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风雪向小园》 第1章 上京(一) 第1章 上京(一) 向小园回到院子里时,已是月上中天。 她浑身上下沾满了猪肉的腥臭,手里一把刀锃光瓦亮,还带点肉屑。十五岁正值期的姑娘,袄裙不敢穿,珠不敢戴,生怕染上血气,把过年节唯一的一身新衣裳弄脏。 许是听到有人进屋的声音,采光最好的东厢房吵嚷了一声:“向小园!你回来的时候动静轻一点,你是不是心里存了气,故意折腾我睡觉?!” 向小园抿了下唇,快速道:“阿姐,对不住,我这就轻一些。” 如此答话,向小园的表姐才冷哼一声,不再骂人。 向小园心里明白,表姐还没熟睡,东厢房紧挨着灶房,一旦烧水动静会太大,看来她今晚也用不了热水了,还是在井口边上打水清洗,随便应付一下吧。 没等向小园提来水桶,房门又开了,这一次走出来的是一名容长脸、戴兔毛抹额的老妇人。 她那双刻薄的长眼凛然扫过左右,最后落到向小园白嫩的脸上。 她的女儿阿乔每天用琳琅阁里的四季锦雪膏抹脸,皮肤还是粗糙偏黑。要知道这份雪膏,就连县衙的主簿夫人都会涂抹,上等的好东西,还及不上向小园素日清水洗脸来得水灵?天晓得向小园每日去肉铺屠猪做工,是不是吃了许多好东西滋补,她可听说了,肉铺老板的大儿子对向小园有意,上次过年还巴巴地跑来,给向小园送干荔枝水呢。 “今天的工钱呢?”想到向小园一肚子鬼精,姑母的下颌绷得紧紧的,朝她伸出手。 向小园下意识往怀里摸钱袋,没等她拿出荷包,饿了一个晚上的肚子忽然绞痛,逼出了冷汗,她忍痛皱了一下眉。 姑母看不出向小园身子不适,她还以为女孩儿长大了,心也大了,这是想藏私房钱不愿意充公! 她正要发作,向小园却已经恭恭敬敬递上荷包。 “除了今天做工的三十五文钱,刘伯还给了一钱银子算作年节的礼。” 上回刘伯给她端来的荔枝水,向小园一口没能喝着,全让给乔姐儿了。刘伯心疼她,这次直接给了她几天的工钱,让向小园买点肉铺蜜吃。毕竟向小园有一手屠肉的好手艺,割肉最是手法精悍,肉块剁得条理清晰,柴是柴,肥是肥。不搞暗秤,也不缺斤少两,来买肉的妇人都指名道姓要向小园帮忙分肉,铺子的生意全指望向小园一人。 姑母听到向小园非但没有藏钱,还把多给的赏金也上供,脸色好了不少。 她难得有个笑模样,一边清点钱,一边嘟囔:“做人呢,最要紧的就是知恩图报。你当初家破人亡,来找姑母打秋风的时候,草鞋都露出个脚趾漏了风。是不是姑母拿了衣裳、鞋子,再给你一口饭吃,你才养活到这么大?往后即便成了家,也要多照顾照顾姑母这边的娘家,婆家人哪里会和你一条心……” 姑母说的倒也没错。 只是鞋是乔姐儿穿薄了鞋底正要丢的,衣也是乔姐儿嫌颜色土气压箱底不要的。 当年向小园孤身一人投奔亲戚,姑母虽然动辄打骂她,把向小园当家里聘来的杂役丫鬟使唤,但好歹收留她住下,给她留一口饭。向小园能在乱世间长大,姑母的确功不可没。 只不过乔姐儿好吃懒做,和隔壁的二牛十来岁就初尝禁果、破了身子,如今许下婆家,只等着明年开春出嫁,而姑母倒卖布铺分给绣娘的绸线,以次充好,被掌柜发现,不再收她的绣品……一大家子只向小园一个人在外做工养活,挣钱养家糊口的重担,自然都落到这个身材削瘦干瘪的小丫头身上。 “你歇着吧!夜里动静小些,你阿姐明儿还要见婆母呢,睡不好,气色就不好了……” 姑母絮絮叨叨的声音飘远,向小园一言不发,闷头洗脸。 冷水扑在脸上,冻得她一个激灵。 向小园平静地抹去水渍。 她记起了爹爹,那个会在阿娘炖了鸡汤,特地把两个鸡腿都分到她碗里的温柔长辈。 只可惜,爹爹死在奸人刀下,已经不在人世了。 - 第二天,向小园照常上肉铺帮工。 起床的时候,她看到灶台里的铁锅还炖着鸡汤,熬到一半还没熟,灶膛的火已经被人熄灭了,柴堆里只有忽明忽暗的星子。她的姑母装作不知道,端了热水进乔姐的屋里,帮她的女儿梳妆打扮。 向小园明白,姑母害怕她醒来的时候偷喝鸡汤,故意熬到半生不熟熄火,等向小园出门做工了,姑母再继续炖煮、这样一来,整锅滋补的鸡汤就能全留给他们娘俩了。 向小园没有和姑母争论这些三瓜两枣的好处,她随便拿了一个隔了夜硬邦邦的馒头,带上刀刃豁口颇多的杀猪刀出了门。 跑山猪昨天就放血宰割了,一条前腿是县衙的张主簿家在年节前就定下的,两条后腿则留给县太爷家,剩下的猪肉都剩在遮雨油棚里。 向小园没等刘伯喊开工,下手麻利地剁起肉来,她捞出猪下水,分开心脏、大场、猪肚叶,再沿着猪肋剔肉。要肥的有猪板油,要瘦的有猪里脊,板车上,各个部位的肉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 向小园帮忙挪开铺子的门板,刘伯大声吆喝:“新鲜的跑山猪哩!一腿腱子肉,县太爷都定了俩!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秋收过后就是隆冬,田地里的粮食卖了,外地做船工、贩夫的儿子回家,人人手里都有些买肉的闲钱。 很快,守着向小园剁肉的街坊乡亲围了过来,他们知道向小园杀的都是没有臊气的阉猪,血又放得干净,当即你争我抢地挑肉,生怕现在不准备,年节的时候就没有新鲜猪肉吃了。 很快猪肉便一售而空,刘伯笑得合不拢嘴。 向小园纤瘦的小身板在肉铺子里忙上忙下,眼下全身的衣裳都被汗水浸湿了。她放下刀,洗了手上血迹,摸出一枚铜板,打算上巷口的胡饼店买个馕饼凑合一顿。 刘伯拦下她:“嗳,别忙着走!小园啊,中午上刘伯家里吃去,婶子专程给你炖了酱猪蹄呢!” 猪肉贵,特别是猪蹄膀肉,向小园不好意思占刘伯便宜,连连推诿:“不用了,刘伯,我家里也炖了鸡,有一口荤食的,你不必总给我开小灶。” 刘伯听到这话,冷哼一声:“就你那个姑母,我还不知道她?给你喝一口鸡汤都是掺了水的,忒埋汰人呢!正好,俊成回来了,你不是有事儿问他吗?上咱们家来吃饭正好。” 刘俊成是刘伯的大儿子,如今在樵县的私塾做教书先生。向小园能识文认字,多亏刘俊成不吝赐教。向小园想到一桩事,没有拒绝,和刘伯一道儿回家了,刘伯顿时喜得合不拢嘴。 刘伯喜欢向小园,脆生生的小姑娘,做事又麻利,这么多年在肉铺帮工,从来不偷奸耍滑,也没有私藏肉带回家里。特别是向小园和刘俊成合得来,若是往后能嫁到他们家中,也是极好的一段姻缘。 刚到刘家,刘俊成便招呼向小园去厢房里说话。 刘婶白一眼儿子,手里的甜汤都来不及端上,嗔怪:“俊成,你怎么不让小园先喝口汤再聊啊!平日里教书倒是稳重,见到小园都不知道怎么待客了!” 说完,她和刘伯对视一眼,两个老人偷偷笑了。 向小园被刘俊成喊走,迈过门槛,她把怀里私藏的《折狱龟鉴》、《刑律》等等律令验尸要书归还给他。 向小园笑道:“多谢刘大哥这些年的开蒙之恩,我给你准备了一份束脩,过几日送到你的私塾里。” 刘俊成熟知向小园的脾气,没有拒绝。他只问了句前几日的验尸考试如何?向小园回了话,说是甲等。 刘俊成皱眉:“小园,你真的要应征玄麒司麾下的仵作行人?” 从前仵作都是由贱民担任,甚至仵作的后代被视为卑下,还不能科考出仕。虽说今朝皇帝改了制度,设下玄麒司这个特务机构,用来广招天下能人异士为犬马爪牙,但大多高职都是京城世家子弟担任,唯有仵作行人一类的低贱职务,会征召民间平头百姓。但向小园既是女孩家,又是验尸行人,若是被官家选上,进京任职,恐怕要受的委屈不计其数,刘俊成实在想不通,她为何坚持要吃这样的苦。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向小园点头:“刘大哥,我一定要进京!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刘俊成只当向小园是对大地方抱有憧憬,不再多言。想来也是,天子脚下的都城,山辉川媚,物阜民丰,天下学子哪个不是壮志凌云,一心挤入庙堂权势的中心……何止向小园想上京,他也想啊。 下午刘伯没有挑好新的猪,每一只猪仔都是他亲自挑来且养大的,据刘伯说,那都是日积月累的深厚情谊,没给猪吃一顿好的,他舍不得杀。 向小园没事做,提早下工。 傍晚了,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行色匆匆回家的人,他们提着买的烧鸡、糕点、烧酒,脚步轻快,时不时传来交头接耳的说笑声。唯有向小园动作迟缓,一点都不想迈进那个家门。 她绕了一会儿,还是拐进胡饼店买了一个烤饼,两手一边掰开香喷喷的芝麻烤饼,一边用舌尖舔化了再慢条斯理往嘴里塞。 夜里开始降温落雪,鹅毛大雪扑簌簌覆在那些翘头黑檐上,没一会儿天地便一片银装素裹。 向小园记起乔姐儿的婆母今日来家中做客,估计又是讨论婚宴的事,他们嫌乔姐儿的嫁妆太少了,就两床喜被和一匹绸缎,连一台箱笼都凑不够。上次正逢向小园在家,她婆母还意有所指地说,乔姐儿不事生产,娶个懒婆娘倒不如找个向小园这样能杀猪挣钱的媳妇儿。 向小园吓得一抖,立马跑回屋子了,倒是乔姐儿被气哭,那天晚上三更半夜还指着她骂,说向小园小小年纪就狐媚相,对她的二牛哥暗送秋波。 向小园讪讪地吃完最后一口饼子,她不傻,才不这么早回家自讨没趣! 等向小园迈进家门,天已昏黑,她还没来得及将工钱递给姑母,一声尖利的呵斥便劈头骂来。 “向小园,你哪来的钱买磨砚?!我就说你是个藏奸的!翅膀硬了是不是?!” 那一瞬间,向小园的脑袋懵了,浑身血气沸腾,热胀胀往脸上冲。 她抬头,望向姑母手上紧攥的那一方砚台,山水形态,极其清雅朴素,庙会上向小园一眼相中,特地攒钱买来送给刘俊成,作为谢师礼的。 “姑母,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她就这么一样东西,她什么都给姑母了,她任劳任怨犹如老黄牛一般犁地,她从不抱怨,她只是想偿还每一份恩情,她做错什么了? 姑母猝不及防被向小园顶撞,她不可思议地盯着小姑娘。 向小园那一双葡萄般的大眼睛瞪得溜圆,腰上还别着一把杀猪刀。姑母盯着她,心里莫名发怵。 她不由冷笑:“好啊,我算是知道你这个丧门星有多黑心了!你害死你爹娘还不够,还要来姑母家作威作福?我当初就该放任你在屋外冻死!” 姑母骂她可以,绝不能羞辱她的父母。 向小园咬紧牙关:“我爹娘不是我害死的!” “还敢顶嘴!”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砸下来,直把向小园摔到地上,她的嘴角溢血,脸颊红肿一片。 姑母犹不解气,她被气得胸膛起伏,原本就刻薄的面相在这一刻显得愈发凶恶。 她还要再打,后背却被一股大力推搡,冷不防摔到柴堆里,手掌的皮肉扎进木刺,一片鲜血淋漓。 妇人哎呦哎呦地叫唤,还没来得及开口谩骂,人就被抄着杀威棒的衙役们架了起来,乌泱泱的人群后头,县太爷带着一名京畿来的宦官进了门。 “你这个刁妇!天家任命的玄麟司差役你也敢打?真是不要命了!” 县太爷看到向小园脸上的巴掌印,气得捶胸顿足,指着姑母鼻子骂。 么么哒,梨梨开文了~ (本章完) 第2章 上京(二) 第2章 上京(二) 姑母还来不及反应,身穿草兽圆领锦袍的宦官便手持圣旨,翘兰指劈头盖脸骂来,“要不是咱家及时赶到,向小娘子就要被你打死了!当真是市井毒妇!” 说完,这位宦官又跳脚,对县太爷道:“看来大人的治下也不甚严明,竟出了这般丧尽天良的事!入玄麟司要查祖上三代家世,里里外外料理清楚才能上京都衙门当值,咱家可听说了,向小娘子是个孤女,投奔姑母讨口饭吃,不过多一双筷子的事,倒也要逼她小小年纪出门杀猪养活一大家子,天可怜见,要不是咱家来得及时,人早埋土里了!” 宦官故意把事情往严重了说,直说得县太爷汗流浃背,不断拱手赔笑。 一旁的向小园却没心思听这些,她脸上肿起好大一块,又疼又烫又麻,她明白自己是入选玄麟司,她可以去京城,她可以摆脱姑母了。 向小园心里忽然泛起一阵绵绵的涩,鼻头也酸酸的,仿佛有针在扎,杏眼一瞬间潮红,她忍住了哽咽。向小园弯腰,刚捡起自己摔在路牙子的刀,人却头重脚轻,栽倒在地。 她昨晚冷水擦身受了寒,今天又在雪地里吹风,发了热还不自知,自然是要病倒了。 向小园躺在床上昏睡,她浑浑噩噩睁眼,喝了一点清粥,一碗药。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小时候的事。 十年前的魏国,各地州府被军阀割据,他们招兵买马,拥兵自立为王。天下烽火四起,连年灾祸不断,民不聊生,生灵涂炭。除了内乱,还有漠北匈奴在外虎视眈眈,数次南下入侵中原,妄图占领这块肥沃的土地。皇权被世家架空,早已不复昔日宗族荣光,为了活命,皇帝谢禛协同皇太子谢筠雪几次狼狈迁都,投奔各地尚且对谢氏皇族忠心耿耿的统兵节镇。 逃亡路上,为了不暴露行踪,皇帝谢禛放弃了开阔平坦的山路,带着年仅七岁的嫡长子谢筠雪走人烟罕至的山路,他们一路风餐露宿,受尽困苦,偏偏那年隆冬天寒,大雪又封了山,护送皇帝的军队迷失了方向,在茫茫雪地里走了一天一夜,冻断了好几匹马的蹄子,冻伤了无数军将的双腿。终于,他们找到了一间燃起袅袅炊烟的屋子,那是向小园小时候的家。 向小园的爹是个山中猎户,这些年兵荒马乱,天地里颗粒无收,幸好他有一手狩猎的好手艺,带着妻女隐居深山不问世事,日子虽说不富裕,但至少饿不死。 向小园记得他们每逢春夏季节犁几亩地种点冬瓜、萝卜、芹菜;到了秋冬季节进山猎鹿、狐狸、山兔,吃不完的肉就做成肉脯肉干,皮草带到山下去卖,换几个闲钱买药苗、草种。爹爹疼她,下山时不单会给娘亲带一支梅簪子,还会给她买油纸包好的葫芦。 那天,那么多威风凛凛的大人物来到他们贫瘠小地。 爹爹看到身披腾云龙纹狐狸毛斗篷的皇帝从车上下来,吓得肝胆惧寒,口呼万岁。 他紧紧抱住怀中的女儿向小园,不敢抬头,生怕被指责藐视天颜。 向小园不懂大人世界的尊卑规矩、阴谋阳谋,她睁开眼睛,透过父亲的指缝偷偷朝外看。 威严的皇帝身后,还站着一个身材削瘦的小男孩。 他的身影单薄,五官漂亮,一双丹凤眼狭长,眼尾微微上翘,高鼻薄唇,肤色白得胜雪。整个人团在厚厚的狐毛大氅里,出锋的白毛拢住男孩被风雪吹到发红的脸。 小郎君似乎看到了向小园,他淡漠地瞥来一眼,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冰冷的样子,像个小大人。 皇帝和蔼可亲地扶起父亲,娘亲诚惶诚恐地跑进柴房,把那些用作年货的荤肉都拿出来切片蒸煮,用作招待贵客。不仅如此,父亲还把那一只每天都会给向小园生一个鸡蛋的母鸡春,宰了送给贵人吃。 春被杀了头,向小园哭得撕心裂肺,大有要和春生死与共的架势,爹爹为难地哄她,一声又一声地劝:“家里来了贵主,咱们总要招待好他们,等开了春,爹爹再给你下山买鸡,好不好?” 向小园的杏眼水汪汪,含着两包眼泪,她抽抽噎噎,在母亲递来黑蔗豆的攻势下,总算忍住了哭。 她腮帮子鼓鼓,说:“那说好了,我不止要春,还要给白雪找一只相公。” 白雪是向小园养的一只小山兔,它太小了,肉都不够一个人吃的,所以这次能够逃过一劫。 爹爹听完就笑了,他慈爱地抚摸向小园的脑袋,把她今早上刚梳的两个发揪揪揉乱。 “好,小园要什么,爹爹就买什么。” 军队在屋外就地扎营,向小园和她爹娘同住一屋,其余房间则让给这些皇亲国戚用作歇脚。 灶房里,柴火烧得旺旺的,热气透过厚实袄裙,烘得向小园脸蛋红扑扑。 娘亲盛一碗放了一只鸡腿的鸡汤,黄澄澄的汤面浮起星星点点的油,除了野蘑菇,还有晒干了的黄菜。向小园最喜欢喝黄菜熬的鸡汤,会有种独特的酸味,闻起来口齿生津。 她以为这碗鸡汤也是给自己单独留的,却不曾想,母亲温柔地道:“小园乖,我们的鸡汤要给隔壁屋里的那位小郎君喝,这次没有鸡腿留给你了,下次娘亲单独给你炖一锅,两个大鸡腿全都给你,好不好?” 纵有千般不愿,向小园也知道远道而来皆为客的道理,她不情不愿,只能故作大方地让了汤。 母亲温柔吩咐向小园,她乖巧点头,小短腿蹦下地,小心翼翼端汤,叩响皇太子的房门。很快有一名宦官行色匆匆赶来,他拦下向小园,取干净的木勺子先试了一口汤,确认没毒以后,才放向小园进屋送食。 向小园迈进屋子,探头探脑打量。 屋子里添了许多向小园没见过的华贵陈设,有宝相纹波斯毯,还有香馥馥的南果子熏屋,桌案上摆着一方小匣子,里面置放了几块芝麻、红豆酥饼,闻起来甜丝丝的。 那位小郎君临窗而坐,即使屋里没人在旁服侍,他也没有乱了仪容,塌腰驼背地靠着毡毯。他好像和所有向小园见过的男孩子都不一样。 向小园望着小仙童一样好看的男孩,心里想的是,正襟危坐的皇太子,看起来真像古刹寺庙里高高供奉的一尊佛。 向小园把鸡汤毕恭毕敬地放到桌上,小声说:“这是我娘为你熬的鸡汤。” 乡野长大的小姑娘,半点规矩不懂,在储君面前自称‘我’,谢筠雪不由皱起眉头。 谢筠雪继续翻书看,没有理会向小园。本以为小姑娘送完汤会自行离开,怎料她硬是要留下,谢筠雪性子阴沉,不爱和人讲话,没有理她。 向小园不懂知难而退的道理,她看谢筠雪孤零零一人很可怜,担心他怕寂寞,又屁颠颠凑到旁边陪他。 “阿娘杀的这只鸡是我养的,它叫春。”她想到和春的点点滴滴,不由眼泪盈眶,向小园鼻尖酸痛,抽噎地说,“春可乖了,我把它从小鸡养成大鸡,它每天给我下一个蛋。我阿娘会用羊奶炖蛋羹,加上一勺山里的蜂蜜,很好吃的……要是你们不吃春,我明天就能分你蛋羹吃了。” 她絮絮叨叨说自己的养鸡史,有点抱怨,有点难过,又有点委屈……小姑娘声音软软的,有时候糊里糊涂很难听懂,谢筠雪听得很烦。 谢筠雪合上书,瞥了一眼杏眼泛红的小姑娘。 向小园收声儿,讪讪地看了鸡汤一眼:“平时鸡腿,阿娘都是留给我一个人吃的,我拿来分你了。” “你想吃就吃,不必分孤。”谢筠雪平时根本不重口腹之欲,又被她吵得没完,只能用稚气的声音让出鸡汤。 瓷娃娃忽然开口说话了,吓了向小园一跳。 她止住哭声,好奇地问:“孤是什么?” 谢筠雪深吸气:“就是我。” “哦……”向小园靠近桌案,她喝了一口鸡汤,香喷喷的汤果然很好喝,她心情好,又看到桌角的点心匣子,小声问,“那些都是你的糕点吗?看起来很好吃……” 谢筠雪抿唇:“你若想吃,统统拿去。” “谢谢你。”向小园甜甜一笑。 她只敢咬一两口鸡腿,喝半碗鸡汤,其他的汤喝肉都剩下给谢筠雪喝了。她才五岁,只是个奶娃娃,从前都是这般和小伙伴分食,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晚上的时候,向小园为了报答谢筠雪的送糕恩情,她给他编了一只草蝈蝈,还把白雪抱来给谢筠雪看。 “你给我喝了鸡汤,我让你摸一摸我的白雪。” 谢筠雪站在窗前,盯着雪地里的向小园,一言不发。 谢筠雪是在朝中重臣的期盼下长大的皇太子,他天资聪慧,年仅七岁便熟读四书五经,略通诗赋与儒学经典,是老臣们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谢筠雪生来就背负王朝使命,他和父亲一起在颠沛流离的乱世中守国、守天下、庇护子民,重担早已将他磨得面目全非,身上没有沾染一星半点儿孩童的稚气。 他谨言慎行,不敢玩物丧志,教任何人失望。 而现在,向小园为谢筠雪送上这一只竹编的草蝈蝈,她的手指在制作草蝈蝈的时候被阔叶割伤,细小的伤痕伴着血迹。女孩儿的双眼亮晶晶的,犹如星星,她满心期待,等着谢筠雪接受自己的礼物。 谢筠雪接过草蝈蝈,轻轻抚摸了一下白雪的兔头。软绵绵的触感,兔子体温也是热热的,很舒服。 他不由松开紧抿的唇瓣,小声说:“你的兔子明明是灰色的,它一点也不白,怎么能叫白雪?” 向小园噘嘴:“和你说了也不懂……白雪就是白雪啊,我爹说了,春天的时候,他会带我下山,上集市里给白雪挑相公,我要给它找一只身强体壮的大兔子当相公,这样就能保护我们的白雪了。” 我们?谢筠雪一怔,他不明白,他和向小园不过仅仅有这么仓促、狼狈的一次碰面,怎么就归于她的阵营了。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向小园却不在乎那么多,她又笑了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若是有宦官在侧,一定要骂向小园大不敬。 谢筠雪的指骨在袖笼中动了动,冷着脸:“谢筠雪,你呢?” 向小园摸摸鼻尖:“我叫向小园,小虎说,我的名字一点都不好听。” 谢筠雪眨了一下浓长的眼睫,说:“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是一首诗。你的名字……很好。” 向小园被小郎君夸名字好听,心里溢满了欢喜。 她忽然觉得,寡言少语的皇太子,看起来也并非那么不好亲近。 再后来,向小园和谢筠雪相熟,她会时不时给他送点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些都是向小园收藏的宝贝匣子里的玩意儿,有山中翠鸟的羽毛、晒干的鲜艳蘑菇、野猪的獠牙与针毛。但大多数时候,向小园絮絮叨叨地说,谢筠雪未必在听,他只是闷头看书,直到向小园不讲话了,才略显困惑地看她一眼。 向小园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交到朋友,算不算友情。 直到离别那天的到来,她哭得撕心裂肺、震天动地,这一次却不是哭春,而是哭谢筠雪。 谢筠雪被她吵得头疼,小脸又是发白。 再如何依依不舍,谢筠雪也走了。 送走了这群贵人,爹娘如释重负。他们清点了家里剩下的吃食,决定进山一趟,看看能否再猎到什么饥肠辘辘的山兔,他们的肉食都献给贵人了,家中没有多余的荤肉备冬。 向小园照常留在家里等待。 然而这一次,日暮昏黑,天色暗沉,爹娘都没有如往常那般满载而归。 向小园不由地害怕,她提了点燃的灯笼,冒雪进山。白雪是山兔,它在山里找不到东西吃,心甘情愿跟着向小园,也很通人性。它熟记向小园爹娘的气味,嗅味寻人,引导向小园朝前走。 山中森寒,向小园追逐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夜风拂面,女孩的袄裙被涌来的风雪吹到鼓动,像是一只脆弱的蝴蝶。 她不知跑了多久,满头大汗。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远处灰扑扑的雪地里,向小园看到了熟悉的衣裳。 她找到爹娘了,向小园欢呼一声,迫不及待跑近。可是,浓郁的腥风卷来,雪地尽是蜿蜒的红色。 向小园的爹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们死了,成了两具血肉模糊的、冷冰冰的尸体。 向小园恐惧地睁大眼睛,她哭不出声音,甚至连拖动爹娘的力气都没有。 “爹!娘!” 向小园看到插在父亲背上的箭羽,分外熟悉,分外刺眼。这几支箭矢隶属皇帝麾下的军队,向小园偷偷摸摸见过。那时候,她对山中鸟禽好奇,还特地研究了一下箭矢上绑着的羽毛出自哪种鹰隼。 就在这时,数十支箭矢破空袭来,声势穿云裂石,撼动人心。 向小园急忙后撤,慌张地往山坳跑。 她听到马蹄声渐近,笃笃的敲击声踏在雪上,踏在她心里。 向小园的脊背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她的发揪揪乱了,披风丢了,鞋也掉了。她很狼狈,前方没有路了,只有一处雪雾迷蒙的断崖。 身后的军士还在来势汹汹地追杀,向小园别无他法,只能纵身跃下。 山崖前,策马奔来的两名羽林卫即时勒马停步,他们面面相觑,迟疑不定。 “陛下下令要铲除所有知晓他行踪的猎户,以免被节镇寻到踪迹。小姑娘的父母已死,她也坠崖身亡,事情该了结了。”最主要是,他们也没有万分把握贸然下山查证后,还能再追上皇帝的御车。 “也是,这样高的山崖,莫说一个小丫头,便是年轻人掉下去也必死无疑,我看不必追了。” 二人交谈几句,拔马掉头离开。 山崖下,向小园强撑着一口气,双手死死攥住早已枯败了的老藤。她不敢乱动,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那几个多疑的羽林卫还会卷土重来。 向小园冷得几乎要昏过去,掌心也全是被藤条划开的绵绵阵痛。 她想到人面兽心的皇帝,想到冷冰冰的皇太子谢筠雪,肝胆惧寒。 向小园又记起那句诗——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明明是,明明是一衰风雪向小园。 向小园咬紧牙关,瞪大圆溜溜的杏眼,眼眶渐渐生出了潮意,她吸了吸鼻子,没哭。 在向小园五岁那年,她学会了忍住汹涌欲出的眼泪。 (本章完) 第3章 上京(三) 第3章 上京(三) 向小园从无涯的噩梦里惊醒。 她猛地坐起身,热汗淋漓了一身,粗布里衣牢牢黏在后脊,像是贴了一块皮,刺得她生疼。 向小园眨了眨被汗水蛰到刺痛的杏眼,环顾四周。 眼前,是她用了八九年的旧床帐,一张瘸腿小桌,一个少了一块门板、只能用布头遮挡的衣橱……都是她熟悉的旧物,她没有陷进梦魇里,她还在姑母的家中。 向小园松了一口气。 很快,木门被推开,传旨的宦官笑眯眯地端来一碗药,递给向小园。 “哎呦,向小娘子,你可算醒了!咱家大老远从京城赶来,恭贺向小娘子考上玄麒司的仵作差役,虽说只是八品官,却是天子手下的司衙,往后前途无量,贵不可言!念在小娘子大病初愈,咱家便允你在榻上跪拜接旨吧。” 宦官福生是东宫的掌事太监,平素专司东宫事,这次到京畿附近州府传旨,完全是奉了皇太子谢筠雪的命令,提前来和新一批入选玄麒司的子弟们通个气儿,混混脸熟。 这一次的司府选人可不一般,天家为亲近各地节镇,特地下旨相邀藩镇节度使本家的子女,进入玄麒司历练。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待他们三四年后,办完成人礼,也好入京任职,在朝中占个一官半职,为皇帝排忧解难。 话是这样说,可其中每个步骤都有深意。 各地节镇第一反应,俱是皇帝要捏他们小辫子,逼迫他们把亲子亲女送到都城里当质子了。若是有人赶抗旨不遵,皇帝一定会认定对方生出反心,下旨清剿逆党。 各地节镇的兵权不曾被皇帝收复,但帝王心思比海深沉,还是削弱了地方藩镇不少兵马。 若是真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想和皇帝对着干,节镇们心里存着气,未必会接下军令,帮忙剿杀佞臣。毕竟他们深谙唇亡齿寒的道理,不会自伤情面。 但是皇帝也奸邪,倘若他再追加一道旨意——“凡是杀敌之臣,均在战胜后可接管其州府辖地”,可就不好说了。 这样一来,野心勃勃的节镇们为了名正言顺拥有那一块土地,一定会操练兵马,自相残杀……谁当出头鸟,谁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因此,节镇们不敢不从皇命,他们非但会从命,还会往本家嫡出的子弟里选上一个志洁行芳的少年人上京,送到皇帝眼皮底子下,供他监视,以示节镇们的投诚忠心。 也就是说,向小园此番不但要上京任职历练,还要和一群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女们朝夕相处,一同行路。她一介草芥黎民,毫无根基,可世间尊卑严明,小姑娘估计会吃许多苦头。 这也是福生待向小园温情备至的原因,小娘子往后要受的委屈还多着哩! 福生的话传到了,他和向小园定下三日后柳昌渡口坐船进京的时辰,又给向小园留下一笔朝廷派发给家宅的抚恤金。 一共一百两银子,足够一个小门户置办一套宅院,无忧无虑生活十多年了。 向小园谢过宦官,取了钱。 官老爷们前脚刚走,姑母后脚就扶着扭伤的腰进屋里来了。 姑母一双长眼鬼精鬼精地瞥向侄女,话语里难掩贪婪:“小园,官老爷……给了你多少银子?” 向小园没有吭声。 姑母知道她过两天就要进京,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这样的摇钱树走了,她和乔姐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 姑母恶向胆边生,她知道向小园敬老慈幼,定不会忤逆自己,于是姑母抓住向小园的衣袖,不住去翻小娘子所有能藏钱的衣物。 然而这一次,她真的低估向小园了。 只见银光一闪,刀刃的呼啸声直逼面门,一截黑发应声而断,冰冷的刀面堪堪擦过姑母的鬓角。 原来是向小园取出藏在枕下的杀猪刀,手法利落地剃去了姑母半边头发! “向小园!你疯了?!”姑母捧着落发的侧脸,吓得惊声尖叫。 向小园起身下地,一手拎着钱袋,一手握住杀猪刀。 她说:“姑母,我没有疯。这一刀,是还你这些年的欺辱之仇,而这五十两银票,我还你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向小园掷下银票,头也不回地走了。 姑母既要捡钱,又因头发凌乱不能出门叫街坊邻里看笑话,没办法追上向小园。 她惦记着向小园手里的另外五十两,可转念想到向小园那舞得虎虎生风的杀猪刀,又觉得小妮子有武艺在身,她不是向小园的对手。万一再招惹来县太爷,她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姑母原地跳脚,无计可施。 向小园有官老爷撑腰,姑母再没胆子上去触霉头了。 自此,向小园总算脱离了这个吃人的家宅。 比起松一口气,向小园心里更多的是茫然。 从今往后,她自有另外一条路要走。 她记得亲生父母死在皇帝的刀下,她要替父母亲报仇。 虽是蝼蚁身,亦要凭手中刀屠龙。 - 出发上京前,向小园钱买下了两头猪,她亲自杀猪宰肉,请镇子上有名的厨子煮了一桌杀猪宴。 向小园不但给县太爷家中送了猪蹄,还宴请所有相熟的乡里乡亲一块儿吃猪肉宴。 不年不节的,大家都是平民老百姓,能吃肉的机会不多。 听说向小园一个女娃娃要上京城衙门当官去了,还是皇帝麾下的玄麒司,各个都竖起大拇指,与有荣焉。 他们也不白吃,一个个带了家里的肉干、烤馕、甚至是合向小园脚码的鞋,以及宽大的衣袄裙。 向小园收下这些叔伯婶娘送的礼物,还把一些没煮完的猪下水分给他们家中的老人。有的老大爷爱吃酒,就喜欢佐一口蒜炒的猪肝猪肚。 那块向小园买的墨砚,最终还是顺利送到刘俊成的手里。 她很感谢刘俊成教她读书识字,若非刘俊成鼎力相帮,她定没有今天的造化。 刘俊成忙说客气,他又把向小园之前看的验尸善本送给她当辞别礼。 “能教出一个玄麒司的徒弟,是我作为教书先生的荣幸。桃李满天下是各家西席先生的心愿,如今我也有学生在京中任职,知足了。” 向小园听得眼眶发烫,重重点头。最舍不得向小园的人,其实还是刘伯和刘婶。 虽说向小园是刘家肉铺的帮工,但刘俊成一心读书,不肯继承他的衣钵。刘伯一身杀猪的本领都传授给向小园了,真把她当亲闺女一样疼爱,刘伯还想着,若是向小园能嫁到家中,正好把肉铺也记在她的名下呢。 莫说刘伯,便是刘婶也觉得可惜。 多水灵的女娃,整个镇子就没比向小园长得标致的姑娘,没做成儿媳妇,真可惜了。 刘婶把一只传承给儿媳妇的玉镯子套到向小园手上,拍了拍她,道:“小园啊,这个镯子,你收着。这是婶娘祖上传下来的家传宝贝,能保你往后逢凶化吉。” 向小园急得不得了,连连摆手,要把手上宝贝还回去。 “玉镯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婶娘快拿回去吧。” 刘婶死死抓住向小园的手不放,她红了眼眶,说:“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要上那老远的都城,戴些东西傍身,婶娘心里也安心。乖,收着,可别摘了。” 这是刘婶的一番心意,向小园想到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不再推辞来推辞去,伤他们的心。 她以茶代酒,敬了在座所有亲朋好友,当作践行。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三天后,向小园背着一个厚厚实实的包袱,坐上前往柳昌渡口的马车。 约莫行了六个时辰的车程,夜里时分,向小园总算抵达了目的地。 渡口没有其他闲杂的船只,里里外外都被穿着甲胄的地方府兵围起来了。 向小园跳下马车,出示了入职玄麒司的文书,兵卒放行。 宦官福生老远见到向小园,他朝她招招手,喊人过来。 渡口边上架着灯烛的木杆子,早被一年前的一场海啸给摧毁。灯笼燃不上火光,只能由着兵马高举火把照明。 向小园借着被风拉成火焰旗帜的火光远眺,官兵环绕的最中央,有一群衣着华贵的少年人。他们背着包袱,坐在一个个红木箱笼上,不满地抱怨,想来这些人就是福生说的节镇家的高门子女。 向小园出身卑微,往后在玄麒司里,与他们的分工定也不同。她不欲给自己惹麻烦,没有上前攀交,而是孤零零地待在角落。 然而,向小园不结交好友,旁人却对她这样荆钗布裙的打扮很稀奇。 看着就是个破落户。 甚至有贵女不愿再背重重的包袱,心浮气躁地喊了一声向小园:“喂,你过来一下!” 向小园回头,没发现自己身后有什么人。她不解地皱眉,问:“你是喊我吗?” “对。”贵女扬唇,朝她勾了勾小指,“就是你,过来帮我拎包袱,我赏你一支金簪!” 向小园没说话,她闷头走过去。 正当她想伸手接下贵女递来的包袱时,一枚锋利的银叶子激射而出,穿风而来,哗啦一声划开贵女的窄袖。 贵女吓了一跳,包袱扑通落地,连忙缩回手。 她敢断定,若是她的手腕再抬高一寸,定会被这一枚银叶子割断臂膀! “是谁?我可是幽州节镇之女林晴!谁这么胆大包天,竟敢刺杀于我?!” 贵女林晴一阵喧哗,吓得那些少年人们纷纷左顾右盼,寻找凶手,生怕自己中招。 然而,他们没发现可疑的人影,远处倒是有一道清寂疏离的少年音随风传来。 “玄麒司十二暗卫之首,槐雨。” 疏朗的声音落地,众人纷纷抬头。 只见得,被风吹到摇摇欲坠的木灯架上,站着那名自称“槐雨”的少年郎。 他穿一身黑云暗纹圆领袍,腰缠蹀躞玉带,黑色皮革腰带勒出劲瘦窄腰,发尾锐利如针,随风摇曳,猎猎作响。怀中抱着一柄明月纹长剑,脸上佩半壁遮面的傩戏青鬼面具。 向小园虽看不清他的容貌,但从露出的一双冷漠凤眼与寡情薄唇判断,此人的容貌必然是上佳。 林晴没想到对她出手的人,竟是大名鼎鼎的玄麒司暗卫头子,此人往后还可能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她有点气愤,却又无可奈何。 林晴急火攻心,不由跳脚道:“我和这个丫鬟之间的钱财交易,与你何干?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语毕,槐雨没有及时答话。 他迎着细盐似的絮雪,纵身跃下,少年郎身姿轻盈,不过转眼间,便杀至林晴面前。 他那一柄未出鞘的长剑破风而出,直指向林晴鼻端。 即便没有杀气腾腾的剑刃,林晴还是被这一记杀招吓了一跳。 她汗出如浆,一下子瘫坐在地。 槐雨拧动腕骨,挡在向小园和林晴之间。 这样的站位,让向小园生出一种被人庇护的错觉。 槐雨冷漠地看林晴一眼,语气冰冷,半点不带怜香惜玉的意味。 他淡淡道:“她也是玄麒司的官吏,并非你的奴仆。再有下次,当以欺压同僚问罪。” (本章完) 第4章 海娘诡事(一) 第4章 海娘诡事(一) 玄麒司十二暗卫的名声很响。 据说这十二人来历不明,身份神秘,遍布世家与市井,只听命于君王。 能爬上这十二个位置的暗卫,都是身经百战,从尸山血海中生还的顶级刺客,更别说能被称为“魁首”的槐雨了。 向小园不知槐雨的威名,其他世家子女们却早有耳闻。 林晴自小养尊处优,第一次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奚落,她面子上挂不住,还要再争,玩得好的永州节镇之女朱芳菲却及时拉住了她。 “那可是槐雨,除了面见君主要下跪,便是看到皇太子都能御带出席,不必见礼的。” 亲卫能够在贵人面前佩戴御刀护卫,说明皇帝对其十分信任与恩宠。 世家子女们之所以被家中人选中,派来玄麒司历练,那是因为他们身为地方枭雄的父亲都忌惮如今重权在握的都城皇帝,做老子的都怕,做子女的又怎敢和皇帝的亲信暗卫槐雨叫板呢? 林晴冷静了,她分析利弊以后,见好就收,没有再搭理槐雨。 一场闹剧结束。 向小园虽不知槐雨为何要护着自己,但她还是对槐雨点头致意,道了一声谢。 然而,少年郎只是秉公办事,并没有想和她攀交的心,他淡看向小园一眼,目光冷漠清寒,随即旋身而去。 槐雨动作轻巧地跃上灯架,转瞬间不见踪迹。 槐雨的现身,很快在世家子女间掀起轩然大波。 一些七姓五望的旧世家,还保持着旧勋的傲气,不肯屈服于皇权,亲近玄麒司的官吏。 倒是一些近年才开始起家的新贵世家,他们的父辈手掌兵权,却并非拥有根基底蕴的百年世族,他们乐得在混乱的局势里分一杯羹,因此他们看槐雨肯舍身保护向小园,保不准向小园其实身份与众不同,为了在上京之前先拉拢人脉,他们主动来和向小园攀交,刺探她的身世。 向小园饿了一整晚,可渡海的大船还没现身。 她只能席地而坐,盘着腿,把包袱放在膝上,从中拿出油纸包的梅菜肉饼,一点一点掰着吃。 梅菜肉饼是刘婶烙的。她怕向小园走得急,路上没有干粮吃,夜里特地和面,让刘伯炒猪肉丁,裹进烘饼里,送给向小园。 每一个烘饼的馅料都很足,猪肉用了足足一斤! 向小园一口下去,满嘴都是肉馅,她知道猪肉价贵,刘家人对她很是关照。向小园第一次背井离乡,前往陌生的城市。她惦念那些照顾过自己的长辈,想到迷茫的未来,心里有点惆怅。 世家子女们被肉香馋到,他们只带了点吃起来很腻味的甜点,想吃点咸口的干粮。他们忍不住围住向小园,问她:“你这是什么饼啊?” 向小园老实地说:“菜干肉饼,你要吗?” 问话的小娘子是荆州节镇的女儿燕芸,她明显没想到向小园这么大方,犹犹豫豫伸出手。 向小园递了一个饼过去。 燕芸咬咬牙,她也打开装着行李的箱笼,从中拿出一个塞满蜜饯的梨木食盒,递给向小园,“我不白拿你吃的,我用蜜杏和你换。” 向小园看着那个光是盒子就价值连城的蜜杏,迟疑了一会儿,说:“你的食盒看着就很值钱,一个肉饼用不了这么多。” 燕芸听到向小园这么说,忽然笑了,她把食盒硬塞到小姑娘的怀里,“就当交个朋友了,你收着。” 向小园没有推拒,她把巴掌大的食盒塞到包袱了,想着哪天吃完蜜杏,她再洗干净食盒,还给燕芸。 这是向小园在玄麒司队伍里收到的第一份好意,她很珍惜。 燕芸祖上也是泥腿子出身,其实家中规矩没有那些世家子女们大,她被挑选进京,无非是家中人觉得她擅武,成日里舞刀弄枪,又不肯嫁到高门豪族联姻,家中嫡子嫡女都珍贵,必须要舍弃一个的话,那就让燕云上京吧。 燕芸见向小园一点都不娇滴滴的,腰上别着一把杀猪刀,看起来既豪放又有趣,她想和向小园做朋友,因此也拍了拍一旁的沙土,就地坐下,跟着向小园一块儿吃饼。 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犹豫要不要结交向小园,结果反被燕芸捷足先登,一个个恨得扼腕长叹。 好在,接他们启程的渡船很快就到了。 漆黑无边的海面,一艘挂着暖黄色琉璃风灯的大船疾驰而来,船员们抛锚停泊,提着照明的红灯笼下船。 世家子女们终于不用在渡口吹风受冻了,一个个大喜过望。 他们弯腰去搬运箱笼,抬头的一瞬间,却发现情况有点不对…… 夜雾缥缈,红纱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像是一双双深渊怪物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古老萧瑟的歌声传来,咬字很重,却听不清楚唱词,应该是村子里的方言。 向小园收起包袱,凝神听着,只能听到“魑啊魅啊”、“血食肉食”这几个词,但她从那些人挥舞的三清铃、法绳、黄铜师刀中,能够辨认出,他们是在为渡船举行驱邪仪式。 这一场法事来得太莫名其妙了,众人感到毛骨悚然之余,又心生好奇。 直到一名神婆手持昊天上帝纹样的法旗,靠近向小园等人,神神秘秘地说:“今晚不能开船,海娘没有吃够供品,贸贸然开船,定要尔等翻船人祭!” 人祭便是拿活人做祭品,用于平息邪神的怒火。 世家子女们各个身份尊贵,谁又肯被当成祭品?况且,这个婆子神神叨叨的,谁知道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神婆见众人不信,眉头紧皱又退下了。 宦官福生见状,上前一步,询问船工:“这是怎么一回事?说好的开船过海,怎么又闹起来了?” 船长自然知道这些官吏来头很大,他不敢开罪,只能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道:“官老爷,不是小人不想开船,而是今年渔业不丰,海货贫瘠,大家捞鱼赚不到钱,自然没有人祭拜海娘。海娘吃不饱供品香火,近一个月发威好几次,开船前明明风平浪静,行至海域中央,突然狂风暴雨,海浪大到能掀翻渔船。” 船长像是害怕触怒海娘,声音低下去:“不是小人要违抗官爷的命令,实在是小郎君、小娘子们身份尊贵,万一有个闪失,小人难辞其咎啊……” 渔民迷信愚昧,但有对海上天气的敏锐。 他们说不能出船,那些船工便心有戚戚,不敢跟船。 福生负责接送这些世家子女,上京去玄麒司里头任职,他有圣旨在身,哪里敢耽搁路程。 福生急得嘴角都要起燎泡了,他翘着兰指,道:“胡言乱语!便是、便是海上有妖邪,也不该和真龙天子过不去!咱家带人上京,那是皇命,抗旨不遵是要杀头的!” 船工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接这话。 倒是那个吟唱古老歌谣的神婆长叹一口气,道:“既然情况紧急,那老身替诸位想个法子吧!” 福生大喜:“你说。” 神婆清了清嗓子,道:“老身帮诸位扎一个纸替身,再烧一些香火,献给海娘。要是海娘收下这些纸扎人,便是同意诸位乘船渡海了……” 事已至此,为了安抚船工们的心神,福生没有拒绝。 他眯起眼睛,问:“一场法事,要多少银钱解厄啊?” 神婆摆摆手:“老身只是为了帮众生消灾解难,不图报酬。” 神婆做事居然不要钱,这倒让福生惊讶不已,心里不免嘀咕:只为了行善积德,却不要银钱禄米,难不成她真有神通,不是骗子? 没一会儿,海边设下香案、香坛,大冬天瓜果稀少,供品则只摆了几个野生的林檎果、蜜桔。 红烛香火燃起,神婆清点一遍世家子女的人数,将他们的名字以鬼画符的形式,书在两腮红红的纸扎人身上,再点火烧身,将替身丢进海中。 哗啦啦一声,落水的响动。熊熊烈火焚烧那一个个纸扎人,火光照亮纸娃娃,红彤彤烈焰中,纸娃娃逐一浮在海面上,缓缓朝深渊泊去,就好似一个个笑着的小孩…… 梵唱声声,嗓音寂寥。 神婆穿着红袍法衣,手脚大开,载歌载舞。 她一边持着桃木剑,一边步罡踏斗,摇摇摆摆,主持法事。 众人屏息以待。 原本该等到海娘吃下供品,满意离去的时刻,偏偏海潮汹涌,那些燃烧不止的纸扎人忽然熄灭。 四周陷入诡谲的黑暗中。 官差们受命,提灯去照海。 就在火光大盛的一瞬间,一行人看到极其可怕的一幕。 那些纸扎人没有沉入海底。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它们又从海域的远处飘了回来。 一个个替身坐在海面上浮沉,身上毫无被火焰灼烧的痕迹……娃娃还是脸蛋红红,朱砂唇大开,好似在嘲笑官差们的无能。 随之,神婆忽然尖叫一声,仰头喷出一口鲜血。 “不行了,不行了,海娘娘发威了,她一定要尔等人祭!” 神婆忽然发狂,就地打滚,好似有火在烧。 这一幕太过诡异,饶是见多识广的世家子女们也不禁发抖。 难道,世上真的有邪神海娘? 若非神明显灵,又怎么解释那些纸扎人火烧不焦呢? 就连福生也吓得大叫一声,连忙让身边的差役拉住神婆,焦急地问:“怎么回事?这些替身……海娘娘不收吗?” 神婆擦去嘴角的血迹,长叹一口气,道:“老身也没法子了,海娘娘倔得很,她识破咱们的诡计了,非要活人来祭,老身、老身也没法子啊。尔等若是执意逆天而行,非要真想今晚渡海……” 福生听出她话中的犹豫,悄声道:“法师还有法子?” 神婆皱眉,道:“唉,其实,不止民间办事要用银子贿赂,神佛办事,也要钱打点。老身可以请神上身,去克这海里的邪祟,但是此法折寿啊,做法事也需因果。老身强行开了因,尔等不想惹祸上身,就得钱结这个果,因果了结了,往后你们才能富贵顺遂,不被邪神祸害。” 福生听懂了,这是因为“请神上身”的办法太凶悍了,会带来祸事,所以得钱消灾。 福生是东宫里的总管大拿,平时除了公俸,还有太子谢筠雪赏赐的私银,钱能办的事都不算事! 他大方地道:“这有何难?只要您能帮咱家驱除邪祟,护佑贵人们平安渡海,咱家手上的赏银管够!” 听完,神婆勉强点点头:“那行吧,老身勉强一试……” 没等她再度披衣作法,向小园忽然出声,制止了她的动作。 “等一下,这钱不必给,海娘不会生气的。” 神婆的法事被人中断,她急火攻心,气得大叫:“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胡说什么?!若是触怒海娘娘,你担待得起吗?!” 即便是神婆责骂,向小园依旧没有露怯。 众人盯着向小园,目光里隐隐责怪,似是厌烦向小园打断法事。 