融对此不置可否,转而问道:“这个事情你报给崔提刑了吗?” 陈伟业摇头道:“还没有,因为直至目前,小的还并未搜集到任何实证,所以就只在日记册上写了一笔。” “知道了。”孙月融继续喝酒,不再说话。房内的气氛迅速变得严肃而沉默了。 孙月融的淡然让陈伟业感觉浑身刺挠。陈伟业认为,这必然是一桩牵扯极广的大案,只要能把这件事挖出来办瓷实,自己少不得就能得个官身,弄一身禽兽袍服套在身上。到时候衣锦还乡,人人钦羡,好不威风。 他想催问,请求孙月融给自己更多的权限,但又想起范万福说的话:上面做事自有他们自己的道理。 几度思考之后,陈伟业竭尽自己全部的智慧,用最委婉的话打破了沉默:“孙掌班,这个案子还往下查吗?” 孙月融眨了眨眼睛,将发散的精神收拢起来。“私自使用漕船、逃避缴税,这样的案子怎么可能不彻查。” 陈伟业的眼神一下子就亮了。“请孙掌班指教。” “我不是你的上官,没法儿给你指教。”孙月融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轻轻地喝了一口之后,缓缓说道:“明天一早我们就顺流东去,我会把这个事情告诉崔提刑。如果他老人家有指教,你自会收到。” “多谢孙掌班。”陈伟业赶忙道谢,顺嘴问道:“孙掌班此番东行,是饷部衙门的案子有眉头了吗?” 他这一问,在座的范万福和吕有章也都抬起了头,向孙月融看去。他们可还没忘,自己之所以被派到天津中卫做缉访,是为了调查北塘饷部的案子。虽然他们的存在更像是崔元顺手埋下的保险,也确实没在这个案子上发挥什么实际的作用。但饷部衙门的案子若是真结了,大概率就意味着外派结束了,到时候,外派津贴和额外收入可就都没了。“若有指教,诸位自会收到。”孙月融拿起筷子敲了敲装鱼肉的大碗,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些了。吃口鱼吧,也尝尝我的手艺。” ———————— 天津中卫与北塘之间隔着百余里地。就算天刚亮就出发,且一路马不停蹄,也得午后才能到地方。 到地方后,三人下了马,并按着崔文升给的地址一路找来。 东缉事厂驻北塘站的驻地是一处典型的三进四合院,而且和饷部衙门离得很近。近到只要出了驻地,走出胡同,再拐个弯就能到饷部衙门的后门。可以说是典型的大隐隐于市。 刚进入胡同,孙月融便隐隐地感觉到有一股视线正注视着自己。他四下观察,试图找到这股视线的源头,但直到三人牵着马来到驻地门口,孙月融也还是没有找到那个源头。 笃,笃,笃。孙月融敲响了驻地的门。 很快,门开了。半张脸从门缝间显露了出来。“你是谁,干什么的?” “看过这个你就知道了。”对方的谨慎让孙月融确定自己没有找错地方,于是便将自己的腰牌从门缝中递了进去。 驻守门房的缉事接过腰牌,过眼一看,立刻就把两面门扇都给拉开了。“原来是孙掌班,请进。” “崔提刑在吗?”孙月融进门后问道。 “崔提刑就在书房,我这就带您过去。”那缉事将腰牌递还给孙月融,并向另一个驻守门房的缉事招手:“关门。” 这间四合院的书房就设在二进院,过了垂门没走几步就到了。这时,本次行动的一线负责人,东厂提刑司司正崔元正在坐在书房里唯一的大案后,默默地看着最新的提报。 门大开着,但孙月融还是轻轻地敲了敲门框。 “进来。”崔元没有抬头。 孙月融几步迈到大案前,撩开前襟便跪了下来。“奴婢孙月融叩见崔提刑。” 崔元愣了一瞬,旋即放下手中的提报。他抬起头,望向孙月融,眉头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我想,你应该是来给我送信的?” “是。”孙月融应道。 “你起来坐吧。”崔元也有意地将眉间的皱纹揉散了。 “谢崔提刑赏座。”孙月融再拜起身,坐到了最靠近大案的椅子上。 “吃过午饭了吗?”崔元已经意识到这并非一次普通的例行回复,但他并未急于立即询问回复的具体内容。 孙月融的心里立刻升起了些许感动。“还没有,但不急。” “来人。”崔元唤了一声。 “崔提督。”很快便有一个小黄门从隔壁的房间走了过来。 崔元来北塘时候,把那四个新收的“门下”也给带了过来。他们既负责伺候崔元的起居,又帮着崔元整理文书档案,收报传令。 “去给孙掌班弄点儿茶点过来。”崔元吩咐道。 “是。”小黄门立刻便折了出去。 “口信还是书信?”崔元问道。 “是口信。”孙月融回答道。 “嗯。”崔元点点头,不再问话。孙月融亦是心领神会,默默无言。 ———————— 不多时,小黄门端着一个盛放着热茶和点心的托盘走了回来。“慢用。” 小黄门放下茶点,转身离开,刚走到门口,身后便传来了崔元的声音。“把门带上。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小黄门脚步稍滞,接着顺手将书房的门给关了。 “崔提督,”孙月融正要说话,崔元却抬手止住了他:“先吃口东西垫一垫吧。” “多谢崔提督。”孙月融拿起糕点就开始咀嚼,他那吃相一点也不像是在垫肚子,反倒像是快要饿死了。 崔元就这么默默地等着,直到孙月融再次将视线投过来,他才开口问道:“说吧,干爹那边是什么意思?” “二祖宗的意思是,把那些人都抓起来,细细审问。”孙月融凝练地说道。 “那些人,哪些人?”崔元给崔文升上的提报里提到了很多人。其中不少人是崔元想要抓起来审问的。 “就是那些个爵爷派出来的狗奴才。”孙月融说道。 “什么!?”崔元惊愕地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轻声询问:“干爹已经请到了圣旨吗?” “是的。二祖宗不仅请了旨,还立了军令状。”孙月融肃然应道:“要是查不出个所以然,咱们就得去定陵给人刷恭桶。”尽管孙月融不是崔文升的干儿子,但他也是受了崔文升的提携才有今天的地位,算是仅次于干儿子的心腹。崔文升要是倒了,他一定会被牵扯进去。“奴婢冒昧问一句,您老有把握吗?” 崔元摇摇头,叹气道:“不好说。如果是别的案子,就算没有证据,我也能把案子做成铁案。但这是涉及勋戚的案子。一旦我们动手抓了他们的狗,那么狗主人一定会激动得跳起来。他们会上奏申救,说我们冤枉他们。那些狗奴才也知道,他们的主子为了自保一定会竭力保住他们,所以一开始他们定然不会承认自己的罪过。也就是说,我们短时间内撬不开他们的嘴巴,稍微拖些日子,主子爷很可能耐不住劝。到时候主子爷耳根子一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们这算是查出了所以然,还是没查出所以然?” (本章完) 第413章 借兵 第413章 借兵 “这”孙月融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那就直接用刑,逼他们招!” “要是这么容易就好了。”崔元叹气道:“其他的案子可以这么做,但这是涉及勋戚的案子。也就是说,这是必然会见光的案子,很难使阴沟里的手段。武清侯若是买通那些下作的御史,给咱们扣个刑讯逼供的帽子过来要怎么办?到时候,就算旁证确凿,怕是也不好定案了。” 孙月融咽了一口唾沫。“可是二祖宗那里,军令状都已经立了.” 崔元又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在他看来,干爹崔文升做事实在是太急躁了。首掌东厂的时候急吼吼地想要收买人心坐稳位置,结果当着全北京的面挨了一顿鞭子,几个月下来,这个故事都要传遍全天下了。上次也是,拉清单似的杀了几十个人,搞得崔元整日心慌,生怕西厂来人把他给抓了。 这次又来,自己明明只是给他提交了一份汇总信息的提报,一句请示请求的话都没说,哪知道他直接就去皇上那里求了一道抓人的旨意,还立什么军令状。真是不在刀尖上行走人就不自在似的。 但崔元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这样在宫里讨生活的人,一旦认了干爹,这辈子的立场和倾向基本就定死了,沉浮也基本是随着干爹。除非干爹过世了,否则就不要想着改换门庭。不过话说回来,在宫里讨生活,若是连干爹都找不到,那这辈子就只有伺候别人的命了。 崔元甩甩脑袋,抛开心中的杂念,又问道:“除了让我抓人。干爹那里还有别的口信吗?” “有的。”孙月融当即点头道:“二祖宗让奴婢给您带一段主子万岁爷的原话过来。” “主子万岁爷的原话?”崔元的神情肃穆了不少。“是万岁爷的口谕吗?”如果是口谕,他就得跪下来领受。 “倒不是口谕,就是万岁爷对二祖宗说的话。”孙月融摇头道,“他老人家叫奴婢把这段话转述给您老知道。” “那你说吧。”崔元还是坐直了。 孙月融想了想,尽可能全地背诵道:“‘如果他们想阻止海运改道。不管怎么做,最终无非是向朝廷证明,走天津到盖州的损失,大于走旅顺到盖州的消耗,这不是沉一两条船就够的。漂没的未必漂了,死的人未必死了。只要能找到这些东西、这些人,那就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这”崔元感到疑惑,脸上也不自觉地浮现出了疑惑的神色。 “有什么问题吗?”孙月融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没有问题,皇上圣明烛照,”崔元能够想见,崔文升让孙月融给他带来皇帝的原话,无非为了传递圣意。但这句话什么也没传递啊。皇帝的话无非是提供了一条办案思路。可崔元本来就是按照这条路子办的。“但干爹为什么要你给我带这么一段话?” “奴婢不知道。”孙月融摇头道。比起崔元,他掌握信息就更少了,他既没有经办此案,也没有看过崔元的提报,更不知道崔文升在南书房说了什么听了什么。说白了,他就是个人肉传声筒。 崔元咂摸着嘴儿,细细地品味着圣意。反复思忖之下,他略微体悟到一种微妙的暗示。但他又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对是不对。“还有别的话吗?” “应该是没.”孙月融正要摇头,但旋即又伸出一根手指。“还有一句,最后一句。” “什么话?”崔元赶紧追问道。 “二祖宗让我告诉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孙月融看来,这就是一句废话。都已经下令让崔元抓人审讯了,又怎么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呢。 崔元的眼里闪过一丝明悟,嘴角微微地向上抽了抽。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道:“还有别的吗?” “没了,二祖宗让奴婢代传的口信就这些。”孙月融说道。 崔元点点头,正当他准备开口说自己的打算时,孙月融又说话了:“但天津那边还有件事情。” “天津.”崔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孙月融赶忙解释道:“就是您老在中卫落的那一颗闲子。昨晚,奴婢在那里歇脚,听见了一个可能很不小的事情。” “是跟饷部的案子有关吗?”崔元问道。 “可能有所涉及。但应该算是一个独立的案子。”孙月融说道。 “该不是孙中丞那里出了什么岔子吧?”崔元的眉头拧了起来。 “这倒不是。”孙月融摇头道。“主要是河道上的问题,孙中丞刚到天津不久,不太可能牵扯进去。” 崔元松了一口气。“仔细说说。” “您在中卫那边放了一个叫陈伟业的人。他调查发现,在漕运路线上长期存在着官船私用的现象。也就是利用漕船运送私货,避免钞关检查,以逃避朝廷征税。”孙月融说道。 “也就官船私运。”崔元一下子就总结出来了。 “您老已经知道了?”孙月融愕然问道。 “是你在京里待得太久了。”崔元轻笑一声,说道:“这几千里的水道上,每年捞出的尸体能堆成山,你觉得有几具是不慎淹死的?” “奴婢愚钝。”孙月融不明白。 “我带出来的好些人都曾在码头上讨过生活,只要你愿意和他们聊聊,就能知道这水面水下的许多腌臜。”崔元从顺手的地方拿过茶盏,将其中半温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直到茶叶浮出水面,他才放下茶盏,缓缓说道: “有征税,就有逃税。用官船运私货以逃避国税,既不新奇,更不稀罕。若是细究下去,这漕道沿途的抚、按、道官,和他们手底下的小喽啰,有几个是干净的?就连南京锦衣卫也时常背着朝廷帮人运一些私货。” “那就不管了?”孙月融迅速摆正立场,如果崔元不打算上报这个事情,他就把这个事情给忘掉。 “我们管不管,只取决于万岁爷管不管。万岁爷要我管,我就管。万岁爷不要我管,或者让别人来管,那我就不管。但无论如何,事情既然被陈伟业剖出来了,咱们上报就是。”崔元吩咐道:“回去之后,你把这个消息带给干爹,就说是陈伟业发现了这个事情,不要提我,也不要提你自己。之后怎么做,他老人家自会考量。” 现在想来,崔元又觉得,干爹做事虽然激进了些,但对圣意的揣摩和对机会的把握还是非常精准的。挨了打没死,还继续掌权,杀了人没事,还得了赏赐,现在又冒着去给仇家刷恭桶的风险请了圣旨 孙月融立刻点头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返程传话。”如果这个差事能从天上落下来,那孙月融还是很希望能就此分一块儿骨头来啃的。“不急。”崔元又把话题给拉回来:“现在最紧要的还是饷部的案子。” “是,是。”孙月融赶忙说道:“若是有什么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崔提刑尽管吩咐便是。” “我要你去一趟天津。”崔元说道。 “你是要奴婢回中卫吗?”孙月融问道。 “对,我要你去巡抚衙门找孙中丞。”崔元颔首道。 孙月融一愣。“找他老人家干什么?” “当然是让他来帮我们查案啊。”崔元站起身,两步走到一个木质的柜子旁。 “您为什么要请他出山?”孙月融见崔起身,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崔元打开一个抽屉,从里边儿拿出一摞信纸和两个信封。“我手下就这么点儿人,拿人都不够,更别说镇场子了,我要借他的标营兵来用。” 虽然崔元一直是在秘密行事,但他也算是皇帝外派到地方的中官钦差。有这一层身份在这儿,他就可以请求地方官府出人协助。 崔元拿着信封和信纸返回到他的座位,坐下后他才意识到,镇纸放在一个他必须再次起身才能触及的位置。孙月融很有眼力界,他没有等待崔元的指示或自行伸手,而是主动走上前去,拿起镇纸递给了他。“那为何不直接请海防营来协办?” 在天津沿海一直保有一个二千五百人编制的天津海防营,饷部衙门成立后,这支部队就被移到了沿海,归李长庚提调了。 “因为海防营的主官也是我要抓的。”崔元将原本摆在面前的提报随手扔到一边,接着提起笔,在砚台里蘸了蘸。 崔元原本的打算是从下面开始,一步一步逐渐往上面摸的,能避免触及那些令人投鼠忌器的勋戚就尽量避开。最多想法子逼退他们就可以了。毕竟他的任务只是暗查饷部,或者说保证粮船能顺利地到达盖州营口。就算不碰那些勋戚的走狗,也不影响这个任务的完成。 但现在,干爹崔文升给崔元要来了权限,圣意也摸了个八九不离十,那也就可以不管先后,直接连根拔起,一网打尽了。 孙月融被吓了一跳。“海防营又怎么了?” “还能怎么,贪污、空饷、操练尽废、舟楫器械不存。要是奴贼有大船,可渡海来掠,恐怕第一天海防营崩溃,第二天奴贼就顺着海河直接打到中卫城下了。”崔元摆手示意孙月融坐回去。 “这么严重?”孙月融一惊。 “不奇怪。正所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海防营本来就是为备倭而设的。海波承平几十年,将领自然也就松懈了,手痒了。再加上,那些不开眼的东西,整日不想正事,把心思都放在和先帝爷怄气上.”崔元猛地一怔,急急地停住这个敏感的话题。“总之,海防松弛虽然并不奇怪。既然我东厂顺带着查到了,也就顺便把这个事情给捅出来。” 孙月融直接无视了那个敏感的话题,建议道:“既然如此,还是直接回京调厂子里的人来用会比较好吧。” “不。”崔元摇头道:“我就是要用巡抚衙门的人手。这种案子,总得扯点外官进来。” 孙月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但孙中丞若是不肯出人呢?” 中官钦差可以请求地方官府出人协助,但只要没有圣旨,就不算命令,因此地方官府也可以拒绝协助。 崔元手中的笔触突然一滞。“干爹跟我说起过这位孙师傅,说他老人家是一个很好很正直的官儿。练兵也有一套。而且这些案子若是办实在了,对他自己的仕途也有好处。孙中丞离上面还远得很,他应该不会拒绝这个送上来的机会才对。”话虽如此,但其实崔元自己也不太确定。 孙月融看出了崔元眼睛里闪烁着的犹疑不定,于是建议道:“天津有个叫金忠的人,我可以先去他那里探探孙中丞的口风。” “金忠.”崔元沉吟了片刻才想起这号人物。“是那个宫里派来给厂房选址的奴婢?” “对,就是他。”孙月融问道:“您来的时候没跟他打招呼?” “我跟他打招呼干什么。”崔元一边思考,一边持续在纸上落墨。“我跟他又没什么交情。” “没交情无妨嘛。他不过是内官监的一个杂官儿,还敢不卖咱东厂面子的吗?而且也不要他做什么,打听消息而已。而且谅他也不敢张着个大嘴巴到处乱嚷嚷。”孙月融说道。“如此一来,就算孙中丞不愿意帮这个忙,我们也不怕打草惊蛇,提前走漏了风声。” “嗯。”崔元沉微微颔首。“在理。谨慎点儿也好。如果孙中丞真不愿意帮咱们这个忙,你就直接回京。请干爹派人过来。” “您需要多少人?”孙月融问道。 “至少要五百人。”崔元盘算了一下,又补充道:“最好调一个大档头过来听用。”崔元说的大档头,也就是东厂番役局下的千户们,而所谓的“调一个大档头”,也就是调一千人。 孙月融又是一惊。“您老准备要抓多少人?” 崔元冷冷一笑,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孙月融肃然点头,仿佛又闻见腥风血雨。 (本章完) 告假 告假 遇到了点不好的事情,状态不好,静不下心来。 (本章完) 第414章 滑稽戏的看客 第414章 滑稽戏的看客 孙月融与李、张两名番役在一座占地颇大的宅院门前停了马。 这座宅院曾是已革天津中卫掌印指挥使沈采域的私邸,自从沈家全族被锦衣卫逮捕之后,这座宅院便一直作为待处置的犯人资产而空置着。孙承宗原本想把这处宅院出售给当地的大户以变现,但在各家牙行挂了好一阵儿也没人敢跳出来接盘。金忠到来之后,孙承宗索性就将宅院交给他作为临时住所,也算是卖个好。 孙月融翻身下马,将马缰递给姓李的番役。随后,他走上前去叩响了宅院的门扉。 叩门的声音不算小,可过了好一会儿,仍旧没人过来应门。就在孙月融准备再次敲门的时候,门后终于传来了挪动门闩的声音。 “你谁啊?”值守门房的小黄门狠狠地打了个哈欠。 一路跑马,孙月融已然乏极。因此小黄门这么一打哈欠,立刻就把他给感染了。不过为了维持体面,孙月融还是强打精神,将涌到嘴边的倦意给咽了下去。只见他两颊的肌肉微微抽动,整张脸皮满是使劲儿挤出的褶皱。等这一阵本能过了,孙月融才开口问道:“金忠住在这儿吧?” “嘿哟喂!”听来人直呼干爹的名讳,小黄门一下子就来劲儿了,精神头也足了不少,他上下打量孙月融,看他穿得甚是平常,便傲然地扬起了脑袋。“你什么东西啊?敢这么直呼我干爹的名讳,知道我干爹是谁吗?” “看来就是这儿了。”孙月融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撩开衣袍,展示腰牌。“睁大你那焉儿巴的狗眼好好儿看看就知道我是谁了。” “哟呵!还挺横。”话虽如此,可那小黄门还是低头看了过去。 这不看还好。小黄门一瞥见那醒目的“东缉事厂”四个大字,整个人一下子就软了。他顺势跪了下来,重重地给孙月融磕响头。“这位爷爷!是奴婢狗眼无珠,是奴婢狗眼无珠.” 待他磕了几个头,孙月融才制止道:“好了。我替你干爹教你一句,看人看里不看表。别莫名其妙地给你干爹得罪人。” “是,是。奴婢狗脑子里糊了屎,多谢爷爷指教!”小黄门也立刻停了,脑袋不断碰地板的感觉着实不太好。不过孙月融没让他起来,他也就只敢在地上继续跪着。 “金忠现在在里边儿吗?”孙月融问道。 “在的,在的。”那小黄门赶忙应道。 “带我去见他。”孙月融吩咐说。 “这”那小黄门突然显得有些犹豫了。 “怎么,你还想拦我的驾?”孙月融的声音往下降了半度,吓得那小黄门一阵哆嗦。 “不不不,就是给奴婢一副熊心豹子胆,奴婢也不敢拦您老的大驾啊。”小黄门立刻挪动身子,把进门的路让开。“干爹他老人家正在会客厅见客,可能不方便跪迎您老的大驾。” “什么人?”孙月融立刻想到了孙承宗。 “回爷爷的话。”小黄门答道:“是工部派来的米郎中。” “米郎中是米万钟?”孙月融眼神顿时一亮。米万钟在书画圈的名声响亮得宛如天王巨星,孙月融恰好也是乐以此道附庸风雅之人。若是在京里偶见,孙月融非得硬凑上去说两句,再想法子邀两幅大作挂在家里装门面。不过这会儿显然不是时候。 “他来干什么?”孙月融平静地问道。 小黄门回答道:“米郎中在营缮的上行当上很在行。因而干爹时常邀他老人家过来,请教产业选址的事情。” 虽然金忠一直在内官监管理匠户,同时自己也是个木工,但他在土木泥瓦方面并无经验,所以到天津之后,金忠就不断地请米万钟过来帮忙。而米万钟也不是那种典型的“清流”,并不排斥那些尚无恶名的宦官,更不会莫名其妙地主动得罪这些人,所以几乎也是每邀必到。 “嗯”孙月融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你就找个安静的地方给我们坐会儿吧。再给我们弄一餐饭过来。”孙月融的口气理所应当得仿佛这是自家。 “是,是。”小黄门忙不迭的起身,摆手将三人引进宅院。 ———————— 差不多三刻钟以后,金忠和米万钟的会面结束了。金忠照例将米万钟送到门口,却发现那值守门房的小黄门已经牵着骡子候在门口了。 这头骡子是米万钟骑来的,到地方之后就被寄放到了沈家大院的马厩里。马厩一共就四个栏位,其中一个长期养着一头给金忠拉车的挽马。 为了孙月融三人带来的马儿给腾位置,先前那值守门房的小黄门一早就把米万钟的骡子给牵了出来,拴在门房旁边。 见两人携手过来,那小黄门立刻就把骡子给米万钟牵了过去。“米郎中,您老的骡子。” “给你们添麻烦了。”米万钟的视力很好,骡子还没走进,他就看见了那坨遗留在的门房附近的秽物。 金忠刚想接话,小黄门却先他一步开口了。“哪里,哪里。您实在是太客气了,小的只是做自己该做的。”小黄门的态度很恭敬,不过米万钟却从这份恭敬里听出了些微急促。 米万钟觉得有些奇怪,但仍旧向金忠行礼告辞。“那不才便告辞了。” “您老走好。”小黄门又抢在金忠前面,赶人似的把拴骡子的缰绳半递半塞地送到了米万钟的手里。紧接着,他又去把门给拉开了。 见此,金忠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米万钟骑着骡子走了,还没走多远,身后便传来了关门落闩的声音。米万钟没有在意,骑着骡子往巡抚衙门的方向去了。他还要去跟孙承宗讨论工程细节的问题。 “你要干什么啊!?”金忠不悦的说道。 放平日,看见金忠这副脸色,小黄门就要吓得赔笑求饶了。可是这回,小黄门非但没跪,反而拉起金忠的衣袖,满脸急色的想把金忠往远离院门的方向扯。 就在金忠将要甩开袖子发作的档口,小黄门开口对金忠说道:“干爹,东厂来人了,正在偏院儿等着您老呢。”闻言,金忠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身子也开始颤抖起来。那场大规模的整肃之后,本就凶名赫赫的东厂便彻底成了死亡与恐怖的代名词了。在宦官们的心里,被东厂找上,不啻于黑白无常大白天的上门索命。 “为东厂为什么过来?”金忠努力地搜索记忆,可他实在想不起自己最近在什么地方违了宫里的禁。先前司礼监贴出告示让一众漏网的宦官自行申报灰色收入,金忠也是老老实实地把该报的都报了,半两银子也没敢隐瞒。 “不知道,奴婢哪里敢问。”小黄门转头一看,发现金忠脸白如纸,便急中生智地补了一句:“但不管他老人家为什么来,总归耐心地在偏院等了您老小半个时辰,想来应该不太会是什么坏事。” “来的是哪位上差?”金忠脸色稍霁。 小黄门猛然一愣,发觉自己只顾着震惊求饶了,并未仔细询问来人的姓名。“奴婢也怕得慌,只看了他老人家的腰牌一眼。不晓得他老人家叫什么。” “你这.”金忠只觉一股气血上涌,作势欲打,但这巴掌终究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落下去。“哎呀!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胆小怕事的怂货啊。” ———————— 金忠来到偏院正房的时候。小黄门给孙月融安排的一桌席面已经撤了。 孙月融正仰躺在房里的躺椅上,半梦半醒地靠着拂面的春风恢复精力。而李、张两位缉事则像两尊护法的雕塑那样,一手扶着腿,一手把着刀静静地坐在明间的大桌旁闭目养神。 听见响动,两人立刻睁了眼。见先前那打过照面的小黄门领着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宦官匆匆过来,两位缉事也没有站起来。 两位缉事那随步移影的注视给了金忠极大的压力。他越是走,心里就越是犯嘀咕。当金忠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来代他的脑子说话了。 “敢问上差.”金忠刚开口,他眼角的余光便看见了躺椅上孙月融,于是金忠立刻掐断自己的言语,恭恭敬敬地站在门边垂着脑袋静静等候。 又过了片刻,孙月融从那留人的好梦中苏醒了过来。他眨眨眼睛,缓缓地撑起身。一下子就看见了站在门边的金忠和那个小黄门。 “你就是金忠?”和崔元一样,孙月融也对金忠没什么印象。 “奴婢就是金忠。”金忠也有些尴尬,他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和来意,也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跪下。 不过孙月融很快就为他解决了这个麻烦。“我是东厂番役局的掌班,孙月融。” “原来是孙掌班。”金忠很顺遂地就跪了下来。“奴婢叩见孙掌班。” 金忠跪下,那小黄门也连忙跟着跪了下去。 “你起来说话。”孙月融缓缓起身,左右扭扭脖子,松松筋骨。接着,他又找了一张带靠背的椅子正坐着。 坐下后,他朝那小黄门勾了勾手。“你去给我倒杯水过来。不要茶,就要烧过之后放凉的温开水。”每每睡觉起来,孙月融都会觉得口渴。 “是。奴婢这就去。”那小黄门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不知贵驾来此,有何贵干?”金忠凑到孙月融的面前,低眉顺眼地问道。 “就找你打听个事儿。”孙月融指了指临近的一张椅子。“坐着说。” 金忠大松了一口气,他赶忙坐下,并道:“您老尽管问就是,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孙月融微微颔首,问道。“你来天津这么久了,觉得孙巡抚是个怎么样的人?” 金忠一愣,但眼里很快又闪过了一丝了然的神采。他思忖片刻,得体的说道:“孙中丞是个很好的官儿,事必躬亲,雷厉风行,练兵也很有一套。但就是圆滑了点儿。” “圆滑.”孙月融揉了揉睛明穴,将残存的倦意驱散。“怎么个说法?” “也就是凡事都喜欢留一线。”金忠解释道:“就拿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来说。上月末,下暴雨那阵儿。孙中丞把天津左右两卫的官儿都叫到了巡抚衙门来。当时,天老爷是不打雷直接下雨,他老人家就反着来,只打雷不下雨。说了一通话,算是敲打了一阵儿,可当天就让人回去了。而且奴婢听说,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孙中丞刚来那会儿,也玩儿了一手类似的。孙中丞和那个叫陆文昭的锦衣卫一起,请客吃了顿饭,就把姓神的镇抚和几个千户收下当狗了。” 见孙月融不接茬,金忠又补了一句:“奴婢以为,好好儿查一查那些人,都能摸些腌臜出来,应该是不小的功劳。” 正此时,先前那小黄门带着另一个小黄门走了回来。先前那小黄门提着一温一烫两个水壶,而另一个小黄门则端着四个空的茶盏。他俩小心翼翼地来到了李、张二位缉事身边的大桌旁,按要求给在座的四人停供茶水和白水。 很快,先前那小黄门便举着两个茶盏来到了孙月融和金忠身边。“干爹、孙掌班。请慢用。” 孙月融点头接过茶盏,饮下一口温水之后才接着问道:“这种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金忠又是一愣,这回他有点搞不清楚情况了。“奴婢当时就在现场啊。” “那孙中丞当时为什么叫你过去?”孙月融问道。 “这个.奴婢就不太清楚了。”金忠说道。 “你就没说点儿什么?”孙月融虽然喝白水,但他那咂摸嘴的样子却像是在品味着其中的味道。 “没有。”金忠摇头道:“事前,孙中丞没有找奴婢商量。事后,孙中丞也没有就此事询问奴婢的看法。当时,奴婢就只是坐在孙中丞的身边,像个看客一样,默默地看完了这场滑稽戏。” (本章完) 第415章 治河预算 第415章 治河预算 “滑稽戏”孙月融问道:“这当中有什么好笑的吗?” “两卫的大官儿。鸟把子下边儿带俩球的男人,一点儿骨气都没有,说起话来比奴才还奴才”金忠简单地把当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孙月融默默地听着,直到金忠说罢,他也仍旧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孙月融举起茶盏,一口将盏中的白水饮尽,并问:“这个事情你报上去了吗?” “报了呀您老不是来查这事儿的?”会议之后,金忠立刻就把整件事情写成奏报,送到了司礼监去。所以当孙月融提到孙承宗的时候,他便以为东厂派人过来,就是为了调查此事。 “当然不是。”孙月融将空了茶盏递给小黄门。“去,再给我续一杯。” “是。”小黄门赶紧过来拿走他手里的空杯。 “那您是来.”金忠的心里又开始泛起了嘀咕。 “放心,别哆嗦。我要做的事情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好好儿办差就行。”孙月融轻笑道。 “是、是。”金忠心下了然,孙月融这显然是不打算跟他撂底了。但无论如何,只要东厂不是冲着他来的,那也就没什么所谓。 “除了这个事情,孙中丞在天津还干了些什么?”孙月融确实改了主意,他原本还想着给金忠说点儿内情,不过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必要了。 “嘶”金忠吸了一口气,摆出沉思的样子。“丈田、屯垦、练兵、视察漕道水利,还有一些日常的庶务。”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也带着你吗?”孙月融顺嘴问道。 “这倒没有,奴婢也只是耳闻。”金忠摇头道:“非要说的话,孙中丞倒是带着奴婢去军营里看了一次操练。” 小黄门端来大半盏温热的白水,本欲将之放到茶几上,但孙月融却伸出了手。 孙月融从小黄门的手里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标营的军容如何?” “奴婢也不太懂兵操军阵,但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的。行伍整齐,操练有度,那些个当兵的泥腿子看起来也不怎么焉儿巴。”金忠说道。 “那这个事,你也报上去了吗?”孙月融问道。 金忠即答道:“没有。”这既不是大事,也无甚可怪可疑之处。因此,金忠从未有过将此事上报给宫里的念头。 孙月融轻笑一声,说道:“你应该报上去的。” “为”金忠嘴巴一张,想问为何。不过孙月融既然有心提点,他也就忍了无谓的疑问,点头应道:“奴婢知道了。” 光看金忠那表情孙月融就明白,金忠完全没懂他的意思。但孙月融也不准备再说什么了。他转头看向门口的小黄门,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那小黄门先看了看天,又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回答说:“回爷爷的话,应该快申时了吧。” “正好,”孙月融站起身,金忠和那两个随行的番子也跟着站了起来。“告辞了。”孙月融对金忠说道。 金忠赶忙道:“孙掌班,这时候也不早了。您老要赶路也明天再走吧,容奴婢稍尽点儿地主之谊。” “不必了,把你的地主之谊留着下次再尽吧。”孙月融并不驻足,将盏中残留的白水一饮而尽之后,便带着两个番子离开了。 ———————— 如果金忠敢于命人跟踪孙月融,他就会知道,出了沈家旧宅之后,孙月融并没有往什么地方赶路,而是带着两个番子不紧不慢地去了天津巡抚衙门。 “站了!”执勤的标营兵照例将陌生人给拦了下来。“什么人?哪个衙门的?” “东厂衙门的。”孙月融一亮出腰牌。那两个标营兵立刻就把路给让了出来。 步入大门,番子们找地方寄马,而孙月融则独自一人顺着甬道往仪门的方向去了。来到仪门前,孙月融发现正中的双开大门紧闭未启,于是他自然而然地左右环顾,试图寻找其他入口。目光所及,居左的侧门似乎半掩着。 刚推开门,一个书办模样的人便出了声。“尊驾是哪个衙门的,来办何差啊?” 孙月融行至案前,将仍旧捏在手里的腰牌递到了书办的面前。“我找孙中丞。” 书办猛然一惊,像挨了针扎似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哎哟!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找孙中丞聊两句。”孙月融还挺客气:“他老人家现在方便吗?” 书办回答道:“孙中丞这会儿应该正同米郎中和鹿主事议着事,您老且去茶室坐着歇息一会儿,学生这就去通报。” “呵。”孙月融哑然一笑,喃喃自语。“居然又跑到这儿来了。” “上差有什么吩咐?”书办没听清。 “没有吩咐,”孙月融摆手。“你去通报吧,我等着就是。” “是,这就去。”那书办应了一声,逃难似的离开了门房。 砰砰砰! 不多时,一阵略显急促的拍门声粗暴地打断了签押房里的讨论。 “谁啊!”正说话的孙承宗皱着眉头喊了一声。 “中丞,是我!”那书办应道。 孙承宗听音色辨出了来人,遂道:“进来!” 那书办推开门,也不向众官行礼,直接就来到孙承宗的身边,凑近耳语道:“中丞,东厂来人了,说是要见您老。”孙承宗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很快,挂在他脸上的不悦就变成了略带了些悚然的疑惑。孙承宗不觉得皇帝会毫无预兆地派东厂的人来拿自己,但他更想不到东厂的人为什么会来找自己。 沉吟片刻后,孙承宗的脸上闪出了一抹夹杂着忧虑的恍然神色。孙承宗站起身,另外两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你们在这儿小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孙承宗向下摆手,面色也恢复了平静。 两人没多问,听了孙承宗的话便点头坐了。 ———————— 孙承宗跟着值门的书办找到孙月融的时候,孙月融已经被孙燧引到了茶室,正在主位之下的首位客座坐着。 孙月融还没有跟孙承宗打过照面,但孙承宗那身标志性的四品文官补服却足以昭示他的身份。不等孙承宗走近,孙月融便主动起身,迎上去见礼道:“晚生孙月融见过孙中丞。” 孙月融的姿态让孙承宗心下稍宽。既然对方没有喧宾夺主地坐到主位上,还主动迎上来行礼,那就基本可以排除他心中最坏的预期了。 “幸会,幸会。”孙承宗两步走上去,扶住孙月融的手臂,并给自己挂了一副毫无破绽的和蔼笑容。“孙公公不必多礼。” 待孙月融直起身,孙承宗立刻问道:“孙公公现居何职啊?” 孙月融又鞠一躬。“晚生现在东厂番役局任司正掌班。” 番役局的一把手是局正,现由提督崔文升本人兼任。局正之下设有左右两个局副,左局副由直属于提督的提刑司司正的崔元兼任。两局副之下就是四大司正掌班了。四掌班的日常工作是管理东、西、南、北四大档的人员名册,军械物资,俸禄发放,并监督千户操练。不过,四掌班并不直接享有指挥权,只有在局正明文授权的情况下,掌班才能调动番役。严格来说,就连孙月融带出京的李、张二人都是兼任局正的崔文升盖了东厂本部的大印调给他的。 “孙掌班,这边请。”在明确了孙月融的职位之后,孙承宗便自然地改变了称呼。 “那晚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孙月融走上去与孙承宗并坐。 两人刚坐下,便有衙役端着茶点,走进了茶室。负责待客的孙燧实在是太了解自家老爷了,他确定孙承宗一定会在得知宫里来人的第一时间就过来,而且大概率不会把另外二位大人带来,所以孙月融进入茶室之后,他就让人准备了两人份的茶点。 茶点摆放停当,孙燧招呼衙役们离开茶室,好给二人腾出一个方便说话的空间。但不等众人退出,孙月融便向孙承宗致歉道:“孙中丞,晚生来的不是时候,如果扰了公务,望请海涵。” “琐事杂务而已,不打扰。”孙承宗笑着摇头回应道。 孙承宗话音刚落,孙月融便接着道:“敢问孙中丞,都是些什么琐事杂务啊?” 孙承宗立刻明白,孙月融虽在嘴上致歉,但其实是为了抢话。孙承宗倒也不恼,直接就回答道:“拓宽河道和丈量屯垦。” 孙月融举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摆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道:“能仔细说说吗?” “当然能。”孙承宗点头道:“先说说拓宽漕道的事情吧。想必孙掌班也清楚,圣上准备在北塘、大沽地方营建港口,开设海关,便与西洋海商展开贸易。” “这个我知道,既为国家开源,也为蓟辽各镇减轻粮秣补给方面的压力嘛。”孙月融点点头。 孙承宗有些意外,心下脸上也多了两分真实的欣赏。“孙掌班说的没错。可是这样一来,途径海河以及北运河的船只数量势必剧增。据我所知,每年往来于南洋海面上的千料大船数以百计,小一些的船只更是不计其数。就算明令禁止外国商船进入内河,为这些船只提供商货,以及转运粮食、银两的漕船河舟也将壅塞河道。所以至少要拓宽从塘沽地方到京城整条航线。” “至少?”孙月融抓出一个词。 “对。”孙承宗点头道:“在塘沽地方开港通商,不可能只影响天津到京师沿线。沧州到天津沿线也会因为通商而受益。不过,运河卫漕河段暂时不在巡抚衙门的考虑范围内。就算要治,那也得等海河、北运河、通惠河三段完工之后,再行考量。” “原来如此,您老接着说吧。”孙月融深深地点了点头。 孙承宗接着道:“目前估算,北运河以及通惠河的漕道至少需要整体拓宽三成,海河的部分狭窄河段也需要拓宽,以防止形成瓶颈。而且拓宽只是一方面。据米郎中考察,由于漕道常年失治,部分河段泥沙淤积,水深甚浅。在这些河段行船,吃水但凡超过五尺,就得小心搁浅,所以还需要清理淤塞加深水深。” “原来如此。”孙月融点点头,问道:“那您需要什么?” “当然是人手、银两还有粮食。”孙承宗眼神微眯,觉得自己猜到了孙月融的来意。然而,孙承宗心中仍存有一丝疑虑。毕竟,即便是为了询问工程的进度,皇帝也无需派遣东厂的人来过问。 “具体是多少呢?” “按照嘉靖七年,吴剑泉疏挖通惠河的旧例来估算。若想在开工之后的一年时间内,完成拓宽与疏浚,至少需要用工十万人。” “十万人”孙月融眼皮一跳。“这么多人,要吃掉多少粮食、掉多少银子啊?” “还在算。”孙承宗举盏喝茶,用氤氲的水汽掩盖撒谎时转瞬即逝的心虚。 虽然工程细节还有待进一步考察,但总体的银两和粮秣消耗他们已经得出了大概。 当年吴仲修浚长约四十里的通惠河,三月初开工,六月末告竣,耗时近四个月。共动用约一万二千人,白银六千两,米粮四千石。 不过,当年只是针对淤堵河段进行了疏挖与清理,而现在他们要拓宽河道。 据米万钟的估算,拓宽河道的工程量将是疏挖、清理的二到三倍。 如果将入海口到大通桥整体看作一个四百里的通惠河进行粗略计算。那么工程量将扩大至原来的二十倍到三十倍。取中值则是二十五倍。 如果仍是四个月完工,那就得用工三十万人,耗银十五万两,吃粮十万石。 但他们规划的工期是一年,也就是三倍工期,因此只需要动用十万人。耗银十五万两,米粮十万石。 可是,米万钟这种算法,是以河工自带钱粮的徭役为基础。如果钱粮皆由朝廷出,那就是熊廷弼的那种算法。十万人,一年,耗银一百八十万两,耗粮六十万石。 (本章完) 第416章 管他什么手段,该抓抓,该杀杀 第416章 管他什么手段,该抓抓,该杀杀 就在孙月融刚离开沈家旧宅的时候,孙承宗以和稀泥的方式,中止了一场关于预算呈报的讨论。米万钟主张照例呈报,这样消耗少,对朝廷来说负担也较小,而且有先例为证,奏请容易通过。 而鹿善继则以前朝修河导致天下大乱的例子为引证,主张厚报民夫,少征乃至不征徭役。在他看来,要是因为修河而把畿辅地区搞到民疲兵乏,来个什么民乱兵变,动摇京师根本重地,那他们三个人就得因为成为国家的罪人,而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至于孙承宗,他一直没表态,只静静地听着。他想通过密奏的渠道,把两种算法得出的预算都报给皇帝,然后请皇帝陛下会同内阁和户部,基于国家的现实状况通盘考量后决定。 孙月融点点头,没有再进一步地深究拓宽漕道的细节问题。而是改问道:“那丈量屯垦呢?” 孙承宗放下茶盏,回答道:“目前,巡抚衙门已经大致完成了对中卫辖境内所有田地的丈量工作,军屯和民屯正全面推进,册子也造得差不多了,本月中旬就能将更新的鱼鳞册交到户部去。我们计划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内,完成对左右两卫辖境田地的丈量。并在今年内,完成对整个巡抚辖境田地的丈量。好清出隐田,恢复税基。” 目前,孙承宗这个天津巡抚的辖区仅包括狭义的天津三卫和塘沽沿海,不过照孙承宗的治河规划,河间府和顺天府的部分州县迟早也要被划他的治下。 孙月融默默地记下孙承宗的话。眼睛一转,问道:“丈田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孙中丞就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吗?” 孙承宗微微地动了动脑袋,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有一点儿小麻烦,但算不得什么阻碍。” 让孙承宗有些意外的是,孙月融竟对这个“小麻烦”起了兴趣。“您能仔细说说吗?” “当然。”孙承宗一边措辞,一边缓缓地说道:“在中卫的一干罪员被锦衣卫捕拿进京之后不久.” 因为天津中卫的大案在那里摆着,所以当地绝大多数与一干罪官有所交通的地主老财都配合了官府丈田行动。 但绝大多数不等于全部,仍有试图反抗官府以维护自身私利的。在丈田行动全面铺开的早期阶段,便有自以为无涉案中的地主试图对抗巡抚衙门,其中最激进的一家,竟在负责丈田的衙役登门的时候,半软半硬、半请半赶的把衙役给撵走了。 不过孙承宗可不管你是来软还是来硬的,只要敢冒头,那就往死里按。衙役汇报此事的第二天,孙承宗就以巡抚衙门的名义签发宪牌,以贿赂中卫罪员的罪名,派遣一队标营兵把那家的当家和他的大儿子给抓了。第三天,那家的小儿子星夜来到巡抚衙门,表示愿意配合官府丈田。 但此时,孙承宗已经有了杀鸡儆猴的心。因此不但没有理他,还把他打了一顿。几天后,巡抚衙门搜集到的“确凿证据”表明,这家人可谓是罪行累累,不但无故凌虐家中仆役,视《大明律》为无物,还不止一次贿赂已革掌印指挥使沈采域。接着,那地主的直系血亲全部被抓,家中的仆役也被尽数遣散。 如果不出意外,在中卫的罪案被锦衣卫定下之后,这家人就彻底完了。虽然不至于杀头,但至少要陪一个徒刑乃至流放的罪。至于田产,那自然是全部没收,由暂时官府管理了。 事实证明,这种毫不新奇的手段非常有用。在这之后,整个中卫,就再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了,去丈田的衙役走到哪儿都是昂首挺胸,少不得还得收点儿好处。 ———————— 孙承宗说得很详细,但精于刑案的孙月融一听就知道,孙承宗必然是掐头去尾中间省略地丢掉了许多细节,很可能是用了阴沟里的手段。可他非但不追问纠正,反而道:“听说您老做事总喜欢给人留余地,怎么这回做得这么绝呢?” “留什么余地?”孙月融的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突兀了,使孙承宗立刻就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疑虑:这东厂掌班确实是来问那件事的,拓宽河道和丈量屯垦不过是孙月融切入正题之前的铺垫和引子。 不过,孙承宗心下了然同时,心跳也不禁加速:皇帝不发明旨,不给密函,而是直接派东厂的人来问.这是否说明皇帝并不赞同自己对此事的处理方式? 孙月融笑问道:“晚生听说,前些日子孙中丞传见了左右两卫的堂上官?” 孙承宗迅速调整心态,颔首道:“是有这么个事情。我公务繁忙,精力有限,一时抽不出时间四处奔波,又不能长期不见辖下官员,就只好请他们过来说话了。” “可不只是说话吧?”孙月融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我猜这里边儿应该还夹了一些提点和指教才对。” “是。”孙承宗摆出极坦然的神色,说道:“我让他们以中卫为鉴,回去自扫门前雪。等稍微空闲下来,我会亲自带人去他们那里看看,看那门前的积雪扫得干不干净。” “不才能请教您老,为何不直接拿了他们,反而给他们留下这一线生机吗?”孙月融下意识地看了自己的胸口一眼,那里放着两个崔元交给他的信封。 “答案之前已经告诉你了。”孙承宗说道。 孙月融一愣。“不才不是很明白您老的意思。” “这个问题,孙掌班你问过我,鹿主事也问过我。”孙承宗喝下一口茶水,润了润略有些发干的嗓子,掐头去尾地委婉说道:“屯垦正在进行,更大规模的丈田将要开始,拓宽河道差事不只需要巡抚衙门统筹,更需要熟悉沿途情况的官员前往一线指挥。就算这些人的脸、手、屁股都不干净,但他们至少也在地方上干了这么些年。与其一股脑儿地把他们全部罢免了,还不如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改过自新的机会。有中卫的前车之鉴摆在这里,想来他们也会安分消停不少。” “原来如此.”孙月融并不像鹿善继那般追问细节。他对孙承宗的做法还是认可的,毕竟如果非要按照律法严格追究,那么包括孙月融本人在内的东厂宦官班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去西厂挨鞭子受审。 不过认可归认可,孙承宗的话里面,并不包括能让孙月融进入正题的话引子,而且他还需要继续深探孙承宗的倾向。 于是孙月融又顺着孙承宗的回答,甩出了一个诱导性的问题:“如果那些人不安分,给您老演一出类似于火龙烧仓的戏码,您老又当如何处置呢?” 孙承宗没想那么多,立刻就接言道:“一个卫的库藏钱粮是有定数的,管他是火龙烧仓还是大水漫灌,抑或是什么别的手段。反正我去地方上巡检的时候,只认额定的数字。” “如果仓库的数目对不上,或者库中的银粮对不上,那我就顺着管粮、管银的线,一个一个的拔,先把能砍的砍了,再把能革的革了。”孙承宗的眼里似乎跃起了一抹猩红的火光。“接着抄他们的家来补亏空,单抄一家不够就抄亲族,抄亲族不够就抄同族,抄同族不够就抄姻亲,只到补足亏空为止。之后,再上疏请求皇上把这些革职的人交给北镇抚司严审。相信见过了厂卫的手段,中卫的下场,应该不会再有这样的蠢人胆敢冒着牵连全家同族的风险,对抗朝廷。” “说的好!我一早就知道,您老绝不是那种只会宽纵手段的无能庸官儿!”孙承宗话音刚落,孙月融便击掌道:“管他使出什么手段,只要是违抗圣意、对抗朝廷的,那就是该抓抓,该杀杀!决计不能手软。” 孙承宗不知道孙月融为何突然亢奋起来。不过敏锐的政治嗅觉还是让他闻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果然,孙月融说完了这句,马上就接了一句:“我们东厂在您老的辖区里发现了一起使用恶劣手段干扰国策的大案!我来此处拜访您老,就是希望您能秉公办理,缉拿要犯。”“哪一卫的谁?”一轮顺着话题下来,孙承宗的第一反应还以为是某个卫官在他看不见的角落,行了什么苟且之事让东厂的人给逮住了。 “北塘,饷部。”孙月融缓缓吐出两个词。 “饷部!”孙承宗一惊。“李侍郎怎么了?” 孙月融卖了一小会儿关子,才道:“他老人家也没怎么。只是这个案子发生在北塘,跟饷部的差事有关。” 孙承宗眼角微抽动。“孙掌班说话还是提纲挈领啊。” “孙中丞谬赞了。”孙月融摆手道。 孙承宗摇头一笑,仿佛在看调皮的学生。“来人!”孙承宗朝着门口的方向唤了一声。 “老爷。”不多时,孙燧推门走了进来。 “去签押房,送米郎中和鹿主事回去。”孙承宗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孙承宗至今都还没有去过北塘,但他的本能告诉他,孙月融要讲的事情绝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明白的。 “是。”孙燧又退了出去,默默地将门给关上了。 ———————— “孙掌班,请讲吧。到底是什么案子。”门一合上,孙承宗立刻就发问道。 孙月融点头开口,但接上的话却是一个反问:“孙中丞知道圣上召李饷部进京的事情吗?” “知道。”孙承宗说道:“因为兵备金复海盖四州的兵宪张宇衡上了一道奏疏,所以圣上召饷部侍郎李酉卿进京议事。” “哦?”孙月融有些意外。“您老这么了解这件事情啊?” “当然了。保举张宇衡去辽南兵备金复海盖四州的荐章上有两个人名,其中一个是我的。”说着,孙承宗似乎悟出了点什么,于是补充道:“我还和他讨论过那本奏章中的内容。” “请求圣上下明旨令饷部更改航线的主意是您给他出的?”孙月融不由得坐直了些。 “这倒不是。我赞成他的想法,不过这确实是他的想法,而不是我的。”孙承宗并不自居功劳。 “您清楚这个事情,那不才也就乐得省了解释的功夫了。”孙月融开始喜欢这个老头儿了。“圣上很重视张兵宪的奏请,也不愿回头追究李饷部的懒政之失,但有人为了一己私利,想要破坏这条航路。” “制造漂没?”孙承宗问道。 “这您老这都知道!”孙月融惊讶道。 “我不知道,但能猜到。”孙承宗说道:“陆运有耗羡,水运有漂没。除了让漂没看起来多于耗羡,再以此为据请求圣上恢复旧法,乃至劾罢张宇衡。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方式,能阻止一条被圣上重点关注的奏请顺利施行。” 孙月融由衷地赞叹道:“真不愧是孙师傅。” 孙承宗并不回应孙月融的赞叹,而是板着一张肃然的脸,冷静地问道:“这可是要亮刀见血的大案,东厂怎么舍得把这样的案子让给我来办?” 在孙承宗看来,崔文升就是一头见血即喜,见不到血也要想法子把人挠出血的豺狼。而他领导下的东厂无异于一个大号的狼窝子。这样一个狼窝子怎么舍得在发现大案之后,不直接上报饲主邀功拿人,而是叼着肉来找自己,实在是太奇怪了。 “因为这个。”孙月融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将里面放着的唯一一张信纸倒出来递给孙承宗。 孙承宗接过信纸一看,发现这是一份名单。“这些人都是嫌犯?” “是的。”孙月融点头道。 “来头不简单?”孙承宗问道。 “既然您老已经猜到了,那不才就直说了。”孙月融伸出手,孙承宗便会意地将名单递还给他。 孙月融将名单放到两人之间的小茶几上,一边指着上面的人名,一边说道:“这几个是武清侯的家人,这几个是平江伯的家人,这几个是博平伯的家人。” (本章完) 第417章 影斜身正 第417章 影斜身正 孙月融本以为自己能从孙承宗的脸上,看到类似于惊讶或者悚然的表情变化,但直到他话音落下,孙承宗仍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唯一的不同似乎只有眉间多了几道隐隐的皱纹。“东厂已经把这些人拿了?” “暂时还没有。”孙月融摇头道:“他们现在仍是自由身,正在北塘四处活动。不过,我们的人始终在暗处监视着他们。只要您老带人过去,我们就把这些人的位置告诉您。”言外之意就是巡抚衙门得亲自动手抓人。 孙承宗听出了这道弦外的余调。又问道:“皇上知道这个事情吗?” 孙月融瞳孔微缩,并不正面回答,而是还了孙承宗一个反问:“您老觉得呢?” 孙承宗深深地看了孙月融一眼。他注意到了孙月融的表情变化,但无法从中探知皇帝是否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稍一思索,孙承宗明白了东厂的各种顾虑,也想出了最好的答案:“也就是还不知道了。” “.”孙月融撇撇嘴,扬扬眉头,也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 孙承宗一眨眼,话题也换了:“你们有确凿的证据吗?” 孙月融舔了舔略有些发干的嘴唇。“我们已经拿到了足够多的旁证。”言罢,他便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润喉。 这时候,茶水已经有些凉了。 “都有哪些旁证?”待孙月融放下茶盏,孙承宗才接着问。 孙月融想了想,说道:“名单上的这些人来到北塘以后,已经有两条本应去往盖州卸货的海船‘漂没’了。一艘是运粮的,另一艘是运粗铁的。我们猜测,如果再这么下去,指不定就该有装着现银的饷船被无故‘漂没’了。” 士兵源源不断地涌入辽东,导致辽东方面的战略物资需求在数年内急剧上升到了一种堪称恐怖的地步。 目前,朝廷采取的补充方式,是入辽之前,由兵部统一划拨一批由兵仗局打造并储存的兵备。入辽之后,除火药以外的战略物资,则由辽镇自行打造满足。 但就像粮食和饷银一样,辽东无法生产出足以自给的原料,必须从外部输入。所以饷部衙门在粮饷的运输之外,也承担着布、麻布、粗铁等战略物资的转运。 孙承宗摆了摆手。“孙掌班,这可算不得什么旁证,除非你们找到了足以证明这些事情跟他们有关的物证乃至人证。” “孙中丞,我方才已经说了,东厂一直有派人在跟踪监视他们。”孙月融轻轻地拍了拍放在桌面上的名单。“在那两艘船出港口并‘漂没’之前,我们的人酒亲眼见过这些走狗,会见那两艘船的船主。” 孙承宗点点头,又问:“你们找到这些人了?” “当然了,不然暗桩怎么跟踪他们”孙月融没有理解到孙承宗的意思。 孙承宗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改口补充道:“我说的是漂没船只的船主。你们找到他们了吗?” “这倒没有。我们猜测,他们应该是藏起来,或者干脆就跑到朝鲜乃至倭国去了。茫茫大海,一艘船想要藏起来再容易不过了,更何况这些船上还有粮秣、粗铁这样的硬货。不过,”孙月融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小卖了一会儿关子之后才继续道: “落叶飘零总有根。我们的人已经找到了船主和部分船员的老家,只要在这些贼巢里抓几个人拷打审问一番,不愁找不到他们的落脚处。” “若是审不出来怎么办?”孙承宗用明显的怀疑口吻问道。 “天底下没有审不出来的事情。”孙月融道。 “我怕的就是这个,”孙承宗直视孙月融的眼睛。“也只有这个。” “呵呵,”孙月融直言道:“您是想说屈打成招吧?” 孙承宗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大事,容不得这种小聪明。没有如铁的旁证,我也不敢过来找您老。”孙月融说道:“我们的人调查发现,某些船员的家里人,在船只‘漂没’,亲人失踪之后,非但没有悲痛守丧,反而去城里天酒地。您猜他们天酒地的钱是从哪里来的?那些卖屁股的婊子、卖酒水的东家可都是活着证人,到地方之后,您可以先找他们打听一下,再抓人拷问。” 孙承宗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尽后,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当然是要您派人去北塘抓人了。”孙月融回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了,只要您老带人过去,我们就可以把搜集到的一切都交给您。”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这回,孙承宗的脸上没有因“词不达意”而浮现的歉然笑意。“我想问的是,东厂,或者说崔东厂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 孙月融明显愣了一下。“功劳都是您的,荣誉也是您的。我们不想从您这里获得什么,这又不是市侩的交易。同归不怕殊途,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明。如果非要说些两家话,就是您老更方便做这个事情。” 孙承宗没有再追问什么,沉吟良久后,他郑重地点了头。“好吧。我明天一早就带人跟你去北塘。” “中丞如此深明大义,实乃国家大幸!”孙月融的脸上绽出了毫不掩饰的笑意。 “.”孙承宗微微颔首,再略一拱手就算是接受了孙月融的恭维。 “不过您得多带点儿人去。”孙月融提醒道。 “多带.”孙承宗疑问道:“带多少?” “按您那标下正兵的编制,就带一部人马吧。”孙月融说道。 “一部!?”孙承宗的声音都变形了。“要这么多人干什么?”孙承宗的标营是按照标准的营、部、司、队、伍,也就是一伍五人,一队十伍,一司十队,一部二司,一营两部的编制构成的。一部人马就是一千人,或者说整个标营一半,这种规模都可以用来镇压一县一城的民变了。“镇场子,壮声势总得多些人。”孙月融觉得自己跟孙承宗混熟了,竟然顺势调侃道:“我还以为您老永远是那副‘世外高人’的恬淡样子呢。” 孙承宗干笑两声,看向那份名单。“就抓这么十几个人。带两三队兵去怎么也够了。” “哪里才只抓这些人啊。”孙月融也看向名单:“帮他们做事的,收了他们好处的,还有那些贼窝子里的贼人亲属不都得抓来审问吗?” “就算加上这些,也要不了一部人马。”孙承宗摇头道:“天津不是奴贼压境、兵荒马乱的辽东,一千人开拔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 “动静大点儿又怎么了。”孙月融说道:“只要没出您老的辖境,就算是全营调动,那也就是正常的移驻而已。谁又能说您什么呢?” “北塘有个海防营,如果你非要镇场子充门面话,我调他们来用就是了。”海防营的全称叫天津海防营,虽然孙承宗暂时还没有管过他们,但作为“整饬天津军务”的天津巡抚,孙承宗是可以对他们下令的。不过这样一来,巡抚衙门就有可能和饷部衙门产生冲突。毕竟从万历四十七年饷部挂牌开始,海防营就一直由饷部衙门提调。 “呵呵呵呵.”孙月融突然笑了。 孙承宗没有从孙月融的笑里感到冒犯,可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孙掌班笑什么?” “孙中丞。咱俩还真是心有灵犀啊。”孙月融撑着茶几,往孙承宗的方向靠了靠。“说不定五百年前,咱们还真是一家人。” “.”孙承宗不禁向后一仰,浑身上下也冒起了些许鸡皮疙瘩。“孙掌班还是把话说得直白些吧。” 孙月融没有意识到自己乱用典故,让孙承宗起了多大的误会。他挺直身子,极为严肃地说道:“我东厂信不过这个海防营。” “他们也和这个案子有关系?”孙承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如果海防营也参与这个杀头的买卖,那确实有必要防着他们狗急跳墙。 “又怎么会没有关系呢?”孙月融说道:“不管是送钱粮还是运原料,但凡是援辽的船,都该有海防营的人随护押送。那些个海防营的官儿怎么可能不知道?而且我们已经查到了,海防营目前缺员严重,贪腐成风,操练尽废,器械腐朽。靠他们给咱们撑场面,怕不是要把自己给撑没了。” 孙承宗暗自心惊。不过这倒不是因为海防营的问题有多严重,三卫烂成这个样子,那么以卫所兵为主要兵源的海防营糜烂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真正让孙承宗感到的心惊的,是东厂那隐秘又好像无处不在的触角。若非孙月融主动找上门,孙承宗还真就完全不知道东厂几乎把北塘渗透了个遍。除了那个问题,几乎什么都能答,而且一开口就是“我们的人调查发现”“我们已经查到”这种话。 北塘饷部如此,中卫抚台又当如何? 如果东厂真的渗透了中卫,那么这个渗透行动到底出于是崔文升自己的安排,还是因为皇帝下了令?如果是后者,那么这到底是为了防范未然,还是皇帝已经开始猜忌自己了? 联想到最近刊登在邸报上的那篇全文摘录的徐光启奏疏,孙承宗突然觉得有一朵掌状的乌云正笼罩在自己的头顶。尽管此时此刻,窗外晚霞耀眼。 孙承宗很像把这些疑问全部搞清楚。但这些问题他一个也不能问,一个也不敢问。他低下头,瞥见了自己的影子,不由得又坐正了些。 ———————— 次日,卯时将至。天边挂着一抹淡淡的红,那是初晨新阳的颜色。 营中的大鼓被人敲响了,这是起床的命令。 很快,天津巡抚标下正兵营的士兵,便在各级军官的指挥下,按照营中早有的规定,收拾着装,拿起兵器,迈着相对整齐的步伐,来到新建的校场集合,准备点卯。士兵们按次序排列,不多时就在点将台下完成了集合。 又等了一会儿,卫城的方向传来了更加沉闷的鼓声。卯时到了。 通常在这时候,年轻的管营游击茅元仪会在几个亲兵的簇拥下登上点将台,然后把着佩剑默默地看完整场点卯。但是今天,茅元仪竟然退到次位成了随从,和那些亲兵一起,簇拥着两个没着铠甲的人走上点将台。 台下的士兵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身穿绯色文官袍服的人。然而却无人知晓与孙承宗并肩而立,身着一袭素衣的那位神秘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 孙承宗无意向官兵们介绍孙月融的身份,他只向茅元仪微扬了一下脑袋,点卯就照常开始了。 “您老这标营的军容看起来还真是板正。”孙月融大声恭维道。 “我只是偶尔来看看,能有这般军容都是茅游击治营有方。”孙承宗一下子就把功劳推到了茅元仪的身上。 茅元仪就在两人身后,听得清清楚楚,心下自豪之余,腰杆不由得又直了几分。 “茅游击能受命管营,也是托了您老的识珠慧眼嘛。”孙月融侧头看了茅元仪一眼。 “我不过徒有一双老朽的浊目而已,而且就算是耳聪目明,没有圣上力排众议也做不成什么。”在茅元仪正式接到来自兵部的任命文书之前,孙承宗和茅元仪就已经听说了那场被皇帝强行平息的营将之争。虽然最后的结果如他所想,不过一旦有人以赞美的语气提及这事,那他的反应就一定是顺势颂圣。 孙月融浅笑着摆了摆脑袋,不再恭维这个无趣的老头儿。 又过了一会儿,见点卯即将结束,孙月融又开口道:“孙中丞,咱们今天能到北塘吗?” “能到,但没有必要。”孙承宗解释道:“中卫距北塘百二十里,想要一日即至,只能轻装简行,昼夜不停。但如此行军,到了地方也是人疲马乏。还不如正常行军,黄昏扎营。剩下的路,上午再走。如此,明天中午就能进城行动。就多这半天,也走不了什么风声。” “也是。” (本章完) 第418章 收网(上) 第418章 收网(上) 笃,笃,笃。东缉事厂驻北塘站的门被人敲响了。 过来应门的还是先前那值守门房的番子。他照例将门打开一道缝,然后将自己的视线从这道门缝间投出,以窥视门外的人。 “张缉事?”值守门房的番子一眼就认出那张脸。“你怎么回来了,孙掌班他老人家呢?” “只有我。”姓张的缉事凑近门缝小声说道:“快开门,我是奉命来送口信的,有要事禀告崔左局。” “好。”值守门房的番子不再多问,立刻就将两面门扇拉开,迎他进来。 一进门,张缉事立刻就将把在手里的缰绳塞到了门房番子的掌心,然后大步流星地朝着设在二进院的书房走去。 张缉事跨过垂门的时候,东厂番役局左局副兼提刑司司正崔元,正在倚靠在交椅的靠背上闭目养神,顺带思考。 渐行渐近的急促脚步引起了崔元的注意,也打断了他的思绪。崔元睁开眼睛向门口望去,正对上张缉事的视线。 崔元那阴翳的眼神让张缉事顿时一凛,他就地驻足,单膝下跪道:“小的参见崔左局。” 崔元是因为坐了提刑司司正这个极为重要的位置,所以才挂了左局副这么一个厚俸又威风衔。对于崔元来说,左局副只是一个虚职加衔、在京城任职期间,他宁可每天三趟、一天不落地给崔文升洗脚,也不插手番役局的日常事务。因为在他挂上这个虚职加衔之前,番役局庶务一直是崔文升这个兼职局正自个儿亲自提领的,他怕自己急吼吼的上去办会遭干爹的忌。 不过,番役局下的普通番子们可不晓得这当中的弯弯绕绕,对他们来讲,崔元的左局副身份就是优先于提刑司司正的。毕竟提刑司不会给他们发俸禄。 一眨眼,崔元就敛去了那道仿佛要把人剐了的恐怖视线,并朝张缉事勾了勾手指。“别在那里杵着,进来说话。” “是。”张缉事快步走到案前,又见了一个礼。 张缉事刚直起身,崔元便主动开口问道:“孙中丞答应借兵了?” 在孙月融带着张、李二缉事离开北塘之前,崔元就站在孙承宗的角度仔细地分析了孙承宗答应借兵的可能性。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孙承宗很可能同意借兵,而不是拒绝。 首先是功利。崔元完全不在乎明面上是谁把这个案子办了,作为资深的白手套,他很清楚自己的赏罚标准只在于能否完全贯彻黑手的意志,并尽可能地让黑手看起来伟大光正。此外的东西都是虚的。所以他很大方地让孙月融给孙承宗带去了“调查到的一切”。 其次就是人情。孙承宗若是半点招呼不打,直接就到北塘来拿人,势必会和饷部侍郎李长庚起冲突。但据崔元所知,李长庚和孙承宗应该没什么交情。两人之间甚至可能还有些龃龉。与孙月融这种半道入局的人不同,崔元可是很清楚导致李长庚进京挨皇帝痛批的张铨就是孙承宗举荐的。 最后是顾虑。崔元需要顾虑的事情很多,但崔元的顾虑却不是孙承宗的困扰。揭发打击勋贵,还能让他捞一个不畏权贵,公正无私的美名。如果非要说孙承宗有什么顾虑,恐怕就只有和东厂宦官合作会使清名有亏这一条了。这也是他最担心一个点,好些个自诩“清流”的文官,就是那种送礼都不要,甚至还反过来参你一本的臭脾气。不过现在看来,干爹曾不止一次夸过的“孙师傅”确实不是那种让人难以理解的“清流”。 张缉事愣了一下。“您老真是料事如神,孙中丞已经发兵了。预计在明日午后,他的标营就能抵达北塘。”张缉事是在标营开拔之前不久出发的,他有马可骑,而且一路马不停蹄,所以才能在午后日落之前又回到北塘。 “孙中丞带了多少人过来?”崔元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至少一半。”张缉事回答说。 “好,很好!”崔元兴奋得音调都提高了两度,连带着张缉事跟着笑了。 “还有别的吗?”崔元的心情平复得很快。 张缉事摇头道:“没有别的了,就这些。” “那你去歇着吧,暂时没你事儿了。想吃什么喝什么,径直找灶房要就是了。”崔元朝张缉事摆了摆手。 “多谢崔左局!”张缉事拱手转身,还没出门,就听崔元大声喊道:“来人!” 在隔壁值班的小黄门听见这个喊声猛一激灵。他赶忙放下手里笔,快步走向崔元的书房。一个不留神,竟直接撞在正出门的张缉事身上。张缉事身强力壮,纵使反复奔波,神困体乏,也不是这种弱不禁风的小黄门所能撞倒的。 小黄门只感觉自己像是迎头撞在了一块坚硬的大理石上。他急急地向后倒去。就在小黄门的身子快要触地的时候,张缉事伸手拉住了他。 “您老当心些,撞我不打紧,自个儿别摔着了。”尽管这小黄门年轻得如同张缉事的儿子,但张缉事仍尊称他为“您老”。 “多谢,多谢。”小黄门顾不得多客气,侧身就进了书房。 “崔提刑有何吩咐?”小黄门行礼问道。 “哼,冒冒失失的。”崔元先白了他一眼。“摔个屁股蹲儿你就舒服了。” “.”小黄门垂下了头。 “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崔元甩出手,指着他,半调侃半威胁地说道:“要是冒失听落下了,你就去都知监给人刷洗澡堂子吧。” “是!”小黄门脆脆地应了一声,他对自己的记性还是颇有自信的。崔元收起脸上的喜色与调侃,肃然说道:“命令丙组全员出动,密切监视所有侦控对象,务必确保无一人逃脱。如有必要,可在其出逃后直接逮拿。允许使用暴力。敲马头,打马腿都可以,遇到反抗用擒拿把胳膊下了也行,但切不能伤人性命。”所谓丙组,也就是那些尾随勋戚家仆一路来到北塘的总厂番子,抵达北塘之后,崔元便接过了他们的指挥权,并向他们增派了一些人手。 “是。”崔元说完,小黄门就记住了他的命令,并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崔元继续下令:“命令甲组立刻收拢,并集中于各处要点。如果听见丙组的求助哨响,则按已有的布置提供支援。”所谓甲组,也就是部署在闹市、港口等地区负责打探市井传言并监视次要侦控对象的队伍。 像失踪船员亲属这种与案件相关但又不是嫌犯的人,以及饷部书办姜云春这种在东厂的威逼利诱之下选择合作的人,都属次要侦控对象。尤其是后者,他们一直处在甲组的严密监视之中。一旦发现他们有类似于欺骗、背叛的举动或者倾向,甲组的人就可以按照崔元事先下放的权限对其进行控制。 “是。”小黄门这下明白,本次行动已经到收网的阶段了。 崔元又下令道:“命令乙组提高警惕,保持现状。如果海防营有超出常规的异动,立刻汇报。” “是。” 乙组脱胎于甲组,是崔元得知此海防营存在重大问题之后,才特别分出,专门用于监视并调查海防营的队伍。或者说,正是因为查出问题需要建立乙组,崔元才以主要职司为分类依据,给番子们编号分组的。在丙组的主要成员未到北塘之前,崔元的办案思路便是从海防营下手,然后一步一步地往上面查,直到写出一篇关于北塘的全面调查报告,这样一来就算是完成王安交给东厂的任务了。 乙组曾一度负责侦控饷部衙门,但在丙组成立之后,崔元就从乙组中把那些负责侦控饷部衙门的人手给抽了出来,专门成立了一个小组,称作丁组。 他一直希望丁组能发现李长庚的劣迹,好让他的报告更漂亮些。但最后查来查去,丁组也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证明李长庚有一般灰色收入之外的重贪巨腐。如果非要说这个人有什么问题,那就是“漂没”发生之后,李长庚只派人简单地探查了一番,确定那些水手和随船的海防营兵确实没有回家,便不再深究了。 崔元想了想,最后也没有对丁组下达什么额外的命令。他抬头看向那小黄门,问道:“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三条都记住了。”小黄门点头道。 “那你给我复述一遍。”崔元下令道。 “命令丙组.”小黄门的记性确实很好,几乎一字不落地把崔元的话给背了下来,连敲马腿卸胳膊的细节都复述了一遍。 “嗯,还算有点儿出息。”崔元微微颔首,他已经决定了,如果这次的任务能够顺利完成,他就请干爹把这四个小家伙都收做干孙子,这样一来,他自己也就是有儿子的人了。“滚去传令吧。别又撞到人了。” “是!”小黄门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后,为加强京师周边防务,并预防倭寇自塘沽海口入侵河道,进犯天津,祸乱京畿,朝廷决定在海河南岸修建大沽口炮台。 当时受命督造此处炮台的人,是时年二十二岁的年轻武举人戚继光。他在实地考察之后,认为有必要在大沽口以北的蓟运河河口也修建炮台,于是他上疏朝廷,请求建造。 在庚戌之变的大背景下,这个小角色的条陈竟然意外地得到了朝廷的重视。 不久后,蓟运河河口的两岸各立起了一座炮台,即北营炮台和南营炮台,两座炮台共同组成了北塘要塞,与大沽口炮台南北呼应,翼护津门,遥护京畿。 由武清侯、平江伯、博平伯等诸家商队组成的“联合商团”来到北塘之后,曾多次变更驻地。最近的一次变更,就是迁到北塘要塞以南的一处农家大院。 蓟运河河口不是援辽海船的出海口,离饷部衙门也很远,算是北塘治下的偏远地方。他们之所以会迁到这个地方来,一是因为北塘要塞是天津海防营的主要驻地之一,天津海防游击李为栋目前就驻在这里。二则是因为这些人在饷部衙门附近的闹市区,隐隐地察觉到了一种莫名但又找不到源头的威胁。尤其是在他们成功地令一艘粮船“漂没”之后。 “联合商团”中的很多人因此起了退意。为了稳住阵脚,“商团”的领团,武清侯李家门下的商队领队李来财便提议搬到此处。 咚,咚,咚! 一阵砸门似的急促响动从门板一路荡漾到各房。甚至搅扰到了村落里其他住户。 “轻点儿,别砸门啊!”来开门的是平江伯陈家门下的一个年轻奴仆。“你是拉肚子夹不住屎尿要喷出来了?” “别废话了,”陈家奴仆一开门,三个博平伯郭家门下的奴仆便牵着代步的驴骡半推半挤地进了门。“赶紧把门关上!” “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真夹不住了?”陈家奴仆还在说玩笑话。“你没把鞍子弄脏吧?别人还要骑呢。” “有人跟踪我们!”为首的郭家奴仆感觉自己的后背正一阵阵地往外冒着冷汗。 “谁又跟踪你了?”陈家奴仆本能的不信,这人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可以说,促使“联合商团”搬到此处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郭家的奴仆疑神疑鬼地说城里不安全。 “我他妈怎么知道那些人是谁!”为首的郭家奴仆显然是有些急眼了。 “那些人”陈家奴仆愣了一下,悚然道:“你看见跟踪你的人了。” 为首的郭家奴仆点头说道:“我看见了,我很确定!一共三个人,当中有两个面熟的,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敢肯定以前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们。这三个人从城里一直跟到了这儿,直到我们进了村子才停下。显然不是什么善茬!待不下去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本章完) 第419章 打草惊蛇 第419章 打草惊蛇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崔元专门为这个“联合商团”设计了一个颇为复杂的侦控计划。 负责调查监视的丙组人员发现,这些人虽然联合了起来,而且是有计划、有条理地在做事。但在具体的行动中,各家仍是自行其是,并没有出现三家各分出几个人组成一个小团体,并不断轮换小团体内部成员的反侦察部署。崔元便以此为基础,以家庭为单位制定了一个轮班表,表上清晰地载明了哪些人该在哪天,负责近距离地跟踪监视哪家的奴仆。 该表以两天为一班,到时间之后,要么轮换去监视另外一家的奴仆,要么干脆就轮到别组去调查其他的对象。而与之相应的,在原丙组人员轮出本组的时候,也会有别组的成员轮到丙组来监视这些重点侦控对象。 只要缉事番役们严格地遵守这张轮班表,就能保证同一个丙组人员,不会时常出现在同一家奴仆的附近。 前不久,崔元的新命令下到了丙组,所有的轮班全部取消。为了确保不会有人逃脱,“联合商团”里每一个成员都至少分配到了一个乃至两个专门针对他们的番役,而且跟得很近。如此一来,“面熟的人”就开始集中出现在这些离开驻地外出活动的商团成员附近,并被敏锐的郭家领队注意到了。 “刘四爷,您可别再危言耸听了。”尽管这姓刘的郭家领队整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但留驻守家的陈家奴仆还是不信。不仅如此,他甚至想要打开门来看一看。“说不定只是顺路。” “我顺你姥姥,老子以前在古北口做夜不收,跟踪过的人比你吃过的鸡还多”郭家领队见陈家奴仆向门闩伸出手,便急吼吼地拉住他。“你想干嘛?” “当然是看看了!”陈家奴仆竟朝他翻了个白眼。 “看你娘胎!”刘四爷急道:“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他们了,但你把你那狗一样的脑袋伸出去左闻闻、右看看,和他们瞧个对眼儿,他们不就知道了吗。” “知道了又怎么样!”刘四爷那一直带火的口气把陈家奴仆的牛脾气也给点着了。 就算是仆人、奴婢这种下人,向来也是要分个高低上下的。整个大明,最高级的仆人自然就是那些见了皇帝自称奴婢的宦官,他们最高可以做到权倾天下,人人侧目的内相,最低也是受皇帝庇佑吃喝不愁。 而皇家以下,就看各家的势力、财力了。对比起平江伯陈家,博平伯郭家这种没了皇后只靠皇帝念旧的外戚,就属于那种没有势力,财力也很有限的底层勋戚。所以一直以来,陈家的奴仆都不太能看得上郭家的奴仆。纵使面对刘四爷这种郭家的领队,这些陈家普通奴仆偶尔也会开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又如何受得刘四爷左一个“你姥姥”,右一个“狗脑袋”。 只见那陈家奴仆一把甩开刘四爷的手,两手拿住门闩,三步跨出门槛,朝着左右路口四处张望。他一边张望,还一边骂骂咧咧:“我还非要看看谁他娘的敢跟踪老子!” 果然,就像他开门前所预料的那样,整条路都看不到半个行人,只有树形叶影在微风的拂动下微微摇摆。 陈家奴仆自以为赢了口舌,是一下子就嘚瑟起来了。“这不一个人也没有吗!”陈家奴仆回到那已然目瞪口呆的刘四爷面前,扬起脑袋得意地掉起了书袋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指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 “呵!”郭家领队叹笑一声,摇着头牵着驴向着畜棚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呼唤商团的领团:“来财爷!” “来财爷还没回来呢。”陈家奴仆在他身后说道。 ———————— 小半个时辰后。李家商队的领队李来财带着两个随行的仆从回到了农家大院。 “来财爷,您老可算回来了。”过来开门的仍是那留守驻地的陈家奴仆。他一打开门,就热情地从李来财的手里接过了缰绳。因为李来财并没有去城里活动,而是去了北塘要塞找天津海防游击李为栋。两地相隔不远,就算靠腿也走不了多少时候,所以他们一行三人,也就只有李来财这个领头的人骑了骡子。 “其他人都回来了吗?”李来财问那陈家奴仆道。 “都回来了,”陈家奴仆点头回道:“就等着您老一起开饭了。” “嗯”李来财叹气似的应了一声。 陈家奴仆似听出了这一声应答中的愁绪,问道:“来财爷,莫非那姓李的游击还是不识好歹?” 这并非他们首次拜访天津海防游击李为栋。鉴于勋戚家仆的特殊身份,李为栋对他们总是有请必见,且一直以礼相待。若正好赶上饭点,李为栋甚至还会主动邀他们共进一餐。不过,尽管李为栋礼数周全,可每当话题触及合作谋利的“正事”,李为栋便会以玩笑搪塞,巧妙地将话题轻轻引向别处,或者干脆像今天这样尿遁。说自己要出恭,然后在外边儿等着个一两刻钟再回来。 “.”李来财只摇了摇头,没有与这陈家奴仆费太多的口舌。 傍晚,联合商团的成员凑在一起吃饭。席面还是大小两张,小的方桌居中,正对房门直面晚霞,而大的圆桌则陪放在墙角,只能靠着窗户的缝隙轻享两缕余晖。 “来财爷!”刚上桌,菜还没摆齐,郭家那姓刘的领队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说话了。“我觉得这里也待不下去了。” “又怎么啦?”李来财倒酒的手顿时一滞,眉头也皱了起来。 “刘四爷又想说有人在跟踪他们了!”那看门守家的陈家奴仆从旁插嘴接茬。 “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陈家的领队看着刘四爷,大声呵斥了一句,也不是知道他这是在说谁。刘四爷无意与这些人过多纠缠,继续对李来财道:“来财爷。真有人跟踪我们。我看得真真切切,一共三个人,当中两个很面熟,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可以肯定,以前定然在哪里见过他们。那三个人从城里一直跟到了村口,直到我们进了村才停下!” “所以呢?”李来财还是把酒碗给满上了。 刘四爷赶忙道:“所以这里也待不下去了啊,我们得尽快离开这儿!” “离开这儿呵。”李来财饮下一口凉酒,拧着眉头叹问道:“然后呢?又去哪里?事情还没办完呢。” 李来财是出来“戴罪立功”的。那次汇报过后,李国瑞召集勋戚们到清华园来议事。商讨定策之后,李国瑞竟把这个差事交给了李来财,让他戴罪立功,领着“联合商团”保护商路,稳住大家的摇钱树。听李国瑞那番口气,就好像这棵摇钱树是他李来财举斧头砍断的一样。 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不管李国瑞的态度如何,既然李国瑞把这差事交给了李来财,李来财就一定要办,而且还要办得好。不然那疯狗一样的“小侯爷”是真会把人往死里咬的。反正清华园北京城外,出入也不必过关检,打死了随便往哪座荒山一拉,让野狗豺狼啃两天,这么一个大活人就可以报销了。 “就算事情没办完,也可以过了这阵儿再说嘛。”刘四爷如何听不出李来财的抗拒,但他还是要讲:“我们被人盯上了,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李来财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这回他没有接茬,而自顾自地继续喝酒。 “刘四爷,你别一天到晚都疑神疑鬼的。”这时,陈家的领队举起酒碗,向刘四爷敬酒。“来,喝酒。” “我这不是疑神疑鬼!”刘四爷没有与他碰杯,甚至连酒碗都没拿。“你们怎么就不信呢。我以前” “知道、知道。您以前在古北口做夜不收嘛。”陈家的领队耸耸肩。“要我说,既然你都找到那些跟踪你的人了,那就干脆把那些人抓起来。” “抓起来?”刘四爷惊讶道:“陈六爷,您想干什么?”在场的三个领队里就只有刘四爷一个人没有被主家改姓。 “还能干什么.”这时一盘冒着热气和油香的酱猪肉被端上了桌,陈六爷立马就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儿塞进嘴里,他一边咀嚼一边说:“我们这里有十三个人,他们才三个人,抓起来打一顿,问问他们是干什么,竟敢大胆跟踪我们,若是不怀好意,哼哼!”陈六爷咧嘴一笑,混着酱汁的热猪油就从他的嘴角涌了出来。“那就杀了扔到山里去。” “你还想杀人?”见他那一副兵痞强盗做派,刘四爷一对眼睛都瞪圆了。李来财也瞥了陈六爷一眼。 “咱都是行伍出身的人,又不是没见过血。”陈六爷冲刘四爷翻了个白眼。“况且这附近遍地都是老林,杀了往林子里一扔,两天就吃得只剩光骨头架子了,谁知道是我们干的。”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你就敢杀人?”刘四爷到底也经不住大肉的诱惑,也夹了一块儿来用。 “我要是知道了还需要抓人来问,呵,直接杀了就是。”陈六爷看着五大三粗,但他的酒量其实很一般,两碗酒下去就已经有些醉了。 “如果真有人跟踪的话,你觉得他们会是什么人?”李来财没有做过夜不收。他既没有跟踪别人的经验,也没有被人跟踪的经验。但这么三吵五绕下来,李来财也有些怀疑心悸了。仔细想来,在离开海防营驻地之后,确实像是有什么人在跟着自己。 “总不会是一般人。”刘四爷举起酒碗喝下了今晚的第一口酒。“您想想,我们来这儿才这儿多久啊。我们早先接触的那些人,没必要也没本事跟踪我们,那些渔民船夫身上的海腥味,隔着老远我就能闻出来” “呵呵,你是狗啊?还闻腥味儿啊.”陈六爷开始插嘴说胡话了。 刘四爷不悦地睨了他一眼,但到底没接他的茬。他接着对李来财说:“还有,您别告诉我,您不知道咱们现在干的是什么差事。这可是对抗国策的杀头买卖,就算是锦衣卫下来查也是有可能的!” “锦衣卫”这三个字吐出来,整间饭厅的气氛立刻就往下降了不少,就连那留驻门房的陈家仆人也不自觉地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只有喝大了逐渐上头的陈六爷还在自说自话地调笑着。 “不,不,不!绝不可能是锦衣卫。”李来财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语调大声说道:“锦衣卫现在东调西裁的下来了好多人,他们人手不齐,想要维持的京师秩序都勉强,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跑到天津来查我们的底细!”无论如何,他必须稳住人心。 “厂卫厂卫,两厂一卫,锦衣卫自顾不暇,可还有东厂和西厂在那里摆着呢。”刘四爷越说越确信。 “这就更不可能了!”李来财继续反驳。但此时,他已经能很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东西两厂不可擅自离京,除非皇.”冷汗从李来财的额头上冒了出来。“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们行事如此谨慎” 刘四爷抢断他的话:“怎么不可能,现在已经有两艘船因为我们而登上饷部衙门的漂没册了啊!饷部衙门的抚恤都发出去了。说不定皇上就是因为知道这个事情所以才派厂卫的人过来查探的。我们不能再活动了!至少最近一段时间决不能再活动了。最好赶紧离开这里才是!” 刘四爷的分析非常到位合理。海运改道,是皇帝下令做的。现在海运改了道,立刻就有船沉了,饷部衙门报到上面去,皇帝派人下来查,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情。如果刘四爷说的那三个人,真的是东厂或者西厂的人,那么他们再有行动,就是拿脖子往刀尖上撞。至于杀害厂卫的人,那是拿自己的九族试皇帝的刀子。 (本章完) 第420章 垂死挣扎 第420章 垂死挣扎 “离开吗.”李来财咽了一口唾沫,好一会没有说话。他在心里已经认可了刘四爷的分析,但他又怕贸然暂停行动而触怒李国瑞,并由此挨一顿莫名其妙的鞭子。 “来财爷。”刘四爷再度呼唤,把李来财从那纷乱的思绪中给拉了出来。 “怎么?”李来财眼神闪烁,脸部肌肉也在不住地抽动。 “常言道,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先蛰伏下来,等这一阵儿的风头过了,再继续办差也不迟。”刘四爷的心里是真的开始打退堂鼓了。 他在古北口当了十几年的兵,在关内关外跟蒙古人打过无数交道,既跟踪过敌人的小股部队,也被敌人的斥候撵着追杀过。他实在太熟悉那种犹如审视猎物般的凝视了。因此刘四爷敢肯定,那些跟踪他们的人绝不是什么善茬。要是真像陈六爷说的那样围上去抓人,恐怕对方的第一反应都不是逃跑而是当场掏刀子出来砍人。 刘四爷已经决定了,如果李来财完全不听他的,还要坚持“办差”,那他就自己偷偷跑路回去。郭家的伯爷虽然贪财,但也不是李国瑞那种动辄打骂仆人的恶主人。 又沉默着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李来财开口问道:“你能不能想法子先把这些人的身份搞搞清楚?” “我当然有法子试探他们,但真要这么做,他们就会意识到我们已经发现他们了。再之后,他们就有可能进一步地察觉到,我们之前做的很多事情是在掩饰,而非买卖人的正常行为。”刘四爷摇摇头,又侧眼瞪了那留守大院的陈家奴仆一下:“所以我想还是不要这么做的好!” 在刘四爷的建议下,“联合商团”采取了一系列掩饰其真实意图的措施。他们派遣专人深入市场,像正常的商人一样调研各类商品的价格。接着谈价砍价,择优择廉,正常采购。完成采购后,又安排人手将之转运到天津、武清以及东安等地。这些地方要么有武清侯李家的产业,要么有平江伯陈家的仓库。如果只从表面看,而不深入跟踪调查,外人还真会以为这些人是来采买商品赚取差价的。 刘四爷甚至不无得意地推测,那些跟踪他们的人之所以只是跟踪而非直接上来询问,也是因为中了他精心设计的障眼之法。 不等李来财说话,刘四爷又开口劝道:“来财爷,我还得提醒您,作为一个临时组成的商团,我们在北塘一地滞留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这是极不正常的事情。我们真的应该回去了。而且回去之前,我们最好再去市场上买点儿什么东西,并带去钞关缴税。” “缴税,为什么?”李来财问道。行商这么久,他们还真没怎么给朝廷缴过税, 刘四爷叹了一口气,回答道:“当然是为了留下障眼的证据。如果以后被厂卫拿去询问了,这缴税的凭证就可以作为做辩解的依据。”所谓急中生智。此时的刘四爷,只觉危机四伏,而应对之策也如繁星般逐一浮现,纷纷涌入他的脑海。这样的感觉让他联想到第一次躲避追杀逃出生天时的场面。这使他开始坚信,这次也能像以前无数次那样逢凶化吉。 可是,在场的其他人却没有这样的感觉,他们只觉得恐怖。刘四爷的话音一落,饭厅顿时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只听得见逐渐缓慢的咀嚼和吞咽声。人们紧张地看着李来财,静静地等待着话事人说话。顺便,也在心中酝酿自己的打算。 “嗯”李来财模糊地应一声。就在大家以为他同意了刘四爷的提议之时,李来财又开口了:“可我们毕竟是家里派出来的,贸然回去总是不太好.” “来财爷”听见这话,刘四爷的眉头一下子就皱成了川字形。 李来财摆手止住刘四爷,略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这样如何,你今晚写一封信,明天派人昼夜跑马回京,跟家里简单说明一下你发现的情况。在收到回信之前,我们这边就先什么都不做,南营炮台我也不去了” 在李来财原本的计划里,“联合商团”将在本月中旬,想法子让某条乃至某几条运银子的饷船的“漂没”掉。 而那些被他瞄上的银子,是一批来自内承运库的帑发饷银。这笔帑发饷银足有三十万两,将在六天的时间里分作六批共用十二艘船相继发出。在李来财看来,只要能使至少一艘饷船“漂没”,就能让朝廷清晰地意识到这条航路存在的“危险”。如果朝廷因此取消改道的政策,那他的差事就算是完成了。退一步讲,就算朝廷仍然坚持此道,他也能给家里弄到一大笔银子,这也算是“戴罪立功”了。 不过,饷船不同于粮船和货船。按照饷部的规定,粮船和货船只需派海防营兵登船随护即可出航,也就是说,他们只要能“搞定”那些随船而行的海防营兵,就能使得船只“漂没”,造成损失。而饷船则必有战船押护,就算他们买通了船主、船员,也没法子让饷船在战船的眼皮子下溜走。所以,他才会去拜访李为栋,请他让海防营配合自己。 即便李为栋已多次拒绝他,并摆出了一副不肯合作凛然的样子,可李来财并不因此失望,他有的是法子拿捏李为栋。贪污、空饷、器械腐朽,这些一眼可见的事情,东厂能轻易查到,他们也可以。李来财甚至已经做了打算,下次上门,如果李为栋还是借口尿遁,那他就耐心地等到李为栋回来,然后把这些事情作为威胁拍到李为栋的脸上去。 可是现在看来,贪婪李为栋如此抗拒似乎还真有深意。那毕竟是宫里发出来的银子. 说着,李来财环视众人,并摆出了鼓舞士气的笑意。“在家里回信之前,咱们都先歇着,去烟柳巷找找乐子,放松放松。既避风头,也能顺带着喘口气。” “写信回去,呵!”作为郭家领队的刘四爷还没表态,坐在圆桌旁的一个郭家仆人竟抢着说话了。“来财爷,咱们要是在半路上就人被拦下了要怎么办?” 这郭家仆人想得很透彻,所谓派人送信,其实不就是派他们回去送信吗。到时候在路上被锦衣卫拦下,抓个正着,怕真是要去那炼狱一般的镇抚司诏狱里滚一圈了。这一圈滚下来,不说留命,能速死都算是锦衣卫心善。 说话郭家仆人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同僚,那些同僚立刻会意附和:“是啊,您倒是说说,咱们在半路上被拦下了要怎么办!”另外两家的人去烟柳巷潇洒快活,他们却要冒着去诏狱受刑的风险一路奔疲。绝不答应!就算刘四爷答应,他们也绝不答应! “不要怕嘛,信写得隐晦些,或者干脆带口信就好了。”李来财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意,但他笑的比哭还要难看。李来财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团队的人心已经开始不可逆转地崩塌了。“我不会让你们白跑.” “说的好!”一开始接茬的郭家仆人得寸进尺地抢断了李来财的话。紧接着,他又看向那些坐在他们对面的李家仆人,用极富挑衅性的语调说道:“来财爷有厚赏,兄弟们快报名啊。”他这一挑头,郭家的其他仆人也开始附和起来。 李家的仆人们怎么肯接这茬。他们纷纷转过头,装作没听见。 李来财也哽住了,他如何听不出郭家仆人的揶揄。但他确实就是想让郭家或是陈家的人回去送信,两家的人一起送也行。这倒不是李来财想让另外两家人去撞那些监视者的刀口,这种党案一抓一大片,逮谁都一样。李来财只是想绕一个圈,通过郭、陈两家的家主迂回地把消息传到李国瑞那里。如此这般,他或许可以少挨一顿鞭子。气氛逐渐紧张,内讧已然酿成。 正在此时,刘四爷敲了敲桌子,将众人的视线引到自己身上。只见他“自告奋勇”地说:“来财爷,还是我亲自跑一趟吧。我之前就是干这行的,那些人也是我发现的,家里家外问起来,我也好话说一些。” 呼!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刘四爷和那些郭家仆人。 刘四爷可不是想帮李来财解围,也无心约束手下。他心里想的,是回去劝自家主人干脆就退出这桩的要命买卖。让李家、陈家自己折腾去。要是实在怕分不到油水,那么学朱家出钱不出人也是好的。一头猛扎进这无边无际,看不清深浅的大海里,什么时候被一个大浪打翻了淹死都不知道。 “那就这么定了!”李来财一口应下,提起桌上的酒坛给刘四爷倒了一碗酒。连称呼都变了:“您老今晚好生歇着,养精蓄锐!明日一早出发!” “呵呵。”刘四爷亦是微笑回应。“来财爷客气了,我自己倒酒就是。” 剑拔弩张的气氛从两个酒碗交碰的那一刻起,重新变得热络。圆桌旁,李、郭两家甚至开始讨论起哪里的窑姐更水灵了。氛围扭转之快,好像先前的争论从未发生过一样。 他们还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举杯欢饮的时候,孙承宗的标营距他们只有不到四十里地了。 ———————— “孙中丞,”孙月融坐在马背上,偏过身子,伸出手指,越过茅元仪和四名护驾骑兵的肩膀,遥指着远处的拐角,对并驾齐驱的孙承宗说道:“再过了脚下这片林子,就是北塘前的最后一个驿站了。” “我知道。”孙承宗点了点头。 孙月融愣了一瞬,笑问道:“中丞还没来过北塘吧?” “呵呵。”孙承宗笑着摇了摇头。“到任之后我‘确实’还没有出过中卫,可高阳和北塘之间也就四百里地,北去京师也就这么点儿路。”孙承宗在“确实”两个字上加了重音,算是通过揶揄的方式含蓄而隐晦地表达了对东厂调查自己的抗议。 “也就是年轻的时候来过?”行军实在是太吵了,孙月融根本听不出什么重音。而且就算孙月融听出了重音,也很难理解孙承宗的真意。毕竟东厂确实无意深入调查孙承宗,最多也就是在他的标营里埋一个没起什么作用的暗子。以至于到了现在,孙月融都还不知道这个叫李艾弘的暗子长什么样子。 “也算不得多年轻。”孙承宗仍然笑着。 “要在那里歇一会儿吗?”孙月融提议道。 孙月融感觉自己的腰杆都快被这反反复复的奔马给抖散了。这趟差事结了,他一定要求崔文升给他批个假,让他好生歇一歇。在这些事情上,崔文升还是挺好说话的。嘴巴甜一点,把“祖宗”这两个字喊得腻歪些,说不定还能得两个赏银。 “不必了,夜长总是梦多。还是尽快进城找崔提刑要那些人的地址吧。”孙承宗的老腰虽然也有些酸乏,但他的心里已经有了谋划。既然应了这个差事,那孙承宗就不会再有任何迟疑了。先把人拿了再说! “不吃饭吗?”孙月融往上指了指。“这太阳都快挂到头顶上去了。” “跑着也能吃饭,”孙承宗挑衅似的说道:“不过,孙掌班若实在乏了,咱们也可以稍作停留。” 孙月融果然受激。“中丞说笑了,您这老胳膊老腿儿都受得住颠簸,我又如何受不了呢。” “哈哈.”孙承宗朗声笑了一阵。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孙承宗觉得这孙月融虽然心眼儿颇多,说话弯弯绕绕,但到底也不是什么讨人厌的奸宦。 又前进了差不多两三里地,一行人终于看见了这最后的驿站。可还没走到驿站门口,前驾的五人便突然勒住马缰缓缓地停在了原地,并连带着整个队伍都开始减速。 “怎么了?”孙承宗大声问道。 茅元仪刚回过头,就听见孙承宗身边的孙月融用几乎破音的惊讶语调大喊道:“崔提刑!” (本章完) 第421章 疏而不漏 第421章 疏而不漏 正对着驿站大门的官道上,穿着一身大红色飞鱼服的崔元,正撑着扶手坐在一张和他那身绸面金丝袍毫不相称的竹椅上。他的面前是巡抚标营的长蛇行军阵,而在他的身后,则只站着四名头戴着三山帽,身着普通宦官袍服的小黄门。 驿站的驿丞也在场,只不过他却并没在宦官们的身边,而是垂着脑袋、缩手缩脚地站在驿站大门的雨檐下,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着这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场面。东厂的番子们已经控制驿站好些时日了,但直到现在,他也还是不太明白,这些大老爷到底要干什么。 “崔提刑!”孙月融的骑术很好。那一声惊叫之后,他立刻就驱使马匹绕开了翼护前驾的五人,来到了崔元的近前。 孙月融自是不敢俯视崔元的,还没完全靠近,他就急匆匆地踩着马镫从马背上下来了。孙月融甩开缰绳,在马儿茫然无措的注视下快步来到崔元的面前。 “奴婢.”孙月融正要跪下磕头,却听崔元说道:“罢了,这么多人看着呢,就别见礼了。” “.叩见崔提刑。”孙月融听话没跪,但还是在口头上给崔元“行了”个跪礼。 很快,孙承宗和茅元仪也拨马来到了宦官们的近前。崔元那身大红色的袍服实在是太显眼了,即使孙承宗的视力、不如年轻人那般的锐利,他仍能在远处清晰地辨认出那条展翅欲飞的龙形飞鱼。 不等孙承宗下马,崔元自己先撑着扶手站了起来。只见他快步走向孙承宗,仰着头向他递出手去。 “谢”孙承宗伸出手,却猛地发现崔元站立的地方不是一个扶人下马的位置。他愣了一下,转而明白崔元这是想为自己牵马。可是,孙承宗又如何能让一个身着飞鱼赐服的宦官给他当马弁呢。崔元身后那几个普通的小黄门过来给孙承宗牵马,他或许都能勉强接受,但崔元本人是绝对不行的。 孙承宗捏着缰绳,扶着马鞍,一个翻身从另一侧下了。他一下马,茅元仪和另外四名护驾的骑兵也跟着下了马。 “学生崔元拜见孙中丞。”崔元的姿态仍旧很低,低到让孙承宗都有些不敢接了。 “崔提刑十里相迎,我如何生受得起啊。”孙承宗扔下缰绳,上前扶住崔元的臂膀,不让他把这个长揖作完。 既然牵马不受,深揖也揖不下去,崔元也就不再勉强。他改作拱手,又一浅拜:“孙中丞深明大义、远道而来,学生又怎么能不迎驾呢。”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孙承宗拱手还礼。“崔提刑就不要再说两家话了。” 崔元开始有些理解孙承宗的为人了,崔元判断,这老头儿若是能健康长寿,入阁拜相只是时间问题。 两个人一来一回地又拉扯了几句,连带着周围陪随的人跟着他们敬来还去。 孙承宗怕夜长梦多,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率先切入正题道:“崔提刑,既然你来了,就请把明路指给我吧。我也好带人过去先把嫌犯控制起来。”他们现在距北塘已经不足十里地了,随时可能走漏风声,并引发不必要的麻烦。这可不是孙承宗想看见的。 “孙中丞莫急,且随晚生先进驿站坐坐。”崔元转过身,摆手朝向驿站大门。 孙承宗略一沉吟,并未拒绝,而是侧头对茅元仪道:“就地休整,两刻钟后出发。” “是。”茅元仪立刻跑去传令。 “呵呵.”崔元当然知道孙承宗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一边将孙承宗往驿站的方向领,一边说道:“孙中丞无须担心,这往来进出的要道和嫌犯要员的行踪,都在我东厂监控之下。无论是什么风吹草动,我都能听得见。不会有事的。” “卑职见过二位上差!”驿丞见两个身着红袍的人并肩而来,立刻迎上去行礼,崔元也顺口拿他举了一个例子:“就在中丞您过来之前,这驿丞还派人去给饷部衙门送了一份邸报呢。” 尽管这话没什么恶意,驿丞也是得了他的允许,才派驿卒给李长庚送的邸报,但听见崔元提及自己,驿丞的心中还是一凛。他那因为作揖而低下的脑袋又往下垂了几分。 “上月的邸报?”孙承宗一下子就明白崔元这是在告诉他,得不到崔元的允许,就没有消息能从他的手里过去。 “对啊,就是最新的。”崔元随口问道:“想来您应该已经看过了吧。” “看过了,皇上圣明,国之大幸啊。”孙承宗想到邸报上的内容,不由得感慨道。 “万岁爷当然是圣明的,”崔元朝北京的方向拱手遥拜。“但这也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情嘛。” 孙承宗郑重地点点头,和崔元一起走进驿站。 ———————— 孙承宗本以为崔元将他带进驿站是为了请他吃一顿饭,可是进了驿站之后,崔元却直接把他引到了马厩去。 来到马厩,孙承宗顿时一愣。因为马厩里最粗的那根柱子上竟然捆了一个精瘦的男人。 男人面色惨白,一对圆瞪眼睛里写满了恐惧。他左右挣扎,显然是想说些什么。但因为男人的嘴里还塞了一块儿一看就知道很不干净的破布,所以他也就只能发出一些呜呜的声音。 闻到空气中的马粪味儿,孙承宗甚至觉得那块破布怕不是用来刷洗过马儿的屁股。 “这人是”孙承宗被自己的联想恶心到了。一开口说话,他脸上的肌肉竟然微微抽动了两下。 “这是逃犯。”崔元指着一匹正埋头和草料较劲的杂色马说道:“今天一大早,他就骑着那匹马准备畏罪潜逃,但还没跑出几步,就被我们的人给拦了个正着。” 听见“畏罪潜逃”四个字,那个被捆缚着精瘦男人挣扎更欢实了。孙承宗看向崔元。“我能问他几句话吗?” “当然,这本来就是您的犯人,我带您来这儿也是为了把他交给您老。”崔元微笑颔首,接着转头对一个守在马厩里番子下令道:“把那块儿用来擦马腚眼儿的布给他取下来。”听闻此言,孙承宗的眼眉又是一抽。 “是。”那番子领受命令,立刻走上前把男人嘴里的破布给扯了出来。他一时找不到地方放那块儿布,又不想一直捏着,就把破布抖搂抖搂,盖到了男人的脑袋上。 孙承宗甩开心中的杂念,凝视着那精瘦的男人,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您是谁?”那精瘦的男人一面打量孙承宗,一面往地上吐脏水。 啪! 先前那番子见男人不答反问,还往地上吐口水,立刻就把这种行为当成挑衅了,至于那个敬称,他是一点儿也没留意到。只见番子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巴掌。抽罢才道:“混账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发问了?”他这一巴掌用力之大,不仅把男人的话打断,脸扇肿,就连那块儿破布也掉到了地上。 孙承宗皱着眉头看了崔元一眼,崔元尴尬地笑道:“粗人,肉全长身上去了,脑子一点儿没长。您老海涵。”接着,他又对那番子说:“滚一边儿去,别咋咋呼呼的。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虽然同样是责骂,但崔元的声音就没有那个凶恶的调子。 “是。”那番子悻悻点头,走到一旁。顺带还踩了那块破布一脚。 “我是天津巡抚孙承宗,”孙承宗没有那种用鼻孔看人的傲气,并不介意做个自我介绍。“你叫什么?” “.”那精瘦男人的脸都被抽肿了,嘴里也微微地渗了些血出来。血腥气在他的嘴里蔓延,但这回他是真不敢再乱吐口水了。精瘦男人忍着恶心咽下那一口又脏又腥的血水,回说道:“回巡抚老爷的话。小的叫姓刘,名惟善。” “刘惟善”孙承宗眼眉一挑,转头问孙月融道:“孙掌班,你可没告诉我还有刘家人啊。” 孙月融一愣,睁大眼茫然地看向崔元。在这个案子上,他所掌握的所有信息均源自崔元,而且除了那些很难回答的事情外,他几乎已毫无保留地将所有已知的信息都告诉了孙承宗。 孙承宗读懂了孙月融的沉默,于是顺着孙月融的视线,向崔元投去一个满含疑问的眼神。 “孙中丞,一家人两家姓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老祖宗的干儿子们还都留着本家的姓呢。人就在这儿,学生有没有诓您。您自个儿问问不就知道了。”崔元往脸上添了一些委屈的神色。“今早才抓的人,还什么都没问就眼巴巴地给您送来了。就为得您一个信任,可您老还唉。”说着,崔元猛地看向先前那番子。“就是你!打人干什么呀!让孙中丞白白地误会我。” “.”那番子一愣,又往后缩了缩。 孙承宗也没接崔元的茬。他收回视线,仔细打量那精瘦的男人。发现他除了脸上有一个明显的红痕以外,确实也不像受过刑的样子。孙承宗沉吟片刻,不直接提及案子,而是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吗?” “巡抚老爷,小的哪里知道这个啊。小的骑马走到路上,莫名其妙地就被他们给拦了,还以为被山匪给劫了呢!巡抚老爷!青天大老爷!您老可要为小民做主啊!”刘惟善不晓得两个大官儿在打什么哑谜,故意伪装出的可怜样子也因此带了些实在的茫然。 孙承宗微微颔首。刘惟善说的这一长段话大多都不重要,内容也无所谓,他只要确定崔元没用暴力手段逼他说自己不想说的话,也就够了。孙承宗默默地向崔元拱手表示歉意,又问刘惟善道:“那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刘惟善眼睛一转。“小的不知道。” “你刚才在想什么?”孙承宗一直死盯着刘惟善,他所有的表情变化都被孙承宗看得一清二楚。 刘惟善一愣,哭丧着说道:“哎呀,这些大人确实没说过自己是谁啊!” “今早你准备去哪儿?”孙承宗冲着那匹杂色马扬了扬脑袋,但他视线仍旧放在刘惟善的脸上。 “回”刘惟善又咽下一口脏腥的血水。“回去。” “回哪儿去?”孙承宗追问。 “当然是回家去。”刘惟善回答。 “你家在哪儿?”孙承宗的嘴角竟微微地翘了起来。 面前这个人虽然极力想装出一副委屈害怕的小民样子,但就凭这几句毫无意义但却对答流畅的拉扯,孙承宗就知道,这绝不是那种莫名其妙就被东厂抓来顶事的无辜人物。只要肯定了这一点,孙承宗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刘惟善还不知道就这几句话孙承宗已经将他看了个七七八八,稍加犹豫之后,他还是觉得如实说话会比较好:“京师,郭家。” “博平伯?”孙承宗立刻追问道。 “是是的。”刘惟善开始慌了,他的心跳瞬间提速,全身也开始发冷。 刘惟善原本还期待孙承宗会问一句“是哪个郭家”。这样一来,他还会觉得这些人虽然直接把自己拦了下来,但总归还在探查阶段。可是,孙承宗这句看似问题,实则挑明的话一出来,刘惟善便明白,这些人就是径直冲着他们来的。甚至有可能已经查出了什么端倪。 “既然是博平伯郭家出来的,那我想你应该知道他们是谁才对。”孙承宗侧开半个身位,并引导刘惟善看向崔元。 刘惟善立刻否认道:“小的怎么会知道这位老爷是谁” 崔元是后过来的,刘惟善还是第一次见他。方才对话的时候,刘惟善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问话的孙承宗身上,净想着怎么伪装了。并没有过多留意孙承宗身后的崔元。可当刘惟善顺着话引子将大半注意力投到崔元那里去的时候,呼吸立刻就滞住了。他认出了绣在崔元红袍上的龙样纹饰。 这是一条长翅膀的游龙!或者说,飞鱼! (本章完) 第422章 疑君不正 第422章 疑君不正 蟒、飞鱼、斗牛、麒麟自古以来都有祥瑞、吉兆的含义,大明朝综合利用了它们的祥瑞特点,并创造性地使之与龙形发生联系,落到服饰上就变成了一种赐服。 龙有五爪,蟒衣为象龙之服,与至尊所御袍相肖,但减一爪。 飞鱼作蟒形而加鱼鳍、鱼尾,亦有两角,惟较短。也就是说,飞鱼与蟒相类,同样只是四爪,但较之于蟒,飞鱼又多了羽翼和鱼尾。 斗牛如龙而觩角。具体而言,也就是斗牛与飞鱼相类,龙形而鱼尾,但少了羽翼又多了向下弯曲的双牛角。 而麒麟则与蟒、飞鱼、斗牛皆不同。麒麟虽亦有象龙之头,却是鹿身马蹄而无爪。 自洪武恢复中华后,章服向来就有辨贵贱,定名分的作用。除武宗正德一朝搞过广赐一品斗牛,二品飞鱼,三品蟒,四品麒麟,这种将四祥瑞与虎、彪并为兽列的明显违制之举外,赐服在总体上还是属于朝廷特恩。 尤其是世宗嘉靖。他老人家特别重视服制背后的政治意义,一方面继承并坚决维护先朝那些有关服饰的禁令,另一方面又大力进行了服饰式样的改革和创新,并在多个方面对大明的服饰文化进行了更具政治意义的诠释。 泰昌皇帝全盘承袭了嘉靖皇帝的精神。在全面调整内官系统的同时,也对内官的服制进行了更加细致的等级化规定。 在宫中,蟒为最高级,仅有挂司礼监和御马监衔的太监可以着。掌印着坐蟒,秉笔、佥书等着行蟒。 飞鱼为次一级,仅有司礼监、御马监那些挂太监和少监衔的宦官,比如司礼监提督太监,司礼监掌廉材房少监,以及在东西二厂的特殊岗位上供职的宦官,比如西厂执行局局正,稽查局局正,外稽司司正;东厂番役局正、提刑司司正等可以着。 斗牛为再次一级。不管在哪个内官衙门供职,只要挂着太监或者少监的衔,那就可以着。 也就是说,经过这次调整,在内官系统中,蟒、飞鱼、斗牛虽仍有赐服之名,但实际都成了高级官宦的官职制服,类似于文官的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或者武官的一品麒麟、二品狮子、三品豹。只要在那个位置上就能穿,不在那个位置上就得脱下来。 不过为了彰显恩宠,皇帝仍然保留了一套即使卸任亦可终身穿着的“真赐服”也就是麒麟袍。鉴于麒麟在外相上独具特色,与三瑞兽显著不同,且寓意深远。泰昌皇帝便将其设定为一项特恩。直至目前为止,还没有宦官获得过这份殊荣,包括王安。 此内廷服制新规虽未广而告之,但亦非秘密,稍加打听便可知晓。 刘惟善深知此行凶险,故行事极为谨慎。临行前,他便广搜消息以防不测,很清楚哪些人能穿飞鱼服。故而,一看清那条似游弋于血红中的龙形飞鱼,他的脑海里立刻就冒出了两个带血的字:完了! “看你这脸色,”崔元向前半步,嘴角也勾起了一弯似有似无的笑。“应该是猜到我的身份了。” 刘惟善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就是吐不出半个字儿来。最后只得连连摇头以示否认。可这种无声的辩解,就像他的脸色一样苍白。 “我们走吧。”孙承宗收回视线看向崔元。 “不再审啦?”崔元亦回看孙承宗。 “我已经没什么要问的了,况且这里也不是问案的地方,”孙承宗摇摇头,说出了一句让刘惟善肝胆俱寒的话:“还是先把他的同伙抓起来再说吧。” “那这个已经抓了的要怎么办?”崔元反手冲那根拴着刘惟善的柱子挥了一下袖袍。 “就捆这儿,我留几个人看守他就是。”孙承宗说道。 “好!”崔元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因而很是高兴。他转过身,在孙承宗迈出步子之前,朝驿站正房的方向摆手道:“孙中丞,学生正房里略备了一席薄酒,还请赏光一用。” “咱们还有差事在身,不急这一时,办了再吃吧。”孙承宗拒辞道:“到时候我做东,如何?” “席面都已经摆好了,不用岂不浪费?您简单用用就是,费不了多少时间的。您老放心,学生早有安排,嫌犯都被一对一地看着呢,没人能逃得掉。”崔元再劝,语调里也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坚决。“而且,学生还有几个问题想借机请教您呢。” 孙承宗犹豫片刻,和崔元一起迈出步子。“既然如此,那我就恬脸生受了。” “冤枉!冤枉啊!”刘惟善终于回过神来,他扯开嗓子,冲着二人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声喊道:“孙大人!青天大老爷,我们什么也没做!我们只是老实巴交的生意人啊!” “聒噪。”崔元给那扇人耳光的番子使了个眼色。 番子沉默点头,两步跨到刘惟善的面前。这回,他没有再扇刘惟善的耳光,更没有浪费口舌叫他闭嘴,而是握紧拳头对着刘惟善的小腹来了一记冲拳。“噤声。” “!”刘惟善只感觉一阵痛麻从下腹瞬间窜到了天灵。刘惟善全身肌肉抽搐痉挛,本能驱使他蜷缩,但那三绕五匝的绳索却无情地限制了这种本能,只有嘴巴能无声地张大。 番子弓腰下去,拾起那块儿掉落在地上又被他踩过一脚的破抹布,揉吧揉吧就给他塞到了嘴里去。番子手劲之大,仿佛要把这又脏又臭的抹布直接捅进刘惟善的胃里。这下,刘惟善那张在本能驱使下张大的嘴巴再也合不上了。 ———————— “乡野小厨,准备仓促,还请孙中丞多多担待。”崔元举起酒杯向孙承宗敬酒。 “崔提刑实在是太客气了,一日之间能有如此准备,甚至还给我带了这样一份见面大礼,这是高抬我啊。我还有什么担待不担待的。”孙承宗的话里带了些揶揄。他甚至都不必问崔元是如何知道他会在今天中午抵达北塘的。那两个原本跟在孙月融身边,但现在又消失不见的番子本身就足以说明一切。 “哈哈。”崔元干笑了两声,一口饮尽杯中之酒,直入正题道:“孙中丞,学生想请教您老准备如何办理这个案子。” “现在说这个怕是有些早了吧,犯人都还没到案呢。”孙承宗只抿了一口就把酒杯放下了。“哎呀,学生不是说了吗,跑不掉,一个也跑不掉。”崔元给脸上挂了一抹嗔怪。“孙中丞就如此信不过学生?” “崔提刑如此自信,这次带了很多人过来?”孙承宗往嘴里扒一口饭,用咀嚼掩饰表情。他也有想问而不能直问的事情。 “前前后后五六十个,只能说勉强够用。”崔元也像是没有听出孙承宗的试探。“现在不必轮班隐藏,反倒是不缺人手了。总之您不必担心。” “崔提刑,抓了人之后你们还要留在天津吗?”孙承宗举起酒杯,堆出满脸的笑意。 崔元愣了一下,笑着反问道:“您是想让我们留呢,还是不想让我们留呢?” “.”好厉害!孙承宗不由得在心里赞道。 没有迟疑太久,孙承宗便想出了应对的话来:“既然这个案子是东厂发现的,那我自然是希望崔提刑和孙掌班能留在北塘协助我办完这个案子。崔提刑莫不是要做个甩手掌柜,把这摊子事儿一股脑儿地全扔给我这老胳膊老腿儿。”说着,他还用调侃的眼神看了同席的孙月融一眼。 孙月融觉得这两个人话里有话,但一时又品不出这里边儿的味道来。他就只能尴尬地笑笑,再挠挠后脑。 “唉。”崔元借孙承宗的话,一下就把话题给掰回到了他想要的轨道。“其实我更希望这个案子是您先发现的。” “哦?”孙承宗一凛,直问道:“为何?” “自古以来都有疏不间亲的说法。”崔元放下筷子,从上到下甩了一下手。“别看学生穿这么一身儿华服,但学生很清楚,自己就是个没鸟儿的奴才。尽管和外人相较,奴才也是家人,但和他们比起来就疏远了。您不一样,您皇爷的师傅,也是小爷的师傅,更是正儿八经的天津巡抚,都察院佥都御史。由您上疏揭发此事,不止名正言顺,皇爷也会更重视一些。” 闻言,孙承宗的瞳孔猛地一缩。 不对!崔元在说谎! 孙承宗来到北塘之前就已经想通了。 崔文升绝不是什么有家国情怀的人,他治下的东厂就是皇帝养的一条大狗。这种涉及勋戚的大案若是没有皇帝点头,根本就不会被东厂挖出来,更不会暴露在自己这么一个“外官”的面前。崔元那番亲疏之论纯属放屁. 皇帝必然已经知道了北塘的案子,这次收网必然也出自皇帝的授意。既然如此,那崔元又为什么要让自己“揭发”呢?无非是为了隐去皇帝,隐去东厂,让案子看起来“名正言顺”. 不对!这里不对。只要案子不是冤假错案,那它本身就是名正言顺的。办这种案子,国家会受益,皇帝也会被人称颂圣明。皇帝不需要隐去自己。 而且,皇帝也不可能隐去自己。天下大事皆决于上,只要案子被揭出来摆在明面上,那么皇帝势必要降旨表态,就算留中不报也是态度。皇帝想要隐藏自己、隐藏勋戚,但又要制止他们,直接派人上门警告,或者干脆下密令让人暗杀掉刘惟善这些办差下人,以血警告就可以了。厂卫的宦官带着头函到勋戚家去,一定能吓得勋戚们肝胆俱寒。皇帝就是要公开办这些人。 那崔元为什么要让自己“揭发”呢?对了!崔元想要隐去的,从始至终就只有东厂,或者说他自己。亲疏有别,不是屁话! 崔元害怕兔死狗烹!害怕案子办到最后,皇帝拿他们的命来安抚投降顺从的勋戚。 孙承宗深深地看了崔元一眼,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您笑什么?”崔元没有感到冒犯,反而有些紧张。 “崔提刑,你怎么觉得我会答应你呢?”白手套想要自我保全,那就只有再找一个白手套套在外边儿。孙承宗已经完全想明白了,自己就是崔元找的白手套。 崔元心脏一紧,并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寒意,他觉得自己在孙承宗的面前,就像是没穿衣服一样。崔元隐晦地直说道:“您都已经来了,那就再帮学生一个小忙嘛。”他拿起酒壶想给孙承宗倒酒,却发现孙承宗面前那酒杯几乎是满的。 “我倒是不介意帮你这个忙,”孙承宗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然后把空杯推到崔元的面前。“但崔提刑,这对你来说真的好吗?” “学生不明白。”崔元赶忙倒酒。 “上天垂慈,何必以小人之心度之。若是太过谨慎,反而显得奸猾。”酒杯再次满上,但孙承宗却没了再饮的意思,他按住杯脚,将酒杯推到不顺手的地方。直接说道:“障眼法骗得了世人,但瞒得住皇上吗?皇上若是问你为何把我推出去首揭此案,你又当如何解释?” “.”崔元愣了好一会儿,才呻吟似的说道:“唯有磕头请罪。” “磕头有什么用,”孙承宗凝视崔元。“崔提刑,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不知道”崔元咽了一口唾沫。 “这叫‘疑君不正’,”孙承宗缓缓说道:“疑君不正,必为君忌。” “嘶!”崔元倒吸一口凉气,顺带也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崔元从孙月融带来的消息里读出的圣意。是皇帝让他按照一条既定的办案思路捕杀狡兔,也就是不管真假,无论是非,就算捏造证据也要把这个案子办下来。照孙承宗的话来讲,那崔元确实疑君不正。如果皇帝给他一条明令,让他依法办事,不要有顾忌,那他根本不会让孙月融去找孙承宗,而是直接就让孙月融去北京调东厂的人来用了。但这样的苦涩,他又怎么能讲给孙承宗听呢。 (本章完) 第423章 邸报天下事 第423章 邸报天下事 “那学生要怎么做才好。”崔元定定地看着孙承宗的眼睛。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两全的解答。 “‘身正则影正,身邪则影邪。大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事情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既然案子是东厂发现的,那就当由东厂首疏揭发,巡抚衙门居次席提供人手。如此一来,崔提刑就不会因为疑君而反为君疑。那毫无意义的头,也就不必磕了。”孙承宗理所应当地回答道。 “可是.哎呀!”崔元有苦难说,欲言又止,最后只能长叹出一口气。 “既是证据确凿的案子,崔提刑何必如此杞人忧天?”孙承宗甚至开始怀疑这个案子有问题了,但不应该啊.诬构勋戚,还让外官参与,这不找死吗? “此案虽铁,但毕竟是涉及他们的。学生不过是想给自己求一个保障而已。”崔元委婉说道。“孙中丞能想法子给学生找一个保障吗?” “你该不是怕他们报复你吧?”孙承宗微眯起眼睛。 “算是吧。”崔元眯起眼睛,轻轻地点了两下头。 “你穿着飞鱼赐服,又办着铁一般的案子,怕他们作甚。”孙承宗缺了关键信息,自是猜不到当中的曲折。 崔元默然无语。权衡良久之后,他决定两害取轻。“学生受教。既是铁一般的案子!那学生首疏弹劾就是。”比起可能的兔死狗烹,孙承宗所指的为君所忌要恐怖得多。 “嗯!”孙承宗微笑着点头,满脸都是欣慰。作为一个资深的教书先生,他特别享受这种琢玉成器的感觉。“崔提刑实在不必忧心报复。若是被夺官削爵,他们又如何报复你呢?” 崔元心下凛然。这笑眯眯的老头儿还挺狠的啊! ———————— 饷部衙门,内宅三堂。专督辽饷户部侍郎李长庚正就着明媚的午阳慢悠悠地吃着午饭。往常这时候,他总要酝酿酝酿,看看能不能憋出一两句精妙的诗文出来。但今天,李长庚却一点儿兴致也提不起来。他心下莫名惴惴,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老爷,”正此时,一个仆人打扮的年轻人匆匆走来,他的手里还半拿半托地举着什么东西。“老爷,邸报来了。” 明代的邸报由通政司专门出版发行,并由覆盖全国的驿站系统从北京一直传到帝国的末梢枝节。各级地方官员,只要在相应的时间派人去驿站拿取,或者提前命令驿站派人送来,就能获知官场的人事变动信息以及被朝廷重视的重大事件。有时,人们还能从邸报上了解到皇帝陛下的起居和言行。这些消息都是人们获知国家现状、揣摩政治动向的关键依凭。 “嗯,拿来吧。”李长庚朝那年轻的男仆招了招手。 “是。”男仆赶紧将邸报翻开,递到李长庚的面前。 邸报的形制不是折叠起来大字报,而是一本有封面的线装小册子,册子的厚度只取决于当期邸报的内容量。因此,还不等翻看,李长庚就知道最近又发生了不少事情。 李长庚拿到的这本是活字印刷的官本,这种免费的官本只会发给官府。官府拿到之后,如果觉得有必要进一步传播其中内容,就会把官本拿给本地的书商,让他们复印副本出售。至于地方官府收不收好处,好处拿到之后作何用处,朝廷是不管的。在一些人口稠密、印刷业发达的地方,这些好处甚至算得上一笔不菲收入。如果民间人士不愿意钱,又想长期保存邸报中部分的内容。就会想法子借一本,然后拿回去誊抄。 国家的大事要闻,就在这驿递、复印、手抄的过程中被传递到帝国各个角落,有时,甚至还会流传到藩邦属国,为中外共知。 李长庚过眼一看,立刻就瞪大了眼睛。因为这为首的第一条就是国本大礼定期。 邸报上明确地记载着,皇帝陛下批准了礼部尚书徐光启的奏请,决定于泰昌元年十一月十四日正式举行皇太子的册封典仪,并在举行册封典仪的过程中举行冠礼。同时,皇帝还命礼部照例筹措皇太子的大婚事宜。邸报上没有明说册立哪位皇子,但真正关心这件事的人只要看到十一月十四日这个日期,就能知道皇太子是谁。万历三十三年乙巳十一月十四日,那是皇长子朱由校的生日。 “大事已定,国之大幸!”想起旷日持久的国本之争,李长庚不由得感慨了一声。 在这条根本大事的下面还附了一条简短到加上日期也有七个字的消息:二月廿三诞皇女。 李长庚当然不会把这个对他来说几乎毫无意义的芝麻消息放在心上,几乎是一看过就忘了。他一边喝着早茶吃着肉饼,一边翻到邸报的第二页。 记载在第二页上的第三条要闻是关于学政的,也算是礼部的事情。在这条中,礼部公布了本次恩科会试的科考题目,五经魁和十八房卷首的姓名籍贯,以及恩科殿试的时间,泰昌元年三月十五。除此以外,还有皇帝任命的各省夏闱主考。邸报上载: 遣,翰林院编修钱谦益、刑科右给事中暴谦贞浙江主考;翰林院修撰周延儒、户科左给事中王继会江西主考;翰林院简讨缪昌期、兵科给事中朱童蒙湖广主考;翰林院简讨刘钟英、礼科给事中汪庆百福建主考;礼部员外郎杨弘备、大理寺寺正梁建廷四川主考. 这个条目很长,足占了一页多,但李长庚还是很耐心地把它给看完了。对那些外放主考的年轻翰林,李长庚更是给予了特别的关注。 对于翰林院的“储相”们来说,外放通常意味着那短则数年,长则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漫长馆期结束,正式进入上升通道。只要按部就班地度过这段同样漫长的上升期、不犯大错,并在此间不因病而死,最后成为“老臣”,那么进入内阁,从所谓的“储相”变成“实相”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每有翰林外放,各地官员都会想法子与他们亲近。 李长庚缓慢地看着,不知不觉地就翻到了第四条要闻。 这条要闻还是关于礼部的。准确地说,这是礼部尚书徐光启,关于耶教左道意欲酿乱辽东一案的奏疏的全文摘要。 李长庚越读越疑惑。尽管邸报中向来不乏官员奏疏的摘要,但像这样全文收录的现象还是很少见的。这篇奏疏洋洋洒洒地写了五百多字,和皇帝的批答,也就是短短的“照准”二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完这篇文章,李长庚突然觉得脑后有些发凉。就他所知,徐光启是上月末才从贡院放出来的。按理说,徐光启单是了解事情的原委细节,就得好费一番功夫。可他这么快就写了一篇作为定音一锤的奏疏,还被通政使司全文摘录,颁行天下。实在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李长庚把自己带入徐光启的角度,真是越想越心悸。这感觉就像是有一双大手正放在人的脖子上。大手就只是不动声色地放在那儿,平常并不影响人的呼吸,但手的主人只要想,立刻就可以把脖子给掐断。 这只大手的主人是谁这不难猜.但他老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长庚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继续翻阅邸报,试图用新的要闻冲淡这种令人细思恐极的微妙感。 ———————— 新的要闻终于不再是来自礼部,而是来自兵部了。 邸报上记载着自皇帝即位以来,辽东战场上各场战役的战果。 此外,邸报还部分摘录了皇帝接见察哈尔部使节阿穆岱鸿台吉时的对话和赏赐细节。 这些内容表明,皇帝已经批准了察哈尔部的援助请求,同意以察哈尔部出兵讨贼为前提,拨发救灾银两,以赈济受到白灾侵害的左翼诸部。为报答皇帝的圣恩,左翼三万户的数万精骑,不日就将对奴贼发起进攻。 届时,辽镇官兵也将按照经略熊廷弼的部署对奴贼发起反攻。 与此同时,皇帝还敕书属国朝鲜,令朝鲜为辽东官兵提供必要的援助,不得再如萨尔浒战役时那般推诿迁延,否则后果自负。 李长庚虽未历兵事,但也知道这是大战略。如果顺利施行,那就是大明、蒙古、朝鲜对女真奴部的三方围堵。可是,这个战略的不确定性实在是太大了。 蒙古人从不可信,甚至可以说,辽东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蒙古人是逃不了干系的。 自万历四十年到万历四十五年,林丹巴图尔统御下的左翼三万户曾三番五次地对蓟辽两镇的各处关隘发起大规模的袭掠。大明也相对地派出各镇的精锐深入草原直捣贼巢,并获得数次大捷。这有效地威胁到了林丹巴图尔的统治,也迫使其于万历四十五年送还了被掳掠的大明人口,以求与大明互市。可这长达数年的拉锯,却在事实上分散了大明对女真的注意。 如果引入女真视角,那就是大明与蒙古鹬蚌相争,女真乘机渔翁得利。假使在万历四十年到万历四十五年间,蓟辽边境未受蒙古人的侵扰,明军完全可以挥师东进对奴部发起打击,以维持女真各部的势力均衡,避免奴部一家独大。就算此前发生了高淮辽乱,辽东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只要圣君再临,与民休息,辽人之心未必不可复。 如果说蒙古不足信,那么朝鲜就是不足用了。 朝鲜是小国,没什么实力不说,还很有可能为了保存自身而做两边倒的墙头草。关于这点,徐光启甚至说过“鲜奴之交已合”的话。想驱使他们协助讨贼,怕是要重蹈萨尔浒之战的覆辙了。 还有,邸报里所谓的“后果”到底是指什么呢?总不至于直接把国王废了换一个吧,如果真是这样,又该由谁来执行,如何执行呢.不知怎么的,李长庚竟然又想到了徐光启。 不会!就算那条奏议是他提的,这个人选也不可能是他。就凭耶稣会的案子,皇帝就不可能把他和熊廷弼放到一起。熊廷弼和徐光启共事,纯属给这个“大三方布置”添加更大的不确定性。 想着想着,李长庚自作多情地想到了自己。如果皇帝命令自己带着军队和诏书直去平壤废黜国王扶持新君,那可真是威风但还是算了吧,这种差事还是交给能人来办比较好。李长庚不觉得自己是能办这种事情的能人。 李长庚甩甩脑袋,抛开白日幻想,并把剩余不多的邸报册翻得更薄了些。 新的要闻仍与辽东兵事有关,却不是针对辽东本身,而是关于西南的。 邸报上说,皇帝陛下以辽东地方兵多将足,无需再征调更多土兵为由,否决了四川永宁宣抚使奢崇明、贵州水西宣慰使安邦彦等人领兵援辽的请求,并令西南土司各安其分,不得擅出辖境。不过,为嘉其忠诚赤勇之心,皇帝已遣行人司天使,携数千两帑银,南赴各地犒赏。 最后,则是一些人事任免了,其中被李长庚特别注意的只有三条: 其一,改南京户部尚书汪应蛟为户部尚书,接到诏令后,汪应蛟务即刻进京觐见履职,不得辞让,不得迁延! 其二,升四川左布政使朱燮元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四川提督军务。 其三,转钦天监春官正汤若望为钦天监监副,撤销处罚、恢复俸禄。 “呼”看完邸报,李长庚长舒了一口气。可以说,这是他近些日子看过的最费脑子的一本邸报了。信息量实在太大,还需要细细品味。“拿去书房,今天晚上我还要看。”李长庚合上册子,将之地递给伺候他用饭的仆人。 “是。”那仆人接过册子,对另一个仆人使了一个眼色之后就迈步离开了。 但是,那仆人刚走出饭厅还没拐向书房,便急急地停了下来。“嘿!你这书办跑这儿来干什么?不知道外人不能进内宅吗?” (本章完) 出去耍 出去耍与友期行。 (本章完) 第424章 收网(中) 第424章 收网(中) 按照李长庚的规矩,不管是衙门的衙役还是外聘的书办,都不该出现在三堂内宅。就算有什么紧要的消息需要传递,他们也该通过在二堂值班的李家仆人才对。 书办没有因仆人的呵斥而停下脚步,而是一路小跑到了李长庚的面前。“大人,来人了!” “来什么人了?”李长庚皱起眉头,心里已然升起了开除该书办的念头。 “东厂的公公,还穿着飞鱼服!”书办这一嗓子,直接就把李长庚骇得站了起来。“东厂!在哪儿?” “在”书办气喘吁吁。“在会客厅。” 小半刻钟后,穿戴齐全的李长庚迈着紧张的大步来到了会客厅。一进门,他便看见一个倨坐在主座上的人。正如书办所说,这人穿着一身飞鱼赐服,身后还杵着四个年岁并不很大的年轻宦官。那架势让人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哟呵。跑得还挺快。”崔元端坐着,见李长庚推门进来,他也没有丝毫要站起来的意思。 李长庚眼角一抽,皱着眉头走到崔元面前,正欲行见面礼,却听:“你就是李长庚?” 听见对方直呼自己的大名,李长庚的不悦之情又加两分,但他仍旧行礼。“是,我就是李长庚。敢问公公尊姓大名,来我饷部衙门所为何事?” “姓崔名元,司礼监第二席秉笔崔提督东厂文升是我干爹。”崔元倨傲到了极点,还是没有半分站起来的意思。“至于我为什么会来您这儿,您应该知道才是。” 李长庚快速搜索记忆,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得东厂登门的事情。“我该知道什么?” “那就点您一下,”崔元竟然卖起了关子。“船。” “公公是为中旬过境的饷船而来?”李长庚坐了下来。 “嗨哟,”崔元拿腔作调地说道:“李饷部,您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啊?” 李长庚长出一口浊气,又道:“公公是为那两艘沉船而来?” “呵。您这不是知道吗。”崔元嘴角一翘,立刻甩出一弯挑衅的笑。 李长庚一凛。“这个事情我还没有上报,公公是如何知道的?” “‘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至于‘曹无伤’是谁,您自个儿慢慢琢磨去吧。”崔元定定地看着李长庚,仿佛要从他的脸上剜出二两油来。“在那之前,我想问问您为什么不上报?” 李长庚的面色虽然凝重,但他的眼里看不出丝毫慌乱。“海上风大浪急,时运不济还会遇上暗流暗礁,十船一沉,实属常事。若漂没一艘,就上报一次,只怕圣心也是时扰难安。而且我也查过了,船确实是不见了,人也没有回来。” “哼哼呵呵。”崔元咧嘴轻笑,“您那也叫查?可别说笑了。” 李长庚的面色变得更加凝重了,听这话,东厂不只是知道了这个事情,而且似乎很早就来了。“崔提刑的意思是,东厂查到了其中的隐情?” “隐情?呵。”崔元伸手拿起放在茶几上的茶盏。“也算不得多隐秘。就像这盏盖一样,轻轻一揭就下来了。” 李长庚原以为崔元会顺势解释,可没想到,崔元说完前一句,竟开始品起茶来了。稍等片刻,李长庚终于沉不住气了。“崔提刑。那两艘船到底怎么了?” “漂没了啊。”崔元仍摆着那副惹人嫌恶的样子。“您不是已经调查过了吗?” “我是指您调查到的隐情。”多次受辱,李长庚的脸色已经略有些涨红了,但他依旧维持着表情上的体面,没有将鄙夷与厌恶表现出来。“您若不直言相告,我又当如何处理呢?” “处理?”崔元轻轻地吹了一口,可饮用的时候还是吃到了两根浮茶。“不必劳您费心了,我已经传调了巡抚衙门的人来协办此案了。” 李长庚骤然站了起来。“东厂凭什么传调巡抚衙门的人来干涉我饷部衙门的事情!这是越权,孙稚绳不会来的!” “噗。”崔元将浮茶吐了回去。“孙承宗已经来了,这会儿正按我的指示拿人呢。” ———————— 一阵整齐但急促的脚步声惊扰了林间的飞鸟和田间的蜻蜓,更引得小憩之后恢复劳作的农民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他们抬头望去,惊恐地发现数以百计的步兵正在数名的骑手引导下朝着自己的村子前进。 农民们赶紧将拿在手里的几株秧苗插进地里,然后拿起农具尾随这队兵回到村庄,有几个跑得快的甚至在兵士进村之前,就赤脚飞奔去了乡中长老的家里。 乡老们闻听消息,心下大惊之余赶忙出门相迎接,正在村口与茅元仪亲领的标营兵撞了正着。 为首的乡老很见识,一眼便认出了茅元仪身上的四品武官补服,连忙领着其他乡老和在场的乡民上前跪迎。“小老叩见将军。” “起来!让开!别挡路!”茅元仪冲他们喊道。 为首的乡老本想询问茅元仪带兵来此所为何事,但他又不敢忤逆,最后也只好半爬半走地带着众人挪到道路的两侧,呆呆地站着。 在东厂番子指引下,大部队很快就挺进到了目的地附近。不需要茅元仪再招呼,标营兵每过一个路口就按事先的计划自动留下一个伍把守。当茅元仪来到那座大宅院门口的时候,这个足有上千人的聚落也被封锁了起来。 “三叔公,这是哪个衙门的兵啊?”年轻的族长这时也来了,他走到为首的乡老身后,看着驻守村口的士兵小声问道。 “我怎么知道,”三叔公一面轻拍前襟的泥土,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那些兵士。“但肯定不是海防营的兵。” “您说他们来咱们这儿是要干嘛啊?”族长点点头,这村落离北塘要塞很近,少不得与驻扎于此海防营打交道。 “我怎么知道,”三叔公摇头道。“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怕不是跟那些外乡人有关系吧。”另外一个稍年轻些的乡老在三叔公的耳侧说道。 “嗯啧。”三叔公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当时就说不要让这些外乡人住进来吧,你不听,就非要贪那几十两银子。”三叔公的小儿子和族长年纪相仿,但因为是老辈子,说起话来也就没什么客气的。 “小声点儿!”三叔公侧头就在小儿子的脑袋上来了一巴掌。他们的动静引起了标营兵的注意,不过兵士们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把视线收了回去。“我这钱也不是给自己拿的呀,都用来修祠堂了。”族长不服气,他看向三叔公,试图寻求支持。 “福也,祸也。祸也,福也。”三叔公点点头。“祖宗会保佑我们的。” “哼,祖宗保佑.”三叔公的小儿子翻了个白眼。“少不得要破多少财,才能免这场灾呢。” ———————— 咚咚咚! 茅元仪的亲兵敲响了联合商团驻地的门。 “谁在外边儿。”早在过来应门之前,那负责留守驻地的陈家奴仆就听见了大队的人马整齐移动的脚步声。 “开门!”亲兵只以大喊回应。 陈家奴仆就早已有了警惕,此时如何肯去开门。他迈开步子转身走去,可还没等他招呼其他成员,身后就传来了大力撞门的声音。 “干什么呢!?”李来财听见动静,快步走来。 “来财爷,有人在撞门!”陈家奴仆的心跳已经快到了极点,惊恐之下,他仿佛听见了门闩断裂的声音。“锦衣卫来了,锦衣卫来抓我们了!” “别慌!”李来财让这一声惊叫激得浑身的血都凉了。 咚!又是一次大力的撞击。李来财毛骨悚然,只感觉这一下不是撞在门板上,而是撞在他的心里。 “干脆.”这时,醉醺醺的陈二爷也从房里走了出来,他的手里还捏着一把出鞘的刀。“跟他们拼了吧!” “拼什么?跟谁拼?”李来财侧头看去,一见那闪着寒光的刀刃,整张头皮立时就麻了。“你疯了!快他妈把刀拿回去塞刀鞘里。” 咚! “塞什么塞?我们有十二个人,十二把刀,就算是锦衣卫来了也能杀出去。”陈二爷的眼睛都红了。 “二爷!拼不了的!”那守门的陈家奴仆也反应了过来。“听这脚步声恐怕来了上百人!还是赶紧跑吧” “既然来了这么多人,各处肯定都有人看着,跑不掉的,我们没有退路了。”陈二爷早年有个儿子,但不幸得病死了。他光棍儿一个,烂命一条,既不怕死,也不怕牵连谁,中午还喝醉了。现在陈二爷整个人都被气血和梁山好汉的幻想笼罩着。“还不如杀一个痛快!要是能杀两个,哼哼!也算是好汉。” 咚! 其他人与业已陷入癫狂的陈二爷不同,就算没有家人拖累,他们也不愿意就这么白白地送命。主家势大钱多路子广,只要能扛住,总归还是有希望的。 李来财给陈二爷身后的几个李家仆人使了眼色。那几个仆人立刻会意,齐齐发难,几乎瞬间就把陈二爷按倒了地上。陈二爷惊怒挣扎,大喊大叫。这时,陈家的仆人就站在两旁,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助自家的领队。 咚!这回,院子里所有人都听见了木质断裂的声音。那根比成人的小臂还粗的门闩终于快撑不住了。 “愣着干什么,快把他手里的刀下了扔掉!不然我们都得完蛋!”李来财也不管外面听不听得见了,冲着呆立的人群就是一声喊。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为了报这些日子的折辱之仇。李来财话音刚落,便有一个郭家的仆人拿着堆在院子里的棍状木柴冲了上去,对准的陈二爷脑袋就是一记猛砸。 陈二爷哪里得受住这突然一击,当时就被砸得昏死了过去。李家的仆人见状,赶忙伸手掰开陈二爷拿刀的手。将他手里的刀子给卸了下来。 咚! 农家大院的门被撞开了,数十名带盾持刀的士兵分成两列涌进大院,很快便将院子里的众人给围了起来。李来财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四品武官正缓缓走来,在他身边,还跟着几个正揉肩捏臂的壮汉。 “出来一个能说话的。”茅元仪踏进大院,几个亲兵立刻在他的左右两侧形成了犄角拱卫之势。 李来财迈步上前,直到茅元仪的亲兵打出手势,他才站住。“我是商团的领队李来财,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呵。”茅元仪并不回答李来财的问题,冷笑一声道:“你们这门闩够硬的啊,我换了两茬人才给它撞开。不开门在里边干什么?” 李来财一语双关:“大人不表明身份,一上来就让人撞门,小的们还以为是山贼来劫门了呢。” “地上那个躺着的是怎么回事?”茅元仪还是不接他的茬。 “回大人的话,我们中午吃了酒。这人的酒量很不好,喝一丁点儿就上头,一上头脑子就发昏,他以为山贼劫门,所以拿着刀准备自卫,”李来财伸出手,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刀,用颤抖的声音大声解释。“哪知道刚跑到院子里就酒醉昏倒了,好在没被自己的刀给扎着,不然还真不好跟您老解释。” “哼哼。”茅元仪皮笑肉不笑哼了两声,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众人,却只数到了十个。“怎么才十个人,还有两个呢?” 李来财大骇,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问你话呢。另外两个人呢?”李来财久久未答,亲兵出声催促。 “喝醉了,在”李来财瞳孔震颤,用尽全身精力才堪堪稳住心神。“在里边儿睡觉呢。” “去。都给我逮出来。”茅元仪话音一落,立刻就有十个士兵从包围圈中分离出来,开始搜屋。 “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袖袍下,李来财双手紧捏,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说些明知故问的屁话。你们被捕了,老实待着别乱动,更不要有非分之想。到时候刀剑无眼,可就只有自己受着了。”说罢,茅元仪又挥手下令,“都绑起来。” “是。”又有二十个人从包围圈中分离出来,以二对一的比例准备捆缚捕拿商团成员。 与此同时,更多士兵涌入大院,迅速补充因为两次抽调而变得稀疏的包围圈。 “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们到底是谁!”李来财大喊道。 “你们犯了什么罪,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至于我们嘛,”茅元仪拖出一个让人心悸的尾音。“待你们和那个叫刘惟善的见了面自然就知道了。” (本章完) 第425章 自查其漏,自曝其丑 第425章 自查其漏,自曝其丑 北塘要塞是南北双炮台以掎角之势共轭主河的格局。北营炮台所在地的地势较低,就算通过人工夯土强行垒高地基,北营炮台的海拔仍然低于南营炮台所处的天然高地。 南营炮台不仅地势高,而且占地面积也更大,所以自嘉靖年间建成以来,南营炮台就一直被作为主炮台和大本营而使用。 南营炮台四面环水,对海的正面更是有天然壕河以及人工开凿的护城河,这两条只通过蓟运河连接的水道作为屏障。南营炮台只有一个营门,就设在背海的后面。营门口有一个木篱笆围成的小营区,勉强充当了瓮城的作用。 木质瓮城的入口正对着人工开凿的护城河,护城河上搭着一座浮桥。这座浮桥只是一处常年存在的临时入口,而不是通往南营炮台的正式通道。一旦敌军自海路入侵,这座浮桥就会被撤掉,乃至炸掉。固定存在的正式通道在南营炮台的右后方,并长期被部署在角楼及其周边的火炮瞄着。 “联合商团”被茅元仪一锅烩之后不久,由孙承宗亲自率领标营主力也在南营炮台以西三里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传我的命令,摆开阵势,就地扎营。”部队停下后,孙承宗继续下令。 “是!”亲兵拨马逆行,先后向左部千总和两司把总带去命令。 “孙中丞,”孙承宗刚下马,随军行动的孙月融便凑到了他的身边。“咱们为何不直接进城把李为栋拿了,而要在此处扎营呢?” “咱们能看见他,他自然也能看见我们。”孙承宗将马缰递给迎上来的马弁,沿着蓟运河遥望仿佛近在咫尺的北塘要塞。“如果他决定来个鱼死网破、狗急跳墙,恐怕咱们就吃炮子了。” “不至于吧。”孙月融说道:“他要是对我们开炮那就是明着造反了。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他愿意干,他手下的兵将都不会跟着他干。” “若不疑人,就把人往最好的地方想。若怀疑人,那就得把人往最坏的地方想。如此谋划,才能做到万无一失。”孙承宗解释道:“虽然只要李为栋的脑子清醒就不会造反。但万一他和他手下的某些人脑子发昏,就是要冒着被族诛的风险开上两炮,也会让场面变得更难收拾。没必要让这么多人冒着被炮击的风险过去。” “学生受教了。”孙月融点头拱手,又问道:“那您要怎么拿下他呢?” “当然是稍借天威,然后再传他出来。他要是不来,我就停了他的职,再让他手下的人把他绑出来。”说罢,孙承宗侧头看向另一个亲兵。“去,叫旗牌官把王命旗牌请出来。” “是!” 正此时,一个负责把守城门的管队急吼吼地冲进了位于南营中央的官衙。他一边跑,一边大喊:“将军!将军!” “怎么了,”李为栋放下手里文书,抬头看向那管队。“那些狗才又来了?”虽然李为栋对李来财一行向来礼待有加,但他的内心深处是很不愿意与这些虱子一样的人物打交道的。 “不不是,”那管队大喘了两口气。“属下看见有一支部队正朝炮台而来!恐怕有上千人!” “什么!?”李为栋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哪个方向?打的谁的旗号” 管队答道:“从西面来,走的官道。至于旗号,暂时还看不清。”管队跑来通报的时候,巡抚标营还在快速移动,王命旗牌也还没有被打出来。 李为栋沉默片刻,大喊道:“传令兵!” “将军!”传令兵很快走来候命。 “打我的旗,出城问问,看是哪家的神仙过来了。”李为栋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是。”传令兵转头离开后,李为栋又看向那管队。这时,他的脸上已然没了惊骇,但又多了忐忑。“你回去整队,让手下的人看起来精神点儿。” “将军已经知道是谁来了?”管队问道。 “这么多人走官道过来,不打招呼,没有风声。除了巡抚标营,还能是谁。”李为栋苦笑道:“恐怕,咱们的孙巡抚也亲自过来了。” 管队默然点头,拱手告辞。他刚转身迈出两步,却又听见李为栋吩咐道:“再备四匹马来。” “只要四匹?”管队回头。 “对。只要四匹。”李为栋摆手。“再去把那三个人也给我叫来。” “是。” “唉,”看着管队逐渐远去的身影,李为栋长叹出一口气。“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 ———————— 约莫两刻钟后,李为栋派出的传令兵回到了南营炮台。这位传令兵并非孤身折返,其身旁,孙承宗派来的亲兵正与他并肩而行。两人一路来到护城河岸,还没过浮桥,就看见了骑马立在对岸的李为栋。在他的身后,还跟着驻守南营炮台的千总以及两名把总。 “将军!”传令兵驱马来到四人面前,但亲兵却仍留在桥头。 “来的是巡抚标营吗?”李为栋开门见山地问道。 传令兵还没说话,亲兵就开口了,他高声说道:“敢问您是海防营的李游击吗?” “我是!”李为栋大声回应。 “孙巡抚要您现在就过去见他老人家。”亲兵反手指向标营的方向。 “好。”李为栋没有多问,直接就点了头。“我们这就去!”他轻夹马腹,马儿立刻动了起来。他身后三名中层军官也跟着动了起来。四人策马上桥,刚走到浮桥中段,孙承宗的亲兵就调转马头,驱马离开了。李为栋见状,赶紧加速过桥。没多久,四人就追着马蹄扬起的灰尘来到了临时结成的军阵前。 “下马!”李为栋在军阵前方莫五十步的位置勒住了马缰。随着他一声令下,那些中层军官便跟着他下了马。 四人未带随从,只能自行牵着马匹,朝着军阵缓缓行进。未行数步,李为栋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矗立于军阵中央的王命旗牌之上。与孙承宗所设想的情景大相径庭,李为栋非但没有被那面代表皇权的旗帜所震慑,反而显得异常平静。在他看来,巡抚都御史代天巡狩,携王命旗牌随行,乃是理所当然之事,无甚可惊。更重要的是,李为栋的心中从未生过反抗之念。 “请诸位暂且将兵器交由我们保管。”在阵前截住李为栋的,是标营左部千总秦良弼。 秦良弼是万历四十七年的武进士,中进士以来,他一直在京营操练新兵。及至巡抚标营成立,亟须补充中层军官以完善的指挥体系,兵部才将秦良弼调派至此,给年轻到差不多可以给他当儿子的新任游击将军茅元仪打下手。 秦良弼偶尔会幻想,如果孙巡抚不直接上疏请求皇帝陛下特简茅元仪,说不定坐在游击位置上的人就是自己了。这显然是毫无意义且不可能实现幻想,因为像他这样的新科武进士,只有像茅元仪这般走皇帝特简超擢这一条路径才有可能得到游击将军这种级别的实缺,否则就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熬资历,积军功。能在中进士之后的第二年就外放千总,都算是他运气好的了。 “我们什么家伙都没带,除了人就只有马,”李为栋一面微笑说话,一面轻拍马儿的脖子。“可以劳烦你,帮忙照看一下马么?” “当然。”秦良弼点点头,顺势朝李为栋的腰间看去,李为栋也很配合地举起了双手。“你要是不信,可以来搜。” “哈哈。”李为栋表现出的善意,搞得秦良弼有些尴尬。他干笑两声,摆手驱散了拦在入口的人阵,又招来几个人给海防营的军官们牵马。“李游击说笑了。请跟我来吧,中丞和公公正等着诸位呢。” “公公?”李为栋顿时一凛,忙跟上去问道:“敢问是哪个衙门的公公?” “东厂的孙掌班月融。”秦良弼回答道。 “孙孙掌班为什么会来这儿?”李为栋咽下一口唾沫,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发干嘴唇。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而沉稳,但因血气上涌而逐渐泛红的脸颊,却悄无声息地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秦良弼侧头看向李为栋。“您见了他老人家不就知道了吗。”秦良弼并非不愿透露,而是根本没法透露。和他相比,李为栋都算是悉知内情的。 “呵呵,也是。”李为栋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只几句话的功夫,李为栋一行人就顺着秦良弼的引导,在耸立的王命旗牌下,见到了巡抚孙承宗和掌班孙月融。 李为栋快步来到那一袭红袍的面前,单膝下跪,抱拳拜道:“属下,天津海防营游击李为栋,携驻南营千总韩仲琦,把总汪一鹗、项士俊,拜见孙巡抚!拜见孙掌班!” “属下拜见孙巡抚!拜见孙掌班。”韩仲琦、汪一鹗、项士俊三人也跟上来行礼。 李为栋的低姿态让孙月融有些意外。他飞快地睨了孙承宗一眼,看见的仍是那张肃然无动的老脸。 孙承宗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要是李为栋这些人真的狗急跳墙在北塘策动一场兵变,就算能迅速镇压下来,场面也会很难看。最紧要的是,这很可能会影响他在皇帝心中的形象。 “诸位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孙承宗四平八稳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谢孙巡抚,谢孙掌班。”李为栋等四人再拜起身,但仍垂着头。 “李游击。”孙承宗定定地看着李为栋。 “属下在。”李为栋心跳加速,体温也开始升高。 “你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过来吗?”孙承宗问道。 “知道。”李为栋果决而恳切的回答让孙承宗也有些意外了。他下意识地望向孙月融,看到的却是一张更加茫然的脸。 “既然知道,那就请李游击说说吧。”孙承宗收回视线,继续凝视李为栋。 “是。”李为栋应了一声,随后伸手摸向胸口,从怀里掏出两本厚度相当的册子。“这是海防营现役兵员的名册,以及军饷、军粮、军械等物的支用与存储记录。目前,天津海防营共有战兵一千五百八十二人,相较额定之二千五百人,缺员九百一十八人。有堪用大小战船共二十一只,相较额定之五十只战船,缺额二十九只。有各色火炮共二百四十二尊.” 李为栋报菜名似的,缓缓将天津海防营的现状背了一遍,听得孙承宗的嘴巴都张开了。他可不记得自己曾对李为栋下过查账造册的指令。 “.细节都在册上,请孙巡抚,孙掌班过目。”念完,李为栋又跪了下来,他高举册子,做出双手捧献的姿势。李为栋一跪,韩仲琦、汪一鹗、项士俊三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嗯,看来诸位确实知道。”孙承宗眼神一动,拿过那两本册子随手翻看的同时,也有意地收起脸上所有的表情,淡然地问道:“这两本册子什么时候做的?” 李为栋早有腹稿。“马同知、张同知离开中卫回到治所后不久,属下便听闻了孙巡抚的高义之举,心下动容之余,立刻着手自查其漏。一直等着孙巡抚传唤问话,好自曝其丑,痛改前非。今日得以将此二册交予巡抚,也算是了了属下的一桩挂怀。” “消息还挺灵通。”孙承宗如何听不出李为栋的言下之意。他拍了拍手里的册子,似笑非笑地说道:“既然李游击已然自查其漏,料想业已备妥了相应的辩白之辞。说吧。” 纵使李为栋确有应对之腹稿,但听闻此言,他还是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属下治营多年,尸位素餐,致使海防糜烂,不敢辩解,甘愿受罚。” “真就甘愿受罚?”孙月融拿腔作调地插话进来。 听见孙月融刻意发出的尖利声音,李为栋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脑袋。 “那你就跟我去东厂提刑司吧,那里有的是罚给你受。” (本章完) 第426章 海防营的窘境 第426章 海防营的窘境 “这”李为栋瞳孔一缩,全身的肌肉都收紧了。 李为栋可不想受什么罚,更不想去东厂受折磨。他刚才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全都是言不由衷的以退为进之辞。他就是因为听说了左右两卫被孙承宗召去中卫,最后得了个从轻处罚的结果,所以才想着主动自查交代好争取一个宽大处理。 至于孙承宗先前所说的辩解之词,李为栋确实也已经想好了。他是万历四十五年才被升调到天津来补海防游击的。此前,李为栋一直在大同的威远堡做守备。 李为栋到任的时候,天津海防营的现状差不多也就是这个鸟样,他并没有使情况变得更糟,不过是循着前人的先例,该干什么干什么而已。至于整饬海防营,使之恢复到二十几年前汪应蛟备倭天津时样子,李为栋想也没想过。或者说,这根本不是他这么一个海防游击能单独做到的,想了也是白想。 海防营的兵员主要来源于天津三卫的军户。三卫武嬉兵弱,挑完一圈,别说募集到足额的精壮,想靠着老弱把那两千五百人的员额填满都得给三卫放大血。 虽然按理来说,当地军户若不足以充营兵,也可以靠着募兵来解决兵员问题,但天津海防营完全没有那个预算。 大明各地营兵的军事消耗主要依靠两个来源,一是地方自给,二是中央转移。天津卫所糜糜,三卫的武官甚至不太乐意让卫所的军户吃饱,且不论兼田隐地,就算是每年军屯得到的粮食,都恨不得全往自家扒拉。 至于中央的转移支付,那确实是有的,在孙承宗来到天津并单独划出巡抚辖境之前,天津的兵务一直归蓟辽总督管辖。蓟辽两镇作为拱卫京师的边防重镇,每年都能得到来自户部太仓库的饷银。然而,天津并不是与敌人直接接触的前线地带,倭乱平息之后,敌人从海上入侵的风险也大大降低了。更重要的是,户部每年拨给蓟辽的饷银是有定数的,最多也就几十万两。既然海波平静,天津地面无甚大事,那么蓟辽总督署自然不会白白地将资源给倾斜到天津海防营的头上。 照着难听的来说,李为栋这些人就算是想吃空饷,也没多少粮饷给他们吃。如果孙承宗仔细翻阅李为栋给他的那两本册子就会发现,按照海防营每年获得的粮饷来算,李为栋能维持现在这么一个规模就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为栋绝没有册子上所表现的那么干净清廉,空饷吃不到,他们也可以从普通兵士的嘴里扣吃食出来,当兵的少吃两口,为将的就能多吃两口,这也就是所谓的喝兵血。反正天津也没有什么战事,只要能维持一支小规模的精锐机动力量,用以保证周边村镇不为大规模的盗贼所侵扰,他们就能对上交代了。 李为栋原想的是把册子做出来,待某日被孙承宗一张宪牌传去中卫,他便像现在这样献上册子,摆出痛改前非的姿态,婉转表达心中所想,以求获得巡抚孙承宗的谅解。如果能像左右两卫的主官那样保下官位自然最好,就算最后保不下官位,能混个体面的结局也行。要是保得住官位,孙巡抚又能弄到银子,他也可安心练兵,协助孙巡抚弄一支像样的部队出来。 哪晓得计划赶不上变化,孙承宗并不照猫画虎地发宪牌让他去中卫巡抚衙门述职,而是亲自带着标兵来了。而且不仅带了标兵,身旁还跟着孙月融这么一个东厂来的“地府判官”。 “呵呵哈哈!”就在李为栋紧张得不知作何言语之际,孙月融突然笑了。“李游击,你怎么不说话了,到底想不想去东厂?” “不不想。”李为栋向孙承宗投去一个乞怜的眼神。但孙承宗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那不就得了,求饶就说求饶该说的话,你装什么装啊。”孙月融翻了个白眼。“就没见过说自己不想吃饭的讨口子。你还是头一个。” 尽管孙月融的话说得很难听,但无论是脸上还是心里李为栋都没有丝毫愠意。孙月融话音刚落,李为栋就顺势把另一个膝盖也搁到了地上。“求孙公公饶我!” “呵。”孙月融并不越俎代庖,而是向后退了半步。“我又不是你的上官,求我有什么用。你还是好好儿拜拜孙巡抚吧。” “孙巡抚,请您老高抬贵手,拉属下一把吧!”李为栋长拜伏地。 “请您老高抬贵手,饶了属下吧!”韩仲琦、汪一鹗、项士俊三人更进一步,直接就磕头了。 孙承宗并不想接受这些人叩拜,尤其是李为栋。他挂的是三品武官衔,比孙承宗还高,就算如今以文制武,三品官跪四品官也是大大的违制了。要是有个礼科或者兵科的给事中在这儿,当天晚上就得写弹章参孙承宗一本。 不过孙月融可没想到这些,魏忠贤收北镇抚司的主官当干儿子皇帝都没意见,更何况小小营将的跪拜呢。他只以为自己给孙承宗挣足了面子,还得意洋洋地冲孙承宗笑了笑。就跟邀功似的。 “好了,好了。”孙承宗不好拂了孙月融的“好意”,但又实在忌讳,他灵机一动,侧向挪了一步。这样一来,李为栋等人的脑袋就是直面王命旗牌了,他们所拜的,也不再是孙承宗,而是皇帝陛下了。“你们的情况我会如实陈奏圣上,你们就静候发落吧。在此之前,我和孙掌班还有一个事情要问你们。”孙月融闻言睨了孙承宗一眼,不过很快就收回了眼神。 “二位上官但问就是了。属下必定知无不言!”李为栋赶忙道。 “大帐也搭好了,进帐再说吧。”孙承宗转过身,向着中军大帐走去。 ———————— 这既是一次紧急行动,也是一场标准的行军演练。从基本的武器辎重和足供三日的军粮马草,到中军大帐的长桌矮凳、文房四宝,再到显示巡抚辖境及其周边地区的地图,标营左部的辎重部队都有携带。 这些东西都是打包好的现成货,只要从车上卸下来,要不了多久就能建出一片营地。 中军大帐就设在王命旗牌的正后方,众人进去的时候,正案主座和侧座都已经摆好了,显示巡抚辖境及其周边地区的大地图也挂好了,但仍有亲兵正在忙碌。他们有的在往大案上放置文房四宝,有的在往木架子上倒腾孙承宗的甲胄。孙承宗的甲胄仍是沈采域留下的那副,不过经过军匠的改造,甲胄已经十分贴身而不再是那个臃肿的样子了。只要穿上这身甲胄,孙承宗立即就能从一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变成一个威武大气的将军。 “都出去吧。”孙承宗一声令下,几乎所有的亲兵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只有那些摆弄甲胄的亲兵,坚持把甲胄的各个部件都放到架子上才默默退去。 “你也出去。”孙承宗冲着跟进来的秦良弼扬了扬脑袋。 “是。”秦良弼一愣,旋即就和那几个摆弄甲胄的士兵一起退了出去。 孙承宗前往长案后落座,又摆手向孙月融示意。“孙掌班,请坐。”“谢中丞。”孙月融拱手道谢。 待孙月融坐下,孙承宗又道:“孙掌班,这里情况你更了解情况,还是你说吧。”李为栋一愣,偷偷地向孙月融投去视线。 “也是。”孙月融略一拱手便朝李为栋看去,正巧与李为栋来了个对视。“李游击,你又在想什么呢?” “没”李为栋赶忙低下头。“没想什么。”他真是看见孙月融那张倒笑不笑的阉人脸就犯怵。 “您还是仔细想想的好,尤其在我问你话的时候。要是答错了就不好了。”孙月融的嘴角仍挂着笑意,但他的语调里已然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了。 “是。”李为栋的额头上又冒出了冷汗。 “这几天有人到南营炮台来找过你吗?”孙月融看向李为栋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审视。 “.”李为栋瞳孔一缩,迟迟没有答话。孙月融倒也不急,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一问使李为栋确定了孙月融此来的缘由,但同时,他的心里又升起了更多的疑惑。他强忍着那股怵意,抬头看向孙月融。“回孙掌班的话,有的”。 “很好。”孙月融点点头。“找你的人叫什么。” “月初,饷部衙门的衙役来通知下官说.”李为栋还想打个哈哈试探一下,但他刚开口,就被孙月融给打断了。“李游击!你刚才想这么久,就是要说这个吗?” 李为栋暗自心惊的同时,却也略微窃喜于试探出了这当中的微妙。“除了公务上的往来,最近还有一个商队来找过下官。不知孙掌班是不是要问他们的事情?” “你觉得呢?”孙月融随口就甩了一个反问回去。 “或许.”李为栋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吐出一个字来:“是?” 李为栋真是不想跟这些麻烦事扯上关系。他离皇帝实在是太远了,就算是跳着脚也摸不到半点用以揣摩圣意的依凭。无法揣摩圣意,就不知道哪些人安如泰山,哪些人即将倒台,而不知道谁要倒台,就有可能得罪到不该得罪也不能得罪的人。 而且就算李为栋侥幸猜到了圣意,知道谁要倒台,这中间的任何一个层级,也能把他弄得罢官乃至丢命。就比如在他的面前坐着这两个人,孙承宗只需要在奏章里改几个字,就能把文义从回护变成弹劾。孙月融则更狠,单凭着海防营的现状,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李为栋弄进提刑司的大狱里折磨。 李为栋明白,自己毫无疑问是被扯了进去,但他摸不到圣意,更搞不懂这孙承宗和孙月融到底是要保这些人还是要搞这些人。他现在唯一确定的,就是面前这两个人很可能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不必在两人之间再做权衡。 “哼。”孙月融哪晓得李为栋心思如此活跃,不过就算晓得了孙月融也不关心。只听他冷哼一声,便接着问:“这些人都叫什么?” “下官只晓得为首的那个人叫李来财。”李为栋飞快地看了孙承宗一眼,想通过他的表情获取一些信息。没承想,孙承宗竟然正低着头翻阅他呈上去的那两本册子。 “那你知道这个李来财的身份吗?”孙月融连忙追问。 李为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敢问孙掌班为何会来查这么一个小小的商队啊?” “嘿!”孙月融显然不准备给他这个面子。“你还反问起我来了。我东厂查什么还轮得到你来问?”在孙月融看来,这个李为栋就是本案的重要证人乃至嫌疑人之一,若不是孙承宗似有意循左右两卫的例放过留用,他现在都已经叫人把李为栋抓起来捆上审问了,哪里容得他主动反问。 “孙掌班问什么,李游击答什么就是了。若是跟你没关系,又想那么多干什么。你这样瞻前顾后,支支吾吾,就算没关系,恐怕外人看来也有关系了。”孙承宗突然说话了。 孙月融和李为栋同时循声看去,发现孙承宗仍在翻阅记录,连头都没抬。 李为栋深吸一口气。“下官知道他的身份,他说他是武清侯李家的仆人。专门负责武清侯府在天津一带的买卖。” “他说他是.”孙月融捉出一个词。“也就是说,在这之前,你不认识他咯?” “确实不认识。”李为栋解释道:“下官虽与侯爷同为李姓,但怎么也攀不上亲戚。所以在宣大山西混了大半辈子才勉强在万历四十五年得到了一个游击的官儿。” “攀不上亲戚是你的福气。”孙月融眼神微眯,定定地看着李为栋。“说吧,他这几天到你这里来是为了做什么生意?” (本章完) 第427章 侵吞饷银 伪装漂没 第427章 侵吞饷银 伪装漂没 “这”李为栋又卡住了。 “唉!你倒是说啊。”孙月融真有些烦了。比起这种充满了瞻前顾后的问答,他更喜欢提刑司大牢里那种扬起鞭子就能听见答案的对话。“我可告诉你,这个李来财现在已经被抓了。到时候他吐了你没吐那可就有的好玩儿了。” “李来财被抓了!?”李为栋大骇。 “待会儿就过来了。你要是想见他,今天晚上我就可以安排你们见面。只不过,”孙月融顿了一下,阴恻恻地笑道:“见面的地方,恐怕就不是在这中军大帐里了。” “下官跟他也没什么好见的。”李为栋连连摇头。 “哼。”孙月融冷笑一声,接着又环视其余三人。“到底什么‘生意’?” 三人左顾右盼,彼此顾视,皆是茫然摇头。 “‘生意’是我和李来财一行单独谈的。”李为栋拧紧了眉头。“他们都不在场。” “终于肯说了。”孙月融也捏紧了拳头,要是能从李为栋这里得到一份有分量的口供,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他的功劳也会大些。“他找你谈什么生意,说仔细点儿!别这啊那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实在话来。” “唉。”李为栋又叹了一口气,五官仿佛扭在了一起。“李来财要我要我配合他侵吞月中运往辽东的饷银。然后再把这个事情伪装成漂没。” “好啊!”孙月融情不自禁地猛一拍巴掌。“这些吃屎狗东西都把主意打到宫里来了!” “你怎么说?”孙承宗也合上了手里的册子。 “当然是断然拒绝!”李为栋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哪里是什么买卖,这分明是断子绝孙的祸事啊。就算再借属下十颗豹子胆,属下也是万万不敢答应的!” “既然你没答应他。那刚才又为什么支支吾吾、犹犹豫豫的,半天不说话。”孙月融顺势追问。 “这我.下官就是个小人物,不幸掺和进这种掉脑袋的大事里.慌了嘛。”李为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总不能直说自己想试探这二位的来意,再相机行事吧。 “慌了?我看你是想给他们开脱吧?”孙月融白了李为栋一眼。 “没有,绝对没有!我跟他们也没见几回面,更不是亲戚,犯不着为他们开脱。”李为栋赔笑道:“就像您方才说的,攀不上亲戚才是福气嘛。” “孙掌班,还是问案情吧。”孙月融还想说什么,但孙承宗却打断了他的发挥。“李游击要是真的掺和进去了,这会儿也不会就这么乖乖地站在这儿让咱们问。” “是啊,是啊!”李为栋向孙承宗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属下绝没有掺和进这断子绝孙的祸事。” “就算不说饷船的事情,先前‘漂没’掉的粮船和货船上可还有他海防营的人在啊。”孙月融点点头,接着又把眼神怀疑的眼神重新投到了李为栋的脸上。“李游击,这你又要如何解释呢?” “那两艘船也是他们弄沉的?”李为栋疑惑道。 “你还反问起我来了?”孙月融笑道。 “下官确实不知道啊!”李为栋哭丧着一张脸。 “那就把你知道的事情拉出来仔细说说吧。”孙承宗说道。 “别想着撒谎隐瞒什么。”孙月融伸出手,很不客气地指了指李为栋。“你不说,别人也会说的。” “韩仲琦!”李为栋猛转过头。 “在!”韩仲琦一听见粮船、货船漂没的事情,就知道李为栋要点自己的名了。但纵使他已经有了心理预期,但真的被点到名的时候,韩仲琦还是感觉有一股寒意从自己的脚掌心一直蔓延到头皮。李为栋这满眼血丝的注视实在是太吓人了。 “那几个随船的兵都是你手下的人!”李为栋的声音仿佛野兽的低吼。“到底怎么回事,赶快跟二位上官说清楚了!” “下官又能知道什么,还是问问项把总吧。”韩仲琦侧头看向项士俊。“上个月随船的差事都是他这司在管。” 站在项士俊对面的汪一鹗长出了一口气。他心想:好在不是老子的人轮班。 “好嘛,一推二五六了是吧?”孙月融仍旧盯着李为栋。 “项士俊,到底怎么回事,快她妈说啊!”李为栋恶狠狠地盯着项士俊。 项士俊的尿都快给吓出来了。“卑职就是按例派人去船上随护监督。然后饷部衙门就派人来说船可能漂没了,问卑职随船的人有没有回来。卑职回说没有回来,之后也派人去那些兵的家里找了,没找到人,就.就按例.” 说到这儿,项士俊的整张头皮都麻了。他本想说按例回报核销,但为了多吃几个空饷,项士俊压根儿就没给那几个随船消失的兵核销。尤其是最早和粮船一起消失的那三个人,在饷部衙门正式确定漂没并送来抚恤之后不久,海防营照例发了一次月粮,项士俊就把本应发给那三个人的粮饷全给揣到了自己的兜儿里。 “所以你就按例把这些人的月粮给吃了。”孙承宗一看项士俊这样子,就把他猜了个大概。 “是。”虽然孙承宗的声音很平淡,可项士俊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卑职贪心不足,把上个月的本应发给他们的月粮扣下了,但卑职没吃他们的抚恤!饷部衙门拨下来的抚恤银子,卑职都给他们的家人了。” “谁管你这个,”孙月融压根儿不关心他有没有吃人血馒头。“接着往下说!” “卑卑职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项士俊用宽大的袖袍拭去额间细汗,“下官未能寻得失联之人,便遣人回报饷部衙门。随后,饷部核准造了漂没册,抚恤金亦随之发放。下官领得银两后,便差人送予其家属。至于其中是否另有曲折隐情,下官确是一无所知了。”“我可告诉你,那些人我们都已经抓了。他们要是把你攀咬出来,可就不是现在这么问话了。”孙月融秃鹫看烂肉似的盯着项士俊。 “卑职根本就没见过他们!若是遭了攀咬,那定然是狗急跳墙的诬告啊。”项士俊真是要哭了。 “你要怎么证明自己没见过他们?”孙月融问道。 “这这个如何证明得了啊。”项士俊被问得呆住了。从古至今,自证清白都是很难的。 “李游击。”孙承宗用指节敲了敲桌子,算是给这个岔出去的话题划了一个暂时的休止符。 “属下在。”李为栋凛然应道。 孙承宗问道:“以李来财为首的这些人都是什么时候来找的你?” “他们第一次找上门的时间,”李为栋的思绪纷乱如麻,他拧着眉头理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从一些碎片细节中回忆起和李来财等人见面的具体日期。“是上月的廿六。第一回见面的时候,他们并没有说要做什么‘生意’,属下也只跟他们吃了一顿饭。第二天,他们又来了,虽然这回他们还是没有提及生意,只说辽东的粮价物价都降了,问属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帮着抬一抬。属下觉得有些微妙,回说没有法子。他们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走了。” “第三天他们没来,不过第四天又来了。这回,他们一上来就说了‘侵吞饷银、伪装漂没’的事情。他们说,他们已经打通了饷部的关节,只要海防营能配合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饷船‘漂没’掉,他们就愿意以每条船五千两银子的价钱给属下报酬。属下不答应,他们就一直来。每来一回,价钱就抬高一些。最后一次过来时候,每条船的报酬已经被抬到一万两了。但属下还是坚决不答应,就这么一直跟他们耗着。再然后,二位上官就来了。” “人家三番五次地找你谈价钱,你就没想过要举发?”孙月融问道。 “我哎呀!”李为栋本能地想要说谎,说自己想过举发,但转念一想,还是觉得稍微诚恳一点会比较好。“下官不过是一个末流小将。侯爷从指甲缝里抠出一坨泥巴都能压死下官,下官心有畏惧,不敢举发。但下官从没想过同流合污,做这档子断子绝孙的杀头买卖啊。” “饷部的关节是什么?”从李为栋说出这个词开始,孙承宗就一直留意着。 “这个问题属下也问了他们。但可能是因为属下一直不答应,他们也就说得很模糊。”李为栋摇头道:“属下猜测,他们说的可能是负责船运的那些人。当然也可能是.”说到一半,李为栋把话头给掐了。 孙承宗也不追问,他微微颔首道:“我要你把刚才的回答,写成一个签字画押的供状。” “是!”李为栋立刻应下。“属下现在就可以写。” “很好。” ———————— 傍晚时分,两台大轿停在了天津巡抚标营左部驻地的营区门口。东厂提刑司司正崔元和专督辽饷户部侍郎李长庚掀开轿帘走了出来。因为孙承宗早就打了招呼,所以崔元一亮出腰牌,守门的标兵就一路把两人给带到了王命旗牌下的中军大帐前。 亲兵撩开大帐的帘子,孙承宗立刻就站了起来。他迎到李长庚的面前,拱手行礼道:“下官见过李少司徒,”李长庚挂户部侍郎的衔,比孙承宗这个都察院佥都御史高两级。“见过崔司正。” 崔元没有像上午见面时那般执礼甚恭,他只点了点头,就朝着孙承宗先前坐的椅子去了。 “孙稚绳,真是好久不见了。”自万历三十二年中进士之后,孙承宗就一直在北京翰林院供职。除了两次告假回乡,几乎一直在北京待着。四十三年六月,李长庚升顺天府府尹,虽然李长庚的任期短暂到只有八个月,但他也实打实地结识了不少“青年才俊”,在梃击案中大放异彩的孙承宗便是其中之一。 孙承宗从李长庚的语调里听出了几分埋怨的意味,于是说道:“下官久疏问候,还请李少司徒海涵。” “你来之前应该先派人跟我打声招呼的。我也好备一桌薄酒与你把酒言欢。”李长庚说道。 “要是能先跟您老打招呼,我何不直接就找您来办这个事情呢。”孙承宗正想回话,崔元却生硬地插话进来。“孙中丞,您说是吧?” 李长庚听得皱眉,崔元就差把“不信任”三个字写在了脸上了。 “.”孙承宗没有接崔元的茬,他循声看去,发现崔元已经跷着二郎腿在主座上坐着了。崔元的举动过于反常,让他的心里升起了些许疑惑。 “孙中丞,人都抓了吗?”崔元笑问道。 “都抓了,一共十二个人。”孙承宗点点头,抬起右手虚指了几下。“就在那边的军帐里捆着。”就在崔元和李长庚过来之前不久,茅元仪也按照事先的部署把李来财一行人给押到了驻地。 “十二个人.”崔元问道:“海防游击李为栋呢,还没抓?” “李游击也在营里,不过他没被捆着,可以自由活动。”孙承宗说道。 “可以自由活动?”崔元微眯起眼睛。“也就是说,您排除了他们的嫌疑?” “我不敢妄下排除嫌疑的断言。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李游击他们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也和这伙贼人有过接触,甚至知道这伙贼人想要干什么,但他们并不作为犯人直接参与这个案子。当然,这只是我和孙掌班简单问讯之后得出的的初步判断,如果能找到证据证明他们说了谎,那这个判断也能被推翻。”说着,孙承宗从怀里摸出一张折起来的长纸递到崔元的面前。“这是李游击的口供,已经签字画押了,崔提刑可以先看看。” 崔元眼前一亮,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捧接过长纸。“真是有劳您了。” 口供上的内容和李为栋先前说的话大体一致,但相较之前简单的口述,这番文字描述又多了不少细节。崔元看得连连点头,嘴角也上翘了不少。有了这份东西,他们至少可以把李来财一行人的罪定给死了。 (本章完) 第428章 投桃报李,做个恶人 第428章 投桃报李,做个恶人 “能给我看看吗?”李长庚默默地等着,直到崔元将供状折起来,他才上前问道。 “当然可以,”崔元单手将供状递给李长庚。“毕竟上面没写您的大名。” 李长庚接过供状,又在心里暗骂了崔元几句。不过,当李长庚的视线扫过供状,他全身的注意力瞬间就被上面的内容给吸走了。“竟然有这种事情?”李长庚瞪大眼睛,喃喃自语。 “李侍郎,您可得感谢我啊。若不是我东厂帮您揪出了这伙贼人,把这个要命的隐患除了,您可就大大的失职了啊。”崔元顿了一下,阴恻恻地笑道:“嘿嘿,哦不!李侍郎,您已经失职了。他们在北塘活动这么久,还‘漂没’了两艘船,难道您就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没有。”李长庚合上供状,将之递还给崔元。“如果这两起漂没真是人为导致,那我确实有失察之责。” 崔元半抢似的拿过供状,转手就将之还给了孙承宗,并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孙中丞,我要你明天一早,就带人去把寄生在那两艘船上的蛇鼠狼狈全给逮起来!” “这恐怕.”孙承宗刚想说话,却被突然闯进来的孙月融给打断了。 孙月融一撩开帘子,就看见崔元坐着,孙承宗站着。这让他的心里升起了些许疑惑。“奴婢叩见崔提刑。” “别在那儿傻跪着,那边儿站着去。”崔元随手给他指了一片空地。 “谢崔提刑。”孙月融再拜起身。 “听崔提刑这口气,东厂已经找到那两条船了?”李长庚瞥了孙月融一眼便收回了眼神。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崔元说道:“把这些人的亲戚朋友抓起来好好儿地拷打一番,不怕问不出名堂来。” “你怎么确定一定就能问出名堂来,”李长庚针锋相对地问道:“问不出来又当如何?” “在您玩忽职守的这段时间里,我们查到了许多事情。”崔元反问道:“您觉得,爹死了,儿子丧期未满就拿着您发的抚恤金去城里逛窑子、喝酒这种事情正常吗?” “不孝子哪里都有。”李长庚说道。 “我只是给您举一个最显见的例子,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更重要的是,在那两艘船‘漂没’之前,这伙贼人里的某些人曾和漂没船只的船主船员见过面。”崔元说道:“这些事情都是我东厂缉事跟踪调查知道的。只要他们不是直接把船给沉了,再把自己给淹死,那就一定有人知道他们的藏身处。” “跟踪调查.”李长庚望着崔元。“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孙承宗闻言,颇有些意外地看向李长庚,他确没料到李长庚竟会如此直接。 “我凭什么跟您汇报啊?您自己个儿琢磨去吧。”崔元当然不会回答。 “呼”孙承宗暗暗地呼出一口遗憾的浊气。其实他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崔元侧头看向孙月融。“明个儿,和孙中丞一起,去把那些人拿了严审,勿要把那两条船给我找出来。” “是。”孙月融应道。 “这个事情怕是不太好办。”李长庚说道。 “怎么?您还想要包庇他们?”崔元挑眼看着李长庚。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李长庚白了崔元一眼。“这些船夫水手多是当地的渔民出身,他们是一宗一族集群居住的,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崔元抢断了他的话。“李侍郎,你觉得孙巡抚这一千标兵是干什么吃的。现在海防营的人也被控制了,我们有人有船有火炮,哪个渔村挡得住?要是有刁民胆敢阻拦,直接以造反论处就是!公开杀几只鸡,这群猴子也就镇住了。你要是不敢杀人,我来开刀!”虽然从出京到现在崔元一直没动过武,但他手里的权限相当大,只要后续解释得通,经得起查,他甚至可以当街杀人。 “抓人、杀人当然容易。但若是真这么做了,很可能会影响到粮饷物资的转运。现在还有一万石粮食,八千石马豆,五万束马草,和十二万斤粗铁存在仓库里等待运输。”李长庚盯着崔元说道:“若是打击过甚,动摇海运,我可担待不起。” 崔元问道:“难道这茫茫大海上就找不出别的人来承运了?” “找得到,但要时间。”李长庚说道:“三月了,奴贼一定会趁着这个时候南下大掠,而熊飞白又想北进反攻,阻止建奴耕种。防守需要物资,反攻也需要物资。船运往来一天都不能停。照计划,明天就有三艘船要出航,这些船上的船主、水手都和那两条船的‘死难者’有着或近或远的关系。难不成你要把他们也抓了?” “那就从其他地方调嘛。”崔元建议道:“漕道上每天这么多船来舟往,征调他们来用就是。” “不行的。”孙承宗说话了。“漕运和海运完全是两码事。只要不是汛期,漕道永远都是风平浪静的。但海面水文复杂,暗礁嶙峋,若是让缺乏足够经验的漕船水手贸然下海,那真是跟找死没什么区别。就像李少司徒说的那样,可以找别人承运,但需要时间。” 李长庚深深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那要怎么办?难道就不抓了?要是找不到那些人,也就缺了关键的证据和口供了。”崔元问道。 “抓还是要抓的,不过最好让他们自己抓。”李长庚说道。 “什么意思?”崔元问道。 李长庚想了想,说道:“这伙贼人来我北塘翻云覆雨一个来月,‘弄沉’了两艘船,但也只‘弄沉’了两艘船.” “嘿哟,‘只’弄沉,您可真会说话。”崔元插嘴道。 李长庚深皱其眉。“上个月出海的大小船一共是六十二条,也就是每天两条。跟这个数比起来,又怎么不是‘只’呢?” “所以呢?”崔元道。 李长庚被崔元三番五次的冒犯顶得满脑袋都是火气。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所以我认为,有很多人并没有与他们狼狈为奸,这些村社也不是什么贼村匪社,既不是贼村匪社,也就没有必要一网打尽,更没有必要搞什么株连。我饷部明天就可以下一张宪牌,传这些村社的族长、乡老来衙门问话,再叫他自己把犯人揪出来。他们若是不愿意自查自纠,想玩儿什么亲亲相隐,再派兵镇压不迟。反正人就在那儿,能跑得了一个,也逃不走一村。” “孙中丞觉得呢?”崔元看向孙承宗。“这确实比直接弹压要妥当得多。”孙承宗点头道。 “那就这样吧。”崔元点头说道:“明天一早,巡抚衙门就下一张宪牌,把这些族长、乡老传过来问话。” 李长庚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事关海运,要下宪牌也该是我饷部来下。” “您的建议很好,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但我信不过您啊.”崔元侧过头,斜眼睨视李长庚。这姿态可谓是倨傲到了极点。“我要是信得过您,又何必劳孙中丞跑这么一趟呢?” 李长庚一下子就激动了,淤积大半天的火气在此刻彻底喷了出来。他一个大步跨到崔元的面前,猛一拍桌子,几乎吼道:“那你干脆把我罢免了吧!” 孙月融被骤然暴起的李长庚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你叫什么.”就在孙月融准备站出来维护崔元的时候,崔元抬手止住了他。 “我也想直接把您给免了,”崔元迎着李长庚的眼神。“但很可惜,我只是来查案的。主子万岁爷没有给我这样的授权。” “既然没有圣上授权,那你凭什么对我饷部的事情指手画脚!”李长庚大喊的声音连帐篷外都听见了。 “因为你饷部出了事,自己却没有丝毫察觉。我怀疑你牵涉其中,这不过分吧。”崔元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陈情的条子已经递出去了,圣上要是罢了你的官,我已经把你抓了。你现在还戴着这顶乌纱,无非圣旨未到而已。” “既然罢免的圣旨未到,那我就还是饷部的主官!”李长庚眼里闪烁着显见的火光。“要是办出了什么岔子,我自己担着就是!” “哼。”崔元白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孙承宗。“孙中丞,您觉得呢?” “这的确是饷部的事情。”在孙月融进帐之前,孙承宗就想说这话了。“巡抚衙门代办确实有越俎代庖之嫌。” “孙中丞还真是谨慎啊。”崔元嘲弄似的说道:“这大案的全功怕是要被人给分走咯。说不定还能虚造七级浮屠呢。” “.”孙承宗没有接崔元的茬。 崔元也不在意。“李侍郎,既然孙中丞不愿意接这茬事儿,那您就回去安排吧。待会儿我们就要审讯犯人了,您在这儿不方便。” “你!哼!”李长庚负气转身。孙承宗立刻就跟了出去。 崔元默默地看着二人的背影,竟莫名地笑了。 ———————— 不一会儿,孙承宗回到了中军大帐。这时,崔元已经站了起来,孙月融在他的身后站着。 “李饷部已经回去了?”崔元笑问道。 孙承宗默默地点了点头。 “学生失礼了,孙先生请坐。”崔元过礼。 “崔提刑如此作态,究竟是何意?”孙承宗没动。 “做恶人。”崔元迎到孙承宗的面前。 “我不明白。”孙承宗本能地想要退半步,但他的意识立刻就压制这种本能。 崔元解释道:“您老深明大义,为国除奸,但到底是一声招呼没打就来了北塘抓人,李饷部少不得要埋怨您越权行事。既然您不嫌弃和学生联名上疏,还多番赐教。学生也就投桃报李,做个恶人,帮您维持一下和李饷部的关系。如果圣上还愿意留用他,也方便二位通力合作。” 崔元说罢,孙月融立刻面露恍然。 孙承宗也有些动容,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投桃报李着实有些莫名其妙。他略一拱手,算是默默地道了个谢。“这么说,李饷部确实没有参与这件事?” “失察和懒政肯定是有的,学生对他的怀疑也是真的。但那伙贼人从没有直接找过李饷部,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也不足以证明他主导或是协助了此事,不然已经请旨把他抓了。”崔元说道:“但话又说回来,就算李饷部本人是干净的,他的衙门也不干净。” “崔提刑还查到了什么了?”孙承宗想到了李为栋所说的“饷部衙门的关节”。 “暂时还没有,”崔元把住孙承宗的臂膀,将他往主座的方向引。“不过学生敢肯定,这饷部衙门不干净,很不干净。” “怎么说?”孙承宗还是坐了。 “崔提刑,请。”孙月融也给崔元端了一张椅子过来。 崔元点头坐下,解释道:“最近这么一揽子破事儿都是因为海运改道,影响了那些贪得无厌的奸爵从辽事上捞钱。但您要知道,这不是第一次改道,李侍郎就任饷部之初,海运的路线本就是直到盖州。这第一趟去盖州的海船,还是李侍郎本人亲自押送的。那您猜,这海运的终点为什么改成了旅顺、金州?” 孙承宗知道崔元有意卖弄,也就没有答话,而是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示意他继续说。 崔元果然受用。“要么是李侍郎拿了好处,与这些人狼狈为奸,要么就是有人在李侍郎的耳边吹风,让李侍郎以为去盖州的这条航线很危险。” “崔提刑更倾向后者?”孙承宗问道。 崔元点头道:“单凭目前查到的事实来看,我确实更倾向后者。说得仔细些,也就是贪得无厌的奸爵先在海上制造‘漂没’,然后再通过某些人让李侍郎以为盖州航路危险。李侍郎为了降低字面上的损失,只得将北塘到盖州的长航线,改成北塘到旅顺、金州的短航线。这样一来,李侍郎就可以在账面上向朝廷、向先帝交差,那些人也可以靠着陆上商路大发横财。但如此一来,辽东得不到好处,朝廷也白白地有了损失。” (本章完) 第429章 问讯逼供 第429章 问讯逼供 孙承宗点头表示同意,又问:“崔提刑打算如何把这些藏在饷部衙门里的虫子给抓出来?” “这个容易。李来财这些人就在我们的手上,只要能把他们的嘴撬开,剩下的就只有按图索骥了。”崔元顺嘴问道:“孙先生已经审过了吗?” “还没有。”孙承宗摇头。 “就等着您老过来呢。”孙月融接了一句。 “那咱们现在就过去问一问吧。”崔元提议道。 “不急,还早。”孙承宗站了起来。“先用过晚饭也不迟。” “也行。”崔元让开路。 “就是不晓得崔提刑吃不吃得惯军中的伙食。”孙承宗对崔元笑道。 “咱们这种人,有哪个不是穷人家出身的,又有什么吃不惯的呢。没认干爹那会儿,能半个月开一回荤都算是奢侈的了。”崔元下意识地看了孙月融一眼,又转头奉承孙承宗。“更何况,能与孙先生共进晚餐,本就是学生的荣幸。” “那就请二位跟我来吧。”孙承宗摆手示意。 说是军中的伙食,但也并没有差到哪里去。过了油的糙米、酱爆的时蔬、盐炒的豆子、脱了水的腌腊肉,可以说该有的都有了。而且除了这些东西,还有几坛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米酒。 让崔元有些许意外的是,孙承宗不仅让茅元仪过来陪席,还把海防游击李为栋给叫来了。席间,李为栋活跃得简直堪称上蹿下跳。说几句话就要给人敬酒,敬过两杯就又要说几句婉转讨饶的话。 李为栋上窜下跳的时候,崔元一直留心着孙承宗的言语神态。崔元发现孙承宗虽然没有直说要放李为栋一马,却一直在暗示崔元,希望能给李为栋留条活路。 崔元一开始还不太理解,只以为孙承宗之所以有如此态度,是为了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稳住海防营。直到崔元听说李为栋见到孙承宗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海防营的现状全盘托出,崔元才明白孙承宗真的起了留用李为栋的心。于是崔元也就顺势对李为栋表达了善意。 不过,崔元并不真的打算在军务上说什么保荐某人的话,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孙承宗如何做,他回宫以后都只会客观地述职,尽量避免发表主观的意见。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酒席结束之后,孙承宗把李为栋给放了回去,却以协助查案的由头,把韩仲琦、汪一鹗、项士俊等中层军官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孙承宗授意茅元仪从标营里挑选的一批代理军官。 李为栋当然知道孙承宗这是在给自己上紧箍咒,但他并不在意,也没法在意。单凭那面树在中军大帐前的王命旗牌,孙承宗就能把他乃至整个海防营的全体军官全部停职了。孙承宗能放他回去,已经算是在表达善意了。 ———————— 吃过饭,孙承宗带着崔元和茅元仪、孙月融一起来到了关押的李来财一行人的大帐。把守军帐的标兵一撩开帐帘,崔元立刻就笑了。 借着黄昏的余晖,崔元看见帐中整齐地竖着四列三排一共十二根木桩,每根木桩上都反手绑着一个待审的人犯。 “你们都出去。”孙承宗向帐内看守囚犯的亲兵挥了挥手。 “是。”亲兵们抱拳行礼鱼贯而出,但帐内并没有就此清空。孙承宗知道留下的人都是东厂的番子,也就没说什么。 “哪个是李来财?”孙承宗问茅元仪。 “那个,”茅元仪指引道。“绑中间的就是。” “好。”孙承宗顺着茅元仪的指引径直走到李来财的面前,确认道:“你就是武清侯李家的李来财?” “小的就是李来财,”李来财没有试图起身,就这么扬着脑袋以一种极其不舒服的姿势,仰视孙承宗。“敢问大人是?” “天津巡抚,孙承宗。”孙承宗说道。 “原来是孙巡抚,”李来财有些意外,但心下又多了两分惊喜。“您不是在中卫吗,怎么到北塘来了?” “你应该知道才是。”孙承宗淡淡地回了一句。 “小的就是不知道啊。”李来财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不过您来得正好,赶快叫这些人把小的们放了吧!这当中肯定有什么误会,小的都能解释的。” “解释就不必了,你还是老实交代比较好。”崔元走到孙承宗身旁,孙承宗随即让出了自己的位置,使崔元可以直面李来财。 “您又是?”李来财侧过头,一下子就看见了崔元袍服上的飞鱼。李来财暗吸一口凉气,心也提了起来。 “东缉事厂,提刑司,崔元。”崔元在距离李来财一臂远的位置蹲了下来。“我这名号在京里还算响亮,你应该听过才是。” “听听过。”李来财的声音开始止不住的发颤了。 崔元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听过,那咱们也就别废话了。从你们这帮蛇鼠踏足北塘的那一天起,我东厂的人就开始盯着你们了,你们在什么地方住过,见过哪些人,乃至于你们做什么过事,我都一清二楚。我要一份翔实的口供,这样你们能少吃点儿苦头,我们也能省点儿功夫。” 李来财将视线撇到一边,不与崔元对视,但与之相反,他说话的声音却相当不小。“小的们不过是帮家里做生意而已,住店、见人、买卖、运输,有什么奇怪.” “你这鸟人喊这么大声干什么?喊给谁听呢!”不等李来财说完,崔元便甩开袖子,伸手钳住了李来财的下巴,紧接着又给了他一耳光。“别他妈东张西望的,看着老子说话。” 崔元这种姿势很难抡圆臂膀用腰部发力使全身劲打人耳光,但他这架势和眼神还是狠狠地把李来财给骇住了。 李来财声音小了不少,可他仍旧嘴硬。“您要是愿意听小的说这些琐事,小的当然愿意讲,但您这般对待小的,怕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死到临头还嘴硬,”崔元问道:“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吗?” “小的不知道。”李来财回说。“请崔公公指教。”崔元冷冷一笑:“你自己先算算嘛,算算从你被捕拿的地方走到这里,一共走了多久。算出来你就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走了多久.”李来财没太明白的崔元意思,直到愣了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似的张大了嘴巴。 “看来,你已经算到了。”崔元拍了拍李来财的脸颊,随后转头看向孙承宗。“孙先生,再把那份供状借学生一用。” “好。”孙承宗伸手入怀,掏出供状俯身将之递到崔元的手上。 崔元接过供状,朝一个东厂番子招了招手。“过来,扯着头发,把这个猪脑袋给我提起来。” “是。”番子两步走到立柱旁边,粗暴地扯住李来财那略有些油腻的长发。 崔元展开供状,对着李来财平举开来。“用你那狗眼睛好好儿看看,看看这上面写了什么。” 李来财的视线先瞄到了落款。看见李为栋三个字的时候,他呼吸顿时便是一滞。 “来啊,念啊,刚才不是喊得挺大声的吗,现在怎么哑巴了?”崔元指着关键的段落恶狠狠地说道。 “不,不!”李来财大叫起来,也不管会不会再挨一巴掌。 “你想说没有这回事?”崔元收起口供,接着就说出了一句让李来财胆战心惊的话:“我可提醒你,你哪天什么时候过的那座浮桥我都知道。” 李来财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小的确实去海防营拜访过李为栋,但绝没有说过这种话!他这是诬告!” “他,诬告你?放什么鸟屁呢?”崔元抬手将收好的供状递还给孙承宗。 “这就是诬告!”李来财竟然主动迎上崔元的注视。“小的们去炮台拜访李为栋,不想发现了他大吃空饷,大喝兵血的事情!他如此诬告我们,其实就是想借二位大人的手铲掉我们啊,请二位大人明鉴,切莫让李为栋这等小人欺骗了去!” 李来财说得信誓旦旦,本以为面前的两人会有所动容。却不想,无论是蹲着崔元,还是站着孙承宗,似乎都在以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观察着他。 “小的说的都是实话啊,”李来财又道:“这海防营里的兵最多只有额员的六成,而且战船不全,兵器糜烂,二位大人要是不信,去海防营查查就知道了!” “呵呵。”崔元笑着甩了甩脑袋。“我一直以为你们就是一群不会挑主子的蠢狗。没想到,你这庸才还真有两把刷子,连退路都找好了。我再跟你说一遍,你给我听仔细了,” 崔元的声音仿佛是通过牙齿摩擦硌出来的:“从你们这帮蛇鼠踏上北塘的第一天起,我的人就开始盯着你们了,你们住过什么地方,见过哪些人,做过什么事,我都一清二楚。还有,你们见过的人,做过什么事我也清楚。你要是想,我还可以给你看一看往上提报的底档。” “这”李来财瞳孔震颤。 崔元重重地拍了拍李来财的脸。“他有毛病,不等于你这个废物就是一块儿好料。我告诉你,我们已经开始找那两条‘漂没’的船了,你觉得他们还能藏多久?” “.”李来财没法接话,又低不下头,就只能闭上眼睛以沉默对抗。 崔元抬手又给了李来财两巴掌。“把你的狗眼睛睁开!” “您要用刑就用吧。”李来财被抽得嘴角一咧咧。他睁开眼睛,脸上不再有乞怜的神色。“小的们是清白的,来北塘只是做生意,没什么好交代。” “哼哼呵呵!”崔元笑着摇了摇头。“还指着你的狗主子牵着绳子把你从泥潭里拽出来呢?你就不怕他一脚把你踩死,然后借着你的尸身上岸?” 闻言,李来财的眼神不由得一闪,但他还是忍着头顶的拉扯感摇了摇头。“小的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早晚会明白的。”崔元站起身,冲那提着崔元头发的番子招了招手。番子会意松手,李来财的脑袋耷拉了下来。 “孙中丞,多说无益。这些走狗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还是找个地方用刑吧?也算是遂了他的愿。”崔元看向孙承宗。“我倒要看看他这鸭子嘴能硬多久。” “崔提刑,”孙承宗故意提高声调。“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是低调处理会比较好。” 孙承宗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的各色目光便齐齐地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孙中丞这是何意?”崔元面露疑惑。 孙承宗幽幽地说道:“事关国策,不可不问。事关勋戚,不可深问。此十三人而下,不可不问也。此十三人而上,不可深问也。” “您能说得更仔细些吗?”崔元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段话。 “很简单,把他们都杀了,”孙承宗扬了扬手里的供词。“再把人头割下来和这份口供一起送去各位爵爷的府上。” “杀狗送头,”崔元若有所思。“您是想要威胁狗主人?” “算不得威胁,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孙承宗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个案子虽然不复杂,但审起来很麻烦,尤其还有李来财这种打定主意想靠主家对抗审讯的。你对他用了刑,就算审出什么来,爵爷们也不会认,反而会反咬一口,说我们屈打成招。到时候,官司打到皇上那里去,又是一番拉扯。” “尽管爵爷们会因这场风波而有所收敛,进而停止干预海上的事情。咱们的差事也算是完成了。但是我们,特别是崔提刑您,难免会因为引发了这场不必要风波而受到皇上的责备。”孙承宗似乎真是站在崔元的角度在劝说他。 “所以我认为,与其这么闹一场,还不如把他们都杀了,接着再把人头做成头函和这份供状一起送去各位的爵爷的府上。爵爷们干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们心里有数,为了饰非自保,他们绝不会为了这几条狗而去皇上那里吵闹,这海面上也会平靖好一段时间。” (本章完) 第430章 再召传教士 第430章 再召传教士 孙承宗说罢,整个大帐的气氛仿佛凝滞了。这一番说辞骇得犯人们目瞪口呆,他们只感觉有一个刽子手正拿着一把沾满了血污的大刀站在自己的身边,只要崔元点点头并说出一个“杀”字,这把刀就会落下来,砍掉自己的脑袋。 犯人们紧张地望着崔元,但他却背对着犯人们,迟迟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在犯人们近乎绝望的注视下,崔元缓缓点头了。不过,他并没有吐出那个“杀”字,而是用略显迟疑的语调说道:“您这话说得倒是在理,可是这样一来,学生的全功岂不就没了。” “崔提刑此言差矣。皇上派您到天津,无非是为了保全海路,推行国策。只要这海路保全了,国策也顺利推行了,那您就有了全功,其他的都是添头。如果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因为审讯细究而和爵爷们起了冲突,这添头也就成污点了。”孙承宗嘴角一扬,笑得那叫一个高深莫测。 “而且说起污点,这些狗腿子其实也是爵爷们的污点,您把他们杀了,再把他们的脑袋送去府上做一个警告,那就是杀人灭口,帮着把污点抹了。说不定您回京之后,爵爷们还得请您吃酒呢。” 听罢,崔元的心中竟升起了一种知己之感。在孙月融来北塘之前,他确实做过类似的计划。如果皇上既要逼退勋戚,又要暗中保全勋戚,那他就杀几个狗腿子以两全。更有甚者,崔元连目标都选好了,武清侯李家和平江伯陈家的仆人不好杀,但博平伯郭家的仆人就没什么所谓了。一口气把郭家的人全杀了,然后挨家送头函,这样一来,既不怕日后被报复,又不怕镇不住剩下的猴子。 “有道理,不过今天先这么着吧。”崔元语调还是带着明显的犹豫意味。“再审两天,若是两天之后还审不出个所以然,再杀不迟。” “崔提刑还是想.”孙承宗话说一半,生生停住,颇有些点到为止的神秘感。 崔元笑着朝帐帘的方向缓缓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照您这法子做,虽然能把皇差办了,但我又能捞多少好处呢。要是能把这案子办瓷实了,说不定这抄家的差事还能落到我的头上,到时候.啧。” “如果能成,崔提刑怕是得.哈哈哈哈。”孙承宗也笑了,笑得很是奸猾做作。 “您急什么啊,您老能点醒学生,学生自然少不了您的好处!”崔元笑道:“您老且等着吧,再怎么也比那李为栋那仨瓜俩枣多。” “哈哈哈哈.”孙承宗爽朗长笑。但一出大帐,他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崔提刑还真是妙人。” “您老也不遑多让。”崔元拱手回敬。 “止生。”孙承宗看向茅元仪。 “中丞有何吩咐?”尽管茅元仪还没完全理解这两人言下的机锋,但也品出了些许微妙。 “把这些人分开关押,每人一帐。再派人轮班看守。”孙承宗下令道。 “是。” ———————— 五更未至,天色仍昏。但汤若望、邓玉函、罗雅谷等三名长于数学、天文的耶稣会士却已经在礼部衙门的正门口候着了。 等了一小会儿,那顶专属于礼部尚书的大轿终于拐过街角,出现在了三人的视线里。 不等大轿走近,礼部衙门的正门便适时地打开了。 守门的衙役揉着惺忪的睡眼从门后走出,见到三个洋人像望夫石一样眺望着街口,不禁感到意外。正准备上前打招呼,却见汤若望领着另外两名洋人,朝着越来越近的轿子跪了下来。 “属下汤若望叩见徐部堂。”刚看见徐光启的靴子,汤若望便叩首行下官礼了。 “学生邓玉函、罗雅谷叩见徐部堂。”另外两名耶稣会士也学着汤若望的样子对徐光启行见面礼。 徐光启弓身迈出大轿,一边整理衣袍,一边对三名耶稣会士说:“都起来吧。” “谢部堂。”三人再拜起身。 “东西都备齐了吗?”徐光启迈过门槛走进礼部大堂。 “都备齐了。”汤若望赶忙跟上。“法器昨天就已经送进宫了,法原初稿则在属下的怀里揣着。”所谓法器也就是测量天文之法的仪器,而法原则是有关天文历法的基础理论。 “昨天?”徐光启侧头看向汤若望。 “是的。”汤若望回答道:“昨日午休结束,宫里便派了一个史姓的公公来钦天监把法器都给收走了,说是要提前检查一下。” “嗯。”徐光启点点头。 “徐部堂,咱们什么时候进宫觐见?”汤若望问道。 “你慌什么。皇上这会儿还在用早膳,用过早膳还要晨练,咱们再过一个时辰进宫待召也不迟。”虽然没有刻意传播,但皇帝的作息习惯还是通过各种渠道从内廷传到了外朝。 像徐光启这种时常进宫兼职教书先生的九卿官员,甚至不止一次目击皇帝带着一群宦官、侍卫绕着三大殿晨跑。偶尔,皇帝还会把两位皇子拉进晨跑的行列,兼职的教书先生若是足够年轻,或者看起来还没有老得迈不动腿儿,也有可能在行礼之后恩沐殊荣,应邀陪着皇帝陛下跑一程。 徐光启知道,有些喜好写杂谈文章的大臣甚至已经把这件事情当成逸闻写进了自己的文集。只待文集刊刻出版,泰昌皇帝喜好晨练的逸闻,就会传遍大江南北,变成全国臣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乃至在后世衍生出一些桃色的宫廷故事。 “是。”汤若望赔笑点头。自教案落定的那天起,汤若望对徐光启的尊敬就变成敬畏了。 “既然你们都来了,就再把编撰历法的法原以及推演历法的法算说一遍,务必简明扼要,尽量少用那种佶屈聱牙的造词。”徐光启说道。“圣上日理万机,不见得有耐心听你们念洋经。” “是。”汤若望从怀里掏出传教士们整理出的历法法原初稿。“请徐部堂再过目。” “又改过了?”徐光启来到大堂正案后坐下,顺口对值班的衙役说道:“去把茶点备齐。” “是。”衙役领命离开。 “有一些增删,不过增删草案都还停留在草稿册上,还没有添注到这里边儿。”汤若望将法原初稿放到徐光启的案台上。“这还是之前给您过目的那份。”“那就不看了,你们直接说。”徐光启摆手,又指了指那几张摆在墙角的椅子。“都坐着吧。” “谢部堂。”汤若望拜谢落座。开始阐释新编历法所引用的西式法原,而徐光启则一心二用,一边听讲并纠正措辞,一边阅览积压的公文并给出批复。 徐光启知道,皇帝迟迟不给礼部增添侍郎,很可能有减少掣肘,让他放手去做的意思在里面,但一个人肩挑所有堂上事,还是太费神了。 ———————— 将近一个时辰后,徐光启带着汤若望、邓玉函、罗雅谷以及钦天监现任监正杨汝常离开礼部大堂,迎着渐起的天色从东长安门进了皇城。 众人刚到午门,还没进宫,便有一个在此等候的宦官迎了过来。 徐光启眼眉一挑,他认出了那位过来迎接他们的宦官。这正是不久前将他带往乾清宫,使他惨遭精神折磨的史方达。 “见过徐部堂。”史方达恭恭敬敬地给徐光启行了个礼,并顺遂地无视了钦天监监正杨汝常和三个洋人。 徐光启很快收拾好心情,还礼道:“史公公不必多礼。” “诸位请跟我来吧,圣上正等着呢。”史方达转身摆手,迈出步子。 “好。”徐光启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就领着四人快速跟了上去。 少顷,徐光启等五人都被史方达带到了乾清门门口。因为沈阳教案落定未久,所以乾清宫总管史辅明并未直接放他们进去,而是让人对他们,尤其是三个洋人进行了一次搜身检查,确定没人携带任何硬质物品,才亲自领着五人进了乾清宫院落。 搜身期间,邓玉函和罗雅谷简直就像两尊呆滞的木偶,任由宦官们摆弄。 尽管在接到召见的命令之前,汤若望已经不止一次生动地向他们描述了紫禁城的宏伟,但当他们真正置身于这座中华建筑美学巅峰造物中时,心中仍然涌现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邓玉函心想,如果天堂有其实形,那必然如紫禁城这般宏伟。可是天堂若真如紫禁城这般,那它的底色便不再是超脱世俗的幸福,而是井然秩序的压抑。 乾清宫正殿中央,王朝秩序的最高点,大明帝国绝对的独裁者,金字塔的尖历史尘埃,皇帝朱常洛正慵懒地斜靠在精致龙椅上。在他下首的东边,摆着一个平平无奇的木墩子,墩子上坐着一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成熟严肃的年轻人。 皇帝和年轻人是整个大殿里唯二坐着的两个人。就连陪随的大太监王安也只是站在皇帝身边稍稍靠后的位置。 汤若望立刻就认出了年轻人,那是年节期间在灯市上摆摊卖木雕的小摊主。小摊主也认出了汤若望,眼神里立时便闪过了一抹故友重逢的惊喜。不过,小摊主仍旧没有动作,在这种场合,他必要成熟严肃。 “臣徐光启叩见圣驾万岁,叩见大殿下千岁。”到今年末,徐光启就该改口称朱由校为太子殿下了,不过现在还不行。 “臣汤若望叩见圣驾万岁,叩见大殿下千岁。”汤若望虽已有心理预期,但真到确认的时候,心下还是凛然发颤。他不由得自我审视,直到再三确定初见时分自己并没有僭越之举,心中才稍有安定。 待行礼之声落停,皇帝开口了:“起来,都起来吧。” “谢圣上。”所有人都又磕了个头,才站起身来。 “徐卿,耶稣会选出新的头头了吗?”朱常洛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环游了一圈,最后定在了徐光启那张略显憔悴的老脸上。 徐光启凛然答道:“回圣上,耶稣会选了金尼阁担任临时监督。” “临时监督?”朱常洛幽幽地问道:“还指着龙华民回去?”此言一出,徐光启、汤若望、邓玉函、罗雅谷等人的脸色都变了。只有杨汝常神情稍安。 “回圣上,”徐光启舔了舔骤然干涩的嘴唇,回答道:“在华耶稣会上有罗马总会,罗马总会上有基督教廷。只有得到了总会的认可,和教廷的敕书,临时监督才能获得正式任命。” “罗马教廷远在万里之遥,这一来一回不知道又要多少时间。”朱常洛看向汤若望。“朕记得金尼阁之前那一趟往返,是从万历四十一年到万历四十七年吧?” 汤若望低着头,不知道皇帝在跟自己说话,也就没有立刻回答。 “圣上在问你话呢。”徐光启提醒道。 汤若望猛然反应过来。“回回圣上的话。臣确实是前年到香山澳的。” “六年时间,能做成多少事啊。就别白白浪费了。”朱常洛缓缓说道:“汤监副先前不是上疏请求开设翻译馆、建立藏书楼,以便翻译并收藏那七千余部西洋图书吗。西经东渡的事情,先唐有,本朝也可以有。朕允了。” “谢圣上!”汤若望大喜过望,赶紧跪地谢恩。 “起来。”朱常洛又看向徐光启。“徐卿。” “臣在。” “这些书既是金尼阁带来的,也就让他来掌这个事情。”朱常洛接着道:“罗马教廷那边怎么样先不管。耶录司挂牌后,礼部那边儿给金尼阁一个正式的官身,也方便他办事。” “是。”徐光启隐隐地意识到了这个任命存在的微妙,但他的回答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好了,这篇就算翻过了。”朱常洛略微摆正身姿。“汤监副。” “臣在!”汤若望的语调里洋溢着兴奋。 朱常洛翻手指向摆在大殿右侧空地上的法器,说道:“讲讲新制历法的事情吧,顺便也说说这些稀奇古怪的洋玩意儿有什么用。” (本章完) 第431章 世界上最高级的学术沙龙 第431章 世界上最高级的学术沙龙 汤若望犹豫了一下,提请道:“臣斗胆请求圣上允许邓玉函代臣陈奏。” “为何?” 汤若望肃然答道:“早在万历三十九年,邓玉函就被罗马猞猁之眼学院吸收为了第七名成员,来华之前便已名满欧罗巴。他在天学上的造诣远超小臣,若论资历,小臣只能算是邓玉函的学生。此外,这些法器亦是他从欧罗巴搜集而来。若无他的协助,小臣将一事无成。” “猞猁之眼学院,很有名吗?”即使是朱常洛也没听过这个机构。 “这”汤若望愣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中国皇帝解释这个由西洋贵族创设的会员制学院。汤若望憋了半天,脸都红了,最后还是邓玉函自己解释说: “草民斗胆启奏圣上。猞猁之眼学院与东林书院相类,既钻研经典,也交流学问。不过,相较于东林书院,猞猁之眼学院的规模很小。草民也正是在猞猁之眼学院与那座观天远镜的发明者伽利略相识并成为好友的。” 邓玉函之前从汤若望那里听说,皇帝对观天远镜及其发明者galileo颇感兴趣,还按着发音遥遥地赐了一个“伽利略”的中文名给他,也就连着提了一句。 皇帝果然来了兴趣,身子也前倾了不少。“伽利略也是猞猁之眼学院的成员?” “回圣上的话,草民是第七个被吸纳进猞猁之眼学院的人,而伽利略则是第六个。就加入学院的时间来说,他比草民早了差不多十天。”邓玉函回答道。 朱常洛点点头,又问道:“那你认识开普勒吗?” “开普勒?”邓玉函一时不太明白这三个中文发音对应西洋人名。 “johannes kepler。” “嘶!”邓玉函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他侧头看向汤若望,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最后却只得到一个茫然的摇头。 “看来你们确实认识。”朱常洛淡淡一笑。 邓玉函木然颔首,说道:“草民与kepler都是罗马人。照天朝的说法,甚至可以说是同乡,草民是konstanz人,他是weil der stadt人。这两个地方都在baden-wurttemberg。草民与kepler颇有交谊,相得甚欢。启程来华之前,也曾多次与他通信,交流天学之术。他是一位真正的天学大家。”说到这儿,邓玉函的脸上竟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 邓玉函一直把开普勒的回信带着身边。他想,皇帝应该就是通过都察院翻译馆提交的报告了解了这一点。 “既与天学大家为友,想来你也是天学大家了。请说吧。”皇帝的微笑充满了亲切,一下子就打破了邓玉函觐见前,在脑海中构建的恐怖独裁者形象。 “谢陛下。”汤若望和邓玉函同时拜谢。 这时,王安也示意在大殿里当值的宦官把那些法器给抬了过来。 最先被抬到众人的面前法器,是一个被固定住的九十度或者说四分之一圆。 邓玉函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待呼吸再次调整至平稳,他才缓缓开口说道:“此法器因其形制为全圆的四分之一,所以名四分仪。因《易经》有云,‘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所以臣等又将其穿凿为象限仪。该法器的功能在于测量星体的地平纬度,亦即其地平高度。观测时,只需转动象限环.” 邓玉函颤抖声音突然被皇帝的声音给覆盖了,“与其坐在这儿探头探脑的,还不如走近看。”朱常洛探出身子,拍了拍朱由校的肩膀。“去吧。” “是。”朱由校早就想走近看了,现在得了父皇允许,一下子就站起身走到了邓玉函的面前。“有劳先生了。”朱由校向邓玉函行了个学生礼。 “这”邓玉函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慌乱地还礼道。“草民.草民如何担得起殿下如此礼待。” “先生授业解惑,如何担不得学生一拜。”朱由校微笑摆手。“请先生继续讲解吧。” 邓玉函如沐春风,满面红光,说话的语调都高了两度。他一面拨弄四分仪上的部件,一面讲解道:“观测时,只需转动象限环,将游表对准待测星,从窥管中看到此星后,再观看游表所指的弧面上的刻度,就可以知道这颗待测星的地平高度。” 接着邓玉函又逐一介绍了测角仪、观天远镜、浑仪、浑象等诸多中外法器。 朱常洛在本科之外兼修了政治经济学和心理学,但他并不精于数学和天文学,对天文的了解仅限于皮毛或者说常识。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很清楚地知道,邓玉函的很多说法是错的。 就比如浑象,这是一种表现天体运动的演示仪器。那些靠着四分仪、测角仪、观天远镜、浑仪等多种测量器具得到的天体坐标,最后都可以印刻在浑象上。用以直观地表现星体的相对位置关系,并反映天象的变化。 而制作浑象的基本前提是假设太阳、月亮、二十八星宿等诸多天体都处在一个与地球同球心,并有着相同的自转轴,且半径无限大的球上。天空中所有的物体都可以当成投影在天球上的物件。地球的赤道和地理极点投射到天球上,就是天球赤道和天极。 浑象同时体现出了地圆说和地心说的思想,也就是地球是圆,天上的星体都是围绕着地球在转。前者毫无疑问是正确的,而后者就完全是认知局限了。 朱常洛静静地听着,直到邓玉函语罢,他才开口道:“你们编制的这套历法是以地心说为基础?”皇帝一开口,殿内所有人的视线就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邓玉函愣了一下,问道:“草民愚钝,斗胆请问陛下,何为‘地心说’?”“哦”朱常洛这才想起,如今应该还没有这样的汉语归纳,就连汤若望此前提及“日心说”也用的是“太阳中心论”这样的翻译。“地就是地球,心就是中心。地心说,就是大地是一个球,天上的星星都绕着这个球转。” “圣上睿质英聪,草民拜服。”邓玉函恍然大悟,由衷颂圣。“本次历法编纂依照的理论法原确为地心说。” 邓玉函一提到法原,汤若望立刻就配合着,把那本揣在怀里的法原初稿给掏了出来。“臣请献法原初稿。”汤若望就地跪下,双手高举那本算不得太厚的小册子。 “拿来。”朱常洛朝王安招手。 “是。”王安会意,立刻从皇帝的身后小跑出去拿过册子,并将之递到皇帝的面前。 朱常洛接过册子,并对邓玉函说道:“你接着说。” “是。”邓玉函继续道:“汤监副与草民及诸位粗通天学之士多番商讨后,决议采用丹麦天学家tycho brahe于万历.”邓玉函很快换算过来。“于万历十一年在《论彗星》一文中提出的理论。也就是地球是绝对静止的中心,太阳围绕地球作圆周运动,而除地球之外的其他行星则围绕太阳作圆周运动。我们的一切观测与计算都是以此为基础的。” “tycho brahe”朱常洛问道:“这是谁?” 如果放在觐见之初,邓玉函还不太好跟皇帝介绍tycho brahe,但有了先前的对话作为铺垫,邓玉函立刻就能回答了。“tycho brahe算是johannes kepler的师傅。” “tycho brahe,开普勒的师傅.”朱常洛沉吟片刻,恍然大悟。“第谷·布拉赫!” “圣上此译甚是精妙。”邓玉函立刻颂圣道。 “那你们为什么不采用哥白尼的日心说?伽利略和开普勒不都是此说的拥趸吗?”朱常洛微眯起眼睛。“难不成是因为教廷反对日心说?”耶稣会中虽然不乏数学家和天文学家,但这个教会自成立之初就是教廷最忠实的拥趸。 汤若望从皇帝的语气里听出了危险的意味,赶忙道:“臣等之所以选择采用地心说而非日心说,并非受教廷影响,而是因为哥白尼的日心说在实测上并不成功,误差很大,而第谷观测与推演的结果,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确严密。所以臣等认为,即使伽利略和开普勒都主张日心说,但日心说在根本上也是错的。若以强以日心说为法原进行测算。就得不出正确的结果。” “徐卿也这么想?”朱常洛随手翻阅法原初稿,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关于哥白尼日心说的简单介绍。 徐光启再一次被皇帝表现出的睿智和洞察给惊到了。他原以为这场召见就只是一场针对修历工作和西洋法器的简单介绍。哪里知道皇帝不但非常了解那些在天学方面颇有建树的欧罗巴学者及其学说,甚至还隐隐地主导了这次对话。 以徐光启的敏锐,如何听不出皇帝实际上是支持采用日心说作为编纂新历法的法原,但他并不附和此主张,而是小心翼翼地说道:“回圣上的话,在上次修历被中断之前,臣曾与庞迪我和熊三拔等外臣进行过多次测算。当时臣等便认定日心说是错的,只有采用第谷先生改进的地心说才能得出准确的结论。” 万历三十八年,钦天监预测日食再次出错。朝野上下对修改历法的呼声空前高涨,在这样的背景下,礼部启动了多条修订历法的线路,其中一条就是徐光启、李之藻等人主张的“西法派”。这条路线在万历四十四年被南京教案拦腰打断,参与修订工作的庞迪我和熊三拔也在南京教案发生之后的万历四十六年和万历四十八年相继去世。若不是皇帝圣明,并不因沈阳教案大肆株连,这再次重启的修订工作怕是又要停下。 “这个日心说确实有问题,”徐光启话音落停的时候,朱常洛也把册子给合上了。“不过这地心说也不见得就是对的。可能只是观测条件相对优渥的同时,法算也比较精准。” 汤若望呈递的册子上只列举了哥白尼日心说的基础要点,并没有展开讨论,但这些基础要点已足以暴露其不足之处。 其中最大的错误假说便是:天体绕日的轨道是圆形轨道,它们时时刻刻都在做着圆周运动。 “在欧罗巴,有人提出过星体绕日的椭圆轨道假说吗?”朱常洛抬头看向邓玉函,又顺手把册子递到了朱由校的手里。“尽信书不如无书,你得批判着看。但也别把自己看糊涂了,” “儿臣明白。”朱由校接过册子,却没有立刻翻开,他默默地看着邓玉函,期待着他的回答。 邓玉函已经进入了心流的状态,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单纯的奏对,而是在与面前的“哲学皇帝”进行学术讨论。这是世界上最高级的学术沙龙!这个消息要是能传到欧洲,一定能让那些同学、同事、同行羡慕死! 邓玉函亢奋地答道:“有的!有的!这个人就是开普勒!万历三十七年,开普勒发表了一篇文章。文章上说,他根据第谷先生在几十年间测得的火星坐标变化,算出了火星的运动轨迹是椭圆形。他据此猜测,所有行星应该都是以太阳为中心按照椭圆轨道在运动。” “不过,这篇文章上只列举并分析了火星的坐标变化,而没有其他行星的坐标数据。所以并没有得到欧罗巴天学界普遍的认可。加之教廷坚决反对日心说,所以椭圆轨道是假说流传得也不算太广。至少,在草民离开欧罗巴的时候,这个假说还只在小范围流传,而且饱受批评。” 万历三十七年,亦即西历1609年。那时候,邓玉函还在猞猁之眼学院的实验室里和伽利略一起讨论如何改进荷兰人发明的可以望见远景的“幻镜”,并尝试制作第一个样品。 朱常洛并不打算用皇帝的权威迫使他们认可“星体按椭圆轨道绕日运行”的“常识”,而用亲切且极富诱惑性的语调问道:“邓玉函,朕问你。你有意用更多的观测数据来验证这个椭圆轨道的假说吗?即使这个假说与教廷的禁令相悖。” “有!”邓玉函哪管什么教廷禁令,立刻就兴奋地点了头。 历史上,大明的改历之争从万历三十五年,一直持续到崇祯十六年。崇祯十六年八月,皇帝下定决心颁布基于第谷体系的《崇祯历书》,同月,孙传庭在西安关帝庙誓师,出潼关与李自成决战。 (本章完) 第432章 成立历局与监护朝鲜之议 第432章 成立历局与监护朝鲜之议 “那你就好好儿验吧。”朱常洛的脸上显出了赏识的神采。“徐卿。” “臣在。”徐光启立刻应道。 朱常洛下令道:“礼部牵头,在钦天监之下,成立一个历局。专门负责天文数据的测算与历法的编纂。要官缺、要地盘、要经费,尽管上疏就是。历局的账目就挂在钦天监的总账下,只要不贪不枉,历局要什么,钦天监就给什么,钦天监若是拿不出来,就给礼部发函。另外,再给历局单独造一个印,允其在本职内直接上疏奏闻。这个印就让邓玉函来掌,至于官衔嘛.就先给个礼部员外郎吧。” “是。”徐光启一听这个礼部员外郎的任命就知道,成立历局皇帝绝不是一时起兴。 礼部员外郎是从五品官,比正五品的钦天监监正低一级,又比正六品的钦天监监副高一级。既使得邓玉函高于汤若望,又不至于让历局跳到钦天监之上,可以说卡得相当好。 而且在这个显见的差序之外还有一点微妙,僧录司和道录司都是礼部的下级机构,最高的左右善世、左右正一的品秩也不过只是正六品,而即将挂牌成立的耶录司绝不会是一个高于僧、道二司的衙门。也就是说,即使金尼阁能在耶录司里得到最高的官衔,也比邓玉函这个耶稣会后辈的品秩要低。 徐光启可是知道,在汤若望得钦天监的官职之后,龙华民就一直在用一些显见且拙劣的手段打压汤若望,以维护自己在耶稣会内部的绝对权威。徐光启甚至猜测过,汤若望之所以会上疏“揭发”龙华民,也是因为龙华民的小动作惹恼了他。也不晓得金尼阁这个新的耶稣会监督会不会故态复萌,靠一些暗里打压的小动作来维持自己在耶稣会里的权威。 想到此,徐光启不由自主地瞥了邓玉函一眼。却惊讶地发现,前不久还兴奋异常的邓玉函,此刻就像遭了雷击。邓玉函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既不谢恩,也不推辞。 当皇帝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邓玉函就已经料到皇帝会给他的事业提供必要的支持,但大明皇帝的慷慨还是远远地超出他的想象。皇帝给的不只是简单的支持,而是一个衙门,一个由他说了算的衙门。 当年,第谷能成为首屈一指的天文学大家,并做出多次精准的预测,就是因为得到了喜好占星术的丹麦国王弗雷德里克二世的支持,能建立属于自己的天文台,并长时间地观察天象。现在,他竟然得到了世界上最富有帝国的皇帝的支持。 邓玉函的想象力极其丰富,就这么几息之间,他就已经在脑海里幻想出天文台建成之后,自己仰望观星并在一张气派的中式书桌后草创传世学说的场面了。 “赶快谢恩啊!”汤若望见邓玉函迟迟没有反应,就扯了扯他的袖子,以作提醒。 邓玉函回过神来,扑通一声猛跪到地上,叩首道:“草臣邓玉函叩谢圣上天恩!臣愿为圣上马首是瞻,纵使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他的动静之大,仿佛要用膝盖把厚实的金砖跪碎了去。 “朱由校。”朱常洛转头望向朱由校。 “儿臣在。”朱由校立刻摆出垂首恭听的样子。 “对天学有兴趣吗?”朱常洛问道。 “有!”朱由校回答得斩钉截铁。但与其说他对天学本身有兴趣,还不如说朱由校是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天学法器有兴趣。朱由校觉得,这些东西虽然功用各异,但制作工艺却相当粗糙,他相信自己完全可以造出更漂亮、更精密的法器出来,献给父皇。 朱常洛点点头,看向钦天监监正杨汝常。“钦天监和詹事府商量一下,把天学也加入课程,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只要是好的对的,就都可以学。” “臣谨遵圣上旨意。”杨汝常本就不反对引入西学,连着好几次预测日食不准、计算岁实有误之后,钦天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觍着脸说反驳的话了。 “王安。”王安站在龙椅之后,朱常洛不想转身,就只招了招手。 “奴婢在。”王安立刻迈着小碎步跑到皇帝的面前。 “让宫里的工匠把这套东西复制一份作为教具。”朱常洛指向那些摆在面前的法器。 “是。”王安话音未落,朱由校便出了声。“父皇.” “你想自己做?”朱常洛一眼就看破朱由校的心思。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父皇。”朱由校笑着回道。 “那你就做吧。”朱常洛的声音里透着父亲的慈祥。“别落了功课就是。” “是,儿臣省得。”朱由校应道。 朱常洛在众人的脸上扫了一圈,觉得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就这么着吧。徐卿留下,其他人都回去。” 徐光启闻言,精神骤然一悚,他已经对单独召对有了些许心理阴影了。 “臣等告退。”杨汝常、邓玉函、汤若望、罗雅谷等人叩头告退的同时,那些在大殿里当值的宫女宦官们也被王安的手势清退了。 很快,这偌大的乾清宫正殿里就只剩下皇帝、皇长子、司礼监掌印太监和礼部尚书了。 ———————— “今天召你过来,除了说这天上的事情,”朱常洛站了起来。在宽敞的大殿里踱步。朱由校则在他的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还有一件人间的大事要说。” 徐光启的心悬得更高了。“但请圣上下旨,臣一定遵旨去办。”“这个事情不要你办,只是找你商量商量。”朱常洛在一个立柜前站定,接着从里边儿掏出了一个精致的木盒子。“王安,把那个给他。” “是。”王安绕开那些仍然摆在大殿中央的天学法器,来到徐光启的面前。接着,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本颇有些厚度的奏疏,并用双手递了出去。“徐部堂请过目。” 见王安又掏奏疏,徐光启直接愣住了。一时间,他竟不敢伸手去接。仿佛那不是一本奏疏,而是一把正滴血的刀子。 “这是你自己写的东西,怕什么怕。”朱常洛饶有兴致地看着徐光启,嘴角还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是。”徐光启抬起手,却不是立刻去拿那本奏疏,而是用袖袍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细汗。 趁着徐光启擦汗的档口,王安把奏疏转了一圈,使徐光启可以直接看见奏疏的封题。 《辽左阽危已甚疏》 “圣上是要垂问臣监护朝鲜的事情吗?”徐光启从王安手里接过奏疏,却没有翻开来看。虽然这本奏疏是他在万历四十七年六月上的,但他仍然清晰地记得其中的内容,甚至还能背出部分段落。 “猜的不错,但你还没翻开看呢。”朱常洛拿着木盒子回到龙椅上坐着。 “萨尔浒大败之后,臣未尝有一日不思辽事。”徐光启回说道。 “嗯”朱常洛朝王安招了招手。“给徐卿端个凳子过来。” “是。”王安环顾四周,没有找到凳子,就小跑去了侧间。 “从这本奏疏被留中到现在也快两年了。你仍旧认为,应该派人监护朝鲜吗?”朱常洛语罢,王安也找到了凳子。 “是的!”徐光启斩钉截铁地说道。“臣以为,在彻底剿灭奴贼之前,都有遣使控制朝鲜的必要。而且越早越好。” 王安沉默着将凳子抱到徐光启的面前,放下后,也不等徐光启道谢,便自顾自地回到了龙椅后面站着。王安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这会儿殿里没有别的奴婢,他就是那个伺候人的。 “谢圣上赐座。”徐光启谢恩落座,他那坐姿简直比朱由校努力摆出的严肃成熟还要板正。 朱常洛点了点头,伸手指向横放在徐光启两腿之间的奏疏。“这本奏疏朕已经看过很多遍了。但这毕竟是大事,朕还想听你再仔细说说。” “是。”徐光启显得有些激动,但尽力使自己显得平静:“所谓监护,首先是监,其次是护。” “监者,监视、监督也。种种迹象表明,万历四十七年的大败,与朝鲜的首鼠两端有着莫大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刘铤率领的东路军就是因为朝鲜军的拖累,才未能在预定的时间抵达指定的位置,并对赫图阿拉发起进攻,使奴兵敢于集中优势兵力对西路军和北路军发起猛攻,逐一击破。” “仔细说说。”朱常洛的眼里闪过一抹精光。 徐光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一面搜刮记忆,组织语言,一面缓缓说道: “万历四十七年,二月二十五日,东路军按杨镐制定的计划率先北上。二十六日,朝鲜主将姜弘立,便面见东路军刘铤,言运粮未到,请求补给完毕之后再行开拔。刘铤没有答应姜弘立,而是勒令朝军即刻开拔。” “二十七日,刘铤率我军行至平顶山下,而朝鲜军则在拜东葛岭十里许下营,两地相隔近五十里,可谓首尾不相顾。直到我军守备于承恩带着朝鲜监军,管镇江游击事都司乔一琦的牌票到姜弘立的帐中拔刀催促,朝鲜军才在二十八日抛弃粮草辎重与我军汇合。” “自两军会合之日起。姜弘立便屡次以粮尽士困为由请求刘铤暂缓进军。二十九日,西路杜松抵达浑河,而东路军却整体停留一日等待朝鲜军补给。三月初一,朝鲜军得到部分补给,东路军再开拔。但当日,西路军便遭遇了奴部的全力进攻。” “三月初二,东路军抵达深河,首次遭遇敌兵,但只遇到四五百人而已。要知道,深河距赫图阿拉只有不到七十里。三月初三,西路军已全军覆没,奴贼转头便对北路马林部发起了总攻,而朝鲜军再次以断粮为由拒绝进军。当日,东路军停留不进,直到三月初四,才再次开拔。” “三月初四,东路军行至富车地,并在此处遭遇奴贼大部的伏击。此时,西路和北路两军皆已覆没。三月初五,东路军刘铤部全军覆没,刘铤本人战死。当日,姜弘立率领朝鲜军大部向奴兵投降。” “从时间上推算,姜弘立率领的朝鲜军足足拖了东路军两天的时间,如果东路军严格按照经略杨镐的布置,在预定的时间对赫图阿拉发起进攻,那么在西路军与北路军遭到奴贼全力进攻的时候,奴巢也该被东路军踏平了。”这番话说完,徐光启的眼睛里已然布满了血丝,脸上也显出极为哀痛的神色。“或者,奴贼根本就不敢集结主力,放弃守巢,孤注一掷。” 朱由校皱着眉头地听着,待徐光启话音一落,立刻就抢着问:“照徐部堂的意思,萨尔浒之败的缘由都在朝鲜人的身上?” “回大殿下的话。”徐光启摇头道:“臣并非将战败的责任都归在朝鲜人的身上。国家积弊、辽镇失心、庙算不严、将帅异志、布置失措才是辽东糜烂,奴贼势大的根源。单就萨尔浒一役来说,也有临时改期、战前泄密、西路冒进等诸多问题。如果我大明不颓不糜,奴贼则无以崛起,朝鲜属国亦不敢首鼠两端。但无论如何,朝鲜属国忘恩负义,使我大明丧师失城的罪责也是洗不清的。” 朱由校郑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朱常洛问道:“这两日的迟滞,是朝鲜军故意为之?” “臣以为是的。”徐光启立刻答道:“朝鲜军拖延的借口根本就立不住!虽然预定的师期从万历四十七年的三月二十一日提前到了二月二十一日,但让朝鲜协助进剿的上谕,早在万历四十六年就已经下到平壤了。从准备出兵到正式出兵之间,足足有半年的时间。朝鲜不可能连这一万来人几天的粮草都凑不出来。而且东路军开拔之前,经略杨镐的命令也早已发给了朝鲜军,除非朝鲜军无视了杨镐的命令,否则朝鲜军根本就不该临战而缺粮。而且行军途中军队断粮,姜弘立既不派人催促,也不处罚管粮官,反而一再请求我军暂停行军等待他们补给。此事何其怪也!” (本章完) 第433章 废立之议 第433章 废立之议 “这么说来,这个姜弘立确实有很大的问题。”朱常洛的眉宇间似已然酝了些许愠意。 徐光启稍加犹豫,又道:“不只是姜弘立。臣以为,朝鲜国王亦有通敌之嫌。” 听闻此言,无论是王安还是朱由校的眼神都有些变了。鲜奴有交和藩属国王战时通敌可不是一回事。 “李珲通敌”朱常洛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你也这么想?” 徐光启一怔,不知道皇帝所说的‘也’是指谁。“朝野上下确实不止臣一人认为朝鲜国王有通敌之嫌。而且这绝非单纯的捕风捉影之论。” “你仔细说说。”朱常洛说道。 “是。”徐光启正了正本就不歪的坐姿,脸色也比先前严肃了不少。“先前臣便说了,在东路刘铤败军之后,朝鲜军主将姜弘立非但不予以救援,反而于当日即率朝鲜军投降。据臣所知,投降时的朝鲜军可不是什么激战之后不得不降的残部,而是一支上万人的部队。” “朝鲜一共就只派了一万三千人参战吧?”朱常洛问道。 徐光启点头答道:“朝鲜军分作左中右三营,其中姜弘立亲自指挥的中营人数最多,战备最好,但从始至终,姜弘立和他的中营就没有动过。可以说,朝鲜军几乎是全师降贼。更关键的是,姜弘立率部投降之后,竟受到了奴贼的礼待。他不止全须全尾地回到了朝鲜,甚至还没有受到严重的处分。” “朝鲜国内,以备边司为主的各大衙门,曾多次请求朝鲜国王逮捕并处置降将及其家属。可整整两年过去了,朝鲜国王仍旧没有对投敌之将姜弘立以及管饷使尹守谦处以应有的刑罚,甚至没有将他们逮捕入狱,而只是削除了他们的官职。此等行径,使人不得不怀疑,朝鲜军以缺饷少粮为借口对东路军的拖延,是出自国王本人的授意。鲜之君臣如此忘恩背德,又如何能不遣人监督、监管呢。” “朝鲜国内的消息你是如何知道的?”朱常洛问道。 “回圣上的话,”徐光启回答道。“这些消息在朝鲜国内不是什么秘密,几乎人尽皆知,而且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在京中流传了。不然,臣也写不出这篇《辽左阽危已甚疏》,不会请求先帝遣使监护朝鲜。” “要如何监护朝鲜?”朱常洛问策。 徐光启立刻接言道:“臣以为,应特遣监护使一名驻扎平壤,时与阐明华夏君臣,天经地义。加以日逐警醒,使念先帝复国洪恩,无忘报答.” “停!乾清宫里没有别人,别说这些虚的。”徐光启刚开始说,朱常洛就抬手把徐光启的话给打断了。“直接废黜国王,另立朝鲜新君。徐卿以为如何?” 徐光启凛然震悚,如遭雷亟。“废废黜国王!?” 不只是徐光启,朱由校和王安也一脸惊讶地望着皇帝。如果真这么做了,那么泰昌帝就将成为二百五十年来,第一个废黜朝鲜国王的皇帝。 “二十年前,我大明倾全辽全国之力助朝鲜复国,现在辽镇有难,朝鲜国王却心怀二志,这怎么能行。与其日逐警醒,还不如扶一个听话国王的起来。”朱常洛冷冷地说道:“一个听话的国王,岂不比李珲更好监护?” “话虽如此,但.”徐光启下意识地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但要如何做?” “呵。”朱常洛轻笑一声。“朕不就是在问你要如何做吗,你怎么还反问起朕来了?” “臣,臣”徐光启嘟囔了好半天,就说出一个“臣”字来。 “王安你觉得呢?”朱常洛撑着扶手,转头看向王安。 王安哪敢回答,直接就跪了下来。“此天子事,奴婢不敢置喙。” “天子事”朱常洛回正身姿,将目光投向朱由校。“朱由校,你觉得呢?” “儿臣.”朱常洛的视线随着朱由校的起身缓缓上移,又随着他的下跪而缓缓下落。 朱由校一跪,徐光启也坐不住了。他离开凳子,伏跪到了地上,用余光偷偷地瞄着现在皇帝和未来皇帝。 朱常洛定定地看着朱由校,迟迟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才半叹似地缓缓叹出一口气:“算了,还是朕.” “父皇!”朱由校颤抖着唤道。 “哦!你有想法了?”朱常洛的身子不自觉地前倾了不少。 “儿臣以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如果父皇要废黜朝鲜国君,就应该先选一个继位的国君,以便在废黜之后速安人心。”朱由校扬起脑袋,正好和父皇看了个对眼。 “说得好!”朱常洛招手示意他起来。“都别跪着了。” 三人起身,朱常洛的目光也转移到了徐光启的身上。“徐卿,你觉得谁更适合做朝鲜的新国王?” 这回,徐光启没有再犹豫,立刻接言道:“按照礼法,封君有罪被废,又不至削爵除国,则由其子继国。朝鲜国王现有一独子名祬,其人亦是朝鲜王世子。” “李祬今年多大了?”朱常洛又问。 “朝鲜王世子是.”作为礼部尚书,徐光启对周边属国的家族世系和继承关系还是颇为熟悉的。“是万历二十六年生人,今年二十三岁了。” “二十三岁.”朱常洛沉吟片刻,又问道:“李珲这一脉来得正吗?” “现任鲜王是昭敬先王的庶次子。早在抗倭援朝之际就被昭敬先王立为王世子,虽然万历三十四年昭敬王继妃金氏又诞下嫡长子李,但昭敬先王并没有因此就废掉鲜王的王世子身份”徐光启说着说着就觉得不对劲了。他发现,皇帝陛下正以一种玩味而非征询的眼神看着自己。徐光启稍加思索,猛然惊觉,皇帝的意思并不在表面上.皇帝不单是想要废黜现任鲜王,更是要废了李珲这一脉! “万历三十六年,昭敬先王薨逝,鲜王继位”徐光启继续说着,但声音却越来越小。 “接着把话说完啊。”朱常洛幽幽地说道。“朕问的是李珲这一脉来得正不正,你不要光说论证,不下结论啊。” “回圣上的话,”徐光启搜肠刮肚地想了想。“臣以为,就明面上来说,鲜王确是储君继位。但事亦有怪!” “哪里怪了?”朱常洛立刻追问。 “李之死。”徐光启说道:“万历四十五年,礼部奉上谕,追封鲜王生母金氏为昭敬王后,并追赠谥号。这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循例正名分而已。但追封追赠之后,鲜王立即将昭敬王生前所封继妃金氏幽禁。而且在那之前的万历四十二年,继妃金氏之父,延兴府院君金悌男,被鲜王以谋反罪名处死。昭敬王唯一嫡子李也被流放。流放当年,李离奇死亡,年仅八岁。这一系列的事情联系到一起,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金悌男被处死,李流被放后离奇死亡的事情,在朝鲜国内闹得很大,因为事发于万历四十一年癸丑年,所以也被癸丑狱事。事情传到大明国内,礼部亦有奏闻,但这时候,父母之国的万历皇帝连自家的事情都不怎么管,就更别说费神操心儿女之国朝鲜的事情了。 “嗯事怪如此,想来必有蹊跷。”朱常洛赞许地点点头,又问道:“如果李珲得位不正,又当选谁来做这个鲜王呢?” 徐光启想了想,说道:“按长幼次序,除现任鲜王外,昭敬先王现存最长子为庶七子仁城君李珙。他是万历十六年生人,今年三十三岁.” “不对。”朱常洛打断道:“应仿照世庙旧例另立新君。” 徐光启面露疑惑。 所谓世庙旧例,也就是兄终弟及。正德十六年三月十四日,正德皇帝朱厚照驾崩。当天,首辅杨廷和便援引《皇明祖训》中的“兄终弟及”原则,请太后懿旨,宣布宪宗皇帝的四子兴献王朱祐杬的次子,正处于守丧期的朱厚熜为皇位的继承人。 徐光启想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往这件事情上套兄终弟及之法。只能道:“臣愚钝,请圣上明示。” “李倧。”朱常洛缓缓地吐了两个字出来。 徐光启愣了一会儿,两眼逐渐瞪大了。 就形式来看,废黜现任国王李珲这一脉的合法性之后,再立昭敬先王庶五子李琈的嫡长子绫阳君李倧为新王,确实很像援引世庙旧例,都是向上追溯到祖父,然后再立活着的长孙。 “启奏圣上。”徐光启起身奏道:“李倧不可立。” “为何?”朱常洛挑眼追视徐光启。 徐光启答道:“若立李倧为新君,实有悖礼法。” “若不能立李倧,那世庙如何立得?若世庙不得立,朕岂不要把这大位还到益王一脉手上?现在的益王叫什么来着?”朱常洛诘问般地连着抛了三个问题出去。 现在的益王名叫朱由木,生于万历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并于万历四十五年四月十二袭益王爵位。他只比皇帝朱常洛小六岁,却是朱由校的堂兄。有意思的是,朱由木的原名就是“朱由校”,他是为了避这位大宗堂弟的讳,所以才去掉“交”,改名为木的。 徐光启下意识地扫了朱由校一眼,却只答了第一个问题:“世庙以兄终弟及祖训奉武庙遗诏入继大统,得位再正不过” 当年武宗驾崩,杨廷和不立益王朱祐槟,而立兴献王子朱厚熜的原因不是什么朱祐槟年长不好控制,朱厚熜年幼更好控制。而是因为杨廷和找不到任何法理依据迎立益王。 益王朱祐槟是武宗的小叔,无论是周礼还是祖训,都找不到“侄死叔继”的规定。就算追溯到当时还是太宗的朱棣身上,那也是不是“侄死叔继”而是“父死子继”,不然也弄不出从“洪武三十五年”直接跳到永乐元年这样的异事。 如果杨廷和强行攀附“父死子继”,让益王继承宪宗的皇位,那就是不承认孝宗朱佑樘,如果攀附“兄终弟及”,让益王继承孝宗的皇位,那就是不承认武宗朱厚照。 他要是敢这么干,天下立时就要大乱。益王敢不敢接这泼天的富贵不知道,反正益王之外的所有藩王,都可以打出清君侧的旗号,讨伐杨廷和。所以他只能援引“兄终弟及”规定,让堂弟朱厚熜继承堂兄朱厚照的皇位。 “.然李倧袭爵外藩,并非世庙旧例之兄终弟及,而是以侄代伯。以侄代伯之说,纵使翻遍史书亦无先例。”在徐光启看来,武宗崩后立世宗和废黜鲜王立李倧,虽然都有“向上追溯到祖父,然后再立活着的长孙”这一共性,但究其本质,二者完全是两码事。皇帝简直是拿着谱子在乱弹琴! “这行的是废立之事,也就是废不贤而立贤,哪来什么代不代的。”朱常洛不以为然。 徐光启接言解释道:“臣所谓代者,非代鲜王李珲,而实代仁城君李珙也。如果废黜李珲一脉,且不立李祬为君,则表明我大明从始至终都不承认李珲之君位。所以就应该按照‘父死子继’祖训,立昭敬先王在世最大的儿子,也就是仁城君李珙来做朝鲜国王。辟李倧为鲜国之君,即以侄代伯也。” “这李珙都三十三岁,既不好监,也不好护。”朱常洛说道。 徐光启的脸上显出了更多的疑惑,他委婉地说道:“启奏圣上。李倧是万历二十三年生人,比李祬还要大三岁啊。” “.”朱常洛没有接他的茬,大殿就此陷入沉寂。 徐光启不明白,皇帝怎么会认为这个只比叔叔小六岁的成年人侄儿会更好监护。就算想要通过挟小王而制藩国,直接立昭敬先王的幼子,十四岁的李岂不更好。虽然跳过中间的兄长们,直接立幼弟也会“长幼失序”的舆论压力,但总比“以侄代伯”要好得多。 突然,徐光启灵光一闪,忆及了那篇由他亲笔撰写的册封诏书。诏书上有两个相同的姓氏。而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姓氏,是在一张礼单上。 (本章完) 第434章 决废立,定监护 第434章 决废立,定监护 联想到此,徐光启总算明白皇帝为什么要立李倧了。皇帝根本就不是按礼法来的,援引世庙旧例纯粹就是一个借口!皇帝欲立李倧,似乎只是因为李倧给皇帝进献了两个贡女。 徐光启简直目瞪口呆。这绝对不行!不管李倧送贡女有没有隐含别的目的在里边,只要大明的皇帝因为这种理由改立藩属国君主,全天下都要乱套,这岂不是向周边藩国及自治土司宣布,只要贿赂讨好了皇帝就可以无视礼法,行以下犯上之事?到时候,正当的废黜理由都会因为新君的诏命而蒙尘蒙羞。 想通了这一点,徐光启又奏道:“废有因,立依礼。圣上以忘恩背德、首鼠两端、里通外贼、杀兄屠弟等罪名废黜鲜王实天经地义。但是立李倧为君却无礼、可依,无法为据。此绝非我天朝上国,父母之邦所能行之事。此例一开,众小巧谋,我朝又何以礼服众邦,王化天下。” 朱常洛不知道徐光启为何突然就给他上价值了。他欲立李倧完全是出于政治上考量。 朱常洛知道,目前,因为癸丑狱事而遭到严重打击的西人党,已经联合了饱受政治迫害的绫阳君李倧,他们正在酝酿一场针对国王李珲的军事政变,而政变的旗号之一就是李珲首鼠两端、背弃大明。 且不说李倧是否真心忠心如此,一旦李倧率先打出这个旗号,那么大明就很难再以这个近乎完美的理由派人进驻平壤了。到时候,大明要么对李倧提供法理支持,进而获得可能没什么用的帮助。 要么就只能仿照徐光启的正统思路,打出以臣篡君,以侄废伯的旗号,武装干涉政变,复辟李珲,然后再控制朝鲜。但这就意味着,大明将装作不知道李珲那些忘恩背德的勾当,而这又会产生其他的不利影响。 所以朱常洛想的是,在李倧之前打出旗号,出兵平壤,再在西人党的协助下扶立李倧。如此一来,不仅能在短时间内稳定朝鲜国内的政局,还能飞速拉起一支亲明的势力。 至于李珙,朱常洛不知道这个历史上少有记载的仁城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对朱常洛来说,废黜李珲,无视李倧,扶立李珙,约等于闭着眼睛瞎选。 可是,朱常洛又不得不承认,礼部尚书考量是正确的。徐光启这价值没上错。大明能维持宗藩体系的稳定,除了实力远超周边,还要讲究一个礼法。讲了礼法宗主国的干涉就有了正当性,而藩属国内反对声音也会小很多,乃至没有。 当年,李珲想要对昭敬先王继妃金氏发起政治迫害,都要先想法子弄到大明对他生母的承认追赠,以削弱先王继妃的嫡母地位。而且就算先王继妃的嫡母地位被削弱了,李珲也不敢明着把继妃逼死或者废黜,只能软禁冷宫,而这只是因为这位先王继妃获得了宗主国大明的正式册封。李珲要是敢动手,就是不孝。大明就能以不孝的罪名,降低他的统治合法性,甚至引发一场政变。 不依礼法,无视李珙,扶立李倧,就是打击宗主国伟大光正的形象。 思来想去,多番权衡。朱常洛做出了决定。 就算大明目前的实力,只能在明金战场上保持守势,但对朝鲜来说,也是绝对的,而且在渤海及黄海海域内,大明有绝对的制海权,可以直接在平壤附近海域登陆。靠着高于国王的合法性,皇帝也不需要得到朝鲜本土势力的支持才能废黜现任国王,只要军队能快速抵达平壤另立新君、稳定人心,那么朝鲜本土势力的支持就只是锦上添的可选项,而非必选项。 如此算来,扶立的国王是李珙还是李倧也就无甚所谓了。现在支持李倧的西人党,也可以在明军进驻平壤之后支持李珙嘛。 “嗯。”朱常洛冲徐光启点了点头。“不愧是朕钦点的礼部尚书。就依你吧,扶立李珙为继任的朝鲜国王。” 徐光启大松了一口气,赶忙起身行礼,拜道:“圣明天纵无过皇上!” ———————— 崔文升急匆匆地小跑进了南书房,他的动静不小,刚跨过门槛就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注意。 “主子万岁爷呢?”崔文升都做好下跪磕头的准备了,但他跪拜的对象却并没有在御案后坐着。 魏朝放下手里的笔,撑着扶手站起身来,狠狠地伸了个懒腰。从早上进来到现在,他就没起过身。“万岁爷在大殿里召对徐部堂呢。”四肢百骸舒张开来,爽得魏朝的声音都变调了。“不过洋人倒是已经走了。” “老祖宗呢?”崔文升又问。 “还能在哪儿,当然在大殿里陪着啊。”魏朝打了个摆子。 “多久了?”崔文升紧接着问。 “也好一会儿了。”魏朝问道:“怎么,很急?” “大事,但倒也不急。”崔文升摇摇头。 “不急就坐着等吧。”说着,魏朝便迈着大步离开了自己的位置。 “你这是要哪去儿啊?”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崔文升转头问道。 “秽事,”魏朝头也没回。“你要跟着来吗?” “呵呵。”崔文升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坐着。“还是算了吧。” 不多时,一个小黄门端着茶水和点心来到了崔文升的面前。怎知,他这茶水饮干,点心吃完,竟仍旧没有等到皇帝。 ———————— “徐卿,”又是一番深入的讨论之后,皇帝问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觉得由该谁来当这个监护朝鲜的差?” 徐光启立刻起身,拱手拜道:“人臣之义,生死以之。臣愿亲往!”徐光启的态度始终如一,在那篇向神宗皇帝呈上《辽左阽危已甚疏》中,他便诚挚地表达了自荐的意愿,即便如今身居显位,这份决心也未曾有丝毫动摇。 “洋人的事情还需要你居中调剂,而且朕也舍不得你,你还留在北京吧。”朱常洛摇头微笑道。他当然不会让徐光启去朝鲜和镇守辽东的熊廷弼互为犄角,这倒不是他觉得徐光启就一定会为了耶稣会的恩怨,而置国家大事于不顾。但把两个本就有着不信任基础的人放在一起,就是在制造隐患。大明朝又不是挑不出别人了。 皇帝的话说得太好听了,一下子就把徐光启给整感动了。“既食君禄,为君终生,圣上厚爱,臣如何受得!” “得了得了。要抹泪回家抹去,这么大的人了。”朱常洛摆摆手,他实在受不了这种上了岁数的老男人泪眼婆娑的样子。每每看到这种场面,他就会想到李汝华。也不知道这老头儿到家了没有。“说事儿。” “臣举荐户部尚书汪应蛟。”徐光启用袖袍拭去眼角的泪光。 “啊?”朱常洛挑眉道:“他人都还没到北京呢。”别说到北京,这会儿汪应蛟有没有收到消息还得两说。 徐光启荐道:“汪应蛟曾在万历二十六年经理朝鲜军务,对鲜国诸事颇为熟悉,还会说朝鲜方言。此外,臣尝闻汪应蛟与熊廷弼相得甚欢” “等会儿,”朱常洛抬手打断徐光启的话。“你该不是从李汝华那里听说的吧?” “是。”徐光启木然地点了点头。万历二十六年,丰臣秀吉再次入侵朝鲜的时候,徐光启还在经历他的第一次会试,并即将迎来他的第一次失败。到他考中进士的万历三十二年,王应蛟都请假回家了。 “怪不得。”朱常洛摇头道:“换一个。他要是去朝鲜了,又由谁来当这个户部尚书。而且老头儿也七十了,派去朝鲜这种苦寒之地,这身子骨也不一定受得了。” 徐光启想了想。“或可用通政使司左通政袁可立。” “袁可立”朱常洛喃喃沉吟,略一点头,正要说话,可王安却在此时接言了:“徐部堂,我最近听说您和袁通政走得很近?” “回王掌印的话。”徐光启看向王安,正色道:“我并非最近才与袁可立亲近。自万历二十五年乡试登科以来,我便与袁可立相识。他既是我师,又是我友。我知其为人刚正不私,善谋有断,清任以和,向耻部党之名,遂敢荐于圣上。”徐光启朝皇帝拱手一拜,说话的对象也顺势转移到了皇帝的那里。“自再会以来,臣多与之商论辽东兵事。袁可立亦坚主对朝鲜之控制。防止其首鼠两端,乃至倒向奴贼,” “那就他吧。”朱常洛点了点头。就算让朱常洛自己选,他也觉得袁可立是一个合用的人才。光是明史无传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其在辽事上的能力了。“你回去之后,不要跟他通气。时候到了,自有会人上疏举荐他,到时候你再跟他说。” “皇上圣明。”徐光启一下子就明白皇帝如此安排的理由。 所谓事以密成,当年他那本《辽左阽危已甚疏》就引来了朝鲜方面的“辩诬使团”。要知道,这封奏疏当时被神宗留中了,并没有抄发出去。朝鲜人能得知奏疏内容,很可能是因为买通了某些科道官乃至通政官。 李廷龟使团从平壤到辽阳,再过辽西入直隶,一进京就堵这个找那个,四处说徐光启无端怀疑朝鲜,搞得徐光启好不头大。而且李廷龟使团一路撞见辽阳火药库爆炸,王皇后病逝,皇帝驾崩,直到贺了新皇登基才启程返回,可谓晦气至极。现在要废黜国王,自然不能再让消息泄出去了。 徐光启甚至猜测,皇帝今天召钦天监官员及耶稣会洋儒奏对改历事宜,也有掩人耳目的考量在里面。 “来,”朱常洛拿起那个在他身边已经放了许久的小盒子,又冲徐光启招了招手。“这里有个小东西送给你。” 徐光启下意识地推辞道:“自圣上特简授事以来,臣寸功未立,且有不察之失,幸蒙圣上宽宥” “停!别念经了,”朱常洛觉得,要是不及时阻止徐光启,他能当场念一篇五六百字的推辞文章出来。“过来。” “是。”徐光启拗不过,只得绕开天学法器,走到龙椅下,恭顺地跪地候赏。 “去年洋人来的时候,进贡了一些本土无有的稀奇物什。”朱常洛打开盒子,从里边儿掏出一块金闪闪的怀表。“这怀表就是其中之一。朕让宫里的工匠逆向绘了图纸,又仿了一批。” 朱常洛拧动发条,当中的机械结构立刻动了起来。很快,指针得到了动力,开始在表盘上跳动。这跳动的声响显然不大,却如此清晰地传到了徐光启的耳朵里。 徐光启高举起双手,又听到:“仿出来的表,用料更好。能用金的地方都用了金,不能用金的地方也尽量用了银。但无论是金银还是宝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块仿表,比原件走得更准,误差更小。” 说着,朱常洛将怀表放到了徐光启的手里。“西法西学,有糟有精,去糟取精,精益求精。你好好儿干吧。” “臣叩谢圣上天恩。”徐光启紧紧地攥着怀表,缓缓地磕了一个头。“圣上教诲,臣死不敢忘。” “既是怀表,还是揣怀里的好,收起来吧。”朱常洛转身回到龙椅旁,扣上盖子,拿起盒子,却将之塞到了王安的手上。“盒子就不给你了。免得你拿了之后,直接就装在盒子里供着。没那个必要,东西是拿来用的。” “是。”徐光启小心翼翼地收起怀表,仿佛那是他的心肝儿。 “起来吧。”朱常洛说道。 “臣再谢圣上天恩。”徐光启再拜起身。 “没别的事儿了,跟着朕再走一段吧。”朱常洛朝殿门的方向走去,朱由校立刻跟上,王安自觉需要帮皇帝开门,来不及将盒子存放妥当,就胡乱将之塞进怀里,快步跑到门口。 但他其实也没必要跑得这么急,因为还没走到门前,皇帝就站住了。“徐卿。”朱常洛回过头,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本章完) 徐光启,《辽左阽危已甚疏》之监护朝鲜议,摘自《皇明经世文编》 徐光启,《辽左阽危已甚疏》之监护朝鲜议,摘自《皇明经世文编》亟遣使臣监护朝鲜以联外势。 臣窃惟逆奴累胜,未遂深入者,后有北关、前有朝鲜、非彼贸首之雠,则我怀恩之属也。今开原不守、北关隔绝,鞭长不及马腹,必且折入于奴。朝鲜则师徒丧败,魄悸魂摇。昨传谩书恐喝,挑激鲜之君臣,事势狼狈,既为逊辞复之,继以败将俘军羁留为质、且怵且诱,遂入牢笼。 贽币饩牵,交酬还往,鲜奴之交已合,荡然无复东方之虑矣。从此安心西略,奚止唾手全辽,射天逆图,殊未可量!即使辽左尚存,而镇江宽奠再一有失,朝鲜又为异域,后来合小攻大,鲜或不从,胁求假道,易于反掌!况奴之狼戾无亲、鲸吞莫厌,弟壻至亲、皆杀而并之(努尔哈赤杀弟杀子)。何有于鲜哉? 近日究至破鲜二者居一焉、即我水陆万里、皆为寇场矣、晋楚争郑。终春秋之世者。为其左投左重。右投右重也。 今结好朝鲜既是奴之狡谋,则联属朝鲜即为我之胜算臣。考古制天子使大夫监于方伯之国。汉开河西四郡通西域。置护羌戊巳挍尉都护长史司马。以控制诸国。断匈奴右臂。监者察其情形。护者扶其颠危也。朝鲜形势,略似西域;寇氛之恶,亟于匈奴。安可置之度外乎? 皇上数年宵旰,殚财竭力,争灭国于强倭之手,挈而与之。今者不赖其用,而弃以资敌,失策之甚者也。经臣杨镐咨行该国,激以大义,勉以自强是矣。大义彼所夙谙,其如强威狡计,诱胁百出,宜须日夕提撕。 至于自强之策,则该国素习文弱,岂能强勉? 臣之愚计,谓宜倣周汉故事,遣使宣论,因而监护其国,时与阐明华夏君臣,天经地义。加以日逐警醒,使念皇上(神宗)复国洪恩(抗倭援朝),无忘报答。再与点破奴贼之巧图恶并,是其故智;要盟伪约,岂足依凭?鲜之君臣明理蹈义,如此面命耳提,宁无感动奋发?察彼心神无二,就与商略戎机,令其渐强,可战可守。若被诱胁,情形变动,便当责以大义。一面密切奏闻,以便措置防范。大都出疆机事,难可豫拟,总其大指,不出监护二端。倘合济师及他申索,亦宜随时度势,斟酌听许。 如此,即狂谋无厌,可以犄角成功。若暂守封疆,亦是辅车相倚,譬之奕棋。虽布闲著,实得外势。必胜之术也。 此项差遣,宜用大臣,但恐事机难料,仍须回顾国体。若选取名将,乃是战守急需。使事所重,又非全在武力。泛遣弁流冗职,祗以辱国偾事而已。 窃考词臣奉使该国,自有成规,臣今自荐,愿当此任。辽事激切,不必多抽士众,只须议定饷给,听臣选择参佐义从二百馀人。中带巧工教师。以便相机应用。 臣本文儒,未习军旅。封胥禅衍之功,何敢遽以自许。至如古之良使,传其信辞。士之有耻,不辱君命。臣虽不敏,窃有庶几之心。但此举兵家奇道,虽事等班超,而势非强汉。机欲潜深、法应秘密,出疆之日、身入羊群、实垂虎口,安危呼吸,宜资权变。事情迁贸,难拘一律。 如蒙圣明特遣,受命以后,仍望稍假便宜,以求克济。 (本章完) 第435章 寄生在饷部的蛀虫 第435章 寄生在饷部的蛀虫 “臣在。”徐光启驻足应道。 朱常洛说道:“先前召对的时候,那个邓玉函不是说自己认识伽利略、开普勒这些当世大家吗?” “还有一个叫第谷。”朱由校小声补充道。 “第谷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朱常洛脱口而出。 徐光启悚然,这是他都未曾听说过的消息。“圣上是想要招揽这些人才吗?” “不只是他们,”朱常洛转过身,正视徐光启。“凡是有真才实学的,无论是哪方面的学问,只要愿意到远渡重洋到我大明来,朕都愿意给他们一个施展才学的机会。回礼部之后,你可以让邓玉函或是别的什么人给他们写信邀请。为免有识之士因囊中羞涩而视此旅为畏途,他们来华的差旅费可以由朝廷全数承担。” “臣遵旨!”徐光启大声应道。 “好了,走吧。”朱常洛走到大殿门口,准备开门。 “哎哟!我的主子万岁爷哟!”就在皇帝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框的时候,乘着对话的空档将木盒子摆放停当的王安已经奔了回来。“这种粗活儿怎么能让您来干呢。”说着,他还用略带嗔怪的眼神扫了徐光启一眼,仿佛是在责备他没有眼力界。 “开个门算什么粗活儿。”朱常洛略一皱眉,还是把门给打开了。 还别说,这大门还真挺重的,就算有人时常保养,定期上油,也还是得使点劲儿才能拉开。怪不得每天开闭的时候都是两个人同时伺候一扇门。 朱常洛迈出殿门,朱由校急急地跟了上去。朱常洛侧头看向朱由校,朱由校立刻就扑闪着眼睛回了父皇一个微笑。 “徐卿。”朱常洛像是突然想了什么,又呼唤徐光启。 “臣在。”皇帝没有停下脚步,徐光启就跟着走。 “婚礼的事情开始筹备了吗?”朱常洛一问既出,朱由校立刻就羞涩地低下了头。儿女之事,虽未经历,然亦有幻梦。 “.”徐光启被问得愣住了。 他最近的事情多如牛毛,光是需要他亲自操持的大事就有恩科殿试、筹立实录史馆、筹立耶录司、皇女百日宴、皇太子册立礼等。而且除了这些大事,礼部还有一堆数不清派生杂务需要他过问。更过分的是,眼前的皇帝陛下还在不断地给他派活儿。 有鉴于此,徐光启就给手里的差事做了排序,还列了一个清单。像皇太子婚礼这种重要但不紧要的,就被他排到后面暂且堆着了。事缓则圆嘛。 可是这会儿,徐光启又不能说直接说他还没有开始准备。那不连着把皇帝和皇长子都得罪了吗。 徐光启沉默片刻,急中生智道:“回圣上的话。目前礼部已经暂定了选婚的范围,准备循例遣本部官员往北直隶、南直隶、山东、山西、陕西、河南诸府张榜采选。草案已经拟好,最近就要提请。” “朕准了,把流程往后面推吧。”朱常洛点点头。 “是。”徐光启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暗暗做出决定,最近一定要找个时间上疏请皇上给礼部补一个堂官,不然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君臣间说着话,很快就过了月华门,来到了南书房附近。 南书房里,三个大太监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扯淡。这些人对皇帝的声音极其敏感,只闻见了少许动静,便立马闭了嘴。 魏朝按例起身,带着刘若愚以及那些在殿里伺候的小黄门一起,来到大殿中央按次序排开,准备行礼。没承想,崔文升这厮一看皇帝的影子,瞬间就亢奋了起来。只见他三步跨出南书房,快走到皇帝的面前跪下叩首,高呼道:“奴婢叩见主子万岁,叩见大殿下千岁。” 魏朝和刘若愚一向是在书房里向皇帝见礼的,但崔文升蹦跳着迎出书房,他们也不好在门内站着,于是也只能跟着走出殿门,叩首行礼。 朱常洛深深地看了崔文升一眼,却没有立刻叫太监们起来。他侧过头,沉默了一瞬,最后选择对朱由校和徐光启摆手。“你们都回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朝南书房的方向走去了。 “臣告退。”徐光启朝着皇帝的背影行礼。 “儿臣告退。”朱由校亦行礼。 朱常洛一路走到南书房门口,皇帝没开金口让太监们起身,太监们就仍然跪在原地,只是随着皇帝的移动改了头的朝向。 “让他们都进来,再把门关上。”朱常洛跨过门槛,吩咐王安。 “是。” ———————— 少顷,宦官们进了书房,在各自的位置上落座。因为皇帝并未下令清场,所以殿内仍然有伺候的小黄门。有他们在,也就不必大宦官们亲自动手关门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朱常洛望向崔文升,发现那个摆在他桌面上的点心盘子已经空了。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崔文升似乎有些紧张,又明显非常兴奋。“奴婢在这儿只候了一个时辰不到。为了仰见天颜,等再久也是值的。” “候了一个时辰,”朱常洛不接他的马屁,而是调侃道。“你就一直闲坐着?”“这”崔文升呆住了。 “奴婢斗胆启奏主子万岁爷,”魏朝出来帮着解释道:“崔文升倒也想做些事情,但他来的时候,奴婢和刘若愚已经把早一批的奏疏看得差不多了。这最新的一批还没送过来呢。” “也就是说,你们仨就在这儿闲一个时辰?”朱常洛随手拿起一本过了内阁和司礼监的奏疏,飞快地看完了上面的内容,便拿起朱笔在文末写了一个“知道了”。这又是一篇平平无奇的陈事疏。 “这不还没有新的奏疏被送来吗。”魏朝知道皇帝是在调侃,心里倒也不慌。 朱常洛放下奏疏,看向崔文升道:“你亲自过来,一等就是一个时辰。是北塘的案子有结果了?” 崔文升摆正身姿,集中精神,准备应道:“主子圣明。” 朱常洛没有再一心二用,他收起脸上的笑意,定定地看着崔文升,一扬头,瞬间就把崔文升的心跳速率给拉高了。 “这是奴婢今早收到的急递,崔元发来的。”崔文升从怀里掏出一个已经被他的体温给焐热了的厚信封,并将之放到书案的边缘。“奴婢请呈主子万岁爷御览。” 朱常洛身子不动,只伸手朝王安勾了勾。王安会意,立刻就走上前把那个信封里的东西给抖出来。稍加检查之后,王安才将信纸放到御案上最顺皇帝手的位置。 朱常洛拿起第一张信纸,扫眼一看,发现这是一份名单。“这些人都是谁?”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崔文升回答道:“这些人都是崔元从饷部衙门里捉出来的虫子。” “饷部衙门里的虫子?”朱常洛又问:“他们做什么了?” “这人要么是李饷部身边的长随,要么就是受饷部雇佣的书办。他们偶尔会联合那些被饷部征调的海船水手,制造一些‘漂没’事件。”崔文升答道。 “如何制造‘漂没’?”朱常洛没有再拿信纸来看。 “他们制造‘漂没’的方法很简单。说白了还是里应外合,监守自盗那一套。”崔文升早有腹稿,简单总结道:“承运的海船水手会在行船途中,利诱或者谋杀押船的海防营兵,然后把船开到其他地方去卸货。之后,要么回来几个‘幸存者’向饷部衙门哭诉,要么干脆就整船消失。” “饷部在得知运输船只消失之后,会派人去核实漂没,这时候,这些饷部的蛀虫,就会配合着把船只登记成‘漂没’。只待饷部的抚恤发下去,一起‘漂没’事件就算是造好了。再之后,那些消失的奸诈海员,要么改名换姓摇身一变再上其他人的船,要么干脆整条船登记成其他船,再堂而皇之地再给衙门办差。因为衙门里有这些内应蛀虫,所以,这些事情很容易就能掩盖下去。” “李长庚呢,他参与了吗?”朱常洛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了。 “至少就目前的证据和口供来说,李长庚只是被蒙蔽,并没有主动参与。”崔文升回答道。 “蒙蔽.”朱常洛追问:“船只漂没消失,他就没有一点怀疑?” “李长庚很难有所怀疑。海上风大浪急,漂没本就是寻常事情。而且这些人在制造漂没的时候,并不会做得太过分。他们通常只会在月末耍这些把戏,只要本月的真漂没,并没有达到正常行船的预计损失,他们才会搞上几场,好把这个‘缺口’给补上。就算偶尔超出计损,也不会夸张到一眼可见的地步。” “审问时,有人将之称为‘细水长流之法’。而且一旦李长庚表现出怀疑,那他们立刻就会收手,再偃旗息鼓一段时间。初步估算,自饷部成立以来,这些人已经靠着这个法子昧了价值至少十万两白银的粮货了。这确实是一笔很大的数额,不过相较于正常漂没和饷部承运的总量来说算不得太大。” 崔文升咽下一口唾沫,像是为李长庚“开脱”似的说道:“整个饷部的事情都压在他李长庚一个人身上,下面的人联合起来瞒他,他也很难全部知悉。若不是圣上派奴婢从旁入手,他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王安何等机敏,一听崔文升这话,立刻就明白他这是在借饷部的事情抬自己和东厂的身位。王安竖起耳朵,只听见皇帝轻笑道:“哼,你这话” “倒也没错。”朱常洛一眨眼,又把话题给拉回了正轨。“你先前报上来的那两起漂没案子也是他们做的?” 崔文升凛然答道:“是。崔元那边已经拿到供词了,很快就能将那些海船船员抓捕归案。” “也就是还没有抓到咯?”朱常洛反问道。 崔文升的小伎俩被瞬间看破,心下顿时一慌。他赶忙解释道:“目前已经抓了不少参与过‘漂没’的海船船员,但这两起个案都属于奴婢先前说的那种‘整船消失’的案子。这两艘船的船员都不在天津,有的人甚至跑出了北直隶的地界逃去了山东避风头。不过,饷部已查获了这些船员的藏匿地点,东厂业已派遣番子向藏匿地的官府发出了正式通牒,要求他们全力协助抓捕。预计不久之后,便能将这些人缉拿归案。” “怎么是饷部查获藏匿地点?”朱常洛捉出一个词。 崔文升解释道:“辽事一日不止,海运一日不停,不能因为查案影响海运,进而影响辽东的物资供应。而海运的关键在于海员,如果由东厂出面抓人审讯,势必会引起恐慌,使那些无涉案中的良民心有顾虑。所以崔元决定,让饷部出面,召集各村各寨的乡绅乡老,让他们自己把坏了规矩的人抓出来。这样一来,既不妨碍查案抓人,又能安抚民心。在办案的时候,饷部照常运转,原定要出海的粮船和货船也按时启航了。” “嗯。”朱常洛微微颔首,脸上显出了欣赏的神色。 朱常洛暂时没有再继续发问。他拿起信纸,一页一页地快速阅览了起来。看了十几页,信上的内容才写到朱常洛一直关心的勋戚身上。 这提报的书写顺序竟然是倒序! “崔元去借了巡抚衙门的兵?”朱常洛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接着阅览剩下的内容。 “回主子。”崔文升解释道:“派去天津的人手有限,如果只靠东厂的人,难免案犯逃窜,难收全功。而且崔元认为,在案子查清之前,天津海防营也不值得信任,毕竟海防营有押护海船的差事,而李来财等走狗也曾数次拜见海防游击李为栋。为防不测,崔元就派了孙月融去中卫巡抚衙门请援。孙师傅是信得过的人,巡抚标营的管营游击茅元仪更是圣上力排众议亲自选任的。正是因为有孙师傅和茅元仪的援助,这个案子才能无惊无险地落地。” (本章完) 第436章 广撒网 第436章 广撒网 “嗯。考虑得还挺周到。”朱常洛点点头,随口问道:“崔元就不怕这全功被孙师傅抢了去?” “能为主子万岁爷分忧,是那狗崽子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把差事办好是他的本分,要是因为念着抢功夺劳而误了大事,那才是有愧于天地、辜负了主子。”崔文升赶忙说。 “你这嘴巴也开始变得利索了”朱常洛正准备夸崔文升两句,可出现在眼前的文字,却让他刚松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好嘛!这帮混账狗才竟然还打起了饷银的主意。” 皇帝虽是在喃喃自语,但他齿缝间泄出的寒意,还是让太监们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既然他们敢往这救命的钱上伸手,”朱常洛翻手一扣,猛地将提报信纸拍在了御案上。“那就别怪朕要了他们的命!”他仿佛在这篇提报的文字间幻见到了辽阳城破时的场景。 “主子!”崔文升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恶狠狠地问道:“要不,奴婢这就让人把他们的府宅给围了!” 朱常洛深吸一口气,很快便平复了心境。“那些人的口供呢?” “回主子,”崔文升说道:“都在东厂衙门里存着呢。”崔元寄来的口供足足装了一个小箱子。崔文升觉得皇帝不见得愿意浪费时间一份一份地看,就没有带来。 孙承宗使用离间计的当晚,崔元对囚犯们进行了二次问讯。这次问讯非常顺利,基本是问一个招一个。而且让崔元有些意外的是,第一个招供的人竟然是就是“联合商团”的领队李来财。 在审问的过程中,李来财发泄似的,一股脑地把自己这些年为李家干的脏活儿和武清侯府内腌臜全给撂了。而且和别人不一样,李来财甚至都不求饶。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单纯地为了把李家,或者说李铭诚和李国瑞父子往水下拉一样。颇有些死了也要拉几个垫背的好汉气概。 朱常洛略一思索。“崔文升。” “奴婢在!”崔文升的眼睛里仿佛有火在跳动。 “北塘的案子就照崔元那个不扰民的思路继续往下面办,把该抓的虫子都抓个干净。再送信给崔元,让他派人火速把那些狗才押解进京,就关在内东厂的大牢里。”朱常洛下令道。 “是,奴婢回去就办!”崔文升应得飞快。 “王安。”朱常洛又转头看向王安。 “奴婢在。”王安赶紧起身。 “把口供里的内容结集精简一下。”朱常洛说道:“等这些狗才一进京,就把当中的内容捅给那些科道里正人君子,让他们来挑这个头。” 下达这个命令的时候,朱常洛突然灵光一闪,明白了不久前发生的一件小事。他心道:恐怕那个被贬出京去的赵延庆,也是因为借了某人的刀子才一直追着骆思恭的屁股啃。有谁能在锦衣卫头头的眼皮子下悄悄地给赵延庆递刀子又不被发现呢?只能是厂卫. “唉”想到此,朱常洛竟莫名地叹了一口气。“一腔热血,反被人做了党争的枪使。真是可怜。”这种烈度的党争朱常洛不会管,各衙门之间要真是一团和气,他这个做皇帝的才真是要睡不着觉。 王安不明白皇帝自言自语地在说个什么,他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道:“奴婢斗胆问主子一句,要精简掉哪些人?” 朱常洛愣了一下,回过神才知道王安这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安,用手锤了锤面前的提报信纸,以坚决而肯定的语气说道:“精简过的提报都这么大一沓,这供词肯定不是一两页。朕是叫你做精简总结,不是要包庇谁。朕已经给过他们的机会了,是他们自己贪得无厌,非要往枪尖上撞。” “是。”王安呼出一口气。此时此刻,他才完全确定了皇帝的决心。恐怕这回,李家只有想法子把老太后复活才能自救了。 朱常洛收回视线,朝崔文升摆手示意。但崔文升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又一拱手,说道:“奴婢还有一件事情要启奏主子万岁。” “什么事?”朱常洛拿起茶盏,喝下一口略有些凉了的白水润了润嗓子。 “启奏主子,”崔文升说道:“崔元派驻在天津中卫的暗桩发现,漕道上存在着极其严重的漏税现象。” “漏税?”朱常洛把刚拿起来的奏疏又给放下了。“怎么个漏法?你仔细说说。” “是。”崔文升解释道:“商船在经过钞关的时候,都要停航待验,并按照船的梁头座数和船身长度计算并缴纳船钞税。不过,专运漕粮的漕船并不需要缴税,沿途的钞关也无权将漕船拦下来稽查。所以就有人利用了这一点,在槽道沿线的码头将自家的私货塞进漕船,只要过了关,便又停船将私货取出来。如此一来,行走在漕道上的私货就完全避免了课税。而且不只是运粮的漕船,凡是钞关无权检查的官船,都可能被用作偷逃税款的依托。之前崔元去南方的时候,甚至”说到这儿,崔文升急急停住了。 “去南方怎么了?”朱常洛横了崔文升一眼。 “这”崔文升的嘴角抽了抽。这会儿他真是想给自己一嘴巴。 王安和魏朝看向崔文升的眼神里突然多了几分沉默的戏谑,只有刘若愚呆呆地眨着眼睛,不太明白其中的所以然。 “你倒是接着把话说完啊,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朱常洛催促道。 “是。”崔文升启唇开口,不过这回,他的语气再不复先前的激昂与兴奋。“之前崔元去南方的时候,还发现南京锦衣卫不时也会堂而皇之地在船上挂锦衣卫的旗帜、打锦衣卫的灯笼帮当地的富商大贾逃避缴税。” 崔文升言毕,朱常洛并未立即回应,而是陷入了片刻的沉思之中。“把中卫站和北塘站改成常设的侦缉站,再沿河道往下继续布设侦缉网络。暗中渗透市场,稽访码头,查清楚有哪些人在这里面渔利。” “启奏主子,中卫站已经查到很多嫌疑人了,”崔文升建议道:“可以直接抓人,再顺藤摸瓜。” “不急。”朱常洛摆摆手。“整顿税务的事情还是得由户部来牵头做。东厂沿河渗透,广撒网,在定策之前尽可能地把涉案的嫌疑人,以及他们的交往关系摸出来。” “是。”崔文升恭顺应道,不再多嘴。 明朝的商税体系有很大的毛病,利用漕船、官船逃避船钞税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征收哪些商税,如何征收商税,收到税款之后央地之间各留多少,留在地方的税款用来干什么都是问题。 这些问题需要设计一整套文官体系来支撑,而且就算设计出来也还要不断地调整。朱常洛原本打算让李汝华来总理改革,但李汝华扛不住回去了,现在的户部只有王佐这么一个代理掌印,李汝华推荐的新尚书汪应蛟是个什么样人,能不能主持税务改革还需要时间考察。至于让宦官插手税务,这是真正的乱弹琴。朱常洛对内官系统的定位很明确,内官系统只能是悬在天上的中央机构,其在地方上的触角仅限于监察机关和皇家所有的造办厂,如此才能保证内官系统始终是忠诚于皇权的奴婢。跳过外廷让内官操办税务或者别的什么军政要务,最后要么办成汉唐鸟样,要么办成类似于万历矿税的畸形样子。 想到此,朱常洛又补充道:“还有户部!朕要东厂去把户部所有的现任官全部摸个底儿掉,包括未到任的汪应蛟。他们有哪些产业,和谁有交往,和他们交往的人有哪些产业,全部给朕查个清楚明白。” “是!”崔文升又开始变得兴奋起来。皇帝肯把这些事情交给东厂而不是西厂或者锦衣卫来办,就说明皇帝真的把他当成值得信任的家犬来豢养了。当狗不可怕,可怕的是当那种没有家的野狗。 朱常洛又望向王安。“如果东厂需要更多的人手和预算,径直提交司礼监审核报备就是。” “是。”王安明白,皇帝这是要自己把紧崔文升脖子上的狗绳。 “去做事吧。”朱常洛收回视线,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回积压的奏疏上。 “是,奴婢告退!”崔文升走到大殿中央,撩开袍子下跪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皇上驾到!”散衙的钟声敲响之后,皇帝的御驾按时摆到了景仁宫前。 “妾傅雪茜、赵语贤叩见陛下。” “儿臣朱徽妍、朱徽婧叩见父皇。”某次见面,朱常洛要她们把“陛下”的后缀去掉,她们乖巧地照做了,但还是不敢像朱徽媞那样,称父皇为皇爹爹。 朱常洛的脸上挂着笑容。“都起来吧。” “谢陛下、父皇。” 妃嫔和皇女的身后还呼啦啦地跪着满宫的宦官和宫女,众人一起身,皇帝便朝排在首位右侧的尚食局司药司司药刘姃投去了目光,正好与刘姃看了个对眼。 刘姃没想到皇帝会看向自己,更不敢与皇帝对视,她赶忙低下头,两手交握在一起,整张脸上写满了局促与紧张。 朱常洛没对刘姃说什么,迈着大步与她擦肩而过,很快就来到了安嫔邵思慎寝宫门口的石阶之下。 “邵思慎醒着吗?”朱常洛侧头看向紧跟在身后的贤嫔赵语贤,小声问道。 “回陛下,安嫔刚醒。”赵语贤回说道。 “好。”朱常洛刚迈步踏上第一级阶梯,立刻就有两个小黄门小跑上去把门给打开了。 朱常洛走进正殿,越过屏风来到邵思慎的榻前。在朱常洛的记忆里,这个年轻的女孩几乎一直都躺在床上。 “陛下。”邵思慎见到皇帝的身影,满布疲态的眼睛里立刻就闪出了亮色。 即使太医院竭尽全力进行调养,皇帝还特意为邵思慎安排了一位随行的女医,然而邵思慎还是不幸地早产了。 如果按照存留的慈庆宫赏赐记录来看,邵思慎被皇太子临幸的时间是去年五月末,也就是王皇后丧期结束之后。因此,邵思慎的预产期应该是今年三月末,但她在二月廿三就生产了。 而且邵思慎不仅是早产还是难产,整个生产过程极为痛苦,哀嚎持续了近两个时辰。震得同宫的傅雪茜和赵语贤的神经就没有放松过。在一旁陪随的刘姃更是被吓得脸色惨白。好在宫里养了一批经验丰富的嬷嬷,不需要她帮着接生。 邵思慎生产之后,朱常洛很好地扮演了一个丈夫的角色。几乎每天都会来景仁宫探望邵思慎,再说上几句温言。 “今天感觉怎么样?”朱常洛甩开袖子,伸出手在邵思慎的脸上轻轻地抚了抚。 “有陛下垂怜关怀,妾又怎么敢不好呢。”邵思慎集中力气,努力地伸出手。朱常洛也很配合地抓住了她。 “就是无福再为陛下添个龙子。”邵思慎虚弱地说道。 在得知自己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是个女儿的时候,邵思慎的心中除了做母亲的喜悦还有着少许的忧虑与伤悲。而且这种感情随着身体逐渐恢复而日益加深。 她之所以如此想,除了因为母凭子贵的宫闱现实,还因为丈夫着实混蛋。尽管傅雪茜连诞两女的时候邵思慎还不是皇太子的枕边人,但进宫之后,皇太子是对傅雪茜及所出皇女是什么态度她还是看在眼里的。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早说过,儿女都一样。”朱常洛温言道:“你能平安地把孩子生下来,那你就是光荣的母亲。” 邵思慎心下一暖,眼角又泛起了泪光。 “好啦。”朱常洛伸出另一只手,用袖袍为她揾去泪水。 “唉。”傅雪茜站在旁边看着听着,表情非常微妙。当初她生女儿的时候,面前的丈夫可从没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几乎是不闻不问。她不由得心想,难道是因为自己生产得太过顺利,而显得不够可怜吗? 赵语贤注意到了傅雪茜的情绪波动,他微挪了半步,轻轻地捏住傅雪茜的手掌。 (本章完) 第437章 无力回天 第437章 无力回天 小坐片刻之后,朱常洛轻轻地拍了拍邵思慎的手背。邵思慎明白,皇帝这是要去看孩子了。她不舍地放开皇帝的手,皇帝也弓下身子,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以表示关怀。 朱常洛走到一个木制的摇篮旁边,低头看着摇篮里熟睡的孩子。即使已经过了十来天,这个可怜的早产儿仍是皱巴巴的。他探出手,轻轻地在孩子的额头上靠了一下。孩子感受到触摸,微微地动了动,不过到底没有醒来。 指尖传来的温度表明,孩子的高烧已经退了,但仍旧不甚健康。朱常洛不由得皱了眉头,他望向司药刘姃,想问问孩子的情况。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喂奶了吗?”朱常洛问收回目光,随口问了一句。 听闻此问,一个滞留在明间的宦官赶忙拍了拍站在他身边的年轻女子,并道:“回话。” 年轻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看起来非常紧张,被这宦官一拍,立时应激似的抖了一下。“喂喂了。” 这年轻女子是邵思慎生产当天,司礼监让礼仪房带进宫中的乳母之一,在她身边的宦官便是礼仪房派来的管事。 作为皇家的管家机构,司礼监当然要过问诸如选婚、选驸马、诞育皇子女、选择乳母等涉及皇家后嗣的大事。具体办这个差事的衙门就是司礼监下辖的礼仪房。 礼仪房的办事处就在司礼监总部,不过它在东安门外稍北处有一个分房,这个分房专门选养奶口,也就是哺乳期的年轻女子,以候内廷宣召。 每年的春夏秋冬四仲月,礼仪房都要精选奶口四十名,其中生男孩和生女孩的奶口各半,称为“坐季奶口”;另外还要选八十名候补奶口,仅注其籍,仍令其住在自己家中,称为“点卯奶口”。 “点卯奶口”作为候补人员,随时等待内廷的宣召,如果“坐季奶口”不够用了,即以“点卯奶口”补充。如该季已过没有而接到任务,礼仪房便将“坐季奶口”放回家,然后又重新选一批奶口待命,如此便能保证随时都有最佳哺乳期的奶口可供应宫廷。 选奶口的范围是京师城内及附近的宛平、大兴二县,广求军民家有夫之妇,入选奶口的年龄规定必须在十五至二十岁之间。而且夫男俱全,家世清白,容貌端正。选时,令稳婆检验奶口之“乳汁厚薄,隐疾有无”。检验后具结起送,候司礼监请旨,差内官出,合各衙门所送奶口会选之,然后决定。内廷审查后,如认为某位奶口不符合要求或不懂规矩则退回,礼仪房将另挑一名补上。 这是一份铁打的美差,不管最后能不能当上皇家子女的奶妈,只要被选为“奶口”,就能得到一笔赏银。在分房待召的“坐季奶口”还能享受光禄寺的伙食供应。所以每到选期,都会有供过于求的哺乳期女子应召。 因为分房常年养着许多奶口备用,又挂着礼仪房的匾额,所以设于东安门的礼仪房分房乃至礼仪房本部都有“奶子房”的别称。 对于“奶子房”的奶口们来说,被内廷宣召的那天很可能就是她们改变命运的那天。只要过了“试奶期”,把其他候选的奶口挤下去,正式成为某个皇子或者皇女的奶娘,那么她们就能得到皇家的终身供养。 若是有幸给未来的皇帝喂奶,还能惠及全家,给子女挣得一份恩荫。如果运气足够好,奶娘的儿子甚至可以做到权倾天下、盛极一时。有明一代,由此出身且权势最显赫者便是嘉靖时的锦衣卫掌卫事陆炳。就算像客印月这种因故被“遣散”的,最后也能领一笔数十两,乃至上百两的厚赏。 因为准备充分,所以在得知安嫔有可能早产之后,兼管礼仪房的提督太监曹化淳立刻就派人去礼仪房分房挑了几个“坐季奶口”进宫。 答话的年轻女子是第一次过来喂奶,更是第一次仰见天子。她紧张得浑身颤抖,声音简直比蚊子还轻。朱常洛半个字也没听清,于是道:“过来说话。” “去啊,叫你呢。”那管事的宦官伸手推了推女子。 女子颤抖着迈出步子,哆哆嗦嗦地绕开屏风前的大太监王安来到皇帝的面前,低头小声重复道:“喂了。”她垂着脑袋,连头都不敢抬。 “这孩子今天吃了几次奶?”朱常洛又问道。 “.”皇帝和宦官不一样,是正儿八经的男人,亲口问起这种问题还是让年轻的奶口羞于回答。 “说话,”赵语贤拍了拍女子的后背,半鼓励半催促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女子的脸红得像是火烧。她张开了嘴,喉头震了几下,就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六次,今天一共吃了六次。”最后,还是刘姃回答道。 听见这个回答,朱常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转过头看向邵思慎时,朱常洛的脸上又挂上了笑意。“知道了。” 又滞留了差不多两刻钟后,朱常洛离开了景仁宫正殿。他今天本就只是来看一看的,既不准备过夜也没打算吃饭。 两位身体康健的妃嫔虽然觉得遗憾,但还是带着公主在一众宦官、宫女簇拥下把皇帝送到了宫门口。 就在众人正准备行礼恭送的时候,皇帝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朝刘姃招了招手。“你过来。” 突然被皇帝叫到,刘姃的心一下就悬了起来。她的心跳开始加速,体温也开始升高。到她走到皇帝近前的时候,整张脸连同额头都红了。 “邵嫔母女的情况怎么样了?”朱常洛知道她很紧张,所以刻意将声音调得既轻又柔。 朱常洛很无奈,整个紫禁城就没几个人在跟他说话的时候不发颤。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吃人的怪物。不过话又说回来,朱常洛从来无意扭转这种印象。所谓天子无威,天下不安。他偶尔可以和蔼、温柔,但决不能因为和蔼与温柔就让人觉得他什么都能容忍。 “回回皇上,”刘姃仍旧紧张。“邵嫔.邵嫔还好,身子逐渐恢复了。只要.只要再安养一段时间,就能下地走路了。” “也就是说,那孩子果然不太好。”朱常洛没养过孩子,也不懂这方面的学问。但他从其他生产过子女的妃嫔那里了解到,一个襁褓中孩子一天内至少得吃八回奶,健康的得吃十到十二回。少于这个数,肯定不对劲。 “回皇上,”刘姃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选择直言道:“是很不好。” “这烧不是已经退了吗?”朱常洛的语调随着他的心情不自觉地下调了两度。 “只是高烧退了。而且面色蜡黄、心律失常,奶子也吃得不够。”刘姃尽力使自己口齿清楚。“这都不是什么好现象,要是再这么下去,恐怕.恐怕.” “还有办法挽救吗?”朱常洛又问。 “祖父说,很难。”和皇帝类似,刘和清也几乎是每天都来,只不过刘和清是白天来诊脉,皇帝是傍晚来探望。 “唉”朱常洛长叹了一口气。“求求皇上恕罪!”刘姃跪了下来。从来到景仁宫的那天起,刘姃就一直担心皇帝会因为邵嫔的情况而降罪于她和她的家人。 “你没有罪,也不需要朕恕你的罪。”朱常洛俯身把她拉了起来,又安慰似的在她的头顶上拍了拍。“医者能治病,但到底改不了命。好姑娘,你已经尽力了。要怪,就怪现在是泰昌元年吧。” ———————— 清晨时分,天边初露曙光,枝头上那些恼人的鸟儿便开始了它们整日不歇的啼鸣。 不知是被生物钟唤醒,还是被鸟儿吵醒。总之,陆文昭准时地睁开了眼睛。他一面揉着眼眶,拭去积了一夜的浊泪,一面翻身下床,伸手去拿挂在衣架上的衣裳。 陆文昭的指尖刚碰到质的白色内衬,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仍算不得十分熟悉的呼唤。“老爷。” “我又把你吵醒了?”陆文昭从衣架上拿过内衬套在身上。他一边系绳子,一边回头看向床上的女人。 与其说这是个女人,还不如说这是个女孩。因为她几乎是刚过了笄年,就被一封无法拒绝的家书要到了京师。接着,骆晴就被抬进了陆家,成了锦衣卫新秀陆文昭的第二个妾室。 “老爷怎么又说这样的话,”骆晴反手将亵衣的绳子系紧,接着摸着床沿下床。“奴家伺候老爷更衣。” “你不必这么客气。”陆文昭从衣架上取下官袍,自顾自地套在身上。 “客气?”骆晴颇有些嗔怪地看着陆文昭。“老爷您才是吧,总说两家话。” “我没有。”陆文昭立刻摇头否认。 “那老爷为什么总是不让奴家伺候?”骆晴固执地抓住了陆文昭的手,不让他给自己系绳。 “我出身穷滑,这辈子就没让谁伺候过。”陆文昭无奈地将双手垂了下来。 “阿九姐姐也不伺候老爷吗?”骆晴的手脚很利索,比陆文昭自己动手穿衣服还快。 “她是夫人的陪嫁。”陆文昭莫名一笑。“你早知道的。” ———————— 陆文昭的时辰卡得很准,他刚来到东司房衙门不久,代表着五更或者说卯初的打更声,就爬过衙门的墙根儿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陆文昭一向来得早,不过提督刘承禧比他来得更早。当陆文昭进入大堂的时候,刘承禧已经在正案后头坐着喝茶了。 “卑职拜见刘提督。”陆文昭快步走到刘承禧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见面礼。 刘承禧点点头,放下茶盏拿起笔在面前的点卯册上画了个圈。这就算是给陆文昭签过到了。 锦衣卫属于的事务驱动型的衙门,点卯工作相对随意,只有每月初一集中布置当月侦缉任务的时候,衙门里会来一次大点名。点名之后,各个补了实缺的千户、百户将在掌东司房印提督的主持下通过抽签决定本月例行查访的地区。 大点名以外的时间,各级锦衣卫只要到各自的直属上级那里露个脸就算是报到了。当然,如果有某人有特殊差事在身,客观上不能来衙门点卯,也没法去上级那里露脸,也可以不来,只要理由说得通,最后能上级的谅解就行。 “卑职告退。”陆文昭又作一揖。 “等等。”刘承禧叫住了陆文昭。“你过来。” “大人有何吩咐?”陆文昭快步走到大案前。 “把这个签了。”刘承禧把先前那份给陆文昭看过的结案意见稿放到他的面前,紧接着又把手里的笔给递了过去。 陆文昭顿时精神了不少。“案子审结了?” 拷赃的工作陆文昭并没有直接参与,他只随便找了一个事务繁忙需要支援的借口,就顺水推舟地把拷赃的差事和差事背后的功劳让到了刘侨的手上。 “刑宽把能用的刑都用过了。他们要是还能藏,还有剩,那也该他们留着了。”刘承禧淡淡一笑。“签吧,今天我就把这东西呈到指挥使司去。” “多谢大人。”陆文昭再一拱手才从刘承禧的手里接过笔。 “得让刘侨谢你才是啊。”刘承禧笑了笑。 “瞧您老这话说得,哪有什么谢不谢的。”陆文昭飞快地把结案意见稿又给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提笔准备落墨。“好东西要大家分着吃才香,要是一味吃独食,非得把自己噎死不可。” “在这儿写!专门给你留着空呢,写后边儿去干什么呀。”刘承禧满意地点点头,并指着夹在“刘承禧”和“刘侨”两个人名中间的空白,说道:“外人要是不知道,还以为是刘侨主办了这案子呢。” 刘承禧东司房的主官,他首位列名没有任何问题,但陆文昭要是把自己的名字署在刘侨后面,那就着实有些谦虚过头了。 陆文昭哑然一笑,按刘承禧的指示将自己的姓名放到两人中间。 (本章完) 第438章 整饬京师治安总务会 第438章 整饬京师治安总务会 待陆文昭着实落款,刘承禧又问道:“子敬。今天晚上,你没有别的事儿要做吧?” “唉哟,”陆文昭愣了一下。“大人您这是要.” “今天晚上要是没别的事儿,就来我家坐坐呗。”刘承禧对陆文昭发出了邀请。“你也好久没来过了,咱们把酒言欢,彻夜畅饮,不醉不归。” “那多不好意思。”陆文昭平举双手,用指尖捏着毛笔,将之捧还给刘承禧。“卑职还记得,卑职出京办差之前才拜访了您老,这也不多久啊。” “别整这些虚的,”刘承禧佯做嗔怪,也不去接他手里的笔。“有空没空一句话。痛快点儿!” “就是怕给您老添麻烦。”陆文昭给脸上挂上了讨好的笑。“但您老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小子就算是没闲,也得腾出空来赏您老的光啊。”陆文昭猜测,刘承禧这会儿怕是把酒席都安排好了。 “那就这么定了啊。”刘承禧这才从陆文昭的手上接过毛笔。 “唉!”陆文昭这一声应得那叫一个兴高采烈,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赏赐似的。“散衙之后,小子来堂上侯您。” “去吧。”刘承禧真是越看这小子越顺眼。也就是老刘家暂时找不出适龄的女子,否则刘承禧非得给陆文昭再添一房小妾不可。 想到此,刘承禧不由得感叹其海同知的眼光是何等的毒辣,竟在这小子一文不名的时候把宝贝闺女下嫁给他,还不要入赘。 “卑职告退。”陆文昭还是板板正正地给刘承禧行了一个礼才转身离开。 ———————— 点过卯,陆文昭来到了衙门二堂那一方独属于他这队人马的小别院。 “参见千户大人!”陆文昭的身影刚出现,站在院子里的总旗、小旗们便迎了上来。 “嗯。”陆文昭略一颔首,便走到了檐下的台阶上站着。 他的规矩很大,每天早上,除了那些轮值夜班的暗桩,和外派出城不能及时回城的差役,都得在小院里集合。陆文昭不会点名,等确定应到的人齐了,或是过了时限就解散,反正他手下属官也不算太多,一眼扫过去就知道谁来了谁没来。在那之前,陆文昭会一直陪着属官们立在这方寸之间,静静地等候。 约莫两刻钟后,家在外城的几个武官也姗姗来到了小院。如此,陆文昭下属的武官便全来齐了。 最近几天,陆文昭这间院子很闲,就连白云观的案子都被司礼监一纸命令送去了他处。可以说,陆文昭、东司房乃至整个锦衣卫系统都没有要紧的案子要办。之所以会出现这些的情况,主要是是因为皇帝的旨意在无意间造出了一段不那么需要锦衣卫的真空期。 从宣德时期开始,锦衣卫的职能就开始超出政治控制的范畴,进入到治安维持领域了,杀人、抢劫、偷盗、诈骗都需要锦衣卫过问。而一旦皇帝亲自过问,也就没什么治安需要让锦衣卫来维持了。 皇帝下令整肃治安的当天,除驻扎于皇城的直上卫和保卫紫禁城的禁卫,全北京暴力机构几乎都被调动了起来。 在内阁首辅方从哲建议下,皇帝改变了粗糙的布置,批准成立了一个由兵部、刑部、戎政府、都察院,以及兵科和刑科的高级官员组成的临时严打领导小组,称为整饬京师治安总务会,简称整治会。整治会由协理京营戎政刑部尚书黄克瓒,和后军都督府掌府事英国公张维贤总理,并由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李宗延总监,规格相当之高。 整治会办公地点设在戎政府,除了各衙门的低级官员和差役,治安总务会还可以调用巡捕营、东西南北中等五城兵马司以及京营人手。 在黄克瓒和张维贤主持下,治安总务会了一个白天的时间,给皇城以外的京城地方及城外的大片区域,做好了任务分区和人员部署。并对重点地区和重点案件做了特别标记与特别部署。当天傍晚,整饬命令下达至执行层面。 第二天一早,皇城戒严,紫禁城四门紧闭。数以万计的士兵在军官的指挥及科道官的监督下,对全北京的大街小巷来了一次地毯式的搜捕。凡是说不出固定住处、没有正常营生,又找不出人作保的闲游野汉,全被逮捕羁押等候甄别。除了少数闻风躲逃的罪犯和本就在逃的大盗,整饬京师治安总务会把能抓的都抓了。一天之内,京师大靖,万民颂圣。 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九重天上响起一声惊雷,惊雷之后,一座大山就无情地压了下来。 第二天,抓捕行动告结,京营及巡捕营退回驻地,紫禁城解除封禁,皇城继续戒严。同时,刑部贴出告示,要全城百姓踊跃举报并指认罪犯及黑恶势力的主要人员,但严禁诬告。告示末尾,刑部还很贴心地附上了针对各类罪犯的具体判罚,和“诬告反坐”的条文。 在行动的过程中,锦衣卫指挥使司本部,及下辖各千户所和各司房的人马几乎全被排除在外。这倒不是锦衣卫不受信任、不得委任,而是锦衣卫内部那近似于腰斩的裁撤,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了锦衣卫的指挥体系,在各个中基层官缺被补上之前,锦衣卫系统尤其是各千户所,几乎是处在半瘫痪的状态,根本没什么用,也不需要用。 为了方便办事,避免出现多头管事,多头不管的现象,皇帝还让司礼监给锦衣卫下达命令,让锦衣卫把手头上正在办理的非政治性案件交到整治会的手上,由整治会抽调刑部官员办理。骆思恭领命照做之后,在职的大多数锦衣卫就从极度忙碌,变成了极度清闲。只有骆思恭、海镇涛及少数高级官员仍旧忙于考选补缺。 “各做各事。”不办案子不等于没有常务,日常的侦缉与监控还是要照常进行的。 “属下告退!”一众武官拱手行礼,各自离开。 “沈炼,过来,我有事问你。”沈炼将要离开的时候,陆文昭叫住了他。 “大人有何吩咐?”沈炼转过身,快步跑到陆文昭的面前。 “进来说话。”陆文昭没有多言,径直朝着那间独属于他的房间走去。“是。”沈炼不明就里,回头看了卢剑星一眼。但卢剑星也只是摇头耸肩。 陆文昭来到案台后坐下,顺嘴说道:“把门带上。” “是”沈炼没来由地感到些许忐忑。被上司单独传唤,还要关门说话,这多半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前些日子,他没办完的差事直接被司礼监要走了。一打听才知道,事情被御史直接捅到皇帝那里去了,他的案子也被西厂而非整治会拿走了。沈炼完全猜不到上面的心思,就只能胡思乱想睡不好觉。 不过,沈炼纯属瞎担心。司礼监把案子要走确实是因为皇帝过问,但并不是对他不满,而是司礼监觉得,以锦衣卫目前的状态不适合办理这种直达天听的要案,而且整治会由文官领导、御史监督,为了舆论观瞻,这帮人可能不太倾向于使用极度暴力。西厂人手充足,又没有什么顾忌,王安就划过去让魏忠贤特事特办了。 沈炼来到陆文昭面前,陆文昭随手就给他指了一张椅子。“坐。” “大人直接吩咐就是。”沈炼没坐。 “那你就站着吧,”陆文昭轻叹了一口气,小声问道:“你最近是不是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是啊。”沈炼点点头,他弄个女人回家,搞得卢剑星有家还得出去找旅店,这太不合适了。于是沈炼在被卸了差事之后,就带着周妙彤搬出去了。为了找房子,他还特地找陆文昭请了一天的假。 “你在哪家牙行找的房子?”陆文昭问道。 “大人您也要搬家?”沈炼恍然。 “是啊,”陆文昭也不讳言,反正现在锦衣卫上上下下就没人不知道他做了骆家的便宜女婿。“这家里多了一个人,各方面总是不太方便。” 陆家原来的宅子就只有正房、侧房和灶房三间屋子。骆晴来了之后,阿九傻不溜秋地主动表示可以睡灶房。陆文昭当即表示反对,他太清楚海柔把阿九送到床上是为什么了,让阿九睡灶房就是打海柔的脸,而且打海柔的脸很容易被传成打海家的脸。 虽说海家确实不比骆家,海镇涛也绝不会为了一个陪嫁的女仆,给他这个正在上升期的女婿或者骆家什么脸色看,又不让是正室海柔去睡灶房.要是海柔闹起来把事情搞大,甚至海镇涛出面压海柔的可能性比压陆文昭这个女婿的可能性都大。但陆文昭也没必要搞出差别如此巨大的区别对待。 都是妾室,阿九还是先进来的,凭什骆晴一来,阿九就得滚去睡灶房。这种要真传开,即便海柔憋着不发作,他这个夹在中间的也挂不住面子。 可宅子就那么大,屋子就那么多,陆文昭还得面对西厂的事后审查。所以他暂时只能行权宜之计,让骆晴去住着阿九原来的屋子,而阿九则搬去正房和夫人海柔挨着睡。 但这又产生了一个问题,正房的床没法子睡三个人,就算能睡,陆文昭也没那么厚的脸皮,搞主仆同侍一夫的大被同眠。所以他每天都在阿九原来的那张床上和骆晴挨着睡。这种事情持续一两月还行,时间要是长了,海柔真得闹起来不可。陆文昭要是不想搬家,要么在院子里再筑一间小屋,要么在正房里添一张床。前者麻烦,后者跟大被同眠也差不到哪里去。 所以思来想去,陆文昭决定再重新置办一间房。等西厂的审查结束,就正式搬家。 “嘿嘿.”听见不是担心的事情,沈炼心下顿时一松,嘴角也咧咧开了。“真是好啊。” “笑个屁!”陆文昭叱道:“老子问你事儿呢。” “回大人,”沈炼收敛笑意,摆正态度。“卑职是在一家叫日月银行的铺子里办的租赁。” “银行?”陆文昭问道:“这什么东西。” “不好说,”虽然沈炼已经在日月银行办了业务,但他还是不太了解银行的性质。“总之这铺子能办很多事,不止能办租赁买卖,还能存银子开银票。铺子的掌柜听说我有官身,还告诉我说,这个月的俸禄将会有一半用这家的银行发出的银票来给。” 陆文昭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拿银票当俸禄?开什么玩笑。” “那掌柜自己说的,而且我想应该是真的。”沈炼解释道:“因为那掌柜说,银行有宫里的背景,总行就是司礼监下的新衙门,还是魏首席掌印,就连行长都是司礼监派下来的公公。虽然我没见着那公公,但这种事情不至于有假,除非开这铺子的人活烦了,不想要命了。” “银票当俸禄”陆文昭的心里生出了忧虑,面色也凝重了不少。“朝廷该不是缺钱了吧?”辽东那边还在打仗,要是朝廷发不出饷 “应该不是,”沈炼接茬道:“那掌柜的还说,他们的铺子里屯了很多现银,见票即兑。就算把所有的银票都兑掉,他们也能支得出来。” “这算了,问你也是白问。”陆文昭摇摇头。“那铺子在哪儿啊?” “金城坊,靠着阜成门,就在大街边上,很好找。听说正阳门、朝阳门和安定门附近也各有一家。去哪家都一样。”沈炼说道。 “有衙门附近的房子吗?”陆文昭问道。 “有,前段时间东厂抄出来的房产都挂在册子上,还有不少民间的房产。但我想,这价钱应该不便宜。”沈炼知道陆文昭是什么财务状况。 陆文昭轻轻一笑,但不解释。目前,裁员补缺尚未完成,停发无职锦衣卫俸禄,但衙门总预算不变的消息也就没有往外放,不然裁员会变得更麻烦。不过,这个事情陆文昭还是很清楚的。或者说,他就是因为知道俸禄要涨,所以才想着顺便把家搬到衙门附近。 (本章完) 第439章 父传子 翁教婿 第439章 父传子 翁教婿 “嘿嘿,也是,大人您如此艳福,又如何舍不得这两个小钱呢。”沈炼又是一大悟。陆文昭傍上了骆家,又怎么会缺这点儿体面钱呢,陆文昭原来的住所着实闭塞偏远了些,不但配不上他这个锦衣卫实职副千户的官职,更配不上骆掌卫女婿这一名头。沈炼甚至开始猜测,这宅子都是骆家或是海家出钱让他换的。 “再说胡话,抽你啊!”陆文昭撑着桌子探出身,试图在沈炼的脑袋上轻轻地来上一下。但沈炼却一个闪身缩到了旁边去。 “嘿嘿。”闪开后,沈炼立刻就补了一个讨巧求饶的笑。“大人要是没什么别的吩咐,卑职这就走了。” “有。”陆文昭坐回去,白了他一眼。 “大人请讲。”沈炼拱手道。 “我要你帮我办个私事。”陆文昭说道。 沈炼愣了一下,陆文昭让人帮他办私事,这可不常见。沈炼回过神,还没问内容就应了。“大人但请吩咐。” “我要你帮我置办些礼物。再找家车马行,雇台拉货的马车,让他们晚上散衙的时候,把车子开到刘提督家去。”陆文昭其实也不想让属下帮自己办这种事情,但他认为自己暂时还不能离开衙门。 从他回来后的第二天起,西厂便数次传他到西厂本部接受外稽司的质询。虽然西厂已经连着几天没有派人找过他了,可终审通知没有下达就保不齐还有传唤,所以他也就一直在衙门等着,没有再亲自出过外差。 “刘提督?”沈炼坏笑道:“他老人家也要把闺女许给您老做妾啊?” “不能吧也没听说刘提督家里有小姐啊。”陆文昭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给沈炼一下。家里就多了骆晴这么一个人,他都感觉这端水要把脑子端废掉了,一顿吃下来比上衙还累,要再往他家里塞个顶头上司的女儿,他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指不定呢。”沈炼还是贱兮兮的。“这骆家不也千里迢迢地给您调了一个过来吗?” “嘿!”陆文昭总算回过神来了。“你小子这是要跟我打擂台?” “哪儿能啊,我一定给您办体面了!”沈炼观察陆文昭的表情,见他脸上没有愠意,也就还是那副调侃赖皮的样子。 “呼”陆文昭苦笑着甩了甩脑袋,并从腰间解下钱袋子。打开一看发现里边儿也就差不多十来两银子。索性直接将整个钱袋子都扔给沈炼了。“应该也差不多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上回他去刘承禧家做客,就不多不少地正好了十两银子置办礼品。 “好,一定给您办妥帖了。”沈炼拿过钱袋子,也不看里边儿有多少。 “可以少用,但别超了。”陆文昭板起脸。“我可给你讲明白了,不管你往里边儿添多少钱,我都不领你的情。” “那我就留这个给自己,”沈炼这才打开钱袋从里边儿拿出一个铜板。“就算是封口费。” “我求你快封口吧,”陆文昭绷出来的严肃一下子就破了,他一边摆手,一边笑骂。“别他妈贫了。” “卑职这就办差去也。”沈炼拱手行礼,转身离开。 ———————— 辰时三刻,天光大亮。一台挂着锦衣卫灯笼的车子在一小队校尉的护送下,来到了东司房衙门的正门门口。 一见着马车的车厢,值门的校尉立刻就把腰杆给打直了。 传说,这台车是二百年前成祖恢复锦衣卫权力时,由当时的掌卫事纪纲打造的。因为车厢上雕刻着六尊大小不一、造型不同的麒麟,麒麟周边还环绕着若干狮子虎豹等兽,所以一直被人称为“麒麟车”或者“麒麟狮虎车”。 尽管纪纲在永乐十四年时,被成祖以“谋大逆”的罪名给凌迟了,掌理诏狱的职权也在成化年间被单独划到了北镇抚司的手里,但这台车却修修补补地传到了今天,一直是锦衣卫掌印官的专属座驾。 掌印官出行不一定会坐这台车,但只要这台车出现,那掌印官就一定在里边儿。 果然,这车子还没完全停稳,穿着大红色官袍的掌卫事骆思恭就从上面跳了下来。 “参见掌卫大人!”值门的校尉抱拳行礼道。 骆思恭完全没心情搭理他们。他一下车,便火急火燎地迈过门槛朝着大堂去了。 当骆思恭进入东司房大堂的时候,提督刘承禧正慢悠悠地写着一篇提报。不过看他那优哉游哉地的架势,与其说他是在写提报,还不如说他在练书法。 整治会那仿佛雷霆般迅速的行动让下面的人清闲了不少,又怎么会不影响到他这个掌总的呢。最近这些日子,就算他一天只上半天班也能把日常的差事对付得漂漂亮亮。可作为东司房的坐堂官,他又不能迟到早退,所以也就只能想法子寻些既能修身养性消磨无聊时光,又不至于被人说成不务正业的乐子。 刘承禧听见动静抬起头,看到骆思恭那张不失英武的老脸,立时便是一抖擞。不过抖擞归抖擞,刘承禧心里是不慌的。面前这张能写一个白天的“提报”本身,就是他这种老油条为了应付上官的临时突检而特地准备的。 刘承禧赶忙放下手里毛笔,站起身迎上去,摆出极恭敬的姿态行礼道:“下官拜见骆掌卫。” “陆文昭呢?”骆思恭开门见山地问道:“他在衙门吗?” “在。”刘承禧点头道:“这些日子没什么要紧的差事,他就一直待在衙门里。既给天津的案子收尾,也候着西厂传唤。现在该审的事情也审得差不多了,下官正准备具结上报经历司,请您老知道呢。”刘承禧以为骆思恭来此处是为问天津一案,也就主动提起此事。 骆思恭果然有了反应,但他也只是神色一恍,没有深问:“他人在哪儿?” “这老边儿请,”刘承禧立刻回应,不但摆手指引,更是做起了向导。“下官带您过去。” “嗯。带路吧。”骆思恭也不跟刘承禧客气。 “骆掌卫,”刚走出大堂,刘承禧便用试探性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说道:“您若是要见这小子,派个人传句话,等他自个儿登门就是了。他若是不在衙门,下官找遍京城也一定想法子把人给您逮来。何须劳得您亲自跑这一趟。” 尽管骆思恭的心思并不在刘承禧的身上,但以他的城府修为又怎会听不出这段话当中的试探意味。