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盏酒》 分卷阅读1 半盏酒 作者:沈雁 分卷阅读1 书名:半盏酒 作者:沈雁 文案 ——为何收刀后还要回来喝这半盏酒? ——庆祝劫后余生。 ——那拔刀前为何要喝半盏酒? ——万一有去无回,死前须尽欢。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边缘恋歌 武侠 搜索关键字:主角:雁九 ┃ 配角:薛无衣,石秋风,方寒花 ┃ 其它:沈雁 ================== ☆、壹·故人 夜里梦见了师父。 我们并肩站在旷野上,荒凉的风在呼呼地吹。 老头子死了有十多年,这是我第一回梦见他。 他还是副老痞子的样子,头戴一顶破斗笠,拄着根摇摇欲坠的木棍,歪头捏着脏兮兮的酒葫芦喝得满脸醉红,凌乱散落的白发被风吹成鸡窝。 唯一和记忆里不太一样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很久以前就已混浊不堪的眼亮得惊人,这眼神哪怕是老头子回光返照时我也不曾见过的。 天边飞来一队鸿雁。 正是黄昏,红霞如烈火烧过半片天空,天地苍茫得好像只有我们,和那不疾不徐从头顶飞过的大雁。 老头子抬手指着天上的鸿雁,咧嘴笑:“丫头,你道为师为何给你取名叫雁九?” 皆言梦中发生之事不太寻常,可这番对话却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时令地点都分毫不差。 我回想着当时的情形,接道:“为何?” “你知道你是个弃儿,为师捡到你时也是这个时节,天上刚巧飞过一队九只南飞的大雁,为师便拍案而起、一槌定音,这丫头就叫雁九啦!” 言罢老头子叉腰仰天大笑,尽情地撒着酒疯。 纵然已经是第二次听老头子说起这些,我还是打心底里地庆幸那时天上飞过的不是一对携手私奔的离群别雁,不然我就得顶着“雁二”或者“二雁”这种能让人嘲笑一辈子的名字过一生。 笑罢老头子开始吟词,摇头晃脑,口齿不清: “人生世,多聚散,似浮萍。适然相会,须索有酒且同倾。说到人情真处,引入无何境界,惟酒是知音。况有好风月——相对且频斟!” 老头子突然刹住,转头盯着我,醉红的脸上一双混浊的老眼被烈酒洗得雪亮:“雁九啊,你能明白么?” 他如临大敌般恶狠狠盯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盯出朵花儿来。半晌,似失望似宽慰地叹息一声:“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 老头子拄着那根同他一样摇摇欲坠的木棍,晃晃悠悠地渐行渐远,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曲儿:“爱如捕风,恨如朝露,爱恨如露啊——” 大雁纷飞,落日残霞,刹那迷晃了眼。 醒来时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 薛无衣倚在窗边,怀里抱着壶青梅酒,和他的刀。他挺拔的背脊后是长安恒古不变的高远苍穹,有鹰在展翅,摇曳的黑色翅尖倏地划破青空。 “被梦魇着了?”他问。 “梦见了故人。”我答。 “故人?你也有故人?” 我没有回答,他也没再追问。 同薛无衣相处的好处在于,他从来都懂得适可而止。 屋外雨声泠泠。 长安的雨同长安的人一般惯于韬光养晦,不雨则已,一雨倾盆。早旱后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长安人的脸被雨水洗得发白,苍白。 薛无衣说,定是老天也看不下长安人的纸醉金迷,要长安不得长安一回。 我遇到的人很多,记住的人很少,其中能称得上是朋友的,更少。薛无衣算是一个。 薛无衣是长安城为数不多的独行杀客。 每次杀完人,他都会到我这里喝酒,三坛青梅酒,十年不换。他喜欢大碗大碗地喝酒,好像再没有下一次。他不许自己喝醉,颤抖的手握不住杀人的刀。 薛无衣搁在桌上的锦袋如往常一般的沉甸甸,少说有一千五百两银子。 他在江湖上有个望风而逃的名号,叫血刀子。薛无衣一旦拔刀,白刀子进血刀子出,绝无闪失。 独行杀客多生意寡淡,雇主不会要一个不听话、随时可能撂担子的刽子手。只有亡命之徒都不愿踏入的死局,才会交给独行杀客——自然,酬金颇丰。这世上从没有真正的亡命之徒,不过是值不值得以命为赌注下注打赌的分别罢了。 我颠了颠锦袋,问:“这回又杀了个什么大人物?” “哪来的大人物,那兵部侍郎被我一刀宰了时正同小妾翻云覆雨,闷哼都没有一声就死了——没意思。”薛无衣仰头痛饮,醉眼迷离地看着我,眼底却清明一片,“你知道‘青白眼’石秋风么?” 我自然知道。 此人的名字近日在江湖上可谓是振聋发聩。 石秋风在被冠以与魏晋阮籍同名之称“青白眼”以前,只是江北梅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门弟子。半年前他意外发现梅宗暗地里竟在做谋财害命的勾当,逃出梅宗后披露梅宗辛秘,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梅宗一时间千夫所指,梅宗宗主逃逸江湖,正道上屹立百年的江北梅宗分崩离析。 谁也未曾想到这只是开始,半年间石秋风行走江湖,陆续揭露四个已具规模的正道门派暗地里做的龌龊事。一时间江湖上人心浮动,“正道已亡,侠道已灭”的流言四起,不断有正道弟子脱离门派,甘愿浪迹江湖,以示清白。 “石秋风昨日进了长安,如今长安城里埋伏着无数要他命的人。”薛无衣抚摸着膝上那把跟了他十年的刀,语气玩味,却没有笑意,“雁九,我同你打个赌,这小子活不过今夜。” 他的眉生得细长锋利,笑时像柳叶,不笑时像把未开刃的刀。楼下算命的瞎眼道士说,相由心生,眉眼锋利者,性乖张,喜逆天而行,命数莫测,或大富大贵,或自断前路,引火自焚。 我低头看着白瓷杯里漂浮的茶叶,浮沉不定,随时会被碧水湮没:“莫非黑白两道都要他的命?” “自然,黑白两道本是同根生,骨肉不分离。”薛无衣道。 “我赌他活不过明夜。” “……为何?” “听闻这石秋风于轻功一道天纵奇才,哪能这样容易死。” 薛无衣 分卷阅读1 - 分卷阅读2 半盏酒 作者:沈雁 分卷阅读2 嗤笑:“且不论他进长安时已受伤,天纵奇才又如何,这吃人的江湖何曾放过谁?” “凡事总有例外。”我抬头看着他,“赌注?” 他答得极快:“我刚杀那兵部侍郎的酬金。” 我看了眼案上沉甸甸的锦袋:“成交。” 薛无衣仰头喝下最后一口青梅酒,翻身跃出窗口:“雁九,这回你输定了。” 我也觉得自己输定了。 这世上大多数的天纵奇才,要么死于锋芒毕露,要么被曾经的天纵奇才埋葬。 薛无衣属于后者。 他年少时曾因嗜杀成性而名噪一时,为江湖人所不容。在江湖上混得最风生水起的时候,被黑白两道联手伏杀了一回,活了性命,没了锐气。 这是江湖上流传了十年的独行杀客“血刀子”薛无衣的故事。 很少有人知道,十年前薛无衣的心上人苏秋池因拒绝为正道门派铸造禁用武器,被正道弟子杀人灭口。薛无衣欲讨回公道,正道门派却拒不承认,他一怒之下拔刀血洗满门,这才有了那场名动江湖的杀戮。 一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元老站起来说一句话,就掩盖了一切罪孽——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没有人会相信正道会做出这等藏污纳垢之事。 后来薛无衣对我说:“雁九,杀戮真是疯子才会做的事情,明知道绝无可能,却还奢望着以少胜多。” “当年那场惨败,教会了你这个?”我问。 他不答,只低头轻轻抚摸苏秋池送他的那把刀,如同抚摸逝去情人长满青草的坟冢。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眼里似乎总有无数的东西在凋敝在逝去,纵然我分辨不清那是什么——锐气,煞气,亦或是一身傲骨。 我依旧记得薛无衣年少时的模样——桀骜羁狂的苍白少年,茕茕孑立,踽踽独行,眼神必然嚣张不屑,嘴角必然傲然扬起,拔刀时的目光必然雪亮如刀。 薛无衣走后来了位客人。 方屠夫穿着粗布葛衣,指骨关节处因长年握刀而粗大,生着厚茧。他坐在桌前,拘谨地搓了搓手:“雁姑娘,我儿前日溺死在了河里,有劳您给我儿刻碑。” 我同薛无衣做的都是死人的生意,薛无衣杀人,而我是埋葬死者生前一切的刻碑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死人,死人的生意——永远生生不息。 “刻碑的价钱好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也不稀罕这点银子,只是……”方屠夫抬头看着我,满面疲态,腰背却依旧挺得笔直,“这墓志铭的事昨夜跟我婆娘商量了半宿也没个结果,雁姑娘给个主意?” 我抬头看他:“这是令郎的终生大事,还请您自己决定的好。” 方屠夫踟蹰不定,犹豫许久,方下定决心:“除了生平,再加一句‘愿世世平安’。” 极其平凡,却也极其质朴的愿望。 前来求碑的客人大多如此,无论是死者的亲朋、至爱、亦或是仇人,对于墓志铭的内容百般犹豫之下,大多只有——平安喜乐,如此而已。 “死,是这世上少有能激发善心的东西。” 偶尔清醒的时候,老头子曾这样对我说。 “无论是死人,死物,亦或是一座死城,其实都一样,都是能使人瞬间悲恸的东西。只不过我们做的是死人的生意,特殊了那么点儿,金贵了那么点儿。” 说这话的时候,他难得的没有喝酒,手握刻刀,徐徐雕刻着膝上的青石碑,目光平静而淡漠。 老头子是个极其优秀的刻碑人,据说他年轻时也曾风流倜傥过,后来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开始四处流浪,靠着刻碑的手艺勉强度日。顺便,染上了嗜酒的毛病。 自我记事起,他几乎夜夜喝得烂醉如泥。我通常亥时睡下,四更时再爬起来,摸黑找到醉得晕乎乎的老头子,把他扶上床,临走时听他打一个响亮的酒嗝,再摸黑回去继续睡。夜夜如此。 有回我问他:“师父,酒真有那么好喝么?” 老头子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愣了愣才答:“我早就喝不出酒是什么味儿了。” “那为何还要喝那么多酒?” 他没答,只摸了摸我的头,半晌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可这世上若真有醉生梦死,那该多好。” 我抬起头,只看见一张因长年嗜酒而过早衰老松弛的脸,和一双混浊如劣酒的眼。 老头子最后还是死了在酒上。 一次如往常去买醉时,他猝死在酒肆里。