向小园并不在意旁人怨毒的目光,她取出水囊袋,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 随后,向小园走向海边,伸手捡起那一个个漂浮不定的纸扎人,又走回来,对众人平静地道:“纸扎人之所以遇水不化,遇火不焦,其实是因为纸替身选用了浸水的湿布,神婆为了燃火,又在替身外头涂了一层酒水。烛火遇酒变得炽烈,可湿布却并不会燃烧。她点燃替身,又将纸扎人投进海中,实则是为了防止诸位在查证替身时,发现湿布的端倪。” 向小园放下纸扎人,又走向神婆。 她的手摸向神婆的嘴角,嗅了嗅指腹上的血迹,“至于她口喷鲜血,其实是做法事时,悄悄把猪血含入口中。” 向小园拍了拍腰间刀,她说:“我杀猪多年,决不会认错的。” 向小园说话条理清晰,井井有条,她半点都没有身为杀猪匠的羞耻,敢于在人前说出自己低贱的屠户出身。 一时间,所有人都哑口无言。 神婆见事情败露,转身想跑,却被槐雨飞来的一张银叶子刺穿腿骨。 血液四溅,殷红如梅。 神婆惨叫一声,瘫倒在地,她知道有高人在此,跑是跑不掉了,她不断地磕头认错。 “官爷息怒,是草民猪油蒙了心肝,竟敢诓骗诸位大人。诸位官爷既然没有钱财损失,请放草民一条生路,草民一定改过自新,绝对不在外行骗了……” 原来,这一切只是神婆的诡计,她想借助法事,帮达官贵人消灾化厄,以此骗取酬金,偏偏遇到向小园这个市井长大的刺头,一眼看穿她那些装神弄鬼的营生。 神婆遇到高手,真是后悔不迭。 事情解决,众人又能顺利登船了。 世家子女们惊叹于向小园的敏锐,都是少年人,对待她的敌意便没有之前那么大。 唯有林晴看到众人簇拥向小园,心里很不服气,她还因为槐雨的事情,迁怒于她。 但林晴不好在福生面前挑衅向小园,她也怕那个神出鬼没的槐雨会出杀招。 林晴只能和朱芳菲背后嚼舌根,偷偷讽刺:“她本来就是市井出身,这种小把戏见多了,才有一时急智……乡下来的贱民,得意什么呢!” 向小园不在意那些夸赞与贬低,她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收拾好包袱,跟着官差们一块儿踏上渡船。 出行前,她想到了什么,折回来,四处打量。 等到向小园找到缓步而来的槐雨,她用帕子擦干净银叶上的血,递给他,问:“这是银子制的叶子,伤一次人就丢了,怪可惜的……” 槐雨瞥她一眼,乌浓的眼睫轻颤,他以为她是想还自己暗器。 可随后,小娘子眨巴眨巴眼睛,轻声问:“你还要吗?” 槐雨:“……” 他好像懂了,向小园其实是贪财,她想占为己有! 槐雨剑眉微挑,他从小娘子手中抽出银叶子,塞到怀里。 “要。”言简意赅,不想小娘子的歹心得逞。 向小园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她就不问了,平白少了一笔横财。 远处,福生看了一眼挺胸抬头的小娘子,忍不住想:难怪皇太子看到仵作行人的入选名录时,特意要他照看这位名叫“向小园”的小娘子,想来是小娘子入了太子的眼缘,确实聪明绝顶啊! 不过……此地距离京城足有千里之遥,太子殿下到底何时见的向小娘子啊? (本章完) 第5章 海娘诡事(二) 第5章 海娘诡事(二) 第五章 所有人都上船以后,渡船收锚,朝海域深处泊去。 刚过完年节,初春未至,天地间还是飘着犹如碎琼乱玉的雪絮。船舱外太冷了,这些娇养的世家子女们受不了冻,一个个催促福生赶紧分房,他们要进屋睡觉。 但,当他们拿到各自的房号进屋,又被另一个残酷的事实打击到了,船房居然没有烧地龙,就连烤火的炭盆都没有,被子受了海潮还湿泞泞的,人睡在这里一定会长野蘑菇的! 林晴没有受过这种侮辱,她抵死不从,在甲板上谩骂船工招待磕碜,话里话外指桑骂槐:“早知道你们这艘船破落,我就自己去雇一艘上京的船了!咱们各个都是簪缨世家的子女,竟也要和那种下九流的屠户女同坐一艘船,同居一间房,还真是埋汰人。” 林晴骂了大太监福生的安排不妥当,还要骂向小园身份卑贱,和她平起平坐,一张桌子上吃饭,林晴也要觉得丢了大脸。 燕芸受不了林晴的嚣张跋扈,林晴这话等同于把祖上泥腿子出身的燕芸也给骂了。擅武的小娘子豁然抽出腰刀,作势要给向小园撑腰。 倒是向小园拉住她,对她道:“我本就是庶族贫户,林小娘子说的没什么不对。我不在意,燕姐姐不必为我出头。” 向小园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落寞无措,她是当真不介意。燕芸惊讶之余,又很钦佩向小园宠辱不惊的好脾气。 没一会儿,槐雨神出鬼没地窜至人前,众人看到玄麒司头子来了,各个不敢抱怨,就连林晴也收敛了嚣张的脾气,很快止住声音。 乱哄哄的闹剧结束,大家灰溜溜钻回房间。 向小园看到槐雨腰间蹀躞带挂着的那一块号牌,又对了一下自己隔壁的房门号,她惊讶,有意套近乎,同槐雨说:“大人竟住在卑职的隔壁,还真是有缘。” 向小园往后是玄麒司的仵作行人,按理说,确实是槐雨下属。 少年郎凤眸冰冷,他瞥了向小园一眼,闷葫芦似的一声不吭,丝毫不想搭理谄媚的女孩。 向小园第一次主动搭话,竟吃了个闭门羹,她也不恼,转头欢欢喜喜地推门,摆放自己的行囊去了。 对于世家子女来说十分遭罪的客舱,对于她来说确实好到不能再好了。 桌子没有瘸腿,喝茶不会晃。 床板也垫了软被,睡起来脊背不酸痛。 向小园很满意。 临睡前,她提了两桶热水进屋里洗漱,刚换好衣裳,房门外就响起了迟缓的敲门声。 向小园打开门,竟是一位看起来身体十分消瘦憔悴的小娘子。她和向小园一般高,五官秀致,可脸色却发白,许是畏寒,她还披了一件狐毛大氅,毛茸茸的白毛裹住她的脖颈,连脸都藏了小半张。 她朝向小园递来一匣子糕点,略带歉意地道:“我自小便有咳疾,夜里许是会有些吵闹,倘若惊到小娘子夜里休息,还望你不要怪罪。” 向小园懂了,这位是住在她右手边那间房的女孩,她怕自己会吵到向小园,特地送吃食来赔罪。 向小园惊讶于小娘子的和善,她连声道:“不必不必,我睡得很沉,就是打雷也吓不醒,你吵不到我的!” 小娘子弯了弯眼眸,还是把糕点匣子强硬地递来,“你吃吧,不必这样客气。” 女孩家盛情难却,向小园只能收下点心。 她有意和小娘子结交,问她:“我叫向小园,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的脸上依旧带着温柔的笑,许是长年吃药,她的声音有点哑,衣袖间也熏染上药汤的清苦味道。 “小园,我叫倪妙仪。” “很好听的名字。”向小园由衷夸赞。 倪妙仪只笑不语。她实在是个和善性子,送完吃食以后就回了房间。 等到深更半夜,向小园在房中听到三不五时传来的咳嗽声,她总算明白了倪妙仪为何要给自己送礼……确实有点打搅她睡觉啊。 没等向小园再次睡下,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伴随那叫声,整个船舱的人都动起来了,脚步声震天撼地,直奔渡船的另一头。 向小园没办法再睡,只能顶着凌乱的头发,从被窝里爬出来。 刚拉开门,燕芸就抓住她的手腕,焦急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向小园也一脸困相,她脸上发懵:“我也不知道,就听到一声尖叫……” 说完,她的目光瞥向旁处,正好对上了一双清寒的凤眼。 不知何时,槐雨已经穿戴齐整,出现于人前。 他显然是一夜没睡,乌浓的长发被玉冠束着,鬓角抿得一丝不苟,没有丝毫乱发。眉眼仿佛刀子,既锋锐又明亮,和他对上一个眼神,都会被少年郎眼中的寒意吓退。 槐雨待谁都这样冷冰冰的,倒不是刻意针对向小园。 向小园没再看他。 她被熙熙攘攘的人潮簇拥着前行,好不容易来到一间房前。房门大敞开,地上倒着一具早已僵硬的尸体。 胆小的朱芳菲指着向小园说:“我记得你是玄麒司的仵作行人,你不是会验尸吗?还不快些上!” 向小园揉了揉耳朵:“我是玄麒司的差役,自然也只有玄麒司的上峰能差遣我。” 她望向槐雨,嘴角微扬:“大人,给个指示?” 槐雨抱剑旁观,忽然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少年郎皱了皱眉,还是点头:“验吧。” “是。” 向小园故意在人前说这番话,其实就是想让人知道,她是槐雨手下的人,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和槐雨沾亲带故以后,旁人便也不敢随意招惹她。 向小园这两天没有什么小动作,任人打压、欺辱,她其实是在故意分辨局势,她看明白了,若是想在玄麒司长久待下去,必定要找个靠山。 而这个连世家子女都忌惮的十二暗卫之首槐雨,就是她最好的选择。 向小园取出遮面的布条,封住口鼻,然后她小心翻动地上的尸体,查验伤口。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向小园:“死者面色发紫,嘴角留有白沫,颈上还有抓痕,指甲里更嵌有皮肉,显然是毒发时,喉管窒闷,她下意识用手去抓挠脖颈……” 向小园掰正死者的脸,还要再去翻她的眼睑,这才发现,死去的人,居然是那个嚣张跋扈的林晴。 向小园顿时呆在原地。 莫说向小园,就连那些围观的高门子女看到死者的正脸,他们也各个都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会是林晴?” “她可是幽州节镇之女,谁敢杀她?” “完了,那我们岂不是也遭殃了?” 众人议论纷纷,惊恐之色溢于言表。 就在这时,向小园的耳畔传来呼哧呼哧的振翅声。 她的指骨僵在原地。 几只死在尸体旁边的蝴蝶忽然抽动翅膀,翩翩飞舞。 环绕尸体起舞的美丽蝴蝶…… 这一幕太诡谲,好似林晴的鬼魂钻进蝴蝶的躯壳,随着它悄然起舞,飞渡辽阔的大海,回到幽州。 莫说围观的人,就是向小园也困惑不已。 没一会儿,船长带着船工涌了进来,他们崩溃地大喊:“是海娘娘来了!这个小娘子先前阻止法事,触怒神明,海娘娘随着她一起上船了!那蝴蝶就是最好的佐证,海娘娘一旦伤人,就会将死蝶作为装魂的法器,如今死蝶复生,安然渡海,把魂魄带给了海娘娘……这就完成了一场人祭啊!” 船工对海娘娘的传说深信不疑,他一副悔恨欲绝的样子,涕泪横流,大有今夜就会死于非命的架势。 大家都被船工吓到了,他们面面相觑,最终把目光落到向小园身上。 朱芳菲看到好友惨死,她早就受不了了,她上前一步,一把搡开验尸的向小园,骂道:“都怪你这个丧门星!是你害死了林晴!要不是你阻止神婆作法,我们怎么会招惹海娘娘?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做场法事安心一下怎么了?如今可好,大家都要被海娘娘害死了!” 朱芳菲的话不无道理,贪生怕死的世家子女们立马将仇恨的视线对准了向小园。 没等燕芸上前护人,一道寒芒晃动人眼。 长剑疾驰而来,擦过朱芳菲推人的手臂,哗啦一声,她的袖管削去一截。 朱芳菲吓得惨叫一声,一屁股摔倒在地。 那一柄横来的剑却没有落到地上,反而被人稳稳当当地握在掌中。 向小园抬头,望向来人。 漆黑的衣,窄瘦的腰。发尾凛冽,犹如细针。 少年郎轻功了得,旋身而来。他惯来桀骜不驯,半点都不怕豪族门阀,不过抬腿一脚,重重踏在朱芳菲的肩膀上,直将小娘子压下一寸。 槐雨躬身,手肘抵在屈起的膝骨,居高临下对朱芳菲道。 “你们真的很不听话。” “我说过,欺辱同僚,是死罪。” (本章完) 第6章 海娘诡事(三) 第6章 海娘诡事(三) 第六章 在向小园眼里,槐雨不过秉公办事。 在旁人眼里,槐雨的偏帮,却正好做实了他要罩着向小园的事实。大家都是被父辈送来京城的丧家之犬,谁又高贵过谁?何必和槐雨作对呢……思及至此,众人不免有种同病相怜的悲苦。 眼见着众人冷静下来,向小园继续验尸。 等翻动林晴下颌时,她看到尸体的脖颈上平白多了好几个淤血形成的黑点。 这不是普通的毒…… 正当向小园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朱芳菲崩溃地大喊:“那是七味果的毒!” 一说七味果,大多数人都反应过来。 那是幽州特有的毒物,而林晴正是幽州节镇之女。 难道七味果是林晴自己带来的? 几个和林晴相熟的小娘子对视一眼,颤巍巍翻动死者的箱笼,果真在林晴的箱子里发现了藏着七味果的小匣子。 “果然、果然是海娘娘杀人!林晴被神明上身,自己服下了七味果!她是死于邪神操控之术!” 小娘子们尖叫一声,匣子震落,满地都是红色的浆果。 向小园劝她们冷静:“单从七味果的毒,不能断定林晴一定遇到了邪祟,万一是有人毒杀……” “不可能的。”朱芳菲捂住脸,害怕地哭泣,“是我先发现林晴死了!她房门上闩,房中根本空无一人!不是海娘娘作祟又是什么?她前几天还和我念叨,说是早晚要回到幽州去,这样思乡的小娘子,总不会是自杀吧?” 在场的诸君都见识过林晴刁蛮无状、挑剔这个挑剔那个的嘴脸,若是没有求生欲的小娘子,怎会贪恋那么多富贵俗物? 说完,燕芸抽出腰刀,指向朱芳菲:“快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朱芳菲先是被槐雨踩一脚,又是被燕芸持刀威胁,她气得掉眼泪,心里骂向小园的跟班怎么这么多,嘴上却不敢抱怨半分。 朱芳菲:“我和林晴交好,约好了夜里一起闲谈。可等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却怎么都喊不醒,我觉得有古怪,可门撞不开,只能喊船工来踹门。一打开门,林晴躺地上,接下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有船工帮忙作证,朱芳菲不在场的证明成立,她并非毒杀林晴的人。 安西节度使之子林其羽躲在两个朋友身后,挤出一颗脑袋,问:“万一那个凶手其实藏在房中,你们一喊人,他趁乱逃跑了呢?” 船工高声:“绝不可能!小人一直在门口守着呢!根本没有什么趁乱逃跑的人,屋里就是空无一人……海娘娘跟来了,小人建议诸位大人还是尽早把船开回去吧,现在做法事还来得及,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小人不想死在海上……” 船工又抹起眼泪,朱芳菲像是找到知己,跟着一起哭。 向小园被一阵阵哭声吵得头疼,如果船工所言非虚,门是从里面上闩的,若非死者自己动手,旁人又如何代劳呢? 难道真有海娘娘? 船长那处闹起来,福生只能拿出圣旨来压人。 “陛下有令,下月十八之前,吾等务必要赶到玄麒司点卯,违者判刑!区区邪祟,吾等、吾等有真龙天子的龙泽庇佑,怕她作甚!” 屋里一时间闹作一团,船长无计可施,只能拿出一摞摞用朱砂笔写满诅咒的经幡、黄纸符箓,将整个房间都贴得满满当当。 海风渐大,符咒与幡布随风飘荡,别有一种奇诡可怖之感。 向小园看清了符箓上的字眼,她知道这是一种厌胜之术,也就是用诅咒来镇压邪祟,以达到以邪治邪的效果。看来,就连船长们自己都知道,海娘娘是鬼怪而非神明,因此他们对她只有畏惧,没有崇敬…… 每个人都被海娘娘带来的恐惧压垮了,不知谁先开的口,说:“向小园是招惹邪祟之人,只要把她献出去人祭,就能平息海娘娘的怒火!” 一石激起千层浪,为了活命,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向小园。 “她不过是个屠户,是最下等的贱民,她的命哪有我们值钱……” “对啊,死了一个向小园算什么,我们可是节镇之子,我们才是陛下要保的人……” “丢她下船!” “丢她下去!” 那些怨毒的、憎恨的、耻笑的声音如潮涌至,恶意好似无数条燃着业火的铁链,牢牢束缚住向小园。 向小园又想到了多年前的雪夜。 她在天地一白的雪地里奔跑,她以为能找到打猎归来的爹娘,可远远窥见的,只是两具被箭矢贯穿身体的死尸…… 在权贵面前,平民庶族的命并不值钱,即便他们再善良,再热情好客,再敬重高门,他们也难逃一死。 仅仅只是为了遮掩皇帝逃亡的行踪,那些将士就能轻而易举斩杀向小园的父母。 如同今日。 如同眼下。 如同眼前这些娇生惯养的高门子女…… 向小园再次握住了腰间别着的那把杀猪刀。 她赤手空拳而来,她费尽全力上京,她要为父母讨个公道,要为她这样的蝼蚁们争一条生路,她不会死在这里…… 等向小园出手之前,一把泛起凛冽寒光的银剑,迅疾扫来。 剑光泠泠,嗡鸣犹如出水龙啸,震耳发聩。 不过刀一转,一截小指断落。 那名叫得最凶的世家子弟捂住鲜血喷涌的手,痛到跪地,他满脸都是冷汗,盯着出剑之人,怨毒地大喊:“槐雨!你疯了吗?!我父亲手掌兵权,你敢伤我,他决不会罢休!” 槐雨说砍手就砍手,连气儿都不和福生通一下。此人桀骜不驯至此地步,任谁都肝胆俱寒。 眼下的情形,莫说是福生,便是向小园都有点发愣。 可偏偏,槐雨接过那把回旋的利剑,他身法利落,不过足尖一点,便杀至被砍断手指的孟瀚面前。 少年郎仰起下颌,不屑地看他。没说话前,槐雨的靴底已碾在孟瀚的脸上,止住了他全部未尽之语。 槐雨伤了人,还敢如此嚣张。 众人目瞪口呆,有点拿不准槐雨的残暴性子了。 只听得槐雨道:“诸君不都是被家族遗弃的人质吗?若是真让家中父母看重,怎会被赶到京城,作为君王掣肘节镇们的把柄?你们心里很清楚,此去上京,危机四伏,一个不留神就可能死在京中。于我而言,尔等不过是物件,即是押送尔等上京,那么旅途遥远,货物损坏几件,也是情有可原之事,陛下不会怪罪于我。” 杀死一两个刺头算什么?兴许还能杀鸡儆猴,震慑一下其他不乖的世家子弟。 这个槐雨,分明比他们还要傲,他根本不在意世家子女的死活…… 他究竟是什么来头啊?这个没有人情味的怪物! 槐雨出手狠绝,半点面子不留,在场的人已经哑巴了,无人敢再开口,生怕成为槐雨的刀下亡魂。 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但也方便向小园查证一件事。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有槐雨作保,向小园也沾染上那一份煞气,她所到之处,世家子女们急忙退避三舍,不敢靠近。 向小园看了一眼门闩,在积灰的门栓与门框处,发现了细小的擦痕。 向小园:“我明白密室是如何形成的了。” 向小园转身,和船工讨要了一根细密的鱼线,和众人演示了一下手法。 只见她把绳索的一端绑缚于门闩上,又将绳索绕过房门上的门框,等她关上房门,用力拉扯绳索,那条绳索就会抬起门闩,等到细线被门外的向小园抽走,门闩下落,就形成了一个足以诱导人的密室结构。 而那些被细线擦拭的痕迹,就是作案手法的最好证据。 燕芸恍然大悟,她连连夸赞:“小园,你好聪明!” 向小园没来得及谦虚两句,就听到吃瘪的孟瀚冷笑道:“你既知杀人手法,说明你很可能就是杀害林晴的凶手!再说了,在场的诸位都知道,林晴曾欺辱于你,你心里对她生恨也是自然,如此便有了杀人动机……” 向小园不怒反笑:“所以,我这个凶手明明可以让案件变成邪神作祟,却偏偏要炫技,将自己的杀人过程说出来,从而引导你们怀疑上我?我不至于这么蠢笨吧?” 众人哑口无言。 孟瀚还要再争论:“这兴许就是你摆脱嫌疑的手法,正是你的高明之处!” “够了!”倪妙仪忽然挤出人群,护在向小园面前,“小园方才一直待在房间里,根本没有时间去杀害林晴,我住她隔壁,我能为她作证!” 倪妙仪挺身而出,让向小园颇为感动。 向小园的嫌疑择干净了,接下来就有福生来盘查在座各位的不在场证明。 奇怪的是,所有人都有人证可以证明自己并没有杀害林晴的时间……凶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邪神杀人”的假说。 今夜闹过一场,所有人都感到疲乏不堪,但所有人都没有睡。 他们害怕自己是下一个被海娘娘盯上的人祭供品,特地斥巨资和船工们买了许多厌胜物,摆在屋里驱逐邪祟。 向小园累了一天,也打算躺下睡一觉。 然而,没等她沾上枕头,门外传来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 向小园烦不胜烦,只能爬起来,一脸困相拉开门。 来的人不但有抱着枕头的燕芸,还有一脸兴奋的纨绔子弟林其羽。 燕芸:“小园,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有点心慌,我和你一起睡吧?” 向小园点头:“好。” 说完,她看向林其羽:“林公子,你总不会也是来找我睡觉的吧?” 林其羽夸赞:“不愧是玄麒司第一神探,一下子就猜到我的意图了!我其实是想着,那些人和船工买厌胜符箓有什么用啊,没看到你即使被海娘娘盯上也一点事没有啊?要我说,你才是最大的厌胜之物,有你镇场,咱们几个一点事都没有!” 向小园听得一愣一愣的,很快明白了,敢情林其羽是把她当成辟邪物了! 不过确实有屠户杀猪多,煞气重,能镇邪祟的说法……林其羽找她,还真没找错。 但向小园听得还是有点不爽,她怨气深重地问:“槐雨大人就住在我隔壁,你找我不如找他啊……” 谁都知道槐雨杀人如麻,鬼神都不敢招惹。 林其羽抖出一身鸡皮疙瘩,他头摇成拨浪鼓:“我疯了么?找他!我怕死在槐雨刀下的亡魂,很可能多个我!” 不过,槐雨艺高人胆大,确实是个很好的保镖人选…… 三人说到这里,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林其羽和燕芸福至心灵,推了推向小园。 向小园没办法,只能硬着头发,前去敲槐雨的房门。 敲了半天,房门才打开。 向小园一抬头,迎上槐雨冷淡厌世的一张俊脸。 向小园有点想打退堂鼓,要不是朋友们的手抵在她的肩膀上,她简直要逃跑。 但最终,向小园还是抱了抱怀里的枕头,小声问一句。 “槐雨大人,今晚诸事险恶,实在闹得人心惶惶……我有点害怕,可以和您一起睡吗?” (本章完) 第7章 海娘诡事(四) 第7章 海娘诡事(四) 向小园很少这样软着声音和人说话,她想着,都要上京了,为了日后在玄麒司往上爬,自然要学会奴颜媚骨地讨好上峰。 但向小园不知道的是,她谄媚讨好的模样实在不够真诚,甚至是错漏百出。 槐雨低头,一双冰冷至极的凤眸睇来。 他凝视向小园,久久不语。 小郎君的眼神凛冽,仿佛要杀人,修长的手骨扶在刀柄,轻缓地敲击。 槐雨久久不语,唯有手上的细微响动。 哒哒哒。 像是催命符一般。 林其羽受不了这种堪称刑讯的折磨,他从向小园身后探出头,大声嚷嚷:“算了算了,槐雨大人要是不愿意,咱们就走吧!” 燕芸也跟着点点头。 向小园能屈能伸,她乖巧点头,给槐雨躬身行礼,说:“卑职叨扰大人了,卑职这就回房去。” 说完,三个小孩逃也似的奔回房间。 就在向小园打算关门的时候,一只黑靴抵在门缝间,倏忽几根白皙指节也攀住门板,顺势用力拉开。 海风猛地涌进来,吹起槐雨额前的碎发。 她迎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向小园呆住了。 她也闹不明白槐雨怎么就跟着来她的房间了。 还是林其羽反应快,他感激涕零地抱住槐雨大腿,感动道:“槐雨大人定是担心我们的安危才来房中看顾的!小园,还不快点为槐雨大人铺床,等什么呢!” 林其羽疯狂朝小伙伴挤眉弄眼。 燕芸先反应过来,问向小园:“你屋里还有多余的被褥吗?” 向小园点头:“有的,是福生公公备下的。” 燕芸和林其羽在这方面很迟钝,他们没听出来福生专门关照向小园的内情,一听到还有被褥,赶紧从箱子里抖出来厚被子,铺到地上。 三人都知道槐雨是位高权重的玄麒司暗卫之首,床榻自然要让给他睡。 于是,等槐雨进房以后,向小园、燕芸、林其羽他们行礼后,老老实实钻进地上铺好的被窝垛子。 由于是大通铺睡觉,他们至多脱了外衣,身上穿得还是十分严实。 向小园的脑袋一沾上枕头,睡意便涌来,几乎要昏睡过去。 槐雨也什么话都没说,他把银剑抱到怀里,倚靠床边,跟着闭目养神。 不知是屋里太安静,还是烛光点着,太刺人眼睛。 林其羽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拉了一下旁边的燕芸,小声问:“你们说,海娘娘杀林晴是干嘛呀?” 燕芸嫌林其羽吵,但他的问题还真是问到点子上了。 燕芸拍开他的手:“谁知道呢?可能是之前做法事的时候,林晴咋咋呼呼的,海娘娘看她不顺眼吧。况且,未必是海娘娘杀人啊,小园不是说了,也可能有人故意伪造密室。这艘船上藏有杀人凶犯呢!” “那你还睡得着啊?”林其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的心又慌起来。 林其羽瞥一眼床上闭眼睡觉的槐雨,想到这尊佛杀人不眨眼的样子。有槐雨坐镇,诸邪退避,他怕什么? 思及至此,林其羽顿时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安心许多。 燕芸有点嫌他烦:“不睡觉能干嘛?” 林其羽自小家中娇生惯养,他是权势滔天的节镇之子,各家小公子、小娘子哪个不是捧着他讲话?第一次在燕芸这里吃了挂落,林其羽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少年郎摸了摸鼻尖,转头去拉向小园。 “小园,小园,你醒醒。” 向小园睡得正香,忽然被人牵了一下衣袖。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怎么了?海娘娘来抓人了?” 林其羽:“你不要因为自己不怕鬼就把邪神天天挂嘴边好不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林其羽心如死灰,他真服了。 少年郎赶紧双手合十,朝着船舱求神拜佛:“海娘娘莫要怪罪,都是小园冲撞的你……” 向小园打了个哈欠:“好晚了,你们还不困吗?” 林其羽:“睡不着。” 燕芸:“其实,我也睡不着。” 向小园想到燕芸送的那一盒蜜果,自己还带了一包红豆米糕,她掀被坐起来,问:“那你们吃蜜果和米糕吗?” 林其羽跟着起身:“行啊,我正好饿了。” 燕芸举手:“我也吃。” 向小园翻身爬起来拿糕,刚打开油纸包,米糕香喷喷的甜味立马飘散在屋里。 向小园没有吃独食的习惯,她看着床榻上闭眼的俊秀小郎君,不知道要不要吵醒槐雨。 最终,向小园还是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槐雨大人,你吃米糕吗?” 槐雨明显被三人吵得心烦,没睡着,他施施然睁开眼,眼神里杀气毕露。 少年郎冷声问:“你们是真怕鬼,还是故意惹我,想找死?” 此言一出,小伙伴们的脸顿时煞白。 向小园缩了缩脖子:“您睡,您睡,我们轻一点。” 槐雨没再理人,他翻身,背对着三人,继续假寐。 向小园再望去,只能看到少年郎挺拔的肩背了。槐雨应该是自小规矩重,就连睡觉也没有塌肩弓腰,佝偻脊背。 他们刚被槐雨骂过,接下来吃糕和讲话的声音都尽量压到最低。 燕芸咽下一口甜糕:“其实,还有一个杀人动机……你们可能都不知道。”林其羽不屑地嗤笑:“你诓小园也就罢了,诓我干嘛?我和你们都是世家子女,有什么消息是没往我府上送的?” 向小园叹气:“最好也别诓我吧……” 燕芸被呛,她屈肘,猛锤了一下林其羽的胸口。 林其羽吃痛骂了一句:“你打我干嘛!” 燕芸没理他,她对向小园说:“小园,你有所不知。玄麒司除了十二暗卫,还有一位能对十二暗卫发号施令的上司。” 向小园:“玄麒司的顶头上司不是陛下吗?” 燕芸摇摇头:“还有皇太子。” 谢筠雪…… 向小园手里捏糕的动作一顿,她想到了那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小郎君。 这是时隔多年,向小园第一次听人说起皇太子谢筠雪。 向小园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五岁那年。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小郎君捧着书卷,坐在屋里。 即使房中无人看守,他也坐得肩背挺直,他的视线全落在一本本晦涩难读的书上,可能谢筠雪的身子骨病弱,他的脸色苍白如雪,静得像一尊佛。 向小园问:“海娘娘杀人案,和皇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燕芸:“其实此番入京,各地节镇送来家中娇女,也有意图和皇家联姻之意。我对皇太子不感兴趣,但有听到风言风语,说是林晴和皇太子小时候见过,关系匪浅,而且林晴长得貌美,很可能成为太子妃……” 向小园懂了。 要是成了太子妃,那就是皇帝的儿媳妇,自有储君袒护。 那么小娘子便不会沦为节镇送入京城的质女,不用成日里担惊受怕,朝不保夕,生死由人。 泼天的富贵近在眼前,其他高门贵女为了自保,自然会生出觊觎之心,并非只要林晴怀有登上太子妃位的心思。 也就是说,船上的所有贵女,都有杀害林晴的理由,她们为了独占谢筠雪,自然会想方设法拉下竞争对手。 她们不会容许林晴这个心腹大患活着,最好是在进京的途中杀了林晴。 向小园不喜欢这种勾心斗角的感觉,她忍不住皱眉问:“皇太子长得很好看吗?像个香饽饽一样,这么多人抢他。” 燕芸想了想,说:“我没见过,我不知道,不过皇帝的后妃都是貌美如,生下来的孩子一定也很好看吧。不过不关我事,我还想着练好枪法回去帮我爹打漠北匈奴御敌呢,我不想当太子妃,我要回到荆州掌兵的。” 林其羽哼笑一声:“你们没见过太子殿下,我见过啊!太子病弱,没我这般孔武有力,样貌嘛……有点像小女娘,唇红齿白的,其实不如我阳刚。” 没等林其羽自夸完,一片银叶忽然破空袭来,钉在他搭拢于桌面的袖摆间。 衣袖顷刻间被撕裂成两截,落到地上。 林其羽吓得大气不敢出,他当然知道,稍进一寸,断的就是他的手啊! 槐雨伤孟瀚的时候可没有手软! 这一记响动太剧烈了,就连向小园都被吓到,忍不住后撤一步,离林其羽远远的。 林其羽吓得都快尿了,他战战兢兢望向坐直了身子的槐雨,冷汗直冒,“大、大人,您也要吃糕啊?” 槐雨不理他的讨好,寒声道:“再议论太子,割了尔等的舌头。” 这时,他们才记起,槐雨受命于君王,他也是太子谢筠雪的人啊,听到下属讨论上司,当然会脸色不好嘛! 林其羽慌忙点头,不敢再多说。 一场夜谈就此散会。 三人漱完口后,不敢插科打诨,乖乖躺下睡了。 林其羽为了不打扰槐雨,他还殷勤地吹熄了灯。 倒是向小园有点睡不着。 她一闭眼就会想到那个寡言少语的皇太子。 向小园和父母久居深山,其实很少交朋友,唯一的朋友小虎,也是父亲偶尔带她下山赶集,才能撞见一两次。 她认识谢筠雪,其实很高兴。 那时候的谢筠雪,应该只是虚长她两岁,和向小园年纪相差不大。他的屋子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他虽然冷冰冰的,但是待人处事很大方。 向小园可以摸他那些从西域带来的软绵绵的毛毯,还可以吃他留下的蜜枣茶点。 她自以为和谢筠雪成为了好朋友,她对他无话不说,还把喜欢的小兔子白雪抱给他摸。 谢筠雪显然是第一次摸兔子,他很谨慎,动作很轻柔。 在摸到白雪的一瞬间,谢筠雪长睫垂落,脸上的寒意渐渐褪去。 谢筠雪是第一个夸赞向小园名字不俗气,还给她念诗的小郎君。 虽然他待人很冷淡,但向小园仍然觉得他很好。 向小园记得,那时候的皇太子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心肠冷硬的坏人。 可向小园的父母,全死在皇帝谢禛的屠刀之下。 明明爹爹为了款待皇帝,特地杀了向小园最喜欢的母鸡春。 阿娘为了让这些天潢贵胄吃好住好,大冷天还拿着扫帚、抹布,擦洗家中的桌椅。 向家对投宿的贵人们那么好……最后还是变成了两具冷冰冰的尸体,就连年仅五岁的向小园,他们也要赶尽杀绝。 向小园重重闭上眼,她的后脊满是冷汗,她忍不住战栗。 谢筠雪对于父亲谢禛的恶行知情吗? 其实他和她交朋友,并非出自真心? 他是不是也看不起她的出身,嫌弃她是低贱的庶民…… 也是,天家的权贵最会装模作样,谢筠雪或许也变成了和他父亲一样心狠手辣的上位者。 明明谢筠雪会小声夸赞向小园的名字,他会帮向小园折袖子、防止她吃点心时,沾上糕粉屑…… 向小园心知肚明,谢筠雪的温柔都是假象,她被他骗了。 (本章完) 第8章 海娘诡事(五) 第8章 海娘诡事(五) 海上睡觉其实很吵闹,浪潮拍打渡船的骨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动;还会有险些撞上暗礁的时候,掌舵的船工遇到暗藏深渊的礁石,便会迅速调转方向,防止渡船撞毁。 向小园不习惯船上的颠簸,她久久没有睡着,隐约间,她又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清脆的滚珠声。 咚、咚、咚。 大珠子落到地上,在木板肆意滚动。 有点扰人心神。 向小园嘀咕了一句“什么声音”,很快又睡着了。 翌日,她从梦中醒来,下意识往床榻上瞥一眼,原本睡得好好的槐雨忽然不见踪迹了。 向小园推醒旁边躺着的燕芸和林其羽:“槐雨大人去哪儿了?” 燕芸打哈欠:“不知道啊。” 林其羽迷迷糊糊:“啊?槐雨大人没在屋里保护咱们?半夜跑了?真没有兄弟义气!” 向小园觉得自己即便睡得这样死,可能都比身边两个朋友头脑要清醒,她索性也不管他们了,先去吃早饭再说。 刚拉开房门,向小园看到倪妙仪站在门口徘徊好半天。 昨日向小园受困,多亏倪妙仪解围,她对小娘子自是心存感激,当即欢喜地喊:“妙仪!” 倪妙仪转身,抿唇一笑,她从怀里捧出一个装着羊奶烤饼的匣子,递给向小园。 倪妙仪愧怍地道:“我昨晚吵到你了吧?” 向小园一愣,但很快她反应过来,应该是在说昨晚那几声滚珠的事。 向小园连连摇头:“也没有很吵……” 倪妙仪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她说:“是我自小身子骨弱,不止夜悸,还会夜游,爹娘为了把我拉扯大,莫说求神问佛,便是方术符箓都不知求了多少。后来遇到一个远游道长,他给我留下三枚炼养的金莲佛珠,让我夜里手握佛珠入睡,如此才不至于被鬼差索魂。” 向小园恍然大悟:“所以,昨夜是你失手把佛珠落到地上,才发出那么些响动。” “是,我不想吵小园休息,叨扰之处,还请你莫要怪罪。” “胡说什么呢!我从前在家,邻居养着鸡鸭,一到天明就叫,那才是吵人,你这算什么。”向小园无所谓地摆摆手,她也不好收下倪妙仪的吃食。 很难想象,一个高门养出的小娘子,竟会因为自身的病弱,每次都低声下气讨好身边人,向小园都有点同情倪妙仪了。 倪妙仪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那我同小园一起去吃早饭,可以佐我的奶饼吃。” “好吧。”向小园拿她没办法,同意了。 这艘渡船是小地方能雇来的最大一艘船,虽然对于世家子女来说还是简陋了点,但好歹能让每个人都住上单独的房间,还有专门布膳的饭厅。 既是行路,船上自然不可能放置新鲜的果蔬,能有一些蒸糕和米粥就不错了。 小娘子、小郎君们一个个面露嫌弃,怨声载道,唯有向小园从容不迫,她拿起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夹了点酱菜佐着吃。 林其羽和燕芸远远看到向小园,两个人争前恐后地跑过来,他们一左一右挤在向小园身边,还将倪妙仪也围住了。 林其羽捻起一个奶饼,咬一口,眼睛发亮:“好吃!” 燕芸嫌弃地拿筷子敲他的手:“这是人家倪小娘子的,你还不和她道谢!” 林其羽:“多谢倪小娘子!” 倪妙仪难为情地点点头:“没事,本来就是送给小园吃的……” 林其羽脑子清醒了,他忽然福至心灵,说起昨晚听到的骚动。 “大半夜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滚,总不会是海娘娘在玩自己的眼珠子吧?” 燕芸被他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里筷子也不拿了,专门敲他的头。 向小园无奈地说:“那是妙仪手上的佛珠落地了,她身体弱,要用佛珠压魂。” 林其羽自小就爱听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对法器压魂也有研究,他点点头:“难怪了。” 感慨完,他又望向倪妙仪:“不过倪小娘子,你得小心了,海娘娘就喜欢你这种体弱多病的……” 倪妙仪自是吓得瑟瑟发抖。 燕芸看不下去林其羽欺负小娘子,一脚踩上他的靴面,用力碾了碾。 少年郎痛得嗷嗷大叫。 林其羽怒道:“燕芸,你踩我干嘛!” 燕芸冷哼:“让你醒醒神,别说些没脑子的话。” 向小园对小伙伴们打架早已见怪不怪,她老实巴交地啃馒头,没再说一句话。 这一桌安静了,另一桌的小姑娘们倒开始窃窃私语。 朱芳菲食难下咽,索性放下筷子。 她眼眸含泪,害怕地说:“林晴死得蹊跷,偏偏她还是太子妃人选,你们说,是不是有人针对此次上京的贵女?” 此言一出,在座的小娘子们都吓得容失色。 倒是年岁较长的北庭节度使之女吴静女,细声细气安抚大家,“莫要害怕,若是海娘娘真有神通,她该知道我是太子殿下的表亲,要来也只会来寻我,你们很安全。”谁都知道吴静女是吴皇后的侄女,她是吴家本家嫡出的女儿,和他们这些被家中人摒弃、送上京城的不一样,吴静女是皇后懿旨召上都城的。 有人说,皇后是想为吴静女寻一门好亲,甚至是将她择进太子的东宫,谁都知道,当今太子并非吴皇后的亲子,她担心养子日后不敬自己,自然要用姻亲拉拢。 死了一个太子青睐的林晴,眼下还有一个太子的表妹挡着呢! 思及至此,大家的心也就不慌了。 吴静女当众说出自己的身世,无非是想震慑那些同样觊觎太子妃位的小娘子,逼人知难而退。要和她抢凤位,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倒是向小园一伙人低头窃窃私语。 向小园感慨:“没想到太子殿下真的很抢手啊!” 林其羽:“那是自然,不过我真觉得太子长得不如我好看……” 燕芸:“议论太子,再让槐雨大人听到,你脑袋还要不要了?” 倪妙仪:“你们和槐雨大人的关系很好吗?” 林其羽哈哈一笑:“还行还行,关系是比一般人要亲近一些。”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向小园纳闷地皱眉:“说起来,昨晚槐雨大人出门,你们听见响动了吗?” 林其羽和燕芸一起摇摇头。 向小园若有所思:“他去哪儿了?” 很快,向小园就在回房的路上见到了槐雨。 船帆高悬的桅杆上,黑衣少年郎抱剑倚靠。 狂风卷起他细长浓密的发尾,乌泱泱一片,像是深黑的浪潮。 风那样大,槐雨还是岿然不动,静立于高处。 有那么一瞬间,向小园觉得他像一只猫,老喜欢往杆子上爬。 许是槐雨发觉有人看他,少年郎睁开眼,一双漆黑的眸子扫向船板。 他轻巧跃下,足尖点地,落到向小园面前。 少年郎的衣摆被风吹鼓,很快扬起一股幽清的兰草香。 槐雨的脸上戴着半璧青鬼面具,线条锋利的下颌上沾了海水,莹润的一滴水,在低头的瞬间,落到向小园的眉心。 凉凉的触感迫使向小园抬头,仰望少年郎那一双冷漠到不近人情的凤眼。 槐雨身上的煞气重,靠近人的时候威慑力也十足。 但向小园太迟钝了,她没有感受到那一股外露的杀意,反倒好奇地问:“槐雨大人,一大早就不见您,您上哪儿去了?” 槐雨显然是被她的话问住了,他的雪睫轻颤,声音清冷:“有事?” “没事,就是您不在身边,心里有点慌。”向小园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她待人真诚,也很感激槐雨的庇护,“您武功高强,有您在身边,心里总是安定一些。” 听完,槐雨慢慢直起身子,不再居高临下地凝视小姑娘。 “只是出门走走。”槐雨并不想和向小园多聊,他侧身而过,走了两步,少年郎又顿住脚步,“不必口称‘大人’,我不过虚长你两岁。” “好的,大人,不……槐雨。”向小园结结巴巴应了一声。 槐雨听了也没什么反应,直接迈步走了。 猫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向小园远眺少年郎挺拔的背影,心里又浮起另一重疑惑:槐雨是如何得知她年龄的?难道槐雨一早就从福生公公那里了解过,所有上京的差役情况了?倒是有这种可能。 向小园过了年就十四岁了,槐雨比她大两岁,那就是十六岁的年纪。 才十六岁的少年郎就满身煞气,满手血腥…… 也不知他经历过什么,才养出这样狠戾嗜杀的性子。 - 昨晚,槐雨的确有事。 夜半时分,他听到门扉外有猛禽翅膀拍打门窗的声音。 少年郎悄声从床上爬起,瞥一眼躺在地上酣睡正香的三人,想了想,他没有穿上靴子,而是径直走出门外。 槐雨抬臂,由着那只黑羽金喙的老鹰落到手骨。 槐雨伸手,摘下它爪上绑缚的一张字条。 槐雨取过布条,放飞了信鹰。 两指抖开布条,槐雨看清上面书的字。 “太子殿下敬启,臣已查明,凉州私募兵马,河西战线有异。” 槐雨一目十行看完,取火折子焚毁字条。 少年郎的凤眸被船上的火把照得黑亮,久久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最终,槐雨望着向小园的房间,他虚掩上房门,还是没再回去睡觉。 (本章完) 第9章 海娘诡事(六) 第9章 海娘诡事(六) 夜里,渡船上几个懂术法的船工设下祭坛,把腌肉、腌鱼作为供品,献给海娘娘。 船头点燃了无数支红烛与香火,海风吹卷黑烟,将烛光拉扯成破碎的红色旗帜,檀香与诵经声四溢,在漆黑的夜幕下,渡船更显得诡谲。 林其羽虽是七尺男儿,但他胆小怕鬼,死活不肯回自己屋里,非要赖在向小园的房间。 燕芸也跟着过来,美其名曰保护向小园,毕竟林其羽虽毛都没长齐但也是个小郎君,孤男寡女怎么能共处一室呢?她必须在旁边盯着林其羽。 向小园倒是无所谓,她出身微末,一切从简自便,没有高门大户那么多规矩。 夜幕降临,向小园特地去敲了敲倪妙仪的房门。 很快,倪妙仪拉开门,探出头来,小声问:“小园,怎么了?” 倪妙仪看着脸色苍白,身体不大好,又见她捂住脖颈咳嗽,想来是今日海风吹多了。 向小园问:“妙仪,你夜里敢睡吗?要不要来我房间挤一挤?林其羽和燕姐姐都在。” 倪妙仪摇摇头:“不必了,我夜咳严重,会有些吵。” 向小园笑了下,道:“这有什么,林其羽还会打鼾呢!” 林其羽听到好友在标致小娘子面前污蔑自己清白,急忙跳出来,道:“胡说,我睡相那么好,莫说不会打鼾,就连身上寝衣都熏了香。” 燕芸翻了个白眼:“我作证,真打鼾。” 林其羽以头抢地,哀痛地道:“你们不要往外散布谣言啊,要是让那些美丽的小娘子听到了,打鼾就成我唯一的缺点了,我明明那么完美……” 倪妙仪抿唇一笑:“今晚我还是不去凑热闹了,我已经习惯睡这张床了。况且,我有佛珠庇佑,不怕海娘娘索命的。” 倪妙仪心意已决,向小园没有强求。 三人又回到了房间。 他们昨日叨扰了槐雨,今日虽然也想槐雨来继续当保镖,但少年郎威压太重,没人敢招惹。 然而,这一次槐雨倒是一反常态,居然自己出现在向小园房门口,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林其羽又一个飞扑,抱住了槐雨的长腿。 少年郎被人一撞,窄腰上系的蹀躞带轻轻晃动。 槐雨蹙眉,正要发作。 向小园却殷勤地拍了拍床榻,把本就蓬松柔软的被子拍得更软乎了。 向小园讨好地邀请:“大人……呃,槐雨,请您上榻就寝。” 许是向小园的表情太过谄媚,槐雨抬眸,瞟她一眼,久久无言。 槐雨一声不吭,好像个哑巴。 向小园张开手,等他进门,心里不免想:白日的时候,槐雨明明还能和她说上两句,怎么到了晚上,反倒不说话了…… 槐雨不进门,林其羽不敢撒手。 于是双方都僵持住了,还是向小园认输,讪讪收回手,转头去整理自己的地铺,槐雨才像是恩赐一般,迈进房间。 向小园不免有点气闷,觉得小郎君故意和她对着干。 但当她抬头去看,又无法从槐雨脸上覆盖的傩戏面具,看出什么特殊的表情。 那双凤眸还是一如既往的冷。 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向小园悻悻然,决定少招惹槐雨为妙。 今日大家都累得够呛,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房间里的鼾声此起彼伏,向小园被吵得睡不着,她迷迷糊糊闭眼,后半夜听到滚珠落地的声音。 咚、咚、咚。 一共三声。 向小园想,倪妙仪定是又睡死了,手里佛珠掉地上都不知道。 然而,没一会儿,船上又传来惊天动地的尖叫声。 向小园一个激灵,连忙从厚被子里爬起来。 没等她揉一揉眼睛,一缕劲风已从她的颊侧掠过,是槐雨摸来床侧的银蛇长剑,身法利落地冲出寝室。 向小园和燕芸对视一眼,决定一起去看看情况。 走到一半,她忽然想起方才的滚珠声,倪妙仪还在房中沉睡。 向小园:“要不要叫妙仪也来看看?” 林其羽伸懒腰:“算了吧,她不是体弱缺魄吗?你喊她来看,万一吓掉了魂,夜里又要做噩梦。” 向小园点头:“有道理。” 她不再管倪妙仪,眼下还是去看看发生什么事要紧。 除了向小园,其他的贵女公子们也听到了那一声惨叫,急忙跑到事发地点。 