不过,骆思恭并不介意把这件本就瞒不过也不需要瞒的事情告诉他。“圣上传召,没工夫讲究这些。” “传召?”刘承禧惊骇。“他!?”刘承禧在锦衣卫各个衙门里沉浮了这么多年,还从没得过皇帝的传召。 “不单是他,还有我。”骆思恭说道。 ———————— 差不多两刻钟后,骆思恭的“麒麟狮虎车”从西安门进了皇城。虽然这车不能在紫禁城里行驶,但从西安门到西华门这段路,骆思恭还是不必步行的。 市井的嘈杂逐渐远去,陆文昭的心也随之悬得越来越高。终于,陆文昭还是忍不住打破了自己极力维持的沉默,以尽量平稳的语气问道骆思恭道:“掌卫大人,圣上为何传唤卑职见驾啊?” 骆思恭颇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接着又拈似的从袖袋里反手掏出一张卷起来的小条子递给陆文昭。“我只收到了这个。” 陆文昭展开条子,只见上面用标准的楷体写着一句极简短的话:上谕,着骆思恭和陆文昭即刻进宫见驾。一眼扫完纸条上的文字,陆文昭又将之卷起来还给骆思恭。 “我还以为你知道。”骆思恭接过纸条,好生收起。说不定到西华门的时候,还得把这东西当通关文牒用。 “您老不知道,卑职又如何清楚呢?”陆文昭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想来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骆思恭感受到了陆文昭的紧张,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小子莫怕,皇上还是很宽和的。他老人家问什么,你答什么就是。”骆思恭这话说得言不由衷,回溯数次面圣的情景,他都感觉自己不像是被皇帝传去问话,而是被阎王点去受审。 “是。”陆文昭木讷地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曾有幸见过圣驾吧?”骆思恭问道。 “是,”陆文昭的眼神恢复了几分清明。“那场造化还是您老赏给卑职的。卑职一直不敢忘怀。”如梦似幻的过往让陆文昭的心里顿时生出不少感慨。 “我可没赏你什么,”骆思恭摇头。“监视西洋人的差事是你自己钱买的。” “但您也没有卖给别人不是?”陆文昭讨巧的回说道。 骆思恭沉默了一会儿,竟笑了。“小子,你和陆值还真不一样。” 陆文昭听骆思恭突然提起自己的父亲,竟不由得敛去了脸上伪作的笑意。“惭愧。” “没什么好惭愧的。”骆思恭说道。“陆值一身正气,能办事,但他混不了这官场。而混不了官场,也就办不成大事。” “但为了办大事,把自己的心丢了,这真的好吗?”陆文昭问道。 “你哪颗心丢了?”骆思恭反问道。 “我”陆文昭犹豫了一下,竟答了:“我觉得自己良心丢了。”谄媚、栽赃、陷害、绑架、威胁.他审视自己的内心,发现自己除了谋杀和贪污,好像什么都做了,但他也确实因为这些事情一步一步地爬了上来,还做了一把手的便宜女婿。 “锦衣卫不需要良心。”骆思恭竟也毫不避讳地回了话。 “可人需要良心啊。”陆文昭回说道。 “那锦衣卫就不是人。”骆思恭说道。 “那锦衣卫是什么?”陆文昭问道。 “低头。”骆思恭挥手。 “什么?”陆文昭不解。 “我叫你低下头。”骆思恭重复了一遍。 “是。”陆文昭照做。 “看见了吗?”骆思恭问。 “看见什么?”陆文昭还是不解。 这回,骆思恭没有回答。 陆文昭正欲抬头,却猛然定住了。“您是说熊罴?” 骆思恭的脸上显出了孺子可教的欣赏之意。“人有良心,但熊罴没有、虎豹没有,狮子也没有。好的锦衣卫就是嗜血的兽类,若是因为有了人的良心而不敢见血,不愿沾血。那就不是好的锦衣卫。” “什么血都能沾吗?”陆文昭动容了。 “这只有你自己知道。”骆思恭握紧拳头,轻轻地在陆文昭的心口上垒了两下。 “那您呢?”陆文昭知道这个问题冒昧至极,但他还是问了。“您的手上都沾了哪些血?” 骆思恭直勾勾地看着陆文昭,好久没有说话,直到车轮碾碎石子,并因为这微不足道的凸起而轻轻地颠了颠,骆思恭才又开口道:“贤婿,你这个问题,连骆养性都不敢问。” 陆文昭那悬着的心脏猛地一紧。“是小婿冒犯了!”他低下头,骤然涌起的激情快速消逝。 骆思恭缓缓地笑了起来,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把住陆文昭的脑袋,并道:“贤婿,看着我的眼睛。” “是。”陆文昭照做。 “贤婿,在骆晴进你家的门之前,你的血我也是可以沾的,”骆思恭轻轻地拍了拍陆文昭的脸。“或者说,要不是你足够聪明,我这手上已经沾了你的血了。” 陆文昭瞳孔剧震。骆思恭的话陆文昭当然知道,但真当骆思恭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还是让他的心底升起了仿佛凝视深渊般的恐惧。 “别怕,咱们现在是一家人了。”骆思恭像抚摸自己的儿子一样,轻轻地揉了揉陆文昭的头顶。 “是。”陆文昭强压着不安,仍旧看着骆思恭的眼睛。 “我的回答,贤婿还满意吗?”骆思恭放开陆文昭。 “小婿受教了。” “既受教,那我就再教你一件事。”骆思恭说。 “但请泰山赐教。” “天津的案子你办得很好,”骆思恭凑到陆文昭的耳边,轻声说:“但如果让我来办,我一定会把那个叫王圭的人杀了沉河。而不是给他一笔钱,让他不要回北方。” (本章完) 第440章 旨令翻供 第440章 旨令翻供 麒麟狮虎车在西华门前的护城河外停稳,骆思恭和陆文昭先后跳了下来。 下车后,骆思恭对车夫打了个手势。车夫会意点头,发动车子,继续向南行驶。 马车不可能走这条路直去承天门,但往南再走一段到宝钞司附近会有一片空地,马车可以在那里掉头,再原路返回。 陆文昭的脸上仍挂着些许显见的惶然之色,不过骆思恭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走吧。”骆思恭轻轻地拍了拍陆文昭的肩膀,便迈开大步自顾自地朝着西华门去了。 “是。”陆文昭略一迟滞,快步跟了上去。 骆思恭是老熟人了,可当他走到西华门口的时候,还是被拦了守门的武官给拦了下来。 “骆卫帅,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武官的很客气。 “圣上召传。”骆思恭也不多想,他知道紫禁城仍处于戒严状态。“这是条子。” 那武官接过条子,过眼一看,眉头微皱了起来。“卫帅,您这条子上面什么也没有啊。”他说的不是文字,而是足以做凭的印记。 “没人跟你们打招呼吗?”骆思恭问。 “没有吧。”武官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禁卫。“去值房问问郑掌司。” “是。”禁卫快步跑去,很快就把那个姓郑的御马监掌司给带了过来。 “见过骆卫帅。”郑掌司迎上来行礼。 骆思恭拱手还礼。“郑掌司不必客气。”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骆思恭也是见过郑掌司的。 “拜见郑掌司。”陆文昭恭恭敬敬地鞠躬。 郑掌司压根儿不理陆文昭,径直走到骆思恭面前。 “卫帅,不是我非要拦您老的驾。您应该也清楚,这些日子宫里就这样,没个凭证谁也进不去。”郑掌司从武官手里接过条子。“您这条子上既没有司礼监、御马监的印,也没有乾清宫的印。我胆子就这么点儿大,实在不敢放您进去。”郑掌司轻轻地扬了扬那张条子。“敢问这条子是哪个衙门给您的?我这就去问问。” “我不知道是哪个衙门的人。条子是门房给我的。我收到条子的时候,人已经离开了。”骆思恭摇头。“但这种事情肯定不会是假的。”虽然只是一张便条,但上面写着“上谕”二字,如果是假的,那就是假传圣旨。 郑掌司郑重点头,但还是不说放人的话。“那我去乾清宫问问吧,能请您在这儿稍等一会儿吗?” “当然。”骆思恭欣然笑道。“我们在这儿等着就是。” 约莫一刻钟后,郑掌司便带着一个身着大红色行蟒袍的太监来到了西华门前。骆思恭一眼就认出了那人,远远地行礼道:“见过史总管。” “卑职拜过史总管。”陆文昭上回进宫的时候,直接就被曹化淳带到了皇帝面前的,因此也就没见过史辅明。但史辅明那响当当的名头他还是听过。 “我的骆卫帅哟,我分明派了人来等您二位的”史辅明径直来到骆思恭跟前,亲切地扶住了他的臂膀。史辅明左顾右盼道:“也不知道史方逸那臭小子死哪儿去了?” 骆思恭一愣,旋即恍然大悟道:“史公公会不会是去了午门?”如果是骆思恭一个人来,那他就不会去东司房,也不会乘车,更不会绕远路走西安门进皇城。 “嗯”史辅明神色稍霁,对一个跟在他身边的宦官说道:“你去午门看看。” “是。”宦官领命离开。 “卫帅快跟我来吧,主子万岁爷正等着您呢。”史辅明半引半牵地将骆思恭带进了宫门。 “好。”骆思恭快步跟上,刚想试探着打听一番,却听史辅明抢话似的致歉道:“卫帅海涵。我那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蠢,就跟没脑子似的,害您在这儿等这么久。” 骆思恭赶忙摇头道:“没有的事儿,您可千万别怪他。是我自己没走寻常路。不但让圣上久候,还劳得您跑这一趟。” “您可别帮他开脱了,那小子就是个脑子转不过弯儿的夯货。”史辅明看向陆文昭,笑眯眯地说道:“不像您这新过门儿的女婿,一看就知道很机灵。” 陆文昭被他这一笑激得一缩,但也只能陪着笑。“总管谬赞。” “史总管。”骆思恭顺着史辅明的话问道:“圣上传这小子进宫是要问什么事情啊?” 史辅明也不跟他打机锋,直接就摇了头。“您问错人了,我就只是个看门房管进出的,哪知道书房的大事啊。” “您真会说笑,”史辅明不说,骆思恭也就收了继续打听的心思,改而恭维道:“这天底下哪有着蟒的门房啊。” “哈哈,”史辅明很高兴骆思恭能注意到他的新衣服。“就算圣上抬举,赐我这么一件袍服,那我也不能忘了本啊。门房就是门房。” 乾清宫总管原本并不在着蟒的序列,但在史辅明收发了几次密折,并报告了几件王安都不知道的事情之后,皇帝便觉得应该把他这个位置的位次往上抬一抬。 “如果非要这么说,那您也是天字第一号的门房!”骆思恭说着笑着,但眼见那重檐庑殿顶离自己越来越近,骆思恭的心还是不由得提了起来。 ———————— 南书房里,穿着玄色金丝龙纹便服的皇帝正静静地坐在御案后头批阅奏疏。从传召的旨意发出到现在已经过了近一个时辰,但皇帝并没有因为久等而面露愠色。 骆思恭跨过门槛进入南书房,不待皇帝抬头,撩开前襟便行面君大礼。他一边行礼磕头,一边用略带了些颤抖的声音高呼:“臣骆思恭,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陆文昭,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陆文昭更是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发抖。骆思恭在马车上对他说的话让他不由得瞎想,自己是不是因为某件差事办出了纰漏,让西厂纠了出来才会被皇帝召见。 朱常洛并没立刻对二人的叩拜做出回应,而是把面前的奏疏看完,并写下批答,才道:“都起来吧。” “谢皇上!”骆思恭紧绷的神经这才稍微松了些。 见过皇帝几次之后,南书房的运作规律,或者说新君的脾气已经被骆思恭掌握了个七七八八。就算不知道自己因何事而受召,但只要不是跪着答话,那多半就不是什么坏事。反之,如果一上来皇帝就给个冷遇,冷遇过后紧接着便甩出一段诘问,那问题可能就很不小了。 “赐座。”皇帝金口一开,立刻就有一个小黄门给骆思恭端来一个木墩子。至于陆文昭,能站着说话已经大大的抬举了。“臣叩谢圣上天恩!”骆思恭大喜,又跪下磕了个头才小心翼翼地将他那还算结实的老屁股放到木墩子上。 骆思恭的小心谨慎,让站在他身边的陆文昭既觉得好笑又可怖。 如此阴狠的骆掌卫在这大殿里竟然像只鹌鹑一样板正地并腿坐着。陆文昭看不见骆思恭的脸,但他能猜到骆思恭此刻的表情是何等恭顺。 陆文昭曾有幸见过皇帝。尽管当时陆文昭一直跪着说话,可皇帝给他感觉就像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兄长。此时此刻,陆文昭在同一座大殿里站着,但记忆里那张仿若兄长般温和的笑脸却已经模糊掉了。他忍不住想:能让这样一个冷血的老狐狸摆出这种姿态的皇帝,到底是个怎样的君主呢? 陆文昭看不清,只觉得有一团黑色的迷雾笼罩在眼前。 “天津中卫的案子,”首先问话的人是坐在皇帝下首左侧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锦衣卫准备怎么结案?” 骆思恭闻言一凛,在王安明确问话的对象之前,抢答道:“回王掌印。对天津的案子,锦衣卫还是原来那个思路。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 “什么是该问的,什么又是不该问的?”王安追问。 骆思恭猛然抬头,看向王安,整张脸上写满了不解。“中卫以内皆问,中卫以外不问。” “骆卫帅,”王安定定地回望骆思恭。“没什么该问不该问的。” 骆思恭愣住了,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是要改弦更张了!但这是为什么? 骆思恭不敢直视皇帝,就只能向王安投去询问的眼神。 这时,皇帝的声音从御案后传来。“陆文昭。” “臣在!”陆文昭只觉有一股电流涌遍全身,他膝盖一软,立刻跪了下来。 “不必跪,你站着回话就是。”朱常洛的脸上又挂上了初见陆文昭时的笑,可陆文昭不敢抬头,也就看不见。 “是。”陆文昭发力起身。但此时,他的双腿已经抖得快要立不住了。对他来说,跪着回话可能还要更痛快些。 “沈采域有供出武清侯李铭诚吗?”朱常洛问道。 “没”否定的回答几乎脱口而出,但下一刻,陆文昭便重咬般地闭了嘴,并改口道:“回陛下,沈采域供出了武清侯。” 好小子!反应还真够快!骆思恭在心中默默地给陆文昭竖了个大拇指。 “那你们拿到签字画押的口供了吗?”朱常洛又问。 “回陛下,臣在回京的船上拿到过一份,但撕了。”陆文昭秉着骗谁都能不能欺君的准则,老老实实地说道。 “谁让你撕的?” “没有谁,”陆文昭咽了一口唾沫。“是臣自己要撕的。” “为什么?” “事涉天家,没有天命,不敢擅为。” “抵京之后他又供了吗?”朱常洛微微颔首。 “应该是供了,但供状上没写。”陆文昭说道。 “应该.”朱常洛问道:“这个案子不是你在审?” “回陛下,按照钦定的规矩,臣回京后需要接受西厂的审查和质询。唯恐拷赃有漏,所以请求东司房百户刘侨代臣审理此案。每日审讯结束,臣都会阅读供状,确实没有关于武清侯爷的证词。”陆文昭的话说得很漂亮。 “那就让刘侨添上这段再重新画押吧。”朱常洛下令道。 “皇上圣明!”陆文昭颂圣道。 朱常洛点点头,从顺手的地方拿过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八叶折。打开之后,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并在文末的空白处写下:准。 待朱墨稍干,朱常洛将之合上,并递给走到近前的王安。“西厂对你的审查结束了,这是王承恩的终审奏报。你拿去看看吧。” “是。”陆文昭从王安的手里接过奏报,如饥似渴地阅读了起来。 奏报上的文字和他这几天接受质询时的回答内容基本相同。但在奏报的末尾还有一段简短的批语:该员办差得力,清正廉直,可以优论。 “臣,叩谢圣上隆恩!”看着那红得像血一般的“准”字。陆文昭心下狂喜,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飘到天上去了。 朱常洛将视线转回到骆思恭的身上。“卫帅,你真是找了个好女婿啊。” 骆思恭原本还因陆文昭那股兴奋劲儿感到高兴。但一听这话,感同身受的情绪立刻便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忐忑。他不知道皇帝这段话的重点到底是“找”还是“好”。如果是后者当然是皆大欢喜,但如果是前者,恐怕就有点敲打的意味在里边儿了。 换别人跟骆思恭打这种机锋,他再怎么也得观察对方的表情以判断对方的真意。但此时面对皇帝,骆思恭竟然连头都不敢抬。他生怕在看向皇帝的那一刻,又得到一句类似于“你在看什么”这样的诘问。 容不得骆思恭多想,须臾之间,他的回话便脱口而出了。“这不过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幸得圣上垂怜,才稍有寸功。若揠苗助长,恐再现方仲永故事。臣伏乞君父稍减赞许,常训之导之,使其勿因寸功而骄,负圣上期许。” “训导的活儿还你自个儿干吧。他又不是朕的女婿。”朱常洛也点到为止。“卫帅,裁撤补缺的活儿干得怎么样了?” “回皇上,”骆思恭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浊气。“所拟裁革者皆已裁尽,但补缺尚需时日。” (本章完) 第441章 裁员风波与内阁密揭 第441章 裁员风波与内阁密揭 任官之事,文归吏部,武归兵部。具体来说,就是吏部文选清吏司掌文官班秩迁升、改调之事,而兵部武选清吏司则负责卫所、土官选授、升调、袭替、功赏之事。锦衣卫虽然是亲军卫,直属于皇帝而不属于五军都督府体系,但总归也是卫。既是卫,那么其内部武官的选调、升降便归兵部管。 换言之,锦衣卫指挥使司虽然可以通过直接影响皇帝本人,而在本卫官员的任免上享有不同程度的话语权,但其并不真正掌握锦衣卫武职官员的任免权。 如果是个别官员的升转改降,指挥使司尚能通过上疏推荐或弹劾实现,像东司房、西司房、街道房以及南镇抚司的主官,和部分坐堂的佐贰官就是这么下来、上去的。但想要实现这种裁六留三升一的换血式的改组,指挥使司就必须和兵部沟通合作了。 裁撤相对容易。 皇帝已经派人给兵部和兵科那边打了招呼,而且这两个衙门,尤其是兵科,对在京很多品行低劣或者成天只想着混日子的坏官、庸官早已经高度不满了,在先帝朝时就多有劾驳,只是懒王万历向来轻视科道,诸事不报。现在,皇帝开了金口,要全面“荡涤”锦衣卫。两兵自然乐见。 所以指挥使司这边,只需要把请求革某人职的文书发给兵科走个驳正的过场,兵科盖过印拿给兵部,兵部那边再把人名从官员的名册上拿掉,就可以给官员下达正式的革职通知了。 不过,补缺就不是一纸文件能够搞得定的了。 骆思恭能向皇帝推荐三房一司的高级官员,但不可能也不敢用一纸名单就把数以百计的中低级官员扔给皇帝任命。这纯属给自己招忌。就算皇帝暂时没反应过来,兵部和兵科也绝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骆思恭不用深思都知道,自己要是真敢写一道奏疏列一份名单,那么内阁对这道奏疏的票拟意见一定是驳回。而且当天科道官就能上本子把他给淹了。 专擅、逆谋的帽子铺天盖地地往他的脑袋上堆垒,就算是平庸的君主也会再三思虑,更别说面前这个心眼儿比手下的奸臣还多的皇帝。因此,骆思恭只能让海镇涛和兵部武选清吏司的两位郎中一起,慢慢儿的考核补选,而他自己则在沟通出现问题时亲往兵部与本兵崔景荣勾兑。若是兵科不驳,那么他们平均一到三天能把一个百户所的官缺给补全了。 这个效率不算高,因为即便不论锦衣卫下辖的杂事衙门,或者由锦衣卫代管,挂着少量锦衣卫官缺的衙门,比如司礼监礼仪房在东安门外设立的分房。就只论前、后、左、中、右等核心五所,那也足有五十个百户所。照这个效率往下补员,也得至少掉两个月的时间。要是兵科再临门插一脚,偶尔驳回几个任命以展现自己的存在感,那还会浪费更多的时间。 “尚需时日”朱常洛问道:“尚需多少时日?” 骆思恭默默地盘算了一下。“快则两月,慢则半年。” “快都还要两个月”朱常洛沉吟片刻,又问道:“裁员的比例虽然定的,有必要这么急吗?这么一刀子全裁了,卫帅就不怕影响衙门正常办差吗?” “回皇上,”骆思恭回道:“臣原本也担心严重的缺官会影响衙门的运作,使京师治安恶化。所以一开始也极力维持着裁一个补一个的局面。可是,缓裁缓补虽然能勉强维持衙门的运作,但只几天就已经搞得衙门上下人心惶惶,再这么下去迟早生出变乱。所以臣才冒险借整饬治安之风行速裁之法” 从大规模裁员的风声传出紫禁城的那一刻起,指挥使司下辖的各所就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骚动了。尤其是那些明知自己一定会被裁撤,但暂时仍在岗上的人。 骆思恭甚至访查到,风声放出后不久,就已经有人开始串联同僚,准备去主导裁员的南镇抚司找海镇涛讨要说法了。 这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行“长痛不如短痛”之法,一刀切地把该裁的都裁了,然后再宣布被裁的人员也可参与后续的遴选重获官职,以分化被裁官员。 可与此同时,内廷大裁员放出来上万的失业人员和总值数十万两白银的遣散费从皇城散至京城各处,导致京师治安迅速恶化。骆思恭根本不敢一下子就把裁员名单全拿出来,不然锦衣卫的基层指挥体系当天就要垮掉。 要是京里再出几个白云观那样的恶性抢劫事件,或者干脆死一两个当官儿的,他非得被朝堂上的口水给淹了不可。 骆思恭没有办法,只能顶着锦衣卫内部哗然骚动,乃至千户所哗变的压力,缓裁缓补。 就在这两头堵两头苦的时候了,天降甘霖。都察院的两封奏疏,直接请来了一场大整肃。骆思恭也借着这场大风,让海镇涛一口气把裁员名单拿去走兵部和兵科的流程。 流程走得很快,在名单递出去的第二天,兵部就以衙门为单位,一股脑地把革职的通知和留任通知发了出来。一时间,群情大哗。当天,被裁革的武官们便纠集了起来,试图去南镇抚司乃至一街之隔的指挥使司讨说法。 但骆思恭既然敢对大动脉开刀,就不会没有部署。 骆思恭在对南司下令的同时,也给三房的提督去了命令,要他们抽调本房直属的精锐来给指挥使司和南镇抚司镇场子。这时候,各房的裁员补缺早已结束,接到命令的武官要么是幸存者,要么就是得了擢拔的幸运儿。他们可能和这些被裁的官员有些交情,但在根本上,这两拨人不可能不是一条心。 而且五军都督府就在附近,并且早就得了骆思恭的通知。所以此时,各府的卫兵也严阵以待。闹事的革员一见这架势,很快就没了气势,最后只得悻悻而去,另谋他法。 不过他们也没什么办法了。因为大裁员那天,就是整饬京师治安总务会成立并在戎政府召开首次会议的那天。 一阵地毯式的打扫下来,所有诡计的基础都没了。就算某些革员想联合平日受他们保护的黑恶分子搞一些治安事件出来,威迫指挥使司,这时也只能去刑部临时划定的集中营里找人了。对他们来说,现在需要考虑的,已经不是如何再戴上被摘下的乌纱,而是如何保住自己的身家乃至脑袋了。 “也就是说,暂时不妨碍了?”朱常洛问道。 “是的。”骆思恭补充道:“积案转移至刑部后,东、西司房甚至清闲了下来。只有街道房因为需要会同都察院整饬保甲,所以繁忙如旧。” “嗯,”朱常洛颔首道。“既然你心里有数,那朕也就不多问了。” 骆思恭眼神一动,起身走到御案前,默默地磕了个头。直到现在骆思恭才真正地放松了。 “回去坐着。还有别的事问你呢。”朱常洛摆手。 “是。”骆思恭再次起身。他的目光扫过御案,只见皇帝拉开了右手边的第一个抽屉,从里边儿拿出一个开过的信封。 骆思恭以为皇帝会把里边儿的东西拿给看,所以就有意地减缓了后退的步伐。不过,直到骆思恭再次把他的屁股放到木墩子上,皇帝也没有把抖出来的信纸递给他。 “指挥使司还没有对外公布改组之后要增加俸禄的事情吧?”朱常洛问道。“回皇上,还没有。”骆思恭解释道:“臣计划在所有官缺都补齐了之后,再行公布,不然最近才被裁革的人很可能会闹出乱子,还没法及时镇压。” 锦衣卫的册子上,除了在职官,还有世袭的寄禄官,也就是所谓的带俸。这些寄禄官挂衔领俸,但不做实差,也没有实权。 按照先前的规矩,只要这个世袭的寄禄官衔还在,就算被革了职,官员也还是能领一笔俸禄。这就是常见的带俸闲住。虽然这些无职的寄禄官长期因为朝廷缺钱而领不到官衔所对应的足额俸禄,但到底还是有一笔收入。 骆思恭觉得,换血式的裁员已经在锦衣卫内部酿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要是现在就告诉这人,朝廷不但要革他们的职,还要停发这笔寄禄,并将这笔钱拿些给那些取代他们的人。那么这些人一定会闹得更凶,说不定还会他们还会联合那些本就没有实差的寄禄官给他骆思恭来上一场大的骚动。 骆思恭不怕骚动,只要最后能得到皇帝的谅解,他不介意直接上手弹压,将双手泡在昔日下属、同僚的鲜血里。而且拿到了数倍俸禄的在职官,肯定也愿意配合他,对这些想从他们的手上把钱抢走的“死道友”动刀。但现在的问题在于,完成补缺之前,骆思恭没有足够的可调动的人手来支撑弹压。 “关于裁革之后的俸禄问题,内阁那边拟了一个密揭上来。”朱常洛低下头,在信纸上快速扫了几眼。“朕想问问你们的意见。” 骆思恭愣了一下。“请皇上垂问。” 朱常洛并不接茬问骆思恭,而是转头看向陆文昭。“你是世袭的锦衣卫吧?” 陆文昭仍低着头,宝贝似的看着那份终审奏报,不知道皇帝是在对自己说话。 “臭小子,皇上问你呢!”骆思恭连忙伸手扯了扯陆文昭的衣袖。 “回皇上,”陆文昭顺势又跪了。“臣确为世袭锦衣卫百户。” “你家是什么时候得的世袭?”朱常洛觉得有些心累,不再叫他起来。 陆文昭回答道:“臣祖上是北平府良乡县人。靖难时随成祖起兵,因功得授百户官职。迁都后,又蒙恩改入锦衣卫获世袭百户。” “也就是二百年前的事情了。”朱常洛又问:“陆家里现有几口男丁?” 陆文昭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开始问自己的户口,但他还是老实回答道:“陆家无福,人丁稀薄。到臣这一代,已经是三代单传了。” “家里有几亩田?” “老家尚有十五亩祖传的薄田,都佃给别人种了。” “每年的田租能收多少?” 陆文昭想了想。“不好说,丰年、荒年差得很大。丰年每亩能收个五六斗,歉年臣就只能收个二三斗。”陆文昭这个小地主算是良心的,最多不过收一半,如果年份不好,收成不多,他还会给佃农免租,只象征性地收一点。 “够吃吗?” “算平均数,养活臣一个人也是够的。”陆母也辞世之后,陆文昭过了好几年“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日子。这也是他这辈子最迷茫的一段时间。 “养活一个人”朱常洛用戏谑的口吻说道:“你家里现在可有四口人啊。” 陆文昭尴尬地挠了挠脑袋。“有官儿做,也就不光指着那点儿收成过日子了。” “那你指着什么过日子啊?”朱常洛顺着话往下问。 “这”陆文昭一下就紧张了。 “有什么就说什么。”骆思恭瞪了陆文昭一眼。“就你这点儿道行,还能瞒过皇上?” “回皇上,臣是大明的官员,这第一个指望的当然就是朝廷的俸禄。”陆文昭擦了擦:“俸禄之外,臣还能按月从辖区内的商铺收取‘常例’。逢年过节,除了常例,商户们还会给臣一笔‘孝敬’。” 陆文昭不搞昧良心的黑色收入,也不从下属那里拿好处,但类似“常例”“孝敬”这种灰色收入,他是一点儿也不少拿的。不然陆文昭连日常的人情往来都开支不起。 “这些灰色收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收的?”朱常洛接着问。 “从万历四十五年,臣实授总旗开始有固定辖区的那天起。”从辽东回来之后,陆文昭钱升了试百户,但总旗到试百户只算是过了一个升迁的坎,其真实辖区并没有扩大。就经济收益来说,这算是一笔亏本买卖。 “万历四十五年以前呢?” “几乎就只有俸禄了。” “如果这笔俸禄再断了呢?” “如果断了俸禄.”听到这儿,陆文昭有点明白皇帝的意思了。“那臣家就得断炊了。” (本章完) 第442章 长痛短痛之争 第442章 长痛短痛之争 “卫帅。”一眨眼,朱常洛又把视线放回到了骆思恭的身上。 “臣在。”骆思恭应道。 “锦衣卫衙门里,像他这种家道中落到停了俸就要断炊的世袭武官有多少?”朱常洛指着陆文昭问骆思恭。 “这个.”骆思恭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说道:“臣不知道。” 朱常洛也不责备,转头就问陆文昭:“那你知道吗?” 陆文昭下意识地瞥了骆思恭一眼,却只看见一张微微颤抖的侧脸。“臣只知道臣手下的属官,大都指着这份儿俸禄过日子,尤其是在补到实缺之前。” “臣回去立刻就查!”陆文昭话音一落,骆思恭便接了茬。 “倒也不必查了,肯定不会少。”朱常洛说道:“骆家在你重新起事之前不也中落过一段日子吗?”在补到实缺之前,骆思恭每年的收入也就米十二石,银二十二两,还不一定能拿齐。 “是。”骆思恭抬头看向皇帝,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圣上的意思是这俸制,不改了?” “朕只是在说这密揭上的提法。”朱常洛点了点那几张信纸。“写这篇密揭的人认为,一旦停了俸,很多寄禄官就会失去稳定的收入来源。像陆文昭这种尚有十几亩祖传田产的小地主尚且能回去当农民,好歹混个温饱。但像那种一无所有到只能靠着这份儿寄禄过日子的人,可就什么也没了。朕跟你提这个事情,就是想让你也参谋参谋。” “可否请圣上把此揭借臣一阅。”骆思恭请求道。 一折一撕,朱常洛扯掉了密揭的署名。“拿给卫帅看看。” “是。”王安捧着密揭走到骆思恭的面前。“骆卫帅,请。” 骆思恭接过密揭,快速浏览,很快就看完了。他发现,写这篇密揭的人很鸡贼,通篇下来也不明说是支持改革还是反对改革。大段文字都在说削除寄禄官的俸禄之后,寄禄官们可能面临的生活窘境。就连改制后可能结出的坏果,也只是在文章的末尾蜻蜓点水般的简单提了几句“无恒产者无恒心”之类的屁话。 “卫帅。你怎么说?”朱常洛问道。 “臣以为,”看密揭的时候,骆思恭脑子也没闲着,当他的目光移到最后一张纸的断口处之前,心里就已经有了腹稿。“还是长痛不如短痛。” “长痛是什么?短痛又是什么?”朱常洛问道。 骆思恭回答道:“长痛当然就是俸制。” “臣以为,不仅是锦衣卫,朝廷各级官员的俸禄都太低了。俸禄低,官员们又需得维持体面的生活,就只能恃权谋利。这是贪腐的根源,如果不能解决这个根源,无论如何惩治修补,都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就像京师治安败坏根源是流民四处游荡、盗匪生于其中。如若不解决流民问题,就算锦衣卫、兵马司夙兴夜寐也不能使京师安靖。只有像不久前那样,以雷霆般的行动把流民集中起来,再仔细甄别当中的匪徒,京师的治安就好了。” “而想要治贪腐的本,就需得提高在职官员的俸禄,以绝其根因。要提高俸禄,但又不想因为提高俸禄而增加朝廷的开支,引发新的长痛,就只能削除无职、无用之冗员的俸禄。而一旦削除冗员的俸禄,就势必使这些冗员受到损害,这无可避免。” “这无可避免的伤害就是短痛?”朱常洛问。 “回皇上,不是。”骆思恭摇头。 “那你所谓的短痛是什么?” “臣所说的长痛、短痛是都是朝廷之痛,而非人之痛。”骆思恭冷静得出奇,或者说冷血得出奇。“俸制是为朝廷之长痛,而朝廷之短痛,则是这些受到损害的人,因为对削俸不满而对朝廷造成的危害。” 骆思恭犹豫了一下,见皇帝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继续道:“前不久,臣主持本卫的大裁员,上百名被裁官员纠集起来,起来试图胁迫指挥使司,胁迫朝廷。因为臣早有部署,革员亦念朝廷寄禄,没有暴力对抗。故彼时,朝廷只有短痛之虞,而未实受此痛。但如果他们实在冲击衙门,造成了损害,那朝廷便实受了此短痛。” 骆思恭等了一会儿,见皇帝似乎没有接茬发问的意思,又举起手里的密揭。“臣以为,这密揭所述,就是一味地放大人之痛,而不念朝廷之痛。可世上少有两全之美,改革亦绝非轻易之事,就像之前刘秉笔主持的内廷裁员,难道就因为那些宫人、工匠会因此受害,就召他们回来徒劳地增加内廷的开支吗?” “.”刘若愚原本还置身事外地听着骆思恭说话,突然被点到,脸上立时浮现出局促的神情。刘若愚将头埋得更低,看向骆思恭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不悦。 刘若愚觉得,骆思恭突然点自己是为了让自己帮他说话,但他会错意了。骆思恭点他,本意不是为了让他给自己帮腔,而是想通过这个例证,在皇帝的心里埋个预期。 骆思恭判断,皇帝还是要照原来的思路更改俸制的,不然直接派人递个口谕通知他就是了,没必要当面召对。骆思恭猜测,皇帝叫自己过来参谋,也无非是为了让自己出面跟内阁顶。骆思恭不介意出面跟内阁斗上一斗,但他需要想法子把隐患除了。或者说,他需要让处在深宫中的皇帝相信,骚动是必然的,发生骚动之后,适当打弹压也是有必要的。 “刘若愚,你觉得呢?”朱常洛的眉间似乎多了几道褶皱。 “奴婢以为,卫帅说得是。”刘若愚不想给骆思恭帮腔,但此时,他又不得不帮骆思恭的腔。“锦衣卫也有锦衣卫的难处,内廷有内廷的难处。国家正值多事,还是少养些闲人的好。幸得皇上圣明,现在京城闹出的小乱子也按了下去。” “王安,你怎么看?”朱常洛转眼看向王安。 “和去年二月相比,上个月,宫里的开支确实是降了不少。如果能一直维持下去,最多两年,这省下的银子就能填上裁员时多支的抚恤。”王安的回答听起来就像是驴唇不对马嘴。但只要稍稍细想,就能明白,他这还是“长痛短痛”论。 朱常洛颔首点头,沉默许久,竟然将目光投向了陆文昭。“陆文昭。你觉得呢?” “臣”陆文昭没想到皇帝居然会向自己问策。“臣职小位卑,不敢轻易置喙朝廷大事。” “皇上问你话,你答就是了!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骆思恭沉声道。陆文昭循声仰看骆思恭,却看不懂骆思恭的眼神。 “是。”陆文昭收回视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心跳的声音被眼前的漆黑放大,竟清晰得如同雷鸣。“回皇上,臣不以骆卫帅所言为然。” 此言一出,陆文昭立刻就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他虽然闭着眼睛,却也幻感到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骆思恭的反应当然是最激烈的,在陆文昭的话还没说完的时候,他就向这个“好女婿”投去了毫不掩饰的责备。 刘若愚的动作幅度没有骆思恭那么大,但他眼里挂着的情绪似乎比骆思恭的还要强烈。刘若愚当然不爽骆思恭贸然拉他下场的举动,但既然骆思恭已经把他给扯了出来,那他就天然地和骆思恭站在一起,避无可避了。 王安深深地看了陆文昭一眼,但很快就将视线收了回来。之前这小子就干过想绕开骆思恭博出位的事情,现在得到一个说话的机会,跳出来标新立异提出反对,他也不意外。 一直置身事外的魏朝也放下了手里笔。他的眼神是最善意的,甚至暗含了两分欣赏。不过这种转瞬即逝的欣赏,很快就被看乐子的情绪给盖了过去。说白了,他被重重宫墙保护得很好,外面的事情闹得再凶都跟他没关系。只要天子还在那个位置上坐着,那他就只需要顺着天意做事就可以了。 但这天意到底是什么呢? 魏朝觉出了一丝微妙。他不着痕迹地向御案的方向投去注意,却只听皇帝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问道:“为何不然?” 陆文昭伏跪下去,缓缓开口道:“臣现在是东司房的实授副千户,就臣本身的利益来说,臣当然赞成改革俸制、增加收入。如此,臣也不必违心收受那些市井商铺的例银,专心为朝廷办事,为皇上分忧。但如果站在那些寄禄官的角度来说,俸制改革不啻天塌了”陆文昭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骆思恭急吼吼地抢断了。 “杞人忧天!”骆思恭骂道:“他们的天塌不塌关你屁事?你吃饱了撑的?” “让人把话说完。”皇帝的声音幽幽传来。 “是。”骆思恭立刻收了气势,他又缩回去,像个普通的小老头儿一样静静地坐着。 大殿安静了下来,陆文昭又接着道:“臣没有看密揭。但臣猜测,上此揭者之所以重‘人之痛’,也是为了减少卫帅所言之‘短痛’。如果被裁撤,被削俸的人像之前那样纠集起来,暴力对抗,冲击朝廷,乃至行大逆之举又当如何?” “派兵镇压就是,”骆思恭仿佛正等着这个问题,陆文昭话音刚落他便将话茬给接了过去。“怎么能因噎废食!” 陆文昭微微转过身子。“卑职想问卫帅,镇压之后又当如何?” “之后.”骆思恭理所应当地说道:“这有什么好问的,短痛消除,改制就成了啊。” “不,卑职不是这个意思。”陆文昭说道:“请卫帅恕卑职冒昧。卑职以为,您错了。” “我哪里错了?”骆思恭立刻反问。刘若愚的眉头也彻底拧了起来。 陆文昭回说道:“卑职认为,锦衣卫裁员和内廷裁员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内廷裁员情况确如卫帅所言,是长痛短痛之争。只要提前筹谋,最后能把乱子压下去,就算途中闹出一些骚动也没什么.” 闻言,刘若愚脸色稍霁。 “但锦衣卫的带俸虚衔不仅涉及朝廷的开支,它本身是朝廷对有功之人的奖赏。卑职遥寄功于祖宗二百年前追随成祖靖难,卫帅世系虽更为曲折,却也是因功而世袭锦衣卫官.” 陆文昭深入打听过,骆家的先祖经历了一个从追随太祖征伐,到追随成祖靖难,再到随从兴王之国安陆,最后和世宗一道北返京师的曲折过程。如果追溯祖源,陆家做锦衣卫的时间甚至比骆家要长得多。因为骆家在随世宗北返京师之前,一直都是普通卫所的普通世官,长期受后军都督府的管辖。直到嘉靖皇帝受命继统,亟须一批亲信占据重要位置,才把当时配随护驾的骆安塞进锦衣卫,骆家也才有了世袭的锦衣卫官衔。 “.北司田同知荫于田少保;东司房刘提督荫于刘庄襄公;街道房张提督荫于张少保,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就算是那些没有实差的寄禄官,大多也是凭着祖上的功劳才有了这份与国同休的皇粮。如果没了这份儿俸禄,那这个恩荫的奖赏本身也就没什么存在的意义了。如果这个世袭的官职没有存在的意义,那朝廷又当如何奖励那些在前线拼死立功,期待给后人挣个恩荫的有功之臣呢?更进一步说,如果真如卫帅所言,对可能的骚乱进行铁腕镇压,那岂非寒了人心,遗祸万年?” “.”这回,骆思恭没有主动接陆文昭的茬。 “卫帅。”朱常洛呼唤道。 “臣在。”骆思恭抬头看向皇帝,发现皇帝的神态里似乎多了些赏识的意味。 “陆副千户说你错了,你怎么说?”朱常洛问道。 “臣以为,陆副千户的话确有其道理。但无论如何,这俸制该改还是得改。”骆思恭说道。 “那要怎么改?”朱常洛追问道。 骆思恭张开嘴,又缓缓合上,最后只道:“臣一时想不到。” “那你就回去慢慢儿想吧。” (本章完) 第443章 按部就班,稳如泰山 第443章 按部就班,稳如泰山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摆手,骆思恭离座下跪,和仍然跪在地上的陆文昭一起叩首告退。 两人离开之后,大殿殿内暂时恢复安静,三大太监也都收回了各自的视线,重新投入到未完的工作中。 “刘若愚。”朱常洛唤道。 “奴婢在。”刘若愚神经一紧。连忙放下刚入手的笔,站起身来向皇帝行礼。 “紧张什么,坐下。”朱常洛向下摆了摆手。 “是。”刘若愚又坐了回去。他看向皇帝,却见皇帝并没有看着自己。 “你主持着内廷俸制的改革,”朱常洛问道:“对锦衣卫的事情,有什么想法吗?”内廷的大调整已经结束了,但小的调整和人事变动还在不断地进行着。 “回主子,”刘若愚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奴婢以为,骆掌卫所言极是,俸制改革势在必行,但陆副千户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哼,油滑。”朱常洛白了他一眼。“说了跟没说似的。” 刘若愚又在心里浅浅地骂了骆思恭一句。他局促笑道:“主子息怒,奴婢对锦衣卫的事情着实不熟悉。改革肯定是要的,但这细处要怎么改,奴婢真是不敢贸然置喙。”刘若愚尝试东引祸水:“奴婢以为,还是问问方首辅会比较好。既然他老人家上了那道密揭,应该也是胸有成策才是。” “不敢就算了。”朱常洛也不逼他,转而唤道:“王安。” 刘若愚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如果非要说,他的心里不是完全没有想法,照猫画虎也能讲个一二三四出来。但是,刘若愚和魏忠贤、崔文升之流不同,他并没有把手伸到宫墙外面去的心思,打心眼儿里不想掺和外廷的改制大事。少做少错,能把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经营好,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奴婢在!”王安赶紧把草稿册扯出来重重地翻开。那动静和他平日的轻手轻脚完全不一样,就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记事情了似的。 “.”朱常洛也白了王安一眼。“你俩还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 “嘿嘿。”王安被看破了心思,但也不多分辨,就只尴尬地傻笑了两声。 “就照你师弟说的,给方从哲回个函。把两翁婿的意见结集告诉他,让他尽快拿个详细稳妥的章程出来。”说话的时候,朱常洛也顺手把骆思恭还回来的密揭,和那条写着姓名的短纸塞回到了信封里。 虽然这些东西暂时不会见光,却也不是什么永久的秘密。在皇帝过世之后,密揭的内容和皇帝的回复,都会成为编纂实录的材料,被送去修纂实录的史馆供翰林们结集摘录。 “是。”王安翻到空白页,又问道:“主子,要具名告知吗?” “不必具名。”朱常洛说道。“也不要直接就送达内阁去。这个事情还是暂时按下,尽量别泄了。”话虽如此,但朱常洛并不像对待监护朝鲜、废黜国王的事情那样谨慎。 “是。”王安领命,目光在周遭的小黄门的脸上过了一遍,并提笔在纸上落下,“或曰.对曰”的词句。 “王安,”朱常洛又拿过一本奏疏,却没有立刻翻开。“你说,把陆文昭外放去.辽东历练一下,如何?” “辽东.”王安的笔触一滞,点到为止:“主子是说,昨天议定的事情?” “嗯。”朱常洛点头。 “奴婢觉得他有点太年轻了,不见得能镇住场子。”王安说道。 “就是年轻才要派出去历练嘛。”朱常洛说道,“而且他在京里待着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王安深深地点了点头,嘴角也微微地扬了起来。“也不知道这小子哪里修来的福气,竟能得到主子万岁爷这般呵护。” “你嫉妒了?”朱常洛调笑道。 “还真是有点呢。”王安也顺着皇帝的话往下说。 刘若愚和魏朝听不懂这主仆二人在聊个什么,也不敢贸然发问,只能彼此顾视,默默摇头。 ———————— “史公公请回吧,不必再送了。”午门内侧,靠近内直房的地方,骆思恭主动停下脚步,对跟在他身边的史方逸说道。 “骆卫帅,陆副千户,”史方逸又向骆思恭和陆文昭作揖。“今天的事情实在是抱歉,是我疏忽糊涂,竟害得您老白白地在宫外等了这么久” “哎呀!”骆思恭上前把住史方逸的臂膀,微笑道:“史公公,你真不必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如果非要说,是我翁婿二人没有走寻常路害得你被史总管训斥才是。你要再这么客气,我这心里可就真过意不去了。” 史方逸还想给骆思恭作揖,不过骆思恭仍然把着他的臂膀,史方逸也就作不下去。“刚才多谢骆卫帅在干爹面前帮我说话,不然今儿个,我恐怕还得挨顿荆条。” 不久前,翁婿二人离开南书房准备离宫,刚走进乾清门,就被史辅明给叫住了。史辅明特地把史方逸带来给骆思恭赔礼道歉,甚至还想叫史方逸给骆思恭磕一个。但以骆思恭的智慧,又怎么会得理不饶,轻易接受呢。 最后,骆思恭不但没让史方逸给自己磕头,还帮着说了不少好话,甚至直到史辅明保证不会再惩罚史方逸,他才告辞离开。而史辅明也以礼相还,让史方逸将翁婿二人送去午门,聊做赔礼。 “嗐。这有什么好谢。”骆思恭轻轻地拍了拍史方逸的肩膀,笑容亲切的就跟个哄小孩儿的老祖父似的。“本就是我自己没走寻常路害了史公公你啊。” “卫帅,”史方逸真是好感动,眼睛竟然闪出了泪。“您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 史辅明对诸位干儿子很不错,但同时教子极严。史方逸犯的错,往小了说是让骆思恭白白等着,往大了说就是让主子万岁爷久等。真要是上纲上线,抽他条子都是轻的。所以在听说史辅明亲自跑到西华门去接骆思恭的那一瞬,史方逸的心脏都给吓停跳了一拍。 “史公公怎么能这么说,最好的人不该是史总管吗?”骆思恭笑道。 “干爹好,您老也好。”史方逸连忙说。 “好了,史公公,我真得回去办差了。”骆思恭放开史方逸。 “那”史方逸固执地向骆思恭行了个礼。语气里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意味。“骆卫帅慢走,陆副千户也慢走。”“告辞。”一转身,骆思恭就收了笑容,这变脸的速度快得把陆文昭给吓了一跳。 “骆掌卫”陆文昭的心里开始打起了鼓。或者说,从他决定对骆思恭的提法表示反对的那一刻起,他的心跳就没慢过。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骆思恭白了他一眼,加快脚步朝着午门走去。“有话出去再说。” “是。”陆文昭赶忙跟上去。 一出宫门,陆文昭又开口了。“骆掌卫,先前卑职.” “贤婿,”骆思恭再次抢断他的话。“祈恕的话就不必说了。” “您这是见恕于卑职了?”听见“贤婿”二字,陆文昭心下稍宽,脸上也挤出了讨好的笑。 骆思恭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周遭,确定短时间内不会有人突然靠近,才开口道:“贤婿,你想踩着我的肩膀往上爬,还早了些。” “这”陆文昭的笑意凝住了。 “我这种寿岁的老头子就是拿给人踩的,但你也别急啊。”骆思恭摆手止住他。“你太年轻了,就算能把我踩下去,你也上不去。我这老头子在那个位子上坐着,对你来说更好一些。你急什么?” “小婿没有这样的心思。”陆文昭连忙分辩道。 “真的没有吗!”骆思恭急急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陆文昭。 陆文昭的心跳急剧加速,一时间血气上涌,竟也多了两分勇气。他没有回答骆思恭的问题,而是小声反问道:“难道小婿奏对的话说得不对吗?” “你的话对不对是另外一回事,”骆思恭不觉得这是一个站着说话的好地方,而且已经有人留意到他俩了。但骆思恭还压着声音,低吼似的追逼道:“我是在问你有没有这样的心思?” “.”只一瞬,陆文昭那骤升的勇气,就被骆思恭给打散了。 “有还是没有!”骆思恭提高调门,继续追问。 “可能.”陆文昭将脸转到一边。“可能有一点。” “呵呵呵呵。还是条汉子。”骆思恭笑着拍了拍陆文昭的脸,他动作之轻,脸色之慈,就像父亲抚摸儿子。“就你这点儿道行瞒得过谁啊?我要是连你都看不透,也就不用当这个掌卫了。” “跟上。”骆思恭又迈开步子。 “是。” “贴近儿点!” “是。”陆文昭照做。 “我明白告诉你吧,”尽管已经过了六科往来最频繁的时辰,但还是有人不时往来于直房附近。骆思恭的一品武官服实在是太扎眼,不断引得往来人等驻足行礼。骆思恭一边微笑拱手回应,一边还抽空对陆文昭说话:“如果你不是我骆家的女婿,这回我怎么也得把你扔到外地去。要是可以,我还会想法子把你弄死。除掉你这个上窜下跳的隐患。”远近之间,骆思恭展现的完全是两副面孔。 两人走出端门,往来人等逐渐稀疏,骆思恭的两副面孔也渐渐地合在了一起。“你既然叫我一声泰山,那我就受累替陆值教你点儿官场上的道理,免得你什么时候死了还溅我一身血。” “是。”陆文昭蚊子似的应了一声。 “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骆思恭幽幽地说道:“但你可不可以在出来之后单独对我说,难道你就一定要在皇上的面前往我这张老脸上扇一巴掌?” “我”陆文昭没法接这茬。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请泰山赐教。”骆思恭赶忙道。 “你这叫出位妄言。”骆思恭接着道:“改制对不对这样的大事,是你这个东司房副千户能直接向皇上说的吗?而且就算我不记恨你,甚至愿意把肩膀拿给你踩,但别人呢。我在殿里都把刘秉笔拉出来了,你打我的脸,就等于是在给他难堪。他坐在南书房里,你又坐在哪儿?别看他细皮嫩肉的,但他拔根儿毛都能把你打死。好在你最后还算有脑子,知道把两件事分开讲。找个机会,我还得在他的面前骂你两句,或者干脆当着他的面给你两耳光。” “那那您”陆文昭想提问,但又不知道这涌到嘴边的问题会不会得罪骆思恭。 “现在你倒晓得说话前要三思了。”骆思恭微笑着对迎上来见礼的承天门守将还礼。等过了金水桥,骆思恭又主动把话题给接上:“有话就说,别扯着嗓子瞎嚷嚷就行。” “小婿想问,您为什么要把刘秉笔牵扯出来呢?”陆文昭问道。 骆思恭想了想,引导式地问道:“复设西厂,东厂改制,内廷裁员重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婿不知。” “这是按部就班。” “按部就班?”陆文昭不解。 骆思恭解释道:“皇上去年八月继位,到现在也就半年。你只要把这半年发生的事情按顺序串连起来,你就会发现,皇上这是按部就班在做一场由内而外,由上到下的大改革。现在,内廷的改制在总体上已经结束了,而我们锦衣卫这个内附司礼监,外靠兵部的两头衙门,就是改革迈出内廷范畴的第一环。” “原来如此。”陆文昭略有些愣神。 “小子,你确实有点儿小聪明,但在大事上你还是钝了些。就算皇上把你的话听进去了,也无非是换一种相对温和的改法。但无论是哪种改法,只要是改了,就一定会伤到某些人。有人被伤到就有人会反抗,有人要反抗,我们就要镇压。所以我需要刘秉笔这个已经挂了箭的靶子来帮我分担可能射来的箭。即使这样很会得罪他。”骆思恭指着自己,最后说道:“我和你不一样,只要我不得罪皇上,那我就稳如泰山。” (本章完) 第444章 案犯到京 第444章 案犯到京 东厂提刑司有两个大牢,一个在地上一个地下。地上的大牢作为皇城的一部分,是和北京城一起开工修筑的。不过因为结构简单,也不用大料,所以比北京城的其他区域要早许久告竣。而地下的大牢则是迁都后许久才增添挖筑的。 虽然地牢挖筑的具体时间和原因已经不可考了。但东厂里的人普遍认为,当初之所以要在监牢之下再建一个地牢,一是因为地上的监牢人满为患,需要一个新的地方来关押囚犯,二则是因为行刑时的惨叫声会影响相邻衙门的正常办公,毕竟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同类撕心裂肺的哀嚎。 无论真实情况是否如传言所说,反正每当厂子里要对犯人施加惨绝人寰的重刑,就会把人带到地牢来。而一旦进了地牢,人类就变成待宰的牲口了。 东厂地牢的最深处,那架曾用来悬挂过无数尸骸的刑架上,现在正绑着一个头上套着麻袋、浑身沾满泥污的人。那是武清侯李家派出去的商团领队李来财。 从进来到现在,李来财一直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被迫立着。但他甚至不能喊叫,因为在他的脑袋被套上麻袋之前,从就有人往他的嘴里或者说喉咙里塞了一块又脏又臭的麻布,只有天知道这玩意儿以前用来擦过什么。 李来财动不了,看不见,甚至听不到人的声音。极端的寂静、无穷的黑暗,和无法挣脱的束缚剥夺了李来财对时间的感知,让他不止一次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才被人塞进棺材并埋入了地下。但是,呼吸道传来的腥臭和遍布全身的疲痛,却在不断地提醒着他,他确实还活着,正可悲地活着。 突然,李来财听见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这是那群押送他的人离开之后,他第一次听见耳鸣以外的声音。短暂的恍惚之后,李来财意识到,这是有人来审他了,这竟让李来财的心里冒出了些许喜意。 脚步声停下后不久,李来财首先闻见了一阵夹杂着粉香的木香味。接着,李来财听见了一个陌生声音。“取下来。” “是。”随着一声应答,李来财的眼前终于有了些许微弱的光亮。 “还有那个。”刚才说话的人又出声了。 这回,动手的人没有再搭话,只是用力地把塞在李来财嘴里的臭抹布给扯了出来。 “呕哕!”喉咙里的异物消失,李来财立刻本能地干呕了起来。 啪!二话不说,一个重重的巴掌就把李来财的本能给抽了回去。在这种地方,就算是本能也需要得到批准。 “够了!”一开始说话的人只一个词就止住了暴力。“都退下。” “是。”嘈杂的脚步声从刑房里挤了出去。 待大牢里的杂音再次消失,那个一开始说话的人才对李来财说了第一句话:“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大概.哕.是.”一说话,仿佛狗屎蒙心的不适感又涌了上来。“是东厂。” “呵呵,聪明。”来人笑着点了点头。“这是东厂提刑司的地牢。” “既既是牢狱,为什为什么这么空?”或许是被那股香味安了神,几息之后,李来财好多了,至少不会再干呕了。 “空?”来人反问道:“你的脑袋上不是套着东西吗。怎么看见的?” “看不见,”没了破布的吸收,津液很快润湿了李来财的口腔。口水和残留的污物混在一起变成了污水,他原想把这口污给吐掉,可先前那巴掌带来的余痛还停留在脸上,所以最后,李来财还是把污水给咽了下去。“但能听见。从进来到现在,小的就没有听见过别的声音。连声叫喊都没有。” “当然不会有叫喊,因为该死的人都死了。你是那之后,第一个被抓进来的。”来人幽幽地说道。“不过.只要你足够配合,我就能让你活着出去。” “呵呵。”李来财不信。“敢问您是谁?” “猜猜。” “不好猜。”李来财想要摇头,但他的脑袋也是被固定着的。“这里太黑了,我看不清的您衣服颜色,更看不到上面的纹饰。不过,您周身围绕着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应该是在香囊里装了名贵的香薰料,或许是麝香。所以小的猜测,您老至少是一位贵人。宫里的贵人很多,能用得起麝香的也不少,但这里既然东厂,所以我猜您老应该是崔提督、崔秉笔。” “不愧是商团的领队,这狗鼻子还真是灵。这香囊里当然还有别的东西,但主料就是麝香。”崔文升很高兴,竟然直接解下了挂在腰间的香囊,系在了李来财的腰上。“既然你这么识货,那就送你了。” “多谢崔提督的赏,但小的更想要点儿吃的。”李来财的肚子都开始饿得绞痛了。 “吃的?”崔文升假惺惺地问道:“来这儿这么久,他们就没让你吃东西?” “从上船到现在,小的就没吃过东西!”不止如此,在关押受审期间,茅元仪就没怎么让他们吃饱过。为了以防万一,避免他们逃跑给自己惹麻烦,茅元仪每天就只用几口粟米粥配点儿可怜的盐巴和油荤,维持着他们的基本生命体征。只有受审的时候,能讲讲条件,要碗干饭吃。至于肉,那是决计没有的。 “哎呦,真可怜,”崔文升的声音里似乎又多了两分同情。“那得饿了好几天了吧?” “小的不知道。反正戴上头套之后就没见过太阳。”李来财回说道。 “去个人。”崔文升没有回头,仍定定的看着李来财。“给他弄点儿吃的来。” “是。”立刻便有一个急促跑远的脚步声传进了李来财的耳朵里。 “要人吃的东西。”在脚步声离开地牢之前,崔文升又补了一句。 “是。”回音遥遥传来,在地牢里回荡。 不多时,一股饱含脂水的肉香钻进了地牢的长廊里,最后停在刑房门口。李来财猜测,这应该是酱猪肉的味道。 “烩得恰到好处的大猪肘子,”崔文升招招手,肉香便又往前进了两步:“这可是这里难得一见的奇珍。在这儿,人蹄子都比猪蹄子常见。” 李来财食指大动,开门见山地问道:“您要我用什么来换?” “真是识相!”崔文升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我要你用诚实来换。”李来财拉人下水的架势让崔文升不得不怀疑,这家伙是想用自己的命来诬陷武清侯。虽然光是沈采域的案子就足以把武清侯倒掉,但那个案子是锦衣卫和西厂办的,跟他东厂没什么关系,要是李来财因为某些原因做了伪供,最后被西厂查出来,那他和崔元的功劳簿上就有污点了。 李来财不知道崔文升在想什么,此刻的李来财只觉得自己快要饿疯了。酱肘子的味道狠狠地挑动了他的神经,放大了本就炽烈的饥饿感。饥饿由腹部钻心,不啻上刑。“哎呀!”李来财叹出一口气,颇有些焦躁地说道:“崔爷爷!小的供的都是真的啊,真是一句诳语也没说过!供状上写着什么,那就是什么嘛,这要命的罪我认了,还能有什么假!” 虽然在第二天中午,崔元就送走了李来财等人的关键供词,以及依据这些关键供词结集撰写的提报。可是在那之后,崔元和孙承宗并没有让他们歇着,而是不断地进行着交叉问讯,试图套出更多细节。问讯的次数之多,频次之繁,一个问题反复问,换着角度问。李来财不胜其烦,但又不得不忍着。 “呵呵,看来你真是饿急了。”崔文升反手招了招,那股肉香立刻就飘到了李来财的嘴边。“那就先让你吃一块儿尝尝鲜,解解馋。来,张嘴。” 李来财赶紧照做。紧接着就有一小块儿满是油水的酱猪肉被塞到了李来财的嘴里。虽然李来财已然饿极,但他仍然反复地咀嚼着到嘴的肉块,半天不舍得下咽。 崔文升耐心地等着,直到李来财终于将猪肉里的油水榨干,才又说道:“这盘肉都是你的。但现在还不是。”他挥挥手,肉香便又飘远了。 “崔爷爷赶紧问吧。”吃下这一小块儿肉,李来财更痨得慌了。“您要小的供什么,小的就供什么!您要小的供出谁,小的就供出谁!” “瞧你这话说的,就好像我要让你做伪供似的。”崔文升板起脸:“我只要诚供实据。”说罢,崔文升立刻就甩了一个问题出来:“我收到的提报上说,你是第一个招供的,为什么?” 李来财回答道:“因为小的知道,孙巡抚和崔提刑的攻心计一定能把那些蠢货的嘴给敲开,他们的嘴被敲开了,我闭嘴也就没用了。不如早早的供了,还能少吃些皮肉苦头。” 崔文升追问:“只是因为这个?” “不然呢。”李来财说道:“这是通天的案子,小的还是主犯。怎么都会死的。与其受尽折磨痛苦死去,还不如求个痛快的。” 崔文升愣了一下。“你就不怕死?” “当然怕啊。要是能活谁又愿意死呢?”李来财竟然笑了。“您老刚才说的活着出去,恐怕最多也就只是活着‘出去’吧?” 崔文升微眯起眼睛。“既然你明知会死,那又为什么要接这个差事呢?” “就是不知道啊。”李来财叹气道:“小的哪里晓得这刚出京就被东厂给盯上了。”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崔文升摇头道:“我是问你为什么愿意做这种抓到就会死的‘通天的案子’,就凭这点儿‘不晓得’?你就不怕出事之后李家把你给甩了吗?就像那个给沈采域通风报信的胖子。脸都被砸烂了。像条死狗一样被扔在大街上。” “万岁爷给您老安排的差事您老能拒绝吗?”李来财反问。 “放肆!”刑房外,一个年轻的声音怒喝道。听这架势,要是声音的主人在刑房里,恐怕非得再扇李来财一巴掌不可。 “闭嘴。”崔文升制止道:“别嚷嚷。” “干爹,他.”崔仲青还想说什么。 “够了。”崔文升抬手。 “是。”崔仲青缩了回去。 “你想说,我和你一样都是走狗。对吗?”崔文升倒是毫不避讳。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李来财连忙否认。 “你的心里有这个意思。”崔文升目光烁烁。“但好狗不会背叛他的主人。” “您老不是也背叛了郑家吗?”李来财竟然有了些许莫名的胆气。 “天无二日!我这条老狗从始至终都是忠于先帝,忠于皇上的。他郑家算什么狗屁东西。”话说多了,崔文升自己都信了。“说吧,你真的主人是谁?就算你不说,我东厂也能查出来。”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李来财茫然道。“您要是想在供状上添谁的姓名,直接让小的认就是了。” “是谁,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急着要把李铭诚父子往死里踩!”崔文升索性摊开说了。 李来财愣住了,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崔文升这是把自己当成某人的死士了。“您觉得小的像是这样的人吗?” “像。你很冷静,说话也有条理,就算说起死,也还是能笑。这么老半天下来,你找我要的,也不过只是一根儿酱肘子。”崔文升死死地看着李来财的眼睛。“进了东厂的大牢,能挺着不求饶都是稀罕的硬骨头,像你这种敢讽刺回来的,我还真是头一次见。” 李来财苦笑道:“给李家干活儿,犯了错,求饶是没用的,硬受着,兴许还能少挨几鞭子。要是叫唤,恐怕鞭子就得改成板子了。而且您这不也没对我上刑吗?” “你想尝尝?”崔文升的声调往下降了半度。 “当然不想。”李来财声音有些发颤,也不知是馋的,还是被崔文升给慑住了。 “那你就老实交代,不然我真的要叫人对你用刑了!” (本章完) 第445章 旧日事与今日察 第445章 旧日事与今日察 “哎呀!这没有事情您要我怎么交代啊!”李来财真的有些急了。在他看来,崔文升现在的状态非常像李家父子,就是认准了一个本不存在的理,还非要让别人承认错误。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还要以暴力胁迫承认。“您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查嘛。” “哼。”崔文升冷笑道:“我们当然会查,无论你供或是不供我们都会查。但你要是愿意主动交代,大家就都能省点儿麻烦。不要以为你藏得住,我们已经查到,你在京里有两处房产。妻城南,妾城北。两个小妾一人诞子,一人产女。除了这些东西,你在你的老家玉田,还有三十二亩良田。也就是我东厂还没抓人上刑,要是把你的妻妾子女都抓起来拷打一番,说不定还能找到更多东西。” “这个事情跟他们没关系的。”李来财表情剧变。“而且我已经把该招的都招了啊!放过他们吧!” “有没有关系是我们说了算。不要以为你背后的人保得住他们!”崔文升有些不耐烦了。 “崔东厂,崔爷爷!小人的脑子里真的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更不是什么愿意舍命的君子。”要是可以,李来财简直都要跪下来给崔文升磕几个了。但他现在根本动不了,就只得挣扎着求饶道:“小的真就只是因为不想受皮肉之苦所以才撂得这么快!” “好!就算你不想受皮肉之苦,”崔文升直勾勾地盯着李来财:“可你也没必要把自己的主子往死里踩吧?” “小的.小的”李来财干脆明说道:“就是要把他们往死里踩!” “把他们踩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是谁!许了你什么好处!”崔文升的声调又高了两度。 李来财哀叹似的说道:“只有李家彻底垮了,我才有可能保住这点儿家业香火。” “很好。”崔文升笑了。“你把事情说清楚,这些事我就能睁一只眼闭只眼。” 李来财微微垂下头,长叹一口气。“您亲手杀过自己的朝夕相处的兄弟吗?” “!”崔文升的瞳孔猛地一缩。在他身后的崔仲青表情也变了。“你什么意思?” 李来财没有注意到崔文升的异常,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您老应该没有做过,但小的我做过。” “你到底要说什么?”崔文升的脸色好看了些许。“跟这个案子有关系吗?” 李来财说道:“那是二十四年前,哦不,万历二十四年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五年了那年,李家想和张家缔结儿女亲家。但被张家婉拒了。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与张老五结亲” “什么张家婉拒,又与张老五结亲的。你说话说清楚点。”崔文升打断道。 “您是宫里的人,这个事情您老至少也应该听过才是。”李来财解释道:“就是张诚张东厂和前代武清侯爷李文全联姻的事情,张勋是张东厂的五弟,所以大家也叫他张老五。” 崔文升颔首。“原来是这个事情。”联姻案发的时候,崔文升还只是郑贵妃门下的普通小黄门,虽然岁数也不小了,但仍属于见人就得磕头的小角色。这个事情闹得很大,可毕竟和郑家没什么关系,也扯不到国本问题上,所以崔文升对此事的了解有限。 “另外一个‘张’又是哪家?”崔文升问道。 “英国公张家。”李来财说道:“李文全一开始是想和他们家联姻的,但张老公爷找了个由头把这件事给搪塞过去了。不然也不会有后续的事情。”因为大明的武勋向来实权有限,所以皇帝对勋戚之间的联姻通常也不那么敏感,像武清侯联姻平江伯,先帝万历就没过问,也没闹出什么风波。 崔文升决定听下去。“你接着说吧。” “当年这个事情是因何而起的,小的已经记不得了,”李来财脸上的褶皱开始颤抖了起来。“好像是张东厂的仆人冒功升迁进入锦衣卫被人举发。宪台和兵科查下来,先是牵扯到了张东厂,然后又从张东厂扯到了张老五,最后从张老五这儿扯到了小姐的身上。私与婚姻的事情被发现后,先帝爷下旨勒令张、李两家绝婚,处死了包括张勋在内的很多人。” “这当中,”崔文升幽幽地问道:“就有你的兄弟?”李来财的描述让崔文升不禁想到了发生在万历四十三年的梃击案。这个案子也是顺藤摸瓜,一直扯到郑家,最后皇帝下旨处死一干涉案人员,草草结案。 “呵呵呵”李来财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有倒是好了,也不必我们动手。” “什么意思?”崔文升问道。 “先帝仁慈,并没有对李家有太多的处罚。被处死的人只有张诚的兄弟张勋,和那些依附在张诚身边的人。但李文全却非要拿几条人命出来,展现一下李家痛改前非的诚意!狗屁的诚意!”李来财兽吼似的怒骂。如果地牢足够亮,崔文升就会发现李来财的整张脸都红了。“他妈的!简直是疯了!” “当时办这个事情的人是小侯爷,也就是李铭诚。他在大院儿里学吏部的孙冢宰搞了一个掣签法,把所有的低级仆人都叫来抽签。抽签到谁,谁就是这个案子的主谋!是教唆李家和太监联姻的奸佞!”李来财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就连捆缚他的刑台都被他带得颤抖了起来。 “分明是他,分明是李家人自己非要把手往不该伸的地方伸,最后却怪到我们的头上!这次也是,这次也是!分明是李国瑞没探查到辽东的情况变了,最后竟把‘亏损’算到我的头上。而且根本就没亏啊!我怎么也在李家干了几十年,就算是养狗也该有点感情了吧?只是少赚了点钱,只是少赚了点钱!李国瑞就当着大家的面抽了我几十鞭子!我甚至不敢喊叫,不敢求饶。一旦这么做了,李国瑞甚至能把人打死!” “他还要我戴罪立功!戴什么罪?立什么功?”李来财彻底发泄出来了。“这李家的三代爵爷都他妈的有病!李文全是个脑子不清醒的蠢货!李铭诚是条动辄咬人的恶犬!现在的小侯爷更是个嗜血的疯子!我要他们死!我要他们死,只有他们死了才不会.呜呜”狂吼了几声之后,李来财哭了起来,几十年的委屈小心和死亡将临的恐惧化为了一滴滴的浊泪涌出了他的眼眶,沿着他脸上的沟壑凝滑落结,最后滴落在浸满了血泪的石板上。 崔文升静静地看着李来财,眼里竟然罕见地浮出了悯然之色。崔文升不会去安慰他,但在提刑司地牢的尽头,能纵情哭泣本身就是一种仁慈。 ————————短暂的问讯结束了,崔文升和崔仲青离开了地牢。天光正亮,明媚的阳光从四面八方涌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崔仲青拿手挡着眉头,走到崔文升的身边。“干爹,要给他上刑再审一遍吗?” “不必。”崔文升猛眨了几下眼睛。“先这样吧。” “您老,”崔仲青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怜他?” “我可怜他干什么。这个案子肯定是要见光的,说不定这帮人还要被送到刑部或者大理寺去搞什么三司会审。咱们对他用了刑,日后也不好说清楚。”崔文升说道。“而且就算上了刑,也不见得能审出什么新的东西来。” “干爹英明。”崔仲青眼神微动,不再多问。 “还有,”崔文升说道:“李来财刚才说的这些事情,派人往深了查一查。” “是!”崔仲青这声应得格外干脆。 “干爹,咱们什么时候抓人?”崔仲青又问道。 “抓谁?”崔文升反问。 “当然是那些个伯爷侯爷了。”崔仲青凑到崔文升的耳边小声说道:“现在这些人到北京了,消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泄出去了。儿子担心又出沈采域那样的事情。” “这不是我能定的。”崔文升摇头道。“你抓紧时间把崔元送来的新供词给核实了。等敲了散衙钟。我再去司礼监问问。” “是。”崔仲青应道。 ———————— 有明一代,尤其是弘正两朝以后,京察就是考察在京文官之政绩,以澄清吏治、巩固统治的最重要的工具了。 不过就像锤子可以用来打铁,也可以敲头杀人一样。京察这种工具也会因为使用工具的人的不同,而产生各种各样的偏差与异化。就比如隆庆六年临时加开的壬申京察,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清算。 隆庆六年六月,张居正联合冯保说服李太后,逐退高拱。七月便指挥吏部发起了一场京察。当月,吏部衙门考察奏黜吏部员外郎穆文熙、都给事中宋之韩、程文等三十三人,外调吏部主事许孚远、御史李纯朴、杜化中等五十三人,随后,科道又拾遗六人。奏黜、外调、拾遗三重打击下来,张居正一共清退了一百零五名在职京官。一个月内就灭掉了中央机构的各种反对声音,将中央的权柄牢牢地抓在手上。十年柄政,由此开始。 张居正之后,首辅的权柄大不如前,内阁对吏部的控制也日渐减弱。在皇帝怠政,拒绝担责的大背景下,京察又从集权工具,异化为了阁部之争、门户之争的党同伐异工具,致使朝堂上矛盾的日益加深。 为了避免故态复萌,在开启泰昌元年的辛酉京察时,皇帝采纳了内阁的意见,决定将京察的最后裁决权,与最高责任收归于己身。如果官员之间发生矛盾,皇帝将及时下场,作出裁判。 在皇帝之下,抽调官员成立直属于皇帝的临时总裁会,总裁会负责在吏部和都察院拿出具体的裁员名单之后,对裁员名单进行审查,以确保被裁人员确实存在“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罢、不谨”等八裁之由,以避免冤枉。 实际上,避免冤枉都是其次,大明朝从不缺待官的读书人,就算把在京各衙门的重要官缺全部洗一遍,也能找到足够的候补官员补上,之所要成立这么一个总裁会,主要是为了将争吵的范围缩减到这个小会里,小会吵完了,朝廷就安静了。 尽管京察还在早期阶段,但朝野上下普遍预期,这个尚未成立的总裁会最后将由各派别领袖或者主要成员组成。 所谓人之贤否,俱难周知,为了充分考察,京察往往得耗费大量时间。从筹备到收尾,前后耗时少则半年,多则近八九个月。像张居正执政初期那种本就以打击清扫为目的,在短时间内便完成考察、降黜的疾风暴雨式的京察,属于极少数的特例。 一般来说,京察按顺序可分为建言、自陈、咨访、奏劾等四个部分。 所谓建言就是以吏部为首的各级官员上疏皇帝,请开京察。建言通常被认作某次京察正式开始的标志,但因为本次京察本就是皇帝主动要求展开的,所以建言部分直接被跳过。 而自陈则是“两京文职堂上官,曾经科道纠劾,及年老不堪任事,才德不称职者,各自陈致仕,取自上裁。”具体来说,就是主察官员最先上疏自陈,吏部大冢宰、都察院大司宪次之,吏部及都察院堂上佐贰官再次之。主察官和吏部、都察院的堂上官自陈之后,在京四品及以上文官,再逐级上疏自陈,等候上裁。 在往年的京察中,主察官往往是吏部考功清吏司的官员,也称功郎。比如影响深远的万历二十一年癸巳京察的主察官,就是时任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的赵南星。在那次京察中,赵南星一上来就把吏部尚书孙鑨的外甥,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吕胤昌和他自己的姻亲,吏科都给事中王三余给斥黜了。 但是今年,功郎蒋一骢在自陈之前就被都察院山西道御史李九官给参罢了,为了追赃,蒋一骢现在还在北镇抚司的大狱里接受田尔耕的细心招待。所以,主察官的自陈被跳过,直接进入到吏部和都察院主官的自陈。 (本章完) 第446章 第三宗罪 第446章 第三宗罪 散衙的钟声已经敲过了,不过左都御史张问达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这不单是因为他最近比较忙,需要在日常的工作以外,整理李宗延带人收集来的一手资料,并编纂保甲册,更是因为他刚刚收到了宫里发来的回复,或者说针对“京察自陈”的“上裁”。 张问达的自陈疏很长,从他的家庭情况、求学经历,到几十年宦海生涯的工作状态、工作成果,再到最近的身体状况、心理健康,几乎涵盖了张问达的整个人生,完全可以当成一篇的自传来看。而且,这篇文章不但很长很全面,还很生动有文采,各种典故随笔就来,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 但如果抛开这些大功夫,化繁为简,这篇文章也很好总结。因为他并没有脱离京察自陈疏的宗旨,也就是求去。 总之,张总宪在百忙之中,用一篇措辞华丽的文章,详细地描述了一个年老体衰、无德无能、才不配位的庸官形象,并请求皇帝罢免。 如果这是一本弹章,那这篇奏疏一定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因为奏疏的遣词造句再进一步就能到死劾的地步了。但作为自陈疏,这篇文章只能算是平平无奇,如果让内阁里坐着的那些老翰林来写,还能写得更漂亮,或者说骂得更狠。 而且不出预料,皇帝并没有顺势罢免张问达,而是附了几段令人动容的挽留温旨。温旨几乎逐条批驳了张问达的妄自菲薄之语,并不断地重申了皇帝陛下对老臣的重视与肯定,希望他能继续在岗位上为大明朝的江山社稷发光发热。更可贵的是,温旨并非一意堆砌空洞的慰留辞藻,而是列举了许多张问达历职期间的功劳,还借梃击一案表达了些许感谢之意。要知道,当初张问达可是因为坚决要求公审庞、刘二人而被先帝免了职的。 尽管张问达明知这篇慰留文章很可能是某位太监,比如王安或者刘若愚代笔的,但张问达还是感动得热泪盈眶。张问达已经决定了,他要把自陈疏和皇帝的回复全文收录进自己的文集,并让儿子摘录关键段落刻到墓碑上去做墓志铭。 这时,门房又来送函。可那颇有些年岁的老门房进了都察院大堂,却不敢往里走了。只见张总宪老泪纵横,眼睛通红,手里虽然攥着手帕,却忘情地不往眼眶上招呼,任凭泪水滴落在案台上。 张问达注意到有人过来了,不慌不忙地拿起手帕擦了擦眼角。“你干什么?”听这语调就知道,张问达对门房的打搅很是不满。至于羞赧的情绪,张问达是没有的。到他这岁数,脸皮已经和城墙差不多厚了。更何况,这是铭感君恩的泪水,传开了就是一段美谈佳话。有什么好害臊的。 “这”门房吓得不轻,还以为总宪大人又想起了他过世已久的老娘。 “有事就说,没事就出去。”张问达抽了一下鼻子。“别在这儿支支吾吾的。” “刚才又收到了一封信函。”门房举起手里的信封。 “哪个衙门的?”张问达朝门房招手,示意他拿过来。 “是驿站送来的。”门房快步走到张问达的案前,探身将那个颇有些厚度的大信封递给张问达。 “哪里寄来的?”张问达拿过信封,轻轻地掂了掂。 “说是辽东寄来的。”门房回答道。 “怎么又是辽东”张问达的眉头皱了起来。“还有别的东西吗?” “没了。”门房摇头说道:“就这一个信封。” “好吧,你去吧。”张问达微微松了一口气。上回辽东寄件,熊廷弼那厮就直接发了个人头给他,紧接着就扯出了一桩麻烦至极的案子。张问达猜测,这个信封里装的,多半也是一件麻烦事,但只要没有人头送来,那就没有严重到需要先斩后奏的地步。 “是。”门房也松了一口气。只见他作揖、转身、快步离开,一气呵成,一步不停。 张问达稍缓精神,将附了温旨的自陈疏合上收好。接着,他捏着内容物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几下将装在里面的信件给抖了出来。张问达摊开信件,过眼一看,那刚松的神经又绷紧了。 张问达意识到,辽东方面之所以没有寄人头过来,不是因为案件的性质不严重,而是因为熊廷弼的尚方剑和王命旗牌根本砍不了涉案人员。 这是一份调查报告,一份带有弹劾性质的调查报告。而它针对的对象是广宁道抚夷练兵佥事万有孚,以及以武清侯李铭诚为首的一干勋贵,而调查报告上拟定的罪名,是倒卖铁器。 ———————— 次日清晨,那份来自辽东的信函被通政使司送到了内阁,与信函一起被送过来的,还有一道左都御史张问达亲手写就的奏疏。 “首辅!”刘一燝的声音打破了值房里沉寂。 方从哲正在吃茶静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个抖擞。好在他已经喝了几口,盏里的水位已经大大消退,不然还真得洒几滴到桌上。“季晦,怎么了?”方从哲稳稳地放下茶盏,抬头看向刘一燝。只见刘一燝正满脸焦虑地望着自己,手里还拿着一沓软质的信纸。“谁的信?” 尽管此刻方从哲还不知道刘一燝要说什么,但方从哲还是敏锐意识到,刘一燝将要说的应该是一件大事。 “是宪台发来的奏报,还有张总宪的奏疏!”刘一燝说道。 “宪台?是京察的事情出什么问题了吗?”方从哲不是很想碰京察,怕再给自己惹一身腥臊。所以在皇帝正式下旨要求京察的当天,方从哲就明确发话,要求负责分发奏疏的末位韩爌,分别把吏部和都察院这两衙门的奏疏拿给沈和刘一燝拟票。 虽然奏疏的票拟都要先过他这个首辅的眼,才会被递到皇帝的面前去,方从哲无论如何也摆不脱“总揽京察”的责任。但在过他的眼之前,先让其他阁臣把票拟的内容拿出来,他的责任就能被分担一部分。至少不会再像丁巳京察那样,被言官小臣斥为独断专擅。 “不是京察,”刘一燝摇头道:“是辽东出事了。” “什么事!”方从哲的心脏一紧。最近三年,辽东就没什么好事,就算偶有捷报也只算是小喜,要是出了什么大事,那这北京的天恐怕就得塌了。 “杨文孺从广宁发来的,”刘一燝索性站了起来,在其他阁臣的注视下走到了方从哲的面前。“说是前段时间圣上旨令他调查的违禁售卖铁器一案,有了结果。” “嗐,哎呀,真是.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了呢.”方从哲放松了不少,心脏的跳动也恢复正常。“季晦啊,老头子我岁数大了,你别这么吓我。” “首辅见谅,”刘一燝将信函和奏疏一并递给方从哲。“这个案子不仅关涉广宁道台,还扯到了武清侯、阳武侯、平江伯。”“什么.”方从哲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过他也只惊讶了一瞬。“真是麻烦了。” 勋戚违禁走私本身倒是没什么奇怪的,在勋贵们犯过的各种罪里,走私牟利这种经济类的罪行只能算是小事。但这种事情一旦闹大,内阁就又要受两头气。 方从哲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外廷的言官小臣和不少九卿堂官肯定是会要求一查到底,但皇帝陛下往往又会出于各种考量而想要息事宁人,两方矛盾之下,最后为难的还是夹在中间的内阁。 果然,方从哲打开张问达的奏疏一看,发现里面半句废话没有,一上来就是请求皇帝允许都察院派出本司专员严查此案,勿要姑息包容,败坏国家大略。 宪台总宪尚且如此,恐怕这会儿,科道小臣已经着卯着劲儿在写弹章了。看完信函和奏疏,方从哲愣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过了好半天也没有说话。 “首辅,”就在刘一燝正要开口请教的时候,叶向高的声音从他的身侧传了过来。“这个案子牵扯到李光荣了吗?” 李光荣,原任蓟镇西协副总兵,奴贼起事犯边后曾数次改调,现任广宁总兵,专御西虏,是辽左地方的一员大将。 “没有,至少暂时还没有。”方从哲回过神来,收起信函和奏疏。“进卿,你拿去看吧,看过了也给大家看看。” “还是我来吧。”刘一燝主动伸手帮方从哲传递。 “有劳。”叶向高点头接过,方从哲也坐了回去。 刘一燝将信函和奏疏一并递给叶向高后,又转身看向方从哲,可他刚唤了一声“首辅”,还没问话,便听方从哲先声夺人般地说道:“季晦啊,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 刘一燝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在心里骂了一声“奸猾”。这方老头什么都好,就是不愿意第一个出面担事,稍微遇到点麻烦事就往半边缩,非要别人头一个拿主意。 “首辅,愚以为,”刘一燝拧眉微笑道:“既是钦命查案有果,就当直报皇上,请皇上裁夺。” “这自然是要请皇上裁夺的。”方从哲也在心里浅浅地埋怨了刘一燝几句:说了跟没说一样。 这时,叶向高也看完信函和奏疏,并将之转递到了史继偕的手上。“首辅,既然案子已经被捅到了都察院,那就肯定要往下查,不然公论不平。” 方从哲点点头,但没有立刻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回道:“是要往下查,但就怕无功而返。” “只要能有所交代,就不算无功而返。”说话的人并不是正在看信函和奏疏的史继偕,而是坐在他下位的沈。 “什么交代?怎么交代?”方从哲立刻问了。 “自然是谁做了,谁交代。至于怎么交代,大明律法煌煌在世,按律处置就是。”沈说得很模糊,但方从哲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案子虽然牵扯到了勋戚,但被信函点名的勋戚都在北京,买卖从来也不是他们自己做的。只要把那些实际办事的家仆扔出来处理了,事情就算是有了交代,内阁也能摆脱两难的局面,不过这需要在暗地里勾兑。还需要得到皇上的谅解。 “嗯。”方从哲深深地点了点头,又望向史继偕。 “首辅,我觉得次辅的顾虑不无道理,”史继偕以为方从哲是在向他征求意见,于是一面将信函和奏疏转递给下位的沈,一面对方从哲说道:“虽然这函上没有提到李光荣,但也应该立刻照会兵部,让他们速择一干员,以备在查案期间暂代其职。” 方从哲看史继偕倒不是为了咨政,而是想要他手上的信函和奏疏。他已经决定采纳沈的意见,准备直去南书房面圣了。 “也是,有备无患。”既是对的,方从哲也愿意采纳。“世程,你现在就照这个意思,拟一道给兵部票文。等会儿我去书房面圣陈奏,也把你的意思转告给圣上。” “是。”史继偕立刻动笔。 沈拿到函疏,压根儿没仔细看。他只瞟了几眼,确定信函和奏疏上的内容与自己的猜想大体符合,就将之转给韩爌了。韩爌点头接过,看了几眼后,问道:“万有孚要怎么办?” “这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还要把他留在任上?当然是罢官撤职,换一个新的道员。”沈接茬说道。 “嗯。”方从哲环视诸僚。“诸位以为换谁去广宁道比较好?” “补任的事情之后再议也不迟,眼下可以让宁前道王化贞先兼着。王化贞是我的学生,我还是了解他的。”叶向高建议道。 “也好。进卿也照这个意思拟一道票文吧。”又等了一会儿,方从哲起身离开座位,快步走到韩爌身边。 “好。”叶向高点头。 “首辅。请。”韩爌会意,将信函和奏疏递还给方从哲。 方从哲接过信函和奏疏,目光扫过众人。“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众人沉默摇头,方从哲这才转身离开,朝着南书房去了。 (本章完) 第447章 三分法 第447章 三分法 当方从哲穿过皇极门找到皇帝的时候,皇帝陛下正带着一众当值的扈从宦官,绕着皇极殿前的大广场跑圈。如果换成别人,兴许直接就凑上去了,但方从哲那老胳膊老腿儿自然是撵不上也不想撵的。方从哲不止一次见过皇帝跑圈,知道皇帝在一段时间之后一定会经过自己所处的弘政门,于是就静静地站在原地,像块儿望夫石一样,默默地等着皇帝靠近。 跑过武成阁,队伍转了弯,皇帝也从背对方从哲变成了侧对方从哲。尽管隔着老远,但朱常洛还是一下子就发现了那一抹有别于在场所有人的大红色。 皇帝并没有因此就改变晨练的路线,而是派了一个宦官过来问话。 那宦官的视力很好,还没完全跑近就看清了方从哲的脸。“见过方首辅。”宦官先是规规矩矩地给方从哲行了一个礼,随后才说道:“万岁爷问您老,是想要陪跑吗?如果想陪跑,就请随我来吧。” 方从哲摇摇头,挤出一个笑。“我这身老骨头哪里经得起这种折腾。非得散架了不可。”方从哲第一次被邀请的时候尝试着跑了一回,但他显然没能坚持下来,不但被皇帝嫌弃跑得慢,还差点把老腰给闪了。方从哲由此怀疑,整个内阁恐怕也就只有韩爌、刘一燝这种五十来岁的“小伙子”能陪着皇帝跑完全程。 “内阁有事启奏,劳烦公公代我禀告万岁。”方从哲拱手道。 “方首辅,”那宦官略一皱眉,问道:“您老就不能等万岁爷晨练完了再行奏报?”从皇帝开始晨练到现在,还从没有被天气以外的因素打断过。 “也可以,”方从哲坚持道:“但事关重大,还请公公禀告一声。” 几息犹豫之后,宦官还是点了头。方从哲毕竟是内阁首辅,他嘴里的事关重大肯定不是小事。“好吧。我这就去。” “有劳公公。”方从哲又朝宦官拱了拱手。 “首辅不必客气。”宦官转身疾跑而去,不多时就把方从哲的话带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这时,皇帝及他身后的队伍已经过了中轴,就算继续沿着原路慢跑,也要不了多久就能抵达方从哲所在的位置。但皇帝还是一个大转弯,领着一帮人朝着方从哲跑去。 皇帝过来的时候,方从哲已经在台阶下跪着了。“臣方从哲,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朱常洛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接着又把呼吸调匀,才对方从哲说道:“起来,起来。老骨头可不能久跪着,跪出毛病了还得给你请太医。”听这调侃的语气就知道,皇帝此时的心情还不错。 “谢皇上。”方从哲还是板板正正又给皇帝磕了一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 “什么事儿啊,”朱常洛从一个陪随的宦官手里接过一张干燥的帕。一边擦汗,一边问道:“劳得你方大首辅火急火燎的,非要这时候过来?” “都察院张问达送来一个案子。”方从哲从怀里掏出信函和奏疏,向前捧递出去。“臣以为有必要立刻告诉圣上。” “有案子就照章审呗,内阁什么时候连个案子都要过来问了。”朱常洛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扬了一下脑袋,示意先前宦官去方从哲的手里接下信函和奏疏。 “一般的案子,自是无需惊动圣上,但此案事关重大,内阁也不敢妄自拟票。”方从哲回说道。 “事关重大.”朱常洛将帕子搭在肩上,接着从宦官的手里拿过了奏疏。 奏疏对案子的内容进行简单的总结,而且并不冗长,朱常洛很快就看完了。 方从哲原以为皇帝会勃然变色,就算不发怒,也该有点犹豫或者忧虑。可现实却是,直到看完奏疏,并将之放回到那宦官的手上,皇帝也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连进一步阅览信函的动作都没有。 方从哲懵了。这一路过来,他针对皇帝的各种可能的反应打了许多腹稿,就是没想到皇帝竟然一点反应没有。方从哲半天说不出话来,就这么愣愣地站在那儿。最后还是皇帝先开腔。 “方卿。”朱常洛呼唤道。 “臣在。”方从哲回过神来,却见皇帝正以一种十分怪异的表情看着自己。 “这个事情,要怎么跟你说呢”朱常洛咂摸了一下,走上去拍了拍方从哲的肩膀。“算了,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坐着说吧。跟着来吧。” “是。”方从哲要回信函和奏疏,跟着皇帝就近去了一间暂时无人使用的庑房。 “你!”进门前,朱常洛随手点了一个陪随的宦官,将帕扔给他的同时,命令道:“去把王安叫来。” “是。”宦官立刻转身,却被皇帝给叫住了:“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是!”宦官又回过头,脸上多了几分惶恐。 朱常洛不会跟他计较。“让王安来的时候把东厂的案卷也带上。” “奴婢遵旨。”这回直到皇帝转了身,那宦官才朝乾清宫跑去。这段路不算短,就算迈开步子飞奔也得好几分钟才能勉强跑个来回。 “来吧,我的首辅。”皇帝进门坐下。 “是。”方从哲顺手把门给关了。庑房的隔音效果不算好,但只要不扯着嗓子大声嚷嚷,就没人知道里边儿人在说什么。 “方卿。”朱常洛看着方从哲。 “臣在。”方从哲以为皇帝要开门见山地说正事了,脸上也多了几分肃然。 不过,朱常洛却一脸无所谓地指着凳子说道:“在什么在。坐啊。这儿不摆了好几个凳子吗,你站着干什么?” “臣不敢坐。”方从哲摇头道。 “有什么不敢坐的?” “这凳子没个高低次序。臣要是坐了,就是与圣上并肩对坐。身为臣子,不敢僭越。”方从哲诚挚地说道。 “你,唉麻烦。”朱常洛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吩咐道:“去个人,给首辅找个矮板凳!”“是。”一个反应得最快的宦官迈开腿就跑了,那架势就像生怕谁跟他抢这差事似的。 朱常洛把窗户关上,回到原位坐着,刚把视线投过去,方从哲就提前跪了。“谢皇上赐座。” “这座还没来呢。”朱常洛白了老头儿一眼。“起来,起来。” “是。”自从上回违了皇帝的心思,被王安当着众人的面斥责了一顿之后,方从哲就格外的小心谨慎,生怕说错话,做错事,让皇帝不高兴。 “趁着王安还没来,方卿先说说锦衣卫的事情吧。”朱常洛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方从哲将奏疏和信函放到皇帝面前的方桌上。“皇上已经知道这个事情了?” “等王安把东西带来你就明白了。现在朕是问锦衣卫的事情。”朱常洛问道:“首辅不会一点儿想法也没有吧?” “有的!”方从哲赶紧点头,这会儿他就是什么都没想也得硬着头皮说两句,更何况他早就深思熟虑过了。 “说吧。”朱常洛微笑着点了点头。 “臣以为,确有裁员裁俸,并将之用于实处之必要,”方从哲先肯定了裁员的意思,这一来一往之后,方从哲已经确定了皇帝的心思,有些话也就能说敢说了。“但不应操之过急,而是分步、分次、分等去做。” “怎么个分法?”朱常洛问道。 “首先是分步,”方从哲解释道:“所谓分步,也就是先裁俸,后裁官。” “也就是裁去俸禄,但保留官职?”朱常洛问。 “皇上圣明。”方从哲点头道:“臣以为,复文中,‘对者’所言确实很有道理,但也不完全对。锦衣卫的世职就算没了俸禄,也不是什么都没了。只要有锦衣卫的世袭职衔,至少能进入京卫武学,并参加京卫武学之会举。这比京外卫所的世职武官又多了一层选官时优待,比之民户则更甚。只要暂时保留职务,保留优待,便能大大纾解阻力。” “首辅,你怎么一上来就说裁俸啊,你之前的揭帖可不是这意思吧?”朱常洛轻笑道。 方从哲早有腹稿、心下不慌。“臣先前考虑到许多锦衣卫世袭武官无产无业无差,就靠着这一份俸禄过活,现在也依然这么认为。如果一蹴而就地将俸禄全部削去,那么骤然失去生计来源的这些人,很可能就会落草为寇,从世官变成匪类。到时候,且不论镇压会不会损害朝廷威信,就单是镇压本身,也是要耗钱费粮的。” “所以呢?”朱常洛微微颔首。 “所以臣才提出了分次之法,也就是慢慢削减俸禄,不要一次性把俸禄砍到消失,而是在三年、五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内逐次削减。这样,无产无业无差的世官们也就有了喘息之机。也能因为俸禄减少之虞而奋发昂扬。”说到此,方从哲还适时的补了一个隐晦的马屁上去。“这就和清退宫中冗滥时发放遣散银子是一个道理。” 朱常洛听出来了,但不吃他这套。“方卿。” “臣在。”方从哲应道。 “这些话,你在上那道密揭的时候就想好了吧?”朱常洛问道:“当时为什么不一并写上去呢?” “这”方从哲低下头。实际上,他上密揭就是想先探探皇帝的心思。 皇帝是不是下了决心,这决心是缓是急,皇帝有没有什么人要特殊照顾等很多问题,都是方从哲这个首席顾问需要顾虑的。几十年的宦海经验告诉他,不把各种内情和皇帝的心思探个清楚明白就贸然建议,最后只会适得其反。 可是,这种小心思,又不是方从哲所能明言的。 就在方从哲搜肠刮肚地找话说的时候,一阵奔跑的声音越过窗外的高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紧接着,一个明显带着小心的呼唤,伴随着轻轻的敲门声飘进了庑房。“主子,奴婢过来了。” “你进来就是。”朱常洛也顺势收起了略带戏谑的眼神。 “是。”王安应了一声,推门走了进去。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那个领命去找矮凳的宦官,和一个端着托盘的宦官。 那个奉命寻找矮凳的宦官已经返回一段时间了。尽管他不清楚房内谈话的具体的内容,但不敢贸然上前打扰。与打断对话可能引起的皇帝的不悦相比,让首辅大人稍候片刻多站一会儿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现在,王安的到来为他提供了一个契机,他便顺势将两个矮凳一并带入了房内。 “老祖宗,方首辅。请坐。”宦官在两个人的身后放下凳子,接着同那个给皇帝端来白水和点心的宦官一起退了出去。 一路跑来,王安有些气喘,但他却没有立刻上去坐,而是看向皇帝,直到皇帝默默地点了头,他才和方从哲一起并排坐着。 朱常洛突然觉得好笑,这两个老头儿并排坐矮板凳的样子,让他突然有了一种在老年大学里给小老头儿上课的感觉。 朱常洛端着温水喝了一口,对方从哲说道:“你继续往下说吧。” “是。”方从哲的脸上闪过了一抹转瞬即逝的松快,也在心里默默地谢了王安一句。“臣以为,锦衣卫节俸裁员之事,不过‘缓圆’二字。也就是先分次缓步裁撤世禄,然后再逐渐裁去世职。”这句总结性的话显然是说给王安听的。“而在裁撤世禄年期和方法上,则可采用分等之法。” “是按照官品高低分等吗?”朱常洛问道。 “回皇上,不是。”方从哲解释道:“臣以为,应当按照获得世职的时间远近,而非官品高低,对世袭的锦衣官们进行排序分等。获职的时间越早,等次越低,就越早越快裁革。” “也就是最先裁洪武年间的世禄,最后裁万历年的世禄?”朱常洛又问道。 “皇上圣明!”方从哲进一步解释道:“臣以为,获得世职的年份越早,享受的好处就越多。如此分等裁减,既能减少无用的开支,也能有个远近错落,鼓励有志之士不断为国立功。像那些只袭了一两辈的,或者还没开始往传下的,干脆就不裁了。” (本章完) 第448章 新的事实 第448章 新的事实 “嗯。”朱常洛转头看向王安。“王安你觉得呢?” 坐了一会儿之后,王安的气息平稳了,但他的脑子还没怎么转过弯来,还在想北塘的案子。 王安集中精神,思考片刻,觉得这时候该说难听的话了,于是道:“奴婢以为,方首辅所言极是,有些人确实是在功劳簿上趴得太久了。子孙后代干吃皇粮,不但于国无益,忠心也值得怀疑。” 方从哲觉得王安像是话里有话,斜眼看去,却只看见一张略有些发红的脸。 “世职呢,方卿准备怎么裁撤世职?”朱常洛的声音又把方从哲的注意给拉了回去。“前脚裁禄,后脚裁职?还是等世禄被削干净之后再行裁撤?” 方从哲微微摇头。“臣以为,世职可以裁得更缓。” “具体说说。”朱常洛说道。 “经祖宗朝的多次改革,世职有衔无差已经成为事实。既然世职有衔而无差,朝廷又决定要裁撤世禄,那么世职本身之于朝廷也就不算是什么太大的负担了。所以,只要能有制定一个渐次清退的制度,哪怕这个制度不能立刻消除积累至今的世官也无妨。”有妨无妨还得看皇上,所以说到这儿,方从哲又停了。 “你接着往下说啊。”朱常洛催促道。 “有差事者,子孙留级袭职。无差事者,子孙降级袭职。直到降无可降,就削除世职。”方从哲的预案很多,这是他认为最为稳妥的一个。 朱常洛品了一下,明白了。“也就是爹有差事,儿子可以继承祖宗的世职。反之,就只能继承降级后世职。方卿是这个意思吗?” “皇上圣明。”方从哲的脸上立刻显露出了拜服钦佩的神色。 “但如果某人补了缺之后,只干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就死了,或者某人因过因罪被革了职又当如何?”朱常洛紧接着又问道。 方从哲想了想,说道:“首先是死,如果是因公殉职,那么就可以留级乃至升级袭职,全凭皇上圣恩。如果是因病而亡,那就看在任年限,如果某人在任上干了一段时间,或者因功因考至少升了一次职,那就允许子孙留级袭职。” “比如某人是世袭的四品指挥佥事,经过考选,得了一个实授百户的官缺。但只在任上干了半年,而且没有升为副千户就病死了,那他的儿子就只能降级继承千户的职衔和俸禄。但如果他从实授的百户升到了副千户,或者在任上干满了朝廷规定的年限,就允许他的儿子留级继承的四品指挥佥事。” “一旦某人的子孙连续数代没有获得职务,那这一支就退回民籍。如此一来,不但能减少冗滥,永远避免冗滥积累之弊病,还能鼓励袭职官员积极上进。至于因罪因过革职,那正好借机把这家的世袭永远削除。如此一来,不但能惩戒罪官,昭示天威,还能永久地减少一个领俸支粮的名额。” “总的来说,”朱常洛总结道:“也就是分等级逐年裁减世禄,之后再逐世裁减世职?” “臣就是这个意思。”方从哲答道。 “但你为什么要说,降级继承职衔和‘俸禄’。”朱常洛在“俸禄”二字上轻轻地加了一个重音。 方从哲解释道:“臣以为,锦衣卫来说,目前的冗官大大地超过锦衣卫的实缺,确实需要相对激进地裁撤俸禄。但只要实行了这套清退制度,就能在未来使世官的数量与官缺大致贴合。到那时,就算再给无差的世官发俸,对朝廷来说,也算不得多大的负担。不然,用一个无差无俸只有入学考选资格的头衔来作为对有功者的奖赏,实在是太寒酸了。” “嗯。”朱常洛听明白了,他深深地点了点头。又问王安道:“王安你觉得呢?” “回主子,”王安也附和道。“奴婢以为,方首辅的方略思近虑远,有急有缓,确实是老成谋国之策。” “既然内相外揆都同意,那裁减世禄的事情就按这个思路做吧,内阁.”朱常洛顿了一下,改口道:“方卿你,尽快拟一个具体的章程出来,在正式决定颁行之前,暂且按下,不然骆思恭那边不好做。” “皇上圣明!”方从哲和王安齐声颂圣道。 ———————— “锦衣卫的事情安排好了,咱们也说说正事吧。”朱常洛看向王安。“王安。” “奴婢在。”王安立刻站了起来。 “坐下。”朱常洛向下摆手,接着顺势指了指王安身边的方从哲。“方卿拿来一个都察院的案子。说是铁锅的事情有了着落。这个事情你知道吗?” “铁锅?”王安怔住了。 “就是上个月让杨涟查的案子。”朱常洛提醒道。 王安回过神来,脸上也多了几丝恍然。“科道的奏疏都是圣上直接御览的,奴婢没看过,不知道。”王安摇头道。 “方卿,”朱常洛对方从哲说:“那你就说给王安听听吧。” “是。”方从哲伸手入怀,却只将杨涟的信函摸了出来。“辽东巡按杨涟奉旨彻查广宁边市违禁走私铁器一案。目前查到,至少有武清侯、阳武侯、平江伯等人的家仆,直接参与到了包括铁器、盐茶、马匹等各类货物的走私当中。” 铁器,尤其是制成的铁器,一向是严禁出口的,而盐茶则是限制出口的货物,虽然并不禁止出口,但需要一路申报到户部衙门,而且每年都有定数。而马匹则是仅限官府进口,民间商贩没有指标。“广宁道抚夷练兵佥事万有孚明知有此事,非但不予制止,反而贪财受利,大开方便之门,纵容走私。目前查得,自万有孚赴广宁经理通商及抚夷事宜以来,总计受贿逾五千两。但尚不知走私案值。细节详情都在这上面,王掌印可以看看。”说罢,方从哲便将信函递给了王安。 “好。”王安刚接过信函,便听皇帝说道:“也没什么好看的,你先把东厂和锦衣卫查到的事情告诉方卿。” “是。”王安淡然地应了一声。 方从哲问王安道:“厂卫已经查清这个案子了?” “倒不是这个案子。”王安摇头道:“最近,锦衣卫和东厂分别办了两起案子。这两起案子,”王安拍了拍方从哲递来的信函。“和杨中丞程送来的走私受贿案有一个共性。” “什么案子,什么共性?”方从哲只感觉背后一阵发凉。他作为内阁首辅,大明朝最高级的文官,每天都要和数不清的消息打交道,厂卫办了案子,最后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过。就算外朝向来管不了内廷的事,但这么完全瞒着也还是太恐怖了。 “方首辅,您别急嘛。听我慢慢儿说。”王安敏锐地注意到了方从哲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心里竟然升起了一种莫名的小得意。同样都是皇帝身边的老头儿,看来还是自己这个老头儿更受皇帝陛下的信任。这种通过攀比争宠得来的快乐,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呵呵,不急不急。您慢慢儿说就是。”方从哲倒是猜不到王安的心里在想个什么。 “沈采域的案子,您还记得吧?”王安问道。 “沈采域”方从哲有些不确定。“是那个发生在天津中卫的案子?” “就是这个案子。”王安点点头。“您怎么也该也听说过。在锦衣卫南下天津抓人之前,沈采域就听到风声,并顺着大运河一路逃去了杭州。锦衣卫后来查实,这风声就是从武清侯那里泄出去的。” 就这么几句话,王安省掉便乃至歪曲了许多细节与曲折。但因为外廷几乎从没有碰过这个案子,更没有和当事案犯有过任何接触,所以方从哲也就只是问:“锦衣卫已经拿到证据了?” “唔”王安像是迟疑了一下才道:“这么跟您讲吧。锦衣卫查到,当初在武清侯与沈采域之间往来沟通的武清侯的家仆,在案发的时候就已经遭劫而死了。当时锦衣卫就怀疑,这人就是武清侯杀的。不过,线索并没有因为这个人的死而中断,锦衣卫还是顺着其他的蛛丝马迹抓到了脱逃的沈采域本人,并将他抓捕归案。我刚才讲的这些事情,就是沈采域亲口供出来的。为了确保沈采域不是狗急跳墙胡乱攀咬,锦衣卫就一直把案子按着。但现在,该核实的也核实完毕了,正准备要公诸天下。” 在确定皇帝决定要把沈采域拉出来打武清侯之后,王安便编了一套完整的谎言,将皇帝曾经的包庇彻底抹去。在捏造的新事实中,皇帝陛下从未心软,一直摆的都是不偏不私、彻查到底的圣君贤主姿态。 “真要公诸天下?”方从哲偷偷地瞄了皇帝一眼,却发现皇帝正神游似的望着窗户。似不忍,还是不然?方从哲看不明白。 “不单是锦衣卫的案子,东厂查到的案子也得见光!”王安伸手入怀,把皇帝叫他带来的东厂提报给掏了出来。“这是最近才收到的。” “这又是什么事情?”方从哲问道。 王安一边递出提报,一边说道:“想必方首辅应该还记得,兵备金、复、海、盖四州的兵宪张铨曾上过一本。” “是,我记得,”方从哲张铨那封奏疏的印象很深。“张铨说海运的粮饷长期无法平抑辽东地方的粮价,是因为饷部衙门一直以来都将旅顺和金州这些地方作为海运的目的地,从而导致海运没收到实效。希望圣上能发一道明谕,令饷部将海运的目的地改为盖州。” “您记得不错。”王安接着道:“看到张兵宪的奏疏之后,司礼监便派人查了户部留档的记录,发现饷部衙门一开始确实是将粮饷送去了盖州而非旅顺、金州,但不知为何后来又改了道。所以我们怀疑,是饷部是侍郎李长庚为了一己私利故意改道,于是便派了东厂人去北塘暗访。唉!”王安叹了一口气,才又道: “没承想,这后面竟然又有武清侯的触角。东厂循着蛛丝马迹深入访查,直接给武清侯李家、博平伯郭家、平江伯陈家的一干狗腿子抓了现行。东厂审问得知,这些人为了对抗国策,好迫使饷部李长庚改道旅顺、金州以维持辽东地方的普遍高价,不但故意伪造漂没,侵吞了一船粮食和一船兵备。甚至还异想天开地打起了天津海防营的主意,试图买通海防游击李为栋,让他帮着侵吞军饷,伪造漂没。其罪可谓累累昭彰。现在,东厂已经把抓到的李、郭、陈三家的仆人押到了北京,正在东厂的大牢里关着,就等着审问核实了。” “竟然还有这种事情。”方从哲惊呆了。“李长庚这个饷部侍郎是怎么当的!”方从哲放下提报,看向皇帝,缓缓起身,又慢慢跪下。“皇上,臣有罪!” “啊?”朱常洛回过神来,紧接着便是一怔。“你有什么罪啊?” “李长庚这个饷部侍郎是臣拟票,并请先帝任命的。”方从哲叩首道。 “方卿不必因此自责。”朱常洛的表情很快舒展开来。“父皇在时,你是内阁独辅,哪张票文不是你写的?所谓独木难支大厦,要是事事求全责备,辅政的事情恐怕就只有神仙能干了。” 方从哲继续自责:“臣忝蒙皇恩,列为辅弼大臣,不能明察其人,致使钱粮空耗而不能弥辽东危局” “好了!”朱常洛打断止住他。“损公肥私,中饱私囊的事情也不是李长庚干的,更与你无关。朕不会怪你,你也不要胡思乱想。” “臣,叩谢圣上不罪之恩。”方从哲结结实实地给皇帝磕了一个头。语调神情也极为诚恳。 “起来坐着吧。”朱常洛颔首示意。 “是。”方从哲起身落座,仍然垂首敛眉,好似愧意未散。 “方卿,你以为这些个案子,当如何处置啊?”朱常洛问道。 (本章完) 第449章 再添一把火 第449章 再添一把火 方从哲摆出了一副义正词严样子。“不管案子是谁做的!饷部侍郎李长庚都逃不过一个失职失察的罪。臣以为,是否立刻把李长庚给罢免了,然后再择一员能臣继续督理援辽粮饷?” “呵呵。”朱常洛轻笑一声,倒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方卿觉得换谁上去比较好?” “回皇上,”方从哲正色摇头道:“臣不知道,还是让吏部拟个名单廷推的好。” “说不知道还这么硬气?”朱常洛白了他一眼。“廷推也不过只是走一个过场给人看。先把人选定了,再走也不迟。” “这”方从哲愣住了。 “你是不识人,还是不敢推?”朱常洛催促道。 这下,方从哲不得不答了。“臣以为,可以让天津巡抚孙承宗兼署户部侍郎衔,并将饷部事务一并归于津抚。” “不。”不知怎么的,朱常洛竟下意识地看了王安一眼。“屯田、治河、通商、整兵,孙师傅那边有的是差事等着他做,督理粮饷的事情还是不要兼了。赶紧推一个。” “是。”方从哲想了想,推举道:“臣以为,或许可以让现任太仆寺少卿毕自严出督辽饷。” “毕自严”朱常洛十分确定自己曾在什么地方听过或者见过这个人名,但就是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 方从哲以为皇帝不识其人,有所疑虑,于是补充道:“毕自严是山东淄川人,万历二十年的进士,初授松江推官,后历刑部主事、升工部员外郎,又兵备洮岷,徙治榆林。无论内转外任,皆卓然有绩,口碑人望亦是一流,而且年富力强。其人进士时年仅二十三岁,如今也不过才五十二岁,综合各项都是上佳人选。如果圣上觉得毕自严年岁尚轻、资历尚浅,想用老臣,臣推荐” “别推了,就他吧。”朱常洛果断拍板。“你下去之后,就把革李长庚职和让吏部廷推的票文拟出来。” “是!”方从哲的心底竟然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暖流,这一声也答得格外响亮。自作多情的方从哲还以为,皇帝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毕自严,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 “王安。”朱常洛转头望向王安的同时,摆出一个制止的手势,示意他不必起身答话。 “奴婢在。”王安会意没有起身,但还是出声回应。 “内阁的票文呈上来,你直接批红下发,就不必拿给朕看了。另外,再派个人去吏部给周冢宰打招呼,让他尽快把廷推的流程走完。”朱常洛命令道。“最迟后天一早,就让毕自严启程离京。” “奴婢遵旨。”王安先领了命,又问道:“主子,要顺手把李长庚捕拿进京吗?” “捕拿就不必了,再怎么也给他留点脸面。派个人,让他和毕自严一起去北塘,带个口信给李长庚。现在不是正京察吗,就让李长庚回京之后自己去都察院述职。”朱常洛又看向方从哲。“让都察院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要是有罪就依律治罪,若只是无能,就让他回家闲住。”就这么几句话,一个正三品文官的政治生命就彻底死了。 “是。”方从哲和王安齐声应道。 “好了方卿,李长庚的事情可是说完了。”朱常洛撑着面前的桌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方从哲。“之后呢?” 方从哲沉吟片刻,说道:“内阁以为,就广宁走私一案,当务之急是尽快稳住当地局势。” “你还真是老成持重啊。”朱常洛猜透了方从哲心里的小九九。“好吧,说吧,要怎么稳住局势。” 方从哲神色不变,但眼皮子还是不自觉地抽了抽。“内阁以为,想要稳住局势,重点有二。其一,应立即将广宁道抚夷练兵佥事万有孚撤职拿办,并令兵部和吏部会同推选新的道员,在新的道员到任之前,或可令宁前道王化贞代管广宁抚夷练兵之事。其二,或许应该暂停,驻广宁专御西虏总兵李光荣的职务,并责令兵部速择一良将,或者就近升、调一个在辽将领暂代。待案情查清,再议复职或者拿办。” 即便朱常洛心里想的多是拿办勋戚的事情,但方从哲这么一说,他的思路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牵到了别处。“第一条,万有孚立刻撤职拿办,交法司严审,但不要让王化贞代管广宁道,在选定新的道臣之前,就让杨涟驻在那儿,兼理抚夷练兵事。第二,总兵李光荣的事情,还是行用人不疑之道。既然杨涟没在纠举的信函上提到他,那就暂时先不疑他。让通政使司立刻发急递询问经、抚、按三臣,看看他们是什么意见。在那之前,不动李光荣。” 方从哲愣了一下。拿办万有孚,算是按臣杨涟和总宪张问达共同陈奏的。因此,皇帝相当于把内阁的提案全给否了。但在这种事情上,内阁也没必要争,他也不会问。“是。”方从哲应道。 “好了。”朱常洛托着脑袋,看着方从哲。“现在,北塘的事情说了,广宁的事情也说了。方卿还要不要再说说天津的事情啊,那儿还有十好几个官缺等着你补呢。” “这”方从哲如何不知道,皇帝这是要他主动提处理武清侯及一众勋戚的事情。但在这个问题上,他摸不准皇帝的心思,真是不敢先开口。 方从哲看向王安,但王安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把头撇到了另一侧去。 “方卿,”朱常洛轻轻地敲了敲桌子。“你是有什么顾虑吗?” “臣没有顾虑。”方从哲赶忙摇头。 “那不就得了。”朱常洛说道:“东张西望地看什么呢?王安的脸上有儿啊?” 其实,朱常洛自己也不想主动开这个口。就他自己来说,武清侯李铭诚和高淮一样,都是那种剐了也无所谓的人。但他作为李太后的长孙,是不能不考虑李铭诚是李太后的侄儿这一层身份的。就像他不能通盘不考虑,裁撤寄禄锦衣卫所要造成的各种影响一样。 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让人把李铭诚拉到菜市口去剐了。不然,就太没有“人情味儿”了。 “回皇上,”方从哲回正脑袋,竟一板一眼地回答了皇帝的问题:“王掌印的脸上没有。” 朱常洛被这老头儿给整乐了。“我是在问你的这个事情吗?” “尊上问话,自是问什么,就答什么。”方从哲这时竟也一反常态,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 朱常洛白了方从哲一眼。“好好好。那朕就直接问你,要怎么处理武清侯这些人,才好?”“祖宗朝自有成例。”方从哲又扔出一个万金油般的答案。 “祖宗十三朝,各有各的例,照哪一例办?”朱常洛追问道。 方从哲明显愣了一下。十三朝?大明哪里来的十三朝?方从哲眨眨眼睛,回过身来,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方从哲沉思少许,决定先说好听的话,探探口风:“武清侯到底是慈圣太后的侄儿,刑罚过重,恐太后圣灵有伤。”方从哲捕捉到,皇帝的表情并没有因好话而变得好看,于是才敢补充道:“可是刑罚过轻,又会损及圣上圣名。故臣以为,或许可以将武清侯降为武清伯,再罚没其违法所得,补充国库。” “方卿,你好大的胆子!”朱常洛拍了桌子。“你怎么敢这么说慈圣太后想要包庇李铭诚?” “臣有罪!臣不该以小人之心妄言揣摩太后圣灵!”方从哲立刻跪了,但同时,他的心里也彻底松了一口气。方从哲终于明白皇帝的心思了。 方从哲一下子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把最难听的话给掏了出来:“那就赐武清侯一死!让他以性命告谢慈圣太后的在天之灵。” 王安突然说道。“要是赐死武清侯,恐诸外戚兔死狐悲、人人自危。” “那这样,将武清侯废为庶人,再抄没其家产,尽数充归国库,以解国家燃眉之急。”方从哲顺势退了一步。 “唉。”朱常洛装模作样的叹了一口气。“就这样吧。” “皇上圣仁圣明!”方从哲立刻颂圣。“臣这就组织内阁票拟!” “不急,”朱常洛摇头。“还是先等鸡叫一叫吧。” “鸡叫?”方从哲不解。 “这鸡叫了,太阳才出来,不是更合理吗?”朱常洛冲方从哲勾勾手,示意他起来。“你回去吧,本来还有个事儿想跟你说说的,但突然就不想说了。”朱常洛站起身。“王安,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王安赶忙掏出怀表。“快巳时了。” “心情不好,洗个澡吧。”也不等方从哲叩首起身,朱常洛便绕开他朝着门的方向走去。“把今早的奏疏带到乾清宫来,朕泡澡,你念。” “是!”王安先皇帝一步,走去把门给推开了。“奴婢这就去安排!” “恭送万岁!”方从哲还是没太明白什么是鸡叫,但和其他更多的不解比起来,这只能算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 鸡很快就叫了。 就在皇帝陛下泡澡听政的时候,北京官场就以都察院为中心,荡出了第一圈涟漪。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首先响应总宪张问达的,是以都察院河南道御史袁化中、浙江道御史左光斗、广西道御史房可壮为首的东林御史,这些人一到衙门,刚听说这事,便火急火燎地写了弹章,并送到通政使司去。很快,一帮自认清流的非东林言官也动了。 对言官们来说,武清侯这类犯了国法的劣质外戚,就是他们用来实现个人价值的绝佳对象。要是弹劾成功,那就是忠臣善谏得到了贤君圣主的采纳,一段佳话就此形成。如果弹劾失败,皇帝非要包庇外戚乃至打击科道,那臣子们也尽到了劝谏君主的责任,也是一段君主被蒙蔽、忠臣斗奸邪的佳话。无论如何,总是赢! 还没到中午,都察院荡出的涟漪就扩到了山川坛以北,正阳门以南的李家别墅。李家别墅里,武清侯李铭诚的庶长子李国臣,正优哉游哉地在园里摆弄草。 李铭诚被迫辞归之后就搬了回了位于北京城德胜门外,西北方向的清华园。不过李铭诚走的时候,却把李国臣留下来。 尽管美其名曰是让李国臣留在京里打探消息,但父亲那点儿心思,李国臣一下子就看透了,无非是厌了烦了不想见了。可李国臣倒也乐得,这座别墅虽然比不得太爷爷的最宝贝的清华园,但也是一处不亚于任何勋戚府邸的豪华宅院。只要钱粮不断,这就是独属于李国臣的小天地。不仅乐得自由自在,还能随自己喜欢摆弄摆弄草。 “大少爷!大少爷!”人未到声先至。一个同时带着激动和惶恐的呼声从正门口一路狂奔到了园里。 “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李国臣将手里的小锄头递给陪随的侍女,接着走到池塘边,捧起一汪算不得十分清澈的池水,把手上的泥巴给涮了个干净。 李来富跟到李国臣身边,既不下跪,也不磕头,直接就开口说道:“大大少爷,出事了!出.出大事了!” “你先缓缓,再大的事情也不急在这一两口气上。”李国臣站起身,挥手斥退侍女。 李来富好不容易把气息调匀了些,但那股子声调还是没变。“通政使司的消息,说都察院的张总宪上本弹劾侯爷!很多人都跟了!” “都察院,怎么是那儿?”李国臣疑惑道,“为什么?” 李来富摇头道:“说是那个叫杨涟的巡按在广宁查到,我李家的商队和阳武侯、平江伯家的商队在边市走私铁器和盐茶马,还贿赂广宁道万有孚。” “居然还有这种事”李国臣当然知道自家有商队在往辽东倒腾粮食,但没听过竟然有人在搞夹带走私。 “大少爷!”李来富喘着大气,眼神里也闪着某种莫名的火光。“咱们是不是把那个消息也放出去?再添一把火?” (本章完) 第450章 祸福相依 第450章 祸福相依 李国臣沉默了一会儿。“天津那边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没有,”李来富摇头道:“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收到过新的消息了。” “唔”李国臣皱眉沉思,又过了片刻,才道:“还是不要拿饷部的事情添什么火了。要是画蛇添足,说不定就不是落井下石,而是引火烧身了。” 李来富劝说道:“怎么会是画蛇添足呢?小的倒是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单这么一个走私的案子,不见得能把小侯爷拉下去。但如果这时候,再加上干扰饷部,影响国策的案子,就一定能把小侯爷打入万劫不复。而且,咱们不就是计划用饷部的事情,推动厂卫顺藤摸瓜,一路摸到小侯爷那里去的吗?更何况现在这个时候,完全不用担心暴露。我们甚至都不用买通谁,只要把消息放到市井,有的是言官愿意风闻奏事。” “你说的都对。”李国臣点点头,又摇摇头。“但过了这么些日子,以厂卫的手段,也该找到蛛丝马迹了。” “您这是听说什么了?”李来富一愣。 “我要是听说了,还问你做什么.”李国臣踱步到一丛含苞待放的月季旁边。“我还记得,咱们最后收到的消息是天津巡抚标营左部拔营。” “您的意思是,孙巡抚带着标营去北塘抓人了!”李来富眼神一亮,赶忙跟上去。“但为什么他,不该是东厂吗?” 李国臣犹豫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如果我是崔提刑,我想抓人,又缺人手,我就会去找孙巡抚。孙巡抚是东林党的大清流,不会不答应。而且孙巡抚还是詹事府出来的,听说皇上都要叫他一声师傅。要是找他帮忙,不但能把事情办妥,还能顺水推舟地卖个人情。如果标营左部确实是去抓人,那么干扰饷部的事情就不需要我们‘画蛇添足’地往外放。”李国臣还在“画蛇添足”四个字上加了一个重音。 “不愧是大少爷!”李来富的眼睛里再一次闪出崇拜的光芒。“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李国臣摇头道。“或者说,除了继续打听消息,什么都不做。” “大少爷,难道就这么白白地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李来富的脸色显出了惜然的神色。 “机会?我看不见得。”李国臣随手摘下一个待放的苞,展示给李来富看。“虽然开落,就在这一念之间。但翻土种就得下力气时间往下挖了。” “小的蠢笨,不明白大少爷的意思。”李来富还是一如既往地听不懂李国臣的隐喻。 李国臣也不吝于跟他解释。“走私盐铁茶马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候被辽东官府挖出来?杨涟的背后有没有别人,如果有,是谁?他想做什么?这些事情不搞清楚,我可不敢乱动。” “这” “还有!”李国臣抬手打断他。“走私盐铁茶马的行为是商队自发的,还是李国瑞指使的?如果是李国瑞指使的,那自然‘可能’是个好机会,但如果是商队的奴才自发干的,那这件事就只是一件屁大的事。外面闹得再凶也没用。” “我们可以想法子把走私的事情强行往小侯爷的身上靠!”李来富建议道。 “怎么靠?”李国臣立刻就抛了两个方案。“买通言官?还是捏造证据并买通审案官?” “不可以吗?”李来富脑子里想的也是类似的手段。 “你自己刚才说的话,才多久就忘了?”李国臣反问道。 “小的说什么了?”李来富懵了。 “会‘暴露’的呀!庶子争嫡,最忌讳的就是阴谋手段,那么多厂卫言官都是死人?在李国瑞犯蠢的时候,找准机会推波助澜已是极限,再多走一步就是自寻死路。呵呵.”李国臣突然开始笑了起来,一直笑到眼角都盈了泪,才长叹出一口浊气。“唉!” 李来富看不懂这笑,只道大少爷是不甘苦叹。 ———————— 骆思恭像一阵狂风似地卷进了东司房大堂。在他的身边还跟着他的儿子,挂正千户衔的经历司经历骆养性。 “口供拿到了吗?”不等东司房提督刘承禧起身,一进门,骆思恭便劈头盖脸地甩了个问题出去。 刘承禧赶忙迎到骆思恭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下官拜见骆掌卫,见过骆经历。” “口供拿到了吗!”骆思恭不跟他废话,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还还没有。”刘承禧当然知道骆思恭在问什么。 “怎么还没有!”骆思恭质问道:“就重新画一个押,用得着这么多时间吗?” 刘承禧一凛,正准备开口回话,但骆养性却在此时插话进来,并把捏在手里的结案意见稿递还给刘承禧。“刘提督,这个退给您。” 刘承禧愣住了,脑门上甚至开始有汗渗出。骆家父子这“一唱一和”的架势,直接就让刘承禧以为他俩这次上门是来逼自己背黑锅的。 上面的口风突然变了,要把武清侯扯出来。那刘承禧先前递去指挥使司的结案意见稿就是彻头彻尾的错误。要是搞得严重些,这份东西甚至能用来给他定罪。 刘承禧当然知道这份结案意见稿是怎么来的,但这些背后的东西,他只能往下咽,不能往外吐。要是贸然抗辩,恐怕上头就会想法子堵他的嘴了。厂卫堵嘴会用什么样的手段,他可是太清楚了。 “我在问你话呢!哑巴了?”骆思恭催促道。 刘承禧颤巍巍地从骆养性的手里接过结案意见稿。颤巍巍地说道:“下官失察,甘愿受罚!” 挨打立正,刘承禧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锅。 按理说,如果上面真要让人背“黑锅”,那这口锅本来是可以让陆文昭这个直接的经办人来背。但是,风向变易的消息是陆文昭从紫禁城里带出来给刘承禧的,而且这死小子又是骆思恭和海镇涛共同的女婿,这口锅很难往他那里转嫁。 “受罚?”骆思恭被刘承禧的反应搞的一怔。不过作为锦衣卫里最顶级的老鸟,他还是很快就明白了刘承禧如此作态的根由。“你想什么呢,我不要你扛事儿。我要口供!口供!” “刘提督,”骆养性适时地解释道:“宪台那边翻出来一个案子,说是李家人在广宁那边走私盐铁茶马牟取暴利,还贿赂道臣。现在银台那边至少已经收到超过十份弹章了。全是素有名望的大清流上的。”“现在火才刚刚烧起来,我们趁着这个机会往火上浇一盆油,这个火势一下子就会被拉起来!”骆思恭原本还疑惑,现在可算明白这风向为什么变了。李家实在太过分了,碰到了皇帝的底线。 不过明白归明白,骆思恭又有了新的担忧。 要是有人在这时候,率先造出东司房包庇武清侯的舆情,再把这个火往骆思恭的身上引,进而隐隐地延烧到宫里。那么就算之后锦衣卫把武清侯捅出来,也可以被舆论解释为迫不得已。 一旦被人拉入这样的叙事,引得皇帝以为他骆思恭无能,连这么一点板上钉钉的小事也办不好,平白无故地生出一些毫无必要的波澜,最后引得天心变异,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与之相反,如果锦衣卫现在就把如铁的案子甩出去,不仅贴合了圣意,或许还能得到舆论的声援与言官清流的好感,进一步扫除外界因为赵延庆那几封弹章和大裁员一事,而生出的对他和骆家的怀疑与非议。 祸福相依,转瞬即变! “父亲的已经把弹劾的奏疏写好了,”骆养性接上话,并从怀里掏出由他代笔而且已经署了名的奏疏。“刘提督赶快签名吧。”骆养性翻开奏疏,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署名的位置。 “哦!”刘承禧整个人瞬间放松,脸上一下子就有了笑容。他连忙回到自己的案台边上,撑着桌沿踮脚拿过毛笔。回来后,只扫了一眼,便在骆思恭三个大字后面落了名。 “犯人呢?”骆思恭一边问刘承禧,一边朝骆养性摆了摆手。 骆养性默默点头,并朝骆思恭和刘承禧拱手告辞。接着,他便转身离开,向着大门的方向跑去了。 “犯人都在大牢里,”刘承禧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摆手引路道:“下官这就带您老过去。” “新的供状你总是写出来了吧?”骆思恭迈开步子。 “没想到事情会这么急,就想着再审一遍。”刘承禧咽了一口唾沫。 “也就是没有写出来?”骆思恭转头瞪刘承禧一眼。 刘承禧一惊,忙解释道:“按供词重写供状,总归是更稳妥一些。”骆思恭这头老狮子已经很少把獠牙露出来了。但真当他开始龇牙咧嘴,还是非常吓人的。 实际上,除了稳妥的考量,刘承禧其实还想再小小的拖一拖,想法子把事情搞搞清楚,也好有个应对。都怪陆文昭那死小子一顿饭吃下来,问什么都是不知道、不清楚,搞得刘承禧好不痛快。 “也是。”骆思恭竟也点了头。“自己写供状难免有纰漏,这案子指不定要见光,走法司的流程。”就案情本身来说,全盘剖白,并将宫里的部分省掉就是最完美的供状了。至于替宫里隐瞒,把不该牵进去人隐去,这是锦衣卫的本能,没有这个本能的人都别想上来。骆思恭也不必叮嘱。 刘承禧放缓脚步,凑到骆思恭的身边说道:“如果见光,那陆副千户使的那些手段.” “你还担心他?”骆思恭反问。 “我是担心别人顺着他,往您老身上牵扯啊。”刘承禧表忠道。 “好小子。”跟骆思恭相比,两鬓有了白发的刘承禧也只是小子。“那你说,要怎么办?” “当然是想法子不让这个案子见光了。”刘承禧说道。 “说些屁话。”骆思恭白了他一眼。“这案子现在要不要见光已经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了。” “难不成真就放任自流?”刘承禧问道。 “这点儿事情,比挠痒痒也重不到哪儿去。伤不到我,”骆思恭轻笑一声,顺嘴甩了个调侃:“就算出了事儿,我也不会让你扛。” “嘿嘿。”刘承禧尴尬一笑,接言道:“下官能有今天,全凭着您老的抬举,扛点儿事儿算什么!”刚才他摆出了立正挨打的姿态,现在说起这番漂亮话来,也格外的硬气。 “你能这么想,老头子我真是欢喜。”骆思恭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仿佛刘承禧和骆养性之间的不愉快从没发生过。 ———————— 成国公朱府里。成国公朱纯臣正一反常态地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他不是一个爱看书的人,比起那些枯燥乏味的文字,他更喜欢看戏或者看女人跳舞。可今天,他却没有那个雅兴。 书房的门开着,朱纯臣的贴身仆人兼朱家的情报总管朱家琦直接走了进去。“国公爷!老祖父!” “有新的消息了?”被朱家琦称为“老祖父”的朱家贞开口问道。 朱纯臣没有说话,但他的身子还是不自觉地前倾了几分。 “有。”朱家琦开门见山地说道:“锦衣卫也下场了!” “这么快?”朱家贞赶忙追问道:“是捧还是踩?” “踩!”朱家琦回说道:“锦衣卫把天津中卫的案子给掏了出来!骆卫帅和刘提督联名上本,弹劾武清侯。说沈采域之所以南逃,是因为武清侯提前把风声给捅了出去。” “竟然是这个事情”朱家贞有些意外,但也稍稍松了一口气。“还好。” “不好!”朱纯臣开腔了。 “国公爷,这个事情跟我们没关系。”朱家贞说道。“那点儿往来就算搬上台面也可以抗辩的。”天津近在咫尺,成国公朱家也收过沈采域的好处,但这点儿东西的性质不严重,只是普通的人情往来,只要皇帝不借题发挥,就不算大事。 “不是这个事情。”朱纯臣冷冷的说道:“张、郭、陈三家在北塘做的事情已经被发现了。” (本章完) 第451章 宫禁不挡天上风 第451章 宫禁不挡天上风 “国公爷为什么会这么想?”朱家贞被朱纯臣的断言给吓了一跳。“是北塘那边有什么消息了吗?”说着,朱家贞又看向朱家琦。 自朱家贞将成国公府的情报工作交给朱家琦以来,便很少直接过问各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了。就连都察院御史蜂拥上本,弹劾武清侯、阳武侯、平江伯的事情,都是朱家琦先知道的。 朱家琦瞥了朱纯臣一眼,见国公爷暂时没有说话的意思,像是在思考,才开口接了朱家贞的茬。“老祖父。没有直接的消息,但有间接的消息。从天津那边回来的人说,自标营开拔的那天起,孙巡抚就再没有露过脸,衙门的事情都是一个姓鹿管饷主事在代理。孙儿猜测,孙中丞有可能是带兵去北塘抓人了。” “孙巡抚,孙承宗?他怎么会去抓人?”朱家贞又是一惊。“按理说,他都不应该知道才是。” “这就不知道了。”朱家琦摇摇头,继续猜测道:“有可能是海防营的李为栋派人告了密。自左右两卫的代理掌印被孙巡抚叫去中卫敲打了之后,这家伙就开始自查并写粉饰文章了。孙儿猜测,可能是李为栋拿李、陈、郭三家打算收买他的事情做了投名状。” “国公爷也这么想?”朱家贞又看向朱纯臣。 “这倒是个说法,”朱纯臣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是觉得,锦衣卫敢在临近结案的时候,突然把天津中卫的案子翻过来、捅实在,一定是得了皇上的授意。” “会不会,骆卫帅只是怕有人借广宁的案子引导舆论抨击他,所以才把事情捅了出来?”朱家贞干脆直接说道:“田同知已经和骆卫帅决裂了,他的背后还有魏西厂。这时候,要是田同知买通言官,在骆卫帅之前把天津中卫的案子翻出来,那他可就被动了。” 朱纯臣摆手。“不会,骆思恭能把中卫的案子按下去,就不怕再被人翻出来,无非想法子再按一次而已。田尔耕能买通言官,骆思恭也能。关键还是皇上想不想保李铭诚。”朱纯臣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如果皇上还愿意保李铭诚,那么广宁的案子就是不重要的,外头的舆论更是一个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法子可太多了。比如,让锦衣卫去广宁逮人,再把法司排除在案子以外,最后把走私定成商队的独立行为,而武清侯府则从不知情。从重从快地找几个人判死刑,或者干脆在大狱里上刑上死。只要死无对证,这事情不就按下去了吗?”说到这儿,朱纯臣突然想到了邹元标和赵南星的案子。 “而且你别看骆思恭壮得像一头老水牛,但这头老水牛向来谨小慎微,或者说胆小如鼠。现在为了他那个儿子的前程,更是变成了一条可怜的应声虫,他绝不敢忤了皇上的意思。”朱纯臣毫不掩饰自己对骆思恭的鄙视。“为了给他的儿子铺路,田尔耕一反,骆思恭就跳着脚把海镇涛扶了起来。他只要顺着皇上的意思做事,田尔耕再怎么跳脚也打不倒他。你信不信,就算这时候骆思恭下去了,上来的也一定是海镇涛,而不是田尔耕。” “反之,骆思恭要是敢在没有得到皇上授意的情况下,就上本弹劾李铭诚,那么上位的就会是田尔耕。借着锦衣卫内部裁撤引发的骚动,骆思恭一家能被踩到死!可是,皇上为什么不愿意再保李铭诚了呢?” 朱纯臣不等任何回答,便推理般地自说自话道:“如果锦衣卫是明天或者后天,才把案子捅出来。那我还会觉得是广宁的走私案引发了皇上的不满,进而派人授意骆思恭翻案,收回恩典。但都察院揭盖到现在,只过了一个上午。”说到激动处,朱纯臣甚至拍了桌子。“骆思恭这么迫不及待地把案子翻了,说明皇上早就吹了狗哨!广宁案子甚至有可能只是一个意外。骆思恭做的,只是把本就准备好的柴火添上去!” “这个猜测,我有九成的把握。但稳妥起见,你还是想法子查一查,”朱纯臣对朱家琦说道:“看看骆思恭最近有没有收过宫里的条子。”朱家原来还有几条打探大内情报的暗线,但大内裁员换血,宫禁全面收紧之后,这几条线就全断了。 “回国公,”朱家琦说道:“小的已经派人去指挥使司打听消息了。” “很好。”朱纯臣满意地点了点头。 “国公爷,”朱家贞颇为担忧地问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咱们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们又没有派人去北塘搞三搞四。”朱纯臣耸耸肩。 “要是武清侯被拿了之后,把清华园的事情全撂了呢?”朱家贞并没有就此放松。 “也不怕。去清华园吃李家酒的人多了,皇上总不能都罚了。”朱纯臣说道。 “朱家可是掏了钱的。”朱家贞说道。 “掏钱又怎么样?才一千两银子而已。我们可不知道李铭诚要做什么,只是因为抹不开人情,所以才出钱参了一份。”朱纯臣撑着脑袋,微眯眼睛,似在思考。 “这种话,皇上是不会信的,要是查过来,总要有人来扛这个事情。”朱家贞主动说道:“这样,如果真查过来,国公爷就把小老推出去。虽然您去了清华园,也知道武清侯要做什么,但从没想过要跟着做,是我背着您给李家送去了这一千两。” “不不不。”朱纯臣摇头道:“事情还远没到那个地步。” “早做筹谋总是好的。”朱家贞坚持道。 “你不懂,这不是筹谋与否的事情。”朱纯臣看得很透彻。“你这条老命就只在我成国公府里还值点钱。我的托词和你的托词,在皇上那里没有任何区别。皇上不信我的说法,就不会信你的说法。如果皇上非要搞大株连,谁也扛不住。要是你扛得住,家里有这么多人,也不需要你去扛。如果非要说筹谋的话,最好还是一针见血地让皇上绝了大搞株连的想法。” “您准备去找谁?”朱家贞以为朱纯臣准备买通近臣或者重臣在皇帝身边吹耳旁风。 “我谁也不找。这种时候,做的越多,错的越多。”朱纯臣皱着眉头,但嘴角却微微地扬了起来。 “不找人,又怎么把风吹去皇上耳边?”朱家贞问道。 “紫禁城的宫禁再严,也挡不住天上吹来的风。”朱纯臣伸出食指指天。 “天上的风?”朱家贞实在想不通。“要怎么吹?” “等。”朱家贞竟然看向了朱家琦。 “等什么?”朱家贞一怔,也把视线投到了朱家琦的脸上。不过朱家琦却是一脸茫然,他完全不知道朱纯臣在说什么。 “时候到了,你们自然就知道了。”朱纯臣向后一靠,懒懒地摆了摆手。 “是。”朱家贞不再问了。———————— 皇城四角缺一,容纳了太仆寺的小时雍坊,便卡在这独缺的西南角中。 太仆寺掌牧马之政令,属兵部。北京太仆寺,原为北平行太仆寺。洪武三十年,太祖置北平及辽东、山西、陕西等处行太仆寺,由兵部总管。永乐十八年,成祖定都北京,北平行太仆寺由此摘除前缀,升格为了太仆寺。而设在滁州的原太仆寺则加“南京”二字,称南京太仆寺。 傍晚,散衙的钟声扫过。现任太仆寺少卿毕自严,立刻就站了起来,走到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位太仆寺少卿丁懋逊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允节公,学生告辞了。” 按官制,太仆寺堂上当有从三品寺卿一人掌印,正四品少卿三人协理。不过,自去年原任太仆寺卿吴默以病卸任,少卿范济世改署太常寺少卿兼提督四夷馆以来。这太仆寺堂上就只剩了丁懋逊和毕自严两人。 按理说,丁懋逊和毕自严同为正四品少卿,皇帝也没有下个明旨让谁暂署本寺印务,两人就不该有高下之分。但既然是衙门,就总要有个主次,否则政出多门,只会搞得衙门里的下官们茫然无措。 丁懋逊是万历八年庚辰科进士,而毕自严则是万历二十年壬辰科的进士,两人有先进后进,先生后生之别。所以自吴默卸任、范济世改任以来,毕自严就很自觉地将丁懋逊当作了自己的“师长”。有事必先请教而后实行,无事也要拜问而告辞。丁懋逊虽然受之,但他也从不摆先生或者上官的臭架子。 毕自严过来的时候,丁懋逊就已经站了起来。他一面还礼,一面说道:“景曾,这么急着走啊?” “允节公还有吩咐?”毕自严笑问道。 “吩咐没有,但有个问题。”丁懋逊嘿嘿一笑。 “允节公但问无妨,学生知无不言。”毕自严回道。 “景曾今晚有闲否?”丁懋逊问道。 “有啊。”当下不是征收马役折银的月份,太仆寺也没有急差,就只有一些日常的庶务。这些事情,对久历宦海的毕自严来说并不费劲。因此倒是每天都有闲,不然也不会一散衙,就来告辞。但他刚把这实话说出来,立刻就后悔了。 果然,丁懋逊接上茬便说道:“既然有闲,那咱们就去喝两盅吧。” 丁懋逊和毕自严都是山东人,很聊得来。在出身河南的范济世改任太常寺之后,这俩人甚至直接就开始在堂上说方言了。 “还是算了吧。”毕自严不太想和丁懋逊喝酒。丁懋逊的酒量很一般,还非要喝,毕自严真怕这老头儿一个不留神喝死在酒局上。要是真这样,他这罪过就大了。 “你这是怀疑我的酒量,还是不想跟我喝酒?”丁懋逊脸上的笑意顿时少了几分。 “哎哟,您老真是误会学生了,”毕自严很想就此点头顺着他的话,把这两个问题都应了,但情分情面总还是要顾及的。所以毕自严也就掏出了经久不衰的事遁之法,“京察事大,学生正头疼这自陈的文章要怎么写呢!您老就不愁?” “我愁什么,我去年刚复职!”丁懋逊还挺骄傲。 丁懋逊是第一批因为国本之争而被贬出京去的言官,而且他这一贬就是近三十年,搞得这科举功名像是白考了一样。但正所谓祸福相依,丁懋逊“以保储忤上意,归田三十年”换来的,除了“天下高其名”外,还有如同纸一样薄的履历。 这样的履历,若放在平日,就是丁懋逊可以理所应当地把大部分复杂的具体事务,都甩给兢兢业业在中央和地方干了二十几年的后进毕自严,而他自己则只需要掌总点头。放在京察,就是他不必费脑子贬低自己,只需要一个写“年老体衰不堪任”就能应付过去。 “既然您老不愁,那就请指教学生一二吧。”毕自严摆出一脸苦相。 “我可没法子给你什么指教。”丁懋逊摇头道:“我这也是头一回写。” “那学生就只能自个儿回家琢磨了。宪台和铨曹都自陈了,很快就是内阁,内阁过了就是咱们,学生总得憋一篇文章出来。”毕自严顺势说道:“这样儿,等这茬事儿过了,学生做局,请您老喝个痛快?” “哼。”丁懋逊白了他一眼,但也顺势下了这个台阶。“到时候,喝哪家的酒,可得我说了算!” “好啊,到时候就算您想去黄华坊喝酒,学生也绝不含糊。”毕自严小松了一口气。 丁懋逊佯怒道:“你这是要老夫晚节不保啊。”到他这岁数,对那方面的事情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您想到哪儿去了?”毕自严调侃道:“才子佳人,吟诗作对,何来晚节不保一说?” “你”丁懋逊老脸一红。“你不是要回去憋自陈吗,不用憋了?” “哎哟!那学生就告辞了!”毕自严顺势再拜,转身离开。 此时的毕自严还不知道,他和丁懋逊约的这顿酒,终究还是没有喝成。 (本章完) 第452章 无药可救 第452章 无药可救 为了上衙方便,毕自严升职进京之后,就将家安在了太仆寺衙门所在的小时雍坊。由于衙门离家很近,走路也要不了多久,所以毕自严就算买得起驴,造得起车,也还是步行着上下衙。 回到家,毕自严脱下官服换上便服,跟仆人打了一声招呼,叫他们把晚饭备好直接送去书房,就自顾自地憋自陈文章去了。 事实上,毕自严对丁懋逊说的事遁之辞也不是纯粹的捏造。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写这种自贬的文章。 和阁部大僚那种“臣子乞罢,皇帝挽留”的过场式自陈不同,对毕自严这类不上不下的中层官员们来说,自贬是一门非常深刻的艺术。要是骂得太重,很可能会让皇帝觉得这个官儿没用,而骂得太轻,则又会让皇帝觉得这个官儿不诚实。而且现在皇帝,完全不似先帝那般怠惰。他老人家是真的会看奏疏。 因此,斟酌内容,拿捏词句,就成了毕自严需要大精力思考的事情。 但毕自严的精力显然没能换来什么成绩,从宣布京察到现在,他就只憋了几段话出来,简直比科举时写八股文还要烧脑子。痛苦不堪的毕自严,甚至几度想过钱请人帮自己写。可是京察代笔的事情一旦被发现,后果是非常严重的,要是被抓了典型,可能连功名都得丢了。 笃,笃,笃。 就在毕自严再一次盯着稿子陷入痛苦的时候,跟了他近四十年的老书童敲响了书房的门。 “老爷!”老书童声音似有些颤抖。 “进来。”毕自严鬼火攻心,直接把笔扔了。 “老爷,”老书童推开门,径直走到毕自严的面前,颇有些慌乱地递出一张名帖。“这” “谁的?”毕自严揉了揉睛明穴,脑子里还在想自陈的事情。 “这是方首辅的拜帖!”绷了半天,老书童终于把话说出来了。 “什么?”毕自严倏的一下站了起来。“谁!?” “方首辅!”老书童重复了一遍。 “首辅这是要我去哪儿见他?”毕自严赶忙接过拜帖,打开一看却只是一些格式化的文字,没有让他去哪儿的内容。 “不是。”老书童摇头说道:“方首辅就在门口。” “哎呀!你怎么办事的?直接请进来啊。”毕自严立刻就要出门相迎,但走到书房门口又急急地停住。“请首辅去会客厅,我得换身儿衣服。” “是!”老书童应了一声,便迈开腿疾跑出去了。 很快,又重新换上官服的毕自严来到了会客厅。 一见到方从哲,他就躬下身子,作了一个长揖。“下官毕自严拜见方首辅。”毕自严有些忐忑,他完全想不到方从哲为什么会上门。 按照《大明会典》中明确的礼制,挂一品衔的方从哲不必起身答礼,即使这是毕自严的家。所以方从哲也就只是坐在座位上,朝毕自严拱了拱手。“景曾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是。”这还是毕自严几十年来头一次,一对一地面见内阁首辅,而且他和方从哲也没什么太多的交集,因此格外小心谨慎。落座之后也不主动问话,而是像个学生似的垂头并腿坐着,等待教诲。 “教诲”很快就来了,方从哲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毕自严。“你先看看这个吧。” “是。”毕自严探身双手接过,一过眼,却只见了几个姓名,而且排在头一个的就是他,毕自严不解地望向方从哲,问道:“这是什么?” 方从哲也不卖关子,对上他的眼神,解释道:“这是吏部拟定的廷推名单。” “廷推,”毕自严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首辅把下官改去了哪个衙门?”毕自严心下惴惴,京师诸司确实还有许多待补的官缺,但就算是廷推补任,也不需要征求官员本人的意见,更没听过首辅亲自上门的。 “天津,专督辽饷户部侍郎,衙门在北塘。也就是所谓的饷部衙门。”方从哲笑了笑。“也不知道你去过哪里没有。” 毕自严愣愣地摇了摇头,说道:“饷部不是李侍郎在管吗,他怎么了?” 方从哲缓缓收敛了笑容:“李长庚已经被革职了。就在今天下午。” “为什么!?”毕自严惊呆了。 “少安毋躁,这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方从哲打算从头说起。 “是。”毕自严拿起茶盏,颤巍巍地喝了一口润喉。尽管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当中的内情,但心里那根儿弦还是稍稍放松了些,至少方从哲这架势不像是要跟他打哑谜。 “金复海盖兵备副使张铨你知道吧?”方从哲受他影响,也喝了一口茶。 “您老是说山西张宇衡?”毕自严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你认识他?”方从哲反问道。 “是,”毕自严点点头。“下官在陕西任上时,曾与他共事过。” “哦?竟然还有这段过往?”方从哲倒是有些意外。他虽是内阁首辅,但若是不去细查,也很难准确地了解某一个官员的仕宦经历。 “当时,”毕自严解释道:“下官以按察使兵备榆林,他以监察御史巡视陕西茶马。我们合作了有差不多半年。”两人的共事经历,说好听了是合作,但说得直白些,就是监察与被监察的关系。张铨的这个差事,类似于划定了特定职限的巡按,其主要工作就是去边镇给毕自严这种负责兵备的军政官员挑刺儿。如果毕自严有大问题,比如违禁走私茶马,张铨一封弹章就能让他下台。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方从哲问道。 “张宇衡是一个很正直,也很有能力的人。”毕自严给了张铨一个很高的评价。 “嗯”方从哲略一颔首。“相信你们应该能妥善相处。” “方首辅,”毕自严皱眉问道:“难不成是张宇衡弹劾李酉卿了?”既然方从哲说李长庚已被革职,那就不能再以职务相称了,于是毕自严便改用表字代指李长庚。 “倒不是弹劾,只能说这个事情因他而起。金复海盖兵备道负责接收由饷部转运的军饷、军粮,张铨上任后发现.”方从哲把从张铨上本提议,到司礼监命令东厂暗访饷部,再到东厂发现武清侯等勋戚蓄意制造漂没企图干扰国策的事情讲了一遍。 “竟然还有这种事!”毕自严听罢之后的第一反应,和方从哲看完提报时的反应几乎如出一辙。 突然,毕自严像是想到了什么,悚然问道:“敢问首辅,今天都察院诸御史接连上本弹劾武清侯、阳武侯、平江伯,也跟这个事情有关系?” “你也听说了?”方从哲眼神微动。 “事情闹得这么大,下官就算不想听说也没法儿躲。”毕自严不是言官,也不会贸然掺和这种只有舆情,而事实暂且不明的案子,但架不住言官们四处奔走造势宣传。 在锦衣卫也下场之后,言官们的本就高涨的情绪更加热烈了。因为这不但意味着有新的材料加入,还意味着他们可以用更加激进的方式宣传串联,而不至于受到锦衣卫的敌视与弹劾。许多激进的年轻御史,就差直接写揭帖告示往各坊市的告示栏上贴了。 “这鸡叫得还真是响亮。”方从哲幽幽地说了一句让毕自严觉得莫名其妙的话。“什么鸡叫?” “没什么。”方从哲说道:“中卫的案子、北塘的案子、广宁的案子当然是有关系的,毕竟主谋相同。但应该也就只有这一点关联,并没有什么连环的因素在里边儿。” “首辅,”毕自严接着便问,语气也重了两分。“李酉卿并不像万有孚、沈采域那样和武清奸侯同流合污了吧?” “这个还不知道,但我个人认为,”方从哲摇头。“李长庚应该没有主动参与其中。” “既然如此,”毕自严有些急了,又追问道:“那首辅为何不援救李酉卿?” 方从哲颇为遗憾地说道:“如果能救,我自然会救他,但李长庚的仕途已经无药可救了。即使我不请旨革了他的职,六科十三道也不会再容他。” “不管他有没有像万有孚、沈采域那样参与其中,同流合污。只要他还在那个位置上坐着,就一定会有人把他们三个人拉在一起并列论罪。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魏王犹疑。到时候,李长庚就算没罪也有罪了。趁着事情还没彻底剖开,提前请旨把他免了,他也能少受些攻讦”方从哲在此顿住,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说道:“而且皇上已经给过李长庚一次机会了。” “什么机会?”毕自严果然问道。 “在张铨上本之后不久。皇上曾下过一道旨意,召李长庚进京奏对。”方从哲问道:“这个事情你知道吗?” 毕自严木木地摇了摇头。 方从哲逐渐加重语气,既像埋怨,又像叮嘱。“如果李长庚足够警惕,在得了皇上的耳提面命之后,好好儿查一查过往的猫腻,未必不能阻止那两次‘漂没’。如果他成功阻止了‘漂没’,或许这案子到他那儿也就停了。可他非但没能阻止,还不去细查两次新‘漂没’背后的根由,只派人匆匆地核了一遍,就草草地将‘漂没’记入了漂没册,还给人发了抚恤。最后,还是东厂的人‘帮他’查了出来。” “当时,召对的旨意虽然是走通政使司出去的,但也没人刻意宣传,知道的人也不多。可北塘的案子一旦被剖出来,就一定会有人把这事儿扒出来蜂拥弹劾,试图以此激怒皇上,给李长庚定罪。如果皇上真的因为这事儿被激怒了,恐怕李长庚连最起码的体面都保不住。现在,他至少还能自己去都察院‘自陈述职’。” “哎呀。这些家伙真是害人!”毕自严叹出一口饱含惋惜的气。“真是可惜了李酉卿这么一个好官!” 万历四十四年到万历四十七年之间,李长庚曾任山东巡抚。一上任,李长庚便会同本司巡按,及一众屯田御史,展开了一场对山东各司、道、府、州、县等各级官吏的大稽查。完成整饬之后,李长庚还委官清查了沿海一带的荒芜田土,招佃恳耕。这些田土的收成不仅养活了一批佃户,还极大地缓解了山东防倭兵饷的短缺,减轻了山东当地的税负压力。因为这些事情,李长庚还在户部得到一句“尽心荒政,民赖以苏”的考语。 要是没有这些政绩,就算李长庚首倡改陆运为海运,方从哲和李汝华也不会想尽办法跟先帝周旋,把他放去天津专督辽饷。而毕自严作为山东人,对这些事情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的。 “惋惜的话,等你见到他之后当面对他说吧。”方从哲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你只有明天一天的准备时间,最迟后天上午,你就得走。” “这么急?” “对。辽事紧张,前线无一日不骚然,转运一日不可停。这期限是圣上定的,”方从哲朝紫禁城的方向拱拱手。“用圣上的话说,廷推就只是走一个过场。敕书已经拟好了,明天一早,就会被送进宫里用宝。你后面的这几个人,甚至到你走了都不知道有这场廷推。” 毕自严又问道:“为什么是下官?” 方从哲没有立刻接言,而是伸手把住毕自严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才道:“我到底还是在内阁干了这么些年,看人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饷部的担子普天之下少有的重担,不止关乎辽东,更关乎天下。我觉得你是个难得干才,所以就向皇上推荐了你,让你去挑这个担子。” “好,我去。”毕自严重重地点了点头,又道:“但下官也想冒昧地向首辅提一个请求。” “要钱,要权还是要人,我都帮你向皇上要。”方从哲直接应了下来。 毕自严摇摇头,直勾勾地看着方从哲的眼睛,严肃地说道:“下官想请首辅,在皇上那里争一争,给武清侯那些人一个应有的惩罚!” 方从哲一凛,缓缓地低下头。“好,我会上本请皇上革了武清侯的爵位。” “首辅高义!”毕自严由衷赞道。 (本章完) 第453章 拟票与内阁风云 第453章 拟票与内阁风云 正如成国公朱纯臣所预料的那样。在都察院、锦衣卫相继下场弹劾“武清逆侯”的第二天,一封由通政使司誊抄并转递至内阁,但首位落款却是东厂提督崔文升的劾本,点燃一场从内阁开始,逐渐烧向一众在京勋戚的大火。 东厂不属于文官体系,不需要向外廷汇报,一向走的是内廷直奏、直达天听的路子。如今走通政使司的路子像模像样地上疏,直接就让负责分发奏疏的韩爌愣住了。 “首辅,”韩爌打开奏本扫了一眼,立刻决定把奏疏拿给方从哲。“东厂也上本了!后面还有孙稚绳的署名。” 韩爌这嗓子一喊出来,立刻就引起了在阁所有人的注意。 阁员们应激似的,纷纷放下手里的差事,抬起头望向他,反倒是被韩爌叫到的方从哲,慢慢悠悠地写完了面前那段话的最后一个字,才把毛笔放下。 韩爌走到面前递出奏疏,方从哲也不伸手去接,而是明知故问般地说道:“本子上写的什么呀?” 韩爌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方从哲这是要自己把奏疏上的内容说给大家听一听。韩爌打开奏本,咽下一口唾沫润了润嗓子,一边看,一边总结概括道: “奏疏上说。东厂暗访发现,武清侯和平江伯、博平伯派人在天津制造了两桩伪造漂没的案子。现在,东厂已经在津抚标营的帮助下抓住了这伙贼人。经审问得知,三家派人伪造漂没,不单是为了侵吞船上的米粮、货物,更是为了阻止海运粮饷改道盖州,以保持辽东的高粮价。因见饷臣李长庚并未因粮、货两起漂没而有所动摇,这伙人甚至打起了天津海防游击李为栋的注意,试图买通他,直接贪没经由海防营押运的饷银。”总结下来,韩爌一共也就只说了二百字不到,但就是这点儿内容,竟让他有了少许口干舌燥之感。 “首辅,就这些了。”说完,韩爌将奏疏放到方从哲的案台上,接着便转身走了回去。不过,另外四位辅臣的目光,并没有随着韩爌的离开,而转移走,他们仍看着方从哲。 “竟然又是一桩,”方从哲摆出了一副刚知道此事的惊讶样子。“诸位怎么看啊?” 最先接方从哲话茬的,是不怎么听话的跟班沈。他以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方从哲,嘴里就蹦出六个字。“简直难以置信。” “是啊,”这话有显然有附和的意思,方从哲立刻点了头。“没想到除了走私和包庇,武清侯竟然还做了这种蠹坏国家的事情。” “哼。”刘一燝轻笑一声,直接把话挑明了说:“方首辅,您老昨天就知道有这个事情了吧?”若是连着出了三起关于同一个重要人物的案子,刘一燝还不知道这当中存在着某种猫腻,他也就不用在继续内阁混了。 “啊?”方从哲的脸皮极厚,脸红过一次,就很难再红第二次。“我知道什么?” 因为皇帝陛下说了要“先等鸡叫”,所以方从哲回到内阁之后,只就事论事地说了皇帝否决了内阁提出的关于广宁一案的两条提案,也就是既不让宁前道的王化贞兼理广宁道事,也不暂停广宁总兵李光荣的职务。而没有将锦衣卫和东厂查到的案子告诉其他内阁成员。至于皇帝对武清侯的处置决定,方从哲更是半个字也没提。 “我也不知道您老知道什么,”刘一燝转头看向叶向高,撇撇嘴,笑眯眯地问道:“叶次辅知道这个事情吗?” 方从哲狠狠地盯了刘一燝一眼,这后生着实可恶!竟然当着他的面挑拨离间。 叶向高如何看不透刘一燝的小心思,但方从哲确实什么也没对他说,因此心里还是莫名地有了一点小小的怨念。他颇为幽怨地看向方从哲,叹气似的说道:“没有啊,方首辅昨晚没来我家。我什么也没听说。” “方首辅。”坐回座位的韩爌适时地插了一句进来:“皇上有什么叮嘱的吗?”这就是把方从哲早就与皇帝有所勾兑的事情作为既定事实了。 方从哲有些尴尬,他撑着额头,默默地笑了笑。 这时,沈跳了出来,旗帜鲜明地帮腔道:“韩阁老要问皇上的叮嘱,不妨直去乾清宫求见。就是不知道皇上他老人家愿不愿意见您。”对于泰昌朝的阁臣们来说,皇帝还是不难见的。除特殊时期外,只要上门求见基本都能得到召见,但沈的意思显然不在话面上,有很重的羞辱意味。 韩爌到底还是“年轻”,让沈的话这么一激,整张脸噌的一下就红了。但是,在玩儿嘴皮子方面,他又确实不是沈的对手。 不过,刘一燝还是不怵沈的,他顺着沈的话,精准地找到了沈“命门”。“皇上倒是愿意见您,就是不知道要经由哪位公公传话?是魏西厂吧?”说着,刘一燝还笑吟吟地瞥了方从哲一眼,真是要把挑拨离间进行到底了。 “刘阁老的消息还真是灵通,”沈确实让刘一燝这话给顶到肺管子上了,但他不会像韩爌那样只涨红脸,却无法回应。他咬着牙齿,狠狠地回道:“也难怪,现在整个科道怕都是你们耳目吧?” 刘一燝反应极快,沈话音刚落,他便接了一记极漂亮的回击:“有耳目总比失聪失明了好。”刘一燝话显然就是在挑,之前沈想找人搞事,却没人愿意理他。 “你!”沈早猜这背后多半是刘一燝和韩爌在捅他的刀子。但这会儿刘一燝就这么赤裸裸地拿这个事情出来阴阳怪气,沈还是被气了个够呛。关键是,他还很难找话顶回去。 见沈被刘一燝搞得哑口无言,满脸通红,方从哲的心情还是颇为复杂的。一方面,方从哲对刘一燝那种年轻气盛、急于上位的态度感到恼火,但又不便亲自与刘一燝发生争执。因此,他确实需要沈这样一位能言善辩的代言人来代表自己发言。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又乐见刘一燝能够有效地压制沈。 虽然与刘一燝相比,方从哲确实后知后觉了些。但他到底还是没有迟钝到,在发生了沈推荐汪应蛟这种反常到离谱的事情之后还无动于衷。在那之后,他想法子查了查沈反常行为背后的根由。 很快,方从哲便得知,沈和西厂提督魏忠贤来往密切,似乎有所勾连。于是他也得出了和刘一燝相同的结论:沈和宫里联系上了,他的一切反常行为都是出自宫里的授意,或者说皇上的授意。 这个判断让方从哲的心里生出了强烈的危机感。 如果说,刘一燝偶尔的挑衅行为还只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威胁。那沈通过魏忠贤直接和皇帝勾兑,那就是足以威胁方从哲内阁首辅之位的大问题了。 若是放在神宗朝,方从哲甚至都不太稀罕这内阁首辅的位置。神宗朝的内阁会让人不幸,首辅更是一个见不到皇帝,得不到回应,工作量超标,还要被下面指斥为专擅的岗位。在内阁工作,不仅要在各种各样的压力之下持调和之道,就算好不容易完成一项差事,还一点成就感没有。从张居正到申时行、王锡爵,再到赵志臯、沈一贯,可以说,除了在国本之争中果断封还御批,几乎被皇帝勒令致仕的王家屏,就没有一个能以好名声离任。 更过分的是,就算干不下去了想辞官,皇帝陛下还不放人走。可怜的赵志臯就因为得不到君父的怜悯而在岗位上为国捐躯了。 但在泰昌朝,方从哲还是很眷恋内阁首辅这个位置的。别的不说,单论皇帝的礼遇,就让方从哲体狠狠地会到了为人臣者的快乐。就算君臣之间偶有不快,稍有意见之争,皇帝陛下也不会一直记恨。 在听说皇帝甚至曾偷偷地出宫,就为在李汝华回乡之前见老臣最后一面之后,方从哲甚至想亲自体验一下那种,臣子濒死垂危,皇帝卧榻执手、温言垂泪的浪漫情景。要是编纂实录的翰林能在皇上万岁之后,在《实录》上记一笔,留下一道足以传之千古的美谈,那方从哲更死而无憾了。 可沈这个可恶的后生,却在私底下偷偷地通过宦官和皇帝联系上了。为了巴结上位,甚至不惜摆出一副严嵩的姿态,毫无原则地抛弃了自己一贯的立场。沈要是做了严嵩,那自己成什么了,夏言?那可不行! 所以,作为首辅的方从哲,就处在了一个既要靠沈与东林派二阁臣争斗,以维持浙人领袖印象,又需要靠东林派阁臣打压沈,以维护首辅权威的尴尬地位。不过退一步讲,能被各方挑战并在几拨人中间端水维稳本身,就是大领导独有的痛苦。 “好了好了。”方从哲敲了敲桌子,头一个看的,竟然是叶向高。“有些事情,我一个人扛就够了。犯不着让大家与我一起承担。” “.”听见方从哲说这种话,刘一燝立刻就低着头笑了。自己扛事儿?这老头儿什么时候这么奋勇了。 “首辅,”沈快速平复心情,转变思维,顺势从先前的对话抽出身来,朝方从哲拱手道:“这议案既是我提的,票拟自然该由我来拟,首位署名自然也该由我来签。怎么能由您老独自承担呢?” 沈还以为方从哲说的“一人承担”的事情,是皇帝准备顶着这些罪状包庇武清侯。沈很乐意顶着科道的骂名,为皇帝陛下冲锋陷阵、弹压百僚。自号召力被东林党狙击掉后,沈对名声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已经完全无所谓了。只要能得到皇帝的重用,顺利上位,有的是人围过来巴结。到时候,这朝堂上就没什么东林党、浙党、齐党、楚党了,只有他沈党。 方从哲自然是一眼就看透他的心思。他转头看向沈,微笑道:“好,铭镇,既然你愿意拟票,就把革李长庚职的票文拟出来送去司礼监用印吧。”昨天,司礼监就已经派人去吏部跟周嘉谟打过招呼了,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只需要内阁拟出旨意,流程就能飞速走完。 沈愣了一下。“先革李长庚的职?” “对。”方从哲点头,并道:“还有让吏部廷推的票文。一并拟了吧。” “这怕是不太好吧?”一直没说话的史继偕开腔了。这时,沈也收回了视线。 “哪儿不好了?”方从哲望向史继偕。“李长庚失察失职,给国家给朝廷造成了多大的损失,还能留他任上吗?” “首辅,我不是说不能革他的职,而是觉得不应该一上来就革他的职。”史继偕解释道:“照奏疏上的内容来看,这个案子的主谋明显是武清侯、平江伯和博平伯等三位勋戚。纵使李长庚有失察失职的罪过,也该把武清侯他们的罪过论了,再说李长庚的事情吧?要是我内阁一上来,不先论武清侯他们的罪过,直接就把李长庚抛出来,外面该怎么想这个事情?又怎么想我们?” 史继偕的话很对,方从哲不由得点了点头。但他的脑袋上顶着来自皇帝的压力,今天就得把一切流程走完,根本拖不得。方从哲下意识地瞥了沈一眼,发现他似乎正低着头在写着什么,便收了嘴边的话,低下头撑着脑袋摆出了沉思的样子。 果然,方从哲没有“沉思”太久,沈便拿出一张拟好的票文,走到了方从哲的面前。“首辅,革李长庚职,和让吏部组织廷推的票拟,我都写在这一张纸上了。” 史继偕愣愣地看着沈。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显是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他也只是默默苦笑一下,没有言语。 方从哲接过史继偕的票文,发现他不但是拟好了票文,还在顶格的位置署了名。“唉!”方从哲长叹一声,在史继偕后面署上了自己的姓名。 (本章完) 第454章 以舆论为刀,消解孝道 第454章 以舆论为刀,消解孝道 “大少爷”李来富找到李国臣的时候,李国臣正坐在,或者说蜷缩在书房的长椅上。 一看见李国臣这个状态,李来富立刻就知道大少爷又沉湎到了痛苦的回忆中去了。李来富的年岁稍长于李国臣,很早就被前代武清侯李文全派去做了李国臣的贴身小厮。在他的记忆里,自嫡出的小侯爷李国瑞出生之后,当代侯爷李铭诚就很少关心过这个李国臣这个一时兴起的产物了。婢女生下的贱种罢了。 父不亲,爷爷爱。贱种也是李家的种。祖父李文全不怎么待见那个生下李国臣的婢女,但对大孙子还是很好的。李文全还活着的时候,李国臣怎么也算个少爷。只可惜,李文全在万历三十六年就过世了,那会儿李国臣还没加冠。 李铭诚嗣爵之后,李国臣则更像是一个稍微高级些的仆人。李铭诚对他的打骂丝毫不亚于李家买来的其他普通仆人。除了不下死手,基本没有任何禁忌。 每挨过一回打,或是回忆起了祖父或者母亲的死,李国臣就会像现在这样找个地方蜷缩起来。他也不哭闹,甚至连泪水和颤抖都没有,就只是闭着眼睛静静地坐着。 听见呼声,李国臣睁开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直入主题道:“东厂也有动作了?” 如果说,在都察院出乎意料地上奏弹劾武清侯、阳武侯、平江伯等人参与广宁走私案件时,李国臣对自己的判断尚存一丝疑虑。那么在锦衣卫也把旧案翻出来,弹劾武清侯李铭诚包庇巨贪沈采域的时候,李国臣便十成十地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东厂必然查清了李来财等一行人在北塘的作为,津抚标营左部就是被孙承宗带去抓人去了。 “是。”李来富的声音明显在发颤,也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害怕。“就像您预料的那样,东厂上了本,弹劾侯府和两伯府伪造漂没,意图干扰国策。” “上本?上什么本?”李国臣将蜷放在长椅上的双腿缓缓地放到了地上。李国臣不会一直沉湎在悲伤与恐惧之中,他总会想法子消解心里的愤懑或者哀怨。像下人那样种植树打理园林算是一途,思考如何把李国瑞从嗣侯的位置上拉下来又是另一途。 李来富解释道:“东厂走外廷上疏的路子,把弹劾的奏本送去了通政使司,消息就是六科直房传出来的。恐怕要不了多久,科道就会跟着上本了。” “东厂怎么会走外廷上疏的路子.”李国臣显然有些意外。 锦衣卫算半个外廷衙门,走上疏的路子还算正常,如果是一般的治安或者刑事案件,锦衣卫甚至还会和巡城御史公署乃至刑部、都察院联名上本。但东厂走外廷上本的路子就很奇怪了,至少在李国臣的记忆里,这还是头一回。就算是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郑养性案和崔文升贪污贿买案,也是东厂被其他人弹劾,在那之后崔文升也没有上本辩解,而是去乾清宫哭求皇帝饶恕。 “不知道。”李国臣不清楚,李来富就更茫然了。 “东厂的人没动?”问出这话之后,李国臣立刻自嘲似的笑了。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东厂或者锦衣卫的人要是动了,这座处在京城里的武清侯府一定会在清华园之前被围起来,李来富也就不可能把东厂上本的消息带进来了。 “应该是没动。”李国臣既然问了,李来富就还是答了。“小的回来的时候,走外东厂那边过,没见有番子离开驻地,街面上也很平静。过平江伯府和博平伯府的时候,也没见着这两家的府宅被围。” “嗯。”李国臣点点头,脸上显出了凝重的神色。“那东厂的劾本上说要怎么处罚李家或者别家?” “不知道。”李来富摇头道。 “怎么会不知道?”李国臣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这么重要的事情你都没打听的吗?” “不是没打听。”李来富赶忙解释道:“而是街面上根本就没有关于这方面的消息流传。小的以为,东厂的弹劾可能就没有附加处罚请求。” 李来富猜得没错,东厂的劾本就只是一封仅列举了事实的陈事疏。东厂当然不会提什么处罚请求,因为王安在给东厂打招呼让崔文升上本的时候就明确说了,内廷不要妄议如何处罚外戚,那是文官们的事情。而这,也正好合了崔文升的意。崔文升不是一个没有政治敏感性的人,他很清楚哪些人能杀,哪些人不能杀,哪些人最好想法子让别人杀。 “会不会是你没有打听到?”某种莫名的忧虑让李国臣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有可能,”李来富倒也不直接否认,因为他确实也没有看过东厂的弹章原本,也没有接触过通政使司或者户科的官员,更不可能去找内阁或者宫里的人打听消息。“但小的以为,东厂提了处罚,小的却没有打听到的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这么说?”李国臣问道。 “因为小的还打听到了跟此案有关的另外一个消息。”李来富回答道。 “什么消息?”李国臣抢话般的追问。“驻在北塘的饷部侍郎李长庚已经被内阁请旨革职了。”李来富说道。“外面有批评的声音说,内阁如此处事,是为了袒护我侯府” “袒护?不不不不不!袒护个屁”李国臣宛遭雷亟,连连摇头道:“出事了,出大事了!” “大少爷,怎么了?”李来富被李国臣脸上的那肉眼可见的焦虑给吓到了。一瞬间,他心里那跃跃欲试的兴奋消散了,只剩了感同身受的忧虑。“这厂卫的人可还没上门啊。” “就是因为没上门所以才完了!”李国臣的全身都因为紧张而开始发热了,整个身子也开始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大少爷,这到底是怎么了,您可别吓小的。”李来富记得很清楚,昨天,在听说了预料之外的广宁走私案后,李国臣的表现是游刃有余,处变不惊。在知道锦衣卫下场把天津贪污案中李家的包庇情节捅开之后,李国臣更一副的理所应当样子。而今天的事情,明明早在李国臣的计划中,可大少爷的焦躁却如此显见。 “三起案子,由轻到重,一件件地甩出来。外面的叫嚷声逐渐提高,却不见厂卫上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房屋和园林隔绝了外界的嘈杂,但李国臣却仿佛幻听到了科道言官们的对李家处以极刑的喊叫。 “不知道。”李来富呆愣愣地摇了摇头。 “这是在放任舆论啊。”李国臣紧捏着扶手,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皇上真要包庇李家,那根本不会让这些案子见光!现在事情不但见了光,还是东厂走通政使司的路子上本举发,这和诏告天下也大差不差了。东厂举发之后,厂卫没有任何动作,内阁却首先请旨把饷部李长庚给罢免了。这说明皇上不仅是在等待舆论,甚至是在引导舆论,袒护的反面是什么?是严惩啊!” 只要皇帝有包庇李家的心,那么舆论再是汹涌也杀不死勋戚。就像当初李文全与大太监张诚联姻,外面的舆论都闹翻天了,遭殃的也仍旧只有张诚及其附庸。事情发展到最后,武清侯也还是武清侯,连降爵为伯的象征性惩罚都没有。 在昨天以前,李国臣甚至一度想过,如果东厂把事情查清之后,皇帝却因为李太后的关系要包庇武清侯李家,强行把事情按下来,那他自己就想法子把案子透出去,先造出一场舆论海啸,之后再徐徐引导海啸淹没负责李家大小生意的李国瑞。反正事实俱在,他李国臣也没有伪造什么。只要足够小心,不使什么明着收买言官的拙劣手段,那他就可以相对安全地在背后操盘,来一场只反李国瑞,但不反李家的夺嫡行动。到时候,违法乱纪的嫡长子李国瑞被皇帝废除继承资格,那作为庶长子的他,就是未来的武清侯,或者武清伯。 当然,皇帝陛下若是圣明烛照,不要任何推助,直接就对李国瑞实行合情合法的定点打击,那就更完美了。他只需要摆出惶恐顺服的姿态,坐在武清侯府里等待一阵天雷劈到城外的清华园去,那武清侯的帽子就会自动飘到他的脑袋上。 但现在,皇帝使用手段操纵利用舆论,事情就变得极为严重恐怖了。 皇帝想对一般的武功勋贵下手,只需要衡量功与罪,只要功不抵罪,那么按律罚罪就是了。但武清侯不是武功勋贵,而是典型的父凭女贵的皇家外戚,皇帝想对武清侯动手,需要做的不是权衡功罪,而是与“孝”对抗。而“孝”这种东西和“功”不一样,是很难放在天平上衡量的。它只会被时间稀释。 如果皇位再往下传个一两代,那皇帝对李家下手完全不需要有什么顾虑。若是有罪,逮往之后直接往狠了判,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可是当今的圣上是李太后的长孙,皇帝的生母王太后曾是李太后宫中的宫女,而且坊间有传言说,皇帝能赢下国本之争,还得多亏了李太后的翼护。 如果皇帝直接对李家下重手,那么李家就可以想法子把仙逝的李太后搬出来,用“孝”对抗皇帝。那时候,只要李家表现出相对的顺服,并把责任完全扔到某一个人的身上,比如李国瑞,那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李家也能保住。 可是现在,皇帝陛下没有直接对李家下重手,内阁跳出来干的头一件事情也不是请求严惩主犯,而是将相对无辜,且素有清廉干练之名的李长庚革职,还火速获得了皇帝的御批。 在不明真相的局外人看来,这就很像是皇帝有意庇佑身为主犯的勋戚,想把经理饷部的官员当作替罪羊处罚了事,于是强压内阁走了一个过场。 但是李国臣看来,皇帝根本就不是要庇佑李家,而是要一脚把李家踩到底,踢出去。皇帝就是在用逆向手段,提前把“庇佑”,和“庇佑”背后的“孝”拉出来给舆论批判消解掉。科道言官不好直接批评皇帝,就只得给内阁施压,皇帝要的就是这个压力! 只要压力再积累一段时间,出现九卿大僚入阁劝谏,或者六科掌印拦轿堵扰的情况,内阁就可以“扛不住”压力,顺着外廷的舆论,“被迫”做群情的代表,上疏皇帝请求严惩涉案勋戚。 李国臣像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骤然顿住并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失声问李来富道:“李长庚被李来财收买了吗?被收买了吗?” “应该.应该没有吧.”李来富虽然不甚了了,但他心脏跳动的速率完全不比李国臣慢。 “完了,完了!”李国臣的脸色彻底白了。“李长庚要是被判了死刑,那就真的彻底完了。” “怎么会呢?”李来富的脸色也跟着白了。“李长庚没有被判死刑的理由吧?” 李国臣像是在跟李来富说自己的猜想,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或许是没有,也不必判死刑,但他可以死!可以死!他要是死了,不就可以给李家也判死刑了吗?” 在李国臣那灵光一闪的恐怖想象里,饷部侍郎李长庚就只是一个制造舆论的工具,如果皇帝在调查不充分的情况下,给李长庚判了死刑,就算不开刀,而是将之投入大狱,再像对待邹元标和赵南星那样,使用“畏刑自杀”或者“病死狱中”的下作手段,将李长庚秘密处死,然后再剖出李长庚虽有过而无罪的调查报告,就能顺势将李长庚死扣在张家的脑袋上。到时候,皇帝就能理所应当地以明君圣主的姿态,对李长庚表示同情,再对李家施以最严酷的惩罚! (本章完) 第455章 巨款与天津 塘沽支行 第455章 巨款与天津 塘沽支行 一道皇城墙将京师分割成了嘈杂熙攘和井然肃穆的两个部分,不管外面吵得多凶,只要这堵墙还在,里边儿的大多数人就只知有自家事,而不知有国家事。但无论是自家事还是国家事,都是天下事。 上午巳时六刻,从内承运库到东安门的这段路上,已经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地站满了执勤的兵,虽然这些兵都不是为皇城外的案子而来的,但也不能说他们和这些搅动京师的大案完全没有关系。 因为他们押护的标的之一,就是在东厂的劾本里被提到的辽东军饷。 为了避免皇城里的杂音搅扰到深居紫禁的君父,东华门也戒严了。大路被封锁,进出被限制,但还是有一个穿着绯色行蟒袍的大宦官,在一众青袍宦官的簇拥下,穿过东华门,顺着岗哨森严的大道,来到了内承运库的库房。 大宦官过来的时候,所有的银箱都已经装车了,拉车的牛儿们也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只等车夫们上车挥绳,吃饱喝足的牛儿们就会迈开步子,渐次离开。 “奴婢叩见大祖宗。”不等魏朝走近,内承运库掌印太监吴明哲便带着人迎了上去。 “吴掌库快快起来,不必此大礼。”魏朝三步并作两步,在吴明哲彻底跪下去之前,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肩膀。 虽说吴明哲在大内也不算什么人物,但到底还是潜邸出来的“老人”。对这些“老人”,魏朝还是很尊敬的,除了宣谕、下令几乎从不摆大太监的架子。 吴明哲也很懂事,尽管魏朝将他扶住,可他仍旧挣了挣,等摆足了“想跪却跪不下去”的姿态,吴明哲才“勉强”直起身,作了一个长揖,说道:“大礼不全,奴婢心下难安啊。” 魏朝握住吴明哲的手,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就伺候主子万岁爷这方面来说,我还得叫吴掌库一声先生呢。既是学生,又怎么受得起先生一拜呢。”这话就说得相当体面了,不但是抬举了吴明哲,也暗暗地把皇帝抬出来捧了捧。今天的对话不见得就一定能传到皇帝的耳朵里去,但魏朝坚信,只要随时绷着这根弦,皇帝总能从其他人的嘴里听到自己的忠诚。 “嗐。大祖宗真是折煞奴婢了。”吴明哲也很谦虚的说道:“就算跟着得道的真人一齐升了天,我这鸡犬也还是鸡犬啊。” “瞧您这话说的。”魏朝又恭维道:“哪只鸡哪条狗能管着这么多的银子啊。” “大祖宗还别说。这库里银子越多,我还真就越是睡不好,生怕出了纰漏,辜负了主子万岁爷的信用。”尽管吴明哲的姿态放的很低,可也是三句不离皇帝。他虽然比较平庸干不了什么大事,但心里也有一面明镜。只要自己不犯错,皇帝不染疾,这宫里宫外的大小人物就不会轻看他。 “银子都备好了?”魏朝顺势切入正题。 “都备好了。”吴明哲摆手引导魏朝看向那些停在道路两旁的牛车。“总共一百三十万两现银,都已经装上车了。” 这次要出库的银子非常多,工作任务在物理上就很重,天刚亮,吴明哲就带着承运库的和西厂的人开始走出库的流程。可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是在不久之前,才勉强完成全部的出库工作。魏朝算是卡着点过来的。 “辛苦了。”魏朝笑着点了点头。紧接着,他的视线便越过了吴明哲,投到了吴明哲身后一众银行宦官那里。“银票呢?” 吴明哲不跪不意味着其他人也不跪,而且因为魏朝还没开口让其他宦官起来,所以为首的银行宦官就只敢跪行到魏朝身边答话。 “回大祖宗,装银票的两口箱子一早就送来了。就等着银库这边儿把现银出库装车,再一起走呢。”答话的宦官是日月银行总务局局副李凤翔。 李凤翔是内廷少有清廉正直之辈,大整肃期间,西厂、东厂先后查了他好几回,愣是没发现任何贪赃枉法的迹象。所以,尽管他和皇帝陛下没任何旧谊,和在任的大太监们也没什么瓜葛,但也还是得到了王安的推荐,在日月银行成立之后被调升调过来做了总务局局副。 李凤翔以前是都知监的左少监,不过被调来做局副也不算降调,毕竟都知监在大改制之后整个没了。而且因为日月银行的摊子还很小,不需要那么多白吃丰厚俸禄的高级宦官,总理太监和左右理事少监乃至总务局的局正都是空着的,直接向魏朝汇报工作的李凤翔实际就是日月银行的二把手。就其实际职权和俸禄收入来说,算是大大的提升了。 衙门上上下下都可以预见,除非李凤翔犯了大错,否则伴随着银行一同成长扩张李凤翔就必然在未来一路高升。如果因为干得好而得到皇帝的赏识,那么升任总理太监,乃至进入枢机担任秉笔并兼掌日月银行的大印,也不是没有可能。 “箱子在哪儿呢?”魏朝问道。 “回大祖宗,”李凤翔微微侧过身子,指向魏朝身后靠近库区大门的方向。“就是门口那两台车。”魏朝顺着指引回头看去,那两台车的车夫也举手轻挥向他示意。 “银票出库的记录你带了没?”魏朝回过头,又问。 “带了,”李凤翔在银行和魏朝共事也有一段时间了,知道他的工作风格,事情做得十分完满。“都在这儿。”他一面应答,一面将夹着提款单和司礼监命令的记录册从怀里给掏了出来。 魏朝俯身接过,也不看盖着司礼监大印的命令,直接就把提款单给抽了出来。 提款单一共有两张,一张是天津支行的,而另一张则是塘沽支行的,每行五十万两,一共一百万两银票。每张提款单上面都写着日月银行总务局局副、日月银行内监察局局副、地方支行行长,以及西缉事厂驻日月银行总行监督等四个人的姓名。 这四个人但凡少了一个,也别想把哪怕一两银子的银票从总行的银票库里提走。至于总行长魏朝,他的签名在司礼监的命令上,缀在“王安”之后。“那回去归档收好。”确定了提款单信息齐备,提款总额、命令数额以及留存记录上的数额完全对应之后,魏朝将这些东西还给了李凤翔。 “是。”李凤翔双手接过,将之收入怀中,宝贝似的揣好了。 “大祖宗,”这时,吴明哲也将内承运库的提款单和记录拿了出来,递到魏朝面前。“这是天津支行和塘沽支行的提款单,各五十万两现银,总计一百万。请大祖宗过目。” 由于银票和现银分别由银行和银库两个衙门管理,所以由司礼监传达的提款命令也是分别执行的。这次押运,日月银行和内承运库两个衙门,一共提出总计二百三十万两白银的巨款。其中银票一百万两,现银一百三十万两。作为军饷发给辽东的只有那一百三十万两现银中的三十万两。 余下的一百万两银票和一百万两现银,则是发给天津和塘沽两个新支行的开行准备金。 之所以一次性给这么多钱,除了进一步扩张银行版图,并推进国家货币信用化的基本考量之外,还有在津塘地区这一划定特别经济区内开展有风险的金融业务的进阶考虑。皇帝已经决定,在津塘地区试点,推出包括助农、助商、助工的商业贷款业务,以帮助各类经济实体实现扩大再生产,并从经济层面上打击高利贷。 魏朝伸出手,但顿了一下之后又收了回来。“我不管内承运库,这不合规矩,就不过目了。” 虽然魏朝是司礼监的首席秉笔太监,内承运库是由司礼监直辖的下级衙门,而且皇帝也没说不让他过问内承运库的事情,但魏朝觉得自己还是绷着脑子里的弦避一下讳得好。不然皇帝也就没必要把银行和银库分作两个机构分别管理了。而且魏朝记得很清楚的是,王安只让他在给银行的提款命令上签字,没有让他在给内承运库的命令上签字。 “这上面有褚支行长,和高支行长的签名。”吴明哲侧眼看了看跪在李凤翔身后的天津支行行长褚宪章,和塘沽支行行长高国旌。“您看看他们的签名有什么不合规矩的?” 魏朝摇头坚辞道:“你收起来吧。我就是要看也在司礼监看。” “好吧。”吴明哲不再劝了。 这会儿,魏朝才对跪在地上的一众宦官们说道:“都起来吧。” “谢大祖宗!”众宦官们山呼道。 这人一多,排场就看起来很大,也特别能满足魏朝的虚荣心。魏朝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极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平静,但他的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出发吧。” “出发!”随着吴明哲一声令下,整个牛车队便在内承运库库兵和直上卫兵的共同押护下缓缓地动了起来。 ———————— 这次押运一共分为四段。第一段就是从内承运库一直到漕运码头的京师段或者陆运段。等现银和银票在漕运码头上按计划装船,押运便进入到从京师到天津的漕运段。 漕运段由早就收到了调令的一千京营骑兵和一个满编的西厂执行局执行中队沿河押护,而内承运库库兵和直上卫兵则在银子装船之后退回驻地。漕运段有两个中节点,分别是通州和河西务。今天白天,船队将抵达通州,并在那里停船歇脚。明天,船队将抵达河西务。后天,抵达船队天津。 船队抵达天津后,将一分为二,装着天津支行准备金的银船就此停下卸货,京营骑兵也将返回驻地。而装着塘沽支行准备金和辽东军饷的银船,则顺着海河河道进入运输的第三段,河运段。 这段路由津抚标兵和西厂执行中队共同押护,终点是位于塘沽的海运码头。船队抵达海运码头后,将再次一分为二,装着塘沽支行准备金的银船就此停下卸货,西厂的人马也将返回驻地。而装着辽东军饷的饷船,则在海防营的押护下进入运输的最后一段,海运段。海运段的目的地是盖州,总计三十万两现银子的军饷将在那里卸货。之后这饷银怎么发,就是辽东巡抚衙门的事情了。 魏朝和吴明哲骑着马并肩出了东安门。在他们的驾前,是一团引路开道的直上卫兵和两个牵马的马弁。 实际上,魏朝是会骑马的,在兵仗局管过武备的他马术和个人武艺都相当不错,虽然没法同京营和锦衣卫里的那些猛将媲美,但总也不至于需要人为他牵马。但随行的吴明哲需要马弁,他出慈庆宫之前就没跟马儿这种骄傲的牲口打过交道。吴明哲既不知道如何驯马,也不知道如何骑马,他坐在马上,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吴明哲是可以不用来的。这银子出了库,他也就可以不管了。吴明哲之所以会来,完全是应邀陪魏朝出宫走一段。魏朝看在吴明哲潜邸旧侍的身份,邀请吴明哲与他并驾齐驱,吴明哲也不会给脸不要。而且这一路招摇,行人侧目避让的感觉很是不错。要是放在平日,是决计搞不出这么大的排场阵仗的。就算弄出来了,也得被言官追着屁股弹劾。 魏朝当然也喜欢大阵仗大排场,但他这回出宫,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好久都没有出过宫门了,想出来走走。他以监督运输的名义,找皇帝请了半天的短假,准备在外边儿舒展一下筋骨,顺便探探漕运码头的环境。他觉得东便门的漕运如此发达,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商业枢纽,应该在这里也落一个支行。如果时间充裕,再顺带看一下四大支行的业绩。 魏朝已经打定了主意,今天逛完这一圈,也就不回司礼监将就过夜了,而是去上位之后买的大宅子,也享受一下被别人伺候的感觉。 正畅想着,队伍的正前方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队伍也从头到尾传导着逐渐停了下来。 (本章完) 第456章 拦驾请罪 第456章 拦驾请罪 车队停下的时候,前驾已经出了东安门,但后卫还在银库的库区门口守着,等待后续的牛车驶出。 魏朝不觉得有什么匪类敢在皇城墙下、天子脚边劫掠这么大一笔巨款,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就生不出这样的心思。外匪易御,家贼难防,与其说队伍前后的直上卫兵,和各台牛车旁的内承运库库兵是来押护银两的,还不如说他们是来监视车夫并相互监视的。 不过稍等片刻后,魏朝还是决定自己去看看。“我去去就回。”魏朝对吴明哲说。 “奴婢也去。”吴明哲立刻表示愿意随行。 “得了吧,你还是在这儿老实待着吧。”从吴明哲跨上马背的那一刻起,魏朝就知道他不会骑马了。 魏朝一个手势挥开马弁,接着像热刀切猪油似的带着几个步行随驾的宦官,从当中破开了直上卫兵的阵型,来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只见,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人正跪在大路中央,而领队的千户也已然从马背上走了下来,正在拉扯那个身着华服的中年人。 魏朝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场景里怪异,有人拦路,领队的千户应该直接命令卫兵应该驱离才是。可看他那样子,虽然是在拉扯,却一点儿驱赶的样子也没有,反倒像是在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好话,而千户身边的两个百户官甚至不敢上手帮忙。 “怎么了!”魏朝大喊了一声,那领队的千户立刻应急似的回过头来,见是首席秉笔太监亲自过来问话,便也顾不上跪在地上的人,快步跑到魏朝的马下,仰着头恭敬说道:“回魏首席,那是武清侯府的大公子。” “武清侯李家的大公子”魏朝想了想一下,“是李国臣?” “是,是,是!”千户赶紧点头,并为自己辩解道:“要是换别人,小的已经把他踹开了,但这是李大公子,皇亲国戚,小的实在.” “好了!”魏朝实在没兴趣听那千户说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他抬手打断千户,问道:“李国臣来这儿是要干什么?拦驾申冤?”魏朝遥遥地看着李国臣,李国臣也直起身子抬头望向魏朝。就这么一会儿,魏朝的脑子里便闪过了许多猜测与应对的法子。 “不!”领队的千户甩了甩脑袋,呆愣愣地说道:“他说他是来投案自首的!” “啊?自首?”魏朝也懵了。他想了各种情景,但就是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可能吧。“他要投什么案,哪一桩啊?” “卑职也不知道啊。”领队的千户一脸苦相。千户只想着把李国臣给撵走,好继续行程,哪管他要投什么案,自什么首。 李国臣来的这一出已经把路给堵了,随时可能引来巡城御史的注意。不满的巡城御史不见得会把矛头对准司礼监秉笔,但很有可能参他一本。也就是说,车队在这儿多停一刻,领队的千户就多一分被弹劾的可能。 “求您老赶紧劝他老人走吧!要是耽误了时辰,银子没法按时装船,卑职一个小小的千户可担待不起!”千户隐晦地点了点魏朝,又建议道:“或者,卑职让人把他拉走?”只要魏朝明确表态,他就有了底气,可以让人强行把李国臣拉走。 魏朝犹豫了一下,觉得直接动手也不太好,再这么僵持下去更不是个办法,于是决定亲自去跟李国臣接触一下。他翻身下马,向着李国臣走去。领队的千户立刻牵马跟上,却听魏朝头也不回地说道:“让那些看热闹的人滚远点儿。” “是!”千户应了一声,将魏朝的马缰交给下属百户,接着便指挥着二十来个精壮的卫兵,驱散围观群众。没多久,直上卫兵就把这附近的闲杂人等都给驱离了,并简单地围出了一小片空地。 魏朝走到李国臣的面前,也不让他起来,就这么俯视着他。“你是李国臣?”虽然魏朝知道武清侯李家的大公子叫什么,但还从来没有见过他。 李国臣当然也不认识魏朝,不过宫里什么人能穿什么纹样的衣服,他还是比较清楚的,不然李国臣也不会远远地看见魏朝,就跑来拦他的驾。“回贵珰的话,罪人就是李国臣。”李国臣高举的腰牌同时,还给魏朝磕了个头。 魏朝正要伸手去接那腰牌,可李国臣这头一磕,瞬间就把他吓得收回了手,并一个闪身缩到旁边。他可不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坦然接受李国臣的叩拜。李家再怎么混账倒霉,那也是天家外戚。李家就算被定了罪,李国臣也是今上的表弟!如果让有心之人恶意歪曲,传些莫名其妙谣言出来,那他可就真是倒了血霉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魏朝不禁脸色大变,背后的汗毛也竖起来了。只一瞬间,魏朝甚至开始怀疑李国臣是魏忠贤故意找来给他下绊子的。 李国臣刚想问魏朝尊姓大名,却也被魏朝这堪称过激的反应给整得愣住了。不过,李国臣很快就猜到了魏朝心中所想。李国臣一面在心里感叹皇帝威势之盛,御下之严,一面快速做出应对。 他应对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不对魏朝的反应做出任何回应,而是调转身子冲着乾清宫的方向,把五拜三叩的大礼补全。李国臣一面叩拜,一面扯着嗓子大喊道:“罪人有罪,不但使父亲大人蒙受不白之冤,更使朝廷忠良无辜受累,请圣上降罪!”李国臣这么一做,不但很顺遂地把磕头的对象从魏朝变成了皇帝,也将自己此来拦驾的目的给说了出来。 李国臣的应对果然有效。他还没拜完,魏朝的脸色便好看了许多。 “你认识我?”危急解除,魏朝便开始想李国臣为什么来拦自己的驾了。 “罪人正要问贵珰尊姓大名。”李国臣说道。 “我是魏朝。”魏朝也不说太多无用的定语谦词。 “原来是魏首席,”李国臣眼神一亮。宫里能着蟒袍的不多,像魏朝这样能让他的话直达天听的人就更是凤毛麟角了。“罪人见过魏首席!”李国臣又是一拜。不过这回,他谨慎了许多,没像先前那般鲁莽地纳头便叩,只是作了一个长揖。 “你既不认识我,又怎么会来拦我的驾?”魏朝微眯起眼睛,眼神里满是审视的意味。 “回魏首席的话,”李国臣倒也不说谎:“罪人来此,不特候魏首席。只为寻一通天之人,为罪人请罪,为父亲洗冤。”李国臣的原意,是来东华门堵扰内阁辅臣,或者说内阁首辅方从哲。和内臣不同,辅臣的行程非常规律。什么时辰进宫,什么时辰出宫,都有定数,只要找对地方,就能把人堵住。 李国臣原本计划在方从哲出宫的时候,跑到他的面前哭诉请罪,把事情搞大。现在看见穿着大红色蟒袍的大宦官,骑着高头大马,在一队卫兵的护卫下正要招摇过市。李国臣当即判断,这是一个比阁臣更好的人选。所以就跑来拦驾了。 “也就是说,你并不知道我这趟车是押什么的?”李国臣刚才说的话,魏朝一个字也不信,也不想深问。 “回魏首席的话,罪人确实不知道。”此时,第一台装着现银的牛车还在东安门和东安里门之间的小院子里,魏朝和吴明哲相当于是被夹在两队卫兵之间。李国臣根本就没见着什么车,他是一看见魏朝,就果断来路中间跪着拦驾了。 “哼。不知道”魏朝轻笑一声,低头凑到李国臣的耳边,缓缓说道:“那我就告诉你吧,你如今拦的,就是你李家准备劫夺的那三十万两军饷。” “这”纵使是李国臣,也惊得愣住了。他本能地不觉得这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但又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 “李大公子还是让开吧,”魏朝可还没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街面上不是论罪的地方,我也不管这事儿。你有什么罪要请,有什么冤要洗,还是去法司说的好。” 李国臣回过神来,也不管那么多了。他向前猛扑出去,抱住魏朝的大腿便喊:“请公公帮我向圣上传个话吧!父亲什么都不知道,李有财是我杀的,是我用石头砸碎了他的脑袋!父亲他老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哎呀,你这是要干什么?”魏朝大惊,猛地抽腿。可他刚挣脱,李国臣却又扑了过来。 魏朝用力地抽了抽,但这回李国臣的双臂就像一对儿铁钳一样,牢牢地夹抱住了魏朝的右腿,魏朝根本挣不开这种束缚。“你给我放开!” 李国臣坚决不松,他很清楚,自己这么干了一定会得罪面前的首席秉笔太监,但他今天本来就是秉着把事情闹大,冒险求生的想法来这里的。和那恐怖的天罚相比,这点得罪也算不得什么了。 “来人!来人!”魏朝急了,大喊道:“把他给我拉开!” 直上卫兵们本就有着一重保护重要人物的职责在身上,魏朝的呼声还没有落定,周围的直上卫兵便齐齐地朝着二人冲了上去。 “停!”魏朝看见有人拔刀了,赶忙抬手止住领队的千户。“干什么!让你的人把刀子收回去!” 魏朝当然怕这些鲁莽的家伙砍不准伤到自己。可就算是砍准了,他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果子吃。当下这个关口,李家人的身份敏感到足以让人过敏。 “蠢货,干什么呢!把刀子收回去!”领队的千户也是大惊,这胶黏在一起的两个人都不是他能得罪的,但凡他手下的人伤着其中一个,他就得跟他的仕途永久性地拜别了。“都不准拔刀!” 拔刀的卫兵也很委屈。他又听不见几个大人物的对话,哪里晓得地上跪在地上的“凶徒”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还想靠着救驾的功劳混一个上进呢。不过,上官既然下了令,那他也就只好悻悻地把刀子收回刀鞘。 不能升级暴力,卫兵就只能束手束脚地扯手臂扳手指。如果李国臣全力抵抗还真是不好办。但好在李国臣自己很清楚他闹这么一场的根本目的,是闹场面而不是闹人,所以在象征性地又抵抗了几下之后,他就自己放开了魏朝。这里的动静已经足够大了,就算魏朝不想往外传,也自有其他的渠道将风声吹向四面八方,吹进宫里。 “我肏你”魏朝真的是很想骂人了,但污言秽语涌到嘴边,魏朝还是收住并咽了下去。 所谓谨言慎行,君子之省。别人可以不慎行,他不能不谨言。这李家的娘还真是不能随便骂的。魏朝气呼呼地绷了半天,最后也只吐出一句:“你知道我这身袍服了多少银子做的吗!” “罪人救父心切,还请魏海涵,若有污损,罪人定全额赔偿。”李国臣心下暗生佩服。不愧是宫里的大太监,这样都能绷住不骂娘。 不过李国臣完全是因为没有遇到对的人,要是魏忠贤那种流氓出身的,就算不当场上手捶他这个破落户,也得想法子把这个场子找回来。 “把他拉到路边,”魏朝不再看李国臣,而是对领队的千户下令道:“也别路边了,他不是自称有罪吗,那就把他送到刑部去!让他到那里去认罪!”这会儿,还不能让宫里的衙门碰到李家父子。 “是。”领队的千户朝那个没帮魏朝牵马的百户使了个眼色。 被千户看到的百户也很不想蹚这趟浑水,他犹犹豫豫地装作没有看见。但等来的却只有千户的催促:“快去啊!” “是”没牵马的百户只得照做了。 “魏首席啊,求您帮帮我啊。”李国臣像模像样地挣扎着、大喊着。 “继续前进!”可怜的魏朝赶路心切,他哪里知道,被扭送法司本身也是李国臣的预案之一。 “魏首席,我求您啦!”魏朝和车队渐行渐远,但李国臣还在他的背后呼号,就像是要全北京都听见他的声音似的。 (本章完) 第457章 旧麻烦与新麻烦 第457章 旧麻烦与新麻烦 黄克瓒手上的事情仿佛多成了一座山,都不用看别的,只看他姓名前缀着的长达十七个字的头衔——协理京营戎政兼总理京师治安刑部尚书,就知道他的工作有多么的繁重。黄克瓒倒也习惯了一肩挑多事,在万历朝时,他就经常兼挑多部多司,也能把手上的各种事情办得井井有条。 就比如协理京营戎政这个差事,说多忙也不见得,并不会太影响刑部的事情。京营操练之事都是戎政总督泰宁侯陈良弼在掌总,黄克瓒只需每个月去带着御史去一两次戎政府和各营驻地,实地视察操练情况,检查武备武库,再随机点问几个基层官兵,让泰宁侯和各位坐营将的脑子里绷着弦,知道也就够了。只要皇上圣明肯批钱,并积极批答奏疏,不搞留中不报,更不搞“今天放过、这个明天”放过那个的把戏。什么空饷缺员、武备废弛、缺少训练都是小问题。 但是,新加的这个总理京师治安的差事就很麻烦了。这个差事直接牵涉的衙门就有刑部、都察院、戎政府、兵部、兵科、刑科等六个,因为治安整饬和编制保甲的事情有关,所以偶尔还要跟顺天府和锦衣卫打交道。而且现在还没正式开始审理重大刑事案件,如果开始审案,大理寺是一定会出来掺和一脚的。 这些衙门,要么在千步廊的左右两侧,比如锦衣卫和兵部,要么在皇城里,比如兵科和刑科,要么就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比如顺天府和戎政府。只有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心贴心,都在阜财坊。 每当黄克瓒需要跟大理寺、都察院以外的其他衙门沟通,就只得派人跑腿,或者亲自上门。尽管黄克瓒亲自上门其实也是劳累轿夫,老头儿自己的腿还是不需要怎么迈的,可无论用谁的腿跑路,这一来一回总得浪费不少时间。 若不是英国公张维贤足够通情达理,愿意和他联合上疏,请求皇上允许他们把整饬京师治安总务会的办公地点从戎政府改到刑部,并搬过来和他同堂理事。老头儿每天在路上浪费的时间恐怕就得有一两时辰。要知道,戎政府和刑部之间足有十几里,一来一回就是近三十里地。 张维贤的好心换来了好报。现在整个京师,闹得最凶的不是什么整饬治安,而是牵涉了一干勋戚的武清侯三大案。被这几个案子直接牵扯到的武勋外戚和可能被牵扯到的武勋外戚,基本都挂着或者曾经挂着五军都督府的职衔,能到远离五府和六科的刑部衙门办公总还是少了一些聒噪。为了避免被堵扰,张维贤甚至有家不回,让人在阜财坊黄克瓒家附近租了一间宅子。美其名曰方便办事,但实际也就是想离那一片地方远点。张维贤已经决定了,如果没有圣旨传唤让他回后府办事,他就一直赖在刑部。把这一阵儿的风头避过去再说。 只可惜,人不去就山,山也会来就人。 ———————— 当那个因为没帮魏朝牵马就被上司叫来押送李国臣的倒霉百户,将这位爷扭送到刑部门口的时候,张维贤和黄克瓒正在商讨一个重要的事情——找人要钱。 整治行动当天,总务会一共接收了九千四百五十二个游荡于京城内外的“游民”,虽然之后又陆陆续续地核实释放了两千四百二十一个人,但仍旧有七千零三十一人在押。这些人当中当然不乏审判之后就要上刑乃至正法的恶人坏种,但多是靠着乞讨或者给人打零工为生的无家可归者。 在被逮捕之前,朝廷是不必管他们的饭的。五城兵马司每天收个两三具饿死或者冻死的尸体也不奇怪,多余的无用人口总会以某种方式自动出清。但是现在,朝廷既然把人给抓了,就得给人管饭,不然就有损朝廷威严,皇上圣德。从本质上来讲,这也相当于是用一笔口粮换京师的治安。 直到目前为止,这笔口粮一直是由负责收监关押的巡捕营提供的,但巡捕营已经给整治总务会来了函,说自己库里的粮食快要告罄了。再这么下去,别说给流民吃,不等下一批粮食入库,巡捕营自己就得断粮。在断粮之前,怎么给巡捕营补上口粮并持续增加巡捕营的补给,就成了一个亟需解决的严肃问题。 刑部本部当然是一分银子半粒米都掏不出来,如果是在隆庆元年以前,那刑部尚有赃罚库银可以调动,但自那以后,赃罚库便归了户部。可是户部并不在整治会里,找户部要钱得上本请求。 按理说,朝廷的大事找户部要钱自然是理所应当的,整治会可以理直气壮地找户部要钱,但是户部没钱又是众所周知的。这不单是户部下辖各库长期空虚,更是户部账下的每一笔收入都在年初的御前财政会议上被限定了用途。可以预见,至少在辽东的战事结束之前,户部将一直处在进一笔,就出一笔的状态。 也就是说,即使皇上批准借挪,户部现任代理掌印王纪也愿意给,其实质也相当于是抽其他衙门的粮饷来给流民吃,被抽到的衙门也肯定是不乐意的。整饬治安,收押流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各衙门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办嘞。 黄克瓒认为,最好的法子是直接找皇帝要一笔额外的临时预算,也是上疏要内帑。反正整治会也是奉旨成立的临时衙门,皇上既然关心北京治安,就关心到底嘛。 而张维贤则认为,谁受益,就该由谁付出代价。整饬京师治安,受益的显然是全京师的全体人民,那就该由京城内外的各家各户给钱。京城及其周边地区起码得有十五万户人家,每户给个二钱银子怎么也够了。 黄克瓒不同意,这太败名声了,好好儿一个万民称颂的事情,要是让收税事情这么一搅,立刻就得变味儿。而且京师内外的商户民户又不是没缴税,火甲役、铺行役等各类赋役的折银每年都是有收的。此例一开,日后怕是又会横生出许多枝节。更何况,内帑又不是没有钱。 就在二人就彼此的观点争执不下的时候,一阵由远及近的嚎叫中断了二人的讨论。 “站住!”守门的衙役毫不意外地拦住了直上卫的百户和一众气喘吁吁的卫兵。 “让开!”那百户的火气很大。 这一路上,李国臣一直重复地嚎叫那几句话,引得行人纷纷侧目,百户和卫兵们都要被整得崩溃了。要不是押着他的人穿着官兵的服饰,路人简直都要把他们当成白日行凶的盗匪了。 如果换成别人,百户官最轻也得让人找块臭抹布塞进这人的嘴里好让他闭嘴。但这毕竟是还没定罪的李家大少爷,官兵们还真是不敢粗暴对待,连绳子都不敢上,李家大少爷能少挣扎几下都算是配合他们了。一行人只能憋着火气,横跨整个皇城,把这仙人从东安门外一直架到十里外的刑部来。 “这谁啊?你又是谁啊?”衙役当然不会因为一个充满火气的眼神就让他们进去。 “金吾左卫百户吴镇!”吴镇掏出腰牌,一下怼到那衙役的面前。“奉司礼监命令,将重案嫌犯李国臣押解刑部问罪,快让我进去!” “原来是吴百户,失敬。”衙役倒是认可了他的腰牌,略一拱手行礼,但仍不放他进去。“可是,金吾卫什么时候也开始过问刑事了?”黄克瓒管部极严,要是就这么潦草地放他进去了,这衙役的差事可就得黄了。 “你管我呢!”吴镇虽然没有亲自架着李国臣走,但也是一路劳累。根本不想跟他解释那么多,他现在就想把人交了,然后找个地方喝碗茶,再雇台车坐回去。来十里,回去自然也是十里,真是让人窝火! “劳您少安毋躁,稍等一会儿,”衙役也不想得罪金吾卫,天知道这帮人有没有一个在锦衣卫任职的朋友。“待小的进去问问。”“那你快去啊!”伸手不打笑脸人,吴镇的火气果然消了些。不过也没消多少,因为李国臣还在那儿鬼叫,即使他的嗓子都吼哑了。 衙役的腿脚很快,只须臾间就跑到了刑部正堂。“黄部堂!” “外面这是怎么了?”黄克瓒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启禀黄部堂,”衙役拱手禀告道:“有一个自称来自金吾左卫的吴百户,说他奉了司礼监命令,将嫌犯李国臣押解至刑部问罪。” “谁!”黄克瓒和张维贤齐声惊呼。 ———————— “罪人李国臣拜见黄部堂,拜见英国公!”李国臣有些意外,他倒是真没想到会在刑部大堂见到张维贤。 张维贤是想走的,但黄克瓒一句“心下无愧,便无嫌可避”就将他留住了。 “卑职金吾左卫百户吴镇,参见黄部堂,参见英国公。”吴镇的气息平顺了不少,至少不像先前那般喘了。而且面前这俩人也不是他能恶劣对待的。 “吴百户,”黄克瓒等了一会儿,见吴镇迟迟不宣旨,便主动问道:“旨意呢?” “没有旨意。”吴镇摇头道。 “既然没有旨意,那司礼监为什么让金吾卫把嫌犯抓到刑部来啊?”黄克瓒有些搞不懂了。 “人不是抓来的。”吴镇摇头解释道:“卑职和兄弟们的差事,原是将辽东军饷押去漕运码头,司礼监的魏首席亦奉旨随行监督。但咱们的人马刚出东安门,就被这李大公子给拦了下来。他说他要投案自首,魏首席劝他回去,他非但不听,还上手扑抓魏首席的大腿,魏首席没有办法,毕竟押送饷银要紧,所以只得让卑职将他押到刑部来。” “还有这种事?”黄克瓒侧头看向张维贤,却见他正一脸茫然地神游着。显然没有问话或者答话的意思。 “卑职骗您老干什么,李大少爷就在这儿,您老可以问他嘛。”吴镇不满地瞥了李国臣一眼,又对黄克瓒拱手道:“黄部堂,英国公,既然人已经带到了,那卑职就此告辞了。” “吴百户,”黄克瓒抬手止住他,并说道:“这是大案要案,要是没有旨意,刑部怎么能擅自审理。你还是把李大公子送回他家吧。” 黄克瓒一直以为这案子跟自己就不会太多的关系,毕竟涉及勋贵的案子向来是由北镇抚司审理,审成什么样子全凭皇帝喜欢。就算皇帝要把此案发给文官衙门审理,这个案子也该由首谏的都察院来办,现在魏朝莫名其妙地直接就把人送到刑部来了,这算什么? “这怎么能行!刑部问案天经地义,人已经带到了,卑职告辞!”吴镇怎么可能把这烫手的山芋又往回带。说着,吴镇便自顾自地转过了身。 “等会儿!”黄克瓒急了,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官,还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哎哟,您老就别为难卑职了!”吴镇又回过头,苦着脸说:“魏首席的指名道姓地要卑职把人带到刑部来,要是给送去侯府,不就是违了魏首席的意思嘛。”在得罪司礼监和得罪刑部之间,吴镇果断选择得罪刑部。“这样,人给您老带到了,您老要是不愿意审,可以自己派人把李大公子送回去嘛。”说罢,吴镇便带着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李国臣一路上闹得非常欢腾,但进了刑部,他反而沉默了。直到吴镇一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才又开口:“黄部堂,英国公” “你先别说话!”黄克瓒沉着脸,直接打断他。 黄克瓒侧头看了张维贤一眼,但英国公爷也还是那副神游茫然的样子,完全没有刚才商论粮饷问题时的英气姿态。 “来人!来人!”黄克瓒喊道。 “黄部堂。”很快便有两个衙役应声过来。 “去都察院和大理寺,把张大司宪和何大廷尉请过来!” “是!”衙役领命,转头去了。 (本章完) 第458章 另案处理 第458章 另案处理 “见过英国公,见过黄大司寇,见过张大司宪。”大理寺卿何宗彦到刑部衙门的时候,左都御史张问达已经在大堂里坐着了,而黄克瓒也从正位主座上走了下来,在大殿中央临时添置的四把椅子上和张维贤并坐,与张问达对坐。何宗彦按次行礼,诸卿也纷纷起身还礼。 “何大廷尉请坐。”黄克瓒摆手朝向张问达身边的椅子。 “好。”何宗彦点头落座。他刚坐下,身边的张问达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绍夫和英国公找我与君美过来,是要说什么事情?”行完礼,张问达就不再以职务雅称称呼另外两位法司堂官了。 “张总宪误会了,是黄部堂请二位过来。”黄克瓒还没说话,张维贤便接言了。“对于这个案子,我只是恰好有幸旁听。不置喙。” 何宗彦微微颔首,对张维贤表示赞许。明兴以来,勋臣不与政事是惯例。而在广义上,刑事也是政事,因此英国公说这话是非常正当的。 张问达这才将视线锁定在黄克瓒的身上。“是遇上什么棘手的案子了吗?”直到刚才,他还以为黄克瓒和张维贤找他们过来是为了说的整饬京师治安的事情。 “君美、德允,”黄克瓒也和张问达一样改用表字称呼法司同僚。“刚才,金吾卫的吴百户从东安门那边抓了一个人过来”黄克瓒把李国臣的事情简单地说了说,最后道:“.现在,李大公子就在后堂的茶室里候着,二位以为,当如何处理才好?” “绍夫,”还是左都御史张问达开口说话,他微微眯起眼睛,反问黄克瓒:“你既然把李大公子留了下来,就还是想要先审一审?” 黄克瓒迎上张问达的视线,说道:“我原是想送李大公子回去的。但转念一想,既然魏首席指名道姓地让金吾卫把李大公子送了过来,我一句话不问,直接把人送回去也不太好。李家的案子是都察院首谏,如果皇上允了你的提请,将案子发给都察院严查,少不得要三法司会审,所以我才想问问你们的意见。” “既是魏首席送来的,那问一问也无妨。”张问达表示同意,又转头看向何宗彦。 “绍夫、德允,”何宗彦的眉头已经皱得很紧了。“你们不觉得这个事情很怪吗?李国臣在宫门口拦截监督运饷的魏首席,说是要主动投案。呵!李家人什么时候这么从容自觉了?”何宗彦对历代武清侯都没什么好感,在他看来,这就是一窝子狡猾且贪得无厌的国之蠹虫。 “不要把事情看得这么复杂。”张问达说道:“所谓‘犯罪未发而自首者,原其罪’。我觉得,这李国臣就是看外面闹得越来越凶,心里慌了怕了,想通过投案自首争取一个宽大处理。” 何宗彦没有马上接张问达的话茬,而是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张维贤。“英国公,您怎么看?” “何大廷尉,您也知道,勋臣不与政事。”张维贤摇头道:“审刑的事情还是三法司商论就好。” “国公误会了,我想问的,不是您对那些案子的看法,而是您对李国臣这个人的看法。”何宗彦意味深长地说道:“英国公府和武清侯府再怎么也还是有些往来的吧?” “呵呵,是。”张维贤愣了一下,也不辩解什么。“何大廷尉说得没错,英国公府和武清侯府再怎么也还是有些往来的。不过,我和这孩子往来不多。李国臣不是嗣侯,很少出面与别家往来,至少很少与我家往来。” “那嗣侯呢?”何宗彦又问。 “现在在茶室里待着的,怕不是嗣侯吧?”张维贤软软地顶了回去。在这些案子上,张维贤最想做的,是尽可能地将张家淡出去的同时又避免让人以为自己是因为心虚而刻意撇清关系。 “君美,你到底在担心什么?”黄克瓒剖开直问道。 “我不是担心什么,只是觉得奇怪。目前揭出的三桩案子都没有扯到李国臣,可他却自己跳了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里边总该有点理由。德允方才说的,争取宽大是一种解释,但我以为,这个解释未免太简单了些。”何宗彦说道。 张问达撑着扶手侧过身子看向何宗彦。“很多时候,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张问达是真看不上李家,这家人能跟太监联姻,踩皇帝心里的红线,又能聪明到哪里去? “就算是!”何宗彦刻意地点了点头。“可是二位别忘了,这个案子审与不审,由谁来审,皇上还没有给出明确的批示。我们就这么贸然审了,总是不太好。而且,不奉旨就从司礼太监的手里接收人犯并加以审讯也很不合规矩。要是传出去,外面岂不是要说我三法司是听了司礼监的招呼才审讯犯人的?所以我想,我们还是先上一道联名疏,把这个事情说一下,等皇上降旨明确把案子交给法司之后再审也不迟。在那之前,也不把人送回去,就让李国臣在刑部衙门里待着。” “你这么想当然不对了,虽然人是司礼监送来的,但这也不等于说是法司是接受了司礼监的命令。”张问达摇了摇头。“你要是实在膈应得慌,我们还可以另案处理嘛。” “什么意思?”黄克瓒赶紧问道。 “谁说我们是要审那三个案子了?”张问达也不多卖关子。“既然刑部是从金吾卫的手里接收的扰乱辽饷运输的案犯,那我们就审他为什么要扰乱辽饷运输,这本身就是一桩罪案。如果他在供述这桩案子的时候,无意地扯到了其他的案子,那我们也不能不听。” “嗯。”黄克瓒点点头,看向何宗彦。“我同意。” “还是两手抓吧。”何宗彦也不反对了,他甩了甩了自己双手的袖袍,建议道:“既上疏,又审讯。” “好!”黄克瓒立刻点头。 张维贤听在耳朵里,只觉得这帮文官心里的算盘珠子还真是多。 ———————— 问讯就在后堂的茶室里进行。 黄克瓒斥退了所有的衙役,连个负责记录的书办也没留。黄克瓒、张问达、何宗彦三人以中左右的顺序将李国臣夹在茶室中央的空地上,他们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套纸笔。很显然,他们这是打算各写各的。 张维贤也来了,他坐在黄克瓒和张问达中间,面前没有桌子,也没有纸笔。 李国臣原本是打算跪下“受审”的,但黄克瓒甚至没让他站着,毕竟李国臣没有被定罪,身上还有一个虚衔,勉强算是个官。所以,李国臣就端坐在中央空地的椅子上。静静地等候三位法司堂官的问话。 “你为什么要拦截发往辽东的饷银?还有,你从哪里知道今天会有饷银出库的?”黄克瓒是当仁不让的主审官,因此最先问话。 “罪罪人不知道今天会有饷银出库,更没想过会和运饷队碰上。”李国臣显得有些紧张,回话的声音也有些嘶哑。 “那你原本是想干什么?”“罪人原是想找内阁方首辅。”李国臣实话实说。 黄克瓒一凛,下意识地扫了左右两边的法司同僚一眼。张问达与何宗彦也不约而同地看了他,和对坐的同僚。“你找首辅是要干什么?”黄克瓒犹豫了一瞬,还是把李国臣先前的回答给记了进去:寻首辅从哲。 “请他老人家代罪人向皇上请罪。”李国臣说道。 “可你为什么最后又拦了魏秉笔的驾?”黄克瓒问道。 “因为罪人见到身着行蟒袍的大太监,觉得大太监是比首辅更能将罪人的请罪之语上达天听的人。所以就临时改了主意。”李国臣回答道。 “你要找首辅为什么不去方家,而是去东安门?”何宗彦插话进来。 对于这样的问题,李国臣自然也是找好了说辞的,他转身看向何宗彦,说道:“回大人的话,因为罪人直去方家找首辅,首辅不一定会开门。” “好,就算是这样,”何宗彦说道:“可你去东安门的时间也太早了点吧?直到现在也还没到散衙的时间,你提前几个时辰去东安门,说是要找首辅,你可真是耐得住性子啊。”何宗彦突然提高声量。“说!你到底是去干什么的?” 李国臣瞪大眼睛,向后退了些许,但还是坚持先前的说法。“罪人就是去找方首辅的。” “那你为什么这么早就去东安门外守着?”何宗彦微微收敛声调,但眼神里仍旧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因为.因为”李国臣侧过头,说道:“因为事情越闹越大,罪臣怕差人上门再也走不出家门,所以在听说东厂上本的消息之后立刻就出去了。” “也就是说,你有躲的心思?”张问达的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李国臣似愣了一下,叹气道:“是。” “怕不是要潜逃吧?”张问达又问。 “绝对没有!”李国臣矢口否认,摆出一脸悲戚的神情。“罪人若是要逃,又怎么会去拦魏首席的驾呢?罪人就是去请罪的!请各位大人明鉴啊!” 张问达不再发问了,他看向黄克瓒,何宗彦也如此做,只有英国公张维贤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撑着脑袋微眯着眼睛,像是正看着坐在中央的李国臣,也像是无心听案,正闭目养神。 其实到这儿,关于李国臣拦截运饷队审问就可以结束了。按照正常的流程,接下来该做的,要么是给嫌犯上刑再从头审一遍,要么是将李国臣收押,然后写一份案卷呈递上去,请皇帝给个指示。 黄克瓒还是接着问了:“你拦截饷队是要请什么罪?” 黄克瓒一出声,张问达与何宗彦立刻就回正了身形,并不约而同地举起笔摆出了记录的姿态。只不过,张问达准备接着刚才的内容继续往下写,而何宗彦则抽了一张新的白纸出来,准备另开一章。 “李有财是我杀的。”李国臣长叹出一口气。 “李有财是谁?”都察院、锦衣卫、东厂等三个衙门呈上的奏疏黄克瓒都看过。不过他却不记得有任何一份奏疏提过“李有财”这么一号人物。 “天津中卫沈采域那个案子,就是李有财南下去给沈采域通风报信的。事发之后,锦衣卫顺着后军都督府的线一路查上来。我心中慌了,就把他给杀了。再然后,我又将他伪装成沈采域的样子,弃尸大街。希望能把事情糊弄过去。”说着,李国臣还下意识地睨了张维贤一眼。 李国臣一直觉得这个事情很蹊跷。事发后,他打听到,骆思恭虽然是明着上了后军都督府的门,却不是大张旗鼓地在堂上就用了印。李国臣怀疑,英国公根本就是故意的,他想让沈采域有所警惕,最好跑路,但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所以才把风声放出来。如此,就算沈采域最后被抓到,可以避免张家被牵扯进去。 不过李国臣也很清楚,这一切都只是他基于结果的反推。他找不出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来指控英国公居心叵测,就算强行指控英国公,说武清侯是从他这里听说的锦衣卫行动的消息,别人也只会认为这是李家人狗急跳墙开始胡乱攀咬想拉人下水了,逃犯沈采域自己的供词只能证明是武清侯通风报信。不管怎么说,都是李家而不是张家干了混账事。 “这个李有财是李家的家仆?”黄克瓒想起来了,锦衣卫的奏报里确实提到了一具由南城兵马指挥司发现的尸体。 “是。” “这个李有财和那个伪造漂没的李来财是什么关系?”黄克瓒问道。 “没什么关系。” “既然没关系,那为何都是李某财?”黄克瓒又问。 李国臣解释道:“为图吉祥,李家给受重用的仆人改名,逃不出富贵财势四个字。” “是你派李有财去给沈采域通风报信的?” “是!”李国臣捏紧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是我派李有财去给沈采域通风报信的。” (本章完) 第459章 法不责众 避重就轻 第459章 法不责众 避重就轻 黄克瓒一字一句地记下李国臣的答案,又接着问道:“你为什么要派李有财去中卫给沈采域通风报信?” 李国臣没什么犹豫,直接就回答说:“因为李家和后府里的很多人一样,常年收受沈采域的孝敬。我怕他被抓了之后,供出这些往来。” 黄克瓒做记录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瞥了张维贤一眼。他发现,就算李国臣明确地提到了后军都督府,这位国公爷也还是那副老神在在云游九天的样子,似乎没有任何反应。然而,如果黄克瓒能够直视张维贤的眼睛,他便能在英国公的眼中捕捉到那一刹那的异常瞳孔收缩。 “李家收了沈采域多少孝敬?”当黄克瓒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这次审讯就和“拦饷案”彻底脱轨了。 “我不.”李国臣像是要说“不知道”,但在一段看似转瞬即逝却又能被人捕捉到的迟疑之后,李国臣又改口道:“大概几万两吧。” “到底是几万两?”黄克瓒眼神一亮,继续追问。看这样子,这笔钱显然不是一个小数,如果能借此案逼那些有钱的勋贵吐些银子出来,那他也可以借机上疏,要一点儿过来充作流民收纳营的经费。 “我哪知道这一笔一笔的细索账加起来有多少。”李国臣面露茫然之色,所用也全是模棱两可的推测之词。“但毕竟这么些年了,三四万两应该还是有的吧。” “除了李家,还有哪些人收了沈采域的孝敬?”黄克瓒接着问。 “咳!”不等李国臣作出回答,何宗彦就用一个极其刻意的重咳将对话给打断了。“绍夫,现在问这个,还太早了些。”这个问题要是问出来,这场审讯的性质就彻底变了。 “是啊。”张问达也暂时停了笔。“还是先问别的吧。” “.”黄克瓒只迟疑了一瞬。“也好。不过我也没什么要问的了,德允、君美还是你们问吧。” 张问达倒也不客气,提起笔便写下了自己的问题:“李国臣,你拦下运饷队,所要请的,就只有一个杀害自家仆人的罪吗?”张问达算是用了一个极其迂回的问法。 “是!只有杀李有财的罪。”李国臣转身看向问话的张问达。 “你想清楚了,”张问达的身子往前倾了两度:“我可提醒你,自首不尽,他罪亦不可原。” “回张总宪的话,罪人所要请的,确实只有通风报信以及砸杀李有财的罪。”李国臣回答得很恳切。 “那我也没什么好问的了。”张问达将手里的笔给放了下来。 黄克瓒看向何宗彦。何宗彦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什么要问的了。于是黄克瓒便朝李国臣招手。“那就先这样。你过来画押吧。” “是。”李国臣走过去,黄克瓒也将审讯记录调个了个头。“你先看看,要是觉得不对,你可以不画押。” 李国臣很快就看完了。他从黄克瓒的手里接过毛笔,在文末落下自己的姓名。从这一刻起,李国臣就是正儿八经的人犯了,只是还没有拟罪量刑。 “另外两份也要画押吗?”李国臣朝张问达与何宗彦拱了拱手。 “你可以不画,这是刑部审你拦截运饷队的事情,不是三司会审。他们只是旁听记录。”黄克瓒说道。 “那罪人就不签了。”李国臣将毛笔递还给黄克瓒。 黄克瓒收好纸笔,转身望向张维贤。“英国公,能劳您把人犯带去牢房吗?” 张维贤一下子就明白黄克瓒这是要支开自己,好和另外两位堂官说一些小话。不过他也没什么意见,或者说他也正有此意。“好啊。”他应了一声,便起身走到茶室的门口。似乎连看一眼口供的兴趣都没有。 ———————— 茶室的门又被关上了。三位法司正堂官先交换阅览了彼此的记录,并在上面落了自己的姓名 “二位怎么看这个事情?”黄克瓒将签好字的记录还给何宗彦,却没有再坐回去。 何宗彦立刻就答了。“要我觉得,这个李大公子还真是有点儿心机。小瞧他了。” “怎么说?”黄克瓒微微颔首。 “他这是想尽可能地多的拉人下水,好谋一个法不责众。”何宗彦指着供状上的一句话,轻蔑笑道:“‘和后府里的很多人一样’,什么叫很多人,哪些人?要真是让他恣意攀咬,恐怕整个后军都督府就只有新进的那几位不会被扯出来。” “但是君美,”黄克瓒看着何宗彦的记录,说道:“你还是记了这句话。” 何宗彦理所应当地说道:“当然要记,虽然现在问这个还太早了些,但也不是不该问。有这一句,到该问的时候也好问一些。” “也是。”以黄克瓒的智慧,自然不会问什么时候才是该问的时候。“德允呢,你怎么看?” “避重就轻。”张问达说道:“违禁走私、包庇案犯、伪造漂没。在这连着揭开的三起案子当中,包庇案犯是最轻的。现在他认了这一条,却坚决不认另外两条。显然是避重就轻。” “嗯”黄克瓒踱步到李国臣先前坐的那张椅子边上,猛一拍椅背:“不管是法不责众,还是避重就轻,我们都得绝了他的愿!” “极是。”张问达与何宗彦一齐点头。 ———————— 另一头,张维贤和李国臣走在去天牢的路上。身边虽然不乏人员往来,但也无人刻意留意跟随。 “国公爷”李国臣率先开口了。 “有话直说,别绕弯子,从这儿到天牢也没几步路要走了。”张维贤抢断他的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国公爷。”李国臣说道:“小子无非是想求个自保而已。” “自保?”张维贤说道:“你以为靠拉人下水就能自保了?”“那您会想法子保小子一手吗?”李国臣反问道。 “呵,”张维贤轻笑一声,说道:“我不需要保你。你也别想靠这个威胁我帮你说话,想拉扯你就尽情拉扯。我跟你直白讲吧,就算你把张家添到供状上去,我张家也不会有事。相反,不仅不会有事,我还能顺便把那些不怎么干净的银子全洗干净了。” “要是洗不干净呢?”李国臣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那就全部还给朝廷,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我张家可没你李家那么吝啬贪婪。什么钱能挣,什么钱不能挣,什么钱该吐的时候要往外吐,我可是算得门儿清。”走到无人处,张维贤甚至直接开始嘲讽了。“杀头的买卖只有穷疯了的傻子才会做。你李家五十年前很穷,现在也很穷吗?” “呵呵.”李国臣如何听不懂张维贤的话。他知道这时候最好的法子是闭嘴不再说话,但最后,李国臣却也还是没忍住,接了一句:“倒也,不穷。” ———————— 几匹高头大马在衙门口停下,魏朝翻身踩到了地上。他只向前迈了一步,便有值门的宦官快步迎了上来,摆出了跪迎的姿势。“大祖宗!” 魏朝没有搭理他们,沉默着将马缰塞到随驾宦官的手里,便跨过高高的门槛径直走了进去。 大堂里,一众有头有脸的大宦官正在吃晚饭。今晚的主食是精磨小麦面制成的白面条,白面条的佐料是各种口味卤子,宦官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随意搭配。除了白面条,桌上还有各种佐餐的小菜。 魏朝一进门,在左右两张方桌子上坐着宦官就都放下碗筷站了起来。和王安对坐背并对大门的曹化淳,以及居左坐在王安和曹化淳之间的刘若愚听见动静转身侧头,见是魏朝进来,也都起身执礼。 “都坐,都坐。”魏朝赶忙挥手招呼,一步不停地走到当中的饭桌旁。 “老祖宗。” “吃了吗?”王安抬手止住他。 魏朝愣了一下,也就没跪。“还没。” “那就先吃点。”王安话音刚落,刚坐下的曹化淳就站了起来,将自己的凳子放到魏朝的身后。“大祖宗,请坐。” 说罢,曹化淳又朝一个在旁伺候的宦官招了招手。“再来副碗筷。”司礼监的每顿饭菜都是超量供给的。就算临时增加一两个人,也不会不够吃。 “如弟客气。”曹化淳单表一字,曰如。从进司礼监的那天起,魏朝便以兄弟称呼他。曹化淳叫魏朝大祖宗,魏朝叫曹化淳如弟,虽是各论各的,但外人也不觉得奇怪。 待魏朝坐下,王安又说道:“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回来了。” “老祖宗还没听说东安门前的事情?”魏朝从伺候这顿饭的小黄门的手里接过碗筷,然后用那双插在大碗里的公筷夹出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白面条。 “就是李国臣拦截运饷队,然后被你送去刑部的事情嘛。”王安只瞥了他一眼就继续吃了。“我在乾清宫就听说了。” “那主子万岁爷.”魏朝正要打卤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当然也知道了。” “奴婢是不是不该把李国臣送去刑部啊?”魏朝忐忑地问道。 船队离开码头之后,魏朝按照原定计划先在东便门附近转了一圈,下午,他又先后去了朝阳门、安定门、阜成门等三大支行进行实地考察。这一路上,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终于,在前往正阳门支行的路上,魏朝突然灵光一闪,想通了。皇帝还没对外说要怎么办李家的案子呢,他贸然把李家的大公子送到刑部去,是很不合规矩的! “是不该。”王安又吃了一口面,才接着道:“但这回,倒也还好。” “奴婢不明白,请老祖宗解惑。”魏朝的面夹好了,卤打好了,却迟迟没有下筷子往嘴里送。 “三法司替你找补了。他们上了一道联名的奏疏。请求主子把李家的案子交给法司严审,以正朝纲。呵,写得还挺不客气。”王安把当中最重的一句话背了出来:“天子乃代天牧民之神主,皇上乃祖宗大统之承嗣,当勿以亲亲之虑,失天地之望,隳祖宗之纲。” “主子万岁爷顺势允了?”魏朝问道。 “没有。”王安摇头。“应该还得再压个两三天吧。而且” 之所以是两三天,而不是更长或者更短的一段时间,是因为两天之后,便要进行泰昌恩科的殿试了。王安已经差不多猜到了皇帝的心思。到那时,肯定有人要在殿试文章上写些劝谏君主“勿以亲亲之虑”的话。这些文章将把整个北京的舆论推向一个新的高潮。到时候,皇帝就可以顺势以“虽有亲亲之虑,但仍以社稷国事为重”的明君圣主姿态,接受群臣及新科进士的谏言,把那封留置在宫中的法司奏疏给批了,让法司秉公论处李家的罪行。再之后,这场演给全天下人看的大戏就只剩下最后一幕了。 “主子没允,算什么找补.”魏朝还是不明白。“这不就是法司借这事儿把坊间舆论要求他们做的事情做了吗?” “这味儿有这么淡?”王安给碗里剩下的面补了一勺酱肉卤。“你也吃啊。” “是。”魏朝听话往嘴里塞了几口面,囫囵吞下之后,又看向王安。 “什么味儿?”王安问。 “也不算太淡”魏朝品了品,恍然道:“他们没有直接把李国臣当成案犯给审了!”三法司完全可以这么做,因为就算皇帝责问,三法司也可以把责任全甩给魏朝,说是他的行为让三法司误以为皇帝已经同意由法司严审此案。 王安点了点头。但就在魏朝面露喜色之时,王安又补了一句。“其实是审了。” “啊?”魏朝愣住了。“他们不等圣上的回复就敢审?”上了疏再审,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上疏便已经消解了三法司的抗辩理由。皇帝甚至可以直接责问法司欺君,逼审案官致仕。 “要不说人家聪明呢。”王安由衷钦佩道:“他们没审三大案,他们审的是拦截运饷队的案子!” (本章完) 第460章 父不慈,子愈显其孝 第460章 父不慈,子愈显其孝 “审拦截运饷队的案子”魏朝沉默了几息,恍然的笑意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他们可以顺着这个案子往下问!”三法司这一手搞出来,便是既审了一场,又没有忤逆皇帝的意思,还不必让宫里的重要人物难堪。 “就是这样。”一碗吃完,王安又用公筷给自己盛了最后一碗面。王安的状态还算健康,事虽烦、食不少,思维也很活跃。 “那他们有审出什么吗?”魏朝彻底放下心来,胃口也好了不少。 “审出来了。”王安的脸色稍稍变得凝重了些。“临散衙的时候,刑部把签字画押的审讯记录呈了上来。那位李大少爷主动交代,他不是去拦你的,更不是去截运饷队的,他守株待的那只兔子其实是方首辅。只是因为恰巧看到了你那身儿蟒袍,所以临时起意。而他之所以拦你,是为了认一桩罪。” “奴婢记得,他说他杀了一个叫李有财的人,而武清侯则对此毫不知情。”魏朝见王安又吃下一口面,便主动接了茬。“但这个李有财是谁?” 王安说道:“李有财就是那个给沈采域通风报信的人。也是案子传回京师之后,被南城兵马指挥司找到的尸体。” “原来是那个人。”魏朝点点头,但旋即就想到了其中的不通之处。“可是不对啊!武清侯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事情?” “杀人命令就是武清侯下的,”王安说得更直接:“投案自首的李大少爷充其量只是一个执行者。” “那他这是做伪供了?”魏朝说道。 “是伪供,一戳就破的伪供。”王安缓缓地咀嚼并品味着嘴里的面条。“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魏朝猜测道:“亲亲相隐,为父隐恶?” “不对。对于李国臣来说,武清侯绝对算不上什么慈父。”王安咽下面条,摇头说道:“东厂后来查到,李国臣虽然是李家的长子,却是婢女生下的庶子,武清侯一开根本就不认这个儿子,还说是野种。老侯爷活着的时候还好,可老侯爷死后,武清侯就几乎不把李国臣当儿子看了。这回也是,武清侯返回城外的清华园,却没有把李国臣带走,而是独独留他一个人在这儿。就这样一个受一辈子委屈的儿子,竟然会跑出来帮父亲顶罪。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不知怎么的,王安越说越有某种奇怪的既视感。 “会不会是东厂的情报有误?”刘若愚不看东厂的提报,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情。 “不会。”王安说道:“东厂是经过多方调查,才得出这些结论的。在北塘的那些案犯被押解进京之后,东厂也就李家内部的情况做了不止一次问讯。嗣侯和李国臣在李家的地位可谓人尽皆知。” “父不慈,子不可不孝。父不慈,子愈显其孝。”曹化淳说道:“这是大孝子啊。” “孝子?我明白了!”就这一句,把王安的疑惑全部连起来了。“呵呵,我全都明白了!这孩子还真是有意思。魏朝.”王安转头看向魏朝。 “奴婢在。”魏朝赶忙放下筷子。 “你被他利用了。” “啊?”魏朝又被整糊涂了,但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笨,他也装作明白,点头附和。“是,奴婢不该让人送他去刑部。” “不,不,不。”王安想通这个事情,心情大好。就算摇着头也还是在笑:“去刑部只能算是一个添头。就算你不送他去刑部,他也成功了。这孩子哈哈,真是太有意思了。”看王安那样子,要是能把李国臣阉了收成干儿子,他兴许还真要在皇帝那里保他一手。 魏朝尴尬地陪着笑,又左右看了看曹化淳和刘若愚,见他们也是一脸茫然,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奴婢不明白。”魏朝眼神在刘若愚的脸上停住,心下的不解又多了一分。 “那就暂时先别明白了,因为你迟早会明白的。”王安不打算现在就解释。他一口气嗦完最后的面条,放下碗筷,转身径直走到正案后坐着。见王安离席,在座的一众宦官也都停了筷子。 坐定后,王安拿起了需要他过目的公文,但还没开始阅读便又抬起头,看向魏朝。“我再多余提醒你一句,下次若是再遇到这种情况,你直接叫人给他扭送回家就好了。别跟他废话。” 魏朝不知所云,但仍旧应道:“奴婢谨记老祖宗的教诲。” “你们接着吃,别管我。”说了这一句,跟着王安一起停了筷子的一众宦官才又开始吃了起来。 ———————— “若愚为何也来了本部,你今天不是当班侍驾吗?”魏朝一边给自己添面,一边问出了那个新添的疑惑。 “呵呵。”刘若愚尴尬地笑了两声,不着痕迹地瞥了王安一眼。“崔东厂赏了我个清闲。” 今天下午,崔文升亲往乾清宫,向皇帝提交了东厂关于伪造漂没一案的最终调查报告,以及画押齐全的全套口供。汇报完毕,他也不走,就赖在那儿,说想要像以前那样近侍起居,仰圣上鼻息。 “崔文升,这能行吗?”魏朝也看向王安。 “主子点了头,那是不行也得行啊。”王安叹了一口气,刚好些的心情又差了。 崔文升提请近侍,王安自然是当即就表示了反对。他可还没有忘记,当初就是这混账东西给皇帝吃淫药,差点搞得主子万岁爷一口气差点没有吊上来。可是,当着皇帝的面,王安也着实不好提“淫药惑主,败坏龙体”的事情,只能说一些“怕他伺候不周”这样委婉的劝谏之语。但委婉的反对总是缺少力度的。 更何况,皇帝朱常洛本人并没有什么芥蒂。在朱常洛看来,崔文升的请求和猎犬叼着猎物到主人跟前摇尾巴是一个性质。这时候,难听的话不能说的,要顺着毛捋,最好再捋一捋他狗崽子的毛,这猎犬才会高兴、才会安心,以后才会更加卖力。因此最后,皇帝不但同意让崔文升近侍起居,还暗示会在崔元回京后给他赏赐。皇帝表了态,王安也就只能闭嘴了。“要不,奴婢去跟太医院打个招呼?”魏朝建议道:“让他们做做准备。” “做什么准备,安心吃你的面吧!”王安白了他一眼。 王安当然不会什么预防工作都不做。他给史辅明打了招呼,让他看紧崔文升严防他掏出什么奇技淫巧的东西,如果崔文升掏了,还劝不住皇帝,那就去景仁宫叫女医官,让她随驾通宵值夜以防不测。而且宫外也准备好了,只要第二天紫禁城开门的时候,传出皇帝服食淫药、卧床不起的说法,那么立刻就会有人去太医院把刘和清等一干有过治疗经验的医官带进宫去。但在那之前,就派人去太医院打招呼,相当于是莫名其妙地造出了一个“皇帝需要御医时刻准备预防”的舆论基础出来。要是往外泄一泄,外面指不定要传出什么奇形怪状的谣言出来。 “是。”魏朝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不过,魏朝和王安显然是多虑了,就算别说崔文升有没有这个想法,就算崔文升再掏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丹药,上邀淫宠,朱常洛也不会傻乎乎地就直接服食了。如果当初魏朝越过王安,直接将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献的红丸带到乾清宫来,朱常洛的反应也一定是“一笑掷之”,直接给他扔了。开玩笑,方士炼丹好用辰砂,辰砂含汞,水银有毒的基本常识他还是知道的。 ———————— 在泰昌元年三月十三这天,得到吏部会推并被皇帝批允任命的侍郎一共有两个。一个是专督辽饷户部右侍郎毕自严,另一个则是礼部右侍郎李腾芳。 李腾芳,湖广长沙府湘潭县人,万历二十年壬辰科三甲第二百十四名进士。后改庶吉士。先后历翰林院、詹事府、国子监,素有文望。万历三十七年因事被贬为八品太常博士。三十九年京察,又以浮躁远谪江西。之后数度迁转,才在万历四十八年复为正四品太常少卿监管国子监司业事。 直到目前李腾芳也没有什么显见的成就。不过有一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抹煞的,那就是从龙有功。万历二十一年,李腾芳任翰林院庶吉士期间,劝说时任首辅王锡爵上疏自劾,请罢“两票并拟,三王并封”之议,并间接促成皇长子出阁读书。虽然皇帝在出阁敕谕中明谕礼部,要求皇长子出阁不得以皇太子典仪,当以亲王典仪,但无论如何皇长子也是神宗诸子中第一个出阁读书的。争来争去却毫无动静的国本问题,也勉强算是有了个好的开头。 泰昌元年三月十四,天刚亮,专督辽饷户部右侍郎毕自严飞马离开了北京,而新任的礼部右侍郎李腾芳也来到了礼部。 李腾芳抵达礼部的时候,长他三岁,但晚他十二年进士的掌印尚书徐光启已经带着四司的郎中和主事到前院空地上候着了。 李腾芳是下官,当然是他先向徐光启行礼。“下官李腾芳拜见徐大宗伯。” “李少宗伯不必多礼。”徐光启答礼。 “下官拜见李少宗伯!”一众郎中、主事在徐光启身后向李腾芳执下官礼。 “诸位不必多礼。”李腾芳答礼。 行完礼,徐光启一面挥退四司官员,一面走到李腾芳的身边,把住他的手臂。“湘洲啊,我日盼夜盼,总算把你盼来了。”湘洲是李腾芳家乡的古称,也是李腾芳的自号。 李腾芳一愣。“徐大宗伯何出此言啊?”虽然徐光启带着四司官员过来迎接他,让他心里很是受用,但日盼夜盼这种说法未免也太夸张了。 “湘洲,不必如此见外客气,唤我子先就好。”徐光启亲切笑道。 “这不好。”徐光启的亲切让李腾芳觉得有些危险。他竟然开始胡思乱想,觉得这徐大宗伯怕不是搞出了什么大祸事需要自己来扛,所以才显得亲切异常。 “没什么不好的。”徐光启坚持道:“湘洲早我十二年进士,我叫你一声先生都不为过啊。” 李腾芳连忙摆手道:“上下有别,先生、后生反而没那么重要。下官万不敢以表字唤大宗伯。” “这唉!”徐光启叹气道:“既如此,我也不强求了,先这样吧。” “这样甚好。”李腾芳微笑道。 徐光启将李腾芳引至礼部大堂,指着位于大堂左侧、正案右手边的书案说道:“日后,湘洲便在此处办公,二堂也为你专辟了一处签押房出来。” “好。”李腾芳微微颔首,四下观察,这不是他第一次到礼部衙门来,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心潮澎湃。“大宗伯,您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效劳,尽请吩咐就是。” “都是国事,何谈吩咐!”徐光启仿佛正等着他这句话。说了一句公式化的客套之语后,立刻就从自己的大案上拿起了一本叶折状的备忘录,双手递给李腾芳:“湘洲先看看这个吧。” “这是?”李腾芳双手接过。 “这是近期需要礼部措办的事情,我已经按先后缓急排了序。”说着,徐光启又翻找出一本册子,再次递出。“这本年初拟定的预算册。但现在这本册子只能聊做参考。” 李腾芳又接过预算册。“为何?” “皇上圣明,又给礼部添了许多差事。这些差事有些只需要按流程筹措,发函派员,有的则需要额外的经费。”徐光启举例道:“就比如开设西经翻译馆。目前拟招募通习欧陆诸国语言之文士共五十名,主导翻译,并择优选取国子监生一百名入馆读习西文,协助翻译。每名文士每月拟给银二两,国子监生每月拟给银五钱。如此,光是人手,每年就要一千八百两银子经费。此外,还有额外的笔墨消耗,光禄寺也要额外的供应伙食。粗算下来,翻译馆每年至少要四千两银子。” (本章完) 第461章 百年同忌日 第461章 百年同忌日 “大宗伯这是想让下官综理翻译馆的事情?”李腾芳翻开徐光启先前递给他的备忘录,发现筹立翻译馆的条目并不十分靠前。就算是要举个增加预算例子,也没必要非得用这个。 “我确有此意。”徐光启的笑里多了两分别样的意味。“就是不知道湘州你介不介意?” “皇上既已经与部堂议定,下官这个佐贰的侍郎自然照办就是。”李腾芳一下子明白,徐光启这是要探探自己对西洋学问的态度。但李腾芳对西洋学问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不过,下官对西洋语言可谓是一窍不通。” “掌总而已,不过是管些物料出入、人员名册。”徐光启说道,“落到细处自有专人负责。” “好。”李腾芳也不再多说什么。 “那就有劳了。”徐光启这才放下心来。若是再来一个孙如游那种喜讲正邪之论、华夷之辩的道学夫子,那他可就有的头疼了。 “大宗伯还有别的事情吗?”李腾芳说道。 “有!礼部最近的事情可多着呢。不过明天的殿试是最要紧,其他的都可以先放放。”徐光启引导李腾芳来到一个茶几旁与自己并坐。 李腾芳疑惑道:“这殿试的事情还有下官的位置?”按理说,殿试各项工作早就应该安排完毕了。到今天,最多也只差一道“上疏、报可”的行政流程了。 “早安排好了,不过也不是不能稍微改一改。”徐光启笑道:“我还是很希望你能赶上的。” “怎么赶上,下官能做什么?”如果可以,李腾芳还是很希望自己能参与进去这场盛事的。 徐光启说道:“照先例,当由礼部侍郎带领贡士进出皇极殿。我原以为,皇上会在殿试之后才点用新的礼部侍郎,所以也就准备自己去做这个事情。不过既然你来了,那么明天就照这个惯例,由你在大明门前等候贡士并带领他们走完这段路。” “好!”李腾芳毫不犹豫当即应下。他的脑海里又重新浮现二十九年前,从大明门一路走到皇极殿的场景。当时,他走在队伍中间,连引路官员的背影都看不到。如今沧海桑田,他竟然也成了那个引路的官员。 徐光启又说道:“还有考场提调。这个差事照例也是由礼部堂官担任。到时候,你就跟着我。咱们一起做这个提调。”所谓提调官,也就是掌理试场帘外一切事务的官员。送卷、物料供应、考卷弥封、誊录等事,都需要提调官跟随点检。 “多谢大宗伯抬举。”李腾芳朝徐光启拱手。 “湘洲,莫要再说这般见外的话了。同堂为官,互相帮扶。”徐光启摆手辞谢。接着顺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 李腾芳误以为徐光启还要送自己见面礼,连忙推辞道:“大宗伯,这可使不得啊。” “什么使不得?”徐光启愣了一下,不过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只见他轻轻一按,怀表的盖子便脱离卡口垂了下来。“这是皇上御赐的怀表。只要有了这个,就可以随时随地探知时辰。” 御赐之物只能传承不能转赠。李腾芳立刻明白自己这是会错了意,脸上很快就有了强烈的灼烧之感,脚趾也紧紧地缩了起来。 “要要如探知啊?”李腾芳故作好奇,实则掩饰尴尬。 “看表盘和指针。”徐光启指着表盘说道: “短的指针又称时针,对于时针来说,整个表盘是半天。每过半天,短指针便走完一圈。这个表盘上一共有十二个大刻度,因此,每两个大刻度代表一个时辰,一个大刻度就是半个时辰,或者说一个小时辰。一个小时辰又被等分为四个小刻度,每个小刻度便是一刻。” “长的指针又称刻针,对于刻针来说,整个表盘是一个小时辰,每过一个小时辰,长指针便走完一圈。刻度不分大小一共四十八个。每十二个刻度便是一刻。” “上午下午看天,时辰时刻看针。如此看下来,便知道时辰了。就比如现在,便是卯时四刻,而且快要到五刻了。” “不鸣的自鸣钟?”李腾芳问道。 “你也知道自鸣钟?”徐光启有些意外。 “万历二十五年,我开始任内书堂教习,一共在内书堂教了六年的书。”李腾芳轻轻一笑。 “哦!”徐光启恍然大悟。“利西泰是万历二十八年进京的!”利玛窦进京的敲门砖就是引起了万历皇帝浓厚兴趣的自鸣钟。 “我记得当初利氏进贡了一大一小两个自鸣钟,工匠了半年的时间把那个小的仿了,因为造了好几个,所以先监田掌印就请了一尊放到司礼监的正堂里。摆上去那天,司礼监搞了一个叩谢皇恩的典仪,还请我去看。”李腾芳陷入了某种追忆。“我对它的印象很深。”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过往。”徐光启慨然点头。 “斯人已逝,也不知道那尊自鸣钟还能不能动。”李腾芳陷入了某种追忆。 “真是沧海桑田啊。”徐光启感同身受,只不过,他怀念并不是太监田义,而是献钟的利玛窦。 徐光启的目光扫到表盘。觉得时辰也差不多了,于是站了起来。“湘洲。我得离开了。” “离开”李腾芳也跟着站了起来。“大宗伯这是要去哪儿啊?” “进宫。”徐光启说道:“今天是武宗毅皇帝的忌辰,正好一世纪。我得去奉先殿陪随圣上完成祭礼。” “是今天吗?”李腾芳问道。 “就是今天。”徐光启说道:“这个月初祭了孝肃皇后,下个月,是孝懿皇后的忌辰。到五月,要祭祀太祖高皇帝、仁宗昭皇帝、孝宗敬皇帝、穆宗庄皇帝,到六月要祭祀睿宗献皇帝、孝庄睿皇后”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以说祭祀历代先祖,维系国家认同,是大明朝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可是大明开国毕竟二百五十年了,这国运一长,先圣先后便多了。到如今,每个月都能轮到一个乃至好几个先圣先后的忌辰。 每到一个忌辰,礼部就要经历一次上疏,报允,祭祀流程。有时,皇帝会亲往祭祀,有时则遣官代祭。但无论皇帝是否记得,是否有心参加,礼部都要提醒。不能说皇帝陛下懒怠不想去,礼部就不上疏。 为了不出错,徐光启掌印礼部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每一位先圣先后的忌辰都背下来。可以说,他这个礼部尚书比老朱家的子孙后代更清楚朱家祖宗的忌辰是哪一天。 “我也得把先圣先后的忌辰记下来。”听完徐光启拉出的一长串名单,李腾芳也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个按时间排序的名单记下来。 徐光启指向自己的书案。“我的案台上有备忘录,你可以抄一份。”为以防万一,谨慎的徐大宗伯也还是做了一个专门的备忘录。 “在哪里?”李腾芳顺着指引看向徐光启的正案,立刻便头大了起来。他现在才真正留意到,徐光启的案台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各类文书。“我帮你找.”恰此时,祠祭司的官员走到了大堂门口,显然是来等他的,于是徐光启便改口道:“算了,还是你自己找吧,反正就在案台上。堂上无私事,你随意翻找。乱了也无所谓,反正本身也不怎么有条。我真得走了,不能让皇上等我们。” “您赶紧去吧。皇上那里要紧,”到现在,李腾芳基本确定,徐大宗伯或许真的是对他朝思暮想、日盼夜盼。这礼部堂上的事情也太多了。 ———————— 小两刻钟后,徐光启和祠祭司郎中熊文灿、祠祭司主事杨弘备在领路宦官的带领下来到了东六宫以南、仁寿宫以西的奉先殿。 奉先殿为仿太庙建筑,是皇家在宫内的家庙。其制坐北朝南,为前后两进院落,四周围以高墙。奉先殿的前殿为正殿,面阔九间,进深四间,殿内陈设香案祭台;后殿为寝殿,面阔九间,进深两间,里面陈设着崩逝帝后的衣冠、几仗及象生之具。前殿和后殿之间用穿堂相连接,内部形成通道。 徐光启、熊文灿、杨弘备在奉先殿外等了好一会儿,皇帝也还是没有来。眼见吉时快要到了,徐光启终于绷不住了。他看向陪祭的神宫监太监杜进,问道:“杜太监,皇上怎么还没来啊?” “呵呵。徐大宗伯,您问我,我也不知道呀,”杜进淡定得有些过分了,说起话来还笑呵呵的。“万岁爷他老人家可能是突然就不想来了吧。到了吉时,我们照例进殿代祭就是了。” “这怎么行啊”直到目前,皇帝陛下一直很勤快。徐光启还没有遇到过代祭事情,更没有遇到过不说遣官代祭,却临时不来的情况。 “有什么不行的。迟早的事儿,次数多了您就习惯了。”杜进是万历朝的老人,这样的情况实在见得太多,都快免疫了。 “唉。好吧。”徐光启只得叹气接受,他总不能去乾清宫把皇帝逮过来给武庙上香。 ———————— 祭祀完毕,徐光启一行在杜进等一众宦官的陪同下走出了奉先殿院落。但刚走出诚肃门,徐光启便驻了足。他转身看向陪随的两位祠祭司官员,说道:“熊郎中、杨主事,你们先回去吧。” “是。”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应道。 “徐大宗伯,”杜进赶忙问道:“您这是要做什么?” “皇上没来主祭,我总得去乾清宫问个安。”徐光启说道。 “还是了别吧,才多大点事儿啊。”杜进劝道:“我劝您老还是回衙门歇着。就是要劝谏,也该委婉点儿,上道疏就是了。直去乾清宫干什么。” “我真的只是问安,不是要做什么。”徐光启笑着摆了摆手:“而且明天就是殿试了,我正好也再和皇上说一说,和司礼监商量商量。” “既然这么说,那您就去吧。”杜进拱手作揖。又对熊、杨二人说道:“二位跟我来吧。” 徐光启拱手还礼,转身离去。 奉先殿的入口诚肃门几乎正对着景运门。只要过了景运门便是乾清宫前广场,进而便可通往外朝中路及内廷中路各处。因此,景运门以及与之相对的隆宗门也被称作禁门。 既是禁门就有人把守。虽然徐光启是迎风不倒的外廷宠臣,但也不能单靠他的老脸就通过景运门。王安的老脸倒是可以。 “徐大宗伯这是要去乾清宫?”守门的宦官显然是认识徐光启的。不等徐光启走近,便主动迎了上来。 “是。”徐光启拱手道:“劳烦公公代为通报一声。” “那就请您在此处稍候片刻。”宦官侧头看向一个随行的小黄门。 那小黄门立刻会意,转头跑去通报。 景运门和乾清门之间有些距离,但也算不得太远,小黄门很快就跑到了。以这小黄门的身份,自然是不可能直进乾清宫找皇帝请示的,不然就没规矩了。他只能去乾清门梢间找乾清宫总管史辅明。 可是,乾清宫总管这会儿竟然不在,只有一个值班的宦官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上。 “你哪儿当差的,要干什么?”坐着的人是史辅明的干儿子之一,乾清宫奉御史方逸。看来人的胸前连块带品级的补子都没有,史方逸也就没有站起来。 小黄门也不跪拜史方逸,只缩着身子摆出基本的恭顺姿态。“奴婢在景运门当差。礼部的徐部堂从奉先殿出来,说是要请见主子万岁爷,烦请史公公通报一声。” “徐部堂?他老要做什么?”史方逸的眉头皱了起来。 “奴婢不知道。他老没说。”那小黄门摇头道。 史方逸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问问。” “是。” 史方逸快步跑进了乾清宫院落,进院后,他没有去南书房,而是朝着相反方向的日精门跑去。 日精门是从乾清宫院落到东六宫的必经之门。过了日精门,再先后穿过近光左门与咸和左门便是景仁宫的入口景仁门了。 史方逸通行无阻地来到景仁门口,却被自己的师兄史方达给拦了下来。 史方达一把将史方逸拉到远离门檐的墙边,压低声音说道:“不是叫你在外边守着吗?进来干什么?” “徐部堂请见,正在景运门候着呢。” “见不了了,你赶紧回去,让他老回去吧。”史方逸直接甩头道。 “真出事了?”史方逸瞳孔一缩。 “天不垂怜啊。”史方达这一声叹息之中,仿佛还伴着女人哀恸至极的哭泣。 (本章完) 第462章 九莲菩萨显灵 第462章 九莲菩萨显灵 “徐大宗伯。”一看见徐光启的身影,新任礼部侍郎李腾芳立刻就起身迎了上去。 “湘洲不必多礼。”徐光启拱手答礼。 “大宗伯没有见到皇上?”李腾芳问道。 “湘洲如何知道?”徐光启反问。 李腾芳微微一笑。“大宗伯的脸上明白写着呢。” “唉。”徐光启把那口从宫里一直憋到礼部的气给叹了出来。“你料的没错,我是没见到皇上。” “为什么?”李腾芳跟着徐光启一道往正案的方向走。 “没说。景运门公公代我求见皇上,但最后只得到一个摇头。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徐光启扶着扶手坐下。“唉。不说这个了,你找到那份记着列位先圣先后的备忘录了吗?” “找到了,”李腾芳点点头。“我抄了一遍,也记下了。”好记性是翰林郎的基本功。 “不愧是湘洲先生。”徐光启笑着恭维了一句,又问道:“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了吗?” “老实说,没有。”李腾芳尴尬地摇了摇头。“说来也惭愧,下官在官场混了近三十年,要不是做词臣,要不就是当教书先生。五十几快六十了,也还是第一次碰实务。还请大宗伯多多提携。” “先朝党争靡乱,正人被除。没什么好惭愧的。”徐光启连忙摆手安慰,“没有头绪也很正常,过几天就好了。我超擢礼部的最初几天也是一脸茫然,好在孙余姚不囿于意见之争,不吝赐教。不然我这个掌印的尚书真要沦为全天下的笑柄了。”如果能刨除华夷之见、正邪之辩,徐光启还是很愿意和孙如游深交的。 “这样吧。还是从你擅长文章的开始。”徐光启议题道。 “好,写什么文章?”写文章也是翰林郎的基本功。 “一道奏疏,你先写个草稿记一下。”徐光启提醒道。 “好。”李腾芳抽出一张白纸。 “提请圣上亲御殿试。并令,少保兼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方从哲、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叶向高、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继偕、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沈、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刘一燝、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韩爌,吏部尚书周嘉谟、礼部尚书徐光启通政使司左通政袁可立、礼部侍郎李腾芳,等十七人,充殿试读卷官。”殿试读卷官与会试同考官的职责相当,都是从试卷中挑出优卷让总裁官评名次。但与会试不同的是,殿试读卷官都是清一色的阁部高官,而总裁官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本人。 “还有下官?”李腾芳听到最后一个人名,不由得停了笔。 “礼部侍郎参与读卷也是惯例,既然来了,也就添进去嘛。”徐光启笑道。 “不是已经任了提调官吗?”李腾芳说道。 “不矛盾,历年都是重叠的。” “那好。”李腾芳点点头,又问:“还有别的吗?” “你先把这篇奏疏写了,其他的事情,我以后再随事慢慢儿告诉你。”徐光启笑得很亲切。 “那就有劳大宗伯了。”李腾芳心下感动,立刻应下。 ———————— 方从哲的案台上左右摆着一上一下两道公文。 上的那道,是来自礼部的奏请。而下的那道,则是来自皇帝的亲笔敕谕。 方从哲盯着皇帝的亲笔敕谕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敲响桌面,呼唤其他阁臣与他一起“群策群力、分担压力”。 “诸位!”方从哲摆出一脸的悲色。“坏事,邵安嫔所出皇女,薨了。” “什么时候?”叶向高心下微惊。 “大概是昨天夜里。”方从哲将皇帝的亲笔敕谕递给叶向高。叶向高接过敕谕,只见上面写道:朕之幼女,未及满月而殇,朕心甚恸。着礼部按例措办丧仪,祭告宗亲。 叶向高探出身子将敕谕递给下首的刘一燝。“安嫔所出皇女,”刘一燝接过敕谕,一眼扫完,转手便将之拿给韩爌。“如今尚未命名吧?” “按宫中惯例,”竟然是沈接了他的茬。“皇子女出生百日赐名,如今襁褓夭折,自然没有命名。”说着,沈也将看过的敕谕递了出去。 “可怜啊。”史继偕叹息一声,将敕谕递还给方从哲。 “诸位以为,当如何是好啊?”方从哲拿过敕谕,将之压在礼部奏请的下面。 “遵照圣意拟票发给礼部,让徐子先按例措办就是了呀。”史继偕不解地看着方从哲,不知道他为何会有此一问。 “票文当然是要拟的。”方从哲用指尖叩了叩礼部的题本。“但诸位别忘了另外一件事。” 沈眼睛一转,接言问道:“还有什么事比措办丧仪,抚慰圣心更重要?事有轻重缓急,就算有别的事情,也可以先放一放嘛。” “首辅是想说殿试的事情?”次辅叶向高问道。 “对。”方从哲点点头,抬头举起了礼部的题本。“这是礼部刚才照例上的,奏请皇上亲御殿试并委任读卷官的题本。我以为,这殿试是不是可以往后推个一两天?” “丧仪和殿试并不矛盾吧?”韩爌说道。像这种未命名的皇女,只需要在奉先殿祭告宗亲再简单地举办一个小小的丧事就好了。连皇极殿和太庙都用不上。 “皇女夭折,皇上大恸,需要时间抚平心伤。哪有心情主持殿试?”沈大声说道:“韩阁老,难道您就一点也不体念皇上哀恸之情吗?” “我没有这么说!你不要胡乱引申!”韩爌差点没让沈这顶帽子给吓死。 “那韩阁老到底想说什么?”沈想笑,却稳稳地绷住了。他的脸上仍是那副心下同凄的神色。 “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并不想说什么。”韩爌闭嘴了。再说两句,恐怕沈都要给他扣无父无君的帽子了。 沈白了韩爌一眼,又看了看对此一言不发的刘一燝,最后对方从哲说道:“首辅,上疏吧,阁内定然齐心联名。共恸君父之殇。” “好。”———————— 内阁六人联名上本的半个时辰后,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来到了内阁。 方从哲知道王安此来,必然是为了先前的题本,并不冲他。但老头毕竟在内阁里被王安训斥过,心里的阴影还是催得他心里一紧。“王掌印,圣安否?” “圣安。”王安拧着眉头点了点头,又轻轻地咳了两声。 方从哲了然,王安这是有口谕要说。立刻摆出肃然等待的样子。 “有口谕,诸先生来听。”王安很客气,显然是一道温谕。 六位阁员闻言,立刻走到王安面前的空地上,和方从哲一起撩袍跪了下来。 “朕览卿等奏,悉见卿等忠爱诚恳至意,深合朕心,朕心大慰不已。朕乃天子,中外表率。女丧虽恸,然亦当以国事为重。科举不必后延。着内阁、司礼监传示内外诸司衙门,一切如常举行,朕亦将亲御殿试,为国择贤。钦此!” “皇上圣明啊!国家甚幸啊!”“钦此”二字落定,沈立刻叩首抢呼,声恸颤抖,颇有感怀之意。抬起头,他竟然泪眼婆娑了。 其他阁臣也紧随其后,纷纷颂圣。不过,比之沈那副作态到底还是差了点。 ———————— 下午散衙,成国公朱纯臣从左军都督府回到成国公府。一下轿,在府里贴身随侍他的朱家琦便迎了上来。“国公爷。”朱家琦一面呼唤,一面抬手挥退其他仆人。 “又怎么了?”朱纯臣伸了个懒腰,又扭了扭脖子。 最近这几天,他是真不想去衙门。衙门里的氛围,实在是太压抑了。那些勋贵同僚一开口便是武清侯的案子和辽东的生意。就算朱纯臣不想跟他们聊,也没法把耳朵堵了不听。 如果想要避开这些令人烦躁的声音,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去衙门。可是这会儿,衙门是不能不去的,因为不去衙门本身就是一个把柄,而且还会显得自己的心虚,反倒引来厂卫的查探。 朱家琦等周边的其他仆人散得差不多了,才附到朱纯臣的耳边说道:“皇上的幼女,夭折了。” “真的?!”朱纯臣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一抹转瞬即逝的喜色。 “千真万确,”朱家琦进一步压低声音。“我们在” “停!”朱纯臣抬手止住朱家琦,转头朝着书房走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书房说。” 朱家琦立刻住嘴,并改问道:“要去请老祖父过来吗?”朱家贞岁数大了,得了朱纯臣的恩免,平日不必在门口跪迎。 “去吧。”朱纯臣颔首。“再叫人给我弄点儿吃的来。” “是。”朱家琦掉头朝着朱家贞的大账房跑去。 朱纯臣落座后不久,朱家琦便带着老管家朱家贞以及两个端着茶水和点心的女仆,来到了专属于成国公的书房。 朱家贞望向朱纯臣,等朱纯臣点过头,才沉默着走到常坐的位置把着扶手缓缓坐下。而两个女仆也在此间将茶点摆到了朱纯臣的面前。 “把门关上。”女仆将要离开的时候,朱家琦似顺嘴般地说道。 “是。”后脚出去的女仆应了一声,转身把门关上。 待女仆的脚步声彻底远离,朱家贞才颇有些焦急地问道:“国公爷,这是又出什么事儿了吗?” “是出事了,”朱纯臣的脸上挂着笑。“不过是皇家出事了。” “皇家能出什么事?”朱家贞一怔。 朱纯臣有些饿了,他拿起盘子里的糕点放进嘴里,并给朱家琦去了一个眼神。 朱家琦会意,解释道:“上个月,孙儿得知,安嫔邵氏产下一个女婴,女婴的情况很不好,随时可能断气。今天下午,孙儿得到确报,那个女婴,夭折了。” “皇女夭折了,又怎么样?叫人写一道奏疏怀慰圣心?”朱家贞不解。 朱纯臣就着茶水咽下糕点,缓缓地说道:“这就是我先前说的,需要等待的风。准确地说,吹风的机会。” “小老不明白。这皇女夭折,跟吹风有什么关系。”朱家贞还是没懂。 “昨天,李铭诚的大儿子李国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臣子’的‘臣’。被宫里的人抓了送去刑部受审了。今天,皇上的幼女就夭折了。”朱纯臣又捻起一块糕点扔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道:“前后相隔不过一日,这不就是九莲菩萨显灵了吗?” “九莲菩萨是哪尊神仙?”朱家贞不信佛,但也知道菩萨里没有这号人物。 “不是神仙,而是李老太后。”朱纯臣轻笑道。 “李老太后?”朱家贞问道:“这和李老太后有什么关系。” 朱纯臣解释道:“李老太后笃信佛教,在宫中的画像,皆端坐于九莲宝座之上。故,宫中有尊号曰,‘九莲菩萨’。” “国公爷的意思是”朱家贞品出味儿来了。“把这两件事连起来宣扬?传说是因为李家受难,所以引得李太后显灵,咒死了皇上的幼女?” “对了!”朱纯臣点头道:“就是要吹这阵风。而且必须要让皇帝意识到,皇幼女之殇只是一个开始,如果皇帝继续虐待李家,虐待诸外戚,那么还将有更大的惩罚降临。”朱纯臣看向朱家琦,缓缓说道:“‘帝待外戚薄,九莲菩萨显,若不加恩宥,诸子将尽殇’,你想法子把这个谶语传出去。” “是。” “国公爷!”朱家贞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这种谶语必然引起圣上震怒,若是被抓到,那就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啊!” “就算抄家灭门也不会抄到我们这儿来。”朱纯臣捻了捻拇指和食指,将指尖的糕点碎屑弹落下去。“之前,那三个案子都是李家主犯。现在,被抓去刑部天牢受审的人是李家的大公子。之后,坊间要出的也是关于李家和李太后的谶语。且不说事情如此巧合,皇上会不会心生怀疑,就算怀疑,那必然也是先怀疑李家,而不是我朱家!” (本章完) 第463章 算无遗策 第463章 算无遗策 “国公爷,能容小老再说一句吗?”朱家贞小心说道。 “老叔有话直说就是了。”朱纯臣还是很愿意听朱家贞说话的。 “国公爷说的对,李家确实是一个靶子。皇上心下有疑,派出厂卫查探,也肯定是查先他们。”朱家贞先肯定了朱纯臣判断。“可事情既然不是李家做的,就一定有查清的那一天。到时候,厂卫全力出动顺藤摸瓜,未必就摸不到我朱家来。” “顺藤摸瓜.”朱纯臣咂摸了一下,转头看向朱家琦。“会摸过来吗?” “回国公爷,老祖父,”朱家琦接言道:“小的部署得很谨慎,根本没有藤可以让厂卫摸。” “那你是怎么知道皇女新丧的?”朱家贞问道。 朱家琦微微一笑,解释道:“奶子房什么时候招人,什么时候换人,什么时候用人,会用哪些人,都不是秘密。我们并不需要往宫里或是奶子房塞人,更不需要买通谁,只需要在奶子房附近,也就是前后门,放些不起眼的暗哨,探查哪些人在什么时候进宫,哪些人什么时候出宫。便能分析出皇女新丧的事情。”朱家琦也不卖关子,紧接着便说: “上个月,有几个生男的奶口被送入宫中,这说明宫里生了一个皇女。联系到皇上册封嫔妃的规矩,很容易就能推出是邵安嫔诞下一女。” “一般来说,进宫的奶口们会在一段时间内被渐次放出,最后只择优留用一个,作为皇子女的奶娘。就算进宫的奶口全都不行,需要换新,也至少得一个月才会试完一整批。可是,我们暗哨探到,仅仅只过了十天不到,第一批进宫的四个奶口就全换了,奶子房又挑了一批新人进宫。这很反常,至少说明新生儿吃不惯这批奶口的奶子。如果结合医道大胆推断,那这就是夭折之兆。” 之前查到此事的时候,朱家琦便将这个情报汇报给了朱纯臣。但当时,他只把此事作为一个寻常的皇家秘闻说给朱纯臣听,没想过国公爷竟然会在这上面做文章。朱家琦深深地看了朱纯臣一眼,接着说: “今天,我们派出暗哨的探到。第二批进宫的奶口被一股脑儿地全部清退了。这说明,之前的猜测是对的。邵安嫔所出皇女,夭折了。” “哼哼哼,”朱纯臣突然笑了。“就是不知道这邵安嫔的女儿未足月而折,还能不能母凭女贵,得个安妃的头衔。要是得了,那似乎也不算什么损失。” 朱家琦附和似的点了点头,又接着道:“现在那几个暗哨已经回来了,只要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出京去南方避避风头。那么这厂卫便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可以顺的藤,摸到我成国公府这里来。” 在宫里进行大规模整肃的同时,总揽朱家的情报工作的朱家琦也对朱家的情报收集策略做了相应的调整。以前的皇城就是一个筛子,不管是高级宦官的人事变动,还是不为人知的皇家秘辛,只要肯掏银子,就能买到。 但严饬宫禁之后,这银子就不是敲门砖了,贸然行收买之策,甚至有可能引火烧身。所以朱家琦只能行旁敲侧击之道,也就是寻找与宫中政策、皇家生活息息相关的侧面消息,再加以分析。紫禁虽禁,但毕竟不是也不可能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孤岛,这类消息是如何也禁不住的。 “嗯,好吧。那之后你准备怎么做?”朱家贞提醒道:“你可别忘了,我们家门口还有锦衣卫盯着呢。” 锦衣卫盯门是成祖靖难之后就有的惯例,主要是防止内外勾结,文武串联以密谋造反,威胁皇权。 锦衣卫的侦控手段对于其他人来说,算得上隐秘恐怖,非常有震慑力,足以让手握权力的人打消造反或者逼宫的企图。但是,这些半公开手法,对成国公府来说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因为第七代成国公朱希忠的弟弟,在万历二年才过世的太保兼太子太傅左都督朱希孝,就是锦衣卫的掌卫事一把手。当年朱希孝掌卫的时候,骆思恭他爹还没死呢。可以说,成国公府实在是太清楚锦衣卫的手段了。 老家宰朱家贞自己年轻时候就是锦衣卫的老鸟,在东书房、北镇抚司这些侦缉衙门干过很长一段时间,多有功劳,官至百户。不过因为出身微末,又没有军功,所以没能搞到世袭。 但就算能搞到世袭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喜事。朱家贞这一生殊为苦闷,比宫里的太监还不如。宦官进宫,宫里还会登记姓名籍贯,发达了还可以回去立个牌坊。朱家贞既不知老家何处,也没有后嗣子孙,要不是得了国公爷的承诺,允许他陪随入葬朱家的坟茔地,怕是死了也只能做个吃不到香火的孤魂野鬼。 “老祖父的教诲,孙儿当然不会忘,锦衣卫在哪个地方下桩盯梢,孙儿都知道.”朱家琦犹豫了一下,说道:“而且不止锦衣卫,还有东厂的人。或者说,东厂的人还要更多一些。”朱家琦没在锦衣卫系统里干过,但朱家贞教他的本事他还是学得很透彻的,就算没有学到十成十,十成九还是有的。 “东厂的人!”朱家贞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什么时候来的?” 朱家琦说道:“国公爷去了清华园之后不久,东厂的人就围上来了。不但问东问西,还试图收买府里的人。为免东厂起疑,孙儿授意一些人主动收下银子,卖了些不咸不淡的情报给他们。” 预防造反这种事情,只需要一般程度的盯梢,掌握高级官员的往来交往就行了。除非发现异于平常的密切往来,或者因为某件事触怒皇帝,否则厂卫不会骤然增加对某家勋戚的侦控力度,更不会去追踪重要人物以外的普通家仆。不然就厂卫的人手和经费恐怕翻倍都不够。 “这些事情国公爷知道吗?”朱家贞看向朱纯臣。 “你的好孙儿没告诉你?”朱纯臣莫名地冲朱家琦点了点头。 “没有。”朱家贞轻笑摇头。 “孙儿只是不想让老祖父听了担心,而且就算东厂渗透也不是什么大事,”朱家琦很快就把话题转移了。“东厂派来的人。孙儿已经全找到了,他们的驻地和行动轨迹,孙儿也确定了。完全能绕开他们散播流言。何况,老祖父也知道,市井流言的传播本就难以捉摸,只要去派人去那些偏远的坊市,将谶语播撒给往来的普通行人,等舆论造起来之后,再把派去造势的人送去外地避风头,厂卫也就摸不到线头了。” “你心里既然有数,那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国公爷点了头,你就做吧。”朱家贞也识趣地不再说朱家贞没有跟他通气的事情。 “有没有什么安全的办法,能把厂卫把查案的线头往李家身上引导?”朱纯臣幽幽地问道。 朱家贞一凛,赶忙说道:“国公爷,想要做当然也是可以做的,但多做多错,把线头往李家身上引导,厂卫就有可能顺着线头一路摸到我成国公府来。就比如收买,我们当然可以在事发之后钱让人诬告李家,可一旦进了镇抚司的诏狱,或者东厂的大牢,那么被收买的人的嘴就一定会被撬开,那种酷刑不是人能受得了的。” 朱家贞很清楚,和厂卫角力的最好的法子就是不要和厂卫角力。必须在一开始就避免被厂卫怀疑锁定,一旦被厂卫怀疑并锁定,那么任何布置就都是无效的了。厂卫最恐怖的地方,不在于侦控,而在于他们只需要窥探上意,只要上意不排斥,那么厂卫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使用酷刑。大刑伺候之下,什么秘密都不是秘密。诏狱里的人为了求死,甚至可以无端攀咬至亲。那种被折磨到死都不松口的硬骨头有是有,但毕竟是少数,而且这种人也不会被收买。“老祖父说的是,”朱家琦说道:“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说来听听!”朱纯臣立刻追问道。 “还是先前那个法子。”朱家琦解释道:“就是在市井之间制造舆论,说谶语是李家造出来的。只要舆论的声量足够大,那么自然会有言官风闻上本,弹劾李家。” “但是这样一来,谶语的作用就会被消解掉。”朱家贞说道:“究其根本,我们散布谶语是为了让皇上相信‘九莲菩萨显灵’一事,进而让皇上不要以李家的三大案,或者说伪造漂没案为抓手,深查清华园的事情,最后摸到我成国公府上来。但如果坊间有了李家造谶的舆论,言官风闻上本,直达天听。那么皇上或许也就不信‘九莲菩萨显灵’谶语了。” “唔”朱纯臣点了点头,“老叔你好像会错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想在制造谶语的同时,散布李家造谶的舆论,我又不想害他们。我只是为防万一,想在皇上心中生疑,不信谶语,准备派人去查探的时候,把查案的方向,往李家身上的引导。”朱纯臣就是想给自己再上一层保险。 “有备无患自然好的,但这很难。”朱家贞摇了摇头。“如果皇上不信谶语,派出厂卫查探。那这种时候,再做任何事情都是画蛇添足,引火烧身。” 朱纯臣又看了看朱家琦,见他也是摇头,也就不再坚持了。“那就先这样吧,把事情做得漂亮些。需要用钱就跟老叔要。” “是。”朱家琦应道。 “老叔。”朱纯臣望向朱家贞。 “国公爷有什么吩咐。”朱家贞起身应答。 “准备.”朱纯臣想了想,说道:“准备几万或是十来万两银子,要现银。” “请国公爷容小老多嘴问一句,”朱家贞问道。“您老这时候要这么多银子是要做什么?” 秉着狡兔三窟、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避险理念,成国公府里是没有多少现银的。只要皇帝不撕破脸,搞那种除名除爵式的大审问大抄家,就算国公府里的人犯了罪,引得厂卫到家里来查抄,那也找不出多少银子。 “什么也不做,就屯着。”朱纯臣又饮下一口茶。 “屯着?”朱家贞一惊。“这时候往家里屯银子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不,就是得屯。”朱纯臣阴恻恻地笑道:“辽东打了两年大仗。我国公府也依靠这场仗做了两年的生意。如果皇上派人来查,翻遍我国公府的库藏,只在府库里找到三五几千两银子。他老人会怎么想?我猜,皇上他老人家肯定不会夸我清廉。” “可皇上若是要真的派人上门来查,发现了这笔钱又当怎么办?”朱家贞又问。 “那就只好给他咯。所谓取之于国,用之于国嘛。我国公府只是秉着最基本的商业逻辑低买高卖,完全没有发国难财的心思,更不知道,能够赚到这么多钱,竟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操纵物价。”朱纯臣笑着叹出一口气,接着唱戏似的摆出了一副高义的样子。“知道有人操纵物价,我心甚是难安,既无一夜能够安睡。目前,国家正处于危难之中,我成国公作为世受皇恩、与国同休的公爵,自然要为国分忧!这些不义之财,就请圣上拿去犒劳前线士卒吧!” 演完这一出只有两个观众的独角戏,朱纯臣又缓缓地收敛了那副夸张的样子。“所谓舍得,也就是该得的时候要得,该舍的时候要舍。这钱要是真留不住那也就不能硬留了。” “国公算无遗策,小老佩服!”朱家贞由衷地赞叹道。 “账要做得漂亮,”朱纯臣下令。“除了家里的总账和那笔现银的账,把该烧的都烧了。” “是。”做账对于朱家贞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去吧。”朱纯臣摆手。 “是。”朱家贞作揖转身。但他刚走到门口,朱纯臣又急急地叫住了他。“等等!” “国公爷还有什么吩咐?”朱家贞赶忙应道。 “那一千两的账,留着。” “是!” (本章完) 第464章 殿试(上) 第464章 殿试(上) 泰昌元年三月十五日清晨,天刚亮。经两日诱战不成,金国天命汗努尔哈赤正式下令全军总攻沈阳。一场惨烈的拉锯战,正式拉开帷幕。几天后,飞马将把这一战的塘报传回北京兵部。 无论今日战况如何,沈阳城下积累了多少具尸体,对于即将参加殿试的恩科贡士们来说,都不重要。因为此时,他们的心都被今日殿试的策题和对未来仕途的幻想牢牢占据了。就算有一点小小的杂音,那也是京师舆情的余韵。沈阳城头的火炮轰鸣,城下的惨叫嘶吼,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 卯时不到,大明门还没开,不过负责维持基本秩序的士兵已经在门口站着了。本届恩科的贡士们,也已经来了个七七八八了。但因为领路的大官儿还没到,所以认识或者不认识的贡士们,就三五成群地交头接耳了起来。 “黄兄,你觉得今年的策题会是什么?”一个看起来还算年轻的贡士问他的同房师兄道。所谓同房,就是同一个房师或者说同一个同考官取中的贡士。每次会试放榜之后,贡士们都会主动打听是谁取中了自己,和自己同房、同座的贡士有哪些。官场残酷,多一层关系,也就多一层天然的亲近。不说一定会有什么用,但比之陌生人总归还是好些。 “我要能猜到就好了。”姓黄的同馆贡士摇头笑道:“不过我想,既是恩科,策题自然与皇恩有关。” “黄兄,你这猜了就跟没猜一样。”年轻的贡士耸肩轻笑。 “还是猜不到得好,”另一个更年轻的同馆贡士插话进来。“要是猜中了,那就不见得是‘猜’中的了。” “傅兄,自古殿试不除名。没人会冒着这种险给自己找不自在的。”一开始说话的贡士侧头看向插话傅姓的贡士。 “不见得。今年不就有一个往年殿试舞弊,过来再试的吗?”姓傅的年轻贡士伸长脖子看向一个远离人群中年贡士。 “殿试作弊还能再试?”姓黄的贡士惊了一跳。 “我也不知道这礼部是怎么想的。”姓傅的贡士显然听说了许多事情。“说事后查实,只发现策尾一段系出夹带,宜从宽论处。呵,先帝圣仁,同意了礼部提请,给了他一个边方杂职,让他停考三科之后再行殿试。” “三科?那就是万历三十八年的庚戌科了哦!”姓黄的贡士恍然道:“我想来了!我记得那个人还是顺天乡试的经魁,他叫什么来着?”姓黄的贡士于万历三十七年中举,万历三十八年第一次参加会试,不幸未能联捷。 “姓田,名吉!”姓傅的贡士显然有些过于愤青了。他不仅指名道姓地把犯事者的姓名叫了出来。还示意姓黄的贡士看那个独立在人群之外的人。“他真是好意思来啊。” “文兄,你听说了吗?”另一侧,其他的贡士也在向同伴分享最近听来的逸闻,不过这个逸闻似乎有些太近了。“今天的殿试原本是要延后的。” “延后?为什么?”文震孟原本还竖着耳朵听那个叫傅冠的贡士说田吉夹带的事情。但一听这话题,他的注意力立刻就被扯了过来。 方逢年是文震孟在会试之后结识的。准确的说,是方逢年打听到文震孟的住所,主动过来想要和他结交。 文震孟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和方逢年以文会友,切磋了一番,发现这人对《周易》有极深的见解,为人也很端正。于是就交下了这个小他二十三岁的同年。还赠送了一幅颇为自得的书法作品给他。 方逢年也不卖关子。“小弟昨日听说,皇上的幼女夭折了,内阁体念君父之恸,集体上奏,请求推迟今日殿试。但皇上圣明,坚持以为国择贤为重,便温言回绝了内阁的提请。” 文震孟愣了一下,眼神里很快闪出感动的光芒。“皇上如此尧舜!足见坊间宽宥放纵之谣传不值一信!” 最近几天,整个京师都因为李家三大案而沸腾了起来,但是皇帝在照常理政的同时,却将关于李家的奏疏全部留中。这不但使得科道骚然愈甚,还引出了许多谣言。文震孟虽没有刻意打听,但也还是听到了许多。 “如果谣传都是假的,那皇上又为什么将奏疏留中?”和方逢年同治《周易》的会元刘必达就在附近,听见二人的讨论此事,忍不住插话进来。 诸多谣言中,流传最广的,就是皇帝企图包庇李家,于是给内阁和吏部施压,让他们把深受其害的督饷侍郎李长庚罢免了事。这则谣言结合了现实中已经发生的事实,所以听起来非常合理。 “民间尚有亲亲相隐之说,皇上虽是尧舜圣明之主,亦笃人伦常情。”方逢年听说的事情还真是不少。“窃闻,昔李太后在时,对皇上多有呵护。这武清侯李铭诚,又是太后的侄儿” “帝王言行、传之万古。大义灭亲方是经世美谈!”方逢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必达给抢断了。“皇上包庇李家,只会使太后圣名有损!” 文震孟正要说话,却见一抬轿子在两个随从吏员的陪同下,从东侧的礼部巷子里拐了出来。文震孟收敛了临到嘴边的言语,定定地看着轿子的方向,对身边的其他贡士说道:“诸位,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要进宫了。” ———————— 卯时,大明门准时开启。二百三十名恩科贡士和一名特殊的考生,共计二百三十一人,在新任礼部侍郎李腾芳的带领下,穿过千步廊,齐聚于承天门前的金水桥下。 “开门!”往常,承天门和大明门是同时开启的。但今天,直到城楼上的一声高呼,承天门左右两侧最边上的门洞才缓缓开启。紧接着,共三百名身强体壮、全副武装的大汉将军,分成两队从两个门洞中鱼贯而出,将金水桥到承天门之间的空地给围了起来。 不必再喊肃静了,这一千步走下来,除了风声,已经再也听不见别的杂音了。 “现在开始点名!”李腾芳有些紧张,声音也有些颤抖。“点到一个就过去一个!单号在御道左侧按序依次排列,双号在御道右侧按序依次排列。先左后右,两人一排!待会儿进宫,也是单号走左侧门洞,双号走右侧门洞!不要乱走!” 宣布完排列的规矩,李腾芳从吏员的手上接过并抖了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卷轴。这张卷轴和榜单几乎相同,但字体更小,排得更密集,还多了一个因为特殊原因而临时增加的特别参考人员,田吉。 实际上,就算是在特殊原因里,田吉的特殊原因也实在是太特殊了。有明一代,有且只有他一个人是因为殿试夹带,却得皇帝宽宥,能再次考试。一般来说,临时增加参考人员的特殊原因,通常是往届考生须得丁忧或者偶遇急病。 所谓丁忧,也就是在会试得中等待殿试期间,得知考妣之丧,须得回乡守丧,等三年之后再行殿试,这是硬性规定,不回不行,否则就是不孝。而所谓急病,也就是待考期间身染急疾,卧病在床,不能参考。 在大明,举人、贡士、进士的身份是永久性的,死了也可以刻上墓碑,带进坟墓。如果一个因为特殊原因而不能参考的贡士,在等待下一次殿试期间不幸死了,礼部还会请旨给他追赠一个同进士出身。以示天子的恩德。 “第一名,刘必达!”李腾芳的气息已经平稳了许多,整个人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 “是!”刘必达只感觉有一阵电流涌遍全身,他应激般地大喊了一声,接着抖擞身体,跑到李腾芳的面前。“学生在。” 李腾芳也不看他。“去桥下接受搜检。” “是。”刘必达走到左侧金水桥下,那里已经站了好几个专门负责搜身的金吾卫官兵。刘必达去礼部报到的时候,接待他的礼部官员告诉他,除了礼部发放的信物,最好什么东西都不要带。刘必达遵令行事,连平日贴身佩戴的腰牌都没有挂。 就在刘必达接受金吾卫的搜检时,李腾芳又喊道:“第二名,李虞夔!”这回他又添了一句。“喊到不必应答,也不必到我这儿来,直去桥下受检即可!” 对考生们开放的承天门洞只有两个,相应的,能让他们走的金水桥也就只有最靠边的两座。因此,等刘必达通过检查,李腾芳才又喊第三个人:“第三名,曹可明!” 金吾卫的手脚很麻利,很快就完成了对二百三十一名考生的搜检。很明显,这次殿试也没有意欲刺王杀驾的蠢货携带危险物品。 众考生接受完搜查,在继续跟着礼部侍郎的脚步穿过承天门,朝着端门走去。考生们虽然安静不说话,但也还是一路走,一路看。从承天门至端门的这段路上有朝房共五十二间,左右两侧各二十六间。东边朝房正中有太庙街门,西边朝房正中有社稷街门,分别通向太庙和社稷坛。 经过社稷街门和太庙街门,就是与承天门的形制几乎完全一样的端门了。端门主要作用是存放供皇帝使用的仪仗用品。每当遇到有皇帝亲自出席的重大典礼,端门库藏就会为此打开。殿试也是大典,但皇帝不会跑到外面来接待考生,所以库藏的皇帝仪仗并没有被拿出来使用。 一路上,只有退回来护道的金吾卫士兵。他们身上的铠甲,虽也是偏仪仗性质的甲胄,但不属于皇帝仪仗,也就没有存放在端门里。 穿过端门,就可以望见午门了。午门呈“凹”字形,其前方两侧有两座阙门。其正面有五个门洞,但一眼可见的只有三个,另外两个掖门门洞开于城台两侧的基座,从端门望去是看不见的,只有走得很近才能看见。而这些还没有经过殿试,也没有得官的考生们,就只能通过这两道看不见的掖门进入紫禁城。 先后经过并排的社左门、庙右门;六科直房;尚宝司、中书科;左右阙门之后,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们终于抵达了午门之下。和其他所有第一次亲临午门的人一样,再次参加殿试的田吉也被这代表着井然秩序的高台楼宇给深深地慑服了。在午门的“凹”字形城台下,人显得是那么的渺小。 李腾芳的声音打断了考生们的思绪与感慨:“单号走左掖门进宫,双号走右掖门进宫,进宫之后不要乱走瞎跑!就在金水桥前集合!” 李腾芳自己是不必走左右掖门进宫的,他是正儿八经的大明官员,按照文右武左的规矩,他可以直接走右侧中门进宫。 穿过午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整个紫禁城最大的宫门——皇极门。 从午门到皇极门的这段路上,东有会极门,西有归极门。会极门是联系文华殿和内阁的枢纽,而归极门则是联系武英殿的枢纽。会极、归极二门的南北两侧,各有十一间联檐通脊的庑房。与会极门相连的庑房通常作为实录馆、玉牒馆和起居注馆的办公用地,而与归极门相连的庑房则一度被用作会典馆和国史馆的办公用地。 万历十五年,修了整整十一年,从张居正一直修到申时行的《大明会典》校准刊行,会典馆正式闭馆,庑房也被停用。直到万历二十二年,大学士王锡爵、陈于陛等提请纂修国史报可,归极门南北两侧的庑房才又重新开启作为国史馆的办公用地。 不过可惜的是,万历二十五年,紫禁城再遭火灾。火焰从归极门一路延烧到皇极殿,国史馆因此被焚。时任次辅张位等以殿灾拟请暂停正史纂修事务。而这一暂之后,纂修正史的工作似乎也永久性地停了。即使归极门和皇极殿先后重建,正史纂修也再未重启。 (本章完) 第465章 殿试(下) 第465章 殿试(下) 跨过金水桥,经过会极、归极二极门,考生们便来到了皇极门前的广场。此刻,太阳已出地平,天光即将大亮,但数丈高的朱红大门却仍旧紧紧地闭着。李腾芳在丹陛前停下脚步,考生队伍也从前到后地停在了御道两旁。 辰时,伴随着朝阳的升起,一阵沉稳而洪亮的钟鼓之声从北面铺卷开来。皇极门后檐正中三门,也随着这一阵波涛般的钟响鼓鸣缓缓开启。 皇极门敞开的那一刻,门后竟然又来了一阵肃穆庄重鼓乐之声。原来,钟鼓司的鼓手号工早已就位,就等着皇极门开,文曲星入。 李腾芳再一次迈出步子,几乎踩着鼓点,带着考生们继续朝着名为皇极殿的考场前进。而此时,以内阁六辅臣为首的读卷官,以及数十名来自各个衙门,担任其他职务的执事,已然按照既有的次序,排列于皇极殿下的平台之上。 “拜!”随着李腾芳的一声高呼,总计二百三十一名考生,齐齐地向着主持本次考试的各位“考官”作揖行弟子礼。考官们亦拱手答礼。在考官队伍的末尾,有一个特殊的存在,他对这套往来拜见还不甚熟悉,纯粹是滥竽充数。好在此时人员云集,没人会去特别注意这个名为邓玉函的新任礼部员外郎兼历局掌印。 在为殿试而特设的临时机构中,有读卷官、受卷官、印卷官、掌卷官、弥封官、监试官、提调官、巡绰官、供给官等执事官,这些执事官也可以统称为考官。考官来自各个衙门,基本原则是随需点用。比如,监试官来自都察院,通常由正七品监察御史担任,巡绰官来自锦衣卫,通常由高级锦衣卫官率领,这次奉旨过来的就是掌卫事骆思恭本人。 按理说,邓玉函就不应该出现在这儿。且不说历局尚未正式挂牌成立,工匠也还没有造出印来给邓玉函掌。就算邓玉函已经成了正式的历局掌印官,殿试上也没有钦天官的位置。 旧制,殿试在三月初一日,成化八年,以悼恭太子朱祐极发引,改殿试于十五日,至今因之。 也就是说,殿试日期已成定制,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则都在三月十五日举行,不需要观天象卜吉凶。 邓玉函能来这儿,完全是出于皇帝的“偏爱”。在决议成立历局的第二天,皇帝让宦官给徐光启去了一道密旨,让他想法子塞一个西洋人进来。皇帝的意思,是让这些来华传西经、取东经的西洋学者,也凑近看看大明朝先进的取士用官制度。 徐光启很为难,毕竟殿试真不需要钦天官,莫名其妙地塞一个西洋人进来,肯定会被礼科弹劾。现在沈阳教案余波未定,徐光启甚至都不太想在礼部衙门见到西洋人。但是,皇帝的旨意不能不执行。想了半天,最后他决定把邓玉函塞进去。 之所以选邓玉函,是因为邓玉函到底有个正式的礼部官衔。比礼部下辖的钦天监、耶录司官员要好一些。而且,这个官职是皇帝亲授的。到时候,就算挨了礼科的弹劾,徐光启也可以暗戳戳地把“责任”往皇帝陛下的身上引,如此一来那些礼科的言官小臣说话的时候也有点儿顾忌,不至于太难听。至于具体的差事,就让邓玉函和来自光禄寺的官员一起,给考生们摆摆桌椅吧。 礼毕,考官们集体转身,在首辅方从哲的带领下,由后往前来到皇极殿檐下的台阶前。很快,考生们也跟着李腾芳的脚步,拾级走上须弥座,来到了诸位考官的身后。 李腾芳归位了,他一路走到礼部尚书徐光启的身边。从站定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考生们的领路人而是殿试的读卷官和提调官了。 辰时一刻,皇极殿的大门开了。身处最前排的会元刘必达、亚元李虞夔、经魁第三名曹可明、经魁第四名傅永淳等人,一眼就望见了摆在大殿中央的皇帝宝座和宝座之下的数百张桌椅。不过此时,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并不在宝座之上。 按惯例,皇帝在到皇极殿参加各种大典之前,会先在中极殿小憩以等待时辰,这次也不例外。 又过了一小段时间后,大明皇帝朱常洛,才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和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魏朝的拱卫下出现了众人的面前。 在考官及考生的注视下,头戴玄色弁冠、身着绛色纱袍的皇帝,缓缓走到并落座于金柱之间,高台之巅的龙椅上。而两位司礼太监则在须弥座下面对众人站定。 内阁首揆方从哲率先迈出步子,进入皇极殿来到须弥座下的案台前站定,其他考官和殿试考生也随着他的步伐来到了皇极殿内。 待最后脚步声在回荡中消弭,礼部尚书徐光启出列,将捧了大半天的敕谕放置于案。放下策题后,徐光启回到官员队列。这时,两位司礼太监也左右移步,来到官员队伍的两侧面对皇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内阁首揆方从哲领头,率领殿内所有人齐声高呼,行五拜三叩大礼,拜见大明皇帝陛下。 “平身。”皇帝的声音不悲不喜,听起来很平静。 “谢万岁!”方从哲领衔谢恩,撑地起身。接着,走到案前捧起那卷带了策题的敕谕,转身面向众人。与此同时,两位司礼太监也回到了先前的位置等待宣谕。 一般来说,策题往往先由内阁大学士等人拟定数道,随后让司礼太监送到皇帝面前。皇帝会当场选出一道,并令内侍印刷出相应的份数试卷,而内阁只会收到一份密封的策题。策题将在皇帝决定读卷官的人选之后被解封,由内阁拟成正式的敕谕,并在殿试当天交给礼部堂官,再由礼部堂官摆到考案上。 方从哲清了清嗓子,念诵道: “朕惟自古帝王,所为搏挽乾坤,匡扶世运者,靡不于文武二柄为兢兢。《书》赞帝尧乃武乃文,盖全德兼焉。而舜曰文明,禹曰文命,汤曰圣武,周之文谟武烈,各标其一。之数圣人岂于持世导民有偏指邪,毋其于中有交相为用者欤?夫阴阳、柔刚、仁义,自有天地而来,至于今不可废也。” “洪惟我太祖高皇帝首辟区夏,成祖文皇帝载奠邦家,并提一剑驭军,而文治光昭于云汉,揭六经训俗,而灵爽震叠于雷霆。文由武张,武因文靖。于都哉!洵追踪帝尧而与虞夏殷周媲烈矣!奕叶相承,绍天阐绎,虽疆隅小警,不无震惊,然金瓯卒以不摇,万世永赖。则列圣之威灵实式宁之,芳躅具在,亦可得扬历其概欤?” “朕以眇躬,嗣登大宝,托于天下臣民之上,日夜思所惟觐扬光烈,勤政亲贤。简将治吏、理财、治兵为大务,夙夜祗惧,罔敢宁居。” “夫思天下之害,一曰辽右丑裔,逆我颜行,跳梁至今;二曰无将乏兵,列镇苦虚,战屯皆疲;三曰税法败坏,钱法不通,国用日蹙。四曰吏治渐弛,法守渐隳,有令不行。 合此四者为一,盖外乱而内骚然也。说者以为,承平日久,右恬左嬉,故积弊至此。然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古六军之帅即天子六卿,用以内修外攘,非歧途也。 夫更化善治贵识因革之,宜起敝维风在妙转移之,术兹欲当积弛之,余返极重之,势使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纲纪正风俗纯,以复我祖宗之旧如之何而可? 尔多士,学古通今,怀并用之术旧矣。尚根极体要,明著于篇,毋泛毋略,毋有所讳,朕将采焉。” 宣读完毕,首席读卷官方从哲收起敕谕卷轴,将之还置于案台之上,接着退回到官员队列。 待方从哲站定后,作为殿试总裁的皇帝开口道:“赐诸贡士入座。” 昨天,来自光禄寺和礼部的供给官已经指挥着司礼监调来的侍从,将考试用的案桌矮凳摆好了。每一个案桌配一个带了软垫的矮凳、一套文房四宝,以及一个带了姓名的木牌。 靠着木牌的指引,考生们很快就按次落座了。 待最后一人坐定,由翰林院词臣和詹事府学官组成的掌卷官出列,来到大殿左侧,从锦衣卫巡绰官那里,接收并逐一发放策题和答卷纸。 考生们各领其卷,置于案上,并不急于作答。他们还要等待皇帝的开考命令。 大约半刻钟后,二百三十一份考卷发放完毕,掌卷官也回到考官队列。 至此,各项仪式及考前准备彻底结束。提调官、监试官、巡绰官等三类考官以外的官员再向皇帝行礼,并转身退出大殿。 他们当中,有的人差事暂时告结,就此离开。比如被点为读卷官的兵部尚书崔景荣和刑部尚书黄克瓒,这类官员今天就只是象征性的出席,之后还要回衙门照常办公,等明天一早才齐聚文华殿开始评审试卷。 有的人则去临时开放的休息区等待。比如兼做读卷官和弥封官的大理寺卿何宗彦和左都御史张问达,这类官员和监试官、巡绰官一样,要一直等到最后一名考生交卷离场,并完成考前分配给他们的差事才能离开。不过相较于监试官和巡绰官,他们要轻松许多,不必苦哈哈的一直在大殿里杵着。 “诸贡士可以答题了。”待皇极殿正门再次被关上,殿试总裁终于发出了开始考试的信号。 ———————— 殿试策论和会试第三场的策问类似,没有严格的格式要求。答题时,考生可以自由发挥,只要不触碰红线,写什么“悖谬犯上之语”,或者“无端指责朝政”,就没什么问题。 话虽如此,但既然是策论,那么历代考生们还是会自觉地遵循论文创作的基本思路。大体来讲,就是先以殿试策问中提出的问题为中心,引经据典展开分析,接着引出当今治国方针中的不足之处,最后再委婉谦卑地提出自己的见解和改进主张。 殿试主要还是以形式为重,虽有优劣次第,但并不落卷。所以就算考生通篇都写着歌功颂德、隔靴搔痒的废话,也没有什么问题。当然,最好也不要想着靠犯颜直谏搏出位。且不论犯颜直谏会不会踩到红线,就算没有踩到红线,卷子也不会被送到皇帝的面前。要是言辞过于激烈,别说被读卷官挑中,恐怕在受卷官预阅时就被刷下来了。想要凭着“面刺寡人”而受上赏,还是先熬到能被皇帝单独召见的那天再说吧。 在交卷时间上,殿试也没有硬性的规定,只要赶在日暮西山,宫门将闭之前就行。 一般来说,最早到中午,便会有考生陆续交卷,原路返回。而在那之前,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也会默默离席。毕竟看人写字着实无聊,皇帝能亲御殿试,拨冗赐考生端详圣容,让这些未来的官员知道自己主君长什么样子,就已经很不错了。 临近中午,沈阳城下的厮杀还在继续,皇极殿内也开始有人交卷离场了。 与此同时,新任专督辽饷户部侍郎毕自严和东厂掌班孙月融,也带着各自的随从到达了天津中卫驿站。 “到天津驿了,咱们在这儿歇歇吧。”孙月融勒停马缰,对毕自严说道。 “孙掌班,只有不到一百二十里了。”毕自严长长地呼出一口饱含疲累的浊气。“咱们一路换马,今天就能到北塘。” “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咱们已经比饷银跑得快了。”孙月融已经下马了。“而且换马不也得在驿站换吗?” “孙掌班,这驿站里好像已经有人了。”毕自严也跟着下了马。 看着从大路的另一头拐进驿站的新鲜马蹄印,毕自严判断,至少有十个人已经住进了驿站。如果这是一个人带着众位随从,那么对方至少是个三品官。 “有就有呗,还能跟我们抢地方不成。”孙月融满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本章完) 第466章 沈有容 第466章 沈有容 按规制,有人来驿站,就该有驿卒主动出来接站。先查验驿符,询问需求,再按需提供补给。可是,毕自严和孙月融及一众随从进到驿站院内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过来招呼。 “看这来头还不小,搞得连个接站的都没有了,”孙月融侧过头,对一个东厂番子下令道:“你去问问。” “是!”那番子领了命,转头便是一声大喊:“没人接站吗?都死了!?” 毕自严听闻此言,眉头微皱,身子一缩,心想:这也太粗野了。 “我叫你去问问,你在这儿鬼叫什么。”孙月融注意到了毕自严小动作,觉得实在丢脸,于是伸长手在那番子的后脑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是。”那番子挨这了这一下,也讪讪地点了点头。 东厂番子这一嗓子虽然粗野,却着实有用。刚吼出去没多久,那个本当专司接站的驿卒就从马厩的方向走了出来。只见他挽着袖子,手里捏着一个刷子,一边走,一边咧咧:“瞎嚷嚷什么!正忙着呢!” 不久前来了差不多二十个人,都骑着马,一进驿站就要草料、食粮,还要驿站帮着刷马。驿站就那么些驿卒,孙巡抚上任后还清汰一些打杂的老弱,一时间很难应付这么急切的需求,于是就只能把接站的驿卒也叫去给马儿刷屁股。 驿卒走近,见又来了一群人,眉头不由得又皱紧了些。“你们是哪个衙门来的,干什么去,有车驾司的驿符吗?” “京里来的,没有驿符,但我想,”孙月融解下腰牌,向那驿卒展示。“这个应该能用。”他们时间紧任务重,没有闲工夫去兵部讨要驿符,所以这一路上,孙月融和毕自严一行都把那块东厂的腰牌当做驿符使用。 “什么东哎哟!”很显然,东厂的腰牌可比驿符要有用多了。驿卒一看见腰牌上那明晃晃的“东缉事厂”立刻就精神了,只一瞬间,他的态度就从不耐烦变成了讨好,眼睛也瞪大了不少。“不预备是孙公公大驾!是小的有眼无珠!是小的有眼无珠!”驿卒膝盖软,拜了两下就要往地上跪。 “好了,收声。不要你跪。”孙月融收起腰牌,白了驿卒一眼,问道:“谁在里面,什么来头,怎么把驿站里的人都拉走了?” “是山东”那驿卒刚要说话,天津驿的驿丞和三个又高又壮的人就从驿站的后院里走了出来。他们也是听见了东厂番子的喊声才出来查看情况的。 双方互不相识,但毕自严和孙月融一看他们那牛高马大的样子和虎虎生风的步态,便知道这些人都是武人,而且还是那种能着全甲而行走自如的精锐。 “就是他们。”驿卒说了一句,便闪身到一边,接着顺势招呼毕、孙二人的随从把马儿牵往马厩。 那领头的武人约莫六十来岁,额间眉头白须不少,但眼神烁烁,充满了自信,领袖气质一眼可见。他身旁的二人虽然也是体肤黝黑,壮硕高大,还足够年轻,但眼眉间却多了不少讨好、恭顺乃至不安的神色,想来应该是领头武人的陪随。 在毕、孙二人打量这些武人的时候,武人们也在打量着他们。 毕自严没什么好看的,束发纱冠、青衣右衽、长须髯髯,典型的文人形象。而孙月融虽也是身着素服,风尘仆仆,却引起了武人们的特别关注。他是在场众人里唯一一个一点儿胡须都没有的人,这样的人要么是陪床的兔儿相公,要么就是宫里出来的公公。看他那随时可能喧宾夺主的架势,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领头的武人率先说话,他快步走到毕自严和孙月融的面前,拱手道:“鄙人沈有容。现任山东防海副总兵,署都指挥佥事,这二位是我属下把总袁进、李忠。” “鄙人袁进。” “鄙人李忠。”袁进、李忠二人亦是陪随拱手。 “敢问二位是?”待袁、李二人行完礼,沈有容才接着问。 毕自严明显愣了一下。“原来是沈副将,和二位把总。鄙人毕自严,现任专督辽饷户部侍郎。”闻言,沈有容也是一怔。 “孙月融,”孙月融上下打量着沈有容,轻轻地拱了拱手。“东厂掌班。” “见过孙掌班,见过毕侍郎。”沈有容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 两拨人相互行过礼,气氛立刻就陷入了沉寂。文臣、武将、内官,谁也不先开口说话。众人就这么静静地在前院站着,最后还是站在一旁的驿站驿臣打破了沉默:“诸位大人,外面风大,咱们还是进去坐吧。” “这饭也吃过了,也就不必再坐了,”沈有容开口接茬,顺势向毕、孙二人辞别。“孙掌班,毕侍郎,鄙人告辞了。” “沈副将这么急着走,”孙月融立刻抬手止住他,笑问道:“是要去哪儿啊?” “进京。”尽管孙月融的脸上挂着微笑,沈有容的心中却涌起了一种被掠食者紧紧盯住的危机感。 沈有容有这样的感觉也不奇怪,因为镇守将官无端擅离驻地是重罪,而对于东厂的人来说,官员有重罪就意味着他们可以立大功。而且前不久东厂才给山东方面发了函,要求他们协助抓捕逃窜过去的嫌犯。按理说,沈有容这会儿应该带着他的水师四下抓人才是。 “进京做什么?”孙月融立刻追问。 “向兵部述职。”沈有容说道。 “述职?”孙月融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沈副将是去年六月才被调到山东的吧?”孙月融没见过沈有容,但他专门了解过山东各级官员的履历。 “孙掌班记得不错。”沈有容意识到,孙月融这是在盘问他。但他不仅不避讳,反而补充说:“鄙人今年年初才到登州的。” 去年的六月十三日,是朝议议定沈有容改任山东海防副将的时间。当时,沈有容还在福建。八月末,沈有容收到调令,带着数百名士兵启程北上。刚走没几天,沈有容就得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他当即大哭了一场,并就近找了一个县衙,给皇帝守了三天的丧。三天之后,沈有容披麻戴孝继续赶路。又二十四天后除丧,沈有容取下丧服仍旧赶路,并于泰昌元年正月,抵达登州。“既然是刚到任,那要述哪门子的职?”孙月融接着问。 “我也不知道。”沈有容下意识地瞥了袁进一眼。“兵部的公函只说了述职,没有说别的。” “能把兵部的公函给我看一下吗?”孙月融直接伸出手。 “当然。”沈有容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随身携带的信封,递给孙月融。 孙月融接过信封抖出公函,一展开就看见了盖在上面的兵部大印和本兵崔景荣的签名。有了这个,沈有容离开驻地的行为就是正当的。“月初.呵。”孙月融最后扫了一眼日期。 “有什么问题吗?”沈有容问道。 “没问题,是我失礼了。”孙月融将公函还给了沈有容,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不过他眼神里审视之意也渐渐地褪了下去。 “孙掌班客气,闲聊而已。”沈有容收好公函,主动问道:“二位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孙月融侧头看向行礼之后便一言不发的毕自严。毕自严本来是有话想说,但孙月融已经把他想知道的事情探得差不多了。于是他也就只是摇头微笑,好心提醒道:“北去还有三百里,沈副将今天是到不了。” “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嘛。”沈有容再次告辞。“二位保重,我们这就告辞了。” “保重。” ———————— 泰昌元年三月十五日傍晚,如血的夕阳洒遍了自辽东到山东的整个北方大地。 毕自严和孙月融在夕阳下奔马,他们马队刚过了最后一个驿站,如此继续行进下去,在太阳坠下地平之前,马队就能到达北塘饷部。这时,可怜的李长庚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罢免了,他还在衙门的签押房里继续办公,并等待即将到达的四月辽饷。 与此同时,紫禁城里,正五品光禄寺少卿吕纯如和从五品礼部员外郎邓玉函,也指挥着宫里派来的小黄门,将那些从各庑房搬来的桌椅搬回到了原处。 “走吧,别看了。”吕纯如拍了拍邓玉函肩膀,将邓玉函无尽的感慨与沉浸中扯了出来。 “好。”邓玉函转过身,收回仰望皇极殿的眼神,跟着吕纯如一起,朝着皇极门走去。 穿过皇极门,邓玉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吕大人,下官有一个疑问,能请教您吗?” “邓员外但问无妨。”吕纯如颔首。 “下官想知道,明明殿试用的案桌软垫都是皇宫提供的,搬运的差事也都是宫里的人在做。为什么还要咱们来做这个供给官呢。皇宫里不是有许多宦官吗。”邓玉函觉得自己根本没发挥任何作用,属于白白地领了一份儿差事,得了一份儿赏赐。心里因此莫名地有了些不劳而获的愧疚之感。 这个问题,吕纯如也不是很清楚,但他又不好意思在“达官”面前直说自己不知道。想了许久之后,吕纯如自己憋了一个答案出来:“自古以来,殿试里就没有内臣的位置。” “吕大人,”邓玉函顺着话又抛出一个问题。“都说内外有差,但下官来天朝至今一直不知道内外有何差别。您能告诉下官,这内官、外官到底有什么分别吗?” “这个.”吕纯如倒也没有仔细想过“内外有别”这种理所应当的事情。“首先内官都没有根,这个你知道吧?”认真思考起来,吕纯如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事儿。 “这个我知道,进宫之前要阉割嘛。除此以外呢?”邓玉函点头道:“下官以为,就权力来说,内官和外官很类似,以至于下官一度以为,内阁大学士和司礼监太监是同一种官员,只是叫法不同。就像名和字一样。” “.”吕纯如听到这话,眼皮和嘴角都开始止不住地抽搐。 仔细想来,这“西洋达官”的说法倒还真不算太错。阁臣是天子近臣,被称为外相,司礼监太监也是天子近臣,被称为内相。但归根结底,这内外二相都只是徒有相名,而无相实的参机辅弼之臣。其权势大小只取决于皇帝的信任。如果皇帝过于信任宦官就容易出刘瑾、王振之流,反过来就容易出严嵩之流。 走了半天,吕纯如这个万历二十九年辛丑正科出身的进士,愣是没能说出正经的回答来。最后只在穿过会极门的时候挤出一句:“邓员外,所谓祸从口出,你这说法,我听听也就过了,你可是不要到处乱说。” 邓玉函愣了一下。“是。”经吕纯如这么一提醒,邓玉函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失言了。太监可能不介意有人把自己比作大学士,但反过来或许就很是膈应了。 两人没有再说话,就这么一路走着。很快就到了文华殿。 此时,文华殿四周的宫灯已经全部点亮了,以大理寺卿何宗彦、都察院左都御史张问达为首的弥封官,正在右侧偏殿内对最后一批答卷进行弥封。而在偏殿内的另一张大案上,已然按序摆满了隐去卷面考生姓名信息,并加盖了弥封关防印的弥封卷。 殿试只有十五日答卷、十六日评卷、十七日读卷、十八日传胪等四个流程。如果只算十六日的评卷,那么读卷官们其实只有一天时间阅读考卷。 因为时间匆忙,所以殿试墨卷便不需要像会试墨卷那样誊录成朱卷,只要隐去考生信息,就可以被送到读卷官处,等待十六日早上的评选。由于没有眷录,读卷官便可以凭着对字迹的熟悉而摘出熟人的试卷。因此,历年读卷官和弥封官出现重叠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只要皇帝不在意,那么“作弊”便不是作弊。 (本章完) 第467章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第467章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酉时七刻,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地平,即将带走今天的最后一抹余晖。城门将落之际,在紫禁城里待了一整个白天的邓玉函也步行回到了位于正西坊的耶稣会驻地。 他轻轻地叩响了门板,很快就有人来给他开门了。 “涵璞先生,您可算回来了!”开门的人是一个中文名叫傅泛际的葡萄牙教士。自从商人们带着雇佣兵离开这处宅院之后,看门应门的工作就交给精通中文的教士轮班来做了。 “怎么,有事找我?”邓玉函点头微笑,从傅泛际让开的身位间进了门。傅泛际相较于邓玉函年轻许多,无论是在知识储备还是学术地位上,都远不如邓玉函,因此经常向邓玉函请教问题。邓玉函也不吝赐教。 “没事儿。”傅泛际关门落闩。“就是天色已晚,学生担心您的安危。” “呵呵。你真是有心了。”邓玉函心里一暖,轻轻地拍了拍傅泛际肩膀。“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我有这身官袍护体,纵有匪类,亦不敢妄动。” 又寒暄了几句,邓玉函迈腿朝着垂门后的二院走去,傅泛际也跟了上来。“你今天不是值守门房吗,跟着我做什么?” “外面已经没有别人了。而且看这天色,今天应该也不会有访客过来了,”仿佛专为印证,傅泛际话音未落,打更人就敲响了一更鼓。这是关门锁城的信号。“而且学生想听您说说这殿试的事情。” “哼,刚才还说没事儿呢。”邓玉函调笑道:“这不就有事儿了吗?” “嘿嘿。”傅泛际讪讪一笑。“担心您也不是假的嘛。” “你去书房等着吧,我得先跟金会长打声招呼。”邓玉函望向祷告室,见祷告室里正点着蜡烛,便问道:“他老人家在祷告室里吗?” “这会儿”傅泛际也不是很清楚。“应该在吧。” 从龙华民被锦衣卫抓走的那一天起,金尼阁就把每日一次祷告改成了每日三次,早上起来一次,中午前吃饭一次,傍晚睡觉前一次。不知内情人都以为这是金尼阁在请求“徒斯”降下恩典,拯救已经被刑部拟判了绞刑的龙华民。但金尼阁自己很清楚,他不仅是在祷告祈恩,更是在向上天告罪,并请求宽恕。 金尼阁果然在祷告室里。他正跪在受难十字架下的蒲团上,低头闭眼用母语小声祈祷,只有靠得很近才能听见他的声音。 邓玉函进入房间后,并未打扰金尼阁,而是轻轻关上门,就近找了个座位坐下,默默地等待着。 差不多一刻钟后,金尼阁完成今天的祷告。他站起身,邓玉函也站了起来。“涵璞你回来了。”金尼阁吹熄蜡烛,转身看向邓玉函。 “是,弟子回来了。”说着,邓玉函遥遥地向金尼阁行了一个弟子礼。 正是在罗马聆听了金尼阁的演讲之后,邓玉函才决定随金尼阁一同来到东方,进行游学并传播教义。在漫长的海上旅途中,邓玉函从金尼阁那里学习了中文,以及中国的哲学与历史。因此,尽管两人的年龄相仿,邓玉函也始终自视为学生。在金尼阁被公推为代理会长,并与郭居静、王丰肃等二位元老发表联合声明,要求在耶稣会内部全面铺行中国礼仪之后,邓玉函便更进一步,开始向金尼阁执弟子礼了。 金尼阁走到邓玉函的面前,还礼问道:“吃过饭了吗?” “弟子已经在文华殿吃过了。”邓玉函说道。 按照惯例,在举行殿试的过程中,礼部精膳司和礼部下辖光禄寺会为各位考官提供餐食,用饭的地方便是名为主敬殿的文华殿后殿。 “文华殿,在哪里?”金尼阁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地方。 “就在内阁对面。”邓玉函解释道:“听说文华殿是皇太子摄政的地方。明天的阅卷,和后天的读卷也在这里进行。” 金尼阁微微颔首,但旋即又问:“内阁在哪儿?” “唔”邓玉函愣住了,他尴尬地挠了挠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您知道东安门吧?” “这个知道。”金尼阁点了点头。“皇城的东面入口嘛。” “对,就是那儿,”邓玉函小小地松了一口,如果金尼阁连东安门在哪儿都不知道,那就真没法儿往下说了。“从东安门进去,一直直走就能到东华门,进了东华门就是皇宫了。进入皇宫之后,再沿着石板路一直走,很快就能到内阁和文华殿。过了内阁和文华殿,继续往前走就是会极门,再过会极门,就能看见皇极门了。” “这皇宫里好多门啊。”金尼阁感慨道。 “这还是省着说的呢。”邓玉函说道:“从东安门到东华门之间还有里门、中门等一大堆关隘,每座门都有人把守,哪些人在什么时候能进哪座门都是规定好了的。除了皇帝陛下,没人能在宫里自由行走,如果不是殿试或者别的特殊时期,平时根本不许外廷的文官武将走东路进宫。” “内阁的大学士也不行吗?”金尼阁问道。 “他们可以,应该只有他们可以。”邓玉函突然想到,“我听说,要是得了皇帝陛下的恩典,大学士可以直接坐轿子进宫。” 金尼阁示意邓玉函和自己一起离开祷告室。“有人坐轿子进去吗?” 金尼阁和其他绝大多数传教士一样,每天都要日记,即使挨了大明王朝的铁拳,他也不打算改变这种习惯。既然要记,那内容自然是越多、越对还得有例证才好。“只有一台,是方首辅轿子。”邓玉函伸手去推祷告室的门。“目前好像就只有他老人家一个人得了这个恩典。听说,以前先皇帝也给叶次辅赐了这个恩典,但如今的皇上没有再赐,所以叶次辅也就没有坐轿子进宫。每天都是步行。” “原来如此。跟我来吧,我和郭.”门打开,金尼阁和邓玉函都愣住了。只见,祷告室外已经站满了人,粗略一看,驻地的传教士几乎都来了,也包括汤若望和郭居静。不过,王丰肃不在,他已经回南京安抚人心主持大局了。 ———————— “下官见过邓员外。”汤若望一上来先给邓玉函行了个相当标准的下官礼。 “哎哟,别拜了,这里不是衙门。”邓玉函有些尴尬地回头看了金尼阁一眼。他是他们当中最晚得到官职的一个。但与之相反,他又是官衔品级最高的一个。这样的前后之别高低之差,让他觉得很是不自在。所以总是有意避免在其他人面前提起官职高低的区别。 “您这不是还穿着官服吗?”汤若望也没脱自己的官服。和邓玉函不同,汤若望是真的很喜欢这套既好看,又能彰显身份的衣服,这让他觉得自己的是一个贵族。 “同样是官服,为何二位神甫的官服不一样啊?”一个年轻的教士提出疑问,并指出了最明显的区别:“汤神甫的胸前背后各有一块补丁,而邓神甫的袍服上却什么都没有。” “帽子也不一样。”另外一个年轻的教士说道。 “虽然都是官服,但官服之间亦有差别。”金尼阁欣然解释,完全不像邓玉函想象的那般在意高低之分。“邓玉函穿的这套叫公服,而汤若望穿的那套叫常服。除了这两种官服,还有朝服,祭服和赐服。按照大明的规矩,在不同的场合,就应该穿不同的衣服,而且品级不能乱。” “那请问金会长,哪些场合该穿什么衣服呢?”第一个问话的年轻教士接着问。 金尼阁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他实在不喜欢“金会长”或者“金监督”这样的称呼。这样的称呼总会让金尼阁想起在刑部大牢里等待死期的龙华民,并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可耻的篡位者。即使他是被郭居静和王丰肃强行抬上去的。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金尼阁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些许,又开始像个教书先生一样抖起了书袋:“公服专用于奏事、侍班、谢恩及见辞之时,而常服则用于常朝视事之事。也就是说,公服是面见皇帝陛下的时候穿的衣服,而常服则是去衙门处理公务的时候穿的衣服。邓玉函今天去宫里参加殿试要面见皇上,而汤若望则只是如常去钦天监上衙。所以邓玉函穿着公服,而汤若望穿着常服。至于朝服,祭服,赐服等你们见到那天再说吧。” 金尼阁本来还想借着这个机会说一说品级纹饰上的细致区别,但见天色已晚,众人不见得能看清材质、纹饰上的区别便收了这个心思。 “中国人为什么要创设这么多衣服呢?”又有一个教士问道。 “一千年前,唐朝有一个名叫孔颖达的经学家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注曰,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引申出去,华夏即华美的礼仪,而中国则是华美礼仪之邦,而非禽兽夷狄之属。二百五十年前,大明太祖高皇帝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复衣冠如唐制,此所谓复古复兴,所以有如此细致纷繁的服章之制。”金尼阁对这些事情理解已经很深刻了。 “金会长!”又有人想要发问。“那一千年前的唐朝” “好了好了,”金尼阁止住他。“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傅泛际挤出人群,说道:“我们都想问,今天的殿试到底是什么样子?” “是啊,快跟我们讲讲吧。”其他的教士也对这个择选帝国官员的最后一级考试有很大的兴趣。很多人在来到中国之前,就粗浅地了解到了这个不需要贵族身份,不需要财产贡献,只要是良家子弟,能读习经典,并且取得优异成绩就能获得官职地位的考试。 “这个,该怎么说呢”邓玉函想了想说道:“还真是不好形容。介绍异域、异制,往往需要先比附一个大家都已经知道事情。就像胡安在那本著名的书上,将各省的‘举人老爷’与我们所说的‘博士绅士’等量齐观一样。但是,我很难从我此前的经历里择出一个众所周知的事情来比附这场考试。它和我此前经历或主持的任何一场考试都不一样,如果非要说,殿试和欧洲考试的共性可能就只有用笔在纸上写出回答这一点。” 邓玉函话音刚落,一个年轻声音便接茬问道:“先生,殿试怎么开始,怎么结束,总有个过程吧?” “过程当然是有的,”邓玉函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我觉得我的语言实在是太过于贫瘠,没法准确描述。” “先生不必在意修辞,简单说说嘛。”傅泛际迫切地说道。 “是啊,是啊。我们能想象的。”其他教士也凑上来。 “这”邓玉函看向金尼阁。他记得很清楚,在出门之前,金尼阁似乎曾表达过要找他议事的意思。 “既然都来了,那就先讲给大家听听吧。”金尼阁也想知道殿试的详情,而且他们原本准备商议的事情也和这场殿试有关。 “进去坐着说吧。”邓玉函点点头,就当演讲了。 在商人们带着雇佣兵离开正西坊之前,这座四合院一直很拥挤,所以祷告室同时也被作为讲经室使用。尽管耶稣会内部已经有了另辟讲经室的决议,但到底还没有辟出来,所以祷告室仍被当作讲经室使用。 待众人进入祷告室有序落座,蜡烛也被重新点亮后,面对众人的邓玉函开口说话了: “今天早上,我和其他受到邀请的官员按照礼部先前的命令,到皇城东边的东安门口集合。卯时,东安门开了,但东安里门还没开。我们在这两道门之间的院子里接受了禁卫军的搜身。搜身的时候,还有都察院的纠仪官来检查我们的衣着,如果衣着不合规制,那么就要现场更换,穿戴不整齐也要现场整理。我有幸提前得到了徐大宗伯的指点与帮助,早早地从礼部那里得到了这身衣服,所以没有像那些倒霉的官员一样被拉到门房去.” (本章完) 第468章 崇儒抑佛 第468章 崇儒抑佛 “好了,大家都出去吧。”又是郭居静出面将祷告室内的年轻教士驱逐,这让金尼阁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令人很不愉快的既视感。 落下门栓,祷告室里便只剩了金尼阁、郭居静、邓玉函、汤若望等四个高级教士。 四个人,当中三个都是能吃大明俸禄的官员,其中两个还穿着正儿八经的官服,这让郭居静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遥想二十多年前,他初来中国跟随利玛窦的时候,那真是一个天下无人识,举步唯艰难。 郭居静回到受难十字像下,这时邓玉函已经坐到了金尼阁的身边。郭居静在邓玉函右手边落座,并道:“今天白天,我们听说了一个事情,我想你或许也知道。” “知道什么?我今天一天都在皇宫里忙科举啊。”邓玉函简单地回忆了一下,不觉得今天听说的事情里有需要密室密议的。 “就是跟科举有关的事情。”坐在邓玉函左侧的金尼阁竟然叹了一口气。 “说得更准确一些,是跟皇上有关。”汤若望向右挪到郭居静先前坐的位子。 “到底是什么事情?”邓玉函更疑惑了。 汤若望压低声音。“昨天,皇宫里传出噩耗,说尚未足月的皇幼女不幸襁褓夭折。内阁因此联名上本,请求皇上援引宪宗纯皇帝次子,悼恭太子旧例将殿试延期。” 实际上,悼恭太子的丧事和泰昌幼女的丧事根本不是一个性质。 首先,悼恭太子朱祐极虽然不满三岁便夭折,但他是正儿八经的皇太子,而泰昌皇帝的幼女甚至还没命名。其次,导致殿试时间变动的是“悼恭太子发引”,也就是出殡,而现在皇幼女的头七还没过,仍在停灵。再者,大明朝也没有皇父给皇女守丧,并因为皇女丧而导致殿试改期的先例。 就像韩爌说的,殿试和丧仪两件事情根本不冲突。内阁之所以提出引例,主要还是为了堵外廷言官的嘴。只要有这么一个看起来很像先例的例子摆在那儿,那么内阁主动提请殿试延期,就很像是正当的。皇帝若是要主动改期,那没人管得了,内阁、礼部遵旨照办就是。但内阁若是要体恤君父,最好再多个由头。 说得更直白一些,这件事对于皇帝个人来说可能是大事,但对于国家和礼法来说就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放进《泰昌实录》可能就只是一句:泰昌元年三月丙辰,皇十女丧,上谕礼部祭告奉先殿。当然,实录的编纂者也有可能无视这件事,就当它不存在。毕竟皇家还有玉牒家谱,皇帝给这位夭折的皇女命名追封之后,将之记进玉牒就可以了。不一定非要浪费实录的篇幅。可话又说回来,有这么一件能够体现“君贤臣忠”的事情摆在这儿,实录纂修官应该还是会给点儿笔墨的。 “还有这种事情?”尽管邓玉函永远不会知道这些曲折的内情,但也还是听得一愣。 “你没听说过?”金尼阁说道。 “当然没有。谁会主动跟我说这种事情。”邓玉函觉得有些奇怪。“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这该不会是什么谣言吧?” 尽管邓玉函当时的站位距离皇帝相当远,但他的视力极佳,记忆力也相当出色,现在回想起来,完全不认为皇帝流露过悲伤的情绪。他只是觉得与第一次陛见相比,皇帝的身上增添了许多威严与疏离。 “这一定不是谣言,”汤若望接言道:“皇幼女薨逝的消息,是我在衙门里听到的。昨天,皇上在温言拒绝内阁的同时,也给礼部下了一道按例措办丧仪的旨意,虽然礼部那边还没有拿出章程,但消息本身是可以肯定的。” 郭居静的表情倒是有些微妙。“我倒是在坊间听说的,当时我也不太相信。而且,我还听到了另外一个有关于此的传言。” “什么传言?”邓玉函问道。 “邪祟迷信。或者说,”郭居静抬头仰望受难十字像。“诅咒。” “诅咒!?”听见这个词,邓玉函也不由得看向了受难十字像。 “对。”郭居静把着椅背,回头看向大门,并改用法语说道:“坊间传说,皇幼女之所以骤然薨逝,是因为皇帝受到了诅咒。如果不立即宽宥李家,释放‘李国臣’,那么类似的灾难还会降临到皇帝的其他子女身上。” 邓玉函一惊,也改用法语说话。“这个‘李国臣’是谁?” 耶稣会和李家主导的三起案子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之前的南京教案和沈阳教案,耶稣会也没能和在京的一众武勋外戚攀上关系,所以包括邓玉函在内的一众耶稣会成员,一直以来也不怎么关心那几个案子。 郭居静回正身子,低声说道:“我打听过了,这个‘李国臣’是‘武清’侯爵的大儿子,也是皇上的堂兄弟。” “他怎么了?”邓玉函追问道。 “前天下午,被刑部抓去了。”郭居静打听到的消息有些失真,但总体上并不算太错。 “也就是说,皇上刚开始办这个案子了,皇幼女就夭折了?”邓玉函隐隐地闻到了政治阴谋的意味。 “应该是这样。”郭居静点头。 “衙门那边有相关的消息吗?”邓玉函看向汤若望。 “可能有,但我没听说过。”汤若望摇头说,“我也是散衙回来之后听仰凤先生说起,才知道了诅咒的事情。”相应的,郭居静也是听汤若望说起皇帝降旨礼部的事情,才确定坊间的传言并非纯粹的谣言。 “李国臣死在牢里了?”邓玉函问郭居静。 “应该还没有,至少坊间还没有这样的传说。”郭居静说道。 “既然人还活着,那为什么会传出诅咒的说法?”邓玉函下意识地将诅咒理解为了恶灵诅咒。 “不是说李国臣诅咒了皇帝,而是‘九莲菩萨’诅咒了皇帝。”郭居静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这个‘九莲菩萨’又是个什么东西,佛教的偶像?”邓玉函问道。“‘九莲菩萨’确实与佛教有关,”小心起见,郭居静又去门边看了看。回来之后,才进一步压低声音说道:“但那不是偶像,而是一个人。” “谁?” “先皇帝的母亲,皇上的祖母。”郭居静坐下解释道:“这位李太后佞信佛教,在全国各地捐建了许多佛寺佛堂,京城里不少寺庙都是拜她的恩赐才得以修建或修缮。因此,这位李太后也被佛教人士尊称为‘九莲菩萨’。” 邓玉函瞪大了眼睛。“也就是说,坊间有传言说,皇上的祖母诅咒了皇上?” “就目前收集到的信息来看,就是这个意思。”郭居静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个事情背后绝对有阴谋!”邓玉函判断道。 “你也这么想?”金尼阁看向邓玉函,目光不由得扫到了郭居静的身上。 “很难不这么想。”邓玉函说道:“诅咒肯定是假的,哪有祖母诅咒自己孙子的事情。更何况,按照中国的礼制比较亲疏远近,‘九莲菩萨’与皇上的关系明明更近才是。” 而且作为一个基督教徒,邓玉函在本能上也不相信其他信仰体系下的神佛鬼怪。就算是利玛窦一贯主张的,“上帝”与“徒司”同位存在的假说,邓玉函也有所怀疑。只不过和龙华民之流相比,邓玉函更聪明,也更现实,不会把神学辩经摆在头一位。比起神学辩经,他更喜欢看星星。 “嗯。我也觉得这背后有阴谋。”郭居静接言道:“李国臣前天被抓,皇幼女昨天夭折,今天就有了这样的传言。事情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李国臣被抓和皇幼女夭折是两个独立的事情,只是恰好碰在一起,有人利用这个巧合炮制了这些谣言。”郭居静顿了一下,沉声抛出一个极为恐怖猜测。“要么,皇幼女的夭折是人为制造的,有人谋杀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儿。但无论是哪种,都是为了逼皇上就范,让皇上不要再深查那些要命的案子。” “我觉得应该是前者,谋杀的难度太高了。”邓玉函说,“皇宫里搜检非常严格。进入紫禁城的时候要搜身,陛见的时候还要搜身。” “谋杀一个可怜的婴儿又何须使用凶器。”郭居静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邓玉函解释道:“我是说,从宫外到宫里不仅有重重阻碍,而且这些阻碍还互不统属。很难把路线上的人都买通。” 汤若望和金尼阁也点头附和邓玉函的说法。 “不需要买通所有人,只需要买通皇女的身边人或者买通医生就可以办成这个事情。”郭居静说道:“约翰·施雷克,你可别忘了,凯撒可是死在元老院。” 邓玉函反驳道:“凯撒确实是死在元老院,可凯撒的身边既没有司礼监,也没有锦衣卫。皇帝比我们聪明得多,诅咒的传言若是传进他的耳朵里,恐怕除了皇女的母亲,皇女身边的所有人都会被逮去拷打,包括医生。如果是谋杀,一定会被查出来。这背后的人不至于这么蠢。” “是啊。”金尼阁由衷附和,锦衣卫的酷吏实在是太恐怖了,恐怖得让人提不起丝毫反抗的心思。 “尼古拉·特里戈会长,拉扎罗·卡塔尼奥神甫,约翰·沙尔神甫。你们留我下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事情?”秉着谁受益,谁作为的理念,邓玉函本能地怀疑是李家人在背后捣鬼。但他并不觉得这个事情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是,就是为了这个事情。”郭居静应道。 “拉扎罗·卡塔尼奥神甫。虽然我也觉得这个事情很蹊跷,但它到底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吧?事情若是真有可怪之处,朝廷自会查清。我们才遭了难,还是不要瞎掺和得好。”邓玉函深知无论是中国还是欧罗巴,事涉宫廷,都是血案。 “那三个案子确实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但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机会。”郭居静说道。 “机会?什么机会?”邓玉函问。 “打击佛教,扩大我教影响的机会。”郭居静说道。 “这要怎么说?”邓玉函下意识地看了代理会长金尼阁一眼。 “我刚才也说了,‘九莲菩萨’虽然不是佛教偶像,但也确实与佛教有关。我们完全可以借力打力,引火烧山。以此事为源,引一把火把根深蒂固的佛学异教给烧了!”说到激动之处,郭居静甩动袖袍。一阵幽风被他的动作扬起,卷得案桌上的烛火摇曳摆动。“就算没法子彻底烧死他们,也能烧出一片供我们植根的净土!” 邓玉函一凛,问金尼阁道:“尼古拉·特里戈会长,您也这么想?” 金尼阁沉默片刻,微微颔首道:“崇儒抑佛,本就是马泰奥·里奇会长定下传教方针。循着他老人家的路子走总不会有错。” “那要怎么做?”邓玉函回头望向郭居静。话说到现在,他又如何不知道这个事情是郭居静在背后主推呢。 “这也正是我们想问你的。”郭居静说,“你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人,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邓玉函向后一缩,摊手摇头道:“我可没有搞政治阴谋的经验。” 虽是无心之语,可邓玉函这话一下子把郭居静、金尼阁、汤若望说得愣住了。尤其是汤若望。 汤若望到底还年轻,虽然他是在极度的压力之下为了换取皇帝和舆论的信任才“自主地”“出卖”了龙华民会长和一些耶教同志,但汤若望并非真的那么问心无愧。他低下头,侧过脸,收敛眼神,不敢再看受难十字像。 郭居静明显要坦然得多,他很快从愣神中恢复过来,义正词严地说道:“这不是阴谋,而是顺水推舟,因势利导。京师是一个佛教势力根深蒂固的地方,他们愚弄人民,控制心灵已经太久了。我们只不过是借机让事情回到本来该有的样子。大树遮天,不见耀阳。佛教这棵大树若是不倒不焚,不知道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发展壮大。传播福音。” (本章完) 第469章 殿试阅卷的潜规则 第469章 殿试阅卷的潜规则 “好吧,拉扎罗·卡塔尼奥神甫,尼古拉·特里戈会长,我尊重你们的决定。”邓玉函皱眉颔首,觉得还是得泼一瓢冷水给郭居静降降温。“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们。砍树要背推,观火要隔岸。无论怎么做,首先一条就是要避免把自己搭进去。我们好不容易才度过了那场劫难,要是在引火的时候把自己点着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约翰·施雷克神甫说得极是,”没被邓玉函点到名的汤若望主动出言附和道:“无论是翻译馆还是天文台,都还没有任何起步,就连尼古拉·特里戈会长寄官的‘耶录司’也只造了一块牌子。说得难听些,我们目前还一事无成,就只是靠着徐阁下的力荐,才勉强在大明的朝堂上占据了一席微末之地。皇帝陛下对我们的信任和容忍是有限的,我们一定要避免触怒皇帝陛下,要是皇帝陛下再降怒于我们,恐怕我们和性命的事业,就彻底葬送了。” 其实,汤若望打心眼儿里并不赞同这个“引火烧佛林”的主意。但是他在耶稣会内部的影响力仍旧有限,几乎没有话语权。汤若望很清楚,若是没有大明皇帝给他的六品官位,自己绝不可能受到元老们的青睐,而跻身于后龙华民时代的决策层。所以汤若望想要反对,也就只能通过附和他人的方式委婉建议。 “约翰·沙尔神甫,”金尼阁略一点头,循声看向汤若望。“皇帝对佛教的态度如何?” 虽然金尼阁被郭居静和王丰肃强行抬到了耶稣会中国教区代理监督的位置,但他这个一把手却还从没有大明皇帝。单就这一点来说,他连年轻的罗雅谷都比不上,罗雅谷好歹还进过皇宫。不过,就算汤若望第二次面圣时愿意把金尼阁往宫里带,金尼阁都不敢进去。他在杜埃大学专修的是法律、历史、哲学和神学,仅粗通数学,对皇帝深感兴趣的天学一窍不通。要是被点到问到,一定会露丑。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汤若望摇头道。 “我想,”郭居静插话进来:“皇帝应该是不信佛的。” “这要怎么说?”金尼阁立刻转身望向郭居静。 “我还记得去年我们奉礼部信函北上京师的时候,道教的张真人也被皇帝传召了。但与此同时,却没听说有佛教的人被皇帝传召。所以我认为,比起佛教,皇帝应该更喜欢道教。”郭居静说道, “你这个说法有些过于牵强了,我以为不足例证。”金尼阁用郭居静自己的话反驳他。“你刚才说佛教在京师树大根深,四处可见佛寺。也许皇帝根本不需要特别传召知名的僧人就能亲近佛家。而且我还记得,艾方索·瓦格诺尼神甫从南京过来的时候,说张真人已经死了。” “张真人死了也不奇怪吧,”郭居静不以为意道,“他没能应召进京不就是因为染了病而滞留南京吗?你也不会因为教宗蒙主召唤,而改信他宗吧?” “这不一样。”金尼阁说道。“在中国,‘张真人’不但是道教的知名人物,还是一个需要得到皇帝的册封才能承袭的爵位。张真人死了,皇帝就应该照例降谕礼部,让徐阁下准备册封典仪,并命人持节南下册封张真人的儿子为新的张真人。但事情过去这么久,还没有听说册封新真人的事情。就说明皇帝很可能也不重视道教。至少你的猜测是立不住的。” “好吧,”郭居静也不犟嘴。“或许确实有些牵强。” 金尼阁很高兴自己能说服郭居静。他趁热打铁,综合邓玉函和汤若望的建议继续道:“在行动之前,我们首先应该想办法探明皇帝陛下对佛家的态度,如果皇帝信佛,就不要妄动,安安心心地靠天文和翻译站稳脚跟。找一块空地,先建一座小教堂。如果皇帝不信佛,乃至厌恶佛教,那么我们再想法子和佛教抢地皮建大教堂不迟。缓步发展事业总比激怒皇帝,招来灭顶之灾的好。” “我同意。”邓玉函立刻表示附议。 “我也是。”汤若望也说。 “既然三位朝廷命官都一致决定了,那我这个糟老头子还能说什么呢。也没说现在就要做。”郭居静轻笑摇头,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不过,三位大人觉得该如何探知皇帝陛下对佛教的态度呢?” “去问徐阁下就好了。”金尼阁说道,“他是礼部尚书、天子宠臣,还管着道录司和僧录司。他肯定知道皇帝对佛、道两家的态度。” “我认为,”汤若望弱声弱气地表示反对。“这会儿最好不要去打扰徐阁下地好。” “为什么?”金尼阁问道。 “徐阁下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我们要是拿着这种问题去问他,他肯定一下子就能猜到我们的打算了。”汤若望说道。 “那正好顺势问问他的意见嘛。”金尼阁说道。 郭居静也点头对金尼阁表示支持。“我还记得,徐阁下之所以愿意不遗余力地帮助我们,乃至受洗入教,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秉持的‘易佛补儒’思想与马泰奥·里奇会长的‘崇儒抑佛’方针交相契合。我觉得,如果可以,他应该会帮助我们。” 汤若望肃然坚持道:“徐阁下因为门多萨和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的事情受到了很多非议,还被皇上叫到宫里去训斥了一顿,现在正是避嫌的时候。就算他愿意帮助我们打击佛教,也肯定不是这会儿,更不会假借宫闱之殇。诸位先生!徐阁下是大明的士大夫,在士大夫的心里,忠君才是第一位。这种事情就算要做也只能背着他做。” ————————泰昌元年三月十六日,沈阳城下的战斗仍在继续。但因为来自各个方面的援军也投入了战斗,所以战场业已不再局限于沈阳一隅,而是从沈阳城下一路延展到了武靖、虎皮、奉集,并隐隐有了延烧至辽阳的趋势。 在辽东战火蔓延,四处狼烟的时候,阳光明媚、鸟语香的北京城里,泰昌元年的恩科也进入到了最关键的一环,评审阅卷。 科举大事,当然是为国选贤,并增加社会阶级流动性的关键渠道。但具体到殿试这一层,其性质更多就是只是一场昭示天下的大典。其处处体现着的,不是什么十年寒窗的成绩文采,也不是什么治国理政的卓见伟略,而是国家的现状与朝廷的政治风向。会试中着重强调的公平公正,防私防弊,不过只是形式化东西。 殿试中最显见也无需任何遮拦的政治风向标就是殿试策题,通过殿试策题,人们往往可以窥见皇帝陛下当下的状态,和皇帝最为重视事情。并进一步管窥国家面临的问题。 比如万历二年的甲戌科,这是万历朝的第一次殿试,当时的万历皇帝尚且年幼,当以学习为要务,并以辅臣为倚重,所以策题中便有“讲学亲贤”“勤劝览细”“悉咨辅臣”这样的语句,策问的核心内容也是“稽古正学”。 到了万历四十七年的己未科,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己未科是万历朝的最后一次殿试。当时,皇帝已经年迈老衰、病入膏肓,萨尔浒惨败的消息也在殿试之前传到了京师。国家忧危至极,所以策题中便有“俗敝不悟”“政衰不改”“上下因循,纪纲隳坏”“堤防尽溃”的词句。而策问的核心内容也变成了“肃纲正风,以复祖宗之旧”。文末也破天荒般地多了一句“以佐朕之不逮,朕将亲览焉”。 策题公开无掩,殿内光明正大。但考试之后的评审阅卷环节便多了许多龌龊与算计,当中显现的不再是国政大事而是朝廷上地位与权势对比。 比如正德六年的辛未科,内阁大学士杨廷和的儿子杨慎被点为状元,实际上就可以看作正德七年首辅李东阳致仕,次辅杨廷和继位首辅的先兆。而在万历八年的庚辰科中,张居正的第三子张懋修被点为状元,则是当时的万历皇帝对帝师张居正赤裸裸的优待。 有优待就有不满。万历十一年的癸未科,申时行的儿子申用懋,张四维的儿子张甲征考中进士且皆位列二甲前茅,就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并最终引发了一场朝堂争斗。但只要皇帝不管,争议就只是争议。最后,申时行、张四维上疏乞休,皇帝不允,反倒是弹劾申时行及张四维的一干人等,该罚俸的罚俸,该降调的降调。 当然,也不是所有阁臣的儿子都能在殿试上显名。只要过不了乡试、会试这两关,纵使当爹的位至首辅并被皇帝点为首席读卷官亦是无用。最现成的例子便是现任首辅方从哲的“好大儿”方世鸿。这位纵意情场,喜好狎妓的浪荡公子,就是典型的科举苦手。几十年下来,别说举人、进士,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混不上。好不容易靠着老爹的恩荫,混了个正六品的尚宝司司丞的闲差,还不争气地弄丢了。搞出来的动静,差点没把老爹拉下去。 除了阁相与皇帝,内相若是得势也能影响殿试。就比如正德三年,以时任首辅李东阳为首的读卷官们“曲意逢迎”如日中天的大太监刘瑾,接受指教,将刘瑾的同乡,会试第六名,陕西人吕柟点为状元。刘瑾希望以此招揽吕柟,但吕柟却一点儿也不领刘太监的情,坚决拒绝了刘瑾的招揽。他的行为毫不意外地引来了刘太监的敌视,不得不辞官保命,直到嘉靖朝才被重新启用。 不过即便吕柟没有投在刘瑾幕下,也还是招来了非议,因为当年,希望联捷的杨慎连会试都没过。所以就有人猜测是刘瑾和吕柟在背后捣鬼,影响了久负盛名的才子杨慎高中状元。得亏杨慎不是万历朝中后期参加科举,否则别说“久负盛名”了,不被言官弹劾得一身污泥都是好的。 担任首席读卷官的内阁首辅李东阳是他的老师,他的老爹杨廷和也是殿试读卷官,并且很有可能继任首辅,而作为皇帝的朱厚照又对科举排名没那么大的所谓。这种组合摆在“满朝悍臣”的万历朝就是给人弹的。至于能不能弹得动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除开这些潜伏于政治胜败之下的暗黑潜规则,还有一些基于现实原因而不得不产生的灰白潜规则。 尽管殿试的考生数量比之千万人所共襄的会试要少得多。但相应的,阅卷时间也被压缩到了十六日这一天。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每篇殿试文章一一评头论足,再分出高低好坏,实在困难。 为了尽快评出优卷,避免耽误殿试流程。殿试的受卷官往往会在弥封之前,按不成文的惯例,把会试前几名或者前十几名的试卷挑出来摆到一边。这是很容易的,因为大殿内哪个位子坐着哪个人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事情。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而且没有人提前打招呼,那么一甲前三名大概率会在这些试卷中产生,而剩下的其他试卷也会占据二甲的前几名。毕竟会试经过了半个月的阅卷,经由同考官、主考官层层筛选,全面考察,算是一个很好的参考意见。 上午卯时,以内阁大学士为首的十七名读卷官以及陪随的其他执事官齐聚文华正殿。行过礼,吃过饭,大家就按照惯例开始各干各的了。 这回,会试的十八房首卷全被提前拿了出来。六位大学士每人都分到三份糊了名的考卷,各自看完后,还要交换阅览,直至每位阁老都看过这十八份考卷。而剩下的二百一十三份考卷则零零散散让其他十一位读卷官品评、分类。 这十一位读卷官,将按照事先划定的顺序把这二百一十三份考卷全部看一遍。在看的过程中,评卷官会在卷子上画个圈或者打个叉,一般来说,考卷上的圈越多,最终的名次便会更高。但在已经划定了择选一甲及二前几名的择选范围的情况下,这剩下卷子的排名顺序实际也没那么重要,就算是圈多的,最后到阁老们的手上也只会被粗略地浏览一遍。 阁臣以外的读卷官对此心知肚明,阅卷的时候也不会多上心,最多也只会挑字好看的卷子着重扫几眼。字要是丑了,直接就划叉看下一张了。一天看几百篇关于同一主题的文章,是很让人审美疲劳的。 (本章完) 第470章 虑 奸 忠 爱 第470章 虑 奸 忠 爱 “子先。”六位阁臣的对面,吏部尚书周嘉谟一边给面前的卷子划叉,一边小声呼唤坐在他身边的礼部尚书徐光启。 “子先。” “徐子先!” 徐光启有些愣神,直到周嘉谟稍稍提高声调唤出第三声,他才侧头看过去。“周公有何指教?” “我没有指教,你小声点儿。”周嘉谟进一步压低声音,并连连摆手示意徐光启小声说话。在三月十六日的文华殿,“指教”这个词是有特殊意义的。 徐光启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他此前从没来过文华殿,并不十分清楚这里边儿的弯弯绕绕。 周嘉谟四下顾盼,见无人投来关注才小声问道:“我听说宫闱有丧,皇女夭折。有这回事儿吗?” 徐光启表情一滞,眼神也变了。“就在前天。” “我还听了一个跟这个事情有关的流言,你知不知道?”周嘉谟用力地拿过下一张卷子,企图用翻阅的声音盖过他的语音。 “连涉刑部的那个?”徐光启下意识地瞄了刑部尚书黄克瓒一眼。他从今早见到黄克瓒的时候就一直在偷偷地观察的表情神态,但直到现在他也没能观察出个所以然来。给人感觉就像身处漩涡中心的黄克瓒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似的。 “对。就是那个。”周嘉谟低下头,看似一本正经实际却心不在焉地看那份新到手的答卷。不过,他几乎立刻就被答卷所吸引了,他认识这张答卷上的笔迹! “周公是听谁说的?”徐光启伸手拿过桌上的茶水,轻轻地抿了一口。 “我家的轿夫。”周嘉谟的年纪很大了,但一心二用的本事还没丢。“谣言似乎已经传得很广了,我觉得有人在刻意引导。来势汹汹,你一定要小心。” 徐光启明明是喝了一口热茶,却像吸了一口冷气似的抖了一下。“那个谣言应该不是冲我礼部来的吧。” “你千万不要觉得事不关己就大意了,”周嘉谟提醒道:“尽管这些谣言直涉刑部而非礼部,但武清侯府和景仁宫这两头,都牵涉礼法伦常。之后,肯定会有人拿礼法旧例来说事,说不定还要翻先帝朝的旧账。你管着礼部,千丝万缕总会摆到你的身上,稍不注意就会被拉扯进去。你一定要做足准备,小心说话!最好,在皇上明谕礼部之前,什么都不要说。” 徐光启凛然点头。“周公有心了,我会注意的。” 周嘉谟的余光隐隐地感应到了些许注意。他赶忙掐断话题,将面前的考卷递到徐光启的手边。并略微提高声调,说道:“子先啊,你看看这份答卷” ———————— 与此同时,皇城的另一头,西厂正堂里新任首席提领李希哲正跪在地上,向提督太监魏忠贤汇报着从京师各地探听到的情报。在魏忠贤的左右两侧,还分别坐着庶务司司正李永贞和外稽司司正王承恩。 “.至少目前,在中城的仁寿坊,西城的日忠坊,东城的北居贤坊和黄华坊,南城的崇南坊、宣北坊和宣南坊都能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流言。”李希哲总结道。 西厂并未获得探访民情的授权,西缉事厂的框架下也没有专司对外侦缉的部门。执行局提领这个职位,也是仿照东厂番役局掌班,以监管各执行大队的收支预算及人员名册的名义而设置的。所以严格来说,李希哲及其领导的侦缉人员干的是非法侦缉的活儿。但皇帝秉着多一条消息来源总好过独眼独目的态度,对此睁一只眼闭一眼。只要魏忠贤不闹出难听的风议就不管。 “厂公!这么多的地方,同时出现如此大逆不道的谣言。一定有人在背后指使操弄!”李永贞望向魏忠贤,一脸沉凝地建议道:“我们应该立刻加派人手,顺藤摸瓜彻查到底!” “我们没有对外拿人的权限。”魏忠贤说道。 “那就给北镇抚司打招呼,”李永贞说道:“让锦衣卫出面把这些人抓起来。” 魏忠贤对此不置可否,他略一皱眉,又问李希哲。“查到是谁做的了吗?” “还没有。”李希哲的人手、经费都很有限,而且又没有逮捕和审讯的权限,因此侦查的效率并不高。 “前后脚的事情,你们就一点儿眉目都没查到?”魏忠贤不着痕迹地睨了王承恩一眼。 “也不是完全没有!”李希哲赶紧道:“我们锁定了一些闹得很凶,跳得很高的闲汉。” “什么闲汉?” “平日坊间但凡有些奇事逸闻,风吹草动,那些人都要跟着喊几嗓子。奴婢以为,从他们开始往下打听或许能找到源头。”李希哲的话说得很保守。 “还打听什么,直接让北镇抚司抓起来审就是了!”李永贞说道,“审到这些人把他们小时候吃过几口奶都吐出来,一定能查到是谁在背后捣鬼。” 魏忠贤看向王承恩。“王外司。你觉得呢?” “厂公,李庶司!”王承恩捏着拳头,小脸都涨红了,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李国臣前脚入狱,后脚就传出了这种消息,肯定是李家人做的。应该直接去清华园把武清逆侯和他的儿子给抓起来!免得他们再跑了!” 魏忠贤嘴角一扬,刚要接茬。就被李永贞给抢断了。“你这哪行啊!”他没想到这孩子比他想的还要激进,赶紧劝道:“还是先让北镇抚司把那些长舌闲汉、跳梁小丑给拿了比较好,抓不抓武清侯,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那就上报!”王承恩撑着扶手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你这是要干什么?”李永贞也跟着站了起来。 “厂公不是说我们没有拿人的权限吗?”王承恩已经迈出了步子。“我这就去要!” “哎哟!我的小祖宗。”李永贞挡到了王承恩的面前。他真是怕这家伙直接跑去乾清宫。“你可别再冲动了!”他虽然是在对王承恩说话,却扭头看向了魏忠贤,希望他也出面拉一拉这个感君之慨、急君所急的小愣头青。 魏忠贤仍旧坐着,没有要接茬的意思。 “指控要凭实证,到底是不是李家做的还不知道,事情闹得多大也不清楚。还是先缓一缓,让镇抚司先把那几个聒噪传谣的抓起来,等事情查得更清楚些再据实上报也不迟!”李永贞看着魏忠贤说道:“要是贸然行动,惊扰圣驾。最后却抓错了人,咱们西厂上上下下都得吃挂落!”“嗯,李庶司说的不错。”魏忠贤眼睛一转,拍板了。他先看向李希哲。“你现在就去北镇抚司,带着田尔耕的人去各个坊市,把那些‘闲汉’抓回诏狱狠狠地审问!” “是。”李希哲领了命,转头便跑出了西厂正堂。 “李庶司。”魏忠贤又看向李永贞。 “在。”李永贞稍松了一口气。 “你去司礼监。把这个事情报备了。”魏忠贤说道。 “是。”李永贞应了一声,牵儿子似的拉起了王承恩的手。“我们一起去。你不是要报备吗,走啊。” ———————— “娘娘,事情就是这样。”近两刻钟后,提督魏忠贤删繁就简又添油加醋地将刚才从李希哲那里听来的事情告诉了自己的“下级”,永寿宫慎嫔,西厂稽查局局正米梦裳。 米梦裳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毛笔在面前的结案意见稿上落上了自己的款。妾,米梦裳,谨奏。 她的字很娟秀,还有点体的感觉,单看略有些颤抖的字形甚至会让人想象这是一个柔弱女人,正半卧软榻上写闺怨诗。但是,只要往上看到结案意见稿上的内容,这样的感觉就会立刻消失。因为稿上拟定的判罚,是好几个死刑。 等落下“衣”字的最后一个下捺,米梦裳终于说话了。“我觉得,李希哲这趟应该是白跑了。” 魏忠贤愣住了,他没想到米梦裳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您老觉得李希哲会扑空?” “您老,我不老。”米梦裳黛眉微蹙。“您要是这么喊,恐怕明天早上一起来,我的脸上就会多几条皱纹。” “呵呵。是奴婢冒昧了。”魏忠贤笑得很憨厚。他改了口,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您为什么觉得李希哲会扑空?” “不说完全扑空,至少逮不全。”米梦裳放下笔,抬手掩住嘴,打了一个哈欠。 “应该不会吧,他的人正看着呢。”魏忠贤说道。 “他的人能打听到,别人的人也能打听到。”米梦裳抬起头,微微虚起眼睛。 米梦裳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视力下降了。最近一段时间,她是越来越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了。现在,就连看这个坐在近前的魏忠贤都得虚起眼睛。此情此景,让她不由得想起苏辙那首《夜坐》里的头两句诗:少年读书目力耗,老怯灯光睡常早。 “您是说东厂的人?”魏忠贤不知道这女人在想什么,但这不妨碍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憨厚。 米梦裳稍稍看清了魏忠贤脸上的表情。那副憨态可掬的笑容非但没让她觉得愉快,反而让她感到厌恶。“西厂要上报,东厂就不需要了吗?你还不是要给北镇抚司打招呼借人抓人。我说的是东、西司房。他们只要拿到了指挥使司的命令,就能直接抓人。这可比李希哲带着人跑来跑去要快多了。” “您说的是。”魏忠贤点点头,赶忙问道:“您觉得,咱们要去乾清宫把这个事情报给皇上吗?” 米梦裳没有回他,而是朝着门的方向轻轻地喊了一声。“来个人。” “这种事情,咱们还是亲自跑一趟吧。”魏忠贤的脸上有了些红光,也跟着站了起来。“到时候,还请您多说两句,这毕竟是皇爷的家事,奴婢就是个奴婢,真是不太好开口.” 米梦裳摆手示意魏忠贤坐下来。这时,一个小黄门也应声走了进来。“娘娘有什么吩咐?”问完这句,小黄门才朝魏忠贤行了个礼。 西厂衙门不乏正儿八经的男人,但米梦裳的别院里是一个也见不到的。 “去给我打一盆热水过来,要用铜盆。”米梦裳吩咐道。 “是,奴婢这就去。”小黄门一下子就明白米梦裳这是要干什么,立刻就转身离开了。 “啊?”魏忠贤愣住了。按理说,作为皇上的宠妃,米梦裳遇到这种事情应该比王承恩更急更愤怒才是。但她显然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就差跷着腿说一句“与我无关”了。“您这是要?” “我这是要治疗眼疾。”米梦裳说道:“我在《苏沈良方》里看见了一种治疗用于“眼疾”的法子。现在告诉你,你也可以学学,”米梦裳竟把“治诸目疾”一篇的关键内容给背了下来:“‘上盛热汤满器,铜器尤佳,以手掬熨眼,眼紧闭勿开,亦勿以手揉眼,但掬汤沃,汤冷即已。若有疾,一日可三四为之,无疾一日两次,沃令眼明,此最治赤眼,及睑毗痒’。” “奴婢不明白。”魏忠贤一脸疑惑地看着米梦裳。 “不明白就算了。”米梦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反正也不见得有用。” “您不去乾清宫了?”魏忠贤干脆直接问。 “我不想去!”米梦裳的火气一下子就窜起来了。她一巴掌轻拍在桌面上,虽然没能拍出多大的声音,但还是把魏忠贤给惊了一跳。 魏忠贤舔了舔嘴唇,脸上的笑意也消减了些许。“您这是?” “我非但不想去,我还想把这个事情压下去,不让皇上知道。”米梦裳缓缓呼出一口气。“魏忠贤,你能把这个事情压下去吗?” “压下去?”笑意开始回到了魏忠贤的脸上。“为什么啊?” “景仁宫新丧,殿试还要忙,辽东那边也是一天两封塘报。这时候闹个‘九莲菩萨显圣’的事情出来,那可是皇上的.唉!”米梦裳的眉头越皱越紧。直到先前那个小黄门端着热水出现在门口。“算了,你压不住,你没那个本事,跟你说了也是白说,出去!” (本章完) 第471章 宽慰 第471章 宽慰 米梦裳坐着抬舆从西缉事厂一路无阻地来到了乾清门。 见她过来,驻在乾清宫右梢间里的乾清宫总管史辅明立刻放下手上的活计,出门见礼。“奴婢拜见慎嫔娘娘。” 米梦裳无言地点了点头,略一拱手还礼,便径直往南书房去了。 在康、庄二李妃搬出乾清宫院落之后,整个泰昌后宫之中,就只剩了她一个可以不经通报而自由出入乾清宫的妃嫔了。 米梦裳的到来引起了室内所有人的注意。三位司礼太监表情各异,魏朝稍显意外,刘若愚悚然微惊,而王安的脸色则爬上了些许凝重与警惕。 “妾米梦裳,叩见皇上。”米梦裳走到御案正前,向皇帝叩头行礼。 “你来啦。坐吧。”朱常洛放下笔,朝王安扬了扬脑袋。 王安深深地看了米梦裳一眼,他没有开口叫人,而是亲自起身走到角落,将一个凳子端到米梦裳和御案之间的空地上。 “放哪儿干什么,”朱常洛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位。“放这儿。” “是。”王安低着头,将凳子挪到皇帝身边的位置。 “谢皇上赐座。”米梦裳又朝皇帝作了一个揖才从地上起来。 米梦裳走到凳子旁边,朝与她擦肩而过的王安点了点头。王安虽然仍低着头,但还是对此番示意做了回应。 “你怎么来?”朱常洛伸出手,米梦裳也乖巧地递出手让皇帝捏着。 米梦裳低头仰首微微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皇帝的表情。她发现,皇帝的脸上虽略有些许憔悴、疲惫之色,但并没有愠意怒容,发冠也还是如往常那般一丝不苟。 “回皇上。”米梦裳说道,“之前那个宫里宫外串谋敛财的案子审结了。妾此来,就是说这个。”在米梦裳话音落定的时候,王安竟然浅浅地松了一口气。 “串谋敛财.”朱常洛的事情太多了。他一时愣了神,不知道米梦裳意何所指。“你仔细说说。” “结案意见稿就在妾的怀里,上面附了案件的详情,皇上不妨拿出来看看。”米梦裳说道。 “怀里?”朱常洛眼眉一挑。 “嗯。”米梦裳挺起胸膛。“请皇上取阅。” “还是你自己拿吧。”朱常洛轻笑摇头,放开了她的手。 米梦裳伸手入怀,掏出那本结案意见稿,双手递出。“敬请皇上御览。” “你简单说说吧。”朱常洛拿过奏本,放在案台上,却只是翻开了封面。 “启奏皇上,”米梦裳察觉到,皇帝似乎对这个案子没有印象,便从头说起:“事情发生在宫外。一开始是各城兵马司发现涉及寺人的异常死亡。最初,兵马司以为这只是普通的刑事案件,所以就将之上报到了顺天府署。在连着接到数份类似的报告后,顺天府署意识到了其中的反常,认为案件并不像兵马司以为那般简单,而是与内廷裁员一事有极大关联,于是便照例将案子报到了锦衣卫那里,希望锦衣卫能出面协助调查。” “锦衣卫接到报告,便派东司房缉事百户郑士毅介入并主导调查。在东司房调查途中,又有报案人直接越过兵马司和顺天府署,将发现的事情捅到了巡城御史公署那里,都察院也下场了。再之后,有一个叫江驼子的寺人到顺天府署报案。说自己受到了诈骗,这是第一个主动到衙门报案的寺人。西厂也是从这之后,才奉司礼监的命令,正式在宫里展开了调查与抓捕。”米梦裳的记性很好,顺着时间顺序,简洁而全面地将案件的整个过程给捋了一遍。 朱常洛对这个案子的印象很浅,直到米梦裳说到都察院下场,他才反应过来,这些案子实际就是都察院上报“京师治安大坏”的依据。“也就是内外勾结,谋财害命?” “是,皇上圣明。”讲述案情的时候,米梦裳一直在偷偷地观察皇帝的表情。到现在,她基本能够确定皇帝还不知道“九莲菩萨显圣”的事情。米梦裳心下稍宽,也收了现在就多嘴宽慰的心。 朱常洛问道。“都是哪些人做的?” “很多,几乎每个衙门都有几个,加起来一共五十三人。案犯多是无官无衔的普通宫人,只有几个低级的管事儿,没有司级以上的宦官直接参与。但如果追究失察失职,那么还有这些人。”米梦裳伸手翻动那本结案意见稿,向皇帝展示名单。朱常洛一过眼,发现足足写了两页。 “金幼荣、杨汪、许孜锡、马滔、黄逸凡,这几个是主谋?”朱常洛指着那几个被拟判了死刑的人问道。 “回皇上。严格来说,这些人也算不得主谋。因为这些案犯并不来自同一个案子,而是来自许多独立的小案。他们三两成群乃至独立犯案,”米梦裳探出身子,靠近御案,伸出食指在一列姓名上划过。“只有内官监杂造局掌司金幼荣、御事监尚衣局典簿杨汪以及这些人有明显的串谋勾结、上下分工的事实。” “独立的案子?”朱常洛轻轻地拍了拍米梦裳的手背。接着拿起奏本,翻到案情详述部分,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朱常洛发现,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案子当中,虽然不乏偷窃、劫夺、谋杀,但还是以诈骗为主。而在诈骗案中,最常见的理由就是“可以钱通路子回宫”。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招募宫人的权力,全被收归到了司礼监的手上,并由掌印太监王安直接负责,司礼监以外的其他衙门只能从司礼监这里接收新募的宫人。 而且王安的权力也并不很大,他并没有独立制定招募计划的权力,每一个计划季度要招多少人,从哪里招,什么时候开始招募,什么时候结束招募,都要在御前充分讨论之后才会决定。如果有计划外的额外人员需求,报告要从基层衙门一直打到皇帝这儿来。 “都查出来了?”朱常洛放下奏本,看向米梦裳。 “回皇上,只是把能查到的查出来了。”米梦裳微微侧过脸,不与皇帝对视。 “不能查到的又是哪些?”朱常洛问。 米梦裳解释道:“本次查案,执行衙门采取的是由外而内的侦查方式,也就是先找受害的寺人在被裁员之前所隶属的衙门,然后再逐渐摸索其人际关系,摸清之后,再逐一审讯那些没被裁员的在职宫人。但有些案子根本就是无头案,根本没法顺藤摸瓜。就比如兵马司报给顺天府署的第一起案子,那是明显的杀人劫财,但直到现在都不能确定死者的身份,只知道那是一个形单影只的可怜寺人。类似的案子至少还有七起。西厂已经查不下去了,只能期待刑”米梦裳顿了一下,改口说道:“只能期待整治衙门那边找到涉案罪犯了。”“嗯,先这样吧,”朱常洛点点头。“那些和外面有勾结的,暂且收押,刑部需要就给他们。剩下的,就照这个意见拟处。该杀的,择日公开正法。该贬的,司礼监给他们找个去处。至于失职失察的领导责任,降职就算了,记一笔并罚俸吧。”朱常洛翻到最后一页,用朱笔在上面画了个圈。 “是。”王安、米梦裳不约而同地应了一声。 米梦裳起身行礼。“妾就回去了。” 王安也扶着椅子,似乎有站起来的意思。 “坐着。朕有话问你。”朱常洛向下摆手,一下子止住了两个人的动作。 米梦裳一怔,莫名地紧张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朝王安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王安也注意着这边,也不知道是在看自己还是在看皇帝。“请皇上问。” “你是不是看不清东西了?”朱常洛问道。 米梦裳呆愣愣地点了点头,她完全没想到皇帝竟是问这个。“是。妾染了眼疾。” “你应该是近视了。”朱常洛说道。 “近视?” 朱常洛哑然一笑,问道:“是不是远处看不清楚,只能看清近处的东西,有时,还要微微眯起眼睛才能看得真切?” 米梦裳被皇帝吓到了。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皇帝观察细致,体贴入微,而她身边的人,事无巨细地向皇帝透露了她的起居信息。皇帝善意的微笑,也被她的视线模糊成了嘲讽。米梦裳不由得有些难过,心里酸酸的,腔调里也带了些哽咽。“嗯” 朱常洛没有察觉到米梦裳的异常,自顾自地继续说:“远看不明、近看眯眼。这就是近视眼。” 米梦裳难过得想哭,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她“看破不说破”,只顺势道:“妾眼损苦疾,眼暗如白。恳求皇上革除妾的差事。妾愿就此安居深宫,不问外事。”米梦裳只觉得一片真心都付错了,自己明明一片赤诚,皇帝竟然还是疑她疑到这种地步,只怕整个永寿宫的宫女宦官都是皇帝精挑细选的眼线吧.米梦裳越想越伤心,眼角竟然淌出了泪水。 “你怎么哭了?”朱常洛不明就里,伸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并用拇指为她拭去泪水。“近视不是什么大毛病,瞎不了你的。王安,去把那些眼镜取过来。” “是。”王安站起身,走到一个没锁的柜子旁,从里边儿横着捧出一个方形的大盒子。 “主子,请。”王安将木盒放到皇帝的面前并打开。临走时,还斜着眼睛扫了米梦裳一下。不过此时,米梦裳满身满心都是自怜自伤的委屈,完全没有注意到老太监眼神里的审视与警惕。 “好了,”朱常洛强硬地说道。“收声!” 让皇帝这么“一凶”,米梦裳不再啜泣,但眼泪却淌得更厉害了。 “你为什么哭啊?”朱常洛不理解。 “妾也不知道,”米梦裳还在玩儿那套“看破不说破”的把戏。“就是突然来了情绪。” “那就收收你的情绪。”朱常洛只以为她是莫名地与邵嫔来了共情,便温柔地拍了拍米梦裳的脸。因为手上沾着泪,这两下就跟补水似的。“你在这儿哭一哭没事儿,在自个儿被窝里哭也没事儿,别让景仁宫听见了就成。真是.唉。” 一想到景仁宫,朱常洛就头大。虽然他完全可以对景仁宫不理不管,让她自个儿消化去,大不了以后不去景仁宫就是了。郭氏、王氏、李氏、冯氏等等一干妃嫔都是这么过来的嘛。但朱常洛到底还没有继承那副铁石心肠。还做不到对看得见的苦痛也无动于衷。 米梦裳意识到,自己似乎会错了皇帝的意思,但她这泪腺一旦开了闸就很难收住。 待米梦裳的情绪稍微平复些,朱常洛转身拿过一副眼镜。“这是眼镜,你也可以叫它‘叆叇’。甭管叫什么,反正就是透明水晶磨成的透镜。现在的条件没法儿给你验光。你就只能一副一副的试。”朱常洛看着米梦裳的双眸,“不过,倒是可以测一测瞳距,之后叫工匠给你改改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米梦裳听过有这种东西,但直到目前还没见过。她从皇帝的手里接过以玳瑁壳为骨,并间以简易纹饰的圆框眼镜,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东西的用法:掩目。 “你手上这副是宫里造的,度数不怎么高。”朱常洛说道。 “皇上也近视了吗?”米梦裳以镜掩目,视野一下子就变得清晰了不少。 “没有。朕视力好得很,连你的眼里有几根血丝都看得清清楚楚。”就视力来说,老朱家的基因很好,至少燕宗兴脉这一支没什么近视。朱常洛没有,他的俩儿子也没有。 “那皇上为什么要让人做这个?”借着眼镜,米梦裳看清了挂在皇帝嘴角的笑意,这绝不是什么嘲讽,而近似于宠溺。她的脸红了,也不知是因为暗愧还是羞赧。 “别感动,不是特地为你做的,”朱常洛太会说话了。“毕竟之前也没发现你有近视。” “那皇上是给谁做的?”米梦裳瓮声瓮气地问道。 “那些老头子呗,一个比一个老眼昏,本来是备着找个由头赏给他们使的,但既然你也近视了,就让你先试试。 (本章完) 第472章 堕落 第472章 堕落 “这一副是欧罗巴人去年进贡的,”朱常洛又拿起一副材料和做工都没那么精致,还有些许使用痕迹的眼镜,递向米梦裳。“度数更高一些。你再试试。” “度数是什么?”米梦裳放下先前那副,接过新的。 朱常洛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不见得能把“屈光度”这种概念说清楚,也就懒得仔细解释了。“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眼睛的度数越高,越不容易看清楚。相应的,也就需要配制度数更高的镜片。” 从嘉靖年间开始,宫里就有磨制水晶镜的工匠了。虽说工匠们不见得能知道近视、远视这毛病的原理成因,也无法精准地掌握镜片的度数,但靠着传承下来经验与技术,这些工匠们还是能制作出度数高低有差的镜片。 “哦!”一上眼,果然看得更加清晰了。用刚才那副玳瑁眼镜覆目,米梦裳可以不必眯眼就看清皇帝的样子,而用现在这副铜框眼镜覆目,她甚至可以看清殿内众人身上的衣着,乃至他们脸上的神态。米梦裳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过这么清晰视野了。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惊喜。 “头晕吗?”朱常洛问道。 “有一点。”米梦裳眨了眨眼睛,又挤出两滴残泪来。“感觉眼睛也有点发胀。” “那你再试试这副吧。”朱常洛感觉自己就像个眼镜店的老板。“这副眼镜的度数居于这二者之间。” 米梦裳拿过眼镜一试,还真挺合适的。“这个好,看得清又不晕。” “那你把这些都拿去吧。”朱常洛又从盒子里拿出了一副度数更高的眼镜,将之与第二副眼镜一起放到米梦裳的面前。“你还年轻,眼睛还没完全定型,每天的工作也不少,说不定这度数还得往上涨。涨了就换。” “嗯。”米梦裳甜甜地应了一声,眼睛里满是感动。“皇上.” “怎么,嫌丑啊?”朱常洛有些失望,在他看来,这些圆框眼镜的样式实在是太丑了,覆在米梦裳的眼前,完全没有起到装饰增色的效果,纯粹就是在给“心灵的窗户”抹灰。 米梦裳想给皇帝道歉,说自己误会他了,可话到嘴边,又被她给咽了回去。皇帝不但是她的“夫”还是她的“君”,“疑君不正”的话,怎么能当着皇帝的面说出口呢。她放下眼镜,探出身子,搂住皇帝的肩膀,在他耳边说道:“不嫌,皇上对妾这么好,妾好生欢喜。” “你刚才还哭哭啼啼的。怎么现在又欢喜起来了?”女人心海底针,朱常洛还真是搞不懂也猜不透这些妃嫔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 米梦裳没有回答,只是抱着他,脸贴脸地蹭了几下。 “莫名其妙。”朱常洛放弃猜了,他本就不必费那个劲。“放开,这么多人看着呢。” ———————— “王掌印不必送了,请回吧。”走出乾清门,米梦裳朝王安浅浅地施了一礼。 “你们就在这儿等着,我送娘娘出宫。”王安完全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是。”王安的陪随就此站定。 米梦裳轻轻一笑,绕开了把自己带过来的抬舆。“王掌印有话要对我说?”从王安主动提出要送自己一程的时候,米梦裳就隐隐地猜到他要对自己说话了。 “先走几步吧。”王安反手挥退跟上来的轿夫。 “不让抬舆跟着,王掌印是要我走回西厂吗?”米梦裳笑道。 “娘娘无须担心,四道宫门附近永远都有车子在等着。”王安的腰杆逐渐挺了起来。 “王掌印已经听说‘九莲菩萨显圣’的谣言了?”听王安如此说话,米梦裳也收了笑意。 “奴婢是听说了。”王安的眼神又冷峻了些。 “但皇上还不知道吧?”米梦裳问。 “您觉得呢。”王安反问。 “为什么?” “因为外廷科道还没有上疏言及此事。”王安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想问的,”米梦裳的声调不自觉地往上提了两度。“是您为什么要瞒着皇上。” “哼哼哼哼。”王安突然笑了。 “您笑什么?”米梦裳皱眉。就算看不清王安的表情,她也知道这笑声里带着嘲讽。 “娘娘,您还是真是变了。”王安还记得米梦裳跪在自己面前发抖的样子。可现在,王安从米梦裳的声音里听出了毫不掩饰的质问语气。 “人总是会变的。”米梦裳瞳孔一缩。 “娘娘,您现在的样子让奴婢想起了一个人。”王安说道。 “谁?” “住在慈宁宫里的那位。”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王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人刚穿过隆宗门,正面对着的就是慈庆宫院落。 “您是说郑皇贵妃?”米梦裳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每当她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自己微妙的出身,并由此产生许多可怕的联想。 米梦裳很想从皇帝那里要一个保证。要皇帝保证绝不会因自己过去的身份而怀疑自己。如此,她才能真正打消患得患失的疑虑,堂堂正正地从郑贵妃的阴影里走出来。但是,她不敢去要,也不能去要。 “娘娘还是很清楚的嘛。” 米梦裳银牙紧咬。“这可算不得什么夸赞。” “奴婢知道,”王安直白说道。“但奴婢本来就没打算要夸你。”米梦裳猛侧过头,眼里已然酝了些许火气。“王掌印!您有话不妨明说。” “那奴婢就明说了。奴婢好心劝您不要有非分之想。”王安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中宫的大印,郑氏掌不得,您也掌不得。就算皇上一时被您的妖媚给擭住了,也会被外廷劝回来。” “我从没这么想过!”米梦裳真怒了。 “那您这时候跑到乾清宫来做什么!?”王安算不得强壮,但他身形修长,足以俯视米梦裳。“不过是杀三个掌司,两个典簿,外加五十几个奴婢的小案子,您签过字直接提报司礼监就可以了。用得着您亲自跑这一趟?” “我我只是.”米梦裳一时语塞,她带这个案子过来确实是为了掩饰本意。“我是想聊慰君心。” “用不着,”王安轻哼一声。“孝定太后崩逝的时候,是青宫出身的娘娘们陪在皇上的身边给太后守灵。” “.”米梦裳沉默了。 话说到这种地步,王安也就不在乎脸面了。“别以为奴婢不知道您在想什么。无非是趁虚而入,以邀圣宠。还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哭给谁看呢?景仁宫的事情跟您有关系吗,您见过安嫔几回啊?康妃李娘娘都比您跑得勤。” “我不是”米梦裳没法儿解释,只觉得又羞又气。“我真的只是” “您还问奴婢为什么不告诉皇上,”有路过的宦官看见王安,正准备迎上来行礼,却被他一个眼神给吓退了。“您就是为这事儿来的,您为什么不说啊?不就是不愿意触这个霉头吗?” 米梦裳的嘴巴瘪了下去,她又想哭了。“既然您这么讨厌我,为什么当初要把我送到龙床旁边去。没有您,我就没有今天。我一直记着您的好,您为什么这么想我!” 王安到底岁数大了,他心一软,把头撇开。“当初,我看见的是一个可怜却勇敢的好孩子。但现在,您已经不是什么好孩子了。” “我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吧?”米梦裳好委屈。 “三个掌司,两个典簿,五条人命。您拿来做掩护。”王安叹出一口气。“您已经和我们这些干脏活的人没有区别了。” ———————— 中午吃过饭,署都指挥佥事山东海防副总兵沈有容,和袁进、李忠二人以及以蔡三策为首的一众亲随,自永定门进了北京城。进城之后,沈有容没有耽搁,只找了个客栈换上三品武官服并寄下马匹和余下人等,就带袁进、李忠二人直接奔着兵部衙门去了。 随着兵部衙门越来越近,本就畏畏缩缩的袁进、李忠开始发抖了。他俩的脚步也逐渐缓了下来。 沈有容的余光扫见了二人的迟疑,他侧过头催促道:“走啊,没几步路了。” “沈、沈爷,朝廷真的还、还认吗?”袁进非但没有因为催促走得更快,反而是直接站住了。看他那脸色,就跟被沈有容押着往刑场走似的。 “啧!”沈有容白了他一眼。“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你身上穿的是官服,不是狗皮!我还是那句话,若是真要治你们的罪,那就不是兵部发函而是刑部发函了。” “是,是!”袁进讪讪赔笑,李忠却好死不死地问了一句:“沈爷,这刑部在哪儿啊?” “在你老.”跟这帮人相处久了,沈有容都快忘了自己个儒将了。“算了,懒得骂你。再走十里地就是了,你要是想去我这就带你过去!” “还、还是不了吧。”李忠一下子就把脑袋缩了回去。 “畏畏缩缩地干什么呢?”沈有容又瞪了他俩几眼。“精神点儿,别丢我的份儿!” “是!”袁进、李忠抬头挺胸,但没走几步又垮了下来。 走过了相对而立的工部和吏部,再往前就是兵部衙门了。 沈有容停下脚步,转身叮嘱道:“进衙门之后,不论管事儿的怎么问你俩,你俩就只按我教你们的话说,别的一句不要讲。要是脑子发昏想不起来,就说自己已经彻底洗心革面了,完全没有歹心,只剩一腔忠肝义胆报国心。要是脑子昏到连这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跪到地上朝北边磕头,喊‘万岁’!” “是”袁进、李忠哆哆嗦嗦地点了个头。 “走了!”沈有容不再废话了。他倒是不慌,就算这俩夯货在堂上把述职搞砸了,但只要他们不当场说出一些大逆不道、无父无君的狂悖之语来,沈有容就有法子把事情圆回来。 因为沈有容穿着三品武官常服,所以值门的兵部衙兵甚至都没想把沈有容拦下问话,直接就把一行三人给放了进去。 跨过门槛,沈有容直接进了正堂。这时,本兵崔景荣还在文华殿里和一众读卷官一起看答卷,并不时聊两句无伤大雅的闲天。在堂上坐着的,是新任兵部右侍郎张经世。 张经世,字惟才。陕西西安府渭南县人,万历二十二年中举,万历二十三年联捷。和刘一燝、韩爌、何宗彦、袁应泰、李长庚等人同年。张经世的上一份儿差事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地方赞理军务。在这一任上,他只干了一年多一点。万历四十八十月,张经世升任兵部右侍郎,是第一批被新君提补入部的堂上佐贰官。在到部管事之前,张经世干的最后一件差事,是全力督制火药输助辽阳,以填补因辽阳火药库爆炸而产生的巨大缺口。 沈有容还没走近,张经世就把头抬了起来,见来人是一个三品武官,便主动起身迎了上去。 高级官员升、改、降、黜都是要上邸报的。因此,沈有容一看张经世的座次,他就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不过,沈有容仍旧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名。“末将沈有容,现任山东海防副总兵。敢问少司马尊姓大名。” “卑职袁进、李忠,拜见少司马!”袁进、李忠直接就跪了。 张经世明显愣了一下。张经世虽未见过沈有容本人,但听过他的名号,也知道他的官职。“沈副将客气,不佞张经世。”张经世先答了沈有容的拜礼,接着一个打出手势,虚扶袁进、李忠二人。“二位也请起。” “原来是张少司马!久仰,久仰!”沈有容又作了一个揖。 张经世再次答礼,并问:“沈副将不应该正在山东提镇登州吗,为什么会来兵部衙门?” 沈有容也怔住了,他没想到张经世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按理说,张经世作为兵部的堂上官,就算没有在公函上签名,也应该知道崔景荣召他进京述职的事情才是。但是现在看起来,张经世一点儿都不像说笑,完全就是不知道的样子! (本章完) 第473章 选卷排序 第473章 选卷排序 沈有容的脑门开始冒汗了,守将擅自离开驻地潜入京师,可是要祸及家人的重罪! 他赶忙伸手入怀,待指尖触碰到装着兵部公函的信封,才稍稍宽心。“末将来京,是奉本部公函进京述职,”沈有容一边说话,一边将信封中的函件掏出展开。“这里有兵部的大印,和本兵崔老公的签名。还请张少司马过目。” 因为“兵部尚书”这个官衔,可以作为出镇边方的经略或者总督的加衔,而且南京也还有南京兵部尚书,所以在北京兵部,掌本部官印辅佐天子的兵部尚书,又被称作为“本兵”以示区别。 张经世拿过公函一看,发现上面果然有兵部的印章和尚书崔景荣的签名。“这确实是我兵部的印符。”确定印章和签名都不似作伪之后,张经世将公函递还给了沈有容。“你先收着。” “张少司马,崔公现在没在衙门吗?”沈有容接过公函,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是不在。”张经世略一颔首,转身走向一个常用的木架子。这个木架上陈列着大量记录天下兵事的档案和备忘录。 “那他老这是去哪儿了?”沈有容也跟了上去了,而袁进和李忠则仍旧站在原地,垂头无语。 “他老去文华殿阅卷了,”张经世站在架子前思考了一会儿,接着从一个还算顺手的位置,取下一本专门用于记载公函收发的备忘录。“崔公是今年的读卷官之一。”除了户、工二部直接缺席,剩下的四部都由正堂官担任读卷官。 “哦!原来如此。”沈有容这才想起新君开了恩科,北京正在殿试期间。 张经世翻开备忘录,找到那封函件发出的日期,心里的疑惑更甚了。在对应页码上,没有给山东发函的记录,仅有给辽东巡抚署和陕西三边总督署发函的事情。 这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崔景荣年老健忘,忘了把这事儿记入备忘录,二是崔景荣不但做了空印文书,还被某人偷去用了。如果是前者还好说,兵部堂上内部勾兑掩盖一下,就当无事发生。但如果是后者,那么等待崔景荣的就是身败名裂、弹劾罢官,乃至下狱受审了。 “沈副将。”张经世有意地收敛了表情。 “张少司马有何吩咐?”张经世立刻应道。 “述职的公函既然是崔公签字发出的,那自然当由崔公亲自听述,”张经世合上备忘录,并将之放回到原位。“但他老人家今天应该是不会回衙门了。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吧。待过些日子再来兵部。” 沈有容敏锐地意识到,兵部内部应该是出什么问题了。不过他到底老成,既然张经世有意掩盖,他也就顺着话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再来衙门?” “待传胪大典之后吧,”张经世轻轻一笑。“我多嘴提醒你们一句,既然你们赶着时候到京师了,那也得来,不然一准儿被兵科弹劾。”传胪大典当天,在京文武百官,只要没有实在无法出席的特殊情况,比如病重或者丁忧,那就都得进宫共襄盛举。 “好,多谢张少司马提醒。”沈有容拱手行礼,辞别道:“末将就此告辞!” “不送。” 转过身,张经世的脸色缓缓地沉了下来。 ———————— 临近申时,还没到散衙的时候,次辅叶向高家的大门就由内而外地被打开了。 每到这个时候,叶家的老门房就会迎出来等候自家老爷和少爷。 远远地,老门房看见了一个眼熟的身影正向这边走来。老门房的脸上先是攀上了一抹疑惑和难以置信的神色,等那个身影又走近了一些,老门房确定了。他主动迎上去,亲切地招呼道:“哎哟!是宁海沈老公!”宁海是沈有容的自号,也是世所公认的别号。 “有四年不见了吧?”沈有容带着微笑回应道。 老门房认真地想了想。“还不到四年吧.” “有的!上次拜访阁老是万历四十五年的正月,都已经四年多了。”沈有容对上次拜访叶向高的日子有很深的印象。因为不久之后,他的另一位的老友陈第在自己的老家福州连江病逝了。 “嗨嗨!”老门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沈老公比小老儿的年岁还要长些,这记性却比小老儿的要好,这去哪儿说理啊。” “进去说理吧。”沈有容从袖袋里掏出礼单和碎银递给门房。他没带家仆,所以这些东西就由他自己揣着的。 “沈老公每回都这么客气。”老门房开心收下,请沈有容进门。“不过得请沈老公多候一会儿。现在家里边儿只有咱们这些下人看着。” “知道,还没散衙嘛。”沈有容点点头,带着袁进和李忠跨进了叶家的大门,“成敏少爷和成昌少爷都还在福清?”沈有容顺嘴问道。 “二少爷跟着来了,这会儿也在衙门。”老门房没有跟着进门。 “成敏少爷得皇上恩荫了?”沈有容一下子就明白了。 “嗯,还是荫尚宝司丞。”老门房摆手朝向垂门。“沈老公径直过垂门,都是认识的。他们会带您去茶室。” “好。” ———————— 皇城外,老门房将沈有容迎进了叶家。而文华殿里,次辅叶向高却还在和其他阁员一起,讨论本次读卷的排序。这个排序很重要,因为它将在最大程度上影响殿试的排名。 早在殿试正式开始之前,内阁便决定,内阁自己只保留六个读卷名额,而剩下十一个读卷名额,则由其他十一名读卷官商讨决定。十一名非阁员的读卷官在得知内阁下放了十一个名额之后,便各自从画圈较多的五十份卷子中,各挑了一份呈给内阁。 这十一份由非阁员读卷官选出的答卷,将与交那六份被内阁保留的答卷一起,由阁员进行二次排序。这意味着,本次科举的前十七名将在这十七份答卷中产生。 这显然是展示一种阁部共治朝堂的和谐态度,因为一直以来殿试读卷都是由内阁主导,内阁或者首辅如果足够强势,也愿意强硬,完全可以搞“独裁”。一口气就把读卷的顺序定了。首辅方从哲率先说话:“我认为,我们应该从这十一份考卷里选出一份放入一等三卷。” 方从哲之所以说“一等”而不是“一甲”,是因为殿试的排名,只能君主钦定。如果皇帝抽风,非要玩儿行为艺术,把打满了叉的末位卷放到首位,点成状元,那读卷官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 “首辅所言甚是!”沈立刻接茬附和,并摆出满脸真诚。 刘一燝顺势切入正题,并将这个很容易得罪人的问题甩给沈。“沈阁老以为,该选哪位部卿挑出来的卷子为好?” “呵呵。既然刘阁老问了,那我就觍着脸先说了,”沈笑得很灿烂。“我提议,选徐礼部点出的卷子。徐礼部慧眼识金,眼光毒辣。又是会试总裁之一。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 所有人都愣了一瞬,不知道这沈又抽什么风。尤其是抛出话题的刘一燝,嘴巴都微微张开了。 “铭镇兄所言甚是!我附议。”史继偕欣慰地点了点头,不管他心底里信不信。至少此时此刻,他希望沈是因为想要弥合朝堂上存在的分歧而如此决断。至于答卷的内容,反倒是不重要的。一轮一轮筛到现在,卷面内容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也不可能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悖谬语。 方从哲心如明镜。他猜测沈纯粹就是针锋相对,奔着恶心刘一燝去的,要是能在徐光启和其他东林人士之间埋下一个不信任的种子,那就更好了。 果然,沈先冲着史继偕笑了笑,又对仍旧处于震惊与思考状态的刘一燝说道:“刘阁老,还希望您能摒弃那虚无缥缈的门户之见,好好考虑一下。” “呵呵.”刘一燝像是吃了一坨苍蝇。“既然您沈阁老都没有门户之见,我还能有什么啊。” “诸位!”叶向高突然说话。“我倒是觉得,还可以再看看文章,仔细商酌商酌。说到底,殿试比的还是文章才学,不要光看点中卷子的人就急着下论断。” 叶向高的话说得漂亮,但其实就是在反对将徐光启选中的卷子摘入一等三卷。 殿内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寂,最后还是沈率先开口,微笑询问:“叶次辅中意哪一份答卷?” “要我说,”叶向高移步到一份答卷面前,用指尖轻轻地点了点。“这份答卷便是切中时弊,言之有物的优卷。” 众人围拢上来,一过眼,竟然是的吏书周嘉谟选中的答卷。 方从哲一下子明白了,叶向高所谓的“看章点卷”,也不过只是一种摆上台面的说辞。其本意应该是要借机与徐光启撇一撇关系,但又不显得偏离一贯的政治倾向。 对此,方从哲倒也理解。西洋人的案子虽然已经结了,但余波犹未平息,仍有言官小臣认为处罚过轻,株连不足。而且,叶向高于查案期间在家中接见洋人钦天官的事情,也被人捅了出来。可以说是有苦难言。 但理解归理解,方从哲也不会公开对此表示支持,因为在这种场合支持周嘉谟就是偏离他自己的一贯立场。此时,沉默就是最好的支持。 方从哲一边装模作样的阅读那篇文章,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并等待刘一燝和韩爌说话。 刘一燝果然接茬,他没有点明这份答卷是谁取中的,而是指着卷面上的一句话,念诵道:“‘盖今之所谓是非者,皆毁誉也,毁誉之极,至于周公、新莽不能定,而千秋定评,竟无有是新莽而非周公者,惟其实焉耳。事必有据,据必有见闻,见闻既确,而镂空刻影之谈,自知其不售矣。’” 念完,刘一燝又说:“朝野浮言、人心浮躁,此经年所未能定。该员以周公、王莽立论,针砭时弊,确实超越于凡尘俗务之清谈,实掷地有声之公论。确为一嘉卷也。” 韩爌随着刘一燝的指引阅读卷面,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字体。再仔细端详一二,观察细微的落笔收笔之处,猛然惊觉,这不是 韩爌迅速收敛神情,用平淡声调说道:“这确实是一篇佳作。况浮言何止经年,最近亦是甚嚣。若能将此篇印行中外,或可稍靖天下是非。”只有三鼎甲的答卷会被官方刊印并寄往各省官学。这就是在表示支持了。 “韩阁老,您最近有听了什么浮言啊?”韩爌的话刚说完,沈就插话进来了。 韩爌望向沈,笑道:“荀子有言,‘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沈阁老足智天下,还是少听少传的好。” 最近的流言可太多了,关于洋人的,关于辽东的,关于勋戚的,关于宫里的,而且除了这些各自独立的流言,还有相互交缠的蜚语。所谓祸从口出,说了就是知道,知道就有态度,而一旦表了态,局外人也就入局了。 韩爌的回答无懈可击,沈也只好生受挖苦,讪讪一笑。“不佞之智,远不及君。受教了。” 韩爌真是腻歪,但这时也不得不笑着拱手,以表谦让。 叶向高笑问道:“也就是说,沈铭镇也同意将这篇文章择取入一等三卷了?” “既然次辅与刘阁老、韩阁老都同意弃礼书而就吏书,不佞自当附和就是。”沈铭镇笑着应道。 “世程呢?”方从哲看向史继偕。 “回首辅,我也同大家的意。”史继偕很高兴,太和谐了,这场面实在太和谐了。 “既然如此,那便将此卷择入一等。”方从哲摆出虚心纳谏、接受公论的样子。“余下的十份答卷,还是按照老规矩排名吧。” 由此,剩下的十份考卷,便看也不看地进入了“按例排序”的流程,如果不出意外,那么它们将占据本次殿试的第八到第十七名。内阁的态度很明确,就算是要展示阁部共治的和谐态度,也当以内阁为首。十一份答卷取一份入一等,而内阁择取的六份考卷最次也得排在第七名。 至于皇帝要不要调整,那是另外一码事。 (本章完) 第474章 兵部的差错? 第474章 兵部的差错? 临近黄昏,散衙钟已经敲过了许久。但直到皇城落门,宫城戒严,载着次辅叶向高的轿子才回到了位于灯市附近的叶家宅邸。 轿子落定,轿帘刚被撩开,叶家的老门房就迎了上来。“老爷,家里来客人了。” “谁来了?”闻言,叶向高的眉头本能一皱。殿试期间见客很容易惹得一身腥臊,为了避免给自己的惹麻烦,他曾提前跟面前的老门房打过招呼,让他只收拜帖,不要迎客。 老门房听出了自家老爷语气里的质问情绪,但并不慌乱。“是宁海沈老公。还有两个随驾的七品小官。”老门房很自然地把袁进和李忠二人当成了沈有容的亲随。 “宁海,沈.士弘!”叶向高愣了一下。沉吟片刻后,他的脸上绽出了惊喜,不过这股惊喜并未持续太久就转成了疑惑。 “是他老。”老门房像往常一样,伸手搀住叶向高的臂膀,将他扶出轿子。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叶向高迈出步子。 “快散衙的时候。”老门房说道。 “招待他吃了吗?”叶向高急急地跨过门槛。 “少爷已经陪着他老用过饭了。”老门房跟到垂门口便停了脚步。 “很好。”就像老门房所预料的那样,沈有容并不在叶向高“拒不接待”的范围内。 叶向高快步走到会客厅,果然在这里找到了沈有容、袁进、李忠以及陪随的叶家老二叶成敏。 见叶向高过来,四个人立刻就站了起来。 “士弘。士弘!”不等沈有容迎上来行礼,叶向高便上前扶住了他那厚实有劲的手膀子。“哎哟!真是好久不见了!” “阁老!”沈有容也很激动。 “阁什么老!”叶向高的笑脸立刻垮了下来,他佯怒道:“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叫你别这么喊我!” “进卿!”沈有容这才改口。 “爹!”叶成敏也来行礼。 “这傻小子没有怠慢你吧?”叶向高压根儿不看叶成敏。 “哪有怠慢,二少爷热情得很啊。”沈有容笑道。 “什么少爷,傻小子一个罢了。没你的事儿了,”叶向高挥退儿子,并将沈有容牵引到主座右侧。“好了,好了,我家就是你家,别站着了,赶快坐,赶快坐!” 被无视掉的袁进、李忠大眼瞪小眼。他俩也不是想不到沈有容与叶向高相识,毕竟叶、沈二人和他们一样都是福建同乡,而且都是在朝的大官儿,多多少少攀点关系也正常。但袁、忠没料到,叶、沈二人的关系竟然如此好。 沈有容与叶向高相识于万历八年。 万历七年,沈有容中应天武试第四名,成为武举人,而叶向高则以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福建乡试,成为文举人。 次年,二十五岁的沈有容和二十一岁的叶向高进京赶考,皆求联捷。两名各有抱负的年轻人于途中结识,相得甚欢。当年,武举人沈有容落榜,文举人叶向高也落榜,两人之间又多了一层壮志不酬、同病相怜的交情。 文不进士没出息,武将杀敌也有功。一场大醉过后,叶向高回乡读书,准备二战科场。而沈有容则放弃武试,北上战场,入蓟辽总督梁梦龙军中,录掌旗牌。此后四十一年,叶、沈二人文成武就,各建其功。 “士弘怎么到京师来了?”叶向高朝袁、李二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必拘礼,随意落座。别看只有一个手势,但对这种品级的武官来说,叶向高有动作就已经是礼待了。若不是沈有容带着来,这两人别说落座了,连叶家的门都进不了。 “阁老.”沈有容很尊敬叶向高,人外喊惯了“阁老”,一时又忘了改口。不过,叶向高着实不喜生分,非要逼着他改,便横着眼睛不满地瞪了沈有容一眼。 沈有容讪讪改口。“进卿也不知道我的事?” “我只知道你不会违背朝廷的规矩。”叶向高问道:“谁给你发了公函?” “当然是兵部,”沈有容从怀里掏出那封要他进京述职的信函递给叶向高。“也只是兵部。” 沈有容这话也不全对。除了兵部,户部、工部乃至刑部也能在奏报得允的前提下,调动地方将领办理本部所属的特定事宜。比如某地大灾,户部需要跨省调拨粮饷赈灾,或者工部筹建大工需要大料,但人手不足,就可以上疏请求调用当地军队协助办理。虽然也要给兵部打招呼,却也不是兵部发函。 “述职.”叶向高看到兵部的公函,立刻陷入思考,但想了好半天,也只能吐出一个问句:“述什么职?” “我还以为你知道。”沈有容叹了一口气。 “我确实不知道。”叶向高将公函放到手边的茶几上。“你去过兵部了吗。” “去过了。”沈有容说道,“我是今天下午到的进士,过来之前,我先去了兵部衙门。衙门里只有张少司马。但看他的样子,或许他也不知道有这回事。” “这就怪了。”叶向高的眼睛里多了不少凝重。“照理说,传召在镇的副将单独进京,虽然不比调兵事大,但也不是什么小事。张惟才作为兵部的堂上官,理应知道才是。他怎么跟你说的?” 沈有容摇摇头。“张少司马什么也没说。查过册子之后,他就说崔大司马今天不会去兵部了,叫我找地方住下。待传胪大典之后再去兵部,当面找崔大司马。” “册子,什么册子,上面了什么?”叶向高又问。 “他没有给我看。”沈有容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我怀疑,那是收发公函的备忘录,但上面没写我的事情。” “嗯。”叶向高颔首,“你应该没猜错。张惟才什么也不知道,册子上也没记这个事情,如果写了这个事,那他怎么也得跟你说两句,不至于就这么让你走了。” “难不成有人伪造公函,戏弄于我?”沈有容猜测道。 “公函应该不是伪造的,这确实是兵部的大印。”叶向高拍了拍放在茶几上的公函,指着印章上一个不起眼的瑕疵说道:“你看这连贯的印符上缺了一点,所有的兵部印章上都有这一个小缺口,应该是二百五十年前造印的时候,工匠弄出的小瑕疵。而这个签名也确实是崔自强本人的。我今天下午才见过他的签名,不会有错。我想,要么是崔自强忘了把事情往备忘录上记,要么就是有人偷了他的空印本戏耍你。要么,”叶向高顿了一下,眼神也凌厉了不少“就是召你进京这件事需要保密到连我这个内阁次辅都要瞒着。”沈有容点了点头。“进卿,你觉得会是什么事啊?” “你问我?”叶向高反问道。 “不至于吧?”沈有容侧头看了看袁进、李忠。 “你觉得跟他俩有关?”叶向高这才将注意力投到袁、李二人身上。 袁进和李忠听得头皮都麻了,这两个老头儿也太恐怖了,这么一说一和地就把事情给捋得这么透彻。在这俩老头儿的注视之下,袁、李二人感觉自己就像没穿衣服似的。 “我只能这么想。”沈有容说道。 “他们两个到底谁啊?”叶向高左右打量两人。 “这是黑的是袁老八,这个稍微白点儿的李老幺。”沈有容一边指,一边介绍。 “袁老八”叶向高对这个名头有些印象。 “自号袁八老。” “就是那个流寇?”叶向高眉头一挑。 “嘿嘿.”袁进缩头缩脑的笑了笑。 沈有容说道:“他们以前是流寇,不过既然受了招安,就是朝廷的把总了。” 袁、李二人立刻捣蒜似的点头。“小的已经洗心革面了!忠于朝廷,绝无歹心!” 万历四十七年五月,自号“袁八老”的袁家老八袁进,率其麾下千余人流劫福建沿海,闹得很大,沿途州县上报称“流劫焚毁、势甚猖獗”。为及时消除祸患,时任福建巡抚王士昌檄文南路副将纪元宪、镇守定海副将沈有容率官兵讨平之。二将在王士昌的节制下采取剿抚并用策略,先打了几场胜仗,然后派人招抚。当年秋天就拿着两个七品官衔把这伙海寇收编了。 万历四十八年秋,沈有容收到了让他改镇登州的命令。当地人不放心这些流寇出身的官兵,怕没人镇着又闹出祸事。但朝廷下令调将,当地又不可能留下沈有容,于是就请求他把这些人都带去登州。沈有容从善如流,将以袁、李二人为首的一干精壮全部带走。 在这个事情里面,王、沈、纪三人当然是居功至伟,但很多地方不能细敲。就比如袁、李二人身为流寇,手上血债不少,为了尽快招抚,王士昌和沈、纪二将很是玩儿了些睁一只闭一只的手段。所以收到兵部公函的时候,沈有容的第一反应就是朝廷要过问招抚过程。 “所以士弘觉得,”叶向高收回视线,看向沈有容。“兵部召你进京是为了问招安的事情?” “是啊。”沈有容点头。 “我倒觉得不会,”叶向高睨了二人一眼,颇为轻蔑地说道:“这些人闹出的乱子在乡里还算个事,但在京里就只是几道公文。兵部不可能为了他俩的事情搞得这么神秘。就算要述职,也不必在这时候要你亲自进京。你再想想,最近还有没有遇到什么别的大事?” “我真不知道了呀。”沈有容摇头。 “明天我去找方中涵打听一下。如果兵部没有出差错,那他肯定知道。”叶向高叹出一口气。 如果真是兵部出了差错,那又是一桩大案。 ———————— 泰昌元年三月十七日,卯时一刻。东安门和东安里门围成的院落里,包括内阁大学士在内的十七名读卷官正在接受金吾卫兵的搜身。因为在场的官员都是信得过的重臣,所以这次搜身也只是走一个标准的流程。摸摸腰间,拍拍胸口,再把帽子摘下来,看看下面有没有奇怪的东西。检查完毕就过桥。 “中涵!”一过桥,叶向高就凑到了方从哲的身边。 “怎么了?”方从哲一转头,见叶向高近得像是要抱住他,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你这是要干什么?” “你的帽子戴歪了。”叶向高伸出手,做出帮他正帽冠的样子。 “嗯。那就有劳你了。”方从哲也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袍服。 “你知道兵部发函召山东海防副总兵沈有容进京述职的事情吗?”叶向高在方从哲的耳边低声问道。 “召沈士弘进京?”方从哲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什么时候,没有这样的旨意吧?” “你也不知道”叶向高的眉头皱紧了。 “我该知道什么?”方从哲甚至还没搞清楚叶向高在说什么。 叶向高拍了拍方从哲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往前走。“昨天下午,沈士弘拿着兵部的公函进京了,现在正在我家里住着。我仔细看过了,兵部的印章和崔自强的签名都没有问题,所以我怀疑是有人偷了崔自强的空印本,搞了这么一场恶作剧。” “竟然有这种事情?”方从哲回头看向正在接受搜身的兵部尚书崔景荣。“现在有哪些人知道?” “瞒不住的,”叶向高一听就明白,方从哲这是想把事情压下来。“沈士弘昨天先去了兵部,见了张惟才。在来京的路上还恰巧碰到了南下天津的毕景曾,以及同行的东厂宦官。” 方从哲很快就做出了判断,“我知道瞒不住,但还是得压一压。看最近半个月的塘报,奴贼大举西掠已经成定势,这会儿沈阳那边说不定已经打起来了。闹这么一出,崔自强肯定完了,保不住的。但眼下,他这个兵部尚书还不能撤,再怎么也得过了这个月。” 叶向高点点头,对此表示认可。“皇上那边,是先等东厂报闻,还是我们主动上奏?” “这个事情和那个事情的性质完全不一样。既然已经知道了就不能装作不知道,更何况沈士弘还在你家里住着。等读卷结束立刻上密揭,把事情的原委和我的考虑一同写上去。”方从哲说道,“我和你联名。” “好!” (本章完) 第475章 文华殿读卷与先朝故事 第475章 文华殿读卷与先朝故事 殿试读卷在文华殿的后殿,也就是主敬殿举行。这里同时也是举行经筵的地方。 后殿主敬的规制与正殿文华相似,也是面阔五间,进深三间。但比起正殿,主敬殿的进深要稍浅一些。为了腾出足够的空间方便参加经筵的官员们站立,皇帝的御座并不摆在当中四根柱子围成的那一间,而是摆在更靠近大殿后门的第三间。这个御座虽不比皇极殿须弥座上的皇帝宝座,却仍旧是整个主敬殿里唯一的一把椅子。 御座正前方,横摆着一张比御座长出许多的紫檀长案。这张长案被一帘特制的明黄色绢布罩从上到下紧紧罩着,只有趴在地上才能勉强看见案腿的末梢。 在紫檀长案的两侧,并排竖着两列由好几张长案拼凑而成的案列。因为案列也像正案一样,被朱红色的长绢布完全覆盖,所以看起来就像是只摆了两张极长的大案一样。 在紫禁城里,无论御座还是案台都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真正值得注意的摆件,是紧靠在御座后方的围屏。 这座围屏是万历二年,元辅张居正为在文华殿读书十二岁小皇帝专门打造的十五合天下疆域及职官书屏。 起居注上记载: “万历二年,十二月壬子,上御文华殿讲读,辅臣张居正等进职官书屏十五合。 张居正曰:安民之要在于知人,辨论官材必考其素,顾人主尊居九重,坐运四海,于臣下之姓名贯址尚不能知,又安能一一别其能否而黜陟之皇上天挺睿明,励精图治.今天下疆理尚未悉知,诸司职务尚未尽熟,虽欲审别其道无繇。 臣等思所以推广德意,开发圣聪者,谨属吏部尚书张瀚、兵部尚书谭纶、备查两京及内外文武职官,府部而下,知府以上,各姓名籍贯及出身资格,造为御屏一座。中三扇绘天下疆域之图,左六扇列文官职名,右六扇列武官职名,各为浮帖,以便更换。每十日,该部将升迁调改官开送内阁,等臣令中书官写换一遍,其屏即张设于文华殿后。 上对曰:先生费心,朕知道了。” 如果单看这一段进献来往与君臣奏答,就只能知道有“万历初年,元辅张文忠公居正,打造十五合天下疆域及职官书屏,以推广德意,开发圣聪”这么一回事,最多让人慨叹臣忠君贤,师生相得。但后续发生的一些事情,却为此事增添了不少令人唏嘘嗟叹的色彩。 万历十年六月丙午,太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卒,上震悼,辍朝一日。 不过此时,年近二十,正值叛逆的皇帝已经决意清算自己的老师,并为亲掌大权拉开帷幕。 张居正逝世后的第三和第四天,御史雷士帧、魏允贞、王国,给事中王继光等七名言官相继弹劾张居正在临终前举荐入阁的潘晟,导致潘晟未及赴任即被罢免。潘晟的罢免只是整个倒张运动的起点,但此事发生在张居正死后的第三天,复朝之后的第二天,也足见皇帝对老师积怨已深。 果然,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皇帝采取了极度激烈的手段倒张、倒冯。张家因此大遭劫难,子死母亡,就差把张居正本人从坟墓里拉出来开棺戮尸了。 万历十二年八月,都察院等衙门覆参故相张居正。奉旨,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箝制言官,蔽塞朕聪,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斮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 “姑免”二字,是热血上头的皇帝陛下对张先生最后的温情。不过,就算被斮棺戮尸,已经过世的张先生也不知道了。 就像张先生永远不知道,在万历二十四年,已年过三十岁不再热血,也不再信任言官的皇帝,因乾清、坤宁两宫遭灾,与皇后一同移居启祥宫之后,命人仿照那个从二十二年前起就一直放在文华殿的围屏,造了一个小的,摆在新居的正殿。 当时为什么不把这个书屏烧了呢?可能皇帝自己也不清楚吧。 ———————— 卯时六刻左右,用过了赐宴的读卷官们,在首辅方从哲和次辅叶向高的带领下,按照左单右双的顺序在文华门门口的御道两旁列好了队。 差不多一刻钟后,文华门开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和首席秉笔太监魏朝从左右两个门洞走出,分别迎到方从哲和叶向高的身边,行礼道:“诸位先生,请进吧。” “有劳带路。”方从哲、叶向高还礼。 在王、魏二位太监的带领下,十七名读卷官先后穿过文华门、文华正殿以及主敬殿前的甬道,来到正案前的空地站定。 此时,皇帝还没到,所以读卷官们得以四下打量主敬殿的陈设。 方从哲虽然上了年纪,但并不老眼昏。他发现,相较于上次过来,御座后面那个仍有不少空缺的职官书屏已然补了许多。而且看礼部一项下陈列的条目便能知道,这东西最近才更新过。因为新任礼部右侍郎李腾芳的大名和籍贯履历也在后面贴着。 不过,方从哲并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用,因为自去年八月的那场大病之后,泰昌皇帝就再也没有开过经筵,就连给皇子上课的地方也设到了皇极殿附近。这东西摆在这儿纯属给鬼看。 方从哲还发现,在大殿的左侧角落竟挂着一套平平无奇的衣服,就在方从哲思考这套衣服的来历的时候,书屏后面传来了一阵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众人凛然,收回心思,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到这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上。 不多时,皇帝朱常洛便在司礼监另外三名秉笔太监的簇拥下,出现了众人的面前。 朱常洛绕过书屏,来到御座旁。不等他落座,在殿的众人便已然跪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方从哲领衔叩首,高呼万岁。 朱常洛缓缓落座,并不立刻接话。直到辰钟敲过,并远远荡去,他才开口道:“先生们都起来吧。”殿试读卷没有那么严肃,皇帝的姿态和语调也就随意了许多。 “谢皇上!”皇帝可以随性,但臣子却不敢随意。方从哲等人还是一板一眼地谢恩叩首过后才从地上撑起来。 朱常洛也没什么要说的,直接宣布开始。“读卷吧。”“臣等谨领圣谕,为国择贤。”方从哲应了一声。紧接着,十七名同考官便按照早有的惯例,来到早已放满了答卷的左右朱案旁,装模作样地摆出评阅挑选的姿态。 不久后,十七名读卷官各自“择”出一份心仪的优卷,并带着这些优卷回到空地中央,装模作样地讨论了起来。 眼前的场景,不由得让朱常洛回想起今年正月,去南城先农坛举行亲耕礼时的样子。和眼下的演绎一样,亲耕也是一场具有高度象征意义的“戏”。而且还有真正的优伶戏子参演。 在正式举行亲耕之前,礼部会责成教坊司,选取优秀的优伶,扮演在坛场诸殿受祭的先农、太岁、风云、雷雨、五岳、五镇、四海、四渎和钟山诸神,而顺天府署也会召集下辖大兴、宛平两县的良农约二百人,作为观礼和参礼的演员。 一开场,是礼部和户部派出的两名官员牵牛,二百名良农中择出的两名耆老扶犁,而其他被指定的农民则携带各种农具,包括锄头镰刀、粪箕净桶等,在那一亩三分地里作出务农之状,等待皇帝降临。 皇帝本人当然不会使用一般的农具,更不会碰粪箕净桶这种腌臜之物。工部给皇帝准备的农具,全是漆金雕龙的样子货。要真用这种东西耕地,就算有所收获那也是赔本儿买卖。 当然,皇帝不必真正耕地。按照惯例,皇帝只需左手拿着牛鞭,右手抓着犁把,走在耕牛之后,跟着礼、户二部派来的官员和良家耆老在田里步行三次,就算是完成了亲耕的任务。 耕毕后,皇帝就只需要安坐在观耕台上,观看以户部尚书为首的一众高官如法炮制。当时,户部尚书李汝华虽然有病在身,但还是强撑着走完了这个过场。这是他自万历三十九年署掌户部大印以来,第一次参加有皇帝到场的亲耕。小老儿感动至极,走着走着竟然还哽咽了。也不知道在感慨个什么。 犁过地,就该播种了。这一任务按例当由顺天府尹躬行,彼时的顺天大赞府还是谨小慎微的陈大道。陈大道倒是没什么感触,毕竟他前半辈子就没跟亲耕礼打过交道,甚至没碰过锄头。虽然一旁有人指导,但播种这种“复杂”劳苦,需要躬行折腰的活计,对养尊优处的陈大赞府来说,还是有点儿费劲的。 但无论如何,播种完毕就该有收获了。待各级官员们走完耕地播种的过场,扮演先农神的教坊司优伶会立刻向皇帝进献五谷,表示他这一番辛劳的劳作已经收到卓越的效果。不但这一亩三分地已然五谷丰登,今年全国亦会是一个丰年。 朱常洛笑着接受,但他的心里很清楚,就算是有丰年,也没几个了。如何防止小冰期威胁大明朝的国祚和他的统治,才是需要忧心思虑的事情。 就在朱常洛胡思乱想之际,考官们也演完了这场“为国择贤”的把戏。 方从哲上前道:“启奏皇上,臣等已经评出优卷,敬请圣上垂听,择优取之。” 朱常洛收回心神,颔首说道:“读吧。” “遵旨。”方从哲一怔,退到旁边。 依照顺序,最先读诵读的三份试卷是阁老们预先判为一甲的试卷,照例是由内阁阁员,或者某些与内阁关系较好的九卿堂官阅读。 第一个出场的,是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继偕。 史继偕在万历四十七年的殿试风议上成了众矢之的,引得“台省交参”。方从哲如此安排,就是为了让外廷小臣看看,内阁并未因此番风议而受到影响,也不会因小臣堵扰便妥协动摇。至于小臣们能不能理解到首辅的暗示,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凡读卷,皆御前跪读。 史继偕捧着答卷出列,移步到正案前跪下。“咳咳。”他先轻咳两声清嗓,然后摆出肃穆的姿态,念诵道: “臣闻帝王之临御天下也,必有光昭之文德,而后声教诞敷,可以建久安长治之规;必有震叠之武功,而后神气丕振,可以握顺治威严之本。” “文德何以光昭?经之以仁,纬之以义,浚发之以心源,融融焉敷贲于袭庆蒙休之日,而愈益昌炽者是已。” “武功何以震叠?运之以谋,振之以略,折冲之以精神,赫赫焉提挈于户牖藩篱之外,而无不鼓舞者是已.” 不得不说,内阁拟选的这篇文章确实很有水平,不但旁征博引,引经据典,立论充分,而且音律通畅,朗朗上口。读卷官史继偕也是音畅仪端的典型老帅哥,念得也很好。但问题在于,这篇以圣人之道为根骨,以诗书教化为血肉的答卷文章实在是太长了,洋洋洒洒足有两千多字文言文,纵使不说空泛无物,也是无聊至极。 朱常洛开始还认真听,可听到差不多一半时,就又开始走神了。他有意维持的身形逐渐变得慵懒,到史继偕念完的时候,朱常洛整个人已经完全靠在了扶手上,就差躺下去了。 按理说,这时候就该有礼部官员出来纠正君主的仪态了,但无论是挂着礼部尚书衔的四位阁臣,还是兼着鸿胪寺卿的礼部掌印徐光启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最后,还是回到皇帝身边站着的王安轻声提醒道:“主子,史阁老已经读完了。” “啊?”朱常洛回过神来,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仿佛比读卷的人还要疲累。“好,把卷子取来吧。” “是。”王安领命,跑上去捧接过被史继偕高高举起的卷子放至正案,接着又退回皇帝身边。 文华殿及启祥宫书屏的事情,在刘若愚的《酌中志》及《神宗实录》里都有记载。 关于张居正,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小故事。分享与诸位。 教员曾写:这里用得着中国的一句老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就是说,现在虽只有一点小小的力量,但是它的发展是会很快的。 这句老话出自张居正《答云南巡抚何莱山论夷情》:究观近年之事,皆起于不才武职,贪黩有司,及四方无籍奸徒窜入其中者,激而构煽之,星星之火,遂成燎原。 (本章完) 第476章 掌印太监的怒火 第476章 掌印太监的怒火 因为本次恩科是泰昌年间的第一次科举,也是自万历十七年己丑科以后第一次由皇帝陛下亲御的恩科,所以内阁没有发扬风度,把读一等卷的机会让给其他衙门的读卷官。 史继偕之后,紧接着就是次辅叶向高和首辅方从哲。为求吐字清晰,这俩老头简直将自己的语速降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三卷近八千字读毕,再加上中间送卷、接卷的各种过场,差不多一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 虽然朱常洛一多半时间都在走神,但这么一场朗读下来,也是被搞得头昏脑胀。当王安把第三份卷子收好放到他面前的正案上,朱常洛立刻说了那句套话:“诸卿辛苦了,把卷子交上来,就回去吧。朕再慢慢斟酌斟酌。” “臣等遵旨。”看皇帝的状态,读卷官就已经料到皇帝没有兴趣再听其他人朗读余下的优卷了。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读卷官的阵容再豪华也只是一个形式,绝大多数读卷官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到御前请皇帝听他们朗读。 在一场有皇帝出席的殿试读卷当中,真正需要皇帝垂听的,也就只有开头的三份卷子。听完第三份卷后再让人朗读算是皇帝的特恩,泰昌皇帝没有照万历先帝的旧例,传免听读就已经很好了。 从内阁辅臣沈、刘一燝、韩爌,一直到排在末尾的通政使司左通政袁可立,读卷官们按内阁事先排好的顺序,将卷子交给王安。而王安也按照通行的惯例,一份一份地将卷子摆到案台上。 当袁可立递出的卷子也摆上台面,读卷官们的任务也就全部结束了,读卷官这一兼差也自动解除。官员们可以各自回衙继续办公,只有内阁的辅臣们需要回到文华殿对面的内阁等待皇帝的最终排名,并据此拟制一份黄榜。 看着官员们逐渐远去的背影,朱常洛缓缓地站了起来。他走到正案旁边,指尖轻轻地划过那十七份排列整齐的答卷。 “有喜欢的吗?”朱常洛望向身后的五位司礼监太监。 “贤与不贤,当由圣躬独裁。”王安摆出极度恭顺的姿态。“奴婢们哪敢置喙。” “奴婢不敢置喙。”四位秉笔太监也是附和低头。 “那有讨厌的吗?”朱常洛从卷子堆里抽出一份,也不看,就这么捏在手上。 这回,王安没有答话,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朱常洛绕开王安,移步来到刘若愚的面前,问道:“文震孟,认识吧?” “.”皇帝的言语仿佛一记重锤,敲得刘若愚的心脏几乎停了。只一瞬间,他的脸色就比皇帝手上的答卷纸还要白了。“奴、奴婢.” 朱常洛淡淡地笑了笑。“我听说,你曾亲自登门拜访,想求一幅字画。却被人家给拒绝了,连门也没让你进?有这回事儿吗?” “奴婢知罪!”刘若愚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朱常洛朝他身后的魏、崔二位厂公招了招手。“拉他起来。” 二位厂公对视一眼,上前将刘若愚扶起。 “主、主子.”刘若愚的上下牙齿开始打颤,腿脚也是软的,完全没有力道,只能靠着魏、崔二位厂公的支撑才能勉强立住。 “你觉得这份答卷放在什么哪个位置比较好?”朱常洛将答卷塞到刘若愚的手上。 “奴婢不知道,”刘若愚感觉自己的血都凉了。“奴婢没、没有想过,真的没有想过。” “那现在就好好儿想一想。想好了自己放。”说完这一句,朱常洛又看向王安。“会元的卷子在哪儿?” “今年的会元好像叫.”王安的表情没有因为刘若愚的遭遇而发生任何变化,他还是那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反倒是首席秉笔太监魏朝满脸紧张。“好像叫刘必达,请主子稍候。”王安这才走到正案前,一份一份看考生姓名。看到第十四份时,王安终于找到了刘必达的卷子。 “主子,”王安将卷子捧到皇帝的面前。“这份就是了。” “这个刘必达是乡试的解元吗?”朱常洛并不伸手去接。 “不是。”王安摇头,“会试五经魁里没有乡试解元。” “那就给他放回去吧。”朱常洛还想再攒个大三元出来,但既然不是,也就无所谓了。 “是。”王安遵旨照做。 “你想好了吗?”朱常洛又回到刘若愚的身边。 “唔”刘若愚都快被吓哭了,他生怕皇帝的下一句话就是把他逮去西厂好生审问。刘若愚呆愣愣地摇头,并向王安投去求助的视线。希望能得到一个提醒或者支援。 但他的好师兄直接无视了他,完全没有要为他说话的意思,就像眼前的事情并不存在一样。 “那朕帮你选吧。”朱常洛环视一圈,最后竟在崔文升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做人要大度,不要总是记着过去的恩恩怨怨。虽然他摆出一副臭清流的样子,给你吃了闭门羹,但你也没必要过于记恨他。而且能得你的青睐,说明他也还是有些文采的,就让他当今年的状元吧。”说着,朱常洛便将这份卷子放到一甲第一的位置。 刘若愚的脑子已经完全宕机了,他搞不明白皇帝主子这到底是在敲打他还是在抬举他。刘若愚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额上不断渗出的细汗显示着他内心的激荡。 “愣着干什么,还不谢恩?”王安这才开口对刘若愚说了第一句话。 魏、崔二位厂公放开刘若愚。刘若愚也顺势跪了下去。“奴婢叩谢主子教诲。” 朱常洛又随手给正案上卷子调了调顺序,最后大手一摆,无所谓地说道:“剩下的那些卷子就随便打乱一下顺序吧。就当是朕看过了。” 皇帝迈步离开了,王安和魏朝也跟上去,只有刘若愚和魏、崔二位厂公留在大殿里小心翼翼地给正案以外的二百一十七份卷子重新排序。 ————————临近中午的时候,载着王安的马车晃悠悠地停在了司礼监的门口。 这时,马儿刚停下脚步,车架仍在颤抖,负责撩帘的宦官还没来得及过去上手,王安的身形就探了出来。 “老祖宗慢着点儿!”随驾的宦官生怕他摔着,连忙伸出手去扶。 负责给王安当人肉垫子的小黄门也快步迎上来。但不等他趴下,王安就抓住那随驾宦官的手从车子上跳了下来。“你们车就停在这儿等着。”王安只说了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司礼监的大门。 司礼监本部大堂里,提督太监曹化淳正沉着脸低着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他的身边,西厂外稽司司正王承恩也并着腿乖巧地坐着。 听到越来越近的急促脚步声,曹化淳立刻抬头望去。发现果然是王安过来,便起身迎了上去,跪拜道:“儿子叩见干爹!” “奴婢叩见老祖宗。”王承恩也走过来,跪在曹化淳的身后,向王安磕头。 “都起来。”王安并没有走到大堂尽头的正案后坐着,而是就这么立在了原地。 王承恩很懂事,转头就把自己先前坐的矮凳端了过来,放到了王安的屁股后边儿。“老祖宗,请坐。” “嗯。”王安没几句话要说,但凳子既然已经递了过来,他也就顺势坐了。 “锦衣卫那边查得怎么样了,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了吗?”王安看向曹化淳。 “回干爹的话,锦衣卫东、西两个司房,一共抓了七十四个人。”曹化淳说道。 “我是在问你查得怎么样了,”听见答非所问的回答,王安本就不怎么和善的语调立刻变得严厉了。“是不是还没有查到!” 曹化淳只能硬着头皮说:“干爹明鉴,确实还没有找到明确的线索。” “两天了,这骆思恭是干什么吃的!?”王安在殿试的那天就听说了“九莲菩萨显圣”的事情,自那以后,他的情绪就一直很糟糕。但伴随圣驾的时候,他还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愤怒与矛盾的双重压抑之下,王安简直就像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曹化淳解释道:“嫌犯的来源很广很杂,就算是锦衣卫也需要时间甄别确认” “不必确认了,”王安抬手打断他,声音也愈发阴冷。“给骆思恭传令,让他把东、西司房抓到的人全部送到诏狱去。再传令给田尔耕,让他给我狠狠地审,从现在开始,但凡抓到人,都送去北镇抚司!直接用刑!” “这”曹化淳显得有些犹疑。“万岁爷还不知道呢,现在就让镇抚司用刑只怕是不妥吧?” “没有什么不妥的,这些狗日的混账东西乱嚼皇家的舌根子,本身就是大不敬,直接把他们的舌头全拔了都可以。”王安的眼神里仿佛闪烁着猩红的刀光。“让镇抚司给我狠狠地审,往死里审!万岁爷追究下来,你们尽管把责任往我的身上推就是。”王安就是想在科道风闻奏报之前把事情查清楚。他判断,最早到传胪大典之后,就有外廷的人要上本言及此事了。这个渠道的消息是他压不住也不能压的。 “干爹千万别这么说!儿子这就派人去传令。干爹还有没有别的吩咐?儿子一并去办。”见王安如此坚决,曹化淳也不再劝了。 “就这么一个事儿。你别忘了伺候明天的传胪大典就成。”王安就是借着这个由头从皇帝身边离开的。 王安站起身来,转头迈出步子,但他刚走出去两步,又转身回来,低头看着王承恩,问道:“你怎么在这儿,是西厂那边儿又出什么岔子了吗?” “这倒不是,”曹化淳代王承恩回答道:“昨天李永贞带着这小子来司礼监汇报‘九莲菩萨’的事情,儿子仔细听过,认为魏忠贤明显是在用言语激这小子去万岁爷那里触霉头,要不是李永贞拉着,万岁爷昨天就该知道这件事了。儿子怕这小子让魏忠贤三言两语又说昏了,就让他待着别动。” “还有这回事?你怎么不派人告诉我?”王安一怔。 “魏忠贤这老小子不老实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西厂那边也没带什么新鲜的消息过来。”曹化淳咽了一口唾沫。“而且儿子以为您昨天会来本部,就没派人特别打扰您老。” “唔”王安的眉头皱了起来,像是在思考什么。 “快,把西厂堂上的事情跟你干祖父说说。”曹化淳轻轻地拍了拍的王承恩的脑袋。 王承恩缩着脑袋,有点发抖。王安的样子实在是太恐怖了,简直就像是要吃人了一样。“回老祖宗,昨天上午” “好了,不必说了。”王承恩刚开口,王安就止住了他。“你那点儿幼稚的心思要挑动实在太简单了。我问你另外一个事儿。” “是,”王承恩呆愣愣地点了点头。“请老祖宗问。” “‘九莲菩萨’的事情是你告诉慎嫔娘娘的吗?”王安问。 “不是,奴婢没来得及把事情告诉娘娘。”王承恩摇头。“堂上议定之后,李庶司直接就把奴婢给拽到了司礼监来。那以后,奴婢就被干爹留下了。” “呵呵.”王安气笑了。 “怎么了干爹?”曹化淳脸色微变:“米娘娘把事情捅到皇上那儿去了?” “没有,咱们的好娘娘可是‘慎’着呢。她是来聊慰圣心的,见皇上还不知道,就把准备好的托词甩出来搪塞离开了,还假惺惺地哭了一场。”王安睨了王承恩一眼。“她的心机可重着呢,别看她比这小子长不了几岁,但这心思指不定比魏忠贤这条老狗还要深厚些。小心点儿别被她利用了。” 王安叹了一口气。他倒是希望米梦裳能像王承恩这样“呆”一点,过于精明的女人实在是太危险了。郑氏、李氏、现在又来个米氏,这后宫里就不能稍微消停点儿吗?不由得,王安开始怀念起了皇帝过世的原配,孝元皇后郭氏。那可真是一个颇有马徐遗风的好女人,就是可怜了些。 (本章完) 第477章 “罪魁祸首” 第477章 “罪魁祸首” “奴婢倒是觉得慎嫔娘娘不是什么坏人。”王承恩鼓起勇气地说道。 “你不觉得也很正常,最开始我也不觉得。”王安白了王承恩一眼,又叹了一口气。“但人嘛,总是会变的。你得擦亮眼睛仔细观察。女人,尤其是位高权重的女人,是最会骗人的,你不要轻易相信她们。她让你叫她阿姐,但指不定她就琢磨着把你这个弟弟卖了换钱呢。” “干爹,要不要把那个事情透出去。”即使挨了一巴掌,曹化淳也还是没能彻底忘了那个主意。 “不。”王安坚辞拒绝。“那个事情已经在主子那里过了,决不能再用了。” 曹化淳一愣,暗暗地咽了一口唾沫。“干爹.” “不说这些了。我得走了。”王安眼睛一眨,收敛了厉色。 “备轿!”曹化淳大喊一声。 “不必。车子还在外面等着。”王安摆摆手,接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王安来到门口,在陪随宦官的帮助下,穿上斗篷戴上斗笠,然后踩着小黄门的后背上了车。“去刑部。” “是。”车夫应了一声,待那个陪随的宦官也上了车,他才扬起鞭子向马屁股挥去。“驾!” 司礼监正堂,曹化淳听见了蹄踏轮碾的声音。 “来人!”曹化淳大喊道。 “小祖宗!”很快便有两个宦官应声过来。 曹化淳对一个宦官说道:“跑马去东司房,让他们把这两天抓到的人送去北镇抚司,之后要是再抓到人不必来报,直接送去。” “是!”第一个宦官领命离开。 不待那宦官走远,曹化淳又看向另一个宦官。“跑马去西司房,还是先前的命令。传过令,再去一趟指挥使司,把这个事情知会骆卫帅。” “是!”第二个宦官也领命离开了。 待两个宦官都走远,曹化淳低头看向自己唯一的干儿子。“你去北镇抚司。跑马就不必了,反正你也不会骑。坐车吧。”而且北镇抚司是离司礼监最近的衙门,走路都能比先前那两个宦官先到目的地。 “干爹要儿子做什么?”王承恩问道。 “告诉田尔耕,让他按照大不敬罪的章程审讯到手的嫌犯,务必在一天之内拿到所有嫌犯的供词。之后你就留在北镇抚司,不必干涉刑讯,只跟着田尔耕,他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曹化淳说道。 “是。”王承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差不多三刻钟后,载着王安的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刑部衙门门口。 因为王安的身上套着一袭素色斗篷,头上还戴着一顶竹子编的斗笠,所以他毫不意外地被守门的衙役给拦了下来。“你是哪个衙门的?” “锦衣卫。”跟在王安身边的宦官掏出了一块锦衣卫百户的腰牌。 “哎哟,原来是钦差,快请进!”衙役凛然,也不仔细验牌,直接就闪开了。 来到刑部大堂的时候,王安已经摘掉了头上的斗笠,但仍旧披着斗篷。 “王掌印!”见到王安,刑部尚书黄克瓒立时便是一惊。 黄克瓒来不及多想,直接就扔下手里的毛笔,快步向王安走去。 王安率先向黄克瓒行礼。“黄大司寇,咱们又见面了。” “王掌印不必多礼。”黄克瓒心鼓暗敲,却又实在摸不准王安的来意,干脆就等着不说话了。 王安侧头看着那张摆着文房四宝但无人在后的空案台问道:“英国公爷今天没来刑部衙门办差?” “英国公告病了,”黄克瓒意味深长地说道:“昨天也没来。” “呵。”王安不由得一笑:不愧是英国公,总是病得那么应景。 “黄大司寇。”王安回过头。 “王掌印有何赐教?”黄克瓒问道。 “京里最近兴起了许多关于你部的流言。不知黄大司寇听说了否?”王安问道。 “刑部所守唯我大明律例耳,从不以流言为凭。”黄克瓒摆出义正词严的样子。 “那也就是听过了。”王安说。 “左耳进,右耳出,听过就过。”黄克瓒还是那副深沉样子。 “李国臣在哪儿?”王安也不跟黄克瓒兜圈子了。 “王掌印是奉旨来密审李国臣的?”黄克瓒问道。 “是要问他几句话。”王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那就请王掌印先随我去后堂的茶室里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叫人把李国臣提出来。”黄克瓒正要叫衙役过来,却被王安给止住了。 “不必这么麻烦,劳您带我去牢房就是。”王安说道。 “请跟我来吧。”黄克瓒没有得到想要的信息,但也只能带路。 ———————— 刑部设有甲、乙、丙、丁、戊、己等六座大牢,每座大牢由一个从九品司狱司司狱提领。 不多时,黄克瓒、王安以及那个带着锦衣卫腰牌的宦官就来到了关押李国臣的己字号牢房。 三人刚走到牢区门口,提领本牢的张司狱便急急地迎了上来。“见过部堂大人!”这还是张司狱第一次牢区见到黄克瓒。 “把钥匙给我。”黄克瓒伸出手。 张司狱一愣,下意识地朝牢房深处瞟了一眼。“您要哪间牢房的钥匙?”“全部。”黄克瓒淡淡地说道。 “是。”张司狱要是还不明白黄克瓒的意思,他也就可以不用再干这份儿差事了。 张司狱一面将厚重的钥匙串递给黄克瓒,一面对身边的狱卒说道:“去把里边儿的兄弟都叫出来!” “是!”那狱卒领了命令就往牢房里跑,到王安和黄克瓒走到收押李国臣的囚室门口时,把守大牢的狱卒们便全都撤出了。 囚室里,李国臣听见急出缓进的动静,便猜到是有人要来审问自己。但他仍旧闭着眼睛静静地坐着,直到开锁的声音响起,他才睁开眼睛,缓缓起身。“见过黄大司寇。”李国臣站在原地,恭恭敬敬地冲着黄克瓒作了一个长揖。 黄克瓒有些意外,侧头看了王安一眼。 “他没见过我。”王安伸手解开系住斗篷的绳子,跟着他身后的宦官也很有眼力地帮他把斗篷给取了下来。 威严的坐蟒一出现,李国臣的瞳孔立时便是一缩。紧接着,他跪了下来。“不肖李国臣拜见王掌印。” “能凭着这身儿衣服就认出我,”王安冷冷地看着李国臣。“看来李大少爷也是有心之人。” “不肖确实知道宫里的新规矩。”李国臣语调平和神色从容。但若是有人贴在李国臣的胸口细听就能知道,他的心率已然失序,显是紧张至极。 “那李大少爷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过来吗?”陪随的宦官找来了一个凳子,默默地放在王安身边。王安没坐,而是指了指陪站在一旁的黄克瓒。 宦官会意,把凳子移到黄克瓒的身旁,接着又转身出了牢房。 “不肖不知道。”李国臣摇头道。 “既然李大少爷不知道,那就当场猜猜。不过可别猜错了,我只来这一回。”王安的语调很是平和。可这威胁的意味,却是不言自明的。 李国臣心里一紧,宦官上门秘密问案可不是他想看到的。“王掌印是不是为了不肖的案子而来?” “呵呵,李大少爷还反问起我来了。”王安虽然在笑,但眉宇间一点儿笑意也找不出。 “不肖愚拙如朽木,确实猜不到王掌印的来意。”为了摒除言语中的嘲讽意味,李国臣摆出了极为恭顺的姿态。“如果王掌印确实为不肖的案子而来,那您老的这一趟好意,算是白跑了。” “为什么这么说?”又一个凳子过来,王安终于坐了。 “因为不肖所供句句属实,那个去天津给沈采域通风报信的奴仆李有财就是不肖杀害的。”李国臣仍旧坚持原来的说法。 “也就是说,”王安的眼神里满是审视。“你在东华门前搞出这么一场骚乱,就只是为家里的一个奴仆?” “不肖当然不单为悔一奴仆之死而投案,不然当初也不会忍痛杀了他。”李国臣因人而异地在言语和腔调中都增加了一些额外的情绪。“不肖只是害怕、害怕因为自己的罪行,而给父亲大人招去无端的骂名与非议。” “既然你这么孝顺,那为什么不把剩下两个案子也一起扛了?”王安问道。 “北塘和广宁的案子我根本就不知道,父亲和弟弟肯定也不知道!这一定是那些贪心不足的奴仆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打着我李家的牌子干的祸事,请掌印明察啊!”李国臣想得很透彻,这时候自己还没受刑,所以连李国瑞也不能攀咬,否则就是赤裸裸的“不友”。 “呵,李大少爷,”王安审视的眼神里不由得浮现出了一抹欣赏的意味,这李国臣确实是块材料。“最近外面流传着一种说法,”王安继续对李国臣说话,却转头看向黄克瓒。“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黄克瓒领会到了王安的意思,微微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跟李国臣讲过。 可是,这一问一摇头在李国臣的眼里就是另外一层意思了。 在李国臣的计划里,宦官不是必要的一环,文官或者说舆论的支持才是李国臣所需要的。现在,就连主理此案的刑部尚书也摇头表示没听说过,就说明他的布置还没有产生广泛的影响,甚至可能被宫里有意地压下来了。 见李国臣沉默不言,王安又催促着补问道:“李大公子,你觉得外面正传着的,会是什么流言?” “不肖不知道什么流言,还请王掌印明示。”李国臣当然不可能承认。 “这消息就是你们故意往外散布的,你李大公子投身入狱更是这场闹剧中最关键的一环,可你竟然还敢说自己不知道?事情已经昭然若揭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都供了,你尚有一线生机,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王安还是说着模棱两可的话。 李国臣心里一慌,宫里莫不是已经把李来富给抓了?不管是不是,他也不可能在口头上就承认。情况已经不可能更糟了! “王掌印若是有实证要给不肖定罪,不肖认罚就是。”李国臣在心里捏紧了拳头。 “大不敬的罪你也认?!”王安终于低吼着说了一点明话。 王安并没有失控咆哮,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阴翳气势还是微微地惊到了黄克瓒。在黄克瓒的印象里,王安永远都是那副恬静书生样子。没见怒过,就算是笑也很克制。 “什么大不敬?”这种罪名是很恐怖的,但李国臣连辩白的心思都没有。李国臣完全没有头绪,他愣住了。 王安又盯了李国臣一会儿,见他脸上的疑惑不似作伪。也就没了再继续问下去的心思。“想不起来就算了。” 王安起身离开,黄克瓒锁上门后也跟了上去。三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独留李国臣一人在疑惑与不解中陷入越来越深的恐惧。 什么大不敬?谁大不敬了? 李国臣想不透这背后的深意,只本能地觉得有人要用这个罪名置他于死地。 ———————— “黄大司寇,打扰了。”刑部大堂里,王安拱手向黄克瓒告辞。 黄克瓒默默地向王安还礼,但当他走出几步,一路犹豫的黄克瓒还是出声了。“王掌印留步。” “黄大司寇有何指教?”王安回头看向黄克瓒。 “我不会把您来过的事情告诉别人。”黄克瓒先示好。 “呵呵。”王安拱手道谢,笑得很是疲惫。“多谢黄大司寇的好意。” “我觉得外面那些的流言应该不是李国臣传的。”黄克瓒尝试说道。 “我倒希望是他。”王安的脸上多了几分复杂的神采。 “您,希望?”黄克瓒不料王安竟然如此直白。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总得找个口子让万岁爷出气吧?”王安叹道:“李家已经烂这样了,再往他们身上安一些罪名也不妨事儿,您说呢?”王安觉得这个事情很可能又是一桩无头案。他已经开始盘算在镇抚司查不出所以然的时候,强行造一个罪魁祸首出来安抚圣心了。 黄克瓒低着头沉默了许久。“宫里若是来要人,刑部不会阻拦。” “多谢。” (本章完) 第478章 传胪日(上) 第478章 传胪日(上) 在距离散衙只剩不到半个时辰的时候,王安终于回到了乾清宫。 “奴婢叩见主子万岁。”王安来到大殿中央向皇帝行礼。 “你起来吧。”朱常洛继续在面前的奏疏上落下朱墨。 “谢主子。”王安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却发现案台上一本奏疏都没有。 “你的本子都分给他俩了,”朱常洛还是没抬头。“你去礼部了?” “回主子,”王安转过身子,正对皇帝。“奴婢去刑部了。” 闻言,魏朝的笔锋停住了。他仍低着头,却竖起了耳朵。 “刑部跟传胪大典也没什么关系吧”朱常洛把面前的御批写完,才放下笔看向王安。“你去找老黄聊巡捕营的事情了?” 黄克瓒在上报审讯李国成的记录的同时,也提报了巡捕营的粮食储备即将告罄的事情。黄克瓒希望皇帝能和辅臣们商量着把“粮自何来”的问题给解决了,并提议最好由宫里出。 由于黄克瓒并没有和另一位总理,也就是英国公张维贤达成共识,所以黄克瓒是以个人名义而非整治衙门的名义上的疏。 这当中小小曲折,朱常洛当然是不知道也不关心的。他的批示很直接。没必要浪费功夫扯皮,直接由宫里开仓,先把那些流民闲汉的口粮续上,再拨一笔钱去市场上买粮,把巡捕营的粮仓补上。最后把这些人都送到天津去,交由孙承宗管理。朝廷不养闲人,那边儿又正好缺人。以工代养,两难自解。 “不是,”王安说道:“奴婢去找李国臣了。” 对王安来说,这七千来人的安置只是一件小事,皇帝既然批示了,那么直接让曹化淳往下走行政流程就是,只要把粮食和银子拨出去,再把支出记账,这事儿也就和司礼监本部没多少关系了。后续的监督事项,自会有东厂派驻在天津的人看着,根本无须他亲自跑去刑部过问。 “你找他干什么?”朱常洛又拿过一本奏疏翻看,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本。 “奴婢找他复核刑部的上交的供词。”王安实话实说,但显然是言之不尽。 “没什么好复核的,李家的案子已经定了。没必要为既定的事情费心。”朱常洛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他甚至不想多问了。 现在真正值得他费心思考虑的,是如何处置牵涉或者无涉其中的其他勋戚。 如果细究下去,那么那天去清华园参加集会的勋戚都可以抓了,而且绝不愁找不到证据赃款,辽东打了两年,对蒙古左翼察哈尔部的用兵持续了五年,勋戚们靠着合法非法的手段,多多少少肯定是赚了钱的。但是,皇帝决不能对勋戚大搞株连。中央君主专制需要勋戚的支持,总督京营戎政这个位置必须放超脱于文官选拔体制,地位相对超然的世袭武勋,大肆株连会寒了勋戚们的心,进而损害皇帝的统治根基。 可是,轻松放过也不行。放过就是纵容,纵容就是鼓励。以武清侯为首的勋戚都敢向北虏走私战略物资,并在海面上制造漂没了,要是不拉几个人出来严惩,这帮人就真是无法无天了,迟早搞出更大的事情来。 所以追到哪些人身上,安排何种罪名,要有一个度。 朱常洛继续阅读奏疏,只见奏疏上写着: 都察院福建道御史臣周宗建谨奏。国之有史,犹家之有乘,人之有志、有传也。臣考世庙实录,成于万历初年,其时参核颇详,所载事宜班班具在。今皇上首允辅臣、礼书之请,纂修皇父实录。计辅臣、礼书留心掌故,必有规画,授之史官。而臣乃侧闻,朝家故事湮废者,多史局条章因循且久,而况四十八年之内,时移局换议杂群分,加以二十馀年之静摄,公车之言率归高阁,其所下六垣者不啻十中之一。今欲总集诸奏,檃括成书,而寥寥若此又何所据. 这篇奏疏不算长,只有四百来字,核心观点也很明确,就是纂修实录不但要汇集皇帝报闻下发的条章,还要整理神庙未有批答的奏章,最好再派出礼部官员前往全国各地收集孝子、贞女、逸士、高流等善人之善行,以及有价值的稗官野史,分辨后添入其中,才能将实录修的完整而翔实。 没有理由反对,朱常洛提笔批答:卿所奏至为允当,章下礼部,着该部尽快拟个章程来看。 写完,朱常洛放下朱笔,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了。 筋骨稍松后,朱常洛半仰靠到椅子上,朝王安招了招手。“你过来,到朕这儿来。” “是。”王安心里一紧,小心翼翼的走到皇帝身边,垂首而立。 “你先看看这个。”朱常洛从顺手的抽屉里拿出一本揭帖递给王安。 王安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但当他拿过帖子一看,顿时就松了一口气。 “两位先生真是老成谋国。”王安迅速调整心态,腰背也微微地直了一些。 “就是想得有点多。”朱常洛笑了,笑得有些苦涩。揭帖上写:此时辽东局势不明,贸然罢黜本兵,恐关节堵塞,动摇军心,故臣等以为. 三月十七了,沈阳还在大明手上吗? 朱常洛摇头排除杂念,接着又从桌面上拿起一份名单。“你去安排一下。找个时间、寻个由头,把他们叫到养心殿来。” 王安捧接过名单,扫了一眼,问道:“启奏主子,四天之后如何?” “四天,怎么个说法?”朱常洛问道。 “明日传胪,后天礼部赐宴,三天后新科进士要再次入宫上表谢恩。这几天,宫里人来人往,会变得很忙乱,”王安将揭帖和名单都放回到那个抽屉里。“奴婢恐怕消息走漏。” “要是这点儿事情都藏不住,朕也就不会叫他们来了。四天太久了,就后天吧。”朱常洛说道。 “可是主子,”王安说道:“礼部赐宴要有堂官在场。” “李腾芳也是堂官,让他陪着进士们吃一顿就是。”朱常洛说道。 “是,奴婢遵旨。”王安不再多说了。 朱常洛站了起来,魏朝和刘若愚也站了起来。“主子今天还是去景仁宫吗?”王安并不希望皇帝再去景仁宫这么一个伤心地徒增烦恼。 “去。”朱常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泰昌元年,三月十八,传胪日。 传胪日,即殿试的开榜唱名日,亦即宣布某届科举最终结果的日期。谁能问鼎状元,谁能摘得榜眼,谁能仰首探,以及三鼎甲之外的进士排名究竟如何,都会在这一天揭晓。对于十年乃至数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子们来说,今天就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明时坊贡院附近的一间四合院里,年近半百的新科进士文震孟和同科的其他进士一样,辗转反侧了一整夜。五更鼓还没有敲,他就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并在老妻少妾的服侍下穿上了新科进士服。 进士服是一种专门发给新科进士,专用于参加传胪大典的特殊服饰。 服装的内容包括,巾、袍、革带以及一个由槐木制成的笏板。 所谓巾,也就是圆形黑色纱巾帽,这种帽子的特点非常明显,也就是缝合。它既采用了官员常服中乌纱帽的冠体,又采用了官员公服中幞头的翅脚,算是两者的组合体。在主体以外,进士巾帽带还有两条垂带,这是任何一种正式官服所不具备的,也是新科进士服最显见的特点。 进士服的袍子,是深蓝色的罗质圆领右衽袍,虽然此袍的领袖处着有青色缘边,但总体上还是比较质朴的。 因为进士还不算官,没有品级,所以进士服的革带也是不带任何装饰的普通皮革腰带,只有一个黑角垂挞尾于后。 制度规定,这种设计独特,有着浓郁的准官员寓意的礼服,只能暂时借给进士们穿着,《会典》中载“廷试后颁于国子监,传胪日服之,上表谢恩后,谒先师行释菜礼毕,始易常服,其巾袍仍送国子监藏之”。也就是说,释菜礼毕,摆脱进士身份,正式进入官员行列的学子们,还得把这套衣服还回国子监,供下一届的新科进士使用。 穿好进士服,文震孟立刻精神了不少,白面老书生的气质一下子就起来了。 文震孟独自走出房门,进入二院,早他一科进士的老外甥,四十二岁的庶吉士姚希孟,已经穿着秩同九品官员的杂职未入流朝服站在院子里了。 姚希孟是昨天傍晚散衙后从翰林院过来的,虽然他在过来之前没有提前打招呼,但文震孟早料到他会过来,所以还是叫人备了他的酒食。 与文震孟、文震亨、姚希孟三舅甥同席饮酒的,除了会试之后就一直住在文宅的陕西落榜举人王徵,还有自来熟的小友方逢年。 一开始这一桌酒席的气氛还是比较尴尬的。王徵年岁最长却只是举人,除了没有功名的文震亨谁都能低看他一眼。尽管没有人真正地低看他,但既在席间,则心难自安。好在酒过三巡之后,王徵还是被“小兄弟”们给劝得看开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想那么多干什么,明年还有一科,接着考呗。 小友方逢年原本是打算厚着脸皮留宿的,但他却忘了带自己的进士服过来,所以只能在打更落门之前,骑着文家的骡子赶回住处。 “大舅父。”见到身着进士服的文震孟,姚希孟先是会心一笑,接着便迎了上去。 “孟长。我也穿这身儿衣服啦。”文震孟也笑着走了过去。 文震孟和姚希孟没有叫醒的王徵和文震亨的意思。两人只简单地行过礼,就并肩朝着大门去了,那里早有一台提前雇好的马车正等着他们。 ———————— 按照规定,在京文武百官,一律皆得出席传胪大典,以示朝廷对考中者的重视。若确实无法出席,需提前具明原因告知礼部,否则将被纠劾。 不过,规定这种东西到底还是死的,有没有用还得看皇帝管不管。万历十七年的殿试之后,皇帝自己都不来主持殿试,参加传胪大典,自然也就不会管其他官员来不来走这个过场了。于是,这传胪大典就是一届比一届冷清。 可今年的情形绝不同于往年。还没到卯时,大明门前的一隅之地就已经是人山人海了。拥挤以大明门前的棋盘街为中心,一路传导到周边的大时雍坊、南熏坊以及正阳门外的正西、正东坊。并隐隐有着进一步扩散的趋势。 “文老爷,姚老爷!”载着文、姚舅甥的车子刚过东长安街,就堵得走不动了。雇佣车夫只得撩开门帘,对二人说道:“车子开不动了,为了不耽误时辰,您二位还是下车走着去吧。” 对于堵车,文震孟并不十分意外,车外的喧闹早就预示了这一点,但当他顺着车门往前看去,还是小小地惊了一跳。“嚯哟!”文震孟侧头看向姚希孟。“我记得上回没这么多人吧?” 万历四十七年,文震孟和姚希孟同上京师、结伴科考,文震孟虽然没中,但也还是陪着老外甥一起来到了棋盘街参加传胪大典。 “没有,我记得马车是一路开到了棋盘街口的。”姚希孟也很是意外。“这怕是比年节的灯市还要热闹吧。” “先下车吧,挤过去再说。”文震孟深深地点了点头,脸上逐渐浮现出喜色。这种日子,热闹总比冷清好。 车夫将文震孟扶下车,又朝姚希孟递出手。待二人都下了车,车夫又开口道:“文老爷,您但去就是,今天的车费,待会儿会全额退回到您的家里去。”做生意讲究一个该舍的时候得舍,即使是因为客观原因无法到达目的地,车马行也还是会把车费退回去,这样才会有老主顾。 “大喜的日子,就别想着这点儿小费了。”文震孟对车夫笑了笑,接着从怀里摸出几个大铜板。“赏你的,回去吧。也别叫车马行退钱了。” “多谢文老爷!多谢姚老爷!”车夫喜滋滋地接过铜钱,向两位老爷道谢。 (本章完) 第479章 传胪日(下) 第479章 传胪日(下) “今年只取了二百三十一个人,”文震孟扶着巾帽走路,生怕帽子被人挤掉了。“怎么到场的人比上一科多这么多?” “可能是因为皇上要来吧。”姚希孟不明其中缘由,本能地猜测与皇帝亲御传胪有很大的关系。他本人对于没能在万历四十七年的殿试大典上仰见神庙天颜的事情还是很遗憾的。在得知君父驾崩的时候,姚希孟的心里甚至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种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沉痛感。 文震孟被人肘了一下,苦笑道:“就算皇上亲御大典,但也不至于来这么多人吧。”每届科举传胪都有大量不相干的人过来凑热闹的,但那通常也是公布榜单御街夸官的时候,文震孟考了九次,从来没听说过在大典之前,人就能多得把路给塞住。 “就是跟皇上有关,”一个几乎与二人摩肩接踵的七品官听见二人之间的对话,很自来熟地插话进来。“但也没那么简单。” “先生何出此言啊?”文震孟扶着帽子艰难地扭过头去。 “上个月,上御乾清门视朝,因为殿上喧哗,内阁奉旨一口气处了四十多个人,不单是罚俸,还有调任改职,处罚不可谓不重,所以没有人敢顶风不来。来参加大典的大官多了,车马抬舆也就多了。”七品官的记忆有些许细节上的错误,但总体来讲还是对的。“你看前面,那迎头堵在路口的车就不知道是哪家人雇的。” 在神宗朝,对失朝者或者朝仪不正的处罚通常是夺俸一月。这种处罚对于依靠俸禄生活的低级官员来说确实是惩罚,可对于不靠俸禄过活的高级官员,或者家境殷实的低级官员来说,就只是可以接受的违法成本。 “哦!”文震孟恍然大悟,他从钱谦益那里听过这则发生在会试期间的逸闻。“是不是中旬的那一回?” “呵呵,还挺清楚,就是那回。”七品官倒也不意外。能中进士的人,认识几个在朝官员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学生确实听友人说过。”文震孟点点头,想行礼问名,却连拱手也做不到,就只能在神色上聊表恭敬。“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先生谈不上,不过比你多吃了几年皇粮,”七品官身边的位置相对宽裕,就抱着拳在胸口摆了两下。“不才袁化中,在都察院供职。” “原来是熙宇公,久仰久仰!”文震孟眼神一亮。 “你听过我?”袁化中也是一笑。 文震孟说道:“学生文震孟,曾听牧斋先生说过您的壮举。”文震孟在钱谦益的面前称钱谦益的表字,在其他人面前就改称号了。 “牧斋.”袁化中想了想。“钱牧斋?” “就是钱牧斋。”文震孟说道。 “幸会。请问文兄台甫。”袁化中点了点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袁化中也曾在东林书院游学,算是东林人士,可他中了进士之后就一直都是在岗的现任官,先后在直隶内黄县和陕西泾阳县做知县,去年考满以卓异升了御史。对钱谦益这类靠文才诗学出名的“在野遗贤”虽有了解,但没有太大的兴趣,更不会凑上去攀附。对文震孟这种靠书法闻名的南方举人就更不了解了。 “学生贱字文启,”文震孟让开一个脑袋。“旁边这个是学生的外甥,姚希孟。” 姚希孟也艰难地挤出身影冲袁化中笑道:“学生姚孟长,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幸选馆入翰林院任庶常。”庶吉士出自《尚书·立政》篇中的“庶常吉士”,意为“皆善祥的人”,所以也称庶常。 袁化中又把手放到胸口摇了两下。“原来是姚庶常,幸会。” 三个过了不惑之年的中年人一边闲聊,一边顺着人流朝棋盘街走。差不多一刻钟后,才终于走完了处处拥挤的东江米巷,来到了大明门前。 到地方之后,一行三人就分开了。文震孟去大明门口集合,而袁化中和姚希孟则各自去御史、词臣麋集的地方寻找同僚。 此时黄榜未出,对于绝大多数外廷官员,以及二百三十一名准官员来说,殿试的次序仍旧是一个未知数,所以文震孟等准官员的排列次序和上殿考试时那天是一样的。也是单左右双,两人一排,先经魁后其他。 由于文震孟到时,负责领路的礼部侍郎李腾芳已经来了,所以他没能和几个相熟、相善的同年碰头聊天,而是直接就被招呼去了队伍的末尾。 卯时一刻,大明门的门禁解除,数以千计的文武京官和少数恰巧在京的外地官员,以及驻在京师的属国使节开始涌入千步廊,并在承天门口的金水桥前接受锦衣卫的搜检。 这次搜检就比昨天对读卷官的搜检要严格多了。负责检查锦衣卫会从靴子开始,一直摸到官员的胸口和腋下,直到确定官员的冠帽里没有藏奇怪的东西才会放行。如果不小心带了违禁物品,那么将会被锦衣卫登记收缴。大典结束之后,官员可以自行去指挥使司报名领取。 “先生叫什么,哪个衙门的?”负责搜检的新任锦衣卫中千户所百户潘兆环,一边搜摸面前的七品官员,一边客气问道。 “都察院河南道御史,袁化中。”袁化中高高举起双臂,任由面前的年轻百户摸索自己的怀包。 “这是什么?”潘兆环在袁化中的胸口摸到一个方方正正的硬物,于是用手掌轻轻地拍了拍。 “题本,”袁化中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本硬质封面的叶折。“等大典结束,我就要拿去银台了。你要打开看看吗?” “不必了,先生这本子也藏不下匕首,揣回去吧。”百户轻轻地笑了笑,示意袁化中把帽子也取下来,并对身边一个负责记录的总旗官使了个眼神。总旗会意,翻到都察院的部分将袁化中的姓名记了下来。 “我可以过去了吗?”袁化中展示过帽子,又将之扣回到脑袋上。 “我帮您正正。”潘兆环伸手帮袁化中扭正冠帽。 “多谢。”袁化中有些奇怪。这还是他第一个遇见这么客气的锦衣卫。竟然还帮自己正衣冠。 “袁先生不必客气,请进吧。”潘兆环让开身位。并示意下一个人过来接受检查。“先生叫什么,哪个衙门的?” 由于人数众多,搜检仔细,还点名登记,所以即使指挥使司派了八个实授的百户同时进行搜检,这一流程也还是持续近一个时辰。 到官员们全部来到皇极殿前的广场完成集合,并按品秩高低排序完毕的时候,原本只微明的天色已经大亮了。 辰时二刻,传胪大典的主角们,二百三十一名准官员开始接受搜检。辰时四刻,对官员及准官员的搜检全部完成。一阵鼓号之声从宫中渐次传出,这是准许进宫的信号。 ———————— 皇极殿广场前,数以千计的文武京官按照文武职分,以文东武西的方式站立于两侧丹墀,进士到场后,也按名次排立在东西班次之后。 待所有人站定,恢宏的礼乐自两班之外骤然响起,只一瞬就将整个广场都包裹了起来。 早在各官到来之前,司礼监便指挥着锦衣卫,将卤簿法驾及黄案、香炉等诸多礼仪器物布设完毕。礼乐响起,排在文官班首的礼部尚书徐光启,立刻将昨天拿到的黄榜卷轴还送到内阁首辅方从哲的手上。 方从哲接过黄榜,立刻步行至摆放于丹陛正中的黄案旁,将黄榜缓缓铺展开来。 这时,皇帝还没来,也暂时不会来。因为还有一道奏请皇帝具服出宫亲御大典的过场还没走。 在方从哲展开黄榜的时候,礼书徐光启也迈开了步子。他一路疾走到乾清门大殿,皇帝、皇长子、皇五子以及一众大太监正在这里等他。 简单但正式的拜礼之后,徐光启奏请皇帝具服出宫亲御大典,报可。 皇帝起身,大小宦官们立刻动了起来,开始给皇帝及皇子换上需在传胪大典上穿着的专用礼服,皮弁服。 皮弁服是中国古代重要的礼服之一,礼仪规格仅次于最高级的冕服。在明代以前的大部分朝代中,皮弁服是帝王、贵族和朝臣们共享的礼服。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开国后为突出皇家尊威,将皮弁服的使用规格提高,规定只有皇帝、皇太子和诸王才有资格穿着。皮弁服由此便成了皇家专用的礼服。视朝、降诏、降香、进表、四夷朝贡,外官朝觐,策士、传胪、祭太岁山川时服用。 实际上,在殿考当天,朱常洛穿的就是这套衣服。只不过当日仪式稍简,他并没有在奏请报可之后才当场换服。 大太监们的手脚很是麻利,在给皇帝换衣服的时候,完全看不出生杀予夺、位高权重的样子。要不是身上穿着绣了蟒纹的赐服,简直和那些给皇子换服的宦官没有任何区别。 巳时,换好了玄色十二缝纱冠、绛色交领右衽袖衣、随裳本色蔽膝并戴上云龙纹玉佩的皇帝,与着服相类但没有云龙纹玉佩的皇子来到了皇极殿。 皇帝升座,所有人全部就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千官齐呼万岁,声震殿宇云霄。 “起来。”皇帝的圣意经由鸿胪寺九鸣赞及四十八序班的传递,层层铺展至皇极殿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皇子及众官先后应声起身。待准官员们也站起来后,礼乐变了章法,典礼正式进入到“金殿传胪”的步骤。 古注有云:上告下为胪,下告上为句。 所以传胪也就是上位者唱名传诏下位之意。 因为徐光启还兼着鸿胪寺卿的差事,所以在引导皇帝来到大殿之后,并没有就此退回到文官班列,而是留在了皇极殿内。 礼乐变章,徐光启仰头望向皇帝,见皇帝默然点头。便走到了置于殿内的黄案旁,拿起一份简短的制诰,振声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泰昌元年,三月十八日,庚申。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至此,宣《制》毕,徐光启开始唱名。 “第一甲第一名!文震孟!”徐光启的声音再是洪亮,也不可能从皇极殿内一路传到进士们的耳朵里。因此,先前传递皇帝御音的九鸣赞及四十八序班,又相次重复这句话。 当鸿胪寺序班的声音第一次传到文震孟耳朵里的时候。这个半老头子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二百一十三名的会试成绩,连十八房卷首都排不到,怎么会入皇帝法眼? 和文震孟一起陷入震惊的,还有他的老外甥姚希孟。在昨晚的酒会上,几个人讨论得最多的,是文震孟选调地方之后该如何做好一个县令。因为文震孟这个岁数大概率是选不上庶吉士了,直接外放做知县的可能性很高。不过现在看来,也不必想着做什么地方县令了,还是直接去翰林院做词臣储相吧。 “第一甲第一名!文震孟!”同样的传唱会进行三次,当鸿胪官的声音第二次传到文震孟耳朵里的时候,文震孟终于被震醒了。这不是错觉!他就是泰昌恩科的第一甲第一名,大明朝的第八十二个状元! “第一甲第一名!文震孟!”见传到第三次还没人出列,负责引导贡士进殿叩拜的鸿胪寺少卿汪民敬找了过来。 “谁是文震孟?”汪民敬低声问了两声。 “学、学生就是。”文震孟仍瞪着一对儿浊眼站在原地愣神。 “出来,出来,赶紧出来!”汪民敬朝着文震孟连连招手。 “干、干什么?”文震孟的脑子里仍然盘旋着一团糨糊。 “还干什么.”汪民敬理解文震孟的惊喜,可是再大的惊喜也不能让皇上久等了。“状元要入殿就拜,叩谢皇上啊!” “是!”一声略带着哽咽的应答之后,文大状元迈出了那令一众同年艳羡异常的一步。 (本章完) 第480章 三鼎甲 第480章 三鼎甲 三传之后,鸿胪寺少卿汪民敬领着新科状元文震孟,沿着御道中轴从皇极殿广场最末一路走到了皇极殿前。 殿内,大明皇帝朱常洛正酝着一副温和的微笑,坐在整个会场的最高点,俯视着缓缓走近的文震孟。在皇帝的左手边,先后站着大明朝虽未册但已定的储君朱由校,以及储君同父异母的弟弟朱由检。而在皇帝的右后方,则站着皇家的大管家,帝国内相,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 跨过门槛的一瞬,文震孟的心里骤然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登天之感。只须臾,他就将眼前的画面刻印到了脑子里。 “文状元,谢恩吧。”见文震孟久立不拜,鸿胪寺卿徐光启出言小声提醒道。 文震孟回过神来,向皇帝行五拜三叩大礼。“臣,文震孟,叩、叩谢圣上天恩!”弱冠中举惊才绝艳,九上春宫不酬壮志,金榜夺魁天下将闻。种种情绪涌上心头,最后化作如泉浊泪溢出了他的眼眶。 朱常洛启唇说话,却不是简单的“平身”:“亲贤使能,济济充庭。孰可为相,孰可为将,孰可治民,孰可理财,朕心自有其区别。文状元起来吧。” 文震孟怔住了。皇帝这话不但是在说文震孟是充庭贤才,故而区别择之。更是在回答文震孟写在廷试答卷上的一句话:陛下亲贤使能,济济充庭矣,而孰可为相,孰可为将,孰可治民,孰可理财,圣心其有区别乎? 文震孟心下动容。他曾听人说,廷试之后皇帝不一定会看答卷,只凭内阁递上去的排序名单就会决定殿试的排名。但现在看来,皇帝陛下不但认真看了他的文章,还记下了一段。君父就是看中自己的才学,才会在数百份答卷中选中自己并点为状元! “臣,文震孟,叩谢圣上天恩!”文震孟压抑着哭泣的情绪,又磕了几个头。 “大喜的日子,不要哭嘛。”朱常洛温声道,“好了,起来站着吧。” “谢圣上!”文震孟强压哽咽,在首席秉笔太监魏朝的引导下来到须弥座的右侧。这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脚下的位置。 待文震孟站定,徐光启又接着传胪。“第一甲第二名,傅冠!” “第一甲第二名,傅冠!”九名鸿胪寺鸣赞将榜眼的姓名传出大殿,传下丹陛。 “第一甲第二名,傅冠!”四十八名鸿胪寺序班将这一信息进一步扩传至整个广场,当然也传到了傅冠本人的耳朵里。 三次传唱后不久,年轻的榜眼也哆哆嗦嗦地跟着鸿胪寺官员来到了皇极殿内。 傅冠是万历二十三年生人,今年不过二十六岁,他出生那年,大学士刘一燝高中进士并被选为庶吉士,而本科状元文震孟也经历了他的第一次会试落榜。 “臣,傅冠,叩谢圣上天恩!”傅冠到底比文震孟年轻气盛,他跪下行礼的时候,心中并未有太多的伤悲感慨,更没有哽咽落泪,只觉得有满腔的热血正在心房里激流奔涌。这股热血荡涤了傅冠的精神,更让他有了一种能够藉此荡涤乾坤的激昂之奋。 “年轻人好好干吧。”对傅冠,皇帝的勉励就很是敷衍了。“起来站着。” “傅冠,再谢圣上天恩!”傅冠站起身,自己走到文震孟的身边垂首而立。 “第一甲第三名,李虞夔!”这是三鼎甲里唯一一个出自会试五经魁的。 三次传胪之后,李虞夔来到了皇极殿内。 “臣,李虞夔,叩谢圣上天恩!”李虞夔当然也很激动,上殿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是沉重。 而且他这个沉重,还是字面意义上的沉重。李虞夔身长七有余,光看这膀大腰圆的体格和剑眉星目的外形就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白面文弱书生,而是一个练家子。 朱常洛来了兴趣,问李虞夔道:“你练过块儿?” 李虞夔跪在地上,只能看见自己的前襟,根本不知道皇帝是在跟自己说话。 “李探。皇上这是在跟你说话。”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贴心地提醒道。 “回”李虞夔只觉有一股血气堵在脑门上,声音也哽在了喉咙里。他可没想过传胪大典上竟然还有问话的环节。还有,这“块儿”是个什么东西啊? “你不要紧张嘛。”朱常洛笑道:“老虎一样的大块头,没必要像个猫儿一样哆哆嗦嗦的。” 李虞夔这下明白,皇帝所谓的“练块儿”是指练块头。李虞夔倒是没有刻意地练过块头,但延伸一下就是习武嘛。 “回圣上的话,”心里有了盘算,李探也就不抖了。“《周礼》云,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臣合古礼,勤习六艺以练七尺之躯,乃亦以身答圣上‘文由武张,武因文靖’之策题。” “嚯哟。我大明朝这是要出一个儒将啊。”朱常洛笑了。“来来来,抬起头,让朕好好看看你的样子。” “臣遵旨。”李虞夔撑起身子,扬起脑袋,但并不抬起眼神直视皇帝。 “可惜了。”朱常洛仍在笑。 因为这三个字,李虞夔的心里又开始打起了鼓。“臣斗胆请问万岁,臣这张脸是哪里长得不对吗?”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粗狂,李虞夔在参加殿试之前,专门让人按照时兴的书生样子给自己刮过胡子。 朱常洛微微摇头。“你这体格、面相就不该去做词臣,做个督抚倒是合适,不过按照祖制惯例,探得去翰林院做编修。可惜了啊。”朱常洛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摆手道:“过去站着吧。” “谢圣上。”李虞夔心下大喜,皇帝话虽可惜,但这显然是圣恩夸奖。他连忙叩首谢恩,起身走到傅冠身后。 至此,三传一甲面圣谢恩的典仪就算是结束,而传胪大典中最精华最重要的部分也结束了。 待李虞夔持笏站定,徐光启继续唱道: “赐第二甲黄道周等五十七人进士出身!”“赐第三甲钱敬忠等一百七十一人同进士出身!” 对第二甲和第三甲的传唱只有一遍概传,而且所有人都不再出班上殿,面圣谢恩。 唱毕,三鼎甲行至须弥座前再谢皇恩,而殿外诸进士亦行礼再谢。 礼乐又起,皇帝起身离席,带着二位皇子及太监们转身回宫。传胪结束,但大典并未彻底终结,它即将从天上降到人间,并开始新的高潮。 皇帝离开后,徐光启的身份又转回了礼部尚书。只有用这个身份,他才能在接下来的典仪中扮演皇帝化身的角色。 徐光启放下传胪制诰,带着一甲三鼎走出大殿。 这时,首辅方从哲也将那卷记着二百三十一个人名的黄榜收了起来,并捧在了手上。待徐光启从案台上拿起云纹托盘,方从哲便走到他的面前,庄重地将黄榜放到了盘上。此为云盘承榜。 前置引导的伞盖鼓乐早已准备就绪,只等徐光启和三鼎甲来到既定位置。 罗伞在前,鼓乐在后。徐光启捧着承榜云盘小心翼翼地步下汉白玉台基。而此刻,新科进士们也在鸿胪寺官的引导下走了过来,并逐渐汇集在三鼎甲的身后。 当最后一个新科进士也掉头朝向皇极门,仍然站在汉白玉台基上的文武高官也按照品级跟了下来排列在诸进士身后,朝着出宫的方向走去。 接着,数以千计的文武官员从北往南逐级掉头,到排在官员队伍末尾的九品官及诸不入流官员,也跟随队伍浩浩荡荡离宫而去时候,排头的仪仗已经走到午门口了。 捧着榜单的礼书徐光启以及恩科三鼎甲,在皇帝仪仗的庇佑下,堂堂正正地自午门中门而出。而本科的其他进士及一众官员,则仍旧按照规矩在门口左右分开,自侧门而出。 这是三鼎甲第一次过午门中门,很有可能也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次。除非他们能像徐光启这样,做到礼部掌印尚书并主持科举。可如果真有这一天,他们也不是以自己的身份,而以皇帝化身的身份,例行公事般地通过中门。就像那些前驾引导的兵士一样,虽过中门亦无甚荣耀,不过只是陪衬与使者罢了。 张贴黄榜的地方,是千步廊尽头的东长安门。到那里,状元文震孟还会领着众进士表演一场观榜的戏码。 这张写着二百三十一名进士姓名和名次的黄榜,会在宫墙上张贴三日。三天之后,进士们将去拜谒孔庙。届时,黄榜也会被收起来送到内阁,再由内阁转送到国子监永久保留,以供后人查阅。 ———————— 观榜的戏码演完,就是礼部和吏部联合组织的御街夸官了。在这场大戏中,三鼎甲将穿着礼部提供的喜庆衣服,骑着高头大马在城内的主要街道穿行,并接受沿街百姓贺拜与恭喜。 不过,和传胪大殿一样,御街夸官仍旧只是新科进士的庆典。同大多数在职的官员没有太多关系。除了礼、吏两部派来操办此事的小官,其他衙门的官员自张榜完毕后就该各自回衙,换上常服继续办公了。 都察院河南道御史袁化中就是这些无关官员中的其中一个。袁化中对传胪大典早已没了旺盛的兴趣,只剩了些许的好奇。如果参加大典不是制度对京官的要求,而是可以自行选择来与不来,那他都不见得会来。又远又挤还得早起,简直见鬼。 可是话又说回来,刚问名结识的老举人恰巧被点了状元,还是让他略微感到吉利和惊喜的。 怀揣着这份小小的惊喜,袁化中带着写好的题本章奏,先后穿过长西门和公生门,一路来到了位于千步廊左侧的通政使司。 “您是来上本的吧?”门房衙役一眼就看出这位身着六、七品朝服的官员不是本衙的老爷。 “我就是来上本的,”袁化中还没被衙役拦过,有些意外。“有什么问题吗?” “倒是也没问题。”门房衙役拱手笑道:“就是您老来得也太早了,衙门里现在还没有老爷呢。”通政使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日常工作就是收发奏疏。突出一个谁都能进,只要能拿出信物,甚至就连没穿官服的家仆都能进来代自家老爷上本。 “那我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吧。”袁化中确实走得急,但也没想到自己比通政使司本部的官员走得还快。 “您倒也不必在这儿等,进衙门坐着等吧。”门房衙役让开身位,并提醒道:“左院上题本,右院上奏本。” “多谢提醒。”袁化中当然知道通政使司的规矩,但还是友善地道了谢。 “您老客气。”门房衙役也拱手笑了笑。 袁化中并没有等太久,他只在左院,也就是由左通政管领的院子里坐了半刻钟不到,左通政袁可立就回来了。这时,袁化中已经不再是唯一一个等在院子里的人了,在袁可立过来之前,又来了几个各有事奏、顺路上本的官员。就连先前对袁化中说话的门房也在,他是来帮驿站驿卒传递京外掌奏的。 按理说,凡常朝视事,官员当着常服,可是见到已经有人好些人正等着上本,而且也没换衣服,袁可立也就不好意思找地方先换衣服了。 “诸位按先后顺序一个一个进来吧。”袁可立朝坐在院子里的官员们招手。袁化中也当仁不让地跟了上去。 “袁民谐,怎么又是你啊。”袁可立和袁化中一个是河南人,一个是山东人,攀不上任何亲戚关系,在袁可立起复进京之前二人也没见过面。但这一来二去接触得多了,两人也就认识了。 “节寰公这是烦我了呀。”袁化中将怀里的题本掏出来放到袁可立的案台上。 “我怕你给自己惹麻烦。”袁可立掏出登记册,翻到泰昌元年三月十八日的那一页,抄上题本的封题《请靖京师浮言疏》,接着又调转登记册的让袁化中签名。“签吧。” 我原本还想把卢象升也摆出来的,但细查才发现,卢象升不单是天启二年的进士,还是联捷进士。也就是说,他根本不可能参加“泰昌元年的恩科”。 (本章完) 第481章 二袁联署一疏 第481章 二袁联署一疏 “节寰公不必担心,学生不怕什么麻烦,也不怕得罪什么人。”袁化中提起笔,在奏疏题目的下面写上自己的全名。 这样一来,上疏的第一道流程就算是走完了。袁可立也就可以看看其中内容,叫人抄发出去了。如果只是普通的陈事请求,就只抄一份送去相应科房走驳正的流程,如果这份奏疏不被留中,哪怕皇帝的回复只是“知道了”,那么最终也会回到通政使司这里归档保留。但如果是弹劾,通政使司就要把奏疏抄送到受劾对象的手里,让对方知晓。 “唉。”袁可立叹了一口气,收回毛笔和册子。“有些对国家大局无甚左右的事情,你能别跟着别人瞎掺和就不要掺和。” “宫闱无小事。下官的心里自有一杆秤。”袁化中如何不明白,袁可立这是在说自己前几天上的一道题本。 那道题本也是邹、赵、孙密谋哗廷一案的后续。 虽然袁化中亲自在北镇抚司的大牢里陪着一众文武高官检验了赵南星的死状,但他还是觉得这场死亡另有蹊跷。 在北镇抚司的二把手,掌刑副千户许显纯也莫名其妙的“自杀”之后,这个事情就更显得奇怪了。 袁化中不觉得这个事情是皇帝本人授意干的,因为完全没必要。 毕竟主谋之一的礼部侍郎孙如游在没有受刑的情况下,当堂承认了密谋煽动的罪行,这样的口供不可能是假的。有如此口供,皇帝要杀赵南星,甚至都不必使用廷杖,直接让刑部给赵南星定死罪就好了。 事后的判罚也证明,皇帝并不想杀人,这么多人同时遭受廷杖,最后竟然没有一个人被打死,这显然是圣恩仁德,特有授意。而且,大规模廷杖之后的处罚,也不过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罚俸一年,开年之后随便找了由头就给免了。就连孙如游也没被罢官,最近甚至有了让他继王应蛟的任,当南京户部尚书的呼声。 思来想去,袁化中还是靠着“事情对谁有利,谁就是幕后主使”的分析方法,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赵南星的死显然与看守他的许显纯有关,不然许显纯也不会莫名其妙地“自杀”了。可是许显纯为什么要杀赵南星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袁化中现在还不知道,毕竟他没法子像传说中的包公那样,在梦里直接下地府问死人的话。但他有九成的把握断言,许显纯的死一定与他的顶头上司田尔耕有关。 要么是田尔耕亲自动手杀的,要么就是有人帮田尔耕杀的。而且,田尔耕亲自动手的可能性非常高。 多方消息共同表明,在邹元标自杀之后,许显纯曾当着西厂提督魏忠贤和一众镇抚司官员的面,指斥田尔耕应该对邹元标的自杀负责,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和解的余地了,可以说是不死不休了。 由此,袁化中甚至推测,当初许显纯谋杀赵南星,很可能就是为了进一步栽赃田尔耕,好将田尔耕彻底打倒。既除后患,也好上位。 袁化中如此判断,是因为他后来听说,田尔耕因为赵南星的死,被吓得浑身颤抖、号啕大哭,就差直接在御前尿出来了。这里边儿虽然不免夸张戏说的成分,但应该也不乏其真实。 可是,通过暗杀赵南星来诬构田尔耕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蠢了。即使许显纯作为北镇抚司的掌刑副千户,可以轻而易举地谋杀在押的囚徒,并将谋杀伪装成自杀,也实在是太蠢了。 因为北镇抚司能对案犯做的事情,西厂也可以对他做。拷打之下,伪装毫无意义。除非,许显纯在展开行动之前,就确信西厂不会这么对他。 而能够对许显纯如此保证,并让他相信的人,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提督太监魏忠贤! 所以袁化中推测,编排了这一出戏的人,就是西缉事厂的提督太监魏忠贤! 而处在许显纯和魏忠贤之间的田尔耕才是魏忠贤的目的本身。 因此,关于“赵南星和许显纯先后死于非命一事”,袁化中的推理是:魏忠贤先指使许显纯谋杀了赵南星,告诉他只要如此做,不但可以将邹元标的死完全推到田尔耕的身上,还可以借此帮他打倒田尔耕。可是许显纯从始至终就只是魏忠贤的棋子,一颗用来收服田尔耕的棋子。许显纯照做之后,西厂奉旨收押了许显纯和田尔耕二人。这时候,魏忠贤又找到田尔耕,告诉他只要认自己当干爹并表示忠诚,就能饶过他,并永久性除去许显纯这个祸害。 此时,田尔耕已经方寸大乱,罪名归谁,如何定刑,全凭魏忠贤的一张嘴。田尔耕只要不想死,就必须答应。即使他知道或者猜到,赵南星是在魏忠贤的授意下才被许显纯暗杀掉的。 田尔耕不是什么完美的正人君子。他当然会答应。为了保险起见,魏忠贤大概率不会自己动手杀人,而是要让田尔耕杀人。这样,不但祸患除了,还能多捏一个把柄在手上,方便随时拿捏田尔耕,及其治下的北镇抚司。这也就解释了许显纯不是得罪刑死,而是“自杀”。 如此一来,魏忠贤就将田乐田东洲的儿子收成了自己的干儿子,进而掌控了北镇抚司。 这个向来名不见经传的陪侍官宦先是靠着东厂的案子把西厂牌子立了起来,然后又靠哗廷一案将北镇抚司收入囊中,其心机不可谓不深。如果事情仅止于此,袁化中还不至于心下骇然,深感危机。 多方打听仔细推演之后,他又发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问题。 魏忠贤这么一个混混出身半道宦官,凭什么能竞争掉一众内书堂出身的贤珰,出现在皇帝的面前,骤跃龙门担任如此要职? 问题的答案很明显,魏忠贤这厮是康妃李氏的旧人,而李氏则是整个后宫里最得宠的嫔妃! 昭然若揭了,这不但是一个奸小阴谋、牟利擅权的故事,还是一个后宫干政、牝鸡司晨的故事!想通了这一点之后,袁化中当即上本,矛头直指康贵妃李氏,将此女比作先唐杨氏,先帝郑氏,希望皇帝陛下能明察秋毫,远离妖妃,切勿惑于女色,隳败圣明。他提议,重启赵、许之案,令三法司详查赵南星、许显纯死因,并问询一干审案人等,如此一来李、魏二人之奸谋便昭然于世矣。而且他还在奏疏里暗戳戳地点了田尔耕一下,希望田尔耕能幡然悔悟,主动坦白过失,不要一错再错。 可惜,李氏实在狐媚,惑得主上聩聩。二千余言的分析陈情送入宫中,最后什么也没换来。直接就“疏入不报”了,好几天过去,皇帝压根儿就没搭理他,就像那封题本从不存在一样。 “就怕你这杆秤称不准。”袁可立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他知道的事情并不袁化中多,但沈阳教案之后,袁可立想明白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圣心自有雄主,今上要做成一件事情不会在意手段。皇帝会精细地挑选出能够达成结果的人去办事,如果达不成那就果断换人,就像徐光启替孙如游,毕自严换李长庚一样。如果一件上达天听的事情看起来很反常,那么反常本身恐怕就是皇帝想要的,就更别说皇帝身边的事情了。 “节寰公这是话里有话啊?”袁化中深深地看着袁可立。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众妙之门,还得你自己玄之又玄。”袁可立嘴上说着让袁化中自己玄之又玄,但还是没忍住多嘴提醒道:“有些事情是那个样子,或许就该是那个样子。谁也改变不了。言尽于此,你走吧。”袁可立低下头,摆摆手。 袁化中对老庄那一套没什么太深的了解,对“道、名、妙、玄”这些词汇没什么理解,只听得懵懵懂懂。而且袁化中很不喜欢“谁也改变不了”这种说辞,他想拿着袁可立过往的事迹,与袁可立来一场“以昨日之我,攻今日之我”的辩论,但袁可立既然已经下了逐客令,那他也就只得走了。“下官告辞。” “等等!”袁化中刚转身,袁可立又叫住了他。 “节寰公还有指教?”袁化中转过身子。 “你真要上这一本?”袁可立面前的案台上,袁化中的《请靖京师浮言疏》已经被翻开了。 “下官不是已经上了吗,难不成节寰公还要下官收回去?”袁化中说道。 “宫闱无小事,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袁可立倒是先演起了“以昨日之我,攻今日之我”的戏码。 “正是因为宫闱无小事,天家有尊颜,所以下官才要上此题本请求圣上清查事实,靖清京师浮言。”袁化中说道,“而且这明摆着是有人打算借着李家大少爷被司礼监移交刑部、皇幼女新丧以及孝定信佛的事情炮制谶语,胁迫皇上、胁迫朝廷放弃追查三案。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阴谋奸计怎么能不查清。” 袁可立皱着眉头微微颔首。“可你也没必要一上来就如此激烈地指斥阳武侯、平江伯、博平伯等人,你有证据吗?” “下官没有证据。但下官是言官,可以风闻奏事。”袁化中到底还是解释了:“就动机来说,这些直接牵扯进广宁走私、塘沽漂没两案的奸侯劣伯最有可能借此捏造伪谶,胁迫皇上放弃追查三案。而且下官点他们的名,也是为了先框定一个查案的范围,这种事情要是胡乱拉扯,恐怕京里就得人头滚滚了。节寰公知不知道,北镇抚司那边已经出动了?” “什么时候?”袁可立摇头。虽然通政使司的信源广及天下,但多是被动获得,而袁化中这些都察院的御史言官们不但会主动收集信息,还会相互分享信息。 “就殿试这两天。”袁化中说道。 “那不正说明皇上已经让厂卫侦查了,”袁可立凝神望着袁化中。“你既明知此事,还多此一举地上这本干什么?” “呵,节寰公这是怀疑下官假托针砭,沽名济私?”袁化中轻笑一声。 “是。”袁可立肃然点头。 袁可立先前是觉得如此大事就算外廷不言,内廷也会禀告。因此担心袁化中贸然上本,四下出击,容易引得八方围剿。而且袁化中的无根指控若被证伪,那么被指控的奸侯劣伯也可以借此喊冤,制造舆论,打击袁化中乃至整个都察院,进而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他们原本的罪行。但如果袁化中既明知厂卫已经开始侦查,却还要上本,那其心就值得一疑了。 “可皇上若是还不知道这个事情呢?”袁化中收了笑容。 “矛盾!”袁可立全然忘了这签押房里还有两个负责来往传讯,和衙门内部文移的书办。“既然北镇抚司缇骑四出,皇上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想来节寰公还不知道,北镇抚司并未送驾帖至刑科。他们无帖拿人,似乎在一天之内就抓了六七十个人,而且这些人现在全都被送去北镇抚司拷打了。”袁化中伸手替袁可立往后翻了两页,指着上面的几行字。“所以我还要弹劾北镇抚司!” “会不会是你不知道?”袁可立的脸色微变。就算“送科拿帖”这一流程,在傅櫆升任刑科都给中并掌本科大印之后,再一次变成了无关紧要的“故套”,但锦衣卫每次出抓捕或审问任务都还是去走了这个过场的。 “今天早上,下官找刑科的人确定过了。不然下官就把这一本揣回去了。”袁化中郑重说道,“下官敢断言,宫里有高人把这个事情压了下来,强令北镇抚司无帖拿人。至于这个高人为什么要瞒着皇上抓人审讯,下官不知道。但要是再让镇抚司审几天,指不定就要拿出倾天陷地的供词出来。”袁化中的心里已经勾勒出了“高人”的形象,就是那个道貌岸然的西厂提督魏忠贤。 袁可立沉默良久,最后提起了毛笔。“我跟你联署。” (本章完) 第482章 上达天听 第482章 上达天听 推开门,袁化中走出了袁可立的签押房。紧接着,便有一个穿着宦官袍服的人,插队走进了袁可立的签押房。 袁化中和宦官擦肩而过,略一驻足,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宦官走进签押房,径直来到袁可立的面前。他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行过礼就直接坐了。“袁少银台,能否借一步单独说话。或者,让他俩出去。”宦官指了指那两个在签押房里当差的书办。 袁可立将面前的奏疏合上,抬头皱眉问:“谁要与我单独说话?” 袁化中前脚刚过来上了一道关于“京中流言”和“宫中高人”的本子,后脚这宦官后脚就来了,还要单独说话。袁可立没法不多想。 “当然是我要与您单独说话了。”宦官笑着指了指自己。 “公公是哪个衙门的,这总不妨说吧?”袁可立后仰靠到椅背上,摆出一副你不说,我不就配合的姿态。 “呵呵,这个好说。”宦官取下自己的腰牌,摆到袁可立面前。 袁可立神色微变,对那两个书办说道。“你们都出去,再把门带上。” 两个书办如蒙大赦,立刻起身行礼告辞。他们刚才听了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讨论,如何不知道这当中的凶险。现在能脱离其中,避免卷进这种容易要人命的神仙斗法里,自然乐得。 砰。门关了。 “好了,石公公说吧。司礼监找我干什么?”袁可立挺直腰杆,又正了正自己的冠帽。 “我也不干什么,”石公公收好腰牌,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袁可立。“就给您送一封信。” “信?什么信,谁的信?”袁可立并不伸手去接。 “您的疑心怎么这么重呢。”见袁可立不接,石公公干脆把信封放到了他的面前。 “内外有别,还是不要沟通得太勤才好。”袁可立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将封口转对向石公公,阴阳怪气地自贬了一句。“而且我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小人,怕里边儿装着我不能碰的东西。” “呵呵,您真是.”石公公笑着摇了摇头。“里边儿真的就只有一张信纸。您要是不愿意碰,我帮您打开。” “那我要是不想看呢?”袁可立直接反问道。 “您必须看,不能拒绝。”石公公用指甲盖挑开封蜡,将里边儿的信纸掏出来展开并摆到袁可立的面前。“看吧,只有一封信。” 袁可立一过眼,立刻就是一悚然,他连忙站了起来,像捧圣物一样捧起了那封信。 信上的内容很简短,却很有分量。因为它的开头是,上谕。 上谕,着通政使司左通政袁可立,于三月十九日卯时至西安门等候。 袁可立一头雾水,心下生出许多疑问,不过心中再多疑问也不能耽误领旨。他只愣了一小会儿,便捧着那封信走到一个空置的案台边上。摆放好后,袁可立郑重下跪,叩头小声道:“臣袁可立,谨遵圣谕。” 行礼完毕,袁可立站起身,又将信封捧了回来。“石公公知道这信封里边装的是旨意吗?” “知道。”石公公心里有些遗憾,比起传密旨,他更喜欢传明谕。只要带着明谕,哪怕是大官儿爵爷,也得跪在他的面前。虽说是只短暂的狐假虎威,但有威可假总还是令人愉快的。 “那请问石公公,为何会有这道旨意?”袁可立顿了一下,干脆直白问了。“皇上为何传我去西安门等候,等谁?” “不知道。”石公公摇头。 “石公公刚才还说自己知道这是旨意啊。这么快就忘了?”袁可立莫名一笑。 “我只知道这是需要秘密传达的旨意,也知道这当中的内容,但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内容。”石公公解释道。 “那这旨意是谁代拟的?”袁可立见过皇帝的朱批,知道这不是皇帝的笔迹。 “这”石公公默了片刻。“旨意是小祖宗代写的。我就知道这么多了,您老要是再问,我也说不出来了。” 袁可立微微颔首。他听说过,在宫里当差的宫女、宦官习惯给人抬辈分,王安辈分最高,是绝大多数人的“老祖宗”。而王安的大儿子曹化淳则弱一些,是小祖宗。 “袁少银台,”石公公站起身,略一拱手。“旨意既至,那我就告辞了。” “石公公留步,”袁可立抬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您问吧。”石公公点头。 “还有别人收到类似的旨意吗?”袁可立问。 “不知道。”石公公面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了。 就他所知,至少还有方从哲和叶向高将要收到类似的旨意。袁可立这样问,显然是准备行探听之事。石公公不知道皇爷为什么要下一道如此奇怪的旨意,让这些大官儿在指定的时间到指定的地点,但既是密传,那皇爷自然是不希望暴露的。这些绝顶聪明的先生要是凑到一起,说不定七嘴八舌地综合一下就能把这当中的原因分析清楚。再之后,袁少银台若是再行项羽故事,把石公公的名儿给点了,那他可就倒血霉了。 “好吧。”袁可立站起身,作揖道:“石公公,再会。” “告辞。” ———————— 经过抄写与驳正等诸多流程,袁化中的奏疏送到乾清宫时,时间已经走到下午了。这时,皇帝的小憩还没结束,但三位枢机太监却已经在乾清宫里辅政了。 按照南书房不成文的惯例,外廷送来的奏疏通常先由排在末席的秉笔太监刘若愚简单阅读。之后再按照奏章抬头的署名,也就是“某衙门某官职臣某人谨奏”这句话,分别派发到皇帝、王安、魏朝的手上。 来自六科十三道的奏疏以及内阁对奏疏的票拟,一向由皇帝直接阅读并给出批答,并不经由司礼监审核预批。但因为存在分堆派发这一流程,所以刘若愚总是能早皇帝及其他两位大太监一步,接触到来自外廷的信息。 一般来说,刘若愚不会仔细看那些不归他审核预批的奏疏,只过一眼就把奏疏放到相应的堆次去了,但偶尔也有例外。比如,当刘若愚认为奏疏中的内容可能直接涉及皇室、司礼监,或与他本人相关时,他便会不动声色地将奏疏迅速浏览一遍。看见《请靖京师浮言疏》这一封题,刘若愚的精神立刻便是一凛。 对刘若愚来说,“浮言”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词汇。因为最近一段时间里,包括内廷大裁员、整饬京师治安以及泰昌恩科在内的诸多重要事项,都在京里产生了非常广泛的影响,并引出了一系列或好或坏的传说。 虽然这些传说大多与刘若愚无关,但有的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当中最典型的一条谣言,就是刘若愚不但在主持发放遣散费的时候上下其手,大贪特贪,还指使宫里的走狗,抢劫那些领到遣散费的人,要搞竭泽而渔。 如果这些被“请靖”的浮言里有关于他条目,保不齐皇帝直接就开口问了,在那之前刘若愚得想法子回话解释。 刘若愚竖起耳朵,将一半的精力放到门口,然后一目十行地浏览起了袁化中手书。他的读写能力非常强。只片刻,就把这篇数百言的奏疏以及内阁的票拟看完了。 刘若愚咽了一口唾沫,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极度震惊的状态。 少顷,刘若愚回过神来。他先是下意识地瞟了自鸣钟一眼,然后就拿着这本奏疏找到了王安。“师、师兄!”刘若愚的声音都有些变形了。 “怎么了?”王安放下笔,侧过头。魏朝也抬起了脑袋。 “师兄知道这个事情吗?”刘若愚指着描述“九莲菩萨显灵”的字段问王安。 王安瞳孔一缩,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冷冷地说道:“你不该看,也不该拿给我看。” “师兄.”刘若愚突然觉得有些委屈。 “好了!万岁爷要来了,你赶快放过去。就放在面上。”王安感受到了刘若愚的情绪,微微地撇过了脑袋。 “是。” ———————— 只半刻钟不到,结束小憩,穿戴齐全的皇帝来了,这比他平日的习惯要略早些。 “奴婢叩见主子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安带着一众在南书房当值的宦官过来给皇帝行礼。 “都起来吧。”不等宦官们起来,朱常洛就跨过了门槛。 “谢主子。”众宦官纷纷起身,各就各位,各司其职。 “刘若愚。”朱常洛刚坐下,就开口呼唤刘若愚了。 “奴婢在!”刘若愚一个激灵,直接杵在了原地。 “有辽东发来的塘报吗?”还是那个问题。连着好几天,皇帝到南书房都会先问这个问题。 刘若愚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紧张的浊气。“回主子,是有两封,还是放在主子的右手边。” “嗯。”朱常洛拿过那两封辽东塘报。 第一封塘报,是泰昌元年三月十四日,广宁方面发来的中等规模的冲突报告。 报告显示,有北虏数百人分成三股试图劫掠广宁周边屯寨及过路商旅。镇守总兵官李光荣,亲率标下骑兵三千驰助,阵斩四十三人,退之。经驻地文臣,暂摄广宁道抚夷练兵事辽东巡按杨涟验核,报伤亡十八人,斩首十二级。 阵斩四十三人,伤亡十八人,斩首十二级。这算是报捷。但朱常洛只扫了就把这封塘报扔到了一边去了。去年蒙古诸地受灾严重,尽管辽东官府已经收容了一部分逸散辽地的蒙古流民,但广宁及其周边地区还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报一场中小规模的劫掠。类似的奏报,朱常洛都看得麻木了。就算这次是数百人的规模,也只能算是癣疥之疾,不足虑。 第二封塘报的日期要更早一些,这是泰昌元年三月十三日,辽阳方面发来的侦查报告。 一看见这封塘报,朱常洛本就不怎么愉快的心情立刻就糟糕了不少。 塘报显示,建州奴兵同时出现在懿路所、蒲河所、沈阳中卫、奉集堡等要塞附近。 辽东方面综合各处逃亡人员的描述,以及夜不收的侦察报告分析推测,奴贼至少能动员十五万战兵,其中包括八万本部奴贼,号称八旗,这些人都是精壮精锐,分统于奴酋诸子侄。除开这些精锐,剩下的就是投靠奴贼的汉奸,被俘的汉人苦力,以及被奴贼收容的北虏。这些人都是奴贼攻城或者野战进攻时第一批冲锋填线的炮灰。 目前,尚未探明奴兵总数。但综合各处的观察初步推测,奴贼已经动员的人数至少超过十万。 沈阳方面的马探还查到,努尔哈赤亲领的两黄旗已经兵临沈阳近郊。其阵携有板木、钩梯、云梯、战车及少量火器,攻城之心已明。 经臣熊廷弼判断,奴贼大掠之势已定。现已传檄各镇守将,当以守城守土为要,切勿擅自出城与敌鏖战,在收到经略的命令之前,无需支援友军,更不得率孤军深入敌阵,备防奴贼奸谋诱杀! 朱常洛撑着脑袋、皱着眉头,俯看塘报,好半天都没有动作。 无能为力这是在朱常洛的心里持续盘桓的四个字。 他已经做了自己认知范围内能做的一切。镇压异见者,给熊廷弼提供支持,给辽东运送更多的资源。但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了,就连关于辽沈军情的最新塘报都是五天前的了。 说到底,他也只能调整自己手上的筹码,改变大明这一侧发生的事情,可战争从来都是双方乃至多方的事情。尽管努尔哈赤方面的行动因为他的这些调整,已经有了或多或少的改变,但历史的天平会不会因为这些变动就扭转过来呢?朱常洛不知道。他只能等,等待沈阳方面的战报。 朱常洛轻轻地甩了甩脑袋,将这些于事无补的杂念抛开。“王安。” “奴婢在!”王安站了起来。 “传令兵部,尽快核实广宁塘报上记述情况,若翔实无误,则按例抚恤升赏。”朱常洛将两份塘报放到旁边,顺手拿过了那本《请靖京师浮言疏》。 “是。”王安没有坐下,只在脑子里记下了皇帝的旨意。 (本章完) 第483章 “上震怒” 第483章 “上震怒” 朱常洛没有注意到王安的异常,继续埋头阅读那封奏疏。只见奏疏上写道: 都察院河南道御史臣袁化中谨奏。 通政使司左通政臣袁可立闻事附奏。 臣尝闻孝定皇后与皇上含饴之情至深,祖慈孙孝,乃为世间大纲常,大伦理之规范。然近日以来,京中忽有假托孝定皇后佛名‘九莲菩萨’之狂恣伪谶。臣耳闻知之,不觉惶怖欲绝,惊魂不定。 此狂恣伪谶本不当见于具文而渎皇上圣听,伤皇上圣心。然臣为风宪,恩委隆重,若噤口结舌,恐皇上为深宫所蔽。 两相权之,臣只得忍愠含愤而抄之曰‘帝待外戚薄,九莲菩萨显,若不加恩宥,诸子将尽殇’。 臣揆度孝定皇后圣衷,乃圣仁圣慈之至,绝无枉法佑侄孙而害圣明亲孙之意也。此浪传浪语,必无父无君、不仁不义之逆贼假造而散布之。所图者,亦必为扰皇上之锐断,而吓阻国典宪纲之斧正也. 朱常洛一脸平静地看完了整本奏疏。他既不愤怒,也不悲伤,反而有点懵。直到看见内阁联名附上的温言劝慰,朱常洛的脸色才陡然变了。朱常洛明白,这时候他应该愤怒。 朱常洛用力地合上奏疏,撑着额头闭上了眼睛。慢慢地,朱常洛想通了很多事情,眉头也逐渐皱了起来。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情绪都已经酝酿完毕。 “反了!”朱常洛用力地合上奏疏,猛地在案台上锤了一拳。他表情狰狞,眼睛里也闪出了仿佛要噬人的凶光。 皇帝这一声狂吼出来,殿内所有人都被吓得僵住了。魏朝毫无防备,一个激灵将毛笔笔尖上的墨水甩得到处都是,衣袖上也落了两滴。但此时,魏朝哪里还顾得了这点小事。他半甩似的扔下手里的毛笔,从椅子上跳起来,就近跪到地上。 在殿当值的其他宦官也像是被山压住了一样,纷纷扑倒在地。几乎只一瞬,南书房里就没有站着的人了。 “王安!”朱常洛猛地转过头。 “奴、奴婢在!”纵使早有心理准备,王安还是被吓得往后一缩。这是他近半年以来,头一次看到皇帝如此盛怒咆哮。 “这个事情,你知不知道!”朱常洛拿起奏疏,用力地向王安,向王安身前的空地砸去。 奏疏贴着地面一路滑行,最后磕到了王安贴在地上的帽檐。王安哪敢去捡,只颤抖着回答道:“回、回主子,奴婢知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朱常洛没有再咆哮了,他咬着牙齿,沉着声音,仿佛将怒气又含回到了嗓子眼儿里。 “回主子,廷试那天。”王安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在廷试那天,奴婢就收到了锦衣卫关于此番伪谶逆谋的提报。” “好啊。”朱常洛站了起来。他小腿一撩,把椅子带倒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不立刻上报给朕,反而瞒了朕整整四天。魏朝,刘若愚!” “奴、奴婢在。”魏朝不预备有今天将触到如此盛怒,仍旧陷在惊讶与愕然之中。只觉得南书房这一间小殿像是随时要塌下来了。 “奴婢在。”刘若愚稍好一些,却也是两股战战。 “王安怎么跟你们说的?谁许了你们什么好处?你们怎么就敢和他一起瞒着朕!”朱常洛喝问道。 魏朝的心此刻已经整个挂在了嗓子眼儿里。心脏的急剧跳动迫使魏朝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可直到脑汁被心火烧干,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刘若愚已经看过了那封奏疏,大致想通这当中的来龙去脉。也想明白了王安那句“你不该看”是什么意思。但这会儿,皇帝显然已经对他们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想出的每一句辩解都能被反向解释为居心叵测。刘若愚不敢接腔,只能不断地叩首以作为回应。 “都哑巴了?”朱常洛就近走到魏朝的面前。“魏朝,朕叫你说!” 魏朝气血猛窒,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了一拍。“奴婢斗胆请主子明示。” “哼!好一张巧嘴。”朱常洛踩着魏朝的肩膀,一脚将他推倒。“你是想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吧?” 魏朝哪敢不直面地板,他赶忙翻身回正,连连磕头,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主子!奴婢愚拙,真不知道主子在说什么啊!” “你呢!”朱常洛又走到刘若愚的面前,阴恻恻地问道:“小师弟,你也不知道?” 刘若愚本能地想要否认,但下一刻就改了主意。“奴婢知道!奴婢刚才给奏疏分堆的时候,看过了整本奏疏,因而也知道了。”为了不被皇帝抢断问话,刘若愚一口气就把这句说完了。 “哼!”朱常洛冷哼一声,正要说话。王安却手脚并用地跪行到皇帝的面前,磕头道:“主子!他们两个这几天都没出过宫,应该不知道有这个事情,奴婢也瞒了他们。请主子降罚息怒,莫要气伤了龙体!” “崔文升、魏忠贤呢?”朱常洛神色稍缓了些。“你别告诉朕,这两个管厂子的奴婢也不知道这个事吧。” “他们是知道的。”王安坦白道:“他们早就想把这个事情报给主子知道了。是奴婢压了他们,不让他们告诉主子。而且奴婢还跟史辅明也打了招呼,不让他跟主子说。”史辅明的徒子徒孙经常跑宫外传话,也是一道联通内外的消息来源。 这时,听见吼声的史辅明已经走到了南书房的门口,听见王安点自己的名,整个人立刻就紧绷了起来。“好,好,好。王安你干的好啊,朕的眼睛和耳朵都被你堵起来了!”朱常洛走了两步,来到大殿中央。“史辅明!” “奴婢在!”史辅明一下子就软了,他惊叫般地应了一声,连滚带爬地来到皇帝的面前。 “混账东西!”朱常洛骂道:“你什么时候也认王安当爹了?” 史辅明当然不是听了王安的命令才闭口不言的。要是发现王安想要通过包庇谁来获利,史辅明当然会把这个事情捅出来。他之所以一言不发,只字不提,是因为王安告诉他,当下报个空消息上去毫无意义,司礼监自会在查清事实之后具结上报,无须乾清宫这边挑头去触这个霉头,王安和他算是两相默契。 可是,史辅明很难把这些考量当作辩词说出来。因为史辅明自己是确实那么有点儿明哲保身的心思。 史辅明没法正面回答,就只得一个劲儿地磕头谢罪,“奴婢糊涂,奴婢糊涂!请主子降罚息怒!莫要气伤了龙体啊!” “够了!”朱常洛收回眼神,又看向王安。“王安。” “奴婢在。”王安朝着皇帝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你跟了朕多少年了?”朱常洛的声音突然软了,声调里透着一阵伤感。 “回、回主子,”王安看不见皇帝的表情,但一听见皇帝的声调,他立刻就感同身受的难过了起来。“奴婢从万历二十二年开始就跟着主子,至今已经有二十七年了。” “二十七年了,朕可曾薄待过你?”朱常洛像是疲惫到了极点,他坐到地上,伸手抚摸王安的后背。 “不曾。”王安咬着牙齿,忍着逐渐集聚的哀伤,但他每说一个字,牙关就松动一分。“主子从不曾薄待奴婢。”到说完最后一个字,王安已经开始明显地哽咽了起来。 “我就说了你两句,你还先委屈上了!”朱常洛像是动了真情,竟然给自己也挂了些哭腔。“这种牵涉到景仁宫和皇祖母的大事,你竟然敢瞒着朕。要不是外面的科道上本,真不知道你还要瞒朕瞒到什么时候!说吧,谁给了你什么好处?竟然能收买了你的心。说吧,说出来,朕恕你无罪。” “主子!”皇帝的伤情让老太监心下大恸。他忍不住了,当众大哭了起来。“奴婢本是无根浮萍。正因为有了主子、跟了主子,奴婢才生了根,做了人。奴婢要是敢有这种心思,上有愧于主子圣恩,下有负于先监教诲。哪怕是让雷亟了,也只会留下一滩遗臭万年的腌臜焚灰。”王安一边哭,一边磕头。“奴婢决计没有这样的心思啊。” “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朕?”朱常洛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奴婢近侍辅政,深知国事艰难。万历四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嘉定州地震,十一月二十八日茂州地震,泰昌元年二月十八日广元县二次地震,二十七日洮州岷州秦州皆报地震,天灾频仍、国事淆乱,还有蠢兹丑裔跳梁辽右。全天下的大事,九州万方的亿兆生民,全寄托在主子万岁爷一个人的肩膀上。”王安凄惶哭道:“奴婢实不忍再有此等悖逆风言渎扰圣忧,所以想着把事情全部查清楚了再一并告诉主子!” 王安情真意切,把跪在地上的另外几个大太监也说得动容了。 朱常洛沉默好一会儿。直到殿里稍微平静了些,他才长叹出一口气。“国事家事,不管是好是坏,朕总要知道。如果只是报喜而不报忧,那这天下也就不用朕来治了。” “奴婢有罪,甘伏圣诛!”王安凛然,连磕了三个头。 朱常洛弯腰捡起那本奏疏,又坐回到御案后。“说说吧,查了这么些日子,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回主子,”王安抬起手臂拿衣袖揩干了眼角的余泪,又咽下喉间的积水,缓缓说道:“截至目前,锦衣卫东、西两司房以及北镇抚司一共在北城的发祥坊,中城的仁寿坊、积庆坊,西城的日忠坊、朝天宫西坊、河漕西坊,东城的北居贤坊、思诚坊、黄华坊,南城的崇北坊、崇南坊、宣北坊和宣南坊等十三个坊内抓捕了一百一十二个造谣传谣的人,北镇抚司正在昼夜不停地审讯他们。现在,有多份口供直接指向自陷囹圄的李大少爷,相信很快就能拿到翔实的口供。” “李国臣?”朱常洛拍了拍那份奏疏,问道:“你看过袁化中的奏疏没有?” 听见这个问题,刘若愚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 “奴婢扫了一眼,知道有这道疏,但没细看。”王安回道。 朱常洛听到这个回答才瞥了刘若愚一眼。一句尖刻的话紧接着便涌到嘴边,但还是被朱常洛的牙关给挡住了。“嗯。袁化中上这道奏疏,除了弹劾锦衣卫无帖拿人,还说这个案子是阳武侯、平江伯、博平伯这些人做的。你怎么看?” 王安回答道:“阳武侯、平江伯与武清侯直涉广宁一案,平江伯、博平伯与武清侯直涉塘沽一案。奴婢以为,他们完全有可能利用李国臣自陷囹圄一事,强造大不敬之伪谶。只要主子因为伪谶之事放弃追究李家的罪责,那么他们也就可以托庇其后,免于受罚。” “痴心妄想!”朱常洛又拍了桌子,但比之先前那一捶,确实又轻了许多。“朕还没对李国臣做什么呢,是他自己跳去刑部的。而且皇祖母圣仁圣慈,圣明大义,中外深仰!慈容尚在时,就曾不止一次劝诫李家父子。怎么可能因为这点狗屁事情就咒杀朕的幼女。无耻畜物,妄造此等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伪谶,简直是要造反!” “主子!”王安连忙向前爬了几步,来到御案前。“主子万不要因为此等畜物动了心气,伤了龙体!要不,奴婢这就叫人把他们都抓了,仔细地审讯清查,一定能找出凶犯!” “抓!”朱常洛提起笔,一边在奏疏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批答,一边下令道:“现在就让东厂抓人!把武清侯、阳武侯、平江伯、博平伯这几个人,以及那些嗣侯嗣伯全部给朕抓起来!” “是!”王安应了一声,紧接着就问:“请问主子,要顺便抄了他们的家吗?” 朱常洛笔锋微顿,几息之后,摇头说道:“先不急。等东厂拿到了确凿的口供再拷赃抄家。” (本章完) 第484章 心术与伤心术 第484章 心术与伤心术 内东厂大牢前的小校场上,已经高高低低地站满了人。点将台上摆了两把椅子,左侧的那张坐着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而右侧的那张竟然是空着的。如果东厂的一把手,东厂提督崔文升并不在场,那么有这么一把空椅子也不奇怪,但崔文升分明就在点将台上站着。 这显然是有高于崔文升但并不高于王安的人还没来。如果只算宫里,那么这样人很少,不难猜,有些心思活络的人已经料到了。 又过了小半刻钟,谜底揭晓了。一阵马踏人跑的噪声响过,与王安一样身着坐蟒袍的御马监掌印太监韩本用带着五十个随从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与王安和崔文升见过礼,韩本用理所应当地坐到了王安身边。 该来的人都来齐了,以贺孟准、王平鲸、文弓胤、张崇钊等四大千户为首的东厂武官们便齐齐地向着太监们行礼参见。 此情此景让一众武官不由得联想到了今天早上的传胪大典。但那会儿是天字号的喜事,而他们这会儿麇集于此多半是为了给某些人带丧事去的。 召集东厂武官的命令是王安带来的,韩本用也是王安派人请来的。韩本用大致能猜到王安请自己到东厂来,是为了那一则该死的流言,但韩本用并不知道旨意的具体内容,于是这会儿也像像其他人一样默默地望着王安。 王安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有旨意!” 果然是旨意!哗的一声,刚站直没多久的武官们又跪了下来,与方才参见时不同,这会儿他们是趴在地面上摆出臣服恭听的姿态。 很快,整个校场上就只有王安一个站着的人了。 “东厂提督崔文升听了!” 崔文升愣住了,他没有料到,这道旨意的第一句竟然是下给他一个人的。崔文升赶忙磕头了一个头。“奴婢恭候圣旨。” “自成祖文皇帝设时东厂便为天子之耳目,以缉访刺探逆状逆情奏之君上为要务。尔崔文升安敢闻知污诋圣慈、诽谤朕躬之伪谶而不报闻于朕?” 崔文升懵了。他当然是报了的,只是没有面奏而已。 “尔奴婢之私心,无非‘不抚逆鳞、明哲保身’八字而已!按祖宗家法,本当革职拿问,从重惩处。姑念尔有功于塘沽一案。故按家法减等薄惩,以示警戒。着御马监掌印太监韩本用,率本监精壮用心打此奴婢二十大杖!并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监刑。” 韩本用高声应道:“奴婢领旨!” 崔文升整个人都傻了。这什么呀?就打用心打二十杖!他这老屁股再挨一顿板子还能活吗? “老祖宗!这.”崔文升连忙爬到王安脚边。他本能地想把王安告诉他的事情说出来,但他到底还没急到昏了头,在这么多人面前攀咬司礼监。于是就只道:“您老可要救我啊!” “跪好了!”王安没有看他。“主子旨意还没有宣完呢。” “是!”崔文升绷着一股惶惧又趴了下去。 “尔崔文升虽有小私,但忠心到底不泯。朕心虽因伪谶而大恸,然亦念尔体虚有伤。尔若承受不住,毙于杖下,朕心亦有小伤。此杖姑且暂记。若尔能戴罪立功,率东厂勘破此案,逮捕此大不敬之逆贼,便免尔家法。钦此!” 崔文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奴婢叩谢主子天恩!奴婢定戴罪立功,缉捕逆贼!” “上谕!”还有一道旨意。“东厂提督崔文升听了!” “奴婢恭候圣旨。”崔文升稍微松快的神经又绷紧了。 “着尔立刻分派人手,捕拿武清侯李铭诚,阳武侯薛濂、平江伯陈启嗣、博平伯郭振明及其后嗣,并围锁其宅,不许任何人出入!钦此!” “奴婢崔文升谨遵圣谕!”崔文升心下又是一宽,立刻叩首领旨。 “韩掌印,咱们走吧。”王安显然没有要逗留的意思。 “还要去西厂?”韩本用的政治嗅觉还是相当敏锐的,一下子就猜到了皇帝的意思。 “是。”王安点了点头,似不必要地多了一句嘴。“魏忠贤没有差事,他这板子是吃定了。” “既有旨意,那就打呗。”韩本用略一耸肩,朝随从队总摆手。“上马,走!” “是!” 两位掌印骑着马离开了。崔文升又恢复了东厂第一人的姿态。 “东千户贺孟准!”崔文升大声唤道。 “卑职在!”贺孟准抱拳候命。 “点齐人马,出城把清华园围了,抓捕逆贼!半条狗都不许放走!我这老屁股要是被韩老祖宗打了,我就要打你的屁股了!”崔文升的心情还不错,还有心思开玩笑。旨意中那句“念尔体虚有伤”还是让崔文升很感动的。即使那身伤病本身就是皇帝叫西厂的人打出来的。 “是!”贺孟准高声喝应,转头便下令。“东千户所的人跟我走!” “是!”几十个武官齐身转头,像一阵风一样刮出了校场。 在他们的身后,崔文升的命令又传到了南千户王平鲸那里。 ———————— 黄昏,各衙门散衙了。宫城的大门也快要落下了。 永寿宫的门口,领班的孙典正带着好些当值的宫人静静候着。慎嫔米娘娘就要回来了,他们是出来迎驾的。 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过来了。抬舆刚拐进巷子,宫人们就在孙典正带领下弓着身子摆出了恭候的姿态。 “米娘娘万安。”抬舆落定,宫人们齐声恭拜。 轿夫下压轿杆,米梦裳轻轻地从抬舆上跳了下来。“唉,都直起身子吧。” 米梦裳不喜欢这种独有的排场,这让她感觉自己像是永寿宫里的异类。但她又必须接受这种排场,不然她就成了嫔妃里的异类。可即使米梦裳接受了恭迎与仪仗,她仍旧是异类,因为皇帝给米梦裳的出行自由和出行待遇要远高于一般嫔乃至妃。如果单论排场,只有康、庄两位贵妃比她稍微高一些。要是再加上超脱于嫔妃序列之外的“俸禄”,米梦裳在宫里的待遇甚至能与曾经的郑贵妃比一比。 “娘娘,”米梦裳刚迈出抬舆的前横杆,孙典正迎了上来,笑着说道:“皇上传谕,要您一回宫就去乾清宫。”在孙典正看来,这就是要临幸米梦裳了。可米梦裳却不这么想。她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她的眼神和声调就颤抖了起来:“好,我、我这就去。你赶紧去把顾姐姐也叫来。”顾姐姐全名顾盼,是永寿宫八侍姬里最能在床笫之欢上讨得皇上喜爱的一个。 孙典正摇了摇头,笑道:“史公公来传话的时候明白说了,皇上只要您一个人过去。” 米梦裳的脸色逐渐白了。她敏锐地意识到,皇帝多半不是要独宠自己。 乾清宫东暖阁内,皇帝朱常洛已经褪下了身上的皇帝常服,穿着一身素色的舒适便装,坐在靠窗的床上。在他左手边放着一个方形软垫,方便他随时半靠下去放松,而他的右手边则是一个木质的小茶几。小茶几上摆着一沓尚未装订成册的书页、两碟刚出炉的糕点、一盏冒着热气的茶,以及一块儿丝质的方巾。 暖阁的角落里摆了一个小炭炉,炉上温着一壶热水。炉旁的空地上有一个小木台,小木上放着几壶冷暖相异的温水。彩陶壶、小火炉,以及那两个守在火炉旁的小黄门都是为了伺候那盏冒着热气的茶。 如果皇帝特别的没有吩咐,那么每隔一段时间,这两个小黄门便会给皇帝换一盏新茶,以保证皇帝既喝不到凉了的陈茶,又能在想喝温白水的时候,能及时喝上。 “主子,”史辅明那谨小慎微的声音从暖阁入口的门缝里飘了进来。“永寿宫的米娘娘到了。” “让她进来。”朱常洛并未因米梦裳的到来,就放下手里的书页。 “是。”史辅明听见招呼,当即就指挥着值班的小黄门,将门拉开了一道只供单人进入的缝隙,待米梦裳跨过门槛穿过缝隙走进东暖阁,史辅明立刻又把门给关上了。 “妾,米梦裳,叩见皇上。”米梦裳来到皇帝身前,撩起前襟,盈盈跪下,伏地叩首。 朱常洛没有搭理她,就让她这么跪着。 那两个伺候茶水的小黄门一开始还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就等着皇帝叫米娘娘起来,再吩咐赐茶。但当皇帝放下看完的书页,又拿起一张新的,也不叫米娘娘起来,他们便意识到了氛围的微妙。两个小黄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无措的苦色。他们想离开了,但没有皇帝允许,他们又不能离开。 身处事外的小黄门尚能感受到逐渐压抑凝重气氛,蜷缩着跪在皇帝脚边的米梦裳又如何感受不到呢。米梦裳颤抖了起来,她的心跳逐渐加速,泛白的脸色开始转红,这是紧张到极点异常酡红。 半刻钟后,朱常洛听见了小声的啜泣。 朱常洛心下稍软,可还是没叫米梦裳起来。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自鸣钟,又换了一张书页来看。 两个小黄门的牙齿开始打战了,因为再有一小会儿就该去给皇帝换茶了。这种时候,要是被皇帝当成对宠妃发难的契机,或者说那只儆猴的鸡,保不齐连命都没了。 时间到了,换茶的小黄门还是站了起来。他很想给自己一巴掌,好让自己冷静下来,至少手不要抖了。要是茶盏翻了,就一定完了。 小黄门低着头来到皇帝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盏仍有余温的茶水。 “换了这盏就出去。让史辅明也滚到宫外去。”朱常洛放下手里的书页,终于没有再拿起新的了。 “是。”小黄门心下大松,如蒙大赦,感觉自己灵魂都快要飘上天了。 另一个小黄门很快捧来了一盏新茶,接着便和自己的同伴一起,带着水壶和火炉逃跑似的离开了暖阁。 “你来了。”朱常洛扬着脑袋俯视米梦裳。 皇帝那冷冽的语调,为米梦裳心中的惶然无措,又平添了不少酸楚凄伤。“妾,米梦裳,叩见皇上。”带着哽咽,米梦裳朝着皇帝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米梦裳到底年轻,额头上还没有像老太监那样磨出茧子。她这一头顶下去,额头当即就红了,要不是有一顶和飞鱼服搭配的帽子顶在前面,非得磕出血来不可。 让这直达脑海深处的痛处一激,米梦裳的泪关彻底决口,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了。 “抬头。”朱常洛命令道。 “是。”米梦裳咬着嘴唇遵命抬头,立刻就与皇帝那充满了审视的眼神对上了。好在她没戴眼镜,眸子又被泪水模糊,否则一定会被皇帝眼中那硬摆出来的凶芒给吓到。 可即使米梦裳只能看见不信任的轮廓,他心中的惶然与委屈还是加深了。“皇上,皇上为什么要这么看着贱妾?” “为什么,哼,这天底下还有你米局正不知道的事情吗?”朱常洛硬起心肠,说着刻薄的话。“朕问你,你前天为什么来乾清宫?” “.”米梦裳心痛极了。她悲伤地摇着脑袋,不想解释。 “说!”朱常洛强硬道。 “贱妾说了,皇上会信吗?”米梦裳凄凄地反问道。 “不一定。”朱常洛倒是突然实诚了。 “那皇上还问什么呢?”哀莫大于心死,米梦裳委屈到了极点,答起话来竟然颇有些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好。”朱常洛竟然笑了。“不说就算了,朕也不听了。来人!” “主子!”虽然史辅明已经出了乾清宫,但仍在附近等着伺候,一听见呼唤立刻就带着人就接连撞开两重门关闯了进去。 “我说!我说!”米梦裳连忙往前跪行了两步。她意识到,自己要是真使性子,恐怕就别想再见到面前这绝情的男人了。“贱妾什么都说!” 史辅明让目前的状况搞得茫然无措,只得讪讪地赔笑问:“敢问主子什么吩咐?” “滚出去。”朱常洛朝史辅明摆手。 “是!” (本章完) 第485章 妾有意,郎无情 第485章 妾有意,郎无情 史辅明带着人离开了东暖阁,待正门再次合上,偌大的乾清宫里又只剩了皇帝和他的爱妾。 “说吧。趁着朕还愿意听你说话。” 米梦裳轻咬银牙,硬使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前天上午,贱妾从魏厂督那里听说了那个事情,魏厂督想让贱妾把那个事情告诉皇上。贱妾拒绝了他.” “然后你就一个人来了?”皇帝抢断了米梦裳的话。 “是,”米梦裳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皇帝敲碎了。“贱妾、贱妾就一个人来了!贱妾真是不该来的!”泪水自泪腺而下,滑落到鼻腔,最后被不匀的气息喷成了一个又一个的鼻涕泡儿。 皇帝从桌面上拿起那块儿丝质的方巾向前轻轻一扔。 方巾在天上荡了两下,竟准确地落到了米梦裳的面前。“专门给你准备的,捡起来擦擦吧。你什么时候不装可怜了,朕什么时候接着问。”接着,朱常洛便侧靠到了那块方形的软垫上。 这话太伤人、太诛心了,以至于米梦裳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她愣了一下,弯腰捡起那块方巾,默默地盯了几秒。紧接着,泪水狂涌了出来,她一边擦一边哭,泪水根本止不住,方巾很快就被浸湿了。 皇帝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他就像自己说的那样,撑着脑袋、沉着脸,静静地等待米梦裳收声。连粗暴的喝阻都没有。 泪涌终会停,伤心至极死。哭声渐渐小了,米梦裳的眼神也逐渐没了光亮。 “朕问你,你当时为什么要来乾清宫?”皇帝冷冰冰地问道。 米梦裳她微微缩起身子,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儿,全身都好冷。“如果贱妾说。贱妾是因为挂怀皇上,想宽慰皇上所以才到乾清宫来。皇上信吗?” “不信。”皇帝毫不犹豫地接茬道:“王安跟了朕二十七年,忠心耿耿,他这么说,朕信。你?哼,朕真是不信。” “呵呵,”米梦裳自嘲般地摇了摇头。“皇上既然不信,那贱妾也就没什么好讲的了。叫史公公把贱妾带走吧。魏厂督知情不报,挨了皇上二十板子,贱妾不但知情不报,还想把消息压下来。皇上大可像杖打魏厂督那样,打贱妾一顿板子,然后幽禁或者赐死,怎么都好。贱妾已经无所谓了。” “那好!这可是你说的,朕这就成全你.”皇帝眼睛一横,向前猛一探身,看上去马上就要喊人了。 但他终究还是没喊。 “算了,”皇帝脸上的怒气飞速散去,接着慢慢地凝出了悲怆、惋惜的疲倦神色。“朕还有问题要问你。” 加上先前跪走的那几步,米梦裳已经勉强能够看清皇帝的表情了。那不似作伪的真情流露,让米梦裳心底那几乎被泪水浇熄的火焰又稍稍地有了一些复燃的迹象。 皇帝叹气似的问道:“为什么你明知有那件事,可是过来了之后,却什么也没说?” 米梦裳平静地回答说:“因为那时候贱妾确定皇上还不知道,贱妾也不想让皇上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想让朕知道?”皇帝追问。 “就是那个皇上不信的那个原因啊。皇上将贱妾看作郑宫出身的妖女,凡事都把贱妾往坏了想。贱妾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说着说着,米梦裳的心又开始刺痛起来。 皇帝的眼神稍稍软了一些,但仍旧不失冷冽。“所以你就拿了那个案子来敷衍朕?” “是啊。贱妾提前想到了王掌印可能会把消息压下来,所以顺手拿了这么一个案子过来。不然,皇上若是问贱妾为什么来乾清宫,贱妾还能直说是因为挂念皇上吗?贱妾就算说了,皇上心里信吗?不信吧?皇上不信就要追问。那贱妾可不是就是要找话说了吗?”米梦裳瘪着嘴,握紧拳头。她用力之大,那块被泪水浸湿的方巾都被她攥出了水来。“直接涉及十三条人命,至少要处死五个人的案子,被贱妾当作了来乾清宫见皇上一面的正当理由。对,就像王掌印说的那样!贱妾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女人了。也难怪皇上不信!”米梦裳越说越委屈,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 “好了!不要再东拉西扯了。”皇帝略有些暴躁地挥了挥手。“朕再问你,你当时为什么要哭,哭得那么突兀?你别告诉朕,你是因为忧君所忧,急君所急,所以才哭得那么梨带雨、楚楚可怜!朕当时还不觉得奇怪,只以为你是一个满腹同情好女人。但现在想来,真是不对,你去过景仁宫吗?你告诉朕,你为什么要哭那一场?” “这”米梦裳的心里生出了些许愧疚。是啊,皇帝在怀疑她,她又何尝没有怀疑皇帝呢? “你若是说不出来,那朕就帮你说吧!”朱常洛轻轻一笑。“你想学李竺兰,对不对?” “康贵妃?”米梦裳怔住了。 皇帝开始借题发挥了。“你和李竺兰一样,都是聪明的女人。她很会随着朕的喜好调整自己的样子,朕喜欢直率,她就直率;朕想要温柔,她也就温柔。你也是,你很清楚朕需要一个不内不外的管事帮朕看着西厂这条家犬,所以你就变成了一个不内不外的管事,这很好。至于什么坏不坏的,朕从来也不在意。” 皇帝摆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指着米梦裳说道:“但你!你聪明得过头了。在外,你学着魏忠贤明哲保身,当报不报。在内,你的心里也满是邀宠固宠。为了固宠,你不但学着李竺兰装贤作良,猫哭耗子。还学郑贵妃往朕的床上塞人。塞人当然是好事,朕也乐得多几个人暖床.但朕也觉得悲哀!因为这说明你口是心非!你嘴上说着爱朕惜朕,但你心里根本就不爱朕。”“文婧和顾盼她们也从来不爱朕,但朕无所谓,因为朕从来就不需要她们的爱,就像,”朱常洛顿了一下,长叹出一口气,惋惜但决绝地说:“就像朕从来也不需要你的爱一样。” 皇帝那半真半假、亦正亦斜,还带了不少技巧的“剖析”就像一把锋利的小刀,不断地刮刺着米梦裳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一直坚强地忍着,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剜心刻骨的话,米梦裳刚建起来的心理防线又崩溃了。失了高光的眼睛又重新燃起亮色。 感动、委屈,想解释但又无从解释的无措一同涌上心头。 “哇”的一声,米梦裳再一次大哭了起来。但这回,从她眼眶里涌出的泪已经不再是熄火的水,而是助燃的油了。 皇帝趁热打铁,继续发挥。“既然你不从爱朕,那就做好你的米局正吧。你的差事一向干的不错,之后接着干。只要你把这份儿差事做好了,朕也不会短了你的俸禄。朕实在累了,你走吧,走吧。以后不必再来乾清宫装样子了,朕看着也烦。” 皇帝撑着脑袋,闭上了眼睛,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了疲惫与痛惜的神情,就像是惋惜至极不忍面对一样。但实际上,皇帝只是在等待米梦裳表态。 作为皇帝的朱常洛绝不会守信。只要米梦裳转身出了暖阁的门,那她现有的一切权势与优待都将被皇帝褫夺。朱常洛不会赐死她,也不会将她幽禁高墙,但这也是他给她保留的最后的温柔了。 近抵肘腋的位子上坐着的,必须是忠于皇帝的人。如果要放一个女人,那最好是深爱皇帝的女人。 对老侍读王安,朱常洛在借题发难之前,就已经猜到了他以身入局的动机,所以朱常洛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但是不管王安的动机如何忠良,枢机太监们联合起来瞒着皇帝本身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失聪失明,内外隔绝可不是小事,这种事情绝对不能鼓励,必须敲打。 至于米梦裳,这个女人与皇帝之间没有时间凝就的信任基础,只有因出身而天然存在的不信任事实。这种相互怀疑对双方来说都不是好事。不过朱常洛发现,相处了这么些日子米梦裳对自己似乎还有感情的,如果能探一探,激一激,再巧妙收回固化,那也还是能用的。 “不,不!贱妾不走!”米梦裳到底年轻,哪里经得起皇帝如此拿捏、揉搓。更何况,她也确实对这个多疑而危险的男人动情了。 米梦裳确定了,皇帝还是爱她的!因为没有爱就没有怨。如果圣心之中只有怀疑与漠视,那今天就不必叫自己过来了。若是没有偏爱,那么将自己罢官免职、扔进冷宫,或者干脆赐一条白绫,对皇帝来说也不是什么损失。只有心中有情,才会伤感伤情! “皇上!千错万错都是贱妾的错。贱妾知道,皇上是爱着贱妾的,”她又向前爬了几步,抱住皇帝的小腿,仰望的眼神是如此的卑微。“是贱妾平白无故地顾影自怜,自作聪明,才惹得皇上起了疑。皇上宵衣旰食,贱妾无理取闹,是贱妾伤了皇上的心” 皇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明白这时该往回收了。 “唉!”只见皇帝坐直身子,拉起米梦裳,将她整个抱进怀里。他低头看着她,用衣袖轻轻地拭去她脸颊的泪水,泪水不止,他的动作也就不停。 皇帝深情地望着米梦裳。“米娘。”这一声唤得好温柔。“你没错,更不必向我认错,错的是我。是我事繁心乱,迁怒于你。而且我平日带给你压力也太大了。像崔文升、魏忠贤、史辅明这些老奴婢尚且畏惧我,想要明哲保身。更何况你呢?而且仔细想想,你出身郑宫而非潜邸,进宫的时间也不算长,更不是自愿来跟着我的。你心中不安,想要邀宠固宠也没什么不对。是我过于苛待你了。”朱常洛微微移开视线。“抱歉。” 米梦裳想不到皇帝竟然会有这一番交心。建奴猖獗、北虏肆虐、国家正值风雨、爱女不幸夭折、京畿地方的诛心谣言。联想最近发生的事情,娇弱的米梦裳竟然又开始同情并疼怜起了这个天底下最强大的男人。 米梦裳环住了君夫的肩膀。“不,不是,没有!皇上千万不要这么想!皇上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皇上从没有苛待贱妾。皇上给贱妾的,比贱妾还给皇上要多千倍万倍。” “夫、妾之爱,何来予还。”皇帝又看了过来。四目对视,米梦裳看清了皇帝眼睛,那闪烁着一丝泪光的眼神里满是温柔、怜爱还有疲惫。“米娘。”皇帝轻轻唤道。 “嗯。”米梦裳怯怯地应了一声。 皇帝凑到米梦裳的耳边,柔声说道:“出身于郑宫的过往,你不要再想了。我连崔文升这种帮郑贵妃干脏活儿的老奴婢都能原谅并重用,也不会在意爱妾你的出身。人总是会变的,但只要根本不易,再怎么变,也无妨。你之所以变成了坏女人,是因为我带坏了你。” 贴理贴心的暖意由耳及心,流遍全身。一时间,感动、自愧、羞涩情绪全都涌了上来。那种强烈的酸楚与委屈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惑及心灵的迷醉。 “皇爷.”米梦裳颤抖着推了推皇帝肩膀,接着收敛眼睑,微微扬起脑袋。这是索吻求爱的姿势。 这一刻,朱常洛明白,自己已经彻底俘获了这个小女人。他不必再担心她的忠诚问题了。但是朱常洛一点也不高兴,因为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就是在用权势、感情与收放自如的技巧确定并固定一个小女人的忠爱。这并不光彩,很不光彩。这和妃嫔向皇帝邀宠、固宠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皇帝有着地位、资源和信息上的绝对优势。 可为什么不直接把米梦裳扔了呢?明明在内廷整肃完成之后,她最大的利用价值,也就是“无根无依”,已经不复存在,也不需要了,后宫里也不是没有更好更安全的人选。 回吻下去的那一刻,朱常洛想通了。这大概是因为米梦裳已经是个成熟的“坏女人”了吧,继续用她,能少些培养的功夫。 对,一定是这样! (本章完) 第486章 破旧立新 第486章 破旧立新 米梦裳率先清醒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翻过身侧过头,看向皇帝瘦削的脸庞。少女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了。 “什么时辰了?”朱常洛还是感受到了扰动,他眨了眨眼睛,意识显然不是很清晰。 “妾不知道。但应该还没到卯时吧?”定情的一吻之后,米梦裳就把那个自轻自贬自怜的“贱”字给摘了。 “朕不是给了一块儿怀表吗?”米梦裳是第二个得到改良金表的人,第一个是王安。朱常洛已经记不起是哪天了。反正某日,老侍读端着一托盘的怀表过来献宝,朱常洛就顺手拿了一个给他,这搞得另外两个坐堂的司礼太监好不羡慕。不过羡慕也没用,皇帝赏王安不需要理由,赏他们需要。 “皇爷赏的金表在赐服的怀包里,现在赐服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米梦裳怯生生地说道。 “哦!在暖阁里!”朱常洛清醒了。“昨天随手扔了。你的帽子应该也在那儿。” 爱意会消弭权力与地位带来的隔阂,使人大胆。米梦裳确定自己得到了皇帝的爱,所以不再拘谨。“嘻嘻。”她盈盈一笑,干脆将整个人都揉到皇帝的怀里。 “先别黏着了,那个拉柜里应该还有一块儿银表,你去看看时辰。”朱常洛吻了她的额头,伸手指向一个精致的小木柜。 “嗯!”米梦裳轻轻地应了一声。她赤脚下床,蹦跳着走到皇帝指向的位置。 “上面,台子上那个小的。”眼见米梦裳要错拉储物柜,朱常洛出声提醒道。 “知道了!”米梦裳脆脆地应了一声,直起身子,很快就找到了那块怀表。“皇上,再有不到两刻钟就卯时了。” “唔”朱常洛揉了揉眼眶,撩开被褥下了床。“伺候更衣吧。” “嗯。”米梦裳乖巧地点了头。 不过,米梦裳还没有动作,便又滞住了。“皇上,您的御袍在哪儿?” “那不是挂着的吗?”朱常洛指着的方向上摆着两个衣架。左右两边分别放着当值的宦官抽空放进来的男女冠服。 “可那是常服啊。”米梦裳很清楚皇帝的习惯,知道皇帝每天早上都要穿特制的便服晨练。 “今天上午的晨练取消了。朕就穿那套。”朱常洛说道。 “是。”米梦裳这就要过去。 “等会儿。”朱常洛叫住她。 “皇爷还有什么吩咐?”米梦裳转过身。 “你先给自己穿上。”朱常洛像欣赏璞玉一样上下打量着米梦裳。 米梦裳注意到了皇帝的异样,轻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别了.”朱常洛缓缓摆手,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不坚定。 “不要就算了,妾这就伺候皇上更衣.呀!”米梦裳嘟囔着转过身,正要去拿那套女装,突然感觉一股巨力从身后将她抱了起来。 ———————— 就在皇帝首次突破他为自己准备的成例之时,载着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的麒麟狮虎车来到了西安门口。 这时,西安门已经开了。司礼监提督太监曹化淳,正默默地坐在作为值班门房的左梢间里等待着。见有一辆挂着锦衣卫的灯笼车子驶来,他立刻带着几个随行的宦官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是骆卫帅吧?”曹化淳还是孤陋寡闻了。没在锦衣卫里混过的他,并不认识面前这台修修补补用了二百年的车子。 骆思恭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撩开窗帘。见来人是曹化淳,直接就下了车。“果然曹提督!怎么敢让您亲自来迎!” “卫帅真是折煞我了,”曹化淳完全不给骆思恭寒暄打探的机会,行完礼,还不等完全直起身,就立刻说道:“卫帅,宫里原是给您备了车的,不过您既然自己坐车来了,那就请上车直去吧。”说罢,曹化淳又朝身边的一个宦官招了招手。“带卫帅去西华门。” “是。” “曹提督,”骆思恭硬着头皮没上车。“敢问此次传召所谓何事啊?” “您进宫就知道了嘛。”曹化淳轻笑一声,索性把住骆思恭的手膀子,将他往车上引。 骆思恭没有办法,只得怀着更忐忑的心情上了车。 差不多一刻钟之后,骆思恭的车子抵达了西华门口。 “骆卫帅,到地方了,请下车吧。”带路的宦官轻轻地敲了敲麒麟狮虎车的车架。待骆思恭撩开帘子探出身子,宦官又向骆思恭递出一只手。“您老慢点儿。” 以骆思恭的敏捷矫健,完全能一步就跳下车,还不会整出什么响动。但是接受别人的善意本身,就是一种表达友好的方式。所以骆思恭也就把住了那宦官递来的手,借力下了车。 “有劳吴公公。”按照以往的惯例,骆思恭下车之后就该掏钱了。往年,这宫门的行情通常是五至十两。但这回,骆思恭没有伸手掏钱的意思,吴公公也没有开口找他要钱的意思。“卫帅不必拘礼。”宦官只道。 “直接回衙门吧。我待会儿走午门就去本部了。”骆思恭先对车夫吩咐了一句,然后又看了吴公公一眼。 吴公公没有任何表示,只跟那个在西华门前值班的宦官打了个招呼就告辞离开了,这让骆思恭颇有些失望。 “骆卫帅,跟我来吧。”在西华门前值班的宦官迎了上来。 “好,”骆思恭迈出步子,直到跟着那宦官进到紫禁城,才微笑着问道:“公公也是乾清宫史总管名下的管事?” “不是,”那宦官摇了摇头。“我是也是司礼监的。” “原来如此,失礼了。”骆思恭虽然在笑,但他的心情却更沉重了。 昨天,“九莲菩萨显灵”的伪谶妖言经文官之奏上达天听,西厂提督因此被当众杖责,而东厂提督虽奉旨接管三案,但也戴了罪。还都是王安去宣旨。气氛如此微妙,这一路带他过来的还都是司礼监的人。骆思恭胡思乱想,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被叫进宫是为了给司礼监背黑锅。 可如果皇上真的要追究圣听被蒙蔽的责任,他确实也逃不掉。锦衣卫指挥使司有直接上奏的权力,但骆思恭没有这么做。他把事情提报司礼监之后,就大被蒙头等命令了,甚至不等驾帖就抓了人。糊涂啊!骆思恭在心里长叹一声,继续寒暄:“公公贵姓啊?” “免贵姓秦。”宦官回说道。 “原来是秦公公,”骆思恭笑得更灿烂了,他补了一个见面礼,热情地问道:“秦公公在司礼监的哪一房高就啊?” “算不上什么高就,”秦公公谦虚道:“不过是一个在内书堂里给先生们准备笔墨的杂役罢了。” “刚才的吴公公也是内书堂的管事?”骆思恭接着问。 “对啊,他是二堂的提领。这二堂啊,现在教算术和会计术啦,能进二堂的都是聪明的小崽子”秦公公很愿意和骆卫帅这么一个宝相庄严,威风凛凛,还很有亲和力的老帅哥多攀谈几句。 他完全没想到,就只靠这几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骆思恭就套到了想要的信息:这场奏对的保密等级很高,高到只有内书堂这一个衙门负责,而内书堂通常是由提督太监直管的。看曹化淳讳莫如深的样子,这些沿途参与的小宦官恐怕也只知道自己临时领了一个带路的差事。 没必要再深问了,敷衍着走完这段路就好了。“那有三堂吗?”骆思恭的敷衍让人看不出他是在敷衍。 “有!现在的三堂就是以前的二堂,由小祖宗亲领,”秦公公热情地介绍,话痨得仿佛这辈子都没跟外人说过话。“只选聪明兼有志者录入,除了教《大学衍义》《贞观政要》《圣学心法》,最近还添了《左传》《国语》还有《国策》。若能从三堂结业,就能直留本部或者做某位小主子的伴读啦.” 说着聊着,两人来到了这段路的终点,内右门。 内右门口已经有人在等着了。和秦公公相比,那宦官明显要沉默许多,只简单地行过礼,就转身迈出了步子。 进了内右门,直接往北走就能到西六宫宫区的最后一道关口,近光右门。因为有外官要来,所以近光右门照例紧锁着。与此同时,乾清宫的西出入口,月华门也没开。整个走廊就只有通向养心殿的遵义门是开着的。 先后穿过遵义门和养心门,骆思恭便进到了养心殿院落,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儿。 “骆卫帅,劳您去东配殿稍候一会儿。有吃有喝不必拘礼。”穿过养心门前的木照壁,领路的宦官就不再往前走了。 “王掌印来了吗?”骆思恭这是在问皇帝来没来。 领路的宦官明白骆思恭的意思,干脆直说道:“皇上和老祖宗都还没来。不过,有三位大人已经到了。” “三位,谁啊?”骆思恭眼神微变。 “您老进去就知道了。还有好些大人没到,我得去侯迎,失陪了。”领路的宦官向骆思恭作了一个揖就自顾自地离开了。 骆思恭深知,与会人员的构成将直接决定会议的性质,可真当骆思恭跨过门槛走进东配殿,他还是愣住了。 和骆思恭预想的完全不同,在殿内坐着吃早点的不是三法司的堂官。而是礼书徐光启、本兵崔景荣,以及少银台袁可立。 ———————— 规律的锻炼还是很有用的。至少偶尔破这么一回例,也不至于让人腰酸背痛,体虚神乏,只是些微加深了晨间的饥饿。 再次合作的半个时辰后。穿戴整齐、满面红光的米慎嫔伺候着她的皇帝,穿好了低调的绛色四团龙皇帝常服。 “皇上,”为皇帝系好腰带之后,米梦裳又捧起那顶二龙戏珠的乌纱折上巾来到皇帝的面前,跪地上呈。“您的翼善冠。” 朱常洛拿过冠帽戴在头上,问道:“正吗?” “有点斜。”米梦裳摇摇头。 “那你就帮朕调一调。”朱常洛说道。 “是。”米梦裳站起身,踮起脚,高抬手帮皇帝正冠帽。这还是她第一回触碰到戴在皇帝头上的翼善冠。 “皇上今早为何不晨练啊?”米梦裳微笑着脱口问道。但下一刻,她就后悔了。 “你想知道?” “妾不想知道!是妾嘴欠了。”米梦裳连连摇头。穿着龙袍的皇帝和没穿衣服的皇帝是两种人。自己这是得意过头,越界了! 米梦裳正要下跪,却被皇帝一把搂住了。“好了,好了。朕昨天在气头上,说了那么些伤人的冷言冷语。朕知道,话说出来收不回去,你心里会一直挂着昨天的事。朕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但是米娘。你真没必要绷得这么紧。朕向你保证,”皇帝顿了一下,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只要你乖乖听朕的话,别自己胡思乱想,有事不瞒着朕,朕就绝不再凶你。” “皇上千万这么说,”皇帝是在警告米梦裳,但在满心桃色的少女听来,这番话不啻情话温言。她心下立时感愧莫名,又要垂泪。“妾身卑贱,安能得君夫如此垂怜!” “真是,说什么你都哭。”皇帝试图用广袖为米梦裳拭泪。 米梦裳握住皇帝的手。“皇上为什么对妾这么好?” “你看,又乱想。”皇帝伸手托起了米梦裳的下颌。“男人爱自己的女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米梦裳根本受不住这近乎示爱的直言,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低下头,怯怯地应了一声。“嗯。” “朕今天要做的事情,将在不久之后传遍天下。”皇帝放开米梦裳,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朕可以现在就告诉你,但在昭告天下之前,你要保密,半个字都不能往外说。” “妾不想”米梦裳改了主意,郑重地点头。“好,妾什么都不说。” “朕要把李珲这个首鼠两端、忘恩负义的家伙废了,”皇帝轻描淡写地说道。“再另立新君。” “李珲?”米梦裳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骤然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在她的眼里,面前男人的形象无限的遥远与高大了起来。 本来开头有一段水道渠成的桃色文章,以进一步表现皇帝慎嫔的拿捏控制,以及慎嫔对皇帝的爱恋。我自以为写得还是很隐晦的,但仍不能出现。故而删改至此。 诸君自行想象吧。 至于皇帝到底爱不爱慎嫔。只能说就算有,也很不对等。 (本章完) 第487章 盲人摸象 第487章 盲人摸象 随着到场人员的增多,养心殿东配殿里的气氛逐渐微妙了起来。 第一个被宦官们一路带到养心殿的人,是通政使司的少银台袁可立。 他的家在小时雍坊北部靠近安富坊的地方。从他家到通政使司衙门的距离并不短,这使得他必须每天早起,以便在第一批上疏的官员到来之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不过这也让他能“因祸得福”地在天刚亮的时候,就打着灯笼到西安门口等着了。 袁可立很费解,他完全想不通皇帝为什么要秘密地召见他。袁可立想了很多种可能,但最后都被他自己给否决了。 道理简单,他目前的职位实在是太无关紧要了。说得好听一点,通政使司的主要职责是传达帝命、通达下情、关防诸司出入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但说得直白点,九卿之末的通政使司就只是一个大号的邮件收发机构,必要但从来也没那么重要。 在袁可立看来,皇帝根本就没有秘密召他奏对的理由,直到徐光启也走进了东配殿。 徐光启是所有受邀官员里边儿住的最远的。他的家在贡院附近,要横跨整个皇城、大半个京城才能到西安门。为了不耽误时辰,徐光启起得很早,天不亮就坐着前一天雇来的马车出发了。因为他的马车是临时雇佣的,所以曹化淳就给徐光启换了一台车。雇佣车夫也乐得不进皇城,要是进去了,这一趟还得多走一大段路。 袁可立看见徐光启时的第一反应,是皇帝要问他在会试放榜那天拿着提本跑到午门口堵徐光启并通风报信的事情。但转念一想也不对,洋人的事情明明已经落锤了,皇帝对徐光启表露出的态度不但是保护,而且还是积极保护。唯一不好的,就是手段有点吓人。让人脊背发凉。 换言之,除非徐光启被谁弹劾到快下台了,否则这种事情根本不算什么。皇帝应该不会把这个插曲单拎出来敲打他才对。而且就算徐光启要倒台,有人把这事拿出来,要将他一并打倒,也用不着皇帝陛下亲自奏对,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徐光启一开始也不知道皇帝秘密召他是要作甚。不过他面对的情况和袁可立正相反。通政使司的佐贰官太不重要,而礼部的正堂官则是太重要。 最近和礼部有关的事情个顶个都是重量级。皇帝秘密召他,可能是想咨询废黜侯爵的先例,也可能想搞一场体现祖慈孙孝祭典或者追尊仪式以消弭京师谣言,也有可能是想问皇幼女的丧仪。 不过,在徐光启看见袁可立的那一瞬,这些猜测就都被他给排除了。皇帝同时召他和袁可立,有很大的可能是为了监护之议。 两人相互行过礼,袁可立就开口问徐光启了。可是徐光启也不敢完全保证心中所想的就是事实,虽然他有九成的把握说今天的传召与朝鲜的大事有关。但京里最近发生的事情,和袁可立在袁化中奏疏上写的“附奏”,又确确实实地加了一成的不确定性在里面。所以徐光启就打了哈哈,试图蒙混过去。 袁可立哪里晓得徐光启的苦。在袁可立的眼里,徐光启的这种行为,就是对友不诚。而且马上就要揭晓的事情,有什么必要藏着掖着。正当袁少银台因为徐大宗伯的有意隐瞒而越来越不高兴的时候,兵部尚书崔景荣过来了。 崔景荣倒是直接,他一上来就开门见山问两人知不知道皇上为何召见。袁可立当即就是一个反问,并看向徐光启。徐光启支支吾吾,但就是不说,这就搞得崔景荣和袁可立都很不愉快。要不是中途宫里贴心地送了早点过来缓和气氛,三个人刚吃上没多久,卫帅骆思恭又闯了进来,少银台和大司马非得逼问徐光启不可。 袁可立不愉快当然是因为徐光启的隐瞒,让他觉得老友没有真心了。颇有些“我以诚待君,君以欺待我”的悲凉在里面。而崔景荣的不快,有一半儿则是来自他自己。崔景荣先声夺人,也是为了避免被人问及。 山东海防副将沈有容来北京的事情,崔景荣已经听张经世说过了。对这件事情,崔景荣并不意外,因为那份含糊不清的公函确实是他发出去的,他没有因老健忘,更没有丢什么空印本。 本月月初的一个晚上,崔景荣收到了王安亲自送来的,皇帝本人的手书。手书上要他秘密地发一道急递去山东,传海防副将沈有容火速进京。至于为什么,手书上没说,王安也讳莫如深。 如果这是一道调兵来京的手令,那么崔景荣绝不会接受,当即就会回绝。但手书上只要他传沈有容一个人进京,那么崔景荣就很难拒绝了。 当天晚上,崔景荣勉强答应王安签字发函。不过出于谨慎起见,第二天一大早,崔景荣还是先去了皇极殿广场一趟。他在那里找到了正在跑圈儿晨练的皇帝,皇帝亲口肯定了有这么一回事儿,但还是不告诉他为什么。甚至严令他不许告诉别人。 崔景荣没有办法,只得怀着一股子越来越堵心的气,偷偷地向沈有容发了一道加急的兵部公函。 崔景荣认为,受到传唤的沈有容应该知道被传唤的理由。所以当沈有容出现的时候,崔景荣是很直接想按住他,强问沈有容皇上为什么要特别召见他,好狠狠地把那口令他深感忐忑的气给出了。 但很可惜,崔景荣不能这么做。因为就算不考虑已经在场的其他人,沈有容的身边也还跟着两尊门神,次辅叶向高和首辅方从哲。叶向高和沈有容当然是一起过来的,毕竟这一文一武两个老头儿就住在一起,只差同起卧了。而首辅方从哲则是在途中碰见两人半道儿加入行列的。 沈有容听了叶向高的建议,放了张经世的鸽子。没有在传胪大典之后就傻乎乎地跑去兵部找崔景荣述职,而方从哲则是在阅卷那天就听叶向高说过沈有容寄宿叶宅的事情。因此,当叶向高说起他这几天都和沈有容住在一起的时候,除了方从哲,在场的人都有些意外,包括骆思恭。 不过,骆思恭表现出的意外,其实只是必要的但没什么意义的伪装。叶向高是锦衣卫的重点监控对象,叶向高每天去过哪里,见了哪些人,骆思恭都一清二楚。而叶向高作为大明朝的资深官员,当然也知道自家附近有锦衣卫的眼线。不过叶向高对此倒也无甚所谓,反正他也不准备造反。这也就是,你知我知,但官面上的和谐总归还是要有。 “和谐”好一会儿之后,最早过来的袁可立终于绷不住了。他看着徐光启,叹出一口伤心气,起身问方从哲道:“方首辅。能请您跟大家说说,皇上召咱们这些人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吗?”袁可立下意识地认为,方从哲作为首揆,应该是在场众人中信息量最大的一个。 “礼卿啊,”方从哲不着痕迹地瞥了骆思恭一眼。“你这么快就忘了昨天的那道奏疏啦?” “可下官只是附奏啊,如果要说这件事也该是传召原奏官吧?”袁可立头一个排除的就是这种可能。石公公将皇帝的密诏送到他手上的时候,袁化中的奏疏都还没有进入抄发流程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跟士弘有点关系,”方从哲轻轻地拍了拍沈有容结实的肩膀,委婉地问崔景荣道:“自强,你以为呢?” “首辅,您问错人了,”崔景荣能猜到方从哲在想什么,但这时候,他也不方便挑明,于是隐晦地说道:“我要是知道,也就不至于如鲠在喉十几天了。” “唔”方从哲眉头一挑,像是想到什么。“子先呢,你知道吗?” “首辅,我知道的事情不见得就比您多,更不一定对。而且大家何必在这时候相互询问,猜测上意呢。皇上来了自会揭晓的嘛。”徐光启苦着说道。 袁可立也看向徐光启:“子先。你这话就不对了,大家这不是猜测上意,而是咨政有备。皇上来了当然会揭晓。但大家要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没法立即作答了。”徐光启简直如坐针毡。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要是皇帝还没有布置朝鲜攻略的心思,今天叫大家过来就是说“伪谶”一案,那他岂不是把皇帝的计划与部署打乱了。 更何况,皇帝曾向他强调,此事必须严格保密。他怎么能在皇帝没到之前,就把谜底揭开呢。 “呵呵,大家还是先喝茶吧。”徐光启面明苦笑,心中哀号:皇上唉,您怎么还不来啊,这都快到辰时了 ———————— “什么时辰了?”一街之隔的乾清宫里,朱常洛也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回主子,再一刻钟就到辰时了。”王安非常麻利地掏出怀表。贴心地说道:“主子平日里也是这时候开始理政的。” “你不必替朕找补了。平日和今天可不一样。”朱常洛轻笑着拉起米梦裳,看她的眼神里含着某种宠溺。“你要跟朕一起去养心殿吗,你每天都从那儿过,还没进去过吧?” 米梦裳把伸到胸口的手收了回去。“妾不过是一介卑凡的小女人。皇上能把这种大事告诉妾。妾已经很惶恐了。要是再知道更多,恐怕晚上就睡不着了。” “那你就好好睡吧。”朱常洛摸了摸米梦裳的脑袋,对王安说:“送米嫔去西厂,再去把朱由校喊来。” “是。”王安应了一声,冲米梦裳摆出请的手势。 “妾告辞。”米梦裳站起身,就地跪下,朝皇帝行礼告辞。 “去吧。帮朕把家看好。”朱常洛瞥了王安一眼。 “妾谨遵君夫旨意。”米梦裳故意说了一句很别扭的话。 再站起身,米梦裳又对王安盈盈一笑。“有劳王掌印带路。” “米娘娘折煞奴婢。”王安弓着身子摆出请的手势。 两人在皇帝注视下,一前一后出了乾清宫。 “王掌印今天不想跟我说两句话吗?”米梦裳主动挑起话题,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散了。 “呵。”王安反手挥退跟着其他宦官。“米娘娘这是要奴婢谢罪?” “还没到谢罪那么严重。但您不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向我道个歉吗?”米梦裳抿着嘴巴,捏着拳头。“您道了歉,那天的事,就算过了。我不会记恨您。” “人之所以道歉,是因为知道自己错了。但奴婢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还请娘娘不吝赐教。”王安淡淡地说道。 “您知道皇上昨天晚上对我说了什么吗?”米梦裳倔强地说道。 王安叹了一口气。“皇上被您迷住了,但奴婢没有。您也不必向奴婢炫耀。奴婢虽然没有那个东西,但也不是什么妒妇。” “哼!”米梦裳被王安气笑了。但她没有接王安的茬,而是故意粗着嗓子模仿男人的腔调说道:“‘王安跟了我二十七年,忠心耿耿。他这么说,我信。你嘛?我真是不信’。这是昨天晚上,皇上对我说的话。” 王安驻住了脚步。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这句转述触碰到了。 米梦裳也停了下来,并换回了原本的声调。“王掌印,您的话,我仔细想过了。您说得对,我确实不是什么纯善的好女人,我不辩解。但这个世界上除了好坏之别,还有忠奸之分。您一臣不侍二主,我一女还能侍二夫吗?” 王安沉默着,一时间,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有关于皇上的,也有关于面前这个可怜女人的。王安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抚平情绪,但他的声音还是有些哽咽了。“抱歉.” “两、两清了。”米梦裳扬着头,不愿眨眼睛。 “抱歉。”王安先落了一滴泪。 “别哭嘛,一把年纪丢不丢人啊。”米梦裳摸出一块随身的手帕递给王安。“都说了不记您的仇。” “抱歉!”王安没有接,他抬起手,用自己的袖子把唯一的一滴泪给揩干了。 (本章完) 第488章 甩锅与背锅 第488章 甩锅与背锅 养心殿不在外廷范围,单看该殿的入口遵义门,与乾清宫院落的西入口月华门,以及通向西六宫的关口近光左门,共用内右门及同一条走廊这一点,就能清楚地知道。 换言之,如果没有吩咐、无人带领,外臣是绝不可能进到这里来的。既没来过,臣子们也就不知道这一宫的布置与陈设。但即便如此,当收到密邀的臣子们,在王安的引导下首次进入这座工字型的大殿时,还是立刻察觉到了这间陌生殿宇的异样。 大殿明间北侧的正上方悬挂着世庙嘉靖帝御笔亲提的“养心寡欲”四字匾。从嘉靖十六年该殿建成以来,这块匾就一直挂在这儿。 四字匾的正前方,也就大殿的中央,摆着一个方形的矮台基,台基的中央放着皇帝宝座,宝座的后方是那套神庙万历帝命人仿制的小号职官书屏。宝座的正前方有一个稍长于宝座的案台。案台的左侧是一个带靠背的椅子,椅子上有一个软垫。这些东西都不奇怪,整体布局很像是文华殿后殿的摆设,只是多了台基和添椅。大臣们甚至都不必费脑子想,就知道这个凳子是给谁准备的。 真正显得突兀的东西,是放在矮台基左右两侧的大木架。这两个大木架上各自挂着一张很大的地图。 兵部尚书崔景荣和山东海防副总兵沈有容一下子就认出,左边的地图是山东、辽东及京师周边的城镇布防图,而右边的地图则像是辽右地方及朝鲜北部的地图。 在认出这两张地图的那一刻,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首辅方从哲终于确定了本次召见的原因。他侧过头,用余光看了看徐光启和崔景荣,心里莫名地升起了一丝忐忑的情绪。 众官站定后不久,职官书屏之后,穿堂的方向传来了一阵轻重相交的脚步声。紧接着,皇帝和皇长子以及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方从哲领衔,众臣跪拜叩首,高呼万岁。 “首辅。”朱常洛扶着御座的扶手坐定,并朝朱由校扬头示意,却没有让众臣起来。 “臣在!”方从哲伏跪应答。 “你过来。”朱常洛对方从哲说话,又向朱由校伸手。 朱由校会意,沉着脸把拿在手里的《请靖京师浮言疏》递给了父皇。 王安能瞒住皇帝,自然也就连带着瞒住了皇长子。若不是父皇将这封尚未下发的奏疏拿给他看,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回事。 “是。”方从哲神经一紧,起身来到御案前,正要跪下,却听皇帝说道:“把这本奏疏拿去。今天就拟旨。”朱常洛从朱由校的手上接过题本,轻轻地往案台上一扔,奏疏便滑到了方从哲的面前。 “是。”方从哲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从案台上拿过题本,过眼一看,心情立刻就紧张了:果然还是要说这个事! “祖宗有锦衣卫制,”朱常洛慵懒地靠坐在左手边的软垫上,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挂在藻井上雕龙。“凡奉旨拿人,则必用驾帖,并由刑科签名,然后才能遵行。” 皇帝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却像一阵龙鸣一般,将跪在地上的骆思恭震得浑身发抖。他一口大气也不敢喘,好似在等待判决。 “锦衣卫未得刑科签字就四下拿人,该科为何不具文纠劾?反倒是宪、银两台的官员率先上本?”在场的众人谁也没想到,皇帝一上来发作的竟然是刑科。“着内阁比照此批拟旨。将刑科全体官员降俸一级,罚俸半年。若再有此等事,则该科皆廷杖降调,永不许升!” “臣遵旨。”方从哲诚惶诚恐地捧着题本退回到御案前的空地上,跪地领旨。 “内阁再拟一道旨意,”朱常洛接着说:“都察院河南道御史袁化中,通政使司左通政袁可立赤诚可鉴、忠爱有加,稍慰朕心。着各赏白银二十两,纻丝二表里,以示表彰!” “臣遵旨。”方从哲又应道。 “臣叩谢圣上天恩。”袁可立心下感动,磕头谢恩。 “骆思恭,”朱常洛这才看向骆思恭。 “臣在.”骆思恭已经彻底麻了,声音都是颤抖的。 那道奏本上弹的就是锦衣卫。虽然行文中指摘北镇抚司的段落更多,但现在在北镇抚司诏狱里关着的人,大多是东、西司房抓的。如今,皇帝打了田尔耕的干爹魏忠贤,罚了当奏不奏的刑科,奖了赤诚可鉴的宪台、银台。论到自己这个违制办差的主角,真是不知道要降下何等的责罚。 “你不是老糊涂了,”朱常洛淡淡地骂了一句,问道:“你抓人之前为什么不报刑科?”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司礼监的人拿着王安的印信,到指挥使司来让他立刻抓人。当时,骆思恭只以为是时间紧任务重,就没想那么多,反正刑科已经堕落成了随便加盖的萝卜章了,就算真差了这么一道手续,也可以后面补嘛。所以他就直接下了命令。况且,王安是那种“皇上坐着他站着”的第一珰侍。骆思恭从来也没想过,这老太监竟然是瞒着皇上干的! 不过骆思恭再怎么糊涂,也不至于蠢到像许显纯那样,当众攀咬上峰。更何况这会儿,王安仍在皇帝的身边站着。 骆思恭咬了咬牙:背!这黑锅必须背! “老臣昏悖,一时心急。只顾着清查那大不敬的逆言逆案,竟忘了让人去刑科签批驾帖。还请皇上降罪!”骆思恭顺着皇帝话大包大揽,半个字不提司礼监。 “嗯”朱常洛微微颔首。“祖宗成法俱在,尔不小心遵行,本应重处。但念尔忠心可鉴,亦是急君所急。自己去司礼监领二十家法,再罚俸两月,下不为例。” “臣叩谢圣上天恩!”骆思恭长出了一口气。 这种处罚,就是做给外人看的。好让在场的外臣都晓得,这外面的风波都是锦衣卫闹出来的,而且已经罚了。至于锦衣卫的行动有没有更上层的示意,自个儿猜去呗。 “好了,都起来,”朱常洛坐直身子收回眼神,发现朱由校正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说正事了。” “谢皇上。”众臣叩首起身。朱由校也摆出正襟危坐的样子。 “前些日子,”朱常洛竟然打了个哈欠。“方卿和叶卿给朕上了一道联名的揭帖。揭帖上说,有一个姓沈副将拿着兵部的公函到北京述职了,但兵部堂上又没有这样记录。所以怀疑,有人伪造了兵部的印信,戏耍朝廷命官。”闻言,方从哲和叶向高对视了一眼,双双露出愕然的表情。他们的揭帖可不是这么写的。 “朕在此澄清一下。兵部没有过错,没人伪造兵部印信,公函就是崔卿发出,是朕叫他发的。至于为什么既不让他登记入册,也不让他告诉内阁,是因为事关重大,不得不密。”朱常洛冲着崔景荣笑了一下。“就连崔卿自己也不知道这当中的详情。” 崔景荣心下一暖,突然感觉这些日子的憋闷都是值得的。 朱常洛又唤方从哲。“首辅。” “臣在。”方从哲应道。 “你现在知道是什么事了吗?”朱常洛问道。 当方从哲在西华门到内右门的这段路上,被叶向高和沈有容叫住,知道自己并非唯一一个受召的人之后,他心里关于召见缘由的猜测就多了一条。如果只是为了说袁化中的奏疏,完全没必要连沈有容也一并叫来。之后在东配殿看见本兵崔景荣,他便更加确定今天的召见必然与那份兵部的无头文书有关。 现在,朝鲜的地图挂在殿内,皇帝亲口说曾去过朝鲜的宿将沈有容是密旨传来的,而疏奏监护之议的徐光启也在殿内。 对方从哲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已经摆在明面上了。 方从哲答得从容,但他心里的鼓都快被敲破了。“臣斗胆猜测,皇上是不是要派人监护朝鲜?” 此言一出,殿内立时就又多了些许骚动。众人先是看向方从哲,随后又缓缓地望向了徐光启。 文臣当中,只有次辅叶向高满脸都是茫然,他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甚至不知道众人为何看向徐光启。在徐光启上的那道《辽左阽危已甚疏》享受万历朝一贯的“不报”待遇时,叶向高还在福建老家养老。而当叶向高再次回到北京的时候,监护朝鲜的事情已经是无人再提的过眼烟云了。 笃笃。 朱常洛用指尖轻轻地敲了敲案台,那一丝骤起的骚然立刻就消弭得无影无踪了。 “方卿不愧是首辅,”朱常洛对方从哲笑了笑。 皇帝笑得很和煦,但这个笑却让方从哲感觉自己的后背升起了一阵莫名的凉意。 当初,李廷龟使团在北京四下活动,成功地影响乃至扭转了朝野间对鲜国的不利舆论,并直接将上疏提请监护朝鲜的徐光启打为了可耻的“疑朝派”。为了避免麻烦,方从哲自己也顺应舆论,称朝鲜是“忠顺礼仪之邦”,这才将李廷龟这帮瘟神送回朝鲜。 实际上,方从哲不顺应舆论也不行。因为徐光启的奏疏进宫之后就石沉大海了,万历皇帝连个“知道了”都没批。而当时,李廷龟等人为了“辩诬”,甚至跑到方从哲入阙的必经之路上堵老头儿。 将方从哲拦下来之后,这帮人直接就哭上了,非要方从哲收下他们的呈文。甚是晦气。 不管过往如何,现在皇帝已经决定要派人监护朝鲜。那自己先前的具文表态就很有得商榷了。 就在方从哲心下忐忑之际,皇帝缓缓地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肃穆地说道:“方卿真是深体朕心,不过也不全对。朝鲜当然是要监护的,但在那之前,还要废黜李珲的王位,并另立摄政。” 这下,就连方从哲也想不到了。在场众臣皆陷入惊愕,大臣们再一次向徐光启投去疑惑的目光。 徐光启感受到了一股沉默而又沉重的压力。但此时,徐光启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摆出一副坚毅的表情,默默地仰望正前方那块儿“养心寡欲”的匾额。那块匾额仿佛给了他力量,能让他不惧压力。 朱常洛对徐光启的默默承受的态度很满意,不过这会儿朱常洛并不需要徐光启帮承受扛什么。“你们不要这样看着徐卿,虽然监护朝鲜的奏疏是他上的。不过废黜李珲是朕的独断。有什么要问的,你们还是直接问朕吧。” 徐光启的心里升起了和崔景荣同样的感动。 “臣有本启奏。”叶向高看了方从哲一眼,见他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自行出列拱手道。 “说。”朱常洛颔首。 “启奏皇上,”叶向高跪奏道:“李氏朝鲜乃四海臣属中最为恭顺者,废黜鲜王,亦为李朝归顺以来从未有之事。我天朝虽其父母之国,但若无有因而废黜受册之王,恐天下震动,海内骚然。西南诸土司、北部顺义王、北海及南海等诸多小邦,将视我天朝为何如主?望皇上慎重!” “这个事情,朕已经想过了。”朱常洛说道:“朕将以忘恩背德、首鼠两端、里通外贼等名义废黜国王李珲,并以朝鲜王世子李祬为摄政。待奴贼湮灭,辽左归于平定,再正式册封李祬为朝鲜国王,并撤销监护。王位仍在其脉,天官不临其国,何来无因不正之说。” 徐光启诧异地看向皇帝,不过他很快就想通了。皇帝显然是重新考虑并改变了之前与他商论的计划。对此,徐光启是很赞同的,相较于直接废黜李珲一脉,废旧王而立幼主的做法却确实更好。如此一来,朝鲜王廷的震动就会比另立李珙要小的多,治理的压力和维稳的难度也会降低不少。 “皇上圣明!”徐光启出言附和。 “呵,”朱常洛莫名地笑了一声,又问方从哲。“首辅,你觉得呢?” “皇上神明御宇,圣虑周全,臣侧听圣论,私心庆幸!”方从哲没有任何犹豫,当即跪伏颂圣。 (本章完) 第489章 庙算(上) 第489章 庙算(上) “谁还有什么顾虑?如果有,现在就说出来。”朱常洛看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叶向高的身上。“叶卿,你还有话要讲吗?” “皇上圣明。”首辅领衔颂圣,其他所有人都是沉默,他还能说什么。 “回去站着吧。”朱常洛摆手道。 “是。”叶向高起身退回原位。 “袁可立。”朱常洛转头看向袁可立。 袁可立完全没有料到皇帝竟然会在这时唤他的名。袁可立下意识地看了徐光启一眼,出列跪候道:“臣在!” “朕听说你与徐卿颇有交情,”朱常洛微笑着问道:“他跟你说起过监护朝鲜的事情吗?” “回皇上,徐礼部曾在给臣书信中提过此事。”袁可立已经隐隐的意识到皇帝要说什么了,他的心跳开始加速,脸上也逐渐浮现出一抹异样的潮红。 “正好,也省得多费口舌了。”朱常洛点点头。“这个监护朝鲜的担子,就由你来挑吧。至于朝鲜监护事权,”朱常洛略一顿。“略同于总督兼巡抚。既管政务,又饬军务。如果在大事上,朝鲜监护与朝鲜摄政的意见产生分歧,权以监护的意见为主。然后将两方的意见具文发到京师,由朕做最后裁决。” 袁可立大惊,皇帝的旨意哪里是外放监护使,简直是给朝鲜派了个“太上王”去。当初抗倭援朝,朝鲜经略的权力都没这么大。 亢奋与惶恐之下,袁可立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他赶忙跪下,谦辞道:“臣乃朽木庸才,七尺微骸不足以堪斧钺。况臣自万历二十四年便赋闲在家,蹉跎已有二十六年。幸蒙皇上不弃,得以超擢再起,忝列银台。臣尝闻银之事不甚烦琐,然臣上任之后亦是左支右绌。监护之议,本为徐礼部启奏,徐礼部亦是毛遂自荐.” “够了。”朱常洛打断了袁可立的滔滔之语。“朕不喜欢辞让再请的把戏,这不是在跟你商量,这就是正式的任命。什么是朽木,什么是璞玉,朕还是分得清楚的。朕已经决定了,就你去。你必须干,而必须干好。” 袁可立没说完的话一下子就卡在了喉咙里。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但最后也只能在一种伯乐相马的感动之中忐忑地接受皇帝的指派。“臣遵旨。”说了领旨的话,袁可立紧接着又道:“臣骤接此监国护国重任,一时心下靡乱,不知措置。具体怎么做,还请皇上示下。” “这个不急,等会儿再说。”朱常洛侧着身子看向排在队伍末尾的沈有容。“沈卿,你过来。” 听见皇帝的呼唤,沈有容的呼吸逐渐急促了起来。他虽然没在中央混过,在这座大殿里也称得上位卑权轻,可是这会儿,他要是还不明白皇帝为何召他来京,他也就不必再当官儿了。 沈有容小步走到台前,撩开袍子缓缓地跪了下来。“臣,沈、沈有容谨侯圣谕。” “抬头。让朕仔细看看你的样子。”朱常洛吩咐道。 “是。”沈有容紧张地抬起头,却不敢看皇帝。那谨小慎微的样子和他八尺躯骸混在一起,让他看起来活像一只被人完全驯服了的老狮子。 “嗯,赵王不容廉颇,朕当有容。”朱常洛满意地点了点头。“监护一国,既需文臣,也要武将。朕委任你为朝鲜总兵官,总镇全朝兵马,不论中外。” 听了皇帝双关赞语,沈有容感觉的心底那久不沸腾的热血又重新燃烧了起来。他并不像袁可立那样准备说一长段谦辞的话,而是一上来就冲着皇帝连着磕了三个响头。“臣遵旨!” “起来,都起来。”说着,朱常洛自己也站了起来。 “鲜王李珲及其麾下鲜将姜弘立,在萨尔浒之战前后的种种表现都说明,李珲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值得信任的人了。所以,我们现在要把他当成一个随时可能倒向奴贼的叛徒来看待。不能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朱常洛缓步走到那幅大型的朝鲜地图前面,王安也适时地递来了一根象牙制成的细棍。朱常洛拿起细棍,指着汉城的位置,看向刚站起来的沈有容,说道:“因此,监护朝鲜的第一要务,就是以迅雷之势,火速占领汉城,控制王宫,抓捕李珲!” 皇帝的果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在这一刻,这位众人的眼里,不再虚胖,甚至显得有些瘦削的身形仿佛一根顶天立地的擎天巨柱一样。仿佛只要有他在,这天就塌不下来。 “崔卿,”朱常洛又看向兵部尚书崔景荣。“兵部现应该仍存有抗倭援朝时期绘制的汉城及其周边的详细地图,以及当时的塘报及行军记录。朕要你会同沈卿,尽快研究出一条从登陆朝鲜到占领汉城的行军路线。事以密成,兵贵神速。朕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要快!” “启奏皇上,”崔景荣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朝鲜方面有意抵抗怎么办?”“首先,要尽可能地避免直接对抗,但如果实在没法避免,那就打,狠狠地打。”朱常洛展开说道:“在行动开始之前,朕会颁布一道抗奴援朝的檄文,声明我兵再临朝鲜,是为效仿壬辰旧事,二度保卫朝鲜,使朝鲜免受奴贼奴兵所害。有我大明的旗帜和衣冠,沿途朝鲜军队应该不会直接进攻。如果朝鲜官员派人接洽,则与之接洽,并赏赐银两衣冠及朕之敕封文书。如果朝军直接表现出敌意,那就将之视作倒向奴贼的朝鲜叛军,直接败军斩将即可!” 在汉化了二百年,并经历了抗倭援朝之后,朝鲜国王在其本国的影响力,真不见得比大明皇帝的圣旨要高。 至于朝鲜的军队,朱常洛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值得费心考虑的东西。朝鲜的军队若是能打,壬辰倭乱时期也不会被两万倭兵在两个月内打穿全境重镇。李珲他爹李昖也不会先亡平壤,后逃义州了。李昖为了内附辽东,而向群臣喊出的那句“予死于天子之国可也,不可死于贼手,与其死于贼手,无宁死于父母之国”可是进了《宣祖实录》的。 “不过有一点,沈卿务必切记,”朱常洛又看向沈有容。“朝鲜百姓亦是天下百姓,朕之臣民,不是奴兵匪类。鲜王的过错与他们无关,除非确定对方有明显的敌意,否则万不可攻杀,更不可劫掠!” “圣仁无过皇上。臣谨遵旨。”沈有容先是颂圣领命,接着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启奏皇上。臣虽随宋经略应昌,东出朝鲜,但时日并不长久,更未到过汉城。臣只恐纸上谈兵,终无实际。” “考虑得倒是周全,”朱常洛点了点头。“但你不必担心,朕早就给你准备了一个人,你应该听过他。这个人就是李如柏。他曾随乃兄打过平壤、夺过开城,兵锋直指汉城。就算过了这么多些年,他对那一带应该也还是熟悉的。朕准备重新他,作为你的副手。” 沈有容一下子愣住了。他当然听过李如柏,这个萨尔浒之役四路大军中唯一一个幸存的将官。 这时,叶向高向前走了一步。方从哲试图拉住他,但到底慢了半拍,只摸到了叶向高的衣角。 “启奏皇上,”叶向高跪奏道:“虽说皇上宽仁至厚,赦了李如柏的罪。但无论如何,李如柏也是败军之将。而且他的通敌之嫌尚未洗清” “还要怎么洗,让他去三法司走一遭?”朱常洛直接打断了叶向高的发言,颇为不悦地说道:“要实事求是,不要听风就是雨。李如柏那个小妾早已经病死了!而且那是舒尔哈齐女儿,不是努尔哈赤的女儿。” “可是皇上,这个速儿哈赤就是奴酋的同母弟啊。”叶向高没有被皇帝的不悦给吓住。 “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朱常洛耸肩轻笑。“舒尔哈齐是努尔哈赤的同母弟,这没有错。但舒尔哈齐和他的两个儿子,早已经被努尔哈赤这个丧心病狂的畜物给囚杀了,现在舒尔哈齐坟头都长草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叶卿,不要三人成虎。这天底下,李永芳之流才是少数。”朱常洛一开始甚至准备直接启用李如柏总镇朝鲜。但仔细一想,李如柏的争议实在是太大了。直接起复,恐怕李如柏自己都不安心。 朱常洛转头看向沈有容。“沈卿,你怎么看?” 皇帝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沈有容还能怎么看。“皇上宽仁至厚,用人不疑。想必李如柏定会痛定思痛,戴罪立功。” “你这话不对,”朱常洛再一次纠正他。“早在去年朕就说过了,李如柏没有罪。萨尔浒之败是庙算不严,朝廷催战酿成的悲剧,有错就要改,没什么好避讳的。朕给他这个差事,也不是让他戴罪立功,而是让他散发余热。” 朱常洛全面的分析过萨尔浒之战,他认为,李如柏能在其他三路全军覆没的情况下,将自己那一路兵几乎完整地带回来,甚至可以论功。如果李如柏这一路也全军覆没,那么沈阳现在的镇帅就不会是贺世贤了。朝野上下非要把李如柏早年联姻舒尔哈齐的事情拿出来,把李如柏往死里逼,也是为了推卸庙算不严,朝廷催战的过失。不过,在萨尔浒整体大败的情况下,给“撤军之将”论功也是绝不可能的。不然以后人人思退,这仗也就不用打了。 “启奏皇上,”仿佛是为缓和气氛。即将上任的朝鲜监护袁可立,在此时提出了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并将稍偏的话题给掰了回来。“如果说鲜王已然完全不值得信任。那他有没可能直接与奴贼勾结,引奴贼南入鲜境,对抗天兵?” “当然有。”朱常洛一边对袁可立点头以示赞赏,一边向仍跪在地上的叶向高勾了勾手指。“可李珲真要敢这么做,那他就是自绝于宗庙、自绝于社稷、自绝于人民。连审判的流程都可以省了,直接定罪废黜就是。”朱常洛很想举英宗皇帝叫门不应,最后在敌营变成太上皇的例子。但他这一支归根到底还是英宗的血裔,英宗皇帝再是昏悖,那也是他的祖宗。所以这例子举不得。 “至于奴贼南入鲜境之虞.”对此,朱常洛早有盘算。他又举起那根象牙细棍,指着朝鲜与辽镇之间的地理分界线说道:“奴贼想要南入鲜境则必过鸭绿江。鸭绿江上游以尽是山川密林,行军不易,辎重更是难以运输。如果奴贼从这个方向入侵朝鲜,”朱常洛用象牙细棍,在地图上挥出一条从贼巢赫图阿拉至朝鲜平安道的线。“那也只能以小股部队分散前进的方式入境。如果奴贼分散进攻,则不足畏惧。奴贼想要快速入侵鲜境,只能走鸭绿江下游。而下游北有镇江、南有义州。只要守住了这两道关口,便可保朝鲜全境无虞。”朱常洛着重点了点镇江。“首先是镇江,早在去年,朕就给熊廷弼和杨涟去了旨意,要他们加固镇江城防,并征募人手、囤积粮草。崔卿应该还记得。” “是,臣还记得。”崔景荣深深地点了点头。 从皇帝的棍子指向镇江的那一刻起,崔景荣就明悟了。去年,他遵旨向辽镇下发兵部公函的时候,还有些困惑。镇江确实是一个要隘,但之于整个辽东防线来说,并不十分紧要。奴酋除非疯了,才会弃辽沈,而下镇江。现在看来,从去年开始,皇帝陛下就已经在筹谋监护朝鲜的事情了。 朱常洛略一颔首示意,又对袁可立和沈有容说道:“为了方便管理,等到行动正式开始的时候,镇江将脱离辽镇,不再归辽东经略管辖,而直接属于朝鲜监护,并单设一副总兵镇守。而这名镇守副总兵,也将同时直管朝鲜义州,直到监护结束!” (本章完) 第490章 庙算(下) 第490章 庙算(下) 朱常洛命令熊廷弼和杨涟加固镇江城防,并在镇江及附近岛屿修筑工事囤积粮草,除了是在给以“固守辽沈、监护朝鲜、驱策蒙古”为基础的反攻计划做准备,还是在给可能的辽沈失守做预备。 朱常洛判断,以努尔哈赤为首的武装叛明集团,虽然号称“金国”,但究其本质,不过是一个高度军事化的奴隶制野蛮人部落集群。 奴酋努尔哈赤是这个奴隶制野蛮人部落集群中最大的奴隶主。其麾下的八大旗主,则是八个以血缘为纽带的高级奴隶主。而旗主旗下的各级军官,不管叫得再好听,其本质也只是大奴隶主下的小奴隶主。小奴隶主之下的普通旗人,则是缺少乃至于没有奴隶的公民兵。公民兵再往下,就是由奴隶组成的仆从军和生产单位了。 公民兵可以通过军功晋升为各级小奴隶主,但小奴隶主要想成为旗主那样的大奴隶主,则必须依靠联姻,与大奴隶主乃至奴酋取得血缘上的联系。尽管这种取得并维持忠诚的办法非常原始,但确实非常有效。 这个以努尔哈赤为首的武装叛明集团的军事化率非常高,高到了堪称畸形的地步。而且不得不承认,这一集团的战斗力相当不俗。 以明军目前的实力,虽然能依靠部分精锐骑兵,在局部地区的遭遇战上取得还算漂亮的战果。但很难对这个集团打出漂亮的歼灭战。如果大规模地正面野战,甚至可能再次经历惨败。 不过,凡事皆有其代价。高军事化率的代价就是生产力严重不足。大明如此,金国亦是如此。 大明想要按照熊廷弼的布画,在辽东维持十余万人的现役部队,好撑住以沈阳为核心、以辽阳为支援的防线,需要“转饷半天下”。 努尔哈赤也没可能凭空维持近十万高军事素养的战兵。依靠“金国”的资源禀赋,根本不足以养活这么多公民兵并保证其战斗力。 或者说,努尔哈赤集团从来就没有自给自足的能力,必须依靠不断地劫掠补充生产与消耗之间的差额。如果无法依靠劫掠补充这个差额。这个奴隶制野蛮人集群要么就自行崩溃,要么就会把军事化率和动员率降到一个比较低的水平来维持,没有第三条路。 而努尔哈赤逐步吞并其他女真部落的过程,不但是一个扩张实力的过程,也是一个依靠劫掠维持自身稳定的过程。 在打败其他的女真部落后,努尔哈赤没有选择将建州以外的女真人降格为奴隶,而是将各部落的精锐打散编入八旗,让他们继续享受公民兵和小奴隶主的待遇。这确实增加了这个野蛮人集群的战斗力,但也相应地增加了维持其内部稳定的压力。 想要避免不断增加的内部压力把自己压爆。必然会不断地向外发起进攻,以期获得额外的资源来维持其稳态。也就是说,努尔哈赤必然在适合战争的季节发动战争,绝不会因熊廷弼的留任便裹足不前。 在金国方面,这是战或死的问题,而不是努尔哈赤个人有没有雄才大略的问题。他已经被自己的选择裹挟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相应的,在明朝方面,想要消灭这个集团,最好的方式不是在其锋芒正盛的时候,贸然发起类似于萨尔浒战役那样的大决战。而是先憋死他,再一脚把它踹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 具体来讲,就是集村并寨,收缩防线,在敌军发起小规模劫掠的时候派出精锐动态防御,在敌军发起大规模攻击的时候固守坚城,在敌军不攻击的时候,主动骚扰并破坏其生产能力。 只要能使得这个集团的综合收益,远远小于其劫掠成本和自然消耗的总和,那么这个集团就会自行崩溃,或改变其样态。到那时,就可以发动决定性的反攻,犁庭扫穴了。 因为血淋淋的野战实力差距和历史事实就摆在那里,所以朱常洛对熊廷弼能不能在努尔哈赤必然发起的春夏攻势中守住沈阳、辽阳,一点儿底也没有。 如果能守住自然最好不过,但就算辽沈失守,全辽沦陷,大势亦有回转的余地。 具体的政策,就是两个以防守为核心,以消耗骚扰为辅助的三方布置。 第一个三方布置,基于天启年间熊廷弼自己提出三方布置。朱常洛也将之称之为小三方布置。 小三方布置以广宁为核心,并以天津及登莱为支援。天启年间,二次经辽的熊廷弼提出三方布置的主要目的是尽快复辽,而朱常洛计划中的三方布置则是暂时放弃复辽,以固守广宁为要务。简言之,朱常洛认为广宁必须失守,而辽东则可以不要。 广宁以南是山海关,以西是左翼蒙古,只要广宁还在,努尔哈赤就没办法进一步南下。只要将明军收缩于广宁,并暂时搁置复辽的计划,便可以减少明军防线的宽度以及补给路线的长度。 目前,开原、铁岭失陷,沈阳以北已经没有了合格的支撑点。从沈阳西北到辽阳东北的二百里弧形防线处处漏风,想要填满这条弧形的防线,必须要有总计十万以上的守城兵坚守各城各堡,再由数万精骑做机动力量,才能避免类似于崇祯年间,黄台吉突入燕山山脉大肆劫掠华北平原的情况发生。否则,辽东地区就只是大明流血槽和金国的回血包。 相反,如果放弃坚守这条漫长的防线,将投放于整个辽东的资源倾斜到广宁一地,再派一员忠勇文官及数员善于防守的忠勇大将镇守,那么就能打造出一个努尔哈赤绝不可能攻破的巨型要塞。 秉着“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战略要义。早本月初,朱常洛就已经给熊廷弼去了密旨,允许他在辽沈确不可保的情况下,主动实行焦土政策。也就是火速收缩防线,将有生的军事力量收缩到广宁的同时,烧掉沿途所有城镇及堡垒的战略储备,尤其是粮食储备。朱常洛已经做好了将作为负资产的整个辽东让给努尔哈赤的准备。 之后,努尔哈赤要么跟广宁死磕,最后磕死。要么往西劫掠蒙古或者往东劫掠朝鲜以维持其内部平衡。 一旦进入这个阶段,那么第二个三方布置,或者说大三方布置,就会开始发挥作用。 大三方布置以小三方布置为依托,但其核心却不是广宁到山海关一线,而是蓟镇及山西宣大的各处要隘,以及即将被监护的朝鲜,或者说镇江——义州防线。而广宁将作为机动核心,在努尔哈赤有所动作的时候对金国占领区发起进攻。 在大三方布置中。蓟镇、山西、宣大将作为京师及华北平原的屏障,而得到加固。只要金兵无法攻入华北平原进行大规模的劫掠,那么这一方就算完成了它的任务。而金兵一旦试图穿过蒙古人的地界进攻这道屏障,或者试图通过劫掠蒙古人来维持自身稳定,那么努尔哈赤就将受到来自广宁及朝鲜方面的进攻。反之,如果努尔哈赤试图通过劫掠朝鲜来维持自身稳定,那么他也将受到来自广宁到山海关一线的进攻。 届时,辽东平原这个处处漏风、处处需要防守的地方,就将会成为消耗努尔哈赤有生力量的角斗场。 辽镇、蓟镇、天津、广宁、镇江.为了实现这两个以辽沈陷落为前提的悲观布置,朱常洛已经做了许多安排。 可这个计划实在是太过悲观了,悲观到足以让人灰心绝望。所以朱常洛没有给任何人说过。为了不被察觉,每一处安排上,也至少笼罩着一层既显得冠冕堂皇,但同时又确实具有现实意义的迷雾。就好比加固镇江,并以此为根基监护朝鲜这一招,不管辽沈能不能守住,都有其现实作用。 朱常洛突然觉得有些寂寞和疲惫。他心道:或许只有最近才收到密旨的熊廷弼可能与自己遥相知己吧。希望老熊这会儿还活着。 朱常洛收拾好心情,继续在地图上挥舞他手里的指挥棒,布置势在必行的朝鲜攻略。 ———————— “暂时就这些了。”临近中午的时候,朱常洛半甩似的将象牙指挥棒扔到了王安的手上。“收好。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要用。” “嘶!”王安被皇帝的动作惊出了一身冷汗。好在王安的注意力全在皇帝身上,身手也还算矫捷,这才没让指挥棒落到地上。 “保密的话,朕就不再多说了。你们各自心里清楚就是。”朱常洛回到台基上,把着宝座的扶手坐了下来。他冲朱由校打了个手势,说道:“你和骆思恭留下,其他人可以去光禄寺吃午饭了。” 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很是疲惫。大家都以为这是皇帝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同时又被京中的谣言中伤折磨所致。 首辅方从哲很会体谅君父。他跪了下来,说的却不是告辞的话。“九州万方的安危,中外臣民的福祉皆在皇上一人肩上,万望皇上保重龙体!” “万望皇上保重龙体!”其他人跟着跪了下来。 朱由校也跪了下来,用含着一丝哽咽的声音说出了进入正殿之后的第一句话:“万望父皇保重龙体!”朱由校生怕父皇一个激动再晕过去。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朱常洛苦笑一声,微微颔首道:“朕没事儿,只是有点儿乏了,补个午觉就好。都去吧。” 方从哲又给皇帝磕了一个。“臣告退。” “臣告退。”四文一武五员大臣叩了头,面君缓步退去。而骆思恭则仍怀着重新升起并逐渐强烈的满腔忐忑,跪在地上。 朱常洛静静地望着袁可立、沈有容的背影。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有些话,当着他们的面还真是不好说。” “.”此话一出,骆思恭的气息凝滞了,连带着王安也紧张了起来。直到目前,皇帝只骂了他两句,还没有真正地发落他。 “卫帅。”当最后一个背影也完全没入照壁,朱常洛缓缓地收回了眼神。 “臣在。”骆思恭又给皇帝磕了一个头。 “你起来吧。”朱常洛看向王安。“去给朕倒杯水来。” “是。”正殿里没有伺候茶饮小食的宦官或者宫女,王安只能现去膳房。 “谢皇上。”骆思恭也站了起来。 不等王安离开,朱常洛便继续对骆思恭说:“朕要你加派人手,牢牢地看着今天参会的几个人,还有他们的家人仆人,直到沈有容的部队登船出海!” “是!”骆思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一声也得答得格外有力。原来皇帝留他下来不是要二次发作。 “还有,派人盯着朝鲜馆,记录馆内外使的一切出入。事无巨细,当天汇报。”朱常洛继续下令。 “还是汇报给司礼监?”骆思恭听着王安远去的脚步声,小声问。 “当然是汇报给司礼监。”朱常洛眼神微动,嘴角也微微地翘了一下。 “是。”骆思恭偷偷地看了皇帝一眼,试图观察皇帝的表情变化。不过当他看过去的时候,皇帝已经收起了所有的表情,又恢复了那种疲态。 “第三件事,是一个外差.”说了这句,朱常洛暂时沉默了。直到王安端着一个盛着一个壶子、三个杯子的托盘走过来,他才继续说道:“朕要你在监护行动开始的同时,派人在汉城设立一个直辖于指挥使司的锦衣卫外派千户所。并在朝鲜全境各大城镇设立外派百户所。各所经费皆出自朝廷,由指挥使司统一报批,不得找当地官府索要。” “百户所归千户所管辖,但如果情况确实紧急,也可以飞奏朝廷。” “原则上,外派锦衣卫只负责情报收集。除非收到朝廷的命令,否则不可直接干涉当地的政务和军务,更不得仗天使之名,凌虐当地百姓。” 说完这些,朱常洛转头看向了朱由校。“朱由校,你觉得朕给外派锦衣卫的第一个任务会是什么?” (本章完) 第491章 老子虎,儿子鼠,子孙后代全是猪 第491章 老子虎,儿子鼠,子孙后代全是猪 朱由校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料父皇会突然问他。“啊?” “啊什么啊,”朱常洛探出身子,在朱由校的帽子上轻轻地叩了两下,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朕问你,你觉得朕给那些外派锦衣卫的第一个差事会是什么?” “父皇雄才伟略,儿臣如何知道。”朱由校茫然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才要你想嘛。”朱常洛的视线飘到了王安端来的茶托盘上。 王安提着茶壶一口气注满三个杯子,然后端起其中一个一口饮尽。又过了几息,他才将另外两个杯子分别递给皇帝和皇长子。“主子,大殿下,请用。” 朱常洛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催促道:“你能想到的。大胆说,猜错了也不要紧。” “能不能请父皇给儿臣一点提示?”朱由校接过杯子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脸上逐渐浮现出沉思的神色。 “不给,你自己想。”朱常洛将杯子递还给王安,顺嘴问:“王安,你觉得会是什么差事?” “呵呵。奴婢既愚且钝,完全没有头绪,”王安轻一轻笑,拿过杯子,又给皇帝倒了一杯白水。“不过,奴婢觉得,既是要锦衣卫做的事情,应该还是不好当着那些人说的吧?” “尽说些废话。”朱常洛假嗔道。 朱由校愣了一下,瞳孔顿时一缩。“父皇,父皇您是不是没有改变主意?” 朱常洛微笑着点了点头,“朕的儿子还是聪明的,朕确实没有改变主意。骆思恭。” “臣在。”父子、主仆说话的时候。置身事外,而且得不到水喝的骆思恭也一直在思考。在他看来,皇帝给外派锦衣卫的差事无非是紧紧地监视文臣武将,防止他们利用皇帝下放的超然权力给自己牟利,败坏朝廷名声。但他也隐隐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改变主意”?什么主意。 骆思恭望向皇帝,正好与皇帝看了对眼。他不敢与皇帝对视,连忙瞥过头去。 “有人告诉朕,说李珲得位不正,因此戕兄杀弟,幽禁嫡母,屡起大狱。如果真是这样,那李珲这一脉就必须废黜!否则就没有王法天理了。所以,朕给外派锦衣卫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在朝鲜王世子李祬摄政之后,秘密搜集李珲杀兄屠弟,篡夺王位的切实证据。人证、物证、口供,不但要又多又齐。还要能串出证据链、故事线。”朱常洛凝视着骆思恭。“骆思恭,派得力的人去,你明白吗?” “是。臣明白。”骆思恭尽可能平静地应了一声。在他的后背,冷汗无声地流了出来。 “很好,”朱常洛微微颔首,转头看向王安:“王安。” “奴婢在!”王安放下手里的壶子,摆出恭听的姿态。 “你这就将骆卿带去司礼监,把那二十家法打了。用什么打,怎么打,你自己看着办。”朱常洛说道。 “是。”王安侧头冲骆思恭笑了笑。 “还有,锦衣卫的事情处理好之后。你再去东厂问问情况。下午报给朕听。”朱常洛接着下令。 “是。”王安恭顺地应了一声,竟下意识地瞥了朱由校一眼。 “都去吧。”朱常洛摆手。 “奴婢告退。”王安行礼。 “臣,叩谢圣上天恩。”骆思恭撩袍下跪,又朝皇帝叩首。 ———————— 骆思恭离开了,王安也离开了。整个大殿里只剩了皇帝和未来的皇帝。 “那本奏疏你也看过了。”朱常洛望向朱由校。“对这个事情,你怎么看?” 朱由校一听父皇这话,立刻站了起来,撩开袍子就要跪下。 “你爹我还没有软弱到需要儿子的宽慰,坐回去,”朱常洛抬手止住了朱由校。“朕现在只想问你怎么看这个事情?” 朱由校已然想了许多,他坐回到椅子上,摆正身姿,强忍住伤感叹气的本能,仍旧冲着父皇挤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儿臣以为,伪谶绝不足信。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是有人故意将皇妹襁褓夭折的殇情,和皇曾祖母信佛的旧事联系到一起,硬造了一场谣言。” 朱由校向前挪了一点儿,似乎是想要有所动作。但他到底上了年纪,很难再像幼弟、妹那样向父亲表达过于强烈的情感。“皇妹的事情只是恰巧被人利用了。就算后宫无殇,皇妹健康成长,编排这出闹剧的幕后凶手也还是会利用别的事情制造谣言伪谶,把事情往李国臣被抓上靠。其目的,也无非是想通过吓阻父皇,使父皇不再继续追查那几桩糟心的案子。” “儿臣以为,咱们绝不能遂了那些人的愿,不只要把那几桩敛财蠹国的案子查清,还要把这个阴谋造谶的案子也查清!如此一来,也能告慰皇妹和皇曾祖母的在天之灵。” “父皇原以为,你会被这个伪谶吓住。你能这么想,父皇很意外,也很高兴,”朱常洛想说的并不是这个事情。但此时,他也轻轻一笑,顺着这个话往下讲:“皇帝的言行和决定会影响很多事、很多人。有些人会因为你的决定得利,有些人会因为你的决定受损。最难能可贵的,是那些受了损或者不惜受损还拥护你的人。这样的人很少。世上多的,是那些因为得利所以拥护,因为受损所以反对的人。”“反对皇帝是很难的。因为皇帝的手上有着几乎无穷无尽的权力,可以用来消灭反对者。想要反对皇帝,但又想不被皇帝的权力消灭,就必须给反抗行为套上一层看起来很合理的外衣。比如天灾,兵祸,宫殿失火,或者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星象变易,这些事情都可以被解释为天崩地裂,皇帝失德。” “你一定要记住,有德无德的那一杆秤,并不在任何人的嘴巴里。更不在野间的舆论之中。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朱常洛深深地看着朱由校的眼睛。“父皇不教你如何判断是非对错,因为不一定教得好,你得自己看自己想。父皇只要你记住。皇帝一旦决定要做一件事情,那就一定要做完,不要管外面怎么说。” 朱由校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问道:“那如果事情做到一半,发现稍微改变一下会更好呢?” “什么叫作‘更好’?”朱常洛问道。 朱由校想了想,略有些腼腆地说道:“儿臣能不能用木工活计做个比。” “一事通,万事通。你说就是了。”朱常洛点头。 朱由校说道:“有些妙笔雕琢,就是雕刻过程中的灵光一闪。这一闪的灵光,是设计之初绝想不到的。” “你这个例子举得好,”朱常洛思索片刻,说道:“理政治国,其实也跟刻木头差不了多少。一个政策制度从最初设计,到正式颁行,到产生影响,再到反馈调整,最后成熟定型,可能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就像票拟批红制度一开始也不是这个样子。调整改刀确实很有必要,祖宗成法该变也得变。如果你真的觉得这一刀该改,那就改。但你务必切记,这改的一刀,是出自你自己的灵光一闪。而不是别人告诉你,这一刀该改。更不是木头告诉你,这一刀该改。” “木头又不会说话”小年轻的思维倒是发散。 “这是比喻,”朱常洛又用指节叩了叩朱由校的帽子,转脸便露出了一个渗人的笑容。“木头要是都会说话了,那就成精了,直接劈烂烧掉就好!” 朱由校又怎么会真的听不懂这般的简单的隐喻。“父皇觉得,在伪谶的案子上谁会那块儿成精的妖木?” “你觉得呢?”朱常洛淡淡地反问道。 “儿臣对这些事情,知之甚少,”朱由校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过儿臣以为,李家人应该不是主谋。” “唔”朱常洛问道:“为什么?” “首先是情。不管怎么说,皇曾祖母也是武清侯的姑母。李家能有今天,也全拜皇曾祖母和皇祖的优容。武清侯再是顽劣不堪,也不至于做出这么卑劣下贱有如畜物的事情。” “再者是智。如果这个事情真的是李家做的,那未免也太愚蠢,太拙劣了。”朱由校回忆了一下那本奏疏所描述的细节。“奏疏上说,‘国臣入狱同伪谶兴起前后相隔不过两天’。几乎是李国臣前脚被抓,后脚就出了这种事情,就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个案子是他们做的一样。如果广宁、天津、塘沽的案子没有牵扯到其他人,儿臣甚至都怀疑会不会是李家的仇人使计想把李家往死里整。” “嗯。”朱由校说错了不少细节。比如李国臣并不是被抓的,而是自己往大牢里投的。“还有呢?”朱常洛仍旧点了点头,因为他也不觉得这个案子是李家做的。 在那场清华园的集会之后。东厂对李家,尤其是对武清侯李铭诚及其嗣侯李国瑞的侦控,就被提高到了最高等级,就差直接围园抓人了。清华园的每一个进出口都被严密监视。除非李家挖了密道,或者有人在夜间翻墙,否则不论身份,任何一个出入清华园的人都会被东厂的番子跟踪。绝不可能同时派这么多人进入京城各坊散布谣言,还不被东厂发现。 “此外的事情,儿臣就不知道了。”朱由校说道:“请父皇教诲。” 朱常洛也借题发挥。“既是妖木,那么自然不愿意被刻刀雕琢。而在这个案子上,不愿意被刻刀雕琢的木头实在太多了。首先是阳武侯、平江伯、博平伯这三个。就像那封奏疏写的一样,他们直接牵涉进广宁、塘沽两案,嫌疑最大。但如果真的往深了查,牵涉进案子里的又何止他们三个呢。成国公、恭顺侯、抚宁侯、新宁伯、兴安伯、应城伯唉!” 朱常洛这回是真的叹了一口气。“懒得列了,反正靠着国难发了财的,都能被看作嫌疑人。所谓老子虎,儿子鼠,子孙后代全是猪。我大明朝二百五十年了,虽是公侯环列,伯爵盈朝,但真正能用的勋臣,其实是屈指可数的。朕也不指望他们像祖宗那样带兵出去打仗,但就算只想让他们少捞一点其实也很难。” 听了父皇这话,朱由校的眼神也有些黯然了。“父皇要怎么处理这些人?都抓起来审问?” “不能这么做,朕也不会这么做。要是把在京的勋戚外戚都抓起来审问拷掠,那朕就不是明皇,而是闯王了。”朱常洛苦笑着松了松肩。“这种事,闯王能做,明皇不能。这帮人再烂再废也是我大明朝的招牌,要是全给砸了,这天底下也就没人相信世功世禄、封妻荫子了。” 朱由校疑惑地问道:“父皇,闯王是什么王?” “现在他还不是闯王,只是一个驿卒。”朱常洛想了想,竟然纠正道:“不对,现在闯王应该连驿卒都不是。算了,这不重要”朱常洛伸手拍了拍朱由校略有些发腮的脸蛋。“父皇不会让他给你,给大明添麻烦的。” 朱由校完全不知道父皇在说什么,只觉得有一阵厚重的暖流顺着自己脸颊涌进了心脏。 朱由校不好意思地往后缩了缩,半转移换题般地问道:“那万一阳武侯、平江伯、博平伯都不是制造伪谶的人呢?” “这你就别管了,”朱常洛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崔文升那里还记着二十廷杖呢,他会把犯人抓出来的。” “儿臣有些不明白,”听见“崔文升”这三个字,朱由校的脸上再一次浮现出了晨间的疑惑。“两厂一卫不是都因为瞒着父皇所以受了罚吗?在这个案子上,他们还能信任吗?父皇为何不像之前办理欧罗巴的案子那样,直接让都察院出面审理?” “你觉得两厂一卫为什么愿意联合起来瞒着父皇?或者说,谁让他们联合起来的?”朱常洛反问道。 “是”朱由校先是愣了一下,但他旋即就反应了过来。“是王安!” (本章完) 第492章 御下之道 第492章 御下之道 朱常洛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王掌印为什么要这么做?”朱由校不由得为父皇感到难过,王侍读这么亲近的人竟然也会瞒着父皇。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儿臣不知道。”朱由校面有凄色。 朱常洛问道:“父皇问你,如果你是司礼监的掌印,两厂一卫的上级。在听下面的人汇报了这件事之后,你会怎么做?” “儿臣当然会立刻上报给父皇知”朱由校很聪明。他这么一代入,一下子就想通了。如果王安想把事情按下来,那么他的反应绝不会是让锦衣卫无帖拿人,而是压制锦衣卫让他们不拿人。相应的,都察院的御史们也不会以这个理由弹劾锦衣卫。 “王掌印是想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再上报?” “对,一开始父皇也很疑惑、很伤心。心想,这老侍读怎么能瞒我呢?但情绪发泄了之后,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这天底下又有谁,能用什么东西收买王安呢?”朱常洛轻轻一笑,眼神微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朱由校还看不懂父皇的眼神,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父皇才只罚了东、西两厂和锦衣卫?” “是暂时只罚了厂卫。”朱常洛解释说:“东厂、西厂、锦衣卫,这三个衙门虽然向司礼监汇报,但他们不应该对司礼监负责。他们应该对只对皇帝负责。究其本质,厂卫是皇帝的耳目,他们向司礼监汇报,只是为了减少皇帝的工作量。说得更明白一些,在管理厂卫这件事上,司礼监的作用只是帮皇帝筛掉那些不重要的信息。现在,司礼监拦截了对皇帝,对父皇来说非常重要的信息,厂卫就应该绕开司礼监,直接来找父皇报告,但他们没有这么做。所以要罚。” “他们会不会也是出于忠心,想把这案子查得更清楚了再上报?”朱由校若有所思地问道。 “这是个好问题。需要一个人一个人地具体分析。王安是父皇的侍读,他还教过父皇读书,甚至能算半个师傅。王安伺候了父皇二十七年,比你的岁数还大。他的忠心无须怀疑。” “但其他人不是。首先是崔文升,他很听话,也很好用。但他是郑宫出来的,做起事来小心思也不少。其次是魏忠贤,这是一个极度阴险、极度狠厉的小人,他能把一切脏活儿都干得很漂亮,但不要对他抱有真正的信任。而卫帅骆思恭,呵呵,他很成熟。” “成熟?” “政治成熟。”朱常洛解释道:“到如今,锦衣卫已经是一个不内不外,或者说既内且外的衙门了。要想坐稳那个位置,就必须兼顾内外,并且看情形随时调整侧重。骆思恭就是那种既会兼顾,也会调整的人。经过最近一段时间的调教,骆思恭已经越来越内了。因势而变,这就是成熟老练的体现。这样一个人,只会遵循他认为的最对、最有力的规则。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他之所以敢违背拿人必帖的祖制,是因为在他的心里,这个祖制已经不够有力了。或者说,骆思恭料定自己不会因为违反这个祖制,而受到严惩。” “所以父皇要维护这个祖制?”朱由校隐隐意识到,父皇似乎在传授一个很重要的知识给自己。 “不。维护祖制只是借题发挥的那个题。拿人必帖的祖制,已经被父皇变成萝卜章了。骆思恭走不走刑科的流程,父皇都无所谓。关键是,他抓人的时候没跟父皇打招呼。” “如果骆思恭在抓人之前,来过南书房,把这件事说了,那么就算他不去刑科拿帖。父皇也不会说他什么。当然,他可以认为司礼监的命令出自南书房,也可以因此不来南书房报告。但这样的话,他就应该派人去刑科报签。因为刑科会把锦衣卫抓人的事情具文上报。这样也算是告知了,父皇也不会说他什么。” “可是,骆思恭既没有来南书房,也没有去刑科报签。这要么是他没有意识到王安可能瞒住父皇。要么是他意识到了,却觉得无所谓;或者意识到了,却不敢逾越司礼监。这都不好,很不好。朕处罚当众处罚骆思恭,除了把司礼监摘出来,也是要骆思恭晓得这个规矩!你听明白了吗?” 朱由校愣愣地点了点头,问道:“这个事情明明是司礼监在主导,父皇为什么要偏偏要把司礼监摘出来?” 朱常洛说道:“在这个事情上,魏忠贤、骆思恭、崔文升这几个人最大的职责就是要将不利于皇帝的事情告诉皇帝,他们没有这么做,就叫当尽责而不尽责。在这一点上,他们甚至比不上方从哲、叶向高、崔景荣。而且魏忠贤、骆思恭、崔文升他们,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私心,最次也是明哲保身。所以父皇要惩罚他们。” “而王安,他是纯粹的。王安虽然瞒着父皇,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欺骗父皇,他做这些事情,更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所以父皇偏爱他。想通了一切之后,也愿意继续把事情交给他办。而且,父皇不是不责罚他,而是不当众责罚他。权力机构和实权人物想要办事,必须要有威信,而当众处罚会让人失去威信。王安是父皇最大的化身,他需要足够的威信,才能撑得起他那身儿坐蟒袍。” “儿臣明白了。”朱由校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身边的那些人,只是因为聪明有才情,在司内书堂出挑。所以才被司礼监拨到你的身边。但他们能不能信任,能不堪大任,能堪哪种大任。他们之间有没有足够的仇隙用以维持彼此间的平衡。这些事情你要自己观察,自己想。”朱常洛微笑着说道。 朱由校微微皱着眉头,眼睛突然有些红了。朱由校很不喜欢这种教导。朱由校很清楚,当他真正能用到这些知识的时候,父皇就没办法再教他什么了。比起父皇的位置,他更喜欢在父皇的羽翼之下,做一个小木匠。 “是,”朱由校低着头,压着那种莫名的酸楚。“儿臣谨记父皇的教导。” ———————— 宫里的所谓家法,自然不是太祖高皇帝钦定的祖训,而是一套以现任皇帝之心意为基准的惩教法子。不然就“宦官干政”的现状来说,在司礼监掌权的大太监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被拉出去砍头。 常言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皇家家法也是这么一种朦胧模糊的东西。不过,通过施刑的器具,也可以勉强猜测惩教的宽严。 最重的当然是廷杖,这东西要是往实在打,几杖下去就可以要了人的性命。其次是鞭子,用鞭子打人很痛,而且鞭刑往往有公开惩戒以儆效尤的侮辱之意。但鞭刑一般也不至于要了人的命,因为用鞭子把一个健康的人活活抽死,实在太残虐了。想杀人,或者想杀鸡儆猴,直接上廷杖往死里打就行,没必要搞这种“行为艺术”。而最轻的家法则会用到竹制的篾片。和廷杖类似,篾片抽打的部位一般也是屁股,但和廷杖、鞭刑相比,篾片拍臀有如父母责罚孩童,再苦也不过皮肉之痛,算是口头教训的进阶形式。 作为受罚者,两鬓斑白的骆思恭显然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孩童的范畴。但王安仍旧为骆思恭选择了篾片抽打。 这回上家法,王安不劳他人,亲自“掌刑”,而且打得很轻,基本就是在骆思恭的身上挨一下就拿起来。二十篾片打完,骆思恭那还算结实的老屁股,也没有过什么起伏。 为了不让骆思恭难堪,王安有意不把动静闹得太大,但这过于“成熟”的老东西一点儿也不领王安的情。一直没脸没皮地“哀嚎”着,搞得整个司礼监都听见了。 “卫帅,失礼了。”王安扔掉篾片,冲骆思恭叹了一口气。骆思恭麻利地从凳子上翻下来,捂着屁股说道:“王掌印,我得告两天假,养养伤。能劳您给我备辆车吗?” 王安当然知道骆思恭的心里在想什么,但看骆思恭这样子,他还是忍不住揶揄道:“身上有伤确实不便行走,但最近事务繁忙,卫帅这假怕是告不下来哟。” “在家里待着也不妨碍办差嘛。”骆思恭笑道,“要是挨了打,还照常去衙门,总归是不太好看。” “卫帅准备派谁去那边儿?”王安突兀地问道。 “宫里怎么吩咐,锦衣卫就怎么做。”骆思恭敛起赖皮般的笑容。 “皇上要的只有那些证人、证言,你们能取回来就行。至于谁去那边儿取,宫里无所谓,您自个儿决定就好。”王安说道。 “可不可以派我那个儿子去?”骆思恭可不会把王安这话当真。 “您是说骆千户?” 骆思恭点点头。“为皇上尽忠,也顺带挣一份儿旌表门楣的功劳嘛。”骆养性上位最大的阻碍就是未立寸功,骆思恭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那地方可是苦寒之地,说不定还要打大仗。您就舍得让骆千户去蹚这趟浑水?” “苦寒才好,要是不苦寒、不危险,我还不乐意让他去呢。”骆思恭说道。 “您可以让您那个好女婿去嘛。”王安淡淡地说道。 “宫里属意那小子?”骆思恭还是笑着。 “好婿半个儿,他要是立了功,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而且,”王安顿了一下。“就算折了也不可惜。” “王掌印说得是,”骆思恭并不感到冒犯,反而觉得王安肯对他说这种话是把他当自己人了。“孟子云,天将降大任,必苦心志,必劳筋骨。我觉得,想要挣功劳、成大事,又怎么能惜身怕死呢。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想要成长,也需要这一番外派历练。就算真有不幸,那也是他的命。” “虎父无犬子!”王安略有些动容地点了点头。“司礼监这边只需要一份名单,好方便统计俸禄,制作预算。您决定好了,让人把名单拿过就是。” “多谢。”骆思恭郑重地点了点头。 “走吧,该用了饭了。”王安又揶揄道:“吃过饭,我派车把您送回去,您也在家里好好儿养伤。” “好。”骆思恭也跟着笑了起来。 ———————— 内东厂地牢的尽头,平江伯陈启嗣的大管家陈宗谦正在遭受可以将骨头碾碎的酷刑。 每当狱卒紧拉绳索,都能在几近漆黑的地牢引出一阵仿佛厉鬼嘶嚎般的惨叫。 惨叫来回游荡,给本就冰冷的地牢又添了一层彻骨的寒意。 “我招!别.啊!”只两刻钟不到,向来以守口如瓶著称的陈宗谦就完全扛不住了。可是,东厂的掌刑官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 而这是因为陈宗谦所遭受的苦难更多是一个背景板,一个用以震慑其他人的背景板。 逮捕勋戚需要皇帝的点头,对勋戚用刑也需要皇帝点头。但对勋戚的仆人上刑不需要皇帝点头,所以厂卫常常在得到皇帝的允许之前,当着勋戚的面,对他们最重要、最亲近的仆人上大刑,以期隔山打牛般地敲开勋戚们的嘴。 如果这些亲近的仆人招了,那他们的口供就能作为逼迫勋戚认罪道具,或者干脆成为无口供定罪的证据。如果仆人忠诚至极,就算受了大刑也不愿意出卖自己的主家,那这一阵又一阵的鬼哭狼嚎也能击碎大多数养尊处优的勋贵的心理防线。 一般来说,在勋贵的心理防线被摧毁之前,仆人的忠诚就会被酷刑击碎。因为厂卫的刑讯从来都是上不封顶的,只要皇帝点头,那他们能直接把人上到死,而不受任何责罚。要是选择死忍,那等待他们的结局一定是忍到死。而在死亡之前,这些嘴硬的重要人物,将会目击自己的先人、后人,一个一个地死在自己的面前。 “把这个人带下去问,然后换一个上来继续用刑。”又一阵惨叫之后,仰坐在刑房里听刑的崔文升撑着扶手站了起来。 威慑得差不多了,他准备亲自去问案了。 (本章完) 第493章 父不慈 弟不恭 第493章 父不慈 弟不恭 “开门。”崔文升走到一间很靠近刑房的囚室旁。这里关押着武清侯李铭诚和他的嫡子李国瑞。 “是。”守门的狱卒立刻掏出钥匙去捅锁眼。 崔文升走进囚室,陪随的宦官立刻将囚室里各处烛台都点亮了。同时,另一个宦官也为他端来了一个凳子。 “奴婢崔文升,给侯爷、小侯爷见礼了。”崔文升装模作样地朝武清侯父子行了个礼。 李铭诚从记事起就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住这种恐吓。一整夜不间断的刑讯与持续不断地惨叫已经完全击穿了他的心理防线。狱卒过来开门,李铭诚还以为这是有人把他带去上刑了。极度的惊恐之下,李铭诚直接蜷成了一团,在囚室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李国瑞到底年轻,心理素质稍好一些,至少反应过来之后,还晓得站起来回复崔文升。“崔、崔厂公不、不必多、多” “啊!”李国瑞的话还没说完,那凄惨不似人嚎的惨叫,又从地牢深处的囚室里荡了出来。直接将李国瑞的嗓音吓得缩了回去。 崔文升坐了下来,负责记录的宦官也在牢房门口摆好阵势。 崔文升跷起二郎腿,看着李国瑞:“现在这刑,是各家的下人在受。虽说是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可外面的事情闹得这么大,这么难看。万岁爷听说之后,龙颜大怒,气得连老祖宗都骂了。要是迟迟拿不出个结果,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允许奴婢以下犯上,仔细伺候二位了。侯爷和小侯爷身娇肉贵,不知道能承受否?” “我”李国瑞刚准备说话,惨叫便再次传来。 “啊!不要!你问什么我都,啊!你倒是问.啊!” “呵呵,忘了提醒二位,”崔文升轻轻地笑了。“为了避免口供不实,东厂往往会先把人细细伺候到晕死过去,然后一盆盐水浇醒,再伺候。如此往复多次,直到人的傲气、精气全没了,才开始问,要是.” “崔公公!”不知道是反应了过来,还是怕到了极点。崔文升的话还没说完,蜷缩在角落里的李铭诚竟一个箭步飞扑过来,跪到了崔文升的脚边,连着磕了好几个头。“那该死的谣言不是我们造的!” “哎哟!奴婢怎么受得侯爷如此大礼啊。”崔文升慢悠悠地站起身,俯身将李铭诚扶了起来。“而且奴婢还什么都没问呢,侯爷就急吼吼地想要否认了?” “这”李铭诚被崔文升问得愣住了。“我、我只是说实话。” “呵,”崔文升轻轻一笑,放开李铭诚。“如果这谣言不是你们传的,那为什么这字字句句,都跟你李家有关系啊。” “我怎么知道!”仿佛是为了压制心中的恐惧,李铭诚再次跪下的同时,竟咆哮了起来。“这是陷害!这是有人要陷害我们!” “您没必要这么大声说话,奴婢听得见。”崔文升也不去扶李铭诚了。他坐回到那个凳子上,伸手朝背后勾了勾。“李侯爷腿软了,帮他老人家站起来。” “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狱卒走过来,从背后牢牢地将李铭诚架了起来。 “侯爷,”崔文升变了脸色,不再假笑了。“既是陷害,总得有个陷害您的人,和陷害您的由头。您觉得会是谁,为了什么,要用这种手段来陷害您?” “一定是那些忘恩负义、贪心不足的狗奴才!”李国瑞插话进来。 “什么奴才?” “就是那些打着我李家旗号在广宁、天津还有塘沽私自敛财的狗奴才!”李国瑞脸上浮着一层病态的微笑。 在李铭诚、李国瑞父子看来,皇上迟迟没有动作,对弹劾一概不报,就是顾念旧情。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们也想好了,等舆论的浪潮稍微过去一些,就钱请几个相熟的言官帮着说几句好话,然后再扔几个下人出去顶缸,说这些案子都是他们打着李家的旗子,瞒着武清侯府做的,侯爷及小侯爷对此完全不知情。只要有人肯背黑锅,再以捐项的名义或多或少地出点血,这次舆论风潮,也就能像以前那样有惊无险地过去。 可是,这则骤然兴起的谶语实在是太恶毒了。它竟然借着宫中有丧的事情,直接将李家最大的靠山李太后,推到了皇帝的对立面。李太后早已宾天,皇帝也不可能把自己的皇祖母从昭陵里请出来,就只能拿李家撒气,这才有了今天的狱祸。 “人家帮您做生意,帮您赚钱。如今您竟然反咬一口,说是他们打着李家的旗号私自敛财。”崔文升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这世上,哪有私自往主家的兜里敛财的?” “哪有什么钱?”李国瑞硬挺着,“我李家根本就没有什么钱!您要是不信,可以去把清华园掘了!” “小侯爷。您非要把奴婢当成傻子吗?”崔文升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这种狡兔三窟的把戏您自欺欺人也就得了,骗不了奴婢的!”崔文升猛地伸出握紧的右手,吓得李国瑞往后猛地一缩。他还以为崔文升这是要揍他了。 “你李家在京城中的几个窖金处奴婢就不说了。奴婢只简单说说京外的,您听听对不对。房山、良乡、武清、东安、永清、保定.”崔文升每报出一个地点就伸出一根手指,五根手指用完,又反着握拳,一连报出了十几个地方。“京师周边,能叫出名儿的地方都有你李家的产业。奴婢要掘地三尺,也是去那些地方掘。” “你,你怎么”李国瑞的整张脸都白了。他没想到东厂竟然早已经在暗地里查到了这么多事情。“你怎么查到的?” “哼。”崔文升轻蔑一笑,“小侯爷这么会御下,东厂从他们的嘴里问出点儿实在来,很奇怪吗?有些人甚至盼着死呢。”“那你去抓他们啊!”李国瑞大喊道,“那些狗奴才既然盼着我们死,那肯定就是这些狗奴才借着李国臣被抓的事情四下散布谣言,要置我们于死地!” “这会儿也无妨告诉您,”崔文升开始不耐烦了。“从上个月开始,进出清华园的每一个人都有东厂的探子盯梢。他们做了什么,我比您清楚。” “那你狗日的还来这里问什么!?”李国瑞骄横惯了。恼意与恐惧交织在一起,最后竟然顺着喉咙怒吼了出来。 啪! 崔文升猛地起身,抡圆了臂膀就往李国臣的脸上狠狠地招呼了一下。“小侯爷,是不是觉得我很好说话?”崔文升恶狠狠地盯着李国瑞,阴恻恻地问道。 “啊!”李国瑞惨叫一声,难以置信地捂着开始发肿的肥脸。很快,他的嘴里也冒出了一股子咸腥的味道。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挨这么重的打,没想到竟然会这么痛。“你、你竟敢打我?” “没进这儿之前是您是小侯爷,我是贱奴婢。进来之后,还把自个儿当小侯爷啊?您若是想到皇爷跟前告我的黑状,还是等您真出了这大牢再说吧。”崔文升凑到李国瑞的耳边,他的声音又低又冷,像裹了一层实质的寒气。“您要是把我惹急了,我就在这牢里把您弄死,然后向上报一个‘畏罪惊惧悸死’。您觉得,正值盛怒的皇爷会因为你的死而处罚我吗?你李家数以百万计的窖金藏银,就是我的功劳功勋和免死金牌!我把那些口供串在一起交给朝廷,再挖几个银窟出来,就连三法司都会为我说话,你信是不信?” “你!”李国瑞向后退了几步。 “小侯爷,别再跟奴婢废话了,您要是不想受刑、不想死,就赶紧给我实在的线索和口供!奴婢要是抓不到凶手,你就是凶手!”崔文升又坐了回去,反手揉了揉因为大力牵动,而略有痒痛的旧伤。 “我哪里、我哪里知道什么线索?”李国瑞急了,但也不敢再吼叫了。“我们好好儿地在家里待着,什么都不知道就连着挨了三桩弹劾。接着李国臣就被刑部抓了,再后来就是那个谣言”李国瑞顿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对!对啊!李国臣!李国臣那混蛋呢?这京里的谶语谣言就是因他而起的啊,你该去审他啊。” “李国臣,李国臣。”崔文升的眼神微微闪动。“小侯爷,再怎么说,这李大少爷也是您的兄长啊,您就这么一口一个地直呼其名,未免也太不讲礼,太不讲究了吧?” “兄长?什么兄长,哼!”李国瑞不以为然地说道:“小妾生的杂种罢了。他从小的就蔫儿坏得很,极不安分!一肚子坏水儿,脑子里满是夺嫡。对!这一定是他的阴谋。为的就是彻底把我和爹弄死,皇上要是废了爹的爵位和我的嫡位,他就是独子嗣侯,是武清侯了!” “嚯?”崔文升舔了舔嘴唇。他倒也听说过李家兄弟不睦的事情,没想到这兄弟之阋已如仇雠。“怎么个事儿啊,你仔细说说。” “这还有什么好仔细说的!”李国瑞的越说越激动,不过崔文升那一巴掌还是很有用的。转眼间,李国瑞的眼神里就挂上了讨好的神采。“我的崔厂督、崔公公啊,您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了。李国臣前脚被抓,后脚就有了这种谶语。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这事情肯定跟他有关系!这桩大不敬的逆案从前到后,就是他专门炮制出来的,栽赃陷害的戏码!” 李国瑞仿佛是确定了。他先入为主,一时思如泉涌,整个事情都在他的脑子里被串起来了:“李国臣见京中虽有广宁、天津、塘沽这三起案子,但皇上仍在犹豫,便以身入局,想着通过激怒天子,引下天罚来彻底打垮我和爹。他先是投身进入刑部大牢,随后他的爪牙和狗腿子,便按照他事先的安排在京里四下散布谣言!好营造出一种,我们为了营救他而制造谶语、恐吓皇上的假象!这样一来,他在刑部大牢里置身事外,而我们则成了人人喊打的靶子。” “您这是臆测,有证据吗?”崔文升问道。 “我这、这证据不该你们去找吗?”李国瑞咽下一口咸腥的唾沫,苦着脸说道:“只要您去刑部把他提出来,仔细地审问一番,就一定能抓到那些帮他制造谣言的人!” “武清侯爷,您觉得呢?”崔文升饶有兴致地看向李铭诚。 “我”李铭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可、可能是他做的吧,但也不一定就是陷” “爹!”李国瑞大喊一声,打断了李铭诚的发言。“那个婊子生的杂种,能有什么好心思,他就一直惦记着弄死你我呢!” 李铭诚回过神来。“对,对,对!是陷害!这就是陷害!”只有陷害才能把他们从皇帝的盛怒中摘出来。如果李国臣的心是好的,那他们也逃不了干系。 “呵呵。你们两个还是.算了。”崔文升站起身来,走出囚室。那个一直架着李铭诚的狱卒也松了手。“先不要锁门。”崔文升对守门的狱卒说道。 “是。” 崔文升望向那个负责抄记的宦官。“都记下了吗?” “厂公,都记了,请您过目。”那宦官赶紧写完最后几个字,起身将润过色的对话记录递了过来。 崔文升接过记录的同时,另一个宦官也为他掌来了烛火。很快,崔文升就看完了。他转身回到李铭诚和李国瑞父子身前,说道:“看一看就签字吧。”不管这是不是真相,崔文升都要先拿一个结果出来,保住自己的屁股。 “好。”李国瑞拿过对话记录。 “两个人都要签!”崔文升负手而立,俯视的眼神里满是轻蔑。 就在武清侯父子借着昏弱的火光阅读那份对话记录的时候,一个急匆匆的脚步声,踏着牢房深处连续不断的惨叫奔到了崔文升的身侧。“干爹!老祖宗来了,正在值房等您。” (本章完) 第494章 替罪羊 第494章 替罪羊 内东厂的值房里,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正撑着脑袋、闭着眼睛,静静地坐在那张原本属于崔文升的椅子上小憩。在他面前的书案上,摆了一盏正氤氲着热气的香茶和一碟冷吃的点心。 门开着,崔文升直接就带着人走了进去。见王安这副模样,别说上前打扰了,崔文升的心里甚至起了退出去稍等一会儿的念头。 不过,王安到底没有睡去。这群人逐渐走近的脚步声早就扰到了王安。他睁开眼睛,朝崔文升招手。“你过来吧。” “是,”崔文升起身的同时,对那几个跟过来的宦官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把门也带上。”王安的面前有茶有点心,身边却半个伺候的人也没有,这显然是把人支开了准备跟他说悄悄话。而崔文升也正有此意。 “是。”宦官们领命退了。 “奴婢崔文升,叩见老祖宗。”来到王安跟前,崔文升毫不犹豫地跪下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已然充分地证明了,王安内廷第一人的地位仍旧无可撼动,唯有御马监的韩本用能勉强与之比肩。至于其他人,能望一望他老人家的项背就很不错了。 “坐吧。”王安也毫不客气地指了指首位的客座,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谢老祖宗赏座。”崔文升还得谢他。 “用过饭了吗?”王安探出身子,伸手去拿那盏茶。 “有劳老祖宗挂念,”崔文升微笑着捧起茶盏,摆出恭敬的姿势,将之递到王安的面前。“奴婢已经用过了,就在地牢里简单地吃了点儿东西。” “地牢?那是吃饭的地儿吗?”王安没接那盏茶,直接就仰了回去。“这事情再是繁重,你也不必非得在那吃饭呀,太不讲究了吧。” 崔文升呆住了。他还以为王安这是恼他一开口就表辛苦。 “呵呵,”王安微笑道:“审了这么久,这嘴巴应该也问干了,你喝了吧。” “唉嗐哟!”崔文升大松一口气。“奴婢怎么敢和老祖宗用一个茶盏,不妨事儿的,奴婢不口渴。” “喝吧,我还没用过。专门给你留着的。”王安笑得越来越和煦了。 “那,奴婢就却之不恭了。”崔文升半喜半忧地喝了一口茶。 在宫里,共用一盏茶算是宫宦之间较高的礼遇了。这往往意味着先喝茶的人,把后喝茶的人当成极亲近的人。上级赏下级喝茶当然也是好的,至少有抬举的意思在里面。但这里是东厂,不是司礼监。也就是说,王安赏这盏茶的前提,是他没喝东厂的茶,这就有些微妙了。 里边儿有没有别的意思呢? 崔文升有些心虚。他放下茶盏,眼睛扫到那个装着冷吃点心的托盘,发现最顶上那个已经没了。心下稍宽之际,王安又说话了:“说说吧,昨天交给你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 “回老祖宗的话,”崔文升迅速摆正身姿。“遵主子的旨意,东厂已经把武清侯、阳武侯、平江伯、博平伯以及他们的嫡男长男都抓了。只有武清侯的大儿子李国臣还在刑部大牢里关着”说到这儿,崔文升顿住了,还小心翼翼地瞥了王安一眼。 “你接着说啊。”王安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崔文升继续讲:“他们的正宅、别墅、窖金窟,凡是查实了的,都已经围了。那些管家、管库的重要仆人,该抓的也都抓了。”崔文升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但这连夜审下来,却都说不知道那则大不敬伪谶的事情。” “你没给他们上刑吗?”王安有些失望,他略一皱眉,语气也稍稍地严厉了些。 “当然上了,”崔文升连忙说:“厂子里的十八般武艺都用过了。就差直接用刀子片儿肉了。” “上了刑都还没审出来?”王安凝视着崔文升。“真就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也不是完全没有。”崔文升从怀里掏出那张润掉了许多细节但也还算翔实的对话记录摆到王安的面前。 “这是什么东西?”王安问道。 “这是奴婢和武清侯父子的对话记录,这上面有他们的签名,也算是口供。”崔文升将李铭诚和李国瑞的签名展示给王安看。 “你说就是。”王安只扫了那两个签名一眼。 