我找到他时,他尚满面醉红,嘴角犹带着迷醉的笑,身体却已然冰冷。 老头子死后我到了长安,不为什么,只因这里的人死得最多,死得最快。 夜里雨断不了地落,屋外的梅子黄了一茬又一茬。 我素来不喜欢梅雨时节的雨,潮湿裹挟着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想起很久以前被老头子忘在乱坟岗上时闻到的遍野尸臭。 一夜无梦,一如往常。 半梦半醒时,窗外似是有夜归的醉女在咿咿呀呀细细地哀唱: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贰·孤鹰 动手刻碑时才发现石料不够了。 去买石料,在楼下被算命的瞎眼道士拦住:“雁姑娘,你近日将有血光之灾。” 瞎眼道士的生意极好,摊位前日日挤满了人,倒是难为他把命算到一半的客人撂下跑来拦我。许是不甘心靠算命赚得盆满钵满,成了远近闻名的神道,却没赚到就住在他楼上的我一文钱。 我问:“破财消灾?” “不必,”瞎眼道士道,“心止如水即可。” 言罢他转身继续做生意,竟没问我要一个铜子儿。 西市的青石还是一个价,一块三两银子。 往回走时正见方屠夫在摊位前扬刀剁肉。方娘子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穿着一身粗布衣衫,怀里抱着四五岁的小女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入夜时下起了暴雨。 方才还只是淅沥细雨,片刻间风起云涌,黑云压城城欲摧。 我收起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油纸 分卷阅读2 - 分卷阅读3 半盏酒 作者:沈雁 分卷阅读3 伞,走进路边一间小酒馆避雨。 楼中酒客寥寥,我身后坐着一名背着三弦琴的黑衣少年,正低头缓缓擦拭手中眉尖刀。天色沉黯,刀光潋滟。少年身形笔直,衣襟处隐约可见淡淡血迹,背上的三弦琴像一把剑,直刺天空。 少年唤来颤颤巍巍不敢靠近的小二,低声道:“一两烧刀子。” 一两烧刀子不过一盏酒,很快盛满了他面前的白瓷杯。 酒馆前空荡的街道上倏地出现数十蒙面黑衣人,手持刀剑徐徐向酒馆逼近。少年周围原本端坐的三位酒客徒然拔剑而起,缓步向他走去。 回头得给瞎眼道士付银子,还真遇上了血光之灾。 少年起身将三弦琴放在桌上,仰头喝了一口酒,却没有饮尽,犹留半盏酒在杯中。他放下白瓷杯,提着眉尖刀径直走入暴雨中。 刹那间刀光剑影,所有人都动了。 少年身后的三位酒客率先扑出,直取那人后心,转瞬被眉尖刀挑飞了手中长剑,胸口各中一刀,直直向后倒去。 不过刹那的停滞,少年转瞬就被数十黑衣人包围,眉尖刀光迅速湮没在剑影之中。 围杀少年之人虽黑衣蒙面,使的竟是几大正道门派的剑法,有几人的黑色外袍被眉尖刀划破,露出内里的翩翩白衣。 少年的刀极快极准,刀光犹如一只雨燕在夜雨中穿梭——我本以为薛无衣的刀已是我见过最快的刀。 很多年以后他的面容在我记忆里早已模糊,我却仍然记得他的刀,锋利却不冰冷,快却不魅,让我想起初秋之时只身渡过寒塘的冷鹤。 过去我也曾对刀光剑影这般痴迷过,老头子却不许我碰武器,甚至每逢有刀客狭路相逢时也不许我观战,只肯教给我轻功和浅易拳术。 “雁九,你若是名杀手,定是个极其出色的杀客。”他说,“旁人旁事你皆漠然以对,却独独对冰冷的刀剑有着近乎狂热的痴迷。但一个好的杀客却一定不会是一个好人,雁九,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 我不解:“我只是好武罢了,并非要成为杀客。” “一旦摸上刀剑,你一定会选择成为一名杀客。”老头子看着我的眼睛,“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眼睛有多亮,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骨子里有多喜欢身处险境。” 兴许他是对的。 也因此我会与薛无衣同道,会兴致盎然地同薛无衣谈论江湖乱事,会站在小酒馆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暴雨中的刀光血影而没有分毫恐惧。 不过半个时辰,小酒馆前的街道再次空荡。 最后一人怔怔看着同门横陈的身体和满地流淌的汩汩鲜血,提剑扬声怒斥少年:“石秋风,你背弃师门、忘恩负义、污蔑正道,不仅不知悔改还戕害同门——真真是狼心狗肺、天地不容!” 石秋风,原来他就是那个“青白眼”石秋风。 石秋风似是一愣,不过一刹,酒馆二楼徒然翻下三名黑衣人,三柄短剑直取他后心。石秋风任由身前正道弟子重伤他左臂,侧身躲过身后必杀之击,一脚踢飞那正道弟子,俯身躲过身后飞刀。 这三名黑衣人不同于先前那批正道弟子,身法刁钻狠辣,暗器无孔不入,皆是行走在刀尖上的杀客。 石秋风弃刀行拳,一盏茶的功夫先后捏碎了三名杀客的咽喉。其中一人软倒在地时蒙面面巾滑落,竟是片刻前方见过的方屠夫淳厚朴实的脸。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市井之中隐匿着无数以平凡人身份生活的杀客,吆喝买卖之间尽是杀机。没有人可以信任,哪怕是身怀六甲的柔弱妇人也可能让你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闹市之中。 石秋风半身浴血,提刀缓缓走回小酒馆,仰头饮下余下的半盏酒。他背起三弦琴,转身正欲离开,忽见一旁蜷缩在桌边颤栗不止的小二,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块碎银递给小二。 小二满面惊惧,双手颤抖着接过银子:“客……客官您慢……慢走……” 石秋风转身的刹那,小二袖中倏地飞出一道寒光。 此时正是新力未生旧力已竭的青黄不接时,石秋风便是轻功再高绝也躲不开这一击。我挑起桌上筷箸击飞暗器,筷箸没入小二胸口,将他钉死在桌腿上。 石秋风转头定定看着我。 我笑了笑:“我同人打赌,那人赌你活不过今夜。” “那你呢?” “我赌你活不过明夜。” 他笑了:“你们输定了。” “……我们?” 石秋风收起眉尖刀,撕下衣摆包扎伤口:“再打个赌怎样?倘若我活过明夜,你保我三日不死。” 他很聪明,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本以为会是个横冲直撞的愣头青,或者是个愤世嫉俗的狂生。 我看着他身上汩汩淌血的伤口:“你左臂已经废了,右臂重伤,还断了两根肋骨。” “我知道。”他背起三弦琴,转头定定看着我,“你赌不赌?” 他的眼睛黑亮清寂,让我想起十多年前初见时的薛无衣,那时他尚是个背着把祖传大刀就大摇大摆进了长安城、扬言要行侠仗义的粗衣少年。 “好。”我答。 长安城里的日子太过无趣,总得找点乐子做。 他走前我问出了困惑了我片刻的问题:“为何你杀了那三个杀客,却只重伤那些正道弟子?” “该死的不是他们,是那些个掌门宗主。” 他说。 他背上那把三弦琴像是把剑,直刺天空。 走出小酒馆时我才发现,雨已经停了。 我把墓碑送到方家时,屋内惶恐一片,方娘子惶急地哭着问我可有见过她昨夜去而不归的丈夫。 她满面泪水:“说是去买块豆腐做水磨豆腐给阿囡吃,怎么就不回来了呢?” 长安城里每日都有人因各种原因而死去,其中死得最快最不留痕迹的,是这些效忠于各方势力的杀客——盛开在最黑暗的角落,凋谢在最黑暗的角落。没有人会在意杀客的命,甚至不允许他们死后被人悼念。 我走时被方家长女叫住。 “你知道我爹出事了对不对?”她没有哭,只睁大着一双小鹿一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本该是我爹去你 分卷阅读3 - 分卷阅读4 半盏酒 作者:沈雁 分卷阅读4 那里取大哥的墓碑,你却亲自来了。” 我没有回答。 “我爹他怎么样了?他在哪里?”她又问。 慢慢地那双眼睛黯淡下来。 她没再问我什么,转身抱起被落在一边啼哭不止的幼妹,轻声安慰绝望恸哭的母亲。 薛无衣知道我同石秋风的赌约后沉默许久,半晌道:“这是你自己捡回来的累赘,出事了可别找上我。” “你觉得他能赢?” “也许。”他说,“凡事总有例外。” 离开时薛无衣扔给我一个锦囊:“怀家那个病歪歪的大小姐请你过去。” 锦囊里是一纸短笺,梅花小篆遒劲素净:申时一刻,大雁塔九层。 大雁塔很高,有拾层,听说站在塔顶可以看见云霄。这本是一处空置的佛塔,几年前被怀家家主大手笔买下,供独女怀玉静养。 怀家家主怀无涯生于草莽,少年成名,早些年就隐隐有指点江湖之势,如今更是翻手为云覆手雨,诺大江湖尽在其股掌之间。可惜膝下仅有一女怀玉,年方十七,天生体弱气虚,妄论继承怀家衣钵,怕是连习武都不能。偏偏,怀无涯一直不肯松口立门下最有为的大弟子为继承人。 我在大雁塔见到怀玉时,她坐在轮椅里,斜倚在窗边,静静望着窗外。她长发及腰,一袭白衣曳地,清瘦病弱的身体像朵即将凋零的白花,在寒风中摇曳。 见我只身前来,她有些失望:“薛大侠没有来么?” 三个月前薛无衣无意间救下被怀家仇家挟持的怀玉,他不愿同怀家扯上关系,以满足怀玉的三个要求为代价换得她的不声张。以薛无衣之能,托以杀人灭口皆不在话下,不想怀玉前两次皆只是托薛无衣寻人给因无人领尸、死后被抛尸荒野的怀家弟子刻碑。 这是薛无衣答应怀玉的最后一个要求。 我以为她会要求薛无衣为她做些什么,亦或是,要求薛无衣娶她——她看向薛无衣时眼里乍现的光,直白而明媚,在她病弱苍白的脸上花般绽放,让我看得都忍不住心动。 却不想,依然是请我刻碑。 白石地上并排列着三副棺材。 怀玉没有再提薛无衣,只朝我微微一笑:“雁姑娘,此三人均是昨夜被我爹不知派出去做什么的弟子,死后因无人领尸被扔在了乱坟岗上,我让人将尸首抬了回来,有劳你为他们刻碑。” 我揭开棺盖,其中一具尸身竟是昨夜被石秋风杀死后不见影踪的方屠夫。 黑白两道,本是同根生,骨肉不分离。不知怀玉若知道这三具尸身并非怀家弟子,而是她父亲请来对付石秋风的杀客,会做何感想。 我抬头看着她:“怀姑娘,这回的酬金免了。” “为何?”她问。 也许是因为昨日来求碑时方屠夫那张淳厚朴实的脸,也许因为突然想起方家长女那双倏地黯淡的眼。 “只是感念姑娘的善心罢了。”我道。 怀玉笑了,笑容苍白而透明。 我推着她的轮椅走到窗前。 徒然记起这已是薛无衣答应助她的最后一回,往后我们同这位怀家大小姐再不会有交集。若是再相遇,不是相敬如宾的陌路人,便是拔刀相向的敌人。 我低头看着她纤细瘦弱的肩膀:“姑娘可知,薛无衣只是个杀客,并非什么大侠。” “我知道。”怀玉没有回头,声音落落似碎冰,“可谁说杀客便不能是大侠?大侠就不会是杀客?” 我脱口而出:“那么令尊呢?” “我爹?”