向小园刚挤进拥挤的人潮,孟瀚就冲杀上前,大手死死揪住向小园的衣襟。 向小园被一股强硬的力道抓起,脚尖堪堪悬地。 抓她的少年郎的手上还包扎着断指,伤口忽然开裂,鲜血泊泊涌出。 孟瀚像是受了惊,睚眦欲裂,胸腔不住起伏喘息。 他高声怒斥:“你这个祸害,都怪你,船上死了这么多人。海娘娘既然要你人祭,你去死不就好了,连累我们做什么?!” 向小园无故被人兜头一顿骂,没等她还嘴,远处传来一声刺耳的还剑入鞘的响动。 剑光刺目,杀气满溢。 孟瀚脊背发麻,他知道这是槐雨的警告,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手,不敢再为难同僚。 向小园顺势扯回了衣领,她拍了拍揉皱的衣襟,懒得搭理发疯的孟瀚。 向小园转头望向地上的尸体。 这一次,死的女子是朱芳菲。 死相、死法,都与林晴一样,甚至为了让众人辨认出她的死因,一旁的地上还放着几颗含有剧毒的七味果。 向小园没有去捡果子,她的目光落到一旁青石板上的几只蝴蝶。 半晌,死蝶复生,围绕着向小园翩翩起舞。 死人的魂魄寄生在死蝶身上,仿佛要昭告天下,一切因果都源自向小园。 众人见到诡谲的一幕,各个吓得撕心裂肺地大叫。 “果然是向小园!” “她就是海娘娘选中的祭品!” “不把她献出去,海娘娘不会停止猎杀的!” “朱芳菲也死于七味果,是林晴的冤魂索命!都赖向小园!” 向小园受尽谩骂与指摘,林其羽和燕芸纷纷为她捏一把汗,他们帮忙辩解。 “胡说八道什么!死人和小园有什么关系?” “就是啊!闭嘴吧你!” 然而,人言可畏,舆情既已酿成,一时半会儿又怎可能熄下去。 所有人都以为向小园会惧会怕,但看她神色淡然,处事不惊,心中又有几分纳罕。 这个乡下来的女孩也太沉得住气了吧。 向小园没有搭理那些恶言恶语,她平静地捻住一只飞舞的蝴蝶,待蝴蝶挣扎,翅膀上的粼粉抖落,闪闪发光。 向小园福至心灵,忽然想到了什么。 向小园望着远处一心当裁决的槐雨,她借他的势,大喊一声:“槐雨!” 向小园在众目睽睽之下招惹杀神,喊人还不带尊称,在场的诸位皆是心惊肉跳。 但看槐雨神情淡漠,好似也没有生气。 槐雨原本放空的凤眸,又扫向了向小园。他理了理剑穗,好整以暇地问:“做什么?” 向小园恳求他:“您能不能……帮我抓住这些蝴蝶?” 槐雨从容地落地,他闲庭漫步一般,嗓音慵懒地问:“要死的还是活的?” “活的!” “哦。” 话音刚落,几枚细细银针自槐雨的袖中飞出。 槐雨出手太过迅猛,谁都不知他的窄袖里竟然藏了伤人的利器。寥寥几道璀璨银光,看得人眼缭乱。 不过一瞬息,那些蝴蝶的触须被来势汹汹的银针贯穿,死死钉在了门板上。 每一只蝴蝶仅仅刺中触须,没有伤及性命,翅膀还在不断颤动。 旁观者看到这一幕,皆是肝胆俱寒,谁都没想到槐雨竟有如此敏锐的眼力! 他若是想杀一个人,岂不是扬一扬衣袖的事? 众人被槐雨吓到,要向小园赎罪的声音渐渐消下。 向小园又高声喊:“取瓮来,我知道怎么对付海娘娘了!” 她不信鬼,但是为了让大家信服,只能用这个法子以毒攻毒。 船工们深知向小园和海娘娘的渊源,兴许她确实有办法克制海娘娘?不然单凭她这样瘦弱的小身板,如何活命至今? 船长没有异议,急忙抱了个陶瓮过来,颤巍巍递给向小园。 “多谢。”向小园拆下银针,把蝴蝶一只只关进陶瓮里。 做完这些,她对众人神秘兮兮地道:“海娘娘的一部分残魂被我关在瓮里了,我昨日得到神仙点拨,需要做七天的法事,才能彻底根除灾厄。这七天,我的神力无法保护诸位,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说完,向小园也不管他们什么表情,她抱着陶瓮,马不停蹄地往房间跑。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大家被向小园的一番话唬得一愣一愣。 一部分人说,向小园其实是在拖延时间,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被当成祭品丢下海,所以只能用这个借口保命。 一部分人说,向小园明明被海娘娘盯上了,还能生龙活虎,不被索命。说不定她真的有什么神通,要不……再等等?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方说到最后,竟动起手打了一架。 燕芸和林其羽趁机挤出人群,挨到向小园身边。 他们听到向小园把罪孽都揽到自己身上,很为她捏一把汗。 燕芸忧心忡忡地说:“要是七天后,你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恐怕、恐怕……” 林其羽叹气:“恐怕真要被当成祭品丢进海里了。” 向小园没有说话。 好半晌,她问:“船上有医工吗?” 林其羽纳闷不已:“小园,你问这个做什么?” 向小园:“你们去帮我讨一包迷药来,或者麻痹人的麻沸散,两个都行。” 林其羽吃惊地道:“你是想把船上的人都迷晕了,也好逃出生天?” 燕芸斜了他一眼,嫌弃地说:“就你这脑子,难怪你爹把你送到京城来。” 林其羽被戳中痛处,气得跳脚。 倒是向小园看着朋友们打闹,无奈地摇摇头,“我没想用药迷晕他们。” “我就说,小园才不会那样!”燕芸得意地挑眉。 向小园羞赧一笑:“主要是人数太多,我迷不过来。” 燕芸和林其羽:“……” 好吧,是他们把向小园想得太良善了。 向小园趁着朋友们去拿药的时候,自己先抱着陶瓮回了房。 刚进门,向小园撞见隔壁开门的倪妙仪。 倪妙仪显然刚睡醒,睡眼惺忪,额前的碎发还被海风吹得卷翘。 她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问:“小园,怎么了?听起来闹哄哄的。” 向小园:“朱芳菲死了。” 倪妙仪的杏眼瞬间瞪大,她的神情难掩恐惧,忙问:“怎、怎么会这样?” “她也是死于七味果的毒,明明那些毒果早就被清理了。有人说,可能是林晴的冤魂作祟。” “听说朱芳菲是林晴最好的闺中好友,她在地下寂寞,要拉朱芳菲陪伴,倒也说得通。听说鬼魂都是一根筋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执念……”倪妙仪心有戚戚,说了一句,不敢再多讲话。 她把话题绕回向小园身上,探头探脑看了女孩怀里抱着的土瓮一眼,问:“这是什么?” 向小园眨眨眼:“是朱芳菲的魂魄,她的魂魄寄生在蝴蝶身上,我就把那些蝴蝶带回来了。” 倪妙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问:“带回那个做什么?你不怕鬼魂缠人啊?” 向小园:“我杀了那么多猪,要缠早缠了。” 她说完,目光瞥向倪妙仪的手,皱眉问:“妙仪,你的手指被烫伤了?” 倪妙仪看了一眼拇指,蜷曲手指,温柔地笑:“没事,我点安神香呢,不慎烫到手了。我已经上过药,等一下就能好。” 向小园点点头,似乎看不得那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有丝毫瑕疵,她嘱咐了一句:“那你小心一些,留了疤就不好看了。” “好。” 向小园见天光都要泛白,劝倪妙仪再去睡一会儿,她还有其他事做。 向小园一心想破死蝶复生的局,进门时并没注意到房中立着一个人。 待她埋头撞上一堵肉墙,“啊”了一声,连连后退。 眼见着要摔到地上,一只清寒的手,稳稳托住了她的后腰。 湿冷的乌发垂落,擦过向小园的耳廓,带来凉凉的触感。 片刻,浓郁的兰草香将她浸没。 馥郁的香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咸涩海味。 向小园意识到,眼前的人是槐雨。 果然,她一抬头,正对上少年郎那双清冷的眼睛。 槐雨不知是吹了风还是别的缘故,脸色有些苍白,衬得他的薄唇上的红色更艳,脸上五官虽被面具遮去大半,但向小园熟悉人骨,还是能从槐雨仅剩的五官辨别出,他的容色定是好看到张扬。 “多谢你的搀扶。”向小园直起腰,绕开槐雨的手。 她把陶瓮放到桌上,凝神听了一会儿,隔着薄薄的容器,里面传来蝴蝶振翅的声音。 向小园想到槐雨方才帮她捕蝶,她有心和他打好关系,解释了一句:“我虽是屠户,但也不是生来就敢杀猪宰羊,有时候牲畜的性子凶残,我还得用竹箭,将迷药射进牲畜的身体里。待迷晕它们,我才能下刀子屠宰。” “我把这些蝴蝶带回来,就是想看看它们能不能被迷药迷晕。若是凶手在死者身旁放置迷晕的蝴蝶,等药效一过,蝴蝶翩翩飞舞,就会造成一种‘带着魂魄渡海’的错觉,给人以‘海娘娘杀人’的假象。” 槐雨不爱说话,缄默如常。 甚至让向小园以为,她说话很惹人发笑,槐雨兴许在嘲笑她。 向小园尴尬地说:“若您觉得我在异想天开,那我也……” “向小园。” 少年郎忽然开口,嗓音清冽,质感沙沙的,如天山寒冰。 这是槐雨第一次喊向小园的名字。 向小园惊得张嘴,轻轻“啊”了一声:“怎、怎么了?” 槐雨的凤眸没什么情绪,说话的声调也很冷静平缓。 他说:“林晴是幽州节镇之女,其父手掌九万兵马,曾趁契丹南侵边城时,领兵镇压蛮敌,收复失守的疆土。但他怀有私心,以御敌之名,强占边城长达一年,在天子的军令镇压下,方才吐出吞并的国土。” “而朱芳菲是永州节镇之女,永州节镇曾因收揽游民,私自招募胡兵,拓展麾下军队,而被其余军阀忌惮、节镇弹劾。陛下也了数年时间,方才削弱其手中兵权,辖制住永州的军力。” 向小园一时失语,她不蠢,能听懂槐雨的话,但她不明白的是,槐雨为何要告诉她这些事。 小姑娘呆呆地望着槐雨,一双杏眼迷茫而明亮。 槐雨垂下浓睫,看到向小园一脸蠢相,似在不解。 他淡淡地道:“倘若朱芳菲和林晴死在船上,那么地方军阀叛变,便是一腔父爱难掩,势必要为枉死的子女讨个公道。他们便是引起地方兵变,也算是师出有名。” 向小园忽然浑身战栗,她听明白了。 槐雨分明在告诉她,有人想利用这些节镇的子女生事。 明明船上的世家子女不得父母亲爱重,才会被送上京城当人质。但他们死后,却成了父亲心中的珍宝。 节镇们完全可以将孩子的死,当成一个谋反的借口,甚至可能趁此机会,联手挑衅皇权。 这是槐雨不想看到的事。 而向小园心知肚明,槐雨说这番话,除了敲打她,还有另外一重意思。 槐雨想说:向小园,邪祟之事,与你无关。 向小园懂了。 槐雨色厉内荏,他在安慰她。 槐雨好像……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冷酷无情。 (本章完) 第10章 海娘诡事(七) 第10章 海娘诡事(七) 第十章 海风自门缝挤入,吹得案前烛火噼啪作响。 灯一跳,向小园从困惑中醒神。 槐雨像是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善心肠的话,他依旧冷若冰霜,侧身错开向小园,离开屋舍。 向小园望着少年郎清癯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眨眨眼。 槐雨走了,林其羽和燕芸恰好抱着几帖药进来。 林其羽把药放在桌上,伸手和向小园讨水喝:“快给小爷倒杯水,帮你讨药快丢了半条命了。” 向小园纳闷地看了燕芸一眼。 这次,燕芸一反常态,她没骂林其羽,反倒帮他说情:“这次还真是林其羽立大功,他为了给你拿迷药,被那几个医工审了小半个时辰,知道他没有杀人动机,这才放他回来的。” 向小园忙给林其羽斟茶:“倒是辛苦你了。” “小事。”林其羽要是有尾巴,此时都要得意地翘起来了。 林其羽靠近那一罐蝴蝶,好奇地问:“药拿来了,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向小园道:“你们去找蒙面的布,或者纸卷也行,把口鼻都封住,我要燃迷药了。” 林其羽双目圆瞪,难以置信地道:“你这是想迷谁呢?” 说完,林其羽忽然蹦到燕芸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小、小园,你不会就是海娘娘本尊吧?你骗我抓迷药,其实是想拿我们下手?念在我们都同吃同住了几天,交情颇深,你不能害我啊。” 燕芸嫌弃地推开林其羽:“你疯了?哪天晚上小园没和我们睡一起,她就是想杀人也没空啊。” 向小园被吵得脑瓜子嗡嗡的。 她没有理会林其羽,径直蒙住口鼻,燃起迷香。 袅袅的香烟被向小园用一杆竹竿导进瓮里,白烟很快弥漫一整个陶瓮。 向小园算好迷药的剂量,她从前药倒家猪用的是一包的量,蝴蝶这种小虫,应当只需要指甲盖的一点。 向小园熄灭了香烟,附耳去听瓮中的动静。 果然,蝴蝶吸入迷药,振翅的声音很快沉寂下来。 再打开土瓮,里面的蝴蝶早已成了薄薄一片枯叶,在小瓮里一圈一圈齐整地码放着,蝴蝶纹丝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林其羽和燕芸面面相觑,他们都懂了“蝴蝶死而复生”的把戏。 燕芸脸色凝重地道:“船上真的藏着一个杀人凶犯,若他知道小园已经破解了‘死蝶’的幻术,定会来杀她灭口。” 林其羽忧心忡忡地说:“那怎么办?我感觉跟着小园才有一条生路,我还不想死啊。” 说完,两人把目光都投向了门外,他们一左一右握住向小园的手,认真地说:“小园,你一定要老老实实跟着槐雨大人,这船上也就他是凶犯不敢招惹的人。” 向小园点点头,表示认同。她倒真把朋友们的建议听进去了,只是在采纳建议之前,她又做了一件危险的事。 向小园直接把死蝶的伎俩公之于众。 “请看,这就是我用迷药熏死的蝴蝶,不过一刻钟,它们就会起死回生。” 向小园站在舱房顶上,哗啦啦倒下一堆蝴蝶。 众人等待一会儿,果真看到那些蝴蝶颤动触须,顺风翩翩起舞。 大家得知自己被凶犯的把戏哄得团团转,一个个脸色发青。 有的人为了挽回面子,小声说:“我就说,哪有什么海娘娘,这就是杀人凶案啊!” 也有的人还是怀疑向小园捣鬼,嘟嘟囔囔:“万一这是邪神为了愚弄世人的把戏呢?当你们以为没有神明之后,邪祟又现身,将你们杀死在房中。” 几拨人争论不休。 还是福生公公直接带兵,上各个舱房里搜查,谁要是私藏蝴蝶,那便是装神弄鬼的凶犯。 可一番搜查下来,整艘渡船竟没有任何一只蝴蝶。 究竟是凶手提前知道向小园已经发觉端倪,早早把蝴蝶处理了了;还是说,海娘娘真有神通,这些蝴蝶是她从阴间带来的? 毕竟迷药能迷晕蝴蝶,邪术也可以。 福生公公一筹莫展,又再次询问了在座的诸君有关朱芳菲的端倪,顺便问问他们,昨晚朱芳菲死的时候,大家都在什么地方。 林其羽、燕芸、向小园都在房间里睡觉,彼此可以互相作证。 而昨晚事发时,向小园还听到倪妙仪屋里的动静。她握着佛珠睡得正香,怎么可能有机会伤人? 因此倪妙仪也有不在场证明。 问来问去,大家都是清白的。 事情又陷入了死局。 不管怎么说,向小园此举其实是把自己推到了风头浪尖,她知道自己眼下处境最为危险,也最惹眼,反倒劝燕芸和林其羽回房去睡,不要和她一起涉险。 燕芸着急地问:“我们走了,那你怎么办?” 向小园咬了咬牙:“放心,我会去找槐雨大人。” 燕芸想到她的枪法,在槐雨面前大抵就是拳绣腿,压根儿不够看。而槐雨曾经多次庇护向小园,想来两人是有旧故的,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燕芸和林其羽都走了,向小园松一口气的同时,心中不免惴惴不安。 她其实并不能肯定槐雨会保护自己,她只是觉得林其羽和燕芸无辜,她没必要把朋友牵涉进来。 向小园一定要上京,为父母亲报仇雪恨,她不能死在船上。 于是,向小园整理了一下衣着,她擦过身,洗过头,特意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窄袖青袍,还努力拧了两个尖尖角的双髻,乌发间绕上两圈覆盆子红的丝绦,长长的发带垂直肩头,偶尔微风拂动,翻卷的带子艳红似火。 槐雨很爱洁,向小园不止一次发现他会在伤人,或是碰过旁人用物后,取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 她若是去找他,决不能衣冠不整惹人嫌。 向小园做好准备,敲了敲隔壁的房门。 但屋里没人,连灯都没点。 槐雨不在房中吗? 向小园茫然地看了一眼沉寂黑暗的海域,浪高千仞,水天一线,唯有一只渡船在黑峻峻的海面上颠簸、随着海潮翻腾。槐雨离不开这艘船,他一定还在船上。 向小园漫无目的地寻人,最终她在船尾的位置,找到了槐雨。 少年还是穿一身黑衣劲装,沉默站立。他的衣袍被风吹到鼓起,蹀躞带将肌理匀称的腰腹勒得窄瘦,抱臂站在船壁上,低头打量风浪巨大的海面,不知在看什么。 听到脚步声靠近,槐雨抬眸,杀气毕露。线条锋利的发尾随风涌动,撞在他的脸上,陷进青白一线的唇缝里。 知是向小园来了,他探指,轻勾去那一缕不乖的发丝。 向小园扯住后脑勺两条高高飞扬的发带,她仰头,望着槐雨那双淡漠的眸子,嘴里灌满了冷风。 “槐雨。” 少年的声音很冷,垂眼看她:“有事?” “你能不能……护我几日?”向小园知道自己这个请求简直厚脸皮,她和槐雨相识不久,但她一次次寻求他的帮助与庇护,偏偏槐雨没拒绝,向小园便变本加厉地利用他。 说起来,向小园自己也颇觉得不好意思。她摸了摸鼻尖,说:“等日后到了玄麒司,我会好好听你的吩咐,唯你马首是瞻。” 向小园展现了自己破案的才能,她想,槐雨会有需要她的时候。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因此,如今护她一程,只是互助互利,不算她处心积虑利用槐雨。 槐雨没有接这句话。 他看了一眼深不可测的海潮。 “风浪这般大,按理说鱼群都该被浪潮骇得靠岸,但这些鱼还是跟着渡船在走……” 槐雨忽然说出一句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向小园心中好奇,她也踮脚看海。 借着船上飘忽的火把光线,向小园看到那一尾尾逐浪而来的大鱼,银白色的鱼腹在火光下粼粼生辉。 明明浪大到都能把鱼群掀翻,但它们还是追着渡船不放。 向小园呢喃:“确实奇怪,好似、好似我们的渡船是什么饵料,能诱它们同行。” 海风凛冽生寒,把一声短促的嗤笑,传进向小园的耳朵里。 她好像听到槐雨笑了? 但等向小园抬头,槐雨却早早跳下船壁,往房间的方向去了。 船头还有船工们在做法事,诵经声好似呜咽,被料峭的凉风压着,由远及近飘来。 向小园匆匆瞥一眼,她刚想走,却听到极为清脆悦耳的一声:“咚。” 是滚珠的声音。 向小园诧异地回头。 她看到船工们小心翼翼捡起那一枚被烧落的滚珠。 他们用火钟来提醒自己,每到一段时间就要更换祭坛上的供品,摆上新鲜的香烛。法事的流程绝对不能乱,一丝差池也不可出现。 如今用于计时的器具大多都是莲更漏,但寺庙古刹,有时会用火钟定时,用以提醒法事斋醮的步骤。 所谓火钟,就是一种计时工具,火钟的木架子上一般会用线挂着几枚小球,以一根香柱横放其中,靠在每一根线的旁边。 一旦香柱开始燃烧,猩红的火光便会缓慢地燃断悬球的细线。每过一段特定的时候,就会有圆球因为挂线被烧断,重重滚落至地。滚珠发出脆响,就能惊扰到守钟的人,提醒他们时间的节点。 向小园想到倪妙仪手上的烫伤,圆圆的一个焦泡,很像是被香火灼到手指。 倘若向小园昨晚听到的滚珠声,并非倪妙仪睡死了失手落下佛珠,而是倪妙仪事先在房中设下了火钟,故意以“佛珠伴睡”之说来混淆视听,制造一个虚假的不在场证明呢? 那么,倪妙仪的不在场证明就不存在了。 向小园又想起,当倪妙仪说自己夜咳时,她下意识捂住的是自己的喉咙,而非口鼻……若是咳疾难耐,一般人又怎会握住脖颈,这样喉头窒闷,不是更难呼吸了吗? 倪妙仪有点古怪啊。 向小园手心出汗,她虽然杀猪,但她并没有伤过人命。也不过是十四岁的小姑娘,遇到杀人凶犯自然心生恐惧。 向小园的鼻翼泌出温热的细汗,下意识伸手,扯住面前的槐雨的衣袖。 少年的脚步蓦然止住。 槐雨回头,一双剔透的凤眼恹恹扫来,似在询问缘由。 向小园鼓足勇气,她悄声问:“槐雨,你能不能陪我做一件坏事?” 槐雨微微垂眼,从上至下扫她一眼,像是在分辨她这句话里的意思。 怎会有人,明目张胆拉人一起行恶? 槐雨不讲话。 向小园又深吸一口气,说:“我要夜探倪妙仪的房间,我认为福生公公搜查得不够仔细,一定还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等到了夜里,倪妙仪去饭厅用膳,向小园悄悄潜进倪妙仪的屋子里。 槐雨虽然没和她一起进屋,但他一直待在附近,没有离去。 向小园想,兴许槐雨是在帮她望风吧。 向小园小心爬进倪妙仪的床中,在倪妙仪的枕边发现了三枚佛珠。 珠子上均有被燃断的细线,可见这几颗佛珠,此前确实作为火钟报时的滚珠来用。 她的猜测是对的。 向小园正要爬起,忽然摸到一件质地偏厚的袄裙。 层层叠叠的裙子里,还夹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物件。 向小园翻过衣裙,看到衣襟的胸部缝制了两个馒头大小的软垫…… 一瞬间,向小园福至心灵,她终于明白倪妙仪为何要捂住脖颈,为何要独自入睡了…… 她捂住喉咙是为了遮住喉结,即便是少年人,喉结也开始变得骨相分明,质地冷硬了。 而她不敢和向小园同睡,分明是忌惮秘密败露。 因为倪妙仪压根儿不是女孩,他是个男人! (本章完) 第11章 海娘诡事(八) 第11章 海娘诡事(八) 第十一章 向小园心道不好,她转身想跑。 就在此时,她的颈子忽然泛起痛感,一滴红艳艳的血自裂开的伤口滚落,砸在她的掌心。 嫣红如梅,一滴又一滴的血,浸满了衣襟。 有人将锋利的刀刃抵在向小园的下颌处,来人带着杀心,并不想和向小园多说废话,与她周旋。 那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入肉三分,伤在要害。 比起疼痛,向小园心中更多的是恐惧。 向小园知道,颈子上的血脉脆弱,若是造成致命伤,单凭医工那些疗伤的药材,轻易止不住血。 她会死在这里。 能来这个房间的人,除了倪妙仪,还有谁? 向小园咽下一口唾沫,她深吸气,竭尽全力稳住身后的人。 “妙仪,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你伤人定有苦衷。” 向小园的掌心分泌出热汗,她在赌,赌倪妙仪还有一丝良知,赌槐雨快点发现房中的异常,前来搭救她。 要是向小园知道倪妙仪根本没有离开这个房间,她怎敢这样大胆,在凶犯的眼皮底子下搜查? 真是不长眼,撞枪口上了。 向小园的心脏砰砰乱跳,脑袋嗡然,剐皮破肤的痛楚让她保持头脑清醒。 身后的人听完向小园的话,胸腔微震,竟是在笑。 “我不是妙仪,我是她的兄长倪济恒。” 女孩阴柔的声音添些沙哑,细细听起来,能分辨出少年清冽的音色。 向小园流了很多的血,她本来身子骨就弱,眼下视物不清,脚步有点晃。 向小园眉心微皱,不知是在拖延时间,还是真心发问:“倪济恒,你是顶替妹妹来的京城吗?” 倪济恒手上的力道没松,但他明显在思考,缓了缓,同她说:“是,妹妹少时落过一回水,打那以后,她便体弱多病。家中人怜惜她,从来不让她出远门,可如今却要送她上京……依她的身体,恐怕没等登船,人就死在半道上了。我身为兄长,于心不忍,怎会眼睁睁看她去死?” 向小园又问:“既然是冒名顶替上京,又为何要伪装成海娘娘伤人害命?你不必狡辩,接连两次都没有不在场证明,只要我破你火钟的死局,自有玄麒司来审你,你未必受得住刑。” 向小园从匕首抵在颈骨的力道上就能辨别出,倪济恒并没有想要放她一马的意思,他如今同她说话,不过知道她已是强弩之末,逃不出他的掌心。 要死也得死个明白吧?向小园不想糊里糊涂栽在他手里。 倪济恒良久不语,但他锐进的匕首也停了下来。 就在向小园以为他会放自己一马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一股大力踹开。 轰隆一声巨响,木屑粉尘四下飞扬。 向小园的手臂被少年猛地抓紧,颈上的锋刃更利,几乎嵌进骨血里。 向小园倒吸一口凉气,她被迫仰着头去看来人。 为首之人,竟是一身窄袖织金翻领胡服的槐雨! 今夜,海域并不平静,海潮翻涌,如巨兽怒吼,天空被一道道虬结粗壮的雷电撕裂,雷雨声声,乌云密布。 雨水淋下,浇在槐雨那一双寒彻的眉眼间,将他的薄唇润得更亮。 他的身后,弓箭手一字排开,兵卒手中持着弓弩,抬臂施力,拉弓至满月。 寒光泠泠的箭镞,尽数对准了挟持着向小园的倪济恒。 大战一触即发,双方剑拔弩张。 除了兵卒,还有其余围观在旁的世家子女。 谁都没想到,背地里装神弄鬼之人,竟然是倪济恒! 倪济恒自知今日没有活路,他把匕首喂得更近,向小园的领口几乎一片淋漓鲜血。 向小园吃痛拧眉,她小声劝:“倪济恒,你放了我,槐雨不会伤你的。” 倪济恒嗤笑:“是吗?我放了你,我手上一个人质都没有,怎么可能会有活路?” 闻言,槐雨莫名嗤笑了一声:“便是你不放她,你也没有活路。” 少年并没有和倪济恒僵持拉扯的打算,他直接打破僵局,迈进屋里。 倪济恒手骨紧攥,连带着向小园都被逼得后退了一步。 槐雨抽出腰侧长刀,磅礴剑气顷刻间涌出,凡是习武之人,都能从这一招剑势中得知,少年深不可测,内力雄厚至极。 槐雨步步紧逼,他嗓音慵懒地道:“你怎会以为,我会为这样一个低贱庶民,违抗皇令?你挟持她,还真是错到离谱。” 此言一出,不只是倪济恒震惊,就连向小园都脸色苍白。 槐雨居然一点都不顾及她的性命,就连几句回护下属的场面话都没有,他竟这么把她抛出去当牺牲品……枉费向小园还将他当成好人! 倪济恒想起槐雨斩断孟瀚手指的那一幕,他是十二暗卫之首,自小受君王历练,只忠于皇权宗室,又怎可能被一点私交人情所摆布? 确实,他怎可能会在意向小园的性命。 特别是,向小园不过是民间庶族出身的屠户少女……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罢了。 倪济恒被逼入绝境,他进退两难,可槐雨还在缓慢靠近。 少年恶劣地讽刺他:“反正你的目的是要杀了全船的人,既然今晚你逃不出生天,为何还不下刀子呢?多杀一个是一个,不对吗?你又在等什么?” 槐雨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唇角轻弯:“你不会在等我大发慈悲,真放你一马吧?倪济恒,你好天真。” 许是这句话刺激到倪济恒,他双目猩红,横刀向前,锋利的刀刃径直刺进向小园的胸膛。 银光晃过,向小园认命地闭上眼。 可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袭来,反倒是先嗅到一股熟稔的兰草香味,清苦的草木气息,几乎无孔不入,瞬息淹没口鼻。 向小园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拉拽出去,摔进舱房外的暴雨里。 林其羽和燕芸看到被抛开的向小园,他们两步上前,搀扶住她。 “小园,你没事吧?” “小园,你摔哪儿了?” 向小园一睁眼,后脊和尾骨都在隐隐作痛,冰冷的雨水直淋眼球,许是被凉雨刺到,她的眼角莫名催出一重涩涩的眼泪。 远处,槐雨解放了人质,他腾跃上船壁,和倪济恒缠斗在一起,刀剑相击声不绝于耳。 向小园被槐雨所救,她活下来了。 她抹去脸上的雨水,轻声说:“我没事。” 但她颈子上还在流血,痛感犹存,虽然倪济恒下手不重,他没有伤到她的喉管。 林其羽见状,赶紧跑去拿止血的药膏。 向小园则脱了力,坐在地上久久站不起身。 向小园虽被槐雨所救,但她心知肚明,她的性命对于槐雨来说,确实没什么要紧。 今日,槐雨分明是故意以她为诱饵,引出倪济恒。若向小园不够机敏,不慎死在倪济恒手下,那是她命不好,也怨不得任何人。 向小园还以为槐雨是她的朋友,看来是她想错了。 槐雨说的不错。 她是低贱庶民。 位高权重者,怎会甘心与一介庶民当朋友? 他和皇太子谢筠雪,是同类人。 向小园站起身,她接过林其羽递来的药膏,随便剜了一块,抹到脖子上。她不顾雨水浇湿伤口,冒雨挤进人群。 远处,倪济恒并不是槐雨的对手,也不过对招那么几十下,便被少年细而窄的冷剑,刺伤了腰腹。 倪济恒自知没有活路,他拖着蜿蜒的血迹,一步步爬上船头甲板,背靠到船壁上。 风雨将倪济恒的发冠吹落,他一头乌发在风中狂舞。 槐雨的剑已至倪济恒的下颌,凛冽薄刃再近一寸,就能挑破他的喉结。 槐雨:“为何要杀人?” 倪济恒痛到几乎不能呼吸,他疲惫地抬眸,笑说:“你不是知道吗?我不仅仅想杀她们,我还要杀了整艘船上的人。只要各地节镇的子女死在皇帝的诏令之下,节镇们出师有名,便能联军出兵。” 若是皇权和地方军阀相安无事,或许军力两厢掣肘,和平的局面会一直维持下去。但河西节度使意图掀起一个乱世,在混乱中称帝称王,那就必须要打破这个平衡。 倪家心知肚明,能被父母选中的质子质女,定不是节镇们最器重的孩子,即便死在船上,也没人会心疼。 特别是节镇的儿女们在诏令的传唤下,一同进京任职玄麒司,作为皇帝掣肘各地节镇的人质。 节镇们疑心病重,担心孩子在京城教养几年,会为了富贵荣华,倒戈天家。也是因此,送出去的子女,他们断不会再迎回家宅, 而今日,世家子女聚集在一艘船上,这便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倪家人想得很清楚,纵然儿女之死,会让节镇们心中生痛,但为了大业着想,他们也会放下丧子仇恨,与倪家联手,集结兵马,对抗皇权。 他们可以将谋杀子女的罪名嫁祸给天家,如此他们起兵生事,便不是意图谋逆的不义之师。 至于那些不被看重的子女,他们能为家族峥嵘而死,那是死得其所。 只要倪家狠下心肠,破开局面,那些早就对皇权不满的节镇自会策应河西战线。 毕竟这些年,皇帝美其名曰“兵销革偃,天下太平”,其实只是想方设法收复兵权,倘若真让他收回地方的兵力,那么门阀豪族唯有死路一条。与其对谢家人奴颜婢膝,不如拼死一搏。 倪家本来打算将身娇体弱的小女儿倪妙仪送上京城,由她来完成这个艰巨却光荣的任务,然而家中人千算万算,没有算准倪家兄妹情深义重,倪济恒不忍心让妹妹赴死,在临行前夕,他替下妹妹,坐上了马车。 他会完成父亲的夙愿,即便要以性命为代价。 向小园听完倪济恒的话,问他:“你的计划被我们识破,已经落空了。” 倪济恒看着满身是血的小姑娘,忽然捧腹大笑。 他笑了一阵,掖去眼泪,说:“你们可知,这一片海域,真的有海娘娘?” 燕芸骂道:“你在胡说什么?!” 林其羽:“就是!死到临头还妖言惑众!” 倪济恒取出匕首,他忽然调转利刃,对准心窝的位置,狠狠刺下。 匕首没入皮肉,直至刀柄。 倪济恒的心腑受损,鲜血如注,他下手这般狠,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他一命。 随着血气扩散,一股奇异的浓香在渡船上弥散。 众人大惊失色,他们不明白倪济恒为何忽然寻死。 但他们闻到郁馥芳烈的异香,看到无数银鱼被香味吸引,前仆后继跳进船舱,而渡船越来越晃荡,天色也越来越乌黑……每个人心里都涌起不详的预感。 槐雨手中剑挥舞,转瞬间斩下倪济恒的一只臂骨。 他踩上倪济恒的肩膀,屈膝重重一压,对方的肩膀迅速传来一阵骨裂的碎响。 槐雨:“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倪济恒只笑不语。 槐雨知道,这样逼不出他的实话。 他垂下眼,又靠近了一些,低声说:“若是一国储君也死在船上,想必你心中定是更为快慰吧?” 闻言,倪济恒眼眸圆瞪,他没想到槐雨为了套话,竟会自爆身份,他就是太子谢筠雪!难怪、难怪他如此狠戾、如此目无下尘…… 要是能让谢筠雪也死在船上,那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倪济恒溢出一口鲜血,他笑说:“我是该让你们死得更明白一些……这片海域,是《海经》里说的即翼海,此片海域,生有怪鱼鲛兽,喜七味果、旃檀香,更喜人尸血气,我早就服下能够诱兽的香丸,尔等、尔等要给我陪葬了。” 难怪近日这么多鱼会跟着渡船前行,并非是那些抛进海里的海娘娘的供品招致,分明是倪济恒一路喂养海兽,引它追上渡船。 这个疯子。 倪济恒失血过多,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他趁着众人不备的时候,艰难地爬上船壁,翻进汹涌澎湃的海里。 浓香与血气在海面上扩散,倪济恒浸进冰冷的海水里,一点点下沉。 濒死前,倪济恒看到了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 那是他的妹妹,倪妙仪。 倪济恒想到了一些妹妹的事。 倪妙仪并非倪济恒的同胞妹妹,她不过是父亲醉酒时,同新罗婢生下的庶女。因婢子的血脉低贱,倪妙仪自小被人看不起。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莫说家中丫鬟会欺负她,便是来家里玩耍的女孩们也会戏耍笨拙的倪妙仪,以此取乐。 倪妙仪出生并不足月,自小体弱多病。她虽课业学得不好,不讨父亲喜欢,却实在是个乖巧的孩子。 少时,幽州节镇与永州节镇携女来倪家做客,因倪妙仪与林晴撞衫,朱芳菲为了给林晴出这口恶气,故意设计,将倪妙仪推进冬日的寒潭。 若非倪济恒路过,这位庶妹便要溺亡在冬天的池子里。 倪济恒身为嫡长子,虽不管家事,但他既为兄长,本该为妹妹出头。 倪妙仪初次见到这位被家中长辈寄予厚望的兄长,她拦住他,羞赧地笑:“是妙仪今日冲撞姐姐们,要是让父亲知道,父亲会不高兴的。” 她本就为父亲所不喜,她不想再惹是生非。 可这一次的遭难,却让倪妙仪留下了更重的沉疴。 好的是,倪济恒经此一事,终于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庶妹。 在倪济恒的关照之下,倪妙仪度过了很快乐的五年。 她能在兄长的阁子里看书练字,她能央着兄长出门时给她带来胭脂糕饼,她终于敢像个有长辈疼爱的小娘子那样笑了。 …… 倪济恒跌落深渊,他的口鼻里,涌出最后一丝气泡。 只可惜,这一次,他不能带礼物回家了。 …… 船上,向小园并没有听到槐雨的絮语,她只听到倪济恒所说的奇珍异兽。 海域诡谲,若是说有蛟龙海妖,她不相信;可食人的海怪巨兽,确实常有古籍记载。 难道,倪济恒真的引来了海怪? 没等向小园想出个所以然,倪济恒突然跳海,以身饲鱼。 船上的众人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 也是这时,渡船猛地发出剧烈的撞击声。 林其羽吓得头皮发炸:“难道真有海怪?” 燕芸:“瞎、瞎说什么?!” 孟瀚躲过兵卒的长枪,紧握手中:“我就不该和你们坐同一艘船!” 吴静女上京城是想着在东宫后宅里杀出一条血路的,哪里遇到过这种阵仗,她看着那一团浮出海面的、不可名状的软骨怪物,吓得眼泪涟涟。 她抓着福生公公的衣袖,对槐雨高喊:“槐雨!你是玄麒司暗卫之首,你要保护我们上京,你快想想法子啊!” 吴静女话音刚落,一条两人合抱才能抱住的触手,轰隆一声,攀上了船身,留下蜿蜿蜒蜒的黏液。 众人绝望地尖叫,仓皇逃窜,就连向小园也忍不住后退两步。 槐雨浑身都被雨水淋湿,衣布浸满水,死死覆在脊骨,他的腰身被深色的布料勒得更窄,肩背也显得更为挺拔。 少年半点不惧海上风浪,他一掌拍向剑鞘,长剑挟带啸风,顺势飞出。 槐雨腾空跃起,手持长剑,杀向海怪。 剑气撕裂雨幕,全盛剑气袭向触手,明明是极重的一次劈砍,却只看到触足裂开皮肉,槐雨没能拦腰斩断海兽长足。 可见这只海中巨兽有多么难缠、难杀。 然而,当槐雨取出蹀躞带上挂着的桐油罐子,他将雨水浇不灭的桐油涂抹上剑身,再挥剑砍杀的时候,海兽却明显有了退意,他畏惧那一把燃烧熊熊烈火的长刃,连触足都往湍急的海里缩了缩。 也是此刻,向小园才看清海兽的真面目,无非是一只三人高的八爪鱼,只是仗着手脚灵活,体型巨大,才显得格外骇人。 她看出海怪畏火的弱点,高声喊:“弓箭手帮忙投火,它怕火!” 槐雨也冷声道:“用水熄不灭的桐油!” 弓手听从玄麒司暗卫的号令,纷纷架弓射杀海兽。 火焰炽烈的箭矢划破长空,留下一道道艳丽的轨迹,火种来势汹汹,刺进凶兽的软骨之中。 呼啦一声,烈焰燃烧,照亮半个船舱。 此为御敌之策,偏偏又激起海兽浓烈的杀意。 许是知道今日难逃一劫,八爪鱼将残余的几根触足统统缠上渡船,它拼死一搏,奋力将船头往下压制,企图将这艘船带入深渊,让船上的人统统溺死。 八爪鱼的臂力强悍,不过轻轻一拥,竟将渡船的甲板挤出裂缝。海水顺势倒灌进船舱,小腿都被腥臭的海水浸没。 船工们见势不妙,纷纷将船舱里藏好的小舟推出。 为今之计,恐怕只有弃船逃生了。 玄麒司什么风浪没见过,早就做好了海上罹难的准备。 他们已经行了小半个月的水路,不过一日就能抵达洛城,洛城距离京城也不过是半个月的陆路。 即便今日弃船逃生,单凭小舟和信号弹,他们也能再次在海上汇合,一行人定能顺利抵达洛城。 福生公公将信号弹分发给世家子女,向小园也拿了一支,塞到怀里。 没等她顺利爬下渡船,黑峻峻的海面忽然窜出一只软滑硕大的触足,直袭向她。 那一条蛇一样蜿蜒的软物缠上向小园的脚踝,不过轻轻一勒,她的裤腿便撕裂了大半,雪肤上立马破开几道血迹。 向小园连呼救都来不及,冷不防被触足拽进了海里。 渡船喧哗,喊声不断。众人忙着逃生,压根儿没人注意到向小园失踪了。 向小园会泅泳,但水性实在说不得上佳。 她被那一股蛮力困在海底,双髻上的发带早已散乱,一头乌发群魔乱舞,犹如海藻一般,在黑漆漆的海中悬浮。 偏偏今夜落雨,连一点月光都没有。 没人能发现她遇难。 向小园绝望地掰动那一条触足,可她越用力,口中含着的气泡越是往外翻涌,最终她丧失力气,缓慢地沉了下去。 恍惚间,向小园好像看到一艘艘小舟上煌煌的火光。 那点明亮的光芒,照出一张苍白的人脸。乌发红唇,凤眼清寒,他的腰别长剑,在海底也泛起粼粼的光。 是个俊秀的少年人。 他游向她,一手利落斩断海兽触足,另一手环住向小园的纤腰,不住往上,朝着光亮处游去…… 她是死了吗?还是获救了? 不知睡了多久,向小园的指骨轻颤,她从梦中惊醒。 向小园浑身酸痛,她的衣袍都被濡湿了,沉甸甸地往下垂落。 喉头一阵痒意,向小园仰头呕出一口海水。 向小园睁开眼,迎上一双阴鸷的眉眼。 竟是槐雨! 少年的下颌满是咸涩的海水,一滴滴往下滚落,显然是向小园刚才没长眼,猝不及防被她吐上的。 向小园的脑子不大清醒,她还没反应过来,为何是槐雨救的自己,但她一抬头,脖颈上的伤口被海水浸泡,疼到不行。 向小园想起自己险些死在倪济恒手里的事。 她咬紧牙关,问:“槐雨大人,你是否存着拿我当诱饵,逼我去诱倪济恒现身的心思?” 槐雨倒没想到她一醒来会说这件事。 少年冷道:“是又如何?” “向小园,是你太笨,轻信于我。” 一时间,向小园的心里涌起被人挟持的浓重恐惧、被海兽拽进海的无涯绝望……天知道她也会怕,也会心觉委屈,她虽命贱,却不是谁都能轻贱的。 向小园不知为何,鼻尖发酸。 她忍无可忍,咬紧牙关,她想要发泄这一口恶气。 向小园下意识伸出手,朝着槐雨那张昳丽的侧脸,重重摔了上去。 啪的一声脆响。 声响之大,简直震耳发聩。 一记耳光打上槐雨的脸颊。 槐雨贵为一国太子,就连皇帝都没舍得赏过他一记掌掴。 偏偏今日受辱,竟是栽在向小园手里。 槐雨脸上的痛感与麻感,顷刻间涌来。许是太过错愕,他甚至忘记要起杀心。 良久,槐雨的凤眸里冷意森然,用力捏住向小园的下颌,抬起她的脸:“向小园,你想死?” 向小园伤人之后才反应过来,是她太过鲁莽。 槐雨武艺高强,一根指头就能摁死她,她怎么敢和槐雨对着干的? 向小园是个能屈能伸的小姑娘,在槐雨震怒之前,她先娇声娇气地道歉:“大人勿怪,我、我方才是手抽筋了,不小心把手甩您脸上了。” 说完,她还要假模假样地甩甩手,再把掌心贴上槐雨冰冷的脸,小心翼翼抚摸,意图用温柔的动作安抚少年。 槐雨的脸侧猝不及防贴上女孩纤细的几根手指,柔软、湿润,触感很奇怪。 她哄人的方式还真是大胆孟浪。 槐雨皱眉,偏头避开。 他不适应外人离自己这么近。 向小园胆怯地望向槐雨,见他没有掐住自己的脖子,或是一剑捅死她,她的心稍稍安定,放回肚子里。 向小园:“槐雨,你还生气吗?” 槐雨想到脸上残余的温热,为了避免向小园再用这种占人便宜的方式道歉,槐雨决定不和她计较太多。 他抿了抿薄唇,没有说话,只是舍下向小园,离她远远的。 (本章完) 12.第12章 亲近(一) 第12章 亲近(一) 第十二章 向小园环顾四周,发现她待的地方是一片沙滩,她没有泊在海里。 向小园记得离船最近的陆地是洛城,兴许她现在就在洛城的边境。 深夜,黑灯瞎火,唯有月光普照,散出盈盈一点光芒。 向小园身上有伤,浑身湿透,如今又是隆冬,再这样失温受冻,她必死无疑。 许是求生欲强烈,向小园也顾不上什么自尊心,她抱住双臂,瑟瑟发抖,牙关也在打颤。 她喊:“槐、槐雨!我好冷……” 槐雨挨了一记耳光后,本来不打算搭理向小园。风雪欲来,他必须尽快找一个崖洞避一避寒气,以免死在荒郊野岭。 可小姑娘在身后气若游丝地喊他,她像是病重了,一边喊,一边还要咳嗽几声,就连脚步声都弱到几不可闻。 槐雨清楚意识到,他多了一个累赘。 向小园会拖累他,他没有保护她的义务,完全可以把她丢在这片沙洲。 想到这里,槐雨的步履加快。 身后的向小园已经发起了热,额头与耳朵滚烫一片。小姑娘的脚步虚浮,膝盖酸软,踩地不实,若非一口气强撑着,都要摇摇晃晃地倒地了。 向小园颈子上的伤浸泡脏污的海水,出奇地痒,她怕伤口开裂,也不敢抓,除此之外,腿骨重如千钧,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 走了两步,向小园实在体力不济,一下子摔进柔软的沙地里。 向小园埋进沙地,倒下之前,她看到广袤天穹里数不胜数的繁星,她的眼前渐渐变黑。 向小园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可没过多久,一只指骨修长的手,探至她的下颌,将她的脸从沙地里捞出来。 向小园脸上的沙子被人扫开,她睁开眼睛,看到少年人一张昳丽漂亮的脸,比繁星还耀眼。 槐雨脸上戴的傩戏青鬼面具被海水冲刷,消失无踪,露出底下一张清隽的脸。少年的鼻梁挺拔,唇瓣单薄,其他五官都只能算是周正,但那一双凤眼着实惊艳,与他对视,好似会溺亡在他的眼里。 向小园总觉得那一双眼睛很熟悉,但她想不起来是谁。 迷迷糊糊间,她又睡着了。 这一次,她没有陷进沙子里,一双健硕有力的手臂,将向小园整个人捞到怀里,拦腰抱起。 清苦的兰草香,混淆着咸涩的海味,氤氲上向小园的湿衣。 她听到少年隆隆的心跳声,脸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忍不住离那一片热源更近。 向小园无意识地搂上槐雨的脖颈,湿漉漉的鬓角靠在少年人的喉结,轻轻蹭了蹭他那骨相嶙峋的喉头。 槐雨被这样亲昵的、近乎撒娇的动作惊到,他的腰脊微紧,呼吸放慢。他本想丢开向小园,但一低头,他看到小姑娘的眼睫毛颤抖,耳廓发红,眼角隐隐有泪……他又怔住了。 她在哭? 槐雨薄唇微抿,最终只是把女孩的身体再往上颠了颠,让他能顺手搂住向小园消瘦的身子,将她抱得更紧。 向小园再次睡醒的时候,她眼前有了光亮,也有了温暖。 篝火的火苗晃动,将人影拉得老长,黑影在石洞里颤颤巍巍地抖动,好似一幅光怪陆离的画。 向小园的头还很疼,眼皮也很重,可腕骨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火光炙烤,覆着一层热腾腾的暖意,让她清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一旁的槐雨还在用树枝挑动火堆,只是少年没有穿上衣,他赤着臂膀,跽坐在篝火旁边。 暖色的焰火金晖流泻,覆在槐雨挺括匀称的肩背上,映出蜜色的光泽。 少年长年习武,不止指腹因练剑生满厚厚的茧子,就连宽肩窄腰都有多年练武的痕迹,甚至在他的背心,还有几道深可见骨的旧疤。 像是利刃劈砍的伤势,伤口早已结痂,仅剩下横陈的几道狰狞皮肉。 槐雨不过十六岁,却已是经历生死,成日里风里来雨里去。如此苦难,练就他寡情寡意的心肠,倒也情有可原。 向小园为槐雨的冷淡找到了理由,仿佛如此,她就能更加从容地和他相处。 一旁的槐雨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知道向小园醒了。 少年头都没回,单手支着下颌,对向小园说:“很遗憾,我们身上的信号弹浸了水,暂时无法同福生联系,但好在落的地点是洛城,我知道如何上京。” 向小园知道,槐雨连王孙贵族的性命都不放在眼里,能照看她至今已是莫大的恩惠。 她没有再和槐雨闹脾气,反倒是诚恳地道谢:“多谢你救了我。” 槐雨闭目调息,半天不语。也不知这一句道谢,槐雨有没有听进去。 两人不算相熟,几句话下来,又是相顾无言。 向小园人在病中,也无力和槐雨寒暄,她浑浑噩噩又要睡去。 却在闭眼前,听到槐雨冷寂的声音传来。 “向小园。”他在喊她的名字。 向小园怔住,她沙哑地回应:“怎么了?” 