崔文升说道:“武清侯父子怀疑,这个案子可能是那个正关在刑部大牢里的李国臣,为了争夺嫡位而故意设计的一场阴谋。为的就是激怒皇上,好让皇上对武清侯父子施以重惩。如果皇上废了李国瑞的嫡位,那么李国臣就能在武清侯死后成为新的武清侯。” “这次的事情过后,”王安低着头,眼神里多了些微妙而复杂的神采。“我大明朝只怕是没有武清侯这个世袭的爵位了。” “他们父子兄弟的关系很不好,就算‘武清侯’这个爵位被削了,对李国臣来说不见得就是什么坏事。”听见武清侯可能被削爵,崔文升的眼神反倒是一亮。“老祖宗,咱们要不就按这个思路继续往下办?” “你想按这个思路往下办,”王安快速收拾心情。“可又要如何解释东厂提报上的前后矛盾?” “什么矛盾?请老祖宗赐教。”崔文升不太明白。 “从上个月开始,你东厂就在严密监视李家的人员往来了,而且精确到了每一个进出李府的仆人身上。可是在这之前,你给司礼监的提报上从未显示过,有李家的仆人在京师各坊散布谣言的事情。你现在突然说李国臣派人散布谣言,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王安说道。 “这”崔文升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灵光一闪般地说道:“有的,有的!李国臣的身边有一个叫作李来富的男仆,我们之前从他那里拿过情报。甚至可以讲,东厂一开始就是从他那里打听到,武清侯之所以召集勋戚在清华园开会,是为了讨论辽东粮价变化的事情。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情报,东厂才会一路追查到今天这一步。” “按理说,这个叫李来富的人在李国臣的身边做事,李国臣又没有跟着武清侯去清华园。这个人长期在京里待着,怎么知道武清侯召集勋戚原因?就算退一步假设他是从别的仆人那里打听到这个消息的。但为什么他是第一个被收买的?”“此外,我们的人还发现,这个李来富非常活跃。在李国臣被捕之后,他和李国臣身边的很多仆人,就一直在散播宣传李铭诚对李国臣不好,但李国臣却还是愿意亲亲相隐,为父隐恶的孝子行径。狗屁的孝子!就这蛇鼠一窝的父子兄弟关系,能出孝子才有鬼了!这李国臣显然是居心叵测!”崔文升越说越兴奋,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王安的面前毫不掩饰地爆了粗口。 “我怎么不记得自己见过相关的提报?” “这个事情太小了,您老要是不提醒,奴婢都想不起来有这茬儿。谁知道李国臣逆谋深虑到这种地步。”崔文升就差伸手拍自己的胸脯了。“不过老祖宗,奴婢刚才说的这些事情都是被记录在案了的!您可以随时去查。” “万一,”王安闭上了眼睛。“万一这事情不是李国臣做的呢?” “我的老祖宗唉,”崔文升一语双关。“这年头谁会主动承认自己有罪?况且还是这种大不敬的恶罪。就像您此前说过的那样,咱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把案子破了,好让主子万岁爷能把这口恶气给消了。” “.”王安这下没有接茬,像是陷入了沉思。 崔文升半劝半问地说道:“镇抚司那边儿有什么新的线索了吗?如果有的话,还请老祖宗示下,奴婢也好深入探查。不然,奴婢也只能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查了。” “也是,”王安睁开眼睛,眼神里已不再有任何异样的情绪。“今天下午你就派人,或者亲自去刑部那边把个人提过来。” “刑部那边儿会乖乖地把人交给咱们吗?”崔文升顺便在心里埋怨了魏朝几句。要不是他把人送去刑部,现在哪里还有这些麻烦。但话又说回来,要是魏朝一开始就把李国臣给架到东厂来,崔文升也不一定敢收。 “谁知道呢,”王安面色如常,“不过,这个案子本来就是钦定地由东厂调查,哪有将涉案嫌犯异地关押的道理。你拿着这份口供过去,好好说话,别一惊一乍。黄刑部是明事理的人,他应该会把人给你。如果他不放人,非要旨意,那你就回来。待会儿,我会把你说的这些事情报给主子知道。” “是。”崔文升应道。 “还有别的吗?”王安连轴转了好几天,这时竟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们还从其他的仆人那里拿到了关于之前那三个案子的新口供。不过新鲜的事情不多,大都是些佐证的材料。”崔文升说道。 王安掏出随身携带的御赐怀表看了一下时间。“既然没有新鲜的事情,那我也就不听了。你尽快把那些爵爷的实在口供逼出来吧。只要你不直接对他们用刑,干什么都成。” “是。”崔文升点了点头,关切地问道:“老祖宗要不在我这儿歇会儿?您这些日子就没怎么睡过囫囵觉吧。” “不歇了,”王安站了起来。“明天那些个新科进士就要进宫谢恩了。宫里还有一堆事儿等着我去安排呢。” “那奴婢送老祖宗出衙门。”崔文升摆出恭送的姿态。 “走吧,陪我走一段吧。”王安又冲崔文升笑了笑。他的笑里,带了些许崔文升看不出也看不懂的惋惜。 ———————— 半个多时辰后,过问并安排好了一切的王安回到了乾清宫南书房。一进门,他就察觉到了这方小殿内的异样。 皇帝和首席秉笔太监魏朝都在殿里坐着,可是最末席的刘若愚却没在自己的位置上。与此同时,刘若愚那孤悬末列的位置对面,又多了一套桌椅。 王安稍愣了一瞬,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是要再添一个秉笔太监! 为什么自不必多说,但这个人会是谁? 王安来不及多想,更不可能主动去问。 “奴婢叩见主子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安快步来到皇帝的御案前,撩袍、下跪、叩首。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你起来吧。”皇帝的声音里透露着某种显而易见的不安与低落。 王安的心提了起来。据王安对皇帝的了解,这天底下只有一个地方的事情能让皇帝表露这样的情绪。“主子,是辽东那边又有新的塘坝了吗?” “奴酋果然开始清理周边,围困沈阳了。”朱常洛指着面前的塘报,说道:“沈阳以北的蒲河千户所、懿路千户所,以及周边的大小城堡都已经弃了,当地的驻军和附近百姓都缩回到了沈阳附近。这应该是开、铁失陷以来,辽东地方第一次经历如此大的正面冲突。”朱常洛长叹了一口气,“真是不知道孙传庭和贺世贤能不能守得住。” 天启年间,镇帅贺世贤因为醉酒浪战,轻敌冒进,中了努尔哈赤诱敌之计,在沈阳城下被数倍于己的优势骑兵围杀。副将尤世功出城营救,亦陨战阵。而那些贺世贤在战前收拢的蒙古难民,听说镇帅战死,立刻做了墙头草,从内部打开了沈阳东门,引奴贼蜂拥而入。沈阳由此城陷。 从努尔哈赤围攻沈阳,到沈镇陷落,前后一共只经历了三天。但实际的战斗时间,只持续了不到一天。 朱常洛根据史料分析这场战役,得出明军失城的问题有三。 第一,贺世贤极度嗜酒,而且喝多了容易上头。第二,熊廷弼去任后,再也没人能管住贺世贤,至少继任经略袁应泰管不住。第三,蒙古人难民不值得信任,至少不能让他们协助守城。 针对这些问题,朱常洛早早地做了部署。熊廷弼继续经略辽东自不必说。贺世贤极度嗜酒,又不可能让熊廷弼在沈阳时刻盯着这这个家伙,所以就给他安排一个资历尚浅但天资英锐的巡按御史专门守着沈阳。至于蒙古人,朱常洛原本打算直接发一道上谕,让辽镇收拢全部难民,并将之转移到远离前线的地方去。 但朱常洛最后也没有下这道圣旨,因为熊廷弼当下的做法与此极度类似。他虽然没有将蒙古难民转移到后方,却也绝不允许各将在城里安置难民。在他的指示下,辽沈之间建立了数个专门用以收拢安置蒙古难民的营地,除了必要的粮食和劳动所需的工具,辽东当局什么都不提供。 不过就算做了这些,朱常洛的心里还是没底。毕竟史书上的寥寥几笔,记录不了战场上的万变瞬息。 (本章完) 第495章 不审之判 第495章 不审之判 王安在军事方面到底比较钝,他说不出个三五所以,甚至不太明白皇帝的战略部署。这时也只能靠着堆叠吉祥话强行宽慰道:“主子万岁克统承天、宵衣旰食,文臣武将忠勇赤胆,前线将士奋力用命,列祖列宗遥相托庇,而那努尔哈赤不过一跳梁丑裔,何抗天意?但求主子宽心,切莫过虑而伤神。” “王安。你说,朕是不是太冷血了些?”朱常洛盯着那封塘报,但精神却遥遥地飘去了辽东。 “皇上心系九州万方,惠政频出,利及天下生民!远合尧舜,近效高文。何来冷血之说!”王安毫不犹豫地说道。 “为九州万方,弃一地生民,真的好吗?”朱常洛说道。 “那些地方的军民不是已经后撤到沈阳了吗?”王安还以为皇帝是在说,暂时被放弃的战略缓冲区,也就是蒲河、懿路两所。 “沈阳之后呢?”在朱常洛对熊廷弼的最悲观的秘密指示里,可没有尽撤辽东百姓的部分。只要那些调去辽东的外地精锐能保住大半,分别龟缩到广宁、盖州、镇江等战略要地并保住这些地方就行。 “沈阳集兵数万,又有忠臣良将镇守,不会丢的!”王安斩钉截铁的说道。 “战争要真是简单的加减法就好了。算了,不说了,杞人忧天而已。”朱常洛合上塘报,指了指王安位置。“坐吧。” “是。” “你去过东厂了吗?”刚坐下,皇帝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回主子,”王安面对皇帝,正颜肃然道:“奴婢去过了。” 魏朝仍低着头,但他的两只耳朵却默默地竖了起来。 “进展得怎么样了?”朱常洛拿过一本奏疏,一心二用地阅读了起来。 “崔文升做得很好,”王安简要地总结道:“圣旨令他捕拿的案犯一个也没跑掉。而且只一个晚上,他就拿到许多可以佐证三案的旁证佐引,只要再查抄出足够的出物证,就算那些爵爷死不招供,也能定他们的罪。” “好,那,”朱常洛微微颔首,顿了一下,刻意地将自己的音调往下降了两度。“那个案子呢?” 而王安则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如先前那般平稳。“就东厂目前得到的口供来看,那个案子或许和阳武侯、平江伯、博平伯他们的关系不大。反倒是那个还在刑部天牢里关着的李国臣相干甚大。奴婢擅作主张,已经同意让崔文升去刑部要人了。”王安当然更希望直接找到犯案的凶手,但无论是镇抚司还是东厂,都没能找到足以往下顺摸的藤蔓,所以王安也就只能继续执行他原本的计划——尽快找一个替罪羊,让皇帝宰了消气。 王安原本是准备再次冒着以身入局的风险,敲打崔文升一番的,让崔文升顺着他的心意往下办,但崔文升比他还积极,拿到李家父子的供词就要定案了,于是王安也就顺着崔文升的思路往下引导,并把自己隐藏了起来。只要黄克瓒这时候不吃撑了,主动把他和王安之间达成过默契的事情抖搂出来,那么王安也就全身而退了。 “也就是说,案子是李国臣作出来的?”朱常洛表情微变,不过他到底没有抬头。 “至少武清侯和小侯爷是如此指控这位李家大少爷的。”王安说道。 “此话怎讲?”朱常洛看完了那本索然无味的奏疏,简单地批了一个“知道”,然后他又拿过一本奏疏,继续阅读。 “武清侯和小侯爷的意思是,”王安结合着崔文升推测,杂糅着说:“这个李国臣素来狡诈奸猾,一心唯念夺嫡。搞出这样的事情就是为了激怒主子,好使主子对武清侯父子降下天怒。只要武清侯被废爵、小侯爷被废嫡,那么他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下一位武清侯。就算武清侯这一脉的世袭被废黜,那么他也没什么损失,反正这个富贵的爵位也轮不到他去继承。” “有证据吗?” “目前只有武清侯和小侯爷画押了的供词。不过东厂那边存有可以印证此说的早期记录。崔文升说,那些早期记录虽然不能直接说明李国臣筹划了此事,但也足以证明李国臣身边的奴仆,曾在京师各坊散布各式各样的谣言。甚至,还有人装作被东厂收买,有偿向东厂提供不利于武清侯父子的证言,好引导东厂的调查方向。可谓是一张嘴吃两边饭。崔文升那边已经派番子去抓这些人了。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抓到人,并拿到确凿的口供。” 王安说完了,但皇帝却迟迟没有给出回复。王安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你认可吗,”朱常洛放下手里的朱笔,抬头看向王安。“崔文升的调查方向?” “奴婢觉得,这很可能就是真相了。”王安主动提起自己曾去过刑部的事情。“上次奴婢去刑部问案,李国臣坚持否认自己曾为大不敬之事,只说自己要正本清源,为他的父亲洗清那莫须有的罪责。但这李家从来不是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家庭,东厂早期拿到的多份供词也显示李铭诚对这个”说到这儿,王安顿了一下,急急地收起那些可能引起联想的描述。“.对李国臣很不好,就连去退避赋闲之后去清华园也不带着李国臣。李国臣主动顶罪是极不合理的。而武清侯和小侯爷的供词也算是佐证了这一点。” “旁证?呵。”朱常洛轻笑一声。“这种鬼话你们也信?”。 “主子.”王安当即就要站起来,不过皇帝却一个摆手止住了他。 “这李国臣就是明显是一个孝子嘛。”皇帝一开口王安就愣住了。“李国臣跑去东安门口想堵下内阁首辅,却拦了魏朝的驾,在被扭送刑部之后还不忘大包大揽地给父亲顶罪。他在外边儿上蹿下跳地搞出了这么多事情,无非是想引导舆论,帮李铭诚和李国瑞摆脱惩罚而已。父亲越发不慈,儿子反倒越是孝顺,更能体现其难能可贵之诚。这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孝子行径,何必非要往坏了想呢。”皇帝顿了一下,脸上同时浮现出惋惜和痛恨的神色。“如果他不搞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谶语出来,朕甚至还挺欣赏他。” “可这李铭诚和李国瑞就不一样了,这就是两个纯粹的懦夫。这两个懦夫现在这么说,无非是觉得事情捂不住了,再下去要杀头了,所以想着一股脑儿地把所有的责任全都推到李国臣一个人的身上去。为此,甚至不惜把冒死而为好心援救解释成争权夺利,以便把他们自己摘出来,摘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这叫什么?这就叫无耻之犹!”皇帝说到这儿,王安总算有点明白这言下语外的意思了。 “是,万岁爷说的是。”王安立刻承认错误。“是奴婢问事不详,思虑不周。” “这也不怪你和崔文升。毕竟李国臣还在刑部,并未到案,听了这些一面之词,难免先入为主。李国臣到案之后,尽快审了,一切也就清楚了。”还没开始审,皇帝就开始下判决了: “虽然,李国臣这个人既不忠于朕,也不孝于皇祖母,但终归还是孝顺自己的父亲,并爱护自己的弟弟的。不过,朕也不能因为他的小孝小悌,就对他不忠不义视而不见。无人臣礼之大不敬者,历来都是判绞处死。但念他大有孝心,朕还是给他一点法外特恩,就不杀了,流放烟瘴极边吧。” “至于李铭诚、李国瑞这两个人,不但干犯王法、敛财蠹国,为了洗脱嫌疑还伪作供词,还诬告亲子、诬诋兄长。尤其是李国瑞,贪婪成性,不恭不悌,残暴至极,着实可恶!姑念尚存一丝良知,并未诅咒宫腋、贬污皇祖母,仍稍给宽宥。” “着革去李铭诚武清侯爵位,废除世袭,没收所有财产,另择一小宅,终身幽禁。李国瑞,赐自尽。让崔文升尽快审讯,允许用刑,但不要把人弄死了。等拿到供状之后,就按刚才说的拟判。”“是。”王安立刻站了起来。“奴婢这就去传旨。” “先不急,”朱常洛朝王安招了招手。“过来。” “请主子吩咐。”王安快步走到御案前。 “这个拿去。”朱常洛从案台上拿起一份名单,递到王安的面前,却没有要交给他的意思。“你看一眼,记住上面的人。这些人,让崔文升都牵扯进去。” 王安看见名单,瞳孔立时便是一缩,这上面记着包括成国公、抚宁侯、新宁伯在内的一干勋戚,细数下来足有十几个人。 王安迅速扫了几眼,接着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记住了。“这些人牵扯到什么程度,还请主子明白示下。” 朱常洛想了想。“不要太激烈,但也不要太不激烈。朕不会把这些人怎么样,但这会儿不能让他们知道朕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大概就这样。” 王安又问:“要把他们都抓起来吗?” “不。不抓。”朱常洛摇头道:“东厂只办那道奏疏点出来的人。这些人,还是让三法司去办。你只叫崔文升拿住分寸,并弄出有所牵扯的口供就是。” “是。”王安应了一声,又退出了南书房。 从进门到出门,王安就没提过那套多出来的桌椅。仿佛它从来都不存在,抑或者它本来就该在那儿。 ———————— 当王安再一次离开乾清宫并来到东厂的同时,载着刘若愚的司礼监马车也行到了它此行的目的地——日忠坊南部,靠近什刹海的地方。 曾任御马监首席佥书杨松泉的宅邸就坐落于此。 笃,笃,笃。 马车停稳,随行的宦官小跑过去敲门。随后刘若愚也下了车。 过了一小会儿,一个看起来很上了些岁数的老中人出来应门了。 宫里有权有势的大小宦官,或者曾经有权有势,也靠着那份儿权势攒了不少积蓄的赋闲宦官,都喜欢用那些被宫里清退的老宫人当作自家的仆人。这当中既是图他们比外面的普通人恭顺懂规矩会伺候人,当然也有做善事积阴德的考量在里面。因为如果没有这些大小宦官收留,那么被宫里清退的老宫人是很难再就业的,要是积蓄全光,那就只能像乞丐那样乞食了。至少在京里,那些有钱有势的官员豪商绝不敢用阉人做家仆。 这个老中人就是内廷大裁员后被杨松泉收留的幸运者之一,因为实在太老不能干重活儿,所以杨松泉就把他放到门房,让他“专司应门”,算是半养着这老头儿。 老中人果然很懂规矩。由于上了年纪,老中人的视力已经很不好,但他仍能一眼便认出那身儿套在刘若愚身上的大红色蟒袍。他本能般地跪下,遥遥地朝着正值壮年的秉笔太监叩首道:“奴婢叩见祖宗!” 刘若愚没有搭话,而是朝那个敲门的宦官摆了摆手。宦官会意,上前扶起那个老中人,并问:“杨佥书在不在家里?有喜事传他。” 老中人站起身,明显愣了一下,才恭顺地答道:“回管事儿的话。杨老公现在不在家里。” “他老去哪儿了?”刘若愚开了口。 听见“祖宗”开尊口问话,老中人又要跪,但面前那宦官却架住了他。“你站着说话就是。” “谢祖宗。”老中人口头上答了一句谢,但脸上却逐渐浮现出了一种包含着惋惜和同病相怜的哀色。“商老祖宗辞世了!杨老公到他老人家的府上扶灵守丧去了。” 刘若愚心下一惊,急急问道:“什么时候?” 刘若愚的急声厉问吓到了老中人,他连忙答道:“本月十六日,就是殿试的后一天。” “走!”刘若愚转过身,朝着马车走去。 “四祖宗,咱们这就回宫吗?”那敲门的宦官也跟了上来。 “回什么宫,主子万岁爷的旨意还没传到呢!”刘若愚踩着小黄门的后背上了马车。“掉头,去商老祖宗的家里。” (本章完) 第496章 白堂传丹诏 第496章 白堂传丹诏 杨宅在日忠坊南部靠近什刹海的地方,而商宅则在北居贤坊西南方向的柏林寺附近。两处宅院之间很有些距离。就算走最近的路,也得完全穿过昭回靖恭坊和教忠坊才能到。 商经颖发迹得很早,早在万历初年就攒够了家底,并在京师买了宅子。之后,商经颖一直平稳发展,熬死了包括自家干爹在内的一众前辈,最后波澜不惊地干到了宦官生涯的顶点,御马监掌印太监。 不过,商经颖并不因发迹和升迁就得意忘形。虽然按例该拿的常例孝敬,商经颖一分也没少取,但他从不胡乱伸手,也不过度贪财,在京里京外都没什么额外的产业。直到他到死的这天,就连宅子也没换过。 差不多两刻钟,载着刘若愚的司礼监马车,才穿街走巷地行驶到了商宅前最后一个必经的巷口。刚驶入小巷,一种异样的冷清气氛就逐渐涌了上来。 这不单是因为宅院门口挂着几个专用于白事的灯笼。更是因为出了这条巷子,就能直接看到国子监和文庙。尽管还没到新科进士们拜谒孔圣,并题名立碑的那天。可是这围绕着国子监和文庙和好几个街坊,却早已因为那场胜利落幕的泰昌恩科,而陷入到了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中。尤其是昨天恩科放榜、御街夸官、满城朱色,更是将这一带的热闹气氛冲到了最高点。 外热内愈冷,凄凉更凄凉。 刘若愚轻轻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迈开步子亲自上去敲门。 这回的应门速度比先前快了不少。 门房是个年轻的中人,他披麻戴孝的样子说明他和商经颖有些“亲缘关系”。刘若愚猜测,这应该是商经颖的某个干孙子。 见来人身着蟒袍,门房立时便是一震,本能地要跪下去行礼。但门房腘窝刚软,便反应过来自己正穿着丧服。穿这种衣服跪活人是会折人寿命的。于是门房也就没跪,只向刘若愚作了一个极尽恭顺的长揖。“奴婢拜见祖宗!” “不必多礼。”刘若愚轻轻地扶了扶那门房的肩头。“带我去灵堂给商老祖宗上一炷香吧。” “是。”白事不请自到,门房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直接就拉开大门摆出了请的手势。“您这边儿请。” “你们就在这儿等着。”刘若愚冲那些陪随的宦官打了手势便跟着门房朝着灵堂去了。 商经颖的灵堂就设在二院最大的会客厅里,而灵柩则摆放在灵堂的正中央。灵柩的前方是香案、牌位、蜡烛、三牲以及各式各样的供品。 香案前、牌位下,守商经颖这一祧的“长子嫡男”杨松泉正跪在当中的一个蒲团上。在他的身边则跪着商经颖的其他干儿子。而干儿子们的干儿子,也就是商经颖的干孙子们则不分干爹身份,由内而外地按照齿序排站在灵堂两侧的空地上。 从商经颖辞世的那天起,他们就一直在这儿守着。除了必要的吃饭和睡觉就没去过别的地方。 刘若愚到来给这个以黑白灰为底色的地方,带来了一抹异常又刺眼的朱红。仿佛一滴丹墨,落在了一幅只有黑灰的水墨画上。 刘若愚的到来几乎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只有跪在牌位下的杨松泉没有受到什么干扰。直到那个引路的门子走到杨松泉的身边轻轻耳语,他才回过头来,看向刘若愚。 “杨师兄,”刘若愚的声音小得就像是怕惊到亡者的魂灵。“能允许我给商老祖宗上一炷香吗?”商经颖和陈矩虽不是同门,但也是同辈,刘若愚和杨松泉称兄道弟也没有什么问题。 “请问您是?”杨松泉缓缓地站了起来,脸上已然挂上了些许茫然意外的神色。 按理说,商经颖的徒子徒孙早就随着杨松泉主动的离职,而体面地远离了中枢,杨松泉也没有广告商经颖的死讯,更没派人通知宫里。不该有这么高级的宦官主动登门吊唁才是。而且杨松泉对刘若愚这张脸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尽管杨松泉对刘若愚登门一事感到意外,但并不觉得奇怪。大白灯笼就在商宅的门口挂着,司礼监下辖的两厂一卫,也都往外派了专访民情的探子。而且都察院的御史昨天还带着街道房的人过来对这一片的保甲民情做了核准调查与重新登记。锦衣卫那边顺便汇报一下再正常不过了。 刘若愚还礼说道:“陈先监矩名下,不才刘若愚。现任司礼监秉笔。” 杨松泉明显愣了一下,旋即释然了。“原来是刘师弟,失礼了。”行过礼,杨松泉亲自取了一炷香递给刘若愚。“请吧。” 刘若愚接过点燃的香火,行至案前恭敬礼拜,“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他一边拜,一边背诵安魂祈福的往生咒。 杨松泉感到了些许共鸣,因为他刚才就在心里默念往生咒。 往生咒不长,一共才五十九个音节,即使刘若愚连着念了三遍也没多少时间。背诵完,刘若愚又是几拜,才将香火插到炉子上。 刘若愚回头看向杨松泉,作揖抱歉。“听杨佥书的门子说,商老祖宗是十六日辞世的,今天才来拜送,实在是太失敬了。” 杨松泉又是一怔。王安事务繁忙,在听说商经颖辞世的消息之后,让上了位的小师弟刘若愚过来上香拜祭没什么不对,但为什么要先去杨家? “红事盛邀,白事不请。”不过此时杨松泉也不便多问,就只合礼地回说道:“何况国事繁渎,宫中有殇。我们也不想让主子万岁爷和王师兄再多操一份儿心。就没有广告,这是我们不周,不是刘师弟失礼。” “商老祖宗有您和诸位这样的好儿子,也能含笑九泉,安心往生了。”刘若愚由衷地说道。今天下午,王安去东厂问案,皇帝就趁着这个时间不咸不淡地敲了敲刘若愚。在皇帝自己看来,这番敲打看来是很轻的,没吼没拍没摔没踹,甚至都没让刘若愚久跪。不过在刘若愚的视角,这也不啻天雷滚滚了。 原本,皇帝在刘若愚心中的形象就很接近一个不拿人命当人命的暴君。尽管皇帝从没滥杀谁,但那种权衡之后杀人不眨眼,仍旧让刘若愚心下甚是惶悸。而且这回,皇帝不但敲打他,还给南书房添了一个新的秉笔太监。刘若愚甚至都怀疑,如果不是因为他在内廷裁员一事上确实有功,皇帝都要把他踢出司礼监了。 可即便如此,当听见这个新任的秉笔太监是杨松泉的时候,刘若愚的心里还是多了些许自欺欺人的宽慰之情。 杨松泉颇得商经颖的真传,有资历有人望。哪怕是在污水遍流的万历内廷,杨松泉也是属于素有清望的那一批。皇帝在内廷整肃完毕之后,将他纳入司礼监辅政本身就不算异常。刘若愚甚至借此自我安慰般地想到,皇帝本就有再添一个司礼监秉笔参机辅政的计划,只是恰巧遇到了这个事儿,所以将提前计划顺手小小地敲打了他一番。 “刘秉笔谬赞了,”杨松泉仍是谦辞还礼。“旧友后人亲来祭拜,干爹天灵定有慰藉。” “我此来,不单为悼祭商老祖宗,还有一事要说。”刘若愚不敢让皇帝久等,于是生硬地切入了正题。 杨松泉心下一叹,颇有些哀怨地说道:“刘秉笔若有事需让不肖子效劳,还请刘秉笔稍候七祭,待干爹丧期过了,不肖子自当竭诚效力。”这会儿,杨松泉已经确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是错的,司礼监根本就不知道他干爹辞世的事情,刘若愚就是来找他帮忙做事的,于是才先去了自己的宅邸。为了让他办事,甚至不顾头七未过,一路追到了商宅来。 “这恐怕不行。”刘若愚摇了摇头。 “到底什么事,有必要这么急吗?”杨松泉和周围孝子贤孙们的脸色很快沉了下来。 “奉上谕,带杨师兄入宫觐见。”刘若愚带着满脸的歉然说道。 杨松泉的脸色立刻缓和了。皇帝召见这事儿确实没得等,家中有丧也不行。“觐见,为什么?” “国事繁巨,两位厂督又常不参机。不才托庇上让任后又是左支右绌,所以万岁爷决意给司礼监再添一位扈从参机的秉笔太监。”刘若愚缓缓地说道:“人选已经定了,就是杨师兄您。” 杨松泉略有些惊讶,可他的表情终究没有太大的变化。 可是杨松泉自己淡定,不等于其他人也淡定。在听到这则紫禁丹诏的时候,杨松泉身边那一众师弟、干儿的脸上,就都或多或少地带上了极不合时宜的喜色。 这些人眼巴巴地望着杨松泉,心里只求他能立刻应下。 所谓大树躺倒,殃及猢狲。陈奉和梁勇在矿税任上的侵贪行为,不但导致商经颖垮台,还断送了不少人的前程。 可是只要有差事、能进步,他们也不愿意坐吃山空、就此沉寂。更何况他们当中好些人正值壮年,心中仍有余火。不过杨松泉的主动退让和随后而来的大清洗,直接断了他们起复的路。被“俸制改革”“严饬宫禁”“取消各衙门的独立人事权限”这三板斧砍过的皇城,就像一个巨大的铁桶,想往里边儿塞钱再入都找不到空隙。别说坐冷板凳,好多人钻来钻去,连板凳在哪里端都不知道。 但如果杨松泉能进入司礼监,那么在场的好些人就能通过他直接走皇帝的门路了。 不管如何收权,皇帝陛下也没法从零开始一个一个地考察可用人员,最后也还是要靠荐举。大家都是司礼监内书堂或者御马监内操班一层一层筛出来的,手里都握着那块儿敲门砖,能力差不到哪儿去。与其比什么实力差距,还不如加紧巴结某个枢机太监。当缺位空出来的时候,司礼太监或者御马太监在“忠心可鉴”后面简单加一个“颇有资历”或者“稍有能力”的评语,比其他人说一万句都有用。 “谁荐了我?”杨松泉干巴巴地问了一句。 “没人推荐,是万岁爷直接点的。”刘若愚也干巴巴地回了一句。 听闻此言,师弟、干儿们脸上的喜色更加浓郁了。既然无人推荐,那便简在帝心。因而杨松泉也就无需依附,可以自立门户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如果皇帝扔一个衙门给他兼管,就像魏朝兼管银行那样,那么这满堂子人的再就业问题或许都能解决。 杨松泉也是眼神一动。他回头看向干爹的灵柩,却无意间扫见了那些眼神里的热切。 师弟、干儿们纷纷低下了头,不敢过于表达心中的情绪。但杨松泉还是立刻明白了他们的心意。心下了然之际,杨松泉的心底也不免生出了一丝哀凉。“可、可是不孝还没给干爹守完头七呢。” “《礼记正义》有言,若值国家有事,孝子不得遵恒礼,故从权事。权礼者,在文则夺情视事,在武则墨绖从戎。杨师兄旧历御马监,掌马政,属武功事,现拜司礼监,掌枢政,属文治事。墨绖从戎、夺情视事两相共权,有何不孝之说?”刘若愚的劝说之辞说得在场众人眼神骤亮。 片刻的犹豫之后,刚才就跪在杨松泉身边的师弟,曾任御马监佥书刘应坤过来劝说道:“师兄,万岁有召,再怎么说也不能不去。就算为了守孝要推辞,也得去御前亲辞,得了万岁的首肯才是忠孝两全。干爹这儿有我们守着,不会有事的。” 刘应坤当然不希望杨松泉辞掉皇帝的任命。但杨松泉要是连去都不去,那就是抗旨。到时候别说简在帝心了,皇帝甚至可能一口气把商经颖的徒子徒孙们都看作“假托孝名而心怀不忠”的人。 “好吧,”杨松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不说推辞与否,只道:“我这就去,你们好好儿陪着干爹。” (本章完) 第497章 褒忠公墓 第497章 褒忠公墓 近半个时辰后,载着刘若愚和杨松泉的马车从东安门驶入了皇城,并照例停在东华门口。身着红袍蟒衣的刘若愚和一身素服的杨松泉先后踩着人垫下了车。 除国丧之期,没有觐见皇帝还穿丧服的道理,谁死了都不行。所以杨松泉在出门的时候,就把那套净白的麻衣给换了下来。 两人还没怎么迈出步子,史辅明的大儿子史方达就带着一架孤零零的四人抬舆迎了过来。 杨松泉没什么反应,但刘若愚却愣了一瞬。 杨松泉以为这是刘若愚的排场。但作为在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刘若愚自己很清楚,在泰昌朝目前的整个内臣群体里,有资格直接坐抬舆进出紫禁城的人,只有司礼监和御马监的掌印官。 “奴婢叩见刘祖宗,叩见杨祖宗。”史方达走到二人近前,还是先行礼。 刘若愚默然地点了点头,杨松泉表情一动,但也没说什么谦辞拒绝的话。 正如刘若愚所预料的那样,史方达一起身,便对着杨松泉说道:“杨祖宗,请上抬舆,万岁爷正在等您呢。” “我?”这回轮到杨松泉愣住了。 杨松泉侧头看向刘若愚,眼睛里逐渐浮现出了不解的神色。几息之后,杨松泉瞪大了眼睛。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个抬舆不单是一个代步的工具,更是一个微妙的政治信号。 尽管他还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信号,但有一点是杨松泉可以确定的——他或许没有拒绝任命的选项! “当然是等您了。”史方达冲杨松泉轻笑的同时,也下意识地瞥了刘若愚一眼。 杨松泉到底是御马监出身的武行宦官。他的眼睛很尖,竟注意到了史方达这一细微的动作。结合刘若愚的神情,杨松泉的心里萌生出了一个极度接近事实的猜测——自己的起复或许不单是因为国事繁巨且简在帝心这么简单,这个抬舆既是凸显,也是敲打。但皇帝要敲打的人是刘若愚,还是他的师兄王安?为什么? “好。”来不及再想了,杨松泉收回视线,直接上了抬舆。 又半刻钟后,杨松泉和刘若愚并肩进了南书房。此时,二去东厂的王安已经回来了,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预审眼前的奏疏。 “奴婢刘若愚叩见主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奴婢杨松泉叩见主子万岁,万岁,万万岁!”两人同时行礼,各自唱名。 “都起来吧。”朱常洛直接放下了手上的朱笔。王安和魏朝也抬头向两人望去。抬头的同时,魏朝不着痕迹地瞥了王安一眼,他发现王安脸上既无惊讶也无失落,只挂着和煦的微笑,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 “谢主子!”杨松泉和刘若愚齐声道谢。 “你还是过去坐着。”朱常洛没有看刘若愚,只冲他打了个手势。 “谢主子。”刘若愚又道谢。 刘若愚低头朝自己的位子走去。可他刚迈出步子,身体还没越过案台,就听见了皇帝对杨松泉的寒暄:“商经颖的身子骨还康健吧?” 刘若愚怔住了,回头看向王安。 王安仍旧是那般神色,直到杨松泉在众人的面前再次跪下并凄凄地说出:“回主子,奴婢的干爹已经辞世了。” “什么!?”朱常洛的反应和刘若愚如出一辙,也是望向王安。 王安直接愣住了。他很快反应过来,连连摇头的同时,表白般地问杨松泉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本月十六日。”杨松泉凄然答道。 “下面的人没把这个事情告诉你?”朱常洛问王安。 王安起身索性跪了下来。“是奴婢失职!” 刘若愚也跟着跪了。 见此情景,魏朝哪里还坐得住,也跟着起身跪了。 王安跪得倒是快,但如果非要捋这个事情,还真不是王安的责任。要是追根溯源一查到底,甚至可以一路摸到皇帝自己的身上。 尽管商经颖的宅邸并不在锦衣卫的侦控范畴以内,东西两厂也没有派人监视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太监。但就如杨松泉所想的那样,负责对那个片区进行“里甲普查”的锦衣卫街道房小旗,在核实登记过商经颖宅邸的常住人口变化之后,确实向上汇报了前任御马监掌印因病过世的事情。而街道房在收到这条消息之后,也马上向指挥使司提报了这件事。 可消息传到指挥使司这儿立刻就卡住了。 按理说,御马监掌印辞世事情怎么也往上提一提,但指挥使司最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领命、下令、抓人、移交,这些事情在上头就是一句话,但下放到执行层,就是一个又一个的程序与登记。被抓的人是谁,人在哪儿抓的,为什么抓这个人,这些事情都要记录在案。 一般来说,出问题没事,就算审死了人通常也不会有什么事。但如果上面要问下面为什么出这个问题,怎么会审死这个人,下面却答不出来,或者回答前后矛盾,那可以做的文章就太多了。为了避免可能的麻烦,骆养性亲自带着经历司全体加班。几天内,墨水、纸张的消耗量几乎翻了两番,毛笔都快写秃了。在这种时候,皇帝突然对东、两厂进行了相当严厉的敲打。尤其是西厂,魏忠贤当众挨了一顿板子,床都下不来了,整个衙门工作暂时交由庶司李永贞代管。 锦衣卫上上下下的注意力由此全部集中到了皇城墙内。整个下午,各个参与了行动衙门及相关负责人都处在一种等待受罚或者害怕被扔出去背黑锅的惶然之中。根本没人把失势老太监的死放在心上。只有一个负责记载杂事的书吏照例把这个事情登记到了册子上,并给骆养性提了一嘴。 当时,骆养性小惊了一下。在感念天下多事、世事无常的心境下,把这个事情默念了两回,准备回去讲给老爹听。可真当骆养性办完手上的事情回到家,商经颖的死讯在他心里的分量,就只剩半根儿毛了。 很快,这半根儿毛也被骆思恭带来的急火给烧掉了。而点燃这股火的东西,是皇帝的密诏。 深居九重的皇帝陛下当然想不到这当中曲折。但也还是带着为王安开脱的意思,不痛不痒地斥责道:“那些奴婢都在干什么?就这么不关心忠厚长者的吗,这都几天了?朕早说过,一码归一码,那两个孽畜的事情不要往商经颖的身上靠。” “请主子责罚。”王安毫不辩解。 杨松泉看得很明白了。他忍着涌上心头的悲痛,很懂事地给王安打了圆场:“主子,是奴婢不想让主子万岁和王老祖宗忧心更多,所以主动把消息按了下来,没有广发讣告。只通知了师兄师弟让他们和奴婢一起共操丧仪。” “烦恼再多,事情再繁,该知道的也还要知道。”朱常洛神色稍霁,顺势叹气赞道:“商经颖这个人,朕向来就是知道的。他忠勇正直,不偏不私,办事严谨。遥想上次见他,他还精神抖擞,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朕还调侃他,说要是让他出京带兵做一方镇守,指不定还能给朕献两个贼酋的脑袋过来。他也说,愿意为朕所驱驰,哪怕马革裹尸而还,也在所不惜。”朱常洛对商经颖确实有不少印象,因而心里也就有了些真情实感,说着说着,他的语调里竟然带了些油然而生的悲伤。“可、可是这人怎么就突然就没了呢?” “主子万岁切莫忧思太甚,”杨松泉心中感动至极,那几乎流干了泪的眼睛又开始湿润了。“干爹他老人家到底也过了从心所欲之年,内里的骨相筋肉已早衰竭,就靠着那一股子傲然正气撑着。这气泄了,人很快就败了。” “是朕逼迫太甚,泄了他的气啊.”朱常洛神色黯然地叹气道。 “奴婢绝没有这个意思!”杨松泉连连叩首道。“主子以公心为心,以正义为义,就算西厂不揭发,主子不惩处,那两个孽畜的腐败陋行也迟早会暴露。到时候,那股气还是会败泄。” “好了,好了。你也不再折腾自己了!”朱常洛摆摆手,问道:“商经颖的丧事都安排好了吗?” 杨松泉仍伏在地上。“谢主子挂怀,请主子勿要忧虑,一切都安排好了。守过七祭就安排下葬。” 实际上,从很早以前开始,商经颖就在给自己预筑墓穴、准备寿藏了。到今天,杨松泉也只是按照商经颖早有的计划,按部就班地在做。 早在万历二十三年,大病一场、自觉命不久矣的商经颖就给自己选好了坟茔地,并刻下了第一块简述生平的墓志铭,或者说寿藏铭。不过那场大病终究没有把商经颖带走。痊愈后,老头儿又精神抖擞地活了二十六年。商经颖因此觉得那块儿坟茔地很吉利,给自己添了寿,于是就保留了下来,并持续不断地对其进行修缮扩建。 除了墓室,商经颖先后在那块儿地上设计并搭建了石塔,石门,祠堂,除此以外,他还修了一座小寺,雇了几个僧人,希望他的墓地时常有人打扫,不至于在百年之后,变成一座孤坟,这也就是常见的“坟寺”。这些修筑经营,几乎掉了老头儿大半的收入。商经颖从没换过京里的宅子,有为后事考量的心思在里面。再大的宅院有啥用,那块儿坟茔地才是永眠的家啊。 朱常洛微微颔首,问道:“坟冢选在什么地方?” “就在都城西郊十八里处的护国褒忠祠附近。好些先监都葬在那一片。”杨松泉回答道。 护国褒忠祠是兴建于永乐初年也就是距今二百余年的一座太监祠。相传,成祖建此祠,为的是纪念忠心耿耿的太监刚铁。嘉靖三十年,时任礼部尚书徐阶撰《护国褒忠祠记》,记曰:公讳铁,有功成祖文皇帝朝;既殁,赐葬都城西十八里之黑山会,因为之祠。 “褒忠祠选得好啊。”朱常洛根本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但沉吟片刻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有了个主意。“王安。” “奴婢在。”王安立刻应道。 “都起来说话,别跪着了。”朱常洛先说道。 众太监站了起来,朱常洛接着道:“朕记得陈矩、田义辞世的时候,父皇都曾赐谕建坛祭祀,还命工部建了牌坊、匾额永昭纪念。商经颖也是忠义双全、从不逾矩的老人。着礼部、工部比照陈矩、田义旧例安葬祭奠。一切支出、耗用都由宫里支出。” “是!”王安的情绪也上来了,这一声应得既高亢又颤然。 “奴婢.”杨松泉感动已极,扑通一声再次跪了下来。湿润的眼眶也终于涌出了浑浊的老泪。“奴婢叩谢主子圣恩!” “你们各自的坟茔地都选好了吗?”朱常洛环视在场的四位太监。 “奴婢还没有。”王安的心里已经有了给自己找地方建坟计划,但最近实在太忙,他也就没有顾得上。 魏朝和刘若愚也摇头。他们觉得自己尚且年轻,就没考虑过这样的事情。 “奴婢的倒是选好了,也建得差不多了,就在干爹旁边。”商经颖的坟冢就是杨松泉主持营建的,建设的过程中,杨松泉也有了顺便给自己也造一座墓穴的打算。在得到商经颖的同意之后,杨松泉就在商经颖墓室的左侧建了一个陪随的墓室,准备与干爹合葬于同一封土。 并地合葬的现象在宦官这一群体里很常见。由于生理上的缺陷,中人们向来不受世俗的待见,哪怕是权极一时的权监,只要失了宠,立刻就会坠入深渊,受世人白眼。因此,中人们活着的时候往往抱团取暖,死后一般也是聚众埋葬。那些有“父子兄弟”关系的中人,甚至会合葬于同一封土乃至同一墓室中。发展到现在,很多地方都变成中人专用的公墓了。 “朕想全面扩建陈矩、田义、商经颖的墓地,将这三个地方扩建为墓园,并在上面建祠修庙,专门用来安葬、祭祀忠君、勇义的先监贤珰。永葆香火,永彰忠义。”朱常洛用温柔至极的声音问道:“你们觉得如何啊?” (本章完) 第498章 文武集会 第498章 文武集会 “徐部堂,您得看看这个。” 礼部衙门正堂,右侍郎李腾芳拿着两本公函找到了掌印尚书徐光启。就在不久之前,司务厅的书吏给堂上转来了今天的最后一批公文。 抬起头,徐光启只感觉有一股极致的倦意朝自己蜂拥而来。从早起到现在,徐光启就跟一个不断被抽打着的陀螺似的,几乎一刻也没闲下来过。“哪个衙”徐光启一张嘴就想要打哈欠,但他到底还是老成持重,硬是咬着牙齿把这股肌肉收缩的本能给压了下去。“哪个衙门发来的?” “内阁。都是转拟的上谕。”李腾芳的精神状态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也是一副神情萎靡的样子。昨天传胪大典,今天礼部赐宴,明天还要主持新科进士向皇帝上表谢恩的仪式。对于礼部来说,与科举有关的活动要一直持续到后天到进士们拜谒孔庙,题名立碑才算完。工作细节之多,工作强度之高,逼得做了半辈子词臣的李腾芳不得不飞速成长。 “上谕?”徐光启稍微精神了些。“什么事情?” “第一件,是曾任御马监掌印太监商经颖的白事。”李腾芳递出第一本公函。“本月十六,他在自己的家里病逝了。皇上要礼部和工部按照司礼太监陈矩和司礼太监田义的旧例,为商经颖安排祭葬。下官刚才简单查了一下,都是赐祭九坛。” 所谓赐祭九坛,也就是分别在天坛,地坛,祈谷坛,朝日坛,夕月坛,太岁坛,先农坛,先蚕坛,和社稷坛等九个坛口举行祭礼。赐祭九坛的规格很高,只有高官显爵或者特得荣恩之人才能享受这种待遇。就比如方从哲,如果老方这会儿突然暴毙,多半就是赐祭九坛的待遇。 但赐祭九坛并非最高,因为九坛往上还能加祭,像大学士张居正死后就是赐祭九坛加祭七坛,享受了公侯的待遇。而终万历一朝,最高的加祭是赐祭十六坛仍加四坛,一共二十坛祭。而享受这个待遇的人,是安国公李伟。而李伟的曾孙子李国瑞,这会儿已经是个活死人了。 “好。”徐光启接过公函,快速扫了一眼,紧接着就在后面盖了礼部的大印。既然早有先例,礼科也没表示异议,那么发给祠祭司让他们办了就是。 至于别样的情绪,徐光启是一点儿也没有的。商经颖在内廷的名声很响,但他在外廷的名声和影响力都很有限,徐光启几乎不认识他。而这是因为商经颖掌管的御马监虽然重要,也很被皇帝看重,但它不像司礼监和东、西两厂,需要不断地跟宫外的各色人等打交道。交道打得不多,就很难形成什么具体的印象。 相反的例子就是陈矩,陈太监能被内外铭记,并盖棺论定为“素清直”,就是因为他“以印带厂”,同时掌着司礼监和东厂,而且从不滥用这令人胆寒的职权,只守“祖宗法度,圣贤道理”,在两次妖书案中,陈矩不但从无株滥,而且多有保全,完全不同于历任手条子极硬的东厂太监。 “另一本呢?”徐光启合上那本公文,将之放到给祠祭司的框里。 “这一本和上一本有关.” 铛! 散衙的钟声远远传来,打断了李腾芳正说着的话。 钟声散去,李腾芳又接上了刚才的话。“.是皇上想要扩建陈矩、田义以及商经颖的墓地,将之建成墓园。专门用来安葬并祭祀忠君、勇义的先监贤珰。皇上要礼部拿个章程出来,您自己看看吧。”说着,李腾芳将摊开的公文放到了徐光启的面前。 “皇上的意思是,以后有贤珰殁了都由朝廷出钱安葬、祭祀,还要安排专人看守祭扫,延续香火?”徐光启低头一看,立刻明白过来,这后一条就是承继自前一条的。 “应该是这个意思。”李腾芳点了点头。 “这不是把特例变常例了吗?”徐光启本能地想要表示反对。特例一旦变成常例,就要有常备的预算。这笔钱谁出、从哪儿来? “本朝应该没有这样的先例吧.”李腾芳说道。 “礼科呢?礼科没有异见吗?”徐光启问道。 按照行政流程,涉及礼部的旨意要先后通过内阁和礼科,但内阁在今天就把这一本发到礼部,就说明内阁没有向皇帝提出异议,直接“章下该部”了。 “礼科确实附了文,但并不是异议,”李腾芳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一并发来的礼科附文。“他们只说了‘贤与不贤’的事情。” 徐光启接过条子一看,开头第一句:建祠祭祀永彰忠义,固为佳话。然人之贤否遽难周知 说些废话!徐光启在心里白了这道附文一眼。 “徐部堂怎么说?”李腾芳也觉得礼科是在说正确的屁话,也就没有一并拿过来。 “两手准备吧。”徐光启说道,“既然内阁遵旨拟了票文,礼科也不反对。那我部也就没有不执行的理由,如果没有旧例,那么拟定全新的章程就是。不过,特例变常例就要有专门的经费,这笔钱由谁出、从哪儿来,需要上面具文明说,礼部自己不拿主意。你先照这个意思写一道复函,明天呈上去。” “好,我这就去写,”李腾芳刚准备转头,就见徐光启站了起来。“徐部堂这就要走了?” “嗯。我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做。”徐光启头也不回地迈出了步子。“辛苦你再留一会儿。”徐光启走得越来越快了,就像有什么人在背后追他似的。 “不辛苦”李腾芳幽怨地看着徐光启渐行渐远的背影,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 差不多两刻钟之后,已然换下了官服的礼部尚书徐光启徒步来到了大时雍坊,一家靠近宣武门大街的酒楼。在这间酒楼的对面,有一座气派的大宅院儿。这是宁远伯李成梁的宅邸。 万历四十三年,李成梁以九十岁的高龄寿终正寝。按理说,宁远伯的爵位应当由李成梁的长孙,也就是已故宁远伯李如松的长子李世忠继承。但就在李成梁病逝后的次年,即万历四十四年正月初一,李成梁一手扶植起来的野猪皮努尔哈赤建立“大金”,自号“覆育列国英明汗”,并在两年后公然兴兵叛明。李家爵位的流传因此就停了下来。 “这位老爷是一个人独酌用饭,还是小坐一会儿稍候亲朋?”徐光启还没进酒楼的门,跑堂的小厮就迎上来。 “有人开过雅间吗?”徐光启淡淡地问了一句。 “哦!”小厮立刻明白过来,笑问道:“您是袁老爷的客人吧?” “是,”徐光启点点头,“他在哪儿?” “他老在宣明居,小的这就为您带路。”小厮弓腰摆出请的手势。 徐光启迈开步子,穿过大堂里纷纷攘攘的食客酒鬼,跟着小厮上了二楼。上楼之后又往里走了一段,才来到位于走廊尽头的宣明居。 “这儿就是了。”小厮并不立刻帮徐光启打开雅间的门,而是弓着腰站在门侧,并摆出一副极尽讨好的微笑。 徐光启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微微摇头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块差不多三钱重的碎银,递了出去。“拿去吧。”这是他专门备着用来开雅间的银子,现在雅间已经开了,也就用不着了。“这”小厮吓了一跳,他只想讨个彩头要几个铜板儿,就算讨不到也无妨。不料这老爷竟然如此大方,随手一掏,就是一块儿能抵他好几天的工钱现银。“老爷您吉祥,老爷您富贵!”回过神来,小厮连忙作揖。 “你走吧。”不待小厮代劳,徐光启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宣明居里,皇帝钦点的朝鲜监护,现任通政使司左通政袁可立正坐在靠窗的位置,捧着一盏已然没了太多热气的茶水,望着朝他走来的徐光启。袁可立的右手边,有一个正烧着水的小火炉、一个大茶罐儿,以及五个空的茶盏。 “我给过他小费了,他居然还敢找你讨要钱。”袁可立也不站起来。 “他没有讨要,是我主动给他的。”徐光启在袁可立的对面坐下了。 “你倒是心善。”袁可立放下手上茶盏,拿过茶罐儿并打开。“喝浓茶?” “我自己来吧。”徐光启伸出手。“礼卿是什么时候来的?” 袁可立不听徐光启的话,坚持给他泡了一盏极浓的茶。“没等多久,差不多一刻钟吧。”通政使司是离这儿最近的一个衙门,而且官员们往往不会卡着快散衙的时候过来上题本。所以袁可立早早地就把官服换下来了,一散衙的时候就过来了。 “呵呵,”徐光启轻笑道:“礼卿似乎很不高兴啊。” “莫名其妙地得了个苦差事,没法儿高兴。”袁可立放下水壶,将浓茶推到徐光启的面前。他视线也顺着茶盏运动的轨迹,一路滑行到徐光启的脸上。“是你向上推荐了我吧?” “是。”徐光启坦然地对上袁可立的目光,伸出一根手指将那盏茶勾到了自己的面前。“我觉得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你怎么不自己去?”袁可立侧过头,移开视线。“‘窃考词臣奉使该国,自有成规,臣今自荐,愿当此任’这是你自个儿写的吧?” “我不是不想去,而是没法去。”徐光启并不仔细解释原因,他知道袁可立自己能想到。 “也是。”袁可立确实很快就想通了。“但你怎么也该给我打个招呼吧?一点儿准备也没有,这也太吓人了。” “我不能说。”徐光启摇摇头。 “你信不过我?”袁可立颇为幽怨地说道。 “我当然是信得过你的,但上面给我打过招呼,我不能不听。如果今天你一脸坦然地答应了,那上面就该信不过我了。”徐光启叹气道。“你勉强委屈一下吧。” “好吧。”袁可立伸手去拿徐光启面前的那盏茶。“我给你换一盏吧。” “不必。苦茶既然已到嘴边,哪有推回去的道理。”徐光启吹去浮雾,轻轻地抿了一口,吟诵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人家李太白喝的是酒。”袁可立调笑着白了徐光启一眼。 “我不过寂寞‘圣贤’,你才是那个饮苦酒者。”徐光启笑道。 “这么说,我还得向你谢你成全了?”袁可立亦是微笑。 “也不用。”徐光启收敛了笑容。“你别让我晚生寂寞就好了。” “不会的,上面不是给我配了两员虎将吗?”袁可立侧头望向窗外的李宅,却恰巧看见联袂而来的本兵崔景荣和副将沈有容。“他们来了。我们还是迎一迎吧。别让那小子再敲一笔小费。” “好。”徐光启也向窗外望去,但这会儿,崔景荣和沈有容都已经进了酒楼。他只看见李家的宅邸。 崔、沈二人抵达酒楼后不久,载着首辅方从哲的轿子也落到了这家酒楼的门口。方首辅没把他的一品文官服换下来,只套了一袭裹身的斗篷大氅就在小厮的引领下来到了四人面前。 关上门,众人按次序相互见礼。那小厮怎么也想不到,他今日竟一连迎了五个通天的高官。 见了礼,方从哲也不落座,直接就说道:“诸位久等了,我们这就走吧。” “叶次辅他老呢?”沈有容小声问道。 “进卿他回去了。”方从哲说道。 “为什么,不是一早就说好了吗?”沈有容愣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方从哲的表情有些微妙。“你还是自己问他吧。” 实际上,叶向高之所以没来,是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皇帝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参与今早的秘密会议,他不过是沾了沈有容光。如果沈有容没有在他家下榻,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落脚。那么他大概率是收不到那一道秘密参会邀请的,只会向史继偕、沈、刘一燝、韩爌那样被蒙在鼓里。 叶向高觉得自己不被需要了,于是难受了,失落了,回去喝闷酒了。 “好吧。”沈有容点点头,弯腰拿起了一个从兵部带来的卷轴筒,跟在四位文官的身后离开了酒楼,朝着李家走去。 (本章完) 第499章 老薪重燃 第499章 老薪重燃 来到宅院门口,方从哲亲自上手,把着门环叩响了李家的大门。 门很快开了,迎出来的是一个上了年纪,但身姿仍旧挺拔、眼神依旧锐利的老翁。这是李成梁卸任之时的从辽东带回来的亲兵之一。这些人以前跟着李成梁冲锋陷阵,现在李家也给他们一份儿差事,供他们养老。 “诸位先生有何贵干?”那老亲兵快速的扫了这些人一眼。眼神最后定格到排在队伍末尾的沈有容身上。直觉告诉他,这应该是个武人,说不定还是个将官。 方从哲微笑道:“我们要找李子贞,他在家吗?” “敢问先生是?”老亲兵问道。 方从哲没有回答,而是解开系住斗篷的绳子,将胸口的仙鹤补子展示给他看。“李子贞在不在?” 老亲兵瞳孔一缩,直接开了门。“二老爷就在家里,诸位先生请进!” 方从哲系上绳子,带着众人跨进了李家的大门。 宁远伯的宅邸经过数次扩建,如今已颇具规模。光是独立的院子就有六座。在李成梁还活着的时候,这几座院子分别属于李成梁本人,以及他的长子李如松,次子李如柏,三子李如桢,四子李如樟,五子李如梅。如今,李成梁,李如松,李如梅都已过世,他们的院子就分给了本系其他的后人。 李如柏居住的院子位于正院右侧。李成梁过世后,李如松长子,也就是李如柏的大侄儿李世忠曾一度建议他二叔搬到爷爷的院子当家。但李如柏不想跟侄儿争宁远伯的爵位,也不想管家,就明确地拒绝了。而李世忠自己在没有得到爵位之前,也不敢以家主自居。因为如果皇帝就是要按父死子继的规矩把宁远伯爵位封给嫡次子李如柏,那么李世忠也没有任何办法,于是中间的院子就一直空置着。空置到辽东越来越乱,空置到袭爵宁远伯的可能性越来越小。 当老亲兵找到李如柏的时候,李如柏正仍旧像那样,一脸颓相地仰躺在院子里躺椅上,痴痴地望着天空发呆。他这既是在等晚上的饭点,也是在思考过往的人生。 尽管仁慈的新皇帝在去年的廷议上,公开为萨尔浒一战惨败定了调子,并当场否决了朝野上下对李如柏的指控。让他不再处于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无措当中。 但这一切就是全部了。皇帝并没有再启用他,甚至再未向他传达过什么旨意,就像完全忘了他这个人一样。 一开始,李如柏还以为皇帝只是在思考能将他放到什么地方。但半年过去,李如柏明白了,这天下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从辽镇到陕镇,从山东到两广,天下有这么多合用的人才,有什么必要非得顶着舆论的压力用他这种满身争议的老将呢。皇帝保护他,更多的只不过是一种政治手段,或者政治表演。 皇帝陛下并不需要他,而是需要借着保护他,来定下整饬言路的政治基调,以全力支持熊廷弼的固守策略。这很高明,也很正确。不过却实在让李如柏深感沮丧。 李如柏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从枪杆退化成了旗杆,只需要竖在那儿,而不需要顶着枪尖去捅谁。 李如柏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就这样了,于是想写一本自传,或者回忆录之类的东西记述一下自己的生平。可是,李如柏的回忆虽然不少,但他的肚子里实在没屯多少的墨水。千头万绪涌到了笔尖,只剩了“难落笔”三个字。 可是,就算真写出来又能怎么样呢?波涛汹涌、热血豪情的前半生,落到终章恐怕也只能是笔锋倒转,写下“不战自退,圣明免死”八个字了。 失败,实在是失败!有时,李如柏真想像他那鲁莽的兄长那样,战死的进军路上,哪怕只有一个衣冠冢,那也是带着荣光的衣冠冢。 不过,如果时间真的回溯,李如柏又重新回到那大雪纷飞的战场,他还是不会硬着头皮,拒绝接受杨镐撤兵的命令,带着手下的人去换一个力战而死的美名。那不是什么支援友军,而是自寻死路。 “二老爷。”老亲兵小跑到李如柏的身边,轻声呼唤道。 “嗯,怎么啦?”李如柏也不站起来,就只是偏过头,用死气沉沉的眼神看向那老亲兵。“该吃饭啦?” “吃什么饭啊,”老亲兵颇有些兴奋地说道:“有人登门,说是要找您。” “呵,还有人登李家的门啊?”李如柏自嘲笑道,“谁啊?该不会又是锦衣卫和巡城御史吧?”从李如柏、李如桢先后因为辽事论罪以来,他老李家的门前就只剩下“冷落鞍马稀”了。最近一次被主动找上,就是巡城御史带着街道房的锦衣卫和兵马司的兵卒上门调查他家的常住人口。 “小的也不知道那些人是谁,至少带头的不是锦衣卫,而是一个穿仙鹤补子的老大人。”老亲兵摇头道。 “仙鹤!?”李如柏一下子就支棱起来了,他大喊了一声:“来人!”一品文官找上门肯定不是小事! “二老爷。”很快就一个还算年轻的仆僮应声跑了过来。 “快快快,伺候更衣,”李如柏撑着躺椅的扶手,一个鲤鱼打挺就从椅子上摆了起来。“把我最体面的那身儿衣服拿过来!” “是!”仆僮转身跑去,李如柏也跟着那仆僮朝着正房走去。 但刚走出两步,李如柏就站住了。他回过头,看向那老亲兵:“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啊!请到大院儿的会客厅,上茶上点心!拿最好的东西出来招呼,别怠慢了。” “已经请进来了,正在那儿等您呢。”老亲兵会心一笑。 “老滑头,到底还没老糊涂,懂事!”李如柏不废话了,转身径直去了正房。 ———————— 方从哲等人并没有等太久。仆人前脚上茶,李如柏后脚就过来了。 一进到会客厅,李如柏先愣住了。 他一眼就认出了坐在客座首位的首辅方从哲,扫眼往下,还有本兵崔景荣和礼书徐光启。至于并坐在方、崔、徐对面的袁可立和沈有容,李如柏虽然一个也没认出来,但觉得都有点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这群人联袂而来,是要作甚啊? 李如柏开始紧张了,他继续往前走,手脚竟不自觉地略微顺拐了起来。 “子贞,好久不见了。”方从哲站起身,带着众人迎向李如柏。 “不佞拜见方首辅,拜见崔大司马,拜见徐大宗伯,”李如柏先是规规矩矩地向方从哲、崔景荣、徐光启行礼,接着转身看向袁可立和沈有容。“不佞李如柏,请问二位尊姓大名?” “不才通政使司左通正袁可立,贱字礼卿。”袁可立行礼道,“见过李将军。” “不才山东海防副总兵沈有容,贱字士弘。”沈有容行礼道,“见过李将军。” 李如柏又是一震,来不及多想,李如柏赶紧还礼道:“原来是袁少银台和沈副将。久仰二位大名,失礼了。” “哪里。”袁可立、沈有容谦辞再拜。行过礼,李如柏又转向方从哲。他那并不昏的老眼里仿佛跳闪着跃跃欲试的火苗。“方首辅携诸大臣光临寒舍,所为何事啊?” “子贞,咱们能换个地方说话吗?”方从哲微笑问道。 “换什么地方?”李如柏一愣。 “换个幽静的地方,我们想找你单独聊聊。”方从哲侧眼看了看李如柏身后李家仆人。 “方首辅这是怕隔墙有耳?”李如柏扫视一圈,说道:“但这都是不佞的家人啊。” “还是换吧,”方从哲坚持道。“我们要说的事情,只有能听的人才能听。不然我也不会套着这身儿斗篷过来了。” “好吧。”李如柏没有感到冒犯,反而觉得兴奋。内阁首揆带着本兵亲自登门,还要单独说话,这显然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讲。说不定还是出自皇帝授意,要是真能复出,那自己的人生就还没有结束! 李如柏当即挥退随侍的仆人,独自带着方从哲等人来到了他的院子。 一进到院子,立刻有仆人迎上来招呼。“二老爷,诸位大人。” “把院子里人都叫出来,让他们去外边儿待着。”李如柏严肃的吩咐道:“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能进来!” “是。”仆人跑着去叫人了。李如柏也领着方从哲等人朝着后院儿茶室的方向去了。 清场的效率很高。不多时,李如柏院子里的家人、仆人就清掉了大半。但是李如柏两个嫡出的儿子,李怀忠和李效忠却主动找了上来。 “爹,您这是要干”来到茶室,李怀忠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进去了。刚进门,两兄弟就呆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也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那为首的老头儿不是方从哲吗!还有崔尚书和徐尚书! 李怀忠呆呆地眨了两下眼睛,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诗来:仙之人兮列如麻! “谁让你进来的,”李如柏横了这俩儿子一眼,吼道:“滚出去!” “哦。”李怀忠快五十了,但让老爹这么一吼,却也立刻就蔫儿了。 “李将军,不必这么凶嘛,”坐在次末席的袁可立突然开口了。“也让他们进来吧。” “可以吗?”李如柏却是看向方从哲。 “当然。礼卿才是主事的人。我不过居中协办。”方从哲笑着点了点头。皇帝授予袁可立的权限相当大,不但给了他几乎等于朝鲜“太上王”的职权,还允许他随自己的需求点选推荐合用的将官。 而袁可立想要的头一个人,就是李如柏的大儿子,曾任管义州参将事副总兵李怀忠。只要李家的忠诚不是问题,那么自然没有闲置这些中生代将领的理由。 李如柏深深地看了袁可立一眼。 心中竟然有了些略带错愕的了然:朝廷怕不是要把熊廷弼给撤了。而这个袁可立或许就是新任的辽东经略。 但为什么要撤熊廷弼的职呢?李如柏想不通。 李如柏不喜欢那个江夏蛮子,很不喜欢。不过在他看来,这会儿也没有比熊蛮子更适合经略辽东的人了,按照辽东目前的局势,非要这种手条子够硬的人才行。这个袁可立手条子够硬吗? “还在外边儿站着干什么?进来站着啊。”李如柏收回视线,朝两个儿子招手。 “是。”李怀忠和李效忠缩着脑袋走进茶室。 “站住,”李如柏不满地说道:“你俩属蛤蟆的吗?戳一下跳一下。” “爹”李怀忠气幽怨地看向老爹,眼神里满是乞求:这里这么多人,求您给我留点儿面子吧! “爹什么爹,关门!” “是。”李效忠回过头把门关了,接着和兄长一起来到老爹的身后站着。 ———————— 茶室里恢复了安静,直到外面的脚步声完全停息,方从哲才侧身看向坐在主座的李如柏。“今天上午。皇上召我们这些人进宫,说了一件大事。皇上也提了你。不过,在说这件事之前,我们想先问你一件陈年旧事。” 李如柏自嘲一笑,反问道:“方首辅是要说抱忠的事情?” “对。”方从哲点了点头。 “您应该把李奇珍那厮也一并叫来。不佞可以跟他当面对峙!”李如柏满不在意地说道。 李奇珍,浙江嘉兴府嘉善县人,万历二十二年甲午科举人,万历二十六年,戊戌科会试第六十六名。丁忧,未殿试。万历二十九年,补考,赐三甲同进士出身。 万历四十七年,李奇珍任户科给事中。三月,萨尔浒战败。五月,李奇珍上疏称:如柏曾纳奴弟素儿哈赤女为妾,见生第三子。至今彼中有“奴酋女婿作镇守,未知辽东落谁手”之谣,速当械系,以快公愤。 尽管李奇珍的奏疏毫不意外地获得了“不报”待遇,但“奴酋女婿作镇守,未知辽东落谁手”的谣言就这么传开了。 “他没资格听这个事情,至少现在没有。你讲我们听就是了。”方从哲说道。 李如柏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李效忠:“去把你三弟和他娘叫来。” “是。” (本章完) 第500章 往者不可谏 第500章 往者不可谏 李效忠很快回来了。在他的身侧,跟着一个看上去比他还小上不少的少妇,以及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 李如柏朝少年招了招手。“抱忠,过来,给先生们见礼。” 少妇听见声音,放开了李抱忠的手。但李抱忠年少腼腆,受不住这么一群老先生的注视。他就这么一直低着头,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把他带过来。”李如柏对李效忠说。 “走吧,爹叫你呢。”李效忠轻轻地推了推幼弟。但少年不仅没往前走,甚至还往少妇的身后缩了半步。 “你要是不听话,大哥可要揍你了。到时候我可不帮你说话。”李效忠用逗小孩儿的语气威胁道。 李抱忠微微抬起头,果然看见大哥李怀忠正沉着一张看上去很可怕的脸。他这才迈出步子,在一众高官的注视下来到父亲身边。 “这犬子怕生得很。先生们见谅。”李如柏微笑着揉了揉李抱忠的脑袋。 “外面的事情,”方从哲看了看李如柏和李抱忠,又瞥了那少妇一眼。“李将军没跟这孩子说过吧?” “没有。”李如柏摇摇头。“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徒增烦恼而已,总不至于让孩子自己出去剖肝沥胆,澄清谣言。待他长成些,如果那些谣言还没消失,他自己也会知道的。” “既然不知道,那我们也不说了。请小公子和这位如夫人回去吧。”方从哲环视同行的其他官员。其他官员也纷纷颔首以示附和。 李如柏感激地冲方从哲点了点头,伸手轻推李抱忠的肩膀。“臭小子,傻不愣登的,滚回你娘那儿去。”李如柏挑眼看向那少妇,眼神就没先前那么温柔了。“哪儿来,带回哪儿去。” “是,老爷。”少妇被吓得一缩。她真的很怕这个比她爹还大不少的丈夫。 门再一次关上了。 脚步声音远远离去,李如柏也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先生们也看见了,那个鹌鹑一样的蠢女人才是李抱忠他娘,孩子让她带得也跟个鹌鹑似的。还有你!”李如柏侧头看向李怀忠,“叫你好好儿教他,怎么越教越鹌鹑。一点儿礼数都没有。” “爹,这不一样!”李怀忠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这儿是京师,马都骑不开。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该开始砍人了。您给我找个差事,我带他出去弄两个首级回来,什么毛病都好了。”作为李成梁的孙子,李如柏的儿子,正值壮年的李怀忠、李效忠两兄弟也因为辽东的局势和父亲受到的非议而不得不卸任赋闲,空置家中。 “你还敢狡辩!”李如柏嘴上明着在骂,但心里还是隐隐赞叹的。他又看向在场的来客,自白般地说道:“速儿哈赤的女儿就早死了。那个女人福薄命短,从没给李家生过孩子。李奇珍那厮纯属豆子吃多了乱放屁!虽说李奇珍是言官,可以风闻奏事。但也不该像他这样胡言乱语,抓着一点儿事情就瞎猜乱说,颠倒黑白。如果诸位先生还是不信,我可以把我这房的女人全叫来。女直人和汉人的差别还是很大的,大家只要看看脸就知道有没有女直奴部女人了。” “倒也不必如此剖腹验鲊。”方从哲摆摆手,准备切入正题了。 但此时,李如柏却主动说:“诸位先生想不想知道当初先父为什么要让不佞纳速儿哈赤的女儿为妾?” 方从哲顺势道:“如果子贞不介意说的话,我们也愿意听。” 李如柏收敛视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奴儿哈赤与速儿哈赤虽为一母同胞,手足兄弟,年轻的时候也相辅相成。但他们这样的女直人到底还是王化不全的夷狄,就像嗜血的猛兽一样。猎物丰足时,猛兽尚能相安共存,可一旦猎物与猎物不足分赃时,它们就一定会因为这些东西而争斗不休。杀兄屠弟、弑父杀子这样的事情,在大明是王法所不容的大罪,但女真夷狄部落却常见得可怕。” “从很早以前开始,这个速儿哈赤就表现出了对奴儿哈赤的不驯服。就比如速儿哈赤曾多次独自赴京朝贡,请求封赏。这些事情无论是内阁、礼部还是通政使司,都会有存档。首辅、大宗伯还有少银台如果愿意。回去之后可以去查一查,就知道不佞所言非虚了。” 所有人都在静静地听,没人接李如柏的茬,但他还是顿了一下,特别解释道:“这倒也不是说,速儿哈赤对我大明有多么的忠诚。但至少能说明速儿哈赤有摆脱奴儿哈赤而自立门户的心思。而且在朝鲜那边,也应该有相关的记录。” 方从哲下意识地瞥了徐光启一眼。“这跟朝鲜又有什么关系?” “朝鲜和奴贼那边素有往来。说得更直白一点,朝鲜几乎每年都要给女直诸部赠送礼物,以求边境安宁。先父和不佞就曾不止一次听说,速儿哈赤要求朝鲜人在给他们在送礼时‘不可高下与我兄弟’,”李如柏解释道,“正所谓,无高下则无尊卑,无尊卑则有异心。这速儿哈赤就是想自立门户,先父也乐得他自立门户,以便分化瓦解。所以,先父大力拉拢速儿哈赤,对他恩礼有加。不佞纳那女人为妾,也只是表示对速儿哈赤的格外器重。速儿哈赤十几个女儿,都是用来外拉内联的。说到底,这也不过只是一种手段而已。” 众人纷纷点头,以表赞成。李如柏自己也是越说越起劲:“如果当时,不佞的亡兄尚在,先父也不会让不佞去纳那个女人。如果当初是亡兄纳了那个女人,现在哪里还有这么许多把柄,让李奇珍那条乱放屁的疯狗逮着乱咬!李奇珍那个脑子抽风的浙江人真是” “爹。”李怀忠轻轻地唤了一声,想提醒李如柏收敛点儿。别开地图炮。 李如柏一愣,抬头睨了方从哲一眼,急急地收敛情绪。“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女人也是可怜,就算进了李家的门儿也没什么用。速儿哈赤最后一次穿过辽镇赴京朝贡,是万历三十六年的下半年,他到京的时候应该正值十二月。当时,先父已经决定等速儿哈赤朝贡回部,就撺掇他和奴儿哈赤开战。但就是万历三十六年,有一个叫宋一韩的给事疏劾先父过失,劾得先父解职听勘。然后,朝廷又派了现在的熊经略巡按辽东。这一前一后,一劾一按,直接把先父弹劾罢官了。” “不得不说,这奴儿哈赤也真是禽兽枭雄,很会抓时机。万历三十七年初,速儿哈赤朝贡回部,立刻就被奴儿哈赤擒拿幽禁了。奴儿哈赤先是杀了速儿哈赤麾下的亲信骁将,接着又杀了速儿哈赤的两个儿子。待一切尘埃落定,又果断把速儿哈赤本人杀了,那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 李如柏接着道:“如果当时先父还镇守辽东,绝不会对此置若罔闻,坐视速儿哈赤一系被奴儿哈赤铲除收编。这速儿哈赤就算成不了事,也不会败得这么快。速儿哈赤若是不死,这辽事何至于此!这熊蛮子真是坏事,我都怀疑他收了”“爹!往事已矣,别说了。”李怀忠绷不住了。这是您老发表阴谋论的场合吗? “这有什么。反正那蛮子也蹦跶不了几天了。”李如柏自以为已经猜到了方从哲、袁可立等人登门的原因。如果朝廷乃至于皇帝陛下已经下定决心要把熊廷弼弄下来换成袁可立,势必需要许多正当的理由。 至于保住熊廷弼,李如柏没那个意愿,更没那个本事。要是能借着老熊的肩膀重新起复,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李如柏判断,只要朝廷和新任的经略不改变目前的大方针,仍旧坚守重镇,不冒进捣巢。奴儿哈赤自己就会崩掉。十万战兵,不靠抢掠,就凭女直人占着的那块儿烂地,能养得起才有鬼了? “这些事,你和锦衣卫说过吗?”方从哲半转移话题般地说道。 方从哲一点儿也不想听李如柏的“怀疑”。李如柏的抱怨,和那段关于李成梁以及速儿哈赤的故事还是可以相信的,毕竟速儿哈赤真的死了,李如柏的小儿子也确实很像那个“鹌鹑一样的女人”。 但李如柏那段针对宋一韩和熊廷弼的锐评就没必要往心里去了。这几个人关系杂得很,谁是谁非很难得分清楚。宋一韩和熊廷弼还相互咬过嘞。 “托皇上圣明信任,不佞还没有被厂卫盘问过。”李如柏摇头道,“不过去年,不佞倒是跟杨文孺巡按简单聊过。”所谓简单,也就是删去那些抱怨和锐评,只说事实。 “嗯。”方从哲点了点头。这也能解释皇帝为何如此了解李家和奴儿哈赤、速儿哈赤之间的关系。就是“舒尔哈齐”这称呼有点儿怪,也不甚好听。 “礼卿,”方从哲看向袁可立。“我觉得可以说了。” “是。”袁可立应了一声,转身看向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笃定之色的李如柏。“李将军,今天上午皇上召我们进宫议事,说是要废黜”听到这儿,李如柏不由得点了点头,但下一刻他的脸色就凝住了。“.朝鲜国王李珲,立王世子李祬为摄政,并派人监护朝鲜,直到战事结束。” 李如柏先是一愣,旋即大惊,“皇上是要废了鲜王珲!?”李如柏满脸骇然地看向首辅方从哲,站在他身后的两个儿子也不约而同地面露震惊之色。 方从哲沉默着点了点头。 李如柏心下一慌,随后又颇为庆幸地瞥了儿子一眼。还好没有直呼熊蛮子的大名。 “这个事情不好办。”李如柏收拾情绪。 “李将军此话怎讲?”袁可立问道。 “据不佞所知,”李如柏说道:“鲜王珲向来不甚驯服。不佞还在镇辽时,就曾不止一次听说鲜王珲在诸方弹劾之下包庇降将姜弘立,似乎有首鼠两端之嫌。” “首辅,徐大宗伯,袁少银台。”此时,李如柏还以为这个主意是首辅方从哲和提出监护朝鲜的徐光启联合主导的。“监护安东之议固然正确。但愚以为,监护不宜废王,也无需废王。目下,辽镇前线尚在僵持,首鼠两端的鲜王珲必沽势而动。如果这时,我朝明发上谕废黜鲜王珲之王位,很有可能促使他铤而走险、弃明投暗,公然引导奴兵南下。届时,别说监护朝鲜,东援辽镇。恐怕整个鲜国都会成为奴贼之狩场啊。”李如柏定定地看向方从哲。“首辅,不佞恳请您向皇上呈一道揭帖,陈明此虑。就算非要行废立之事,也要谋定而后动。切不可贸然激变。” 李如柏也不认为李珲能带着整个朝鲜投降奴儿哈赤,更不认为李珲能组织朝鲜军队向明军发起攻击,这不可能。但只要李珲弃守边境,公然引导努尔哈赤大军进入朝鲜境内,那么心向大明的朝鲜军民决计挡不住奴儿哈赤的铁骑。如此,努尔哈赤就能通过袭掠朝鲜来补充损失的人口和物资。这个和多方围困、锁死奴贼的大方针是背道而驰的。 “呵呵呵呵。”方从哲突然笑了,跟着他来李家的一众官员的脸上也都显出了夹杂了各色情绪的笑意。 “首辅,不佞之言有何不妥啊?”李如柏诧异地问道。 “子贞,你说得对,考虑得也很周全。”方从哲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此谋已定,无须再虑。” “首辅究竟何意,不佞愚钝,但请明说。” 方从哲收敛笑意,望向袁可立。“礼卿,还是你说吧。” 袁可立点点头,看向李如柏和他的两个儿子。“李将军。” “请少银台指教。”李如柏也摆正身子看向袁可立。 袁可立正色道,“皇上已经将鲜王珲视作完全不可信任的人了。所以并不打算以诏废王,而是决定派兵直接进驻汉城,逮捕鲜王。我们此来寻你,就是为了请你协参此事。” (本章完) 第501章 三路进兵 第501章 三路进兵 闻言,李如柏眼神一亮,拱手北拜。“皇上圣明啊!”他当即就想行毛遂、廉颇故事。可是这会儿,李如柏也找不到一斗米,十斤肉,没法吃给这帮人看,于是直接道:“不佞愿为皇上驱驰,总兵朝鲜,生擒鲜王!请方首辅、徐大宗伯、崔大司马、袁少银台代不佞为皇上言之。”李如柏的视线在沈有容的身上一扫而过,心里隐隐地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不过此时此刻,过于兴奋的李如柏没法儿想得太深入。 “呃”袁可立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接李如柏的话。袁可立实在不想给李如柏泼冷水,于是就将冷水盆塞到了沈有容的手里。“沈副将,还是请你给李将军说说你与崔大司马议定的进兵方略吧。” “是。”沈有容倒是坦然得很,应过一声就拿起“冷水盆”就朝着李如柏走去了。沈有容每走一步,李如柏脸上的笑意就减少一分。“李将军。皇上现已敕命不才为朝鲜总兵官。” 李如柏刚鼓出来的一口气泄了,他软软地靠在椅背上,眼睛里的高光也散了大半。 怪不得这群文官上门的时候要带一个三品的武将。 “原来已经有敕命了啊。”李如柏心中抽痛发凉,很想长叹几口气纾解一下。不过这么多人在场,他也得给自己留点儿体面。 李如柏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站起身冲着沈有容拱手道:“沈副将国之栋梁、忠勇无双,恭喜,恭喜。” “今天下午,不才与崔大司马商定,决意仿唐灭高句丽之战,自山东发两路舟师,并联系辽镇,三路进兵,迅速夺取要地,一举而制鲜国。”沈有容当然也能看出李如柏写在李如柏脸上的愤懑与失落,不过这会儿,沈有不会去宽慰李如柏,更不可能把这种能足以让人青史留名的差事推出去让给谁。他一边说话,一边打开那个从兵部带出来的卷轴筒,将装在里边儿的地图取出来展示给李如柏看。“李将军,你曾去过朝鲜,对那边比较熟悉,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李如柏一听这话,又来精神了。他凝神看向地图,改口问道:“沈镇帅准备从哪三路进兵?”李如柏还是机敏的,朝鲜那么大,不可能只靠一个总兵官就镇守得住,必然需要一些偏裨将领,节制诸方。就算皇上不任命他为总镇,应该也会给他一个副将或者参将。否则这些人也不会上门,听他的意见。 嗯,能复出就是好事! “皇上要求我们在行动开始的第一时间就捕拿鲜王珲,以减轻废黜国王造成的政局动荡。而想要达成这一目标,则只能发水师渡海,直取王京汉城,”沈有容双手拿着地图,没法用手指,就只能调整身位,向李如柏展示。“而要以水师临三韩,最近出海口就是山东文登。唐时,苏定方攻百济” “咳,”沈有容正说着,方从哲的轻咳声传了过来。“二位,能不能让我们也看一下?” “去,快去!”李如柏立刻转头看向李效忠。“去书房扛个架子过来,把地图挂上!”李如柏好久没有这么兴奋过了。 “是!”李效忠应了一声,连忙跑腿去了。 ———————— 不多时,李效忠扛着一个小号的地图架回到了茶室。在他的腋下,还夹着一卷原本就挂在上面的辽镇形势图。 “你就抄着手干看着?”李如柏不满地望向自己的大儿子。“上去帮忙啊。” “哦。”李怀忠这才意识到没有书童、仆人。 “诸位请先看这儿,”待怀忠、效忠两兄弟将兵部留存的山东——朝鲜地图挂上,沈有容便伸手指着鸭绿江沿线的朝鲜城镇说道: “欲北拒奴兵,南监鲜国。则必临义州,而兼固昌城。”接着,他又将手指移到了更南一些的平壤。“平壤,地势平坦,水流环绕。乃鲜国重镇,王京门户。欲固朝鲜,而监王京,则必临平壤而治之。义州、平壤、王京,”沈有容的手指继续往下滑至王京汉城,“天兵临之三城,则可监督鲜之全国,并可翼护鲜之无恙。所以,今天下午崔大司马与不才商议,计划在兵克王京的同时,再出两路兵,拿下义州和平壤。” 尽管沈有容很注意自己的用词了,但在潜意识里,沈有容已经将朝鲜当成假想的敌国来对待了。所以说着说着他又用了“克”“拿”之类的词语。不过,在场的其他人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说完整体布置,沈有容等了一下。见无人答话,他便将指向拉到了海对面的山东,更准确地说,是登州蓬莱。 “贞观年间,唐军攻打高句丽,便有一路水师自登州蓬莱而发,越海直取如今义州一带。唐军之所以发山东水师攻义州,是因为彼时辽镇尚不在唐国手中。而今日,鲜之义州以北就是我之镇江。所以我们只需令辽镇出一路陆师跨过鸭绿江,便可直取义州,并北上控制义州至昌城一线所有的城堡。” “不过,登州水师亦不必废。在辽镇师期之前,也如唐时那般,择一骁将领一路水师自蓬莱而出,直驱平壤。”沈有容在地图上迅速地画了一条从蓬莱到平壤的线。接着,他又抽回手指,指向山东登州府文登县境内的成山卫。“与此同时,不才将亲率舟师自成山而发,渡海直取王京。” 文登成山,极山东之东。是从中原发兵跨海取汉城最近的一个出海口。唐时,苏定方攻百济即自成山渡海。沈有容饱读兵书、史书,一听说要跨海监护朝鲜,拿下王京汉阳,立刻就想到了成山。 但事实上,苏定方攻百济打的是熊津,而熊津则在如今朝鲜的清州至稷山一带,这两个地方都在汉城以南。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朝鲜如今的王京汉阳,在唐时属于新罗,而苏定方攻百济时,新罗算是唐的友邦。沈有容之所以选唐灭高句丽之战为参考,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从古到今,就只有这么一场具有借鉴意义的大战。往前的隋朝打得很烂,往后的时代,“三千里江山”上又没出什么强势政权。而最近的抗倭援朝,走的也是从跨过鸭绿江并一路向南的陆路。现在,皇帝要求快速拿下汉城逮捕国王,就意味走陆路是不可能的,只能发舟师。 ———————— “自镇江出兵取义州,自蓬莱出兵取平壤,自成山出兵汉城。方首辅、徐大宗伯、袁少银台、李将军,”沈有容回正身子挨个行礼。“这就是崔大司马与我商议的全部内容了。请诸位参谋参谋,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斧正调整的地方。” 众人先是彼此睨视,最后都齐齐地看向了李如柏。 “诸位为何都看着不佞啊?”李如柏眨了眨眼睛。 “我为官近四十年,转遍了山西、河南、四川、陕甘,唯独没去过辽东,更去过朝鲜,沈副将亦是久历南洋。说白了,我与沈副将不过是照着地图纸上谈兵而已。”崔景荣接话说道,“但李将军你,曾在乃兄宁远伯如松提督征倭时,领兵攻克三韩旧都开城,兵锋直抵汉阳。所以我们想听听你的看法。” “崔大司马如此抬举不佞。不佞还真是惭愧。”李如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带着一脸的难色勉强说道:“按说,布画战术,需要探查地形地貌,并考虑敌我双方的优势劣势。但不佞确实很难在攻伐.”李如柏急急地顿了一下,“很难在监督朝鲜的事情上说个一二三四出来。” “为什么这么讲?”崔景荣指着开城问道:“即使汉城是不战而下,但从义州到开城这段路,李将军也是一路打过来的。对周边的地形地势应该有所了解才是吧。” 今天下午,崔景荣试图翻找援朝战争时期,关于汉城的记述。却发现汉城几乎是不战而下,被倭寇主动放弃了。因而,相关的记录也非常少。只有一些基本且简单的驻军信息。起不到什么作用。 “崔大司马说得没错,三十年前,我们确实是从镇江这里一路打去开城的。不过能说得上正经攻城的,只有克平壤这一场。”李如柏指着平壤说道,“而且平壤这一场,也只打了一天。再往后,最激烈的一场战斗,发生碧蹄馆,”李如柏顺着解说移动视线和指向,却发现地图上根本就没有“碧蹄馆”这个地名,于是他只好凭着记忆在开城与汉城之间的空白处戳了戳。“应该就是这儿。” “平壤一战之后,我们几乎兵不血刃地收复了五百里失地。到开城,有斥候回报,说‘倭寇惊走,王京已空’。朝鲜人也求我们尽快收复失地。于是我们就一边派出更多斥候踏勘周边、侦查倭军的动向,一边向往王京移动。却不慎遇到了数万倭寇的伏击。亡兄与我,还有诸将率五千骁卒且战且退,从午后一直打到黄昏,直到友军来援。” “碧蹄馆这一战以后,就没再打过正经的大战了,基本都是些烧仓断粮的烂仗。王京也是倭寇主动退的。从义州,到平壤,再到汉城,都是陆战打倭寇。而崔大司马和沈总镇的布画主要在于自海上登陆,并对平壤、汉城发起突袭,假想敌是朝鲜人。不佞没有相关的经历,实在不好指手画脚。” “朝鲜军在各场战役中表现出的实力如何?”崔景荣索性主动提问。 “没有朝鲜军这种东西。”李如柏笑着连连摇头,“那就一帮纯粹的软脚虾。我们从没想过要依靠这些人。至少在不佞的记忆里,这朝鲜军就跟劣质的瓷瓶一样,一摔就碎。常常是五百人上战场,还没摆开阵势就先逃了四百人。他们能帮着运一运粮食和辎重就不错了。” “不至于吧,”沈有容觉得李如柏有点儿过于“轻敌”了,“就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没有。真就是一个也没有”李如柏顿了一下,还是仔细想了想。“如果非要在矮子里拔高个儿,倒真是有一个叫李舜臣的人,勉强算是人才。这个人是操练水师的。在湖南,或者说全罗道,也就是这个地方,打过几场胜仗。”李如柏指着朝鲜南部靠近对马岛和济州岛的一片群岛,“这是朝鲜人自己打的为数不多的胜仗。不过,总体来讲,这个李舜臣打得胜仗对当时的整体战局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后来还被前王昖给抓了。要不是倭寇二犯朝鲜,说不定就直接死在大狱里了。” 听李如柏说起倭寇二犯朝鲜,首辅方从哲和本兵崔景荣的表情都是一动。他们当然和这个事情本身没什么关系。但倭寇二犯朝鲜意味着时任首辅赵志皋及本兵石星主张的主和封贡彻底失败。两人都遭到了朝野不同程度的非议,本兵石星更是被逮入狱、瘐死狱中,至今尚有污名。这二位对今天事情如此上心,也是以前车为鉴,把事情办好。他们可不想步石星的后尘。 “很能打吗,他的水师?”沈有容问道。 “得看跟谁比,”李如柏耸耸肩。“而且能打也没用。” “这怎么说?”沈有容问。 “他已经死了。”李如柏叹了一口气,殊为惋惜地说道:“万历二十五年,倭王平秀吉食言而肥,二掠朝鲜,此战一直打到了万历二十七年。当时,先帝都已经决定要用亡兄二次提督朝鲜军务了。谁知道,亡兄听说先帝已有中旨高兴得昏了头,想着先表现一下,于是就在土蛮寇进犯辽东的时候率轻骑追击,试图一举捣巢弄个漂亮的战果回来。哼,谁知道又中了伏击,听说跟碧蹄馆那次差不多。不过鞑靼骑兵可不是骑驴的倭人能比的。”李如柏甩了甩脑袋, “这个李舜臣也是那年死的。当年,李舜臣在陈朝爵的手下做事。听说陈朝爵挺喜欢他的,说是赶走了倭寇,就上疏朝廷请先帝给他一个正儿八经的官职。免得再在鲜国受那鸟气。亡兄没能二次提督朝鲜,李舜臣也没能到大明来当官。如果他能活到现在,说不定诸位也能叫他来参谋参谋。” 关于陈璘给李舜臣谋官的事情,我没有找到确凿的文字记载。但确实传得很广,也有一定可信度,姑且采纳。 (本章完) 第502章 用兵 第502章 用兵 “好吧。”通过这一系列的问答,沈有容至少对朝鲜军队的实力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平壤呢?”沈有容指着平壤问道:“假设我们遭遇了抵抗,需要强攻平壤,这座城容易攻克吗?” 李如柏想了想,说道:“平壤确实是朝鲜境内首屈一指的重镇,但如果按我朝的标准,平壤也算不得什么坚城。平壤一役,我和参将李芳春携手进攻西面的普通门。普通门那段城墙不高,远比不上辽沈。若是不着重甲,那么让人托着脚往上一举就能摸到墙头跃上去。而且刚才不佞也说了,平壤一役只一天即告终结。这倭寇虽然不是什么强敌,但比朝鲜人强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们守城,平壤尚且一日而下。如果改成朝鲜人驻守,恐怕刚摆开攻城的阵势,就有人要弃城逃跑了。” “汉城呢?”沈有容接着问道。 “王京汉阳.”这回,李如柏想得更久了。“我没在王京待太久,对这个地方的印象不深。这么说吧,除开鲜王的宗庙社稷,王京可能连平壤都不如。至少外围城墙一定比平壤要矮,和京师高墙相比,就跟个土围子似的。” “不至于吧?”沈有容诧异问道,“天下重镇莫有重于京师者,汉城好歹也是鲜国的王京,怎么可能连平壤都比不上?” “汉城更靠南啊。”李如柏轻轻一笑,说道:“你不妨反过来想。如果成祖文皇帝不迁都于北平,现在的京师也不会被建成这个样子嘛。鲜国的敌人向来是北边的女直人。所以鲜国一向是防北而不防南,要是没有两次‘倭乱’,南方海面上的倭寇对鲜国而言也只能算是无伤大雅的癣疥之疾。所谓无患则无备,有我大明护着,说朝鲜承平二百五十年也不为过。” “说得也是。”沈有容点点头,又问道:“但他们没有吸取两次‘倭乱’的教训,进而加固城防吗?” “至少我没听说过有这回事。”李如柏摇摇头。 沈有容想了想,最后道:“我暂时也没什么要问的了。李将军,你还有别的意见吗?” “没有意见!不佞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三路进兵的布画很好。”李如柏摆出一副讨好的笑,环视众人,最后将视线定格在首辅方从哲的脸上。“就是不知道不佞有没有复出的机会。” “当然有。”方从哲接言说道,“皇上的意思,是让子贞你先在士弘的麾下做一段时间的参佐。你家小少爷的事情,皇上知道,我们也知道了,但外面的其他人还不知道。而且有些人就算知道了,他也会装作不知道。所以,子贞你要理解。” 方从哲这是在帮沈有容站台。 沈有容确实是北战南征久历疆场的宿将,但如果要他和李如柏相比,沈有容的资历还是浅了不少。 方从哲询问叶向高得知,万历八年,沈有容武试不第,入蓟辽总督梁梦龙军中执掌旗牌。而那时候,李如柏都已经是挂三品指挥同知衔的游击将军了。而且直到目前,李如柏身上挂着的正一品右都督也没有被皇帝拿掉。让沈有容做李如柏的上官,就是低级官将高级官。这样的现象在以文制武的环境中很常见,也没什么问题,但在以武对武的时候就很危险了。 “呵呵,”李如柏还是一如既往地坦诚。“这有什么。皇上圣明,首辅仁厚,愿意在天下交讧的时候,为不佞说话,给不佞一个剖肝沥胆、自证清白的差事。不佞已经很感动了,又怎么敢奢求妄念更多呢?别说参佐,就算当个牵马的马弁也行啊。更何况,我与沈总镇本就是旧识,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段共相峥嵘的岁月。” “你们认识?”方从哲可还没有忘记,李如柏见到沈有容的时候是问了名的。那一脸疑惑的样子,完全不像老友相逢。 “不才初历战阵,就是在宁远伯军中。”沈有容接言说话,他嗓音颤抖,颇为动容。“岁月匆匆,快三十年不见,要是换一个地方,我也认不得子贞兄了。倒是见到大公子或许会冒昧地唤一声子贞兄。” 李怀忠愣了一下,接着不着痕迹地瞥了老爹一眼:有那么像吗? “那我就放心了。”方从哲欣慰地笑了笑,转头看向袁可立。“礼卿,你是皇上钦点的监护使。你对自强和士弘拟出的出兵方略有什么想法吗?” 别看现在崔景荣和沈有容在兵部“述职”的时候,就把出兵朝鲜的方略定了个七七八八,但真到明军渡海到了朝鲜,还得袁可立话事,以他为主。 “我赞同这个三路进兵的布画,”袁可立微笑道:“就是不知道这三路各要用多少兵马,这些兵马又要从何处征调?” “自强,”方从哲点点头,看向本兵崔景荣。“你觉得呢?” “首辅,诸位,”崔景荣先拱了拱手,接着指着地图上的平壤说道:“今天下午,我与沈副将查考抗倭援朝之战。”崔景荣略一侧头看向李如柏,“也就是宁远伯提督朝鲜,李将军从旁协助的那一场,”李如松中伏战死之后,先帝万历破格赠了他宁远伯的爵位。所以宁远伯这个称号既可以指代李成梁,又可以指代李如松。 “彼时,为攻克二万五千倭兵驻守之平壤,宁远伯率南北兵共三万八千人,分四路攻平壤。一日克。照李将军的描述,鲜军远不及倭兵。虽不至轻视,亦无需过忧。况我天兵乃正义之师,再临鲜境,鲜军多半不会抵抗阻拦,即使真的需要围困强攻,也不必聚而歼之。因此愚以为,只需发兵一万,并带适量火炮,备攻一门即可。一门既克,平壤必下。” 说着,崔景荣又将手指移到了王京汉城的位置。“照李将军所言,汉城坚不及平壤,更易克之。不过,汉城到底是朝鲜王京。王室成员、文武官员及亲属家眷皆聚于此,需要更多的兵力维持治安,备防小人乘势生乱。假托天兵之名,坏我天朝名声。所以愚以为,应当适当增加兵力,用兵一万五千是为妥当。” “至于义州。此处与我朝往来密切,从不对我朝设防,况镇江周边已有近二万人马,因此无需增派。只用调用镇江兵马接管城防应该就可以了。”崔景荣最后道。 “礼卿、士弘、子贞,你们怎么看?”方从哲问道。 袁可立和沈有容都没有立刻表态,而是默默地看向了李如柏。“二万五千人,您还抬举鲜国,”李如柏笑着说道:“如果是亡兄当初带的那些精卒,都可以把朝鲜全境从上到下全部犁一遍了。” 方从哲看了看袁可立和沈有容,见他们没有发表其他意见的意思,便又问崔景荣道:“兵部那边能从哪些地方调足这二万五千兵马给礼卿他们?” 崔景荣想了想。“首先是山东兵,这是最近的兵马。目下,山东各营立刻就抽调兵卒一万,只需再调集一万五千人就能实现布置。” “把山东的兵马都抽走了,山东自己要怎么办?”方从哲问道。 “补充,”崔景荣毫不犹豫地说道:“可请皇上下一道旨意,让左军都督府向山东都司发函,令山东都司按户籍调人,把各营补上就好。当然,也可以直接在山东按户调人,把监护朝鲜所需的二万五千人补足。如此,也就无需抽调其他地方的人马了。不过那样的话,大部分的兵卒就是未经训练的新兵了,可能不太堪用。” “堪用也不能调啊!一口气抽走二万五千精壮。这山东就不要海防了。”方从哲说道:“就调一万。再让左府调人补充,各营不能空。其他的呢?”山东那边向来有白莲余孽活动,必须保持有几支随时能够调用的军队。 “去年在南直、浙江新募训练的二千五百余名南兵已经移到了通州,已经武装完毕了。按照原定的计划,这一营南兵本是要发去辽镇的。不过目前还在待命。可以上奏皇上请求改调。”崔景荣回说道。 “浙直南兵.”方从哲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一营的营将,是不是叫黄调焕?” “对就是他,刚任命的。”崔景荣点头道,“黄调焕是黄绍夫的侄孙儿,他本来就是武举人,而且去年自费往辽东运了一批火炮,因此记了一功,所以我就推荐他补了这个坐营的游击。” “还有呢?” “天津海防营和天津巡抚标营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千人.” “这两个营不能调,”方从哲摆手,“天津巡抚标营要用来备防有心人煽动河工闹事,而天津海防营则要用来押护辽饷。” “那就没有了。”崔景荣摇头道,“除了天津两营,北方现成的可战之兵,全押在蓟州、辽东、山西、宣府、大同五镇,用以备防蒙古和女直。要是抽调给朝鲜方面使用,短时间内有可能导致兵力空虚,使敌有隙可乘。”崔景荣顿了一下,提议道:“如果着急行动,又不求甚锐,倒是可以先请旨调京营或巡捕营的人手听用。然后再像山东那般,抽调军户陆续添补。” 京营的主要作用是拱卫京师,巡捕营的作用则是维持京师周边的治安。把这些人拉去前线收复失地约等于白送人头。但如果只是拉去朝鲜充数应该还是能用的。 “嗯。”方从哲觉得皇帝应该会允许他们调拨京人马。“武备方面呢?” “这个没有问题。从万历四十七年开始,黄绍夫就在大力清理戎政了,宫里的支持也给得很足。为了补充兵器,兵仗局的库藏都要搬空了。”崔景荣说道,“最近我还去三大营走过一圈。可以说,除了没怎么见过血外,京营兵跟战兵也差不了多少了,拉出去就能用。按李将军对朝鲜人的描述,调京营兵去朝鲜应该不是问题。” 方从哲点点头,转脸看向袁可立和沈有容。“山东兵、京营兵,还有浙直南兵。明天我就去见皇上,把明代军队内线行军速度你们的部署上达天听。请皇上把这二万五千人给你们配齐了。但这不够,皇上肯定会问师期。我要你们拿个时间出来。” “辽事急切,时间当然是越早越好。如果士兵无需操练,立刻就能使用,那我建议下个月就启程出海。”袁可立问沈有容道:“能做到吗?” “应该可以。最关键的一路还是成山到汉城,另外两路的时间都应该以此为准,进行调整。”沈有容看着地图,像是在解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从京师到登州,正常行军,二十天能到。到了之后,最好再个五六天的时间布置调配,并将粮秣辎重装船。一个月吧!”沈有容看向袁可立。“从京营点兵,到登船就绪,最好给一个月的时间。这是最稳妥的。如果要急行军,也可以把总时间压到二十天上下。但这样的话,实在是太磨人了。” “一个月,也好。”袁可立微微颔首。“我正好去辽镇走一圈。” “辽镇?”沈有容诧异地问道:“您不跟我一起去山东吗?” “监护朝鲜,主要还是为了保卫辽东。我若是不去辽东实地看一看,见熊经略一面,又怎么能知道辽东的现状,进而使朝鲜与辽东犄角配合呢。渡海直临平壤和汉城的行动,有二位将军就足够了。而我则去辽东走一遭,”沈有容在地图上画了一条从京师到山海关,从山海关到广宁,再从广宁到辽阳,最后从辽阳一路南下并绕着辽南到镇江的线路。 “最后我会在镇江停留,静候师期。”沈有容着重点了点镇江的位置,最后往下一撇说道,“待师期一到,即率领镇江兵马跨过鸭绿江,控制义州。” “如此分兵虽好,”沈有容迟疑道:“但监护使若不在场,下官又当如何面对鲜王和王世子呢?” (本章完) 第503章 鲜国比之中国,正如孝子之慕父母也 第503章 鲜国比之中国,正如孝子之慕父母也 “这”袁可立先是一愣,接着转头望向方从哲。 方从哲很清楚自己在这个事情上的定位。那就是紧跟皇帝,居中调和的执行者,自然不会在这时候自己拿主意。 “明天,我去面见皇上,会把礼卿你的想法和士弘你的顾虑一并告诉皇上,”方从哲朝紫禁城的方向拜了一拜。“相信皇上自有圣断。” “那就有劳首辅了。”袁可立和沈有容都点了头。 “为国分忧而已。”方从哲觉得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于是环视众人问道:“还有谁要补充什么吗?” 这回没人接话。只有李效忠想说点什么,却被兄长拉住了。 李怀忠摇摇头,那嘴型仿佛在说:别急。 “子先,”方从哲看向进门之后几乎一言未发的徐光启,主动微笑问道:“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众人也顺着方从哲的视线望向徐光启。 “首辅,诸位,”徐光启尴尬地笑了笑,拱手说道:“我虽首倡此议,但皇上圣虑雄韬,诸位布置周全,已无需我再画蛇添足了。” 事实上,从皇帝提出要废黜朝鲜国王的那一刻起,“监护朝鲜”的性质就变了。 徐光启最初的设想,是亲自带上共计二百余人的参随佐官及巧工教师出使朝鲜,然后观察鲜国君臣的心神,若察鲜之君臣心神无二,就与商略戎机,令其渐强,可战可守。若察鲜之君被敌诱胁,则阐明华夏君臣,天经地义。 徐光启甚至都没打算直接找皇帝要兵。唯一的“特殊要求”,就是请皇帝给他便宜行事的权限,好方便他随时度势而行。 可现在,计划已经具体并膨胀到了,废黜国王另立摄政,朝鲜监护先于朝鲜摄政,朝鲜总兵提督全国兵马,并自带二万五千天兵驻扎朝鲜的程度。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徐光启确实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了。他现在唯一需要且能够做的,就是在袁可立正式启程之前,把“废黜国王暂立摄政并监护其国直到战事结束”的上谕拟出来。 “呵呵。子先实在是谦虚。既然如此,那今天就到这儿吧。”方从哲笑了笑头,又看向沈有容,示意他把地图收起来。 沈有容会意,伸手去揭那幅地图。这李家两兄弟也很有眼力地上去帮忙。 李如柏看了一眼天色,正准备挽留用饭,却听方从哲道: “我最后再说一点。韩非子有言曰,‘语以泄败,事以密成’。监护之行乃兵家奇道。机欲潜深,法应秘密。要是因为泄了消息,而坏了大事。皇上那关谁也过不了。”方从哲说着话,表情也一点一点地凝了下来。“诸位可不要忘了,骆卫帅今天也是来了的!” 李如柏父子三人皆是一凛,随后便也像其他人那样深深地点了点头。 ———————— “你们知道李珙这个人吗?”正吃着饭,皇帝突然向昨夜侍寝的朴氏姐妹抛出了一个突兀的问题。 “李珙是谁?”朴媝愣了一下,接着摇了摇头,又继续吃东西。她已经好久没来过乾清宫了,十分想念这里的早膳。虽说储秀宫的伙食向来也不差,但和天子的御膳还是没的比。 “皇上说的是仁城君?”朴媋伸手拿起一个完整的带壳煮鸡蛋,在桌面上轻轻地磕了几下。 “你见过他吗?”朱常洛夹起一块儿上好的煎鱼送进嘴里。朱常洛还不知道,他筷子下面夹着的是今年南直隶贡来的第一条鲥鱼。 鲥鱼者,时令之鱼也。因每年夏时初现,秋时不复见,故有此名。鲥鱼似鳊而大鳞,肥美而多鲠,而且据说还有温中益气、开胃醒脾、清热解毒、强体滋补等功效,故而为吴人所喜。从吴王年间开始,鲥鱼就是一道常见的宫廷菜色。即使后来永乐迁都北平,皇帝餐桌上的鲥鱼也没有断。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载:鲥出江东,今江中皆有,而江东独盛,故应天府以充御食。 每年的二、三月到六、七月间,浙直沿海的官府就会专门征发渔民捕捞此种鱼类,先交由设在南京的鲥鱼厂,再由鲥鱼厂马不停蹄、船不停纤地供给北京。 因为鲥鱼有出水即死之性,所以为了向北京提供相对新鲜的鲥鱼,往往是“白日风尘驰驿骑,炎天冰雪护江船”。三月还好,只要送得够快,也不必过于考虑保鲜防腐的问题,一旦过了四月,就必须用各地窖藏的冰块镇着给皇帝送到北京来。 “没有,”朴媋一边剥鸡蛋,一边说道:“妾没有见过仁城君,只知道王上有这么一个异母弟。” “李珙的风评如何?”朱常洛又问道。 “不清楚。”朴媋疑惑道:“皇上为什么要问仁城君的事情?” “没有为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有这么个人了。不知道就算了。”朱常洛也不指望从两个贡女这里知道朝鲜宫廷的事情。 可这时,朴媝突然说道:“如果是仁城君的话,应该不是什么好人吧。” “你知道什么,别瞎说!”朴媋瞪了妹妹一眼。 “你这姐姐当得好生霸道。自己不想说,还不许别人说。”朱常洛伸手在朴媋的脑袋上拍了一下,不过他的语气和动作都很轻。“这仁城君远在朝鲜,又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他还能到紫禁城里赏你一顿板子吗?” “唔”朴媋缩了一下,讪讪地说道:“有皇上护着,妾当然不会怕什么仁城君。但妾担心这傻妮子不安本分,胡乱说话,惹皇上不高兴。” “餐桌闲聊,哪有什么本分不本分的。”朱常洛淡淡地笑了一下,转头看向坐在自己右侧的朴媝。“咱俩好。你别管她,说。” “哼。”朴媝朝姐姐做了一个得意表情,“皇上。仁城君受命掌管司饔院。凡是在汉阳待过的人都知道,司饔院这个衙门是出了名贪腐横行。仁城君管着它,怎么可能是什么好人。” “司饔院,这是干什么的?”朱常洛问道。 “就是光禄寺加尚膳监。”朴媋接言说道。“既管食材采买,又管御膳制作。” 朱常洛默默地点了点头。在复立西厂、内廷整肃之前,尚膳监确实是宫里贪腐最严重的衙门之一。除了不敢在御膳上搞以次充好的把戏,基本什么活儿都敢整。“既然司饔院的贪腐都搞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了。这李珲就不管一管?”朱常洛淡淡地说道。 朴媋将剥好的鸡蛋喂到皇帝的嘴边,谨慎地说道:“王上还是英明的,肯定是被人蒙蔽了。如果王上得知此事了一定会管。” “说不定是他自己愿意被人蒙蔽呢。”朱常洛睨了侍膳的胡尚食一眼。顺着朴媋的意思把那个鸡蛋给吃掉了。 ———————— 吃过早膳,皇帝在朴氏姐妹的服侍下换好了皮弁服。 今天,皇帝要再御皇极殿,接受新科进士们最后的朝拜。今天之后,进士们要再见皇帝,就是以正式官员的身份了。 “皇上,”朴媝还是第一次见皇帝穿这身庄重肃穆的袍服,不由得看呆了。“好俊啊。” 朴媋的感情要含蓄不少。她并不像妹妹那样直勾勾地看着皇帝,但也还是忍不住偷偷地打量盛装上的尊容。儒雅、威严,还带着看不透的神秘。 和这位上国的皇帝比起来,鲜国的贵族就像是沐猴而冠的猴子。 “呵呵,”朱常洛只轻轻地笑了笑,又侧头看了一眼时间。“你们知道朝鲜的科举是什么样子的吗?” “先王有言,‘以外国言之,中国父母也’。故朝鲜科举比之中国,正如孝子之慕父母也。”朴媋先定了个调子。“朝鲜有文科、武科和杂科三类科举。单说文科,又有大科和小科之分。类比中国,大科就是乡试和殿试两级,而小科则类似于童试。而小科还可细分成生员试和进士试。全国各道的读书人,只要通过了生员试就都能参加大科。要是更进一步通过了进士试,就可以进入成均馆就学待考。” “成均馆?” “就是朝鲜的国子监。”朴媋解释道:“《周礼》有言,‘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成均’二字盖取于此。” 朱常洛颇为意外地看向朴媋。“你还学过《周礼》?” “妾有幸侍奉上国之君,又怎能不读习上国之礼?”朴媋低着头,声音既小心又羞怯。 “姐姐就备着在皇上面前卖弄她的新学问呢。”朴媝很不合时宜地凑上来拆台。“皇上真的问了,姐姐应该可高兴了吧。” “你!”朴媋的脸都气红了。要是这会儿皇帝顺着朴媝的话说两句讽刺的怪话,朴媋非得羞得哭出来不可。 “古语有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学了要是不用,那还学来干什么?”皇帝宠溺地揉了揉朴媋的脑袋。“天下有识之士,参加文武科举,就是为了货与君王。媋娘愿意为了讨朕欢心,读习经学礼仪,朕很高兴。” “嗯。”朴媋脸上的羞红逐渐褪去,同时又渐渐地泛起了桃色。 “好了。朕要去接受读书人的拜谢了,你们也回去吧。”朱常洛又揉了揉朴媝的脑袋。 “是。”朴氏姐妹的这一声应得有些失落。因为她们上一次被皇帝传幸已经是差不多一个月以前了。也不知道这次拜别之后,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相见。 ———————— 上表谢恩的形式和传胪大典几乎完全相同。也是百官在搜身检查之后麇集广场,然后再由礼部官员主持仪式。 两场典仪的相异之处,只需要看状元一人便能知悉。 传胪时,状元落谁人,各进士如何排名,犹未可知,所以众人仍按照会试的名次排序。而到谢恩时,金榜已现,鼎甲已明,所以众人的排序也就相应地变成了以状元为首,榜眼、探于其后左右辅之,共领进士队伍。只等礼部官员高声宣布进殿,状元便率领众进士上殿谢恩。 再次进入皇极殿时,包括榜眼和探在内的一众进士仍旧穿着那身由国子监颁发的进士服。但状元文震孟却穿着一身足以让他“鹤立鸡群”的状元服。 状元服,朝冠二梁,朝服绯罗为之,白绢中单,蔽膝全,大带、锦绶,药玉佩一幅。纱帽一顶,圆领,光银带一条,朝靴、毡袜各一双,并槐木笏一把。 这身大异于深蓝进士罗服的绯罗状元服,是传胪之后、谢恩之前,由礼部奉上谕单独赐给状元特殊礼服。天下只此一套。早在成化年间,就有了钦赐状元朝服冠带的成例。自那之后的近二百年时间里,每一届科举,状元都会穿戴这一身特殊的赐服,来到皇帝面前诵读他精心炮制的谢恩表。 由于是赐,所以状元服不必像进士服那样还给国子监。状元可以永久性地把这套袍服保留下来,作为鼎甲天下的传世纪念。 文震孟显然知道什么场合该用什么口音说话。他虽是南人,但十上春宫,又刻意学过。因此到颂圣谢恩的这天,文震孟的口音已至臻化,几与北人无异。 不过文状元的苦心孤诣显然是白费了。因为坐在须弥高台之上的皇帝陛下,根本没把心思放在状元公的身上。 就在文震孟声情并茂地用他那“毫不似南人”的京师口音,诵读那篇极尽谦卑恭顺的谢恩表奏时,司礼监掌印王安正在皇帝的耳边轻声汇报首辅方从哲携手本兵崔景荣、礼书徐光启、少银台袁可立以及副将沈有容,拜访右都督李如柏的事情。 “.据来去的时间推测,首辅他们应该在李家吃了一顿晚饭。”王安最后耳语道。 朱常洛看向方从哲,并对王安道:“下去跟首辅说一声。让他在典仪结束之后,不必回阁,直接去,”朱常洛顿了一下。“去弘德殿吧。” “只传方首辅一个人吗?”王安小声问道。 朱常洛看了兼职鸿胪寺卿的徐光启一眼,却只说道:“他一个就行。” “是。”王安踮着脚小跑着下了须弥座。他的动静很小,没有发出任何异样的声响,就像一只灵活的老猫。但因为他站在高台之上、皇帝身边,所以还是引起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就连文震孟诵读声都因为他的离开而顿了一瞬。 这时候,人们还不知道皇帝的近侍太监步下须弥座在首辅耳边说了什么,但两个月后,这段不知内容的短暂的耳语,就将官野史册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本章完) 第504章 师期与猎头小队 第504章 师期与猎头小队 503师期与猎头小队 众人山呼万岁,有序离宫,新科进士上表谢恩的典仪就结束了。明天,进士们还要去孔庙行释菜礼,去国子监归还进士服,并参加刻碑记名的仪式。不过,这些琐事和皇帝的关系不大,更无需皇帝本人亲自参与,皇帝只需要在礼部呈来的奏疏上,公式化地批一个“照准”就行。 上午巳时,首辅方从哲按照皇帝的谕示,逆着人流来到了乾清门,等待皇帝的召见。待王安亲自引导方从哲来到弘德殿的时候,皇帝已经把那身好看但不便的皮弁服给换掉了。 “臣方从哲,叩见皇上万岁!”方从哲没时间也没地方换衣服,所以仍旧穿那身以七梁冠及玉带、玉佩为显著标志的一品朝服。 “坐吧。”朱常洛给方从哲指了一个摆放妥当的带垫木凳。 “谢皇上!”方从哲谢恩落座。王安也走到门口,亲手把弘德殿的门给关上了。 “听说叶卿昨天没跟你们一起去李家?”朱常洛斜靠着坐在“奉三无私”的牌匾下,姿态非常轻松闲适。 “回皇上,”方从哲心下一凛,但表情上却没有任何变化。“向高他确实没有跟臣等一起去李家。” “为什么?”朱常洛微笑着问道。 “向高认为自己对此监护之事知之不详,去了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反倒可能添乱。所以就回去了。”方从哲回答道。 “知之不详,啧!”朱常洛装模作样地说道:“叶卿这是在埋怨朕啊。” “监护之事乃兵家奇道,本应秘密!”方从哲立刻站了起来。“而且徐光启首倡此议之时,便有不幸泄露之事,臣亦是深受其害。如今,皇上圣虑周密,臣与向高不胜欣慰鼓舞,哪有埋怨之说?更何况,臣与向高本就是从中撮合之人.” “呵呵,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朱常洛轻轻一笑,摆手止住方从哲。“人呐,想得太多,活得太透彻也不是什么好事。”说着,朱常洛侧过头。“王安。” “奴婢在。”王安应道。 “心情不好,喝点儿酒就好了。叫人去御酒房挑两坛好酒给叶卿送过去。让他解解闷儿。”朱常洛曾经读过叶向高的传世文集。发现这人其实非常有意思,就叶向高自己的文章来看,他是一个看事情看得很透彻,同时又忍不住写文章私下抱怨的人。 叶向高的老师申时行还活着的时候,叶向高就多次写信向申师傅抱怨内阁工作的环境是多么恶劣。不但说自己不想干了,还说应该裁撤内阁,尽复洪武祖制。奈何,叶向高想跑跑不掉,裁阁裁不了。所以只能在内阁勉力维持,直到方从哲和吴道南上来顶缸。 “就怕叶次辅他‘举杯消愁愁更愁’啊。”王安笑着点了点头。 “那朕就不管他了。”朱常洛耸耸肩,又指了指方从哲屁股下的凳子。“说吧。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方从哲的心情稍微松快了些。“回皇上。昨日,臣等五人与李如伯、李怀忠、李效忠父子商论出兵朝鲜事宜。崔景荣和沈有容提出,仿照先唐伐高句丽故事,自山东登州境内蓬莱、成山两地兴两路舟师,直临平壤与汉阳。同时,再兴一路陆师,自镇江南下鸭绿江,控制义州到昌城一带所有城、堡,备防奴贼南下。” “昌城在哪儿?”朱常洛闭着眼睛,问道。 “回皇上,昌城位于义州上游,再往上就是山岭了。”方从哲记得很清楚。 “主子,要用地图吗?”王安问道。 “不必了。只是一个昌城而已。”朱常洛仔细想了想,很快就在脑海里绘出了山东半岛、朝鲜半岛,以及夹在“二岛”之间的渤、黄二海之轮廓。渐渐地,几条带着箭头的线也出现在了这幅图上。 “李如柏怎么说?”朱常洛睁开眼睛。 “李如柏说自己并无渡海作战的经验,因此也就没有对此略发表异议。”方从哲回道。 “要多少兵马?”朱常洛点了点头。辽东明军确实没有渡海作战的经验。在这方面,久历南洋并先后在福建海面击溃倭寇、谕退荷兰并招降海寇的沈有容确实更有发言权。而朱常洛也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让崔景荣发函召沈有容进京充作监护朝鲜的军事主官。 “回皇上,”方从哲说道:“蓬莱至平壤一路,用兵一万。成山至汉阳一路,用兵一万五千。而义州至昌城一路,则直用镇江兵马接管城防。” “二万五千人?朝鲜而已,用得着这么多人?”朱常洛对朝鲜军事力量的轻视,比李如柏更甚。 客观的说,李氏朝鲜在明、金之间采取“首鼠两端”的外交策略,除开鲜王李珲自身的因素,也是因为李氏朝鲜的军事实力实在孱弱。 或者说,大明这个“慈父”当得实在是太好了,以至于把李氏朝鲜这个“孝子”给养废了、惯坏了。现在,“孝子”皮痒了,竟敢与邻居的“流氓”过分亲近,这也就是徐光启所谓的“鲜奴之交已合”。这种时候,“慈父”就需要适当地教训一下这个儿子,顺便帮他长长志气,强健筋骨,这也就是“监护”。 慈父教训儿子,用皮鞭抽一抽也就行了。一口气派出去二万五千人,这是要上大棒给这儿子打死吗? 方从哲倒是有些意外,他没想到皇帝竟然如此轻视朝鲜。这可是同时派出两路兵直临平壤和汉城两大重镇。虽说朝鲜人不一定会抵抗,但鲜王李珲若真是狗急跳墙组织抵抗。一时又拿不下汉城,天兵的处境不就尴尬了? “回皇上,”方从哲思考片刻,解释道:“兵行奇招,必行速决。发二万五千兵,并携火器以备攻城,必能保兵事万全。而且,除了兵家上的考量,我兵还要维持各城的稳定。尤其是天兵初临鲜境之时,强盗匪寇若趁乱生事,坏的也是我朝的名声。待局势稳定,可逐渐收兵,或令兵卒北上援辽。” “嗯,稳妥点也好。”朱常洛想了想,点头道:“你们准备从哪里找这二万五千人出来?” “发山东兵一万,驻通州援辽南兵二千五百,余下一万二千五百,则发京营兵。驻通州援辽南兵本为新募,改调朝鲜也是曲线援辽,而抽调山东及京营兵所造成的缺口,可敕令都督府抽调军户或军户余丁缓缓补充。如此,就可在最短的时间内发兵朝鲜。亦不至兵员过缺。”方从哲一口气把用兵补兵以及师期的问题全给说完了。 “可以。”朱常洛直接点了头。“但朝廷要以什么名义把这一万五千人调过去呢?” 方从哲已经想过了。“臣以为,可用加固海防备防倭寇的名义,将这一万五千人调去山东。” “山东哪里还有什么倭寇需要备防?”朱常洛说道。 “皇上,”方从哲说道,“这只是一个暂时掩人耳目的手段。只要掩盖到两路兵马东出朝鲜就行了。” “也是。”朱常洛又问道:“从京师到登州要多少时日?” 方从哲说道:“京师至登州共一千六百里,正常行军需二十日。到登州后,再用十日修整准备,即可万全出发。” “也就从拔营到就绪,需要一个月?”“是。” “不妨从容些。把师期定在五月一日吧。”朱常洛说道。 “是。” “好了。”朱常洛摆摆手。“你下去安排吧,就照这个计划办。哪些衙门需要旨意,内阁尽快拟出来,朕好签字。” “这”方从哲站了起来,但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首辅还有话说?” 方从哲本以为皇帝会问一下三路兵分别由谁带领,这样他就能顺势把袁可立北上辽东,绕道镇江的事情说出来。“是。臣还有一事,望圣上定夺。” “你说。”朱常洛向下招手。 方从哲会意,又坐了下来。“袁可立想与沈有容兵分两路,在京营兵及通州南兵南下登州时,独自北上,先去辽东转一圈,好与熊廷弼商议东西掎角,共扼奴贼的方略。最后他将在镇江停留,并亲自率领镇江兵过鸭绿江接管义州防务。” “去辽东?”朱常洛的眉头皱了起来。 “从义州至汉阳不足一千里,快马加鞭,星夜驱驰,不需十日就能赶到。这中间的空档,可以让总兵官暂将废王软禁,严加看护,等待监护宣谕。”方从哲还是支持让袁可立先去辽东走一圈的。 “.”朱常洛没有接话。 方从哲以为,皇帝是在顾虑总兵武将不宜理政的问题,于是又道:“沈有容素有儒将之称,行事向有分寸,从不鲁莽行事。东征之前,再耳提面命,应该不会有事。”又等了一会儿,见皇帝还是不接话,方从哲放弃坚持了。“皇上如果觉得不妥,臣去回绝他就是。” “等几天吧。”朱常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待沈阳的战报传到北京,再考虑也不迟。” ———————— 辽东以东,鸦鹘关外。一个专司猎头小队穿越无人驻守的夯土长城,进到了金国占领区的深处。 “哥。咱们真的要在长城以外活动吗?”李显拉了拉丁修的衣袖。“还是回去吧。” “你该叫我什么?”丁修甩开袖子白了李显一眼。 “丁、丁队总。”李显讪讪地缩了缩脑袋。 “这不就得了。我是官儿,你是兵,听命令就好了。”丁修朝天上扬了扬脑袋,整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呵。”队伍末尾,一个并不算娇柔的女声,清晰地传到了丁修的耳朵里。 “你笑什么?”丁修转过身,歪过头,一脸标准的恶人相。 “你算什么狗屁的官儿?”丁白缨四下看了看,不见有人马活动的踪迹,声音就稍微大了些。“几品啊?” “你个南人不要太嚣张啊,”丁修两手环抱胸口,“我忍你很久了。” “忍不了就不要忍啊。”丁白缨平伸右手,挑衅般地朝丁修勾了勾。 “我可有五个人。”丁修蛮归蛮,但确实打不过丁白缨这种习武多年的练家子。 “不,你只有一个人。他们不会帮你的。”丁白缨左右环顾,只看见四张畏畏缩缩又疲惫至极的脸。“这出城都快十天了,除了打兔子,就是吃狍子。奴贼一个没见到,倒是剥了好几张兽皮下来。”丁白缨指了指一个背着包袱的壮汉,轻蔑地说道:“丁队总,咱们什么时候改行做皮货生意了?” “你懂个屁!”丁修说道,“老子就是为了把你们这帮憨货安全的带出长城,所以才选了这条路。快到四月了。奴贼那边肯定有大举。这时候,你不避着走,要是碰到骑马的斥候,就你那点儿拳绣腿的功夫,一个冲锋都顶不住。到时候,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儿倒是无妨,抹脖子死就是了。但你这个婆娘,怕是死也死不安生哦.”说着,丁修还颇为流氓地揉了揉自己的胸口。 “你再给我说一遍!”丁白缨的脸一下子就被这番挑衅给气红了。但她到底没有冲自己人拔刀。 “呵!你叫我说我就说?”丁修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 “好啦,丁师傅。你不要管他,”李显凑到丁白缨的面前,劝解道。“他这个人没念过书,您别跟他计较。” 啪! 一个小石头飞过来砸到了李显头上。 “混蛋东西!老子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再造父母!你他娘的胳膊肘就这么给老子往外拐的?”丁修怒骂道。 “您确实没读过书嘛。”李显缩了缩脑袋。 “哼,也是。”丁白缨侧过脸,朝李显笑了笑。 李显脸一红,又不敢直视丁白缨了。 “丁队总,”丁白缨叹了一口气。“现在咱们出了长城了,又往哪儿走啊?” 这一路,领队的丁修一直不说最后的目的地,众人也没经过什么显见的地标,直到刚才,余下的五人才知道原来丁修是要带着他们出长城。 “从这儿往南走二里地是鸦鹘关,”丁修狞笑着问李显道。“告诉咱们的丁师傅,出了鸦鹘关,再往东北走八十里是哪儿啊?” “是、是赫图阿拉!?”李显大惊。 (本章完) 第505章 富贵险中求 第505章 富贵险中求 “你疯了吧?要带我们去贼巢!?”丁白缨一时没什么反应,可另一个被派给丁修的兵士却激动地叫了起来。 “苏老九,别他妈吼那么大声!”丁修瞪了那人一眼,指着丁白缨说道:“我没说要带你去赫图阿拉。真是,一点儿定力都没有,人家丁师傅一介女流还没怪叫呢。” “.”丁白缨拧着眉头,没接丁修的茬。不过要是换个地方,她一定会给这个混球来上一下狠的。 “她知道个屁!老子就是从贼巢里逃出来的,那不是人待的地方!”苏老九央求道:“回去吧!咱们回去吧!” 大明万历四十七年,金国天命四年七月,努尔哈赤携萨尔浒战胜之势,先破开原,后袭铁岭。 苏老九原本是铁岭的矿徒,在铁岭被攻破之前,他甚至有些期待奴酋老爷行青天故事,狠狠地治一治那些贪婪成性的镇守官员,给他们这些饱受压迫的居民出一口恶气。 可想象中的青天并没有到来,等到他们的,是更加残酷的剥削迫害。如果说,大明的镇守官员是敲骨吸髓般的贪赃枉法,而努尔哈赤手下的旗主武将几乎就等同于字面意义的敲骨吸髓了。铁岭破后,努尔哈赤下令尽杀士卒,并“屯兵三日,论功行赏,将人畜尽散三军”。据报,铁岭陷后,城内军丁死亡四千余人,城乡男妇被杀被掳不下数万。 对苏老而言,在赫图阿拉被当成牲口使用的那一年,是人生中最灰暗最恐怖的一年。跟赫图阿拉比起来,铁岭的矿洞都算是世外桃源,至少下矿干活儿,还能混个温饱,不至于被异族人拿去当成牲口往死里驱使,快死的时候还被虐杀取乐。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丁修看向李显,又指了指自己。“他也是铁岭的,也是被俘逃走,老子也被俘逃走的,怎么就你一个狗日的下软蛋?” “下软蛋就下软蛋吧,老子不想回去送死!”苏老九仍然很激动。 “苏老九,说话就说话,不要再喊了。”这时,走在队伍前方,一直保持着警惕的威宁堡夜不收忍不住回了头。“还有丁队总,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做什么?别卖关子了。” “我问你们,”丁修没有直接回话,而是反问道:“我们这一趟出来是为了做什么?” “割脑袋换银子。”那个背着包袱的壮汉很质朴地说道。 “这不就对了嘛,还是你老崔看得最是通透!”丁修赞赏地对崔姓壮汉点了点头。“咱们出来做事,无非为了割猪头,找朝廷换赏钱。哪里的野猪最多?当然是野猪巢的野猪最多.” “这不还是去赫图阿拉吗!?”苏老九满脸都是恐惧。 “苏老九!”丁修忍不住了,冲上去狠狠地给了苏老九一巴掌。“你他妈的要是再狗叫打断老子说话,老子就揍死你!” 丁修的话虽然难听,可在场的其他人也不希望闹出太大的动静,惊到林间的野猪。所以也都向苏老九投去不善的眼神。 苏老九捂着脸,委屈地说道:“我他妈从那里逃出来还没半年,你他妈又给老子往回带。” 苏老九的话引起了李显的共鸣,他虽然没有叫唤,但眼神里也还是渐渐地蒙上了恐惧的神采。但侧头瞥见最能打的丁师傅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很快又安心了不少。 “死不了你的。”丁修白了苏老九一眼,继续说:“用你那傻狍子一样的脑子好好儿!现在是三月,最适合用兵的季节。奴贼饿了一个冬天,怎么可能不出大兵南下辽沈打草谷。这会儿,就是赫图阿拉最空虚,最虚弱的时候!” “贼巢再虚再弱也不是我们六个人能去的。”苏老九这回总算没有再叫喊了。 “唉,天爷!”丁修长叹了一口气。“苏老九唉,你他娘的能别用屁股想事情吗?奴贼兴兵大掠,不可能只征发赫图阿拉一城的精壮,围聚在大野猪巢附近的小野猪巢一定也是守备空虚。我们有六个人,当中还有一个高手,”丁修反手指了指丁白缨。丁白缨却只白了他一眼。 “只要能找到一个青壮不足十人的小村落,再趁夜偷袭,就能他妈地发一笔横财!诸位,想想吧,要是能带两个脑袋回去,就算扣了上面的也能拿八十两银子。”丁修说得神采飞扬。“现在朝廷在全辽垦荒屯田,虽说这些田都是朝廷用来供给军需的军屯官田。但打完奴贼,那些外地兵撤走之后,肯定会编户发卖,有了这笔钱,咱们就能买好大一片田土。等打完仗了,是不是就是一方地主了?常言道,富贵险中求,怕死还挣什么钱!我的话就撂在这儿了,谁要是还想走,现在就可以沿着长城滚回去了。” 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丁修这番话说得崔老六和夜不收食指大动,就连苏老九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向往的神情,一想到白的银子和地主老财的安逸日子,那种恐惧便切切实实地消了下来。 “奴贼兴兵大掠,”这时,李显很不合时宜地小声问了一句:“辽沈要是守不住该怎么办?” “我肏!”丁修转头就是一声喝骂,“关你屁事,这他娘是你该考虑的事情吗?你怎么不想想皇上今天晚上吃什么?” “呵。”不知道是被逗笑了还是被气笑了,总之,丁白缨忍不住笑了一声。也勉强算是合了群。 ———————— 傍晚时分,如血的夕阳渐渐沉入地平,将淡蓝的天空染成了绚烂的橙红色。橙红色的蜿蜒流影就像熔化的金子,在天际间缓慢地流淌,将云朵也染得火红。余晖洒在大地上,给世间万物都披上了一层血色的外衣。 “差不多到饭点儿了,奴贼也该生火做饭了。老阎,”丁修停下脚步,望着那个眼神烁烁的夜不收,指着远处的一棵大树说道:“你爬上去看看有没有炊烟。” “好。”阎姓的夜不收很利索,他只简单地应了一声,就把着枝丫、顺着树干爬上那棵足有七八丈高的大红松。 “我们也吃饭吧。”丁修并不觉得阎姓夜不收能很快找到猎物,于是朝崔老六招了招手。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携着足以支撑三天的干粮,但这是走散之后的应急储备,并不轻易使用。这队猎头小队平日食用的粮食和水全装在崔老六背后大包里。从分工上来说,崔老六就相当于丁修小队的辎重兵。 崔老六来到众人面前,放下并打开背包。 打开背包后,崔老六先是取出一张叠放在食物上的袍子皮,和几张已经开始换毛的雪兔皮。这是一行人一路上的意外收获。 接着,崔老六才从背包里拿出盐巴、干饼以及几包用兔皮裹着的鲜烤狍子肉。在这些食物的旁边,还有一些风干了的盐腌肉,这是外派的猎头小队独有的特殊伙食。不过,既有鲜烤的狍子肉,众人就也把这些干货储备给留下了。 尽管众人在行进的路上补充了不少猎物肉,但看崔老六往下伸手的样子就知道,干粮的储备还是肉眼可见的减少了。 “拿去。”丁修捡起一块儿最肥美的盐烤肉扔给李显,随即又拿过一块儿硬得硌牙的干饼递到了丁白缨的面前。“你牙口好,就吃这个吧。” 丁修递给丁白缨的,是一块名叫“光饼”的标准军粮。这种军粮的制作方式,是先将小麦磨成粉,然后加上盐、碱、水,揉团搓成条状,最后分割压扁后烘制成圆形饼。这种饼状干粮的直径约一寸半,厚约半寸。饼中间留有一孔,以便士兵成串挂于脖上。随时可吃,较为方便。《闽杂记》中有载:今闽中各处皆有,大如番钱,中开一孔,可以绳贯。 因为选材得当、烘烤得法,所以光饼不止有着便于携带、富含营养的特点,而且存放时间很长,即便在潮湿闷热的南方也不会轻易腐坏,在干燥的北方,保质期甚至能以月计。 而这种流行于南方的军粮之所以出现北方,是因为一个叫戚继光的南方人,在隆庆二年,在时任蓟辽总督谭纶的推荐下,总理蓟州、昌平、保定、辽东四镇练兵事务。这种“光饼”也就随着练兵,传到了北方军中。 可以预见,如果现在的皇帝驾崩并获得了一个“光宗”的庙号,那么这个“光饼”就得避讳改名了。或许可以叫“戚公饼”? “哼,”丁白缨才不管这流氓的挑衅。她自己拿了一个光饼和一块儿狍子肉就走去一棵大树下盘腿坐着了。“我从不受嗟来之食。” “嘁。”丁修也白了丁白缨一眼。“不吃你别拿啊。” “这是朝廷发我给的,又不是你发给我的,我凭什么不拿?”丁白缨拧开随身携带的葫芦,小心翼翼地在光饼上浇了几滴水。待饼面完全吸水发软,她才将那软化的一块儿咬下咀嚼。 “丁师傅,”李显凑拿着自己的晚餐来到丁白缨的身边蹲着。“小子想请教您一个事儿。” “问吧。” “您为什么肯到北方来啊?”李显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问?” “南方多好啊,温暖、安逸,还没有兵祸。”李显说道。 丁白缨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南方也不是没有兵祸,至少有海盗和倭寇。” “总比这儿好吧?” “这倒是。”丁白缨点点头。直到现在,她仍旧记得途经广宁时,几百鞑靼骑兵冲击商队的场面。这种对辽东而言稀松平常的景象,是南方无论如何也见不到的。 “那您为什么要来北方啊?” “.”丁白缨放下面饼,拔出随身的小刀,艰难地切下一块带油的狍子肉,然后用刀尖插着塞进嘴里,最后只憋出一句:“秦将军不也是南人吗?”话虽如此,但直到现在,丁白缨也没能见到秦良玉。 “可秦将军是受朝廷册封的土司啊。她老人家是奉旨来的。”李显没那么讲究,直接就用牙齿撕扯。 “我倒是想奉旨过来,可皇上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给我传旨。所以我就自己来了。” “您是想建功立业?” “朝廷也没说不让女人挣军功吧?” “那挣了军功之后呢?”李显接着问道。 “我怎么知道,先挣了再说吧。”丁白缨略有些烦躁地朝李显挥了挥手。 李显没走,仍蹲在丁白缨的身边。“丁师傅。” “干什么,”丁白缨的语气硬了不少,都快赶上没泡水的光饼了。“食不言、寝不语,你小子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您是高手,能教我几手傍身吗?”李显低着头,讪讪地问道。 “这个可以,”丁白缨半开玩笑地说道:“只要你磕头拜师,再改姓丁,我就教你。” “磕头拜师可以,但也不必改姓吧,”李显憨憨地笑了笑。“又不是入赘。” “入赘?入赘好啊。”丁修没皮没脸地凑了过来。“她这种母老虎就喜欢你这种读过书的小白脸。到时候,她立了功,皇上封她做女将军,再许她‘封夫荫子’。你也可以得个诰命嘛!” 他这一插话,把原本安静吃饭的崔老六和苏老九都逗得笑了起来。 “滚!”丁白缨气红了脸,捡起一块儿石头朝丁修砸去。 “嚯哟,”丁修竟然一个闪身躲开了。“好险!丁师傅,我正好姓丁,也不必改了。您教教我呗。” “你怎么好意思的?”丁白缨惊讶于这人的脸皮竟能厚到如此地步。 “我怎么不好意思,”丁修还是凑了上去。“就说你教不教吧?” “不教。你给我磕头我也不教。”丁白缨皱着眉头,起身换了一棵树作为倚靠。“要是收了你这种没正形的徒弟,师傅非得把我逐出师门不可。” “嘁,不教算了。”丁修干脆在丁白缨原来的位置坐下了。“爷还不稀得学你那套拳绣腿呢。” (本章完) 第506章 侦查 第506章 侦查 “丁队总,丁队总!”晚饭吃到一半,那个阎姓的夜不收突然从树上下来了。下来的时候,他的嘴里还在嚼东西。“咱们的附近起了三处烟柱。” “你这吃食都快喷我脸上了,有必要这么急吗?”听到这话,丁修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不过在面儿上,他仍旧维持着一副笃定淡然的神采。“咽下去再说话。” “嗯。”夜不收忙将那口面饼咽下肚,接着又打开水袋,用水袋里最后的储水润了润嗓子。 “说吧,都在哪儿呢?”丁修“不慌不忙”地迎上去,李显、丁白缨、苏老九、崔老六等四人也各自围拢过来。 阎姓夜不收指着那棵被他攀爬过的树。“那棵树的正北,东北偏北,西北偏西各有一片烟柱。更远的地方似乎还有不少人烟,但那些人烟实在太远,我看不清楚。” “远的无所谓,”丁修摆了摆手。“我们只要在这三个里挑一个合适的杀过去就行了。” “最近的是哪个?”苏老九凑上来问道。 他实在不想继续往北走了。穿过长城之后,每多走一步,苏老九的心里就会平添一份慌张。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能给他惊一跳。 “最近的一片烟柱,是东北偏北的那个。那片烟柱距咱们这儿大概只有个二三里地的样子。但那一片的炊烟很密,粗一看至少有一二十柱,应该是一个大聚落,”夜不收看着丁修,微微地摇了摇头。“至少对我们六个人来说是这样,我觉得,我们还是别往那边走得好。” 丁修还没来得及接茬,苏老九就接着就问话了:“最小的是哪个?” “最小的聚落应该是正北方向的那个,那一处只有三四道烟柱。而且隔得也不是很远。距咱们这儿也就三四里的样子。”夜不收说道。 “咱们就去那儿吧!落袋为安好。”苏老九转头看向丁修。 “嘿!”丁修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苏老九,你狗日的皮痒欠抽啊?” “怎、怎么了?”苏老九往后缩了缩脖子。 “你都把话说完了,还问我做什么?”丁修瞪着眼睛。 “大家都听着呢,谁问不一样?”苏老九不解。他觉得丁修来问也还是那几个问题。 “放屁!”丁修呵斥道,“要是谁问都一样,那干脆你来当这个队总好了。没规矩的东西!你怎么不去大帐里抢将军说话?” “那,那您说吧。”苏老九讪讪一笑。 “你都把话说完了,我还说什么?”丁修斜过脑袋,舔了舔牙齿。 “这”丁修那样子活像一只野兽盯着自己的猎物,苏老九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能别说废话了吗。”丁白缨皱着眉头。“官儿不大架子还不小,赶紧把事情定了吧。” 丁修猛一转头,朝丁白缨做了一个比先前还要凶恶的表情。但丁白缨丝毫没有被吓住,只白了他一眼。 “嘁。”丁修收回眼神,看向夜不收。“老阎,西北偏西的那个呢?” “西北偏西那个最远,距咱们这儿应该超过五里地了。但应该也远不哪里去,若是快些走,天黑之前肯定能走到。”夜不收说道。 “规模呢?”丁修点了点头。 “介于二者之间吧。”夜不收想了想。“大概有个六七道烟柱的样子。” “好!咱们就去找他们的晦气。”丁修做了决定。 “您犯不着跟我置气啊,”苏老九说道,“北边那个十拿九稳。三、四道炊烟最多也就做二十几个人的饭。要是有六七道炊烟,这人数可就得翻倍了。咱们还是稳妥点儿好。” “我置你老母的气,中间这个野猪巢是小,却夹在两个聚落中间,尤其旁边还有一个大号的野猪巢。要是闹出什么动静,两边很快就会围拢过来支援。到时候,两面夹击,你想跑都跑不掉。但如果是西北偏西那个聚落,就算咱们不慎闹出响动,第一时间来的也只有北边那个聚落的人。”丁修凶归凶,但也没有强压众人听他的命令。 当然,丁修想压也是压不住的。这帮人对天子都不见得有多忠诚,对他这个第一次领队的队总就更谈不上忠心耿耿了。说白了,他们现在正在做的,不过是一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玩儿命买卖。要是说不清楚,下面的人是不会遵命的。 “咱们有六个人,以有备攻无备,对付十几个人兴许还好说。但要是超过三十个人,那可就不只是双拳不敌四手了。”丁白缨谨慎地说道,“如果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包围,不等左右两边支援,一个聚落里的人就把咱们围死了。丁队总,你可想清楚。” “第一,你不要先入为主,”丁修指着苏老九说道。“他说三四道炊烟能做二十几个人的饭,不意味着三道炊烟就等于二三十个人。第二,我之前就已经说过了,奴贼大举西掠辽沈,后方守备空虚,就算超过三十个人,也应该是以女人为主。即便夷人野蛮,但不可能个个儿都是你这种想当作将军的。最后,我们过去以后,也不是一定就要进攻,肯定要先观察一阵,如果野猪过多,咱们离开就是了。” “好吧,我同意先去看看。”丁白缨略一皱眉,但还是点了头。 “她同意了,你们怎么说?”丁修第一个看的就是李显。 李显一向以丁修为马首是瞻,自然不会反对。 丁修又转头看向阎姓的夜不收。 “我遵命就是。”夜不收也点头。 “崔老六,你呢?”见崔老六不说话,丁修干脆点名催问道。 “包里的粮食最多还能吃四天,咱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崔老六说道。 “那就是同意了。”丁修最后看向苏老九。“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苏老九心一横,“走吧!” “很好。”丁修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走到粮食袋旁边,拿起一个光饼递给阎姓的夜不收。“吃了一个,再补一个。” “多谢丁队总。”夜不收拿过光饼,冲丁修笑了笑。 “都拿好各自的家伙事儿。”丁修环视众人,“咱们割脑袋发财去!” ———————— 阎姓夜不收的判断很准确。天还没黑,一行六人就在他的引导下来到了那处营地附近。 “停!”夜不收抬起手,以一声极轻的低喝叫停了队伍。 全队就地蹲下,各找了一棵树作为掩身的遮挡。 丁修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异常的情况,才走到夜不收的身边,小声问道:“怎么了?” “您看,”夜不收俯着身,指着地面上的脚印说道:“这一连串的脚印明显是最近才留下的,咱们已经到他们的活动范围了。” “巡逻吗?”丁修问。 “不像。”夜不收摇了摇头。“这些脚印的间距很大,像是在跑。没有这么巡逻的。” “你觉得像是什么?”丁修又问。 “不好说,”夜不收摇摇头。“光看这些印记也看不出更多的信息了。可能是追猎,可能是逃跑,也可能只是急着回去吃饭。总之,想要判断为什么会产生这些脚印,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丁修觉得这夜不收应该是说了一个笑,但侧过头去,看见的仍是夜不收那张肃然紧绷的脸。“倒不必观察了。你去侦查一下,看看有没有搞头,我们在这儿等你。你要是不慎被发现了,发了信号赶紧跑。” “明白。”夜不收就是干这个的。点了头,他就顺着脚步前去侦查了。 夜不收离开后,丁修转过身,想要提醒余下的四人保持警惕。不过见大家都已经将弓和箭拿在了手上,他也就没有说话,而是走到一棵大树旁边,像此前那样,顺着树干爬了上去。 丁修虽然没有夜不收那么干练,但和其他人相比,丁修这个猎户出身的老辽民,也算得一个相当优秀的侦察兵。 猎头小队各自隐蔽警惕,不再发出声响,这黄昏日暮的山谷林地之间,就只剩了鸟飞兽走和风吹树叶的声音了。 在“漫长”到让人心口发痛的等待中。李显的思绪飞到了铁岭城破的那天。虐杀、强暴、惨叫、狂笑,整座城市宛如一座满是燃烧猩红地狱。 或许是为了一雪前耻,也或许是为了在政治上符合所谓“七大恨”,努尔哈赤在攻破铁岭之后,下令对李氏族人进行了大规模的屠杀。 不过,这场血腥的屠杀并没有伤到李家的老长房,也就是李成梁这一脉。因为在很早以前,宁远伯李成梁就举家搬到了京师去。而且李如柏解职还京的时候,族中许多有钱的富户的子弟也随之西去京师避祸。 到头来,只有李显这种信息相对闭塞的远支宗亲,被留在铁岭,为努尔哈赤手下的暴兵所残杀。若非当时不在家中,且及时隐姓埋名,李显甚至连作为普通的战利品被论功犒赏给女真士兵的机会都没有。 事后,李显才知道,铁岭被攻破的那天,宁远伯的第三子,那个大他许多的远房族叔李如桢就在沈阳。奴贼攻城的时候,李如桢手握重兵,却拥兵不救。 李显思绪又沉湎到了那股锥心的苦痛之中。渐渐地,他的耳边就只剩了令人痛苦的幻听和心脏的跃动声。不只是风吹树叶的细微响动,就连远天的一声鹰啼,他也没有听见。李显就这么一直恍惚着,直到那个阎姓的夜不收再次出现在视野里,他才回过神来。 “怎么个情况?”丁修很快从树上下来了。 “呼!”夜不收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咽下一口唾沫之后,夜不收才压低声音对凑上来的众人说道:“这个营地建在临近小溪的一个土坡上,周围三十步的树木都被伐光了。但我还是在另一个土坡上,找到了一棵足以俯瞰营地的高树看清了里面情况.”夜不收的嘴巴实在干涩,话说到一半,他又顿住舔了舔唇。 丁修解下腰间的水袋递给夜不收,又在地面上刨出一块没有遮挡空地。“你在地上简单画一下。” 夜不收一口气将水袋里水全喝光了。丁修没有在意,在回收水袋的同时,又递了一根随手捡来的枯树枝过去。 “如果说,我们在这儿,奴贼的营地就在这儿,”夜不收接过树枝,先在空地上戳了一个点,然后在第一个点的西北偏北方又打了一个点,并以第二个点为圆心画了两道有缺口的圆弧。 “这个营地里有一个茅草土屋和十二顶帐篷。那十二顶帐篷分布在土屋的周边,并被木头围成的障碍圈着。虽说这个营地没有夯土的围子,但他们这一圈木栅栏围得还算密,应该不能钻空子进去。营地有两个入口,一个靠河,另一个则在靠河入口的正对面。”夜不收在西边缺口的不远处拉了两条并行的弧线出来,用以表示河流。“靠河的入口开着,而对面那个入口则被两个木质的大拒马拦着。”说着,夜不收又在东边的缺口里,画了两条代表封锁的直线。 “里面有多少人?”丁修问道。 “我推测,应该有二三十个人,甚至更多。但就像您之前推测的那样,营地里的男丁不多,”夜不收一边回忆一边回答,“我在那棵树上观察了差不多一刻钟,除了守卫就只见到了三四个走动的男人,而且都不是那种膀大腰圆的精壮男丁。” “守卫情况具体如何?”丁修微微颔首,他已经完全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个营地里的精壮劳动力就是被奴酋召去西掠了。 “靠河的开放入口前,有两个披着轻甲的守卫,那个被拒马拦着的入口后也有一个守卫。整个营地没有巡逻人。这些人状态都很松懈,尤其是那两个看守开放入口的守卫。在我观察期间,他俩一直在闲聊。” “有瞭望塔吗?”丁修问。 “没有瞭望塔,不然我也不敢爬树了。”夜不收忍不住下了判断:“丁队总,诸位!这是一条大鱼,我觉得可以试一试。” (本章完) 第507章 突袭 第507章 突袭 “好!”丁修狞笑着环视众人:“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要是没有的话,咱们就去找他们的晦气了。” “这营地里有被俘人口吗?”丁白缨举手问。 “不知道,”夜不收摇头说道。“那些人的着装都差不多,都是那种兽皮间着麻布的胡服,”实际上,为了隐蔽潜行,他们穿得也是那种皮麻兼有的胡服,甚至还是左衽。不过脱了外套,他们的内里仍是标准的明军装扮。“不过就我自己的经验来说,奴贼的营地里或多或少应该都有那种被收作奴隶的俘虏。” “这个不重要!咱们是来割脑袋的,不是来救人的。”丁修摆了摆手,严肃地说道:“我可提醒你,如果真开始动刀子了,你可千万别起什么菩萨心肠。更不要因为对方能说汉语,就放松警惕。只要是手里拿着刀枪的,就都是敌人。先弄死再说!” 让丁修颇感意外的是,这回丁白缨非但没有顶撞他,反而顺从的接受了。“我知道的,我只是问一下。” “很好。”丁修又看向其他人。“还有谁要说话?” 稍等了一会儿,确定没人再接他的茬,丁修便伸出手指,在那幅简易的图上比画指点。“老阎,这营地附近有那种可以俯射整个营地的高点吗?” “没有。我刚才也说了,这营地附近三十步的树木都被伐光了。最好的俯瞰点,就是我侦查时爬过的那棵树,”夜不收又在营地北方的空白处戳了一个示意点。“不过那棵树距营地的北部边墙至少有八十步。而我最多射五十步,超过五十步我就没有准头了。” “有能够到那两个守卫的射击点吗?”丁修指了指靠河的入口。 夜不收盯着地图,微微皱起了眉头。“河对岸肯定不行,那里确实有高树,但要是算上河宽,绝对超出了我的射程。如果冒险爬上三十步左右的高树,确实能射到那两个人。但在射箭之前,我可能就被发现了。” “那两个人不是在聊天吗?”崔老六插话道。 “不行,”丁修摇头,“这是在赌,没必要这么干。换个别的法子就是。” “可以去个人上前吸引他们的注意。”李显插话提议道,“这时候,崔兄就可以趁机上树射击。” “谁去?”苏老九幽幽地吐出两个字来。 “既然是我提的议,那自然是我去。”在众人颇为意外的注视下,李显自告奋勇道:“我年纪最小,也没学过什么功夫,只简单操练了几天就跟着大家来了。说白了,我就是来凑数的。若不着实出力,怎么好分得功劳。”李显摘下帽子,“我可以伪装成从赫图阿拉逃出来,但饿得走投无路的乞食奴隶。” “你就不怕他们一箭把你射死?”丁修皱眉道。 “不至于。只要不表现出明显的敌意,奴贼一般不会直接射箭。奴贼确实会处死那些被抓回来的逃亡奴隶。但普遍是杀鸡儆猴式的虐杀,我在赫图阿拉待了一年,见了不少类似的情况,砍头,肢解,鞭死”李显越是往下说,他的脸色就越是难看。“总是很少听说直接射死的。而且逃亡的奴隶,若是被别部的人抓到,还会被用来作为羞辱奴隶主人的工具。” “这确实是个办法,”夜不收注意到了李显异样,但他只以为这是年轻人自告奋勇时的紧张。“你只需在反方向给我争取到十句话的时间,我就能把那两个人射死,放心,四十步以内,我没射偏过。只要两箭我就可以要了他们的命。” “狗屁的办法。没有既然守备空虚,直接潜入就好了。”丁修伸出手,在表示营地的弧线周边绕了一下。“周遭没人巡逻,营地里也没有瞭望塔,那咱们直接就上两个人,从左右两侧同时靠近,然后抵近射箭。只要配合得当一箭封喉,还是能安全地把两个人都撂倒!” “也是,”夜不收点点头。“我可以负责一侧。” “我自己搞定另一个。”丁修朝夜不收扬了扬脑袋。 “后面那个人怎么办?”苏老九指了指那两道代表封锁的线。 “丁师傅,你能弄死他吗?”丁修知道,苏老九、崔老六,还有李显都不善射,尤其是崔老六,这个夯货在三十步内射一只静止不动的兔子都能射偏。至于丁白缨,她确实射得很准,但那只移动的兔子被她一箭钉到地上去的时候,距他们也没多远。 “能。”丁白缨很果断的点了头。“虽然射箭不是我的专长,但六十步内的圆靶我从没脱过。” 夜不收听得一愣。不由得笑了一下。不过能射六十步也不奇怪,明军或者金军中最精锐的先锋骑兵能在奔跑的马儿上精准地命中八十步外的敌人,只是在这样的极限距离下,就算射中也大概率也破不了甲就是了。 “那就这么定了,老阎你和我一起去解决这两个人。丁师傅去把后面那个射死。”丁修一边比画一边说,“李二、苏九、崔六,你们三人,就跟在我和老阎身后。等那三个守卫全死了。就一起冲进去控制整个营地。凡是摆出抵抗架势的,不管男女老幼,直接杀了。” “诸位,我简单提一嘴。如果可以,尽量砍脖子,戳心窝,总之不要朝脸上招呼,”夜不收是老行伍,很清楚验功的繁琐与严格。“如果看不清人脸,文官老爷是不会认的。” 众人都点了头。送上去一百个脑袋,验功时退回来六十个的情况非常常见。在大规模使用火器的守城战中,甚至能出现杀敌一千,报功一百,北京那边核准五十的状况。而这当中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一旦用上火器,就很容易把人的整张脸打得完全看不出五官。这样的脑袋是绝不可能报首功的。 “走了!”丁修站了起来。 “我觉得还可以再调整一下。”丁白缨说道。 “怎么调整?”丁修问。 “阎师傅去射那个拒马后守卫,”丁白缨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丁修。“我和你一起带队往营地里冲。” “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苏老九立刻拍马表示赞同。“丁师傅最能打!乃先锋大将之才,没道理去和一个小喽啰单挑。这是物不尽其用,是浪费。” 丁修没管苏老九,而是深深地看了丁白缨一眼。“战场没有慈悲,你可千万别给老子做什么女菩萨。”“哼,”丁白缨轻哼一声。“你太小看我了。” “老阎,你怎么说?”丁修收回视线。 “都一样。”阎姓的夜不收觉得自己被这个比他的小儿子大不了多少的丁师傅看轻了。不过,他并不在意。术业有专攻嘛,丁师傅也不会爬树不是。 “那就走吧。”丁修率先迈出了第一步。 ———————— 在夜不收的带领下,一行六人很快就来到了女真营地南部。这时,沉落的日轮只剩了最后一圈残余的辉光,营地里也点起几簇了用以照明和驱赶野兽的营火。营地里的人还不知道,他们的营火虽然赶走了野兽,却招来了一群把他们当成野兽的猎人。 营地外四十余步的树林里,丁修望着木头围成的边墙做了行动前最后的部署:“丁师傅,半刻钟后,你带着李二移动到墙边,当心不要被发现了。李二,你就跟着丁师傅不要乱跑。苏九、崔六,你俩跟着我,我们绕一圈,到营地的对面去。老阎,你自己找位置。一刻钟后,咱们统一行动,一口气干掉那三个卫兵。” 丁白缨举手问道:“咱们兵分三路,这儿又没有敲锣报更的人,要怎么掐这一刻钟?”如果他们有三块怀表,那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但这种稀奇而又昂贵的东西,就算真的出现在辽东这种苦寒之地,也到不了他们的手上。 “拿自个儿的心眼儿掐,”丁修说道:“要是掐不准,就以我为准。许晚不许早,在我行动之前,你俩都不许动。除非被敌人发现。” 丁白缨和阎姓夜不收都点了头。 丁修转头望向夜不收:“老阎,把那个守卫做掉之后,你就在那里待着,但凡有人试图搬开或穿越拒马逃跑,直接射杀。我还是那句话,不论男女老幼。但凡走脱了一个,咱们就可能有大麻烦了,” “明白。”夜不收点了头。如果出口没有阻拦,他一个人绝拦不住逃窜的人群,但拒马既能拒外,也能阻内。在三十步外的树林内,他能很轻松地点杀掉试图从那个出口逃窜的人。 “咱们的粮食怎么办?”崔老六轻轻地拍了拍背上的粮食袋,小声问道。 “你还想背着啊?当然是放这儿啊,”丁修随手指了一棵树。“等完全控制营地之后,你再回来拿。到时候,咱们这大包兴许就能填满了。” “嗯。”崔老六放下粮食袋,并取下挂在上面的包铁小木盾。这是这个六人小队里唯一的一面盾牌。 “各自走吧,”丁修看向营地,狞笑着低喝道:“拼命挣富贵的时候到了!” ———————— 半刻钟后,丁白缨带着李显摸到了营地南部的木墙旁边蹲了下来。此时,营内仍是一片祥和的景象。祥和到不需要竖起耳朵仔细听,就能听见从营地中央的茅草土屋里传出的呻吟与喘息。 李显完全没心思去细想那声音是如何发出的。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早已经将他心跳速度催到了极限,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发烫,但双手双脚却寒冷得如同堕入了冰窟。耳边,幻听再次袭来,燃烧的爆响与人类临死前的惨叫仿佛在撕扯着他的灵魂。 灵魂深处,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狂吼着让他快跑。那是兄长临走前最后的声音。被抓到的逃亡奴隶,会被当众虐杀 又移动了二十余步之后,丁白缨和李显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十分接近营地西面入口地方。在这里,丁白缨已经能清晰地听见两个守卫的交谈声了。 作为土生土长南方人,丁白缨自然听不懂北方夷狄的蛮语。但通过两人交谈的语气和不时的笑声,丁白缨还是能知道,这两个人聊得很愉快。 物伤其类的天性使得丁白缨深深地为这两个即将死去的人而感到悲哀。不过,她绝不会因此而有丝毫手软。就像这两个人在砍她的时候也绝不会省力一样。 敌我之间,只有你死我活。 逝者如斯。在丁白缨掐算里,一刻钟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但她仍旧静静靠在两根并排的粗木桩旁等待着丁修的信号。 信号来了! 不过这个信号却不是某种奇怪的闪烁或是什么突然的异响,而是骤然凝滞的交谈声。 “呃呃.”营地入口,靠近南侧围栏的年轻守卫难以置信地捂着自己的喉咙。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甚至无法低头。因为就在他眼前闪过一张陌生人脸的下一刻,一支羽箭就穿透他的皮肤,并以势不可挡的气势接连破坏他的喉结、切断了他的静脉、撕开了他的肌肉,最后贴着他的颈骨穿了出来。 温湿的血液从创口涌了出来,沿着守卫的脖子和手臂平行滑落。 中箭守卫的对面,另一个年轻的守卫在惊觉同伴中箭的同时,也看见一个陌生的人影。但还没等那个看起来很像女人的入侵者射出那支致命的利箭,一只大手就从他的身后捂住了他的嘴。紧接着,利器同时割开皮肤与喉管,并顺着脖子环切的声音,经过骨头的传递冲进了他的脑海里。 原来,被割喉的时候会听见这种声音 丁白缨急急地夹住即将脱手的箭尾,然后缓缓地放松紧绷的弓弦。她没想到,丁修竟然临时改了战术,更没想到苏老九这个“软蛋怂包”在杀人的时候竟然如此果决狠辣。那流畅的一刀,让丁白缨仿佛以为自己正在目睹一场对年猪的屠宰。 “啊!”正此时,一个恰巧看过来的女人,在大脑短暂的宕机之后猛喊了一声,而这一声惊叫也宣告了第三个守卫的死刑 (本章完) 第508章 对峙 第508章 对峙 阎姓夜不收的全名就两个字,阎年。 阎年猜测,爹娘之所以会给自己这个名,多半只是为了靠着谐音图个吉利,免得他再像前几个兄长那样,早早夭折。他确实延年了,从隆庆六年间一直延到了泰昌元年,寿岁横跨了整个万历四十八年。 不过,阎年没法证实这个猜测,更没法儿向自己的爹娘报喜,因为阎年的爹娘早在他能问出这个问题之前就已经死了。阎年不知道爹娘是哪天死的,也不知道爹死在什么地方,他唯一知道的,只有爹娘的死因,兵灾。 阎年不喜欢自己的家乡,因为他觉得辽东就是一个不祥的地方。辽东的西边是鞑靼诸部,东边是女直诸部,为了抵御他们,朝廷在东起九连城,西到山海关的边境修了一道绵延不绝的长城。阎年听说,如果顺着长城往一直往西边走,能走到万里之外的嘉峪关。阎年不知道嘉峪关是个什么地方,但在他想来,嘉峪关既然是关口,就应该和山海关、鸦鹘关这些关城差不多,无非规模大小而已。 万历十五年,周岁十五,虚岁十六的阎年入了行伍。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辽镇还没有单设辽东经略,只有蓟辽总督,而阎年入伍时的蓟辽总督是张太保国彦。张国彦是难得一见的好官,在任上,张国彦集民屯田,兴建水利,行了许多善政,阎年也在他的调派下有幸参与过。 但很可惜,阎年从未见过这位能通天的文官老爷,至今也不晓得张太保长什么样子。 不过,阎年见过天使钦差,远远地见过。 那是万历二十七年。那一年,先皇帝万历爷爷在午门升座,接受百官朝贺,以庆祝倭患平荡。那一年,先皇帝万历爷爷派了一个叫高淮的天使来辽东开矿征税。 说是开矿征税,但真的落到实处,天使一个新矿没开,净他娘征税了。 还没正式上任,高淮就收了一群在市井间游荡的青皮无赖做他的应声走狗。待人手稍加齐备之后,天使下凡了。从广宁到盖州,从辽阳到沈阳,再从铁岭到开原。整个辽东,稍微有点儿名头的城镇都被这混蛋光顾过、搜刮过。阎年就是那时候,在开原城里远远地见过天使一面。从此,他就深深地记住了那张贪得无厌的混账脸。 为了捞钱,钦差高淮不但在辽镇各处设卡收税,还要各地的将领克扣驻扎士卒的月粮给他。天使的走狗们说,之所以要这么收钱,是因为先皇帝万历爷爷定的征收指标实在太高了,单靠各地的油水根本凑不足,所以需要更多的银两奉上孝敬,不然天使就交不了钦差。 但这纯属放屁。皇帝给辽东定的征税额度虽然不低,但正经收税是能够满足的。 就比如阎年当年的驻地开原。这一座是位于鞑靼、女真之间贸易城镇。三方居民往来密切,沟通频繁,市场规模甚至比军事重镇沈阳还要大得多。当地汉民的“胡化”相当高。如果在这里设一个税卡,再制定一个合理的税率,商人们未必不能接受。可天使及他的走狗们,就是搞竭泽而渔。 这帮混球如此勤奋,当然不只是为了完成皇帝陛下的任务,更是为了充实自己的腰包。 所谓留足了自己的,孝敬了公公的,剩下才是皇上的。 时任大学士朱赓就曾向皇帝上揭帖称:春间,当雪深丈余,人烟几断之时,带领家丁数百人,自前屯起,辽阳、镇江、金、复、海、盖一带大小城堡,无不迂回遍历,但有百金上下之家,尽行搜刮,得银不下十数万,闾阎一空。 一个春天,高淮就能带着人在辽东剐下十几万两银子。可层层剥蚀下来,到皇帝那里,每年顶天了也就两三万,最多再附带一些辽地的特产,比如人参。 从万历二十七年四月到万历三十六年六月,高淮在辽东干了整整九年。任内,高淮赶走了包括总兵官马林在内的五位文武高官,搞得辽东贸易凋敝,屯垦废弛,先是激起民变,后又激起兵变。万历三十六年,前屯、松山、广宁、山海关等地的驻军因为长期欠饷先后哗然鼓噪,数千军民聚众围攻税店,直接把高淮吓得退出了山海关。 前屯、广宁鼓噪激变的时候,阎年就驻扎在中屯卫。若非朝廷急颁明诏开示慰安,阎年所在的驻军也就被煽动着起事了。 最近,阎年听说高淮被新皇上押去辽阳凌迟了。这真是老天有眼,皇上圣明。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阎年没机会亲自到场观摩。不然少不得想法子买他二两肉片送去喂狗。 从张国彦集民屯田、兴建水利,到远征朝鲜、抗击倭寇,再到高淮乱辽,奴酋起事。阎年就像一本活着的史册,见证了辽东的建设、败坏与溃烂。 按理说,阎年当了三十几年的兵,正儿八经的大战也参过几回,怎么也该有点起色了。但直到现在,他也只是一个在前线卖命的大头兵。 阻拦他晋升的,除了那些个狗屁倒灶的破烂事儿,还因为他自己绝不是那种牛高马大的壮汉。阎年一直没有被某个将军看上并选成家丁,所以也就一直得不到推荐擢拔。 阎年很是羡慕丁修。丁队总一入伍,就被凉州过来的侯镇帅选了锋,要是再拿些功劳回去,指不定就成百总、把总了。只要当了把总,就有个正儿八经的六、七品官身了。到那时候,不但可以免除家里的徭役,还能荫子入学。 阎年已经决定了,如果这回能满载而归,他就把自己的功劳全部让给丁队总,做长线投资。阎年确定,这个丁队总迟早会有大出息。要是能博得他青睐,或许就在丁队总掌权起势的时候,成为他的家丁 “啊!!” 正胡思乱想着,营地的方向,一声突然的惊叫将阎年拉回了现实。 ———————— 在阎年的掐算中,这约定的一刻钟也早过了。不过他没有动手,也不急着动手。阎年很清楚,西面靠河的入口迟早会闹出动静。而目标被身后的响动吸引并转身的时候,就是他满弓射箭的时候。 一声惊叫划破夜空,瞬间摧毁了这个小聚落的和谐与宁静。 不等目标完全转身,两支羽箭便接连射出。短暂的飞行之后,羽箭精准地插到了人的身上。 一箭穿心,一箭封喉! 阎年从箭袋里取出第三支箭搭在弓弦上。这回,他没有再将这支箭射出去,而是默默观察着、等待着。猎物倒下了,但还在挣扎。不过阎年很确定,目标肯定活不成了,死亡只是时间问题,没必要再在死人身上浪费宝贵的力气。 骚动传得很快,那一声惊叫之后不久,恐惧的情绪就蔓延到整个聚落。嘶吼,喊叫,咒骂,哭泣各种饱含负面情绪的杂音交织在一起,将停在附近的鸟儿都惊得飞了起来。突然间,阎年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这个身影纤细到足以从两个拒马的缝隙间侧身穿过。 阎年有些心软了,这明显是一个童子,一个只比他的大孙子稍长一些的童子。 可是阎年没有犹豫,他还是拉了弓。 那个小小的身影明显被仍在挣扎的守卫给吓了一跳。他往后退了两步,阎年的弓弦也松了半分。可是下一刻,那个小小的身影,就像是被什么人给催促了一下似的,又重新朝着拒马间的缝隙去了。 “下辈子投个好胎吧。”在那个的身影擦过木质的拒马,即将走出营地范围的时候,带着一声叹息的羽箭飞了出去。没有警告射击,又是一箭穿心。 阎年拿出了第四支箭,身形再一次隐蔽到了树后,只有一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那缓缓逝去的年轻生命。 聚落中央的茅草屋里,紧张得不断喘着粗气的年轻男子手忙脚乱地套上了父亲随汗出征之前,留给他的内衬铁片的甲。这是目前整个营地里唯一的甲胄。 年轻男子是这个部落的首领的幼子,也是未来的部落首领。按照女真人的传统,年长的儿子在成年之后都要分出去自谋生路。如此一来,年老的父母便会与幼子同居,而父亲的地位以及包括父亲妾室在内财产也会相应地传给幼子。这也就是所谓的“幼子守灶”制度。 在营地被突袭之前,和这个小首领在榻上热烈交流的年轻女子就是其父的妾室之一。在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就与父亲的妾室亲热,这种行为哪怕放在女真部落里也是逾矩。因为这会产生一个“父亲是谁”的问题。但老首领已经肉眼可见的“无能”了,所以也就没人把这桩烂事捅出去。 “用、用那个吧。”上身赤膊的年轻女子指着靠放在墙角的鸟铳说道。 “来不及装弹了!你用来自卫吧。”小首领一把抓起鸟铳,扔给那女子,然后就拿着刀、盾就踹开了房门。 小首领的出现及时稳住了摇摇欲坠的人心。当他走出房门的时候,丁修五人已经完全控制了营地的入口。两名守卫和两个听见惊叫过来看情况的男子,一共四人都倒在血泊之中,只剩进气而没有出气了。 小首领看得目眦尽裂。对于他来说,那两个守卫不单是部落的新鲜血液,更是他的发小。至于另外两个男子,那是攻打叶赫部所获得的战利品,死了也就死了。 “你们是哪个部落的!”小首领摆出迎战的架势,朝着丁修等人大喊道,“竟敢趁着大军出征偷袭我们!就不怕大汗的惩戒吗?” 见到几乎全副武装的着甲之人,丁修等人都放缓了前进脚步。后退的男男女女也都趁着这个机会缩到他的身边。直到现在,这个部落里人都还以为这是其他部落的人趁着大军出征,偷袭抢劫。在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并建立起基本的秩序之前,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太常见了。 “他在朝我们喊什么?”丁白缨已经把弓箭收起来了。此时的她,正拿着那杆从铁匠铺买来的长枪,与仍旧持弓的丁修一起,并肩缩在持盾把锤的崔老六身后。而李显与苏老九则在他俩的身后各拿一把腰刀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他以为我们是其他部落的人,”丁修的眼神不断地扫视着周围。“这是好事。” “这个人看起来像是这个部落的首领。”苏老九说道。 “应该是首领的小儿子。”丁修见一个拿弓的女人伸手去摸箭袋,于是直接放箭射穿了她的喉咙。 箭头不仅射穿了她的喉咙,还粗暴地扯断了女人的颈动脉。炽热的鲜血喷涌而出,飞溅满地。 “所有人!放下武器!缴械不杀!谁要是再乱动,下场就和那个女人一样。”丁修一边用女真语大喊,一边拿出下一支羽箭。 这众目睽睽之下的一箭实在是太狠了,直接就慑住了准备反抗其他的部落民。 不过,仍旧没人缴械,所有人都望着那个小首领。只要他带头冲锋,那些手执各种武器的男男女女就会跟他一起朝入侵者冲去。 “你们究竟是哪个部落的!到底想要什么?说你们的条件!”小首领不敢进攻,但也没有放下刀盾。他紧紧地盯着丁修,用盾牌护着自己的心脏与脖颈,按照双方之间的距离,目前能直接威胁他的只有那把女真制式的强弓。 “我要你们放下武器!缴械不杀!”丁修用女真语将刚才的喊话重复了一遍,接着低声对崔六说:“往前走。我叫你停你就停。” “嗯。”崔六握紧六棱锤,缓慢而谨慎地迈出步子。 “你们不要再往前走了!先说你们的条件!”小首领往后退了一步。他以盾掩面,飞快地朝身后看了一眼。 这时,他还不知道,部落里最后一个有所准备的守卫已经被射死了。在那个守卫的身边,还躺着另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那是他大哥的儿子。 (本章完) 第509章 击溃 第509章 击溃 队伍仍在前进,但领队的丁修也还是适当地向小首领释放了自己的“善意”。“我是图鲁什,叶赫部,萨克达氏的图鲁什。你叫什么?” 听见是叶赫部,小首领愣了一下。“僧格,我叫僧格!萨克达氏的图鲁什,你误会了,你们误会了!” “我们之所以攻打叶赫部只是因为奉了天命汗,不!只是因为被努尔哈赤裹挟了而已,我们从来没有恶意的,”见这些“叶赫部”的人仍在前进,僧格不由得急了:“我部从没有虐待过努尔哈赤分过来的叶赫部民!而且,而且那两个刚刚被你们杀死的人也是叶赫部的!” “停。”即将经过第一个帐篷的时候,丁修叫停了崔六。 那小首领见“叶赫部”的残党停止了前进,心下竟稍许宽慰。“萨克达氏的图鲁什,你们不应该怨我们,我们甚至不是建州部的!我们是哈达部的!”小首领像是想起了什么,高亢地说道:“这附近就有一个建州部董鄂氏的聚落!你们要报仇,也该去找他们才是。放过我的族人,放过我的族人!我可以给你们带路!”那小首领已经完全将这伙入侵者当成流窜复仇的叶赫残党了。 丁修叫停崔六当然不是因为内心深处受到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触动。对大明来说,叶赫部民当然是友善的,那些逃脱的叶赫贵族甚至还能在经略行辕里当座上宾。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能安全地逃到明军的占领区。如果像这样被杀了,就是只是两个用以报功的首级。 丁修微微侧过头,小声对苏九说:“去,去看看那顶帐篷里还有没有人。放心,我会掩护你。” “好。”苏九应了一声,走到帐篷的侧面,用手上的腰刀一刺一拉就把帐篷给割开了。“这顶没人。”苏九也用女真语说话。 丁修又对崔六说。“继续走。” “嗯。”崔六继续前进。 僧格明白了,这伙人是要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清场,然后像圈养牛羊一样把他们围困起来! 是继续谈判还是冲锋? 僧格纠结了起来。 这五个人一看就知道很不好惹。如果阿桑布和拉都浑都还活着,靠着人多势众,僧格这边未必不能一战。但现在,阿桑布和拉都浑都被暗杀了,整个部落就只剩了自己和同阿尔两个还算有力的男丁。要是冲锋不成,自己死了倒也无妨,但部落里的女人、小孩可就遭殃了。 对了!同阿尔呢?同阿尔那个混账在干什么? “僧格,僧格!”正想着,一个惊恐的女声突然从僧格的身后传了过来。“巴希少爷还有同阿尔都被射杀了!” 僧格大惊。顿觉一股混着彻骨寒意的怒血在心脏的强泵下,从尾椎直冲上了天灵。 这帮狗日的混帐东西就是冲着灭族来的!没有退路了! “杀啊!”僧格大喊了一声,朝着“叶赫残党”发起了冲锋。僧格周围那些并不强壮的老弱和勇敢的女人见状,也随着他的脚步勇敢地冲了上去。 丁修小队一侧,最先发起反击的,是负责控场的弓箭手丁修。他松开手,木质的弓身与牛筋迅速回弹,将一支羽箭致命推了出去。 僧格已经做好了格挡的准备,但这支箭根本就不是冲着他来的! 一阵短促而凌厉的破风声后,僧格身边,一个长相偏中性的强壮女人被丁修的羽箭射穿了肩胛。丁修瞄准的仍是她的喉咙,但女人那迈步前进的动作却将她的身形往上推了几分。这个动作保住了她的命,至少暂时如此。 一箭既发,丁修又第二支继续射击,目标是另一个强壮的女人。他从来都没想过要射击着甲的僧格。甲胄布面上那些铜钉,表明僧格身上甲是内嵌了铁甲片的。他不知道那些内嵌的铁甲片有多厚,也不知道这个小首领有没有在甲之下再着锁子甲。 如果僧格的内里真的再套了锁子甲,自己的箭矢很可能射不穿防护。与其浪费可能的攻击机会,还不如打击高威胁的有生力量,反正前面有崔老六顶着,身侧还有一个善使枪棒的高手。 在丁修射倒第二个强壮女人的时候,两军相接了。 僧格没有使用腰刀,而是举着盾硬生生地朝崔六撞了过去。他希望撞倒崔六,以破坏这伙入侵者的阵型。只要对方的阵脚乱了,那他们还是有可能凭借人数上的优势,将对方冲散并分割包围。 这无疑是一个正确的选项,但正确的选项从不意味着有用。 咚! 两面盾牌正面撞在了一起,对撞两人同时陷入了短暂的晕眩。崔六抗住了僧格倾尽全身力气的撞击,只稍稍趔趄半步就稳住了身形。 恍惚之间,僧格突然感到自己腰上有一阵转瞬即逝冰凉刺入。 那是丁白缨的枪! 僧格确实在内里套了一件从萨尔浒战场上扒下来的明制锁子甲,但即使有着双重铁甲的保护,僧格也还是没能挡住这一枪。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丁白缨只蜻蜓点水般地一推一收,枪尖便在僧格的左腰上探出了一个致命的血洞。 僧格的左肾和脾脏同时被贯穿了! 丁白缨没有对僧格发起第二次攻击,她有绝对的力感,在收枪之前,她就知道僧格已经是个死人了。丁白缨一扭,一转,一抖三个动作,便对第二个目标发起了一次短促而有力的扫击。 第二个目标没有甲胄防护,直接被这一击打断了的肋骨! 丁白缨的攻势还没有结束,她这一击只是调转枪头时阻滞敌方攻势的附带动作。 退枪速,进刺锐! 枪身直线短刺,枪尖穿透人体! 电光石火之间,丁白缨就结果了一男一女两条人命。就在她再次收枪,并准备对第三个目标发起攻击的时候,这一轮仓促无序的冲锋,溃散了。 ———————— 僧格刚从撞击造成的眩晕中恢复过来,便感觉到一股更大的眩晕袭来。那些支撑着他的生机与活力,被狂涌的鲜血带着,从脾肾的破口处毫无阻碍地泄了出来。 僧格下意识地朝着受击的左腰看去,却听见耳边响起一声像是要穿透鼓膜的狂吼。紧接着,双腿发软的僧格就被一股巨力顶得后仰倒去。几乎没人注意到丁白缨那灵巧的一刺,在协同冲锋其他部落民看来,这就是一个狂猛的勇士用两次有力的撞击将己方的勇士撞飞了出去。 没有任何胜算了,再继续冲锋只会白白丧命。 残存的部落民们止住了脚步,缓缓地向后退去。在他们的面前,由一群叶赫残党组成的入侵者也没有追击。 “你们的首领已经死了!”丁修用羽箭的锋尖,指着地面上逐渐停止挣扎的僧格和另外几个重伤将死部落民。“所有人!包括躲在帐篷里的人!都给我放下手里的武器,出到空地上来!” 冲锋的部落民退下了,但一时间仍旧没人乖乖听话扔下武器。部落民的战斗意志已经非常薄弱了,但他们很清楚,不管握在手里的东西是刀枪还是棍棒,只要松手扔了,那么自己就只能是待宰的羔羊了。杀与不杀,只在对方的一念之间。更何况,这些“叶赫部的残党”,从一开始就是杀了红眼状态。 “把刀扔了!”丁修将手里的那支羽箭射了出去。这是发动突袭以来,第一次警告射击。“你要是再不扔,下一箭就射你脖子上了!”丁修一面冲着被挤到排头那个执刀老叟喊话,一边从箭袋里抽出另一支箭。 老叟是这个小部落的老战士,他年轻的时候很勇武,敢于徒手与狼搏斗。但如今,他已经太老了。他老得跨不上战马,老得没法儿冲锋,老得就算想要反抗也只能颤巍巍地被女人甩在身后。但是,他还没有老得失去勇气。 “啊!!”短暂的心理博弈之后,老叟孤零零地朝着毫发无损的入侵者们冲了出去。他只向前迈了三步,就被一支凌厉的羽箭洞穿了心脏。 老朽的战士终究还是死在了冲锋的路上。 “我再说最后一遍。所有人,放下武器!只要放下武器,我图鲁什就可以饶你们一命。要是再有人胆敢反抗,就全杀了!”丁修再一次绷紧弓弦,但他的神经却已经开始放松了。 现在的局面,是他们五个人已经消灭了这个营地里所有存在威胁的抵抗力量。只要愿意,就可以进行全面屠杀。对他们来说,这些剩下的老弱妇孺,就算手里拿着武器,也只是待宰的羔羊。 丁修没有下令屠杀,最主要的原因是女人的脑袋暂时还不能换成银子或者军功,把她们生擒了倒是能想法子当成女奴卖出去,第二则是因为他手下人,尤其是那个南方来的女人不一定会听。至于胜利者的雅量,丁修的脑子里可能有这种东西,但绝不多。 无论如何,丁修表现出的“适度宽容”,将妇孺们余下的士气彻底击溃了。在第一个人扔下手里的棍棒之后,其他部落民也都把手里的武器扔了。 “呼!”丁修长出了一口气,对崔六和丁白缨说道:“去把他们捆起来。” “啊?”丁修仍用女真语说话,丁白缨没听懂。 丁修没搭理她,因为崔六已经去解系住帐篷的绳子了。 “我这就去割人头了!”苏九凑过来,兴奋地说道。 “先不急。”丁修摆摆手,又指了指李显。“你和他去看看这些帐篷里还有没有别的人。仔细点儿,小心被人阴了。”金国暂时还没有发展出“首功制”这种防止冒功滥报的量化记功制度。割脑袋就等于暴露身份。而在把所有人都控制起来之前,丁修暂时还不想暴露身份。 “好。”如果说,苏九先前还对这个丁队总有所怀疑,那这一场突袭之后,他已经完全服了。跟着丁队总混,真能成事儿发财啊! “你去那边儿。”苏九侧身拍了拍李显的肩膀,示意他和自己分头行动。 “嗯。”李显听得懂女真语,但他不怎么会说,也不屑于说。 一时间,崔六、苏九、李显各做各事,丁修也手持弓箭、保持警戒为队员提供必要的掩护。突入营地的五人里,只有语言完全不通的丁白缨仍旧稳着底盘、架着长枪杵在原地,显得有些呆愣。 “咱们接下来做什么?”站了一会儿之后,丁白缨挪移到了丁修的身后,轻声问道。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割了脑袋回去交差啊。”丁修对这次成功的行动满意到了极点。现在,他甚至都已经开始暗自盘算应该如何分配功劳了。 丁白缨点点头,又问道:“怎么回去?” “净说些废话,当然是走回去啊。”丁修耸耸肩,既用汉语说话,也不再刻意压低声音。“难不成你还想坐轿子吗?” “我的意思是,”丁白缨微微皱眉,她刚对这丁队总有了些许好感。“咱们从哪条路走回去?” “现在还不知道,得先确定我们现在的位置。只要能找到太子河,然后沿着河道,一路往下游走就能看见威宁堡了。这是最快的一条路。”丁修的视线转移到了一个被苏九从帐篷里驱赶出来的小孩儿身上。 那是一个留着金钱鼠尾辫的男童,手里还攥着一把小刀。不过,丁修却没有要射箭的意思。这当然不是因为丁修心善,而是他觉得苏九若是被这种刀子反杀,他也就该死了。果然,下一刻,苏九就飞起一脚,踹飞了那柄弱小到可笑的小刀。那一脚的力道之大,甚至让人怀疑苏九就是奔着踹断对方手腕去的。 不过,他这一脚是真的带了些的慈悲。毕竟还没有用手里的刀。 男童哪里受得住这种剧痛,极力维持的坚强瞬间崩溃了。他哇得一声大哭了起来。 让丁修略有些意外的是,这时候竟然没有女人嘶喊着要保护这男童。 当然没有了,因为男童的母亲就是那个因为试图射箭反击,而被丁修射穿了颈动脉的女人。那个女人现在正躺在地上,她已经不再挣扎,也不能挣扎了。 (本章完) 第510章 收割 第510章 收割 “别嚎了。滚到那边儿去!”苏九指着崔六的方向,用女真语对那个刚刚挨了他一脚的男童说道。 男童没有听他的,仍然站在原地哭嚎。 苏九没多少耐心,更不会费心劝说、威胁,他抬起脚,对着男童又是一踹。或许是因为恻隐,抑或只是因为男童的手里没了兵器,苏九的踢踹动作比刚才要稍许温柔些。但这一脚,仍旧将男童踹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常言道,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如果说第一脚踹碎了男童反抗的勇气,第二脚就是明白告诉男童没人会惯着他、保护他。男童不哭了,他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崔六的方向走去。 崔六还是聪明的,至少知道使唤人。在解开系着帐篷的绳子之后,他并未亲自上手捆缚那些缴械投降的俘虏。而是点了一个没有跟着冲锋,看起来温顺可欺的瘦弱男人代劳。 崔六甚至都没看那男童,这种小孩儿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威胁。他仍旧注视着那些或敦实或瘦弱的俘虏们,直到男童一声惊叫跪倒在母亲的尸体旁边,大声地哭泣,他才拧着眉头回望过去。 “娘!”这是这个男童第一次明确地知道“死亡”这个词所代表的意义。即使他早已经历过父亲出征不归,目击过幼弟因病夭折。 可是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钝感的崔六没什么物伤其类的感情,只觉得这童子吵闹让人心烦。崔六回头仔细看了男童一眼,确定这颗脑袋换不来银子,就“慈悲”地扯着他的衣领,将之扔到了人堆当中。 男童撞在了一个跪着的女人身上,起身后又哭嚎着朝母亲的尸体跑去。 但他只跑出去两步,那个为崔六代劳的男人就一把薅住他的鼠尾辫,硬生生地将他扯了回来,并迅速地将一块儿破布塞进了他的嘴里,不让他再发出什么声音。 这不是暴行,而是真正的慈悲。因为就在男童再次朝着母亲跑去的时候,那个代劳的男人从崔六的眼神里看见了杀意。 对崔六而言,换不来银子的无用脑袋可以留着,当然也可以敲碎。他的耐心并不比苏九多。 “丁队总,”丁白缨皱着眼眉看着眼前的景象,但并未做出制止的举动。“你准备怎么处置这些妇孺?” “当然是抓回去卖了。按目下人市的行情,一个女直的女奴,怎么也能值个十几二十两银子,如果品相好点儿,三四十两也不是没可能。”丁修的视线在那些女性部落民的脸上飞快地扫了一遍。“啧。不过看起来,这个营地里似乎没有值钱的好货。” 突然间,丁修像是想到了什么,冲着苏九喊了一声:“那个土屋里应该还有一个女人!别忘了把她也揪出来,刚才叫得挺欢实的,也不知道俊是不俊!” “应该不会太差,毕竟是那酋长干过的货色!”苏九笑着用腰刀划开了另一顶帐篷。帐篷里没人,苏九又朝着下一个帐篷去了。 “你们怎么能这么做?”丁白缨一脸惊讶地望着丁修。她觉得这两个人像是在讨论生猪的品相与价格。 “你告诉我凭什么不能啊?”丁修翻了个白眼,指着那个童子说道:“看见那个小畜生了吗?他爹这会儿应该正在沈阳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杀我们的人,他爹杀人的时候有想过‘怎么能’这三个字吗?要是放任这头小野猪在这山沟沟里长个几年十几年,指不定又是一条精壮的凶汉。这样的小畜生,都是这些女人生出来的。你把她们留在这儿,是让她们接着生吗?也就是朝廷还没下绝杀令。如果皇上也给她们定了赏格,我直接就割脑袋了,还免了赶鸭子的风险与麻烦。” “这”丁白缨觉得这不对,但又说不出话来反驳。 “哼。”丁修冷笑一声,说道,“辽右的菩萨庙早都被这群女直蛮子拆去盖猪窝了,真没地儿给您做菩萨。您老要是实在受不了,就乖乖地回南方去。我也省得分钱给你。” “这钱未免也太脏了,”丁白缨整张脸都沉了下来。“若是买卖人口,那咱们跟妓院里逼良为娼的老鸨,或者那些人牙子有什么区别?这种沾满了血腥与污秽的肮脏银钱我宁愿不要!” “不要好啊,这可是你说的!你可记住了,到时候卖了钱,你可别眼红了过来找我讨要。”和丁白缨正好相反,丁修的整张脸都笑了起来。 “我才不会。” “很好。不过就算你不要这钱,我还是得跟你说一下。我可没有逼良为娼,这些钱再怎么不干净,也比老鸨和人牙子挣的钱要干净得多。”丁修反手指向那些俘虏,“这些不服王化的夷狄的脑子里可从来没有什么礼义廉耻,这山沟沟里也找不出什么贞节牌坊。她们是爹死了跟儿,兄死了跟弟。要是一家的男丁都死光了,那就跟别家的男人。在长城以外,父子、兄弟、叔侄共用一个女人情况极常见。如果像现在这样,被其他部落的人掳走了,也没什么不情愿的。换个门庭接着过日子就是。” “现在营里的好多兄弟都还没有女人呢,要是卖给他们,指定比现在过得还好。至少不愁衣食。”丁修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善事。“我不仅没有杀她们,还把她们带出了这片苦寒之地,她们日后会感谢我的,说不定把我当菩萨。” “呸!”丁白缨狠狠地啐了一口。也不知道是在啐个什么。 这个鬼地方发生的事情,和她听说、想象的情况完全不同。在来到辽东之前,丁白缨想象中的建功立业,不过剿匪抗倭式的英雄故事,也就是驱逐胡虏、斩将夺旗、进攻贼巢、拯救生民。 可是过了山海关之后,丁白缨才发现,跟南方相比,这关外简直就是一个被暴力逻辑支配的蛮荒之地。他所熟知的各种经验与规则,放在这边甚至会被人嘲笑。 但实际上,无论什么形式的对外战争,都会涉及俘虏处置的问题。异族的男性俘虏当然可以一刀砍了,当成首级功报上去。或者解送北京,等皇帝陛下举行一场“御楼受俘”的盛大典仪,以彰显国威,然后当众砍了。而女人、小孩这种不计入首功的弱者,就会被当成战利品,用以抵偿军饷或者干脆赏赐出去。无非是给谁的问题。 底层逻辑很纯粹,在战争结束之前不可能把他们放了。更不可能白白地养着他们。余粮就那么些,用来发饷或者赈灾不好吗。类似的情况之所以在南方,或者丁白缨的家乡不常见,只是因为那边的主要外敌多是跨海而来的倭寇,这些人要么没有家室,或者就算有家室也不会带到明国来。 当年,倭寇第二次入侵朝鲜的时候,时任福建巡抚金学曾就曾上疏皇帝,提议行围魏救赵之法,从浙江、福建等地齐出水师,登陆倭国,通过打击其本土,来迫使倭寇从朝鲜撤兵。这条建议得到了朝廷的采纳,皇帝授权金学曾在闽筹建远征水师,并敕改时任广东总兵官童元镇为浙江总兵,操练浙江水师。不过,这个计划还没付诸实行,第二次抗倭朝鲜就宣告结束了。 倘若当时明军真的跨海攻入倭国,掳获倭国妇孺,那么情况也会跟现在差不了多少。南方,至少浙、闽两地,或许也会相应地多些不那么“美好壮阔”的英雄故事。 归根结底,还是丁白缨见识不够,听得少了。如果丁白缨真的有幸见到那些川、贵地方来的土司将军,或者与四川援辽总兵童仲揆深入地交流一番,她就会知道,明军征战播州的时候是如何对付那些土司叛军部落的。这当中绝没有多少温柔与慈悲可言。温柔与慈悲只会发生在战争结束之后。 ———————— 丁修没心思再搭理丁白缨了。见崔六的差事办得差不多了,丁修紧绷的神经也彻底放松了下来。他收起弓箭,拔出挂在腰间的刀子,要去收割人头了。 丁修拿着刀,走到那个跟着僧格一起冲锋,却被他一箭射倒的女人身边。这是整个营地里唯一一个挨了他的箭矢,却仍在喘气的人。 丁修那一箭虽不致命,但也让那个女人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哎呀。你还真是个女人啊。你说你,在这儿瞎掺和什么呢,”丁修这前半句话颇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乖乖地让老子把你卖了不好吗?”一声叹息之后,丁修举起腰刀抵到了女人的胸口,只要他用力往下一戳,这女人的心脏就会被他捣毁掉。 “不,不要!饶了我,饶我一命!求您,求您了!”女人听不懂丁修在说什么,只知道死亡威胁正在迫近。她已经虚弱至极,但求生的欲望再一次激发了她体内最后的潜能。这让她能撑着地,不断地向后退缩。 “你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谢我吧。”丁修倒是听得懂女人的说话,但与其说丁修是在回答,还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 手起,刀落,旋转。刃尖毫不留情地穿透了那个女人的心脏,也捣毁了她的生机。 拔出刀,灼热的鲜血立刻飞溅了出来。丁修及时地向后撤了一步,稳稳地躲开了那一涌喷薄而出的血柱。 目击这一骇人场面的俘虏们惊叫了起来。对此,丁修充耳不闻,丝毫没有要阻止他们的意思。等血柱渐渐落下,丁修便踩着血就地蹲了下来,并仔细地端详女人那张略偏中性的黝黑脸庞。 “都闭嘴!再是鬼叫,我就送你们去见阎王。”丁修的身侧,崔六举起六棱战锤做出了威胁的姿势。 “试一试也不会亏。”丁修再一次举起刀,由上至下猛地劈落。 锋锐、力劲、势准,丁修只用了一刀就取得了那个女人的首级。 不过,他注定得不到这颗首级的赏钱。因为文官们验功,不只会看长相,还会看看发型以及头顶上的晒痕。这样一颗脑袋要是能报功领赏才是真见了鬼。 丁修抓着女人的头发,反手轻轻一甩就将那个死不瞑目的脑袋扔到了营地门口。他随意的动作,仿佛是在投掷一袋平平无奇的石头。 扔掉女人的脑袋之后,丁修站起身,走到了僧格的尸体旁边。“唉。”丁修又叹了一口气。 他真的很想生擒僧格,这个部落虽然不大,但好歹也是一个有甲的独立部落。说不定,这个年轻的小酋长在“金国”里还有点儿品级。在看到僧格的时候,丁修的第一反应是“能加钱”。在他的想象中,要是能将此人一路槛送到京师,指不定能连升三级。可这家伙现在死了,丁修也就只能收获一颗脑袋了。 “酒色废物。”看着僧格的尸体,丁修忍不骂了一声。直到现在,他仍旧以为僧格是被崔老六顶死的。 就在丁修举起刀准备收割首级的时候,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骤然怔住了。 丁修侧头看去,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个让他觉得奇怪的地方:为什么大出血的地方是左腰,不应该是内伤吗?这人有旧伤?好像也不对,如果是能出这么多血的伤口,那他不该在土屋里做那种事情啊 丁修用刀尖挑开僧格身上的甲,先是发现里面果然还有一副锁子甲。锁子甲是套上去的,不好往下扒,但丁修还是找到了那个足以为他解惑的位置。 这锁子甲上有一个洞!这家伙是被刺死的?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丁修不顾甲上的鲜血,直接就伸手去抓了。一展开,发现对应的位置上真有一个洞,而且只有一个洞。透过那个洞,还能隐隐地看见料下染血的铁甲片。 这女人这么恐怖的吗?丁修回头看向仍处于呆滞之中的丁白缨。 他一直以为,丁白缨只是凌厉地用那杆长枪刺死了一个冲过来的女人。没想到,这敌将竟然是她“斩”的,还隔着两层甲! 丁修后背一凉,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对这个女镖师的态度似乎有些过于不客气了。 (本章完) 第511章 铳响 第511章 铳响 丁修摘下僧格头上的帽盔,扯着鼠尾辫,将他的脑袋提溜起来,却始终没有落下斩首的刀。“丁师傅。”丁修回望丁白缨。 “.”丁白缨愣愣地杵在原地,定定地看着那群神色各异的俘虏,也不知道在想个什么。 “丁师傅!”丁修大喊了一声。 “嗯?”丁白缨缓过神来,眨眨眼睛,回望丁修。 “这个叫僧格的贼酋是你杀的,过来取首吧。”丁修微笑着说道。 丁修话让在场的小队成员都有些意外。李显、苏九和丁修一样,都以为这个人是崔六撞死的。而崔六自己则很清楚僧格的死跟他没关系,他只不过是把一个受了致命伤的人顶飞出去而已。崔六之所以觉得意外,是因为他以为丁修会把这个值钱的脑袋收入自己囊中。 “还是你割吧。”丁白缨不怕沾血,但她还从没有割过人的脑袋。从内心深处来说,她是很抵触这种行径的。丁白缨甚至很不喜欢“首功制”这个制度。她认为这种制度过于残忍,不合武德。 她对武德的看法,颇有些老庄学说的意味。如果用《道德经》诠释,那就是: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而割取人首以换取银两,那就是不慈、不俭。 “我要是割了脑袋,”丁修锋刃在僧格的脖颈间游走,留下道道痕迹,但始终没有割下。“这功劳可就归我了。” “你、你能帮我割吗?”丁白缨的眉头简直要皱成“川”字形了。 “呵呵,”丁修咧嘴一笑,点头道:“也行。割一个也是割,砍两个也是砍。我不怕脏,不过你得给我点儿辛苦费。”说着,丁修就举起了刀子。 “等等!”就在刀子即将挥下去的时候,丁白缨急急地叫住了丁修。 “又怎么了?我不要你多少钱,给个二、三两意思意思就好了。别嫌多,这有名有姓的脑袋可值钱了呢。”丁修说道。 “还是我自己来吧。”丁白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过去了。 “还挺抠门儿。”丁修扔下僧格,站了起来。起身后,他转头看向苏九和李显:“看什么看,让你们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吗?” “只有那个草屋了。”苏九指着中央的茅草屋说道。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丁修白了他一眼,又朝着那个最后冲锋的老叟走去。 “丁队总,”苏九淫笑着问道:“屋子里那个娘们儿,可不可以让我爽一爽?我好久没碰过女人了,都要憋炸了。” 古谚云,饥寒起盗心,饱暖思淫欲。危机解除,苏九的脑子里就开始往外冒龌龊的事情了。尤其刚才,他还在营外听了一场几乎毫无掩饰的春宫。甚至可以说,苏九把茅草屋放在最后搜查,就是为了这个。 “现在不可以。”丁修甚至没有回头。他走到营地门口,果断地手起刀落,又砍了一个脑袋下来。“咱没那闲工夫,割下脑袋,拿了东西就走。今天晚上,我们至少得走出去三里地。” “赶夜路啊?” “今晚天晴,可以观星,迷不了路的。”丁修举起刀,用带血的刀尖往天上戳了戳。 “好吧。”苏九遗憾地点了点头,朝着营地里唯一的屋子走去。这次成功的突袭,将丁修的权威植入到了苏九的脑子里。现在他已经不敢违抗丁修了。 丁修提着脑袋,走到一个被他射杀的叶赫部民身边。丁修看着尸体,觉得有些可惜。 对于叶赫部民,朝廷给了专门的政策。在川贵土司南兵移营边境的时候,巡抚袁应泰向皇帝上了一道措辞华丽的奏疏。奏疏里塞满了夸赞吾皇“尧舜至仁”的彩虹屁。但抛开那些引经据典的彩虹屁,只看中心内容,就会发现这道奏疏实际只说了一件事:希望皇帝允许辽东方面将活着的叶赫部民也视作“首功”,以保护他们。如此,便可以展示大明对“顺夷”的特别优待,以分化女真内部各族。 而皇帝答复也是一如既往的精简,就一个字:可。 也就是说,如果丁修他们能把活着的叶赫部民带去明军营地,也可以按斩首得赏。虽然带人比带人头麻烦,但活人能说话、能自证,因此验功的时候就多了一层保障。而且活着的叶赫部民也能帮着驮点东西。这就是活人比死人有用。 一声微微的轻叹之后,丁修还是挥刀砍下了那个“顺夷”的脑袋。 丁修叹气的同时,丁白缨也叹了一口气。她已经来到了僧格的尸体旁边,却迟迟下不了刀。 丁白缨不让丁修帮她割脑袋,当然不是因为她舍不得那二三两银子,而是丁白缨觉得那样的自己实在太可悲、太可耻了。丁白缨不喜欢“首功制”,但她无法改变制度。她想要战功、需要战功。为了战功,丁白缨必须也只能向制度妥协,行“不慈不俭”之事。换言之,想要战功就一定会弄脏自己。 而让丁修代自己取首,并不是什么两全其美,而是虚伪又可耻的自欺欺人。 丁白缨盯着那张交织着愤怒、惊惧、遗憾的年轻的脸,心里很难过。尽管僧格和丁修之间的对话她一个字也没听懂,尽管她刚才才知道这个被她一击击杀的人叫“僧格”,但丁白缨能感觉得到,这个年轻人是一个敢于战斗的勇士,就像那个独自冲锋的老叟一样,是应该被尊重的。但此时,她却不得不割下他的脑袋,用以向朝廷证明自己是有功的。 “抱歉。”丁白缨低声喃喃,拧着眉头盯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挥刀取得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首功”。 砰! 仿佛是冥冥中的回应,在丁白缨挥刀砍下僧格的脑袋同一时间,土屋内响起了一声直冲云霄的火铳声。 ———————— 铳响的时候,丁修刚刚割下第一个营地守卫的脑袋。丁修不知道这个被苏九割喉的守卫叫阿桑布,也不知道第一个被他砍头的女人就是这个年轻人的母亲。不过,即使丁修知道自己杀了一对儿母子,并在无意间将这对儿脑袋摆在了一起,他的心里也不会生出什么唏嘘的情绪。对丁修来说,女人的脑袋换不到银子才是值得唏嘘的。 听见发铳的声音,丁修赶忙扔下脑袋,转身朝着土屋的方向奔去。路上,他见崔六也转了身,于是急切地吼道:“你别动,看着那些俘虏!谁要是乱动,直接打死!” “好!”崔六本就在犹豫要不要过去看看,听丁修吩咐,他立刻应了一声,握锤的力道也大了几分。“都别动!谁要是乱动我就用这个敲谁的脑袋!”丁修回到营地中央的时候,李显和丁白缨也过来了。而苏九则倒在土屋门口的地上,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右腹,低沉地哀号着。 “你们把他弄出来!”丁修没有第一时间去查看苏九的情况,而是在朝着李显和丁白缨喊了一声之后,就侧身贴到了门边的墙上,飞快地朝里边儿望了一眼。 借着炉火的光亮,丁修看清了屋子里的情况。 此时,硝烟还未散去,整个土屋里弥漫着火药燃烧的刺鼻气味。与入口相对的角落里,一个面容姣好、袒露上身的年轻女人正靠墙站着。女人没有双手持铳,而是单手握着一把匕首,摆出进攻的姿态。而那支射中苏九的鸟铳正在她赤裸的脚边静静地躺着。 确定屋里再没了第二支火铳,丁修才现出身子,持刀走进土屋。 见到丁修,女人毫不畏惧地对他发起了冲锋。她已经不准备活了,能杀一个是一个。 女人的攻势意外的凌厉。她一击直刺不中,立刻就转腕改锋,朝着丁修的脖颈补了一记横割。丁修没料到这女人竟勇烈至此,仓促之间只凭本能堪堪躲过。待格挡攻势、稳住身形,他的脸上也微微地多了一道狼狈的血痕。 如果换丁白缨来捅这一刀,丁修这时候已经躺在地上。可女人不是练家子,不会灵活地切手变招,见横扫不中,她竟顺势后撤,收回手臂,准备第二次进攻。 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在女人第二次发起攻击时,丁修已经冷静了下来。丁修虽未拜师习武,但他是天生的武学奇才,他不仅瞬间就记住了女人的出招方式,而且通过观察女人的握刀手法和落脚位置,大致看穿了女人下一次进攻的路线。 女人很快就发起了第二次冲刺,她改变了握刀的方式,并调整了进攻的路线但其实。可在女人探身的那一瞬她就已经输了。丁修以一个质朴但灵巧的闪身躲过斜刺,女人还想横割,但她的这一记攻势却被丁修一个抬刀给格挡了下来。 右手抬刀格挡,左手同时出击。一记重拳,直击女人下腹! 若是没有护甲,哪怕男人也扛不住丁修这一记重拳,更遑论一个毫无防护的女人。 “呃!”那女人眼前一黑,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刀也握不住了。接着,她感觉头皮一阵发痛,努力凝神一看,原来是那个攻击她的男人正抓着她的头发,粗暴地将她往外拖。 丁修一个重摔,将女人扔在地上。女人毫无遮挡的上身骤然接地,立刻就有了许多擦伤。 “看着她!”丁修瞥了仍在发愣李显一眼,然后快速地走到苏九的身边。 这时,丁白缨正蹲在地上给苏九止血,但即使她手里的麻布衣服已经完全被鲜血浸透,也还是无济于事。 十步以内,被过量装药的鸟铳打中,苏九已经没救了。 “丁、丁”苏九脸色苍白,血色全无,声音也虚弱到了极点。 “什么?”丁白缨凑近问。 “你让开,他这是在跟我说话。”丁沉着脸,蹲到了苏九的另一侧,挤出一个笑脸。“软蛋,你狗日的看见奶子走不动道了是吧?我把人给你带出来了,你再坚持一会儿。” 苏九也跟着笑了一下。他并没有因为女人的状态就愣神,推开门那一瞬,苏九就立刻注意到了那个黑洞洞的铳口,以及火绳缓缓燃烧时发出的光亮,并很快做出了规避的动作。但火药的燃烧速度,也比他的动作要快得多。 “丁、丁队总,求、求你,求你把我、把我的那份儿,给我、给我娘捎去。”苏九每说一个字,气息就弱一分。 “好。”丁修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地收了起来。 “我、我家在铁、铁岭,煤矿洞边上.”苏九的眼神开始涣散了。 丁修一怔,抓住苏九粗糙的手,说道:“你放心,我知道你家在哪里。我发誓,你的那份儿,我会一文不少的给你娘带去。” “多、多”“谢”字还没有说出来,苏九就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昏迷了。 “别按了。苏老九已经死了。”丁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放开那只粗糙的手。对这时候的人来说,休克就等于断气。 丁白缨一愣,但依旧固执地按着那个仍在出血的伤口。她不喜欢苏九,因为她总觉得苏九偷偷看她的眼神里总带着一种色眯眯的淫邪。但这一路上,苏九到底没有做出过什么逾矩的动作,连一句调侃戏弄都没有。 “死了?怎么会这样?”李显声音从背后传来。 丁修没有接李显的茬。他站起身,说话的声音出奇的平静。“你去把老阎叫回来,别忘了那个装吃食的袋子。咱们得走了。” “走?” “快他娘去啊!”丁修低吼了一声。他快步走到那个发铳的女人身边,再一次扯住她的头发。 “好!”李显点点头,飞奔着跑出了营地。 “你去屋子里,”丁修又对丁白缨说。“把值钱的东西都扒拉出来。” “这时候你还想着钱?”丁白缨定定地看着苏九那张苍白脸。 “我还想着走。人死了就是死了,这里不是伤感的地方,更不是难过的时候。别他娘废话了,给老子麻利点儿,把值钱的东西都拿上!”丁修一边低吼,一边像拖死狗一样,将那个女人拽到了那些俘虏面前。 (本章完) 第512章 释放与屠杀 第512章 释放与屠杀 “丁队总,到底怎么了.”崔老六看向丁修,接着本能地将眼神投到女人袒露身体上。“是这女人发了火铳吗?” “苏九被这女人用火铳偷袭打死了。”丁修再次将女人摔在地上。 下腹那一击造成的疼痛还没有完全消失,但女人的神志已经稍许清醒了。她忍着痛,撑着地,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但下一刻,一只大脚就踏在了她还算光滑的后背上。 “什么!苏九死了?”崔老六瞪大了眼睛,颇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这些人哪里来的火铳?” “我怎么知道,兴许是从哪里缴获吧。”丁修踩着女人,转身看向俘虏们,用汉语大声说道:“我们是明军。奉熊经略宪牌,受童镇帅、侯镇帅提督,杀敌救民,这里面有汉人吗!?” “有!”听见丁修表明身份,一个缩在队伍末尾的高瘦男人立刻出声应了话。在男人身后的不远处,一个胡人打扮的女人先是眼前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了下来。 实际上,这两个被拐作奴隶的汉人,尤其是那个男人,在听到丁修他们用汉语交流的时候,就开始怀疑这些入侵者有可能是一支明军了。不过,丁修他们又确实穿着胡服,并自称是叶赫部萨克达氏的人。叶赫部就在开原以北,与辽东汉民交流频繁,会说汉语一点儿不奇怪。而且叶赫部整体虽是顺夷的,但谁知道这些一进来就杀人残党到底顺不顺。所以这男人就一直缩着不敢说话,也乖乖地让那个被崔老六使唤的“顺夷”把自己绑起来。 “你出来。”丁修朝那个男性汉人招了招手。 汉人奴隶想要奔跑,但由于双手被反绑着,又长期从事重体力劳作,还吃不饱,所以跑得非常踉跄,差点摔倒。 来到丁修和崔老六的面前,汉人奴隶扑通跪下就是磕头。“小、小的,叩、叩见军爷!”磕头的时候,他的眼神扫到了被丁修踏在脚下的女人,顿时便是一愣。 “你叫什么?”丁修问道。 “回、回军爷,小的、小的,胡增寿!”由于长期不说汉语,这男人的口条子都有些生疏了。 “哪儿的人?”丁修又问。 “抚、抚顺军户,余丁,”胡增寿的脑袋又在地上碰了两下。“有、有籍可查。” “扶他起来。”丁修对崔老六说道。 崔老六的眼神在胡增寿“胡化”的脑袋上剐了一圈儿,但最后也没说什么。“是。” “谢二位军爷。”胡增寿在崔老六的搀扶下直起身子。 “就你一个人?”丁修一面用腰刀割绳子给胡增寿松绑,一面望又向那群俘虏。 “还有一、一个妇人。”胡增寿说道。 “在哪儿呢?”丁修皱眉。 “那边儿。”胡增寿回头指去。 “你她娘的耳聋啦!不想死就滚出来!”丁修吼了一声。先把胡增寿吓得一哆嗦。 女人也惊得一抖,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最后还是起身来到了三人身边。正要再跪,却被丁修用刀背止住了。 “别磕了,”丁修开门见山地问道:“哪儿的,姓什么?” “回、回军爷,”汉人女奴又被丁修的刀背吓了一跳,她颤巍巍地回答道:“奴家、奴家陆刘氏,开原民户。”说话的时候,这汉人女奴还瞥了胡增寿一眼,并向他投去一个乞求的眼神。 “嗯。”丁修仍给她松绑。他记性还算好,尽管这两个人都已经变成了胡人的样子,但丁修还是记得他们没有跟着僧格冲阵。 “没有别人了?”丁修最后问。 “回、军爷,没了。”胡增寿回望陆刘氏一眼,没有把那件事说出来。 “你俩帮着那边的人,把这营地里的东西都打包收拾一下,特别是粮食。我们要走了。你们跟我们回汉地。”丁修指着丁白缨所在的方向说道。 “是!”胡增寿立刻应了一声。陆刘氏似乎有些犹豫,但也还是点了头。 胡增寿和陆刘氏迈步去了,可他们刚走出去两步,脚步就滞住了。 “崔六,剩下的都杀了。”胡增寿和陆刘氏的身后,丁修的声音冷冷传来。尤其是陆刘氏,整个人都呆住了。 ———————— “都杀了!?”崔老六大惊,他的第一反应是望向那个之前帮他捆人的“顺夷”。如果要尽没夷狄,头一个要杀的就是这个还能自由活动的人。 “对。”丁修扯着头发一把将那个被她踩在脚下的女人拉起来,推向崔老六。“压住这个女人,我要让她在死之前,看着自己到底做了怎样的蠢事!” “丁队总!”崔老六抓住女人,急急说道。“您要是想泄愤,把这女人的血亲抓出来祭了就是,没必要族诛。这些女人可都是活生生的银子啊,砍了就不值钱了。”仿佛是怕丁修拒绝,说完这句,崔老六立刻就用女真语冲着那个“顺夷”喊了一句:“这狗东西的家人是哪几个?” 那“顺夷”虽听不懂汉语,不知道这些人叽里呱啦地在说个什么,但见丁修不但斩首取级,而且还释放汉人奴隶,他也就猜到了这伙入侵者的真实身份: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叶赫残党,而是会说女真语的明军! “顺夷”来不及思考明军是如何来到此处的,此时的他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如果落到叶赫残党手里,他或许还能靠着一如既往的恭顺换个苟且偷生。但要是落到明军的手上,他脖子上的好头颅恐怕就要被摘下来换钱了。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男人!在明金的战场上,男人的下场向来比女人惨,常常连做奴隶的机会都没有。 “顺夷”思维活跃,很快就想到了唯一的自救办法。 只见那“顺夷”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磕头如捣蒜,用夹杂着汉语的话不断求饶道:“‘天兵爷爷’!奴才求求‘天兵爷爷’!饶奴才一命!奴才会听话的,奴才绝不跑!” 这“顺夷”知道,明军有着生擒俘虏亦可换赏的规矩。如果可以,明军其实也愿意生擒俘虏,毕竟人头和活人之间没有价差,活人有一个就能报一功。“老子问你这狗东西的家人是哪几个?你他娘的跟老子说这些废话干什么!”崔老六吼道。 “顺夷”一凛,这才哆哆嗦嗦地回答道:“这是酋长的小妾,董鄂氏的萨哈廉,去年才来的,她在部落里没有家人!” 完了!老子的钱! 崔老六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愤怒之下,崔老六又生一计。他先踢踹女人的腘窝,将之踹倒,然后绕到女人的面前,抡圆了臂膀就是一巴掌。 啪! 这一巴掌力道之大,不但将萨哈廉打出轻微的脑震荡,甚至直接将萨哈廉的两颗牙齿都抽飞了出来。 萨哈廉受此重击,姣好的面庞一下子就不成样子了。受击的脸面很快水肿隆起,嘴里也不住地往外激涌鲜血。 痛,太痛了! 年轻的萨哈廉后悔了,泪水从眼里涌了出来。她倒不是后悔发铳打死苏九,而是后悔没有在丁修生擒她之前用那把匕首把脖子抹了。 “丁队总,咱没必要跟银子过不去。苏九死了,但他还有家人,咱们把这些人带去卖了,多分一点给他的就是。”崔老六劝道,“您要是实在气不过,咱就一刀一刀地把这疯婆子剐了。让她多受一会儿活罪。这些俘虏里没有她的家人,杀了也是白瞎,这疯婆子不心疼的。” “哼,跟她计较.”丁修竟然笑了。他没有解释什么,而是朝“顺夷”招了招手。“你过来。” “顺夷”不想过去,他又不敢不过去。 “顺夷”摆出极度恭顺的姿态,颤巍巍地走到二人面前,跪下道:“‘天兵爷爷’!奴才谨候您的吩咐!” 丁修拔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小刀,扔到那“顺夷”面前。 “顺夷”看见凶器,立刻便是一抖,紧接着,便是更加激烈的磕头,他一边磕头一边求饶,生怕那刀子扎到自己的身上。 “闭嘴!”丁修的余光瞥见两个人影,他朝门口看了一眼,果然是奔跑着过来的李显和阎年。“把刀子拿起来。” 听见这个吩咐,“顺夷”顿感头皮一阵发麻,他已经猜到这个领队的头头要让他干什么了,但稍许犹豫之后,他还是捡起了那把小刀。 “把这些人都杀了,再把男人脑袋的割下来。”丁修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顺夷”拿着刀,迟迟没有动作。他的呼吸急促到了极点,他虽是女真部民,但还从没杀过人。杀人是勇士的“特权”,而他不过只是一个因为女真内战而在各个部族之间转来转去的奴隶,他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若非努尔哈赤吞并哈达部,他甚至都不能稳定地留在这个哈达部之下的小部落里。 “杀了他们,你活。不然,你和他们一起死。”丁修将腰刀搭在“顺夷”的脖子上。 “顺夷”的脖颈感受了刃口的冰冷,但第一时间还是没动,直到刀尖上人血的腥气涌到他的鼻尖,这“顺夷”才沙哑地应道:“奴才,这就去做!” ———————— “顺夷”用丁修给他的小刀割开一个男性俘虏喉管的时候,李显和阎年也跑到了营地靠河的入口。此时,李显已经收起了武器,背上背着整个小队的食物袋,而阎年则仍旧拿着他的弓和箭。 “李二说苏九被火铳打死了?是、是真的吗?”阎年喘得有些厉害。 “是。”丁修半蹲下,并抓起一根鼠尾辫。只见他手起刀落,又砍下一个脑袋。这是营地入口附近最后一个等待收割的首级。“你拿着。”丁修从地上拾起一女五男六颗人头,递给李显。 女真诸部常留的金钱鼠尾辫虽然丑,但有一个好,那就方便提拿。就像专门为“首功制”设计的一样。 李显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但还是把人头给接了过来。 “哎呀!”阎年叹了一口气,“大丰收”带来的喜悦,顿时被冲淡了不少。“苏老九他人呢?” 丁修指向营地中央的茅草土屋。“就在那屋子边儿上。丁师傅也在那儿。”丁修话音刚落,丁白缨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住手!都住手!”丁白缨朝着崔老六和“顺夷”的方向大喊了一声。 崔老六和“顺夷”见有人过来制止屠杀,立刻停了手。两人停手的速度之快,让丁白缨自己都有些意外。 丁白缨飞奔到丁修面前,质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你不都看见了吗?”丁修向后退了一步。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给苏九报仇,杀了那个女人就是!”丁白缨指向已经被崔老六挑断了手脚筋的萨哈廉,激动地说道。“没必要拿俘虏泄愤吧!?杀降不祥,你不知道吗?” 此言一出,李显和阎年立时便是一愣。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着俘虏的方向望去,这才注意到俘虏们正极度惊恐地缩在木头围成的角落,而崔老六的六棱战锤上也第一次沾了人血。 “泄愤?”丁修反问道:“丁师傅觉得我像是那种人吗?” “那你为什么让崔六杀人,你不是要把他们发卖了换钱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丁白缨自己都是一惊。她惊觉自己似乎已经接受了丁修那个“卖比杀好”的逻辑了。 “能卖自然最好,但现在已经不能把这些人带走了。”丁修说道。 “什么意思?” “铳响不同于喊叫,能传很远。而且在这种山野林间,铳响非常突兀。那一铳很可能已经惊到了在附近筑巢的其他野猪,在那些野猪过来查看情况之前,我们必须离开。而俘虏不但会减缓我们的速度,还会增加我们被发现的可能,我们已经带不走他们了。最多带走他们的脑袋。”丁修转过头,冲着崔老六喊道:“你听见了吗!继续砍,至少把男人的脑袋都割下来!快!” (本章完) 第513章 悲剧 第513章 悲剧 “明白了!”崔六不再疑虑。他点点头,收起锤子,拔出腰刀,眼神一扫就锁定了目标。 众目睽睽之下,崔老六迈着大步走向一个男性俘虏。接着一把抓住他的辫子,反手在腕上一缠,一提,那人就被半拽了起来。 “等等!”丁白缨还想再说什么,但这回,崔老六没听她的话。 橙红的火之下,一道寒芒闪过。一颗仍处在震惊中的好头颅就被崔老六给摘了下来。动脉被横切斩断,狂涌的鲜血像一根细柱一样激飞到半空中,然后化作一场温湿而又血腥的阵雨洒落在一众俘虏的身上。 活人取首,这样恐怖的景象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就连下达命令的丁修都是一悚。他敏锐地注意到,那个首级的眼睛似乎在被取下之后还眨了两下。 淋淋血雨之下,一脸平静的崔老六就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杀神。 “你,我”丁白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只一瞬间,她的后背就被冷汗给浸湿了。“我们到底是在干什么?”丁白缨喃喃自语道。 “杀人,”丁修适应得很快。他一眨眼睛,那种悚然的情绪就消失了。“仅此而已。”从这一刻起,丁修将不会再因为类似的景象,而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呵、呵。”丁白缨的眼角微微抽搐。她觉得崔老六那个样子,明显就没把这些部落民当人看。 “老阎。”丁修收回视线,转头看向阎年。 阎年的神经也绷得很紧,震悚之下,他竟没有听见这声的呼唤。 “阎年!”丁修抬高嗓门,又喊了一声。 “啊?”阎年猛一激灵,竟下意识地摸了自己的脖子一下。 “别愣着了,你射死的那个守卫,还全须全尾地在地上躺着呢。快去把他的脑袋取下来。”丁修说道。 “知道,”阎年又愣了几息,才彻底回过神来。“我这就去收割。”阎年别过头,侧着身子朝着先前被他锁住的入口走去。仿佛只要这样,他就能与近在咫尺的惨剧隔绝开来。 “李二!” “啊?在!” “把首级放在那儿。”丁修指了指面前的空地,又朝着那两个吓呆了俘虏扬了扬脑袋。“再跟着那两个人去把袋子填满。” “他们是?”李显这才注意到胡增寿和陆刘氏。 “汉人俘虏。” “是。”李显松气般地笑了一下。“我这就去!”这两个汉人俘虏的存在,让他觉得丁大哥和自己这伙人还是有些人性在的。 “都收拾好了?”丁修最后看向丁白缨。 “收拾好了,”丁白缨收回视线,不敢或者说不忍再看了。“那屋子里本来也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这支火铳,就只有一些细碎的金银首饰和一些铜钱了,加起来也凑不到五两。” “不奇怪。这些女直蛮子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他们的脑袋了。”丁修说道,“这样的事情,你得习惯。” “如果我没法儿习惯呢” “不习惯也没法子,这世道就这样,你什么也改变不了。崔老六的手段确实是吓人了些,不过就算换别人去,也最多只是先在心窝子上捅一刀放放血。”丁修说。 “就像你刚才做的那样?”丁白缨睨了那具无头女尸一眼。 “对!在奴酋授首,战争结束之前,这样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多。”丁修重重地点头,可他的语气却意外地亲和,“你若是实在受不了,咱们回去之后,我可以去求侯镇帅,请他老把你的名籍从册子上拿掉。该你得的银子,我也会一文不少的给你。” 丁修之所以如此和气,一是因为丁白缨那令人捉摸不透的武艺在那里摆着,二则是因为她至今没有滥用自身武力强行阻止崔老六杀人取首。这就让丁修忌惮她的同时,对她多了几分敬重。 丁白缨沉默了。她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火铳。 铳管上,汉人工匠的铭文是那么的扎眼:万历四十六年,重六斤七两,铁岭卫,李涵。 这果然是一支缴获的鸟铳。当初,这个部落的人又是从谁的手上怎么拿走这支鸟铳的呢? 想到此,丁白缨还是摇了头。“我不会变成你们这样,但会试着习惯。” ———————— 差不多又一刻钟之后,各自做事的三人都结束了手里的工作。并在营地门口的空地上集合了。 丁修这边一连砍了六个脑袋,加上丁白缨亲手斩下的小酋长僧格的首级,二丁一共摘获七颗首级。 阎年砍了两颗首级,一颗是那个同阿尔的,而另一颗则是第二个试图逃跑的男性部落民的。至于那个童子,阎年下不去手,也不必下手。崔老六的收获意外的少。那个“顺夷”用其他部落民的脑袋向丁修递了投名状,得以免死,而男性汉人胡增寿本就不在屠戮之列。扣掉这两个,崔老六也就只能收获三个脑袋了。 崔老六本来还想再斩几个长得像男人的女人以止损,但老兵阎年却阻止了他。这当然不是因为阎年有多善良,而是因为阎年很清楚验功过程中的种种琐屑。 听了发型和晒斑的解释,丁修也把那个没用的女人脑袋给扔了。既然换不到银子或军功,那女人的脑袋也就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负担了,跟白拿了一块儿石头没什么区别。 总算下来,丁修小队一共摘得了十一个大概率能报功的完整首级。基本是把整个营地里男性都杀光了。只有一些幼童,因为“无用”,得以让头颅继续与身体亲密接触。 收拾好其他战利品之后,崔老六也把苏九的尸体抱了过来放在地上。众人先是神色各异地看着苏九还算安详的遗容,片刻后又转头望向丁修。 “咱们要带他回去吗?”阎年率先开口。作为老兵,他已经见过了太多的生死。 “男儿死于边野,自当马革裹尸而还。怎么能不把他带回去呢?”丁白缨听出阎年的弦外之音。丁白缨有些意外,在整个小队里,最让她敬重的就是老兵阎年了。她没想到阎年竟然会说这种话。 “怎么带啊?”阎年虽是在回丁白缨的话,但他的眼睛仍旧看着丁修。“我们是徒步来的。这营地里也只找到两只鸡和一头奶羊。总不能一路把他背回去吧?” “我们有八个人,轮流背负,应该可以的。”丁白缨坚持道。 “没有八个人。”丁修开口了,“老阎要前导侦查,不能负重。崔六要驮粮食并且押后,李二要携带贵重的战利品和衣甲信物。那些首级也需要人来运,就算你把胡增寿、陆刘氏还有那个‘顺夷’也算进去,咱们也没什么多余的劳力。” 丁白缨满脸悲戚地反问道:“如果你们战死了,难道你们希望别人把你的尸体留在边野吗?” 李显没说话,但顺着丁白缨的意思摇了摇头,而崔六则是完完全全的无动于衷。 “我当然不希望。能落叶归根,自然最好。但如果情势所迫,没有办法,我更不希望我的尸体拖累我的弟兄。”阎年说道,“萨尔浒一战,我军死了上万人。最后连刘将军、杜将军、马将军他们的尸体都带不回去,更何况大头兵?丁师傅,这里到底还是奴贼的地盘,咱们还有几十上百里的路要走,带不走他的。” “好了,不说了。”丁修不想再讨论了,“不能让死人拖累活人。咱们最多只能带着他离开这儿,然后找个清静的地方把他埋了。回去之后再给他做个衣冠冢就好。”如果能找到牲口,丁修还是愿意把苏九带回去的。但几乎每一个聚落的绝大多数驴骡马匹,都被努尔哈赤征作为西掠之用了。只有稍微的大一点的部落,以及更后方农庄与马场留有耕作和配种用的大型牲口。 “呵”丁白缨自嘲苦笑,她仰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饱含无奈的浊气。“你们说得对” “那二十几个女人和剩下的六个小孩儿要怎么处理?”这时,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崔六,主动提起了那些仍能活动的俘虏。言辞语调之间颇有些痛惜的意味。 要是能把这些俘虏全部带去汉地,怎么也能在人口黑市上卖个三、四百两。虽然辽东通货膨胀得严重,但这仍旧是一笔不可小觑的巨款,即使分成平均六份,也能让人潇洒好长一段时间。 “没法带走变卖了,也不好就这么毫发无损地留下。”丁修瞥了丁白缨一眼。“不过,现在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干了,也就不再浪费时间多造杀孽了。这样,把所有人的两根大拇指都剁掉。”大拇指是五指里最重要的指头,没有了大拇指,人就丧失了一部分的劳动能力和大部分的战斗能力,算是变成了半个废人。 没有人提出异议,丁白缨也没有发表反对意见。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和这些人一贯态度比起来,这已经是慈悲了。 “每人都拿把刀子,动起来。丁师傅,你就在这儿看着。”丁修率先举起刀子,朝着俘虏们走去。“赶紧!剁了就走!” 俘虏们见这帮活阎王去而复返,立时又是一阵惊叫腾挪。但他们退无可退,躲无可躲,只能任人宰割。 不过,他们还是真的应该感谢丁白缨。如果没有这个心慈手不软的南方女人插上这一手,丁修下达的一定屠杀令。 ———————— 被丁修解救释放的胡增寿和陆刘氏也参与到了这场“减少后患”的行动当中。不过他们并没有去残害那些女性俘虏,而是“自告奋勇”地朝着那六个幸存的童子去了。 对胡增寿来说,这整个营地女真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是畜生。这些蛮子从不把他当人看,不给吃饱也就算了,还打骂取乐。这当中的几个冲龄小孩儿更是没事就拿他寻开心。而胡增寿也只能陪着笑,忍受他们日复一日的虐待和欺辱。 不过,胡增寿并不是因为这些事情才想要借机报复他们。而是因为这些小孩里有一个很特殊的幼童,陆刘氏想要尽可能地保护他,而要保护这个幼童则必须要有胡增寿的配合。 “胡大哥!求你,求你帮我。就说这孩子是你和我的儿子。咱们把他带走,带去汉地。”陆刘氏的脸上写满了挣扎、崩溃以及异样的慈爱。她刚用小刀割下了一个女真童子的大拇指,现在又自私地想要保护自己的儿子。 视觉上的恐怖冲击,道德上的矛盾对立,以及对“回家”二字的恐惧交缠在一起,把陆刘氏的精神整得都快要崩溃了。 “我可怜你,帮你粉饰遮掩已经仁至义尽了,我可以永远不把这个事情说出去,但不可能给自己揽这么一个儿子!”胡增寿断然拒绝道。 “不是的!胡大哥,我不是要你把这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儿子,我只求你.”说话时候,又有一声伴随着颅骨碎裂的恐怖惨叫从人群传出。这是一个试图逃跑的女性部落民被崔老六的六棱战锤敲碎了脑袋。对于此时的崔六而言,这些女人已经彻底没用了,因此他下手时也就不再顾忌什么轻重保留了。敢逃?一锤子敲死就好,杀人可比剁手快多了。 “.只求你帮我再掩饰一段时间!”陆刘氏咬着牙齿,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等回了汉地,受了盘查,我就把他带走。绝不会再烦你的。” “你疯了吧!”胡增寿说道:“这可是女直蛮子的奸生子!” “可,可这孩子,这孩子也是我的儿子啊!”泪水从陆刘氏的眼角涌了出来。她当然知道这是某个奴贼的儿子,心底的理性也在不断地告诉她,什么都不要说,忘掉那些被轮番虐待的时光,忘掉这个孩子,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回汉地正常生活才是最好的选择。但作为母亲的感性,毫无来由地压倒了这些理性的思考。“他还这么小,他什么都不知道,求你,求你了!” (本章完) 第514章 回家 第514章 回家 “你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的!”崔老六淡漠的杀人举动,吓得胡增寿的后背又开始冒冷汗了。“就算我帮你把这奸生子带回汉地又能怎么样呢?之后呢?你真能养他吗?你在哪儿养,是陆家还是刘家?” “这”胡增寿的话说得陆刘氏气息一滞。这几句锥心之语刀刀见血,无论是她的夫家还是娘家,都绝不可能接受这个孩子。就算她的男人像她想的那样,已经死了也不行。 “还有!”胡增寿掐着嗓子低声喝道:“我是抚顺的军户,而你则是开原陆家的媳妇儿!我们之间有孩子,这像话吗?那些军爷要是听咱们这么说,恐怕直接就把你我当成恬不知耻的奸夫淫妇给砍了!” 说到砍了,胡增寿突然想起崔老六之前看他的眼神,那神情仿佛是在盘算自己这颗头颅能不能摘了换钱。胡增寿下意识地看向崔老六,要是这时候,崔老六突然“心有灵犀”地回望胡增寿,非得把他吓得尿出来不可。好在崔老六仍在专心致志地执行丁修的命令,没有分出精力留意这边。 “求你,求你”陆刘氏已经完全颓了。 “我绝不同意!”崔老六突然转身,虽然还是没有看他们,但仍旧把胡增寿激得一抖。他本能地喊了一句,但下一刻就压住了自己的声音。“我最多当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砍他的手指,我也能装作没看见。但你要是再纠缠,我、我就把这个事情告诉军爷!” 陆刘氏伸出手,试图拉扯胡增寿,却被胡增寿一把推开。“滚开!” 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胡增寿的状态也有些癫狂了,如果这会儿,丁修或者崔六命令他杀人,他一定照做。 ———————— 人群的对面,离开人群的丁修走到了萨哈廉的身边。 尽管这时的萨哈廉已经被挑断经脉动不了了,但无论崔老六给她造成的新伤,还是丁修给她带来的旧痛,都不是足以致命的伤害。所以直到现在,萨哈廉也还顽强的活着,并眼睁睁地目睹着眼前的暴行。 “看见了吗,”丁修半蹲下来,扯着萨哈廉的头发强迫她正对自己。“这些无辜的人,都是因为你的愚蠢,才会受到这样的对待。” “放屁.”萨哈廉立刻就要反唇相讥,但丁修却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打断了她嘴唇的嗫嚅。 丁修继续用女真语说话:“这些女人还有那些小畜生原本可以被我卖去汉地,跟着那些有粮有饷的兄弟享福。但你却断他们的路。还有苏九,他这个人挺好的,老实肯干,还孝顺。虽然怂是怂了点儿,但该上的时候也没有下软蛋。我本来打算把你赏给他的,这样你也能享福。比起做老野猪的小妾让小野猪拱,小野猪死了再让小野猪的子侄拱,这是不更好吗?你怎么就敢用我们的火铳把苏九打死,让他客死边野,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呢?”说着,丁修又扇了萨哈廉一巴掌。“这都是你的错!” 萨哈廉袒露的上半身满是沾泥的血迹,那原本娇嫩的峰尖也被一次又一次的摔击摩擦给弄得伤痕累累。“呸!”她无力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忍着痛虚弱地骂道:“狗东西!你怎么敢说这种话,是你们跑到我们的寨子里杀掠!” “是,这没错。但我想问,”丁修的眼神扫到了推开陆刘氏的胡增寿,但很快又移回到了萨哈廉的脸上。“你爹现在在哪儿?” “在沈阳,在辽阳!”萨哈廉恶狠狠地说道:“他一定会攻破那里,杀光城里的汉狗,屠尽野外的鸡犬为我报仇!” “呵呵呵呵,”丁修笑了,咬着牙齿笑了。“对了!就是因为他在沈阳,在辽阳!所以我才会到你们这儿来。是你们这群不安分的蠢猪先挑起了这场战争,你们开开心心地分享战利品的时候,也应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的。” 萨哈廉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采,但她仍旧倔强地说:“事到如今,你讲这些还有什么用,赶紧杀了我!杀了我给你兄弟报仇吧!” “放心,萨哈廉,”丁修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渗人的弧度。“我唯独不会杀你。虽然我原本确实打算这么做。” “你还要把我掳到汉地去折磨吗?”萨哈廉一愣。 “不不不,我和苏九不一样,我对你种被两代野猪拱来拱去的脏东西没兴趣。更何况,你已经残废了,脸也肿成了这个样子,卖价都卖不上。但我不杀你,不意味着你就能活。”丁修将萨哈廉扶着坐了起来,让她面对那一众断了拇指的女人们。 萨哈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发疯了似的说道:“不,不要!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哈达部的人,听着!”最后一根手指落地的时候,丁修开始朝俘虏们喊话了。“我,叶赫部萨克达氏的图鲁什!向来是一个很诚实也很守信用的人!今天,我带着我的族人来这儿,是为大明天子征伐,也是为了报我叶赫部布扬古贝勒的仇!无论是大明还是我叶赫,都没有杀降的规矩。你们弃械降了,我再残害你们就是不守信用、不守规矩。可是!”丁修扯住萨哈廉的头发,冲着俘虏们大喊道:“这个愚蠢而卑劣的建州女人,在我们放下警惕之后,用大明的火铳,把我的一个挚爱亲朋,手足兄弟给打死了!是她害了你们!” 疼痛与恐惧暂时麻痹了俘虏们的记忆,可“图鲁什”这么一说,俘虏们立刻就想起了残害发生前的那一声铳响。 稍稍回过神来的俘虏们纷纷向萨哈廉投去愤怒的注视。矛盾转移之下,俘虏们对那个“叛变”奴隶的憎恨都消了不少。 丁修顿了一下,作戏似的挤出一抹哭腔。“尽管这个女人靠着卑劣的偷袭,杀了我的手足兄弟,但诚实的图鲁什也不会就此完全失信。所以我也只要了你们手指,不会要你们的命。”说罢,丁修放开了萨哈廉的头发。 萨哈廉趴在地上,不敢抬头,满心满眼都是绝望。 这下,她竟开始后悔用那把火铳打死苏九了。 ———————— 威宁,即“威震诸夷,安宁边方”。 据说,威宁营的历史最早能追溯到千年前的先唐时期。当时,薛礼,薛仁贵,受命走陆路自辽地进兵攻伐高句丽,见此地依山傍水,地势险要,又稍有平野,故夯土筑城,以为屯兵御敌之营。 此说距今已有千年的历史,但无史料证明只有口耳相传,所以无法确切考证其真伪。唯一的能够确定的是,当今威宁营那“周围四里,东西两门”的基础格局是本朝成祖时打下的,而最近的一次大规模修缮则发生在十二年前的万历三十七年。 万历三十六年,税监高淮撤回,总兵成梁下野,辽地短暂地迎来了熊青天。从万历三十六年十月出关按辽,到万历三十九年七月入关卸任。熊廷弼了近三年时间,费心尽力地在辽地屯垦建墙,修缮城堡。威宁营就是在这一时期修缮的。 说是修缮,但几乎等于重筑了。在熊廷弼的监督下,威宁营不止垒高了夯土,还在外边儿包了砖。对于威宁营这样一个周围只有四里的边堡来说,全包砖的城防都能称得上豪华了。 工程的质量相当不错。 万历四十七年,熊廷弼二赴辽东,挽救危局。上任之初,他手边几乎无人可用,只能自己亲巡四方,勘察辖地情况。这一趟巡下来,熊廷弼几乎给每一个边城都布置了加固城防的任务,包括威宁营。不过威宁营的主要工程任务几乎都在城外,也就是那一连串沿着河道向东蜿蜒了近三十里地的墩台。而威宁营本身则无需大规模修缮。只需要疏浚护城河,再补贴一些掉落的包砖就行。 五天后的清晨,丁修一行人安然无恙地沿着太子河回到了威宁营的实控范围。 丁修多虑了。 萨哈廉那一铳的声音,确实传得很远,也确实引起了周边部落的注意,但听见铳声的邻近部落却没有特意派人过来查看。 原因也很简单:不稀奇。 从抚顺陷落,到萨尔浒惨败,再到开、铁沦丧,明军一直在输,而金军这边也就相应地缴获了许多明军器械,这当中就有许多各式各样的火器。和做工复杂,造价更高的甲胄相比,小炮小铳甚至算得上泛滥。 当其他部落得知此地发生如此惨剧的时候,丁修他们已经离开两天了。换言之,如果丁修再大胆一点,或者更贪婪一些,非要把这个聚落的俘虏全部牵走卖掉,他也能走脱。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那他们六人深入敌后,以一人死亡换取斩首十级,并俘获妇孺三十余人的“英雄事迹”大概率会被某个文官写进奏疏,送去北京。 丁修不知道这些事情,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失了一个能让他“一朝成名”的机会,所以丁修仍旧很快乐,并庆幸自己能带着这些收获落袋为安。能安安稳稳地装到兜儿里的银子才是好银子。 在眺见第一个明军墩台的时候,丁修叫停了队伍,并让众人把身上的左衽胡服给脱了下来,要是穿着这身衣服接近明军墩台,那真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脱下左衽胡服,那身典型的明军甲露了出来。这是一种用七斤制作出的制轻甲,这种轻甲内里没有铁甲片,防护力很弱,只能勉强抵御劈砍和力尽的流矢,稍微戳重一点就能捅穿。这种甲最大的好处是保暖、轻便以及节约工时,只要足够,就能够做到人手一件。 差不多一刻钟后,身着明甲的丁修一行来到了河边的开阔地带。不多时,那个曾经拦下丁修和李显,并一度要把他们送去大牢的伍长带着几名墩兵截了上来。 “丁、丁队总?”在发现来人是丁修之后,那伍长立刻从马上下来了,甚至捧出了一张略带讨好的笑脸。“您凯旋了!” “老杨!”丁修也热情地迎上去,接着像是见到亲人了一样,狠狠地搂住了那个杨姓的伍长。 “丁队总您这是?”杨伍长和他带来的墩兵都愣住了。 “兄弟我这几天一直吊着胆子过日子,满心都是那些女直蛮子。见了你才知道这是到家了呀!”丁修狠狠地拍了拍杨伍长后背,总算把人放开了。 杨伍长似乎闻见了丁修身上浓烈的血腥气,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丁队总收获颇丰?” “十级。我们砍了十颗脑袋回来。”丁修得意地甩了甩脑袋。并用两根食指,拼出一个“十”字形。 “嚯!十级!”杨伍长那一对儿浊眼立刻就瞪大了。“您这是发大财了啊!” “什么发财不发财的,都是咱们的侯镇帅指挥得当,兄弟们用命办差。”到底是进了体制,学得就是快。 杨伍长肃然起敬。怪不得这年轻人能一出总兵府就能做家丁,当队总呢。侯镇帅的面儿还见上,这嘴巴就先夸上了。 “我记得您出去的时候只带了五个人吧,多出的两个都是俘虏?”杨伍长偏过头,看向丁修身后略显疲惫,但同样蕴着各色笑意的众人。 “不,是多了三个。”丁修的眼神里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黯然。“有两个是汉人。” “唔”杨伍长也略微收敛了笑意。作为老兵的他,又怎么听不出这话外的意思呢。“都别在外边儿站着了,赶紧到营房坐着歇会儿吧。”杨伍长侧身摆手,朝向墩台营房。 “不坐了,我们这就回去。”丁修摇摇头。 “也是,报功要紧,”杨伍长让开路,并向墩台出手势示意放行。“那我就不妨碍丁队总了。” “告辞,”丁修抱拳拱手。“等兄弟我稍安顿些,再请你老杨吃饭。” “丁队总抬举!该我置一桌酒席给兄弟们洗尘才是。”杨伍长敏锐地意识到,要是再不巴结,恐怕过不了多久,自己就得给这年轻人行大礼了。 (本章完) 第515章 插标卖首 第515章 插标卖首 差不多一个时辰后,丁修等人终于走完了从外围墩台到威宁营护城河之间的近三十里地。一路上,即使丁修等人穿着明军的军服,也还是在几个关键的哨卡遇到了盘查。也无怪,毕竟他们还带着三个身着胡服的俘虏。 威宁营附近没什么警情,东西两侧的大门都是开着的。又一次简单的盘问之后,丁修率队从东门了进城。没承想,他们刚一进门,还没走出去几步,便又有一个明军打扮的人迎面走了上来。 “这位老兄,请留步!”来人的脸上堆满了笑。 “这不才盘查过吗,还要问什么?”丁修有些不耐烦了。 “不是盘查,不是盘查。”来人连连摆手,直接道明来意:“我想与老兄做个生意。” “做生意?什么生意?”丁修还在问,但阎年这会儿就已经猜到这个人将要说什么了。 “老兄这是带着兄弟们出城打野猪去了吧?”来人先是问。 “是又怎么样?”丁修反问。 “我想买两颗脑袋。不知这位老兄可否赏脸割爱?”正如阎年所料,来人就是一个人头贩子。 “割个屁,不卖。”丁修直接回绝继续前进。 “别这么决绝嘛,”人头贩子连忙跟上丁修的脚步。“老兄就不想听听兄弟的报价?” “哼。”丁修白了那人一眼。“再怎么报价你还能比朝廷开的赏格高?” “唉!这还真不一定。”人头贩子笑着说,“这里人多眼杂,老兄能借一步说话吗?” “你知道人多眼杂还敢当道拦老子?”丁修将头偏过去。 “这个事情虽然上不得台面,但也不怕上面晓得。主要还是谈价钱。况且这光天化日之下,在街面摆几个人头,也着实渗人。”见丁修还在走,人头贩子索性伸出右手五指,在丁修面前晃悠。“这个数往上走,究竟多少咱们找地方单独聊,如何?” 见人头贩子直接将朝廷的赏格当底价,崔老六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丁修的脚步略也有些迟滞了。“五十两?” “五十两是底价,”人头贩子仿佛早就料到了眼下的状况,笑意更甚。“兄弟们这边儿请。咱们坐下慢慢儿聊。” “那”丁修还没表态,丁白缨先不干了。“这是人头,不是猪头,你还能插标卖首吗!” “老兄,”人头贩子只睨了她一眼,便又挑衅般地看向丁修。“你手下的小兄弟好像不太听话呀?” “她一向如此。”丁修撇嘴。 “呵呵,不是兄弟我越俎代庖,说老兄你的不是。像这种刺头儿,老兄你是真该教训教训了。嘴边儿找不到半根儿毛的小子,动辄插话,队伍怎么能带得好?”人头贩子见丁白缨既没有胡子,也没有中年男人饱经风霜的棱角,便下意识地认为这是一个刚入伍的男青年。 “呃”丁修笑了笑。李显和阎年也憋着笑抽了抽嘴角。 “嘿!”丁白缨的眉头横了起来,但解释反驳的话只游到嘴边,就被她给咽下去了。 没必要跟这种人计较。 “我反对!”丁白缨转头看向丁修。“这都是人命,是军功,是我们用命换来的,你怎么能卖给他人?” 人头贩子没心思搭理丁白缨,继续对掌事的丁修说话:“功劳要能换成银子再装到兜里才算是真的,朝廷的赏赐少不得要等个一年半载才能下来,我能直接给现银。还比朝廷多。而且又不是非要卖,只是先聊聊,还有什么好犹豫?” “是啊,丁队总,”崔老六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说几句话也不损失什么。” “老阎你怎么说?”丁修驻足看向阎年。 “我觉得只要价钱合适,聊聊也无妨。都听您的。”阎年早就听说过这种事情,但也还是头一回亲自参与这种生意。 “那就带路吧。”丁修直接就跳过了询问李显和丁白缨的步骤。 “嘿!我不同意,你没听见是吧?”丁白缨火了,直接拦在丁修面前。 “丁师傅,你可以不跟上来。”要是换别人,丁修直接就伸手推或者上脚踹了,但对丁白缨,丁修还是很尊重的。“放心,你那份儿我会给你留着。”最后,丁修只是绕开她,从她身侧经过。 人头贩子有些意外,由此多看了丁白缨几眼,他不是很明白这当队总的人怎么会称手下的兵为“师傅”,还这么客气。不过人头贩子并没有疑惑太久,他很快就通过自己的脑补想通了:这两个人同姓,有可能是同宗,而那个年轻人的辈分兴许高些.不得不说,这讨人嫌的家伙真是越看越觉得像是个不值钱的货色。 “兄弟们跟我来吧。”人头贩子收回视线,微笑着前导引路。 丁修头也不回地跟了上去。崔老六满心满眼只有钱,跟得比丁修还紧。阎年歉然地冲着丁白缨笑了一下,但脚步上也没有迟滞。只有李显三步一回头的像是有些挣扎。 至于另外三个人,他们本就是人头贩子看上的上等商品。或者说,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这个人头贩子才会直接在城门口就叫住丁修。 丁白缨在原地站着,拧着眉头看着众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似乎确实无意跟上去。但就在众人的身影将要消失在路口的转角时,丁白缨还是迈开大步奔跑着跟了上去。她非要看看这龌龊的生意到底是怎么谈的! ————————人头贩子将丁修一行带到了靠近威宁营北部城墙的一处铁匠铺。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正在打制暗甲甲片的中年匠户和他手下的一众子侄学徒只看了众人两眼便低下头继续工作了。 “这是你家?”丁修问那人头贩子。 “是我家。”人头贩子将众人请到了距离铁匠铺铺面最远的一间屋子。但入耳的噪声也没有因此就小多少。 “这种生意还能大大方方地在家里做?”丁修在人头贩子的指引下坐了下来,而其他人则继续站着。“你就不怕我们捅出去告你一状?” “嗐。”人头贩子摆摆手,满不在意地说道。“劳老兄你挂念,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些事情上面清楚得很,不在意的。哪个将军年轻的时候不买两个人头充充门面?而且兄弟我也不过只是一个勾兑联络赚差价的掮客而已。”人头贩子在丁修的对面坐下,自我介绍道:“兄弟我姓佟,单名一个登。不知老兄如何称呼?” “丁修。” 人头贩子一愣,笑意更甚。“原来老兄就是丁修!久仰久仰。” “你听过我?”丁修眼神微微眯起。 “干我们这行的人要是不知道谁最能拿人头,也就不用往下混了。”说着,佟登改了口。他不但给丁修用了敬称,还给自己上了谦称。“小弟我早就听说丁老兄勇摘三级的事迹,一直想与丁老兄结识。只可惜一直久仰而不得见。今日幸得瞻望,丁老兄果然英武非凡!” “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丁修嘴上这么讲,但心里还是很受用的。“佟兄还是赶紧说正事吧。这回我和兄弟们拿了十颗首级回来,当中有九颗可以谈。” “十颗首级!靠你们五个人?”佟登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哪儿弄的?” “我和兄弟们去长城外劫营了,”丁修得意地扬起了脑袋。“我们屠了一个守备空虚的小聚落,把那里边儿的男人都杀了。” “嘶!”佟登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夸赞道:“有种!”有这个事情在这儿摆着,佟登看丁白缨的眼神都顺了不少。 “开门见山吧,佟兄准备出多少银子?”丁修下意识地瞥了丁白缨一眼。发现她正一脸鄙夷的看着自己。丁修回敬一个白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管得着吗?不乐意就走啊。 “暂时还没法儿报价,我得先验验货。”佟登最想要的是那三个活人,但一上来就火急火燎地直入主题,只会抬高对方的心理预期,这可不是做生意的法子。 “都拿上来。”丁修一招手,崔老六立刻就从那三个俘虏的手里,接过了装人头的袋子。看他那急切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能拿到银子了似的。 这一路上,都是他们在驮运那些宝贵的人头。而丁修之所以敢把人头全都交给俘虏驮运,是因为俘虏不可能从人头上获益。 对于丁修他们这样的明军士卒来说,人头确实很值钱,但对这些俘虏来讲,人头不但无用而且有害。他们既不可能拿着人头再回到部落,也不可能偷偷地拿走人头到汉地换钱。他们甚至无法逃跑,因为他们身上没有维生的食物,不乖乖地跟着丁修小队,就只能饿死,或者啃食人头充饥。 “人头放桌上就好。”崔老六原本还想把人头放到地上,但这时佟登却用指尖轻轻地叩了叩面前的桌子。“方便验看。” 丁修等人下意识地顺着佟登的指头朝着木桌看去,这才注意到木桌上那些擦拭得并不十分干净的斑驳血迹。 “那就都摆出来让佟兄好好儿看看。”丁修朝崔老六摆摆手。 “好!”崔老六立刻兴奋地应了一声。一个接一个地将人头从袋子里提出来摆到了桌面上。 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就是一天之中阳气最重的午时了。众人所在的房间也被明媚的阳光照得格外亮堂。光天化日不过如此。 但当十颗蕴着不同表情,却几乎都是死不瞑目的人脑袋被摆上台面桌面,阳光带来的暖意就开始莫名地消散了。一种恐怖而诡异的氛围,顺着腐败和血腥的气息弥散开来,逐渐将整个屋子填满。 此情此景激得丁白缨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李显的脸上也露出了显见的惧色。阎年神色稍常,但眉头还是不由得皱了起来。只有丁修和崔老六两个人分别用淡漠中带着自得,兴奋中带着贪婪的神情看着对面的佟登。 佟登也稍有异色,不过他脸上的异色更多是意外与惊喜。佟登干这行已经很久了,他见过的人头能填满整个屋子,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这张桌子上同时见到这么多“状态良好”的首级。 尸首分离五天,又没有大量的盐巴或是石灰镇压封存,首级已经开始腐坏了,都不需要仔细嗅探就能闻见血腥之外的异味。可在验功事上,只要蛆虫还没把脸皮、头皮等关键特征蛀蚀掉,那就还能算是“状态良好”。 “佟兄,怎么说?”丁修催促道。 “啧。”一眨眼,佟登就收起了脸上的惊喜,抬起头,便是一声略带惋惜的啧叹。“丁老兄,这些脑袋都是什么时候摘的?” “差不多五天以前吧。”丁修说道。 “怪不得。都有味儿了,这样的”佟登刚开了个头,就被阎年给打断了。 “有味儿也不怎么样!”阎年抚平眉间的褶皱,主动插话进来。“这些脑袋都没走形,连个孔眼儿都没有,你可别想着靠这个压价。”阎年到底是老油条,基本的见识还是有的。 “嗐,你想到哪里去了。”佟登在心里暗骂,但脸上却洋溢出了更多笑意。“我是庆幸呢!现在的天气还算不得多炎热,要是再过一两个月,这脑袋不拿盐巴腌着,干放五天非长虫子不可。到时候,哪怕是好头颅,我也不敢收了。” 佟登甚至装出一副好心的样子,“提醒”丁修道:“丁老兄,你下回若还要带着兄弟们出远差,打野猪,记得带够盐巴或者石灰。最好是石灰。把脑袋洗干净之后,再用这石灰裹一圈儿,包起来,十天都不带有味儿的。”到他们这一级也这样了,如果抚按官员决定把人头送去兵部进行核验,还要让仵作把脑袋里边儿的内容物给掏出来。 丁修何等机灵,一下子就猜到了这番言语之下的机锋。但他也不揭破,而是点头说:“多谢佟兄提醒。既然还是好头颅,那就请报价吧。” (本章完) 第516章 讨价还价 第516章 讨价还价 “这个太老了,报上去一定会打回来。”佟登点点头,接着就像挑西瓜似的找出了一颗满脸皱纹,发须皆白的老头颅。“纯属废品,丁老兄还是找地方扔了吧。” “嗯。”丁修淡淡地点了点头。“还有呢?” “这颗、这颗,还有这颗。这三个看起来太小了,跟小孩儿似的。”佟登又连着指了三个脑袋。“也不见得能报。” 丁修还没说话,崔老六先急了。佟登每指一颗脑袋,崔老六就感觉自己的钱袋子上多破了一个口子,而白的银子则从那些口子里漏了出来。这简直比捅他一刀还让人难受。“佟老兄,这怕是不对吧!这些脑袋都是从战士的头上割下的,他们死的时候还拿着刀呢,怎么会报不了呢?” “验功的时候只看好坏、面相、头型、晒斑。可不会管你这头颅是从哪里割下来的,”佟登提起一颗脑袋,指了指嘴唇的位置。“你看,这嘴边连根儿嘴毛也没有,跟公公似的。在验功的看来就是小孩儿。” “若是剃了呢?也当小孩!?”崔老六急急问道。 “文官老爷们还真不怕你较这个真儿!”佟登放下手上的脑袋,又提起一颗新的脑袋,仍旧指着嘴唇的位置。“这才是剃须。你看,毛孔在那儿,摸上去还硌手,刚才那个脑袋就是没长毛。若没有那根儿猪尾巴在那后边儿悬着,说那是女人的脑袋都行。” “肏!”崔老六忍不住骂了一声。 “上面的规矩就是这样。抱怨也没用。”佟登呵呵一笑,将那颗脑袋放回原位。“虽然我不收,但你们还是可以报上去试试,指不定朝廷就认了。就是别抱太大希望。这一级一级地报上去最少要过三个文官老爷,多的时候甚至要过兵宪、巡按、巡抚、经略、考功司五个衙门,如果有人上本说你杀良冒功,皇帝爷爷甚至还要派兵科和宪台的专员过来勘察。这当中但凡有一个不认。就得给你打回来。” “唉!”崔老六长吁短叹,苦闷到了极点。他原本料想是六个人分九颗首级,丁白缨那个“斩将”另算。可谁知道,十颗脑袋一下子就少了四颗,均分下来一人也就匀到一个。崔老六突然想把李显这小子踹出去,毕竟这家伙从头到尾一个人也没砍死,几乎算是陪着大家出去走了一趟。 不过崔老六不能这么做,也不敢这么提。因为话事人丁修是李显的救命恩人,李显也把丁修当大哥看。崔老六蛮归蛮,但对带他们发财的丁队总还是服气乃至畏惧的。 唯一让崔老六稍感宽慰的,是那颗内定了将由丁白缨独享“敌将”首级也在“难报”之列。这颗脑袋不报,对崔老六来讲不算损失。 崔老六偷偷地瞄向丁白缨,发现这个会武功的可怕女人确实表情不善,但似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最后,还是丁修指着僧格的脑袋开了口。“这颗首级可是部落贼酋的。也不能报?” “贼酋?”佟登一下子就明白了。“守灶幼子!” “对。应该是守灶幼子。”丁修点头。 “有姓名吗?”佟登又问。 “有,这人叫僧格,哈达部勒佳氏的僧格。”丁修反手指向李显。“我们还把他的刀甲以及这个部落的旗帜也带回来了,可以作为凭证。”这一路上,贵重值钱的战利品都是由李显在驮运。 “唔”佟登微微颔首,眼睛里也多了些转瞬即逝的异样流光。但佟登并不立刻表明心中的想法,而是先给了一个建议:“这嘴上没毛的小子,真的很有可能被上面以‘幼童’的名义打回来。到时候,你这些刀甲旗帜也作废了。如果丁老兄确实想要保留这个脑袋用来报功升级的话,最好还是嫁接转移一下。” “什么嫁接转移?”丁修问道。 “就是张冠李戴地换一个成年人的脑袋,比如这个,”佟登随手挑出一个典型的成年女真人首级。这是那两个无辜受死的叶赫部民之一。“只要把‘哈达部勒佳氏僧格’这个人名,和如何击杀他的故事,都转移到这颗脑袋上,就可以上报破巢斩将了。当然,丁老兄也可以把这些衣甲信物和那个故事卖给我。我可以出这个数,”佟登伸出两根手指。 “二百两?”丁修气息一滞。李显、阎年则是愣住了,而崔老六的脸上更是绽出了毫不掩饰的贪婪神色。 “对,就是二百两。这毕竟不是寻常的部落民,而是守灶幼子,是那个部落的下一代酋长,更是报功升级的稀罕材料,许多人都喜欢。如果换成别人,可能开六十两、一百两这样的低价,但我向来做的都是细水长流的老实生意,求的就是一个有口皆碑。丁老兄只要点头,我立刻就可以叫人去取现银。”佟登对众人的反应很满意,不动声色又加了一个筹码。“而且我只要衣甲旗帜和那个故事,嫁接的脑袋也不必丁老兄你出,我自个儿找去。”说着,佟登便把刚才拿起来的那个叶赫部民的脑袋放回到了原位。 佟登说得几乎都是实话,他的初始叫价也确实比其他人头贩子要高,但佟登并没有把关于这颗人头的事实说完。佟登不会告诉他们,这种信物齐备的贼酋首级就算是镇帅侯世禄都能用。尽管不见得能靠着这么一个脑袋就升品提禄,但只要操作得当,或许就能靠着“破巢斩将”四个字在皇帝那里显个名。如果被皇帝认真看两眼,记住了,那获得的好处可就不是银子所能衡量的了。 佟登静静地等着,他很确定丁修和他的手下几乎都心动了。只有那个唇周无须的年轻人没什么反应,仍旧是那副皱着眉头的讨嫌弃样子,但这不重要。丁修要是在乎这个年轻人的意见,这会儿也就不会坐在这儿了 可出乎佟登意料的是,丁修并没有直接点头或是摇头,而是真的转头看向了丁白缨。 “丁师傅,这一套衣甲信物足顶得上顶四颗脑袋,你卖是不卖?”丁修挤出一个带着些许示好意味的微笑。但他的热脸注定是要贴丁白缨的冷屁股了。 “我来辽东就不是为了图财,别说二百两银子,就算是二百两黄金我也不卖!”丁白缨的语气硬得像是一块儿石头。 佟登神色稍变,疑惑地看向丁白缨。“这贼酋是你杀的?” “是。”丁白缨白了佟登一眼,脸上写满了鄙夷。 佟登并不在意,鄙夷又不会让他损失什么。佟登一眨眼,又望向丁修。“杀人斩将,总也还是整队人的功劳。脑袋怎么分,功劳谁来拿,银两怎么取,向来是管事的说了算。丁老兄何不再问问这三位兄弟的看法。” “分功的事情,在路上就定好了。”丁修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地压住了那股油然而生的贪欲。“这贼酋既是丁师傅斩的,那自然该由丁师傅取得。她不愿意卖,那也就只能算了。” “丁老兄高义!”佟登心里发急,但脸面上仍旧维持着淡然与从容。“可是我刚才就说了,这颗脑袋报上去,很可能就此被文官老爷们打回来。这位小丁师傅,是准备用哪颗脑袋去换这战功啊?” 丁白缨的倔强出乎佟登的意料:“僧格就是僧格,别人就是别人,张冠李戴的龌龊事我绝不干!我不用别人的脑袋,就上报这个首级,朝廷若是不认那就算了!” “这可是二百两啊!”崔老六惊声叫道。“真要是被打回来,可就沉底儿了!丁师傅何必跟钱过不去啊?”就算这钱分不到他的手上,崔老六也还是很心疼。 “哼!”丁白缨轻哼一声,说道:“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知足之足,常足矣。”“好风骨!”佟登心里翻了个白眼,但嘴上脸上还是赞叹。“只是这番风骨,既不适于辽东,跟蛮夷也讲不通。” “君子内省,与他人无干!”丁白缨对佟登的厌恶已经到了顶点。 “说得好,”佟登摆手朝向门口,对丁白缨下了逐客令:“所以就请小丁师傅离开这儿吧。免得等会儿又说什么‘知足之足’话来约束别人。若真如此,岂不就食了“内省无干”之言?”佟登觉得这人要是再留在这儿,指不定还得把别的生意给他搅黄了。 “走就走!”丁白缨负气转身。 “等等!”丁修喊了一声。 “干什么?”丁白缨驻了足。 “把你的东西拿走。”丁修提起僧格的脑袋,扔给丁白缨。随后,他又看向李显,“把那套衣甲,还有勒佳氏的旗子都给她。” ———————— 丁白缨离开了,桌面上也只剩了九颗首级。 佟登到底是醇熟的商人。虽然高价值目标的流失让他觉得惋惜,但他很快就从惋惜的情绪中抽身出来,并重新进入到“在商言商”的状态。“除了这一老二少,拢共三颗难报的首级,剩下的六颗,我都可以五十五两价格收购。不知丁老兄愿意出卖几颗?” “我想先冒昧地问一句,”丁修拿起那三个“无用”的人头递给崔六。“佟兄为什么愿意以高于赏格的溢价收购这些脑袋。” “呵呵,当然是因为有人买啊。”佟登笑道,“朝廷的体制就是这个样子。不是武举出身、没有军功,那就过不了军政考选,如果过不了军政考选,哪怕是世袭的卫所指挥使也只能挂一个虚衔,领一份儿越来越少的寄禄。要是连着两三代人碌碌无为,得不到领兵掌事的实差,那也就只能坐吃山空。这些人都是有钱人,对于他们来说,功劳比钱重要。他们买功,咱们得钱,这就是一举两得啊。” 在辽东,人头买卖这行已经发展出了信贷业务。如果确实需要军功,但又不是那种家境特别殷实的,甚至可以通过借钱来购买首级。 “这么说,”丁修颔首微笑,视线不断地在人头之间逡巡。“这些东西还是紧俏的货色?” “丁老兄这是嫌少?”佟登微微一笑。 “人生在世讲的就是一个及时享乐,我可不像那女人一样怕什么祸咎。”丁修把丁白缨话改了一下。 “那小丁师傅果然是女人?”佟登眉头一挑。 “南方来的女镖师,恰好分到我这儿来了,不必管她。”丁修摆手。 “怪不得。”佟登点了点头。他和镖师接触不多,但他也知道,能在道上混的都是有两把刷子的人,不论男女。“丁老兄别怪小弟多嘴,这种满脑子都是道学的女人迟早坏事。如果可以,还是尽早把她撇了得好。” “镖师而已,能坏多大事儿。”丁修耸耸肩。“咱们还是说正经的吧。” “丁老兄想要多少?报个数吧。”佟登直接问道。 “八十两。”丁修狮子大开口。 “呵呵!”佟登大笑道:“我转卖都卖不到这个数。” “那佟兄觉得多少合适?”丁修说道。“既是紧俏货,那么一成的溢价肯定是少了。佟兄,我这儿光是扔,就扔了三颗脑袋。” “这样吧,”佟登提议道:“全部卖给我,我可以出到每颗六十两。” “要是全卖了,我空着手去见侯镇帅吗?”丁修摇头道。 “不怕,就算是买了你的首功,小弟也还是在威宁营下报功,只要不拿去别家,人头就还是记在侯镇帅的账上。丁老兄只要给侯镇帅说一声,再把总兵府的分润缴齐就是。”佟登说道。 “还能这么搞?”丁修也算是长见识了。 “都是这么搞的。”佟登耸耸肩。“不然小弟又怎么敢在路上就把老兄你拦下呢?” 丁修想了想,提议道:“这样,我卖四颗脑袋给你,每颗六十两。余下的两颗我要拿去总兵府升官儿。” “行啊。”佟登没什么犹豫就应了。“二百四十两,四颗脑袋。我待会儿就叫人取钱。在那之前,小弟还想再谈一桩生意。”说着,佟登就将视线投到了丁修身后的三个俘虏身上。 (本章完) 第517章 同流合污 第517章 同流合污 “你还想买他们?”丁修倒是一下子就猜到了佟登的想法。 “死人的脑袋可以买卖,活着的俘虏当然也能买卖,就看丁老兄愿不愿意割爱了。”佟登笑着说。 此话一出,胡增寿和陆刘氏立刻便是一抖。这房里的景象本就恐怖得让人心跳加速,快如疾鼓。佟登的话更是让胡、刘二人觉得自己在这些人的眼里和那一桌子的人头没什么区别。 “佟兄,”丁修问道:“这活着的俘虏怕是不见得比死人的脑袋要好吧?” “丁老兄何出此言?”佟登反问道。 “活人可是会说话的。人家若是不配合,在文官老爷验功的时候把买卖事情抖搂出来,只怕是搂不住吧?”丁修说道。 “所以不能让他们活着见官啊。”佟登笑意更甚,“验功向来只验汉夷、老幼、男女,可不会管这些人头是什么时候摘的。最多也就问一下杀敌的过程,只要问起来的时候不自露马脚就行。”佟登随口举了个例子:“这就跟养猪是一样的,平日把他们养起来,还能干点儿活,需要的时候再杀了摘头就是。活物保鲜可比冷冻腌制靠谱的多。” 这种以人为豕的理论把杀人不眨眼的丁修都说得愣住了。“需要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丁老兄还没有儿子吧?” “没有。” “有了你就知道了。” 佟登这话说得很轻,却直接把胡增寿吓得整个人都麻了。在他身边,听不懂汉语的“顺夷”也觉得脖颈间似有一股妖风掠过。 佟登敏锐地注意到了胡增寿的反应,指着他问丁修道:“那个俘虏听得懂汉语?” 丁修的表情有些微妙。“他和他身边的女人都是我们解救的汉人俘虏。” “什么!”佟登一下子就激动了,脸上的笑意也散了大半。“丁老兄为什么不早说?” “你也没问啊。”丁修摊开手,撇嘴道:“我又不知道你还打他们的主意。” “他们长成这个样子,我以为他们是哎呀!算了,说这些也没用了。”佟登收拾情绪,看了一眼挂在房间里的刀子,幽幽地问道:“丁老兄,这一路上的盘问,你是怎么应付的?” “当然是实话实说的啊。”丁修说道。 “你怎么能实话实说呢!”佟登长叹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肝脏在抽痛。 “不必担心,他们不会说出去的,”丁修转身看向胡增寿和陆刘氏。“对吧?” “不,不会,不会的!”胡增寿直接跪了,连连磕头道:“小的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陆刘氏愣了一会儿,待明白佟登那番话的意思时,整个人都吓软了。她趴倒在地,没力气磕头,恐惧的泪水止不住地流。 那个女真“顺夷”搞不清状况,但也还是跟着胡增寿和陆刘氏伏跪下来,朝着丁修磕头。 “你看,”丁修笑着回过身子,望向佟登。“我就说吧。” “我不相信活人的嘴巴。”佟登轻轻捏着拳头,又看了那把刀子一眼。 “我信。”丁修耸耸肩。 “那我也就只能跟着丁老兄相信他们了。”说完这句,佟登立刻就冲着门口的方向喊了一声:“来人!” 气氛本就紧张,佟登这一嗓子喊得在场众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阎年、李显、崔老六更是将手移到了腰刀的位置。他们凝神望着丁修,只要他拍案起身,或是一声令下,就立刻把刀子拔出来。 不过,直到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应声赶来,丁修也没有任何反应。 年轻男人没有进门,只走到门口就停住了。他看见那一桌的人头,也不行礼客套,直接就问道:“取多少银子?” “二百四十两,”佟登看着丁修,几乎一字一顿地说:“给这位丁老兄取二百四十两现银过来。他要卖四颗人头给我们。” “是。”年轻男人转头离开了。利索得就像是没来过一样。 ———————— 离开铁匠铺的时候,俘虏们的手上少了一个装人头的袋子,而丁修的背上则多了一个装银子的背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番往来正常得就像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钱货买卖。 铁匠铺的入口,丁白缨正在等着。 “你还没走?”丁修看着丁白缨。 “走?”丁白缨冷冷地反问道:“去哪儿?” “我不是把那些东西都给你了吗?”丁修迈开步子继续前进。 “去了总兵府我怎么说,就说丁队总把人头卖给了二道贩子?”丁白缨皱着眉头跟了上去。 “无所谓,这话你不说,我也会说。”丁修耸耸肩。 “呵呵。”丁白缨的气从这一声冷笑中泄了出来。她以为自己行走江湖,已经见惯各种各样的龌龊事。但辽东的见闻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刷新了她的世界观。 “别唉声叹气的。四个脑袋一共卖了二百四十两呢。”丁修反手拍了拍装银子的背囊:“扣掉给总兵府的分润,还剩二百两。我拿两个人头去报功升官儿,就不要这钱了。二百两给你们五个人分。李二一个人也没杀,少拿点儿,就二十两。你、苏九、老阎、崔六,各四十五两。” “我不要,你分给他们吧。”丁白缨神色复杂地看着丁修。就为人来说,她很确定这个丁修跟“好人”两个字沾不上一点边,但好像又“坏得”不是那么纯粹。 “做人,要合群。你若是不拿,大家就都拿的不安心。”丁修说道。 “合群?”丁白缨挑明道,“这不就是同流合污吗?” “这天底下哪有一尘不染的清流啊?”丁修白了她一眼。 “你要我和你们同流合污,就说明这天底下还有清流。”丁白缨说道。 “不愧是读过书的人,这小嘴巴还真利索,”丁修讽刺道:“你该女扮男装参加科举,考进士,当状元。而不是跟咱们一起做刀口舔血的生计。这钱你必须拿,没商量。” “我要是偏不呢?” “那就在我杀你灭口之前,滚到别处去。” ————————中午,总兵府大堂,威宁营守将总兵官侯世禄正在吃午饭。 自从沈阳、奉集相继告急以来,侯世禄就很少再离开总兵府了。他吃在这儿,睡在这儿,就怕有军情急报或者新的命令送来,传令兵无法及时找到他。 侯世禄素以精悍著称,在凉州时,他多次率部主动出关驱赶麇抵边墙的鞑靼人,顺便拿几个脑袋回来。 按他一贯的作风,沈、奉既然告急,这会儿怎么也该带着麾下骑兵想法子在敌军身上捞点儿好处。但是他却不能这么做。因为与沈、奉军报一起送到威宁的,还有熊廷弼群发给各镇主帅的统一命令。 命令很简洁:主帅务以守土为要,在收到经略调令之前,不可擅自出城与敌接战。违令出战者,虽有斩获而不录功。 “报!”正吃着饭,又有马探来报。 “说。”听马探那一声“报”的语调,侯世禄就知道,这又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侦察军报,所以他连头也没抬,继续吃饭。 “启禀侯镇帅,”马探咽了一口唾沫,“截至前日,奴贼正蓝、镶蓝两部仍在围攻奉集,但已经有退兵迹象。”奉集和威宁之间相隔近七十里,中间只有一条小道可供驰马,即使无阻往来,也得上近两天时间。 “和李镇帅联系上了吗?”侯世禄问道。 “奴贼围城甚严,且四面放拨,很难靠近。”马探回答说。 “嗯。你回去好好歇息,”侯世禄摆手。“叫那边换个人再探再报。” “是!”马探抱拳行礼,转身离开。 为了实时了解军情,侯世禄准备了三队人共一百五十个马探。其中两队一百人,分别在威宁到辽阳以及威宁到奉集这两条路线上,按照相对固定的规划轮番侦察。而另外的五十人则作为轮替或候补。 如果有某个人或者某个小队连着五天没回来,那就直接视作死亡。负责管理马探队伍的武官会上报侯世禄,再找一个骑术精湛的人接替他或者他的小队。以保证马探队伍始终保持在一百五十人上下。因此,即使威、奉之间相距两日,威、辽之间相距三日,侯世禄也能每天乃至每隔几个时辰就收到一份延时军报。 马探前脚离开,丁修小队后脚就到了总兵府。和帽盔上插有特殊标识的马探不一样,丁修他们还没走到门口就被守门的卫兵给拦了下来。 “你们是哪一营的,来总兵府干什么?后面那三个人又是谁?”卫兵刚走近丁修一行,眉头就皱了起来。他闻见了一股不同于汗酸气的别样异味,这种味道让人作呕,也让人心里发慌。 “我是狩猎营的丁修,来报功。后面那三个是我们带回来的俘虏。”丁修他们这种离开威宁营的镇守范围,轻装出城挣砍头钱的勇夫,都被编在一个直属于总兵官的“狩猎营”中。 “怪不得。”卫兵这才明白这股让人心里发慌的味道是什么东西传出来的。 “什么?”丁修没听清卫兵的喃喃自语。 “没什么,”卫兵摆手,“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进去通报。” “好。有劳。” ———————— “报!”卫兵来到侯世禄面前的时候,侯世禄的午饭刚吃到一半。 “说。”侯世禄仍旧没抬头。 “狩猎营来报首功。”卫兵说道。 “让他们进来。”侯世禄就着一口满是油水的鸡肉汤,吃下了一块儿加了红的面饼。是昂贵的稀罕货,整个威宁营,能吃到的就只有那么寥寥几人。 卫兵见侯世禄正在吃饭,于是好心地说道:“那些人身上的气味很重,要不让他们多等一会儿?” “不必了。无非是些腐败了的人头,又不是没见过,叫他们进来就是。”侯世禄满不在意地说道。 “是。”卫兵心下佩服,转头去了。 少顷,丁修五人带着三个俘虏来到了正堂。这回,没人再押送他,就连那个通报的卫兵也没有再跟着过来。 刚来到正堂,众人的目光就被一团金光闪闪的东西给吸引了,那是一幅被阳光照得发亮的全套鹅翎漆金鱼鳞罩甲。从沈、奉告急的那天起,侯世禄就让人把这套甲胄搬到了正堂来,如果有警情,他就能在第一时间穿上这套明晃晃的铠甲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并以最快的速度稳定人心。 “卑职丁修,参见侯镇帅!”丁修来到正案前五步左右的空地上,撩开前襟跪下便拜。其他人在他的身后,也跟着跪下来。 “丁修?”侯世禄抬起头,“快半个月了,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侯世禄麾下亲兵不少,但他每个人的姓名和脸。 “托将军洪福,幸得生还。”丁修给侯世禄磕了一个头。 “这嘴还挺甜,”侯世禄笑着点了点头。“都起来吧。” “谢镇帅!”丁修再拜起身。 “都吃午饭了吗?”侯世禄问道。 丁修心里一暖。“回将军,还没有。” “去,”侯世禄转头看向一个当值的亲兵。“叫灶房点火,给兄弟们备一餐热的。” “是。”亲兵转头去了。 “这灶还得再烧一会儿,在那之前,”侯世禄又咬了一口面饼。“简单说说你这些日子都干什么去了?” “回镇帅,卑职带着兄弟们避着奴兵,从鸦鹘关附近穿出长城,屠了一个守备松散的寨子。”丁修简单概括道。 “嚯!”侯世禄眼神一亮。“你小子还真有胆气啊,竟然敢出长城!” “卑职以为,贼酋大举进犯,必然导致后方空虚,这才敢冒险出边。”丁修说。 “好小子!不愧是我麾下的兵,有勇有谋。”侯世禄不吝赞赏,顺便也夸了自己一句。“砍了几个人头回来啊?” “砍了十个,不过”丁修顿了一下。“刚才卖了四个。” “嚯哟,还卖了四个?”侯世禄一愣,笑意更甚。“你小子可以啊,这么上道的,刚当上兵就会卖人头了。” (本章完) 第518章 论功 第518章 论功 见侯世禄是这个反应,丁修顿时大松了一口气。他忙说道:“卑职也不是主动找去的,一进城就被人给拉住了。” “倒也正常,”侯世禄斜着脑袋往后瞥了一眼。“谁买了你那四颗人头?” “一个叫佟登的人。”丁修回答说。 侯世禄眉头一挑,问道:“这佟登是不是把你们带到一间铁匠铺去了。” “您这都知道?” 侯世禄微微一笑,说道:“我还知道他家是匠户,在威宁打了二百多年的铁,外来户也做不成这种生意呢。他给你多少钱买一颗人头?” “六十两。”丁修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两成的溢价,还行。”侯世禄微微颔首。作为威宁营的一把手,侯世禄不但清楚各类黑市的存在,还知道里边儿的基本行情。但他从不动手干预市场,只要那些黑市商人不把不把主业扔下,也不把人头转移到别处去兑现,他就不管。 “其他的脑袋呢?”侯世禄问道。 “在那两个包裹里。”丁修侧身指向背着人头的俘虏们。 “都拿出来吧,”侯世禄招手。“赶紧看了。” “可是您正用着饭呢。”丁修说道。 “不必在意,”侯世禄说道,“我年轻的时候还枕着尸体睡觉呢。见过的腐败人头没有一千也八百了,不讲究,都拿出来吧。” “是。”丁修转身招手,用女真语喊道:“把首级拿过来。” 背着人头的胡增寿和那个“顺夷”立刻哆哆嗦嗦地来到近前。胡增寿很机灵,刚递过人头包裹便跪下向侯世禄磕头。“草民胡增寿拜见侯镇帅。” 见胡增寿跪了,那个“顺夷”也跟着跪了下来。“奴才拜见‘天将爷爷’!”虽然“顺夷”不太能听懂汉语,但他很清楚,自己能不能活,就看这个‘天将爷爷’怎么说了。 “胡增寿?”侯世禄有些意外,神色也微变了些。“你是汉人?” “草民胡增寿,抚顺军户余丁,在册有籍。三年前,无耻叛将李永芳献城投降,草民的两位兄长誓死守城,激战而死。城破后,草民逃脱不及,不幸被掳,在奴贼治下为奴为婢,受尽欺辱。幸蒙丁队总解救,方得逃出生天,重新为人。”胡增寿先给侯世禄磕了三个响头,接着又对着丁修一拜再拜。 “嗯,很好。”侯世禄点了点头,看向丁修的眼神里又多了两分欣赏,这种面相、发型已经彻底胡化了的俘虏完全可以砍了当成首功报上来,只要当事人自己不说,根本查不出来。丁修能全须全尾地把人带回来,足以说明他还没被银子和军功蒙蔽得失去了基本的人性。 “那个女人呢?也是汉人?”侯世禄又看向陆刘氏。 陆刘氏原地跪下,朝侯世禄磕头。“民女陆刘氏,开原卫人,万历四十七年城陷被掳。” 侯世禄眼神一动。这种被掳走后又被解救的妇人,可不见得能有什么好日子过,除非她的家人都死光了。 不过,侯世禄最后也没有多说什么,还是只宣布政策:“照熊经略定下的章程,之后你们会被送去辽阳,接受更进一步的盘问。等事实廓清,排除奸细的嫌疑,你们才能自由行动。此间,官府会给你们提供口粮。” “谢侯镇帅!”胡增寿和陆刘氏再朝侯世禄磕头。 “行了,”侯世禄朝一个值班亲兵招手。“把这两人带下去。” “是。” 胡增寿和陆刘氏跟着亲兵离开了。那余下的六个人头也在这期间被丁修和丁白缨摆到了空地上。 脚步声渐渐远去,侯世禄的脸色也慢慢地变了。“丁修,你是不是傻了?”侯世禄沉声说道。 “怎么了?”丁修气息一滞,忙跪了下来,其他人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还怎么了,呵,”侯世禄轻笑一声,幽幽地说道:“你怎么能在俘虏的面前公然说人头买卖的事情?” “他们已经知道了,”丁修低着头,“那佟登还说想把他们也买下来。” “你谈这种生意怎么敢把他们也带着?”侯世禄的语调里已然带了些责备。 “卑职也第一次做这种生意,”丁修说道,“没预备。” “哼,没预备”侯世禄白了丁修一眼。“你把人带我这儿来,总归是有预备了吧?现在我当着他们的面说了那么些话,也被你拖下水了。” 丁修的头顶上渗出了汗。“卑职怎么敢,卑职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老老实实地把买卖的事情告诉镇帅您。” “老实?”侯世禄又是一声轻哼。“你这鬼精鬼精的样子要是老实才见鬼了。” “卑职甘愿受罚!”侯世禄的话说到这份儿上,丁修只能磕头了。 “看着我。”侯世禄的语调还是那么平稳。 “是。”丁修抬起头。 侯世禄伸出右手,握紧四指,接着用大拇指的指甲盖在下巴的位置上划了一下。“下得去手吗?” “您是要我.”丁修一惊,其他人亦是震悚,丁白缨更是瞪大了眼睛。谁也没想到,大明朝的高级将官竟然在官府的堂上赤裸裸暗示杀人灭口。 “我问你下不下得去手?”侯世禄又吃了一口饼。 “我、我没想过。”丁修摇摇头。 “我是问你下不下得去手?”侯世禄重复道。 丁修知道自己绕不过去了,正面说道:“这两个都是汉人,与奴贼到底不同,卑职下不去手。”侯世禄转脸一笑。“还算有点儿良心。”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既然你已经把我扯进来了,那我给你想个办法。”侯世禄接着说道,“那个叫胡增寿的男人既是军户,那就直接征召,我把他编入你的队伍。出趟差,挣笔钱,再分过银子,什么隐患都消了。至于那个叫陆刘氏,不必管她。她肯定失节了,她的话没人会信。” “劳镇帅费心。”丁修又磕头。 “你既入了我的大帐,那也就相当于是我的子侄了。能帮你平的事,我自然会帮你平,说一声就是,”侯世禄站了起来,走到丁修的身边,将他拉了起来。“但千万不要再给我耍那种一眼就能看破的小把戏。我耍把戏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是。”虽然侯世禄确实误会了,但丁修仍旧感动莫名。侯世禄那长者般的温暖微笑,更是仿佛让他幻见到了他早已过世的父亲。 侯世禄拍拍丁修的肩膀,走上去查看那几个人头。如果不是那身儿的绯色武官袍服在那里撑着,侯世禄简直就像一个蹲在地摊前买菜的普通老叟。“这个老头完全没用。剩下的五个,有三个太年轻了,连胡子都没有,像小孩,也不见得能报,但我还是给你报赏银。能拿就拿,拿不到也别念着。剩下的两个脑袋,给你报个七品总旗吧。至于差衔,暂时还是不动了,入伍一个来月就升把总也太快了,况且你还没有武举的功名。” “谢镇帅。”丁修又跪下了。 “这都是你该得的。起来吧。”侯世禄站起身,拍拍前襟,转身朝着一个亲兵招手。“把这五个人头带走。再叫书办照刚才说的撰文。这个老头,直接拿去义冢埋了。” “是。”那亲兵领命走来,准备弯腰拾头。 “请稍等片刻。”丁修止住那亲兵,对侯世禄说道。“侯镇帅,卑职还有一事禀告。” “说。” 丁修再拜起身,指着僧格的脑袋说道:“这个脑袋是那个部落的守灶幼子,叫僧格。我们还取得了他的衣甲,那个部落的旗帜,以及一杆铁岭卫打造的火铳。”说着,丁修转身看向丁白缨。“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东西拿过来啊。” 丁白缨还在犹豫要不要说话,没想到丁修竟然主动把这个事情提了出来。她回过神来,赶忙将那一袋衣甲信物解开放到地上。李显闻言,也走上前来将鸟铳放到地上。 侯世禄没再去看那个脑袋,而是走到丁白缨的身边,端详那些信物。他只扫了两眼,就确定了这些东西是有用的。“佟登那厮没说要买你这些东西?” “说了,他开价二百两。”丁修回答道。 “二百两?呵!”侯世禄耸肩一笑。“这些东西能抵十个脑袋。得亏你没卖。” “十个脑袋!”丁修一惊。 “对啊。可能还不止。”侯世禄解释道:“你刚才说你们去到长城以外屠了一寨子。但我没打算把这事情报上去,因为光凭那六个人头证明不了什么。就算我相信并且给你往上报了,上面也不会认。经、抚、按、道乃至于兵部、宪台都可以认为你是随便宰六个奴贼,却想要谎报卓功。” “可我们还带了三个俘虏回来啊。”胡增寿和陆刘氏都被带走了,丁修也就只能指着那个跪在地上的“顺夷”。 “这种事情口说无凭,没有物证就是没有没有物证。”侯世禄摇摇头,继续道:“有了这些东西,‘破寨斩将’的事迹才能作为有据可查的事实,一路上报到兵部。而物证这样的死货,放到哪里都能用,倒手一转,你的故事就嫁接到别人的头上。这种能让中坚武官都报功升级的故事,倒手卖个五百两简直轻轻松松。” 军法有言,管兵五百以上者,不得亲有斩首级。 也就是说,把总及以上的武官没法子靠着人头直接换取功赏。这些中高级的武官想要得到升赏,要么按部就班地靠着手下人的首功积累报功,要么就是通过“破寨斩将”这样的事迹,在报功的时候提报一个卓异。 “呵呵,”丁修咧嘴看向丁白缨。“还好没卖给那奸商。” 丁白缨没接他的茬,仍旧看着僧格的首级。“这、这个首级呢?” “这首级没用。守灶幼子也是幼子,用这种成色的脑袋报斩将,纯属给自己添堵。”侯世禄问丁修:“怎么?这个人是他杀的?” “是,这僧格是她杀的。”丁修点头说道:“她很厉害,一枪就戳穿了内附铁片的甲和内里的锁子甲,杀掉了这个带头冲锋的小贼酋。贼酋一死,他们的士气就崩塌了。”在返回威宁营的途中,丁修和麾下成员讨论了人头的分配问题,也顺便把那一场短暂的交锋复盘了一遍。 “哦?还是个练家子!”侯世禄来了兴趣,这才正视丁白缨以及她背后的那杆枪。“抬头,让我看看你。” “是。”丁白缨抬起头,侯世禄愣住了。“你是女人?” “是。”丁白缨应道。 “南方人?”侯世禄又问。 “是。” “你怎么到我营里来了?”侯世禄确实和童仲揆麾下的西南土司援军有不少合作。童仲揆军中正用着本地向导就都是侯世禄给他找的,但侯世禄自己麾下新成立的“狩猎营”里没有混入西南来的土司兵,就更没有西南的女兵了。 “卑下原是镖师,知国有危难,欲参军报国,所以自出山海关。进入辽东之后,一路兜转到辽右,见到“狩猎营”的招兵告示,就报名参军了。”丁白缨回答说。 “嗯?”侯世禄又是一愣。“你不是西南土兵?” “不是。”丁白缨摇头。“卑下是南直隶扬州府人。” “好姑娘!”侯世禄从没去过扬州,但总也知道南京和辽东之间有多远。“你叫什么?” “卑下姓丁,贱名白缨。” “你也姓丁?”侯世禄看向丁修。“你们是亲戚?” “侯镇帅,您知道的,卑职是开原人。怎么会有南直隶的亲戚。”丁修摇头。 “五服以外的远亲嘛,那小子还是宁远伯的远亲呢。”侯世禄笑着看了李显一眼。又对丁白缨说道:“这样吧,我做主。从那两个人头里挑一个给你报‘斩将’,丁修则留一个人头,再加报‘破寨’,还是请升七品总旗。如何?”最后两个字,侯世禄是对丁修说的。丁没有武举功名,正常升到挂七品的把总也就到头了。 丁修偷偷地睨了丁白缨一眼,表情微妙地答道:“一切听侯镇帅的。” (本章完) 第519章 行赏 第519章 行赏 “侯镇帅。”丁白缨看着侯世禄,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丁修未来的样子。 “好姑娘,你不必谢我。”侯世禄还以为丁白缨要叩谢自己,于是笑着摆手说道:“这是你应得的。” “镇帅,可不可以”丁白缨明知希望渺茫,可还是开口请求道:“可不可以不要张冠李戴?” “什么张冠李戴?”侯世禄一时没太明白。 “可不可以不要用别人的脑袋去顶僧格的身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丁白缨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识好歹了。 “为什么?”侯世禄倒是没有因此而稍有愠怒。 “这毕竟是一个敢于在希望渺茫的时候冒死冲锋的人。他虽是敌人,是夷狄,但到底也是一个勇士。我以为,至少应该给他最基本的敬重,而不是把他的身份放到别人的脑袋上。”丁白缨郑重地说道。 侯世禄完全没想到这姑娘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凝视着丁白缨清澈的双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息般地说了一句:“你比我讲武德。” 丁白缨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一眨眼,侯世禄眼里的复杂情绪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我想你应该听说过秦贞素。”侯世禄沉声问道。 “是,”丁白缨点头,“卑下就是听了她的事迹才决定出关的。” “你想像她那样登上天子堂吗?”侯世禄又问。 “如果有机会,卑下还是想的。”丁白缨又点头。 “那你就必须摒弃那种武德。”侯世禄深吸了一口气,“这世上从不缺乏勇武之人,但只有勇武是一定上不去的。想要做百战的将军,不但要百战归来,还要让上面看见你的百战功勋。”侯世禄指着僧格的脑袋,“对与他接阵的你而言,这个僧格可能确实是一个值得敬重的勇士,但对上面验功的人来说,这就只是一个没有胡须的女直少年。你不能奢求验功的人相信你的故事,更不能奢求他们通过这个脑袋,想象出这个女直少年的勇武。他们只会觉得你在沽名自夸。你必须用一个符合‘勇武’二字的脑袋来匹配这个故事,否则这个故事就一文不值。姑娘,你明白了吗?” 丁白缨怔在原地,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她其实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因为她眼前的一幕幕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本就是在持续不断地向她重复这个道理。“就、就没有两全的法子吗?”丁白缨乞求般地问道。 “没有,”侯世禄斩钉截铁的说道:“你只能二选一!”仿佛是在陈述事实,也仿佛是为了击碎丁白缨最后的坚持。转瞬即逝的犹豫之后,侯世禄移开了视线,用最坚硬的语气说道:“而且你若不选,我也会帮你选。这些东西必须用来向朝廷证明我麾下的好士卒,在努尔哈赤率部大举西掠的时候冒险走出长城深入敌后,在关外袭破了一个奴贼巢穴,并斩杀了守巢的将领。这个斩将的人,可以是你,也可以不是你。赶紧选吧,趁我还愿意让你选。” 丁白缨的嘴唇几张几合,久久没有出声。但最后,她还是低下了她的头,闭上眼睛,颤抖着说道:“谢镇帅。” “很好。”侯世禄点点头,对之前那个亲兵摆手说:“把这些脑袋都带走,再叫书办按我刚才的意思撰文上报。待警情稍缓,就呈报辽阳。” “是。”那亲兵没有任何犹豫,弯腰捡起那六颗人头便径直离开了。 “丁修。”侯世禄又转头看向丁修。 “卑职在。”丁修应道。 “那个人又是怎么回事?”侯世禄指着那个仍旧跪伏在地上的“顺夷”问道。 “顺夷”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身体不由得一抖。他努力地向后看去,但因为不敢抬头,所以只能看见一双黑色布面的靴子和绯色袍服的一角。 “回侯镇帅的话,他是那个部落的‘包衣阿哈’,也就是奴仆。”丁修解释道,“在我们完全控制局面之后,他曾帮着我们绑缚那些投降的男男女女。回来的路上,他也听话老实,没有试图逃跑,所以卑职也就没有摘他的脑袋。” “其他人呢,全杀了?” “没有,只杀了一部分,”丁修下意识地瞥了丁白缨一眼。发现她的脑门儿都快杵到地板上去了。“卑职原本打算把那些缴械投降的男男女女全部带回来,但因为一个女人用鸟铳偷袭并杀害了一个兄弟,闹出不小动静,所以卑职就没敢再带着那些人,只割了男人的首级和妇孺的大拇指就率队返程了。”丁修所不知道的是,有一个一岁幼童的拇指仍旧留在自己的手上。 “好小子,够果决。”侯世禄微微颔首,又问道:“你是要留着他,还是把他换成银子?” “卑职还能自己做主?” “夷丁嘛。如果你觉得有用,不杀也行。也不是非要多报一个斩首。刚才替你们送人头去报功的拜桑武,就是我在凉州任上收服的鞑靼人,此前,他也是一个部落的奴仆。拜桑武跟了我有十多年了,一直忠心耿耿。不过你带回来的这个家伙似乎瘦弱了点儿。”侯世禄打量着那个“顺夷”。 “还是你自己决定吧,要留就留,如果不留那就带下去砍了灭口,不能让他活着见文官。这样你们也能多拿一笔银子。”放以往,还可以把生擒的俘虏送去辽阳,等待献俘京师。尽管俘虏被送到京师之后,等待他们的结局往往也是在战争结束之后被皇帝一句“付所司正法”的御批给砍了,然后传首天下昭示国威,但献俘京师需要时间,到底还能多活些日子。 丁修微微一抖,在崔老六期待的目光下摇了头。“还是留着吧,到底也是可怜人。” ———————— 吃过饭,并向总兵府下辖的赏银库缴纳了总计为四十两银子的“例行分润”之后。丁修一行人带着那个“顺夷”离开了总兵府。 “顺夷”几乎听不懂汉语,不知道这些汉人叽里呱啦地都说了些什么。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那就是他没有像那些被砍下来的死人头一样,被那个凶神恶煞的壮汉一齐带走,而是安然无恙地跟在这些擒拿他的明军兵士身后,离开了那座比大汗居所还要威严不少的官府。 “顺夷”明白,他大概是有了一个新的主人。他安静地跟在众人身后,贪婪地呼吸着劫后余生的新鲜空气。 “丁总旗,”阎年识相得有些过分了。这会儿,总兵府的请功文章可能还没写出来,他就自己改了口。“咱们这就回营吗?”狩猎营的规模很小,加上各级武官和一些必要的文职人员也不到五百人,但仍旧有一个独立的驻地。 丁修先是一怔,旋即咧嘴笑了。“老阎,还不到叫总旗的时候。” “迟早的事儿,”阎年的老脸上写满了讨好。“早些改口,也好早些习惯嘛。你们说是吧?” “是。”李显和崔老六忙不迭地跟着点头,唯有丁白缨仍旧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嗐,莫要张扬。”丁修摆手说道。“功名利禄,升官发财。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先把银子分了。”“好嘞!”崔老六仿佛正等着,立刻雀跃般地应了一声。 “财不露白,那边有家客栈,我们要间房坐着分吧。”阎年遥指着一家挂着客栈招牌的街边铺面。 “也好。”丁修点点头,带着五个人走向了客栈。 客栈的规模很小,别说二楼,连个掌柜都没有。整个大堂里就只有六张方桌和一个年轻小厮。不过这小厮倒是很勤快,几个人还没有走到门口,他就主动迎了出来。“几位军爷要吃点儿什么?” “不吃东西,要房。”丁修说道。 “要房?”小厮先是一怔,接着会意一笑。“这么早?” “你管我早不早,多少钱?”丁修从怀里摸出几个小号的碎银块。 “嘿嘿,是小的冒昧了。”小厮的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了。“要六间房?” “一间就好。”丁修摆手。 “六个人一起?”小厮大惊。 “不然呢。”丁修白了他一眼。 “咱家没那么大的地方,”小厮左顾右盼,也没见到揽客的窑姐流莺。“六个人加再上姑娘,就更施展不开了。” “施展什么?”丁修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之后立刻骂道:“你这瓜怂想到哪里去了。老子们只是要一间房坐着歇一会儿!不他娘的买欢。” 单身男性大量聚集的地方,必有依靠解决他们的生理需求来赚钱过日子的窑姐流莺。这种事情不可能公然在军营里进行,就只能在军营的附近民房,或者这样的客栈里发生。 “哎哟!抱歉,真是抱歉!”这小厮倒也实诚,他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不但连连作揖赔礼,还提出了更省钱的方案。“军爷们要歇脚,来壶茶坐堂上就是了嘛,还有不少空位呢。” “别废话了。要房!” “一壶茶也就五文钱,一间房可要半分银子。”小厮坚持提醒道。 “我们又不过夜!你还能收半分银子?”崔老六走上来,摆出一副想要讲价的样子。 “您嫌贵坐大堂嘛,那里不是有一整张空桌吗?添两个凳子也能坐六个人。”小厮脸上赔笑,心下腹诽:这帮丘八还真难伺候。 “又不要你给钱。”丁修白了崔老六一眼,直接将一个小银块儿塞到那小厮手上。“有多没有少,多出来的也不必剪了,算爷赏你的。” “哎哟。多谢军爷,您老吉祥!”小厮稍一掂量,立时便眉开眼笑。那骤起的不满也被手里的分量也打得烟消云散了。“这边儿请!” 小厮很快就把丁修一行送到了位于后院的客房,得亏他没看出丁白缨是个女人,否则又该胡思乱想了。 ———————— 客房里,丁修打开了装钱的袋子。 他先往里看了一眼,然后环视众人。“早先那个分钱的法子大家都没有异见吧?” “总旗大人,”阎年最先表态,“愚以为,您出力最大,这些收获都是您带着大家挣来的。怎么也该得些银钱。您若是分文不取,我们也拿得不安心啊。” “.”崔老六眼角一抽,很想一嗓子把阎年这老小子的话给吼回去。但他只是贪,不是呆。不管丁修怎么想,反正他要是敢在这种时候跳出来表示反对,以后就别想在丁修的队伍里混了。 丁修一边往桌上掏银子,一边摇头说道:“大头我已经拿了。不然这声总旗你们也叫不出来。我说了不分钱,就是不分钱。” 崔老六眼神一亮,默默地松了一口气。当丁修的眼神扫到他的身上,他甚至假模假式地说了一句:“我没什么说的,全听总旗大人的就是。” “嗯。”丁修看向李显,并将四个五两的小银锭摆到一起。“只给你二十两,你可别嫌少?” “我寸功未立,不过是跟着大家走了一圈,能够分钱已经是总旗大人开恩,诸位兄弟抬举了。”李显抱起拳,行了一圈的礼。“二十两我都受之有愧,哪里还敢嫌少。” “小嘴还挺油滑,”丁修朝李显招手。“那就来拿吧。” “谢、谢总旗!”李显再拜谢,随后才将二十两白银搂到自己怀里。李显的激动与兴奋一眼可见。这还是他第一次亲手挣得如此多的现银。 小康之家出生的李显如此,素来贫寒的阎年和崔老六就更是如此了。 阎年当然想要讨好丁修,也不介意为此少得一些银钱。但真当这笔能抵他两年军饷银子实实在在地出现在面前,阎年还是狠狠抖了几抖。有了这笔骤得的巨款,他就能成为一方小地主,乃至于把自己的孙子送去读私塾。一想到老阎家未来可能出一个秀才或是举人,阎年就止不住笑。 待李、阎、崔三人都拿了钱,丁修才转头看向一直沉默至今的丁白缨,微笑着低声说道:“来吧,来领你的赏钱吧。” (本章完) 第520章 抚恤 第520章 抚恤 “我说过了。我不要这些钱。”丁白缨还是那个态度。 “呵。”丁修仿佛早有腹稿。丁白缨话音刚落,他就轻笑着接了上去:“丁师傅,这回的军功报下来,你应该也是官儿了。”丁修顿了一下,阴阳怪气地朝着丁白缨拱了拱手。“恭喜啊。” “你若是想嘲笑我,那就直接说吧,不必这么拐弯抹角的。”丁白缨皱起了眉头,但仍旧垂着脑袋。 “你刚才才在总兵府里叩谢了侯镇帅,怎么又开始装清高了?”丁修笑得很顽劣。 “这、这不一样!”丁白缨握紧了拳头。在闭上眼睛叩谢侯世禄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坦然叩谢,另一半则无声哭泣。她从心眼儿里厌恶这种事情,连带着都有些厌弃自己了。 “有什么不一样的?无非是同流合污嘛。”丁修索性拢起那一捧银子,走到丁白缨的面前。“污了一回,就有二回。拿了这钱,以后再三再四,你也就不必扭扭捏捏的了。” “你们是把首级卖给了无功之人。我,我只是拿了我该得的。”说出这话的时候,丁白缨立刻想起了《孟子》中五十步笑百步的故事。脸上很快就浮现出了害臊的羞红。 丁修也“心有灵犀”地接上了一句:“通过张冠李戴的法子拿了你该得的?我真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了!” “我”丁白缨辩无可辩,整个人都颓了。 “嘿嘿,赶紧的吧。就别给自己立贞节牌坊了。”丁修的语气活像一个诱拐良家女子的龟公。 “你!”丁白缨一下子就急了,扬起头怒瞪丁修。一双漂亮的眸子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我觉得,”这时,李显突然插话进来。“丁师傅,确实不该拿这个钱。”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丁修转头呵斥道。 李显缩了一下脑袋,但并未就此退缩。“丁总旗。您带着大家出生入死,挣了这么许多银钱,最后却以斩获头功之名分文不取。愚以为,斩将破阵之功与率部破寨之功一样,都属头功。在总兵府也是得了侯镇帅许赏的。换言之,丁师傅已经论了功,这会儿就不该再行赏了。不然,您得好处还没有她多,这怎么能行。除非您也拿一份银钱,否则就不该再给丁师傅赏钱了。” “嗯?”丁修略一思索,神色稍霁。“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啊,”他点点头,又看向丁白缨。“侯镇帅把我要报的首级拿给了你用,你该给我钱才是。”说罢,丁修又捧着银子回到了那张木桌旁边。 “呵!”丁白缨苦笑摇头。她望向李显,李显也对着她笑了笑。 “你们说,”丁修的声音伴着银子撞击木桌面的声音再次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这剩下的四十五两该怎么分才好啊?” 一听到还能分钱,崔老六的眼睛立时便亮了。就他的本意来说,要是能把这些钱全部搂到自己怀里,堆成一座小银山,那自然最好。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也就只是相对理智地说道:“还是按先前的例子匀吧!” “我觉得,还是全部合起来重新分配吧。丁总旗怎么也该拿点儿才是啊。”阎年的眼神已经从银子里拔了出来。“丁师傅也是,怎么也拿点儿,兄弟们能平安回来,也有您一份儿大功在里边儿啊!”阎年心如明镜,光看侯世禄不厌其烦地给她讲道理那样子,阎年就明白,侯世禄是看上她了。无论如何,这姑娘迟早也会有出息,早早巴结总是好的。 崔老六麻了。这老东西是不是有病啊?一百八十两四个人分,每人四十五两,改成五个人分,那也就只有三十六两了。 好在,丁修仍不准备食言自肥。“说了不分就是不分,我不要,她也不要。”丁修深深地看了李显一眼,说出了最后的分配方案:“这样,你们三人,每人再得十两,余下的十五两,就都拿给苏九的家人。” “丁总旗高义!”阎年当即就要夸赞颂,但这回,他却被崔老六抢了先。 ———————— 分过钱,丁修先带着众人回了一趟了狩猎营的驻地。在向侯世禄的儿子,兼职标营千总的坐营中军官侯拱极,简单汇报过行程之后,丁修又带着丁白缨离开了驻地,沿着穿城的道路向西走去。 “你不是说你知道苏九的住处在哪儿吗?怎么还要查册?”走了一会儿,丁白缨开口打破了沉默。 “知道个屁,临死前给他点安慰他罢了。”丁修耸耸肩。 “我一直以为你们是老相识。”丁白缨说道。 “我是开原的猎户,他是铁岭的矿徒。一个钻林子,一个钻矿洞,能是老相识才见鬼了。”丁修紧了紧背包。 这背包里不但有苏九的外衣和那六十两份子钱,还有朝廷发给的抚恤。抚恤一共十两,当中五两是基础的死亡抚恤,而另外五两是独属于狩猎营的外派补贴。领钱的时候,发钱的管库官告诉他们,狩猎营成立不到两个月,已经有超过十个人领过这笔钱了。而且狩猎营那边已经给包括他们在内的五十多个人报了死亡预算,如果超过一个月还没回来,就派人把抚恤送到他们在册的家人手上。 “那你为何那般泄愤?”丁白缨说道。 “我没有泄愤,那只是冤冤相报的简单复仇而已。”丁修轻描淡写地说道,“你要是死了,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给你报仇。” “我可真是谢谢你了,”丁白缨转头看向丁修。“说吧,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问。”丁修脚步一滞。 “送抚恤银子不需要两个人,”丁白缨站住了,“你拉我出来,总该有话要说。” “我讨厌你这副仿佛看透了一切倒霉样子。”丁修绷着脸。 “那我就回去了。”丁白缨直接转了身。 “等等!”丁修赶忙叫住她。 丁白缨回过头,双手环抱胸口。“说吧,但我不一定会答应。” “我要参加武举,希望你能教我些正经的本事。”丁修撇过头。 “哼,”丁白缨喷出一缕轻蔑的鼻息。“武举,就你?” “我怎么了?”丁修微微皱眉。 “你识字吗?”丁白缨白了他一眼。 “不识字又怎么了?”丁修有些恼了,“武举还要考四书五经啊?”丁修也不是完全不识字,至少会写自己的姓名和一些常用汉字。 “文举考五经,武举考的是武经。”丁白缨故意这么说。 “什么‘五经’‘武经’的,能别绕弯子了吗?”丁修难得地脸红了。 “你连武经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想参加武举?武举不仅要求精通武艺,还要求究极韬略,晓通兵法。第三考试场就是策论。不看《六韬》《三略》,不习《孙子》《吴子》,你就算学了一身武艺,‘策二论一’那关也能把你拦下来。”丁白缨抬起头,轻笑道,“所以我劝你还是脚踏实地,莫要一上来就习什么武艺,还是先老老实实地请个教书先生,好好地读几年书再说吧。” “你!”丁修想给她怼回去,但压根儿鼓不起气来。丁白缨这话虽然难听,但也确实是事实。丁修绷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你怎么知道这些。还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师兄考过。”丁白缨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你师兄是谁?”丁修突然想起了丁白缨讽刺他的那句话,于是又补问道:“他在哪儿当官儿?”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跟你很熟吗?”丁白缨把架在胸口的双手放了下来。 “不教算了。”丁修转身继续走。 “我可以教你,”丁白缨竟然跟了上去。“但你不能对外说是我教你,我丢不起这个人。” “哎哟,您都这样了还要立”丁修喜上眉梢,立刻就要说些得意忘形的混账话。但他刚开口,就感觉一股大力踹在了自己背上。丁修猛地向前一倒,摔了个狗啃泥。 “干什么!”丁修起身喊道。 “我受够你的讽刺了!倒要先教教你什么是礼教,什么是武德!”丁白缨忍不住了,淤积了好些日子的各式火气在这一刻喷薄而出。 一开始,丁修还摆出架势想要反抗,但只过了两招,他就又被丁白缨给撂倒了地上。 ———————— 威宁营西门以西三里,靠近河水的地方,有一个专门用来安置逃还居民的屯村。按照辽地现行的章程,家中至少有一人参军或者战死,才能分到这种由官府组织建设的宅院。 时近黄昏,各户宅院陆续点了灶,一柱柱袅袅的炊烟在山沟河谷间升了起来。 一座只有两间小屋外带一间灶房的小院外,一个看上去只十岁左右的少年正蹲在河边打水。 少年的手脚很勤快,两只挑桶很快满了。少年将它们并排放着。随后,他拿起一根木质的根扁担将两个挑桶串起来。一切就绪,少年蹲到扁担中间,用单薄的肩膀将两个木桶一并扛了起来。离岸上路的时候,少年远远地望见了两个身着明军兵服的人影。少年先是一喜,但稍一凝神之后,他的眼神又迅速地黯淡了下来。少年很确定,自己并不认识那两个逐渐靠近的人。 少年挑着水往家的方向走,那两个陌生的人影也越来越近。 “小子,站住!”将要进门的时候,少年听见了一声遥遥的呼唤。 少年循声望去,发现那两道身影竟朝着自己加速走来。“两位军爷有何见教?”少年敏锐地注意到,那为首的军士显是有些狼狈,脸上挂着不少未消的淤青,就像刚被谁打了一顿似的。 “这附近哪一户住着姓苏的人家?”为首的军士问道。 “军爷,我就姓苏。”少年一手扶着肩上的扁担,一手遥指不远处的另一座小院。“那边还有一户苏姓人家。”少年不觉得这两个人是来找自己的。 “苏庆远,这个人你认识吗?”为首的军士还是顺着指引眺望那远处的小院。 少年明显愣了一下。“军爷,我叫苏庆遥,庆远是我的兄长。” 军士也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悲伤。“那你就是苏十了?” “我不是苏十,我是苏三。”少年认真地回答道。 “既然你是苏三,那你哥苏庆遥为什么是苏九?”问话的军士毫不见外地在少年的头顶上揉了揉。 “苏九是苏家庆字辈的齿序,如果按齿序排,我是苏十一。”少年本能地往后缩了缩,但还是笑着问道:“军爷,您认识我兄长吗?他人呢?” 丁修仔细观察那少年,发现他的眉宇间确实有几分苏九的影子。“我是苏九的长官,我姓丁,单名一个修。这是丁白缨,也在我手下做事。” “原来是丁大人和丁大哥。小子失礼了。”苏庆遥赶忙放下肩上的挑子,给丁修和丁白缨行礼。 “姑奶奶,他叫你大哥呢。”丁修白了丁白缨一眼。丁白缨把丁修按在地上打了一顿,虽然按搏命的标准来说这只能算是小打小闹,但还是把他揍得浑身发痛。关键是,丁修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只要稍微动弹一下,空档处就会挨一拳。最后,他只能翻滚求饶,太他娘的丢脸了。 丁白缨根本不搭理丁修,她心里那股靠着痛打丁修而稍起的痛快劲儿,在苏庆遥表明身份的那一刻就彻底消失了。她蹲下来,微笑着问道:“你的母亲现在家吗?” “在、在的。”苏庆遥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之后,赶忙道了歉:“抱歉。是小子有眼无珠了。”这大姐也太英气了。 “没事。带我们去见她吧,你兄长让我们带点东西给她。”丁白缨主动帮苏庆遥提起一个水桶。上手的一瞬,她发现那个水桶竟然意外的重。 “什么东西啊?”苏庆遥的警惕心彻底放下了,语间心下很快就带上了不少没来由的亲切。 “小子!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东西是给你娘的,又不是给你的。”丁修提起另外一桶水,并朝丁白缨使了个眼神。 丁白缨会意点头,只说了一句:“带我们去见她吧。” (本章完) 第521章 要懂事 第521章 要懂事 进到院子后不久,丁修和丁白缨就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药味。而且越是往灶房的方向走,这股味道就越是浓郁。 走到灶房门口,丁修抬起了脚,但还没等他发力轻踹,丁白缨就上手把门给推开了。门一开,一股腥湿的药味儿扑面而来。“小子,你老娘病了?” “唉”苏庆遥叹出了一口本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气。“旧病复发了。” “旧病?”丁修将提桶里的水倒进大缸。“怎么回事?”放下手里提桶,他伸手又从丁白缨的手里接过了另一个提桶。 “前年逃难的时候,娘染了寒气。因为逃亡仓促,没来得及收拾家什,所以逃到沈阳之后也没钱医治,直到二哥应刘赞画的征召参军拿了安家银两,才请了郎中抓了药。一番医治之下,娘的病症虽然消了,但病根儿却也落下了,时不时就要卧床调养。”说着,苏庆遥将斜靠在肩上的空扁担靠放到了墙角。 “唉。”丁白缨心下触动,跟着叹出一口气。 “苏庆远是你大哥?”丁修迈步走出灶房。 “嗯。”苏庆遥点点头。 丁修眼神一闪。“那你二哥叫啥?” “庆迎。”苏庆遥转过身,再次将灶房的门合上。 万历四十七年七月,熊廷弼出关经略辽东。甫一到任,熊廷弼就请了万历皇帝圣旨,命令出身于辽东复州卫,并主张以辽人守辽土的赞画主事刘国缙,在全辽征募新兵。可以说,刘国缙的工作还是很成功的。至少他在短时间内就募到了一万七千四百余名辽兵,并将之分发于镇江、宽奠、叆阳、清河等处防守。苏庆遥的二哥苏庆迎就是在那时候应征入了伍。 不过,辽兵来得快,去得更快。当年冬月下旬,被分发各处边堡的辽兵就逃了大半。这逼得熊廷弼不得不完全放弃“辽人守辽土”的方略,上疏请求皇帝尽快抽调他镇精锐支援辽东,并实行“并沈保辽”,也就是,“放弃宽奠、叆阳、清河等处边堡,集中现有兵力加固辽阳、沈阳,如果沈阳实不可保,则弃守沈阳力保辽阳”的收缩策略。 脱逃大半不等于全部逃走,苏庆迎就是那少数没有跟着其他辽兵一起逃走的人。他不逃,不是因为他忠于大明,想要卫国,也不是因为刘赞画发放的安家银两收买了他的心,而是因为苏庆迎不得不靠后续发给的饷银保家。 下矿的父兄生死未卜,老弱的母亲染了风寒,年小的幼弟不能独当一面。一时间,养家的担子全部压在这个青年的身上。苏庆迎只能硬着头皮顶上,他若是逃了,家里就没有收入了。 两人跟着苏庆遥来到正对院门的屋子,这里药味不比煎药的灶房,但仍旧氲着一股让人难受的病人气。 “谁来了?”躺在床上的妇人早就听见了异常的响动,但她没法从床上下来,就只能伏在床上,努力回望。 “娘,”苏庆遥走到榻边,半蹲下来说道,“是大哥的官长和同袍来了,说是受大哥的托付,给您捎带些东西过来。” “原来是庆远的,咳咳!”妇人撑着榻板半支起来,她想要说话,但涌到喉头的完整话语却被肺腔骤起的浊气给截断揉碎并粗暴地推了出去。 苏庆遥走过去轻轻地在老娘的后背上拍了拍。对此,他早已见惯不怪了,倒是没有过多担心。 “庆遥,”妇人咽下一口带着痰血的唾沫,“快,快扶我起来,给大人见礼。” “躺着,没那么多讲究。”丁修解下背包,快步走到苏庆遥的身后。“我们也不多坐,把东西给你就走。” “是什么啊?”妇人微笑着,但丁白缨微微皱起了眉头。她走到丁修身侧,准备把苏庆遥带出去。可丁修没等两人离开,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当然是银子了,这是苏庆远这个月饷银,加上衣鞋犒赏,外派津贴,一共三两。”丁修蹲身放下背包,解开绳子,伸手从抚恤金里掏出三块剪得很工整的一两碎银递给苏庆遥。 “这么多?”妇人一愣。 苏庆遥却没什么顾忌,他当下接过银子,连连拜谢。“多谢丁大人,多谢丁大姐。”请过郎中买过药,苏家的存银就又快要告罄了。即使不说这笔银子解了燃眉之急,但也确实来得非常及时。 “说了嘛,还有衣鞋犒赏和外派津贴。加起来三两,”丁修面无表情地扯谎。“他被派到外边儿去了,最近好些日子都不能回来。所以才让我们把饷银给你们送过来。” “咳咳,有、有劳,”妇人侧身望着丁修,冲着他绽出一个虚弱的笑颜。“请,请问丁大人。我儿,我儿他被,被派到哪里去了呀?” “这是军中机密,大帅下了禁令,我不能告诉你。”丁修收紧绳索拉紧布袋口,却没有顺手系上。 那妇人点点头,表示理解。苏庆遥一个月只有一两银子饷银,现在给三两,必然是被派了重要的差事。“那他、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不知道,这要看上面的安排。快则两月,慢则半年。”丁修站了起来,“你好生歇着,安心养病。我们这就走了,下个月再来。” “两位官长,快到饭点了,留下吃顿饭吧。”那妇人伸出一只手。 “不了,我们还要去别家送银。而且你这灶房里我刚去过了,一点油水没有,净是药味儿,败胃口。”丁修说笑般地摆了摆手,接着低头拍了拍苏庆遥的脑袋。“小子,走吧,这附近你熟。给我们带带路。” “嗯。”苏庆遥将银子放到妇人的手上,“娘,我们去去就回。” “别失礼了。”那妇人嘱咐道。 “嗯。”苏庆遥应了一声,跟着丁修走了出去。 丁白缨满心酸涩地看着榻上的妇人,那妇人冲她笑笑,她也冲那妇人笑笑。“告辞了。” “大人慢走。老妪失礼了。” “没有。”转过头,丁白缨不自觉地收起了笑,眼间眉头也爬上了愁容。 ————————“丁大人,您要去哪一家?”苏庆遥小跑着为二人推开门。 “我哪一家都不去。”丁修走到苏庆遥身边,又将院门合上了。 苏庆遥仰望丁修,一对儿稚嫩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丁修蹲了下来。“小子,我马上要说一个很不好的事情。你别喊别叫,安静地听着就是。” 苏庆遥仿佛预料到了什么,笑容渐渐地凝在了他的脸上。“大哥,大哥他出事了?” “是。”丁修将那个背包放到了苏庆遥的面前。“你大哥死了,我是来送抚恤的。刚才那些话全是诓你老娘的谎言。” “啊?”苏庆遥猛然一惊,很快,泪水就从他圆瞪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你大哥,苏大、苏九、苏庆远,已经死了。我们没法把他的尸体带回来。这件军服是他的遗物,你拿去做个衣冠冢吧。”丁修从背包里掏出一件被几乎鲜血浸透的暗红色明军军服,递给苏庆遥。“我们本来不想告诉你,但看你娘那样子,我怕她听了受不了,所以还是告诉你。” “我大哥,”苏庆遥接过遗物,倏地跪了下来。“我大哥他是怎么死的?” “英勇战死,”丁修戳了戳自己的侧腹。“奴贼用缴获的火铳打穿了他的肚子。神鬼无救。” “怎么会,”苏庆遥看着遗物,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奴贼不是还没有打到威宁来吗?” “是我带着他离开威宁,主动去到长城之外寻找奴贼的。”丁修还是那副冷静的表情。 “丁大人,”苏庆遥抬起头,用满含泪水的眼睛看着丁修。“您为什么要带着我大哥去到长城以外?他才从外边儿逃回来啊!” “因为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才能挣大钱,”丁修并不回避对视。“守城兵每月只有一两,外围墩兵是一两五钱,总兵标兵是二两。狩猎兵和夜不收也在标下,所以也是二两。如果外派,再加一两,就是三两。要是有斩获,还能得到首功赏银。说白了,狩猎兵就是出去找死。要么敌人死,要么我们死。”丁修打开袋子,将里边儿白的银子展示给苏庆遥看。“首功赏银外加朝廷抚恤,一共七十两。刚才已经给了你们三两,这里是剩下六十七两。” 对于苏家这种素来靠下矿佃田维持生计的普通辽民来说,七十两是一笔罕见的巨款。就算没有大灾大病,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存下这么多现银。但苏庆遥根本不看银子,仍旧死死地看着丁修。“我大哥不是在城墙上当差吗?怎么会跑去做什么狩猎兵?” “狩猎营是新成立的,参加与否全凭自愿。拼命挣钱的路子是苏庆远自己选的,谁也没逼他。”说完这句,丁修站了起来,“好啦。赏银,抚恤,还有遗物都在这口袋子里了。你好好儿收着,我们这就走了。” “尸身在哪里?”苏庆遥低下头,凝视着那件带着一大片血迹的明军军服。“我大哥的尸身在哪里?” “不知道,反正在长城以外。”丁修迈开步子,伸手去推院门。 “总有个指向吧!?”苏庆遥向前半扑出去,急急地抓住丁修的衣角。 “别大喊大叫,让你娘听见就不好了,你也是半个大人了,要懂事。”丁修指了指房间的方向。“还有,我劝你还是别想着把尸首寻回来。那地方还被奴贼占着,我们出去都不见得能回来。造个牌位,再建个衣冠冢,他的魂魄会自己找回来。你要是再死了,你老娘就只能在床上等死了。” “这倒霉的仗总会打完吧。”苏庆遥一手抱着血衣,一手紧拉着丁修的衣角。仿佛只要拽住了他,兄长就还能回来。 “当然会。但到那天,那附近应该会添上不少新坟。苏九是穿着胡服下葬的,就算你能找到他,也认不出他的样子。”丁修猛地一扯,不止收回了衣角,更是将苏庆遥扯得一趔趄。 “唔”苏庆遥咬着牙齿,忍着钻心的疼痛,紧紧地抱着苏庆远血衣。泪水牵线似的落在干涸的血迹上,结块的暗红被温湿的泪水一润,仿佛又多了些许无言的生气。 “走了。回营了。”丁修对丁白缨招了招手。 ———————— 日暮西沉,炊烟袅袅。一男一女,迎着沉落的日轮走在回营的路上。还没离开屯村,少年的恸哭就已经听不见了,但那种感同身受的悲伤仍旧萦绕在丁白缨的心间。 “他们之后会怎么样?”丁白缨打破了沉默。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呗,”丁修耸耸肩,语气很轻松,仿佛沉重的担子,也跟着的那袋银子一起被卸下来了。“七十两白银,就算是如今这个行情,那也是一笔不得了的款子。只要不赌不嫖,省着点儿,可以用很久。” 就在这时候,丁修被身后一阵细索的异响吸引,侧头望去,原来是一条挂着官旗、载着火炮的帆船正绕过蜿蜒的河道,在粼粼波光之上朝着他们的方向缓缓驶来。丁修认识这种船,这是来自辽阳的饷船,这整一艘船里装的全是银子。 “之后呢?”丁白缨叹气般地问道。 “之后这小崽子就长大了啊。”丁修收回视线,眉头也微微地皱了起来。 “长大之后继续参军打仗?” “不然呢?他不参军挣饷,你出口粮养他老娘?”丁修有些烦躁了,“别忘了,他可是铁岭的人,就算家里有两亩薄田,这会儿也还被奴贼占着呢。朝廷一天不发兵收回铁岭,他就只能在威宁的山沟里多待一天。” “威宁!”丁白缨悚然一惊,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会被朝廷安置在威宁?” “不安置在威宁,还能安置在哪里,铁岭吗?”丁修的语气彻底沉了下来,肩膀也耸不动了。 “不是,”丁白缨的眼神黯淡得,连灿烂的夕阳也照不亮了。“官府的政策是陷城难民随军安置。苏庆远是后来逃还的,今年才参军。按理说,苏庆遥和苏家老娘应该跟着苏庆迎才是吧” “有什么奇怪的,苏庆迎已经死了呗。”丁修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本章完) 第522章 沈阳城内 第522章 沈阳城内 苏庆迎并没有死,至少现在还没有。 万历四十七年冬月,大量新募辽兵脱逃之后,熊廷弼制定并执行了“并沈保辽”的收缩方略。 这一方略的第一环就是直接弃守宽甸、叆阳、清河等处边堡,将分散的兵力收缩到沈阳及其周边,以避免守备空虚的边堡被逐个击破,白白损失宝贵的有生力量。 而最初被分派到宽甸的苏庆迎,也就在这一方略的调遣下,跟随着其他并未脱逃新募辽兵退回到了沈阳。 在接下来的一年多里,熊廷弼对辽兵进行了多次整编改编,并对辽兵的家属们进行了集中安置。 苏庆遥和苏家三兄弟的老娘,也就随之落脚在了沈、奉、虎三镇围成的三角区内。 就战略位置来说,这个三角区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因为在熊廷弼的规划里,这个三角区就是辽镇首府辽阳最重要的缓冲区。 在大明收复抚顺、铁岭之前,这片区域就是明金对抗的主要战场。就算努尔哈赤不举全国之力大举西掠,也会有零星的女直或鞑靼马匪寻机劫掠。纵使周边官军总是能及时组织起数倍于敌的骑兵驱赶马匪保卫屯寨,也还是危险至极。 所以苏庆迎一直就想着将母亲与弟弟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就算不能一直退到辽西乃至关内,能更南些退到辽阳周边也是好的。 但是,熊廷弼领导下的辽东官府怎么可能允许辽兵的家属撤退到更安全的地方。官府就是要用家属绑架辽兵的心。不想卫国,保家总要吧? 熊廷弼看得很通透,善政可以收人心,敌人的残虐也可以。当初高淮乱辽,让大明失了辽民的民心,进而对努尔哈赤这种残暴的异族统治者生出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可幻想这种东西从来经不住刀戳,只要让辽人切实地感受一下努尔哈赤的刀锋,什么幻想也就该破碎了。朝廷的善政也会取得更好的效果。 至于那些既不想保家也不想卫国的,那就直接当成牛马来用。哪里有工程任务,需要人手,就让客军把人组织起来,往当地调。