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诅咒》 第1章 《人鱼的诅咒》作者:灯无荞麦【完结】 文案 本文8月20日从30章开始倒v,谢谢支持(断更后的复更从46章开始,订阅请注意已经看过的章节) 传说中人鱼的灵魂像深海般无情,生而诡诈又善于蛊惑人心,它们用歌声将海洋变为致命幻境,在冰冷的海底将年轻水手的血肉分食。 可艾格遇到的这条人鱼似乎和传说的不太一样。 它大多时候都垂着湿漉漉的睫毛,鱼尾的摆动安静温驯,想吃他手上的鱼干时,蹼爪会轻轻搭上他膝盖,征询的样子礼貌而克制,像极了一个人类绅士。 主攻,浑身是胆人类攻x心机痴汉人鱼受,he。 内容标签: 强强西方罗曼 西幻 中世纪 主角视角艾格(aegir)互动人鱼 一句话简介:或者祝福 立意:相信童话 第01章 序 和每一个对大海跃跃欲试的男孩一样,他没少听闻关于人鱼的传说。 夜晚的光影与神秘的故事相得益彰。 在那镶有绿宝石的珐琅床头灯下,天鹅绒窗幔反射着温暖的光。柔软双手为他掖上被子,抚过他鬓边红色发丝,一下,两下,挠挠他的睫毛。 “晚安,艾格。” 亲吻落上额头,他假装熟睡,听到关门后脚步远离,静待三分钟,一溜烟从被窝钻出。 穿过重重廊柱,拐弯再拐弯,走廊尽头的客房里,壁炉边的白发老者腿上盖着黑色大氅,一手阖上书籍,一手向他递上羊奶。 “作为交换。” 老人笑眯眯看他,他爬上高背椅子,瞪着那半小时前才逃过的羊奶。 “你一口气喝光它,我也一口气在今晚讲完故事,这很公平,对吧?” 那是所有关于大海的故事里,他格外津津有味的一部分。 有的时候,壁炉火光明亮,故事梦幻善良。遥远的深蓝秘境里,人鱼救下落海的人类王子,夜夜遥望城堡的方向。王子从城堡醒来,摘下清晨阳光下最鲜艳的玫瑰花,摆上面朝大海的窗。等到王子长大,拥有一艘远航巨船,配剑足以斩落海怪,循着美妙歌声来到宁静港湾,他们在月光下相遇。 又有时候,窗外树影漆黑,墙面映着扭动的火苗。故事里的人鱼拥有无害的面孔,说着人类的语言,施下一个又一个诡计,它们用歌声将海洋变为致命幻境,把行船引向灾厄。年轻水手梦见了远方家乡,睁眼却看到躯体被拖入黑暗,鱼尾海藻般缠上,颈边獠牙冰凉。 人鱼的传说一个夜晚讲不完,他曾想如果那些故事著写成书,也许会是老人书架上最厚的一本。等到壁炉添完三次柴,乌鸦也来窥探深夜里仍旧明亮窗口。 “邪恶的,善良的,狡诈的,正直的,你相信哪一个?”老人微笑问他。 灯影绰绰,而他终于喝完最后一口羊奶,向下倒了倒空空的杯子,以示公平。 -序- 第02章 旭日刚升,海港堪堪苏醒。 如果早知此地的忙碌和穿行不便,艾格会选择绕个远道去往森林另一端,他手中酒桶臃肿,拥挤中不可避免地碰撞到周边行人、惹来一连串粗鲁咒骂。 “哪个混蛋?挤什么挤!” “天杀的,走路带好你的眼睛!” 艾格目不斜视向前,对此起彼伏的叫骂充耳不闻。 空气中的味道糟糕透顶,但这并不能全然怪罪于周围人四处喷溅的唾沫。 冬雪融化时总是这样,雪水浸湿腐土,水沟溃烂般解冻,船只送来发缕油腻的远方来客,道旁牲畜的粪便还未冷却,已被纷乱的脚步涂抹于码头各处。黑面包、奶酪、麦酒……交易中的食物在草料上摆放,与主人家身上的衣料一样,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酸味。 暗沉的天空笼罩海港,灰蓝的岸,脏褐的地,像潦倒画师惯用的调色。人群之中唯一堪称鲜亮的,或许只有沿街妓.女们脸上那款款的笑意了。 踩过鱼摊前污水,艾格找了堆积雪蹭了蹭靴底,正要步下台阶,衣角突然被拉住,婉转话音自身后传来。 “瞧瞧我抓到了谁?巴耐医生家的漂亮男孩!难得在诊所和猎场之外的地方遇见你呢,果然,年轻人都爱凑外来商船的热闹么?” 刚想回头,声音已经凑近耳畔。 “还是说——你跟寻的是这儿的香水味?特来照顾一下我在码头的生意?”一只雪白的手从他左脸颊滑来,“也对,小艾格已经十八岁了呢。” 偏头避开那只手,艾格单手将酒桶环抱身前,阻止搭话的人进一步贴近。 “霍尔夫人。” 简单打了个招呼,他低头看到了女人干枯的发顶,注意到女人似乎比冬天前消瘦了许多,也可能只是她穿得少了以显纤细,艾格不太清楚,低劣的浓香混着码头的气味,让他鼻端发痒。 “好久不见,看起来你一切都好。” 开口前皱眉忍下了一个喷嚏,以至于年轻人的表情实在不算可亲,但女人似乎对他这副坏脾气的样子不以为意:“一切都好——是的,一切都好,冬季之后,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问候了,而你好像又长高了。” 她伸手去碰他并不服帖的头发,并不掩饰对那一头红发的喜爱,在冬寒未散的日光里,那是一种格外温暖的色泽。 第2章 长高一寸,体重一磅,似乎成为了母亲的夫人总能一眼发现这些。 “是吗。”艾格摘下了女人的手腕,“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对我说的,替我向——” 一时没想起她家那个哮喘在身的孩子叫什么,毕竟这里隆冬一向漫长,默不作声几月过去,左邻右舍来来去去,死去的新生的,都不足为奇。 “向你的男孩捎句问候,希望他身体康好。” “那得感谢你送来的药材,安德森度过了一个不错的冬天。”谈起自己的孩子,女人抿出柔和的笑,“服药之后,他再也没有半夜惊醒。还有,那块和药材一起送来的红珊瑚,他每晚都要握在手里才能入睡,一定是这份礼物让他摆脱噩梦。” 红珊瑚能让孩子远离厄运——比起几杯黑糊糊的药剂,岛上的人们似乎更相信那些古老愚昧的偏方。 虽然忘了那男孩的名字,对女人所说之事也缺乏印象,但艾格还记得医生老头挑拣珊瑚石时挂在嘴边的话,以及他在灯下改良药剂时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三番五次在冬夜把他吵醒。 “看来这次的药材还算合适,我会记得向巴耐医生转达你的感谢。” 女人看上去还打算说些什么,但就在此时,白帆张扬的大船靠岸,锚链隆隆作响。 “船来了。”她说。 一时之间,奔向岸边的人不在少数,艾格避让同时转身离开,身后女人呼唤一声,他似没有听见,提了提手中酒桶,逆着人群走向远处沉黑密林。 堪斯特岛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离家几英里还能碰见熟人的情况不算少见,似乎岛民往来总离不开那几块道路广场,但若是偶尔远望,黑压压的森林又让人觉得隔壁小镇仿佛隔着无尽海面,遥远得难以跨越。 和镇上大多数男孩一样,艾格对这片森林熟如自家后院,只是不同于那些饥瘦的半大少年乐忠于划分地盘抢松果,像他这样从小不缺食物、体魄生长如劲松的年轻人熟知哪里可以避开巡卫兵偷猎到狐狸和角鹿,哪里绕道才可以和雄踞密林的狼群与棕熊相安无事。 抬头通过嶙峋枝丫辨认出一棵年迈老杉,艾格几下拐上林间小道。 今年的冬雪似乎融化过早,伐木季还未结束,雪地已暴露出干硬的黑土,森林里运送木材的雪道陆续罢了工,巨大的杉木横亘路中,伐木工人与推车俱已不堪重负。 “这见鬼的水坑!抬上去,使点劲!后面的人都没睡醒吗?!” “后面的人呢?” “跑了几个年轻人,昨晚有三艘南方来的大家伙进港了,招募船员的消息一大早就跑遍了全镇。” “看来小鬼们认为划桨比砍树更威风。” “呵,他们还认为做梦比干活能让人更快地填饱肚子。” 艾格从吵吵嚷嚷的伐木工人旁走过。 破旧的推车横在小道中央,一只黑色毡帽架在车头上。寒风中的帽子眼看着就要掉落,擦身而过时,刚想随手把它摆正,手还未碰到毡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喂!那边的小子!” 喝声是冲他来的。 “放下你的手,否则明天你只能用绷带给脑袋取暖了!” “啧。”艾格一脚踹开挡道推车,木条吱呀作响,毡帽“啪嗒”一下摔进水坑。 寒风将身后暴起的咒骂刮得模糊不清。 “三十铜币,数清了。”酒馆老板把一个脏得看不出底色的袋子扔了过来。 艾格抬手接过,颠了颠。 大船进港,酒馆一向是海上来客寻欢作乐的必经之站,采光极差的木屋一大早就人声沸鼎,大笑声、大叫声、还有老板腰间钱袋哗哗作响声。 红光满面的大胡子老板从柜台后摇摇晃晃走出,掀开那桶新来的朗姆酒,脑袋埋过去陶醉地深嗅了一口。 艾格对这酒馆老板的听闻不多,吝啬的脾性是其中一个,此刻明白这大概还是个老酒鬼。 酒桶正要离地,艾格抬起腿,一脚踩住了桶沿。琥珀色的酒液晃动了一下,洒上他的麂皮靴。 老板一愣,抬起他铜铃般的眼睛。 指尖捏着袋子里拿出来的一枚钱币,艾格低下头,与老板对视。酒鬼脸上那双铜铃大眼精神奕奕,看样子不算醉得厉害。 “铜币?”他问。 突然将钱币弹向酒桶。 老板手一伸,没捞住,钱币“啪嗒”溅入酒水,铜色染料一瞬褪开,酒液由清转浊,露出黯淡颜色的假.币转眼沉了底。 哪怕是在以偷盗和贫穷闻名的小镇里,也不乏有人为自己卑劣行径的暴露而低头心虚,但这大概不会发生在酒馆这种地方,事实证明,酒精能让所有无耻之言像碰杯声一样响亮。 啪一下盖上酒桶,老板慢腾腾站起来:“小子——”他比艾格矮了一整个头,腰背却有两个他那么宽,开口时像个笨重低闷的炮筒。 接连有人看向柜台边,没有人对气氛紧绷的两人大惊小怪,酒馆的闹事之徒多如野牛群经过道路上的粪便,口舌之争或者激烈点的拳头正好用来当做佐酒节目。 “你弄脏了一整桶干净的朗姆酒!”老板瞪着他。 “是的,用你那令人发笑的贝壳染料。”艾格把袋子里的假.币全部倒上柜台,清脆的钱币声使屋里众人敏感侧目。 “但还能下口,不是吗?再兑上半桶水、三两壶马尿,像他们津津有味灌进肚子里的那些一样,照样能让你大赚一笔。”说着他偏过头,向闻声看过来的一桌酒客扯了个不算明显的笑。 第3章 邻近的酒客们拿杯的手纷纷迟疑,面色不善盯上了酒吧老板。历经多日的海上生活,得以停泊一个陌生小岛,水手们最简单的乐子不过就是好酒喝个痛快。 “喂,大胡子,这小子在说什么?” “新酒上一杯,就你脚边那桶,给我们尝尝味道。” 最近一桌的人直接踹翻了凳子:“这他妈就是你说的独门酿酒手艺?!” 老板的脸涨成了紫红色,无法应对酒客的质问。他瞪着艾格,横在他面前上下扫视。 很快,他开口了:“谁让你过来送的酒?以往那个棕头发小子呢?” “我第一次见你——别误会!这不是好奇的意思!”他胡子茂密如鸟窝,挡住了大半飞溅出来的唾沫,“我见惯了你们这种年轻人,就像见惯了老鼠那样,挑事的手段来来回回就那些,我甚至知道你们是从哪学的这一手——乞丐窝、赌场、监狱,一切下三滥的地方!但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这里是酒馆不是妓馆,可没有怀春的女人会因为你长相体面而对你心慈手软,让你送酒的人没有告诫过你吗?来我这做生意,识趣的品质可比力气大要重要得多!” 艾格看着老板脸上横肉颤动完,又从背后掏出一样东西,重重搁上桌子。 “我不喜欢像野蛮人一样用拳头让人听话——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第03章 在偏僻闭塞的堪斯特岛,酒馆是故事最多的地方。码头船只虽不常见,但大海上的酒客来自天南地北,为酒馆老板提供了不少可供卖弄的谈资,使他在夸夸其谈时收获了不少岛上居民敬仰的目光,有时候他甚至能展览出一些稀罕的小玩意儿:镀金匕首、小袋香料、藏宝图一角……或偷或买,大家并不在乎他是怎么弄到手的。 看到搁上桌子的东西,见多识广的海上来客顿时哗然,刚刚质问了老板的酒客更是惊呼出口:“火.枪!” 火.枪?艾格目光跟着落向手边柜台。 防潮的焦油布裹着一管黑中发青的金属,金属外壳的每一寸都崭新锃亮。 “收起那个危险的武器,放过我们的客人吧,大胡子。”厨房布帘撩开,一个瘦高个的男人突然从内走出,“难得上一次岸,客人们需要的是笑声和畅快淋漓的碰杯。” 虽然体型相去甚远,但旁人也不难从他的发色和五官辨认出他是酒馆老板的同胞兄弟,他把手里热腾腾的麦麸肉汤搁上桌子。 “镇上的小伙子一向口无遮拦,怪你在后厨上了太多锁,贪杯又口袋空空的年轻人无处下手,难免怨气丛生,偶尔应该给他们一些甜头的——” 瘦高个的男人看了眼艾格,微笑令他显得宽容。 “算了,大胡子。”他对自己的兄弟低声说,“是医生家的小子。” 巴耐医生的药剂远近闻名,没有人不恐惧疾病。 大胡子皱起眉,松了松握枪的力道,哼了一声:“看在医生的份上。” 艾格看着那把被粗糙大手按在柜台上的火.枪,听他们的演讲节奏在耳边抑扬顿挫。瘦子的嗓音比起他兄弟的来要悦耳一些,他心想。他并不厌烦这一趟送酒的活计,比起家里老头的唠唠叨叨、那些破了两块皮的外伤病人仿若绝症般的哀叫,这酒馆俩兄弟一唱一和的演讲也是难得新鲜的事。重要的是,面对后者,他可以不必躲去悬崖边数海鸥。 “……你可以离开了,带着你毫发无伤的脑袋,记住了,以后——啊!” 惊叫声来得猝不及防,响彻屋内的嗓音充斥着剧痛意味,酒客们一口酒液还未咽下肚,就见火.枪易主,丢了武器的大胡子还在呲牙甩着自己吃痛的手腕,转眼就被黑漆漆的枪口贴上了脑门! “喂?!小子!”瘦高个第一个反应过来,急慌慌伸出手。 艾格把食指搭上火.枪引扳机,侧头看了他一眼,瘦高个猛地刹住了脚步! “放下……放下它。”紧盯着那根扣着引扳机的手指,瘦高个判断出了这不是虚张声势,于是伸在空气里的手掌缓缓下压,试图让持枪者冷静。可恨他蠢笨的兄弟未曾混迹过赌场那些地方,否则他掏枪时就该明白,拿着武器的时候,最不该小看的就是这些年轻人手脚的利落程度! “酒钱是多少,我保证我们一个铜板都不会缺你,这其实不算什么要紧事,是吧?你不知道那东西有多危险,小伙子,一旦你的手指头扣下你现在碰到的小铁片——” “一旦我手指扣下引扳机?” 艾格打断他,拇指慢慢摩挲过枪托纹章,金属与焦油的气味在浓重酒气间需要细细分辨,他持枪的样子像酒鬼举杯一样老练,“弹丸和火.药已经装填好了——看样子,卖枪的人是这样告诉你们的。” 兄弟二人未发一言,他静静欣赏了会儿两人面上货真价实的冷汗。 “那么……一旦我的手指扣下引扳机,猜猜会发生什么?” 被枪口注视着的人来不及懊悔情况在眨眼之内变成了这样,在突如其来的、致命的危险下,本能地缩腿后退,弹动般的一小步,慌张的颤抖让这个庞大的身躯看上去恨不得退回母亲的怀抱,而那个安静的枪口气定神闲留在了原地。 “我来告诉你——”他说,食指拨弄了一次引扳机,“压下这个,轻轻地,不需要太大的力气,枪膛里的转轮会摩擦过燧石,噼啪,如果你耳朵够好,你能听到火星被擦亮的声音,热浪掀翻枪膛,弹丸飞快跑过这根短小的枪——啊,短小的,你认同这个说法吗,也许你会觉得它已经足够长。” 第4章 他眼睫一垂,看向这个矮胖子的裤.裆,暂时还没有尿液从那颤抖的双.腿间落下来。 “但你得承认,你压根来不及眨眼,无论你站在哪里,这里、那里、门槛之外,弹丸将准确地扑向你的脑门,比你扑向你妈妈怀抱的样子更热情——要再退后两步吗?脑浆和血可能会把你的酒馆搞得一塌糊涂。” 大胡子瞳孔里映着引扳机上的那根手指,从喉咙里挤出了“嗬嗬”的细碎声音。 “你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嗯……要说什么?” 他好奇般等候了几秒,等到大胡子喉咙几次飞快的滑动、奋力张开了嘴,终于要吐话的间隙……突然一扣扳机。 “砰。” “啊!”惊惧的、夸张的怪叫声!像一百只禽类被齐齐掐了脖子! 当啷!酒杯碎地声应着那声怪叫响起,紧接着又有人撞倒了椅子,大堂刹那吵成一团。酒客们失去秩序咒骂出声,又在桌椅嘈杂间很快发现,那本该最可怕的枪炮声压根没有出现。 ……短暂的嘈杂声迅速消失了。 红发年轻人的声音显得兴味索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摸了摸保养良好的金属枪管。 “很遗憾,虽然你为你的小玩具浪费了不少焦油,但它和你口袋里的钱币、你厨房里的酒水一样,是个令人扫兴的劣质假货。” 坐在地上的酒馆老板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冒出水面一样急促喘着气,脚软膝酸,丑态百出,面皮在眨眼内由白转红。他双腿还在颤抖,死死瞪着那把火.枪,也不知道是在恼怒还是在庆幸奸诈商人的诓骗。 艾格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肆无忌惮停在了他被尿液浸湿的裤.裆。 深感被戏弄的老板瞬间就气疯了! “该死的东西!医生家的狗杂种!”他几乎像炮弹一样弹起,浑身颤抖,挥着拳头猛扑过去,“死去吧!死去吧!” 艾格把枪管换到右手,顺着拳风略一侧身,单手接住他的拳头,狠狠一扭。是什么让他相信这种速度和力量的拳头能击中对手?那一身威风凛凛的肥肉吗? “啊——呃!” 大胡子的手骨嘎吱声刚发出一半,脑袋就被砰一下抵在了柜台上,脖子上冰凉的管状金属遽然压断了他的惨叫!酒客里不乏能插手这场斗殴的人高马大者,但他们全都事不关己地看着,大堂之内甚至传出了一声清晰的口哨。 勾着粗短脖子的枪托因为大力已经隐隐变形,枪底下的脸泛起难看的紫色,喉咙不甘示弱地咯咯作响,艾格双手猛一施力,压下了手底脑袋的一次挣扎。 一缕红发垂落到他眼睛前,显而易见的戾气出现在他的笑容里。 “先别急着沮丧,看看,虽然这个小玩具没法装填弹药,但它还有别的妙用。” 无赖小偷、被通缉的强盗、手持武器的亡命徒,经营着酒馆,瘦高个见识过的人并不算少,三步之外的他发誓,如果一开始他看到的是这个笑容,他会拼尽他细瘦胳膊的全部力气去拦住他的兄弟! “……小伙子。”他深吸一口气,“我为我兄弟的鲁莽向你道歉。” 他缓慢靠近,等到眼前的红发年轻人偏头表示听见,察言观色道:“酒馆一向都是治安官重点关照的地方,今天港口大开,最迟中午他们就会巡逻到这里,我知道、我们都知道,那群人把所有打扰他们饮酒作乐的事情都当做麻烦,但撞到眼前的事端,他们也不会置之不理。” 艾格转头看他。 瘦高个拿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放上柜台,口袋打开,密实的钱币露了出来:“医生——我是说巴耐先生,他是个公认的好人,他的美德像他的医术那样令人钦佩,半个月前,他轻轻松松就治好了我兄弟的脱臼,又称这是举手之劳,一个铜板都没拿,这让我们对他一直心怀歉疚和感恩,除了那桶朗姆酒的报酬,其余的钱币也请你收下,这是巴耐先生应该得到的。” “……啊。” 艾格看着自己手底下的脖子。 “……他医术是不错,可还没好到能接上一个断脖的地步。” 他还喜欢喋喋不休,认为比起拳头和枪剑,一通循循善诱的说教在恶徒那里更加有效,他不擅长指责人,对待不服管教的养子,惯用的伎俩是叹气和一声不吭的目光。 又有神志不清的醉汉在桌底呕吐了吗? 艾格后知后觉发现这里的味道闻起来像隔夜后厨,手指碰到的那把胡子油腻又肮脏,于是他手一松,任由老板像待宰蛮牛一样滑到地上。 “看在医生的份上。” 第04章 艾格在码头满列客船时离开的家门,回家时站在悬崖上远眺了会海面,码头只剩下了零星几片苍白船帆,天光黯淡,云层低垂,傍晚的天气像堪斯特岛民最常见的沮丧脸色。 一只、两只……成群结队的海鸥从灰色海雾里飞近,收拢翅膀紧紧缩在岩缝里,他知道这预示着一场暴风雨。 “艾格!”背后忽有喊声传来,熟悉的声音,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到身后那人气喘吁吁跑过来的样子,他那些来来去去的邻居之一,伊登·布朗。 那是个跟艾格差不多年纪的棕头发年轻人,天生不怎么协调的四肢使他迈腿的样子有点滑稽,崖边风大,他笨手笨脚迎风跑近,让人不由担心他下一秒会倒在风里,然而光从身形上看,他与弱不禁风完全搭不上边,艾格的个子已经傲视堪斯特岛绝大部分成年男人,可伊登的个子简直可以和堪斯特岛的棕熊一较高下。 第5章 与之成为鲜明对比的是他的胆子,大概只够棕熊一根尾巴毛那么点。 “你站在崖边干什么?”他仰头叫嚷,“天呐!风那么大,海鸥一个个都被吹成了鹌鹑!你又没有翅膀,悬崖是那么危险——慢一点!慢一点艾格,你会摔断腿的!” 艾格攀过岩缝,三两下从高地平稳跳下,拍干净手掌上的灰尘:“是的,太阳会把你晒化,落下的树叶能砸破你的脑袋,堪斯特岛危机重重,你出门干什么?” 他径直朝林间小道走去。 “医生那里的活忙完了?” “试着友善一点,艾格。”这是伊登从巴耐医生那里学来的口头禅,他把这句话滥用于他和艾格的每一场交谈里。 “堪斯特岛不是只有海鸥松鼠等吱吱叫唤的东西才讨人喜欢,你总得学会对我们这些只会用通用语打交道的岛民另眼相待,比如你的朋友我。”他挺起胸膛,“再没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能宽容你几年如一日的奚落了!” 说着伊登发现前面的背影就快把他抛下,赶忙追了过去,他明明块头更大,却总是要小跑着才能跟上艾格的步伐。 “医生——是医生让我出来找你的,你知道的,老人家总是在人潮登岸的季节心神不宁,太阳还在天空正中央那会儿他就开始朝码头张望啦。病人们一早就处理完了,按照约定,我替你为医生打下手,你帮我送酒,最近病人实在少得可怜,我做得轻轻松松——你呢?送酒还顺利吗?我知道酒馆兄弟很不好对付,明明是公平的交易,要他们付钱总像是在割他们的腿肉。” 艾格把挂在腰间的钱袋取下,往后一抛。 伊登在半空中慌忙接住。 “我的天,这么多?!”他手伸钱袋里摸索了一会儿,飞快跑上前与艾格并肩,“酒馆老板是醉得分不清废铁和钱币了吗?这得有三桶酒的报酬了!还是说他格外满意我这回酿的酒?是美酒的气味唤醒了他的良心吗?” “也许。”艾格手掌盖住他的脸,把凑过来的棕发脑袋推开。 “沉甸甸一袋钱币!我没想到开春第一件好事会来的这么快。”钱袋在他两手间来回倒腾,“我觉得我们应该去挥霍一下,否则不知道哪一天,在我还什么都没做的时候,守着的钱罐就见底了。就像积雪在冬天过后不知不觉的融化,钱币都是这样消失的,我明白这个道理!” “就现在好吗?”伊登异常兴致勃勃,嘴里滔滔不绝,“先别回家了,我们去码头边上看看,那里热闹得像沙丁鱼群,堪斯特岛所有的商贩都聚集在那里了——或者去酒馆?算了,送过来的钱没有再给他们送回去的道理……要不我们去趟裁缝铺,把以前剩下的那张狼皮边角做成手套!” 再走一段路,熟悉的砖石屋顶就该出现在重重枝桠之后,艾格折了根路边细枝,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别这样艾格,我向你保证,集市肯定比森林或者海崖更有意思,医生也说过你需要一点乐子。”见同伴压根不乐意搭理他的样子,伊登嘟囔着加了一句,“……他在我出门前特地交待了的。” 树枝在手里一节节揉碎,等到松木味完全盖过手上留存的金属气味,艾格才搓了搓指腹,往身后看去一眼:“医生说?” 港口混乱,医生向来不乐意他在这种时节长久出门在外。 “对,医生说。”伊登避开他的眼睛,低下头给钱袋系蝴蝶结,“所以——所以我们去码头看看怎么样,最大的那一艘船还没离港呢,我们可以——” “抬头,伊登。”艾格打断他。 绳一扯,蝴蝶结被打成一个死结,伊登应声抬头:“……艾格。” 他咽了口唾沫,看着他多年的邻居与伙伴,他有点发慌,这不奇怪。艾格正抱着手,用他那双深绿色的眼睛审视他,就像兔子不会在狼面前胡乱蹦跶,伊登也不会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下胡编乱造。 人们都喜欢美丽的事物,其实那本不应该是一双让人心生惧惮的眼睛,伊登还记得十三岁时自己心仪过的姑娘说的话:“金饰?瓷器?象牙?得了吧,那些东西只出现在醉酒水手的故事里,有谁真正见过?但你要是问我宝石的模样——”她拖长声音,笑嘻嘻伸手,去摸艾格的绿眼睛,被初到堪斯特岛、还没学会用正眼看人的艾格像避盗贼一样避开了。 和姑娘们不同,对于这双绿眼睛,伊登最深刻的印象却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 食物短缺的季节,森林处处凶险,落单的伊登差点被同样落单的一只灰狼当做盘中餐,好在艾格把森林当自家庭院,无论冬夏总喜欢在森林散散步,恰巧撞上了这一场险情。于是他俩合伙用拳脚和石头把那头灰狼放倒在了森林边上,随后浑身是血的艾格用脚拨了拨狼尸的头、回过身来,惊惧未退的伊登被吓了一跳——黑暗里,他一时没分清他同伴的眼睛与野狼的兽瞳。 很难说清那一幕为什么令他记忆犹新,但审时度势向来是伊登这种胆小如鼠者擅长的事,他支支吾吾:“我……我们是朋友对吧,向我保证你不会对我做什么。” 艾格挑眉:“先说说,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是巴耐医生!”伊登清楚看到他眉头一皱,加快语速一口气说完,“他让我说服你出去走走,哪里都好!总之制止你现在回家看到那扇被踢坏的大门——那些人说他们船上急缺一个医生,他们自称是商船上的人,可我看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更像海盗或者海军,我不知道!巴耐医生被绑走前对我嘱咐了三遍,一定拦住你,别让你上船去找他,他说那会害了你,我不懂这是为什么!艾格,医生都已经这么老了,我很怕——” 第6章 “哪艘船!?” 伊登:“码头最大哪艘!” 枯枝在一个迈步下清脆断裂,艾格转身跑向家门。 壁炉里的火还在噼啪燃烧,粗略一扫屋子,艾格辨认出椅子上那点血迹来自早上一个外伤病人。他直奔最里面的房间,扯了件防水的焦油外套,把自由民的通行证塞进兜里,紧接着匕首、钱币、绳索,最后掀了医生的药柜,揣上绷带与常用药品。 伊登跑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应该去找一下治安官!但你知道,那些该死的酒囊饭袋——”他看到了艾格的装扮,也看到了七零八落的屋子,音调猛地抬高,“你要去那艘船上!?” “回你的家。”艾格与他擦肩而过,“最后的忠告,胆小如鼠是个不错的品质,那能让你活得久一点,继续保持。” 说着他任由屋门大敞,毫无留恋迈步出门,把这栋温暖如春的房子飞快甩在了身后。 “我也要去!”这可能是伊登长这么大以来最斩钉截铁的一句话了。 “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我跟你一起!”那可是一艘不知航程的远洋大船,码头的挥手也许就是永别了!他想去抓艾格手臂,却因为过度焦急被门槛绊了一跤,一边大声痛呼,一边眼疾手快扯住艾格一条腿。 “我已经做了十多年的水手梦了,是你和医生一直劝诫我跑哪都别跑到海上,结果你现在打算上船?你不能丢下我!你还是我从海礁上捡来的呢!如果没有我,你就要被海水淹死了,或者被冻死,孤零零死在一个没人知晓的海礁上,老天!快想想没有我你会多惨,带上我!” 疾走中的艾格被他拖得一个踉跄,抽了抽腿,差点没控制住把他脑袋当作挡道石头踢上一脚。 “带我一起……”伊登哀求,他显然也意识到了同伴的铁石心肠,双手紧紧扒着艾格的靴子,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我不想去服兵役……求求你,我不想去服兵役。我已经成年了,再不跑就来不及了,皇家海军臭名昭著,没有一个进了军队的平民能活着回到故乡……我不想像我父亲那样死在海上,我不想进海军。” 艾格停下脚上的动作。 “……强征队不会放过我的,士兵契约上,我父亲的服役记录会比我自己的签名还醒目,人人都会知道我是逃兵的儿子。我将被安排到最底层的船舱、拉最沉重的那只帆,我简直不敢想象我的结局。我会被老兵们扔进海里淹死,被绑在桅杆上受鞭打而死,被吊在船头受暴晒而死,在战斗里被凶恶的海盗一刀刺死——” 他哽咽一声,悲从中来:“那么多死法!” 艾格只沉默了一秒。 “放开我。”敲了敲他的头顶,“否则你又将多一种死法,要试试看吗?” “啊?” “被我一脚踩扁脑袋而死。” 伊登连滚带爬站起来。 “用上你被野狼追赶时的速度,回去穿上你最保暖的衣服,带上通行证。” 天际有行船的鸣哨声在尖锐四响。 “你最好从现在开始祈祷我们没有错过那艘船。” 第05章 天黑后的海风像被放牧的马群,嘶鸣着踏起海浪,渔民们从小就能得到常识:“暴风雨将至的夜晚,船只切勿出海。” 但这忠告对于这种体型的帆船来说便有些无足轻重了。 这是一艘吃水能有十五英尺深的巨型三桅帆船,桅杆沉沉耸立,帆索训练有素,面对海上风浪依然巍然自若。 艾格和伊登在船锚断开时正好赶到码头,甲板登梯已收,帆船起航之际,他们只能在这个庞然大物身上草草找了个落脚处——此刻两人像两只壁虎一样攀船舷的登梯上,头顶是脚步声混乱的甲板,脚下是波起浪涌的海面,行船破浪的声音充斥耳畔,浪花几乎打上双腿。 登梯称不上结实,被两个体格高大的年轻人扒着,时不时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嘎吱声。 艾格把绳子留给了手脚笨拙的同伴,自己仅用双手抓着生锈的铁杆,尽管如此,棕发青年在海风中依旧飘摇如一面破帆。 “艾格!”伊登头昏眼花,“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有晕船症,堪斯特岛都远得看不见了,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上甲板?” “后半夜,船尾的巡逻水手去睡觉,没人把爬上去的你当作水鬼一脚踢下海的时候。”艾格一扯他腰间麻绳,把他扯得紧贴登梯,“你的手臂还可以再放松点,离成为一只水鬼也不远了。” 怕死可以说是伊登最强大的一种本能,闻言他立马紧紧抓住登梯,又拿绳在腰部多裹了两圈,确保自己像个牢牢粘住蛛网的小虫子。 头顶的甲板时不时传来重物搬动声、吆喝声、轮舵轱辘声,风浪始终没有温和下来,水手们听起来忙得团团转。 伊登压着自己的嗓子:“这到底是艘什么船?我在码头听人说过它,足足二十三门火炮!那些水手身上好像没配武器,肯定不是海军,我知道最低等的士兵腰上也会有把钢剑。”他紧张兮兮问,“……这是艘海盗船吗?” “堪斯特岛是帝国海军的辖区,海盗不会随便登陆。”艾格提醒他这个事情。 这不是一句令人感到安全的话,毕竟海上战火烧得比中央大陆上任何一条街巷的赶集都要热闹,而海盗劫掠、海军“征收”,在手无寸铁的沿海平民眼里,两者没什么差别,他们都是随时可能携着火光和血腥味降临在海岸线的黑色阴影。 第7章 艾格在上来前也扫过一眼甲板,这会儿他望着船桅飘荡的旗帜,告诉伊登:“是奥托帝国的商船。” “商船?武装充足的那种?”那颗就快被晕船症支配的脑袋思考了一下,“既然是帝国的商船,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应聘上船?至少在报酬上,为这种大家伙服务怎么也不会吃亏,他们总是在招人。” “我们只是来晚了一步,如果我们上去后及时大吼一声‘不是水鬼!’,也许他们会很乐意给我们提供两份热情的契约,为什么不呢?” “天才的主意。”艾格顺口提议,“他们还会很乐意为强掳医生的行为真诚致歉,在下一次靠岸的时候,遵照礼仪扶稳老人家的手臂、送他安全登岸。” “……好、好吧,他们确实不像好人。”伊登做出判断,“我以为我们能依靠契约顺利上船的。一份佣金合理的水手契约,这可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为了这个,我没少拖着筏板在海边偷偷锻炼自己,现在看来……这通努力唯一的回报就是在某个礁石上发现了你。” 艾格没有对他的梦想发表评价,也没有告诉他:五年前,远渡重洋前来堪斯特岛寻找巴耐医生、却不慎落难被他在礁石上捡到的倒霉蛋,正是从一艘商船的佣工契约中刚刚逃离。 