槐雨没有及时回答,他先扯过上衣,撕开一条黑色绸布,盖在凤眸,又起身,背对向小园,当着她的面,把布条缚紧绑好。 槐雨:“你的伤口感染,又受了风寒,再受冻下去,恐有性命之虞。我已用布条覆目,也不会转身唐突你,你可以解衣烘干,以免寒气入体。” 向小园明白了,他们双双落海,身上的衣袍都浸了水,如果不脱下来烘干,那么湿衣覆体,温度流失,就会加重病情。 便是槐雨不说,向小园为了活命,也会自行解衣,不会在意什么男女大防。 但他不但提醒她要脱衣烘干,还主动遮目避开……少年人行事狠戾决绝,可某些时候,又有几分君子之风。 向小园看不懂他,但不妨碍她心生感激。 女孩强行撑起身体,手指发抖,咬着牙解开衣带。 向小园把衣裙都脱下,只剩一片蔽体的小衣,以及长裤。 她把衣裳摊开,铺在篝火旁边,自己则继续闭目入睡。 向小园没有睡深,她能感受到眼皮前错落的光影。槐雨出过两次山洞。 一次带回来一只猎捕的兔子,向小园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另一次,他带回来一堆草药。 槐雨守在洞外,取石块碾压草茎,草木独有的泥腥味钻进鼻腔,令向小园皱起眉头。 没一会儿,一只烤过火的竹筒递到向小园面前。 苦涩的汤药味熏醒了小姑娘,她茫然睁眼,看到槐雨蹲身靠近,他脸上还遮着一指宽的布条,没有刻意靠近,只用长剑给她递物。 那一柄杀人的利剑尖端,稳稳托着一个竹制的水杯。 竹杯里盛着热气腾腾的黑色汤药,是用来给她治病的。 向小园虽不通黄岐之术,但她常去药铺抓药,她知道杯子里是能够治疗发热风寒的黄芩。 黄芩喜阳耐寒,冬日也能生长,也最好采集。 槐雨出去这么久,居然是为她采药、取水、煎药。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一时间,向小园对槐雨积攒的怨气都烟消云散了,她是个知恩图报的小娘子,领受了旁人的恩情,自要报恩。 向小园端过药汤,吹了一口,缓慢饮下。 她说:“槐雨,我会报答你的。” 槐雨眉心微蹙,显然是不知向小园为何忽然感激涕零。良久,他声音冰冷地道:“不必。我不过是怕你病重,此后行路会拖我后腿。” 少年的话依旧冷漠,但向小园不在意,君子论迹不论心,他帮过她,这就够了。 向小园喝完药,出了一身的汗。她摸了摸半干的衣裙,小心翼翼换上衣裙。 “槐雨,我换好衣裙了,你可以解开布条了。” 槐雨听完,单手摘下布带,他瞥了向小园一眼,见她脸上因发热而生出的红晕早已褪下,没再多说什么。 少年躬身,拎起角落里那只死兔子,再次出了山洞。 向小园没有继续入睡,她一连昏迷两天,是时候醒醒神。向小园穿好衣裙,扶着岩壁,慢慢走出山洞。 洞外,一片皑皑白雪,银装素裹,远处草木稀疏,隐隐有几只黑鸦盘旋。 向小园一怔,原来下雪了。 她捧雪清洗手脸,手指冻红以后,她又回到山洞,坐在篝火旁边烤火。 向小园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鲜少有这样等人的时刻。 她不免猜想,槐雨拿走兔子是做什么?他是不是看她病好了,就此分道扬镳,所以迟迟不回来? 向小园胡思乱想,心里竟也有一点慌乱。 直到夜幕昏黑的时候,槐雨再次回到山洞。 这一次,他不止带回来剥皮剖腹的山兔,还带了三两个个头不大的青皮橘子。 槐雨把果子抛给向小园,又闷不吭声地取枝干,架起山兔,立在篝火旁烘烤。 山兔油脂多,皮肉被火烤出滋啦滋啦的声音,还冒起油润的小泡。烤了一刻钟,兔肉的焦香便充盈整个山洞。 向小园剥开橘子,吃了一瓣肉,果子的味道不算太好,但酸中有甜,用以果腹,聊胜于无。 等兔肉烤好了,槐雨将大半兔肉都递给向小园,自己只留了一只兔腿。 兔肉近在眼前,熟肉色泽焦黄,香味扑鼻而来,很是诱人。 向小园看到少年递来的一整只兔子,愣在原地。 虽然向小园知道槐雨不会不管她死活,但将困境中的吃食全数让给她,还是太过令人震惊。 槐雨无需这样关照她的。 向小园接过兔肉,没有马上入嘴,而是先放到一旁包着橘子的阔叶里,她又剥开一个青橘,取出一瓣肉,送至槐雨的唇边。 果肉酸甜的汁液沾上少年人的薄唇,冰冷的触觉激得他呼吸不畅。 槐雨淡扫向小园一眼,正好看到她弯弯如月牙的眼眸,她朝他微笑,这个笑容说是谄媚,倒不如说是示好。 分食一只橘子,是小姑娘独有的交友方式。 槐雨垂下浓长的眼睫,久久不动,如老僧入定。 向小园眨眨眼,她等了半天,也没见冷酷的槐雨张嘴。 也许……他还嫌她喂食很烦吧? 思及至此,向小园悻悻然蜷回指骨。 就在她收回果肉的一瞬间,少年冰冷的下颌触上她屈起的指骨,薄唇微张,咬下了那一块橘肉。 向小园手上一空。 指尖还有柔软的质感,是方才槐雨靠近,薄凉的唇不慎擦过她的手指。 向小园抬头望去,想要一探究竟,看清楚槐雨的表情。 可少年早已挪到一丈开外的石壁旁边。 槐雨的神色清冷,看不清喜怒,只他的腮帮子鼓起一个圆圆的小球,悄悄提醒着向小园,他真的接受了她的好意。 槐雨的口中含着她奉上的吃食,还没咽下。 向小园翘起嘴角,挪开了视线,她捧起兔肉,大快朵颐,分明是心情愉悦。 (本章完) 13.第13章 亲近(二) 第13章 亲近(二) 第十三章 又休养了一日,向小园的病症已经好得彻底,就连颈子上的刀伤也渐渐结痂。 只是女孩子受伤,没有及时得到很好的养护,白净的脖颈上陡然多了一条荆棘一般的疤痕,瞧着不大好看。 槐雨睨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在两人沿途赶到洛城的时候,槐雨上药铺里买了一样白瓷盒子装的乳膏,递给向小园。 “这是什么?”向小园拧开盖子,闻到一股清幽的香。 槐雨越过她,扬长而去。 向小园看他不讲话,一边背着包袱跟上,一边打量膏方,最终她在盒子的底部看到了浆糊黏上的油纸,膏名是祛疤雪肤膏。 向小园一怔,她下意识抚上脖颈上的血痂,这一道其实伤口不深,只是近日掉了痂,摸起来有点扎手,长了新肉还很痒。 许是她下意识抚摸颈子的动作被槐雨看到了,所以他才会百忙之中抽空给她买药膏。 向小园呆呆地看着乳膏,拇指细细摩挲光滑的白瓷盒子。 她很少被人这样关照过,少时爹娘的疼爱已经模糊不清,再大一点的记忆便是待在姑母家里的日子。 那时,无论鸡汤还是瓜果,都得乔姐儿吃剩下了,才有向小园一口尝味儿。向小园不哭不闹也不抱怨,用“家境拮据、她毕竟不是姑母亲生女儿”的理由来麻痹自己。 但是,当向小园得到刘伯的关照;当她被一贯寡言少语的槐雨送了一杯汤药、一只烤兔子、一匣子乳膏;当她发现,原来不需要她付出什么就能喝到肉汤,就能得到无声的关心、温柔的回护,就连最冷淡的槐雨都知道照顾人的时候……向小园忽然鼻子酸酸的,泪盈于眶。 “这个膏方,很刺激吗?” 少年清冽低哑的声音响起。 槐雨不知何时已跃至她面前,俯身望她。 向小园倏忽抬头,惊吓中,眨掉一颗眼泪。 眼泪落到槐雨的手指,少年不动声色捻去指骨上碰到的湿濡,细细摩挲,眼泪的气味很咸涩,并不粘稠。 他目光清冷,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哭?” 向小园意识到,槐雨在问她,是不是药膏太辣了,蛰进伤口,所以把她疼得都哭了。 向小园欲言又止。 她该怎么说呢?难不成说自己被一点小恩小惠收买,感动得要哭了吗? 小姑娘想了想,说:“我只是怕这一盒药膏太贵了,我往后的俸禄不高,一时半会儿还不了你的钱。” 原来只是穷怕了,难怪之前连他的银叶暗器都要贪。 槐雨:“不用还。” 向小园犹豫:“这不大好吧?” “你既归到我麾下,就当是给下属的见面礼。” 槐雨说得很随意,像是随便找一个借口搪塞向小园。 但向小园却心中生出一点暖意,这算不算槐雨将她当成自己人了?她一定要好好报效槐雨,给他长脸。 泡水的信号弹晒干之后,向小园又拆了一些爆竹的火药粉塞进去,强行燃起弹药。 黄烟在空中散开,很快引来了一只鼓吻奋爪的黑鹰。 展开有两臂长的羽翅,挟带一股劲风,迅猛地扫向向小园。 巨大的黑影笼罩而下,如同古树荫蔽,向小园呆了呆,腿都有点发软。 很快她被槐雨搡开,摔在一旁。 那一只信鹰看到槐雨却更为兴奋,当即扬翅,卷起黄沙旋风,稳稳地立在少年人的臂膀上。 鹰隼的尖锐的爪子猛地挠进少年的皮肉里,不经意间抓出几道殷红的血迹。 血液犹如红线,一丝丝往下滴落。 槐雨仿佛没有痛觉,他面不改色地接下信鹰,又在它的钩爪上绑上求援书信,放飞了黑鹰。 向小园滚到泥地里,新买来的衣裙沾上了污泥,她心疼不已,顺手拍开。等向小园清理到沾上衣袖的沙子,又看到槐雨血肉模糊的手……她意识到,方才是槐雨替她挡下了鹰隼的杀招。 夜里留宿客栈的时候,向小园想到槐雨手上的伤,虽然他已经包扎好了,但那道伤本应该落在她手上的。 向小园心不在焉,连吃饭都没多吃几口。 深夜时分,向小园和掌柜的买了一只鸡,她亲自生火添柴,用晒干了的黄菜和干蘑菇,熬了一碗浓稠的鸡汤,统共两个油润肥美的鸡腿,向小园都摆到槐雨的碗里。 她满意地端起两碗鸡汤,送到上房。 即使女孩的脚步声放得很轻,在她踏上第一节楼梯台阶的时候,还是被觉浅的槐雨察觉。 这么多年来,槐雨无论是以皇太子谢筠雪的身份露面,还是以暗卫之首的身份执行任务,欲杀他之人皆数不胜数。 槐雨日夜枕戈待旦,不敢睡深,除了要提防外敌以外,也是不想入梦太沉,被那些枉死的魑魅魍魉抓住手脚。 皇帝谢禛的杀业太重,偏偏他身上满是血煞之气,鬼怪不敢近身,转而全缠向槐雨。 槐雨每见一次谢禛杀人,看到遍地开的头颅与尸骸,夜里便会被孤魂索命。 因此,他自小不敢入眠,常有夜悸,严重时甚至会在寝宫夜游,好几次掉入水池中,险些溺毙。 方士道师为槐雨起卦算命,他们说,皇太子天生圣君命格,可挡天命灾厄,助皇帝逢凶化吉。也是因此,谢禛每次杀人造业,都会将谢筠雪带在身旁。 谢禛把孩子推上前,任由那些屠刀劈砍下的鲜红血迹,溅射上他的脸颊。 男孩的一双凤眼瞪得很大,他的薄唇紧抿,脸色苍白,黑漆漆的墨眸被血液染红,血腥味催人作呕,他受到惊吓,连呼吸都抑在喉头。 看完一场屠杀,谢筠雪并不能回房休息。 道士们会设下祭坛,又将谢筠雪浸在寒池之中,美名曰洗涤他身上的修罗煞气,数十个道士围住谢筠雪,在他赤裸的肩背上,绘下《三官经》、《度人经》,以他肉身经文,施展神力,超度冤魂…… 谢筠雪呆立着不动,无数诵经声挤进他的脑子。香火的尘烬拂面,三清铃、木鱼等法器嗡鸣,他仿佛无知无觉的神像,任由那些肉眼凡胎的人在他的臂骨、肩胛骨、腰窝,绘下朱砂符箓,纂刻经书。 笔墨染在小儿郎如玉雕琢的身上龙飞凤舞,挟带一股浅淡的墨香。 可此举,并非洗骨伐髓的恩赐,更像是一种私心作祟的羞辱。 那些被皇权倾轧的道人,能够凭借自身的意愿,肆意摆布未来的储君,这是皇帝准允的刑罚,能满足他们恃强凌弱的勃勃野心。 而谢筠雪,便是那个牺牲品。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槐雨极其厌恶以皇太子的身份而活,他剥离开“谢筠雪”这个名字,仿佛就能离那个跗骨而生的梦魇远一点。 今晚,槐雨再次入梦了。 远处,红莲业火烧灼,无数锁链自地域而出,缠住他的手脚…… 槐雨挣脱不得,他在梦中的力量并不是强悍无敌。 可这一切凶恶的梦境,却被一碗香味馥郁的鸡汤驱散了。 槐雨的思绪有点迟钝。 他在记忆深处,摸索那一碗鸡汤的来源……是从前在山中,向小园送来的鸡汤吗?据说那一只鸡,是她最喜爱的母鸡春,要是没有杀春的话,母鸡一天能下一两个蛋,她会让母亲蒸蛋羹,分给谢筠雪吃。 槐雨渐渐冷静下来,他自黑暗中睁开眼睛。 他从梦魇里逃出来了。 槐雨瞥向一侧,房门外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 少年的脸颊苍白,鬓角生汗,他深吸一口气,平缓起伏的心绪。 门外,敲门声轻轻响起。 向小园在外面喊:“槐雨,你睡了吗?我熬了鸡汤,想分你一碗。” 槐雨望着床帐,久久不作声。 可向小园并没有放弃,她继续喊他:“槐雨?你醒一醒,喝完汤再睡吧?这些天多谢你照顾,理应给你煮一点吃食的……” 槐雨不说话,向小园就能聒噪地一直讲下去。 她好像,从小到大都这么吵。 等了好一会儿,槐雨从榻上翻起,他拉开房门,垂眼看着屋外站着的小姑娘。 向小园抬起手里的托盘,灿然一笑:“鸡汤,喝点吧?” 槐雨的目光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沙哑地开口:“不必……” 没等槐雨说完,向小园已经弯腰,自他的手臂下的缝隙,灵活地钻进了屋里。 向小园其实不是强人所难的性子,但她知道,槐雨今日就喝了一碗粥,再怎样厉害的剑客,也不能这样糟蹋身体。 她上京一路全倚仗槐雨庇护,还害他被鹰隼抓伤,请他吃一顿饭是应该的。 槐雨没再拒绝,他洗漱后,坐到了桌边。 向小园松一口气,她把那碗放着两个鸡腿的鸡汤挪到他的面前,自己端起另外一碗鸡汤,吹凉,喝了一口。 向小园熬汤没有母亲那么厉害,但照葫芦画瓢,煮出的鸡汤还是有几分鲜香浓厚的口感。 没等她开始吃鸡肉,碗里忽然多了两个鸡腿。 是槐雨夹给她的。 向小园看着肥嫩的鸡腿,怔住了。 她小声问:“你不吃吗?” 槐雨摇了摇头。 他端起碗,很给面子地喝了鸡汤。 向小园没再强求,兴许有人就是不爱吃鸡腿的。好比、好比从前来她家做过客的皇太子谢筠雪。 殊不知,是槐雨记得她厚脸皮讨食的事,料想她爱吃鸡腿,这才让食于她。 谢筠雪,其实记得向小园。 (本章完) 14.第14章 亲近(三) 第14章 亲近(三) 第十四章 向小园和福生公公已经取得联系了,一直没有汇合,全是因为槐雨还有秘密任务要执行。 槐雨曾问过向小园,要独自上京,还是与他同行? 独自上京的话,从洛城至京城,也不过二十多天的路途,他会给她一点碎银,让她去车马行雇一辆车,沿着官道上京,一般能在年节前赶到京城。 向小园身上的官凭早被海水泡烂了,而且她孤身一人,还是个姑娘家,万一遇到山匪流寇,想来很难脱身。 思及至此,向小园摇摇头,对槐雨道:“我想跟着你。” 闻言,槐雨一怔,那双凤眸第一次有懵然的神色。隔了好久,他眼风一扫,没说什么。 今晚,槐雨又没有回到客栈。有了山洞同住的经验,向小园知道他不会抛下自己,很早就去睡了。 等到半夜,向小园听到隔壁客房有脚步声,料想是槐雨回来了。 她披衣起身,拉开房门时,听到轰隆的雷雨声。 不止有雨,还有雪絮,天气极为寒冷。雨水沿着覆满青苔的黑瓦滚落,雨雾朦胧,屋舍披盖着一片剔透的水帘。 虬结的紫龙在天边炸开,客栈亮了一瞬,向小园看清房门上残留的血迹。 她的杏眸骤然瞪大,惶恐地敲门:“槐雨,你回来了?” 没人应答她,但好在门也没上闩,向小园挣扎一会儿,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她反手关上房门,沿着一地的血迹,朝前走去。 鲜红的血液被雨水冲刷,颜色变淡,但腥味还是很重,令向小园有些惶恐不宁。 向小园看到坐在榻边的槐雨。 他的发尾凌乱,浸了雨水,黑得发亮。脸色苍白,眉眼也低垂,呼吸弱不可闻。 少年毫无赘肉的窄腰上有一道豁口,皮肉被水洗到发白,伤口外翻,隐隐渗血,盖在上面的衣布已经被槐雨徒手撕掉了,可他手上也有伤,握住药瓶的指骨竟在轻轻颤抖。 这不是能够自愈的伤! 向小园受惊:“我、我去帮你找大夫!” 没等她迈出一步,一片银叶已经破风袭来,尖锐的暗器贯穿女孩足尖的地板,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好在楼下并不住人,只是客人们吃饭的大堂。如今深更半夜,客栈打烊,早已没人留在饭堂。 向小园止住了脚步。 槐雨深吸气:“深夜遇袭,伤重难愈,你再连夜帮我去找大夫,不就是堂而皇之告诉那些人,我住在客栈?” 向小园咬紧下唇,她不再出门找大夫,而是转身扑向槐雨。 她抢过他紧扣在手中的药瓶,借着昏暗的月色抚上少年的伤口,找准位置后,她低头,小心翼翼撒着药粉。 向小园陡然迫近,那股独属于女孩帐中的馥郁果子香,暗暗拂来。小姑娘的指尖很热,触到槐雨冻僵的肌理,隐隐留下火焰烧灼的触感,经久不散。 槐雨呆住,纤浓的眼睫垂落,他一动不敢动,冷白的指节在暗处蜷了又蜷。 向小园,是烫的。 许是怕槐雨痛,向小园上药重了,还会下意识噘嘴吹一吹,凉凉的风掠过伤口……槐雨无所适从,腰腹一紧,他往后仰了仰肩背,竟有些想逃。 槐雨躲开了,向小园没能及时抓住他,困惑地“啊”了一声。 向小园瞥向烛台,她不知道这个房间的烛火能不能点,但槐雨要它暗着,那就暗着吧。 所幸向小园对疗伤很有一套,她即便摸黑上药,也帮槐雨敷好了药粉。 剩下包扎的事,槐雨没让她代劳,修长的手指勾过几条白色布带,绕到腰上,将伤势尽数遮掩。 伤口已经止血,他们无话可说,屋内一时间陷入了静谧,唯有窗外雷雨交织的嘈杂声不绝于耳。 向小园有点犯困,又见槐雨褪去上衣,只在床脚打坐调息。 她怕槐雨大半夜倒在地上,她想留在这里守着他。 于是,向小园蹬去了鞋子,爬上床榻,她拍了拍松软的被褥,钻进隆起的被窝垛子里。 向小园面朝床侧,正对着槐雨的方向。她打了个哈欠,倦怠地说:“槐雨,我今晚睡在这里,不回房了。” 少年骤然睁眼,气沉丹田,清隽苍白的脸上竟有几分无措。他望向床上安然入睡的小姑娘,见她眼角潮红,困出泪,但气息匀称平缓,已经慢慢进入梦乡。 槐雨盯着向小园看,一双剑眉越皱越紧,薄唇也抿成青白一线。他赶不走她,只能认命地把床让给向小园。 待天光熹微,天色渐明,槐雨想找一张床睡觉,他犹豫半晌,走向隔壁空着的客房。 槐雨本想在向小园的客房里将就一晚,可当他靠近床榻的时候,那一股女孩的果子香还是氤氲而来。 向小园在这里睡过,她的睡相很不好,在山洞过夜的时候,总会像一只趋热的飞蛾,骨碌碌滚向他的腿侧,往他身上挨。若是睡在床上,女孩白净的小脸会紧紧压进枕头里,纤细的腿骨跌在被子的折痕上…… 这个房间到处都是她的气息,明明不是那种旖旎的香,却仍让槐雨不知所措。 少年薄唇微抿,最终只是喊伙计送热水,他洗漱完,重新上药,又换了一身能够掩盖血迹的黑色窄袖骑服。 槐雨随便倚着太师椅睡了一会儿,再醒来的时候,向小园已经打点好行囊,二人又继续上京了。 向小园抵达京城的时候,已是隆冬腊月,再过半个月就过年了。 官道上遍地银雪,江岸结满了冰霜,偶尔撩帘打量,还能看到有人凿冰钓鱼,就连山中都莹白一片,到处是澄莹的雾淞。 向小园畏寒,一到县城,她就和槐雨预支了玄麒司仵作行人的一个月的月俸,买了一盒柿饼、熟枣,还有两壶暖身的杏子酒。 除去吃食,向小园还买了两双保暖的兔毛手套。她自己戴一双不够,还要抓住槐雨的手,比量他修长的手指,帮他也挑一双。 槐雨拒绝不了,一低头,看到手掌被绒绒兔毛包裹,握在明月剑柄上,杀气锐减,说不出的滑稽。 少年的眼角余光瞥见向小园期待的目光,犹豫一瞬,还是没有摘下手套。 向小园和槐雨同行这一路,心中对他的畏惧减少一些。 虽然槐雨还是不怎么爱说话,成天不是驭车,就是坐在车厢里盯着窗外出神。 向小园和他说天气,说落雪,说小鸟,说雪地里乱窜的兔子,十句里槐雨能回一句都是恩赐,但向小园依旧兴致盎然。 主要是她不说话,就真的无事可做了。 等到了京城,槐雨出示了玄麒司的腰牌后,马车顺顺利利驶进坊市。 今日正巧遇到坊市摆摊,到处都是踢瓶、火戏法、手影戏的摊子,人潮汹涌,络绎不绝。外城还有深目高鼻的胡人商队,他们拿着通关文牒进入都城,驮货的骆驼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布袋没封实,不知名的香料从中流泻,落了一地金粉,香气浓郁。 向小园盯着街边火炉里烤的羊肉胡饼出神,欣喜地道:“我想来京城好久了。” 本以为是自娱自乐的一句话,不料槐雨一反常态,竟回答她的话。 他问:“为什么想来京城?” 槐雨这句话问得其实很没道理,京城地大物博,还是国之都城,平民老百姓有哪个不对京城心生向往? 但槐雨既然发问,向小园就得回答他。 她不能说是为了替父母报仇雪恨,只换了个说辞:“我在京城有旧故。” 她认识皇太子谢筠雪,说过几句话,相处过几天,称得上是旧识,不算撒谎。 槐雨若有所思地颔首,没再开口说话。 傍晚的时候,向小园抵达玄麒司的衙门,她跳下马车,望向远处的琼楼玉宇。那一带是皇宫内城,而她所在的玄麒司位于皇宫外城,左右还有六部九曹的官署,彼此来往,根据官职品阶,也会互敬一声“大人”。 向小园迎着簌簌而落的白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官署。 她看着玄麒司新贴上的一副红纸春联,刚想和槐雨一同品鉴,回头一看,槐雨竟不见踪迹了。 向小园错愕地呆立原地,心里有点失落。 后来想了想,玄麒司是槐雨的地盘,他护送下属进京的任务完成,功成身退,实属正常。可她刚进玄麒司,得从最底层的吏役小官做起,和只听从君王命令的暗卫头子槐雨相比,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往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向小园和槐雨同行一路,来的是最慢的。林其羽和燕芸早在两天前就到京城了。 听到衙门有脚步声,林其羽很快推开门,惊喜地喊她:“小园,你总算来了!” 燕芸不知在练什么,大冷天的,额前也满是热汗,她抓住向小园的手腕,抓她进门:“来来,你来陪师姐们操练!” 向小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个朋友一左一右架着入内,迷茫间,她看到林其羽和燕芸的腰上都挂着一枚狐狸白玉腰牌。 向小园指着玉牌,问:“这是什么?” 燕芸说:“这是丙级弟子的腰牌,玄麒司里分为‘甲乙丙’三级弟子,凭借日常出任务获得升阶积分,若是能升入甲阶,就能跟着十二暗卫一块儿做任务,往后也有面圣,甚至能成为天子的心腹重臣。” 向小园眼睛一亮,若是能见到皇帝,那她为父母复仇的机会就更大了。她一心一意往上爬,不就是为了得到一个刺杀谢禛的机会吗? 为了让玄麒司的子弟们团结一气,凡是入司的人均要称前辈们为“师兄、师姐”,甚至唤教授武学、琴艺、诗书的教谕们一句“师父”,待他们学成出师,升入甲级,便可跟着十二暗卫行动。 向小园受槐雨拖累,入司最晚,见谁都要喊“师兄、师姐”,竟也成了司府里的小师妹。 向小园从福生公公那里接过玄麒司差役的令牌,以及丙级弟子的狐狸图腾玉牌,有了这两样验身的牙牌,往后她在内廷走动,便没有禁卫军会阻拦她进出官署。 福生奉命照看向小园,送佛送到西,他笑眯眯地问:“向仵作,你初来乍到,可有落脚的家宅?”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玄麒司的弟子们每日都要上校场操练,不少弟子都是高门子女,自有府邸居住,除了重要的时刻,平日也不会住在学舍,便是那些地方节镇的子女上京,家中人也早就钱置办了院子,苦不到孩子。 向小园预支了一个月的俸禄,眼下荷包里只剩下二两银子,买点吃食凑合一个月还够,租赁院子是痴人说梦。 她捉襟见肘,为难地问:“若是没有落脚处该怎么办呢?” 福生早有预料,他道:“向仵作不必担忧,太子殿下早就为民间来的能人异士备好了学舍,宅子的位置虽在宫外,离皇宫远一点,但好在步行半个时辰便能赶到官署,也算是个好住处。再说了,往后向仵作再买一匹马上值,两刻钟就能抵达衙门,那就便利多了。” 向小园点点头,她倒是没想到谢筠雪会这般贴心照看他们这些民间来的差役。 向小园感激地道:“殿下果真行事缜密,虑无不周。” 向小园得知了学舍的地址,她送走福生后,燕芸凑上来,拉住向小园的手:“你何必去住学舍,我买的宅子大,跟我住呀!” 林其羽也道:“要不住我那儿,我的院子足足有三进呢,一个人住着太空,小园来睡正正好。况且,你如今是我师妹,师兄理应关照关照小师妹嘛!” 林其羽知道向小园的破案本事一流,多个人脉往后有好处,况且他还从来没有过师妹呢,既然为人兄长,怎么能不关照妹子呢? 向小园摇摇头:“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大家都是在玄麒司当差的,我有手有脚,能自给自足,还是不赖着你们了。” 见她心意已决,燕芸万般不舍,但也只能点头应允:“那好吧,不过你要常来找我玩。” “一定!”向小园笑道,“等我下个月发了月俸,请你们吃夜食。” 林其羽拍肩:“好啊!” 甲乙丙三级的玄麒司差役,平日其实见面不多,大家各自有搭档,也各自有任务在身,做完任务回来的时候,要么去和十二暗卫复命,要么谒见皇太子谢筠雪,也就两种情况能够有机会聚集所有司府差役。 一个是有同僚在任务中壮烈牺牲的时候,众人会齐聚一堂,为其哀悼。 另一个是新人入司,作为先辈要来玄麒司为其赐福庆贺。 玄麒司的组织神秘,不少差役为了更好完成任务,还会易容、或是戴面具出席。 也有自诩能力高强的师兄师姐,不屑于遮掩身份,直接以真实面容出面。 向小园想到坐船的时候,槐雨成日里戴着一张傩戏面具,就连睡觉都不曾摘下。面具下的脸,唯有她一人见过,也不知那是易容后的面孔,还是他本来的面容。 但向小园想,她应该在阴差阳错间,成了见过槐雨容貌的人,仔细想来,他们也算是关系密切了。 向小园呆立出神。 庭院燃起的檀香浓郁,雪地里点着一支支铜制佛手烛灯,香烟袅袅,烟熏火燎。向小园被这些香火味熏得头疼,她也不知道这算哪门子的新弟子招待会。 没等她钻进人群,忽然有一道寒冽如雪的嗓音唤住了她。 “向仵作。” 是男子的声音,敲金戛玉,音色清冷,和槐雨、林其羽这些少年郎并无不同。 向小园抬眸望去。 目光所及之处,人潮散开。 官吏们众星捧月簇拥着一名少年郎行来。 白狐大氅,白衣白衫,就连束缚乌发的莲玉冠都是浅淡的青白色。少年身姿挺拔,如松如柏,走动间,衣袂翩跹,飘逸如鹤,一双丹凤眼锐得惊人,威慑力十足。 向小园不由退后一步,她在那张唇红齿白的脸上,隐约摸索到一些谢筠雪少时的雏形。 也是这样清冷的眉眼,薄凉寡情的唇瓣,他长大了,五官张开了,依旧秀致动人,昳艳到不可方物。 向小园认出这个风致楚楚的少年人是谁,时隔多年,她看着昔日旧友,只觉得陌生。 向小园躬身,对谢筠雪行礼:“卑职见过太子殿下。” 她低头行礼,不敢直视谢筠雪的眼睛,直到一双云纹黑靴落进眼底,泛凉的手骨搀起她。 这是第二次,向小园听到谢筠雪说话。 他道:“不必多礼。孤听闻,海娘作祟一案,是向仵作一人勘破。向仵作年少有为,实为国之栋梁,孤心甚慰。” 谢筠雪说这番话的时候,其实语气还是寒凉、冰冷,没有温度,他在依制按例夸赞下属,拉拢人心。 一枚玉珏递到向小园的掌心,没有小字落款,但有祥云纹样,玉料贵重,但样式平平无奇,这是皇太子对于功臣的赏赐。 向小园攥紧手指,指腹抚上玉面,触感冰冷。 她麻木地道谢:“小园多谢太子赏赐。” “不必道谢,这是尽心办事之人应得的恩典。” 谢筠雪似是体弱,说完几句,手骨抵在唇侧,抑制住咳嗽。他受不得风,很快便由福生引路,从正门离开了。 离开时,少年的狐毛滚边,轻轻打在了向小园的腿侧,留下一缕雪絮,残余一道寒寂湿润的痕。 招待新人的宴会还在继续,师兄师姐们围上来,对向小园极尽恭维,对她手中的赏赐艳羡不已。 就连本是太子表妹的吴静女,看到谢筠雪没有同她讲话,反倒是亲自搀扶一个乡下女,还赠送一枚他佩过多年的玉珏,她心里妒火横生,怎样都压抑不住。 好一个向小园,先是和暗卫之首槐雨勾搭,还同人一路上京,如今更是在皇太子谢筠雪面前出风头,事事惹眼。 莫非,她一个村女,也存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私心? “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你也配……”吴静女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去。 向小园仍站在原地,她细细打量手中玉佩,良久不语。 算上两块牙牌,她来玄麒司任职的第一天,居然得了三块玉佩了……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向小园心不在焉地回想方才初见那一幕。 谢筠雪望向她的凤眼冷隽,陌生,如同见到一个外人。 他不记得她是谁,即便向小园的名字这样简单好记,应该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向小园猜得不错。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他们之间,有着云泥之别。 即便她记得谢筠雪,即便她把他当朋友,即便她在帮他找借口,譬如爹娘之死,谢筠雪毫不知情,他不该承受她的恨意。 但最终,向小园只能承认,天家是薄情的,君王都是寡情的。 谢筠雪这样清贵的人,怎会记得她这种蝼蚁?她的滔天恨意,对他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 谁让谢筠雪,从未将向小园当成朋友过。 (本章完) 第15章 亲近(四) 第15章 亲近(四) 第十五章 向小园吃完宴席后,出宫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终于根据地址找到了玄麒司学舍。 彼时已是薄暮冥冥,天色昏黑,羊肠小巷的人家挂起照明的灯笼,府上灶房炊烟袅袅,人声鼎沸。 向小园摸出福生公公送的钥匙,打开学舍大门的锁头。 每个玄麒司的官吏都有一把大门钥匙,还有一把房间的钥匙。有人待屋里的时候就上闩,没人就上锁,两不耽误。毕竟民间征集的能人,手艺有,品行未必上乘,多个心眼防范,有备无患。 向小园住在九号院的水字房。 一号到八号院子都住满了人,一路走来人声鼎沸,有烤火烧肉的,还有组茶寮谈天的,唯独向小园住的九号院没什么人来往,她迈进月洞门,沿着抄手游廊,走进挂着“水”字牌的房间。 谨防走错,向小园还用钥匙试了试锁头,幸好钥匙和锁是适配的,她没搞混。 向小园推开房门,四处打量。 屋里一早就有人清理过,窗棂和地板没灰,纤尘不染。寝房的家具齐全,有书柜、箱笼、拔步床、全是昂贵的紫檀木,还用叶腊石、螺钿镶嵌出团纹样,极尽奢侈。 向小园吃了一惊,不免感慨:“玄麒司的待遇真好啊……” 她又打开箱笼,竟发现里面叠放着两床新织的被,还有一条厚重的狐毛毯子。 衣橱里挂了几件衣裙,有玄麒司专门的弟子服,也有六品仵作的浅绿色官服。 向小园看了一眼那两身衣裙,虽是简单的春梅红底袄裙,但用的柔腻绵软的绸缎,穿上身的触感很好。 不过院子里没有下人服侍,倒有公用的灶房,柴薪煤炭自然是不会少的,随意使用便是。 向小园累了一天,她烧了两锅水,提回房中沐浴更衣。 洗完澡,向小园原本打算穿自己带来的衣裙,又想到如今她是玄麒司的差役,不好太败坏衙门的颜面,衣着不要太简陋。 思来想去,向小园拿出那一身蝶恋纹袄裙。 上衣用的是素雅浅淡的春桃粉红色缎面,针脚细密,做工精良,向小园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裙,至多在表姐的房中见过那一匹用来制嫁衣的绸缎。 阳光照在嫁衣的布匹上,反着金晖,好似波光粼粼的湖面,光彩夺目。 向小园没有想过她有朝一日,也能穿上这么好的料子。 华服上身,向小园心中感慨,她有了能够安身立命的活计,她有了可以安睡、不会被姑母打扰的寝室,她有了供自己支配销、不必上交养家的俸禄……她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她和从前在困苦中挣扎求生的自己挥手道别。 她上京一趟,并不是什么都没得到。 向小园闷头穿着衣裙,她没想到大户人家的裙子竟有这么多的褶子,这么多面布料,这么长的系带。 向小园没有人教导,也没有丫鬟婆子在旁帮忙,一个人穿衣难免手忙脚乱,就在她险些被自己腰上丝绦绊倒的时候,她终于打好了那个结。 向小园松一口气,拉开房门,打算出门再添置几样用物。 门缝扩大的瞬间,她隐约瞥见一道身量颀长的身影,穿堂而过。 乌黑凛冽的发尾,锋锐如剑的凤眸,长长的发带被廊下风卷得猎猎作响,勾缠在少年的肩膀,摩挲着他腰上别着的明月剑。 待向小园看清他的眉眼,她惊喜地大喊:“槐雨!” 少年一顿,停下脚步,出尘孤高的身影,渐行渐近。 向小园颇有一种他乡遇知己的快乐,特别是她初来乍到,在京中人生地不熟,记忆中本该相识的皇太子谢筠雪,也早已将她遗忘。无论是向小园,还是她枉死的父母,在那些目无下尘的上位者心中,掀不起一丝涟漪……一条人命,竟也能被轻飘飘遗忘。 向小园沮丧、不解、不甘心,在这种低谷时刻,她再次见到曾经共患难的槐雨,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心理安慰。 向小园拉开房门,一把抓住槐雨细长的剑穗。 她不放他走,小鸟似的围着他,叽叽喳喳地问:“槐雨,你怎么在这里?你也没地方住,要住在学舍吗?我住水字房,你住哪里?” 槐雨欲言又止,看了一眼隔壁的雪字房。 向小园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脸上的喜悦更甚,杏眼清亮,她高兴地问:“你住在我隔壁?没想到在玄麒司里,我们也是邻居!” 槐雨抿唇不语。 他实在很难理解向小园的热情,虽说他们有儿时见过几回的情谊,但长大后,两人至多也就是“在外避难过几日、照拂过一段路”的交情,她为何每每见到他就一脸笑意? 向小园却不知道槐雨想了这么多,对她而言,那段时日的相处,两人相依为命,情分自是非比寻常的,而且她也知道,槐雨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骨子里是个好人,他一路照顾她,为她疗伤,他即使要执行秘密任务也没有故意丢下她。 槐雨并不明白,向小园从小到大受到的善意很少,只要一点甜,她就会悉心珍藏,铭记于心。 向小园:“我要出门买些用具,脚上鞋子磨破了,得买一双,还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代步的牲畜……马肯定是买不起了,我就二两银子,但可以买一头驴呀!” 向小园想好了,内城里不让狮虎狼狗乱窜,以免冲撞到贵人,她买不起高头大马,但买一头驴还是绰绰有余。 驴生个头小,平时百姓买它都是拉磨做豆腐之用,而且向小园是个小姑娘,身量矮小,体重又轻,骑马唯恐落马折脖,驴最合适不过了。 一时间,槐雨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思索很久,艰涩开口:“你是说……驴?” “是啊。” 向小园朝他一笑,脸上浮起两个浅浅的小梨涡,离开了姑母家,她不必担惊受怕,又渐渐回到儿时的那种纯真聒噪的可人性子。 “我想着再买一筐萝卜和草料喂养小毛驴,就养在咱们院子外的马厩里。白天我骑它上值,鞋底也就不会再磨破了。” 驴天生一受惊就爱叫,嗓门还大。 槐雨一想到往后院外会多一头驴,脸色就发青。 如此说来,他今天白日卸去易容装束,回到东宫以“谢筠雪”身份招待玄麒司新人的时候,他就不该赠向小园那一枚护身的玉珏。 给她赐一匹实用的马,或是送一双适脚的鞋,都比她深夜出门拉一头驴回学舍要好。 槐雨脸色苍白,久久无言。 向小园还当他缄默不语,应是身体不适,毕竟他还有伤在身。 向小园缩了缩脖子,声音弱下来:“槐雨,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吧?那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先出……” “等一下。”没等向小园说完,少年一脸恹恹,朝她勾了勾手指。 向小园眨眨眼,犹豫再三,还是走近一步,“怎么了?” 槐雨垂下细长的眼睫,岑寂的目光落在向小园的腰腹,他倚靠门板,一手扶着冰冷的剑柄,一手指着小姑娘的腰带。 “你的腰带系错了。” “我……我没有穿过这样的袄裙,不会系带。”向小园低头看一眼,难得窘迫,但她没有觉得不会穿这些精致华服有什么丢脸的。 槐雨眉心微蹙,问:“我教你?” “好。”向小园虚心向学,她又靠近了一寸,站在槐雨的身前。 向小园按住裙子,防止它下滑,只留下打得凌乱的绳结,示意槐雨悉心教导。 槐雨:“再过来一点。” 向小园迟钝:“哦……好。” 少年伸出修长白皙的手,轻勾住卷成一团的丝绦间,带子系得很紧,他一只手抽不动,只能双手并用。胭脂红的丝带窄细,缠在槐雨那几根青玉雕琢的手指上,像是一团环绕上少年指肚的红线。 明明只是帮向小园重新打一个漂亮的结,但他的动作细致,手法温柔,仿佛在帮向小园宽衣解带。 其实向小园的裙子底下还有厚厚绸裤御寒,并非不着一物,槐雨再怎么系带,也不会冒犯到她。 只是眼下,他们呼吸相近,难舍难分。 一股兰草的清苦香味渐浓。 少年屈起的骨节很硬,偶尔会抵在向小园的腰上。虽是一触即发,没有停留,但那种痒意还是如影随形,槐雨的手指,好似真的碰到了向小园腰间软肉,隔着衣布轻擦而过。 引起她一阵战栗,背脊滚上闪电。 向小园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 她一低头,就能看到槐雨垂落的长睫,他靠得太近,近在咫尺,向小园甚至看清了他眼角点的一颗焦茶色小痣。 少年五官周正,其实只算得上清秀,远不及谢筠雪那般风姿绰约,却仍能给人一种美艳近妖的错觉。 良久,槐雨系好了带子,松开她,“好了。”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向小园如蒙大赦一般,匆忙退开。 向小园郑重道谢:“槐雨,多谢你教我系结。” “小事。”唯有向小园在意,槐雨半点不上心。 少年转身回房休息,没再理会向小园。 - 第二天,向小园真的骑了一头驴,哒哒奔向玄麒司。 隆冬天雪厚,偌大的宫阙积雪深深。宫道里虽然常有小黄门清扫,但天气多变,再怎样都会残余一地雪絮。 考虑到这一点,向小园买了几块厚布和,给她的爱驴“阿胶”做了四个脚套,最外一层还缝制了防水的皮料。 阿胶一蹄子踏进雪里,半点不冷,又有萝卜在跟前吊着,兴奋地扬鬃大叫。 “嗷嗷啊啊啊——!” 小黑驴高亢的叫声惊到同行的马匹,马车剧烈一晃荡,嬷嬷煮好的茶水没拿稳,冷不防泼到吴静女的脸上。 车里的吴静女吓得尖叫,她挥开丫鬟递来擦脸的帕子,撩帘大骂:“是哪个不长眼的狂放之徒,竟然惊扰到本县主!” 吴静女除了北庭节度使之女的身份,还在出生时,由吴皇后请旨,将她封为淑阳县君。阳为金乌,淑为品行,也有伴君身侧、以淑德贤良之名教化后宫之意,可见皇后待这个侄女的喜爱之情,也对她日后嫁给皇太子一事寄予厚望。 如今,吴静女在一个粗鄙的村女身上连吃两瘪,她日后还要成为尊贵的储君之妻,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吴静女想教训向小园,又记起那个不喜玄麒司同僚相欺的暗卫头子槐雨,她怕槐雨要为向小园撑腰,只能忍下闷气,冷嘲热讽:“向仵作倒是好雅兴,竟把这种乡野的牲畜骑进宫中,还真是不同流俗!” 向小园勒住阿胶的缰绳,停下步子。 她不解地道:“骑驴出门竟是很雅致的事吗?那你们城里人见识还挺短浅的……呃,难得开开眼,吴师姐多看看吧。” 说完,向小园怜悯地看了吴静女一眼。 她是真心同情吴静女。 吴静女一口老血呕在心中,今日出师不捷身先死,她本来想唇枪舌战,和向小园大战三百回合,哪知向小园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一句话就把她的讥讽堵回来了! 同来京城的世家子女,也有厌恶吴静女目无下尘,看她不爽的。眼见着吴静女吃亏,一个个偷偷撩起帘子张望,背地里偷偷发笑。 吴静女听到那些奚落的笑声,一时间面红耳赤,她知道自己身上脏了的衣裙未换,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向小园拦道争吵,太过丢脸。 她冷哼一声,摔下帘子,不再搭理向小园。 吴静女走后,林其羽的马车很快追上向小园。 清俊的少年郎打起车帘,冲着向小园高喊:“小园、小园!大冷天骑什么驴啊,来,上车,师兄捎带你一程。” 向小园摇摇头:“多谢林师兄好意,我这驴刚买的,不骑回本,我那二钱银子就浪费了,还是再走几趟吧,等开春就好了。” 被勾了一路也没吃到萝卜的驴:“……” 燕芸骑马奔来,好奇地打量小黑驴,“小园,你这头驴叫什么名字?” 向小园低头,摸摸驴头,一本正经地道:“阿胶。” 林其羽一口茶水喷出来。 《神农本草经》有言:“阿胶、人参、鹿茸,皆为补身养血的上品”,而阿胶正是由驴皮熬制的膏方圣药。 向小园给自家小黑驴起这名字,心肠是真够黑的。 燕芸哈哈大笑:“好听!咱们走吧,走得快了,还能赶上玄麒司的饭堂,今早有红豆粥呢,还有蟹,去晚了就没了!” 向小园爱吃河鲜,听完立马追上:“走,一起。” 林其羽盯着向小园远去的背影,心里思考:唉,向小师妹明明生得玉雪可爱,小脸也看着人畜无害,怎么偏偏是个黑心汤圆呢? 向小园骑驴上值的事,很快由吴静女之口,传遍了整个玄麒司。 吴静女本想着,司府的各位都贵为豪族门阀子女,自然会对这种庶族下民的行径深恶痛疾,但她没想到的是,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哪来的那么多心思算计。 他们听闻向小园骑了一头名叫“阿胶”的小黑驴,还冒雪进宫,在一众马车、良驹中脱颖而出。 众人立马心生向往,一个个扼腕长叹,这么好的点子,怎么不是他们想出来的?试问这么多年来,哪个是骑驴来官署的?!向小园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啊……简直太潇洒了! 诸君对视一眼。 第二天,玄麒司的马厩里,再不见健马的身影,排成一列,拴在柱子上的,分明都是短腿毛驴! 一到教谕们的教习时间,那些毛驴便扬鬃大叫,突兀的肆声此起彼伏响着,吵得老师们心绪不宁,抱怨连连,甚至惊动了东宫太子谢筠雪。 谢筠雪近日忙着讲武与山川巡狩之事,忙得不可开交,已有多日没以“槐雨”身份现身。 偶尔听到向小园的消息,还是以“败法乱纪”的罪名,呈于案前。 清冷的小郎君提笔批文,头也不抬,淡道:“依制处置。” 太子御令下来,隔天,身为玄麒司学识最为渊博的大儒周霁明,一把拎起这个带坏官署风气的刺头向小园。 “东宫有令,尔等将驴都拴官道边上去,不许再带进玄麒司!违者,罚杖刑二十!至于向小园,你教唆同门师兄姐一块儿胡闹,扰乱衙门纪律,自领三鞭去!” 向小园这个始作俑者被老先生当场逮住,被当成府衙里杀鸡儆猴的典范。 向小园受罚,还是谢筠雪下的令,心中有些不甘。 但她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哪来还敢争辩,老实认错就是了。 当天中午,向小园就给阿胶腾挪了地儿,还多给它吃了一根萝卜,权当安抚驴心。 只是向小园转身离开的时候,阿胶在冷风中受冻,仰头就是一声哀嚎。 “嗷嗷啊啊——” 其声悲切入骨,耳不忍闻。 向小园叹一口气,但她后脊鞭伤隐隐作痛……至多三鞭,再打真要留疤了。 于是,她大步朝前走,一次都没有回头。 (本章完) 第16章 亲近(五) 第16章 亲近(五) 第十六章 对于向小园而言,玄麒司说是司府衙门,倒更像是个培养能人异士的学府。 经史子集、字迹临摹、刀枪棍棒、内功调息、甚至是易容之术,只要你想,在玄麒司里没有什么学不到的。 玄麒司挖人,定是把这个人的祖上三代都琢磨清楚了,拿大笔的抚恤金打点家人,意为断绝生恩。今后成了天子爪牙,没有皇命旨意,等闲离不开京城。 至少向小园余生都得在玄麒司里混日子了。 若是能依靠任务,积攒分数升阶,爬上甲级弟子的位置,兴许还能和君王讨个恩典,在京中置办家宅与良田,做个有头脸的京官。 对于庶族出身的向小园来说,这无疑是很好的出路。即便她还有其他的私心,但目前最要紧的事,还是多多积攒分数,爬到甲级。 向小园想着,等到了甲级,她就能跟着十二暗卫混了。 暗卫之首不正是槐雨吗?跟着自己的熟人,必定事半功倍,也会尽快有面圣的机会。 向小园成日吃完饭就往藏书阁里钻,手里捧着历代仵作留下的《验伤集录》钻研。一有尸身送进玄麒司,向小园便第一个扑上去查验尸斑,分析死者是丧命于锐器损伤,还是中毒,还会用向日隔伞法验伤,或是洗尸。 向小园很少有这样什么都不必管,只要静心读书就行的机会,从前每日天刚亮,她就要起床喂鸡,再取杀猪刀上肉铺里宰猪来卖,到了夜里,有时下工早,她就去刘俊成教书的私塾蹲着,跟着稚童一起听先生念书。 读书声郎朗入耳,韵律美妙,瘦小的向小园蹲在学堂外,一脸羡慕地跟着默念。 每次,刘俊成见到向小园,都会把描红本递给她,供她回家誊写练字。 向小园读书写字都要背着姑母,一个是姑母不喜欢她比乔姐儿要机敏,另一个是怕向小园读书明理以后,不再甘心当操持家业的冤大头。 因此,向小园每每都会做贼心虚地避开姑母,她会利用一切时间抽空读书,有时在沙盘上写字,有时在雪地里抄书,等到有人经过,向小园会一脚踢开雪絮,毁掉自己冻僵一只手才抄好的诗文,不让人瞧出端倪。 