这帮人外地人对辽民可没有什么感情,对他们来说,辽民造反就是自动变成军功。辽民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直到现在也没生出什么乱子。刀子和粮食一起摆在面前,但凡有些理智,就知道该怎么选。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万历四十八年八月的蒲河战役之后。 那一战,明金双方大军对峙,但最后却只爆发了小规模的局部冲突。 对大明来说,这一战最大的意义不在于杀伤,而在于明军稳住了阵脚,没有再出现大规模的崩溃,大明这边又多了一整个冬天来加固辽沈防线。对熊廷弼来说,这一战重要性也是不言而喻的,因为他通过这次对峙向新皇帝证明了自己的正确,赢得了主君的信任。这比什么都重要。 而对于小小的苏家来讲,蒲河之役好就好在既摆了大阵势,又没有真的打起来。 没有打起来,那么身处一线的苏庆迎,就不必与敌人的步兵正面交锋。而奴贼在前方摆了大阵势,也就意味着后方空虚,监管松弛。苏家老大苏庆远就是在这期间,趁敌不备抓住机会侥幸脱逃的。 苏庆远从赫图阿拉逃出,一路西行摸到长城边上。翻越长城之后,又与后撤的金军大部擦肩而过。苏庆远不知道,最危险的时候,自己与金军马探之间的距离不过一里。 他翻山越岭进入平原,最后被负责驱赶金军余部收复前哨墩台的明军墩兵发现。若不是他饿得骨瘦如柴,还提前用小刀把头顶那一撮儿猪尾巴给剃了,那些发现他的明军墩兵很可能直接就把他当成脱队的金军士兵给砍了。 无论如何,苏庆远逃出来了,并被墩兵送到了沈阳。原本,苏庆远是要和其他逃还的辽民一起,被转移到辽阳去接受进一步甄别的。但在那之前,他见到了正在沈阳城内服役的二弟苏庆迎。 于是,沈阳巡按孙传庭亲自对包括他在内的六个有类似情况的逃还辽民,走了作保登记的简化程序。具体来讲,就是苏庆迎作为保人在册上签字,签过字,苏庆远就地释放恢复自由。 一家人团聚之后,大哥苏庆远接受了二哥苏庆迎的提议,到别地参军。这样,三弟苏庆遥和苏家老娘就可以再次作为军士家眷“随军安置”。 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对此,辽东官府也是心知肚明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利用这个“政策漏洞”。反正,新募辽兵只会被派遣到最前线的几个地方,家眷也无非是随着他们一起,到一个新地方落户。家属改置一次,就意味着这户人家又多了一个参军的男丁。 由此,苏庆遥和苏家老娘就跟着苏庆远被安置到了威宁营下。威宁营是辽阳的东部屏障,奴贼想要自东向西进攻辽阳,就必须先拔除威宁。从这一点上讲,威宁的地位和沈阳是相似的,但苏家人仍旧为这一改置而感到高兴。因为相较于沈阳,威宁的所在地带更狭窄。 奴贼的轻骑可以绕开沈镇袭掠周边村寨,却很难绕开威宁直驱后方。所以威宁本身虽然不怎么安全,但威宁的近后方却比沈阳的近后方要安全得多。至少,在威宁被袭破之前,驻在威宁近后方的人可以少些提心吊胆。 可是天意难违,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一阵骤起无备的寒风之后,苏家老娘旧病复发,亟需银两买药。正此时,威宁总兵侯世禄不甘寂寞,开出厚饷成立“狩猎营”,公开征募敢于深入敌境的勇夫。苏庆远看上了那保底二两,外派三两,另有人头功赏,战死抚恤加倍的待遇。 他报名参加了,于是就死了。变成了七十两银子。 ———————— 黄昏已昏,日暮沉沦。天边的最后一抹余焰在城头的一声炮响之后彻底堕入地平。 奴贼撤了,但城里城外没人为此欢呼。 永宁门外尽是生者的喘息,伤者的哀号,以及死者的寂寥。七天了,这种从早间打到晚间的车轮攻防已经打了整整七天了。但无论是坚城沈阳,还是沈阳以东七里的金军大营,都还固执地屹立在那里。 炮声远去的一刻钟后,永宁门瓮城的门开了,吊桥落了下来。数以千计的骑兵鱼贯涌出,一直挺进到最前线的壕沟以外摆出阵型。接着,阵地上的各级军官开始指挥着手下的士兵收殓尸体并抬走伤员。 守野的残部撤回,休整完毕的生力军出城接替。今晚,永宁门外的生力军或许将度过一个并不那么安宁的夜。 穿过城门进入瓮城的那一瞬,苏庆迎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了。狂涌的肾上腺素逐渐退回。很快,一股掺杂着饥饿的疲惫感从腹腔一直遍历全身。他很想就地倒下,就此睡去,等醒来之后再美美地饱餐一顿。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必须和所部的其他士兵一起,撤退到预定地点,然后集体用餐,等待整编补员。直到一切结束,他才能回到营房享受这一夜的安宁。 在巡按孙传庭的布置下,沈阳城变成了一个有着规律作息的乌龟。什么时候伸头,什么时候缩尾,都有安排,任何人不得在计划外行事,就连总兵贺世贤也被约束。如果苏庆迎就地躺下,站在城门两侧的总兵标兵立刻就会过来,将他拉起推走。 回到驻地,苏庆迎在指定地点放下了手里的长枪短铳。接着,他取下了顶在头上的漆红勇字盔。这是一种铁制的直檐头盔。经过一年多时间的打造与储备,沈镇上下几乎能做到人手一顶。勇字盔内有“脑包”,也就是一团包在盔内的厚实布,作为内衬缓冲。 苏庆迎端着头盔,左右看了看,发现“勇”字旁边果然有一个接近破损的凹坑。 “呵呵哈哈!”苏庆迎的心率突然升高,人也大笑了起来。 “你狗日的癔症了?”伍长走过来,抬手就在苏庆迎的脑袋上轻拍了一下。 “我活了!我活了!”苏庆迎抱着勇字盔,激动地大喊大叫。劫后余生的泪水不自觉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别叫唤了,听着烦,”看到那个凹坑,伍长也笑了,“请上面给你一换顶就是了。” “不!它护了我,我要留着它!”苏庆迎又将那顶勇字盔给扣回到了脑袋上。 “留个鸡毛,给老子!”伍长倒也理解这小子的心情,无非是把这玩意儿当成的护身符了。不过刀箭无情,不讲玄学,打着了就是打着了。戴着一顶破损的头盔就是在给自己找不自在。 “不给。”苏庆迎往后躲了一下,脸上仍旧挂着亢奋的沱红。 “嘿!你这小子怎么敢不听招呼。”伍长直接伸手去薅了。 苏庆迎灵活得过分,转身又是一闪。伍长笑骂一声,追了上去。 “别闹了,赶紧把甲卸了吃饭。”队总一边冲着两人喊话,一边摘下臂甲扔到地上。 肾上腺素褪去之后,酸痛之感渐渐袭来。队总撩开内有甲片的护腋,发现靠近腋下的地方果然红了一大片。伸手绕过胸口戳了戳,队总大松了一口气,最痛的地方有些破皮渗血,但好在肋骨还没断。应该没什么大的内伤。 “狗娘养的奴贼!还敢偷袭老子,看老子敲不碎你的狗头!”队总骂了一声,紧接着将护喉也摘了下来。这回还好,心喉这些要害部位都没遭到击打,不必更换护心镜和护喉。 “老子跟你俩说话呢!”见苏庆迎和他的伍长还在那里拉扯,队总索性怒吼了一声。“没他娘的听见吗?” 两人立刻消停了,回到本队的帐篷前,继续卸甲。 和低级军官和护甲相比,士兵的甲胄要简单一些,但基本的头盔、身甲、臂甲,以及铁制护心镜都是齐的。一整套穿上去至少有三十多斤,卸甲之后,直接就是真释重负了。 晚餐不必战兵自己准备。城外打得火热之际,城内也按时烧起了灶,对后方的辎重兵来说,甭管城头的火炮打得多响,只要奴贼没有攻破城门杀进城中,那就得按时做饭。 众兵卸甲后,队总带着手下还能活动的人来到早已定好的灶棚边上排队。 今天的主食仍旧是小麦面制成的蒸饼。这种蒸饼不同于便携的光饼,是一种专供大军食用的巨大饼状军粮,一个蒸饼就可以供一个士兵食用五十天。 前不久,天津巡抚标下坐营游击茅元仪,向朝廷进献了一套名为《武备志》的综合性兵书。在“军资乘”部分中,就提到了蒸饼的制作方法:取小麦面作蒸饼一枚,浸醋一升,曝干,以醋尽为度。食时,每梧桐子大,煮之。人可食五十日。 也就是说,这种东西虽然是饼,但并不直接啃,而是取一块儿扔到锅里煮成糊糊。因为浸了醋,所以在煮制的时候,整个营地里都能闻见一股酸涩的醋味儿。 “哎哟!老唐,你还活着呢?”掌勺的厨子从仍冒着气泡的大锅里舀出一大勺浓稠的黑灰色糊糊,并将之倒扣进一个大号的瓷碗里,递给姓唐的队总。 “瞧你这鸟话说的,我死了你才高兴?”唐队总接过糊糊,接着从摆在台上一个广口陶缸里舀出一小勺豆豉倒进碗里。这种以黄豆为原料制成的佐餐副食放了大量的盐巴,能为军士们提供足够的盐分。 “哪儿能啊,”厨子笑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最乐意见着你这夯货了。” “今天有肉?”唐队总似闻见了一股油荤气,但左顾右盼也没见着。 “没有,倒是煮饼的时候加了两勺猪油膏。”说话间,厨子又舀出一大勺浓稠的糊糊倒进下一个碗里。“你这狗鼻子挺灵的呀,隔着这么大股醋味儿都能闻见。” “猪油膏,哼,抠抠搜搜的。”唐队总又舀了一勺豆豉。“我还以为有肉呢。” “总兵府有肉,你去那儿吃吧。”按上面定的规矩。一餐饭,一个人只能舀一勺豆豉。不过这个规矩很软,只凭厨子监督。而这厨子总是对唐队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倒是想去。”唐队总笑道。 “那你赶紧去吧,”厨子朝唐队总摆了摆手。“甭在那儿杵着,你挡着别人的道了。” “都是我的兵,挡一会儿又怎么了?又不是马上要饿死了。”唐队总嘴硬嘟囔着,但到底还是带着他的晚餐走开了。 (本章完) 第523章 一日伤亡 第523章 一日伤亡 晚饭吃到一半,一个吏员打扮的人照例带着两个随从找了上来。 “老唐。”吏员右手捧着册子,左手拿着毛笔。很显然,这是一个左撇子。 “又来了,”唐队总只侧仰着睨了那吏员一眼,就又接着用小勺子剐碗里的糊糊了。“你就不能等我吃完了再问这些倒胃口的事情吗?” “两三句话的事儿,说了我就走了。”吏员拿着毛笔,在左侧随从捧着的砚台里点了两下。“你手下哪几个人死了?” “我特别讨厌你这种口气!”唐队总皱着眉头。 “什么口气也都是那个意思,”吏员缓了缓语调,但还是没有多少温度。“赶紧说吧,不登记没法儿给他们报抚恤。上头还等着呢。” 唐队总叹了一口气,捧着碗从地上站了起来。“李彬,李郴。这两兄弟是昨天补进来的。李彬被一支羽箭点了喉咙,李郴则被链锤敲碎了脑袋,眼睛都凸出来了。” “嗯,”吏员并不在乎这两个人关系,也不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他只在册子上对应的位置,用黑色的墨水填下了“李彬、李郴”这两个冷冰冰的人名,便又接着问了:“还有呢?” “肏!”唐队总骂了一句,但只能接着说:“还有宋钩,吴养正,陆充雒,王阳骄。” 吏员的动作很快,唐队总的话音刚落,他的笔就停了。“李彬,李郴,宋钩,吴养镇,陆冲雒,王扬骄。是这几个吗?”吏员重复报了一遍,又将名册展示给唐队总看。 “是这六个。”唐队总不太识字,听读音没问题就点了头。 其实,吏员这里记错了汉字也没问题,因为这只是一个初步登记的草稿。之后,这本册子还要拿去与总的名册做比,只要一个五十人队里没有两个姓名重音的人,就直接勾掉对应的姓名,开始走报领死亡抚恤以及勾销俸禄预算的流程。但如果出现了姓名重音的情况,就会有其他吏员来到这个五十人队里进一步核实情况。 “重伤几个?”吏员又问。 “七个,还有六个轻伤。”唐队总指挥的五十人小队,被部署在较为前沿的位置。他们与敌军经历了数次激烈的肉搏战,因此遭受的伤亡也较为严重。 “那也就是说,”吏员将这一信息记录下来,接着问:“你队需要补充十三个人?”在这吏员的册上,伤重十三人并不算特别多,一些被布置在最前线的五十人队甚至能达到半数伤重的程度。 守城兵的原则是轻伤不下火线,只要还能拿得动武器,就要在简单的包扎治疗之后,继续战斗。 “还是补充十五个吧,有两个还是退下去养养伤的好。”唐队总又刨了一勺混合着豆豉的糊糊到嘴里。 吏员点点头,在册上落下“补员十五人”的字样之后就停了笔。“军品器械的损坏与更换,之后会有其他人过来询问。你们尽快清点一下。” “我知道,”唐队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不必每次都说这话。” “上面要我在离开之前重复这句话。我要是不说,那就是违令不遵了。”吏员吹干墨迹,又向后翻了一页。“你要是还能见到我,我还会说。” “赶紧滚吧,我真是不想再看见你这个倒胃口的家伙了。”唐队总瞪了吏员一眼。 “我倒是挺想再看见你的。”吏员非但不恼,还冲着唐队总笑了笑。 ———————— 兵部主事兼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按沈阳孙传庭已经吃过了晚饭,正站在永宁门城楼的最高层上遥遥地眺望着远方。 努尔哈赤在沈阳以东七里,靠近浑河的地方扎营。沈阳与奴贼大营之间几乎没有任何遮挡,只需要登楼眺望,就能看见连绵的木围子以及木围子后方的军帐。 而军帐与军帐之间,则是一柱接着一柱,最后覆连成片的夜半炊烟。 天将黑的时候,一个穿着官员常服的而非全身铠甲的七品武官在几个吏员的陪随下上到了城门楼。 “孙主事。”孙传庭身后的门没有关,但七品武官却没有直接进去,只在门口作了个揖。 “张经历,”一眨眼,孙传庭便转过了身子。“过来说话。” “是。”张经历应了一声,接着快步走到孙传庭的面前。“见过孙主事。”他又行了一个礼。 “不必多礼,”孙传庭淡淡地还礼。“各门的伤亡情况如何?” “回孙主事,”张经历从右侧的吏员的手上拿过总账。还没翻开,张经历便开口了:“永宁门,战死三百一十四人,重伤二百六十一人,轻伤三百二十一人。安定门,战死一百一十二人,重伤九十六人,轻伤一百八十九人。保安门战死九十六人,重伤七十七人,轻伤二百一十九人。永昌门,依旧无事发生。” 沈阳城有四道门,分别是东侧的永宁门,南侧的保安门,北侧的安定门,以及西侧的永昌门。永宁门直面敌营,首当其冲,努尔哈赤也没有搞什么正面佯攻、侧面主攻的巧思。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战况最激烈,伤亡最惨重的一个方向,而与之相对的永昌门则一直没有被攻打过。孙传庭猜测,这兴许是在行“围师必阙”之法。 “总计,今日战死者五百二十二人,重伤者四百三十四人,轻伤者七百二十九人。合一千六百六十五人。”张经历扫了册子一眼,确认页码无误才将手里的总账递给孙传庭。 “医营那边呢?” 张经历知道孙传庭这是在问重伤不治者,于是答道:“往日重伤者,今日死一百五十二人。都已勾销报恤。”就算又死了一百五十二个,医营里也还躺着一千多个轻重伤者。 “嗯”孙传庭低头看着册子上数字,眼眉间突然多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哀容。“有哪些武官阵亡?” “今天还好,”张经历的记性很好,就算没有册子,他也是对答如流。“四门守备都活着。但永宁门杨守备的胸口中了一箭,尽管没有深入心口,箭头也拔了出来。但短时间内,应该是没法子上阵了。现在是刘把总在提调永宁门。” 孙传庭点了点头。他几乎一整天都在东段城墙上活动,杨守备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守备以下呢?” “安定门的李把总战死了。他身中七箭,其中一箭擦着面门刺破了他的脖子。整个头盔和身甲上都是血。”张经历说道。 “什么时候?”孙传庭问。 “具体哪时哪刻不好说,但应该不太久,血还是红的。”张经历说道。 “贺镇帅知道了吗?”“知道了,”张经历补充说道,“贺镇帅已经让沈百总接替了他的位置。” “还有呢?”孙传庭接着问。 “还有就是三个百总和九个队总了。”张经历没去记这些人的死因和姓名。 “给贺镇帅看过了吗?”孙传庭拿起笔,在末尾的空白处填上了自己的姓名。 “下官是在永宁门做的总账。”张经历回答得很委婉。 “那就赶紧给贺镇帅送去吧,请他按照章程,把各部的缺员都补上。”孙传庭合上册子,还给张经历。 “是。下官这就去。”张经历接过册子,行礼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孙传庭终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呼” 突然间,孙传庭听见了一阵异样的骚动。转头望去,原来是一阵马蹄扬起的烟尘被晚风吹到了阵前。 孙传庭凝神遥望,果然又是奴贼派来抵近侦察的马探。 滚滚烟尘越来越近。马儿很快就跑完了金军大营和明军阵地之间的空地,眼见就要冲到明军近前。 不过,金军马探终究还是没能靠近明军的外围防线。因为就在他们猪突猛进的时候,两支一倍于敌的明军骑兵分别从南侧的保安门瓮城,和北侧的安定门瓮城里冲了出来! ———————— 半个时辰后,天完全黑了。但在明月的照耀下,大地的轮廓仍旧清晰可见。 憧憧月影之下,打着明军旗帜的骑兵在安定门下的阵地前拉住了马缰。短暂的交流之后,最外围的守阵队官让出了路,将这队人马给放了进去。 城门再一次开了。毫发无损的明军骑兵就此返回瓮城。 马队刚停下,城门还没落稳,马弁就迎了过来。伪装成骑兵百总的总兵官贺世贤收起铁鞭,踩着马镫跳跃下马。 强壮的马儿终于卸下了这尊总重差不多三百斤的人型巨兽,立刻就喘着气欢愉地叫了两声。 “见过贺镇帅。”孙传庭迎上来行礼。 “你怎么来了?”一听见这个声音,贺世贤神经一下子就绷紧了。绷得比刚才砍人时还要紧。 “难道我不能来?”孙传庭反问道。 “你不是在永宁门筑巢安家了吗,这会儿跑到安定门来干什么?”贺世贤讪讪地打了个哈哈。“累一天了,歇着不好吗?” “您贺大帅不回来,我怎么睡得着啊。”孙传庭揶揄道。 “呵!瞧你这话说的。”贺世贤耸肩说道,“是不是还要叫老子给你陪床啊?” “倒也不必,”孙传庭的嘴角微微一翘。但下一刻,他就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样子。“您别在不该出去的时候出去就是了。” “不该出去!”贺世贤抱着满腔的怨气说道,“那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该出去?”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该出去的时候,”孙传庭摇摇头,“但我知道熊经略让我看着您,不让您妄动。他老在信里说得很清楚了,‘奴酋别无长技,唯内应开城、诈败诱将两拙招而已’。只要不中这两招,奴贼就破不了城。” “所以就像乌龟一样在这壳子里缩着?”贺世贤转头从马屁股上解下两个脑袋,随手扔给麾下亲兵。 这是他这趟出行打到的两个战利品,对贺世贤而言,首级功赏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但他仍旧热衷于带着亲自带着麾下亲兵出城砍脑袋。 “在壳子里缩着总比白白死了的好。”孙传庭睨了那两个人头一眼,“您的脑袋可关系着整个沈阳的安危。” “有你和老尤看着,我死了也不碍事的。”贺世贤摆手挥退亲兵,无所谓地说道:“为将帅者,当身先士卒。我总在城里缩着,下面只会觉得我畏缩怕死,容易失了士气。” “身先士卒是小将的职责,您是大将,大将当就当坐镇军中,筹谋布划,稳定军心。您要是想振奋士气,就绕着城墙走几圈,吼两声,让大家知道您还好好地活着。这可比偷偷地出城冒险要好多了。”孙传庭沉着脸,“还有,什么叫‘死了也不碍事’?” “嗐!”贺世贤说不过,索性胡搅蛮缠道:“你怎么知道我出去了?我连自己的甲都没穿。是哪个没卵子的东西出卖了老子?” 和其他高级将领一样,贺世贤的甲胄是特制的,有别样的漆色和特殊的外饰,非常显眼,就算隔着老远也能一眼就认出来。为了不被孙传庭发现,贺世贤带人出门之前还特意换上了普通的重甲。 “没人出卖您,熊经略那边照例派人过来讯问沈阳的战况。”孙传庭摇头道,“传令兵没找到您,就来找了我。” “哎哟!还真会掐时辰啊。”贺世贤立刻想起了熊廷弼那张阴恻恻的老脸。“熊经略要是骂人,你得帮我说两句好话啊。” “我想,”孙传庭淡淡地说道。“传令兵应该不会多嘴把没找到您的事情报上去。” “嘿嘿,也是哈。”贺世贤立刻笑了。 “但我会。”孙传庭也笑了。 “你这是干什么呀,没那个必要吧?”贺世贤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有必要!”孙传庭立刻收敛了笑容。“‘各城守将,务以守城为要,以明令为准,不得擅自出城接敌’,这是熊经略三令五申的事情。您阳奉阴违,应该不止今天一次了。您以镇帅之身,行百总之职,带着一百来个骑兵出城与敌人短兵相接,置数万守军于何地?我要是不报闻,干脆辞官好了。” (本章完) 第524章 努尔哈赤的盛怒 第524章 努尔哈赤的盛怒 “哎呀,劳你行行好吧!”贺世贤作揖道,“没有下回了,我不出去了还不行吗?” “当然行。”孙传庭不接受贺世贤的过分抬举,马上躬身还礼,“但我还是不会替您隐瞒。这不是帮您,是害您。” “那你干脆弹劾我吧!”老小子索性破罐子破摔了。“让皇上罢我的官,免我的职!”他大喊大叫,就差躺到地上打滚儿了。 “那倒也不至于,毕竟沈阳还没丢。唉,”孙传庭轻叹一口气,幽幽地说道,“沈阳若是丢了,也不会是我来弹劾您。到时候,我与您同生共死,也算是报了我的失职。” “有必要说得这么严重吗?”贺世贤心下竟然一暖。 “这是经历司的报上来的总账。”孙传庭递出手里的册子。“算上重伤不治者,今天沈阳内外又丢了六百七十四条人命。”见孙传庭递出册子,一个举着火把的亲兵立刻走了过来。 听到死亡人数,贺世贤的眼神微微一变,但也仅此而已了。贺世贤虽然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信奉者,但也是那种既不惜命,也不惜别人命的狠人。 他接过册子,没有翻开。“你都看过了。” “看过了。”孙传庭点头。 “那我就不看了。”贺世贤竟然就这么把册子又给孙传庭递了回去。 “你才是总兵官!”孙传庭像是想到了什么,诧异地盯着贺世贤,“之前的账册你不会也没看吧?” “也不能说没看,但总归没什么好看的,”贺世贤用他那仍沾着血的手拍了拍孙传庭的肩膀。“你也知道,我从来就不喜欢文牍上的事情,有你在,我很放心。”比起明军死了多少人,贺世贤更关心明军杀了多少人。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把沈阳的防务全权委托给孙传庭,然后带着最精锐的骑兵出去找敌人杀。 孙传庭让这老小子搞得没脾气了。他皱着眉头,叹息般地问道:“贺镇帅,您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贺世贤不解。 “当然是掘土的声音!”孙传庭遥指东北方向,“今天白天,奴贼仍旧是掘土填壕。攻势甚于以往!杨守备带人反冲,被暗箭撂倒,跟着他冲锋的士卒立刻溃了。要不是刘把总及时顶上,稳住人心,恐怕就要打开瓮城,上生力军抢阵地了。沈阳的守城兵还是第一次打这么惨的仗,军心士气很重要。您要是死在外边儿了,这人心也就要跟着塌了。算我求求您了,老老实实地在城里待着指挥布划,别出去贪那一两个人头!您要是实在闲不下来,就出去和他们一起挖土嘛!” 金军的攻城方式非常简单,也非常暴力,就是楯车推进,然后与守野的明军白刃交锋,生生杀出一片空地,接着掘土填壕继续推进。 今天,金军的攻势异常凶猛。硬是靠着这种法子,在沈阳的东北角填掉了五条沟壕,填出的道路足供四马并驱。如果金军靠着这种法子再填掉五条跨度更窄的沟壕,推进到护城河下,就能出动云梯开始进攻城墙了。孙传庭当然不能眼睁睁等着他们继续往下填,所以也就照例派了专门负责恢复工事的兵士彻夜工作。这些士兵需要在太阳升起之前,把这些沟壕里的土给挖出来。 “我去挖土,像话吗?”贺世贤才不要去跟泥巴较劲。 “那您穿着别人的甲胄,偷偷摸摸地出城浪战就像话了?”孙传庭抓住话头又给贺世贤绕了回来。 “好吧,好吧,我不出城了。”贺世贤投降了,但仍旧不甚服气。“就陪着你这啰嗦的家伙在城里当缩头乌龟行了吧?” “希望您能说到做到。”孙传庭又叹了一口气。 贺世贤想不到,他那个为了向孙传庭隐瞒行踪而耍的小伎俩,实际在无意中救了他的命。就在孙传庭登高远望观察两军阵前的小规模骑兵冲突时,被金军占领的明军墩台上,也有一道冷冷的视线在默默地注视着战场上的一切。只要贺世贤那身明晃晃的特制铠甲出现,就立刻会有数倍于其的金军精骑涌上来围杀他。 ———————— 差不多同一时间,沈阳城对面的金军汗帐里,金军主帅,大金天命汗努尔哈赤也在垂听今天的伤亡汇报。 负责统计各旗伤亡的人,是正黄旗骑都尉伊尔根觉罗·巴雅尔图。此时,他正手捧着一卷用新制满文写就的伤亡总账,跪伏在被四个火炬围照着的空地中央。 “启禀大汗,”巴雅尔图无法借着炬火的边焰看清总账上的文字,但他已经记住了需要汇报的内容,可以直接背诵出来:“镶红旗上报阵亡三百二十一人,伤三百五十四人。甲喇额真董鄂·荪扎巴齐彦力战阵亡,牛录额真董鄂·荪嘉秦被明军火铳击中,回营后重伤不治。正红旗上报阵亡二百三十三人,伤一百九十六人,牛录额真乌尔坤力战阵亡。董鄂·荪扎巴齐彦和乌尔坤都已全尸回收,未让明军割取首级。” 今日攻城的主力军,是由大贝勒代善指挥的正红旗,以及由硕托、岳托两兄弟指挥的镶红旗。其中,镶红旗主攻直面金军大营的永宁门,正红旗则协攻北方的安定门和南方的保安门。 努尔哈赤闭着眼睛,似在养神,过了好久才朝身边的侍从钮祜禄·彻尔格摆了摆手。 钮祜禄·彻尔格是钮祜禄·额亦都的第三子,也是努尔哈赤三妹的儿子。换言之,彻尔格是努尔哈赤的侄儿。 尽管没有直视努尔哈赤,但其实彻尔格的注意力一直都在舅父努尔哈赤的身上。见努尔哈赤摆手,他立刻上前从巴雅尔图的手里拿过了那份伤亡总账,并将之摆到努尔哈赤面前的案台上。 “重不治者呢?”努尔哈赤开口说话,却没有睁开眼睛。 “回大汗,”巴雅尔图了集中全身精力,尽可能地使自己气匀声缓,但那种间杂在字词之间的颤抖,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如果再加上往日重伤今日不治者,今天累计有七百六十八人死亡。”两军对垒十日,金军攻城七日,但两红旗只攻最近两天。在那之前,一直是白旗和黄旗在交相进攻。因此,这多出来的二百一十四个死亡并不全来自两红旗。或者说,大多不来自两红旗。 “嘶!”努尔哈赤深吸一口气,拳头也捏紧了。 彻尔格很清楚,舅父已经陷入了极度愤怒的状态。他连忙往旁边腾挪了几步,就像生怕被努尔哈赤看到一样。 “你出去吧。”睁开眼睛,努尔哈赤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是。”伊尔根觉罗·巴雅尔图如释重负,立刻叩首起身。 “巴雅尔图。”就在伊尔根觉罗·巴雅尔图将要碰到汗帐门帘的时候,努尔哈赤冷冷的声音又追到了他的耳边。 “奴才在!”巴雅尔图赶忙回头下跪。 “立刻去把代善和岳讬给我叫来。”跃动的橙红色火焰映照在努尔哈赤漆黑的瞳孔上,却无法温暖他冷如寒冰的语气。 “是!奴才这就去!”又一叩首之后,巴雅尔图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汗帐。 ———————— 大贝勒代善奔跑着来到汗帐的时候,他的长子,分走了他一半势力的镶红旗旗主岳讬已经跪在了努尔哈赤的大案前。在努尔哈赤的身边,钮祜禄·彻尔格正一脸惶恐地垂首立着。 在等待代善和岳托到来的近半个时辰里,努尔哈赤一个字也没有说过。整个大帐里,只听得见老汗王一个人呼吸声。那并不平稳的急收缓放,简直让彻尔格觉得身边有一头狰狞的龙形野兽正在酝酿一股噬人怒火。 “代善叩见大汗!”代善提着满心的不安,走到岳讬的身前向父汗叩头行礼。 努尔哈赤没有叫代善起来。 咚、咚 恍惚间,彻尔格以为自己听见了代善的心跳。但这其实是努尔哈赤在用他那满布老茧的粗糙指尖,重重地叩击着总账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满文字符。 “五百五十四个人,”努尔哈赤几乎一字一顿地说,“告诉我,你们父子用这五百五十四条命给我换来了什么?” 代善在脑海里酝酿辩辞,但并不急着说话。反正这两天他的正红旗也只是在南北两翼辅助进攻。就算有责任,也只是次责。 岳讬偷偷地睨了父亲一眼,见这可恶的老家伙似乎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他就只好硬着头皮,向着努尔哈赤磕头道:“回大汗,我们顶着明军城头猛烈的炮火,一连填平了五条壕沟。填出的土路能供云梯和楯车并行推进,只要往前再填四条,就能杀上城墙猛击明军了” “混账!”努尔哈赤一声怒喝打断了岳讬的话头。“难道明天一早明军会让你接着第六条壕沟继续填吗!?” “大汗!”岳讬忙辩解道:“填沟的方法是有效的,那些软脚虾只能依托工事负隅顽抗!要是没有城头的火炮支援,明军早就被我们杀溃了。今天,我镶红旗一旗虽然没能把明军的沟壕填满,但也足足填了五条。如果能让黄旗、白旗的勇士趁着间隙轮番猛攻,就一定能把沈阳拿下来!” “放你娘的屁!”努尔哈赤大怒,“没有黄旗、白旗在左右两侧警戒防备,你能安心攻城吗?”努尔哈赤突然觉得,让岳托分走镶红旗就是一个错误。 “请大汗息怒!”代善突然插话说道,“岳托毕竟是第一次坐中军大帐。” “我息不了怒!”这番话就像是在火上浇了一瓢油,努尔哈赤更气了。在代善父子过来之前,努尔哈赤就已经驱散了那些不甚亲近的人。所以这会儿,他也不再努力地装什么镇定自若的枭雄了。他一拍桌子猛地站起,像个得了癔症的老疯子那样,疯狂地倾泻着自己的怒火:“填壕,填壕,整天就知道填壕。扎营十天,攻城七天,连沈阳的墙角都没摸到!无能的废物!都是无能的废物!” 尽管明知这股火气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彻尔格也还是跪了下来,并一点一点地缩到黑暗的阴影里。彻尔格不止一次见过努尔哈赤发火,深知这位舅父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控制情绪的人。盛怒之下,无论围观者有没有责任,只要被努尔哈赤盯上,就很有可能被他翻旧账。虽然磕头认错也能息他老人家的怒,但最好还是别被盯上。 “大汗,两红旗只攻了今天和昨天两天啊,前天可是杜度的镶白”岳讬到底年轻,不甚了解努尔哈赤的野兽脾气,这会儿竟然还想着辩解。果然,岳讬的话还没说完,努尔哈赤就绕到他的面前,一脚将这个孙子给踹翻了。“混账东西!还敢狡辩!两天死了一千多人你还有理了?” “没有一千人!”岳讬还敢辩解,“两天下来,我镶红旗拢共也就只死了七百多个人啊!”岳讬没理解到努尔哈赤的意思,他说“一千多人”指的是两红旗。 “也就?!”努尔哈赤的火气简直要蹿到天上去了。“你再说一遍,你再给我说一遍!” “祖父!孙儿说的都是事实啊,就算加上重伤不治的人,目前镶红旗也只死了七百二十二个人啊。”岳讬委屈得很。为了向祖父展示自己的勇敢,岳讬甚至亲临现场指挥,就差冒着明军火炮在壕沟之间冲突厮杀了。 此时,代善又幽幽地从旁补了一句。“不把协助攻城的包衣阿哈和鞑靼难民算进去,当然不足一千了。”代善听懂了努尔哈赤的意思,但他很明智地选择装作没有听懂。这样就完全把火引到岳托身上去了。 别看今天一整天两红旗加起来也就只阵亡了五百五十四人,轻重伤者甚至还比死者还要少五人。但这是在不统计、不记录被驱使着协助攻城的奴隶以及鞑靼难民的情况下才得到的体面数字。要是再算上这些在女真贵族看来与牲口别无二致的“人畜”,金军的伤亡就得奔着明军的两到三倍去了。 (本章完) 第525章 退兵之议 第525章 退兵之议 对明军来说,金军强攻沈阳,一日之间连着填平五条沟壕,并造成近两千伤亡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当年,第一次抗倭援朝,受总兵官李如松提督的明军一连收复平壤、开城、汉阳三城,总共也才阵亡一千二百四十一名官兵。尽管现在的沈阳守城兵,与当时远征朝鲜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也足见努尔哈赤麾下金军是何等的精悍强大。 可是,这种令守城明军心感恐惧血肉攻防本身并不是努尔哈赤想看见的。 为了展开这次史无前例的国运之战。努尔哈赤几乎抽调了金国的所有青壮,将劳动力榨取到了极致,二百三十一个牛录的十二万各式男丁被他抽了十万出来。这十万人当中,有近四万是所谓的披甲人,也就长期在籍的战兵,而另外的六万则是平日劳动侍从,战时亦可充军的余丁。 尽管特别激烈的攻城战只有七天中的第一天和最近这两天。但十天的攻防拉扯之下,金军这边的死伤也已经超过一万人。在这一万人中,有接近三千人是宝贵的披甲人,死一个少一个。而余丁的死伤虽然没有那么值得惋惜,但也是宝贵的劳动力。如果折损过多又得不到及时补充,战后的生产恢复也会受到影响。 一想到此,努尔哈赤就怒火中烧。他抽下腰间的革带,在岳托身上又抽又踹。努尔哈赤一边踹一边骂,用的词一个比一个脏。 在命令代善与岳托分家之前,努尔哈赤或许还能把岳托当成自己的孙子来看待,但代善、岳托分家之后,时年二十二岁的岳托就是彻头彻尾的成年人了。努尔哈赤虽老尤劲,责打起来毫不手软,仿佛这一万多人全是岳托架着往沈阳城下送的。 “别打了!我错了,我错了!”岳托早就无师自通了“小杖受,大杖走”的经典道理。眼见辩解无效,落在身上的殴打也越来越重,岳托索性一个闪身躲到父亲的身边,试图将祖父的火气引导到父亲的身上。“祖父!祖父!我镶红旗伤亡惨重,全是因为阿玛的正红旗在后面缩着不出力!正红旗要是肯全力援护,我们怎么会打得这样惨!” “呵!”代善怎么肯让这逆子拖累自己,一个闪转腾挪就躲到了半边。“大汗给我下达的命令是策应佯攻。岳托!可不要以为往你老子我的身上乱泼脏水就能免掉罪责!” 代善甚至巴不得努尔哈赤就这么把岳托这个又蠢又贪的逆子给打死。到时候,他或许也就可以重新拿回镶红旗了。儿子这种东西,就算少了一个,他也还有五个。没必要太过珍惜。更何况,这还是一个磨牙凿齿,要在自己的嘴里抢食的逆子。 “正红旗的人哪里是在佯攻,”岳托追着代善躲避努尔哈赤的责打。“根本就是没攻!” “你个呆痴儿!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策应?”代善又是一个闪转,就差自己抬腿踢踹岳托了。“我的任务就是不让南北方向的明军影响到东面的强攻!你摸着自己的狗灶良心说说,镶红旗受到了来自南北方向的反攻了吗?” “当然!”岳托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差点把摆放在汗帐里的炬火给撞倒。“不然怎么会打得这么艰难!” “是不是要正红旗也死个两三千人你才觉得我攻了?大汗,我愿意接受当面对峙,把下面的人都叫来,看看我有没有下过让他们袖手旁观的命令!”代善顺势就对努尔哈赤说道:“你这小崽子根本就是一个莽夫。除了莽撞强攻,什么都不会。照你这种打法,镶红旗迟早让你给全送掉!” 代善的话像是一支利箭,无意而精准地刺到了努尔哈赤的心。也消掉了岳托正在遭受的皮肉之苦。 “唉!”努尔哈赤长叹一口气,扔下手里的革带,重重地跌坐到地上。 “汗阿玛!”代善立刻停止了逃窜,用双膝跪挪到努尔哈赤的面前,摆出一副孝子的模样,轻轻地抚慰努尔哈赤的后背。“您可千万莫要为这小子的失利而伤了龙体啊!接下来该怎么做,沈阳怎么打,您吩咐就是。” “还打什么,”努尔哈赤颓丧地佝偻着,仿佛一棵枯朽的老树。“召集旗主将领,商议退兵吧。” ———————— 又半个时辰后。努尔哈赤的第八子,四贝勒,正白旗旗主黄台吉和努尔哈赤的长孙,逆子褚英的长子,镶白旗旗主杜度,各自带着一众身份高贵、说得上话的甲喇额真来到了汗帐。 此时,努尔哈赤已经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的气息已经调匀,脸上也没了怒容,整个人似乎又恢复到了那种鹰视狼顾、睥睨天下的枭雄状态。 不过,眼睛尖心思灵的旗主将领们还是在下跪叩首之前,捕捉到了努尔哈赤的凌乱。老汗王怕是又发火了。 “叩见大汗!”众将下跪叩首。 “都起来坐着吧。”努尔哈赤故意维持的浑厚嗓音,被一口卡在喉咙里又咳不出来的淤痰给阻得失了威严。 “谢大汗!”众将起身,按序在各自的位次上盘腿落座。 “最近几天,我频繁收到后方送来的急报,”努尔哈赤开口说话,却并不直接提及目下战况。“说是奸猾的明军在我们浴血厮杀的时候,派出大量游兵频繁袭扰我后方空虚的部落村寨,杀伤了许多手无寸铁的妇孺。所谓后方不稳,前方难安。所以我决定,暂时撤兵回退,好生清剿清剿那些卑劣、卑鄙的明军游兵。待后方安稳巩固,绝无缝隙可乘之时,再议伐明复仇。诸位以为如何?” 听见这话,刚挨了一顿毒打的岳托直接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努尔哈赤退兵的理由竟然会是后方遭袭。岳托偷偷地睨了代善一眼,发现父亲仍是那先前那副淡然的样子。 在军事素养和政治嗅觉方面,岳托和他爹代善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努尔哈赤提出撤兵的下一刻,代善就猜到他的汗阿玛很可能会找一个台阶给自己下,而不会以直接以军事失利为由撤兵。 对于撤兵本身,代善是支持的。沈阳的抵抗意志出奇的强烈,和抚、清、开、铁完全不同,如果就这么硬啃沈阳,就算最后把沈阳打下来,那也是一场得不偿失的如败惨胜。但问题在于,努尔哈赤给自己找的台阶并不完美,不见得能说服下面的将领。果然,大帐沉寂不久,努尔哈赤同母妹的儿子,努尔哈赤次女的丈夫,额驸,镶黄旗下牛录额真,前不久领兵进入懿路所,掠得人畜数百的郭络罗·达尔汉出位叩首谏言道,“大汗!明军游兵在后方造成的破坏不过是癣疥之疾,瘙痒之患。奴才以为,派遣一支偏师清剿便是,何须退兵呢?” 在达尔汉看来,女人没了可以再找,儿子没了可以再生,为了这点儿损失就撤兵,显然有些小题大做了。 “达尔汉额驸所言极是,奴才愿带兵搜山清剿明军游兵!” “奴才愿往!”达尔汉发言后,很快又有几个得了好处的将领出来表示赞同。他们无一例外,全是将家安在萨尔浒城或者界凡寨的权贵。 代善觉得,这时候应该出来帮汗阿玛说几句话了。但他也找不到完美的台阶。 如果不那么高屋建瓴地看,现在的情况是金军虽然受阻,但战事并未龋坏。沈阳以南的辽阳援军在受到阻击之后就停在了原地,不再继续前进解沈阳之围。而驻守在奉集、虎皮的明军甚至不敢领兵出城,让两蓝旗就堵住了。对于大部分金军来说,这些软脚虾就这么一直缩在城里,毫无战意。所以很多人,包括一些目击过明军被小范围击溃的伤员都认为,只要再加把劲,就能拿下沈阳,乃至借势一路平推,将明军逐出辽东。 告诉大家需要止损的前提,是承认损失,承认攻略失败。但努尔哈赤显然不想承认损失,而代善也不想帮努尔哈赤承认。 努尔哈赤对代善的怀疑已经很重了。代善觉得,如果此时违背努尔哈赤的意愿,贸然承认损失,就算心是好的,最后也撤了兵。也可能被努尔哈赤怀疑成试图打击大汗权威的夺权行为。 就在代善搜肠刮肚地想话说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老八黄台吉竟然开口了:“达尔汉!你的心肠竟然如此狠硬吗?” “我不明白四贝勒的意思。”达尔汉愣住了。 “据我所知,明军活动甚繁,有几个小的部落甚至被明军整寨屠杀!明军暴行累累惨痛,你竟然说这是癣疥之疾,瘙痒之患!”黄台吉的看法和代善几乎一致,但他不去纠结代善的纠结,直接紧跟努尔哈赤路线。谁跳出来反对,就反对谁。 “四贝勒,后方损失不过数百,不及沈阳城下一日之殇。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大不了打下沈阳之后,多分些战利品给那些人补齐损失就是。”达尔汉的看法和岳托类似,沈阳未下是因为攻得还不过急,只要增加兵力持续攻城,就能像攻克开铁那样,击溃明军士气,拿下沈阳。 “荒谬!亲亲之恸,如何物补?你不过是因为自己没有受损所以才说得这么轻松。”说着,黄台吉还朝着努尔哈赤拜了一拜。“汗阿玛天心圣仁,体民情甘苦,切怀幼弱!我以为,此时正当全面撤兵,巩固后方。” 围绕在黄台吉身边的将领们还没太搞清楚状况。不过,心理上的茫然并不会影响到他们对黄台吉的附和。在军事以外,政治上的考量也很重要。如今,大贝勒代善从手握两红旗变成单抓镶红旗,尽管控制镶红旗的岳托是代善的长子,可分家本身就是对代善权势的实际削弱,而且岳托和代善不和,几乎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事情。 只要再进一步,代善就可能被废储,而黄台吉也就可以争一争储君的位置。只要黄台吉能在努尔哈赤百年之后坐上汗位,那么他们这些人就能凭借拥立之功,保全自家富贵了。 所以,黄台吉话音刚落,这些将领就齐齐地随着他跪伏下去,高声颂圣道:“大汗仁德圣明!奴才不胜铭感钦佩!” 达尔汉不服气地说道:“明军所行的无非是‘围魏救赵’的法子。现在撤退就是中了他们的奸计,死了的人也就白死了!” “呵,达尔汉,你还读了汉书,知道‘围魏救赵’啊?”黄台吉皱着眉头,故意摆出嘲讽挑衅的姿态。“你告诉大家,是不是为了伐‘赵’就可以不解‘魏’的围了?你敢不敢立军令状,说自己领兵回去就一定能肃清后方?若是清剿不完,又有部族受损,该当何处?” 达尔汉没有读过汉书,也不认识汉字,他只是听过会女真语的汉人奴隶给他讲过这个故事。不过,达尔汉很清晰地听出了侮辱的意思,气得涨红了脸。他一激动,直接就应了黄台吉的茬:“我怎么不敢立军令状!无非是要了我的脑袋而已!” 达尔汉直接把话说死了,一时间,黄台吉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了。 大帐陷入沉寂,众人只能偷瞄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也不表态,他略一皱眉,竟望向代善问道:“大贝勒,你怎么看?还要不要退兵啊?” 代善一下懵了,努尔哈赤这话就像是在说,退兵的建议是他提出的一样。 要不要应?代善的脑子飞速运转:如果不应,那就是在忤逆父汗的意志,会让父汗更加猜忌。但如果应了,这些人就会把沈阳城下的“白白损失”算到自己的头上。前者,彻底告别储君之围;后者,则会失去一众少壮的支持。 这真是两头矛盾,两头受气!代善不想回答。 可此时,努尔哈赤已经将众人的视线和注意全部转移到了代善的身上,代善不得不做出回答。 (本章完) 第526章 厌恶黎明 第526章 厌恶黎明 代善回望着努尔哈赤,又睨了黄台吉一眼。最后,他顶着众人的注视缓缓地朝着努尔哈赤拜道:“回大汗,我仍旧以为此时应该暂停攻取沈阳,将大军撤回关外。” “大贝勒!我说了我可以立军令状!”喊出这句话的下一刻,达尔汉突然感觉身后似乎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角。 代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达尔汉等人。“达尔汉,就像大汗方才说的。后方不稳,前方难安。这不单是清剿与否的事情。我并不怀疑你的勇武,也相信你确实能带兵清剿游荡山野之间的明军游兵。但这只是治标不治本,待你的兵撤了,只怕明军又会卷土重来。到时候你立的军令状,就会成为催命符。此时应该做的,是整合各部,加强防务,彻底消除后顾之忧。沈阳就摆在这儿,它跑不了。” “大贝勒,就算.”达尔汉刚想继续反驳,便感觉有一股清晰的力量正在拉扯自己。转过头,达尔汉发现,拉扯自己的人是努尔哈赤的另一位额驸,舒穆禄·扬古利。此时,扬古利正缓缓地摇着头,嘴唇也在微微地上下蠕动着。达尔汉听不见扬古利的声音,但读出了扬古利的唇语:“别说了。你要同时反对大贝勒和四贝勒吗?” 在扬古利看来。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大汗召集这个会议,就是因为大贝勒代善向大汗努尔哈赤提出暂停沈阳攻略。虽然理由是稳定后方,但扬古利猜测,真正的原因应该是和今天两红旗的失败有关。尽管扬古利也认为此时不应该撤兵,可他的政治嗅觉还是很敏锐的。就算他和达尔汉都隶属于努尔哈赤直属的黄旗,也都是额驸,但同时反对两大贝勒也实在是过于不明智了。 “.”达尔汉一愣,看向努尔哈赤。达尔汉当然可以同时反对两大贝勒,但前提是能得到努尔哈赤的支持。 可是,在达尔汉的眼里,努尔哈赤仍是那副中立仲裁者的样子。唯一与先前稍异的,是努尔哈赤的脸上多了一分欣慰的笑意。这个笑,是冲着代善去的。 达尔汉看清却看不懂那一抹微妙的笑,但很快也冷静了下来。他朝扬古利点了点头,接着默默地垂下了脑袋。 沉默,他只能做到沉默。 大贝勒、四贝勒异口同声,两黄旗的少壮派沉默不语,努尔哈赤觉得,自己可以“拍板”了。 “大贝勒。”努尔哈赤看向代善。这让黄台吉的心里感觉空落落的。 “儿臣在。”代善小心应是,摆出极度恭顺的姿态。 “明天一早,你和岳托仍然率部进攻沈阳。但两红旗只猛攻一阵,就退回大营。之后,率部向抚顺方向撤退。”努尔哈赤下令道。 “是。”代善领命。 “四贝勒。”努尔哈赤转过头。 “儿臣在。”黄台吉恭顺应道。 “我要你带着两白旗的精骑,在两红旗的步卒撤下后,绕开沈阳城。朝辽阳援军的本阵推进,摆出进攻的姿态,但不要发起进攻。只要对方派出精骑驱赶,就立刻后撤。”努尔哈赤下令道。 “是。”黄台吉领命。 “彻尔格。”黄台吉保持坐姿,又唤道。 钮祜禄·彻尔格原本在努尔哈赤的身后站着。这下听到呼唤,也跑到大案前的空地上跪下。“奴才在。” “天亮之后,派人通知两蓝旗。”努尔哈赤下令,“让他们立刻撤围,尽快退回萨尔浒城。” “是。”彻尔格领命。 “达尔汉。”努尔哈赤看向达尔汉。 “奴才在!”达尔汉恭恭敬敬地磕大头。 “我要你带上两千镶黄旗精骑,留守大营。明天中午,点火升烟,让明军以为我们仍在做饭。待大部撤退,再自行奔回。”努尔哈赤下令。 “是。”达尔汉稍一迟疑,仍旧领命。 “扬古利。”努尔哈赤将投射到扬古利身上的余光变成正视。 “奴才在!”扬古利亦是恭恭敬敬地磕大头。 “我要你带两千正黄旗精骑,四面放拨,阻杀明军马探。尽可能地阻止明军侦察我军的真实动向。”努尔哈赤下令。 “是!”扬古利没有任何迟疑,立刻领命。 “其他人,”努尔哈赤收回视线,叹气似的下令道:“各自收拾,明日一早,有序撤退。” ———————— 战争会让人厌恶黎明。 对于那些已经习惯了战争的人来说,太阳升上地平,就意味着宁静祥和的夜晚结束了。 平旦时分,不待鸡鸣,城头野下的守城兵就自动醒了过来。少数没有自动醒来的士兵,也被周边的同袍摇晃叫醒。 兵士们本就是和衣而睡,这时也没工夫洗漱。撩开御寒的草席、兽皮之后,立刻便就着昨天晚间发放给他们的盐水狠狠地啃了几口坚硬的光饼。对于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来说,这或许就是人生中的最后一顿饭了。 最先忙活起来的是火兵,他们需要在敌人出现之前点燃早已备好的火盆。这样才能让其他使用火器的士兵在需要用火时及时用火。 为了避免朝露晨霜寒湿柴火,每个火盆上都盖着一个密织的草席。揭开草席,下面就是浇了火油的柴火堆。 每个火兵身上都带着火折子。和水袋子一样,火折子也是昨天晚上发的。这些火折子虽然都不是那种特别精致的高档货,但只要不太漏气,烧个两三天还是没问题的。 轻轻一吹,阴烧的火折子又燃起了明火。火兵没有直接用火折子的火焰去点身侧的柴火,而是先从柴火堆的间隙里掏了一团夹着火绒干草出来。火兵将点燃的干草塞进火盆,很快就有一股浓烟冒了起来。 火兵一边往火堆里吹气,一边合上盖子将火折子上的明火窒息。柴火熊熊燃烧之时,火兵又拔下了火折子的盖子。 他不是要再次点燃火折子,而是要把它彻底熄灭掉。 在越发炽烈的火焰旁边,火兵用满是老茧的拇指和食指,一点一点地捻灭了那些零星的阴烧火点。待最后一个火点也被灭掉,火兵也就得到了一个还能使用的火折子。 沈阳城最外围的兵壕里,一个火盆燃了起来,一个佛郎机子铳被放到了炮管上,而与此同时,一个火兵也幸运地昧到了第三个火折子。 ———————— 差不多两刻钟后,天边的鱼肚白彻底亮了。 借着这一抹亮色,站在永宁门楼上眺望远方的沈阳巡按孙传庭看见了一围云起的烟尘。烟尘之间,立着许多以绯色为底的奴贼旗帜。孙传庭已经知道,这是小奴酋“歹善”亲领的精锐。 总管永宁门防务的人,是参加过萨尔浒之役的加衔都司徐成名。与贺世贤、尤世功一样,徐成名之所以能够幸免于难,也是因为他在南路军,受李如柏的指挥。 此时,穿戴齐全的徐成名正站在没有门楼的瓮城门上,和身后的孙传庭遥望同一片景色。 “放炮。”徐成名把着佩剑,紧紧地盯着那一团缓缓靠近的烟尘。按照以往的经验,再有不到半个时辰,那团烟尘就会和最外围的明军阵地撞上。 号炮就在徐成名的身边。他一下令,炮兵立刻将烧红的铁杆从火盆里抽出塞进火门。 轰,轰. 几声不带炮子的空旷炮响之后,整个沈阳都醒了过来。城上野下的各个阵地很快就进入了战备状态。而城内的预备生力军,也在这几声炮响之后,被各级武官从营房里揪了起来。整个沈阳就像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一样,被逐渐接近的敌军给启动了。 “起来,起来!”唐队总一边穿戴护甲,一边咆哮着在各个营房之间游走。“都他娘的给老子起来!” 昨天晚上,唐队总的五十人队得到了补充。孙传庭只用一个落款,就把那十五个因为死亡和重伤而腾出来的空缺给他补上了。 被孙传庭签字送来的,是五个被拆分出来的别部“老兵”,和十个尚未见血的操兵。人员到队之后,唐队总又将他们分散着插进了十个营帐里。 苏庆迎所在的行伍因为阵亡一个,重伤一个,所以分到了一老一新两个兵。这两个兵对号炮的反应完全不一样。老兵一听见炮响就醒了,在唐队总咆出第一声的时候,他甚至已经把外内铁的暗甲罩在了身上。而那个看上去比苏庆迎还要年轻一些的新兵,则是哆哆嗦嗦地迟迟没有动作。 沈阳城里聚集了近八万军民,四万兵。沈阳周围不过九里三十步,根本铺不开。所以,尽管已经对了十天的垒,城里仍有不少这种还没有经历过生死的“新兵”。 新兵们当然只想食粮,不想接敌。但只要吃了这份儿皇粮,他们怎么想的也就不重要了。负责沈阳防务的各级文武官僚们会架着他们和敌人拼命,强迫他们变成老兵或者尸体。 昨天夜里,金军方面派了三波骑兵,顶着黑夜冲到沈阳的外围防线前,试图阻止明军工兵补掘壕沟,最后被明军骑兵驱散。而差不多同一时间,有两个试图趁着夜色逃跑的“补缺新兵”被监军官抓回。 这两个逃兵仍旧活着,也不必到前线拼命了。但他们已经没了活路,等待他们的只剩下必将到来的死亡。只要驻沈的最高文官孙传庭和最高武官贺世贤在给辽阳的报告上签字落墨,这两个逃兵就会像他们的逃兵前辈一样,被押到演武场当众处死。而他们的家人也将被没收一切财产,男贬为奴,女贬为婢。 “你干什么呢?”伍长穿好全身护甲,见那新兵还在磨蹭,就回头冲他招了招手。“给老子麻利点儿!” “我,我不想去,我不想死!”新兵摇着头,整个身子都在哆嗦。他几乎一夜失眠,一想到今天就要出去厮杀,就怕得睡不着觉。 “娘的!再是磨蹭,待会儿就让你当排头!”伍长的脸上浮现出了显见的鄙夷。 战场上当然不乏怜悯,但怜悯绝不会给怕死的懦夫。对于从厮杀中活下来的人来说,怯懦就是累赘,累赘不如炮灰。 “我,我不.”新兵的呼吸急促到了极点,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友军,而是狰狞的敌人。 咚,咚,咚. 炮声散去后不久,鼓声响了起来,这是正式的集结信号。军令如山,在这个信号发出的两刻钟内,所有领了任务的队伍都必须到预先指定的地点完成集结。 伍长不耐烦了,走上前一把抓住那新兵,将他往帐篷外推。“娘的!再哆嗦,老子现在就把你当成奸细送到监军官那儿去。”一脚将新兵踹出营帐之后,伍长又转身帮那新兵将臂甲和头盔给拿了出来。 “快,快,快!按序排队,还想不想他娘的吃早饭了?”唐队总站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大声地吆喝着。他的视线在行伍间逡巡,突然间锁定了一个穿戴得并不紧密的补缺新兵。 唐队总快步走到那新兵的面前,一把掌就扇掉了他头盔。“头盔你都敢戴得歪歪扭扭的,找死呢?捡起来!重新戴!” “是!”那新兵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唐队总这一吼,差点给他吓尿得出来。 “都检查穿戴!”唐队总一边朝最后几个奔跑着入队的士兵招手,一边大喊招呼。“不想死的就都他娘的给老子系严实了!稍微有点儿缝隙,这刀刃和箭头就能钻进去要了你们的命!” 和城外相比,城里的条件要好得多,至少能让预备队从容地吃一顿热的。点齐人数之后,唐队总带着补齐了的队伍到灶棚前排队。 还是那个灶棚,还是那个厨子,还是那碗浓稠的醋味儿糊糊和豆酱豆豉。 厨子沉默着给一个接一个的士兵送去早餐,又一个接一个回收空碗。 望着士兵们离开的背影,厨子叹了一口气。垂下头,看见被舀干的锅底,厨子又叹了一口气。 早上这顿能把锅底舀干,到晚上那顿就总会留点,然后等到第二早上再被舀干。连着七天,每天都是这样。 (本章完) 第527章 天黑前的恐怖黎明 第527章 天黑前的恐怖黎明 吃过早饭,唐队总按照计划将麾下的五十人队带到了瓮城内预定的地点站桩,静静地等待徐成名的调遣。 以他们目前所处的位置,最坏的情况是和身前的那团标营骑兵一起紧急出城,充当抢夺外围阵地的生力军。而最好的情况则是按原定计划,在敌人后退的时候与那些被打残了守阵同袍的换防。 暖阳升空,晨曦渐明。一道穿着全套扎甲,并带有特殊帽饰的高壮身影在几个亲兵的簇拥下,沿着城墙走到瓮城,进到了众人的视线中。 凡是参加过战斗的老兵都知道这人是谁,只有一些第一次被派到一线的补缺的新兵还在仰着头问:“这又是哪个将军,怎么穿得比徐都司还要体面?” “那不是将军,是孙巡按。他老就住在城门楼里。”新兵身边的“老兵”并不十分压制自己的声音。“听说他老每天都会亲临城头,和咱们一起战至奴贼退兵。” 这个所谓老兵,其实也就比问话新兵“老”一天而已。血战让人成长,死亡让人蜕变,老兵只在城外厮杀了一天,就从一个还会吓得失眠发抖的操兵,变成了一个虽然仍旧怕死,但不会表现出来,也不会失眠的战兵了。 “那个就是孙巡按?”新兵倒是听说过孙巡按不住衙门住城楼的故事。“他老一介文曲星,怎么看起来比徐都司还要高壮。”徐成名已然是标准的北方大汉了,但和身长八尺的孙传庭比起来,还是略显得有些“娇小”。 “谁知道,”老兵耸耸肩,“你应该见过他老啊,操练的时候常来。” “远远地望见过,也不见这么威武啊。”新兵的视线随着孙传庭一直来到瓮城门上。他凝神望了许久,但总觉得不像。 “比起铠甲,文官的衣服总归少了点儿气势。”老兵说道。 “嗯,”新兵又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像了。“应该是这个理儿。” “听说孙巡按可厉害呢,不但左右开弓、百步穿杨,还能和贺镇帅打得有来有回。”老兵偷偷地瞥了自家队总一眼,见队总似乎没有听见他们聊天,便继续侃侃而谈。“贺镇帅什么人啊,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一流人物。有他老镇着,这奴贼指定杀不进来。” “我听说不少人都被他老救过命,”此时,另一个稍年轻些的老兵忍不住插话进来。“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救命?他老还要出城厮杀?”新兵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他的动作有点大,引起了伍长的注意。但伍长只往前瞥了队总一眼,最后也没有制止。 “哪是倒没有,但你看见旁边那亲兵拿着的那杆大弓了吗?”插话的老兵朝着孙传庭旁边的亲兵扬了扬脑袋,“我听好几个人说过,正当他们快被奴贼袭死的时候,孙巡按他老的羽箭就飞过来将奴贼钉死在地上了。据传,他老一个人一天就能射掉一整个箭筒。你想想,一个箭筒能装多少箭?他老一天要杀多少敌?” “有这么厉害?”新兵啧啧称奇。 “大家都这么说。” 实际上,这些传说多少都有些以讹传讹。孙传庭确实勇武不假,射箭的准头也相当不错。但他到底也不是什么飞来飞去的神仙,没法子东奔西跑四处救人杀敌。 只是因为他身为文臣却不惧战阵,又穿得特别显眼,所以才被集中归功。很多时候,射箭杀敌的,都是城墙上的其他士兵,或者干脆就是后方阵地的同袍。但大家回头望去,恍惚看见的都是高墙上手持强弓的孙传庭,见得多了、传得广了,记忆也扭曲了。仿佛他使用的那杆弓比那些几千斤的大炮还要厉害。 眼见的事实塑造了歪曲的记忆,歪曲的记忆变成新的“事实”植入了人心,并最终变成士气。不少士兵相信,或者说愿意相信,只要有那道八尺高躯屹立身后,自己就不会死。 看着孙传庭的坚实有力的身影,新兵那因为紧张而狂跳不止的心脏似乎都稍稍慢了些。 ———————— “下官见过孙巡按。”孙传庭还没走到徐成名的身边,徐成名就迎上去行礼了。实际上,如果单论品秩,徐成名比孙传庭还要高级些。但除了镇帅贺世贤和副将尤世功,整个沈阳城里,就没有敢不把孙传庭当成上官对待的武将。不说其他,单叙功权和弹劾权这两条,就能让大多数武将恭恭敬敬地给孙传庭磕大头。 “哎呀,”孙传庭向来有架子不摆,这时也如往常那般投桃报李。不等徐成名单膝下跪,孙传庭就抱住了他的肩膀。“早说过阵前不必多礼,徐都司快快请起。” “呵呵,”徐成名站起身,又朝孙传庭拱了拱手。“孙巡按再是抬举,我也不能不讲规矩啊。” 孙传庭摇头轻笑,转身便望向了那团即将压到城下的黑云。 徐成名也立刻就进入了临战状态。他指着敌军过来的方向说道:“今日,奴贼仍是步骑三营协同推进,不过看这阵型,应该很是吸取了前几天的教训,不再团簇进攻而是分散行进了。” “嗯。”孙传庭顺着指向看去,一眼望见的还是左骑、中步、右骑的标准三阵。 这三阵当中,步兵阵是攻城的主力,而左右两翼的骑兵阵则是给步兵阵提供支援,以防止明军骑兵突袭破阵的护翼。 为了防御明军的火器,金军方面造了很多以厚木为底并覆以铁皮、牛皮的大型楯车。这些楯车被造得又厚又重,即使后面有许多壮劳力奋力推行,整个步阵也还是行进得非常缓慢。 步阵推进缓慢,给步阵提供翼护的骑兵也就快不起来。几乎所有马儿都处于“压住”的怠速状态。只有最外围一小部分充作马探的骑兵在快速机动着。 平地机动的视野和登高远眺的视野完全不同,站在城墙上的孙传庭和徐成名可以勉强看清大半个战场,而处在一线的金军指挥官,就只能依靠来回奔走的马探才能及时了解不断变化的战场态势。 “徐都司,”凝神观察了一阵,孙传庭突然说道:“你觉不觉得奴贼的阵型不但松散了,而且就连这大牌车的数量也比昨日少了不少?”目前,明军方面对金军的楯车还没有一个统一的称呼,有人称其为盾车,有人称其为牌车,也有人称其为车盾。 “您也发现了,”徐成名点了点头。“下官记得,昨天是六行十列三阵。今天也是三阵,但每阵却只有五行六列。差不多少了一半。”沈阳的东面防线最宽的地方也就只有不到三里,明军铺不开大军,金军也铺不开,为了在短时间内尽可能多地投送兵力,金军就把攻城的步兵分成了三阵,一阵受阻退兵,下一阵立刻就补上。 “可是,”稍一回忆,孙传庭也想起了敌军昨天的阵型。“左右援护的骑兵却没有减少。” “或许是单车排得更密,想让我们掉以轻心,打前线一个措手不及吧。”徐成名猜测道。 “有可能。”孙传庭略一颔首表示赞同。早在沈阳攻防战开始之前,孙传庭就收到了辽阳方面对奉集堡缴获的楯车的分析简报。简报称“奴以牌车推遮,一车可蔽二十余人”。沈阳攻防战开打之后,沈阳方面也缴获了一些金军无法及时收回的楯车。孙传庭近距离观察发现,这鬼东西就像辽阳方面在简报上说的那样,真的很大,能非常轻松地“蔽二十余人”。要是实在塞一塞,蔽个三四十人也不是什么问题。 不过,孙传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金军的推进速度似乎并未因为“单车增兵”就有所增加。而且更关键的是,在开道的楯车阵后面,没有跟着登城所需的云梯车。不带云梯,又要攻哪门子的城呢? “难不成,是要扒墙角?”孙传庭心想。 ———————— 残春的朝阳已经带了些盛夏骄阳的火气,但仍旧不太能照暖城头野下的人心。 微风轻拂,吹来些许刺鼻的泥腥土气。那是血液浸入土地,尸身将腐未腐的味道。 脚擦地马踏蹄,敌人越来越近。尚未交接的战场是那么的吵闹,但身处一线的人们却仿佛被锁在了死一样的寂静之中。 心跳攀至极速,热血奔涌浪涌,愤怒渐渐酝酿。无论明金,人人都在等待着结束敌人生命,或者被敌人结束生命的那一刻。 “放!”打破“沉寂”的,是城墙上徐成名的一声狂吼。 狂吼的下一刻,按序分布在城墙上的旗牌官绵延着挥下了手上的旗帜。 近听,远看。命令传到之后,东面城墙上,早已准备就绪的十二名炮兵先后从身侧的火盆里抽出了烧得通红的铁杆,深深地插进面前重炮的火门中。 嘶—— 火药极速燃烧,瞬间胀出大量气体,将炮管里的实心铁球重重地推出炮膛。 ——轰!——轰! 几乎一息之间,十二门身重至少两千斤的铜、铁前装重炮,便将总重逾百斤球形炮子给推了出去。 铅弹在空中划出暴戾的抛物线,跨越整个明军阵地,狠狠地砸进了最前线的金军步阵。 十二发炮子,十发落空,两发命中。 平均重量超过八斤的炮弹不是楯车所能阻滞的。命中敌军的两发炮子,一发正中楯车中心,先后突破皮、铁、木构成的三重防御,将两个推车的甲兵抹到了地上。而另一发炮子则擦着楯车的边缘,在人群中拉出一条长长的血路。 “前进!继续前进!不要停!”被正面击中的楯车后面,一个全身札甲的精锐巴牙喇在短暂的愣神之后,挥舞起了手里的锤子,驱使着被恐怖景象吓呆了的甲余丁继续前进。 有人腿软跪下了。 督战的巴牙喇甚至都不喊叫驱赶,直接就上锤子把那人敲死了。 在这毫不留情的驱逐之下,两辆被火炮击中但并未就此失去行动能力的楯车,再次动了起来。他们跟上同排的其他楯车,朝着明军的阵地继续前进。 “清理炮膛,调整仰角,重新装药!”沈阳城墙上,各重炮阵地开始忙碌了起来。不像佛郎机,这种前装炮的重炮没有子炮,打完一发就要很长的时间重新装填。 不过炮兵们都很熟练了,按照敌人目前的行进速度,城墙上的重炮阵地应该能在最前线的友军接敌之前打出第二发炮弹! 重型火炮装药的档口,金军的楯车也推进到了中、轻型前装炮以及大型佛郎机的射程内。 “放!”徐成名挥手大喊,旗兵打出令旗。 ——轰!——轰! 重炮阵地之间,数十根炮管喷出的铅弹石球从明军野外的阵地上空飞过,在金军不断推进的军阵中砸出一个又一个血坑。两军还没有正式接触,金军就已经有了十数人的死伤。 前装炮重新装药,而大型佛郎机则更换子炮继续射击。一时间,明军阵地前的一隅仿佛下起了一阵致命的铁雨。 ——轰!——轰! 铁雨未停,沈阳城下的炮兵阵地也在敌军进入射程之后接连开火了。 在金军大举西掠之前,明军在沈阳的护城河以外,挖了十二层底部插有尖木的深堑。深堑与深堑之间复浚壕沟。壕沟内侧用十余人才能抬起的木头作为栅栏。 栅栏内,又掘两道宽五丈,深二丈的大壕,壕底亦插有尖木。这是明军阵地前最后的前置防御。这之后的明军阵地上,则交相排列着数以百计的带盾炮车。 这些带盾炮车上装载的大都是专为野战而设计的小型速射火炮。这种火炮往往装填散弹,以对付集群冲锋的骑兵。在努尔哈赤崛起之前,它们的敌人通常是掠边的鞑靼人。 事实证明,速射炮发射的散弹对骑兵的效果很好,却打不穿金军专为对付明军战术而设计的楯车。只有大口径的独头弹能在楯车抵近时勉强击穿。 所以,辽东明军也在辽阳方面的指导下适当地改变了战术。不再一味地制造并发放散弹子炮,而是既发放独头弹子炮,又发放散弹子炮。敌人未冲锋,就朝进入射程的楯车点放独头弹,而敌人一旦离开楯车朝阵地冲锋,就改用散弹和其他火器杀伤敌军。 (本章完) 第528章 绞肉 第528章 绞肉 填壕,又是挖土填壕。 金军每次推进到明军的外围防线前,都只能顶着城上野下的大小火炮一层一层地填壕推进。 “快,快,快!不想死就赶紧填!”沈阳城的东北角,一台半瘫痪的楯车后面,一个身着土红色嵌铁甲的巴牙喇,咆哮着将一支新的羽箭搭上了弓弦。 这个巴牙喇已经在心里锁定了下一个目标。只见他一气呵成地拉弓探身,稍改角度,松手放箭,一个躲在小土堆后面的明军炮兵,就被他迎面爆头射死了。 作为正红旗的精锐,这个巴牙喇很清楚地知道上面制定的撤退计划,但他并未将这一计划传达到受他指挥的余丁们身上。 巴牙喇驱使着余丁们按照正常的攻城方式挖土填坑,而他自己也像正在攻城那样,毫不懈怠地与明军战斗着。“快,快,快!再填不了,老子就把你们扔到坑里去!”巴牙喇继续招手咆哮,但下一刻,他的声音被重炮的怒吼给压制住了。 短暂的飞行之后,一枚近十二斤的铁质炮子非常轻松地撕开了楯车的防御,将躲在后面的余丁拦腰打断! 那余丁甚至来不及惨叫,就飞速地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对这些主要负责填坑而非战斗的辅兵来说,最危险的地方无疑是最外围的深堑。 在填这些深堑的时候,金军的楯车停下来成了固定的靶子,而周围又没有明军士兵。所以城墙上的重型火炮,可以毫无顾忌地开火。 在那种恐怖的重炮面前,包铁包皮的木质楯车就像是某种可笑的纸糊玩具。 正所谓甘蔗没有两头甜,对付重炮最好的方式就是分散开来。但因为金军不得不依靠楯车抵御明军的鸟铳以及轻型火炮,所以金兵尤其是填土的辅兵,就只能龟缩在楯车后面让那些重炮当固定靶招呼。 在这样的情景下,独头重炮的杀伤效果好得甚至能让人忽视它那缓慢到让人心惊的重装速度。 几乎每一炮都能让一个乃至好几个金兵,以极其惨烈的方式丢掉性命。 “啊!!”被炮子击中的楯车后面,一个正在填壕的中年余丁在片刻的愣神之后扔掉了手里的铲子。 他不顾巴牙喇的招呼,发疯似的冲向那具尚且温暖的尸体。 “儿啊!我的儿啊!”中年余丁想搂住儿子,但他一上手才发现,自己的儿子已经被那坨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的铁球撕成了两截。 “啊!”中年余丁凄厉地尖叫着。浑身上下唯一还称得上干净的眼睛里,牵线般地涌出了浑浊的狂悲极愤。 透过楯车的破孔,中年余丁似乎看见了正在后退转向的炮口。“呜啊!啊!!”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柱漆黑的大炮吼叫着,仿佛要用喊叫为儿子复仇。 但别说向那门撕碎他儿子的重炮复仇了。在弥漫的硝烟之下,这个被大金天命汗努尔哈赤强征上战场的可怜男人,甚至看不清炮兵们的样子。 当然,直接造成了这场悲剧的炮兵们也看不见这对父子,更听不见这撕心裂肺的恸哭。对炮兵来说,赶紧装填下一发炮弹,并造成更多的悲剧才是正经的事情。 指挥这辆楯车的巴牙喇心下稍生恻隐,这时竟没有再催促驱使。 只可惜,宽阔的战场上,到底还是没有太多放置恻隐的天地。 “让开,让开!别他娘的在前面挡着!”不多时,中年余丁的身后,两个稍微年轻些的辅兵俯着身子推来了一辆载满了泥土的二轮车。见前面有人挡着,立刻就急了。 这辆车里的泥土,是他们从重炮的射程外掘来的。在一线的战兵维持阵地的时候,后方也不会彻底闲着。 一般来说,只要能倒四五车泥土进坑,就可以在深堑里填出一条足供一人踩踏穿越的小路,而在三里宽的战场上,来来回回地行进着近百辆类似的小推车。 “喂!干什么呢,快滚开啊!”听着连绵不绝的炮响铳鸣,两个推土的金兵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和后面不一样,这里可是明军炮火覆盖范围。每多等一息,就多一分被火器在身上开洞的危险。 巴牙喇不得不有所行动了,为了不让中年余丁挡路,他只得上手将中年余丁拉开。可就是这一拉,直接将那两半尸身给拽开了。 “别!”破碎的内脏泄出,紧接着就被小推车碾过并送进深深的沟堑里。 “打!”混着人类内脏的泥土被推进壕沟的同时,那个刚死了一个友军的明军阵地也组织起了愤怒的反击。 ——轰! 火门进火,一台身重三来百斤的佛朗机炮立刻喷出致命的火舌。 独头铅弹被极速膨胀的气体推出了炮膛,几乎瞬间就跨越了双方阵地之间的间隙。 实践证明,即使近距离发射独头弹而非散弹,明军轻型的火炮也不见得能轻易击穿厚达数寸的包铁木板。即使成功击穿楯面,失去动能的炮子很难对楯后的金兵造成有效杀伤。 所以,前线明军总结出经验是通过轰击轮子,来让这笨重的东西失去行动能力。只要瘫了,推不动了,这东西就会变成一个既阻碍明军,又阻碍金军的中立路障。而且楯车一旦瘫得多了,金军就很难再继续推进了。 不过,这发原本要打楯车车轮的炮子,因为炮手被箭矢射死而暂时留在了子炮的炮膛里。当更脆弱的高价值目标出现,炮子也就适时地越过楯车朝着去推土的两轮车去了。 “啊!”一击命中,惨叫传来。 这种劣质的木板车甚至挡不住大口径的鸟铳,就更别说装药量更大的中型佛郎机了。 铅弹轻易地破开了没有泥土掩蔽的薄木板,给车后的两个推车金兵造成了致命,但不立即致死的伤害。 右侧的金兵被稍微受阻的铅弹正面命中了右上臂,瞬间就被打得倒飞了出去。而另一个金兵则被几片破损的木板刺穿了肺叶。 “啊——”被铅弹正面命中的金兵惶恐地惊叫着。飞速分泌的肾上腺素让他暂时得以扛住剧痛保持清醒。但对此时的他来说,清醒本身就是一种折磨。那金兵只能无助地感受着自己的生命,狂涌不止地从藕断丝连的断臂处不断地流逝。而他的同伴,那个被碎木板刺穿了肺叶的金兵,甚至连惨叫都叫不出来了。 “呃——”血泡带着肺里残存的空气从口腔涌出,但破碎的肺部却提不起吸气的力量了。只出不进,对这个金兵而言,窒息晕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两个辅兵无助地惨叫着,挣扎着。可是他们的痛苦在这满是血肉的战场上,却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没人为这两个必将死亡的可怜人提供任何援护,周围的金军士兵只顾着掩蔽搭箭,探身还击,以压制明军的前线阵地。他们甚至都不愿意在射箭的间隙腾出一个援手,将这两人拉到相对安全的地方。 “子炮,子炮!别磨蹭!”明军的前线阵地上,刚点了炮的明军伍长脚乱地取下了佛郎机的独头子炮。 在他身边,除了两个手持鸟铳相机掩护的士兵,还躺着两具已经没了任何生机的友军尸体。这两具尸体的其中一个,是这个十人阵地的指挥官,也是另一个伍长。现在指挥官死了,这个阵地就由这个点炮的伍长指挥了。 为避免火炮伤及友军,并防止金军一点突破之后从头杀到尾,阵地与阵地之间设置丈许间隔,并筑土为障。土障高至肚脐,想要穿越一障进入其他阵地,要么将土障铲倒,要么在顶着火器徒手翻越。 明军的阵地大小间隔,设置得很有章法。有的阵地是专司炮击的炮兵阵地,能塞进去两到三个伍,配备至多三门中型佛郎机炮,以及一些杂色小炮。有的阵地则是小的阻击阵地,只能塞一个伍,火力配备也只是几门一次性的小型虎蹲炮,以及鸟铳、三眼铳这样的单兵武器。这种以伍为单位的阻击阵地基本不露头,直到金军离开楯车发起冲锋,才开火阻击。 而这个刚放过炮的前置阵地,则是一个配了一门三百斤中型佛郎机的综合性十人阵地,他们既炮击又阻击。 “没了,那是最后一发!只剩下散弹了!”接过空子炮的新兵哆嗦着大声说道。 “那你他娘的还这儿愣着干什么?”伍长吼道,“赶紧送到后面去重新装药啊!” “是!”新兵抱起那几个空子铳,立刻就要退向远离火盆的火药桶,但是下一刻,他就被伍长给拉住了。 “别他娘的抬头,低头贴着走!奴贼的箭准得很,你的头盔挡不住这么近的射击!”伍长一边吼叫,一边从顺手的地方拿起一个散弹子炮放进炮管。他并不打算点这一炮,但空的炮膛总是让他缺少安全感。 “是!”那新兵整个人都是麻的,感觉自己就像被整个世界的噪音包裹着一样。 伍长回过头,隔着土堆侧头观察敌军阵地,他一面观察,一面指挥身边的士兵调整炮位:“左一点,再左一点。左多了!给老子撇回去!你是呆子吗?刚才不瞄着轮子的吗” 擦!转眼间,一支羽箭擦着伍长的脸划了过去。 砰!伍长急急地缩回脑袋,正心有余悸时,不远处的友军阵地上也响起了一声被火炮掩去的沉闷铳响。 一个颇有准头的老兵只一个灵巧的探身举枪,就打穿了一个放箭巴牙喇的胸膛。那老兵已经偷偷地观察了那巴牙喇许久,基本掌握了巴牙喇的行动方式,在那巴牙喇探身射击的下一刻,那老兵就举铳给了他一发。 “又中了!哈哈!”老兵缩回去,转身就换了一支新的鸟铳。这已经是他打掉的第三支鸟铳了。 铛!铛!铛! 仿佛是鸡叫出了太阳。这一声铳响之后,金兵竟突然鸣金收兵了。 ———————— “孙巡按,奴贼退了!”徐成名手指的方向,最前线的金军士卒正在狂奔着逃出明军火炮的覆盖范围。在他们的身边,仍有一部分留下断后的精锐,正不断地向明军的阵地投射箭矢。 孙传庭松开手,一支羽箭飞越大半个战场,精准地插到了一个后逃金兵的背上。可惜的是,这支羽箭飞得太远,命中的时候已经失掉了大半的动能,未能给着甲的目标造成致命的伤害,孙传庭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背上插着一支箭的目标渐行渐远。 “这就.”轰!一声炮响淹没了孙传庭的喃喃。重炮的炮子跨过战场,命中了一架被遗弃的楯车。楯面稀碎,碎木和袍子一起飞出,狠狠地向后插去,不过这时,楯车后面已经没了躲避的金军士卒。 “您说什么!?”徐成名挥手驱散飘来的硝烟。 “徐都司,”孙传庭将手里的弓递给随护的亲兵。“你不觉得奴贼今天撤得也太快了吗?” “是啊,第三阵一直压着没上,只在后边儿铲了会儿土。”徐成名朝旗牌兵打出手势,旗牌兵会意,立刻打出停止炮击的旗号。 命令绵延,城墙上的火炮很快停了。但城墙下仍有不少阵地,还在泄愤似的倾泻着火舌。 “不单是第三阵没上,奴贼投送上场的总兵力也很少。”孙传庭皱着眉头,遥遥地望着逐渐退去的金兵。“这小奴酋歹善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大营前方的空地上,退出明军火力覆盖范围的金军士卒,已经在各级指挥官的约束下,从无序的半溃退,变成了有序的撤退。而在后退步兵阵的两侧,那些负责翼护的骑兵也跟着缓缓地退了。只有一小部分骑兵分裂出来,在明军极限的炮击范围外,一具一具地乘驼那些被殿后精兵拽出战场的甲兵尸体。 一切还是那么的井井有条。如果刻意忽视掉减半的攻城兵和莫名其妙的撤退,眼前的状况和前几日攻防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会不会是这歹善见我东墙甚坚,强攻不下,”徐成名又猜测。“便集中兵力攻其他方向去了?” “嗯,不无可能.”孙传庭点点头,当即便转身对两个亲兵说道:“赶快去于都司和吴都司那里看看,速去速回!” 于都司和吴都司分别是总管沈阳南门防务和总管沈阳北门防务的中层将领。 “是!”两个亲兵对视一眼,南北奔去。 孙传庭收回视线。“先不管那些,我们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徐都司,抓紧时间换防吧。” “是!”徐成名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扶着墙垛,朝瓮城内喊道:“换防!” (本章完) 病休 病休 头晕目眩,手足酸软,似是流感,乞求一日。 (本章完) 第529章 不动的援军 第529章 不动的援军 经过几天的实践与配合,各处守军对换防的流程已经非常熟悉了。 敌人撤退之后,尚未与敌接触厮杀的后队前进,换下在一线血战的前队,并完全填补减员所造成的空缺。后退的前队撤退的时候带走友军的尸体,并一路退到护城河边。 待前后轮换完毕,靠墙的最后一排空出,瓮城才会打开。 打开瓮城、放下吊桥后,后撤的士兵不会立刻进城。他们要等到准备就绪的骑兵完全涌出,并在前线摆好阵势才能陆续进入。 这些骑兵都是总兵标下悍不畏死的百战精锐。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防止敌骑突袭生乱,影响换防秩序。如果金军骑兵拥杀来,试图乘乱入城,他们必须顶上去拿命争取时间。而与此同时,换防仍将继续。该进城的进城,该出城出城。 如果直到换防完毕,金军也没有强行冲阵,那么骑兵们可以原路返回。如果金军突袭,骑兵已经接敌,那么他门就只能绕过整个沈阳,从西门进城。 白天的换防必须在两刻钟内完成,如果超过时间没有完成,那么耽误换防的人将被追责。士兵扣饷,军官撤职。如果发现某人有意阻碍换防,那么他将被督门的标营步兵当场射杀。 到了晚上,外围防线将进行大换防,流程类似,不过各个阵地的士兵都将被全部撤回修整,完全换成待命的生力军。按照孙传庭的规划,最多再轮换个三天,整个沈阳里就不会再有没见过血的“新兵”了。 今天,金军骑兵仍旧没有趁着明军换防的时候发起突袭,所以标营骑兵可以从容地原路退回。实际上,金军只在第一天攻城的时候冲过一次,发现不但完全冲不进去,还被最前线鸟铳当活靶子打,金军就再没干过这种徒劳的蠢事了。 当最后一个骑兵穿过城门,守着绞盘的士兵立刻转动了绞轮。铰链缓缓回收,吊桥离地升空,与此同时,重达数千斤的包铁木瓮城门也被缓缓放下。 咚! 木门落地,整个地面仿佛都抖了一下。 孙传庭原本悬着的心和瓮城的巨门一起放了下来。然而没过多久,他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就又被一个声音给重新提了起来。 “让开,让开!”那个被孙传庭派去南城的查看情况的亲兵狂奔着赶来。他一路跑,一路喊,却还是在快到的时候,被一个没来得及收腿的疲惫炮兵给绊倒了。 “哎哟!”那炮兵吃痛,立刻惊叫起来。“你他娘的要干什么?” “我他娘的要干你姥姥!”亲兵来不及和他争辩,大吼着回骂了一声之后就挺身从地上撑了起来,继续朝着孙传庭的方向跑去。 “是你狗日的踩了老子的脚”炮兵本能回骂,但见被他绊倒的人是身着全身札甲的亲兵,刚起的怒意立刻就散了。他抱着腿,暗自疼痛,周围的同袍也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笑个屁!”那炮兵又羞又气又痛,张牙舞爪破口大骂。“再笑老子请你们吃火药!” 炮兵骂人的时候,亲兵也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孙传庭的面前。 “你慌慌张张地干什么?怎么了?”孙传庭的眉头无意识地拧了起来。“奴贼强攻南门了?” “不是,没有!呼,呼!南,南门那边,”亲兵喘着大气,感觉自己的脑子都快浆糊掉了。“南门于都司那边,发现大股奴贼骑兵正飞速朝腹地机动!” “什么!?”孙传庭大骇,赶忙问道:“有多少人!” 亲兵咽下一口粘稠的唾沫,瞪着眼睛说道:“数不清!满山遍野,到处都是!恐怕超过了一万骑!” ———————— 从扎营落脚到今天,熊廷弼带来的四万援军已经在浑河南岸,距沈阳南墙二十余里的地方地方驻了十天了。十天以来,不管沈阳城下的厮杀多么惨烈,熊廷弼都没有要拔营过河支援沈阳的意思。若不是每天都要派人的例行询问,沈阳方面甚至都感觉不到这支援军的存在。 不过,熊廷弼的援军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一直闲着。相反,这些援军几乎就没歇过。 援沈军的驻地是早就勘探好了的。在熊廷弼率领大军到来之前,这附近就已经开始了一些简单的土木工程。熊廷弼率部抵达之后,更是充分动用人力在靠近浑河南岸的地方建起了一条宽达六里的简易阵地。熊廷弼的大营就像那些被士兵打进地里的木桩子一样,死死地钉在了浑河与辽沈连线交点。 “吁!”一匹跑得气喘吁吁的高头大马,在围起中军大帐的木栅前,被背上的骑手急急地勒停了下来。 不等马儿停稳,身手矫健的旗牌官便一个翻身跃下了马背。落地后,旗牌官立刻朝着熊廷弼的军帐奔去。 “报!!”他一边狂奔,一边大喊,很快就通行无阻地奔跑到了熊廷弼的面前。 “启禀经略!”旗牌官单膝下跪,深吸一口大气,大声禀告道:“浑河北岸六里望台侦查到一股总数不下数千的敌骑!敌骑正沿着河道朝大营疾驰而来!” 刚才还在阅览各处简报的熊廷弼立刻扔下了手上的公文,倏地站了起来。他什么也没多问,撂下一句:“再探再报!”就朝着摆放甲胄的架子去了。 在营帐里执勤的亲兵也是立刻会意左右跟上,为熊廷弼穿戴甲胄。 “是!”旗牌官风一般地进帐,又风一般出帐。再到木栅口的时候,熊廷弼的亲兵已经为旗牌官准备了另一匹休息充分的好马。“驾!”旗牌官跨上战马,猛夹马腹。 马儿得令,疾驰离去。没跑几步就和另一匹狂奔的战马擦身而过了。 “报!!”又一个汇报侦察情报的旗牌官给熊廷弼带来了相同的信息。“浑河北岸六里望台,侦查到一团沿河道直趋大营的敌骑!总数近万!” 浑河北岸六里可不止一处望台。为确保重要的军情不会被漏传,各处望台向来都是独立运作,不会因为一个插旗奔来的马探汇报了,另一个马探就不汇报了。如果没有意外,“奴贼大部飞奔而来”军情急报,熊廷弼还要连着再听好几次。 “再探再报!”熊廷弼双手平展,头也没回。 “是!”旗牌官领命离开。 “传令!”甲胄上身,熊廷弼大喊。“经略!”一个负责传令的亲兵立刻走到熊廷弼的身后抱拳垂首待命。 “命令陈策、戚金点火戒严!坚守阵地!”熊廷弼下令道。 “是!”传令兵拿过一杆令旗就跑出去了。 “传令!”熊廷弼又大喊。 “经略!”另一个传令兵靠近。 “命令刘渠、祁秉忠、梁仲善、张神武立刻动员所部,并带甲来见!”熊廷弼下令道。 “是!”传令兵拿过一把杆出帐便喊:“来人!” 他这一嗓子立刻喊来了好几个人。 “你去左营请刘镇帅!”领令亲兵将一杆令旗扔给最先迎上来的亲兵。 “好!”亲兵挥手接过令旗,转身就走。当他走到入口时,在熊廷弼的帐外专门负责管马的百户,已经让人牵来了整十匹随时可用的快马。 “你去右营请祁镇帅!”领令亲兵扔出第二杆令旗。 “好!”抬手、抓旗、转身,一气呵成。 “去后营请梁副将!”第三杆令旗是递出去的。在那之后,领令的亲兵便捏着最后一杆令旗朝着张神武的营帐去了。 ———————— 受到熊廷弼传召的四营将里,以都督佥事管援沈左营将事山海镇总兵官刘渠是最后一个来的。刘渠过来的时候,经略熊廷弼已经穿着皇帝御赐的战甲,跨到了一匹纯黑的战马背上。 此时,管援沈右营将事总兵官祁秉忠已经领着命令离开了,而管援沈后营将事副总兵梁仲善,以及管经略标营事参将张神武将则左右分立在熊廷弼,和山东布政参政中路监军道高邦佐的身边。 刘渠本要下马行礼,却被熊廷弼一个手势止住。于是,他也就只在马上拱手道:“参见熊经略!参见高监军!” “不必多礼,”熊廷弼简单还过礼,便挥动了马缰。“既然来了,那就随我去前线看看!”高邦佐无声还礼。 “是。”刘渠点头,又向另外三位武将无声拱手。 所谓前线,其实也就是陈策和戚金以及麾下浙兵共同戍守的前线阵地。 前线阵地位于熊廷弼中军营的正前方。经过前期的预筑,以及最近十天昼夜不停的加固,在这条宽达六里防线上,已经有了三条以木栅尖刺为前阻的深堑,六处以三丈夯土高台为火力支援的重炮阵地,以及数百个间隔分布的散兵坑。 在阵地的北面,还有一个简单的木质河卡,以及三条横跨浑河的厚实浮桥。只要想,熊廷弼麾下的四万援军就能在一个时辰内全部过河。相反,如果奴贼想要利用浮桥闪击援军大营,那么夯土高台上的驻军以及横在河道上的战船也能适时地点火发炮、摧毁浮桥。 熊廷弼的经略中军帐就设在距离前线阵地不到二里的地方,当他带着四营将和高邦佐顶着一路的嘈杂来到前线的时候,河对岸的三里望台上已经点起了烽烟,而夯土高台以及河道战船上的火炮也相应地调整炮口瞄准了那三座浮桥。 只要陈策一声令下,浮桥就会被轰成碎片。 熊廷弼一行望着陈策的旗帜,一路找到了河岸边的高台上。高台上设有三座重炮和十数门统一制式的大型佛郎机。这些火炮有些是最近新铸的,有些则是从辽阳的城墙上拆下来的。 “参见熊经略,高监军,见过诸位将军。”陈策已经等在了夯土高台的入口,早在一行人靠近之前,他就在瞭望塔上看见了熊廷弼的大旗。 “情况如何?”熊廷弼略一点头,便走到夯土高台的边缘,扶着木质的包铁箭垛,遥遥地望着越来越近的金军骑兵。 “奴贼打的是白旗,想来应是奴儿哈赤第八子黄台吉麾下的人马。看这阵势,至少有八千人,甚至可能超过了一万人。”陈策比熊廷弼还要更得知奴贼大举入寇的情报。“他们一开始的行进速度很快,不过过了三里墩之后就压住了。” “他们带了多少攻城器械?”熊廷弼微微眯着眼睛,但仍看不太清烟尘遮蔽下的后方。 “没带,”陈策摇摇头,“至少目前还没有看见那种用来对抗火铳和小型火炮的车盾。水面上也没有能够用来装载重型器械的船只。我已经派了几队马探绕路侦察,等他们回来就能完全确定奴贼是否携带攻城器械了。” “什么东西,”熊廷弼的眉头皱得比刚才还要紧了。“一万骑兵就敢来冲阵?” 在完成了部署的明军阵地面前,纯骑兵就是活靶子。明军甚至都不需要重炮,只靠那些最常见的野战虎蹲炮和小型佛郎机,就能像割麦子一样成批成批地收割骑兵的生命。 “我想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陈策说道。“奴儿哈赤谨慎了这么多天,应该不至于突发癔症,让他的儿子带着骑兵来冲击我军的阵地。要来早来了。” 熊廷弼的援沈军营地就是冲着打阵地攻防战而设的,努尔哈赤兵临沈阳以来,几乎每天都会派遣敢死的马探抵近侦查,不可能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就算是要派骑兵冲阵,也不该等到现在。 “会不会是声东击西?”跟在熊廷弼身边的刘渠也望着那团放缓了速度的金军骑兵。“奴酋八分四色旗,即便蓝旗分作两部钳制奉、虎,奴酋手上也还是有红、黄、白三旗可用。现在,白旗不但上马朝我军涌来,甚至连河也不过,这会不会只是一个障眼法?奴贼其实想要以此吸引我军注意,然后绕到侧翼进行偷袭?” “不无可能,但不必担心,”熊廷弼点了点头。“你过来之前,我就已经让祁爱宇率领麾下骑兵摆阵防御了。” (本章完) 第530章 战术胜利 战略失败 第530章 战术胜利 战略失败 “经略远虑。”刘渠拱手赞道。 熊廷弼略一摆手,又问陈策:“防线如何?” “经略勿虑,前线已经全面戒严了,”陈策对自己脚下的防线极有自信,“预备队将在一刻钟内完成集结。就算奴贼带着攻城器械强攻,也绝攻不下我阵。”陈策麾下也有几条单独的情报的来源,身处一线的他,甚至比熊廷弼还要更早收到金军大举袭来的报告。 “熊经略。”一直没说话的高邦佐突然开腔了。 “高监军有什么想法?”熊廷弼回过头。 “我在想,这会不会又是引诱激挑,只不过反过来?”高邦佐说道。 “反过来?”熊廷弼一时没太明白。 “攻我诱沈。”高邦佐说道。 “你的意思是,”熊廷弼略作沉吟,说道:“奴贼想通过招摇南奔,摆出攻我架势,好引诱沈镇出城援救?” “我就是这个意思!”高邦佐重重点头,边想边说:“熊经略,诸位将军。奴贼营里至少有四万锐骑,如今连攻城器械都不带,只派万余骑兵来我军阵前,肯定不是要冲阵拔寨。如果像刘将军说的那样,老奴想行声东击西之策,那也该是渡河佯攻,好好装装‘声东’的样子。但这奴贼骑兵现在全部聚在河对岸,一点儿样子也不装,显然是另有企图。如果沈镇因为奴骑直奔我营而出城援救,老奴就会再派大军,与此部成两面合围之势,一口气吃掉沈镇援军,乃至于趁溃拥城,一举而下沈阳。” “两面合围?”熊廷弼仔细听完,一脸沉思,“老野猪皮就不怕被我军两面合围?奴儿哈赤那头野猪可是狡诈得很。” “我军支援需要时间,”高邦佐把着箭垛,指向那三座浮桥,“奴贼只要分出一部分骑兵,死守浮桥,就能大大阻止我军渡河支援。而且沈阳守军以步兵为主,城里只有贺镇帅标下和尤副将标下两营骑兵。这两营骑兵虽各有三部,但加起来也才不到七千人。奴贼那边就算真的抽走了一万兵,也至少还有三万锐骑可用。而且,奴贼是有备攻无备,我军就算因势而动也是临时救危,定然不比奴贼有序。总而言之,比起我军与沈军包夹奴军,奴军两面夹攻沈军更为容易。” “你们觉得呢?”熊廷弼望向诸将。 “如果奴贼真是这么打算,那我们怎么也该想法子援救一下才是。”张神武当即表示。 高邦佐接言说道:“如果我军出兵援救,致使河道壅塞,奴贼或许会出兵掩杀,利用蚕食沈军之后造成的混乱,鲸吞我军!” “只要,”陈策转身拍了拍重炮那又黑又粗的身管。“只要下决心轰击浮桥,奴贼怎么也打不过来,我们此前已经放炮验过了,三炮齐射定能轰塌浮桥。最多只需一刻钟,就能把那三座浮桥都给敲到河里去。” “无非是敢死而已,”张神武怎会听不懂陈策的言下之意。“我愿亲自带兵前往!” “敢死也不好救,”刘渠转身望向金军。“奴贼现在已经窜到近前了,谁渡河谁就陷入被动。” “我倒是认为没那个必要。”梁仲善插话道,“张监军、刘镇帅说得对,这时候出兵援救,很容易导致浮桥壅塞,根本过不去。而且熊经略的策略一贯是聚集坚守,沈阳那边很清楚我们这里的情况,很可能根本不会来。就算贺镇帅他们真如奴贼想的那样,只因骑兵出动就来支援我军,我们也只需想法子在沈军陷阵之前,阻止沈军靠近就是。” “怎么阻止?”张神武问道。 “放狼烟,点烟火,再几队敢死的马兵绕到后方去涉水渡河。”梁仲善又表白般地说道:“我愿意亲自带人渡河,冒险劝返沈军,通知沈阳。” “那就这样吧。”熊廷弼颔首,“刘镇帅。” “在!”刘渠立刻抱拳候命。 熊廷弼下令:“我要你立刻带上两千马兵在浮桥前摆阵。威吓奴兵。”浮桥附近最多也就只能摆下三千人,再多就摆不开阵形了。 “是。”刘渠领命离开。 “梁副将。”熊廷弼看向梁仲善。 “在!”梁仲善垂首抱拳。 “按你刚才说的,立刻派人渡河。不管沈阳那边是否派人来援,都要派人通知城里,让留守的将领以守城为要,切勿大意失城!”熊廷弼下令。 “我可以自己去。”梁仲善诚恳说道。 “唔”熊廷弼犹豫了一下。“如果你非要自涉险境,我也不压着你。不过在那之前,我命令你换一副铠甲。你这身儿太显眼了,容易变成靶子。”熊廷弼很清楚特殊铠甲的作用。这些特别的漆色纹饰可以在战阵中凸显主将位置,方便麾下士兵以主将为中心团聚麇集,顺便鼓舞士气。但与此同时,也会向敌军暴露主将位置。在这种小规模的行动中,只会起到负面作用。 “是!”梁仲善领命离开。 “张中军。”熊廷弼看向张神武。 “在!” “立刻去把标营动员起来,随侍候命。”熊廷弼向来将经略标营当作总预备队来用。 “是。”张神武有些失落。复官来辽之后,他还从没正儿八经地跟奴贼打过。 熊廷弼最后看向陈策。“我们就留在这儿,看看这张老野猪皮到底要给我耍什么好看的把戏。” “誓护熊经略、高监军周全!”陈策肃然拜道。 ———————— 事实证明,无论是浑河南岸的熊廷弼、高邦佐,还是沈阳城里孙传庭,抑或者一众前线带兵的将领都没想到,努尔哈赤竟然撤得这么果决,这么有序。正当沈镇和浑南的注意力都被黄台吉率领的两白旗精锐完全吸引的时候,努尔哈赤竟然已经带着对垒沈阳的六旗大部顺着浑河北上退回抚顺了。到熊廷弼意识到自己被努尔哈赤耍了时候,不但黄、红、白六旗安全退了,就连两蓝旗也遵照努尔哈赤命令,撤掉了对奉集、虎皮二镇的阻困。 镶蓝旗撤得很快,当舒尔哈齐的次子,二贝勒,镶蓝旗旗主阿敏带着麾下士兵退到金占抚顺时,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阿敏很疲惫,整个人都是颓的。不像两黄旗以及红、白四旗下的大部分步卒,镶蓝旗撤退时可没有别人给他打掩护。在撤退的路上,他亲自带兵断后,击退好几拨尾随追击的明军骑兵。 不过阿敏没空歇息,因为他仍旧非常茫然,他只是机械地执行了大汗的急令,并不理解努尔哈赤为什么突然让他撤兵。 拖着疲惫的身躯,阿敏找到了努尔哈赤在抚顺城内的居所。 抚顺城位于浑河北岸的高尔山下,在行政上的正式名称为抚顺千户所,属沈阳中卫,与沈阳中卫同置于洪武二十一年。 成化四年,时任辽东副总兵韩斌主持重修抚顺城,重修后的抚顺城稍大于旧城,但其周围也就三里,只能算是一个小堡城。金军占领这里之后,并没有用心经营,反而是在营建萨尔浒新城的时候,把抚顺城里的许多建筑都拆了当成材料带走了。那家分几块儿砖,这家给几片瓦。搞到最后,就只差没把抚顺城墙的夯土给扒了。 因此,努尔哈赤虽贵为大金天命汗,这会儿也没个带瓦片的房子住,只能继续住在他那顶稍显颓败的汗帐里。 以往求见,阿敏都是先让卫兵通报,再静静等候努尔哈赤的宣召。但是这回,阿敏刚一来到汗帐的外围,就被卫兵给放进去了。 阿敏撩帘进帐,发现除了大汗努尔哈赤和贴身佐事的切尔格,大贝勒代善和四贝勒黄台吉也在。 见阿敏进来,代善立刻冲他笑了一下,黄台吉倒是先愣了一瞬,但很快也朝他点了点头。 阿敏略一致意,便径直走到了努尔哈赤的面前,下跪叩首拜道:“阿敏叩见大汗。” “你起来吧。”努尔哈赤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意。 “谢大汗。”阿敏又叩首。 “远道劳苦,阿敏,你用过饭了吗?”努尔哈赤摆出一副亲切长者的样子。 万历三十九年八月,阿敏的父亲,努尔哈赤的同母弟舒尔哈齐在囚禁中死去。同年,努尔哈赤收养了阿敏,并将舒尔哈齐的部众交给了他。所以,努尔哈赤既是阿敏的大伯,也是阿敏的杀父仇人,还是阿敏的养父。 “劳大汗关照,我已经用过饭了。”阿敏又是一拜。“在马背上吃了麦饼和肉干。” “那就坐吧。”努尔哈赤指了指代善下手的垫子。 “是。”阿敏转头看向代善,犹豫一下,还是行了拜礼。“拜见大贝勒。” “大汗让你坐,你直接坐就是了。”代善飞快地瞥了努尔哈赤一眼。发现努尔哈赤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面露不悦之色吗,于是心下稍安。他最近很是敏感,生怕努尔哈赤再将其他人对自己的恭敬看成对大汗权威的挑衅。 “是。”阿敏转身落座,又朝黄台吉无声地点了点头。 “阿敏,你那边的损失如何?”努尔哈赤开口问道。 “没什么损失,奉集守将李秉诚就像一只缩头乌龟,一直窝在城里不敢出战。我也遵大汗的命令,只是阻困,没有攻城。直到我军撤退,他才派了几波骑兵出城阻碍骚扰。我亲自带人把李秉诚打了回去。”说到这儿,阿敏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有些损失,但不会太多。因为急着面见大汗问安,所以还没来得及统计究竟伤死多少人马。不过我想,总的伤损应该不会超过一百。” “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努尔哈赤笑着点了点头。 “大汗,阿敏想问,”见努尔哈赤在笑,阿敏便借机以尽可能轻的语气问道:“您为什么突然要我撤军?” 努尔哈赤慢慢地后仰下去,叹气般地说道:“我要你和莽古尔泰分将两蓝旗看住奉集堡、虎皮驿,无非是为了绝我们攻打沈阳时的后顾之忧。现在大军撤回,你们还留在那里干什么。” “沈阳,”阿敏咽了一口唾沫。“不打了吗?” “不打了。”努尔哈赤这回倒是真的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损失很大吗?”阿敏看了看代善,又看了看黄台吉。 “再这么继续打下去,损失会很大。”代善委婉地说道。 “既然没有太大损失,那就换一种章法打嘛。”阿敏的眉头皱紧了。 “换不了,或者说没得换了。”努尔哈赤接过话,满脸愁色地说道:“熊廷弼这条满脸横肉的老狗实在狡猾。简直把沈阳打造了成了一个铁桶,不管八旗勇士多么勇武用命,人的血肉终究也还是敌不过火药铳炮。楯车推到墙下,让墙上的重炮打个几发就瘫得藏不住人了。沈阳城里有七八万人,要是用命去拼,恐怕我们的旗兵、余丁都拼光了,也填不下沈阳。” “不能像以前攻打抚顺、开原、铁岭那样,联系内应开城吗?”阿敏转头看向盘腿坐在对面的黄台吉。 黄台吉看了努尔哈赤一眼,见努尔哈赤没有反对的意思,才开口说道:“如果可以当然最好,但我们在沈阳城里没有那么高级的内应。以前和我们有过往来的辽东旧将要么让熊廷弼给参罢了,要么被调去了别处。剩下的都是贺世贤那种为了向皇帝表忠,成天想着砍我们脑袋的货色。别说开门献城了,沈阳城里残存的线人连城门都摸不到。” 努尔哈赤和黄台吉本来还想利用投到明朝城下乞食的鞑靼人,希望通过策反他们来拿下沈阳,但一经侦察才发现,早在沈阳城下的城防工事告竣之后,那些鞑靼人就被熊廷弼调去后方,开荒垦田了。沈阳城里乃至附近根本就没有鞑靼人。 “对啊,贺世贤!不能诱他出战吗?”阿敏又说道,“不都说贺世贤是那种有勇无谋,只会拿铁鞭敲人脑袋的夯货吗?”说这话的时候,阿敏竟没来由地想到了莽古尔泰。 (本章完) 第531章 西袭南掠之策 第531章 西袭南掠之策 “诱战?呵!我倒是想,”代善刚开口,还没来得及说话,话茬就被努尔哈赤硬插进来抢走了。“但是李秉诚那老狗出城了吗?” “我们今天撤围的时候他应该是出来了。”阿敏赶紧望向努尔哈赤答话。 “也就是见你拔营撤了,所以才跟出来想捡些人头,送到皇帝那里去摇尾邀功。你拔营之前,他绝不会出来的。”努尔哈赤又叹了一口气,“熊廷弼给各镇的命令就是坚壁清野,只守不攻。” 在两军对垒的日子里,金军这边捕获或者击杀了一些传令的明军信使,截获了不少往来信件。不管文章长短,内容如何,但凡是熊廷弼发给守城将领的,都至少会在文章里添一句“切以守城为要,勿给老奴以可乘之机”。 一想到此,努尔哈赤就气愤地猛拍桌子。“叫阵,示弱,派人在浑河两岸来回奔走,就差给贺世贤送女人的衣服了。但那一向没脑子的莽夫,就像被那熊蛮子拴了狗链一样,就是不出城!就连狗熊自己也变成了缩手缩脚的老乌龟,他的援军走到了浑河南岸就停住了!不管沈阳城下的声势多大,他这个老匹夫就是不动,反倒是一个劲儿地在那儿挖沟垒土!他狗娘的怎么不顺便把自己坟也给挖出来!?” 努尔哈赤一开始准备用“下饵诱狗、再乱棍打”死的战术。 金军初临沈阳的那几天,努尔哈赤并不下令攻城,而是数次派遣小规模的骑兵,在浑河两岸来回奔走,摆出一副没头苍蝇找不到方向的样子,希望诱使贺世贤出城捕杀。如果贺世贤只派他人出城,则示敌以弱,丢几具尸体当骨头,然后加派人马,让贺世贤觉得有大鱼可吃。一旦贺世贤轻敌出城,那么埋伏在周围精骑就会四下涌出将之包围。只要金军骑兵咬住贺世贤,那么准备好了的步兵就会迅速推进,以期在最短时间里趁乱攻入沈阳。 努尔哈赤连哪个步骤派谁去都想好了。没承想往日敢出城迎战,乃至深入追击的贺世贤突然就当了缩头乌龟,一直把自己关在城里,活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儿。就连驱赶马探的骑兵也非常克制,根本不深入,最多离城二里就不追了。 没法子,努尔哈赤只能改换策略,行围城打援之法。努尔哈赤派兵三面攻城,但并不全力进攻。他始终保留至少三万精兵在手,并且不断派遣马探动态侦察明军援军的动向。只要明军援军试图援救沈阳,那么就果断派兵在其行军途中闪击破阵。 可是,从各地赶来的援军全都集中到了沈阳西南方向的浑河南岸,而且到位之后就再不移动了。援沈的明军就像是瞎了聋了一样,完全无视了沈阳城下的激战,专心致志地在距离沈阳二十多里的地方搞起了土木工程。既是刨坑,又是垒土。努尔哈赤甚至觉得,再这么待下去,熊廷弼能现场给他造一座堡城出来。 “那之后要怎么办?”阿敏被努尔哈赤的失态惊得往后一缩,但仍旧说道:“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的回去吧?为了伐明,镶蓝旗下的好些部落都挤出了自己的口粮。春耕刚过,很多人的家里连种子粮都没得吃了,如果就这么罢兵,指不定要闹出多少祸事。” “只能撤了,”代善主动接过了努尔哈赤的话。“就像大汗之前说的那样。强攻沈阳是不可能的。沈阳三丈城高十二堑,还有精兵林立,铳炮环伺。如果拿命去填,就算把这十万人全填光了也填不下来。我和四贝勒也是都这么想的。” 黄台吉先是一愣,紧接着便点了点头。 “沈阳不行就换一个地方嘛!奉集,虎皮,威宁,这三个地方不都通向辽阳吗?”阿敏拧着眉头,一想到镶蓝旗各部广泛缺粮的现状,他的心里就发急。不找个地方大掠一场,好些人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是要换地方。但不是奉集,虎皮,威宁,”努尔哈赤张口喃喃,仿佛自言自语。“欲取辽东,必夺辽阳。欲夺辽阳,必克沈阳。别的地方都不行。” 经过先期的实地考察与几场试探性的进攻,努尔哈赤已经完全确定。威宁,奉集,虎皮这些关口都不是攻略辽阳的关键。 威宁营夹在山川之间,地势险要。虽然不至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也是易守难攻之所在。大军根本展不开,只能一点一点地去填,一点一点地去耗。只要辽阳方面派出援军,则威宁必不可能克。 而奉集,虎皮二城则互为犄角。一城被围另一城则援,在二城克下之前,辽阳必有援军。如果金军选择强攻奉,虎,那么沈阳很可能不会来援。直接就联系周边各堡的驻军出师收复抚顺了。到时候,金军就只能顶着辽、奉、虎三镇联军的追击急急回退。 一旦沈阳方面在抚顺站稳脚跟,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关门打狗。就算不被整体吃掉,那也会损失惨重。 只有攻打沈阳,才能消弭攻打辽阳时的后顾之忧。但如今的事实已经证明,沈阳拿不下来。想围城打援也打不了,熊廷弼根本不急,连河都不过。金军要围沈阳就让金军围,要打沈阳就让金军打。熊廷弼就是吃准了金军啃不下沈阳。 而且努尔哈赤判断,援沈明军也不是一定就不会动。如果金军真的不顾一切全力攻沈,那么熊廷弼的援军很可能会在金军损失惨重的时候渡河北上,打金军一个措手不及。到时候,就是以新师攻老师,以有备攻无备。 “那大汗准备换哪里?”阿敏不觉得还有其他地方可供金军朵颐。 “大明还是有实力的。皇太子比皇上还要圣明些。”努尔哈赤向前探身,倚着桌子,眼神里满是不甘。“如今之计,只能暂时放弃攻略辽地,转而西袭鞑靼,或者南掠朝鲜以待时机了。”努尔哈赤果断撤退,也是为了给这两个次一级的方案保留实力。如果在沈阳城下就把血拼干了,那么恐怕不等袭掠,鞑靼自己就过来了。 阿敏稍一思索,脸上的神情也逐渐缓和了。他起身出列,跪下拜道:“大汗圣虑英明,我镶蓝旗愿为马首!请大汗调遣指派!” “不急,布置新的战略需要时间,再怎么也不急在这一两天”努尔哈赤摆摆手,“而且还有一些场面事要做。” “场面事?”阿敏不解。 努尔哈赤看向代善。“代善,这既是你的主意,那还是你跟阿敏说说吧。” “是,大汗。”代善先朝努尔哈赤恭敬一拜,随后才对阿敏说道:“阿敏,是这样的。为了保士气不散,我向大汗建议,不以攻略失利为由撤兵。而以后方被明军无耻偷袭,需要整备防固为由撤兵。大汗圣明烛照,采纳了我的建议。所以在西袭南掠之前,我们需要暂时退到后方,安抚那些被明军袭击的部落。” 努尔哈赤对代善主动背锅的行为非常满意。这时也投桃报李般地出来给代善“站台”:“代善的考虑很对,而且也确实很有加固后方的必要。我们的探子发现,奸猾的熊贼已经组建了一支由西南土司兵为主的猎杀游击营,还有一些逃窜的叶赫部残党也加入了。这个猎杀营不参加前线的正面作战,只在我大金后方游击骚扰,着实是可恶至极。如果任由他们恣意破坏,不但会破坏粮食生产,还会动摇我大金的军心。” “我明白了。”阿敏深深地看了代善一眼,又不着痕迹地睨了黄台吉一眼。 阿敏对这些表兄弟之间的夺嫡斗争有所了解,但他目前仍在观望之中。之前看来,代善因为岳托、硕托两兄弟的事情而被努尔哈赤打压,就连镶红旗都被明令分给了岳托,代善显然是大大地式微了。阿敏猜测,如果代善真的被拿掉,那么上位的很可能是四贝勒黄台吉。 不过现在看来,代善的储君地位似乎还没有被根本地动摇到,天命汗仍旧信任这位大贝勒,只是想要敲打提醒一下。 至于三贝勒莽古尔泰,没人认为这家伙还能角逐汗位。从莽古尔泰亲手弑母的那一刻起,他就与汗位彻底绝缘了,只要努尔哈赤还没老得不晓事,就不可能让这种人成为储君。 “那些西南土司闹得很凶吗?”一眨眼,阿敏又回过神来。 “动静不小,但总的来说也算不得太严重,”努尔哈赤说道,“目前只有一些外围的小部落受了灾。所以撤军的事情还引起了一些少壮的不满。” “他们只是不晓大汗心思,看不清局势而已。”阿敏说道。 “看得太清了也不好。”代善幽幽地插了一句。 阿敏一凛,没有接代善的话茬。“大汗,我镶蓝旗有部落受损吗?” “有。”努尔哈赤想了想,“如果没记错的话,镶蓝旗下应该有两个人数不及半个牛录的小部落被明军偷袭了。当中有一个受灾比较严重,留守的男丁都被杀了,女人也死了不少。但和那个整寨都被屠了镶红旗部落比起来,也还算幸运。” “哪家?”阿敏瞥了代善一眼,心下竟然多了一丝错误的“明悟”。 “好像是哈达部那拉氏的旁支。就驻在赫图阿拉附近。”努尔哈赤说道,“你可以去看看。” “是,大汗,”阿敏应道,“我会带着抚恤过去。” “抚恤还是我帐里出吧。”努尔哈赤摆摆手,回过头。“彻尔格。” “奴才在。”彻尔格就地跪下。 “回去之后尽快把发给各受损部落的抚恤都准备好。”努尔哈赤下令。 “是!谨遵汗命。”彻尔格叩首应是。 “大汗圣仁!”在场的三大贝勒齐齐叩首颂圣。 ———————— 哈达部,分解自扈伦国,约创建于嘉靖初年,以其居哈达河而得名,又因与叶赫部南北相邻,故又被明朝称为南关。 万历十年,哈达部贝勒王台病故,其子岱善即位,以孟格布禄为首的王台余子不服,互相攻杀。宗主国大明多次介入,但最终没能根本上消除哈达部的内讧问题。适逢叶赫部与建州部相继崛起壮大,哈达部便在内耗之中彻底失去了角逐女真霸主的机会。 万历二十七年,还是建州贝勒的努尔哈赤攻占哈达城,迫使在内讧中获得胜利的哈达贝勒孟格布禄投降。孟格布禄降后,努尔哈赤先是下令恩养之,后续又以试图谋杀自己而将之处死。哈达部在事实上已遭建州部吞并。当时,税监高淮已经到任,整个辽东乱成一团,明廷故对此视而不见。 万历二十九年,努尔哈赤将其十二岁的幼女莽古济嫁给孟格布禄之子吴尔古代,希望靠着联姻永久性地收服哈达部众。 但同年,总兵官马林被税监高淮劾罢,李成梁再镇辽东。 李成梁到任之后,希望恢复女真各部的分裂状态,便派人强压努尔哈赤,令其释放吴尔古代,并归还其部众。当时,努尔哈赤仍处“王莽谦恭未篡时”,不敢公然忤逆明廷,不听李成梁号令。于是便将吴尔古代送还所部,使其成为贝勒重掌哈达。 但欺负弱小向来是鞑靼、女真的传统,哈达再立之后,相继遭到叶赫和蒙古诸部多次劫掠。吴尔古代曾求助大明,但当时辽东镇已经破落至极,无法援救。不久后,哈达部闹起了饥荒,穷困潦倒之下,吴尔古代选择率部投奔岳父努尔哈赤。哈达部再次宣告灭亡。 哈达部二次并入建州部之后,多次被拆分重组。虽然有一小部分部众因为莽古济的关系,而被分到莽古尔泰统领下的正蓝旗。但大部分部众都沿着旧例,存留在努尔哈赤麾下的两黄旗,以及沿袭自舒尔哈齐旧部的镶蓝旗。 毕竟当初袭破哈达部的时候,这两兄弟还远没有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本章完) 第532章 兄弟阋墙 第532章 兄弟阋墙 两天后,大金旧都赫图阿拉,二贝勒阿敏在镶蓝旗的驻地里,召见了一个须发斑白,满脸褶皱的中年男人。 “奴才卓纳叩见二贝勒!愿长生天保佑您!”被叫来的中年男人有些惶恐。这还是并入建州部以来第一次被本旗旗主单独召见。让中年男人更感意外的是,他以前的少主人,哈达部的末代贝勒吴尔古代也在旗主阿敏的身边站着。这让他的心里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卓纳叩见吴尔古代贝勒!愿长生天保佑您!”没有太多犹豫,卓纳仍向吴尔古代叩首行礼。 “你起来站着说话吧。”阿敏瞥了吴尔古代一眼。 “奴才叩谢二贝勒,叩谢吴尔古代贝勒。”卓纳又一叩首才从地上爬起来。 “卓纳。我们今天叫你过来,是有一个伤悲的事情不得不告诉你。”阿敏渐渐摆出一副感同身受、凄凄伤悲的样子。 卓纳一愣,神色很快就变得慌乱了起来。“什,什么伤悲的事情?” “事情是”刚开口,阿敏收住了。他偏过头,看向身侧的吴尔古代,假模假式地叹出一口气。“哎呀。吴尔古代,我委实不忍,还是劳烦你说吧。” “是。”吴尔古代一凛。轻轻地点了点头,望向卓纳说道:“卓纳,我相信你已经听说了大汗宣布的撤兵理由?” “不,”卓纳瞳孔一缩,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不会吧!?” “是的,卓纳。那些无耻的明军,趁着我们大军出动之时,偷袭了你的寨子。你的寨子损失很惨重。”吴尔古代的眼眉间倒有些真情实感。 这次出征,吴尔古代本人并没有跟着,下面把发生在卓纳部落里的事情报上来之后,他还去现场看过。即使吴尔古代过去的时候,现场已经做了初步的打扫与清理,但那种十几具尸体整排放在一起,其中大半没有脑袋的场景,也还是让他记忆犹新。 “僧格呢?”卓纳只觉得手脚发软。“我的僧格呢!他还活着吧?” “卓纳,我没有看见僧格。”吴尔古代摇摇头。 “他或许是逃了!他一定是逃了!”卓纳笑了,笑得很病态。 “应该不是。如果真是侥幸逃了,这么多天也该出现了。”吴尔古代并不打算给卓纳留下这种毫无意义的期待。“你部落里有十几具尸体,凡是男人,都没了脑袋。整个部落里只有一些女人活了下来。而且你知道的,明军向来有斩首邀功的习惯。所以我想,僧格那孩子应该不是逃了,而遭遇不测并被明军斩首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卓纳确实早已经知道了努尔哈赤退兵的理由。刚听说时,他甚至稍稍地有了一些不满。因为为了这次出征,部落里几乎拿出了所有的余粮,要是不抢点儿东西回去,恐怕还没等到冬天部落里就要开始饿死人。但真当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头上,卓纳还是一下子就接受不了。 “虽然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但很遗憾,这一切确实已经发生了。”吴尔古代说道。 “我,我”卓纳的脸一会儿涨得通红,一会儿又变得惨白。最后,卓纳眼前一阵晕眩,直接瘫跪到了地上。 “卓纳,”沉默了好一会儿的阿敏又开口了。“虽说你寨子里的惨剧是无耻的明军造成的。但大汗圣仁,给了你一些抚恤补偿,以作聊慰。”说着,阿敏朝一个站在角落里的仆人招了招手。 仆人会意,拿起一个袋子走到卓纳的身边。 “大汗给了一头牛,两头驴,还有五只羊。除了这些牲口,大汗还给了你五个精壮的包衣阿哈,”阿敏指着拿袋子的仆人继续说道,“那个袋子里装着的十两黄金是我给你的。” 卓纳一愣,垂泪的老眼里竟转瞬即逝地闪过了一抹不合时宜的惊喜。 虽说僧格是卓纳最喜欢的小儿子,但有了这些堪称丰厚的补偿,他的心里竟稍微松快了一些。 “卓纳,别愣着了。收着吧。”吴尔古代轻声催促道。 卓纳赶忙用脏兮兮的袖子揩了揩眼角,接着将双手高举过头。他一面叩首,一面谢道:“卓纳叩谢大汗,叩谢二贝勒,叩谢吴尔古代贝勒!” 吴尔古代一怔,忙说道:“你别谢我!我可没有补偿你什么。这都是大汗和二贝勒给你的。”虽然吴尔古代还在管理哈达旧部,但已经权威权力早已大不如前,如今的他更像是普通管理者,而非统治者。就比如这些物资,如果努尔哈赤和阿敏不点头,他甚至不能给卓纳送抚恤过去。 阿敏睨了吴尔古代一眼,嘴角不由得向上撇了一下。不过他的城府到底不浅,很快就收敛了心神。再开口,阿敏又是那副悲悲戚戚,感同身受的语调了:“卓纳,你带着部下回去吧。好好休整一下。之后得空了,我和吴尔古代会过去看你们。” “不劳二贝勒,吴尔古代贝勒奔劳。”卓纳拿过装着黄金的袋子,又一叩首。 “你出去吧。”阿敏不再多说什么,只一摆手。 “是。”卓纳再拜离开。 ———————— 卓纳走了,仆人也被挥退了。整个屋子里只剩下了大金的二贝勒阿敏,和哈达部的末代贝勒吴尔古代。 “吴尔古代。”阿敏轻声唤道。 “在!”吴尔古代凛然应是,完全没有贝勒样子。他听到呼唤,立刻就走到了阿敏的面前,摆出了一副恭听训示的恭顺模样。“请二贝勒吩咐。” “呵呵,没什么吩咐不吩咐的。你不必这么见外。”阿敏笑了笑。“再怎么说,你也是大汗的额驸,是我的妹夫。咱们是一家人。” “大汗抬举,将格格下嫁于我。我岂敢妄自尊大。”在建州部待了多年,吴尔古代已然完全没了骄傲可言,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他很懂得什么叫作谨小慎微。 “吴尔古代,”阿敏仍然笑着。“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人?” “二贝勒说谁?”“这个人叫‘王世忠’。”阿敏的汉语意外地不错,“王世忠”三个字节的发音竟算得上字正腔圆。 吴尔古代摇摇头。“这是哪一旗的汉人包衣?请二贝勒明示。” 阿敏的笑意更加灿烂。“你真没听说过?” “二贝勒,您知道的,我身体不好。”尽管吴尔古代比阿敏还要稍长几岁,但他那一脸讨好的样子简直跟小辈晚生也没什么区别了。“素来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能不出寨就不出寨,这回甚至因病无法随军出征,哪里晓得那么多外面的事情。” “呵呵,”阿敏取下帽子,在自己的大光头上抹了一圈儿。“克把库,你总该听过克把库这个名吧?” “当然,克把库是我二弟啊,他也来投奔我大金了?”吴尔古代不知道阿敏为什么突然提起克把库。吴尔古代和克把库两兄弟已经分开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以来,吴尔古代很少听说克把库的消息,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阿敏定定地看着吴尔古代。“‘王世忠’就是克把库,克把库就是‘王世忠’。” “啊?”吴尔古代的笑意很快就凝在了脸上。 阿敏缓缓说道:“你的好弟弟,克把库,已经在明国做官了。吴尔古代,你就一点儿也没听说过?” “没有!绝没有!”吴尔古代突然想起了去年发生的事情,只感觉后背一阵发凉。“难不成莫洛浑的事情和克把库有关系?”吴尔古代凛然问道。 “你觉得呢?”阿敏幽幽地反问道。 去年九月上旬,蒲河之役草草收场。恰此时,有人告发,二贝勒阿敏的五弟斋桑古,大贝勒代善的次子硕托,以及舒尔哈齐第六女的丈夫,阿敏正儿八经的妹夫莫洛浑夫妇勾结起来试图叛出大金,投靠明国。而莫洛浑之所以能够娶到舒尔哈齐第六女,正是因为他是哈达部末代贝勒吴尔古代的三弟。 在侦询过程中,涉事的代善、阿敏还有吴尔古代都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冷静,或者说冷酷。 为了摆脱嫌疑,代善在事情尚未查实之时,就曾多次以硕托悖逆叛逃为既定事实,请求努尔哈赤将硕托处以极刑。 阿敏的反应和代善类似,为了向努尔哈赤表示自己绝无二心,他也是再三请求努尔哈赤允许自己,在坐实斋桑古的叛逃之实后能手刃斋桑古。而吴尔古代则是明确表示,希望不要因为莫洛浑的事情,就连坐到他的身上。 经过一系列的审问和调查,确定了硕托与莫洛浑的姐姐私通,斋桑古与莫洛浑的妹妹私通。三人之间的伦理关系极为混乱,但并无合谋叛逃的念头。 这一事件之后,大贝勒代善遭到努尔哈赤冷遇,板上钉钉的储君地位被动摇,镶红旗也在最近被分了出去。硕托和斋桑古则分别与父亲代善和兄长阿敏决裂。至于莫洛浑与吴尔古代这对异母兄弟,则是天人相隔。 不过,吴尔古代并不因为莫洛浑被处死而感到难过。因为莫洛浑和吴尔古代本就不是同母的兄弟,平日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比之莫洛浑,吴尔古代和克把库的血缘关系则更近,因为这两兄弟不但同父而且同母,克把库或者说王世忠,算是哈达部老酋长孟格布禄的嫡次子。当初明廷也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在恢复吴尔古代贝勒地位的同时,将年岁不足十岁的克把库作为备份带去京师抚养。 “我不知道啊!”吴尔古代紧张到了极点,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叩首说道:“二贝勒,您老明鉴啊!我真不知道克把库在明朝为官的事情!我去年就说了,我和莫洛浑的关系一向不好。他活着的时候就全然不顾家里的生活,只知道铺张浪费,大吃大喝。我约束不了他,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算他真的是被克把库引诱犯错,我也毫不知情!求大汗和二贝勒明鉴啊!” “好了好了,”一转脸,阿敏又笑了。“我又不是来查这个案子的。我只是告诉你有这个事情,让你知道一下,小心一些。” “我,”吴尔古代一怔,紧接着便是一叩首。“多谢二贝勒提醒!” “快起来吧,”阿敏微微颔首,又问道:“你知道克把库在明国做了什么官吗?” 吴尔古代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说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当这个弟弟死了好了。” “还是知道点儿好,”阿敏眉头一挑,自顾自地说道:“据我了解,克把库现在正顶着‘王世忠’的称呼和游击将军的头衔,在广宁‘抚夷’。” “广宁?”吴尔古代反应得很快,“明国这是要用克把库来联合察哈尔部共抗我大金?” “你这么清楚?”阿敏笑着反问道。 “我不清楚!”吴尔古代意识到自己多嘴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二贝勒,广宁向来是明国和察哈尔部的往来沟通的重镇要冲,就像开原之于我女真诸部和喀尔喀诸部一样,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我只是,我只是一下子想到那里去了。” “你看,我就只说了这一句话,你就又紧张成了这个样子。”阿敏耸耸肩,“那我干脆不要说话好了。” “您,您还是说吧。”吴尔古代低下头。 “其实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也就最后一个事儿。”阿敏顿了一下,“一个只能劳你帮忙的事儿。” “没什么劳不劳的,”吴尔古代咽下一口唾沫。“二贝勒吩咐就是。” “我呢,”阿敏撑着他的大光头,用手掌盖住大半张脸,像是在思考。“希望你给克把库或者说‘王世忠’写一封家书。” “家书?”吴尔古代抬起头,却看不清阿敏的表情。“写什么家书?” “当是兄友弟恭,姊妹和睦的家书了。”阿敏微微上扬的视线透过指尖,紧紧地锁着吴尔古代的脸。 努尔哈赤一家的关系真是又乱又麻。各种联姻纯粹就是x伦,理得我头皮发麻。 (本章完) 第533章 异心 第533章 异心 “您,您为什么要我写这种家书?”吴尔古代莫名地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阿敏放开掩面的手,冲吴尔古代绽出一个还算和煦的笑容。“你的好弟弟在明国当了官。现在要来抚我们这些夷,我们也可以反过来抚一抚他嘛。” “哦,”吴尔古代心下稍安,“二贝勒这是要我写信拉拢克把库,使用反间计,让他背叛明廷?” “嗯”阿敏颔首。 “这是天命汗的意思?”吴尔古代笑着问道。 “吴尔古代,”阿敏色容不改,淡淡地问道:“你这是担心我有意害你?” “瞧您说的,当然没有了!”吴尔古代心虚地将视线撇到一边,“我怎么会怀疑二贝勒您呢?” “呵呵,毕竟出了那档子事儿,你心下有疑也无妨,”阿敏笑着说道,“这个事情大汗知不知道的意思,你自己过去问问不就清楚了?” “既是二贝勒传谕,想来定是出自大汗授意。”吴尔古代赔笑说道,“我也就不去烦问大汗,自讨没趣了。” “随便你。”阿敏耸耸肩。 吴尔古代察觉到阿敏似乎有些不快了,赶忙摆出一副讨好的神态。“我要如何把这封家书送到克把库的手上啊?” “这个你不必担心,”阿敏指向旁边一间已经摆好了笔墨纸砚的偏房说道:“你就在我这儿写,你写好了,我自会想法子帮你寄出去。” 吴尔古代一凛,不敢再说反对的话。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点头说道:“敢问二贝勒,我这封家书要怎么写才好啊?” “你没写过?”阿敏问。 “我二十年没见过克把库了,连这信该往哪里寄都不知道,又怎么会写呢?”吴尔古代说道。 “我说的是写给别人。” “别人的话就更不必写什么家书了,”吴尔古代一语三关,“我的家人都在大金,若是想见,走路就去了。” “也是,”阿敏没什么反应,“这样吧。虽然是离间招抚,但也不能一上来就直奔主题,总也还是要写一些哥俩好的话,你暂时不要提他在明国做官的事情,也不要说你在我大金的情况,就只写家常亲情,写听闻他还活着很高兴,其他亲友也很高兴。等往来一阵,气氛融洽。咱们再开价拉拢不迟。” “明白了,二贝勒,我这就去写!”吴尔古代侧头看向那间阿敏指给他的偏房。 “好,你去吧。我等着。”阿敏颔首。 “是。”吴尔古代微笑着朝偏房走去。 进入偏房,吴尔古代的脸色沉了下来。 ———————— “你说我要不要把这个事情告诉大汗?”一回到家,吴尔古代就把阿敏让他做的事情尽数告诉了自己的福晋,爱新觉罗·莽古济。 “你署名了吗?”莽古济是非常标准的半老徐娘。她已年过三十,但仍旧保持着成熟女人应有的魅力和风韵,整一副好生养的健康样子。如果只看莽古济的外貌,完全猜不到她已然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而且最大的那个儿子甚至都要成年了。 “废话!我不署名还能叫家书?”只比莽古济大几岁的吴尔古代看起来是那么的沧桑。他俩坐在一起活像一对儿父女。 “那信上有阿敏他自己的署名吗?”莽古济又接着问。 “家书!我说了是家书,哈达部的家书啊!”吴尔古代有些烦躁,“有他的署名还能叫家书吗?” 莽古济哪里容得吴尔古代这番不耐烦。她小性子一起,索性将头偏到一边。“你要是这么不耐烦还问我干什么?自个儿拿主意呗。” “哎呀!”吴尔古代的气一下子就泄了,他赶忙拉起莽古济纤长但并不柔软的手,轻轻地在手背上拍了两下。“我也是急的嘛。” “你冲我急有什么用啊?那鬼东西你都写完了。”莽古济轻轻一挣,但没有将手收回来。 “我冲我自己急,行了吧?”吴尔古代讨好笑道。“赶紧说说,我到底要不要把这个事情告诉大汗?” “哼,”莽古济轻哼一声。“最后一个问题,你在那封‘家书’里提到阿敏了吗?”仿佛是为了报复,莽古济还在‘家书’这个词上加了一个俏皮的重音。 “没有,我没敢写。”吴尔古代摇摇头。 莽古济白了吴尔古代一眼。“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二贝勒几乎看着我写,我怎么提他。”吴尔古代轻轻叹了一口气。 “哎哟,吴尔古代!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了。现在前线失利,风气这么紧张,去年还出了那么多糟心事,你怎么就能遂他的意,无根无据地在只有两个人的密室里写这么一封家书!”莽古济深度参与家里的各项事务和丈夫的各种事业,在有些事情上,她想得比吴尔古代这窝囊的哈达贝勒还要透彻。以至于外边儿都叫习惯于叫她“哈达格格”,而非“莽古济格格”。 “前线失利,”吴尔古代一愣,“你听谁说的?” “这还需要听说吗,”莽古济的眼神里悄然蒙上了些许不安。“前线要是不失利,他们撤回来干什么?” “不是说加固后方吗?”吴尔古代说道。 “这种话你也信?”莽古济白了吴尔古代一眼。 “我当然信了,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老卓纳整个寨子的男丁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就只剩了十几个女人,还全被断了大拇指。这些事情你都知道的呀。”莽古济虽然没跟着吴尔古代去卓纳的寨子里视察,但吴尔古代回来之后把寨子里惨状明明白白地跟莽古济讲了一遍。 “吴尔古代。你觉得大汗像是那种会因为几个小寨子被屠了就退兵的人吗?就算要管这事,难道就不能派个大臣或者贝勒回来处理吗?即便集村并屯需要劳力,四处布防需要士兵,用得着把十万人全带回来吗?”莽古济一连甩出三个问题。“你的意思是,后方遭袭只是借口。”吴尔古代若有所思地说道:“退兵的理由是打不下去了?” “肯定是啊。去年秋季就是草草收兵,今年开春至今,用兵近三个月,最后得到什么了吗?还不是什么也没有。”莽古济说道,“这不是打不下去了是什么?” “没听说损失很大啊。”吴尔古代说道。 “那可是大金的天命汗啊。要是连这点儿审时度势的本事都没有,他能两次把你这香饽饽拐到建州部来?”莽古济左右看了看,见仆人都不在周遭才说阴阳怪气地说道:“我看啊,大汗的伐明大业怕是不成咯。” “你好像还挺高兴?”吴尔古代眉头一挑。 “高兴倒还不至于,我只是无所谓。我莽古济是天命汗泼到你哈达部的水,建州部能不能成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莽古济挑了吴尔古代一眼。“我只希望我家的男人别白白地死在战场上。” “不会的。”吴尔古代凑上去想抱住莽古济。 “你滚开啦,”莽古济推开吴尔古代,“我说的不是你这个没用的老货。额森德礼也快成年了,再这么打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他带到战场上去。”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吴尔古代叹了一口气。他本就不是什么刚强好战之人,但他和莽古济的儿子额森德礼却正直血气方刚,一心想着建功立业。 “还是有办法的。”莽古济压低声音,竖起耳朵。 “什么办法?”吴尔古代问道。 “学你的好弟弟克把库。”莽古济凑到吴尔古代的耳边。 “你,你什么意思?”吴尔古代悚然一惊。 “我问你,”莽古济盯着房间的入口。“你觉得克把库会背叛明国吗?” “我觉得不会,他在明国待了二十年,”吴尔古代摇摇头。“说不定连我写的家书都看不懂” “肯定看不懂。”莽古济抢着说道。 “你怎么知道?”吴尔古代问。 “说些废话。”莽古济问道,“你的家书是用蒙文写的还是用汉文写的?” “都不是,我的家书当然是”吴尔古代说到一半,恍然大悟。“哦!” 他的家书是用“女真文”写的,而“女真文”这种东西则是努尔哈赤以蒙文连缀女真语音,并略作改进而新创的文字。努尔哈赤颁行所谓“女真文”的时候,克把库都已经被大明带走了。他一定不认识这种文字。 “你还是这么机灵,”吴尔古代笑着拍了拍莽古济的脑袋。他们刚结婚的时候,莽古济只有十二岁,甚至还没长到吴尔古代的胸口高。那时候,他就经常这么拍她的脑袋。 “哼,那是。”莽古济得意地甩了甩脑袋,接着说道:“克把库是你的亲弟弟,前代哈达贝勒的嫡次子,明国这时候把他推出来,肯定不会是单纯地想让他和察哈尔部联系。就算阿敏不让你给他写什么家书,他迟早也会找到咱们这里来,到时候,你躲都躲不开。” “你的意思是,如果那封信真的是大汗让我写的,那就在适当的时候顺水推舟?”吴尔古代突然觉得嘴唇有些发干。 “我就是这个意思!”莽古济点点头,开口就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先皇帝都死了,你觉得大汗还能活几年?能活得过正值年富力强的新皇帝吗?” “慎言!”吴尔古代沉声说。 “我再怎么慎言这也是事实。萨尔浒一战,号称歼灭明国十万精兵。然后呢?这才两年不到,辽东又添二十万兵。就算我大金能再把这二十万兵灭了又能怎么样呢,汉家天下可有几千万人!女真苦寒之地,终究不能对抗天下。更何况,去年、今年两度用兵,搞得国穷财尽,最后什么也没捞到。”莽古济的语气里已经隐隐地带了一丝绝望, “大汗还健在的时候,或许明国还不能如百年前那般犁庭扫穴。可大汗等死了,我大金必然迎来灭顶之灾。老卓纳的寨子就是现成的前车之鉴。男人杀尽,女人断指,或者干脆就像那个镶红旗下的寨子一样,几十口人,不论男女,整寨屠杀,鸡犬不留。吴尔古代,当家的,咱们尽早谋算总没有坏处。” “可,”吴尔古代沉着脸,定定地看着莽古济。“可大汗是你的父亲啊。”莽古济如此直白的表露,甚至让吴尔古代觉得她是领了努尔哈赤的命令来试探自己的。 “大汗也是褚英的父亲。”莽古济淡淡地说道。 “你,你”吴尔古代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你今天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话是突然说的,但这些事情我早就在想了。”莽古济说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想的?”吴尔古代问。 “嚯,吴尔古代,”莽古济眼睛一横,把手抽了回来。“你这是要盘问我?” “不是盘问,我只是觉得太怪了。”吴尔古代的脸色有些发白。“二贝勒太怪了,你也太怪了。” “阿敏?啧,”莽古济在胸口环抱双手,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索。“说不定阿敏自己也在谋算后路。” “你说二贝勒也想投奔明国?”吴尔古代光秃秃的前额上已经布满了汗水。 “如果那封狗屁‘家书’不是大汗授意他让你写的,那么要么就像你想的那样,是阿敏吃饱了撑的要陷害我们一家。”莽古济轻声说道,“要么就是他想靠你和克把库的关系,和明国建立联系。” “不会吧。”吴尔古代说道,“我刚才就跟你说了,我没有在提那封信里提他。” “吴尔古代,你老糊涂了?你怕他陷害咱们,他也怕你反口咬他呀。现在那封信只有你的字迹和署名,就算被抓着,他也能满口咬到你的身上!”莽古济的心思活络到了极点。“他这是立在了不败之地上!” “他可是二贝勒呀。”吴尔古代紧张地看着房间的入口,生怕有谁进来听见他们的对话。 “大汗还没称汗的时候,舒尔哈齐叔叔也是二贝勒。”舒尔哈齐的死给莽古济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是她第一次发现父亲努尔哈赤竟然如此恐怖无情的一个人。 (本章完) 第534章 再搏一次 第534章 再搏一次 吴尔古代沉默了。 舒尔哈齐被努尔哈赤幽禁至死的时候,他已经在建州部待了许久。吴尔古代记得很清楚,舒尔哈齐一案发生的时候努尔哈赤甚至想连阿敏也一并杀了。只是由于其长子褚英,次子代善等人的求情,阿敏才得以免于一死。 吴尔古代不知道这一来一回的拉锯里边儿有没有政治表演的成分。但如果设身处地地想,他若是代替阿敏置身于当时那个场景,保准儿要被吓得尿出来。 “我可还记得,阿敏有一个妹妹被舒尔哈齐叔叔嫁给了李将军的儿子李如柏,”莽古济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吴尔古代,你觉得这种连我都记得的事情,他阿敏会忘了吗?我看,他多半一直念着这个事,就等着有朝一日能够借着这条线攀上关系!” “李如柏已经论罪罢官好久了,而且这么久也没听过李家的消息,我想明国那边应该不会再起用他了。”吴尔古代拧着眉头,颇有些顾左右而言的意思。 “你敢肯定新皇帝不会因为想和阿敏扯关系就重新启用李如柏吗?以前在李如柏手下做事的贺世贤,尤世功这些人不都还在沈阳当着大官儿吗?”莽古济反问道。 “我哪里知道皇帝的心思.”吴尔古代语塞。 “吴尔古代,你再往深里想想。”莽古济索性摊牌了:“想想大汗死了之后的事情。” “大汗死了之后?”这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吴尔古代自己都惊了一下。 莽古济又反问:“难道你就从没有想过这个事情?” 吴尔古代摇了摇头。在莽古济提出这个问题之前,他还真就没想过努尔哈赤死了之后的事情。这倒不是因为吴尔古代有多么忠于努尔哈赤,而是因为这片恐怖的阴云在天上笼罩得太久了,久到吴尔古代已经习惯了被它罩着的感觉。 “你觉得大汗死了之后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莽古济问道。 “旧王死,新王立。”吴尔古代说。 “那你认为谁会是新王?” “大贝勒。” “二哥的储君之位已经被废了,镶红旗也被大汗分给了岳托。二哥的权势在不断地缩小,地位也岌岌可危。”莽古济说。 吴尔古代眼神闪烁。“我倒是听说大汗和大贝勒的关系又恢复了不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复立了。” “复立?没你想得那么容易。”话说到这一步,莽古济干脆把心里藏着的事情全掏出来了,“当家的。我们的天命汗为了自己的权势不衰,可是从来都不会顾及什么兄弟感情,父子亲情的。当初杀大哥的时候,他可是连泪都没有流!”莽古济凄凉一笑。 “二叔威胁他,他就杀二叔,大哥威胁他,他就杀大哥。现在二哥声望日隆,他又开始猜忌二哥。去年,要不是二哥足够明智,果断认错,说不定这会儿就已经步褚英的后尘了,埋土里去了。去年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显然有人在背后引导把持。吴尔古代,你觉得这背后的人会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吴尔古代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个没了家的赘婿,哪里晓得你家里的弯弯绕绕。” “哎哟,还赘婿。吴尔古代,一个被窝里躺了二十年。我还不知道你什么人?”莽古济白了吴尔古代一眼,接着伸出手在丈夫的老脸上拍了拍。“别装了,我可还记得你这张小白脸塌掉之前的样子。” 在大明干预下复立为哈达贝勒的那段时间里,莽古济和吴尔古代一起去了哈达部。一开始,吴尔古代还是励精图治想做事的,但父辈的内斗早已耗尽了南关的血气。天灾劫夺,内外交困,哈达部还得不到大明的后续支援。不想死的吴尔古代只能向现实低头,这头低得久了,很多事情就成习惯了。 吴尔古代把头撇到一边。 “我问你!你觉得去年一连串的案子都是谁在背后引导?”莽古济把吴尔古代的脸给扳正,让他看着自己。她已经豁出去了,就是要逼丈夫下决心。 “我没想过。”吴尔古代侧过眼。 “没想过现在就猜!”莽古济喝道。 “小声点!”吴尔古代吓了一跳,赶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说。”莽古济侧过头,偏要与吴尔古代对视。 “如果真有阴谋,或许是四贝勒,也或许是根本就是大汗。”吴尔古代长叹出一口气。 “这才是哈达部的贝勒嘛。”莽古济又拍了拍的老脸。她想笑,但笑不出来。 “你也这么想?”吴尔古代早就想过这个事情了,不过他一直将这些猜测揣在心里不敢与人言说。尤其是对莽古济,如果莽古济自己不提,他甚至都不敢扯一个话头出来。 “还用得着细想吗?”莽古济的五官渐渐地皱了起来,脸上逐渐显出痛苦和愤怒的神情。“看看查‘通奸案’的人都是谁就知道了!被大汗派去调查通奸一案的四大臣里,扈尔汉、蒙噶图、雅逊三个人都在黄台吉管着的正白旗下。额尔尼德虽然在正黄旗下,但也和老八过从甚密。最后他们四个人搞出来的调查结论明显也明显偏向老八。‘大贝勒受且食之,四贝勒受而不食’,就差把偏袒写在脸上了!” 莽古济的愤怒当然不是因为大贝勒代善受到了诬陷,而是因为在“通奸案”里同样受到指控的女主角富察·衮代正是莽古济的亲生母亲。即使女真部族里普遍存在收继婚的传统,莽古济也仍旧不认为自己的亲妈会和二哥私通。两人之间就算有所往来,也应该是相对正常的交往。 莽古济如此肯定,一是出于对母亲的信任,二则是相信二哥代善的品味。莽古济的亲妈和努尔哈赤几乎是同龄人,都五十多岁了,代善就算非要寻求刺激找努尔哈赤的妻妾私通,也该找个年轻点儿的。 “参加调查的四个人都是大汗自己选的,他分明就是要借那个事情打二哥一手。‘通奸案’之后,紧接着就是二哥和岳托的‘争宅案’和连着把你、二哥还有阿敏全拉下水的‘叛逃案’!这些案子一个比一个诡谲,二哥想要复位没那么容易,他既要避免被大汗猜忌,又要顶着八弟的眈眈虎视。”莽古济说道。 “但这又能怎么样呢?大汗死后,汗位就算不是大贝勒的,也会是四贝勒的。他俩都是不错的人选,由他们继位,大明也不见得就能灭了大金。”吴尔古代将声音压到几乎听不见的地步。莽古济的眼里闪过一抹亮色,她知道,吴尔古代动摇了。莽古济紧紧地盯着吴尔古代的眼睛。“但在那之前呢?” “怎么又说到之前了?”吴尔古代苦笑。 “旧王未死,新王未立。在这模棱两可之间,你准备带着咱们全家站哪一派?”莽古济说出了她最担忧的事情。 “我哪一派都不想站。”吴尔古代摇头。 “可这不是你不想就能避免掉的。之后,硕托那个案子,那个把莫洛浑也牵扯进去的‘叛逃案’,是你主动往里边儿掺和的吗?”莽古济问道。 “当然不是。”吴尔古代叹息般地说道。 “那不就得了,”莽古济颇为焦虑地说道。“那个案子摆明了就是有人要把二哥往死里踩。最后连带着挂到了阿敏和你的身上!不摆脱这个环境,咱们迟早有一天会还会再被二哥和八弟的汗位之争扯进去。要么被逼着站队,要么就像我娘和莫洛浑那样被当成平息事态的弃子舍弃掉!” “你我.唉!”吴尔古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转移话题般地将话题扯回到阿敏的身上:“你的意思,是二贝勒也是因为不想被牵扯进去,所以才想着找后路吗?” “不单是。对阿敏来说,无论是二哥上位,还是八弟上位,阿敏的地位都不会提高,反而有可能降低。但如果投靠明国,他就可以靠着皇帝的支持做建州部的新大汗。你也可以!”莽古济抓住吴尔古代的右手。“吴尔古代,你也可以的!你本来就是哈达部的贝勒,明国以前能支持你复位,现在也可以啊!” “复位了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被叶赫部、建州部以及鞑靼诸部轮流蹂躏。明国保不住我们的。叛逃复位,要是再被灭了,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吴尔古代想挣脱,却被莽古济死死地抓住了。 “不一样了,昏聩的老皇帝已经驾崩了,现在统治明国的是年富力强的新皇帝。而且,”莽古济的脸上洋溢着稍显病态的沱红,“而且我刚才就说了,就算你不找上去,克把库自己也会找上来。到时候,你就算是想躲也躲不开。” “要是,要是这一切都是我们胡思乱想,二贝勒真的没有叛出大金,自立门户的心思呢?”吴尔古代眼神闪烁。 “如果他没有这样的心思,就说明这封家书真是大汗让你写的。如果是这样,那你的表现已经够好了,咱们继续蛰伏起来,等待时机顺水推舟就好。”莽古济央求般地说道:“咱们在大金待着是没有安生日子可过的。为我,为我们的儿女,再搏一次。” 吴尔古代怔怔地看着莽古济满是泪水的眼睛。良久,他伸出没有被握住的左手,轻轻地叠放在莽古济的手背上,重重地捏了一下。“嗯。” ———————— 和几天前相比,天命汗努尔哈赤更显憔悴了。他半倚坐在寝宫的榻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公文。努尔哈赤走神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努尔哈赤原本是不打算回到赫图阿拉的。对于他来说,这个所谓的龙兴之地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不过,当大军行至萨尔浒城时,努尔哈赤收到了一个很坏的消息:在他左右跟了他近四十年的钮祜禄·额亦都已然病入膏肓,似不久于人间了。 为了探望这位老臣,努尔哈赤暂时将大军交给了留在萨尔浒城的黄台吉和莽古尔泰指挥,只带着正黄旗以及代善、阿敏等诸贝勒大臣回到了赫图阿拉。 但真当努尔哈赤回到赫图阿拉之后,他却失望地发现,自己除了所谓的探望以外,什么也做不到。 额亦都的身体就像一根即将腐朽的枯木,再也看不出当年的勇武。努尔哈赤领着代善前去看他,他也只能眨眨眼睛聊作回应,连下床应声也不能了。 “大汗,”一个轻轻的呼唤声打断了努尔哈赤的思绪。“吴尔古代贝勒求见。”暂时代替彻尔格的近侍佐理走到房门口就不再前进了。 “让他进来。”只一眨眼,努尔哈赤就收起了脸上的茫然与悲伤。努尔哈赤缓缓坐直身子,当吴尔古代在近侍的引导下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努尔哈赤又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枭雄坐姿了。 “吴尔古代叩见大汗!”吴尔古代利索地跪下,利索地磕头。 “进来说话吧,我的好女婿。”努尔哈赤在脸上堆了些许笑意。 吴尔古代并不谢恩,他站起身,走到努尔哈赤脚边,立刻又跪下了。“大汗,我有罪!” 努尔哈赤明显愣了一下。“你在说什么?你犯什么罪了?” 吴尔古代眼神微微一动,他又一叩首,颤抖着说道:“大汗。我,我一直以为我的弟弟克把库已经死了,但他却没死,还化名‘王世忠’做了明国的狗官!现在想起来,去年莫洛浑干的那些混账事儿,很可能就是因为有他在背后挑唆!大汗,我有罪,还请,”说到后面,吴尔古代甚至娴熟地带了一些哭腔。“还请大汗责罚!” “哎呀,”努尔哈赤逐渐严肃的表情突然缓和了。“已经过去了,事情已经查清莫洛浑犯的浑也跟你没关系。你放宽心,我从没有怀疑过你,也绝不会因为什么克把库的事情就怪罪你。” “大汗,呜呜”吴尔古代失声啜泣,一边哭,一边叩首。整个一副既惧怕又感动的样子。 吴尔古代这些年一直活得很累。他需要在所有人,尤其是努尔哈赤的面前装出一副怂包软蛋、毫无野心的样子。不过这也有个好处,就是长年下来他已经练就一身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本事。 “好啦好啦,你赶快起来吧。”努尔哈赤亲手搀起吴尔古代。 吴尔古代站起身,还在不断用地袖子揩泪。 努尔哈赤酝出一抹慈爱的笑意,既不催促也不呵斥,直到吴尔古代情绪稍安,他才笑着问道:“吴尔古代,克把库的事情你是听谁说的?” 吴尔古代一震:阿敏真的在撒谎! (本章完) 卡文了 卡文了写这种绕来绕去的博弈,还要顾忌老爱家莫名其妙的x伦关系,实在伤脑筋,我绷不住了,卡一更整理思绪。 (本章完) 第535章 不约而同 第535章 不约而同 吴尔古代快速收敛心神,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准备应付努尔哈赤。他已经得到了他最需要的信息,现在的关键,是从这间汗王宫里抽脱出去,全身而退。“是二贝勒告诉我的。就在今天早些时候。” “阿敏为什么突然跟你说这个?”努尔哈赤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吴尔古代摆出惶恐疑惑的样子,向努尔哈赤甩出一个反问:“难道不是大汗派二贝勒过来问这个事情的吗?” 努尔哈赤被吴尔古代搞得一愣。他眉头一拧,又问道:“阿敏说是我派他来问这个事情的?” “二贝勒倒也没有明着这么讲,”吴尔古代摇摇头,“二贝勒只说自己是来提醒我的。但,但二贝勒那质问的口气很像是在审问。他一上来就问我知不知道‘王世忠’这人名。我说我不知道,于是,”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声音、身体一并颤抖着。 “于是二贝勒紧接着就板着脸说,说什么‘王世忠’就是克把库,克把库就是‘王世忠’这样的话。我吓得浑身发抖,回去之后越想越害怕,就以为是大汗派二贝勒过来问我的罪。我心神不宁,把事情告诉了格格,格格就让我赶快过来给大汗磕头认罪!” “荒唐!”努尔哈赤大喝一声,吴尔古代直接就跪了下来。“起来!你认什么罪,我刚才说了,那个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派阿敏过来问你做甚?”努尔哈赤面上说着责备的话,但语气竟柔软了不少。吴尔古代真的很紧张,紧张得让努尔哈赤看不出任何作伪的痕迹。 “大汗.”吴尔古代先是配合着感动一笑,旋即又摆出一副茫然疑惑的样子。“难不成大汗也还不知道这个事情?” “我当然知道了。听说这事儿也有一阵子了,但从来没有多想,”努尔哈赤拍了拍吴尔古代的肩膀,“更不会派谁来问你。” 吴尔古代“大松”一口气,顺嘴就拍了一个诚惶诚恐的马屁。“极是,极是!我大金上上下下哪有瞒得过天命大汗的事情!天命汗仁德如此,吴尔古代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大汗啊!” “好了,好了。”努尔哈赤很喜欢吴尔古代这副奴才样子。他一边满意地点头,一边扶住吴尔古代的肩膀,让他站起来。“阿敏叫你过去,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个事情?” “现在想来,二贝勒应该只是顺嘴提起此事,是我小题大做误会二贝勒了。”吴尔古代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并未真正放松,心跳仍旧很快。 “顺嘴?”努尔哈赤挑眉。 “大汗还记得卓纳吗?”吴尔古代小心问道。 “卓纳?”努尔哈赤眼睛一斜,很快就想起了这个只见过几次的人名。“就是镶蓝旗下那个被屠了半个寨子的可怜家伙?” “是他,他家的事情就是我派人上报给大汗的。二贝勒叫我过去,就是为了他的事情。”吴尔古代说道。 “嗯,”努尔哈赤面露恍然之色。“卓纳还好吧?” “寨子里遭了那种人畜灭绝的大灾,就算是想好也好不了啊。唉!他的儿子都快成年了,”吴尔古代摇摇头,摆出悲伤又感动的样子。“不过,有大汗和二贝勒给他的丰厚抚恤补偿,想必他和他的寨子一定能很快恢复过来。” “部民受损,自当抚恤,这是为人君者应当做的事情,”努尔哈赤微微颔首,也适时地摆出悲伤的神采。“只可惜我大金又少了一员即将成熟的勇士啊。” “这明廷真是丧尽天良!竟然利用逃窜的叶赫残党,做出这么恶毒残暴的事情!”吴尔古代的脸上很快浮现出厌恶痛恨的神情。“他们怎么好意思一边对哈达旧部做出这种事情,一边还敢让克把库以安抚的名义四处联络活动!真是恬不知耻,恬不知耻啊!”吴尔古代缩着身子,看起来比父辈的努尔哈赤还要苍老。“太吓人了,那个恐怖的场面,我现在都还不时梦见。” “这明国头腚不相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他们以前逼着我让你独立出去,最后不也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哈达部饱受叶赫、鞑靼的欺凌吗?他们只会想着自己,若是信了他们的话,迟早会被再卖掉。”努尔哈赤说着拉拢的话,但看向吴尔古代的眼神里还是本能地带了两分习惯性的审视。 听努尔哈赤提起独立的事情。吴尔古代心下一慌,不过他还是很快就稳住了心神。吴尔古代望着努尔哈赤,眼里闪烁着感激的泪光:“就是说啊!跟着明国连饭都吃不饱,要不是有幸做了大汗的女婿,能主动归附,有条后路。恐怕我和那些旧的部属早已做了叶赫部或者鞑靼部下的包衣奴才,或者干脆饿死了!哪里能有今天的好日子。” 见吴尔古代的态度一如既往,努尔哈赤稍起的怀疑彻底散了。“你刚才说阿敏也给了卓纳的抚恤补偿,他都给卓纳什么啊?”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好像是十两黄金,用一个小麻布袋子装着的十两黄金。”吴尔古代老实回答道。 “哼,”努尔哈赤轻哼一声。“阿敏这臭小子,我明明告诉过他不必额外抚赏的。” “卓纳的寨子毕竟在二贝勒的镶蓝旗下嘛,”吴尔古代说道,“明国作恶如此,二贝勒要是一点表示也没有,以后就很难服众了。” “说得也是,”努尔哈赤略一点头,笑着问道。“那你又表示了什么?” 尽管吴尔古代对这一问早有预备,但真听到努尔哈赤问出来,他仍是凛然一震。吴尔古代强作镇定,叹息着说道:“我家中哪里有那么多东西给别人补偿。去年冬天,莽古济格格想要做一件貂皮大衣,也因为差着两块上好的貂皮,而没有做作成。只希望今年能够有幸弄到了。” “呵呵呵呵,”努尔哈赤满意到了极点,他展颜一笑,也不再就这个问题继续深究了。“吴尔古代,你这是在跟我哭穷啊?” “没有,没有。我哪里敢跟大汗哭穷。”吴尔古代连连摇头,摆出一副求战渴功但又气喘无力的遗憾样子。“我只是恨我自己染风卧病,不能随大汗出征伐明,为大汗效力建功,获得赏赐。只能委屈格格。” “建功立业的机会有的是。待你的身体好些,我自会带你出征。”努尔哈赤轻轻抚摸吴尔古代的脑袋,就像友爱的兄长,在鼓励恭敬的弟弟。“那两块貂皮,待会儿你自己去皮库取吧。就说是我赏给你的。” “谢,谢大汗。”吴尔古代竟然又哽咽了。 ———————— 小半个时辰后,二贝勒阿敏奉召来到汗王宫觐见大汗努尔哈赤。“阿敏叩见天命汗。”阿敏并不像吴尔古代那样站在门口,而是一路走到努尔哈赤的面前才下跪叩首。 “阿敏,你起来坐。”努尔哈赤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谢大.”阿敏起身正欲落座,但当他看见努尔哈赤所指的位置,立刻便又跪了回去。“贝勒怎么敢与大汗并肩而坐。还望大汗恕阿敏不敢奉命!” “阿敏啊,你怎么学起明国的那套辞让避退了?”努尔哈赤微笑看着阿敏后脑勺上的金钱鼠尾辫。“咱们大金国不讲这些。你赶紧起来坐吧。” “日月有分,上下有别,这不是什么明国的那套,而是亘古不变的天理。我若是不讲尊卑上下,与大汗并肩而坐,悠悠长生天定会降罚于我!”阿敏叩首说道。 “日月有分,上下有别是天理。父慈子孝,了无间隙也是天理。阿敏,难不成做了君臣,就做不了父子了吗?”努尔哈赤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听见努尔哈赤又自称自己的父亲,一股无名的邪火立时就涌到了阿敏的心尖。 不过抬起头,阿敏的脸上却又挂上了那副感动垂泪的神情。“父亲这么说,儿子就真是无地自容了。” “怎么会无地自容呢,我的身边永远是你的容身之地啊。”努尔哈赤牵起阿敏,半按着让他在自己的身边落座。 “谢父亲,谢大汗。”阿敏坐了,却只在床榻的边缘挂了点儿屁股。 “阿敏,吴尔古代刚才来过了。”努尔哈赤半倚了下去,整个人呈现出相对放松的姿态。 阿敏闻言,心脏骤然一滞。但他到底练了十几年喜怒不形于色的养气功夫。这股转瞬即逝的不安,甚至没在脸上有丝毫体现,一呼一吸之后,阿敏便四平八稳地将应对的托词给说出来了:“汗阿玛,这吴尔古代是来告状的吧?” “告状,你为什么这么说?”努尔哈赤笑问道。 “因为我将克把库的事情告诉他了。”阿敏说道,“他听了之后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就差没在我房里尿出来了。” 在知道“王世忠就是克把库”这一情报之后的第一时间,阿敏便派出镶蓝旗的人将消息告诉了努尔哈赤。而努尔哈赤也一直没有明白地向他表达过,不许将这一消息告诉吴尔古代的意思。 “呵呵,”努尔哈赤笑道:“他到我这来也是这样,还说这个事情是我让你告诉他的,为的就是让他认罪。” “他放屁!”阿敏“愤怒”地说道:“我从来没有,也不敢打着大汗的旗号扯谎!最多也就只是神色严厉地诈了他一下。他这是无耻的诬陷,我要和吴尔古代当面对峙!”阿敏脸上愤怒,心下窃喜:吴尔古代还真没有把“家书”的事情告诉努尔哈赤。 “哎呀,没那个必要。他只是被你吓坏了而已。而且他也不是跑到我这里来告状。他是来请罪的。”阿敏的表现太好了,好到努尔哈赤下意识生出的些许疑心很快便烟消云散了。 “既然吴尔古代已经请了罪,那大汗为什么不叫人把他给抓起来呢?我早就怀疑莫洛浑的那个案子和那个叫可把库的贱种有很深的关系。我看,这吴尔古代也是复辟之心不死,还想着做他那狗屁倒灶的哈达贝勒。”阿敏进一步试探。那封只有吴尔古代署名的信就在他的怀里。只要努尔哈赤表现出对自己的怀疑,阿敏就把信掏出来告吴尔古代一状。 “哈达部已经成为过去了,吴尔古代这怂了一辈子的家伙也翻不起什么浪。”努尔哈赤摆摆手,很笃定地说:“就算他真把那些部众召集起来,说要独立出去,想必也没几个人会听他的。” “大汗。我认为他能不能成事是一回事,咱们防不防他又是另外一回事啊。”阿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进一步说道,“明国已经把克把库推出来了,保不齐这恭顺的吴尔古代哪天就生出异心了。防他一手总不会有错。” “嗯,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努尔哈赤不疑有他,直接问策。“你觉得怎么防他的好?” “最好的方法当然是.”阿敏用大拇指轻轻地在下巴上划了一下。 “不可!”努尔哈赤立刻否决道,“至少目前,吴尔古代并无罪过,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处死一个无辜的人也实在是太失人心了。现在我大金正值多事,人心很重要。” “大汗圣虑周全。”阿敏颂圣,“既如此,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把他扔得远远儿地,再找个人看着他了。” “你觉得派谁去看着他比较好?”努尔哈赤又问。 “这哪有什么所谓。”阿敏压住毛遂自荐的冲动,“大金国内忠于大汗的人可太多了,大汗按自己的心意直接安排就好。” “这个主意既然是你提的,那就由你去看着他吧。”努尔哈赤说道。 “我?”阿敏心下一喜,但脸上却写满了意外。“可是我还要带兵征伐朝鲜啊。”早在回到赫图阿拉的路上,努尔哈赤就已经说要把征伐朝鲜的任务交给阿敏了。 “我刚才想过了,那个克把库,我们控制不了。但只要你带着吴尔古代去朝鲜,我和代善他们再带着哈达旧部去袭掠鞑靼,就能将旧贝勒与他的旧部一分为二。如此,就算那个克把库有动作,也搞不出什么大动静。”努尔哈赤嘴角一翘,对这个一分为二之策颇为自得。 “大汗英明!”阿敏俯首赞道。 (本章完) 第536章 退回辽阳 第536章 退回辽阳 “吁!”黄昏时分,一匹栗色的高头大马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沈阳中卫指挥使司衙门的门口。已经褪下铠甲,身着文官常服的孙传庭扶着马鞍轻盈地从上面跳了下来。 自从熊廷弼打着王命旗牌进入沈阳以来,这座比大金汗王宫还要气派几分的官署,就成了熊廷弼的经略行辕。几天下来,这里人来人往,几乎将木质的门槛都磨平了两分。 “见过孙巡按!”值门的卫兵已经换成了经略标营的士兵。但他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孙传庭的脸。 “有劳了。”孙传庭将手里的马缰绳递给迎上来的标营兵。 “孙巡按客气。”卫兵接过缰绳,也不盘问通报,直接就放孙传庭进去了。 孙传庭先径直去了大堂,发现熊廷弼并不在那儿。 在一个随军赞画的指引下,孙传庭小跑着来到了签押房。进到签押房,孙传庭发现,在场等待的不只有派人传他过来的经略熊廷弼,还有监军官高邦佐。 “见过熊经略,见过高监军。”孙传庭行礼如仪。 高邦佐起身还礼,而熊廷弼则只是坐在椅子上轻轻地点了点头。在昏黄夕阳的映照下,半瘫坐着的熊廷弼就像一个干枯发皱还长着满脸白毛的黄橘子。 “你坐吧。”熊廷弼指着身前与高邦佐相对的椅子。 孙传庭顺着指引走近,却没有立刻落座。“您病了?” “缠疾复发而已。不过是身子骨虚了点儿,已经叫军医看过了,不碍事的。”熊廷弼又指着那把椅子。“你坐着说话吧。” 孙传庭点头坐落。“您没让人熬药?” “没有。也不急在这一时,等回辽阳再用药也不迟。”熊廷弼闭上眼睛,甩了甩脑袋。 “治病讲的就是一个防微杜渐,可等不得!”孙传庭好心劝慰道,“若是拖久了,这小病也成大病了。” “啰唆,”熊廷弼耸肩一笑。“再等也就这两天了,我和以道明天就起程回辽。”以道是高邦佐的字。 “明天就走?”孙传庭有些惊讶。他原本以为熊廷弼会在沈阳驻很长一段时间。 “以道,”熊廷弼侧过头,对高邦佐说,“劳你把今天的军报拿给伯雅看看。” “好。”高邦佐站起身,走到大案旁边,拿起一小沓堆叠起来的军报递给孙传庭。“这些都是今天收到的。” 孙传庭颔首接过,一张接一张地阅览,发现这些军报无一例外都是关于“虏情”或者说没有虏情的侦察报告。 “蒲河所、懿路所、新城堡,以及靠近西面长城的宋家泊堡、丁字泊堡、十方寺堡、上榆林堡、平虏堡、静远堡等处都已不见奴贼踪迹。北上侦查汎河所以及铁岭卫等处的马探暂时还没有回报,但我大致可以确定,老奴已经全面收缩撤退了。”熊廷弼闭着眼睛,似在养神。“既然沈阳无虞,那我也就该回辽阳看看了。” “奴贼真就这么撤了?”孙传庭难以置信,“明明前几天还打得这么凶的。”孙传庭把军报递还给高邦佐,却让高邦佐误以为孙传庭这是在问他。 “不只是沈阳周边,奉集堡、虎皮驿、威宁营三镇周边也不见大股奴贼。只剩下一些零星的马探还在活动。奴儿哈赤应该是退兵了,至少暂时退兵了。呵呵。”高邦佐接过军报,尴尬地笑了笑。“书生之见,纸上谈兵,我惭愧啊。” 这几天,高邦佐一直很尴尬,尴尬得都不太敢见人,尤其不敢见那些听了他一通分析的人。事实证明,努尔哈赤并没有搞什么声东击西、引蛇出洞的把戏。高邦佐自以为得计的猜测,不过只是胡思乱想的纸上谈兵而已。好在没有画蛇添足地弄出什么意外,否则他真的就要找地洞钻进去了。 “没什么好惭愧的。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和为变。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熊廷弼倒是从来没有取笑乃至怪罪高邦佐的意思。努尔哈赤要是那么容易就看清,建州部也就长不成今天这个怪物样子了。“老野猪皮意识到攻打沈阳无利可图,果断以雷霆攻势为诈,火速退兵。不得不说,老野猪皮这一手真的很漂亮。我也没有料到。” “呵呵。”高邦佐笑着摇了摇头。“我是该再读一读孙子了。” “熊经略,”孙传庭端正坐姿,问熊廷弼道:“奴贼既然撤退,咱们何不乘势追击,收复铁岭乃至开原?” “看见没有,”熊廷弼没有搭理孙传庭,而是笑呵呵地望着高邦佐。“这才是书生之见。” 高邦佐不搭腔,只是笑笑。 “请经略赐教。”孙传庭摆出虚心求教的样子丝毫不恼。 “你不觉得很恐怖吗?”熊廷弼揉了揉自己发堵的心口。 “什么恐怖?”孙传庭不解。 “你刚才说乘势。可是我们根本无势可乘。所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孙子的话说出来也就十六个字,但真要办到何其难也?奴儿哈赤真的做到,而且还不是什么一营两营,三五千人,而是四色八旗十万人!十万人,一夕之间全部撤走,这说明什么?” 熊廷弼并不等孙传庭回答,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这说明努尔哈赤能对他手下的战兵做到如臂使指。再看看我老熊手下的兵,”熊廷弼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伸出来数数:“辽东老兵、辽东新兵、蓟州援军、山西宣大援军、甘肃援军、固原援军,除了这些北方各镇的边军。还有包括浙直援军和西南土兵在内的南兵,”熊廷弼叹了一口气: “这些援军不可谓不精锐。如果单拎出来,我相信他们可以与等量乃超量奴兵正面对决。但要是让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援军配合着与奴贼正面野战,那就是猛虎入狼群。这也就是我选择整体固守,部分野战的原因。” “您说的是。”孙传庭点点头。“你身处沈阳,到任也有一段时间了,应该听说过开原、铁岭的现状。”熊廷弼忍着头痛,撑着脑袋,继续说道:“虽然老奴没有放火烧城,可也几乎把这两座城拆成了易攻难守的空城。想要夺回开、铁确实容易,派个参将带着两三千兵马就可以收回,但就算把这两座城收回来了,也根本守不住。重建防线需要时间,可是老野猪皮根本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 “老野猪皮一定会在我们试图重建城防的时候,派兵过来争夺,想要稳住阵脚,就只能增兵到能与奴贼大军正面对峙乃至野战的程度。我判断,要想在奴贼有备的情况下,守住几乎毫无城防的铁岭,至少需要四到六万配合得宜的士兵。” “即使假设那些外地客兵配合得当,我也不可能轻易地把他们抽走,不然其他方向的防线就会出现空档。以老野猪皮的狡猾,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一定会乘势深入,劫夺腹地。就算他拿不下辽阳,也能逼得我军无功而返。这样一来,为了恢复铁岭而筹措的人力、物力也就白白地耗散了。” “这不成无解了吗,”孙传庭凝重地说道:“千万饷,百万粮。朝廷这么多钱粮难道就只能维持一条任奴贼来去自如的防线吗?” “当然有解。”熊廷弼还是那个疲惫的姿势,但眼睛已经睁开了。 “要怎么解?” “年轻人,”熊廷弼疲惫一笑。“谜底其实就在你自己的谜面上。” “谜面?”孙传庭歪过头,满脸疑惑。 “千万饷,百万粮,十万兵。奴儿哈赤手下的兵就算不要饷银,但也不能靠着吃石头过日子吧?”熊廷弼的眼睛里同时泛着血丝和精光。“老野猪皮拱掉北关,吃掉抚顺,吞下开铁,这是他能撑到如今的根由。现在,他拿不下你的沈阳,今年要怎么过冬?” “您的意思是奴贼对耗?”孙传庭问。 “就是对耗!”熊廷弼点头道:“只要能维持住这条让奴贼无隙可乘的防线。他们自己就会垮掉。” “可是奴酋如此狡猾,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孙传庭说道。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掐断他们的后路。”熊廷弼又把眼睛闭上了。 “要怎么做?”孙传庭深深地点头。 “野猪拱不动深埋地下的萝卜,就会去翻草根充饥。伯雅,你觉得这头饿急了老野猪会去哪里翻草根吃?”熊廷弼问道。 “奉集、虎皮?”孙传庭不确定。 “他要敢啃奉、虎早就啃了,他就是不敢硬啃奉、虎所以才兜过来啃你的沈阳。”熊廷弼轻轻摇头。“你觉得他想不到硬啃奉、虎会被关门打狗吗?” “伯雅,”高邦佐提醒道,“把视线放宽一些。不要只盯着大明。” “放宽一些.”孙传庭沉吟片刻,骤然瞪大了眼睛,“朝鲜!” “还有鞑靼,”熊廷弼微微点头。“不是南下朝鲜就是西掠鞑靼。这两段草根就是老野猪皮留着的应急冬粮。现在他拱不动我大明这颗萝卜,也就是时候把他们刨出来吃了。” “奴贼还会攻掠鞑靼?”孙传庭疑惑道。 “你为什么觉得不会呢?”熊廷弼反问。 “传说奴贼和鞑靼结有姻亲关系。”孙传庭说。 “是有这么个说法,但夷狄之间的姻亲关系向来不可靠,”熊廷弼随口就举了一个例子,“据我所知,在老奴起事之前,北关叶赫酋长杨吉砮,就曾嫁了一个女儿给老奴,这个女儿给老奴生了儿子,名黄台吉。如果传说没错的话,黄台吉应该就是前几天领着白色旗来我援军阵前晃悠的四贝勒。但这层关系并没有阻碍奴贼吞并叶赫。老奴不但毫不犹豫地把北关吞了,还把自己的小舅子金台吉给杀了。女直内部的联姻尚且如此,女直和鞑靼就更是了。而且,鞑靼诸部也散得很,和某一个部落联了姻,不意味着就和整个草原交了好。反之,和一个部落交了恶,也不等于和整个草原交了恶。就算老奴真的突然有了点人性,也可以只放过那一个部落嘛。” “下官受教了,”孙传庭郑重地作了个揖,“请问经略要下官做什么?” “没什么要你做的,至少现在没有。”熊廷弼睁开眼睛,展出一个调侃的笑。“叫你过来只是为了跟你说一声我们明天就要回辽阳了。” “嗯?”孙传庭一愣。 “朝廷把你从河南调到辽东,就是为了让你经营沈阳。你干得不错,让我省了不少心。之后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就是。”熊廷弼看着孙传庭,鼓励地说道,“回到辽阳之后,我会上书朝廷,为你叙功。” “经略谬赞了。我不过是居中协调,所做的事情文书小吏也能干。”孙传庭谦辞道,“沈阳不至失陷,主要还是有赖于诸将奋勇,士卒用命。” “呵呵,年轻人谦逊是好事,但也别太谦虚了。”熊廷弼虚弱地摆摆手,“能让将士奋勇用命也是你的本事。而且,将官要是过于奋勇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你要约束他们。尤世功还好,贺世贤那个性子说得好听些是勇夫,要是说得难听点就是莽夫。如果沈阳城里只有他一个人镇守做主,我还是真是放心不下。你得把他看紧了。” 在熊廷弼看来,贺世贤虽然能拼敢杀,但目前也就只是个参佐之才,难堪大将之任。熊廷弼曾不止一次考虑过,将贺世贤从沈阳撤出来换成别人。可萨尔浒出一战折损了太多有经验的将领,各路援军到来之前,辽东就那么些能用的老将,所以熊廷弼也只能硬着头皮让敢打敢拼的贺世贤镇守一线。 援军到来之后,熊廷弼又萌生了改调贺世贤镇守他处的想法,但朝廷又适时地派了孙传庭这么一个无端设置的沈阳巡按。这让熊廷弼逐渐打消了把贺世贤调去后方的心思。如果能有一个人能稳住沈阳城防,贺世贤也可以是一把锋利又好用的刀。 “是,下官明白。”孙传庭眼神一闪,微微低下脑袋。尽管他曾对贺世贤说过,要把他贸然出城的事情告诉熊廷弼。但迄今为止,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下,他都没有跟熊廷弼提过这个事情。 (本章完) 第537章 辽阳琐事 第537章 辽阳琐事 “暂时也就这些事情了,之后若是还有什么差事要你做,我自会派人把牌票送来。”熊廷弼闷闷地喘了两声。 孙传庭立刻明白,熊廷弼这是在下逐客令了。他站起身,朝熊廷弼和高邦佐作揖告辞。“熊经略,高监军。下官这就告辞了,还请经略多多保重身体。” “那个.”熊廷弼的眼里闪过一抹犹豫。 “经略还有什么指教?”孙传庭又作揖。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不知道你是否方便回答,”熊廷弼挪了挪身子。“当然,你要是不方便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孙传庭立刻接言道:“经略但问无妨,下官知无不言。” “嘿,咳。”熊廷弼轻咳一声,展颜一笑,“伯雅,我很想知道,究竟是谁把你放到辽东来的?” 熊廷弼此问一出,高邦佐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实际上,孙传庭的到来,处处体现着一种不合程序,不合规矩的异常。 知县不是不能转御史然后再外放巡按。但知县转巡按的一般流程应该是,两届知县,六年考满,均得优评,然后平级转入宪台本部任监察御史,或连升两级到六部作某部的主事。如此一圈转下来,经验、资历和人脉就都攒足了。之后,御史或主事再挂部院或者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衔,外放巡按或者道台。仕途进入第二阶段。 别看只是升几级,或者干脆不升。但这套流程没个七八年是走不完的,兜兜转转用个十几年也属常事,好些有本事但上了岁数的老进士直接就老死在这条路上。仕途戛然终结。 像熊廷弼自己,就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接着连续卓异,在万历三十三年行取进京,最后才在万历三十六年巡按辽东。虽说按沈不比按辽,但孙传庭这个登天一样的速度还是太异常了。万历四十七年进士,万历四十八年知县任上临时改调,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以至于熊廷弼一开始都怀疑,这年轻人是孙承宗的儿子。 “呃”孙传庭尴尬地笑了笑。“熊经略。不是下官藏着不愿意说。实话实讲,下官自己也不知道朝廷怎么就一纸调令给下官改到沈阳来了。” 孙传庭没有什么好的关系可以攀附。对于这次改调,他自己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尽管孙传庭的父亲、祖父、高祖、天祖连着四代都是举人,可最高也就只做到知州这一级。虽然这也能算是官宦世家,但这种世家太低级了,也就在当地有点影响力,和京师官场基本无缘。中了进士之后,孙传庭也没有和朝中大僚攀上什么亲密的关系,唯一勉强能论上交情的大僚只有现任内阁第三席阁员史继偕。史继偕是万历四十七的主考官之一,也是孙传庭的座师。但是,万历四十七年一足足取了三百四十五个进士,至少有一半都可以称为史继偕的“座下弟子”。 在离开京师之前,孙传庭曾冒昧上门,试图拜见史继偕,顺便探探究竟是不是史继偕推荐的自己。但史座师连孙传庭的拜帖都不收,直接就请孙传庭吃了一碗闭门羹。孙传庭干不出半道拦驾的事情,最后也就只能带着满心的疑惑,骑着他的毛驴出山海关,赴沈阳任了。 “呵!”熊廷弼显然不信,但他也不再继续追问。“你可以走了。” 孙传庭讪讪点头,作揖告辞。“熊经略,高监军。下官告辞,敬请保重。” 合上门,签押房里又只剩了熊廷弼和高邦佐。 “唉。”高邦佐望着合上的门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唉声叹气作甚?”熊廷弼缓缓侧过头。 “这年轻人不错,就是行的路数不正。”高邦佐叹息道。 “你知道是谁推荐他?”熊廷弼问。 “我不知道,但能大致猜到。”高邦佐摇头说。 “你猜到什么了?”熊廷弼眼神一动。 “骤然跃迁,又讳莫如深。我只能想到一种情况。”高邦佐说道。 熊廷弼眉头一挑。“你觉得是宫里?” “嗯,”高邦佐点头。“孙伯雅能升得这么快,只用一年就走完了我十年的路。肯定是拜了哪个公公的码头。但这可不是什么行稳致远的路子。我怕他升得快跌得更快啊。” 高邦佐没有做过御史,可也是知县、员外郎、知府、兵备副使、兵备参政,参政监军这条正道二十几年走出来的官员。一开始,他甚至有些鄙夷孙传庭这种走歪门邪道的人。不过现在,高监军的心里只有惋惜。 “纵使求索捷径,少年也是为了国事。有了守住沈阳的战功,想必就算他背后的大树躺倒,最后也不会跌得太惨。”熊廷弼说道。 “但愿如此吧。”高邦佐撑着扶手站起身,朝熊廷弼作揖。“如果经略没有别的事,那我也告辞了。” “还有个事。”熊廷弼说。 “请讲。”高邦佐拱手。 “你替我传个命令吧。”熊廷弼说道。 “什么命令?”高邦佐严肃了不少。 “命令刘渠、祁秉忠、梁仲善各自带兵退回原驻地。并允许他们在回到驻地之后,赏赐酒肉,犒劳士卒。”酒可醉人,更能误事,所以熊廷弼严禁各军将士在虏情严峻的戒严期间饮酒。即使最近各处已不见奴贼踪迹,他也还是不允许各军公赏或私下饮酒,只是赏了一天的肉食让士卒们开荤。 “明白了,”高邦佐点点头,又问道:“陈镇帅和戚镇帅呢?” “让他们和我们一起退回辽阳,”熊廷弼想了想。“至于那个临时的驻地,就让贺世贤派一营守城兵驻进去继续加固。先修一座夯土的小堡出来,等各地的砖窑烧出了足够的砖,再包砖建成砖墙。” ———————— 两天后的清晨,熊廷弼和高邦佐带着经略标兵和陈策、戚金麾下的浙直南兵退回到了辽东的首府辽阳。 辽东巡抚袁应泰早早地收到了熊廷弼将在今天班师返程的消息,所以提前为这支胜利之师准备了一场城外相迎的庆祝活动。 熊廷弼脑子晕,身子乏,喉咙痛,总之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但他还是拖着病体,穿着官服,骑着栗色的高头大马,在一众亲兵的拱卫下,配合着袁应泰,在满城军民的面前演完了这一场退奴凯旋的把戏。 回到兼做经略行辕的辽东巡抚衙门,熊廷弼立刻就卸下了硬撑出来的气势,在签押房里找了舒服的椅子躺下了。 但巡抚袁应泰显然不打算让他好好歇会儿。熊廷弼刚抱着小被子躺下,袁应泰就找了上来。 “熊经略。”袁应泰没敲门就进了房,但当他走到熊廷弼身边后还是作了个揖,行了个礼。 “你跑过干什么?”熊廷弼只睨了袁应泰一眼,就把眼睛闭上继续养神了。“我现在只见大夫。”“在您离开辽阳的这段时间里,衙门已经积压了许多需要您过目签字的琐屑事”袁应泰说道。 “你能让我歇会儿吗?”不等袁应泰说完,熊廷弼就翻过身背对他了。 “当然能,但有些事情我得告诉您,让您知道。”袁应泰说道。 “无非是物资消耗,人员伤亡,抚恤钱粮,”熊廷弼反手指了指旁边的书案。“你放在那里,我今天会看的。咳咳!”喉咙干痒了几天之后,熊廷弼终于忍不住开始咳嗽了。“大夫呢!大夫怎么还没来!”稍稍缓了一些后,熊廷弼立刻就朝门口吼了一声。 “我这就去催!”不远处传来亲随答应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阵由近及远的跑步声。 “咳得慌就别大喊大叫。”袁应泰伸手去抓熊廷弼手腕。 “干什么?”熊廷弼把手抽回来,“你还要拉我起来给你签字啊?” “我早年当知县的时候自学过一些医术,可以给你把把脉。”袁应泰说道。 “还是别了吧,我才不要你这种半道出家的野大夫给我诊脉。”熊廷弼在袁应泰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有事就说,说了出去。” “物资消耗,人员伤亡,抚恤钱粮的统计和单据已经放到您的案台上了,我要说的是另外的事情。”袁应泰说道。 “到底什么事?”熊廷弼眉头一皱,翻过身望向袁应泰。 “那批军饷,经略您还记得吧?”袁应泰问道。 “嗯。”熊廷弼应了一声。“军饷怎么了,哪里出什么纰漏了吗?” 为了提高士气,熊廷弼在努尔哈赤进攻沈阳期间还让袁应泰,按时给包括沈阳守军和援沈援军在内的各地士兵发了饷。只有不联通水道同时还被两蓝旗围困奉集、虎皮两地暂时没有领到来自辽阳的饷银。 “纰漏倒是没有。”袁应泰说道,“这笔饷银是直接从盖州走河道过来的。” “从盖州走河道?”熊廷弼反应得很快,“海运改道了!” 从万历四十七年经略辽东以来,熊廷弼就曾多次因为粮饷的运输问题致书户部以及饷部衙门,强调“海运交卸定当以盖套为主”,却始终得不到各级官府的积极响应。 “对,”袁应泰点点头。“最新的消息是,东厂在天津那边挖出一个干涉海运线路的窝案。这个案子闹得很大,甚至牵出到不少靠着商贸获利的勋戚。”因为消息是被饷船带过来的,所以直到现在,袁应泰也不知道京里那桩涉及宫闱的大案。 “李长庚呢?”熊廷弼问道。 “李长庚已经被解职罢官发都察院审讯了。”袁应泰说道。 熊廷弼眼神一闪,有些难以置信。“那谁来接这个督饷侍郎的差事?这笔饷银又是谁转运的,孙承宗吗?” “不是孙承宗,”袁应泰摇头道,“天津巡抚没有兼饷部衙门的差事。朝廷新派了原任太仆寺少卿毕自严来管饷部。他如今已经到任了,这笔银子就是他监督起运的。” “毕自严?”熊廷弼对这个人名似乎有些印象。但完全想不起这个人名对应的脸。 “山东人,万历二十年进士,字景曾,曾兵备陕地,官声不错。据说是首辅本人向皇上推荐的。”袁应泰说道,“但我也就只知道这么多了。” “好吧,”熊廷弼问,“你跟这个毕自严联系过了吗?” “我已经给他去了一封信,但回信至少是下个月的事情了。”袁应泰回答道,“他倒是给经抚衙门各发了一封照会,就在您的案台上。我都已经看过了,就是普通的公函,除了海运改道盖州,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内容。”熊廷弼离开辽阳期间,京师及各地衙门发给熊廷弼的公函,都由袁应泰代为解封接收。要紧的就派人飞马给熊廷弼送去,不要紧的就暂且按下。避免分熊廷弼的心。 熊廷弼点点头。“还有别的事情吗?” “当然,”袁应泰说道,“还有两件。” 正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到了门口。 “要关门吗。”熊廷弼侧头看去,发现亲随带着大夫已经站在房门口了。 “不必,都是公事,也不怕泄密。只是紧要些。”袁应泰朝大夫招手。“进来诊脉吧。” “是。”随军的军医挎着药箱低头进门,跟在他身边的亲随也走进来为那军医和袁应泰端来凳子。 熊廷弼裹着小被子坐起来,将手递给大夫。“那你就接着说。” “头一个事情还是跟上个月的饷银有关系。”袁应泰说道。 “这笔饷银的事情还真是多啊。”熊廷弼嘴角一撇。 “跟饷银本身没什么关系,”袁应泰摇头。“只是坐着饷船,跟着饷银一路过来的。” “什么东西?”熊廷弼问。 “不是东西,是人。”袁应泰又摇头。“准确地说是钦差。” “钦差!”熊廷弼差点跳起来。“在哪儿?” “别激动,别乱动,不是冲咱们来的。”袁应泰一边伸手把熊廷弼按回去,一边冲军医使眼神。“你接着诊。” “是。”军医被熊廷弼的动静吓了一跳,但很快稳住进入状态。 “那这钦差是来干什么的?”熊廷弼冲大夫笑了一下。 “开银行。”袁应泰说道。 (本章完) 第538章 新设镇江兵备道(伪) 第538章 新设镇江兵备道(伪) “银行?”熊廷弼一愣,“这又是什么?” “您可以简单地把它当成票号。”说着,袁应泰从怀里摸出了一张面值只一两的银票,递给熊廷弼。“这就是他们印发的银票。” 熊廷弼用空着的那只手接过银票。发现这是一张一掌长宽的多色双面雕版印刷物,其边缘有明显的裁剪痕迹。看样子,应该是用锋利的铡刀从一张很大的纸上裁剪下来的。 银票的抬头是十个横排着的大红色的馆阁体字:大明日月银行通行银票。 银票的落款则只有四个横排着的大红色的馆阁体字:泰昌元年。 而两行红字中间的主体部分,则是一列用黑色墨水印制的隶书:官银壹两整。 除了这些基本文字,银票的正面还印着一些防伪用的纹。这些纹让银票一眼看上去很像宝钞,但仔细观察,又明显不是宝钞。 两行红字之内,包裹着黑色主体字的大面积图案是一个九叠篆边框。左侧的边框里是用九叠篆撰写的“天下通行”,而右侧边框里则是用同样用九叠篆撰写的“大明银票”。 和大明宝钞不同是,边框以外不是龙纹饰以及波涛图案,而是稻穗和银锭的图案,以及一对儿左右对望的,看起来很像鸭子的水鸟。实际上,这就是七品文官补服上的鸂鶒(xichi)。至少是印钞工匠认为的鸂鶒。 银票的背面也有边框和文字,那是几条竖着印刷的制式说明: 本票与等额官银通行。 本票不记名,见票即兑,务必妥善保存。 本票由隶属于司礼监的日月银行印造发行。 伪造本票者,一概处斩,并株连三族。 “这银票印得挺好,跟宝钞似的。”熊廷弼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但这跟我辽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吗?” 袁应泰想了想,说道:“据那个送来这张银票的人说,京师里已经在用这种银票发俸了。” “发俸?”熊廷弼眼睛一转,“皇上是要用银票来发来给士卒发饷?” “很有可能。”袁应泰说道。 “可能!?”熊廷弼一急,脉象也有些乱了。“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问清楚的吗?” 老军医眉头立时便是一皱。如果换成别人,他已经骂人了,但换成熊廷弼。他就只能小声说:“脉象乱了。不好诊。” “您别急,”袁应泰一面冲老军医点头示意,一面对熊廷弼说道,“我并没有见到那位总管此事的马公公。马公公知道沈阳前线火烧眉毛,所以就待在了海州。他没有亲自过来,只派了个亲随过来打招呼。” “好吧,”熊廷弼缓缓呼出一口气,脉象渐渐稳了。“那个亲随还给你说了什么?” “没别的了。那亲随就只是让经抚衙门有空给海州那边去封信。马公公收到信,会从海州过来拜访。”袁应泰说。 “拜访?”熊廷弼顿了一下。“马公公不驻在辽阳?” “哦,”袁应泰解释道:“那个过来打招呼的亲随从说,宫里目前只计划在广宁、海州、盖州设置支行。海州支行暂时是三支行之首,算是行山东分行。因为山东分行尚在筹措,并无实体,所以行山东分行暂于隶京师分行,京师分行的分行长是惠进皋,惠公公。”马公公派来的随从对银行的组织架构倒是清楚得很。 “这个马公公的名讳是什么?” “宪典。马宪典。” “好吧,”熊廷弼把银票递还给袁应泰。“等身子舒坦些,我会亲自去海州见见那个马公公。” “您收着吧,这本来就是送给您的样票。一共两张,您一张我一张。”袁应泰摆手。 “如果真是见票即兑,那这张票就等同于银子。怎么能随便收?”熊廷弼说道。 “也就一两,不过是让咱们看看样。”袁应泰说道,“不兑不用就是了。总不能大张旗鼓地退回去吧,那样太难看了。有沽名钓誉之嫌。” “那以什么名义收呢?我们和马公公之间的节敬往来?还是衙门之间的库银转移?或者说,这笔钱到底是谁给谁的?”熊廷弼当然不介意和这位马公公之间发生些不过分的节敬往来。但问题在于,这时候这二两银子的性质真的很特殊。搞得不好,就是“马公公私用宫里的银子贿赂辽东经抚”。 “那就放进官库吧。当成衙门之间的库银转移,记一笔账就是。”袁应泰想了想,似乎明白了熊廷弼的意思,伸手将那一两面额的银票给接了过来。 “也好。”军医完成诊脉,熊廷弼也把胳膊收了回来。“另一件事呢?” “望闻问切。还是先让李大夫先问问症状把方子开了吧。”袁应泰收好银票。 不等李军医开口,熊廷弼就把话茬给接了过来:“还是几天前初诊时的症状,只是多了点咳嗽。” “明白了,我这就下去开方子抓药。”说这么半天,老军医也把熊廷弼的脸色和声音望闻了个七七八八。 “药煎好了直接送来吧。”这句话是对亲随说的。 “是。”亲随应道。 “没有医嘱吗?”袁应泰问李军医。 “呵呵,”老军医笑了笑。“医嘱是别着凉,少喝酒,多休息。最好能连着几天不想事。” “有劳了你了,”熊廷弼摆摆手。“我尽量。” “告辞。”老军医作揖告辞,跟着亲随往药局去了。 “赶紧说,说了出去。让我也能遵遵医嘱。”李军医离开后,熊廷弼也缓缓地躺了下去。“您还记得您曾经说的,‘奴贼攻我不成,便南掠朝鲜以充不足’的话吗?”袁应泰问道。 “我自己说的话,我当然记得,但我现在不想跟你商讨方略。之后再说吧。”熊廷弼何止不想跟袁应泰商讨这个,熊廷弼简直不想和袁应泰商讨任何方略。因为熊廷弼发现,袁应泰人的妇人之仁到有时甚至强烈到需要拿上下关系强压。 “我也不是要说方略。而是来一个大概和这个事情有关系的人。”袁应泰说道。 “朝鲜又派人来辽了?”熊廷弼皱眉。 作为京师门户,辽东也是朝鲜使节走陆路朝贡的必经之路。而朝鲜使节每过辽东则必到辽阳拜会辽东官场的一把手。这个一把手以前是辽东巡抚,而现在则是辽东经略。熊廷弼 “朝鲜没来人。”袁应泰说道,“是朝廷往镇江那边派了个新的兵备道过来。” “往镇江派兵备道?”熊廷弼愣了一下,问道:“那高以道又往哪里调?我才给他派了差事。” 辽东巡抚下属宁前兵备道、分巡辽海东宁道、开原兵备道、分守辽海东宁道,以及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道等五道。 其中,分守辽海东宁道,带管辽阳、沈阳、抚顺、蒲河、宽奠等处各城堡边备,并兼管屯田、马政。 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十五日,已然称汗建国的努尔哈赤正式起兵叛明,围困抚顺。当日,游击将军李永芳献城投降,抚顺陷落。 时任分守辽海东宁兵备道山东右参政顾颐闻讯,带着仅有的少量锐卒北上,试图收复抚顺。兵败,退回辽阳。 五月,无饷无兵,自以为陷入绝境的顾颐题诗于壁,自经死谏。其诗曰:边疆失守,臣子何颜,无力报国,甘心九泉。 六月,在野多年的阎鸣泰补山东布政参政,接任分守辽海东宁兵备道。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明军四路出师,阎鸣泰以兵备道监南路李如柏部,无功而返,退回辽阳。 八月,现任经略熊廷弼到任,遣阎鸣泰出抚沈阳。阎鸣泰不敢深入,半道恸哭而返,被熊廷弼弹劾罢官。此后,分守辽海东宁道长期空置。直到万历四十八年八月,皇帝起高邦佐以山东布政参政补分守辽海东宁道,并监各路援军,这个官缺才算是补了上来。 而皇帝之所以特地要补这个缺,是因为分守辽海东宁道带管的“宽奠等处”里包含了镇江。 所以,就目前来说,在熊廷弼和袁应泰之下,对镇江九连城负直责任的文官,就是军情紧急之时跟着熊廷弼四处救火的高邦佐。目前,熊廷弼已经给高邦佐派了差,要他稍作休息就赶赴镇江。 熊廷弼给他的命令是,死守这座通向朝鲜的关城,要么死守,要么守死。 “高以道应该还是要留任的,因为镇江道是另设的新缺。”袁应泰解释道:“朝廷将镇江及周边诸堡单独划了出来,另外设了一个分守镇江等处的兵备道。” “另设.”如此说来,熊廷弼就不意外了。因为皇帝曾不止一次在密信中强调镇江的重要性。如今单设一员专管镇江事的兵备道也属正常。“朝廷派了谁来?” “原任通政使司左通政,袁可立。”袁应泰说道。 “河南袁礼卿?”熊廷弼点了点头。不同于毕自严,熊廷弼对袁可立这个人名还是熟悉的。至少,熊廷弼很清楚,最近几个月的题本章奏都是由袁可立负责接收的。 “对,就是他。”袁应泰颔首。 熊廷弼问道:“他还没到辽阳吧?” “对,没有。袁礼卿最新的照会是从锦州发过来的。”袁应泰说道,“袁礼卿在照会里说,他要先去一趟义州,这会儿或许已经到了。” 熊廷弼面露疑惑之色。“他去义州干什么?”从锦州到辽阳,应该一路走广宁卫南部诸驿,连广宁卫本身都不必过,义州卫就更不在这条弧线上了。去了义州还得掉头原路返回,不然就得横穿医巫闾山或者从关外绕道才能到广宁卫。 “照会里没说,”袁应泰说道,“或许是皇上还给他派了督问万有孚一案的差事。” “万有孚的案子不是已经交给杨文孺去办了吗?”熊廷弼对这个案子有所了解,但他并不怎么上心。跟他手里的其他事情比起来,这个涉案总值不过几万两的走私案只能算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案发这么久,他甚至都没有主动询问过案子的调查进程。他相信杨涟这头倔驴一定能把这个事情办妥帖。 “万有孚的案子毕竟还牵扯到了武清侯他们。谨慎些总是没错,咱们要不发个照会过去问问?”袁应泰对这个案子倒是挺感兴趣的,不过最近各种琐事压在他的身上,他也就没空过多关心。 “你要实在关心,等他到了辽阳再当面问吧。何必多此一举。”熊廷弼翻了个身,背对袁应泰。“如果没有别的事了,你就可以走了。” “关于这位袁礼卿,”袁应泰站了起来,却并不立刻迈开腿。“还有件事我得再提一嘴。” “嗯?”熊廷弼闭上眼睛稍加思索,还是决定暂时不更改派高邦佐死守镇江的命令。现在正值关头,甚至关系朝鲜一国的存亡,贸然换帅容易出大事。 “他是大宗伯徐光启推荐过来的。” ———————— 广宁道,全称分巡辽海东宁道,带管广宁锦义等处兵备,兼管屯田、马政。东至广宁、镇武、并西兴、西平、西宁、平洋等堡,西至锦州、杏山等驿都是它的辖区。辖下一共有卫、所、驿、堡共三十五处。 广宁道以备防鞑靼北虏为主要职司。一般来说,广宁道道员春夏季驻在辽西走廊的出口锦州。秋冬季驻在锦州以北,与察哈尔部直接接壤的义州。而西靠医巫闾山的广宁卫本身甚至不是广宁道台的驻地。 自大明与察哈尔部因建奴事达成协议,约定大明出钱,察哈尔部出兵共击建奴之后,广宁道道员就常驻更靠近关口的义州卫了。 正巧的是,就在鸭绿江对岸,与镇江隔江相望的朝鲜境内,也有一座叫作义州的城镇。 泰昌元年四月初二日下午,即将开启朝鲜史上所谓监护时代的首任朝鲜监护袁可立,以新设分守镇江道兵备参政的身份,进入了大明与鞑靼察哈尔部之间的边关重镇,义州卫。 与袁可立结伴而来的,除了兵部派给他的两队扈从骑兵,还有锦衣卫实职千户陆文昭率领的一支锦衣卫小队。 (本章完) 第539章 抵达义州 第539章 抵达义州 虽然皇帝暂时按下了袁可立北上视辽的提请,但并没有让袁可立在京师待太久。当北京兵部连着三天收到重镇沈阳持续受困但并未陷落的加急塘报,皇帝就允许袁可立启程北上了。 在司礼监的串联勾兑与内阁的全力协调之下,任免袁可立为镇江兵备道的流程甚至快得令人来不及咋舌。 只用了半天,大明中枢的官僚机器就走完了包括“言官请增设分守镇江兵备道”“皇帝朱批报可”“大僚联名推荐”“内阁票拟通过”“皇帝御笔朱批再报可并颁给敕书、印信、官服”在内的一系列设官赋权流程。 而潜藏在这套被加至极速的常规流程之下的,是一套隐秘的非常规流程。这套隐秘的非常规流程只有一个环节,那就是皇帝亲手颁给袁可立一道委任其为朝鲜监护的敕书,以及一把象征着先斩后奏之权的尚方剑。此外,皇帝还给了袁可立一卷明确写着废黜朝鲜国王李珲,并以王世子李祬为监国的诏书。 当天下午,领了两道敕书以及一道诏书的袁可立谢恩陛辞,在精锐锦衣卫的环护下火速离开京师,朝着通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袁可立一行遇驿换马,几乎日夜兼程,平均日行二百里,只用了三天就走完了京师到山海关的六百里路。之后,袁可立一行沿着辽西走廊一路北上,走马观式地遍历沿途辽西诸城,直到进入分巡辽海东宁道辖境,袁可立一行才放缓脚步。 因为早早地通报了行程,所以袁可立一行一到义州卫驿站,久候多时的驿站驿丞就带着一众驿卒迎了出来。 “卑职叩见袁兵宪!”被居中拱卫着的袁可立几乎和陆文昭并肩骑行,而且都没有穿着官服,但眼尖的驿丞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一脸文官气质的袁可立,并下意识地将陆文昭当成了他的亲随。 “不必跪了,”袁可立没有要下马的意思,“直接安排将士们住下就是。”袁可立回过头,看向带队的武官,“高千总,你就在驿站等我们。” “是。”高千总抓着马缰拱手应是。 “袁兵宪不进驿站歇会儿吗?饭食酒水都备好了。”驿丞打直刚弯下的膝盖,先朝袁可立作了一个长揖,接着朝身后摆手。 收到信号,立时便有十数名驿卒跑过来为骑兵们牵马。 袁可立摇头,并问道:“杨巡按涟现在义州城内吗?” “应该是在的,”驿丞拱手回道,“就是他老给卑职打招呼,让卑职早早准备在此接您老的站。” “好。”袁可立望向陆文昭。“我们这就去衙门?” “一切都听您的。”陆文昭当然不会在这位即将成为“朝鲜太上王”的大官儿面前摆什么天子亲军卫的谱。 “广宁道衙门在哪里?”袁可立问驿丞。 “我带您去吧。”驿丞给身侧一个相对年轻些的驿卒使了个眼色。那驿卒立刻会意转身,接过了驿丞的差事。 “那就有劳你前面带路了。”袁可立也不拒绝。 “这边儿请!”驿丞小跑了起来。 ———————— 义州驿站和分巡辽海东宁道衙门之间的距离不算远。在驿丞的引导下,袁可立和几个贴身跟随的锦衣卫很快就在衙门口驻马了。 “唐驿丞,这些人是?”虽然杨涟到来之后,值守分巡辽海东宁道衙门的卫兵就全换成了祖大寿麾下的亲兵。但这些亲兵到底还是在义州待了一段时间,便也认识了经常往来的驿丞。 “蒋队总,”唐驿丞拱手回话的时候,袁可立也踩着马镫从马上下来了。“这位大人就是朝廷新设的镇江道袁兵宪,要见杨使君。”因为巡按御史也是“建节衔命,以临四方”的君王使者,所以百姓和其他官员也会用“使君”来称呼受尊敬的巡按御史。 蒋队总先是一愣,旋即便向袁可立行礼。“启禀袁兵宪,杨大人现在不在衙门里。” “不在衙门?”袁可立扶住马鞍。“那他去哪儿了?” “小的也不知道。”蒋队总讪笑着摇头道,“他老离开衙门的时候也不会特地跟卑职打招呼啊。您若是着急,可以先去李镇帅的大营里问问。” “李镇帅也到义州来了?”袁可立面露疑惑之色。 专御西虏广宁总兵官的驻地通常设广宁中卫本卫。如果没有军情警报,一般是不会轻易移营的。 “回袁兵宪的话,款虏的银子在向来在团山堡交割,每到这个时候,他老就会带着一营的马兵来义州卫镇场子。”这些事情也是蒋队总最近听来的。 袁可立先是颔首,旋即一怔。“李镇帅的大营设在团山堡吗?”团山堡在锦州卫和义州卫之间,并被包括大定堡、开州屯堡、大茂堡在内的许多堡垒簇拥着,算是腹地。袁可立刚从那边经过,并没有见到足以容纳一营骑兵的营地。 “团山堡只是交割款银的地方,”唐驿丞接言说道,“李镇帅的大营并不在那里。” “那他的大营设在哪里?”袁可立踩镫上马,唐俯视驿丞。 “就在城西,从西门出去,再走一段就能望见。”唐驿丞说道。 “远不远?”袁可立又问。 “唔”驿丞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接说里程。“就在四五里地以外。您如果现在要去,卑职这就给您带路。”说罢,唐驿丞又对那值门的亲兵说道:“劳驾借匹马给我。” “行。”蒋队总回头喊道:“牵匹马来!” “不必了,你直回驿站吧。兵营还是好找的,我们自己过去就是。”袁可立挥缰策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还要马吗?”蒋队总望着袁可立一行远去的背影,问唐驿丞道。 唐驿丞一笑。“您觉得呢?” “应该是不需要了。”蒋队总笑着挥退正牵马过来的士兵。 “告辞了。”唐驿丞拱手转身。“您别急啊。”蒋队总拉住唐驿丞。 “蒋队总还有吩咐?”唐驿丞回过头。 “我就打听一下,”蒋队总放开唐驿丞,“沈阳那边儿怎么样了,有最新的消息吗?” 大战的战报除了要送去北京兵部,还要遍传全辽,好让各城守将尽快知悉前线的最新情况,以方便他们做出恰当的判断。 “还没有。不过您也别担心,在咱这儿,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唐驿丞笑道。 虽然战报不是秘密,但同样的信息,传去各处的速度不一样的。送去北京的兵部塘报走的是过铺换马,日夜兼程的加急,在到达兵部之前谁也不能拆看。而照例发往各地的通报,除了那些需要快速响应的急报,都走普通的驿报。这种驿报连马都不用,通信全靠驿卒走路,速度也就比步兵的正常行军速度稍微快点。 因此这会儿,确定奴贼已经撤军的兵部塘报都快奔过山海关了,给义州的例行通报才晃悠悠刚过耀州驿。 “但愿如此。”蒋队总叹气道。 ———————— 兵营果然好找。袁可立一行沿着大路出城后不久,便望见了围住李光荣暂驻地的大片木篱笆。 营地驻军的警惕性很强,袁可立一行还没靠近,就被值守瞭望塔的瞭侦兵给发现了。瞭侦兵向营里打出简单的旗号,很快就有一队骑兵左右围了上来。因为袁可立一行是从卫城的方向过来的,所以围上的骑兵们并没有拔出武器,表现明显的敌意。 “你们是谁!”带队的骑兵队总在双方相距在三十步左右的时候才压住马速,缓慢靠近。“为什么靠近大营?!” “我是新任镇江兵备参政袁可立。找杨巡按涟,不知杨巡按是否在贵营?”袁可立轻轻扯动马缰,遥遥回道。 “镇江兵备道?”那队总显然不是那种能被提前招呼到的对象。“辽东有这个官缺吗?”两队人越靠越近。 “镇江兵备是朝廷新设的。敕书印信俱在此囊!”袁可立拍了拍马屁股边儿上的马鞍袋。这袋子里只装着镇江兵备参政的敕书印信。而朝鲜监护的敕书和废黜国王的诏书,还有那把皇帝御赐给朝鲜监护的尚方剑则被随行的锦衣卫们妥善地保管着。 “能请您老把通关文牒或者车驾司的驿符给卑职看看吗?”队总的警惕渐渐放下了,语气语调也谦卑了不少,但他仍旧保持着基本的谨慎。 “当然。”通关文牒和车驾司驿符就在袁可立怀里。他原本准备用这些官牒文凭招呼驿站,好让高千总带来的骑兵落脚,可唐驿丞验也不验就把一行人请了进去。所以袁可立也就没有把这两样掏出来。 “原来真的是袁兵宪,还请恕卑职失敬。”那队总只看过通关文牒便肃然拱手了。 “不必多礼。”袁可立颔首问道:“杨巡按在不在大营里?” “杨使君和李镇帅都在营里,”队总将通关文牒和车驾司驿符一并还给袁可立。“袁兵宪请随卑职来吧。”如果换成别人,那队总还要问问来意,过去通报一番,但兵备道这一级的文官,仅次于经、抚、按,全辽也就那么几个。自然轮不到他来盘问。如果是接替万有孚的新任广宁道,甚至可以直接让那队总去营里把总兵官李光荣请出来。 “有劳。”袁可立收好文牒、驿符,驱动马儿迈步跟上。 少顷,袁可立和陆文昭在队总的带领下来到了李光荣的中军大帐前。其他锦衣卫则留在别处,守着那些驮着紧要物件的马儿。 来到中军大帐之后,那队总没有再继续跟随等待。他只跟守帐的亲兵说了一声,就折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执勤待命了。守帐的亲兵在了解情况之后,没有盘问袁可立,也没有直接放他进去,而是行礼转身进去通报。 中军大帐落了帘。大帐里,除了有专御西虏广宁总兵李光荣,和兼管广宁道抚夷练兵事辽东巡按杨涟,还有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那是最近才正式从加衔游击转为实授游击的王世忠,他的另外一个姓名是哈达那拉·克把库。 亲兵撩开帘子,试图以尽可能小的动静走到李光荣的身边耳语。但他穿戴齐全,每一步踩下去都是实打实地三百斤落地,动静根本小不了。他一进来,在大帐里坐着的三个人立刻就停止说话了。 “你干什么?我不是吩咐过不准进来吗?”李光荣侧过头,一个眼神就把亲兵镇得站住了。 “镇帅,”亲兵缩着脑袋讪讪回话,“不是卑职胆敢违令打扰,而是帐外来了一个自称新设镇江兵备参政的人。卑职总不能把他老人家晾在外边儿吧。” 李光荣眼神一动。他没有搭理那亲兵,而是望向杨涟。 杨涟直接站了起来。“事情等会儿再说,咱们出去迎一下吧。” “好。”李光荣一边回应,一边摆手斥退亲兵。 王世忠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杨涟带头,两将随后,很快就迎到了袁可立和陆文昭的眼前。 这是袁可立第一次正式和迎上来的三人打照面,但三人身上都穿着官服。这让袁可立可以很轻松地就辨出谁是杨涟,谁是李光荣。至于跟在两人身后的年轻人,袁可立只下意识地认为那是一个普通的营将。 “不佞袁可立,新任镇江兵备参政。幸会。”远远地,袁可立就拱起了手。 “下官陆文昭。幸会。”陆文昭也跟着拱手。不过他只报姓名,并没有立刻表明身份。 “学生杨涟。久仰节寰公大名。”杨涟是万历三十五年丁未科的进士,曾与顾宪成、高攀龙等人讨论学术问题,探讨治国之道,算是两人的学生。而袁可立虽下野多年,且在政治立场上从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东林倾向,但到底是万历十七年的进士,和高攀龙同年,所以也算是杨涟师辈。 “末将李光荣。久仰。”李光荣品级很高,但这会儿也没什么犹豫,学着杨涟便拜。 “末将王世忠。久仰。”李光荣如此,王世忠就更不可能托大了。 (本章完) 避不开的走动 避不开的走动我并不喜欢走亲戚。但要是再不走,家里就要闹矛盾了。容我请假两天,见谅。 (本章完) 第540章 意外旧案 第540章 意外旧案 行过礼,杨涟三人便带着袁可立二人进到了中军帐里。 “袁兵宪怎么找到我军营来了?”众人落座,门帘放下,李光荣率先开口说话。 “我在驿站安顿好了随行护卫的将士,便去了兵备衙门想着拜会杨中丞。值门卫兵说杨中丞不在,就让我来李镇帅的大营碰碰运气。”袁可立又朝三人拱手。“冒昧打扰,还望恕罪。” “袁兵宪言重了。”李光荣立刻还礼。 “学生怎么敢劳节寰公拜会。”杨涟谦的话里甚至带了两分歉意,“您在驿站安歇,派个人过来传话,学生自会过去拜见。” “文孺真是折杀不佞,”袁可立主动称呼杨涟表字以示亲近。“往后诸位不必多礼,直唤我礼卿便是。” “学生岂敢。”杨涟拱手再谦。 好一番推拉客套之后,话头才逐渐转入正题。 “节寰公兵备镇江,为何特地走马义州?”这一阵拉扯之后,杨涟还是没有改口称呼袁可立的表字。 袁可立这会儿倒是不绕了,杨涟一问起来意,他便直接切入:“我在京时,便知朝廷有抚夷平奴之策,而行策之地就在广宁,我冒昧过来,正为了解虏情与广宁抚夷之策。” 杨涟一怔,旋即笑道:“正巧,我们刚才就是在商论此事。” “太好了!还望三位不吝赐教。”袁可立也笑了。 “这”杨涟却迟疑了起来。 “怎么了?”袁可立问。 “还不知道这位陆兄在何处高就?”杨涟以问代答。 袁可立当即明白杨涟的顾虑。他也一迟疑。略一沉吟后,袁可立选择实话实:“正式介绍一下吧,这位是锦衣卫东司房的陆千户。” “锦衣卫?”杨涟一愣。心下立时多了不少猜测。 陆文昭缓缓起身,微笑着再向三人行礼。“在下陆文昭,蒙圣上信用,目下在东司房当差。” “陆千户此来,是奉旨拿解万有孚进京问罪的吗?”杨涟不着痕迹地瞥了李光荣一眼,发现他脸色已经完全凝住了。 “不是。”陆文昭摇头道,“万有孚之后会有其他人过来拿解。在下只是陪护袁大人历辽上任。袁大人走到哪儿,在下就跟到哪儿。” 杨涟又是一愣。 锦衣陪护上任,这排场未免也太大了些。大到不该是兵备道应该有的。 “既然说到这儿了,”两人之间没有提前商量,只有不言的默契。袁可立怕陆文昭在杨涟的追问下说漏嘴,索性主动接过话茬,转移话题。“那咱们先就说说万有孚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吧?” “审讯记录和万有孚的口供都已在前些日子送去京师了,”杨涟又望向陆文昭。“陆千户没有和节寰公说起过?” “在下不知道口供和勘问记录的事情。”陆文昭实话实说。 杨涟恍然。他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驿递需要时间,在报告送到北京之前,袁可立就已经接到了兵备镇江的任命。与此同时,皇帝也有意了解走私案的案情,乃至更进一步探问全辽的情况,于是就让锦衣卫顺路跟着。名为陪护,实则通行。 “既如此,那我就简单说说吧,”杨涟眼神微斜,脸上显出思索的神情:“经过近一个月的审问调查,巡案衙门大概可以确定。至少从三年前起,万有孚就已经开始行贪污不法之事了。” “三年前,”陆文昭像是想到了什么,也就是万历四十六年?” “陆上差说得没错,正是万历四十六年,”杨涟已经把陆文昭当成了奉旨问案的钦差,所以也就顺遂地改了称呼。“彼时,万有孚还只是一个靠着父荫获职的正八品的户部照磨。本来不该有大肆贪污的机会。但当年四月,奴儿哈赤大扯反旗,攻陷抚顺,户部又严重缺官。朝廷为了尽快筹措援辽征奴所需马匹,只能让万有孚领差,带着太仆寺支发的十二万马价银前往宣大市口买马。他就是以此获得了一个上下其手的机会。” 关于这笔十二万两的马价银,其实还有一点儿别样的波折。 一开始,皇帝给太仆寺下达的旨意,是让他们将寄养的三千匹马送到刘綎、柴国柱、官秉忠等三路援辽将领那里,以让他们能快速形成战力,火速援辽。 太仆寺当然不敢怠慢,他们接到皇帝的旨意立刻动了起来。很快就把三千匹马拨到时任蓟辽总督汪可受的手上。 蓟辽总督汪可受收到太仆寺送来的马,并未直接将之交付给刘綎、柴国柱、官秉忠等驻留蓟镇等待援辽的将领使用,而是把这批马划进了密云和蓟州驻军的手里。接着,他又从密、蓟驻军那里兑出等量的营马发给三将使用。 汪可受之所以搞这么一出左手倒右手的戏码,是因为他发现太仆寺发来的马,都是娇生惯养的圈马,用汪可受自己的话说,就是“素未披鞍习劳”。倒过这一手之后,三将便获得了三千匹可以立刻使用的战马。可即使有了这批马,三将也还是继续驻留蓟镇,拒绝出关。原因无他,三千匹不够。 经过皇帝陛下持之以恒的折腾,各镇缺饷的缺饷,缺马的缺马。三将只有少量亲兵家丁随行,几乎是空着手从本镇出来。 而蓟辽总督汪可受最多接受调换,不愿意将蓟镇本身的马匹拨给援辽将领使用。原因很简单,蓟镇自身也缺马,要是拨马给辽镇用,蓟镇自己的防务就会出问题。毕竟察哈尔部只是被挫败了,并没有就此消亡。 于是,汪可受上疏说明现状,并乞发太仆寺马价银以购买更多的“夷马”以充不足。 疏上,报可。上命太仆寺发马价银十二万付户部,往宣大市口买马。 章下太仆寺。时任太仆寺少卿赵士谔立刻上本哭诉,说太仆寺经历年逋欠挪借,库存所存无几,只能酌量拨给一半,也就是六万。 逋欠自不必说,就算派人去催,一时也收不回来。那么能叫挪借库银的衙门还钱吗?显然不能,因为这笔账算来算去最后一定会算到皇帝陛下的头上。而且算到他老人家的头上也没用,一个“不报”就给你打发了。 幸运的是,赵士谔的奏疏没有享受不报待遇。虽然皇帝还是不发内帑,但也同意了兵部关于此事的建议,也就是从户部新发的辽饷内,动支六万,凑足十二万交付万有孚,以济急用。 这一番波折之后,万有孚终于能带着户部和太仆寺两个衙门凑出来的共计十二万马价银,前往宣大市口找顺义王麾下的土默特部购买夷马了。 “万有孚短朝廷的马了?”陆文昭问道。 “这倒没有,直接短马实在太明显了。朝廷发出多少钱,至少要买多少马,都有一个最底线的定数。万有孚若敢低于底线交付,当时就被发现了。”杨涟摇头,“就买马本身来讲,万有孚做得很不错,他很快就完成了朝廷派给他的差事。一月之内,五千匹夷马就陆续到关交付将领了。也正是因为办好了这份钦差,万有孚才得以买马有功升任永平府同知,进而转升为广宁兵备道。”户部照磨是正八品官,永平府同知是正五品官。万有孚这一跃,算是大大地升迁了。 “那他是怎么上下其手的?”陆文昭接着问。 “压价吃差。”杨涟说道,“万有孚他们提高了对朝廷的报价,压低了对顺义王的报价。这中间的差价,就被他自己装进了兜里。” “平均二十四两一匹还能压?”袁可立都有些惊了。据他了解,在关内养马,一年的料价就得十几二十两,比养两个仆人还贵。 “能。”杨涟转头看向袁可立,“关外的马匹报价几乎只取决于天气,只要草原没有遭灾,马儿孳生较多,马价甚至可以低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据万有孚自己供述,当年,他以十五两银子一匹的价钱,从北虏诸部收购夷马。但对朝廷的总和报价却是二十四两每匹。他掐得很准,朝廷的底线是三十两每匹,只要不高于这个报价,并满足诸将出关援辽的需求,也就是给够至少四千匹马,朝廷就不会派人过来接他的差,也不会派人来查。” “万有孚这么干,就不怕顺义王的使者进京朝觐的时候说漏了嘴?”袁可立接着问道。 “他不怕,”杨涟叹了一口气。“因为顺义王那边负责出售马匹的官员也虚报了马价。” 袁可立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惊道:“也就是说,顺义王那边的报价比十五两还低?” “对。”杨涟颔首,“还是万有孚自己的供述。他说,当年马匹买卖的时候,右翼诸部马儿孳生较多,又没有太大的实用需求。顺义王廷的预期甚至跌到了十两银子每匹。” 自从俺答汗接受大明的册封,成为顺义王以来,土默特诸部对战马的需求就逐渐减少了。没有战事,马儿就是一种吃料多产出少还娇贵的废物牲口,既不如牛,也不如羊。双方止戈息战之后,土默特诸部养马的最大动机就是卖给明朝赚取外汇,然后再用赚来的外汇购买明朝的盐、茶、丝、瓷以及被允许出口少量的铁器。如果大明不买,土默特诸部甚至都不一定会养太多的马。 “也就是说,这中间的十四两差价,经办此事的顺义王使者吃五两,万有孚吃九两?”袁可立问道。 “顺义王使者那边怎么给王廷报价现在还不知道,但两相勾兑,各得所需,各持把柄是可以肯定的。要是没有走私的事情,引出这次深挖,我大明朝廷和顺义王廷甚至不会意识到这两边勾兑的事情。而且,万有孚也吃不到九两每匹。”杨涟解释道: “首先,为了在一个月内就促成交易,使马儿抵达朝廷指定的地方,万有孚还给操办这个事情的使者们送了不少实惠。据经办这个事情的万家奴仆说,这笔实惠办下来,一共了二千四百多两。公正地讲,这也算是公家的开销,可以不算在赃值里。其次,马价银里也包括了将领带马出关之前必须消耗的料草廪粮。但就算把这两笔钱扣出去,万有孚他们靠着这个差事也至少贪了三万两。” “他们.”陆文昭接过话茬,“这个事情果然扯到了其他人。吴总督在里边儿吗?” 虽然陆文昭没被明确地派到探问万有孚一案的差事,但当他听说自己被派了外差,要和袁可立一起巡历辽东之后,立刻就做了不少功课。对可能的涉案人员有所了解。他嘴里的吴总督,是时任山西宣大总督的吴崇礼。万历四十六年五月,吴崇礼以总督带管宣府巡抚事。换言之,在万历四十六年六月,万有孚前往宣大市口买马的时候,吴崇礼在宣大地方是军政一把抓的。 “陆上差。吴总督有涉案嫌疑,但有没有真的参与其中现在还不能确定,”杨涟想了想,尽量严谨地解释道:“据万有孚自己供述,他在办差期间确实同吴总督有过礼节的往来,也找过由头给吴总督送过二百两的节敬,以及笔墨、折扇、胡饰之类的礼物。” “对此,吴总督也给予过相应的还礼。不过,从万有孚带着马价银前往宣大,到马匹交付蓟镇,再到万有孚回京交差,他和吴总督就只见过两面。我们审问万家的仆人,也没有得到更多关于吴总督的供述。” “我个人认为,这个事情还可以更深入地查一查,派科道官前往兖州府行勘最好。这个建议我也写到给都察院的公函里了。”万历四十七年,时年六十七岁的吴崇礼以丁忧去职,目前正赋闲在兖州府宁阳县的老家。 “其他人呢?”锦衣卫的本能促使着陆文昭继续往下问。他就喜欢这种一扯一大坨的窝案,即使这个案子大概率和他没什么关系。 杨涟深吸一口气,皱着眉头说道:“如果刨根问底,大小都抓。确实能揪出不少涉案的人,但这时候,还是不要株连太多的好。” (本章完) 第541章 牵扯 第541章 牵扯 杨涟的话让袁可立和陆文昭都感觉了意外,尤其是袁可立。虽然杨涟被外放到辽东的时候,袁可立甚至还没有回到北京复职,但在进京的路上,他就听说了杨涟直犯龙颜,摒抑奸宦的事迹。在袁可立的想象里,杨涟应该是一个刚极易折的人。没想到他竟然能主动说出这种话来。 意外归意外,袁可立总归还是没有开腔表态,毕竟他的身边还坐了一个锦衣卫。直到现在,袁可立也还是不知道,这个跟在他身边,几乎形影不离的锦衣卫到底领了哪些差事。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皇帝派给他的锦衣卫一定是不会只是朝鲜监护的贴身护卫,他们至少还有着监视自己言行的皇帝耳目之职。 袁可立了解过,这个年轻的锦衣卫在一年之内连升了三级,从试百户一直升到正千户。半年升三级,这在锦衣卫系统里这不算难,只要能攀上某位司礼太监的高枝,就算从白身升千户可能也只是一天的事情。魏忠贤的外甥傅应星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可是,据袁可立的所知,陆文昭三次升迁都有实打实的成绩在背后撑着。 陆文昭的第一次升迁是因为监视与徐光启相善的西洋人。袁可立不知道陆文昭向皇帝报告了什么,但事实证明,那些西洋人确实居心不良,竟然搞出了那么棘手的事情,要不是皇帝自己有心偏袒,徐光启这会儿已经被拖进臭水沟里了。 陆文昭的第二次升迁是因为邹元标和赵南星的案子。这个年轻人漂亮地拿到了足以平息舆情并给整个案子定性的决定性证据——没有受刑的孙如游本人的口供。那场庭审之后,一场逐渐汹涌的政潮快速平息。万历朝张居正病故之后,那种愈演愈烈的政斗风气也逐渐归于平静并潜入水下成为暗流。 而他第三次升迁,则是因为武清侯三案中的第二案——天津贪渎案。如果就案发的时间来说,天津卫的案子甚至可以说是武清侯三案中的第一案。这件案子进入最高潮的时候,袁可立已经返回到阔别近三十年的京师了。案子在锦衣卫大部出动的时候戛然收尾,草草落下。袁可立本以为这场案子会以沈采域归案作为结局,但没承想,沈采域进京未久,广宁走私案发。紧接着,锦衣卫就像事先准备好了一样,将天津贪渎案的题本送到了通政使司。再后来,东厂又揭发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大案。 三案接连发生,令人应接不暇。稍加思索,袁可立更感脊背发凉。 袁可立倒是不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什么恐怖的手腕。陆文昭这样的锦衣卫再厉害也不过只是一把刀,无非是好用一点,不会砍偏。关键从来都只在于握刀的人。 无论是邹元标、赵南星的案子,还是西洋人的案子,抑或最近那些涉及勋戚的案子都体现一种令人费解的诡异感。邹元标、赵南星莫名其妙地自杀了;西洋人在辽东搞出“谤君鼓噪”的事情,但引导西洋人进入京师的徐光启却靠着会试几乎完整躲过一场足以令他身败名裂的政潮;武清侯三案接连发生,硬生生地将李家逼到被足以夺爵的地步 但只要换一个角度,那种令人费解的诡异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那种使头皮发麻的恐怖感。邹元标、赵南星之所以会死,是因为皇帝要他们死;徐光启能全身而退是因为皇帝允许他全身而退;而沈采域的案子会扯到武清侯定是皇帝允许锦衣卫和东厂往勋戚的身上攀扯。或许,皇帝早就想对武清侯动手了,早在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想对他们动手了。 现在呢?陛下让这个连升三级的锦衣卫跟着自己究竟是要干什么呢? 袁可立猜不到,但谨慎些总是好的。 袁可立微微侧过头,偷偷地瞄了陆文昭一眼。这时,陆文昭正好开口了:“‘不要株连太多’这句话,杨中丞也写进给都察院的公函里了?” 和袁可立不同,陆文昭的意外并不那么纯粹。他有些失望乃至难过了。 尽管陆文昭和杨涟从没有什么交集,但他对这种忠君爱国、敢于犯颜直谏的清正御史始终抱有一份期待。陆文昭希望这些清正的士大夫能永远至纯如初,即使他自己早已不似当年模样。 杨涟隐隐地感受到了那份浅含在语调语气的失望。但他却将这种失望,理解成了锦衣卫缇骑对自己这个主办官员不主张株连扩大的失望。 杨涟确实是变了,他变得比以前更务实了。此时的他现实地认为,大敌当前的现在,并不是在辽搞反腐大清洗的好时候。 “不是原话,但也差不多是那个意思。‘严办首恶,胁从轻问,并允许戴罪立功’我在公函里写了这些。如果上差要具文奏报圣上,就刚才的原话陈奏也无妨。”说话的时候,杨涟下意识地瞥了李光荣一眼。“从第一次援剿以来,万有孚便深入参与辽事,他算是供职时间最长的一批人。他和在辽的很多人有过往来,就连我都受到过他的款待。如果追究太甚,恐怕会让很多正在关键位置上的官员心生惶惧,长期与他接触的插汉诸部或许也会心生怀疑。我认为,这于大局来说,是不利的。” 陆文昭听出来了,这位曾在京中声名大噪的杨中丞显然是把他当成问案的钦差了。但他也无意纠正,就只是心怀失落地笑了笑。“杨中丞,我想问的是直接涉案的人。” “不好说,”闻言,杨涟皱着的眉头舒展不少,李光荣紧绷的神经也稍微放松了些。“如果只就万有孚自己的口供来看,涉及市马案与走私案的勋戚、官员,确实不少。但哪些人直接参与牟利,哪些人间接获益,哪些人只是被万有孚胡乱攀咬拉扯下水,还需要进一步的侦讯。” “万有孚的口供提到了吴总督而不攀咬,杨中丞却觉得他可能攀咬其他人?这又是什么说法?”陆文昭很快收拾好了心情。 “陆上差可能有所不知,吴总督和万有孚的亡父,已故万兵部尚书世德素有往来,目前尚不能排除万有孚因此包庇吴总督的可能。”杨涟说道。 万有孚的父亲便是首任天津巡抚,蔚山城之败后代替杨镐经略朝鲜的朝鲜经略万世德。万历二十七年九月,万世德以东征有功,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万历二十九年二月,明廷确定倭国再无征朝逆谋,朝鲜无虞。遂让驻朝三年的万世德班师回国,改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协理院事。当年五月,万世德以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加兵部右侍郎,总督蓟辽、保定等处。万历三十年九月,万世德升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仍旧总督蓟、保。不久,万世德病卒于官。上震,悼予祭葬。赠兵部尚书,荫其子京官。“万尚书和吴总督一个是隆庆五年的山西进士,一个是万历十四年的山东进士。而且万总督十九年前就辞世了,两人之间再有什么往来,恐怕也早就淡了吧?”陆文昭说道。 “陆上差说得不错。所以我也只是有所疑虑,而不敢肯定。”杨涟说道。“我想说的是,无论是攀咬无辜,还是包庇有罪,都需要都察院那边增派人手进一步侦查勘核。如果只因为万有孚一侧的供词就贸然下定结论,显然不妥。”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能把名单给看看看吗?”陆文昭开始像一个真正的锦衣卫钦差那样问案了。反正皇帝还没有指派别的厂卫人员过问此事,也没有让他不过问此事,问过之后写一封简单的问询记录让驿站发回去也无妨。 “当然可以。”杨涟颔首道,“名单我也附在呈送都察院的公函里了,但仍抄有一道备份存于祖大寿军中。陆上差若欲悉知,还请稍后移步。” “袁兵宪有心移步吗?”陆文昭看向袁可立,他可还没有忘记此行的主要目的。 “陆上差若是想看,我也随行。”袁可立也把陆文昭当成顺路问案的钦差了。 “既然名单存疑且已经发往京师,那就不必麻烦了。杨中丞简单说说明白无误的主要涉案人员就好。”陆文昭没想那么多,直接将袁可立的意思当成“无心移步”了。 “如果暂时将兼任宣府巡抚的吴总督放到一边,”杨涟说道:“那么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在三年前的市马贪渎案中,现任甘肃巡抚,时任宣府口北道兵备副使杜承式有很大的涉案嫌疑。在万有孚自己的供述中,甚至是杜承式主导了这场贪渎。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谁主谁次,不能听信一面之词。” 按照惯例,在购买夷马时,应同时有户部官员和当地官员在场。而当时,直接会同万有孚前宣大市口买马的人就是宣府口北道兵备副使杜承式,他也正是因为“市马有功”才能在考核中“举最绩”,并在次年三月超升为甘肃巡抚。所以,如果万有孚真的贪污了户部和太仆寺联合发下的马价银,杜承式是不可能不知道的。虽然杜承式此时还在甘肃巡抚任上,但他已经完了,问题只在于他是不是主犯。 陆文昭点点头,改问道:“那这次走私案的呢?” “武清侯、阳武侯、平江伯、永年伯这四家都有人参加走私,当中走私数额最大的是阳武侯薛家。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光是他一家,就走私了不下一百五十口大小铁锅,当中很多是能直接放在粮食袋子里的小广锅。”杨涟说道。 “您抓住的现行犯就是阳武侯的家人?”陆文昭问道。 “不止,还有武清侯的家人。”杨涟说道。 在接到要他查探铁器走私圣旨之后,杨涟立刻带着祖大寿的人马从辽阳一路奔袭至义州,总算赶在抚赏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开放边市的那天,封锁了交易现场。并当场拿获了正在交易违禁物品的薛家商队和李家商队。紧接着,祖大寿的人马又在分巡辽海东宁道衙门里逮捕了正在办公的万有孚本人。为避免夜长梦多,当天晚上,杨涟就写好了那道呈给都察院,并最终在京师引起一阵风暴公函。 “之前不只有武清侯、阳武侯、平江伯吗?怎么又多了永年伯?”陆文昭微微皱眉。现在的永年伯王明辅是去年驾崩的王皇后的侄儿,至少在陆文昭出京之前,皇帝还没有让厂卫逮捕王明辅。因此永年伯的出现,立刻让陆文昭开始犹豫要不要写那道问讯说明了。 “这是最近发现的。”杨涟说道,“目前,只有阳武侯的仆人在口供里提到了永年伯。万有孚似乎也不知道永年伯参与走私的事情。所以我认为,永年伯的事情有可能只是仆人扯皮搭车,私下参与。” 即使杨涟如此说,陆文昭的眉头也仍旧皱着。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如实上报得好。如果永年伯真的没参与,那他最多也就因为没事找事而被批评两句。如果永年伯参与了,皇帝也准备处置他,而陆文昭问了却没上报,就有可能被视作不忠不诚,对锦衣卫来说,这可是大忌。 “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走私的?”陆文昭继续深问。 “据万有孚自己供称,第一次有他参与的铁制品走私发生在万历四十八年二月。那时,他在未经朝廷批准,经略衙门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让插汉部的使者,以十两银子每口的价钱,带了十口十寸左右的小广锅走,这个价钱是官贸铁锅的十倍,如果按关内小广锅的一般市价来算,那就近二十倍。” 经过长时间的贸易封锁,草原上铁制品的价格已经贵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在关内,没有经过任何破损的全新小铁锅只卖能五到六钱银子,而在草原上,同样的一口锅则能直接找其他部落换一匹好马。 (本章完) 第542章 政策的漏洞 第542章 政策的漏洞 “二十倍.”陆文昭的神情不免一动。“如此说来,这起走私的涉案金额很大?” “恰恰相反,”杨涟摇头道,“尽管单件铁器的利润高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但走私案的整体规模却很小。如果直接按照出口的实物进行来算,广宁走私的规模简直小得不该是一个足以通天的钦案。据我们调查,从万历四十八年二月到现在,从广宁市口流到插汉部的大小铁锅一共也才不到五百口。这当中多数还是我刚才说的那种十寸左右的小广锅。” “就算再加上其他的走私,并将万有孚等人收受的实物回扣,按照走私的黑市价折成现银。整个案子的涉案总额也达不到三年前那起市马贪污案的一半。而且,利润中的很大一部分,都被走私违禁品的商人给拿走了。万有孚等广宁道官员只是受贿获益。前前后后,满打满算,万有孚自己也就只得了一千三百四十一两六钱银子。据万有孚的管家供述,这些钱,只能堪堪达到万有孚襄办辽事以来所获全部赃款的两成。” “为什么会这样呢?”陆文昭疑惑道。 “我猜测,”杨涟想了想。“这很可能是因为插汉部本就没什么银子可用。我大明第一次在汉地给插汉部发放抚赏银子的时间是万历四十七年十月。在此之前,我大明和插汉部之间就只有实物交易。就算朝廷许了抚赏银,这笔钱也不过每年四万。按照走私的黑市价格,就算插汉部把银子全部换成铁锅也不过四千口。而据我所知,插汉部所得的抚赏银大多都被用来买粮过冬了。” “杨中丞的意思是,”陆文昭略做沉吟:“走私只靠银子,而即使插汉部愿意出高价购买铁锅,也没有多少银子可用,所以规模很小?” “我就是这个意思。”杨涟点头道。 大明与察哈尔部在万历四十五年五月,察哈尔部主动归还被掳人口之后,才正式停战通商,而且察哈尔大汗林丹巴图尔至今也没有接受大明的册封,成为某某王。所以,大明对察哈尔部的信任度一直很低。即使已经缓和关系,并开始互市通商,双方之间的交易模式,也是那种最复杂、最原始的上报式实物交易。基本是形式就是插汉部在大明朝廷的统一管理之下,用牛、羊、马等牲口,换取粮食、茶叶、盐巴以及各种昂贵的工业制成品。 更具体地说,就是插汉部先派出使者找到辽东巡抚乃至蓟辽总督,发出贸易邀约,告知官府他们需要的东西,以及愿意为此支付的交易物。然后,经办此事的官员会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将双方达成的合意上报朝廷。待朝廷按例审核通过,辽东官府才开始组织人手筹措物资,并最终会同察哈尔部在约定的时间与地点展开物物交换。交换完毕,双方便各自离去,直到察哈尔部发出下一次贸易邀约。 这样的实物贸易持续了很久,一直到努尔哈赤扯旗造反威胁辽东,朝廷决定“联虏攻奴”,大明才放宽贸易限制,允许察哈尔部在领到抚赏银子的之后就近互市,将朝廷发给的银两换成所需的商品。 “就没有发现铁马走私吗?”陆文昭紧接着问道。 “什么铁马走私,”杨涟没太明白。“可否请陆上差说得更清楚些?” “也就是走私商人直接用铁器从插汉部那里换取马匹,之后再在其他地方倒手把马匹卖掉换成银子。如此一来,插汉部便可以马易铁,扩大交易规模,那些走私的商人也就能获得更大的收益了。”陆文昭说道。 “上差所虑不错,这不无可能,”杨涟先是肯定,接着转道:“但直到目前为止,我们也没有获得有关铁马走私的口供。而且我认为,就算真的存在这种铁马走私的情况,应该也只是零星的小规模交易,绝不会大范围发生。” “何以见得?”陆文昭问道。 杨涟一边思考,一边说道:“用铁器换取银子,就只需要在开市的时候以银易铁,便可钱货两清。隐藏也很容易。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把小广锅塞进粮食袋子就可以了。可若要上差说的那样,先用铁锅换取马匹,再用马匹换银钱,即使广宁道衙门愿意行方便,之后也会不可避免地遇上马匹的隐藏与转移问题。” “不可以就地销赃吗?”陆文昭问。 “很难。大规模地进行铁马互易或许容易,但用马匹换钱却是很难的。说得更直白些,想成规模地将马儿换成银子,只收买广宁兵备佥事万有孚是绝对不够的。”杨涟进一步解释道:“广宁道虽然兼管广宁地方马政,但直至目前,万有孚也没有获得过市买汉夷马匹的授权。万有孚不可能像三年前那样,直接用朝廷的拨款,从走私商人那里购买倒手的夷马,以帮那些人牟取恐怖的暴利。他甚至不能堂而皇之地以广宁道官府的名义,对马匹进行转移。” “换言之,就算走私商人真的通过铁马互易,从插汉部那里获得了马匹,也只能自己想法子弄出去。可是,马儿不是银子,也不是铁锅,不可能大规模地转移到广宁道以外的地方而不被发现。” “走私商人在通过铁马互易获得了马匹之后,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原路折返,将马儿带回关内变卖换银。要么继续向东前往海州,将马匹卖给辽东地方唯一的官方马市。” “如果是前者,走私商人就要先过宁前兵备道的辖境,再过永平兵备道的辖境。尤其是永平道,如果无法买通永平道臣,就别想把马儿带出山海关。在周巡抚丁忧去任之前,永平兵备道就是现在的袁巡抚。袁巡抚移署辽阳后,杜诗又补了永平道。这两位都是中外咸称廉正的清直之官,那些奸侯劣伯绝不可能买通他们。至于金复海盖兵备道,他们要是能买通张兵宪,饷部的事情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陆文昭点了点头。“那照杨中丞的意思,这起走私案,只涉及广宁道本地的官员,而且规模不大?” 闻言,李光荣再一次紧张了起来。 杨涟也下意识地扫了李光荣一眼。“如果仅就目前发现的情况来看,是这样。” 陆文昭并没有顺势将话题扯到李光荣的身上,而是抓住杨涟话语中的“漏洞”继续问道:“既然广宁道之前的官员都没有参与走私,那走私商队又是怎么把铁锅带进广宁市口的呢?我和袁兵宪过山海关的时候,见过关口检查商队货物并且抽税。铁器可是明令禁止出口的货物。与西虏通商的商旅如果不向朝廷申报,根本不可能将铁锅带出关。” 杨涟眼神一闪。“走私商队没有从关内携带铁器,所有被走私给插汉部的铁器都是直接从广宁本地购买的。”“就地购买?”陆文昭一惊。 “对,”杨涟颔首道,“走私商人都是从广宁道辖境的铁匠匠户手里直接采购西虏所需铁器,然后倒手出卖获取二十倍暴利。” 陆文昭继续追问:“虽然不多,但到底也走私了几百口锅出去,打造这些铁器所造成的原料缺口,万有孚是怎么抹平的?再怎么也一年了,抚、按衙门事先就没有任何察觉?” 杨涟听出了话里浅含的锋芒。他苦涩一笑,说道:“广宁地方多出几百口铁锅的铁料不奇怪。账面上完全对得上,也不会造成缺口,只靠查册和简单的视仓根本看不出什么。当然,巡访的时候没找出问题本身就是巡按衙门的问题,是我的失职。如果皇上追责降罚,我甘心下狱。” 陆文昭不解地问道:“怎么会没有缺口?难不成他们还能凭空变出原料来?” “陆上差有所不知,”杨涟解释说:“为了鼓励铁匠匠户踊跃打铁,并部分折抵本应拨给铁匠匠户的粮米以及工时银子,辽地现行的政策是过量拨给原料。” “什么意思?”陆文昭还在问,默默听了许久的袁可立却已经想通了。 “我举个例子,上差就明白了。”杨涟一边说,一边比画。“假使,打造一把合用的鸟铳需要十斤粗铁,那么巡抚衙门就会拨给十一斤或者十二斤粗铁。每次补拨原料,都当期按上缴的武备数计算。换言之,匠户每打一把合格的鸟铳,就能在补拨铁料的时候,多得一斤或是两斤粗铁。多出的粗铁,匠户可以用来打造农具、炊具乃至武器,这些制成品产生的收益全归匠户自己所有。所以我才说,账面上查不出任何问题,广宁各处的武备库也不会出现缺口。” “也就是说,巡抚衙门在计划上就留了不受监管的盈余?”陆文昭明白了。 杨涟迟疑了一下。“这么说也可以。抚、按衙门确实没有监管盈余铁料的最终流向。因为当初商定这一政策的时候,辽东官府只想着鼓励铁匠匠户多多打铁,以尽快补充各地急缺的武备,着实没料到广宁道会利用政策的漏洞规避抚、按衙门的监管。” “朝廷知道辽地有这个政策吗?” “当然。在政策实行之前,巡抚衙门就具文将政策上报给了户、兵二部。巡抚衙门也是在得到了户部的回函之后,才正式开始实行这一政策。”杨涟说道。 “好吧,”陆文昭颔首,“那杨中丞抓到那些铁匠匠户了吗?” “找到了,但一个也没抓。”杨涟说道。 “这又是为何?” “因为我并不打算处罚那些匠户。”杨涟说道。 “他们不知情?”陆文昭猜测。 杨涟摇摇头。“实际上,不少匠户早就知道自己打造的铁器,最终会通过那些走私商贩流到插汉部的手上。尤其是那几户长期为阳武侯的商队提供小广锅的匠户。他们就是明知自己生产的铁锅会流到关外,也还是持续提供,并因此获利。” “既然那些匠户都是故意参与并且因此得利,那杨中丞为何还要放过那些他们?”陆文昭眉头一皱,“法不责众?” “参与的匠户也还没有多到法不责众的地步。我之所以选择姑息,是因为匠户们不可能抗拒来自广宁道衙门的压力,”杨涟叹了一口气,缓缓解释道:“除了辽、沈二城直接受抚、按衙门的管辖,辽镇各处粗铁的发放与武备制成品的收取,都在兵备衙门的控制之下。” “就算万有孚不对匠户进行直接的威迫,光靠着减少粗铁的发放,或者将匠户们打造的成品兵备认定为劣等品,也能很轻松地将一家匠户逼得家破人亡。相反,如果匠户接受广宁道衙门的暗示,继续向前来收购铁器的走私商人提供制成品,他们就可以从中获取相对可观的收益。这笔收益虽然远远比不上直接走私,但也比在关内各市直接买卖要稍微丰厚一些,而且不愁销路。两相比较,被盯上的匠户几乎没得选择,只能被裹挟。”说着,杨涟又叹了一口气。 “说到底,走私案之所以会发生,主要是因为万有孚和那些豪强商旅贪心不足,其次就是抚、按衙门监管失当。提供铁器的铁匠匠户们就算获益了,也可以看作某种无奈。如果我一面请求对哪些涉案的从犯从宽处置,一面又对生产铁器的匠户们大加处罚。那我和万有孚那种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而且我认为,对匠户大加处罚也起不到什么威慑作用。朝廷迟早会敕派新的广宁道台过来。假使那个广宁道台又是一个万有孚式的人物,那些被严刑峻罚恐吓到的其他匠户就能因此对抗来自广宁道衙门的压力了吗?”杨涟自问自答,“他们对抗不了官府。如果巡按衙门仍旧如我这般无能,或者干脆就与兵备衙门同流合污,他们也只能选择与那个新的万有孚合作,否则就只有等死。朝廷要罚他们,也该先罚我这个辽东巡按。” (本章完) 第543章 抚夷之策 第543章 抚夷之策 杨涟的一番话,说得在场的人都有些动容了。袁可立的老脸上甚至飞了一抹热血上涌的潮红。敢于犯颜直谏的杨文孺果然不是讪君卖直的沽名钓誉之辈! 陆文昭的眼神也在闪烁,他心底生出的那一抹小小的失落渐渐地去了。他本能地想给杨涟喝彩叫好。但这么多年的磨砺,到底也把陆文昭磨得沉稳了。他很清楚,锦衣卫只是皇帝的耳目,多数时候能问能听能上报就行。就算天使下凡,临时充当皇帝的化身,也是因为先有了明确的圣意。陆文昭不但不知道圣意,目前更是一个靠着误会和隐瞒而假托出来的“假上差”。 最后,陆文昭没有接茬说话,只慢慢地压制了那一分骤起的心血。 陆文昭的沉默反而搞得杨涟有些失落了。杨涟已经完完全全地将陆文昭当成了皇帝派来问案的钦差,杨涟因此希望能从他的身上稍稍管窥皇帝的态度。但目前看来,这个年轻的锦衣卫显然是有意不想让他管窥出什么。 不多时,陆文昭便收起了眼神里那种对清直之臣的欣赏。他转头看向袁可立,淡淡地说道:“袁兵宪,我已经没有什么要问的了。您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 “有。”袁可立深吸一口气,脸上的潮红和汹涌澎湃的心气随着那一口呼出的热气逐渐褪去,他先冲陆文昭点点头,接着问杨涟道:“文孺,我想知道,你带兵抓捕阳武侯和武清侯家仆的时候,是怎么对待那些购买违禁铁器的鞑靼人的?是一并抓了,还是就此放了?” 杨涟很快也收拾好了心情,他侧过身,正对袁可立说道:“当然是一并抓了。鞑靼人的口供也很重要。有了他们的口供,整个案子的证据才算完整翔实,走私的事情也才能彻底坐实。” “你给他们上刑了?”袁可立微微皱眉。如果只考虑案件审理,杨涟的想法当然没错,但这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走私案。尤其还是在这关键的档口。 杨涟摇头。“这倒没有,我们只威逼利诱了一番,那些现行犯就开口招了。而且我们还取得了汉夷两种文字的画押口供。” 杨涟诱供的手段说来也简单。杨涟只许诺在招供之后,把扣下的银子都退还给他们,否则就永久性地取消走私者所在部落再次互市的权利,就要到了口供。为了大局,大明现在需要安抚、联合整个察哈尔部,但将某几个部落列入黑名单还是无妨的。 “现在呢,”袁可立神色稍霁。“还扣押着?” “大部分都放了,”杨涟看了陆文昭一眼,“但还扣着几个管事的。目前正软禁在祖游击的军营里。”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袁可立也看了陆文昭一眼。 “如果按照我大明的律法来办。违禁走私,参与买卖的两方都要论罪受罚。但我认为,如今既以抚夷为计,还是在交涉之后从宽放过地好。”杨涟干脆盯着陆文昭,“这些话,我也都写进那道给朝廷的公函里了。” 陆文昭能猜到这两个人为什么看着自己,但他仍旧和之前一样,没有任何表示。 “虎墩兔憨那边派人来交涉过了吗?”袁可立倒是不由得点了点头 “暂时还没有,但应该也快了。”杨涟收回眼神,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他很不喜欢这种城府深沉的人。 “是因为要到发抚赏银子的时候了?”袁可立一下子就想通了。 “节寰公说得不错。”杨涟颔首。 “是哪天?”袁可立问。 “目前商定的日期是每个月的初五,也就是大后天。”杨涟的脸上浮现出了些许意外的神色。 “原来日子已经这么近了。”袁可立看了看李光荣,又看了看王世忠。“难怪三位聚在这儿。” “节寰公应该知道日子才是啊。”杨涟说道。 “我只知道朝廷给插汉部的抚赏银一直是按月发放的,但并不清楚具体是哪天。”袁可立顺势问道:“陆上差和我过来之前,三位就是在商讨与插汉部交涉的事情吗?”袁可立的视线停在王世忠的身上,他总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王世忠”这三个字,但一时又确实想不起来。 陆文昭的眼神随着袁可立一道移动,也先后落在李光荣和王世忠的身上。 李光荣心虚,城府也不够深,不敢与身为锦衣卫的陆上差对视。陆文昭的视线一扫过来,李光荣就撇过了头。 王世忠倒是和万有孚搞出的两起案子都没有什么关系,可大帐里那种逐渐推高的紧张气氛,也难免弄得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神经紧张、心绪不宁,于是他也像李光荣那样,把头撇了过去。 最后,还是杨涟接话:“抚赏和案犯的事情我们前些日子就已经商讨过了。二位过来之前,我们主要还是在说别的事情。” “什么事情?”袁可立收回视线,又望着杨涟,“能仔细说说吗?” “当然可以,”应过一声之后,杨涟没有立刻展开解释,而是转头看向王世忠。“王游击,请你跟陆上差和袁兵宪说说你的另一重身份吧。” 王世忠不预备杨涟会突然点到自己,他先是一愣,旋即弹射般地站了起来。“是!” “禀,禀告陆上差,袁兵宪,”王世忠的紧张一眼可见,“末,末将是南关哈达部前代受册部长‘猛骨孛罗’的嫡次子。夷名‘革把库’。也是哈达部当代受册部长‘吾儿忽答’的同母兄。” 大明朝廷从不承认什么狗屁的大金国,也不承认南北两关已经在事实上被建州部吞并,所以直到现在,‘吾儿忽答’或者说‘吴尔古代’仍旧被看作哈达部的部长,只是不幸在建州反贼的控制之下而已。确实就像莽古济想的那样,只要吴尔古代能获得自由,逃到大明辖境,向皇帝低头表示恭顺,就能立刻得到大明的承认与支持,并扯出一面旗来。“原来你就是那个南关后裔!”袁可立眼神一亮。他总算想起“王世忠”这三个字是从何处看来的了。 “袁兵宪听过在下?”王世忠一愣。 袁可立含笑解释说,“蒙皇上圣恩,我奉命入辽之前,一直在通政使司任左通政虽然在任时间不长,但也见过几本提到了‘南关后裔王世忠’的奏疏。” “原来如此,”袁可立的笑意稍稍缓解了王世忠心里的紧张,他也跟着笑了。“敢问那些奏疏都是怎么说在下的?” 袁可立见过的奏疏都是科道言官上的关于辽东的兵部题本。因为那些题本并不专门针对王世忠,更不是什么弹劾,不需要被提到的人的回复,所以通政使司甚至都没有往下抄,直接就呈上去了。 走过内阁票拟,皇帝批红的流程,题本就直接发给兵部处理了。而兵部的处理结果,就是一道道发给王世忠的调令,以及与其职务相对应的关防印信了。因此直到现在,王世忠也不太清楚自己怎么就一路升到实授的游击将军了。 “当然都是说你好了。”袁可立想了想,在脑海里搜寻出一段还算清晰的记忆。“‘南关之裔王世忠挺然少年,容止大有华风,应与升授实职’,大概都是这样的文字。” 袁可立打量着王世忠,几乎不觉得能从他的脸上、身上看出什么外藩夷狄的样子。 还真是大有华风。袁可立心下感慨道。 “敢问这些文字都是谁写的啊?”听见是夸自己,王世忠笑得更开心了。 “这个我就不记得了,”袁可立已经想起了两个人名,但并不打算就此说出来,“要是有机会,你自己去通政使司查吧。这些都是公开的提奏,穿官服进衙门就能查。” “多谢袁兵宪。”王世忠又一作揖,不再追问了。 “你不必谢我,又不是我推荐的你。”袁可立摆摆手,看向杨涟,接着问道:“所以,三位商量的事情,和王游击的特殊身份有关系?” “是的。”杨涟点头道。“辽阳那边已经通过多方渠道确定,南关旧部虽然已经被拆分并,间散于奴部的四色八旗之中,但王游击的兄长,也就是哈达部的部长‘吾儿忽答’现在仍然活着。可与此同时,‘吾儿忽答’也已经纳了奴酋的女儿,一个叫‘盲谷姬’女人为妻,并育有子女。所以我们想的是,先尽可地能靠着兄弟亲情争取‘吾儿忽答’,如果能够争取得到,就扶持他招抚南关旧部以分裂贼党。如果‘吾儿忽答’执迷不悟、深陷其中,实在难以争取,我们就让王游击以‘猛骨孛罗’次子的身份直接争取南关旧部。” “具体要怎么做?”袁可立问道。 “首先当然是想办法和‘吾儿忽答’取得联系。”杨涟说道。 “这也就说,辽东方面还没有和‘吾儿忽答’取得联系?”袁可立忍不住看了王世忠一眼。 “是的,”杨涟遗憾地点了点头:“别说取得联系了。我们甚至都没能探听到‘吾儿忽答’的实在位置。最早的情报是说,‘吾儿忽答’就在萨尔浒寨。但后来逃回的汉人又说,‘吾儿忽答’已经被奴酋转移到了后方。所以,我们只能靠着零碎的信息粗略推测,‘吾儿忽答’目前可能是在界凡新寨至建州老巢这一带。” “被转移,”袁可立敏锐地从杨涟的话里抠了一个字眼出来,“是发生了什么吗?” 杨涟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据逃还的夷汉人丁说,奴贼内部好像闹出一起很严重的案子。但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逃还的夷汉人丁自己也说不太清楚。东拼西凑之下,我们只知道那桩案子牵扯到了许多位高权重的奴贼,小奴酋歹善应该也被波及了。结合最新的线报,辽阳那边推测,这很可能是手足相残的夺嫡之争,乃至虎毒食子的废嫡之议。” “什么线报?”陆文昭忍不住插话问道。 “分权。”杨涟转头看向陆文昭。“根据沈、奉、虎三镇守军生擒的奴贼俘虏供述。较之以前,小奴酋歹善的权力已经被稀释许多。” “据说,歹善在萨尔浒一战中出力很大。所以在我朝饮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小奴酋歹善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威望极甚。但在那桩案子之后,歹善就遭到了奴酋的多次打压。可能是奴酋又感到了威胁。不过以我个人的拙见,奴贼俘虏的话不见得完全可信,至少不完全准确,因为有些俘虏甚至说父子不和的原因是争夺宅地。简直匪夷所思。” “情报都是俘虏或者逃还的夷汉人丁提供的,难道辽东方面就没有主动派人渗透吗?”听杨涟提到了万历四十七年的萨尔浒之战,陆文昭的心情不由得糟糕了许多,语气也无意识地硬了两分。 “当然派了。”杨涟听出了陆文昭语气里的急切,并下意识地将之当成了某种诘问。“沈、奉、虎、威四镇都外派了夜不收,四镇加起来,恐怕有上千人在城外轮替活动。但我实话实讲,派他们出去,主要为了探查敌军的动向,而非探听奴贼内部的变化。” “那为什么不专门派遣探听敌人内部变化的人呢?”陆文昭继续追问道。 杨涟小心解释道:“事有轻重缓急,辽地才刚刚稳住阵脚,很多事情都是从头开始做的。而且我们已经在做了。沈阳战端开启之前,熊经略那边就已经给专司深入剿寨的酉阳、石砫二司打了招呼,让他们尽可能地留意那些能提供有用信息的人,并探寻‘吾儿忽答’的下落。” 杨涟并不认为让酉阳、石砫二司的土兵在深入敌后剿寨的同时顺便寻找‘吾儿忽答’是一个好主意。因为最近的事实表明,比起找活人的消息,土兵们更喜欢带死人的脑袋回来。 不过这时候,杨涟确实也只能把这个事情拿出来举例,用以应对“陆上差”的诘问。 (本章完) 第544章 联姻之策 第544章 联姻之策 袁可立隐隐地闻见了火药味,于是开口往回拉了一下:“这些捕风捉影、渗透刺探的远事日后再细细筹谋也不迟,咱们现在还是先说回眼前的事情吧。” 袁可立这么一拉,陆文昭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无意识的失态。“呼。”他轻叹一声,收敛心神,仰靠着垂坐了回去。 见状,杨涟逐渐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些。如果这锦衣卫就这么刨根问底地挖下去,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作答。如今辽东当局对奴贼内部情况的了解就是不够,无论原因如何。 “咳,”杨涟轻轻一咳,咽下一口唾沫,润了润发干的嗓子,接上之前断掉的话题:“陆上差,节寰公,虽然我们暂时没能与‘吾儿忽答’取得联系。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目前的正商议的计划。我们准备在三天之后,也就是插汉部派人过来领取抚赏银子的时候,正式让王游击以‘猛骨孛罗’次子的身份与插汉使者进行接触。” “你们准备向插汉部的使者打听‘吾儿忽答’的下落?”袁可立问道。 杨涟摇头,“我们确实准备问一问,但这只是一方面。我们并不指望从插汉部那里寻得‘吾儿忽答’的实在下落。他们的消息也不见得就比我们灵通多少。毕竟插汉部和奴贼之间还卡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炒部,找他们打听‘吾儿忽答’的下落,还不如直接派人去找老炒。我们让王游击以‘猛骨孛罗’次子的身份和插汉部接触,主要是为了”杨涟顿了一下,“为了联姻。” “联姻!?”袁可立和陆文昭同时瞪大了眼睛,不约而同地望向仍旧站着的王世忠。 “对。”杨涟也看过去,并向下招手示意他坐下。“王游击虽然是哈达部前代部长‘猛骨孛罗’的次子,但到底也在京师生活了二十几年,比之夷更近于华。在诸夷部内没有联系,没有根基,除了已经沦亡的叶赫部,几乎没人知道。就算有我大明的支持与承认,他的威望与号召也难免弱了些。所以我们打算让他与虎墩兔憨结成姻亲,让他得到插汉部的承认。这样一来,即便‘吾儿忽答’彻底沉沦,拒绝归义反正。王游击也能快速建立威望,打出光复哈达,再造南关的旗号。” “娶妻还是纳妾?”袁可立的视线随着王世忠缓缓降下。 “娶纳都可以,”王世忠又要站起来,却被袁可立一个手势给止住了。“嫁也行。” “嫁也行?”袁可立又是一惊,“王游击的爱女今年多大了?及笄了吗?”王世忠看起来很年轻,完全不像一个能有十五岁女儿的人。 “末将有妾无妻,止一幼子。”王世忠说道。 “姊妹?”袁可立反应得很快。 “袁兵宪想得不错,”王世忠点头道:“末将尚有一妹,早年与末将同赴京师,托庇天朝,共沐皇恩。如今末将之妹早过婚龄,但尚未婚配,所以也可嫁与插汉部,配于虎墩兔憨之子侄。是娶,是纳,是嫁,全凭朝廷决定。” 王世忠早年就想在京师里给自己的妹妹寻一个好夫家,但由于哈达部二次沦亡,兄长也附了努尔哈赤,京里的大官儿小吏都不愿意沾他们,所以王世忠妹妹的婚事就一直拖到了现在。想嫁也嫁不出去。 “这个主意是谁出的?”袁可立眼眉一挑,看向杨涟道。 “联姻的主意是万有孚首倡的,”总兵官李光荣接言说道,“今年初,脑毛大进京朝贡,过道广宁,万有孚就是那时候提了此事。” “这么说来,”袁可立循声望向李光荣,皱眉问道:“广宁道已经照会过插汉部,传达过这个意向了?” 陆文昭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也微微地变了。 “没有!”李光荣赶忙摇头说道,“我们当然知道这个事情广宁道做不了主。所以目前就只照会了经、抚衙门。还没跟插汉部说过。” 袁可立点点头,又问杨涟:“三天之后就要交涉,也就是说,熊经略和袁巡抚那边是赞成的?” “对。我接到圣旨过来之前,就已经听熊经略和袁巡抚说了这个事情。无论是熊经略还是袁巡抚都不持反对意见。”杨涟直接表态了,“我也赞成。” “皇上知道了吗?”陆文昭插话进来。这个事情他可从没听说过,而他没听说过,很可能就意味着皇帝也没听说过。 “我准备等事情更明白些,再启奏皇上。”杨涟神经一紧,委婉地说道。 “那就是不知道了?”陆文昭虽然敬重杨涟,但这个事情他得问明白。 “如果经、抚衙门都没有题奏,那皇上应该是不知道的。”杨涟也不晓得熊廷弼和袁应泰有没有呈上题本向皇帝陈奏此事。 “那是不是再等一等会比较好?”陆文昭刻意调软语气,“如果奏疏上呈,皇上批否,纵使王游击和虎墩兔憨达成合意,约为婚姻,最后不也成了梦幻泡影吗?” “陆上差考虑的是,”杨涟有些意外,不知道这陆上差怎么突然就软了下来,“但通婚抚夷,本就是利大于弊的常行之策,历朝历代乃至本朝都有旧事成例。而且事情尚在筹谋,插汉部那边态度未明,如果贸然启奏,皇上批允,但虎墩兔憨却回绝照会,岂不徒扰圣虑?所以我是打算先模糊试探插汉部那边的意向,但不表明,如果插汉部态度积极,再具问详细陈奏。届时,皇上批允则行,不允则罢。”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陆文昭点点头,不再更多置喙。 “文孺!”袁可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节寰公有何指教?”杨涟当即应道。 袁可立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明抚赏如旧的前提,是虎墩兔憨派人将扣押下的奴部使节,或者那奴部使节的首级交给我们,不然抚赏数额就要减半。辽东方面已经拿到了那个人的脑袋了吗?” 杨涟愣了一下,疑惑地问道:“还有这事?” “你不知道?”袁可立有些惊讶。“我不知道。”杨涟缓缓转头,看向李光荣。 李光荣连忙摇头。“我也没听说啊!” “节寰公是从哪里听说的?”杨涟问袁可立。 “当然是礼部了。”袁可立诧异地说道,“徐子先亲口告诉我,这是脑毛大面圣朝觐的时候皇上当面晓谕脑毛大的事情。脑毛大进京是二月份的事情,现在已经是四月了。文孺和李将军身处广宁,不应该不知道吧?” “我确实没听说,我接到上谕的时间是三月初二,当时我刚回辽阳,奔到义州的时候已经是初六了。没有见到脑毛大啊。”杨涟说道。 “杨中丞过来的时候脑毛大已经出关了。”李光荣插话说道,“他走得很急,没在义州停留,当天就从大清堡出关了。” “我明白了!”袁可立恍然大悟,“他们把照会送去辽阳去了!” 如果不发急递,那么一封公函从京师到辽阳,再从辽阳回广宁确实要一个多月。而且这中间还插着努尔哈赤大举进犯,在辽沈之间四下点火的事情。诸镇告急之下,除了不得延缓的急递、塘报,其他的消息都难免受到影响而放缓传递速度。 “这个消息不是通政使司发出来的?”杨涟幽幽地问。 “那时候,袁兵宪应该还在贡院阅卷。”陆文昭好心帮着说了一句。 袁可立默默地点了点头。如果他当时在岗,怎么也会叫人抄发一份送去广宁道衙门。 “节寰公,”杨涟也点点头,接着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个被虎墩兔憨扣押下的奴部使节叫什么?” “唔,好像叫”袁可立努力地想了想,脸上逐渐浮现出疑惑的神情。“好像叫什么‘朔色吾把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个,文孺没有听过?” “我确实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人名。在节寰公提到这个事情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插汉部的手上有这么一个人质。”杨涟默默地望向李光荣。李光荣也沉默着摆了摆脑袋。 “这就怪了,皇”袁可立也看见了李光荣的动作。杨涟按辽不到一年,他不知道还可以解释为信息堵塞不通畅,但李光荣可是在广宁驻了两年多,虎墩兔憨和奴儿哈赤互派使节的时候李光荣可就在广宁。要是他也不知道,那皇帝又从哪里听说这个消息的呢? 袁可立下意识地朝身侧看去,正好与陆文昭看了个对眼。袁可立当即悚然,急急地收回视线,心中对厂卫的忌惮又多了两分。袁可立不知道的是,如果这会儿他能去紫禁城找皇帝请教奴部内部的变化,皇帝也能对答如流,告诉他努尔哈赤很可能已经把代善的储君之位给废了。至于为什么辽东不知道,皇帝却知道,袁可立就只能自个儿猜去了。 杨涟也偷瞄了陆文昭一眼。在他的眼里,陆文昭仍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淡定样子。 杨涟皱着眉头说道:“这个事情麻烦了。” “文孺想到什么了吗?”袁可立收回心神看向杨涟。 “我和李将军都没听说过这个‘朔色吾把什’,更没见过他。要是初五那天,插汉部的使节送来一个死人头,我们又要如何验证这个人的真假呢。总不能提着脑袋跑去奴贼那里问吧。”杨涟留意着陆文昭,希望这个锦衣卫多少能给点儿反应。要是陆文昭能表示自己知道那个“朔色吾把什”的样貌就更好了。 他哪里晓得,锦衣卫那边也并不比辽东方面先知道虎墩兔憨和奴儿哈赤互派使节私下联络的事情。 “文孺担心插汉部造假欺瞒?”袁可立接言问道。 “嗯,”杨涟颔首道:“万有孚身为干臣后裔,尚且贪心不足,上欺下瞒,粉饰谋私,更何况怀有异心的夷狄。若非皇上圣明烛照,通过其他渠道知晓了插汉部和奴部之间的交往。恐怕虎墩兔憨到现在还会瞒着我们。” “是啊,”李光荣也自辩般地接言说道:“这虎墩兔憨一直就秉着首鼠两端的心!他既想要我大明的好处,又不想彻底断绝与奴贼的联系。去年一整年,他每个月都派人过来领赏,但从没听过他出兵助剿的消息。相反,我们还听说这虎墩兔憨想着趁奴部起事对炒部下手。” “虎墩兔憨对炒下手了吗?”袁可立问道。 “就最新的情况来看,虎墩兔憨和炒之间已经有了不少小摩擦,但目前还没有打起来。杨中丞和我已经商定,等插汉部派人过来领银子的时候,要顺便劝说调停一番。他们这时候打起来,只会让奴贼从中渔利。”李光荣说道。 “既明知虎墩兔憨狡黠如此,那辽东方面为何还指望靠着联姻结虏?”陆文昭忍不住问道。 “陆上差,因为联姻一事的关键在南关哈达而不在西虏插汉。”杨涟开口解释道,“联姻插汉,主要是为了提振王游击在诸夷部之间的声势与威望。说得更直白些,我们要的就只是哈达部后裔‘革把库’联姻插汉部虎墩兔憨的虚名。仅此而已。” “虎墩兔憨若是不愿意给咱们这个虚名呢?”陆文昭接着问。 “我倒是觉得他应该不会回绝,”杨涟说道,“能和我大明支持的南关后裔联姻,对虎墩兔憨来说也是一件好事。而且退一万步讲,我们也可以用绝赏来胁迫他就范。据我们所知,虎墩兔憨在插汉诸部内也没有那么绝对的威望,他也不是那种说一不二的枭雄,需要提振声势以稳定人心。” “如果我大明停了抚赏,乃至断绝通商,他在插汉部内的声望就会一落千丈。当然,这么做可能会激起插汉部与我为敌。但广宁各处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不怕他来袭。别说吃几个惨败,只要久攻不克,再形成对峙局面,他也就别想在插汉部内称王称霸了。虎墩兔憨不是蠢货,他掂得清楚。” (本章完) 第545章 剃发之策 第545章 剃发之策 “杨中丞的话有些矛盾啊。”陆文昭说道。 “何以见得?陆上差但请赐教。”杨涟笑着说。 “您既担心虎墩兔憨送一个假的脑袋过来,又觉得他拎得清楚,愿意联姻结盟。这不是矛盾是什么?他要是拎得清楚,就不会送假人头过来,他要是送假人头过来,也就不会愿意联姻结盟了。”陆文昭说道。 “这不矛盾啊,”杨涟解释道,“虎墩兔憨送假人头过来,我们没法验证,但联姻结盟这种活人对活人的事情可是造不了假的。我们没法靠着威逼利诱让虎墩兔憨交一个真的人头过来,但联姻结盟却可以在断赏绝贡的威迫下达成。” “还是不对,”陆文昭说,“联姻结盟会让造假变得毫无意义,只要插汉部与我大明支持下的南关后裔结了婚姻,再打出协助光复南关的旗号,就表明插汉部放弃回旋,正式与奴贼决裂了。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虎墩兔憨想结好奴贼,奴贼也不会认可,除非虎墩兔憨再在奴贼的那里再找一个女人联姻平衡,但这种活人对活人的明白事情,我们也不会容许。” 杨涟认真地听着,皱着眉头点了点头。“陆上差说得不错,真是少年英才。但眼下的问题是,我们尚未就西南联姻的事情与插汉部达成合意。插汉也还不知道我们有这个意向。三天之后,他们若是带着假人头过来,我们到底是给赏还是不给赏?” 杨涟思绪飞转,想到了一个应对的权宜之策。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说的时候,沉默了许久的袁可立突然开腔了:“诸位,我有一个想法。” “节寰公请讲。”杨涟诧异转头。 “那个奴部使节的事情,”袁可立说道,“我以为,无论虎墩兔憨派人送来的,是不是那个叫‘朔色吾把什’的奴部使节的脑袋。只要他们把人头和足以证明其身份的信物送来,辽东方面就承认并大肆宣扬那就是那个奴部使节的脑袋。” 杨涟眼神一亮,他刚才想的就是这个。他之所以犹豫,就是因为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太尴尬了。真是大有前后矛盾自抽耳光之嫌。 “这可是钦定的事情,搞这种权变怕是不太好吧。”陆文昭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但这句话他是一定要说的。 “我想,皇上的本意应该不只是为了那个人头。”袁可立看不透陆文昭的心思,所以仍旧按想好的说辞往下解释:“实际上,文孺刚才的意思和皇上的心思是暗合的。皇上的心思很明白,就是通过威胁与利诱迫使虎墩兔憨彻底放弃首鼠两端的回旋余地。不知道陆上差听说了没有,当时,脑毛大是主动向皇上提出,要将那个叫‘朔色吾把什’奴部使节斩首送来以示恭顺的。” “主动?”杨涟不禁说道。 “是的。”袁可立点头道,“我看过礼部留存的记录。这个事情确实是脑毛大主动提出的。记录上说,皇上对插汉部白白领赏但不发兵助剿的行为十分不满,于是便威胁说要将原定的抚赏减半。脑毛大深恐天威,于是主动提出,愿意斩杀那个寄留在插汉部的奴部使节以表诚意。” “之后,皇上才面谕脑毛大,要插汉部在四月之前,派人把那个叫‘朔色吾把什’的奴部使节交给广宁。不然就仍将抚赏的金额减为之前的一半,也就是每年二万两。与此同时,皇上还许了插汉部一点儿好处。” “什么好处?”杨涟立刻追问。 “首功赏,”袁可立说道,“皇上许诺脑毛大,如果虎墩兔憨对奴部发起进攻,不但恢复抚赏如旧,还可以以朝廷现行的功赏制度沽买他们获得的奴贼首级。也就是一颗五十两。如此恩威并举,这虎墩兔憨就算是想首鼠两端也没有余地了。” “所以我以为,”袁可立总结道:“皇上的心思并不在那个脑袋的真假,而是在于迫使虎墩兔憨别无他途可走,只得与奴贼为敌。而广宁这边谋划也正好暗合了皇上的伟略。只要虎墩兔憨那边真的带着奴贼的脑袋来广宁换取银两,那么奴部使节的真假也就不重要了。” “就像刚才陆上差说的那样,只要插汉部与我大明支持下的南关后裔结了婚姻,再打出协助光复南关的旗号,就意味着插汉部正式与奴贼决裂了。如此想来,我甚至觉得虎墩兔憨应该会非常乐意与王游击缔结姻亲关系。这种时候,我们又何必钻牛角尖非要验证那个人头的真假呢?”袁可立目不转睛地看着陆文昭。 “袁兵宪想得确实周到,”陆文昭虽然点了点头,但神情仍旧淡然。“但我明说,我会把今天听到的事情都报给皇上知道。” “万事不能瞒皇上,这自是应当。”袁可立点点头。“但再怎么快马加鞭,三天之内,消息也不可能走个来回。我的意思是,在启奏圣上的同时,可以先权变做着。只要插汉那边拿来人头和信物,广宁这边就先把银子给他们。” 陆文昭没有说话,袁可立便转头看向杨涟。“文孺,这个月的抚赏银都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杨涟心下一愧,立刻接言道:“义州卫衙门的银库内长期备着二万两银子。当中既有发给义州卫驻军的饷银,又有预备的抚赏。” “万有孚有往广宁道各处的银库里伸手吗?”陆文昭又插话问。 “这种明摆着的贪污他倒还不敢做。”杨涟摇头说:“广宁有多少兵,每月要吃多少粮,发多少饷都是有定数的。只要带着名册和粮饷册往各地驻军的营中走一道,再开库查一查,就知道他有没有往银库里伸手了。” 杨涟发现,万有孚和李光荣倒是联合着吃了些战死者的空饷,但总的来说并不多,两年下来也就几千两银子,而且当中的很大一部分都用在了不计入正算的衙门开支之内,比如衙门书办和驿站编外脚夫的月粮,以及给夜不收的卖命钱,并没有多少进自己的腰包。总体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所以对此,杨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缄口不言了。 如此小事就算皇帝知道了也不一定在意,但白纸黑字上了锦衣卫的提报,就有可能被拉出来。这种时候,把李光荣搞得里外不是人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明白了。”陆文昭瞥了李光荣一眼,到底没有再继续深问。 “文孺。四万两,十二个月,均不平吧?”袁可立接上刚才的话。 “是均不平,”杨涟点头道,“所以前八个月每月给三千两,后四个月每月给四千两。” “也就是说,这个月是三千两?”袁可立问道。“对。都已经装箱了。只等他们带着马车来拉。”杨涟点头道。 “不过一千五百两而已。就算被骗,只当喂狗就是了。”袁可立看向陆文昭。“陆上差你觉得呢?” “地方上的事情,地方上决定就好了。”陆文昭笑了笑,“锦衣卫只听不干涉。” “文孺你觉得呢?”袁可立看向杨涟。 “我也是这么想的!”杨涟直接点了头。“大局为要,只要插汉部拿奴贼的人头换钱,并且同意联姻,那么这人头真假也就不重要了.嘶!”杨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突然一变,眉头也皱了起来:“诸位,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事情。” “文孺还有什么顾虑?”袁可立问道。 杨涟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两度。“这虎墩兔憨完全可以用别部的脑袋来冲抵奴贼的脑袋以骗取朝廷的赏赐!” “刚才不是说了吗?行权变之计啊。”袁可立的脑子一时没有转过来。 “不是使节的脑袋,而是换钱的脑袋!”杨涟说道,“如果插汉部拿着其他夷部的脑袋充当奴贼的脑袋换取朝廷的首功赏,就不是权变与否的问题的了!” “应该可以分辨吧?”袁可立看向李光荣。 李光荣一凛。他现在简直如坐针毡,半句话都不想插,只想离开这儿。但既被问到,他也就只能快速收敛心神,认真回答:“西虏和奴贼之间确实有不小的分别,西虏诸夷流行的发型通常是‘怯仇儿’和‘三搭头’。‘怯仇儿’就是将头顶的头发剃光,只留下一小撮头发在前额,并将这些剩下的头发编成小辫子,”李光荣一边说一边取下帽子在自己的脑袋上比画。 “而‘三搭头’则是将前额的头发剪短散垂,两旁的头发编成辫子垂到肩上。除了这两种典型的发型,还有什么‘大开门’‘一字门’‘钵焦’‘大圆额’之类的,总之就是挺复杂。不像奴贼,奴贼的发型往往就是直接从前额一直剃到后脑,只在脑后留一条长发编成细辫。这也就是常称的鼠尾辫。” 说着,李光荣又往后拉了一下。“不过,杨中丞所虑也不无道理。据我了解,那些混居的部落也有不少编的鼠尾辫鞑靼人,或者留‘怯仇儿’和‘三搭头’的女直人。对我们来说,这些脑袋的区别不大,都是五十两银子一个。但如果插汉部也可以用人头换脑袋,肯定就会不可避免地涉及分辨的问题。这确实是个麻烦事。” 袁可立朝李光荣颔首示意,接着又对杨涟说:“我觉得,虎墩兔憨应该也不至于拿自己人的脑袋找我们换钱,这太失民心了,他要真这么干,一定会把自己弄得离心离德。” 陆文昭没说话,但心下腹诽道:都是夷狄自己在被窝里踹,让他们杀去呗。 杨涟警惕地说道:“虎墩兔憨当然不会拿自己人的脑袋找我们换钱。但他可以用炒部民的脑袋来蒙混。炒五大营和女直诸部尤其是北关相邻,往来交往很多。据我所知,炒部里有不少人都留着那种老鼠尾巴一样的辫子。虎墩兔憨一直觊觎老炒的地盘与势力,最近本就摩擦不断,要是执行了这个政策,我怕插汉部和炒部真的开战了。这种时候,插汉、炒开战只会便宜奴贼!” “可以这样做!”袁可立一边听一边想,杨涟话音一落,立刻就接言了。 “节寰公想到办法了?”杨涟立刻问。 “我以为,可以做两手打算。”袁可立竖起两个手指。“其一,只收鼠尾辫的脑袋,其他发型的脑袋则一概不认。其二,派人通知炒,让炒部自己把那些留鼠尾辫的脑袋剃成光头。之后再改换别的发型,不要再留鼠尾辫了。” “袁兵宪,请恕末将说句直言,那些人留鼠尾辫的人不一定愿意剃。”王世忠缩着脑袋,小声说道。 “他们也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袁可立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当然不是了,那些人也读不懂《孝经》,”王世忠解释道:“留这种头型的人往往几乎都信萨满教,当然也可能信长生天。但无论如何,他们反正认为,头发可以接收天灵,再怎么也得留一小撮发辫在头顶上,用以收灵气。剔成光头,那也就接收不到了。所以末将才觉得那些人留鼠尾辫的人,不一定愿意剃光了。” 对此,王世忠甚至还是比较笃定的。因为当年陪着他一起去京师生活的不只有他幼小的妹妹,还有一些忠于哈达部的老男仆。这些仆人虽然也在京师生活,但已经很难完全汉化了。所以始终不曾改变自己的发型。好在努尔哈赤没有扯旗造反之前,京师也还算一个宽容的地方,除了看异类的好奇目光,也没有多少显见的敌意。 “王游击能想出更好的主意也行。”袁可立倒也不恼。 “末将愚钝。只是冒昧提一嘴巴。”王世忠摇头拱手。 “那现在也就只能先这样了。他们要是不愿意剃发,也就只能被当成首级功赏,送来换钱了。”袁可立说道。“诸位以为呢?” 陆文昭没有接话,只点了点头。李光荣仍像之前那样看着杨涟。 而杨涟则是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在死或生之间,应该还是不难选的吧。” (本章完) 第546章 来去匆匆 第546章 来去匆匆 袁可立一行的来到,将原本的短会拉长到了近三个时辰。 一顿仓促准备的接风宴后,太阳已经彻底沉沦了。遥远的九天之上只剩了最后一缕的晚霞。 这缕晚霞不仅在包砖的城池外墙上铺上了一层斑驳的淡紫色金箔,还在蜿蜒的大凌河面上增添了一层浅金色的浮光。河水绕城而过,宛如一条镶嵌着金色鳞片的黑龙,盘旋在巨人的身旁,静静地沉睡着。 袁可立谢绝了李光荣和王世忠的陪送,却拒绝不了杨涟的同行,毕竟杨涟要返回兵备衙门歇息,除非时间错开,否则必然同行。 “陆上差和节寰公预备在广宁待几天。”一转头,杨涟的视线便从越来越近的义州卫城上转移到了袁可立的侧脸上。 “我想明天就走,”袁可立也过侧头,却是看向另外一边的陆文昭。“陆上差意下如何?” “都可以,您安排就是。”陆文昭能在马背上睡觉,就算让他星夜兼程,陆文昭也没什么意见。 “没必要急吧?”杨涟有些诧异,“歇歇再走也不迟嘛。” “镇江那边还等着我呢,”袁可立这才看向杨涟,“我此来义州本就是绕路了。如今折返锦州也还要些时日。” 杨涟的视线越过袁可立扫到了陆文昭的身上。“陆上差和节寰公何不等到三天之后,与插汉部谈判完毕,再行离去?” 陆文昭心下一动,他倒是真想看看广宁这边到底能和鞑靼人谈出什么结果。这样也好更丰富一下自己的提报。不过陆文昭很清楚自己不是什么上差,最要紧的事情还是和袁可立一起行到镇江,再南渡朝鲜。袁可立至少要还要去海州、辽阳,保不齐还要去沈阳逛一圈。这一趟走下来,再怎么也得得半个月。所以他也就没说什么,只笑了笑。 袁可立看了陆文昭一眼,见他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于是说道:“该说的都说了,该听的也听了,再多待下去也不过是白白蹉跎。” “节寰公素有大智,陆上差也是少年英才。”杨涟诚心说道,“若留广宁参事,定能使夷狄之狡谋无所遁形。” “我不过画蛇添足罢了。”袁可立谦辞道摆手道:“广宁的事情本就不归我管,文孺你和李镇帅,能耐心地跟我说那么多,还不厌其烦地听我一个局外人指手画脚,我已经很高兴了。”陆文昭也笑着摆了摆手。 “节寰公这么说就真是折煞学生了,”杨涟也把着马缰拱手谦辞道,“学生多年仰慕节寰公,今日能得节寰公之教诲,实在是荣幸之至。” “不敢。我不过一介腐儒,非蒙圣上错爱,现在也只能托志山水,岂敢妄称先辈师长。”袁可立也谦虚得过分。两个人很快就又这么谦让拉扯了起来。 袁可立和杨涟来回拉扯了一路,气氛十分融洽。当一行人走到距离义州卫西城门只有不到一里地的时候,陆文昭突然开口插话了。“杨中丞,临别之前,我这儿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问清楚。希望您能不吝赐教。” 杨涟面色一凝。“陆上差但问无妨,我自是知无不言。”他已经隐隐地猜到陆文昭想说什么了。 果然,陆文昭侧过头,开口便问:“万有孚在广宁做的那些案子,总兵官李光荣究竟牵扯了多少?”他这一问,袁可立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地收敛了。 “陆上差,我以为您已经明白了才是。”杨涟强露出一个微笑。 “杨中丞,”陆文昭笑着回应道,“我当然可以明白,但我更希望您能说得更明白一点。您大可放心,我不是那种会昧着良心说假话的人。您怎么明白说,我就怎么明白报上去。您要理解我,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杨涟眉头微蹙。“这里人多眼杂,咱们还是回衙门坐着说吧。” “不必这么麻烦。”陆文昭打出一个手势,原本跟在他们身后的锦衣卫们立刻就拨马上前,在三个人的身边围出了一圈空地。“您可以说了。” “呵呵,不愧是你们啊。”杨涟眼神微眯,缓缓说道:“上月初六,我带着上谕和祖游击的骑兵急急地突袭了交易现场,抓到了阳武侯和武清侯家仆走私交易的现行。随后,我又带人把身在分巡辽海东宁道衙门里的万有孚抓了。当时,李镇帅在自己的大营里,但他并不避罪,更无非分举动。在我发出巡按牌票传李镇帅过来之前,他自己就找到了上来,一个人找到了上来。” 实际当时,杨涟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就是排开阵势和李光荣的总兵标营来一场正面对峙。杨涟并不担心李光荣带着整个广宁道的驻军造反,因为周围各堡的守将都不是李光荣的私人。李光荣只是靠着皇帝的敕谕才能统众,他要是胆敢扯旗反抗,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李光荣也是明白人,在知道巡按御史带兵过来把贡市现场封锁了之后,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李光荣连个随从也没带,自己就卸下武装,换上官服,带着总兵官的关防印信找到了杨涟。 “他找您负荆请罪来了?”陆文昭问道。 “可以这么说。”杨涟点头说,“李镇帅到底还是在广宁当了两年多的总兵官,说他不知道万有孚干的那些事情,那谁也不会信。他知道,也有牵扯,甚至还和万有孚有些银钱方面的往来。但我细细查过了,他并没有主动帮助走私,更没有自己干过走私。说得更直白些,在广宁的案子上,李镇帅包庇纵容、知情不报是有的,间接获益或许也是有的。但勾结权贵,暗通西虏,走私违禁的事情是没有的。因为这些事情就撤职罢官不是妥当之举。” 杨涟选择放过李光荣的理由也很简单,在广宁道臣和京中勋戚结成的利益团体面前,李光荣这位从外地过来的总兵官也就是只是一个臭管兵的,并不比那些给走私商人提供制成铁器的铁匠匠户强得到哪里去。李光荣能不深度参与就已经很好了,要求他冒着得罪那些人的风险主动举报,也实在是太过为难他了。 杨涟接着说,“目下时局如何,陆上差也知道了,广宁这个地方需要一个素有经验的大将来镇守。换一个人上来不是不行,但光是弄清插汉诸部、炒诸部、奴部,以及南北两关的事情就要好长一段时间。如果陆上差还要一个更明白的意思,那我的意思就是不要因为走私案而撤换李镇帅。” “好,”望着大开的义州卫西门城,陆文昭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您的意思了。” ———————— 笃,笃,笃。 亥时已半,夜深如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扰到了半梦半醒的唐驿丞。半个时辰前他才刚进入梦乡,现在醒来,只怕得再辗转一阵才能睡下了。 唐驿丞艰难地睁开倦乏发干的眼睛,摸索着下踩到了地上。睡在他身边的妾室感受到了这番动静,微微地挣了两下,不过总算没有醒来。唐驿丞向着门口望去,那里既不见明灯,也没有烛暗。就在唐驿丞开始以为自己睡迷糊出现幻听的时候,轻轻的敲门声再一次传来了。 唐驿丞囫囵套上鞋子,又转身给妾室掖了掖被子。接着,他抬手拿起挂着挂在架子上的外衣,一边往身上套,一边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略有些眼熟的高壮身影。借着月色,唐驿丞看清了那人脸上的轮廓,他很快想起,这就是早些时候是陪着袁兵宪一起去李镇帅大营的护卫之一。 “这位军爷,有什么吩咐吗?”纵使半夜惊醒,头晕眼,喉头卡痰嘶哑,唐驿丞也还是本能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你把衣服穿好,跟我来。”来人声音很轻,但语气语调却是那么的理所应当,不容置疑。 “是袁兵宪找卑职?”不知怎么的,唐驿丞的心脏突然不安地跳动了起来,并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了起来。 “来了你就知道了。”来人指了指唐驿丞仍然松着的系带,轻声说道:“几句话的事情,交代完你就回来继续睡。” “是。”唐驿丞不敢再问,手忙脚乱地穿上了衣服。 唐驿丞来到一间布置得并不豪奢但也还是有桌椅板凳、文房四宝的房间。作为驿站驿丞,他当然认得这个房间,这是他安排给那个与袁可立并驾齐驱的武官的单人间。 此时,唐驿丞还以为是袁兵宪找他。但左顾右盼,却没有见到那个儒雅的身影。 “别看了,就是我找你。”烛火下,陆文昭抬起了头。 唐驿丞在门口作了一个揖。“还不知道这位将军贵姓,在哪里高就?” 到目前为止,唐驿丞对陆文昭唯一的印象就是袁可立的扈从武官。唐驿丞按自己的经验猜测,这个武将的品级应该不低,至少是个参将。 “把你的腰牌摘给他看看。”陆文昭望向站在唐驿丞身边的卢剑星。 “是。”卢剑星摘下腰牌,递给唐驿丞。 唐驿丞接过腰牌,努力观察,但天色太黑,整间屋子里又只有那一点照明的烛火,他根本看不清。 唐驿丞弓着腰杆向前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摩挲。通过凹凸,他先是分辨出了卢剑星的姓名,和一些制式的说明,待摸到抬头的那三个字,唐驿丞也走到了灯影附近。 唐驿丞的触感很灵,在低头之前,他已经清晰地摸出那三个字。但那三个字实在太过骇人,搞得唐驿丞甚至不敢相信。 烛火摇曳,映照腰牌,下一刻,唐驿丞跪了下来。 “原,原来是天使上差!还请恕卑职有眼无珠!”唐驿丞捧着腰牌磕头,整个人都在颤抖。 “你起来说话。”陆文昭朝卢剑星扬了一下脑袋,卢剑星立刻走上前拿起腰牌将之重新挂回到腰上。 “敢问上差有何吩咐?”唐驿丞哆哆嗦嗦的,根本不敢起来。 对于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来说,“锦衣将至”四个字甚至可以吓得人上吊自杀。尽管唐驿丞这种不入流的官就算犯了罪,也远远来不到锦衣卫千里迢迢过来抓人,但这群人突然出现在面前本身就很恐怖。要是卷进什么正在经办的大案要案,稍微被挂到一点儿恐怕就是家破人亡。而现在的广宁道内,确实就有这么一个悬而未决的大案正挂在所有人的脑袋上。 “你起来说话。”陆文昭面无表情地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是。”唐驿丞不敢不听了,他撑着地站起身,整个人的气息都是紊乱的。“有,有什么用得上卑职的。还请,还请上差尽管吩咐。卑职一定尽力去办。” “呵。就是叫你送封信,那么紧张干什么?”陆文昭的嘴角轻轻地翘了一下,接着又朝唐驿丞勾了勾手指。“你过来,再近点儿。” “是。”唐驿丞微微松了一口气,哆嗦着来到陆文昭的桌前。 “给京里的,发加急,直接送去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陆文昭从顺手的地方拿了一个封了口的厚信封,推到桌子的边缘。这里边儿装的是他刚写的提报,尽管已经极力缩减了文字,但仍能算作事无巨细。 “是,卑职现在就去办。”唐驿丞拿过信封,宝贝似的捏在手里。“敢问上差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陆文昭两腮一动,紧紧地咬住了蔓延到嘴边的哈欠。“你去吧。” “是。”唐驿丞转过身,刚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了陆文昭的声音。 “等会儿。” 唐驿丞立刻停下脚步,转身的速度快得差点把他的老腰给闪了。“上差还有什么吩咐!” “嘴巴严实些。就当不知道我们来过。”陆文昭说道,“风声要是泄出去,有些刮不到你身上的事情,恐怕就很难说了。” “是!”只一瞬,唐驿丞全身的汗毛就竖起来了。手里捏着的信封似乎也重了许多。 (本章完) 第547章 行道辽阳 第547章 行道辽阳 唐驿丞哆哆嗦嗦地离开了。紧接着,卢剑星合上了门。 “怎么?”陆文昭轻笑问道,“你要挨着我睡啊?今晚。” 卢剑星愣了一下,干笑道:“呵呵,大人说笑了。” “那你自个儿就回去歇着呗,明天还要赶路呢。”陆文昭站起了来,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 “大人,广宁的案子是不是办出问题了?”卢剑星走过来,为陆文昭掌烛。 “没什么问题,挺好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陆文昭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几乎一天没歇,他感觉自己整个人的脑子都是麻的。 “那您刚才还说.”卢剑星侧头瞥了房门一眼。 “我也就随口吓一吓他,少些人知道咱们来了总是好的。”陆文昭说道。 “那何不直接派个兄弟回去。”卢剑星跟着陆文昭来到床边上。 “没那个必要,这个事情就算公开了也无所谓,”陆文昭说道,“而且即便我们不往上报,上面迟早也会知道。” “那您为什么.”卢剑星迷糊了。 “这是态度问题。我不能知道了但不通知。身为天子耳目,我们可以事无巨细,哪怕说些重复的废话,但绝不能知情不报。”陆文昭解开衣带,将外衣扔到架子上。“不然上面派我们出来干什么?看风景吗?看风景也得写一篇游记。” “哦。”卢剑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哦个屁,去你自个儿的房里。”陆文昭一点儿也不避人,直接就把裤腰带解开了。 “是。”卢剑星一口吹灭灯芯,摸着夜半漆黑,离开了陆文昭的房间。 ———————— 辞别义州,下一站便要去海州了。义州到海州足有近四百里地,其中有一百里是原路返回。 走到小凌河驿的时候,一行人听说了一个令人振奋好消息:奴贼已然撤军,沈阳安保无虞,经略熊廷弼也已班师回辽。 在振奋之余,袁可立的心里也蒙了一层阴影。如果庙算无误,那么接下来,奴贼就要将战略重心转移到朝鲜了。复官不到半年,便荣膺此等重任,袁可立心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袁可立已然存了死志。他这趟出来,就没想着要活着回去。他不怕死,却怕有负君恩,一死而不能报国。 队伍在小凌河驿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又继续赶路。 在快到耀州驿的时候,一行人迎头撞见了一队拉着十几口大箱子缓缓蠕动的运输队。 运输队本身不足为奇,但这个马队的前驾和后卫都是穿戴齐全的骑兵,而且带队的人甚至是海州参将丁碧本人。这阵势之大让人很难不侧目好奇。 靠着新任镇江兵备参政的伪装身份,袁可立很轻松地见到了丁碧,以及被丁碧保护着的贵客们——几个去广宁中卫开银行的宦官。 宦官们的头领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正值年富力强的公公。除了没有胡须,这个宦官几乎和普通的男人没什么分别。 领头的公公毫不忌讳和别人说起自己。说话时,他的眉宇间甚至有些展示炫耀的意思。在交谈中,袁可立等人得知,这个公公以前在兵杖局当着闲差,因为投到了秉笔太监魏朝的门下,所以才捞到了这个外派的肥差。为表孝顺,公公直接就放弃了自己原本的姓氏,跟着魏朝改姓魏了。 魏公公还告诉袁可立,在原本的计划里,他们早就该在广宁中卫落脚了。但因为努尔哈赤西薄沈阳,全辽告急,负责辽东银行事的行山东分行分行长,马宪典马公公,担心银子在半道被抢,或者出别的什么差错,于是就暂停广宁了支行的开设。直到沈阳方面传来警情解除的消息,马公公才允许他们启程西行,前往广宁。 丁碧是辽东官府借给马公公的。马公公没有管兵的职权,丁碧也不能擅自离开海州卫辖区,但他们要运输的毕竟是总计有数十万两的白银和银票。金复海盖兵备道张铨也怕这些钱出事,于是便以兵备衙门的名义正式向辽阳发了照会,希望辽阳方面能允许丁碧亲自带兵,将这笔钱和魏公公他们一起送去广宁。 理由如此正当的请求,熊廷弼自然不会拒绝。他当即同意了张铨的申请,允许丁碧暂时离开海州,护送魏公公上任广宁。 因为是在半路上撞见,没有借一步说话的空间,所以陆文昭也就按下了表明身份巴结魏公公的心思,一直没有以锦衣卫的身份出面。不过他也打定主意,到海州之后,一定要好好地拜一拜马公公的码头的。 陆文昭很清楚,在开拓时期被外派到地方的中层宦官只要不出大的纰漏,把自己搞臭,今后一定会高升。远的不说,单论“行山东分行分行长”这个名头,就预示着马公公将来很可能会摘掉“行”字,去填山东分行长的萝卜坑。这种宦官要是再回京师就该进银行总部乃至司礼监了,早早巴结只有好处。 但很可惜,马公公并不在海州。 马公公很清楚自己的定位,知道他虽然也是宫里出来的,但绝不是高淮那种口含天宪、一言九鼎的天使钦差。想要完成任务,办好差事,像陆文昭想象,他自己也期待的那样摘掉“行”,去填山东分行长的萝卜坑。没有辽东地方的协助是万万不行。 所以,在沈阳方面的捷报传到海州之后,马公公不但将滞留在城里的魏公公给派去了广宁,还在魏公公离开广宁之后的第二天,启程北上前往辽阳拜会并感谢经、抚二臣了。公公也要拉关系。 因此,袁可立和陆文昭只在海州见到了那位,单凭借一道题本就把海对面的天津搅得天翻地覆,并间接导致饷部侍郎李长庚罢官待勘的金复海盖兵备道张铨。 和杨涟一样,张铨也以后辈学生的礼仪热情地迎接了袁可立这位很早就中了进士的大前辈。可是在公事上,两人却没有太多可以聊的。 海州毕竟深处腹地,万历四十七年辽事大坏之际,尚且时常能见大股奴贼的身影。但自从熊廷弼到任开始整肃各地军纪,并建立起以沈、奉、虎、威四镇为核心的保辽防线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奴酋深犯海州谋断粮道”的事情了。 换言之,虽然张铨成天忙得打转,头发一把一把地掉,但都是些粮饷来往,牲口转运的琐事。除了海运改道这一件由他挑起的大事,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聊的。 广宁事繁,袁可立尚且决定当日来次日走。海州事少,袁可立就更不会多待了。队伍还是只住了一夜,在拜会过张铨的第二天早上,袁可立和陆文昭就收拾启程,北上辽阳了。 ———————— 海州和辽阳之间相隔百里,如果急行不停,一天就能到。不过袁可立还是决定先在海、辽之间的鞍山驿落上一脚,待从容休整一夜,再行启程。 在离开义州卫之后的六天上午,袁可立和陆文昭走完了从义州到辽阳的五百里地,在初夏晨光正明媚的时候,遥遥地眺见了沟壕环布,楼高城坚的辽东首府。 由于袁可立带着镇江兵备参政的伪装,在官品秩序上属于辽东经略和辽东巡抚下级,而且随行的陆文昭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打出锦衣卫的旗号,所以无论是熊廷弼还是袁应泰都没有出城相迎。即使他们在袁可立到来之前,就已经收到了来自鞍山驿的照会。 尽管熊廷弼和袁应泰都没有出城相迎,但这二位也没有托大到傲慢的地步。一听门房书办通报新任镇江兵备参政袁可立到访,立刻就穿戴整齐地从衙门深处迎了出来。 “属下袁可立。拜见熊经略,拜见袁巡抚。”做戏做全,袁可立率先行礼。 “末将陆文昭。拜见熊经略,拜见袁巡抚。”陆文昭也跟着行下官礼。 熊廷弼先还了一揖,接着就热情地迎了上去。“礼卿啊,我和大来刚才还在说你呢。”经过几天的休养,熊廷弼的病情已经出现了明显好转,不过若是细观察,还是能察觉到他眉宇间残留着的未散的病容。 熊廷弼的热情让袁可立有些意外。他又一作揖,说道:“属下迟来拜会,让熊经略、袁巡抚久候,还望海涵。” “嗨呀,我是备着要久等你的。但礼卿你绕来绕去,不也没费多少时日不是?”熊廷弼甚至开了一个玩笑,“快,快,快,累了吧,进来坐,进来坐!” 熊廷弼已然打定主意,不管这袁可立是不是和徐光启有什么瓜葛,只要他不碍手坏事,还能听招呼,那就正常礼待。 “失礼了。”袁可立颔首跨进衙门,略顿脚步等待陆文昭。 陆文昭跟了进去,但无论是熊廷弼还是袁应泰都没搭理他,在辽东这个遍地高级武官的地方,穿五品官服的武官甚至连单独会见经、抚的资格都没有。上面发命令下来,照着做就行了。 袁可立和陆文昭跟着熊、袁二人来到衙门的会客厅。他们过来的时候,待客的热茶和冷吃的点心已经摆好了。 茶点拢共只有三套。面南的两个并肩主座旁各一套,主座下首左侧的第一个客座也有一套。 “快,请坐。”熊廷弼笑着将袁可立引导到客座旁。 看着那独一份的茶点,袁可立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他立刻落座,而是回头看了默默跟着的陆文昭一眼。 熊廷弼的视线被袁可立带了过去,眉头不由得微微一皱:这哪里来的年轻人?也太没规矩了。 不过熊廷弼也没有多说什么。对五品武官的逐客令还不需要辽东经略亲口来下。 熊廷弼只给了那个伺候茶局的书办一个眼神,那个书办便迎上去驱赶陆文昭了:“这位将军,还请先随小的暂去别处歇脚。” 陆文昭并不移动,只微笑着回望向回头看来的袁可立。 袁可立本想先寒暄一番,然后再找熊廷弼讨一间密室说话。但眼下这个场面,他要是再不开腔就实在是太失礼了。“熊经略,袁巡抚。这位是锦衣卫东司房的陆千户。” “锦衣卫?”熊廷弼愣了一下,袁应泰也明显一怔。 “在下陆文昭,蒙圣上信用,目下在东司房当差。”陆文昭没来由地想起了几天前在李光荣大帐中的场面。 “看茶!”熊廷弼也不多问,直接就对那个伺候茶局的书办下令了。 书办很自觉的背了黑锅,朝着陆文昭就是一个长揖。“小人有眼无珠,万望上差海涵。” 陆文昭微笑着摆了摆手。 “失礼。”那书办又一作揖才退了下去。 “请上坐。”熊廷弼已经将陆文昭当成了代天巡辽,还带了密旨的钦差,于是干脆把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 袁应泰也很有眼力。见此状,他立刻就指挥着附近的衙役帮着把熊廷弼和自己的茶水搬到客座上去。如果陆文昭真是带着旨意过来问事的钦差,那么在他问完皇帝关心的事情之前,是没人能与他并坐的。他要是一嗓子喊出“上谕”,或者“有旨意”,在场的人还得跪下来。 陆文昭先是一怔,不太明白这两位封疆大吏这是在干什么。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这番礼待的含义。 陆文昭面色一变,向后一缩,摆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不敢,不敢,下官这里没有给您的旨意。”陆文昭可以假装自己带了问案的差事,带着“上差”的名头把广宁的案子问一遍,但熊廷弼和袁应泰这样的礼待就实在是太过了。他不敢接受。 “啊,你没有旨意?”熊廷弼又不懂了,他很想问陆文昭一句:没有旨意你来辽东干什么,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熊经略,”袁可立插话说道,“属下有要事相商,还请借一间密室说话。” “呵。我说怎么今天早上一起来,左眼皮就一直跳。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熊廷弼突然笑了,“走吧,跟我签押房吧。” (本章完) 第548章 监护敕书 第548章 监护敕书 签押房外的脚步声渐渐平息,熊廷弼也放下手里的茶盏。 “好了。袁兵宪,陆千户,这密室已经给二位腾出来了。到底是什么事情,非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熊廷弼看向袁可立和陆文昭,幽幽地问道。 “是不是义州那边的案子办出什么岔子了?”袁应泰本就十分关心发生在义州的走私案,陆文昭报出锦衣卫的身份之后,他就更难不往“袁可立身为新任的镇江兵备参政却绕道义州”的反常事上联想了。 袁可立竟然笑了。“我讨要密室说话,确实跟义州有关。但不是广宁道的义州。” “那是哪个义州?”袁应泰满脸疑惑。 “不是广宁道的义州,”熊廷弼倒是反应得很快。“那就是平安道的义州了。” “对!”袁可立收起那会心的一笑,肃然地说道:“我到镇江之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带兵跨过鸭绿江,控制朝鲜义州。” “带兵控制朝鲜义州!?”熊廷弼和袁应泰同时一惊。 “是的,”袁可立说道,“镇江兵备参政只是一个用来掩人耳目的伪装身份。我真正的差事是监护朝鲜。” “掩人耳目,监护朝鲜?你不是在说笑吧?”熊廷弼更惊讶了,他定定地看着袁可立。眼里浮现出一抹思索的神色。 “我怎么敢拿这种事情说笑。圣旨、敕书、王命旗牌、尚方宝剑都由锦衣卫保管着。”袁可立转头望向陆文昭,“陆上差,请你把敕书拿给熊经略和袁巡抚看看。” “好。”陆文昭闻言,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绸制的封袋。 在三位封疆大吏的注视下,陆文昭缓缓地解开了封袋的绳结,小心翼翼从里边儿掏出一根十三四寸长的细木筒。 陆文昭揭开细木筒的盖子,接着轻轻一抖,一卷用细丝带拴着的龙纹缘边黄纸便露了出来。 见到这张黄纸,熊廷弼和袁应泰都站了起来。 “袁监护,请吧。”陆文昭用拇指扣着封袋和细木筒,以双手将敕书捧递到袁可立的面前。 “有劳了。”袁可立接过敕书,解开细丝带,走到熊廷弼的大案旁边将之缓缓展开。 敕书完全展开的那一刻,陆文昭也拿着两块石质的镇纸,将回弹卷曲的纸张边缘给压住了。 “我说的话,有钦赐的敕书为证,”袁可立让开半个身位,伸手示意道:“二位请看吧。” “这是我的腰牌。”陆文昭也把钦差专用的锦衣卫千户腰牌摆到了敕书的旁边。 熊廷弼绕到桌前,与袁应泰分立在袁可立的两侧,共同阅读这道事关重大的敕书。 只见敕书上用非常标准的馆阁体写道: 敕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袁可立, 今建州逆酋奴儿哈赤悖逆天常,跳梁边鄙,屡犯藩服,猖獗日甚。朝鲜世受王封,为我东藩屏翰,理应恪守臣节,永矢忠贞。 然,朝鲜王李珲,忘父皇复国洪恩,不思报效,首鼠两端,阴怀二心,交通虏使,私相馈遗,贽币饩牵,交酬还往,致使南路丧师,刘綎战死,深可痛恨! 尔袁可立,忠亮弘毅,晓畅戎机。今特命尔以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充朝鲜监护,驻王京汉阳,专敕行事。 其朝鲜王李珲,着令尔以朕之专旨褫夺王爵,废为庶人,就地圈禁,听候发落。 其国中政事,由王世子李祬摄之,并悉由尔监理。尔总理军务,兼理粮饷,凡朝鲜八道兵马、沿海戍防、军民钱谷,悉听调度。三品以下文武违令者,不论中外,得以军法从事。 尔当与中外文武,同心勠力,务使丑虏宵遁,藩邦安堵。 并敕熊廷弼等辽东经抚镇道诸臣,犄角相应,共图荡平。军前机宜,藩邦政务,许尔便宜处置。惟当持重中权,勿坠祖宗威德。 尔任甚重,望尔慎之,戒之。 故敕。 泰昌元年三月二十四日。 加盖,广运之宝,大印。 “废黜国王!?” 熊廷弼和袁可立仔细地阅读着泰昌皇帝颁给袁可立的敕书。经抚二臣一开始还没什么反应,毕竟这道敕书的形制、格式以及书写方式,和万历皇帝颁给熊廷弼的敕书几乎完全一样。都是先写降敕缘由,再写敕命内容以及授权范围,但看见皇帝授予袁可立的职权里竟然有奉旨褫夺鲜王王爵,并暂监国政之后,两个人都绷不住了。 这哪里是朝鲜监护,分明是朝鲜摄政。在“总理军务,兼理粮饷,凡朝鲜八道兵马、沿海戍防、军民钱谷,悉听调度,三品以下文武违令者,不论中外,得以军法从事”这句话面前,“国中政事,由王世子李祬摄之”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句简单的敷衍。 “对。皇上已经决定要废黜鲜王珲了。”袁可立叹气般地应了一声。 尽管在面圣的时候,袁可立已经听大太监王安宣读了这道敕谕。但如今再次读来,袁可立还是感觉有一股铺天盖地的无形压力正朝自己扑来。 “这个主意应该是徐大宗伯向皇上提的吧?”熊廷弼抬起头看向袁可立。 “熊经略为什么这么问?”熊廷弼主动提起徐光启,这让袁可立微微一凛。 袁可立和熊廷弼此前没有什么交情,在启程前往辽东之前,他就一直担心熊廷弼会因为那起西洋人在沈阳鼓噪煽乱的案子而对徐光启心生嫌隙,进而波及自己。“呵呵,别叫得这么生分嘛。”熊廷弼突然笑了,他并不立刻回答袁可立的反问,而是堆出满脸笑意,亲切地说道:“既然你我并非上下从属,而是犄角相应的同袍,那还是请礼卿你,直称我的表字,唤我熊飞白便是。” 虽然熊廷弼性格火烈,但绝非那种意气用事的人,更不会像某些锦衣卫无端猜测的那样,会因为自己曾经受到攻讦,便制造事件蓄意报复。别说与徐光启推荐过来的袁可立,就算是徐光启本人站在这里,他也还是愿意先示好。 要是对方实在无法沟通,再指着鼻子骂娘不迟。 “礼卿,也请你直称我的表字,唤我大来便是。”袁应泰也拱手回应。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见熊廷弼和袁应泰如此态度,袁可立心下稍宽。他摆正姿态,拱手行礼道:“飞白兄,大来兄。” “礼卿兄。”熊廷弼、袁应泰拱手还礼。 陆文昭站在旁边,见此友睦局面,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但他也确实不便贸然插话,在这三位的面前,他的身份其实也就只是约等于那块儿腰牌。不过提供一个身份证明罢了。 “对你的身份,我没有疑问了,还请把礼卿兄把敕书请回去收好吧。”熊廷弼摆手示意。 这道敕书上虽然提到了熊廷弼,但敕书毕竟不是专门给他的,所以熊廷弼也就不必跪领。在记下上面的内容之后,他便回到自己的位置旁站着了。 袁应泰默默地看了袁应泰一眼,见他也微笑点头,才移开镇纸将敕书卷起来收好。 “有劳陆上差。”袁可立又将敕书递到了陆文昭的手上。 “职责所在,袁监护不必多礼。”陆文昭捧接过敕书,小心翼翼地将之放回到细木筒里。 “二位请坐。”待陆文昭将封袋揣进怀中,熊廷弼才重新落座望向袁可立,接上之前的话题。“礼卿。我之所以很快联想到徐大宗伯,一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他推荐的,二则是因为我看过徐大宗伯的那道疏揭。那道疏揭的题目和其他内容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我知道里面有一条是‘遣使监护朝鲜以联外势’。” “熊经,”袁可立下意识地还要喊官职,“飞白兄说的是《辽左阽危已甚疏》?” “对,对,对。就是这个,”熊廷弼轻轻一笑,“我看过这道疏揭的抄文,而且在那之后不久,朝鲜人就给我发了一道关于此事的咨文。我对这个事情很有些印象,所以在听说你受徐大宗伯的推荐,要去兵备镇江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想到了这个事情。”熊廷弼的脸上闪出了欣赏的神色,“但我真没料到,他竟然能说动皇上,向汉阳派一监国大臣,而且还要废黜鲜王。” “不是,”袁可立摇头说,“废黜鲜王实是圣断独裁。不是他的提议。” “圣断独裁?”熊廷弼脸上的欣赏很快就转变成了对于尊上的钦佩与敬仰。 “是的。徐子先告诉我,皇上某日私下召见他,直接就说了鲜王逆状已著,应当废黜的事情。”袁可立说道。 “皇上圣明啊!”熊廷弼朝着京师的方向便是一拜。袁应泰虽然还处于思考的状态,但也还是本能地跟着一拜。 “看样子,”袁可立问道,“飞白兄和大来兄也察觉到鲜王的逆状了?” “是有很多迹象,”熊廷弼说道,“就比如姜弘立,你应该听说过这个人。” “那个参与捣巢的朝鲜都元帅?”袁可立无意识地瞥了陆文昭一眼。 “就是他,”熊廷弼说道:“我军三路丧师之后,姜弘立主动投降奴贼,回到鲜国之后只是丢了官职。这个人现在还活着,就足以证明朝鲜国王有很大的问题。我建议你回到朝鲜之后,尽快抓到此人。只要拿到他的口供,就能给中外臣民一个交代。你的差事也会办得顺当些。” “多谢指点。”袁可立仿佛在熊廷弼的脸上幻见到了徐光启的影子。在出京之前,徐光启也曾向他强调,入朝之后应该尽快逮捕朝鲜都元帅姜弘立并拿到他的供词,如此才能向天下宣示皇帝废黜朝鲜国王的正当性。 “礼卿也不必谢我,我只是说了些众所周知的事情而已。”熊廷弼摆摆手,严肃地问道:“南下义州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最先要做的,当然是控制平壤以及汉阳三城了。” “这是自然,”熊廷弼郑重地点了点头,“但我得提醒你,镇江及其周边诸堡目前只驻了二万三千余兵,而且当中大半是固守各地的守城兵。这些人不能轻动,动了镇江就要丢,这时候镇江要是丢了,朝鲜也就完了。” “目前,镇江地方能自由调用的游兵和奇兵只有两营四千人,靠着这些人马跨江控制义州应该不成问题。但想要占领并控制平壤和王京就不太可能了。”说到这儿,熊廷弼伸出了两根手指。“我最多能抽两万人给你用,再多,我自己的手上就没有策应四方的兵马了。” 熊廷弼知道袁可立只带了少许护卫,几乎是只身前来。而且皇帝给袁可立的敕书里又写了“并敕辽东诸臣,犄角相应,共图荡平”的字样,所以他便想当然地认为袁可立需要辽东兵马的策应以实控鲜国。 见熊廷弼如此诚恳,袁可立不禁心头一热,那种无形重压引发的踌躇惶然也消减了不少。“多谢飞白兄好意,但此事已有庙算,无须抽调辽镇兵马。”袁可立拱手说道。 “不抽调辽镇兵马,那你.”熊廷弼略一沉吟,眼神顿时一亮。“从山东发舟师?” 袁可立一震。“飞白兄这就猜到了?” 熊廷弼淡淡一笑。“发兵朝鲜,要么自辽地南下,要么自山东东渡。别无他途。” “不愧是万马齐喑之际临危受命,扶狂澜于既倒的辽东柱石。”袁可立对熊廷弼的好感迅速上升。 “言重了,当不起,当不起。”熊廷弼谦虚摆手,一转眼就把话题岔开了。“朝廷决定什么时候出兵?” “预定的师期是五月初一。”袁可立说道。 “那还早,”熊廷弼点点头,接着问:“要怎么走?” “三路出师,”袁可立想了想,逐渐在脑海里勾勒出了那张以渤海为中心的地图,“第一路,从成山至汉阳,用兵一万五千,由沈有容总之。第二路,从蓬莱至平壤,用兵一万,由李如柏总之。第三路,从镇江至义州,由我直用镇江兵马接管城防。” (本章完) 第549章 改划辖区 第549章 改划辖区 “这是好方略!”熊廷弼不住点头,“但山东本地应该很难抽出两万五千人来用吧?朝廷准备从哪里调兵来填这中间的缺?” 目前,熊廷弼的麾下就有总计超过一万名来自山东的援兵。这些援兵大多是万历四十七年十一月,辽地四处空虚时,熊廷弼连疏累信从兵部那里催来的。由于来的早赶得巧,所以这些山东兵赶到辽东之后,立刻就被熊廷弼塞到了位于最前线的沈阳、奉集、虎皮三镇,至今也没有太多调度,仍在三镇过着吃粮拿饷,等敌来袭的无聊日子。 这一万兵被抽走之后,当地原本就不甚完备的防御体系一下就被榨得千疮百孔了。为了补上这些孔洞,山东的抚按道臣只得紧急从各地的卫所里边儿抽调精壮补充。 “山东本地只调在营的标兵及水兵共计一万人,余下的一万五千人则由京营兵及滞留通州的援辽南兵组成。”袁可立说道。 “嗯。”熊廷弼略一思索,刚准备继续说话,巡抚袁应泰却插话进来了:“礼卿刚才是说,朝廷准备抽调滞留在通州的援辽南兵?” “是。”袁可立侧头望向袁可立。 “这队兵是从哪个省来的?管兵的将领是谁?具体有多少人?”袁应泰一连甩出三个问题。 “这队兵是从浙闽两地新募来的操兵,才刚有编制,坐营游击是黄调焕。听崔大司马说,兵部原本是打算将这队南兵发给陈策、戚金所部的。”袁可立想了想。 “原来是那队操兵,”袁应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待会儿我就去把这队援兵划掉。” “辽东这边已经造册了?”袁可立问道。 “也算不得造册,”袁应泰解释说:“每有援兵过来,兵部那边都会照例提前给巡抚衙门发一道照会,以示通知。收到照会之后,巡抚衙门这边也会记一笔。但也只是记一笔。毕竟人还没有过来,也造不出名册。呵呵,”袁应泰轻轻一笑,“现在也不必造了。” “原来如此。”袁可立也跟着笑了笑。 “从京师到登州,就算是急行军也要走半个月,到地方之后,兵士还得休整准备。礼卿你刚才说,师期是五月初一。”熊廷弼盘算了一下,问道:“你出发的时候,京营兵已经开拔了吧?” “在我离京之前,京营兵就已经整装完毕,开始向山东进发了,”袁可立也盘算了一下,“算算日子,这会儿应该也快到登州了。就算没到,月中的时候也肯定到了。” 在方从哲向皇帝说明进兵方略的当天,京师的行政机器就以惊人的效率开动了起来。 内阁拟旨,皇帝点头,内廷用印。紧接着,兵部调兵选将签发调令,工部和兵仗局打开仓库拨发武备辎重,而御马监和太仆寺则抽调驴骡驮马,用来牵拉这些包括了“将军炮”在内的武备辎重。与此同时,通政使司也派遣人马一路奔驰,向沿途州县传达接应过境部队的通知。第二天,驻在通州的援辽南兵就启程出发了,到第三天,以备倭为名外调出京的京营兵也离开驻地向着山东进发了。 “呵呵,还真是雷厉风行啊。”熊廷弼忍不住喃喃自语一句。而且他的声音里还夹了些酸涩的意味。前年他要兵的时候,朝廷哪有这种效率,兵部拖兵,户部拖粮,简直能把人急得骂娘。 “飞白兄说什么?”袁可立没太听清。 “我想问的是,既然镇江兵备参政这个身份只是伪作,那你南下朝鲜之后,镇江怎么办?”一眨眼,熊廷弼便收起了抱怨。“还是由分守辽海东宁道带管?” 袁可立一边回想,一边说道:“朝廷的意思是,直接把镇江划出辽镇。在朝鲜监护撤差之前,镇江、旋城等处地方,将不再归辽东经略管辖,而由朝鲜监护管理。到时候,旋城、镇江、义州及周边地方将合为一道,名曰分守东江兵备道。此道,专设一道臣备防奴贼并兼管屯田、马政。另外,东江道还会再设一专驻镇江副总兵。” 这个方案,是内阁首辅方从哲和次辅叶向高,在皇帝“划出镇江并另设一副总兵镇守”的基础设想上改良的进阶方案。 方从哲和叶向高都认为,既然皇帝已经决定派遣官员出使朝鲜,并总监其国政,那么朝鲜境内就不该只有朝鲜监护这么一个来自大明的文官。朝鲜再是蕞尔小国,那也是八道三千里江山,只靠一个钦差根本管不过来,再怎么也得有几个道臣分散各处协助监护。 方从哲和叶向高还没想好要设几个道臣,但这个分守东江兵备道是一定要的。 “这样确实不错,能够避免令出多门。就是远了些。”熊廷弼说道。 “确实。”袁可立点点头。他其实已经开始考虑在事态稳定下来之后,把驻地和王世子从王京迁往平壤了。汉阳实在太靠南了,根本不是一个策应辽东的好地方,从镇江到辽阳也就三百多里,而从镇江到汉阳则至少有八百里路要走,这段路程几乎等于从山海关走到辽阳了,星夜兼程发急递也得三天时间。 “既然你要去王京坐镇,那这个分守东江兵备道肯定是兼不了,”熊廷弼眼神微眯,“朝廷准备派谁过来接这个差事?” “谁也不派,”袁可立摇头说道:“皇上的意思是,直接就让现任分守辽海东宁道高邦佐,以原官改任分守东江兵备道。”所谓以原官改任,也就是只改变带管的范围,而保留山东布政参政的官衔。 “果然如此。”话说到这一步,熊廷弼对这样的任命,便很难没有预料了。他现在甚至猜测,皇帝很有可能在派高邦佐来辽东补缺之前,就已经在构想监护朝鲜的国策以及这个任命了。 “飞白兄,高以道现在在辽阳吗?”袁可立说道,“我想见见他。” “他不在辽阳,”熊廷弼解释道,“差不多七八天以前,他就与我分开,独自前往镇江,督理防务了。” “七八天以前?这不就是奴贼撤围的时候吗?如此紧急,是镇江那边有警情了吗?”袁可立的面色又肃穆了几分。 “暂时还没有警情。那张老野猪皮一向谨慎得很,这回也是。他没有派人冒进南下,无论是攻打沈阳的主力,还是扼制奉集、虎皮的偏师,都是北上从抚顺口出关的。” “而且,从抚顺到镇江,弯弯绕绕要走六百里山路。我们在这段路上撒了不少专探敌情的夜不收,他的大军要是动了,我们的夜不收一定比他的兵先到。”熊廷弼捻了捻手指,做出拿捏的动作,“但所谓用兵之道,讲的就是料敌先机,先敌而动,既然我明知老野猪皮一定会在某天南取朝鲜,又为什么要等到他来犯的时候再匆匆让高以道启程呢?”“飞白说的极是。”袁可立问道:“但这个老野猪皮是什么东西?对奴酋的蔑称吗?” “哈哈,蔑称?”熊廷弼笑道:“算是也不算是吧。在女直人说的蛮语里,‘奴儿哈’这个词就是野猪的意思。而‘奴儿哈赤’的意思,则应该是如野猪般勇猛精壮的人。礼卿你知道我是从哪里听说这个蛮语的词义的吗?” “当然不知道了,”袁可立眼神一动,配合着摇头说:“飞白兄是听谁说的?” 熊廷弼果然有心卖弄。“我就是听这张老野猪皮亲口对我说的啊。” “飞白兄见过奴酋?”袁可立顺着话问。 “见过一次。”熊廷弼颔首,“万历三十六年,我奉神庙敕书巡按辽东。到任之后,我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勘察宽甸六堡拓地失地一案。勘察期间,我的队伍与老野猪皮麾下的兵马碰上了。呵呵。” 熊廷弼耸肩一笑,接着顺手拿起茶盏,喝下一口稍稍有些凉了的茶。“说好听点儿是碰上,但其实就是跟踪。那头当时还正值壮年的野猪,从我走出抚顺关,进入宽甸地方之后不久,就一直带人远远地跟着我。” “他藏得很好,直到走到鸦鹘关附近的时候,我的随护才发现了他的踪迹。那张老野猪皮见事迹败露,转脸就和随行的儿子和女婿一起,带着上好的貂皮、马匹还有酒肉过来找我。他说很想和我结交,想请我吃饭喝酒。虽然我拒绝了他的馈赠,但到底接受了他的款待。我就是这么和他见了一面。” “这奴儿哈赤是一个怎样的人?”袁可立来了兴趣。 “比我稍微矮点儿,笑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很憨厚。他脸上褶子很多,脸皮也很黑,真就像那种烟熏过的黑猪皮。他下唇的胡须都剃了,只在上唇留了一道长长的一字胡。发型也是那种典型的女直人的鼠尾巴。”熊廷弼的眼神里流淌着回忆的神采。“不过,他的身体很壮实,射箭也很准。他听说我箭术不错,就非要拉着我以射箭为娱。说是娱,却非要分高下,行酒令。” “飞白兄赢了吗?”袁可立问道。 “赢了,小胜一筹。”熊廷弼神色变得复杂了起来。 “不愧是”袁可立正要恭维两句,却被熊廷弼抢话打断。 “他让我赢的,我可以肯定。”熊廷弼说道,“他东征西伐打了大半辈子的仗,箭术一定比我这个读书之余以射箭自娱的人要强。我猜,野猪皮一开始还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的。他拉弓时候的眼神,用鹰视狼顾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可他见我还是有两把刷子,不是不敢应邀的软货,就转而巴结我了。” “当时我就想,此贼必为辽东一大患,当择精兵良将,尽早剪除为要,只可惜当年王莽谦恭,我也是位卑言轻,朝野上下还有那么多事情牵扯着。没几个人听我说话。”语罢,熊廷弼放下茶盏,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唉。”袁可立跟着叹气,眼神也黯淡了下来。“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啊。” “只要还能治就行,无非多用点儿药。”熊廷弼转了换题,“之后呢?控制朝鲜之后,礼卿你打算怎么做?” “其实我想问问飞白兄你之后要怎么做。”袁可立接言道。 “我?”熊廷弼伸手反指自己。 “监护朝鲜终究还是为了东屏辽东。我绕这么大一圈,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看看辽东的现状,再听听辽东的进兵方略。”袁可立说道。 熊廷弼定定地看着袁可立的眼睛,“那我先得给你泼一瓢冷水。” “请泼。”袁可立也不回避注视。 熊廷弼轻轻一笑,先甩出一个问题:“礼卿和陆千户在来辽阳的路上,应该已经听说过沈阳方面的捷报了?” “斩首三百二十七级。毙敌四千余名。缴获辎重及工程器械无算。”袁可立颔首道,“这算是辽事败坏以来的第一大捷了。” “这确实是足以振奋人心的大捷,”熊廷弼嘴上说着镇抚,但他的脸上却没有太多的喜色。“但还远远没有伤到奴贼的筋骨。依照目前的整体局势,以及敌我的态势来看,漫谈收复失地,乃至进兵捣巢,都还为时尚早。要是再来一次冒进,一场大败,目前这个刚刚稳固的局势就要崩塌了。所以,至少今年一整年,我辽在总体上将仍然采取守势,只在部分区域尝试进取,以待时机。” 熊廷弼顿了一下,肃然说道:“既然话已经说到这儿了,那我也就再挑明些,我希望你我经护二臣,至少能在局势整体取守这一点上达成共识。” “我明白。”袁可立郑重点头道:“当初陛辞的时候,皇上也嘱咐我当以谨慎为要,切莫贪功冒进。” 熊廷弼会心一笑。“皇上圣明如此,礼卿你也能明白这一点,那奴贼就不愁不灭。接下我讲我的方略,礼卿你要是想到什么直接打断就是。” “请讲。”袁可立撑着椅子的扶手,正了正自己的坐姿。 (本章完) 第550章 绝户计 第550章 绝户计 熊廷弼略作思索,缓缓开口:“当下,奴兵铩羽沈镇。老野猪皮的下一步,要么向西迈进吞并炒诸部,要么向南迈进掠取朝鲜八道。如此,奴贼尚能苟延,若不行此二策,或者攻略再度失败,那么奴贼今年必难过冬。而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他过不了这个冬!” “奴贼已经开始短粮了吗?”