所以,哪怕他们拥有名正言顺的上船途径,他也对所有需要亲手按印的卖身契保持警惕。 自由民已经够廉价了,但总有更廉价的东西。商人的白纸黑字和他们的笑容一样虚情假意,这世道,法度虽然做不了农夫和渔民们的保护伞,却总能成为贵族和商人们冠冕堂皇的剥皮利刃。当轮船在下一个港口停泊的时候,他并不乐意因为没有按时登船,被一个商人像讨论自己走丢的耕牛一样拿着契书向当地法庭报案、惹来一连串士兵的搜寻。 尽管这是一件很难确定的事情——富有一艘大船的商人会不会斤斤计较一只耕牛的丢失。 艾格觉得他们俩个都应该闭上嘴省点力气,眼看着海风越演越烈,而他们还得用这个姿势撑过半个夜晚的航程,他需要身边这只对大船充满幻想的人形鹦鹉停下他的喋喋不休。 正在这时,脚步声像应召他的想法一样踩着甲板响起,声音近在头顶,伊登不得不警惕噤声。 轮船在浪涌里又一次晃动,黑暗里,一片阴影突从头顶袭来,沉重且毫无征兆地,带着迅疾的破风声——比眼睛更快的是耳朵对声音的捕捉,艾格手臂一紧、迅速收背闪开了那片阴影。 与此同时,他眼疾手快地把伊登的脸往船壁上狠狠一按,将他差点脱口的惊叫及时按成了一声闷哼! 重物落水声在浪涛声里本来不该那么响亮,但那片溅起的水花离他们实在太近了,两人齐齐循声往脚下望去。 一张青色的人脸一闪即逝,浪花打了个卷,把落水的躯体转瞬吞了下去。 脚步声渐渐远离,潮湿的风里似乎多了点什么难喻的气味,像腐坏虫蛀的房梁、或者公墓深处的枯树。 “艾格……”伊登咽了口唾沫,面色惨白,“……刚刚那是什么?” “你没看错,一具尸体。”艾格的脸色也不好看,他想到了巴耐医生那把爬个楼梯膝盖都会呻.吟的老骨头。 伊登还想说什么,艾格再次把他的脸压上船壁,使他噤声。 甲板脚步声去而复返,伴随一连串重物拖地声,两个船员的争吵夹杂其中。 “该死的!我完全不想拿手碰他们,这铁定是种会传染的东西。” “没人想碰,你的意思是我来扔吗?矮子,别让我动手,我会顺便把你和他们绑在一起,让你们拥抱着下海去喂鱼。” 一连串低声的咒骂后,又是一片阴影从头顶掠过,借着甲板上撒下的那点煤油灯光,这回早有准备的两人把掉下来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两个被绑在一起的黑皮肤男孩,又或许是两个成年男人,太过瘦骨嶙峋的身体让人分辨不出他们的年龄,不同于刚刚那具尸体的衣着整齐,这两人不着寸缕,全身皮肤黑得就快要融进夜色。 艾格注意到一双满是伤痕的手戴着木枷,没曾挣动一下,“扑通”一声,浪花四溅。 伊登瞪着眼睛等到脚步声彻底离开,急忙道:“艾格……那是——那是两个活人!” 没错,尽管和其中一人贴脸擦过时,那人麻木的表情和刚刚那张死尸脸相差无几,但那确实是个活人。浑身赤.裸,铐着木枷的双手……这就是比自由民更廉价的东西了,像发霉点心一样被倒进海里的奴隶。 会强行掳人、配有武装的商船显然不是什么善类,此刻知道这艘船的主人还涉足奴隶贸易的勾当,艾格也没有太过惊讶。 他低头去看自己手心,一滴鲜血在手指收拢时落进海水里,那是察觉到下落之物是活人时下意识伸出去的左手,不巧割上了木枷粗糙的边沿。 他转头,与伊登四目相对。 转眼三个死人,棕发青年正眼巴巴等着他说点什么,艾格在船壁上蹭掉手中血迹,船壁久经浪打与日晒,他蹭了一手盐渣,疼痛没有打断他的思索。传染——他琢磨起那两人的对话,对于一艘船来说,这个词的威力恐怕和海啸相比也不遑多让。 “下一波巡逻的脚步声离开后,我们就上去。”他说。 “……好、好的。”伊登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缩了缩脖子。冬季已经远去,但海上的气温仍旧彰显着与陆地不同的残酷。 第8章 幸亏穿上了最保暖的羊毛大衣,他心想,不由自主回头去看那座熟悉的岛屿。 半刻前还若隐若现的岛影已经完全消失在了海雾里,他四顾张望了半天,没能在雾里捉到任何陆地的岸线,又几次去望他的同伴,艾格的侧脸稳定在夜色里,像堪斯特岛上永远连着天际线的雪山叠嶂。于是他把脸贴上船壁,强迫自己呼吸平稳下来,专心数起甲板脚步声。 云层是在行船彻底驶离堪斯特海域时散开的。 哪里来的光? 眼皮被亮度惊动,艾格下意识抬起头,一缕海风轻柔拂开他额前发丝——是月光。 轮船仿佛在不知不觉中经历了一段漫长的航行,漫长得足以穿过那片无尽夜雾,驶入一个截然不同的海上国度。大海忽如剥开面纱般完整呈现,圆月低悬海平线,月光就在远端铺洒,将海面笼罩得彷如一个银色梦境。 风是什么时候停的? 浪又是什么时候平息的? 如果喜怒无常的大海拥有脸色,那它一定是从满腹怒气变成了温柔欢欣的样子。 暴风雨前兆戛然而止,眼前美景静谧幽深,反常得简直让人心生警惕。 一直低头面朝水面的伊登像是从梦中惊醒,突然揪紧了登梯。 “艾格!” 他叫了一声,再开口时牙齿打了个颤,声音轻得几乎飘散风里。 “刚刚被丢下去的那些尸、尸体……有长头发的吗?” 颤抖的疑问声中,艾格陡然感到了夜色里的那份潮湿。 海风仿若活物般游过头发,给头皮带来一阵冰凉的发麻,像是虫豸触角碰到皮肤,这种发麻感细细密密从脊背爬上脖颈、抚过脸侧、轻盈徘徊于耳廓,令他眼睛湿润欲眨——这感受实属久违,恐惧? 可他知道自己心头分明没有任何恐惧。 似有所感般,他往脚下瞥去一眼,正好捕捉到水面下稍纵即逝的一瞬——那是一个模糊的黑色剪影,比海水更深沉,比雾气更隐秘,让人想到凛冬黑夜时森林深处永远未知的暗影。 还没等他定睛细看,海面涟漪一漾,粼粼波光好似无数惊慌眨眼,黑影转瞬消失在了幽深水波。 “那那那是什么鬼东西!?”伊登喊出了两人的心声。 这只是短短一瞥,但月光亮如白昼,海面一览无遗,艾格万分确定那是个活物,会有灵敏的摆尾和随时可能跃出水面的头部。 脑海里浮起诸多大型鱼类的名字,又被他一一否定。 不管那是什么鬼东西,他们现在离海面太近了。 “上去,现在。”艾格抓住了绳子的另一端,侧身给伊登空出整个登梯。 伊登二话不说,四肢并用开始上爬。 绳子被他拉上去,在受伤的手心一扯,本已干透的划伤再次渗血,眼见又一滴鲜血落进海里,艾格低下头,再次去水面找了一眼。 海波更明亮了,刚刚那团黑影好似只是两人在困顿中的眼花。 以轮船这速度,不管是死人还是活鱼,都应该被甩在了后方浪花中,然而他曾无数次走过堪斯特岛树影幢幢的密林,用皮肤感受过黑暗里野兽的虎视眈眈,熟知被危险尾随的感觉。 就像此刻,细小的凉意还布在耳后,他甚至觉得如果拿带血的左手去捞一把水面,指尖说不准能与一口獠牙打个照面。 莫名地,他直觉那团黑影拥有噬人獠牙。 “甲板现在没有人,我拉着绳子,你快上来!”伊登在头顶喊。 艾格收回停在水面上的视线。 海洋的神秘他从小领教,好奇心又向来是种害人不浅的品质,没等黑影再一次出现,他蹬上梯子,飞快把自己送上了甲板。 第06章 这一晚伊登心力交瘁,他在甲板的沙袋堆里睁开眼睛,推开木箱,眼前还充斥着睡梦里泡沫翻飞的浪波,间或有尸体翻滚而过。 “艾格!”他像迷途树懒寻找树干。 眺望远海的人回头,迈步过来,海上的晨曦在他温暖灿烂的红发流连,伊登满脑子关于尸体的恐怖幻想瞬间被赞美英俊水手的古老歌谣替代,如果这位英俊水手拎起他衣领、把他拽起来的动作不那么粗鲁,伊登也许会在站起来的同时捎上一句早安。 “我们去哪里?直接去找医生吗?”他揉着眼睛跟上艾格的脚步,在船尾眺望前方,晨曦与大海绘成的景象新鲜壮阔,但伊登压根无心欣赏。 “夜里没看清楚,原来这艘船这么大……碰到船上的水手怎么办?” 嘎吱—— 天知道坏事为什么总在被说出口的时候灵验!舱门刮过甲板的声音是那么刺耳,脚步声从前方传来。 伊登浑身一个哆嗦,立马左右寻找可供藏身的地方,一回头,就见他的同伴像是没听到前方动静,长腿疾步不见停顿一下。 “艾——”话喊一半,近在咫尺的交谈声使他猛地闭嘴。 那是一个在海上暴风雨里锻炼出来的大嗓门。 “……我宁愿睡甲板!这他妈是在和死神共处一室!鬼知道他们昨天从奴隶舱里带回来了什么?他们的手甚至碰过那两个奴隶的疮斑!” “加莱的死把你吓得不轻,可怜的凯里。”另一个声音在说。 “也包括你,别告诉我你不想换个船舱,连船上的老鼠都知道那是会死人的玩意儿——” 第9章 “而且比捕鼠器还快。”这是第三个人的声音,“我没听过这种疫病,被夹子逮住的老鼠都得三天才会死透,可你看看可怜的加莱,他只是在晚餐的时候去过一趟奴隶窝,饭前他还在津津乐道那座小岛上的妓.女们是怎样带走了他的灵魂,但现在……一晚上过去了,他的尸体早该被鱼群啃干净了。” “往好处想,至少他的灵魂留在了暖乎乎的妓院。” 来不及躲了,或者说艾格压根没躲,一转角,他们跟三名船员直直打了个照面。晨曦里,连飘动的船帆都还是懒洋洋的,船员们漠不关心看了他俩一眼,双方擦肩而过。 伊登松了松僵硬的手脚,刚刚呼出一口气。 “——喂,你们两个。” 刹那间,伊登满脑子都是自己被扔下海的情景:手脚被绑,呜呜挣扎,嘭一下溅起死亡水花! 他真想假装没听到,但艾格已经停下脚步回过了头,三名船员就在不远处齐齐看着他们。 “还没到轮换的时候,你们不呆在瞭望台,这是要到哪儿去?”最右边的船员问,他把两人当做了夜里当值的水手。 “弄点食物。”艾格说,语气让伊登想到自己那句没捎上的早安,“船尾一无所获,正打算往前找找看,厨舱在船头——还是甲板下面?风浪把我们晃糊涂了。” “新来的?”右边的船员上下打量他们。他是个微胖的圆脸男人,带着一顶棕色毡帽,脸上有种喝醉的神态,一声蔑笑像个酒嗝,“晚饭都吐干净了吧?大船可不像摇篮那么温柔!厨舱就在船尾,只不过舱门关得严实,厨师拿着那扇门唯一的钥匙,现在这个点,他肯定睡得像条死鱼。” “然而就算门开了,劝你们也别过去。”左边的船员冷冷警告,“昨天晚上,有个死人就倒在那几桶熏肉上,胸口生疮、口吐白沫——他不是这艘船上第一个染上疫病死去的人,明白了吗?新来的菜鸟们,管住你们活蹦乱跳的脚,谁都不乐意船上再来一个人染上那玩意儿,但谁都可能步上那死人的后尘。” 他阴沉沉的话音刚落,艾格就注意到三人里中间的那名船员目光移向了伊登,这个棕皮肤的高个子还未发一言,只是一直皱着眉打量着他们。 艾格跟着留意了一眼伊登,棕发青年站在自己后侧,那副被疫病噩耗当头一棒的蠢样确实引人注目。 “看样子你只能暂时忍一忍饥饿了。”艾格拍上他僵硬的肩,手掌使力,迫使他挪动脚步,“实在不行的话可以先来两杯酒,在船上我们得习惯这个。” “等等。”在他们抬起脚步的时候,中间的船员突然开口,他走近了两步,审视的神情让那张颧骨高耸的面孔显得越发不善。 事实证明英俊的水手往往只存在于古老的歌谣里,大多数水手——包括这三个,被沉重的纤绳磨砺得上肢粗壮、膀阔腰圆,海上的生活又让他们习惯了沉迷易于储存的酒精,导致他们的脸颊总是一付被酒气熏过的邋遢模样。 两个体型匀称的年轻人在水手堆里并不多见,更何况其中一个红发碧眼实在打眼,那不是一个让人过目就忘的长相。 “昨天那座小岛上来了几个新人?六个?八个?”他问左右两人。 “谁知道呢。”右边的人耸了耸肩,“昨天我只顾得上坐在甲板喝闷酒,服役超过一年的老家伙才有资格在陌生港口下船找乐子,新人都是他们顺手找来的。抓了几个菜鸟上船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吗,酒桌前他们都忙着炫耀陆地的滋味有多棒。” “我好像没见过你们。”中间那人说,“谁带你们来船上的?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是通过谁的手,把佣工契约交给了事务长?” 这下不用转头,艾格都能知道身旁同伴喉咙被呼吸卡住的样子。 “他没告诉过我们他的名字。”艾格道,回想着一分钟前三人的对话。加莱,他在心里默念。 他转过脸,目光在伊登冻鱼般呆滞的脸上遛了一圈。 “上船后也没再见过他——船上有疫病,这可不是提供契约时应该遗漏的一个条件,有机会我们得找他好好聊聊,或许你们知道他在哪个船舱?一个头顶光秃的家伙,宽脸,厚嘴唇,左脸上有道长长的疤。” 艾格看过来的眼神里警告意味并不浓,对于伊登来说却足够醒神了,他愣了下,才想起昨晚海水卷走的那具尸体的面貌。 他努力、再努力地放松喉咙:“对……有疤。” 船员们面面相觑。 “加莱干的好事。”左边那人恶声恶气,“死人带来的两个不知死活的菜鸟。”他面色发青,抓挠头发的样子像头上长了窝跳蚤,看上去被船上发生的事情折磨得不轻,以至于不远处重物突然砸地的声音令他受惊般吓了一跳,扭头去瞪声音来源。 那是打开舱门的水手把一套索具扔上了甲板。太阳已经完全越过了东方的海平线,轮船开工的时间到了。 “他死了。” 最后,向他们提问的船员把冷冰冰的背影留给了两人。 “……他的眼神像在说‘你们死了’。”望着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伊登哭丧着脸,“怪不得他们需要一个医生——疫病!我很难说出它和海军强征队哪个更可怕一点。” 艾格对他的丧气话未做理会,他把手臂搁上船沿,低头去看一望无际的海面。这下难办了,他心不在焉想,他有点饿了。 第10章 甲板从空旷到人来人往,不过就是几个开关舱门的功夫,等他们再回船尾去辨别厨舱位置的时候,一切都像码头集市一样忙碌起来,舵手指挥着几人在巨大的操舵台下团团转,胡子半白的木匠叮叮当当补着舢板的铁钉。白色的渔网水瀑般挂上船舷、曳进海面,厨舱损失了一批储粮,撒网的水手们在向大海讨要接下来的午餐。 “见鬼!这鸟不拉屎的海域,到底能不能有条活鱼?”捞捕进行得并不顺利。 他们与陆续出舱的船员们匆匆擦肩,伊登努力让两手空空的自己显得不起眼。 “我们成功骗过了他们,对吗?我们现在要假装自己是应聘上来的水手,对吗?那我们以后住哪里?甲板我没问题,挨点冻的事。可是万一船上有其他人怀疑起我们了怎么办?那个所谓的事务长,他会不会认得出船上每一个人?老天,我感觉自己像只溜进了厨房的老鼠!” 艾格一路观察,顺着甲板的爬梯入口来到底舱,他把耳朵全留给了周围口音混乱的交谈,同伴的碎碎念像海鸟叽喳一样被过滤。 很快伊登就自己宽慰了自己,因为他发现,光他们现在可见的船员就有百人之数,许多船员之间并不能叫出彼此的名字,更何况他们一个个都心事重重、无暇他顾。 ……好吧,疫病。伊登锤了锤自己不堪重负的心脏。 他见艾格旁若无人拉开了一间舱门,不由吓了一跳,在他关上门的时候凑过去:“你在干什么?” 艾格继续向前,伸手一拉另一间舱门。 底舱难免潮湿昏暗,酒精、腌鱼与体臭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狭小的舱室里,几个大汉裹着帆布,把自己系在吊床上呼呼大睡,鼾声震得吊床绳索一颤一颤。 “找间住的地方。”他皱眉回答,并且关上舱门,宣布这一间的出局。 伊登回想了下刚刚那三名船员审视的眼神与危险的质问。 “……好、好的,我能帮忙吗?”随后他被艾格从容的态度说服了。 艾格看了几间后就没再继续,底舱大得足以使人迷路,无人问津的床位并不少,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绕过有人看守的货舱,穿过监狱般阴暗的走廊,他们从另一个登梯口出来,便到了船头前桅平台。 风声隆隆,迎面是一排张牙舞爪的船首加农炮,火炮操作台被铁链紧锁,延伸至甲板之下,像只无声潜伏在船首的凶兽。 艾格走上炮台,绕步看了片刻,伸手抚上铸铁炮管,粗糙坚硬的质感让他想到久经风霜的海边崖壁。 在黑漆漆的炮膛口蹭了蹭指腹,一手厚厚的灰,顺着炮管摸下去,又在炮架缝隙搓到一手斑驳铁锈,嗅了嗅手上的味道,冰凉的金属与灰尘中探不到丝毫火药的气味。 看样子,这艘肥得流油又年纪不轻的远洋船一直在足够安全的航线往来。 地上捡了块水手拉纤时裹手的亚麻布,擦净手上污迹,他来到船首栩栩如生的蛇头雕像下,大多数船长和工匠喜欢把大船的标帜放在高高昂起的船头。 抹去青铜浮雕上的黑灰,花体刻字古朴如咒语——潘多拉号,她的名字。 搬运压舱沙袋的船员大呼小叫着从底舱出来,艾格离开船头,伊登一路走在他的身后,看见他在舷旁再次停下,又伸手扯了扯铁锭上系着的渔网。伊登见惯了他总是百无聊赖的神态,此刻见他这种称得上兴趣盎然的样子,不由在心里啧啧称奇——他甚至站在原地欣赏了会儿铁锭上小巧的蛇头雕刻。 “海上来的小子”,他还记得艾格刚到堪斯特岛的时候,镇上的人是怎么称呼他的,伊登原地等了会儿,也没见他有挪动的意思:“艾格?” “嗯?” 伊登紧绷的心情在同伴身旁总算有点放松了:“你很高兴来到海上吗?” “称不上高兴。”顺手给渔网紧了紧结,艾格望了眼逐渐爬上天空中央的太阳,哪有人能在饥饿的时候兴高采烈。 远航船上唯一可以称得上充足的食物大概只有酒精了,一路走来,若有若无的酒味始终萦绕鼻端,就在艾格溜达到舵楼下方、打算找个人再次打探消息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股浓郁到让人无法忽视的酒味。 顺着味道望向二层,沿阶是几名身材单薄的佣工,他们正在将热腾腾的麦酒整桶泼洒在地,卖力地擦着阶梯扶手。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用少量煮沸的酒液擦拭武器或伤口的人很多,但如此挥霍的用法,他们却只有在堪斯特岛上那间熟悉的诊所里见过。 等舵楼的佣工离开,两人趁着无人注意,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窗扇与面朝船尾的木门齐齐大开,满室明亮。宽敞的屋里只有一个瘦削背影,那人袖子卷到手肘,略显佝偻的脖子和腰部影响了亚麻白袍加身的挺拔。 光线充足的屋内因门口出现的两道高长人影陡然一暗,里面的人拎着装酒木桶,迟缓转过身来。 “咚”的一声,木桶砸上地板。 “医生!”伊登首先惊愕出声,“你的胡子呢?!” 要不是那双熟悉的被皱纹包裹的琥珀色眼睛正瞪着他们,他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那可是他最憧憬的一把胡子!茂密、慈祥、所有智慧又宽慰人心的话语都藏在里面! “你的头发呢?” 艾格打量着老人的面色。他记起老人家有个不轻不重的晕船症,上船剃掉胡子能避免呕吐物不好清洁,却没想到他连头发都没留。没了花白发须修饰,老人家额头鼻侧的褶皱更显深刻,光秃秃的脑袋像只脱水严重的橘子。 第11章 “天杀的……”现在,这张橘皮似的脸上眼珠和嘴唇一起在颤抖,“艾格??艾格!” “深呼吸——”艾格迈进屋内,扶起地上木桶,“照顾好你的心脏,老头,你已经过了可以大惊小怪的岁数。” 紧接着他瞥见了桌上一篮子的干面包和果酱,走近再看,面包底下还有几个黄澄澄的柠檬。 “你们俩个……你们怎么——” 将手边这个激动不已的皱皮橘子按上椅子,他拿起颗柠檬,轻快抛了抛。 “一天不见,很高兴你在这里混得不错。” 第07章 这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尽管他须发皆光,看起来不如满头银发时那么风度翩翩。皱纹与褐斑往往会使人联想到死亡与枯败,而他老态温和隽永,会让人想起珍藏的古籍,封面泛黄却气息洁净。 他背着手,缓慢踱步两圈,望着各自一手面包一手熏肉大快朵颐的两人,眉头几次拧起又松开。 一通说教是免不了的,然而他再怎么气急败坏,也没办法把两个年轻人塞回他安全温暖的诊所了。 “唉……”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对于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接受现实”并不是一件需要花费大力气的事情。 没有立刻开始询问两人上船的情况,他从角落的箱子里取出一个羊皮水囊、两个玻璃杯,手脚温吞地倒了两杯清水,又往杯子里各加了两勺果酱。 等到艾格一口气喝完整杯水,医生正要细细询问他们和商船签了哪种契约,一斜眼,却看到了他持杯的左手,被那掌心的伤口吓了一跳。 “手掌是怎么回事!”说着立即站起来,急匆匆搬来一套橡木医药箱。 艾格吞下一口面包,瞥了眼自己的手掌,再怎么微不足道的伤口,一旦没有及时清理,结成的血痂总会显得格外狰狞。 医生打开药箱,里面的工具崭新又齐全,他拿过艾格受伤的手掌仔细端详。 “这是在哪里受的伤?” 对着艾格,他也没期待答案,于是他面朝伊登。 伊登同样吃了一惊,他之前完全没有注意这回事。伤口粗粗一道横跨整个手掌,但他记得他们跳上船舷时,艾格拉过他的这只手似乎是完好的。 他感同身受般嘶了两声:“是在爬登梯时受的伤吗?船舷那登梯估计太久没用了,锈片实在太锋利了,我也差点中招。” “船舷的登梯?”巴耐医生飞快复读了一遍,手里的纱布掉回了箱子里,“再说一遍?为什么要去爬船舷的登梯?” 伊登往嘴里送面包的动作停住了,无声张了张嘴,转头望向艾格。艾格回望他两秒,直把他看得羞愧地低下脑袋,随后拿走他僵住双手中那最后的面包,撕了一块放进自己嘴里。 医生深吸了一口气,看看那红色的发顶,又看看棕色的发顶。 “你们两个——是怎么上船的?” 他很快从两人的沉默里获得了答案。 “偷渡在船上可是大罪!你们会被打发到奴隶舱的!” “嗝!”吃饱喝足的伊登受了一惊。 眼看着落座的老人再次站了起来,艾格嚼着面包含糊道:“暂时还没被人发现。” 但这起不了什么安抚作用,老人飞快关上了大开的舱门。 屋子光线消失大半,艾格吃完最后一块面包。 “我们穿过了拥有五十多间舱室的底舱、从船首来到了这个船尾的舵楼,一百多名船员看到了我们,但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没人关注两个游手好闲的陌生面孔。这很正常,算上甲板下的三层舱室,这艘船上的人比堪斯特岛一个小镇都多,而我到现在也没记全所有邻居的长相。” 他自动忽略了最开始那三名船员的质疑,在老人皱着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先一步问道:“我还看到了这艘船的名字,潘多拉号,唔,很气派,它的目的地是哪里,沿途有哪些港口的停靠,你有打听过吗?” 医生回道:“帕斯顿港。”又详细说,“这艘船从东部的香料群岛返程,沿途在几个港口大概还有五六次停靠,下一站是伊林港,我问过航程,抵达帕斯顿港大概需要三个多月。” 紧接着他开始在屋内踱步。 “你们还没被人发现,是的,暂时还没有。庆幸吧,事务长一整个早上都待在自己的舱室,可那个法庭出身的帕斯顿人管理着船上每一份契约,记得每一个签过契约的船员,每一个!有人说他的脑子就是一部法典,他甚至知道船上的每一只老鼠是从哪个港口溜上来的,那可不是一个宽容的管理者!一旦被他发现……” 老人抬掌拍了拍额头,叹气。 艾格盯着桌沿繁复的花纹,转动着手里的玻璃杯。第三次叹气,还是第四次?他默数着。 医生从门口走回桌前,花白的眉毛耷着。 “我签下的船医契约只有半年,虽然船长请我上船的过程粗鲁了一点,但艾格,你也知道,只要服从和敬业,唯一的船医能在船上获得怎样的待遇。你看看,他们用最干净的清水和最新鲜的食物招待了我,还有这个拥有两扇窗户的屋子。” 话落就听窗户处传来咯哒一声,在医生的唉声叹气里,伊登正倍感紧张正要关掉房间的窗户。 艾格瞄到他的动作。 “别关窗。你是想用紧闭的房间昭告反常,让下面的人来探望他们唯一的船医吗?” 第12章 伊登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原地反省了三秒,透过窗框向外张望,自动代入了放哨的角色,警惕得像他们在森林里狩猎那样。 被打断的医生跟着眺望了会儿窗口,才回过身来。 “半年之后……顶多一年,在这艘船下一次停靠堪斯特岛的时候,我会申请下船,就算堪斯特岛不在它下一次的航线内,靠着契约带来的佣金,很快地,我也能找到一艘回去的客船。” 容易接受现状是一回事,反复进行同一个抱怨也是老人家的通病。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商人不像海盗,他们不是恶徒,也会讲究荣誉与法度,不管怎样,总有一天,履行完契约的我会回到堪斯特岛的诊所。可你不一样,海上太危险了,艾格,你就算不听我的告诫,你也得想想——” “听上去,你深深信任着这艘船的信誉。”艾格放下空杯,杯底与桌子轻轻一声碰撞,“就像信任堪斯特岛治安官的正直一样。” 医生脚步一顿,抬手去抚胡须,却只抚到一个光秃秃的下巴,于是顺势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就算再讲一千遍“整艘船都是好人”、“半年后会被依约释放”,但伊登作证,他毕竟是被扭着胳膊送上船的。 艾格把皱巴巴的羊皮通行证从兜里掏出来,扔给老人看。 “帕斯顿是帝国最大的自由贸易区,船只最多的港口,没签佣工契约,我和伊登的通行证都在自己身上,下了这艘船,我们可以登上任意一艘安全合法的客轮。” “安全合法”,这是巴耐医生喜欢听的东西。 窗边的伊登也连忙掏出自己的通行证,向老人展示了一番,虽然他压根不知道帕斯顿港是什么地方。 医生略微松开一点眉头,思索着,重新坐了下来。 艾格掏出了腰间干净的匕首,切开了一颗柠檬,右手稍一使力,硬邦邦的半颗柠檬在他手里像布团一样,果汁一滴不落流进玻璃杯。清水倒满杯子,一杯柠檬水推到老人面前。 “更何况,海上的意外像暴风雨那样无常,最强壮的士兵都没法保证自己能安全回到陆地。医生,你看看你,你骨头脆得像玻璃,你会在风浪里呕吐、在搬动药箱时得疝气,你每天还要喝一杯柠檬汁,你老得连半颗柠檬都挤不动。” 接过水杯的医生听到这里,抬起头给了他一个瞪视:“我还可以拿刀切出柠檬片,人们发明工具是为了解放拳头,没记错的话,你六岁时的课程里就该有这个道理。” 一口柠檬水抿下,他脸上依旧带着愁绪,但已经没有了说教的话语。 收起艾格的通行证,抚平上面的褶皱。 “说好的,到了帕斯顿港,你们就找机会离开。商队也需要修整的时间,不会立马再次起航……沿途——对,这艘船沿途还会停靠其他港口,如果发现航线合适的客轮,你们就提前离开。” 艾格不置可否,顺手把另外半颗柠檬也挤了,没有掩饰自己对那“提前离开”建议的敷衍。 医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兀自思索道:“……现在……上都上来了——唉,上都上来了!让我来想想办法,你们得在这艘船上安全度过这几个月。” 艾格用那沾着果肉的柠檬皮擦拭自己左掌的伤口,在诊所打了多年下手,他也耳濡目染了不少常识,比如柠檬汁对外伤的疗效不比酒精差。 医生想接过他的手,帮他处理,被他推开了。 “船长是什么样的商人?”他又问,不管是船上的武装量,还是那个“服役超过一年的船员才能在陌生港口下船”的规定,都和他印象里的商船有区别。 在一艘如此规模的船上,“船长”拥有最高的、完整的统治权,想要了解一艘船,人们往往会先从了解船长开始。 “伯伦船长是一名退役的帝国海军军官……这是我猜的,船长室挂着勋章和生锈的制式佩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爵位在身。” 老人紧皱的眉头慢慢展开,面色趋于平和。 “某方面来说,这也是个可怜人,他远没到疾病缠身的年纪,却有着超过五年的严重肺病,下雨天里,关节旧伤会让他比我这个老人家还要腿脚不灵便,这也是我被邀请上船的原因之一,说实话,我给他的建议是找个空气干燥的地方静养,海上的环境并不适合……” 老人正操着医者的心,一转眼,又看到了艾格处理伤口的粗暴动作,眉毛一抖,刚想扯住他的手,但就这果皮一擦的功夫,那结痂的伤口已经再次渗出了丝丝血迹。 “艾格!”他气得吹胡子——不,他已经没有胡子了,“这是你自己的手!不是要下锅的牛肉,对它好一点!” 艾格拿纱布缠了一下,遮盖住血丝和伤口,手递过去,让医生打一个“好一点”的结。 “改一改你下手不知轻重的坏习惯,别让自己流血受伤,这可是在海上,你忘了以前听过的故事吗?” 艾格记得,但那些故事是吓唬小孩的,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医生连讲故事的语气都像对面是幼童一样:“听着,在大海上,除了那些与鲜血为伍的邪恶海盗,人们都认为鲜血是不祥的。你不知道它将会引来什么,杀人如麻的海盗船、触礁的噩运,或者——还记得我以前讲过的,海盗船上那种残忍的刑罚吗?” 第13章 “先在犯人身上划出几道伤口,再把人五花大绑吊进海里,绳子提上来的时候,就只剩一副血肉模糊的骨架了。只要有一滴血落进海里,鲨鱼能在千里外的地方捕捉到你的血肉,它们的鼻子比得上森林里一百头狼。” 艾格把诸如此类的故事当成类似于添饭加衣的啰嗦听,伊登却伸长脖子,又是惧怕又是好奇。 “无论在哪艘船上,受伤流血都是大忌,第一时间务必要来找船医包扎。” 医生给绷带打好结。 “船员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的来自信仰邪恶的地方,有的来自神秘的部落,你不知道他们掌握着怎样的巫术。船上没有药草毒物、没有动物牛羊,缺乏祭祀材料,诅咒往往都与鲜血相关,有的海盗甚至能通过你的血液来控制你为他们杀人作恶,你可能会突然全身生疮、吐血暴毙,也可能一会儿怕冷裹上冬衣、一会儿又热得脱光衣服,白天畏光、晚上怕黑——” “你是医生,不是巫师。” 艾格见他越说越夸张,难以忍受地敲了敲他的药箱。 “你该用疫病来解释这些。” “疫病……”医生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 窗边的伊登也紧张起来。 老人皱起眉,那饱经风霜的手来回摩挲着药箱边缘。 “唉……疫病。就是因为这个,你们更加需要小心,离下一次停靠还得有半个月,我宁愿发生在这艘船上的死亡是因为什么巫术诅咒……” 愁绪爬上他前额皱纹,眼看着老人又要重复“你们不该上船”这个话题,艾格再次敲了敲他的药箱。 “我们上船后也听到了。疫病,详细说说?” “对!疫病!”伊登附和。 医生收拾起药箱,神思不属。 “这也是我被邀请上船的主要原因……” 第08章 起先死亡的是潘多拉号上一任船医。 那是在大船来到堪斯特岛的七天前,年过半百的船医遵循惯例,每周一次去检查奴隶舱,就像陆地上的医生偶尔会去检查羔羊群的健康那样。 回到自己的舱室,船医还没来得及交待奴隶舱的情况,就在几个船员面前抽搐倒地。等事务长赶到的时候,他双眼已经涣散,张嘴只能流出口水,半天就彻底没了气息。 潘多拉号因此亮了一整晚的煤油灯。 没人把船医死亡的原因往疫病上想,他看上去更像中毒,也可能是因为不为人知的旧疾,毕竟他年纪不轻。事务长再三排查了船医的饮食,没有找出任何被下毒的迹象。 直到第二起死亡的发生,那是个给奴隶舱管饭的普通船员,一样的从奴隶舱回来,一样的死亡过程。事务长派人检查了他的尸体,确认了他和船医拥有一样的死状:面色发青,嘴唇干裂,胸口生出了蔓延到脖子的疮斑。 很快地,他们检查了死者都接触过的那间奴隶舱,在层层恶臭里找出了两具奴隶尸体。 奴隶们拥有比船医和船员更可怖的死状——他们全身都长满了块状疮斑,皮肤像是一块块枯萎的树皮,伸出来的细瘦手指活似一截风干的枯枝。 没人知道他们已经死去多少天,奴隶舱总是那样,奴隶们皮肤挨着皮肤、伤口挨着伤口拥挤在一起,如同一兜被网住的半死鱼群。在这样的舱室里,无人会去注意躺在地上的躯体是睡着还是死亡,也无人会去分辨恶臭是因为溃烂的伤、粪便、还是尸体。 随后两天,又有三个奴隶以同样的死状成为了尸体。 潘多拉号在短短五天之内失去了一名船医、一个船员和一百枚金币——一名牙齿健康、手脚完整的男性.奴隶价值整整二十金币。 