她笑了,“爹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比薛无衣还好?” “恩。”她的眼睛发亮。 怀玉乍然发亮的眼睛和明媚透明的笑容总让我抑不住地心动,让我想起朱门里贵人们小心珍藏、轻拿轻放的琉璃玉,易碎,却美得不可方物。 我徒然有些羡慕她。我不记得自己可曾这般不容置喙地信任过什么人,兴许曾经对老头子有过,兴许从未有过。怀无涯在江湖上翻手为云覆手雨,搅得多少江湖人不得安生,却用这座与世隔绝的大雁塔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女儿的净若琉璃。 一旁的桌上搁着一幅半成的画,还有两幅字。笔墨丹青齐齐列在案上,砚台里的墨水还没有干透。 我记起她锦囊里的短笺上那手漂亮的梅花小篆,现在有闲情练这般费时难写的字的姑娘并不多。墙角搁着一把断琴,折成两半,断弦散落一地。 怀玉划着轮椅到墙角,轻轻抚摸着膝上的断琴。 “爹爹说,我是他怀无涯的女儿,怎么可以老捣弄这些大家闺秀才喜欢的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这琴是令尊砸断的?” “不,”她笑了,“是我砸断的。” 她把断琴搁回墙角,再没有看一眼。 “爹爹叫我多看看这江湖,他说我不能习武不要紧,会执掌江湖就好,别的他会帮我摆平。”怀玉推开窗,从九层大雁塔上俯瞰塔下的熙熙攘攘。 风起了,她的长发盈空。 “可是雁姑娘,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问,眼睛终于又亮了起来,“是不是真像话本子里讲的那般洒脱自如?我问过薛大侠,他没有回答我。我看他来去自如、飞檐走壁的模样,定很是快活自在的吧。” 其实怀玉是懂江湖的。 她说出“谁说杀客便不能是大侠,大侠就不会是杀客”的时候我就知道,其实她是明白的。 何况江湖本也无甚确切的说辞,江湖人怎么样看,江湖就是怎样的江湖。 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响了一声又一声,站在这样高的地方,可头顶上的天竟比在平地上看起来更高更远。 “我喜欢大漠上的孤鹰。”她说,目光明亮清透。 我记起,案上那副未完的画上就是一只展翅的鹰。 “为何?”我问。 “自由,快乐。” “错了,鹰不自由,也不快乐。” “……为何?” “鹰飞不出这片天空,逃不脱猎鹰人的弓箭,免不了受冻挨饿。” “是吗?”怀玉轻轻笑了,望着窗外的如洗碧空,“可我好想像孤鹰那 分卷阅读4 - 分卷阅读5 半盏酒 作者:沈雁 分卷阅读5 样飞一次,一定很是快活自在。” “雁姑娘,你知道我为何一直没有走上大雁塔顶层?”她转头朝我笑,窗外的阳光穿过她的笑容,苍白而透明,“我怕自己倘若真的见着了云霄,就忍不住飞上去再也不回来了。” 我和她都知道她不会这么做的,因为她是怀无涯的女儿。 “昨日我爹终于把大师兄定为了继承人,往后我爹该会放我出去走走。”临走时怀玉对我说。说这话时她眼里没有丝毫不甘愤恨,只有解脱后的释然。 她轻声问:“我们还会见面么?” 不待我回答,她抢先道:“保重。” ☆、叁·秋风 埋葬完三具尸首,已是寅时。 为方屠夫刻碑时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同另两具尸首一样只刻下“无名杀客之墓”六字。我把他们葬在长安城外,成为渭水河边的一抔黄土,往后泠泠月色同他们作伴。 回去时正见方娘子不顾宵禁仍四下寻找丈夫,方家长女轻声劝母亲回家,却仍未告诉她方屠夫已死的事实。巡街的更夫发现了她们,冷声把她们赶了回去。 回到屋前时,天已经快亮了。 我在一条空巷里找到了石秋风。他斜倚在墙角,半身浴血,虚弱得连朝我笑一笑都不能,一双眼却亮得惊人,犹如涅槃重生。 他手边搁着喝剩下的半盏酒,前夜初见时他也是在拔刀前饮下半盏酒,如同一个仪式。 石秋风抬手示意我将酒杯递给他。 我不得不提醒他:“喝酒会加重你的伤势。” 他虚弱地笑了笑:“我知道。” “为何收刀后还要回来喝这半盏酒?”我问。 “庆祝劫后余生。”他答。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拔刀前为何要喝半盏酒?” “万一有去无回,死前须尽欢。” 他笑了笑:“这是我师父教我做的,他总说生生死死不过就是半盏酒的事,无需太过在意。”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淡漠平静,眼里是少年不该有的沉寂平和,没有悲欢,没有留恋。 我看着他用染血颤抖的手指接过酒盏:“你说的是梅宗宗主?” “不是他,”他说,“我师父是漠北刀客。” 江湖乱事不过是些是是非非、恩怨情仇,多少年来也不会变。只不过当年快意恩仇的少年变成了看着少年快意恩仇的失心人,一边怀念着许多年以前因为快意恩仇而被江湖埋葬的同道,一边只手遮天埋葬着江湖上快意恩仇的少年。 二十年前,一个只身来到中原闯荡的漠北刀客,连败数名中原侠士后败在当年的怀家公子怀无涯剑下。前者从此一蹶不振,后者经此一役少年成名、名动江湖。二十年后漠北刀客的弟子继承衣钵,在刀客郁郁而终后再次来到中原,立誓击败当年害得师父悒悒寡欢之人。 当年一腔热血半身青涩的怀家公子如今已成江湖上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怀家家主,在刀客弟子连败数名中原名刀后察觉到不妙,拒而不见刀客弟子,同时封锁中原名刀被漠北刀客击败的消息。 刀客弟子无奈之下只得四处寻访怀家家主所在,却意外发现其暗中为敛财掌权所做下的谋财害命之事。于是他以梅宗外门弟子的身份暗自潜入同怀家关系最为密切的江北梅宗,自披露梅宗辛秘开始,半年间就将怀家家主为一统江湖而笼络的势力倾覆半数。 身受轻伤后,刀客弟子前往怀家家主所在的长安,欲养好伤势后再通过手中掌握的辛秘逼出怀家家主,与其堂堂正正一较高下。不料怀家家主提前探知他的行踪,派遣正道门派弟子和手下杀客沿途追杀,至长安城不过两日,刀客弟子已是重伤难耐。 “中原人都这样善变么?”石秋风问,“还是只有怀无涯如此?” 我看着他的半身血迹:“也许。” “漠北人从不这样,”他道,“我们向来从一而终。” 不长不短的故事,哪来什么堪比魏晋阮籍的青白眼石秋风,不过是江湖上再常见不过的两代人间的恩怨情仇罢了。 听完我笑:“你比我想的落俗不少。” 石秋风不以为意:“俗人自然行俗事。” 薛无衣用杀那兵部侍郎的酬金请来熟识的沈大夫,沈大夫只开了几副止血的药,看着石秋风直摇头:“可惜了这副好身子骨,半废了。” “没法子了么?” “得截去左臂。” 石秋风点头:“截吧。” 沈大夫来的匆忙,未及带上麻沸散。刀落下时石秋风一声未吭,面色惨白,右手青筋暴起,生生掰断了梨花木扶手,最后直接昏了过去。 “性命是无碍了,还须得静养,否则他就真的废了。”沈大夫走时冷冷道,“十年前薛无衣的伤也是我医的,如今又来了个,真不懂你们这些江湖人究竟为了什么这般不知死活。” 石秋风醒来时又下起了暴雨。 他望着窗外,咧嘴笑:“你们中原的雨可真多。” 薛无衣起身离开:“我会安排人送你走水路离开长安,明日你就可以走。” “我听说过你,长安的独行杀客‘血刀子’薛无衣。”石秋风叫住他,“据说十年前伏杀你的江湖人正是以怀无涯为首,亦是他最后重伤于你。你就从没想过要报仇雪恨么?” 薛无衣站定,却没有转身:“这江湖已经够乱了。” 石秋风笑:“不乱哪还是江湖。” 他面容苍白,毫无血色,一双眼却亮得惊人,让我想起前日梦里老头子回光返照般倏地明亮的眼。 薛无衣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走到窗前,却见薛无衣竟落下了那把多年前苏秋池送给他、跟了他十年从不离身的刀。下楼正欲唤他回来,薛无衣已不顾暴雨倾盆疾疾走远,近乎落荒而逃地刹那消失在黑夜中。 我寻到薛无衣住处时,他独自一人坐在桌前,怔怔盯着墙上苏秋池的画像,目光怔忡空洞。一室空寂幽冷,惟有点点烛火摇曳。 我连唤数声他方惊醒,见我手中之刀,一时愣住,许久才回过神。 走时薛无衣叫住我。 “雁九,”他眼底神色晦暗不明,倒映其中的烛火隐隐跃动,“有时我想,倘若当初留在故 分卷阅读5 - 分卷阅读6 半盏酒 作者:沈雁 分卷阅读6 里,没有抱着那些虚妄的凌云壮志来到长安,是不是如今反而会更快活自在一些?” 快活自在。真是个听起来很可笑的词,偏偏无数人趋之若鹜。 我一直记得十年前的那夜,薛无衣抱着苏秋池冰冷的尸体仰天长啸,恨红了眼、咬牙切齿地发誓要报仇雪恨,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戕害苏秋池之人。 又一个雨夜,薛无衣被数十江湖人伏杀,我赶到时,正见怀无涯用脚缓缓碾压薛无衣的右手,笑意悠悠:“你说,我若是这么一脚踩了下去,是不是从此江湖上再没了声名鹊起的‘血刀子’薛无衣?” 薛无衣的头被怀无涯踩在脚下,歪在一侧。他的眼睛正对着我,目光死寂空洞,雨水裹挟着污泥在他脸上肆意流淌。 江湖上快意恩仇的少年不得不垂垂老去,不曾老去的少年早已被江湖埋葬,拼死挣扎也不得窥见天光。 回去时却见石秋风在翻我案前书册,他扬了扬手里的《东坡全集》:“雁姑娘也喜欢苏子?” “漠北人也懂中原字?”他真是让我意外。 “我爹是早些年关内大乱时逃到漠北的儒生,幼时教我读过些诗书。”石秋风笑得像个未经世事的懵懂少年,“我爹不喜苏子,觉得他一生过于恣意妄为,他偏爱陆放翁,还教我应当同陆放翁一般心怀苍生。若论起来我的名字还是拜陆放翁所赐,你猜是哪句诗?” “……江上秋风芦荻声?” “错。” “秋风猎猎汉旗黄?” “还是错。”他笑得狡黠,“是‘铁马秋风大散关’。” “我爹心心念念要回中原,却是空有志向,还挡着不许我习武,说什么宁为一书生不为百夫长,终也同陆放翁一般落得个郁郁而终。我却是喜欢苏子,纵使一生命运多舛,却依旧豪放不羁。”石秋风放下书册,独臂提起案前眉尖刀拄地,“你最中意苏子哪句?” 除却幼时老头子不顾男女之防硬押着我去学堂念书时,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同我讨论过这些。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我说。 “是这句啊……”他略失望,“我最是中意《赤壁赋》中那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苏子虽非习武之人,却是文士中的侠客,以笔为刀,指点江山。” 我看着他空空荡荡的左袖:“然苏子虽潇洒一生,却也落拓一生。” “那又何妨?”