向小园很少买笔墨和书册,她的私房钱有限,还有许多女孩家的用物要买,譬如制作月事带的布条、姜片、蔗块,一年到头统共那么几文钱,她得节省着点用。 但向小园也有自己的办法,她在做饭的时候,会将木枝烧成黑炭,以此代替墨锭,如此一来,她就能用木炭在破布头上写字,写满一块布,她再用溪水将其洗净了,待布条晒干,焕然一新,又能再用几次。 如此见缝插针地学习,方才能识得字句,读完仵作用书,考上玄麒司。 向小园想到以前的事,悄悄叹了一口气。她把左手藏在兔毛手套的至深处,右手捻着薄纸,小心翼翼翻书。 向小园坐在矮凳上,倚靠敞开的木窗看书,脚下置着一个铺满猩红柴炭的瓷盆,身后是一排排装有卷帙浩繁的书籍的书架,案边还放着一盏高碎叶末沏的粗茶、一碟燕芸送的荔枝干、一碗桂丸。 每逢看书看饿了,向小园会吃点小食垫肚子,日子很惬意。 她闲来无事,又还没有开始接衙门任务,想在此地待多久就待多久。 日夜看书,对于林其羽来说,是何其枯燥之事,对于向小园来说,却是梦想成真。 她有钱买纸笔砚台,有钱买零嘴夜食,她甚至烧得起炭盆,买得起新衣,用得起厚被,她不会再过苦日子了。 向小园跟老前辈们学习刑律,忙得不可开交,等燕芸和林其羽寻到向小园的时候,她刚验完一具尸体。 向小园含了祛除尸气的苏合香丸,换过解剖尸体的外衣,净手净脸后,再来见小伙伴们。 “你们不在校场习武,怎么有空来尸房找我?” 燕芸笑道:“刚练完棍法,要回家了,顺道找你说几句话。” 燕芸自小习武,她来玄麒司修的还是武道。倘若燕芸争气,往后还能随军出征,建功立业。 此为燕芸夙愿,她习武愈发用心了。 而林其羽就不一样,他自小不爱练武,此次上京也是被爹娘舍不下兄长与姐妹,硬将他赶来京城的。 论长处,他大概也就只有一双巧手,因此他主动请缨,学了易容术以及西域胡语,往后有机会可以上鸿胪寺当差。 林其羽的这个选择,其实很有先见之明。毕竟所有小郎君都被拉去舞刀弄枪,他要是不再尽早为自己做打算,也得和燕芸一样寅时就爬起来习武。 林其羽受不了,要是睡不够,他这张儿般美丽的脸定会迅速衰老……他又不是皇太子谢筠雪那种妖孽,不好好保养,怎么可能青春永驻?听说谢筠雪每日卯时起身批文,跟着朝臣处理朝政,忙到亥时才歇下,这般操劳,竟还是丰神俊逸,实在令人妒恨。 燕芸拉住向小园的手:“过两日就是年节了,郑国公恰好在年节过六十寿诞,也给咱们玄麒司的弟子发了请柬,我想着小园没去过都城世家的寿宴,这次有机会正好带你玩一玩。” 林其羽在玄麒司也就和燕芸、向小园熟,偏偏向小园忙,好几日没来找他们,趁此年节,大家一块儿聚聚也好。 林其羽生怕向小园反悔,他忙道:“你别怕没钱送寿礼,我正好要备礼,添你一个名字不算什么事,再推拒就生分了啊!咱们都是同门师兄妹,情分在呢,不过出去玩一天怎么了?你们乡下过年也不会开店做生意吧?” 向小园想了想,即便是在姑母家,年节那一日,她也有一碗鸡汤喝,的确没有出门做活。 她往后要筹谋很多事,多认识一些人,了解一下高门豪族的规矩礼节,也是有百利无一害的事。 向小园没有拒绝,她笑着说:“好。” 燕芸惊喜地抱住向小园,勾住她的肩膀道:“这样才好,咱仨一块儿聚聚。放心,过寿那天我领着你呢,没人有胆子动你。” 向小园微微一笑:“我当然知道燕师姐护短,有你带着,我什么都不怕。” 燕芸感动得眼泪汪汪,真觉得向小园就像自家妹妹一样可亲,上手捏了捏她的脸,满意地感叹,果然好软。 林其羽看到她俩闹作一团,把他舍下了,心里吃味:“那我呢?” 向小园真诚地道:“林师兄也是大好人。” 林其羽哈哈一笑:“这还差不多!” 向小园回九号院的路上,还在思考过两天上郑国公府庆寿的事。 二十年前的魏国,节镇割据国土,拥兵自立,当年世家势大,能与皇权分庭抗礼,常有逆臣谋反之事发生。若非国公郑淮领着郑家军,誓死戍卫身陷重围的皇帝谢禛,也不会有如今繁荣昌盛的江山社稷。 郑淮戎马一生,丰功伟烈,其郑家子弟,满门英烈,深得谢禛器重,因此在皇权稳固时,谢禛恩召郑淮入京,此举虽是褫夺郑家军权,但皇帝也不想令旧日功臣寒心,他将郑淮封为一等国公爵位,赠本家子弟高官厚禄。 只要郑淮识相,不勾结外邦,不结党军阀,念其旧勋,皇帝自会恩待郑家三代子女。 向小园进京第一件事便是理清楚朝堂官制,因此她心知肚明,郑家深得皇帝倚重,实乃朝中权贵,郑国公的寿诞定会热闹非凡,难怪连玄麒司都敢送帖子上门来拉拢。 向小园初次参加官宴,很多地方不懂,她倒不至于胆怯,只是担心稍有疏忽会开罪达官贵人,眼下还要在京城扎根,她须得事事小心。 向小园心不在焉地喂了阿胶一根萝卜,她把驴拴到马厩里,转身欲走,阿胶见向小园没有第二顿吃食,气急败坏地用驴头顶了顶她的后腰。 向小园猝不及防挨撞,心中震惊。 “难怪十几头驴,就你最便宜,敢情是太贪吃了,店家巴不得将你出手!” 向小园背心火辣辣地疼,她气得一巴掌拍驴脑袋上。 怕给阿胶拍傻了,白白浪费二钱银子,向小园又安抚似的,给它喂了一根萝卜。 向小园平白挨撵,疼得龇牙咧嘴。进房摸了一瓶药油,打算自己疗伤。 没等她关上房门,远远听到隔壁屋里有动静传来。 向小园猜是槐雨回来了,她忙从窗户钻出一颗脑袋,高兴地打招呼:“槐雨!” 槐雨今日出门,杀了礼部的一名侍郎,此人犯下的案子事关科举舞弊,不好闹将出来寒天下学子的心,思来想去只有将其暗杀能给予佞臣一点惩戒,也好警示党羽,将事情的影响降至最小。 槐雨手法迅猛地解决完那人,仅仅用了三下剑招。 他今日行动,戴的是傩戏红鬼面具,狰狞的鬼角高高翘起,沾上了一星半点儿鲜红的人血,还没来得及回房洗净。 少年眼中刺骨的杀意还未褪去,冷不防听到呼喊。 他回头,看向小园一眼,凤眸戾气横生,将笑容烂漫的小姑娘吓愣在原地。见她眼露惊讶,槐雨默了默,还是伸手,将脸上的面具摘下。面具后,是一张清冷的脸,狭长的眼尾染了一丝血色,抬指抹去,蜿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红痕。 向小园小声问:“你去做任务了?” 明月剑上的血渍没擦净,还淅淅沥沥淌血,这样危险的人物,她一点都没有逃离之心,也是胆子够大。 槐雨看她还有心思聊天,懒懒地“嗯”了一声。 向小园朝他招招手:“槐雨,你过来。” 小姑娘喊人的手势刁钻,有点随意,又有点亲昵,像是在招什么小猫小狗。 槐雨错愕一会儿,还是迈开长腿,欺近几步。 “做什么?” 少年清幽的嗓音飘来,人已至她面前。一双深黑的眉眼压低,白净的下颌,靠近向小园饱满的双环髻,身上漫出一股清苦的兰草香。 向小园问:“槐雨,若是给郑国公过寿,衣着上有什么讲究吗?” 槐雨皱眉:“你要去郑国公府上?”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他还以为,她会留在玄麒司过年。 向小园点头:“燕师姐和林师兄都会去,他们带我一起。” “你和他们,倒是关系很好。”槐雨不知为何,心中略有些不快。 “都是玄麒司同门嘛,自然关系好啊。”向小园拽住少年的衣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到底穿什么衣裳好?” 槐雨冷道:“不要太过素净便是。” 说完,他打算回屋洗漱,身上都是血气,教一向爱洁净的槐雨很是不喜。 可偏偏,向小园还是没有松开他的衣服。 向小园又问:“那你去吗?” 向小园询问他要不要一道儿出门,将槐雨心中莫名浮起的不顺,压下去了一些。 他道:“我有要事在身,那日没空出门……倒是太子殿下体恤旧勋老臣,他会在年节上郑国公府邸一趟,送些御赐的贺礼。” 向小园一怔,她脑海涌现谢筠雪那张冷漠苍白的脸。 与其等到向小园做任务积攒分数,爬到甲级弟子的位置,博得一个面圣的机会,倒不如亲近皇太子。 若是向小园和谢筠雪的关系密切,或许她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有更早面圣的机会……思及至此,向小园决定了,她定要厚脸皮一点,和谢筠雪打好交道,毕竟谢禛是他的父亲。 向小园久久不说话,槐雨已经没了耐心。 他扯回袖子:“问完了?” 向小园:“问完了。” 正当槐雨迈步要走,他的衣袍再次被人揪住。 槐雨冷脸,瞥向罪魁祸首:“还有什么事?” 向小园惨兮兮地抬头,恳求:“槐雨,我腰伤着了,药油抹不到,你能不能帮帮我?” 槐雨忍住那些不快的心绪,问她:“怎么伤的?” “被驴撞的……” 槐雨:“……”他就多余问。 少年本不想理向小园,但她期期艾艾地恳求,一双杏眼泪潋滟,睫毛翘起,忽闪忽闪地引诱,像是痛极了,她的额角都是热汗,粉唇轻咬,竭力忍耐。 特别是抓他衣袍的手,越收越紧,根本没有和他打商量的意思。 槐雨急于摆脱这个烫手山芋,只能应下此事:“快些,我还有事要做。” “好好!” 向小园关上窗户,又把槐雨迎进房里。 她想着伤在背心,手掌上下左右都够不着,既要麻烦槐雨,自然得让他行个方便。 于是,向小园想也没想,直接解开了兔毛厚袄。 没等槐雨进屋,少年低头的一瞬间,已经撞见女孩圆润的肩头,窄细的后背。中衣的料子太单薄,透过烛光,能将腰窝的轮廓尽收眼底。 向小园的袄子里穿了小衣,并不会走光,她还要再脱。 就此,中衣剥开,露出圆润的肩头,隐隐可见一片珠光膏腴,女孩的颈骨上挂着兜衣的细带,灵巧的丝带红得像火,偏偏向小园很白,雪肤晃眼,如庭中雪粟。 槐雨怔在原地,他很快抽剑,以剑柄挑上了向小园的中衣,呵斥:“你是女孩家,男女大防不懂吗?便是不惧我,也不该如此失礼!” 向小园莫名被吼,她心中委屈,忍疼忍到哽咽:“我不过是想着,这样方便你上药……” 槐雨听她话中略有哭腔,薄唇轻抿,语气放缓一些,“不必褪下中衣,我能找到地方。” 他取了桌上发带,绑缚住眼睛。又以长剑为仗,听声辨位,靠近向小园。 “把药给我。” 向小园老老实实地跪在榻边,她拧过身子,将药油倒到槐雨的掌心。 微凉的药油倒下,槐雨的手掌冰凉,药油浸透他手心的每一条纹理,烘了一会儿,略有些热。 槐雨隔着衣布,自向小园的颈骨,一节节往下摩挲,每过一寸,他都会问她:“是这里吗?” 向小园摇头。 意识到槐雨看不见,她又说:“再往下一点。” 槐雨不作声,又寻下一寸,直至靠近尾骨,收住了手 向小园总算被挠到痒处,她疼得闷哼了一声。 小姑娘的声音娇软,如泣如诉,而她身上的体温,沿着柔软的里衣,一缕缕传至槐雨泛凉的指腹。 槐雨莫名被烫了一下,指节颤抖。 很快,他撩起衣裳,将润满药油的手掌,用力地覆了上去。 向小园的伤处总算被热意覆盖,她满意地轻叹一声,果然……受了伤就该尽早上药,不然遭罪的定是自己。 她细细感受少年手心的起伏与揉搓,那一块软肉被用力按压,传来既疼痛又舒爽的触感。 不仅仅是向小园觉得腰窝发烫,就连槐雨亦觉手心烙热。 他明明只是上药,却在揉开药油的一瞬间,没由来地想到……向小园个子太矮小,就连腰也很细瘦,他的五指撑开,好似就能将她掌控,简直不堪一握。 (本章完) 第17章 风雪山庄(一) 第17章 风雪山庄(一) 第十七章 向小园涂药,有些跪不住,她身体前倾,竟扶着床架,弯腰压了下去。 女孩肌肤雪腻的细腰就此又折了一道弧度,腰窝凹陷得更深。 槐雨若要为她擦药,还得将掌心按得更紧,和皮肉贴得严丝合缝才行。 少年难得有几分无措,他蜷曲指骨,半晌收回手:“好了。” 向小园直起身,又慢慢将衣裳穿好。 她腿骨发麻,稳了稳心神,这才踮脚,帮槐雨解下遮眼的发带,诚恳道谢:“槐雨,谢谢你。” “小事罢了。” 槐雨眼前又恢复光明,他的掌心还残余女孩的体温,无所适从地将手负到身后。 向小园按了按后腰,她扭伤严重,痛感虽然减缓不少,但药还得上两天。 小姑娘难以启齿,开口询问:“槐雨,我可能还要抹两天药,能劳你再帮帮忙吗?” “不行。”槐雨眉峰微皱,显然是没想到自己被向小园讹上了。 向小园叹气:“那好吧,我到时候问问燕师姐和林师兄……” 听到林其羽的名字,槐雨的视线陡然锋锐,他凝视着向小园,语气冷硬:“你还要找林其羽?” 向小园无辜地眨眼:“若是燕师姐没空,我也就和林师兄比较熟。况且,两天后上郑国公府,你有要务在身,抽不得闲,我找不到你……” 槐雨截断她的话:“寿诞那日,我下值了再来帮你。” “啊?真的?”向小园笑逐颜开,高兴地点头,“我等你!” “嗯。” 槐雨没再理她,转过身,快步离开了女孩的闺房。 槐雨想着,他无非是知道向小园从小在乡下长大,没有男女大防的意识,为了避免其他男人唐突到小娘子,他才会出手相帮。 合情合理,绝非存有什么偏袒小姑娘的私情。 两天后,向小园应约,和燕芸一道儿前往郑国公府。 这些年郑国公没在都城过年,反倒待在京郊的山庄里颐养天年。因此,此次寿诞的筵席,为了让老寿星方便,特地设在山中。 郑国公比皇帝谢禛年长二十多岁,亦师亦友,皇帝不可能亲去给臣子贺寿,但他为了表示自己极为看重旧时功臣,特地将年假多批下一日,以便百官有时间进山,为郑国公庆生。 山中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加上吃晚宴,恐怕得要过夜。郑家早年发家,家底很是殷实,不过招待百来个宾客住宿,这点闲钱还是有的。 因此,向小园多带了一身换洗的衣服,做好在山中过夜的准备。 隆冬天寒,等到向小园抵达山庄的时候,山中已经飘起来鹅毛大雪,皑皑白雪覆没天地,入目一片苍茫。 向小园环顾四周,第一次见到生辰宴还能来这么多的人。 山庄的门口,各色香车宝马,络绎不绝,装满金银玉石的箱笼逐个被抬进屋里,小厮和管事一手端茶点,一手提茶壶,挨家挨户敲动马车,奉上温热的茶水,供那些在外等待的宾客品尝。 向小园举目眺望,远远看到一个清癯的身影,少年郎一袭狐氅青袍,高鼻冷目,举手投足间,皆是清矜贵气,超尘拔俗。 是谢筠雪啊。 果真如槐雨所说的那样,他今日会来郑家。 没等向小园想辙儿靠近皇太子,吴静女已然在侍女的陪同下,缓步走向谢筠雪。 向小园今日参加筵席,穿的是寻常的玄麒司女弟子服,粉衫白袍,腰缠红线,挂一枚九尾狐玉坠。她梳的是简单的双髻,乌发尖尖,好似一对灵动的狐狸耳朵,加之向小园不过十四五岁,正是青春年少,唇红齿白的小娘子,怎样穿都有一种娇嫩美感。 但吴静女不同,她本就比向小园年长一两岁,身段玲珑有致,又着了一身牡丹纹橙色裙衫,不知是否为了和谢筠雪匹配,还特地罩了一身红狐斗篷,即便厚缎也难掩她丰腴饱满的胸臀,看上去便比向小园成熟得多。 吴静女分明是奔着谢筠雪来的,她同他见礼之后,久久不肯离去,又是拿吴皇后说事,又是拿玄麒司的课业请教皇太子。 即便谢筠雪再不喜这位吴家表妹,于人前他也不会表露出分毫。 向小园远远望着这一对极其登对的璧人,心中莫名怅然。 “小园!” “你来得好早!” 很快,燕芸和林其羽一左一右拍上了向小园的肩膀。 向小园被推得一个趔趄,腰伤险些复发。 她堪堪收住脚步,脸上的失落褪去,重新浮起笑意:“燕师姐、林师兄,好巧!” 许是他们三人的笑闹声太大,没等向小园寒暄几句,谢筠雪就朝她的方向看来。 向小园对上皇太子的视线,微微一怔。 她身为下属,又怎能不给上峰请安? 随即,向小园硬着头皮上前,抱拳行礼:“卑职见过太子殿下。” “嗯。”谢筠雪一双寒目逡巡,瞥向她的腰间蹀躞带,细细的牛皮带子上悬挂一枚玄麒司的牙牌,一枚丙级弟子的狐狸牌,还有一个装着碎银的荷包,唯独没有他的赠物。 谢筠雪长睫低垂,若有所思地问:“向仵作,为何没有佩戴孤送的玉珏?” “啊?”向小园没想到谢筠雪会忽然发难,他说这话好没道理,难道他送的东西,她都要成天戴在身上赏玩吗? 向小园忍下心中不满,低声答复:“卑职怕殿下的赠玉贵重,拿取的时候不慎损坏,是以一直珍藏家中,不敢随意把玩。” 谢筠雪漫不经心地道:“既是赠物,便是你的东西。碎了、损了,孤都不会怪你,佩着吧。” “是。”向小园还想着伺机亲近皇太子,自然不会悖逆他。只是她对谢筠雪的强势又有了新一重的了解,他送的东西,不管向小园喜不喜欢,都要挂在身上,因他会时刻验看。 谢筠雪吩咐完,跟着福生公公先一步迈进山庄中。 燕芸和林其羽都闹不清楚皇太子为何专门找向小园的茬,就连向小园都觉得谢筠雪性子冷傲,似是想将她这个出头鸟打下去,唯独吴静女看出了一丝不同来—— 谢筠雪素来目无下尘,何时会在意一个下属有没有佩他御赐之物?他分明是留心向小园,才会那么匆匆一眼也能看出,她腰间佩绶之物没有他的玉珏。 吴静女看着向小园,如临大敌……吴静女没得到太子青睐不算什么,但这个村女捷足先登,先她一步得到谢筠雪的疼爱,入主东宫,那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绝对不行! 思毕,吴静女冷哼一声,瞪了向小园这只小狐狸精一眼,趾高气昂地走远了。 向小园无缘无故被翻了一记白眼,她摸摸鼻尖,茫然地问:“我惹吴师姐了?” 燕芸冷笑:“别理她,这人有病。” 林其羽:“就是,走走,咱们送完贺礼,先去定客房,去晚了就不能分在一个院子里了。” 想到夜里一起庭燎烤羊肉串的大事,向小园没二话,跟着朋友们跑远了。向小园不过玄麒司的一个小差役,夜里送完贺礼,便跟着燕芸去了招待小辈的宴席。 燕芸和林其羽去隔壁院子抬酒,留下向小园一人在桌边等待。 没一会儿,郑国公的几个孙女代替长辈来招待小辈,小娘子们日后出嫁,都是要管家中宴饮待客,自然要提前历练。 几房的姐妹穿着带橙色织金的衣裙,瞧着年纪相差不大,鬓边簪,美眸灵动,皆是秀丽动人。 只是郑家女孩们联袂而来,倒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远远缀在后头,没人搭理。 孤零零的一个小姑娘,唯有侍女作伴,瞧着怪可怜的。 如此孤立,也不知是不是姐妹们置气。 郑家二娘子与吴静女相熟,一见她就迎上来:“静女,可算见着你了!要不是我祖父寿诞,我看你还不肯来寻我玩吧?” 吴静女笑着握住她的手:“怎会,我也好想你。” 郑二娘拉着妹妹们给吴静女介绍:“这是三娘,我同你说过,她可爱制香了,这是四娘……”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郑二娘说到最后,看了一眼落单的八妹,冷哼一声:“那一位就不说了,是去年从乡下寻回来的。之前带她去家宴,她连白妙妙的飞令都接不上,可丢我大脸!白妙妙逢人就说我有个草包妹妹,还疑心是不是连我身上都沾染了乡下村女的气质。” 郑二娘抱怨连连,明明是阿姐,不帮着妹妹遮掩,反倒在外人面前,同自家八妹割席,生怕别人把她也归为乡下野丫头,私底下嘲笑她粗鄙。 吴静女轻笑一声,没有帮郑八娘子郑思柔解围,反倒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向小园一眼,道:“那你这个八妹妹,和我这位向师妹都在乡下久居,想来她们会很有话聊。” 吴静女一指向小园,诸位小娘子的目光立马齐刷刷落到了她的身上。 那些目光,有探寻、惊讶、讥讽、嗤笑……总归都没有善意。若是她们待向小园亲厚,岂不是对外宣称,她们也认同毫无规矩的村女? 郑思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咬住下唇,道:“我已经会背那些带的诗句了,我很努力在学……” 她哽咽说出一句,却还是没有得到高门贵女的理解,反倒是看她当众落泪,一个个又要掩唇发笑。 郑思柔无措间,手指被另一只小手紧紧攥着,暖意烘上掌心。 她错愕地偏头,迎上向小园友善的目光。 向小园抓紧了郑思柔的手,对吴静女道:“吴师姐的意思是,我久居乡下,很丢人吗?” 吴静女故意阴阳怪气地开口,就是为了暗讽向小园,她领会意思便也罢了,还要这么直愣愣地问出来。 吴静女哪里能坐实这个尖酸刻薄的形象,今日晚宴,谢筠雪也在场啊。 若太子知道吴静女帮着外人,欺负玄麒司同门,恐怕有她好果子吃。 吴静女当即辩解:“不……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是说,你们际遇相同,定会投缘罢了。” 向小园了然点头:“那就是说,吴师姐也觉得乡下极好?” 吴静女黔驴技穷,不甘地颔首。 若非畏惧玄麒司顶头上峰谢筠雪、暗卫之首槐雨,她不至于连个村女都不能敲打。 向小园帮郑思柔掰回一成,她没有恋战,拉着小姑娘离席。 等到了内院的月洞门,向小园松开她的手,道歉:“我是一时意气帮你解围,倒不知是不是给你带来了麻烦,如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向小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倒忘记郑思柔愿不愿意和她沾边了,若是她多此一举帮忙,反倒惹得郑思柔不满,那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幸好,郑思柔还算一个知恩图报的小娘子,她噗嗤一声笑,对向小园摇摇头:“向小娘子肯帮我说话,思柔心中感激不尽。我从来不觉得住在乡下有什么不好,乡下的日子明明比京中舒服多了。” 那时候,郑思柔还没有被郑家四房找回来,她和养父母住在镇上,爹娘待她亲厚,将她当成亲生女儿疼爱,会给她置办新衣,兄长每次县学回家也会给她带可口的糕点。 什么好吃的,都是紧着郑思柔来。 可她回到了郑国公府,明明是平民百姓遥不可及的峥嵘门第,她却觉得每一日都过得这样艰辛……兄弟不待见她,姐妹嫌弃她,无论郑思柔怎么讨好,怎么乖巧,都不会有人正眼看她。 便是父母亲寻回她,也不过是不想让本家血脉遗留民间…… 郑思柔并不讨人喜欢。 向小园无意与她深交,转身要走,可郑思柔却拉住了她:“我叫郑思柔,从前阿兄唤我小柔,向小娘子有没有小名字?” 这是要深交的意思。 向小园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你可以喊我小园。” 向小园陪着郑思柔聊了许多乡下的生活,回到客房,已是月上中天。 她疲乏地推门入内,隐隐看到木樨纹锦缎屏风后,露出一道狭长的身影。 向小园一窒,心生警惕,没等她抽出腰间别着的匕首,腕骨已被几根修长的指骨制住。 “是我。” 声如水击玉璧,清寒温润,是槐雨。 向小园惊喜:“槐雨,你是来给我上药的么?” 身着黑衣箭服的少年轻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向小园从善如流地爬到梨木榻上,把药油塞到槐雨手中。 待他遮好眼睛,又帮她重重推拿的时候,向小园问:“槐雨,太子殿下议亲了吗?” 向小园第一次问起谢筠雪的事,反倒让槐雨怔住,他手上动作猝不及防停下,凤眸被布条遮挡,看不清向小园的神情。 他不知她的用意,只在内心琢磨了一番,淡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向小园愁眉苦脸,她当然想的是亲近谢筠雪,也好尽快面圣啊。 可他今日同吴静女走得近,明日同郑娘子走得近,若他早有心仪对象,她倒不好做些水性杨的事,以免惹人猜忌。 向小园说出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在我们乡下,若是谁同已有婚约的男子走得近,家门是要被泼猪血的。” 槐雨细思半天,隐约明白,向小园似是想要接近皇太子。 为什么? 少年的眉峰微蹙。 他犹豫许久,才缓缓说了一句:“殿下……没有婚约,亦无心仪的女子。” (本章完) 第18章 风雪山庄(二) 第18章 风雪山庄(二) 第十八章 夜里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山庄外积雪足有半人高,厚雪覆没所有下山的路,要是在这样的暴风雪天气,贸然回京,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好在近日年节,朝廷放假七日,官吏们不必回衙门当值,可以再在山庄里待上几天。 只是如此一来,年节便要在山上度过了。郑家人心急如焚,打起十二分精神照看宾客,生怕委屈到一同受困山中的皇太子谢筠雪。 向小园知道谢筠雪也被困在山庄之中,她心计飞转,心知眼下就有一个千载难逢的亲近太子的机会。 向小园看到谢筠雪闲来无事,会在山庄中的藏书馆里翻阅诗集。 她特地用糕点买通看守书馆的扫洒丫鬟,问出谢筠雪翻过的诗册。 趁谢筠雪来藏书馆挑书的时刻,向小园装作偶遇,将一本诗集递上去,“殿下,你是不是看过这本诗作?上面有殿下的批注。” 谢筠雪早在向小园鬼鬼祟祟靠近的时候就发现她了,没有出言提醒,无非是不想搭理。 眼下,梳着双髻的小姑娘抱着诗集走来,一双杏眸忽闪忽闪,眼中的讨好之色满到几乎要溢出来。 谢筠雪抿唇:“有事?” 向小园:“卑职虽说常读朝廷律例和刑科集录,但对诗词文章知之甚少,若是殿下深精此道,还望您能不吝赐教。” 谢筠雪扫一眼她怀里的书,这本是他批注过的古人诗词。 谢筠雪自小记性好,凡是阅卷,过目不忘,脑子里对这本诗作有印象。 无非是些风雪月的抒情诗句,不像是向小园这种务实人爱看的类型。 谢筠雪漠然道:“此书与你的仵作职务不相干,也无关民间农耕乡野田园……你应当不喜,又为何想学?” 向小园的确目的不纯,她有一种被谢筠雪看到内心深处的错觉,但她本就是不服输的性子,既然来了,势必要得到什么。 向小园想了想,诚实地道:“正因为没看过,才想了解一番。昨日,我和吴师姐、郑娘子吃饭,她们在席间玩飞令,玩诗词接龙,让我随口说一句带草带四季的诗词,可我傻在原地,半句都不会。不是因为我不好学,是我长在乡野,家境贫困,没人教我。” “我觉得,不该如此的……我虽是庶族出身,但也未必比世家淑女差。今年的我比之高门贵女,兴许差那么一截,但我从此刻开始学,慢慢的,我会差得少一点,再少一点,总有一天,我能追上她们。” 向小园这番话,并非为了糊弄谢筠雪才说的,其实更多也是她的肺腑之言。 学识过少,不是她的错,是尊卑阶级的差异,她不该为此自卑。 谢筠雪早在昨夜就知道向小园的部署,她接近他,定是居心不良。 可今日,向小园抱着书,站在他面前。小姑娘倔强地望着他,说她想学那些诗词。原因无他,只是想在行酒令的时候,不要被其他小娘子嘲笑。 她觉得自己很好,一点都不差。 仅仅是这么低微的、朴素的愿望。 谢筠雪不知为何,心中发闷。 他没有再赶向小园,反倒是从案边挪来一块供女孩跽坐的蒲团,又屈起修长的指骨敲了敲桌案,“过来。” 向小园知道,这是允许她跟着学习的意思,她不免大喜过望,快步迈去。 待向小园落座,谢筠雪随意翻开一页书,指着一首《山园小梅》,对向小园道。 “先从这一句开始。”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太子用疏冷的嗓音,念着关于她名字的诗句。 这一刻,清贵的储君和少时那个小郎君重叠在一块儿。 向小园忽然一怔。她脊背发麻,浑身战栗,她甚至以为谢筠雪认出自己了…… 可当她抬头,看到谢筠雪那双冷漠如常的凤眼。 她想,兴许只是自己想多了。 夜里,向小园回房睡觉。 睡到半夜,她口干舌燥,爬起来倒茶喝。可茶壶空了,喊半天也没有小丫鬟进来添茶倒水。 无奈之下,向小园只能披衣起身,去茶房里取水喝。 走过游廊时,向小园隔着茫茫风雪,看到一堆烧着的稻草和纸钱。火光灼眼,黑色的草木灰烬迎风飘荡,还有两个小丫鬟蹲坐在地,不知在干什么。 向小园好奇地上前,只见两个小丫鬟捧着簸箕盖在茶和红枣上,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扶乩请神。 向小园:“请来了吗?” “请来了、请来了。”小丫鬟欢快地回话,但她抬头,看到一旁的伙伴连嘴巴都没张开,方才根本不是同伴发出的声音! 小丫鬟吓得发出一声凄厉尖叫。 向小园忙捂住她的嘴,小声说:“别吵,大晚上的,都在睡觉呢,吵醒了宾客,主家不罚你们啊?” 小丫鬟含泪点点头,小声:“娘子松手,我不喊。” 向小园松开手:“怎么大半夜在庭院里请神?” 乡下在隆冬天里常有这种请神仪式,他们会在稻田里燃纸钱,再用扫帚将烟灰扫进簸箕里,如此便能请来游神。届时便能用簸箕里插着的筷子敲击桌面,回答凡人的问题。 村民们常用此法来询问第二年的收成,譬如稻子长得好不好,种什么粮食能多赚一些钱,有时还会问问自家小子何时才能娶上媳妇,家中小辈会不会有出息等等问题。 向小园面前的两个小丫鬟,一个叫吉祥,一个叫如意,都是四夫人院子里的扫洒丫鬟。 吉祥看了年长的如意一眼,在对方的眼神暗示下,老实闭了嘴。 向小园哼了一声:“若是不如实相报,我就将你们的事告诉主家。大半夜装神弄鬼还吓到宾客,恐怕有你们好果子吃。” 吉祥被向小园的一顿恐吓,吓得两股战战,她没办法,只能老实道:“我们在恳求神佛的庇佑。” 向小园:“庇佑?” 如意颔首:“小娘子不知我们府上的事,这十几年里,每个月我们府上都会失踪一名奴仆。下人们都说,郑家为了荣华富贵,和邪神借运,摆下一个煞阵,每个月都要给邪神献祭一人。我们在祈求游神,不要将我等选为祭品……” 闻言,向小园皱起眉头:“每个月都有人失踪,竟也没报官吗?” 吉祥叹气:“都是签了死契的奴婢,便是给主家打死,官府都不会吭上一声,报了又有什么用?” 向小园皱眉:“好歹也是一条人命……” “吉祥、如意!” 一声凌厉的女声传来。 向小园转头望去,看到一名身穿石榴纹锦缎袄裙的年轻女子站在石阶上,她梳着丫鬟的双环髻,腰上挂着郑家腰牌,显然是郑家的大丫鬟。 如意给向小园行了礼后,踩灭了火苗,急急前去复命。 如意战战兢兢地道:“绿柳姐姐,我们不过是夜里睡不着才跑出来一会儿,您可千万别告诉夫人。” 绿柳嗤笑一声,显然是对小姑娘们的求饶声不屑一顾。 如意看了吉祥一眼,吉祥心领神会,从腰包里掏出二钱银子,递上去:“这是我过年的赏钱,还请姐姐拿去沽一壶梅子酒吃。” 绿柳看到那一枚碎银,这才露出几分笑意,说了句:“这还差不多。” 向小园在旁边瞧了个分明,原来绿柳是专程来讹钱的。 不过这是人家宅邸的私事,向小园不会多管闲事,而且这一觉她还没睡足,因此向小园什么话都没有说,转头就回了房去。 翌日是除夕,一大清早,仆妇们便挨个院子送去暖身的八宝粥,给门窗贴上喜鹊衔枝的红色窗,还取了晒干的艾草熏一熏屋子,示意辟邪除祟。 林其羽和燕芸闲不住,一大早就忙着去找玄麒司专修炼药医术的弟子,钻研炮竹之事了。 唯独向小园睡得迟,一觉醒来正是中午。 她洗漱完,换了一身新衣裳。今日是除夕,想了想,向小园又取了两枚橘子绒,梳进发髻里。小姑娘本就肌肤白皙,生得水灵,如今又有果子簪映衬,更显得秀致灵动。 向小园想到槐雨来了庄子,大雪封山,他不能回京,定也住在山庄里,她正好可以找他玩。 向小园刚想和人打听槐雨的住处,就听到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喧闹声。林其羽跑来找向小园,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地道:“小、小园,不好了,死人了!你快去瞧瞧!” “我去看看。”向小园身为玄麒司仵作,既有凶案发生,她自当奉命前往。 向小园颔首,从袋子里取出一枚苏合香丸,塞进林其羽口中,她道:“避尸气的,林师兄切记含着别吐。” 向小园百忙之中还记得关照朋友,林其羽感动得眼泪汪汪。 - 死的人是郑家四房的郎主,也就是郑思柔的亲爹。 向小园好不容易从围观的人群里挤出一个脑袋,又被带刀的护院按了回去。 燕芸恰巧看到了,眼疾手快搀了向小园一把,出示手中的腰牌:“玄麒司办案,谁敢不敬?!” “是、是小人有眼无珠,大人们勿怪。”护院自知遇到了刺头,不敢吭声。 倒是吴静女扶着一脸后怕的郑二娘,讽刺道:“已经有刑部带来的仵作楚道夫老先生前来验尸了,不必向师妹出马。” 郑家姐妹也帮腔:“就是,她年纪轻轻的,能验什么?若是害得四叔尸检出纰漏,平白蒙冤,有她好果子吃!” 向小园不过十四岁的小丫头,外人不信她断案验尸的能耐也实在情有可原。 可林其羽刚承了温柔小师妹的情,又怎甘心看朋友无缘无故受辱,他忙道:“尔等不知,小园可是有大能耐的,此番上京,若非她破除海娘诡术,我们都得死在渡船上了!还有你,吴静女,小园救你一命,你心里没数吗?好一个白眼狼,跟着外人吠!”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这分明是说吴静女不帮同门,胳膊肘往外拐了。 林其羽指着吴静女的鼻子骂,吴静女气得额角都发疼。 郑二娘不甘示弱地道:“什么海娘,我听都没听过,不过这位楚老先生可是有大能耐的。尔等可知,从前宫中太后遇害,也是老先生接手太后圣体,抽丝剥茧,方才查验出真凶!论资历,他才是老前辈!就连刑部断案都得指着老先生的才干!” 燕芸还要再争,一名白须老者却搡开人群,对向小园招招手:“小友,你过来。” 向小园抬头望去,看到一名白发白须,精神矍铄的老爷子。 正是众人口中的老仵作楚道夫。 他穿着一袭浆洗过多次的青袍,笑得和蔼可亲,又唤了一声:“小友,你来得正好。自古英雄出少年,老朽也好看看如今的后辈都历练成什么样了。你上前看看,放心验,如有疏漏,老朽自会帮衬。” 向小园本就有意验尸,她也不客气,抱拳行过一礼后,挺胸阔步走去。 向小园取帕子遮掩口鼻,蹲下身子,观察郑家四爷的死因。 死者的脖颈有一道致命伤,肩膀、后脑勺沾血最多,根据血液喷溅的方向来看,应是死者卧倒,凶手再下的刀子。 向小园心中了然,她道:“凶手应该是死者的熟人,或者不会引起死者疑心的人,因为房中没有打斗或是挣扎的痕迹。如果凶手是不速之客,在他迈进门的一瞬间,就会被死者觉察,或是制住。两者斗殴,抓衣服或是拽手腕,一定会留下什么痕迹,可你们看,死者的指甲很干净,没有皮屑也没有布料。” 向小园又掰开郑四爷的嘴,看了一眼他的舌苔以及口腔,她发现四爷的唇角留有油印,闻起来像是鸡油。 向小园瞥一眼打翻的鸡汤,桌上一碗,地上又翻了一碗。她分别伸手,去触碰两只汤碗的碗壁,温度相差太大。 可见地上这碗喝了有一段时间,桌上那碗却是新端来的,郑四爷喝完第一碗鸡汤倒地后,又有丫鬟端鸡汤进屋了,这才发现郑四爷悲惨的死状。 向小园:“答案显而易见,熟悉的仆从进屋,端给死者一碗下了药的鸡汤。死者不设防,被药迷晕,倒地失去意识,所以凶手行凶时,屋里才如此整洁,也没有留下打斗痕迹。” 吴静女见楚道夫一面捋胡子,一面暗暗点头,心道向小园一定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她不想让向小园出风头,只得梗着脖子反驳:“你如何能确定,死者死前喝的鸡汤里搀有迷药?单凭你口中一句‘屋内没有打斗痕迹吗’?” “自然不止这个。” 向小园拿帕子擦拭伤口上的血迹,直到伤口能被肉眼看清,接着说道:“死者的脖颈上只有一道致命伤,说明凶手下手果决,是一招毙命,若是死者还有意识,疼痛时必会挣扎,那么这道致命伤的旁边,定会有许多其他的细小刀伤。” 众人踮脚靠近,他们都看到死者喉头那一刀深入骨髓的伤疤,心里对向小园的分析更是信服了几分。 吴静女哑口无言。 向小园皱眉:“除此之外,我还闻到尸体身上有一味香,不是死者身上的。只要寻到同有这味香的人,就能被定为杀人嫌犯。” 向小园环顾四周,果然看到一名丫鬟仓皇失措地低头。 向小园一把抓住她的手,朝前一拉,拽她出来:“你在闻什么,怕是自己身上的香粉落到死者身上?” 这名丫鬟正是昨晚见过的绿柳。 绿柳受到惊吓,眼泪扑簌簌滚落,她噗通一声跪地,大呼冤枉:“奴、奴婢没有杀人,奴婢只是给主子送鸡汤,推门却看到主子倒地不起,旁边又有一碗倒了一地的鸡汤……奴婢焦心不已,想要确认主子的安危,这才靠近了一些。” 向小园眯起杏眸:“一般人看到主家受伤,为了避嫌,撇清干系,都会第一时间跑出门喊人。你在看到尸体的那一瞬间,非但没有受到惊吓,害手里的鸡汤落地,还能镇定自若上前验伤?你的胆子,倒是大得很。” 绿柳干巴巴地解释:“奴、奴婢也是害怕的……” 向小园搅动桌上的汤碗,道:“是吗?可是,按照你的说法,地面唯有死者喝过的那碗鸡汤,另一碗你端来的鸡汤还稳稳当当放在桌上……你应该是不想惊扰到旁人,想要提前在主子身上确认什么,这才放下鸡汤,上前验看吧?” 丫鬟知道自己不说出真相,恐怕杀人嫌疑会难以撇清,她只能绝望地道:“是奴婢看主子手上佩的玉扳指贵重,一时之间起了贪念,这才不敢发出响动,想着等取了玉器后再喊旁人来搭救。奴婢偷窃主子私物,罪该万死,可奴婢确实没有杀人!” 向小园松开她,轻轻一笑:“我知道你没有杀人,若你杀人,绝不会取走那只玉扳指。而所谓的余香,也只是我编造的幌子罢了。不过你既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定有旁人不知的线索,你再好好想想,譬如这一碗搀了药的鸡汤,究竟是谁送来的?” 四夫人杀人的目光已经落到丫鬟身上,小丫头吓得肝胆俱寒,她必须说出些什么才能保住自己这条小命。 丫鬟福至心灵,道:“我想起来了,我去端鸡汤的时候,灶房的厨子嘟囔过一句‘怎么又来了’,那个端汤的奴仆,厨子定是见过的,此人便是杀人凶手!” 向小园敏锐地觉出其中不对,她沉吟道:“郎主服用鸡汤,是每日的惯例?” 丫鬟点点头:“主子喜欢吃鸡,每逢月中、月底,就要喝一碗鸡汤,这个规矩府上人都知道,不是什么秘密。” “难怪他会放人入内,若是在山庄里送鸡汤,即便来的奴仆是生面孔,他也不会起疑。”向小园对四夫人道,“凶手熟悉四房的日常起居……恐怕真正的凶手就藏在郑国公府邸的内院,并且蛰伏已有一段时日!”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宾客们无不瑟瑟发抖,主动与郑国公府的人拉开距离。 郑家死了一个嫡四子,老夫人都来不及哭,还要被人泼脏水,说是凶犯就藏在家中,害得文武百官和郑家划清界限。 郑二夫人难免心中有气,骂道:“你虽是玄麒司的仵作,可也只是一个七品小官,郑家愿意给太子几分薄面,让你一个年轻的差役上前验尸已是器重,你却在此信口雌黄,辱没我们郑家门风!大嫂掌家多年,无人不夸她治府严明,又怎会让这种天杀的凶犯混进府邸!” 这话听起来便有几分意思了,郑四爷的发妻都没出面,反倒是郑二夫人先跳出来指责,她嘴上是在不满向小园胡说八道,实则是指桑骂槐暗指郑大夫人不会管家,惹下事端。 向小园不懂这些家宅里的弯弯绕,可闻讯赶来的谢筠雪却听懂了,想来是大房与二房争夺掌家权,素有不睦。 谢筠雪并不想让自己麾下的人,成为宅门争斗的牺牲品。 尊贵的太子被一众官吏众星捧月簇拥而来。 少年冷漠地看了向小园一眼,“向仵作,你过来。” 向小园听到呼喊,下意识抬头,目光迎上一抹出尘素衫。 她虽然不满谢筠雪每次像招小猫小狗一样喊她过去,但她听到上峰号召,不敢不从,只能舍下地上的尸体,快步朝谢筠雪走去。 小姑娘老实巴交地站在谢筠雪身后,巴掌大的小脸都被少年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了,旁人望去,倒像是太子将向小园遮在羽翼之下,有意庇护她。 如此一想,众人脸上讪讪,就连咄咄逼人的郑二夫人也有几分后悔,早知道向小园是太子的人,她就不拿向小园出气了。 楚道夫旁观许久,忽然问出一个问题:“小友,老夫有一事不解。若是郑四爷能够喝下搀药的鸡汤,凶手又何必多此一举先混迷药,再动刀行凶?” 众人立马议论纷纷—— “是啊!” “他不怕被人发现吗?” “万一没能杀害郑四爷,还被丫鬟绿柳逮着了,岂不是留下把柄,难以逃脱?” 向小园想了想,忽然意识到什么。 她平视楚道夫饱经沧桑的老眼,平静地道:“因为恨,因为他要报复,他并不想郑四爷就这么轻易死去。” 向小园能感同身受这份恨意。 好比她对皇帝谢禛的怨气。 是谢禛害她无家可归,害她流离失所,害她吃尽苦头。 是谢禛将她的爹娘射杀在雪地里,将平民百姓的善意付之一炬……如有面圣的那一日,向小园会亲手行刺,一寸一寸剥皮割肉,将其千刀万剐。 因她的恨意,已经埋藏心中,整整九年。 (本章完) 第19章 风雪山庄(三) 第19章 风雪山庄(三) 第十九章 屋内人多,向小园闷得透不过气。 她朝谢筠雪作揖:“殿下,卑职想去审一审那名知情的厨娘。” 向小园在外总是很守礼,尊称礼数各个不落。 “去吧。”谢筠雪嗓音温凉,略扫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好似全然不在意她。 向小园跨过门口,走了两步,忽然发现身后还跟着一名身姿矫健的少年人。 每当她回头,只能看到一缕翠色的衣袍在枝头晃动,人已经掩进堆满厚雪的枝桠间。 此人是个练家子,武艺高超。 向小园皱眉,高喊:“你是何人?若再不现身,我就按刺客上报,正是多事之秋,你还添乱,殿下定会严惩你。” “嗳、嗳!别介!” 梅枝头颤巍巍地摇晃,雪雨落下,探出露出一张笑意满满的脸。 是个漂亮的少年郎,瞧着比向小园年龄还小一些。生的一双桃眼,颊侧一枚梨涡,眉心点了一颗红痣,他拍去满身的雪絮,对向小园道:“我是暗卫阿七,殿下怕你独自审人有危险,特地命我从旁看顾。我一心保护你,你还要去殿下跟前告我的状,未免太没有义气了吧!” 此人说话没个正形,一直嬉皮笑脸,看着很好亲近。 但向小园知道,他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人畜无害,单是他手中捏着的那把折扇就设了好几处银针机关,日光下,银晖很盛,好似鱼腹的白光。 他应该也很擅长下毒,向小园从他身上嗅到一阵异香,是几味穿肠烂肚的毒草奇葩。 此人危险,向小园下意识离他远一点。 向小园:“既是殿下派你来监视我的,那你便跟着吧,只是别乱说话,妨碍我审问嫌犯。” 向小园才不信冷冰冰的谢筠雪会有那么怜香惜玉的好心,他派人从旁跟着,不过是怕向小园办事不力,多一个眼线多放一份心罢了。 阿七被向小园堵了一句,闷闷闭嘴:“唉,好吧,你还真是油盐不进,看来殿下以后要吃够苦头了。” 向小园:“你什么意思?” 阿七笑眯眯地摇扇:“没什么呀,哎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此题我就不帮你勘破了。” 小小年纪神神叨叨的,向小园不理他,继续闷头朝灶房走去。 厨娘早就被郑家大夫人抓住,扭送到向小园面前了,阖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死了家中主子,还惊扰到太子御驾,郑国公都吓得连饭都吃不好,更遑论她这个主掌中馈的儿媳妇了。 郑大夫人客客气气地道:“向仵作,你尽管审,这婆子若是敢有半句瞎话,我剥了她的皮!” 向小园点头:“自当尽力而为。” 她走到瑟瑟发抖的厨娘面前,问她:“绿柳说了,在她端汤之前,已有另一人端过鸡汤了。若非你一时疏忽,郑四爷也不必丧命,如今老实交代案情始末便是你戴罪立功的机会,好好把握吧。” 婆子哪里不知道这是她能抓住的唯一机会,她是半点隐瞒都不敢有。 厨娘苦着脸道:“奴婢哪里敢有瞎话,实在是没有看清那人的脸……” 郑大夫人已然心头火起:“你给我好好想想,你个老虔婆,真当我不敢治你吗?四弟死了,拿你的命来偿都不够,还敢欺瞒!” 厨娘实在冤枉,她确实是吃了几斤酒,偷懒打盹,没看清人脸就让对方把鸡汤端走了,可郑四爷死了,她半点好处捞不着,又何必帮凶犯遮掩。 眼见着郑大夫人是要拿她的贱命去填这个大窟窿,急得声泪俱下,哀求道:“奴婢是真的不知道!奴婢只听到凶犯的声音,是个小厮,旁的一概不知啊……” 郑大夫人气得心口疼:“你当真是个犯浑的,这么大的事也不知留个心眼!” 向小园不愿厨娘被处死,她想了个辙儿,道:“我们对外散播厨娘见过凶犯的事,凶犯为了保命,定会来杀人灭口,届时府上的守卫守株待兔,定能抓到凶犯。” 郑大夫人想了想,也觉得是个法子,她冷哼一声:“那便留着你,还不快谢谢向仵作救你一命。” “多谢向仵作!”厨娘抹去眼泪,朝着向小园频频磕头。 向小园摆摆手,没有说什么。其实她并不能保证凶犯会回来杀害厨娘,她不过是怕厨娘顶罪,临时出此下策,也好保人罢了。 案情一点进展都没有,只知道凶犯是个男人。 向小园脑袋都快炸了。 她忽然记起昨晚漫天飞扬的纸钱与尘烬,每个月都要献祭一人的邪门法阵,腊月还没死人,郑四爷正好填了这个缺儿…… 总不能真是邪神作祟吧? 向小园转头往内院走,阿七还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跟着。 向小园一转头,看到那双露在折扇外的桃眼,她像是刚记起阿七的身份,问:“你是玄麒司十二暗卫之一?” 阿七心头一窒:“你别告诉我,过了一个时辰,你才想起我是谁……” 向小园点头:“抱歉,之前审人太专注,没在意身边有人。”阿七听了她的话,心里堵得慌,长长叹一口气:“我存在感也没有这么低吧……” 向小园回房洗了手和脸,她翻出一盒糕,捻一块,递给阿七。 “你既然是十二暗卫之一,那你肯定认识槐雨?” 阿七接过糕,笑嘻嘻地道:“哎呀,又是一个被槐雨皮相吸引的小娘子?那厮怎么这么多桃呀,让人心生羡慕。就是他一点都不懂小娘子的心,凡是对他搔首弄姿的女子,最后都只能得到他的冷待,铩羽而归。” 向小园想问的却不是这个,她只是觉得槐雨有点奇怪,总是独来独往,在玄麒司里也没有朋友。明明他看似性情残暴,但有时又很温柔体贴,不是个坏人。 