言语不通,事务长派出去的船员在奴隶舱拷问半天,勉强获得了几个通用语单词,一名奴隶临死时开了口,面孔僵直却疯狂想要咧开嘴角的样子让在场船员噩梦连连:“瘟疫……那是瘟疫。”他死于同样的疾病。 “……可能是当地人才知晓的某种疫病,那些地方盛产香料、奇花异草以及闻所未闻的疾病,我再多一百岁的年龄,也不敢说自己能认出全世界的病状。” 巴耐医生语气压抑。 “就在昨天晚上,船上又多了一个因为打开了奴隶舱而死去的人,我看着他失去呼吸,却压根找不到挽救他生命的办法。” “我也见过他死前接触的那两名奴隶,他们被视作危险病源,事务长命令船员将他们扔下了船……尽管我已经再三说明,那两名奴隶身上的疮斑只是普通的擦伤结痂。” “然而说实话,我没法保证,我甚至确认不了这个疫病是靠什么传播,不像血液、不像皮肤接触,似乎打开奴隶舱,就有可能被死神选中一样,最可怕的结果是……它通过呼吸。” 我们见过那两名奴隶被扔下海的样子……伊登想说,但医生的话让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像每一次遇到难解病情那样,医生陷入忧虑:“……他们认定了死亡来源是奴隶舱,要我说,奴隶舱很危险,其他地方也称不上安全。这种时候,最妥当的安排应该是停下这艘船的行程,找个教会整顿一段时间。” “但——唉……这是艘载满香料、想在夏季来临前赶到贸易区的商船,那一百多名奴隶几乎是这次航程利润的一半,伯伦船长的意思是,他已损失很多,这艘船必须继续航行,他会在沿途一些港口把存活的奴隶尽快出售,唉……商人!” 第14章 艾格皱着眉听完,“你也要去检查那些奴隶舱,对吗?” “是这样,不过那可能是再次出现尸体后的事情了。疾病传播途径未知,伯伦船长的病情离不开船医,他不想让我承担太大的危险,所以我拥有了这间远离底舱的房间。”他头疼地揉着额前,“艾格,我比船上大多数人都安全。” “确实安全。”海风正懒洋洋地吹进这间屋子,他半靠在桌子上,一只手撑着脸,“你的待遇会持续到他们找到新船医的那天,这艘船下次停靠陆地是什么时候?你说过,半个月。” 巴耐医生嘴唇动了一下。 “试着友善一点,艾格”,他想像以往那样教导这个孩子,转而又想到这已经是被风浪包围的船上,不是那个因贫瘠而隐蔽的小岛。看着那沐浴海风的侧脸,他忽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个月……是的,下次停靠的地方将是个大城市……” 平静的海浪声里,人声突然喧嚣,间或有一两声高声呼喊,窗边的伊登慌忙张望。老人不由看向窗口,一边开口替他们安排。 “……总之,我的药剂让船长睡了一个好觉,因此获得礼遇。可船医的舱室任何人都能进来,我没法把两个大活人藏上三个月,你们两个最好能混入船员里,有一份正当的、能自由行走的活计。” 他站起身来,和艾格一起来到吵闹的窗口。 “幸运的是,管理着每一份契约的事务长除了作风冷酷,还是个特别……嗯,特别珍惜自己生命的人。”医生慢慢说道,“整艘船已经被疫病阴影笼罩,事务长看谁都像疫病携带者,认为脚下的每一块木板都沾染了不祥。” 像是有水手长在发号施令,船舷旁聚起了不少人,脚印在甲板留下一团团泥泞污迹。 “所以他尤其忌讳三五成群的人堆。”医生目光逡巡甲板,好奇水手们的动静,“他的随侍今早刚从我这里取走了各种药品和烈酒,并让我用棉花、薄荷叶和一些昂贵的香料给他配制了一个防毒面具。” 说到这里,医生笑了笑。 “要不是香料价值不菲,我会建议船员们一人来一个这样的面具。侍者告诉了我,事务长从昨晚到现在用沸酒洗了三次澡,又高烧称病,把日常事务交给了大副,不再出门。如果不是这样,说不定你们已经被他逮住送到了奴隶舱。” “托疫病的福。”艾格说。 “托疫病的福。”站在窗口,老人叹道,“在这随时可能遭遇病魔的船上,两个偷渡的家伙暂时不会遭遇一位冷酷的管理者。” 谈话在一阵整齐的吆喝声中停了下来,人群密集的船舷旁,白色渔网被拖出海面,沉沉砸上甲板。 隔着舵楼的高度,艾格在人群的缝隙里瞥到了渔网中的银色。 甲板沸腾了。 “银鲑鱼!”船员们惊喜地叫喊。 渔网旁的人拎起一条银色大鱼,啧啧赞叹着展示给众人。那鱼足有成年男人手臂长,鱼尾饱满,银色透明的鳞皮看上去脆弱又鲜嫩。 “银鲑鱼……”巴耐医生也笑了,“正好整艘船的人都在为新鲜食物发愁,感谢大海的仁慈,不得不说,这些馈赠来得及时。” “是很美味的鱼吗?”从来没见过的伊登看得目不转睛。 “是的。”医生怀念道,“也是堪斯特岛没有的鱼类,老人家记性不太好,我已经记不起它的味道了。” “你本就不喜欢它的味道。”艾格道。 “哈哈,确实。”医生微笑了一下,“但你喜欢,我记得……你偏爱煎烤的做法?还是水煮过后撒上一点迷迭香和柠檬汁?孩子的口味总是一天一变……不过船上的人可能偏向生鱼片的做法,银鲑鱼生食也是不同的风味。到时我让他们给我的舱室多送两份,嗯……厨舱不会拒绝船医的这点小请求。” 艾格没有应声,刚刚饱餐一顿,黑面包和新鲜鱼肉一样能填饱肚子,他不属于期待晚餐的那一个。 人群散开了一点,让高处的他们完全看清了丰收的渔网。 艾格拧起眉头,身旁医生也咦了一声。 “竟然……这么多?是撞上银鲑鱼群了吗?”医生反应过来这丰收的反常,“这个季节?银鲑鱼群?” 说话间,满载的渔网已被拖向厨舱,船舷旁向海面张望的人却不见少。 经验丰富的船员完全明白这种鱼类的美味和昂贵,这一波丰收对于商船来说不算小事。船长身患肺病腿疾,很少离开船长室。事务长又闭门不出,身形魁梧的大副闻讯赶来,控制起了甲板的秩序。 “是银鲑鱼群!漩涡般的一大群!”惊呼声一直没有断过,“就在海面之下!” “去拿更大的渔网!最大的那个!” 脚步匆忙踏乱甲板,足足需要十几人控制的渔网被洒下海面,波涛向远方平静涌去。 此时的大海已近黄昏,粼粼波光的尽头,绚烂的夕阳悄然低至海平线。 艾格打量了一会儿指挥众人的大副,观望着甲板上的热闹,看到人群踩过的木板上水泽泛上橘色的光,倏而发现夕照已覆盖甲板。 一抬眼,黄昏美景直冲眼帘。 玫红色、金黄色逐一染上无尽深蓝,浪潮与天空的辉映壮阔且瑰丽,色彩的交融摄人心魄,几近奇异。 潮湿的海风拂动窗扇,突然地,他脑中浮现了昨晚那神秘而短暂的月色。 第15章 “收网!” 渔网再次被人拖上船舷,巨大的阴影袭上甲板,使人匆忙避让。 哗的一声,海水仿佛浪涌般铺过甲板,渔网不受控制地冲散开来,比上一次更加密密麻麻的银鱼如小山般轰然塌落。 喜悦的喧哗戛然而止。 “……” “……那是什么?” 一条银鱼弹出人堆,徒劳挣动了两下,密不透风的包围圈中有人弹动般后退了一步,让出了渔网全貌。 “……那是什么?”伊登也在问。 一瞥之间,艾格看到了人群缝隙那堆叠的银色中,有一段巨大的、黑色的东西滑落。 他注目辨认,海蛇?……鱼尾? 与此同时的甲板上,是梦呓般寻求确认的声音。 “……人……人鱼?” 第09章 黄昏是逢魔时刻,在这个被诅咒的时间里,邪魔潜藏于夕照,幽灵在昏暗中伺机而动,如果你听见呜呜风声里传来呼唤名字的声音,不要回头,否则灵魂会在下一刻的黑暗里走丢。 ……望着越渐聚拢增加的人群,久违地,艾格想起了幼时听过的神秘故事。 它们曾是孩童夜半惊醒前的未知梦境,过了一定年纪,就成为了记忆角落里的无稽之谈。 他侧头向身旁看去,娓娓道过那些传说的老人同样望着底下甲板,眼神震颤,嘴巴久久不能闭合。 夕阳偏斜下,一道道人影覆盖上甲板,拥挤成攒动的片状黑影,咸腥水渍悄无声息浸入甲板。 银鱼群渐渐失水,弹动变得艰难。甲板上的船员像群无头苍蝇。 “船长……没醒……刚刚喝完药……” “……叫醒他吗?” “那、那条东西……?等船长过来?” 大副沉吟许久,抬手指了指远处:“先把它……把这东西弄去储水舱,那里有足够大的水箱。”他指向的正是船医所在舵楼下的舱室。 窗口三道人影并排而立,艾格与伊登没有躲避。 关上手边窗扇,从窗口退往屋内,没点灯的舱室完全暗了下来。 艾格走向桌边,摸过桌上剩下的柠檬水,喝了一口,酸味直冲鼻梁。 屋内静了片刻。 “……去看看?”他望向医生。 “啊……”老人点头,出神道,“去看看。” 于是艾格率先从楼下走去。 包围圈松散怔忪,艾格没花费拥挤的力气,几步就穿过人群,走到了最前方,看到了被银鱼群压住的泥泞渔网。 夕照诡谲昏黄,围住的人使视野昏暗,它被扯着尾巴从层叠扭动的影子里拖行出来,粗长鱼尾漆黑泛蓝,流光尾鳍随风而晃,海水成珠成串滴落甲板。 呢喃从耳畔飘来。 “死的吗?还是活的?” “它一动不动。” “诸神在上,人鱼……我看到了人鱼,我们捞到了一条人鱼,是这么一回事,对吧?” “是的,黑色的头发,黑色的尾巴,我他妈用我这双黑色的眼睛向你证明。” “没有金发和胸脯,这是条男性人鱼……我是说,如果那东西有性别。” 那沉沉拖过甲板的半身拥有着人类成年男性的修长肌理,肩脊之上水痕遍布,藻类般浓密的黑发缠绕着它的面孔与脖颈,隐约可见一个苍白嘴角。黄昏的厚重光泽里,这安静的生物像一副油画,最疯狂最荒诞的画家描绘出来的神秘油画。 ……人鱼。艾格目光跟随移动。 他看到了那鱼尾与人身相接处,细腻鳞片与腰腹皮肤交融,一道翻起惨淡白肉的狰狞伤口贯上胸膛,那半人半鱼的躯体没有丝毫呼吸的起伏。 他看到了滑落在甲板上的一只手臂。肩,肘,腕,骨节分明一如人类,肌肉轮廓流畅修长,透明泛蓝的狭长鱼鳍贴伏在瘦削手肘、划过小臂,隐没于手腕皮肉,同样质感的透明薄膜连接着自然微曲的修长五指。 那一动不动的奇异手指在拖行中留下粘湿痕迹,轻飘飘滑过金属索具,滑过一截粗糙麻绳,滑过人群脚下的影子,滑过他靴子前方一块木板。 指尖突然一颤。 它好像要抬起身体! “砰”的一声! 回过神来,艾格的右脚已经大力踩住了一截肩膀。 那潮意触肤的贴近猝不及防,危险迫出本能反应,他长靴还带着陆地上的泥,这一脚用上了七成的力道,足以将一个坚硬的橡木凳踩得木屑纷飞。 脚下生物的上半身狠狠落回木板,一道介于闷哼与呻.吟之间的声响隐没在撞击里。那长长的黑色鱼尾弧度巨大地弹动了一下,透明尾鳍划过霞光,细小水珠从它粼粼泛光的深黑尾巴飞洒,哗啦!附近船员被水珠浇了满头满脸! 抓着人鱼尾巴的水手因这暴起的弹动被猛得掀翻在地,睁眼时劲风如箭刮过,迎面就是一道巨大黑影劈来,吓得他赶紧滚地躲闪! 又是“砰”的一声,沉重鱼尾骇人落下,木板像是要碎裂般一阵震颤。 大片船员在这惊动下连番后退,索具响动的声音接二连三。 “见鬼!发生了什么!” “那东西动了!动了!” “它是活的!” “冷静!”大副暴声喝令,“那他妈当然是活的!你们也是,一百多个大活人!一人一刀能把这玩意儿搞成生鱼片的大活人!” 第16章 水渍浸透这一片甲板,黏湿长发滑落,一截脖颈微微昂起,人鱼的脸部显露出来。 艾格甩了甩头,抹掉脸上溅来的水珠,低下头,脚底下的生物正抬眼看他——是的,尾巴落地,长发贴地,它正看着他。 这来自奇幻传说的、半人半鱼的、湿哒哒的生物望着头顶红发碧眼的人类,苍白的面孔看上去波澜不惊,灰色的眼珠安静极了,它在甲板上被踩住肩膀,好像只是在海中被浪头卷了一下。 它的眼睛完全睁着,一眨不眨,那平静眼珠之上是一副漆黑浓密的睫毛。睫下水痕流过光滑脸颊,汇入黑发与耳际。若非它耳廓形状带尖、如狭长腮片在轻轻扇动,露出耳后粘丝的血红鳃肉,乍看之下,众人简直难以把它的五官与人类做出区分,那被水浸湿的面孔上眼窝深陷,鼻峰高拔,活脱脱一个苍白优雅的人类男性。 然而细看之后,它瞳色发灰、嘴唇带白的静态脸部又给人奇异怪感,相较于人类来说,它眼窝的深陷似乎过于夸张,鼻峰的高挺又令人心惊,苍白透明的皮肤裹在清晰如凿的骨骼上,让人想象不到其下是否存在血肉。 甲板落针可闻。 那是一种……区别于人类,也许悚然可怖、也许摄人心魄……只属于深海造物的幽邃之感。 它来自深海。 人鱼……艾格与脚下的生物久久对视。 他感受到了靴底的湿滑、以及那骨骼的坚硬与平静……似乎没有攻击的意图……他想要松开踩住这肩膀的脚,人鱼停在他脸上的安静目光却分毫不动。 快要消失在海平线的夕照中,他长长的影子几乎覆盖了人鱼的半身。他观察着那道巨大的伤口,那很大可能是在兽类爪牙交战时留下的伤口……森林捕猎时与野兽的对峙经验告诉他,他不应该先移开靴子,它离他太近了,只是一个抬身的距离,吐信蛇类能在这个距离把毒液注入皮肤……脚边的黑色长发在不停淌水,那仿佛绕腿攀升的潮湿感……错觉?鱼尾撒下的水珠溅了他满身,湿意似乎浸透了衣物,半小时前的空气有这么潮湿吗?天快黑了。 很多兽类都有伪装的本能……他思绪缓慢地想。 ……人鱼。 它动了。 他看到那截格外修长的脖子上,有块和人类男性喉结一样的突出骨骼,在人鱼仰头的时候滑动了一下。它伸出手,试探般地在空气里停了停——那指甲圆润透明、五指间连着透明薄膜的手,也许称之为“蹼掌”更合适,碰上了它肩膀上的靴子,在靴子主人一语未发的注视下,滑动指尖。 棕色麂皮上有两道潮湿水痕缓缓淌下。 人类的腿或脚对它来说算新奇吗?船员们不知道,只见它依旧仰面看着头顶之人,视线落点已经从面孔滑到那双长腿,慢慢地,像是把玩海藻一样,手指绕了绕靴子上的鞋带。 人群像是害怕打破什么般窃窃私语。 它手指在动,它脖子在动,一串项链状的黑色怪石挂在那生物胸前……它带着“饰品”。只看上半身,它既像人类,又与人类完全不同,神秘传说突兀成真,未知的东西清晰暴露在眼前,隐隐的恐惧比惊喜来得更容易。 伊登咽了咽唾沫,他感到危险,这不奇怪,他连砧板上的鱼都怕,怕一个手滑,它们的弹动能给他一巴掌。 他站在艾格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越过他的手臂瞄着人鱼,声音颤抖成了一束风。 “……艾、艾格,你、你你你离它太近了。” 人鱼转了转眼珠,看向了伊登。 “它!”伊登惊叫,“它!它它它在看我!它知道我在说它?!” 人鱼把它的脸颊贴上甲板,长发搭上了肩膀上的麂皮靴子,它依旧看着伊登。 近处人群骚动。 “它听得懂人话?” “见鬼,你他妈还是继续讲疫病的故事来吓唬我吧。” “别慌张,你家猎犬也能对人话做出反应。” “可我发誓,我的狗永远不会用那种眼神看过来。” “它长得太像人了……这没办法。” 见鬼,现在并不是探讨这个海洋志怪生物懂不懂人话的时候,它已经在这儿了,活生生的,被他们的渔网捞出,活生生躺在潘多拉号甲板上。人群前的大副回过神,瞥了眼天色,狠狠抹了把脸,抬手指向先前拖行人鱼的水手,那人满头乱发,惊魂未定。 大副半空中的手臂一停,手指转向踩着人鱼的艾格。 “你。”他说,“你把它拖去储水舱。” 艾格松开了脚,人鱼的长发离开靴子,落到地上,透明泛光的尾鳍缓慢而小幅度地拍着甲板。 他扫了圈地面,渔网被银鱼堆压着,一时没找到什么工具,于是从它的发间走到了它的尾部。弯下腰,需要双手才能扯过那段漆黑的尾巴,人鱼的尾巴倏地停下弹动。 他抓过的是尾鳍之上的一截,左手绷带被浸湿,海水沾上伤口,微微刺痛。右手掌能感觉到鳞片出奇细腻,冰凉的触觉,比想象中的坚硬,隐隐可以感受到其下肌肉的韧性,几乎可以想见拍动时的力量。 艾格动作一顿,这触感使他警惕。 手掌上移,摸到不知何时张开了的透明尾鳍,柔软,滑腻……却好像单薄脆弱,扯着拖行似乎会撕裂的样子。 ……他回头,人鱼眼珠深邃,安静回望。 第17章 只能重新扯过它坚硬如武器的尾巴,倒拎起来,一路把它拖到了大副指定的船舱。 第10章 潘多拉号有了一个足以盖过疫病阴影的话题,甲板上,轮舵旁,舱室的角落,人人都将傍晚时的捞捕描述得绘声绘色,从下网、银鲑鱼的出现,到人鱼的每一个弹动和眨眼。 那条来自海洋的奇异生物被放进了储水舱,水槽灌满海水,大小足以躺下三个成年男人,对于长长的鱼尾来说却仍显逼仄。似乎是因为受伤才被捞捕上岸的人鱼沉在水底,鱼尾悄无声息,黑发幽幽漂浮,围观船员来来去去,觉得那水槽安静得活似一口棺材。 当天晚上,从药物中醒来的伯伦船长前前后后看了人鱼好几趟。事务长也疏散了人群,走出他的房间,站在装有漆黑鱼尾的水槽前震惊难言。 船长和事务长出现了意见分歧,像船上争吵的两方人马那样。 人鱼的传说从古至今,遍布海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听闻。船员各执一词,一部分人认为它伴随幸运的银鲑鱼而来,是潘多拉号神奇的际遇。另一部份人认为船上已经出现了令人崩溃的疫病,随之而来的人鱼代表灾厄和不祥。 巴耐医生在船长室旁观了潘多拉号两位掌事者的争吵,回来告诉艾格两人。 “船长希望它好好待在潘多拉号,他要把人鱼带去帕斯顿港最大的商市,带去贵族庭院,带去王庭中心,让所有人都看看潘多拉号获得的这条珍奇异兽。” “事务长却焦虑不安,他认为宰杀也好,放生也好,或者在下一个港口贩卖,这条尾巴漆黑的志怪生物必须消失在潘多拉号上。” 争论的结局船员们都能看到,人鱼所在的舱室如同每一个值钱的货舱那样,挂上了一把沉重铜锁,几名看守货舱的船员被调配到了那间水舱。 而巴耐医生趁着船长与事务长不欢而散,开口提到了船上两名小船员和他的邻居关系。 他告知船长,在小岛诊所里,他们曾是两个经验丰富的医疗助手,以自己手脚老弱、偶尔需要他们帮助为由,请求船长给他们指派一个轻松的活计,以便他能随时招唤他们,有意模糊了他们原先在船上并无合法差事的事实。 他没有请求让他们直接成为船医助手,只因比起泯于众人的普通船员,船医身旁的助手过于显眼,很容易走进事务长的视线。 船长的命令是他们唯一能越过事务长的途径。仅仅是调遣两名小船员,船长未将这种小事与事务长商量。在人手充足的潘多拉号上,不管是哪个岗位,缺两个新手都坏不了事。 管理货舱的水手长直接领走了他们。 “钥匙,接着。” 头戴棕色毡帽的圆脸男人将一把铜制钥匙抛向伊登。 伊登慌乱一抓,只抓到一把空气。从地上捡起钥匙,他踌躇了一会儿,走过去把钥匙递给艾格。 艾格挂好自己的吊床,扯了扯绳子确保结实,随手接过钥匙,放进裤子口袋。 这是一间位于甲板之下的舱室,顶上拥有一个能望见夜空的通风口,连接着出入的爬梯,潮湿夜风从上方涌进来,四个吊床各自不近不远地悬着,角落里堆着酒桶和索具。相连的厕所刚刚用煮沸的酒液清洁完毕,里面传来浓郁的酒气,和一点点薄荷牙粉的味道。 “这是个不错的活儿,坐在那里聊聊天,喝喝酒,冬天日晒的滋味像女人的被窝。一般来说,看守货舱这种好事可不会留给新人。” 圆脸男人爬上艾格对面的吊床。他叫凯里,因为同舱室的船员接触过横死于疫病的尸体,深觉晦气,刚刚换到了这个新舱室。 巧合的是,他还和他们有过一面之缘,在那个他们刚刚爬上船的早上。 “谁叫你们有一个好邻居呢,一位船医邻居。” 凯里把自己摔进吊床。 “那老头能够请求到船长亲自的安排,上一任船医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我听人说,你们那小岛一座教堂都没有,穷得连海鸟都不乐意在岸边歇脚,却能出来一个本事不错的船医,真稀奇。” 他嘴上这么说着,神色却兴致缺缺,他懒得连人人都好奇的船尾储水舱都没去多看一眼。 “不过我现在看到什么都不会惊讶了,还有什么事情能吓唬到潘多拉号上的水手呢?除非我们的船医老头能像水舱里那东西一样,长出一条鱼尾巴。” 艾格和伊登借着船长口令,混入了货舱看守者的队伍。 像凯里所说,这是个不错的活儿,轻松,安全,不需要与太多人打交道。 这原本是个不错的活儿,如果没有恰巧被调配去看守人鱼所在的水舱,轮到的还是夜岗。 伊登面色发苦,自小长在海边,谁还没听过点关于人鱼的传说呢。他就是从小被人鱼的故事吓唬到大的,他所知的故事里,人鱼嘴藏獠牙,邪恶血腥,吃男人吃女人,还吃小孩,尤其喜欢吃他这种个高体壮的年轻人。 更何况,那条活生生的人鱼还看了他一眼,漫长的一眼! “如果我们的船医长出一条鱼尾巴。”他顺着凯里的话想象,“如果是医生的样子……那至少看上去会慈祥一点,不那么可怕。” “嘿。”凯里笑了,“‘人鱼邪恶派’,和克里森一样。” 克里森便是他们另一个室友了,那天早上遇见的三人之一,那个觉得他俩面孔陌生的棕皮肤高个子,现在他们成为了睡觉时翻个身都能看见彼此面孔的室友。 第18章 克里森从梯子上爬了下来。 “那东西像具尸体,一动不动。” 他刚刚在水舱站完岗,嘴里抱怨不停。 “我坐在水舱里,像坐在墓地。天知道我有多讨厌守墓人这行当!否则我跑来海上干嘛。” 对于人鱼,他原本不乏见猎心喜之意。在活生生的人鱼没出现之前,一群成天闷在舱室、只能拿酒精当乐子的男人也曾谈起大海传说,相互调笑着做过关于人鱼的美梦。 只不过他们想象中的人鱼不管邪恶还是善良,都拥有甜美面孔以及让人血脉喷张的身体曲线,最好还是金发碧眼。 可现在捞上来的这条,它浑身上下找不到半点鲜艳的颜色,发色与尾巴一样深沉漆黑,仿佛证实了那一半“人鱼邪恶说”,只让人感觉不祥,直接破灭了他的香艳美梦。 “你们进了水舱?”凯里不解,“进去干嘛,站在门外不就得了,难道人鱼还能从底下打洞逃走?” 克里森焦躁地脱掉外衣,挂上墙之前甩了甩,像是要甩掉上面沾到的水汽。 “没办法,任何动物都需要进食,水手长让我们弄清楚人鱼吃什么,听听——‘给它喂食’,说得那东西好像是个小宠物。” “面包,熏肉,各种各样的鱼干,新鲜的银鲑鱼,我甚至给它倒了杯酒,它沉在水底一动不动,鬼知道它要吃什么,说不定它看上了这一船人肉呢!” “对了。”克里森目光转了一圈,没看到艾格,便对伊登说,“待会儿你们最好给它换次海水,那里面现在都是漂浮的食物,脏成了一个泔水桶。” “那小子呢?红头发的小子。” 低着头,艾格从厕所里面走出来,滴水的双手扣着自己的腰带。他用的是掺了酒精的水,既因为船上的省水需求,也因为疫病阴影下医生的要求。整个狭小的舱室就像一个空掉的酒瓶,每一块木板都泡在酒气里。 这味道熏得他无精打采,听见克里森的问询,他也没有瞥去一眼。 揉了揉脑袋,回过神来,连发梢都沾上了酒味。 “走。”他对伊登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向那吹着新鲜空气的出口。 手刚搭上扶梯,头顶的出口探进来了半个身子,一个黑发明显经过精心打理的男人蹲在那里。 艾格与他一打照面,瞥见他腰间一把配剑,就认出了他是船长的随侍之一。 “船医的朋友,哪两个?”黑发男人大声道,配剑敲着爬梯,“出来,跟我走,船长要见你们。” 身旁传来木箱绊到脚步的声音,艾格侧头,见伊登在努力控制住自己惊慌的表情,旁边的凯里和克里森也面色古怪地看了过来。 出了舱室,夜空不见星光,风里湿意浓郁,似乎要下雨了。 黑发侍者提着煤油灯,时不时紧一紧自己的衣领,抖抖身上的寒意。环顾了一圈周遭黑暗,他语气不善。 “跟紧点。” 油灯有限的光亮几乎被夜色吞噬,视野里桅杆与帆布露着模糊剪影,纵横交错的缆绳像蛛网一样遍布甲板上空。 咔嚓,木板裂声乍响。侍者脚一歪,手里的煤油灯一阵乱晃。光影颤动,艾格顺手一抓他胳膊,稳住了油灯,低头就见侍者脚下一块掀起的老旧木板。 “见鬼。” 侍者站直身形,踹飞木板。 “见鬼!不停死人的船就是这样,什么倒霉事都会发生,看看这阴森森的甲板,我说我是被幽灵绊了一跤也会有相信的,对吧,会有人信的,活生生的人鱼都出现了。” 他步子不如刚刚那样飞快了。 惴惴不安的伊登因为这一出稍微放松。见艾格没有说话,他借着光亮飞快瞥了眼黑发侍者,发现他面相不算凶恶。 鼓足勇气搭了句话:“这太意外了……我是说,船长突然召唤我们,他、他为什么要见我们?” 侍者眼神里依旧残留着对周围黑暗的紧张,随口道:“见到就知道了,处罚这种事船长不会亲自出手,只要你们没有偷窃货舱的东西,难道还有什么坏事不成。你们有犯事吗?你们在船上领的什么差事?” “看守货舱。”艾格说,“第一次上岗,还没有犯事机会。” 随后他抬起头,看到了上方舵楼。医生舱室的窗户一片漆黑,老人家已经入睡。显然,他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召见,否则此时此刻他已经跟在两人身后了。 舵楼之下就是那间关着人鱼的储水舱,木门紧闭,铜锁泛着幽幽的光。 艾格的指尖能碰到兜里的金属钥匙。 “我们正打算来这儿值夜岗。” 他话音刚落。 哗啦!一阵水声突兀响起。黑暗里,有什么体量不小的东西冒出了水面。 三人齐齐转头,同时想到了那舱室里唯一的活物。楼旁伸出去的麻绳上挂着几排风干的银鱼,夜风中鱼干的影子像活物般整齐晃动,空气里传来若有似无的腥味。 滴答,滴答……水滴声明明从门后传来,却像是近在咫尺般清晰,仿佛能穿透呜呜风声,带着潮意爬上耳膜。一大滴、一大滴的,连续不断的,让人禁不住想象那水从哪儿滴落。海藻般的黑发?惨白的下巴?又或是……咧开的嘴巴?黑暗让想象栩栩如生,侍者毛骨悚然,低咒了一句,提着煤油灯再次加快脚步。 第11章 第19章 “到了。”侍者说。 船长室位处二楼,独占船首高处。延伸下来的楼梯口悬有雕刻蛇身的灯盏,青铜带灰,黄光细腻亮堂。 艾格逛全了这艘船甲板下的四层舱室,一直有意避开船首楼层周围,他知道船长室下方就是事务长的舱室。站在这个位置往前后打量,能看到轮船前方一望无际的海面,后半部分却被大片帆布与缆绳遮蔽。这栋楼端坐船头,像个庞然怪物笨重的头部。 跟着侍者走上阶梯,头顶突然传来开关舱门的声音,短暂的几下脚步声后,上方落下一道人影。 艾格从侍者身后抬起头,正好与走下楼梯的人目光相接。 那是一名个子不高、肩膀平窄的少年。蜜色的皮肤,琥珀色的眼睛,黑发短短一茬贴着头皮。船上的人来自天南地北,肤色相貌各不相同,但没人像这人的脸孔一样,拥有这么强烈的异域感。 他穿着亚麻色内衬与挂满了布条的深褐马甲,纤细的脖子上,手腕上,甚至露出来的脚腕上都带着一串枯枝编成的链子,他腰上的裤带也是由青褐色的树枝编织而成,做工粗劣,质感干硬,这装扮更适合在未开化的野蛮森林里,而不是海上大船。 艾格迈上一脚,那少年琥珀色的眼睛已然转开。 擦身而过时,他闻到了一点甘草、苏合香、麝香等药草与香料混杂的味道,同时察觉到有目光在自己左手绷带上停了一瞬。 那原本是隐蔽的一眼,如果不是艾格也才刚刚打量完他手腕的树枝链子,以及那手链下肉眼可见的厚茧。 他认得那茧子,奴隶或罪犯所拷木枷留下的痕迹。 少年未作招呼,脚步规律得像是没看见这几个人,身影很快消失在后方黑暗里。 侍者注目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漂亮的小宠物。” 他转回身,艾格和伊登的两双眼睛正望着他。黑发男人被他们看得笑了一声,别有深意地瞥了眼刚刚那少年走出来的地方——船长室的舱门。 “船上不允许有女人,晚上无聊得能发疯,你们该不会认为大人们也像舱底的跳蚤一样,天天抱着酒桶,在梦里盼着地上的妓院吧。相信我,在这里待久了,别说男人,连只公羊朝你张开腿,你也会浮想联翩的。” 话毕,他和一双绿眼睛对视了一下,突然一愣。 终于能完全看清彼此的光亮里,他把眼前这个身着猎装与麂皮靴子的红发年轻人从脸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了脸,接着,他放下手中油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好了……进去吧。” 他转身走了。 “……他、他——” 伊登用他那往妓院送了三年酒的经历发誓,他见过最露骨的客人眼神,也不如侍者刚刚那两眼下流!谈不上聪明的他这一刻简直醍醐灌顶! “老天……我们得……艾格,你得……得怎么样?” 他们已经站在这扇铜制舱门前,伊登僵立原地,愣愣捏了捏自己的上臂。 “你看看我的手臂,它只是看上去有力气,我甚至没法徒手折断一根松树枝……我帮助不了你!怎么办艾格!现在抹点什么?像那些酒鬼水手一样邋遢?可是煤灰遮的住你的脸,却遮不住你茂密的头发和绿眼睛!你瞧瞧你——我祈祷船长是个真正见过世面的人,看过足够丰富的美色!上帝?耶稣?还有哪些?诸神在上,随便谁都好,救救艾格!在这之前,我最可怕的想像也只是船长吃人!现在……老天,我宁愿船长吃人!” 艾格面无表情等完这通喋喋不休,搁上门把的手落了回来,眼见这个棕发脑袋张张嘴还要开口,他抬手就扣住那后脑勺,手掌一送,让这个脑袋和门框做了个亲密接触。 砰,伊登眼冒金星。 “他最好吃人。”艾格说,“因为你的脑袋只配上餐桌。” 乍一进入船长室,浓郁的药味与香料味道扑面而来。 如果不是一把生锈制式长剑与一大张羊皮航海图占据了一整面墙壁,眼前所见更像一个贵族精美的收藏室,而不是一艘大船的最高指挥处。灯光暖黄的宽阔舱室里,比起室内长桌后唯一的人影,艾格第一眼注意到的竟是长桌旁的一丛珊瑚树。 一丛完整的、血红的珊瑚树。 它足有成年男人那么高,比室内任何一件精致的摆饰都要尊贵美丽,枝条瑰丽横生,色彩夺目噬人。 “巴耐医生的朋友,对吗?” 红色珊瑚旁传来一道视线,以及平静无波的沙哑嗓音。 “不必拘谨,上前来,两位——哦,男孩。我没想到医生的邻居朋友会这么年轻。” 艾格和伊登停在了长桌五步之外。 伯伦船长看上去不会吃人,也无力胁迫一个比他高上一头的年轻人,且能被自认柔弱的伊登一只手打倒。他瘦得像海雾里的一支桅杆,眼角有细细的皱纹,脸孔苍白泛青,任谁都知道那是一个被病魔折磨着的男人。 他肩膀上有件驼色的绒质披风,咳嗽让他微微躬身。 “老人家提过你们利落的手脚、勤劳的品格,说你们做了多年诊所学徒,却忘了告诉我你们的年纪,哦,还有名字。”他目光在两人身上短暂转了一圈。 “名字?” “艾格。” “伊登……伊登·布朗。” 皱眉忍咳的男人点点头:“艾格,伊登。” 第20章 “堪斯特岛,你们从那里出来。”他喃喃道,“这实在一个偏僻的小岛,它甚至不在我的航海图上。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那是罗素公爵的领地,还是归属德洛斯特家?” “又或是直接由皇家海军管辖?” 他抚摸过桌面上的地图,声音轻不可闻,但确实是在发问。 在这距离之内,艾格隐约能看到那张羊皮地图所绘,几条自西向东的常见商船航线泛着锈迹般的红。 “不太清楚,大人。”他答道,“正如你说,那是个偏僻的小岛。我们听过的最尊贵的名字叫老查理,他管理着岛上最大的那个牢房。” “叫我船长。”男人敲了敲桌子,“别用‘大人’称呼我,这让我听起来在摇着木桨玩过家家的游戏。你们两个,伊登·布朗,艾格——” 他停了一下,隐没于昏暗的脸孔侧过来,望向了舱室中间的红发年轻人。 “艾格。”他念道。 “你朋友姓布朗,我姓为伯伦,你呢?你的姓氏?” 屋内再次响起了咳嗽声,药草和香料的味道随着那人袖摆隐隐浮动,浓郁刺鼻,艾格感觉鼻端难以遏制地起了一点痒意。 “不是每个人都有家族与姓氏的,船长大人。” “孤儿。”一脸病气的男人了然点头,好似一个乐于闲谈的长辈,语气缓慢而宽容抚慰,“我见过很多孤儿,这艘船有四分之一的水手都失去了父母,孤身一人让他们勇于出海漂泊。偶尔,在一些节日里,一些岸上的酒馆里,他们也会谈起自己逝去的家人,大多数人都有一个姓氏,哪怕孤儿——说说,你是怎么成了一个孤儿?” 艾格听到自己状似回想的声音。 “战争的刀枪,或者战后一场瘟疫,谁知道呢,死人、死一家人总归是那几个原因。我那时候小得连自己是个人类婴儿还是条野狗崽子都记不清,更别说父亲的姓氏了。” “……战争。”船长抬头,目光正好停于墙上那把生锈的制式配剑。 “我明白你在说什么,战争。我也曾是一名战士,拥有一艘战船,只比潘多拉号小一点点。海盗无恶不作,北方的岸边,有一半婴儿还没喝上几口奶就失去了自己的性命,你算是幸运,只是失去了自己的姓氏。” 他那双苍白的手捡起桌上一件东西,放在掌中来回摩挲。 “如果我曾到过你的家乡,看到这样一名襁褓中的孤儿,我会送将他送往城里最干净的修道院。然后登上我的船,找到海盗的黑帆,为你的家乡,为你的父亲母亲,为你这个可怜的小婴儿复仇,我们那会儿发过誓。” 他旁若无人,自言自语,半明半暗的面孔让人分不清是温情还是阴沉。 “整艘船的人都发过誓,我也发过誓——你们,两个男孩,你们乐意听这些老掉牙的故事吗?我的大副喜欢听,每一任大副都蛮喜欢。