石秋风笑起来,“要我同陆放翁般活得一生憋屈愤懑,老来只能兀自感叹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还不如学苏子落拓不羁、恣意人生。乌台诗案又如何,一贬再贬又如何,命丧北归途中又如何,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快活自在?若非如此,人便不再是人,不过是他人的走狗罢了。” 快活自在。又是快活自在。不知苏子流落儋州时可曾想过,倘若当初不曾图一时的快活自在,而是谨小慎微地行事,何至于暮年被处以仅次于满门抄斩罪的惩罚、放逐到儋州这等永无出头之日的蛮荒之地? 案边竖着他的三弦琴。 三根琴弦绷得笔直,蒙琴鼓的蛇皮光滑陈旧,是把用了多年的三弦琴。我想起大雁塔里那把丢在墙角崭新的断琴,久已蒙尘。 “是你师父的?”我问。 “我爹的。”石秋风道,“离开漠北时没什么好带的,穷得家徒四壁,只带了师父的刀和我爹的琴。” 言罢他倏地回过身,讶然问:“你怎知不是我的?” “你不像是个会弹三弦的。”我答。 “那我像什么?” “莽夫。” 一个单枪匹马闯关山的莽夫。 石秋风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目光明亮似淬了雪。 笑罢他问:“你这儿有什么好酒?” “青梅酒,烧刀子,菊花酒,梨花白。” “怎的都是些淡酒……就烧刀子吧。”石秋风回身欲坐下,又顿住,“薛无衣平日里爱喝什么酒?” “青梅酒。” 他目露失望:“你呢?” “我从不喝酒。” “……为何?” “但凡有一回醉酒,便容易上瘾。”我道。 “你们这些个中原人当真无趣,漠北可是无论男女皆以烈酒为生。”石秋风接过酒盏,仰头往嘴里猛灌,“过去我师父常说,烈酒行处必有烈人。” ☆、肆·黄粱 石秋风走时,我把从薛无衣处赢来的余下赌金留给他做行路钱,他没有收下。 “权当你那把被我掰断的梨花木椅的赔金。”他道。 上船时石秋风徒然回过身,问我:“雁九,你刻碑时可曾心生悲恸过?” “不曾。” “从不曾?” “……只有一回。”给老头子刻碑时。 他突然笑了,笑得像只偷掘了三窟的狡兔:“若我身死怀无涯剑下,可请你为我刻碑盖棺?” 我抬头看他,他立在船舷上,颀长身形随水流浮浮沉沉,不辨悲喜:“你还要来长安?” “你说呢?”他笑得狡黠,“你答不答应?” 他直直看着我。 “好。”我答。 他笑了:“保重,雁九。” 他背上那把三弦琴像是把剑,直刺天空。 薛无衣没有来送行。我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屋顶上抚刀饮酒,喝的却不是青梅酒,而是花雕。 “雁九,我有十年没喝过烈酒了吧。”薛无衣手执酒盏,仰头望天,目光迷离清浅,“从前我只爱喝花雕酒,喝一口便觉醍醐灌顶,无烈酒不成活。后来秋池死了,又觉得烈酒了无滋味,纵使喝再烈的酒,醉梦醒来依旧是一场空。秋池死后我喝了十年的青梅酒,自以为清醒度日,如今才知我不过是做了一场十年的黄粱梦。困住我的从来都不是酒,而是我自己。” 我按住他再欲倒酒的手:“你醉了。” “我没有。”薛无衣抬头看我,月色中他的眼睛清黑明亮,同初见时那个扬言要纵横天下的粗衣少年别无二致,“你知道的,我没有醉。” 我看着他倏地明亮的眼,徒然心生恐慌:“事到如今,你还能做什么?十年前你就该知道,你杀不了怀无涯,更妄论为苏秋 分卷阅读6 - 分卷阅读7 半盏酒 作者:沈雁 分卷阅读7 池报仇。” 我看着他膝上那把刀:“我以为你早就放弃了。” “十年前败给怀无涯时我就已经放弃了。”薛无衣笑容寡淡,“可是雁九,这两年我徒然发现,我的刀没有从前快了。” “过去有一个老一辈的杀客对我说,别的道上年纪越大道行越深,杀道恰恰相反,杀客越老,手里的刀越钝,因为年纪越大便越发的惜命。没了杀气的杀客等于等死,”他道,“雁九,我不想这般窝囊地死去。” 那夜薛无衣喝了半宿,醉倒在青瓦上。 他几乎从未喝醉过,酒量极好,从前一次能喝光我三个月的珍藏。哪怕是当初苏秋池死后他也不曾醉得如此不省人事,这还是第一回。 最后半醉半醒间他问:“石秋风走了?” 我点头:“你说他还会来长安么?” “会。”他答得毫不犹疑。 那夜我梦见了十多年前的自己,为谋生计死皮赖脸地恳求农户花五文钱给病死的娘子刻碑。 那人气哼哼地一脚把我踹开,不耐烦地嘟囔:“谁有这闲钱刻什么碑,草席子一裹完事了。哪儿来的黄毛丫头到处骗钱,赶紧回家嫁人相夫教子去!” 我被踹翻在地,不气不恼,爬起来奔向下一户人家。一日下来不过得了十来文钱,带着满身灰突突的脚印子垂头丧气地回去,被拎着把祖传大刀刚回来的薛无衣大声嘲笑。 我气得死命揪他的头发:“好意思笑我,你呢?今个儿怀家家主有没有收你为徒?” 薛无衣的笑容立时蔫儿了:“他还是不肯,他说我只有死力气不是块习武的料,可从前乡里人都说我根骨奇佳,定是怀家家主眼拙看岔眼了。要不我明日再去求求他?说不准他那般宽仁亲厚之人被我三顾茅庐的诚意感动了,就答应收我为徒了呢?” 我嗤之以鼻:“人家可是少年成名的天纵奇才,他要是看岔眼了公鸡会下蛋。” 薛无衣大怒,扑上来同我扭作一团。 正巧苏秋池回来了,吓得忙过来劝架。薛无衣一见苏秋池再不管我,拉着她笑得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犬:“秋池秋池,今日我在城西碰到一帮抢匪抢劫一位姑娘,我打跑了他们,那姑娘还给了我一两银子作谢礼。” 苏秋池笑着摸摸他的头:“无衣真厉害,正巧今日我卖出去一把十两银子的刀,奖你喝坛花雕酒。” 薛无衣欢呼,抱着她在屋里打转。 醒来时屋外雨声泠泠。 我站在铜镜前,只看见一张木然空茫的脸。 身后薛无衣醉倒在地,丧家犬一般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空酒壶七倒八歪地在他身边骨碌碌转,有一把“啪”的一声碎在他脚边,酒液肆意流淌。 月色寡淡,落在他苍白清癯的脸上,鬓角隐隐发白。我竟然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早生华发。 一室夜凉如水。 那时候我还一心要成为长安第一个女刻碑人,薛无衣成天夸海口要纵横天下、称霸武林,苏秋池笑吟吟地看着我们嬉闹,做着声名渐起的铸刀师。 昨日之事,已如昨日死。 那夜后很久没有见到薛无衣,我不知道他在谋划什么,也许为了苏秋池,也许为了他自己,也许都不。 长安城里繁华依旧,熙攘如故,江湖上也随着石秋风的不见踪迹一时归于平静。喧嚣了半年多后,一切归旧,该浪迹天涯的浪迹天涯,该道貌岸然的道貌岸然,该苟且偷生的苟且偷生。同从前别无两样。 从前方屠夫的摊位换成了个胭脂铺子,生意红火。每回去西市买石料,隔老远就闻到一股子脂粉味儿。 有回我一时兴起,凑过去看看。 卖胭脂的是个半百妇人,笑着招呼:“姑娘瞧着面生啊,要大红春还是石榴娇?婆子我这儿的成色是这片儿最好的,花样也多,您随意挑。” 我低头看着满目的艳红:“你说什么样的好?” “我瞧瞧,您……哎呀姑娘家的怎的出门都不上妆呢,这可不行!姑娘还没嫁人吧?您这样素着脸可没人瞧得上……媚花奴配您不错,婆子我自己用的也是这盒,人家都说看着小了十来岁,您瞧怎样?” 我抬头,被厚厚脂粉抹得苍白的脸晃了眼。 “胭脂抹久了,连自己都认不得了。” 早几年红透长安半边天的花魁曾这么对我说。 彼时她轻抿朱唇,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轻笑:“可偏偏谁都离不开它。没了胭脂,女人黯然失色,男人意兴阑珊。” “有时候我也羡慕你,”她说,“用不着傍男人,靠着自己就能活下去。” 我知道她只是说笑罢了。 谁都可以靠自己活下去,不是不能,只是嫌麻烦。 后来她年纪大了,匆忙嫁给了一个富商。 走时她对我说:“雁九,如今我倒希望胭脂真能骗人,好歹帮我骗个良人来。” 末了她轻笑,眼里有情伤:“兴许良人都清楚,胭脂终究只是骗人的罢了。” 几年后她病故,我去她夫家为她刻碑时,听闻她至死日日搽脂抹粉。 很多时候人总以为紧紧抓住一些东西就能得到什么,到头来被自己拼死不放的东西毁于一旦。 就像老头子的酒。就像薛无衣的刀。 城西有一家生意寡淡的小酒馆,楼内一扇木窗外的一方天色甚得我心,时常一坐就从天色微明坐到暮色四合。后来我不再去,成瘾是件危险的事。 一旦成瘾,失去便会痛苦。人人都懂得的道理,却人人前赴后继地重蹈覆辙。 “雁九,你活得太清醒了。” 偶尔清醒的时候,老头子曾这样对我说:“活得太清醒不是件好事,有时候比醉生梦死更痛苦。除了自己,你没有任何依托。雁九,终有一日你会发疯。” 我反问:“难道浑噩终日会比清醒更好?” 他不答,慢悠悠拎起酒壶,斟满桌上数十只白瓷杯,又一次喝得烂醉如泥。 老头子喝起酒来同旁人不太一样。别人喝酒越喝越迷糊,他却越喝越清醒,一双眼被烈酒洗得雪亮。醉到深处时,人才徒然迷糊起来,醉眼迷离。 只有一回,老头子方一沾酒便落了醉态。 喝 分卷阅读7 - 分卷阅读8 半盏酒 作者:沈雁 分卷阅读8 酒前,我们遇到了他的故人。 那人白衣如雪,英英玉立,腰背笔直,一柄长剑紧紧束在身后,同脏兮兮形同乞丐的老头子坐在一张桌上,犹如花落污泥。 “……你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他的故人道。 老头子不答,只道:“你走吧。” 那人满目痛惜:“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醒悟过来?难道你真的甘心就这般浑噩落魄地过一辈子?” 老头子掀桌,手指门外,怒目瞪他:“你走。” 那人看了他许久,终究只字未言,默然离去。 那夜老头子难得的只喝了三碗酒,抱着酒壶怔怔看着屋檐上滴滴答答落下的雨珠,目中空无一物。他就这么在屋檐下坐了一夜,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半醉半醒间老头子猛地拽住我的衣袖:“到底是痛苦地清醒更好,还是麻木地浑噩更好?” 他死死盯着我,目光凶狠:“你倒是告诉我啊!” 我不知道他透过我看见的是谁,问的又是谁。也许是那白衣故人,也许是他自己,也许都不。 老头子选择了麻木地浑噩,薛无衣选择了痛苦地清醒。醉酒的人握不住杀人的刀,杀人的手拾不起昨日的黄粱梦。 我不要自己面对这样的抉择,除了刻刀和青石碑,我再不要自己付出多余的感情。明白而清醒地活着,心止如水,这般最好。 回去时经过衙门,方娘子正带着长女击鼓鸣冤。 她们整整击了一盏茶的鼓,才有衙役慢吞吞开门走出来,把方家母女扯开,不耐烦地骂骂咧咧:“你这婆娘真是够了,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们翻遍了城里也没找着你相公,估摸着是碰上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被人给杀人灭口了。” 