好比此前,无论是向小园换衣,还是帮她抹药,他都很守礼地缚上遮目的发带,绝不会唐突她。 她承认,她对槐雨感到好奇,想了解他的事。 向小园把所有糕大方地推到阿七面前:“你能否告诉我有关槐雨的事?若你说了,这些糕都给你。” 阿七咽下糕,桃眼在白胖的糕点上逡巡一圈,很快收回视线。 “我可不敢聊他,会被槐雨暗杀的。” 向小园失望地“哦”了一声。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阿七又去摸糕吃,反被向小园拍开了手:“没你的份了。” 阿七悻悻然,摸了摸拍红的手:“哼,不过我能告诉你的是,槐雨这人很危险。算是见面礼,我给你一句忠告……若是可以,离他远一点吧。” 向小园:“为什么这么说?” 阿七:“你可知,我们十二暗卫,其实只剩下八人了?其余四人,都是和槐雨一块儿走到今日的,可他们也都死在槐雨的剑下。槐雨就是一条唯主子马首是瞻的疯狗,若有一天,主子想取你性命,不论你与他有多少交情,都会死在他的剑下。” 向小园一怔。 她显然是没想到槐雨还有这样阴狠的一面,不,不对,其实她早就见过了。 在渡船上,桀骜不驯的少年郎飞过一叶银器,卸下世家公子的手指…… 向小园低头吃着糕,想着心事。 向小园不说话,阿七闷得慌,他还要回谢筠雪身旁办事,没空搭理向小园。 于是,阿七先行一步,蹿房跃脊,离开了此地。 山中,风雪渐大,夜雾茫茫迷人眼。 没等阿七落到正院,两枚来势汹汹的银夜暗器忽然急射而来,刺穿少年的皮肉,没入他的双肩。 暗器破空扫来,挟带凛冽罡风。 阿七被这一偷袭惊到,一时不防,滚落在地。 雪絮沾上阿七的笑眸,他没来得及起身,肩头却猝不及防搭上一只黑靴。 那一只脚踩在他的伤处,重重往下压,血液一下子漫出来,淋了一地银雪。 阿七喷出一口血,仰头望去。 傩戏面具,浓烈凤眸,腰间横着一把明月剑……来人竟是槐雨! 阿七的眉眼弥漫戾气,笑问:“平时不都说自己绝不欺辱同僚吗?既如此,槐雨你今日又在做什么呢?” 槐雨低头,乌黑发尾垂落,他居高临下地盯着阿七,问阿七:“你找向小园做什么?” 阿七咳出一口血:“自然是殿下要我保护小园……怎么?槐雨嫉妒了?” 他故意亲昵地口称“小园”,他想看看槐雨对这个小娘子是否有不同的情愫。 槐雨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寒烈如风:“既是为主子办事,办完就该迅速滚回去。” 阿七笑道:“怎么?不过说几句话,吃几口糕,你也受不了?” 槐雨冷笑:“我只是不信你有好心,老四老五死的时候,你可没少出力。” 阿七噘嘴:“那种陈年旧事,提它作甚?不过你不喜欢我招惹小园,我听你的,不去烦她还不成吗?” 闻言,槐雨收回靴子,起身离去。 待阿七确认槐雨真的走远了,他吐出口中血沫,含下一颗止血的药丸,冷哼:“臭小子下脚真重啊!” 阿七朝天翻个白眼。 他怎么都没想到,槐雨居然会为了向小园来重伤自己。 这条疯狗何时这样在意一个人了?向小园是被他标记了气味么?连说两句话都不行……真扫兴啊。 (本章完) 第20章 风雪山庄(四) 第20章 风雪山庄(四) 第二十章 晚上,向小园在厅用饭。 许是知道这位小娘子的断案手段高超,连楚道夫老先生都认可,郑家的下人们待她也不自觉变得殷勤。 向小园来用膳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案几上多了几样平时没有的荤菜,除此之外,还有一碗香甜可口的核桃酪、一碟软糯清甜的莲蓉米糕。 向小园领受郑家的好意,她咬了一口口感绵密的米糕,思绪飘远,眼神涣散,显然是在出神。 “向小友。”忽然有人喊她。 向小园偏头,见是楚道夫。 她放下点心,起身行礼:“晚辈见过楚老先生。” 楚道夫捋了一把山羊须,笑吟吟地虚扶起向小园:“小友何必客气,方才一番尸身检验,小友得心应手,想来是技艺通达,也不知师承何处?” 向小园愣了一会儿,她想了想,道:“师承《平冤录》、《刑典》、《辟秽救死方》等书册?” 楚道夫见她绞尽脑汁思考,脸上一派赤忱,不免哈哈大笑:“原来小友是自学成才,实在好啊。” “前辈谬赞,小园愧不敢当。” 楚道夫看她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受辱不变其志,受欺不受其扰,小小年纪便心性坚毅,目露欣赏,心中惜才之意又起,他道:“小友研读的那一册《平冤录》,实则正是老夫提笔撰著。” 向小园神情震惊,她在读书时常被书中的鉴尸方子点拨,如今知道此书著者近在眼前,难掩激动,难怪众人对楚道夫这般推崇,若是他才学如此卓越,确实该被世人敬佩。 向小园鞠躬更深,她羞赧地道:“倒在老先生面前班门弄斧了。” 楚道夫拍拍小友的肩膀,叹道:“怎会!老夫如你这般年纪时,也不过初初入门,可你已有一番成就,实在让老夫感叹年少有为。” 他犹豫一会儿,终于切入正题:“小友既是师承老夫著书,我也算小友半个师长。我见小友实在聪慧,有意收你为徒,不知小友可有意向?” 一般都是无根基的徒弟,才有师父领进门。如今向小园早就能独当一面了,楚道夫还要把人拉拢至门下,实在有些厚颜。这也是他犹豫这么久,才敢同向小园开这个口的缘故。 可向小园本就是笃志好学的孩子,如今听到仵作行人中的大家要收自己为徒,她哪里还有拒绝的理由? 向小园斟了一杯茶,撩袍跪下,又将茶碗高举于头顶,敬向楚道夫:“弟子向小园,拜见师父,师父请吃茶。” 楚道夫像是没想到向小园做事这般果决,毫不拖泥带水。他自己瞧上的小徒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拜在自己的门下,不免欢欣雀跃,更有一种对于自己多年验尸功绩的自得,若没有那些阅历与战绩在此,想来向小园不会对他这个师父心悦诚服。 楚道夫接过茶,一饮而尽。 他连连感叹:“好啊,真是好啊。如今在郑家府上,你我师徒不方便开坛畅饮,待来日下山,为师定邀你过府吃酒,也好叫你师母为你煮家乡菜吃,拙荆厨艺高超,她煎煮的豆腐鱼汤堪称一绝,就是我那寡言少语的大徒弟都赞不绝口。” 向小园连连点头,听他说起大徒弟,倒有些好奇:“师父还有其他弟子?” 楚道夫笑道:“老夫此生只收过两次徒弟,一次是你师兄,一次是你。不过大徒弟不喜鉴尸技艺,他入门时,跟的是拙荆,他在你师娘手下学剑法。” 楚道夫年轻时,也有过一段风韵旧事,他的妻子便是江湖鼎鼎大名的断雪娘子。 断雪娘子师承天山飞雪宫,一把明月剑使得出神入化,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剑势一出,可碎雨断雪,其速之快,其势之悍,锐不可当。 相传断雪娘子在一次应援魏国边患的战役中身陨,实则是为楚道夫所救,断雪娘子为避仇家追杀,易名为段雪,她与楚道夫成婚,居于京城,至今已有四十年之久。 楚道夫自然不会说出夫人来历,不过他是诚心收徒,也盼着膝下仅有的两名弟子能相亲相近,相互扶持,师兄妹彼此有个照应。 楚道夫对向小园招招手:“小园,你来,为师带你去认认人。” 向小园以为师父是领她去见刑部的同僚,她拍了拍膝上的土,乖巧跟上。 楚道夫当众收徒的消息不胫而走。 众人羡慕向小园有此造化的同时,又不免觉得楚道夫果然护短,他故意在人流拥挤的饭厅里收徒,分明是想告知那些官吏,往后玄麒司的向仵作是他的关门弟子,三法司敬重楚老先生的官吏都得卖他一分薄面,善待向小园。 向小园一路跟着楚道夫往偏院走去。 她眼见着楚道夫摸出一只银哨,隔空吹响,很快,风雪天里飞来一只夜鸮。 黑鸮因头似狸奴,也叫猫头鹰,此鸟叫声大,夜里啼叫,声同鬼嚎,向小园在乡下住的时候,夜半时常被夜鸮吵醒,简直不堪其扰。 没想到,楚道夫竟驯了一只黑鸮当作鹰隼。转念一想,向小园又觉得不错,猫头鹰体型小许多,爪子不至于刺进皮肉,比上次伤到槐雨的那一只鹰隼要强。 她抽空也养一只吧。 向小园心里正惦念槐雨,没想到一抬头,他人竟站在一丈开外的游廊中。 没等到向小园张嘴,楚道夫便笑吟吟地喊:“槐雨,过来见见师妹。” 向小园错愕地瞪大杏眸,槐雨就是那个大徒弟? 少年人听到这一声呼喊,青鬼面具转向小姑娘,一双凤眸乌润剔透,隔着迷障一般的风雪天,远远望来。 他身随声动,不过足尖施力,清癯如竹的身姿便轻盈飞起,凌空跃至向小园跟前。 随之挟来的是槐雨身上独有的兰草芬芳。 少年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逼近向小园。 槐雨的黑浓发尾沾染一点雪絮,流泻于肩上,稍稍垂落,几乎要触上向小园纤长的眼睫。 他身上寒气很重,眼尾没有笑弧,看起来更加清冷不可冒犯。 向小园却不怕他,只笑弯了一双美眸,喊他:“大师兄。” 槐雨呆住了。 他没想到向小园这般懂得顺杆上爬。 少年沉默一瞬,还是低低应了一声:“小师妹。” 楚道夫见他们都相熟了,笑说:“槐雨是玄麒司暗卫,想来也和小园打过几次照面。为师还要再复验一次郑家四郎的尸身,先不同你们说了。” “槐雨,改日下山,记得带你师妹来家中吃饭,我喊你师娘熬豆腐鱼汤去。” 槐雨从善如流地答:“是。” 楚道夫走后,向小园问他:“师兄,你的剑术是同师娘学的?” 槐雨眼皮微撩,冷声:“师父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向小园并不在意师兄的冷待,她又聒噪地问:“我能学吗?” “你为何想学剑术?”“我想用来防身。”向小园摸了摸鼻尖,“当初在渡船上,我被人挟持,危在旦夕,若我有点武艺傍身,兴许不会那么被动。” 最要紧的是,日后她刺杀皇帝,没有武艺在身,如何得手?总要学一些的,就算不能强悍如槐雨,好歹也不至于连杀个人都费劲儿。 槐雨不知她心中筹谋,只当向小园有上进之心。 他不置可否,良久,说了一句:“师娘的剑术不能外传,你若要学,便去求她指点。” 向小园失望地低头。 槐雨薄唇微抿,又说:“但我可以教你一点入门之法,譬如如何修行武者内功心法,积蓄内力。有内力催动刀法剑势,你与人武斗,才会势如破竹,剑招锋锐。” 向小园恍然大悟:“难怪我用刀的时候,全凭巧劲,一点都没有剑客出招那种凛冽剑风,原来你们都有内功辅助,所以连软剑都能运用自如,借以杀人防守。” 槐雨观她身量筋骨,不算根骨清奇,只能称为平庸,但她心志清明,修习功法不至于忧思过多,从而入魇,倒也算合适的习武之躯。 槐雨没再阻拦,他朝屋内走去一步,默许向小园进他暂住的客房。 向小园见状便知,槐雨今天就能领她入门。 向小园跃跃欲试,她亲昵地喊着“师兄”,嘴上不停:“我们要怎么做?要打坐吗?你给我输入真气?还是像话本里说的,你会为我打通任督二脉,将武学传给我……” 槐雨被她问得愣住,他迟疑了许久,才缓慢开口:“你在说什么?习武又不是修仙,如何能传输武学修为?我至多教你如何沉淀内力,如何在经脉里运行功法,如此才能握刀更稳,剑势更足。” 向小园没想到习武之人原来这般庸常,脸上难掩失落。 槐雨有点气闷,懒得理她。 少年人教向小园打坐调息。 因是教导向小园习武,槐雨并没有修习,反倒是盘坐在地,与向小园面对面,口授心传,教她如何运气。 “天地归一,万道溯体,气经髓海上丹田,再经心火中丹田……” 向小园听到这里,施施然睁开眼,她眼露茫然,小声问:“师兄,丹、丹田在哪儿?” 槐雨一时语窒。 他思索一会儿,还是起身,走到向小园的身后。 少年单膝跪地,指骨虚虚抵在向小园的脑后,低声告诫:“闭眼,专心,调息时不可分心,恐有神志迷乱,走火入魔之险。” 向小园听劝地闭眼,四周陷入黑暗混沌,她听着槐雨的隅隅低语,跟着他的指引静心,她仿佛真的看到了一团灼热的火,自脑仁浇灌,沿着她的四肢百骸游走,一股涌动的气流自后颈,一路往下。 向小园不知的是,槐雨确实有在催动内力,指点她如何调息。 少年的指腹不再冰冷如雪,而是泛起丝丝温热,粗糙带茧的手指,碾在她的后脑勺,掠过发丝,牵带起一缕若有似无的痒意。 向小园明白槐雨是无心之过,他一心在指点她如何积攒内力,学习功法,但当槐雨并指按在她的尾骨,用力略重的手指摁了一下她的敏感地,向小园还是难以抑制地战栗了一下。 她忽然发抖,腰窝朝前一缩,狼狈地躲开槐雨的触碰。 少年人意识到向小园的不适,他如梦初醒,很快收回手。 槐雨正要起身,腕骨却忽然被向小园猛然牵住。 “师兄。” 女孩喊他一声,软绵绵的手掌圈住他的手腕,覆在槐雨肌理匀称的臂骨之上。 向小园拉他往前,教他把掌心重新抵回后背。 这一次,温热的手心整个压上女孩的纤腰。 槐雨凤眸骤缩,颈骨绷紧成苍白一线,就连指节也僵硬地蜷曲。 他一贯清冷自持,此时却难掩眸中错愕:“向小园……” 没等槐雨开口,向小园却已经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温吞地说:“方才我躲师兄,不过下意识要避人,并非不适。若是师兄还要教授功法,大可再来一次,我保证不会动弹。” 她言之凿凿,很有立誓的坚毅。 偏偏槐雨的手被她按在身后,抽离不得。手心紧贴渡来脉脉温热,如同煨了一团炭火,又如地狱红莲,热得惊人。 槐雨用力收回手,他垂眼,忍下方才的惊诧,不动声色地道:“聚气调息之法,我已传授于你,每日睡前打坐一炷香即可。待日后,我要是看到合适的刀法剑术,再教你旁的。” “好。”向小园高兴地道。 “还有……”槐雨临出门前,又对她说,“世人不知我与师父的关系,若非情势所逼,不要将此事告知外人。” 向小园问:“那在外,我是否不能喊你‘师兄’?” 槐雨细细思量,道:“至于‘师兄’,玄麒司同门本就互称师兄妹,随你喜欢便是。” 向小园听了,当即大声喊了一句:“好的,槐雨师兄!” 槐雨:“……” 她要喊,好歹也别在他房中喊,若是让人听到,槐雨私藏女子,虽说不会惹来什么可怕后果,但也会遭人非议、背地里调侃。 他没再搭理向小园,只开了房门,搡她回去。 向小园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槐雨踏上屋脊,一路往储君的小院行去。 槐雨这一身份,本该无挂无碍,六亲不认,如今多了一个同门师妹,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不知为何,他倏忽想起向小园的脸,还有那双莹润清凌的杏眸。 向小园信赖槐雨,对他很不设防。 若有朝一日,槐雨消失,向小园会不会哭? 槐雨出了一会儿神。 他想,应该会的。 (本章完) 第21章 风雪山庄(五) 第21章 风雪山庄(五) 第二十一章 风雪夜里,又传来了一条死讯。 向小园深更半夜被人喊醒,吉祥焦急地拍门:“向仵作!向仵作!不好了,又、又死人了……大娘子让奴婢来喊您,您快去看看吧!” 小姑娘的声音颤抖,似是吓得够呛。 向小园换好方便验尸的白衫窄袖弟子服,她洗净脸,咬着一颗掺杂了薄荷叶的香丸,走出房门。 她含着香丸没咬碎,腮帮子鼓起圆滚滚的一个球。 一路上,向小园都在思考案情,没和吉祥说话。 反倒是暗卫阿七不知道从何处跃来,他顽皮地拍了拍向小园的肩膀。 等她回头望去,他又运用轻功,嗖一下弹远,躲到向小园看不到的地方。 一来二去,向小园烦了,她对阿七道:“再招我,我就和槐雨师兄告状,说你欺辱同门!” 向小园见过槐雨对那些玄麒司争斗的同僚出剑,她知道,槐雨其实是一个对万事都恹恹的人,他能管这些闲事,兴许是太子殿下的吩咐。 照阿七此前所说,槐雨心中只有皇命,他对任何人都不会手下留情,那阿七要是被槐雨盯上,恐怕也没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阿七一下子落地,凑到向小园边上,苦苦哀求:“别呀!我昨天就和你说了两句话也要挨踹,你再告状,我岂不是命都没了?” 向小园困惑不解:“师兄踹你做什么?” 阿七:“我哪里知道,他就是脚贱!” “那也肯定是你招师兄的,他不会随便欺负人。” “真是亲师妹啊!”阿七一双桃眼眼波流转,“你喊槐雨师兄,怎么不喊我师兄?” 向小园倒是个顺杆上爬的小姑娘,她笑眯眯喊:“阿七师兄。” 随后朝他伸出手,“见面礼呢?” “敢情师妹是想讹我啊。”阿七郁闷地翻动衣袖,摸出一把藏有飞针的折扇,“算了,这把暗器送你吧。” “谢谢阿七师兄。”向小园不客气地将折扇收入囊中。 走了几步,向小园问他:“怎么没看到槐雨师兄?” 阿七:“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他的跟屁虫。不过待会儿案发现场还真可能看到槐雨,被他知道我找你玩,又得挨揍。算了,我先走了,师妹别太想我。” 阿七来无影去无踪,话音刚落,他便窜进茫茫飞雪中。 向小园也没管他,等她抵达出事的房间,早有楚道夫验看尸身了。 老爷子看到新收的小弟子,心情颇好,一腔爱徒慈心无处抒发,他抬手招她来,故意考一考向小园:“你看死者是为何物所伤?” 向小园蹲下身子仔细验看。 这一次,死者是个外院的丫鬟,她死前定是剧烈挣扎过,拖行着身体朝前爬了许久,一地都是蜿蜒的血迹。而向小园环顾四周,在一丈外的墙上,发现一片喷射出的血液,密密麻麻,好似垂落的黑色蛛丝,可见血液变色,死了得有两个时辰以上。 向小园心中有数,指着床榻道:“她是在榻上遇袭的,应是颈上的血脉破裂,因此溅射出的血迹均在床帐的左侧,甚至是枕上。” 向小园又翻动尸体的伤口,当她颈子的伤口暴露于人前,众人都认出来,那是猛兽的咬伤。 吴静女倒吸一口凉气:“山庄中何时混进飞禽走兽了?守卫如此疏忽,置满院的达官贵人于不顾!” 郑二娘也心有戚戚,抓住吴静女的指腹都泛白:“竟还咬死了人,我定要阿娘治他们的罪!” 楚道夫没有搭理小娘子们的窃窃私语,反倒目露期待地询问向小园:“依小园之见,可是豺狼虎豹所为?” 向小园研究了许久那些咬伤,牙齿方正,带有顿口,上下两排都很齐整,不像是虎牙、狼牙。若是猛禽的牙印,大多是圆柱形,且齿冠带钩…… 向小园恍然大悟:“这是人咬下的伤痕。” 楚道夫满意地颔首:“不错,正是人齿留下的印痕。小园,为师教你,女子的牙齿大小看起来轮廓柔和,因脸窄,牙齿排列会更加整齐,牙弓也较短;但男子脸方正骨骼硬,牙齿排序会更为不规则,牙齿也大许多。” “因此,留下这两排牙印的凶手,极有可能是女子,不过若是年轻的男子,倒也可能齿冠平滑,还是要留心验证。” 向小园犹如醍醐灌顶,灵台清明,她佩服地道:“徒弟受教。” 此言一出,满室的宾客都静了下来。 他们迟疑地说:“又不是茹毛饮血的胡人,谁会生食肉?况且同类相残,怎么想都有些匪夷所思……” “说不准是女鬼,还没长出獠牙的鬼怪,留下的自然就是人的牙印了。” “我就说这场风雪来得蹊跷,看来就是妖邪作祟……”人群闹哄哄地议论眼前的惨状,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 倒是吉祥小脸煞白,一直打哆嗦,她像是入魇了,嘴里一直絮絮念叨:“是降魔阵里的妖邪逃出来了,她吃了一个四爷还不够,还要来吃人……都是主子们没有在府邸过年,把她一个人落在家里,她饿坏了才会如此……” 向小园听得皱眉:“早前就听你说过降魔阵的事,郑家到底藏着什么?” 没等吉祥开口,郑大夫人的心腹嬷嬷便上前来,一把捂住小丫鬟的嘴,将她拉出门去。 郑大夫人是家中宗妇,主掌中馈,府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自然要出面镇压这些牛鬼蛇神。 郑大夫人同向小园笑道:“丫鬟们没读过书,不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郑家哪来的那些腌臜脏物,左不过是仆妇们私下争斗,闹出这些事端。” 说完,郑大夫人眼风一瞟,手下嬷嬷立马推出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她的嘴上全是鲜血,抬头看了向小园一眼,又低下头去。 郑大夫人踹她一脚:“你说!发生了何事?!” 小丫鬟带着哭腔道:“床上死的是白珠,我同她素来不和,又妒恨她和府上郎君们关系好,这才发生了口角。打又打不过,一时气愤就下嘴咬脖子,这才咬断了颈上的血脉,害她失血而亡……奴婢只是一时气急了,奴婢也没想杀人的。” 向小园不置可否,她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林檎果,拿了一个,递给小丫鬟:“咬一口。” 小丫鬟闹不清楚向小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不敢抵抗,只能颤巍巍咬下一口。 向小园看了一样林檎果上的牙齿排序,又比对了尸体上的牙印。 她道:“不是你,牙形排序与尺寸大小都不对。” 小丫鬟竟只是一个替罪羊,实在教人大吃一惊。 一时间,诸位宾客看郑大夫人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她分明是想故意拉一个丫鬟来息事宁人,以免传出“郑家招邪”的谣言。 要知道,当今天子谢禛极其倚仗观星观的紫竹真人,年纪越大,越信奉“天命所归”的箴言或是妖邪祟物的传说,人言可畏,他们可不能遭到君王的嫌恶。 郑大夫人的谎话被当众揭穿,她无计可施,只能踹小丫鬟一脚,骂她:“贱奴!连主人家都敢愚弄!” 向小园还要嗅一嗅林檎果上的血气,说:“这是兔子血,下回要顶罪,好歹真含上一口人血吧。” “奴婢、奴婢该死……”小丫鬟瑟瑟发抖,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向小园不喜欢应付这些宅门里的阴司手段,她捧来好几个林檎果,递到吴静女和郑二娘面前:“咬一口,以示清白。” 吴静女看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向自己扫来,气得脸颊涨红:“你、你在怀疑我?我要是想杀一个奴婢,何必出手同她肉搏?!” 向小园不理她,只是以身作则,咬了一口果子,将牙印示众:“不是我。” 随后,她望向吴静女,平静地道:“轮到你了。” 吴静女要当众张嘴,毫无体面地咬果子,她自觉太过羞耻,有种当众失仪的尴尬,但向小园咄咄逼人,她骑虎难下,只能一手掩嘴,一手拿着果子狠咬一口,递给向小园:“看吧,不是我!” “嗯。”向小园让丫鬟们下去拿果子,幸好为了寿诞准备,这些冬季成熟的林檎果、雪梨拉了好几十箩筐,数不胜数,人手一个还是尽够的。 向小园让燕芸和林其羽帮忙,把死者颈上的牙印拓下来,然后挨个儿同果子上的印记比照过去,就连山庄里的仆从也没放过。 只可惜,忙碌了一整晚,一个相似的都没有。 向小园问大太监福生:“都验证过了?” 福生愁眉苦脸:“除了、除了殿下,可殿下又怎会做这样的事!” 向小园深思了一会儿:“我自然相信殿下清白,但规矩不能废,既然要配合调查案件,殿下也不能免俗。” “你、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招惹殿下……”福生瞠目结舌。 他记得谢筠雪曾让他在上京途中关照一番向小园,可回京之后,太子待她也并没有表现出特别亲厚的意思,想来交情也算不上多深。偏偏向小园胆大包天,居然敢去招惹太子,她不是找死么! 向小园坚定地道:“我去谒见太子。” 福生哭丧着脸:“哎呦,使不得!老奴与向仵作有点交情,奉劝您一句,殿下昨夜收到观星观送来的东西,一整日都沉着脸,恐怕心情不好!这种时候,您还要撞上去,岂不是自讨苦吃?” “观星观是什么地方?” “你连观星观都不知道?”福生犯难。 向小园摇摇头。 福生无奈地道:“那是皇帝册封的皇家道观,专为天子斋醮祈福,摆阳事道场的道观,观中有法力通天的紫竹真人镇场,能保江山社稷福泽深厚,延绵万年。” 向小园点头:“那我尽量不在殿下面前提观星观的事。” 福生愣了,他说的是这个意思吗?他分明是让向小园不要找死! 眼见着向小园扬长而去,大太监在后头撩袍去追:“哎哟我的小娘子,您怎么就不听劝呢?殿下生气,可真是会杀人的。您听咱家一句劝呀!” (本章完) 第22章 风雪山庄(六) 第22章 风雪山庄(六) 第二十二章 但向小园有时候做事就有一股执拗劲儿,她认定是对的事,必然不会退缩。 福生拦不住向小园,只能眼神暗示守卫,赶紧入内禀报太子殿下,若是不想见客,也好让人拦一拦! 今早福生想见谢筠雪的面都没见着,可见殿下果真心情不好,那他必然也不会接待向小园。 向小园坐在厅里等人通禀,茶都上两巡,还是没能见着人。 福生心中颇有种揣测圣意的自满,他笑着劝:“咱家都说了,殿下不见客,向仵作,你看你着急忙慌地来,还不是得等……” “殿下有令,传召向仵作入内谒见。” 福生的话还未说完,立马有另一人打断了他的话。 福生脸上难掩惊愕,没想到太子殿下待向小园还是上心的呀,倒是他眼拙了! 但向小园也是个识好歹的人,福生时常明里暗里关照她,她感念于心。 因此,向小园也朝福生恭敬行礼:“我知公公的袒护之心,有劳您一直看顾小园了。殿下宅心仁厚,想来既然召我,应该不会为难于我。” 福生不顺的心气儿都被向小园这番话捋平顺,他笑道:“殿下御下仁慈,但向小娘子也要多加留神伺候。好了,快去吧,莫让殿下等着了。” 向小园点点头,她拿干净的帕子,把手上的林檎果擦了又擦,满意地迈进内室。 许是谢筠雪性子太孤僻清冷,自打经过游廊挂着的几面珠帘后,向小园再没有看到服侍的女使宫人。 路边点着两盏千枝铜灯,烛光昏昏,焚出一味清幽的香味,像是庙宇古刹的檀香,又好似兰草的苦味。 向小园踏进门槛,借着灰扑扑的光,四处打量。 郑家人分给谢筠雪的院子一定奢华无度,但今日的屋里大多陈设都用毯子盖住,没有使用的痕迹。唯有寝室深处,燃着两盏烛灯,偶有夜风扑来,推得火光颤动。 向小园不敢再往前走,生怕冒犯到皇太子,她踮脚张望,小声喊:“殿下,你在吗?” “进来。” 很快,有清润如珠玉的嗓音传来。 向小园从善如流,捧着果子入内。 她第一次看到这样不修边幅的谢筠雪。 他跽坐于地,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白衫,乌黑的长发披散,如一团墨融在后脊,发尾仅用一根青色发带束着,发丝柔软黑润,紧贴着如玉的侧脸,倒将他平日里的凶相与戾气尽数敛去。 但他看着温柔,说出的话却比平日还要冷:“怎么了?” 向小园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好像打扰谢筠雪休息了,急忙把手上的林檎果子递上去,“今日有丫鬟被凶手咬死……这种死法说起来有些古怪,但我也不得不用牙口的痕迹去查,院子里无论高官还是庶民都验过齿痕,只剩下殿下了。我想着,案情需要,就算是冒犯殿下,也该来验一验,如此也好证明我们玄麒司的官吏果真秉公执法,纪律严明。” 好话歹话说了一堆,无非是想让谢筠雪松口。 谢筠雪倒是没想到,她来寻他,为的是这一桩事。 太子无异议。他接过林檎果,起身,背对向小园。少年抬袖遮脸,将牙印留在果子表面,让向小园比照过图纸后,又将果子抛掷于烧着炭火的盆子里。 谢筠雪漱口后,一边擦拭唇边的水泽,一边抬眸,望着向小园:“还有旁的事?” “没有了。”向小园摇摇头,她转身朝外走,心里却总觉得今日的谢筠雪有些不对。 困惑间,她回过头,果然看到谢筠雪足下踉跄,犹如风中枯叶,连回到床榻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少年身形一颤,即将栽倒在地的时刻,向小园快步朝他奔去,一下子搀住了谢筠雪的腰身。 她本来是想扶他,可真正伸手,穿过那一层薄如蝉翼的纱袍,又下意识搂住了少年。在环住谢筠雪窄腰的一瞬间,她才知他衣下的身体并非那样孱弱无力,腰身虽窄细,但肌理匀称,强劲而结实。 向小园的手心,好巧不巧摸到谢筠雪的腹部,掌纹被健硕肌理上的炙热温度一烫,她意识到,谢筠雪好似在发热。 向小园松开手,无措地问:“殿下,你生病了吗?” 室内光线暗淡,哪里都是黑蒙蒙的,向小园要很努力去凝望,才能发现谢筠雪的眼尾已经烧得潮红,修长的颈子也覆满了虚汗。 她见谢筠雪没有搡开自己,大着胆子去摸他的腕骨,果然,脉搏跳动很快,腕骨也沁满了热汗。 向小园手足无措:“我去喊福生公公来,我去喊大夫!”她舍下谢筠雪,转身欲走。 还没迈出两步,骨相棱棱的手指,顷刻间紧扣住她的手臂,少年不过虎口稍稍用力,又将向小园抓回寝室。 即便是个病人,男人的力气还是比女子要大。 向小园被强硬拽回,她没站稳,仰面跌进谢筠雪的怀里,整个人趴到谢筠雪跽坐的膝上。 女孩小巧玲珑的鼻尖撞进谢筠雪的衣袍,那股馥郁的檀香一下子充盈她的鼻腔,周身浸在谢筠雪清雅如竹的香气里。 “别去。”谢筠雪难得这样惫懒,他膝跪着,任由向小园趴在他的怀里。 像是在忍疼,少年的腕骨青筋突起,经脉搏动。 谢筠雪低下头,浓长的眼睫在灰暗的房间里轻颤,犹如蝴蝶振翅。一滴汗落下,洇进薄薄的白衣里。 谢筠雪沉默了许久,才说:“孤不能看大夫……不过是一丸丹药,熬过便是,一贯如此。” 丹药是方士才会捣炼之物……向小园聪慧绝顶,一下子想到观星观。 “是紫竹真人送来的丹药?殿下若是不适,为何还要服用观星观的丹丸?” 谢筠雪料想她是从福生那里知晓了此事,也没有反驳。 太子扯了一下嘴角,面露讽刺:“孤是忠孝节义的太子,自然要以身试药,验证仙药的效力,如此才可保证天子的安康。这是天家的恩典,由不得我。” 向小园心中震撼。 她从来不知,谢筠雪竟会是皇帝谢禛的药人。 他这样金贵的儿郎,为什么还要背着人吃这样的苦? 向小园不理解,她欲言又止,小声嘀咕:“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代天子受过……” 谢筠雪没有说话,他烧得有些神志不清,意识也变得迷离,滚沸的指骨只知道趋向于冰冷雪肤,犹如飞蛾扑火一般,全然不计后果。最起初是轻轻擦到向小园的耳廓,许是尝到了降温的甜头,他又莫名地抬指,轻轻捻动她泛凉的耳珠。 女孩腰窝绷紧,肩背细微的战栗,口中压抑的喘熄,无不提点谢筠雪如今的不得体与不适宜,但他莫名的贪恋这一份柔软。仿佛在无声烙印,向小园是他的私有物,独属于他。 “别动……” 谢筠雪藏着私心,恶劣地告诫。 谢筠雪甚至知道,向小园能这样配合,也无非忌惮他的身份。 他在仗势欺人。 但向小园其实也没有不高兴,虽然少年指腹因常年写字,很是粗粝,抚摸她的耳珠,带来难言的痒意,但她也只是瑟缩一下脊背,并没有躲开。 毕竟谢筠雪生病了,病患为大,纵着他一点也没什么。 她靠在谢筠雪膝上,换了个舒适的方向,任由谢筠雪戏弄她。 向小园甚至在想,谢筠雪是不是烧傻了,把她当成可以肆意搂着的小兔子了?不然他为何动作轻柔至此地步…… 向小园今日忙碌案情,深更半夜被人叫起验尸,并没有睡好。 少年的膝骨硬朗,枕着的高度合适,屋里又很黑,她竟有点昏昏欲睡。 向小园意识模糊,陷入香甜。 在睡着的前一刻,她又记起了多年前的谢筠雪。 冷冰冰的小郎君,端坐高台,面上无喜无悲,犹如一尊无情无义的神像。他分明对什么都不在意,又为何要像安抚爱宠一样,抚慰她? 向小园想,只有一种可能。 谢筠雪在愚弄她,他的亲近,不过是一种对弱者的施舍与怜悯。 她不会当真。 (本章完) 第23章 风雪山庄(七) 第23章 风雪山庄(七) 第二十三章 谢筠雪一贯有近乎自虐的自持克制。 若他想仪表得体,入睡时手脚可以一寸不挪窝,睡下时什么样,醒来还是什么样。 就连今日跽坐入睡,他也可以静立一晚,身形不动。 自然,这样做的后果便是,睡醒的那一刻浑身酸痛。 谢筠雪的烧已经退去,衣上浸了一身湿汗,虽没有异味,但他仍觉得浑身不适。 少年刚想挪动腿骨,却在睁眼的一瞬间,看到了膝上伏着何人。 向小园! 谢筠雪的凤眸骤缩,指骨轻颤,他回忆昨夜的事,隐约记起一点……他似乎将向小园当成降温的玉枕,还唐突了她。 谢筠雪良久无言。 他身为储君多年,还是第一次这样底气不足。 谢筠雪伸出手掌,以掌心托住向小园的脑袋,缓慢将她挪开,放置铺地的软毯上,自己则走出内室,和看守内院一整夜的福生道。 “向仵作在内休憩,不必吵她。” 听到这句话,福生的眼睛瞬间瞪大,他见向小园一夜没出内院,还当是她口无遮拦,触怒太子,反被谢筠雪一剑斩杀呢!居然只是睡了一夜吗? 等等,什么叫睡了一夜?难不成、难不成向小园侍寝了? 福生都是内廷里养出来的老人了,他惯来修炼到家,自然知道如何应对大人物,偏偏这次,他听到的话太过震惊,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可谢筠雪疲乏一夜,没有在意福生的神情。 他顿了顿,道:“若她醒来的时候错过了用膳,记得吩咐灶房蒸些糕点送去。” 一贯待人冰冷的谢筠雪,居然还会为小娘子准备吃食……福生更震惊了,心里不免嘀咕:倒是他低看向小园了,这该是多受宠啊!要知道谢筠雪素来不近女色,就连那些教习姑姑派来那些指导太子关于人事的宫女,太子都逐个儿打发回去了。如此清冷克制,居然会对向小园破例。 也是,自打向小园上京的那一天起,太子不就喊他多多照看这位小娘子吗? 如今也算修成正果了,就是不知道太子何时会给向小园一个份位了,总不好一直养在宫外吧? 福生知道向小园是皇太子第一个女人,心里有了数。 他殷勤讨好地问:“殿下,您看,向小娘子醒来,定是浑身疲乏,奴才要不要让人端水进去服侍小娘子沐浴更衣?还有殿下的内室里定没有女子衣物,奴才要不要也给小娘子备上一身?” 谢筠雪听得语塞,昨夜是他作为靠枕,供向小园安睡……她哪里累到需要旁人服侍沐浴了?但昨夜谢筠雪发了一身虚汗,兴许向小园也沾上了些。 罢了。 谢筠雪颔首:“嗯,你安排便是。”此言一出,福生更是笃定向小园侍君有功,他得敲打敲打东宫里外,往后看到向小园,动作都殷勤点,说话都甜一点,若是向小园运道好,兴许还能封个太子侧妃当当的!那他们不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福生简直要感动得眼泪汪汪,还是他眼力好,人够机敏。这不,撞上大运了! 谢筠雪今日要上书房处理一些事务,并没有留在内院。 等向小园醒来的时候,已是午时。 阳光灿烂,隔着雕木窗照进屋里,浮起一片碎金光晖。 她被炽烈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下意识喊了一声:“殿下?” 屋内无人应答,唯有福生听到动静,讨好地上前:“向仵作,您醒了啊?” 向小园点点头,问他:“殿下呢?” 福生笑道:“殿下忙去了,特地吩咐奴才不要吵您睡觉,还让奴才备下了果腹的点心,可见殿下待您多有关照。” “奴才烧了热水,浴桶也置在暖阁了,您看看,是先沐浴更衣,还是先吃些东西?” 向小园对于男女之事较为迟钝,她并不明白福生的用意。 福生却以为太子初尝男女之事,定是食髓知味,贪欢得很,兴许向小园受累了一整夜,才会一觉睡到中午。 向小园脑袋钝痛,懒得思考那么多。 她道:“先吃点心吧,有劳公公了。” “哎哟,您这话真是折煞老奴了!”福生笑眯眯地道,“能服侍向小娘子,那可真是老奴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一点都不累。” 向小园:“……” 她莫名其妙地看了福生一眼。 一夜不见,福生的嘴忽然变得这么甜是怎么回事? 向小园索性不再管福生了,待会儿还有旁的事情要做,她得去找一趟楚道夫师父,询问案情进度。 向小园用完了香甜可口的小点心,又迷迷糊糊爬进隔壁暖阁的浴桶里洗澡。 待向小园浑身都洗干净后,她摸来那一身粉底蝴蝶暗缎袄裙,缓慢穿上身。 从前槐雨教过她怎么打结,因此穿一身衣裳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出门后,她还忍不住摸了两把油光水滑的缎面衣袖,心中感叹:不愧是皇太子殿下,穿的衣裳用料真是上乘! 她的月俸不够买这么好的衣裳,倒是可以多上几趟东宫,再多薅些好处过来。 (本章完) 第24章 风雪山庄(八) 第24章 风雪山庄(八) 第二十四章 僻静的荒院里,坐着郑家的几位女主子。 她们手边的茶几置着热茶、鸡油饼、芙蓉糕,明明一日未曾进食,可谁都没吃一口。 郑二夫人早就吓得瑟瑟发抖,她时不时抬眼去瞟大夫人,哭丧地道:“大嫂,您可是咱们的主心骨,倒是说句话呀!那邪祟逃出来了,这可怎么办?” 郑大夫人端起茶盏,轻描淡写地饮了一口,一双吊梢眼瞥向二弟妹,讥笑道:“之前不是给我上眼药么?说我掌家不逮,才让家中出了祸端……怎么,真遇上难事了,又想起我这个大嫂的好处来了?” 二夫人脸上讪讪,她之前是想过把大嫂拉下马,这样就能由他们二房当家做主了,可眼下正是生死关头,掌家哪有命重要啊。 二夫人道:“算我错了,大嫂大人有大量,别和妹妹计较,能躲过这一劫,我定是唯大嫂马首是瞻。” 大夫人见她乖觉,也不再为难,她放下茶盏,面色凝重地道:“她不是关在家中的降魔阵里,每月一个丫鬟喂着呢,怎生好端端的来了山庄?不会是公爹把她放出来的吧?” 二夫人嗤笑:“哪能啊!这次公爹寿诞,宴请那么多大人物,他最爱惜官职与名声,怎可能将这样的妖邪带到山庄,倒是四弟……” 几人说完,眼睛齐刷刷扫向一旁唯唯诺诺的四夫人。 她今日只穿了素色的裙衫,发髻也只簪了一支银色钗,显然是还为丈夫守孝。 二夫人眯起美眸,笑道:“谁都知道四弟最疼那个妖邪,定是他将她带来山庄的。” 这话的侮辱性极重,丈夫不疼自家妻子,居然宠爱一个嗜血残暴的邪祟,任谁听了都觉得羞愤欲死。 果然,四夫人脸色煞白,唇瓣也几无血色,摊上这样拎不清的丈夫,她还守着妇道,为他守孝,当真是难堪至极。 四夫人哑巴似的一句话说不出来。 大夫人只能帮着这群窝里反的蠢材调停,她按了按额头,骂道:“行了行了!再疼爱,不也是被她弄死了?” 二夫人拧起眉头:“向仵作不是说了,端鸡汤的人很可能是个男人?那妖邪……可是个女的!” 一向插不上嘴的三夫人忽然小声道:“有没有可能……这次看上的人,是四弟自己,他想讨妖邪的欢心,所以自导自演了一出谋杀案?毕竟这样一来,没人会疑心上这只妖邪,都会以为是哪个男刺客将四弟杀了。”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 四弟那个疯劲儿,倒真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毕竟,从前那只妖邪看上了四夫人生下的小八娘郑思柔,四弟犹豫几天,还不是心甘情愿把女儿奉上? 要不是四夫人护女心切,把女儿送出府外,恐怕郑思柔早就死在妖邪之口了。 想到这里,众人同情地看着四夫人。 “够了!” 四夫人早就受不了这些折辱,她拆下银簪,狠狠砸到地上,撩裙离去。 - 向小园从楚道夫这里得知,郑家四爷死的那天,山庄所有的小厮与管事都有不在场证明。 楚道夫领了谢筠雪的御令,去调查那些来贺寿的官吏与家仆,结果也一样,都忙着自家的事,谁有空去谋害主人家。 线索又断了,向小园一筹莫展。 好半晌,她想到之前神神叨叨的丫鬟吉祥。 吉祥被白珠的死相吓得肝胆惧寒,嘴里一直念叨降魔阵的事,她一定知道什么。 可是,当向小园要去内院找吉祥的时候,却被人告知,吉祥昨夜发疯,自己冒雪走出山庄。 庄子外到处都是风雪,雪厚得有半人高,她又怎么可能活着回来?定是死在外头了。 吉祥的死,无疑有杀鸡儆猴之意,底下的丫鬟便是知道些什么,也不敢和向小园吐露了。 这样可不行……向小园皱眉。 但没证据的情况下,她总不能抓住丫鬟就屈打成招吧? 况且,向小园近日路过山庄后罩房的时候,她看到不少小丫鬟在院子里烧黄纸,房门上贴朱砂符箓。 她们分明是真觉得郑家闹鬼,还出妖邪。 难道世上真的有吃人的邪祟? 向小园百思不得其解,她想不通的时候就去看书,手里的《验尸方》翻了又翻,一共三十五卷的检尸法子,她不过熬了一夜就看完了。 本来郑家四爷死了是大事,家里要发丧,要办后事,可风雪太大,所有人都困在山上,哪里都去不了。 甚至有一些官吏被接连的凶案吓到,已经带领家仆自发去府外铲雪了。 向小园吃了两个蜂蜜糕坨,她刚擦完手里的脂油,想起近日睡前打坐调息,默背内功心法时,小腹总是坠痛。 她想到话本里那些走火入魔的说法,她这个情况,很像要出事的征兆,当即跑到槐雨的院子,大力拍他的房门。 “槐雨师兄、槐雨师兄,我有急事找你!我快死了、快死了!” …… 谢筠雪本来还在批阅政务文书,但福生自打向小园“侍寝”后,自发当上了皇太子的线人。 福生得知向小园和玄麒司暗卫头子槐雨走得很近,今日还要撞门去寻情夫,当即急得心急火燎,嘴上都起燎泡了。 福生急忙来禀报谢筠雪:“殿下、殿下,不好了!向仵作,她、她红杏出墙了!” 谢筠雪的指骨一颤:“什么?” 他有些没明白。 但福生却哭哭啼啼地道:“向仵作去寻槐雨了,没想到您的麾下还有藏奸的,知道向仵作是您的人,还背地里勾勾搭搭……” 谢筠雪拧眉:“这等琐事,不必禀我,滚出去!” 福生被骂得噎了一下,但他知道,谢筠雪心中定是烦闷,毕竟谁能允许自个儿头上是绿油油的。 他期期艾艾地退下。 谢筠雪叹一口气,无奈走向屏风,换了一身窄袖黑衫。 他戴好易容的面皮,扮作槐雨后,动作灵巧地跃出窗外,直奔向暗卫所在的小院。 - 向小园敲了半天门,以为槐雨不在房中,正要走,房门却在此时打开了。 槐雨的额发湿润,像是覆没了一层刚刚融化的霜雪,他看着向小园,凤眸黑沉,冷声问:“有事?” 向小园仰头,一双杏眼莹润,语气有点软:“师兄,我好像练功练到走火入魔,夜里老是肚子疼……” “哪儿疼?”槐雨认真问她。 向小园指着小腹,吸了吸鼻子:“就这儿,真的很疼。” 槐雨抿唇。 良久,他轻按了一下向小园的痛处,以内力感受她四肢百骸的血脉流动,最终他像是想到什么,又喊向小园:“张嘴。” 向小园照做。 槐雨收手,他犹豫很久,才道:“舌苔淡粉,经脉细弱,下腹坠疼,分明是宫寒肾亏……向小园,你多久没来癸水了?” (本章完) 第25章 风雪山庄(九) 第25章 风雪山庄(九) 第二十五章 幸好槐雨的声音不响,被房檐外簌簌而落的白雪遮掩,向小园没有感到太过尴尬。 她仔细思索了一番,好像的确迟了小半个月。 向小园少时缺衣少食,常常受冻,又要成日做工,月事不准实在寻常,渐渐的,她也就没有再去记过自己的经期。 如今来了玄麒司,她不是遇到凶案就是落水涉险,每日都神经紧绷,哪里又有空去记月事。 向小园点点头:“的确好久没来了。” 槐雨头疼:“算了,我去给你开张药方子,你照着药材剂量去抓。” 向小园感动极了:“师兄,你待我真好。” “不必道谢,往后有事能少烦我一些更好。”槐雨不动声色拂开她搭上衣袖的手。 向小园眨眨眼:“我知道师兄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虽然看起来潇洒恣意,其实心中还有些清苦孤独。如今好不容易认下我这个师妹,我是该时常来找师兄玩耍,也好消除你的寂寞。” 槐雨深吸气:“向小园,我不寂寞。” 向小园摊手:“唉,师兄又口是心非。” 槐雨一脸生无可恋,但他知道,向小园素来顺杆上爬,最好的方式就别搭理她。 向小园收下槐雨几笔挥就的药方子,小心叠好,珍藏怀中。 “师兄,你下午有事吗?”她忽然问他。 槐雨一撩眼皮:“怎么?” “我想师兄陪我去找个人。”向小园仰头,抬脸一笑,有点女孩家的娇憨,“师兄武艺高强,由你出手恐吓,好像事半功倍。” “你说什么?” 很快,槐雨就没再问向小园了,因为他已经被向小园拉去堵人了。 郑家丫鬟们住的后罩房里,槐雨根据向小园的五官描述,将那个名叫“如意”的小丫鬟精准抓出来。 向小园在山庄外头等得瑟瑟发抖,直到如意扑通一声掉到积雪深深的地里,她才小步冲上去,一把抓住小姑娘。 “你别跑啊!我找你有事!” 如意一转头,看到槐雨轻拍明月剑,凛冽长剑应声而出,寒芒毕露,她腿骨发软,也不敢再走了。 如意吓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哭啼啼地道:“向仵作,您抓我做什么?我不过是个位卑言轻的小丫鬟,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如意想,她遇到槐雨这样的凶神修罗,命一定要搭在这里了。 向小园歪头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她是被槐雨的威压所震慑,师兄这么吓人么?还好吧……她叫槐雨帮忙,不过是怕如意腿脚灵活,她一人抓不到罢了。 向小园道:“我废话也不多说,你见过吉祥的死状,应该知道郑家的主子有多无情。你与她走得这样近,你当真觉得自己往后会有活路吗?” 此言一出,如意当即愣在原地。 她想到郑家人用吉祥老子娘的性命,逼着她深夜走出山庄,就因为佛口蛇心的郑大夫人不想亲手杀生,她就采用这样阴毒的法子,任由吉祥在外受冻,自生自灭…… 如意只是一个做奴才的,她能为自己做什么主?还不是由着主人家磋磨作践。 “奴婢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还望向仵作放奴婢一条生路。”如意跪地,不住地给向小园磕头,她的脸上、发上都是白的雪絮。 向小园扶起她:“我自然不会白白看你受死,如果我说,我能救你出郑家,只需要你帮我一件小事……” 如意犹豫不决:“奴婢能帮您什么?” 