我发过誓,会向每一艘经过的海盗船复仇,我要是死在船上,尸体旁边有几颗海盗的脑袋,墓碑上面就写几行溢美之词。人人都认为我的墓碑需要六尺见长,‘帕斯顿血帆’,海盗们这样称呼我的船。” 话落,他手中传来金属碰撞的咔哒一声,室内静了片刻。 “见过这种武器吗?”他突然问,向他们举起了手掌中一直在摩挲的东西。 那是一把铜色短.枪,艾格看到钢制枪管上契着外露的两个转轮与细细的链条,灯光下金属的光泽温润如新。 “它不到你们半只手臂大小,潘多拉号武器库里也有满满两箱,每一艘柔弱的商船总得配上几把。我希望大家不会有用得上它的一天,它使起来挺费力,我真怕你们这些使惯了缆绳和轮舵的粗人弄不好它。” 他目光沉浸于手中火.枪,爱不释手地一一摸过它的零件,向他们演示。 “开火前,你得先拿板手卷上这根链条,转一转这个轮子,就像给闹钟上发条。平日里,你还得细细擦拭,把它保养得一尘不染,没错,它娇小、精贵,不到你们半只手臂大小,却能在十步之外,让你们整条手臂都飞离肩膀——最新式的火.枪,每个海盗头头腰间都配着三把以上。” 他哑着嗓子笑了一声。 “这东西给了我肺部一记,但我活了下来。” 他说:“我活了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咳嗽,像海盗猖狂笑声一样没个止尽的咳嗽,头痛,腹痛,膝盖疼痛,种种疾病。” “……种种疾病,它们把我赶下了船。” 他咳嗽着,慢慢坐上那张毛毯柔软的椅子,身体向椅背靠去。 等到漫长的咳嗽停下,一双黑色的眼睛就移向了面前两人。 安静的注视,仿佛在欣赏这两个身形挺拔、充满生命力的年轻人,又或者心不在焉,他注视的只是他们身前的空气。 “说点什么。”他突然命令。 艾格余光能看到同伴的影子在地上瑟瑟一抖。 “现在您仍旧在船上,船长大人。”他说,“拥有一艘比战船更大的商船,和满满一船的财富。” 满室精美,莽撞又来自小岛的小子当然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宝石长剑、黄金望远镜、珐琅灯盏……您的珊瑚树更是漂亮,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 “我的珊瑚……”慢慢地,船长面色由阴转晴,像是被夸赞自己珍藏的话取悦了,他将手里的那支枪扔在桌上,目光开始流连于红珊瑚的华美光泽。 第21章 “好好干的话,你们也能在船上获得不少好处,金币,珠宝,所有人都来海上寻找发财的机会,不是吗?我不算是个吝啬的人,只是话说前头,再怎么待遇优厚的契约也不会包括这样一株珊瑚,它价值一整船的奴隶不止。它算是我的老朋友了,陪了我三年不止——红珊瑚能让行船远离灾难和噩运,在海上,你不得不信这些东西。” “它不会被赐予任何人,它会一直呆在潘多拉号,呆在我床头、我的桌边,跟随我进入海底墓地,除非——” 他伸手拿过桌上一个黑色的陶罐,搅了搅里面黑乎乎的东西。 “除非有人能治好我这一身毛病,我不介意把整个船长室的东西送给他,有人能治好我这身病吗。” 黑色陶罐,艾格认出那是巴耐医生的手笔,那味道和他给岛上哮喘病人开的药剂一模一样,现在可能还加了点蜂蜜。 “巴耐医生很有办法,他不像其他船医,也不像陆地上任何一个医生,从来只有向主祈求圣水或放血这几招,咳嗽时放胸口的血,关节疼痛时放膝盖的血,总有一天,我得流尽全身血液以求一个安眠。有人教过你们这一说法吗?鲜血是不祥的,噩运会闻腥而来——在船上,没人喜欢流血。哦,噩运似乎已经来了……” 他想起来:“……潘多拉号遇到了疫病。” “一点小麻烦。”他随即评价。 比起痛痛快快夺人性命的疫病,他显然更在意这身仍在和骨头缠绵不休的疾病。平静抿了口黏糊的药汁,他继续夸赞巴耐医生。 “那老人很有办法,他分的清所有香料,让它们互相搭配产生神奇功效,他仅仅用这碗东西让我睡了个好觉。我尊敬这样一位智慧过人的医生……可是——” 他说“可是”时的表情像是被药物苦到了。 “可是那老人家端碗药手都在颤抖,爬我这楼梯需要两人搀扶,今天他的脸色已比昨天更差,看得出来,海上的风浪把他折磨得不轻。” 他脸上竟流露出了一点哀伤,虽然他看上去并不为自己强掳医生的行为抱有一丝歉意。 “衰老——衰老是比疾病更加难办的东西。”他长长叹道,“我会努力照顾好那把老骨头,让他撑过这三个月的航程。” ……但愿如此,艾格看着他脸上哀伤转瞬即逝。这也是他爬上这艘船的目的。 “听说他收有两个年轻学徒,还正好成为了我的船员。这是件好事,传承的意义,知识和智慧不必跟着老人埋葬墓地,但——原谅我,但你们实在太年轻了。” 船长喝完了整罐药汁,表情也倦怠下来。 “造就一位伟大学士的不仅仅是口头知识,还有丰富的经验。” “好好学,有的时候,掌握着珍贵知识的学士比这株珊瑚树贵重多了。” 他终于说出这次召见的目的,似谆谆教诲,却半点眼神也没给他们,不像赋予厚望的样子。 “退下吧。”他说。 转身的时候,从头到尾不敢去看船长眼睛的伊登终于松了口气,本能地往桌子后飞快瞥了一眼,他原以为船长已经对他们丧失了兴趣,一瞥之下,却发现他仍旧在看着他们。整场交谈里,伊登好像都没感受到过这么专注且满是深思的目光。 这不禁让伊登生出了“他在看什么”的疑问。 随后他反应过来,船长在看艾格的后脑勺,他在看那一头红发。 身边同伴的头发缺乏搭理,发梢总是凌乱翘起,但在此刻的灯光下,那红铜般的颜色光彩熠熠,并不逊于室内任何一件珍宝色泽。伊登觉得放眼整个堪斯特——不,虽然他没见过太多外面的世界,但他觉得放眼整个大海,这种漂亮颜色也是难得一见。 “等一等。”船长突然再次出声,勺子碰撞药罐的声音传来。 伊登跟着艾格回过了头。 艾格的手仍旧搭着门把,侧过半边脸往回看,一缕红发垂落在眉端。 伊登却整个身体都旋了过来,双腿笔直站立,双手贴于裤缝。他咽了咽干干的喉咙,他觉得自己得为艾格做点什么。他从礁石上救过艾格没错,但艾格也从狼爪下救过他,而且艾格一直在帮助他,虽然他嘴上从来不提这些。他还带他来到了海上,躲过了海军强征队。 他也得为艾格做点什么!就是现在,从反抗一个大人物开始! “什、什么事!大人。” 伊登鲁莽插话,他手都在哆嗦。 “我们、我们还得去值夜岗,来这之前,我们正要去看守储水舱,人鱼呆的那一个。那里现在没人,很久了,得有半天了,这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 短暂的寂静,船长先是皱眉看了棕发年轻人一会儿。 “哦,人鱼。” 他回过神。 勺子碰撞空罐子的声音响了片刻。 “好好照顾我那条珍奇异兽,它还受着伤,你们看到了吗?它沉在水底一动不动,我到现在还没见过它摆一摆那条小尾巴。” “别让它死了,船医的小助手们。” 这回是真的让他们就此离开了。 第12章 走下楼梯的时候,夜已经深得与黑海不分彼此。两人才发现出来时谁也没有提灯,比起一个人守在储水舱那儿,伊登选择一个人回舱室取灯。 “等我拿灯回来。” 第22章 有了船长室这一遭,连阴森森的甲板都不再那么可怕了,棕发青年几步就冲进了黑暗里。 身后船长室的灯光就在此时暗了下来,像巨怪的脑袋闭上了眼睛。 艾格在楼梯口静站了会儿,闻到海风在一点一点地带走他衣物上染到的香料味道,鼻梁却依旧在为那股气味发痒。一个喷嚏被他从踏进室内那会儿开始克制到现在,像咳嗽会爬满肺部与喉咙那样,气味带来的难耐痒意爬满了鼻梁、爬上了眼睛。 不得不走进船舷旁更大的海风里。 潮湿的,熟悉的味道涌上来,可衣领上挥之不去的气味还在继续,甘草、苏合香、麝香、薰衣草、苦杏仁……手掌握上船舷,他停下辨认。 舷外是黑色海水,海雾涌上甲板,似乎要下雨了。兜里的钥匙在手指间转了转,他旋过身,独自往船尾水舱走去。 路过甲板第二根桅杆的时候,前方一盏煤油灯晃了一下,对面两名巡逻水手看到这黑暗里慢悠悠冒出来的人影,似乎一愣。 擦肩而过,他们在抱怨。 “总觉得暗地里会有什么东西突然钻出来。” “大家都不乐意值夜岗了。” “我感觉很不好,疫病、死人、一个又一个莫名其妙的死人,还有人鱼,告诉我,这艘船还能撞上什么。” “越来越阴森了。” 阴森。 又一次地,他们这样说起船上夜景。 艾格抬头望去,黑暗里那些纤细或庞然的影子静默回望。视野中是一种与冬夜密林不同的黑色景象,孤岛般的大船被夜雾笼罩,所有的景物都是朦胧未知的。 未知——未知让想象延伸出无数触角,让神秘故事的画面栩栩如生,恐惧往往由此而生。沿着缓缓伸往夜雾中的船舷,他走在甲板上,将未知的黑影一一辨认——那静立如枯尸的东西是最远的一支桅杆,蛛网一样密布欲坠的是纵横缆绳,幽灵啼泣一样的声音是海风,海怪眼睛一样的光亮是舵楼的灯……紧锁的水舱到了,这扇玻璃窗像——像什么? 他慢慢搜寻过记忆角落里的神秘故事。 像一块需要出卖灵魂来换取疑问答案的魔镜。 他看到了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的面孔,窗户之后,水槽犹如空掉的棺材。 舱室地面幽幽反光,水迹如蛇虫爬行到窗框之下。 一张苍白人脸出现在窗后。 它爬出了水面……人鱼。 冰凉玻璃乍一碰上温热呼吸,白雾就模糊了这薄薄的一小块窗户。回过神来,艾格知道它在注视他,黑暗中那双眼睛隐隐泛光。 它出来多久了?夜行的动物?回想着白天那些看守者对它的描述,他心不在焉地判断。 随后他抬起手,屈指敲了敲窗,他曾经这样吓跑过一对在他窗口吱吱叫唤的红毛松鼠。 窗内的人鱼对声音做出了反应。 它显然不是松鼠这种一惊一乍的小动物,那近在咫尺的眼珠动了动,脸颊微微侧过了一点角度,比起这规律的声音,似乎是他敲在窗上的指节更加吸引它的注意力。 艾格注意到它手指已经摸到了窗框。 ……它会开窗吗? 那滴水的蹼掌在窗下缓缓划过,一无所获。 它开不了窗,窗户由外反锁。 蹼掌无声按上玻璃,水痕淌落窗下,人鱼隔着窗扇望着他。 艾格瞥了眼手边窗锁,细细看了会儿那手指间奇异透明的膜,伸手打开了窗。 失修窗扇发出嘎吱声响,水汽从暗里溢出,人鱼瘦削深邃的脸庞凝在黑暗里,蹼掌静静落上窗框。 它背后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划过。 是尾鳍,鱼尾拍打了一下地板,发出明显的“啪嗒”一声。 无声而短暂的注视后,它抬起一点点脸,面孔上出现了一个嗅闻的动作,那脸部微不可查的动静几乎是优雅的。 随后,它喉结滑动了一下,赤.裸肩膀随尾巴拖动而微微抬高,视线也从他的衣领来到他的眼睛。 艾格静静看着它面庞缓缓凑近,那耳朵一样的鳃片轻柔而有规律地扇动,黑发上的水滴落窗框。 鼻端由香料刺激出来的痒意被冰凉水汽抚过,咸涩袭来,他眨眼,不由皱了皱鼻子。 人鱼凑近的动作倏地停下。 鱼尾再次划过地板,但这回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它就那样停在了窗框后,视线凝固,耳后鳃片紧紧闭合,呼吸无声。 像一个试探,半途而废的试探……好像它会吓到他似的。艾格目光逡巡过它身后水迹遍布的地面——但这也说不准,如果它再往前一寸,他不知道自己该关上窗户还是该推推它湿淋淋的脸,这毕竟是一个未知的生物。 未知。未知让神秘故事的画面栩栩如生。 脚步声伴随着光影的晃动,伊登提着煤油灯跑了过来。 “艾格——” 艾格关上了窗户。 玻璃在木槽里一声轻响,转身走向木门的时候,一墙之隔鱼尾拖地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他心想如果他们想让它好好呆在船上,也许还需要一副锁链与镣铐。 从兜里拿出了钥匙,棕发青年却还停在背后的黑暗里,不肯向前。 “艾、艾格……你刚刚在窗户口看、看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那声音发抖,连带着灯光也在抖。 第23章 钥匙插进锁孔。 “你看见了什么?”他反问。 伊登飞快瞥了眼窗口,小心翼翼观察了一会儿,揉了揉眼睛呼出一口气。 “什么都没有……呼,什么都没有!” “我还以为人鱼爬出了水槽,站在了窗户后呢。” 是的,站在打开的窗户后,再晚一点,你也许就能看到它从里面爬出来,用一声惊叫完成吵醒楼上医生的壮举,艾格漫不经心想着,一边解下沉重铜锁,抬手推开黑色木门。 “等等!艾格,慢一点!”伊登飞快把灯送上来,“我们观察一下再进去,人鱼在里面呢!” 煤油灯在海雾弥漫的甲板上照明有限,放在室内却完全够用。暖黄的光染上冰凉的舱室,最大的那个水槽嵌在地面上,浑浊水面完全敞露。 人鱼已经重新回到了水里,听到脚步,它慢慢将脑袋从水面冒出,鱼尾在水下划出优美弧度,发出一点儿也不唐突的水声。 这让伊登的心脏不至于完全跳出胸腔。 “它醒着呢……它出来了。” 艾格没忘克里森的交代。 走到水槽前,水里果然如他所说,被食物弄得一塌糊涂。 人鱼和各种各样完整的食物泡在一起,点把火说不定能起上一锅材料丰富的杂汤,气味倒是没有太糟,毕竟食物扔下去还不到一天。 伊登一眼看去,不由咂舌:“……它到底吃什么?” 它吃什么? 艾格也将池子里的东西一一看过,面包,熏肉,沙果,各种各样的鱼干,一条依旧存活的银鲑鱼不在池子里,而是躺在地面的水泽中,鱼鳃微弱开合。他甚至还闻到了一点点酒味。 动物各有各的食谱。 松树吃果子,牛羊马鹿吃青草,海鸥什么都吃,它们大多拥有一口平整无害的牙,或一个不算尖锐的喙。 而灰狼、棕熊,那些猛兽追逐血腥肉食,天生就带着致命爪牙。 还有海里的鲨鱼。鲨鱼獠牙森森,只要有一滴血落进海里,它们能在千里外的地方捕捉到血肉的味道,它们的鼻子比得上森林里一百头狼。 人鱼呢,它有獠牙吗? 这样想着,他蹲下.身,手掌伸向正在水池里抬头望他的人鱼,人鱼目光跟随他的手指,鼻尖凑了过来。 于是单手盖上它的两颊,触感光滑湿润,透过它脸上薄薄的皮肉,他摸到了牙齿上下颚骨头交接处,扣住。 人鱼却并未在这一捏之下反射性地张开嘴巴、露出牙齿。它喉咙里飞快传来一声模糊的喉音,松开手,艾格看到它水中的尾鳍小幅度地划动了一下。 “你在干什么——艾格,它它它发出声音了!” “它难道能开口说话吗?它会不会能开口说话?”伊登手里的水桶掉回了地上,“那,那也太恐怖了……艾格,你、你别碰它,我们呆在外面吧,呆在外面也可以,要是它突然说话怎么办!人鱼的声音会迷惑人!大家都这么说!” 那模糊的声音只是短暂一瞬,重又安静下来的人鱼肩膀未动,眼珠却转向了不停发出声音的伊登。 艾格蹲在那里,观察它的神情。那双灰色的眼珠深邃如蕴有奥秘,在水波映照下幽幽泛光,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它真会开口说话。 但人鱼长尾滑动了一下,尾鳍起伏同时抬头回望了过来,重又发出了一个短暂而无意义地喉音,它没有张开嘴巴。 艾格把另一只手从兜里拿出,在水中浸了浸,伸到它下巴前,停住。 湿透的左手落下水滴,淡红渗透白色绷带,连他自己都能闻到那股的血腥味。 人鱼的眼睛顿时盯上了那只送来血腥的手掌。 随着鼻子明显的一次抽动,它黑发掩映下的鳃部不受控制般剧烈开合了一次。像猛禽俯冲时绷紧双翼,那耳朵一样的长鳃瞬间张大,猛得扯过它两颊皮肉,令那张平静优雅的面孔出现了一瞬扭曲。 鱼尾带起哗啦一道短促水声,血红腮肉一闪而过,在那一瞬,艾格以为它会张嘴攻击。 ……可它并没有露出獠牙,也没有一口咬上来。两鳃飞快闭合,它整张瘦削脸颊和水中鱼尾都陷入了紧绷的寂静。 再一次地,嗅着血味,它发出了一串明显的喉音,缓慢低沉的,带着一点嘶哑。 听了一会儿,艾格手指直接碰上它的嘴唇,那喉咙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稍一使力,指尖上的牙关像蚌壳熟透一样打开,手指伸进微张的口腔,摸过一排完整牙齿,温热,平滑。 ……那唯一尖锐的触感与其说是獠牙,不如说是很多人都会有的普通虎牙。 没有獠牙。 再次看了眼它胸腹上狰狞的伤口,又端详了会它搁在地面上的圆润指尖……没有獠牙,没有利爪。 看到这一幕的伊登顾不得去捡地上的水桶,双手全用来捂上了眼睛:“求求你!艾格!你的手指还在吗!求求你告诉我你的手还是完好的!” 在人鱼胸膛前的水面洗了洗手,艾格站了起来。 “过来。”他把脚边水桶踢向已经缩到门口的伊登,“出去捞点新鲜海水,或者清理它的小池子,选一个。” 第13章 第二天是晴天。早在天还未亮的时分,医生就已衣着整齐,将窗扇大门通通打开,把屋内摆设亲自擦拭清洁完毕。 第24章 艾格站在水舱门前抬头上看的时候,窗口的医生招手示意他上楼。 此刻舵楼二层满室明亮。 换好左手绷带,他听见医生第三次问起了昨夜船长召见的事情。 “到底是为什么……我记得他当时应下请求的态度,好似我只是向他讨了两条银鲑鱼,他压根就没多问你们两个一句,这没道理……除了让你们好好做我的学徒,他还提了别的事吗?” 一晚上夜岗刚刚结束,艾格在这海风吹拂的清晨昏昏欲睡。 “还讲了点他每一任大副都喜欢听的故事,砍海盗、荣誉、墓碑……诸如此类,喝醉时大家都会讲的那一套。” 医生背着手望他,眼里满是怀疑。他低头收拢左手五指,又张开,这次的绷带绑得有点紧。 “好奇的话,晚上你可以去底舱坐一会儿,水手们能将类似的故事讲得更精彩。说真的,我记不得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我成为不了他的大副。”说着扯了扯左手绷带的边沿。 医生捕捉到他的动作,注意力立马转移,他盯着绷带的样子如临大敌。 “别再动它,下一次我拆开它的时候,如果伤口再没结痂,看看接下来我会怎么对待那只手,敷点黑腥草怎么样,你会喜欢那味道的。”老人嘴角下拉,“放在岸上,你这点伤早该痊愈,海上空气潮湿是一回事,但我同样知道你是怎么糟蹋那伤口的,刚刚你单手提过药箱时甚至没想要换上右手。” 他揉着自己额头:“对疼痛有点儿敬畏,艾格。” 艾格把手放回兜里,旁观老人脸色。 明亮日光里,那苍老皮肤宛如刚刚经历了一夜风霜的老树。正如船长所说,上船之后,老人脸色一天差过一天,看起来比任何时分都要心事重重。 “睡得不太好,对吗?” 医生端过桌上他刚挤出来的柠檬水,走向窗边。 “不是很好,但也没你想得那么糟,老人家需要的睡眠只有那么一点点,我整晚都好好闭着我的眼睛。我只是——” “只是……我睡着了,或许不是那么熟,半梦半醒。我听到了水声,不是海浪,就在楼下,睁开眼的时候我想起来,你们昨晚在水舱值夜岗,是吗?”他站在窗前看着远方,“你们在照看那条——” “人鱼。” “对……人鱼。”老人抿了一口水,“我本以为你们的工作仅仅是门外看守,但我听到船员们在讨论人鱼吃什么……他们说你们需要给人鱼喂食。” “早上我从楼上往下看,伊登就站在外面,而我看到你进了一次水舱……你进去干什么?” “确认它的存活。”艾格说,“它受着伤,蛮重的伤……‘别让它死了’,那个病恹恹的商人这么说。” 昨夜他们花了半刻钟草草替它换好海水,关门上锁,靠着木门席地而坐,一整个晚上,他始终能听到门后鱼尾摆动池水的规律声响,不虚弱也不激烈,艾格猜那动物一夜都没闭上眼睛。等到他去厨舱拿了点早餐再回来,察觉门内失去了动静,舱室在甲板逐渐增多的脚步声下格外安静,便进门看了一眼。 而人鱼好好呆在水里,脑袋从水面冒出来的时候,眼睛湿润平静,他也分辨不出来那道可怖伤口对它来说到底致不致命。 看着眼前药箱,闻着里面传来的药草气味,他心不在焉地想着要不要给它水里撒几把外伤用药。 “艾格。” 医生立在窗口,眼睛一瞬不错地注视他。 “……你好奇那生物?” 闻言,艾格从药箱前抬起眼睛,歪头打量老人此刻的表情。 现在他看起来是棵正在遭受风霜的老树了,忧虑更甚他刚刚问询船长召见时的样子。 “让我想想。”艾格目视老人从窗边走回桌前,“你给我讲过的人鱼故事大概有……三十多个?其中至少二十个故事里,这种生物乖得像大海里的小麋鹿,我没想到你也是——” 他回想了下他们的用词。 “人鱼邪恶派。” 医生听出了他提起人鱼时不以为意的态度。 “事实上,关于这种生物,我脑海里邪恶故事的数量远多于善良的故事。” 他一向手脚缓慢,对什么轻拿轻放,但此刻将杯子搁回桌面时带着显而易见的力道,响亮的咯噔声后,他语速不受控制般地变快:“我给你讲了一连串的童话故事,没错,可你那会儿才多大?儿童需要良好的引导,恰当的故事有助于你们明辨善恶,鼓励你们去探索城堡外面的海洋和森林,最重要的是能让你深夜有个好梦,更何况——” 他双脚来回踱起步。 “更何况……故事是故事,讲了再多的故事,我也从来没有想象过活生生的人鱼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艾格。如果是以前,如果我们还在陆地,你还是个站在守卫和堡垒后面的孩子,我会告诉你,未知需要经过细细的观察才能判定,我会很乐意跟你一起探索一条传说生物的习性,分辨它是无害还是危险,可是现在——艾格。” 现在,他看起来是棵被风霜毁尽枝条的老树了。 “……我们在大海上,陌生的海域,陌生的商船……一个退役军官出身的商人看到了你,一场莫名其妙的疫病对整艘船虎视眈眈,我试图睡个好觉,但我闭上眼睛,你不在那个安全的诊所里,你就在这艘船上,你在这里——”沙哑话音隔了半晌才重新响起,“……我感觉不祥……我只想告诉你,少点好奇,离那条未知的、尾巴漆黑的神秘动物远一点。” 第25章 艾格望着他的背影,猜想起此时老人脑海里可能出现的画面。大概是个不及他腰部高的男孩,站在穹顶巍峨的屋子中心,脸上的不耐藏得不太高明,那男孩仰起面颊听教,眼睛却瞥着窗户,还得抱着手,一只脚尖不听使唤地时不时点着地。 “……你说的好像我和那条人鱼已经做上了好朋友。”在更多劝导的话出来前,他试图结束这个话题,“交换过名字后才能手拉手,你说过,我记得。” “过度的好奇心是种害人不浅的品质,我也记得。” 海上清晨转瞬即逝,就这一会儿功夫,太阳已经脱离了东方海平线。 逐渐强烈起来的日光让老人脆弱的眼睛刺痛不适,艾格目视他关了半扇窗,将玻璃药瓶、剪刀、绷带等东西一一收回药箱,看上去也揭过了人鱼的话题。 但等到艾格帮他放好药箱、一脚踏出门框的时候,老人又站在桌后唤了他一声。 握着仍有一半柠檬水的杯子,他问道:“那条人鱼——” “它吃什么……你们搞清楚了吗?” “不知道。”艾格想起人鱼上船已经有三天,“它好像什么都不用吃。” 随后他肩膀靠上门框,看着老人再次欲言又止的面孔,静候他的未竟之言。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 “也许——艾格,我是说也许……有的时候,我们说不定需要信一信那些东西,对吗?你看,人鱼都出现了,它曾经只属于海上奇谭。” 他在试着用上具有说服力的态度,但流露出来的语气是艰难的。 “它不是狼或鹿那种动物……它是未知的。它或许不需要任何食物,或许没有爪牙也能致命,它什么都不吃,又或者它的食谱超出我们的知识、能让整船的人胆颤。” 学士白袍随风微拂,老人轻声道:“我不想相信那些……我花费了漫长的时间,一辈子都在研究血液的奥秘,草药的知识,相信诸神赋予人类大脑的伟力,相信真理将从所有可循的经验里被一一发掘,酒精和柠檬汁能加速外伤痊愈,甘草和冬盛花能平复咳嗽,但——” “但……也许那些东西是真的存在的,就像人鱼,它们真的会被我们遇上——带来死亡的咒语,吞噬灵魂的手段,没法掌握的规律,巫术,诅咒,比巫术或诅咒更加强大的神秘力量……你看,这样一来……这样一来,很多疑惑迎刃而解。” 他琥珀色的眼睛沧桑诉说:“……也许我们应该相信那些。” 艾格垂眸下望,楼梯一阶阶往甲板铺去,脸带病气的陌生船员打着喷嚏拾级而上。 他没有反驳老人。 “如果这能让你睡个好觉。”他说。 第14章 甲板之下,哪怕是晴日午时,舱室也昏暗如夜,海雾令四围木板起了薄薄一层湿意,狭窄的空间内酒气已经淡了很多,一点点鱼腥味来自角落餐盘里剩下的冻鱼。 艾格从爬梯上下来的时候,得到了包括伊登在内躺在吊床上三人的齐齐注视。 那目光显眼如同通风口照下来的日光,他把水舱钥匙扔上室内唯一的矮桌,边解外套边向伊登移去一个询问眼神。 “我们在谈论船长昨晚对你们的召见。” 开口的是凯里,难得的,大好天气里他没有跑甲板上喝酒晒太阳,此时圆脸上带着点兴致盎然。看得出来,午后的交谈让这个人数寥寥的舱室气氛不错。 “刚刚讲完船长室的那些珍宝,巨大的、和船长个子一样高的红色珊瑚?我可没有那么夸张的想象力,有机会的话真想看看——现在话题进行到船长和你交换姓氏。” 伊登的吊床在离通风口最远的那个角落,他扒着绳索边沿,伸出脑袋望他:“我和他们说到船长问了你的身世。” 艾格背对着他挂起外套,伊登没能看到同伴的表情,这让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些许小心翼翼。 “在这之前,我都不知道……不知道你从小就是孤儿这回事,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一样,在家人的照看下长到了一定年纪才……才遇上意外的。巴耐医生向邻居介绍你的时候,我压根不敢和你大声说话,我那会儿以为你刚刚失去家人。” 从地上遗落的半空餐盘中捡了个沙果叼进嘴里,艾格给了他沉默一瞥,不明白他所谓的“不敢说话”是哪儿来的臆想场面。这位邻居对巴耐医生尊崇至极,面对医生推出来的同龄人,明明一开始就和现在一样,嘴巴不停、话多的像只人形鹦鹉。 “说真的,你一点儿也不像是孤儿。” 一旁的克里森斜眼打量他。 “如果真是那么一回事,你流浪过吗?你一定没有流浪过,要么被收养了,要么是在修道院长大,而且那一定是最仁慈的修道院,坐落在最富有的城市,城市中心的贵族大人们都乐善好施。” 这个体型瘦长的棕皮肤男人翘起腿,像是在描述最熟悉的朋友,语气笃定:“我知道孤儿是什么样的,哪怕是修道院的孤儿。在你这个年纪,一定是瘦巴巴的,头发得像稻草,指甲缝和袖子一样黑。肩膀和手臂要一起缩起来,挨打时能少吃点苦头。头还得时时低下,藏好自己偷窃后的心虚,这种人我见多了。” 他追问:“你是在修道院长大的吗?还是被什么好心富商捡回去养大了。” 艾格已经连皮带核嚼完了一整个沙果,果肉的味道让他感觉吞了口馊掉的甜酒,果核更是让他感觉自己嚼了一嘴木渣,半点没有回话的兴致。 第26章 “他刚来堪斯特岛那会儿,不比你说得好多少。” 伊登替同伴发言,他说起这话来堪称熟练。像每次和小岛其他伙伴深入介绍艾格那样,他再次描述起那段经历。 这个天性胆小的棕发青年总觉得适当悲惨的故事能让一个团体更快地接纳一位不那么热情的陌生伙伴。艾格没有制止打岔,他移目过去,听听看他有没有什么新词。 “……那会儿他也许没那么瘦,也没有低头缩肩膀,但他在流血。” 伊登沉默了一会儿,他没有新词,光回想鲜血就够费劲了。 “我在海礁上发现他的时候,以为那是个死人,他手臂上,腿上,背上,很多地方——我不知道,我压根不敢仔细看,只记得好多伤口。那些伤口泡了很久的海水,还在不停流血,把那块礁石都染红了,现在想想,他能被冲上海礁,没有被鲨鱼吃掉真是幸运。” “我看到他还有呼吸,马上找来了岛上唯一的医生,医生吓得不轻,我在一旁也吓得不轻,我真怕那手抖个不停、围着他转了足有十来圈的老人家会在海边晕倒……” “后来才知道,巴耐医生认识艾格,艾格那时候来堪斯特岛就是为了找医生,他们是旧相识……他从很远的地方坐船找来偏僻的小岛,几乎吃尽了苦头。” “我那会儿以为他是从什么野蛮可怕的地方过来的,不过医生跟邻居们讲过,自己的故乡都是好心人,还说艾格和他是老乡,那艾格就是在好人堆里长大的,只是——只是来堪斯特岛的时候遇到了一点不幸。” 凯里咂了咂嘴:“……孤儿都是这样,各有各的不幸。” 克里森没对他描述的事情发表什么看法,只是被他最后的说法逗笑了:“‘都是好心人’,哈,我倒是也想见见那种地方。但那恐怕得等到咽气后了,前提是诸神没忘记给我打开天堂的大门。” 他们三言两语聊得兴起,艾格穿过左一句右一句的三个吊床,进入厕所关上了门,潮湿复杂的气味钻进鼻子,于是嗅着那一点点薄荷与岩盐的味道找到了牙粉罐子。 薄薄的木门阻挡不了什么声音,交谈声依旧不间断。等到他漱掉满嘴果肉的味道,伊登已经像是好客主人家给客人倒光酒瓶子那样,把同伴在堪斯特岛的五年经历通通倒了出来。 “……但他从来没讲过来到堪斯特之前他是怎么生活的,我们私底下给他编了各种各样的故事。岛上的姑娘都猜测他是什么——那说法是什么来着,对,一位流浪骑士的后代。” “男孩们不太认同那个,艾格知道怎么深入密林,他的弓箭射出去总能让动物毙命,他还从一头灰狼的嘴下救过我,所以大家都猜他来自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家族、拥有一把家传的铁剑。但我向他们证明,艾格每把铁剑都是从镇上铁匠那儿买的,砍两下松树就断,并不是他父亲留给他的。” “……流浪骑士?猎人家族?饶了我吧。”凯里听得打哈欠,“我现在怀疑你们那小岛连戏剧这种消遣都没有,编起故事来都干巴巴的。” 厕所门轻声一响,三人转过头,话题主人公正湿着鬓角红发走出来。 脱完外套的他只着一件粗糙轻薄的亚麻衬衫,领口褶皱凌乱,掉漆的腰带半挂,马裤和短靴上都是深浅不一的水渍。他打了个哈欠,垂着眼睛,视线全在地上,但肩胛至脊背的线条却带着股浑然入骨般的挺拔。 三人目送他躺上自己的吊床,看着他脑袋枕上手臂、长腿搁上绳索。 室内安静了会儿,凯里咳了声。 “要我说,这种情况下……故事应该是这样的——” 在两边投来的视线中,他尽力调动他所知的优美词汇,给想象力贫瘠的小岛居民缓声示范。 “开头得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城市,家破人亡的贵族少年从一支凶狠的侍卫队手里逃脱,辗转来到乡下小岛,投奔忠心耿耿的异地家臣。” 伊登和克里森纷纷向他侧目。 “而后续故事是这样的——贵族少年隐姓埋名吃遍苦头,终于被手持宝剑的骑士翻山越海地找回,历经风险打败仇敌,夺回家族的财产与爵位。” “不错的故事。”艾格闭上眼睛,呵欠着建议,“再加点儿细节。” “细节?没错,还缺了几个姑娘和几段香艳韵事。” 凯里的吊床晃晃悠悠,兴致勃勃道:“你喜欢金头发的还是黑头发的,要不跟你一样来个红头发的,姑娘的名字就用卡蒙萝拉、赫西恩或者德洛斯特,得一听就是个贵族美人……嗯?对,你也得有个姓氏。” 他又看了艾格一眼。 “红头发的贵族……让我想想。” “……红头发的人很多吗?”伊登一直想问,“我们岛上就他一个。” “你现在不如告诉我,你们岛上就一栋房子,住着你们两个加一个船医老头,说真的,你们那小岛上的人有现在甲板上的人多吗?” 头顶跑动的脚步声一直没有断过,吵闹得克里森不得不放大自己声音。 “红头发的人不多,但也不算难见,除他以外,潘多拉号大概还有两三个?五六个?我记不得了,那些红头发一个个看起来像是酿坏的葡萄酒,我一点儿也不想记起那味道。” “……仔细想想,我哪儿知道什么红发贵族啊。” 第27章 凯里放弃了他的故事细节,睁眼望了会儿头顶甲板。 “那些大人们的名字我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更别说他们头发是红是绿了。哦……除了那一个。” “……那个?”克里森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明白了凯里所说,“但那个可跟你现在编的故事不太一样。” 伊登转头:“哪个?” “最有名的那个啊,你不知道?饶了我吧,你们那乡下小岛。那故事在海上流传了得有……三年?还是五年?反正是近些年人人都知道的一个海上奇谭。” 艾格睁开眼睛,听见舱室里响起凯里平平直叙的声音。 “大家管那故事叫做,消失的加兰海姆。” 第15章 “消失的?加兰海姆?” 这是两个问题,伊登左右张望。 吊床光影晃过眼皮,通风口的光与舱室的昏暗泾渭分明。 