在来辽阳的路上,袁可立便想过努尔哈赤因为军中缺粮所以撤退的可能。 “目前还没有,但应该也快了。”熊廷弼解释道:“我们通过审问那些被俘的奴贼得知。这回南掠,老野猪皮几乎是倾尽全力了。各个部落能抽丁的抽丁,能抽粮的抽粮,几乎将部内的人力和余粮都榨干了。当然,他要是不这么干,也抽不出十万兵马,搞得全辽烽火。” “飞白兄,我一直很好奇,”袁可立又问:“关外苦寒之地,奴儿哈赤哪里来的那么多粮食养这么多兵?” “奴部也不是一开始就十万兵的。”熊廷弼说道:“举个最近的例子,北关。北关原有部民约四万人,扣掉妇孺老弱,至少有一万人堪战。万历四十七年八月,也就是我初到辽东那会儿,老野猪皮袭掠北关。酋长金台什,白羊骨先后被杀,北关就此陷落。北关陷落之后,金台什和白羊骨麾下的部众就被奴贼分散吸收到了奴部的四色八旗之中,于是这四万人、一万兵就成了奴贼的一部分。在那之前,他也没这么多人要养。” 袁可立默默地点了点头。 熊廷弼继续道:“说回粮食。北关被吞并之后,不仅是人丁,北关的存粮、牲口、土地都被奴贼掠取。那地方能有四万人,就说明那地方能养四万人,吃掉那一块儿之后,只要好好经营,奴贼就能收支相抵。对于整个奴部来说,情况也是这样。” “据我所知,目前奴部至少有三十万人,至多恐怕有五十万人。这三到五十万人中,有一部分是从抚清开铁等处掳获的汉人,以及归附的鞑靼人。只要无灾无害,战时五人抽一乃至三人抽一,临时挤十万人出来也不是什么问题。但是去年冬季,长城内外大雪,天寒地冻,人畜冻死无算,关外各部受灾非常严重。光是冒死逃到汉地乞食的鞑靼人就有接近两万人。礼卿你去过广宁那边,应该也听说了。” “是听说了,”袁可立说道,“杨文孺告诉我。去年春夏两季,插汉部拿到抚赏之后还会从商人那里买一些瓷器和丝绸,但从秋季开始,他们就开始专注买粮了,抚赏银的八成都会用来购买米面。而且一直到最近也是这样。” “鞑靼诸部受灾严重,奴部也好不到哪去,”熊廷弼接着说:“据奴贼俘虏和逃还的汉人说,去年冬季,奴部经营下的各处牧场、农庄都遭受了很严重的白灾。如果不是此前劫掠了抚清开铁等处,奴贼库中尚有存余,恐怕去年就会有成规模的女直部民南逃汉地。而且今年化雪较晚,春耕也受到了影响。所以他才会一回暖就带着人四处试探,并最终强攻沈阳。” “春耕?”袁可立问道:“奴贼也要耕田的吗?” “对,”熊廷弼点头道:“和鞑靼诸部不同,奴部的口粮来源很全面,他们既渔猎,也放牧,还农耕。据我们所知。在老野猪皮还没有扯旗造反的时候,其麾下诸部就已经在北逃汉人的帮助下,开始开荒垦田种植粟、麦了。袭破开铁之后,奴贼更是在老寨周围弄了好几个颇有规模的农场出来。他们的收成如何,目前还不知道,但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只要不受灾,养活个几万人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所以,”顺着这个思路,袁可立想到了熊廷弼可能采取的进取之道:“飞白兄准备派人去烧他们的田?” “耕战耕战,要能耕才能战,”熊廷弼逐渐眉飞色舞起来,“老野猪皮再是精兵强将,没有粮食他也只能打个屁的仗。粮食嘛,要么从别家抢,要么从地里长。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既不让他抢,也不让他长。所谓不让他抢,也就是守住朝鲜,并支援炒。而不让他长,自然就是烧他的田了。” “我原本计划的计划是,令高以道以山东为依托,死守镇江,扼制奴贼的南进之路。与此同时,再派遣熟悉地形的游兵,前往浑河上游、抚清一带乃至越关深入赫图阿拉周边,去那些已经探明的农庄牧场,踏苗焚田,宰杀牲畜。只要一切顺利,最早到明年,奴贼就会崩溃,士气也会大大下降,至少再也不能组织起如此规模的战团了。到时候,我们只要再实行分化瓦解的招抚之策,拉出一些三心二意的人,就能极大地削弱老野猪皮的实力。届时,便是恢复失地,乃至深入捣巢的时候了。” “如此说来,目前最紧要的事情,应该就是保住朝鲜了?”袁可立问道。 “是的。”熊廷弼说道,“朝鲜是一个弱国,全国上下也就五六万常备兵马。但是总归还是能养活几百万人的,老野猪皮一旦吞并朝鲜,就算其他的坏处不讲,奴贼至少也能以现在的规模继续苟延。如此一来,我们就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削弱奴贼,等待时机。唉,”说到这儿,熊廷弼突然叹了一口气,并无意识地瞥了陆文昭一眼,“朝堂上总有人以糜费巨大为由,催我出边捣巢,虽然我一再上疏反驳,先皇和皇上也始终支持我,但十几万人每年吃多少粮,费多少饷,我又何尝不知呢。”熊廷弼回看袁可立,“礼卿,你肩上的担子很重,一定不要马虎。” “我明白的。”袁可立郑重点头,“既然皇上信我用我,派我去监护朝鲜,我自然会与朝鲜共存共亡,朝鲜存则我生,朝鲜亡则我亡。” “呵呵,说得好!”熊廷弼看袁可立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敬重,“孙子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礼卿你能这么想,朝鲜就不会亡!”熊廷弼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瞥了陆文昭一眼。“但万一事情有变,我这里有一招绝死之计可用。” 熊廷弼的眼里仿佛闪烁着寒芒,激得袁可立不由得一凛。“请讲。” “既然礼卿你已经领了监护朝鲜的差事,就一定要派最可靠的人将朝鲜各处的官仓看住,并且做好最坏的打算。”熊廷弼说得很慢,几乎一字一顿。“说得更直白些,我建议你做好放火烧仓的准备。” “烧仓!?”袁可立瞳孔一缩,视线也无意识地往身边的锦衣卫身上偏了一下。但他的心思和熊廷弼的心思完全不一样。 陆文昭没什么实在的反应,只觉得经护二臣神经兮兮的。反倒是离熊廷弼更近的袁应泰露出了满脸惊骇和抵触的神情。 熊廷弼朝袁可立重重地点了点头,严肃地说道:“义不聚财,慈不掌兵。坚壁清野的焦土政策虽然残酷,但也确实是最简单、最有效的遏制奴贼的手段。监护朝鲜,说到底还是为我所用的国策。你能令朝鲜自强,可战可守,与我辽镇辅车相倚,当然最好。但朝鲜若实不可保,至少也要让朝鲜无法为奴贼所用。而且,奴贼抢了粮,也不会给朝鲜人吃。” 袁可立沉吟良久,最后还是没有接熊廷弼的茬。“另外一边呢,炒五大营那边,飞白兄准备怎么做?” “唔”一眨眼,熊廷弼也换了神色。“炒那边还真是不好搞,在我看来炒五大营看起来有实力,但本质上就是一碰就碎的软柿子。老炒号称有精兵五万,但顶多也都是散漫不堪聚合的干沙,匹夫之勇而已,单打独斗的小规模骑兵对碰可能还行,要是和摆开阵势奴贼的决战,保准输个底掉。” “所以辽镇这边也会像援护朝鲜那样,派兵助守?”袁可立问道。“不,”熊廷弼摇头道,“我当然会援助,但我不会派重兵帮他维持地盘。那个地方前无缓冲、后无支援。就算凭空造一座坚城,也很难守住。更何况,炒部还没有坚城可守,最大的几个聚落也只有一些夯土围子作为外防。派兵助守,无异于用肉包子打狗。” “那要怎么办?”袁可立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守不住就撤。他们的地盘丢了也就丢了,只要不让老野猪皮捞到实在的好处就是。”熊廷弼解释道:“我的想法是,让炒在奴贼大举西进时,带着本部的粮秣牲畜后退到插汉部。这样一来,老野猪皮就只能捞到一片空地。再之后,老野猪皮要么带着他的大军再一次无功而返,要么就只能选择驻留在炒部的地盘上畜牧。草原不比森林,那一马平川的地形,他的骑兵能来去自由,四处出击,我的骑兵也能。只要他敢在那里放牧,我就敢派兵杀他的牲口,烧他的牧草。” “炒部和插汉部会同意吗?”袁可立刻说出了自己的担忧:“炒肯定不愿意轻易放弃自己的领地,虎墩兔憨也不会冒着被袭击的风险白白地接受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巴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对虎墩兔憨来说,这就是引狼入室啊。” “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难。至少插汉部那边,应该还是好说的。据我所知,最近这些年,虎墩兔憨一直试图整合各部,做蒙古大汗,他甚至以‘蒙古国之主巴图鲁成吉思汗’自居。炒势弱依附,他应该乐得接受。老炒嘛,挨了那么多打,应该也知道自己不会是老野猪皮的对手。远的不说,炒的侄儿宰赛现在还在老野猪皮的手上呢。不过成不成还得撮合,还得谈。我们这边儿也得给点实在。”熊廷弼脸上的神情说明他自己也不那么笃定。 “假如这个计策真成了,炒会不会就此彻底依附虎墩兔憨,真让虎墩兔憨做成蒙古大汗。若真如此,北边岂不又多一患?”袁可立说道。 “礼卿倒还真是远虑,”熊廷弼苦涩一笑。“但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呢?无非是两害相权取一轻罢了。” “也是。”袁可立低下头叹气般地附和道。 —————— “礼卿.” 铛! 熊廷弼还想说什么,突然一阵悠扬的钟声不受阻碍地涌进了巡抚衙门的签押房。 “什么?”袁可立听见了这声呼唤,朝着熊廷弼望去。 “呵呵,”熊廷弼轻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块儿怀表。看过一眼之后,他站起身,环视众人说道:“不知不觉都到午时了,二位远道辛苦,应该也饿了,先吃饭吧。酒水已经备好了。” “飞白兄有话先说吧,也不急在这一时。”袁可立跟着起身,视线也不由得移到了那块怀表上。 “我要讲的大事都商量得差不多了,只剩了些细碎的琐事。不妨边吃边聊。”熊廷弼将怀表捏在手上,“而且我昨天就请了马公公过来为‘袁兵宪’接风洗尘,总不能让人家久等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袁可立拱手。 “请跟我来吧。酒席就设在衙门附近的万和酒楼里。”熊廷弼用大拇指夹着那块儿怀表,冲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熊经略。”陆文昭犹豫了好一会儿了,在快要走出签押房所在的院子时,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呼唤了。 “陆千户有何吩咐?”熊廷弼站住了,袁应泰和袁可立也回过了头。 “吩咐不敢当。”陆文昭拱手作揖,“在下有一件私事想劳您助我一臂。” 熊廷弼愣了一下,旋即笑着说道:“陆千户但说无妨。如果我能办到,一定尽力。” “在下想劳您帮我找一个人。”陆文昭说。 “找人?”熊廷弼问道:“谁啊?” “她叫丁白缨,和在下同出一门。” (本章完) 第551章 寻人 第551章 寻人 熊廷弼眼睛一斜,稍加思索,很快确定自己对“丁白缨”这个人名没有丝毫印象。“陆千户说的这个人现在正在军中?” “应该在的吧,”陆文昭微微颔首说道,“此前,她对我说她想到辽东投军报国。我原本是想帮她引荐介绍一下的,但因为突然接到差事,不得不立刻离京,事情就这么耽误了。等到我回京交差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京师了。老实说,我不清楚她的去向,但肯定她向有一腔豪情,从来也是说一不二的人。所以我想,这会儿她应该已经来到辽东,并且投入行伍了才是。” “呵呵,”熊廷弼笑了笑,“如此说来,这位丁同门也是少年英才啊。陆千户知道他有意投往哪位将军麾下的吗?” 陆文昭说道:“在下以为,她很可能会投往秦将军良玉军中,也有可能投往戚将军金的麾下。” “秦将军、戚将军,”熊廷弼笑问道。“这位丁同门是南方人?” “是的。她是南方人。”陆文昭点头道。 熊廷弼应下了,“好!我今天就派人给秦将军发一道照会,请她帮着找一找。至于戚将军嘛,他和陈将军目前就在辽阳。待会儿,他也会过来赴宴,为二位洗尘。宴上,陆千户找他问问就是。如果丁同门真在戚将军军中,或许今天,陆千户就能与故人重逢。但如果他在秦将军军中,恐怕陆千户就得再稍待一些时日了。” “在下先谢过熊经略了!”陆文昭向熊廷弼深鞠一躬。 “陆千户不必多礼。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熊廷弼捏着怀表摆摆手。 “走”熊廷弼正要回过头继续往院外走,站在他身侧的袁应泰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插话进来。“陆千户!” “袁巡抚有何指教?”陆文昭立刻转身看向袁应泰。熊廷弼和袁可立的视线也投了过去。 “我想请问你,”袁可立说道。“这‘丁白缨’三个字是不是写作‘人丁’的‘丁’,‘苍白’的‘白’,‘红缨’的‘缨’?” “您见过她?”陆文昭愣了一下。 “我没见过他,”袁可立摇头说道。“但不久前,我在公文上见过‘丁白缨’这三个字。” “公文,什么公文?”陆文昭呆住了,他的心脏也猛地一紧。能让巡抚过眼,而且还留有印象的公文可不太多。“该不是,该不是” “不是,不是,”袁应泰敏锐地意识到了陆文昭紧张的由来,他赶忙解释道:“不是陆千户你那样,我是在报功的文书上看见‘丁白缨’这三个字的。” “哦!原来是报功的公文。”陆文昭大松了一口气,他接着问道:“那请问袁巡抚,这封公文是从秦将军的军中发来的吗?” 在来辽阳的途中陆文昭就已经听说了,陈策和戚金指挥的浙直南兵虽然也在熊廷弼亲自率领的援军之中,却一直龟缩在浑河南岸的阵地上保卫水道,从始至终都没有直接参与战斗。所以不可能存在给下面人报功的情况,最多也就是作为整体报一个支援沈阳的功劳,讨个彩头而已。 与此相反,由石砫土司秦良玉和酉阳土司冉见龙指挥的西南土司兵却在最近两个多月主力的拉扯中,持续不断地派出小股部队向着沦陷区,乃至努尔哈赤控制下的腹地发起突袭,而且斩获颇多。 袁应泰摇头说道:“那道报功的公文不是从秦将军那边发过来的。而是从威宁营侯镇帅那边发过来的。” “威宁营侯镇帅?”陆文昭仔细思索了一下想起“侯镇帅”对应的人名,“是侯将军世禄吗?” “是他。”袁应泰记性很好,他甚至想起了报功的细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侯镇帅那边给‘丁白缨’报的是破寨斩将。他们提供的信物很齐,贼将首级,贼将衣甲,贼寨旗帜,乃至于从奴贼营中收回的,此前被奴贼缴去的火铳。此外,他们还救了两个活着的汉人回来。人证物证齐备,巡抚衙门这边已经核验通过了,只等送去广宁,再过了巡按衙门的勘验,这个战功就可以上报到兵部了。” 因为皇帝让杨涟把广宁道抚夷练兵佥事的差事给兼了,所以辽东巡按衙门也就相应地随着杨涟转去了广宁或者说义州。如此一来,一切需要辽东巡按签了字才能继续往下走的流程,都要往义州送。 而且按理说,威宁营也在分守辽海东宁道的辖区之内,侯世禄报上来的战功还要过经略熊廷弼和监军道高邦佐的眼,才能向上报去兵部。但从很早以前开始,熊廷弼就不再过问验功的事情了。 在这件事上,熊廷弼非常信任袁应泰。而这是因为袁应泰本人非常讨厌滥杀,更不希望熊廷弼的“绝户计”,波及那些被掳走并强行剃发的汉人身上,但凡下面送上来的人头有一丁点儿汉人的迹象,在袁应泰这里就通不过,所以只要巡抚衙门这边看过了,熊廷弼也就草草署名签个字,走个固定的流程。省心又省力。 而道臣那边的勘验流程,本来应该是第一道勘验流程,但因为高邦佐被派去了镇江,所以这道流程就被省略掉了。送往京师的报公文书上,那原本应该签下高邦佐姓名的地方,则换成了一条道臣不能勘验首级的情况说明。 尽管在首功勘验上,道臣的签名不比按臣重要,但这样的简略流程是有可能被挑刺的。兵部、兵科以及都察院内负责会勘人头的御史,都能上疏对此提出异议。至于最后要不要处理,怎么处理,那就是皇帝的事情了。 皇帝陛下既有可能回一句“知道了”然后把事情按下,也有降下敕谕申饬负责验功的各级文官不按流程办事,并派出专员到地方重新验核,还有可能写下朱批申饬提出异议的人没事找事。因为存在最后一种可能,所以只要报送到京的各类材料本身没有问题,事后将领也不上疏抗议,那么兵部、兵科以及都察院也不太会找碴。除非有党争因素掺和进去。 “多谢袁巡抚告知,”陆文昭满脸疑惑,“但是她为什么会去威宁营?”陆文昭完全想不到丁白缨怎么会和这个凉州来的大将能扯上关系。 袁应泰似乎明白了陆文昭的疑惑,于是猜测道:“有可能是同名同姓的其他人。辽东地方有好几个丁家屯,姓丁的将领也不少。就比如和这个‘丁白缨’同文报功的丁修,他是威宁营总兵标下的队官,破寨的首功也是给他报的。” “报功文书上写得很清楚。深入敌后接近贼巢的路线,发起进攻之前的侦查,进攻时的战术布画,以及破寨之后的撤退路线,都是这个叫丁修的人在做。这个‘丁白缨’只是斩将。所以我想,这个叫‘丁白缨’的人,有可能是这个丁修的同乡,乃至他的子侄。这样的情况很常见。”“原来如此。”陆文昭点点头,觉得袁应泰的话确实有道理。前些年他还抓了一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贼。 “不管是不是重名,万全起见,”熊廷弼顺嘴就把差事派给袁应泰,“巡抚衙门这边也还是向威宁营那边发一道照会吧。万一是呢。” “呵呵,我遵您老的命。”袁应泰知道熊廷弼这又是犯懒使唤自己了,但也只是轻笑着揶揄了一下,并不拒绝。 “那在下就有劳二位大人了。”陆文昭又向熊、袁二人一一鞠躬道谢。 “不妨事儿,别搞得这么生分,大来和我老熊很好相与的。”熊廷弼下意识地想拍拍这年轻人的肩膀,但他的大手刚挥出去,就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手里还攥着那块宝贝怀表。 “走吧,走吧,”熊廷弼又看了一下手里的怀表,对三人说道:“时候也不早了,先去吃饭,别让大家等急了。” “听飞白兄的意思,受邀过来的不止马公公一个?”袁可立跟上去问道。 “当然不会只有马公公一个人了,虽然比不得那个通天的差事,但怎么也是新任的三品兵备参政嘛。怎么也该见见面,认识认识才是。”熊廷弼开始喜欢袁可立了,说起话来也随意了许多,“若只邀请马公公,岂不既怠慢了诸将?又怠慢了你袁兵宪?” “如何说这种话,飞白兄有心了。”袁可立拱手道谢,眼神再一次飘到那块怀表上。 “我来这地方也快两年了,怎么算半个地主。总该尽一尽地主之谊。”熊廷弼注意到袁可立在看自己的手心,眼眉不由得弯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期待。 “飞白兄,”袁可立指了指熊廷弼手里的怀表,问道:“你手里的这块怀表应该是圣上钦赐的吧?” 熊廷弼立时大悦,当即接言道:“哎呀!辜蒙圣上错爱!三月初的时候,突然就收到了,当时我正绞尽脑汁地思索那头老野猪东突西窜地到底要做什么呢。完全不料有此赏赐。当时伏地谢赏,真有如干草骤承九霄露,冬木忽迎阳春雨啊.”熊廷弼一张口就是谦恭的歌颂文学,但自得之情却溢于言表。 见熊廷弼那样子,袁应泰的眉头也不由得往天上挑了挑。他满心腹诽,甚至很想冲熊廷弼翻一个白眼。从熊廷弼得到这件赏物到现在,光袁应泰亲见的炫耀,就不下四回,只要对方本能地或是被引诱着好奇地发问,熊廷弼就一定会细细讲述一番。 弄到现在,整个辽阳上下几乎就没有一个当官儿的不知道经略大人得了这么一个特殊的赏物。袁应泰甚至不无羡慕地猜测,恐怕要不了多久,整个辽东乃至奴贼那边儿都要知道熊经略了殊赏的事情了。 “我听颁赏的天使说啊,这尊赏物是御用监仿照西洋番僧的贡物制造的。而且还是最近仿制的。”熊廷弼打开表盖,将镶着数颗宝石的表盘展示给袁可立看。“哎呀,礼卿你和徐大宗伯相熟,应该也听说过类似的器物吧?” “当然了,”袁可立也笑得很开心。“而且飞白兄,我可不止听说。圣上也赐了一尊给我,让我带去朝鲜。” 熊廷弼明显愣了一下。“礼卿也受了赏?” “对啊,就在陛辞的时候。和尚方宝剑一起,放在王掌印端来的托盘上。”袁可立倒是说得详细。 “能,能请出来让我看一下吗?”老熊已经年过半百了,但这会儿竟然起了一点儿攀比的心思。 “飞白兄,实在抱歉,我没有把这尊怀表带在身上。”袁可立拱手致歉道:“我听说这赏物内里玲珑,仿佛桃核雕,精巧得很。我怕骑马的时候颠坏了,有负君恩,所以就一直放在盒子里用包裹着。我想等到了王京之后,再将这尊怀表请出来,寻一处显眼的地方供着,也方便随时瞻仰。” “呵。”袁应泰突然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谁。 “大来,你笑什么?”熊廷弼笑着转过脸,但他的脸色却似乎稍稍沉了一些。 “我没笑,我这是喉咙里卡痰了,咳了一声。”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袁应泰紧接着就又咳了一声。如果他的嘴角没有上翘,那他这下还是咳得挺像的。但因为他的嘴角确实翘了,所以这明显就是想憋笑但没憋住。 “你卡痰了是吧?待会儿我就给你请个郎中过来。”熊廷弼白了袁应泰一眼。 “不必,只是卡了口痰,还没到需要看郎中的地步。”袁应泰真有点儿绷不住了。 “我们刚才说了,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熊廷弼嘴上不饶,但手上却也收起了自己的怀表。“袁巡抚,贵体要紧,你老可不要讳疾忌医啊。” “哈哈哈”袁应泰突然大笑了起来。他之前确实因为没有得到皇帝的特别赏赐,而一直心怀艳羡,但至少这会儿,能见熊廷弼吃瘪,袁应泰还是很开心的。 (本章完) 第552章 币改暗涌 第552章 币改暗涌 万和酒楼的朱漆大门今日又挂上了“官宴止步”的鎏金牌。二楼的雕窗棂里,账房听着楼下的寒暄静静地拨动算盘。檀木珠子砰砰脆响,仿佛透着两分无言的萧索——官府的买卖,多是赔着笑脸赚体面的营生。 接了官府的单子,就意味着一整天整座酒楼都要谢绝别的客人,专心为这些大人物服务,而且推拒不得。巡抚衙门的亲兵早会来封街清场,黑压压的甲士往门前一站,寻常百姓自要绕道而行。 熊廷弼凯旋那场夜宴倒还热闹。那日,袁应泰不但请了有头有脸的文武高官,还把各镇麾下的千总把总,以及辽阳城里豪绅大户也给请来了,这才将整座酒楼塞得满满当当。觥筹交错之间酒瓮空了三轮,就是熊廷弼本人像是被掏空的骷髅一样,一脸绝望地应付着前来敬酒的人。 凯旋大宴到底不常见。今天这回,万和酒楼就冷清得紧。一层的大堂只摆了寥寥几桌,二楼的散座和三层的包厢更是寂如寒潭。即使上的都是硬菜大菜、好酒好茶,酒楼也赚不到几个子儿,如果算上白耗的场租人工,怕是倒要折些银钱进去。可是官府的生意又是不得不做的——官老爷的面子,便是悬在万和酒楼大梁上的尚方剑。 熊廷弼虽未给袁可立备下郊迎仪仗,却将辽阳城里数得上名号的官吏都拘来作陪。主桌上列席八人:经略熊廷弼、巡抚袁应泰、镇江兵备参政袁可立、日月银行山东分行长马宪典、辽阳总兵李怀信、援辽总兵陈策、戚金,以及锦衣卫东司房千户陆文昭。 陆文昭的座次是临时添置的。万和酒楼不愧是辽阳百年老号,见这五品千户与经略大人不过三步之距,早有小厮轻手轻脚抬来酸枝木圆凳。他们惯会揣度贵人座次,主宴报来七位贵客,备下的必是十人规格的紫檀八仙桌。 主桌以外,便是各营的参将和游击将军了。他们来这儿就是捧一个人场,既给面子,也得点儿面子。他们散坐周遭,说是接风宴饮,倒似来给这座酒楼添些人气。 青瓷酒盏刚沾过唇,满堂喧声已漫过朱漆门槛。奴酋退兵带来的喜气尚未散去,便混着酒香蒸腾满堂。时光渐渐,推杯换盏,众人原先端着的官仪也缓缓地被初夏的暖阳焙软了。 “袁兵宪,不才再敬您老一杯。”行山东分行长马宪典看起来只有三四十岁,坐在一众虬髯武夫之间恍若一弱冠书生。若非颌下几缕银丝,谁看得出这是万历八年净身入宫的老貂珰?他是隆庆二年生人,论齿序比熊经略还痴长一岁。 “不敢,不敢,我不过痴长几岁。哪里当得马公公这般抬举?”袁可立当即举杯回敬。 经过刚才的观察,他已经确定了,这位自称从司设监转职到司礼监,接着又被王安被分派到银行衙门,最后被外派到辽东来的马公公并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 “达者为先嘛,您老当得!”马宪典几乎在闲差上趴了一辈子,很会说好话。 袁可立只得微微一笑,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顺嘴递过去一句话:“前日往海州时,我和陆千户正巧碰到了魏公公。他说您驻在海州,于是就想着过去拜会。没想在辽阳见了您。” “这就是俗话说的,有缘千里相会啊!”马宪典立刻接茬,接着拿起酒壶,要给袁可立斟酒。 “马公公,您要是再这样我可真是惶恐无措了。”袁可立先马宪典一步给自己满上了。“倒酒,我自己来就是!” “呵呵。举壶落酒,事半功倍。看来我只能给自己来一杯咯。”马宪典收回酒壶,缓缓给自己满上。 “马公公,”袁可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开玩笑似的说道:“我这儿有几张银票,不知道您这儿可否兑现啊?” “银票?您从哪里”马宪典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哦!袁兵宪三月里来,也该领过了一回俸禄了。您没在京里兑现?” 据马宪典所知,前月那笔半银半票的月俸发下去之后,在京的大部分官员很快就把银票兑现了。尤其那些指着官俸买米过日子的低级官员,他们几乎是一散衙就去了四大支行排队。明摆着就是不信任朝廷发行的纸质货币。 “我稍有积蓄,平日里也没什么特别的开销,不急着用,就留着了。而且我这儿可不止月俸,”袁可立到底没有伸手去掏银票,“户部发给我的路费和安家费里,有一多半是银票。当时我就寻思,辽东怕不是也要开银行了。” “呵呵,您老的心思还真是活泛。我们在海州、盖州还有广宁都开了支行,”马宪典恭维敬酒,又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而且我建议您老还是早点儿兑现得好。兑晚了就不划算了。” “哦?”袁可立也配合着问道:“这是为什么?” “嘿嘿,”马宪典继续卖关子。“我想您手里的银票一定是京师分行开出的本票吧?” “是京师分行本票,”袁可立也继续捧场。“这又怎么了?” “这个事情我只告诉您一个人,您悄没声儿地别同他人讲。”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马宪典却丝毫没有压低声音的意思。“京师分行的本票在京师分行下属的所有支行兑现,都不收兑现规费。现在,我行山东分行暂时挂在京师分行下,所以也适用这套规矩。但等山东分行正式成立,行山东分行从京师分行下划出,您老要在辽东兑现,就得扣缴一笔规费了。” 袁可立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这笔规费很多吗?” “目前还不晓得上面怎么定,但我想应该也不会多,至少不会比其他票号多。可蚊子腿儿再小也是肉啊。别浪费不是?”马宪典笑着环视了一圈。 “多谢马公公提醒。”袁可立说道,“但我之后要去镇江上任,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去海州拜会您呢。” “嗐,派个人把银票送到海州来就是。您要是嫌远,待会儿把银票给我,我回去之后立刻叫人按数把现银兑出来给您送去镇江就是。”马公公的声音一点儿不小,他就是要把“见票即兑”的事情告诉在场的所有人。 “这合规矩吧?”袁可立忙摆手道。 “怎么,您还怕我吃您的银子啊?”马宪典佯做嗔怪之色。 “瞧您说的,我只是不想多麻烦您而已。而且这么一来一回,七百多里,路上的人马吃食折了银两,怕是比规费还多。”袁可立也摆出赔礼的样子。“我什么去海州公干,顺路再兑嘛。到时候,也还能再拜会公公一次。”“那就这么说定了啊。”马宪典又举杯。 “马公公来辽东开银行,”袁可立举杯回敬。“是不是说皇上也有意在辽地推行新的俸制?” “京里发银票也不算新的俸制嘛,”马宪典说道,“无非是把一半的银两换成等数的银票而已。发多少,怎么发还不是原来的规矩,不想捏着银票,尽管兑换现银就是了。皇爷的本意是要疏通钱法,便利民商买卖。” “马公公准备如何做?”袁可立笑着问道。 “怎么做.当然是按宫里的吩咐,收银开票嘛。假使有一个生意人想做几百几千两银子大生意,却又不想带着大笔现银在路面上晃悠。就可以先把手里的现银换银票,然后再带着银票去其他地方兑现使用。如果对方也愿意收银票,那么连兑现都可以省了,直接靠着银票做下一桩买卖就是。南方那几个商贸往来频繁的省,不都开着民商票号吗,有几家甚至还把票号开到京师来了。像什么宣昌记,联盛记,不就是做这个吗?”马宪典的脑子里装了点儿生意经,但还远不能理解皇帝的币制改革计划和那套完全没有概念的抽象货币政策理论。直到目前,他只把上面派给自己的差事当成一桩与民争利的买卖而已。 袁可立往嘴里夹了一口菜,咀嚼咽下后又喝了一口酒。“那像宣昌记,联盛记这种民间票号,宫里又准备怎么处理他们呢?” 袁可立看得比马宪典还要透彻。他敏锐地意识到,皇帝正在做的事情实际上就是发行纸钞,以取代银钱在流通中的地位。这一政策的本质,和国初太祖皇帝推行宝钞、禁行钱银是一致的。 只不过,相较于太祖的铁腕,今上的手段要柔软得多。皇帝并没有采用强制性的行政命令,而是在“新宝钞”的外面套了一层“银票”的外衣。但这也就意味着,民间的票号在实际上与皇帝的改革产生了微妙的冲突。 “我不知道,”马宪典摇头说道,“至少在我离京之前,还没有听说上面对这些票号有什么想法。但我想,他们迟早会闭门歇业。” “马公公此话怎讲?”袁可立眉头一挑。 光喝酒,上头快,于是马宪典也吃了一口菜。“我们收的火耗比他们少。预定的异地兑现费率也比他们低。往外放款的时候,宣昌记,联盛记是三分起息,月息往往高达五分六分,而我们就只收两分三分,而且还划了上限,积息止到本金。也就是说,我行放款,本息加起来到本金的一倍就不再往上算息了。可谓处处比他们划算。我行一旦铺开,挤垮他们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倒是不错。”袁可立不住地点了点头。 “马公公,袁兵宪,来!”这时候,熊廷弼突然举着酒杯朝马宪典和袁可立敬了一下。“也受我一盏敬酒。” “哎哟,”马宪典忙摆出一脸的愧意,向熊廷弼致歉道:“光顾着和袁兵宪畅聊了,不料怠慢熊经略。对不住,我自罚一杯。” “那我也自罚一杯。”袁可立也跟着马宪典举起了酒杯。 “别别别,千万别!”熊廷弼连忙摆手,笑着说道:“是我打搅二位畅聊了。该我罚酒才是。” “那就都喝,都喝,”马宪典举起酒杯环敬了一圈儿。“马某人初来乍到,诸事不熟,还请诸位多多扶助指教才是。” “不敢当,不敢当!”一直闷头吃饭,但同时也留意着这边的其他人也纷纷举起杯子回敬同桌的诸位。 一轮酒喝完,马宪典又给自己满了一杯。接着,他微微侧过身子,将酒杯对准了熊廷弼。“熊经略。马某人前些日子跟您商量的事儿,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此话一出,主桌周围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临近两个次桌的交谈声似乎也小了一些。 “呵呵。”熊廷弼不紧不慢地饮下一口酒水。放下酒杯,他先是看了袁应泰一眼,接着才望向马宪典。“行啊,我和大来商量过了,都觉得挺好。不过还是先找个地方试行一下,等过一段时间,再全面推行如何?船小好调头,要是出了纰漏也方便修补不是?” “成啊!”马宪典笑得更开心了,他立刻接言问道:“就在海州试行,您看如何?” 熊廷弼颔首道:“您回海州之后直接跟张兵宪打招呼就是。就说辽阳这边已经点头了。” “您还是写个东西给我吧?公函、私信都成。”马宪典笑着说道,“空口白牙的,我又人微言轻,怕张兵宪那边有疑虑。” “瞧您说的。马公公可是宫里的人,谁敢小瞧?”熊廷弼也不拒绝,“不过,张宇衡办事确实也严谨。这样吧,接风宴后,我就给海州那边儿发一道公函,让张宇衡和您商量着把这事儿办妥帖了,您看如何?” “那就有劳熊经略和袁巡抚了!”马宪典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都是为皇上分忧,不必多礼。”熊廷弼和袁应泰也回敬饮酒。 袁可立听得一头雾水,他悄悄环视众人,发现那三位同席的镇帅也是一脸茫然。 袁可立忍不住主动问道:“我能冒昧地问一句,二位说的是什么事情吗?” (本章完) 第553章 税费变革 第553章 税费变革 马宪典兴致很高,立刻就接上了袁可立的话:“前些日子,我和熊经略商议。想请经略衙门向全辽发一道经略牌票,让这些大城小镇、官设税卡在收税的时候,能不收现银,只收我行的银票。相应地,各地的官府在拿到我行的银票之后,也可以到我行来无偿兑现。” 袁可立的脑筋转得很快。“也就是行商先拿现银到银行兑换银票,兑到银票之后,行商再用这些银票缴官府的税。官府收了银票,到需要用现银的时候,再把银票拿去银行兑现。马公公是这个意思吗?”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马宪典连连点头,“如此一来,商人的手里有了银票,官府的手里也有了银票,市面上渐渐也会有银票。除了中间这个兑现的环节可能稍微费点儿工夫,谁都没有损失。” “可那些没有银票的人岂不就缴不了税,乃至行不了商了?”袁可立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现实的问题。 “慢慢来嘛。我的想法是以海州、盖州、广宁为根本,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向周围开枝散叶。只要给够准备的时间,各家商旅的手里就都会有我行的银票。”马宪典斟满酒,又向熊廷弼和袁应泰敬去,“我想,熊经略和袁巡抚刚才提出试行,应该也是出于这个考量。” “马公公说得不错。”熊廷弼举杯回敬,“我和大来确实想到了礼卿说的这一点。” 袁应泰也轻轻颔首以示附和。 “这个主意马公公想的?”袁可立问道。 “我哪里敢擅自居功?不过萧规曹随而已,”马宪典笑着摇了摇头,“这个主意是惠公公他老人家写信建议我做的。” “马公公说的这位惠公公,是不是惠公进皋?”袁可立问道。 “是啊,”马宪典问道,“您见过他?” “尚且无缘得见,”袁可立摆出一脸遗憾的样子,“我们过山海关城的时候,看见了一座挂着日月银行招牌的三层小楼,只是还没有开张。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惠公公已经决定在关口那边开设一家新的支行了。现在想来,那家新的支行应该也跟这个银票税的政策有关才是。” “想必是了。”马宪典眼神一动,微微地点了点脑袋。 “熊经略,”袁可立转身望向熊廷弼,“辽东的税收很高吗?” “究竟多少我不记得了,反正很不少就是,”熊廷弼已经跟马宪典讲过一次,这会儿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讳言的意思。“大来,十几万两来着?” 袁可立一惊。全国有七个直属于户部的钞关,但去年一年,只有位于苏州的浒墅钞关的税入超过了十万两。 “我得想想。”略作思考后,袁应泰报了一串堪称详细的数字出来:“目前,我们在锦州,海州,以及辽阳都设了直属于巡抚衙门的税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去年一整年。这三个税关,一共征了十二万八千六百五十二两九钱七分三厘银子的商税。”目下,地方衙门为了增加财政收入自设税卡算是普遍现象了。 “如果再加上各地卫所的入城税和门铺税,那么去年全辽的总税收则高达十九万七千三百九十一两九钱二分三厘银子。如果与往年的账目进行对比,这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高收入了。这些银子都充了公用,每一笔流入流出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着,袁应泰还下意识地瞥了陆文昭一眼。 “快二十万了?这么多!”袁可立被吓了一跳。 这笔税收何止是前所未有,简直是冠绝全国。如果将整个辽东的银税算作一个整体,那么去年一年,辽东地方的税收甚至接近全国七大钞关总和税入的一半。 “百物腾贵,税收要是不高才有问题呢,”袁应泰笑着耸了耸肩,语气里听不出半分喜悦,“有赖于远超关内的粮价,以及被高粮价哄抬起来的各种物价。现在辽东就像是一个沾满了蜂蜜的金盆子,各地的蜜蜂、蚂蚁、苍蝇蜂拥而至。巡抚衙门定的税率还算低的,一两银子的货只抽六分税,若抽十分,还得再往上涨一大截。” “今年肯定不会再有这么高了。”熊廷弼咽下嘴里的酒肉,插话进来。 “这如何见得?”马宪典的注意力立刻被熊廷弼的声音给吸引了过去。 “当然是因为粮价了。大来刚才不也说了吗,粮价高,百物贵。今年,我辽的粮价必降,粮价一降,各种商品的价格必然跟着往下坠。商人得利少了,税收当然也就高不起来了。”熊廷弼举起杯子轻轻地回敬了一下。 “也是。海运毕竟是改道了。”马宪典稍稍有些失落。辽东的税收少了,银行的流水就少了,银行的流水少了,他的业绩也就下来了。正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马公公还是很想进步的。 “不止!”熊廷弼没有感念到马公公的失落,还颇为自得地说道:“虽然开春以来,那头饿极的老野猪就一直猪突猛进,四处乱窜。但有赖诸位将军把守得当,老野猪也没有怎么影响到今年的春耕。但凡老天赏点儿脸面,今年的收成就一定比去年好。双管齐下,粮价想不降都不行!”说着,熊廷弼举起酒杯,向着在座的三位镇帅,和陪席参将游击们敬了一下。 “都是经略布置有方!”众将闻言,也纷纷举杯回敬,各说谦辞。 马宪典倒也不恼,只笑着甩了甩脑袋。 最后一盏酒杯落下,袁可立又接上了刚才的话。“熊经略,现在的粮价是三两五钱吧?” “这得分地方,”熊廷弼的酒量相当不错,即使喝了这么许久,他的脑子也还算醒。“越往北越贵。海盖那一片的粮价才是三两五钱,辽阳则是四两上下,如果有人敢于冒险把粮食运往沈阳售卖,那么卖个五两也不难。礼卿,你猜现在全辽上下粮价最低的地方是哪儿?”熊廷弼眉飞色舞,到底还是上头了。 袁可立猜测道:“应该是前屯卫那边吧?” 前屯卫,全名广宁前屯卫,该卫地处辽东最西端,为官道之冲,亦为出关之孔道。换言之,进了山海关就是前屯卫。 “不,”熊廷弼笑着抖了抖眉毛。“是旅顺。旅顺的粮价比前屯那一带还要更便宜些,二两左右就能买一石。” 二两是当地官府把粮食卖给商人的价格。因为长期以来,天津饷部都固执地将粮食运往旅顺金州等处,这就导致当地的粮食异常积余。为了能使粮食尽快运到五百里外的辽阳,兵备道张铨索性开仓卖粮,希望靠着差价吸引民间商旅自愿把粮食运去盖州再倒卖给官府。这样一来,张铨才能脱裤子放屁般地将粮食装船北运。 尽管这一政策造成的浪费同样巨大,但至少也弥补了辽东官方运力的不足,让宝贵的粮食不至于积压在旅顺金州等处的仓库里白白喂了老鼠。比起银子,前线更需要粮食。 可以预见的是,待天津——盖州的运粮航线持续运行一段时间,旅顺的粮价就会开始逆着全辽粮价普遍回调的趋势上涨一段了。袁可立很快想通了其中的缘由,于是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说起粮食,”酒精开始麻痹熊廷弼的神经。思维发散之下,他竟冷不丁地问道:“礼卿,你到地方以后,那些人马的粮食要怎么运来啊?” 袁可立脑袋里的那根儿弦一直绷得很紧,一听这话,他的头皮一下子就麻了。他本能地左右望去,却没有多少人因为此问而投来特别的注意。整个宴会场上,只有一直被戚金灌酒的陆文昭第一时间投来了警惕的视线。 “以前怎么来,现在也就怎么来嘛。熊经略,我没记错的话,镇江的军粮几乎都是从山东拨调的吧?”袁可立笑着微微摆头,并在“镇江”两个字上咬了重音。 “是山东,一直是山东。”熊廷弼点点头,眼神略微黯淡了些。“但镇江那一片已经有两万多人在吃山东的粮食了,要是再加.”熊廷弼没感觉到袁可立微妙的暗示。他只是意识到再给山东这个久灾之地增加两万五千张吃饭的嘴,可能会引起很严重的问题。正此时,有人在桌下扯了扯他的衣角。 “经略!”这是袁应泰的声音。 “你干什么?”熊廷弼回头看去。 “镇江屯田的事情,还是我更了解一些。让我来说吧。”袁应泰两眼圆睁,瞪了熊廷弼一眼。 “什么镇江,我是要说”熊廷弼不明所以,本能回话,但裹着酒气的话语涌到嘴边,又突然把他给熏清醒了。 熊廷弼瞳孔一缩,接着尴尬地笑了笑。“那你说吧。” “从去年开始,巡抚衙门就已经着手在东起镇江,南达旅顺一带的开阔地方复垦荒田了。但这些田土撂荒许久,早已板结长草,衙门手上又严重缺乏畜力。所以到目前为止,在镇江、旅顺一带,我们也只复耕了二百多顷,这些地只占在册额田的两成不到。而且镇江等处的田土素来贫瘠,哪怕大获丰收,也没多少产量。换言之,这地方田土远不能满足当地驻军的需求,只能依靠转运输补。”袁应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镇江一带的城堡确实是不缺粮食的,但把视角拉高,看向海对岸的山东,镇江不缺粮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我明白的,”袁可立皱着眉头饮下一口苦酒。“我明白的。” ———————— 接风宴后,众将各自散去。马宪典却和袁可立、陆文昭一起,跟着熊廷弼和袁应泰去了巡抚衙门。 “马公公,您看看吧,看看还有没有要删改的地方?”写完那道给张铨的公函之后,淤积在熊廷弼心头脸上的酒意也散了许多。 “没了没了,您用印就是!”熊廷弼挥毫落墨的时候,马宪典几乎一直盯着。 “好!”熊廷弼签名搁笔,拿起茶盏又喝了一口醒酒的茶,才伸手去取那一尊银质的经略大印。 明代官印只有银质和铜质两种质地,而且一般来说,官员的品级越高,所持官印就越大。因此,懂行的人甚至不必看官印的刻字,只要看看材质和大小就能将持印者的身份猜个大概。 由于熊廷弼的最高官衔是兵部左侍郎,所以他的官印就是比照着兵部大印制造的方三寸二分、厚八分的方形银印。朝廷上下,比这种官印还大的,就只有五军都督府的一品三寸五分方形银印了。 移开银印,一个朱红色的印记显了出来。从这一刻起,这张平平无奇的纸才算正式成为经略牌票,拥有了命令的性质。 “过来。”熊廷弼朝一个专门在签押房里当值的书办招了招手。 书办默默地走了过来,又默默地朝在场的众人行礼。 “把这张牌票发去海州,”熊廷弼斜着身子看了看,确定没有未干的墨迹反光,才将牌票递给书办。“告诉驿站,明天必须到!” “是。” “不必麻烦了,”书办还没伸手,就被马宪典给拦住了。“我自个儿带去海州就是。” 熊廷弼笑着挥退那书办,接着站起身双手递出牌票。“那就去给公公拿个信封过来。” “是。”书办转身走向一个柜子,很快就带着一个空的信封走了过来。“马公公,我来帮您装吧。” “哎呀。这也不是多麻烦的事儿嘛。”马宪典笑着拒绝,“已经劳经略亲笔写了这么久,我还不能动手装一装?” “呵呵。”那书办便笑着将信封递给了马宪典。 将牌票揣进怀里之后,马宪典又望向了袁可立。“袁兵宪,您准备什么时候上任镇江啊?” 袁可立怔了一下。“我准备往北,先去沈阳走一遭,再实地看看前线各镇的状况。如此,才能更好地与辽阳这边相机配合嘛。”袁可立这话其实是说给熊廷弼和袁应泰听的。 “哦,”马宪典露出惋惜的表情,“我还想和袁兵宪同路南下呢。看来只能遗憾分开了。” (本章完) 第554章 银票军饷 第554章 银票军饷 “马公公这便要回海州了?”袁可立问道。 马宪典拍了拍怀里那张硬挺的经略牌票。“此番北上辽阳,既是奉惠公公钧命办差,更是想面谒熊经略、袁抚台,以及诸位将军。如今,能办的差事、该拜会的人物都齐备了,就连您老也意外拜见了,我若再盘桓不去.”他笑着朝熊廷弼方向拱了拱手,“只怕熊经略都要嫌我烦咯!” “哈哈,看来是我招待不周,让公公心有不悦了啊?”熊廷弼闻言朗笑。他的笑声在签押房里回荡,仿佛将砚台里的乌墨都震出了些许微波。“公公若愿久驻辽阳,我倒是求之不得呢!” “哪里,哪里,瞧我这鸟话说的!”马宪典摆出一副感动的样子,轻轻地在自己的鸡蛋脸上拍了两下。“我倒是真想常驻辽阳与经略长久相伴,但恨诸事方启,不宜迁延。我是不得不南下了。” “呵呵。”马宪典的语调和用词把熊廷弼激得满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这会儿,他也只得干笑两声,伪作遗憾。 “马公公为什么不直接把行山东分行开到辽阳来呢?”袁可立疑惑道。 “非不愿,实不能也。”马宪典摇了摇头,“行山东分行开几处支行,在哪里开行,开行之后要办哪些业务都是出京之前宫里就安排好了的。我不过是照着上面的决定行事而已。我猜,宫里不在辽阳开行,应该是考虑到奴贼未平,前线不稳吧。待奴贼靖灭,全辽安泰,想必宫里也会让我把行山东分行挪到辽阳来才是。” 袁可立点点头,再问时,语气竟严肃了些:“马公公,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袁兵宪但问无妨。”马宪典摆手。 “我想请问,宫里把银行开到辽东,是不是有用银票代替现银发饷的打算?”刚才在酒桌上,袁可立就想问这个问题。但想说的话刚铺到一半,就被东拉西扯地弄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没有,至少现在没有。”马宪典笑着看了熊廷弼一眼,前不久,熊廷弼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宫里的给我差事,就是把银行办起来,然后开展一些商业金融方面的业务。日后的饷要怎么发,粮要怎么给,还是经抚镇道自己说了算。当然,如果熊经略、袁巡抚愿意兑出银票给士兵发饷,我们也不会拒绝就是了。” 在外派之前,魏朝黑着脸给了他们很严肃的警告。命令他们不得干扰地方上的军政大事,否则高淮那些人就是前车之鉴。不管别人有没有听进去,至少马宪典是听进去了。 “其实也可以用银票发军饷。”熊廷弼突然说道。 “哦!经略要多少?”马宪典眼神一亮,立刻接上茬。“您报个数,我回去就叫人把银票给您拉来。” “经略,这怕是不妥吧?”一直没开腔的袁应泰忍不住插话了。 “袁巡抚,”马宪典笑着望向袁应泰,“您是怕银行收了银子不兑现?” “我当然相信银行能够兑现。”袁应泰说道,“但这新发的银票并不在辽地通行。可以预见,在短时间内,各城镇卫所、驿站堡垒的行商坐贾乃至平民百姓都不会认这个银票。士兵拿到票,根本用不出去,只有兑了现银才能使。可是兑换的地方也就只有海盖和广宁,总不能叫沈阳的士兵在领了军饷之后,跑到二百里外的海州兑现使用吧?要是都跑去兑现了,边疆的防务还要不要了?这会动摇军心的!” “试行之后再推广嘛,”熊廷弼绕出正案,来到几人中间,“既然海州可以试行银票税收,那就也可以试行银票军饷嘛。兵备道把银票发下去,愿意留的就留着,不愿意留的,就近兑换也走不了二百里。海州要是搞得好,再推到盖州、广宁。等维持一段时间,从士兵开始,全辽的行商坐贾、平民百姓不就都认朝廷的银票了吗?” “是啊!是啊!”马宪典当即附和,顺势就递了一个马屁过去。“不愧是熊经略!看得就是深远啊!” “这”袁应泰拧着眉头仔细想了想,确实也找不出反驳的话了,最后只得幽幽地说了一句:“这么颠来倒去的,怕是又得多做一本新账了。” 熊廷弼伸手拍了拍袁应泰的肩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都是为了皇上的新政,大不了再请一个书办嘛。” 熊廷弼已经看得很明白了,银行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与民争利”差事,皇帝的布置就是奔着全国性的钱法改革去的,他作为全天下权力最大的封疆大吏,必须尽可能地对这一政策表现出足够的支持。 没错,即使袁可立史无前例地从皇帝那里获得了废黜朝鲜国王的授权,熊廷弼也仍然稳压袁可立一头,是全天下权力最大的封疆大吏。这一点,从熊廷弼第二次阅读那道敕书抬头时就已经确定了。 皇帝给朝鲜监护的官衔不过是平平常常的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而他肩上挂着的却是兵部左侍郎兼左佥都御史。而且直到目前为止,泰昌朝的天下也只有他这一个挂左衔的封疆大吏。上下高低分得很清楚。熊廷弼甚至大胆猜测,去年皇帝抬他这一手,除了是向攻讦他的人表示对他的绝对支持,或许也有在此伏上一笔的预备。 三人成虎,曾母投杼。战功不但会振奋人心,还引来朝堂的猜疑。为了让皇帝继续信任自己,熊廷弼必须以实际行动向皇帝展现自己不二的忠诚! 熊廷弼判断,这个疏通钱法的新政就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甚至比年初带着整个辽阳的文武高官出城恭迎钦差还要好得多。 袁应泰回望熊廷弼,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半戏谑半郑重地说道:“那就再请一个书办吧。” “还是有劳熊经略再给我开一张牌票?”马宪典喜笑颜开,左拜右揖。 “一事不签两牌,那张牌票已经够了。马公公直去同张宇衡谈就是,只要把这番考量说说清楚,他应该不会再有什么疑虑。”熊廷弼说道。 “也是。”马宪典也不再纠缠。 “公公预备什么时候南返海州?我派人护送您。”熊廷弼笑着问道。 “经略有心了。我预备明天一早就启程,再在鞍山歇一夜,”马宪典婉拒道,“不过护卫就不必了,在这腹地也见不到奴贼。” “这不行!”熊廷弼坚持道,“您是宫里出来的钦差,不能有一点儿闪失,不然我也没法儿跟皇上交代啊。” 马宪典极为受用,脸都快笑烂了,但他仍旧婉拒:“排场太大太招摇,会显得我没有分寸。要知道,惠公公他老人家东访西走的时候也不过寥寥几十个随从,而且当中一大半还是奔忙办差的。”“这不一样。”熊廷弼继续坚持,“惠公公是在关内跋涉,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可辽南腹地再是平宁,也不时有奴贼马探冒险抵近。这样吧,我也不多派人让马公公难堪,只从标营调二百骑兵随行就是。反正这会儿也没有战事,标营闲着也是闲着。” “那,”马宪典后退半步,深深一揖,“不才就先谢过熊经略的好意了!” “马公公不必客气。这都是我该做的。”熊廷弼摆手。 “熊经略,袁巡抚,袁兵宪,陆千户,我这就告辞了。”马宪典掬出满脸微笑,朝着在场众人挨个拱手,就连那个给马宪典递信封的书办也得了一个点头。 “时辰还早,公公再坐会儿嘛。”熊廷弼挽留道。 “签押房也不是茶室,坐着也不能闲聊啊。改日有空再与诸位大人畅饮畅聊。”马宪典又一作揖,“这会儿就不打扰诸位议事了。” “那我送您出去。”熊廷弼摆手做出前导的姿势。 “真不麻烦了,劳烦这位先生带我出衙门就是。”马宪典看向那书办。 “送马公公离开,别失了该有的礼数。”熊廷弼说道。 “是!”书办一下子明白了熊廷弼的言下之意。 ———————— 书办送走了马宪典,签押房里又只剩了熊廷弼、袁应泰、袁可立、陆文昭四人。 熊廷弼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抿了一口还在发烫冒烟的新茶。 “礼卿方才说,还想去沈阳走一遭?”熊廷弼捧着茶盏轻轻地吹了一口。 “是。万卷兵书不抵阵前一箭。我想去看看前方的情况,最好再见见那些浴血生还的将士,了解一下仗是怎么打的,城是怎么守的。”袁可立颔首道。 “时间上来得及吗?可别耽误了师期啊,礼卿你到镇江之后,怎么也得认识认识本地的兵将吧?”熊廷弼放下茶盏,抬头望向袁可立。“兵不识将,将不识帅可是兵家大忌啊。” 袁可立想了想。“我算过了,辽沈之间百二十里,一来一回也就是二百四十里。回辽阳之后,走甜水站进山,再绕四百里山路就能到镇江,两段加起来,也就六百四十里地。就算山路崎岖,平均一天只能走六七十里地,十天也该到了。即便中途耽误几天,也必然可以在二十五日之前抵达镇江。” “唔,”熊廷弼略作沉吟,提议道:“如果礼卿你已经决定了要去沈阳,我也不拦你,不过我建议你可以取道威宁,而不必再返回沈阳。” “走威宁也能到镇江?”袁可立回忆了一下自己记忆中的地图和记录,只记得威宁营是鸦鹘关的后卫,鸦鹘关沦丧之后,威宁就成了辽阳以东最重要的屏障了。 “能到。”熊廷弼说道:“你先去奉集,再从威宁进山,之后顺着山道一路往西南方向撇就能抵达连山关,然后再往南就是青台峪了,”青台峪往后的路,与袁可立规划的路线是重叠的,所以熊廷弼就没有再往下说。“这么走,快的话可以节省两天。就是稍微危险一点。那一带是奴贼活动的第一线,就算老野猪皮不举重兵进犯,也有可能碰到几十上百骑试图袭掠村屯的游散奴贼,这类警报几乎每个月都有。” 说到这儿,熊廷弼又笑了笑。“图安全的话,也可以照马公公所想,先去海州,再走析木城进山,然后从旋城出山,最后北上镇江。这样的话会多费两天,却是最安全的路线。还能顺带把你怀里的银票兑了。” “不急着用钱,揣怀里挺好的。”袁可立笑道,“我就从威宁进山吧。要是真碰上奴贼,我也能再把脑子里的弦使劲儿地绷一绷。” “壮哉!”熊廷弼当即抽出一张被镇纸压着的白纸,“我这就给你写一张牌票,让沿途城堡各派精锐护送!” 袁可立拒绝道:“京里给我派了护卫,高千总中午也来了,飞白兄应该还记得才是。” “不行,那些在山沟沟刨人参的野猪虽然不习王化,但千万别轻视他们。而且更重要的是,刚从京营调出来的兵都没见过血,即使人高马大也只是看着威风。勉强撑个门面还行,让奴贼一冲就溃了。”熊廷弼提笔就写,“我既怕马公公有所闪失,就更不会让你遭遇不测。” “好吧。”袁可立心下感动,当即拱手道谢。“那我也就觍着脸生受了。” “礼卿预备哪天离开辽阳?”熊廷弼很快写完了新的牌票,并在上面盖上了辽东经略的大印。 “后天吧,”袁可立说道,“我还想再看看辽阳的兵马是如何操练的。” “行,”熊廷弼站起来。他自己走到那个装着空信封的柜子前,取出一个信封,将那张命令各地将领派兵护送袁可立的牌票装了进去。他走到袁可立的面前,双手递出信封。“你一路奔波也累了,先回驿馆歇着吧。我待会儿就给各军传令,让李将军、陈将军、戚将军在明天卯时各拉一营锐卒到城南校场操练。” 袁可立也站了起来。他郑重接过信封,作揖道:“有劳了。” (本章完) 第555章 百姓苦 第555章 百姓苦 西斜的日轮悬照着竖直的城垛,将城楼雉堞的阴影投在青石长街上。 青砖灰瓦的衙署外,袁可立与陆文昭并辔而行,身后跟着十余骑伴驾的骑兵。马蹄声清脆回响,悠悠远荡,最后融进十字街角的熙熙攘攘之中。 沿街铺面陆续掌灯,暮色里浮动着炊饼铺蒸笼的白汽。挑担的货郎贴着墙根疾走,笸箩里新沽的烧酒晃出清冽的香气。几个坐在茶肆阶前啃食炊饼的脚夫见到袁可立的三品绯袍,慌忙收起恣意站街的双腿,蜷缩着垂首而立。城门的檐角上,风铎叮叮当当,惊碎了晚风里一缕未散的霞光。 “陆千户。”袁可立突然轻声唤道。 “袁兵宪有何吩咐?”陆文昭立刻转过脸看向袁可立。 袁可立轻笑着摇摇头。“我只是想问,你说的那个同门旧友在不在戚将军的营中?如果在的话,你不妨直去叙旧,我自己回去就是。” “多谢袁兵宪好意。但是她不在戚将军营中,”陆文昭的眉宇间无意识地皱出了一条担忧的沟壑,“我想,她应该就是像她说的那样,投到秦将军军中了。” 转过下一个街角,一道略带了些许血色的橙红日光骤然扑面而来。袁可立瞳孔一缩,下意识地侧头避开,正好看见了那条缀在陆文昭眉宇间的忧色。 “吉人天相。熊经略不是说了吗,西南土司兵打得挺好的,至今也没有太多折损。而且说不定,威宁营那个报功的就是他本人,而不是什么同名同姓呢?”袁可立宽慰道。 陆文昭轻轻一笑,刻意地展开眉头。“那就托您的吉言了。” “我可以冒昧地问你一个私下的问题吗?”袁可立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那道渐暗的阳光,瞳孔也由此发散开来。 陆文昭愣了一下,随后主动问道:“袁兵宪是想问戚将军和我的关系吧?” “是。”袁可立回过头,直视那座横在道路中央的钟楼,“如果不方便,陆千户也可以不说。” “没什么不方便的,”陆文昭笑着说道,“我确实勉强能和戚将军攀点儿远谊。但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戚将军本人。在此之前,我只听过他老的名头。应该说是久仰而不得见了。” 袁可立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疑惑的神色。“可是中午的接风宴上,二位看起来颇为熟稔啊?” 陆文昭说道:“那是他老亲和友善,不嫌弃我位卑人轻,愿意折节下交。如果论起辈分,就连在下的师傅也得给他老人家磕头叫将军。” “尊师是?” 陆文昭微微眯起眼睛,缓缓陷入回忆:“师傅尊姓诸葛,讳谦。山东登州卫军籍。官场无名。师傅他老年轻的时候,在戚少保麾下任队总。隆庆年间,随戚少保一起出镇蓟州,驻守密云。戚少保远调广东的时候,恩师没有同往,而是留在了蓟州,随戚将军镇守古北口。” “万历十一年,戚将军因事被革,他老也就随同戚将军一起回乡了。万历二十二年,戚将军再起刘河游击,师傅应召随往。万历三十年,戚将军升调南直隶,补镇守南直隶江南副总兵,师傅也随同前往。不过那时候,师傅的年岁已经很大了,身上还有些旧伤,所以只在军中效力一年,便乞退养老了。离开军营之后,恩师落户南直隶,并开馆收徒。我就是在那之后,被父亲送去了师傅开办的武斋。” “说来惭愧,我入馆很早,但毫无天资,若非师傅恩怜,恐怕连出师都难。”陆文昭笑着甩了甩脑袋。“反倒是丁师妹,她天资卓绝,少年英才,只在武斋中学了几年功夫,我就完全不是她的对手了” “师妹?”袁可立一直听得很入迷,直到“师妹”这个词传到他的耳朵里。 “对啊。”陆文昭点点头。 “陆千户说的丁师妹,该不会就是那个来辽东投军的丁同门吧?”袁可立的表情有些古怪。在此之前,他脑海里,丁同门的形象一直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下官没说吗?”陆文昭眨了眨眼睛,“嘶!好像是没说。” “也可能是我忘了。”袁可立轻笑着问道:“尊师是王学门人?” “不是,”陆文昭茫然地摇了摇头,疑惑问道:“袁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是我孤陋寡闻了,”袁可立说道,“我一直以为只有李卓吾这样的王学狂生才会广收女弟子。看来也不尽然。” 陆文昭怔了一下,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袁可立所谓的李卓吾指的应该是李贽! 李贽就是绝食死在锦衣卫的诏狱里的,所以陆文昭也略听说过他的事迹。万历三十年,时年七十六岁的李贽因时任礼科给事中,现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张问达的弹劾而遭到了锦衣卫的逮捕。 而张问达的弹章当中,有一条便直指李贽广收女门徒的行为:“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庵观者,一境如狂。又作《观音问》一书,所谓观音者,皆士人妻女也”。虽然张问达的弹劾不免捕风捉影,但对这一案的了解,却也足以使陆文昭警惕起来。 陆文昭观察着袁可立的表情,小心说道:“其实也不是广收,师傅也就只收了她和刘师妹两个女弟子,一直把她们当女儿养。刘师妹早年病故,”陆文昭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现在也只有丁师妹一个了。” “诸葛师父为何破例招收女弟子呢?”袁可立的脸上只有好奇,这让陆文昭稍稍松了一口气。 “因为刘师妹和丁师妹都是年纪轻轻就无父可怙,无母可恃。师傅收下她们,既是收徒,也是收养。”陆文昭解释道,“戚家刀斋里有好些弟子都是这么来的,甚至有两个小师弟还是从河里捞出来的弃婴,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所以都跟师傅姓了诸葛。” 袁可立怔住了,眼里的好奇之色渐渐褪了。他嗫嚅了许久,最后只喃喃一句:“百姓苦啊。” ———————— 威宁营校场外,山杏正吐白。 总兵官侯世禄甩镫下马,甲缝里簌簌落下几片侯世禄策马掠过枪阵时裹挟的杏瓣——校场西墙那排老山杏树,今岁开得似乎比上月沈阳城下的军旗还密。 中军帐内,来自总兵府的年轻门房,正捧着一封公函听着帐帘缝隙间漏进来的声响,推算来人。突然,门帘被撩开了。一阵晨风涌入,将几片山杏裹进营帐。山杏借风飞舞,但还是落在地上,最后只有几粒马蹄扬起的灰尘,有幸散落到“辽东巡抚署”的朱印之上。 侯世禄解下蒙着浮尘的猩红斗篷,鱼鳞细甲在渐亮的帐内泛起水波纹似的冷光。“熊经略还是袁巡抚?” 侯世禄下过命令,经抚衙门函文必须交到他的手上。侯世禄还下过命令,除非有紧急军情,或经抚急递,否则不得在操练时打扰他。两条命令叠在一起,就导致门房在大帐里站着等了近一个时辰。 “是巡抚衙门的咨文。”门房向前一步,躬身捧递出咨文。 “呵,袁抚台案牍上的墨,怕是比太子河里的水还多。”侯世禄瞥了的公函一眼,接着朝大案扬了扬脑袋。 门房会意,转过头就把公函放到了侯世禄的案台上。接着,门房行礼离开,在帐外的高头大马之间牵走了自己的小毛驴。 侯世禄在亲兵的帮助下解下全身铠甲。落座时,随侍的亲兵正好端来一盏加了盐的温热羊奶茶。侯世禄接过奶茶,一饮而尽,随后才从案台边上的《九边图说》旁拿过那封公函。 “还有多久开伙?”侯世禄拆开信封,顺嘴问道。 一个亲兵默默地盘算了一下。“差不多还有三刻钟吧。” “那就叫伙夫在每口锅里多添一瓢油膏,再给每个小子割二两新送来的腊肉。”侯世禄对今早的操练情况甚是满意,决定给点儿小小的奖赏。他这一嘴下去,一头猪没了。 “是!”他话音一落,立刻就有一个传令兵跑了出去。不多时,营帐外便传来了一阵由近及远的马蹄声。 侯世禄抖出信函,继续下令。“传骁骑营未时初刻集合操练,今天阳光正好,再叫车营把那二十架改良的偏厢车推出来晒晒木料。” “是!”又有一个传令兵跑出营帐。 侯世禄展开公函,脸上逐渐浮现出既疑且惊的神色。 函文很短,侯世禄很快看完了。随后,他叠起纸张,顺手放下,接着又拿起信封抖了抖。见实在抖不出别的东西,侯世禄甚至歪着脑袋往里边儿看了一眼。 侯世禄实在想不通,索性不想了。他放下公函,望向第三个传令兵。“去狩猎营,把丁修还有他手下的人都给我叫来。” “是!”传令兵抱拳拱手,转身奔去。不久后,营帐外又传来了一阵由近及远的马蹄声。 ———————— 半个时辰后,丁修带着阎年、丁白缨、崔老六、李显以及最近才补进小队的胡增寿一起来到了威宁营校场的中军帐里。他们过来的时候,侯世禄正拿着一根木质的细签轻轻地剃着牙缝。 “卑职参见侯镇帅!”丁修入帐便拜。其他人也跟着行礼。 “都起来说话。”侯世禄用力一挑,卡在牙缝里筋肉没出来,反倒把他的牙龈给划出血了。侯世禄暗骂一声,随手把细签丢进托盘。 接着,侯世禄又拿起托盘上的茶盏重重地扯了一口。他没有把这口茶水咽下,而是咕嘟两下,把略带了几条血丝的茶水又给吐回茶盏了。 “端走。”侯世禄朝那个伺候他吃饭的亲兵挥了挥手。 “是。”亲兵端起托盘,转身离开大帐。 “吃饭了吗?”侯世禄望向丁修等人。 “回镇帅,还没有。”丁修接到命令的时候,狩猎营刚开伙。他们还没领到餐,传令兵就骑着马奔过来了。 “那就吃了再说。”侯世禄冲着另一个当值的亲兵扬了一下脑袋。 那亲兵会意离开,很快就带着六个端着小宴桌的士兵进来了。这一餐很丰盛,有汤,有肉,有饼,有酱,还有一碟新鲜的炒时蔬。可以说,除了没有那盏漱口用的茶,几乎和侯世禄本人午餐一模一样。 “谢镇帅赏饭!”丁修又拜。 “吃吧。”侯世禄点点头,顺手又拿起了那本最新修订的《九边图说》。 《九边图说》始撰于隆庆三年。由时任兵部尚书霍冀总裁,并由兵部职方司郎中孙应元等人收集资料整理编撰。该图说“每镇有总图,以统其纲,有分图,以析其目”,可谓纲举目张。更重要的事情,兵部要求各镇“每三年一造报”,以保证这套图说“务实有用”。而最新一次修订就是万历四十八年。 在最新的《九边图说》上,虽然仍旧保留了九边九镇,也就是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延绥镇、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的基本样式,但同时也多出了密云镇、永平镇、山海镇、昌平镇、保定镇等“协镇”或“内地驻防镇”的详细图说。 对于辽镇来讲,这套最新的《九边图说》在出版的那一刻就已经过时了。尤其是各地的兵力分布概述,简直可以说错得离谱。在图书上,镇江周边只有万人出头,而且几乎没有四方策应的机动兵力。而现在的事实则是,镇江及其周边地方的兵力膨胀到了二万三千人,当中还有一个以骑兵为主的游兵营,和一个以步兵和炮车为主的奇兵营。据侯世禄所知,这两营都已经形成了基本的战力,只差几场铁与血的考验,就能成为精锐。 威宁也该更新了,至少该把酉阳冉家的土司兵和他麾下的狩猎营也加进去。 正腹诽着,侯世禄突然听见了放碗的声音。他侧过头,视线越过书册的边缘,发现放碗的人正是那个被丁修解救下来的汉人俘虏胡增寿。他就像八辈子没吃过肉一样,风卷残云地就把那四分之一扇盐水鸡给咬成骨架子了。 (本章完) 第556章 巡抚咨文 第556章 巡抚咨文 胡增寿是自愿或者说被自愿参军的。 按照辽地现行的政策,被解救出来的汉人奴隶或者自行逃还的汉人俘虏都会先被集中送到辽阳进行分辨。待确认其身份,并排除其作为奸细的可能之后,再行安排。 不过,对于某些特殊的情况,官府也准备了相应的简易流程,其中最典型的一种就是在籍军户自愿参军。 在经略熊廷弼看来,客军不可能一直在辽东待着,辽地迟早还是要让辽人来守的。所以,巡抚衙门对辽东的募兵进程一直没停。如果复归汉地的汉人是成年男性,但又没有军籍,那么官府则会开出相对优厚的条件,建议他参军。苏家兄弟就是这么入伍的。 如果复归汉地的成年男性本就是在籍的军户或者军户余丁,那么辽东巡抚署则会直接把他编入操军。并在完成基本的训练之后派去前线。 而如果一个被解救的男丁,尤其是在籍军户,自愿加入拯救他的军队,那么辽阳那边则会执行简易的分辨流程。 简而言之,辽东巡抚署会按照游、参、副、镇等军事长官送来的文字材料,寻找记载着那个人姓名的册子,或者根据描述寻找他的亲属。只要能证实其说,则直接将该员编入当地部队,造册发粮。 侯世禄走的就是这个流程。他靠着胡增寿提供的信息,伪造了一份翔实的入伍申请寄去辽阳。 巡抚衙门收到申请以后,立刻就派人去案牍库翻查抚顺所的旧册,果然找到了一本登记着胡增寿姓名的军户名册。之后,巡抚衙门又派衙役去寻找了胡增寿的家人。尽管胡增寿本人的三族在抚顺陷落之后几乎死绝了,但好在老胡家到底还有一批活着的族人逃了出来,能够证明胡增寿对家乡的描述属实。 于是辽阳方面也就同意了胡增寿的“入伍申请”,对他走了简易的征兵程序,告知侯世禄不必将该员送辽阳报到,可直接加入威宁守军。收到回函之后,侯世禄派人给胡增寿送去了一个口头上的入伍通知,告知他已经被征召入伍,并被分派到了救命恩人的麾下。 走一流程入伍的人相当不少,当初李显也是靠着这个程序直接就入了丁修的队伍。但和胡增寿不同的是,他是真自愿。 显然,这一政策存在着明显的漏洞。那就是领兵的军官,有可能利用这个简易流程虚空造兵,吃朝廷的空饷。毕竟抚、清、开、铁等处的活人不少,死人更多。只要能找到一个全家死了个七七八八的人,就能批量地生产出“逃还人丁,自愿参军”的故事。 文官们意识到了这个漏洞的存在。为了填补漏洞,按道二臣会在巡到地方,勾清名册的时候,要求那些最近通过简易程序招了兵的军事长官,将那些自愿申请参军的“逃还军户”拉出来遛一遛。如果该员在按道巡营之前,就已经战死了,那么也可以讯问他的战友。只要能证实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或曾经存在,那么监察流程也到此结束。如果一点儿证据也没有,或者干脆查出就是冒滥,那么等待他们的就是“三品以下军法从事,三品以上解职待参”。 至于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自愿,按道二臣是不管也不问的。毕竟军户本就没有参军或者不参军的自由。 ———————— 渐渐地,其他人也吃完了这顿不但油水充足,而且味道还相当不错午饭。他们纷纷放下碗,跟着丁修走到侯世禄的案前行礼:“谢镇帅赏饭!让镇帅久等了。” “不必多礼。也是我卡着饭点叫你们过来的嘛。”侯世禄放下手里的《九边图说》,接着移开左边的镇纸,拿起垫在信封上的咨函,侧头望向跟在丁修身后的丁白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叫丁白缨?” 丁白缨没想到侯世禄会率先对自己说话。她愣了一下,茫然地点头道:“对,卑职就是丁白缨。镇帅有何吩咐?” 丁修疑惑地看了丁白缨一眼,接着很识趣地侧挪了半步,侯世禄也由此回正了脑袋。 “你认不认识一个姓陆,名文昭的锦衣卫?”侯世禄问道。 “认识,”听见陆文昭三个字,丁白缨的心头瞬间紧了一下。眼里同时闪烁出各色复杂的神采。“他是卑职的师兄。” 丁修闻言,眼神里的疑惑先是转成诧异,但很快就变成了恍然。 “呵呵,还真是你啊,”侯世禄的脸上很快挂上了一抹微妙的笑容。侯世禄朝丁白缨招了招手,并道:“这个事情你之前怎么不对我说呢?” 丁白缨向前走了两步,诚恳地说道:“陆师兄是陆师兄,我是我。卑职从没想过靠着这层关系获得什么特别的优待。” “可是你的陆师兄如今都找上门儿来了啊。”侯世禄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丁白缨的表情。 “师兄到威宁来了?”丁白缨的嘴角似乎翘了一下,神情上也出现了一丝忙乱。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挽了挽略显凌乱的鬓角。 “还没有,但我想应该也快了。”侯世禄轻轻一笑,随手抖了抖那封来自辽阳公函。“就在不久之前。总兵府收到了一封咨函,是巡抚衙门发来的,”侯世禄手一抬,腕一动,那一页信函就被斜递到了丁白缨的胸前,“还是你自己看看吧。” 丁白缨伸出手,捏住信纸的边缘,通过纸张的传动,侯世禄感受到了丁白缨微微的颤抖。 丁白缨拿过信纸,见内容如下: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袁应泰,为过境接应事: 新任镇江兵备参政袁可立不日途经威宁,上命锦衣卫千户陆文昭率缇骑十二员护驾,另拨京营神枢左哨官军百二十人随行。该镇需备洁净馆舍五楹、米面三十石,加拨刍豆二百束饲京营战马。凡车驾所需,除正项钱粮外,另支公使银五十两犒军。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袁应泰,为寻访故旧事咨威宁营侯镇台: 近闻贵镇报功簿上有丁白缨之名。锦衣卫东司房千户陆文昭,言此人或系同门旧识。烦请总镇详访其人,若果为陆千户故交,当以礼款留于威宁,暂缓差遣调拨。军中职守可循常例,唯私晤叙旧之事勿加拦阻。此系陆千户私谊相托,非有缇骑上差相问,慎勿惊扰地方。 泰昌元年四月初十日 盖,抚院关防,印。 “陆千户跟袁兵宪南下镇江,为什么要绕到威宁来?丁姑娘,你有什么头绪吗?”侯世禄的眉头渐渐皱紧了。 他在行伍里干了一辈子,从来没有听说过在职的锦衣卫正千户陪随一个兵备道上任事情。当年熊廷弼走马辽东,朝廷都没有给他派锦衣卫。事情反常如此,必然有其他原因。在侯世禄看来,咨文里最后的那一句,甚至有点儿此地无银的意味。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丁白缨似喜似忧还似嗔,整张脸阴晴不定。 “你和他的关系应该不错吧?”侯世禄定定地看着丁白缨,心中缓缓地盘算了起来。 “我,我”丁白缨拨浪鼓似的摆了摆脑袋,“我也不知道”“呵。”侯世禄站起身,一把捏走丁白缨手里的公函。 丁白缨手上一空,下意识地探身伸手想把公函夺回来。但她到底还是没有无礼抢夺,只像个被大人夺走了玩具的小孩儿一样,带着一丝莫名的失落与委屈低下了头。 “丁修。”侯世禄随手一扔,公函飘到了案台上。 “在!”丁修凛然拱手。他还搞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但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侯世禄脸上的笑意之下,潜藏着某种负面的情绪。 “听侯拱极说,你又有了新的盘算?”侯世禄问丁修道。 “回镇帅,”丁修说道,“回来这么久,休整得也差不多了。卑职预备再带着兄弟们出关,找那些女直蛮子们讨些银子。” “还出关?”侯世禄笑道,“奴贼大部可都退回去了。你还想靠着手下这几个人捡漏捣巢啊?” “卑职还没有狂妄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丁修笑了笑,又转身指了胡增寿一下,“这小子说他知道几个用汉人奴隶和鞑靼奴隶经营的小牧场。他说,只要干掉几个管事的,就有可能控制整个牧场。而且,卑职并不准备独自带队前往,目前已经联系了李队总、佟队总他们,准备凑一个三十人队出来再出发。” “那几个牧场在哪儿啊?”侯世禄抬臂指向挂在大帐左侧的地图。 丁修望着地图想了一会儿,接着走过去,指着牛毛寨的位置说道:“大概在这附近。” “牛毛寨?”侯世禄眼睛一瞪,嘴巴一撇,“这地方儿在二百五十里外,畅通无阻地走大路都得三四天。你这趟来回怕是得半个月吧?” “路程不是问题,上回也差不多走了二三百里。而且这一片,卑职熟得很,”丁修在宽甸六堡以北,同时又靠近牛毛寨南部的范围虚画了几圈。“没打起来之前,卑职经常在这附近打猎。再往后的路,纵使陌生些,靠着这小子带路,和老阎的经验。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阎年听丁修夸了自己一句,脸上立时浮现出一片心热的火色。 侯世禄看了看牛毛寨,又转眼看了赫图阿拉一眼。“你可得想好了啊。去那种鬼地方,只要稍不注意可能就是全军覆没。别拿自己的命说笑。” “富贵险中求,”丁修的嘴角缓缓地扬起一个贪婪嗜血的弧度,“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万全的好买卖,想要争功挣钱,就得拿命去搏。” “好小子!”侯世禄望着丁修,赞赏地点了点头。“用兵,讲究计出多门、更令出一人,光是协同是不行的。回去告诉侯拱极,就说是我说的,让他给你一块儿百总的腰牌,以重事权。” “谢镇帅赏!”丁修当即就跪下磕头了。 “起来吧,原本我就打算等朝廷的封赏下来之后把这个差遣给你。现在也不过稍稍提前了些。并没有额外给你什么。”侯世禄摆手。“拿到腰牌之后,记得把你挑出来的那些人好好训一训,让他们知道主次高下。” “谢镇帅教诲。”丁修又磕了一个头才站起来。 侯世禄望向丁白缨,却是对丁修说:“这次出差,你们去,她得留下。” “是。”丁修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就应了。 “好了,都回去吧。我下午还要带着骁骑营跑马,得歇会儿了。”侯世禄转过头,朝着大案后面的长椅走去。 “卑职告退!”丁修行礼离开。 ———————— 传令兵是骑马奔到狩猎营的,可丁修等人却只能跟在马屁股后边儿一路小跑。这会儿离开校场,返回驻地,自然也就只能腿儿着回去。 一路上,众人都很沉默。尽管左顾右盼、各有所思,却没一个人敢开口问那个大家都很好奇的事情。 “那个.”最后,还是丁修忍不住了。“嘶,那个.” “你有话说就说。别像个傻子一样,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丁白缨回过头,瞪了丁修一眼。 “呵呵,”丁修讪讪一笑,直问道:“丁师傅之前说的那个考过武举的师兄,应该就是,就是这个,这个陆千户吧?” “嗯,是。”丁白缨淡淡地应了一声,心跳却越来越快。 “他好像很厉害?还能让巡抚衙门给侯镇帅写信。”丁修讨好笑道。 “再厉害也跟你没关系,更没法儿帮你升官。”丁白缨轻哼一声,腰杆似乎稍微直了一点。 “你别这么想我啊!我不是那种人的。”丁修倒也不恼,或者说不太敢恼。 “对,你不是。”丁白缨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 丁修被顶得有点儿挂不住了。他左右瞥了两眼,发现周围的其他人虽然仍旧好奇,却没有取笑他的意思,脸上的表情这才稍微好看了些。丁修抿着嘴,无言地苦笑了一下,硬着头皮继续问:“能跟大家说说,侯镇帅给你看的那个东西上写了什么吗?” (本章完) 第557章 远迎 第557章 远迎 “写了什么.”丁白缨站住了。“你要是那么想知道,刚才还在校场的时候,为什么不问问侯镇帅?” “我要是敢问侯镇帅,现在问你干什么?”丁修白了丁白缨一眼。“不能说就算了!”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丁白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望向众人,满脸歉然地说道:“就是我师兄最近会来威宁办差,所以就请侯镇帅把我的差事都停了。这次牛毛寨的行动,我应该不能不与大家同行了。” “陆千户哪天来威宁啊?”李显笑着问丁白缨道,“弟子想拜一拜这位师叔。” “你可别乱叫,我可不是.算了,”丁白缨懒得推了,“我不知道。那封公函上也没有明写,只说了‘不日’将来。” “百总大人,”胡增寿挪到丁修的身边,小声地提议道,“咱们要不还是改个时间,把这‘不日’等过去再前往牛毛寨吧?” “你这是怕了?”丁修瞥了胡增寿一眼。 “我,我也没法儿不怕啊。”胡增寿讪讪笑道,“咱们这些人里,就属丁师傅武艺最高。少了她,仿佛自断一臂啊。” 在营休整期间,丁白缨无偿且不厌其烦地教授了他们很多实用的功夫。而且但凡是一对一的比武切磋,丁白缨几乎就没有输过,哪怕是那种牛高马大、一身蛮力的壮汉,也会被丁白缨找到破绽击败。 “鬼知道这‘不日’是几日,”丁修迈开步子,继续朝着驻地的方向走。“陆千户要是一个月之后再来,咱们怕不是还得等一个月啊?再说了,侯将军要是问咱们为什么报了行动却不行动,你要我怎么讲?外出的粮食袋儿都给咱准备好了。”丁修说的侯将军是指侯世禄的儿子,狩猎营的坐营将侯拱极。 “百总大人,咱们多拉一些人吧。”阎年跟上去提议道。“攒个五十人队。” 崔老六的眉头立时就是一皱,他心道:又多二十个人分钱? “五十人?你觉得她一个人能顶二十个?”丁修耸肩一笑,竖起大拇指反手指了指丁白缨。 其他时候,丁白缨非得给他顶回去再嘲讽两句不可,但这会儿,她却满脑子都是重逢的场景。根本没心思接茬。 该用什么面目见他呢?见了之后要说什么呢?丁白缨不知道。 “这”阎年也语塞了。他想了一会儿才道:“在下原本就觉得三十人不太够。胡三之前说,那几个牧场被一个牛录管着。但一个牛录可是有三百丁,即使分散在各个牧场里,一个牧场也能匀不少人。而且现在奴贼撤围回去了,各地的守备必然更加森严。咱们去的人少了,指不定就是羊入虎口了。” “人多了怕是也不好隐蔽行踪吧?”丁修说道。 “五十人其实也不算多。只要注意侦查,缓慢推进就行了。”阎年说道,“要是中途被发现了,咱们及时撤回来就是。这总比过去之后发现完全啃不动,然后窝窝囊囊地退回来要好。而且人一旦多了,就算走不到牛毛寨,也能打一些沿途的小寨子,或者伏击奴贼的马队。我听说那些南蛮通常就是这么做的,收获颇丰。” 丁修被说动了,但还是有些迟疑。“可是我也没指挥过那么多人啊。” “五十人算什么,您迟早要当大官儿的。”阎年迎上去就是一个瓷实的马屁。“有镇帅的钧命在口,有百总的腰牌在手,还怕他们不听命?” “嗯!”丁修颇为受用,但还是绷着脸色没有把脑袋往天上扬。“要是侯将军同意再给我拨人,那我也就试试吧。” “要不,”丁白缨突然说道。“我还是跟大家一起去吧。” 胡增寿眼神一亮,但没说话,只望着丁修。 “为什么?”丁修诧异问道。 “我觉得还是不能因为这种私家小事就置大家于不顾。”丁白缨半真半假地说道。 阎年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丁修一眼,发现丁修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本质,于是说道:“丁师傅,我觉得这已经不是您想不想的事情了。” “阎老什么意思?”丁白缨歪头。 “因为您刚才看的,是锦衣卫请巡抚衙门给总兵府发的公函。”阎年委婉地说道。 “对啊!”丁修很快就领悟了这当中的弯弯绕绕,“你要是跟我们走了,我也没法儿跟侯镇帅交代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城里等着陆千户吧,别给大家添麻烦了。” 丁白缨气血上涌,立刻就要反驳,可是她的话还没吐出来,那口气就散了。 ———————— 初夏的蝉鸣突然被铁器的刮擦声给掐断了! 当来自威宁营的骁骑又转过一个山坳时,对面林鸟惊飞处,蓦地升起三支鸣镝哨箭。下一刻,来自奉集堡的一百二十名轻骑分成了三股——左右两翼各三十骑张弓搭箭抢占高地,中路六十骑平端火铳封死隘口。整套战法分明是边军应对建奴游骑的架势! “竖旗!”侯世禄的暴喝声震得山道碎石簌簌滚落。 掌旗官猛抖缰绳冲出队列,“威”字织金大纛迎着河风霍然展开。八尺旗杆底部包铁的铜箍重重磕在嵌地的青石上,迸出几点火星。 从奉集过来的把总在三十步外勒住战马,护心镜随着喘息剧烈起伏。他遥望着迎面而来的总兵甲胄,高声问道:“我是奉集堡的陈桥!敢问来人是侯镇帅吗?” 侯世禄扯缰横马,镶铁护臂故意撞得甲片铿然作响:“陈把总好大阵仗啊!”他的目光扫过对方仍在微微发颤的弓弦,突然用马鞭敲了敲自己的镶银鞍桥:“莫不是把本镇当成劫道的奴贼匪兵了?” “收队!”陈桥凛然大喝。奉集堡众人这才陆续收铳聚拢。 陈桥滚鞍下马时,皮靴正踩碎半截枯枝。他牵着马,快步来到侯世禄的面前,躬身拱手行礼道:“末将接到的命令只说护送袁兵宪,不料遇见侯镇帅,警惕过度,唐突冲撞,还望恕罪。” “呵呵,”侯世禄宽容笑道。“警惕才好,陈把总无罪可恕,不必多礼。” “多谢镇帅!”陈桥行礼再拜。 “袁兵宪所在何处?还请领我拜会。”侯世禄问道。“袁兵宪就在”陈桥的声音被身后的马蹄声淹没了。他回头看去,奉集堡的骑兵们正如潮水般从中分开,露出按辔而出的袁可立、陆文昭,以及环绕在他们身边的锦衣卫们。 “不才袁可立,见过侯镇帅。”袁可立策马上前时,山风恰好掀起他的青袍外罩,露出锁子甲的下摆。而落后半步的陆文昭则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护卫距离。 “末将侯世禄,拜见袁兵宪。”侯世禄先是深深地看了袁可立一眼。接着又借还礼的姿势,在陆文昭的身上飞快地扫了两眼。 只见这个随从左手虚搭在腰刀上,既不像普通的随从,也不似寻常的边军。但侯世禄也无法就此确定,这个人是不是那个在公函里说要找人叙旧的陆姓锦衣卫千户。 “袁兵宪一路辛苦,末将未能远迎,还望海涵。”侯世禄等了一小会儿,见那个随从没有要自我介绍的意思,就又对袁可立说起了客套话。 “不敢,不敢,”袁可立笑着说。“侯镇帅亲自来接,反倒是叫我惶恐。” “袁兵何必如此客气,”侯世禄笑着说道,“巡抚衙门早有行文,让我好生招待二位,我岂敢怠慢?” “二位?”陈桥面露疑惑之色。 袁可立先是一愣,随后一凛,接着灵机一动,望向身后招呼道:“高千总!” 京营的骑兵果然只能聊充门面。哪怕只是一场虚惊,他们也没能和陈桥手下奉集堡骑兵配合,反倒自己乱了阵脚。袁可立招呼这会儿,高千总还在手忙脚乱地命令京营骑兵聚拢。 “在呢!”高千总遥遥地应了一声,随即便将收拢骑兵的差事交给了两个随行带队的百总。他驱马过来,脸上写满了局促与尴尬。 “这位是京营的高千总。”袁可立向侯世禄介绍。 “末将京营神枢左哨千总高扬,拜见侯镇帅!”高千总行礼道,“麾下士卒如此丑态,让侯镇帅见笑了。” “高千总莫要自责,没见过血的兵都是这样的,溃几阵、杀几阵自然就好了。”侯世禄何等人精,这一拉一扯之间已经明白袁可立是有意要向陈桥隐瞒锦衣卫的存在。 但为什么既要向陈桥隐瞒,又要专门告知自己呢?侯世禄想不明白,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 “袁兵宪,”陈桥望着袁可立,向身后指去,“既然侯镇帅亲迎至此,队伍业已重新集结,末将便告退回堡了。” “陈把总且慢。”侯世禄收拾心情,伸手虚拦,铁甲护臂在日头下晃出寒光,“既然已经到我威宁地界了,何不带兄弟们随我回营喝碗羊汤?辰时刚宰的老山羊,此刻该炖出三寸脂了,香得很!” 陈桥的拇指在刀柄的缠革上摩挲了两圈,“侯镇帅的美意末将心领了。但若去了威宁,今天就回不了奉集了。” “嘿,”侯世禄轻哼一声,“瞧你这话说的。你本来就要去威宁的嘛!” “是要去威宁,但李镇帅没让末将过夜啊。今夜若是不归,明天指定吃军棍。”陈桥抚着马鬃笑道,“末将和麾下士卒已经承您老的情,省了不少脚程了,不敢再叨扰。” 奉集、威宁之间也就六十里,中间又有平整过的坦途相连,对于纯骑兵来说,只要没有阻碍,不作停留,还能辰出酉归。但要是吃一顿再歇一阵,只怕就得顶着月亮回营了。 “你这人忒死板了些!”侯世禄摆手佯怒道,“要走赶紧走。不然我就叫人把你绑去了。” 陈桥哑然一笑,抖臂行礼,“袁兵宪,侯镇帅,高千总!末将就此告辞,保重!”甲片随抖震动,叮当乱响。 “保重!”袁可立、侯世禄、高扬还礼,陆文昭也默默地拱了拱手。 陈桥回到队伍后不久,总算整队完毕的京营左哨骑兵,也从左右分开的奉集标营骑兵中穿了出来。他们在一片轻蔑与嘲弄的视线中穿过,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回望。 “丢人!”高扬红着脸,也不敢抬头。即使,袁、侯、陆三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 ———————— 抵近正午的耀阳将太子河染成赤金,三骑并辔踏碎山道斑驳的光影。 侯世禄居左而行,玄甲肩吞兽在日头下泛着乌沉沉的光;袁可立居中挽缰,青袍下的锁子甲随马背起起伏伏,沙沙作响;陆文昭错后半蹄居右,粗布箭袖被山风掀起时,隐约露出内衬的牛皮缠腕。 三人的正前方,威宁营总兵标下的骁骑雁翅排开。哪怕是在两镇间相对安全的地带行军,他们控缰的手指也始终虚搭在骑弓弣位上。每过百步便有两骑自动离队抢占制高点,待大部通过才回归本阵。 京营那一百二十人马瑟缩在三人身后,倒像是被中隔的锦衣卫和殿后的标营骁骑保护着。 “袁兵宪身边那位壮士应该就是陆千户了吧?”侯世禄偏过头望向陆文昭,脸上满是笑。 袁可立刚要接茬,陆文昭却已经侧过身,正对侯世禄了。“下官陆文昭,拜见侯镇帅!” “先前看陈把总那个样子。”侯世禄笑着问道,“奉集堡那边应该还不知道陆千户也来了辽东吧?” “应该还不知道吧?”陆文昭看了袁可立一眼。袁可立也默默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陆千户此来是专为我威宁?”尽管侯世禄自信自己没有犯过那种需要派出锦衣卫来逮拿的大罪,但此时,他的眼里还是难免闪过忙乱之色。 侯世禄语气如常,表情也没怎么变。不过袁可立还是很容易地就品出了缇骑骤至给侯世禄带来的惊扰。他大包大揽地解释道:“陆千户并不专为威宁而来。他的差事只是陪随不才上任。之所以途径威宁,也只是因为不才执意北上沈阳而已。” (本章完) 第558章 喜相逢 第558章 喜相逢 侯世禄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袁可立的这句解释而放松太多,毕竟锦衣卫护送兵备道上任这个事情实在奇怪。而且,新任的镇江兵备参政绕去沈阳干什么?不把这些事情搞搞清楚,侯世禄就很难真正释怀。 不过这会儿,侯世禄也没有再直进深问,而是话锋一转,往后虚撤了一步。“哈哈,看来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陆千户是专为寻觅故旧,所以才特来我威宁的。” “侯镇帅,”袁可立顺着话往下问道:“那个报斩将的‘丁白缨’,果然就是陆千户的同门吗?”陆文昭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侯世禄。 袁可立和陆文昭在沈阳待了两天,期间正好见到了来沈阳办事的现任四川石砫宣抚司宣抚使马祥麟,还和他吃了一顿饭。 席间,陆文昭就此事询问马祥麟。而马祥麟则以极度肯定的语气告诉他们,从没有来自南方来的姑娘主动投到石砫司军中。直到目前为止,石砫司所用外人,皆是沈阳方面拨给他们的夜不收或者熟悉当地的民间向导。 所以陆文昭也只能带着些许忐忑,期待威宁的“丁白缨”就是丁白缨,而不是什么同名同姓的壮汉。 “是师妹对吧?”侯世禄微笑着问陆文昭道。 “对,师妹。她现在在威宁吗?”陆文昭的嘴角向上扬起了一个还算克制的弧度,但他语气中透出的放松和眼神里闪过的迫切,还是被侯世禄给捕捉到了。 “差点就不在了。”侯世禄卖了个关子。 “她出什么事了吗?”陆文昭一惊。 “陆千户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丁姑娘现在好得很呢,”侯世禄笑着说道。“她所在的队伍昨天已经外出狩猎了。她原本是要跟着的。幸亏巡抚衙门的咨函来得及时。不然即便是我也很难召她回来。” “狩猎?”陆文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外出割女直蛮子的人头换钱。猎人也是猎嘛。”侯世禄微笑道,“他们的脑袋,可比野猪的脑袋值钱多了。” “这么说,”陆文昭点点头,接着问道:“师妹这是投进酉阳土司麾下了?” “不是,我单独抽组了一个狩猎营。算是各干各的。”侯世禄说道。“再说了,这西南的土司也轮不到我管啊,丁师妹要是投到酉阳土司麾下了。巡抚衙门就不会把咨函发到我总兵府来了。” “那她为什么会到威宁来呢?”陆文昭疑惑道。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侯世禄耸肩道:“陆千户还是亲口问丁师妹本人吧。接风宴过后,我就带你去见她。” “那就有劳侯镇帅了!”陆文昭拱手道。 “陆千户不必多礼,举手之劳而已。”说罢,侯世禄又看向袁可立,委婉地试探道:“话说,袁兵宪和陆千户准备在威宁待几天?我也好安排招待。” “如果可以,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南下连山关了。”袁可立回头看了陆文昭一眼。陆文昭自然以大事为重,也默默地点了头,表示全听袁可立的安排。 “明天?二位只在威宁住一夜?”侯世禄的心情稍微宽松了一些。就这点儿时间,就算真要办什么案子也是查不清楚的。 “本就只是取道威宁,只叨扰一夜便已如此劳师动众,”袁可立伸手朝前驾护卫的威宁营骑兵环摆了一圈。“我又岂敢久留妨碍?” “袁兵宪如此说话,真是折煞末将了。我原本就打算拉着这帮小子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如今也不过是把地方从校场换到了山隘而已。”侯世禄的十分疑虑已去六成,脸上伪装出来的笑意也多了几分真实的轻松。 “袁兵宪和陆千户何不多留几日?我也好拉着他们给京营出来的小子们实实在在地训一训。”侯世禄又垫了一句。 袁可立没想那么多,只随口扯了一个理由。“熊经略说,奴贼既罢攻沈阴谋,则必图攻克朝鲜以求苟延。我还是尽快南下与高兵宪交接得好。” 侯世禄顺势问道:“袁兵宪既然如此急于上任,又为何远绕沈阳呢?您和陆千户直接从辽阳经甜水站南下岂不更快?” 袁可立心下一凛,敏锐地察觉到了侯世禄的试探之意。 他略一沉吟,扯谎道:“如今镇江周边已然析出,分守辽海东宁道下,就只剩了辽、沈两大重镇了。辽阳有熊经略和袁巡抚驻持,所以我想高兵宪离开镇江之后,应该会入驻沈阳以图进复。于是我就想了解一下沈阳的现状,好在到达镇江之后转告高兵宪。” 侯世禄立刻听出了这个理由的牵强之处。高邦佐原本就作为监军官全程参与了沈阳周边的一系列战事。据侯世禄所知,奴贼撤军之后,高邦佐甚至去沈阳待了几天。更何况,按照这个逻辑,袁可立早该两天去镇江交接,如此,高邦佐也就能早两天到沈阳。 袁可立在说谎!他这就是多此一举,白白地浪费时间。 可是谎言本身也是解释。袁可立既然已经给了“解释”,掐断了话头,侯世禄也就没法子继续顺着话追问下去了。 “袁兵宪真是有心了。”侯世禄咧嘴一笑,装出一副被骗到的样子。只不过,他笑的时候,眼角又皱出几条夹了几条忧虑的纹路: 这两个人到底要干什么,竟然总兵一级都要瞒?还是说,他们要瞒的只有自己 ———————— 斜阳穿透竹帘的缝隙,在榆木方桌上烙下几条金线。临街的窗牖漏进小贩的叫卖,倚坐在窗边的丁白缨应声般地将垂落的鬓发别回耳后。 今天早上,总兵府来人,把她从空荡荡的营房里拽了出来。丁白缨猜得到这是师兄将要到威宁了,但丁白缨想不到的是,侯世禄的安排竟然如此周全。不但为这次重逢安排了好了地点,甚至还给她准备了一次沐浴、一套崭新的女装以及一副间金带银的首饰。丁白缨接受了沐浴和女装,却拒绝了那副光看用料就知道价值不菲的首饰。她只在头上插了一根雕着的竹叶纹路的木簪子。那是结发及笄那天,陆师兄特地赠给她的礼物。 丁白缨等了许久,中途还吃了一顿,睡了一觉。时间平复了她激荡的心情,甚至给她平添了两分无聊。正倚着窗棂挑弄竹帘的穗子时,楼下的酒旗忽地卷向西边。紧接着,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滚来了一阵闷雷般的马蹄声。她顶着竹帘探身望去,五匹枣骝马踏着镇帅亲兵特有的错蹄节奏掠过了街口。 指尖的竹篾丝猝然浅扎进肉里。丁白缨缩回手时,碰翻了晾在窗台的残茶。白瓷杯直直坠下,她却没有第一时间伸手去捞。瓷木磕碰,发出叮咚脆响,抓出白瓷杯那一刻,丁白缨仿佛听见了胸腔里擂鼓般的震动。 铜镜中,未敷脂粉的脸颊正漫上血色。丁白缨慌忙地扯松了系得过紧的领口襻扣,但很快又觉得不妥。她扣好扣子,探身抓起桌面上冷透的茶汤往喉间猛灌。手抖水滑,水痕也就顺着襟前的刺绣洇开了半寸。 来了! 楼梯的震颤声逼近二层,她倏地起身,绣鞋尖不慎踢翻了方才倚坐的木凳。 侯世禄标志性的笑声掩盖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慌乱。凌乱的脚步声从门缝间渗进来时,丁白缨已经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了一切。她像个精致的瓷娃娃一样,噙着不知所谓的笑容垂手立在窗边。菱窗格漏进的斜阳照在她的半边脸上,晒烫的耳垂红得仿佛要沁出血珠来。 门被推开了,率先进来的竟是一个空着手低着头的年轻小厮。紧接着,卸了铠甲,满面红光的侯世禄也跟着进了这间特意准备的房间。 侯世禄的脸比丁白缨的脸还要红。这是把袁可立灌个半醉所必要的代价! 可惜的是,袁可立的嘴巴比城门还紧,即使酒意上头,也还是不断地跟侯世禄打着太极,绝不肯透露半分真实的来意。 陆文昭也喝了酒,但脸上完全看不出酒意。他跨过门槛的刹那,丁白缨为了作战而特意磨短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见了陆文昭袍下摆沾着的灰尘。一瞬间,丁白缨竟没来由地想起了从前在武斋里和师兄一起打扫落叶的日子。那时候,师兄衣袍的下摆也沾着灰尘。 空着手的小厮快步跑到桌旁,收拾起凉透的茶壶和用过的茶具。很快,另一个端着托盘的小厮也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而跟着侯世禄一起进入酒楼的几个亲兵,则站在楼梯口封锁了二楼的来路。 “丁姑娘,”侯世禄的指节轻轻地叩在门框上,三声脆响惊得后两个小厮暂停了手上的动作。“还在那里呆站着干什么,看看这是谁来了。” “卑职参见侯镇帅。”丁白缨深吸一口气,先朝侯世禄行了一个礼。 “参什么见啊,”侯世禄笑着走到丁白缨的身边。见到丁白缨女装的样子,侯世禄忽然一愣。如此凌厉勇毅的姑娘换上女装,竟也能凭空多出两分娇态。 侯世禄缩回将要拍到丁白缨背上的右手,转而摆向身前的一个空位。“来来来,这边坐。” “拜见陆千户。”丁白缨没有立刻移步,而是驻在原地,向陆文昭行了一个还算板正礼。她躬身时,头顶上木簪的竹叶尖,也正好对上了陆文昭的视线。 敏锐的锦衣卫感受到了丁白缨的异常情绪,却没有认出那根簪子。他甚至已经忘了及笄送簪的事情了。而且和侯世禄不同,陆文昭甚至不觉得丁白缨哪里变了。毕竟陆文昭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穿着女装。 因为侯世禄也在场,所以陆文昭没有表现出过度的亲昵,他甚至还像模像样地还了一礼。“师妹不必多礼。” 陆文昭还礼的姿态很板正,比丁白缨行礼的姿势还要板正,若不是语调里带了一丝戏谑的调侃,侯世禄都要怀疑这两个人到底认不认识了。 “嗨呀,这里又不是军营,就别讲那些规矩了。”侯世禄挥退正要倒茶小厮,并从他的手里接过了茶壶的提把。 小厮低着头,与陆文昭擦肩而过。房门被关上的时候,侯世禄已经倒好了第一杯茶。 见侯世禄还要倒第二杯茶,陆文昭连忙迈开步子,走到侯世禄的身边,拿过一个倒扣的空茶碗,并摆出制止的手势。“怎么敢劳侯镇帅为我等斟茶,这不是乱了次序吗?请镇帅让我自己来吧。” “别镇帅、镇帅的叫嘛。”侯世禄还是把第二杯茶倒了出来,“我看陆千户比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也小不了几岁,你干脆唤我一声世伯好了。” “不敢!”陆文昭一怔,赶忙说道:“侯镇帅和戚镇帅同官同位,就算下官非要腆着强攀关系,那您也该是师祖那一辈的啦。”在刚才的接风宴上,侯世禄不单灌了袁可立的酒,还套了陆文昭的话。陆文昭应付着,很快就把他和丁白缨,乃至他师傅和戚家叔侄之间的关系说了出来。 “我岁数是不小了。但还没有那么老,戚少塘到底还是长我几岁的。”侯世禄脸上的笑意更甚了。“这样吧,陆千户怎么称呼戚少塘,就怎么称呼我吧。”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将军啊。”陆文昭笑道。 “那就将军吧,”侯世禄假意皱眉,顺手拿过第三个茶盏斟满。“现在侯将军的茶已经斟好了。你喝是不喝?” “这”陆文昭略作犹豫之色,“哎呀,下官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千户愿意卖我这个面子就好,”侯世禄伸出两根粗糙的手指,拦住陆文昭的手。接着,他又将那盏茶推到一张椅子旁边。“茶水现在正烫着呢,陆千户还是先坐会儿吧。” “也好。”陆文昭笑着坐了下来,心里却开始打鼓。 这个侯世禄太热情了,简直热情得反常。这样的异常感,甚至让陆文昭不自觉地忽略了这场重逢真正的主角。 丁白缨垂着脑袋站在那儿,也不知道在想个什么。 (本章完) 第559章 借缨谋局 第559章 借缨谋局 陆文昭半遗忘了自己的师妹,但身为外人的侯世禄却没有。 “丁姑娘,你一直站着干什么,”陆文昭的屁股刚沾到凳子上,他就推着丁白缨坐到了陆文昭的身边。“来来来,赶快坐呀!” 丁白缨的睫毛颤了颤。她侧过头,偷偷地望向陆文昭。 陆文昭抬眼回望,与丁白缨四目相对。丁白缨瞳孔一缩,又回过头去整理本就没有褶皱的袖口。陆文昭看不清丁白缨的脸,但通过她胸前不规律的起伏,陆文昭还是能够意识到她的思绪并不平静。 不过陆文昭也没想太多,只当这是异乡客遇到故乡人时应有的局促。 陆文昭自己也很局促,因为侯世禄也跟着坐了下来,这显然是有话要说。陆文昭打起精神,他的注意力由此再一次从丁白缨的身上转移到了侯世禄那里去。 侯世禄托着最开始斟满的那盏茶,绕到了陆文昭和丁白缨对面落座。坐定后,侯世禄又捧着盏,轻轻地朝着水面吹了一口气。水面雾气氤氲,竟然幽幽地挡住了他低垂的眼睛。“陆千户。” “侯将军有何吩咐?”陆文昭直接端起茶盏,摆出一副敬茶的样子。 “别说什么吩咐不吩咐的。闲聊两句嘛,”侯世禄轻轻一笑,随口般地扔出一个话头:“话说,报功的事情走到哪一步了?” “什么报功?”陆文昭没有反应过来,脸上逐渐浮现出疑惑的神色。 侯世禄偏过头,望向丁白缨。“就是丁师妹报斩将的事情啊。” 丁白缨闻言一凛,瞪着眼睛缓缓抬头。 可这时候,侯世禄又不看她了,而是重新将视线转移到了陆文昭的身上。“陆千户从辽阳那边过来,应该也仔细问过这个事情了吧?” “问是问过,但并没有问得太仔细,”陆文昭收回敬茶的手,浅浅地抿了一口。“那时候,我真没想到他会到威宁来,只猜测报功的或许是某个同名同姓的人。”陆文昭飞快地看了丁白缨一眼,发现她正望着侯世禄,眼神还有些呆滞。 “呵呵,可不是什么同名同姓,”侯世禄轻轻摇了摇头,“这战功就是丁姑娘的。我亲自问过报上去的。陆千户真是有一个好师妹啊,”侯世禄的眼神与丁白缨对上了,“近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此巾帼的师兄该是何等英才。今日一见,果是挺然少年。” “多谢侯将军抬举我师兄妹!”陆文昭抱拳道谢。 “我不抬举无能之辈,”侯世禄笑着摆手,轻轻一句又把话头拉了回来:“报上去首功,经抚那边过了吗?” “过了。”陆文昭点头道,“袁抚台亲口说,只要再把首级和信物送去广宁,让杨中丞验过,就能送去京师,交兵部勘验了。” 侯世禄先是做出一副明显的松气姿态。他早已想好了接下来的说辞,不过当他张开嘴时,又突然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侯世禄略一沉吟,随机应变地接上茬,继续垫话:“杨中丞还在广宁那边吗?” “还在。”陆文昭眼神微眯。 “那起走私案查得怎么样了,应该快结案了吧?”侯世禄接着问。 “侯将军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案子了?”陆文昭猛地警惕起来。 “闲聊嘛,总归是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了。”侯世禄巧妙地甩出一句,“陆千户要是没去过广宁,就当我没问过好了。” 陆文昭可不觉得侯世禄真是来闲聊的。他想了想,决定顺着侯世禄的话再延两句,探探他到底要说个什么。“袁兵宪和我确实在广宁待了些时日。” “不是专为那起走私案而去的吧?”侯世禄反向拉了一句。 “总还是顺耳听了两句。”陆文昭说道,“但其实听不听也无所谓了。该查的事情,杨中丞已经查完了。我们过去之前,他老都把勘察的结果发回京师了。相信过不了多久,有关此案的圣裁就会邸报天下。” “不愧是杨中丞,这么快就把这通天的案子查清楚了。”侯世禄一口将盏中的茶水饮尽,用刻意压低了两度的声调说道:“希望战功簿转送到广宁之后,不要被他查出什么端倪了。” 陆文昭神色微变,他很快意识到,侯世禄突然把话头拉去广宁,并不是真想问广宁的走私案,而是为了兜到这句话上来。但此时,陆文昭已然没了办法,只能心甘情愿地被牵着鼻子继续往下问:“什么端倪?” “其实也没什么,”侯世禄缓缓转过头,看向丁白缨。“只是常见的冒功手段。” “冒功!”陆文昭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他猛地侧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的丁白缨。丁白缨攥着手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不敢回望师兄。 眼前的场景,很难不让侯世禄的嘴角微微上翘。 尽管侯世禄仍然不知道袁可立和陆文昭来威宁要干什么。但他同时也判断,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那么紧要。除非天意已定,否则只要能制住并拉拢锦衣卫缇骑的头头,无论谁想干什么,自己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而拉拢手段,无外乎威胁,利诱,以及共生同死而已。 侯世禄咬住牙关,努力地收起那油然而生的自得,摆出一副不得不为的惋惜神情。“实在也是不得不冒。若不行李代桃僵之法,丁姑娘的斩将功劳就只能作废了。” “什么意思?”陆文昭看向侯世禄。他的呼吸有些紊乱了,额头上也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 “幼子守灶,”侯世禄先是问道,“不知道陆千户有没有听过这种通行于九边夷狄的传统?” 陆文昭耐着性子想了想,反问说:“是不是成年的儿子带着部分家产分出去自立门户,最后由小儿子承宗继祧?” 侯世禄点点头,“夷狄不讲宗祧礼法,但这么说也不算错。” “冒功的事情和这个传统有关系?”陆文昭追问道。 “对,”侯世禄探身抓住茶壶的提把,一边给自己斟茶,一边缓缓说道:“幼子守灶,不单是幼子继承家业,还有全家男丁应召出征时,幼子留守看家护院。丁姑娘外出狩猎,带回来的‘贼将’就是那个部落的守灶幼子。”斟满茶,侯世禄又将茶壶口对准陆文昭的杯子。 “您接着说吧,”陆文昭摆手谢绝。“我自己来就好。” 这回,侯世禄不坚持给陆文昭倒茶了。他就近放下茶壶,坐回去说道:“那是一个嘴上还没长毛的小子,虽说还是勇武敢战,但到底看着年小。按我的经验,要是就这么把他的脑袋交上去报功,一定会被打回来。如此一来,丁姑娘的功劳就作废了。所以,我就从他们带回来的其他脑袋里挑了一个像样的,嫁接到了那些旗帜衣甲,和那个破寨斩将的故事上。” “也就是说,冒功的那个脑袋也是女直蛮子的?”听侯世禄这么说,陆文昭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 “当然了。我也只是做了一个适当的调整而已。若是杀良冒功,我是决计不会包庇。”侯世禄捧起茶盏,轻轻地吹了吹:“难道袁抚台没有告诉陆千户,还有两个活着的汉人被解救回来了吗?” 陆文昭的眉头又重新皱了起来,“那两个人现在还在威宁?” “男人已经应征入伍了,就在丁姑娘所在的队伍里。女人倒是已经按照规矩送去了辽阳,但既然报功事情能过熊经略和袁巡抚那关,就说明那个女人也没敢多事。”侯世禄缓缓饮茶,茶盏再一次见底了。“只要没有当事人告密,哪怕杨中丞亲巡至威宁,大概也查不出什么。” “还有哪些当事人知道这个事情?”陆文昭瞥了丁白缨一眼。 “陆千户无须担心。可能说漏嘴的人,现在都外出了。只要丁姑娘自己不说,袁兵宪那里应该也是发现不了的。”侯世禄放下茶盏,没有再续水的意思。 “原来如此,”陆文昭思绪逐渐趋于明朗。他挤出一个微笑,朝着侯世禄拱了拱手。“侯将军想得还真是周全啊!” “这种事情若不考虑周全,我自己也容易搭进去啊。”侯世禄也跟着绽出了笑颜。 “侯将军如此抬举舍妹,真是让下官惶恐,”陆文昭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胸膛随着气息的涌入而抬高,脸上的笑意也更浓了。陆文昭主动问道:“您若不介意的话,下官这边或许也可以为您略尽绵薄之力?” “陆千户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侯世禄站了起来,佯做不满姿态,“就算功利地说,丁姑娘总归也是我威宁营的兵。她能顺利报功,我也与有荣焉,用不着别的回报。” 陆文昭也跟着站了起来。“侯将军莫恼,小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侯世禄斜着脑袋反问道。 “这”陆文昭就是那个意思。但没法往下接话了。 “哈哈哈哈,我当然知道陆千户不是那个意思了。”侯世禄突然大笑了几声,他走到陆文昭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位久别重逢,我这赘耳外人若再赖着脸皮不走,就是不识好歹了,”侯世禄移步到门口,朝陆文昭和丁白缨拱手道别。“陆千户,丁姑娘,就此别过。这间酒楼的二层我都包下来了,二位尽管把这里当成自家,好生叙叙吧。要是再有什么别的需要,给店家打声招呼就是。” 陆文昭有些愣神,竟然忘了在第一时间还礼。反倒是一直没有说话的丁白缨这时候站起来,朝侯世禄行了个礼。 门将要关上的时候,陆文昭怀着满心的疑惑,呆愣愣地补上了那个还礼。“多谢侯镇帅” ———————— 马蹄声逐渐远去,陆文昭坐了下来。 “师妹,好久不见了。”陆文昭微笑着望向丁白缨,尽量掩盖语气中的疲惫。 “陆千户客气了。”丁白缨头也不抬,只心口不一地朝着陆文昭拱了拱手。 这下陆文昭没有还礼。“师妹还怨我呢?” “.”丁白缨没有接话。 “这个事情是我不对。但上面派我出京办差,我也是没有办法。”陆文昭有些心虚。他不但是不敢抗命不从,更是完全忘了曾与丁白缨有过约定的事情。接到命令之后,他火急火燎地就南下了,甚至忘了跟海柔打一声招呼。 “我知道的,”丁白缨开口了,但还是没抬头。“所以从陆副千户变成陆千户了嘛。” “只有上去了才能办大事,别人也才会卖你的人情,”陆文昭嘴角一翘,半苦笑半骄傲地点了点头。“这里的事情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 “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丁白缨抬起头,皱眉望向陆文昭。 “还能是什么意思,”陆文昭拿过一个倒扣的空杯子,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我刚才仔细想过了。侯镇帅的安排很妥贴,大概不会被发现。而且,如果只是李代桃僵,就算捅出来,我也能给你兜住。” 陆文昭仍不十分明白侯世禄搞这一出的真实意图。但有一点陆文昭还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侯世禄至少怀着结好自己这个“钦差”的心思。对此,陆文昭并不抗拒。至少目前看来,侯世禄也只是心眼儿多了点儿,算不得什么坏人。 “师兄以为这个事情,是我借你的名头,主动请托的?”丁白缨的瞳孔颤抖了起来。 陆文昭耸耸肩。这就是默认了。 “我没有。”丁白缨的眼角突然闪出一抹晶莹。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不妨事的,”茶水已经凉了许多,陆文昭拿嘴唇试了一下就直接干了。“如果你真想混官场,直接拿我的肩膀当梯子踩就是了,我不会怪你的。只是女人如果只靠自己当官儿,恐怕还是.” “我说了我没有!”丁白缨的声音往上抬了两度,两行清泪也流了下来。 “好端端的突然哭什么?”陆文昭抖开袖子,像从前那样探身去给丁白缨拭泪。 丁白缨直接拍开陆文昭的手。饱含了各种情绪的浊泪顺着清泪探出的轨迹牵线般地滑了下来。“我没有借你陆千户的名头,找讨要这种好处!” (本章完) 第560章 蝶变 第560章 蝶变 陆文昭直接被丁白缨这一甩手拍得愣住了。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这当中的来龙去脉猜个大概。 “呵呵,也对,”陆文昭自嘲般地笑了笑。“就像侯镇帅先前说的那样,你到底也是他手下的兵。能在报给朝廷的功劳簿记你一笔,他也与有荣焉。抱歉,是师兄不对。我太自以为是,误会你了。” 陆文昭一如既往的温柔反倒让丁白缨有些不知所措了。“师兄,我,我.”丁白缨想把事情说给陆文昭听,但话到嘴边,她又觉得难以启齿。几番嗫嚅之后,丁白缨低下头,默默地用自己的袖子把那两行浊泪给抹掉了。 “那个留守的小将是你斩的吗?”陆文昭主动问道。 “是。”丁白缨点头,“当时他冲过来,和崔老六撞在一起,我便乘虚戳穿了他的下腰。” “另外那个人头用来报功的人头呢?也是你杀的吗?”陆文昭又问。 “应该不是。那场战斗,我只杀两个人,另一个是女人。”丁白缨说。 陆文昭稍作沉吟,又问:“那么斩获那个报功首级的人呢?他怎么说?” “没人知道总兵府用了哪个首级搞这一出李代桃僵。我们把残留的首级交上去之后就走了,总兵府也没有派人过来特别说明。”丁白缨稍稍平稳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可不管这个首级是谁斩获的,这个事情本身都是不对的啊!李代桃僵既是不讲武德不敬对手,也是欺瞒朝廷啊。” “这么说,你也是今天才知道李代桃僵的事情?”陆文昭眼神一动,眉头微皱。 “不不不!我知道的!我就是当着大家的面,叩谢了侯将军的好意!我要了这个功劳,我没能拒绝到最后,我有负师傅的教诲!”丁白缨的身子开始轻轻地颤抖了起来,“最近这些日子,我就一直在想,在想我当时是不是应该再坚持一下,或者干脆就放弃这个功劳” “放弃?”陆文昭打断了丁白缨的话。“你要是放弃,这个功劳一定会到别人的手上。就比如你刚才说的那什么崔老六。说到底,这个事情就是侯镇帅需要让威宁营有这么一个功劳。这个功劳可以是你的,也可能是别人的。侯镇帅已经是一个很好的人了。要是换作其他人,甚至都不会给你一介女流报功,直接就把这个功劳报到其他人的头上去了。那时候你能怎么样?” 陆文昭一开始以为,这个事情就是丁白缨把自己抬出来,找侯世禄要了一个情面。现在看来,侯世禄就是在不知道自己是锦衣卫的情况下,主动给丁白缨报了一个实打实的“斩将”。这种上级简直打着灯笼都难找,要不是了解丁白缨的性子,他都要怀疑侯世禄是不是开了什么特殊的条件了。 说着想着,陆文昭对侯世禄的好感竟然狠狠地往上升了一段。 “我确实不能怎样,”丁白缨捏着拳头说道。“但就算把这个功劳让给别人,我以后可以再另外挣其他的实在功劳,不必昧这个良心。” “另外挣?”陆文昭的语气竟然严厉了起来,“丁白缨,我告诉你,你要是拒绝了侯镇帅,你就别想在威宁继续混下去了!” “我可以到别的地方去。”丁白缨竟也顶了回去。 “去哪儿?”陆文昭问道:“你觉得哪个地方的将军愿意冒着得罪侯镇帅风险收留你这么个不识好歹的无名之辈?” 丁白缨被这一问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怀着委屈生闷气。 陆文昭不打算就此停嘴。他已经决定借机地让丁白缨知道知道官场的规矩:“而且这还是侯镇帅愿意放你离开,他要是恼了,或者担心你多嘴泄密,直接在你离开威宁的路上,派一队亲兵杀人灭口。恐怕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师兄你?”丁白缨抬头望向陆文昭,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难不成你干过这种事情?” “哼!”陆文昭冷笑一声,撩开衣角。腰牌上锦衣卫千户的字样是那么的刺眼。“你觉得这官儿是这么容易升的吗?” 丁白缨的瞳孔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师妹,难不成你以为将军的功名簿上,全都是用墨水写的功劳?”陆文昭紧紧地盯着丁白缨的眼睛,“实话实说,刚才我以为你假托我的名号主动向侯镇帅讨要好处的时候,我甚至是欣慰的。师兄以为你真的长大了,看事情更透彻了。但很遗憾,你似乎还是像以前那样幼稚!” “师兄,你怎么”丁白缨的牙关不住地颤抖着。 在此之前,丁白缨只以为师兄不过是变得谄媚了些、虚伪了些。而如今,丁白缨简直觉得陆文昭被魔鬼夺舍了,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你要是实在接受不了这些事情,那就退出行伍,回关内继续当你的镖师。侯镇帅那边我可以去帮你说。”陆文昭说道。“但你要是还想在这泥潭里摸爬,做一番大事业,就别想着出淤泥而不染。古来圣贤的腐儒文章读读就好了,别往心里去。” “师兄,你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啊?”泪水毫无预兆地从丁白缨的眼角涌了出来。 “欲有大为,必舍小节。很早以前,我就已经选过了。说实话,”这次,陆文昭不但没有伸手去给丁白缨拭泪,反而将双手环抱了起来。“我挺享受的。” “大为?呵!什么大为?”丁白缨也没有去拭泪,她辛辣地讽刺道:“是在宦官面前摆出一副摇尾乞怜的样子,还是要给侯镇帅略尽绵薄之力?” “小嘴巴还是那么利索,”陆文昭一点儿也不恼,反而微微地扬起了脑袋。“沈采域,那个天津卫的掌印官,我们之前聊过他,你还记得吗?” “怎么?你也在他的面前摇尾巴了?”丁白缨咬住牙关,试图遏住不听话的泪腺。 “他快死了,人是我抓的。他和那些奸侯劣伯在天津和京师之间结出的大网也快被扯掉了。朝廷因此少了许多漂没,很多人因此免了盘剥、得了活路。”陆文昭的声调仍旧很平静。“为了把这个差事办妥,我用上了恐吓、欺诈、威逼利诱的手段。可只要能在淤泥里抓出这种祸国殃民的臭泥鳅,我放弃那一点点无所谓的清直又算得了什么呢?” 丁白缨一震。“师兄南下就是为了抓他?” “还有他全家和天津卫上上下下的贪官污吏,”陆文昭问道:“好师妹,你觉得这是不是大作为?” “如此下去,”丁白缨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怔怔地望着陆文昭。“师兄就不怕有朝一日也变成那种人吗?” “不怕,”陆文昭给丁白缨倒了一杯水。“再怎么变我也是有底线的。” “底线?在哪儿?”或许是因为斜阳的照耀,丁白缨的眼里又浮现出了些许光芒。 陆文昭犹豫了一下,接着肃然说道:“这么说吧。如果你的战功不是通过李代桃僵,而是靠着杀良冒功得的,那我绝不会因为私谊或者爱惜羽毛就放过你。我会亲手把你抓回去受审。如果有人因为你我的关系,要借题发挥弹劾我,那我辞官就是。如果有人想借我的关系攀扯其他无辜的人,我也不怕以死明志。” 丁白缨几度开口想要问话,但到最后,各种复杂的情绪只化成了一声叹息。 “好了师妹,该说的话我都说得差不多了。你是要继续留在这烂泥潭似的官场里摸爬滚打,还是就此退出?”陆文昭侧头看了一眼从窗隙里挤进来的阳光。 “能让我再想想吗?”丁白缨感觉自己的思绪简直乱成了一团纷乱的麻绳。 “可以,但不要太久,”陆文昭看了一眼天色,“我们只在威宁过一夜,明天一早就要继续南下了。” “明天?”丁白缨一怔。“这么急的吗?” “情势如火,时不我待,”陆文昭点头,“袁兵宪和我今天来威宁,也不过是取道途经而已,不能久留。” 在沈阳的时候,孙传庭就告诉袁可立,奴贼那边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沈阳的探子侦查到,努尔哈赤不但加强了抚顺周边的防御,还往铁岭附近增派了兵力。这种防御性质的军事调动只预示着一种可能,那就是努尔哈赤要对炒部下手了。 尽管沈阳方面没有侦察到奴贼大部向南移动的迹象,但就目前的敌我态势来说,努尔哈赤是有能力同时在两线用兵的。 “这么说,”丁白缨缓缓地将头撇到旁边,不再与陆文昭对视。“师兄今来见我,果然只是因为顺路?” 陆文昭完全体察不到丁白缨微妙的情绪,只大剌剌地说道。“如果不顺路,我们也能在别处叙旧。” “别处叙旧?”丁白缨说道,“怕不是让巡抚衙门发函传我去拜你陆千户的码头吧?” “倒不至于再劳烦巡抚衙门,我当时之所以劳动巡抚衙门,也是因为不知道你在哪儿。”陆文昭摇摇头,“只要知道你在这里,我自己就给侯镇帅写信了。” “呵,”丁白缨笑笑,“师兄此番来辽,又是要办什么大事?这么火急火燎的。” “当然是护送袁兵宪上任。”陆文昭脸不红心不跳,如果光看表情几乎完全不可能猜到他在撒谎。 “这应该也只是顺路或者伪装吧?”丁白缨又笑笑。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陆文昭反问道。 “袁大人又不是宫里的人,怎劳得动你陆千户出京随驾?”丁白缨说道,“抓他回京还差不多。” “别胡说,我是有些别的事情在身上,但跟你没有关系,跟威宁也没什么关系。”一眨眼,陆文昭主动转移了话题。“话说,你怎么到威宁来了?不是说要去投秦将军吗?” “这得怪师兄你啊,”丁白缨倚靠着桌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难掩的疲态。“明明说好了要把我引荐给秦将军,但最后却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我只好自己贴着别家的镖队出关。我一路来到辽阳,倒确实找到了秦将军的队伍。可正要想法子入伍,奉集那边却突然点了五烽五炮。熊经略带着大军开拔北上,秦将军他们也跟着走了。待情势稍缓,戒严解除,我便启程前往奉集。” “可等我到了奉集,又听说西南的土司兵南下去了威宁。于是,我又跟着商队往威宁赶。但是到了威宁我才知道,西南的土司兵并没有全来威宁,而是分作两路分别北上南下了。” “秦将军带着石砫司的兵北上去了沈阳一带,而留在威宁的则是由冉将军率领的酉阳一路。我实在累了,不想走了,于是就去征兵的地方问了问。正好,侯镇帅也在筹措狩猎营。于是我就报名加入了。” “真是苦了你了,”陆文昭歉然问道:“你现在还想去秦将军那里吗?如果想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安排。” “师兄如今还真是神通广大啊,”丁白缨撑着脑袋,“退伍可以,改换门庭也可以。要不,师兄你干脆把我招去当锦衣卫得了。” “这个恐怕真不行,”陆文昭笑着摇了摇头。“你若是男人我还能想想办法。女人,没这先例。” “哼,我还真以为师兄你无所不能呢。”丁白缨撇了撇嘴。 “我也没说过自己无所不能啊。”陆文昭又看了一眼天色,“我不过是趁着将军们还愿意卖我这个‘钦差’一点儿面子,腆着脸帮你讨个人情而已。我刚才也说了,如果你真想混官场,直接拿我的肩膀当梯子踩就是。师兄不介意帮你垫几步。” “不必讨了,”丁白缨也看了一眼天色。“还是把你陆大户侯的面子留着吧,我既不改换门庭,也不退出行伍,就在威宁待着。” “你已经想好了?”陆文昭问。 “我没想好,”丁白缨凄凄一笑,“但师兄你已经急着要走了不是吗?” (本章完) 第561章 水下潜流 第561章 水下潜流 陆文昭先是一怔,旋即歉然一笑:“时辰确实也不早了,我总不能在这儿过夜。不然会坏了你的名声。” 丁白缨瞳孔一缩,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是啊,时辰不早了。师兄你快走吧。” “急也不急在这一时,我再等等也无妨。”陆文昭说道,“敲钟锁城之前,我都可以等。” “师兄。”丁白缨垂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衣角。 “嗯?”陆文昭应了一声。 “师兄你,”丁白缨稳住情绪,尽可能平稳地问出这一句:“到底怎么看我?” “我还能怎么看你,”陆文昭笑了笑,目光仍未游移,“就这么看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 “师妹!”陆文昭震声打断丁白缨的话。“有个喜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 “喜事?”丁白缨缓缓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陆文昭的眼睛。“什么喜事?” “师兄我啊,”陆文昭咽下一口唾沫,转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纳了两房侧室。” “啊?”一时间,丁白缨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陆文昭没有再回正身子。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隔开房间的木质屏风,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她叫骆晴,是骆卫帅的女儿。不是亲生的女儿,是过继的。过门之前,卫帅当着骆氏祖宗的牌位,做了过继。呵呵,”陆文昭轻轻地笑了两声,但他的侧脸却看不出任何笑意。 “你知道这门亲事是怎么说的吗?是骆大公子找我的岳父泰山,也就是海柔他爹说的,他们商定这个事情的时候,我甚至都不在场!对了,还有买妾的礼数!买妾的礼数也是岳父泰山出的。那可是一千两啊。比海柔的嫁妆还多。”陆文昭举起杯子,一口将已然凉透的茶水灌进喉咙里。 陆文昭似乎冷静了些。“不过,骆晴只是二房。在她过门之前,也就我回京那天,海柔把阿九硬塞到了我的床上。我本无意纳阿九,但我知道,海柔其实是怕了。她怕骆晴过门,会把她挤出去。可她怎么能不怕呢?骆晴是骆卫帅的女儿,又是海泰山钱迎进门的。海柔要是和骆晴起了冲突,只怕海泰山要出面压她,让她不要善妒了。好在阿九还是愿意的。她本来就是海柔带过来的通房丫鬟,现在有个名分,也不至于再被骆晴当成下人使唤。对了!” 陆文昭突然转过头,看向丁白缨。“我搬家了。原来的房子住不下了。新家挺大的,有不少客房。你下回进京,可以挑一间喜欢的住。” “新家在哪儿?”丁白缨呆坐着,像一尊缓缓石化的雕塑一样,看不出什么喜悲。 “正东坊,走几步就是正阳门大街。很好找。”陆文昭说道。 “好啊。”丁白缨愣愣地点了点头,“有机会我一定去上门拜访。拜见两位如夫人。” ———————— 房间的门开了,陆文昭独自走了出来。 他反身关门,却发现丁白缨仍旧保持着的拜别姿势。逆着逐渐泛黄的斜阳,陆文昭再一次看见了那支木质的柳叶纹发簪。陆文昭突然觉得有点眼熟,但他终究还是没有细想。 陆文昭没有立刻走下二楼,而是迈着轻盈的大步快速走到旁边的房间门口。轻轻推开门,里边儿半个人也没有。 这家酒楼的二层一共有五间房,他们那间位于走廊尽头。陆文昭连着检查了三间空房,才故意踏出声音缓缓下楼。 “陆大人有什么吩咐?”还没下楼,一个守在楼梯口的小厮就捧着满脸的笑容迎了上来。 “去把我的马牵出来吧。”陆文昭说道。 小厮明显愣了一下。“陆大人有什么需要,直吩咐小的就是,无须亲自操劳。” “我什么也不需要,我要走了。”陆文昭摇头。 “陆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小厮问道。 “你是在盘问我?还是说,”陆文昭仍旧笑着。“我不能走?” “不敢,”小厮被吓住了,他神色一慌,连连摇头道:“只是侯镇帅让小店好生伺候陆大人和丁姑娘,如今陆大人连饭都不吃就走,小的怕.” “没什么好怕的,”陆文昭不想听他废话了。“你告诉我,我的马在哪儿,我自己去牵。” “您这边儿请!”小厮哪里还敢再多话,连忙带着陆文昭就往马厩的方向走。 ———————— 陆文昭骑着马离开酒楼并在消失在街口之后不久。街道的另一头,一家临街茶铺外,也有一个坐了大半天的人站了起来。 “客官您吃好了?”茶铺的店主弓着身子弯着腰,来到那久坐客的面前。 “嗯。”久坐客伸手入怀,摸出一把铜钱。“多少钱?” “这顿算我的,您走好就是。”店主的整张脸上写满了难掩的谄媚。 “你这是什么意思?”久坐客这才抬眼正看店主。 “您老是总兵府的贵人,能光临我这小铺子已经赏脸儿了,我怎么敢再收您的茶钱呢?”店主讨好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总兵府来的?”久坐客沉着脸问。他可不记得自己以前来这里吃过茶。 “这威宁的地面上来来往往就这么些贵人。您不认得小人,小人可不敢不认得您啊。”店主说道,“没记错的话,您老常在侯镇帅身边随驾,对吧?”这茶铺就开在街边儿,侯世禄又是那个最显眼的人,一来二去,进进出出,店主几乎把侯世禄身边亲随的脸全给记全了。 久坐客神色稍霁。“你这小老头儿看起来精精瘦瘦的,眼力还挺好,我告诉你”他本想嘱咐两句,让这老头儿别多嘴。但仔细一想,这样未免也太过此地无银了,所以最后,他也就只在桌面上扔下一把铜钱,并道:“老子不差你这几个茶钱,别跟老子套近乎。” “多了多了!”店主非但不恼,反而笑得更殷勤了。“小店也没什么好茶,一壶只敢卖两文,您老喝了两壶,给两文就是。这碟盐水肉,算您十文。一共十四文,”他走到桌旁,捡起多余铜钱,并用双手捧到那人的面前。“其他的您收好。” “你脑子秀逗了?”久坐客指着桌上另一个将空的碟子说道:“老子还吃了你一碟儿炒豆子呢!”陆文昭要是不走,他都准备要晚饭了。 “送的,豆子是送的。您就赏个脸。”店主又往前递了递。 “那就承你的情了。”久坐客伸出手,轻轻一抓,就从店主的手心里将余下的铜钱给拿了回来。 “您老慢走!再来啊。”店主冲着久坐客的背影拜了一拜。 久坐客快步离开没有回头,但还是抬手摆了一下聊做回应。 久坐客走远了,店主也差不多收拾好了。正要端着托盘走回店面,邻桌的客人却突然招呼道:“老杨!” “要加个菜?”杨姓店主侧过头,但态度却比先前冷淡了许多,至少没有那种谄媚讨好的意思了。 “我这碟豆子也是送的?”邻桌的客人指着自己面前的豆子问道。 “想得倒挺美。”杨姓店主笑着白了那客人一眼,“你能去总兵府混个差事我就送你。还给你加碟肉。” “嘁。” ———————— 离开茶铺之后,那久坐客径直回了总兵府。他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大堂,却发现侯世禄并没有在堂上坐着。 “镇帅呢,还没回来?”久坐客径直走到值班亲兵的面前。 “已经回来了,在后堂茶室。”亲兵向那人行了一礼。 “茶室?还有别人?”久坐客问道。 “少将军也在。”亲兵说道。 “我问的是客人,”久坐客接着问道。“有客人在吗?” “袁大人来过,但这会儿已经走了。”亲兵摇摇头。 “好吧。”久坐客不再多话,只默了一会儿就往后堂去了。 穿过算不得太深的堂庑,久坐客来到了茶室。不出意外,茶室的门口也有两个亲兵守着。不过这两个亲兵丝毫没有要阻拦久坐客的意思,反而在一个示意之后帮着敲了敲门。 “谁来了?”茶室里浅浅的交谈声停了。侯拱极的声音从最深处传了过来。 “少将军,是我。”应声的时候,久坐客已经躬着腰杆摆出了恭顺的姿势。 “是拜桑武吗?”这回穿过门缝的声音,换成侯世禄的了。 “是!”拜桑武大声应道。 “进来。” “参见镇帅,参见少将军。”拜桑武推门进去,先向上下分坐的侯家父子作了一揖。 “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是叫你在那附近看着吗?”侯世禄连轴转了一天,声音透着难掩的疲惫。 “陆千户走了,所以我就回来了。”拜桑武说道。 “走了?”侯世禄撑着扶手,稍稍坐直了些。“他去哪儿了?” “我不敢跟,”拜桑武说道。“只知道陆千户骑着马,一路向西,看样子应该是要去驿馆。” “那丁白缨呢,她也跟着走了?”侯世禄接着问道。 “没有,”拜桑武摇头道:“陆千户走了之后我还坐了一会儿,不见丁白缨出来。” “来人!”侯世禄喊了一声,立刻就有一个亲兵走进来抱拳候命。“镇帅!” “以犒军的名头往驿馆那边儿送点儿好酒好肉,看看陆千户是不是真的回去了。还有那十二个锦衣卫,数数看有没有少人。小心些,这些缇骑都是行家,别被看出来了。”侯世禄吩咐道。 “是!”亲兵拱手领命转身离开。 “陆千户没有发现你吧?”侯世禄又望向拜桑武。 “没有。”拜桑武说道,“陆千户都没走我坐的茶铺子过,反倒是那店家认出我是总兵府的人。” “店家?”侯世禄略微皱眉,“他看出你是在盯梢了?” 拜桑武略作沉吟,说道:“不像。那店家应该只是恰巧认出我是您老的亲随,所以跟我套近乎。还想免我的茶钱。” “呵,也不奇怪。”侯世禄一笑。“那你给钱了吗?” “给了,”拜桑武点头。“我不想占他的小便宜。” “那我也不占你便宜。”侯世禄随手掏出一颗差不多一两重的小银块儿,扔给拜桑武。 拜桑武稳稳接住,发现这是一块儿银子,立刻憨笑着表示婉拒。他那样子,简直和茶铺店家讨好他时一模一样。“镇帅,我拢共也就了十四文钱。而且就办这点儿小事怎么好.” 侯世禄摆手打断他,“滚回去歇着吧。这儿没你的事儿了。” “是!谢镇帅赏!”拜桑武只得捧着银子拜谢离开。 门合上的一瞬间,侯世禄开口接上刚才断掉的话头:“我叫你趁着这段时间去翻查丁白缨的东西,你找到什么了吗?” 在等待袁可立和陆文昭的这段时间里,侯世禄一直没有闲着,而是尽可能地围绕着丁白缨做旁敲侧击的调查。 经过一系列的摸排,侯世禄发现,丁白缨除了在报名参军时刻意隐瞒了性别以外,几乎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讲武德的练家子,而且水平还相当不低。甚至能和侯拱极拼得有来有回。 但这些事情并不能彻底打消侯世禄的疑虑。对大多数地方官来说,“锦衣将至”这几个字实在是太恐怖了。可是,侯世禄也确实查不下去了,总不能直接质问丁白缨。 经过几番深思熟虑,侯世禄决定以身入局、兵行险着。而侯世禄行计的切入点,就是陆文昭和丁白缨的感人叙旧。靠着这个由头,侯世禄不但可以正当地将陆文昭从袁可立的身边拉出来说悄悄话。还可以让丁白缨长时间地离开营房,甚至远离自己所有的私人物品。 丁白缨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苦等陆文昭的时候,侯拱极正带着最有经验的斥候,把她存放在营房里的东西从上到下翻了个遍。而且在她洗澡的时候,她的那身儿自带的旧衣服,也以浣洗的由头被一套还算漂亮的干净女装换走检查了一遍。 “没什么特别的,只有一件事情让我有些在意。”侯拱极说道。 “什么事情?”侯世禄立刻追问。 “她很有钱。” (本章完) 第562章 非祸亦祸 第562章 非祸亦祸 “有钱算什么,”侯世禄眉头一挑,接着白了儿子一眼,“你这么快就忘了丁修他们在佟登那里把人头卖了换钱的事情吗?” “事情怪就怪在这儿!”侯拱极凝神说道。 “什么意思?”侯世禄问道。 侯拱极稍适沉吟,说道:“您也知道,佟登之流的买卖,向来是一手银钱一手人头的现银交易。丁修以六十两每个的价钱卖出去四个人头,就算六个人均分,每个人手上也该有四十两银子。可是我们搜寻发现,丁白缨放在营房里的现银拢共也就只有十两出头。” “那也该是意外的少,而不是特别的多吧?” “她现银少,但银票多啊。” “银票?”侯世禄眉头微皱,“那种新印的银行宝钞?” 虽然日月银行的支行并没有开到威宁营来,侯世禄也未曾拜见过马宪典他们。但是他到底还是知道了皇帝派宦官到辽东来开银行发银票事情。 侯拱极摇头说道,“不是日月银行的银票,而是宣昌记的银票。丁白缨的行囊中甚至还有一张一百两的大面额银票。宣昌记在辽东没有分号,这笔钱肯定是她从关外带回来的。” “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侯世禄靠着扶手撑着脑袋。 “说明她既有钱,又没有从丁修那里分钱。”侯拱极说道。 “所以呢?”侯世禄歪着头看着侯拱极,言语间似乎还有些笑意。 “所以我觉得很奇怪啊。既攒钱,又不好钱,这不是矛盾吗?”侯拱极说道:“而且对于一个年轻的女镖师来说,上百两银子未免也太多了些。除非她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开始走镖挣钱,否则根本不可能靠着寻常手段攒下这么多积蓄。这个女人应该是有问题的。” 侯拱极虽然是丁修一行的直接上级,但他与丁白缨本人的接触其实并不多。 即便知道了丁白缨是一个女人,侯拱极仍旧对她没什么兴趣,要不是最近得了父亲的指示,他甚至都不会和丁白缨过招。不过正式交手之后,侯拱极也发现,这女人确实有点儿水平,尤其是拳法,那一招一式板正得就像是从《绩效新书》的拳经部分里刊刻出来的一样。 “我倒是觉得这挺好的。”侯世禄摇摇头,幽幽地说道。“勇武而有德,怀富而不贪。她还真是越来越有木兰的样子了。” “木兰?” “徐文长写的杂剧。戏班子来家里唱过的。” “我知道,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今天中午的接风宴上,陆千户说他这个丁师妹一直有颗想做木兰的心。”侯世禄说道。“而且我也问过了,他俩确实师承戚门。算是戚镇帅的徒孙辈。” “您觉得这是真的?怕不是障眼法吧。”侯拱极问道。 “怎么就障眼法了。难不成她还能料到你会去翻找她的行李,所以提前预备了这么一张银票?她要是想装出一副好功名不好利禄的样子,何不直接想法子透露她没分人头钱的事情,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的吗?除非有证据表明,这笔钱是朝廷发给她的酬金,否则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你这就是穿凿附会。”侯世禄摆手,“还有别的吗?” “没了?我就发现这一个不对,还让您给驳得体无完肤,”侯拱极有些泄气。“那您呢,您看出什么了吗?” “呵呵,”侯世禄撑着脑袋,半虚着眼睛,手指在木椅的扶手上无规律地轻轻敲打着。“我看得出来,这姑娘对陆千户应该是有些儿女私念在的。” 侯世禄等了一会儿,见父亲停下不再说话,便主动问道:“这就没了?” “没了啊。”侯世禄耸耸肩,“我现在越来越不觉得她是锦衣卫的暗桩了。关键是,就算她是暗桩,又能探我什么呢?我一没私通奴贼,二没杀良冒功,朝堂上也没有弹劾我的声音。今天下午,把李代桃僵的事情明白说了之后,陆千户的反应也只是明显的惊讶震悚。他还替丁姑娘道谢,说要回报我。” “再之后呢?” “再之后我就走了呗。”侯世禄没好气地说道,“他们故人相逢,你侬我侬,我还能在旁边坐着看啊?” “啧,”侯世禄尴尬地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您没在隔壁放耳朵?” “陆千户是东司房的缇骑,干这个的行家。我使隔墙有耳那一套,不是班门弄斧,自寻死路吗?为了不让他起疑,我甚至把整层楼都清空了。”侯世禄突然转过头,盯着侯拱极,“对了,你那边儿善后的事情呢?” “您放心好了,在离开营房之前,我们把现场的一切都恢复了,就连衣服上的褶皱都尽可能摆弄到了原来的样子。她绝不会发现。或者反过来说,如果这样她都发现了,那才是真不简单。”侯拱极带过去的斥候甚至能在一阵细雨之后找到猎物的踪迹。 “唉。”侯世禄拧着眉头,沉沉地晃了晃脑袋。他的心情很不好,就算搞了这么一遭,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探出来。 “父亲,咱们之后要怎么做?”侯拱极问道。 “还能怎么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先看看他们明天是不是真的要走。”侯世禄说道,“如果他们真的都走了,至少说明这会儿,他们应该还不是冲我们来的。” “不是我们肯定就是别人了,”侯拱极猜测道:“会不会是为了广宁的案子?” “不会,至少不会只是为了广宁的案子。”侯世禄缓缓摇头,一边思考一边说,“如果锦衣卫接到的钦差只是问广宁的案子,那么陆千户他们最多走到辽阳,见过熊经略和袁巡抚就该返程了,不该再北上沈阳,然后又绕到威宁来,这纯属脱了裤子放屁。” “而且我还主动提了广宁一嘴。可陆千户非但不接茬继续发挥,反而是主动斩断了话题。这意味着他们至少不是为了搜寻有关广宁一案的证词而遍历辽东。他们一定有别的什么打算!” “爹!”侯拱极突然灵机一动,“照这个意思往下想,我觉得锦衣卫有可能为了查后面的人!如果他们真的都走了的话。” “后面的人?”侯世禄眼神微眯。“过了我威宁,就只有高监军还能劳得动锦衣卫专门跑一趟了。可他去年才到任,锦衣卫查他作甚?” 从威宁营往南一直到镇江的这条路上,连个副将都没有,最多只有一些游击、参将这种中层将领。这些人要是有不法状,熊廷弼可以直接请王命旗牌将他们拿下,根本用不着锦衣卫出马。 “我说的不是高监军,”侯拱极凑到父亲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您忘记那件事情了吗?” “哪件事情?”侯世禄眨了眨眼睛,没想起来,索性直接上手怒拍侯拱极的脑袋,“有话直接说!别给你老子打哑谜。” 侯拱极缩了缩脖子,以微妙但笃定的语气说道。“就是熊经略初来辽东那会儿,让胡参将弃守宽甸六堡的事情啊!” “嘶!”侯世禄猛然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他们这是冲熊经略来的!” 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新败之后,辽东遍地漏风,新募的辽兵也是招一万跑六千。面对这样的情况,熊廷弼不得已于万历四十七年七月上《辽地大势已去疏》,称“宽甸、叆阳、清河、抚顺诸堡,孤悬贼巢,兵分力弱.虏若合众来攻,一处不支,则诸堡皆溃.乞敕廷臣速议,弃此数堡,敛兵辽沈,固守根本”。 之后,八月,熊廷弼又上《敬陈战守大略疏》,称“宽甸六堡,地险粮匮,驻军不过数千.今虏势方张,若分兵把口,必为所乘.莫若焚庐舍、徙军民,退守叆阳、凤凰城,联辽沈为犄角。如此则兵力集,而虏不得逞。” 两疏抵京。上谕:辽事危急,廷弼身任经略,战守机宜听其便宜行事。 于是,熊廷弼下令弃守宽甸六堡,而执行这一政策,对当地实行坚壁清野的人就是目前驻在凤凰城的宽甸参将胡国臣。 宽甸六堡被放弃之后,朝堂上很快就爆发出了针对此项的攻讦与弹劾。当年九月,兵科给事中赵兴邦上本首劾熊廷弼,称“廷弼轻弃祖宗疆土,罪不容诛!宽甸成守百五十年,一朝委之虏,何以立国?” 随后,给事中姚宗文、御史刘国缙、冯三元等人又先后以弃守宽甸为由,加入对熊廷弼以及胡国臣的弹劾。事情由此逐渐往党争的方向发展,冯三元甚至在疏中喊出:“廷弼无谋无勇,弃地啖虏。宽甸、清河之失,罪在经略,请速罢黜以谢天下!” “对啊!”侯拱极定定地看着侯世禄,“从广宁到辽阳,再从辽阳到沈阳,最后由沈阳到镇江。锦衣卫这是假托护驾之名遍历全辽啊!他们这最后一站就是我们身后的凤凰城!” “不会吧,”侯世禄的眉头紧皱起来,甚至都能夹死蚊子了,“皇上这么支持熊经略。怎么会突然来这一手?” “天心难测。更何况三人成虎。”侯拱极说道。 “怎么就三人成虎了?”侯世禄反驳道:“熊经略最近可没有谁弹劾过吧?” 就最近这半年的情况来看,皇帝对熊廷弼的支持几乎是毫无保留的。侯世禄甚至觉得皇帝就算派人来查自己,也不会让锦衣卫给熊廷弼添堵。 “弹劾不一定非得在明面上。科阁的揭帖,乃至宦官的耳语都有可能引来锦衣卫,”侯拱极越说越笃定。“而且您再想想,今年刚开年那阵儿发生了什么?” “想个屁!”侯世禄瞪了侯拱极一眼,“最近那么多屁事我哪里一件一件都记得。有话直说,再拐弯抹角我抽你了!” “哎呀,”侯拱极叹了一口气,“西洋人!刚开年的时候,熊经略把徐大宗伯推荐过来的那个西洋人给砍了啊!” “穿凿附会,这跟那个事情有什么关”侯世禄猛然一顿,瞳孔一缩。“袁兵宪是徐大宗伯推荐过来的!” “嗯,”侯拱极重重地点头道:“那个西洋人是在沈阳被杨中丞砍了脑袋。所以陆千户他们才会和身为镇江兵备参政的袁兵宪一起,先绕去广宁见中丞,接着又绕去沈阳问孙使君。这么一来不就全通了吗?” 侯世禄仔细想了想,有些相信了。“你这说法通是通了,但还是有不对的地方。你可别忘了,陆千户和袁兵宪可是先去了辽阳,就连那封寻找丁白缨的咨函都是巡抚衙门发过来的。如果锦衣卫是秘密访查,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暴露身份?还有,如果锦衣卫要查熊经略,那为什么今天一整天,陆千户和袁兵宪也一点儿没有要问案的意思?” “这很好解释啊。曾母都是三闻流言才投杼而逃,更何况皇上。我想,皇上目前应该只是听多了谗言而有所怀疑。锦衣卫的探访对于其他无关人员来说是保密的,但并不对涉案的熊经略本人保密,锦衣卫甚至有可能带着圣上的口谕,让熊经略做出回答。”侯拱极感觉自己的思绪异常清晰,说着说着,他竟然开始上手指指点点,东比西画了。 “如此这么想,那么陆千户和袁兵宪不向您问案也就正常了。弃守宽甸六堡的事情是胡参将做的,对西洋人先斩后奏的事情也跟您没关系。既然问了也是白问,那还不如打个哈哈,把威宁应付过去,反正明天就走了。要不然,锦衣卫一路走一路问,岂不把整个辽东搞得人心惶惶?” “这么说,陆千户真是来找丁白缨叙旧的?”侯世禄越想越觉得合理。 “应该是了。‘私谊相托,非有上差,勿扰地方’,这些事情都是明白写的嘛。”侯拱极在“勿扰地方”这几个字上加了重音。“您刚才不也说了,奉集那边儿并不知道锦衣卫来辽的事情,只把陆千户当成寻常护卫。” “如果真是这样,就算不是祸,也是祸了。”侯世禄沉吟良久,最后叹息般地感慨道。 (本章完) 第563章 半途见闻 第563章 半途见闻 初夏的晨光薄如蝉翼,太子河面仿佛浮动着细碎的金鳞。 侯世禄、袁可立、陆文昭三人并辔行至将要向南拐去的河湾岔口。五百精骑分作两股四阵前后相护。碗口大的马蹄踏碎浅水,惊得整片水域的禽鸟冲天而起。河对岸山坡上柞树林里,鹿狍野猪似乎听见了铁质鳞片交相碰击的铮鸣,警觉地四散奔逃,并将一根根去岁的断枝,踩进今夏湿润的泥土里。 “侯镇帅留步吧!”袁可立勒缰停马,望向侯世禄。环绕在三人左右,沉默拱卫的十二骑锦衣卫见状,也纷纷勒停马匹,回过头来。 “这才出城不过三里,正要进入奴贼活跃地带。袁兵宪、陆千户身怀要务,还是让末将再陪送一段吧。”侯世禄的缰绳仿佛有某种魔力,他只轻轻一扯,前后行进的骑兵便也在各级军官的指挥下跟着停了下来。 “威宁东屏辽阳,若有闪失,才是全辽震动。”袁可立一边说着话,一边将视线投到了调转马头回望过来的侯拱极身上,“小侯将军卓然挺立,有他护持,不会有什么危险。侯镇帅还是请回吧。” “袁兵宪真是抬举了,犬子哪有什么卓然姿态,”侯世禄轻笑着点了点头,接着便朝侯拱极喊了一声:“过来!” 侯拱极胯下的马儿原地踏步,灵巧调头,很快便驮着主人穿过锦衣卫们的防线来到了三人的面前。“爹,”侯拱极先是向父亲点了个头,接着又向袁可立和陆文昭行了个礼。“袁兵宪,陆千户。” “侯将军。”袁可立和陆文昭把着马缰拱手还礼。 “此去下马塘尚有八十里山路,你需小心护持,”侯世禄瞪大眼睛,摆出一副的严父样子。“袁兵宪和陆千户稍有半分折损,我定饶不了你!” “是!”侯拱极郑重抱拳。 “犬子拙愚无礼。若有不逊之处,但请袁兵宪不吝教诲。”侯世禄对袁可立说。 “不敢,不敢。”袁可立连忙摆手。 “二位保重,末将这便告辞回营了!”侯世禄把着缰绳最后行礼。 “再会!”袁可立肃然还礼。 “再会!”陆文昭也还礼。 两队人马以威宁营的辰钟为伴,在河滩岔口分道扬镳。侯世禄勒马向北,在几名亲兵陪随下转向回城,而侯拱极则取代父亲先前的位置领着大部人马,同袁、陆二人并辔南行。在他们的身边,十二骑锦衣卫的玄色斗篷在河风中如墨云般翻卷。 ———————— “陆千户。”沉默着并行了一路,侯拱极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话了。 “侯将军有何指教?”陆文昭侧过头,向侯拱极递出一个阳光般温暖的微笑。 侯拱极笑着摇了摇头,用闲聊般的语气问道:“今天上午怎么不见丁姑娘来送?” 陆文昭一怔。缓缓说道:“告别的话昨天就说过了,今天又何必再凄凄无语。” “哈哈,陆千户还真是洒脱,”侯拱极仍旧噙着笑,“昨天我还在想,陆千户会不会把丁姑娘也一并带走呢。” “师妹志向不移,我带不走她,”陆文昭摇了摇头。“而且她昨天还埋怨我呢。” “陆千户特地寻来,千里相逢,丁姑娘又怎会埋怨?”侯拱极似乎真的多了些好奇。 陆文昭说道:“她怨我言而无信,又倚势压人,强留她在营等候,妨碍她外出立功了。” “哈哈,丁姑娘还真是志存高远,”侯拱极随口赞了一句,紧接着又道:“但是战场无情,刀剑无眼。丁姑娘如此拼搏,万一有所损伤,我怕没法向陆千户交代啊。” “正所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陆文昭收敛笑容缓缓摇头。“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就算不幸陨落战场、马革裹尸,乃至尸骨难寻,也终究怨不得别人。侯将军但请宽心,把她当普通人对待就是。” “雌木兰,伟丈夫!丁姑娘若真能建功,我一定为她奏请旌表!”一直在旁边沉默听着的袁可立由衷地赞了一句。 陆文昭回望过去,感激地拱了拱手。 侯拱极附和着笑了笑,但他的心里却不如表明那般阳光。如今看来,丁白缨不是锦衣卫暗哨的可能性很高,可是陆文昭和袁可立和谐如此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如果袁可立真如他所预料的那般,要从凤凰城的胡国臣入手,靠着弃守宽甸六堡的事情,在辽东掀起一场政潮,把熊廷弼搞下台。那他必然需要让以陆文昭为首的锦衣卫们倒向他,或者至少让锦衣卫们保持中立。要是熊廷弼真的因此而下台,那么辽东的局势很可能就会出现大的变化。如此,就真是非祸亦祸了。 想到这儿,侯拱极对袁可立莫名地多了不少敌意。他看向袁可立的眼神里也不自觉多了些不悦的凝重之色。 袁可立敏锐地感受到了侯拱极视线,他微微偏过头,问道:“小侯将军有话要对我说?” “没有,末将是在遥望远处那堡垒。”一眨眼,侯拱极眼神里的敌意便散去了。他不打算明白显露自己的心迹,再劝两句。这种等次的神仙斗法,不是他们这种臭管兵的能掺和的,要是被牵连进去,侯镇帅和胡参将也没多大差别。他现在只能默默祈望,这帮人要么斗不倒熊廷弼,要么推个脑子清醒的经略过来。 “堡垒?”袁可立自是不疑有他。袁可立怎么会料到,这脸上一直笑嘻嘻的两父子已经把他当成一个不顾大局,只念党争的恶人了。 “就在那边!”侯拱极指引的方向,堡垒炮台的轮廓正缓缓浮现。 那是一座贴山而建小堡城,周围不到二里,附近间散着一片夯土木垒的墩台。这样的堡垒,在整条山道上还分布着许多。它们最主要的作用是扼守山道、瞭侦敌情,并给周围的居民必要且及时的援护。 袁可立顺着侯拱极的指引看去,正见一阵烟尘从堡城的方向滚滚而来。很显然,在他们看见城堡的时候,守堡官也发现了他们。 ———————— 百余名骑兵停在了大约五十步外。短暂的观望之后,一名即使骑在马上也略显低矮的武将,脱离队伍来到袁可立一行的跟前。 “末将刘宗政,袁家堡守备。拜见袁兵宪!”来将翻身下马,抱拳仰拜袁可立。“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刘将军不必多礼,”袁可立在马上还礼。“请上马说话!” “是。”刘宗政再拜上马。 “我们刚才听见有山谷中不时有铳炮声传来,可是有奴贼侵袭?”刘宗政刚坐稳便又听到了袁可立的声音。 “应该是有奴贼抵近活动,但并不在我堡辖区,”刘宗政摆手朝向袁家堡的方向:“请袁兵宪放心移驾,无须多虑。” “刘将军知道详情吗?”袁可立接着问道。 “详情暂且不知,”刘宗政摇头,“听动静,警情应该是发生六里外齐家堡那边。末将已经派人前去探问,请袁兵宪进堡稍待,相信很快就会得到答复。” “好。请前面带路吧。”袁可立点点头,摆出请的手势。 刘宗政牵扯缰绳并打出手势,其麾下骑兵很快就随他一起调了头。 差不多一刻钟后,刘宗政带着袁可立走西门进了袁家堡,而上一站的随护也由此与袁可立一行拜别,并沿着原路北返至四十里外的刘家堡。 “刘将军,”袁可立踩镫下马,立刻就有一个马弁迎上来为他牵马。“这里边儿装的是熊经略签给我牌票,车驾司的驿符也在。请你验一验吧。” “不必验了。”刘宗政笑着摆了摆手,“请您收回去吧。”刘宗政当然不认识袁可立,但他认识先前离开的刘家堡守将。而且在两天以前,他就已经收到了来自威宁总兵府的要他接驾护送的公函。 “还是请验刘将军一下吧。”袁可立坚持道。 刘宗政一怔,旋即伸出双手捧接过那个信封。“呵呵,那末将就失礼了。”刘宗政配合着摆出极认真的姿态勘验牌票和驿符,但实际上他只晃了一眼,看过车驾司和经略衙门的印章就没再看正文了。 在刘宗政应付袁可立的时候,在旁陪随的陆文昭也一言不发地移步到了袁可立的身边。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贴身的随从。 “袁兵宪,请。”刘宗政交还牌票和驿符,还是用捧的姿势。 “还要多久才能到凤凰城?”袁可立问道。 刘宗政想了想,又抬起头虚着眼睛看了一眼天色:“我堡距凤凰城约莫三十五里。快的话,天黑之前应该能到。不过,我还是建议您在袁家堡小住一夜,待明天白天再行赶路不迟.” 轰. 正说着话,一声沉闷的炮响连着一阵游离的铳声摇摇晃晃地从山野之间传了出来。 “又来了。”袁可立拧着眉头,循声望向炮响的方向。“齐家堡就在那边?” “没错,”刘宗政也仰头望去,“目前只有炮响没有点烽,说明警情不大,最多也就是十来个游散的奴贼在晃荡。而且大概没有要试图攻拔墩台的意思。” 各地的墩台会在发现敌人的第一时间点炮。如此一来,不但能对敌人造成威慑,还能提醒周边友军。如果敌人的数量超出了单个墩台所能对付的极限,那么驻扎的墩兵就会点燃烽烟,并视情况固守待援或者干脆放弃墩台,向后撤退。目前没有点燃烽烟,就说明问题暂时不大。 袁可立略一颔首,问道:“最近袁家堡有向周围派出过援军,或者被援军支援过吗?” 辽东地方的军事响应机制分为多个层级,最低一级的是墩台对墩台,以及周边巡逻部队对墩台的小规模支援。如果某个墩台遭到了攻击,并点燃烽烟。那么周围的墩台将视烽烟传递的信号快速提供支援。如果这一级的支援无法驱散敌军,或者有墩台陷落,那么墩台的上级,也就城堡或者驿堡就会派出中等规模的援军提供支援。如果城堡本身被围困,那么附近的其他城堡乃至更上一级的大城就会派出大量援军以期解围。如果大城也不能应付,那么消息就会被烽火炮鸣一路直传到辽阳。 因此,袁可立实际问的,其实是奴贼的规模。 “要看您说的最近是多近了。”刘宗政回过头,发现袁可立仍然望着齐家堡的方向。 “近一个月。”袁可立补充说。 刘宗政很肯定地说道:“最近一个月我堡没有从堡里派过援军支援周边,不过齐家堡那边儿倒是出动频繁,而且每隔个几天就要往凤凰城那边报几个伤亡。”这一片已经是宽甸参将胡国臣的辖区了,而胡国臣眼下正驻在凤凰城里等待袁可立。 “这是为什么呢?”袁可立回过头。 刘宗政愣了一下。但他很快明白过来,这位新任的兵备参政应该是对“堡”这一级的分布不甚熟悉,于是他指着齐家堡的方向耐心地解释道:“齐家堡不在官道上,而是在齐家岭上,那个位置同时扼着通往袁家堡和宋家屯的小道。如果奴贼想要攻打袁家堡,或者劫掠宋家屯,就必须先绕开乃至于攻下齐家堡。” “也就是说,”袁可立略一沉吟,“齐家堡本身就可以看作是袁家堡和宋家屯的前哨?” “您这么说也不错,”刘宗政点点头。“但严格来讲,应该是袁家堡为齐家堡提供后援与后路,毕竟张守备比末将高半级,是上官。”所谓的高半级,也就是刘宗政的官衔是“署指挥佥事”,而张守备则是实实在在的指挥佥事。尽管差遣都是守备,且都领正四品的俸,但总归还是矮人一头。 袁可立没心思跟刘宗政掰扯这种论资排辈的小事情。他紧接着就问:“最近的攻势相较以往是不是更频繁了?” “比起沈阳被围那阵儿,奴贼出现的次数确实是变多了。”刘宗政受不住热,把头盔摘下来递给身边的亲随。“但反过来说应该才更合适一点。” (本章完) 第564章 见微知著 第564章 见微知著 “反过来要怎么说?”袁可立的注意力原本不在头顶上,但这会儿受到刘宗政的影响,也突然感到热,于是顺手就把那顶戴了一路的头盔给摘了下来。 陆文昭见状,立刻凑上去捧接。 早些时候,袁可立还不太习惯让锦衣卫伺候自己,不过往来多了,装得久了,他也就对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没什么太大的心理障碍了。就当是多了个学生。“有劳。”袁可立到底还是冲陆文昭笑了笑。 “末将以为,”因为这声道谢,刘宗政的视线在陆文昭的脸上晃了一眼,但他终究还是没有想得太多。“之前是因为奴酋意欲西掠辽沈,所以从各地大量抽调奴贼。原本分散各处的奴贼被抽调走了,零星的劫夺才比以前变得少了。而如今,奴酋阴谋破败,解散大军,原本间散各处的奴贼退回原地,情况才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 “恢复吗”袁可立赞许地点了点头。“刘将军很有见地啊。” “哪里,哪里,都是明摆的事情。”刘宗政满脸憨态地笑了笑。接着,他摆开手做出引导的姿态。“袁兵宪,这边请吧,您一路辛苦,到衙门里坐着说吧。” “也好。”袁可立暂收心问,跟着刘宗政迈出步子。而陆文昭也抱着他的头盔跟了上去。而其他的锦衣卫则留在原地,看守那些系在马屁股边上的贵重物品。 “有这附近的地图吗?我想看看。”袁可立问道。 “当然有啊,就在衙门的大堂里挂着。请您先去茶室坐会儿,我这就叫人给您抬过来。”刘宗政点头道。 “倒也不必麻烦了,就去大堂看吧。”袁可立摆手道。 “也好。”刘宗政笑着应了一声,接着转头便朝一个亲兵使了个眼色。 那亲兵立刻会意,迈开步子便跑着去招呼衙兵把备好的茶水和点心往大堂里搬。 守备衙门是袁家堡里最大的建筑,但因为袁家堡本身就不大,所以守备衙门也就大不到那儿去。一行人刚穿过稍显破旧的照壁,没几步就走到了衙门的大堂里。 大堂里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除了桌椅就是案牍,最显眼的东西则是挂在正案左右两侧的地图。 右侧的那张地图以位于官道上的袁家堡为中心,其附近最大的军事单位是位于其东北方向的齐家堡,和位于其东南方向的宋家屯。在两堡一屯的山川河谷之间,间散分布着许多墩台和瞭望塔。如果凑近仔细看,还会发现每个墩台和瞭望塔的旁边,用小字写着守墩官或守塔官的姓名,以及每个据点的驻兵人数。 而大堂左侧的那张地图,则以这片区域的核心,也就是凤凰城为中心。在左侧的地图上,袁家堡就只是一个位于地图西北边缘的小堡。其真正的重心是凤凰城本身以及它的两个前哨,也就是在凤凰城的东方上下扼守着南北两条河道的镇宁堡和宁夷堡。 这张比例尺更大的地图上也有墩台和瞭望塔的示意,但这些示意就只是一个又一个简单的标点,而没有驻防官的姓名和驻兵人数了。如果从这张地图上看,墩台和瞭望塔的示意简直可以说是密密麻麻。 “刘守备,”袁可立站在大堂右侧的那张地图前,一边端详思考,一边问道:“我想知道,奴贼袭扰周边的频次,只是恢复到了辽沈被围之前的寻常状态,还是比之前要多了?” “这”刘宗政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只一脸为难地摇了摇头。“末将答不上来。” “嗯?”袁可立有些意外地回过头,正见几个衙兵端着茶托盘走过来。“那我换一种问法吧。最近一个月,有多少次被记录在册的袭扰?辽沈遭袭之前,也就是差不多今年的一月中旬到二月中旬这段时间里,又有多少次被记录在册的袭扰?还有去年,去年一整年,平均每月有多少次被记录在册的袭扰?” 正所谓见微而知著,袁可立认为,袭扰频次的变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敌军的动向。 刘宗政转头端过一盏热茶递到袁可立的面前。“很少,都很少。” “什么叫都很少?”袁可立接过茶盏,只礼节性地抿了一口。 “你去把册子拿来,”刘宗政先朝一个专门负责记录管理案牍的书办下了命令。接着,他走上前,对袁可立解释道:“按照规定,能被记录在册的,需要上报说明的袭扰只有三类。一是堡里派出了支援,二则是出了人命,三则是我堡被围。至于墩台本身就可以应付的普通敌情,则只有口头报告。可您看,”刘宗政指着地图说道, “袁家堡在官道上,而且被齐家堡护卫着。如果奴贼能引我堡出援,或者在我堡辖境内造成杀伤,那么齐家堡则一定被惊动。如此,奴贼就会被断掉后路。因此,除了误入,奴贼通常不会冒险深入到我堡辖境,除非他们想要劫掠粮船。至于最后一类,我堡被围,那本身就意味着齐家堡业已沦陷,这种失城的情况是从来没有过的。所以末将才说都很少。” 刘宗政刚说完话,那个书办也把册子给找了过来。“上面这本是去年的记录,下面那本是今年的记录,请您自己看看吧。” 袁可立接过册子,一边翻,一边问:“齐家堡那边的情况,刘守备知道吗?” “末将不知道,”刘宗政直接摇了头。“您如果您想了解齐家堡那边的情况,末将可以派人去问,或者干脆把册子拿来。您也可以直接把张守备请来问,这样或许会说得更清楚些。” 齐家堡和袁家堡虽然表里相应,但并无从属关系,也无需互相汇报。在袁可立提出这个问题之前,刘宗政甚至都没朝这方面想过。 “那就派人去问问,顺便把册子带来让我看看。”袁可立把册子递还回去,“张守备就不必请了,让他好好儿履职就是。”袁可立决定接受刘宗政的意见,在袁家堡过上一夜,待明日一早启程前往凤凰城。反正凤凰城到镇江也只剩两天的路程了。 “能劳您给末将开一张条子吗?毕竟是要借调官家案牍。”刘宗政接过册子,转递过去。 “当然。”袁可立颔首。 “笔墨伺候!”刘宗政转头便喊。 ———————— 次日卯时四刻,袁家堡的东门缓缓打开,护送袁可立前往凤凰城的开道骑兵奔了出来。 虽说自离开辽阳之后,袁可立一行就都被沿途的驻军呵护着。但援护的规格却并非一成不变。护卫最豪华的一段路,就是从威宁营到连山关那段,那段路上,侯世禄让自己的儿子带着五百悍不畏死的标营骑兵前后护驾。那浩浩荡荡阵势别说对付游散的奴贼,就算是面对成建制的奴贼精锐也能一战。 可到这会儿离开袁家堡的时候,拢共也就只有二百来人陪随了,而且当中大半还是步兵。 这倒不是因为刘宗政敢于怠慢袁可立这位有可能在将来管到自己的兵备参政,而是他的手上实在没多少可以调动的机动兵力。整个袁家堡辖区,能自由活动的士兵也就不到五百人,而驻在堡城里的也就三百人出头。刘宗政亲自带二百人护送,已经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袁可立上宾待遇了。 这队兵的人数虽少,但刘宗政调教得还是很好的。 由刘宗政亲自指挥的骑兵走在排头,尽管这队骑兵的总人数也才不到一百,但该有的前导侦察也是做得有模有样,丝毫不逊于侯世禄的标营兵。在骑兵的身后,袁家堡的步兵则扛着长枪盾牌,和各色火器走在骑兵身后,他们穿戴齐全,随时可以结阵堵路。至于后卫的任务,则由那一百二十名京营骑兵承担。 一路上的经历已经让袁可立看清了这些家伙的底色。一想到派去朝鲜的二万五千兵里,有大半都是这种货色,袁可立就一阵哆嗦。唯一能让袁可立稍感欣慰的,就是这帮色厉内荏的家伙至少不会再被一些虚惊给吓得自乱阵脚了。 轰. 远远地,又传来了一声炮响。 “这是第几炮了来着?”袁可立皱着眉头循声望去,只见远山轮廓的边缘突然惊起一排高飞的黑点,那是受惊的鸟儿在逃离硝烟。 很快,鸟儿飞逃的方向又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铳炮声响。 “如果从离开袁家堡开始算起,这已经是第五炮了。”陆文昭也望过去,正见一柱烽烟升腾起来。“不过点烟还是今天第一次。” “真是越南越不太平啊。”袁可立凝神遥望了一会儿,见没有第二柱烽烟升起,他便收回了视线。一柱烟代表接敌的墩台需要周围友军的支援,但还没有到情况紧急乃至于需要放弃墩台的程度。 自打过了连山关以来,这一路就没有太平过,每天都能听见多次交火的声音,而且越是往南走,这样的动静就越是频繁。不过这些动静和袁可立一行的关系也不大,只要某处不升起三柱以上的烽烟,或者听见部队靠近的动静。那么他的队伍便不会停下。 “是啊。不过看这时辰,”陆文昭虚着眼睛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咱们应该快到凤凰城了。” 袁可立点点头。“过了凤凰城就是镇江了,陆千户,你之后怎么打算?” 陆文昭眨眨眼睛,收回视线,顺带还扫了前方的步兵一眼。“当然是陪着袁监护一路行到汉阳了。” “我说的是,再之后。”袁可立笑着说道,“到汉阳宣完旨意之后,陆千户是走辽东原路返回复旨,还是取道海路,坐船去天津?” 袁可立已经发现,陆文昭几乎每到一个大城就会让当地的驿站往京师发一封提报。即使袁可立自忖没有犯过什么错,也没有说错过什么话,在他的心里甚至对这个年轻人还有些好感,可这种一直被人盯着的感觉,还是让袁可立很有压力,很不自在。 陆文昭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短时间内,下官应该不会回京了。” “不回京!”袁可立瞳孔微缩,惊讶道:“陆千户是要在汉阳久驻?” “也不一定是汉阳。”陆文昭说道,“究竟要驻在哪里,还是要看骆佥事怎么安排。” 袁可立怔了一下。“锦衣卫衙门里有姓骆的佥事?”虽然袁可立对锦衣卫并不十分熟悉,可里边儿有哪些任着实职的高官他还是清楚的。 “就是骆养性骆太如啊。”陆文昭索性摊开解释道:“皇上决定在朝鲜设一个锦衣卫分司,分司的总部就设在汉阳。骆佥事则是这个分司的首任掌印官。指挥使司给我命令是,等陪着您抵达汉阳之后,一切行动便听骆佥事的吩咐。” 在皇帝的规划里,驻朝的锦衣卫分司也就只有一个千户所的规格,不过为抬高其地位,并重其长官事权,皇帝决定让骆养性以“锦衣卫指挥佥事衔管驻朝千户所事”。也就是说,骆养性又升了,而且还是连跳两级,直接从正五品的锦衣卫千户,跳到了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 这次升职显然有奖励骆思恭的意思在里边儿,不过给出升职的理由还是非常正当的,那就是骆养性在沈采域一案中当居首功。 事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尽管这个案子是陆文昭主办的,沈采域也是他千里迢迢抓回来的,但论功的时候陆文昭只能居次。因为这个案子里最大的那条鲶鱼不是沈采域,是武清侯。在官方的叙事中,锦衣卫之所以能准确地找到逃犯沈采域的下落,并最终牵扯出武清侯的不法事迹,就是因为骆养性在代管东司房期间,办事得力,领导有方,当评卓异。 有这么一个大功摆在这儿,骆养性连升两级,乃至于小半年内,连五级或许也就不是怪事了。他升得快说明皇上慧眼如炬嘛。 (本章完) 第565章 凤凰城外 第565章 凤凰城外 “陆千户,”袁可立愣了一会儿才满脸诧异地问道:“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才说啊?” 陆文昭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相当整齐的牙齿。“您不也才问嘛。” “呵呵,也是啊。”袁可立的眼角不自觉地抽了一下。 “嘶!”袁可立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猛地想起,皇帝召集他们商讨监护朝鲜的那天,锦衣卫的头头,掌卫事骆思恭也被叫了过去。而且在他们离开的时候,皇帝还把骆思恭单独留了下来。 当时,袁可立还只是猜测,皇帝让骆思恭留下来,应该是为了说那桩震动京师的大案,最多也就是再让锦衣卫派人紧盯各位与会人员,以避免消息泄露。但是现在看来,皇帝应该还给了骆思恭一些别样的交代。 “皇上让锦衣卫在朝鲜设置分司,有什么具体的安排吗?”袁可立眼里的诧异已然变成了凝重。 “上面只让我将您老护送到汉阳,然后照骆佥事的吩咐行事。”陆文昭摇头说,“其他的事情,下官就不知道了。不过等到了汉阳之后,骆佥事一定会上门拜访您老的。您老到时候再问他也不迟。” 陆文昭的话,袁可立一个字也不信。但他没有追问,而是点了点头。“骆佥事也是走海路从山东去汉阳?”袁可立又问。 沈有容和李如柏等将带着京营兵马开拔的时间要稍早于袁可立一行。大军开拔的前一天,袁可立甚至还和一众知情的高级官员一起,办了一场低调的送行宴,给沈有容和李如柏等人壮了行。但一场宴会下来,完全没人提到过骆养性也会带人随行。 “应该是吧,也有可能是去天津坐船。”陆文昭的语气很不确定。他提前得知的内部消息,仅限于锦衣卫将在朝鲜设置分司,以及骆养性将会升职到任。除此以外的其他事情陆文昭就真不知道了。 实际上,骆养性升职与外派过程十分曲折。而这主要是因为,皇帝要锦衣卫办的事情见不得光,至少暂时还不能见光。 为了让骆养性的升职与外派看起来合理,司礼监筹谋了一场大迂回。 由于骆养性在年初就连升了三级,所以司礼监需要在舆论上尽可能地抬高骆养性,把他往“领导有方,殊为卓艺”上靠。这样才能让他合理地以所谓的“首功”再升两级。 为了让这个叙述看起来真实,司礼监甚至授意东厂在最新的公开陈奏中说,东厂之所以能顺藤摸瓜地摸到天津饷部的猫腻,也是因为骆养性领导下的东司房查到了一些微妙苗头。 这一奏报出来之后,紧接着就有科道官上奏请求为参与侦缉的官员叙功,并同时请求皇帝将案子交给法司严讯。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这一奏请就像是颇有政治智慧的文官为了把那些犯案的勋戚往死里锤,在做盖棺定论的事情。 与此同时,司礼监安排另一批科道官,提出了温和的反对声音,称案情尚不甚明,需要进一步详勘。 之后,皇帝挑了两本左右互搏的奏疏并批。既让兵部考功司给骆养性等一干人员叙功升职,又让法司下场严讯一干勋戚,同时还让骆养性带着人手,南下对各案进行详勘。 这个御批,毫不意外地遭到了科道官的反对。而且还是不同的人从两个方面进行反对。有声音称,骆养性升迁过速,前所未有,应暂缓行。也有声音认为,详勘当然没错,但应该派遣无涉此案的科道官下去勘察,以确保公正无偏。 这两种声音几乎一出来就被淹了。很多官员对这些勋戚的态度就一个:去他妈的公正无偏,赶紧趁着皇帝余怒未消之际把这些国家蠹虫踩到泥土里才是。 所以,很多不知情,但秉持现实主义的文官直接公开支持给以骆养性为首的锦衣卫们叙功。在他们看来,只要能让骆养性升职外派,那么所谓的详勘就一定会勘成大家想要的样子。 于是骆养性在舆论支持下,挂着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官衔带着数十名锦衣卫离京南下,核查各案细节。整个过程顺滑得就像袁可立挂着山东布政参政到镇江当兵备道一样。不过他们其实殊途同归,都是去朝鲜。 “那”袁可立还想再问点什么,但这时候,身前身后的队伍里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您看!”陆文昭抬起手,逆着阳光指向先前那座传来炮响又点燃狼烟的墩台。 袁可立顺着指向侧头望去,原来是那座墩台又点了一柱狼烟。 ———————— 两柱狼烟,意味着在守墩的基层军官看来,墩台面对的情况已经非常紧急了。他们不但需要更多的增援,而且有可能放弃所守墩台向后撤退。 轰. 又一声炮响之后,另一个方向也点起了一柱狼烟。敌情从点变成了线。 “镇定!你们这帮没卵子的东西!”袁可立的身后,京营千总高扬和各级下级军官的声音不绝于耳。很显然,这帮没见过血的京营新兵们又开始慌了。 “袁兵宪!”刘宗政骑马来到袁可立身前的时候,又有一个方向升起了狼烟。敌情持续扩散。 “这是怎么了?”袁可立倒是镇定得很。 刘宗政指着最先点烟的方向说道:“看这样子,那边至少发现了几十上百名奴贼,而且应该还有进攻的意思,不然不会点三台两柱烟。” “那边是哪里?”袁可立问道,“文家堡?” 刘宗政轻轻地摇了摇头。“应该是田家堡附近吧。田家堡到咱们这儿也就五六里地。虽然我们不必走那个方向过,但总归也不算远。末将建议您暂去张家堡歇脚,待情况稍明,再恢复前进不迟。”张家堡是他们前不久才经过的一个堡城,其级别和守备情况同刘宗政驻守的袁家堡相当。 “那岂不是要后退了?”袁可立当即摇头。 “这也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嘛!”刘宗政满脸焦急,仿佛火烧眉毛。 刘宗政并不觉得奴贼能走田家堡的那条路一直打到他们的面前来,但袁可立真要是在他的手上出了什么岔子,那罪过可大了去了。在刘宗政看来,袁可立身娇肉贵,就像被自己捧在手上的瓷娃娃,不放到指定的地方去,他也就没法儿安心。 “刘守备毋庸担心,我可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书生。”袁可立满脸肃然地望着升烟的方向。 “呵呵,末将不是那个意思。”刘宗政讪讪地笑了笑。 “要不我们过去看看吧。”袁可立突然说道。 “看看?”刘宗政一凛。“您要看什么!?”跟在他身边的陆文昭也是心头一跳。 “当然是看看敌我双方都是怎么作战的了。”袁可立说道。 “别别别,千万别!”刘宗政的脑袋甩得跟拨浪鼓似的。“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目下情况不明,只有天知道会不会有更多的敌兵涌来。您就算真想亲临边墙,也还是等敌情探明之后再说吧。”刘宗政话音刚落,就又有一柱烽烟升了起来。 即便宽甸等处地方的墩台望塔密集如云,四个能点烟的墩台之间也至少隔着三里地。能同时让四个外墩求援,说明敌人的数量至少在两百以上。 “是啊,还是等敌情探明之后再说吧。”陆文昭这时也跟着附和道:“您身负重任,切莫自陷险境啊。” “对对对!这位壮士说得对!”刘宗政又点头如捣蒜。 袁可立凝神想了想,最后还是身后的骚动说服了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车家堡似乎也不远了?” “车家堡是不远了,”刘宗政仍旧摇头。“但那只是一个小堡,里边儿的驻军还没有咱们这些人多,末将以为,还是退回张家堡稍候要更稳妥些” 袁可立摆手打断刘宗政。“你这话说得就好像奴贼已经攻陷田家堡了一样,更何况,咱们不是都要到凤凰城了吗?”袁可立的思维越来越清晰,昨天看的凤凰城周边地图在他的脑海里缓缓浮现。 “这”刘宗政拧着眉头,到底没有再继续劝说。“好吧,就去车家堡。” 刘宗政调转马头回到骑兵阵中,对望着他的亲兵说:“加快脚步,去车家堡。” “去车家堡!”亲兵转头便大喊了一声。 停留的骑兵继续前进,刘宗政紧接着擂了那亲兵肩膀一拳。“你带着几个人去凤凰城,找胡参将,就说袁兵宪将在车家堡落脚,请他尽快派人来接。”刘宗政将自己的腰牌递给他。 “是!”那亲兵接过腰牌,轻踹马腹,很快就带着几个亲近的同袍奔出了队伍。 刘宗政又望向一个亲兵,并指着烽烟升起的方向说道:“你带几人去那边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 “是!” ———————— 敌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宽甸参将胡国臣带着麾下精锐来到车家堡的时候,田家堡方向的狼烟已经不再继续升腾了。 城门打开,胡国臣将绝大部分士兵留在了堡城外面。只带着几个贴身的随从和刘宗政派来找他的亲兵驱马进城。 穿过没有包砖的夯土城墙,胡国臣看见了几个迎面朝自己走来的人。 在此之前,胡国臣从没有见过袁可立,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未来的直属上级。毕竟袁家堡的守备官刘宗政,和车家堡的守将把总李轩铭,都低眉顺眼地跟在他的身边。 袁、刘、李三人的身后跟着好些随从,其中一个昂首挺胸的年轻人靠得特别近,几乎贴在袁可立的身后。胡国臣看他那气势似乎比刘宗政还要足些,于是胡国臣也就多扫了他两眼。 胡国臣当然不敢在兵备参政的面前托大。不等一行人靠近,他就主动下了马,并摆出一副稍带了些惶恐的笑意小跑着迎了上去。“末将迟来护驾,还望袁兵宪恕罪!” “胡参将无须多礼,”袁可立上前两步,扶住膝盖将要落地的胡国臣。“我们没几步就要到凤凰城了,却还是劳你跑这一趟。辛苦你了。” “不敢,不敢。”胡国臣坚持作了一揖才直起身子,低头说话。“从得知您将要过来的那天起,末将就一直念着您老呢。刘守备若不派人来找,末将都要主动来寻您了。” 胡国臣此言分毫不假。当刘宗政的亲兵找到胡国臣的时候,胡国臣已经带着迎驾的人马走在袁可立前往凤凰城的必经之路上了。就算刘宗政的亲兵不来,要不了三刻钟,胡国臣也能在车家堡旗杆上看见朝廷发给袁可立的山东布政司分道旗。 袁可立笑着点了点头,遥指那团仍旧挂在半空,但已经散了许多的烟雾:“刚才点升狼烟的地方是田家堡吗?” “是田家堡那边。”胡国臣瞥了刘宗政一眼。 “胡参将已经过去看过了?”袁可立接着问。 “没有,”胡国臣摇头道:“不过点了两柱烟而已,顶天了也就三四百个奴贼出没,还用不着末将亲自率兵去援。黄守备那边会处理好的。” 就算没了宽甸六堡,宽甸参将的辖区也还是有将近一百五十里的跨度。要是某处放两柱烟,胡国臣就亲自提兵支援,非得累死不可。 “看这样子,似乎已经处理好了。”袁可立的声音里像是稍带了两分失落。来到辽东之后,袁可立还从没有在一线观察过短兵相接的战争。即使他去了沈阳,也只是靠着口传耳听,知道了一些皮毛而已。唯一让他略感震悚的,就是那堆摆在沈阳城郊的小型京观。 胡国臣敏锐地体察到了袁可立转瞬即逝的异常情绪。不过他却以为这是养尊处优的文官余悸未消,于是自顾自的宽慰道:“袁兵宪毋需过虑,田家堡卡在山道之间,且有边墙前护,先前点烟的应该还是那几座时常有警的边外城台。就算奴贼真的突破边城,攻陷田家堡,那也还有文家堡作为后屏,不会有事的。” (本章完) 第566章 长城外的典型冲突 第566章 长城外的典型冲突 实际上,胡国臣话语里涉及到的边外城台——边墙——田家堡——文家堡这四个地点构成了一个非常典型的多段式立体防御结构。 分散在长城以外的边外城台是探查敌情的一线区域,连绵的边墙是防止小规模敌军零散进入内地,并为后方争取时间的屏障,卡在山道间的田家堡是屯兵集粮并阻碍大规模敌军进攻的重要节点,而山道末端的文家堡则是这条防线上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堡垒。 在这道防线之外,还有周边其他城堡的友军,以及参将胡国臣亲自统率的军队。 一般来说,只有当中间节点本身发出三烟三炮的情况下,周边其他城堡的友军才会开始警戒,统管这附近的参将才有可能亲自带兵支援。至于代表着数千人四烟四炮,乃至表示敌军逾万的五烟五炮信号,是绝不可能出现在这类防线上的。毕竟这样的山道上也塞不下这么多人。 “我没有别的忧虑,”袁可立轻笑着摇头说,“就是想过去看看。” 胡国臣还是没能理解袁可立的心意,只是一脸爽朗地跟着笑:“哈哈!您老既然巡到此处,自然是要遍历山川,巡视边墙的。这些事情下官都已经安排好可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车家堡这鸟儿地方窄得很,连个正经坐的地方都没有。”胡国臣弓着身子,低眉顺眼地朝着城门的方向摆出一个请的手势,“咱们还是去凤凰城说话吧。接风宴也备好了,就等着您老赏光呢。” 别看胡国臣笑得爽朗,但他其实紧张得很。侯家父子知道的事情,他更是门儿清。去年朝堂上闹得最凶的那阵儿,胡国臣几乎是日日委顿,夜夜失眠,生怕哪天突然就有钦差过来拿他进京受审。 如今消停不久,朝廷又突然派了这么一个多少和熊廷弼有些龃龉的兵备参政过来节制自己,胡国臣也就又开始提心吊胆地胡思乱想了。 袁可立倒是一点儿也想不到胡国臣的心思,只觉得他有些过于谄媚了。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胡国臣小心讨好,袁可立也就不会给他一副臭脸看:“也好。那就有劳胡参将带路了。” “不劳,不劳。不过是末将的本分而已。”胡国臣点头哈腰。 袁可立迈出步子跟上,但只走了一步便停住了。他转过头望向陆文昭,正要说话,陆文昭却主动点了头。“记得呢。” 陆文昭说的是那一面仍旧挂在旗杆上的山东布政司分道旗。他一边招呼手下的锦衣卫给袁可立牵马过来,一边吩咐其他锦衣卫去把旗帜收起来。车家堡的守堡官李轩铭一开始还愣着,这时候他也反应过来,连忙招呼人手给袁可立的“随从们”打下手。 “那位应该就是袁公子了吧?”胡国臣望着陆文昭,问袁可立道。 袁可立眼眉一挑,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道:“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还在河南读书呢,这是我的远房侄儿。姓陆。” “哦!原来是陆公子。是末将眼拙,还望恕罪。”胡国臣连忙拱手致歉,还向陆文昭行了一礼。 “不必拘礼。”袁可立笑着摆了摆手,陆文昭也还了一礼。类似的问题,两个人已经应付过很多次了。 城门外,胡国臣带来的五百骁骑已经完成了调头。他们浩浩荡荡地在官道上排着行军的阵型,仿佛一堵不可逾越的铁墙。 刘宗政跟着出城,他刚上马,便见胡国臣转头望向了自己说。“与参。”与参是刘宗政的表字。 “请胡参戎吩咐!”刘宗政连忙回应。 “这里没你的事了,”胡国臣笑着下令,“带着你的人回袁家堡去吧。” 刘宗政当即松了一口气。终于把袁可立这尊瓷娃娃交到别人的手上了。他立刻行礼应是,转过头又向袁可立拜了一拜。“袁兵宪,末将这就告辞了。” “这一路有劳刘守备了。”袁可立对刘宗政拱了拱手。 “不敢!”刘宗政赶忙还礼。“末将职责所在,袁兵宪不必客气。告辞!” “再会!” ———————— 胡国臣带着袁可立走远了,刘宗政却还留在车家堡附近组织士兵列队。 “恩将,您老的腰牌。”先前那个在半路上截到胡国臣的亲兵凑过来将腰牌递还给刘宗政。 刘宗政接过腰牌系好,皱着眉头望着田家堡的方向。田家堡那边的狼烟已经完全散了,但仍不时传来零星的铳炮声响。“袁兵宪都让胡参将接走了,袁老二那个混球还没回来吗?” “恩将,要不让小的带几个兄弟去找找他吧。”那亲兵主动说道。 “找个鸟卵,那几个夯货总也不至于走丢了。”见步兵也重新排好了行军的阵型,刘宗政便扯着缰绳调了头。“你留在这儿等他就是。” “是。”亲兵应道。 “出发!回营!” ———————— 袁老二的小队在一条北通文家堡,南向凤凰城的岔路上和殿后的一百二十名京营骑兵碰上了。 他们在原地停住,静静地等待着这一串骑兵错道让路。 “那是袁大人官旗吧?”一个跟随袁老二去田家堡打探情况的骑兵遥遥地望着竖在队伍中部的旗帜。 “应该是吧。”袁老二虚着眼睛,点了点头。他不太识字,但缀在旗帜末端的“袁”字他还是认得的。“看来恩将已经离开车家堡了,咱们赶快跟过去吧。” “你等等!”另一个骑兵探出身子急急地把住袁老二的将要挥缰的手臂。 “干什么?”袁老二不解。 “你瞎了?那里边儿没有咱们的旗啊。”那个骑兵指着那些飘扬的旗帜说道。 “唔”袁老二凝神仔细看了看,确实只看见了袁可立和胡国臣的旗帜。“好像是啊。” “好像个屁,就是没有!”那个拉住他的骑兵松开了手。 “这是个什么情况?”袁老二更疑惑了。 “袁大人让胡参将给接走了,咱们也就不必送了呗。”第一个说话的骑兵插话道。 “可是凤凰城不是更远些吗?还要过河。”袁老二对这一片也还算熟。 “兴许是半路上碰见了吧,”第二个骑兵取下挂在马脖子上的水袋喝了一口。“昨个儿咱们也是在路上接到袁大人的。” “嗯,”袁老二点点头,招招手。“那咱们还过去吗?” “恩将都不在这里边儿,咱们还过去干什么?讨赏还讨嫌啊?”第二个骑兵捏着木塞递出水袋。 “我当然知道恩将不在里边儿,”袁老二接过水袋猛灌一口,“可是咱们都探到田家堡那边的情况了啊。我记得这就是袁大人要问的嘛。辛苦跑这一趟,总该跟他老人家说说吧。”为了更清晰地探查敌我双方的态势,袁老二甚至还登上了包砖的长城墙听了几声炮响。若不是金军没有摸到长城边上就扯了,他非得帮着打几铳不可。 “人既然都走了那就是不想问了呗,”第二个骑兵一个探身把水袋给抢了回来,“你个夯货属驴的吗!这么大个水袋子让你小子一口就给吸扁了。” “瞧你那抠门劲儿。就喝你两口水!”袁老二翻了个白眼。 “那万一他老人家还想问呢?”第一个说话的骑兵轻轻地抚了抚马儿的鬃毛,竟摸出一手的汗来。 “嗨呀,真要问就该等着咱了。”第二个骑兵说道:“而且胡参将那边应该迟早也会知道田家堡的情况。用不着咱们多嘴。” “也是,”第一个的骑兵反手摸了摸马鞍袋,从里边儿掏出一个小盐块儿出来递到马儿的嘴边。“反正车家堡也不远了。大不了再跑一趟回头路。” “那就走吧!”袁老二抖动缰绳,控着马儿朝空出来的岔路口奔去了。 ———————— 确实不需要袁老二他们跑去说明情况了。 因为胡国臣给袁可立准备的那顿接风宴还没吃完,驻在文家堡并带管田家堡的守备官黄清泽,就派人把那场短促交锋的详细军报,送到了位于凤凰城内的定辽右卫指挥使司衙门里。 凤凰城初建于距今一百四十年的成化十七年。其城墙周围三里八十步,只设南门一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凤凰城就只是一座普通的边堡,和袁家堡、田家堡、镇宁堡、宁夷堡这类堡城的区别不大,它之所以叫凤凰城,也只是因为它背靠着凤凰山。 直到嘉靖四十四年,世宗皇帝批准时任辽东巡按李辅的奏请,决定将定辽右卫指挥使司及下属官吏、军籍人口从辽阳迁至凤凰城,这座平平无奇的小堡才成了辽东东南地区的军事核心。如果不是因为辽东经略熊廷弼乃至皇帝陛下都认为努尔哈赤必图朝鲜,那么这会儿分守辽海东宁道高邦佐也会驻这里。 定辽右卫指挥使司的大堂上,鸠占鹊巢独坐主位的袁可立看完了文家堡守备黄清泽送过来的军报。 军报显示,那场发生在两个多时辰之前的冲突,确实就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边外对抗。 一开始,是被分布在长城之外的边外城台发现金军踪迹,并点放号炮提醒周边友军。 金军并未因形迹败露便就此退去,而是继续朝着边外墩台推进。当金军进入明军射程,驻墩明军果断开火,并点放狼烟请求支援。之后,金军继续推进,且隐约有试图攻台之势,于是指挥官下令点放第二柱狼烟,并做出撤退准备。 再之后不久,附近的另外三个墩台也点了烟。与此同时,屯聚在长城周围的第一波援军集结完毕,出边渡河。而屯聚在田家堡的守军也开始向边墙靠拢。 到第一波援军奔跑着跨过浮桥的时候,驻墩明军也探明了敌军的虚实。见攻台之敌不过百余人,指挥官决意放弃撤退,下令堵住墩营入口,坚守待援。 最后,第一波援军在河对岸列好阵型,缓缓推进。金军见明军势大,选择主动撤退,冲突就此告结。 此时,田家堡的第二波军已经在长城上点燃了火盆,并摆出了准备迎敌的阵势,而文家堡守备黄清泽的亲自率领的第三波援军业已整装待发。只要前方点起第三柱烟,那么他就会立刻带兵北上。 “这样的冲突是一直都很常见,还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变得频繁?”袁可立将军报放到面前的大案上,望向胡国臣。 “除了奴酋征发大军,阴图大掠的时候。类似的冲突一直都很常见。”胡国臣正襟危坐在左边的客座上,在他的身边和对面,则坐着定辽右卫指挥使司的全体卫官。这些卫官有的是兼任营官的管兵官,有的则是纯粹的事务官。 他们低着头坐在那儿,仿佛一群正被私塾先生考校的学生。 “如果把最近的一个月,和奴贼西略辽沈之前的一个月作比,那么奴贼的活动是变得更频繁了,还是变得稀少了?”袁可立又把那个绕了一路的问题给掏了出来。 胡国臣很快领会到了袁可立的意思,于是开门见山地反问了一句:“袁兵宪应该是想知道奴贼是否有往南部增兵的迹象吧?” “是。”袁可立眉头一挑,旋即释然。 熊廷弼不会把战略布画广告全辽,但应该还是会通知到胡国臣这里来的。胡国臣不是普通参将,他协镇一路,麾下兵力超过一万。如果没有丢掉宽甸六堡之罪,那么他的脑袋上至少也该顶着“管副总兵事”这几个字。 “就目前探查到的情况来看,末将只能说,奴贼还没有移动到凤凰城周边。”胡国臣视线下移,脸上同时渐渐地浮现出思索和凝重的神色。 “也就是说,奴贼确实是向南移动了?”袁可立问道。 “大概可以这么推测。”胡国臣点点头。 “推测?”胡国臣暧昧的口吻让袁可立的心里稍微升起了些许不悦,他的谦辞造句硬了起来,但语调神情仍算不得严厉。“能请胡参将仔细解释一下是怎么推测吗?” (本章完) 第567章 山雨欲来 第567章 山雨欲来 “当然。”胡国臣咽下一口唾沫,起身走到摆在大堂右侧的地图旁边,抬手在宽甸六堡附近画了个大圈。“想必袁兵宪应该也知道,眼下这片区域仍旧被奴贼占着?” 狭义的宽甸六堡就是以宽甸堡为首,北接建州女真,东邻属国朝鲜,纵深将近一百里的一长串边堡。其核心是万历元年动工,历时数年打造而成的宽甸、长甸、永甸、大甸、新甸、苏甸等六个堡垒。在这六个核心堡垒之外,还有许多依附于六堡,并受六堡管辖的屯田村落或边防哨所。狭义的宽甸六堡外加这些屯村和边哨便构成了广义的宽甸六堡。放在地图上,就是被胡国臣圈起来的地区。 而更广义的“宽甸等处地方”,则不仅包括了广义的宽甸六堡,还包含了六堡以外的镇江至凤凰城等地。胡国臣这个宽甸参将理论上应该管理的区域就是“宽甸等处地方”。换言之,在焚城弃地之后,胡国臣就已经是一个名不副实的“宽甸参将”。若不是朝廷还念着收复失地,他的头衔早就被改成凤凰参将或者镇江参将了。 “我知道,”袁可立望着那张地图,轻轻地点了点头。“宽甸六堡是固沈保辽期间,主动放弃的。” 尽管胡国臣原本就是有意试探,但袁可立主动提到“弃地”,还是让胡国臣心下一慌。他既想窥视袁可立的反应,以探求这位新上官对此事的态度,又怕被看出试探之意,所以就只敢斜着眼睛偷偷地观察着袁可立的神情。 袁可立没有什么表情。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胡国臣半绕着说道:“宽甸等处地方本来是汉夷杂居,通婚也十分常见。末将奉熊经略钧命焚界迁民之后,这一带便全由夷人占据了。”胡国臣阴悄悄地把熊廷弼扯了出来。 胡国臣观察得很小心,但袁可立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胡国臣投来的视线。 袁可立侧过头,直直地看向胡国臣。他嘴角微微往上翘,但眼眉却没有任何变化。“胡参将,这些旧事跟如今敌军的动向有关系吗?如果没有就不必讲了。请你直入主题吧。” 四目相对,胡国臣立刻有了一种被人看透了的感觉。他心下又一慌,但与此同时又稍稍一喜,至少袁可立没有接着他的话,继续问失地或者民怨的事情。这就意味着,这位新来的兵备参政或许不那么关心这些在朝堂上被人反复提及的事情。 “有关系的!”胡国臣连忙回头,默默地烧掉用于应付失地和民怨之诘的腹稿。并按照早有的第二份腹稿,将话题扭回来:“总的来说,在焚庐迁民之后,到宽甸六堡活动乃至定居的女直鞑子长期增长,踪迹时显。他们不时南下掠边,有时还颇有声势,就像今天田家堡那边的情况一样,”说着,胡国臣还戳了戳田家堡的位置。“不过就像您刚才问的那样,最近这段时间,女直鞑子的活动明显变得比以往更加频繁,更加反常了。” “何以见得?”袁可立视线随着胡国臣的指点,挪移到了田家堡方向。 在这张比例尺更大的地图上,卡在山道间的田家堡就只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方块儿。在它的前方是一条从南到北、沿河翻山,而且看不到尽头的边墙。袁可立在河对岸的边墙外,找到了几个更小的方点。袁可立猜测,那附近应该就是今天点烟放炮与敌人交火的地方了。 “近半个月以来,类似于田家堡这种虎头蛇尾的冲突几乎天天都有。而且遍地开,”胡国臣一边说话,手指一边沿着长城画线。“今天是田家堡。昨天是唐家堡和门家堡,再往前倒,则是王家屯,丁家沟,孔家堡.”胡国臣如数家珍般地念了一长串地名出来,“可以说,从凤凰北到镇江南的这一百多里边墙被都快被奴贼从头到尾摸了个遍。末将以为,这很可能是在试探我军的虚实与布防情况。” 袁可立的视线沿着连绵的长城不断逡巡,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变得愈发凝重了起来。通过一路上的“见微知著”,袁可立已经大致预料到了胡国臣所说的情况,但他没想到现状已经如此严峻了。“还有别的异常状况吗?” “有。为了探查敌情,末将派了许多探子冒险出边。探子发现,自奴贼从沈阳周边撤兵之后不久,”胡国臣向右迈了半步,抬手在大甸、永甸、长甸及其周边地带画了个小圈,将袁可立的视线和注意力又给牵拉了过去。“居住在大甸、永甸、长甸、苏甸外围的夷民明显增加了。” “明显增加?”袁可立的声调不自觉抬高了两度。在他身边站着一直没说话的陆文昭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对。”胡国臣重重地指了指位于鸭绿江沿岸的苏甸堡。“苏甸堡地处偏远,地形崎岖,耕种不易,最多也就放下百来户居民。若要长期驻军于此,则必须外运粮草以支军用。而且这地方虽然易守难攻,但也不必攻,属兵家不争之地。当初在此设堡,只是为了给镇江提供预警。酉阳土司的探子侦查发现,就这么一个地方,现在至少塞了二百名精壮进去。” 袁可立坐不住了,他趁着扶手站起来,快步走到那张地图的旁边。“那其他的地方呢!?” “其他.”胡国臣往侧面挪了一步,给袁可立腾出了一个正面看图的空间。“其他的地方就不太好说了。”胡国臣舔舔嘴唇,露出满脸难色。 “有什么不好说的?”袁可立转头盯着胡国臣,“是没探到吗?” “没能探到。”胡国臣侧着身子,在宽甸六堡连成的那条线上无奈地画了一下。“目前,宽甸六堡当中,就只有酉阳土司的探子,勉强探察到了苏甸堡的情况。至于另外五堡的敌情,我们则几乎是一无所知。” “为什么会一无所知?”袁可立追问道。 “因为奴贼在建墙修堡。”胡国臣叹了一口气,“奴贼以那些被我们放弃,乃至被焚毁摧毁的小城小堡为依托,在叆河沿线和宽甸六堡之间的山隘河口构筑了许多不堪入眼的简易望台和夯土边墙。” “这些望台边墙虽说是不堪一击,但也足以阻遏哨探的脚步。奴贼在这些地方驻兵巡逻,严重限制了哨探的活动。当初酉阳土司的探子能探到苏甸堡的情况,也是因为他们敢于冒险逆水北上,然后翻山越岭抵近侦察。所以末将之前才说,目前只能大概推测奴贼应该是向南增兵了。” 叆河沿线和宽甸六堡两线围成的区域,正好覆盖在凤凰城到镇江这条明军实控线的东北方。再往北,就是女真建州诸部传统控制区了。 或者说,李成梁在张居正的支持下兴建六堡,就是为了卡住女真诸部的南下之路,并缩减女真诸部的活动范围。当年,在得知明军在移建六堡的消息后,女真各部落大为震惊。特别是新奠堡。这个堡垒恰好卡在女真各部往来交通的要道上。 若是建成并任由明军驻兵,那么女真诸部要么远遁,要么就只能在明军的监视下活动。而且事实也确实如此,明军依托新奠堡切断了王杲部与海西女真、蒙古土蛮之间的联络通道,并封锁了其通过马市获取铁器、盐布等物资的渠道。 万历二年,抚顺守备裴承祖在新奠堡周边查禁女真私市,逮捕了数十名参与走私的女真人。此举直接激怒了王杲。于是王杲率部突袭了抚顺关,诱杀裴承祖并剖腹示众。而此举也最终导致了王杲自身的毁灭。 当年,李成梁率部从新奠堡出发,携带火器北伐王杲。明军势不可挡,王杲首战即败。此役,明军“斩首千一百余级”。万历三年,王杲败逃至哈达部,被时任贝勒王台,也就是吴尔古代和王世忠的爷爷擒获献俘,并最终处决于京师。随后,李成梁将王杲辖地划归其倒戈部将塔克世,也就是努尔哈赤的父亲管理。包括新奠堡在内的宽甸六堡也自此成了监控建州女真的永固性前哨。 如今这片区域反过来成为女真南下入侵的跳板,实在很难不让人唏嘘。 “胡参将以为,奴贼可能向南增派了多少兵马?”袁可立先前的不悦彻底化为了凝重。 胡国臣拧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末将猜测,加上原本就迁居至此的夷民,这附近怎么也该有几万人。就算只论兵马,恐怕也该上万了。”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袁可立满意,不过此时,他也并不打算就此苛责胡国臣。“胡参将以为,如果奴贼就此举兵南下,谋掠我镇江,乃至南侵朝鲜,最可能自何处进兵?” “如果奴贼妄图南进,则必以宽、新为中枢。”胡国臣指着地图上宽甸堡和新奠堡之间的位置说道,“此处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四通八达,向北可勾老巢,向西可渡叆河,向南可渡鸭绿江。当年繁盛之时,宽甸六堡聚民数万户,大半聚在宽、新二堡之间。而且更关键的是,我军和酉阳土司的哨探越是靠近宽甸则越难以前进。末将因此猜测,奴贼此时应该已经在此处大兴土木,造械备战了。” “嗯。”袁可立叹气似的应了一声,接着环视在座众人:“统帅酉阳土司兵的将军是哪位?” 没人答话,最后还是胡国臣说道:“被分派到定辽右卫来的酉阳土司官是白夫人再香。她跟随高兵宪南下去镇江了。” 白再香,酉阳大江里人,生于万历十五年,属酉阳白氏土司旁支。万历三十年,十五岁时,白再香经选美被酉阳宣抚使冉跃龙纳为庶夫人。万历四十六年,女直建州部鞑官奴儿哈赤反。次年,萨尔浒大败,明军三路丧师。廷议起熊廷弼经略辽东。上任后,廷弼疏请调西南土兵北上援辽,上从之,遂敕命西南土兵万里驰援。酉阳宣抚使冉跃龙应召,但因患病无法亲征,遂遣其弟冉见龙领兵赴辽,白再香亦自请代夫出征,为副帅。 泰昌元年二月,辽东经略熊廷弼定剿贼复土方略,令酉阳、石砫二司南北分驻。酉阳土司有兵四千余人,主帅冉见龙率大部二千余人驻威宁营,副帅白再香率余部二千余人驻凤凰城。 泰昌元年四月,奴儿哈赤攻沈不克。熊廷弼命分守道高邦佐南下驻镇江,西护朝鲜。高邦佐过凤凰城,定两线攻守策,调白再香南下改驻镇江。 “知道了。”袁可立点点头,却没有收回视线,“分管本卫粮饷的是哪位将军?” “是末将!”一个分管屯田、仓储和粮饷收支的指挥佥事立刻站了起来。 袁可立上下扫了那指挥佥事一眼,又问:“分管本卫武备的又是哪位将军?” “是末将!”坐在胡国臣下首的指挥同知站了起来。他既管武备打造、维护又管武备储存,军器局大使和武备库大使都由他直辖。 “很好,请二位将军和经历司经历暂留。”袁可立转身正对众人,“其他人可以去忙了。” 哗! “末将告退!”满堂官员齐齐起身,朝着袁可立行礼告退。 很快,大堂上就只剩了兼管定辽右卫指挥使事的参将胡国臣,分管兵器制造、储存、维护的指挥同知,分管粮饷的指挥佥事,以及经历司经历等四名本地官员了。他们垂着头,呆呆地立在原地,每个人都是紧绷的。 “我需要最近一年,粮饷和武备出入的详细账目。”袁可立望向经历司经历。 “是!卑职这就去取给您取来。”经历司经历立刻拱手领命。 “不必取来,直接送去卫仓就是。”袁可立说道。 “遵命。”经历司经历转头离开。 “走吧,趁天色还早。咱们去仓库里看看。”袁可立迈开步子,陆文昭等五人先后跟了上去。 (本章完) 第568章 宽甸堡内 第568章 宽甸堡内 宽甸堡,八百里,曾是关外富饶地。 一朝战乱风云起,乌烟瘴气渺人迹。 明初,辽东的边防以辽东边墙,以及分布在边墙周边的大堡小城为核心。至嘉靖年间,原防线也就是险山五堡、孤山堡等处,便因为“土瘠军逃”而难以抵御女真诸部的南侵西蚀了。 在此背景下,接替战死辽东总兵官王治道的新任总兵官李成梁提出“移险山五堡、拓宽甸新疆”计划,希望将防线向东推进至鸭绿江边,形成“八百里新疆”的拓边格局。 李成梁的提议在极度重视边防的辅政大臣,时任首辅张居正的支持下得以全面推行。 隆庆六年六月,高拱罢,张居正起。九月,上命协理京营兵部左侍郎王遴,兵部右侍郎吴百朋、汪道昆即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阅视边务。其中,王遴阅视延宁甘固等处,吴百朋阅视宣大山西等处,汪道昆阅视蓟辽保定等处。 经阅视侍郎汪道昆的实地勘察,朝廷确定了移堡拓疆的具体方案:孤山堡迁至张其哈喇甸子,险山五堡迁至宽甸、长甸、双墩等地。 其中的宽甸则是这些选定区域中最重要,也是引起最多争议的一处。宽甸地处辽东边墙之外,位于大明、女真、朝鲜三方的交界地带。其地三面环山、中有平原、土胍肥美,兼具屯垦与军事价值。就像一块儿镶嵌在辽南山区的明珠,或者小号儿的四川盆地。 万历元年,移建工程开始,至万历四年陆续完工,到万历六年,包括各处哨所以及环绕宽甸六堡的新边墙全部落成。移建工程引发了女真部落,尤其是王杲部的激烈抗议乃至反抗,但抗议无效,反抗镇压。王杲也被解京处决。 在六堡建设及落成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明廷长期以“军户授田”的政策吸引山东、辽阳等地的移民屯垦戍边。政策规定,军户只要迁至六堡疆界即授田五十亩,并免赋三年。 几十年间,六堡人口逐渐增长,至多达六万余户,有民三十余万。形成“篱落相次,鸡犬相闻”,军屯几能自给自足的繁荣景象。 但好景不长,隐忧不断,世袭的武将堕落速度更是快得让人咋舌,万历二十年至二十六年,作为宗主国的大明发兵抗倭援朝。驻辽九万兵力被征发大半,这导致宽甸六堡驻军锐减,女真部落趁机蚕食边境。 更糟糕的是,万历二十七年,宦官高淮以“钦差税使”身份前往辽东。在任上,高淮借开矿、征税之名搜刮民财。而与此同时,高淮与第二次镇辽的李成梁上下勾结,高淮加增田赋、克扣军饷以中饱私囊,而李成梁则托庇其下侵占官私田土。 此等行径导致当地军户被迫盗卖军械、私垦荒地乃至卖儿鬻女,许多村落甚至十室九空。各处的防御工事则更是“墙垣倾圮,壕堑淤塞”。至万历三十四年,李成梁以“孤悬难守”为由,强行内迁宽甸六堡居民时,宽甸六堡人口已经从最繁盛六万余户锐减至不足二万户。屯田产量也已不足繁盛时二成,无力支撑战守需求。辽东军屯崩溃。 当锦州、松山等处士兵因不堪剥削而哗变,李成梁的强迁政策致宽甸六堡居民流离失所,死者狼藉的消息先后传到京师,舆论很快沸腾。 为调查事实并稳定局面,朝廷遂派遣当时已声名赫赫的“天下理官第一”熊廷弼北赴辽东实地按核。 熊廷弼到任后,立刻着手调查。很快证实总兵官李成梁、巡抚赵楫等人确有失地辱国、强徙害民、私通女真等罪。并先后核罢了包括副总兵吴希汉、参将吴世爵、游击郭继川、李如梧等人在内的十余名中高级将领。李成梁也因为黯然离任。 在清除蛀虫、整顿军纪的同时,熊廷弼也在着手恢复民生凋敝已极的辽东。 事实证明,辽东虽然烂得快,但确实也不是一块儿烂地,只要能好好儿经营,恢复也不慢。 任上,熊廷弼清查贪污腐败,归还霸占田土,重申授田政策,吸引逃亡军民,恢复军事训练,整顿火器装备,修葺边墙城堡。经过近三年时间的恢复,至熊廷弼离任时,辽东各处逃亡军民逐渐回归,荒地军屯大半复耕,各处官仓甚至出现盈余。而宽甸地区的人口也在此间逐步恢复至四万余户。 辽东渐渐恢复,野心勃勃的努尔哈赤也暂且蛰伏。万历三十六年十二月,停贡许久的努尔哈赤恢复朝贡。上命颁给建州等卫女直夷人奴儿哈赤、兀勒等三百五十七名贡赏如例。次年努尔哈赤再表恭顺,遣使退还其所占宽甸等处。 努尔哈赤的恭顺显然麻痹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和朝廷。 万历三十九年三月,曾民怨沸腾的辽东逐渐归于平静,熊廷弼的按期也接近尾声。当月十七日,熊廷弼上呈其经辽之前的最后一封关于建州女真的奏疏。他在疏中建议,辽东仍然应当坚持联蒙制奴、联海西制建州的策略,并力保北关不失。除了直接请求发兵剿灭努尔哈赤,熊廷弼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四月,疏上,章下兵部,兵部复文: 按臣熊廷弼有疏地界一事,惊扰边鄙,夷汉汹汹,大非国家之福,姑置此而许贡以安地方。 七月,熊廷弼卸任入关。 十月,上命颁给建州等卫补贡夷人奴儿哈赤等二百五十名各双赏绢疋银钞。 万历四十三年二月,宴建州等卫夷人。 万历四十四年正月,奴儿哈赤建国称汗,国号“大金”,年号“天命”。 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奴儿哈赤反,诱陷抚顺城。 万历四十七年二月,明军在辽阳誓师,分四路向贼巢赫图阿拉进发。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杜松战死,刘铤战死,马林败逃,独李如柏部几全师逃还。六月,开原陷,马林战死。七月,铁岭陷。八月,叶赫灭。 值铁岭陷落之际,熊廷弼第二次上任辽东。到任之前,他还对局势抱有些许乐观之情,但一路上的见闻使他迅速转为悲观。为保住辽东平原,熊廷弼上疏请求放弃宽甸六堡,以敛兵辽沈,固守根本。 八月,熊廷弼得到“战守机宜听便宜行事”上谕,立刻命令宽甸参将胡国臣执行“焚庐舍、毁屯田、迁居民”的坚壁清野政策。 破坏总比建设快。在熊廷弼的支持下,胡国臣直接放了一把大火,把宽甸六堡,尤其是宽甸、新奠之间的膏腴之地给烧成了一片白地。那些曾经由他亲自监督修缮的堡垒,也是该扒砖的扒砖,该拆墙的拆墙。 狠厉如此,与十三年前李成梁强迁六堡居民情况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阿敏带着南征朝鲜的命令迁居此处的时候,宽甸等处已经稍许恢复,但繁荣却远不及当年,曾威武宽甸堡内甚至都找不到几座完整的建筑。阿敏只好命人把宽甸堡的残垣断壁拾掇拾掇,再支几个帐篷,以聊做前线指挥部。 清晨,天刚蒙蒙亮。宽甸堡内最完整的建筑,一幢依托守备衙门的残骸重建的明制小四合院内升起了一柱炊烟。炊烟袅袅上升,直到揉进天空里才悠悠地散开。 很快,一阵饱含油脂气的香味在初夏晨风的帮助下弥散了开来。香味穿过没有雕饰边窗,一点一点地溜进正房,钻入被窝。 饿了一整夜的爱新觉罗·阿敏被这股脂肪香味给诱醒了过来。他撩开被子翻身下床,毫不顾身边还躺着一个只着片缕的女人。 这个女人是海西女真辉发部末代首领拜音达里女儿之一,也曾是阿敏的父亲爱新觉罗·舒尔哈齐的女人。 万历三十二年,舒尔哈齐为扩大自身势力,在努尔哈赤默许下,纳拜音达里一女为妾。 万历三十五年三月,舒尔哈齐在乌碣岩之战中消极避战,致使褚英、代善陷入困境。战后,努尔哈赤严厉谴责舒尔哈齐并部分削夺了舒尔哈齐的兵权,舒尔哈齐开始被边缘化。 当年九月,努尔哈赤以“背盟”为由,率军直捣辉发城,三日破城。破城后,努尔哈赤斩杀拜音达里和他的儿子,辉发部就此灭亡。 万历三十六年,舒尔哈齐秘密联系时任辽东总兵李成梁,试图通过联姻争取明军的支持以求自立。但当时的李成梁已经因为宽甸弃地的事情而自身难保,除了给一个名义根本帮不了什么忙。 万历三十七年,熊廷弼按辽期间,舒尔哈齐携长子阿尔通阿、次子阿敏、三子扎萨克图迁居黑扯木,并宣布脱离建州。次月,努尔哈赤派兵包围黑扯木,舒尔哈齐在得不到外援的绝境下不战而降。 此后,舒尔哈齐的家产被没收,阿尔通阿、扎萨克图处死,而阿敏则因此前战功和褚英、代善等人的劝救而幸免。 再后来,努尔哈赤以“弥补亲情”为由,收养了包括阿敏在内的舒尔哈齐余子。舒尔哈齐的一干妻妾也被努尔哈赤“合理地”分配了出去。而阿敏则作为舒尔哈齐遗产和部曲的主要继承人,得到了包括辉发那拉氏在内几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侧福晋。 “二贝勒?”辉发那拉氏果然被阿敏的动静给搅醒了。 “既然醒了,就起来陪我吃饭吧。”阿敏没有回头,自顾自地拿上自己的衣服套在身上。 “我来给您穿衣服吧。”辉发那拉氏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撑起身子,什么也没套就侧挪着下了床。 “好啊。”阿敏展开了双臂。 辉发那拉氏走到他的身后,先帮他拉直衣服上的皱褶,然后绕着阿敏为他穿衣系带,很快就把一件件不胡不汉的衣服套在了阿敏的身上。 阿敏的目光随着辉发那拉氏的身影不断移动,那对傲翘的峰峦,尤其吸引他的注目。“待会儿再穿吧。”阿敏突然抓住了辉发那拉氏的手。 “啊?”辉发那拉氏愣了一下。 “啊什么啊。”阿敏轻轻一笑,突然按住那对峰峦。“你在这儿跳来跳去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辉发那拉氏明白过来,脸一下子就红了。她低下头,任由阿敏一直将自己推到炕边。 阿敏三两下挣脱刚上身的衣服,辉发那拉氏也顺从地摘下了自己唯一的遮挡。 在窗外的油脂味愈发浓烈之际,一场激烈但不血腥的战斗毫不遮掩的开始了。 近三刻钟后,又累又饿却略显亢奋的阿敏带着满脸潮红的辉发那拉氏走出了房间。这时候,大半个宽甸都忙碌了起来。吆喝声,打铁声,锯木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很快,仆人把准备好的早餐端了上来。那是一只烤得恰到好处的水獭,春夏交替之季,正是水獭繁殖与育雏时候。这种对人来说几乎没有任何危险的动物常常选择水流平缓、鱼类资源丰富的河段筑巢,而宽甸境内的蒲石河恰好就是一条水流平缓的河流。 尽管秋天才是水獭储脂最厚,口感最肥的季节,但天生肥美的獭子肉再怎么也要比千篇一律的柴牛瘦羊大野猪要好吃得多,那一口下去满嘴油香的感觉很容易让人上瘾。更关键的是,阿敏这里还有盐、、酱、醋,乃至罕见的南方香料。靠着这些珍贵的调味料,阿敏每天都能享受美食、大快朵颐。 这些稀罕的物什全都是阿敏从冒险走私的商人那里用金银、皮毛、人参等物换来的。除了这些刺激味蕾的调味料,阿敏还买了一些绢布瓷器。努尔哈赤并不禁止他麾下的各级将领享用这些汉人的东西,因为他自己也享用。有时,努尔哈赤还会拿这些汉人的东西作为奖励有功将士的殊赏。 前些日子,阿敏听说又有一批走私商人被朝廷抓住处决了。阿敏不太相信,因为带来这个消息的人,就是卖东西给他们的走私商。阿敏觉得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无非想抬价而已。要是真这么危险,他们也就不会来了 不过上次交易时阿敏还是同意了加价,毕竟他不但需要这些商人走私过来的商品,还需要他们带来的消息。他可不像黄台吉那样管着努尔哈赤的情报网络。 (本章完) 第569章 野种和走私 第569章 野种和走私 “对了,萨娜哲哲。”阿敏放下装着羊奶的瓷碗,用随身的小刀按住一块儿肥美的长条形水獭肉。刀刃还没开始游移切割,令人食指大动的脂水便溢了出来。 辉发那拉·萨那哲哲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静静地望着阿敏。 “萨娜哲哲,你还有活着的兄弟吗?”阿敏一手用刀尖戳起刚切下的小块儿獭子肉,一手从盐罐子里捻出一小撮细白的精盐洒在獭子肉焦酥的外皮上。 萨娜哲哲先是一怔,随即又本能地一慌。“二贝勒,二贝勒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随口问一句而已,”阿敏将洒了盐的小块儿肉塞进嘴里,然后又把刀刃按到了肉块儿上。“你那么抖什么?” “我,我没有抖。”萨娜哲哲言不由衷地甩头。 “哼,你就是抖了。”阿敏白了萨娜哲哲一眼。“你骗不了我,我的耳朵听得出来。” “我”萨娜哲哲不但是慌了,更是惧了。阿敏这毫无征兆的一问仿佛把她拉回到了那个恐怖的下午。那时候,萨娜哲哲还是舒尔哈齐的侧福晋。 “不想说就算了。吃饭吧。当我没有问过。”阿敏伸手拿起一块儿涂了黄油的白面馍馍,和那块儿新割下来的肉块一并塞进嘴里咀嚼。 “我哪里是不想说啊,”萨娜哲哲颤抖的语气里充满了惶惧。“家里就两个哥哥,早就被大汗杀了。那天下午,那天下午大汗还叫我看过人头,哪里还有什么活着的兄弟啊!” “那我怎么听说,有自称辉发部遗孤的男人逃去了明国的境地?”阿敏转过头,微笑着看着萨娜哲哲。“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怎么知道!”萨娜哲哲突然激动了,她低吼着反问了一声,手里紧紧地捏着割肉的小刀。 “你这是要做什么?”阿敏淡定地看着萨娜哲哲,然后又把视线挪到了那把小刀的刀尖上。 萨娜哲哲嘴巴一撇,泪水直接滑了下来。她倏地起身,将手里的小刀扔到阿敏的面前,一边哭一边说:“我跟了你十几年了,你还有什么怀疑的?你要是信不过我,就干脆杀了我吧!” “我正乏着呢。别跟这儿大喊大叫,哭哭唧唧的,我怀疑你什么了?”阿敏眉头一皱,眼睛一瞪,“也不怕这些奴才看你的笑话?” 周围仆人一听这话,立刻慌了神。他们纷纷跪下,将脑门搁到泥地上,尽可能地压低身形,生怕被这番争吵给牵连到,受些无妄之灾。 萨娜哲哲没有接话,只一脸委屈地看着阿敏。 “你这女人真的是不可理喻!”阿敏拿起那把被萨娜哲哲扔到他面前的小刀,捏着刀背,将刀把递到她的面前。“刚才在炕上还叫得那么欢实,现在我只随口问了你一句就在那里要死要活,哭哭啼啼的,简直莫名其妙。” 萨娜哲哲心里一暖,旋即猛地一羞,脸色又白又红。她轻轻地接过那把刀,垂下了头。 “坐下吃饭,别在那儿丢人现眼的,”阿敏回过头喝了一口羊奶,接着微微抬头,侧着视线横了萨娜哲哲一眼。“不然今天晚上我非得拿鞭子抽你的屁股!” 萨娜哲哲稍稍冷静下来,憋着一口羞怨之气,委委屈屈地坐了下来。 “你们都起来,”阿敏低着头继续享用肥美的水獭肉,“看了笑话就憋在肚子里自己偷着笑,别在外边儿乱嚼舌根子,都听见了吗?” “是。”仆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磕头起身。 萨娜哲哲沉默着坐了好一会儿,阿敏也没有再跟她说话,而是自顾自地对付着面前的餐食。 突然,萨娜哲哲开口说话了:“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那有可能是大哥在叶赫部留下的种。” “这要怎么说?”阿敏慢悠悠地接上茬,仿佛真的是随口一问。 “二十多年前,阿玛把大哥送去叶赫部做人质,大哥一直在那里待到了成年才回来。或许在那期间,大哥在那边留了个野种吧。”萨娜哲哲眉宇之间仍有惊惧之色说道,“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大哥回来之后不久,我就被阿玛送到建州来了。大哥也没跟我说过有没有这种事。” “早这么说话不就好了,非得丢这么些脸。”阿敏还是没抬头。 “我”萨娜哲哲语塞。“我错了。” “这才乖嘛。”阿敏转过脸,笑着用他那沾了盐粒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萨娜哲哲的侧脸。“就像你刚才说的,你怎么也跟我了十几年了,还给我生了个妞儿。我又怎么会怀疑你呢。是你自己胡思乱想,脑子里总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我”萨娜哲哲看着那盘肉,瞳孔不住地颤抖着。“我只是怕.” “你怕个逑,”阿敏打断她的话,戳起最后一块儿水獭肉送到嘴里。“你阿玛拜音达里是咎由自取,就像我的阿玛一样。你只要像我一样,始终忠于大汗,始终忠于我大金,就什么也不必怕。”他一边重重地咀嚼着嘴里的獭子肉,一边探身拿起桌上的麻布擦去小刀上的油水。“我看你就是闲的。你今天再去新奠那边儿看看,督着卡尔康他们赶紧把那几座瞭望塔给我竖起来。这都几天了,用鼻子拱都该拱起来了。” 新奠以西有几条连着叆河的小道,虽然不能供大军通过,但零星的探子还是很容易就能靠着这条路深入腹地。 萨娜哲哲甩甩脑袋,轻轻地叹出一口气:“他们人手不够,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萨娜哲哲一直在帮着阿敏做事,前不久,她还去阿敏说的那几个地方看过。 “你别替他们解释。人手再不够也不能好几天一座瞭望台也搭不起来,又不是让他们夯土建堡。那些狗奴才一准儿是偷偷地打猎去了,”阿敏站了起来,“南方蛮子最近闹得很凶,要是悄无声息地凑近了给他们两刀他们就知道厉害了。” “好吧,那我今天就一直看着他们。”萨娜哲哲也跟着站了起来。 “坐着吃你的,吃过了再去吧。”阿敏收起小刀,一把将萨娜哲哲给按了回去。 “二贝勒今天要去哪里?”萨娜哲哲仰头望着阿敏。 “你这记性还真是好,我昨天不是告诉你了吗,”阿敏没有回头,“那些走私商人已经到龙爪沟了。你还要我给你带稀罕货回来。我得去见见他们。” 萨娜哲哲望着阿敏远去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她的眼眶又开始湿润了起来。 ———————— 所谓的龙爪沟其实就是宽甸平原西北方向的一条岔道,因为在高处俯瞰酷似龙爪形,所以长期以来都被当地居民称为龙爪沟。 龙爪沟一带四散分布着包括刘家堡、徐家堡、邵家堡、冯家堡在内的许多小屯堡。光听名称就知道,这些地方过去生活着许多屯戍的汉人军户。不过如今,这些地方大多已是人去堡空、地撂荒,只剩了白茫茫的一片狼藉。 龙爪沟一带的防御核心不是卡在道路中心的龙爪沟屯村,而是更南一些的徐家堡。徐家堡距宽甸堡城约莫二十里,是自北向南过叆河进入宽甸平原的必经之路。 当阿敏带着一队亲随靠近简单修复过的徐家堡时,被分派戍守此处的镶蓝旗牛录额真就已经带着手下的大半金兵在道路两旁摆出了恭迎的姿态。阿敏的身影一经出现,那牛录额真立刻就带头跪了下来。 “奴才叩见二贝勒!”那牛录额真磕头一半,发现济尔哈朗也在,于是赶紧又补了一句:“叩见济尔哈朗台吉!” 济尔哈朗是阿敏的六弟,生于万历二十七年,如今虚岁二十二,比阿敏小十三岁。虽然正是敢打敢冲的年纪,但暂时还未能获得建功立业的机会,也就没有受过封。所谓的台吉,也只是镶蓝旗旗众看在阿敏面子上给济尔哈朗的尊称而已。 “你起来吧。”阿敏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俯视那牛录额真,完全没有下马的意思。 “谢二贝勒。”那个牛录额真又在地上碰了个头,才缓缓地爬起来。 “那些走私商人在哪里?”阿敏问道。 “正在商馆等着拜见您呢,”那牛录额真走上前,低着头摆出一副上捧的姿态说道:“请允许奴才为二贝勒牵马。” “呵呵,”阿敏轻轻一笑,略微俯下身子把马缰递到那牛录额真的手上,“勒度泰,好奴才!前面带路吧。” “是。”勒度泰笑着把住马缰,缓缓地往前走。 “他们这回带了多少东西过来?”阿敏在马背上伸了一个懒腰。 “比上回多,足有六头骡子,三匹马。随行的力工也背了东西。”勒度泰低头窃喜,按照惯例,阿敏怎么也能得赏点儿稀罕货给他。可能是精盐,也可能是。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带一匹有纹的布回去。 “哼,看来这生意还是挺好做的嘛,还给我抬价。”阿敏问道:“我们东西备齐了吗?” “齐了,按您的吩咐,三千斤人参,二百张貂皮,六百张杂皮,二百两白银都已经备齐了。就算再抬价也够了。”勒度泰回答道。 “他们不知道咱们的备货吧?”阿敏又问。 “奴才怎么敢让他们知道。”勒度泰连忙摇头,“他们一来,奴才就把他们带去帐篷里住着了。一晚上帐篷都没出过。”上一个敢在买卖之前就收汉人好处透露备货的人已经被阿敏给砍了。 “嗯。”阿敏点点头,不再说话。 不多时,阿敏和济尔哈朗就被勒度泰带到了商馆。 这所谓的商馆,其实也就只是一个设在堡城旁边,用木篱笆围起来的几个大帐篷。以前,大明还控制着的宽甸的时候,这里就设有一处时常开放,以便周边夷汉诸民互市的小型互市口。几十年前,朝廷政策最清明、努尔哈赤最消停那阵儿,这里一度十分繁华。 不过到去年,这里也像宽甸地区的其他地方一样,被胡国臣一把火烧成了白地。直到阿敏带着先头部队进驻之前不久,这个旧市口也才被重新利用起来,作为同走私商人进行交易的地点之一。 阿敏和济尔哈朗在商馆入口下马,然后被勒度泰领进了一处最大的空置帐篷。 坐定后,阿敏和济尔哈朗又等了小半刻钟,四个虽然易服却没有剃发的走私商人,才被勒度泰领了过来。 阿敏的视线在四个人的身上快速地过了一遍,最后停留在一个陌生的脸孔上。 “小人拖博,”为首的商人撩开袍子便跪了下来,一开口就是非常标准的建州口音女真话。“叩见阿敏贝勒,叩见济尔哈朗台吉!”由于勒度泰已经给这个自称拖博的人打过招呼,所以他同时也向济尔哈朗磕了头。 其他三个人也没有任何迟疑,纷纷照着做。 “哈哈哈哈!”阿敏端坐了一小会儿,突然站了起来,大笑着走到走私商人们的面前。“彦威啊,好久不见啦!拜什么拜,赶紧起来吧。”正好相反,阿敏没有用女真语说话,而是操着一口虽然加了些女真口音,但不失流利的汉语同那个为首的走私商人打招呼。 大金国到底是万历四十六年才正式扯旗造反,在那之前,努尔哈赤一家怎么也算得受册封的大明臣子,为了学习汉语,努尔哈赤甚至还拜了一个叫龚正陆浙江绍兴人给自己和自己的子侄们当汉语师傅。所以,从努尔哈赤开始往下,凡是掌权的上层人物多少都会说点汉语、识点汉字。 “不敢,不敢,阿敏贝勒如此抬举小人,小人如何生受得起啊。”自称拖博,却被阿敏叫作彦威的人站了起来。他奴颜婢色,起身之后紧接着又对着阿敏追了一拜。 “哎呀,都是老相识了,何必说这种见外的话嘛,”阿敏转身看向济尔哈朗,用汉语为他介绍道:“这是周森,表字彦威。经常跟我做买卖,你腰上挂着的那块儿玉,就是他送给我,我再转赠给你的。” (本章完) 第570章 见面礼 第570章 见面礼 “小人周歪狗,拜见济尔哈朗台吉!”周森谄笑着说出自己的诨名,并向济尔哈朗作了一揖。他那腰杆弓得,仿佛恨不得直接把脑袋磕到地上去。 济尔哈朗轻笑着还了一个点头,磕磕绊绊地用汉语回说道:“原来是,先生赠的,还没谢过。这厢谢过。” “济尔哈朗台吉真真是抬举小人了,”周森又是一拜。“您老喜欢就好。” “你们这些汉人还真是多礼讲究,总是说这种见外的话!彦威,我可是一直都把你当相知兄弟啊。”阿敏假嗔道。 “不敢,不敢!尊卑有别,岂敢僭越。”周森又跪下了,“小人不过一介草民,怎么也不能跟您这样尊贵的王爷称兄道弟啊!” “你这人真是的!赶紧起来吧。”嘴上嗔怪,脸上不满,但阿敏的心里还是受用的。阿敏很喜欢“王爷”这个汉语词汇。 “谢阿敏贝勒。”周森再拜起身。 阿敏又对仍然跪在地上的另外三个走私商人说道:“你们三位也别在地上跪着了,起来吧。” 周森也催促道:“快快快,阿敏贝勒这是抬举你们呢,还不道谢?” “谢阿敏贝勒。”另外三个人也再拜。 三人刚起身,阿敏就望向那个陌生脸孔的走私商人了。“彦威,这位怎么没有见过啊?” “哦!哎呀!都忘了跟您介绍了,”周森一拍脑门儿,摆出一副自责请罪的谄媚样。“阿敏贝勒,这是小人大姐的儿子,姓黄,阿敏贝勒叫他驴蛋儿就成。” “大姐的儿子,”阿敏躬下身子,微笑着斜抬头,仔细端详驴蛋儿下垂的脸。“就是你的大侄儿咯?” “也算不得大侄儿,”周森的脸上缓缓地浮现出了伤痛的神情。“这小子还有个哥哥,去年这时候让熊蛮子征去辽阳修楼累死了。真是他娘的狗官。” “修楼?”阿敏扭过头,“修什么楼?” “就是辽阳城的西门楼啊,前年辽阳的火药库不是走水炸了吗?火云充塞半空,城门塌了大半,城门楼整个没了。要是大金军,能趁着那阵儿打到辽阳城下,都不必攻城,直接顺着豁口就拥杀进去了。”周森颇为惋惜地说道。“只可惜最近已经修好了。” 阿敏也想起来了,他无声一笑,说道:“是去年吧?我记得是三月。” “哎哟,您瞧我这狗脑子!”周森瞳孔一缩,又在脑袋上一拍,“是去年,是去年。” “你这侄儿挺壮实的啊,”阿敏走到驴蛋儿的身边,轻轻地捏了捏他臂膀,又握了握他的手。“膘肥体壮的,手上的茧子也这么厚,怕是当过兵吧?” “是。当过兵。”驴蛋儿没有躲避,任由阿敏在他的身上摸索。 阿敏的身边,济尔哈朗的表情微微变了,手也向后腰的位置微微地靠了两分。 “这小子没什么出息,脑子也拙笨得很,就是有一身蛮力气,”周森赶忙解释,他语速加快,但语气语调却没有慌乱无措,脸上的表情也因为他的极力控制而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变化。“熊蛮子初来那阵儿,确实被强征去当了一阵子贼配军。不过这小子也没蠢得死吃那点儿要命的军粮,一仗也没打过就偷偷跑了。” “嘿嘿,跑了好些人呢。”驴蛋儿侧头看着阿敏,憨憨一笑,露出两排黄牙。“跑之前,我还在永甸那边儿驻过一阵呢。” “你嘿嘿个逑!跟谁嬉皮笑脸呢?”周森仿佛怒了,冲上去对着驴蛋儿的脑袋就是一拍。“快跪下给阿敏贝勒爷!” “哦!”驴蛋儿被这巴掌拍了个激灵。“小人叩”阿敏一把扶住驴蛋儿的肩膀,咧开嘴笑道:“磕什么头啊。小子挺好的,我喜欢你。咱们第一次见面,也没什么送的,这把我贴身带了多年的鹿角刀,就送给你当个见面礼吧。可别嫌弃它旧啊。”说罢,阿敏就从怀里摸出了那把不久前才被他用来分割过水獭肉的小刀。 驴蛋儿正要伸手去接,立刻又挨了周森一巴掌。“狗日的,你怎么敢接的!” 驴蛋儿缩回手,瘪着嘴,一脸委屈地低下头。 “彦威,你这是要干什么?”阿敏瞪了周森一眼,接着便强硬地将那把以鹿角为柄的小刀塞到驴蛋儿的手里。“拿着!” “嗐,”周森只得摆出一副惶恐的样子催促道:“还不谢赏!” 驴蛋儿接过小刀轻轻拔出一段,看了一下还粘着油脂的刃口。“真是好刀,小人谢阿敏贝勒的赏。”驴蛋儿将露出的小段刃口收进怀里,接着后退半步,双膝跪下,结结实实地朝着阿敏磕了个头。 “起来吧。”阿敏收回视线笑着点了点头,接着摆手朝向那唯一的客座。“彦威,请坐吧。” “谢阿敏贝勒赐座!”周森作揖长拜。 阿敏转身回到对门的正座,望着周森。“彦威啊,你这回又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啊?” 周森的屁股还没碰到那块儿软垫,就又站直了。“我记得您去年说大汗喜欢喝南方的散茶,所以就一直留意着。最近正好有一支商队,往辽阳那边贩了两车能摆进经略衙门的好茶。小的就想法子托关系弄了一些。现在都贡给大汗和阿敏贝勒。”周森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礼单,摆出呈递的姿势。“浙江杭州产的极品西湖龙井三斤,大汗两斤,您稍委屈些,用一斤。另外还有南直苏州产的虎丘茶,和福建武夷产的红岩茶,各五斤。” “彦威,豪气啊!”阿敏眼睛立刻就亮了。“破费不少吧?”他不懂茶,也不知道周森上下嘴皮子碰来碰去说的那些地方在哪里。不过这些前所未闻的地名,和那句“能上经略衙门”的形容还是很让他动容的。 在这方面,阿敏的思维很简单,那就是越气派房子里用的东西越好。以前明金双方还没开战的时候,他去过辽阳好几次,哪里随便儿挑一座衙门出来都能稳压赫图阿拉的汗王宫一头。 “说耗费就真是见外了。我周歪狗能有今天的身家全仰赖大汗和众位贝勒的抬举。有机会报答,自然要念着。”周森笑吟吟地说道,“除了这批茶叶。我还托人走门路弄了两箱子京里流出来的玉料宝石,一箱是云贵那边开采出来的,一箱西洋人从锡兰和印度那些地方捯饬过来的,都是上等货色,大的作牌,小的可以镶嵌。小人无福亲见诸位福晋、格格,只能劳阿敏贝勒代为致谢了。” “那我就先代她们谢过你的心意了。”阿敏给勒度泰使了个眼色。 勒度泰当即会意,两步上前接过礼单。他下意识地低头瞟了一眼,发现这礼单竟然是用汉、蒙两种文字写就的。靠着这些蒙文,勒度泰很快就明白了这见面礼究竟是多么的稀罕贵重。 不过实际上,周森只是说得好听写得好看。浙江龙井、南直虎丘、福建岩茶自然都不假,但绝非什么极品货色,也上不得经略衙门的台面。熊廷弼茶盏里的茶都是御赐的掐尖儿茶,除了因为运输原因而要陈上一些,几乎和内阁用的茶别无二致。 至于珠宝,那就更是打信息差糊弄人了。隆庆开海之后,以西班牙和葡萄牙人为主的西洋人,就在源源不断地将印度与斯里兰卡等地开挖出来的宝石输入中国了。这些宝石当中,最上等的就是那些专贡皇室的极品货,比如那些和先皇帝万历一起埋进定陵的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等。最次的则是那些叫不上价的边角料。 周森给阿敏的见面礼,虽然还没次到那种地步,但也好不到哪儿去。除了几块稍大些的玉料,周森弄来的全是那种能在民间商铺轻易买到的普通货,看着唬人,但实际也不怎么贵。两口小箱子里的东西全加起来,也换不了二百两银子,只要他能倒腾回去二三十张品相稍好的貂皮就能把这笔成本给覆盖掉。 不过物以稀贵的铁律永远存在。这些茶叶、宝石在京师不甚值钱,但在金国就是实打实的稀罕货,没有周森这种了心思的走私商,阿敏真就是见不到。当勒度泰将礼单捧到阿敏的面前,阿敏的眉须立刻也满意地弯了起来。“好啊,好啊!如此厚礼,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还礼了。” “阿敏贝勒何必说什么还礼的话,”周森还是那副谄媚的样子。“您能实在受用就好。” “哎呀!无论怎么讲,礼还是要还的。”阿敏收好礼单,先用汉语回了周森一句,然后改用女真语对勒度泰说道:“勒度泰!去把备好的礼物给拖博兄弟拿过来!” “是。”勒度泰应了一声,转身跑出帐篷。 很快,他就捧着一个小皮箱子来到了阿敏的桌前。“二贝勒,东西拿来了。”勒度泰正要放下,却被阿敏给止住了。“你给我干什么啊,那边。”阿敏朝周森那边扬了扬脑袋,接着拿起桌面上的细瓷盏,吃了一口奶茶。 这种奶茶是用湖广产的青砖茶和羊奶外加少许的盐和煮制而成的。整一杯奶茶里,只有现挤的羊奶是金国自产的。 在明金开战之前,女真诸部尚且能够通过正常的贸易渠道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大量获得青砖茶和盐、这些东西,但在努尔哈赤扯旗造反之后,女真诸部就只能靠着从蒙古诸部和走私商人这样的二道贩子,以更高的价格获得这些东西了。 勒度泰捧着箱子来到周森的面前,阿敏的声音也适时地飘到了周森的耳朵里:“这里边儿装着一百颗珍珠,当中有几颗的品相非常好。明国物产丰盛,我也没什么别的可以还礼,你就委屈一下,权且将就吧。” 语罢,阿敏又改口对勒度泰说女真话:“把箱子打开吧。” “是。”勒度泰应声打开箱子。 最早自永乐年间起,建州和海西诸部的女真人,就开始向皇帝进贡被称作“东珠”的淡水珍珠了。 后来,大明在开原、抚顺等处开设马市。女真人便到这些地方以东珠换取铁器、布匹、粮食。到万历年间,即使市面上已经有了不少贩卖珍珠的珠宝铺子,一颗品相上乘的东珠也可抵银十两,其价值堪比等重的黄金。 在女真诸部被努尔哈赤统一之前,各部就时常为了争夺优质的采珠水域而爆发冲突。而努尔哈赤起兵正式扯旗造反之前,也曾多次以东珠贿赂辽东地方的官员,像什么税监高淮、总兵李成梁、巡抚赵楫之流都没少收过这些东西。 箱子被打开,周森的眼睛当即就直了。放在最顶部几颗东珠的品相实在是太好了,好得堪称极品。放在以往,这种品相的珠子是要到被入贡的使团带去京师献给皇帝的。 不过周森到底还是老练的商人,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商人的本能告诉他,阿敏肯把这种品相的珠子拿出来做回礼,显然是因为无法靠着它们获得更大的收益。 以往,女真诸部往往靠着进贡极品东珠和别的稀罕物什,比如顶级的人参和纯色的银、黑貂皮,向皇帝表忠,以换得进入马市行商所必需的敕书。这是这些高档货所能换到的最大的收益。当年努尔哈赤他爹被火烧死之后,明朝方面就补偿了三十道这样的敕书给他。 如今,大明朝廷掐断了与所有女真部落进行的官方贸易的通商渠道,辽东官府的封锁政策也在经抚按道诸臣的全力运作下收得越来越紧。这些极品东珠和各种女真特产断了销路,就只能从抢手的紧俏货退化成只能自娱的东西了。 想通了这一点,周森也就开始装起来了。“小人多谢阿敏贝勒的赏。”他站起身,恭敬但不亢奋地朝着阿敏拜了一拜。 “彦威,你看上去有些失望啊,”周森的情绪把控实在是太好了,当他转脸看向阿敏的时候,脸上似乎就只剩谄媚和尊敬而没有喜悦了。“怎么,不喜欢?” (本章完) 第571章 贸易封锁与讨价还价 第571章 贸易封锁与讨价还价 “怎么可能,这都是顶顶好的东西啊!小人怎会不喜欢。小人只是怕明珠蒙尘了而已,”周森颇为惋惜地说道: “您也知道,小人家里就那么几房人老珠黄的糟糠,配不上这些好珠子,用这些珠子打首饰插在她们的头上纯属明珠暗投。以往小人得了珠子,也总是想法子借献佛,帮着大汗和诸位贝勒跟那些个狗官拉拉关系。可现在这熊蛮子实在可恶,各方面都追查得紧,动不动就杀人抓人,下边儿那些个当官儿也都因此夹起尾巴,装模作样地摆出君子样貌。越是显眼的好货就越是没人敢收。” 周森这番话说得周全至极,阿敏也听不出什么破绽。“那就拿去卖掉嘛。” “贱卖换钱就更是明珠暗投了,这么好的东西,小人可真舍不得。”周森的脸上只有惋惜,完全看不出好财的贪婪。“而且送都不好往外送,又怎么好往外.”周森连忙收住,像羞愧失言一样,把头低了下来。 阿敏轻哼一声。“我都送出去了,你总不能给我还回来吧?” “也不能,”周森正色摇头,“尊者赐,不敢辞。” “那你就拿着收好吧,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了。”阿敏有些失望,他原本还预备着靠这一小箱珍珠取得一些议价上的优势呢。 “哪儿能啊,”周森顺势从勒度泰的手上捧接过那一小箱珍珠,笑着说道:“好东西永远是好东西,我屯家里放着,待有用之时,再拿出来为大汗和诸位贝勒效劳就是。” “滑头,”阿敏笑道:“说吧,你这滑头又带了哪些实在的东西过来?” 周森合上小箱的盖子,转头将之交给驴蛋儿。接着他又朝另一个伙计招了招手。那个伙计沉默点头,然后又从怀里摸出一张双语写成的货单递给周森。 周森接过货单,扫了一眼便转递给勒度泰。“有劳。”他先用女真语对勒度泰道谢,然后又改用汉语说道:“这趟,我那六头骡子三匹马,还有那些个伙计,一共给您带了一五十百匹布,五十匹绢布,二千斤盐,一千斤,以及一千五百斤砖茶过来。” “东西不少真不少啊,”阿敏点了点头,“那你想要什么呢?” “您能给什么,我就收什么。”周森说道。 “给什么收什么,”阿敏撑着桌子托着脑袋,笑着问道:“那我用马跟你换,你收吗?” 坐在阿敏身边的济尔哈朗听见这句汉语,眼神不禁一变。虽说汗王努尔哈赤不禁止各贝勒大臣与汉人私商做买卖,但马匹这种出口之后强敌弱我的战略物资却是严禁流出的。 周森的眼神也是微微颤动。“我就是想要也不敢要啊。朝廷如今完全禁了民间的马市,要买卖牲口只能找官府。别说马了,骡子都不让私下买卖。我要是带着几十上百匹马去海州,要怎么解释这马儿的来源呢?别到时候人财两空,还让官府把我这好头颅给摘了去。”周森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吗?”阿敏挠了挠下巴。 “这都是轻的,”周森重重点头,满脸难色,“朝廷缉私的口子收得越来越紧了。海州那姓张的狗官更是油盐不进的臭石头。最近好些同行就是栽在了他的手上,而且” 阿敏摆手打断他:“你看你,又来了。你这番话讲完,怕不是又要跟我说涨价的事情了吧?” “我怎么敢跟您耍这种滑头,”周森摆出一脸苦色,“如今往京里倒货的路子都快被这姓张的狗官给砍断了。您要是不信小人说的话,也可以找别人打听嘛。” “什么京里的路子,你仔细说说。”阿敏的眼里闪出了明显的好奇之色。 “广宁那边儿的案子您知道吧?”周森先问了一句。“就是那姓杨的狗官在义州一口气抓了上百人那事儿。” “听说过。”阿敏淡淡地点了点头。 周森的脸上显出兔死狐悲的神色。“我最近打听到,不但是广宁那些人,京里好些长期在关内外倒货的人都因为这个事情倒了。而这一连串案子的起因就是那个姓张的臭石头往京里上了一本。甚至就连.”周森急急收住。 “就连什么?”阿敏立刻追问。 周森本来想说饷部震动、海运改道的事情,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个消息对走私议价来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海运改道意味着粮价降低,而粮价降低必然带动百物降价,这样一来,他的进货成本就降低了。 周森不知道阿敏会不会灵机一动想到这层,但主动透露这种不利于议价的信息显然是不明智的。于是他压低声音,改说道:“就连好些有名有姓的伯爷侯爷都被厂卫给拿了。干咱们这行的谁不在京里有些往来啊,小人现在真是怕朝廷顺藤摸瓜一路扯到我这儿来。” “哪些人被抓了?”阿敏好奇地问道。 周森摇摇头。“小人目前也就只知道有这么个事儿,具体什么情况还需要仔细打听。” 阿敏转而问道:“既然朝廷的口子收得这么紧,那你为什么还能给我弄来这么多货?上回还多。” 周森早有腹稿:“虽然市面上的东西一直不便宜,但进货本身还是不难的,官府毕竟还没有禁止民间的买卖。真正难的是两边儿倒腾。就比如这趟,小人我硬是比往日多绕了三天,才避开朝廷设在各处的卡口和墩台,从龙道沟那边走出老边墙。之后回去,小的还得原路往回绕”周森喝下一口有些凉了的奶茶,然后接着倒苦水: “绕路避关都算是好的了。更难的是把大金国的货往外倒腾。之前京里还有照应的时候,小人从大金这边儿拿了货,就可以一股脑儿地把货交给他们派来的人。等换足了银子和其他的货,很快就能做第二回买卖,可现在.唉!”周森以一口长叹结束了这段话。 “呵!”阿敏白了周森一眼,“照你这意思,皮子和人参现在卖不出去了?” “当然卖得出去,但比起以前总还是要麻烦得多。以往还安生的时候,小人就算一时不能直接把大金这边儿的货,大量倒卖给京里那些订了货的人,也可以在辽东的市口上一批一批地卖,虽然贱了价,但倒手也还是快。”周森苦着脸摇头道: “可现在不但没法儿往关内大批出货,就算是辽东本地的市口,但凡多出点儿皮子、人参,官府也要过来盘问来源,要是说不清楚直接就抓人。抓了先打一顿,打完再审,要是还审不所以然,就抓全家。好些人就是这么着了官府的道儿。”周森略一犹豫,决定举个例子:“李瘸子,您应该也知道他吧?” “你是说李景达?”阿敏皱眉。 李景达在努尔哈赤还没有建国称汗的时候就和女真诸部有着广泛的贸易往来了。明金战争爆发,大明对金国进行贸易封锁之后,李景达也就顺滑地干起了走私。 “就是李景达,”周森的脸上不由得多了几分惧色,他下意识地想回头看,但最后还是有意识地忍住了。“他该是有些日子没来大金这边儿倒过货了吧?” “他怎么了?”阿敏反问,“被抓了?” “已经死了。”周森解释说:“他的伙计在鞍山驿的市口倒货的时候被官兵拿住了。官府顺着李瘸子的那些伙计,把他和他一家老小都抓了。再然后,他就死在大牢里了。” 阿敏一怔。“你把他灭口了?” “还真不是,”周森摇头道:“小人确实准备买通狱卒杀他灭口,但还没来得及干,他就死了。说是自杀,但我想,他应该是被其他人买凶杀了吧。” “既然事情这么严重,那你们怎么还敢来?”阿敏定定地看着周森和在他身后站着的三个伙计。 周森摆出一副坦然的样子。“说实话,小人若不是念着大汗和您老的旧谊,也是不太愿意来的。京里的渠道短时间没法恢复了,辽东的各级官府又压得这么紧。就算从您这儿拿了上好的货,也只能让那些册上有籍的猎户一小批一小批地慢慢儿倒。小人上次带回去货,也还有一多半儿藏在地窖里没能卖出去呢。” “这么说还真是苦了你了。”阿敏低下头,指尖在细瓷盏的边缘轻轻地抚摸着。“貂皮,杂皮,珠子,人参。我还是只有这些东西,你要怎么换?报价吧。” “哎呀,”周森苦笑着说道:“阿敏贝勒,咱们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您还不了解我吗?小人真不是狮子大开口来的。” “嗯。我知道。”阿敏抿着嘴点了点头。“你报价就是了。” “照上次的比价,适当抬个四成,您看如何?”周森讪讪地笑问道。 “四成!你怎么不去抢啊?”阿敏还没开腔,济尔哈朗先急了。 砰。 阿敏轻轻地敲了一下面前的桌子,改用女真语叱道:“我没让你说话。” “可是二哥,咱们的东西已经是贱卖了,他那边再抬四成,这人参就成萝卜了。”济尔哈朗坚持说。 “闭嘴,”阿敏回头瞪着济尔哈朗。“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直到济尔哈朗不服气地低下头,阿敏才回头看向周森。“彦威啊。你那边的情况这么难,我也不是不理解。但你一开口就要涨四成,是不是太多了啊,小涨一成如何?” 回过头的时候,阿敏还顺便睨了勒度泰一眼。周森这回带来的货大概比上回多了两成,如果照现在的比价再往上抬四成,几乎就要他把他多备的货全部带走了。 “唔,”周森紧紧地皱着眉头,似乎陷入沉思。“这样吧,小人带这么些皮子、人参、珍珠回去,一时真不好往外销。您老要是能都给金银,那就只涨一成。” “呵呵,”阿敏轻笑,“彦威。你还真是会说笑,贡市都停这么久了。我哪里还有那么多金银给你啊?老实说吧,我这里就备了二百两银子。” 女真诸部不产金银,现有的金银要么早年靠着贡市交换来的,要么就是开战之初,从抚清开铁等处抢来的。两年多的贸易封锁下来,那些库存早就了个七七八八不剩多少了。 周森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什么重大的抉择。“既然您这么实诚,那我也就不绕了,给您报个底价。那二百两银子您全给小人,用这些银子算的,小人半成价也不涨。另外用实物算的,再怎么也涨个两成半。另外,小人还想请您老再给换小人两头拉车的骡子。这一路凶险,小人有两头骡子的腿似乎扭了,徒步还好。要是再拉车,恐怕得断在半路上。” “换什么换,我给你两头!”阿敏颇为豪爽地摆手。“不!我这儿也不抠搜,给你两匹马,两头骡子!” “不不不,”周森赶忙摆手谢绝。“阿敏贝勒的好意小人心领了。朝廷管牲口真不是一般的紧,每家每户有多少马,多少牛,多少骡子都要上报。而且死了少了得报,下犊子多了也得报。我这儿要真是多四头成年的牲口出来,根本解释不了啊。所以只劳您给小人换两头壮实的就是了。” “那就换吧。”阿敏看向勒度泰,用女真语说道:“去。牵两头壮实的骡子过来。” “骡子?”勒度泰一怔,不太明白阿敏为什么突然让他去牵骡子。 “嗯。” “好。”勒度泰不再多问,确定阿敏真的是要骡子之后,就转头离开了帐篷。 “阿敏贝勒,”周森确认道:“买卖的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难不成还要去辽阳找官府立契吗?”阿敏笑着反问。 “呵呵,”周森笑着站了起来。“那小人这就去验货交割了。” “你这么急着走啊?”阿敏向下摆手,示意周森坐下。 “小人是不想耽搁您的时辰。”周森说道。 “不耽搁,”阿敏又指了指周森屁股下的软垫。“我还想找你再打听点事儿呢。” “您但说无妨,小人知无不言。”周森只得落座。 (本章完) 第573章 身陷险境 第573章 身陷险境 “无论如何,你还是尽量办吧。”阿敏叹气似的说道,“多弄点儿盐、茶还有布。如果实在不好出手倒货,你就少弄点儿。”是正儿八经的奢侈品,如果换成等量的食盐,那一千斤可以换成差不多五千斤盐。 “是,”周森点点头,主动阿敏道:“您需要粮食吗?” “粮食.”阿敏一怔,旋即警觉。“你还有粮食可以卖给我?多少?” “小人的手里倒是没有现成的粮食,”周森说道,“不过您若是需要,小人可以联系粮商现买。” “你不是说没钱了吗?怎么这会儿又有钱买粮了呢?”阿敏摆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小人可以直接拿皮子和人参从粮商的手里换粮。”周森解释说:“毕竟粮食总还是随处可见,不像盐茶那样需要过三关五道特地从关内转运出来,所以管得也比较松。只要派人在全辽不同的市口分别用一二斤人参、三四张皮子,换两三石米面还是容易的。虽然不免麻烦,损耗也不小,但也是一种比较安全的倒货手段。至少比只买盐、茶、布要好。” “珠子呢?你没说珠子。”阿敏问道。 “珠子那是真不行。”周森摇头说,“小人在商言商。东珠的产地就那么几个,而且全被大金这边掌控着,没法蒙混,一上市就会被盘问,拿去典当也叫不出价,可以说是一点儿行情也没有。除了千里迢迢地运回关里卖,否则就算倒出去也是大贱卖。可这一道一道的关卡可是不好过的,但凡有一颗珠子被搜出来,小人就会步李瘸子的后尘。所以小人还是想法子用这些珠子去巴结那些新来公公吧,官府肯定不敢查他们。” “嗯,如果能牵上那些人线。你要多少珠子,开口就是。”阿敏拧着眉头点了点头。 “那就先谢过阿敏贝勒了。”周森苦笑着作了一揖。 “继续说米吧。”阿敏说道,“你换了米之后要怎么运过来?靠你那六骡三马,就算都全驮粮食过来也吃不了几天吧?” “小人可以把粮食藏在马根单堡附近,我们在那里挖了个囤货的地窖,应该能放三四百石米粮。您可以自己派人来取。”周森说道。 “彦威,”阿敏白了周森一眼。“你还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怎么了?小人说错什么了吗?”周森咽下一口唾沫。 阿敏重重地点了点面前的桌子。“这里是宽甸,去马根单来回得走三百多里,还得尽可能地绕开明军的哨探,这一趟下来,光是人吃马嚼就得耗掉一半。我得癔症了才会这么买粮。而且我这儿一时半会儿也不缺粮。宽甸膏腴着呢,足以自给自足。你还是尽快把我要的盐、茶、布给运过来吧。” “是是是。小人尽快周转。”周森急忙低下头。“争取一个月之内,再给您运一趟.” “刚才不还说不能给我准信吗?”阿敏插话说道。“现在怎么又一个月了。” “争取,小人说的是争取。”周森抬手擦了一把汗。 “你过来十天,回去十天,”阿敏继续追问,“也就是说你十天就能备好货?那这周转不挺轻松的吗?” “不是。咱们聊生意这会儿,小人手底下那些没来的伙计也正忙着倒腾那些存货呀。”周森似是为了找补,又补了一句:“而且小人说的争取,是回去之后命人贱价倒货,然后快速上货。虽然这样做,小人又要多承些风险,不过为了我大金” “好了!”阿敏止住周森。“再说下去又该说涨价的事情了。你还真是会做生意啊。” “小人说的都是实情。”周森摆出满脸诚恳。“您要是不信小人,非觉得小人是奸商,这批货小人就送您了。反正那边儿还有存货。小人空车回去,还能走得快点儿。” “得了,我不占你便宜,”阿敏缓和神色,顺嘴又递出一颗甜枣:“你要是真能在一个月内再运一趟,我就再给你涨一成价。” “不是,小人真不是.”周森又朝阿敏作了一揖。 “得得得,啰唆!”阿敏摆出明显的假嗔之色。“还要我跟你道歉吗?” “不敢。” 阿敏想了想。“这样吧,我也不要你快了。你先保证安全,人活着才能挣钱嘛。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能顺顺利利地把货给我运来。我都给你再涨一成。” “多谢阿敏贝勒抬举。”周森喜上眉梢。 “你先运来再说吧,”阿敏缓缓深吸一口气,接着伸手拿起细瓷盏,“你走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事情要问你。” “阿敏贝勒但问无妨。”周森努力摆出轻松的神色,但他身子却因此绷得更紧了。 “你在广宁那边有门路吗?”阿敏直入主题。 “有,但不多。而且您也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广宁那边震荡得厉害。”周森提前垫了一句,“可能帮不上什么大忙。” “我就打听个事儿,不要你帮忙。”阿敏问道:“你听说过王世忠这个人吗?” “您是说那个自称哈达贝勒嫡系后裔的游击将军?”周森反问说。 “你还知道得挺清楚的嘛,”瓷盏送到嘴边,阿敏才发现新盏送来的奶茶也已经凉了。“你认识他?” 周森忙摆手。“广宁那边闹得这么凶,而且还有那姓杨的狗官在那里驻着,小人怎么敢在这时候往他身边凑,躲都来不及。” “那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阿敏追问。 “这个王世忠在广宁那边也算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而且市面上最近传了一件和他有关的大事情。”周森说道。 “什么事情?”阿敏不太喜欢凉了奶茶,但他也没再叫人给他换一杯。 “说是朝廷有意撮合这王世忠和插汉部的林丹巴图尔结亲。”周森说道。 “还有这事.”阿敏一惊,直接被奶茶呛到了。“咳咳!” “您慢点儿!”周森赶忙道。 济尔哈朗也上前轻拍他的后背。 阿敏放下茶盏,抬手摆退济尔哈朗。待气息稍缓,立刻就问周森:“你刚才不是说没大事了吗?” 周森解释说:“只是有这样的传说,至于是不是真的,小人也不知道。这种道听途说的消息往往九假一真,小人要是胡扯乱讲误了大金的国策,怎么担罪得起。” “那你是从哪里听说的?”阿敏神色稍霁。 “一个专门派去广宁打探消息的伙计。做生意嘛,就是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能聚财避祸不是?”周森笑着,脸颊抽着。 “那个伙计来没来?”阿敏追问道。 “没有,”周森摇头,“小人一直是靠着他定期寄的信来了解广宁那边的事情的。最近一次见他本人都是去年冬月了。” “那封信你有带在身上吗?”阿敏微眯眼睛。 “小人愚钝,也不预备您要细问,所以身上也就只揣了那张礼单。”周森仍摇头,“如果早知道您如此感兴趣,小人说什么也得把那小子叫着一起来宽甸。” “那你还知道什么更细的消息吗?”阿敏又问。 “信上就用了两句话说有这么个事儿。不过小人在回信上已经让那小子细细打听了。下回再来的时候,小人一定把这消息的真假与打听到的细节告知您老。”周森说道。 “那就有劳你了。”阿敏笑着点了点头。 “不敢,不敢。”周森立刻摆出谄媚恭顺的姿态。 “走吧,咱们再去货仓那边看看。要有什么坏了的,霉了的,现在就换了。”阿敏站了起来。 被兄长呵斥过之后一直没有说话的济尔哈朗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哪儿能啊,”周森点头哈腰地走到阿敏的桌前,像个小厮一样等着阿敏兄弟经过便立刻跟上。“您这儿货就没有残次的!都是有口皆碑好东西。” “哈哈哈哈,”阿敏来到周森身边,大笑着搂住他的肩膀。“那谁家的货有残次啊?” “这”周森怔了一下,讪讪笑道。“那当然是谁的都没有了。反倒是那些汉人奸商时常卖次货给小人,小人还得留心分辨,免得让大金吃亏。” “你个老滑头,对谁都这么说吧?”阿敏搂着周森朝着帐篷外走去。 “小人做生意全凭良心!”周森伪作肃色。 “呵呵,呵呵。”阿敏重重地拍了拍周森肩膀,接着转头看向捧着小箱跟过来的驴蛋儿。“话说,你这大侄儿叫什么啊?” “就叫驴蛋儿呀。”周森神经一绷。 “我说的是大名。”阿敏笑着朝驴蛋儿扬了扬脑袋,“哪有总是喊人诨名的道理。我也不叫你歪狗吧?” “阿敏贝勒,小人叫黄功德,”驴蛋儿憨笑着露出一口整齐但磨损颇重的黄牙。“功德无量那个功德。” 周森半抢着接过话。“这小子生下来的时候难产了,家里好一顿拜神求佛才请得庇佑,才使母子平安,所以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儿。” “你这名儿起得好啊,”阿敏笑着问:“如今婚配了吗?” “这小子已经娶妻啦!”周森凛然。 “我就是问问,彦威你这么紧张干什么。”阿敏回头盯着周森的眼睛。“是怕我给你说媒吗?” “这哪儿能啊!小巴不得攀上您这天潢贵胄呢。”周森说道。 “那我就给这孩子再说一房妾室吧?”阿敏顺势说道。 “我们这样卑贱的商人怎劳得了阿敏贝勒您从中撮合!”周森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你看,还是怕了。”阿敏笑得很宽容。 “这”周森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哈哈。我跟你说笑呢,”阿敏又拍了拍周森的肩膀。“你还要在汉地帮我办事,突然带个‘夷女’回去,岂不自曝身份?我怎么舍得无端地让你身陷险境,让明军抓去呢?” “哈哈。”周森干笑这两声比哭还难听。 ———————— 离开宽甸返回内地的路上,周森和驴蛋儿并肩坐在同一台骡拉货车的前座上。他们一人执缰,另一个人却抄着手,像大爷似的悠然坐着。如果勒度泰在场,他一定会惊讶于执缰的人竟然是周森。 “舅舅,”在午后的阳光下,驴蛋儿缓缓地打开了那个装着一百颗珍珠的小箱,光滑的珠面反射阳光,绽出满箱的珠光宝气。“你这箱珠子还是真是不错,”驴蛋儿伸手在盒子里轻轻地刨了两下,很快就找出了最大的那颗。“啧啧啧,这个头怕是能嵌到皇上的冕冠上去。”驴蛋儿捻起那颗珠子,啧啧称奇。 “黄大人要是喜欢,”周森笑着,一颗豆大的汗珠却无言地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滑了下来。“就挑几个留着吧。” “烫手,不要。”驴蛋儿轻轻一投,那颗上好的珍珠就被他扔回到了那一片珠光宝气之中。“你跟那女直鞑子说的话我可都记着呢。这珠子现在是卖不出去,又送不出去。拿在手里,也不过是给自己的找不自在。” “那就送给女人嘛。没有女人不喜欢这东西。”周森眼皮一跳。 “舅舅。您的娇妻美妾用不上这珠子,侄儿那拙荆就更是配不得这么好的东西了。”驴蛋儿合上箱子,将之推放到周森的身边,“比起这些珠子,侄儿我更喜欢这把鹿角刀。”说着,驴蛋儿又从怀里掏出了阿敏送他的那把鹿角短刀。 驴蛋儿拔下鹿皮刀鞘。被磨得退了半分的刀刃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油光温暖反射,却闪得周森心眼俱寒。“你这是要干什么?这里可还是鞑子的境地。而且前后还有那么多伙计,” “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是看看这把刀,”驴蛋儿用拇指压住中指。指甲盖在刃口上弹出一阵短促的脆响。“这刀子真是他随身用的,上面还有一股热油的味道,应该最近才切了肉。看来那小酋真挺喜欢我的,或者说真挺喜欢舅舅你的。为了拴住你,他还想帮侄儿说一门亲事呢。其实侄儿不介意再弄一个鞑子女人做小妾,带回汉地说不准还能撬出些有用的消息。舅舅刚才为什么不答应呢?你明明都已经不怕‘身陷险境’了啊?” (本章完) 第574章 双面间谍 第574章 双面间谍 “黄大人,那不是什么利诱,那只是一个威胁!”周森连忙解释说,“阿敏嘴上说得好听,但也只是摆在台面上的场面话。您照他的意思反着想想就能知道,他其实是在威胁小人不要停止给他们断货。否则就有办法让小人步那李瘸子的后尘!” “原来是这样的吗?”黄姓明军探身牵起周森的衣角,擦拭刀上的油光。 “是啊!这些夷酋虽然不服王化,却往往夜郎自大、自视甚高,”周森急促地喘着气,整个人微微地抖了起来。“说个不好听的,您别看阿敏满脸热情。但其实,他根本就看不上小人这样的商人。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从中撮合,给咱们说什么媒。而且这个事情也不能答应,只能搪塞!否则阿敏就一定能反过来想到小人在给朝廷做事。” “呵,”黄姓明军继续用周森的衣角慢慢地摩挲着小刀的锋刃,“原来周东主是在给朝廷做事啊。我怎么不太能看出来呢?” “我,你”周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鹿角小刀的刀尖,他那眼神仿佛待在得年猪看着屠夫手里的放血刀。但与年猪不同的是,周森不敢叫,也不敢逃。“你就算要杀卸磨杀驴,也等去了安全的地方再说吧。” 最近半年以来,官府积极打击走私,在各地抓了许多往努尔哈赤那里倒腾各种物资的走私商人和细作。因为熊廷弼的手上有尚方宝剑和王命旗牌,所以官府对这些人的处理方式一般是找到确凿证据之后直接拉到刑场砍头,并株连血亲。不过对某些能接触到金国的高层人物,又愿意和官府合作的走私商,官府也会采取怀柔利用的政策。 周森就是这么一个幸运但又不幸的走私商人。周森的不幸在于,他是被明明已经隐蔽得很好,乃至于在官府的高压下开始清退外围雇员准备金盆洗手了,却还是被其他人给供了出来。 而周森的幸运之处则在于,官府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抓捕他,而是派了几个人去他的家里谈了一笔生意。一笔用老实配合,换全家人苟活的生意。 “我卸磨杀驴?”黄姓明军顺着刀锋反射过去的阳光凝视周森的眼睛,“我倒是想问问你这头驴究竟拉的是哪家磨?我只看见你售卖盐、茶、布、给那个叫阿敏的小酋长,然后换了几车人参、兽皮还有一箱子珍珠。这些鸟东西有什么用?拿去贿赂海州的阉人吗?你要我回去之后怎么跟熊经略交代?是用你的脑袋,还是用我黄得功的脑袋?” 黄得功,开原卫人,因两级首功隶前任经略杨镐幕下,为经略亲军。万历四十七年八月初二日,熊廷弼在海州与杨镐交接,黄得功便改隶到了熊廷弼的幕下,仍为经略亲军。他非常渴望建功立业,这趟风险极大的差,也是他主动请来的。 “小人只能这么做啊!”周森瞳孔震颤,“难不成我还能直接问阿敏接下来要攻打哪里吗?阿敏很警惕,从踏进帐篷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试探我们,观察我们。你忘了吗?他开口问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你的身份。想要从阿敏这种人身上刺探消息,就只能先打消他的疑虑。” “看见生面孔谁都得先问一句吧,我不就是备着这个才做了你的侄儿吗?”黄得功轻轻地笑了笑:“我老娘要是知道我给她找了这么一个大哥,非得把我吊起来跪凳子腿儿不可。” 吊起来跪凳子腿儿,是一种常见的审讯手段。通常的做法就是先把犯人的双手和身子一起绑起来,然后让人跪到一张倒扣的四脚凳上,最后再在犯人的脖子上挂一根绳子。人跪上去之后,膝盖会特别痛,重心也很可能不稳。人一旦跌下去,立刻就被挂在脖子上的绳子吊住。不过不必担心,因为旁边有狱卒看着,他们会在犯人被吊死之前将犯人解救下来,然后继续重复先前的审讯动作,直到犯人招供。如果审讯者不需要犯人的供词,那么这就是纯粹的折磨了。 “那,那只是一个开始!之后”周森的恐惧快要压不住了,声调也缓缓地高了起来。 “别叫!”黄得功重重地扯了扯周森的胡服,然后拿擦拭干净的小刀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地拍了两下。“有话好好儿说,不要大喊大叫,侄儿我要是死在这儿了,舅舅你全家老小一个也跑不了。” 周森颤抖着深吸了几口气。空气灌入喉咙,剐得他的灵魂生痛。“黄大人,您再想想。阿敏给我报价的时候,是不是一开口就是问马?”周森尽量挤出一个笑。 “我正想问你呢,你当时为什么不换马?”黄得功反问道,“这会儿要是带着马儿回去,就算没能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我们也能交差了。” “换不成的!这也是试探。如今朝廷正在剿贼,阿敏怎么可能拿马来换?您信不信,我要是敢答应用商货给他换马,他当时就会叫人把我们抓起来?”周森顿觉一阵后怕,好在这愣头青当时没说话,要是他胡乱插嘴,非得把他们这队人全送进去。 “这要怎么讲?”黄得功的眼里浮现出了思索的神采。 周森解释说:“阿敏可不止认识我这么一个搞走私的,他必然还有其他的消息来源。官府的马政搞了这么久了,阿敏不可能一点儿消息也不知道。当时我只能拒绝,然后像以前那样和他讨价还价锱铢必较,换这些人参、兽皮。这样他才会相信我确实是去谈生意的。” “唔”黄得功用刀尖剃了剃指甲缝里的泥巴:“话说你这趟能赚多少?” 周森愣了一下,不明白黄得功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他的嘴巴几张几合,但最后还是努力地接上了这茬:“如果按往年的行情,全部倒手卖出去。几百或者千把两银子应该还是能弄到的。” “几百两?你在这儿骗鬼呢?”黄得功瞪大眼睛,反手拍了拍那些装人参的麻布袋子。“这行情再是差,这二千斤人参也不止一万两银子了吧?要是能倒去关里卖,更是不知道要卖多少钱?何况还有几百张上好的皮毛。这些东西是你用盐巴、块,还有那种用来泡脚都嫌硌的砖茶换的,这点儿东西才值几个钱?” “他娘的!一倒手就是几百倍的利润,要是不亲眼见着,连想都不敢想。”黄得功捏着鹿角小刀,用刀身在周森的脸上重重地拍了几下。“怪不得你这个狗肏的混帐东西,敢冒着死全家的风险资敌啊。” 冰冷一起一浮,打得周森心惊肉跳。周森真怕黄得功火气上来突然给他一刀,周森倒是不怕自己死,可黄得功要是因此回不去,他全家都得跟着陪葬。 周森连忙辩解道:“真没您想的那么多!我的生意做得再大,也不过只是一个捯饬商货的商人而已,凭什么把这当中的利润全吃了?人参、貂皮、珍珠,东西是值钱,倒手之后的利润也确实大,但若不提前打点、四处分润,根本倒不出辽东。” “平常年份,从抚顺关到山海关,这一千里路上的哪一级官府不要银子打点维持?商货出京之后,京里那些勋贵还有他们的走狗也要压价吃差。一斤人参多的时候能有十两银子的利润,可我到手能实赚个一二两就不错了。”周森的脑子转得很快,几句话就把事情扯回来了: “再说了,小人就算把这批货倒回去了也卖不了钱啊?这二千斤人参,五百张兽皮,还有这些珠子,”周森伸手拍了拍身边的珍珠箱,“最后还不都是要入巡抚衙门的官库?黄大人啊,小人总得先演好了那出戏,保住你我的命,才能.” “呵呵。演戏?”黄得功笑着打断周森,“周东主,你所谓的演戏就是把我军的布防情况都告诉那小夷酋?” “我尝试过敷衍了,可那阿敏非要强问,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您仔细想想,小人一开始是不是一直在往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撇?”周森一脸苦色地辩解说,“如果小人坚持什么也不说,阿敏那声‘来人’喊进来的就不是几杯奶茶了。” “但你有必要讲得这么详细吗,敷衍一下不行?”黄得功的神情似乎稍微软了些,“辽阳、沈阳、奉集三镇周边的布防情况全让你给透出去了。是我们去刺探他们,还是他在刺探我们啊?” “我想过了,只能这样,不详细才是不行。”周森接着解释道:“这些女直鞑子才从沈阳周边撤出来,那一带的布防情况,阿敏应该比小人更清楚。小人要是说谎,阿敏一听就知道了。而且小人刚才也说了,阿敏必然还有其他的消息来源,占据抚顺的女直鞑子也会持续不断地探查沈奉之间的情况并告诉他。小人这回要是漏了什么该讲没讲的,下次过来不就危险了吗?” “你还想有下次?”黄得功将小刀插回到鹿皮刀鞘里,“难不成你真觉得熊经略派咱们过来是为了跟那小酋换那些人参貂皮的吗?甭管你说得多好听,反正咱们这回的差事是办砸了。我挣不到功劳,至于你嘛,呵呵.” 周森见黄得功似乎相信了自己的说辞,心不禁一宽。他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揩出一手的冷汗。“其实也不尽然,我们还是探到了一些事情的。” “探什么?”黄得功白了周森一眼。“你一句正经的事情没问,他也没有给你看地图。这一趟走下来,咱们甚至连宽甸里边儿是个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但我们至少可以知道,阿敏这边很缺盐和茶。”周森轻扯缰绳,骡子顺利转弯,通过山道的拐角。 “也就这些了,能有什么用。”黄得功不以为意。 “用处可大了!”周森说道:“宽甸六堡地方在被胡参将一把火烧了之后,几乎就成了一片白地。住在这里的汉人也被全部迁走了。虽然女直鞑子在汉人迁走之后,就一直想法子要重新屯垦,但这里距凤凰城实在太近,根本住不安生,所以这一片一直没有太多人住。” “这又怎么了?” “没人住就没人吃盐呀,”周森说道:“我们这回可是给他带了两千斤盐.” “不是我们,是你!”黄得功打断周森,并用被刀鞘包裹着的刀尖指着周森说:“是你给他运了两千斤盐。” “是小人,是小人给他运的。”周森拧着眉头,点头哈腰。“无论如何,这两千斤盐要是省着点儿用,能够一万人吃一个月的。可那阿敏却还要叫我多给他带盐和茶,这就表明宽甸这边很可能驻了许多人,甚至可能还带了许多牛马牲口。” 周森咽下一口唾沫,望向设在前路半山腰上的墩台。那里曾是明军的驻地,现在却被金军占去了。“而且咱们这么一路走来,过了多少女直人设的哨站,阿敏要是不在宽甸屯民乃至驻军何必搞这些?” “有点儿道理。”黄得功也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恰此时,驻守墩台的金军士兵也向着他们投来了注视。不过因为他们的车队里竖着阿敏给周森的通商旗帜,所以金军士兵也就只是打着哈欠看着他们,完全没有要过来问话的意思。 周森感觉自己被黄得功这一声肯定赞得骨头都酥了。他趁热打铁继续说道:“其实还可以继续往下想!阿敏为什么要在宽甸周边驻兵?这可是大金国的二贝勒,他亲自领着大军来到宽甸驻扎,要么是为了经营这里,要么就是有掠地的阴谋。” “掠地.”黄得功收回视线,略作沉吟,“你是说,他们要攻打凤凰城?” “对!没有别的可能了!”周森竟开始有些眉飞色舞的样子了,“宽甸周边唯一值得阿敏亲自带人来攻打的大城就是凤凰城。只有拿下了这里,女直鞑子才能安心经营宽甸!” (本章完) 第575章 军事会议(上) 第575章 军事会议(上) 帐顶苘麻编织的通风口漏下几缕午后的金线,照得鹿角钉固定的辽东——朝鲜地图微微反光。 阿敏捏着马鞭翻身下马,立刻就有一个马弁弓着身子迎上来为他牵缰。阿敏一边走向大帐,一边解开石青缎面行褂的红宝石扣,露出内里绣着月白色暗云纹的衬袍。不消说,这一整套的面料和装饰都是那些汉人行商给他带来的。比起那些麻布兽皮制成纯胡服,阿敏更喜欢这种用绢布制成,并间以罕见装饰的胡人样式服装。这样的装束能让他看起来与众不同,鹤立鸡群。 藤编的凉帘从帐内被拉开,鸡群立刻出现了。那是本次会议的与会者们。 帐内,努尔哈赤的长孙,广略贝勒褚英的长子,镶白旗旗主,台吉爱新觉罗·杜度;大贝勒代善的长子,镶红旗旗主,台吉爱新觉罗·岳托;岳托的弟弟,镶红旗梅勒额真,台吉爱新觉罗·硕托;以及二贝勒阿敏的六弟,镶蓝旗梅勒额真济尔哈朗,按身份高低、长幼次序,分坐在当中空置大案的左右两侧。 在他们的身后,包括镶黄旗下的甲喇额真,额驸郭络罗·达尔汉;正黄旗下的甲喇额真,额驸舒穆禄·扬古利在内的一干高级将领则以所在旗为区分,肃然站着。 哈达部的末代贝勒,额驸吴尔古代也有座位。只不过他的座位既不在诸位天潢贵胄之列,也不在诸位将领当中,而是在主座和首次座连线的侧后方。他一个人坐在那儿,既不显眼,又很显眼。 见是本次远征的统帅,二贝勒阿敏进来,坐着的杜度、岳托、硕托、济尔哈都、吴尔古代等人都站了起来。“拜见二贝勒!”他们带着诸将,齐齐向阿敏行礼。 阿敏捏着马鞭向众人一摆手就算是还礼了。“诸位久等。都坐吧。” 五个有座的人纷纷盘腿落座,其他将领则仍然站着。很显然,阿敏所谓的“都坐”,并不将他们包括在内。 阿敏径直走到那张由整块虎骨雕成的凭几坐着,将镶金的马鞭横置于案头。接着,他抬头望向硕托,以严肃的口气直入主题道:“硕托!朱家堡为什么还是那个鸟屎样子?” 宽甸、新甸及其周边地区有许多个叫朱家堡的地方。不过能被阿敏重视,并被反复提及的朱家堡,便有且只有那座卡在叆河沿线,南可顺流下凤凰,东可沿山进新甸的小堡了。这座小堡的规模不大,在明军还控制着宽甸地方的时候也不怎么重视这里。但如今金军入驻宽甸,与明军在叆河沿线南北对峙,这座小堡就成了保卫咽喉,阻滞明军深入的关键所在了。 当初,宽甸参将胡国臣在坚壁清野、焚庐迁民的时候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直接派了几百人,从上到下把这个夯土垒成的小堡扒成了一个根本没法驻兵固守的小土堆。 阿敏带兵来到宽甸之后,四处视察,很快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当即要求被他分派来主持防线建设的硕托加紧修复。可如今大半个月过去了,朱家堡也还是那副不堪一击的样子。 硕托一凛。“回二贝勒,我们的人手实在不够.” “够了!我不想再听这个重复过一万遍的借口了。”阿敏直接打断他的话。“我几次问你,你都给我说人手不够,建材不足。可我上次不是已经叫你先集中人手恢复朱家堡,至少先把护城河浚通吗?挖护城河不需要建材吧?为什么直到今天还没有挖出来?” “我当然照做了,我已经把周边好几个工地的人手都抽调过去了。可是明军那边几乎每天都会派人过来袭扰我们,而规模一次比一次大。”硕托很紧张,说得也很乱,几乎是把最近发生许多事情糅在一起讲了出来作为辩解。“最近最大的一次袭扰,明军的兵力比我派去戍守人马还多,足有两三百人,甚至还带了大炮,直接就把我们设在石城那边哨站给拔了。他们摆明了就是不想让我们安心修堡。这些事情我都跟您汇报过的。” 阿敏让人在宽甸地方修堡建墙,并不时派人对凤凰城周边地界发起侦察性质的小规模进攻。与此同时,胡国臣也没有就此坐以待毙,眼睁睁地等着金军把触手伸到自己的面前。 金军在某处修堡建墙,明军就派人袭扰,一旦金军不堪其扰放弃工地,那么明军就直接把金军修好的工事炸掉或者掘掉。如果金军选择固守工地,那么就会有成建制的明军带着野战火炮对阵地发起强攻,直到更大规模的金军来援。不过等金军的援军撤退,明军又会择时攻上来。 硕托说的那场两三百人规模的攻防战并不发生在守护新奠西侧的朱家堡范围内,而是发生在一个叫石城铺的三十里驿铺上,这是凤凰到宽甸路上的第二个三十里铺,差不多也是凤凰城东面边墙与朱家堡的中点。 这一仗,而且打得非常鸡贼。第一天上午,明军从上一个三十里铺出发,在接近中午的时候抵达石城铺,一个时辰打完掉头就走,金军援军过来的时候,这支明军都快返回了上一个三十里铺了。到了晚上,跟着大部队一起过来,但没有发起进攻的其他明军,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驻守石城铺的金军发起了一次夜袭。这次夜袭的收获不大,就斩首来说更是一个也没有。不过这次夜袭,却成功地让金军陷入了极度疲惫的状态。第二天上午,另一支增加了人手的明军再一次从第一个三十铺出发,并重复了前一天攻势。 明金双方在石城铺附近进行了多次拉扯,最后的结果是明军以优势兵力,优势火力迫使筋疲力尽的金军放弃石城铺。然后,石城铺工地被明军一把火烧掉,还没风干的夯土墙也被火药桶炸得到处是缺口。 类似的攻防战在明金双方实控范围的交界地带之间不断发生,而在这以外的,更靠近新甸或者长城的地方,则是双方的探子,或者小规模的游击队活动场。 “你要不要好好儿看看石城铺在哪里?朱家堡又在哪里?”阿敏定定地看着硕托,反手指着身后的巨幅地图。“这两个地方隔着四十里地,就算你抽调人手去朱家堡去支援建设,也不该抽不到石城铺那里去吧?还是说,你想把‘从石城铺那边抽调人手建设朱家堡,结果朱家堡的护城河没挖出来,还让明军给撵出石城铺’作为辩解吗?” “不是的,二贝勒,我不是这个意思!”硕托赶忙解释道:“我确实没有从石城铺那里抽调人手,石铺的失守也跟营建朱家堡没什么关系。” “那你东拉西扯地说这么多干什么?我现在问的是朱家堡的护城河!”阿敏的脸色更严肃了。他最讨厌这种胡扯一气推卸责任的事情。 硕托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尽量稳住心神,仔细解释道:“二贝勒。我的意思是,明军四处袭击,想要安心建设,就需要在各处分派防守。石城铺那边的事情,只是我拿出来举的一个例子。朱家堡那边,我从周边几个受袭较少的地方抽调人手已是极限,如果再从更远的地方抽人过来,那也只是拆东墙补西墙。万一被明军绕过来烧杀岂不又是像石城铺那样徒劳一场?” 不仅是朱家堡、石城铺,宽甸周边好多被阿敏重视的要冲都是那个易攻难守不堪一击的样子。或者说,除了宽甸、新甸这两座核心堡城在昼夜不停地工作之下,完成主体部分的修复,宽甸六堡及叆河沿线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 “我不管你这些,”阿敏大手一挥,“朱家堡是新甸的重要门户,这些门户一天不封好,我们就多一天的后顾之忧。要是我大军开拔南下凤凰城,却被明军一支偏师烧了宽甸断了后路,岂不惨败而归?我最多再给你半个月,”阿敏拿马鞭指着硕托说:“半个月内,我一定要见到朱家堡、肖家堡、青椅山堡、大甸堡巍然而立!否则我就派别人来接你的差。” 宽甸、新甸虽被群山环绕,但并非世外孤岛,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不少能通进来的“重要门户”。而对阿敏带过来的这支偏师来说,目前就只有靠近宽甸边墙,和建州旧部接壤的北方堪称安全。 硕托被阿敏的强硬语气说得头皮发麻,但这时。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顶:“二贝勒,目前宽甸四处开工,我手下的人手不可能既在这边建墙,又在那边修堡。您要我以门户为重,我当然遵命,但这样一来,明军势必得寸进尺,我们的活动空间也将被进一步挤压。我说的再直白些,照目前的情况,要么收缩外围防线,重点稳固您说的那些门户,要么就只能按照现在的速度推进建设,除非您那边能增派更多的人手给我。” 阿敏沉默了。 尽管努尔哈赤让他领着镶蓝、镶红、镶白三旗南下征伐朝鲜,但这三个旗加起来也就不到八十个牛录,也就是两万四千多在籍的兵丁。即使再加上跟过来的亲眷家属、包衣奴才,拢共也就只有五万人出头。这五万人,既要南下侦查,又要参与防务、还要参加建设建造。除此以外,还要进山打猎,下河捞鱼增补口粮。还不能落下军事训练。一揽子事情压下来,总之就是哪儿哪儿都需要人,哪儿哪儿缺人。 阿敏曾请求努尔哈赤,大量调拨汉人奴隶来宽甸参与建设,垦荒拓土。这样一来,女真的壮劳力就能从工程建设和器械制造这些体力活上解脱出来,专注于军事活动。 但努尔哈赤却认为宽甸虽好,但离明军实控地实在太近,汉人奴隶被派过来,很可能会趁机逃跑。毕竟从宽甸出走,就算是一路不走正道只翻山越岭,三四天也能够摸到明军的边墙。为了避免宝贵的人力资源进一步流失,还是不要在这里放置太多汉人的好。 阿敏拗不过努尔哈赤,当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和努尔哈赤拗,所以他也就只是提了一嘴,遭到反对之后直接就一声“大汗圣明”递上去了。 “你找我要人手,我也只能从别处抽调给你.”阿敏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儿,最后将目光投到了镶黄旗下的甲喇额真郭络罗·达尔汉,和正黄旗下的甲喇额真舒穆禄·扬古利的身上去:“达尔汉,扬古利。目前还没有分派到驻防巡逻或者营建打造活计的,就只有你们带来的四个牛录了。我想把你们麾下的牛录派过去支援硕托,加紧修建那几个宽甸周边的要冲,这样我们才能解除后顾之忧安心发兵。你们觉得如何啊?”阿敏竟然是用商量的语气在对二人说话。 郭络罗·达尔汉和舒穆禄·扬古利算是努尔哈赤派到阿敏这里的监军官。为了向努尔哈赤示好、表忠,阿敏几乎一直将达尔汉、扬古利以及那四个分别来自正黄、镶黄两旗的牛录留在自己的居所附近,说是操练待敌,其实就是闲置着不用。 “属下遵命。”扬古利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承命。 扬古利很清楚,努尔哈赤把他们派到这里就是为了监督乃至监视阿敏。但在明面上,努尔哈赤却没有向扬古利和达尔汉下过监视阿敏的明令,只说让他们到阿敏那里去,听阿敏的调遣。现在阿敏以如此正当的理由给他们派了差事,扬古利又怎么可能表示反对呢。 “属下遵命,”达尔汉先附和扬古利,接着主动提议道:“二贝勒。属下有个提议,不知可否冒昧阐明?” “你说就是。”阿敏点头。 “属下以为,与其增派人手被动防御,莫不如在路上设伏。只要能打他个歼灭,杀他个一二百人,灭了这股嚣张气焰,就足以震慑胡国臣,使他不敢再派人进犯袭扰!”达尔汉抱拳说道。 (本章完) 第576章 军事会议(中) 第576章 军事会议(中) 阿敏没有立刻接达尔汉的茬,而是侧着身子回过头,看向那幅巨大的辽东——朝鲜地图。 这幅地图是努尔哈赤命令汉人画师和精通蒙汉双语的翻译官,比照金军从抚顺、清河、开原、铁岭等处陷城缴获的明军地图拓绘而成的。地图以玄朱二色区分明金,明军的控制区用朱墨书写地名,而金军的控制区则以黑墨书写地名。为了方便中下级将领也能看懂,整幅地图以蒙文,而非所谓的女真文写就。毕竟这种文字草创未久,许多习惯了蒙文的老女真人是真的看不懂,也不愿意学。 从攻陷抚顺开始,这幅朱玄对峙的地图已经更新了许多次,几乎是每攻下一座稍有规模的大城,努尔哈赤就会命人重新绘制一次,并拓发八旗。不过由于一年多以来,金军一直没有再取得重大的进展,也没有遭遇什么惨烈的失败,所以地图也就长期没有更新了。就连新建的萨尔浒城也是各旗将就原来的地图,在抚顺关与界凡寨之间随手添绘的。 达尔汉原本以为阿敏会问他准备在哪里设伏,可没想到阿敏看了一会儿地图之后,直接回过身子对他和扬古利摇头道:“不行。我不能让你们去冒这个险。扬古利、达尔汉,两黄旗的四个牛录,还是和硕托商量着,先把那几个重要的城堡垒起来吧。” 扬古利一时没有接茬,因为他知道达尔汉一定会提出抗议。果然,阿敏的话音落定未久,达尔汉就怀着满腔的不解开口说话了:“二贝勒,属下这不是冒险。叆河沿线有许多被密林覆盖的山沟,很好隐蔽的。几百人藏进去,只要不点火烧灶根本发现不了。” “我知道,但胡国臣不是易与之辈,我们能想到的事情他肯定也能想到。”阿敏摇头说,“既然胡国臣敢在我们建墙修堡的时候,命人离境深入,昼夜奔袭,就说明他一定留了后手。别到时候伏击不成,反而被明军伏击了。” “二贝勒考虑的是,”达尔汉只以为阿敏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于是伸手遥遥指着阿敏身后的地图,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但属下的意思,不是深入明军的控制区设伏,而是率军在靠近我方控制区的地方以逸待劳。最近,明军将我军从石城铺驱离。除非他们选择就此停步,否则下一步一定会北上或者东进,往朱家堡或者毛甸子那边进军。” “我们只需要提前预备,在半道设伏,等明军跋涉到近前,或者正式对我方阵地发起进攻,才切断其后路并将之包抄。如此一来,明军就成了围子里待宰的牲口。” “退一步说,就算我军一击不成,无法将明军歼灭,或者明军准备了后续的支援,我军也可以快速躲进山里,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阿敏没有顺着达尔汉的指引回头看地图。他只点点头,又摇摇头,并道:“你这想法是不错,但我还是不会让你去。” “为什么!?”达尔汉的血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阿敏抬起手,做出下压的手势。“因为你们是大汗派来的人。” 达尔汉愣住了。 阿敏继续说:“攻略朝鲜这事,说到底还是我们镶蓝、镶红、镶白三旗的事情。大汗派你和扬古利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让你们先于三旗和明军拼杀,而是为了做压阵支援的预备队。你们要是上一线和明军攻杀,能够大获成功当然最好,我也希望如此。但如果有所损失,乃至损失惨重,那就是我的罪过。大汗若是问罪,我没法解释。不过你们的建议我记住了,”阿敏环视在场其他将领,“之后我会派其他人去伏击明军。如果他们有所斩获,我也会为你们请功。” 听了这话,蓝、红、白三镶色旗将领们的脸都微微地沉了下来。达尔汉的建议很好,但也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绝招,很多人都想到了。只要阿敏问策,他们也会说。可现在,仗还没打,成败未知,阿敏就把一部分功劳分给了两黄旗,自然引起不满。不过,也没人敢于唱反调,毕竟达尔汉和扬古利是“钦差”,阿敏有所顾虑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二贝勒,”达尔汉直接急了,他就是再不敏感也能感受到这种微妙的氛围。“勇士何怕血洒疆场!是我们主动请战的,就算失败乃至身死,也是我们自己的罪过,与别人无关,二贝勒无须为此担忧,属下可以立军令状!” “扬古利,你怎么看?”阿敏眉头一挑。他不接达尔汉,而是朝扬古利扬了扬脑袋,眨了眨眼睛。仿佛是在示意他出言劝劝达尔汉。 扬古利眼睛一转,得体地说道:“既然请战,属下自是不怕身死。不过按照大汗的规矩,二贝勒既是本军统帅,我们自然服从二贝勒的一切安排。至于战功,也该按着大汗的规矩,是谁的斩获就分给谁。” “呵呵呵呵,”阿敏直接笑了,“这样吧,事情先放着。今天的大会结束之后,你和达尔汉下去拟一个详细的书面计划给我,如何?” “二贝勒,我”达尔汉还想说什么,却被扬古利从旁拉住了。 “那这个事情就先这么定了。”阿敏回过头望向硕托。“硕托。” “在!”硕托凛然。 阿敏肃然说道:“我现在暂时将两黄旗的四个牛录拨给你。另外,我之后还会从宽甸、新甸这边抽一批工匠给你。半个月之内,我一定要见到那几个城堡耸立起来。” 努尔哈赤是一个很会学习的领袖,早在万历三十一年建造赫图阿拉城的时候,努尔哈赤就开始引进汉人土木工匠,学习并广泛地应用了三合土夯实工艺。到万历四十七年修筑界凡城,和万历四十八年修筑萨尔浒城的时候,金国的筑城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了。只要人手、时间充足,反向拉一条抵御明军长城出来也不是什么问题。 “是!”硕托应道。 “你还有没有别的要求?有的话,现在就一股脑儿地提出来。半月之后,那几个地方要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不会再听你的任何解释。”阿敏几乎是板着脸说道。 硕托盘算了一下,觉得如果有了这些新来的人手,再怎么也能把那几个小堡的夯土墙和护城河给弄出去来,“二贝勒,我没有别的”硕托的话没说完,坐在硕托身边的岳托,就伸手把住了硕托的肩膀,打断了他的发言。 “二贝勒,我有一个问题。”岳托看向阿敏,并举起另一只手。 “你说就是。”阿敏眼眉微动,脸上稍稍浮现出了些微难以察觉的不满。 岳托收回手,正了正自己坐姿。“有了这些额外的人手,我相信硕托一定能在您划定的时间内把护城河和城墙拉起来,”岳托先垫了一句。“不过在这期间,两黄旗的四个牛录要是被临时抽走,派去和明军作战,恐怕这工期还是得往后延。” “.”阿敏直接怔住了。他觉得这俩孩子简直一个比一个傻。连缓兵之计都看不出来。就算真有顾虑,会后私下讲不行吗?非要掏出来让自己表态。阿敏甚至猜测,这傻孩子说不定还窃喜自己给弟弟消除了一个隐患。 不过这会儿,阿敏既不会替代善教育这俩傻儿子,也不会明着说那什么“书面计划”只是一个可以无限拖延,无限修改的狗屁东西。而且此时,阿敏确实也有了些别样的想法。 阿敏对岳托展出一个笑容。“你考虑的是。这样吧,如果达尔汉和扬古利麾下的四个牛录确实在这期间拟出了妥当的计划。我一定会及时从其他地方抽调人手出来填补这些空缺。你不必担心。” “谢二贝勒。”岳托起身行礼。硕托也跟着站了起来。 “不必如此,本来就是议事嘛。”阿敏笑着点点头,摆摆手。 岳托重新坐定,阿敏也收回了脸上的笑容。他面向众人,肃然说道:“如果硕托能在半个月内将那几个堡城重新立起来。那宽甸、新甸便没了后顾之忧。届时,我军就可以开拔进攻了。今天找诸位过来,主要还是想先听听诸位对进兵方略的设想。” 此言一出,整个大帐立刻骚动了起来。 刚才阿敏斥责硕托的时候,众将还觉得阿敏有些莫名其妙。工程建设的事情何必召集大家开大会。就算对工程进度有所不满,也没必要把大家拉到一起,给硕托搞这么一场难堪。有些脑子灵活,善于胡思乱想的人,甚至觉得阿敏这是在替代善教训这两个不受宠、没有功,却强行分走了镶红旗的傻小子。不过添上了议兵之后,这一切就显得合情合理了。 在场的人大都是经久战阵的老将,除了缩在角落的吴尔古代,几乎都对进兵朝鲜有自己的看法。左顾右盼、七嘴八舌之下,大帐变得越来越嘈杂。好战求战的声音化作无形的压力,山一般地朝着硕托压了过去。 如果半个月内,硕托不能解决阿敏提出的那些后顾之忧,导致师期向后延展,那么他就将成为在场所有人的笑柄。硕托不由得重新盘算,添了四个牛录之后工程能否如期完成的问题。他越想越不确定,但又不敢在这时候再提出附带条件。 “大哥.”硕托靠近岳托,想把这个烦心事说出来,好让他帮自己参谋参谋。但硕托还没来得及细讲,帐内的喧哗就被阿敏的马鞭给打断了。 砰!砰! 阿敏拿着马鞭,重重地在面前的长木桌上敲了敲。 “好了!”作为仅次于努尔哈赤和代善的二贝勒,阿敏的权威相当足。更别说,在场的另外两个旗主还是资历功劳都远比不得阿敏的小辈。一声大喝之后,大帐里很快就静了下来。硕托也没了向兄长请教求助的机会。 阿敏先是望向了镶白旗旗主杜度。“还是镶白旗先说话吧。” 如果按实力排序,目前镶蓝、镶红、镶白三旗,以拥有三十五个牛录的镶蓝旗为最,其次就是分走了代善一半的势力,牛录数超过二十五个的镶红旗,而最次的则是屡遭打压,牛录数甚至不足二十个镶白旗。 不过从第一次大会开始,阿敏都是让镶白旗先说话。理由无他,阿敏既是镶蓝旗主也是统帅,要是镶蓝旗先说话,其他两旗就可以不用说话了。而代善那两个儿子,无论是资历能力还是齿序都不如杜度,放在杜度后面,就连他们自己都不会有意见。当然,如果阿敏反过来安排,杜度也不会有意见。作为死太子的儿子,杜度本就没有异议反对的资格。 杜度先是感激地朝阿敏点了点头,然后又转过身,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几个镶白旗将领。见他们只是摇头,而没有别的表示,才又回望阿敏,正色说道:“二贝勒。我以为,攻伐朝鲜的关键并不是朝鲜本身,而是驻在朝鲜周边的明军。所以我们应该先南下攻取凤凰城和镇江城,然后再以此二城为依托,抵御来自辽阳和旅顺、金州方向的明军援军。只要能占领并固守此二城,取朝鲜便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了。” 阿敏等了一小会儿。“还有别的吗?” “就大的方面来说,没了。”杜度摇头。 “嗯。”阿敏微微颔首,接着又望向镶红旗旗主岳托。“镶红旗怎么说?” “.”岳托直接怔住了。他能怎么说?镶红旗这边商量得出的结论和杜度刚才的话几乎一模一样。镶红旗的将领们也都认为攻打朝鲜的关键并不在朝鲜,而在于拦在鸭绿江边的大明看门狗。 可是年轻气盛的岳托这时候又不甘心只说些“英雄所见略同”的附和之语。这句话要是甩出来,他镶红旗岂不就成了镶白旗的陪衬? 岳托沉默着,硬是要憋两句不一样高见的出来。好在阿敏也耐心地等着,并没有发言催促。 (本章完) 第577章 军事会议(下) 第577章 军事会议(下) 岳托低着头想了好久,久到有人移开视线观察阿敏的表情。 阿敏没有表情,一双眼睛只看着岳托,但他那空洞的眼神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所有人都知道阿敏一定是在想些什么,可没有人能确定阿敏究竟在想什么。 突然,岳托灵光一闪,眸子里骤然迸出光来。他猛地抬头张嘴,仿佛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点子将要呼之欲出,但骤见满帐的人都看着自己,于是又急急地收敛心神。最后,“成熟”了不少的岳托用四平八稳的语气说道:“二贝勒,我以为杜度说得对,攻略朝鲜,确实当以明国为先。但我们其实可以更进一步,直接联合朝鲜,共伐明国。”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各将纷纷向岳托投去惊讶的注视,就连硕托也一脸疑惑地看向兄长,唯有几个镶红旗的老将,在短暂的惊疑之后,像是恍然明悟了什么。 “安静!”阿敏拿着马鞭重敲桌面,重整秩序。“都安静!” 帐内骚动很快被压制下来,但仍有几个人在小声地说着什么。 “科纳!赛必汉!你这两个狗奴才没听见我的话吗!?”阿敏直接朝着那两个被他点到名的镶蓝旗将领挥出鞭子。 啪! 正所谓鞭长莫及,阿敏的马鞭远抽不到那两个镶蓝旗将领的身上,只在半空中激起一阵回荡良久的响声。但即使这样,科纳和赛必汉也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请二贝勒恕罪!”两人立刻跪下,将满是油汗的脑门放到泥地上。剩下刚才也在说话,但几个没有被阿敏点到名的红、白二旗将领,也被这一鞭子抽得噤若寒蝉。 阿敏没有叫二人起来,只冷冷地收回鞭梢和视线,“岳托,你继续说。” 岳托也被阿敏的举动吓了一跳。在阿敏挥出鞭子的那一刻,他甚至幻觉自己看见了暴怒状态的努尔哈赤。 “二贝勒,”岳托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以为,我们可以派人去朝鲜,联系都元帅姜弘立,让他与我们里应外合,南北掎角,拿下鸭绿江畔的镇江。之后再像杜度说的那样,以镇江为依托,一面抵御来自辽南的明国援军,一面继续南进鲸吞朝鲜。” 岳托话音刚落,镶红旗老将们的脸上便浮现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他们中许多人曾在击溃刘綎部后,在富察之野这个地方参与了对朝鲜军队的围困,其中一些人甚至还跟随代善参加了朝鲜军队的投降谈判。 “呵呵,”阿敏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嘲弄。“岳托啊,你是认真的吗?” 阿敏的笑声仿佛一盆凉水浇到岳托的头上,但这时候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升帐议事,我岂敢说笑。” 阿敏仍然笑着。“你凭什么觉得这个姜弘立会愿意配合我军攻打明国?” “姜弘立投降的时候,我也在场。当时,他曾与我阿玛指天为誓,相得甚欢。而且我记得很清楚,他曾对我阿玛说朝鲜本就不愿与我国为敌,只是因为抗倭复国之恩不得已才出兵。在明国兴师攻打我国之前,朝鲜国内就对派兵援明态度消极,就连朝鲜国主也授意他消极缓进,不要触怒我国。”岳托回头看去,“喀尔防吉,我记得当时,你也在的。” 董鄂·喀尔防吉先是一怔,旋即沉默着点了点头。不过,喀尔防吉只是点头,神色上并没有多少附和的意思,如果仔细观察,他尽量维持的表情里甚至有不少尴尬的意味。 阿敏收敛笑容,反问岳托道:“岳托,你知不知道这个叫姜弘立的人被释放回去之后,立刻就被朝鲜国主给罢官了?” “我听说了,”岳托赶忙回过头看向阿敏。“不过我想,这应该只是一种场面的表态。如果朝鲜国主真的把他当成叛徒,那么就不该只是罢官,而应该是斩首了。因此我以为,我们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先争取朝鲜国主,等打退明军援军彻底稳住阵脚,再找借口撕毁约定,吃掉朝鲜。” “场面的表态?”阿敏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 “嗯。”岳托点头。 “岳托,我问你,既然罢官可以是场面的,那姜弘立对大贝勒说的那些话会不会也是场面上的?”阿敏很想冲着岳托翻白眼了。他甚至觉得这傻小子还不如那个叫黄功德的憨小子看着机灵。 岳托怔住了。 “朝鲜说好话讨好我国,罢免姜弘立讨好明国都是场面上的。他们无非是首鼠两端,想在两个大国之间周旋苟活而已。朝鲜既不会为了明国而与我国为敌,也不会为了我国而为明国为敌。呼”阿敏轻轻呼出一口气,接着向后一仰摆出颇为慵懒的姿势,倚在凭几的靠背上抚额说道: “再说了,朝鲜国主就是再蠢,也不会蠢到看不出镇江的重要。退一步说,就算朝鲜国主真的想不到,他国内的那些谋臣也会想到。还有,岳托。你自己刚才也讲了,明国对朝鲜有复国之恩,你凭什么说服他背弃此恩,和你一起把作为朝鲜西屏的镇江拆了?” 阿敏这话不但是否决,更有些夹枪带棒讽刺岳托的意思。而且“岳托”这个词在满语中本就是“呆公子”或“傻孩子”的意思。尽管当时,代善给他取这名儿的本意是“贱名好养活”。但阿敏刻意在话前话后都加上这个词,还摆出抚额的姿势,就很难不让人往嘲讽蔑视的方面联想了。 岳托发现,自己的对面,镶蓝旗和镶白旗的将领,大都是一副努力憋笑的奇怪表情,只有少数老成持重的宿将,仍旧摆着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岳托下意识地回过头,发现包括喀尔防吉在内的一众镶红旗将领也是低着头或侧着头,一副满脸羞愧难堪的样子。 岳托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这种的诡异气氛,却也很快让他后知后觉地品味到了阿敏动作与言辞中的轻视。岳托的脸迅速地涨红了。但是他又完全想不出话来反驳阿敏。“我” 就在气氛越发微妙之际,坐在硕托对面的济尔哈朗把手举了起来:“二贝勒,可否允许我说几句。” “说。”阿敏仍然撑着脑袋,只将视线投到济尔哈朗的身上。 “我以为您说的很对。”济尔哈朗先肯定阿敏,然后就开始给岳托打圆场:“但岳托台吉讲的那些事情其实也可以纳入考量。” 济尔哈朗此话一出,岳托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镶红旗的将领们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阿敏没有立刻搭茬,而是用余光先扫了岳托一眼。见这傻小子一脸猪肝色,便缓缓收起那副慵懒的轻蔑姿态,以十指交扣的姿势撑着面前的大案:“你仔细说说。” “是,”济尔哈朗点点头,沉默片刻整理措辞。“杜度台吉和岳托台吉都认为攻略朝鲜的关键在明国,而不在朝鲜,所以应该先解决驻扎凤凰城和镇江城的明军守军。我也这么想。不过,我以为我们也不该完全忽视朝鲜方面的问题。” “朝鲜再是不济,一旦在我军攻伐镇江时派兵翼助,我军也可能陷入两头作战的境地。所以就算不能骗得到朝鲜与明国决裂,自断倚仗出兵助我,也应该尽量争取朝鲜在我军伐明时的消极中立。” “当初,大贝勒与鲜国大将姜弘立既然有共誓之情,朝鲜国主又态度暧昧。我以为,我们不妨凭此桥梁,在出兵之前,派遣使节与鲜国秘密磋商。以‘鲜不援明,我不南下,鲜若援明,我必灭国’为由,稳住朝鲜。当然,如果能像岳托台吉所设想的那样联合鲜国共伐明国,那就更好了。” “嗯。”阿敏点点头,“稳住朝鲜的想法当然不错,但共伐明国的事情还是不要想了。我还是那个问题,你凭什么让他们彻底背弃明国?只靠威胁吗?” “瓜分辽东!”济尔哈朗说道,“我们可以许诺朝鲜,在将明军逐出辽东之后,将包括旅顺、镇江在内的辽南地方分给朝鲜,以换取朝鲜出兵。” 济尔哈朗此言一出,整个大帐里又兴起了一阵骚动。但因为岳托的“联朝攻明”设想早早地在前面垫着,被阿敏抓了典型的科纳和赛必汉也还在地上跪着,所以这阵骚动并不很大。阿敏只一个环视就将嘈杂给压了下来。 “济尔哈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阿敏的眼神在游了一圈之后突然一横。与此同时,他的脸上也飞快地摆出一副忠诚至极的样子。“改变战略、瓜分土地这样的大事是大汗和议政会议才能决定的。若不在议政会议上,我都没资格提,你凭什么开口?” “我知道,我知道!我并不是真主张将辽南分给朝鲜。我认为这是可以用来欺骗和迷惑朝鲜的说辞!”济尔哈朗赶紧辩解,“我们的目标当然是攻略朝鲜。但刚才也说了,在攻略朝鲜之前应该先稳住朝鲜,而稳住朝鲜的关键就是不要让朝鲜意识到我们的根本目标就是他们。不然,朝鲜势必彻底放弃中立,与明国联合攻我。” “但只要我们以‘兄弟之国’的对等地位,向朝鲜提出瓜分辽东,朝鲜就必然以为我们的目标仍旧只是明国。如此一来,朝鲜就算不与我国合兵攻明,也一定会陷于麻痹的境地。”济尔哈朗见兄长的脸色逐渐缓和,心头紧绷的那根儿弦也渐渐地放松了,说到最后,他甚至又主动替岳托找补了一句:“我想,岳托台吉提出先前那个建议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没能完全说明白。” “唔”阿敏看向济尔哈朗的眼神里明显多了几分欣赏。很快,他又将这份欣赏伪作成了对岳托的愧疚。“岳托贤侄。看来是我过于自大,误会你了?” “不,不”岳托一怔,接着咬牙否认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犯蠢了。” 此言一出,众人看向岳托的眼神里少了些嘲讽,多了些敬重,就连阿敏的眼里也闪过了意外。唯独济尔哈朗向岳托投去嗔怪。 阿敏好半天没能接上这茬。最后笑着只摇了摇头:“你还有什么要讲的吗?” “没了。”岳托说。 “那能让那两个奴才起来了吗?”阿敏看着岳托,伸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科纳和赛必汉。 “当,当然。”岳托凛然点头。 “没规矩的狗奴才,岳托台吉饶恕你俩了,”阿敏自如地收敛笑意,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望向科纳和赛必汉:“还不快叩谢。” 科纳和赛必汉向岳托磕头。“奴才叩谢岳托台吉!叩谢二贝勒!” “呵呵,不必。”岳托强撑出一副尴尬的笑。 科纳和赛必汉正要起身,突然又听阿敏说:“他饶恕你俩了我可没有。” 两人连忙又跪下。 “升帐议事,却高声喧哗,扰乱秩序,你们知道该按什么规矩办。”阿敏说道,“待会儿自己去领罚,这会儿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是。”科纳和赛必汉再叩首。 “起来吧。”阿敏回过头,也不等两人起身,便环顾众人问道:“关于这个事情,还有谁想说什么吗?” 众人默然。 “岳托。”阿敏又望向岳托。 “在!”岳托立刻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 “我需要你从镶红旗里挑几个有些分量,又和朝鲜有过往来的人,走苏甸那边过鸭绿江去王京跟朝鲜人谈。也不必谈成什么,只要在我军攻克凤凰和镇江两城之前稳住朝鲜,使之不出兵援明即可。”阿敏下令。 “是。”岳托应道。 阿敏扶着凭几的靠背,缓缓转过身子,再次望向那幅辽东——朝鲜地图。“挡在我们面前的是凤凰、镇江这两座大城。诸位以为,南进之策是兵分两路共击两城的好,还是合兵一处稳扎稳打的好?” 阿敏已经完全镇住了场子。所以这次问话没人接茬,甚至没有什么骚动。 “那就还是镶白旗先说吧。”阿敏没有回头。 (本章完) 第578章 儿女婚事 第578章 儿女婚事 阿敏刚把马鞭放到大案上那会儿,明媚的阳光还如金线般吊在藤帘上,到阿敏听取完所有建议并下达最后一条命令的时候,帐篷外已经是日月同天,晚霞如血了。 “济尔哈朗。”阿敏拿过马鞭站起身。在他面前、身侧坐着的五个人也纷纷跟着站了起来。 “在!”济尔哈朗起身后立刻应道。 “你回去之后,将本次会议的过程和我的决定写成信。然后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将信和那些贡品一起送去萨尔浒城,交给大汗。”阿敏说道。 “是!”济尔哈朗肃然应道。 “诸位。”阿敏面向众人缓缓收敛那满脸的严肃,笑着说道:“今天我从汉人私商那边换了些东西。分给各位的,在我过来议事之前,就已经叫人送到各位的住处去了。诸位回去的时候记得看看。” “谢二贝勒!”众将的脸上立刻洋溢出了惊喜的神色。 “岳托和硕托留一下,”阿敏微笑着点了点头,“其他人可以走了。” 众将行礼再拜,有序转身。吴尔古代站在人群外看了阿敏一会儿,见他似乎没有要留自己说话的意思,于是也就跟着众将一起离开了。 众将刚出帐篷还没走远,阿敏对岳托和硕托的温言,便恰到好处地追到了众人的耳朵里。“二位贤侄,方才议事的时候,堂叔父我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别的意思,如果语气重了,还望二位贤侄莫要往心里去。” “二贝勒言重了,”岳托赶忙摆出惶恐的姿态,带着硕托向阿敏行礼道:“您卓识远见,远非我兄弟二人能比。如今能得二贝勒之教诲,实在是我兄弟的福分!” “哎呀!”阿敏佯做嗔怪,“大家都走了,二位贤侄何必还二贝勒,二贝勒地叫我呢。” 岳托只得笑着改称道:“阿敏叔父。” “阿敏叔父。”硕托也跟着行礼。 “呵呵呵呵,好!”阿敏笑着点了点头。 待众将走得更远,远到连背影也看不见,他才从怀里摸出了两块儿看起很是温润的青白玉无事牌。这是周森送给他的那堆宝石里最好最大的两块儿玉料。 “我今天得了这两块儿宝玉之后立刻就想到了你们兄弟,来,收好。”阿敏一手一块儿,双手递出。 “不敢,不敢。”青白玉在晚霞的照耀下仿佛泛着鎏金色的光,岳托看得怦然心动,却还是摆手辞拒。“小侄怎受得如此贵重之物。” 硕托倒是准备去接了,但听兄长如此说话,他也只得将下盖的掌心翻起来正对阿敏,并讪讪笑道:“不敢。” “你们一个是镶红旗的旗主,一个是镶红旗的梅勒额真,怎么当不得?”阿敏上前一步,坚持将两块儿玉递到岳托和硕托的胸前。“有了身份,却没有华物傍身,会让人轻视的。快,收好。” “我和硕托寸功未立,岂能受赏。”岳托再辞。 阿敏直接把脸板了起来。“你们立了功,那也是大汗给赏。这就不是什么赏赐,只是堂叔父给二位贤侄的礼物。从你们受命分管镶红旗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琢磨着给你们送些符合身份的礼物,只可惜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东西。如今找到了,也算是少了一桩挂怀的事情。二位贤侄快快收下,莫要再辞了。要是让外人知道我阿敏送礼都送不出去,我这张老脸就没地儿搁啦。” “那,”岳托笑着伸出双手。“那小侄儿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才对了嘛。”阿敏稳稳地将玉牌放进岳托的手心,接着又看向硕托。“来。” “多谢阿敏叔父。”硕托接过玉牌,那预料中的温润之感仿佛少女最柔嫩的肌肤。 “呵呵哈哈,”阿敏笑着拍了拍两兄弟的肩膀。“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嘛。” ———————— 另一头,哈达部的末代贝勒吴尔古代刚告别了分居各处的将领,还没有回到属于自己的居所,就被人从身后轻轻地拉住了。“吴尔古代额驸。” “莽库?”吴尔古代回过头,逆着夕阳看着来人的脸。 “是奴才。”莽库说道。 “二贝勒有吩咐?”吴尔古代停住脚步,压低声音问道。 “嗯。”莽库朝前方的路口扬了扬头。“咱们边走边说。” 吴尔古代会意,立刻又迈步。“什么事情?” 莽库向身后看了一眼,确定没人走过来或者看过来,才开口说道:“二贝勒要见您。” “还是去老地方?”吴尔古代的视线牢牢地锁定着正前方。 “是。”莽库点头。 “现在?”吴尔古代问道。 “不急,”莽库回过头,“您回去用过晚饭之后再去也不迟。” “那就是天黑之后?” “对。” “好,”吴尔古代点点头,又问道:“二贝勒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了。其他的事情奴才会办好,您回去用饭就是。奴才这就告辞了。”莽库没有行礼,加快脚步与吴尔古代擦肩而过,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了两人面前的路口。 莽库走远后,吴尔古代也稍稍地加快了脚步。 吴尔古代的居所就设在宽甸堡内东北方向靠近城墙的地方,这里原是定辽右卫卫学的分堂所在。 卫学始建于洪武十七年,最初在甘肃设立,后逐渐推广至全国。正统年间,在“三杨”内阁的主导下,年幼的明英宗下令天下卫所,尤其远离内地没有州县学的边疆卫所,皆立卫学。作为官办学堂,卫学主要面向卫所军户及其子弟,不过也吸纳愿意入学的民户、商人、官吏甚至土司子弟入学。 成化年间,正式确立卫学规模,规定一卫至少设军生四十人,若人数不足,则可与相邻卫所或州县合并办学,卫学制度由此彻底定型。 嘉靖年间,定辽右卫迁移至凤凰城,右卫的卫学也就跟着东迁了。万历初年,李成梁在张居正的支持下修建宽甸六堡。在先期的规划中,作为军事要塞的宽甸堡内并没有卫学的位置,不过随着落户在宽甸地区的人口逐渐增多,右卫的卫学便也与时俱进地在宽甸堡里落了一个分学堂。 不过就像宽甸堡本身一样,这个分学堂也在那场令无数人呜呼哀号的焚天大火中被烧成了瓦砾灰烬。到如今,学堂的旧址上只剩了几个木篱笆围起来的帐篷。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吴尔古代一走进篱笆的范围,莽古济就带着一双女儿和几个仆人迎了过来。 “议事去了。”吴尔古代摘下挡风的帽子,鼠尾辫立刻垂了下来。 “议什么事?”莽古济朝吴尔古代伸出手,吴尔古代却笑着把帽子递给了跑过来的小女儿。 “升帐议事,还能议什么事?”吴尔古代先是捏了捏小女儿的脸,随后索性蹲下将她抱了起来。“来!好妞儿!快让阿玛抱抱。”尽管吴尔古代已多年未上战场,但他的臂膀也还是那么有力。 “要打仗了?”莽古济面色一滞。 “嗯。”吴尔古代又朝大女儿伸出手,想去牵她。但他的大女儿如今已然过了双七年华,不太好意思向父亲的撒娇了。大女儿没伸手,吴尔古代就只拍了拍她的脑袋。 “要怎么打?”莽古济问道。 “女人家家的问这些军事干什么。”吴尔古代敷衍一句,转移话题:“今天是不是有东西送来?” “我只想知道阿敏给你派了什么差。”莽古济还是追着问。 “你觉得二贝勒会给我派什么差?”吴尔古代没好气地反问一句便抱着小女儿朝院子里最大的那顶帐篷走去了。那顶帐篷既是夫妻二人的居所,也是他们一家吃饭的地方。 “阿敏没让你领兵?”莽古济似乎松了一口气。 “哼,我倒是想领兵。”吴尔古代白了莽古济一眼,又看了看周围的仆人。“你们都各自去吃饭吧,不必伺候了。” “是。”仆人们各自行礼离开。 进入帐篷,吴尔古代先把小女儿放了下来。小女儿的双脚一接地,立刻就蹦跳着朝一个袋子跑去。“阿玛,阿玛,这个是。很甜很好吃的。”袋子没多大,但也扎扎实实地装了十来斤东西,小女孩儿抱不起来,就只拍了拍。 “呵呵,”吴尔古代笑了笑,“那你就给阿玛拿一块儿过来吧。” “嗯!”小女儿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打开那装的袋子,而是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额娘,阿玛也要吃。” “唉,”莽古济点头的时候,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今天阿敏派人送了十五斤,三十斤茶,还有两匹布,一匹绢布过来。除开这些吃的用的,还有这个。”小女儿两手捧着块过来的时候,莽古济也掏了一个小盒子出来。 “这是什么?”吴尔古代一把抓走小女儿手里所有的块,却只将最小的一个儿放进嘴里。余下的,他全给大女儿了。 “宝石。听说是从万里之外的南洋送来的。”莽古济打开盒子,几颗个头不小、质地均匀,还经过了初步打磨的白玛瑙、碧玺和紫水晶显了出来,这些东西都不是什么值钱货。但因为辽东罕有,所以看着特别唬人。 “应该是商人送给二贝勒的吧。”吴尔古代拿起一颗紫水晶,对着帐篷中央的小火堆看了看。“晶莹剔透的,是好东西。留着吧。留着给苔丝娜打两件体面的嫁妆。”说着,吴尔古代又看向了自己的大女儿。 苔丝娜低下头,没接茬。 “这孩子的婚事你到底怎么考虑的?”莽古济一脸忧色地看向苔丝娜。 “以后再说,现在不急,吃饭。”吴尔古代小心翼翼地将宝石放回到盒子里。 “怎么能不急,你得急啊!”莽古济说道,“你忘了我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了?” “豪格那个事情不是搪塞过去了吗?”吴尔古代耸耸肩。 “这种事情能搪塞第一次,但第二次要怎么办?”莽古济紧紧地皱着眉头。 阿敏带着大军来到宽甸之前不久。莽古济带着礼物上门探望黄台吉的继福晋,也就是在三月中旬再次生产,为黄台吉诞下一女的乌拉那拉氏。两个女人唠了一会儿家常之后,乌拉那拉氏突然提出想要让他的儿子,也就是黄台吉的长子豪格娶吴尔古代的长女苔丝娜为妻。当时,黄台吉本人并不在场,但莽古济还是立刻就反应过来,这个事情一定是他那个八弟提出的。 莽古济如此笃定,是因为乌拉那拉氏向来软弱。在万历四十一年乌拉部覆灭之后,这位继福晋更是深居简出、少言寡语。更何况,豪格生于万历三十七年,如今才十二岁。这么急着定亲,显然有政治因素在里边儿。莽古济用脚指头想都能知道,黄台吉这是想通过这桩儿女婚事拉拢哈达旧部,进而给自己争夺汗位增加筹码。 可莽古济连大金国的车子都不想坐了,就更不想将自家人绑上黄台吉的战车了。不过明着拒绝,和黄台吉撕破脸,对他们一家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于是莽古济也就只能以豪格年岁尚小为由,提出以后再议。 吴尔古代怔了一会儿。