她像是想到什么,又反抗起来:“若是想问降魔阵的事,奴婢不能说的,便是向仵作去讨人,大夫人也不会放人,到时候死的还是奴婢啊!”如意的担心的确事出有因,在郑家人眼里,向小园的职位官阶都太低,若不是太子罩着她,文武百官都不会给她任何一点薄面。 向小园若有所思地道:“若是我能让太子出马赎人,想来郑家不会拂殿下这个脸面吧?” 如意一惊。 那自然不会,郑家得知太子会赴宴,阖府上下都尽心招待大人物,奴仆们日日夜夜被管事耳提面命地告诫: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接待贵客,如有闪失,挨个儿人头落地! 郑家这般殷勤巴结太子,又怎会拒绝他“要人”的小小请求。 如意心中浮起一重希望。 她迟疑地问:“向仵作真有办法请动太子殿下?” “自然!”向小园拍了拍胸膛,面不改色地说大话,“你不知道,我和殿下……关系匪浅,区区小忙,他定会帮我。” 殊不知,向小园刚说完这句话,槐雨便深深看来一眼。 迎上师兄探究的目光,饶是向小园脸皮再厚,也有点心虚。 她悄声问槐雨:“怎么?师兄不信?” 槐雨:“当众攀交太子,口吐狂言,可是要治大不敬之罪的。” 向小园低声说:“不会的,太子为人亲和,定会饶我罪过、况且、况且,我与太子……” 她声音忽然变柔,倒让槐雨听出一种女孩家的娇气与羞怯。 槐雨凤眸冰冷,不由瞥她一眼。 向小园羞赧地摸了摸耳朵:“师兄不知,我与太子其实有过一夜共寝的情谊。” 此言一出,槐雨瞳眸骤缩。 少年抬手,飞快地捂住她的嘴,后退两步,将向小园拉远。 防止如意偷听到他们的对话。 少年挟持向小园,神色不悦:“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能说这种自毁清誉的话?” 向小园茫然:“可我说的句句属实啊。” 她倒是没想过什么“侍寝”的事,只是觉得能和太子独处一室一整晚,那情分自然非比寻常,太子待她亲厚,又怎会不帮她这个小忙? 槐雨薄唇轻抿:“你可知,你这话若是让有心人听见,他们会误会你待太子情根深种。” “那不至于。”向小园大方地笑笑,“我待太子,只是有点小喜欢,还没到特别喜欢的地步。” 因她的话,槐雨神色怔忪。但很快,他无措地蜷了一下指骨。 “你、你对太子……” 向小园像是意识到什么,槐雨与她而言也是朋友,他定是嫉妒她对谢筠雪多有偏袒。 既如此,向小园决不能厚此薄彼,否则槐雨会吃醋的。 于是,向小园认真地说:“就好像我也喜欢槐雨师兄一样!我待你们都是同样的喜欢。” 闻言,槐雨顿时惊在原地,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怎么能、怎么能如此水性杨,同时喜欢上两个男人?!向小园竟是想要坐享齐人之福! 但向小园却私以为,她此言很是聪慧。 无论谢筠雪还是槐雨,都算得上是她的至交好友,这样说话,两边一碗水端平,应该谁都开罪不了! (本章完) 第26章 风雪山庄(十) 第26章 风雪山庄(十) 第二十六章 槐雨第一次有这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时候。 他在想,究竟是谢筠雪这个身份给了向小园太多偏袒,还是槐雨这个身份对她多有厚待。 若是想让向小园离他远点,又该用哪个身份疏远她呢? 谢筠雪好歹是皇太子,若他执意给向小园冷眼,恐怕玄麒司的官吏定会效仿上峰,也私下欺辱向小园;槐雨是暗卫之首,但这个身份太过招眼,难保那些仇家会寻上向小园…… 槐雨皱了一下眉头。 有些为难。 但向小园其实看不透槐雨在想什么。 她眼角余光扫过一眼,只见昳丽的少年抱臂倚在墙角,似在思考什么,他垂下浓长眼睫,一言不发,身影孤绝。 她眨了眨眼,也不打扰他。 向小园继续抓着如意道:“好了,在你眼前这位,就是玄麒司大名鼎鼎的暗卫槐雨,他是天家的亲信侍卫,有他作保,太子定会答应我讨人的要求,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如意自然知道,如今是她逃出那个龙潭虎穴的绝佳机会,她也没有再拿乔,当即跪地,老老实实地道:“好,我会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部告诉向仵作,还请向仵作一定救奴婢脱离苦海。” 向小园牵她去了槐雨的屋里。 此地守卫最弱,又是谢筠雪的地盘,郑家人不敢安插巡察的眼线。 向小园给如意沏了一杯茶,小丫鬟战战兢兢喝了一口,暖暖身子后,开口:“其实,后宅养着一只邪祟,平日一直用降魔阵压着,阻止她大开杀戒。她是借着老夫人的肚子爬出来的,本来该是府上的五娘子,可她却……” 许多事,其实如意也是一知半解,她毕竟不过十四五岁,许多事其实都是后来听院子里的婆子唠嗑才知道那么几句。 这位五娘子生来就与众不同,漂亮到不像是郑家生出的孩子。 可是,这样标致的小娘子,却在六七岁的时候发病了。 五娘子第一次发病的时候,竟用饴把上门探亲的庶出表弟骗到后院,再溺毙于春池。 等到表姨母来后院寻人,只看到五娘子抱着表弟苍白的身体肆意摆弄,脸上平静极了,没有一丝惶恐与担忧。 这样心狠手辣的小姑娘,吓得表姨母连哭带骂,连连说五娘子阴毒。郑家为了息事宁人,给了表姨母一大笔接济的银子,才堪堪将此事按下去。 自那之后,五娘子便被关在房中,只有亲眷能进屋见一见她,再不见外来的客人了。 这几年里,老夫人请了许多道人、术士,登门设坛布阵,为五娘子驱邪避祟。 渐渐的,五娘子安静下来,人人都以为,她体内的魑魅定被镇住了,越长大,性子越会变得和善。 五娘子毕竟是八九岁的女孩子,长得玉雪可爱,说话也娇滴滴脆生生的,很难不引起人的同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照看她的奶娘一时心软,没忍住将五娘子的门禁解开,放她外出透透气。 怎料,不过一个时辰,她便满身沾血回来了……众人沿着血迹去查看才知,她取了伙房的刀,趁人不备,杀了一个端茶的小丫鬟,还将其分成了数块。 不知是为了饮血还是旁的什么,她竟还在小丫鬟的颈子上咬了一口,皮肉拉扯开,血管爆裂,猩红的血液溅上她精致的眉眼,下半张脸糊满了鲜血,像极了那些生食牛羊肉的胡人…… 奴仆们便私下议论,这是郑家的报应。 郑家在边关御敌,杀了太多胡人,被那些蛮族部落里的巫师诅咒,让茹毛饮血的胡鬼托生到老夫人的腹中。 五娘子没有愧怍之心,她也不懂什么是孝道与廉耻。 郑国公吓得肝胆惧寒,他怕女儿惹出大事,对外宣传自家的孩子投湖身亡,从此将五娘子藏在府中,不对外示人。 如意说起这个,还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她胆怯地道:“五娘子和四爷走得很近,还有婆子撞见过他们兄妹悖伦。但府上没人敢说什么,因为只有四爷能镇住五娘子,有四爷在,五娘子就会安静许多,每个月送上一个仆从,供她虐.杀取乐,她就不会对其他人下手。” “可是、可是,如今四爷死了,再没有人能困住邪祟了。” 向小园懂了,郑家不相信温柔贤淑的小娘子会杀人,故而认定是她体内寄居邪祟,这才会为祸一方。 但向小园却知道,有一类人,生来性恶,对世事不感兴趣,唯有凌虐生灵这种事方能引起他的兴趣。这位五娘子,兴许生来就喜好血腥之事。 既然知道是人为,那就好办了。 向小园琢磨一番,她得想个法子捉住这只邪祟。 (本章完) 第27章 风雪山庄(十一) 第27章 风雪山庄(十一) 第二十七章 向小园有了主意,她扯了扯槐雨的衣袖。 “师兄,我去找一下殿下。” 槐雨困惑地皱眉,问:“为何?” 向小园:“案情有了进展,自然该去和殿下汇报一声。” 槐雨垂眸看她一眼,没说什么。他心想,向小园果真深谙雨露均沾之道。 向小园放如意回去当差,自己也收拾收拾,径直往皇太子所住的院子去了。 等她抵达,福生公公却拦住向小园,说是太子殿下还在歇息,得宫人通传了,才好放向小园进去。 许是怕向小园灰心丧气,福生还特地咳嗽一声,说:“即便、即便向仵作和殿下是那样的关系,也还是得敬着点殿下。奴才是过来人,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的,但奴才是宫里老人,又和向仵作有点旧故,还是该指点你的。” 向小园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福生:“所谓色衰而爱驰,如今刚在一块儿么,自然什么都新鲜,向仵作大胆些,殿下会觉得你与众不同,可往后日子久了,什么都见多了,你的刁蛮任性乖张,再没有包容的余地了,殿下一恼,肯定要治你的罪,倒不如一开始就敬着点、远着点,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没等福生指点完,远处忽然传来一句:“那依照福生公公的意思,太子竟是这般饥不择食寒不择衣之人,只要新鲜都会尝一尝?” 福生老神在在:“这么说倒也没错……” 他刚显摆完自己的大道理,一抬眼,看到向小园战战兢兢地望过来。 福生想到方才那一道清寒的嗓音,顿感脊背发麻。 他冷汗直冒,转身,讪讪一笑:“奴才、奴才胡说的,奴才死罪,殿下万万不要生气!” 谢筠雪抬眸,冷冷扫去一眼:“既知自己是死罪,还不领罚?” 领罚可是赐死啊,福生才没那么蠢。 他顿时软倒了身子,一下子瘫到向小园脚边,哽咽道:“向仵作,你快救救奴才!” 向小园虽然没听懂福生的指教,但她知道,他那么一番长篇大论,铁定是为她考虑,因此小姑娘也很仗义,当即道:“殿下息怒,福生公公全是为卑职考虑,这才会苦口婆心教导我。” 谢筠雪嗤笑一声:“既是教导,你倒说说,你学了什么?” 向小园看着太子好整以暇地坐到圈椅上,明显是要听她诡辩。 少年的嘴角虽挂着冷笑,眸色却冰寒如霜,大有她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那就跟着福生一起发配宁古塔的意思。 向小园磕巴了一下,道:“公公、公公的意思是,卑职要留心伺候殿下,要让殿下如沐春风、宾至如归、身心舒畅……” “停下。”谢筠雪头疼地打断她的话,他摆摆手,“罢了,还是说正事吧。” 福生见谢筠雪没有治罪向小园的意思,顶着眼泪横流的脸,仰望自家主子。 得到主子一句“滚出去”后,福生立马屁颠颠跑远了。 只是单纯的滚诶,不是掉脑袋杀头诶,太子殿下果真仁慈! 福生走了,谢筠雪轻叹一口气,问:“深夜寻孤,所为何事?” 向小园:“殿下,我已找到残害郑家丫鬟的邪祟,只是要这个邪祟现身,还得请殿下帮个小忙。” “说。” “我想让殿下,当一回诱饵。” …… 三更天的时候,偌大的山庄响起“抓刺客”的嘶吼,四面八方窜起十多条火龙,烟熏火燎,黑烟滚滚,来往的人全是高举火把、腰佩弯刀的侍卫。 刺杀皇嗣可是重罪,更何况,偏院住的这位不是简简单单的皇子,而是魏国储君! 便是将山庄里的官吏都杀了,恐怕皇帝谢禛也只会感叹一句“事出有因”,然后竭力保下儿子。 谢筠雪要抓一个不在宾客与随从名单上的女子,倒也没有那么难。 很快暗卫阿七在皇太子的命令下,将一名穿黑衣的女子丢到众人的面前。 她身上的黑衣颜色并不均匀,东一块西一块。 向小园凑近了看,这才知道,哪里是玄衣,分明是血液溅上白衣,时间久了就变成黑褐色了。 女子畏惧火光,她蜷缩在雪地里,抱紧双臂,一边哭泣,一边嘟囔:“四哥、娘亲,五娘好怕、好怕……” 她痴痴傻傻,被刀刃围住,也不知道躲开,只一昧跪地,掉下一连串的眼泪。 若非她脸上沾满血迹,瞧着很是骇人,倒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清纯。 向小园举起林檎果,递过去:“咬一口,如果不是你干的,我一定放你走。” 五娘子懵懂地看了向小园一眼,她捡起滚到雪地里的林檎果,下嘴咬了一口。 向小园对比齿印,完全符合。 她高举起咬过的果子,和齿印画卷,对众人道:“那名死去的丫鬟,的确是她所伤,这名女子便是杀人凶犯!” 然而,没等向小园说完,郑家的老太太忽然执着手杖,拦在五娘子面前,厉声道:“不过是死了一个丫鬟,又能怨到我儿什么?签了死契的丫鬟,本就是把性命卖给了主家,莫说咬死,便是打死,我儿也犯不着抵罪!” 郑老夫人这话其实很有道理,官宦世家要治家严明,自然得有点雷霆手段。府上的官娘子,哪个没打死过几个丫鬟?不过是为奴为婢的贱民罢了,还要主家给她拿命抵罪不成? 气氛压抑而凝重,四周鸦雀无声,唯有鹅毛大雪在簌簌落着。 眼见着向小园的指证站不住脚,围观的人群中,忽然有一名身穿粗布长袍的小厮挤出来。 他摘下帽子,露出年轻而稚嫩的眉眼。 少年跪在谢筠雪面前,重重磕头,道:“我能证明郑家五娘子不止残杀签下死契的贱奴,她手段凶恶残暴,在郑家四爷的帮衬下,还杀害了我的爹娘,甚至将其抛尸荒野。如此恶女,将其处死都犹嫌不够,又怎能逃脱罪名,放归家中。小人自知身份卑贱,不敢求殿下万分之一的怜悯之心,但请殿下严查此案,不要放虎归山。” 向小园看着跪地磕头的少年,忽然福至心灵,问一句:“你既和郑家四爷结仇,那他的死……” 少年颔首:“是我干的,四爷是我杀的。” 此言一出,郑老夫人的拐杖便重重打到年轻人的脊背上,她气得踉跄两步,怒骂:“贱奴!竟敢伤你的主子!” 少年一声不吭,生生受下那一记捶打。 向小园怕老夫人下手没轻没重,把嫌犯打死了,她正要出面阻拦。 就在此时,郑思柔倏忽奔进风雪中,她朝着少年郎飞奔过来,猩猩红斗篷在雪中颤动。 小姑娘跪地滑来,一把抱住地上的兄长,眼泪滚落。 “我阿兄,我阿兄是好人,你们不要治他的罪!” 自此,众人才知,原来地上跪着的儿郎,正是郑思柔养父母的儿子,是她的养兄。 (本章完) 第28章 风雪山庄(十二) 第28章 风雪山庄(十二) 雪夜里,女孩呜呜咽咽的啜泣声不绝于耳。 法不容情,既然要抓五娘子,自然也得将郑思柔的养兄一并缉拿。 可就在这时,郑四夫人顶风冒雪,站到女儿的身后,同众人道:“诸位恐怕不知吧?这个看起来富丽堂皇的郑家,私底下究竟有多少腌臜事!” 郑老夫人看到四儿媳站出来,她吓得胡乱挥舞拐杖,企图逼迫四夫人闭嘴:“贱妇!住嘴!你什么样的身份,能嫁进郑家已是高攀,我多年宽待你,如今你还敢在这里信口雌黄,让满京城看郑家的笑话,其心歹毒,天诛地灭!” 听到这话,郑四夫人的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她捧腹大笑,疯疯癫癫地道:“要是知道我的作用就是为了帮后宅遮羞,便是你给再多的聘金,我也不会嫁到郑家来!” “我真后悔,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你们郑家的儿媳!” 话音刚落,全场寂静无声。 唯有向小园冷眼旁观,她肃然问郑四夫人:“你所言,句句属实?” 郑四夫人从善如流地跪到谢筠雪面前,她握了握女儿郑思柔的小手,温柔地道:“殿下面前,民妇不敢撒谎,一家子嘴上仁义礼智,实则行的全是男盗女娼的勾当!民妇亲眼所见,四爷与五娘子背着人私通,民妇决无妄言,烦请殿下明察!” 十年前,郑家为了掩盖四郎和五娘子暗通款曲一事,为郑家四爷求娶了一房身份低微的夫人。 四夫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庶女出身,竟能得来这一门好亲,虽说妯娌阴阳怪气,总是背地里看她笑话,但公婆都是好相与的人,不但赠她金银,还总是对她嘘寒问暖。 四夫人一心想要报答这一份恩情,她更为热情地服侍四爷。 小两口起初也算是伉俪情深,蜜里调油。 直到四夫人怀孕,某个夜晚她醒来,竟发现榻边空空荡荡,被衾已经空了许久。 四夫人怅然,她意识到,四爷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内院了。 四夫人抚着日渐变大的肚子,想到这些日子丈夫的冷落,她浓睫凝泪。 但四夫人不敢哭,她取帕子掖去眼泪,还是下地提灯,让娘家的陪房丫鬟跟着自己一起上四爷的书房送些鸡汤与糕点。 四爷爱喝鸡汤,四夫人为了讨好丈夫,每次都是亲自下厨为他烹煮。 然而,这次去书房,四夫人竟是扑了个空。 看门的书童跪地不起,战战兢兢,他看了怀胎已有七月的夫人,一个屁都不敢放。 四夫人从来都做小伏低,就连对待丈夫的侍从都客客气气,但今日她想起这些时日的委屈,嫂子们的讥讽,忽的怒火中烧。 四夫人骂道:“四爷便是歇在哪个小贱蹄子的院子里,你也得告诉我一声。我还不至于连这点容人的雅量都没有!但你敢包庇主子,不敬我这个主母,那我就能拿话发落了你。我还不信了,整个四房还没有几个能用的书童!” 听到这话,书童哪里还敢犟嘴,他战战兢兢低头,小声说:“四爷、四爷在禁院……” 郑家有个公开的秘密,那便是禁院里养着邪祟,不知是对家宅的风水好,还是和祖辈气运有关系,总之那邪祟杀不得,不仅杀不得,还得得用降魔阵压着,日日好吃好喝供着,而府上所有的奴婢侍从都是签了死契的,没人敢豁出去性命往外说。 深更半夜的,丈夫不在书房看书,反倒偷偷摸摸跑禁院去做什么? 四夫人的心中泛起一丝丝凉意,她沉默转身,决定去禁院瞧一个究竟。 但四夫人到底还是敬畏那个邪祟,她只敢隔着亮灯的窗户,朝内打量。 灯火灼灼,她亲眼看到自家的丈夫竟与一个陌生女人厮混。 女人遥遥望向窗户。 这一眼,四目相对。 四夫人亲眼看着那个邪气的美人扬唇一笑,随即,女人的目光落到了四夫人怀有身孕的肚子上,停留了许久。 四夫人意识到什么,她吓得肝胆惧寒,连连后退。 她再也不敢过问丈夫的事了。 即便她无意间听到了妖邪的身份,原来那个女子是府上早夭的五娘子,而她的夫君不顾礼义廉耻,三更半夜竟和五娘子待在一块儿。 四夫人心灰意冷,她的所有注意力都落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四夫人生下一个活泼建康的女儿,她为她取名思柔。 四夫人视女儿为珍宝,她只愿守着女儿过日子,再也不想搭理四爷,也没有再与丈夫圆房。 郑思柔长到四五岁的时候,一日,小孩在院子里玩球,不小心将球抛进了禁院,虽然奶娘耳提面命让她远离禁院,但小孩子哪里是那么懂事的? 郑思柔难耐好奇心,还是迈进了虚掩的院门。 院子里响起了小孩的尖叫声,院门关闭,久久不曾打开。 四夫人找不到女儿,心中想到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可能…… 她跪在四爷面前,恳求丈夫上禁院接回女儿。 夫妻两人一同来到后院的时候,五娘子正抱着郑思柔,温柔地陪她玩球。 四夫人早就听说那些丫鬟献祭进五娘子五脏庙的故事,她哪里敢让女儿和五娘子私下相处。 “把思柔还我!”四夫人作势要上来厮打五娘子,还是四爷拦腰抱住了情绪不稳定的妻子。 五娘子歪了歪头,把小姑娘缠得更紧。 她看了一眼四夫人,忽然笑颜如:“是你啊……你那时候愿意把孩子送给我,她已经是我的了。” 四爷自然知道妹妹这句“我的”是何意,五娘子一贯如此,喜欢把猎物玩够了再处置,她不会有正常人的情感。 或许她唯一正常的情感,都给了这位兄长。 四爷朝她伸出手:“把孩子给四哥,好吗?” 五娘子抓住郑思柔的手变得更紧,她眯起眼眸,微微一笑:“四哥不疼五娘了吗?四哥说过,五娘要什么,你都会给我。” “这个不行,她是我的女儿。” 五娘子噘嘴:“四哥,我好喜欢她。既然是你的女儿,为什么不能给五娘?四哥可以再生好多女儿啊,我只要这一个。” 闻言,四夫人气得崩溃,她挣开丈夫,高扬起手掌。 巴掌落下,重重摔在五娘子的脸上。 啪的一声巨响,打得五娘子嘴角沁血。 四夫人眼睫沾泪:“贱人!抢我夫君还不够,还想伤我女儿,你做梦!” 五娘子被打懵的瞬间,郑思柔趁机逃回娘亲的怀抱。 可四爷却半点都不关心妻女,反倒是上前拥住妹妹,嘘寒问暖:“五妹,你怎么样?这个疯女人竟敢伤你,我马上叫她滚……” 五娘子不怒反笑,她摸了摸嘴角艳红的鲜血,抿进口中尝了尝,她笑吟吟地说:“哥哥,甜的。” 在五娘子饮血的这一瞬间,四夫人顿感毛骨悚然,她惊恐地意识到……五娘子生来喜欢血腥,她没有正常人的心肝。郑思柔已经被盯上了,孩子一定会死于非命的。 四夫人想要护住女儿,为今之计,只有将女儿送走,才能保下孩子一命。 即便要她们母女自此失散,不复相见。 (本章完) 第29章 风雪山庄(十三) 第29章 风雪山庄(十三) 第二十九章 凡是在场的听众都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四夫人为了保护郑思柔,把女儿遗弃府外多年,为了不让郑家寻到女儿,就连她自己都鲜少去联系亲女。 直到多年过去,四夫人以为风平浪静之时,又将女儿接回府中。 可偏偏这次是四爷上门接孩子,随行的五娘子看到新鲜的活人,心里没忍住杀意,便将郑思柔的养父母一并杀害,抛尸荒野。 真可谓是坏事做尽。 向小园对于破案剖尸在行,对于这种高门大户的家宅事,经验便不如谢筠雪丰富了。 谢筠雪并不偏听偏信,他也具有上位者一贯的冷硬心肠,不会被眼泪迷惑。 少年淡漠地看了养兄王清昊一眼,问:“郑家四爷既是杀你父母,为何你不在发现尸首的第一时间报官,反倒大费周章潜入郑家为奴为婢?” 听完,王清昊垂首:“殿下,小人有去官府报官,可那些官爷一听我要告的人是郑国公,他们不敢开罪,便将我乱棍打出衙门。小人无计可施,只能潜入郑家伺机而动。妹妹并不知道我想杀的人是她亲生父亲,她受我愚弄,还要顾念旧情,上前保我。小人……实在该死。” 闻言,郑思柔已是泣不成声,她把脸埋在兄长怀里,小声啜泣。 王清昊叹一口气,为难地伸手,轻轻揉了揉妹妹的头发。 案件到这里,已经清晰明了。 郑家四爷与五娘子联手杀害王家老夫妇在先,其子潜进家宅为父母报仇,杀了郑四郎,虽说是一报还一报,但事关杀人重罪,王清昊还是得进刑部大狱一趟。 至于五娘子,她手上沾了无数家婢的血,又有杀害平民之嫌,虽证据确凿,但也要走一遍三法司的审案流程。但众人心知肚明,她犯在太子手上,恐怕命是保不住了。 五娘子还在雪地里小声哭泣,她看着这么多热腾腾的活人,心中杀意很重,但她畏火,也畏惧那些兵器,她知道自己不是军士们的对手。 她忽然觉得好委屈,她想到那个无论自己做什么都不会感到害怕的兄长。 五娘子抱住手臂,仰头望着飘雪的夜空,低低呢喃:“四哥,我好冷啊……” 也不是不是妖邪被降住了的缘故,第二天,天宇开霁,竟是天光烂漫,开始放晴了。 那一场缠绵数日的风雪总算休止,山庄外的霜雪被铲平,一行人在辞别皇太子谢筠雪后,马不停蹄下了山。 向小园也有样学样,先去给谢筠雪道别,再和楚道夫问个好,最后去寻槐雨……她没找到人,和阿七打听才知道,师兄有任务在身,一忙完就早早离开了。 向小园嘀咕:“居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林其羽来找向小园的时候,她正一脸惆怅地仰望天空。 林其羽:“怎么?你在感慨世事无常是不是?好吧,其实这桩案子我也觉得有点沉重了。” 向小园扭头:“啊?我只是在想,阿胶几日没见到我,是不是没人给它喂饭啊,马厩里的萝卜也不知道够不够吃,水都结冰了,它有点傻,也不知道舔化了再喝,没我回去,岂不是要渴死?” 这可是她的二钱银子啊! 林其羽:“……”他就不该问! 想到这里,向小园又忧心忡忡起来,她急忙追上一辆华贵的马车,一边追一边喊。 “殿下、殿下,等等我!卑职急着下山照看驴呢,你们的马车脚程快,能不能捎带我一程?” 谢筠雪原本在车里好好翻阅文书,偏偏马车行到半路,被人拦住。马车踉跄,少年手中的朱砂笔不慎落下一点殷红。 谢筠雪脸色发沉,不想搭理聒噪的向小园。 可福生却邀功似的钻进车厢,笑着请示皇太子:“殿下,向仵作想搭顺风车,您看……” “不搭。”谢筠雪漠然地拒绝了。 福生一愣,只能转身走出马车,为难地道:“向仵作,殿下急着回宫,不想接送您,要不下次?” 向小园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她登时点头:“那行吧,不打扰殿下了。” 就在这时,林其羽这个现眼包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朝向小园高喊:“小园,来,上我车,燕芸也在呢!” 向小园笑着点头。 没等她爬下谢筠雪的车驾,一只指骨优雅的手撩开车帘。 谢筠雪眼皮微撩,喊住她:“上来。” 向小园呆住,犹豫不决。 “不是说急着下山?耽搁什么?还是说,你方才说的都是谎话,蓄意诓骗孤?”谢筠雪脸色不善。 向小园见状,哪里还敢多话,虽然林其羽那边都是熟人,但皇太子也是要她小心伺候的主。 思来想去,向小园为了防止上峰日后给小鞋穿,还是委婉地拒绝了林其羽的邀请:“下次吧,今天我坐殿下的车!” 林其羽失望地缩回脑袋。 向小园小心翼翼腾挪进谢筠雪的马车,她原本以为,谢筠雪这样高雅的人物,车内必定是燃着香炉,摆放梅,处处风雅。 但一进车厢才知,偌大的车厢被各式各样的文书奏本堆满,将谢筠雪淹没其中。 白净的雪色自车窗不断翻涌的帘子照入,少年浓长的眼睫浸了一层白,好似凝结了剔透的霜,更添几分生人勿近的疏冷气质。 这样正襟危坐的皇太子,身上自有一股威压。 向小园不敢打扰,却因车里气氛沉闷,整个人如坐针毡。 直到小半个时辰过去,谢筠雪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车厢里还待着一个言行举止并不娇滴滴的小姑娘。 他的笔尖顿了顿,好半晌才说:“你旁边的食盒里有点心,爱吃什么,自己拿。” 向小园受宠若惊。 她打开食盒,一股糕蜜饯的甜味散开,盒子里有玉带糕、芋粉团子、莲蓉包……每一样糕点都玲珑小巧,极为精致。 向小园馋得很,她吃了一口甜津津的糕,又捻出一块芋团子,递到谢筠雪的面前。 “殿下,你吃吗?” 谢筠雪的思绪被打断,他低头,看到女孩纤细小指,稳稳捏住一个芋团子。 谢筠雪没说话,他心想:向小园真是一点没有变,她还和小时候一样,很爱与朋友分食小点心。 (本章完) 第30章 凉州鬼兵(一) 第30章 凉州鬼兵(一) 第三十章 谢筠雪要进宫面圣,向小园虽然很想同往,但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待会儿莫说见到皇帝,就是内廷都进不去。 向小园就近下了车,先回学舍看驴。 小黑驴活得好好的,除了一见到向小园就想撞她,旁的屁事没有。 向小园一边摸阿胶,喂冬菜,一边暗自嘀咕:“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时常面圣,还不用有那么多臣子在旁围观的?” “有呀,成为太子妃不就好了?” 闻言,向小园茅塞顿开:“有道理。” 随后她大惊失色:“谁啊?谁啊?” 向小园虎环顾四周,瞪向屋脊上的阿七,“你偷听我说话!” “光明正大坐屋顶上,又怎么算是偷听呢?” 阿七一手屈膝,另一手掰着一根萝卜,咔嚓咔嚓咬着,“不过你这法子真不怎么样,东宫哪里是这么好嫁的?就凭你的出身,太子妃位是万万不可能了,太子侧妃还得求殿下垂怜呢!最坏情况就是成为后宅只被宠幸一两夜的小美人,到时候别说面圣讨赏赐了,就连见太子都难如上青天。你要真想面圣,倒不如……” 向小园:“倒不如什么?” 阿七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倒不如嫁给槐雨啊!” 向小园没有一点女子的羞怯,反而认认真真询问:“为什么?” 阿七见鬼似的看她一眼,她不会真想嫁吧? 阿七咳嗽一声:“槐雨是暗卫之首,天天见到皇帝和太子,日后抽空带家中夫人进宫谢恩求赏赐,实在正常不过。” 向小园思考了一会儿这条路的可行性,很快又摇头给自己否决了。 要是她和槐雨师兄成亲,她刺杀皇帝的事连坐夫家,届时害了师兄可怎么办?不行的,槐雨是个好人,他罪不至此。 向小园很快道:“不行,我不会嫁给槐雨师兄。” 阿七眯起一双桃眼,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他笑得像一只奸诈的小狐狸,问:“你连太子殿下都能考虑出嫁,为什么槐雨不行啊?他没有这么差吧?” 向小园怎么可能把自己行刺皇帝的秘密说出来,她垂下脑袋,沮丧道:“反正就是不行。嫁谁都可以,唯独槐雨不行。” 阿七哈哈大笑,他丢下半根萝卜,幸灾乐祸地说:“槐雨,听到了吗?你再护着人家小娘子也没用,她又不会嫁你!” 说完,阿七翻身跳下屋檐,逃之夭夭。 语毕,向小园娇躯一震,她立马猜到了身后有人。 果然,向小园一回头,恰巧迎上少年那张冷冰冰的死人脸。 槐雨瞥她一眼,凤眸冰冷,薄唇紧抿,像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了嘴。 向小园当然知道自己的话有点伤人自尊心,她不知该怎么解释:“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槐雨根本没心情听她说完,他冷嗤一声:“你嫁谁,与我何干,何必解释。” 只是,少年已然明了:向小园,果真还是喜欢谢筠雪……亏他还想着今日父皇不得空,见不了太子,那他就尽早回学舍,也好提醒一下向小园,过几日玄麒司会有一场关于新弟子的试炼。 如今看来,是他特地来讨嫌了。 不等向小园说话,槐雨已运用轻功,凌步踏雪,翻上房檐。 转瞬间,少年便不见了踪迹。 - 刑部大狱。 郑思柔头戴帷幕,手提热气腾腾的糕。 她把一个装有银两的荷包交到牢头手中,可怜兮兮地道:“我去见一见兄长,很快就出来的,烦请大人体恤我惦念家人的心。” 刑部大狱允许外人探监,但不能带尖锐的凶器,他见郑思柔不过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家,没有多加为难。 郑思柔抹去眼泪,跟着卒役来到关押王清昊的牢房。 郑思柔一见到哥哥,眼泪便簌簌滚落。 衙役见他们要寒暄一会儿,手里又接过郑思柔送的好酒,自然通融一下,由着他们兄妹说些体己话,自个儿则缩到刑房里吃酒去了。 见人走了,郑思柔抹去脸上的眼泪,认真问他:“哥哥,你为何要替我顶罪?你明知父亲是我杀的。” 王清昊苦笑一声:“我杀害灭门仇家,情有可原,殿下会轻判我的罪行。可你不一样,你是个姑娘家,若是你入狱,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郑思柔实在不懂,为什么王清昊要一次次保护她,明明她和他并无血缘关系,明明他们只是半道上结识的家人……可没有血脉亲缘的兄长,会为了一个假妹妹,豁出性命吗? 郑思柔有太多不懂的事。 可没等她解开困惑,王清昊握住义妹的手,苦苦劝道:“收手吧,妹妹,你知道的,逝者已矣,你不能再赔上性命了。” 闻言,郑思柔却轻笑一声:“哥哥,如今不是我想停下来就停下来了。我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而活,我的肩上,负着王家军三万兵马的血债……哥哥,我没有退路了。” 王清昊眼中的亮光渐渐黯淡下去,他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 三日后,郑家又出了一起命案。 这一次,死的居然是郑国公郑淮。 郑国公一生戎马关山,劳苦功高,晚年竟遭人行刺,死于家宅。 皇帝震怒,命玄麒司全权负责此案,务必要将凶手缉拿归案。 皇太子谢筠雪为父亲引荐近日大出风头的仵作行人向小园接手此案,再请刑部老先生楚道夫从旁指点。 众人本来还不服一个小姑娘独挑大梁,但后来知道,她居然是楚道夫关门弟子,一个个又偃旗息鼓了…… 不少官场老油条回过味来,楚老先生这招高啊……向小园要是破案能力超绝,那就是名师出高徒,要是她能力不足,也有楚道夫接手案情,不耽误公差。 无论向小园成不成事,向小园是楚道夫手下历练出来的小徒弟一事也是板上钉钉的,最终结果,不都是楚道夫博名吗?啧啧,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林其羽一听郑家又死人了,吓得要死。 他急忙拉着燕芸上寺庙拜佛求符箓,送给向小园驱邪避鬼:“郑家风水不好,小园你万事小心啊……” 向小园看着一迭黄纸符箓,眉心紧皱:“可朱砂黄符明明是道家的术法,你从沙门僧人那里求符,这对吗?” 燕芸:“算了,别管是哪个法门来的,总之你万事小心!我倒觉得奇怪了,五娘子和养兄王清昊不是已经收监了吗?那郑国公是为何死的?” 此言一出,三人对视一眼,顿时毛骨悚然…… 难不成郑家的降魔阵破,当真放出了什么邪祟? (本章完) 第31章 凉州鬼兵(二) 第31章 凉州鬼兵(二) 这次,郑国公郑淮的尸身,是由楚道夫验的。 郑淮遭人刺杀,凶手武艺高强,几乎一招致命。他的死法倒没什么特别之处,唯独古怪的是桌上还留了一把刻着“王”字的枪头。 枪尖早被风沙腐蚀,锈迹斑斑,满是岁月的痕迹。 一侧的地上,还用郑淮蜿蜒流下的血迹,写了一个“冤”字。 向小园道:“这把长枪的枪头材质以及用料,能否寻到出处?” 楚道夫笑道:“为师早让刑部官吏拿去寻主溯源,想来不出三日就有结果。不过也不必他们费尽心思查了,这把长枪定是出自八年前任职陇右节度使的王家。” 陇右节度使下辖西北各大边城,治下的凉州变成接壤西域二十六国,是防御匈奴、大月氏等草原强盛势力的边境要塞。 对于官制,向小园只了解这么多,而八年前的她,年仅六岁,她尚在姑母家中寄人篱下,辛苦度日。肚子都吃不饱的年代,又哪里会关心达官贵人们的日子。 见向小园一脸茫然,楚道夫乐得教导小徒弟,他朝向小园招招手,喊她来茶室。 楚道夫取了粗盐,烹上一锅茶汤,又给向小园倒上一杯茶,继而徐徐地道:“八年前,陇右节度使王君阳勾结匈奴,意图联合外邦犯境,他身为魏国汉人,却心向诸胡,此等叛国逆臣之举,自是罊竹难书。为了揭露王君阳谋逆的勃勃野心,郑淮奉陛下之命,率军围剿王家叛将。不过半月,王家三万兵马便被郑淮屠了个一干二净,西北战线的辖地也自此落到郑家人的手里。” 与王家的一战,是回京夺权的关键所在,皇帝谢禛在杀了王君阳后,不仅得到了土地,还拿到了足够他南征北战的军需辎重。 此战,不论真相如何,对于谢禛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而军阀郑淮与皇帝谢禛联手,更是互惠互利的合作,郑淮需要谢禛下达的皇命,他奉命行事,便是师出有名,而谢禛需要郑淮的兵权,如此才能杀出重围,不再过四处逃亡的窝囊日子。 向小园想起少时的事。 那时,她能在山中见到逃难的天家父子,那就说明从前谢禛和谢筠雪的处境并不乐观,彼时的江山社稷,甚至是可以说是病骨支离,危如累卵。 谢禛起复后,不过短短十年,世家式微,节镇削权,皇权独大,可见谢禛的手段狠戾。 向小园早就领教过谢禛的阴险,她知道他有做事有多不择手段。当初不过是害怕她爹娘泄密,暴露宗室行踪,引来追兵,竟能将盛情招待过天家父子的猎户灭门,举家射杀于雪原。 主子尚且阴狠,他手下养出的奴才又能是个多磊落的角色? 向小园不禁想,天知道当年王家是真反了,还是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 不过,向小园厌恶谢禛,自会把他种种行径往坏处想,兴许他在治理国家时,会稍微心慈手软一些,毕竟如今的魏国,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并不似从前军阀割据,枭雄内斗时那般困苦。 向小园后知后觉地问:“师父,那咱们是要沿着王家逆臣这条线往下查?” 楚道夫:“且听听殿下的意思,不过想来那帮老油条定是不愿咱们深挖陛下的旧事。万一查出个脏的臭的,他们也不好向陛下交差。” 楚道夫的意思很明白,皇帝当年能重回京城,都是靠拿下王君阳的西北地盘,他们驻扎在外,招兵买马,休整旗鼓,这才平定了几处军阀的兵乱,重回都城,养出能同世家分庭抗礼的势力与兵马。 那时候的谢禛不过是个傀儡皇帝,绝境之下,鬼知道他为了稳固皇位,能做出什么事。 如今有人引他们去翻谢禛的旧账,可不是将他们往死路上逼么?这种蠢事,傻子才会干。 向小园想到那个写在地上的“冤”字。 “虽然我们还不能排除,可能是凶手故意用王家谋逆案,蓄意混淆三法司的视听。可是,倘若王家军真有隐情,我们也不该坐视不管吧?三万兵马被屠戮于边城,都是汉兵,招安不就好了,何必赶尽杀绝呢?” 那是三万条人命,三万个家庭,他们可能为人子、可能为人夫、或是为人父……怎么说杀就杀了? 除非是谢禛与郑淮早有此意,他们知道自己一定不能降服这些对王家忠心耿耿的私兵。 既不能为他所用,那就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楚道夫笑她:“唉,你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要查的可是陛下的旧事。那是真龙天子,岂是我等蝼蚁能妄议的?” 向小园面带倔强地反驳:“可是,错了就是错了,不能因他是位高权重的皇帝,他就能免除责罚。“ 向小园在借父母的事,说天家的事。 她这样胆大妄为,倒把楚道夫吓一跳。 老爷子连忙捂住娃娃的嘴,长叹一口气:“你要是敢查此案,太子殿下第一个不会饶你。” 向小园转了转眼珠子,笑说:“可我是想帮陛下洗刷冤屈,又不是一心揭他老底的?陛下励精图治,魏国物阜民丰,可盛世之下,竟还有人用逆党的案子,行刺旧勋郑国公,以此来辱没陛下名声……我为陛下打抱不平,太子殿下又能怨我什么?” 楚道夫一听,倒回过味来。小徒弟聪慧啊,这是想借“为皇帝洗冤”的名头,名正言顺查探王家的案子。 年轻人的新脑子就是好使。 楚道夫被她触动,无奈地道:“罢了,毕竟死了人,查明死者身后事,本就是咱们仵作行人该做的事。此案为师会全权接下,我来排查京中与郑淮交恶的官吏旧故,你去查王家逆党可还有残部苟活。咱们兵分两路行事,至于三法司那边,为师还有点人脉,尽量为你疏通疏通。不过,你既顶着我的名号,行事可得掂量掂量,别真把为师带沟里。” “放心吧,我这人最稳重了,不信您问大师兄。”向小园殷勤地为楚道夫捏肩捶腿,还孩子气地撒娇,“师父,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楚道夫被小娃娃一捧,美得不知天南地北,什么人心险恶的话都忘记了。 其实,向小园想查这一桩旧案,除了想要查明真相以外,还有另一个私心……如今皇帝谢禛在百姓心中声望极高,无疑是千古明君。 可向小园知他阴毒本性,她的复仇,不止是伤人性命,她还要撕开谢禛这一层道貌岸然的人皮,看看他的心会不会跳,血红不红,他究竟是无情无欲的妖邪,还是同她一样血肉铸成的人躯。 (本章完) 第32章 凉州鬼兵(三) 第32章 凉州鬼兵(三) 八年前,三万王家军正是在凉州,被郑淮带领的兵马围剿屠戮。 若是向小园想多了解一点当年的内情,她就得上凉州看看还有没有王家的遗孤留下。 可她如今是玄麒司的仵作,没有太子或皇帝的诏令,差役无故不得出京。 向小园一筹莫展。 直到边境又起兵乱,一名随着宗室公主和亲匈奴的使节逃回魏国,向驻扎凉州的节镇通风报信。 匈奴王庭起了内斗,王侄拓海杀了老可汗叔父,却并没有继承老可汗的妾室与阏氏,反而是将魏国送来和亲的长公主,也射杀于牙帐之中。 此举分明是要与魏国宣战的意思。 没等节镇往京城中枢通风报信,一支前往西域行商的汉人商队被新一任可汗拓海,以莫须有的借口,屠杀于外域。 等到人都死绝了,这位新可汗却说自己认错了人,又假惺惺将汉人的尸体送回边城凉州。 此举可谓是对魏国的挑衅,两国本就有联姻之实,一会儿死了和亲公主,一会儿猎杀魏国汉民,分明是有意和魏国撕破脸。 一时间,朝野人心惶惶,文官也分为了两派。 一派主张议和,魏国才稳定七八年,如今百姓安居乐业,不好再引发战争。 另一派主张出兵草原,毕竟人家都骑到汉人脸上来了,这不派兵打服,只会让边城军将的气势愈发萎靡,这些野蛮的胡人早晚会破关入城,屠杀魏国百姓。 皇帝谢禛举棋不定。 毕竟魏国数十个节镇,各自手上掌兵,他如今能压制这些军阀,无非是皇权的拳头更硬。 但他要御敌边关,自然是要派出都城的兵马,再召西北战线的节镇派兵策应。 若是他什么人马都不派出去,单是下达皇令,命那些节镇出兵应援,恐怕那些贼将节镇不但不会从命,还会阳奉阴违,坐山观虎斗,等着胡兵入关。 待魏国再陷乱世,他们就能从中分一杯羹,甚至连皇帝都能换个人当当。 谢禛要守住皇权,必须稳住野心勃勃的拓海可汗。他不但要出兵助阵,还得派出心腹之人,前往凉州监军。 谢禛不信世家官吏,思来想去,他把目光落到在旁听政的皇太子身上。 谢禛那双深沉的凤眸扫向长身玉立的谢筠雪,他笑着问儿子:“筠儿可愿为父分忧?” 谢筠雪深知父亲独断专制的性子,因此朝政之事,即便他懂,也鲜少开口。父亲年迈,不代表他昏庸糊涂,在帝王盛年之时,一个太过聪慧的储君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就是做东宫太子的难处。 眼下,谢禛亲口询问,就是想让谢筠雪表态。 少年撩起明丽如火的红衫公服,跪地领差事:“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解难,儿臣自请代君前往边城监军,也好壮一壮我魏国军将的声势。” 边城凶险,而太子身体孱弱,可他为了帮父亲排忧解难,居然愿意领兵赴边,此等忠厚孝心,又怎能不让谢禛动容呢? 谢禛叹息一声,连连夸赞谢筠雪的勇气可嘉,孝心难得。 就此,太子被任命为凉州监军使,代天子坐镇边城御敌。 太子领兵前往边城,由谢筠雪驻扎凉州,提防拓海可汗入侵北地一事,就此定下。 谢筠雪为了行事方便,还提议要带走几名擅长胡语、胡舞的玄麒司弟子,如此便可让那些武艺高强的弟子冒充胡商,由他们行走于西域二十六国,充当斥候队伍,帮谢筠雪西出探听消息。 皇帝无异议,将这些军务全权交由儿子安排。 - 向小园得知皇太子要离京前往凉州,心中激动不已。 若是谢筠雪肯捎带她出京,那她想查王君阳的旧案,岂不是易如反掌? 思及至此,当夜,向小园就以“她要去楚道夫家里探望师娘,顺道蹭饭”为由,邀请槐雨一块儿出门。 本来只是找个借口约槐雨谈事,可真要上楚家见师娘,向小园又有点紧张了。 她想到师娘武艺高强,往后说不定还能教她一点英姿飒爽的拳法、剑法,内心还是倾向于好好孝敬师娘的。 她拽着槐雨的衣袖,问:“师娘爱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我一身胡服,没穿女孩家的衣裙,会不会被她讨厌?我就带了点鸭梨、青枣,师娘吃吗?” 向小园如今和槐雨相熟,说话是一点都不避嫌。 聒噪地围着他,直把槐雨的耳朵都吵出茧子。 槐雨看她一眼,一言不发。 今日,向小园梳了狐狸耳朵似的双髻,乌黑柔软的发丝绕上几圈豌豆红的发带,丝丝绞紧,像是一双月牙形的竹骨筊杯。女孩的杏眼水汪汪的,睫羽忽闪忽闪,恳求人的时候,非要用手轻轻攀着对方的臂骨,娇气的样子,像极了观音座下的小仙童。 槐雨抬手,不动声色地拂开向小园搭上来的臂骨。 “师娘为人随和,不会为难小辈,带不带礼物都可以。” 少年冷淡地回答。 他一身黑衣劲装,早春的雪落到少年笔挺的肩头,向小园见了,快速跳起,帮槐雨拍了去。 软软的小手又一次不轻不重地碰到他。 槐雨往一旁避开,恼火地瞪她一眼,呵斥:“不要动手动脚,我是你上峰,不可如此没规矩。” 但向小园根本不怕槐雨,只鼓了鼓腮帮子,说:“好吧,其实我讨好师兄,全为了一桩私事。” 槐雨没想到向小园与他嬉戏打闹,居然是在刻意讨好……哪有姑娘家用这种轻薄人的方式讨好的? 他暗叹一口气,问:“什么事?” 向小园:“我听说……太子殿下过几日要上凉州御敌?” 槐雨轻轻嗯了一声。 很快,他反应过来。 向小园怎么总和他打听皇太子?他难道成了什么撮合向小园与皇太子的助攻了么? 让人有点不爽。 槐雨的脸一下子变得阴沉:“你问这个是做什么?” 向小园眨眨眼:“师兄会去吗?” 听到她提及自己,槐雨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太子需要暗卫近身保护,我自然要去。” 若槐雨说自己没去,万一向小园突发奇想要来找他,结果在京城找不到人,那他岂不是要露馅儿了? 向小园一脸羡慕:“我能去吗?” 槐雨冷笑:“我怎么知道?你想去,你就自己问太子。” “师兄不能帮我在殿下面前美言几句吗?我听说燕芸和林其羽都去了,唯独我剩下,不好吧?” 虽然林其羽是因为擅长胡语,才被太子选中,而燕芸则是因为棍法出众,又是女儿身,可以打消敌人警惕,这才被编进出行的队伍。 而向小园虽说是有点名气的仵作,偏她还有郑家案子在手,旁的军务也帮不上忙,因此没有人考虑带上向小园。 为今之计,只能求一求槐雨,让他去说说情。 哪知,槐雨是铁了心不想让向小园跟来,他睁眼说瞎话道:“不行,我在殿下面前说不上话。” 向小园长叹一口气:“那看来只能由我亲自去求一求殿下了,正所谓投其所好,方能事半功倍……” 向小园想着,要用什么样的礼物才能打动太子,劝他带自己同行。 但槐雨却听成另外一种意思,他忽然停住步子,见鬼似的看了向小园一眼。 