艾格这才发现,原来所有人说起这个海上奇谭,样子都大同小异。好奇和畏惧交织,猎奇的兴奋被按捺,语气得放慢放轻……才显足够神秘。 “消失的意思就是,没有预兆,没有声音,没有尸体,整片岛和那个家族的踪迹都不见了。大船顺着航线与地图找过去,最好的望远镜也看不到半点理应存在的岸线。” 他曾不止一次听人用同样的语气讲过这个故事,绘声绘色,最近的一次——最近一次也得有五年了。 那是他找到堪斯特岛前的最后一次偷渡,小型商船的底舱离海水只薄薄一点距离,头顶木板潮湿,吊床挨挨挤挤。尘埃像是无数浮虫,在幽暗光线里伺机欲动,只要他一放开呼吸,那些粘着酒臭、鱼腥、帆布等诸多气味的虫子就会钻进总是喷嚏不停的鼻梁里。 他睁着眼睛,耳畔声音也轻得仿佛在害怕惊扰那些浮虫。 “……消失了……一整个岛?多大的岛?” “一整个岛——我哪知道多大的岛,又没见过。但既然属于加兰海姆,码头总得有成百大船吧。” 他感觉到困意,闭上了眼睛。海水的气味,酒精味、冻鱼味、潮湿木头味、腐烂沙果味……有个声音在问。 “加兰海姆——是那岛屿领主的名字吗?还是一个家族的姓氏?我……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又有个声音拖长了在回答。 “你要是没听过,我就该怀疑你们那小岛是不是真的鸟都不来拉屎了。” 话语混进海浪声里……是感慨的语气。 “我在北方一艘小渔船上做水手的时候,那里刚学会喊妈妈的小婴儿都能念出这个姓氏,老人们絮絮叨叨,好像永远也说不厌那个家族的事——海雕飞过的地方会留下加兰海姆的信,鲸鱼游过的地方将扬起加兰海姆的帆,北海那地的人都这么说。他们夸夸其谈,浅信徒在酒馆里拿诸神开玩笑,他们说海神无处不在,在人间留下的名字叫做加兰海姆。” “这也是我唯一知道的红发贵族的姓氏,曾经的北海领主、冰之群岛的统治。曾经的——现在那地方乱得不行。海盗的黑旗遍地都是,商船必须绕道,稍微扛不住的贵族都往南方搬了,只剩个德洛斯特在和骷髅黑旗你追我打。” 犹疑的,纳闷的语气。 “到底——既然是这么、这么——伟大的一个家族……那这种事到底是怎么发生?一个人都没有再见过那座岛吗?一个人都没从岛上出来过吗?” “谁知道呢,有人说,他们是被海神召唤了,加兰海姆和他们的臣民一起去了海底神国。又有人说,那个家族得罪了神明,所以毁灭无声无息地降临,但——还是那句,谁知道呢,奇谭不都是这样的么,真真假假,分辨不清。” “……至于岛屿消失之后的传说,那更是三天都讲不完了。据说有冒险家在海雾里见过一次消失的岛屿,传言那里现在珊瑚林立、宝石遍地,活像一个回归了神国的盛夏之岛。” “也有人说在那岛屿消失之际,岛上有人出来过。他们在海上见过流浪的加兰海姆,不止一个,红头发,小孩子。” “但我打赌,那都是贵族商人或海盗们的骗局。那些人绘制了一张又一张地图,冒险家和佣兵们一次次深入那片战火朝天的海域,企图找到那个家族的遗迹、独占岛上宝藏。然而他们要么沉没在暴风雨里,要么迷失在海雾里,传说那片海域终日阴云笼罩,活像地狱入口冒出了海面。” “于是又有人宣称,剩下的加兰海姆知道岛屿消失的秘密,身负拿到宝藏的关键。你知道的,小孩子,那种住在城堡的贵族小孩子,如果真从那消失小岛上出来了一个、两个,不管多少个,他们个个都是红发,早该被抓住了或者死了。北海那边的海盗连红毛的鹦鹉幼崽都不放过,他们捏死一个小孩子也像捏死一只小鸟那样简单。” “……我希望……我祈祷我们这艘船永远不会遇上海盗。” “嘿,这话可不能说出口,最好的祈祷方式是闭上嘴,一句也别提。” 海风从通风口涌进,寒意袭上半边肩膀。艾格翻身换了个睡姿,让搁在绳索上的一条腿垂落下来,搭上底下木箱,脸颊偎进左边臂弯里。 吊床微晃间,再次响起的话语声终于很远了。 “有点儿冷,起风了。” “见鬼,刚刚太阳还好好的呢。” “海上的天气总是这样,等船再往南一点就好了。” 第28章 “会不会下雨?” “有可能。” “我得盖张帆布再睡,你要不要也来一张,艾格——艾格?” 他一定是睡着了。 气味都失去了踪迹,只剩下皮肤上的寒意,风吹上来的时候浑身不想动弹,他知道自己在一艘新的商船上,一条还算安全的航线,一个还算宽阔的舱室,头顶通风口会送来新鲜空气,餐盘里有食物和清水,吊床也蛮结实……可他还是感到自己眉头在一点点皱起。 安眠总像海上好天气那样奢侈,梦境是黑色的。 他不太乐意睁眼看到那片黑色,睡个好觉,他刚刚这样提醒自己。 但这就像场顽固隐疾,越是提醒越要发作。 他不得已睁开眼睛。 随后他看到远方阴影攒聚,近处海水滴落……一个黑色的溶洞等在那里。 像一个淌着涎水的巨怪嘴巴。 滴答,滴答。 他仰起头,抹去落在脸颊的冰凉水滴,不退后也不上前,伫立原地。 如果将同一个阴森的故事听上百遍千遍,任谁都会是这种波澜不惊的模样。他熟悉这种巨怪,熟悉每一个黑色梦境。 它们有的时候是利齿般的悬崖,有的时候是毁灭一切的飓风暴雨。 他熟悉这个巨怪是如何从黑暗里投来一双窥视的眼睛,熟悉这些东西是如何危险而引诱,令人浑身疼痛、魂牵梦萦,他甚至知道这些暴雨和悬崖之后会传来什么声音。 它模仿那些声音。 那些遥远而熟悉的……消失在神秘传说里的声音。 低沉包容的、温柔愉快的、或者甜美依赖的声音。仅仅是呼唤名字,就好像在捏着人的灵魂,攫住心脏与血脉的共鸣。 艾格,艾格—— 一遍遍地,仿佛只要他迈开脚步,跟随呼唤,就能到达那珊瑚林立、宝石遍地的传说之地。 但——他耗费了很久时间才知道噩梦是什么东西,那费劲的功夫并不像很多故事里一句“转眼多年过去了”那么容易——每一次,等到他气喘吁吁地、流着血地越过那些险境……声音就消失了。 和故事里说的不太一样,风暴之后不是一个好天气,出现的依旧是那些东西,飓风、暴雨和一脚踏空的悬崖梦境。 他知道了噩梦之所以叫做噩梦,是因为它愚弄、卑劣、惯会趁虚而入。他已经不再恼火,不再去徒劳地去奔跑、寻找、让自己头破血流。他早就懂得该怎么伫立原地,回视这拙劣重复的陷阱。 所以此刻他平静站立,望着这巨怪嘴巴一样的溶洞。 比起之前的风暴悬崖,一个新花样,他心想。 像一尊长在溶洞口的顽石,他任由黑暗里的一双——也许是十双、百双,随便几双眼睛,密不透风地盯着他的脊背。 他侧耳倾听,不起波澜,几乎是耐心地等待着这场蹩脚噩梦继续,等着那些熟悉的、欺骗的、呼唤名字的声音再次响起—— 滴答,滴答。 水声起先是零落的几滴,而后连续成片,淅淅沥沥。 艾格睁开眼睛。 随后他反应过来,下雨了。 “艾格,你醒了?”背后角落里传来声音。 “……什么时候了?” “很晚了,我出去了一趟,天早黑了,外面在下雨。” 周围只剩下了伊登一人。舱室封闭得像个潮湿洞穴,油灯把所有孤零零的影子打上墙壁。 明明睡前还是晴空万里,海上天气变换得毫无道理。 艾格撑起脑袋,静坐了一会儿,等到寒冷使眼睛清醒,才咽下最后一个呵欠,踩上木箱,翻身下了吊床。 伊登跟了过来,抬头看着那不停漏水的通风口。 “你要先吃点什么吗?然后我们再去值夜岗,雨衣被凯里他们拿走了,现在还没回来,他们可能去底舱喝酒了。” 他语气犹疑。 “这么大的雨,水舱门外又没有挡雨的地方……我们总不能……总不能待在人鱼的舱室里吧。要不我们再等等,看看雨会不会停。” 雨看起来不会停。 突来的夜雨让水手们晚上不得消停,甲板上都是来往的灯光,船帆兜满了风,轮舵声与呼喊依次破碎在风雨里。 他们随便吃了点面包,喝了点水,穿好衣服来到储水舱门口,发现门前空无一人。 窗口没有灯光,本该等待换岗的船员也不在门内,或许不想进那扇门后躲雨,所以擅离职守,在这风雨天气,控帆掌舵才是整艘船最要紧的事情。 寒风裹挟着雨水拍上门窗,松软发褐的木门已经被水浸成了黑色,比起门外站岗,很明显进门才是明智的选择。 艾格感到雨水顺着脖子一道道地滑进衣领,才记起焦油外套后面有一个连衣帽兜。 往船尾看了看,厨舱还亮着灯,他对之前那一颗沙果的味道耿耿于怀,带上帽子,去厨舱再次顺了一把沙果塞进兜里,才嚼着一颗果子回到储水舱门前。 打开舱门的时候,艾格感到呼吸一阵泛凉。 水汽涌来,浓郁更甚甲板雨夜,潮湿之感瞬间浸透衣物。 背后煤油灯颤抖着伸出,微光让舱室里的影子一一清晰。 有道影子随着推门声微微动了动,刚刚摘完帽子的艾格脚步一停……人鱼不在池中。 那个湿发长垂、腰腹修长的身形静坐在黑暗里,手臂撑着地面,鱼尾垂落水里。 第29章 听闻声音,它侧头望来,发丝粘着鳃片,伤口惨白掀起,光亮扫去间,那深陷的眼窝里落有阴影。 它坐在那里,像坐在海雾中的礁石,浑身滴水的样子仿佛比推门而来的两人淋了更久的雨。 第16章 满室的海水味,地面湿得像是打翻了整个舱室的水箱。 然而这个舱室的储水早已被搬光,一个个堆叠的木箱都是空的,唯一装水的仅有人鱼所在的池子。甲板上的雨水被门槛阻挡,艾格一脚踩进舱室,感觉到水泽漫过鞋底,下意识去看窗户。 紧闭的玻璃窗好好陈列在雨夜里。 前胸后背都感受着潮湿,伊登像是脚底踩不着实地那样深觉不安,风雨天气总是会让人不安。 他有点分不清皮肤上的凉意是来自室内的水汽还是自己的冷汗,站在风雨呼啸的舱室门口,突然地,他想起了在野外迷路时躲过的某个岩洞。 风雨能把人淹没,岩洞可以提供庇护,可是……洞穴深处有黑暗,野外的洞穴都是这样。冷风从暗里吹来,他便开始控制不住想象背后会出现猛兽的腥风和嘶吼,想象自己手脚被撕碎的样子,脊背得紧紧贴着岩壁才能缓解冷汗。 大船不是荒无人烟的森林,可他现在感觉这个舱室就是一个兽类的潮湿洞穴,它在风雨天气里出现,大门会像嘴巴一样闭合……而那可怖的洞穴主人此刻正抬起脖颈,眼珠清醒,盯着他的同伴。 “……艾、艾格。”伊登呼唤。 艾格回头看了他一眼,人鱼也跟着转动眼珠,伊登手里的灯立即抖了一下,下意识退后了两步。 艾格接过那盏晃动的煤油灯,挂上高处,黄光就洒落了舱室地板。 再回头时,人鱼尾鳍划出了些许水声。 那双灰色眼珠与他对视片刻,蹼掌撑过木板,长发拖过地面,半裸身躯就缓缓滑进了池水里。水波悠悠而动,人鱼便只剩下肩膀以上露出水面,水线不高不低,刚好位处它的锁骨之下,像上次他们看到的那样。 “它……它回到了水里。”伊登说。 艾格对人鱼在水面进进出出的行为没感到稀奇,他已经知道这动物如果多碰两次脆弱的玻璃窗,也许哪天就能在无人时分回到大海。 他环顾一圈,地面已经没有能盘腿坐下的干燥地方,便踩过满室水迹,将两个空木箱移窗口。 随后艾格脱下湿透的外套,拍了拍箱子,示意同伴坐过来,他最好不要再为人鱼的一举一动惊乍退避,窗户上的雨声不停,不出意外,他们得在这舱室呆上一整夜。 时不时有灯光扫过甲板,雨夜里望远镜的视距有限,水手们往前路的探照却丝毫不敢松懈。 白天时候他曾见有海鸟停留甲板,估计这片海域礁石不少。所有人都怕遇上暗礁,嘈杂却有序的操帆声中,艾格知道这艘庞然大物的速度在慢下来。 他倾听了会儿甲板动静,拿出兜里的沙果,自己嚼着一个,向同伴递去一个。 伊登与他对坐窗口,半边身体都紧贴着墙壁,他感觉到就在身侧不远处,那道来自水面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他连张嘴都很紧张,别说吃东西了。 他摇摇头,悄声问:“它……它好像一直在看着这边……它为什么一直在看着这边。” 艾格没有回头。 “你得允许它好奇,你比它多长了一双腿。” “可、可是。”伊登瞥过去的余光在颤抖,“它没在看我,它它它在看你。” 艾格当然能感觉到人鱼在看他,但那目光幽静,它的鱼尾也很安静。 舱室里的海水气味比甲板下的酒味好闻,角落里的动物也不会像周围三张吊床那样喋喋不休,他觉得在这里呆上一整夜不算太糟。 靠着玻璃窗,他嚼起沙果,连皮带核地一个、两个……第三个果子将要塞进嘴里的时候,他回头看向了人鱼。 感觉并未出错,人鱼远远的视线停在了他手里的果子上。 它在观察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个沙果,他手伸进裤兜,它便跟着看向裤兜。他咽下一个果子,它的目光便从他的嘴巴划向他的喉咙。 ……它对食物有了兴趣? 慢慢咽完嘴里的这一颗,艾格站起身,走了过去。 “……你你你要干什么——艾、艾格?” 背后慌乱的问声中,他停在了水池前,人鱼像是见了鱼钩,尾巴微摆,跟着移到了水池边沿,肩膀同时抬高了一截。 池子里依旧漂浮着一些白天船员丢下来的食物,这回是一些贝类、虾蟹,水面之外还有泡烂的干酪和馅饼。 他同样记得昨天的池子里不缺沙果,但他蹲下.身,把手伸过去的时候,人鱼的目光确实是停上了他手里的果子。 停留只是一瞬,它抬起头,眼睛重新来到他的脸上。 艾格没有收回手,指尖放着那颗黄中带青的果子,等了片刻,看到人鱼的左肩动了动。 水下那只手臂似要抬起,肩膀忽又静止了一瞬。随后它垂下眼睫,把脸颊凑了过来,用嘴叼走了那颗果子。 它吃下了这颗果子。 腮帮没有鼓动,人鱼无声咀嚼、吞咽,和他一样连皮带核,但它两片睫毛垂下,面部的每一下动作都很缓慢。 这条来自大海的动物似乎在细细感受这种森林食物,那进食的举动几乎带着礼仪这一意味,艾格差点以为这果子滋味不错,果核也不是一口木渣。 第30章 吃完一个,它重又抬起了头。 他继续给它掏了一个。 这回人鱼凝视了一会儿他的指尖,才再次凑上前,叼走果子的同时,灰色的眼睛也抬了起来。它一瞬不错地看着池边喂食之人,重复咀嚼、吞咽,就在艾格歪头辨识着那灰色眼珠里的意味时,它抬起了湿淋淋的手……在掌中吐出了一个褐色果核。 接着,它手指捻了捻这果核,肩膀抬高,胸膛凑近,将果核轻轻放到了他的靴子旁边,蹼掌收回的时候,带着一连串水滴。 它再次仰面看了过来。 这一连串动作缓慢几近耐心,眼神专注而循循,如果这里是青草铺地的森林,这是一个森林里的草食动物,这或许算得上是一个完美示范……教导幼崽进食的完美示范。 舱室里有短暂的寂静。 伊登愣愣看着。 “它吃东西了……沙果。它……它还向你吐了个核。” 艾格望着脚下的果核,好一会儿才摸了摸兜,已经没有果子了。 人鱼也好像饱腹一般,漆黑鱼尾从身后缓缓划至身前,脊背后靠,肩膀沉下水面,只留一张瘦削面庞依旧仰着。 坐在窗边的伊登远远看去,昏黄灯光中,那双灰色眼珠没有近看时那么幽邃,它的侧脸是湿润安静的,睫毛下淌落水痕的时候,有种特属于动物的温驯。 紧贴着墙壁的背部不知不觉间松开……不管是什么动物,进食的举动总让人感觉亲切,更何况,它吃的是兔子小鹿也会吃的果子。 伊登感到呼吸在缓和,手心也渐渐停下冒汗了。 过了一会儿,在艾格重新回到窗边的时候,他甚至主动开口:“它竟然吃东西了……它以前吃过果子吗?大海里应该没有吧。它还吐了个核……它知道什么是好吃,什么是不好吃吗?” 他小心观察着池边那些泡烂的食物。 “池子里各种各样的食物不少……我们今天是不是还要再给它换水?” 是得换水,馅饼和干酪的气味泡上一天会成为灾难,但换水也得等雨停。 帆索声与脚步声还在,窗外已经不再闪烁大量灯光,风声也不像刚入夜时那么呼啸,或许大雨并不会持续一整夜。 当第一声清脆鸟鸣落上甲板时,艾格意识到雨停了。 他闭着眼背靠窗扇,却并未睡着。睁开眼睛,窗外一只羽翼洁白的海鸥抖了抖身上水珠,短喙啄过仅有污水的地板,在晨光中展翼飞离。他猜想了一会儿昨晚的风雨里它躲在哪里,舵楼屋檐?空酒桶?沙袋缝隙?……随后他站起来打了个呵欠,手掌揉向脖子的时候,摸到了还未干透的衣领。 像上一次那样,他们开始给人鱼的池子换水。 一整夜相安无事,伊登靠近人鱼水池竟也没那么胆战心惊了,拿走水桶,开门走出去,他脚步算得上轻快。 这个装着人鱼的木槽原是个能通向下层舱室的楼梯口,因废弃而四面被封,为了不浪费储水空间,才将底下打满密实的木条。 艾格跳下只剩薄薄一层水面的池子时,能听见下层中空的闷响。 想起人鱼尾巴曾在甲板拍过的力道,他不由踩了踩脚底,感受了会儿脚下木板的厚度。 一低头,就见一截透明尾鳍不知何时贴在他的靴子旁,柔软活物似的像要抬起,他及时退了一步,才避免了一脚踩上去。 那尾鳍旋即便像扇面收拢,漆黑鱼尾缓缓而动,重新回到了池壁边沿。 往角落里的人鱼看去,它坐躺在那里,背靠木质池壁,长发蜿蜒池底,正在安静地观察他。 一只青蟹爬过那条贴壁静止鱼尾,它垂眸给去一眼,像看到了一块细小落石,无动于衷。 望着这条分量不轻的鱼尾,艾格才觉无处下脚。 这回池子里的东西不像上次那样好处理,贝类虾蟹多为活物,体量又小,他甚至看到璧面贴着不少的海钉螺,它们原本会是厨舱里蛮受欢迎的一道配酒菜肴。 回视人鱼朝着这边的眼睛,他思考该怎么让它明白,他需要它撑起尾巴离开池底,才方便清理。 他走了过去。 人鱼脸颊随之抬起,它面容沉静无波,尾巴却仿佛是有自己意识般,几乎是和他脚步同时窸窣而动,等走到人鱼的肩膀旁,那长长的鱼尾已经圈拢起麂皮靴子底下小小一块地。 艾格目光在黑尾上停顿了一瞬,没有退开脚步,这是个还算相安无事的距离,这条鱼尾也尚未长到可以像蟒蛇那样通过缠绕致命。 清晨的光线已经完全进入了这个舱室,日光中,那双抬起来的灰色眼珠看上去透明见底。水池干涸,深度刚到人类腰际,但已经可以淹没过这条坐躺着的人鱼头顶。 打量了一番它黑发淌水、可以说得上是温顺的神情,他弯下腰,向那截湿淋淋的肩膀伸去了双手,人鱼的后脑勺忽地碰上池壁,尾鳍啪嗒拍了下地。 一手湿滑肩背、一手冰凉鱼尾站起来的时候,艾格才觉怪异。 这具活生生的动物比一只角鹿尸体沉重多了,肩膀旁的脸颊是人类的,右手掌下的皮肤触感也是人类的,甚至还有一只手臂在往他肩膀处抬来,他脸颊偏侧,眼睛下意识跟过去,那手臂才停了停,带着一连串水痕离开垂落。 还有人鱼脖子上那一长串项链似的黑色怪石,碰上了他的脖颈,是比掌下鱼尾更冰凉的触觉。 第31章 甲板上清晨明亮,风里的柔软让人感觉仿佛昨夜不存在风雨。 经历了人鱼舱室里相安无事的一晚,伊登看到天边那抹象牙白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从黑暗洞穴里走出来时的如释重负感。 那会儿他踩在雨后湿润的野地里,走远之后转身再看洞穴,脑子才平静下来,后知后觉洞里其实岩壁低矮,他也可以看清黑暗里的满地青苔,估计往深处多走一两步,就能碰到洞穴尽头,没有吃人野兽,也没有危险。 回想昨晚的恐惧,伊登暗自羞愧自己这番半点长进都没有的虚惊。 来到船舷旁,他把木桶里的食物倒进海里,放下绳索,打好满满一桶新鲜海水,正要走回水舱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转头看去,那里有不少船员围聚……似曾相识的渔网落地声,似曾相识的打捞骚动。 “不会……又有一条人鱼吧?” 他想马上远离这骚动,可周围那么多人,天光又明亮……好奇心又驱使他凑了过去。 他没敢凑太近,就这几步的距离,他已经隐隐不安,有船员擦过了他的身侧,飞快奔往了船首,还有人在退离人群,面色发白地干呕了一声。 看见甲板上东西的一瞬,他才知这骚动里夹杂了多少难言惊恐。 那具皮肉模糊的人骨摊在地上,潮湿渔网紧紧缠绕。 仿佛经历了鲨鱼群残忍的撕咬,骨架上的手指、脚趾与一条小腿已经消失不见,裸露的骨头潮湿发青,仅剩的皮肉与泡烂的衣料搅在一起,像拌过的肉杂糊一样分辨不清。 在那个眼眶空空的脑袋上,伊登看到了剩下的残缺面孔,皮肤像泡发的龟裂树皮,一道稍浅的痕迹纵贯其上。 左脸颊上……一道长长的疤。 带腥海风里,忽而传来了奇怪的味道,那味道像恐惧带来的幻觉,腐坏虫蛀的房梁,或者公墓深处的枯枝。 脑海里几乎立刻有张面孔从黑色水面冒出……他是谁?他叫什么?艾格说过,对,他说过,“头顶光秃的家伙,宽脸,厚嘴唇,左脸上有道长长的疤”,对,疤!他们见过那尸体被抛进海里,很多天前,在这艘船早已远离的海域里,浪花打了个卷,卷走了这具尸体。 他没能捡起地上木桶,退了两步,转头就往水舱跑去。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这么可怕的尸体!有那么一瞬,他觉得那些关于洞穴猛兽的恐怖幻想猝不及防成真了,自己正在被一个看不见的黑影往洞里拖去。 水舱门往两边大开,伊登气喘吁吁扶上门,脚尖差点拌上门框,一抬头,他好像才明白那个令人恐惧的洞穴在哪里,突然停下了激烈的喘息。 舱室里,他看到……艾格在将人鱼横抱到池边。 穿着半湿亚麻衬衫的同伴完全背对着门口,他身侧垂落下来的那截黑色鱼尾是温顺的,另一侧垂下来的那条滴水手臂也是不动的,在他的肩膀上、脖颈后面,人鱼的脸颊在微微后仰,对于横抱它的人来说,这应该是个生不出警惕的动静。 可那张苍白脸颊上的神情一览无遗。 它灰色的眼睛在滑过一缕翘起来的红色发丝,沉浸而专注,如果目光有触碰的手段,那它一定是在一根根地从发根抚摸到发梢。 它的呼吸大概和那个红色鬓角只隔了一只手掌的距离,脸颊微微后仰时,鼻尖就朝向了近在咫尺的那段脖颈。忽然地,它闭了闭眼睛,苍白下颌抬起,脸上出现了一个长长的、深深的无声嗅闻。 随后——伊登也不明白,自己的眼睛明明和手指一起在抖,为什么能将那么细微的动静看得那么清晰,但他知道,没有一个动物会拥有这种神情——随后,那前一秒还深邃优雅的类人面孔上,整个右脸颊的肌肉都抽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涌动、却又被狠狠克制过的细微抽搐。 耳朵一样的长腮满足喟叹般地在缓缓张开,又屏息似地,轻轻收拢了。 像是对门口回来的慌乱人影早有察觉,它转了转眼珠,平静望了过来。 柔软晨风里,它侧脸湿润安静,睫毛下淌落水痕的时候,有种特属于动物的温驯。 ……唯眼珠幽邃发灰。 细密的疙瘩慢慢爬上手臂与脊背,汗毛根根竖起,伊登忽觉毛骨悚然。他想开口说点什么,使唤一下双脚,嚅动一下喉咙,喊一声艾格,但人鱼就这样望着他呢。 第17章 艾格没能亲眼看到那具尸体,等到他给人鱼清理好池子,甲板人群已经被疏散。 直面了尸骨的伊登吓得不轻。 医生的屋子是日晒和草药的气味,闻起来就快像堪斯特岛那个安全温暖的诊所了,棕发青年却像是坐在什么可怕的地方,老人家不在这里,不然看到他此刻的模样,铁定会给他来一剂安神药。 “像……像鲨鱼咬的,我看到了獠牙的印子,骨头上,脸上,都是牙印,得是十头……不,一百头鲨鱼的功劳。” 但这不是最令人胆寒的地方,尸骨的身份被再三确认为加莱,那个死于疫病的船员本该沉在了离潘多拉号千里远的海域里。 “死人自己爬上了船”,船员们这样说。 与此同时,这突发的诡异之事让很多人想到船上唯一的诡异生物,人鱼。艾格关上储水舱门、走过捞出了尸骨的船舷旁之时,听到了不少谈论。 第32章 “尸体上船的方式跟那条东西一模一样。” “人鱼在召唤死人。” 在船长意图留下人鱼的情况下,大半船员都惶然不安,什么怪事都能往人鱼身上联想。现如今他们连打个喷嚏,都能嚷嚷起人鱼在诅咒。 “艾格。”伊登突然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具尸体被扔下海的那个晚上?我们趴在船舷上……” 站在窗口,艾格回头看他。 桌边的棕发青年说这话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确定,唯恐惧特别真切。他看到了尸骨,回来就变成了这副样子,并且说什么也不肯再踏入人鱼水舱半步。他隔着门槛看着安静躺在池中的人鱼,像在看什么已经出笼的吃人怪物。 艾格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们看到了一个海面下的黑影。”他说,“你记得吗?长头发,足有一具尸体那么大,但那是个活物——会不会……我在想,那会不会就是那条人、人鱼?” 不是没这个可能——早在多天以前,人鱼上船的第一分钟,这想法就已从艾格脑内划过。森林里,他曾在未经对比两段脚印的情况下,隐隐判断出那是同一头狼的踪迹。 比起驳杂人迹,兽类留下的气息总是更为原始与强烈。 动物的每一种行为都得拥有动机,哪怕是不具备智慧的动物,猎食是由饥饿驱使,攻击是由愤怒驱使。如果那晚水下的黑影就是那条人鱼,船行一夜之后仍能从舷旁将它捞起,它跟着这艘船是为什么?如果那具被打捞上船的尸骨也如那些无厘头的猜测,正是它的杰作,它靠的是什么手段?目的又是什么? 艾格靠着窗框,手指在窗锁上停留着,他几乎是起了好奇。 自上而下的视野里是船尾甲板,日光下的船员们个个都吓得不轻……可压抑的海浪声里,水手们还得继续放下渔网向大海讨要新鲜食物,舵手也得举起望远镜眺望这块深海……他几乎是起了好奇,但那只是一点点。 在这片陌生的海域、陌生的大船,好好做一个——他们是怎么说的? “家破人亡的贵族孤儿”。 好好做一个这样的孤儿,已经够费劲了。疫病也好,人鱼也好,还有一具突来的尸骨,诸多怪异也没让这艘船的航行慢下片刻,反正——他又是好一会儿出神,才想起那句话,“红珊瑚能让行船远离灾难和噩运”——反正,他们相信这个。 提到了那一晚的海面黑影,伊登却没有讨论人鱼与那具尸骨的关系,转而捏紧杯子叫了他一声:“艾格。” 艾格看到他两条眉毛死死皱着。 “我觉得你得离那条人鱼远一点,不要再给他刷池子,喂果子了,以后我们就远远呆在门外,哪怕雨天,好吗?你知道吗,我看到它——” 伊登突然停下。他这才发现,尽管满脑子都是进门那一刻人鱼的表情与自己心脏的胆颤,但没有清楚的言语可以描述他看到的东西。 我看到它嗅了你一下?用上了鼻子、整个面部和全身力气,像个兽类?又完全不像是个兽类? ……他几乎可以想象,这位总是摸松鼠喂海鸥、仿佛它们才是他友善邻居的同伴会回他什么:你得允许它好奇,毕竟人类的气味和大海动物的气味也不太一样。 停顿这片刻,他忽觉如果艾格这样回答他,好像也不无道理,再次开口时已经不那么坚定了,隐隐的不安无处着落。 “我觉得……那条人鱼可能对你——”可能对他什么?对危险的感知是弱小动物的本能,但要伊登具体描述,这比那个画面还要说不准。 很快地,在同伴平静的注视下,他找到了一个完全合理的说法。 “对……对了。” 他仔细想了想,自己先被说服了。 “你记不记得你上来就踩了人鱼肩膀一脚——它那会儿刚上岸,也许还在观察呢,也许正觉得人类友善呢,却被你那么大力地踩了一脚!”说着他握上了自己的肩膀,仿佛能感同身受那疼痛似的,“你得离它远一点,人鱼肯定记着呢,大多数动物都记仇,想想看,要是我被人这么狠狠踩了一脚——” 艾格靠在窗上瞥他,等着他能说出点什么。 “要是我被人这么踩了一脚……” 肩膀上的手慢慢放下,在空气里停了停……最后挠了挠棕色的头发。 “……好像也不会干什么。” “都能这样给我一脚了……肯定比我强壮。” 话题就这样不了了之。 等到一整杯水过去,在海风里揉了揉冰凉的脸,伊登才感受到屋子里日晒和草药气味是那么亲切。 “医生怎么还不来?”他问。 “不知道。” “他说要让我们离开夜岗,就算得看守人鱼,最好也别在晚上……他也被那具尸骨吓坏了,被这艘船上的怪事吓坏了。” “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他也看到了那具尸体,说不定船长还要让他好好检查一通……这对一个老人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艾格,你觉得那具尸体到底为什么能被打捞起来?” 伊登终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你想听哪个版本?” “我听到一个特别合理的!”伊登说,“他们说那尸体被抛下时,其实没有沉入大海。尸体的衣服挂上了船底,挂在锚钩、铁钉,诸如此类的地方。经过几天鱼群的啃咬,才终于与船底分离,正好缠上了下海的渔网。” 第33章 没人想深究细节。 “一定是这样。” 安静了两秒,他又惴惴不安。 “我不希望是那些原因……你知道的,尤其不希望是人鱼的原因,就算不是夜岗,我们还得继续看守水舱呢。” “还有他们说的……巫术、诅咒之类的,希望不存在这些神秘的东西,不然太可怕了,比医生和我们讲过的所有海上故事都可怕。”他向同伴寻求安慰,“是吧艾格,应该是不存在的……你信那些东西吗?” 艾格从窗口下望,能看到正在看守人鱼水舱的两名船员。 恐惧如瘟疫初具征兆,那两名船员没有坐在水舱门口,而是远远地靠在船舷上,只留两双眼睛提防着白日中的门窗。 他们在窃窃私语,压抑的神情、缩起的肩膀,嚅动的嘴唇……像在念叨什么神秘怪谭。 他自上而下看着他们的神情,就像在夜晚倾听室友们讨论怪谭时的沉默旁观。 怪谭,他无声咀嚼这个词。 人们喜欢把无法解释的怪象归结于那些东西,巫术、诅咒,神秘力量……神秘的动物,恐惧由未知诞生。对于这些,他其实并不像在医生面前表现得那样全盘否定,毕竟——如老人所说的,人鱼都已经出现了,它曾经只属于海上奇谭。 而回不去的家乡神秘笼罩,消失之岛已成怪谭。 老人家处处小心翼翼,忧心未知的神秘已经超脱人力可及,试图说服自己,再说服身边这个不听教诲男孩。 他总以为他还是那个男孩。尽管长高长大,五年偏远小岛的生活早已将贵族遗裔改头换面,但也许在老人眼中,他仍然还是那个被庇护在城堡羽翼下的男孩。 老人背上学士行囊,离开家乡之岛、在严冬季节向南远行那会儿,那个男孩多大了? 十二岁,艾格记起那时的告别。 大雪里,老人家站在码头最后的回眸是怎样的?那个闷闷不乐的男孩目送他登船,他红发藏在柔软遮风的大氅里,身后是身披黑氅的侍卫,再远处则是北海古老的街道、松林,城堡与雪山。 “巴耐医生。”那男孩皱着眉说,以为这是一次很长的分别,“遇到外面的坏人,记得给我们送信。航线上每段海岸都有加兰海姆的驿站,那里养着很多信天翁,挑一只翅膀最快的,如果一路顺风,好人们的故事也别忘跟我们说说。” 他祝福道:“一路顺风。” ……偶尔地,他会放任自己思绪停在那里,想象一下老人最后回眸看到的场景,他总觉得映入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城堡与雪山,是那座消失小岛最后的图景。 还有那个男孩。 他脸上的无知,他身边的雪,他说的话——坏人,好人。 好人、坏人。还没长大的孩童总喜欢这样说,听了越多的故事,就越笃定那一套,越得分清“邪恶的、善良的”,他们笃定世间光暗像黑白那样泾渭分明,笃定人间城堡与邪恶传说隔有障壁。 而现在,像故事里常说的,“转眼多年过去了”,他知道光暗的交融非黑非白,颜色是代表一切的灰,障壁如沉岛下陷,踩上去才知是唯一实地。 艾格看着楼下两人接耳私语,心里想到的却是昨日舱室里三人相似的神情、吊床上讨论海上奇谭的一道道声音。 还有他们随口一编的故事。 “家破人亡的贵族孤儿……” “……历经风险打败仇敌,夺回家族的财产与爵位。” 他先是为这娓娓动听的说法短暂地笑了,随后望到远方礁石,才觉等候的漫长。 医生去哪里了,货舱水手长那儿?船长室?……中午已经过了。伸手关上半扇窗,又轻飘飘推开,让木窗重复两次嘎吱后,他百无聊赖地开始数起海鸥,一只,两只,三只……长翼白羽,短喙鹅黄,那只信天翁像是渡了很远的海,湿淋淋地飞了过来,飞往船头。 艾格目光跟过去,那是船长室的窗户。 第18章 克里森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舱室。 “船医不在吗?”他不停打着喷嚏,“阿嚏!阿嚏——帮帮忙,该死的,我觉得我被人鱼诅咒了,昨晚一离开水舱就开始这样,手脚使不上力,脑袋疼得像在被鱼啃。” 伊登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仔细观察了会儿他的面色。 “你只是发热了。”他对这个有经验。 “最好是这样。” “昨晚下了很大的雨,不少人都受了凉,你不是第一个来找医生的。” 伊登熟练翻找起医生的药箱,递给他一个玻璃罐子,里面装着深褐色的干草药。 “嗯,就是这个,煮一煮,喝下去,一晚上你就好了。” “大家喝的都是这个?”克里森拿起药瓶上下打量,又环顾屋内,试图找出点更熟悉的治疗工具,“这玩意儿管用?” “当然。”