“还先吃饭吧。” “吃吃吃,就知道吃,我问你话呢!”莽古济不接受话题转移。 “你再问我话,也得先吃饭啊。没看孩子们都饿了吗。”吴尔古代白了莽古济一眼。“再说了,吃了饭我还得出去呢。” “天都快黑了你还要去哪儿?”因为仆人没跟进来,所以莽古济就亲自上手给丈夫盛饭。两个女儿见状,也主动上去帮母亲的忙。 他们一家今天的晚饭是“包儿饭”,也就是一种以鹿、羊、牛、狗等畜肉为主要食材的油炒饭。之所以叫“包儿饭”,是因为这种炒饭通常用生的大莴苣叶子裹着吃。 “二贝勒叫我。”吴尔古代在软垫上坐了下来。 “什么事?”莽古济一凛,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当然是公事,你不会以为汉人商贩只卖了布匹和过来吧?”吴尔古代很刻意地看了看帐篷的入口,又点了点自己的耳朵。“而且等我见了二贝勒,说不定苔丝娜的事情也就不必烦心了。” 莽古济明白了,眉头也皱得更深了。“苔丝娜的事情若不必烦了,就得烦额森德里的事情了。”两人唯一的儿子额森德里并没有跟着他俩一起来宽甸,而是被努尔哈赤给带去了萨尔浒城。 “要烦你自个儿慢慢烦吧,我得先吃饭了。”吴尔古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笑着从大女儿的手里接过了“包儿饭”。 (本章完) 第579章 谋反(上) 第579章 谋反(上) 所谓的老地方,其实也就是阿敏让吴尔古代管理的盐库。 盐库其实没什么好管的。各类物资尤其是盐、粮、茶这些东西的进出都有定数,只要入库出库的时候亲自盯着,再按时查库避免下面的人监守自盗,就不会出什么纰漏。尤其是盐库,这地方甚至不必怎么防火。即便烧起来,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对于没什么进取心的人来说,管库算是一个清闲的美差,既不会饿着,也不必上前线闻血与火的味道。但对那些有进取心的人来说,管库也就约等于排挤乃至流放了。 吴尔古代本以为阿敏再怎么也会将一些旧部交给自己管,但跟着阿敏来到宽甸之后,吴尔古代就一直没有办过什么正经的差事。而且阿敏也从来没有向吴尔古代透露过自己的计划。要不是先期就与阿敏达成了一定的默契与合意,吴尔古代都要怀疑阿敏其实就是顺着努尔哈赤的安排,将自己带出来与哈达大部隔离开了。 吴尔古代顶着最后一抹暮光来到城南的盐库,他没有做任何伪装,过来的路上他甚至还和一些熟人打了招呼。 无论如何,管库还是有一点好的,那就是方便幽会,就算被外人发现了,也可以说是正常的查库或者要办临时的进出。更何况,今天真的有一批东西入库。 吴尔古代刚出现在围篱的入口,先前在半路上叫住他的莽库就迎了上来。 “奴才叩见吴尔古代贝勒。”莽库竟然不再称呼吴尔古代为“额驸”了。更确切地说,哈达旧部出身的莽库,根本就不情愿以“额驸”之名称呼吴尔古代。 “好了,”吴尔古代伸手扶住将要跪下的莽库,轻声问道:“二贝勒已经过来了?” “已经来了,”莽库直起身,摆手朝向紧闭着的库门。“您径直过去就是。奴才会一直在这里守着。” “有劳你了。”吴尔古代拍了拍莽库肩膀。 “只要大事能成,奴才死都不怕。”莽库摇摇头。 吴尔古代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再搭茬。他一路走到库房边上,发现门缝里透出一线光亮。正要敲门,阿敏的声音就从里边儿传了出来:“门没闩,你直接进来吧。” “是。”吴尔古代松开扣住的指节,以掌推门。 盐库里只有一支火把,阿敏坐在高垒的盐袋上,影子随风摇曳。 风停影静,阿敏又开口了:“把门合上就好,不必落栓。” “是。”吴尔古代径直走到阿敏身边,“吴尔古代叩见二贝勒。” 吴尔古代的声音出来了,但人没跪下去。 “你坐吧。”阿敏一只手搭在吴尔古代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拍了拍身侧盐袋。 “是。”吴尔古代并腿落座,双手搭在膝上。 “东西收到了吗?”阿敏问道。 “二贝勒的赏,”吴尔古代恭恭敬敬地说道:“茶、布、还有宝石都收到了。” “喜欢吗?” “格格和两个孩子都很喜欢。”吴尔古代也不说什么“东西贵重,深感惶恐”之类的客套话。 “喜欢就好。”阿敏笑着点了点头,“我今天听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事情?”吴尔古代顺着话问。 “一桩婚事。” 吴尔古代心下一紧,本能地以为阿敏说的是黄台吉那边提出的联姻。“那桩婚事我们已经拒绝了。” “拒绝?你要怎么拒绝?”阿敏先是一愣,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和吴尔古代心想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到底在说什么?” 吴尔古代也是一怔,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但话既已出口,他也就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了:“您说的难道不是四贝勒想让豪格娶苔丝娜的事情吗?” “呵!不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阿敏眉头一挑,嘴角微扬。“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来宽甸之前,格格最后一次去探望四贝勒的福晋。福晋就是在那时候提了这事儿。不过格格当时就以豪格尚且年幼为由婉拒了。”吴尔古代给自己辩解道:“没有特地告诉您,是因为我自己也没放在心上。” 说不放在心上那是假的。如果没有和阿敏共谋复辟的事情在先,吴尔古代还是很愿意将女儿嫁给豪格的。再怎么说,豪格也是黄台吉的长子,代善式微之后,黄台吉更是成了汗位的有力角逐者。他之所以不告诉阿敏,是因为阿敏的长子宏科泰和苔丝娜一样,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呵呵,还是得放在心上,”吴尔古代的辩词阿敏一个字也不信,但他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莽古济这个借口可撑不了多久。那小崽子也快到岁数了。” “但我家势小力孤,没法子明着拒绝,只能搪塞啊。”吴尔古代说道。 “也只是现在势小力孤而已。大事若成,他黄台吉又算什么。”阿敏拍了拍吴尔古代的肩膀。 “二贝勒,要不让宏科泰娶了苔丝娜吧。两个孩子的岁数也都合适。”吴尔古代神经一紧,表忠般地提议道。 “你能提这个建议,我很高兴。但现在绝对不行。”阿敏笑着摇头。 吴尔古代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明知故问道:“为什么啊?” “你我这时候联姻,就连大汗都会害怕生疑,”阿敏笑得更灿烂了。“但如果你和黄台吉联姻,睡不着的就只有代善了。当然反过来也是,只不过代善没有合适的儿子。” 目前,代善有岳托、硕托、萨哈璘、瓦克达、巴喇玛、玛占等六个儿子。其中岳托、硕托早已成年娶妻,和苔丝娜年岁相仿的萨哈璘、瓦克达、巴喇玛,又在叶赫部覆灭之后,火速地与三个叶赫那拉氏结了亲。而最小的儿子玛占不但只有九岁,还是哈达那拉氏,或者说吴尔古代同父异母妹的儿子。 “这时候不行,那就以后嘛。我们先把婚事定了。等大事成了之后再让两个孩子成婚。”这番话本是吴尔古代准备用来搪塞阿敏的,不过现在竟然也有了些真心实意了。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阿敏似乎点了点头,“咱们还是先讲讲眼下的事情吧。” “好。”吴尔古代点头。“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要我如何协助您?” “不急。”阿敏笑了笑,“另一桩婚事还没说呢。” “啊”吴尔古代一怔。这时的他已经完全将阿敏说的那桩婚事抛到脑后去了。“什么婚事?谁和谁成婚?” “朝廷那边准备撮合林丹巴图尔和克巴库,”阿敏淡淡地说,“至于谁和谁成婚。我就不知道了。” 吴尔古代先是一愣,旋即大惊。“什么!您什么时候听说的?” “就今天,那个给我们带货的商贩说的。”阿敏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 吴尔古代心乱如麻,但还是压低声音。“商贩说的?该不是谣言吧?” “那商贩也只说是听说。”阿敏猜测道,“但我觉得这个事情大概是真的,甚至有可能已经谈成了,消息就是朝廷故意放出来的。” “这”吴尔古代愣住了,他沉默着胡思乱想了半天,最后只吐出:“为什么?” “还用说,当然是‘联吴伐魏’了。”阿敏以前在贡市上买过一套印刷得很精致的新版《三国志通俗演义》,他看过很多遍,对里面的许多经典情节记忆十分深刻。 “‘联吴伐魏’?”吴尔古代用汉语把这几个音节重复了一遍。 “‘三国’啊。你没读过?”阿敏已经准备好要卖弄了。 “读过,”吴尔古代的表情有些凄凉了。“可为什么要让林丹巴图尔和克巴库联姻?” 阿敏颇为遗憾地收起卖弄的心思。“结盟嘛,总要有点儿凭信。克巴库既是哈达贝勒的儿子,又是明国的游击将军,没有比他的更好的人选了。只要明军能在西边再打几个胜仗,或者有机会围困哈达旧部。克巴库就能在朝廷的支持下,以哈达贝勒和蒙古大汗额驸的双重身份扯出一杆大旗,将哈达旧部分裂出去。” “呵。”吴尔古代的瞳孔在颤抖,但思维却渐渐清晰了起来。“这样一来,我反倒是更安全了。” 吴尔古代判断,克巴库那边越是势大,努尔哈赤就越是不敢杀他,因为前代贝勒的次子,总还是比不得他这个正根儿的末代贝勒。努尔哈赤杀他,相当于是把哈达部的全部正统拱手让给明国。 “你还挺机灵,”炬火下,阿敏的笑容显得有些阴翳。“所以你也能想到,额森德里恐怕很难再回到你的身边了,你要做好这个预备。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可不能犹豫。” “犹豫?二贝勒会让我犹豫吗?”吴尔古代迎上去,和阿敏对视。 “聪明!”阿敏笑得更开心了。“我就喜欢和你这样的聪明人说话。”最近一段时间,阿敏对吴尔古代的印象简直迎来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二贝勒有什么安排就说吧,”吴尔古代捏紧了拳头。“我一定照做。” “先写信吧,”阿敏竖起两根手指。“我要你写两封信。” “又写信,”吴尔古代的两腿张开了,姿势也放松了不少。“上一次写的还没有寄出去吧?” “我说我已经把那封信烧了,你信吗?”阿敏倒也不以为忤。 “二贝勒的话我当然信了。”吴尔古代笑着点了点头,“所以还是写给克巴库?” “不不不,广宁实在太远了,送不过去的,而且也没那个必要。”阿敏摇头道:“我要你先准备一封向大汗表忠的信。” “向大汗表忠?”吴尔古代一愣。 “对啊,样子总归还是要做的嘛。”阿敏说道,“这个事情我知道,大汗肯定也会知道,或早或晚而已。大汗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派人过来联系我和莽古济,让我们看紧你。莽古济那边儿你们夫妻俩自个儿踹被窝去。反正到时候我会在大家的面前狠狠地骂你一顿,说不定还踹你两脚。你也当众大哭一场,然后再把那封表忠的信给大汗寄过去,”阿敏顿了一下,补充一句:“最好再诉一诉苦,就说我虐待你。想回大汗身边侍奉。” “万一大汗真的让我回去了呢?”吴尔古代问。 “不会,”阿敏摆出一副坦诚的样子:“因为我会再写一封担忧你回去之后带着额森德里偷跑的信。” 吴尔古代倒吸一口凉气,“还有呢?另一封写给谁?” 阿敏没有立刻接茬。而是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三个汉语音节:“高邦佐。” 吴尔古代瞳孔一缩。“那个明国的文官?” 话已出口,阿敏的迟疑就完全散了,他的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渗人的微笑。“给镇江写信,不是比广宁近多了?” “呵呵,确实。”吴尔古代配合着干笑了两声,“写什么,还是表忠?” “写那种干巴巴的狗屎东西没用的,”阿敏伸出手摇了摇。“我要你直接写今天下午议过的事情。” “您是认真的吗!?”吴尔古代猛地一震。 “你觉得我像是在说笑吗?”阿敏淡淡地反问说。 “可可为什么?”吴尔古代问道。 阿敏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吴尔古代。我想你应该也隐约感觉到了,对于明国来说,你其实没那么重要。” 吴尔古代面色一滞,缓缓低下头。“我知道。明国扶起克把库就是为了取代我。呵,”吴尔古代凄凄地苦笑了一声,“谁叫我烂泥扶不上墙呢。亡国都能亡两次。” “所以我要让你重要起来,”阿敏探身把住吴尔古代的手,“这样你才能在战后重新成为哈达贝勒。” “为什么?”吴尔古代本能一缩,但到底没有把手收回来。 “克把库做哈达贝勒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吗?”阿敏又反问。 “您还是真是想得远啊。”吴尔古代不由得慨叹道。 “若不往远了想,我又怎么能活到今天呢?”阿敏凝视着吴尔古代的眼睛。 (本章完) 第580章 谋反(下) 第580章 谋反(下) 话说到这儿,吴尔古代觉得自己该表忠了。他收回手站起身,跨步走到阿敏的面前。“吴尔古代叩谢.” “哎呀,你我同伴兄弟,何必行什么上下尊卑之礼。”还没等吴尔古代跪下行礼,阿敏就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不敢。”吴尔古代装模作样地挣扎了两下。“哈达部就是复立了,也在您的统治之下。” “还早着呢。你就是非要跪也不急在这一时嘛。”阿敏索性起身,强行将吴尔古代按到他先前坐着的盐袋上。 吴尔古代只得安坐。 待阿敏也重新落座,吴尔古代才开口确认道:“也就是说,您是要把我们今天下午议定的作战方略写信告诉明国?” “不不不,”阿敏摇头说,“这一仗还是得好好打的。” “好好打?”吴尔古代有些懵了,“那我要写什么?” “岳托那小子不是也说要‘联吴伐曹’吗,”阿敏由衷地笑了笑,“你就把这个事情截出来写成信告诉‘高邦佐’。只要明军能按照你提供的信息,在半路上抓住那些去朝鲜谈判的人,你不还是能当‘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关羽’吗?” “您这是把岳托、硕托两兄弟也给拉过来了?”吴尔古代突然想起会议结束之时,阿敏把那两兄弟单独留下来的事情了。 “当然没有了。那两兄弟再怎么说也是代善的亲儿子,大汗的亲孙子。看岳托那上蹿下跳的样子,指不定还想着当新大汗呢。”阿敏说道,“我就是要拉拢,也是先拉拢杜度。”阿敏已经计划着找个时间试探杜度一下了。 “那他们怎么就这么巧提了这个建议?”吴尔古代脸上转瞬即逝的恍然之色又转成了疑惑。 “谁知道那个傻小子一天到晚在琢磨些什么,想出挑肯定是没错的。”阿敏猜测道:“我猜他多半是见杜度把自己要说的话说了,然后非得憋点儿什么不一样的出来。只可惜肚子里没有墨水,于是憋半天也就只能泵出一股臭屁来。”阿敏忍俊不禁。 “那您当时为什么反对得这么激烈?”吴尔古代笑不出来,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了。 “我当然得反对了。如果我连这种‘岳托’式的蠢话都不驳斥,就别当这个统帅了,”听阿敏的语调,显然是又把‘岳托’这个词当成本意来用了。 “而且我要是当场赞成,日后若出了事,老头子很有可能就直接怀疑上我了。”阿敏面色稍沉,“最近一年来,老头子的疑心是越来越重了,甚至就连代善都不相信了。说是什么父子亲情恢复如旧,但其实还是防着,若真是如旧,老头子又怎么会让我领兵打朝鲜。”以往大军分兵,通常是努尔哈赤本人领两黄旗将一路,代善领两红旗将一路。 吴尔古代没有后一句的茬。“您就不担心岳托一激之下撤回建议?看上去,这小子似乎还是有点儿血气的。” “他要撤回就撤回呗,锦上添而已。就当他没提过,继续按原计划办就是了。”阿敏满不在意地说。 “您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吴尔古代的眉头皱了起来。 阿敏眼神一动。“我原本只是打算让你在给‘高邦佐’信里写点儿没用的片汤话,先和明国建立一些联系再说。但岳托既然递了这么一个好事过来,咱们就不客气地用一用咯。” “我说的不是这个,”吴尔古代实在忍不住了,他索性摊开问道:“我想知道您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第一次磋商的时候我不就告诉你了吗,我要停战止战,做下一个受皇帝册封的‘顺义王’。到那时候,你就可以带着哈达旧部独立出去,做你的哈达贝勒,不必再过寄人篱下的窝囊日子了。” “您说的这些事情我当然都记得,不过我想知道得更详细一些,”吴尔古代鼓出一口气,非要刨根问底。“就比如今天下午商议的作战方略。您既然要和朝廷媾和,又为什么要‘好好打’这一仗?” “我自有考量。你只需要把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做好就行了,没必要知道那些不需要你经手的事情。”阿敏伸出手,试图再次把住吴尔古代。 “说到底,”吴尔古代躲开了。“您还是要防着我?” “怎么会呢?”阿敏强行抓住吴尔古代,声音温和得像是诓骗少女的采大盗:“我不仅把你从老头子的身边带走了,还一直在想法子帮你在明国那边露脸。你怎么还能这么想呢?” 吴尔古代不吃这套,硬气地说道:“可这些事情全都是您计划的一部分不是吗?您刚才说我是您的同伴兄弟,但如果不知道事情的全貌,我只会觉得自己就是您的一枚棋子.” “你不要胡思乱想嘛。”阿敏捏了捏吴尔古代的手。 “我倒不是不愿意做您的棋子,”吴尔古代自顾自地继续说:“能像您说的那样成功复国,再次成为哈达贝勒,就算是做棋子我也认了。但我这枚棋子,怎么该知道您这个棋手的布局吧?您既说想要停战止战,又说要好好打下这一仗,还要我在您打这一仗的时候,写信和明国暗通款曲。您的心思如此晦暗不明,我又怎么安心放心呢?” “晦暗不明,呵呵天底下哪有这么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事情。”阿敏缓缓地放开吴尔古代,侧身看着那支稳定燃烧的火把。“吴尔古代,你觉得我们能打赢这一仗吗?” 吴尔古代觉得阿敏又要转移话题了,怀着失望叹气般地说道:“您都不让我管兵,我哪里知道这些。” “我不能让你管兵,不然大汗就有可能怀疑我。可每次升帐你都来了,你应该也有感觉。”阿敏说道,“掏心窝子地说说吧。” 吴尔古代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很难。” “何止难啊,”阿敏仍旧盯着那支火把。“明国在辽东聚兵二十万,各处城防充盈,毫无虚弱之处。辽阳那边更是能在短时间内集结出五六万可以灵活调度的援军。而且从辽阳城到凤凰城一路通畅,即便我们能悄无声息地抵达老墙,辽阳方面的援军也最多四天就能到。” “四天时间,要突破老墙,拿下被群堡拱卫的凤凰城和镇江城,并阻击至少和我全军等量的明军援军,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更别说,岫岩、旋城等辽南地方还有数量未知的明军,只要凤凰城和镇江城点火报警,这些地方的援军立刻就会北上。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军真能打下这两座城,也挡住了来自辽阳和辽南的援军,又怎么能拦得住来自海对面的明军?别看今天下午议得这么火热,但我其实根本不觉得能打胜。” 吴尔古代深深地看着阿敏。“既然您知道这些事情,那为什么还要‘好好打’?” “不然呢,未战先怯?率部向明军投降吗?”火光覆在阿敏的眸子里,既掩盖了目光,又照出了血丝。“就算镶蓝旗能听我的话,镶红旗、镶白旗,还有两黄旗会听吗?你也看见了,他们一个一个的战意正高涨着呢。这番话说出来,他们不会听的。” “他们听不听话都无所谓吧。我们可以直接引明军进入宽甸,让明军帮着我们弹压镶红旗和镶白旗。”吴尔古代说道。 “你是认真的吗?”阿敏甚至都没看吴尔古代。 “我当然是认真的,您方才要我给高邦佐写信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吴尔古代解释道:“只要能让明军将镶红、镶白两旗弹压下来,您立刻就能获得朝廷的青睐,说不定皇帝还会召您进京进贡。” “想的挺好,但不切实际。”阿敏说道:“且不说熊廷弼会不会相信我们,就算他真的愿意相信我们,并且派兵进驻宽甸,但在明军进驻之前,我们要怎么挡住镶红旗、镶白旗,以及两黄旗四个牛录的联军?” “还有镶蓝旗,别看他们现在听我的,可真当我们因为叛变行径而与四旗联军对立的时候,他们很可能直接就反戈相向了。到那时候我们要么被抓去受审,然后被处死,要么逃亡到明国。只有先堂堂正正地打一仗、输一场,让将领们,尤其是镶蓝旗的将领们知道自己根本赢不了,才会心服口服地在我的领导下同明军讲和。” 吴尔古代又问道:“既然您已经以战败为前提,那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把进兵方略,尤其是镶红旗和镶白旗的进兵方略告诉明军?这样一来,不但达成您的目的,也可以尽可能地消耗这些不安分的家伙。” “我还得往远了想啊,”阿敏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吴尔古代,“为了媾和而将自己手下的士兵送去让明军歼灭。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就算日后接受了皇帝的册封,我又怎么可能坐得稳?吴尔古代,你也不希望日后的女真‘顺义王’是这么一个无情无义,毫无底线的人吧。” 吴尔古代被看得心里发毛,“您说的是。可万一这一仗打完,朝廷不愿意讲和,非要兴兵灭了咱们怎么办?您可别忘了,直到现在,明国也还在往辽东增兵啊。” “这就得靠你了啊,”阿敏叹气般地说道,“朝廷一连推出叶赫部遗孤、哈达部遗孤、乌拉部遗孤、辉发部遗孤,明显就是想靠着怀柔羁縻的老法子将建州部打回原形。只要你这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哈达贝勒能从中斡旋,让朝廷相信我这个建州部二都督的遗孤也可以谈,也可以忠君,朝廷一定会心动的。” 吴尔古代点点头,跳下高垒的盐袋。“我明白了。我回去立刻就把信写出来。” “夜长梦多,就在这儿写吧,”阿敏拉住吴尔古代,“笔、墨、纸、砚都给你备好了。” 吴尔古代一凛。他四下环顾,却只见到堆迭的盐袋子。“在哪儿?” “就在这里。”阿敏取下火把,走到先前没有被火光照亮的角落。角落里放着一个凳子和一台木桌,而那台木桌上正摆着一套文房四宝、一个账本以及一个换了新烛的烛台。 “坐下写吧,就写镶红旗去朝鲜的事情,”阿敏拿起烛台用火把点燃,之后他又走回去把火把插回原位。“明天一早,就让莽库带着信去镇江。” “好,我这就写。”听见阿敏准备让莽库去镇江,吴尔古代的心稍微放下了些。 吴尔古代拿起笔,蘸上墨,笔锋还没落下,阿敏的声音就又从背后传了过来:“写汉字。” “明白。”吴尔古代点点头,提笔第一句:有明哈达部长王督堂敬启大明高参政。 ———————— 吴尔古代谢完信再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但好在阿敏把那支火把送给了他,否则吴尔古代就只能靠着挂在天上的亏凸月找寻回家的路了。 “你还没睡?”弄熄火把,走进主帐,吴尔古代立刻发现有一对儿映着月光的眸子正盯着自己。 “你不回来,我怎么睡得着。”莽古济的声音轻轻地飘了过来。 “呵呵,”吴尔古代系上帐篷绳。“还要我唱歌哄你吗?” “阿敏跟你说了些什么?”莽古济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你还是少知道点儿.”转过头,吴尔古代发现莽古济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比较好。” “我不好‘比较好’,我要听你说。”莽古济搂住吴尔古代,像是在寻求温暖。 “也好,”吴尔古代索性将莽古济横抱起来。“如果有一天东窗事发了,你也好出卖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莽古济将脑袋埋进吴尔古代的胸口,瓮声瓮气地说道。 “我是这个意思,”吴尔古代抱着莽古济走到被窝旁坐下。他低头看着莽古济,以长久未闻的坚定语气说道:“大事若能成,你就跟着我回老家做哈达部的福晋,若不能成,你就找个好时机出卖我和阿敏,然后继续做建州部的格格。” “不!”莽古济回望着丈夫,泪眼婆娑。“要是真有那天,我就和你一起死。” (本章完) 第581章 叛国小队 第581章 叛国小队 凌晨时分,天光未明。 苏甸堡以南大约十里的一座小山坡上,篝火已然熄灭,再也看不到闪烁的火光,唯有深埋的灰烬还留存着昨夜的一丝余温。 “呜”营地篝火的不远处,年轻的女真斥候额尔基根正倚着一棵并不十分茁壮的小树,快活地释放着膀胱内积聚的压力。 “嘿。”一个健壮的身影风一般地飘到了额尔基根的身后,轻轻地拍了一下。 “嘶!”额尔基根被吓了一大跳,如柱的水流都因此中断了一下。“哎哟,”他猛地回过头,见来人是自己的大哥,神经立刻放松不少了。“您走路的时候好歹弄出一点儿声响啊,我还以为见鬼了呢。”一句话没说完,额尔基根又继续浇灌那棵幸运的小树了。 “就你这烂怂的鸟样还值夜呢,”莽库走到旁边的一棵树前解下裤腰带,“如果我带着敌意过来,这会儿你的脑袋已经溺在那滩尿里了。” “别说的这么吓人嘛,”额尔基根抖了两下,将那东西收回裤裆。“我就是知道您要过来接班,所以才这么放松的。” “放松?你放屁吧,你要猜到是我过来,还能被吓得发抖?”莽库笑骂道,“你个烂怂,就差没把尿撒在老子的裤腿儿上了。” “嘿嘿,那您在这儿尿着,我回去再睡会儿。”额尔基根只得讪讪一笑,转身朝营地的方向迈出步子。 “等等。”莽库叫住额尔基根。 “怎么了?”额尔基根驻足回头。 “我有话要跟你说。”莽库的声音比之前稍冷了两度。 “什么事?”额尔基根打了个哈欠。 “等我尿完。”莽库仍然低着头。 额尔基根哑然一笑,侧头望向远处静静流淌的大江。那是鸭绿江,江的对面就是朝鲜国。 ———————— 莽库的压力显然也不小,额尔基根等了好一会儿,尿水和泥的声音才渐渐小了下来。 “您要对我说什么事?”额尔基根又打了个哈欠,嘴巴咧得可以往里塞进一个果子。 “先答应我,无论我等会儿说什么,你都别叫。”莽库掸掉指背上的液体,系上裤腰带,接着又扯下几片树叶擦了擦手。 “到底什么事情?”莽库严肃的语气让额尔基根的心里升起了一阵不好的预感。 “你先答应我。”莽库扔掉树叶,定定地看着额尔基根。 “好,”额尔基根茫然地点了点头。“我答应您。” “上面交给我们的差事不是深入侦察,是联络明国。”说话的时候,莽库的注意力一分为二,一份投在额尔基根的身上,另一份则投在额尔基根身后营地的方向。 “嗯?”额尔基根先是一怔,旋即大惊,“联络.”惊讶的喊声刚嘶出一个声调,就被莽库一个箭步给捂住了。 “狗日的,我不是让你别叫唤吗。如果这会儿就把桑固里给招来,事情会变得很麻烦。”莽库的语气极度平静,平静地让人心里发毛。 “呜呜呜”额尔基根想说什么,但因为嘴巴被捂住,所以就只能用鼻腔发出一些听不清的呜咽。 “别叫唤。听明白了就点头,然后我继续说。”莽库凝视着额尔基根的眼睛。 “唔”额尔基根瞪着眼睛,木木地动了动脖子。 莽库放开额尔基根,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我的身上带着一封信,这封信是吴尔古代贝勒写的。我真正的差事就是把这封信带去镇江城,交给一个叫‘高邦佐’的明国官员。”莽库目光烁烁,“如果一切顺利,哈达部将在战后再次重生。” “这”额尔基根僵住了,半天没能反应过来。“哈达部,重生?” 尽管额尔基根是莽库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但今年只有十六岁。他出生的时候,哈达部已经第二次被建州部吞并了。额尔基根当然知道自己的出身,可对他来说,哈达部更多只是一个老人们嘴里的过时概念。比起哈达部,额尔基根更觉得自己是大金国镶蓝旗人。 “对啊,当年建州部攻占哈达城,将我们一家掳走,若不是明国从中干涉,恐怕父亲和我就只能沦为包衣阿哈了。”和茫然的额尔基根不同,莽库的眼里甚至是带着一种炽烈的狂热的。 万历二十七年秋,努尔哈赤率部攻克哈达城,时任贝勒孟格布禄及其子吴尔古代、革把库等人一同被俘。万历二十八年,孟格布禄被杀,哈达部在事实上被吞并,大量部民被收作奴隶。 万历二十九年,孟格布禄死讯传至明廷,皇帝派遣使节至建州宣谕,切责努尔哈赤夺取哈达,擅杀孟格布禄之事,并革除其市赏。彼时,高淮虽已入辽为乱,但李成梁仍然健在,努尔哈赤自忖无力与大明正面对抗,所以在收到宣谕之后,当即表示遵从。很快就将吴尔古代、革把库等哈达遗孤,以及被掳走部民送回哈达城。已经被收作奴隶的莽库一家由此恢复自由身。 后来,哈达部在内外交困的情况下二次灭亡。不过这次灭亡,是吴尔古代主动提出臣服内附。内附之前,吴尔古代以女婿的身份与努尔哈赤谈判,请求努尔哈赤不要再将哈达旧部编为奴隶。为了收哈达部民之心降低统治成本,并避免明国二次干涉,努尔哈赤同意以正常的自由民身份接收哈达部,于是莽库一家也就没有在哈达部二次沦亡的时候再次成为奴隶。 莽库对这个事情的印象很深,甚至一直期待着明国二次遣使宣谕。可是,额尔基根压根就没有这段险些成为奴隶后裔的经历,不理解大哥的狂热。短暂的茫然褪去之后,他只本能地感到恐惧。“这不就是叛变吗?叛徒是要被处死的。” “不要怕,阿敏贝勒也站在我们这一边。他要帮助吴尔古代贝勒复国。”莽库说道。 “真的吗?”额尔基根神经稍松。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莽库拍了拍胸口藏信的位置,“这封信就是阿敏贝勒当着吴尔古代贝勒的面亲手交给我的。” “您骗我的时候多了,小时候.”额尔基根脑子一抽,竟然真的开始回忆“大哥骗他”的事情。 “傻了吧你,”莽库一巴掌扇在额尔基根的脑袋上。“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那那要说什么?”额尔基根的面部表情有些失控,看不出是哭还是笑。即使莽库说阿敏也支持哈达部复国,但“叛金投明”一事,对这个不怎么了解“国际局势”的普通女真少年来说,还是太震撼,太复杂了。 “说个屁,我只是要让你知道有这个事情。明天我们就要进入明军的境地了,之后的一切都由我来处理,你千万要跟紧我,如果遇见明军,不要像个发了疯的野猪一样受惊乱窜,更是不要主动展现出敌意。”莽库严肃地说道。 “好,可”额尔基根愣愣地点头,“可是哈达遗民也不止咱们一家,二贝勒和吴尔古代额驸为什么让您来做这个事情?” 莽库愣了一下,他倒是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有机会参与复国伟业,是上天赐予的福分。哈达部要是复国,吴尔古代贝勒少不得许我一个牛录额真乃至甲喇额真。到时候,别说老噶布硕的女儿,就连穆什屯额真的女儿我也能给你求来。” 即使莽库仍旧忠于哈达部,忠于吴尔古代,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大金国”影响,就连对封官许愿的想象都是“大金式”的。 “纳扎青就算了吧,她比您还要壮实了。”额尔基根竟然还认真地想了想穆什屯那膀大腰圆胜似男丁的大女儿。 “真是个傻小子,壮实才好呢,”莽库又在额尔基根的脑袋上拍了一下。“我刚才说的话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听进去了,听进去了。”额尔基根的心里仍旧包藏着一万为什么,但他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我跟紧您,不主动攻击就是。” “很好。”尽管莽库有九成的把握说服额尔基根,不过真当额尔基根顺从地答应,他还是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那桑固里要怎么办?”额尔基根回头看向营地的方向,“他可不是哈达部的旧人。” “当然要说服他了。”莽库说道 “要是说服不了呢?”额尔基根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反手从腰间取下一个水袋。 “他也是镶蓝旗人,应该还是能说话的,但他若实在不听,”莽库一把抢过额尔基根的水袋,自己往自己的喉咙里猛灌了一口。“那就只能杀掉他了。” ———————— “桑固里。”莽库蹲在地上,摇了摇盖着一张兽皮倚树熟睡的桑固里。 额尔基根站在莽库的身侧,半身隐在树下,袖子里匿着一把小刀。 “桑固里。” “嗯?”桑固里睡得很死,莽库摇了他好几下,他才勉强张开眼皮。“又换班啦?” “醒醒,我要跟你说个事情。”桑固里的身侧还躺着一个人,不过莽库没有再像先前那样有意地控制自己的声量。 “哎呀。就不能等天亮了再说吗?”桑固里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值过今夜的最后一班了。 “这个事情很重要,必须现在说!”莽库索性一把扯开了覆盖在桑固里身上的兽皮毯子。 “你这是干吗啊?”桑固里下意识地伸手去薅,但他的动作慢了半拍,只摸到毯子的角落。 “起来说话吧。”莽库放下毯子站起身,向后退了半步。 “哎呀,”桑固里撑起身子,怀着一股起床气,幽怨地看着莽库。“到底什么事情,你个混球做春梦啦?我不想听.嗯?”他这才发现额尔基根正站在莽库的身后。“额尔基根也被弄醒了?” 额尔基根没有搭茬,只僵硬地冲着桑固里笑了笑。 “赶紧说吧,”桑固里揉了揉眼睛,又望了一眼月亮。“说完了我也好继续睡,明天还要赶路呢。” “你忠于阿敏贝勒吗?”莽库先是问。 “你的脑子抽抽了吧,大半夜把我叫起来就为了说这个?”桑固里恼道。 “你忠于阿敏贝勒吗?”莽库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废话!”桑固里的起床气开始凝结成怒意了。 “如果阿敏贝勒要自立为汗,你支持不支持?”莽库又问。 “啊?”桑固里愣住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我问你。如果阿敏贝勒要带着镶蓝旗独立出大金,你是支持还是不支持?”莽库定定看着桑固里,他的余光注意到桑固里脚边的人似乎震了一下。 “你到底要说什么!”桑固里几乎咆哮着反问道。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莽库冷冷地说道。 “回答个屁!”桑固里下意识地向着后腰摸去,却摸了个空。他这才惊觉自己起身的时候并没有顺手把刀子拿上。 “桑固里,我劝你别乱动。咱们共事一场,我不想和你刀兵相见,更不想刺刀见红。”莽库反手按在腰刀上,却没有要拔刀的意思。 “莽库,额尔基根。你们兄弟到底要干什么?”桑固里完全清醒了,但他仍旧无法理解面前的发生事情。 桑固里只是一个驻扎在苏甸的普通镶蓝旗士兵。两天前,莽库和额尔基根带着阿敏的手令找到了负责苏甸防务的长官,阿敏以前的贴身侍卫,牛录额真沙滨达尔,说是要实地侦察镇江、义州及其周边的状况,好为接下来军事行动做准备。沙滨达尔没有任何怀疑,当即就派了桑固里为向导给莽库和额尔基根带路。 “我身上有一封信,是阿敏贝勒交给我的。天亮之后,我们要继续南下,把这封信送到一个叫‘高邦佐’的明国官员的手上。”莽库刻意模糊了哈达复国的事情,甚至没有再提吴尔古代。 “什么信?”桑固里隐隐有些明白了。 “这种时候让我们往明国送信,还能是什么信?”莽库说道。 (本章完) 第582章 酉阳土司兵 第582章 酉阳土司兵 话说到这一步,桑固里就是傻子也该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如果莽库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目前的情况就是二贝勒阿敏已经决定要背弃大金,背叛天命汗努尔哈赤了。而面前的莽库和额尔基根兄弟就是居中联络的信使。 “莽库,”桑固里的额头上已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你能把那封信给我看看吗?” “不能。”莽库拍了拍胸口放信的位置,“这封信缝在我的袍子里。在见到那个汉人大官之前不能取出来。而且这封信是用汉文写的,我就算给你看了,你也看不明白。” “那我要怎么确定你没有说谎呢?”桑固里稍稍蹲下身。 “我不会拿这种事情说笑.”莽库的视线死死地锁着桑固里,见他似有取刀的动作,立刻就将腰刀拔出了半截。“桑固里!我求你别做蠢事。拿刀对你没有好处,我的手就放在刀把上,再怎么慢也比你快。” “呵呵,别误会。我不是要拿刀,我是被你吓到腿软了。”桑固里干脆举起双手。“这样总行了吧。” 莽库点点头,将抽出来的半截刀子又给塞回到了刀鞘里。“阿敏贝勒已经决定要自立了。桑固里,你也是镶蓝旗的老人了,应该知道怎么选。” 莽库像是猜到了桑固里的顾虑,于是又补了一句,“虽然我现在没法给你证明什么,但你也应该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如果只是我们兄弟两个要叛逃,就不会叫你起来给你说明了。我直接趁你熟睡的时候把你的脖子抹了,拿给汉人做个凭证岂不更好?” “嘶”这阴恻恻的话让桑固里幻觉颈下一凉。不过转念一想,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莽库。我似乎也没得选不是吗?” “你当然你能选了,”莽库并没有因为桑固里举起双手就放松警惕,他的右手仍在刀把上搭着。“选择死。或者选择和我们一起干,一起在事成之后享受荣华富贵。远了说,你我到阿敏贝勒做新大汗的那天少不得封官。近了说,我们给汉官带去这么重要的一封信,他们再怎么也会款待我们一番,给我们些布帛金银吧。” “事情能这么顺利吗?”桑固里心动了。那些贵族才能用的汉货,他也只有在开原城破的那会儿分到过一些,而且还不怎么多。要是真能做官受赏,衣锦还乡,那该是多体面的事情啊。 “这就不是你我该考虑的了。我们只需要把阿敏贝勒吩咐下来的事情做好就是。”莽库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明军见了我们之后直接就把我们的人头割去领赏了。”桑固里竖起食指在自己的脑袋上点了点。“要知道,你我的好头颅可是能值五十两银子呢。”仗打到现在,朝廷给女直男丁开出的首级赏格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我们不是还带着那家伙吗?”莽库往桑固里的脚边扬了扬脑袋,“‘于’!别他妈的在地上躺着了,我知道你已经醒了,给我起来!” 被莽库称作‘于’的男人,是莽库从驻防苏甸牛录额真沙滨达尔那里要来的一个汉人奴隶。莽库要人的借口是需要一个熟悉当地形的本地人,好随路介绍各地情况。但实际上,他只是想要一个精通双语的汉人给自己做翻译。至于莽库自己,他倒是自学过一些汉语,认识一些字,但因为少与汉人交流,更请不起汉语教师所以远远做不了流畅沟通。 “是”听见呼唤,‘于’立时便是一哆嗦。 他在地上挺了好几下,才勉强翻身摆出跪姿。‘于’不是不想站起来,而是很难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每到晚上,莽库他们就会把‘于’的双手双脚都捆起来,以防止他趁夜逃跑。 “听了这么久,”莽库虽是在对‘于’说话,但他的部分注意还是放在桑固里的身上。“你大概也知道我们这是要干什么了。” “知,知道了。”于姓汉人连头也不敢抬,整个一副唯唯诺诺的懦夫样子。不过实际上,他的心里还是欢喜乃至狂喜的。于姓汉人早就受不了给女直鞑子当下人的牛马日子了,要不是白天有人盯着,晚上有绳子捆着,他真就跑了。 “你想回家吗?”莽库问于姓汉人道。 “奴才,”于姓汉人有意地克制着在心底奔涌的喜悦之情,以尽可能平稳的声调回答道:“奴才全听老爷们的吩咐,老爷们要奴才回家奴才就回,老爷们不要奴才回家奴才就不回。” “很好。”莽库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对桑固里说:“桑固里,你看,我找沙滨达尔额真讨来这么一个汉人奴才就是备着要干这个的。” 桑固里眼神一动。“沙滨达尔额真也知道这个事情了?” “你觉得呢?”莽库以反问作为回答。 出于谨慎起见,莽库并没有在短暂会晤中刻意地向沙滨达尔确定什么,而沙滨达尔那边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意向。不过莽库还是倾向认为沙滨达尔已经知道了。毕竟苏甸是明金对垒的前线要塞,而沙滨达尔长期以来都是阿敏最忠诚的侍从。 桑固里微微颔首,却说:“可是我还是有顾虑。” “还能有什么顾虑?”莽库皱眉道,“我们找到明军,让‘于’出面交涉不就好了?” “你忘了吗,我昨天跟你说过的。”桑固里解释道:“在鸭绿江畔游荡活动的大多是千里之外的西南土司蛮子,只有那些固定的墩台据点里才驻着辽东汉人。那些南方蛮子说的话,可是连辽东汉人都不怎么听得懂,放过来也是一样。你让‘于’出去跟他们交涉,他们很可能直接就把‘于’当成我们给杀了,” 桑固里侧过身,一把扯掉于姓汉人的帽子。“那几个寨子的事情你应该也听过了,那些残暴的南方蛮子可不管那么许多,只要是留我们这种发型的,一概砍了换钱。” “要不咱们把头发都剃了吧,留光头他们就不割脑袋了。”仍旧站在阴影里的额尔基根出言提议道。 “你是傻子吗?”莽库也不回头,直接就开口驳斥了。“咱们还得回去复命呢,把辫子剃了怎么跟人解释?” “反正也是跟二贝勒复命嘛。”额尔基根不服气地说道。 “还是不行,”莽库摇头说道,“我们回去的路上还得经过长甸、永甸这些地方。总不能一直戴着帽子不见人。” “那就剃他的呗。”桑固里抓起贴在于姓汉人后脑上的鼠尾辫。 “桑固里,”莽库眼神一动,微微笑道:“看来你已经做出决定了。” “哼哼,我可不想死在镶蓝旗人的手上。”桑固里轻轻一笑,俯身拿起自己的佩刀。 莽库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却没有出言制止,更没有拔刀相向。 桑固里抽出刀子,扔下刀鞘。随后一缠,一绕,一扯,就把于姓汉人的鼠尾辫给割了下来。桑固里动作麻利,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于姓汉人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感觉头顶一松。紧接着,冷汗袭遍全身。 “我以为,”桑固里俯身捡起刀鞘,流水般顺畅地将刀身塞了进去。“我们明天还是尽量绕着大路走,不要主动接触那些在野外活动的明军。让‘于’去跟那些驻在墩台里的辽东汉人就好了说话。” “但是这样一来,他就脱离我们控制了,”莽库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指着于姓汉人说道,“万一这家伙进到明军墩台之后,不帮咱们说话,乃至说咱们的坏话要怎么办?我觉得,还是得保证他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行事才行。有一支利箭在背后指着他,他才不会乱说话。” “这”桑固里皱眉望向于姓汉人。 于姓汉人低着头,不知道桑固里和莽库正看着自己。不过这番对话也足以激得他后背一凉。 “奴才不会的!”于姓汉人连连叩首道:“莽库老爷方才说了,诸位老爷是奉二贝勒的命令投靠朝廷。朝廷知道二贝勒有投诚反正之意,必然赏赐老爷们布帛银两。奴才虽然卑贱,但如若居中联络,少不得也能沾点儿富贵。事情明白如此,奴才又怎么会自断财路,说老爷们的坏话呢!” “呵呵,你个狗奴才。脑子转得还挺快。”桑固里用带鞘的腰刀在于姓汉人的脑袋上轻轻地敲了敲。 于姓汉人惊得一抖,又磕了个头。 “莽库。”桑固里对莽库说,“那些南方蛮子实在不好说话。要是叽里呱啦半天讲不通,他们一急之下,先杀‘于’,再杀咱们,这天大的差事就泡汤了。如果让‘于’去墩台联络驻军,咱们远远地望着,就算这狗日的放着富贵不要,非要瞎搅,咱们也可以匿进林子里,从长计议。” 莽库沉思片刻,最后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 接着,莽库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灰白色的麻布扔到于姓汉人的面前。“你昨天说自己会汉字。现在我要你在这块儿布上写下‘愿降’两个字。” “天这么黑,也看不清楚啊。”于姓汉人说道。 “那就等天亮了再写。”莽库说。 “用什么写?” “你的血。”莽库又拔出一把小刀扔到那方灰白色的麻布上。“割破手,用你的血写。” 于姓被吓得汉人一抖,但只能磕头答应。“是。” ———————— 天亮了。温和的阳光洒在鸭绿江上反射出粼粼金光,金光斜照,映在一面染血的灰白色降旗上。 莽库等人离开临时营地的半个多时辰后,一支酉阳土司兵自西向东地摸到了那丛完全没了温度的篝火旁边。 领队的年轻土司官蹲在地上,先用手背探了探篝火的温度。接着又用随手捡来的树枝轻轻地在灰烬里刨了几下。“看这样子,这里应该就是咱们昨天晚上看见的那柱火光的来源了。”土司官的声音里竟然意外地带了些娇柔。 年长土司官许多的亲随点头附和,视线意外地扫到了不远处几个黑褐色的污点。“那个好像是血迹。” “血迹?在哪里?”土司官顺着指引望去,却只见到一片泥土。 “这里。”亲随绕着走过去,指着那几个几乎和土地融为一体的黑褐色污点。 土司官蹲在地上撑着膝盖,螃蟹似的迈出两步。“还真是血迹。看这颜色,似乎是不久前留下的?”土司官侧仰着头,语气里竟然有些征询的意味。 “嗯,至少比火熄的时间要近。应该就在这几个时辰之内。”亲随颔首说道:“不过这点血量,要么是脸上挨了一拳流鼻血,要么就是吃早餐切肉的时候割到了指头。” “那就说明在这里驻过的还没有走远。”土司官扔掉树枝站起来,环视周遭问道:“有人找到绳子了吗?” “还没有。”三个正在四处观察找寻活动细节的土司斥候几乎同时应声。在他们的外围,还有六个拿着武器,警戒着的土司战兵。 土司官要找的绳子其实是一种识别敌我的信号。 即使每队离营之前都会报告行军路线,但多个队伍同时活动,也还是难免因为种种原因而交叉碰头。为了避免友军之间因为误会而产生火并,并尽可能地减少识别成本,酉阳土司和当地驻军商定了一套结绳记事识别敌我的方法。只要能找到一段按照特定方式编织的绳结,后来者不但可以确定营地是友军扎的,还能推算出友军是什么时候出发的。如果是乱系的绳结,或者干脆连绳结都找不到,那大概率就是敌军的扎营地了。 “小姐!”一个同样年轻的斥候突然转头看向正绕着营地转圈的土司官。 “嗯?”其他人各司其职,只有土司官和那亲随同时回过身。“你找到什么了?” “足迹,我找到这些人离营的足迹了!”年轻的斥候邀功似的说道。 (本章完) 第583章 暴力接触 第583章 暴力接触 “哪里?”被称作“小姐”的土司官两步跨到年轻斥候的面前,而她的亲随则走去和另外一个几乎同时报告发现脚印的斥候说话。 “就在这里,”年轻的斥候躲了一步,然后贴着地面用指尖和视线顺延出一个方向。“您看。脚印前宽后窄,后深前浅,而且连续不断。我敢肯定这边就是这些人离开的方向了。” “这不是鸭绿江的方向吗?他们这是要取水?”女土司官沿着脚印低头走了几步,很快就看见了一段蜿蜒的河道。 “也可能是要去朝鲜。”斥候说道。 酉阳土司兵的活动范围并不止于大明国境内,鸭绿江两岸都有他们的身影。最近几天,另外一支土司兵还江对岸的朝鲜平安道实施了一次勉强算得上成功的伏击。尽管这次伏击没有达成歼灭,跑了不少人,但好歹还是以一伤无死的代价换了两个后脑勺挂着鼠尾辫的首级回去。 “要去朝鲜也犯不着从这附近渡江吧?苏甸那边就有一个渡口。”女土司官说道。 “我也只是猜测。”斥候撇嘴。 “跟着脚印走一段就知道了。”女土司官的亲随走了过来,“如果脚印在江边消失,那就是渡河了。” “四婆,”女土司官望向亲随走来的方向,“那边什么情况?” “那是这伙人过来的方向。我想,他们昨天应该是从于家堡那边过来的。”被称作“四婆”的亲随说道。 “你觉得有多少人在这里扎营?”土司官指着地上的脚印说道,“反正这边好像只有四、五组不同的脚印。” “四个人,”四婆排出四根手指,以极度肯定的语气说道:“我仔细看过那些脚印了,在这里扎营的只有四个人,其中三组脚印踩得很深,一组脚印则踩得浅些,”四婆蹲下来,指着地上的脚印,说话的口吻像是师傅在教徒弟。“你们看。这三组深脚印,两前一后,前面两组左右相隔,有一定距离,后面这一组则几乎是紧紧地贴着这组浅脚印,”四婆抬起头,看着女土司官。“您觉得这是为什么?” 女土司官想了想,先指着前面两组左右相隔的深脚印说:“那是前哨侦察,”说罢,她又指着后两组紧贴的脚印说:“这是护送。” “侦察是对的,”四婆赞许地点了点头,“但后面这两组脚印不是护送,而是押送。” “押送?这是怎么看出来的?”土司官歪着脑袋眨了眨眼睛, “护送应该是左右并行,但不会紧贴。您想想我是怎么跟在您身边的就知道了。但这两组脚印在路线上几乎是重迭的,有些深脚印甚至还覆盖了一些浅脚印,”四婆指着一对儿照一定角度交迭脚印说道:“这就说明,踩出深脚印的人一直跟在踩出浅脚印的人的正后方。如果再加上前面那两组分开的深脚印,像不像是三个人以分立三角,将一个俘虏围在中间?” “嗯,好像还真是这么个意思。”女土司官深深地点了点头。 “女直鞑子长于射术,我甚至都能想象到一个鞑子兵拿着一杆搭了箭的弓,死死地盯着俘虏后背的样子。”四婆做了一个拉弓射箭的动作:“只要敢逃,对着后背就是一记穿心箭。” “这么说来,这应该就是三个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外出的女直鞑子,意外抓获了一个瘦削的汉人,然后把他押着往鸭绿江边带?”土司官也想象了一下。 亲随微微颔首。略作沉吟之后,她又提出了第二种可能:“也可能是鞑子哨探带着熟悉周边的汉人俘虏侦察地形。为了避免他在途中逃跑所以就以三角之势将他看管起来。” “嗯!无论如何,这回我们都能救下一个人,再带三个脑袋回去。”土司官直起身,颇为兴奋地命令道:“整队,出发,快速前进。一定要在他们渡江之前将他们拦截下来!” “说不定已经渡江了呢。”年轻的斥候喃喃自语。 女土司官没有听见,只有四婆瞪了他一眼。 ———————— 酉阳土司兵们追着脚步快速推进,只半个时辰不到就在一处土坡上发现了沿着河道缓慢前进的莽库一行。 “停。”四婆一个手势叫停队伍,小声问身边的女土司官:“小姐,接下来要怎么办?” 女土司官侧身贴在一棵正开的枫树面后,居高临下地望着毫无察觉的莽库一行。 想了一阵之后,女土司官望向了一个身材不高,但目光锐利的男性斥候,“杨三哥,你的射术最好,我要你直接把后面那个鞑子射死。最好一击毙命,这样就能救下当中的那个光头汉人。”女土司官很紧张,紧张到声音都在颤抖。这是她第一次指挥行动,也是她第一次下令杀人。 “是。”杨三哥轻轻地应了一声,接着便默默地盘算起了射击的角度和拉弓的力度。 “十三叔。”女土司官又望向一个看起来很壮实的中年男人。“你带着四个人跟着杨三哥,堵住他们的后路。” “是。”十三叔虽是同族的长辈,但这时候也乖乖听话,反手就指了三个持枪拿盾的人。 “剩下的人跟着我和四婆去前面堵路。前面那两个鞑子,能抓活的最好,抓不了活的就直接弄死。”女土司官最后看向没有被十三叔点到的四个人。 那四个人没有搭腔,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四婆,你看这样行吗?”女土司官回头望向四婆。 “很行。”四婆微笑着点了点头。十一个人偷袭三个人,就算是她来安排这次行动,也说不出什么儿来。 “所有人,以我的响箭为号,”女土司官舔了舔嘴唇。“接敌之后,务必以杀敌保命为第一要务,不要因为害怕破坏人头就缩手缩脚。如果敌人逃窜,实在追不到,或者遁入河中,那就直接放走他们。千万不要独自追击,否则家法伺候。” “是。”男男女女十个土司兵齐齐点头,小声应是。 ———————— 在西侧与桑固里并行前进的莽库也是一流斥候。他不但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还时不时地向着身侧身后望去。尽管莽库没能在酉阳土司兵们居高临下遥望他们的时候发现危险,但在女土司官带着五个土司兵试图绕到他们侧前方的时候,他还是听到了细微的异响。 莽库突然停下脚步,本能地伏低身子向着东面望去。 桑固里的余光瞟见莽库停下,于是也跟着停下了。“你怎么又停下了?”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跟着我们。”莽库视线不断地在土司兵们隐蔽的区域内扫视,但因为土司兵们也及时的停了下来,所以他暂时还是没有发现什么。 “哪儿呢?”桑固里凝神环顾,也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不知道,”莽库摇头说,“我只是有这样的感觉。” “错觉吧。别疑神疑鬼了,继续走吧。”桑固里说道,“我没记错的话,还有不到十里地就能见到明军沿河布置的第一个墩台了。” “不,一定有什么东西正跟着我们。”莽库很肯定地说道,“我刚才听见了,现在又听不见了,应该是躲起来了。” “或许是虎,咱们干脆把火把点着吧,点上火那畜生就不敢靠近了。”桑固里说道。 桑固里自己就在外出打猎的时候遇到过试图贴近偷袭他们的东北虎,这种动辄几百斤的东西在靠近猎物的时候简直比风还要轻,如果不是带着火把并且及时点燃了,恐怕当时还真得死两个人才能杀掉那畜生。 “万一是人呢?点上火岂不明示所在?” “可是什么也没有啊。”桑固里又往山岭扫视了几遍,“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让‘于’用汉语喊上两声投降的话吧,只要不是遇见那些听不懂北方话的南方蛮子就好。” “也是。‘于’,我要你.”莽库转身朝着于姓汉人迈出步子,余光突然扫见一个从树后突兀出现的身影。 “敌袭,隐蔽!”莽库想也不想,立刻便朝着最近的一棵树跨了过去。 啾! 莽库话音未落,一支响箭就以破空之势朝着他飞了过来。 女土司官的准头不错,但莽库躲得更快。响箭贴着他的肩膀掠过,死死地插到地上化作一阵转瞬即逝的诡异静谧。 莽库还没来得及庆幸,他们的身后就又有好几支箭嗖嗖地飞了过来。 “啊!” 一声惨叫传来,莽库猛然回头望去。 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负责殿后并看管于姓汉人的额尔基根就被一支羽箭射穿了左肩胛,要不是额尔基根在听见了兄长的喊声之后下意识地侧迈了一步,这支箭就会穿透他的心脏。 ———————— “我射中了后面的那个鞑子!”杨三哥大声喊道,“他应该还没死,但也没法拉弓杀掉那个俘虏了!” “都别他妈射了,他们躲起来了!隐蔽!快隐蔽!”十三叔猴子般地蹿到一棵赤松后面,冲着那些跟着他的土司兵们大吼。“你他娘的聋了是吧?鞑子的箭准得很!”十三叔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着一个仍然暴露着身子的土司兵扔了过去。 疼痛使人快速清醒,挨了一石头之后,那土司兵也一个闪身就近躲到了掩体后面,再不拿着弓箭瞪着眼睛寻找丢失的目标了。 另一头,也就是杨三哥和十三叔的前方,或者说莽库一行的西南方,女土司官也指挥着她的队员们在一轮射击之后躲到了先前藏匿的掩体后面。 “小姐。咱们不是还没到预定的位置吗?您怎么就突然放箭了?”被称作四婆的亲随贴在一棵周围有灌木遮掩的杉树后面,侧着小半个头用一只眼观察着被箭矢标记的地方阵地。 “那些鞑子已经发现我们了!要是再不出手就会错失先机!”女土司官的呼吸非常急促,手心也开始出汗了。“我听见杨三哥说后面那个人被射中了,现在鞑子那边儿应该只剩下两个还能正常活动的人了。”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四婆微微点头。 “留两个善射的在后面看着,其他人则压上去和鞑子肉搏,他们见我们过来,要么想法子窜逃,要么决死反击。无论如何,他们一定会出来,那时候,在后面看着的人就射他们!”女土司官咽下一口唾沫,目光锁定着响箭旁边莽库躲避的地方。 “老十三那边呢?”四婆又问。 女土司官飞快地回头望了一眼,却只看见满坡的山。“他们应该在我们的一百步外,吼着说话应该能听见。跟他们打声招呼,让他们伺机配合就是。十三叔也是老行伍,肯定会有自己的考量。”十三叔何止是老行伍,当年征讨播州杨应龙,十三叔就是那第一批杀上海龙屯抢“先登功”的精兵。 “那您赶紧下令吧。”四婆表示同意。 女土司官深吸一口气,冲着身后大喊道:“十三叔,我们要压过去了,布置是四进二留,你们看情况伺机而动就是,还是以响箭为号!听见了应一声!” “好!”十三叔略显嘶哑的应答声在山间回荡。 “小姐您和黑鸭儿就留在这儿看着,其人跟着我压上去。”回荡声落,四婆立刻抢话般地对周围人下了命令。 黑鸭儿就是先前汇报发现莽库一行离营方向的年轻斥候。听见四婆的招呼,黑鸭儿立刻点了头。不过女土司官却不干了。“四婆你留在这儿,我带他们压上去。” “不不不,”四婆严肃地说道:“小姐您连老婆子我都搏不过,还是别去了,磕着碰着不好。” 女土司官脸一红。“这不一样,我那是让着你。” “您还是在后边儿压阵吧,您要是出事儿了,我没法儿跟夫人交代。”四婆虽然笑着,但语气却加重了不少,“再说了,您要是为贼所擒,岂不给大家添堵?” “哎呀,行吧!”女土司官瞪了四婆一眼,但到底没在这时候使性子。 (本章完) 第584章 南蛮北虏,鸡同鸭讲 第584章 南蛮北虏,鸡同鸭讲 “额尔基根!额尔基根你还活着吗?”莽库怔怔看着那支插在地上的响箭,大口地喘着粗气。 “哥!”额尔基根忍着痛咬着牙,尽可能大声地回答道:“我没死!你放心!” “这时候不要拔箭!千万不要拔箭!你一个人很难止血的。”莽库又大声喊道:“额尔基根!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额尔基根回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半个身子都在扯着痛。他右手把着左肩,惨笑着看着那支摸都摸不到的羽箭,喃喃苦笑。“我就是想拔也拔不下来啊。” “莽库,莽库!”桑固里在莽库的身后大喊着问:“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不要反击!要是伤了人,就说不清楚了!我们只能想法子和他们交涉一下。”莽库回这句话的时候,女土司官“四进二留”通知声和十三叔的简短的回应也遥遥地传了过来。 莽库心下一紧,冷汗遍布额头。虽然他听不懂对方语言,但他也下意识地感觉到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刚才在喊什么!”莽库望向那个于姓汉人躲避的地方。 于姓汉人呆愣愣地看着那支钉在额尔基根身体里的羽箭,和额尔基根背后越扩越大的血渍。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完全没有意识到莽库是在跟他说话。 “于!”莽库又吼了一声。 于姓汉人这才意识到莽库是在对自己说话。“您说什么?” “他们刚才在喊什么!”莽库大吼。 “我不知道啊,完全听不懂!”于姓汉人很害怕。虽说辫子剃了,但他还是很怕官军将他当成鞑子杀了。 “娘的!”桑固里大叹一口气,“咱们真的遇到那些狗娘养的南方蛮子了!他们没法儿交涉的,趁着他们还隔得远,咱还是先逃吧!” “你怎么逃?”莽库又急又惧,“对面至少七八个人,三个人盯咱们一个,探身就是靶子!而且额尔基根还伤着呢!” “那你赶紧把那面” 啾! 桑固里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就射到了莽库的脚边。紧接着,一句话听不懂的南方话传了过来:“举盾,交替前进!” “糟了!他们开始推进了!”莽库听不懂南方话,却明白对方在这时候又射响箭的意义。 “旗!莽库!赶紧把那面狗肏的降旗掏出来!”桑固里急火攻心,冲着莽库大喊。 “好!”莽库立刻就去摸揣旗的怀包。但因为过于紧张,忘了先松绳再掏兜,所以莽库迟迟没能把已经摸到的降旗给扯出来。情急之下,莽库索性心一横,直接下死力气把拴着衣服的麻绳给扯断了。 麻绳很结实,勒得满是老茧的手都发紫了,不过莽库完全没有感觉到痛。他的全部注意力仍旧在那面用人血写着“愿降”二字的灰白色麻布上。 尽管莽库备着这面血旗就是为了在与明军不期而遇的时候,向明军展示以便投降。但这时候,莽库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子安全地将这面旗子展开。 “莽库!你他娘的在干什么!”桑固里催促的声音再次传来,“明军都快推到你的面前来了!” “你催个屁!老子知道!”虽然莽库躲在掩体后面,一直在跟旗帜较劲,但他甚至不必听桑固里的催促就知道明军越来越近了。 急火攻心之下,莽库从脑门到脚底整个人全红了。“有了!”所谓急中生智,莽库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莽库放平木盾,从箭袋里掏出两支羽箭。随后,他将羽箭对半折断,以箭头为钉将降旗的两角死死地钉在木盾上。莽库用力过猛,断木的毛刺斜着突破手上的老茧,深深地插进肉里,但他却浑然不知。 ———————— 莽库蹲着举盾,将大半个身子隐蔽在镶钉的木盾后面。 “呼!”莽库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左一迈步子离开了掩庇身躯的大树。 钉!钉! 一息之间,两支羽箭遥遥飞来,几乎同时钉在木盾上。莽库并不庆幸,心跳也越来越快,他很怕对面的明军突到近前用鸟铳射击。莽库很清楚自己手里的这面薄盾会在二十步内被鸟铳稳定击穿,可这时候他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土司兵们并没有携带火铳。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不会用,而是因为很难获得稳定的火源。对于这支善射并且准备随时发起偷袭的精锐小队来讲,拉弓放箭可比装药点绳要快多了。 土司兵们非常谨慎,在莽库离开掩体的下一刻,他们就照着经验,就近躲到了掩体后面。先前射箭的女土司官和黑鸭儿,也躲到了大树后面才从箭袋里抽出一支新的羽箭搭在弓弦上。 确定安全之后,准备和鞑子们近距离肉搏的土司兵们恢复了前进,女土司官和黑鸭儿也跟在盾兵们后面向前推进。仍旧是一个掩体,一次移动的机动方式。 在那面木盾又挨了几箭之后,一个冲在第一线的青年土司盾兵注意到盾牌的异样。这个青年土司兵蒙过学,认识一些汉字,也确实认识“愿”和“降”这两个字。但他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那面血旗上的内容,甚至不觉得那是汉字,只当那是女子鞑子在盾牌上弄的奇怪图腾。 青年土司兵没能认出“愿降”两字的原因很简单——那于姓汉人虽然会写字,但没练过书法,他的字很丑,而且莽库还把盾牌给拿反了。“愿降”变成了“降愿”,而且还是倒着的。 土司兵们持续前进,一直推到距离莽库不足十步的位置。十步是短兵相接的距离,在这个距离内发起冲锋,敌人只能射出一支准头欠佳的箭。只要敌人选择射箭,那么没被瞄到的其他友军就能在敌人切换近战武器之前,冲到敌人的身边狠狠地给他来一下。 “停!”指挥前进的四婆叫停那几个儿孙辈的土司兵。 她看了各兵的位置,确定己方已经对敌方形成了半包围。敌人要么和四个同样强壮的盾兵贴身近战,然后被打死,要么转身逃跑然后被箭矢从身后射死。 不过她并未就此放下警惕,下令冲锋,而是继续等待十三叔和杨三哥等五人靠近。她不知道面前这个敌人为什么一直等到他们突到近前还像乌龟一样躲在盾牌后面,但她很清楚这个鞑子的附近还有两个鞑子。其中一个虽然挨了一箭,但显然还没死。 四婆躲在开的赤松树后面,只用一只眼睛看着那面盾牌。起初,她也以为那是一个代表着奇怪信仰的血色图腾,不过盯了一会儿后,她突然觉得那像是汉字。四婆不但识字还能读书,三十多年前,她甚至读过慈圣太后编纂并印发天下的经厂本《女鉴》。 就在四婆铆着劲儿仔细辨别那两个堪称抽象的汉字时,莽库的声音从盾牌后面传了出来:“降,愿降!降,愿降!” “弃械不杀!”四婆喊了一声。 莽库显然听不懂,被陌生的蛮语惊得顿了一下之后,他又继续用蹩脚到听不出是北方口音汉语的语调继续说:“降!愿降!” 南蛮北虏,鸡同鸭讲,四婆也不可能听得懂莽库的话。 不多时,十三叔和杨三哥等五人也凑了过来。两方人马聚齐,对莽库和额尔基根兄弟形成了掎角合围之势,唯有更靠近江岸的桑固里还处在相对安全的位置。 “十三叔,射不射?我可以射到那个鞑子的小腿。”杨三哥瞄着莽库对十三叔说。 四十步以内,杨三哥百发百中,指哪儿打哪儿,更别说他和莽库之间距离已经不足二十步了。 被动挨打不反击的架势表示在很大程度上争取到了十三叔的善意。他打出一个暂时按住的手势,大声问四婆道:“四孃,囊们说?” “莫慌。我看那面盾上好像写着‘降’字。”四婆艰难地认出了因为倒挂着而排在首位的“降”。 “想投降就丢下武器,高举双手,从盾牌后面出来!”四婆又喊了一声。不过这显然是徒劳。 突然,四婆想到了那个被三个鞑子押送着的汉人。“有被俘的汉人吗?出来说话。” “.”于姓汉人也听不懂这一口来自四川重庆府的土家方言。 气氛陷入尴尬之际,四婆的身边,一个年轻的土司兵忍不住对身侧的同伴喃喃道:“那个龟儿子在念些啥子经哦?” “晓求得的哦。听不懂。”另一个土司兵摇了摇头。 “你俩,去,把他盾卸了。”四婆对那两个说小话的土司兵下令。“要是反抗直接杀了!” “要的。”四婆的威望很高,两个土司兵立刻就应了。 两个土司兵举盾持刀,掎角向前,后面的几个弓兵也跟着拉弓瞄准。 “降,愿降!降,愿降!降,愿”一个土司兵绕到莽库的侧面,一记重脚连人带盾给他踹翻了。 ———————— 南蛮北虏,前者没有怀着斩尽杀绝的心思,后者本来就想投降。这场短暂的接触在一番波折之后,终究还是以和平的方式结束了。 在莽库踹倒后不久,桑固里,于姓汉人以及面色极其难看的额尔基根也从掩体里走了出来。 “三哥。你的射不准了嗦,只射到这个龟儿的后背。”一个年轻的土司兵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 “有一百步嘞,你来给老子射一个嘛,”杨三哥白了他一眼。“龟儿瓜货。” “闭嘴,过来帮忙。”四婆穿过两人,走到额尔基根的身边,“给你拔箭。莫要乱动。” “嗯?”额尔基根满脸茫然地往后缩了一下。 四婆指了指插在他后背上的箭,接着做了一个外拔的姿势。“拔箭啊。” 额尔基根愣了一下,恍然明白这个看起来约莫五十多岁的婆婆似乎是要给他拔箭。额尔基根下意识地往自己的兄长那边看了一眼,却见莽库和桑固里正被几个身材低矮的壮汉按在地上。 “我没有敌意!你们别捆我啊!”莽库没有拼命挣扎却大喊大叫着:“我是来投诚的,我的身上有.” “叫个锤子,给老子老实点儿!”十三叔在莽库半光的脑袋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莽库哪听得懂这些,只被拍得顿了一下就继续大喊了:“我身上有吴尔古代贝勒写给‘高邦佐’的信啊!”这番抗议毫无意义,土司兵们甚至连“高邦佐”三个字都听不出来,就更别说那些听起来鸟叫一样的女真语了。 “于!你赶紧跟他们说说!”莽库冲着被没限制活动的于姓汉人喊道。 “找个东西把他的嘴塞上,大吵大叫的,真是烦死了!”年轻的女土司官正试图和于姓汉人交流,于姓汉人也很努力地在说些什么,只可惜双方文字虽通,但相隔千里方言迥异,根本听不懂。 “要不把他的舌头割了吧?”一个十三叔还要年长些的土司兵嘿嘿一笑。 女土司官只瞪了他一眼。“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把他的嘴堵上。” “好。”那土司兵也只是说笑,讨了个没趣之后,便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掏出一块布预备用来包扎伤口的麻布塞进了莽库的嘴里。 “呜呜呜呜!”莽库涨红了脸,呜咽声里似乎带着某种绝望。他整个人开始剧烈地挣扎了起来,根本没心思往额尔基根那边看。 额尔基根回过头,惊觉那老婆婆已经拿着一把小刀走到了他的面前。 “干什么!”额尔基根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 “按住他。”四婆已经放弃和这小鞑子交流了,直接对杨三哥和另一个土司兵下令。 两个人跨步过来,粗暴地按住额尔基根。 “啊!”额尔基根吃痛,惊叫了一声。但杨三哥二人并未就此放松手上的力气。 “杨三娃子,你用的哪种箭?”四婆拿着小刀,先割断系住衣服的麻绳,接着一层一层地割开伤口附近染血的衣料。 “当然是带倒刺的燕尾箭了,”杨三哥说道,“这小畜生又没披铁甲。” “那你可得受罪了。”四婆明知额尔基根听不懂,但还是念叨了一句。 (本章完) 第585章 书同文 第585章 书同文 燕尾倒刺箭是一种典型的杀伤型箭矢,这种箭矢最大的特点是其箭镞的侧刃带有燕尾一样的倒钩,如果强行拔箭会直接扯下一大块儿肉,造成严重的撕裂伤和持续出血。 对付这种箭伤,最好的方法是采用“扩创取箭术”,也就是先沿箭杆纵切一长段,再横切一小段以形成“纵深横窄”的丁字形创口。创口形成之后,就可以小心地从这个扩大的创口里将箭头捻出来了。如此操作虽然增加了新的伤害,但也比暴力取箭撕裂肌肉造成大出血的好。 “哎呀,”四婆稳着箭头扒开伤口,仔细地盘算了一下箭头没入的深度,摇头叹气道:“这箭头已经完全嵌进去了,连镞尾都看不到,只能先断杆留矢了。”所谓断杆留矢,也就是先不取箭头,只切断箭杆做简单包扎止血,等转移到后方之后再行扩创取箭。 如果这支箭再深入一些,而且箭杆的延长线上不涉及重要的脏器和大的血管,他们也可以采取“贯穿取箭术”。也就是直接推着箭杆贯穿伤口,然后将箭矢顺向抽离。但这支箭还没有深到那种地步,采取“贯穿取箭术”所造成的额外伤害,一定比“扩创取箭术”要大。 “白乌鸡!把钳子拿过来!”四婆转头喊了一声。 “我这儿没空啊!”诨名白乌鸡的战地军医还在帮着其他人按压逐渐不老实了的莽库和桑固里,根本腾不出手来。 “我去吧。”女土司官自告奋勇,拿过军医的背囊往四婆的身边走。临走时,她还不忘对那个于姓汉人笑了笑。“我待会儿再过来。” “你真好看。”女土司官的到来让额尔基根不由得愣了一瞬,甚至连疼痛都消了半分。 女土司官压根儿不知道这鞑子在嘀咕什么,从背囊里掏出一把大铁钳子便抵到了伤口上去。 “可能有点痛,你别乱动。”女土司官嘱咐了一句。见这鞑子一脸呆样,她又对压住伤口一侧肩膀的杨三哥说:“压住他,别让他乱动。” “好。”杨三哥手上的力气又大了几分。 咔嚓! 女土司官熟练得很,只见她握着钳把的两只手同时用力,一下子就把箭杆给剪断了。她的动作之利索,甚至没有给额尔基根带来更多的疼痛。 女土司官原本还打算给额尔基根做个简单的止血包扎,不过她刚把包扎用的麻布条从背囊里掏出来,四婆就将手伸到了她的面前。“小姐,还是我来吧。” 女土司官怔了一下,递出绷带。“也好。” 额尔基根到底还是年轻。这时候,他竟然还遗憾于不能继续被同龄的南蛮少女治疗。“唉”额尔基根望着女土司官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很快,血气方刚的北虏少年就没法遗憾了。“啊!求您轻点儿!” 在惨叫声的伴随下,女土司官回到了于姓汉人身边,却发现刚才还倚树站着的干瘦男人现在已经蹲下了。 女土司官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一个和这俘虏沟通的法子。 “我,白再筠,”她在于姓汉人的眼前蹲下,先指了指自己,然后在泥地上缓缓写出“白再筠”三个字。“咱们写字.” 白再筠突然愣住了,手也停下了。她的嘴巴缓缓张开,最后化作一声大喊:“四婆!” 她之所以如此失态,是因为她看见了一行字,一行写得歪歪扭扭的汉字:达子不是探子,是奴酋信使。 ———————— “你说这些鞑子是奴酋派来的信使?”包扎完毕,四婆已是满手血渍。 于姓汉人茫然地冲着四婆眨了眨眼睛,他完全不知道这个老女人在说些什么。 “四婆,他听不懂我们说话。你也听不懂他说话,只能写字。”白再筠指着地上的汉字说道。 四婆点点头,捡起另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写下:叫什么,你? 四婆的字很工整,于姓汉人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回写道:小人姓于名有馀,是于家堡的猎户。 四婆写字问:哪里的于家堡? 于有馀写道:苏甸堡附近。 四婆写道:为什么跟达子在一起? 于有馀想了想写道:打猎被掳,做了奴才。达子要我带路。 四婆写道:什么时候? 于有馀回写道:大前天。 四婆在前一句上添写道:什么时候(被掳走)? 于有馀想了想:应是两年前。 于有馀的字写得很大,只几行就把面前那一方泥地给铺满了。四婆将面前的泥沙抹平,从头写:怎说是信使?传什么信? 于有馀摇头写:不知道。只晓得要传信。 四婆皱眉:口信还是书信? 于有馀回忆了一下:大概是书信。 四婆又写:书信在哪里? 于有馀这回没有写字,而是指着不再挣扎的莽库说道:“应是在他那里!” 四婆和白再筠几乎同时回头,发现莽库正一脸期待的看着这边。 “带他过来!”白再筠招手。 “是。”两个壮汉左右扯着绳子,拖生猪似的将莽库拖拽到四婆和白再筠的身边。 “他就是信.”白再筠下意识地开口,但这回她立刻就意识到于有馀听不懂自己说话。白再筠拍了拍于有馀的肩膀,示意他看向自己的手指。 于有馀低下头,见白再筠写道:此信使否? 于有馀点头。 白再筠写道:识字否? 于有馀摇头。 白再筠写道:你能跟他说话否? 于有馀点头如捣蒜,整个人显得非常兴奋。他不但安全自由了,而且大概还能从官府那里得到一些奖励。 白再筠写道:我写字,你问他,问了之后写给我看。 “嗯。”于有馀点头。 “小姐,还是用这个写吧。”四婆递出手里的树枝。 白再筠接过木棍,再次抹掉已有的字。待土司兵将莽库嘴里的麻布扯出来,白再筠才在地上对于有馀写道:问他叫什么。 “莽库老爷,她问您叫什么。”于有馀用女真语对莽库说。 “你觉得我叫什么?”莽库激动地朝着于有馀喊了一句。 于有馀本能一缩,在地上写道:此夷人名氓苦。 “也是个好养活的贱名。”四婆在边上叹了一声。 白再筠默默点头,又写:问他是哪旗哪部的。 “莽库老爷,她问您是哪旗哪部的?”于有馀仍对莽库十分尊重。他很机灵,明白这鞑子只要给朝廷带去了足够有价值的情报,那他就一定会是官府的座上宾,自然怠慢不得。 “镶蓝旗,穆什屯牛录。也是旧哈达部。”说完这些,莽库又补了一句:“于,能不能让他们给我松开,这捆人法子跟他娘绑猪似的!” 于有馀在地上写下了莽库表达的全部信息,只是省去了骂人的抱怨。 “四婆,咱们要放开他吗?”白再筠不太能拿定主意。 “放吧,这鞑子乌龟似的缩了好久,一直没有反击,应该没什么恶意才是。”四婆点点头,给那两个壮汉土司兵去了个眼神。 两个壮汉土司兵会意,很快就把这辛苦捆了半天的鞑子给放开了。“莫东想西想叻,你龟儿敢日妈乱动,老子就砍你狗日的。” 莽库听不懂内容,但听语气也知道这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白再筠在地上写得飞快:问他送什么信,替谁送信,要送信给谁。 白再筠手里的树枝一停,于有馀便用女真话问了。 莽库听罢,想了想说道:“信是镶蓝旗主阿敏贝勒交给我的,不过写信的人是哈达部长吴尔古代贝勒。二位贝勒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一个叫‘高邦佐’的大官。” 莽库说得很快,于有馀却写很慢。莽库话音落定许久,他才歪歪扭扭地将翻译过来的汉字写到地上。 于有馀的手一停,白再筠就又写着问了:阿明就是这些宽甸鞑子的统帅? 于有馀没有转头问,直接点了头。 白再筠的脸上飞出了一抹亢奋的潮红。出发之前,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能撞见这么一个大功劳,她立刻就要再写字,但面前那片泥土又被于有馀那又丑又大的字给占满了。白再筠两下抹掉那些字,飞快写道:叫他把信拿出来。 “莽库老爷,她要您把信拿出来看。”于有馀对莽库说。 “你先问问这个女人是谁?”莽库还算警惕,没有立刻答应。 于有馀的手腕都酸了,但也只能写道:敢问夫人何处高就? 白再筠微微仰起头来,骄傲地写下:本官乃援辽酉阳冉土司白夫人再香所领亲军赞画白再筠是也。 写完,白再筠还不忘再加一句:不是夫人。 实际上,白再筠什么也不是。她没有官职,没有品级,唯一的身份就是酉阳宣抚使冉跃龙的小姨子,或者说庶夫人白再香的亲妹妹。所谓的“赞画”不过是她胡编乱造用来给自个儿抬身份用的。 朝廷对土司的管理相对宽松,只要不出大事,一般也不会掺和土司内部的事务。对土司要求往往只是听调听宣不闹事,并且在土司官换代的时候上书说明情况并请求朝廷册封。 白再香能领兵,不是因为朝廷对她有什么任命,而是因为她既是冉跃龙的夫人,在酉阳土司内又相当能服众。而白再筠能带着酉阳援兵镇江分路最精锐的一支山地兵出来狩猎游散的女真人,也只是因为她是白再香的妹妹。 莽库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情况,但还是被唬住了。 “好吧,我现在就把信拿给你看”吴尔古代写的信被人缝在莽库所着第二件衣服的内侧,但他刚解下第一件衣服还没来得及脱,就被先前那两个壮汉给按住了。 “不是喊你龟儿莫乱动么?脱衣服做撒子。藏刀子了嗦?”说着,那两个壮汉就伸手往莽库的怀里摸去。 胳膊拧不过大腿,莽库也不辩解挣扎,直接就对于有馀叫道:“于!你快跟他们说说,那封信缝在我的衣服上,得脱下来用刀子割!” 于有馀一怔,连忙把莽库的意思写在地上。 “停。”白再筠止住那两个土司兵,“把他的衣服扒下来给我。” 这两个土司兵不怎么识字,先是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扒皮似的把莽库那件沾满了泥土的外衣给剥了下来。 “给我。”白再筠拿过外衣将之抖开放到地上,然后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开始寻找藏信的补丁。 “这位小姐!”于有馀喊了一声。 白再筠侧头看去,见于有馀在地上写道:不是这件衣服。 “啊?”白再筠歪着头。 于有馀解开外衣,接着扯了扯自己的第二件衣服。 白再筠明白了,又对土司兵下令:“再脱。” 两个土司兵茫然对视的时候,莽库已经把内里那件制的行褂给取下来了。 莽库把行褂递给更靠近自己的四婆,指着说打了补丁的地方说:“贝勒给我信就在这里。拆开就能看见。” 四婆听不懂,但她一看那些粗糙的针脚立刻就明白了莽库的意思。她在打补丁的地方摸了摸,果然探到一方明显不同于质手感的硬物。 四婆老眼一亮,飞快掏出自己的小刀,还没动手拆,白再筠就一个螃蟹步挪到了她的面前。“还是我来吧。” 四婆轻轻一笑,捧着补丁的位置,递出行褂。 战场上,西南土司兵往往是男女搭配。男人外出作战,女人就洗衣缝补。白再筠虽然自诩为战士,但女人该有的功夫也是一点儿没落下。 白再筠很快找到了最后一个针脚,拿着刀子,用刀尖轻轻一挑,那根缝住补丁的线头就被她给挑了出来。白再筠沿着线,一个针脚一个针脚地挑,不一会儿就把大半条缝补线给抽了出来。 补丁拆到一半的时候,那封没有封题的信显了出来。白再筠小心翼翼地取出信封,将之递给四婆,接着又埋头去挑剩下的针脚。衣服还要穿,这种揭到一半的补丁会很硌人,更重要的是,如果不整块揭下,补丁甚至有可能在拉扯下撕坏完好的布面。 四婆拿过信封,先用自己的小刀分开蜡封的封口。接着,她收起小刀,捏着信封的两边轻轻发力。硬质的信封鼓了起来,一张对折的软质信纸露了出来。四婆在身上猛地揩了几下,才将信纸给捻了出来。但即使这样,她还是浅浅地留了两个血指印在上面。 四婆展开信,惊讶地发现这封信不但是用汉字写的,而且信上的字还相当工整,如果事先没有了解过,她甚至会觉得这封信就是汉人写的:有明哈达部长王督堂敬启大明高参政 缝补线没剩多少了,白再筠索性割断第一个针脚,将缝补线整条抽出来。取下补丁,她抬头看向四婆,却发现四婆的脸色竟前所未有的凝重。 “四婆。信上写了什么?”白再筠问道。 “出大事了!鞑子要策反朝鲜人!”四婆颤抖着说道。 (本章完) 第586章 边外墩台 第586章 边外墩台 鸭绿江沿线最北部的明军墩堡外,守墩的队官正带着近二十个墩兵在阳光下享用午饭。 今天的主食照旧是小麦蒸饼加水熬制的面糊,配重盐的大豆酱。 为了让士兵安心守墩,定辽右卫指挥使司的管粮官按照巡抚衙门的命令为他们这种孤悬于外的士兵配备了额外的肉食。有时是盐腌烟熏的腊肉,有时则是活鸡活鸭乃至活羊,只要节约一点,每人少分一点,几乎可以做到天天开荤。 不过今天中午,墩兵们并没有并没有把官府配给他们的肉食取出来吃。因为就在早些时候,在外轮值巡逻的士兵发现了一头野猪,然后用鸟铳打爆了他脑袋。 突然的铳声直接让墩堡戒严了。好在那墩兵靠着这一铳给兄弟们加了餐,不然队总指定要“打爆”他的脑袋,给兄弟们树个典型。 “来来来,肉烤好了!香得很啊!”兼职厨子的老兵吆喝着给众人端来了一大盘还在滋滋冒油的烤五野猪肉。 一群闲得鸟痒正围着聊女人的士兵,听见这声吆喝立刻转过头来。 “老丁你可算来了,再等一会儿,我这碗糊糊都快吃完了!”一个已经吃了大半碗糊糊的士兵端着碗站了起来。他的眼神极好,几乎一眼就相中了最肥美的那块儿肉。 其他人也是早就被烤猪肉的脂香气催得食指大动了,但他们还没跟着站起来,一个坐在队官身边的小兵就摆出了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开始拍起了队官的马屁:“哎哎哎!胡烂眼儿,你站起来干什么?跟谁抢呢,这第一块儿肉肯定是咱邱爷先吃啊!没点儿规矩了还。”说话的时候,这小兵还不忘冲队官“邱爷”笑了笑。 这话让邱爷很是受用,但在面子上邱爷还是得摆出一副不拘小节的体面样子。“什么先吃后吃,吃个饭还讲什么规矩?” “常言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那小兵一脸谄笑地说,“我先人还康健的时候,我要是敢先动筷子,指定被他老从家门口,一路抽到村门口。” “老子又是不你先人。”邱爷笑骂道。 “可您是大人啊,我先人见了大人不也得磕头不是?”那小兵继续顺杆子往上拍。 这狗摇尾巴似的拍马可把大家恶心坏了,但正欲起身的众人也还是因此稳住了屁股。独留那一开始就起身的胡烂眼儿尴尬地站在那里。 胡烂眼儿回过头,鄙夷地白了那谄媚的士兵一眼。“我跟谁抢啊?”胡烂眼儿的拍马功夫也丝毫不落下乘,他“烂眼”一转,盯着邱爷便道:“我靠得最近,自然要给咱邱爷夹第一块儿!” “你夹个屌。赶紧给人老丁让个位置,人家都进不来了。”邱爷满面红光,简直成了猪肝色,这不光是因为麾下士兵都乐得捧他的臭脚,更是因为他刚才喝了两大碗酒。 官府自然不会给在外驻扎的墩兵们配酒,但只要不误事,喝酒也不砍脑袋,最多罚点儿禄米。所以他们时常会用军饷和偶尔猎得的皮子跟周边一些愿意酿酒的民户换酒喝。 “是。”胡烂眼儿点头哈腰地让出位置,端着碗走到邱爷身边,硬挤进队官和那拍马士兵的中间。 “你干什么啊?”拍马士兵瞪着胡烂眼儿。 “我得给咱邱爷夹肉啊。”胡烂眼儿冲对方翻了个白眼。 “邱爷不是叫你夹个屌吗?”先前坐在胡烂眼儿身边的一个士兵侧了一下身子,让厨子老丁得以举着盘子顺利挤进围坐的人群。 “老子夹你的屌!”胡烂眼儿呛道。 “来来来来来。”那士兵左腿一跨。 “傻子。”胡烂眼儿白了那士兵一眼,不等老丁把盘子放下,就迅速伸手将他先前盯上的那块好肉夹到了邱爷的碗中。“邱爷,这块儿肉又肥又美。我一上来就盯着了,一直预备着给您留着呢。如果老丁没有偷吃,这应该就是最好的一块儿了。” 尚未落座的老丁闻言一怔。 “老丁,你又偷吃了吧?”突然有兵问道。 “臭小子,说什么鬼话呢。我怎么会偷吃。”老丁吞吞吐吐道 “厨子不偷,五谷不收。”胡烂眼儿搭茬道。“这有啥不能认的。” “认什么认,你们这是凭空污人清白!”老丁抗议。 “老丁,你嘴边还挂着油呢。”又一个士兵指着老丁的嘴角说道。 “挂着油怎么了,我只是替大家尝尝咸淡。”老丁红了脸,“厨子尝咸淡怎么能叫偷?” “这吃过肉的嘴就是好啊,说得比唱得好听。”队官邱爷竖起大拇指,故意吧唧得很大声。“肉烤得不错。外焦里嫩的。” 众人哄笑起来。他们一边笑,一边吃肉,气氛好不快活。 “不跟你们说了。我还得给台上送盘肉去。”丁姓老兵实在羞了,忙不迭地挤出围坐的人群,逃跑似地朝着灶棚走去。 聊天扯淡总是一个话题接着另一个话题。老丁离开之后,袍泽们很快就忘了老丁嘴角的那一抹油。 当老丁端着另一个稍小的盘子,略显躲闪地从众人身旁经过,朝墩台走去时,这群丘八扯淡的内容又从猪肉的肥瘦,转移到婊子的屁股和赌博的输赢上了。 “二柱子,歪驴把子,臭狗子,肉好了.”老丁端着盛肉的盘子拾级走上墩台,却发现那三个轮值的士兵正扶着垛墙上顺江眺望。“你们在看什么呢?” “丁叔,我看到有东西在动,”二柱子伸手一指。“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尽管这里是前线的瞭望台,但墩兵们大多数时候看到的还是动物,而非敌人。 “在哪儿呢?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老丁老眼昏,甚至无法看清二柱子所指的目标。 “您要是能看见,那才真是好事呢。”老丁的儿子臭狗子接过话茬调侃道。 “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呢。”老丁刚才被嘲弄一番,本就窝着一丝火,这时又听见嘲讽,想也不想地就上去给了臭狗子一脚。不过那到底是自家的儿子,老丁这一脚到屁股上的时候也就没几分力道了。 “您急什么呀,”臭狗子讪讪笑道,“我这是盼着您好呢。” “好个屁,没大没小的东西。”老丁又在臭狗子的脑袋上拍了一下。 “好像真是人,”歪驴把子抬起手遮住额头,微微眯起眼睛。“咱们报警吧。” “别慌嘛,再看看清楚。大家正吃饭呢,要是报错了,指不定被埋汰成什么样子。”臭狗子幽怨地看了老爹一眼。 “确实得谨慎些。”老丁又用袖子揩了揩嘴角。 “不,不对。那就是人!”二柱子确定了。他两步跨到靠近众人的垛墙旁边,冲着正大快朵颐的众人大喊道:“喂!有人过来了!” 听见这声呼号,邱爷立刻丢下手里的酒碗,第一个站了起来。“哪个方向!?” “河岸,沿着河来的!”二柱子大声回道。 “几个人?”邱爷拨开身侧的两人,朝着墩台走去。 “还不知道,离得挺远,只能看见人影!”见邱爷走向墩台,二柱子也不再扒着垛墙说话了。 邱爷先走到垛口旁边的水缸前,先用里边儿的冷水狠狠地泼了自己两下,才麻利地跨步走上墩台。“人在哪里?” “就在那边!”二柱子领着邱爷过去遥望的时候,那一簇影子已经明显地晃出人形了。 邱爷凝神观察了一番,确认确实有人朝着这边过来,便迅速走到二柱子先前站立的位置,扒着垛墙对手下的士兵大声喊道:“着甲,装药,点火!所有人,各就各位!” “是!”早已放碗起身的众人齐声应是,分头朝着自己的营房奔去。 “给号炮装药,随时准备点火。”邱爷回过头,撂下这一句就离开墩台了。 ———————— “驻马!”邱爷一声令下,跟着他的三名骑手也很快停了下来。 “点燃火绳,瞄着那些人,但不要打开火门盖。”邱爷一手把着马缰,一手握着长枪,已经装药上弹鸟铳在他的背上映出鸭绿江的粼粼波光。 “是。”三名骑手取下肩挂的鸟铳,各自掏出随身携带火折子点燃火绳,摆出瞄准姿势。 “驾。”邱爷轻抖缰绳,马儿听话地迈出了小碎步。 迎面而来的四个人原本还在小跑,不过见着这个架势也立刻改跑为走,并缓缓收缩三角押送的阵型。 “都站了!”邱爷一边前行一边仔细观察,最终在距离对方大约十五步的地方勒住缰绳,停下马匹,并大声喝止。然而,前方那两名身着明军装束的人却对他的大吼充耳不闻,脚步丝毫未停。 “我叫你们别动没听见吗!”邱爷平伸左手,掌心向外,做出一个“止步”的手势。 尽管前面两个身着明军装束的人,仍不理解面前这个满脸凶相、身穿制式基层军官甲胄的人所说的话,但他们显然看懂了那个“止步”的手势动作。 “我是酉阳冉土司白夫人再香的亲妹妹白再筠!”白再筠高声说道,“我部截获重大军情,希望贵部能协助我部将军情送去镇江!” “你狗日的叽里呱啦地在说些什么?”邱爷是祖籍朝鲜的老边军,很多年前就开始吃着七品小旗的俸禄了。他曾在开原、铁岭、宽甸等地驻过,二十多年前还跟着李提督如松回朝鲜打过倭人。邱爷精通朝鲜语,并粗通女真、蒙古语。但白再筠鸟叫似的说了这么半天,他愣是一个字儿也没听懂。 “我是酉阳冉土司白夫人再香的亲妹妹白再筠。我部截获重大军情,希望获得贵部的协助。”白再筠放缓语速,简要地重复了一遍。 “娘的。你们是南人吗?”当初,酉阳土司兵沿着河道北上,冒险侦查苏甸周边的敌情时,就曾以邱爷所管辖的墩堡作为最后的据点。不过邱爷也只跟这些南蛮打过那一回交道。 “.”白再筠也是一脸茫然。 “肏。”邱爷轻骂一声,呆了半天愣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 如果面前的人是敌人,那么直接绑了或砍了带回去就是。如果是北方的友军,问清楚所部和来意,也可以放下戒备把他们带回墩营。邱爷认为,面前这些人大概率是友军,但他却不敢肯定。毕竟酉阳土司兵上次过来的时候,上面是提前派人通知了的。 “这位老爷!”最后,竟然是莽库主动开口,打破了双方的僵持。“您能听懂奴才说话吗?” 听见女真语,邱爷的眉头本能一皱。邱爷顺着声音凝神看向白再筠和十三叔身后的莽库,见他的手上套着绳索,心下才稍宽了些。 “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邱爷用女真语问道。 白再筠和十三叔对视一眼,很主动地给莽库让开了位置。 听见邱爷口吐女真语,莽库也是眼神一亮,连忙组织语言说道:“奴才是哈达部人,身上带着吴尔古代贝勒写给‘高邦佐’的信。奴才原本是打算找到贵部的驻地,请您代为送信,但在途中却被他们给追上俘虏了。” 邱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虽然听懂了莽库的话,但这段话所包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邱爷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挑出最关键的部分问道:“你那个贝勒在信里写了什么内容?” “不知道,奴才没看过。而且信是用汉字写的,奴才也看不懂。”莽库摇头说,“肯定是大事要事就对了。” “信在哪里?”邱爷又问。 “在这位女官的身上!”莽库伸手指了指白再筠。 “女官?”邱爷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在白再筠的脸上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恍然意识到,刚才与自己交谈的人竟然个女人。不过邱爷很快就释然了,毕竟这些南蛮的统帅都是女人,再多些女官也没什么奇怪的。“那你叫她把信和官凭拿出来给我看看!” “可是她也听不懂奴才说话啊。”莽库又摇头。 (本章完) 第587章 南北合兵 第587章 南北合兵 “呵?”邱爷挑眉一笑。“她要是听不懂你说的话,那她怎么没在看见那封信之前就把你给砍了?” “奴才出来的时候还带着一个汉人,那个汉人不但会说咱们的话,也会写汉字。奴才和这女官就是靠着他居中交谈的。”莽库解释说。 “嚯嚯。有备而来啊。”邱爷微微颔首。“那个汉人呢?” “那个汉人的身子太虚,实在跑不动,所以就跟着其他人走在了后面。”莽库解释道。 白再筠一行截停莽库等人的地方,和邱爷驻守的墩台之间隔着十几里地,如果带着被绑缚的俘虏行进,这段路差不多得走近一个时辰。如果再算上额尔基根这个身上还留着一枚倒刺箭头的伤员,行军的时间还得往上算。 为了尽快将信送到镇江当局的手上,土司兵们决定兵分两路:四婆率大部七人押送桑固里、额尔基根和于有馀以正常速度行军;而白再筠则带着信,和十三叔、杨三哥以及“鞑子信使”莽库沿着河道跑步推进。 白再筠一行原本是带着“通事官”于有馀一起跑的,但于有馀实打实地在金国当了两年吃得比牛马少,干得牛马多的奴隶,整个人实在是太虚了。只跟着跑了一小段路就气喘如牛。没有办法,白再筠三人只得把他撇下,单独带着莽库继续朝明军的驻地前进。 “你说的那些其他人又是什么人?”邱爷问道。 “当然是其他天兵和奴才的同伴了。”莽库想了想,补充道:“一共还有十个人在路上。他们八个,我们三个。带队的是个老婆子。” 邱爷已经信了已经九成。这不单是因为莽库的话说得有鼻子有眼,更是因为白再筠等人在他和莽库用女真语对话的时候,全是一脸茫然的样子。不过,他还是想做最后的确认。 就在邱爷冥思苦想着要怎么让这些南蛮把官凭掏出来的时候,白再筠先动了。她一件一件地卸下了自己的武器,并将之远远地扔到莽库飞扑出去也够不到的地方。 白再筠当然不知道邱爷和莽库叽叽喳喳地聊了些什么,不过她也能体察到对方的顾虑。而白再筠自己是没有顾虑的。 她知道,出身自辽东本地的许多明军,尤其是上了年纪的武官大多是会说女真语的。更关键的是,她是眼睁睁地看着邱爷一行从墩台的方向骑马过来的。所以尽管邱爷能和鞑子流畅交流,她也完全不怀疑邱爷的身份。除非墩台已经沦陷,否则这些人就一定是明军。反过来想,如果对方是伪装成明军且怀有恶意的敌军,那么这会儿,她和杨三哥、十三叔等人已经被后面那三支鸟铳给打穿了。 “你们看着那个鞑子,”白再筠抛出最后一件武器,接着高举双手,目不转睛地朝着面前的明军武官迈出了步子。“我过去把官凭拿给他看。” “好。”杨三哥和十三叔轻应一声。 善意是相对的,见白再筠卸下防备,邱爷也朝身后打了一个手势。 骑兵们看见长官的信号,立刻铳口朝天,将鸟铳斜抱起来。不过,骑兵们并没有就此捻熄火绳,只要对方突然显出敌意,比如突然掏出匕首发起冲锋,他们也还是能在第一时间瞄准射击。 白再筠缓缓走到距马头不足五步的位置。接着,她从怀里摸出一张布质官凭,朝着马上的邱爷摆出仰递的姿势。“官,凭!”白再筠绕了绕舌头,尽可能以她特练过的北方口音说道。 “呵”结合着白再筠的举动,邱爷立刻明白了那两个音节的意思。不过在他听来,这姑娘努力绷出来的北方口音简直就像驴叫,比那完全听不懂的南方鸟语还让人难受。 邱爷到底还是挂着小旗衔武官,多少懂点儿礼节。他咬住笑意,翻身下马,快步走到白再筠的近前,双手接过那张官凭。 邱爷没有牵缰,但他的马儿却主动地迈出步子跟在了邱爷的身后,甚至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官凭。 “你也认字啊?”邱爷轻轻一笑。 “嗯?”白再筠以为面前的人是在跟自己说话。 “没问题,收好。”官凭上的文字大都是格式文章,邱爷没太仔细看,确定该有的官印一个不少,签发日期没有涂改且距今不逾一月之后,便深深地点了点头,笑着将官凭递还了回去。 “有劳。”白再筠闻见了一股淡淡的米酒气。不过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好官凭,随后又把吴尔古代写给高邦佐的信给掏了出来。 看见信封,邱爷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刚才那鞑子说的写着要事的信了。邱爷接过信封,小心翼翼地将装在里边儿的信件给取了出来。邱爷一展开信,立刻就注意到了印在信纸边缘的暗红色血迹。邱爷的心里本能地多了不少疑问,可他很快就没心思再思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了。 邱爷读信的时候,白再筠也在观察着他的表情。她注意到,面前这中年武官的神态数度变化:先是一闪而过的疑惑,接着便是持续的震悚。到最后,白再筠甚至觉得这武官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遗憾与思索的神情。 邱爷默默地将信收回信封,却没有立刻将之递还回去。“喂!”他侧头望向莽库,用女真语大声问道:“我问你,这信上的‘王督堂’是谁?” 白再筠跟着回过头,发现莽库竟是一脸茫然。“什,什么‘王督堂’?” “你刚才不是说,信是贝勒‘兀儿忽太’写的吗?”邱爷举起信摇了摇,“可这封信的抬头怎么是一个叫‘王督堂’的人?” “奴才不知道什么‘王督堂’。这封信就是吴尔古代贝勒写的啊!”莽库的心开始不安地跳了起来,他生怕这个明军武官觉得这封信是假的,于是忙乱地解释说:“这是阿敏贝勒亲口告诉奴才的,那张桌子还是奴才搬过去的呢!当时,盐库里就只有阿敏贝勒和吴尔古代贝勒呀。” 白再筠很贴心地让开身位。 “什么桌子,什么盐库。”邱爷摆正脑袋,却横了眼睛。“你他娘的到底在说什么!?” 莽库沉默了一会儿,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奴才的意思是,吴尔古代贝勒写这封信的时候奴才也在,而且当时整个盐库,也就是两位贝勒密会的地方,除了奴才就只有阿敏贝勒和吴尔古代贝勒了。没有第四个人。而且,阿敏贝勒亲口告诉奴才,信是吴尔古代贝勒写的。” 邱爷咂摸了一下,大概明白了:这所谓的王督堂多半就是那‘兀儿忽太’的汉名了。 邱爷默了一下。随后将信还给白再筠。“白夫人,拿着收好。” 白再筠的心底油然地生出一丝自责的情绪。之前见这武官面露遗憾与思索的时候,她竟怀疑对方是想跟自己抢这天大的功劳。她低下头,微微地红了脸。“有劳。” 邱爷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女人的异样,扶着鞍便上了马。“是友军。”邱爷调转马头,对那三个跟出来的骑手说:“把火掐了。回营。” “是。”那三名跟出来的骑手纷纷捻熄火绳,扯缰掉头。 “白夫.”邱爷本想邀请白再筠上马,载她一程。不过考虑到对方是女人,后边那两个男人当中,说不定有个还是她的丈夫。所以邱爷也就收起好意,只是指着墩台的方向说道:“你们跟上来!咱们纸上说话。” ———————— 见邱爷带人回来,负责把守墩营入口的墩兵立刻撤去拒马,抬走炮架。 “熄火,清膛,解除戒备!”邱爷的声音先人一步从木栅间钻进了营地。他骑得不快,白再筠一行便小跑着跟在他们的身后吃了一路的马蹄扬尘。 “邱爷,这是哪里来的友军?那个鞑子又是怎么回事?”一个马弁,或者说先前那个把胡烂眼儿说得“鹤立鸡群”的小兵迎上来给邱爷牵马。 “你问我我问谁。我只知道这些人都是南方来的土兵。”邱爷摆手挥退那马弁,接着就近拉过两个正在卸甲的士兵。“你俩去把我房里的桌椅搬出来,还有笔墨纸砚。”墩营的范围内有几个并排的营房,其中最小的一个只属于邱爷一人。房里有桌有椅,还有一套文房四宝。 “啊?”那两个士兵愣了一下。 “啊个屁,”邱爷在那个两个士兵的后背上轻轻一推,“你俩也听不懂人话是吧?” “这就去!” “邱爷,”厨子老丁斜抱着一杆三眼铳凑了上来,“他们要吃饭吗?” 邱爷怔了一下。“大中午的应该要”邱爷越说越慢,话还没说完就顿住了。“唉呀呀,”他不耐烦地摆摆手,“你现在说这个干什么。去去去。” 老丁并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顺手把怀里的三眼铳递给一个经过的士兵。“铳子和火药都还在里边儿。劳你帮我清清膛。” “行嘞丁叔。”那士兵三眼铳接过三眼铳便走了。 “邱爷,”老丁又接着对邱爷说:“您也知道。咱们向来是煮一锅吃一锅,现在锅里已经没东西了。要是管他们的热饭,就得升灶现做。不过烤猪肉倒是还有多的。” 邱爷还是接了茬。“那就去做呗,让人吃顿热的。” “好嘞。”老丁这才朝着伙房走去。 “做十五个人饭!”邱爷朝着老丁的背影喊了一声。 “啊?”老丁回过头,疑惑着看着押着鞑子的三个土兵。 “这些人只是先锋,之后还有人要来。” “明白!” 不多时,一道炊烟袅袅升起,一套桌椅板凳和文房四宝也被摆到墩台下的空地上。被抢了就餐地的士兵们端着碗凑到近前。显然是想看热闹。 “都给老子滚开!你们这些二愣子挡着老子的太阳了。”邱爷瞪着眼睛环视一圈,不过士兵们也是小退了半步。 阳光下,邱爷先是在一张白纸上独自写了一段对话。之后,他又抽出一张新的白纸压在上面:你姓白,你们的大帅也姓白。你俩什么关系? 写完这句,邱爷便把面上的纸滑到了白再筠的面前。 白再筠的字很娟秀:姊妹。 邱爷又写道:你们有多少人? 白再筠写道:算上我,一共十一个。 邱爷点点头:其他人呢? 白再筠写道:还在路上,也要途经贵部。 邱爷眼神微眯:为什么你们先行? 白再筠写道:有伤员,我们先行一步。 邱爷进入正题:你们为什么会到我这儿来?我没有接到过上面的通知。 白再筠一边回忆,一边写道:原是不来的。我们行到野外,恰见林间篝火。过去查探,果是鞑子出没。我们追着脚印,一路尾随,跟到江边。解救一人,擒获三人之后,骤晓事态急迫,遂跋涉至此,望贵部协助。 邱爷写道:你们需要什么? 白再筠写道:三匹马。我想今天就把您看过的那封信送去镇江城。 邱爷写道:行。还要别的吗? 白再筠写道:贵部有军医吗? 邱爷写道:我就是。刀伤箭伤铳伤都能治。其他毛病不行。 白再筠颇有些意外:您还有这手艺。 邱爷一笑:久病成医。 白再筠看了莽库一眼:我想请您帮忙治疗伤员。是达子。箭伤,箭头还在身上,是燕尾镞。 邱爷的怀疑几乎全消了,但还是写问:可以,但达子为什么会伤?不是信使吗? 白再筠写道:事后才知是信使。他们带了汉人。我们以为是被俘之人。我想救下俘虏,故命射手先发制人。因而伤了他。 邱爷不常写字,这时手有些酸了。他动了动手腕,待酸胀感稍缓,他才接着写:吃饭吗? 这三个仿佛蕴含了什么巫术似的,白再筠看见的一瞬立刻觉得饿了。她的嗅觉也敏锐起来,很快就闻见了一股本就在墩营里萦绕的肉香味。她咽下一口唾沫,颇为艰难地写道:不必烦劳,带了干粮,路上吃就好。 邱爷会心笑了,这姑娘的表情他可全看在眼里。“老丁!” “在呢!”老丁忙跑出来。满头大汗。 “割四块儿烤肉,用绳子穿着,让他们提着走,路上吃。” “好嘞。”老丁转头便回了灶房。 (本章完) 第588章 九城镇江 第588章 九城镇江 邱爷负责的边外墩台与万里长城的东端起点,镇江虎山长城之间的距离超过了三十里,其间墩台、望塔几乎连密成线,如果正常通过,势必被一路盘问。但好在邱爷不仅借了三匹马给白再筠,还给了她一面象征着“军情如火”的飞虎旗。 旗帜飘扬,畅行无阻。凭借这面飞虎旗,他们只了不到半个时辰,便顺利地奔完这三十里地。 “谁在下面!为何进城?”早在白再筠一行经过最后一个三里墩的时候,值楼的备御官就在长城门楼的二层楼台上望见了三马飞奔所扬起的尘土。此刻,备御官已经走下了门楼,正倚在垛墙上俯视着白再筠等四人。 白再筠听不懂门上人的话,也知道备御官听不懂她的话。所以这回她干脆就不说话了,直接拔下系在背上的飞虎旗冲备御官摇了摇。 不过,开备御官脚下的城门是常闭的边境城门,只靠着这面旗是不足以叫开的。更让备御官起疑的是,城下一行人过来的时候,他们沿途的边外城台竟无一报警。无警飞虎,这样的情况是备御官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我看见了,我是问你为什么打这旗?”备御官大喊道。 白再筠摇得更欢实了。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备御官翻了个白眼,“我问你为什么打这旗,你倒是开腔说话啊!” 白再筠确实听不懂,但她能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质疑和不耐烦的情绪。 白再筠回过头,向着坐在杨三哥身前的莽库望去。四目相对,白再筠先指了指莽库,又指了指城门上的备御官。 莽库愣了一下,接着便昂首喊道:“这位老爷!您能听懂奴才说话吗?” 听见鞑子说话,备御官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怎么回事!”备御官用不太流畅的女真语回问。 莽库一笑:“奴才是哈达贝勒吴尔古代的信使!身怀贝勒写给‘高邦佐’的信,还望老爷放行!” 听见这话,备御官的第一反应不是什么重大军情,而是奴贼设计骗门。可他环视一圈却又没有见到奴贼大军出没的痕迹。备御官朝着前方的墩台投去凝视,过了好一会儿才指着白再筠问:“他怎么不说话?” “她和另外两人都是天朝的南兵啊!”莽库觉得有些奇妙,明军和明军交流,最后竟然要靠他这个“敌国人”来做中介。 “南兵?”备御官拧着眉头,本能地不信。他又怕这真是什么重大情报、如火军情。思索一番之后,备御官决定升级事态,把问题往上抛。 “放炮,点烟,戒严!”备御官扯着嗓子大喊道。 “是!”专门负责伺候号炮和烽火的士兵听到命令就行动了起来。 “等会儿,等会儿!别放,别放!”留在门楼上的另外一位备御官飞跑过来,他一边跑还一边大声阻止那些将要点烟放炮的烽火兵和号炮兵。 士兵们听话停手的同时也望向了第一位备御官,如果这位更高一级的备御官坚持命令,那么他们就将继续执行。 “佟备御,咱们就这么放炮、点烟怕是不好吧。”副备御官顺着河道遥指前路,“这一路上的边外城台都没有点烟放炮,我们反倒是先点烟了。上面要是问下来,怎么解释?烽火戏诸侯?” “怕什么,那个二愣子不是拿着飞虎旗吗?”佟备御指着仍在摇旗白再筠。“如果真是什么如火军情,我们点烟也没什么不对吧?”他这言下之意就是出了问题也是对方全责。 “您说得的是,可”副备御官猛然收住,附到佟备御的耳边说:“可是袁参政新官儿上任,正是四处放火的时候。他老要是拿着这事儿小题大做,当众挑咱们的毛病,咱们还能跟他老辩上几句?下官觉得吧,在他老人家彻底消停下来之前,咱们还是夹着尾巴,不要出挑的好。” 佟备御的眼里闪过了一抹思索的神色。“但是你也看见了,下边儿那混账东西一副哑巴样子,只摇旗不说话,最后开口的是一个鞑子。”佟备御指了指同时驮着莽库和十三叔的马,“咱们要是毫无防备,贸然开门,引狼入室,可就不是什么小题大做了,”佟备御拍了拍头盔。“这得掉脑袋。” “那鞑子不是说这三个都是南人嘛,他们确实也听不懂咱们说话啊。您看,”副备御官指向莽库那双把着缰绳的手,“那鞑子的手上还套着一根绳子,后面那人也没有携带任何武器。这明显是备防着呢。” “骗门手段的多种多样。那些去朝鲜的南人三天前才从咱这儿出去,这才走到哪儿啊,怎么会回来?”佟备御深深地看了看十三叔和杨三哥。“而且那十四个人的脸我都记着,下面那三个一个也对不上。” 酉阳土司兵从哪个口出,从哪道门进,离开控制区前最后的落脚点在哪儿,都会提前通知到。白再筠一行原本也是不走这条路过的,如果不是因为看见篝火临时改变了行进的路线,他们应该会走五龙山那边回驻地。 “我们可以吊个篮子下去把那个摇旗的二傻子拉上来嘛。”副备御官耳语道,“他们若真是临时改道的其他南人,自然该有官凭在身。反过来说,如果这是过来骗门的鞑子,也肯定不敢单独上来。这不比点烟戒严好多了?” “妥贴,就这么办。”佟备御点点头,回头喊道:“先不点烟了,给老子吊个篮子下去把那二愣子拉上来!” ———————— 酉阳土司援军镇江分路的大营设在镇江城以南,靠近叆河与鸭绿江交汇处的地方,这也就意味着,白再筠一行从虎山长城进入镇江境地后,还得再骑十几里地的马。 白再筠等人倒是在马背上吃了肥猪肉,有的是精力,再驰马十里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骑马骑马,累的其实是马,他们胯下的马儿狂奔三十里实在是累得很了,再跑下去必然掉膘,所以白再筠就请佟备御给他们换了三匹马。 佟备御也是明事理的爽朗人,打消怀疑之后立刻就给他们换了三匹膘肥体壮的好马。 到了酉阳南兵营,口音问题终于不是问题了。他们甚至没有再被拦下来问话,直接驱马就到了大营中央的空地上。 白再筠以一个极潇洒的姿势翻跃下马,紧接着风风火火地就朝着中军大帐去了。她一边小跑,一边大喊:“大姐,大姐!我回来啦!” 白再筠的身后,仍在马上的杨三哥和十三叔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这里没有大姐,只有二姐。”一向帮着白再香处理文书事务的二姐白再英站在帐帘下。她双手抱胸,嘴角挂笑,微微仰头睨望着白再筠。 “我要找大姐,”白再筠直接绕过白再英快步走进中军帐。“她去哪儿了?” “嘿!”白再英的笑意转成了嗔意,“合着在你眼里,我这二姐就无甚所谓啦?” “不是。”白再筠回过头,亲昵地把住白再英的双臂。“二姐当然也好,不过” “别碰我,你现在满身汗酸味。”白再英往后小退半步,轻哼一声。“嫌弃。” “哎呀,”白再筠的脸上飞出一抹羞红,“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告诉我大姐在哪儿,我有大事要说。” “什么大”白再英话音未启,突然在木栅的缝隙间看见杨三哥和十三叔左右押着一个被绑缚起来的鞑子。“可以啊,第一次带队就逮到一个活的鞑子!” “不不不!逮什么鞑子呀,这都是小事。”白再筠的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而且这也不是鞑子,是信使。” “信使?谁的信使?”杨三哥和十三叔朝白再英挥手打招呼,白再英便笑着点了点头。 “一个叫王督堂的人。”白再筠觉得信件抬头的“王督堂”应该就是于有馀所写的“乌尔乎太”的汉名,但她不敢肯定。 “这人是谁啊?”白再英从没听过这个名头。 “这个人自称哈达部长,在信里。”白再筠从怀里掏出那个因为过手太多而添了不少褶皱的信封。 白再英接过信。“我只知道兵部、户部。哈达部是个什么东西?” 哈达部只是一种流行于女真内部的自称。在大明的各种官方文件中,哈达部始终被称作“南关”,就像叶赫部被称作“北关”一样。因此,白再英也只知有南关,而不知有哈达。 “信上倒是没说,不过看这信里的内容,这个王督堂一定是个可以接触到贼酋阿明的重要人物。”白再筠摇头,“二姐你看看就知道了。” 白再英取出信展开一看,立时便是一震。 “走走走,跟我进城去衙门!”读完信,白再英就迈出了步子。 “还是先找大姐吧。我们直接去衙门,怎么跟人说话?”白再筠站在原地没动。 “大姐就在衙门。被召去议事了。”白再英拉起白再筠,“十三叔,杨三弟,带上那个人!” “好!” ———————— 镇江城的核心是一座周围不到二里方形的砖城。在砖城的外围,还建有内外两道面江的夯土营围。外营围城周逾四里,内营围城周近三里。在内外两道夯土营围所围成的区域内,由东北向西南分布着超过十个规模小于方形砖城的小型夯土营围。 这座以砖城为核心,以夯土营围为外围的要塞始建于辽代,初称来远城,是辽圣宗耶律隆绪东讨新罗国时的要塞。后来,这里又成了金、元两代婆速府路的治所。 至明代,因当地有多座相连的古代城址,便改成“九联城”或“九连城”。 万历二十四年九月,第二次抗倭援朝前夕。上从兵部题,命于九联城故址筑新城一座,名曰镇江,以为备倭之计。同年十月,改长甸备御为镇江游击,命驻该城。 万历四十八年九月,诏固镇江,命新任按臣杨涟督之。 泰昌元年三月,工程告竣,全城包砖,并新设沿江炮台两座。 靠着酉阳土司的通行令牌和那面飞虎旗,白再英一行一连穿过三道防线,骑马进到了镇江城内。平日里,只要进了镇江城几乎就是通行无阻的了,但今天,镇江游击衙门所在的街口却被封锁了起来。 “停了!”见到有人径直过来,把守街口的队官立刻命令麾下士兵结阵阻拦,并摆出拒止的手势。 “我们是”白再英勒缰停马,还没掏出通行令牌,就被守口的队官给喝止了。“下马说话!” 白再英也不太能听懂北方人的口音,但她能明白那个翻手指地的手势意味着什么。她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队官的面前,将腰牌和飞虎旗一并递出。“我是酉阳白夫人幕下的亲军赞画,有要事禀告,烦请放行。” 守口的队官当然是一个字也没听懂,不过看眼前几人的打扮他也大致猜到了对方的身份。队官拿过腰牌,飞快地过了一眼,然后向着白再英的身后看去。“有能听懂北方话的吗?” “.”没人搭腔。 “真是麻烦.”队官叹出一口气,什么也没问便捏着牌子和旗子转身离开了。“看着他们,我过去问问。”队官走出去两步,又向身后甩出这一句。 “是。”一个比白再英高出一个整个脑袋的壮汉跨步过来,拦在白再英的面前。 “二姐,这是怎么回事啊?”白再筠走到白再英身侧。她的身后,杨三哥和十三叔也再一次扶着莽库下了马。 “我也不知道,”白再英侧挪半步斜望过去,发现这条街面上甚至还有人在巡逻。“应该是在谈什么大事吧。” 白再英突然感觉有一束视线扫到了自己的脸上,她仰头望去,果然是那牛高马大的北兵正偷偷地看着自己。白再英并不羞于对视,甚至轻轻地冲着那北兵笑了一下。 那北兵一愣,红着脸撇过头,突兀地吹起了一阵毫无节奏可言的难听旋律。 (本章完) 第589章 监护方略 第589章 监护方略 游击将军府戒备程度远胜往常,别说白氏姐妹此时进不到游击将军府,就连那个把守街口的队官都得被袁可立带来的京营兵拦在门口。 “这位兄弟,”把门的京营队官右腿一迈,直接用身子堵住了整个入口。“你们不是守街口的吗,过来干什么?” “街口来了几个南蛮兵,还带着一个鞑子。”把守街口的队官递出牌子和旗子,“他们给了我这个。应该是想要面见白夫人。” “什么事啊?”京营队官接过旗、牌。 “不知道。”把守街口的队官摇头说:“他们说话跟鸟啼似的,一个字儿也听不懂。不过我想,应该是大事急事。” “唔”京营队官皱眉。“可是上面说了,谁也不放进去啊。要是扰了议事,上面怪罪下来,我担待不起啊。” “可上面也没说不让通报吧,万一耽误了什么十万火急的重大军情。”把守街口的队官指了指那面飞虎旗。“你我怕是更担待不起啊。” “啧”京营队官眼睛一转,深皱着眉头进了衙门。他离开之后,立刻就有一个京营兵迈步过来,填上了他的空位。 游击将军府不是什么大衙门,也就前后两进院,越过影壁走不了几步就正门紧闭还不开窗的议事大堂。 影壁和议事大堂中间的空地上一个兵也没有,只有几个身着布衣常服的人。这些人极为敏感,那京营队官绕过影壁下一瞬,所有眼睛就同时转过来钳住了他。 京营队官被盯得毛骨悚然,但仍硬着头皮走向那个领队的人。 “站住。出去。”卢剑星的声音虽轻,但他的眼睛里却闪着让人本能胆寒的威严。 “请上差暂恕在下冒昧,”京营队官站在原地,弓着腰杆递出旗、牌。“有几个土兵带着酉阳宣抚司的通行牌和一面飞虎旗过来。毛游击的亲兵说,他们还捆了一个鞑子,可能是截获了什么重大的军情。” “带我过去见他们。”卢剑星两步迈到那京营队官的面前,接过通行牌和飞虎旗。 “咱们先去找个通事吧?”那队官的额头上已经布上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不需要。”卢剑星回头与其他的锦衣卫对视一眼便迈出了步子。 “上差。他们说的话您可能听不懂。”那队官谄笑着跟了上去。 “我听得懂。”卢剑星跨出大门,那个把守街口的游击营队官立刻迎了上来。 “你说的那些人在哪儿?”卢剑星止步问道。 “就在那边站着,没让他们过来。”游击营队官摆手指向街道的东面入口。 “走吧。”卢剑星又迈出步子。 “在下职在把守衙门正门,就不过去了。”京营队官立刻说。 “嗯。”卢剑星轻应一声,头也没回。 卢剑星大步流星地走到白氏姐妹的面前。先睨了那游击营队官一眼:“让你的人都退开吧。” 毛部亲兵队官一怔,心道这人好大的架子。不过他也不敢恼,毕竟“宰相七品官”,就算这人没有官品,只是袁参政的家仆,他也得罪不起。 “好。”游击营队官冲着卢剑星笑了一下,转过头便板了脸:“前队前进十步,后队后退十步。” 士兵们动了起来,很快就在街道上隔出了一片空地。 “好了说吧,什么重大军情。”卢剑星的西南官话里带着明显的北方腔调,但能听懂。 “敢问您是?”白再筠正要开口回话,却被白再英反手拦住了。 “袁参政远房侄儿。姓卢。”卢剑星也学着陆文昭的样子自称袁可立的远亲小侄。 “袁参政是河南人。你为什么会说我们的话?”白再英上下打量着卢剑星。 “我早年四处游历,还在成都府小住过半年。”卢剑星在扯谎,他从没去四川。 他之所以会说西南官话,只是因为他是锦衣卫东司房的缇骑。因为大明的官员来自全国各地乃至周边夷邦,所以从永乐年间设四夷馆起,凡锦衣卫缇骑,就需在入职之前,进四夷馆从翰林学士学习各地方言乃至夷狄语言。最近,四夷馆正式添设了欧罗巴馆,并增设了葡萄牙语、法语和拉丁文的课程。如果他们不被外派,大概率也会被按进四夷馆强行学习一番。 “原来如此。”白再英点点头。从袖袋里掏出那封信。“您先看看这个吧。” 卢剑星接过信,展开一看,瞳孔立时便是一缩。不过,他的神情很快便恢复到了淡然。“还有别的吗?” “还有别的事情吗?”白再英转头问白再筠。 “没,没了。”卢剑星的淡然让白再筠莫名感到有些失落,她其实很想把这一路的经历细细地说给别人听,然后再收获一些赞誉。就像白再英一开始看见莽库时那样。 “好,我知道了,这信我留着了。衙门里还在议事,谁也不见,你们回去等着吧。”卢剑星还是笑了笑,不过笑得很敷衍就是了。“若是有话要问,我们会过来叫你们。” “好。”白再英拍了拍白再筠的肩膀。“走吧。” “好。”白再筠的嘴微微瘪了些,眼眶似乎也湿润了。 卢剑星注意到了那姑娘的小失落,但他可没工夫去安慰谁。公事公办,有功记功。 卢剑星拿着信转过身,只跨出两步,突然又听见了白再筠的声音:“还有,还有一个,您也拿着吧。” “什么东西?”卢剑星又走回去。 “笔谈。”白再筠把邱爷交给她的笔谈记录给递了出去。 卢剑星伸手接过,飞快地扫了一遍。他一直没什么表情,直到看见落款的几个大字和私印才突然笑了。 ———————— 卢剑星带着那封书信和“笔谈”返回到游击将军府的时候,议事堂的门窗仍旧关着。他走到阶下站定,静静地听着被纸窗木棂模糊的声音。卢剑星听不清说话的内容,但他知道那是他“舅舅”袁可立的声音。 议事堂里摆着五套茶盏,但茶盏旁侧的座位上却一个人也没有。所有人都围站在议事堂中央的那个包含了朝鲜平安道的大沙盘旁边。众人的身后,那张没什么修饰的大案上,一张盖着广运之宝的敕书正静静地摆在那里,敕书的旁边,还有一块锦衣卫钦差的腰牌。 “毛游击。五月初一日那天,我要你带着兵马在跨过鸭绿江之后一路南下直到定州,这段路我会和你们同行,”袁可立的手在半空中顺着海岸线一直下移,“在抵达定州之后,你部还需派一支精锐北上直到龟州。待彻底接管龟州防务,再增派兵力继续北上直到朔州。那以后,北起朔州,西抵镇江,南达定州等处都将纳入镇江游击的防区,并由镇江兵备道统管。” 大明镇江、朝鲜朔州、朝鲜定州大致形成了一个沿河环山的三角区,其中北临鸭绿江的朔州,长期以来都是朝鲜监视女真动向并抵御小规模劫掠的军事重镇。而且更关键的是,从这个地方跨过鸭绿江再沿着山路走三十里地就是长甸了。 “袁监护,”新任镇江游击毛文龙拱手说道:“末将止一游击,总管兵马不过五千余人,其中三千分散各处且自有防务。可用游兵不过二千。靠这些兵马过江控制义州固然不难,可若要继续备防龟州乃至控制朔州,那我军的兵力就捉襟见肘了。” 镇江游击的辖区只有北及虎山长城,南到鸭绿江口,西至大洋河口这一小片。突然加上朝鲜的义州、定州、龟州、朔州,相当于是把其管辖范围扩大四北不止。 “这个你无须担心。”袁可立说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五月初一日那天,沈总兵和李总兵将共提二万五千舟师跨海直抵平壤、汉阳。这些人马不会全聚在两大城。到平壤后,我会从李总兵麾下抽调兵马供你调遣。在那之前,你部可从岫岩、旋城等处借调人马固防,高兵宪会全力配合你。”说到这儿,袁可立又看了身侧的高邦佐一眼。 “明白,”高邦佐先是点头回应袁可立,接着又问毛文龙道:“毛游击,你估计,为了备防义州、定州、龟州、朔州,共需多少兵马?” “义、定、龟、朔四州的主城,至少要留三百到五百人,以为压阵的中军。”毛文龙掰着粗长的手指头盘算道,“其余周边各城,视其规模也得派五十到二百人以为监管。总算下来,至少需要四千人,最好五六千人,才能稳定控制这些地方。” “袁监护,”高邦佐看向袁可立。“岫岩、旋城、凤凰、镇江、汤站等处,大概只有六千四百余可供灵活调度的兵马,这还得算上毛游击麾下游击营。如果要为保卫平安四州而抽调出去,最多也只能抽调一半兵力,也就是三千二百余人。超出这个数,那么宽甸参将防区就将陷入孤立无援,被动防守的境地。而且如果要调兵,最好只调岫岩、旋城等处的兵马。凤凰、镇江、汤站直面宽甸,如果防线不稳让奴贼乘虚而入,恐有一溃千里之虞。” “岫岩、旋城有多少人马可调?”袁可立问道。 高邦佐即答道:“算上张游击麾下的援兵营。至多能抽调二千五百人。” 袁可立稍作思索,拍板道:“那这样。把岫岩、旋城等处可供抽调的兵力全部抽走,毛游击这边再出五百人凑足三千,先稳住义州、定州和龟州,尤其是龟州。至于调兵造成的缺口,就从金州和复州拆借弥补。等汉阳、平壤兵至,各部兵马再逐渐返回原驻地。” “我认为可行,”高邦佐算了算时日,颔首道。“不过这需要张兵宪乃至熊经略首肯。” “这不是问题。”袁可立笑道,“在来镇江之前,我已经与熊经略和张兵宪见过面了。散会之后,我会写信给他们,请他们协助。” “那属下就给岫岩、旋城那边发牌调兵。”高邦佐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 “好。”袁可立颔首,又问毛文龙:“毛游击还有要说的吗?” “末将领命。”毛文龙的眉宇间闪烁着难以掩饰的跃跃欲试之感。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可能又要升官儿了。 “那,那我们呢?”袁可立的对面,几乎独自站着酉阳援军副帅白夫人再香极力聱出一口让人牙疼蹩脚的北方口音,笑着指了指自己。“袁,袁监护,要,要如何安排我们?” 袁可立沉默片刻,既是思索,也是理解白再香意思。 “白夫人刚才说,酉阳司的人在长甸、苏甸、朔州乃至碧潼等地都有活动是吗?”袁可立先是用手指在鸭绿江沿岸的区域内扫了一圈,接着又转头看向负责居中翻译的陆文昭。 结合着动作,白再香大致理解到了袁可立意思。于是她不等陆文昭用西南官话再说一遍,便向袁可立点了头。“是。属下是说过。” “那好。为避免奴贼趁乱进兵,乘虚而入。我要你尽可能地封锁从碧潼、朔州,到长甸、苏甸等地的道路,直到毛游击的人马控制龟州为止。”袁可立说得很慢,不过这回白再香却没有完全听懂。 察言观色是缇骑的基本功。陆文昭察觉到白再香的脸上显出疑惑的神色,便主动用相当标准的西南官腔将袁可立的话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遍。 “是。”白再香先点过头,然后才问:“如果有朝鲜民出没又当如何?” 陆文昭转述。 “劝返,”袁可立说道,“高参政和毛游击这边会给你们找到足够多的会说朝鲜方言的通事。” “如果对方执意通行呢?”白再香又问。 袁可立想了想。“良民进山,无非伐木、狩猎、采摘、捕鱼,说到底图个生计而已。既然如此,给他生计就是。无妨让你的人多带些食粮出去,衙门会给你部补足这些额外的耗用。但如果对方拒绝领食归返,或者拿了食粮仍执意前进,非要过江,那就一定是奴贼的细作。既是细作,杀就是了。” (本章完) 第590章 送错的信 第590章 送错的信 那个淡淡的“杀”字,白再香听得非常清晰。她面色微变,直到陆文昭将袁可立的整段话完整地译给她听了,她的面色才渐渐恢复如常。 “明白了,”白再香冲袁可立点了点头。“回去之后,我立刻就往碧潼、朔州那边增派人手。” 听完翻译,袁可立却轻轻地摆了摆手:“可以先做部署,但不必急着派人过去。要是让奴贼提前察觉到了异样也不好。” “那您觉得哪天出发合适?”白再香问道。 “镇江和朔州之间不过八十里水道。”袁可立捻了捻指头,“八十里水道。快一天,迟两天,最多不过三天就能到。提前三天出发就好。” “也就是二十七日?”白再香确认道。 “没错。”袁可立肯定。 “好。”这最后一个字,陆文昭没有翻译。 “诸位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袁可立直起身子,看了一眼映在纸窗上的橙红色剪影。 无人接茬说话,只有陆文昭一人问了白再香一句:“白夫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话问,请袁监护吩咐就是。”白再香摇头。 “那今天就到这儿吧,我暂时也没什么要讲的了。就只说最后一个事。”袁可立环视众人,众人也以回望作为回应。 袁可立缓缓开口,陆文昭低声翻译:“韩非子有言,‘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到目前为止,整个辽东境内除了熊经略和袁巡抚,知晓我此行目的以及真实身份的人,也就只有诸位了。杨巡按,胡参将乃至于各镇总兵也不知道七天后将要发生的事情。在这七天内,诸位可以筹谋,可以布置,但千万不要把这事情透露出去。” “明白!”陆文昭语定,众人齐齐向袁可立拱手。 “有劳诸位了。”袁可立后退半步向众人还礼。接着,他便回过头走向那道监护敕书。 陆文昭也跟在他的身后,拿起了那块儿如同镇纸一般的锦衣卫钦差腰牌。 ———————— 游击将军府议事大堂的门被拉开了。 袁可立第一个跨出门槛,陆文昭紧随其后跟在他的左侧,高邦佐慢半步跟在他的右侧。白再香看了毛文龙一眼,毛文龙冲她笑笑,摆出请的手势,于是她也快走两步跟了上去。毛文龙合上门,最后一个走了出来。 “袁兵宪。”在阶下值守的锦衣卫百户卢剑星快步迎到袁可立的身边。 “卢百户,怎么了?”袁可立驻足,其他人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卢剑星从怀里掏出那个几经转手的信封,递给袁可立。“这是酉阳土司的人送来的。” “既是酉阳兵给白夫人送的信,那卢百户应该先给白夫人看啊。”袁可立停下了取信的手,笑着看向白再香。 “信?”白再香愣住了。 卢剑星还是那个姿势,完全没有要把信改递白再香的意思。“酉阳土司只是送信。这封信是一个自称哈达部长的人写给高参政的。” “嘶!”高邦佐听见锦衣卫突兀提到自己,立时便是一激灵。 “哈达部长?”袁可立接过信,侧过头,向高邦佐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袁可立觉得自己应该在哪里听过“哈达部”这个词,但他脑子里的事情实在太多太杂,一时根本想不起来。 “属下从没听过什么哈达部,或许,”高邦佐眼带惊恐,满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或许是北关或者炒那边的哪个小部落吧”大多数时候,高邦佐都在辽、沈、凤、镇这条路上来回活动,和王世忠只有过浅浅的一面之缘,两个人甚至没有单独聊过天。高邦佐对哈达部的印象仍停留在“南关”这两个字上。 “这信既是写给高参政的,那还是高参政先看看吧”袁可立递信的手突然停住了。他猛地转过头,激动地问陆文昭道:“哈达部就是南关吧!”袁可立突然想起来了!他们到广宁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南关之裔”就曾将“南关”和“哈达部”这两个词放在一起介绍。 “您说的没错,”陆文昭看了看卢剑星,又看了看高邦佐。“哈达部就是南关。” 高邦佐直接愣住了,他的心跳莫名加速,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高邦佐很想知道那封信里的内容,但又不敢伸手去接。最后,他只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咽下一口唾沫:“下官从没见过什么哈达部长,或是什么南关部长。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写信给我。” 袁可立微微眯起眼睛,扫了一眼信的封口。“卢百户已经看过这封信了?” 卢剑星点头说道。“信送来的时候就是拆开的。” “还有别的吗?”袁可立捏着信。 “还有这个。”卢剑星递出“笔谈”。 “这些信又是谁写的?为什么单独取出来?”袁可立接过“笔谈”,却没有展开看。 “这不是信,是一个叫‘邱聚禄’的守墩队官和鞑子信使以及酉阳兵的笔谈记录。”卢剑星淡淡一笑,“上面没什么实在的东西。” “鞑子信使?他在哪儿?”袁可立问。 卢剑星摇头。“酉阳兵倒是带着一个鞑子,但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如果不是的话,那么那个信使应该还在路上。”卢剑星又指了指那些笔谈记录。“笔谈上说,信使一共四个人,其中一个是做通事的汉人。” “他们在哪里?”袁可立展开笔谈,快速浏览了起来。 “不知道,”卢剑星误会了袁可立的意思。“土司兵和信使初见的时候产生了误会,其中一个信使中了一箭。看笔谈意思,他们应该会在邱聚禄的墩台那里把箭头给取出来才继续行进,恐怕明天才会到了。” 袁可立还是点了点头。“把这封信给你的人呢,他们又在哪里?” “陆千户吩咐过,议事期间不见任何人,所以下官就让他们回去了。”卢剑星说道。 “那这信里都写了什么?”袁可立扬了扬那封仍未被他取出来的信。一下子就把高邦佐的神经绷到了最紧。 “信上.”卢剑星正要开口回话,却发现陆文昭正凝视着自己。他心头一紧,还以为陆文昭是让他不要在这里说。“写的是大事。这里人多耳杂,您还是自己看吧。” 袁可立也一直留意着卢剑星的表情。他不但注意到了卢剑星改口的样子,更发现到他对高邦佐没有敌意。袁可立的心安了大半,如果高邦佐有通敌之嫌,锦衣卫是不可能一点敌意没有的。 “那咱们回去吧,看看这信里都写了什么。”袁可立回过身,众人纷纷让开身位。毛文龙也很自觉地小跑上台阶把门打开了。 ———————— 袁可立坐在主位上默默地看了看完了那封信。他抬起头,嘴角微微动了几下,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便把信递给了坐在他下首的陆文昭。 陆文昭接过信,也不看,顺手就将之转递到了“收信人”高邦佐的面前。 “陆千户先看吧。反正大家都要看的。”高邦佐勉强笑着推辞,眼神却轻轻地偏转到袁可立的脸上。袁可立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陆文昭含笑点头,“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信不长,陆文昭很快就看完了。“怪不得广宁那边怎么也找不到王游击的兄长,原来是他是被阿明带到宽甸来了。” “陆千户也觉得这王督堂就是王游击的兄长‘吾儿忽答’?”袁可立抬起头。 “信上的署名就是‘有明哈达部长’嘛。除非奴酋又立了一个新的哈达部长,否则就应该是他了。”陆文昭又将信递给高邦佐。 这回,高邦佐没有再自证般地拒辞,但在接过信的同时,他还是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可他为什么要写信给我。又为什么自称王督堂?”高邦佐长期在山东、河北、陕西等处做官,去年才被调到辽东,来辽之后,他也不负责重建南关的事情,对这事很不熟悉。更关键的是,“王督堂”这个称呼已经二十几年不曾见于朝中公文了。 “既然这失国之主有意再向朝廷表示恭顺,自然得用汉名嘛,”袁可立轻轻地抚摸着上嘴角的胡须,眼里满是思索的神色。“至于他为什么写信给‘高参政’,或许只是因为他写信的时候,还不知道‘袁参政’来了。” 看过信的内容,高邦佐大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连带着说话的声调也抬高了两度:“勾连朝鲜,瓜分辽东?真是亏这些鞑子想得出来!”高邦佐起身走到毛文龙的面前,将信递出。 毛文龙沉默着看完了信,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白夫人请吧。” 白再香拿过信,没有立刻看,而是先问了陆文昭一句:“陆上差。方才另一位‘陆上差’说,这封信我营的人送来的?是谁送来的啊?” 陆文昭一怔,他脸上表情活像是在反问:你问我? 不过陆文昭到底没有真的反问。以他的经验又怎会不明白这女人的言下之意,无非是撇清关系,表示自己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 “我不知道。”陆文昭先用西南话回了白再香,接着便问袁可立:“袁监护,要不要把那些人送信的人叫过来?” “有劳了。”袁可立颔首。 “老卢。”陆文昭冲着门喊了一声。 “在。”卢剑星应声小跑进来。 “去把那几个送信的人带过来,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个鞑子。”陆文昭命令道。 “是,属下这就去。”卢剑星抱拳行礼,风一般地转身离开了。 很快,白再香也看完了那封用汉文写就的信。相比起只是忐忑尽消的高邦佐,她的心里还平添了几分喜悦。只要信上的内容是真的,那她手下的人必然能平添一功。 白再香矜持地咬住笑意,起身走到大案边,轻轻地将信放到袁可立的面前。白再香的视线扫到“笔谈”,莫名觉得上面的文字有些眼熟。 袁可立没有看她,仍维持着那副沉思的神色。白再香不敢打扰,轻手轻脚地走回去坐下了。 她坐下后没等多久,议事堂的门就又被打开了,白再香和其他人一起回望过去,紧接着就愣住了。 “你俩怎么来了?”白再香悚然失声,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实际上,白再英一行并没有离开镇江城。白再英料定,三妹带回来的情报足够重要,一定会被传问。而且就算今天不被传问,大姐也会回营。所以她就带着人在镇江城唯一的城门边上找了一家沿街的小酒肆坐着等。 最后,事情也果如白再英所料,他们并没有等待太久。点的茶水只喝了一半不到,卢剑星就带着两个锦衣卫骑着马找到了他们。 “大,大姐,我.”白再筠的自信与骄傲先是被卢剑星的冷淡给打击了一轮,方才二姐抽空询问的时候又给她浇了几瓢冷水。如今,这一屋子大官儿齐齐投来注视,白再筠根本受不住。她支支吾吾半天,最后还是白再英搭腔解释道:“大姐。那些信使就是三妹逮回来的。” 卢剑星也在旁解释道:“那封信就是这两位夫人带来的。” “那个鞑子信使呢?”陆文昭问卢剑星道。 “还在衙门外面候着,”卢剑星说道,“如果现在就传,我这便去把他过来。” “袁兵宪,要把他带进来吗?”陆文昭请示袁可立。 “请带进来吧。”袁可立仔细地看了看白再英和白再筠,“白夫人,这二位该不会都是令妹吧?” 正要出门的卢剑星听见这个问题,立时顿了一下,但紧接着他又恢复了脚步。 白再香仍然愣着,陆文昭便抬高声调用西南官腔将袁可立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是,都是舍妹!”一眨眼,白再香回过神,连着点了好几个头。她快速走到白再英和白再筠的中间,将她俩拉到大案和那个大沙盘中间的空地上。“英儿,筠儿,快过来拜见列位老爷!” (本章完) 第591章 歪打正着 第591章 歪打正着 “拜见袁参政,拜见高参政,拜见毛游击!”白再英倒是早就做好了参拜的准备,若不是白再香猛然打岔,她这会已经行礼如仪了。 白再筠就很紧张了。她愣在原地,直到白再香又轻轻地推了她两下,她也才学着白再英的称呼磕磕巴巴地对在场的三个大官儿行礼。“拜,拜见袁参政,拜见高,高参政。拜见毛游击!” 按理说,陆文昭这个锦衣钦差怎么也受得一拜,但他和其他锦衣卫一样都穿着麻布衣服,所以就被当成袁可立的随从而被无视掉了。白再香微微色变,立刻就要推着两个妹妹给陆钦差补上一礼。不过在那之前,陆文昭却笑着冲她摇了摇头。陆钦差嘴角微动,仿佛在说:不必介怀。 “请二位坐着说话吧。”独坐案后的袁可立端详了好一阵,也看不出这两个女人出嫁没有,为避免麻烦他直接省掉前缀,只以“二位”相称。 袁可立一开腔,身为“随从”的陆文昭立刻就走到议事堂的角落,一手一个地给两个姑娘提来了木凳。 白再香没敢让陆钦差把凳子摆放停当,于是主动迎了上去。“不敢烦劳,还是我自己来吧。” “白夫人客气。”陆文昭递出凳子,退回到原位,却没有再落座。 “傻妮子愣着干什么,还不谢袁”白再香放下凳子,瞪眼敦促道。“谢袁参政赏座。” “多谢袁参政。”两姐妹又补上一揖。 “呵呵,”袁可立笑得很慈祥。“不必多礼。” 这时候,莽库也被卢剑星和另外两个锦衣卫给押带到了议事堂的门口。而杨三哥和十三叔则仍被留在连衙门口都看不到的街角。 “袁参政,这就是那个信使了。”卢剑星一手按在反挂前身的腰刀上,另一手牵着捆住莽库双手的绳子。卢剑星那“朴素”的面相,活像农夫牵着他的牲口。 莽库倒是不介意卢剑星把他当牲口牵,他直接呆愣住了。他以前也见过明国的官员,但这还是他头一次同时看到这么多穿着大红色袍服的明国高官:当中坐一个,下面坐三个,其中一个好像还是女人。 “请把他带进来吧。”袁可立下令。 “是。”卢剑星轻轻地扯了扯莽库那根绳子,用女真语说道:“走,进去。” 莽库回过神,迈过门槛,进门便跪。 “奴才莽库,叩见列位老爷!”为了让莽库有些活动的余地,杨三哥和十三叔在绑他的时候,给绳子留了些许冗余,但这些冗余根本受不住大幅动作突兀的拉扯。莽库跪下了,绳子也绷直了。卢剑星没有松手,莽库就只能以一个高举双手的奇怪姿势,向袁可立等“红袍大官”虚磕头。 袁可立当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还是看懂了莽库恭顺的表示。“让他起来吧。” “老爷们让你起来。”卢剑星向上扯了扯绳子。 “奴才叩老爷!”莽库又虚磕了一个头才站起身。 袁可立将视线重新移回到白氏姐妹的身上。他举起信,轻轻地摇了摇。“请说说吧,这个人是怎么把这封信送到你们手上的?”尽管笔谈记录上写着两队人马的规模和遭遇过程,但这些信息实在太简陋了,根本不足以打消袁可立对其真实性的怀疑。 “袁参政问你们,这个鞑子是怎么把那封信送到你们手上的?”陆文昭用西南官话复述。 “快快快,赶紧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白再香忍不住接言催促。 白再香感觉自己的大脑在抽抽,她这会儿总算明白,她在那笔谈记录上扫见的熟悉的字体到底是谁写的了。 一句话,三个人讲,一下子就把从没见过如此严肃场面的白在筠给镇住了。她低着头,不断地搓着手上的污泥。她发干的小嘴一张一合,可就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直到二姐白再英抓住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白在筠才机械地吐出第一个完整的音节:“大,大概在半个月前,我们从五龙山那里渡河出边。按照计划,我们是要走山道。去毛,毛甸子附近探一探的,”白在筠不由自主地往大姐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但她的视线只扫到白再香的衣角就不敢再往上了。“但我们只走到杨木川、长脖岭那一带,就调转方向往四道岭那边去了.” “长甸!”白再香果然打断道:“长脖岭和四道岭一个在西边,一个东边,这中间少说隔着六十里山路和一条河。你们为什么会往那边去?” 白再英忍不住无奈一笑,这个问题她刚才已经问过了。 “.”白在筠当然也解释过了,可她这会儿本来就是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机械地说着话,基本没什么思考。让白再香这么一打断,她的脑子直接浆糊掉了。她愣在当场,迟迟没有解释,陆文昭便抓着这个时间,把白再筠的描述和白再香的质疑小声地翻译了一遍。 袁可立点点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三姐妹。 “她们刚才说了些什么?”高邦佐探出身子,轻轻地扯了扯陆文昭的衣角。 陆文昭回过头,又低声对他翻译了一遍。解释完,陆文昭又望向毛文龙,他知道这个来自浙江杭州府的镇江游击也是听不懂四川话的。 毛文龙倒是一脸老神在在,完全没有高邦佐那样旺盛的求知欲。陆文昭甚至觉得这毛游击的眼神是空洞的,整个人神志已然游荡到了别处去,于是他也就收起多嘴的心思继续等待。 二姐白再英捏了捏三妹的手,但白再筠还是没什么反应。白再英索性当起嘴替,代三妹向大姐白再香解释道:“大姐。你说的这个事情我刚才也问过了。三妹的意思是,女直鞑子在长脖岭那一带又增设一个哨所,经他们探查,那周边至少有上百人在巡逻,实在很难通过。于是他们就想着绕一下.” “对对对!”让白再英这么一“提醒”,白再筠突然又想起来了,她猛然抬头,忙不迭地接上话:“长脖岭那一带走不通,所以我们就绕了一下!我们走了半天的回头路,接着又向着东北方向走了两天,然后.”白再筠受不住大姐的凝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如蚊吟。 “怎么哑巴了,你倒是接着往下说啊。”白再香听得皱眉,忍不住催促道。 “然后我们就迷路了。”白再筠低着头,小声嗫嚅道。 “啊?”白再香还是听见了,她歪过头,一脸难以置信。“你们迷路了?” “呵”陆文昭忍不住笑了一下。袁可立和高邦佐同时看向他,他立刻咬住笑,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三妹说,奴贼在长脖岭那边增设了一个哨所,他们通不过,只能返回并从旁绕路。不过绕着绕着,他们就绕迷路了。” 袁可立没什么反应,高邦佐倒是显出一副恍然的神色。 长脖岭与镇江城之间隔着近八十里山路,但距五龙山长城就只有不到四十里了。在白在筠带队出边和袁可立抵达镇江之间的这段时间里,以五龙山长城为据点的夜不收已经向上汇报了这一情况,而高邦佐也和毛文龙也商定了驱赶之策。目前,整一个司共五百人的游兵已经在五龙山那边完成了集结与整备,夜不收也完成了对周边地区的侦查。按照计划,那一司游兵将在明天早上发起第一次以试探为主的进攻。 “嗯。”白再筠缩着脑袋点了点头。 “你们怎么会迷路?我不是给了你们详细的地图吗?”白再香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开始加速了。为了尽可能地确保白再筠的安全,白再香不仅挑了一队最精锐的山地兵给白再筠,还给她安排了一条已经探索过的行军路线,可没想到她竟然完全没有按照既定的计划行进。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嘛。”白再筠颇有些委屈地解释道:“我们虽然带了地图,但地图上标的好些地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像什么桦树村,趟子村,白东沟屯子,都是一片废墟。我们甚至都不能确定经过的村屯和地图上的标记是不是同一个地方。”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回来上报情况?而是带人向着东北方向继续绕路!”白再香真是又气又怕,整张脸很快就红了。“你忘了我嘱咐你的事情吗?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姐,算了吧。”白再香声调并不很高,但白再英还是一下子就听出大姐这是上火了。她伸长手,轻轻地拉了拉白再香的臂膀,低声劝说道:“还有这么多大老爷看着呢。” 白再香强压住火气,但还是狠狠地瞪了白再筠一眼。“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唔”白再筠瘪着嘴,委屈得像是要哭了。 白再香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有些失态了。她回过头,站起身,调整表情朝着在场众人鞠了一躬。“失礼了。” “白夫人无需介怀。关心则乱嘛,不妨事的。”就是不听翻译,袁可立也能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甚至觉得,白再香看那三妹那眼神不像是姐姐看妹妹,更像是母亲看女儿。“请这位姑娘接着说吧。” 再作一揖之后,白再香硬挺挺地坐了回去。“接着说!” 啪嗒。 一眨眼,一颗晶莹的泪滴从白再筠的眼里掉了下来,无声地浸入衣料纤维的缝隙。 白再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突然有些后悔直接把白再筠带到衙门来了。现在好了,家丑外扬了。 可白再英又怎么能想到,那封信是白再筠偏离既定的行进路线带回来的呢。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舔舔嘴唇,继续替白再筠往下说:“再往后也就没什么波折了。他们靠着观星一路往北,在一个叫朝阳沟的地方找到了蒲石河。然后,他们顺河南下,一直走到了四道岭那边。在那里,他们发现了一道野间的炊烟,于是就跟了上去。” “最后,也就是今天早晨,他们在鸭绿江边逮到了那个正要过来送信的鞑子信使。”白再英指了指被卢剑星带去角落站着的莽库,然后笑着问白再筠:“是不是?二姐没说错吧。” “嗯。”白再筠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 “今天早晨逮到人,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白再香一脸惊讶,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天色。她虽未亲自去过四道岭,但知道那地方位于苏甸附近,与镇江相隔至少五十里。 “大姐没看笔谈吗?”白再英疑惑道。 “没有。”白再香摇摇头,下意识地往袁可立的方向看了一眼。 袁可立避开非礼对视,望向陆文昭,而陆文昭则直接忽略了这句反问,合并下一句翻译道:“他们在蒲石河与鸭绿江交汇处附近的一个墩营,向一位那个叫‘邱聚禄’的守墩队总借了三匹马。所以他们才能在抓到信使的当天,也就是今天,便把那个鞑子信使带回来。这些事情应该能在那几张笔谈上找到文字记录。” 袁可立颔首问陆文昭道:“请帮我问问,目前都哪些人知道这封信的事情?” 陆文昭如实询问。但这个问题,白再英却没法回答了。 白再英轻轻地推了推白再筠,用哄小孩一般的语气说道:“三妹,赶紧说说,都有哪些人知道这封信的事情?” “说话!”白再香催促道。 “大姐,别那么严厉嘛。”白再英一脸尴尬地冲着白再香笑了笑。 白再筠仍旧委屈着,但她到底没有使小孩子脾气。“我们十一个人都知道,那三个鞑子和一个通事肯定也知道。邱队总看了信,他墩营里的人大概也都会知道,他们围观着呢。最后就是守关的佟备御和张备御了,他们两人也看了信,周围也有随从。不过和他们笔谈的时候,那几个随从离得挺远,应该看不见笔谈内容。” 陆文昭每译一句,袁可立的眉头就皱一分。当白再筠语定,陆文昭译定,袁可立的整张脸都缩起来了。不过几息之后,他便调整好了表情,温和地问道:“还有别的吗?” (本章完) 第592章 保密措施 第592章 保密措施 “还有别的吗!”同样的一句话,从袁可立的嘴里说出来是带着亲切的温和,从陆文昭的嘴里说出来是例行公事的冷淡,而从白再香的嘴里喊出来就是显含斥责的严厉了。 “没了,”白再筠木木地摇了摇头。“除非他们还告诉了别人。” “毛游击。”听过翻译,袁可立当即偏过头,看向毛文龙。 “.”毛文龙还在走神,完全没有意识到袁可立正在对自己说话。 “毛游击!”袁可立又呼唤了一声。 毛文龙的思绪被打断了。他先是一怔,旋即朝声传来的方向看去,接着弹射似地站了起来。“在!” 袁可立笑着问道:“毛游击刚才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我,末将什么也”毛文龙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他急中生智,脑子飞速运转。竟然隐隐地想起了袁可立对白家姐妹问出的最后几个问题。“末将在想,是不是要赶紧派人让那些知道情况的人闭嘴,以避免消息泄露?” 毛文龙的反应袁可立全看在眼里。他心如明镜,知道毛文龙刚才出神想的事情决计不是这个。袁可立甚至觉得,刚才他和白家三姐妹说的那些话,毛文龙可能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不过毛文龙既然能够改口答出来,袁可立也就不再咄咄逼人地让人难堪了。“毛游击考虑的是,我也是这个意思。虽然酉阳司今天就把人带了回来,但毕竟一路关防一路问讯,恐怕知道这个事情的人不会少。这样吧” 袁可立随手拿过一张白纸,飞快地在上面写下白再筠刚才提过的那些人。笔一停,袁可立便将墨痕未干的白纸递给了陆文昭。“请帮我拿给白三妹。让她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缺漏?” “是。”陆文昭刚接过名单,白再香就主动走了过来。“请给我吧。” 陆文昭有些意外,袁可立刚才的话他还一个字也没翻译呢。“请让令妹再仔细看看还有没有缺的?”陆文昭递出名单。 “是。”白再香点点头,几步迈到白再筠的面前。“筠儿。快看看是不是这些人?” “哼,”白再筠冲着白再香轻哼一声,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看了看。“这上面没写我们和信使他们。” “啧,说些废话.”白再香白了白再筠一眼,催促着确认道:“除了你们、他们以及上面这些人,还有没有其他人可能知道这个事情?仔细想想,这很重要!” “没了!”白再筠的声音高了几度。听她的语气,像是又要哭了。 白再筠真的好委屈,好受打击。这天底下哪有这种事情嘛!明明自己已经这么努力了,却还是屡屡受到大姐的白眼与当众责骂。 白再香这会儿也不管白再筠怎么想,拿着名单便走回到大案旁边。“袁老爷,应该就这些人了。” “好。”袁可立接过名单,摆出了一副祖父般慈祥的笑容。“白夫人何必苛责令妹,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听过翻译,白再香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哪有什么功劳啊,不过是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这些鞑子本就是来通信表忠的,根本用不着这傻妮子带人插着一手。更何况,他们还伤了人!要是出了人命把事情搅黄了,这就不是有功而是有罪了。” 翻译需要时间,袁可立听完陆文昭的翻译之前,白再筠倒是先听全了。她看了二姐一眼,终于明白二姐刚才在酒肆上说的“不要太高兴”的全部意涵。一想到四婆、杨三哥、十三叔他们跟着自己挨训时的失望表情,她就觉得脸上一阵火烧,心里一阵抽痛。白再筠忍不住了,一股强烈的自暴自弃之感涌上了心头,泪水也牵线般地涌了出来。 “不知无罪嘛。他们又不是故意要破坏这个事情的。”袁可立意味深长地对陆文昭说。陆文昭也维持着那副例行公事的表情如实翻译。 “恕难从命!”白再香拱拱手,一脸坚决地说道:“治军宜严不宜宽。属下怎么也得让这傻妮子长长记性才行。” “有功不赏,必伤将士之勇。我不管你白家的家法,只要这个事情确实有助于剿贼,那我就一定按章程给酉阳司请功。”袁可立刻意板起脸,用指尖点了点那封信。“不然将士见到鞑子,都以为是哪个酋长的使者而畏畏缩缩,这仗也不用打了。” “就算真要论功,也还是请袁老爷过相抵吧。无论怎么说,这傻妮子都没按我布置的计划行事,而且自作主张把队伍带迷路了。”白再香长作一揖,“如果这样都还要旌表,那我的将令恐怕也就没人听了。” 袁可立沉默了一会儿。“功过的事情以后再说,请白夫人回去坐着吧。” “是。”白再香再拜转身,当即就看见白再筠一副无声泪涌的样子。她心一软,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就回到原位坐着了。 “毛游击。”袁可立又望向毛文龙。 “在!”这回,毛文龙没有再胡思乱想,立刻就回应了。 “请你把这些人全部换下来召回,”袁可立将那份名单放到大案的边缘。“现在就去。” “是。”毛文龙拿过名单看也不看,转身就走。 “毛游击请留步!”毛文龙将要出门的时候,高邦佐突然叫住了他。 “高参政有何吩咐?”毛文龙回头望向高邦佐,其他人也纷纷看向他。只有白家三妹还在那里默默垂泪。 高邦佐没有立刻对毛文龙说话,而是转身望向了坐在主位上的袁可立。“袁使君,”高邦佐比较讲究,他虽然知道眼下需要保密,但也不愿意用“参政”或者“兵宪”这样的伪称来称呼袁可立。“下官以为,也不必召回那些人。只消去一道封口令就行了。” “高参政有何高见?”袁可立问道。 “下官以为。如果这封信是真是南关之酋所作,且此酋果真有意反正归附,与我里应外合,那么我们势必给他回信,”高邦佐扫了角落里的莽库一眼。“写信回信,就要有人收信送信。与其到时候再另外安排其他人收送,还不如就让已经知道此事的人来负责。这样,也能少生许多不必要的枝节。” “高参政所虑有理,”袁可立微微颔首,“但这些人可靠吗?” 高邦佐当然不敢保证,只默默地望向站在门口的毛文龙。 毛文龙怎会不明白这个眼神的意思。他这才抖开那份名单,仔细看了看。“佟备御和张备御都是跟随末将多年的亲兵。一贯稳重可靠,末将就算不跟他们打招呼,他也晓得这个事情的利害。至于那个姓邱的队总,他并不是末将带来的,而是镇江地方的原驻军,末将并不十分了解他。不过末将以为,这个邱队总既然能在边外墩台驻守,肯定也是勇毅双全之人,不妨稍加信任,给他去个命令便是。” “嗯。”袁可立当即便点了头,“我相信毛游击的判断。去安排吧。” 袁可立的语调很淡,但还是说得毛文龙心头一热。他当即拱手,郑重说道:“末将这就去!” ———————— 差不多两刻钟后,一队带着两封简短密信的毛部亲兵携着未点燃的火把驱马奔出了镇江城。与此同时,毛文龙也小跑着回到了游击将军府。 毛文龙回来的时候,白在英、白在筠两姐妹已经离开了,不过那个鞑子信使还在角落里瑟缩着。 “末将来迟,让诸位久等了。还请恕罪。”毛文龙越过门槛,走到沙盘与大案之间的空地上,抱拳环敬众人。 “毛游击不必介怀,”袁可立笑着伸手,指了指毛文龙的座位。“请坐吧。” “是。”毛文龙再拜落座。 “卢百户,”袁可立偏头望向仍然把着绳子,握着刀柄的卢剑星。“请你把那个鞑子带过来吧。” “过来吧,”卢剑星扯了扯绳子,用女真语说道:“该问你话了。” “嗯,是”莽库的心一直跳得很快,现在更是宛如擂鼓。他哆哆嗦嗦地跟着卢剑星绕过已经被罩住了的地区沙盘,走到毛文龙先前站立的位置。 这回,卢剑星把绳子放开了,莽库也就能顺利地跪下来了。“奴才莽库叩见‘高邦佐’老爷!” “你说什么?叩见谁?”陆文昭的女真语水平很高,可他还是让那三个奇怪的音节给搞糊涂了。 高邦佐悚然一惊,他虽然听不懂女真语,但他对自己的姓名还是很敏感的。 “奴才莽库叩见‘高邦佐’老爷!”莽库拉高声调,又磕了一个头。 这下,不但是高邦佐色变,就连袁可立、毛文龙他们也清晰地听到了这个词。只有同时对北方话及女真语一窍不通的白再香还处于茫然状态。 “他似乎把您当成高参政了。”陆文昭对袁可立说。 “请你帮我问问他,”袁可立没什么表情,但还是忍不住瞥了高邦佐一眼。“就问他是怎么知道‘高邦佐’。”为了不让高邦佐感到冒犯,袁可立便故意学着莽库的女真腔调聊做避讳。 “你是怎么知道‘高邦佐’的?”陆文昭亦如是。 “阿敏贝勒明白告诉奴才,要把那封信送到一个叫‘高邦佐’的大老爷手上。”莽库伏在地上说。 陆文昭简略说道:“贼酋阿明指名道姓地让他把那封信交给高参政。” 袁可立犹豫了一下。“告诉他,我不是高参政,是袁参政。” “真的要告诉他?”陆文昭确认道。 “那个什么阿明会知道的,或迟或早而已。”袁可立又拿起那封信仔细看了看。 陆文昭重重点头道:“仔细听了!你面前的人不是‘高邦佐’大老爷,而是‘袁可立’大老爷!” “‘袁可立’老爷?”莽库疑惑问道:“那‘高邦佐’老爷又在哪里?” “他问高参政在哪里?要告诉他吗?”陆文昭平视前方,不给莽库任何一点暗示。 “看高参政怎么说吧。”袁可立反复地读着信,也没抬头。 “告诉他就是。”听了这么半天,高邦佐彻底松气了。这一连串的问答相当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帮他洗清了最后的通敌嫌疑。 “‘高邦佐’是这位!”陆文昭摆手朝向袁可立下首的首座,也就是坐在莽库身边的高邦佐。 莽库愣了一下,紧接着便磕头道:“奴才叩见‘袁可立’大老爷!叩见‘高邦佐’大老爷!”莽库就是再不懂大明规矩也明白坐在中间的人是一把手,坐在下面的二把手这个道理,所以磕过头,莽库又把身子转回去,直面袁可立。 “让他站起来说话吧。”袁可立对卢剑星说。 “袁老爷让你起来说话。”卢剑星轻轻地踢了踢莽库的小腿。 “谢老爷!”莽库再拜起身。 “问他知不知道这封信上的内容?”陆文昭居间翻译的时候,袁可立也举起了信。 “回老爷,”莽库摇头说,“奴才不知道。” “他说他不知道。”陆文昭翻译道。 砰! “你撒谎!”袁可立猛拍桌子,摆出怒容,并向陆文昭使了个眼色。“一个写信时全程在场的信使竟然敢说自己不知道信上的内容?” 陆文昭会意,翻译的时候也怒目瞪视,抬高声调。 莽库被这突兀的厉声惊得跪了下来。“老爷,吴尔古代贝勒写信的时候奴才并不在场!” “他说他不在场。” “你撒谎!这上面明白写着,阿明和‘兀儿忽太’密会的时候,鞑子信使就在当场,而且只有三个人!”袁可立举起邱聚禄自行写就的“问答”,厉声说道。 听完翻译,莽库立刻明白,那几个押送自己的人不仅把他们在笔上的谈话带了回来,而且还把自己和那守墩官之间的对话写成了文字,通报给了面前的大老爷。 “‘袁可立’老爷,阿敏贝勒和吴尔古代贝勒密会的时候,奴才确实在盐库,那些桌子椅子也确实奴才搬过去的。但他们谈话写信的时候,奴才一直在外面,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啊!”莽库满头大汗地解释道。 (本章完) 第593章 信外之事 第593章 信外之事 听了这番解释,袁可立的表情似乎缓和了些。“照你的意思,这封信是‘阿明’和‘兀儿忽太’两个人商量着写的。他们密会的时候,你在密室外面,并没有贴近参与,所以也就不知道这信上写了什么?” “对对对!‘袁可立大老爷’英明,奴才就是这个意思!”莽库忙不迭地点头。 “那为什么偏偏是你呢?”袁可立直勾勾地盯着莽库。 “他们为什么让你而不是别人来送这个信?”陆文昭按自己的理解补充翻译道。 莽库突然想起,额尔基根也早先也问了类似的问题。但那个答案显然不可能让面前的老爷们满意。“可能,”莽库眨了眨眼睛,推测道:“可能因为奴才既是镶蓝旗人,又是哈达部的旧人吧。” “他说他既是南关旧党,又属于镶蓝旗。”陆文昭简单翻译。 “你今年多大岁数了?”袁可立仔细端详莽库的面容。 “大概三十四五岁吧。”莽库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一年出生的。至于生日、诞辰这种细节,那更是听都没听过的事情。 袁可立接着问道:“像你这样,既在镶蓝旗下,又属于南关旧党的人应该不少吧?” 陆文昭在翻译的时候,很顺遂地将“南关旧党”变成了“哈达旧部”,莽库一下子就听懂了。他仔细盘算了一下,说道:“其实也不太多,改编自哈达部的镶蓝旗牛录只有两个半,一个是瓦尔喀牛录,另一个就是奴才所在的穆什屯牛录,剩下半个则在阿尔代牛录里。全部加起来应该也就七百来户人吧。” “其他南关旧党呢,他们又在哪里?”袁可立知道,南关在沦亡之前少说也有几千户数万人。 “其他人当然就分散另外七旗之中啊。”莽库说道。 “具体是怎么分的?目前南关旧党还有多少人?”袁可立追问道。 莽库摇摇头。“这些事情奴才就不知道了。反正各旗都有。” 实际上,哈达部的归附与牛录制度乃至八旗制度的创立有着直接的关系。甚至可以说,正是为了彻底吞并哈达部,努尔哈赤才创立了八旗制度的前身,也就是“四旗制度”。 二十年前的万历二十九年,吴尔古代在内外交困的情况下举哈达全部投归努尔哈赤,其治下人口由此大增。为方便管理,努尔哈赤以牛录为基础对扩张的部属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整编与改编。他“复编三百人为一牛录”,每牛录设“牛录额真”一员,并单属一色旗。 当时,虽说哈达部二次沦亡,但辉发、乌拉、叶赫等部仍旧独立,所以努尔哈赤就只设了黄、白、红、蓝四个旗。但无论如何,哈达部在这次改编之后被肢解了,吴尔古代也就逐渐且不可逆地从哈达部的末代贝勒变成了有名无实的吴尔古代额驸。 “那你在‘阿明’军中担任着什么职务?”袁可立眼神微动,“麾下有多少兵马?” “奴才没有职务,不管兵马,只是一个普通的斥候。”莽库又摇头。 “那他们为什么派你来?”袁可立再次问出了先前的那个问题。 陆文昭一字不差地翻译出来,搞得莽库满脸困惑。“大老爷啊。奴才刚才跟您过说了,奴才既是镶蓝旗人,又是南关旧人啊。” “不,你没理解到我的意思。”袁可立摆手说道,“你刚才也说了,镶蓝旗下的南关旧党再怎么也有七百来户,你一不会汉语,二没有职务,他们为什么偏偏派你而不是别的更有地位的人过来?” “这”莽库被问住了。“可能,可能是因为奴才一直心慕天朝吧。” “他说他心慕天朝,一心向化。”陆文昭嘴角微抽。 “呵”袁可立则更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这种理由根本没办法说服他。“那你为什么心慕天朝,一心向化呢?”袁可立顺遂地将不信任的嗤笑,转为了和煦的微笑。 莽库怀着满腔的热切说道:“奴才年轻的时候,哈达部被建州部攻破,奴才一家先是被俘虏,然后又被划作包衣奴才。幸得天朝皇帝遣使宣谕,支持吴尔古代贝勒复立哈达,奴才一家才得以恢复自由之身。可以说,正是因为天朝洪恩,奴才一家才不必与牛马为伴,与奴隶为伍。”说罢,莽库又朝袁可立磕了一个头。 “原来如此,很好!”袁可立很快显出了赞许的神色。但他心里的怀疑却未减分毫。 哈达部复立的事情袁可立当然知道,毕竟王世忠的本质就是哈达部复立之后,被朝廷接到京师作为备份的质子。可即使面前这个人讲的故事全是真的,那也只能说明,这个信使太平常,太普通了,普通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上面为什么派他过来。 “卢百户。”袁可立转头望向卢剑星。 卢剑星完全不料袁可立会突然对自己说话。他先是怔了一下,之后才应激般地答了一声:“在!” “请你把这位义士身上的绳子都解开。”袁可立笑着指了指仍然跪在地上的莽库。 “这怕是不好吧?”卢剑星下意识地看了陆文昭一眼,没有动手。 “请把这位‘义士’身上的绳子都解开。”袁可立也看向陆文昭,并在“义士”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老爷让你解开对这‘义士’不必要的束缚”陆文昭很快明白了袁可立的意思,于是用女真语对卢剑星下令。 “是。”既然陆文昭也点了头,那卢剑星也就只能照做了。 “奴才莽库叩谢‘袁可立’大老爷不疑!”莽库喜上眉梢,被释放之后,立刻就给袁可立磕了好几个头。 “站起来说话吧。”袁可立微笑着向上招了招手。 “‘袁可立’大老爷!”莽库又磕了一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 其实袁可立还想给面前这个鞑子信使一个凳子坐,但卢剑星的真实身份毕竟是锦衣卫,总不能真的把人家当下人使唤,叫他去给鞑子端凳子。 “你们过得还好吗?”袁可立微笑着问莽库道。 “您这什么意思?”别说莽库了,就连负责翻译的陆文昭也不太能理解这个突兀的转折。 “我是说,南关被建州吞并之后,你们的生活怎么样?”袁可立缓缓调整姿态,到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落定的时候,袁可立已经完全卸去了那种咄咄逼人的肃然,活像一个关心小辈的家老。如果有人突然闯入看见袁可立现在的状态,根本想不到,就在差不多一刻钟前,他还冲面前的人拍桌子瞪眼睛。 “生活?就那样呗。”莽库苦笑着摇了摇头,“好的年头吃饱些,不好的年头少吃些。就连吴尔古代贝勒都只能谨小慎微地寄人篱下,我们这些自讨生计的一般部民还好到哪里去。” 如果非要说,还是好日子有的。那就是跟着努尔哈赤东征西讨而且广有收获的时候。 南关哈达部是海西女真扈伦四部中第一个被建州吞并的大型部落,在那之后的二十多年里,被整合进建州四旗的哈达部,跟随努尔哈赤先后吞并了辉发部、乌拉部并在前年吞并了最大的叶赫部。 在此期间,努尔哈赤甚至还向北,对生活在黑龙江流域的“野人女真”诸部发起了兼并战争。其中最近最大的一场兼并战争就发生在万历四十四年,或者说努尔哈赤建国称汗那一年。建国称汗之后,努尔哈赤急于宣示自己的武功以稳固人心,但又不敢公然举兵叛明,或者对吸收了扈伦三部残党的叶赫部发起总攻势,所以努尔哈赤便以“惨杀商使”为由,对“野人女真”中的萨哈连部和虎哈部发起了大规模的攻势。 这一系列的征伐无疑是成功的,而成功的对外战争必带来足以改善生活的战利品。可是这些事情,莽库就算经历过,体会过也不敢说。因为征伐的话题一旦聊深了就很有可能转进到最近几年对明国的征伐。 袁可立点点头,接着问道:“最近呢?你们最近一段时间的生活还好吗?” 听过翻译,莽库的心悬了起来。他眼睛一转,小心说道:“不好,很不好。开春那会儿,大汗下令征粮,让各家各户都把自家牲口和余粮拿出来供给大军。可是连年兵事,连年灾,哪里还有什么余粮啊,存留的都是口粮。像奴才一家,就只留了三个月的粮,其他的粮食就都给缴上去了。马上快到五月了,家里的粮食袋儿已经见底了。若不是奴才和弟弟都当着一份差事,还有两份军粮可以领,我额娘和家里那些小崽子能不能挺到秋收都难说。” “也是可怜人啊。”袁可立控制表情,摆出一副悲悯同情的样子。 这句感慨不好翻译,陆文昭也没有翻译。他不想翻译。 袁可立扫了陆文昭一眼,接着说:“你刚才说,‘兀儿忽太’酋长的日子也不好过,只能谨小慎微地寄人篱下。但据我所知你,‘兀儿忽太’酋长不是娶了奴酋的女儿‘莽古姬’为妻吗?奴酋与‘兀儿忽太’酋长既是亲家翁婿,关系应该很好才是吧?又怎说的寄人篱下呢?” “‘袁可立’老爷,您有所不知,”莽库摇头说道。“大汗与吴尔古代贝勒虽是亲家翁婿,但大汗也不止莽古济格格这一个女儿。在大汗的众多儿女之中,莽古济格格向来也不是最受宠的。而且就在去年,莫洛浑台吉被大汗处死了,衮代福晋也过世了。” 陆文昭以为莽库语罢,正要翻译,但莽库又突然补了一句:“衮代福晋那个事情,传说是因为她私通代善贝勒所以被大汗处死了。有这些事情在放在这儿,莽古济格格又怎么可能受宠,大汗又怎么会爱屋及乌地善待吴尔古代贝勒呢。” 陆文昭翻译得倒是准确,但袁可立还是听蒙了。“这个‘墨落混泰基’是谁?这个‘滚带福金’又是谁?” “莫洛浑台吉是吴尔古代贝勒的弟弟,衮代福晋是莽古济格格的额娘。”莽库说道。 “那你刚才说那个‘歹善’呢?是奴酋的储君吗!”袁可立连忙问追问,语气急切。 “对,歹善贝勒就是大汗的储君。”莽库点头。 “我听说歹善的太子地位不稳,已经被废了。这个事情是真的吗?”袁可立的脸上显出了恍然的神色。子烝父妾,这可比什么争夺宅地导致父子不和要靠谱多了。 “是真的,”莽库点点头,“不过最近已有传言说,大汗和代善贝勒的关系已经恢复如初了。兴许什么时候也就复立了。” “恢复如初?为什么?”袁可立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 袁可立张开嘴,明显还想再问点什么。不过最后,袁可立还是把到嘴边的问题给咽了回去。国本大事,莽库这样的无名小卒知道些表象皮毛也就不错了,就算能从他这里问出些许根由,袁可立也不见得敢信。 袁可立沉默着思索了片刻。再开口时,他的视线又回到了那封信上:“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是‘阿明’和‘兀儿忽太’既然意欲起义反正,又为何不断派兵袭击我部边境呢?”袁可立逐渐收起笑意,审视的眼神也随着他的话语从面前信上,转移到了莽库的脸上。 陆文昭感受到袁可立情绪的变化,也跟着把语调降了下来。 翻译还没听完,莽库的神经就绷紧了。他瞪着眼睛攥着手,一边想,一边说:“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宽甸那边,不仅有阿敏贝勒的镶蓝旗,还有杜度台吉的镶白旗和岳托台吉的镶红旗。有这人马分布各处,阿敏贝勒就是有心也不敢轻动。此外,宽甸堡周边还驻着两个正黄旗的牛录和两个镶黄旗的牛录,”莽库越说越快,越说越肯定。“您可能不知道,正黄旗和镶黄旗都是大汗亲自统帅的。他们特地过来,就为了监阿敏贝勒的军!为了不被大汗怀疑,阿敏贝勒也只能佯做部署。” (本章完) 第594章 声东击西之谋 第594章 声东击西之谋 “你的意思是,宽甸地方的驻军其实分属于三个不同的将领,统帅‘阿明’只能完全掌握其中的一支部队?也就是那个镶蓝色旗?”袁可立微微眯起眼睛。 “是的,是的!”莽库连连点头。“老爷说得没错,奴才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刚才提到的,管镶白色旗的‘堵堵泰基’和管镶红色旗‘亚脱泰基’和奴酋奴儿哈赤都是什么关系?”袁可立已经隐隐地意识到,这个“泰基”似乎是一个官名或者爵名,就像“贝勒”一样。 “杜度台吉和岳托台吉都是大汗的亲孙子。”莽库当即回答说。 “孙子?”袁可立接着问道:“那他们的父亲又是谁?” “杜度台吉的父亲是褚英贝勒,岳托台吉的父亲就是您刚才提到的大汗储君,代善贝勒。”稍顿了一下之后,莽库还补充了一句:“褚英贝勒是大汗的长子,也是代善贝勒的兄长,两位贝勒都是佟佳福晋的儿子。” “那这个‘朱音’又管着哪面旗?”袁可立在辽东晃了一圈,除了辽南山区的几个地方几乎都去过了,但完全没有听说过褚英的事迹。与之相反,储君代善名头却异常响亮,几乎与努尔哈赤并驾齐驱。但凡稍有规模的战役都能看见他的身影,或者听说他的事迹。 “褚英贝勒已经死了。”莽库说道。 “死了?”袁可立微微一惊,立刻追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什么时候.”莽库和褚英没有任何直接的交集,一时半会儿真想不起来。他拧着眉头想了好半天,直到最后,他说话的语气中也还是带着很大的不确定:“没记错的话,褚英贝勒应该死在大汗称汗的前一年。” “奴酋僭号称王的前一年?”袁可立稍作沉吟。“也就是万历四十三年?” “应该是吧.”莽库尴尬地笑了笑。纪年这种事情对他这样只识得一些蒙古文字的底层部落民来说还是太复杂了。 “‘朱音’是怎么死的?”袁可立又接着问道。 “不知道,”莽库摇头说,“奴才只晓得褚英贝勒先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而被囚禁,之后就是他的死讯了。” 袁可立默默将这些题外之事记下来,一眨眼又回到了正题:“你刚才说宽甸地方驻着镶蓝色、镶红色和镶白色等三个旗,除了这个三个旗,还有两色黄旗的四个牛录。对吗?” 听完翻译,莽库先是犹豫了一下。他没有顺着话回答而是主动问道:“老爷您是想知道宽甸有多少驻军吧?” 陆文昭愣住了。听得懂女真话的卢剑星和毛文龙也第一时间向莽库看去。 “他刚才说什么了?”袁可立侧头问陆文昭。 “他主动问您,是不是想知道宽甸有多少驻军?”陆文昭笑了一下。 袁可立也是一怔。“还真是。这个信使还真有点儿意思。” 见袁可立笑着点头,莽库便说道:“宽甸究竟有多少人,奴才不晓得。但奴才知道,三个旗加起来有七十多个牛录,如果再算上两黄旗的四个牛录,总牛录数应该超过了八十个。一般来说,每个牛录有丁三百。总算下来,也就是两万五千精兵。如果再算上妇孺老幼、包衣奴才。宽甸那边应该少说也得有五万人。” “嗯。”袁可立眼神微变,但整体表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你知道这五万人是怎么部署的吗?” “不知道。”莽库果断摇了头,他是真不知道。 袁可立原本还想问问奴贼的进兵方略,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了。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最后问道:“‘阿明’和‘兀儿忽太’起义反正,是想从大明这儿得到什么呢?” 听到这个问题,莽库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连忙正了正身子,殷切地说道:“吴尔古代贝勒希望能脱离建州,带着部属返回故地复立哈达,阿敏贝勒则想要取代天命汗成为新的女真大汗。当然,无论是吴尔古代贝勒还是阿敏贝勒都将永远忠于大明皇帝陛下!” “不谋而合啊!”袁可立摆出了一副欣然赞许的神色。“我大明朝本就有复立南关的意思,正愁找不到‘兀儿忽太’酋长呢!” “此言当真?”莽库激昂问道。 “我骗你干什么,”袁可立笑着问道:“你知道‘革把库’吗?” “当然!”莽库的脸上飞快地浮起了一抹狂热的沱红。情绪激动之下,莽库竟然往前走了半步。“克把库台吉还活着吗!?” 从解开莽库身上束缚的那一刻起,卢剑星的全部注意力就都投到这个鞑子的身上了。见莽库有前进动作,卢剑星立刻伸手拦在莽库的胸前,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也飞速地拔出了半截刀子。“别再往前走了!” “抱歉!”莽库回过神来,马上又退了回去。 袁可立倒是淡定得很。他先朝卢剑星打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接着对莽库说:“‘革把库’不但回来了,还做了我大明的游击将军。在来镇江的路上,我还见过‘革把库’将军一面。‘革把库’告诉我说,他一直念着阔别多年的兄长‘兀儿忽太’。而且他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再见兄长一面。你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将这个消息告诉‘兀儿忽太’酋长。我之后也会写信给‘革把库’将军,让他知道他的兄长就在宽甸。说不定你下次过来,还能收到‘革把库’将军的回信。” “是是是!”陆文昭还没翻译完,莽库就忙不迭地点起了头。“奴才一定将告诉这个好消息告诉吴尔古代贝勒。相信他得知此事之后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呵呵呵呵。”袁可立笑着点了点头,并对卢剑星说道:“请把这位信使带下去吧。一定要好生招待,切莫失了礼数。” “是。”卢剑星当即就要行动,不过陆文昭刻意的翻译声突兀地传了过来,卢剑星也就等着他说完,才又用女真语回了一个:“是!” ———————— 莽库的影子渐渐远了,袁可立的笑意也缓缓褪了。 莽库的身子绕过影壁的那一刻,毛文龙站了起来。他走过去,关上门,再回过头的时候,袁可立又再一次拿起了那封信,以及邱聚禄和莽库的对话记录。 “这个事情,诸位怎么看?”裹着声音的气息吹得纸张微微震动。 “末将以为这个事情很蹊跷,”毛文龙落座即附和,“您才刚布置了监护朝鲜的进兵方略,这‘阿明’和‘兀儿忽太’就派人过来泄密,说是计划要派人去联络朝鲜,瓜分辽东。这时间未免也掐得太准了。” “我倒觉得这只是一个单纯的巧合,正撞见了而已。”高邦佐侧头看着毛文龙,但他的心思却在仍然放在陆文昭和袁可立的身上。“毕竟他们连袁使君换了高参政都不知道。” “所以您觉得奴贼确实有起义反正的心思?”毛文龙问道。 “不。巧合归巧合,阴谋归阴谋。那信上的内容我一个字也不信!”高邦佐斩钉截铁地说道:“联合朝鲜,夹击镇江,然后再瓜分辽东,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天方夜谭,只有傻子才会想出这种主意。我认为这就是一种障眼法,奴贼是想用这封信,让我们更多地提防朝鲜。” “这哪里是什么阴谋,这分明是好心嘛。”陆文昭也走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了。“袁监护此来,正是提防朝鲜啊。” “奴贼想的肯定不是这个!我以为,”高邦佐的视线跟着陆文昭来到了正对面。“奴贼想行的应该是声东击西之策。” “声东击西?” “所谓‘声东’,也就是通过那封信欺骗镇江兵备衙门,好让兵备衙门将可用的兵力抽调到镇江来备防东面的朝鲜。如此一来,西面凤凰的兵力也就会变得稀薄,他们也就可以趁机‘击西’了。这就好像上回,奴酋分明是要撤兵,却先是摆出一副进攻的姿态。”高邦佐顿了一下,灵光一闪般地说道: “我现在担心的是,奴贼确实已经制定了‘击西’的策略,我们渡江进兵义州乃至朔州、龟州的事情一旦泄出去,奴贼便会以为我们中计,进而猛攻凤凰。” 这番推论合理至极,陆文昭不由得点了点头。正深入思考之际,陆文昭突然感到身侧有人轻轻地拉了拉自己。“白夫人有何指教?”陆文昭转过头,微笑着用西南话小声问。 “我想请教一下,刚才那一阵到底说了些什么?”白再香的整张脸上写满了尴尬。陆文昭原本的差事是居中给白再香做翻译,当时安排他坐在白再香的身边也正是为了这个。可是莽库开始说话之后,陆文昭就不管她了。这便导致可怜的白夫人干坐了半天,几乎一个字也没听懂。 “呃”白再香的问题直接把陆文昭给问得愣住了。“事情有些复杂,当中涉及不少鞑子人物,而且这些鞑子久不沐化,关系乱得很,若要仔细说明,恐怕得好一番功夫。我之后再跟您细说吧。” “也不必劳陆上差细讲,我只向您打听三件事情。”白再香笑着摇摇头,然后竖起三根手指:“那封信是真的吗?那个自称王督堂的酋长真有投诚之意吗?袁监护有什么打算?当中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我部效劳的吗?”说到最后,白再香又增竖了一根手指。 “这”这些问题,陆文昭也还是一个也回答不出来。“这些事情,袁监护也还在想,等他老明说了,我再讲给您听,如何?” “好啊,那就有劳您了。”白再香浅浅一笑,笑得陆文昭心神一荡,连忙往远离她的方向挪了一下。 “诸位。”袁可立的脸一显出来,堂上或大或小的讨论声立刻就停了。 “难道诸位不觉得送信的这个人很奇怪吗?”袁可立放下信。 “您还在想‘阿明’和‘兀儿忽太’为什么会派这么一个人过来吗?”毛文龙积极说话,仿佛是刻意向袁可立表示他确实有在认真听,认真想。 “管中窥豹,见微知著。”袁可立微微颔首,“‘阿明’和‘兀儿忽太’派这么一个人过来,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他不是解释了吗,他一家受恩于天朝,这才免于为奴为婢。”高邦佐捻了捻下巴上的短须:“看他那个样子,我觉得这番话应该是真的。” “他说的全是真的话,不意味着他就把真话说全了。”袁可立的目光里闪烁着深思熟虑的光芒。 “您觉得隐瞒了什么?”高邦佐问道。 “我认为他这是没法子把话说全。”袁可立解释道:“在我看来这个信使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南关旧党。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阿明’为什么要派他过来。”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高邦佐不解道,“上面给下面派差,本就不需要解释太多,‘阿明’和‘兀儿忽太’只需要确定这个信使不会冒险去奴酋那里告密就可以了,吧” 话说到这儿,高邦佐骤然愣住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话和他刚才的推论完全是矛盾的。因为只有在‘阿明’和‘兀儿忽太’确实有意背叛奴酋,投靠明军的情况下,才需要避免告密。但如果写信的目的不是勾结明军,而是“声东击西”,那么保密就没什么必要了,他们甚至可以直接将这个计划告知奴酋,避免误会。 不过很快,高邦佐又想到了另外一种解法:“不对!这个信使一定是被‘阿明’和‘兀儿忽太’利用了!” “利用?”袁可立望着高邦佐。 “对!这个人就是作为弃子被选出来的。”高邦佐眉言之凿凿地说道:“我以为,这个信使大概确实是一个心慕天朝,一心向化的好鞑子。他知道得不多,但相信‘阿明’和‘兀儿忽太’真的是有意反正。这样一个人,就算因为不被我们信任而遭到拷问,也不怕阴谋败露。因为他说的,都是他相信的!” (本章完) 第595章 进则掠地,退则举义 第595章 进则掠地,退则举义 “高参政所虑有理。”袁可立接话说,“不过我以为看,这个事情犹可商榷。” 高邦佐立刻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袁监护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我只是觉得奇怪。”袁可立举那封告密信向众人展示,“这封信诸位都看过了,不知道诸位有没有注意到,这封信一次都没有提过‘阿明’这个人?” “好像还真是。”高邦佐的记性很好,只稍一回忆就差不多想起了整封的内容。紧接着,陆文昭也点了头。等他低声翻译给凑过来询问的白再香听了之后,白在香也小声说:“确实没有,一次也没有。” 毛文龙倒是想不起那么多细节,只记得那封告密信和朝鲜有关。不过,既然众人都表示肯定,袁可立也言之凿凿,他也就滥竽充数般地跟着点了头。 “现在请诸位暂且忘掉我和那信使的问答,”袁可立站起来,走到高邦佐的身边,将信递出。“只单看一遍这封信。” “好。”高邦佐接过信,袁可立又走回去坐着了。 袁可立靠着椅背撑着扶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口,待众人再次看完信,他才开口问道:“如果只单看这封信,诸位能想到什么?” “这是一个人的告密!”高邦佐一下子就说出问题答案。 “对!从始至终,这封宣称由‘阿明’和‘兀儿忽太’密谋共作的告密信一次也没有提过‘阿明’,就连暗示也没有。我们对‘阿明’这个人存在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信使的口头描述。”袁可立重重地点了点那张对话记录。“可是,那个信使的描述是那么的自然,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阿明’的存在是理所应当一样。诸位再想想,为什么会这样?” “要么是那个信使在说谎误导我们,要么就是‘阿明’刻意隐去了自己的存在。”这回是陆文昭接话了。 “我倾向于后者。”袁可立直接说道。 陆文昭默默地点了点头。刚才问答的时候,陆文昭就一直留意着那信使的表情,那信使的脸上显出过忐忑、局促、兴奋、狂热,但就是没有说谎者的惊惶与犹疑。 “可是‘阿明’为什么要隐去自己呢?”高邦佐隐隐地意识到,袁可立的推论很可能要把他刚才论断全面推翻了。 “我不敢肯定,”袁可立先垫了一句,“但我觉得,至少这个王督堂,或者说南关酋长‘兀儿忽太’是有意反正归降的。而宽甸的统帅,那个被称作二贝勒的‘阿明’或许有心归正,但目前仍徘徊在两可之间,至少和‘兀儿忽太’并完全不齐心。” 没人接话,袁可立便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首先是这个‘兀儿忽太’。如果我们假定信使说的都是真话,那么‘兀儿忽太’便有充分的理由背叛奴儿哈赤。‘兀儿忽太’的弟弟‘墨落混泰基’,及其妻‘莽古姬’的母亲‘滚带福金’,都在去年被奴儿哈赤处死。前者可令‘兀儿忽太’恐惧自危,后者可使‘莽古姬’与其父离心离德。而且我大明曾助南关复国,如今又兵布全辽,‘兀儿忽太’忆往昔峥嵘,再图复国,几属必然。” 众人默默点头,就连白再香都在陆文昭简单的翻译之后表示了认同。 “再来是这个二贝勒‘阿明’。”袁可立接着说:“据我所知,‘阿明’并不是奴儿哈赤的儿子,而是其同母弟速儿哈赤的儿子,也就是说这个‘阿明’其实是奴儿哈赤的侄儿。而且大概在十年前的万历三十九年,这个速儿哈赤就被努尔哈赤给杀掉了。我以为,即使是未开化的蛮夷,应该也不能对这种杀父之仇完全无动于衷.” 在场的陆文昭、高邦佐、毛文龙,都或多或少地听过阿敏的事情,只有白再香震惊且好奇地听着陆文昭小声的翻译。 “.往日,奴贼势大,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阿明’从中获益,自然可以压制情绪,勉强与奴酋为伍。如今,奴贼式微,举全族之力攻辽沈不克,麾下部落民甚至有断粮之危。‘阿明’回忆往昔,想起杀父之仇,生出二心,也是自然道理。如果这时候,反心已极的‘兀儿忽太’上门劝说,二者很可能就此一拍即合。” 说到这里,高邦佐先前的“声东击西”推测就已经完全被推翻了,但他还是忍不住点头表示赞同。 “但奴酋余威尤烈,‘阿明’必然心怀犹疑。更何况,奴酋也并非全然信任‘阿明’,不但分派两个孙子分将镶白色旗和镶红色旗,还派出四支亲信部队就近监军。两相结合,更加强势的‘阿明’强压着不让‘兀儿忽太’把自己写到信上,便是成章之理。” 说着,袁可立又举起那封信,并环视众人:“诸位试想。如果谋反事泄,这封信落到了奴酋手里,奴酋会想到‘阿明’也参与其中吗?” “肯定不会!”袁可立语毕的时候,他的视线正好与陆文昭相接,于是陆文昭便接了茬。 毛文龙插话说道:“但如果奴酋也一并抓到了那些信使,事情也会败露吧?” “我想,这大概就是‘阿明’的高明之处了。”袁可立看向高邦佐,“高参政先前说,这个信使是作为弃子被选出来的,这个想法我完全同意。我刚才一直疑惑于‘阿明’,为什么要选这么一个没有职务,不管兵马,甚至连汉语都不会的普通斥候过来。可一旦将他视作弃子,这一切就完全合理了。” “这个人最大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他除了是南关旧党且受恩于天朝之外再无其他特殊之处。就算被此人被抓,且供出‘阿明’。‘阿明’也可以辩称从不知情,乃至不认识这个人。但如果反过来,这个信使是‘阿明’亲信,或者受过‘阿明’的特殊恩惠,那么‘阿明’就很难自辩自证了。”袁可立顿了一下,下定结论道: “所以我以为,‘阿明’和‘兀儿忽太’虽有共谋,但并不完全齐心。‘阿明’应该还处在进则掠地,退则举义的两可之态!” “袁监护不愧为天下第一理官!”高邦佐完全不为自己的推论被推翻而有丝毫的沮丧,袁可立言毕不久,他便第一个拍着膝盖站起来喝彩。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起身接彩。 “诸位谬赞了,这不过是靠着明摆着的事情做的推测而已,”袁可立压住油然而生的自得之情,起身向众人还礼。“诸位只要仔细想想肯定也能想到。” 还过礼,袁可立便坐了回去,众人见状也纷纷停下赞誉坐回去望着他。 “袁监护以为,”高邦佐问道,“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监护朝鲜的方略不会因为这封信而有任何改变。刚才交给诸位差事还请诸位仔细去做。”袁可立先定了一个调子。 众人默默点头,袁可立则继续道:“我刚才说,宽甸的‘阿明’应该还处在两可之态。我以为,‘阿明’一定不会停止攻势,甚至有可能像高参政所担心的那样,在最近发起一场大规模的进攻!”说着,袁可立又向高邦佐递去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我们若是守不住镇江、朝鲜,那么‘阿明’便会搁置反正之心。我甚至猜测,‘阿明’一旦拿下镇江、朝鲜,立刻就会杀掉‘兀儿忽太’和这些信使,好搞个死无对证出来。相反,只要我们能稳守镇江,护住朝鲜,令宽甸奴兵无以寸进。那么‘阿明’就有很大的可能成为第一个被我们策反的奴部高层!” “袁监护所言极是。”高邦佐深深点头,脸上又浮出忧色。“但如果刚才那个信使没有说谎,奴贼就真的宽甸聚集了超过五万人马,两万五千精兵。假使奴部趁着辽南各城援军被抽调去控制朝鲜的时机大举南下,聚攻镇江。届时我军无援,恐有不测啊。” “那就请援!”袁可立毫不犹豫地说道:“我现在就往辽阳写信,把情况告知熊经略,并请熊经略火速派遣援兵一万巩固防凤、镇一线。直到监护势成,辽南各处兵马离开朝鲜退回驻地为止。”话音刚落,袁可立便抽出几张空白信纸,奋笔疾书了起来。 ————————— 当白再香带着随员离开镇江城回到酉阳土司营的时候,天边只剩下最后一道暗红了。 “大姐,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白再香的身影一出现在围住中军帐的木栅口,兼职文书官的二妹白再英就迎了出来。 “呵,”白再香白了白再英一眼,接着竖起一根手指朝天空指了几下。“你哪只眼睛看出早了?” “我以为开这么一场封巷锁街的会,总也得再吃喝一顿,”白再英讪讪一笑,摆手挥退那几个跟在白再香身后的女兵。“昨天给袁参政接风,咱们不就是天完全黑了才回来的吗?” “袁参政他们还在阅云亭吃着喝着,我是一个人回来的。”白再香左顾右盼,“那个死丫头呢,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 “筠儿她知道错了,”白再英上前挽住大姐的胳臂,讨好地笑着。“您大姐有大量,这回就放过她。好吗?” “啧!”白再香甩开白再英。“这个事情没法轻轻放过,她人在哪里?赶紧把她叫出来!” “哎呀,她今天狂奔五十里,整个人累得不行,还一身汗酸味。我就让她洗澡歇着去了,您若是非要教训她,还是明天再说吧。”白再英果断采取缓兵之策。 “哼!”白再香转头便走。 “您这是要去哪儿啊!”白再英快步跟上。 “她人在哪儿我,就去哪儿。”白再香拧着眉头,越走越快。 “不至于吧,”白再英几大步跨到白再香的面前,摆出一副护犊子的母牛样。“袁参政都说要给筠儿记功了,您在堂上的时候不也说功过相抵吗?” “你哪里看出来这死丫头有功了?袁参政那么说是不想当众给我难堪。她违背我的军令,不按计划行事,还把队伍带迷路了。这种事情明明白白地摊开了摆在堂上,我不能一点态也不表!”白再香绕开白再英继续往前走。 “那您想怎样?”白再英只得又跟上去,“难不成还要给筠儿上军法?” “你猜对了,我就是要给她上军法。”白再香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头含着怒的母老虎,随时要吃人。周围值夜或巡逻的士兵见她那样子,甚至连招呼都不敢过来打。 “那您干脆打我吧!”白再英一把拉住白再香,“是我什么也没问清楚就火急火燎地把筠儿带去衙门让您难堪了。” “难堪?要光是难堪才好了呢。我告诉你,这事情它通天了!”白再香一把挣脱,接着一个转弯便拐进了白再英和白再筠共用的帐篷区。 “通什么天?”白再英跟进去的时候,换下戎装穿上女装的白再筠已经委屈巴巴地站在帐篷的门帘下了。 “现在没法跟你细说,再过几天你自己就知道了。”白再香脚步一顿,大喊着朝白再筠招手。“臭丫头,给老娘滚过来!” “姐!算了吧。筠儿她也是头一回带队。没有经验,难免犯错”白再英还想劝,却被白再香一个瞪眼给打断了。“白再英!你是非要害得这傻妮子死在外边儿你才高兴是吧?” “我”一股火气也从白再英的心里冒了出来。 “你什么你!”白再香再次打断白再英,反手指着白再筠说道:“这臭丫头不按原定路线行进,带着队伍在随时可能遇敌的深山老林里乱窜,你告诉我这叫没经验?好,她没经验,四婆有经验吧?十三叔有经验吧?白再筠!”白再香猛一转头,却见白再筠已是泪眼婆娑。她硬起心肠,接着喊道:“你告诉我,当你们在长脖岭那里遇阻的时候,四婆和十三叔有没有劝你原路返回!” “呜呜.”白再筠噘着嘴哽咽道:“有。” (本章完) 第596章 将军家事 第596章 将军家事 “你听见了吧?这臭丫头她自己承认了!”白再香侧眼睨着白再英。 “哎呀,姐!筠儿这也是不想让您失望嘛。”白再英走到白再筠的身边,轻轻地揽住三妹的肩膀,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对不对?” “嗯”白再筠瑟缩到白再英的身后。 “哼,不想让我失望?这不就是想露脸,却把腚给露出来了吗?”白再香两步上前,一把就将白再筠从白再英的身后给扯了出来。“我问你,其他人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白再筠低着头,瓮声瓮气地说,“可能在邱队总的墩营里过夜,也可能到了其他地方。” “有人受伤吗?”白再香追问道。 “没有!”白再英将半个身子塞到姐、妹之间,抢话说道,“我刚才问过杨三弟和十三叔了。大家都康健着呢,连个染了风寒的都没有。” “你给老娘爬到边上去,不然我连你也收拾。”白再香语气稍缓,但仍瞪着白再英。 “好啊,您打嘛,最好当众打。”白再英丝毫不怵。“这样大家就都知道我们白家有这么一个铁面无私的好姐姐了。” “呵!”白再香冷冷地干笑了一声,“你还别说,我真就是这么想的。” “啊?”白再英一愣。她原本还想扯出“家丑不可外扬”的大旗来作最后的挣扎,哪里知道白再香直接就应了。 白再香缓缓转头,望向白再筠说道:“明天上午点卯的时候,就在校场上照违抗军令的罪名,责打二十军棍。” “二十棍!”白再英惊声道:“这不得连屁股都夯平了!她哪里受得了您这么打?” “不要。不要!我知道错了!”夯平屁股的恐怖设想,一下子就将白再筠脸上的晒痕给吓浅了。她一边哭泣摇头,一边护住屁股后退。“我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我吧!” “现在知道你怕了?”白再香凝视白再筠,一步一趋地追着她往后退。“你之前不顾大家的反对,执意带着队伍往山沟沟里乱拱的时候怎么不害怕呢?” “其实,其实大家也不是都反对,”白再筠挤出一个可怜巴巴的笑容。“而且四婆和十三叔他们也没有坚持到底嘛。” “哼,终于开始狡辩了。”白再香讽刺道。 “我没说谎,”白再筠摇着头,“您要是不信也可以问的。” “我不问,也不想问。”白再香猛地伸长胳臂,反手托捏住白再筠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在队伍里,只有队官的话才是命令。其他人,无论怎么讲,都只能叫作建议。你坚持,他们就没法坚持,否则就是抗命。他们听你的命令,改变行程,是奉你的命行事,我不会追究他们,也不会把你该担的责任摊到的他们的身上。这个事情从始至终,都是你违背我定好的作战计划擅自行事。我没有下放过便宜行事的权限,你这就是在抗命。” 白再筠噘着嘴,嘤嘤哭泣。 “哭也没用。你离营之前,我还特地警告过你,但你没听。”白再香语气很硬,完全听不出暖意。但与此同时,她还是忍不住为三妹拭泪。“你抓到那些信使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开心啊?想着一俊遮百丑是不是?” “嗯。”白再筠心里一紧,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白再筠,我告诉你,”白再香抬起被泪水沾湿的手,在白再筠的左右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我这里没什么一俊遮百丑,从你决定带着队伍偏离我给你划定的进行路线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可能再得到什么功劳了。就算你能带着首功回来,甚至亲自斩下匪首,我也会把它们分给其他人。你听清楚了吗?” “嗯。我听清楚了,不会再有下次了。”白再筠可怜巴巴地说道:“求饶了我吧,不要把我的屁股夯平啊。” “是啊,三妹她已经知道错了,”白再英走过来,把住那只捏着白再筠的下巴的手往外拉了拉。“大姐您就饶了她吧。” “不,她没听清楚,也不知道错。”白再香手臂紧绷,不为所动。“她只是害怕挨打而已。所以,这顿打她非挨不可。” “不,我不是我真的听清楚了,真的知道错了。”白再筠往后一退,短暂地从白再香的拿捏之下挣脱了出来。但紧接着,母老虎上身的白再香就一个飞扑拿住了她的手腕。随后,母老虎一转身一翻手就以一个擒拿的姿势将白再筠给控制了起来。 “你不是什么?”白再香贴在白再筠的耳边幽幽地说道:“怎么不把话说全了?你刚才想说‘不是害怕挨打’,但确实又怕了对不对?” 白再筠语塞,只得仰着头向二姐投去求救的眼神。 白再香如此坚决,白再英已经没什么办法,只剩最后一招下策了。她深吸一口气,故作悲凉地长笑起来:“呵呵呵呵.” “你突然笑什么?”白再香果然被吸引。“发癫啦?” “京中阁老堂官为免科道风议败坏清名,常在登科之年强令其子不得应试。坊间戏称,借子市公。如今,酉阳司援兵的副帅,白夫人再香,非要在袁兵宪业已宽恕其妹之后当众责打,或许这就是‘借妹市公’吧?”白再英的下策就是嘲讽激将。 白再香先是一愣,显然是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很快,她的整张脸就全红了。“呵!”白再香冷笑一声,放开白再筠。 “白再英,”白再香机械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白再英。“你引经据典绕这么大一圈,就是想说我虚伪沽名呗?” 白再英被盯得心里发毛,总觉得下一刻大姐就要扑上来把自己撕了。她往后退了一步,愣是没敢接茬。 白再香到底没有扑上去揍白再英一顿。 “呼!”她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一颗浑浊的泪滴在她的眼角凝结。“我心意已决。不管你怎么说,这顿打,她非挨不可。但这不是为了什么名!”撂下这句话,白再香便拂袖转身了。 “大姐!”白再筠快步追了上来,紧紧地拉住白再香的手臂,流着泪道:“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您不要气了!” “说什么也没用,这顿板子你必须挨。”白再香紧咬银牙,但哽咽的声音还是从她的齿缝间溢了出来。 “我该挨打,我该受罚。您别伤心了。”白再筠从身后环抱住白再香的腰。“我不求饶了,您把我屁股夯平吧!” 白再香心一软,回过身紧紧地抱住白再筠。四眼相对,后怕、感动、欣慰的泪水一齐涌了出来。 白再英孑然独立于外。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温馨场面,竟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得,我成坏人了。 ———————— 大抵全天下的游击将军府都是这个样子,两院三厅,前公后私,公私之间以一道连墙隔开,并用两道角门联通。 白天议事的时候,左右两道角门一直锁着,直到众人全都离开了,挂在外边儿的两把锁才被锦衣卫撵出去的毛部亲兵给取下。外边儿上锁,里边儿的人就出不来,里边儿落栓,外边儿的人也进不去。 笃笃笃,笃笃笃! 毛文龙倚着门框敲了好一阵儿,才有一个怯生生的应门声从木板后传来。“谁啊?” “傻婆娘!你觉得老子是谁?”毛文龙喷出一口酒气。“快给老子开门!” “老爷!”门后的声音立刻精神了不少。紧接着,木头交相摩擦的声音贴着门板传到了毛文龙耳朵里。 门开了,一个纤弱低矮的女人身影在月光下显了出来。这是毛文龙的妾室文氏。 “奴,奴家和夫人”话还没说完,文氏就张开嘴打了个哈欠。“还以为您又不回来了。”毛文龙好喝夜酒,更好在营中与麾下士卒同起卧,因此时常夜不归宿。 “今天得回来。”毛文龙把着文氏的肩膀,将她推进后院。 砰! 毛文龙反腿一蹬,门板和门框就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还没锁门呢。”文氏转身过去把门闩落下。 “嗐,锁个屁。正门都关了。”毛文龙的酒意很重,但步履依旧稳健。“再说了,整个镇江城哪里不是老子的兵?你还怕贼啊。” “唉。”文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有接毛文龙的茬。“老爷今晚回房歇吗?老爷要是回房歇,奴家就去把孩子抱出来。”文氏说的“房”,不是属于的她西厢房,而是毛文龙和正妻张氏共卧的正房。毛文龙彻夜不归的时候,张氏和文氏就会一起睡在正房,一起照看毛文龙唯一的儿子。 “歇个屁!”毛文龙指了指作为书房的东厢房。“去书房给老子掌灯研墨,老子要写信。” “写信?”文氏疑惑地看着毛文龙,“这么晚了,老爷还要给谁写信啊?”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叫你去你去就是了!”毛文龙眼睛一横,当即就要抖擞一家之主的威风。 “毛振南!”就在这时,套着外衣但没系衣绳的张氏,也从正房里走了出来。她声音低沉,整张脸上写满了不悦,“你能不能小点儿声?” “夫人。”文氏立刻低下头,退到半边。 “夫什么人啊,听老爷的话,赶紧去掌灯研墨!”毛文龙抓住文氏的两肩,轻轻地把她往书房方向一推。临了,毛文龙还不忘在她的屁股上拍一下。 文氏自然听话,不过她还是先朝张氏点了点头,才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小点儿啊,别嚷嚷了。”张氏快步走到毛文龙的面前,“承斗好不容易才睡踏实了,吵醒了你来哄吗?” “睡了又怎么样?老子还没睡呢。”书房里闪出一个光点,毛文龙白了正妻一眼。他转过头,朝着紧贴西厢房的灶房走去。“摇起来,老子教他写字。”说是这么说,但毛文龙的声音还是不自觉地往下压了两度。 “写什么字啊,”张氏上去扶住毛文龙,却闻见一股子浓烈的酒气。“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别是喝中风了吧?” 酒意上头的毛文龙正踌躇满志着,哪里听得下这种话,当即就不让张氏扶了。他一个闪身躲开,嘴里还碎碎念:“我看你才中风了。你个没生养的婆娘,怎么敢这么跟老子说.”垃圾话还没吐完,毛文龙自己就后悔了。 张氏站住了。她定定地杵在原地,圆瞪的眼睛里反射着月光的晶莹。很快,晶莹顺着脸颊滴到了地上。张氏咬着牙齿,没有哭,更不闹,这太不体面了。更要紧的是,孩子这会儿已经睡熟了。 “哎呀呀,我说错话了。”毛文龙讪讪笑着走近张氏,伸出手想要牵住她。 张氏负气一缩,没让他碰。 毛文龙哪管她这个,直接一拉一扯就给张氏拥在了怀里。“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见谅嘛,就当我喝酒喝癫了。” 张氏推着毛文龙的胸膛试图挣脱开来,可山西士族出身的普通女流又怎么可能挣得开如此一个壮年武将的怀抱。张氏拗不过,只得在毛文龙满是酒气的怀里小声地抽泣了起来。 真相是最伤人的。张氏确实没生养,毛文龙唯一的儿子毛承斗,是妾室文氏的亲儿子。 毛文龙和张氏成婚于万历三十四年,那时候的毛文龙已经三十岁了。成婚十余年来,张氏一直无出,连个女儿都没有。毛文龙自己倒是看得开,生不出就生不出呗,在宗族里找一个过继承祧也不怕断了香火,反正毛文龙自己就是继了伯父毛得春的祧。但是毛文龙他娘沈氏可就豁达不了一点了,一有空就写信催。而且沈老太太还不光是给毛文龙写信,还给张氏写信,要她识大体,赶紧给毛文龙纳妾。张氏实在顶不住压力,只得在辽阳找了一家文姓的小门小户给毛文龙聘了一房妾室。 和张氏不同,文氏那是真好生养,过门没多久怀上了。这下,远在杭州的老太太高兴了,毛文龙自己也没什么理由不开心,只有张氏自己在感慨毛家总算有后的同时,黯然神伤,顾影自怜。 (本章完) 第597章 请托 第597章 请托 “你哭什么呀,”毛文龙轻轻地拍打着张氏的后背。“生不出也没什么嘛,那兔崽子还敢不把你当娘啊?”张氏年过三十而无出,毛文龙早已经不指望她能给自己诞后延嗣了。 张氏更难过了,举起拳头便在毛文龙的胸口上不断地锤击着。毛文龙锁子甲不离身,根本感觉不到痛。不过他还是抓住张氏的手,强硬地说道:“够了!我都给你道了歉了,你还要怎么样嘛?干脆一刀把我攮了算逑。”说着,毛文龙便放开了她,还反手去摸随身携带的佩刀。 张氏被这二流子一样的流氓架势给气愣住了。她奋起一拳,直直地捶打在毛文龙的胸口上,却不料和铁甲鳞环来了个硬碰硬,直接把自己给打疼了。 拳头上的隐痛一直传到心里,委屈的泪水牵线似的一下子涌了出来。 “烦死了”毛文龙喷出一口酒气,侧头朝着书房喊了一声:“还没磨好吗!磨磨叽叽地在干什么呢?” “磨好了,磨好了。”文氏早就把文房四宝准备停当了,但外边儿的动静她可全听在耳朵里,根本不敢出去打扰。文氏很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妾就是妾,生了儿子也是妾。 “你自个儿纾解一下,我去书房写信了。”毛文龙越过张氏,朝着书房走去。 “哇!”就在这时候,正房里突然传来一阵哭声。 毛承斗之所以哭闹,不只因为毛文龙搞出来的动静实在太大,把他给吵醒了,更是因为被吵醒之后,左翻右转却见不到人。 “都怪你!”张氏雌虎似的瞪了毛文龙一眼,用袖子一抹泪便回了房。 毛文龙叹出一口气,看向不紧不慢从书房里出来的文氏。“那到底是你儿子还是她儿子?” “承斗既是奴家的儿子,也是夫人的儿子,更是老爷的儿子。”文氏很得体地说道。 “嘁,我小时候肯定没这么吵吵。”毛文龙大摇大摆地走进书房。完全没有要回房里哄孩子的心思。 ———————— 哭声彻底平息的时候,毛文龙的信只写了一个开头。 张氏推门进来,走到书桌前,环抱起双手。她看着灯影下执笔不书的毛文龙,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道:“愣着干什么,醉里挑灯看笔吗?” “不哭啦?”毛文龙没抬头,仍直勾勾地看着稿纸上的最后一个字。 “好不容易哄好了。求你别再吵吵了。”张氏叹气道。 “小屁孩夜哭很正常,”毛文龙放下笔,眨眨眼睛,侧过头仰看向张氏。“我说的是你。” “我哭什么!”张氏委屈的情绪似乎又开始酝酿了。 “倔婆娘,你属驴的吧?”毛文龙一把将张氏扯到怀里,“你要是这么想要个亲儿子,那今天晚上咱们就再努力一下。” “老不修的,你还是先努努力把这封信写了吧。”张氏脸上飞起一抹夜色也掩盖不住的火红。“要不要我帮你写?”张氏转移话题道。 张氏出身自山西士族,也是书香门第,毛文龙平日里的各种私人信件,乃至一部分不那么重要的公文都是她帮着起草的。 “这封信你写不好的。”毛文龙摇头说。 “呵,”张氏轻笑一声,探身拿过信纸,看着稿纸上的一手丑字,不禁摇起了头。“给舅老爷的信?” “嗯。”毛文龙的眼睛有些发干。一眯一眨,竟挤出一眼皮的浊泪来。 “怎么只有格式,什么内容?”张氏飞快地扫了一眼,却只看到一些常见的客套话。 毛文龙没搭腔,只耸了耸肩。 “是不是请托?”张氏主动问道。 “确实.哈!”毛文龙重重地打了个哈欠,又砸吧砸吧嘴儿。“确实是请托。” “你累了就赶紧歇着去吧。”张氏推了推毛文龙的肩膀。 “不,”毛文龙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我明天就得把这封信给寄出去。” “去吧,我帮你写,”张氏问道:“要请托什么?” “不能明着说,也不能明着写。”毛文龙缓缓地闭上眼睛,又揉了揉睛明穴。 “不能明着写你请托什么?你该不是真喝糊涂了吧?”张氏仔细地端详毛文龙,却发现他的样子比刚才还清醒了不少。 “你不懂,这个事情现在不能说,也不能写,否则就是抗命了。”毛文龙皱着眉头轻轻地拨弄胡须。 “那你就能写的时候再写呗。”张氏将信扔回到毛文龙的案上。 “不不不,这个事情宜早不宜迟,宜快不宜慢。”毛问龙推开张氏,又拿起笔。“而且舅老爷那边儿联系打点也需要时间,到能写的时候再请托,恐怕那肥缺就让别人抢去了。” “肥缺?”张氏疑惑道:“你这镇江游击不是才升的吗?还能挪啊?” 毛文龙这镇江游击确实是才升的,而且过程颇为曲折。 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努尔哈赤反,陷抚顺,辽东总兵张承胤驰援败殁,京师震动。五月,上命杨镐为兵部右侍郎经略辽东。同月,升滴水崖守备乔一琦为都司,管镇江游击事。 次年二月,经略杨镐上奏,恭报师期大彰。二月二十五日,明军四路出师,以总兵杜松将西路顺浑河出抚顺关;以马林将北路往开原合叶赫兵出三岔口;以李如柏将南路往清河出鸦鹘关;以刘綎将东路合朝鲜兵出宽甸口。时任镇江游击乔一琦属东路,隶刘綎麾下,监朝鲜军。 按照计划,明军四路兵马将于三月初二日会攻赫图阿拉。 但直到初四,被朝鲜军拖累两日的东路刘綎部才抵达距赫图阿拉约莫六十里的富察之野。此时,西路杜松战死、北路马林败逃,南路李如柏也在阿敏的阻击下不敢前进。东路刘綎部在事实上已经成为孤军。 三月初四傍午,金军在大贝勒代善的指挥下,以近十倍的优势兵力,对行进至阿布达里冈的明军前锋部队发起进攻。这一战从初四日下午一直打到三月初五日清晨,战场绵延近二十里。最后,亲将前锋的刘綎及其养子刘招孙力战而死,刘綎部骑兵全军覆没。这是萨尔浒之战中,明军打得最顽强的一战。 三月初五,刘綎部败亡之后,镇江游击乔一琦率残部杀出重围,与监东路军官,时任金复海盖兵备道康应乾所率后军合兵。康应乾得知前锋覆灭,刘綎战死,立刻摆阵迎敌。奈何兵力单薄,合残部亦不过二三千兵,无法抵御代善所统六旗联军。后军亦全军覆没,康应乾仅以身免,浮海逃归。 再次战败后,乔一琦率残部东退至朝鲜军停驻的富察之野,试图重整防线。然而,朝鲜都元帅姜弘立此时已经打定主意与代善媾和,甚至表示愿意将乔一琦等明军残部交予金国。乔一琦不愿受辱,遂跳崖殉国。 乔一琦自尽后,萨尔浒之战宣告终结,镇江游击的缺也空了出来。当时的情况是三路惨败,唯李如柏部成建制幸存,所以朝廷只得大量提拔南路军幸存军官坐镇各处。其中,总镇标营坐营游击戴光裕被指派去填补镇江游击的缺。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皇帝宾天。八月初一日,皇太子朱常洛即位。其间,朱常洛以皇太子身份摄政,大量批阅被先皇帝留中积压的章疏。其中一条就是时任辽东巡按陈王庭对戴光裕的弹劾。 戴光裕革任之后不久,辽东巡按陈王庭改按江西,时兵科给事中杨涟擢按辽东。泰昌元年正月,辽东巡按杨涟请改辽阳练兵游击毛文龙为镇江游击,上从之,章下兵部,命加升一级。 “才升就不能升啦?目下正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想到这儿,毛文龙的精神就又抖擞了起来。 “往哪儿升啊?”张氏眼光一闪,凑到毛文龙的耳边低声问道:“是不是胡参将要被拿掉了?” “拿什么拿!人家胡参将那是奉命行事,怎么会被轻易拿掉。”毛文龙倒是看得很透彻。按目前这态势,胡国臣和熊廷弼就是高度绑定的。对胡国臣的攻击,毫无例外都是醉翁之意。但反过来讲,只要熊廷弼稳住不倒,单纯的口水就淹不死胡国臣。 “袁参政不是为了党争来的吗?”张氏接着问道,“今天白天把门锁了不让我们出去不是说这个?” “争什么争,说什么说!”毛文龙白了张氏一眼。“真是妇人之见。” “嘿!我的毛大老爷,”张氏瞪着毛文龙。“‘袁参政为了党争而来’,你可是你说的。” “嘘,嘘!”毛文龙赶紧摆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我说什么了?你听仔细了,我什么都没说过,你可别出去瞎嚷嚷。” “我嚷嚷”张氏撇撇嘴,伸出五指,一个人名一个人名地往下掰。“什么杨巡按叛,熊经略危,袁参政起,高兵宪退。对了!还有方阁老、高阁老势同水火,徐大宗伯岌岌可危。哎哟,我的毛老爷,您不是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吗?怎么这会儿又成我妇人之见了?” “哎呀。谁知道袁监”毛文龙急急收住,改口道:“知道个屁啊。总之,你千万别出去瞎嚷嚷。咱以后少不得还要巴结人家。” “哼。”张氏上下晃了晃脑袋。“谁你不巴结啊?” 毛文龙没接这茬。“对了,家里现在还有多少钱?” 张氏怔了一下。“千把两吧。咋啦?” “还能咋?当然是给舅老爷送去,请他老人家帮着打点啊。”毛文龙的指尖轻轻地在草稿纸上敲了几轮。“拾掇拾掇,凑个整。拿一千两出来吧。” “一千两?”张氏大惊,“这么多!” “多?你当过年送礼呢?一千两肯定不够的,这事情办下来,舅老爷那边儿的帮衬都不止这个数。”毛文龙倒是不担心钱不够的问题。他虽然不怎么有钱,但他的母族杭州沈家可是一点儿不缺钱,当地甚至有“杭州甲族,以沈为最”的传言,送钱过去是就是向刚当了京兆尹的舅老爷表个态。想到这儿,毛文龙又提起笔,缓缓地在稿纸上补下“倾尽家财,备银千两”八个字。 “到底是什么缺啊,要这么多银子?”张氏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你别问了。”毛文龙摆摆手,“下个月你自然就知道了。” 毛文龙很清楚地知道,镇江的防区扩大之后,文官衙门是不会变的,高参政还是高参政,无非从分守辽阳道改成兵备镇江道。顶天了往上升一级,加挂山东布政使衔。 但是,备守镇江及平安地方的最高武将的缺是一定会升阶的,至少参将,最高总兵。如今,虽然袁监护可立让他带兵南下,还给他增兵,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定能挂上这个必然升阶的缺。毛文龙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上面突然空降或者改调一个大官儿下来,然后把扩大之后防区切成好几块,这样他就会被打回到镇江游击或者什么总兵标营游击的位置上。 “下个月就知道.对啊!下个月你能知道,舅老爷他老人家肯定也能知道啊!我纠结那么多干什么。”毛文龙灵光一闪,觉得自己压根儿不必明着说,只要把稍加暗示的请托信和银子寄出去就行。等两样东西一并送到京师,监护朝鲜的事情肯定也广泛传开了。 想到此,毛文龙立刻低下头奋笔疾书了起来。张氏凑上去看了好一会儿,但还是不知道自家夫君想谋的到底是什么缺。 “官人。”张氏轻轻呼唤道。 “嗯?”毛文龙没抬头,仍旧奋笔疾书。“你去西厢房等我吧。等我努力把这封信写完,就来努力伺候你。” “哎呀!”张氏羞得跺脚。“我是想问,要不要往海州再写封信?” “给张兵宪写?”毛文龙笔锋一顿。 “对啊。虽然远了点,但也还是舅老爷嘛。”张氏点点头。 “算了吧。”毛文龙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头。“他老人家这会儿正站在风口浪尖上跟神仙打架呢。躲远点儿好。” (本章完) 第598章 公事公办 第598章 公事公办 人定时分,白再香的帐篷里还点着灯。 “姐,您还没歇啊。”白再英挑开门帘,走到白再香的案前,垂首站着。 “这么晚了你还过来干什么?”白再香只扫了她一眼,就撑着脑袋继续挑灯夜读了。 “您抽打我吧,”白再英慢慢跪下,接着从背后掏出一根荆条高高举起。“我不该说那么难听的话。” “哼。别啊。我怎么敢抽你白二小姐啊。”白再香拿过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先添了几笔,随后又划了几道。 白再英保持着举荆的姿势俯下身子,轻轻地将脑袋放到铺了毯子的地面上。 白再香索性不搭理她了,自顾自地拿起另一份案牍仔细阅读起来。 油灯静静燃烧,炭黑缓缓升腾。桌影下,跪得四肢发麻的白再英忍不住动了动。白再香眼眉一挑,嘴角微动。“跪麻了就起来。” “您不消气,我就不起来。”白再英略微直起身子。 “那你就接着跪吧。”白再香放下看完的案牍,又拿起一份新的。 “您不会要把这一摞全部看完吧?”白再英保持着跪姿向前挪了挪。 “嗯。”白再香淡淡地应了一声,紧接着又在稿纸上添了几笔。 “姐。时候不早了,您先歇着嘛。有什么事情明天再办也不迟。”白再英偷偷地观察着大姐的表情。 “明天一早,这些事情就得安排下去。”白再香放下手上案牍,接着又拿起不久前才读过的另外一份案牍。两份对比着一看,果然有矛盾。 “那我来帮您吧。”白再英顺势就站了起来。 “‘你不消气,我就不起来’。这是谁说的?”白再香学着白再英的口气,阴阳怪气了几声,直接就把白再英给埋汰地跪了回去。 “姐,我知道错了,”白再英凑到白再香的身边,轻轻地靠在她的肩上蹭了两下。“我那也是关心则乱嘛。” “你关她的心,所以就要伤我的心?”白再香一个闪身躲开了白再英的倚靠,被烛火照亮的眸子里很快就闪出了委屈的泪光。“我真想不到你竟然能说出那种话。” “我,我再也不说了。”白再英低下头,抿着嘴。“您就消消气,恕了妹妹吧。” “好吧,”白再香伸出手,“把那荆条拿来吧!” “唔”白再英瘪着嘴,缩着身子,将荆条递出。“劳您轻着点儿打哈。” “去那边,”白再香放下案卷,拿起荆条,并用它指了指书案旁的空地。“把屁股撅起来。” “我,这算了吧,”白再英双手合十,摆出求饶姿势。“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您就别打屁股了。” “你怕什么啊,这里又没别人看着,”白再香站起来,绕到白再英的身后。“明天一早,白再筠那死丫头还得在校场上当着全营的面吃军棍呢。” “您真要打她啊?”白再英一怔。 “废话!”白再香抬起手,毫无征兆地朝着白再英的臀部猛地一招呼。她的力道之大,甚至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破风的声音。 “嘶,啊!”白再英毫无预备,直接被抽得扑倒了下来。 “别鬼叫。”白再香抬起手,又是一下。“这根荆条可是你自己选的!” “啊!好痛!”白再英一个激灵,连忙捂住屁股,匍匐着向前躲了几步。“别打了,您别打了!我知道错了!” 白再香哪肯轻易绕过她,直接追上去,一把抓住白再英的两支手,将她按到地上。紧接着,白再香两腿一跨,以一个擒拿的姿势骑在白再英的背上。 “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借妹市公!”啪! “什么叫没有经验!”啪! “什么叫抗命不遵!”啪! 白再香瞪着眼睛,咬着牙齿,每说一句就招呼一下。不过,这个姿势的很难充分发力,所以这连着的好几下并不像开始的那两击一般,由臀及脑、痛彻心扉。 “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啊!”白再英奋力地挣扎着,但她根本挣不脱大姐的钳制。 “你嫁人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打过你,但这不意味着我就不敢打你了,不能打你了!”白再香又连着抽了几下,但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小。“借妹市公,我能怎么市,有什么可市的?我还不是怕那死丫头像冉六哥,舒三叔那样活生生的出去,冷冰冰的回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说着说着,白再香渐渐卸下了母老虎的姿态,像个伤心至极的普通女人那样小声地嘤嘤哭泣了起来。 “呜呜.”白再英也哭了,一半是因为感同身受,另一半则是因为被打得实在难受。 白再香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阵发泄之后,郁结在胸口的最后一点儿火气和委屈也渐渐消了。 “唉”一声叹息之后,白再香缓缓地站了起来。 “起来,”白再香远远地扔掉那根荆条,用一个指头挑掉眼角的残泪。“你刚才不还说要帮我的吗?” “痛”白再英反手捂着屁股在地上蠕动了一下。 “爬起来!”白再香忍不住轻轻地踢了白再英两脚。 “肯定肿了,”白再英侧身看向白再香,带着颤音撒娇说:“您给我揉揉吧。” “揉什么揉,多大的人了,”白再香一巴掌扇在白再英的手上。“赶紧给我起来。再不起来,我就去拿荆条了。” “真的好痛嘛。”白再英撑着地,勉强爬起来。 “再痛能有刀子砍到身上痛?”白再香自顾自地拿起刚才放下的两分案卷,继续对比着阅读了起来。 “哼。”白再英娇嗔一声,拿过一个矮凳在白再香的身边半蹲着坐下。“能一样吗?” “你看,”白再香没接茬,直接向白再英展示案卷,“这份案卷上说,自河口上岸后,半天可到朔州。可这另一份案卷又说上岸后要两天才能到朔州。到底要几天?” “不知道。我又没去过那里。”白再英一脸幽怨地说。 白再香瞪着白再英。“是你自己来负荆请罪的,这会儿还使起小性子了是吧?” “我确实没去过嘛,您明天把提这两报的人都叫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说的也是。”白再香将两分案卷放到一边,然后拿过备忘录记了一笔。 趁着白再香记事的时候,白再英拿过那份写得乱哄哄的草稿看了看。“您这就准备抓捕奴贼派去朝鲜的使节了?” 白再香一怔。“你可以这么认为。” “但看那封告密信上的内容,奴酋应该还没正式派人吧?”白再英回忆了一下信的内容。 “有备无患。”白再香淡淡地敷衍了一句。 “那您让筠儿去呗。”白再英建议道。 “你真想让她死啊?”白再香抢过草稿,又添了几笔。 “怎么可能!”白再英说道,“我是想让她戴罪立功。” “没法戴罪,”白再香一下子就明白了白再英的心思,当即斩钉截铁道:“明天的板子她必须吃。说什么也没用!” “为什么啊?该教训也教训了。”白再英说道。 白再香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压低声音说道:“这个事情既然已经过堂了,那我就得公事公办。若是给那位落下一个徇私枉法的印象,指不定整个酉阳土司都得倒霉。” “袁兵宪不是已经宽宥了吗?”白再英不解道。 “我说的不是袁兵宪。” “那是谁?”白再英追问。 “再几天你自己就知道了。”白再香摆摆手。 白再英努力地想了想,但仍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那能不能打轻点儿?别真把那丫头的屁股夯平了。” “你非要问得这么清楚吗?”白再香睨了白再英一眼。 “明白了。”白再英心领神会地笑了。 “傻妮子。” ———————— 泰昌元年四月廿七日。天刚蒙蒙亮,虎山长城的备御官佟乔年就从床上爬起来了。 “还睡?”佟乔年起床的动静一向很大,这次也毫不意外地将躺在身边的糟糠之妻谭氏给吵醒了。“什么时辰了!” “啧,哎呀!”谭氏本就没怎么睡踏实,这会儿又听见惊雷一样的吵吵声,起床气一下子就窜上来了。“这还没敲五鼓呢,你在鬼叫什么!”谭氏倒也泼辣,上来先骂了一句,然后便撑着土炕给了佟乔年的老屁股一脚。“这么早起来,你赶着偷人还是赶着偷鸡啊!” 佟乔年被这一脚踢了个趔趄,要不是及时伸手撑地,他就直接摔倒地上啃泥巴去了。“肏!大清早的,你他娘的发什么疯?” 谭氏见状,心下立起愧意,起床气也消了不少。她连忙翻过身,准备搀扶。但谭氏的手还没碰到佟乔年,佟乔年带着火气的抱怨声就传了过来:“他娘的泼妇,要不是今天有差,老子才不在你这儿过夜呢!” 佟乔年和谭氏的小家就在靠近边墙的营盘里。尽管佟乔年分到的营房是这处营盘里最好最大的,但他却并不经常回来住。 “嘿!你个老淫虫!”只一瞬间,更大的火气就从心窝子延烧到了天灵盖。谭氏赤脚踩到地上,上手就是一把推。“就你那点儿狗屎俸禄,一个月能在外边儿睡几天啊?” “老子想睡几天睡几天,想睡几个睡几个,就是没钱了睡城门楼也不来伺候你个老屄!”佟乔年好歹是正值壮年的武官,心里有了准备,谭氏就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谭氏把着他的脖子摇了几下,愣是推不动。 “你个烂鸟昨晚上也没伺候老娘啊。”谭氏大怒道。 “老子怕晚上做噩梦!”不知道是为了配合着让这番咒骂更显恶毒,还是单纯的嗓子痒,反正佟乔年说这话的时候,顺带着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你再给老娘说一遍!”谭氏的脸色瞬间红了。 “老子怕晚上做噩梦。”佟乔年几乎一字一顿。 “啊!”谭氏简直要气昏头了,举起拳头就在佟乔年的背上捶打了起来。 “别他娘的闹了,”佟乔年那容得谭氏这么撒泼,转过身就给她推到床上去坐着了。“老子还有正事呢。伺候老子穿衣甲!” “没出息的懒汉,你没长手脚啊?”谭氏怀着怨气从床上站起来。“不伺候!” “老子要是没出息,你个好吃懒做的瓜婆娘还有饭吃?”佟乔年瞪了谭氏一眼,接着便自顾自地继续穿衣服了。 “我好吃懒做?”谭氏刚想上去帮着佟乔年穿衣甲,但听了这番混账话,她立刻又顿住了。“你摸着你那狗啃的良心说说,你衣服上的补丁是谁给你打的?你脚下的鞋子谁给你纳的?” “这点儿事情哪个女人不会做啊?”佟乔年系上红胖袄的最后一根系带,又从架子上取下七品武官的制式身甲套在身上,“要不是看你给老子生了两个儿子,老子当官儿那天就把你个泼妇给休了!” “你休呗,老娘怕你啊?”谭氏也不是第一次听这种话了,丝毫不怵,立刻就顶了回去。“你就是休了老娘,你那两个小兔崽子也得老娘养老。”谭氏骄傲地扬起脑袋,怀着一腔怨气从架子上取下臂甲给佟乔年套上。 “摊上你这么个老娘,”佟乔年仍旧说着硬话,但语气似乎软了些。“我的好儿子真是他娘的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有你这么个瓜怂的爹就是好事了?”谭氏熟练地给佟乔年系好连接臂甲和身甲的绳子,然后又拿过两个护肩套在佟乔年的臂膀上。 “老子再怎么瓜怂这会儿也是七品官儿了,该纳妾了。”佟乔年确实有些心痒痒。“瓜婆娘!给老子纳妾去!” “哼,纳妾可以。拿钱来啊!”谭氏讽刺道:“你个老淫虫要是养得起小妾,还逛窑子干什么?把那几个在床上喊你老爷的相好接到家里来啊。” “老子才看不上那些给钱就卖的便宜货呢,老子就是要纳妾也得找良家女。娘的!”佟乔年突然抖擞起来,全身的鳞甲哗哗作响,“老子的钱不都让你那两个傻儿子拿去辽阳卫学读书了吗!什么狗屁书,半箩筐不到都能当老子这身儿衣甲了!” (本章完) 第599章 圣节使 第599章 圣节使 “刚才不还说是你的好儿子吗?”谭氏蹲下身,举起胫甲就往佟乔年的身上套。“怎么这会儿又成我的傻儿子了!” “哼!”佟乔年朝天上翻了个白眼。“中的了秀才就是我的好儿子,中不了秀才就是你的傻儿子。” “嚯哟!”谭氏反唇相讥,“说得就好像你能中秀才似的。” “我那是没摊上好爹。我先人要是有我这么出息,能拿钱出来供我读书,这会儿呀,”佟乔年没来由得幻想了起来,竟然胆大包天地把自己带入了袁可立的角色。“我就该是恩将的恩主啦。嘿嘿!” “好。老淫虫,可是你说的,我给你记住了。”谭氏又扯了扯绳子,待确定胫甲确实系紧实了才又去架子上拿护裙给佟乔年围上。“待会儿我就把这话传出去。看看毛将军听了之后,会不会提着鞭子把你这瓜怂当陀螺抽!” “你敢!”谭氏给佟乔年系腰带的的时候,佟乔年自己也把带着红缨顶饰的头盔给盖到了脑袋上。“你要敢出去胡说乱讲,我指定先把你当陀螺抽!” “嘁。你就这点儿本事了。”谭氏当然不会去瞎讲八讲。她虽然出身农家,但这点儿分寸总还是有的。“拿开!”谭氏一把扇开佟乔年粗笨的手指,踮着脚给佟乔年系头盔绳。“到底什么差事啊?怎么大清早的就穿上铠甲了?” “我昨天不是跟你讲过吗?朝鲜来的圣节使今天上午就要入境了,恩将和袁参政、高参政要过去迎一迎。松开点儿!”佟乔年喝道,“你个毒妇要勒死老子啊!?” “你什么时候跟老娘讲过?怕不是在梦里吧!”谭氏大声对吼,但也按照要求松绳。“圣节使又是什么?” “娘的,老子说你没见识吧。圣节使就是去京里给皇上庆生的!”佟乔年举起双手瞎拱了两下,也不管那是不是京师的方向。“亏你还是朝鲜那边儿过来的呢。” “我不是,”谭氏举起拳头,咬着牙齿在佟乔年的胸口猛锤了一下。“祖上是!”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祖到哪一辈才是朝鲜人。 “呵。蛮婆娘。”佟乔年一点都感受不到冲击,只留下一个白眼便转身走了。 “瓜怂,”谭氏追到门口。“你不吃饭啦?” “去营里吃!省点儿米。”佟乔年头也不回。 扰了老娘的清梦。”谭氏合上门落下栓,躺到床上继续睡了。 ———————— 镇江城外的驿站里,即将上任为朝鲜监护的袁可立,和即将正式改任为镇江兵备参政的高邦佐,以及现任锦衣卫钦差千户陆文昭正围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吃早饭。他们的身边,环列着已经吃过早饭的其他锦衣卫。这些锦衣卫既是护卫,又是屏障,还是代替驿卒端茶倒水的小厮。 “二位觉得,朝鲜那边为什么在这时候就派圣节使过来了?”高邦佐很不习惯被锦衣卫伺候,他的表情显得很局促,不过胃口倒是还好。 “使臣不是一直都提前来吗?”袁可立与高邦佐正相反,他胃口一般,但面色如常。 “但也不会提前这么多。昨天我看过报关的记录了,按照往年的惯例,朝鲜那边通常在万寿圣节的前两个月报关过境。以前是六月,现在也该是六月。可这还五月都没到,他们就过来了。”高邦佐稍稍压低声音:“而且上一批过境的正旦使还没返程,这当中肯定有什么猫腻。该不是风声走漏了吧?” “陆千户应该知道一二吧?”袁可立抬头望向陆文昭。 陆文昭先是摇摇头聊作回应,等完全将嘴里的食物咽下了才开口说话:“我什么都不知道。上面并没有特地派人过来告知我在京朝鲜人的动向。所以我觉得,他们大概不是冲着咱们来的。”陆文昭不敢肯定风声有没有走漏出去,但他相信锦衣卫的业务能力。 袁可立点了点头。 “可二位才刚到镇江几天,竟然就有圣节使要过境,而且再几天就五月了,这未免也太巧了吧?”高邦佐还是那副疑天疑地的样子。 “高参政,最近镇江这边有朝鲜人过境的记录吗?”陆文昭问高邦佐道。 “有!”高邦佐当即点头,“差不多半月前,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四月十四日,报关记录上写着,有一个二百人规模的商队在那天离开境,说是去辽阳那边卖高丽参和水獭皮的。” “那就是单纯的巧合咯。我们四月初二才到义州,”陆文昭顿了一下,并抬头看向袁可立。“走到辽阳的时候上旬还没过完吧?”他对四月初二的印象很深,因为那天晚上是他来到辽东之后,第一次往京师寄信。之后的日子,陆文昭的印象就没那么深刻了,至少不能想也不想地就说出日期。 “对。”袁可立想了一下。“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初八。” “完全能对上啊!”高邦佐推测道:“二位初八日那天到辽阳,正巧被滞留在辽阳的商人探听到,然后他们当即就组织了一批人返程。过境之后,朝鲜人星夜兼程,只用两天或三天就把消息传到了王京。国王得知消息,立刻就派了一支打着恭贺圣寿旗号的使团过来。” “这倒是说得通,但时间上未免也太赶了,”袁可立轻轻一笑。“就算这支商队真是递消息去的,国王的反应应该也没那么快才是吧?而且我公开的身份是镇江兵备参政,国王何必大费周章地跟我较劲?” “这不一样。”高邦佐进一步压低声音,“镇江紧邻朝鲜,对他们来说,这里本就是极要冲之地。而且如果国王通敌属实,那么他们一定心里有鬼,敏感至极。” “高参政此言有理。”袁可立已经吃好了,但见高邦佐和陆文昭似乎没有放下筷子的意思,他也就改为细嚼慢咽,默默等待。“但我觉得,如果这当中真有什么图谋,他们也该是冲着您来的。” “冲我?”高邦佐一愣,刚伸出去的筷子也停在了半空中。 “对啊。”袁可立点头道,“您什么时候来镇江的?” “上个月奴贼撤兵那会儿。”高邦佐的筷子还是落到了当中的那碗羊杂汤里。 “这期间有多少朝鲜商人过境?”袁可立又问。 “还真不少。”高邦佐想了想,“三四支还是有的。” “那不就结了,”袁可立笑道。“在明面上,你和我没有根本上的不同,都是定驻镇江,而且高参政还先来许久。在时间上明显更合理些。” “下官以为,即使是在明面上,您和我也还是有着根本不同的,”高邦佐思虑片刻后道,“镇江地方本就是辽阳道的固有辖区,在您‘到任’之前,我不过是巡到此处暂驻,连个衙门都没有。反之,即使是您表面的身份,那也是另设专驻的镇江兵备参政。更关键的是,您是徐大宗伯推荐来的。他们去年才派了专门针对徐大宗伯的‘辩污使团’,对此应该十分敏感才是。” “唔”袁可立细细地品尝着咀嚼了许久的食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为何而来,其实也并不那么重要不是吗?”袁可立唯一的担心事情就是朝鲜人得知了朝廷的用兵方略,进而有所防备。但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这样的可能性很低。 “袁监护说得是,”陆文昭微微颔首,接过话茬。“其实我们还可以反过来探一探他们,如果这些‘圣节使’真是心怀不轨,另有所图,咱们也省得费劲地去找国王的罪证了。” 高邦佐眼皮一跳,没有接茬。 “话说,”袁可立夹起一颗佐餐的豆子,硬生生地将话题给扭开了。“高参政准备在哪里开府建牙?” 高邦佐一怔。“开府建牙?” “对啊。”袁可立笑道,“总不能一直住在驿站里吧?” 高邦佐跟着笑道:“下官还真没想过这个事情。” 除了少数附省郭,和布政使司共用一个衙门的道,所有的道员都有自己衙门,高邦佐也不例外。他的分守辽海东宁道衙门,就在辽阳城内靠近西段城墙的地方。 在朝廷专设镇江兵备之前,他也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是巡到镇江暂驻。白日里,高邦佐要么四处巡查,要么就在游击将军府和毛文龙合署办公,而到了晚上,高邦佐就回到驿站歇息,完全没有再建一个分衙门的心思。 在得知廷议将镇江及周边地方单独划出,并专派袁可立过来管理之后,高邦佐就更不会往那方面想了。因为在那时候的他看来,朝廷这是派了一个专员过来接他的差。他只需要把交接工作完成,就可以返回辽阳了。 “你得想啊,权宜之计不堪久用。”袁可立说道,“镇江兵备道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撤的了。” 高邦佐略一思忖。“那就设在镇江城里吧,就建在游击将军府旁边。” “怕是不行。”袁可立也一思忖。“镇江城拢共也只有半里见方,一个县衙都不太能塞得下,就更别说你的兵备衙门了。还是得另找一个地方。” 兵备道的行政层级介于省三司与府州县卫之间,其衙门规制往往也是大于府州县卫等衙门,而小于三司衙门,而镇江城本质就一个城墙周长不到二里的堡,根本容不下这么大的衙门。 “那就在关厢外划一片地出来。”这回,高邦佐认真考虑了一下。 “在城外建衙,防务怎么办?”陆文昭耳朵一动,像是听见了什么异响。 “这驿站也在城外,而且周边还有两道营围,不怕的。”高邦佐说道。 “干脆把徐家堡改了,”袁可立提议说:“徐家堡周围差不多一里半,把里边儿的建筑全部拆掉,只保留外围并包砖。之后再按规制新建。这样一来,规模和防务就都不是问题了。” 徐家堡不但是一个堡,还在一个“凹”字形的环山之间,周边的山道都有小堡作为前卫。唯一的缺口对着叆河,而加固过后的镇江堡就卡着这个口子,可谓安全至极。 “那里是不错,”高邦佐点点头,又摇摇头。“但会不会太偏,太远离前线了?” “也不算偏吧,徐家堡和镇江堡也就隔着四五里。而且兵备衙门不但要管边备,还要管屯田、马政,本来就应该位于辖区的中心”说到这儿,袁可立突然有了别的想法。“不对,徐家堡不是离前线太远,而是太近了,还得更南一些才是正理。” “更南?”高邦佐也听见了那阵愈发清晰的异响,但他并不在意。“南到哪里去?” “我也没太想好,反正我觉得镇江堡周边不够好。”袁可立的脸上显出了沉思的神色。“镇江道的辖区西达大洋河东岸,东括朝鲜四州,北至汤山凤凰。宽甸光复之后,还要囊括宽甸六堡地方。宽甸暂且搁置,只论朝鲜、凤凰、大洋河的话。最好是把治所设在既能联通朝鲜,又不至于忽视大洋河东部平原的地方。九连城的话,有个游击将军镇守就好了。” “宽甸收复之后,对朝鲜四州的监管应该结束了吧?”高邦佐的思维倒是跳脱。 袁可立愣了一下,笑道:“哪有那么快,奴贼一日不平,监护一日不止。赫图阿拉和宽甸之间隔着二百里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边好几个锦衣卫都侧着眼睛瞟了袁可立一眼。 陆文昭直接抬起了头,不过他看的方向却是那扇关着的门。 笃笃笃! 敲门声罢,卢剑星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袁参政,高参政。毛游击过来了,正在驿站外边候着,要请他进来吗?”因为门外还有送餐的驿站人员,所以卢剑星也就没有招呼陆文昭。 “二位吃好了吗?”袁可立仍旧拿着筷子。 “高参政怎么说?”陆文昭将两根筷子合拿起来。 “吃了这口就好。”高邦佐将刚夹起来的肉塞进嘴里。 “不必劳毛游击进来了,我们这就出去。”袁可立将筷子放上筷架,立刻就有一个锦衣卫端着水盆过来了。 (本章完) 辍朝一日 辍朝一日 清明祭祖 (本章完) 第600章 巨龙的威慑 第600章 巨龙的威慑 辰时未至,明亮的日轮就已经升过了空心敌台的瓦顶,暖暖地悬在天上了。 无敌来袭,百里无烟,目光所及之处没有敌军的身影,但鸭绿江畔那沿水连山的长城墙上,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地站满了执铳擎旗边军士兵。 各种口径的火炮被推到了垛墙的凹口处,漆黑的炮口齐齐地对着山河之间狭窄的行道。此时的极东长城就像一条盘亘在虎山上黑灰巨龙,沉默但又张牙舞爪地向着周边宣示着自己的龙威。 城门楼上,正七品的备御官佟乔年正面朝内侧凭栏远眺,在他的身后,还有从七品的张备御和一干亲随。 “来了!”张备御向前半步,一手凭栏,一手遥指并排出现在视线尽头的回避牌和肃静牌。那是仪仗队列的前导。 前导之后,紧跟着便是青底红字的“整饬兵备山东布政司分道”旗,以及象征着司法与监察的獬豸补旗,和象征着祥瑞与知兵的白泽补旗。文官仪仗后面,是红底黑字“游击将军”旗以及四品武官的虎豹补旗。 文武官旗之后还有鸣锣的步卒和一队前护的骑兵,骑兵之后才是并排的袁可立、高邦佐和毛文龙。陆文昭等锦衣卫当然也在,不过这回,他们仍然在环列在外围,和殿后的骑兵一起充作护卫。 “列队!”佟乔年大喊一声,立刻就有两个旗牌官跑到城门楼的左右两角,朝着楼下的士兵打出旗号。 “列队!”城门下,两个领队的把总并没有仰头顾盼旗号。他们在听见佟乔年大喊的那一声大喊之后,当即就带着穿戴齐全士兵们动了起来。士兵们左右分列,在道路的两侧奔跑着列队,不多时就在城门下排出了两行直触叆河的人墙。 枪尖的寒芒随路蔓延的时候,佟、张两位备御也领着一众亲随,顺着登城马道从城墙上下来了。脚尖沾地之前,十几个马弁牵着十几匹精力旺盛的好马过来,佟乔年随手接过为首的一匹,只用一个轻盈的翻身便跨上了马背。他的动作之灵活,完全不像一个在身外套了四十几斤的人。 “驾。”佟乔年轻抖缰绳,微夹马腹,马儿立刻小跑了起来。这时候,排在最后的几个亲随甚至还没有上马。 佟乔年并不管他们,甚至连一声招呼也没有。因为只在短暂的混乱之后,这一小队骑兵就自动排出了整齐的队列,朝着越来越近的仪仗队迎去。 两队人马相对而行,眨眼间就在距离城门不到一里的地方碰了头。 佟、张两位备御在距离回避牌约莫二十步的位置扯缰停马。他们翻身下来,向马儿下了一个驻定的口令之后,就步行朝着停下的队伍迎了上去。 “末将佟乔年。”佟乔年快步跑到袁可立、高邦佐、毛文龙三人的马前,摆开裙甲便跪。“拜见袁参政,拜见高参政,拜见毛游击!” “末将张世崴。拜见袁参政,拜见高参政,拜见毛游击!”张备御亦跪拜。 “二位起身说话吧。”袁可立握着缰绳,俯视二人。 “多谢袁参政!”佟乔年、张世崴再拜起身。 “来了吗?那些朝鲜人。”袁可立问道。 “来了,”佟乔年拱手答道,“卯时四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鸭绿江对岸的朝鲜哨站等着了。” “嗯。”袁可立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就派人过去接他们来吧。” “不必去接,他们自己会来的。”与袁可立并驾齐驱,但隐隐落后小半个马身的毛文龙微斜身子说道。 袁可立一怔。“他们怎么知道关门”袁可立的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就把话头给掐断了。“是放炮还是点烟?” “都,都不是。”毛文龙讪讪一笑。“挂一面旗就行了。” “挂旗?”袁可立问道。“他们能看见吗?” “能的。”毛文龙伸长手,摇指向一座设在虎山顶上的烽火台。“那座烽火台和朝鲜的江岸城台隔江对立。只要在上面挂一面红旗,他们自己就会过来了。”仿佛是为了给袁可立找补,解释完后,毛文龙立刻又补上一句:“这些事情,末将也是来了镇江之后,才从当地驻军的嘴里听说的。” “那就挂吧。”袁可立倒是没多想什么,只默默地记下了这个事儿。袁可立素来有写游记的习惯,这显然又是一个很好的素材。 “是。”毛文龙转头就给了佟乔年一个眼神。 佟乔年默默点头,紧接着就给仍然跨在马上的旗牌官打了一个手势。 旗牌官会意,立刻取下随身携带的令旗,远远地朝着城门楼上的另一个旗牌官挥舞了几下。 命令沿着长城一路传导,很快就送到了位于山顶的烽火台上。烽火台接到命令,当即便在那根空置的旗杆上挂上了一面代表着准入的大旗。 ———————— 鸭绿江对岸,一座几乎比照着明军制式修建的望台上,一个正倚着垛口发呆的朝鲜士兵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盐巴吃少了就是这样,整个人无精打采,大清早的状态和大晚上也差不了多少。 “喂。”另一个同样在望台上执勤的朝鲜士兵侧着身子呼唤了一声。 那倚着垛口的朝鲜士兵眼神呆滞,完全没有注意到同伴的呼唤。 “啊,西巴。”第二个朝鲜士兵从墙上扣下一小块干巴巴的夯土朝那个正倚着垛口发呆的朝鲜士兵扔去。他的准头很差,这一下只砸到同伴身边的垛墙上。但这一下也足以引起对方的注意了。 “你干什么?”倚着垛口的朝鲜士兵回过头来。阳光下,他嘴角上挂着的那一溜口水显得如此清晰。 “你眼睛瞎了?那边升旗了!”扔土块的朝鲜士兵遥遥指着对面山头上飘扬的通行红旗。“亏你个狗崽子还望着江呢。” “嗯?嘁。”倚着垛口的朝鲜士兵先是回正头望了一下对面山上的烽火台,然后又转过身指了指更靠近同伴的出入口。“你既看见了,径直下去告诉那些官老爷不就得了。非得让我跑这趟啊?” “嘿!”扔土块的朝鲜士兵斥道。“你这狗崽子也太懒了吧!” “是,我懒。你勤快你就下去呗。看看那些老爷赏不赏东西给你。”倚着垛口的朝鲜士兵小声嘟囔道:“妈了个鸟的,同样是守台,河对面的天就是天天吃肉,隔着一条河的老子们就是日日吃草。那些个狗官在咱们这儿待了好几天了,愣是连点儿赏赐都没有。他娘的,咱们能喊一嗓子就算是对得起他们了。” “那你喊啊。”那个扔土块的朝鲜士兵动也不动。他既没有下台通知的意思,也没有喊一嗓子的冲动。 “你怎么不喊?”倚着垛口的朝鲜士兵白了同伴一眼,也是不想操这份劳。不过短暂的迟疑之后,他还是觉得怎么也该交代一下,好避免被拉下去打板子。于是,他便扒着垛口伸出脑袋朝台下喊了一声:“升旗啦!对面的山上升红旗啦!” “看见了。”过了一会儿,城台后面才传来一声淡淡的应答。 “呼”那朝鲜士兵缩回来坐着,他气喘吁吁,仿佛那一声大喊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西巴。人家看见了,用不着咱们多嘴。还好没下去。”他冲着同伴抱怨道。 “嘿嘿。”先前扔土块的朝鲜士兵嘿嘿一笑,显出一排又黄又烂牙齿。 “你笑个逑!”倚着垛口的朝鲜士兵突然被刺激到了,觉得同伴这是在宣示胜利嘲笑自己。他反过手就要去抠墙上的夯土,但他摸到的那个位置却只能挠下一撮泥巴。 “老子又没笑你。”先前扔土块的朝鲜士兵挥手拍开迎面而来的泥土。 “那你个狗崽子在笑个什么屌毛?” “我笑他们终于要走了啊。”扔土块的朝鲜士兵转头向背后望去,正见使团成员在附近的空地旁集结。“等那些一毛不拔的狗官走了之后,咱不是就可以下去找个阴凉坝躺着,而不必在高台上装样子晒太阳了?” 倚着垛口的朝鲜士兵先是一怔,但很快也跟着笑了。“这确实是个好事。” ———————— 大明和朝鲜之间的传统分界线,与其说是阻断两岸的鸭绿江,还不如说是那个北分鸭绿、南触叆河的江心小岛。连着跨过江心岛的左右两侧的浮桥,便从藩属国朝鲜来到了宗主国大明。 轰! 使团刚刚过江,还没来得及重整队形,那条趴在虎山上的黑色巨龙就毫无征兆地咆哮了起来。 人惊马不惊。许多第一次朝天的使臣成员和他们家仆冷不丁地听了这一炮,惊以为有鞑子杀来,立时乱作一团。 “别慌,别慌!这是欢迎咱们的礼炮!”六十二岁圣节使吴允谦到底见过世面。他跨在一匹头上系着红带子的高头大马上,高声招呼那些惊慌失措的使团成员。 轰!轰!轰. 火炮左右传放,声浪铺展开来。别说人心,就连江面也被这一阵阵的音波震得微微荡漾。 “站住!”吴允谦骑马拦住一个慌张得试图往回跑的官奴。“你要去哪儿!” “我,老爷”那个官奴一肩担着挑子,一手胡指乱舞。“大炮,鞑子”他已经语无伦次了,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都别动,这是礼炮!”吴允谦扯着嗓子大喊,但他的声音却被接踵而来的炮声给掩盖掉了。 其实吴允谦自己也有些疑惑。他肯定这就是礼炮,因为直到现在从炮口里喷出的也只有炮火和硝烟。可是,吴允谦不明白城墙上为什么这么打炮。 他上次随团来朝,边境墙上一共也就放了三炮。虽说冬至使不比圣节使,但也不至于搞得这么隆重才是。看着眼前的混乱场面,再联想到那些流言,吴允谦甚至隐隐觉得,这就是一场示威。 差不多过了小半刻钟,这一轮延及数里“礼炮”才算打完。尽管在炮声荡开之前,这支不到四十人的使团就已经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并完成了列队。但那退下去不久,又重新被推回来的黑洞洞的炮口还是看得人心惊胆战。 “出发!”吴允谦稳了稳心神,大喊一声,并挥动缰绳。 马比人淡定,收到指令立刻就动了起来。反倒是使团成员,特别是那些挑着贡品和行李的官奴婢,愣是杵了好一会儿,才机械地跟着前面的人沿着大路朝着关门走去。 他们还有近二里要走。 —————————— 袁可立的表情有些奇怪。他确实曾暗示毛文龙要把场面弄得宏大威严些,但他没料到毛文龙竟然安排了这么一场不知是盛大还是威慑的炮击。 “毛游击。”炮声远远荡去,袁可立轻轻呼唤。 “袁参政有何吩咐?”毛文龙咧着嘴,脸上显出得意的神色。 袁可立摆摆手,挥开弥散到鼻尖的硝烟。“这一阵打了多少火药啊?” 毛文龙一怔,仔细想了想。“一二百斤应该还是有的吧。有什么不妥的吗?” “这”袁可立嘴巴一张一顿,最后还是决定作罢:“也没什么不妥的。”毛文龙如此做确实不算逾矩,因为朝廷根本就没有制定关于礼炮的规矩。而且这点儿火药对于镇江来说并不算多。 小一刻钟后,硝烟被河风驱尽。城门楼上传来了佟备御的声音:“朝鲜人过来了,还有半里!”喊完这一声,佟备御便杵在了原地,静静等待着门后半里外的指示。 声音飘到毛文龙耳朵里,但他却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微斜眼睛观察着袁可立的神情。 袁可立没有什么表情,仍旧静静地望着道路尽头紧闭的城门。 又过了一会儿,袁可立突然开口了:“开门吧。” “开门。”毛文龙传声筒似的向身边的旗牌官打个了招呼。 旗牌官会意,当即打出意表开门的旗语。 佟备御见到指示,朝着楼下又是一声大喊:“开门!” 在绞盘旁边待命的士兵们听到命令,立刻行动了起来。 (本章完) 第601章 往日事与下马威 第601章 往日事与下马威 绞盘缓缓旋转,铰链节节回收。城门动起来的那一瞬,城楼下的朝鲜使团也站定了。 虎山关门是典型的千斤闸,这是一种嵌于城墙中的,依靠辘轳垂直升降的悬门。其最大的特点是落得快,升得慢。 当城门升到一半的时候,排在首位的朝鲜圣节使吴允谦,模糊地看见了半里外团簇的仪仗旗牌。 吴允谦老眼昏。他虚着眼睛端详了好一会儿都没能看清旗牌上的大字。不得已,吴允谦只能侧着身子询问与他并驾齐驱的圣节副使柳应元:“柳副使,你能看见那些旗牌上的汉字吗?” “好像是‘回避’和‘肃静’,应该是谁的仪仗。”柳应元的视力虽然比过了耳顺之年吴允谦好一些,但也没好到能在半里外看清旗牌上的每一个字。 “‘整饬兵备山东布政司分道’,”书状官李庆全的方言口音很重,但前半句话总归还是用汉语说的。“那该不是兵宪官袁参政可立的仪仗吧!?” “他亲自来迎接我们了?”吴允谦攥着缰绳的手突然握紧了些。 “只怕不是迎接。”柳应元咽下一口唾沫。 “不是迎接还能是什么,刚才那一阵礼炮从山南打到山北,不正说明这位袁参政很重视我们吗?”李庆全侧身望向城头,正见着一排并置的炮口。 “礼炮?我看不见得。”柳应元眉头微皱,说话时的气息似乎比之前放炮时还要紊乱些。“我也不是第一次朝天了,就没见过这么放炮的。我看这位袁老爷八成是来给咱们下马威的。” “下马威?”李庆全越过吴允谦,看向柳应元。“为什么?” “不至于吧?” “李修撰应该知道乔将军一琦吧?”柳应元反问道。 李庆全点头。“这跟乔将军有什么关系?” “这位袁参政是乔将军的恩人。”柳应元说道,“二十多年前,也就是壬辰倭乱那会儿,这位袁参政曾救了乔将军一命。这个事情和那个流言摆在一起,李修撰觉得袁参政会怎么想?”柳应元甚至觉得,袁可立就是因为这层关系所以才主动讨了新设镇江兵备参政这个差事。 “柳副使怎么知道这种事情?”李庆全惊得瞪大了眼睛。“您见过乔将军?” “我当然没见过乔将军,”柳应元摇摇头。“这事情我也是听说的。” “您听谁说的?”李庆全当即追问。 “还能是谁,当然是.” “二位先别说话了!”吴允谦打断对话。“门快开了。别让袁参政觉得咱们不成体统。” “吴正使,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柳应元望着即将消失的最后一截城门,“咱们要不就吃了这个下马威吧?” “好。”吴允谦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就答应了。他捏着缰绳翻身下马,缓缓酝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 咚! 一声闷重的响声之后,虎山关门彻底打开了。望着沿路一直顺延到仪仗前的两排卫兵,即使是最乐观的李庆全也慌神了。使者们很清楚地意识到,这绝不是什么友好远迎,这就是下马威! 正当吴允谦暗自盘算,是主动进去还是先等人来传的时候。两队全副武装的步兵突然从城门两侧的藏兵洞内钻了出来。紧接着,一个武官打扮的人也出现了城门的另一头。 张备御迈着大步一路到吴允谦的面前站定,而那两队步兵则以左右之势小跑着将整个使团给围了起来。 “鄙人虎山关副备御张守廉。见过尊使。”张备御冲着为首的吴允谦抱拳作揖。 “鄙人王命圣节使吴允谦。见过张将军!”吴允谦一开口就是标准的京师正音。“敢问将军,前方是袁参政的仪仗吗?” 张守廉对朝鲜使节会汉语一事并不意外,但听见如此流利、如此标准的京师正音,他还是短暂地怔了一下。“前方正是袁参政仪仗。”张守廉侧身摆手,“袁参政已在此等候多时,还请诸位随我来吧。” “有劳张将军带路。”吴允谦微笑着又作一揖。 使团一行在张守廉的带领下穿过城门,那两队步兵则在他们的身后缓缓收缩。当最后两个并排的士兵也穿过那道被千斤闸门砸出的凹痕之后,铰链与绞盘摩擦的硌耳声又传来了。 身后有兵,身前有兵,左右两侧还是兵。此时的吴允谦感觉自己不像是要上京给启开元年的新皇帝贺寿,而是要被押送到午门口献俘。 半里路不长,但似乎又走了很久。 来到仪仗前,吴允谦看见了跨在马上的两件绯色文官袍服,和一套银鳞在外将军甲胄。而袍服、甲胄之上,似乎是三幅没有任何笑意的淡漠的脸。 “有明朝鲜国中枢府佥知,王命圣节使,小邦陪臣吴允谦。拜见上国袁参政,拜见上国高参政,拜见上国毛游击!”吴允谦在回避牌和肃静牌前站定,远远地行起了礼。慢他半步的柳应元和李庆全先是一愣,但很快也学着他的样子行礼如仪,各自唱名: “有明朝鲜国礼曹佐郎,王命圣节副使,小邦陪臣柳应元。拜见上国袁参政,拜见上国高参政,拜见上国毛游击!” “有明朝鲜国弘文馆修撰,王命圣节使团书状官,小邦陪臣李庆全。拜见上国袁参政,拜见上国高参政,拜见上国毛游击!” 他们的身后,那些有功名的使团成员也躬身行礼,而那些没功名的通事和官奴已经全部跪下了。 袁可立远远地俯视着或鞠躬或下跪的使团,好半天没有动作。他的身边,高邦佐和毛文龙也同样平视前方,完全看不出半分搭腔的意思。 片刻之后,袁可立突然有了动作。他迅速翻身下马,双脚刚一着地,嘴角便扬起了一抹似真似假的微笑。 高邦佐和毛文龙见状,也效仿他的举动,一边在脸上堆起笑容,一边朝使团走去。 “鄙人袁可立。见过诸位藩使。”袁可立在吴允谦的三步外站定。高邦佐和毛文龙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站定。 “鄙人高邦佐。见过诸位藩使。”高邦佐原本还犹豫要不要报一下官名,但袁可立既然已经做出了表率,他也就有学有样了。 “鄙人毛文龙。见过诸位藩使。”毛文龙的语调里甚至带着不少轻蔑的意思。 行过礼,袁可立直起身走上去。“诸位藩使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不敢,不敢!”吴允谦当即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袁参政、高参政、毛游击贵为天朝重臣,不吝俱仪出城,十里赴边,还备上如此隆重之礼炮,小邦陪臣实在惶恐!”他深深作揖,简直要把脑袋放到泥地上去了。 “哈哈,”袁可立轻轻一笑,上前执住吴允谦的手臂。“诸位藩使专为我皇上贺寿而来,我等身为受命守疆的臣子,又岂敢怠慢?” “能为皇上贺寿,实我小国大幸。”吴允谦抬起头,但仍然弓着身子。“照常礼,当是我们登门拜访才是,袁参政、高参政、毛游击如此厚礼相待,实不知该如何报偿。” “见外的话就不必说了,我们已在驿馆设下酒席,还请诸位藩使不吝赏光。”袁可立放开吴允谦,毫不客气地朝着几个跪在地上牵马官奴招了招手。 “你们几个把马牵过来!”一直没有说话的陆文昭突然开口用朝鲜方言向那几个官奴下令。 那几个官奴听懂了,但也愣住了。 吴允谦下意识地看了陆文昭一眼,回过头又和袁可立对上视线。 “快把马牵过来,莫要让大人们久等了!”吴允谦一面对官奴下令,一面在心里默默叹气。他知道,这场“鸿门宴”是无论如何也推辞不掉了。 ———————— 袁可立三人带着仪仗和朝鲜使团离开了,虎山关副备御张守廉也回到了城门楼上。 “佟备御,咱们是现在就命令队伍收拢,还是再等上一会儿?”张守廉走到佟乔年的身边和他一起凭栏眺望。 “再,再等会儿吧。”河风携着凉意吹来,激得佟乔年打了个尿摆子。“这队尾不是还没过河吗?” “那是给朝鲜藩臣担挑子的官奴婢。不必抬举。”张守廉说道。 “那就叫他们回来吧。呃”佟乔年狠狠地伸了个懒腰。“啊!” “佟备御昨天没睡好?”张守廉把头盔摘下来递给亲随。这东西外边儿包着铁,里边儿贴着,太阳一照就跟个烧脑袋的小烤炉似的。 “没法睡好。”佟乔年也把头盔摘了下来,“我这人就是这样,一有点事儿心里就挂着。” “心里挂着也好,这样才能把事情办妥帖嘛。”张守廉顺着话递上去一句恭维。接着又朝楼下喊了一声:“收队!” 这一声大喊之后,面朝道路的士兵们便一个接一个转向城门楼了。他们以五十人队为一单位,先排成一个小方阵,然后才由近到远地朝着城门跑来。 “话说皇上的万寿圣节是哪天来着?”佟乔年贴着栏杆小声问道。 “八月十七日。”张守廉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不对,那是先帝爷的。”佟乔年说道。 “哎呀,”张守廉轻轻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那就是原来的千秋节了。八月十一日,也挺近的。” “现在才四月吧?”佟乔年问道。 “唔”张守廉久不务农,对平常日期也不怎么上心。“应该也快五月了。” “也还是隔着三个多月呗,”佟乔年遥望着渐行渐远的长队,“这也来得太早了,京师与镇江之间顶多也就两千里地,就算一天只走四十里,也只要五十天吧?” “肯定不是直趋京师嘛。”张守廉猜测道,“一路走走停停,左拜右访,总得留点空余。就像今天,肯定走不了。而且我觉得,他们多半还怀着打探军情的心思。少不得还要在镇江多留几日。” “嗯。”佟乔年点了点头。 张守廉接着说:“镇江留几日,凤凰留几日,辽阳留几日,海州留几日,这时间不就拉长了?” “有道理”佟乔年收回视线,“你在这儿看着,我去遛遛鸟。” 所谓遛鸟,也就是随便找个地方小解。但其实也不能太随便,至少不能在那些屯兵住人的空心敌台附近撒野。不过话又说回来,作为这段边墙的一把手,佟乔年就算这么干了,在空心敌台里住着的小兵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哈哈,”有道是“见人屙屎勾子痒,见人撒尿膀胱胀”,张守廉本来还不觉得尿胀,但佟乔年这么一说,他突然就想小解一下了。“一道去,一道去!” “你要跟老子比鸟大啊?”佟乔年调笑道。 “要比也不在这儿比啊,”张守廉接茬提议:“河甸子,去不去,今晚?”有驻军的地方,就有随营讨生活的窑姐。有些窑姐为了那些相熟的恩客,甚至还会随着驻军的一起迁移。张守廉说的河甸子那边便有这么一个跟着毛文龙的游击营从辽阳驻地迁过来的小窑姐团。 “没钱。”佟乔年摆手,“发了饷再说吧。” “这才几天了啊?”张守廉疑惑道:“怎么又没钱了?” “那两个吞金兽寄信过来说要买书,我就把军饷都寄去辽阳了。只剩了些米钱。”佟乔年两手一摊。“要不你请我一回,下个月发饷我再还你一回。” “行啊,我请客。”张守廉一笑。“但还就不必了。” “这么豪气!”佟乔年伸出手揽住张守廉的肩膀。 “不。我只是不指望您能还。”张守廉摆摆手,“您每次都这么说,但一到时候总是没钱。不是要买书,就是要交束脩。” “我也不是骗你嘛!”佟乔年又放开张守廉。但这只是因为两人走到了楼梯口,只能一前一后通过。“读书真的很费钱,等你儿子也到了蒙学的年纪,你自然就知道了。”和供儿子读书相比,逛窑子的销简直少得可怜。 “得了吧,”张守廉摇头道,“我可不打算供那三个死小子读书。” “一个也不供?”佟乔年回过头,下一步直接踩空了。 张守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佟乔年。“我打算先存钱置田。有了稳当的产业才能稳当地读书啊,不然我哪天战死了。那三个小子没了依靠,书也读不下去了。但要是有了田产,儿子辈读不了书,孙子辈也能读嘛。” “我怎么觉得你在咒老子?”佟乔年轻轻地拍了拍张守廉那只把住自己肩膀的手。 “哪儿能啊。”张守廉松开手和佟乔年一并下了城。 (本章完) 第602章 进军朔州 第602章 进军朔州 佟乔年和张守廉遛鸟回来之后不久,酉阳土司营又派人过来了。而且领头的竟然还是不久前揭示的“老”熟人——那个年近六旬还要给白三小姐当贴身护卫的女兵,舒四婆。 刚见到舒四婆的时候佟乔年还很轻视她,甚至还因此对整个酉阳土司援军产生了怀疑。认为这就是典型的“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不过,在听说这老太太不但于二十年前参加过播州之役,还亲自带队参与了对海龙屯的围攻之后,佟乔年就收起了一切轻视与怀疑。这种岁数的老将就是一块儿活宝,除了体力稍弱,很难与敌人长久鏖战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舒老夫人,咱们又见面了,”佟乔年走到舒四婆的面前,先作了个揖。“您老吉祥。” 舒四婆虽然听不懂,但善意的表示她还是立刻就明白了。于是她主动还了一揖,并道:“老身见过佟将军。” 佟乔年冲着舒四婆笑了笑,然后侧过头喊了一句:“有能说话的人吧?” “有的,有的,”一个看起来很精干的中年男人应声走出人群,拜道:“小生能听懂将军说话。只望将军海涵,暂恕小生乡音浓重。” 佟乔年听得眉头一挑。这个中年男人说的虽然是北方话,但那挥之不去的南方口音还是重得硌耳朵。“呵呵,至少不用笔谈了。” “多谢佟将军。”中年男人又一拜。 佟乔年摆摆手,问那中年男人:“你们这是要从我这儿出边?” 这显然是一句废话,不过那个中年男人还是郑重地回答了:“回将军的话,我们就是要您这里出边。还望将军能够行个方便。” “没什么方不方便的,”佟乔年伸出手,“请你们把官凭给我看一下。” “请稍等。”中年男人先冲佟乔年点了点头,然后又转头看向舒四婆。“四婆,这位将军要看咱们的官凭。” “好。”舒四婆早有准备,当即就把官凭掏了出来。“佟将军请吧。” 佟乔年从舒四婆手里接过官凭,仔细地看了一遍就将之还了回去。“您收好。” “有劳。”舒四婆接过官凭,还没揣回怀里,就又听见了佟乔年的声音:“这回怎么不是白三小姐带队啦?” 这回,舒四婆不能再靠表情和动作猜意思,只能回头看向那个中年男人。“冉老五,这位佟将军刚才说了什么?” “佟将军问您,这次怎么不是三小姐带队。”被舒四婆称作冉老五的中年男人的表情明显奇怪了不少。 舒四婆先是一怔,但很快就笑了起来。“告诉他吧。” “佟将军,”冉老五看向佟乔年,尽可能简短、委婉地说道:“三小姐身上还有伤,不方便带队。” “白三小姐受伤了?怎么伤的?严重吗?”尽管虎山关门和酉阳营的驻地之间也就隔着十几里地,但语言隔阂远比距离来得深远。 “还”冉老五本能地想用“还好”搪塞过去,但这两个字和白再香的深意明显是冲突的。于是,冉老五生生地将那两个字咽了下去,并改答道:“挺重的,只怕还得一两个月才能恢复过来。” “这么重?”佟乔年一惊,“为什么?” 佟乔年下意识地看了舒四婆一眼。无论如何,这老太太似乎也不该因为这件事情就笑起来才是。 “唉!”冉老五敏锐地注意到了佟乔年目光的移动。于是硬苦着脸,对舒四婆去了个暗示。舒四婆一怔,旋即把脸给垮了下来。 “佟将军,那个事情您应该也知道。”冉老五对佟乔年说。 “我知道什么?”佟乔年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冉老五凑到佟乔年的身边小声地说道:“三小姐就是因为带回鞑子信使的事情当众挨了夫人的军棍。” “啊?”这番“后果”明显,但严重缺少“前因”的话直接把佟乔年给说懵了。佟乔年眨眨眼睛,努力地思考了一番,也压低声音道:“为了保密?有那个必要吗”佟乔年顿了一下,骇然道:“不对吧?这不反倒把事情给宣扬出去了吗?” “理由不是那个。”冉老五解释说:“那个事情本身是没问题的。三小姐挨军棍,主要还是因为三小姐本来不该走您这儿回来。” “只因为走错路就吃军棍?这白三小姐不是白夫人的亲妹妹吗?”佟乔年惊讶道。 “两码事,”冉老五后退半步,提高声调,正色说道:“三小姐虽然是夫人的亲妹妹,但三小姐违抗了夫人的军令,主动带队偏离既定的行军路线,那就应该按照军法处置,又怎么能徇私枉法呢?” “白夫人还真是铁面无私啊”佟乔年被这义正词严的话给说得一愣一愣的,“话说,上面到底给你们酉阳营派了什么差事,这两天怎么出去这么多人?”佟乔年主动压低声音,凑到冉老五的身边耳语道:“上面是不是要你们去抓那些去串通朝鲜的鞑子了?” 冉老五想了想。“我觉得有可能。” “觉得?”佟乔年看了看舒四婆,“这位老夫人亲自押着那两个鞑子和那个汉人回来。白夫人没必要对她也这么讳莫如深吧?白夫人到底给你们派了什么差事?” 冉老五倒也没什么犹豫,直接就撂了:“白夫人命令我们去朔州那边,捕杀所有经过我们防区的人。无论汉夷。” “朔州?”佟乔年怔了一下,“朝鲜那边?” 冉老五点点头,又主动补了一句:“朔州对面就是长甸。这两个地方之间只有一条江隔着。” “哦!我明白了,”佟乔年的脸上显出了恍然的神色。“前两天出边的兄弟是去长甸、苏甸那边抓人,而你们则是去防那个“万一”的?” “应该是了。”冉老五也是这么想的。 “长甸那边挺远的吧,你们带够粮食了吗?” 冉老五说道:“我们带了足供半月的干粮。而且上面还给我们发了银子,让我们能在当地向朝鲜人买粮。” “半月粮,还备着银子买粮,”佟乔年愕然道,“你们这是要在那边待多久?” “夫人让我们至少在那边待十天,最好半个月。”冉老五说道。 “半个月?”佟乔年一笑。“这是守株待兔啊?” “差不多。”冉老五也跟着轻轻一笑。 “也真是苦了你们了。”佟乔年由衷说道。 “劳您挂怀,”冉老五拱手一拜,“但其实也没什么,酉阳司本来就在山沟沟里。比起辽沈之间那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我们这些没事儿就往山里钻的野猴子其实更习惯这里。前提是不下雪。”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啊?”佟乔年被面前这人给逗乐了。“你们过来的时候应该撞见了袁参政他们的队伍了吧?”随口问完这句,佟乔年便转过头,对站在外围,区隔着他和普通士兵的亲随们打了个手势。 亲随会意,立刻喊了一声:“把城门升起来!” “是撞见了。快过河的时候撞见了。”中年男人侧头望了城门一眼,“袁参政他们是来送谁出城的吗?” “是接人进城。”佟乔年主动解释道:“袁参政他们带着仪仗过来,是要接朝鲜那边派来给皇上贺寿的圣节使。” “这时候来”冉老五又压低了声音。“怕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吧?” “我也觉得他们太早了些。”佟乔年摇头道,“不过我想,他们此来应该和咱们手上的事儿没有直接的关系。” “此话怎讲?”冉老五问道。 “离得远啊,”佟乔年解释道:“圣节使一定是朝鲜国王派出来的。那通敌的鸟儿王若不乱挪屁股,这会儿肯定在汉阳坐着。汉阳到咱们这儿差不多得走一千里地。来回就是二千里,就算什么地方走了消息,也不会这么快就派人过来。” 中年男人深深地点了点头。“佟将军觉得朝鲜国王是不是真的通敌了?” “我看多半是。”佟乔年愤愤不平地说,“不然姜弘立那个害死乔游击的狗贼为什么还活着?” 佟乔年不像那些能参与庙算的高官那般知道许多事情,但他手下很多本地士兵都曾在原镇江游击乔一琦的麾下当差,他们当中的一些人甚至还是参加过萨尔浒之战的溃兵。正是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徐光启他们才能在千里之外的京师拼凑出萨尔浒之战的细节。 冉老五来镇江好些日子了,也听过乔一琦的故事。“那佟将军以为,如果我们真能抓到那些鞑子,拿到确凿证据的话。朝廷会怎么处置朝鲜国王?”这回,冉老五不但压低了声音,还左顾右盼了一番。 “对付乱臣贼子,还会有什么手段?”佟乔年反手拍了一下腰刀的刀柄,又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朝鲜国王万一狗急跳墙,镇江岂不是腹背.” 咚! 冉老五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恰在此时,千斤闸的上框却再一次撞到了拱型关门的石槽上。 “冉老五,”四婆也因为这声响动看了过来。“赶紧问问佟将军,咱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佟将军,”冉老五收敛心神,拱手一拜。“城门既然开了,我们也就出发了。” “一路走好。”佟乔年抱拳还礼。“我有职务在身,就不远送了。” “佟将军客气。” “祝诸位旗开得胜,早日凯旋。”佟乔年这一拜是冲着舒四婆。 舒四婆立刻还礼,不过回话的却还是冉老五:“承您吉言。告辞!” “走好!” “出发!”四婆一声令下,在城门楼下整齐排队的土司兵们立刻动了起来。 佟乔年站在他们的身后默默目送,直到城门再次合上,佟乔年才猛然反应过来,聊了这么一阵,自己竟然忘了请教对方的大名。 ———————— 袁可立的仪仗走得很慢。当那些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土司士兵走出虎山关城又行进了十里地后,这支缓慢前行的队伍才穿过那两道刚包砖不久的营围,抵达镇江城外的驿站。 队伍停定,当即便有一个留守驿站的锦衣卫疾步迎来扶袁可立下马。对此,袁可立已经完全习惯了,不过他还是下意识地给那个锦衣卫递去一个点头微笑。 “毛游击。”袁可立落地站定,望向毛文龙。 “袁参政有何吩咐?”毛文龙执缰抱拳。 “有劳麾下将士了,”袁可立微笑说,“这里没什么事了,让他们回营吧。” “那末将也.”毛文龙的脸上写满了讨好。 “毛游击自然一并列席.”袁可立扫了一眼刚下马的朝鲜使节。“对了,张参将那边有新的消息递来吗?” 消息总比军队来得快,早在三天以前,熊廷弼给袁可立回信就以急递的形式返回到了镇江。与急递一道出发的,还有浙江援辽参将张名世率领的五千浙兵。这些浙兵擅长使用火器,装备着由张名世亲自督造,并经熊廷弼本人验收合格的各式火炮、火铳。无论是攻坚还是守城,都是好手。 “暂时还没有。”毛文龙略一思忖道,“不过末将以为,张参将他们最早今天,最迟后天应该就能抵达凤凰城。” 毛文龙的面容平静如常,看不出任何异样。在刻意的掩饰之下,他的眉眼间甚至还隐约流露出一丝期待的神情。可是实际上,毛文龙很焦虑,他担心这位浙江同乡来到镇江之后就不走了,直接一个转身便改为管镇江事参将,或者干脆升职为协守镇江及鲜北四州的副总兵。 不过,毛文龙并不绝望。这种级别的改任和升迁连熊廷弼说了都不算,全天下能让张名世改任或者升迁的就只有在紫禁城里坐着皇帝。毛文龙当然没法对皇帝产生任何影响,他连这位新君主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然而,毛文龙深知张名世的屁股很不干净,这位浙江同乡算是戴着罪来辽东求功求恕的。有这些事情糊在张名世的身上,毛文龙自己再立个大功。他那位敬爱的沈舅老爷就能从中斡旋影响廷议,进而影响皇帝的最终决断。 (本章完) 第603章 接见与试探(上) 第603章 接见与试探(上) 袁可立和毛文龙说话的档口,三位朝鲜使臣也走了过来。 “高参政,”吴允谦不敢打扰一脸沉思之相的袁可立,便踱到没有参与到对话中的高邦佐身边,拱手小声问道:“朝廷还在往镇江这边增兵吗?”柳应元和李庆全闻言,也都向这边投来了视线。 高邦佐一凛,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接吴允谦话。他舔了舔嘴唇,转头向袁可立投去一个带着征询意味的眼神。高邦佐没有开腔,但这个上下意味明显的动作,还是让敏锐的吴允谦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袁可立又开口了,对象仍是毛文龙:“毛游击。” “末将在。”毛文龙当即应道。 “请你现在就派个得力的人去凤凰城等候张参将。张参将一到凤凰,立刻请他过来见我。”袁可立下令道。 “是。”毛文龙本能应是的同时,也下意识地扫了吴允谦一眼。他不明白袁可立为什么非要在朝鲜使节的面前说这个事情。 “孔有德。”毛文龙随便拽了个年轻的贴身亲兵过来。“你应该听见袁参政的话了?” 孔有德明显愣了一下。“我去吗?” “不然呢?”毛文龙瞪了他一眼。 “哦。好,好!”孔有德反应过来,当即就讪笑着领了命。 孔有德立刻就要上马,但突然又顿住了。“恩将。能不能劳您给小的一个凭证?不然张参将恐怕不会听小人的。” “你拿这个去吧。”袁可立解下随身佩戴的玉牌递给孔有德。“这是我自己的腰牌,但应该也够了。” 孔有德接过牌子低头一看,发现这块玉牌上除了一些简单雕纹就只有三个大字:节寰老人。 “别弄丢了!”毛文龙又瞪了孔有德一眼。“不然我抽死你!” “人在牌在!”孔有德立刻捏紧玉牌。 “没必要这么紧张,也不是什么值钱的料子。”袁可立宽和地笑了笑。“有劳你了。” 孔有德没想过袁可立这样的大官儿竟然会这么宽和,好感立时大增。他嘿嘿一笑,攥着玉牌笑道:“不劳,不劳。” “嘿嘿个屁,还不快去!”毛文龙大手一挥。 “是是是!”孔有德踩着马镫一个轻跃就翻上了马背。“恩将。小的是自己去,还是再带些人?” “你俩,”毛文龙随手又点了两个亲兵。“跟着他一起去!” “是!”那两个亲兵也上了马。 三人骑术极好,很快就绕过了略显混乱的人群。毛文龙望着他们的背影,又大喊着强调了一遍:“别把袁参政的牌子弄丢了!” “是!”应答声伴着远去的马蹄声遥遥传来。 “三位藩使,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先进去喝盏茶吧。”袁可立望向朝鲜使节团,并摆手朝向不远处的驿站入口。在那里,低眉顺眼的驿站驿丞已经站了许久。 吴允谦一脸尴尬。他明显还想问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只蹦出一句:“列位有心了。” ———————— 驿站最大的那间会客厅,也就是袁可立他们吃早饭的地方已经换了陈设。 先前的圆桌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松木制成的长案。长案的两条长边上,摆着六套已经放了茶叶但还没有添水的精瓷茶盏、几碟非常罕见的糕点,和一套准备齐全的文房四宝。 文房四宝是给使团的书状官李庆全准备的。他这个职位的主要职能就是详细记录出使途中的每日行程、外交活动及沿途见闻。这些记录需在出使结束后,汇总并上交国王阅览。再之后,这些记录将作为永久性的国家档案保存下来。至于大明方面,能在朝天使团到京师的时候记下他们几月几日到,几月几日走,到京之后参加了哪些官方活动也就不错了。当然,如果朝天使团到京师之后给皇帝陛下上了疏,皇帝也做了批复,那肯定也是要记一笔的。 最先进入这间会客厅的人,是一个端着空茶盏和两个提着热水壶的驿卒。 他们两左一右麻利地给七个茶盏添了茶水。出去的时候,老驿丞才躬着腰杆将一行人引到会客厅所在的院落。 “你们就在外边儿候着。”陆文昭身子一横,直接将老驿丞挡在了院子外边儿。袁可立等人则继续朝着会客厅走。 “那这茶水.”老驿丞缩着身子,谄笑着仰望陆文昭。 “我们伺候就是。”陆文昭朝卢剑星招了招手,示意他守着院子。 “是。”老驿丞实在有些糊涂。袁参政已经在驿站住了好些日子了,但老驿丞还是搞不懂他身边这些亲随到底是什么身份。说这些人是家仆,但这些人,尤其是面前这个领头的,又能上桌和袁参政一起吃饭。说这些人是官,但这些人又从来没有穿过官服,还一直跑前跑后地做着伺候人的差事。 类似的疑惑也萦上了吴允谦的心头。 进入会客厅后众人分次落座,袁可立居首座、高邦佐居次座,这没有任何问题,毕竟袁可立是现任官,高邦佐则是前任官,即使二者官品相同,也该有主客之分。 可是,之后的两个座位就很让人费解了。衣着朴素的陆文昭能进入会客厅列席本身就很奇怪,更让人惊骇的是,他的位置竟然还在游击将军毛文龙的前面!驻守镇江的最高武官竟然会坐在一个仆人的身后,这是吴允谦无法想象的。 袁可立注意到了吴允谦的疑惑,也立刻明白他在疑惑什么。但袁可立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五月在即,师期将近,东进的军队已经集结完毕,南下的援军也将要抵达,此时此刻,掩饰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袁参政,”吴允谦第一个开口了。“贵驾自京师来,陛辞时可曾仰见圣容?” “有幸仰见。”袁可立正色道。 吴允谦有些意外。陛辞虽然是高级文官外放时必经的流程,但陛辞了不等于能等见到皇帝。尤其在万历朝,所谓的陛辞其实也就只是在大殿下、丹陛前遥拜磕头、高呼万岁而已。使臣也不例外,过往三十年,年年都有圣节使走三千里路从王京到京师给皇帝贺寿,但包括吴允谦在内绝大多数使团成员都没见过皇帝。 尽管吴允谦问话时就没想过得到肯定的答案,他甚至还为预想中的否定回答准备了垫词。不过,袁可立既然见到了皇帝,那他也就收起客套之后的客套,直接问出了那个朝鲜使节正式面见大明官员时必须说的礼节性问题:“圣躬安否?” 不管皇帝的身体好还是不好,也不管听了这个问题的官员最近有没有见过皇帝。总之,主事的大明官员在听了这个问题之后,也一定会说出那个万年不变的标准答案:“圣躬无恙,”并理解礼节性地反问:“国王殿下贵体近来康泰否?” 吴允谦觉得袁可立的表情里蕴含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微妙,但此事他也只能笑着回答:“托皇上天威垂佑,殿下贵体亦无恙。劳大人挂怀。” “呵呵.”袁可立忍住不住笑了一笑。 “骤闻袁参政新官上任,准备不及,只略备薄礼,仓促使然,若有不敬之处,还望袁参政海涵。”吴允谦一边说话,一边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礼单递到袁可立的面前。 袁可立眼眉微动,看也不看,直接摆手拒辞:“奉圣天子命,出备地方,惟尽心用命而已。不才已受皇恩,安敢再受外礼?领吴藩使诚心了。” “袁参政至诚至廉,在下感佩莫名。”吴允谦早就料到袁可立不会受礼。他肃然一拜,收起礼单,接着站起身,走向走到一个被官奴抬入会客厅的小箱子旁。箱子已经被打开,吴允谦直接从中取出一本封题为《楸滩集》的小书。 “这本《楸滩集》是在下亲撰的文集,当中收录了在下几十年之拙作。”吴允谦将书捧放到袁可立的面前。“小小薄礼,还望大人莫再拒辞。” “楸滩是吴藩使的自号?”袁可立微微点头,捧起文集,轻轻地翻了几页。 “是在下的拙号。”吴允谦谦虚道。 “吴藩使,”袁可立低头看,半张脸埋在书页之间。“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袁参政但说无妨,在下必知无不言。”吴允谦撩开衣襟缓缓落座。这下,他就只能看见袁可立的官帽和额头了。 “不佞三月末出京,不久前才刚到镇江,”袁可立微微抬起头,一对清澈的老眼越过书沿,定定地看着吴允谦。“吴藩使怎么知道我来了?还特备下这么一本几乎崭新的文集?” “袁参政海涵。其实也不是特备,出使天朝之前,在下就自费请人抄了一些。”吴允谦反手指向刚才那个箱子:“在下也不满着您,除了您手上这本。那口箱子里还有好几本呢。”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袁可立合上并放下书,又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高邦佐。“我还以为自己这是突然到任,冒昧抢了吴藩使给高参政准备的礼物呢。” 高邦佐轻轻一笑,接话说道:“就是特地给我准备的,似乎也不太对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往年,贵国的圣节使常在五月下旬或六月上旬报关入境。皇上的万寿圣节与神庙圣诞之日都在八月,止隔六日,为何诸位藩使今年四月末就来了?” 吴允谦朝过天,访过倭,更是在朝鲜国那“那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的官场里混了几十年的老油条。他当即就明白,面前这两个大明的道员必然达成了某种默契,就是要把自己的来意盘问清楚。 略作思忖状后,吴允谦抛出了早就打好的腹稿:“听说天朝兵事大彰,破虏十万于沈阳。我们想在南去京师之前,先北上沈阳观天兵之盛,所以便将日子提前了。” “去沈阳”袁可立接过话茬,并摆出一副惊喜的样子:“看来我这是幸与诸位藩使不谋而合啊。” “袁参政也特地绕道北上了?”吴允谦问道。 “是,我原本是要直接上任的。但经过广宁的时候,喜闻沈阳大捷,于是就临时改了主意。”袁可立低头吃了一口茶。“我建议诸位去沈阳的时候,最好绕道东门或北门进城。” “是西、南二门正在修缮吗?”吴允谦问道。 “这倒不是。”袁可立放下茶盏,望向吴允谦。“别说西、南二门了,奴贼攻沈半月,死伤数千,连主攻的东面护城河都没摸到,就填了几条沟壕。我之所以建议诸位绕道东、北二门,是因为那里摆着两座京观。这两座京观还挺高的,差不多堆了两丈。” “两丈京观!?”吴允谦凛然。正做着记录李庆全也顿了一下笔。 “对啊,朝廷验功向来严苛。头上但凡有点儿伤损,就报不了首功。那些报不了首功的尸体直接埋了也可惜,还不如先堆在城外筑两道景观,以垂凶逆之鉴戒”袁可立停住了。他摆出一副惋惜的神色,改口说道:“不对,不对。你们肯定看不见了。现在都入夏了,那些尸体不埋得臭了。” 吴允谦的眼角微微抽动,仿佛幻闻见了那几千具尸体共同发腐所产生的恶臭。“那还真是可惜啊。”吴允谦对京观一点兴趣也没有,但那这会儿也只能违心地顺着话说。 “吴藩使也没必要太惋惜。”袁可立接茬说道,“诸位返程的时候正是秋季。如果那时候,我军又有大斩获,那京观便可保留一冬。届时,吴藩使就可以近观了。” 吴允谦咽下一口唾沫,僵笑着点了点头。“天兵是不是又要进兵捣巢了?” “吴藩使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了?”袁可立笑着反问。 “如今朝廷在辽聚兵二十万,戈甲积如高山,火炮密如铁岭。而且天兵又在沈阳城下大破奴贼,正是时士气旺盛之时。”吴允谦说道,“所以我就想,天朝会不会一鼓作气,顺势直克赫图阿拉?” (本章完) 第604章 接见与试探(下) 第604章 接见与试探(下) “吴藩使问错人了。”袁可立摇头南拜道,“用兵大略一在皇上神机,二在朝廷庙算,三在经略韬略。就是独独不在我这一区区兵备道这儿。” 高邦佐听得眉头一挑,忍不住腹诽:区区兵备道. “袁参政实在是谦虚了。”吴允谦极恭敬地说道,“您是经廷议会推,奉皇上圣命专来镇江设道的皇差上使。到任之前,既途经辽阳,又北去沈阳,岂会不道朝廷的用兵方略?” “话虽如此,”袁可立摆手道:“但何时用兵赫图阿拉目前还没有定数。至少我不知道。我方才说的‘大斩获’也并无其他意涵,吴藩使莫要多虑。” 吴允谦怎么可能不多虑,他现在就是想知道大明接下来的用兵方略,以及朝廷为什么派袁可立来镇江设道。 “请袁参政恕在下冒昧,”吴允谦搜肠刮肚半天,实在找不出合适的旁敲侧击之词,索性直入主题:“在下以为,朝廷设道必有其谋,或屯田、牧马如海盖道,或抚夷、制夷如广宁道,或练兵、进兵如辽阳道。镇江地方向来由辽阳道或海盖道带管。如今朝廷专设镇江道,其中深意,还望袁参政不吝赐教。” “高参政,看来还是你棋高一着啊,”袁可立突然一笑,转头望向身侧的高邦佐。“这圣节使团提前月余过境,果然是来刺探朝廷设道深意的。” “呵呵!”高邦佐没有接茬,但也很合时宜地露出了一个“棋高一着”的得意笑容。 吴允谦心下一慌,赶忙解释道:“袁参政,高参政实在误会了!我等提前过境,确实是因为沈阳大捷,欲北上观天兵之盛,并无刺探之心。我等出王京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袁参政奉敕来镇江设道。我们都是过了安州,才从商人的嘴里听说此事。而且在下此问非为刺探,只是想知道上国大略是否需要小邦从旁共襄。若确有需小邦协助之处,在下悉知之后也好立刻去信汉阳,请殿下派专人与大人协商。” “吴藩使不必紧张。我和高参政只是闲聊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袁可立倒是短暂地放松了。不管圣节使团的来意如何,吴允谦的反应和这番提问本身即排除了他最担心的那种情况。 袁可立的心底甚至隐隐地升起了一种把监护方略告诉给吴允谦的冲动,事到如今,就算吴允谦立刻知道他此行的真实目的也改变不了什么了。大明确实需要朝鲜从旁襄助,但不需要国王派人协商。 吴允谦看着袁可立,心中忐忑益甚。他不知道袁可立在想什么,只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酝在袁可立那看似和煦的笑容里。 “呼!”一口热气喷出,袁可立生生地压住了那种冲动。他明白,这不过是毫无大臣风度的小人之志。袁可立收敛心神,再开口时,他的笑意已大为收敛,语调也趋于平稳:“吴藩使知道宽甸那边的虏情吗?” “不甚清楚,”吴允谦摇头说道:“在下只听说奴贼在朔州那边的活动又频繁了不少。” “什么活动?”袁可立下意识问道:“奴贼大举过江开始攻城了吗?” “倒也没那么严重。”吴允谦摇头道,“应该只是想劫掠村寨。” “情况如何?”袁可立微微颔首。实际上,在吴允谦作答之前,他就已经否定了他自己提出的问题,因为朔州那边一直都有明军的探子在活动,虽然人数暂时不多,但不可能连攻城这样的大事都刺探不到。 “已经被打退了.”吴允谦脸上的沟壑微微动了一下。“那边的守将正往汉阳报功呢。” “是有所斩获吗?”袁可立接着问。 “没有斩获,”吴允谦讪讪一笑。“反倒死了两个驻军。” 吴允谦一行过定州的时候,正好撞见朔州守将派往汉阳报功的信使。吴允谦原本也以为这是因为“斩获”而报功,但细一打听才知道,报功的理由竟然只是“击退”和“保民”。空口无凭,鬼知道这是不是讳败为胜。如果吴允谦没有奉命出使,那等这种荒谬的塘报送到汉阳,他是一定要上奏驳斥并提请勘验的。 “也就是说,”袁可立缓缓收起了本就不多的笑意。“吴藩使还不知道宽甸那边到底驻了多少奴贼?” “在下确实不知道,”吴允谦拱手道。“还请袁参政不吝赐教。” “至少五万人,当中一半是精锐。”袁可立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但在吴允谦等人听来,这不啻一道惊雷。 “这!这个消息准确吗!?”吴允谦声音微颤。书状官李庆全握笔的手则再一次停在了半空中。 袁可立捧起茶盏,声调平稳得仿佛隐居多年的世外高人:“宽甸地方驻着镶蓝色、镶红色和镶白色等三个旗,除了这三个旗,还有两色黄旗的四个牛录。蓝、红、白三旗加四个黄旗牛录,驻扎在宽甸的总牛录数超过了八十个。一个牛录三百丁,总算下来就是二万四千精锐。另外,”袁可立又吃了一口茶,才接着道: “统帅宽甸奴贼的大将是二贝勒‘阿明’。除了‘阿明’,奴贼还派了大将‘堵堵’和大将‘亚脱’过来。‘阿明’是奴酋的侄儿,管镶蓝色旗的酋长。而‘堵堵’和‘亚脱’则是奴酋孙子,分别管着镶白色旗和镶红色旗。吴藩使以为,奴酋派这些亲近的人,带这么多兵到宽甸来,是为了做什么?” “该不是要打朔州吧!”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吴允谦猛然想起了袁可立刚才提出的问题。 袁可立神色微动,心中对吴允谦个人的怀疑稍稍减轻了些。“只怕不只是朔州,”袁可立放下茶盏,手指在空中轻轻地划出一条微拱的弧线。“朔州之后还有龟州、定州、安州。朔、龟、定、安后就是平壤,平壤之后嘛.” “怎么会!”吴允谦脸色大变失声。李庆全直接骇得停止了记录。 “吴藩使为什么觉得不会呢?”袁可立幽幽地反问道。 “这,我”吴允谦答不上来。 “吴藩使是不是觉得奴贼就算屯兵宽甸,也是因为要攻我镇江?”袁可立又问。 吴允谦还处在震惊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袁可立言语中的试探之意。他凝神沉思片刻,说道:“如果消息属实,奴贼真的移兵数万至宽甸,其逆谋必在我国!就算先伐镇江,也是为了毁义州之西屏,断天朝救我之援路!” 袁可立看吴允谦的眼神又柔和了些。 沉寂片刻之后,吴允谦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他猛然起身,后退半步,隔着当中的大案朝着袁可立跪了下来:“皇恩罔极,无以为喻。小邦存亡,惟恃大人!” 袁可立直接愣住了。不单是他愣住了,可以说除了吴允谦本人,同席的所有人都被这一突兀的举动搞得不知所措了。 最先回过神来的人,是圣节副使柳应元。吴允谦跪下后不久,他就很自觉地离开席位跪到了吴允谦的身边。而年轻的书状官李庆全则捏着笔,石化似的定在原位,不知是该跟着跪,还是该把袁、吴二人的先前对话和眼前的情况记到纸上。 袁可立很快就坐不住了。无论如何,吴允谦一行的公开身份也是去京师给皇帝贺寿的圣节使。藩邦的圣节使在公开场合给臣子下跪算怎么一回事?要是没有前面的事情在那里垫着,袁可立甚至都要怀疑吴允谦是不是猜到了陆文昭的身份,故意来给自己上眼药的。 “吴藩使、柳藩使,你们跪我作甚?”袁可立连忙起身,快步绕过呆坐的李庆全和陪跪的柳应元来到吴允谦的身边,说话间就将他强架了起来。“起来,赶紧起来吧!” 吴允谦倒是没想到,这位看上去和自己年岁相仿的袁参政的力气竟然这么大,竟能硬生生地把自己从地上拽起来。吴允谦想要再跪,但根本跪不下去,于是只好站着,权且维持一副恭顺讨好的姿态。“小邦一缕之命,惟在大人。安有不敬不拜之理?” “圣节使职贵责重,袁某人当不起此等大礼。”袁可立轻点一句,转过身又架起柳应元,“柳藩使赶紧起来吧。” “小邦正临存亡之危,事迫情切,骤然失态。”柳应元起身再拜,顺口挽尊的同时还扫了李庆全一眼,“还望大人恕罪!” “王纲所在,礼仪所存,安能以情切轻越?二位藩使还请自重。若再如此,袁某人就只能离席以避了。”袁可立摆摆手,回到自己的位置。这时,高邦佐、陆文昭、毛文龙都站起来了。整张大案旁就只有李庆全一个人还呆愣愣地坐在原位,不知所措。 “袁参政悉知虏情,洞若观火,想必胸中已有退敌保国之策,若需小邦从旁协助,还望示下。”吴允谦站在椅子旁边,低眉顺眼宛如仆人。 “二位藩使先坐。”袁可立撩袍落座,向下挥手,转头又冲李庆全点了点头,“还是李修撰好,遇事不惊,从容不迫,蔚然有君子之风。” “我这.”李庆全一凛,这才回过神来。“不是.唉!”他嘴巴几张几合,最后只小叹一声,红脸低头。 柳应元略带不满地扫了李庆全一眼。之后,他的眼神更是不时朝着那些记录上瞟。 吴允谦的注意力倒是没有因此转移,他仍旧望着袁可立。见袁可立不但不看着自己,还保持着一副“你不坐,我不说”的傲然姿态,他也就只好再鞠一躬缓缓就座。“在下失礼了。” 吴允谦坐了,柳应元随即也坐了。 袁可立这才回过头来,缓缓开口:“在说我们的策略之前,我想先听听贵国在朔、龟、定、安等州,以及平壤周边的布防情况。”袁可立没有提到义州,这倒不是因为他害怕被敏锐的吴允谦察觉到异样,而是因为完全没有必要。义州与镇江实在太近了,两地之间只一江之隔,至少稍加打探就能知悉。 “唉!实不相瞒。小邦国小力微,实难在如此逆贼的手下自保。”吴允谦完全没有察觉这个问题中的刺探之意,只把这当成一个正常的询问。“在下途经安、定等州,只目睹文恬武嬉之相,虽实痛心疾首,但又无可奈何。说来惭愧,恐怕这时候,我朝上下就只有我等三人因大人不吝告知而稍知虏情。” 说着说着,吴允谦的脸上已然浮现出了火烧眉毛的表情。“一旦奴贼如袁参政所言,举兵数万自朔州南下,必然势如破竹,宛入无人之境。惟祈我皇朝圣恩垂佑出兵阻击,再保藩邦之安。” “吴藩使。不佞所奉之圣命,即救属国。我现就在想知道,朔、龟、定、安州,尤其是龟州到底有多少堪战之兵?如果被奴贼围攻,能坚持几日不落?”袁可立的立场悄然变了。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所想的已经不是如何控制朝鲜,而是如何保住朝鲜了。 如果说,平壤和汉阳是控制朝鲜的关键所在,那么义州和龟州就是保卫朝鲜的核心了。只要控制了这两个要冲,那么从宽甸方向过来的敌兵就没办法继续南下了。反过来说,如果奴贼攻克并且稳定控制了义州和龟州,那么之后的定州、安州,乃至于平壤也就危险了。 袁可立并不担心义州的防务,即使目前的情报已然充分显示这个地方防务烂得一塌糊涂。因为义州和镇江本就是一体的,敌兵不可能在攻克镇江之前就稳定地占领并控制义州。至于镇江本身的防务,只要张名世的援军到了,那么阿敏就算把手上的精锐全部拼光,也别填平那一道又一道的沟堑,登上镇江城头。 “这”吴允谦一脸尴尬,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等此行并未途经龟州,不知其中详情。不过想来,龟州的防务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本章完) 玩物丧志 玩物丧志 沉迷于苏丹的游戏,辍朝一日。 (本章完) 第605章 无人看守的粮仓 第605章 无人看守的粮仓 “.”袁可立眉头微皱,只能退而求其次道:“那安州呢,安州的情况吴藩使总该知道吧?” 安州是平安道的次中心,平安道的“平安”二字便是由平壤的“平”和安州的“安”组合而成。安州地理位置优越,地处龟州以南,定州以东,平壤以北,是扼守清川江下游流域的战略要地。若在此处布防,向西可以有效阻隔义州、定州一线,或者朔州、龟州一线的敌军,向北甚至可以防范老女真方向的渗透。 此外,安州还有一点好,那就是地处纵深。无论是从鸭绿江上游的朔州出发,还是从鸭绿江下游的义州出发,想要去安州都得走二百至三百里,这个距离差不多等于盖州到沈阳了。如果金兵试图围攻安州,其补给线将会被大幅拉长。届时,只需派兵切断金军的补给线,或直接截断其退路,那么金兵就将陷入粮草断绝、孤立无援的困境。 “当然。”吴允谦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请说吧,越详细越好。”袁可立摆手。 “不知袁参政是否听过一句在平安道广为流传的俗语?”吴允谦说。 “什么俗语?”袁可立反问。 “‘平壤不平,安州不安’。”吴允谦先用朝鲜方言说了一遍,接着又用京师正音重复了一遍。 “这什么意思?”袁可立的身子微微前倾了些,眉头也皱得更紧了。 “所谓平壤不平,安州不安,”吴允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就是刑狱甲于他郡,文武唯念私家。是非倒置,贤奸混淆。将帅中饱私囊,‘债帅’之讥甚嚣尘上。致使民不平,国不安,残败之相一眼可望。” 吴允谦此番堪称尖锐的针砭,不但把坐在对面的四位大明官员给说得愣住了,更是把身侧的柳应元和李庆全说得呆若木鸡。 “李修撰,”柳应元很快回过神来。他微微偏过身子,轻轻地扯了扯李庆全的衣摆。“李修撰!” “啊?”李庆全悚然一惊,两滴刚上笔尖的墨水被甩了出去,恰污了安州的“安”字。他本能地压低声音,却大幅地转了头:“柳,柳副使有什么吩咐?” 柳应元朝着靠近李庆全的方向挪了一下屁股,顺便扫了一眼纸面。发现那是一张刚换不久的新纸,上面的最后一列文字还是袁可立的反问。 “吴大使刚才说的话,你一个字也别记!”柳应元以命令的口吻说。 “啊?”李庆全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听见没有!”柳应元低喝一声。 “听,听见了。”李庆全咽下一口唾沫。 吴允谦睨了身侧的两人一眼,继续对袁可立道:“袁参政想知道安州有多少堪战之兵,能坚持几日不落。对此,我只能说。以安州目前的状况,别说抵挡兵强马壮的奴贼,就是稍有规模和士气的叛军乱民都不见得能挡住。能在奴贼兵临城下之前不开城逃跑就已经很不错了。” “朝鲜境内还有叛军乱民?”袁可立的视线在李庆全停住的笔尖上晃了几下。“在哪里,什么规模?” “近年天灾甚繁,小规模的民变、奴变到处都有,不胜枚举。但好在规模不大,尚未形成燎原之势。”吴允谦垂头丧气道。 “呵,”袁可立讥笑一声。“照吴藩使的说法,如果我兵不来,朝鲜怕不是又要亡国了?” “确实如此。”吴允谦痛苦地点了点头。 “东征之役后,尔国竟未自强分毫?”袁可立语气里充满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慨。 “非不愿,实不能也。”吴允谦十指相交,撑在桌上,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二十年前,天朝以雷霆之威光复小邦之土。正所谓‘熊罴振旅,汉家之德威播闻;鸿雁来归,箕子之提封如故’。” “复国之后,王上与先王不可谓不宵衣旰食、励精图治。然倭人凶逆异常,毁我七室、刈我八路。致使百万生灵丧生,数十万人口为倭国所掠。” “两次倭乱之后,我全国在籍人口缩减至原先的三成不到,光是汉阳一城的户数就从战前的八万余户锐减至战后三万余户。百业萧条至极,农产大减难恢。虽过去二十年,前创仍未完全平弥。前年一败,我小邦更是精锐尽丧,朝野内外、举国上下皆笼罩惶惶恐惧之中。直到喜闻沈阳大捷,才稍有拨云见天之感。” “如今,奴兵大挫。我国虽不晓虏情,然朝中有识之士,如府院君李公元翼等,也很快意识到奴贼或有东侵小邦之虞。故上奏王上,请遣使天朝,观天兵之盛,咨用兵大略,并请保国之策。”话说到最后,吴允谦还不忘再点一下他们提前过来的原因:“当下,正旦已昔,冬至未至。最适兼赍咨者唯圣节使也。” 朝鲜忠顺甲诸藩,至少在“使行”这件事情上是这样。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即便是在无事发生的平常年份,朝鲜每年都会四遣使节朝天拜贺。一贺新年正旦,称正旦使;二贺年末冬至,称冬至使;三贺皇帝圣诞,称圣节使;四贺太子千秋,称千秋使。除非皇帝年幼没有儿子,比如武宗正德年间,或者皇帝有儿子但没立太子,比如万历十年至万历二十九年国本之争期间,否则这四使就是雷打不动的。 如果遇到皇帝驾崩,太子登极,册封太子,册封皇后等殊殇或殊喜,或者有别的要紧事,比如辩诬,朝鲜方面还要特遣使节朝天。之前进京和徐光启等人辩经,乃至跪在宫门外阻拦首辅方从哲的李廷龟使团就是特遣的“辩诬使”。 很多时候,这些使节还会兼一重“赍咨”的责任。“赍咨”出自《易经·萃卦》。原文六个字:赍咨涕洟,无咎。也就是流着眼泪鼻涕悲叹,无可怪罪。出于意表谦卑的目的,朝鲜便用“赍咨”代替“咨问”或者“咨询”。 因此,在朝鲜常用的叙事中,吴允谦使团的全称其实应该叫作圣节兼赍咨使。如果吴允谦挂着冬至使的名头过来,那么这个使团就是冬至兼赍咨使。当然,对于大明来说,朝鲜的使节兼不兼“赍咨”其实并不重要,反正在礼部的记载中,吴允谦一行的头衔少则两个字:陪臣;多则五个字:朝鲜国陪臣;最多七个字:朝鲜国圣节陪臣。 朝廷如此,袁可立亦如此。在确定吴允谦使团并不是因为监护计划泄露所以过来打探消息之后,他对使团的来意就没有任何兴趣了。恭贺圣节也好,赍咨军务也罢,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了。 袁可立甚至没有再往后询问平壤或者汉阳防务的想法了。不管原因如何,反正目前的朝鲜就是一座无人看守、一踹就倒的粮仓,只能由大明来保卫。 “呵,呵呵。”袁可立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疲惫与决然。 “在下哪里说得不对吗?”吴允谦觉得袁可立的这个笑比先前的任何一个笑都要瘆人。 “没有,我只是想起了熊经略对我说过的话。”袁可立摇摇头。 “什,什么话”吴允谦惴然问道。 “吴藩使不必知道,那件事如果真的发生了,也是我一人的独断。”袁可立侧过头。以为袁可立是在看自己的高邦佐立刻说:“袁使君有何吩咐?” “没有,”袁可立摆摆手。他望着的人其实是坐在下个位置上的陆文昭。“陆千户。劳你派人把那几个人带过来。我还有最后一些事情要问吴藩使。” “是,我这就去。”陆文昭立刻站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扫了三位朝鲜使节一眼,接着便转身推门离开了。 吴允谦这才有些恍然——原来这位坐在第三席上的人不是仆人,而是一位没着官服的千户。 但五品千户凭什么坐在四品游击前面? 吴允谦想不明白。更不明白“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事,他只本能地觉得“那件事”和“最后一些事”或许不是同一件事 “那个伤员就不必带来了!”袁可立的补充打断了吴允谦的思绪。 “是。”陆文昭应了一声,随即对走到他身边的锦衣卫使了个眼神。 ———————— 袁可立没有以招待使节的礼仪来安排莽库,但也没有将他,和第二天中午才被舒四婆一行送到镇江的桑固里、额尔基根以及于有馀等人当成犯人塞到牢房里去。他们就住在驿站里,和陆文昭手下的锦衣卫们共用一个院子。 莽库很清楚地知道这就是软禁,但他并不介意,甚至略感惬意。因为这里不但有吃有喝、有酒有肉,还有专门的大夫来给额尔基根疗伤看病。 “小的拜见‘罗’老爷。”门开了,莽库、桑固里还有于有馀立刻迎上去见礼。额尔基根没有过来,他高烧刚退,此时还躺在床上养伤。 “都不必行礼了。”跟着陆文昭下江南的锦衣卫都升了,罗总旗当然也不例外,如今的他已经是罗试百户了。“你们我来吧。” “咱们去哪里啊?”莽库问道。 “就在驿站,不远。”罗试百户抬起手,朝正欲起身的额尔基根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你躺着。不必跟来。” “谢老爷垂怜。”额尔基根虚弱地应了一声。 “‘罗’老爷,咱们干什么去?”莽库笑着问道。 “来了你就知道了。”罗试百户不在会客厅里,也但大致也能猜到的袁可立要他们把这些女直鞑子带去见朝鲜人的用意。 “罗通事,我也要来吗?”于有馀用汉语问道。 “啧,也没说不要你来。”罗试百户想了一下,转身虚招一手。“算了,一并跟来吧。” “是。”于有馀立刻和莽库、桑固里一起跨过门槛,紧跟上去。 他们的身后,那个负责看守莽库等人的锦衣卫小旗又默默地关上了门。 两个地方确实近。一行六人刚拐出院子没多久,就来到了宗主国与臣属国会晤的地方。 “我把人带来了。”罗试百户轻轻地叩响了会客厅的门。 “请带进来吧。”袁可立的声音从门后突兀传出。会客厅里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人说话了。 罗试百户应声推门。门打开的那一瞬,袁可立身后的莽库三人和袁可立身前的吴允谦三人都愣住了。 “吴藩使认识这些人吗?”袁可立放下那本《楸滩集》,望向它的作者。 “这是.女直鞑子?”吴允一脸疑惑,不知道袁可立意欲何为。 “他们是信使。”袁可立说道,“我刚才告诉吴藩使的那些虏情,就是从他们的嘴里听说的。” “信使?谁派他们来的?”吴允谦仍以正脸对着袁可立,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往莽库的等人身上瞟。 “吴藩使觉得呢?”袁可立反问道。 “袁参政说笑了。在下怎么知道”吴允谦的头皮开始发麻了。如果袁可立是要向他们证明虏情的真实性,刚才就该把这些人叫出来。现在话说到一半截断,在该讲用兵方略的时候突然拉这么一群“信使”出来,肯定不是要说什么好事。 “吴藩使听过王督堂这个人吗?”袁可立问说。 “王督堂”吴允谦仔细想了想,最后老实说道:“有点耳熟。在下应该在哪里听过,或者见过这个人。” “他是南关酋长。”袁可立淡淡地点了一句。 “哦!原来是王台的孙子!”吴允谦恍然大悟,心下一松。“这些人是他派来的?” “嗯。”袁可立微微颔首,并问:“吴藩使知道他们带了什么消息过来吗?” “他们不是来通报虏情吗?”袁可立不变的肃然神色,让吴允谦刚放松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 “不是。”袁可立这才侧过头看了莽库等人一眼。“虏情是顺带问出来的。”他的眼神在于有馀的身上多停了一会儿,但最后也没有多说什么。 “那,那在下就不知道了.”吴允谦感觉细汗正缓缓濡湿他的汗衫。 “好了,没他们的事情了,”袁可立看向站在莽库等人身边的罗试百户。“有劳你又把他们都带回去吧。” “是。”罗试百户立刻应是,但心里却有些小小的遗憾。他还想留在现场看袁参政对朝鲜人拍桌子、吹胡子呢。 砰。 会客厅的门再次合上的时候,袁可立从怀里摸出一封信,轻轻地放在自己的面前。“这就是他们带来的消息。” 吴允谦伸长手,又缩回来。“在下能看看吗?” “当然,”袁可立按着信向前一推,顺嘴说出一句几乎把吴允谦心脏吓得停跳的话:“这封信是我拓抄的,原件已经送去京师了。算算时间,兴许再有两天,皇上应该就能看见信了。” (本章完) 第606章 辩诬 第606章 辩诬 “这是诬蔑!这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是捏造的,还请天朝不要.”信还没看完,吴允谦就激动了起来。他猛地抬起头望向袁可立,正想要分辩一二,却凛然发现袁可立仍像先前那样冷冷地看着他。 袁可立不但坐姿没变,就连眼神也没有任何波动。“吴藩使还是先把看把信看完再说话吧。” “我这.哎呀!”吴允谦只得惶然低头,继续阅读起剩下的文字。 信本就不长,剩下的文字就更少了。可吴允谦已经被袁可立的眼神给镇住了,他不敢再贸然开口,而是盯着信反复看了好几遍,生生拖了些时间,想了些辩词才又抬起头:“袁参政,高参政,冤枉啊!这分明就是诬蔑。我王上至诚至忠,绝无临战与敌媾和之事。还二位上疏朝廷,奏明皇上为我小邦洗清冤屈!”吴允谦捏着信,整个人都在颤抖,拱手都拱不利索了。 袁可立并不接茬,只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指了指吴允谦身边一脸惊疑的柳应元和李庆全。“请把信往那边递一递吧。柳藩使和李藩使还没有看过信呢。” 吴允谦措好的词全卡了喉咙里。他脸色发青,仿佛一个刚过了霜的焉儿巴茄子。吴允谦迟迟没有动作,袁可立也就静静地等着。 “唉!”又一声重重地叹息之后,吴允谦终于把信甩了出去。 信纸在桌面上滑动,正巧停在柳应元的茶盏边。 柳应元还没伸手拿信,只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脸色就变了。不过这会儿,柳应元的心里已经有了些许预备,所以他也就只是一声不吭地看过信,然后又一声不吭地将信递到李庆全的面前。 李庆全放下笔,双手接信,刚回头准备看信,却突然感觉有人在桌下扯了扯他的衣角。 还能是谁呢。李庆全疑惑地睨了柳应元一眼,发现满下巴白胡子的圣节副使正此时正缩着身子、低着头,仿佛一个没背下书但又不得不面对先生提问的孩子。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连眼神的交互都没有。但李庆全还是很快就明白过来,那两下拉扯的意思大概是“不要誊抄”。 “袁参政,高参政。”吴允谦攥着拳,压着抖,一直等李庆全把手上的信放下来才开口。“我小邦忠顺二百年,从未有忤逆父母之邦、天朝上国之事。请朝廷万莫如壬辰旧事那般,在大战之时中了敌人挑拨离间之计啊。” 吴允谦所说的“壬辰旧事”,指的是壬辰倭乱期间,明军援朝之前,弥传在辽东内外、朝野上下的谣言。当时,倭贼从釜山登陆,一路打穿庆尚道、忠清道、江原道,逼得国王李昖不得不一路北逃,并遣使请援。 可是因为之前的一些事情,大明方面已经对朝鲜的忠诚产生了怀疑。朝中许多大臣认为,朝鲜有可能与倭国勾结在了一起,想要一同入侵大明。