清秀的少年郎忽然抿唇,告诫向小园一句:“殿下不好美色,你不用白费功夫。” “美色?”向小园被槐雨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打懵了,她小声嘟囔,“我又没钱,上哪儿去给殿下找美人啊?” 片刻后,向小园瞪大一双杏眼,结结巴巴:“师兄说的美色,总、总不会是我吧?” 她没想自荐枕席吹耳边风啊! 槐雨也怔忪一会儿,声音冷硬地反驳:“不是!” 很快,少年快步朝前走,将向小园丢在身后。 槐雨宁愿无聊地去看墙头麻雀抖雪,也再不愿回头看向小园一眼。 (本章完) 第33章 凉州鬼兵(四) 第33章 凉州鬼兵(四) 第三十四章 一路上,向小园都在想她该如何从谢筠雪那里下手,争取到前往凉州的机会。 没等她想明白,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妇人的说话声。 “你就是槐雨新认来的小媳妇?” 什、什么小媳妇?向小园受惊抬头。 槐雨先她一步,冷冰冰地阻止段雪乱牵红线:“这位是楚师父刚认下的小师妹,人在玄麒司担任仵作一职,是朝廷命官,师娘不要太过冒犯。” 槐雨凶起来,连自家的剑术师父都不留面子。 段雪被噎得没话说,悻悻然看大弟子一眼。 “我不过开个玩笑嘛,臭小子这么凶做什么?而且你平时独来独往的,难得带个小姑娘见师娘,还不许我猜一猜了?况且……” 段雪又笑眯眯地看他,“难得看你这么护着一个人,她当真不是你的小媳妇吗?” 段雪话音刚落,槐雨早已将手掌拍向蹀躞带上的明月剑。 早春碎雪间,忽然闪过一道璀璨银芒,剑吟刺耳如龙啸,半空中织出无数剑光。 原来是槐雨拔剑出鞘,以穿云裂石之势,袭向段雪。 弟子忽然出刃,做师父的也不恼。 年长的夫人仍是笑意吟吟,她利落地掠开两步,徒手折下一节竹枝,以内力轰开竹叶上的雪絮,迷障住槐雨的双目。 趁槐雨淋雪的间隙,段雪欺身而上,柔软的竹枝在她手中灵动如软鞭,不过转腕施加的一股巧劲儿,竟藤蔓似的缠上了槐雨来势汹汹的明月剑。 这招以柔克刚,很好化解了槐雨凶悍的煞气,他的银剑栽在师娘的手里,轻易挣脱不得。 但槐雨从来不知何为认输,他故意松开剑柄,任由明月剑的重量压下那一条竹枝,眼见着段雪的凶器也要落地,她迅速松开了长剑。 可就在这时,槐雨忽然凌空翻去两步,以乌黑靴尖踢起明月剑,长刃再次翻向半空,折射出白的雪光。 槐雨稳稳执剑,以迅雷不及掩耳,急速刺向段雪心口。 噌的一声碎响。 剑锋割开雪雾。 段雪一时不察,竟真将弱点暴露于人前。 眼见着段雪要中招,忽然一口铁锅拦在二人中间。 “哐当!” 一声巨响。 挡住了槐雨的突袭。 槐雨迅速收剑,段雪也趁机退后一步,两人拉开了距离,落雪纷纷。 铁锅后头,冒出楚道夫老迈的脸。 他搭着向小园的肩膀,把最乖巧的小徒弟往饭厅里带。一面带,一面还要吹胡子瞪眼,数落身后见天儿比试的两人:“就不能有一天是好好吃饭的?成日见面就是打架,知道的说你俩是师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冤家!” 槐雨老实收剑,没再和师娘置气。 反倒是段雪笑眯眯地说:“小子,几个月不见,剑术有点长进啊!不错不错,再多加练习,往后师娘教你江湖上失传已久的飞雪宫剑诀。” 段雪口无遮拦,生怕人不知道她就是飞雪宫的断雪娘子,幸好槐雨口风严,方能掩下她的行踪,不至于让仇家找上门。 槐雨对她冷冰冰的,听到她要传授秘籍,脸上也没什么喜色。 断雪见了,心中暗骂,少时多可爱的一个小郎君,便是吃尽了练剑的苦,还会恭恭敬敬喊她师娘,有时她给槐雨递果子,他也会碍于师长的威压,老实吃上两口。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槐雨戴起了人皮面具,不再显露真容,性子越来越叛逆,不仅说话冷冰冰的,还不许她这个师娘同他开几句玩笑。 不过,大徒弟不可爱了,至少还有小徒弟呀! 段雪一脸慈爱地望着向小园,她伸手,揉了揉小丫头软乎乎的脸颊,感叹手感真好。 段雪问:“我们小园有没有心仪的郎君呀?” 向小园惊讶于师娘早早知道她的名字,那方才为什么还要故意气槐雨师兄? 向小园明白了。好吧,师娘就是故意折腾槐雨的,难怪师兄要不高兴呢! 向小园乖乖地摇头:“没有,师娘。” 她嘴甜,喊长辈的声音也脆生生的。 段雪看着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一颗心都要软化了。 她低头亲了一口向小园的小脸,牵着小姑娘进饭厅。一边走,还一边要说:“没有最好,师娘给你找京城最俊、最厉害的夫婿,反正我们槐雨一点都不介意,对吧?” 槐雨斜她一眼:“关我什么事?” 段雪挑眉:“某些人日后莫要后悔哦!” 槐雨不再搭理师娘了。 今天一顿饭,吃得倒是宾主尽欢,夜里要走的时候,向小园想起一事,问段雪:“师娘,我也想学剑术,您能教我吗?” 段雪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说:“当然好呀。” 她忽然想到什么,朝槐雨挤眉弄眼:“不过你槐雨师兄尽得我真传,想要学什么,直接让他指点你就是了。” 槐雨犀利点评:“分明是你偷懒……” 段雪:“你这样大逆不道,真的不会遭天谴吗?” 槐雨闭嘴。 楚道夫出来和稀泥:“哎呀,反正都是一家人,让槐雨教就教嘛!关照关照小师妹怎么了?” 向小园诚恳点头:“就是就是!” 槐雨懒得理他们,算是默许了这件事。 夜里两人分道扬镳,向小园刚进学舍,又转身鬼鬼祟祟地出门。 槐雨抓住她的后脖领子:“大半夜的,上哪儿去?” 向小园道:“近日太子不住宫里,我想找他表表忠心。” 槐雨:“……” 眼见着拦不住向小园,他长叹一声,又摸黑寻了一条小道,先向小园一步,钻回了内坊的府邸。 等向小园深夜来找谢筠雪的时候,他刚刚换好一身素衣。 谢筠雪累了一整日,夜里还不得安宁,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向小园这个冤家,他的心情很是不佳。 但向小园一个榆木脑袋,竟看不出谢筠雪的脸色阴沉,她只当屋里光线不好……毕竟太子殿下性情温和,又怎会轻易和她发火呢? 向小园朝谢筠雪行了礼,道:“深夜叨扰殿下了。” 谢筠雪嗤笑一声:“既知叨扰,你便不该来此地。” 向小园无辜地说:“可卑职心中记挂殿下,夜不能寐,只能来瞧一瞧殿下的安康。” 谢筠雪:“孤很好,无需你照看,回吧。” 太子殿下三句话里有两句是下逐客令,向小园被噎得没办法,只能开门见山说话:“好吧,其实我来寻殿下,全是为了一桩私事。我想同殿下一块儿上凉州御敌,否则我心中的爱国之火无法熄灭,一整日都会寝食难安。” “难为你有这一番忠君爱国之心,可你不是还有郑家的命案要查,如何得空上凉州去?” 向小园听谢筠雪话里有所松动,她心中惊喜,睁眼说瞎话道:“那案子太难了,我破不了,已经全权交给楚师父了。” 谢筠雪语塞:“你在偷懒?” 向小园摸了摸鼻尖子,羞赧一笑:“倒也不是,主要是殿下此去凉州,不知道要离京多久……我实在是……” 谢筠雪皱了一下剑眉,他突然福至心灵,明白了向小园为何一定要随他去凉州。 她对他情根深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谢筠雪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他迟疑了许久,还是委婉拒绝她浓烈的爱意。 “向小园,在朝为官,不可感情用事,为情所绊。” 喜欢他,没结果的。 向小园:“啊?” 谢筠雪见她装傻充愣,没再多说。 算了,也是女孩家的自尊心强盛,他就不要拆穿了。 (本章完) 第34章 凉州鬼兵(五) 第34章 凉州鬼兵(五) 第三十五章 向小园最终还是得到了出行凉州的机会。 燕芸和林其羽得知消息,两个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当晚他们打包行李,直接连着向小园那份也准备好了。 燕芸:“小园,我给你准备了三身胡服,还有兔毛靴子。凉州接壤西域,一天三顿吃胡饼、羊肉汤,对了,你们吃得习惯吧?” 向小园点头:“我从小到大就吃饼子,这个吃得惯。” 林其羽好奇地问:“你家住北边的城镇啊?” 向小园摇摇头:“不是,少时我每天要出门杀猪,没空吃饭,夜里烙个饼子,第二天就能掰开吃,不耽误干活。” 此言一出,燕芸和林其羽都沉默了。 向小园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的朋友都是世家子女,听到这种事,会不会嫌弃她屠户身份卑贱? 向小园从小到大受过诸多白眼,她知道但凡家中还有点银钱,绝不会让闺女去当屠户女。 小姑娘抿紧唇瓣,正要说些什么。 不料燕芸却一把抱住向小园,吸了吸鼻子:“小园,你以前好辛苦啊,你放心,往后姐姐罩着你,有什么难处都和姐姐说,虽说咱们现在京中没什么人脉,但家底还是有一些的,必不叫你吃亏!” 林其羽也是个爱哭的少年人,一听自己朋友还有这么凄惨的身世,立马捶了捶胸口,“放心,以后你就是我亲妹子,我也保你,绝对不会再让你杀猪了!” 向小园被两人抱了个满怀,她有些哭笑不得:“其实,我没觉得自己多苦啊。” “别说了,呜呜呜,我们都明白……” 眼见着他们越哭越大声,向小园老实闭嘴……好吧,算了,卖惨就卖惨吧。 三天后,谢筠雪启程,前往凉州监军。因魏国的西北战线,自有当地驻军戍卫边关,因此谢筠雪只带上可以调派附近州郡兵马的符信,再领三千精兵,策应凉州。 等到军需辎重都装上牛皮棚车,一行人总算浩浩荡荡出发了。 追随谢筠雪出行的官吏很多,几十辆马车都不够达官贵人们乘坐,向小园不像吴静女一样有个身份尊贵的皇后姑姑,她没有独自坐一辆车的待遇,只能跟着玄麒司的师兄、师姐们一块儿挤在后头。 向小园很健谈,性子也活泼,很快就与两名丙级师兄、师姐相熟。 一个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小女儿蔡春明。 蔡春明比向小园大上两岁,因她擅舞,往后能扮作胡女来蛊惑蛮敌,太子命她随车出京。 另一个是景安侯府的三公子赵清蘅。 赵清蘅的母亲是西域小国公主,他长相肖似母亲,又擅长胡语,到了边城,他可以去外祖家转转,顺道扮作西域小国王子,帮助谢筠雪打探外域的消息。 总之,每个玄麒司的弟子,祖上三代都被君王查探清楚,如此知根知底,才好物尽其用。 蔡春明生得貌美,性情又柔顺,在玄麒司内早就美名远播。可当向小园真与她接触,又发现蔡春明其实一点都不温顺,反倒有些柔媚。 她时常像一条蛇似的挂在向小园身上,笑着同向小园道:“小园,你好香,夜里来姐姐的帐篷睡好不好?” 向小园眨眨眼:“可我已经有约了。” 蔡春明一边用手指轻抚向小园的下巴,一边哀怨地问:“是哪个狗东西敢和姐姐抢人?” 燕芸闻言,一把长枪风驰电逝地射来。 “咚”的一阵巨响,锋锐的枪头死死钉进车板,马匹受惊,还是车夫用力勒住缰绳,方才缓下发狂的健马。 那一把长枪精准地削断了蔡春明鬓边几根黑发。 随后,车帘撩开,燕芸大马金刀地跨进来。 她抱臂,朝向小园抬了抬下巴:“小园,跟我走!” 向小园看到朋友来抢人,对蔡春明讪讪一笑:“不好意思,蔡师姐,阿芸来找我了。” 蔡春明脸色不善,但她碍于长枪的淫威,还是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随后又急急地道:“小园要常来找师姐玩,师姐一个人待着,很是空虚寂寞冷的……” 向小园点点头:“一定、一定!” 待她走后,一旁看戏的赵清蘅忽然嗤笑。 蔡春明瞥去一眼:“你笑什么?” 赵清蘅赖在软垫上,慵懒一笑,那双泛金的眸子里尽是讽刺:“哟,你还会找不到人玩啊?玄麒司想和你亲近的弟子一抓一大把呢。” 两人在外时常合作,因此彼此都很相熟,嘴上调侃几句,蔡春明并不放在心上。 蔡春明勾起唇角:“你懂什么呢?” 说着,她爬到车窗旁边,死死盯着向小园的背影。 “能让槐雨都上心的小师妹,谁见了不爱呀?我要是夺走了她,槐雨不该气死了?” 蔡春明很擅长利用自己的美色去获取利益与资源,早年她见槐雨是皇太子的心腹,又是十二暗卫之首,起了勾搭他的心思。 怎知,槐雨不上套就罢了,还拿匕首抬起她的下颌,甚至将那刀尖生生刺进她的下巴肉里。 鲜血顷刻间涌出,模糊了蔡春明的视线。 那是蔡春明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除却皮肉上的剧痛,她更畏惧槐雨那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眼。 时至今日,蔡春明还记得槐雨居高临下地道:“不过是死了一个小弟子,殿下连问都不会问一句。哦,我这个月忘记杀生,手还痒着,你若不想这层皮被我活剥了,那就少来惹我。” 蔡春明想起旧事,她死死按住胸口,心有余悸地道:“哎呀!真是吓死个人了!此仇不报,我哪能咽下这口气。” 赵清蘅不理她,只翻了个白眼:“你非要不知死活招惹槐雨,那可别拖累我。我惜命,暂时不想死呢。” 赵清蘅撩帘下车,把蔡春明独自一人留在车上。 蔡春明气得跳脚:“你可真不讲义气!” 赵清蘅背对她摆摆手:“义气不能当饭吃,我劝你也别多事了。” 蔡春明吹了吹刚涂上芍药汁子的手指,小声嘀咕:“怎么算多事呢?我分明是想救小园妹妹于水火间。那种坏男人不会疼人的,她要是跟了槐雨,那才是真的惨了呢!” (本章完) 第35章 凉州鬼兵(六) 第35章 凉州鬼兵(六) 然而,作为皇帝谢禛的独子,谢筠雪此番出行,自然没有那么顺利。 就在向小园登上谢筠雪的马车,意图和皇太子汇报诸事流程之时,一支灌满力道的黑羽箭,忽然穿风破雨,急射而来。 咚的一声巨响。 尖锐的箭矢贯穿车板,木屑被锋利的箭头擦过,震开无数粉尘。 向小园看到这一幕,急切地拽过谢筠雪:“殿下小心!” 她记得谢筠雪不擅武艺,可刺客的弓箭能穿过千军万马,将铁箭稳稳袭向车驾,说明来人定是个能百步穿杨的神射手。 可她不过是个小姑娘,虽说能扛半扇猪肉,却在此刻拽不动谢筠雪。 谢筠雪的发冠未乱,那支长箭只是自他耳畔穿过,没有伤他分毫。 谢筠雪听到了动静,这才施施然把手上的要务放下。 向小园还维持着拽他衣袖的动作。 她的肩膀微微发颤,神情紧张,仰望着他。 车厢外,闹得人仰马翻,嘈杂一片。 谢筠雪的耳朵里,有许多声音。有瓢泼大雨,有细碎风雪,有护驾的禁卫急急拉弓御敌,有玄麒司暗卫从暗处钻出,搜寻凶犯。 万千响动,都惊不到眼下不动如山的谢筠雪。 他放下手中的文书,视线落在向小园紧紧攥着衣袍的那只手上。 不是养尊处优的一只手,指腹生茧,手背爬着刀伤。 他不免又想到多年前的夜晚。 他跟着父亲在向小园的家中留宿,那个小姑娘失去玩伴,看着他哭了好久好久。 再后来,御车行到一半,父皇下达了诏令。 他派出两名侍从,将猎户一家斩草除根。 谢筠雪醒来时,侍从已经办完事回来复命。 他得知向小园的父母皆死在谢禛的刀下,不过五岁的女儿也坠落山崖,震惊地瞪大双眼,他第一次忤逆父皇:“为何要杀他们?” 谢禛只是笑了笑,拍了拍谢筠雪的肩膀,眼中有厉色,也有告诫。 “筠儿,我们是魏国的君王,是复兴的希望。只有我们好好活下来,国家才有繁荣昌盛之日,你这样妇人之仁,往后会吃到大苦头的。” 谢禛安抚完儿子,又试探性地问他:“还是说,筠儿已经忘记了父皇的教诲?” 谢筠雪脸色煞白,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当然记得,所谓的“教诲”是什么。 少时,谢筠雪也养过活物。 一只西域小国进贡的细犬。毛很短,但摸起来柔软光滑,谢筠雪常取羊肉喂它。 小狗十分聪慧,从来不乱吠,也被管事姑姑教导过,绝对不会拉扯主人的衣袖。 谢筠雪练字时,它会乖乖趴在他的脚边睡觉。有活物陪伴,谢筠雪并不觉得宫中的生活有多么苦难。 直到一日,谢禛抱起那只细犬,将刀刃递给谢筠雪。 父亲笑说:“养了这些时日,也该养出感情了吧?” 谢筠雪凝视谢禛手中那把利刃,不知该说什么样的答案,才能保下自己的小狗。 谢禛也不着急,他温柔地抚摸儿子的头发,对他道:“朕就你一个儿子,往后江山社稷,都会尽数交到你手里。只是,朕为你铺开一条坦途,你便不可忤逆朕,让朕伤心。” “今日你舍不得猎杀养大的细犬,往后若是有恃宠生骄的美人,你又该如何?为君者,不可偏私任何人、任何物,唯有舍,才有得。” 彼时的谢筠雪,也不过五岁的年纪。 他无措地看着谢禛怀里的细犬,小狗夹着尾巴,细细呜咽,它也感受到了杀意,它在害怕。 谢禛不过是想教会儿子,帝王大局为重,不能被这些情感牵绊。 他从小教会儿子如何冷血理性地治国,将利益最大化,如此才可以和那些割据一方的军阀争斗,如此才会做事狠戾,斩草除根,毫不手下留情。 谢筠雪知道谢禛的教导没有出错。 可他只是太过心软。 谢禛不悦地皱眉,他把刀放至儿子手中。 男人宽厚的手,紧握谢筠雪攥紧的拳头,他循循善诱。 “若筠儿不乖,舍不下这一只细犬,那父皇也只能舍下你了。” 这是最重的一次警告。 谢禛给了儿子偏爱,他没有再生下其他子嗣。 但谢筠雪很不乖,不乖的孩子便不是他的儿子。 谢筠雪浑身战栗,迟迟不动。 谢禛无奈而宠溺地牵过他的手,将锐利的匕首,扎进细犬的骨血。 小狗无措地挣扎。 而温热的血液溅进谢筠雪的眼眸。 他有一瞬失神,可他忍住了那些不安。 此后,谢筠雪不会再表达出对于任何事物的喜爱、偏袒、柔情。 他也再没有养过小宠物。 直到后来,笨拙的向小园为了讨好这位远道而来的皇太子,她抱出小兔子白雪,递到谢筠雪的手心,让他摸一摸。 这里是谢禛看不到的暗处,谢筠雪的手覆在小兔子的身上,轻轻摸了摸。 很软、很滑、很好摸。 …… 谢筠雪如梦初醒,再抬眼,向小园已经扑上他的膝前。 谢筠雪无措后仰,可小姑娘的双手递来,着急地翻动他的衣袖,检查他有没有落下箭伤。 谢筠雪渐渐回魂,他垂下眼睫,诧异地喊:“向小园?” 向小园捋起少年的衣袖,她在他的臂骨内侧,居然看到了两个被火燎出来的烫疤。 疤痕旁边还有一圈红肿,意味着这是新伤。 向小园怔怔出神,她忍不住问:“殿下受伤了?” 谢筠雪瞥一眼手上的伤疤。 谢筠雪想起,这是前些日子,他应下远征的差事后,皇帝谢禛为了让道君庇佑自家儿子凯旋,特地请来观星观的紫竹真人进宫,为谢筠雪行斋醮科仪之事。 可明明是祝国迎祥的清醮,对于谢筠雪来说,却是难言的耻辱。 他要接受圣水的洗骨伐髓,要解开衣袍,任那些道人在他的肩背绘下祝祷符文,要任他们用香火熏染谢筠雪,要他完完全全跟着谢禛的心意,任人摆布。 香火落下,在谢筠雪的臂弯里烫开两道伤…… 这是谢筠雪不想被向小园知道的事。 是他的自尊心作祟,也是他难以启齿的梦魇。 谢筠雪眉眼凛然,迅速拉好衣袖。 向小园忽然被搡开,无措地看着发疯的少年郎。 在这一瞬间,谢筠雪看到女孩那一双迷茫清澈的眼睛。 他想到那只小狗,想到无辜枉死的向家夫妇……现在轮到向小园了。 谢筠雪的脸色苍白,他指骨紧攥,讥讽出声:“向小园,你为何总是管孤的事?” “难不成,你不知天高地厚,还真存了想当太子妃的心吗?” (本章完) 第36章 凉州鬼兵(七) 第36章 凉州鬼兵(七) 第三十七章 “向小园,你不会真以为,你一介屠户也能配得上当朝太子吧?” 向小园抬头,望着一脸冷漠的谢筠雪。 他端坐在案前,衣冠楚楚,眉目如画。 谢筠雪细细整理了那一团被向小园揉乱的衣袍,皇太子的衣袍用料都是上等的绸缎,软滑细腻,不留褶皱。 向小园的痕迹,很快被玉琢似的指骨捋平整。 一点都不存。 不论少时还是现在,谢筠雪都静如明月,高悬夜空。 高高在上,是她触及不到的存在。 她有什么资格关怀月亮? 向小园抿着唇,她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她忍了一会儿,说:“我自知与殿下云泥之别,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太子妃。” 她对谢筠雪的感情很矛盾,一边知道他是仇人之子,一边将他当成旧时好友。 向小园欺骗自己,她告诉自己,她接触谢筠雪,其实只是为了刺杀谢禛。 但她知道,她也将谢筠雪当成朋友,才会心无芥蒂,同他说话,一起行事。 可现在,谢筠雪变成了向小园想象中的那个傲慢皇太子。 他的凤眸不再有温情,他冷冷质问她—— “向小园,你处心积虑讨好孤,你究竟想在孤身上得到什么?” “向小园,人贵在有自知,你不会得了孤几分眷顾,就以为自己够格染指太子妃位吧?” “向小园,不要尽做些令人发笑的事。” 他话说得很绝,他已经失去陪向小园这样的庶民玩闹的耐心。 谢筠雪给向小园几分好脸色,向小园就没脸没皮,真当他还是少时那个温柔可亲的小郎君。 向小园早该明白,谢筠雪和谢禛是一丘之貉,他早就变了。 她厚颜无耻地接近谢筠雪,她发自内心的交友行径,在谢筠雪眼中,只是邀宠乞怜的手段。 向小园的手心出汗,她抵着地板,她忽然觉得浑身冰冷,那股寒意自掌心窜进后脊。 向小园小心翼翼蜷曲指尖。 她没有哭,也没有觉得难受,她只是垂头,干巴巴地说一句:“我知道了,是卑职……僭越了。” 等到福生公公撩帘禀报“刺客均已被暗卫诛杀”的事时,向小园趁机钻出马车,背影落寞地走了。 福生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向小园,忍不住猜测这两人是又闹什么别扭了? 可他不敢多嘴问,生怕谢筠雪迁怒于他,只能装聋作哑,只挑些敌军尽数伏诛的事说给谢筠雪听。 谢筠雪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开口,道一句:“将此事传信给陛下吧。” 这场刺杀的背后主使,不必他来查,皇帝谢禛自会动手。 “是。”福生怯怯地应了一声。 福生正要走,谢筠雪突然喊住他:“等等。” 福生转头:“殿下有何吩咐?” 谢筠雪想到向小园来他车上时,眼睛总飘向一侧的蜜煎樱桃。 他想了想,道:“玄麒司护驾有功,各赏一匣子蜜煎果子吧。” 福生呆住了:“啊?是是,奴才这就去办。” 待下车,他还脑袋昏昏,心里嘀咕:从来都只听过赏金赏银,何时赏过蜜煎果子? 福生走后,谢筠雪偏头,徒手折断那一支射进马车的箭矢。 他的掌心被木刺扎伤,有血珠溢出,颜色嫣红如梅,但谢筠雪无动于衷。 他不觉得疼,反倒喜欢这种痛感,能让人感到庆幸。 谢筠雪早习惯如此……他不在意身上有多少疤,不在意成为暗卫槐雨后,这具躯体会变得伤痕累累。 每每斋醮时,他脱去厚重的太子礼服,将肩背示人。 本该白璧无瑕的贵人,身上却全是刀伤、箭伤。 紫竹真人本想问些什么,却看到太子凤眸冰冷,声音带笑:“如今魏国物阜民丰,自是引得佞臣奸党垂涎。孤在外务公,不慎遇刺,身上留了不少旧伤,不知这样难看的肉身,可会破了真人赠福符箓的功力?” 紫竹真人闻言,也只讪讪一笑:“自然不会,便是那些道观老君残留在人间的躯体,也不过泥胎木骨,区区几道伤痕,又怎会坏道法自然。殿下乃是天命之体,只要殿下祈福之心够诚,符箓的功效依旧强劲,能庇佑陛下万寿无疆。” “是吗?如此最好。”谢筠雪垂下雪睫,嘴角扬出一丝冷笑。 他没有再说话。 谢筠雪是谢禛用来避秽的躯壳,是挡灾的傀儡。 他受皇权所困,身不由己,无路可退。唯有这具身体属于他自己,唯有如此自残自伤,谢筠雪才能拥有一点……重获自由的快慰。 他好不容易放走了向小园。 他拦下那些还想要下山搜查向小园死活的侍卫,阻止父亲斩草除根。 向小园是谢筠雪埋下的火种。 他自然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可谢筠雪没有拦她,他纵容她回到京城了。 虽然谢筠雪很不解,向小园这一只本该自由的鸟,为什么还要飞回囚牢? 她为何还要亲近他,为何还要像小时候那样和他讲话? 是向小园心太软吗? 她真是傻到可以。 谢筠雪不想向小园也受困其中,不想她最终沦为死去的细犬。 谢筠雪本以为,他能克制本心,绝对不靠近向小园。 可现在,他离她太近了。 近到可能会被谢禛发现的地步。 这一次,他不会让谢禛有机会出刀。 夜里,谢筠雪仰卧帐篷中,他难得沉进梦乡,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到,他又回到了那一个山中的雪夜。 他坐在案前看书,屋里明明烧着炭盆,但他还是手脚冰冷。 咚、咚、咚。 房门被一只小手叩开了。 “进来。”谢筠雪轻声说。 房门打开,探进来一张笑颜如的脸,那是抱着白雪的向小园。 她捧着乖巧的小兔子,一步步走向谢筠雪。 她眨眨眼,笑着问他:“殿下,要不要和我一起出门喂兔子?” 谢筠雪一怔。 他偏头,看向卷帙浩繁的经史子集,看着堆积如山的要务文书,他的薄唇紧抿,久久没有出声。 可向小园伸出手,拉住他的小指。 很暖的体温,驱散了谢筠雪的寒冷。 不知为何,他忽然握住了这只手。 他被向小园牵着,走出了寒冷的屋舍,一步步往雪山深处走去。 谢筠雪逃出那个牢笼了。 (本章完) 第37章 凉州鬼兵(八) 第37章 凉州鬼兵(八) 向小园比谢筠雪想象的坚强,被上位者这样当面呵斥,她也没有落半滴眼泪。 向小园从善如流地跳下马车,顶风冒雨,一路跑向燕芸霸占的那辆马车上。 “停下!马车遇袭,健马仍在暴动,小娘子不要乱跑!” 途中,执戬持枪的侍卫勒令向小园停步,静候原地,等待皇太子发号施令。 今日行刺一事闹得人心惶惶,所有权贵都被禁卫护在车上,不得肆意走动。 可向小园置若罔闻,反正这些人不可能一枪捅死她,作甚要听他们的? 向小园跑得更快了。 烦闷的心情,在向小园远离谢筠雪那辆华贵的御车后,渐渐平复下来。 燕芸听闻太子的马车遇袭,忧心忡忡,她时不时远眺一眼,看到狂奔而来的向小园跑近,欣喜若狂。 “小园!快上来!” 向小园等不及车夫放下脚凳,自己手脚并用爬上马车。 就在起身的一瞬间,她的面前一左一右递来两只手,正是林其羽和燕芸。 向小园原本钝感的心脏,在此刻有了鲜活的痛感,她的鼻腔酸涩,心中的一些烦闷被朋友们掌心的温度驱散。 至少,她不是孤身一人。 等向小园坐进马车,燕芸从箱笼里拿出帕子帮她擦头发,林其羽则取来灌满热水的羊皮水囊,递给她:“喝一口,暖暖身子。” 向小园扬唇一笑,喝了满满一大口。 燕芸见她喝得狼狈,心疼地说:“吓到了吧?早就劝你别去麻烦殿下了,他是此行的中心人物,要是遇到沙匪、刺客,遇险之人,定是太子首当其冲。学乖一点,往后就在咱们的车里待着。” 林其羽连连点头:“就是!我和阿芸还去和火头军讨了茄子干,腊鸡翅,迟些时候拿水泡了,让厨子给你添菜。” 向小园之前说过,她最爱吃肉酱炖茄子。可少时姑母只惦记乔姐儿,便是偶尔对下工很晚的向小园示好,给她留在锅里的那碗烧茄子,也必然是搜刮走所有肉丁,只留下三两颗肉粒,一点点猪油酱汁。 有好长的一段时间,向小园的愿望都是能吃上一口拌满肉末的茄子干。 她随意说出来的愿望,居然被朋友们记得这样牢。 向小园难受的心情一点点散去,她眼眶发热,对林其羽重重点头:“林师兄,我要很多很多羊肉末,要满满一大碗。” 向小园总算有点活人气儿,还知道要和朋友提要求了。 林其羽笑起来,连连点头:“放心吧!定让你吃肉吃到饱!” 只是,向小园淋了雨,又受到一些惊吓,当夜竟然发起高热。 好在行军队伍里有随行的御医,他为向小园号过脉后,给她开了几帖驱寒降温的药方子,便离开了。 向小园脑袋发热,在马车里浑浑噩噩地躺了十多天,终于有力气爬起身。 好消息是,等她病愈的时候,他们已经距离凉州很近了,这也就意味着昼夜不停的西行之旅总算结束;坏消息是,因她病重,没能吃上肉,只能喝点好克化的稀粥,再咬上两口谢筠雪送来的蜜果子,人都瘦了两三斤。 在被谢筠雪一番告诫后,向小园已经不会再把他当成少时那个好亲近的小郎君了。 每次要上御车的时候,她都是让福生代为传话,自己躲得远远的。 福生看出来这次向小园和皇太子关系疏远,这次保不准真要决裂,心里着急上火。 一是心疼自己的高升之路此后没了踪迹;二是为向小园考虑,她都跟过太子了,身上按了谢筠雪的戳。那可是皇亲贵胄,便是自己不要的东西也得独占着,不让旁人染指分毫,谢筠雪能容忍向小园再嫁啊?那指定不能啊。 因此,向小园仗着一口气,疏远谢筠雪,在福生眼里怎么看都是一场亏本买卖。 思及至此,福生寻了个机会,亲自给向小园送药,探一探她的口风。 西行之路,途径荒郊野岭,越靠近边境的城镇越是穷困。一路上唯有茫茫黄沙和无涯戈壁,绿洲极为罕见,向小园躺着睡不着,车外风景又不好看,思来想去,她翻身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没等她端起茶碗,马车的帘子忽然翘进来一只兰指。 向小园:“……”这年头,当鬼也这么骚的么? 很快,帘子完全撩起,福生那张老迈的笑脸探进来:“哟,向仵作还没睡啊?” 向小园:“公公深夜来找我,有事?” 她看到福生就会想到谢筠雪,私心不想和他太过亲近。 于是,向小园又道:“这都过子时了,您不上帐篷休息,来我车上……深更半夜,咱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大好吧?” 福生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呛,他不高兴地翘起小指:“老奴就不是个男人,何来孤男寡女这种话!向仵作莫要拿老奴开涮了。” “那公公前来,所为何事?” 福生把药端给向小园:“老奴体恤向仵作身体,给你送药来啦。” 向小园:“三个时辰后才喝的药,您现在送来是不是太早了?” “不早不早,正好和向仵作夜话家常嘛!”福生也腆着脸道,“向仵作上京已有两月,会不会想家人呀?” 向小园古怪地看他一眼:“公公。” “嗳,老奴在!” “我家人都死绝了。” “……”福生叹气,他倒是把这茬事忘记了。 福生见她油盐不进,只能开门见山说话了:“好吧,其实老奴来寻向仵作,实在是担心向仵作和殿下往后会生分了。” 向小园笑了下:“已经生分了,你家殿下让我往后少烦他,说我痴心妄想太子妃位。” 她本来是想赶福生走,故意编排谢筠雪的不是,也好达成赶人的目的。 哪知福生一点都不惊讶,他反倒心情激动地说:“太子妃位好呀!小娘子有上进心是好事。就是册封太子妃,还需陛下那边点头。老奴说句难听的,咱们殿下如今还是储君,事事都有上头压着,您可不能和他置气!要知道,殿下从来没和其他小娘子这般亲近,更别说留宿旁人了,由此可见,殿下对向小娘子,那指定是上了心的。一时嘴快开罪小娘子,您多担待些,如今忍气吞声,都是为了日后的飞黄腾踏……殿下会记得娘子低谷期的陪伴,心里会记得你的好。” 福生激动极了,他不怕向小园开罪谢筠雪,就怕她逆来顺受,什么都不争。小娘子的目标是太子妃位,那最好不过!要是向小园能爬上去,福生也能跟着她吃香喝辣啊。 思及至此,福生想要帮谢筠雪美言几句的心就更热切了。 反倒是向小园被福生搞懵了,她那些话应该都是在数落谢筠雪吧? 怎么福生反倒觉得她和谢筠雪的关系更亲了? 向小园脑壳子疼:“殿下烦我得紧,您来找我的事,他知道吗?我劝公公还是离我远一些,免得您受我带累,一并遭到殿下的迁怒。” 福生想起那日,谢筠雪和向小园前脚吵完,后脚他就命福生送去甜果子,小姑娘家家吃的东西,福生一眼就看出门道了。 这不是骂了向小园,又不好意思去和她低头么?拐弯抹角的,还用点心讨好人,也就自恃身份的太子能做得出来! 福生挤眉弄眼:“哎呀,殿下就是不会哄小娘子,说话难听了些,但他的心还是好的。” 说完,他又搜肠刮肚想谢筠雪的优点,“殿下若是生气,罚人都不打死呢!往往留一口气吊着,放人一条生路!” 向小园:“……”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家殿下是手段阴毒的笑面虎,让人生不如死,还要旁人感恩戴德。 听到这里,向小园总算能确定福生当真病得不轻了。 她连反驳的话都懒得说,直接拉开车帘,对车外聚众吃羊肉饼子的燕芸使了个眼色。 燕芸心领神会,她提枪上车,一记枪头刺进福生的衣领,高高举起。 就这样把大太监叉下了车。 福生刚想发怒,转头想到阴晴不定的皇太子,又忍了下来。 算了,毕竟向小园是第一个和太子吵嘴作对还没被弄死的女子,他要好好敬着这位女主子,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自小就有算命老先生说他手缝紧密,落进他手里的富贵,绝不可能丢! (本章完) 第38章 凉州鬼兵(九) 第38章 凉州鬼兵(九) 一行人抵达凉州。 向小园不是武将,也不是玄麒司培养出来的暗卫,更不会说胡语,因此她没有执意要跟着上前线,而是留在城邦中,和那些东宫来的官吏一起住。 林其羽和燕芸都走了。 临走前,他们拿钱打点了东宫的差役,命他们好好照看向小园。 差役们连连摆手,表示无恩不受禄,况且今早上福生公公刚来骂过他们一回,谁都知道这位向小娘子是皇太子的心头肉,他们巴结都来不及,谁敢招惹嘛! 就连蔡春明也来和向小园道别。 蔡春明今日穿着胡族舞姬的衣裙,露出纤细如蛇的腰肢,腰缠金丝珠帘,肩披雪白狐裘,出锋狐毛将她吹弹可破的肌肤衬得更白。 蔡春明一见向小园便黏上她,尖尖的下巴抵在向小园的肩头,染过汁的小指戳上她脸上的梨涡。 向小园:“蔡姐姐,你也要上前线吗?” 蔡春明:“是呀,不过我和他们分工不同,我要和其他美人一起送往西域二十六国,也好从那些皇族口中探听消息,看看那些归附魏国的胡族城邦里,有没有倒戈匈奴的叛臣。” 向小园肃然起敬:“蔡姐姐辛苦了。” 蔡春明咯咯直笑:“有什么辛苦的,这本就是我爱做的事。” 蔡春明松开小姑娘,忽然撩裙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女人身上环佩清脆,珠玉炫目,极其妖娆。 蔡春明问:“小园小园,我是不是西域最美的女人?” 向小园点头:“蔡姐姐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 闻言,蔡春明心情大好,她凑过来蹭了一下向小园的脸颊:“明明我们的小园也很清丽动人嘛。放心,姐姐这次出马,是要当最美的那个人,配地位最高的国王。小园在家要乖乖的,等姐姐完成任务回来就带你出门玩。” 向小园:“好啊。” 蔡春明满意走了,正巧她知道槐雨也在伴驾随行的名单上,不会留在凉州的私宅,心情大好。这厮赶紧滚,少趁着她不在,私底下勾勾搭搭向小园。 蔡春明一走,被强行拉来的赵清蘅看了向小园一眼。 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悯,他忍不住对向小园说一句:“别太对蔡春明上心。” 向小园眨眨眼,没听懂。 赵清蘅勾唇:“蔡春明的新鲜感只有三个月,上一个被她哄着的男弟子,最起初也是各种不愿,各种矜持,最后非蔡春明不娶,结果她玩腻了,拍拍屁股走人了,那名男弟子还每天来她家门口示好呢。” 向小园从荷包里取出一枚凉州特产椰枣,塞嘴里嚼嚼嚼,她咽下一颗,又对赵清蘅道:“不会啊,我又不是只有蔡姐姐一个朋友,她不和我玩的话,我还能找槐雨师兄、阿七、林其羽、燕芸,再不济就找我师父……” 赵清蘅一噎,倒也是,向小园又不是孤家寡人,只有她想不想和蔡春明玩的份儿,绝对没有蔡春明抛弃她的份。 向小园只是把她的友情,均匀地分给了每一个人。 亲近一个人容易受伤,亲近一群人只会忙得脚不沾地。 赵清蘅拜服:高,实在是高。 冬末春初,境外一片雪域高原,冰川河山覆满皑皑白雪。正逢匈奴可汗拓海带兵入侵西域,驻扎在西域城邦的都护府送来急报,请求驻军前来支援,驱赶这些茹毛饮血的匈奴蛮人。 谢筠雪为了扬魏国的国威,连夜调兵遣将,清点军需辎重,出城御敌。 城中只留下一些官员以及后勤队伍。 人都走了,向小园也要开始她的行动。 恰巧暗卫阿七也是被舍下的那个,向小园出门逛了一圈,发现边城的风土人情和京城大不相同,到处都是马、骆驼,还有金发碧眼的胡人,城区里的房子大多都是用红柳、芦苇,混合黄泥砌成的,树木的话,也是胡杨居多。 向小园受不得风沙,一整天都戴着避沙的帷帽,她不得不感慨,难怪那么多边城的官吏都想着能回京城住,光是漠北风沙就鲜少有人能受得了。 向小园买了一壶美酒,一个装满羊肉末的烘饼,回了私宅。 她跑到阿七的住所,放下吃食,高喊:“阿七师兄,你在家吗?” 没人应她。 “阿七师兄?你快出来,我有活找你干!” 没人搭理。 “算了,我还是等槐雨师兄回来再干吧,毕竟槐雨师兄人美心善,无论师妹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的!” 一块雪球砸到向小园的后脑勺。 咚的一声,向小园趴进雪堆里。 阿七:“……小园师妹,你也太不禁砸了。” 向小园从雪堆里爬出来,抖掉脑门上的雪絮,噘嘴生闷气:“也没有哪个师兄会用雪球砸人啊!” 说着,她偷偷团了一个雪球,往漂亮的少年脸上用力砸去。 砰的一声,阿七被砸了个正着。 阿七擦去脸上的雪,少年即使生气还是弯着一双桃眼,浅浅笑着:“解气了?” “嗯。”向小园盘腿坐在雪地里,她掰开饼子,递过去,“阿七师兄,你反正也闲得没事,帮我个忙呗?” 阿七看着笑眯眯的,但并不代表他没脾气。 忽然被向小园砸了雪球,还要被她戳肺管子,特地点出“是因为阿七无用才被太子殿下留在城中”的事实,现在还想骗他跑腿,哪有这么好的事? 偏偏向小园还要再说:“阿七师兄,你不会不行吧?槐雨师兄办事都很快的,要不是他不在城中,我也不至于来找你……” 阿七冷笑着掐住了向小园的脸颊肉:“那你槐雨师兄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能说男人不行?” 向小园无辜摇摇头。 “算了,你要办什么事?” 向小园又给阿七倒酒,微微一笑:“八年前,凉州还是陇右节度使王君阳的辖地,但陛下查出他勾结胡族,意图联合外敌,南侵中原,为了斩杀此等逆臣,陛下派出郑国公郑淮,将叛乱的三万王家军尽数屠戮于凉州。” “我这些天走街串巷,特地去查过王君阳的事,他娶的妻子崔琼,乃五姓七望中的博陵崔氏本家嫡女,其地位身份都比泥腿子出身的王君阳高出不少,若非倚仗王家的地方军权,崔琼嫁到王家真可称得上是下嫁。可是,王家事发,崔琼本可以回到崔家,她却拒绝和离,反倒是陪着夫君一起赴死。而他们膝下唯一的女儿也在郑淮领兵攻城之前,被崔琼毒杀于家中,安葬在桃树底下。” 破城之后,王家被夷为平地。当地百姓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祭奠王家人,反倒是去挖桃树下的尸骨,因为他们知道崔琼疼爱女儿,或许会留下很多珍贵的陪葬品。 阿七没想到她想查这一桩旧案,这可是事关皇帝啊,师妹胆子真大。 (本章完) 第39章 凉州鬼兵(十) 第39章 凉州鬼兵(十) 第四十章 阿七:“你想说什么?” 向小园:“崔琼和王君阳生死相随,可见伉俪情深,这样恩爱的夫妻,又怎会因畏罪,事先毒杀了自己的骨肉呢?若我是她,我可以跟着丈夫赴死,却会想尽办法送走女儿,即便将女儿送到崔家也行,决不会将她毒杀……” 阿七怔住了:“你说的很有道理……怎么,你查到什么了?” 向小园笑了一下:“确实还查到了一些消息。据说在郑淮攻城的前一个月,崔琼将自己的陪房乳娘逐出了家门,理由是奶娘偷窃嫁妆。说句实话,在我看来,这个理由并不是很站得住脚,好歹是奶大她的老嬷嬷,手脚不干净,要么帮忙遮掩,要么私下敲打,决不会赶出家门。” “博陵崔家自称百年诗礼世家,自家培养出来的奴才,居然还有这等偷鸡摸狗的毛病,岂不是玷污家风么?此等事宣扬出去,难不成她这个本家嫡女的脸面就好看了?” 阿七犹如醍醐灌顶,连连点头:“确实啊,要打要杀,私底下来不就成了,何必闹得人尽皆知?倒像是、倒像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奶娘被逐出府外,是事出有因。” 向小园赞同地点点头:“对啊。所以我想请师兄帮个忙。” 阿七警惕:“别是想我去找一个八年前就离府的奴仆吧?” 向小园一脸崇拜:“您怎么这么聪明?” “没门!国域辽阔,你让我上哪找去?” “也不麻烦,我打听过了,这个乳娘名叫许章慧,你先去博陵崔家问问,八年前有没有仆妇回来,若是没有,那你就去打听许章慧的老家在哪里,保不准她还有亲人在世,总能找到她的踪迹。” 阿七听得头疼:“敢情你都想好要怎么差使我了?” 向小园拍拍他的肩膀:“我这是信赖师兄,知道你办事最牢靠。不然我为什么不去寻那些东宫差役,反倒来找阿七师兄?你说对吧?你可是除了槐雨以外,我最信赖的人。” 阿七被师妹几句衣炮弹哄得不知天南地北,他狐惑地看她一眼:“真的?” “当然!” “等我把人找回来,你要请哥哥喝酒,再吃一整头烤乳羊。” 向小园算了算羊肉席面的价格,一阵肉疼。 但她既然找人干活,自然要出钱,只能咬牙切齿地答应下来。 见向小园吃瘪,阿七心情好极了。 不过查个仆从而已,对他来说小事一桩。 少年很快翻墙出府,干活去了。 向小园还没学会轻功,外出不方便,边城又风雪料峭,她何必出去受这个冻? 向小园这些天打听过了,崔琼生前对女儿十分疼爱,莫说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便是江南才有的莲蓬、白藕、菱角,甚至是寒冷的北地根本养不成的荔枝,她都会重金取冰护着,将吃食送到凉州来。 凉州城对于这位王家千金的奢靡生活艳羡不已,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样疼爱的女儿,崔琼便是把她送往崔家也好,又怎会将她毒杀在府中,还闹得人尽皆知?向小园隐隐有个猜测……兴许这一切都是障眼法,只是为了掩盖王君阳女儿没死的秘密。 很可能在郑淮攻城之前,这位王小娘子就被乳娘秘密带出府外了。 七天后,阿七不但回来了,还给向小园带回来一个五大绑的老妇。 阿七架着二郎腿,手里的桃扇不住摇晃,他得意地道:“师妹,我速度够快吧?我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往回赶,方能七日内回来,要不是哥哥轻功高强,旁人办事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归家呢!人我也帮你瞧过了,没死,留了一口气。” 向小园上前查探奶娘的情况,可没等她碰到老妇人,对方就睁开了眼睛,瑟瑟发抖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嘴里还嘟囔:“别打了,别打了……” 向小园看阿七一眼:“师兄,你打她了?” 阿七啪的收扇,哼一声:“我像是那种会打老人的禽兽吗?我打的分明是她儿子!不这样干,她还不肯跟我回来呢!哦,她儿子我也带来了,就是儿媳妇怀孕七个月了,快临盆了,我怕杀生造业,没敢带来。” 向小园:“你是在崔家找到她的?” 阿七:“不是,她跟着儿子在乡下过日子。” 向小园心里有数了,她盯着奶娘道:“你敢逃出崔家,说明崔琼将你赶出府外的时候,给你放的奴籍,否则你私自和儿子过日子,便是逃奴,官府抓住逃奴,可就地处死。” 奶娘听到向小园的话,哑口无言。 向小园却不管她是不是装傻充愣,她继续往下道:“说来也奇怪,你偷东西,犯了主家的忌讳,可她不罚你,还奖励你母子团圆,实在让人觉得惊诧。而且,我听说崔琼甚至毒杀了自己心爱的女儿,虎毒尚且不食子,她怎舍得?” 奶娘一听向小园是想问旧事,她急忙辩解:“我就是自己手脚不干净被主人家赶出府的老奴,那些主家的事,我一概不知啊!小娘子莫要误会,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向小园浅笑,“你不会是看我面善,才想诓我吧?这样说吧,我想知道崔琼女儿的下落,你要是告诉我,我饶你不死,还放你一家团聚,你若是不说……那也没关系。” 奶娘暗暗松一口气。 “我还会往下查……只是哪日,若我找到她的下落,我定会来取你一家老小的性命。我听说师兄说,你孙子都快有了……你想孩子日后见不到自家祖母吗?” 奶娘怔住。 她怎么都没想到,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比那个暗卫更为凶悍吓人。 她的儿媳妇流产数次,好不容易保下这胎,肚子尖尖的,又爱吃酸菜腌鱼,谁见了都说生的是孙子……她还想着儿孙绕膝,她不想死在这里啊。 要是真让这位小娘子查到什么,那他们岂不是要被人灭门了? 反正女主子死了,崔琼的事,她当年也办成了。 奶娘咬紧牙关,对向小园道:“我招,我都招!王柔小娘子确实是我带出府的,大娘子怕她死在凉州,特地嘱咐我寻一户远离西北的人家,好好将她藏起来。” 向小园问:“你将王柔送到了何处?” 奶娘:“是另一户王家,家主的名字好像是王之齐,有个儿子,名叫、名叫王清昊!” 向小园大惊失色,呢喃一句:“等一下!” 这不可能吧? 王清昊的义妹,不就是郑国公府里的小八娘郑思柔吗?! 倘若王清昊的义妹便是王君阳的女儿王柔,那么被郑国公找回家的那个孙女郑思柔……又是谁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