遇上质疑巴耐医生的人,伊登连声音都会大一些,“如果喝完这个还头疼,你可以怀疑我给你拿错了药剂,但可不要怀疑巴耐医生的本事。” 克里森耸肩:“原谅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干草。” “我以前也没见过,后来巴耐医生用这个治好了我。” “也是发烧?” “发烧加肺病。”伊登告诉他,“那时候我父亲找了当时镇上最有名的医生,给我的手臂和胸口各放了两碗血,我觉得我身体里多余的毒水已经流干,但肺部还是在不停地烧,脑袋还是清醒不过来。我以为我再也醒不过来了,直到巴耐医生喂我喝了两碗这样的药剂,仅仅一个晚上,我就活蹦乱跳了。” 第34章 “听上去比巫术还神奇。”克里森闻了闻手里的草药,五官全都皱到了一起,“闻起来像凯里醉酒后吐出的东西。” “治病的药都是这样,喝起来也很苦。” “如果不是有什么见鬼的疫病,我绝对不碰这东西。”克里森还在怀疑,摸着自己发烫的额头,又忍受似得闻了闻,“但好歹……这比放血来得方便。” 伊登知道他们的说法:“鲜血在船上总是不祥的。” “所以大家都不乐意来找船医,原来的船医只会放血这一招。” “换我我也不乐意,从很早时候开始,我就只相信医生的药剂。” 伊登忽觉在这一点上,他这个来自小岛的乡下佬比这些去过大港口的水手懂的更多。 “巴耐医生说过,不管是小刀放血、还是水蛭吸血,那些人人都在用的办法压根治不好病,他已经七十多岁了,经验让他早就摒弃了那些东西,他告诉我们,那些都是野蛮愚昧的。” “这得等我试过这剂药再说。”克里森并不全信,“我还蛮喜欢那种小虫子的,你们管它叫水蛭?我们那儿管它叫医虫。只需要小小一条,吸在我发肿的膝盖上,没几天就能让我的膝盖正常弯曲。而且它只会让我流一点点血,船医把它挑开时,我几乎闻不到血腥味。” 他撇撇嘴,怀念道:“……可惜那是陆地上的虫子,在海上撑不了多久,潘多拉号曾有不少,但它们比上一任船医死得更早。” “我以前也相信那种虫子,也管它叫医虫。但是巴耐医生从来用不上它。” 而且老人家还蛮讨厌那种虫子,伊登在心里补充。 堪斯特岛的野沟也有不少水蛭,他还见艾格抓过。刚来岛上那会儿,个子才到他肩膀的红发少年把裤子卷上膝盖,象牙色的小腿伸进春季的泥塘里,神情平静得像在用温泉泡脚,但等到那条腿再拿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七八条滑腻黑虫挂了上去。那些虫子吸饱了鲜血扭动的场景一度令伊登浑身发麻,艾格一条条把它们拔下来,装进布兜,小腿就流下一道道血痕。 他从此明白,这位新来的伙伴和自己的胆子大概是两个极端。 他们把水蛭拿去隔壁镇上,蛮多人需要这虫子来治病,五个铜币一条,剩下的拿回诊所,总有病人只信这个,不信药剂。而医生是见到了艾格腿上的血痕,才开始彻底不用那虫子,老人家生了好一阵气——其实也就半刻钟,但伊登很少见老人那么不平静,除了最开始礁石那一次。 次数多了,伊登便发现老人家对艾格流血的事情总是特别敏感,后来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原因——艾格在那块礁石上流的血太多了,像是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流光,再出一点点血就会带走生命,那场面对于一个老人家的刺激实在不轻。 就连伊登自己与艾格相熟之后,每见他受伤都能联想到那画面,呼吸得随着脑中血色缩一缩,更别说满心爱护的老人家了,所以每见一次艾格的血,他必得抖一抖手,胡须像风中枝丫掀起,接而皱上半天花白的眉。 这样想着,他又开始问窗口的艾格:“医生怎么还不回来?”困意令他眼皮沉重,这一晚上的夜岗与惊吓像噩梦一样费神。 艾格回到桌边,给自己拆换起左手绷带,伤口已经结痂,下一次换下来的绷带想必不会带血。 “再等半小时。”他说。 伊登以为他的意思是再等不到,他们就先回舱室睡觉,却被他后半句话吓回了一个呵欠。 “然后我们去船长室找找看。” 话音刚落,舱门再次推开。 三人闻声望去,进来的却并非熟人。 门口之人个子纤细,蜜色的皮肤在日照里润泽有光,他环顾了一圈,开口就问:“医生呢?”短短一句,是从未听过的口音。 随即艾格就见一双琥珀色的眼珠转了转,直直朝自己看了过来,不加掩饰的目光一路从他的面孔,下滑至他拆完绷带的左手。 瞥见这人的装扮、以及那截手腕上明显的木枷印痕,艾格才想起在哪里见过他——船长室的门口。只不过他现在没穿亚麻内衬,上半身只有一件无扣的褐色短马甲,露出了大半蜜色的胸膛、劲瘦的腰部,一个木质的青色腰带松松地圈在窄胯上方。 克里森喊出了他的名字:“……雷格巴?” 那少年瞥过去:“你认识我?”他在认真发问。 克里森眼睛往他手腕、脚腕以及腰际各溜了一圈,一声未吭,只冲他笑了笑,那笑容跟前天晚上的黑发侍者一样意味深长,像是在对待什么有趣的物件,而不是一个与他说话的人。 名为雷格巴的少年定定望了颧骨高耸的棕皮肤一眼,像在记忆或研究他的表情,随后若无其事收回视线,径直来到桌前。 他走近了,艾格便闻到一阵还未散尽的香料,甘草、苏合香、麝香、薰衣草……船长室的味道,他从那里来。 “医生不在也没关系。”他望着桌上打开的药箱说,还是那种口音浓重的腔调,语气却利落,“这两罐药,我要的。”说着指了指药箱里的两个罐子,看了看艾格,又看看伊登,似是征询。 伊登愣了一下,把药箱往前推了一点:“医生走前说过,这些可以随便拿。” 于是他点点头,把两个罐子一左一右塞进两边宽大的裤兜。 第35章 罐子里的草药不是常见的干燥褐色,而是绿油油的糊状。罐子从艾格鼻端抬过的时候,他没能辨认出这是什么药,只从复杂的气味里嗅到一点治疗外伤的常用草药。 正在他收回打量,低头绕起自己绷带的时候,桌前的少年突又转回身,掏回一个罐子,放到了桌上。 罐子被推到艾格手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上了抬起来的绿眼睛。 “最后两罐。”他说,提醒似的,“船长怪癖不少,省着点用。” 说完,他看了眼桌子,弯下腰,伸手揽过桌上的东西,柠檬皮、空掉的瓶子、换下的绷带……像个礼仪粗糙的侍者,抱着垃圾离开了。 艾格看到自己带血的绷带从他的臂弯里荡了下来,眼睛下意识从那背影的后脑勺滑到那轻盈的下半身,观察了一会儿,也没发现有什么“怪癖”留下的痕迹。 舱门关上,室内一阵安静。 一左一右两道目光同时长在了他身上,左边那道更是如有实质般黏在了脸上,艾格打量了两眼手中药罐,转头回视。 克里森有一阵没说话,只拿眼睛滑过他的正脸,半晌才动了动嘴唇:“你……认识他?” 艾格低头给绷带打结。 “刚知道他叫雷格巴,你说的。” 棕皮肤的男人哦了一声,眼神在屋子里飘忽了一会儿,重又来到那张红发碧眼的侧脸。 “你要是在这艘船上四处走走,尤其是底舱,你早就该听到他的名字。” “他很有名?”伊登问。 “我指的是你们能听到他的名字。” 他放慢了声音,像是在让自己的腔调更加耐人寻味。 “你们晚上去底舱走走,专挑那些没人的角落,走廊拐角,酒桶后面,运气好的话碰上有灯的地方,你就能看上一场好戏。放在陆地,最热闹的妓院里可都没有这种节目——两个,或者三四个脱了裤子的男人。不过那会儿他们可能不管他叫‘雷格巴’,他们只会叫他‘宝贝儿’——‘宝贝儿,你真棒’,每次都是这句,最敬业的妓.女也得为这重复的蹩脚恭维翻白眼,而雷格巴宝贝儿始终热情。” 他因病沙哑的嗓音学着那下流语气,让伊登不自觉地揉了揉耳朵,几乎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克里森继续把话说明白:“只要三枚银币,人人都能跟他来上一段,比帕斯顿港最大的妓院要便宜。” 他摸了摸兜,摸出仅有的一枚银币,肩膀面向艾格,耸了耸,好像他是他的嫖友似的,跟他轻佻抱怨。 “但也只便宜那么一点。” 艾格目光往那凑近的肩膀一垂,接而径直抬到那张脸上,棕皮肤男人随即挪了挪肩膀,把伸过来的银币捏回了掌心。 那边伊登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消化掉他这一番话。 “……可我们听说过,他是船长的——船长的——” “船长的漂亮小羊?”克里森把脸朝向他,“没错,其中一只,潘多拉号的船长有多慷慨,你们现在应该知道了,这只小羊甚至被允许在陌生港口上岸。” 他又打了个喷嚏。 “没人比他更会找乐子,在你们登船签契的时候,说不定他正躺在你们那小岛的小妓院里,睡你们家乡的女人呢……顺便教她们怎么叫.床。” 伊登久久不能言语,回想那少年样子,没记错的话,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给他的印象几乎是清澈的。 “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 “外表上,你也看不出他从哪里来的,一个原始丛林的部落?或者一个衣服都不用穿的山洞?大海的另一端,那种放荡野蛮的地方不在少数。” 伊登已经不想再谈论下去了,这里可是充满干净草药味的船医舱室,这些话题更适合在酒气熏天的底舱,他觉得发烧中的棕皮肤室友话里话外都带着股热烘烘的病气,令人想要挪凳远离。 “医生怎么还不回来……”他不由自主再次嘀咕,说完他才想起刚刚艾格的话,一低头,看到桌上那瓶绿色罐子,又回忆起了船长室飘着香料味的压抑空气。 真要找去船长室?他犹豫着想问艾格,正在此时,舱门再次被推响,只有一个人能让门窗的声音那么温和亲切,医生终于回来了。 第19章 老人家没有去找船长,而是找了管理货舱的水手长。 怪事发生之后,夜岗和人鱼相关的差事本就成为了人人都避之不及东西。他满面愁色地告诉他们,现在没人乐意一直呆在人鱼水舱的夜岗,顶多再来两人轮流值岗。 他为这个奔忙了一上午的结果叹了口气,却也无计可施。 “那具尸骨还在一个废弃舱室摆着,等着船长下令处理,整个船上的人都很不安。”他说,“我走过那些船舱,像在走过一个被瘟疫席卷的村庄。” 他说起这话的样子也像瘟疫村前一棵灰色老树,他目送两个年轻人离开,愁眉不展。 艾格睡了一个好觉。 醒来的时候,听到伊登和凯里在聊他们的噩梦。 即将入夜,墙上未点灯,舱室完全陷在黑暗里,吊床里传来的声音有点恍惚。 “……我梦到有人在洗澡……在一个黑漆漆的水舱,那人背对着我,坐在一个不停流水的木桶。” 这听起来像个春梦开头,但伊登语气发愣,没人打断他的叙说。 第36章 “我叫了那人一声,我以为那是熟人,他回过头……确实是认识的面孔,左脸有道长长的疤,是加莱……他的眼眶不像我在甲板上看到的那样空荡荡,他终于有了眼珠。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胆子跟他对话,我问他要不要灯。”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然后我才知道他眼珠为什么那么黑,为什么在发亮……我看清了,原来那是一条蜷着的水蛭,它爬出眼角,蠕动到了耳朵里面,像吸饱了血……” “……很多条水蛭从他眼眶里爬出来,他站起来,木桶里的水还在不停流,黑水流到我脚边,我后退一步,才知道那是无数条水蛭。” 棕发青年缩在吊床里,搓着自己的耳朵。 “……我不该在白天跟克里森讨论那种虫子的。” “……” 好一阵没人说话。 “我也梦到了加莱……该死的,我又没看到那具尸体,死人会什么要跑来我梦里。” 凯里闷声闷气。 “什么样的梦?” “……他伸着手指——我发誓我没见过那样的手指,像我老爹坟上的枯枝,他伸着手,从我的背后,从吊床底下,从通风口,不停管我要水,要水,要淡水,但船上哪儿有这么多淡水,我只能给他头顶倒酒,像给快死的树苗浇水。” “每浇下一点酒,他的皮肤就像碰到了烙铁,腐烂掉下一块,浇到最后那个尸体就像融化的乳酪——见鬼,说好的噩梦一醒就会忘呢,我他妈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具骨架。” “……醒来我发现自己浑身冷汗。”吊床晃了晃,“我心脏还在跳个不停,肠胃搅在一起,想吐。” “我也是,我都多久没做过噩梦了……真要命。”另一个也在说。 舱室里,坟地般的寂静持续了足有半刻钟。 直到脚步落地的声音惊动黑暗,一路从舱室中间伸向墙边,那声音踩在木板上,一时让人分辨不出来自头顶还是地下。 “……艾格?”伊登嗓音颤着问,“是你吗?” 光亮和阴影一起出现在了舱室。 于是吊床上的两人看清了墙上一盏晕黄的煤油灯,看清了灯光下那道宽肩乍腰的背影和流光的红色乱发。 像是瞬间从恐怖故事来到了烂漫歌谣,两人躺回床上,齐齐舒了口气。 “你有做噩梦吗?”伊登把脸朝向点灯的同伴,“我感觉我们都被这舱室的空气闷到了……真不该在睡前提起那具尸骨。” 听见他这样问,揉着脖颈走往厕所的艾格才脚步一停,回头望向那两个面色发白、还没从噩梦里缓神的人。 他逐渐拧起眉,脑海里后知后觉出现了一个画面。 他想起来:“……一个溶洞。” 他又一次梦到。 “溶洞?什么样溶洞?” 黑色的,湿哒哒的,大概像一个流着涎水的巨怪嘴巴,大概——反正他记得自己没进去探索,里面是水蛭的澡桶还是渴水的死人那就不得而知了。 “像野兽巢穴那种洞吗?”伊登已经被想象吓出了颤音,“里面有加莱爬出来吗?” “忘了。” 那噩梦——相比起来,也许那不能算是噩梦?梦里除了一阵接一阵的水滴声,似乎并没有太扰人的东西。 算是个好觉,他无意去细想那滴滴答答的巨怪嘴巴到底朝他流了多少口水,只是打开厕所门,低头避开门框的时候,他下意识抹了把自己的脸、摸了摸头发。 是干燥的。 凯里坐起来,甩甩脑袋:“我得去拿点酒,只有酒精才能打倒我脑子里的尸体。” 时间已不早,此时的厨舱大概是最热闹的时候。 “……我们也得去值夜岗了。” 伊登摸了摸脖子的冷汗,还没干。 又突然想起:“克里森人呢?他不是在发热吗?” “他同样在他的噩梦里。”凯里叹了声气,“他真不该在甲板上乱晃,他被水手长逮住,安排去处理那具捞上来谁都不敢动的尸骨了——谁叫他们认识他呢,克里森原来和另一个水手、以及加莱三人看守同一个货舱,现在他们两个在给老伙伴裹尸,听说他们得拿五层帆布把那尸体包起来,捆上缆绳,挂上沙袋,再次丢进海里……老天,但愿这次能让加莱的灵魂安息。” 他脸上也不见了酒精惯常熏出来的红,反倒有点发白。 “谁都躲着那差事,虽然尸体被海水洗了一遍,被鱼群啃的也不剩什么了,但那毕竟是个病死的尸体……他最好不要带上那疫病回来。” 闻言,伊登感觉梦里的心慌感又来了。 推开通风口,凯里把毡帽一戴,在夜风里骂道:“上岸之前别他妈让我从酒里醒过来了,这见鬼的潘多拉号。” 爬了两步,这个老练的水手又突然把脑袋伸回来,开口提醒两个刚上船的新人。 “你们也是,人鱼水舱的活儿,意思意思得了。” 他说:“现在去那里看看,看守的人铁定一入夜就偷溜了,没几个人希望那条东西留在船上,包括我们的事务长。毕竟那是个活生生的动物嘛,就算没有腿,说不定也能像蛇那样爬呢,哪天它要是自己跑回了海里——嘿,船长一向把处罚的事情交给事务长,只要不是偷窃,没看住货物这种疏忽,按规矩顶多扣点儿薪水、挨点小罚,事务长听了,指不定还要冲你们露个微笑。” 第37章 ……最好的结果是人鱼在别人的看守时段自己跑了,事务长也别冲我们两个偷渡者笑,伊登怏怏心想。 凯里所猜没错,水舱前确实空无一人。 上了甲板才知外面又起雾了,远远的,连本该热闹的厨舱也没有声音传来,往人鱼舱室走去的一路上,他们甚至没有见到一盏油灯,巡逻的水手就像是有意避开了这片地。 海雾飘飘浮浮,伊登望着那扇木门,脑海里又出现了清晨时分门前的一瞥,那种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慌已经不见,化作隐隐的不安,淌进了细密血管。 他想跟艾格商量不要进去了,可是想到门后人鱼能听见他的声音,想到那双他每每开口喊艾格就会转过来的灰色眼珠,他连发出声音这回事好似都很艰难。 他贴在门口,望着同伴照常开锁,推门,亮灯。 屋里,水波声与推门声几乎同时响起。 等到灯光完全洒落这个人人都在畏惧的地方,才知同样是静谧的空气,水舱内的波澜不惊与甲板上的阴影四伏有多么格格不入。 水波是无声的,毫不惊扰的。 那条来自大海的神秘动物明明上船才五天,却像是那种久经豢养的家宠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大半胸膛都闻声露出了水面,灰色双眼顺着来人的双腿,一路抬至红色的发梢,完整将眼前所有端详过一遍,才略微沉下肩膀,回至一个更无害的水中姿态。 黑发飘在水面,它缓缓来到更近的池边。 如同一个优雅上桌、等待摆盘的绅士,它望着来人,一只蹼掌抬出水面,手指和长发接连搭上池沿,一连串涟漪从身后水面漾开。 艾格脚步停下之时,门边的伊登瞥见它身后一截张开的尾鳍小幅度拍打了下水面,又隐没不见。 他感恩这个距离看不太清那双灰色的眼睛。 如果人鱼也能和他们一样做梦,伊登心想,相比昨天雨夜开门时它的样子,今晚它铁定不是从噩梦里刚刚醒来。 第20章 艾格能清楚地看到那双灰色眼珠。 他率先扫过的是水池。水面干净,无需清理。 船上所有的食物一一试过,直至今天已经没人给它投食。可以预见,如果这动物不会因饥饿表现得奄奄一息,短时间内,估计不会再有人用食物弄脏水池,缩在门边的同伴会为这件事松一口气。 他打算离开,转身的时候,看到了人鱼抵在池边的苍白胸膛。 依旧是那道伤口,撕裂的皮肉惨淡掀起。望着这丝毫不见愈合的伤口,他这才想起,他们还没告诉水手长,人鱼会进食,它吃了沙果,两个。 靴子在地板上停了一阵,人鱼颊边鳃片轻柔开合了足有十几下,而那双灰色的眼珠望着水池之外红发碧眼的人类,始终未曾眨动一下。 他能清楚看到那双眼珠。 湿润且幽静的,昏暗灯光下,像片灰色海雾,煤油灯探照着的一片海雾,走上一步,光亮就会往前窜上一分。 手中的钥匙放回兜里,他转身,跟门边的伊登商量:“去厨舱给它拿点食物?” 伊登双脚不安地动了动。 他并不希望接替理当由白天值班船员负责的这项工作,可是他也知道,没有动物不需要进食。他们发现了人鱼会吃东西,现在舱室却没人投喂。 他点点头:“……那你自己小心,别——”他躲着不去看人鱼,犹豫提醒,“别拿背后对着水池。” “沙果。”艾格继续道,“干枣,豆梨,胡萝卜,酸黄瓜。” 再一次地,说着这些水果蔬菜,他想起了那个海面下的黑影。 “肉食也来一些……生的熟的都来点。” 如果未曾见过人鱼闻见他手掌血味时一瞬扭曲的面孔,他此时也许不会联想到那日海面下的黑影,他都快记不起为什么在船舷上那一晚,他会判定那黑影“拥有獠牙”了。 他现在知道了,人鱼没有獠牙。 他同时也知道,对于这样一个神秘未知的动物,如果它真有什么致命手段,也许獠牙才是最让这艘船安心的一种。 单独等候时,夜色完全静谧,甲板上除了海浪,连风声都藏在海雾里。 门外的景象依旧是那副样子,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会从海雾里猛然跃出,但等到两盏煤油灯慌乱相对,彼此才发现对面不过是个人影。 艾格望着那片海雾,用脊背对着门后水池,体会着那一道紧随不放的目光。他曾无数次走过冬夜密林,用皮肤感受过黑暗里野兽的虎视眈眈,熟知被危险尾随的感觉。 可等他对着夜雾出了一会儿神,回身看去。 人鱼手肘贴服地板,鱼尾静在水底,水痕在顺着它的长鳃、发丝、手臂上的鳍,顺着每一处光滑的皮肤悄然淌下。 它仰着瘦削下巴、眼珠浸在灯光里一动不动的样子,看上去几乎像只温顺亲人的动物在等待喂食或抚摸了。 远远的,伊登抱着一大堆食物走出黑雾,手里的灯在暗中摇摆不定。 艾格把餐盘摆到了人鱼面前。 餐盘满满当当,得是七八个成年男人的晚餐分量,他不知道他气喘吁吁的同伴为什么对人鱼的食量有这种估算。 人鱼的身躯在水里静止不动,眼睛顺着蹲身之人的手臂,低头看向了餐盘。 好似没见过这些食物般,灰眼珠徐徐滑动,逐一端详过每一种食物。水果,蔬菜,肉食。 第38章 继而又抬起头,眼珠凝在池边人的身上,更缓慢的目光,逐一端详过近在咫尺的脸颊。发稍,眼睛,睫毛,鼻梁,嘴巴,停了停,继续滑至下巴,喉结,干燥衣领。 在那双眼睛探索般的注视里,艾格敲了敲餐盘,发出一点催促声响。 于是人鱼目光跟向了敲在餐盘边沿的修长手指,蹼掌移动,也搭上了餐盘。 你得允许它好奇,伊登想到艾格的话。 它看起来可真不是一般的好奇,它都连续好奇好几天了。他真怕那仿佛黏在了同伴身上的眼珠动着动着会一瞬瞳孔紧缩,那鳃部会猛地张开、脸部会突然扭动,露出让人胆颤的神情。 可是它开始进食了,长鳃轻柔合拢,神情也很平静,看着地上一盘乱糟糟的食物,蹼掌将一个沙果递至嘴边。 “……那些都是凯里给我的,他醉得不轻,把桌上的食物都扫到了我怀里。” 见艾格在餐盘里挑挑捡捡,拨出个空酒瓶,伊登说明起那超量的食物。他坐回了门边,缩回脑袋,不敢再看人鱼,努力让那温顺的一幕停在脑海。 “厨舱里大家脸色都不太好看,所有人都在聊坏天气和坏心情,聊自己的噩梦,食物剩下很多,没人管我拿了多少……人人都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 人鱼的进食却很顺利。 它慢慢地,一个一个尝过餐盘里的东西,像任何一个食谱丰富的杂食动物。 咀嚼和吞咽都是无声的,缓慢得让人怀疑那牙齿是个久未使用的工具,它将土豆生吃,咽下发烂泛酸的豆梨,品尝的神情也未露出异样,甚至可说专注,直让人怀疑它是否存在味觉。 但是它记得吐核,每一个果子。 它看到了肉食,手指掠过,伸向一旁的胡萝卜,它没碰肉食,食谱简直不能更人畜无害。 艾格翻了翻餐盘,给它递去一条鱼干。 人鱼喉头滚动,未经咀嚼就咽下了嘴里的东西。 尾巴在水里轻摆,它伸手接过鱼干,摊在手掌注视了有一会儿,才抬起下巴,对上池边投来的观察。 它吃下了鱼干,用的是更缓慢的咀嚼速度。 接着,他给它递了一块鹿肉干。 它依旧接过吃下。 熏牛肉,撬开的牡蛎,而后是生鱼片,鳕鱼、银鲑鱼,各种各样的生鱼片。 人鱼将肉食一一吃了下去。 渐渐地,它不再向池边餐盘看去。 那带鳍的一只手肘静静摆在地上,另一只垂在水里,肩膀至胸膛的肌理收入水中,哪怕伤口狰狞,它每一次呼吸起伏也是极尽平缓的。它眼睛只盯着偶尔凑来的手指,间或看两眼头顶人类的面孔。 像是在等候他继续伸手凑来鼻端,默认了接下来的方式是他递它接。 像是比起满满的餐盘,它更感兴趣的是喂食这种玩法。 餐盘空了大半,艾格往它面前推了推,让它自己继续。 这个安静的动物似乎总能领略池边人类的一举一动,它顺从低头,又拿起一个沙果,重复咀嚼,吞咽,不疾不徐,重复一个令人心安的规律。 艾格看着它进食。 这应该是它上船来的第一顿。 进食是所有的动物的本能,食谱里的东西摆到面前,然后遵从饥饿的意志,放进嘴中,咽下肚里,就那么简单。 可如果这些普普通通的东西确实在它的食谱里,在这之前,它又是为什么对这些东西视若无睹。 注意力逐渐从人鱼进食的动作上离开,来到静止水面。他看到水下的漆黑鱼尾幽幽逶迤,那黑色似烟似雾。 脑海里出现几天之前那个海下黑影,不由自主地想像这漆黑尾巴跟随这艘大船游动的情形,长尾在海里的摆动一定是迅疾大幅的,海洋那么宽敞,所有鱼类在大海里都是这样。 又一次地,他几乎是起了好奇。 如果它有躲藏与跟船的机敏,又是为什么留在这个看守懒怠的小水池。 人人都有上船的理由。伊登来到这艘船,是为躲避海军强征。医生来到这艘船,说是因商人强绑。那病恹恹的船长呆在这艘船,说是为经商与前往帕斯顿港,他自己则说他是跟随老人而来。 那人鱼呢,假如它会开口,它会怎么叙说自己跟随的目的?它会有矫饰的心机吗? 人类咀嚼是为品尝,吞咽是为饥饿,搭上酸涩水果与蔬菜是为营养。而它呢,它终于吃下了种种食物,仿佛这一切正中它食谱,餐盘将空,又仿佛饿了很长一顿。 静谧灯光中,人鱼突然停下了餐盘前的动作,像是注意到了头顶饶有兴趣的观察已然从它的进食举动上移开。 它抬起了头。 艾格回过神,才感觉到那双眼睛又来到了脸上,灰色眼珠自下而上地凝视着。 那只湿淋淋的蹼掌搭在他的靴子旁,似乎随时都会搭上靴面,这过近的距离总让他觉得自己稍不留神,就会一脚踩上。 如伊登所说,他那只脚给过它肩膀一记,动物哪怕不记仇恨,也知疼痛,得有一定的流血经验才能失去对疼痛的敬畏。 任何动物都该懂得避让疼痛。 蹼掌旁那截一直搭在池沿的黑发已经不再淌水了,泅湿发丝贴在木板,漆黑泛蓝,水泽有光。 那发丝的光泽跟人类的不太一样,更为轻盈与黏腻,看上去仿佛某种神秘未知的藻类。 第39章 注视了一会儿,艾格伸出手,捞过了地上那段黑发。 水声一响,涟漪就在这时晃开,鱼尾在底下似有摆动。 但他立时瞥去,微光粼粼,水下只剩寂静。 手掌能感到一段潮湿,黑色发丝细密出奇,握在手里像是一小团轻飘飘的黑雾。绕了绕,比任何丝线都要柔韧的触感,让人想到金属成丝。 艾格眼睛回到人鱼平静面孔时,它的鳃部刚从张开回到闭拢。 见他看来,又慢慢掀开,做了一次轻柔小幅的翕动,一小滴水珠从那尖尖的鳃部顶端落下。 他于是把另一只手伸向了那奇妙长鳃,是刚刚从兜里拿出来的左手,干燥的,绑着白色的绷带。 他觉得人鱼给出什么反应都有可能,躲闪入水,发出威胁的声音,或者张嘴用那不算尖锐的虎牙给他一口。 设身处地一下,要是哪个陌生动物突然碰上他的耳朵,哪怕只是出于好奇,他至少也得给个恐吓眼神。 但人鱼脖颈之下的躯体一动未动,长鳃只是静了一瞬,眼睛就转向了新换的绷带。苍白脸颊微微偏来,是一个往手掌贴靠的动作,鼻端差一点就要碰上紧缠的绷带了。 艾格知道这是个能敏锐嗅见血腥的动物,尽管手上伤口已经结痂,那血腥味所剩不多,早已隐进皮肤。 人鱼鼻翼动了动,一次轻轻的嗅闻,眉头突有一下抽搐。 在那皮肉削薄、平静深邃的脸颊上,那一瞬的皱动几乎是人性的。 按捺的,压抑的,眼睛是夜里的静谧海雾,就快有什么东西从雾中涌出来了。 那是一丝无声膨起的、勃然欲发的……躁怒?像是——像什么?他不太清楚,灰色眸光乍闪即隐,难以辨认与体会。有无厘头的画面跃进脑海,可能像是个斤斤计较的瓷器收藏家,被摔了只爱不释手的小碟子。 也可能像每一只嗅见血腥的饥饿兽类。 他以为它会像上次那样,将长鳃大开,接而出现一个完全兽类的神情,鲜血能诱出本能,让大多嗜血动物失去理性。那他也许会丈量一下那鳃部完全张开时的大小和样子,以及看一看鳃片下的血红全貌。上一次毫无准备,那一瞬是模糊的,唯有兽类危险嗜血的气息停留下来。 但人鱼只是闭了闭眼睛。 血腥让它本能紧绷,却仿佛有什么东西让它压抑且按捺,让它收拢长腮,放出呼吸,危险的黑尾在水中松弛下来。 只是鼻端依旧对着绷带包裹的掌心。 它睁开了眼睛,神态回归平静,只需要两秒。他观察着心想,它分得清本能和理性吗。 手掌在苍白脸颊边停顿了有一阵,他看到那长鳃重又打开一点,猩红鳃肉若隐若现,这才顺上它的耳畔,拨过潮湿长发,终于碰上那片奇异的鳃。 地上的蹼掌手指飞快蜷了一下,绷直的手背不是小动物的警惕,更像是野兽退让时的缩爪。 鳃片比想象中的更薄,数根细细的骨刺撑起这片半透明的薄肉,像扇骨撑起畸异的扇面,潮而滑腻的膜,尖锐又坚硬的骨。 还有下方的鳃肉,像贝壳里的猩红软体,碰上去,有涎水般的液体,手指离开时,带出一点黏质细丝。 水面出现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手底下动物的呼吸在轻轻颤动,若不是他正捏着这片鱼鳃,他大概感觉不到这颤动。 它的面庞是完全静止的,整个躯体也是静止的,呼吸和供人抚摸的长腮一样,完全停在了凝滞的空气里,连黑色发丝仿佛都是紧绷的,像在害怕惊扰什么。 只一双眼睛在幽深对视,让人得知它明白是谁的手指在触碰。 艾格想起了堪斯特岛上,自己窗口的那只红毛松鼠。 他知道怎么吓走那只松鼠,也知道怎么不惊动它。他知道那种小动物胆怯、惊慌,也知道自己投上窗户的影子很大,一只手能捏住它的尾巴,长相对于那双豆大的小眼珠应该也是怪异不亲切的。 如果想多看一会儿那动物啃松果,他就不能打开窗户。还得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望着眼前这张湿淋淋的脸,现在,他感觉在这条志怪动物眼里,他好像才是那只红毛松鼠了。 他于是扯了扯手里的长鳃,力道不重,却也不轻,刚好扯起人鱼颊边的皮肉,扯坏那一脸像在窗后盯视的神情。 人鱼的呼吸像被拨了一下,鱼尾带起激烈水声。 这介于好奇与挑衅之间的举动让它本能般地打开另一边的鳃,又瞬间紧紧闭上。 却闭得并不成功,也不用力,因为另一只鳃还在那只缠绕绷带的手掌里。 像是收到了可以打开窗户的讯号。 试探一般地,水里的躯体一点点地抬高,先是半个胸膛,接下来是一整道伸向腰腹的伤口。 那鳃片绷了足有近十次呼吸的时间。水波无声,粼粼黄光趋于平静,慢慢地,一只蹼掌顺着被靴子包裹的小腿,来到曲在池边的膝盖。 苍白手指虚虚搭碰上膝头,一动不动,掌下的潮湿却瞬间浸透了裤料。 又停顿片刻,湿润鼻端渐渐高至池边人的脖颈,人鱼脸颊向前凑近,仅仅一寸。 咸涩水汽里,艾格没能闻到对面有呼吸。 他目光下落,对上那两片涌动的灰色海雾。至此他不再觉得自己是那只红毛松鼠了,可能是比松鼠还要胆怯的东西——他扯过松鼠尾巴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小心翼翼。 第40章 膝上的蹼掌实实贴了上来,蹼间薄膜黏上衣料。手中的长鳃忽而抖动,痉挛一般。 他于是发现,这足有半脸长的鳃片并非全部,下方始终蜷着的小半片鳃突然展落,再由细细的骨刺撑开,绷直如鸟翼,将它双颊皮肉撕坠下扯。 人鱼的长鳃需得紧紧贴伏脑边,才能保证平静面部不被扭曲。 艾格看到了那新出现的骨刺,乍一看几乎与那柔软皮肉融为一体,更短,也更尖细,碰上去必然手指冒血。危险是细小而埋藏的。 他沿着顶端最长的一根骨刺,摸到收向脸颊的长鳃根部,数过那些骨刺根数。 一根,两根,三根……一共十三根。 他数过一根,手指下滑一点,膝盖上的蹼掌就往前一寸。 一个交换,那举动像是在说,他摸了头发与长鳃,它就可以摸摸人类的腿。 第21章 任何动物都具备好奇。 确认无害之后,松鼠会在肩膀上吱吱叫唤,海鸥会飞进窗户,大摇大摆逡巡房屋。 像狼之类的危险猛兽也一样。夏季森林里,野狼并不总是成群结队,饱食的孤狼趴在树荫纳凉,你从树间走过,武器收在背后,它抬起眼皮目送人影走离几步,利爪悄然踩地,迈着不近不远的步子跟上,接着舔舔鼻子,一路嗅过地上陌生的足迹。 腿上那只蹼掌的动作介于触碰与抚摸之间,力道轻微且距离有度,五道指头的触感格外清楚。潮意浸透时,他却莫名由这只手想到了那头灰狼沿着踪迹嗅来的吻部,有呼吸的喷吐,还没餍足的舌头,哪怕是无关猎食的探索,兽类口鼻的气息依旧湿润且凶险。 只不过现在那种气息并非远远地停在身后的脚印上,而是在顺着大腿上攀。 他闻到了无法忽视的海水气味,集中又渐次浓郁的,不像来自门外与水池,更像由眼前动物的身上散出。水汽也浓得像从那双灰色眼睛里涌出,咸涩与苦味充溢空气。 任何动物都具备好奇……艾格手指蹭过鳃上最后一根骨刺。 只是腿上的这份好奇似乎过于潮湿了。 手指收回时,那气味已经满得像裹住了全身,他动了下鼻子,下意识往后撤了点脸颊。 人鱼的所有动作又一次停住。 好似有扇窗在闭上,发出了什么唬人的哐当声响,它小半张鳃片往上蜷了蜷,有道指头轻微弹跳一记。 然而蹼掌依旧停留在已经碰到的腿上,不前移,也不随之撤离。 如果这动物在海里有捕食的活动,它肯定是藏匿潜伏的一把好手。艾格缓慢心想,当呼吸和长鳃一起屏住,它完全能和礁石融为一体。 还有那双眼睛,也像由礁石缝隙里望来。 水里的鱼尾成为了此时舱室里唯一的动静——上半身完全露出水面,人鱼的尾鳍得时不时在水中滑摆一下,才能维持水面之上悬住不动的躯体,但若非特意打量,这动静也是微不可察的。 黑色鱼尾无声无息,像是融化在了水里,那会是礁石下一大丛幽深且隐秘的黑藻。 