所谓的朝鲜被倭兵侵略,大半国土沦丧,不过只是一种用以掩盖“假道射天”的谎言。甚至有人怀疑,遣使请援的国王都是倭寇找人伪装的。 虽然此后的事实证明,这些谣言都是假的,朝鲜确实被倭国入侵了。但这一来一回的验证与打探也还是浪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到祖承训率领三千辽东明军第一次跨过鸭绿江与托庇义州的国王见面的时候,汉阳、开城、平壤三都皆已沦陷,朝鲜在事实上已经亡国了。 “挑拨离间?呵!”一股不善的气息从袁可立的鼻腔中喷出。“我倒是想请教一下吴藩使,王督堂这样一位曾蒙我先皇帝天恩复国,‘身曹心汉’的敌营孤忠,有什么理由在我朝兵势正盛,捷报遍传辽东,复国有望之际挑唆我朝与尔国的关系呢?” 吴允谦一怔,只觉得袁可立话里有话。他略一思忖,突然想到:“袁参政岂不知这南关亡国之酋已是奴酋贤婿?” “我当然知道。”袁可立淡淡地点了点头。“王督堂娶了一个叫莽古姬的奴酋女嘛,两人之间还育有二女一子。” “对了啊!”吴允谦的惨白脸上突然飞出了一抹喜色。他伸长手,激动地指着仍摆在李庆全面前的信,“这分明就是那奴酋令其奸婿行的挑拨离间之计啊,还请袁参政,高参政一定要上疏皇上为我小邦辩诬啊!” 袁可立还是那副冷脸:“吴藩使有没有听说过去年发生在贼巢的国本之变?” “跟,跟这个事情有什么关系啊?”吴允谦诧异反问。稍显病态的喜色也凝在了脸上。 “看来吴藩使也听说了,”袁可立微微颔首,接着问:“那吴藩使知道为何会有此国本之变吗?” “不是歹善功高震主吗?萨尔.”吴允谦明显顿了一下,并急急地收住了涌到喉咙的话。毕竟代善的“功”,即是明军的“败”。更重要的是,那封告密信上主要涉及的,就是朝鲜国王李珲指使都元帅姜弘立勾结代善致使东路战败的事情。 “功高震主兴许是父子不和的根由吧,”袁可立眼睛一动。“但这个事情的起因却是一场内乱。” “内乱?”吴允谦惊问道:“歹善奸污了那莽古姬?” “不是兄妹通奸,是子烝父妾。”袁可立说。 “子烝父妾?”吴允谦更疑惑了,他实在不明白子烝父妾为什么能用来论证那封告密信的可靠性。 “歹善所烝之奴酋妾就是莽古姬的母亲,一个叫‘滚带’的女人。” “莽古姬的母亲?”吴允谦当即就辩道,“那女人的岁数怕不是比我的岁数都大了吧?” “呵”一阵短促而突兀的笑声稍稍消解了会客厅里的严肃。 “谁知道那歹善脑子里在想什么,”袁可立往传来笑声的方向瞟了一眼,却只扫见三张肃然的脸。“兴许是想行顺义王三娘子故事吧。不过他也太急了些,奴酋还没死呢。” 三娘子,也就是蒙古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汗的王妃。相传,三娘子其人“幼颖捷,善番书,黠而媚,善骑射”,九岁那年就作为“通婚和好”的联姻工具被父亲哲恒阿哈送给了俺答。隆庆五年三月,明廷敕封俺答汗为顺义王,并特封“籍籍有声”的三娘子为忠顺夫人。 万历九年,俺答死,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继土默特部首领位。次年,辛爱黄台吉按蒙古风俗,收继庶母三娘子,并袭父封为第二代顺义王。 万历十三年,辛爱黄台吉死,其子扯力克即位,三娘子三嫁顺义王。 万历三十五年,扯力克死。其孙,俺答汗的第五代孙卜失兔和三娘子的亲孙子素襄之间发生了一场围绕着土默特部大权,和顺义王位归属的“夺嫡之争”,结果使封王之事久拖不决。人心鼎沸之下,战事迫在眉睫。 万历三十九年,三娘子第二任丈夫辛爱黄台吉的次子,俺答汗的孙子,五路把都儿台吉集结蒙古七十三路台吉,进逼素囊。三娘子为避免战争,并重启贡事,同意遵循俺答生前与明廷达成之“世代相传为王,以长部落归心”的约定,将顺义王印移交给了卜失兔,并与卜失兔成婚,使其成为现任顺义王。此时,三娘子已年过六旬。 那日之后,袁可立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不通正值壮年的歹善为何要与父亲的老妾通奸,思来想去之下,他也只能将“滚带”视作奴酋的三娘子,聊作解惑。 “请袁参政明鉴啊!这王督堂虽蒙皇恩,但总归还是夷狄,”吴允谦以贬为辩,“他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情就与歹善乃至奴酋反目成仇呢?” “不,”袁可立轻轻摇头。“我的意思是,莽古姬大概也是反心已著。因为她的母亲,那个‘滚带’已经被奴酋处死了。女儿既反,女婿为何要忠呢?更何况,奴酋还是王督堂的杀父仇人。” 这一驳无懈可击,吴允谦彻底慌了。他搜肠刮肚,最后只能无力地辩解道:“这封信是不是那王督堂写的还两说呢。说不定,说不定这封信就是那个阿明命人伪造的,为的就是在南侵小邦之前挑唆天朝以阻援啊。” “确实有这种可能”袁可立淡淡地应了一声。 “一定是这样!那阿明凶逆异常,狡谋频出”吴允谦当即接茬,意欲趁热打铁,顺着继续辩诬,不过他才刚开始发挥就被袁可立一个抬手给打断了。 “再怎么也是无风不起浪!”袁可立低喝道:“乔游击的死,吴藩使要怎么解释?” “.”吴允谦凛然住嘴,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这是他头一次在面前这个袁参政的眼睛里看见显见的愠意。他无意识地侧了一眼,正巧和柳应元对上了视线。 “乔游击确实是殉节自杀的啊。”吴允谦干巴巴地回了一句。 “就算是自杀,乔游击也被那个姜弘立逼得走投无路所以才自杀的。”袁可立知道吴允谦并没有参与那场大战,更与乔一琦的死无关,所以即使说到伤心动情之处,他也强压着郁结的火气。“我来到镇江之后,可不止听一个人说姜宏立、金景瑞等鲜将不但媾降于奴,还想要绑缚乔游击献给奴酋以示恭顺。乔游击腹背受敌,突围无路,只得望阙再拜,投崖而死,以免辱国辱身.”说到最后,袁可立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了。 “.如今乔游击尸骨不存,他的家人只能在上海给他立衣冠冢,而那个什么都元帅姜弘立却被奴酋礼送回国,好端端地活到了现在!”袁可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吴藩使,事实煌煌如此,你要我们怎么相信尔国与奴贼无私呢?” “他这.”吴允谦想解释,但他却没法措出辩解之词。“姜判尹啊不!姜弘立。姜弘立已经被抓起来了,正在义禁府受审呢。很快,我相信义禁府那边很快就能审明他的罪行,给天朝一个交代!”不知道义禁府能不能把姜弘立审明白,但这会儿吴允谦也只能这么说了。 “义禁府是个什么东西?”陆文昭突兀地插话进来。声音冷得像是一块坚冰。 “.”吴允谦一时没有应声,他循声望去,又飞快地看了袁可立一眼。吴允谦惊讶地发现,袁可立的脸色非但没有因为这千户官的插话而更加难看,反倒渐渐缓和了。 吴允谦望着陆文昭,但他仍用眼角的余光和大半精力观察着袁可立的脸色。“这位天将。小邦之义禁府可同比天朝之大理寺,或者说,厂卫。”说出“厂卫”两个字的时候,吴允谦突然觉得心头莫名一跳。 陆文昭左眉挑右眉压,嘴角也扬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义禁府在哪里?” “当,当然在王京啊。”吴允谦不明白这个千户为什么这么问。 “在王京哪里?”陆文昭又问。 “就在王宫边上,怎么了?”吴允谦心里不祥之感愈发浓重了。 陆文昭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回答吴允谦的反问。他向后一仰,淡淡地扔了一句:“不怎么,随口问一句。” 吴允谦疑惑地看着陆文昭,不待他细想,袁可立的声音又回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吴藩使。尔国现在才开始审讯姜弘立,未免太晚了些吧?” 吴允谦猛然回头,对袁可立解释说:“袁参政,您老明察啊。小邦就是想早审,也没办法审啊。奴酋上个月才把姜弘立、金景瑞等罪将放回小邦。在那之前,他们可一直在奴酋的手上啊。” “我知道。”袁可立幽幽说道:“我不但知道他们一直在奴酋的手上,还知道他们一直过得很好。奴贼好掳人为奴,凡是被他们抓到的人,无论官民都得剃发易服,但是姜弘立他们却受到了款待。他们非但没有被剃发易服,反而有传言说奴酋曾打算将自己的未出嫁的幼女嫁于姜弘立。吴藩使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这一定是奴酋故意为之!”吴允谦急中生智,一下子把所有的事情全串起来了:“他们善待姜弘立等降将,再故意广传消息,为的就是离间天朝与小邦之间的父子亲情!您老仔细想想,他们为什么早不放人晚不放人,偏偏在屯兵宽甸,即将对我小邦用兵的时候把人放回来。他们一边放人,一边散布谣言,最后又派人送来这么一封诬蔑小邦,诽谤我王的信过来。这分明就是奴贼所行之连环计。万望诸位老爷明察啊!” 说着,吴允谦又站了起来,但他还没来得及带着柳、李二人跪下,就听见一声呵斥:“坐回去!” (本章完) 第607章 诡辩 第607章 诡辩 吴允谦被这一声低喝吓得瞳孔一缩,只得摸着椅子的扶手缓缓地坐了回去。 袁可立凝视吴允谦,直到他重新坐稳才又开口说道:“在我朝,临阵投敌是要祸及家人的。吴藩使,你们朝鲜自称顺义之国,不会没有这样的规矩吧?” “有,有的。”吴允谦嘴唇颤抖,脸上全然没了血色。 “那我想请问吴藩使。国王殿下为什么迟迟不降罪于姜弘立的家人亲眷,甚至连禁锢收押也不肯?”袁可立幽幽发问,“吴藩使该不是要说姜弘立的妻子家人也一并被奴贼俘虏了吧?” “这,这”吴允谦彻底词穷了。 实际上,早在万历四十七年四月,萨尔浒大败不久,姜弘立、金景瑞率部投降的消息就被金国派去的使节传回到了朝鲜。当时就有人疏请国王削夺姜弘立等降将的官爵,并连坐其家属,以便对上国大明有所交代。可是一番朝堂争论下来,国王李珲仍旧秉持强硬态度,仅批准削夺其官职,而拒绝连坐其家人。于是朝野上下就传出了国王殿下私下授意前线将领消极应战,“毋徒一从天将之言”的流言。 现在,袁可立把这个事情拿出来指责朝鲜,吴允谦根本没办法正面解释,即使他自己当初也在提请严惩降将的联名疏上签了名。 吴允谦整个人颤抖不已、气喘如牛,额头上也布满了冷汗。他抬起袖子去擦,袖口上很快就有了一片深色的汗渍。 如果只是面对袁可立的诘问,吴允谦兴许还不至于那么害怕。但如今,奴贼图谋辽沈不成,南下啖鲜果腹几成定势。若袁可立因为此事袖手旁观,隔岸观火,那么等待朝鲜的就又是一场亡国之祸。 可如果天朝援救呢?那也完了。奴酋一旦被灭,天朝势必追究朝鲜首鼠两端的责任,吴允谦都能想象到皇帝看见那封信时震怒的表情。他甚至隐隐觉得,皇帝有可能不会等战事结束就对朝鲜发难。 完了!完了! 朝鲜已经陷入了两头倒两头堵的境地,无论是奴贼胜还是天朝胜,朝鲜都不会有好下场。 思绪奔涌之下,吴允谦竟然突兀地想起了三十年倭乱将临之时,重峰公赵宪所撰雄文《请斩倭使疏》中的一段话:若天朝不悟其奸,盛发唐朝之怒,则当有李勣,苏定方之师,来问济,丽之罪矣。圣主将何以谢过?臣民将何以免死 正当吴允谦为重压所迫而默然无语、独自惶然之际。一直默不作声的柳应元突然开口说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袁参政、高参政、陆千户、毛游击。”柳应元先强作镇定,行了一圈礼。“那罪将姜弘立的妻子家人确实没有被奴贼俘虏,也确实没有被抓捕收押,但这都是因为朝中有桧、伦之徒,误我殿下于堂上!” 桧、伦,也就是秦桧、王伦。他们一个是大力主张宋金媾和的奸相,一个是出使金国促成媾和的奸使。五百年来,但凡提起卖国求荣之徒,就会把这两个人拉出来批判作比。中华大明如此,“小中华”朝鲜亦如此。 柳应元的解法很简单。姜弘立的妻子家人没有被抓捕收押这个事情,是怎么也抵赖不掉的,但只要能把国王撇出去,使皇帝不迁怒于国王,那么大事尚有可为,朝鲜亦不至于亡国。 “呵。”袁可立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说道:“国无佶、构之君,何来桧、伦之臣?” 柳应元面色一滞。袁可立此话无异于直勾勾地辱骂朝鲜国王无异于赵佶、赵构之流,柳应元作为王命使臣理当激烈驳斥。但此时,他却只敢讪讪一笑,委婉辩解:“前年一败,我小邦精锐尽丧,举国凄然。愁云惨淡之下,又有谣言遍传。在很长一段的时间里,既有说姜、金等降将壮烈殉国的谣言,又有说姜、金等将虽受俘不屈而为奴酋残杀的谣言” 柳应元顿了一下,眼睛也向下一斜。“反之。还有诬称金应河、李有吉等殉国烈士为叛将者。如此谣言纷纷,纵使尧舜再世,亦难骤明是非。此等艰辛不明之情,如今具告列位老爷,还请列位老爷们明鉴宽谅,具奏皇上!” 说罢,柳应元站了起来,朝着袁可立等人深深一拜。 柳应元此举立刻带动了身边的书状官李庆全。李庆全放下许久未动的笔,也跟着起身作揖。 李庆全被带动了,但一向积极甚至曾主动下跪的吴允谦,此时却没有跟着动作。他诧异转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柳应元。 “金应河?”袁可立仰望着柳应元下巴上的白须,像是想到了什么。“柳藩使说的是那位‘依柳将’?” “您果然知道他!”柳应元的脸上立刻显出了喜悦的神色。在众人注视下,柳应元飞快地走到吴允谦先前取《楸滩集》的箱子旁,手忙脚乱地摸出几本册子。柳应元的动作很大,当他拿出那几本小册子的时候,整齐码放的书堆已然坍塌,乱作一团。 “哼”袁可立喷出一缕讽刺的鼻息。他当然知道金应河,因为义州那边前不久才建了一座专用于祭祀金应河的祠堂。 “袁参政,高参政,陆千户,毛游击,”柳应元强稳住心神,像小厮上茶那样,一本一本地将小册子敬放到袁可立等四人面前。“这是最近才编撰成册的《忠烈录》。里边儿收录了小邦士大夫悼念金将军的诗文。” 放下最后一本书后,柳应元又绕回到众人面前,再次作揖。“想必诸位老爷应该也知道,义州那边最近新建了一座专祀金将军的‘忠烈祠’。之所以现在才建,正是因为谣言纷传,掩盖事实。就是这样力战而死的勇士,也能被抹黑为投敌叛国的之人,可想我小邦谣言之盛!” “柳藩使的意思是,国王殿下迟迟不同意收押姜弘立等降将的妻子家人,皆是因为事实尚未廓清?”袁可立微斜身子,凝望着柳应元。“国王殿下受谣言影响,觉得姜、金等人可能也如金将军那般壮烈殉国了。” “对!”柳应元应得斩钉截铁,仿佛全身肌肉都在用力。他的身边,仍旧坐着的吴允谦眼神闪烁,脸皮轻抽。吴允谦终究没有说什么。 袁可立缓缓地低下了头,轻轻地抚了抚那本《忠烈录》的封面,但没有将之翻开。袁可立的眉头皱出悲哀的纹路,嘴角也撇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呼”他伸出手,一股浊气从这个弧度的间隙间喷出。“李修撰,请把信还给我吧。” 李庆全愣了一下,旋即应激般地将那封开始有些发皱告密信抄本呈递到袁可立的面前。“袁参政,请!” 袁可立单手接过信,淡淡地扔出一句:“快中午了,先吃饭吧。” 听见这句话,毛文龙立刻站起身、打开门,说了进门坐定之后的第一句话:“撤茶,上席!” ———————— 一顿以客人的赔笑与讨好为底色的接风宴,在几近凄冷的氛围中结束了。饭后,袁可立等明国官员以公务繁忙为由离开了驿站,而吴允谦等朝鲜官员则陪着僵硬的笑脸将他们送出驿站。迎送对调,冷暖倒置,仿佛袁可立他们才是受到招待,还给主家冷脸看的客人。 “黄驿丞,”吴允谦收回遥望目送的视线,转身笑望向一直陪立在门边的老驿丞。“我们这回还是住原来那间院子吗?” “对对对,还是原来那间院子。都收拾好了,仆人也安排妥帖了。还请诸位跟我来吧。”黄驿丞觉得气氛有些微妙。不过他怎么也想不到,整场会晤下来,除了一开始遥问圣安的时候,袁可立他们几乎一点儿没给朝鲜使团好脸色看。 “有劳黄驿丞了。”吴允谦走到黄驿丞的面前拱手道谢。紧接着,吴允谦又把住黄驿丞的手,给他来了个“袖里乾坤”的把戏。 “哎哟,您老还是那么客气!”沉甸甸的感觉一入手,黄驿丞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我们这些人能在驿站里舒坦地住着,”吴允谦松开黄驿丞,又作了一个揖。“全仰赖黄驿丞和手下兄弟们的照顾。” “嗨呀,中朝父子亲。吴大使别说得这么见外嘛。”黄驿丞躬着腰杆摆出一个请的手势。“快请,快请!” “请,”吴允谦跟着迈出脚步,却回头望了一眼。“黄驿丞,我想请问袁参政的兵备衙门在哪里?” “兵备衙门?”黄驿丞一怔,“镇江没有兵备衙门。” “那高参政、袁参政他们在哪里下榻?”吴允谦问道。 “还能在哪儿,就这儿啊。”黄驿丞笑着指了指脚下的土地。 吴允谦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他们住在哪个院子,是不是咱们刚才吃饭的那个?” “没错。”黄驿丞点头道:“袁参政过来之前,那间院子一直是高参政住,袁参政过来之后,他们就一起住了。”黄驿丞倒是殷切地给袁可立另外准备了院子,但袁可立非要和高邦佐“同起卧”,黄驿丞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 “驿站里还住着哪些人?”吴允谦接着问。 “除开袁、高二位参政还有他们带来亲兵家仆也就没有别人了,”黄驿丞顿了一下,嘿嘿笑道:“当然,还有诸位藩使。” 吴允谦也跟着笑笑。“那些鞑子信使呢,他们应该也在驿站吧?” “哎哟!”黄驿丞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瞧我这脑子,还是您记性好。那些鞑子信使确实也在驿站住着,跟袁参政的亲随一个院儿。”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吴允谦压着声调,语气仿佛闲聊。 黄驿丞很努力地想了想。“大概四五天或者五六天以前吧,究竟是哪天我实在记不太清了。反正就是最近。” “嗯”吴允谦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对了,吴藩使。”黄驿丞笑问道:“你们刚才不是见了那几个鞑子吗?他们说了什么,带的什么信过来?”黄驿丞虽然没有凑近伺候,但他一直在院子外边儿候着,所以也就目睹了莽库等人的进出。 吴允谦的脸色短暂地沉了一下。不过再开口时,他的脸上又挂上了勉强的假笑:“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些跟我国有关的军情,黄驿丞没听说过?” “嗐,我能听说什么啊。”黄驿丞撇撇嘴,“院子都不让我们进。” 吴允谦轻轻地点了点头。无论是南关部长秘密反正,还是朝鲜国王勾结奴贼都是不能大肆宣扬的事情——除非皇帝已经决定痛下杀手。 “吴藩使,能不能说说到底是什么军情啊?”黄驿丞压低声音小声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此问一出,一股惊惧与急火立时便涌上了吴允谦的心头。他猛地转头看去,见黄驿丞只是一脸好奇,也就生生地压住了骤涌的情绪。 吴允谦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长吁道:“据说奴贼在宽甸屯兵数万,看样子应该是要打朔州了”直到现在,袁可立等人也没有告诉使团将要如何在奴贼的兵锋之下保住朝鲜。 黄驿丞完全没有“不告诉别人”的觉悟,听过话后,他当即就短叹了一声:“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吴允谦立刻接言。柳应元和李庆全的眼神里也多了不少急切之色。 “也不瞒您说,最近的调动很频繁!岫岩、旋城乃至黄骨岛那边的兵都来了,看那样子,恐怕得了调了五千人过来。前几天,也就是那三个鞑子过来的那天,袁参政还往辽阳写了请援的信。算算日子,恐怕再有两天,辽阳的援军也要驻进来了。”黄驿丞笑着宽慰说:“所以吴外使也别太担心了,贵国世代忠顺,朝廷不会不管你们的。” 吴允谦一下子愣住了,一股热流逆着满身的寒意凝到了泪腺上。思绪翻涌之下,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李提督如松带着四万明军跨过鸭绿江的那天。 (本章完) 第608章 庙小妖风大 第608章 庙小妖风大 “我们这就告辞了,”黄驿丞站在朝鲜使团常用的驿馆门口,分别朝吴允谦、柳应元、李庆全作揖。“若是有什么需要,三位藩使派人过来打声招呼就是。” “有劳黄驿丞费心。”吴允谦领衔还礼。 “您客气,告辞!”黄驿丞再拜离开。 “再会。” 院门轻轻地合上,门闩重重地落下。吴允谦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 “吴大使,柳副使,李修撰。”几个随团官的通事官捧着笑迎上来,却被吴允谦一个冷脸吓退。 “都回各自的房里待着!我们还有事情要议,除非天朝官员派人传唤,否则别来打扰。”吴允谦只扫了他们一眼,就转身朝着正房走去了。 柳应元和李庆全跟在他的身后,脸色各异,都没说话。 一众通事官原本是想打听一下会晤的事情,但见主事的吴允谦这般脸色,也只能停在原地,面面相觑。 “柳副使,”刚坐下,吴允谦便劈头盖脸地向柳应元甩出了一句诘问:“你为什么要撒那种谎?” 最后进门的李庆全闻言一凛,连忙合门。 “下官只能这么说啊,”柳应元撩袍转身,重重地坐到吴允谦身侧的椅子上。“难不成下官还能直接告诉袁参政他们,是国王殿下在罪状已著的时候,还要坚持要保全于姜弘立、金景瑞等罪将的妻子家人吗?这会引发天怒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吴允谦在骨子里并不温驯,他只是不介意在大明皇帝和大明高官的面前恭顺示小而已。“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无端捏造金将军在朝野间被人构陷为奸臣叛将的谎言?” “当然是为了佐证啊,”柳应元解释道,“袁参政都说那种话了,下官总得让‘奸臣惑主’这个说法听起来更真一点吧?” “一谎套一谎,”吴允谦一脸忧虑。“要是被戳破了怎么办?” “哪有那么容易戳破,”柳应元解释道:“义州建祠,王京修书不就是为了把金将军竖起来,好让天朝知道,我朝鲜国亦有殉国忠臣吗?修书、建祠的时间都对得上的啊。” “但是朝野上下根本就没有指斥金将军为降将的流言!”吴允谦针锋相对的说。“到时候一谎穿,万谎破,就是殿下也得被你这谎言拖累。” “您说的这些事情下官都想过的。”柳应元说道:“风言风语,不是简单打听就能证实的,袁参政总不会专门为了这件事情跑到汉阳去调查吧?而且说到底,天朝要的就是一个交代,只要我们能及时说服王上,把姜、金等降将和他们家人的脑袋砍下来送去京师。肯定能打消皇上的怀疑,并弥平袁参政的不满。到那时候,谁还会仔细去想下官说的那些话。您现在与其忧心什么‘一谎穿,万谎破’还不如仔细想想要如何说服殿下把那些人砍了结案!” “砍了结案.”一说到这个吴允谦就头痛。“要是那么容易,咱们今天也不必吃这顿冷宴了。唉!”吴允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说殿下他会不会真的.” “肯定是假的啊,”柳应元一口咬定,越说越激动:“这个事情就是奸臣惑主!也只能是奸臣惑主!姜弘立是奸臣,金景瑞是奸臣,李尔瞻、郑仁弘、朴承宗也是奸臣。就是他们欺罔君上,误国误民,使我国我王深蒙天疑。姜、金、李、郑、朴,还有那个妖女。这些人,还有他们的党羽都该死!只要他们一死,天疑圣猜自然就消解了。堂上又是众正盈朝了。” 柳应元此言一出,先把李庆全吓住了。 吴允谦也是一骇。他完全没想到,柳应元竟然这么激进,不但想杀姜、金二将,甚至还想把以李尔瞻为首的大北派一并打倒。 “你这拉扯得也太宽了!”吴允谦说道:“姜、金、郑暂且不论。只说朴承宗和李尔瞻,他们一个是领议政,一个是礼曹判书。你凭什么说服殿下把他们斥去乃至杀掉?” “奴贼兵锋迫在眉睫,天疑圣猜雷霆将至!两难绝境齐齐逼来,殿下不会不明白其中利害的。”柳应元说这话的时候,吴允谦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了逼宫的意味。 “哼!殿下明不明白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明白了!”吴允谦冷笑一声,“什么桧、伦之臣,什么谣言纷传。我看就是你柳副使想借势掀起党狱吧?” “.”柳应元的脸一下就红了。他努力的忍了一下,但终究没有绷住。 “金直哉诬狱、七庶之狱、崔沂之狱、废母廷请.”柳应元定定地望着吴允谦,语气硬的像是一块儿石头:“李、郑、朴之流掀起一桩桩党狱,制造出一件件的血案时候,吴大使怎么不劝谏阻止?反倒在这时候摆出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指责我借势起狱?” “斡旋讲的不是你死我活.”吴允谦知道柳应元这是上头了,他急急地收敛心神、缓和语调,避免针尖麦芒。“朝堂的矛盾需要人来调和,王上的怒火需要人来平息。如果所有人都针锋相对,那么因为党案冤狱而被处死的人只会更多。” “斡旋?所以吴大使现在是在斡旋我了?”柳应元重重地拍椅子的扶手一下。但因为扶手是圆柱形的实木,所以柳应元也没弄出什么动静。只是把自己的手拍得很痛而已。 “我斡旋你干什么。”吴允谦拧着眉头道。“我只是想让你冷静一些,不要因为一时的脑热,而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有些事情你就是要做,也不一定非要现在做嘛。” “呵!您倒是冷静得快。”柳应元反唇相讥道:“先前袁参政没有把那封告密信拿出来的时候,吴大使不是说得那么义正词严吗?什么‘平壤不平,安州不安’,什么‘是非倒置,贤奸混淆’,这些话不都是您说的吗?我后来说的那些话,也是顺着您的意思在往下捋啊。我当时可比您冷静多了,还让李修撰不要把您的话记下来呢!” 李庆全本就被眼前的场景弄得坐立难安,如芒在背。此时突然被柳应元点到,顿感一阵激流涌遍全身。他冷汗直冒,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这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的。”吴允谦仍旧直直地看着柳应元:“柳副使,我想你应该还记得‘中国有难,诸侯入援,此《春秋》大义、藩守职分’这话是谁说的吧?” “.”柳应元一下子怔住了,沸腾的热血飞快地凉了下来。因为说这话的人,就是被他指斥为奸臣逆贼、桧伦之流的李尔瞻。 万历四十六年,先皇帝万历兴兵捣巢,命朝鲜出兵协助。面对皇帝的征兵令,国王本人持消极态度。但是包括一直站在国王这边的时任领议政郑仁弘,现任礼曹判书李尔瞻在内的一干重臣都主张出兵援剿,以报答天朝的再造之恩。 当时,李尔瞻表现得尤其积极。在金国书信传来的时候,李尔瞻甚至当庭扬言,应当“斩使焚书”以明藩邦之志。内外压力之下,国王只得派兵侧应。 见柳应元动摇,吴允谦稍稍地松了一口气。“柳副使,有这些事情在那里摆着,你怎么拿‘天疑圣猜雷霆将至’去驳乃至去倒李判书?” 柳应元泄气了。“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肃清奸党、拨乱反正的机会。” “没什么机会,你不要胡思乱想。”吴允谦驳道:“我们现在最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快给王京去信,请王上速斩姜、金等将以安天心。你可别忘了,咱们看的那封信是抄本。” “唉!”柳应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软软地靠上椅背。“.您说的是。” “呼”吴允谦也跟着放松了。 ———————— 沉默良久后,柳应元缓缓转头看向李庆全。“李修撰。” “在!”李庆全倏地站了起来。 “给王京的书信就由你来写吧。”柳应元说道。 “我写?”李庆全眨了眨眼睛。 “是啊。”柳应元点头道:“你是书状官嘛,就是干这个的。” 李庆全也不傻,他很快就明白柳应元这是要把自己也拉下水。“好,我这就写。” 早年间,朝天使团的书状官不但要负责记录使团的行程和见闻,还要管理随从并纠察使团主要成员的违法乱纪行为。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使团正使逐渐拥有了自主选择并推荐书状官的权力,书状官也就慢慢地沦为了单纯记录者和应声虫了。 “先不急,”柳应元撑着扶手,正了正坐姿。“请你先把今天的草稿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吧。” “哦,好。”李庆全从怀里摸出随身携带的笔记草稿,走到柳应元的面前。“都在这儿了,柳副使请看吧。” 柳应元没接。“是我先看吗?” “哦!”李庆全当即转身,将草稿递到吴允谦的面前。 “我不看。”吴允谦直接拒绝,“我今天说的话,李修撰大可以都抄进正本。” “怎么能都写下来呢?”柳应元笑着看向吴允谦,语气也平和了。“您这会儿不是已经冷静下来,不打算和那些搞得‘平壤不平,安州不安’的人撕破脸了吗?” “我就没想过要和谁撕破脸,我只是说了些事实而已。”吴允谦撑着脑袋,“只有让袁参政知道我国的真实情况,他老人家才好做出正确的部署。我要是为了那点儿体面,违心说我国兵强马壮,无隙可乘。天兵还会来援吗?” “您老的道理总是那么多。”柳应元拿过草稿,揶揄道:“不过我想,您老应该准备联系朝中那些被您斡旋过的人帮着您劝谏王上吧?他们看了这些东西,只怕不会高兴。” “没事,我们至少九月才会返程。中间的这段时间,他们也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吴允谦笑着对李庆全道:“留着吧,就当是我对王上最后的劝谏。” “最后?”柳应元诧异地看向吴允谦。 “朝天回国,我就辞官。”吴允谦平静地说。 “您为什么突然这么想了?”柳应元问。 “我实在老了,”吴允谦叹出一口气。“也累了。” “我看您是怕了。”柳应元撇嘴道。 “我怕什么?”吴允谦反唇相讥,“让李修撰涂改记录的人可不是我。” “您是怕谏君不效,反为他人所害,”柳应元也不给吴允谦客气了。“辞官就是您给找的后路。” 吴允谦脸色微变,但很快又缓和下来。“随你怎么说。” “呵呵。看来不用涂改了,李修撰根本就没写。”柳应元赞许地朝李庆全点了点头。 “没写?”吴允谦疑惑道,“那纸上有墨啊。” “写了的当然有墨,没写的不就没墨了吗?”柳应元将草稿放到吴允谦的面前。“您看,从您开始针砭时弊起,咱们的李修撰就没有再往下写了。” 尽管被柳应元拦了一杠子,但李庆全还是在一张新纸上跳着记了几笔的。可是后来,李庆全发现中间的留白实在太多,那零星的几笔根本就连不上,于是他就把那张纸给揉了。因此,呈现在柳应元和吴允谦面前的最后一句就还是袁可立的反问。 “后面的事情你竟然都没记?”吴允谦诧异地望向李庆全。 “我让他别记的。”柳应元颇为磊落地抢话道。“我这可是为了您好。”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用不着。”吴允谦摆摆手。“反正我退路都找好了。” “您倒是想辞官了,但人家李修撰不想啊,”柳应元把草稿还给李庆全。“这白纸黑字留下来,人家这官儿还当不当了?” “这是我说的话!与他何干?”吴允谦瞪眼道。 “您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啊。就现在这风气,您这‘平壤不平,安州不安’的白纸黑字交上去,那些人会不会把他当作您的同党?说得再明白些,这笔录照实交上去,最安全的人是我!”柳应元指了指自己。“您要是真鼓起勇气了,想在辞官之前谏诤一回,还是自个儿上疏吧。别这么拐弯抹角的拖累人家了。” (本章完) 第609章 回信 第609章 回信 正当三位朝鲜使节商议着如何向王京写信之际,锦衣卫千户陆文昭又带着一队人马回到了驿站。 “陆千户!”陆文昭的身影一出现在那间软禁着莽库等人的院子门口,两名把守院门的锦衣卫便迎了上来。 “你现在就去把那个姓黄的驿丞给我叫过来。”陆文昭脚步不停,只是顺手拍了拍右手边那个锦衣卫的肩膀。“让他一个人来。” “是!”那锦衣卫立刻迈出步子飞奔了出去了。 陆文昭径直走到软禁莽库等人的房屋门口,对守门的锦衣卫下令:“开门。” “是。”守门的锦衣卫松开反握刀把的手,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 锁通了,门开了,莽库等人也过来了。 “奴才叩见‘陆’老爷!”莽库、桑固里跪叩。 “小人叩见陆老爷。”于有馀亦跪叩。 “都起来吧。”陆文昭很不喜欢女真鞑子,但也还没到不加区分一概厌恶的地步。 “谢老爷。”莽库等人再拜起身。 “过来坐。”陆文昭走到明间当中的方桌旁,就近拉过一个凳子坐下,并朝刚起身的众人招手。 没人应声去坐,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唯一的动作不过是随着陆文昭脚步的移动缓慢转身而已。 “莽库。”陆文昭的余光扫到了正准备下床的额尔基根,但他并没有阻止。 “奴才在。”莽库听见招呼,当即走到陆文昭的脚边跪下,摆出恭听的姿态。 “你起来说话吧。”陆文昭从腰间解下一个布制的袋子,沉沉地放到身侧的桌上。 “不敢。”莽库仍旧缩着身子。“‘陆’老爷直吩咐奴才便是。” “我叫你起来你就起来,”陆文昭淡淡地甩出一句,随后又冲着门口用汉语喊了一声:“方小旗!” “在!”那个守门的锦衣卫一个跨步就进了门。 “去把那些衣服拿过来。”陆文昭命令道。 “全部都拿过来吗?”方姓小旗问道。 “拿一套就好,只是别忘了那一件。”陆文昭说道。 “知道了。”方小旗又一个跨步出了门。 “莽库。”陆文昭收回视线的时候,莽库已经叩首起身了。 “奴才在。”莽库还是立刻应声,不过没有再跪了。 “这五十两银子是袁大人赏你的。”陆文昭抓住被绳子系住的袋口,轻轻地抖了两下。银块交相碰撞,发出沉闷但悦耳的声响。 莽库立刻面露喜色,但稍加思索后,他还是推辞了:“奴才不敢谢赏。” “嫌少?”陆文昭的视线在莽库头顶的鼠尾辫上晃了一下。“这可不少了,能卖好多东西。” “奴才不是嫌少,是真不敢要!”莽库再次跪了下来。 “为什么不敢?”陆文昭掂了掂那袋银子。 莽库反问道:“奴才斗胆问‘陆’老爷一句。‘袁’老爷是不是要奴才给吴尔古代贝勒和阿敏贝勒回信了?”此言一出,额尔基根的脸上立刻闪出了担忧的神色。 “你还挺机灵的,”陆文昭微微一笑。“但这跟不敢要钱有什么关系?” “大金国很少用金银交易。如今断了商路,私家的银子更是用不出去了。”莽库诚恳地说:“奴才不过贱民一个,要是陡然带这么大一袋银子回去,保准被别人怀疑。” “有道理。但这赏银既然支出来了,就没有再退回去的说法.”陆文昭听见动静望向门口,发现方小旗已经抱着莽库的衣服站在那里了。“这样吧。”陆文昭朝方小旗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身侧的另外一个凳子。“银子就让你弟弟先收着。反正他也没办法跟你一起回去。” 莽库一怔,旋即转过头仰望向呆站着的额尔基根。“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叩谢‘陆’老爷!” “哦!”额尔基根恍然回神,立刻就要跪下,却被陆文昭的脚尖给制住了。“你有伤在身,就别跪了。” 方小旗默默地放下那套衣服,又默默地退出去。 “谢‘陆’老爷垂怜。”纵使伤痛在背,额尔基根也还是轻轻地拜了一下以示恭顺。 “拿着吧。这是你兄长的份,你的那份,以后会给你的。”陆文昭将银子平举到额尔基根的面前。“呵呵。你拿得住吗?” “‘陆’老爷费心了,奴才拿得住。”额尔基根单手接过银袋子,那沉甸甸的感觉非但没有让他倍感痛苦,反而像是疗愈了他背上的箭伤一样,稍稍缓和了那一刻不停的伤痛。 陆文昭收回视线,拿起最面上的那件袍子。待确定袍子上确实有一个巨大的补丁之后,才将之递到莽库的面前。“莽库。袁老爷给你主子回信就在这个补丁里,还是用汉文写的。这东西有多重要我就不讲了,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是,奴才明白!”莽库郑重点头,颤抖着接过。“奴才一定把这封信送到吴尔古代贝勒和阿敏贝勒的手里。除非奴才死了!” “很好。”陆文昭探出身子,轻轻地拍了拍莽库的肩膀。“但我还是希望下次仍由你来送信。” 莽库捧着那件袍子朝陆文昭磕了个头。“奴才斗胆请问陆老爷,奴才下次过来,应当把回信送到何处?” “就送到那个给你弟弟拔箭的墩台,我们已经派人跟他们打过招呼了。”陆文昭说道,“他们都认识你。你亲自过去,他们会招待你的。” “如果奴才在前往那处墩台的之前,又像上次那样遇到天朝的游兵,奴才当以何种信物为凭以免死?”每每想起那日被突袭的场面,莽库都忍不住后怕。 “正要告诉你。”陆文昭说道:“你下次来的时候随身带一面无字的白旗。如果真的偶遇游兵,你就把武器都扔了,然后将白布旗插在身边等他们过来找你。或者干脆把白旗插在身上行军,这样他们就不会偷袭你了。” 实际上,避免误伤的最好办法就是停止游猎行动,或者至少把那个片区划成安全区。但会议伊始官员们就排除了这个方案,因为按目前的情况和部署,那附近就是要被重点监控的,根本不可能为了往来沟通而停止猎杀。 带旗方案是白再香提出的。她一开始是让莽库或者别的信使带一面“降”字旗在身上。毕竟第一次接触的时候,莽库就主动让于有馀写了一面血色降旗。 这个提议立刻就遭到了高邦佐反对。高邦佐认为,即使莽库说的全是真的,目前宽甸那边也只有最核心的少部分人知道并同意南关酋长的反正意愿。随身携带一面汉字降旗的风险实在太大。事情一旦被摆上台面,即使阿敏应该也不会出面兜底。最多最多也就是秘密处决莽库以保护吴尔古代。 随后,白再香提出了修改方案,那就是带白旗。 “奴才明白了。”莽库再拜问道:“奴才斗胆再请教陆老爷,奴才要怎么离开贵境呢?” “你想得还真是周全。”陆文昭竟有些欣赏这个鞑子了,“这个你也不必担心。我们会派人安全地把你送出去。” “那奴才就先谢过‘陆’老爷了。”莽库再叩首。 “好了,你赶紧起来换衣服吧。”陆文昭先站了起来。 “现在就走吗?”莽库起身问。 “对,赶紧换吧,”陆文昭点点头。“这会儿出发,天黑之前应该就能抵达那个给你弟弟拔箭的墩台,你在那里好好儿地吃一顿,过一夜,明天一早再启程。此等大事不是一两次传信能说清楚的,别把时间浪费在赶路上。”说罢,陆文昭就迈开步子走出了房间。 “明白!”莽库郑重地朝着陆文昭的背影鞠了一躬,紧接着就开始换衣服了。 “陆老爷!”于有馀追了出来,桑固里稍缓一步也追了出来。 “怎么?”陆文昭侧过头,没转身。 于有馀小跑到陆文昭的面前,垂首拜问道:“敢问陆老爷,小的什么时候能离开这儿?”于有馀已经知道自己还有不少亲人活着,有几个甚至就在凤凰城当兵。 “能离开的时候自然就能离开了。”陆文昭绕口令般地说道。 “这”于有馀面色一滞。“请陆老爷勿虑,小人对天发誓,决计不会把知道的事情说出去!” “呵。”陆文昭轻轻一笑,反问道:“你知道最能保守秘密的是哪类人吗?” “哪,哪类人啊?”于有馀缩了缩脑袋。 “死人。以及知道自己泄露了消息就一定会死的人。”陆文昭竖起拇指,反手朝身后虚指了两下。“那个‘氓苦’是后面一类,你是哪一类?” 于有馀的脸色一下就白了。“小的,小的不离开了。” “在这儿安心住着吧,朝廷又不是不管你吃喝了。”陆文昭轻轻地拍了拍于有馀的肩膀。“把自个儿养肥点儿。这么干干瘦瘦的,想重用你都不成。” “是是是。”于有馀的脸色又好看了不少。 陆文昭看向桑固里,平顺地改用女真话问道:“你又有什么要说的?” “小的不用换衣服吗?”桑固里小心翼翼地问道。 “换什么衣服,你已经死了。”陆文昭轻描淡写地说道。 “什么?!”桑固里的脸色瞬间变得比于有馀之前的脸色还要苍白难看。 “呵呵。”陆文昭咧嘴一笑。“别怕,不是要杀你,只是暂时不让你回去而已。” “这,这是什么意思?”桑固里颤抖着问道。 “一封信用不着两个人来送。你和额尔基根被我军杀死了,这家伙”陆文昭指了指于有馀。“.被我军救走了。这是莽库要讲其他人听的借口。所以你死了。明白了吗?” “那,那小的什么时候能回去?”桑固里的面色稍缓和了一些,但仍旧不乏惊惧。他真觉得面前这个人想杀自己。 “能回去的时候,自然就能回去了,”陆文昭笑着说道。“到时候,我们也会给你一袋儿银子。不过在那之前,你就在这儿安心地当个‘死人’吧。再说了,额尔基根还伤着,总得有人照顾他。” “谢老爷恩典。”桑固里明白,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谢恩接受。 ———————— 院门口,黄驿丞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见陆文昭领着莽库走出来,他立刻弓着身子迎了上去。 “陆公子,请问袁参政有什么吩咐?”黄驿丞堆着满脸的笑。 “你在这儿等会儿。”陆文昭对黄驿丞做了一个“止”的手势,接着又领着莽库拐出院门,远走了几步。 “你之前说,那个桑固里不是南关出身是吧?”陆文昭问莽库。 “是,奴才是这么说过。”莽库想了一下,补充道:“如果没记错的话,桑固里应该是建州董鄂部的人。” “要不要把他杀了?”陆文昭的语气平淡地就像是在询问一只鸡的生死。 “为,为什么要杀他!?”莽库吓得语气都变了,不过好在没有喊出来。 “你应该很清楚。”他们的身后,黄驿丞的脸色都变了,但陆文昭本人还是个四平八稳的语气。“他既然是老建州的人,就始终是不稳定的。在南关复国,你们彻底安全之前,我们决不会放他离开。对于这种人,下策是禁锢,上策是灭口。我本人比较倾向灭口,但还是想先听听你的意见。你要是点头,我们待会儿就去把他的脑袋摘下来换钱。当然,换到的钱也给你们兄弟留着。” “算了吧,杀人灭口的事情,奴才之前也想过,路上也有很多机会杀他。但,但他终究还是活下来了.”莽库简单地把那晚上的事情仔细说了说。 “你们兄弟还挺仗义的,”陆文昭耸耸肩,似乎有些遗憾。“那就当我没说过吧。” “谢‘陆’老爷体恤。”莽库拜谢道。 陆文昭轻轻一笑,又朝那个把黄驿丞带过来的锦衣卫招了招手。“他会把你带去驿站门口,那里正有人等着。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那些人会一路把你送到那个墩台去。再之后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你放心,我们会把你的弟弟照顾得很好。” “是。”莽库一凛,忙不迭地拜道:“奴才就先谢过‘陆’老爷了。” (本章完) 第610章 被禁锢的决心 第610章 被禁锢的决心 莽库跟着锦衣卫走了,身影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你跟我来。”陆文昭朝黄驿丞招了招手,接着一个转身拐进了先前的小院儿。 黄驿丞缩着脑袋跟上,不祥的预感越发浓烈。 陆文昭推门进入东厢房,还是在明间的大桌旁就近找了一个凳子坐下。 “你也来坐。”陆文昭踩着环形的凳腿,将身侧的一个凳子推到自己眼前。 “啊?好。”黄驿丞愣了一下,接着快步走到陆文昭指定的凳子旁坐下。 “陆公子,袁参政到底有什么吩咐啊?”黄驿丞弓着身子并着脚,两手放在双腿上,整个人显得非常拘谨。 “你先看看这个。”陆文昭伸手入怀,摸出那块因为要给银袋子腾位置,而被提前取下来的锦衣卫钦差牙牌送到黄驿丞的面前。 黄驿丞以为陆文昭是要把牌子递给他,于是伸出双手准备接过来看,但他的目光刚扫到“锦衣卫”三个字,整个人瞬间就软了。 咚! 黄驿丞烂泥似的滑下凳子,双膝打桩般地磕到陆文昭的脚边。 “小,小人有眼无珠,不.不,不知是,是陆上差大驾。”黄驿丞脑袋触地,声音嘶哑得仿佛有一块儿破布塞进了他的喉管里。“还望陆上差恕罪。” “起来坐着说话。”陆文昭反手将牙牌系回到腰间。 “不敢!”黄驿丞磕头呼道。 “我叫你坐,你就坐。”陆文昭用脚侧轻轻地碰了碰环形的凳腿。 “我,这”黄驿丞的脑子已经木了。 陆文昭倒也不乏耐心。他就一直默默地俯视着黄驿丞,直到黄驿丞的屁股缓缓抬起,并浅浅地挨到凳面的边缘,他才又开口说话:“刚才那些朝鲜人找你打听了些什么事情?” “这!您是怎么”黄驿丞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冷汗也冒了出来。 他实在搞不明白面前的锦衣卫为什么能在一个转头之后就知道这种事情。他们说话的时候,这人明明跟着袁参政一起走了才是。黄驿丞细一回忆,也不觉得那一路上有什么生面孔正跟着自己。思来想去,他最后只能猜测,锦衣卫或许是躲在沿途哪个空房的阴暗角落里偷听偷看。 实际上黄驿丞纯粹是想多了,事情远没有那么复杂,陆文昭就是猜的。他手底下就那么点儿人手,哪里分得出盈余来监视黄驿丞这种蚂蚁似的官儿。 “怎么慌成这个样子,”陆文昭轻轻一笑,“他们是不是给你塞钱了?” “我,我”黄驿丞快哭了,那一锭十两重的银子还在他的怀里,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抖动呢。 黄驿丞被吓得说不出话来,身子一软又要往地上跪。 “够了。我不是来问你罪的。”陆文昭一脚拦在黄驿丞的胸口。“坐着!” “是”黄驿丞又哆哆嗦嗦地擦坐到凳子的边缘。颤抖之下,一滴冷汗从他的额头上落了下来,将刚沾上不久的泥土又还回到了地面。 “把那些朝鲜人刚才问你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抖清楚。别漏了。”陆文昭收回鞋底,俯视着几乎缩成一团的黄驿丞。 “是。”黄驿丞抬起手,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冷汗。本就不算干净布料上立时又多了一道灰黑。“吴藩使先是问袁参政住在哪个院子”刚开口,黄驿丞就急急地顿了一下。“哦!不不不!吴藩使一开始问的,应该是镇江兵备衙门的位置才是。”改口的时候,黄驿丞小心地观察了一下陆文昭的表情,见他微微颔首,似有赞许之意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小人告诉吴藩使,镇江还没有兵备衙门,他们才接着问袁参政和高参政住在哪个院子里。小人当时没想太多,只觉得这是正常的闲聊,所以就把袁参政和高参政住的院子告诉了他们。” “嗯,”陆文昭的嘴角恰如其分地扬起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弧度。“之后呢。” “之后吴藩使又问,驿站里还住着哪些人。小的告诉就吴藩使,驿站里除了袁参政、高参政,以及两位参政带来的亲兵家仆也就没有别人了.嘶!”黄驿丞像挨了一针似的,猛地缩了一下。“当时,小的还不知道尊驾是钦差天使,所以,所以.” “接着往下说!”陆文昭瞪了他一眼。 “小人愚钝。忘了鞑子和诸位上差同住的事情,所以吴藩使还主动纠正小的说驿站里住着鞑子” 黄驿丞的记性一向不怎么好,但是这会儿,他的脑力被调动到了极致,不但一件事情都没有漏,反而还隐隐地想起了每一个锦衣卫的脸孔。黄驿丞再次确信,他和吴允谦对话的时候,周围没有那些脸孔。黄驿丞逐渐胡思乱想起来,对锦衣卫的恐惧更深了。 “.然后吴藩使顺着话往下问,小人就把那些鞑子是哪天来的告诉他们了。再然后,小人又主动问吴藩使,那些鞑子信使带来什么消息过来,”黄驿丞低下头,咽下一口黏稠的唾沫,没有注意到陆文昭的脸色稍稍沉了些。“他们告诉小人,鞑子在宽甸地方屯兵数万,应该是要攻打朔州了。小人见吴藩使面有戚容,就宽慰他说,袁参政已经给辽阳去信请援了。” “没了?”陆文昭等了一会儿问。 “应该没了。” “你还真是健谈啊。朝鲜人问什么你答什么。”闻听朝鲜人还没有蠢到把自家国王有通敌嫌疑的事情主动说出来,陆文昭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都是公开的事情啊。”黄驿丞仰起头,讪笑着辩解道:“小人就是不说,吴藩使他们自己也能听见看见的。” “他们看见是一回事,你主动说是另一回事。”陆文昭俯视着黄驿丞上仰的眼睛。“你怎么不把自己出生的时候嘬了几口奶交代出来?” “上差教训的是,小人谨听教诲!”黄驿丞不敢顶嘴。“以后无论他们问什么,小人都不再说了!” “听了。”陆文昭命令道:“我命令你从现在开始,软禁那些朝鲜人。在解禁之前,但凡有任何一个朝鲜人走了”陆文昭在这里停住,只嗤出一个:“哼”。 “这是为什么啊?”黄驿丞忍不住问。 “我需要告诉你原因吗?”陆文昭幽幽地反问道。 “可,”黄驿丞被陆文昭吓得一缩,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可是陆上差啊。这些外使是去京里给皇上贺寿的。皇上要是见不到他们,降下天怒来,小人哪里担待得起啊。” “没什么东西要你担待,”陆文昭说道,“禁锢期只到下月初一。那天过了,他们想去哪儿去哪儿。” “这到底”黄驿丞下意识地还想问,却被陆文昭一个眼神给骇退了。“小人明白了。小人这就去安排!” ———————— 朝鲜使团下榻的驿馆书房里,书状官李庆全放下了笔。 “抄好了。”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拿着誊抄好的书信走到吴允谦和柳应元的跟前。“吴大使、柳副使,请再看看吧。” 吴允谦结束冥想,睁开眼睛,从李庆全的手上接过那一小沓信件。“有劳你了。” “没有。”李庆全笑着摇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柜子第二层左侧的抽屉里应该有不少空的信封。劳你拿一个过来。”柳应元指了指书桌后面的木柜,接着便侧过身子和吴允谦一起看那些信了。 “好。”李庆全转过身,走向那个木柜,果然在柳应元说的那个抽屉里找了不少空信封。他拿出信封,又听见了吴允谦的声音。“信没有问题了,李修撰将笔也一并拿来吧。” “是。”李庆全又从桌面上拿过先前那支被他放下的毛笔。李庆全看了一眼,他判断笔尖上的墨水虽然不算充足,但写三个人名应该还是够的,所以也就没有再额外蘸墨。 吴允谦接过笔,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题上自己的姓名。吹干墨迹之后,他又将笔递给了柳应元。 柳应元拿过笔,一边署名,一边问:“吴大使准备让谁去送这封信。” 吴允谦想也不想。“就让济愚去吧。” 柳应元知道吴济愚是吴允谦的老书僮,但还是说:“这怕是不妥吧。” “济愚从小就跟着我,差不多四十年了,信得过。”吴允谦站起身,走到书房门口,开门喊道:“济愚!” “来了老爷!”立刻就有一个应答的声音从吴允谦视野外的地方传来。 “你先去把我的官印找来。”吴允谦又喊了一句。 “是!”声音拐弯了,拐向了吴允谦独自使用的房间。 吴允谦转过头的时候,柳应元已经签好了字。“我知道他信得过,但毕竟兹事体大,只派一个贱民回去怕是不太够。” “所以柳副使的意思是?”这句虽是反问,但语调平常。吴允谦并不因柳应元将自己的老仆称作贱民而稍感愠怒。 “我想亲自回去一趟。”柳应元说道。 “你要离团?”吴允谦的眼里蒙上了一层诧异的神采。 “也可以不是我。”柳应元说道。 “什么意思?仔细说说。” “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王上明显是偏袒姜、金等将的。”柳应元将笔递给李庆全,接着又点了点茶几上的信纸:“我怕就算现实如此,王上也难免犹豫,如果只送一封信回去,王上甚至有可能派赍咨使来辽东核查。这一来一回,少则半月多则一月。我们不能赌皇上会有同样的耐心,一个月之后,降罪的圣旨怕是都到了。所谓我觉得,我们三人当中,至少应该回去一个,当面劝说王上,痛陈利害。” “当面劝说.”吴允谦的心里犯起了嘀咕,看柳应元的眼神也复杂了不少。 “是的,”柳应元尽可能地维持着平和语气。“下官以为,吴大使您才是最好的人选。” “我?”吴允谦微微后仰。 “没错。”柳应元一脸郑重地点头道:“您不但是两朝重臣,深受王上信任,还是李判书的同年,常年斡旋于朝野之间,大家都愿意听您说话。” “话倒是好听,但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挖苦我。”吴允谦轻笑一声,摆手说道。 “吴大使说笑了,晚辈一直都很尊敬您。”柳应元起身抱拳作揖。“如果您还为刚才那事而介怀,那晚辈就再给您抱个歉。” “得了。”吴允谦立刻还了一礼。“我没你想的那么厉害,但也没那么小心眼儿。” “无论如何,您都比晚辈好多了。”柳应元接上话,继续道:“但您毕竟是圣节正使,还要领队去京师给皇上贺寿,所以最好还是由我或者李修撰带着信回汉阳斡旋直谏的好,”柳应元望向刚在信上署名的李庆全。“如果李修撰愿意回京的话,之后书状官的差事就由我来兼。” 吴允谦也看了过去。 “我不行的!”李庆全一震,连连摇头道:“二位应该也还记得啊,早在十二年前,我先人还在时,我家就和李判书他们分道扬镳了。我要是回去,别说斡旋,不被他家的仆人撵出来都是好的了。” “那还是我回去吧。”柳应元接言道:“我虽然不像您那样,和李判书有同年之谊,但也不像李修撰那般和那些人深有矛盾。我回去,既不会误了给皇上贺寿的使命,也不会被人撵出来。” “柳副使,你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吴允谦定定地看着柳应元。“我们三个人,无论是谁,就这么转头回去风险都是很大的!” “我明白的。”柳应元决然地说道:“朝天三使受王命出访京师,使命完成之前贸然回京,就是违命。但是我不怕,我已经做好被人弹劾下狱的准备了。” “你没明白!”吴允谦微微眯起眼睛,精光从收缩的瞳孔里闪现出来。“你觉得自己违命回京、四处斡旋,王上会不会以为你是在行串联逼宫之事?就算王上不这么想,你觉得围绕在王上身边的那些人,尤其是那个女人会不会进这样的谗言!” 柳应元被吴允谦明亮的眼神灼得缩了一下,但他很快又重整精神,义正辞严道:“人固有一死,或轻或重而已。” 话讲到这一步,吴允谦也没办法再说什么了。“唉,”吴允谦叹了一口气,转身朝着怀抱官印的老书僮招了招手。“给我。” “老爷?这是.”吴济愚只听了最后的只言片语,但也还是被吓到了。 “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吴允谦接过印:“去把黄驿丞请来。立刻!” “是。”吴济愚重重点头,转身就走。 (本章完) 第611章 有分量的人 第611章 有分量的人 署名盖印的信件封装完毕后不久,黄驿丞就被吴济愚给请了过来。 “老爷,黄驿丞到了。”吴济愚竟然也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 “好,”吴允谦站了起来,也用汉语回应。“你去吧。” 吴济愚再拜离开,黄驿丞也进入书房。 黄驿丞几乎一跨过门槛就站定了。“拜见吴藩使,拜见柳藩使,拜见李藩使。”他恭敬行礼,语气警惕疏离。 “黄驿丞。”吴允谦一时没有品察到其中的微妙。他迎到黄驿丞的面前,想故技重施,再来一出“袖里乾坤”的把戏。可是吴允谦还没能握住黄驿丞的手,黄驿丞就像被针扎了似的闪身躲开了。 被锦衣卫当面点过,黄驿丞哪里还敢再接银子。黄驿丞原本想把那锭银子孝敬给陆钦差,但陆文昭说完话就走了,甚至不给他暗示心意的机会。所以那锭来自朝鲜的银子仍旧在黄驿丞的怀里,像火炭一样,隔着皮肤静静地炙烤着他的心灵。 “黄驿丞你这是!”吴允谦没有防备,直接被这一激烈的抽身给吓了一跳。 “吴藩使有什么吩咐就请直说吧,”黄驿丞又一作揖。“若力所能及,小人一定竭尽全力。” “柳副使想离境南返。”吴允谦疑惑地看着黄驿丞,心中渐渐升起不祥预感。“还请黄驿丞稍加协助,帮着打点一”吴允谦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黄驿丞一声惊叫给打断了。“这绝无可能!” 黄驿丞的脑子嗡的一下就白了。那锦衣钦差刚说了要禁锢朝鲜使节,吴允谦就派人找他过来说要出关离境。事情巧到这种地步,就算黄驿丞什么也不知道,也能敏锐地感到,这里边儿一定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酝酿。 “黄驿丞,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吴允谦眼睁睁地看着黄驿丞的脸色由黄转红再转白。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就好像被恶灵缠住了一样。 “您问我?还想知道这是怎么了呢!”说话的时候,黄驿丞那张蜡黄的脸皮都在颤抖。“吴藩使,你们为什么突然就要离境南返啊?” 突然到来的鞑子信使,提前入境的朝鲜圣节使,隐藏身份的锦衣卫钦差,不断集结的军队,发往辽阳的请援信,还有寄去京师的急递.各种事情在黄驿丞的脑海里不断闪回,若非不是吴允谦和柳应元都是熟面孔,黄驿丞都要怀疑这些人是打着使团旗号的鞑子细作了。 吴允谦不知道黄驿丞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但也还是解释道:“奴贼屯兵宽甸,我国危在旦夕,但汉阳却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我们得派人回去通知朝廷,好让我国做好御敌准备,天朝援军啊。” “不行,这事儿我没法答应你们。”闻言,黄驿丞神情稍安,但仍旧拒绝。“你们就在驿站里安心待着吧。” “这是为什么呀?”吴允谦瞪大眼睛,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也愈发浓烈起来。 “我也不知道,吴藩使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在下这就告辞了。”黄驿丞也不等吴允谦应答,他飞快地作了个揖,转过身就走。 “黄驿丞!”柳应元快步追上,拦在黄驿丞的面前。“是不是有谁给你打过什么招呼了?” 黄驿丞先一犹豫,接着左顾右盼一番,待确定四下无人注视,才压低声音小声地应了一个:“是。” “谁?”柳应元拧着眉头追问。 “我不能告诉您。”黄驿丞拨浪鼓似地摇起了头。 “是不是袁参政他老?”柳应元一下子就想到了袁可立那张冷得仿佛能让河水结冻的老脸。 “我求您别问了!”黄驿丞一脸苦相,就快哭出来了。“诸位还是安心地在驿站里住着吧。” “驿站都不让我们出了?”柳应元立刻就明白了黄驿丞的话外之意。 “是!”话说到这一步,黄驿丞也不避讳了。“念着往日的旧谊,小人索性直说了,使团现在已经被禁足了!最近这几天,诸位就安心地待在馆舍里待着,别想乱走。”仿佛是为说服使团,黄驿丞又补了一句:“诸位放心,在下绝不会亏了诸位的吃喝。只要诸位不让小人难做,无论诸位要什么,在下都竭力给诸位找来!” 说罢,黄驿丞一个跨步绕开柳应元,逃难似的朝着院门的方向走去。 稍愣了一瞬之后,柳应元小跑上去,直接抓住了黄驿丞的手。“请等等!” “柳藩使!”黄驿丞猛地挣了一下,却没挣开。“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不是我不愿意,是上面有令,我真的不能帮这忙。您饶了我吧!” “那请你给袁参政传个话总行吧?”柳应元放开黄驿丞,拱手赔了个礼。 黄驿丞冷静了一会儿,最后咬牙道:“行!” ———————— 傍晚时分,袁可立和高邦佐在陆文昭所率锦衣卫,和一队毛部骑兵的护送下回到了驿站。 刚下马,一脸惶然急色的黄驿丞就迎了上来。“小人拜见袁参政、高参政。”拜过两位参政,黄驿丞又默默地给陆文昭补了个同等的礼。 “嗯。”袁可立一行根本就没有正眼看黄驿丞。他们只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就朝着馆舍的方向去了。 黄驿丞硬着头皮跟上,一直走到袁可立和高邦佐下榻的驿馆门口,才被卢剑星给拦下来:“站了,这儿用不着你。赶紧叫人把晚饭送来就是。” “卢公子”黄驿丞停了一下,改口道:“啊不!卢老爷,小人想跟袁参政说句话。” “呵。你有什么话先跟我说。”卢剑星完全没有要放他进去的意思。 “也不是小人有话说,是朝鲜藩使想求见袁参政,让小人过来传话。”黄驿丞觉得面前这人大概也是锦衣卫,但他不敢确定,所以就说得很模糊。 “朝鲜人求见?”卢剑星奇怪地看着黄驿丞。 “是!”黄驿丞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他们就在驿站住着,”卢剑星歪过头,向着朝鲜驿馆的方向看了一眼。“为什么要你来传话?” “您,不知道?”黄驿丞望了陆文昭的背影一眼。 这话把卢剑星问得愣住了。短暂的思索之后,他果断地转过身,并撂下一句:“你在这儿等着。” “是。”黄驿丞出神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在想个什么。 卢剑星大步流星,很快追到了陆文昭的身边。“陆千户。” “怎么了?”陆文昭停下脚步。 “那个姓黄的驿丞跟过来说,朝鲜人想求见袁参政。”陆文昭回答道。 “这么快就发现了”陆文昭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 “果然把他们禁足了吗?”卢剑星小声问道。 “嗯。”陆文昭点点头。 “那现在我去把那驿丞打发了。”卢剑星当即表示说。 “不急,还是先请示一下。”陆文昭摆摆手,转过身几步就追到了书房里。 这时,袁可立才刚走到书案边。见陆文昭进来,他也就没有落座。高邦佐看袁可立站着,便又站了起来。 “这就送饭来了?”袁可立又累又饿,眼皮也略有些低垂。 “不是,但应该也快了。”陆文昭微笑摇头道。“是那些朝鲜藩使托黄驿丞过来请见。要见他们吗?” 袁可立微微眯起眼睛,喃喃自语道:“这么快” “这不正说明您老卓识远见嘛。”陆文昭听见声,顺嘴拍了个马屁。 “他们为什么自己不来?”高邦佐以不同的语气,问出了相同的问题。 “今天下午我请陆千户把他们禁足了。高参政应该听见了才是。”袁可立在请陆文昭办事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避开高邦佐。 高邦佐点点头。“可您也没让他们连门也不能出吧。”高邦佐记得,袁可立的命令只是简单地不让朝鲜使节团离开驿站。 “可能是下官没说清楚,让那黄驿丞理解错了吧。”陆文昭接言揽过。 “看着驿馆总比看着驿站容易。我要是黄驿丞,也宁愿让他们哪里也不去。”袁可立替陆文昭找补了一句。 “见不见他们?”陆文昭领情笑问说。 “让他们来吧,”袁可立坐了下来。“也听听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是。”陆文昭抱拳拱手,转身离开。 ———————— 不一会儿。吴允谦带着柳应元和李庆全过来了。 “在下拜见袁参政,拜见高参政,见过陆千户。”吴允谦三人没有唱官职全名,但上下尊卑该有的礼数还是一点儿没少。 袁可立起身拱手作揖,旋即落座原位。“三位也请坐吧。” 吴允谦一点儿脾气没有,更是不敢表露丝毫忤逆之意。袁可立给他们指了座位,吴允谦也就恭顺地带着柳、李二人在书房窗边的椅子上坐下。 夕阳斜照入窗,在三人的肩上落下一抹高低断续的橙黄。 “三位藩使过来,应该是要质问我为什么不让使团离开驿站吧?”袁可立也不跟他们绕圈子,一开口就是直入主题。 吴允谦一凛。他连跪也不敢,只能赔着近乎谄媚的笑容说道:“下官怎敢质问上官。下官是请问,是求教。” “呵呵。”袁可立轻轻一笑:“那我想先请问吴藩使,为什么圣节使团上午才刚入境,下午就急着要离开了?” 吴允谦早有腹稿,当即拱手答道:“袁参政。我国家正值危难,但王京却浑然不觉。所以我们三人商议之后,决定让柳副使返回王京,将宽甸的虏情禀奏王上,并请王上速斩姜、金等败军降将以谢天朝。望袁参政能行个方便。” “让柳藩使亲自返回王京?”袁可立看向柳应元。 “是。”吴、柳二人异口同声。 “我看也没那个必要了吧。”袁可立很乏了,但他仍旧尽力维持着上国大臣应有的体面与威严。 “袁参政何出此言啊?”吴、柳二人对视一眼。 “按吴藩使今天上午说的情况来看,朝鲜的军力实际已经衰弱到了一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袁可立伸手抓过面前的茶盏,轻轻地喝了一口。“平壤不平,安州不安,精锐尽丧,举国惨淡。情势如此衰颓,王京知道虏情或是不知道虏情又有什么异同呢?” 尽管这些旁证左引的话都是吴允谦自己说的,但他的脸还是很快就烧红了。 “话也不能这么.”在外人听来,吴允谦的语气已经非常谦卑了,但说着说着,吴允谦还是觉得自己的话语间带着不当的硬气。于是,吴允谦生生咽下说了一半的话,改口道: “话虽如此。但也比一无所知的好啊。再不济,令龟、定、平、安等州的早作戒备加固城防,避免奴贼势如破竹、一鼓而下,也能在侧面为天朝的援军争取时间啊。而且王上喜闻天兵来援,势必拨开仓放粮、拨发帑金以犒劳天兵。” “有道理。”袁可立点了点头。 “那明天”吴允谦立时一喜,柳应元的眼里也闪出了精光。 “这样吧,”袁可立抢断吴允谦的话。“三位藩使与我和高参政共写一封联名信。信成之后,我再派人前往王京,将之呈给国王殿下。当然,如果诸位已经写了信,我和高参政现在也可以在信上署名用印。” “这”吴允谦的笑意凝在了脸上。 “有什么不可以的吗?”袁可立反问道。 当然不可以!虽然吴允谦他们确实写了信,信上的主要内容也像吴允谦说的那样是奏禀虏情,并请斩降将。可是,那封信的遣词造句里包含了大量带着反问性质的谏告。 这样的谏告当然是为了劝说国王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但外人一旦看了这封信,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国王殿下与姜、金等降将的微妙关系。吴允谦不必细想就能知道,在如此敏感的时期,这样的联想是十分致命的。 吴允谦咽下一口唾沫,捡起柳应元先前说过的话:“这种大事,只靠一封信怎么能说清楚呢?在下以为,还是得派一个有分量的人亲往王京,觐见国王。” “有分量的人”袁可立突然笑了。“吴藩使觉得我怎么样?” (本章完) 第612章 接近真相 第612章 接近真相 “岂敢劳袁参政为小邦之事如此奔波操劳。还是请袁参政允许柳副使返回汉阳吧。”吴允谦既不敢给袁可立看信,就更不愿意让他在这时候跑到王京去了。不过,吴允谦也没有把袁可立的话当真,只觉得这是一句意含否定的玩笑话。 袁可立缓缓收起那骤起的笑意。“圣节使团的使命是去京里给皇上贺寿。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在中途掉头呢?” “使团不掉头,”吴允谦解释说,“我们只准备让柳副使一人带上三五个随从返回汉阳,在下和李修撰以及其他使团成员则按照原定的行程继续前进。” “呵。哪有这么干的?”袁可立摇头道,“我活了五十多年,还从没听说过朝天使团在行进途中,突然分出一人离团折返的事情。” “但也有使团成员因病迁延,其他成员先走一步的旧例啊。”吴允谦硬着头皮继续斡旋,“而且行程预计两月,皇上的万寿圣节更是在百日之后,只要柳副使快去快回,或者再请汉阳那边补派一名副使,就绝不会误了三使朝天贺寿的礼数!” 袁可立的耐心将尽,不想跟吴允谦掰扯了。他直接问道:“吴藩使,你们为什么就非得让柳副使回去?” 吴允谦从袁可立语调中听出了不耐烦情绪,于是进一步放低姿态。“在下刚才说了啊。兹事体大,只靠一封信函是说不清.” “吴藩使!”袁可立震声打断吴允谦的废话,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就告诉我,这个人去汉阳送信的人,为什么就非得是柳副使!其他人去行不行?我们这边派人去行不行?” “这”吴允谦实在扛不住了,只能一脸难色地望向柳应元。“也不是不行。” “那不就成了,”袁可立面色稍缓。“诸位回去写信吧。我和高参政签过字,就派人去王京。分量的事情吴藩使不用担心,我保证去王京的人有足够的分量。” “是。”吴允谦低下头,叹气似的说道:“我们这就回去写。” ———————— 吴允谦三人在几名驿卒的陪随下,垂头丧气回到了下榻的驿馆。 就算不仔细观察,吴允谦也能注意到,驿馆附近的人明显变多了。而且那几个陪着他们过来的驿卒在把他们送到地方之后,也停留在了之前站立的位置。如此做派,就差直接把封条贴在门上了。 “唉!”书房门关,吴允谦哀叹落座。“二位说说吧,这封信要怎么写啊?” “写什么信啊。现在就不能让袁参政派人去汉阳!”柳应元摔坐到原来位置上,整个人都颓了不少。“要出大事的!” “我知道。但是袁参政的话都说到那种地步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吴允谦手肘抵桌,手背撑头。“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袁参政就是不信任我们!” “可这是为什么呢?”李庆全也是一脸丧气,“他怀疑我们通敌吗?” “比这还糟。”柳应元虽是在对李庆全说话,但他的眼睛却看着窗外的晚霞。“‘有佶、构之君,方有桧、伦之臣’。我觉得,袁参政很可能早开始怀疑王上乃至整个朝鲜了。” “就因为那封告密信?那可是鞑子写的!”李庆全愤愤不平。 “如果只有那封信大概还不至于。”鎏金般的晚霞覆盖了柳应元的大半张脸,也掩蔽了他复杂的眼神。 “还因为什么?乔游击?”李庆全想起了那一阵炮击之后,柳应元对他说过的话。“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柳应元并不回答,而是反问:“你觉得天朝为什么突然派袁参政来镇江设道?” “奴贼攻沈不成,改图朝鲜,我朝中人能预料得到,天朝的有识之士肯定也能预料到啊。”李庆全说道。 “不对!”柳应元摇头。“太快了。” “什么太快了?”李庆全接着。 “你还记得今天上午的茶会上,袁参政说他是什么时候出京的吗?”柳应元又反问。 “啊?”李庆全还是没能理解到柳应元的意思,但也就这个问题开始思考了起来。 “‘三月末出京,不久前才刚到镇江’。”吴允谦直接就回想起了袁可立的原话。 “这有什么不对的吗?”李庆全不但想起了当时的场景,还特别回忆起了吴允谦递书时的恭敬姿态,以及那个将他惊的发愣的跪拜。 “奴贼是什么时候从沈阳城下撤兵的?”柳应元继续反问的同时自己也在不断地思考着。 “大概也是三月末?”李庆全不太确定。“这时间对得上啊。” “对得上才奇怪!”柳应元判断说:“布政参政可是三品官!据我所知,这种级别的官员任免至少得拉扯一个月才会有结果。这还是新设的兵备道!” “天地更易了嘛。”李庆全说道:“中外不都传说,原来的太子,如今的皇上是一位极勤政的贤明君主吗?” “这不单是勤政与否的问题。萨尔浒战败之后,纵使是先皇帝也振作了起来,至少对辽东事务的批答,很少再如此前那般迁延。但往来章奏再是快,也没有刚出战果,就新设兵备参政的事情。”柳应元的瞳孔开始颤抖了起来。“所以我觉得,这个事情或许已经酝酿很久了,并不是奴贼从沈阳城下撤兵之后才临时起意的。” “柳副使的意思是,袁参政的到来并非始于辽东方面的塘报或者谏言。而是早就有的计划?”吴允谦插话发问。 “我不敢完全确定,只能说很有可能。”柳应元说着不确定,但行动上还是在点头。 “只凭时间就做此推论,未免太武断了些。”吴允谦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不止时间,还有高参政。”柳应元当即接言,“吴大使不觉得袁、高二位参政同时出现镇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 “高参政”吴允谦确实觉得高邦佐在袁可立的面前太像一个下属了。 柳应元简单解释说:“奴贼撤兵之后,高参政立刻就来镇江驻防,这必是出于熊经略的授意。而如果是熊经略谏言设道,他老应该会同时建议皇上让高参政改为专任。” 吴允谦拧着眉头,微微颔首问道:“有没有可能就是熊经略题请增设镇江道,并请求让高参政改任,但奏疏发到京师之后,却被某位大人谏言改变了呢?” “有可能!但这又回到了我刚才说的时间问题上。”柳应元说道,“设道选官绝不是一个能仓促决定的事情,如果是辽东谏言,有司异议,那就更不可能只短短几天就有结果。所以我认为,京师那边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推着这个事情往前走。” “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和袁参政那个的‘佶、构;桧、伦’之论又有什么关系?”李庆全隐隐有些明白了,但仍旧不甚通透。 “单就这么一个事情还不好说。但联系到另外两件事情,二位应该能够发现此事的蹊跷、恐怖之处。”柳应元幽幽地说道。 “什么事?”李庆全立刻追问。 “乔游击的死和徐礼书的超擢。”柳应元望向李庆全,骤移的视线仿佛将夕阳的血红拖拽到了柳应元的脸上。 徐光启被超擢为礼部尚书的消息是陈慰使和进香使带回朝鲜的。 所谓陈慰使和进香使,也就是专为悼念逝世先帝而特派的使节。这些人在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十八日离开王京,十月份便抵达了京师。进香之后,使团在京师滞留了三个月,最终在泰昌元年正月下旬离开京师。他们带了许多最新的消息回来,其中最让朝鲜王廷震动的,就是“诬诋朝鲜最甚”的詹事府赞善徐光启,被掌权的新皇帝一下子提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而资历更老但和徐光启政见不合的侍郎孙如游,则在一系列的事件之后被皇帝一撸到底,直接踩到了南京去。 与此同时,使团还带回来了一个一开始不怎么为人注意的人事变动消息,那就是久负盛名但赋闲二十余年的原任山西道监察御史袁可立,补了通政司左通政的缺。当时任谁也没想到,这个人会在短短的几个月后就被皇帝下放到镇江来。 “您的意思是,这个事情是徐礼书在背后推动?”李庆全深深地惊了。 柳应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点头道:“我觉得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天地更易之前,还是太子的皇上就注意到了徐礼书以及那封《辽左阽危已甚疏》,甚至有可能和徐礼书有过直接的交流,不然超擢不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坚决。” 吴允谦和李庆全都点了点头。 柳应元继续说:“徐礼书上位之后,应该很快就重提了他那个监护朝鲜的议案,并得到了皇上的支持。对乔游击有救命之恩的袁参政,应该也是早就定好的人选。但当时,皇上的主要精力还在维护熊经略并打压嚣然沸腾的朝议上,所以监护之议也就暂时被搁置了。”柳应元的论断已经非常接近事实了,但有一个刚被正旦使带出京师的消息是柳应元所不知道的,那就是徐光启和袁可立颇有旧谊。 “有可能不是搁置,”吴允谦又长长地叹出了一口饱含着疲惫与无奈的气。“袁参政最近才来,可能只是因为还没到那个阶段。” “此话怎讲?”柳应元立刻追问。 吴允谦仍旧用手背撑着脑袋。“如果真像柳副使说的那样,皇上早就关注到了那封奏疏,并接受了徐礼书的谏言,决定派专员兵备镇江,监护朝鲜,那么不会等到最近才开始行动。在皇上的决心面前,所谓嚣然沸腾的朝议根本不是阻碍。监护朝鲜的方略可能早就开始执行了,那两道最近才包砖城围和鸭绿江边新设的炮台应该才是开端。袁参政如今才来,大概也是到了袁参政该来的时候了。” “哦!”李庆全的脸上顿生恍然之色,“怪不得那些城砖看起来那么新,原来是最近才贴的!” “吴大使高见。”柳应元知道,吴允谦已经完全赞同了自己的推论。但他根本笑不出来。 “还是柳副使想得深。你要是不提这茬,我也想不到那里去。”吴允谦摇摇头,眼含期待地望向柳应元,“柳副使有破局之道吗?” “没有。”柳应元苦笑道,“为今之计,唯有抄灭姜、金两家,并用姜弘立和金景瑞的脑袋来平息袁参政的怒火和皇上的猜疑。可是袁参政非但不让我们折回汉阳,还借题发挥说要派人去汉阳递书” 柳应元突然灵感一闪,又想到了一个细节:“陆千户,那个陆千户!”柳应元高呼起来:“之后袁参政肯定会派那个陆千户去汉阳递书。那个陆千户到了汉阳之后一定会去义禁府调查姜弘立和金景瑞!” “怪不得他当时突然插进来问义禁府的地址!”吴允谦悚然大悟。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区区一个千户不但能在议事时列席,还能坐在毛游击的前面。 得亏黄驿丞没有将陆文昭的锦衣卫钦差身份告诉他们,否则就这个灵光一闪,也能把吴允谦和柳应元闪昏死到地上躺着。 “绝不能让他去汉阳!”柳应元骇然道,“事情要是真的走到了那一步,那我们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要不告诉袁参政,就说我们不回去了。”李庆全建议道。 “覆水难收!”吴允谦当即摇头否决,“现在说反悔,只会让袁参政更加怀疑我们。而且袁参政想发挥也不一定非要借我们这个题,他老既然在身边带了这么个人,就是被备着要派去汉阳的。” “那我们就搞定这个人!”李庆全又建议。 “怎么搞定?”吴允谦愁眉苦脸,他眉间的皱纹深得简直能把蚊子挤死。 “给钱,给到他满意为止!”李庆全说道。“只要把他喂饱了,袁参政也就‘瞎’了!” 吴允谦迟疑了好一会儿,但最后也只能点头道:“嗯。把信写 (本章完) 第613章 排兵(上) 第613章 排兵(上) 清晨,卯时刚过不久,镇江游击将军府的门口就已经是人头攒动了。 “停了,下马。”毛文龙麾下右部千总沈世魁在几个亲随的陪伴下来到了游击将军府所在的街口,却被守口的士兵给拦了下来。 “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拦我?”沈世魁骑在马上,低头俯视着那个看起来很不客气的队官,完全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不知道。”队官只瞥了沈世魁胸前的五品补子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下马。其他人留在这儿。” “呵!”沈世魁气笑了,但也不立刻计较。“你的上官是谁?” 队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伸长手,指向不远处一个靠墙的拴马桩。“那是张参将的马,您要骑马过去?” “张参将也来了?”沈世魁表情微变。 队官点点头,又指向另外一处拴马桩。“不只是张参将,张游击也来了。” 张游击全名张昌胤,也就是驻扎在大洋河下游一带的援兵营主官。他曾是武靖营游击,万历四十四年的时候,因怠事、贪污而被劾罢,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前夕,又被时任经略杨镐重新启用,和贺世贤、尤世功等人一样,隶属于南路李如柏部。萨尔浒战败之后,张昌胤领兵退回到了辽沈一带协防,直到熊廷弼到任。 熊廷弼上任之后,仔细地调研了本地武将的能力与品行,并据此做出了大量的人事调整。优秀敢战者,如贺世贤、尤世功等,则留任升职;低劣怯战者,如刘遇节,王文鼎等,则弹劾罢官乃至斩首。张昌胤卡在两者之间,属于早有劣迹,但并不怯战的那种人。 如果是平常年月,熊廷弼虽不至于直接砍了张昌胤,也会让他滚蛋,但辽左危急,将星凋零,熊廷弼也就只能捏着鼻子继续用。 一开始,熊廷弼让张昌胤继续协防辽沈。各地的援军陆续到达之后,熊廷弼又把他撤下来,让他从零开始编练新兵。万历四十八年下旬,明金蒲河对峙草草结束,熊廷弼认为辽沈防线已趋于稳固,便将部分非核心力量调到辽南沿海,以防止奴贼南下并尝试恢复屯田。 张昌胤和毛文龙也就是在这一时期,分别被放到了大洋河下游以及鸭绿江下游。目前,张昌胤的手下有一个即将满编的车营,就驻扎在虎山关口和镇江城之间的江心大岛上。 “所以今天是袁参政召集开会?”沈世魁暗自庆幸,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冲动地掏出鞭子,教训面前这个无礼的家伙。 “没错。”那队官又点头。 沈世魁眼角一抽,说话的语气缓和了不少。“所以你们是袁参政从京里带来的兵?” “是。” “难怪你不认识我。该的。”沈世魁尴尬一笑,翻身下马。 “把马给我吧。”那队官也笑了一下。 “有劳。”沈世魁甚至拱了一下手。 “您客气。” 沈世魁独自一人步行到衙门口,还没进门,他的心脏就猛地停了一拍。 王命旗牌!挂在大院空地旗杆的上旗帜竟是一面王命旗牌! 沈世魁的第一反应是熊廷弼来了。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他和他的兵就驻在第一道营围的入口,如果熊廷弼来了,他不可能一点儿消息都听不见。 正迟疑着,一个把门的六品武官迎上来开口了。“沈千总,赶紧进去吧,大家正等着呢。” 沈世魁回过神来,循声望向那人,立时又是一惊。“你是?!卢公子还有官身?”在他认知里,陆文昭和卢剑星都是袁可立的远房侄儿。 “要是没官身,我也不敢穿官服啊。”卢剑星轻轻一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世魁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那面王命旗牌又是谁的?” “沈千总进去就知道了。”卢剑星让开身位,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这好吧。”沈世魁已经隐隐猜到了这面王命旗牌的持有者是谁,但他心中的疑惑却没有因此而减少分毫。 沈世魁跨过门槛,绕过照壁,眼前的场景更让他惊疑。原来不只是卢老少爷,袁可立带来的亲随,除了几个没有到场的,竟然都穿着官服站在院子里! 大风时断时续,旗牌也就时飘时垂。沈世魁从旗牌下经过,不安的心跳越来越快。 议事堂的门开着的,沈世魁迈上台阶,立刻就看见了坐在议事堂尽头大案后面的袁可立。 袁可立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袍子,但胸前却没了补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由胸及肩遍绕全身的飞鱼。 沈世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哆哆嗦嗦地走进鸦雀无声的议事堂。他的到来没有引起丝毫波澜,除了本就正对大门平视前方的袁可立,没有任何一人向他投来正视。 沈世魁知道自己没有座位,很自觉地压着呼吸走到了毛文龙的身后站着。 毛文龙的身后,左部千总陈继盛以及他手下的两个把总已经到了。沈世魁本来还想问点什么,但他很快就收起了这个心思。因为整个堂上异常安静,除了每个人的呼吸声,就只有王命旗牌的飘扬声还在回荡。 ———————— 差不多两刻钟后,人齐了。整个镇江,除了负责边防事宜的一线武官,管兵五百以上的将领都来了。 议事堂上黑压压地站了几十个人,但只有七个人是坐着的: 身着飞鱼服的朝鲜监护袁可立,坐在袁可立左侧的锦衣卫千户陆文昭,以及坐在袁可立右侧的改任镇江道参政高邦佐;三人之下,由高到低分别坐着浙江援辽参将张名世,镇江游击毛文龙,管辽南援兵营事游击张昌胤,以及酉阳土司援兵副帅白再香。 “想必诸位都已经看见那面王命旗牌了,那是皇上赐给我的。”袁可立一开口,堂上所有人的目光就都朝着他的方向齐齐飞去。“皇上之所以赐我王命旗牌,”袁可立说得很慢,这让他有时间与所有人对视。“是因为我的差事不是兵备镇江,而是监护朝鲜。” 此言一出,大堂里人,除了袁可立自己以及在座的其他六人,都是一震。 “陆千户。”袁可立没有出声扼制堂上骤起的骚动,转头就望向了陆文昭。 “在!”陆文昭一站起来,堂上的窃窃私语就自动平息了。 “请你向众将宣读皇上颁给我的监护敕书。”说完这句,袁可立便又收回了视线,继续平视前方。 “是。”敕书就在袁可立面前的案台上,用两个石质的镇纸压着。陆文昭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先解下了自己的腰牌向众人展示。“我是锦衣卫东司房千户陆文昭,奉上谕秘密护送袁监护走马朝鲜。” 尽管不少人已经猜到了这位陆公子真实的身份,但真当他自报家门的时候,众将也还是各自震恐,各自惶然。 众将的反应让陆文昭很是满意。他收起腰牌,走到大案前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龙纹缘边黄纸,大声地诵读道: “敕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袁可立, 今建州逆酋奴儿哈赤悖逆天常,跳梁边鄙,屡犯藩服,猖獗日甚。朝鲜世受王封,为我东藩屏翰,理应恪守臣节,永矢忠贞。 然,朝鲜王李珲,忘父皇复国洪恩,不思报效,首鼠两端,阴怀二心,交通虏使,私相馈遗,贽币饩牵,交酬还往,致使南路丧师,刘綎战死,深可痛恨! 尔袁可立,忠亮弘毅,晓畅戎机。今特命尔以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充朝鲜监护,驻王京汉阳,专敕行事。 其朝鲜王李珲,着令尔以朕之专旨褫夺王爵,废为庶人,就地圈禁,听候发落。 其国中政事,由王世子李祬摄之,并悉由尔监理。尔总理军务,兼理粮饷,凡朝鲜八道兵马、沿海戍防、军民钱谷,悉听调度。三品以下文武违令者,不论中外,得以军法从事。 尔当与中外文武,同心勠力,务使丑虏宵遁,藩邦安堵。 并敕熊廷弼等辽东经抚镇道诸臣,犄角相应,共图荡平。军前机宜,藩邦政务,许尔便宜处置。惟当持重中权,勿坠祖宗威德。 尔任甚重,望尔慎之,戒之。 故敕。 泰昌元年三月二十四日。” 敕书上的文字仿佛合成了一座名为皇权的无形大山,重重地压在在场众人的肩上。宛如黄钟大吕的话音一落,议事堂里就只剩下王命旗牌迎风飘扬的声音了。 陆文昭将监护敕书放回原位,用那两个石质的镇纸左右压着防止卷圈。接着,他走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到一刻,已经没人再对“区区五品官不但有座,而且还坐在上位”这件事情感到奇怪了。 “高参政。”袁可立没有询问在场的人有没有疑问。因为有资格提出疑问的人早已得到了答案。 “在!”高邦佐应声站了起来。 “把议定的进兵方略告诉众将吧。”袁可立下令道。 “是!”高邦佐抱拳拱手。接着走到摆在正案侧后方的巨幅地图旁边,从架子上拿起一根木质的细棍,指着隔开中朝两岸的鸭绿江说道:“明天,袁监护将亲自率领毛游击所部和张游击所部,跨过鸭绿江,进兵朝鲜。” 此言一出,满堂骇然。但在王命旗牌,监护敕书,以及锦衣卫的三重压制之下,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发出足以引起注意的声响。 “渡江之后,张游击所部须在两天之内接管义州至铁山一带的所有城堡。而毛游击所部则将跟随袁参政一路南下至定州,并在十天之内,完全接管宣川、定州、龟州等处防务,并逐步北上直到朔州。两部离境之后,镇江等处防务将由张参将接管。此后,宽甸、镇江、凤城等处,以及朝鲜之义、定、龟、朔四州诸事,将悉由本道居中调度。” 说到这儿,一众中层将领各自面露恍然之色,他们总算明白高邦佐久不北返,以及袁可立将他们调到此处的根本原因了。 “皇上有言,夫鲜国境地等同视作中原境地,鲜国臣民等同视作皇上子民。渡江之后,各部须严明军纪,若有无端侵害之事,不论中外,将以一法绳之!反之,其民若有不从者,乃至有奸民奸臣意欲勾连奴贼而坏大事者,皆绳之、剿之。”说罢,高邦佐就直接望向了张昌胤:“张游击!” “在!”张昌胤不料高邦佐会突然点到他,全身的汗毛一下子就竖起来了。骤升的血压甚至使得张昌胤眼前一黑,但好在他身强体壮,硬是凭着本能抗住了那股眩,猛地站了起来。 “来,”高邦佐横过指挥棒,摆出呈递的姿势。“就在这儿,把你部的布置交代下去!” “是!”张昌胤震声领命,先是走到大案边上,分别向袁可立和陆文昭拱手。二人点头回应过后,张昌胤才又走到高邦佐的面前,捧接过那根木质的指挥棒。 “刘千.”张昌胤紧张至极,一开口就破音了。“咳!”他急急地咳了一声,猛地收住高起的声调。 堂上的气氛板正得让人感到压抑,在场几十个人竟没有任何一个因为张昌胤的这一出糗而面露异色,只有那个被他点到的刘千总的脸上显出了毫无心理准备的悚然惊色。 张昌胤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刘千总。” “在”不只是声音,刘千总整个人都在发抖。直到现在,他也还是没太明白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军渡江之后,你部须立刻接管义州及周边所属城堡的防务!”张昌胤用那根指挥棒指着镇江对面的义州,亢奋地说道。“再往后,义州就是你部的防区,你部须死守该处,勿使敌一人深入!” “啊?”短暂的愣神之后,刘千总忍不住提问说:“张游击,诸位老爷。我部拢共就一千来人,哪里守得住义州那么大一片地方?而且那附近的城防工事烂得就像一块儿软豆腐,一捅就破,根本没法依仗啊!” (本章完) 第614章 排兵(下) 第614章 排兵(下) “真是个榆木脑袋!”张昌胤瞪着眼睛叱道,“你的人马是压阵用的,朝鲜的防务肯定还是要以朝鲜人自己为主啊。” “什,什么意思?”刘千总还是没太明白。 张昌胤双颊微微有些发热,但好在他脸庞黝黑,所以也就没人注意到那一层骤起的淡红。“还能是什么意思。你去了义州,不等于义州的朝鲜兵就不能用了。他们之前干什么,之后你还让他们继续干不就得了!” 刘千总缩着脑袋,讪笑道:“也就是说,到了义州之后,当地的朝鲜人都归下官管?” “废话!你不管他们,还让他们管你吗?”张昌胤拧着眉头,就好像刘千总的发问,让他丢了好大脸似的。 刘千总当然听出了张昌胤言语中的不耐烦,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官若是与当地的朝鲜官员产生了分歧,我部应该如何理事?” 张昌胤愣住了。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于是望向身边高邦佐,但高邦佐也不太敢答,所以便通过视线,将问题转移到袁可立的眼前。 袁可立则当仁不让地接言道:“天朝上国,朝鲜藩邦。宗藩尊卑,上下之别,大道天理,无需多言。诸将行事,悉以上官明令为准,朝鲜臣民,亦当于明令之下听从驻防将领之调度。此非常时期,若有违令不从者,不论中外,皆以奴贼细作论处。”说罢,袁可立环视诸将:“令行、禁止,如是而已。诸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明白!”毛文龙飞速起身,带头回应。 “明白!”其他各将慢了半拍,但也齐声应是。 “继续说。”袁可立向下摆手。 毛文龙、张名世、白再香三人再次落座,没有座位的千总、把总,以及守备、操守等官则放下双手,继续垂首而立。 “李千总。”张昌胤咽下一口唾沫,先白了刘千总一眼,接着又望刘千总身边的李千总。 “在!”比起刘千总,李千总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在被点到的这一刻,他的头皮还是麻了一阵。 “大军渡江之后,”张昌胤举起指挥棒,一边在地图上指点,一边说:“你部须继续南下,直到接管龙川、铁山等处的防务。尤其在这里,”张昌胤用指挥棒指向一个大致位于龙川以东,铁山以北的山口。“你部务必在此处重点设防,防止奴贼绕开义州防线,南下劫掠。” “那里是哪里?”李千总问道。 “不知道,”张昌胤又白了李千总一眼。“到了那地方之后,你自个儿找当地人问吧。” 张昌胤不是不愿意答,而是真不知道。长期以来,明朝都对朝鲜的地形了解不深,最近一次大规模的勘绘还是近三十年抗倭援朝时期。而且那一时期勘绘,也是集中于战事较多的平壤、王京以及朝鲜南部地区,根本精确不到一山一口、一城一堡这种地步,袁可立他们能前几次军议的时候特别指出这个山口,也只是因为这幅地图上画了两条细长的交叉山脉。至于这个山口能不能绕、好不好绕,走通之后能到哪里则一概不知。 “是。”李千总讪讪应道。 “徐中军。”张昌胤最后看向他的中军千总。 “在!”徐千总立刻应答。 “过江之后,你部在此处驻扎设防,本将也会在此处升帐。”张昌胤指了指义州以南、龙川以北,一处靠河的空地。这个地方在地图上非常抽象,这不但是因为那里连个地名都没有,更是因为那条割开的陆地的江实在是太宽了。那夸张的宽度简直可以和那些细长的山脉媲美了。但无论如何,张昌胤指着的地方都可以算作李、刘二位千总所辖防区的中间地带。 “是,末将遵命!”徐中军没有任何问题,直接就应是了,这让张昌胤非常满意。 “下官的布置说完了。”张昌胤谄笑着将指挥棒捧还到高邦佐的面前。 “张游击请回去坐着吧。”这些布置在最近的几次军议上都已经说过了,高邦佐也没什么要补充的。 “是。”张昌胤抱起拳,先向袁、高、陆三人行礼,接着才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入座之前,他还不忘横着眼睛再瞪站在椅子后边儿的李、刘二位千总几眼。 张昌胤倒也还没有蛮横到容不得下级将领正常提问,他只是很不想在这种上有封疆大吏,下有别部同僚的大会上被下级提问。这让他觉得自己驭下无方,脸上无光。在张昌胤看来,这种场合点头应是就好了,有问题可以下来再问嘛。 “毛游击。”见张昌胤坐定,高邦佐又将视线投到了毛文龙的身上。 “在!”毛文龙起身抱拳。 “过来说说你部的布置吧。”高邦佐拿着指挥棒,再次摆出呈递的姿势。 “是!”毛文龙也像张昌胤那样先是大声领命,接着走到大案边上,分别向袁可立和陆文昭拱手。待二人点头回应,毛文龙才又行至高邦佐的面前,捧接过那根木质的指挥棒。 “陈千总!”毛文龙的心态本就不错,而且还有张昌胤在前面垫着,所以他几乎谈不上紧张,只是有些忧虑。忧虑自己寄去京师的那封信能不能发挥效用。 “在!”毛文龙麾下左部千总陈继盛听见呼唤,立刻抱拳应答。 “宣川至定州一带,都是你部的防区。”毛文龙拿着指挥棒,蜻蜓点水般地在宣川至定州一带指点敲打。“到地方之后,你部须尽快探明地形,建堡设卡,务必把稳该处,勿使敌哨探深入!” “末将遵命!”陈继盛的眼里闪烁着沉思的神色,不过此时,他却直接应是,没有提出任何问题。 “沈千总!”毛文龙又看向右部千总沈世魁。 “在!”沈世魁微微挪动身子,使自己能够看清地图。 “龟州至博川一带,都是你部的防区。到地方之后,你部须尽快在此处建堡设卡,建立防线,避免奴贼自朔州大举南下,待情势稳固,你部与再我中军一道徐图北进,控制朔州。”毛文龙的指挥棒从龟州开始一路南滑博川,最后停在了清川江的北岸。清川江是他们这两营人马行动终点,也是镇江道防区的边界。 “末将遵命!”沈世魁向来是上面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这次当然也一样。他对毛文龙给他指定的地方一点概念也没有,甚至到现在,他都没能完全看清那幅过了鸭绿江之后就变得十分抽象的地图。 “毛中军。”毛文龙也是最后才看向自己的中军千总。 “在!”这一声应得格外干脆有力。 毛文龙的中军千总叫毛承禄,他既是毛文龙的族子,又是毛文龙的养子。和毛文龙不同,他并不生长于浙江杭州,而是毛氏宗族早年迁往鞍山的一支。如果非要论血缘关系的远近,这个族子和毛文龙的伯父,也就是那个将海州卫百户的世职传给毛文龙的毛得春还要更亲近一些。但毛得春死的时候,毛承禄甚至还没长出人形,因此这个过继得职的福分也就落不到他的身上。 毛文龙收养毛承禄的时候,毛文龙的亲儿子毛承斗还没有出生,所以毛文龙曾一度想学伯父毛得春,将那个微不足道的海州百户世职传给毛承禄。不过毛承斗既然已经出生了,那么这个事情的可能性也就在法理上永久性地消失了。不过对此,毛承禄自己也不甚介意,好男儿不守永田,如今正是大战之世、用人之时,比起承袭继父的世职,毛承禄更愿意自己拼一个高官厚禄出来。 前些日子,毛文龙曾考虑让毛承禄前往京师,给沈舅老爷送信送钱。然而,他转念一想,京师与镇江相隔两千里,一趟来回便是四千里,即使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往返也需近两个月。毛承禄绝无可能在点将出兵之前回到镇江。而且,毛承禄此前已在袁可立的面前多次露面,袁可立若是突然问起毛承禄的下落,毛文龙就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 沈舅老爷能不能让他顺利上位,毛文龙不敢肯定,但要是让大权在握的袁大监护看出端倪、心生厌恶,那他别说上位,恐怕过不了多久就得滚去别处讨饭了。 思来想去,毛文龙还是换了别人送信,而毛承禄也就被他留到了现在。 毛文龙将指挥棒的尖端移回到龟州的位置。“过江之后,你部在龟州驻扎设防,我也将在此处升帐。” 实际上,定州才是袁可立给毛文龙划定的防区的中心,而且龟州地处山区交通不便,无论从哪个方向去龟州都不顺路。毛文龙选择龟州作为自己的驻地,只是为了向袁监护和高参政展现一种悍不畏死的进取姿态。 毛文龙很明白,光靠那点儿关系是不够的,想上位,还得拿出实打实的功绩来。 “末将遵命!”毛承禄仍处于疑惑状态,只本能地领命应是。 “下官的布置说完了。”三军布置说完,毛文龙也将指挥棒交到了高邦佐的手上。不过他没有像张昌胤那样谄笑,仍是一脸肃然。 “毛游击也请回去坐着吧。”高邦佐接过指挥棒,却没有再往下递送的意思了。 如今,张名世的浙兵营作为换防部队已经就位,不需要再移动,他们现在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将移防换将的通知送到各城各堡、各边各墙,而白再香的酉阳营更是早在两天之前,就已经将所有的任务都派出去了。 “是。”毛文龙抱起拳,也如张昌胤那般先向袁、高、陆三人行礼,接着才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 毛文龙坐定,高邦佐环视众人。“诸位将军还有什么疑问吗?” 一时没人搭腔,堂下所有人都默默地低着头。 就在高邦佐将指挥棒放回地图架上的凹槽,准备坐回座位时,应答之后就一直沉思着的陈继盛缓缓地举起了手。 “之后呢,之后要怎么办?”陈继盛缩着脑袋,声音也有些颤抖。 最先对这一提问有所反应的人不是高邦佐,也不是陈继盛的顶头上司毛文龙,而是坐在毛文龙身侧的张昌胤。听见这个问题之后,张昌胤先是一松,后是一喜。在他看来,毛文龙的属下既然也在这种重大场合发问,那么自己就不再是唯一一个“驭下无方”的人了。 “什么之后?陈千总请把话说清楚一点。”高邦佐疑惑反问,这让张昌胤胸中的喜意更甚。暗喜之下,他心头对刘、李二位千总的幽怨似乎都消退了不少。 “就是各部就位之后,”陈继盛不着痕迹地看了白再香一眼。“袁监护将带哪一营的人马继续南下?” 和在场的其他许多将领一样,陈继盛一直在认真听、认真想。 那道敕书分明通篇都是在讲涉及整个朝鲜的大事,但刚才的安排却只是局限于平安道以北的事情,一通安排下来,毛文龙的游兵营和张昌胤部的援兵营全成了朝鲜的驻军,而张名世手下的浙兵也将取代毛文龙的游兵营成为保卫镇江的中坚力量。 在他看来,在场唯一还能活动的部队就是酉阳司的土兵了。陈继盛觉得袁可立应该不会调土兵去汉阳抓国王,但又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毕竟镇江周边目前就这么些人马,再抽就只能调守城兵了,这显然更不可能。 “陈千总无须多虑,此事朝廷早有安排。”袁可立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接言解释说,“在我离京之前,朝廷就已经抽调了一万五千人马发山东了,另外,朝廷还将在山东征调一万人马。这二万五千人马将在明日,也就是诸位渡江之时,乘船渡海,分两路直抵达平壤、汉阳。届时,自会有人来清川江边接我。” 此言一出,众将又是一震。他们这才明白,在场人马不过是一路偏师,监护朝鲜真正的主力竟然早已在山东集结完毕了! (本章完) 第615章 监护朝鲜国檄 第615章 监护朝鲜国檄 军议结束后,众将陆续散去,各自返回营地着手准备次日的出兵事宜。游击将军府的大堂上,一时只剩下袁可立、高邦佐和陆文昭三人。 陆文昭最先站起来。他绕到案台前面,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张被广运之宝印赋予了封疆大权的敕书。 “袁参.袁监护。”骤然改口,陆文昭还真有些不习惯。 袁可立以为陆文昭是要问敕书收纳的事情,于是微笑着回望道:“敕书还请陆千户收着就好。” “是。”陆文昭不是要问这个事情,但他还是先应了一声才接着道:“我们去朝鲜的时候,要把那两个鞑子和那个俘虏也一并带上吗?” 袁可立愣了一下,很显然,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这” “暂时先把他们留在镇江吧,”高邦佐提议道,“之后那个王督堂要是派人回信,也是先寄来镇江。把他们留在这儿,也方便说话一些。您放心,下官会派亲信家仆看住他们,绝不会走漏了风声。” “就这么办吧。”袁可立点头。 “那下官今天就让人把那间院子的钥匙都交给高参政?”陆文昭收好敕书封袋,转头问高邦佐。 “有劳陆千户。”高邦佐含笑拱手。 “高参政不必多礼。”陆文昭微笑摇头。 “袁监护,”高邦佐又望向袁可立,“之后王督堂要是来了信。下官是先把人和信一并送到汉阳?还是直接回信?” “先不回信了。”袁可立摇头道。 “不回信了?”高邦佐一怔。 袁可立说道。“王督堂和阿明的事情,还是要先看皇上和朝廷如何决断。之前回信,也不过是为了缓兵而已” “袁监护说的是。”高邦佐立时凛然,下意识地瞥了陆文昭一眼。不过陆文昭没有任何反应,甚至都没向他这边投来视线。 “.而且我以为,”袁可立继续说:“至少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和他们也没什么好谈的。只有再一次重挫了宽甸奴贼,或者使宽甸奴贼陷于极端饥饿的状态,阿明才会坚定背奴反正之心。在那之前,就是说得再多也是假的。” 袁可立从一开始就不十分重视这次通信,他并不指望在战场上痛击奴兵之前就策反阿敏。对袁可立来说,给吴尔古代回信的最大意义就是迷惑并拖延阿敏,使奴兵在明军南下朝鲜、站稳脚跟之前,不要大举进攻。至于吴尔古代本人,在所谓的金国彻底覆灭,并被拆分回原来的状态之前,也没什么大用。 高邦佐深深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些朝鲜藩使呢?袁监护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当然是放他们走了。”袁可立说道。“师期一过,他们的去留也就无所谓了。” “其实下官觉得,”高邦佐的脸上显出了迟疑的神色。“这些朝鲜人还是有点所谓的,至少有点麻烦。” “麻烦?”袁可立偏过头。“怎么说?” “麻烦就麻烦在他们的身份上,”高邦佐简单地组织了一下语言:“他们既是去京师给皇上贺寿的,又是废王珲派来的。如果他们执意去京师,是不是要以废王珲的名义给皇上贺寿?如果真是这样,礼部要如何接待他们?反过来说,如果他们就这么回了汉阳,今年或许就没有朝鲜使节去京师给皇上贺寿了。” 袁可立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那高参政觉得该怎么办?” “下官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觉得麻烦。”高邦佐苦笑了一下。 “陆千户有什么想法吗?”袁可立转身望向陆文昭。 “下官只是个千户。在京里,王八以外就属我这号人最多。”陆文昭一惊,连忙摆手道,“下官实在不敢在这种事情上置喙。还是请二位商量着办吧。” 袁可立沉吟了一会儿。“把问题抛给他们吧。” 高邦佐一怔。“袁监护的意思,是把事情告诉他们让他们自己决定?” “当然了。这本来就是他们的问题。又不是我们让废王珲的在这时候派出圣节使的。”袁可立轻笑一声,“我到了王京,我自然会提醒摄政王世子,及时以自己的名义遣使进京,为皇上贺寿。” “袁监护高见。”高邦佐当即赞道。 陆文昭看了袁可立一眼,却只是笑了笑。笑得很微妙。 ———————— 泰昌元年五月初一日凌晨,寅时刚过一半,太阳的影子分毫未见,更新的月影也只有一道浅不可见缘边。 毛文龙大营的东南角,靠近河水的营区,一簇火星亮了起来。紧接着,便是一团明亮的火光。这是伙房升灶了。 一座灶台被点亮之后不久,它的附近,好几座大型灶台的正上方也静悄悄地升起了炊烟。 半个时辰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炊烟渐渐地显出了自己的颜色。 咚,咚,咚. 天边露白的那一刻,大营的中央响起了海波般连绵不绝的鼓声。 “起来,起来!太阳要晒屁股了!”最先被鼓声惊醒的当然是各队各伍的主官,他们往往是双脚还没接地,就鸡鸣似的大喊大叫了起来。别人如此,最近才升职成为队总的孔有性也是如此。 “哪儿有什么几把太阳啊?你睡昏了?”一个神经颇为大条的士兵勉强撑开眼皮,见眼前一片墨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孔有性走到那个士兵的面前,见他仰着头,就不轻不重地赏了他两巴掌。“狗日的嘟囔什么呢,赶紧起来吃饭!” “啊?”那个士兵被打醒了,但整个人还是懵的。 “啊什么啊,敲鼓啦!起来!”孔有性呵斥一声,转身又去拉其他人起来。 叫醒了自己帐篷里的所有人后,孔有性撩开帘子走到了小队营地的中央。孔有性扯开嗓子正准备喊两声,一个夹着大腿的士兵的突然小步快走到了他的身边。“启禀队总,小人想拉屎!” “懒牛懒马屎尿多!”孔有性抬起手,又怕一巴掌给他打得崩出来,所以就只是呵斥道:“快去快回!” “是!”那士兵如蒙大赦,赶紧走了。 为了避免疫病传播,茅坑往往设在远离营房、灶房以及水源的地方。他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我,我也想去。”又有一个士兵凑上来。 “滚!”孔有性见这士兵的情势没那么急切,就抬腿轻轻地踹了他一脚。 “是!”那个士兵挨了一脚,只感觉膀胱一缩。 “还有谁,赶紧去了!”孔有性大喊一声。 “我!”立刻就有人应声。而且还不止一个。 “你们前一天晚上没拉干净吗?”孔有性怒喝摆手。 军营的规矩很严,上到操练,下到排泄都要管。为了避免士兵在入夜之后四处走动,并方便掏粪工及时清理茅坑,保持营地清洁,军营里甚至会在午后和傍晚这两个固定时间安排集体排泄。当然人有三急,个别士兵若实在绷不住了,也不是不能在其他时段去茅坑,乃至于就地解决。但前者免不了被长官呵斥,后者很可能会挨一顿毒打。 “可能是因为这几天的伙食太好了吧。”孔有德套上身甲,笑着凑到兄长的身边。 “要出兵了,可不得吃好点儿吗。”孔有性点点头,转身帮孔有德系绳。“你可得仔细点儿。我可不想给你收尸。” “嗯”听见这话,孔有德的笑意立时一滞,心跳也快了起来。“哥,咱们这是要往哪里打啊?”昨天下午,上面下达了今早出兵的通知,并将火铳以及包装好的火药分发至各队。但火器领了、肉也吃了,就是没人明说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孔有性摇摇头。“兴许是哪个最近才被奴贼占去的山头吧。” 最近一段时间,明金双方一直在靠近边墙的缓冲区域内持续进行着小规模的冲突。冲突的基本范式就是金军占领一个废弃的堡垒,或者新建一处工事,明军就派兵过去驱赶,金军一旦退去,明军就会过去拆掉或是炸掉那处工事。如果反过来,那就是金军主动攻打据点内的明军。这种冲突的烈度往往不大,但既是冲突就有伤亡。伤亡在上面只是一个数字,可是落到下面就是一条人命。 “有没有可能是去朝鲜?”孔有德说道。“右部最近不是造了许多浮桥吗?” “应该不会吧,”孔有性一怔,“奴贼要是攻入朝鲜,那些前哨墩台不会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说不定是要教训朝鲜呢。”孔有德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 “说什么胡话,”孔有性在孔有德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脑子让鸡油蒙住了?” “外边儿不是一直在传,袁参政把朝鲜使节软禁起来了吗?而且朝鲜人才来几天,咱们这儿就多了差不多一万兵,”孔有德骄傲地扬起脑袋,“张参将那五千人还是我带来的呢。” 孔有性认真地想了想,但还是摇头:“不可能的!这种事情不可能一点儿风声也没有。没有旨意擅自进兵属国就是谋反,这种事情我都知道,袁参政会不知道?毛游击会不知道?”孔有性又在孔有德的脑袋上拍了一下。“别异想天开了,赶紧把自己收拾好了!” “唔”孔有德撇着嘴,小声犟了一句:“说不定袁参政就是带着密旨来的呢。” “傻子。”孔有性听见嘟囔,笑着白了他一眼。 ———————— “升旗!”一声大喝之后,象征着“受命封疆、便宜行事”的王命旗牌在校场正前方的点将台上缓缓升了起来。 呜~~~! 紧接着,长号声响起,身着大红色飞鱼赐服的朝鲜监护袁可立在陆、卢两名锦衣卫的陪随下,踩着鼓点出现在了校场的入口。在他们的身后,还簇拥着以高邦佐为首的一众文武官员。 袁可立来到点将台的中央站定的那一刻,长号声也落定了 “参见袁监护!”几乎与袁可立上下正对的毛承禄声嘶力竭地起了个头。 “参见袁监护!!”他手下的两个把总最先反应过来,立刻跟着大喊行礼,并对周围的人示意。 “参见袁监护!!!”声浪从前往后,由中心至边缘缓缓荡开。但是很可惜,绝大多数人都没搞清眼前的情况,更不知道“监护”是个什么官儿,所以喊得稀稀拉拉,气势也弱了不少。 对此,袁可立并不介意,只待校场上的军士都单膝跪了,他便对陆文昭说道:“布檄!” “是!”陆文昭立刻应了一声,接着从卢剑星的手上接过了一卷题为《监护朝鲜国檄》的卷轴。 陆文昭深吸一口气,抖开檄文: 钦差监护朝鲜大臣,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袁可立,告东征将士暨三韩军民檄: 盖闻,天命靡常,惟德是辅;纲纪陵夷,必以义正! 建州奴酋奴儿哈赤,僭号悖天,屠戮边民,辽东之地血染山河,鸭江之畔骸积丘墟。本堂奉天子明诏,监护藩邦,非为穷兵黩武,实欲整饬臣节,共御外侮,以全三韩社稷,重固东陲屏藩!凡我明将士,朝鲜臣民,当共听此言,以昭肝胆! 昔壬辰之岁,倭氛荡海,王京陷落,宗庙为墟,三韩几覆。王室托庇江南,黎庶号哭于野。我先皇念宗藩深情、父子邦谊,毅然发锐卒十万,入朝血战。 七载烽烟,将士骸骨埋异域;千里转饷,中原膏血润藩篱。此再造之恩,虽沧海桑田,岂可或忘? 奈何朝鲜王李珲,忘先王泣血之誓,负圣朝存亡之义。暗输米粟,资建州豺狼之欲;私纵商贾,通虏帐蛇虺之谋,致使奴贼坐大,辽左阽危! 萨尔浒一战,李珲暗昧失德,竟命大将弘立交通虏使,致刘总兵东路孤悬,乔游击忠魂饮恨。边事日棘,深可痛惜! 此等行径,上绝华夷大义,下隳宗庙社稷! 李珲悖逆失节,天子已褫夺其爵! 今本堂持节东来,非以刀兵加诸藩属,惟欲吊民伐罪,正君臣之分,明华夷之防。 胁从之徒,若能幡然悔悟,束身归正,本堂当奏免刑戮。若冥顽不化,虽宗室贵胄,亦以叛国论处! 朝鲜臣民亦当知: 王师此来,非为征伐,实为荡涤奸邪,共御建州。 奉圣命。 咸镜流民,发汉城太仓以赈;平安冤狱,会司宪府台而清。士子通晓朱子家礼者,许仍赴王京应试;军民擒斩奴贼首级者,赏同明军士卒。 天道昭昭,胡运当终;王师赫赫,藩屏必固。但使上下同心,宗藩勠力,则社稷可安,虏氛可靖! 嗟夫!昔太祖命中山王北伐逐元,传檄云“兵至,民人勿避”,今本堂奉天子命监护朝鲜,亦慕而效之。 凡朝鲜臣工,贤能者留任如故,庸懦者黜退勿用。若两班贵胄仍怀首鼠,边将守臣复纵私通,则露布飞驰,天威立至。 凡我将士,渡江之后,当恪守三令: 一,刃不向朝鲜之民, 一,粟不掠三韩之仓, 一,卒不犯王室之仪。 敢有剽掠民财、谤讪王室者。本堂尚方剑下,断无姑息! 今与诸将士盟于鸭水之畔:粮饷不足,取吾俸禄以充;刀矢不利,斩吾头颅以谢!惟愿三军效命,属邦归心,共成护国全节之功,上报天子,下安黎庶,岂不伟欤! (本章完) 第616章 跨过鸭绿江 第616章 跨过鸭绿江 朝鲜人进入大明境地需要先报关,然后再从虎山关口进城。但大明的兵想要进入朝鲜,却不需要拘泥于什么特定的路线。 校场点卯后半个时辰,整装待发的两营六千兵就在朝鲜边境哨塔的注视下,踩着六座新建的浮桥,从上下两个相隔近二十里登陆点浩浩荡荡地跨过了鸭绿江。在士兵的身后,还有被动员起来运输物资辎重粮草的军户余丁以及民夫民妇。 “天兵过江了!”那个能望见通行旗的哨塔上,一向懒散的朝鲜士兵竟然意然外地抖擞了起来。 “这是多少人?”另一个朝鲜士兵也是一脸疑惑的扶在城垛上。 “怕是得上万了吧?”明军的先锋骑兵已经过江了,但队伍仍是一副连绵不绝、看不见尽头的样子。 “天兵为什么来?” “我怎么知道?!” “他们奔过来了!”明军的先锋骑兵驱马朝墩营奔过来的那一瞬,两个朝鲜士兵脸上的疑惑之色瞬间转变成了惊恐与骇然。 “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 “要不要”头一个朝鲜士兵侧过头。 “你疯了!”另一个朝鲜士兵还以为同伴是在看那两支靠放在角落里的火铳,立刻就急了。“怎么敢朝天兵放铳?” “席巴!你个狗崽子想到哪里去了!”头一个朝鲜士兵大叫道:“老子说的是点烟,点烟啊!” “点个逑的烟!”另一个朝鲜士兵当即表示否认。“咱们这一柱孤烟升起来,上面怕不是要问我们谎报军情的罪了!”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一个边境城台因为明军的渡江行为而点燃烽烟。 “至少去通报一下吧?”头一个朝鲜士兵到底还是觉得对面大军渡江,他们一声不吭恐怕有点不太好。 “让下面的人去!”另一个朝鲜士兵灵机一动,立刻决定“祸水东引”。他转身走到靠近墩营的方向,扒着垛口便喊:“喂!天兵过江了,去个人问问吧!” “问个逑!”下面的人立刻回应了。“这些天兵肯定是前几天过去的朝天使请来备奴的援兵!” “不见得是备奴,说不定倭寇又从南边打过来了。”一个颇上岁数的老兵淡定得过了头,竟然还扯着嗓子反问楼上:“朴瞎子!你赶紧看看是不是‘李’字旗?” “是‘张’字旗!”被人唤作朴瞎子的朝鲜兵一点不瞎,甚至还识得不少汉字。他之所以用这个名,只是因为应役的“贱民”从来也起不了什么好名儿。 “不应该是‘毛’字旗吗?”和朴瞎子同处高台的第一个朝鲜士兵听见下面的声音,心态竟迅速的平复了下来。 “大概是从别的什么地方过来的吧。”朴瞎子回到同伴身边的时候,他眼神里的恐惧之色也消退了。 ———————— “吁!”先锋骑兵在墩营入口扯缰停马,姿势潇洒。 “皇上万岁!天兵威武!”管墩的队官已经带着除台上人以外的所有属下在入口处候着了。他们不会喊别的,但这句汉语还是说得很利索的。 “谁是管事儿的?”为首的明军先锋竟然能说一口流利的朝鲜方言。 “小的就是,小的就是!”管墩的队官赶忙起身,小跑着迎上来。 “怎么称呼?”为首的明军先锋上下打量那队官,只觉得他瘦得简直不像个当官的。 “贱名不足道。在下姓闵。”管墩的队官作揖答道。 “那就是闵队总了?”为首的明军先锋仍旧跨在马上,丝毫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是,是!”管墩的队官连连点头。 “闵队总。”为首的明军先锋把着马缰略一拱手。 “在!”闵队总立刻点头哈腰地应了一声。 “待会儿会有几个人过来接管这座城台。”为首的明军先锋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到时候,你们就听他们的指挥了!” “这”闵队总愣了一下,“是为什么啊?” 为首的明军先锋稍一迟疑,只甩出一句反问:“你觉得呢?” “是不是吴大使他们,请老爷们过来协助小邦保卫疆土啊?”闵队总笑着问道。 “差不多。”为首的明军先锋也是一笑。 “皇上万岁!天兵威武!”闵队总很懂事,听见事情果如自己所想,立刻就磕头颂圣了。 “皇上万岁!天兵威武!”闵队总一颂圣,他身后的部属也再一次磕起了头。 “哈哈哈哈.”明军的先锋骑兵们见这些朝鲜人如此识趣,也跟着大笑起来。墩营内外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与此同时,义州城内就是另外一派景象了。 尽管分布在鸭绿江沿岸的墩台没有一个因为明军过江而点烽发炮,但数千锐卒带着大量辎重渡江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义州府尹郑遵就是想不注意到都不行。 “这是什么情况!?”郑遵原本准备登上城门楼一探究竟,但他刚爬上城墙,就被眼前的状况给惊得呆住了。 “天兵啊,天兵渡江来了!”陪着郑遵一起登城的义州兵马节制使朴长远的声音都开始发抖了。 “要你讲!”郑遵瞪了对方一眼,转头便看向一干佐贰官员。“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天兵怎么会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过来了?” “.”一时没人应声,所有人都在努力地理解着眼前的情况。 “会不会是吴佥知他们把天兵请来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别监出位说道。 “从没听说过啊!”佐贰官员团的另一侧,一个曾经接待过吴允谦使团的通引听见这个别监的推测,立刻出声,自我辩解般地说道。 郑遵急了,直接走到那些曾经接待过吴允谦使团的官员们面前,狂吼般地问道:“你们呢,听说过这事吗!?” “没有啊”官员们答得稀稀拉拉,但无一例外都是摇头。 “要不要关城门?!”朴长远惊恐地发现,明军似乎摆出了攻城的架势。“他们把火炮推出来了!” “不能关门,千万不能关门!”协助府尹处理本府事务的吏员首领,座首权焕当即表示反对。 “是啊,不能关门!”先前那个上了年纪的别监当即附和道:“说不定天兵误以为义州被奴贼占领了,现在要是关门他们肯定会开炮攻城的!” “是啊!” “不能关门。”那老别监的话当即获得了许多赞同。 “那万一他们才是奴贼呢!”朴长远急道。 “这不可能!”权焕看傻子一样地看着朴长远。“奴贼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拿下九连城?” “义州就有可能被悄无声息地拿下了?!”朴长远激动地反唇相讥。 “呵。”权焕轻笑一声,毫不避讳地冲朴长远翻了个白眼。 “你什么意思!”话虽如此,但朴长远又怎会不懂这一笑一白眼的意思呢。 “呵。”权焕又笑一声,索性不搭理他了。 “我们就这么放他们进来?”郑遵的心打鼓似的狂跳着,完全没心思去调和下属之间的矛盾。 “什么叫放进来啊?”那个老别监的脸上竟然开始泛起潮红了。“天兵入境,我们得出城迎接才是!” “迎接?”郑遵的脸都白了。“我们连他们为什么过来都不知道。” “过去问问不就晓得啦,”座首权焕当即表示:“属下愿往!” “我也愿往!”那个老别监也激动得很。当年李提督如松带兵过江的时候,他就是迎接团的成员之一,如今虽然不知道天兵为什么过江,但想来总归也不会是什么坏事。 座首和别监这两个代表着当地乡绅势力的人表态之后,在场的大半官吏也都表示赞同了。 郑遵被架了起来,但他仍然可以强行镇压这股“民意”,因为手握兵马朴长远一定会和他站在一起。可是郑遵不敢这么做,他很清楚,只要明军的大炮一响,城上的朝鲜军兵立刻就会投降。 “备齐仪仗,出城迎接吧。”郑遵长叹般地说道。 ———————— “我是辽南援兵营游击张昌胤!谁是郑遵?”张昌胤带着刘、李、徐三位千总,以及三队精锐骑兵风一样地来到了郑遵等人的面前。 “我,我就是!”郑遵只感觉有一堵墙抵到了自己的鼻尖。 “跟我来吧,袁监护要见你。就现在。”张昌胤是从四品的武官,郑遵则是从二品文官。可是张昌胤说话的口气,简直都不像是上级对下级,而像是主人对仆人。 郑遵一点儿脾气没有,只是感到疑惑:“敢问张将军,袁监护是谁啊?” “来了你就知道了!”张昌胤催促道:“赶快!”说罢,张昌胤就扯着马缰转了身,连多问一句的空隙都不给。 “这,唉好吧。”郑遵左右看了一眼。 权焕立刻跟上,朴长远则一脸踟蹰地杵在原地。 “跟上来啊!”郑遵迎着马蹄扬起的灰尘走了两步,发现朴长远还没挪步,立刻就回头喊了一声。 朴长远没有办法,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跟上两人。 袁可立和锦衣卫们就在张昌胤等人的后面,郑遵三人只走了一小会儿就和他们碰上了。 郑遵一眼就认出了袁可立,或者说认出了他身上那一袭酷似龙形的飞鱼服。“有明朝鲜国义州府府尹郑遵拜见袁监护。”郑遵的姿态极低,就差跪下来了。 “有明朝鲜国义州府座首权焕叩见袁监护!”权焕的姿态更低,他直接就跪下了。 “有明朝鲜国义州府兵马节制使朴长远.”朴长远犹豫一下,也跪了。“叩见袁监护!” “把这个拿去,抄写后张贴各处。”袁可立甚至没让权焕和朴长远起来就向身后挥手了。 穿着武官甲胄的卢剑星拨马出列,反手从马鞍袋里掏出一卷用绳子系着的长纸,俯身递给郑遵:“拿着吧。” 郑遵颤抖着接过卷轴,仰头问道:“在下能先看看吗?” “看吧。”袁可立平淡的声音在喧闹中清晰传来。 “谢老爷恩典!”郑遵捧着卷轴作了个揖才解开绳子。 “檄文!?”只看了个开头,郑遵头皮就开始发麻了:钦差监护朝鲜大臣,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袁可立,告东征将士暨三韩军民檄. 郑遵越读越心惊,当他读到“朝鲜王李珲,忘先王泣血之誓,负圣朝存亡之义”的时候,整个人都软了。 “此等行径,上绝华夷大义,下隳宗庙社稷! 李珲悖逆失节,天子已褫夺其爵!” 嗡! 看见这句,郑遵眼前一黑,直接后仰了下去。好在权焕眼疾手快,一个探身前挪支住郑遵的后背,他才没有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郑府尹,郑府尹!”权焕在郑遵的耳边大喊。“您这是怎么了?赶紧振作起来,莫要失了礼数!” “.”郑遵头晕目眩,耳鸣如雷,一个字没听进去。 “朴节制!别愣着了,赶紧过来帮帮忙啊!”权焕到底文弱,郑遵那肥硕的身躯只在他的身上靠了一会儿,权焕就有点儿支撑不住了。 “啊?”朴长远也在愣神,不过他好歹能听清的声音。“哦!” 朴长远赶忙挪到两人身边。这时候,郑遵不知是稍稍清醒了一些,还是彻底癫了,嘴里竟一直喃喃:“悖逆失节.褫夺王爵悖逆失节.” “您说什么?!”权焕倒是耳聪目明着,但周边人嚣马蹄,过于嘈杂,权焕也是一个字也没能听清。 “你也看看那道檄文吧。”袁可立的声音仿佛从天上传来。 “是”权焕愣了一下,这才敢伸手去拿那卷因为失去把握而向中间收缩的长纸。 权焕展开檄文一看,立刻也懵了。不过他的状态比郑遵要好得多,至少认真地把檄文给看完了。“这怎么”权焕嘟囔半天,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 “你叫权焕?”袁可立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是。在下权焕。还请袁监护吩咐。”权焕立刻俯低身子,摆出恭听的姿态。 “我命令你尽快将这道檄文张贴出来。”袁可立下令道,“三天之内,义州全境所有郡县的每个街市、每道城门,都要看见这张榜文!” “这,我”权焕根本不敢答应。 “你是要抗旨吗?”袁可立淡淡的催促声和周围的冰冷视线一齐飞出,直吓得权焕浑身发抖。 “在下不敢抗旨!”权焕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豆大的汗珠从他的眉间滑下。“但在下只是一介吏员,没办法号令全州。” “你现在可以号令了。”袁可立朝张昌胤身边的刘千总招了招手。“要是有人不听,刘千总会帮你。” (本章完) 第617章 接管义州(上) 第617章 接管义州(上) 袁可立无意在义州多做停留。因此在简短的接触之后,他便率领张昌胤部的中军和右军继续向南进发。而他们的身后,刘千总则带领着五百名全副武装的明军士兵,从南门堂堂正正地进了城。 义州府衙当然来不及组织盛大的欢迎仪式,不过义州城的普通民众在短暂的惊疑之后,还是忍不住来到道路两侧看这支威武之师的热闹。 尽管张昌胤手下的兵大多还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操兵,但那整齐的队形与昂首挺胸的气势总还是比混吃等死的朝鲜役兵要强多了。 “皇上万岁!天兵威武!”人群中,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刘千总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叟已经跪下了。 “皇上万岁!天兵威武!”那老叟跪下后,他周围的其他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皇上万岁!天兵威武!”一人带一片,一片延成面。很快,在道路两旁看热闹的义州居民全跪了。 民众自发的跪拜极大地提升了这支明军的士气,士兵们走在路上,就连腰杆子也不自觉的硬挺了几分。 明军的气势越来越足,义州官吏们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了。 义州府尹郑遵和那些与他颇为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全是如丧考妣的表情。覆巢之下无完卵,国王被皇帝废黜了,他们这些受到国王宠幸的官员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周大鲁,”刘千总伸手指向建在十字路口的钟楼,接着向西一划。“你带你的人去接管西门防务。没有我的手令,不得离开半步。” “要关门吗?”被称作周大鲁的百总先问了一句。 “不必。”刘千总摇头。“把原守备官控制起来就行。” “是!”周大鲁抱拳领命。 “金长年,你带你的人去接管东门防务。”刘千总又对另外一个百总下令。 “是!”金长年立刻回应。 “萧冀,你去接管北门防务。”刘千总回正手,直指钟楼。 “是!”眼见钟楼将至,萧冀立刻就带着自己麾下的人马加速穿过了钟楼的四通门洞。周大鲁和金长年见萧冀动起来,当即也策动麾下士兵加速脱离大部。 一列分作三队。很快,刘千总的身边就只剩下最亲信的一百来人了。 “刘有爵,我们也要加速了,”刘千总转头看向跟在自己身边的亲儿子。“你去后面,让那些朝鲜人走快点,别掉队了。” “咱们现在就去衙门吗?”刘有爵问父亲。 “不,先去粮仓。”刘千总无声一笑,“我要抓几条虫子备用。” ———————— 义州城的粮仓设在城区的东南角,这意味着刘千总他们要走回头路。义州城很大,城周足有十几里地,在城中心拐弯掉头,要比直接过去多走好几里。 这几里地对明军来说是两三刻钟的脚程,而对义州的官吏们,尤其是那些管粮的官吏们来讲,就是成百上千次的举步维艰了。 “开门!”刘千总跨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对把守粮仓的朝鲜官兵下令。 “你们是谁?”驻管粮仓的衙前迎上来,用勉强能听懂的汉语问道。 “你狗日的不识字吗?”刘千总指着“明”字旗冷冷地反问。 “我”那衙前一下子就被顶得噎住了。他既会说汉语,当然也就认识汉字。“我要看李别监手令。” “去把那什么李别监给我提过来。”刘千总对一个亲随下令。 “是!”那亲随立刻扯缰掉头。 “我要你现在就开门,”转过头,刘千总又对那衙前道:“不然我就叫人砸门了。” “就算,就算是皇朝天将也不能这么蛮横吧?”那衙前被吓到了,但还是挡在门前。 “进去砸门!”刘千总耐心有限,一点儿也不废话,指着那衙前便道:“再把这个人给我抓起来。有人反抗,直接擒拿。要是有人胆敢动刀动枪,那就直接砍了。” “是!”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步兵立刻脱离队伍,朝着那衙前和他身边的朝鲜兵跑去。 双方还没接触,光是这一阵整齐跑动,就把那些守仓的朝鲜兵给吓得连连后退。 “我开,我开!”那衙前直接傻了,他还没见过这么办事的。 “停!”刘千总叫停亲随,冷笑着望着那衙前。“娘的,非要给自己找麻烦。” “去把钥匙拿来。”那衙前哭丧着脸,用朝鲜方言对身边的一个亲信道。 “真要开门啊?”亲信衙役小声说,“咱们一点准备都没有,经不起查的!” “那你去跟他们拼。”那衙前朝身前的明军扬了一下脑袋。 “这”亲信衙役眼角抽动。 “狗日的蛐蛐什么呢!?”刘千总大喝。 “钥匙不在身上,小人叫他去拿!”那衙前悚然一惊,赶忙解释。 “你们几个跟着他去。把刀拔出来。”刘千总侧头看向右手边的亲随。 “是!”那几个亲随闻言立刻拔了刀。 “快去拿钥匙!”那衙前一脸绝望,几乎要哭出来了。 “可是.”亲信衙役还在迟疑。 “快去啊!!”那衙前大喊一声,额上青筋暴起。 “是!”亲信衙役大骇,但也只能在几个精壮明军的监视下跑去拿钥匙了。 钥匙被拿过来的时候,看上去约莫三四十岁的李别监也被刘千总的亲兵给带了过来。 李别监心里明白,明军接管城防之后,必定会检查仓库。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如何用沙子冒充粮食来应付检查了。然而,令李别监始料未及的是,明军竟一进城便直奔仓库而来。 门锁被明军士兵摘下来的那一刻,李别监只觉心脏猛地一缩,仿佛瞬间停止了跳动。 刘千总翻身下马,随手扔下马缰。 “李别监,走吧。”刘千总淡淡地说了一句,也不等李别监的回应便带着十几个亲兵走向了被打开的粮仓。 李别监只向前小迈了两步,便身子一软向前了倒下去。 咚。 刘千总听见了动静,却没有回头:“把李别监架进来。” ———————— “解释一下吧。”刘千总抱着双手,站在一间半空的仓房里。他的身边,摆着一个打开的粮食袋。他的面前,跪着李别监和先前那衙前。粮仓外面,那些跟着郑遵出城迎接明军的一干朝鲜官吏全部站着,但大都也是一脸苦色。 “去,去年雨旱异常,收成不好。”李别监伏在地上,冷汗止不住地往外冒。 “收成不好?收成不好你个死人还能吃得这么肥?”刘千总踩着李别监的肩膀,眼睛却看着排头的郑遵。“我没看错的话,这里是常平仓吧,怎么能在初夏就空成这个样子了?还有!这是什么陈谷子烂粟?你狗日的自己吃吗?”说着,刘千总从粮食袋儿里抓出了一把夹杂着砂砾的稻谷,洒在李别监的头上。 “.”李别监抖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赶紧再解释一下,趁着我还有耐心听你解释。”刘千总推了推李别监的肩膀。当然用的是脚。 “请老爷,请老爷给小人十天的时间,”李别监大喊了一声。“小人一定把这些仓库都给满上!” “呵!你打算从哪些人的家里掏粮补仓啊?”刘千总凝神看着门外那些站着的朝鲜官员。 “.”李别监简直要疯了。 “权座首!”刘千总朝着门外大喊了一声。 “在!”权焕深吸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精神,飞奔进粮仓。 “你是主事的。”刘千总笑望着权焕,“说说该怎么办吧?” “郑府尹才是义州的主事人。小人不敢僭越。”权焕凛然道。 “权座首,”刘千总淡淡地说道。“你应该听见袁监护的话了吧?” “不敢听不见,”权焕小心翼翼地说道。“但袁监护的意思不让小人把檄文贴出去吗?” “你觉得袁监护只是那个意思?”刘千总反问。 “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吗?”权焕抬起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 “‘号令全州’这四个字不是权座首你自己说的吗?”刘千总微微地加重了语气,“怎么还反问起我来了?” “小人不是那个意思。”权焕咽下一口唾沫。 “那你什么意思!”刘千总低喝道。 “小人的意思是” “哼!”刘千总轻哼一声,打断了权焕的话。“‘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权座首,有些话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恐怕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小人斗胆一论。”权焕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一咬牙,拧眉道:“李别监贪污无状,蠹空府库,罪大恶极,按律当斩!” “权座首!”李别监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了,“你可别忘了” 砰! “混账东西,”刘千总一脚踹倒李别监。“老子让你说话了吗?” “可是郑府尹、权座首也.”李别监翻过身子就要拉人下水。但刘千总自有主意,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来人!”刘千总大喝一声。 “在!”两个亲随立刻应声过来。 “把他的嘴给我塞上!”刘千总振声下令。 “是!”两个亲随一个逮人、一个扯布,很快就把李别监的嘴给堵住了。 “真的是。该说话的时候不说,不该说话的时候又要抢话。没教养的东西。”刘千总白了李别监一眼,接着笑吟吟地望向权焕。“权座首。” “在在!”权焕已经麻了。 “你刚才说‘李别监贪污无状,罪大恶极,按律当斩’是吧?”刘千总笑着问道。 “是,是。”权焕忙连连点头,挤出一脸笑意。李别监则在两人的边上奋力挣扎着,呜咽着。 “你这话我是认可的。但我只是奉命接管义州的防务,没有杀人权力。”刘千总说道,“按照你们的规矩,这个事情该怎么办?” 权焕心乱如麻,只机械地回答道:“按照流程,此等贪腐大案,应该先上报本道的观察使,由观察使会同按廉使审议定罪。之后,再上交刑曹定案。如果判斩,应当再交殿下判付。” “嗯。”刘千总似乎很喜欢这个标准答案。他笑得更开心了。“那就先把这两个人收监了吧。”刘千总朝自己的儿子刘守爵招了招手。 “是!”刘守爵抱拳应是,带着几个亲随快步走来。 “权座首。”刘千总又看向权焕。 “在”权焕喘出一口粗重的气。 “走吧,去府衙。”刘千总先一步迈了出去。 “是。”权焕愣了一下,转身跟上。 他们的身后,李别监和先前那衙前痛苦地挣扎着。他们的面前,义州的大小官吏们则惶惧地思索着。 ———————— 小半个时辰后。刘千总带大半朝鲜官吏来到了义州府衙门。在那之前,已经有许多消息灵通的士绅商贾汇集到了此处,他们急切地想要知道目前的情况,刘千总也没有阻止他们。 “肃静!”刘千总大喊一声。 “肃静!”回应未落,环列在大堂内外明军士兵就将刘千总的声音扩散了出去。 并非所有人都能听懂汉语,但所有人都能看清形势。 很快,衙门安静了下来,再也听不见交头接耳的声音。 “咳!”刘千总轻咳一声后道:“我是辽南援兵营游击张将军昌胤麾下左部千总刘世芳!奉袁监护钧命,统管义州军务!” “这位是辽南援兵营游击张将军昌胤麾下左部千总刘将军世芳!奉袁监护钧命,统管义州军务!”一个会说朝鲜方言的明军士兵扯着嗓子将刘千总的话复述了一遍。 堂内的官吏们没什么反应,但堂外的士绅商贾们却又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有人在猜测“袁监护”是谁,有人则在讨论皇朝为什么派刘世芳过来接管义州军务。 交头接耳的声音不大,所以刘世芳没有再大喊“肃静”整顿秩序。他转头看向权焕,以不亚于“肃静”的声音喊道:“权座首!” “在!”权焕应激般地答了一声,哆嗦着走到刘世芳的身边。 “把檄文念一遍。”刘世芳命令道。 (本章完) 第618章 接管义州(中) 第618章 接管义州(中) 尽管已经完整地将檄文给看了一遍,但是再次读来,权焕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权焕如此,大堂外的士绅商贾乃至一般民众就更是如此了。檄文还没念到一半,衙门里就已经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了。若不是衙门外还有白噪音持续涌入,权焕甚至会觉得自己正在一片杳无人烟的荒原里苦修念经。 “.天道昭昭,胡运当终;王师赫赫,藩屏必固!但使上下同心,宗藩勠力,则社稷可安,虏氛可靖!”读到这儿,权焕才开始感觉有一股力量涌进自己的胸膛。大堂内外也逐渐有了呼吸的声音。 “.今与诸将士盟于鸭水之畔:粮饷不足,取吾俸禄以充;刀矢不利,斩吾头颅以谢!惟愿三军效命,属邦归心,共成护国全节之功,上报天子,下安黎庶,岂不伟欤!”复杂的情感在权焕的心中交织。最后这段,他几乎是哽咽着喊出来的。 权焕读完檄文,原有的疑惑就都消失了:所谓的“袁监护”就是最近备受瞩目的袁可立,那个“镇江兵备参政”的官衔,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而明军之所以突然渡江,涌入义州,并让刘世芳这么一个武官过来接管义州的防务,是为了要监护朝鲜。 监护,一个熟悉的词。好些有见识的官吏士绅在这个词蹦出来的那一瞬,就想到了这位袁监护背后的人——礼部尚书徐光启。 旧有的疑惑消失之后,新的问题又产生了:国王殿下真的如此失德吗?天兵在那场大战中遭遇的惨败,真的是因为国王指使都元帅暗通奴贼吗?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皇帝会如何对待国王,只是废黜,还是外加赐死?国王被废黜之后,皇帝会将谁立为新的国王?监护朝鲜期间,天朝或者说哪位袁监护会实行什么样的政策?这些政策对自己目前的生活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问题实在太多了,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发问。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第一个说话的人是刘世芳,当然也只会是刘世芳。“回去坐着吧。”刘世芳拍了拍权焕的肩膀。这时候,权焕还捏着那张记载着千钧文字的长纸。 “是。”权焕悚然应声,猛然卸力,一个踉跄直接摔倒下去。 好在刘世芳眼疾手快,一个探身就拽住了权焕的衣领。“小心些,别摔坏了。义州的事儿还得你来主持呢。” “多,多谢刘老爷。”木木地收起那张长纸,又木木地坐回到那个本不该属于他的位置上。 “事情就是这样,朝鲜的国君,背叛了朝鲜,背叛了大明!”刘世芳的声音不很大,但在这个只能听见白噪声和呼吸声的环境里却显得如此清晰。“这种事情就像儿子帮着仇家捅了父亲一刀。就是先不说孝与不孝的事情,这个逆子这么做了能捞着好吗?” 刘世芳顿了一下,斩钉截铁的说道:“捞不着一点儿好!就是现在,就是此时此刻!在宽甸的那个地方,一个叫阿明的小酋已经屯了五万奴兵。你们觉得,那些饿了一个冬天,在今年春天又没捞着吃的饿狼野狗,屯在那里是要做什么!?” 哗! 人群开始骚动了。 义州地方虽然长期处在武备废弛的状态之中,但对虏情也不是一点了解没有。各种消息,尤其是朔州方面传出的零星消息表明,奴贼确实是在宽甸地区增兵了。义州民只是没想到,奴贼竟然已经在宽甸屯了五万人。 包括义州民在内的不少朝鲜人其实是心存侥幸的。许多人认为,奴贼在彻底攻占辽东之前不可能进攻朝鲜,而煌煌天朝也不可能让奴贼攻占辽东。双方会一直拉扯下去,一直拉扯到奴酋身死,奴贼灭亡。 如今奴贼打不下辽沈,竟然如此果决地就分出重兵攻打朝鲜了! 在场的朝鲜人大都不怀疑奴贼的战略意图,只要稍有见识就知道,与宽甸近在咫尺的凤凰、镇江等明军据点根本就没有值得五万人攻取的资源,奴贼就是真的攻破了镇江或者凤凰,恐怕也得不到足以冲抵战争消耗的收获。更关键的是,凤凰、镇江等处对于进攻辽沈几乎没有任何帮助。 只要这一消息属实,那么奴贼的目标必然是朝鲜。而朝鲜也不可能独自抵挡五万奴兵的进攻。 “肃静!”刘世芳倒是乐见朝鲜人因为恐惧而骚动,但他很清楚,如果放任骚动扩散,这番嘈杂很可能会变成恐慌。 “肃静!”刘世芳话音未落,环列在大堂内外明军士兵也再一次将刘世芳的声音扩散了出去。 这回,齐声“肃静”所带来的就不只是的刀兵的压制了。在场的朝鲜人真切地感觉到了一种令人安心的肃穆。那感觉就好像全副武装的父亲,正一手持刀,一手拿盾地挡在幼弱的儿子与凶恶的匪徒之间。 “五万奴贼,屯兵宽甸,必图朝鲜!义州为朝鲜门户,必然首当其冲!”见场上重新安静下来,刘世芳又接着大声地说了起来,“我率天兵至此,非为其他,惟奉命保护义州,西屏朝鲜而已!” “为了方便调度,以应对目下岌岌可危的形势,朝廷对朝鲜部分地方的上下从属关系做了调整。”刘世芳宣布道:“在监护期间,平安道以北,也就是清川江和鸭绿江之间所有的府、牧、郡、县,都由镇江兵备道统一调度。换句话说,自打今天开始,义州府就要听镇江道的了!” 这个消息对那些站在大堂之外的士绅商贾、平民百姓来说没有什么,但对于坐在堂上的义州官吏们来说就是一个不得不重视的重磅消息了。 刘世芳话音未落,官吏们就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官员们左看右问,最后齐齐地将视线投到了“号令全州”的权焕身上。这些眼神的意思很明显——赶紧仔细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同僚们的眼神让权焕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他很后悔,后悔自己在面对袁可立的时候,为了推避“布檄”的责任,竟然用了“不能号令全州”这样的说法。 权焕幽怨地看了府尹郑遵一眼,发现郑遵还是那副如丧考妣的死人样。 权焕突然有些明悟了,别看檄文说得好听,什么“胁从之徒,若能幡然悔悟,束身归正,本堂当奏免刑戮”,但什么样的人算是“胁从之徒”,什么行为能被称作“幡然悔悟,束身归正”,还不都是人家上下嘴皮一碰的事情。 退一万步讲,就算袁可立真的奏免了某些人的刑戮,也不代表那些人还能继续做官。郑遵作为国王殿下放在义州的亲信,是一定会被清洗掉的,他已经完了,下场无非是死与不死的问题。去掉了府尹这个一把手,自然要有人来接替他的职务。 朝鲜的官制和大明相类,但同时又杂糅了唐制、宋制以及地方特色。按照朝鲜的官制,从二品的府尹之下是直接就是负责司法、税收等具体事务的从五品判官。不过这个判官不能算是二把手,因为朝鲜各地的地方势力极大,当地官府不和地方势力合作根本别想应付上面发下来的任务,所以各地的二把手往往就是本地乡绅的首领,也就是座首。 权焕猜测,袁可立大概也是了解这些事情的,所以才会在确定郑遵确实不可用之后果断地将“号令全州”的差事交到他的手上。 但权焕不想“取天所与”,至少现在不想。义州是被明军占领了,但这之后的路,明军还能走得顺畅吗?如果国王不接受皇上的判罚,垂死挣扎,公然扯出反旗,要与上国对抗怎么办?就算不扯反旗,国王确实被废,那么监护结束、明军撤退之后,新的国王不会不背着天朝,对自己这样靠着依附天朝,从而攫取地方权力的人展开清算? 可是话又说胡来,权焕也很清楚,从袁可立看向自己的那一刻起,摆在自己面前的选项就只剩下接受和灭亡了。 权焕深吸一口气。在那个负责翻译的明军士兵停嘴的那一刻站了起来:“刘大人,小人有事不明,但请解惑。” “权座首有话请说。”刘世芳微笑颔首。 “刘大人,”权焕咽下一口唾沫,作揖问道:“我义州向来归平安道管辖,如今改属镇江道,我们又当如何与平安道相处呢?” “我不知道。”刘世芳很坦然地摇了摇头。“上面没说,我也没问。” “.”权焕愣住了,其他官员也愣住了。 刘世芳轻轻一笑,接着道:“权座首要是实在这么想知道,待会儿散会之后,你给高参政去封信就是,反正镇、义二城不过一江之隔,来回也就半天。” 权焕回过神来。“镇江的主官还是高老爷吗?” “对。他老人家改专任了,不再是辽阳道了。”刘世芳说道,“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老人家都会驻在镇江,你们听他的就是。” “是。”权焕先应了一声,然后缩着脑袋问出那个所有官吏都关心的问题:“那我们这些人将何去何从啊?” “啧!檄文不还在你怀里揣着呢嘛?”刘世芳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记得上面很清楚地写着‘朝鲜臣工,贤能者留任如故,庸懦者黜退勿用’,权座首这是没看见,还是觉得自己不够贤能啊?”刘世芳没有朝鲜血统,也没怎么和朝鲜人打过交道,所以也就听不懂这些夷语方言。 “.”权焕被这句两头堵的反问顶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讪讪赔笑。 “权座首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刘世芳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没了,没了。”权焕当然还有很多事情想问,但这会儿他已经不敢再说什么了。 “其他人呢?”刘世芳向下摆手,示意权焕坐下。“有什么要问的一口气讲完,我要说正事儿了!” “刘大人,”先前那个“喜迎王师”的老别监举起了手。“小老还有一事请教。恳请刘大人不吝赐教。” “你是谁?”刘世芳微微皱眉,他有些饿了。“担着什么职务的?” “小人李相信,义州府别监。”老别监作揖道。 “你也是李别监?”刘世芳微微眯起眼睛。“和那个管粮的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只是恰巧同姓。”李相信说道:“那个罪监是义州本地人。小人则本贯京畿道广州。” “那你是管什么的?”刘世芳撇了一下嘴。 “小人主管本地文教。”李相信又作一揖。 “你有功名?” “小人是万历七年的进士,官至吏曹参判。”李相信虽然仍旧弓着身子,却骄傲地扬起了头,“曾在万历十四年、十六年,两次随团朝天。并在万历三十三年亲率冬至使团到京朝贺。”李相信还记得,当年接待他们的人就是后来做了首辅的礼部侍郎李廷机。 “请问吧。”刘世芳稍稍收起了轻视与不耐烦,但还是补了一句:“檄文上写了的就别问了。” “小人想知道,”李相信壮着老胆子问道:“袁监护吊民伐罪之后,当由谁来承袭小邦之王位?” 堂上一下子就安静了。就连一脸死相的郑遵都有了些活人气。 “这个事情檄文上没写吗?”刘世芳偏过头望向权焕。 “没有。”权焕当即道。 “哎呀!”刘世芳猛一拍脑门道:“记岔了。这个事情在袁监护的敕书上写着。” “那皇上瞩意谁来承袭小邦王位?”李相信眼神一亮,但同时又闪烁着惊慌的光芒。 刘世芳仔细想了一下:“倒是没明着说让谁来承袭王位,只写了王世子监国。” “皇上圣明啊!”听见这话,李相信立刻朝着京师的方向跪了下来。 “皇上圣明!”李相信说着如此伟光正的颂圣之语朝着京师跪拜下去,其他官吏又怎么敢继续安坐呢。 权焕当然也跪了,拜了,颂圣了。但他的脸上却没什么好看的表情。王系还留在废王这一支,这对他这种公开宣读了废王檄文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本章完) 第619章 接管义州(下) 第619章 接管义州(下) 朝鲜人突然的颂圣之举让刘世芳的腰杆又硬挺了一点儿。皇帝圣明,他作为皇帝的臣子当然也是与有荣焉。 颂圣之后,权焕第一个站了起来。接着,其他官吏也跟着站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真心拜服,还是单纯老了,反正第一个跪下去的李相信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 “李别监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刘世芳看着李相信。 “多谢刘大人解惑,小人没什么要问的了。”李相信作揖道。 “其他人呢?”刘世芳收回视线,眼神无意间扫到了郑遵的脸上。刘世芳意外地发现,这个一路死人脸的府尹这时竟是微笑着的。 郑遵当然要笑,因为他看见了生的希望。 作为国王的亲信,郑遵自然也要与王世子交好,虽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忌,他没有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每逢佳节庆典,不逾矩的礼数与讨好也是一点不落下的。他改变不了皇帝废王的决定,但只要紧紧地抱住了摄政王世子的大腿,那他未来就不会被新王清算,甚至还有可能重新掌权。 郑遵脸上的笑意很快又散去了,因为最紧要的问题仍旧摆在那里。 对郑遵来说,最紧要的问题当然是如何在即将到来的大清算中保住自己的命。最好的保命法子当然是顺应“天意”,出卖国王,主动为皇帝废王提供证据,但是这样一来,他就一定会得罪王世子。监护结束之后正式承袭王位的摄政王世子,虽然不敢在明面上和皇帝唱反调,但在国内掀起一场秘密清算也不是什么难事。贪污、受贿、滥权、虐民,这世上有太多的罪名可以让人死了。 要如何做才能在即将到来的清算中保住自己,又不至于得罪摄政王世子呢? 就在郑遵即将陷入沉思的时候,刘世芳突然一声大吼打断了他的思绪:“把那两个混账东西给我带上来!” 刘世芳所谓的“混账东西”自然就是管粮的李别监和管仓的衙前。他俩因为挣扎挨了几下狠的,所以之前一直在大堂后门边上安静地待着。如今被带到堂上,见堂外乌泱泱地站满了人,心下立刻就慌了。 “呜呜.”两人本能地挣扎了起来,也不管会不会再挨打。 事情果如他们所惧,刘世芳就是要来一场公开的批斗,好打击朝鲜官府的声誉,并建立起明军的权威。“我刚才去了一趟常平仓,见仓库却空空如也,就像他娘地闹了鼠灾一样!随手打开一个袋子,里边儿的沙子简直比粮食还要多.” 刘世芳本来想抓一把粮食给在场众人展示,但一伸手才发现亲兵并没有把粮食袋子也一并提来。 “啧,袋子呢!”刘世芳瞪了那为首的亲随一眼。 那亲随有些愣神。“什么袋子?” “那袋儿粮食!”刘世芳喊道:“老子让你们从仓库里提出来的粮食!” “哦!”那亲随反应过来,连忙转头去拿。 “娘的,你属蛤蟆的吗?”刘世芳翻了个白眼。“戳一下跳一下的。” 刘世芳沉默着等待了一会儿,这让他有时间仔细观察在场官吏们的表情。刘世芳发现,堂上的人大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惶然模样,只有那个叫李相信的别监,和少数几个看起来就很清瘦文弱的官吏神情坦然。刘世芳倒也不意外,府库空成这个样子,不可能不是上行下效。 粮食袋被那亲随拖拽过来,刘世芳立刻就伸手抓了一把。 “看看吧!”他高举粮食,一边往地下撒一边大声说:“这就是你们官仓里的粮食!沙子比粟米还多,怪不得这些当兵的一个个看起来就像是讨口子的乞丐!”刘世芳猛一甩手,指向那些畏缩在明军身边的朝鲜兵,“你们觉得这样的兵能抵挡得住奴贼的虎狼之师吗!?” “你们再看看这头肥猪!”刘世芳两步跨到那李别监的面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看这脑满肠肥的样子,怕不是把骨头和下水全抠出来,还能余下二百斤肥肉!” 大堂里只有刘世芳一个人的声音,而大堂外却开始逐渐骚动了起来,群众隐隐有沸腾之势。 “呜呜.”李别监疯狂地挣扎着。因为刘世芳那语气真的就像要把当成肥猪给宰了一样。 李别监的视线随着他的挣扎而不断移动。目之所见更让他绝望,堂下的民众和周遭的朝鲜兵一个个对他怒目而视,仿佛恨不得生啖其肉,而堂上那些曾与他相得甚欢的同僚们别说站出来帮他说话,甚至连个抬头看他的都没有。 待负责翻译的明军士兵停止说话,刘世芳又举重若轻地将李别监扔到地上。“这个混账在我叱问他的时候告诉我,他只消十天就能把空仓补全!可想而知,这些狗日的混账东西平日里贪墨了多少赋税钱粮!” 此言一出,堂上许多人颤抖得更厉害了。 “杀了这狗官!”院子里,不知是谁起了个头。 “杀了狗官!”极短暂的沉寂之后,遥相呼应的第二声喊叫也冒了出来。 “杀了这些狗官!!!”义愤迅速扩散,不多时,整个衙门都喧闹了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在喊叫,只有那些吃得满嘴肥油的官吏和多少分了点儿汤水的士绅仍旧沉默着,惶恐着,盘算着。 “肃静!”在场面彻底失控之前,刘世芳第三次喊出了“肃静”。 “肃静!!”人民的呼声被力量的呼声给镇压了下来。 “嘶!”朝鲜民众停止呼喊的那一刻,刘世芳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享受到武力、权力带来的快感。他有些飘飘然了。 刘世芳咬住牙关,故作淡然地呼出了那口让他面带潮红的气:“权座首。” “小人在。”权焕站起身、垂着头,身子止不住地抖。 “你觉得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处置啊?”刘世芳侧头看了那个负责翻译的明军士兵一眼。 权焕死死地盯着那块塞在李别监嘴里的布。“此人贪污无状,蠹空府库,罪大恶极,按律当斩。” “你大声点儿,光我听见有什么什么用啊。”刘世芳对权焕做了个转身的手势。 权焕有些明白了:这位刘千总是在给自己赋权。 “是。”权焕低低应了一声,转身面向群众,用朝鲜方言高声喊道:“李别监、具衙前,贪污无状,蠹空府库,罪大恶极,按律当斩!!” “好!” “好!!”权焕的声音立刻赢得了一片喝彩。 与此同时,那些沉默着士绅也品出了味道:郑府尹倒台了;上国要权座首掌权;眼下这个事情很有回旋的余地! 刘世芳微笑着点了点头。“权座首。” “在!”权焕飞快地回过头。 刘世芳缓缓说道:“我是武人,不懂刑名之事,更不懂你们那些流程。所以这个案子还是你们来办。” “是!”权焕这一声应得格外干脆。一直面如死灰的官吏们的脸上也稍稍恢复了些许神采。而那些一直怀着如常神色的官吏们的眼神就黯然了许多。 “呵。”刘世芳笑了一下。“案子是你们办,但有个事情我还是要先说一下。” “请刘大人吩咐!”权焕立刻在众目睽睽之下摆出伏低做小的姿态。 “当兵的要吃饱饭,当差的也不能饿着。不管这案子最后怎么定。总之先把他们的家抄了,”刘世芳的手指在朝鲜官吏们的身前晃了一圈,最后还是定在李别监和具衙前的面前。“把各个官库的空缺补上。” “是。”权焕当即便领会了刘世芳的言下之意。“小人一定竭尽全力,尽快把各库的空缺都补上。” “别尽快。”刘世芳一手按在权焕的肩膀上,一手指着被明军士兵压在地上的李别监。“他刚才说只消十天就能把空仓补全。我想,你们应该能比这快吧?” “能!”权焕应得斩钉截铁。 “很好。”刘世芳重重地拍了拍权焕的肩膀。“权座首不愧是乡贤之首啊!有你这样的忠直之士号令全州,我相信义州必固,朝鲜必安!” “乡土安危,皆系大人,凡所指挥,谨愿领受。”权焕躬身长揖,眼神复杂。 “哈哈哈哈!”刘世芳忍不住仰头笑了起来。 ———————— 笃笃笃。 临近中午的时候,镇江驿站朝鲜馆舍的门被敲响了。 “黄驿丞!”吴济愚打开门,眼神立时一亮。“快请进,快请进!” “我就不进去了。”黄驿丞站在原地,表情严肃得像是在上坟。“请吴藩使、柳藩使、李藩使出来一下吧。” 吴济愚一怔,接着忙一作揖,转身就走。“这就去!” 不多时,穿戴整齐,但神色慌乱的吴允谦、柳应元、李庆全等人小跑着来到了馆舍门口。 “是袁参政传召吗?”吴允谦开口便问。问完,他才意识自己忘了作揖,连忙补上。 黄驿丞的脸色明显变了一下。“不是。是高参政有请。” 吴允谦怔了一下,不明白黄驿丞为什么刻意强调高参政。“那袁参政呢?” “这唉!”黄驿丞叹出一口气,眼神里闪烁着同情。“您来了就知道了。” “为什么事情传召?”吴允谦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急色。 “您来了就知道了。”说话间,黄驿丞已经转过了头。 会面的地方还是那间最大馆舍,但此时,护卫已经比此前少了许多,黄驿丞也能一路把吴允谦等人带进馆舍,带到会客厅门口了。 “高参政。”黄驿丞轻轻地叩响了房门。“吴藩使他们来了。” “请他们进来吧。”高邦佐的声音立刻从门缝间钻了出来。 “是。”黄驿丞推开门,朝里摆出一个请的手势。待三人跨过门槛,他便转了头。 “黄驿丞。”就在吴允谦正准备向高邦佐行礼的时候,仍旧坐着的高邦佐突然叫住了黄驿丞。 “高参政还有什么吩咐?”黄驿丞立刻回了头。 “那些人可以撤了。”高邦佐说道。 “是”黄驿丞望着吴允谦。 “是。”高邦佐点了头。 “是!”黄驿丞作揖离开。 “三位请坐吧,无须多礼。”高邦佐收回视线,摆手朝向面前的酒席。 “多谢高参政招待!”吴允谦没有说参见的话,但还是作了一揖。他的心悬得很高,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已经发生了。不然高邦佐不会突然把他们叫出来,还让黄驿丞撤了“那些人”。 “多谢高参政招待!”柳应元和李庆全也学着吴允谦向高邦佐行礼。 “因为一些事情强留了三位藩使几日,”高邦佐举起酒杯,向面前的三人敬了一下。“还望三位藩使恕罪。” “不敢,不敢。”吴允谦赶忙斟酒回敬。 高邦佐默默地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待将空杯续满,他才又开口道:“三位藩使应该很想知道我刚才说的‘一些事情’是指哪些事情吧?” “愿闻其详。”吴允谦的心跳开始加速了。 “简单来说,其实也就一件事”高邦佐顿了一下,接着垫了一句:“对诸位来讲,这个事情可能有些过于刺激了。还请诸位要有个准备。” “宠辱不惊,肝木自宁。”吴允谦正色道,“高参政但说无妨。” “吴藩使还读过高瑞南的文章?”高邦佐一下子就想起了上半句话的出处。 吴允谦眼神一亮,心中顿升起了一股知己之感。“在下早年随团朝天的时候,曾有幸在京师购得瑞南公所著《遵生八笺》一套。闲逸时还抄了几卷。” 高邦佐会心一笑,但很快又肃然起来,现在可不是讨论养生之道的时候。“既如此,那我就直说了。我朝已认定,朝鲜国王李珲忘恩负义,悖逆失节.” “不是的!这当中肯定有什么误会!”吴允谦一下子就激动了,高邦佐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噌的一下站起来了。 “少安毋躁。”高邦佐倒也不恼,他淡淡地饮下一口酒,接着刚才的话说:“李珲忘恩负义,悖逆失节。皇上已经将他废黜了。” (本章完) 第620章 藩邦之耻 第620章 藩邦之耻 吴允谦原本还想再分辨什么,但高邦佐的最后一句话直接将他给定住了。吴允谦是一怔,旋即便感到一阵目眩。在耳鸣响起的那一刻,他的身子也软了下来。吴允谦向后仰去,却被脚边的凳子绊了个踉跄,好在分坐左右的柳应元和李庆全及时伸手揽撑,吴允谦才没有摔个好歹。 “这是真怎么会.”吴允谦断断续续,连续改口,最后只喃喃自语般地吐出一句:“事情竟然已经到这一步了吗?” “看来,”高邦佐拿着酒壶站起身,不由分说便帮吴允谦斟满了。“吴藩使已经有所预料了?” “徐礼书的煌煌奏疏早已遍传小邦,”吴允谦稍缓了一些,但脸色仍旧苍白。“在下虽常年远离庙堂,但也很难无所耳闻。” “煌煌奏疏?仅此而已吗?”高邦佐转过身,又要帮柳应元斟酒。不过,柳应元神志清明,也就如常婉拒了高邦佐的好意:“不敢劳高参政,在下自己来就好。” “.”吴允谦低下头,没有接高邦佐的茬。 “事到如今,”高邦佐放下酒壶、举起酒杯朝吴允谦敬了一下。“吴藩使也不必再为李珲遮掩了吧?” 吴允谦心乱如麻,但还是举杯回敬。“狗不厌家贫,子不言父过”吴允谦一口饮尽杯中苦酒,再开口时竟有些哽咽了:“臣,不语君恶.” “呵呵!”高邦佐笑了,“吴藩使以臣为狗,鄙人不敢苟同。不过子道、臣道,圣人自有其言。子曰‘万乘之国,有争臣四人,则封疆不削。千乘之国,有争臣三人,则社稷不危。百乘之家,有争臣二人,则宗庙不毁。父有争子,不行无礼。士有争友,不为不义。故子从父,奚子孝?臣从君,奚臣贞?审其所以,从之,之谓孝、之谓贞也’!吴藩使进士及第,正科出身,怎么也该读过这段吧?” “.”吴允谦心里一紧。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设身处地地体会孔圣人的言语。 高邦佐不依不饶,又追打一句:“如今天威已至,藩邦有辱。不正是因为贵国的臣子没有及时谏诤君王吗?” 吴允谦心理防线开始坍塌了。他的身边,柳应元神情复杂,李庆全则在桌下攥紧了手。 朝鲜国当然不是没有忠臣、诤臣,但这些忠直之士大都在谏诤之后被国王贬去外地,乃至处死了。可是,朝鲜国有诤臣的事实又是吴允谦无论如何也没法用来给自己辩解的。 因为这些事情不但会进一步论证国王的昏聩,而且吴允谦也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在朝廷斗争最激烈的那段时间了,吴允谦自知斡旋无用,直接请了“回答兼刷还使”的差事,跑去日本祝贺德川家康赢下大坂之役彻底击败丰臣政权了。换言之,他确实没有在应该谏诤的时候及时谏诤。 浑浊的老泪落了下来。急羞急愧之下,吴允谦甚至萌生了自尽的心思。 “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见长者落泪,高邦佐不免心软了。他缓和语气,又给吴允谦倒了一杯酒:“今天请诸位过来,除了告知此事、聊表歉意,还想问问诸位是打算继续北上还是就此南返?当然,无论诸位如何选择,鄙人都会为诸位提供应有的帮助。” 吴允谦哽咽失态,不能自已。最后。还是柳应元接过了话茬:“高参政,袁参政他老去哪里了?” “他老带兵南下了,这会儿应该已经过龙川了。”高邦佐说道。 “所以,”柳应元的脸上并无太多意外。“袁参政就是那位当世班超?” “这么说也没错。不过有一点不对,节寰公他老不是山东布政参政,而是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高邦佐纠正道。 “原来如此。”让高邦佐这么一点,柳应元立刻明白了高邦佐为什么在袁可立的面前始终秉持着下级姿态。与此同时,柳应元也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请问高参政,袁监护带去我国的兵,是不是就是那位张参将的南兵?” “不是。”高邦佐吃了一口菜才继续道:“张参将带兵过来,主要是为了接毛游击的防。” “所以南下我国的兵就是毛游击的兵?” “还有张游击的。” “为什么不直接让张参将南下呢?”柳应元追问道。 高邦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凝神望着柳应元,幽幽地说道:“柳副使倒是冷静很。这会儿竟然还有闲心关心这么细枝末节的事情。” “正如您方才说的,天威已至,纵使惶然神伤亦无可违逆,”柳应元轻轻地拍了拍吴允谦的后背。“如果这当中有什么不能说的军国机密。在下也就不问了。” “呵呵。”高邦佐轻轻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张参将不南下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他和他麾下的浙兵仍在辽东治下,并不归朝鲜监护督管。换言之,他们只在最近的动荡时期协守镇江,以防奴贼乘虚而入,等山东的舟师分两路抵达汉阳、平壤,再填上平安北道和咸镜北道的各处缺口,张参将就会退回辽阳。相应的,毛游击也会退回镇江。” “还有山东舟师吗!?”哪怕镇定如柳应元也轻轻地抖了一下。 “毛、张二位游击的兵加起来也不到一万人,只靠这些人马怎么护得住朝鲜?”高邦佐反问道,“还是说柳藩使自忖,只靠朝鲜一国之兵,就能抵得住奴贼的虎狼之师?” 柳应元沉默了。 高邦佐继续说:“皇上圣仁,并不因废王李珲的忤逆就迁怒于整个朝鲜。朝鲜的宗庙、社稷,我天朝还是要保全的。” “请问高参政,”吴允谦强振精神,开口问道:“山东舟师一共有多少人?” “二万五千。”高邦佐说道。 “这么多!?”吴允谦倒吸一口凉气。柳应元和李庆全也瞪大了眼睛。如此兵力,就是把朝鲜从头到尾犁一遍都够了。 “多吗?”高邦佐又夹了一口菜。“宽甸可有五万奴贼呢。” “小邦国小力微,又遭倭乱大难,”吴允谦甩开袖子擦了擦眼角,“恐怕负担不起如此大军啊!”吴允谦在万历四十五年出使日本的一大要务,就是请求德川政权返还两次倭乱期间被日军掳走的朝鲜人口。“回答兼刷还使”头衔中的“刷还”就是刷还人口的意思。 “吴藩使不必多虑。”高邦佐举杯敬酒。“我兵粮饷仍按东征旧例,由辽东、山东转运提供。” 吴允谦当即松了一口气,连忙还敬道:“皇上圣仁,大人宽厚。吴某人在此先谢过了。” 高邦佐笑着与吴允谦碰杯,但没有搭他这茬。 高邦佐其实有些心虚。入朝明军粮饷由辽东、山东转运提供是没错,但这有个前提,就是得在拨发了朝鲜本国的库存之后。 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倭寇入侵,朝鲜八道全部沦陷,远征军的粮饷只能由大明自己承担。可如今,奴贼虽大兵压境,但朝鲜八道尚在,情况再差也比当年好。如此情况,粮饷还要由大明一体承担那就很不合理了。这个想法已经在经抚护三臣之间达成了共识。皇帝也通过随行的锦衣卫得知他们的这一想法,不过还没有任何正式的回复。 “咱们还是话归正题吧。”高邦佐放下酒杯,“如今师期已过,诸位去留无妨。诸位是打算继续北上还是就此南返?” “高参政有什么建议吗?”吴允谦反问说。 “没什么建议,来去都是你们的自由。”高邦佐说道,“但如果非要说,我倒是可以提一点。” “但请赐教!”吴允谦立刻拱手。 高邦佐又吃了一大口菜。“说到底,诸位还是废王珲派来的,就算诸位执意要去京师给皇上贺寿,最好也先把国书改一改。以免皇上看了不快。” “这”“废王珲”这个称呼直听得吴允谦眼角抽搐。 “高参政!”柳应元举起酒杯,突兀问道:“在下有个问题。还请高参政不吝赐教。” 高邦佐觉得喝得差不多了,再喝下去可能会耽误下午办事,于是就只是拿起碗筷边上的茶盏回敬。“柳副使但说无妨。” 高邦佐可以以茶代酒,但柳应元却不敢等而对之。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水问道:“我想请问。皇上决定由哪位大君来承袭小邦的王位?”此问一出,吴允谦和李庆全立刻不约而同地向高邦佐投去了殷切的眼神。 “这有什么好说的。”高邦佐理所应当地说道:“只是废王又不是撤藩,当然依照礼法由王世子承袭王位了。” “皇上圣明啊!”吴允谦最先松气。废王不撤藩,仍由王世子继位,这意味着皇帝确实没有因为国王的忤逆行径而迁怒于整个朝鲜。在吴允谦看来,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皇上圣明!”柳应元紧接着颂圣,但眼神中却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皇上圣明!”李庆全当然不可能有其他的表示,不过他的表情到底也不像吴允谦那般欣喜自然。 高邦佐开心地笑了,并没有察觉到潜藏在颂圣声中的微妙。“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诸位是就此打道回国,还是继续北上?” “我们能稍微商量一下吗?”吴允谦接话问道。 “当然可以。”高邦佐点头道:“诸位商量好了跟黄驿丞打个招呼就是。” ———————— 吴济愚就在朝鲜馆舍的门口候着。他一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立刻就堆出笑容迎了出来。“老爷!驿站的人都走了。” “别挡路!”吴允谦抬手挥开吴济愚。 “这是怎么了?”吴济愚吓了一跳,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吴允谦的脸上看见过如此可怕的脸色了。 “.”吴允谦没有理他,携同柳、李二人迈过门槛,径直朝后院走去。 “老爷们还要吃饭吗?”吴济愚站在原地问。 “我们说话的时候,谁也不准过来!”吴允谦的声音在他的身影消失那一刻飘了出来。 书房里,三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吴允谦忧虑,柳应元阴翳,而李庆全竟然有些亢奋。 “二位觉得,咱们是就此回去,还是继续使命?”吴允谦问道。 “使命?奉谁的命?”柳应元幽幽反问。 “当然是奉殿下的命!”吴允谦皱着眉头,压着情绪。 “就是因为咱们奉的是光海君的命,所以才要回去!”李庆全插话说道。 “光海君?”吴允谦猛地抬起头,不悦地望向李庆全,“你这会儿就开始用上这个称谓了!?” 光海君是国王李珲早年的封号,按照朝鲜的传统,如果国王在政变中被推翻,那他大概率会重新使用这个封号。就像上一个以暴君身份被推翻废黜的燕山君一样。 “不这会儿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用?”李庆全竟然直接就给吴允谦顶了回去。“如果皇上有特别的有旨意还不一定就是光海君呢!” 吴允谦怒视了李庆全一会儿,但到最后,他也只能叹出一口气:“李修撰果然还记着那些事情吗?” “不是什么‘还记着’,是根本忘不了!先王一朝,我们一家在光海君最受打压的时候一直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可他继位之后没多久就开始重用李、郑之流打压我们了。”李庆全笑得有些病态。“天道好还,这昏君终于遭天谴了!” “殿下这不还是重新启用了你吗?”吴允谦拧着眉头,心如乱麻。 “我当然可以不计较这十几年的蹉跎与忍耐,也可以‘感念’光海君让我从头开始,做个七品参下官,但我先人呢?”李庆全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老人家郁郁而终,还能活过来吗?” “目前哪里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我们面对的是国耻啊!”吴允谦一下子就激动了,他捏紧拳头,毫无预兆地猛捶了桌子几下。“哪怕千百年后,王上被皇上废黜的事情都将是我朝鲜国的耻辱啊!” (本章完) 第621章 汉阳潜流(一) 第621章 汉阳潜流(一) 吴允谦捶桌的力道之大,连沉重的砚台都让他给捶得跳了起来。幸亏那砚台里边儿没有墨,否则光是他这几下,就能捶得满桌乌黑。 “国耻?呵!”李庆全不以为然,甚至更加激动了:“就算是国耻,那也是光海误国误民,自取其辱!”说话间,李庆全连“君”字都给省了。 “那我们呢?”那几下暴起的锤击仿佛耗尽了吴允谦全部的气力。再开口时,吴允谦的语气里就只剩了疲惫。 “这是光海作出的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李庆全又给吴允谦顶了回去。 “就算这孽是王上作的,但无论如何,我们这些人都是在王上即将被皇上废黜之际,奉王命出使天朝的人!”吴允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现在正站在历史枝节上,我们的身份,我们的选择,都将被记在史书里供后人品评!佶构之君,桧伦之臣,万年耻辱!” 李庆全像是被吴允谦的话给刺到了。他瞳孔一缩后仰了回去,一时不再言语。 “吴大使这会儿就开始为身后名考虑啦?”柳应元启开嘴唇,幽幽反问。 吴允谦循声抬头,却看不见柳应元的脸色。“我今年已经六十二了,恐怕也没几年好活了。” “那您想如何给自己这个挣身后名?”柳应元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些讽意。“去京师劝说皇上收回废王的成命?” 吴允谦疲惫的靠在扶手上,“我是想去京师再劝一劝。” “我劝您还是省省心吧,做不到的!”柳应元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靴子。“我敢肯定,从徐礼书上那道奏疏开始,皇上就一直筹谋在这个事情了,不然皇上不会在登极当月就急召徐礼书进京并委以重任。选官点将,排兵布阵,袁监护三月出京,五月一到便是山东、辽东两路出师,发兵三万!事情缜密堆迭,背后一定是皇上的决心在支撑!”柳应元抬起头,望向吴允谦:“吴大使,您告诉我,咱们这些下国陪臣,要如何动摇皇上的决心呢?” “.”吴允谦张开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还是说”柳应元无声一笑:“吴大使从来就没有打算动摇皇上,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博一个‘忠君’的‘善名’,所以才想去京师演这么一场戏?” “你胡说!”吴允谦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您刚才才说自己活不久了,想给自己挣点儿身后名,”柳应元立刻反唇相讥,“这会儿怎么又不认了?” “我是想给自己挣点儿身后名。但,”吴允谦眼神黯然。“但也不是要博什么‘忠君’的名声。” “那您想给自己挣个什么名?”柳应元已经完全不掩饰言语中讽刺之意了。 吴允谦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竟真让他找到话说了:“君上聩聩,社稷无罪!我们不但是王上的臣子,更是朝鲜的臣民,我们应该去京师给朝鲜辩诬!” “这也用不着啊,”柳应元耸肩,“只是废王又不是撤藩,王位也按照礼法由王世子承袭。高参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皇上就没有怪罪朝鲜的心思,您还是不要去京师画蛇添足了。” “不是画蛇添足。”吴允谦的思维竟然逐渐地清晰了起来,“就算皇上现在确实没有怪罪朝鲜的心思,但事情一旦外彰,难保不会有人起意挑唆!二位都是壬辰之前的进士,应该都还记得曾职方上疏先帝提请废王的事情吧?” 所谓的“曾职方提请废王”,也就是二十八年前的万历二十一年,壬辰倭乱期间,曾有一个叫曾伟芳的兵部职方司主事在自己的奏疏里提请“如肃宗灵武故事,以荒淫沉湎、失守社稷罪废黜国王李昖,传国世子光海”。这道奏请,没有在大明国内引起什么讨论,却在朝鲜国内掀起了惊涛骇浪。甚至可以说,正是这道奏疏拉开了未来十几年,昖珲父子不和,朝鲜政局动荡的序幕。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柳应元脸上的鄙夷之色似乎消退不少,但他还是摇了头:“圣心如此,辩诬无用。去年李廷龟使团出访京师,说是上安了圣心,下抚了廷议。但这会儿发生什么,吴大使也都知道了,别到时候弄巧成拙,反而激怒皇上。” “不不不!李圣征就是搞错了!”吴允谦愤然道,“去年他到京师的时候,分明已经意识到了天崩在即,神器将易。却只是想着抚平圣心,抚慰廷议。李圣征把大半精力都用在内阁、科道,用在方阁老、薛给事的身上,却漠视了今上的心思!如果那时候,他们能锐感潜流,积极游说当今圣上,我朝鲜断不至有如此‘济丽之耻’!” “唉!”柳应元长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如果您非要去京师为朝鲜辩诬,那您心里得有数。我敢肯定,皇上这会儿绝不愿看见打着光海君旗号的圣节使团。就像高参方才说的,您得改国书!” “我会改的。”吴允谦毫不犹豫地说。 “好吧。既然您心里有数,那您就带着使团和贡品继续北上吧。”李庆全微微眯起眼睛。“反正我要回去。李修撰也一起走吗?” “我们这会儿南返应该也没什么意义了吧.”李庆全语气平和了不少,但瞳孔深处似仍有一团隐隐燃烧的火焰。“反倒是继续北上或许能,为国家,做点事。而且袁监护之前不是说了吗,三使朝天,没有分开的道理。” “你还不明白吗?那只是搪塞我们的借口。”柳应元低下头,大半张脸被掌心掩住。“如今袁大人率领两路三万兵马直临汉阳,废黜光海,势必要对朝堂进行一次大洗牌。有很多人会上去,也有很多人会下来。我们要是去了京师,起码会待到九月才会开始返程。再回王京,只怕是要到十月乃是年末了。到那时候,黜陟已定,大局已稳,再想插进去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想浑水摸鱼!”吴允谦看不见柳应元的神情,但还是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扫除奸邪、靖清朝堂的机会。”柳应元的瞳孔里跳动着跃跃欲试的火焰。“只要我们稍加引导,就能在袁监护大刀阔斧的时候,把那些党同伐异、尸位素餐的家伙清除出去!” “说得好听,我看你是想借机上位吧?”吴允谦索性扯明了讲。 “我不否认。”柳应元偏过脑袋,一只眼睛直直地与吴允谦的视线对上。“我还得十几年才能到考虑身后事的岁数呢。如今有这种一石二鸟的机会摆在面前,我怎么能不搏一搏呢?”说着,柳应元又望向了李庆全:“李修撰也还年轻的啊,要不要与我同路?若只是站在袁监护的立场上,李、郑之流可不是非得斥去的!” “我不回去,”李庆全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李修撰!”吴允谦颇为感动地看向李庆全,可李庆全却还是垂着头,并不与他对视。 “人各有志。”柳应元深深地看了李庆全一眼。“就自己回去就是。” ———————— 朝鲜,王京汉阳。 李尔瞻独坐在自家的书房里,就着夕阳的昏黄看着面前已经写好的辞表。 自万历四十一年八月取代李廷龟以来,李尔瞻已经在礼曹判书这个位置上坐了快八年了。 判书虽不在三政丞之列,礼曹也不是吏曹、兵曹这种要害衙门,但通过与金尚宫交好,李尔瞻常常能提前得知国王的心意,从而“常主朝论”,权压众臣。 但是近几年,尤其是万历四十六年萨尔浒兵败以来,李尔瞻觉得自己的日子是越来越难了。泰昌改元之后,小北派的甚至重新翻出了万历四十三年申景禧被指控拥立绫昌君李佺的事情来攻击他。 申景禧和李尔瞻有一层薄薄的姻亲关系,是李尔瞻的党羽。甚至申景禧就是在李尔瞻家求救时被义禁府逮捕的。当年,小北派借机攻讦李尔瞻,但凭着王上的宠信,李尔瞻安然过关,地位毫不动摇。但现在申景禧已经死了,非要掰扯这个事情真就是死无对证,全凭一张嘴了。 李尔瞻想了很多方法来保住自己的地位,但大都无济于事。最近这段时间,王上对他愈发冷漠,就连金尚宫那边的关系都不太好跑了。李尔瞻的危机感越来越重,再这么下去恐怕真的要出大事了。 可是,李尔瞻又不愿意或者说不敢急流勇退,放弃如今的地位。这不单是因为恋栈,更是因为恐惧。李尔瞻上位以来,为了铲除异己、巩固权力,兴起了许多冤狱,因此也就得罪了许多人。李尔瞻很清楚,自己一旦远离权力的中心,就很可能被其他人撕碎。所以他的辞表写了一封又一封,但直到目前,他也没敢真的向上呈递。 就在李尔瞻再一次深深地陷入纠结的螺旋之时。门房快走过来,轻轻地叩响了书房的门。“老爷。” “.”门房的呼声很轻,就算加上叩门声也没能立刻将李尔瞻的思绪拉回来。 “老爷!”门房加重语调,但仍旧小心翼翼。 “嗯?”李尔瞻虽已年过六十,但仍旧中气十足。“谁来了?” “郑佥使投来帖子,说是想见您一面。”门房隔着门说,“要不要放他进来?” “哪个郑佥使?”佥使,全称兵马佥节制使,这种级别的官就算是放在武官里都算是小的。在王京,这样的人物没有十个也八个,即便加上了‘郑’这个特定的姓,李尔瞻还是想起了好几张脸。不过,顿了一瞬之后,李尔瞻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是郑忠信吗?” “是他。”门房应道。 李尔瞻咂摸了一会儿。“请他进来吧。” 门房犹豫片刻,问道:“小的冒昧问一句,老爷打算在哪里见他?” 不同客人对应不同的待遇,如果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佥使,门房自不必问,李尔瞻必然在偏厅见他,甚至连茶点都没有。但郑忠信不是什么普通的佥使,他是故领议政李恒福的拥趸,甚至在李恒福死后,将李恒福的遗体从李恒福的流放地咸镜道北青,送到了李恒福的家乡。对李尔瞻来说,郑忠信勉强算半个政敌。所以门房就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直接请进来吧,我就在这儿见他。”说罢,李尔瞻便将辞表收了起来。 门房愣了一下,但没有再多问什么:“是。” 别说门房不解,就连郑忠信自己也没想到李尔瞻竟然会在书房这样私密的地方见他。 “在下拜见李判书!”一进门,郑忠信先跪下给李尔瞻磕了个头。这是基本的礼数。 “请坐。”此时,李尔瞻已经离开书案后头的主位,挪到靠墙的茶几边上坐着了。 “谢”郑忠信站起身,愣住了。李尔瞻指着的,分明是他身边的位置。郑忠信连忙又作一揖。“上下有序,在下怎敢与李判书并肩?” 李尔瞻端起茶几上新沏的茶。“我这可是上好的杭州龙井,白白倒掉岂不浪费?” 郑忠信只得走到茶几旁的椅子上坐下。 “好茶!”郑忠信捧起茶,只闻了一下便开口夸赞了。 “呵呵。”李尔瞻放下茶盏,轻轻笑道:“郑佥使准备辞朝了?” 郑忠信又是一愣。“是。” “所以郑佥使果然是来问虏事的?”李尔瞻跟郑忠信也没什么家长里短好聊,直接就切入了正题。 “是,也不是。”郑忠信放下茶盏。 “那就请先说说‘不是’的部分吧。”李尔瞻说道。 “我想在辞朝的时候,向王上再提姜、金之事。”郑忠信起身作揖。“希望到那时候,您能帮着说两句。” “什么叫再提姜、金之事,”李尔瞻微微眯起眼睛。“能说得更明白些吗?” “当然是斩将安心!”郑忠信正色答道。 (本章完) 第622章 汉阳潜流(二) 第622章 汉阳潜流(二) 所谓“斩将安心”,其实也就是斩杀降将以安圣心。自打姜弘立和金景瑞被扭送回国以来,这样的声音就一直没有断过。 “看来我没猜错,”李尔瞻捧起茶盏。“郑佥使果然是想重弹老调。” “这两个祸害毕竟是在下带回王京的,”郑忠信点头道,“所以在下就想在辞朝回任之前再劝谏王上一次。” 郑忠信是现任的平安道满浦佥使,而满浦则是朝鲜与女真诸部交通、贸易的传统门户。今年三月,沈阳之围结束后不久,金突然派遣使节把一直押着不还的姜、金二人,以及愿意与朝鲜修好的国书送到了满浦。当地官府对此高度重视,立刻派遣佥使郑忠信将人和国书送往汉阳,郑忠信也不负众望,只用了不到半个月就带着这两个人走完了满浦与汉阳之间的一千多里路。 “郑佥使既然知道这两个人是祸害,那为什么不在路上就把这两个人给杀了?”李尔瞻拿起盏盖,轻轻地撇开没有沉底的浮茶,淡淡地饮了一口。“非要把难题带回来,让朝议来给你擦屁股?” 郑忠信闻言凛然——李尔瞻的前半句是他在一次酒宴上的狂言! “在下的话,李判书是听谁说的?”郑忠信竟然直接开口问了。 李尔瞻喝茶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曹无伤。” “曹无伤是谁?”郑忠信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你去问问太史公吧。”李尔瞻翻了个白眼,但郑忠信没有看见。 郑忠信先是一愣,不过很快,他的脸上就浮起了一抹受辱后的羞红。 “李判书也太过分了吧。”郑忠信含着羞愤望着李尔瞻。 “有吗?”李尔瞻平静地与李尔瞻对视。“当初郑佥使要是真能在路上把这两个人给杀了。今天也不必来我这儿受辱了。” “那时候,在下还不知道这么许多事情。”郑忠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姜、金二人是叛国钦犯,应该迅速押送回京明正典刑才是。” “郑佥使说的许多事情,是指什么事情啊?”李尔瞻直勾勾地盯着郑忠信。 “李判书非要在下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郑忠信皱眉。 “郑佥使不把话说明白,我又怎么知道郑佥使的真实来意呢?”李尔瞻轻轻地将盏盖放回到茶盏上的时候,也缓缓地收回了那股咄咄逼人的架势。“言出你嘴,飘进我耳。郑佥使大可放心,这里没有第三个人。” “在下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只是一心为国而已。”郑忠信说道。 “为国和为己并不冲突。”李尔瞻耸耸肩,“还是把话摊开了说吧。我现在就想知道,朝野上下这么多人,郑佥使为什么偏偏选中我来做这个奥援?” “‘亟斩虏使,划奏天朝,则名义一正,而天心可回’,”郑忠信反问说。“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这些话应该也是李判书您自己说的吧?” “我以前是说过这样的话,”李尔瞻轻笑一声。“所以呢?” “所以在下希望李判书能够坚守初心,领袖朝议,劝谏王上,安定社稷。”郑忠信殷切地望着李尔瞻。 “郑佥使,”李尔瞻眼神平静,俨如无波古井。“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朝野上下这么多人,你偏偏想要引我来做这个奥援。” “在下刚才说了.” 砰砰。 李尔瞻用指节重重地敲了敲茶几。“郑佥使!你要是实在听不懂我的话就请回去吧。” “在下真的没有别的意思!”郑忠信解释说道:“李判书畅晓王意,权威无二,纵使郑领议也难有如此荣宠。有您领衔奥援,势必能劝得王上回心转意。” “你给我戴高帽子也没用,”李尔瞻老而成精,对郑忠信拙劣的恭维无动于衷。“我也懒得跟你掰扯了,你直接告诉我,是谁让你来这儿找我的?” 郑忠信愣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 “柳希奋还是张晚?”李尔瞻追问道。 “.”郑忠信仍旧沉默。 李尔瞻耐心有限,只等了片刻,便摆出了送客的姿态。“郑佥使既然如此缄默不诚,那就请打道回府吧!” “唉!”郑忠信叹了一口气。“是洛西公让在下过来找您的。” “哼。果然是张晚。”李尔瞻又仰靠了回去,“除了我,他还想联系哪些人啊?” “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郑忠信摇了摇仍旧低着的头。“洛西公只说想以在下辞朝北返为契机,在堂上劝谏王上迷途知返、斩将安心。洛西公一直很欣赏李判书的卓然风采,深知李判书虽然”郑忠信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跳过道:“.也是心系社稷之人,所以就让在下冒昧来访,请引奥援。” “呵呵。”李尔瞻敏锐地察觉到了郑忠信流露出的真情。“那你是怎么想的?” “在下当然也很倾慕”郑忠信又没能把话说完。 “说谎很难受吧,”李尔瞻骤然伸手,把住了郑忠信长袖下的拳头,“你的拳头都捏紧了。想揍我?” “不敢!”郑忠信凛然一惊,但没敢抽回那只被把住的手。他缓缓松开拳头,微笑着望向李尔瞻:“在下只是害怕冒昧失礼,无功而返,所以有些紧张。” “小子,”李尔瞻颇为恶趣味地捏了郑忠信一下才回身安坐。“你该不会不知道李恒福就是被我给撵出王京的吧?” 郑忠信完全没想到,李尔瞻竟会微笑着主动提起此事。他骤然瞪大眼睛,脸皮再一次涨红起来。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肯定还为这件事情记恨着我。所以,”李尔瞻姿态轻松,完全不像郑忠信那般全身紧绷。“我也很难信任你。” “既然如此,”郑忠信倏地起身,但也不忘再给李尔瞻行礼。“那在下就告辞了!” “你慌什么,茶还热着呢,”李尔瞻笑着道:“就这么倒了也怪可惜的,坐下继续喝吧。” 郑忠信有些糊涂了。他抬起头,一脸疑惑地望着李尔瞻。李尔瞻也望着他,脸上还挂着那副讨人嫌的笑。 郑忠信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李判书这是要跟在下谈条件?” “当然要谈条件,”李尔瞻理所当然地回应道。“张晚想让我帮他说话,他就得先帮我说话。” “您想让洛西公帮您说什么?”郑忠信拧着眉头。 “《贬损节目》,或者贬降贞明。”李尔瞻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轻轻地摇了摇。“我要张晚在廷议的时候,选一样当众提。当然,两件事一起提也可以。” “这不可能!”郑忠信不假思索,瞬间就变得异常激动了。“鳌城君就是因为反对你们搞这些违背礼法事情才被罢黜流放的,我们怎么可能主动重提此事呢!” 所谓的《贬损节目》,也就是以李尔瞻为首的北派,为了贬损先王继妃,昭圣贞懿王大妃金氏而搞出来的一系列降低其名位的条目。其中包括,收缴王大妃的玉册、玉宝,停止问安,停止贡献,降低王大妃的生活待遇使其与普通妃嫔无二等。而“贬降贞明”则是将王大妃金氏的亲生女儿贞明公主,降格为翁主或者宫人。 无论是《贬损节目》还是“贬降贞明”,都是“废母庭请”的一部分。由于此事与礼法相悖至极,所以自打提出开始就遭到了激烈的反对,即使包括遗教大臣申钦,鳌城府院君李恒福,嘉善大夫金瑬在内的许多高官、名儒,都因为反对“废母”而被贬官或者流放,也没有彻底打消朝野的非议。 从万历四十一年,李尔瞻指使成均馆儒生李伟卿等提出“废母论”至今,唯一实质性的成果,就是国王李珲在文档书写上,将王大妃金氏贬称为“西宫”。 事情能够延宕至今,不只是因为朝鲜朝野反对不断。实际上,这个事情最大的阻碍并不在朝鲜,而在于大明。无论如何,王大妃金氏都是经过大明朝廷正式册封的先王继妃,想要在法理上废黜王大妃,就必须上奏明廷,请皇帝批准。 以李尔瞻为首的北派人物当然可以炮制出“内作巫蛊”“外应逆谋”等母道自绝之罪,但这些罪名得不到明廷的支持,就什么也不是。而想要骗过明廷,朝鲜上下不达成一致是不可能的。 “稍安勿躁。”李尔瞻淡定地朝郑忠信摆了摆手,“郑佥使先听我把话说完再义愤也不迟。” “这个事情没什么好说的!”郑忠信起身甩手。就差喊出“汉贼不两立”了。 李尔瞻仍旧坐着,但他的声音却幽幽地追了出来:“你可能觉得这个事情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张参判可就不一定了。”张晚是现任的兵曹参判,由于兵曹判书缺位,所以张晚实际上就是兵曹的一把手。 郑忠信在门口站住,却没有回头:“洛西公绝不会为虎作伥!” “小子。这不是为虎作伥,甚至不是各取所需,而是委曲求全。”李尔瞻说道。 “我们委屈,您求全?”郑忠信转过身。 “对!”李尔瞻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要是‘不能全’,旧调重弹的事情保准黄了。” “您这是在威胁在下?”郑忠信瞳孔一缩。 “郑佥使还真是把李某人当成十足十的小人了啊,”李尔瞻淡定地笑了笑,“你刚才还说倾慕我呢。” “.”郑忠信眉头紧皱,没有搭茬。 “你可以就此离开。我对灯发誓,在你们‘重弹旧调’的时候,我将始终保持缄默,绝不明言反对。”李尔瞻指了指郑忠信身侧的书房门,又收回手,指了指郑忠信原来的座位。“但你要是真心想把这个事情办成,就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 郑忠信没动。 李尔瞻也不催,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良久,最后还是郑忠信扛不住了。他偏过头,一脸不情愿地走到位置上坐着。 “喝一口。”李尔瞻按着茶托,轻轻地将那盏茶推到郑忠信的面前。 “在下不渴。”郑忠信还是不看李尔瞻。 “喝吧,这茶是王上赏的,就剩这么点儿了。”李尔瞻凄然道,“你以后要是再来,只怕是想喝也喝不着了。” “在下不是为了喝茶才到府上叨扰的。”郑忠信还是那个排斥嫌恶的语调。 李尔瞻本是想以茶喻宠,好扯出话头,哪里晓得郑忠信压根儿就没听出来。 “哎呀,”李尔瞻轻叹一声,明言道:“我目前的处境,郑佥使应该也知道一二吧。” “您什么处境?”郑忠信虽然在王京待了一段时间,也听说了许多事情,但大体也仅限于明面上。 “亏你还称呼张晚为洛西公。看来他也没把你当自己人啊,”李尔瞻说道:“我明白跟你说吧,我目前处境就是岌岌可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下去了。” “怎么可能?”郑忠信这才再次看向李尔瞻。 “郑佥使是不是还觉得我像以前那样权倾朝野,能一呼百应?”李尔瞻问道。 “难道不是吗?”郑忠信反问说。 “郑仁弘遥控朝政,李尔瞻常主议论,王已不得自由。”李尔瞻的眼神飞快地黯淡了下来,姿态也没有此前那般游刃有余了。 “.”郑忠信瞪大眼睛,又是一怔。 “郑佥使没听过这样的言论?”李尔瞻问道。 “这样的流言对您来说应该只是癣疥之疾吧?”郑忠信说道。 “以前是癣疥之疾。”李尔瞻说道,“但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郑忠信下意识地问。 “因为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办成王上想让我办的事情。”尽管李尔瞻早已将这间院子的仆人全部斥去了,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什么事情,‘废母’?”郑忠信再一次捏紧拳头。 “对。”李尔瞻颔首。 “‘废母庭请’不就是您主持挑唆的吗?”郑忠信瞪着李尔瞻。“如今竟然要委过于君上了吗!” “不不不,你误会了。”李尔瞻向下摆手安抚郑忠信。“我只是一心一意地为王上效力罢了。王上艰难继位,心中始终存有戒备。我所做的,无非是让王上在入夜时分能够睡得更安稳些。” (本章完) 第623章 汉阳潜流(三) 第623章 汉阳潜流(三)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郑忠信竟然开口问道:“您为什么不能谏安君心,就非要逢君之恶吗?” “君心要是光凭劝谏就能安定,太宗文皇帝也不会先废承乾后废魏王而立高宗了。至于逢君之恶,呵呵哈哈,”李尔瞻忍不住笑了。“‘市井之徒,妖狐毒螫,林甫秦桧,合为一人’,这些清流言语也不是假的啊?” “我李某人既浊流如此,又为什么不能逢君之恶呢?”李尔瞻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如今永昌虽死,但‘废母’之事却因为李恒福之流的阻碍而一拖再拖。王上已经没有耐心了。” “所以您想先通过‘废母’来巩固自己的荣宠,”郑忠信压着火气说,“然后再劝谏王上斩将安心?” “只能这样,”李尔瞻点点头,脸上仿佛写着“孺子可教”四个大字。“不然我说的话,王上是听不进去的。” “在下明白了,”郑忠信站起身,朝李尔瞻拱了拱手。“在下这就把您的意思转告给洛西公。告辞!” “你急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李尔瞻手一伸,做了个下指的姿势。“坐下。” “您还要说什么?”郑忠信仍旧站着,他实在不想继续待下去了。 “换成别的时候,你就是想跟我说话,我还懒得搭理你呢。”李尔瞻一脸戏谑地说道,“真是不知道李恒福怎么会赏识你这种傻小子。” “您侮辱我不要紧。但斯人已逝,您就积点儿口德吧!”郑忠信攥紧了拳头。 “哼!”李尔瞻冷哼一声,以挑衅的口吻说道:“你要是不敢揍我,就把拳头松开。你要想把事情办成,就听我把话说完!” 郑忠信凛然松手,一脸苦涩地坐了回去。 “这才对了嘛。”李尔瞻缓和语气又推了推那盏茶。 “天色不早了,您有话就请快说吧。”郑忠信望着映红的窗棂,叹气般地说道。 “唉!”李尔瞻也叹了一口气:“中国有难,诸侯入援,此《春秋》大义,藩守职分。姜弘立、金景瑞先是拒援天兵,之后又率部投降。这样的人继续活着,对社稷没有好处,对王上没有好处,对你我也没有好处。你当时就应该在路上把这两个祸害给杀了,然后再把那道国书给焚了。你当时要是这么做了,我就算不亲自帮你说话,也会授意台谏的人帮你说话!” 郑忠信瞳孔一缩,眼神一黯,不知道在想个什么。 “但是你没有这么做,而是把姜弘立、金景瑞和那道该死的国书一并带了回来。姜、金是什么人?”李尔瞻设问道,“姜、金是王上坚持推去领兵的大帅和副帅。我屡次提及李恒福,你会觉得难堪窝火。可你把这两个人带回来,还要明正典刑,不就是让王上难堪吗!所以我敢肯定,你们就这么贸然提奏,即使朝野上下没人反对,你们也将无功而返。” “这,我”郑忠信浑身一震。 “反过来讲!”李尔瞻抬手打断郑忠信,然后端起茶喝了一口。“你们要是贸然提奏,顶多也就是无功而返了。可我要是在你们提奏的时候,就这么公然附和,王上会怎么想?王上会不会觉得我这是改换门庭,背叛了他?到时候,王上胡思乱想,再跳几个人出来鼓噪,你们和我都得遭大宰。真要是到了那一步,李恒福那个流放的后尘我都步不上!直接就下狱了。” “所以您才要我们先帮您说‘废母’的话?”李尔瞻再一次把李恒福拉出来举例,但郑忠信已经不像先前那般愤怒了。 “这不只是帮我!”李尔瞻收起了全部的调侃、挑衅,一脸肃然地说,“更是帮你们自己!只有你们先迎合了王上的心思。成为被我策应过来,用以迎合王上,让王上能安稳睡觉的党羽。你们说的话,王上才听得进去!而且即使到了那一步,说话也得小心,绝不能让王上觉得处死姜、金二臣会折损他的体面与威仪!” “只有逢君之恶,才能劝君为善吗?”郑忠信悲哀地说道。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故,逢君之恶其罪小,护国护民其功大!”李尔瞻微微眯起眼睛,言语间满是诱惑。“郑佥使十七岁应募从军,隶于忠庄公麾下,在万马齐喑之际,主动请缨,冲破倭贼围堵,打通道路,将忠庄公之启状,送至义州行在。如此勃发英姿,即便今日,我亦犹记于心。如今,唐朝之怒酝于九天,奴贼之祸陈于边境,济丽之耻岌岌将至。斩将焚书明心之奏,迟发一日,则决有百年之忧。迟发一旬,则决有千岁之祸!” “我之真心煌煌如此,”李尔瞻端起茶盏,一口气喝到了盏底的茶梗。“郑佥使可以尽告予张洛西知之。” 郑忠信快被李尔瞻说晕了。他既觉得李尔瞻是在鬼扯,又觉得这番话确实有点道理。愣了一会儿之后,郑忠信站起身,抱拳拱手告辞:“李判书的意思在下明白了。” “不送。”李尔瞻放下盏,目光一直跟到郑忠信离开书房。 脚步声渐渐远去,李尔瞻也收回了视线。望着茶几对面的另一个茶盏,李尔瞻幽幽地说道:“真是浪费.” ———————— 离开李府的半个时辰后,郑忠信就来到了张晚的府邸,将李尔瞻对他说的那些话,删繁就简、大差不大地说了一遍。 郑忠信语罢良久,张晚仍旧沉默无言,反倒是坐在客座的崔鸣吉忍不住开口了:“李尔瞻这老贼假昧文义,剽窃类语,自以为能文,实不过一不学无术之徒尔!他竟胆敢如此曲解孟圣先师的话!洛西公,学生还是那个意思,李老贼的话决计一个字也不能信!” 崔鸣吉如此激愤,倒也不全是因为李尔瞻胡乱引用孟圣先师的话。崔鸣吉生于万历十四年,童年时代就是在“壬辰倭乱”和“丁酉再乱”的烽烟中度过的。倭乱平息之后,崔鸣吉也到了进学的年纪。他师从李恒福、申钦两位时代大儒学习经史,并与文人赵翼、张维、李时白等交好,在出仕之前便颇有名气,时称“四友”。 万历三十三年,年不过二十的崔鸣吉一鸣惊人进士及第,从此步入政坛。入仕之后,崔鸣吉仕途平顺,一直做到了兵曹佐郎。直到万历四十一年,李尔瞻先后挑起“癸丑狱事”和“废母庭请”,他一帆风顺的人生才迎来了坠崖般的重大转折。 万历四十二年,崔鸣吉因反对废母而被罢官夺职。其后,崔鸣吉又连遭考妣之殇,连续七年没有出仕。在此期间,他两位师长,也就是申钦和李恒福,也因为反对“废母”而先后被罢黜流放。 万历四十六年,李恒福在流放地咸镜道北青病逝,崔鸣吉闻听之后大哭一场。从此更加憎恨李尔瞻。 “崔兄,也没必要一竿子全部打倒。”“四友”之一的李时白也在场,他就坐在李恒福的身边。“我觉得抛开那些被恶意曲解的圣人言语,李判书的话还是可以听一听的。” 李时白一接上这话,郑忠信立刻就扫了他一眼。郑忠信省掉了那段关于太史公的对话,但这一路上,郑忠信一直在思考那个“曹无伤”究竟是谁。 “听什么?”崔鸣吉虽是在回李时白的话,但视线仍旧停在张晚的身上。“难不成咱们还要听这无耻老贼的惑众谣言,请洛西公违心行事,转而支持废母吗?” “没想到李得舆竟然会用‘岌岌可危’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自己的处境。”张晚没有接崔鸣吉的茬,他还是望着郑忠信,“可行。他真的这么说了吗?”可行是郑忠信的表字。 “千真万确。”郑忠信立刻想起了,李尔瞻垫在“岌岌可危”之前那的句话。他当时没有把那句话放在心里,如今想来,那句话应该只是李尔瞻习惯性的挑唆。想着想着,郑忠信突然灵光一闪,又回忆了起了一件被他漏说了的小事:“对了!还有个小事,可能跟这个‘岌岌可危’的说法有点关系。” “什么事?”张晚问道。 “李判书曾问属下,”郑忠信简单说道:“是不是文昌君派属下过去找他的。” 文昌君,全称文昌府院君,这是国王正妻柳氏之兄长柳希奋的爵位称号。 “李得舆为什么这么问?”张晚追问道。 “属下也不知道,”郑忠信又看了李时白一眼。“可能是因为文昌君此前派人过来找属下的事情,被李判书给探听到了。” “可行若是不介意的话,能否说说文昌君为何事派人上门?”张晚笑得很和煦。 “其实也没什么,就只是问姜、金二将和国书的事情。”郑忠信说道。 “他的人提到李得舆了吗?”张晚又问道。 “应该没有,”郑忠信眯着眼睛想了想。“属下当时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只觉得那是例行公事。属下对他们的回答,与属下在兵曹堂上的回答别无二致。” 张晚点点头,接着问道:“李得舆是在什么情景下问的那句话?” “什么情景.”郑忠信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如果非要说,李判书大概是怀疑属下过去找他的动机。”说罢,郑忠信主动问:“李判书和文昌君的矛盾很大吗?属下听说李柳朴三昌向来是一党,他们窝里斗起来了?” 李尔瞻不是外戚,但凭着“亨难”“定社”“翼社”三功,他也获得了一个“广昌府院君”一品爵称。在当世,广昌府院君李尔瞻,文昌府院君柳希奋,以及现任领议政、密昌府院君朴承宗三人,由于臭味相投、权势相埒,常被清流并称为“三昌”。关于“三昌”,时人有一个并不十分准确的概括:尔瞻、希奋、承宗三人者,皆以肺腑用事。逆狱皆出尔瞻,而卖官鬻爵起于希奋,营建宫室则多自承宗。 “李柳二昌在面上没有太多的明争,他俩应该是暗斗起来了。”张晚不是李恒福、申钦那种彻头彻尾的清流,但跟真正的浊流也离得很远。对于三昌的恩怨情仇,张晚也只能雾里看、管窥一二。 “洛西公,李尔瞻那厮向来老奸巨猾、唯利是图,您老可不能轻易信了他的话啊!”崔鸣吉插话说道。 “绫昌逆案。”张晚望向鸣吉,“子谦想过没有。这个案子已经过去六年了,绫昌君也已经死了,最近为什么又突然被人提出来了呢?” “您觉得那些人是受了文昌的指使?”崔鸣吉反问说。 “绫昌逆案能牵扯到申景禧,当时就有声音顺着这条线攻讦李得舆。如今旧事重提,又不为翻案,是冲着谁来的呢?”张晚也是越想越觉得可能。“李得舆门生故旧遍天下,他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 “二昌既然开始狗咬狗了,咱们何不利用这个机会落井下石,一举打倒李老贼。”崔鸣吉竟然开始兴奋了起来。 “不,”张晚直接摇了头。“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崔鸣吉听见反对之后的第一反应是另外拉人单干。 “崔兄,”李时白轻轻地扯了扯崔鸣吉的衣角。“你可别忘了咱们凑在这儿是为了说什么。” “敦诗说得对,如今的当务之急,唯有斩将焚书以安圣心。”张晚先冲李时白点了点头。接着,他又看向了崔鸣吉:“子谦,你应该也听说了,与义州一江之隔的镇江来个新设的兵备参政,朝野上下都在传,皇朝之所以添设这个参政,就是因为徐礼书上的那道‘诬奏’。” 大明朝廷突然在镇江新设兵备参政的消息,一进入王京立刻就引起了轩然大波。以至于消息传开不久,就有人跳出来弹劾李廷龟使团辩诬不力,未能打消天疑圣猜。若不是朝鲜朝廷早已经派了吴允谦使团赍咨辽东,王京方面非得新派一个使团过去搞清楚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 “所以。”崔鸣吉的眼里闪烁着仇视,也不知道是对谁。“洛西公已经决定要迎合李老贼的建议,附和‘废母之议’了?” (本章完) 第626章 汉阳潜流(六) 第626章 汉阳潜流(六) “你们.”李顺礼瞪大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们这是要阻止这个事情?” “对。”李时白重重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李顺礼非常诧异。“处死姜金,飞奏天朝,安定圣心。这不是朝野共望的好事吗,你们为什么要阻止?” “唉这个你就别管了,我们自有考虑。”李时白死死地盯着来路的尽头,“你要做的,就是等金尚宫来供佛的时候,把这个消息准确明白地告诉她,并让她相信在这时候处死姜弘立和金景瑞,会让世人觉得王上这是委过罪己,乃至于作贼心虚、杀人灭口就可以了。” 李顺礼向后一缩,简直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你们我.”李顺礼有好多问题要问,但她很了解兄长说一不二的性格,所以李顺礼支支吾吾地嗫嚅了半天,最后却只能说道:“那洛西公呢,老爷子不是一贯与洛西公交好吗?大哥你也是他老人家的学生,怎么能出卖他呢?” “.”李时白紧紧地皱着眉头。“这是暂时的、必要的牺牲。” “牺牲?你们凭什么牺牲人家!还有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个事情的?”李顺礼不依不饶地追问道:“这个消息该不会就是洛西公主动告诉你们的吧?” “是。我就是在洛西公的家里,面对面地亲口听他说的。”李时白叹气似地说道。“如果金尚宫对这个事情表示怀疑,你可以把这句话也一并告诉她。” “呵!”李顺礼似乎有些明白了,她讥笑一声,问道:“老爷子这是要借机报复李尔瞻了对不对?” 李时白瞳孔一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可以这么认为。”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李顺礼一脸抗拒,试图劝说:“就算是为了报复李尔瞻,也不至于非要出卖洛西公吧?” “时不我待,这是一个机会!”李时白眼睛一转,索性顺着李顺礼的意思往下编:“目前李尔瞻正面临着朴、柳二昌的围剿,和金尚宫的关系也是若即若离。用李尔瞻自己的话来说,他目前的处境已经到了岌岌可危,而不得不垂死挣扎的地步了。他愿意有条件地和洛西公合作也是因为这个。”李时白说着狠话,但语气语调却没有带着那种咬牙切齿的痛恨。 “我们就是要在这个时候,一鼓作气将李尔瞻踩到死。反过来,李尔瞻要是借着这个和洛西公合作的机会缓过来,那么他的地位很快又会重新稳固下来,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再也动不了他一根汗毛了。” “洛西公想和你们却在背后捅他的刀子!你们一起行大义之事,”李顺礼侧过头,望向山下的佛寺。“这是蝇营狗苟的小人行径,我不干!” “你必须干!如今箭已在弦,已是不得不发!”李时白狠下心瞪了李顺礼一眼。紧接着,他又回过身,望向来路的尽头。“为了这个大事,我们已经做了许多安排,金尚宫这一节是最紧要的!要是李尔瞻抓住机会又东山再起了。你就等着给老爷子和我收尸吧!” “你们.”听见大哥口吐如此重话,李顺礼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真的有那个必要吗?” “有!老爷子能不能重入朝堂,延安李氏能不能再出一个延城府院君就看这次了!”说着说着,李时白的心又软了下来。他伸出手,抖开袖子,轻轻地为李顺礼拭去泪水:“你放心,我们还有后手,而且这也不是造反,王上就是要严惩洛西公,也是判不了斩的。最多也就是流放。” “呵呵,”李顺礼惨笑一声,喃喃道:“‘也就是流放’,这种话竟然能从大哥你的嘴里说出来” ———————— 昌德宫,是李氏朝鲜立国之后修建的第二座宫殿。因其位于正宫景福宫的正东面,所以又被称“东阙”。 昌德宫始建于永乐三年,创建的时候只有正殿、报平厅、便殿、正寝厅等主要建筑。之后增增补补,一直到差不多七十年后的成化十一年,才完成了楼阁、寝殿、石桥、廊庑、各司朝房等附属建筑的修建与命名。 因为工程进度缓慢,所以在朝鲜王朝前期,国王们主要还是以景福宫作为主要居所。除了主持修建景福宫的朝鲜太宗李芳远,以及在两次“王子之乱”后被篡位的李芳远尊奉为上王并幽禁于此的太祖李成桂之外,就再没有哪位国王长期使用此宫了。 直到天顺年间,昌德宫彻底落成,宫墙也大幅扩建,国王们才愈发青睐昌德宫,以至于好几代国王都是病逝于此。 万历二十年壬辰。这是改变朝鲜国运的一年,也是改变昌德宫地位的一年。 万历二十年三月十二日,小西行长奉光白丰臣秀吉之命,率军在釜山浦登陆。三月十四日,釜山城陷,守将郑拨战死。三月二十七日,忠州失守,汉阳门户洞开。两天后,国王李昖仓促出逃,星夜兼程逃往西北。 国王出逃当天,汉阳城中乱民大起,掠帑焚宫。史载:车驾将出,都中有奸民,先入内帑库,争取宝物者。已而驾出,乱民大起,先焚掌隶院、刑曹,以二局公、私奴婢文籍所在也。遂大掠宫省、仓库,仍放火灭迹。景福、昌德、昌庆三宫,一时俱烬。留都大将斩数人以警众,然乱民屯聚,不能禁。 万历二十六年末,露梁海战大捷,日军全面撤退,至十二月全部撤离朝鲜半岛,驻跸平壤的国王李昖终于还都汉阳。 李昖还都后,并没有重修景福宫或是昌德宫,而是以成宗之兄月山大君李婷的故居为临时行宫,时称“贞陵洞行宫”。李昖就是在贞陵洞行宫迎娶了继妃金氏,而现任国王李珲也是在这里即的位。 万历三十七年,新王李珲下令重建昌德宫。李珲之所以选择重建这座离宫,而非景福正宫,是因为景福宫这座按照亲王规制修建的郡王府实在是“太大”了。复国未久的朝鲜既乏财力、又乏人力,根本修不起,只能退而求其次,优先重建规模较小的昌德宫。 万历四十三年,昌德宫主体建筑落成,李珲正式移住于此,朝鲜的政治中心终于回到了阔别二十三年的东阙。至于北阙景福宫,那里仍是一片废墟。 泰昌元年五月初四日清晨,天色微亮。头戴乌纱帽、身着圆领袍、腰饰金玉带的兵曹参判张晚,在昌德宫的正门敦化门前缓缓下车了。一落地,他就看见了那位最近结成的盟友——礼曹判书李尔瞻。 在张晚几近惶恐的目光中,李尔瞻迈着大步主动走了过来。 “下官见过李判书。”当李尔瞻跨到距离张晚不到三步的位置时,张晚有礼有节、不卑不亢地主动行礼了。 “好古兄,我们又见面了。”李尔瞻立刻还礼。 “呵呵。”张晚干笑了两声。他实在不想在一众同僚面前显得与李尔瞻过于亲近。 李尔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好古兄,我以为我们已经志同道合的朋友了。难道不是吗?” “君子和而不同。”张晚淡淡地说道。 “从你上个月上那道奏疏起,你我就已经是同路人了,没必要那么生分。”李尔瞻凑到张晚近前,小声说道:“想摆脱我啊?没那么容易。” “呵呵。”张晚眼角一抽。 “好古兄,”李尔瞻继续压着声音:“你觉得王上为何突然传令让两班在今日参朝?” 国王李珲算不得一个懒政的君王,但他并不热衷于上朝,更不喜欢巡幸。即位十二年来,他几乎只有在亲审大逆罪人,或接受群臣朝贺时,才会御殿出宫。此等姿态虽不及万历皇帝圣姿,但称作深居简出还是绰绰有余的。李尔瞻记忆中的上一次参朝,还是万历四十六年议兵的时候。 “李判书这是疑问还是设问?”张晚反问道。 “你觉得我知道?”李尔瞻也是以问代答。 “金尚宫没跟你打招呼?”在大明,后宫与外廷过从甚密是大忌,但在朝鲜,这却不是什么稀罕事。在李珲一朝,后宫、外廷往来之频繁、范围之广泛,甚至到了“宫女无不缔结宰相名士,而各有所主”的地步。 “她已经很久没有跟我打过招呼了。”李尔瞻竟然坦言。 张晚眼神微动。“李判书直白如此,真是把下官当成同路人了?” “当然了!”李尔瞻当即应道,“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坦诚。都有好些门人因为这个事情开始疏远我了,好古兄要是多往我这边儿凑凑。早该知道了。” “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好。”张晚耸耸肩。 李尔瞻又一笑,接着便缓缓地收起了笑容:“好古兄以为王上突然召集两班参朝,是为了说贬降公主的事,还是为了说惩处姜金的事?” “我希望哪个事情都不要说。”张晚一脸凝重地说。 “哦?好古兄也觉得事有蹊跷?”李尔瞻看张晚的眼神里又多了两分看聪明人的欣赏。 张晚微微点头,“郑可行昨天才上了辞朝回任疏,王上今天就召集两班参朝。这个反应未免也太快,太大了。” 在劝谏国王严惩降将、罪官,并连坐其家属这件事情上,张晚和李尔瞻商定的上疏策略仍是梯次升级式的。所谓梯次升级,也就是首谏官先上本,随后参下官、参上官,以及谏官、职官等各级官员依次附和上本。在此过程中,除非有人当面指责国王昏庸无道,或者有正三品以上的高级官员参与上疏,否则国王绝不会亲自介入。在那之前,就算国王极不愿纳谏,也只会授意亲信上本驳斥,或者干脆挑动反对派下场,然后坐山观虎斗。 如果只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外道佥使借着辞朝的契机上本劝谏,国王就大动干戈,那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若果真是为了后面一件事,好古兄又当如何自处呢?”李尔瞻幽幽地问道。 “李判书若是怕我在情急之下把你的名讳喊出来,现在就该离我远点儿。不对,现在已经晚了。”张晚的眼神扫过广场上麇集的人群,突然笑了一下。“你就不该凑过来。” “好古兄既愿意与郑佥使共患难,我又如何能抛下你呢?那未免也太小人了。”李尔瞻又往张晚的身边挪了一下,几乎就要和张晚肩贴肩了。 张晚上挑眉头,打量一个怪物似的盯着李尔瞻。“你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夺舍了吗?” “可不敢胡说!”李尔瞻瞪了张晚一眼。“我只是有些累了而已。如果王上真的要斥退我,那我就回广州种田。”说着,李尔瞻又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里,揣着我的辞表。” ———————— 如果说,大明泰昌皇帝是御乾清门以听政,那么作为郡王的朝鲜国王李珲就是临宣政殿以问政了。 宣政殿是一座标准的亲王政务厅,其形制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采用单檐歇山顶,屋脊装饰七兽,并覆以绿色琉璃瓦。 和乾清门相比,宣政殿的格局稍显拥塞,居中摆下一个宽大的台基和王座就不剩什么地方供人站立了。 群臣站定后不久,身着赤色盘领窄袖四团龙袍,头戴乌纱折角翼善冠,腰束玉革带,脚踩玄色鹿皮靴的国王李珲在几名长番内侍的陪随下从后门进了宣政殿。 国王一进殿,群臣立刻就跪了下来。不过直到国王拾级走上四步台,在华盖之下落座。群臣才喊那句:“殿下万岁!殿下万岁!” “都起来吧。”李珲的慵懒地靠坐在他的王位上,眼神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近前的列位臣工。 “谢殿下!”群臣山呼起身。视线复杂交织。 “呵呵.”李珲轻轻地笑了一下,那难听的声音就像喉咙里卡着一颗浓痰似的。“寡人今天叫卿等过来,不为别的,只为说一件事,两个字。那就是忠信!” (本章完) 第627章 汉阳潜流(七) 第627章 汉阳潜流(七) “李广昌。”李珲的眼睛在宣政殿里兜兜转晃了一圈,最后还是像往常一样,停留在了三政丞以下的第四个人身上。 “臣在!”李尔瞻持笏出列,恭拜低头。 “你是礼曹正堂,又提学艺文馆,还是重试的状元,”一上来,李珲先往上抬了李尔瞻一手。“你应该很明白什么是忠,什么是信吧?” 李尔瞻思绪万千,但也还是先照例谦辞道:“臣不过一微末腐儒,纵使有些学问,也不过是鹦鹉学舌。” “呵呵,”李珲轻笑一声,接着把李尔瞻往天上捧:“你都是腐儒了,那这大殿上就没有大儒了。” “不敢!”李尔瞻深谙捧得越高、摔得越惨的道理。而他的应对方式也很简单,就是直接往地上跪。“正所谓武无第二文无第一。圣人学问何其浩渺。臣当年重试之时能被点为状元,也只是章句得巧,讨了王上的喜。如今王上要再看臣的那些文章,一定会嫌恶得将臣的卷子扔到废纸篓里去。” “呵呵呵咳咳。”李珲笑着笑着就开始轻咳了起来。 “请殿下务必以贵体为重!”李尔瞻有近地优势,听见国王咳嗽,他立刻就摆出一副关心的姿态开始磕头了。 “不碍事,不碍事,只嗓子痒而已。”李珲在其他人跪下之前摆了摆手。“说吧。何为忠啊?” 李尔瞻刚才还有些明白,现在却疑惑了。不过对他来说,“忠”这个字可太好解了: “殿下英明!臣虽愚钝,愿以古圣贤之言剖陈“忠”之要义。孔子曰‘臣事君以忠,君使臣以礼’,此乃纲常之基,天道之理,如昭昭日月不可移易。管子云‘君臣父子,人间之事谓之义’,而忠即义之极,正如孟子所言‘未有义而后其君者’,臣子当以君心为北辰,殚精竭虑以承天义。” “昔我皇朝太祖有训曰‘忠不舍君,意不欲离,虽死不忘’,此诚万世圭臬。韩非子谓忠臣当‘尽力守法,专心事主’,纵雷霆雨露皆出天恩,臣工唯俯首奉行而已。《忠经》有云‘忠之为道,施之于迩可保家邦,施之于远则极天地’,故忠非独侍奉躬亲,更须以君志为志——殿下宵衣旰食为百姓计,臣等敢不肝脑涂地?” “昔伊尹负鼎、周公吐哺,皆以‘大忠’化育天下;比干剖心、伍员悬目,亦以‘下忠’全其臣节。今陛下圣德巍巍,臣等唯效令尹子文‘三仕无喜,三已无愠’,恪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训,使忠魂如江河行地,纵九死犹未悔也!”李尔瞻虽然年过六旬,但思维却清晰如旧,一开口就是一篇马屁十足的锦绣文章。 “说得好,说得好啊!”李珲听得连连点头,忍不住拊掌赞叹。“不愧是寡人亲点的状元。” “殿下睿识英明,臣下不及万一。”李尔瞻又给李珲磕了个头。 “咳咳。”又两声轻咳之后,李尔瞻缓缓地收起了笑容,“那寡人问你!若有人违背礼法,妄自离间王家骨肉亲情,那还忠不忠啊?” “.”李尔瞻顿时凛然,心下暗道:殿下把“忠”和“信”拆开来说,竟然是冲着张好古去的! “如果无端离间那自然是不忠,但如果是依礼有据、一心为君,那就至忠!”就是为了自己,李尔瞻这句话也得这么说。不然临海君、永昌大君、晋陵君、绫昌君这些“王家骨肉”的亲情账要怎么算? “有理。”李珲笑着点点头,接着他又换了一副脸色:“但是寡人和王妹向来和睦,寡人一直很疼爱她,他那个贞明的封号,也是寡人亲赐的!你们怎么就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寡人将她贬降为翁主乃至庶人呢!” 此言一出,殿内许多偏向清流,反对废母的臣子都露出了哭笑不得乃至鄙夷至极的神色。 李珲总是这个道貌岸然的样子。明明想做丑事,做了丑事,还非要摆出一副不得已、不情愿、被强迫的姿态。当年李尔瞻领着大北派制造“癸丑狱事”,诬陷王大妃的父亲,延兴府院君金悌男意欲推翻国王,拥立大君永昌为王的时候就是如此。 当时,大北派多次请求诛杀大君永昌,国王表面上不忍、不允,却在暗地里指使新任的江华府使郑沆处死大君永昌。大君永昌死后,郑沆上报说其死于意外,国王佯装震惊,却未曾给予郑沆丝毫处罚,反而是将主张处死郑沆的谏官郑蕴流放到了济州岛。 因此在许多不明真相的人看来,国王这又是在玩儿那种暗中授意,但面上不允的小丑把戏了。 可是张晚素来清直,怎么会和李尔瞻搞到一起去呢?众人看在眼里,不明在心里。 就在众人以为李尔瞻即将联手张晚,和朴、柳二昌哭着、号着请求贬降公主的时候,李尔瞻突然以一个极夸张的幅度叩首作揖,并高呼:“臣有罪!但请王上罢黜!”李尔瞻不但喊了这一声,还从怀里将那封辞表给掏了出来。“这是臣请求革职的辞呈,但请王上圣准!” 这一下,不单是群臣与国王,就连一直想把李尔瞻搞下台的柳希奋与朴承宗也愣住了。短暂的沉寂之后,大殿里沸腾了起来。 在鼎沸的交头接耳声中,唯一冷静的知情者张晚也走到李尔瞻的身边跪了下来。 “臣有罪!但请王上罢黜!”张晚高呼着请辞,但他声音却被交织着惶然震恐、茫然无措、兔死狐悲、幸灾乐祸、跃跃欲试等各种声音的嘈杂给掩盖了。 所有人注意力都围绕着他和李尔瞻。仿佛在这一刻,他们所在的位置才是大殿核心。 不过很快,大殿核心又移回到了李珲那里。无论群臣作何打算,大臣的去留,还是只能由华盖下王座上的国王亲自定夺。 李珲没有制止大殿上的喧嚣,而是默默地听着,看着,盘算着。李珲迅速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平静,到大殿重新安静下来的时候,李珲已经找到那个能表达他意见的人了。 “李参赞,”李珲望着原本站在李尔瞻身后的李廷龟道:“你怎么说?” 见国王一开口就点到李廷龟,李尔瞻的党羽们立时显出如丧考妣的神色。 李廷龟是那种典型的清流干臣,也是最早一批因为反对“废母”而被李尔瞻及其党羽撵出王京的官员。若非“奴贼行间天朝,天朝以我国两元帅降在贼中,疑我通虏。翰林徐光启、御史张至发等构陷我国,至有监护之议”,李廷龟也不会被重新起复。 去年秋残之际,李廷龟带着各种重磅消息回到朝鲜。国王立刻以“辩诬有功”为由,将他起复为议政府参赞。 这是一个几乎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的任命,这倒不是因为这是一个正二品的官职。而是因为在当时,议政府事实上已经被新任领相朴承宗垄断。整个议政府由内到外全是朴氏门人,除了国王独断,那就只能是朴承宗推荐,或者至少不被朴承宗反对。所以当时就有很多人猜测,朴氏已经以某种方式拉拢了李廷龟,为的就是要打倒李尔瞻,让李廷龟重新坐回到礼曹判书的位置上。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李廷龟竟然给出了相当温和回答:“殿下英明。臣以为,安国之道,惟孝惟悌。前日李判书、张参判之请确实有不妥之处,理应驳斥。但如今,国家正值多事,于礼已陷于两难之境,于兵则有奴贼叩边之危,实不当以此请而斥大臣。” 李尔瞻的党羽们在茫然中松了一口气,而清流们则在扼腕叹息之余赞叹李廷龟一如既往的高亮。 李珲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再叫其他人出来问话:“李广昌,张参判。” “臣在!”李尔瞻立刻捧着那道辞表给李珲磕了个头。 “臣在。”张晚稍慢半拍,浅浅地将额头放到衣服前襟上。 “李参判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李珲说道。 “臣听见了。”李尔瞻已经知道国王暂时还无意罢免自己,但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臣听见了。”张晚更是洞若观火,心下悲哀。 “都起来吧。”李珲收回视线,不着痕迹地扫了排头的朴承宗和柳希奋一眼,发现他们果然一脸扼腕痛惜之色。 “谢王上不罪!”李尔瞻叩首起身,摆出一脸感激,并将那封未启的辞表塞回怀中。 “谢王上不罪”张晚的应和声低沉得就像是在叹气。 “回去吧。”李珲朝两人摆了摆手。 “是。”李尔瞻、张晚各自起身,对视一眼。他们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悲哀的神色。 “说完忠,现在该说信了。”待李、张二人回到原位,李珲的视线又遥遥地投向了武官队列的末尾。“郑忠信。” 郑忠信已经有了些许心理准备,但真到被点到的这一刻,他还是慌乱了:“臣,臣在!” “你的大名里既带着忠,又带着信。李广昌已经诠释了忠,那就由你来诠释一下什么叫作信吧。”李珲挑着嘴角幽幽地说道。 “殿下英明。所谓信者,五常之道也。子曰,子曰‘言必信,行必果’,这也就是诚,诚实不欺”郑忠信本就没读过什么诗文经典,也没写过太多文章。别说像李尔瞻那样,一开口就是引经据典的马屁文章。紧张之下,郑忠信脑子一团糨糊,甚至连说话都结巴了。 “说的好啊!”李珲不等郑忠信把话说完,就用一声赞叹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信就是诚实不欺。那寡人问你,你昨天上的那道奏疏是你自己写的吗?” 郑忠信愣住了,他已经做好了不被纳谏,甚至被贬官罢黜的准备,但是他想不到,国王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起问。 郑忠信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要是点头肯定那就是欺君,因为这封奏疏确实不是郑忠信自己写的,但他也没法说不是,因为国王接下来一定会接着问奏疏的来历,这就是出卖张晚了。郑忠信不愿意出卖张晚,即使他已经猜到了国王搞这场把戏的目的。 “郑忠信。寡人刚才说的话你是没听见吗?”李珲微笑催促,语调竟意外地和煦。 郑忠信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急中生智般地说道:“那道疏揭里的一字一句皆是臣全心全意之体现!臣恳请王上速斩姜弘立、金景瑞等叛国降将,并将其家属亲眷发配为奴,以昭明我国之志,陈慰上国之心!” 李珲的眼角微微抽动,眼里也很快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怒意。他原本是想通过打压郑忠信,把这个事情压下去,再顺便敲山震虎,好让张晚和李尔瞻都消停点儿。不料这么一个小小的佥使竟有如此勇气。 李珲还没来得及多想,已经归位的张晚又站了出来,再一次重重地跪倒:“启禀殿下!郑佥使昨天呈上的奏疏就是臣写的,所以他的意思也是臣的意思!臣恳请王上切莫犹豫,速斩姜弘立、金景瑞,并连坐其家属,以向天朝示我国二百五十年血诚事大,生死一节之心!” 张晚就是一杆旗帜,他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十几个来自各司各署的大官小吏站了出来。他们走到张晚的身后,齐身下跪高呼道:“臣附议!请王上纳谏!” 李珲紧皱眉头,拳头也暗暗地捏了起来。他不愿意召见群臣议事就是因为不想看见这种场面。 不过,李珲到底还是一个成熟的君主。他没有暴怒,没有高呼,甚至没有提出反对。李珲只是转头看向站在文官首位的朴承宗,波澜不惊地问道:“领相。这个事情你怎么看?” 朴承宗先看了仍旧站着李尔瞻一眼,出列道:“臣以为,此礼曹事,李广昌身为礼曹判书,应是胸有陈策才是。王上不妨先听听他的意见。” 李珲皱了一下眉头,不等李尔瞻有所反应,便加重语气对朴承宗说道:“领相。寡人是在问你话!” (本章完) 第628章 汉阳潜流(八) 第628章 汉阳潜流(八) 朴承宗当即凛然,赶忙收起党同伐异的小心思,正色答道:“殿下。臣以为,现在还不是处置姜弘立、金景瑞等将的时候!” 李珲的脸色这才好了些。他抬起手掌,甩开袖子,伸出食指往身前轻轻一摆。“可是他们都说应该亟斩降将以安天心啊。” “聊慰天心固然不错,可如今案情未明、事实不清,就此轻易论死与国法甚悖。”朴承宗照着国王的指示转头面向跪着的众人。“所以臣以为,还是等禁义府那边查出个所以然来,再行论处的好。” “呵!国法?”张晚简直想笑:“朴领相。你现在知道说国法了?” “不说国法说什么?”朴承宗淡淡地反问道。 “你难道不知道义州那边已经添设了一个兵备道了吗?”张晚急道。 “这又怎么样?”朴承宗耸肩道,“奴贼刚撤兵那会儿,高使君不就来了吗?如今高使君换成袁使君,又有什么不一样的。” “不是换。袁使君是专任的镇江兵备道!”张晚瞪着朴承宗,身子下意识前倾,“此前根本就没有这个道台!”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高使君本为辽阳道臣,镇江不过其治下边陲。如今沈阳大捷,天朝必欲克复抚清开铁诸镇,规复辽东全境,而此等要地皆属辽阳道辖制。朝廷遣其回驻辽阳总摄机务,并另设道台专辖凤凰、镇江等处,以防建虏觊觎辽南。此岂非顺理成章之事?”朴承宗斜着眼睛俯视张晚。“张参判,您管着兵曹,竟然连这一点都想不到吗?” “那徐光启被超擢为礼部尚书的事情呢!”张晚反唇相讥道。“徐光启去年秋季上位,只半年不到,天朝就在我咽喉之地新设了一个兵备道。朴领相,你不觉得这也太巧了吗?” “我不觉得。”朴承宗先是一撇嘴,接着转过头望向李廷龟:“李参赞,你觉得这两件事情有关系吗?” 朴承宗推己度人,料定李廷龟必定回护自己,力避辩诬失格之嫌。却不想,李廷龟拿过话头便道:“我不敢肯定这两件事情有没有关系,但我倾向于有。据我所知,徐礼书和这位袁使君都是泰昌恩科试的考官。如果把时间往回推,就等于是恩科试一结束,皇上就派了袁使君过来。两人有此联系,时机又如此之巧,很难说没有关系。” 说着,李廷龟下意识地瞥了李尔瞻一眼。但无论是李尔瞻还是他党羽,都没有要借机攻击李廷龟辩诬失败的意思。 朴承宗尬住了,看向李廷龟的眼神里也多了不少敌意。就在他绞尽脑汁,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吏曹判书,文昌府院君柳希奋站了出来:“张参判,李参赞。这两个事情有没有关系还犹未可知,天朝是不是要仿汉唐都护故事,行监护之策,更不能靠猜。殿下,臣以为,为今之计还是先等正旦使团回来,或者派人问问尚在途中的圣节使团。先听听他们怎么说,再行议论的好。” 柳希奋的这一手这就是典型的托字诀,但国王李珲并不满足于此,所以并不接茬,而是又问朴承宗:“领相。你觉得呢?” 朴承宗已然回过神来:“臣以为,且不论此二事是否真与那封奏疏有关,就算有也不能轻易处死姜、金二将。” 此言一出,大殿又开始骚动了起来。 张晚更是震声道:“有罪不论,投敌不死!朴领相,你这是要将我国推到四海皆耻的地步吗?” “张参判,你别急嘛。”朴承宗挑衅似的微笑道:“我刚才说了,目前案情未明、事实不清,怎么能轻易论罪呢?再说了,我国不但与天朝接壤,更与奴贼比邻,要是轻易处死姜、金,焚毁国书,势必引燃奴酋的怒火,届时致大兵压境” “朴领相!”张晚吼叫着打断朴承宗。“所以你已经决定要做秦桧了吗!” “不要动不动就说这种张冠李戴的话,”朴承宗的左脸止不住地抽搐,就像被扇了一巴掌似的,“我就问你,如果奴酋因为处死姜、金而举大兵南下,你兵曹能调出多少堪战之兵来与之抗衡?”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张晚怒道:“天朝若是失了辽东,我国就是想学赵宋偏安也不可能了。到那时候,你要殿下往哪里逃?倭国吗!?” 听见这话,国王李珲那刚刚舒展的眉头顿时皱得比之前还要紧了。 “张参判!”文昌府院君柳希奋大声说,“你这话未免也太无礼吧!这是为人臣者该说的话吗?”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张晚重重地向国王磕了头。“昔日倭贼自海上入寇,一路北进,三月亡国,先王尚可北狩义州,再不济亦内附辽东。可奴贼自北方来,一旦袭破八道,我朝廷又不受天朝信任,殿下与这满殿文武就只能如少帝崖山故事,投海殉国了!到时候,你们这些奸臣就等着在史册里遗臭万年吧!” 朴承宗被张晚这豁出命的架势打得有点扛不住了,但这时候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胡乱接招:“张参判,你未免也太小看天朝了。熊经略到任之后,天朝寸土未丧,如今沈阳大捷更是有反攻之势。就如今这态势,辽东安有尽丧之虞?” “哼!”张晚冷笑一声,讥讽道:“天朝猛然振作,起威武之师经略辽东,所以你就要包庇叛国降将,与奴贼媾和吗?这是什么道理!” “自古汉贼不两立!”朴承宗先把这话说了。“我当然不会主张与夷狄禽兽媾和。但是如今,国力糜颓,将兵疲敝,全国堪战之兵号称十万,实不过几万老弱而已。我就问你,奴酋若是因斩将焚书之事,举大兵南下,我国能不能扛得住!天朝能守辽复辽,你张晚能守住咸镜、平安两道吗!” “无非一死而已。”张晚猛地转过头,重重磕道:“殿下!如今皇上之威悬于九霄,监护之势眉睫将成。宜斩将焚书以表忠悃而安天心。迁延一日必酿百世之患,延误旬日定招万劫之灾!臣恳请殿下英明睿断,切勿为朴柳桧伦之臣所误!至于边境之宁、国家之安,臣并请北上边境督战。咸镜、平安两道若有闪失,臣无非提头来见就是!” 话说到这一步,国王已经不能再沉默了。 李珲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张参判,你的决心寡人知道了,这很好,但局势还没有危急到那种地步。正如领相所言,如今国力糜颓,将兵疲敝,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奴酋狂逆,虽折于沈阳城下,但仍是将如猛虎,兵如群狼。此时若激怒奴酋,我国必再陷亡国之危.” “殿下!”张晚心急如焚,竟然不顾礼数地高声喊叫了起来。 李珲倒也不恼,至少脸面上如此。“你听我说完嘛。为今之计,最好是上消天朝之疑,下拒奴贼之兵,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待天朝发兵捣巢,与贼决战之际,我国再发雄兵翼助不迟。张参判,寡人现在就擢升你为兵曹判书,命你募兵练兵,以为翼助之备,你看如何。” “殿下!”张晚还没有反应,柳希奋先跳了出来。“张晚咆哮殿堂,目无君上,毫无人臣之礼,安能擢拔?臣以为,宜速速罢去此獠!以为全国臣工之戒。” 李珲板起脸,很夸张地瞪了柳希奋一眼:“孔子曰,‘臣事君以忠,君使臣以礼’,张参判纵稍有无礼之处,亦是至忠情急。寡人若是连这点儿失礼都不能容,那不真成了佶、构之君了!” “可是殿下.”柳希奋还想说什么。 “闭嘴!”李珲大喝。 “是。”柳希奋只得退下,但脸上却毫无惶恐之意。 “张参判,殿下礼待如此,你还快不谢恩?”领议政朴承宗轻声催促道。 “殿下。”张晚低下了头,却没有立刻谢恩。“如今辽东地方,乃至我国朝野,都在说姜、金二将通敌叛国,若不杀之,又当如何消解天朝之疑呢?” 李珲的脸上仍然含着笑,但眼里却再没了半分光彩。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领议政朴承宗便很顺遂地接上了他的话:“当然是派遣使节出访天朝辩诬明志!” “又是辩诬!”张晚驳斥道:“若是能靠三言两语就打消天疑圣猜,光启为何超擢,镇江为何设道?” “我之前已经说了,这些事情不等于天朝就怀疑我国。据我所知,徐光启进京不久,西洋人也到了京师。皇上擢拔他,或许是为了妨隆庆月港故事,再开一商埠。退一步讲,就算皇上真采纳了徐光启的监护之谏,何不直接派他来做这个新设的镇江兵备参政?张参判,你还是不要杞人忧天了!”说罢,朴承宗又转向国王道:“殿下。臣以为,如今之计,当再遣辩诬使团,剖明我国不能斩将焚书,是为免奴贼速祸之隐衷。” “殿下!”张晚看向国王,又要开口。不过这时候,李尔瞻却抢先一步,出列附议道:“臣以为,朴领相所言极是。若能向皇上陈明我国世笃忠贞之心,则两事可全矣!臣举荐李参赞为使团正使,再访京师!” 张晚一怔,惊疑地望向李尔瞻。转瞬间,不久前才萌生的那丝好感便烟消云散了。 “呵。”李珲眉头一挑,眼神深邃地看着李尔瞻:“寡人没记错的话。当初寡人要起复李参赞为辩诬使的时候,你可是激烈反对的啊。” “臣惶恐。”话虽如此,但李尔瞻却面不改色:“当初。臣怀疑李参赞实为金悌男之党羽,故而妄言驳斥。如今,事情已然明晰,断无再疑之理。”说着,李尔瞻又转过头,笑眯眯看了李廷龟一眼:“臣以为,李参赞既然能在去年取得先皇之谅解,想必如今也能取得今上之谅解。望殿下纳之。” 可以说,若非天崩地裂,神器更易,李廷龟的辩诬之功堪称完璧。使团滞留京师期间,李廷龟先后拜谒并说服了包括科道、兵部、礼部、内阁在内的多个机要衙门,并最终在“独相”方从哲的斡旋下,获得了两道意表安抚的皇帝敕书。除此之外,弥留之际的皇帝还很大方掏出了二万两皇赏银,让李廷龟带回朝鲜。 “好话、坏话都让你们说完了,寡人还能说什么呢。”眼下的结果不是李珲期待看见的,甚至还不如柳希奋的拖字诀,不过话已至此,他也只能咽下在喉之梗了。“李参赞,你意下如何?” “君有所命,臣自当领之。”李廷龟拱拜道,“不过领命之前,臣有所谏,还望君上听之。” “你说吧。”李珲已经不想听了。 “此前,我国之于奴贼,尚无遣使求和之事。梁谏虽送,亦不过边臣所为而已,故前番辩诬尚属易为。但是如今,奴贼退败沈城之后,立刻送还姜弘立等降将,更致伪国书示好,显系离间天朝与藩邦的父子之谊。臣料其必广布流言于辽东镇抚,甚或达于天听,谓我朝私纳叛将,擅接伪书。此番辩诬之艰,恐逾前事百倍矣。” “依卿之见?”李珲拧着眉头道。 李廷龟深吸一口气。“臣请殿下早作绸缪,若皇上降谕我国必诛使焚书以彰事大之诚,我朝当有雷霆之应。” 朴承宗插话说道:“遣使朝天,本就是为了剖明我国不能斩将焚书之隐衷。若不能为,何必遣使?” “朴领相。消疑、拒兵若能两全当然再好不过。殿下若是遣我朝天,我亦尽力周旋以求两全,”李廷龟叹了一口气。“但天心若坚定不移,那就只能舍弃两全之道,而尽藩守本分了。” “臣附议!”张晚高声附议道。 “臣附议!!”在张晚身后跪着的一干大官小吏也跟着附议。 “今天先这样吧。散了。”李珲彻底没有耐心了。他站起身,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宣政殿。 (本章完) 第629章 汉阳潜流(九) 第629章 汉阳潜流(九) “张好古,张参判!”就在张晚伸手抓住自家驴车的门框时,李尔瞻也伸手攀住了他的肩膀。 “你干什么?”张晚反手打了李尔瞻一下。 “送我一程吧。”李尔瞻松开手,嘿嘿笑道。 “你自己有车。而且南辕北辙也不顺路。”张晚踩着踏板,一个轻跃便跳上了车。 “殊途同归,无非绕一下嘛。”李尔瞻嘿嘿一笑,也不管张晚愿不愿意,跟着就钻了进去。 “谁跟你殊途同归了?”张晚狠狠地瞪着李尔瞻。“给我下去!” “我只是没跟你跪在一起而已,至于吗?”李尔瞻耸耸肩,以一副理所应当口吻对车夫说道:“发车。去我家。” “老爷”车夫不晓得这当中发生了什么,但单看这气氛他也能猜到,这二位大老爷的合作或许并不是很愉快。“要去吗?” “回家。”张晚冷冷地说道。 “是。”驴车发动起来,李尔瞻又开口了:“也好,我也去你家里吃一顿。” “呵!”张晚直接让李尔瞻给气笑了。“你这个人的脸皮怎么能厚到这种地步?” “子曰‘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在我家里吃了一顿,我也该去你家里吃一顿,这样才叫来往嘛。”李尔瞻觍着脸笑道,“你张好古也是读书人,不会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明白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张晚攥紧拳头,眉头也皱成了“川”字形。 李尔瞻见张晚火气上涌,赶忙摆出讨好、讨饶的笑。“当然是跟你商量接下来要怎么做啊。” “我们的合作已经结束了,”张晚冷冷地说,“没什么好商量的了。” “你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李尔瞻微微前倾身子。 “不管这事儿完不完,我们都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我也不会让你进我家的门!”张晚决然道。 “呵呵,瞧你这话说的。”李尔瞻讪讪笑道,“咱们不是都支持派李参赞出使天朝吗?这就是殊途同归啊。” “咱们都是一个染缸里出来的破布,你别把我当傻子。”张晚道,“你当时附和朴领相,无非是为了将李参赞排挤出汉阳。这样,你就能继续稳坐你那礼曹判书的位置了。” “以前可能是这样,但这回不是。”李尔瞻点点头,又摇摇头。 “哼。”张晚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好古兄。”李尔瞻说道:“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今天为什么会有这场朝会?殿下就是要当众把这个事情压下来!你能扛住压力顶上去,这很好。但是话说到那个地步,你已经说不下去了。殿下绝不会在那种情境下答应你的请求。再闹下去,只能把这事儿搅烂,搅黄。” “照这么说,你还是在帮我咯?”张晚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当然!目前的结果已经很好了,我们接下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力安抚殿下,把李参赞出使的事情定下来!”李尔瞻说道:“李参赞若能不负众望,那就是两全其美。若皇上不许,降明谕勒令殿下必须处死降将,那不也能算是一个好结果吗?” 张晚的脸色又好看了些。“我没猜错的话,之前弹劾李参赞使命有亏的人,都是你派出来的吧?” “哎呀,此一时彼一时嘛。”李尔瞻见张晚脸色稍缓,又笑了起来。“那时候我还挣扎一下,但这会儿我是真不想再做这个礼曹判书了。” 张晚一怔。“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尔瞻颇为悲哀的说道:“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一是靠着从龙之功,二是靠着心狠手辣,三是靠着宫里的关系。如今,殿下继位已有十二年,从龙之情已经淡了,心狠手辣也没什么人能让我往死里害了。最要紧的是,我在宫里的关系也快要断了。而且今天你也听见了,殿下说我‘妄自离间王家骨肉亲情’。这个罪名要真扣下来,我是扛不住的。我已经到了必须急流勇退的地步了。要是再不退,我可能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张晚在“我”字上加了个重音。 “因为我希望你能帮我退。”李尔瞻说道。 “为什么是我?”张晚问道。 “只能是你。”李尔瞻叹气道:“我知道,你一直看不惯我,但我们之间毕竟也还没有什么血海深仇。甚至还有点儿相同的志向。不然你也不会让郑忠信过来引我为援。” “就因为这个?”张晚微皱眉头,显是不信。 “那你觉得我还能找谁嘛?”李尔瞻反问道。 “当然是朴领相,不管怎么说,你们也是儿女亲家。”张晚讽刺道:“我可没有儿子娶了你的女儿。” “虽为婚姻,素不相能。”李尔瞻摇头道:“他掌握着吏曹的大权,向来以卖官鬻爵为敛财手段。我曾经上疏谏阻过这样的事情,你应该还记得。” “这不是你们分赃不均吗?”张晚冷哼一声。 “偏见!”李尔瞻笑道,“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这种蛀蚀国家根基的事我还是不屑于做的。你看我用的那些人,尽管都是些舐痔走狗,但到底也还有些才能,而围绕在朴领相身边的人呢?一个个脑满肠肥,怕是连圣贤书都没读过。” 张晚沉默了一会儿。“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的党羽,他们能依附于我,也就能依附于你。我这棵大树快要倒了,他们这些猢狲可焦虑着呢,一心就想着找一个新的靠山。只要你帮我安然度过此劫,我就把他们让给你。”李尔瞻说道。 “我要你的鹰犬走狗来做什么?”张晚不以为然。 “你会需要他们的。”李尔瞻说道:“你之后还要为国家募兵练兵,没有足够的人才怎么行?反过来说,我的党羽要是因为我的倒台而被全部清退。他们现在的位置势必被钱找朴领相买官的人给顶了。到那时候,你这兵还能练得好吗?” “呵呵。还练兵呢。”张晚苦笑着摇了摇头,“殿下已经恨极了我。说不定明天我就被弹劾下台了。” “不会。”李尔瞻说道:“在某些事情上,殿下是有些固执,但还没到不明事理的地步。这时候正是国家危急之时,把你撤下来,谁能顶上?” “能顶的人多了,比如完平府院君。”张晚当即说道。 “你在说笑吗?”李尔瞻瞪大眼睛,“你忘了李公励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被罢官流放的吗?” “那还不是你害的。”张晚白了李尔瞻一眼。 “我就是死了他们也回不来。”李尔瞻委婉的说道。 张晚愣了一下,接着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我要怎么帮你?” “动员一场渐进升温的弹劾。”李尔瞻说道。 “什么时候?” “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差不多到李参赞回国复命的时候把我弹下来。”李尔瞻说道。“然后再把他举上去。” 张晚想了一会儿,重重地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 虽赦还经年,但李贵仍未复起。这倒不是因为他找不到路子——郑仁弘早不是领议政了,当初那些因为攀附郑仁弘而弹劾他的司宪府谏官也是大树躺倒、殃及猢狲,多被黜落。用李贵自己的话说,就是“当此门庭更迭之际,若欲起复,不过输金鬻爵耳”。李贵拖到现在还没当官,纯粹是没想好该去哪里做个什么官。 其实不当官也没什么,反正延安李氏家底厚实,不在乎那点微不足道的俸禄权势,要是没有好的机会闲着也就闲着。但没官做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没法参朝听政,只能蹲在家里等同党给他传递消息。 临近午时的时候,同党过来了,那是在京待职的嘉善大夫李曙,和曾经领受宣祖遗命保护永昌大君的“遗教七臣”之一韩浚谦。 “你们都走吧。没有我的招呼,谁也不准进来!”李时白站在门口斥退端茶倒水的仆人,待确定仆人全部离开,他才合门转身。 “二位,”李时白还没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李贵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问话了:“今天的形势怎么样?” “正如先生所料,殿下仍旧不肯严惩姜、金二将及其家人。纵使张洛西公、李月沙公据理力争。也被柳、朴二昌一唱一和地挡了下来。”李曙当即接言,他表情如常,但眼神里却闪烁着某种狂热。 “李月沙公?”李时白坐下问道,“他怎么也掺和进去了?” “张好古没有找李圣征商量起事?”韩浚谦面露疑惑。 “没有。”李时白摇头道。 “他怎么会掺和进去呢,”李贵也说道:“这个事情只要稍微绕两下就能往去年辩诬不力上靠啊。” “也确实如此。朴承宗就是在往辩诬不力上靠,但李圣征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硬顶了上去。听他那个意思,就差直接承认自己辩诬不力,然后请罪了。所以我才觉得张好古和李圣征可能提前商量过。”韩浚谦说道。 “确实没有。至少我没听说过。”李时白再一次强调道。 “那就是不约而同了。”韩浚谦点头。 “这宣政殿上到底发生什么了?”李贵接着问道。 “有些复杂,恐怕一两句话说不清楚。”韩浚谦说。 “那就多说几句。” 韩浚谦想了想:“殿下一坐下就点名让李尔瞻‘论忠’,李尔瞻说了一通肉麻至极的马屁话,殿下紧接着就借题发挥,说妄自离间王家骨肉就是不忠。” “殿下这是在打张好古和李尔瞻的联盟啊。”李贵眼神微动。 “对。”韩浚谦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是的怎么答的?”李贵低头吃了一口茶。 “李尔瞻直接就请辞职了。”韩浚谦说道,“而且还不只是口头上的,李尔瞻带了一封辞表过来。张好古没有。” “请辞?”李贵愕然,“殿下批准了吗?” “当然没有。”韩浚谦说道,“殿下让李圣征答话。李圣征便以国家多事为由,请求殿下不要在这时候罢去礼、兵二曹的大臣。” “他倒是一如既往的明事理、识大体。”李贵倒也不意外。 韩浚谦亦颔首。当时在大殿上,韩浚谦就是少数几个并不为李廷龟的回护举动而感到错愕的人。 “之后呢。”李贵接着问。 “之后,殿下就传了郑忠信来‘论信’。”韩浚谦说道。 “论姓?论哪家的姓?”李贵不解。 “不是‘姓’,是‘信’,‘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的那个‘信’。”说着,韩浚谦还伸出手在空中比画了一下。待李贵点过头,他又接着道:“郑忠信接上话后只是随便说了两句,刚扯到诚实不欺上面,殿下便借题发挥,问他的那封奏疏是谁帮他写的了。” “那封奏疏是洛西公帮郑佥使写的。”李时白插话说道,“我当时就是在他们身边,亲眼见到洛西公把写好的奏疏交到郑佥使的手上。想来,应该是写得太雅了,让殿下察觉到不对了。” “应该是了。”韩浚谦点头。 “那郑忠信是怎么说的?”李贵的心不由得往上提了提。“他把张好古抖出来了吗?” “郑忠信没有把张好古抖出来,但张好古自己站出来了。”韩浚谦面露钦佩之色,“他不但承认了郑忠信呈上的那封奏疏是他写的,还反过来借题发挥震声高谏。然后事态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一发不可收拾?闹得很凶吗?”李贵追问。 “对!”韩浚谦说道:“我觉得殿下用‘信’这个字来敲打郑忠信,无非是为了敲山震虎,警告郑忠信不要结党。但张好古不但自己站了出来,还带着十几个人当殿高喊,非要请求殿下严惩姜、金二将及其家人。于是,殿下就只能把柳、朴二昌召唤出来,以‘上安天心,下止奴兵’为由表示反对。双方争执不下,张好古的言辞也是越来越激烈,闹到最后,甚至连宋末少帝跳海殉国的典故都引出来了。” (本章完) 第630章 汉阳潜流(终) 第630章 汉阳潜流(终) “他竟然还说了这种话?”李贵惊呆了。 “千真万确!”韩浚谦重重点头。 “那结果呢?张好古被发落了吗?”李贵一脸关切地问道。 “殿下最后拂袖而去,看样子肯定是很不满意的。”韩浚谦摇头道:“但也还没有当堂就要发落谁。” “那还好。”李贵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不见得。”韩浚谦说道:“今天的朝会,先是论‘忠’后是论‘信’,明摆着就是要借着郑忠信的大名,敲打李尔瞻和张好古。所图者,无非是把处死姜、金的呼声压下去而已。但是这两板斧砍下来,事情没压下去,反而是闹了个谏声震阙,不欢而散。日后朴柳二昌要是跳出来撺掇几句,难保不会有新的狱事发生。” “父亲。现在.”李时白轻轻地扯了扯李贵的衣角,又给他使了个眼色。 李贵点点头,先看了门一眼,接着又还了李时白一个眼色。李时白当即会意,起身打门四下看了一眼。确定周遭无人,李时白也没有离开,只是反手跟父亲打了手势。 李贵接到这个信号,才压着声音缓缓开口:“二位。我觉得眼下是加紧筹备那个事情的时候了。” “什,什么事情.”韩浚谦已经因为李家父子的一系列动作而有了预感和心理准备。但真当李贵开口说出这话,他的心还是止不住地狂跳了起来。 “当然是起义反正!”李贵撑着扶手,身子前倾,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老狮子。“如今内忧外患,众奸盈朝,又有天子猜忌,皆因国主失德!若不抖擞反正,恐我朝鲜将再临亡国之祸!已经不能再迟疑了!” “干吧!”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李曙五官都要拧到一起去了。 “只怕.没那么容易。”韩浚谦缩了一下。 “天下大事皆不易!昔年中宗反正容易否?成祖靖难容易否?”李贵压着声音,但眼里却燃烧着压不住的火焰。“而且再也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时候了。光海逆王倒行逆施,勾结夷狄奴贼,包庇叛国罪将,早已是大失天下望,我们只需要攻入昌德宫擒住逆王,剪除其党羽,再到西宫迎回王大妃,立刻就能拥立绫阳君为新王,到那时候,您可就是国丈了!” 韩浚谦立刻被那美好景象擭住了,但他仍未失去理智。“天朝那边要怎么交代?” 李贵明显愣了一下。“还要怎么交代?把姜、金二贼和奴贼的逆书一并槛送京师。就连礼部都会为我们说话的。” “你说的对,”韩浚谦叹气道,“但是恐怕要不了多久,殿下就会再派李圣征朝天辩诬了啊。而且就算辩诬不成,姜、金也活不了。” “什么!?”李贵和李时白对视一眼,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见了错愕的神采。“朝会不是不欢而散了吗?” “朝会是不欢而散了,”韩浚谦说道,“但在那之前,朴承宗就抛了一个遣使辩诬明志,以上安天心,并下拒奴兵的两全之道。而且他话音一落,李尔瞻就接了茬,顺势就把李圣征给推了出来。那前呼后应的样子,简直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 “李尔瞻这是要排挤李圣征啊。”李贵反应和张晚最初的判断简直如出一辙。“那逆王答应了吗?” “看样子,殿下原本是准备答应的。”韩浚谦仍不肯以‘逆王’称呼李珲,“不过李圣征自己拦了一杠子,直接就把殿下给气得拂袖而去了!” “他不愿意去?”李贵有些意外。 “他愿意去。只是他同时提到,辩诬之艰将远甚去年,所以他就请殿下一定做好万不得已必杀将、金之预备。”韩浚谦说道。 “也就是说,”李贵深吸一口气,眉头也拧紧了。“无论辩诬之行能否全功而返,只要逆王采纳了他的谏言,向天朝派出了辩诬使,在天朝那里,逆王就还是深明大义、极尽藩守职分的郡王?”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韩浚谦沉重地点了点头。“而且我觉得,这个事情很可能会成。” “辩诬不能成!姜、金不能死!”李贵还没开口,李曙先激动了起来。“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阻止这个事!” 李贵错愕地看了李曙一眼,这原本是他想说的话。不过李贵很快又释然了,因为比起李贵自己,李曙才是首倡反正的人。早在万历四十六年,“废母庭请”达到最高潮的时候,李曙就和申景禛、具宏等人盟誓谋议,决定推翻逆王,拥立绫阳君,李贵和韩浚谦都是后来才被他们拉进来的。 “姜、金暂时还不会死,但辩诬一事应该是阻止不了了。”韩浚谦说道,“比起立斩,辩诬本就是退一步了。如果连辩诬也否了,张好古他们势必再闹起来。” “那就把事情闹大!”李曙一脸凶恶地说道。“光海逆王不是一贯固执己见吗,我们就彻底把他激怒!” “这恐怕不行。”李贵幽幽道。 “您是担心洛西公?”李曙说道,“这点事情最多流放而已,事成之后,我们再把他召回来就是。” 李时白听得眼皮一跳。 “我不是担心他。我只是觉得我们可能根本没办法在这个事情上激怒逆王。”李贵斜着身子,撑着脑袋,眼里全然没了先前的神采。“逆王固执己见是不假,但这只是在国事上。姜、金的事情牵扯到了天朝,牵扯到了皇上,逆王再是固执也不敢把这个事情闹得太过分。有如今的结果已经很不错了.” “是啊。”韩浚谦奇怪地看了李贵一眼:“殿下突然召集两班参朝,在敲打无效之后立刻授意朴承宗抛出辩诬方案,这就说明这个事情是早有预备。” “那能不能拉张洛西或者李月沙他们入伙?”李曙说道。 “这不可能!”李贵说道,“我了解他们。他们虽也痛惜于时局之艰,但决不会参与这种事。”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李曙急了。“难不成就算了?” “我们既然已经起誓那就没有退路了!”韩浚谦阴沉着脸道,“前进不见得能生,但后退一定是死!” 李珲治下的朝鲜政治氛围极其恐怖,一旦事发,像韩浚谦这种国戚是一定会死的。就算他完全没有参与谋反,李尔瞻能也将他罗织成逆案的主谋。 韩浚谦决然的态度让李曙稍微安心了些。他是首倡者,也是没有退路的人。 “或许可以想法子让我们的人带队出使。”仍旧站在门边警戒的李时白回头提议道。 “这恐怕不容易。”韩浚谦接言道:“李圣征的辩诬功绩摆在那里,他本人也愿意出使,而且李尔瞻那个态度分明就是要把他排挤出京。如果遣使事定,这个正使的人选几乎非他莫属。” “那我们就退而求其次,安排一个副使!”李贵沉下心,思索道。 “你的意思是插人进去搅黄这趟使命?”韩浚谦立刻明白了。 “对!”李贵说道:“李圣征再厉害,他也只有一张嘴巴。我们只要安插一个反对的声音,或者干脆把整个使团变成一个告罪使团。这趟出使就一定会无疾而终。别忘了,如今礼部尚书就是徐光启。” “这个好主意啊!”李曙当即赞道。 韩浚谦的面色仍旧凝重,“但即使这样,李圣征应该也能拿到‘斩将明志’宽限吧?” “无所谓了。我们又不是要天朝出兵废黜逆王,我们要的,只是天朝的册封而已!”李贵一针见血地说道,“所以我们只需要在天朝和皇上的心里埋下一个国王不忠种子就行了。” “但是如此做,我们的不就暴露在李圣征的面前了吗?这跟直接策反他也没什么分别了吧?”韩浚谦说道。 “所以我们要在李圣征回国之前,就举兵反正!只要能生擒姜、金槛送天朝,就不愁得不到皇上的认可!”李贵又恢复了那个蓄势待发的老狮子状态。 “使团一来一回,短则五六个月,长则七八个月。”韩浚谦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炸掉了。“就这么点儿时间怕是不够吧?” “够的!”李贵斩钉截铁般地说道:“所谓反正,无非是带兵进入汉阳,控制王宫,捕拿逆王,再取得正统地位就行了。” “带兵?兵在哪里?”韩浚谦莫名地笑了一下。 “珍岛。”李贵说道:“连珠郡夫人的侄儿具仁垕不是在那里作为郡守吗?我们可以用他的兵。”所谓的连珠郡夫人,其实也就是绫阳君的生母具氏,换言之,具仁垕算是绫阳君李倧的表兄。 “默斋公,您没在说笑吧?”李曙骇然插话道:“您知道珍岛在哪里吗?” “济州岛北边儿嘛。”李贵点头。 “珍岛和汉阳隔了差不多一千里,您要从那里调兵?”李曙觉得李贵简直是疯了。 “只要理由正当,就是会宁府的兵都能调。”李贵说道,“如今朔州、碧潼、满浦等处边衅异常,备边司不时有警。只要能利用这个氛围,我们就可以把外道的兵调到了京畿。” “对了!”韩浚谦眼神一亮。“殿下不是说要擢升张好古为兵曹判书,并命他募兵练兵吗?如果这个事情能成,我们就可以从他入手,把具仁垕和他兵调从珍岛调到京畿来。” 李曙还是觉得不妥。“具仁垕和绫阳君的关系摆在那里,就算能说服张洛西公,也绕不开朴、柳啊。” “可是现成能用的兵也就这一支啊。”黯然迟疑之间,李贵突然想起了李曙之前的积极。“寅叔有别的想法?”李曙字寅叔。 “长湍府!”李曙立刻说道。“从长湍府发兵,只要一个白天就能抵达汉阳西门。” “谁在那里?”李贵想了半天,愣是没想起来。 “谁也不在那里!自万历四十六年长湍府使李忔,受鳌城府院君的牵连下台以来,那个位置就一直空着!”李曙的眼里闪烁着耀眼的光:“我已经想好了。只要能谋得那个官职,再有足够的粮饷,最少三个月,最多半年,我就能拉出一支数以千计的反正军。” “我觉得可以!”李贵颔首望向韩浚谦。 “这个想法是不错,”韩浚谦也点了点头,“但只有这些人怕是不够吧?” “可以里应外合。”李贵说道,“如今国家日颓,王京流民益众,只要舍得钱粮,随随便便就能拉起一支千人队。” “那不过是不能久聚的乌合之众。”韩浚谦说道,“不顶事的。” “也不指望他们能干什么大事,只要能造出声势打开城门就行了。”李贵说道。 “进城之后呢?李尔瞻的训局兵要怎么解决?”韩浚谦又问道。 训局全称,训练都监,是负责拱卫汉阳的中央军营。该军设立于壬辰倭乱期间。是一支以戚继光《纪效新书》为蓝本训练的新式军队。 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初九日,李提督如松率部克服平壤。随后,前线明军与日军展开和谈,但毫无实质性进展。因为日方希望大明能够接受日本对于朝鲜南部完全控制的既成事实,而这个要求是皇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的。 为了打破僵局,日军决定采取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以表明己方的态度,并展现日军的实力。不过,决定归决定,行动归行动,日军还是不敢向明军宣战。于是,日军决定找一支朝鲜部队开刀。一番商议之后,日军决议进攻庆尚道和全罗道之间的重要门户,晋州。 当年六月十四日,日军合五队九万人从釜山出发,经过金海、昌原、咸安等处,最终在当月廿一日,围攻晋州城。八天后,晋州城破,约六万名朝鲜平民惨遭掠杀。如此大败,让朝鲜朝廷意识到旧有的五卫军制度,已然朽坏到不可不改的地步了。于是当年七月,朝鲜请求明军帮助训练朝鲜军队,经略宋应昌欣然接受,遂命南兵将领骆尚志教习火炮,培养炮军,训练都监由此发端。之后,训练都监军在炮兵以外又增设了杀手军和射手军,统称“三手军”,其中每手约一千人。 成制之后的训练都监,从上到下设有都提调、提调、大将、中军、别将、千总、局别将、把总、从事官、哨官等文武官员。一般来说,都监大将是这支军队的实际指挥官,提调由户、兵二曹的判书例兼,而一把手都提调则由国王的心腹重臣兼任。 目前,训练都监没有大将,整支军队完全在李尔瞻这位兼任都提调的礼曹判书手上。 “不必担心李尔瞻。”李贵嘴角一翘。“照目前的态势,他这个都提调应该干不长了。我们还是想想,朴承宗会选谁来接都监大将的缺吧。只要能收买这个人,大事就一定能成!” 李时白看着父亲。突然想起了那一千两仍旧屯放在库房里的银子。 (本章完) 第633章 青天大老爷(上) 第633章 青天大老爷(上) 正如袁可立所料,镇江明军南进全程未遇任何抵抗。在找到合适的向导后,明军的行军速度更是骤增,竟如境内调防般顺畅,轻轻松松就能日行六十里。凭借这般通行无碍的态势,袁可立所部仅用了不到六天的时间,便走完了从义州到安州的全部行程。 到了安州之后,袁可立了一整天的时间巡视当地的仓库与城防设施,期间当众杖责粮官、武吏数人,并且开仓放粮,让本地的驻军吃了顿实在的饱饭,迅速地树起了威望并稳定了局势。然而诸事毕后,这位持节大臣却遗憾地发现,除了继续巡视,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了。他既不能继续南下,又不愿意就这么闲着,于是便捡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在安州府干起了推官的差事。如此,也能顺便了解一下民情。 首日立威成效斐然,故次日悬牌“清理积案”时,安州百姓果蜂拥而至。既然这位代天巡狩的钦差大臣裹挟天威,连国王都能废黜,那还有什么案子是不敢告的? 升堂不久,袁可立便知“安州不安”绝非虚言——截流夺田、谋财害命、逼良为娼,豪强逆状层出不穷。往往前案朱批未干,堂下鸣冤又起。录案最多的昨天,袁老推官竟一连接了二十六起案子。然日录二十六案起实为其精力所限,非阖城诉冤之尽。自“清理积案”牌匾初悬,府衙周遭逆旅酒垆即告客满。 民众申冤当然不是坏事,但在这种健讼的风气之下,竟然隐隐开始有了诬告的趋势。 “这就是你的地契?”袁可立抬起头,捻起纸,看着堂下跪着的衣衫褴褛的男人。在这个男人的身边,还跪着一个明显富态,却违和地穿着破烂衣服的男人。他们分别是这起“争田案”的原告与被告。 在他们身后的空地上,还站着满院子安州乃至临近州县的民众。这些人可不单纯是来看热闹的,好些人都铆足了劲儿,想在这堂下,大喊一声“冤枉”,为此,有些人甚至还突击学了这两个字的汉语发音。 “癞子郑。袁监护问你,这就是你的地契吗?”负责记录的人就是曾经的圣节副使柳应元。袁可立对他有印象,甚至有些好感,所以在定州再会之后,柳应元就一直作为袁可立的通事官陪随左右了。 “是!”癞子郑颇有气势地向袁可立磕了一个头。“这就是小人的地契!” “你确定吗?”没等柳应元翻译,袁可立自己就开口问了,而且他说的竟然还是朝鲜方言。 袁可立进入朝鲜境地已经十多天了,这段时间里,他接触了许多朝鲜人,已经隐隐有掌握这门方言的趋势了。 “小人确定!”癞子郑大声说道。 “你放屁!”身着破烂衣服的富态男人当堂反驳。“那片地自打明宗时期起就我是家在耕了,你狗日一个外来户的孙子,有个狗屎的地契.” “那你把地契拿出来啊!”癞子郑似乎笃定对方拿不出地契。 “老爷您明鉴啊!小人原是有地契的,但是倭乱那阵儿,小人的爹死了,家也被乱民给烧了,又如何能找到什么地契呢?”富态的男人高声喊冤。 啪!惊堂木狠狠拍下。 “肃静!”袁可立大喝一声,继续用朝鲜语道:“怎么问,怎么答!再插嘴,就掌嘴!”袁可立的眉头皱得很深,明明告示栏上贴了不准插嘴,问什么答什么的声明,竟然还有人置若罔闻、咆哮公堂。 无论如何,惊堂木暂时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原告和被告都低下了头,大堂之外讨论声也小了一点儿。 “癞子郑。本堂问你,这个正德十九年是哪一年?”这句话,袁可立又是用汉语说的了。 坐在袁可立身边的陆文昭听得眉头一挑,负责翻译的柳应元也是一下子就听出了问题,但他还是照旧翻译:“癞子郑。堂上问你,这地契上的正德十九年是哪一年?” 癞子郑明显愣了一下。“就是中宗大王年间啊” “老爷!”富态的男人当即抗辩道。“我家是明宗大王年间才搬到安州来的,他家也是宣祖大王早年投来我家的,他们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中宗大王年间的地契!” “嘿嘿,中宗大王是明宗大王的爹!那块儿地在你家搬过来之前就是我家在耕了,只是被你家霸占去了而已!老爷您可千万要.”癞子郑怀着得意的笑望向袁可立,却看见了一双几近冰冷的瞳孔。 “来人,掌嘴!打十!”袁可立猛一拍惊堂木。 “是!”一个光是看起来就很是高壮的明军士兵走出来扯住癞子郑的衣领,抬手就是两个巴掌。 “还有被告!”袁可立又喝一声。 “是!”又一个高壮的明军士兵走了出来。 “不要,不要!”富态的男人听不懂袁可立用汉语下达的命令,但那扯着衣领抽巴掌的动作哪怕是原始人都看得懂。 “闭嘴!”士兵可不知道这堂案子的案情如何,也不管谁冤谁不冤,反正上面有令,甩开膀子打就是了。 啪,啪. 清晰的巴掌声比惊堂木敲出来的刺耳爆响还要有效,不一会儿,整个院子里就只剩下扇耳光的声音了。 十个巴掌甩完,无论是原告还是被告,都肿了脸。尤其是率先抗辩的富态男人。他的嘴角都被抽得裂开渗血了。 “告诉他们,”袁可立望向柳应元,“要是再敢插话,本堂就要叫人上杀威棍了。” 柳应元不是第一次见袁可立命令人给原被告双方都上刑,但每每见到这样的场景,他的心跳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加快。“刚才的掌嘴只是一个警告,再胡乱插嘴,袁老爷就要给你们上杖刑了。” 双方都被打怕了,别说插话,连应声回话都不太敢了。 “癞子郑!武宗毅皇帝享国只十六年,哪里来的十九年!”袁可立放开惊堂木,重重地戳了戳落在地契末尾的日期。“还有,你这纸未免也太新了吧。嘉靖三年到今天隔了差不多一百年,二十年前还有一场倭乱。可你这张地契,别说破损,就连张纸的边缘也没有丝毫磨损的痕迹。老实交代!这张地契是谁帮你写的!” “癞子郑。正德没有十九年,只有十六年,造假都造不好。而且中宗大王薨逝也有八十年了,你这地契不可能一点儿磨损没有。这伪契是谁写的,速速招来!”柳应元的转述让质问的气势稍微耗散了些,不过质问的内容本身也足以震慑那诬告的宵小。 癞子郑颤抖了起来,与他一同颤抖的,还有一个站在人群前排的穿着干净麻布衣服的男人。与之相反,身为被告的富态男人却笑了起来,露出一嘴带血的红牙。 啪! 袁可立放下那地契,并用惊堂木狠狠地压住。“来人!” “在!”刚才那两个扇巴掌的明军士兵同时出列。吓得原被告一齐颤抖。 “打!”袁可立从木桶里抽出令箭,扔到癞子郑的面前。这回,袁可立没有说要打多少下。一支令箭本身就代表着十个板子。 “是!”扇巴掌的明军士兵高应一声,接着上前按住癞子郑的双臂。随后,两个手执长木棍的明军士兵走到了癞子郑的屁股边上。 “冤枉!冤枉!冤啊!”癞子郑的第三声“冤枉”还没喊完,就被杖刑打成了惨叫。 癞子郑也是倒霉,他不是第一个诬告的人,却是第一个当堂挨打的人。实际上,从前天开始就有人诬告了,不过昨天和前天,袁可立都只是按律判处。今天袁可立决定好好压一压这个健讼诬告的风气,于是癞子郑就成了那只“被杀掉的鸡”。 十下打完,癞子郑已经感受不到自己屁股的存在了,只觉得裤腿有点湿,浑身都在痛。 “还醒着吗,”袁可立对那两个按住郑癞子的士兵说道。“要是昏过去了就拿水来泼醒。” 那两个士兵提起郑癞子看了一眼。“还醒着。” “接着问他这封假地契是谁帮他写的。”袁可立对柳应元说。 “这封地契是谁帮你写的?”柳应元点头转述并威胁:“不交代就还要挨打!” 郑癞子猛地缩了一下,挣扎着向背后指去:“是,是李管家!是李管家唆使小人诬告主家的,这封地契也是他叫小人写的!” “你个吃里爬外的狗东”听见这个回答,富态的被告立时血气上涌回头望去,一时竟然忘了刚才挨的那几巴掌。不过很快,脸上的疼痛就及时地提醒了他。 “带上来!”袁可立伸手指向李管家,顺带还睨了被告一眼。如果被告真的大喊大叫起来,袁可立还会叫人扇他巴掌。即使他的愤怒是正当的。 两个靠门站着的明军士兵应声而动,那李管家当即就被吓到地上跪着了。 “不,不是小人做的!别,别抓我!冤枉,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啊!”李管家用汉语高声喊冤,但还是被明军士兵强行拽到堂上。 “掌嘴!打十!”袁可立还算温柔的,没有一上来就给新到案的人犯上一套杀威棍。只是照旧循咆哮公堂例,命人掌嘴。 “是!”在左边架着李管家的明军士兵当即应了一声,随后便笑着给同伴使了个眼色。 “.”那同伴士兵合上半张的嘴,又翻了个白眼,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用两只胳膊架住李管家。 “抬高点。”抢了美差的士兵抡开臂膀,却嫌李管家的脸太靠下,不好发力。 “嘁。”同伴士兵的齿间喷出一口气,但还是照做了。 “别给他抽昏了,我要还问案呢。”袁可立的声音幽幽地飘了过来。 “是!”啪! 也不知那士兵有没有听进去,反正第一巴掌下去,李管家的左边嘴角就裂开了。紧接着,那士兵左右开弓,很快就把吃饱了撑的气力给消耗了大半。 “叫什么。”袁可立问李管家。 “李开寿。”李管家喷出一口血。 “李开寿。”袁可立移开惊堂木,举起那地契。“这是你写的吗?” “小人没有.是他”啪! 李开寿本能辩解,却被袁可立一发惊堂木打断。“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你要是敢再说废话,我就用这个了。”袁可立放下惊堂木,举起一支令箭。 李开寿吓得一缩。 “这是你写的吗?”袁可立重复问道。 “是小人写的。”李开寿又喷出一口血,两边脸也明显地肿了起来。 “你是不是主谋?”袁可立又问。 “不”李开寿刚开口,就又被袁可立一个抬手给打断了。 “孔子云,不教而杀谓之虐。”袁可立冷冷地望着李开寿。“我先提醒你,王命旗牌就在旗杆上悬着,我可以直接砍你的头。你最好想好了再说话。” 李开寿吓得浑身发抖,但还是道:“小人,不是,真不是主谋。” “那他许了你什么好处?”袁可立问道。 “他的女儿。”李开寿说道,“癞子郑说,只要讹田的事情能成,他就把他的女儿许给我的儿子。” “你是朴光熙的管家,不但识字,还会汉语。穿得甚至比你的主家还利索。需要靠这种法子给儿子娶妻?”袁可立当即质疑道。 “回老爷!我儿小时候得温病烧坏了脑子。为了给我儿治病,小人穷尽了一切能想到的法子,但还是没用。”浊泪顺着李开寿的脸颊滑了下来。“如今,家里的积蓄都光了,连大夫请不起了。小人就这么一个儿子,要癞子郑的女儿就是想给家里想留个种。” “你儿子来了吗?”袁可立望向堂下的人群。 “来不了。近几年几乎下不了床了。”李开寿开始抽泣,口腔里的血也逆涌着从鼻腔里滑了出来。 “他的女儿来了吗?”袁可立皱着眉头,瞥了癞子郑一眼。 “来了,”李开寿反手指去。“一直在小人的身边站着。” “带她上堂。”袁可立下令。 (本章完) 第635章 天塌地陷,十万火急 第635章 天塌地陷,十万火急 “托皇上天威。一切顺利。”李怀忠恰如其时地朝西南方向拱了拱手。“老实说,我们原本已经做好了强攻的准备,但平壤完全没有设防,连城门都没关,所以我们直接就进城了。” “没有设防?”袁可立颇有些意外,还下意识地瞥了柳应元一眼。“我们在安州都驻了好一阵了,平壤方面怎么也该听说了才是啊。” 在南下朝鲜之前,袁可立便通过多方渠道打听到,平安道的观察使朴烨是领议政朴承宗的近亲。他之所以能骤得监司之高位,也只是因为这层裙带关系得到了国王的超擢而已。所以在进入安州之后,袁可立一直担心朴烨会殊死抵抗,导致李如柏部不得不强攻平壤。 袁可立倒是不担心李如柏部拿不下平壤。据他所知,平壤及其周边地区顶多也就只有一万多守军。集中到平壤一城,恐怕连五千之数都凑不到,而且就连这点兵马,还多是老弱不堪之辈。堪战能战之兵十不存一。 即便李如柏率领的人马都是没上过战场的京营兵,但凭着堪称过剩的火力,对付他们还是绰绰有余的。正所谓打不了奴贼,还打不了你朝鲜人吗? 袁可立之所以有此顾虑,只是觉得这种父子反目,刀兵相见的场面实在是过于难看了。在他看来,这就好比父亲为了让逆子听话,在光天化日之下,拿着荆条追在儿子的屁股后面猛抽,还撵得这逆子满大街乱跑。就算最后抽痛了,打听话了,那也是一场国际笑话。 如今听李怀忠说平壤无血开城,袁可立虽然是欣喜异常,但与此同时他心里也难免泛起嘀咕。 “唔”李怀忠想了想。“据他们自己说,监司衙门确实已经收到了肃川郡的照会,知道您老行辕安州的事情,甚至已经开始准备恭迎您老了。只是怕奴贼作奸伪诈,所以还在核实消息。” 以朴烨为首的平安道监司衙门不是没有设防,更没有准备恭迎袁可立,他们只是没有料到李如柏竟然会带着明军从南边过来捅平壤的屁股。 李如柏部和杨应春部在翁津分开之后又过了两天,这支来自山东蓬莱的船队终于抵达了原定的登陆场——一个叫作南浦的地方。 浦者,入海口是也。因此所谓的南浦,也就是位于平壤以南的大同江的入海口,从这里出发,只需沿着河道先向东行进,再转而北航,即可使船队直抵平壤城南。但李如柏并没有让大军走江面过,因为他没有足够的纤夫提供动力让船队逆流航行,而且大同江蜿蜒至极,航程几乎是陆路的两倍。 抵达南浦后,李如柏命令部队就地登陆,并休整了一夜。次日,他留下了一些因严重晕船而无法继续前进的士兵,带着七千多人狂奔突进,只了一天半的时间便兵临平壤城南。 李如柏率部抵达平壤的时候,平安道监司衙门已经收到了来自肃川郡的急报,也看见了那道意在废黜国王檄文。 应激之下,朴烨命令城防部队封锁了平壤北部的七星门,普通门和长庆门。与此同时,他还派出了一支总计有一千人的部队,进驻了平壤以北最近的一处制高点牡丹峰——牡丹峰上的堡垒还是二十八年前,明军收复平壤时,驻扎此处的副总兵查大受和游击将军吴惟忠命人修筑的。 做完这一切,并向王京发出急报之后,平壤的文武官员们便陷入了无穷无尽的争吵之中。 在废黜国王的檄文到来之前,朴烨作为朴承宗的近亲,国王的半个心腹,还是相当有号召力的。但在官员们看见那道檄文之后,朴烨的权威便一落千丈了。好些在斗争中被排挤出京的官员,以及对国王心怀不满的本地士绅,甚至公开跳出来号召大家去安州迎接监护入城。 而这时候,害怕激化矛盾,更怕在事后被认定为“冥顽不化”的朴烨,甚至都不敢命令身边最后的亲信镇压这些鼓噪的声音。 就在朴烨顶逐渐不住压力,准备派人去安州接触袁可立的时候,李如柏的先锋骑兵风一样的从城南的含毬门进城了。 得知明军进城,平壤的文武们迅速达成了一致意见。官员们一面派人去解除北方三门和牡丹峰上那毫无意义的戒备,一面“请”朴烨出面带着大家“喜迎王师”。 宗藩双方正式接触之后,朝鲜官员们很自然地摆出了一副堪称谄媚的恭顺姿态。此前在北方三门设防的事情,也被官员们集体“忘记”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心中存疑,但时刻准备恭迎监护大驾的体面说法。 “呵呵。”袁可立轻轻一笑,转而对柳应元说道:“柳佐郎。看来这朴烨可没你想的那么冥顽不灵啊。” “皇恩浩荡,天兵威武,”柳应元接上话茬,顺势拍了一个马屁。“朴烨不过宰相门下一走狗,不敢与天兵对抗也是应有之理。” 袁可立一脸受用地点了点头。接着便对李怀忠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明天就继续南下吧。” “明天就启程南下吗?”李怀忠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袁可立笑着反问。 “袁监护不审案了吗?”李怀忠笑道。 “审案.”袁可立苦笑道,“皇上派我来朝鲜,也不是为了让我当理官。我只是不愿意坐着干等而已。” 李怀忠立刻抱拳致歉:“末将接驾来迟,还请袁监护恕罪!”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已经来的很快了。”袁可立摆摆手,轻松地说道:“再说了,这天底下还有比国王叛国更大的案子吗?” ———————— 咚咚咚!咚咚咚! 日近黄昏,李贵家的门突然被人疾风骤雨般地敲响了。 “谁啊?别敲了!听见了!”门房出来应门的时候已经带了些许火气。 “哟!八爷?”打开门,见来人是李曙的堂弟李旿,门房脸上的愠意立刻消减了七成。“您不是跟着二爷一道去长湍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默斋公,默斋公在不在?”李旿气喘吁吁。“有急事,快带我去见默斋公!” “哎呀。”门房面露难色,“真是不巧,老爷带着大少爷去拜会朴领相了。您老要不进来歇会儿?” “朴领相?”李旿转头就走,可是刚摸到马缰他就愣住了。虽说他二哥李曙那长湍府使的差事,是靠着走朴承宗的路子才谋到的,但李旿还没忘记,当时李曙是咆哮着指名道姓要他把东西交给李贵的。 迟疑间,李旿突然想起了一个很反常的事情——前几日离京那会儿,绫阳君竟然亲自过来相送。那可是万不该出现在那种场合的人物! 各种事情一联系,李旿的脑子里倏地闪出一个极恐怖的想法。 冷汗冒了出来,只须臾便沾湿了他的内衬。 “这样!”李旿骤然转头,猛地抓住门房的手。“你现在就去朴府把默斋公请回来!” “这怎么能行!”门房连连摇头,想把手抽回来却死活挣不开。“老爷去拜会朴领相,自然是有大事要谈,小人怎么敢妄自渎扰!” “再大的事情也没有我的怀里的事情大!”李旿几乎咆哮道。 “到底什么事情啊?”门房被李旿脸上的急色给吓了一跳。 “天塌地陷的事情!”李旿在返京的路上已经大致确定了,目前,他或许就是整个王京范围内唯一一个看过监护檄文的人。而面前这个小小的门房自然没资格成为第二个。 “八爷,您还是自个儿去吧。”门房仿佛要哭了。“小人位卑言轻,指不定请不回老爷,还得吃一顿板子。要真是这样,也会误了您那天塌地陷的事儿啊!” “我不能去,我要告诉默斋公的事情连朴领相都不能听!”李旿从腰间解下随身的钱袋,也不打开,直接整个塞到门房的手里。“拿着,这里边儿至少有二两银子!赏你了,赶紧去!” “二,二两!”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钱袋子入手的那一瞬间,门房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别愣着了,赶快去啊!”李旿索性一把将门房拽出大门,“要是误了大事,打板子都是轻的,脑袋都给你砍了!” “好好好!小人这就去!”门房利索地将钱袋子塞到怀里,迈开步子就要跑。 “等等!”李旿大喊一声。 “八爷还有什么吩咐?”门房转头。 “十万火急,你骑我的马去,”李旿递出马缰。“不管用什么理由,一定要把默斋公带回来!还有,千万不能让朴府的人知道是我来找默斋公!” “是。”门房先应了一声,接着讪笑道:“但是小人也不会骑马啊。” “这哎呀!”李旿一怔,“那你跑快点儿吧!” “得令!” ———————— 不知是真的感到了十万火急,还是那二两银子给足了动力,总之那李家门房只用了不到两刻钟就跑到了朴承宗的家门口。 李家门房不敢像李旿那样疾风骤雨般地敲门,只是抓着门把手轻轻地扣了扣。 都说宰相家奴七品官,果然,朴家的门房走出来就是一副鼻孔朝天、趾高气扬做派。“你哪家的?” “小人是李家的门子,老爷单讳一个‘贵’字。”李家门房恭恭敬敬地向同为家仆的朴家门房作了长揖。“敢问这位老爷,我家老爷现在贵府上吗?” 朴家门房让李家门房这声“老爷”叫得浑身舒畅。“他老在呢。你什么事儿。” “我家小少爷骤感不适,呕吐不止。”李家门房在撒谎的同时,也摆出了一副焦躁心急的样子,“烦望这位老爷转告我家老爷。” “那你在这儿等着吧。”朴家门房不疑有他,转头就回去了。 三堂的会客厅里,领议政朴承宗,正和一众拥趸喝酒赏舞。 按理说,李贵这种最近投来,还没有官位的人,是该滚到后排去坐的,但因为前不久告密有功,还明里暗里地孝敬了不少银子给朴承宗,所以李贵也就有幸被安排坐到朴承宗下首的前排位置。至于朴承宗身边的位置,那是国舅爷柳希奋的专属座位,国舅爷今儿个没来,所以也就空着。 最近一段时间,朴家只要有宴,李贵就会上门,但是直到今天,他也没有把自己属意开城留守的事情透露出来。每到朴府,李贵就是喝酒,奉承,送礼。顺便有意无意地发表一些意见,打听一些事情。 昨天,他听说朴承宗有意让李兴立补上训练大将空缺。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意向,李兴立与李尔瞻同为广原君李克墩的五世孙,其妻朴氏又是朴承宗的近亲。李贵不得不感叹这一手相当高明,扶这样一个人上位,相当于是在对李尔瞻释放善意。就算李尔瞻意识到朴承宗这是想把他从训练都提调的位置上挤下来,大概也不会做出最激烈的对抗。 李兴立其人,李贵不甚熟悉。不过李贵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可以争取的人,只是这关系实在扯得有点远。李兴立有一个女婿名叫张绅,张绅有一个哥哥名叫张维,而这个张维则是李时白的好友。他们两人外加崔鸣吉、赵翼便是当年名扬一时的“四友”。 李贵已经决定要让李时白去拉张维的关系了。但目前最大的问题在于,自万历四十年,张维因为受晋陵君之狱的牵连而罢官以来,就一直以奉母为由隐居安山。想靠这层关系搞定训练都监军,至少得先把张维请回来。 扶李兴立上位,拿掉李尔瞻,再通过张维和李兴立攀关系说服他加入政变.就算一切顺利,但要在国王下定决心处死姜、金二将之前搞定这一切,时间上来得及吗?李廷龟出使辩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啊! 就在李贵一面附和着举杯喝酒,一面冥思苦想的时候,朴家的门房穿过会客厅的后门走到了朴承宗的身边。 (本章完) 第636章 紧急集会 第636章 紧急集会 “老爷,李贵家的门子过来说,他家的小少爷突发恶疾,呕吐不止。”门房附在朴承宗的耳边低声耳语道。 “啊”朴承宗闻言,脸上的醉意与喜色稍稍退了些。“为什么染疾啊?” “那门子没细说。”门房道。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朴承宗挥退门房,转头望向李贵。“玉汝。” 李贵虽在沉思,但他的心思却从来没有完全离开过朴承宗。所以朴承宗一呼唤,他立刻就笑着转了头:“领相有何吩咐?” “你过来说话。”朴承宗朝李贵招了招手,又摆手示意其他人不必在意。 “是!”李贵立刻摆出谄媚的笑容,弓着身子走到朴承宗的身边。他一边走,还一边向周围那些被他打扰到的“同僚”拱手致歉。 “领相有何吩咐?”李贵蹲到朴承宗的腿边,姿态极度恭谦,就差直接跪下去了。 “你家的门子来说,你的孙儿骤感不适,呕吐不止。你”朴承宗拉长音,侧过头看了李时白一眼。“.们要不回家看看?” “您说什么.”李贵愣在当场。他虽是子孙满堂,但身边也就一大一小两个孙子,李贵出门的时候,那俩孩子都还健康得很,全然没有不适染疾之状。 朴承宗只以为李贵这是没听清,于是略微拉高嗓音又重复了一遍:“你家的门子过来说,你的孙儿突发恶疾。你们父子不妨回家看看。” 李贵到底也是沉浮多年的老狐狸,深谙“事异必妖”的道理。他很快反应过来,并摆出了一副焦急忧心的神色:“这怎么哎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李贵顿了一下,又转而摆出一副乞怜之色。“在下若是冒昧离席,会不会扫了领相的兴?” “天理人情,我岂会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李贵摆手道,“要是真出了什么事,那才真是扫兴呢。” “那在下就失礼告辞了!”李贵一脸感激地向朴承宗行了个礼。 “安心顾好家里的事。”朴承宗轻轻地拍了拍李贵的肩膀,就像一个体恤仆从的长者。“事情处理好了,随时回来。” ———————— 又两刻钟后,李家父子坐着驴车拐到了李府所在的小巷。一路上,他们一直在讨论要如何请回张维,并拉拢李兴立。而那个来报信的门房,则跟在他们的车子边上徒步走着。 “来,小心脚下.”李时白伸手将父亲搀下车,抬头望见门匾的那一刻,他突然灵光一闪。“爹咱们要不搬家吧?” “搬家?搬到哪里去?”李贵问道。 “就搬去跟那个李兴立做邻居。”李时白说道。 “唔”李贵略一沉吟。“这未免也太刻意了。容易引起怀疑。” “那就把这间宅子烧了,对外就说是走水。”李时白说道。“一栋别院而已,也不值几个钱。” “放屁。这不更是此地无银了吗?”李贵白了李时白一眼。“搬家的动静实在太大了,很难不引起外界的关注。不过做邻居这想法倒是不错。这样吧,你先安排人在李兴立家附近买一个小院。等你把张维请回汉阳,就安排他住在那儿。” “您这一招高啊。”李时白跟在父亲的身后走到门廊檐下。 “哼。你还嫩着呢。”李贵得意地甩了甩脑袋。 院门从里边儿打开,显出的竟然是李旿的身影。“在下拜见默斋公!见过敦诗兄!” “高士,你怎么在门房待着呀。”李贵点头还礼的同时,眉头也竖了起来。“那些奴婢冷落你啦?” “默斋公误会了。”李旿连忙回道。“是学生心急如焚,坐立难安,非要在门房等。” “到底是什么事情啊?”李时白问道。“劳得你这么火急火燎的折回汉阳?” “天塌地陷的事情!”李旿左顾右盼,“但不能在这里说!” “那就去茶室说。”李贵也不多问,径直走向直通后堂的廊庑。 李旿立刻迈步跟上。李时白慢了一步,但很快也跟上去。 三李的身影消失之后,报信的门房才从怀里掏出了那个装着铜板和碎银的袋子,喜滋滋地掂了掂。 ———————— “这里没别人了。说吧。”李贵步入茶室,却没有落座。 “默斋公看过这个就知道了。”李旿从怀里掏出那道已经变得皱巴巴的檄文。 “这是.”李贵接过檄文,一过眼,整个人就像是遭了雷击一样愣在当场。“檄文!” “这东西是哪里来的?”李贵的身侧,伸长了脖颈的李时白也是一脸惊骇。 “途经的一个村子。”李旿说道。 “什么村子!?”李贵回过神来。 “就是一个很普通村子。”李旿说道,“我们经过那里的时候,看见村子里的人都围在一起,就过去查看。然后就发现了这道贴在墙上的檄文。” “谁贴的?”李贵追问。 “听那个村子的乡老说,是一队明军骑兵贴在那里的。”李旿说。 李贵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们见到明军了吗?” “没有。至少我没有。”李旿说道,“出了村子之后,二哥立刻就让我飞马回京了。” “那寅叔他自己呢?”李贵问。 “二哥他继续去长湍了。”李旿答。 李贵盯着檄文沉吟片刻:“你们是在哪里取得这道檄文的?” “就是.”李旿一怔。“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村子,大概是尹家村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贵改口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取得这道檄文的地方距王京有多远。” “哦!”李旿这才恍然。“我们是今天上午取得这道檄文的。” “今天上午!?”李贵大惊。 “对啊。”李旿点头。“我们就是在去长湍的路上发现了这道檄文,从那里飞奔回京就只要半天。只是得换马。” “爹!”李时白说道,“现在城门还没关,要不派人星夜去长湍核验一下?” “来不及了!”李贵瞪着眼睛,额头上不住地冒着冷汗,“你赶紧去把韩浚谦、具宏、崔鸣吉、申景裕还有你那个女婿金链一并叫过来!” “崔鸣吉和金链也要叫来?他俩可还没有” 砰! “管不了那么多了!”李贵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几。“天兵已经到长湍了,从那里到王京,急行军只要一天。要是快的话,恐怕到明天中午,天兵就该兵临城下了。你赶紧去叫他们过来!” “万一这檄文是伪作的怎么办?”李时白也不管李旿还在现场。“一下子纠集这么多人,不可能不被注意到。反正的事情要是败露了,那可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李贵一凛。低下头又看了那檄文几遍。“我想,我想应该不会。你看这称谓,这行文,还有逢圣顶格的写法都很标准,不像是假的。还有这檄文里的内容,不正是朝野所担心的吗?不能再迟疑了,赶紧去把他们叫过来议事!” “这”李时白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 “混账,你还杵着干什么!”李贵急火攻心,竟然直接给了李时白一脚。“赶紧去啊。要是拖到朴承宗、李尔瞻那些人也知道了,很多事情就做不了了!” “是!”挨过一脚之后,李时白终于不再迟疑。他堪堪稳住身子,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 ———————— “李大公子,”崔家门房折回正门,带着满脸的歉意和些微疑惑对亲自登门的李时白说道:“我家老爷这会儿已经歇下了。您老还是改天再来吧。” “歇个屁!”李时白没心思跟门房掰扯,当即呵斥道:“我与崔子谦同起同卧三年有余,他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歇我还能不知道啊?赶紧去把他给我叫出来!” “这”门房没想到李时白竟然如此强硬直白。 李时白本来就是又急又慌。刚才等的那一会儿,更是将他最后的耐心也给消磨了。“让开!”李时白冲到门边,一脚踹开门板。门房过来阻拦,更是被他一把推到地上。 “您这是做甚”门房有点懵。他不明白自家老爷为什么不见李时白,更不知道李时白为何如此暴躁。 心下疑惑之际,李时白已经迈着大步跨过垂门了。门房赶忙起身,也不回头关门,直接就追了上去。“李大公子,李大公子!您不能进去!您不能进去啊!”门房不敢伸手拉扯,只能像个跟班一样,无助地跟在李时白的身后,用苍白的语言劝说。 这样无力的劝阻自是毫无意义。不多时,李时白就冲到了点着灯的书房门口。 砰! 李时白一脚踹开房门,把尚且暗自神伤的崔鸣吉都给整得愣住了。“敦诗,你这是.” “跟我来!”在崔鸣吉反应过来之前,李时白就走到了崔鸣吉的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 崔鸣吉没有防备,直接就被李时白给拽了起来。“你要干什么!”崔鸣吉猛一抽手,但根本挣不开。 “去我家,有大事跟你商量!”李时白拽着崔鸣吉往门外走。 “什么大事?说清楚。”崔鸣吉虽然没法挣脱李时白的钳制,但钉在原地不走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李时白下意识地看了崔家的门房一眼。“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路上讲!” 崔鸣吉很快回过神来:“有大事你去跟朴承宗商量啊,来我这儿干什么?” “哎呀!”李时白着实不想在这时候跟崔鸣吉掰扯这个。可是崔鸣吉硬挺着不走,他也只能简略地解释道:“那不过是虚与委蛇而已!我们不是真心要投到朴承宗的门下去!” 崔鸣吉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那你们到底是要干什么?” “跟你说了路上讲啊!”李时白猛一拽,直接给崔鸣吉扯了个踉跄。 “嘿!”崔鸣吉被扯得发痛,很快也有些上火了。“你这么急头白脸的到底是要干什么!” “算我求你了,别在这儿废话了,现在就跟我走。”李时白的脸上显出了央求的神色。“咱们好歹也有十几年的交情了,信我一回成吗!” “你这.”崔鸣吉一咬牙。“放开!我自己走!” ———————— 李时白带着崔鸣吉回到李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半黑了,汉阳的城门也落下了。 “呼!总算到了。”李时白跳下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接着伸出手,试图搀扶崔鸣吉。“下来吧。” “嘁!”崔鸣吉一巴掌扇开李时白递过来的手。 “别这样嘛。进去之后,你就什么都知道了。”李时白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句话我都听了一千遍了。”崔鸣吉讥笑一声。“你最好有点实在话说!” 前往李府的路上,崔鸣吉一直想把事情问清楚,但李时白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这搞得崔鸣吉大为光火,几度想要下车。 李时白不但隐瞒了强拉他的理由,还隐瞒了其他与会人员的存在。一直来到茶室门口,崔鸣吉才知道受邀来李府的人竟然远不止他一个。 尽管在座的都是些熟面孔,但崔鸣吉的心还是忍不住地提了起来。因为在场的人中,有两个人的身份非常敏感——具宏是绫阳君的舅舅,而韩浚谦则是绫阳君的岳父。这两个人同时凑在一起,很难不让人产生特定的联想。 迟疑间,李贵微笑着向崔鸣吉招了手。“子谦,赶紧进来坐吧。” “默斋公,您这是要?”崔鸣吉先是看了韩浚谦一眼,接着又看了具宏一眼。 “进来吧。”李贵轻轻点头,一脸疲惫。“就是你想的那样” 崔鸣吉脸色一变,怀着三分忐忑与七分喜意迈过了门槛。“默斋公真的是要效中宗反正故事,推翻昏君?”崔鸣吉确认道。 “没错。”李贵叹气般地说道:“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今,那光海逆王已经用不着我们来推翻了。” “这是什么意思!?”崔鸣吉骇然问道。 “你看过这个就知道了。”李贵转过头,对站在他身边的李时膺使了个眼色。 李时膺会意,拿起烛台和那道檄文便朝着崔鸣吉走去。 (本章完) 第637章 翻腾的潜流 第637章 翻腾的潜流 李贵从李时膺的手里接过崔鸣吉还回来的檄文。放下后,他又指了指门的方向。“你去门边上看着,不要让任何人过来。” “是。”李时膺提着心走到门边上,扶着门框左顾右盼。他一脸忐忑,就差直接往脸上写“草木皆兵”四个大字了。 李时膺应的那一声“是”,是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整个茶室中最后的声音。众人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呼吸着,就好像一群得道高僧在烛光下集体辟谷入定。 突然间,一阵清风涌进了敞开的门,在茶室里四处碰壁。“呼!”灯火摇曳,人影随风之际,不知是谁呼出了第一口大气。 “玉汝。你最近都在跑朴承宗那边的关系,有听说过类似传闻吗?”第一个忍不住开口说话的人是绫阳君李倧的岳父韩浚谦。他语气沉重,活像一头刚拉完磨的驴子。 “呵。”李贵忍不住苦笑一声。“实不相瞒,我和时白刚才就在朴承宗的府上。若非李高士怀檄来报,我们这会儿怕还在他府上吃酒呢。” 闻言,崔鸣吉表情微动,忍不住侧头瞥了李时白一眼。此时,李时白也正好望向他。两人相视一笑,各有所思。 “也就是说,我们这些人就是汉阳城里最早看过这道檄文的人了?”坐在最末的申景裕指了指自己,接着又摆手扫了众人一圈。 申景裕是反正首倡者申景禛的异母弟。万历四十六年,申景禛找到为母服丧的李曙合谋反正。万历四十七年冬,申景禛的母亲崔氏亦病逝,申景禛不得不回乡丁忧。按照礼法,申景裕作为申家的庶子,也当为嫡母守孝,不过相较于申景禛这个亲儿子,申景裕这个庶子仅需依照“齐衰不杖期”例,为崔氏守丧十二个月。所以自万历四十八年冬季服丧期满后,申景裕就被申景禛放到王京,负责传递消息了。 顺带一提,申景禛在丁忧之前的职务是安州牧使,如果崔氏活到了现在,那么他才该是这个政变集团中第一个看见那道檄文的人。 “我想应该是了,”李贵说道,“如果城门落下之前,没有其他知情者进京报信的话。” “在下返京途中,在高阳的驿站换了马。”李旿在旁插话道,“当时,在下旁敲侧击地问那高阳驿丞,最近有没有其他人在他的驿站换马。而他则告诉我说,在下是最近唯一一个因为需要疾驰汉阳,而在驿站换马的人。” 高阳卡在长湍和汉阳中间,距汉阳约莫四十里,如果想要一路疾驰,星夜赶往汉阳则必在高阳换马,否则马儿会受不了。 “高士,”绫阳君的舅舅具宏望向李旿,再一次确认道:“你确定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群山公。在下不敢向您保证什么,”虽然已经对不同的人说过许多遍了,但是这会儿,李旿还是不厌其烦地对具宏解释道:“不过在下以为,那些村民应该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才是。他们图什么呢?” “我不是说那些村民说谎,”具宏还是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而是觉得这有可能是什么别有用心之人,伪装成明军四处散播谣言。” “群山公若是这么说的话,”李旿尴尬地说道:“那在下就真不知道了。” “好了!”李贵硬挺挺地说道:“徐光启成为礼部尚书是真的吧?徐光启和袁可立都是今年的恩科考官,是真的吧?在这道檄文出现之前,那袁可立就已经到了义州,是真的吧?不要再问真问假,瞻前顾后了!咱们就以这是真事来议,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强硬的语气和确凿的事实镇住了最后的怀疑,也给茶室带来了一轮新的寂静。 “祖岳父。”开口打破这轮寂静的人,是李时白的女婿金链。“事已至此,我们这些人应该也做不了什么了吧?” “是啊,默斋公。”申景裕接言说道:“如今我们手上无权,麾下无兵,除了安心等待天兵进京还能做什么呢?” “保护姜弘立和金景瑞!”李贵顺势说出了自己的成见。 “保护他们!为什么?”金链和申景裕一下子懵了。 “这道檄文上写得很清楚了,”李贵拿起檄文,靠近身边的烛台,用汉语缓缓诵读道:“‘萨尔浒一战,李珲暗昧失德,竟命大将弘立交通虏使,致刘总兵东路孤悬,乔游击忠魂饮恨’。”读罢,李贵便放下檄文,改用朝鲜方言对众说道:“说白了,姜弘立和金景瑞就是天朝问罪光海逆王的罪证!” “我们能在天兵进京之前就看到这封檄文,光海逆王肯定也能,或迟或早而已。到那时候,光海逆王为了自保,肯定会命人去义禁府杀掉姜弘立和金景瑞,来个死无对证。所以,我们就要想法子在天兵进京之前,保护姜弘立和金景瑞!只要能保住他们,再在这位袁监护进京的时候将他们交出去。我们就能在未来的政局变化中占据有利地位!”说着,李贵还伸出手,在“袁”字上重重地戳了戳。 “原来如此!”金链恍然大悟,当即赞道:“不愧是祖岳父,就是想得深远!” 申景裕也点了头,却显得有些迟疑。“可义禁府是那李尔瞻在管啊,我们这些人都和他扯不上什么关系。又要怎么在他的手下保住姜弘立和金景瑞呢?” “所以我们擒拿李尔瞻,再挟制义禁府!”李贵对众人说道。 “擒拿李尔瞻!”申景裕一惊。其他人也瞪大了眼睛。 “对!”李贵重重点头。“蛇打七寸,擒贼擒王。只要能拿住李尔瞻,就能挟制义禁府。” “李尔瞻可不只是义禁府的判事,他还管着训练都监军呢!”申景裕望着李贵,身子前倾,显然是有些急了。 “想那么多干什么,训练都监军又不驻在他的家里。”李贵说道:“我们只需要安排一队亲信人马,在他的必经之路上设伏,就能一举将之擒获!” “就这么简单?”申景裕问。 “是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截捕李尔瞻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唯一的问题只在于这是图穷匕见之道,”李贵环视众人道,“若是平常岁月,这么做无疑是自取灭亡,但是天兵已经走到了长湍,眨眼间就要到汉阳了。换言之,现在正是图穷匕见之时!我们只需要短暂地控制住李尔瞻,再胁迫他稳住义禁府保姜、金不死就行了!” “有道理”申景裕微微颔首,但他脸上的迟疑之色仍未彻底消解。“可是在座的有谁知道李尔瞻最近的行程吗?” 这注定是一个得不到肯定回答的问题。毕竟他们这帮人就是因为李尔瞻的迫害才聚集到一起的。根本不可能和李尔瞻亲近,也就不可能知道李尔瞻的具体行程了。 “不知道也无妨!我敢肯定,这道檄文传进汉阳之后,光海逆王势必召集群臣集会,商讨应对办法,”李贵举起檄文向众人展示。“届时,我们就能在李尔瞻参朝的路上将之擒获!” “就这么办吧!”申景裕点头同意。 “我也赞成。”金链随即附和。 “诸公意下如何?”李贵狞笑着看向其他人。 最先被李贵看着的韩浚谦和具宏开始交头接耳,却久久地没有回话。 李贵并不催促,转头便将视线投到了崔鸣吉的身上。 “学生以为,”崔鸣吉接过话头,阴恻恻地说道,“这个计划恐怕不太好。” 此话一出,茶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崔鸣吉的脸上。就连站在门口把风的李时膺也回过头来。 “那子谦你有何高见啊?”李贵倒也不恼。 “默斋公,学生以为,擒拿李贼,挟制禁府的想法固然不错。”崔鸣吉拱手道,“但如果在李贼参朝的路上就把他给抓了。光海逆王势必察觉。届时,光海逆王派人来寻,计划岂不提前暴露?所以学生以为,还是在他离宫返家的路上再行截捕不迟。” “万一李尔瞻离宫之后直接去了义禁府或者训练军营要怎么办?”李贵还没说话,申景裕就先开口了。“要真是这样,那就是鱼潜水,鸟飞林,想抓他都不可能了!” “那就出三路人马,分别在昌德宫至义禁府、训练军营以及李贼家的路上设伏!”崔鸣吉的眼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火焰,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提刀把李尔瞻砍了似的。 “出三路人马,那得要多少人啊?”申景裕说道。 “每路有三十人足矣!”崔鸣吉转过头便对李贵请愿道:“默斋公,学生愿亲提一路人马,在昌德宫到训练军营的路上设伏!” “你家里凑得三十个人吗?”李时白插话说道,“算上你自己和你儿子,你全家也不到十个男丁吧?” “我身边虽然只有几个人,但我的胞兄来吉,胞弟敬吉都在汉阳,今天晚上我就可以去找他们帮忙!”烛火在崔鸣吉的眼里熠熠跳动。 “那就这么办!”李贵果断拍板。“子谦你提一路,在昌德宫到训练军营的路上设伏。时白、时膺带人在昌德宫到义禁府的路上设伏。君集你则带着申家人在昌德宫到李家的路上设伏。如此天罗地网之下,哪怕狡猾如李尔瞻也势必不能逃窜!” “好!”崔鸣吉第一个应声。 “明白。”申景裕简单地盘算了一下能在短时间内筹措到的人手之后,也表示了同意。而李时白和李时膺则是望着父亲默默点头。 话说到这一步,韩浚谦和具宏的意见已经不重要了,但是出于尊重,李贵还是望向他们,摆出征询的神情:“韩公、具公觉得呢?” “诸位,咳。”韩浚谦轻咳一声,舔舔嘴唇,略带颤抖地说道。“诸位就不曾想过光海逆王闻讯出逃的可能吗?” 李贵当即接话道:“这确实不无可能,但光海逆王有禁卫营随身,只凭我们这些人,恐怕也做不了什么吧?” “我们可以想办法说服张好古,让他以兵曹的名义戒严全城,然后再派人去联络八门守将,让他们不要放逆王出城。如此,逆王便如瓮中之鳖而插翅难飞了。”韩浚谦提议道。 “只怕是不容易。”李贵说道。“我之前就说过,张好古是那种君子纯臣,和李尔瞻那些人也没有生死仇怨。退一步说,就算我们真能说服张好古以兵曹的名义戒严全城,也很难买通那些守门将。八门守将都是三昌的亲信,他们上下勾结、同气连枝,说白了就是一条绳上蚂蚱,我们凭什么说服他们?” “当然是凭借大义!”韩浚谦倏地起身,指着李贵身边的茶几说道:“我记得很清楚,那檄文上说了,就算是胁从之徒,只要能幡然悔悟,束身归正,也能既往不咎。我们只要请绫阳君出面,去庆运宫请出贞懿大妃,再以大妃的名义重申此条,则必能说服他们反对逆王!” 李贵深深地看着韩浚谦,他已经猜透了韩浚谦的想法,但也只能委婉地说道:“庆运宫四周都是禁卫营的军堡。我们这会儿能调动的人手,根本不足以攻下庆运宫。更何况,我们还要去截捕李尔瞻那逆贼,根本就没有多余的人手。” 砰! 具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李尔瞻不重要,姜弘立和金景瑞也不重要!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将贞懿大妃从庆运宫里请出来主持大局!” “群山公啊,您有话好好说嘛。”金链歪着头,眨了眨眼睛,还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再说了,贞懿大妃是先皇帝册封的继妃,天兵进京之后。那位监护老爷自然会恭恭敬敬地把大妃请出来的。您呐,就别操那个心了。” 具宏被金链说得愣住了,他绷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了:“哎呀!诸位难道还没注意到,那道檄文上没说废王之后由谁来继承王位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