方娘子哀求:“就再找一遍,就再一遍!” 衙役无奈:“每日都有人失踪,一遍已经很好了。” 方娘子捧出一兜碎银,往衙役手里塞:“求您……” “再给银子也没用!”衙役一把甩开她的手。 “砰!” 铁门重重合上。 碎银噼里啪啦滚了一地,一旁看热闹的叫花子一窝蜂扑了上来,转瞬地上半个铜子儿也不剩。 方娘子哭倒在地。 泠泠月色落在她满面泪水的脸上。我想起城外渭水边那三块被我立下的无名墓碑,不知另两个无名杀客的爹娘儿女此刻又在哪里哭泣,亦或无一人挂念,真真正正地死得悄无声息。 已知的绝望和未知的濒死挣扎,究竟哪一个更令人痛苦。我从来也没有想明白过。 方家长女在一旁红了眼,几度欲言又止,终究只字未言,俯身扶起哭得直不起腰的母亲。 转身时大雨徒然落下,冷得透心的寒凉。 ☆、伍·寒花 梅雨过后又是大旱。 就连江湖骗子也不敢再瞎眼胡编说今年是黄道吉年。长安人的脸被烈日晒得发白,煞白。 再听到方家母女的消息,是方娘子改嫁。 她嫁给了城里一位年过六旬的富商老爷做续弦,年后就要跟着他去江州。夫家眼里容不下沙子,一大一小两个女儿被她抛在了长安。 八月初七,黄道吉日,宜嫁娶。 虽是续弦,却也有半里红妆,远胜寻常人家,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围观之人不过寥寥,街上冷冷清清,邻里站在窗后,冷眼看着大红轿子从屋前晃悠悠抬过。 我想起方屠夫被杀的那日,我去西市买石料,回来时正见他在摊位前扬刀剁肉。方娘子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手里抱着幼女,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粗布衣衫,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光安静温软。 那时她布衣荆钗,笑靥如花。 那日我没有见到方家长女,听说她前一日就抱着幼妹离开了长安,不知去向。 两个月后在闹市中再见到她。 她成了个叫花子,衣衫褴褛,满面污垢。许多人围着她指点江山,嗤笑嬉骂,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没有人驻足哪怕半刻。她站在冷冽的寒风和人如刀的目光里瑟瑟发抖,腰背挺得笔直。 她要卖身葬妹。 我才知道,原来她叫寒花,方寒花。 很美的名字,让我想起大雪纷飞里傲立的红梅。 那些两个月前还在方娘子改嫁时为方家姐妹打抱不平的邻里,木然从她面前走过,目不斜视。连月的梅雨后又是连月的大旱,他们自顾不暇。方寒花叫住一位过去同她们交好的妇人,她充耳不闻,疾疾走远。 舀水时看见水缸里自己的脸,麻木漠然。 和那些人的脸,一模一样。 方寒花立在闹市之中,整整三日。 我走过去的时候,她身前空无一人。人们早已对她失去了兴趣。 “雁姑娘,求您收我为徒。” 她跪在地上,腰背笔直。 “我不收徒。”我说。 方寒花的眼睛如死水,波澜不惊。她站起身,也不拍膝上的灰尘,挺立的背脊僵直如深秋的麦秆,轻轻一碰就碎了。我想起不久前她问我她爹是生是死时,睁着一双小鹿一样亮晶晶的眼睛直直看着我,然后在我的沉默中,目光一寸寸黯淡下来。 我递给她一张千两的银票,够她一生衣食无忧。 她不肯收。 方寒花跪在肮脏的雪地里,仰头看着我,满眼血丝,像只负伤嘶吼的困兽:“求您带我去见薛无衣。” 她的眼睛很黑,像泛了光的墨玉。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她爹到底是怎么死的,如何知道她爹的身份,如何知道薛无衣同我相识,又是如何知道薛无衣同怀无涯有仇。 我看着她的眼睛:“杀你爹的人是石秋风。” “我知道。”她说,“石秋风只是杀了我爹,害死我爹的是怀无涯那个畜牲。” 我不知道方屠夫和怀无涯之间又有什么样的故事,那又是另一群人的恩怨情仇。 怀无涯生于草莽,没有武学世家的底蕴,起点太低,走得太高。他这一生为了走到江湖魁首的位置无所不用其极,两袖清风,满手鲜血,同他结仇之人的故事讲个十天十夜都不完。 方寒花亲手埋葬了幼妹。巧得很,就葬 分卷阅读8 - 分卷阅读9 半盏酒 作者:沈雁 分卷阅读9 在城外,隔着渭水正对着对岸方屠夫的无名墓。 她没有让我刻碑,望着新堆起的小小坟包,笑容清透,一如过去。 “就这样去天上吧,不用带着名字,干干净净的。” 她说。 我带她去买衣服,她只要了一件白衣。 “不买红色的吗?”我问。我记得她过去常穿朱色。 方寒花笑了笑:“红色太刺眼了。” 经过那家胭脂铺子时,她却停了下来,在摊位前站了很久,挑了盒颜色最红的大红春。她挑出口脂抹在嘴唇上,鲜艳如血,衬着她苍白的脸色,像是朵在雪地里徐徐盛放的红梅。 从前她是脂粉不施的,因为方娘子对她说,好姑娘是不用脂粉的。 卖胭脂的半百妇人依旧是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接过我递去的碎银,笑吟吟地寒暄:“这地儿风水可真是好,我来了这儿赚的银子翻了个好几番,也不知道之前的铺子怎么会做不下去的,多好的宝地儿哪。” 方寒花亦笑:“还不是大娘你会做生意。” 笑容烂漫如花。 我没有带方寒花去见薛无衣。我把她交给了沈大夫,他刚好缺一个徒弟。 方寒花没有反抗,沉默着走了。 我看着她离去,不知为何目不转睛。我不知道下一回再见她又会是什么样子,亦或再没有下一回。 转身时才发现下雪了。 须臾,已是半身霜华。 那日起,一连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雪。 南边冻死饿死之人不可计数,逃难的百姓涌进了长安城,路边随处可见冻死骨。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富贵人家见所施薄粥根本喂不饱难民,僧多粥少,四处是闹事求食之人,干脆把朱门一关,薄粥也不施了。 一时生意寥落。 死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死人需要墓碑。 城中每日都有人冻死,饿死,有难民因闹事被斩首示众,以杀鸡儆猴。刑场上青石砖的缝隙被血填满,尚未凝固,又一次被鲜血浸透。砍了脑袋的尸体扔在乱坟岗上做了野狗的口粮,冻死饿死的难民被官兵堆在一起胡乱葬在了一个大坟坑里,谁也分不清谁。 各家门户紧闭,纵使家中有人过世,也不敢上街。 我的生意无人问津,薛无衣倒是忙得脚不沾地。这些天要杀人的雇主倏地多出了十数倍,混乱的长安城最容易悄无声息地杀人,或者说,死了个把人也无人在意。长安的杀手杀也杀不过来,杀客头子数钱数到手软,连薛无衣这等独行杀客都日日有生意可接。 书生写,乱世来了。 侠客拔刀,江湖乱了。 大夫叹息,真是造孽啊。 白丁恐慌,平静日子没了。 浪人嗤笑,人死了同活着也无甚分别。 杀客头子赚得盆满钵盂,大笑,这乱世来得正好。 烟花巷里依旧夜夜笙歌,赌坊茶馆依旧人声鼎沸,朱门后院依旧红袖添香。王侯望族对难民避之不及,视之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除却出门多带几个侍卫开路,偶尔上佛堂烧个香拜个佛,旁的生活再无分别,金枝玉叶依旧。百姓个个面色煞白地躲在门窗后,看着外面的天翻地覆,看着他人的哭嚎死生,只字不言。 这是乱世,却也不是。 人世本就如此。 薛无衣没有时间再到我这里喝青梅酒,只有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他来过一趟。他忙得来不及换一身衣服,身上还有别人的血,浓浓的血腥味散了一室。 薛无衣没有喝青梅酒,只问我要了杯凉茶。 “杀的人太多,嘴里都是血腥味。”他说。 他执刀的手依旧很稳,茶碗里却有涟漪。 我看着白瓷杯里浮浮沉沉的茶叶,问:“这回大乱过去,有不少杀手会离开杀道吧?” 杀道中人多是身不由己,况大半杀手过的都是有今朝没明日的日子,有如蜉蝣。这一回的乱,足以让哪怕是下三流的杀手赚够一辈子衣食无忧的银子。 “退?”薛无衣嗤笑,“雁九,杀道一旦入了,就是条不归路。杀客身上有多少条人命,没了杀道的保护,等于自寻死路。你说,谁敢走?” 我看着他放在膝上的刀:“你呢?” 我知道他是不畏惧这些的。独行杀客似在杀道之中,实际游离于杀道之外,重在一个“独”字。名动长安的独行杀客“血刀子”薛无衣,多少江湖人都望风而逃的薛无衣,畏惧的从来不是这些东西。 薛无衣似是愣了愣,侧首望着窗外火一般烧过半边天的落霞。半晌,笑意寡淡,带着些许自嘲:“雁九,我已经离不开这刀头舔血的日子了。倘若我离开杀道,不再杀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兴许……会成个疯子?” 他轻笑:“谁知道。” “可是雁九,”薛无衣说,“我不能停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究竟在为了什么而杀人,但我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停下来,否则我就完了。” 他茶碗中的涟漪始终没有散去。 杀客必须心定,手稳,方能一击毙命,再悄无声息地退去。茶水起了涟漪,薛无衣的心已经不定了,离手不稳亦不远了,他不可能没有发现这件事。这时候他应该立刻离开杀道,否则他迟早会死。 薛无衣却说,他停不下杀人的手。 他在求死。 那日薛无衣喝了半个时辰的茶,又匆匆离去。 我在窗前坐了很久,闭上眼,想起了很多人和很多张面孔。薛无衣年少时肆意的大笑,苏秋池永远带着宁静浅笑的面庞,石秋风黑亮清寂的眼睛,怀玉望向天空时明媚的笑容,方寒花小鹿一样亮晶晶的眼睛,方屠夫憨厚淳朴的脸,方娘子安宁快乐的笑靥。 还有那个落霞满天的黄昏,薛无衣终于得了一个小门派门主的青眼,兴奋得冲到旷野上发足狂奔,仰天躺倒在泥土上,张开双臂,朝着苍天呐喊: “再活它个五百年——!” 空巷里有犬在狂吠,霎时惊醒。 睁开眼,屋外大雪纷飞。 ☆、陆·石头 石秋风回来时,寒鸦嘶鸣。 我被鸦鸣声吵得睡不着觉,干脆起身,取了扫帚 分卷阅读9 - 分卷阅读10 半盏酒 作者:沈雁 分卷阅读10 簸箕出门扫雪。打开门,就看见了石秋风的笑容。 寒风凛冽,吹得木门吱呀作响。 我一时恍惚。 他瘦了,黑了,风尘仆仆。 笑容依然那般明亮,目光明锐如初。 我以为石秋风就算再来长安,至少也是三五年以后的事了。我以为他纵然回来,眼里的光辉也一定黯淡不少,笑容定多了苦涩复杂,眉眼间定有了疲惫之色。我以为这一把堪堪出鞘、棱角分明的刀,定会以极快的速度被这滚滚红尘磨去了棱角,沦入凡尘。 