池子狭窄,水波的任何一点惊动本该难以掩藏,艾格无法得知那条尾巴摆动时是如何不发出一点儿水声的,他脸颊倾斜,朝水下看了足有十来秒,数到了三下摆动。 人鱼尾巴的摆动就在这时迟滞了一瞬——静谧中,水面粼光也犹如一双双幽幽的眼睛,不眨动不惊扰,这一瞬,那些眼睛却像是齐齐感受到了那道停上来的观察,随着鱼尾的动作纷纷闪烁。 尾鳍停顿了有那么一会儿时间,如同每一种思索出现时的小段空白。 随后,清晰的水声响起在这个小池子。 一直前后飘摆的鱼尾伸了伸,出现了一个轻微下按的动作。仿佛在把神秘水纱从黑鳞上剥下——人鱼上半身微微前倾,长发垂落,腰际继续上抬,蹼掌从池边人的大腿来到肩膀,摸索地,试探地,轻微搭碰上去,水下的漆黑鱼尾就缓缓露出了水面。 艾格视线顺去,灯光将每一片沾水的细鳞袒露。 若有人从门外远远看来,池边的这一幕该是悚然可怖的。 那就像任何一个神秘故事极尽渲染不祥时的一幕。当鱼尾竖起,漆黑颜色冒出窄洞般的池水,致命而引诱的光闪烁于细密黑鳞,一条探头出洞的巨大怪蛇似乎就在暗中无声吐信。 瀑水般的黑发遮蔽着一切淌落下来,阴影也随之将那片空气覆盖。 门口的伊登就在这个时候回了头。 眼睛被海雾模糊太久,那一瞬他以为自己还在傍晚时的噩梦里。海风吹过门槛前,先吹醒了他僵硬的脸。不远处,那张苍白面孔悬在红发碧眼之前,仿佛从一团暗色海水里凭空冒出。 “……艾、艾……艾格!”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发出这个颤抖的音节,也许喉咙里的声音已经被心脏跳动声完全盖了过去。他喊了艾格的名字,但这回人鱼没有像以前那样向他转来眼珠,同伴也没从那长发阴影里传来应声。他想抬脚进门,脚下门槛却像魔盒上一道欲裂的缝隙。 恐惧来源于未知,好奇同样来源于未知,未知的两面隔着那一帘淌水的黑发,界限并不那么分明。 艾格听到了伊登的声音,阴影覆盖时,他看到的仅仅是一段淌水的黑尾。 清晰可数的鳞片,明确可绘的肌理线条。 第41章 继续下望,则是一点点流彩的光。 那点光芒不是来自黑鳞,也不是灯光,而是尾鳍与水波的相互映射。 颜色透明的尾鳍在水里完全展开又是另一副样子。水波微晃间,冰蓝、浅绿、灰紫,诸多奇异细碎的光在那片透明里忽闪。 漆黑长尾能让人想到海底的深沉,那落光的尾鳍却让人想到海中的鲜艳与光怪陆离。 又是一滴水从那片下颌滑落、掉上膝盖,艾格这才收回视线,转头向门边投去一眼,棕发青年捏着门框,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能惊叫出声。 他与那双圆睁的眼睛来了次毫无意义但平静的对视。 然而伊登没能从这一眼里获得一丁点儿平静,他突然抬起颤着的手,向前指了指,露出了一个恐惧加剧的表情。 那手臂的指向处……是人鱼动了,它坐上了池边。 起先朝向艾格的是一道苍白脊背。他见过不少动物的脊背,弱小的,巨大的,脊骨灵活且控制全身,往往能暴露出每一丝警惕与畏惧,那是薄弱且致命的部位。 他感到手背上有湿意划过,长发流动带来一连串水痕,当人鱼那覆有透明细鳞的腰部移转过来,长鳃闭拢的面孔正对向他的双眼,水中的鱼尾也完全拖上了木板。 它紧临人类而坐,肩膀停在了半臂之隔的地方。 眼睛在那紧绷的肩线上停了有一会儿,艾格往裤子上蹭了蹭手背水滴,向地上鱼尾看去。 声音是完全按捺的,依旧在动的不是人鱼的上半身,而是那条湿润的鱼尾。 黑色从背后贴地绕来,极尽缓慢地摸索过干燥木板。 一切发生得都悄无声息,就像水会淌过地板,光会驱开阴影,等到黑色细鳞停上周身地板,一截泛着奇异光彩的柔软尾鳍就送来了靴子边。 仿佛它天生的坐姿就是如此,人鱼黑发垂落,侧头凝视,把不闪不避的人类拢进了鱼尾里。 过了一会儿,艾格数着那缕黑发上越来越慢的水滴,听到了一记细微的啪嗒声,是脚边那片尾鳍往上掀了掀,给他垂在近处的手指带来了一点湿意。 手指从尾鳍边放回膝盖,艾格转过头,和那双深邃且静止的灰眼珠对视。 水汽都好像成了什么慎重压抑的东西,悬在纹丝不动的光线里,他不自觉眨了下眼睛时,人鱼的两片睫毛也跟着颤了颤。 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和这张类人的面孔交流了。 他又低头去看躺在脚边的那截尾鳍。 海水的气味自周身传来,脑海里有毫不相干的记忆浮出,联想通常都是这样,从一种气味,或者一个动作、一种颜色,毫无由来的——他想起了自己个子还不到现在一半高的时候,蹲在一个众人围拢的草地,玩过的第一把转轮火.枪。 小巧的火.枪,儿童特制,刚刚能让一只鹦鹉晕厥在树上的危险程度。 但是打火前,他得细致地扭过转轮,压好指头大小的弹簧。纤细的金属链条总是打滑,比线团还难缠绕,他玩不来那个,还没聆听完耳边轻声细语的教程,双手已经把转轮拆完。 好奇先于谨慎时总是这样,所以嘭一下,他把那小玩具弄炸膛了。 他捞过了地上那截尾鳍。手上的触感跟金属毫无干系,透明膜片柔软垂落,看上去像头发之类丧失触感的东西,但他记得这片手掌一般厚的东西张开、收起与差点贴上靴子的样子。 他有一阵没动弹,余光里人鱼的手肘撑着地板,脸颊已经悄然退远了几寸,退到了他的肩后,好似整个上半身已经完全与这截尾巴分离。 他感到有细微的动静在后颈与肩背游弋,可能是目光,更可能是嗅闻,比起眼睛耳朵之类的其他五感,大多数动物会更依赖嗅觉。 大型兽类的气息都是那样,湿润且危险暗藏的,哪怕是无关猎食的探索。 抬了抬眼睛,他看到门口的伊登在颤抖,盯着他的后背,像在盯着一场猛兽食人的祸兆。 艾格打算回头看看,与此同时,他想到了自己每每一动,人鱼草木皆兵般的敏锐与藏匿潜伏的面孔。 他于是没有回头。那动物的脸部肌肉仿佛拥有不了人类能准确分辨的表情,他预想哪怕此刻回了头,它也是那样一幅停在礁石暗影里、或者关在紧闭窗户后的神情。 手上这段透明尾鳍依旧在泛光,一道道细骨撑着水一般的薄膜,没有棱角与尖刺,看上去比人鱼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都要柔软无害。 像是毛绒动物的肚皮……或者什么更脆弱的东西。 当手掌从尾鳍的顶端来到根部,静止的软体忽而动了动,与此同时,后颈有没控制好的一记呼吸。 尾鳍的根部是那些软骨冒出来的地方,有一道半透明的灰质连接着坚韧肌肉与柔软薄膜,看起来不像骨头,也不像皮肉,他先是摸了摸,没摸出什么。 停顿两秒,继而捏了上去。 猝不及防地,像火.枪的炸膛,危险发生在后颈处空气的一颤——那一记气息的喷吐抵在耳后,钻进发根,急促炸过后脑头皮。有那么一瞬,他没能分辨出那道喘息来自哪里,细小如獠牙缝隙里挤出,又仿佛剧烈得像某个洞穴里掀来。 眉心一跳,脸和脖子齐齐侧偏,扭头之前他本能将一只手掌率先探往后颈,把一个瘦削下颌反手抬握,就像把野狼大张的嘴部猛地扣回那样。 第42章 但他又立时一停。 推出的力道还没完整用上,已觉掌下那块下颌的紧闭,野兽并没张开嘴巴。 艾格回过头。 人鱼的脸颊朝他仰着,鳃部刚刚结束抽搐般得一颤,凝视眼神依旧是深邃而静止的,它没有在呼吸,就好像刚刚发出那呼吸的也不是这张脸孔。 只是它两道手肘直直地撑在地上,肘上的每一道鳍都贴伏着,仿佛除了他按在下巴上的那只手,空气里还有很多只手把那些部位死死按在了皮肤上。两片长鳃微微一下轻柔翕合,冒着骨刺锐光的鳃部仿佛就成为了一个无害的部位。 然而那一瞬莫名的气息还停在后颈,艾格知道刚刚那长鳃是完全张开的。他垂望那双眼珠,灰雾幽暗浓郁,灯光也落不进去。 有什么凶险却明确的东西藏在始终隐而不发的静谧里,被刚刚那一捏逮到了一点尾巴。 绞缠的尾鳍水一样流下手腕,将将勾着一点掌心,他顺着那道湿意,重又捞过那截尾鳍。望着人鱼鳃尖一抖的脸颊,再次摸向了刚刚捏过的尾巴根部。 而鱼尾似乎还没从刚刚那一瞬里放松下来,紧绷的触感像是随时都能弹起,使出一记危险的攻击。 他记得那几乎可以砸裂甲板的力道。 于是他扣在它下巴的手掌往下滑了一截。 潮湿修长的颈项和任何一个人类一样,有脆弱的颈骨和咽喉,是可以扼制失控危险的部位。 人鱼的喉头在掌心里飞快滚动了一下,眼睛像某种只会黏随的幽光,整个身躯一动未动。 他放在那截脖子上的手指没有使劲,只虚虚搭着。这不致命,暂时也不是攻击,它或许明白。 他甚至拿手背蹭了蹭它的下巴,对于陆地上很多动物来说,这种动作仿佛具备奇特的安抚韵律。 手掌里的喉咙又是一下剧烈的滚动,很快又静止了,它似乎明白。 接着,他一一注视过那张脸上的神情,一眨不眨的灰瞳,停住呼吸的鼻子,再到紧紧闭起的鳃部。 另一只手照着尾鳍那个位置,又捏了一下。 人鱼看上去完全知道会发生什么——从眉骨到下颌,那张瘦削脸颊上每一寸细微皮肉都迸出了一股巨大的控制力度——他再一次看到了完全大张的两片长鳃,只一瞬,那左颊皮肉狠狠一下扯颤,刚刚张起的鳃片就被按回了黑色发际。 可怖形貌一闪即逝,快到看不清。 扣着脖子的手没动,艾格另一只手掌飞快往脚边按去——像是控制的力气全都使上了脸孔,鱼尾在不受控般抵贴过来,似要把人紧拢其中。冰凉鳞片下有搏动,他肩膀与手臂绷了绷,快要抵上小腿的黑尾才被按在原地。 没有声音在发出,那不得动弹的鱼尾却好像整条都喘了一下,让人想到鱼类濒死前渴水的一下弹动。 手掌和鱼尾的僵持了有一会儿,人鱼左边的长鳃先是兽类在吃痛呲牙般地掀了掀,小半鳃片才蜷了回去。 艾格歪着脸看它。 这一连串动静持续了有多久,人鱼的眼睛就在他的面孔上凝了多久。他眼见暗流窜过那双灰瞳,巨浪打下一切涌动,幽暗重又统治深处。灰色竟能比漆黑更像深海。 夜风吹进门内,他确认了海水的气味全部来自眼前的动物。 第22章 伊登发白的面色从半夜持续到了早晨,历经了一整个中午依旧没有好转,他躺上吊床的时候,就像一个病人躺上诊所医疗台。 他有一阵没和艾格说话,看向艾格的样子学足了巴耐医生,叹气,欲言又止,再放弃一切似地叹气。 直到他记起今晚水舱有人轮替夜岗,他们能有一个晚上不用面对那个小水池。摸上自己好受了一点的胸口,他喃喃自问:“是不是海上的生活都是这么考验心脏?” 他在吊床上转了个身,阴暗舱室里,对面同伴眼睛安然闭阖,发丝柔软搭在侧脸。伊登试图也闭上眼睛,然而满脑子都是那张苍白滴水的脸悬在这红发碧眼之前的样子。 “为什么我睡觉时要躺在吊床上做噩梦,睡醒还要在水舱继续做噩梦?” 被发问的人将盖在身上的外套向上扯了扯,蒙住了红色发顶。 回应他的是另一道醉醺醺的嗓音。 “噩梦?没错,整艘船都在做噩梦,我的建议是来一壶最烈的杜松子酒,然后你就有了和死人握手的勇气。”听得出来凯里已经喝过了那壶酒,说话的时候舌头都在打磕绊,“明天值岗的时候你们可以试试这招——怎么?你们水舱的差事不顺利?” “顺利?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和死人握手或者和一条志怪生物的尾巴握手,哪个更可怕一点?伊登双眼发直地想,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所见的一切告诉凯里,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明白压根不会有人懂他的恐惧。 最后他无精打采道:“……那人鱼爬出了水池。” “它能动了?”凯里想象了一会儿,“我倒是也想看看它怎么动的。白天值岗的那些人都说那动物可能快没气了,他们从来没见它出过水。” “它经常出水,我们每次去它都醒着!”伊登意识到自己从这份差事里收获的恐惧是别人的很多倍。 “它爬出了水池——它还在池边坐了会儿,尾巴像蟒蛇,能把人围起来!鼻子老在艾格背后嗅来嗅去!” 第43章 “它攻击你们了?” “不是攻击——很多动物都会攻击,受到挑衅,咧咧嘴巴,它们就该咬人了。动物最凶猛的时候不过就是攻击的时候,对吧?” “人鱼没有攻击。”伊登疲惫道,“可那是比攻击更危险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清这些。” 可怕的是他觉得那动物的一举一动都有着兽类所不具备的意志,他甚至觉得那张人类面孔上的嘴巴能张开说话,时不时露出来的表情又远比他认识的所有兽类都危险。他相信艾格肯定能感到那股危险,哪怕他常常背对那动物,他离它那么近。 然而伊登转头望去,艾格已经睡着了。 通风口的木板掀动声有些粗鲁,舱室里醒着的两个人一起抬头看去。 克里森回到了舱室。跳下爬梯时他带来了一股气味,驳杂又强烈,其中最浓的一道是酒气。 棕皮肤的脸上飘着红,眼睛明亮有神,看上去没有半点儿处理尸骨后的晦气。 “你的发热好了?”伊登见状率先问。 “好全了!”克里森说,“只用了半天,头就不疼了,船医老头确实很有本事。” 凯里也用醉眼看他:“加莱的尸体扔掉了吗?” 克里森手里还拿着半袋子酒,有股心不在焉的精神劲儿在他脸上。 “昨晚就扔下去了,沙袋绑好,扔下去时好大一声水响。谁能想到一具死人骨头能把一艘船吓成这样?现在你们去最热闹的厨舱看看,那里坐着一群瑟瑟发抖的小绵羊,活像有把看不见的屠刀在悬向他们的脖子。” 凯里也是刚从厨舱回来,自认为属于羊群一员。 “好多人都做了噩梦,大家都说加莱的鬼魂藏在了这艘船上,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但我确实梦到了加莱……这简直毫无道理。” “我也梦到他了,昨天晚上。” 克里森这话让吊床上的两人齐齐看向了他。 棕皮肤的高个子还站在通风口的爬梯下,天色已从白日转为黄昏,光线都是死气沉沉的,那瘦高的体型像是地上长出的一道影子,就快要长到狭窄又暗淡的天色里了。 “蛮清楚的一个梦,我到现在还能记得。”他说,“我们在一个妓院里,周围没有人,偏僻得就像你们那乡下小岛。” 声音停了有一阵,凯里问:“然后呢?” “然后?”他像是突然回神,“屋子里点着灯,我看着一个妓.女爬到了他身上,头发.漂亮得像在发光,眼睛梦幻得像湖水——比起什么死人骨头,我记得更清楚的是当然是梦中尤物的样子。等到加莱的衣服一件件被扒掉,我才发现他身上的东西早就被鱼啃光了,鼻子,手指头,脚趾,包括那玩意儿。”他牙酸似的咧了咧嘴,“接着那尸骨转过头,用露着牙齿的嘴巴朝我送寒气,把我好好一个春梦搞成了噩梦。” 他说到最后,开头的几分恐惧已经被一种强烈的满不在乎替代,话里还带上了一点莫名高昂的兴致。 “为什么会梦见加莱?他们大概被那具尸骨吓坏了,我猜我是因为睡前刚好谈论到了他。” “我们谈了点他的过去,特别是他最后逛过的那座妓院,就在你们那座小岛——加莱的这些事莱恩都一清二楚,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手拉手逛妓院,哦,莱恩是跟我一起裹尸的那家伙。” 舱室里没有人应他的声,他把酒袋子扔到角落,径直走到一个吊床尾端。吊床上的人脸颊完全埋在衣服里,只露出半截腰部与长腿,有一缕红色的发丝从衣服边沿漏了出来。 “奥,他睡着了。”克里森说。 “别拉他的衣服!” 伊登瞄到他突然伸手的动作,一下子从吊床中仰起上身。 “你知道那种东西吗?起床气!你站的那个位置,刚好够他给你当头一脚!相信我,睁眼之前他会先抬腿,才不管你是谁。” 他纳闷:“你要叫醒艾格干嘛?” 克里森没回答,只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看得出来,他脾气一向不小。”而后他把手放回了衣兜里。 艾格是从一阵水声里醒来的。 滴答,滴答。有那么一会儿,他没分清梦境与现实。入眼是全然的黑暗,起先他以为是下雨了,脑袋里睡意稍微退了点,才觉空气里潮湿有限。 那水声零落又带着轻柔规律,顶上夜风鼓动通风口的木板,滴答声便也随之断续。 他和室内黑暗对望片刻,想起今晚没有夜岗,便翻了个身,重又闭上了眼睛。 吊床晃动间搅起周边一点空气,舱室里的气味跟入睡前不太一样,最浓的一道是酒味。 夹杂其中的……甘草、苏合香、麝香、薰衣草……哪里来的香料? ……还有几股分辨不出来的味道。 眉头是自己皱起来的,他后知后觉感到一点燥意随着那股陌生味道钻进了鼻子,足以让睡意全消。 他拿起衣服蒙了一会儿脸,又拉下,过了一会儿,全部掀开,让皮肤完全接触到空气里的凉意。舱室里另外三道呼吸都在。 没披衣服,也没有亮灯,他下了地板,径直走到了通风口。 一滴水落上脸颊,他在爬梯上摸到了一手潮湿,甲板上像是有雨后积水蔓延了进来。 然而掀开盖顶,黑黢黢的甲板上一片晴夜。除了通风口的一滩水,远近也有诸多深浅不一的痕迹,水渍是船上无处不在的东西。 第44章 空气湿润欲滴,那场雨似乎就快要来了。 合上通风口的时候,舱室里一道影子跟随吊床动了动,他没有去管是谁醒了过来,径自走进黑暗里,让风里的凉意散去那股陌生气味。 才走了不远,背后就有道脚步跟了过来,不紧不慢地,明目张胆地。过度湿润的空气里,连脚步声都显黏腻。 艾格边走边朝海面望了会儿,眼见几道黄色灯光在缆绳间明灭,丝毫也没能分辨出现在的时刻,海上的时间总是这样,一觉醒来,常常和航行距离一样全部模糊了。 朝着医生舵楼的脚步拐了个弯,他走向了偏僻的船尾角落。 船舷与木箱将角落包围,再远处则是堆叠的沙袋与废旧索具,这是一个巡逻水手也会忽视的地方。 背后的脚步声逐渐停下,艾格回头,看到黑暗里那道瘦长的影子在四下环顾。 克里森像是很满意这角落似的,转过来的脸上隐约带着笑。 他寒暄道:“我忘了带盏灯出来,这里什么都看不清。” 艾格伸手往身旁推了推,高处一只空木箱哐当撞地,怦然作响,黑暗里的人吓了一跳。 而没了木箱遮蔽,远处舵楼的黄光终于稍微照上了这个角落。 那张棕皮肤的脸也从暗里清晰显露出来。 “嘘……这里的甲板下可有不少舱室,这动静会把人吵醒的。” 他把缩回的脚重又伸前了一步,有缕明显的湿发黏着那细微跳动的眉头。 大概也是沾到了通风口落下的水滴。 望着那点湿发,艾格心不在焉想。 他发现尽管同舱多天,自己对这棕皮肤男人的声音也不算熟悉,那声音和潮湿夜风黏在一起,分不清是在说教还是劝诱。 “你可能不知道,在船上,睡觉是一件蛮重要的事。酗酒,赌博,还有睡觉,能够打发时间的事情就那么点儿,几乎没什么乐子可找——如果酣睡被莫名其妙打断,一些人发作起来,可不是起床气那点脾气。你现在还不知道,等船再开一段时间,所有新人都会明白这些。” 棕皮肤的脸上露出更多的笑。 “船上有些事儿得慢慢来,我知道你大概是第一次上船,不明白这些,就像你压根儿就不明白……偷渡在船上是哪种重罪。” 第23章 一个谎言往往需要另一个谎言来掩饰,当你撒下第一个谎言的时候,意味着无数谎言等在后面。 艾格想了有一会儿,才想起这话是出自巴耐医生之口。 老人家的道理一堆又一堆,每每都冗长得让他左耳进右耳出,只是这一个他倒是听进去了,大概是因为他总是在这上面栽跟头。他好像天生就缺少谎言这根筋,曾几何时那些微动的脑筋还没冒出嘴巴,就已经败露在动作和表情,长辈们来一句“看着我的眼睛”,他一抬头,还没来得及眨眨眼睛,往往一切都明明白白地结束了。 他们总是能看透一切。 夜色里,那貌似看透了一切的声音在说:“偷渡——先别急着否认。听我说说,这当然是件可怕的事情,但这里只有我们两人,秘密也只在这个小角落里。” 那瘦高的影子再次环顾这个小角落,仿佛在确认四围鬼祟已全部隐藏。 “我原本完全可以想象到你们是怎么上船的,我在海上呆了那么多年,通常半个月就能弄清每一艘船的德行——潘多拉号在那小岛只停了一天,没有正式招聘,所有新人都是由登岸的人领上船。那些人在酒馆里吹嘘一通,岸上的雏鸟们就头脑发热,先是叽叽喳喳强调一番自己的强壮和勤劳,再往老水手兜里塞点儿银钱,最后扑扇着翅膀就跟着飞来了。” “那会儿——前些天那个早上,你随口一说,让我以为你们是被加莱带上了船。你们面孔陌生,格格不入,伊登那小子更是紧张得像只太阳下的老鼠——”他屏住呼吸,“除了偷渡,我实在想不到另一个原因需要你用死人来朝我们撒谎。” 这样笃定地说着,他的视线却还是不停游移于船舷旁的身影,像是在抓取更确切的证明。海风几番将煤油灯影晃动,他没能从窥察里得到任何讯息,那张红发碧眼的面孔埋在夜色中,仿佛正在另一个空间里神游天外。 “你在想什么?死人没法开口说话,对吗?”克里森提高了一点嗓门,“莱恩——那个和我一起处理死人骨头的家伙,更早些时候他是和加莱一起看守货舱的老伙伴。谁能想到这种事呢?总有一些人喜欢手拉手逛妓院,他对加莱在岸上的那些事一清二楚,包括他最后逛的妓院,最后睡过的女人,以及最后从那小岛带了什么人上船。” 慢条斯理的声调在变得紧促,棕皮肤男人上前几步,似有一肚子话要倒出:“坏事和好事通常都是这样一起发生的,你得承认这个——我和你恰巧成为了同一个舱室的伙伴,我又恰巧向死人的老朋友问了问你。起初我怀疑了老半天,偷渡?这不可能,我问了一遍又一遍,我没想到有人竟胆大到敢在这艘船上偷渡,你们怎么会想要偷渡?潘多拉号的老鼠都知道躲在厨房暗角,艾格?” 咄咄逼人的问话里,始终身朝舷外的人终于把面孔转了过来。 克里森停住脚步,风雨的气息越发浓重了,灯光像是随时会被浸湿熄灭,指控的声音不像是落到了地上,而像是被卷到了风里,旋绕在这个角落。 第45章 大多数人的红发看起来就像酿坏的葡萄酒,面孔也像是洒满了葱点的黄油饼,然而在这样的幽暗里,不远处的红发依旧流着仅存的一点光,那眺望夜色的脸颊则像是一片人迹未涉的雪山,湖水一样的眼睛漫不经心移过来,那两泓深绿几乎是无辜的。 棕皮肤的男人动了动喉咙,塞藏起刚刚急促的语气。 “最开始——我向你保证,我没把事情故意往坏了办。最开始我只是想跟莱恩打听打听你,就像每一个想要了解一个新朋友的人那样。” 如果不是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睛,他此时看起来确实像在和朋友殷切闲话。 “朋友得为彼此保守秘密,我发誓我没把这事透露给任何一个人,我告诉莱恩是我记错了这一切。我也不会追问你们偷渡的原因,这年头,大家各有各的难处,抛弃陆地总是那么干脆,就像男人抛弃一个婊.子,婊.子抛弃一个婴儿——你也是孤儿,和我一样的孤儿,你肯定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话可说,我当然会保守这个秘密。” 艾格看到甲板上那双脚突然又靠近一步,他抬起眼皮,对上盯来的眼睛。 棕皮肤眉毛上那缕湿发愈发明显了,有更多的发丝黏上了他的额头,是汗迹。又或是这潮湿欲雨的天气。 这算是怪事,那双眼睛明明在他的脸上拼命找寻着什么,够明目张胆了,却还是会因这一眼避让开去。 克里森像是终于把嘴巴说干了,再开口时声音带着哑意。 “但是——但是每个人抛弃陆地之前都该听听我这话。他们光盯着海上的好处,却没管海上的凶险,更不知道一艘船的规矩比陆地上所有牢房加起来都多。” “你知道上一个偷渡的家伙是怎么被处置的吗?”他问。 接着他飞快把答案告诉这个角落。 “那个偷渡者在船上呆了足有十多天,事务长发现后气疯了,他把那大摇大摆的十来天当作对他尊严的挑衅。” “那真是让人不想回忆的死法——我不想吓唬你,只是你会知道的,大海上总有各种各样的血淋淋的事。” “他们把那个偷渡者衣服扒光,勒住脖子,吊上桅杆,那高高的桅杆就成了一个绞刑架。太阳晒干他的头发,海鸟啄掉他的眼睛,海风一吹,尸体身上的鸟粪就和盐屑一样洒下来,紧接着一只靴子也掉上甲板,死人的脚挂不住任何东西。” 他的语气神秘兮兮,郑重其事,像在揭露大海上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又或是在告知一个多么隆重的航海要事。 艾格抬头看向远处那些桅杆,海上还有比天气更隆重的事情吗? 要下雨了,还是大雨,值夜的水手也许已经准备就绪。他能嗅到那味道,船上的暴风雨预兆总是比陆地上更容易分辨。 船帆隆隆作响,浪从大海深处涌出,风从空中灌来,空气像片无形深海,阴沉沉的湿意旋转在海风里,如果喜怒无常的大海拥有脸色,那它铁定已经攒上一肚子怒气了。 他猜测起降雨的时间,一刻钟,半刻钟?突来的夜雨又将把这艘船搅醒。 克里森在继续凑近。 艾格闻到了他衣服上那股气味,海风吹了那么久,那股气味竟然还没散完。 最浓的一道是酒味,夹杂其中的,甘草、苏合香、麝香、薰衣草……还有那股闻不出来的陌生气味,风里的寒意也掩不住那种熏熏然的燥热。 也不知他是从哪儿沾上的。 “我碰到了雷格巴,在傍晚的时候。”克里森突然说,身影已经只有一步之隔,“你记得他吗?你应该记得,他跟你分享过一罐子药。那个放荡的异域人邀请我去他舱室,只算我两个银币,黑漆漆的拐角里,他这样对我说。” “我推开了他,我还告诉他,我不缺这点乐子。” 艾格垂眼一看,就见他的手臂在空气里毫无意义地快速抬了一下,夜风刮过那狂摆的袖口。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偷渡——你到现在都没否认。我发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的呼吸和话语一起开始混乱。 “船上有很多这样的小角落,秘密都会呆在那种小角落,走廊拐角,酒桶后面。我不太喜欢那放荡的异域人,但他总是卖力又热情,不比岸上任何一个妓.女差,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怎么都行,总比吊在桅杆上要好,你知道这点。我没什么怪癖,不是船长那种难办的大人物,船上的乐子就那么点,没有什么事情非得血淋淋——” 棕皮肤男人目光黏灼,几经闪烁,仍未对视。他已经满脸是汗,那股子燥热的气味将他浸透。 色.欲。 艾格认出那东西。 色.欲滚动在那双眼睛,吞咽的喉咙像发情的动物。一条手臂凑来腰际,与此同时,他听到那张嘴巴里传来一声浊重吐息。 本来想扣住那只手臂的动作忽而一停。 ……没有那么危险,也没那么剧烈,这吐息却莫名让他想到后颈处曾出现的那道喘息——昨天晚上,水舱里,那动物至今意味不明的喘息。 这突如其来的联想令他心生一瞬古怪,头皮似乎重又感到了当时的一点麻意。 以至于下一秒他没能控制好腿上的力道。一脚踹上靠过来的膝盖时,直让脚下的人整个跪倒在地,甲板砰地颤了颤,一条腿痉挛似地蜷起在昏暗里。 第46章 一声歇斯底里的痛叫,响声彻底撕开这个角落。 “妈的!”剧痛让棕皮肤的脖子暴起青筋,他抱着膝盖,呲牙吸了半天气,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妈的——”他疯狂扭头四看,脸部已经被痛意扭曲,“你他妈在干什么?该死的娼妓屁股!你他妈想想清楚!” 他仰头咒骂,喘着气爬起,船上待久了的人总能第一时间扶好自己双腿,他们对摇晃的甲板再适应不过。还没站稳,那张咬牙切齿的脸就已扑上前,船上的人也个个都相信自己的力气,扑人的力道像扯帆时绷紧的缆绳。 艾格朝他脸上又是一脚。 这下子更大的声音响彻角落。那一脚让人脑袋完全嗡鸣,整个泄力的躯体撞上木箱,哐当大响冲进耳膜,直到手肘本能地扒了两下地,克里森才摸到鼻端的血迹,他依旧在不停地喘息,色.欲的喘息通通变成了疼痛的喘息。 “妈的!”他再次咒骂,青肿飞快浮上面孔,“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压根就不知道事务长的惩罚手段,我不会放过你的!” 鼻血在不停地留,他不停地抹。 “你等着!你等着——吊上桅杆前你得先被饿上几天,囚室的钥匙人人都能搞到手,到时候你绝对不止对我一个人张开腿,你等着,操.你这婊.子养的,操.你那婊.子妈,操.你——” 他没能骂完,艾格一把拎起了他的喉咙,手底戾气掐灭了所有污言秽语,他本可以只扯起他的衣领。 婊.子,他这样骂。好像已经忘了他是一个从小记不得母亲的孤儿似的,但他确实不是,那又是一个谎言。婊.子,恶毒的咒骂怎么总能惹上她。 “你该感恩她的,用上你五体投地的礼仪。” 说着,他把人拖往船舷,像在拖一条挣扎在项圈里的野狗。 “……是她教导她的孩子,打脸别打下巴,人人都得有一个张嘴求饶的机会。” 克里森拖在地上的双腿徒然蹬地,他拼命张嘴:“你想干什么!凯里知道我出来找你!要是明天他没看——” 一声痛呼再次被磕回喉咙,连着血沫碎牙一起。棕皮肤的下巴猛地撞上船舷,发出咔哒一响。 “可惜她的孩子没一个会乖乖听话。” 艾格把那再也不能嚷嚷出声的下巴搁上船舷。 暴风雨迟迟不来。幽深夜风在大船头顶打转,盘旋,若即若离,它迟迟不来。半小时前他以为该下雨了,一刻钟前他再次以为该下雨了,只是一场寻常的风雨,竟也需那么多次翘首。 一个谎言往往需要另一个谎言来掩饰。他又想,一个谎言已经够费劲了,竟然还需要一个接一个,精于此道的人该有多么洋洋得意。 “偷渡在船上是重罪,斗殴一样。” 一滴接一滴的鼻血滴进大海,艾格拍了拍那张脸,确认他的鼻青脸肿。 “明天一早,别忘带上你这一脸证据去找那个事务长。两件事,一件偷渡,再加一个斗殴,了不起,你发现了大事。猜猜他会给我准备哪根桅杆?指不定他会让你挑选,作为你这大发现的奖励。” 又是一点血迹流进海里,手底下的人忽有一下挣扎。 那挣扎来自这具躯体的全身上下,腿有一下蹬动,腰有一下抽搐,整个肩膀都抖了抖。毫无预兆地,事情发生在眨眼之间——手掌里的喉咙先是颤了一阵,接着皮肉凉透,变干,彻底僵硬。 海风悠悠一卷,卷走了最后一点呼吸,那颗脑袋上不知何时干透了的头发随风飘起。 艾格愣了愣,松开手,躯体直直掉落甲板,发出咚一声闷响。 ……棕皮肤男人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船帆陈列夜空,浪声平静如每一个晴夜,风雨的预兆已经分不清是在蓄势待发还是飘然远去了。他四顾看了看,不自觉搓了搓手指,活人到尸体陡然转化的触感还停留指端。 ……这可不是他干的,更不是他想干的。 第24章 死亡像一阵风,像一滩水渍,像那些船上无处不在却又轻描淡写的东西,悄无声息来过又离开了。留下来的尸体却是又沉又硬,直直地摊在了甲板上。 艾格站在这具尸体面前,从圆睁的双眼打量到僵直的手指,过了一会儿,又用脚尖拨了拨尸体的衣领,看清了脖颈和胸膛。他想起这艘船上的疫病阴影,以及医生描述过的那些人的死状。 ——面色发青,嘴唇干裂,全身都长满了块状疮斑,皮肤像是一块块枯萎的树皮,伸出来的细瘦手指活似一截风干的树枝。 海上怪事数不胜数,一半来自水手的酒后吹嘘,一半则是隔着远海的以讹传讹,除了加莱被扔下海的短短一刹,他还是第一次完整地见到那些描述中的尸体。 只是这一切的发生不像是巴耐医生所说的“仅仅半天时间”,这死亡快得只在片刻。 他弯下腰,碰上尸体伸出来的手指。 发青干裂的手指,按了按,一手青褐的渣屑,像是伤痂的渣屑,更像木头的渣屑——“活似一截风干的树枝”。 空气里多了股难喻的气味,像是腐坏虫蛀的房梁,或者公墓深处的枯树。 与此同时,那股燥热潮湿的陌生香料味又一次地钻入鼻子,似乎是克里森衣物残存的气味,又似乎是从那种枯树味里悄然开出,色.欲的气息像在凋零又像是在生长。 第47章 这一整道不确定的气味正在慢慢散进海风里。 他看着这具尸体,像在看一本完全摊开的怪谭故事——除了脸部,这几乎是一棵失去了血肉的人形枯树了。 失去血肉的枯树。 这个念头冒出脑海,让他在夜风里一动不动站了足有半刻钟。尸体青肿的面庞仅存着一点血肉,圆睁的双眼与夜空直直对望,依稀可见死前那一秒的茫然。空气是阴沉而凝滞的,憧憧灯影里仿佛存在其他的眼睛,和他一起凝视着这具人形枯树。他从尸体边走到了船舷旁,回过神来,手掌下的船舷铁皮一阵冰凉。 ……这可不是疫病,许久之后,艾格心想。 隔天一早天气阴沉,太阳像是隔了层灰纱藏在船帆上头。 窗户开了半扇,起床后的巴耐医生正在拿凉水擦脸,却怎么也没法洗掉满脸疲倦。 “伊登呢,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老人声音沙哑。 