可他站在那里,依旧背着他爹的三弦琴,腰间挂着他师父的眉尖刀。眉眼凌厉,目藏锋芒。 和初见时唯一不一样的,是他空空荡荡的左袖。 石秋风笑:“半年不见,这就不认识了?” 我低头看着被雪水洇湿的鞋尖:“何时到的?” “卯时一刻。”他答。 卯时整开城门,现在是卯时三刻。城门一开他就进了城,进了城就来了我这里。 一同进早膳,就在初遇的那家小酒馆。 “回去看看。”石秋风说。 人的忘性从来大的可怕,与自己有关无关的悲喜转瞬即磨灭,变得无关痛痒。 半个月前血染青石的地面早已被大雪覆盖,小酒馆的生意照样兴隆,酒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划拳声四起,大笑哄堂。没有人会记得在酒馆前死去的人,没有人会记得曾有个少年在雨中拔刀,却放过了伏杀他的正道弟子,他说,该死的是那些个门主。 人自愈的本事也从来厉害,任谁把这江湖折腾得天翻地覆几回,待风平浪静时,江湖还是那江湖,不过是其中之人翻了新罢了。 现在,这个少年又回来了。 他没有再拔刀,但我知道,他正是为拔刀而来。 石秋风点了几道招牌菜,外加一壶烧刀子。店小二一见他搁在桌上的眉尖刀便是一颤,眼神发怵,点完菜便一溜烟儿跑了。 石秋风稀奇:“这里江湖人不少,怎的偏生怕我?” 我看着他如刀的眉眼:“是你戾气太重。” 小酒馆对面是沈大夫行医的小摊,排着长队,安安静静,药香散出老远。方寒花在忙里忙外地煎药,一袭白衣,周身浸在水雾中,像个不染尘世的女仙。 知道沈大夫无偿医治流民时,薛无衣嘲弄了他半天:“你过去收我那般高的诊金,便是为了做大善人?” 沈大夫一脚把他踢出了门:“滚!” 薛无衣笑嘻嘻回头:“您可真是老当益壮呀。” 气得沈大夫白胡须发颤。 沈大夫年轻时行医四方,闲云野鹤半生。老来落脚在长安,与老妻做伴,行医看心情,出了名的坏脾气。两个儿子一及冠就被他赶出来了家门,大的没见过,小的见过两回,如今不知在哪个胳肢窝里讨生活。 十年前薛无衣出事时,没人敢救他,只有沈大夫。 那时他的胡须还没有全白,日日拉着老妻坐在巷子口晒太阳,一手摇着蒲扇煎药,一手折了柳条逗逗屋前的黄狗,悠然得像个活神仙。薛无衣从不曾认得他,我走投无路求上门时,也从不曾想过他会救人。 神仙是不会救凡人的。佛祖度众生,究竟是为了度众生而度众生,还是为了众生度而度众生,正如沈大夫是个闲神仙还是个怪老儿,我从没有想明白过。 有人壮了胆子问他,为何救这杀神。 “我喜欢这小子的眼神。”他说。 来人瞪眼:“就这样?” 沈大夫吹胡子:“就这样。” 一只白瓷碗搁在木桌上,清脆碰撞一声。碗里是烧刀子,酒色清冽,光可鉴人。烈酒多半色纯,清澈见底,只有淡酒才会有多般花样,惹得人眼花缭乱。 我回神,抬头,菜已经上来了:“我不喝酒。” “我记得,”石秋风道,“试一试又何妨。” 我低头看着满满的酒碗:“有些事是不能试的。” 他笑:“不试又如何知道。” 一碗烈酒下肚,喉咙像是被刀子滚过,生疼生疼,满嘴辛辣之感。我被酒呛到,咳得眼角生了泪花。 石秋风问:“如何?” 我拭去泪水,把酒碗一推:“不如何。” 他大笑。 回去时路过一家大户人家,见一名青衣童子朝门外扔出一只通体乌黑的幼猫。猫崽身上连毛都没张齐,就这么被丟在数九寒天里,不多时就冻死了。 石秋风“咦”了声,上前问:“这猫崽儿怎的丟了?” 青衣童子正低头扫雪,头也不抬,敷衍地回了一句:“母猫是只雪白的纯种猫,生了一窝小崽子都是通体雪白,只有一两只有点杂色,就这只居然浑身是黑,夫人嫌它晦气,怕是不祥之兆。” 言罢抬头见了石秋风,脸色一变,挥起扫帚像赶苍蝇一样赶人:“哪儿来的叫花子?这儿没吃的,滚滚滚,别污了这门前的地儿!” 朱门“砰”的一声合上。 我乐得大笑。 石秋风愕然看了看自己:“我哪里像叫花子了?” 不远处就是抱团取暖的流民,来要饭的流民太多,石秋风一身风尘,无怪乎被认作叫花子。流民每日饿死冻死无数,贵妇人嫌弃着毛色晦气的幼猫。 我低头看那只被抛弃的丧家猫。 它蜷缩在雪地里,紧紧依偎着周身唯一可以取暖的半株枯草,一身黑毛在雪地里格外刺眼。它不看身后紧闭的朱门,却滴溜溜盯着我们两个看。 它已经不是丧家猫,而是流浪猫。 附近,步履蹒跚的难民还在“砰砰砰”地敲着紧闭不开的朱门,哀嚎着跪求朱门内正耍猫的老爷夫人能大发善心赏口薄粥喝。有的时候,人活了数十载还比不上一只尚未断奶的猫崽儿。 石秋风“啧”了一声:“这猫崽儿有点意思。” 他拎起它放在朱门前,捏起它的猫爪轻轻碰了碰朱门,又抬手朝门内指了指。小奶猫看了看石秋风的手指,看了看我,又转头看了看那扇近在咫尺的朱门,猫爪在朱门前停留了一瞬,竟放了下来。它转身再也不看朱门,又蹲回台阶前盯着我们看。 这次和先前又有 分卷阅读10 - 分卷阅读11 半盏酒 作者:沈雁 分卷阅读11 了不同,它的目光不再在我和石秋风间游弋,而是只盯着我看。 石秋风抚掌大笑:“这猫崽儿有意思,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敢耍脾气。” 小奶猫冷得瑟瑟发抖,就这么在雪地里卧了一盏茶的功夫,我们不走,它也不走。它没有跑过来蹭我的脚,也没有试图跳进我怀里——没有做任何作为一只幼猫可以取悦人的事。它只死死盯着我,像是盯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如今想来,真正诱发我残存不多的恻隐之心的,是这眼神。让我想起大雁塔上怀玉坐在轮椅里望向天空的眼神,方娘子紧拉着衙役时的眼神,方寒花跪在雪地里仰头看我的眼神,也是这样——希冀,又绝望。 我偶尔会想,老头子当年在乱坟岗上捡起我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是心血来潮,还是徒然心生悲恸。 我上前抱起小奶猫,它毛还没长齐,在雪地里冻了一会儿就已经受不住了,在我臂弯里瑟瑟发抖,毛上结的冰渣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我转头去看石秋风,他却已经别过头。 “取什么名字?”我问。 “这是你拣的。” “你爹可是书生。” 石秋风笑了:“就叫石头吧。” 我瞪他:“难听。” “我觉得挺好啊,你看这猫崽儿脾气臭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石秋风抬手欲抚摸小奶猫,却被它一爪子拍开,“哎哟,还真跟我卯上了?” 我大笑。 华灯初上时,薛无衣来了。 十多日没有见到他,他的面色愈发苍白,目光却清亮如洗,犀利明锐如曾经的少年。 我端上一坛烧刀子,一坛青梅酒。 薛无衣摆手:“我要花雕。” 石秋风微讶:“雁九说你惯喝青梅酒。” “那是从前。”薛无衣道。 那晚他们喝到半夜,推杯换盏,大醉方休。 我抱着石头立在窗前,看着纸窗上人影绰约,大笑声从门缝中隐隐溢出。 薛无衣很多年没有这般大笑过了。年少时他的笑容坦荡开怀,一笑便惊艳了多少闺阁少女的眼。后来他多半似笑非笑,便是笑了也是嘲弄讥讽。最近他的笑容变多了,多得我分辨不清里头到底有些什么。 两个男人喝光了我十年珍藏的酒,丑时半终于七倒八歪地趴在案上睡着了,滚了一地的空酒壶。 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亦或什么也没有谈。但我知道,这一夜以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我抱着石头在冰冷的石阶上枯坐了一夜,听着屋内两个男人的鼾声,听着雪落的声音,听着雪水从屋檐上滚下来,落在石阶上,滴滴答答响了一夜。 石头蜷缩在我怀里,刚给它洗了澡,黑黑小小的身子卷成一团。夜里正是它精神的时候,一对琥珀色的眼珠在黑暗中明亮如珠玉,骨碌碌灵动地乱转。 许是因为早上喝了一碗烈酒,胃里一直很暖和。 我想起许多年前无数个深夜,老头子也是这般,抱着怀里的酒壶,直愣愣看着断了线的雨珠点滴到空明,面对着空而寂冷的黑夜,呼啸而过的烈风,烂醉如泥。那个时候他究竟是清醒的还是真醉了,抑或醉时亦清醒,清醒时亦醉,我从来没有弄明白过。 曙光乍现时,石秋风醒了。 他抱着三弦和我并排坐在石阶上:“几时醒的?” 我答:“卯时一刻。” 石秋风竖起三弦琴:“我给你弹一曲如何?” 我讶然看他:“你不是不会么?” 他笑得狡黠:“我回了趟漠北,寻人学了。” 他弹得并不好,琴声断断续续,三弦的音色本就干涩,像是一个口齿之人在慌里慌张地学舌。一曲罢,石秋风汗透衣背,拔刀时稳如磐石的手微微发颤。 他捏紧拨片,耳朵红得要滴血,说话磕磕巴巴:“雁九,我……我第一回给人拉三弦……我……” 我笑:“这曲子叫什么?” 石秋风一愣,耳后的红晕慢慢褪去:“风雨铁马。” 风雨铁马。铁马秋风大散关。 石秋风目光忐忑,我忍着笑道:“很好听。” 他的眼睛倏地亮了:“真的?” 我颔首:“真的。” 他的笑容慢慢放大,咧着嘴再也合不拢。 石秋风收起三弦琴,我们并排坐在石阶上,等着看日出。天色渐亮,青空泛白。凉夜褪去,曙光熹微,红日升起,朝光一寸寸撕碎黑如乌木的苍穹。 破晓。 晨光普照时,石秋风道:“你往后小心些别弄丢了石头,猫崽子容易跑。有石头在,你便不孤独了。” 我转头看他,他的面容被阳光笼罩,模糊不清,隐约可以看见棱角分明的轮廓:“你觉得我很孤独?” 他不答,望着前方。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走进小酒馆,收起油纸伞,乌衣散发,赤足木屐,大雨在你身后倾盆而下。你那一倏忽的眉眼、姿态,像极了——” 他仰头望着庭院里悄然落下的雪。 “像极了一只黑色的小奶猫。” ☆、柒·擂台 石秋风下了战书,以故人之徒的身份挑战怀家家主怀无涯。他花光兜里所有的铜板买了五十只信鸽,战书飞遍武学世家,江湖尽知,怀无涯避无可避。 三日后,怀无涯应战。 地点选在长安城最大的镖局兴隆镖局进门的第一坐擂台上。擂台很大,视野宽广。 擂台周围所有的酒楼客栈在约定之日前十天就已经预订光了,前后左右搭满了临时看台,黑压压一片人,座无虚席。数十个赌坊派人来摆摊坐庄,悬殊分明,不少江湖人压上了自己的全部家当。到了约定比武的这一日,十七万两银子赌怀无涯胜,五千三百二十一两八文钱赌石秋风胜。 二十一两是沈大夫的。他说,给姓石的不要命的小子断左臂那日是七月十四,就押二十一两吧。 被隔壁一长排赌怀无涯胜的江湖人听见,有人斗胆上前拦了他,劝道:“神医做什么押他?铁定亏!” 沈大夫说:“我喜欢这小子的眼神。” 来人瞪眼:“就这样?” 分卷阅读11 - 分卷阅读12 半盏酒 作者:沈雁 分卷阅读12 “就这样。” 走出几步,沈大夫回过头,添了一句:“石小子也不见得会输。” 沈神医名动长安,一句话拉来了五千三百两。 那八文钱,是一个有孕的少妇押的。她是几个月前从北边被匈奴攻占的白城逃出来的流民,丈夫为了保住她和肚子里的孩子,饿死在来长安的路上。她不过双十年华,蜡黄削瘦的脸上尚看得出秀丽的轮廓,日日被长安的流氓地痞骚扰。有一回险些伤了肚子里的孩子,是石秋风救了她,顺手打残了附近的恶霸。 这还是石秋风上一回来长安的事。 他一时好奇去瞧了眼赌坊的摊子,被少妇一眼认出来。她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赌上了三日的粮钱。 一两银子起押,庄家不肯收。 石秋风提着眉尖刀,逼他收了下去。 回去的路上,石秋风笑着对我说,就算最后败给了怀无涯,没能替师父报成仇,也不算虚妄一场。 我拎起钱袋在他眼前晃了晃:“再帮你一把?” 石秋风大笑。 “你给我一盏酒就够了。”他说,目光灿若星辰。 约定之日到了。腊月十四,上元节前一日,黄历上写,宜出门,忌安葬,春风解冻,大利南方。楼下难得收了日进十银的算命摊子凑到擂台前听比武的瞎眼道士说,这是个十年一遇的大好吉日。 连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雪停了。 江湖人都说,这是老天在为石秋风造势。 借了沈大夫之名,在靠近擂台的酒楼里找到两个临时空缺的座位,位置很好,就在窗边,一览无遗。 出门前问石秋风要喝什么酒。 “听薛无衣说,青梅酒是你自己酿的?” “恩。” “就是门前那两棵青梅树?” “对。” “你不喝酒,为何会去学酿酒?” 我笑:“铸刀的人不一定用刀,卖笔墨丹青的人不一定作画,谁说酿酒的人就一定得喝酒?” 他歪头想了想,笑了:“是这个道理。” 我一手拎着坛青梅酒,一手抱着忙不迭舔爪子的石头,上了酒楼。拍开封泥,给石秋风倒了一杯酒。他接过,仰头饮下半盏,伸手逗了逗石头,转身而去。 白瓷杯里尚有涟漪,擂台下已是黑压压一片。 身前徒然投下一片灰影。 抬起头,来人白衣如雪,英英玉立,背负长剑。 他微微一笑:“姑娘,这里有人么?” 我认得他,他是许多年前那个雨夜碰见的老头子的故人。那夜老头子发了火,喝了三碗酒就烂醉如泥,盯着屋檐上淌下的雨珠发了一夜的呆,我记得很清楚。 我抱走上蹿下跳的石头:“请便。” 他在桌对面坐下,白衣一尘不染。他已有些年岁,面容比起当年遇见时沧桑不少,一笑,唇边漾出一丝细纹:“石秋风是你的朋友?” 石秋风离开时没有遮掩行踪,不少人都看到了。 我点头:“是。” “你觉得是谁胜?” 我反问:“你觉得谁会胜?” 白衣人笑了,顿了顿,道:“怀无涯不会输。” 怀无涯不能输,他为纵横江湖的这一日努力了大半生,发妻惨死于仇家之手,唯一的女儿成了大雁塔里作茧自缚的困兽。这一战若输了,他一辈子都无法站上武林的最顶端。怀无涯牺牲了太多,就算赢不了,也绝不能输,他会拼尽一切保住自己的地位——他输不起。 石秋风说,兴许他唯一的优势就是输得起。 输得起的人孤注一掷,输不起的人步步谨慎。越谨慎就越容易出错,物极必反。 白衣人屈指弹了弹酒坛子:“可以么?” 我给他斟了一碗。 他浅浅呡了一口,目露惊讶:“这青梅酒,倒是与我一位故人酿的极像。” “故人?” “恩,”白衣人搁下酒碗,清脆一响,“是一位大才女,当年她酿的青梅酒千金难求,可惜红颜早逝,死时约莫和你一般的年纪。只可惜——” “可惜什么?” “她一死,她的情郎毁了,原本有着大好的锦绣前程,自断前路,远走他乡。我上一回见到他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他成了个颓废度日的酒鬼,明明大不了我几岁,看上去竟像是五六十岁的老叟。不知如今又漂在何处,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上一面。” 白衣人端起酒碗,仰头一口饮尽。 青梅酒是老头子教我酿的。他在天涯海角的酒肆里喝遍了这世上所有的酒,偏生到哪儿都喝不惯青梅酒,抓了小二来,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要又酸又甜,喝下去像吞了粒水晶葡萄。” 小二听得莫名其妙,周围的酒客也听得莫名其妙。老头子一人把独角戏唱得面红耳赤,无人理会。 后来他不再和酒肆里的人争青梅酒应该是什么样的,难得清醒了一阵子,手把手教我酿青梅酒。我不喝酒,所以学了酿酒,也只会酿青梅酒,被薛无衣嘲笑了一番,说我固执得像头驴,丝毫也不懂得变通。 醉到深处时,老头子不再饮烈酒,让我给他倒青梅酒。他爱大口喝烈酒,小口小口一分分地呡青梅酒,盯着虚空,目光空茫,眼里荒凉似原野。 不管我酿了多少次,他都说,差一点,还差一点。 差在哪里,我不知道,老头子也不知道。 有一回我问他:“师父,什么样的死法最孤独?” 老头子想了很久,半晌道:“大概是死时孤苦伶仃,直到多年后才有人发现他已化为白骨的尸体吧。” 最后他一个人醉死在酒肆里,趴在桌上整整一个时辰,无人问津,连小二都以为他只是又醉倒了。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却无一人注意到这个买醉的老头已经死了。 真是孤独的死法。 老头子大概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我在他随身的破包袱里找到了三四年前就已经写好的遗书——他从来都知道喝酒伤身,只是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 老头子叫我烧了他的尸体,骨灰撒在江都的土地上,一粒灰都不要留。江都是 分卷阅读12 - 分卷阅读13 半盏酒 作者:沈雁 分卷阅读13 老头子的故里,故里本该有他的故人,他却没让我告诉任何人他的死讯。 他就这么死了,悄无声息,只有酒肆的小二还问了句,那个日日买醉的糟老头子怎的不来了。 楼下传来击鼓声。 “咚!咚!咚!” 比武开始了。石秋风在南边,怀无涯在北边。 怀无涯衣冠周整,背负长剑,身形清癯。 “石秋风,”拔剑前,他突然开口,“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替你师父争当年败给我的那一口气?” 石秋风道:“过去我以为是,方才站到了这里,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不是。” 他立在擂台上,背着他爹的三弦琴,怀里抱着他师父的眉尖刀,背脊笔直:“我不是为了替师父报仇而来,那是你们的恩怨,与我无关。但若不为师父报仇,我就无法前行——只有打败了你,我才能无所挂念,心无旁骛地继续向前走我自己的路。” 怀无涯沉默了很久。 半晌,他一挥手:“开始吧。” 刀光剑影,叮叮当当,如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响。 前五百回合势均力敌。 擂台上两人胶着太久,难分胜负,一旁观战的怀无涯大弟子心中焦急,手出暗器欲击杀石秋风,被不远处看台上观战的薛无衣拔刀挡下。两人交锋数百回合,薛无衣重伤于怀无涯大弟子剑的下。 薛无衣昏死在地,石秋风乱了心神,被抓住了破绽,以一刀之差败于怀无涯,当场身死。 怀无涯本不欲杀石秋风,只想败之以挽回声名,失手错杀,不由一愣。就在这一刹,假扮大夫混入怀家家奴的方寒花冲了出来,手持匕首,一刀刺上去。怀无涯避之不及,堪堪躲过了要害,重伤倒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坐在酒馆五楼的一方小小窗户后,远远地看着十数丈外小小擂台上的刀光剑影,一刀一剑之间搅动着的是江湖局势的风云变幻。回头想来,那日亲眼所见的亲耳所闻的,竟恍然如一梦。 擂台周围一片哗然。 我抱着石头冲下酒楼。 身后白衣人似乎在喊我,又似乎没有。 我见到薛无衣时,他泡在沈大夫堆满药材的木桶里,一身纵横交错的剑伤,昏迷不醒。桌上搁着他的刀,那把苏秋池送给他、跟了他十年的刀断成了两截。 沈大夫只说了一个字,等。 再走出屋子时,江湖上已经变了天。 怀无涯重伤昏迷,继承衣钵的大弟子亦被薛无衣重伤,一时无人掌控大局。几个恨透了怀无涯的江湖人趁机把他过去所做的不义之事一桩桩大白于天下,其中也包括薛无衣和石秋风同怀无涯的恩怨。 因了怀无涯的声名和石秋风半年前在江湖上掀起的风浪,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前辈后生几乎都来了长安看这次比武,怀家的丑事片刻遍传。不过一日之间,怀无涯的声名一落千丈,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次日,怀无涯独女怀玉从大雁塔顶层一跃而下。 我去西市给薛无衣抓药,抬起头时,远远看见一袭白衣从高高的黑塔上坠落。像一只折翅的白鸟,无法飞翔,干脆用最后一次的飞翔奔赴死亡。 她终究是走上了大雁塔的顶层,只可惜没能成为那一只在大漠上自由翱翔的孤鹰。 今日是上元节,没有宵禁,街上熙熙攘攘,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西市上挂满了一长串胖乎乎的灯笼,蹒跚学步的幼童拉着爹娘的手四处乱窜,猜灯谜的摊位前排起长队,红男绿女,笑语盈盈,面若桃花。 药铺掌柜用桑皮纸包起草药,递给我。 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关门的“吱呀”声。 回过头,药铺掌柜已经拉下了门帘,手里拎着几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朝我笑了笑:“今日也做不成什么生意,就早些打烊,家里的孩子还等着呢。” 他拎起油纸包晃了晃:“喏,隔壁王大娘的糕点铺子里买的枣泥糕,幼子吵着要吃,闹了我好几日。” 回到屋里,一室清冷,夜凉如水。 几日前一个很黑很黑的深夜,有两个男人在这里推杯换盏、大醉方休,大着嘴巴说胡话。 一个男人咧嘴嘲笑,你个懦夫,没出息的怂包! 另一个男人哈哈大笑,你一个追梦人又如何,最后不是化为一抔黄土的就是成了又一个未亡人。 我站在他们身旁,给他们斟酒,听他们胡言乱语,看他们烂醉如泥。我似乎很明白这两个男人,又似乎一点儿也不明白。不过那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薄情寡恩的失心人,一不小心弄丢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只好冷眼看着他人的悲欢离合,做个旁观的过客。 窗外是万家灯火,灿若星河。 作者有话要说: 黄历的写法模仿了《东邪西毒》里欧阳锋的台词。 写老头子的死时,突然想起是枝裕和导演的《无人知晓》,那些悄无声息、不为人知的死亡。 ☆、捌·风雨 十七日后,薛无衣死了。 在一日中最灿烂的午后,终于咽了气。 沈大夫说,薛无衣没有生欲,他本该活得下来。 他死时瘦骨嶙峋,深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面容苍白如雪。我面对着他形销骨立的身体,渐渐地再也记不起那个在旷野上狂奔的粗衣少年。 枯坐在薛无衣床前时,心里头空空荡荡。 这十七日里我常常想起薛无衣在三四年前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有时他想,倘若当初留在故里,没有抱着那些虚妄的凌云壮志来到长安,是不是如今反而会更快活自在一些。 还有怀玉坐在轮椅上,在有风的窗前高高俯视着熙熙攘攘的闹市,长发盈空。她眼眸明亮地说,她喜欢大漠上的孤鹰,羡慕飞檐走壁的薛无衣,期望着有一日能走上大雁塔顶层仰望云霄,一定很是快活自在。 十七日并不太长,不知为何,许多扎根在记忆里十多年的人和事突然变得模糊不清。我慢慢忘记了很多苏秋池还活着时的事——那间破破烂烂的小草屋,她和薛无衣的笑声,我们打打闹闹幼稚的争吵,还有苏秋池手下锻造出的那一把把明亮锐利的刀。 夜里做了个梦。 梦里的苏秋池是初见时的模样,一 分卷阅读13 - 分卷阅读14 半盏酒 作者:沈雁 分卷阅读14 身碎花蓝布裙,梳着一条乌溜溜的长辫子,目光清澈如水。 她怀里抱着那把沾满了薛无衣的血、断成两截的刀,朝我微微一笑,眼眸如水光潋滟的西子湖。 她什么也没有说,就这么静静望着我。 我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后来我就醒了。 睁开眼,天已大亮,窗外飞过一只春燕。 春风解冻,大利南方。腊月十四那天起再没有下过大雪,许是因为去年天灾人祸不断,又冻了个彻底,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北方入侵的匈奴被打败,退到白城以北,大雪覆盖的田地抽出春苗。流民一波波离去,长安城恢复了喧闹熙攘,一如往昔。 这十七日间还发生了很多事—— 怀无涯醒了,落下不轻的病根。 他的大弟子醒了,瘸了左腿。 怀无涯放了方寒花,厚葬石秋风。他将大弟子逐出师门,散尽门下弟子,宣布退隐江湖,抱着独女怀玉的牌位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快意恩仇的江湖和尔虞我诈的朝堂其实无甚分别,朝堂不过是另一个江湖,江湖不过是另一个朝堂。朝堂上一朝一夕间白云苍狗,江湖上不到一个月就没了一个野心勃勃、只差一步就能纵横武林的怀家家主,多了一个中年丧女、心如死灰的父亲。 石秋风没有亲人,我去接了他的灵柩。 回去时被一个葛衣男子拦住。 他是比武那日我待的那间酒楼的小二。一位白衣剑客出了几两银子,让他保管一只木盒,请他在石秋风石大侠出殡时交给一位乌衣散发的女子。 木盒里是一只白瓷杯,里头是半盏未饮尽的酒。 我抱着木盒回了屋子。 搁下木盒时,徒然觉得有些不对,打开来,白衣人竟把白瓷杯下的一小块桌面也割下来了。我拿起白瓷杯,杯底下压着一纸叠成豆腐干大小的短笺。 上头写,倘我赢了比武,就上门娶你。 多可笑,人都死了,居然还说要娶我。 老头子死的时候我没有哭,苏秋池死的时候我没有哭,为薛无衣刻碑、把那柄沾满了鲜血的断刀埋进他墓里的时候我没有哭,看着石秋风的棺材缓缓沉入泥土的时候我没有哭。见到这纸本该永不见天日的短笺时,我居然哭了,抑不住地抽噎,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为了什么而哭泣,明明他们的结局我早已预见到——在看见石秋风那双黑亮清寂的眼睛时我就知道他多半会死于自己的理想,在薛无衣一意孤行继续杀人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终会求得他想要的死亡。明明刻了那么多年的碑,见过那么多的生死离别,明明从很久以前我的眼睛就干涩得再也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来了——为什么,为什么我还会哭泣? 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砸在木盒上,噼里啪啦。 我在空旷的屋子里,大哭不止。 我开始频繁地做梦。梦里是刮风的旷野,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站在光秃秃的山丘上,举目荒凉。 有些梦里,很多似曾相识的东西从眼前一晃而过。二十七年来遇见过的人发生过的事交错在一起,冗杂纵横,光怪陆离,混乱不堪,醒来却忘了个一干二净。 梦醒后,再也没有了睡意,睁大眼睛盯着屋顶。听着屋檐下滴滴答答的化雪之声,心里头空无一物。 我抱着石头离开了长安。 十一年,我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 离开长安后,一夜无梦,一觉睡到天亮。我突然明白了老头子当年为何要自断前路、远走他乡,明明有着锦绣前程,却自甘堕落成一个终生沉溺在醉酒之后幻梦里的酒鬼。他看似有选择,其实从来身不由己。 我也一样。 我去了江都,到了十多年前亲手挖的墓前,老头子坟头的野草已经长到半人高。 他早就刻好了自己的墓碑,没有名字,没有生平,只有一句《金刚经》里头的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虚妄”二字刻得极深,那会儿老头子正喝得烂醉如泥。 我在江都待了半年。 我开始喝酒,喝自己酿的酒。第一回喝青梅酒,又酸又甜,一口喝下去像咽了粒水晶葡萄。 石秋风是对的,有些事是不能试的,可不试又如何知道。薛无衣是对的,人不该太固执,一成不变。老头子是对的,青梅酒很好喝,足以让人沉醉。 可有件事石秋风说错了,就算没有石头,我也不会孤独。我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从前老头子活着时,他只爱喝酒,酒里有他的爱人;苏秋池活着时,我远远看着她和薛无衣两情相悦,你侬我侬;薛无衣和石秋风活着时,他们从头到尾活在自己的牢笼和理想里。 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有石头在,不过是多了些生趣。 石头在长安时倒还安分,后来长大了些,跟着我行走江湖,就开始四处瞎窜。到了一个新地方就撒丫子狂奔,逮也逮不住,时不时消失个十天半月又一身邋遢地跑回来。奇的是,每回我要离开一处时,石头竟似未卜先知,早早地蹲在那里等我。 也许它骨子里就是一只天涯浪猫,还无师自通地深谙浪子回头金不换的道理。 这半年里我时常在想,人之生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从前我以为生生死死再寻常不过,不论帝王将相还是布衣白丁,都逃不过一抔黄土一堆白骨。 后来我渐渐想明白了。那日我并不是在为薛无衣和石秋风的死而哭泣,选择了死亡的人正是他们自己;我也不是被那纸短笺感动,我一直都清楚,石秋风只是把我当做一种寄托,他灰冷前路上的一抔光亮。 我在为自己而哭泣。 我遇到的人很多,记住的人很少,其中能称得上是朋友的,更少。而如今—— 我一无所有。 所以我才会流泪,所以我才会泣不成声,所以我才会对着那纸宣告我已然失去一切的短笺,大哭不止。 佛祖说得真好,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回到长安时,又是一年春和景明。 草长莺飞,鸿雁南渡。 沈大夫去了,无病无痛,寿终正寝,死时脸上犹带微笑,似一尊弥勒佛。不到两个月,他的老妻也去了。我到长安时,见到的只 分卷阅读14 - 分卷阅读15 半盏酒 作者:沈雁 分卷阅读15 有两座相依的土坟。 我盘腿在坟前坐了很久。 大风刮过,春光明媚,心里头豁然开朗。就像老头子不是什么风流浪子,只是个为情所困、不肯走出来的懦夫,沈大夫不是什么活神仙,只是一个受情所护的凡俗人。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从的不是心,是情。 至于佛祖到底是为了众生普度而普度众生,还是为了普度众生而普度众生,谁知道佛祖是怎么想的。 给薛无衣上坟。我把他和苏秋池葬在一起,他们生前不能同衾,好歹死后躺在了同一个墓穴里。 给苏秋池上坟。拔了春日里疯长的野草,折了一枝她生前最爱的白梨花,搁在墓碑前。 给石秋风上坟。从包袱里取出那只跟了我一年的木盒,高高举起白瓷杯,和着半盏残酒,一起砸碎在他墓前。碎瓷飞溅,浑浊的酒液缓缓淌进泥土里。 离开时,碰见了被石秋风救下的少妇。 她没有跟着流民离开长安,而是改嫁给了一个茶馆伙计。她抱着刚足岁的儿子,面色红润,笑容平和。再嫁的夫君不介意她有前夫的遗腹子,对孩子很好。 她说,石大侠是她的大恩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给怀玉上坟,坟前跪着一个乌衣女尼。 听到声响,她回过头,竟是方寒花。 眉眼宁静,不复一年前的满目戾气。 她站起身,双手合十:“雁姑娘。” 我烧了一卷大漠孤鹰图给怀玉。画是在江都一条小巷里偶然见到的,画上的黑鹰展翅翱翔,泠泠月色下连绵起伏的大漠雪白如沙。她一定会喜欢的。 点上火折子,火焰摇曳,黑烟袅袅。 我问:“你如今叫什么?” “小尼法号折花。” “……何意?” “师父说,小尼为凡俗事所扰,起了歹念,已犯下大错。小尼出家前的俗名叫寒花,师父便取名折花,望小尼一生潜心向佛,放下前尘,渡己渡人。” 火烧完了,留下一堆灰烬。 我们在路口分道扬镳。 “小尼还要出城给家父和家妹上坟。”她一身缁衣,年轻的面容素白如纸,“雁姑娘,就此别过。” 阁楼下的瞎眼道士还在,只是摊位无人问津。 听到我的声音,他很是惊喜:“你可算回来了。” “过两日就不做了,回村里去。”瞎眼道士说,摇头晃脑地长叹,“老了,不行了——” 他收了摊位,拄着根歪歪扭扭的木棍,走了。 夕阳残照,落霞满天。 回到屋里,打开门,扑面而来的腐朽之气,漫天飞扬的灰尘呛得我咳嗽不止。 桌案上还搁着本《东坡全集》,镇纸压着的那页上写的是苏子那首《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石头蹿上来,跳进我怀里。 我抱着它去了酒窖,挖出壶一年前酿的青梅酒,拎了张板凳坐在屋前两棵老槐树下,给自己倒了碗酒。 【全文完】 分卷阅读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