艾格没回话,把眺望的视线从窗外移开,照例打量起老人的面色。 “睡得不太好,对吗?” 老人叹气:“在船上,安眠实在是件难事。” “做噩梦了吗?” “噩梦……也许。但比起噩梦,更扰人的一直都是那些清醒时的东西。” 窗外是一通能把整艘船吵醒的叫喊声与脚步声,这嘈杂开始于起雾的清晨,医生来到窗口,聆听甲板动静的样子十足吃力,人老之后,最先开始不好使的往往总是耳朵。 “大概每一个老人在黑暗的睡前都避免不了胡思乱想,一闭上眼睛,我就没法不去想那些事情。”他细数着搅人安眠的事,“坏天气,坏消息,藏在夜晚里的暗礁,这艘船上接连的怪事,还有——”他眉头愈发紧皱。 “还有楼下传来的水声?” 艾格记得老人上一次说起那声音的样子。 “水声?”巴耐医生像是被突然提醒了似的,“没有水声,倒是你们两个的声音。” 他手掌抵了抵额头,“你们俩个——我们好像谈过这回事,艾格。少点好奇,离那条志怪动物远一点,我以为你差不多已经答应了我?现在那动物依旧需要喂食和换水吗?人人都说它不需要吃喝与照管,他们已经不再主动进入那个舱室,我打听过这个。” “可是我能听到,你们就在楼下。每天晚上你都进门了,是吗?你进了那条志怪动物的地盘。” “我听的到,恐怕你还在里面留了不短时间——嘎吱一下的推门声,嘎吱一下的关门声,铜锁的摩擦声,那些声音就像响在我的心脏上。” 窗口望去,楼下甲板是随处可见的水迹,潮湿的深色像舵楼投下的影子,一大滩一大滩的,分不清是从水舱里溢出还是正要蔓进门内。 艾格望着那些水迹,“昨天晚上也有开门声吗?”他问。 “每天晚上!别想躲过我的耳——”话音陡然一停。 老人家似乎才想起来,昨夜他们不曾值岗,这还是他奔忙换来的轮岗结果。他出神了一会儿,才喃喃道:“昨晚不是你们……开门的是另外两个?他们也去给人鱼换水喂食了?” 谁知道呢。艾格回想,很确定他来时没见水舱前有半点人影。 “我怕是老糊涂了。”医生拍了拍脑门,“不是你们。” 这样说着,他紧皱的眉头却没有半分松快。忧虑在各人脸上的呈现都不一样,在伊登脸上,那仅仅是一种直白慌张的情绪。然而忧虑一旦来到那代表岁月与风霜的皱纹间,仿佛就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寓言一般会诉说的东西。老人望着快要消散的晨雾,那里面有更多的嘈杂声在涌出。 “船尾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感觉不祥……艾格,我们去——”他没能说完,雾中奔出的两道人影像是应召他的预感而来。 伊登是跟在那两名船员身后进入船医室的,破门声哐当一下大响,这个向来蹑手蹑脚的棕发青年大概从没用过这么凶狠的推门方式。 “克里森!克里森他——” 他大喊,那声音能从舵楼窗户窜到桅杆顶上,响亮得像报灾的撞钟。 克里森的尸体被发现于凌晨换岗时,每一个路过船尾的人都撞见了那具尸体,恐慌和消息一起口口相传,直至此刻,晨雾消散,光亮大白,死人的事情也已经传遍了整艘潘多拉号。 目送两名船员急匆匆带走巴耐医生,艾格背对着伊登,心不在焉地听那哆嗦的声音滔滔不绝。 他拿出兜里的东西,转动着看了一会儿,光照下,那是一截手指大小的枯枝。 昨天夜里他在尸体旁边坐了半宿,闻着所有气味被海风带走,看着死尸特有的阴翳灰膜爬上那双圆睁的眼睛,再没有看到其他变化。他没忘把那个凌乱的角落恢复原样,木箱一个个摆回原地,沾有血迹的沙袋则扔到舷外,又将尸体拎到了一段楼梯口的光亮处细细看了一通。最后他折下了尸体一根手指放进了兜里,咔嚓,断裂处无血无肉,诡异一如脆弱枯枝。 一整夜没合眼,他感到有点犯困,算算时间也该到呵欠不停的时候了,却没有半点想回去睡觉的念头。 等到伊登喝完两杯水,终于在桌前坐下,正要继续第三次对尸体语无伦次的描述时,艾格打断了他,转而让他讲讲加莱被捞上来的尸骨。 “……我记不得了!别让我回忆那尸体的样子,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克里森的尸体!你问加莱干嘛?” 第48章 伊登扒拉了一下头发,脑袋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了传达讯息的功能。 “老天,放过我吧!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疫病一直没离开这艘船对吗?我想过各种各样的海上死法,但我可从来没想过这一种,更没法想象死后被鱼啃成加莱那样子,骨头上全是獠牙印子,半边脸蛋像树皮一样裂着——” “气味呢?”艾格继续问,“加莱尸骨的气味。” “我不记得了,他在海里泡了那么久!死鱼的气味,死木头的气味,和克里森一样的气味,总之就是死亡的气味!” 伊登只想大呼这艘船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每个早晨都要从一具尸骨开始! “你不知道克里森的尸体有多可怕,他比捞上来的加莱还要可怕,压根没人敢上前碰一碰他!大家都说他被加莱的尸骨传染了,他铁定是被那尸骨传染了。怎么会有这么邪恶的疫病?他脸上全是青紫,像是死前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他看起来死了得有七八天——不,一个月,他整个人都干成了一具木头!可他昨天前半夜还在我们边上的吊床打鼾。” 说着,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我好几次醒来都没看到你。” “和克里森闲聊。” “别开玩笑了。”伊登整张脸都抖了一下,“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和死人握了个手。” 艾格没应声,搓掉一手青褐的渣屑,把枯枝放回了兜里。 伊登只是诸多陷进恐惧里的船员中的一个。船员们战战兢兢,若此时给他们一块舢板,许多人也许就将跳船而逃。 一整个上午,前来舵楼问诊的人就没断过,满是草药味的舱室仿佛成了什么可以祈求祝福的教堂,直到船医被派去检查那具尸骨的消息传开,舵楼才渐渐失去人迹。 中午过去,巴耐医生也没回来。平复了半天心情,伊登茫然地在空空的室内转了几圈,最后终于给自己找上了一点事,提上一大桶麦酒,回去打扫舱室。 他走下楼梯的时候,正好与一个同样提着木桶的人擦肩。 与其他面带愁色找来舵楼的船员不同,那人脚步不慌不忙,琥珀色的眼睛目不别视,一身异域装扮轻盈质朴,又与整艘船格格不入。只是他胳膊纤细,两只手腕提着半人高的木桶尤为吃力,爬了一半楼梯,不得不放下木桶稍作歇息。 他在楼梯中间站了有一会儿,肩膀一动不动,垂着脑袋的样子像是在发呆。 太阳已经出来,甲板上看起来就快像每一个海上晴日了,日照之下,木门前的水迹逐渐蒸发。 艾格扫了眼仅存的一滩水,再移目去看,便发现楼梯上那人的视线落点和他一样,始终就在那滩水迹。 渐渐地,楼梯上的人眉头皱起,脸上挂起了一点和其他船员相似的不安。 随后他抬起头,仿佛对那道自上而下的打量早有察觉,直直朝窗口唯一的人影看了过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某种直白清亮的浅池。 艾格望着他两只手再度提起木桶,一对枯枝链子从那瘦巴巴的小臂滑落手腕,记起昨晚才在克里森口中出现过的名字,雷格巴。 第25章 一字排开的水桶立在墙沿,那是船上专门用来储水的铁梨木桶。 在潮湿的海上,木头是格外需要养护的东西,除了一些天然防水的木材,船上大多数木头都得一遍遍厚凃桐油来防止受潮腐烂。 黑色的木桶拥有金属般不易腐朽的质感,可使清水免受污染,船医舱室分配了不少。 雷格巴将一大桶清水提进屋内,逐一把墙边的木桶注满。 艾格记得一直以来给船医送水的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大个子。 而眼前的异域人像个做惯了这些事的侍者,他甚至未曾揭开最边上的一个铁梨木桶,就像对那木桶并非储水的用途再了解不过。 那个木桶曾被上一任船医用来养水蛭,现在则被巴耐医生用来浸泡药材。 做完倒水的活儿,雷格巴又说了声取药,没等艾格指给他药箱在哪儿,他已径直找去了医生床底。 “我对这舱室很熟悉。”他突然开口道,看了艾格一眼,像在解释,“我是上一任船医的助手,跟你们现在一样。” 很快他取完了药,来到门边,却并未就此离开。 甲板上的人声离这栋舵楼有一段距离,他放下木桶,挂有枯枝链子的脚腕迈出门槛,四下环顾了一圈,像只在森林里探头侦查的角鹿。 随后他站定在门边,再次望了过来。 那一系列动作让艾格想到昨晚克里森跟过来分享秘密的样子,只不过相比他的浑身鬼祟,门边这人看起来一派坦然,注视直挺挺的,有股理所当然的冒犯之意,那眼神几乎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了。 船长室门口一次,前天一次,艾格回想,他还在哪里见过这人吗? “我见过你,在你来到这艘船之前。”雷格巴开口了。 艾格望了他有一会儿,“我没见过你。”这异域的装扮和相貌可以说是显眼易辨的。 迎着审视的目光,这个异域人似乎是在考虑措辞。 “我在这艘船呆了蛮久。”他说,“起先是一个奴隶舱的偷渡者,后来是船医助手,现在是一个可以在陌生港口下船的正式船员。上一次登岸是在你们那小岛,我逛了岛上不少地方,它太小了,一天就能逛个遍。” 第49章 他说起了别人的家乡,如果换做个油腔滑调的水手,这会是个不错的套交情的开始。 “堪斯特岛?它的名字,对吗?那大概是潘多拉号登陆过的最破落的码头,周围摊子上的食物都喂不饱旁边的海鸟,赌场里都是咒骂声,就是听不到钱币响。妓院要价出奇便宜,我想付上三个银币,但小岛上的女人含蓄又诚实,只肯收我一个。” 他告诉他:“我在酒馆见到的你。” 小岛酒馆是隔夜后厨与酒精的味道,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印象,艾格知道自己压根没细扫过大堂,这个异域人坐在哪个角落都有可能。 但雷格巴显然印象深刻:“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记起那穷酸的酒馆,屋子里的味道又馊又臭,老板的唾沫会喷到酒杯里。还有那酒——那……兑上了半桶水、三两壶马尿的朗姆酒。在你开口提醒之前,我喝了一口……一大口。” 他眉毛拧起,犹豫了一番,才问:“那酒里真的兑了马尿吗?” “正如你说,穷酸的酒馆。他们弄不来一匹马,至于兑的到底是什么……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雷格巴似乎想去摸摸胃部,但忍住了。 “你很会吓唬人。”他走到屋内,从背后拿出了一个亚麻布袋,又从那个布袋里掏出了一截金属。 “那老板被你吓傻了,离开酒馆前,我用三个铜币就买回了它。” “火.枪——”说着,他把这截黑中泛青的金属放到桌上,朝艾格的方向推了推,像在归还一件东西。 “就算是把假的,这种铸铁也值不少钱——你肯定比我更懂这个。” 他笃定道,坦然而熟稔的口吻不知从何而来。 艾格视线从桌上金属来到他的脸上。 开始回想酒馆之前,他是否还见过这人。看不清人脸的地方数不胜数,黑暗的底舱,人挤人的码头,流民巷子,牢房,赌场……他依旧没有印象。转而思考起他的岁数,纤细的个头,平窄的肩膀,从外貌来看不比他年长。只是桌上那双手带着不少疤痕茧印,有着与面庞不符的年岁痕迹。 那双手正碰着桌子上的仿枪。这个口音古怪、浑身枯枝链子的异域人大概是不太熟悉这种金属,生疏地摸了摸枪托和扳机,抓起枪管口的时候,像在倒拎一条蜥蜴尾巴。 “这把仿枪曾经属于潘多拉号的武器库,和生锈的刀剑摆在一起。一个船员偷了它,那种小岛上没人能分辨出一把火.枪的真假,他成功大赚了一笔。” 接着琥珀色的眼睛朝他看了一眼。 “事实上,很多偏僻地方的人听到这种武器就跟听到一种巫术一样,分不出一把火.枪的真假再正常不过,更别说知道怎么使用它了。” 熟练使用着枪械的艾格与他对视。 雷格巴把枪托放进了掌心。 “我也学着使过一把转轮火.枪。”他说,“它那么麻烦,使起来比拉满一张弓箭要费力多了——开火前,你得先拿板手卷上一根链条,转一转外面的两个轮子,麻烦得就像给闹钟上发条。等你转好发条,还没放上一枪,敌人的长刀说不定已经落上脖子。” 他大概是跟那病恹恹的商人学的使枪,艾格心想,这说法一模一样。 确实如他们所说,这种火.枪使起来拖拖拉拉,麻烦异常。它还总是炸膛,艾格熟悉那嘭一下响在耳边的危险声音,而他运气不错,每次炸膛时碰上的都是小打小闹的火.药量。然而在真正的海战里,这种屡见不鲜的意外却是致命的,好些个悬赏高挂的海盗都体验过,那可真是窝囊的死法。 金属沉重硌手,雷格巴举了一会儿不得不把手腕抵上桌子。 “它那么麻烦,可我知道,如今的海上,无论多么麻烦,这种武器都是不可替代的。在它面前,刀剑不堪一击,弓弩的力量也显得柔弱了,所有人都开始追逐这种缺陷巨大的武器。” 那不是什么向往的语气,他像在路过一场事不关己的热闹斗殴,但好奇也有,于是顺便看去了几眼,“我曾想——肯定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任何一种武器都会革新,不是吗?我们造出更坚韧的弓,搓出更尖锐的箭,火.枪要复杂的多,可能需要钟表一样精密的智慧才能创造它,而人们已经发明了各种各样的钟表。” “我曾想,如果这种武器用起来能简单点,快速点,安全点,不用卷链子,不用转轮子——” 他的手指摸向引扳机。 “就像你吓唬那个酒馆老板说的——用起来不费太大的力气,压下……扳机?是叫扳机吗,仅仅是压下这个,弹丸就会扑向敌人的脑门,如果真存在这样一种五岁幼童都能使用的火.枪——” 未竟之言全部变成了直直看来的目光。 站在窗户旁,艾格同样向他看去,等着那目光的后续。 停住话头的异域人观察了片刻窗口之人的表情,再开口时,他依旧在讨论这种武器,语速却放慢了。 “潘多拉号的武器库里有满满两箱转轮火.枪,‘最新式的火.枪’——伯伦船长这样跟我介绍那两箱东西。” “最新式,他说。傲慢的商人总把异域人当傻子。” 而桌上摆着的仿枪外形简洁,那是与商船火.枪截然不同的模样。 “异域人并不都是一无所知的傻子。大海盗、大贵族们——那些海上掠食者明白的事情,异域人也明白——真正的宝藏不是黄金珠宝,而是梦幻又致命的武器。武器能够带来变革,带来应有尽有的黄金珠宝。” 第50章 “异域人知道的或许更多——最新式的武器早就出现了,它被发明在那座岛上,又随岛屿消失在了五年前,像一场短暂幻梦,流传开来的只有一点点传说,和一把又一把不伦不类的仿枪。” 陌生的口音一旦放慢,就带上了一种奇怪的韵律,像某种听不懂的语言。但艾格知道他在说什么,火.枪,最新式的火.枪。偶尔他闭上眼睛就能听到那种熟悉的轰响,它是那样一种武器,激烈,致命,响声赫赫,巨大的覆灭和更迭在那种响声中发生着。 陌生的口音还在继续:“岛消失了,人没有了,线索是那么少,但不放过一丝一毫消息的追寻者会记得发明者的名字和姓氏——” 艾格听到那个名字出现在了这间屋子里。 “索菲娅·卡佩,一位来自钟表与枪械家族的女士。” 异域人没有在窗口之人的神情上得到什么反馈,但他知道自己说的话在被一字不漏地倾听。 “我出海的时间不算短,跟着那些线索见过一次那位女士的画像。五年前,在大陆南端,卡佩家被烧毁的房子里——画像只剩下一半,但我依旧能记住她的样貌,黑头发,绿眼睛,领口别着一朵鸢尾花,笑容也像鸢尾花,很难相信那样一位高贵的美人是危险武器的发明者。” “比起火.枪的发明者,她更广为人知的是另外一个身份——加兰海姆的领主夫人,北海群岛的女主人。” 窗外,舵楼周围空无一个人影,艾格抬起头,漫无目的地找了找,只找到远处桅杆上唯一只海鸥。桌边的人把手上的金属搁上桌子,咔哒一声,那只海鸥就像被这声音惊扰似的,忽而展翅飞走了。 “雷格巴·亚达拉非,我的名字。”他说。“这不是什么值得一记的姓氏,来自野蛮的部落、山顶的洞穴,哪个都可以。我告诉你,只是觉得名字应该交换名字。” “艾格·加兰海姆。”他喊道,舒了口气,像是在和他叙旧,也不管这通叙旧是不是受欢迎,“关于加兰海姆幸存者的消息,最近也得是五年前了,那会儿你多少年纪?我猜已经没有人会告诉你,撇开一头红发,你和你母亲是轻易就能认出的相像。” 第26章 也得是五年前了。 短暂而出神地望了会儿海面,艾格心想,他说起这话,说起这漫长的一通,好像他自己的年纪很大似的。 然而这也说不准,大海的神秘包括了迷雾、暗礁、荒岛、海面下的无数黑影……以及天南地北的人。外表是难以判定的东西,也许他的年龄和来历一样捉摸不定。 艾格已经确定在此之前他们并没见过,抛出了这些话的人自然不是为了叙旧,他能感觉到那人在等待着什么,信心充足的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 海鸟像是也知这艘船的不祥,都停在远处礁石上,半天都不见一对翅膀靠近,窗户外边再没什么可看,艾格来到桌旁。 他拿过桌子上的仿枪,扣了扣扳机,推了推火.药池,每一块金属都纹丝不动。 这仅仅是一个精致模具里拿出来的仿枪。 正如异域人所说,它所有的消息都消失在了五年前,流传下来的仅是含混的传说,仿枪的样式也都是不伦不类的。 没人知道它的材料、制作,精巧复杂的内部……以及这简洁古朴、扳机利落的外形。 它不属于堪斯特岛,同样也不属于这艘商船的武器库。 艾格不记得酒馆大堂中那一张张阴影里的面孔,却记得那天码头上零星的白帆。暴风雨将临的天气里,自海崖向下望去,港湾中的白帆像一片片藏进岩缝的海鸟翅膀。 “我那会儿一直在想。”他看着掌心的金属,像自言自语,“是哪艘船把它送来了岛上。” 舱室的气氛算得上是平和的,雷格巴观察他的表情,从他的脸看到他手上的枪,似乎是很满意这徐徐进行着的平和。 “这只是个偶然。那个偷窃的船员现在是海里一具尸体,船长亲自动的手,种种罪行里他最厌恶偷窃。” 艾格不置可否。 “那是一个偏僻落后的小岛。”雷格巴接着说,“红头发,玩枪的——酒馆里没有第二个人像我一样了解这些,会做出什么联想。这也是艘普通的南方商船,船上更没有第二个人能确认你的身份。” 他再次看过来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一个——可能还是最后的一个加兰海姆在这里。岛上的宝藏、那种火.枪的技术、岛屿消失的秘密——都在这里,你知道这是怎样一个危险的消息。” 艾格放下手里的仿枪,感觉他说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人可开的宝箱。 雷格巴接着道:“但是船上并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消息。”他发现话语似乎不用那么委婉小心,更直白的态度好像也不会破坏这种平和可谈的气氛。 “我说了这么多,特地等了一个你周围没人的机会,把这些都告诉了你,只是想表示,我知道你的秘密,但我没有威胁的意思,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外表看上去还是个少年的异域人比艾格矮了一整个头。他的皮肤是蜂蜜的颜色,得是那种野生的、鲜艳的蜂蜜,胸膛被马甲半遮,青褐色的枯枝腰带束着阔腿麻裤,手腕、脚腕、脖子都挂着一圈圈的枯枝链子,看起来就像一株品种陌生的香料树,森林的味道与大海格格不入。 第51章 他纤细的模样看上去确实毫无威胁,他说着火.枪与宝藏,一直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而现在,那目光可以说是灼灼的。 “你想要什么?”艾格在桌边坐了下来。 “我只是想跟你做个交易,不带恶意的交易。” 雷格巴说:“我找过你母亲的家族,我也去过北海的迷雾,加兰岛消失了多久,我就找了多久的线索。我从很远的地方过来,你们这儿的人贪婪的嘴脸我都一一见识过,但我不是那些人,不管是武器还是财富,我都没有兴趣。” 他说出目的:“我只是想找一个人,那人最后的踪迹就在加兰岛,是死是活都可以——如果死了,那他遗留的东西就在岛上,我得找到那东西。” 艾格迎着那目光抬起头,“你想知道进岛的办法?” “你是从消失之岛出来的,怪谭里的说法真真假假,各种各样,而你肯定清楚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他确定地说,“告诉我线索,我会帮你隐瞒秘密,保证你在这艘船上是安全的。” 他的眼神和语气那样笃定,有恃无恐一般,且这似乎不仅仅是拿捏着秘密带来的有恃无恐。 艾格品味了一会儿那眼神和语气。 “我把家乡的线索告诉你,交换你不把我的消息说出去——交易?”他告诉他,“我们这儿的人管这叫威胁。” 窗外人声遥远,屋内交谈被压低放轻,整个舱室可以说是静谧的。随着他落下的话音,气氛还没冒出一丝平和被打破的微妙,这静谧中忽而响起了一道水声。 像是窗纱被微风拂起,灯影在墙上晃动——幽微的、不惊不扰的水声。 一站一坐的两人愣了愣,循声向脚下地板看去。 屋子半明半暗,光亮有多明朗,暗处就有多漆黑,桌椅的阴影压在木板上,那水声也像是从阴影里冒出。 艾格这才明白医生的“听到水声”是什么意思,船医舱室可说是白日里他呆的最久的地方,楼下却从未有过什么动静。这水声响在耳边,似是水池里出现了一记漫不经心的摆尾,隔着这层楼板,这么轻微的动静竟也这么清晰。 雷格巴盯着木板看了有一会儿:“它——楼底下的人鱼……醒着?” “也许。”艾格又想,也可能只是睡觉时翻了个身。 雷格巴的眉毛拧起。 “我会帮你隐瞒秘密……”过了一会儿,他说,“但我刚知道这木板隔音那么差,谁也不知道动物的耳朵有多灵敏,我没法确定秘密有没有传去楼下。” 这样说着,他脸上那点不安越发明显。船员们的不安大多源于未知,而眼前这人的不安却与众人不同,带着明显的思索意味。 艾格打量他的表情,“你觉得它能听得懂人话?” 像是被他的话提醒了什么,雷格巴目光一下子来到他的脸上,他注视了片刻那双探究的绿眼睛。那种确定的、有恃无恐的东西再度来到他的神情里。 他没有回答关于人鱼的问题,“我刚刚说这是一个交易。” “你经历过加兰海姆的消失,你的家族至今还是一个海上奇谭——你知道那些东西的存在。” 异域腔调是奇特的韵律,像某种咒语。 “你们拥有古老的传承,拥有财富,拥有最先进的武器。传说里加兰海姆的城堡像雪山一样坚不可摧,船行像大海的鲸游威名赫赫,但你也看到了,那些东西真的存在——枪炮也无能为力的覆灭,隐秘无声的死亡——神秘的力量……神秘的动物。正巧,我了解过一点这些东西,我来自很远的地方。” 艾格在他的话里垂眸,看到了桌子那截沉默的金属。 枪炮也无能为力的覆灭,隐秘无声的死亡,他无声复述。手指不知何时伸进了口袋,摩挲过口袋里的枯枝。拿出来看上一眼,从夜晚到白天,木头已被蹭出了光滑的质感,他把它放到桌上,坚硬的金属与脆弱的木枝泾渭分明。 桌子前,雷格巴的眼睛不由自主落到了他拿出来的那截东西上。他松开抱臂的姿势,两只手放进宽大的裤兜,手腕上的枯枝链子便也跟着进入了兜里。 “我们不在北海,离你家族的怪谭很远,但是我们现在都在这艘船上——这艘船没有想象的那么安全,不是吗?”他注视着桌边仿佛在出神的面孔,分不清那双绿眼睛是在看金属还是看枯枝,“一条未知的动物,从海里捞出来的尸骨,早在你上船前就有的疫病——” 他确认了那双眼睛看的是枯枝。 “疫病。”他继续说,“看看今早发现的那具尸体的样子,很难说那是不是疫病了,对吗?这确实是一个交易,在这艘怪事频发的船上,我可以帮你找找那些东西的答案,找找那尸体的死因。” 他把这说得好像是他家门口的怪事。 “帮我找?” “你不好奇吗?” 雷格巴望着他手里的枯枝,好似知晓这是什么东西,也无意掩饰自己的知晓。 “搞清了也能知道怎么躲开,死亡不知何时会降临到头上——每一具疫病尸体脸上的表情都是茫然的。” “你打算怎么找?” 雷格巴停顿片刻,看了脚下地板一眼。 他将声音放得轻之又轻,轻得落不到地板上,才说:“怪事先从志怪动物身上找起。” “大半船员都是怎么想的。”艾格没有放轻声音,“你觉得那疫病和人鱼有关?” 第52章 这音量如常的一句话响在屋内,听得雷格巴动作一滞,飞快往脚下再次瞥去。 他等了一会儿,才在安静的空气里再次轻声道:“……毕竟船上未知的活物就只有这一个。” 不知哪里来的念头,在这两句话之间,艾格眼睛只在对面人满脸警惕的神情上晃了一瞬,注意力就全部来到了地板下的动静。 凝神倾听片刻,出奇的沉寂,不止水舱,整栋舵楼都鸦雀无声。没有任何水声响起。 雷格巴已经开始频频望向门外。 艾格同样望去窗口。 “你要找的是什么人?”他问道,像是要谈论这个交易的样子。 雷格巴皱了皱眉:“我不知道现如今他叫什么名字,成为了什么人。奴隶、小偷,或者走私犯,大概是跟你们贵族无关的人。五年过去,连你们家族的人都没个消息,我也不指望他还是个活人,我只想进岛找到他遗留的东西。”他再次要求,“最好的办法是告诉我找到那岛的线索。” 找到那岛,他这样说。仿佛那是件多么轻易的事。 艾格没应声。 沉默持续了一阵,几道脚步跑过楼下甲板。 “船医随时可能回来。”雷格巴提醒,“我不会去探究那样一个学识与小岛格格不入的医生是什么人,和你又是什么关系。但你知道,你在这艘商船上现有的同伴——一个老头,一个总是缩头缩脑的大个子。” “这不是威胁。”最后,他再次强调,“我们下次再谈,明天,或者后天,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你好好想想。” 轻盈的步声落上地板,艾格的手指摩挲着枪管的纹路。等到握着枪托的左手上传来一点疼意,他才反应过来绷带下的伤口,它原已结痂,裂开可能是因为昨晚抓了克里森的脖子,也可能是搬动木箱时的摩擦,他不太清楚。 换下来的绷带仍然带血,在这满是草药味的船医室里,他忽而想到了水蛭这种虫子。 那是一种藏在暗里的虫子,食人血肉也是隐秘无声的。漆黑蠕动是饥饿的样子,滑腻泛光是食饱鲜血的样子。他曾把那样一条小虫子细细剥开,试图找到那躲藏的嗅觉处,不明白它为何总能闻腥而来。 “不把桌上的垃圾收拾走吗?”松开指头,艾格突然问。 正在离开的雷格巴愣了下,慢慢转过身。他双手插着兜,连提来的木桶都忘了带走,此刻再不像一个侍者。 桌子上依旧是那些东西,柠檬皮,空掉的玻璃瓶,换下的染血绷带。红与白的颜色泛着显眼的不祥,鲜血在船上是不祥的。 “还是说,上次绷带上那点血,已经够你对我施上一次咒了?” 雷格巴左腿外侧的裤兜皱了一下,那是手指在兜里的一捏。 “这位——”艾格视线来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不知打哪块地方来的……巫师?” 第27章 海上关于巫师的传闻远少于陆地。从船上放眼望去,最先见到的往往是无垠深海而不是一个个渺小人影,人们习惯将难解怪事归结于深海的神秘。众所周知,巫师离群索居,躲藏在密林深处,他们穿着黑袍,脸孔埋于兜帽阴影,熟知毒药与血肉的奥秘,通过咒术来传播死亡与瘟疫。 众所周知—— 然而眼前这个巫师未穿黑袍,也没带兜帽,那紧紧绷起的蜜色脸庞暴露于日光下,两只挂有枯枝的脚腕像长在了门槛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艾格手里放着那截克里森尸体上掰下的枯枝,再度品味了会儿这有恃无恐。 自负将秘密深藏的人都是这样,只要关键的一点足够隐秘,他们不吝于展露些边边角角,甚至懒得去收拾留下来的蛛丝马迹。 “无论在哪艘船上,受伤流血都是大忌,第一时间务必要来找船医包扎。”医生这样告诉他们。他有一肚子见闻,而人一旦上了年纪,说出来的到底是无稽故事还是经验之谈,也许他自己也开始分不清,“船上没有动物牛羊,没有药草毒物,诅咒往往都与鲜血相关——” 不止在船上,艾格望着绷带心想,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道理,鲜血在哪里都是不祥的。他嗅到了一丝血腥味,从自己的手掌,但眨眼又闻不到了,那本来就是微不可查的一丝。 “水蛭。”艾格突然说。 门口的雷格巴像听到自己名字被呼唤一般,直直扭过了脖子。 “你们巫师,是不是总像闻见血腥的水蛭?” “……你们巫师。”如果雷格巴的耳朵会动,此刻一定是竖起来的样子。他大概原已打定主意不再开口,脸上表情变换了一阵,才忍不住问,“你见过巫师?” 艾格注视着那点血迹,像是那干涸的红色里埋有更深邃的秘密。 “船上的人不喜欢受伤,擦掉流出来的血总像扑灭冒出来的火星,但只要鼻子够灵、见缝插针,弄到人血的机会也不算少,对于一个船医助手来说尤其方便,对吗?” 他打量过桌上药箱里的东西。 “割过腐肉的匕首,盛过鲜血的碗罐,换下的绷带……水蛭的肚子更是个好东西,那些虫子活着时吃饱喝足,死后也晒不干净满身血腥味,那一点点血够你大展手脚了。” 雷格巴顺着他的话往药箱看去了一瞬,而后移开眼睛,视线完全避开了屋内。 第53章 “隐秘无声的死亡——”说着,艾格嘴角短暂扬起,但那不是笑容的意思,“就该是这样,人们可能知道泥塘里藏有水蛭,却不知道船上会藏着巫师。被诅咒的人直到下了地狱,都搞不明白在哪儿惹上了死神的那把刀。” “疫病?你想把这事算给楼下的动物?第一具尸体出现时,它还没上船。” 被揭露的人盯着地上,很明显他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绷。 “你并不了解人鱼这种动物。”他不否认也不肯定,模棱两可着,“谁也不知道这种大海里的动物有什么手段,照你所说,巫师能靠一点血远远施咒,人鱼也未必上船才能制造疫病,每一具尸体出现时,它可能就跟在船舷旁。”说到最后,他语气已带肯定,“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那样一条传说中的动物偏偏被潘多拉号打捞到了。” 异域人语速一旦不受控,那奇特的口音需得专心聆听才能分辨其意,艾格听得不怎么专心。 窗外,絮絮的人声掺在海风里,尸体带来的恐慌还在持续着,船员们时常酩酊大醉,却也不至于个个醉眼昏花到分不清“活似一截枯枝”和“真正的枯枝”。等船上的人冷一冷发热的脑袋,总有人会发现克里森不同于以往疫病尸体的古怪,那手指处无血无肉的断裂更是昭然若揭。 “快要没法用疫病来解释今早那具尸体了,是吗?”这样问着,艾格也不需要门边人的回答,“得找点别的说法——怪事先从志怪动物身上找起。” 他似赞同:“合理又及时的说法。” 沉默变成了把人整个罩住的东西,雷格巴一动不动地站着。片刻后,先是把手从兜里拿了出来,接着提上脚边的木桶,他看上去打算离开了,两只脚在门槛上徘徊了一下,又定住。 “……你没法证明什么。”最后,雷格巴回过身,搜寻着他的表情,“也没法向谁揭露什么。” 门口吹来海风,气味是干净的海洋。风口里的异域人并不像上两次那样,带着一身浓郁的香料。 艾格手指碾过掌中枯枝,没用太大的力道,木屑就已碎了满手。紧接着,一丝陌生的香料味就从这木屑里逸散开来。 或许已经不能算陌生了。最开始是在睡醒后的黑暗舱室,这味道夹在一堆甘草、苏合香、麝香、薰衣草等熟悉香料之间,那是克里森死前身上的气味,也是他死后那具人形枯树上长出来的气味。 闻起来像枯树枝头没开好的花。 这是一本完全摊开的怪谭故事,死亡竟也不是终结,血肉变成了崭新的东西,一株枯树。 偶尔地——通常是数不到海鸥的阴雨天里,怪谭故事会成为他百无聊赖时反复琢磨的东西,就在此刻,他闻着这气味,不禁想象那尸体双脚化为树根、面部皲裂皱起、头发变成枝丫——想象尸体完全长成出现一株香料树的画面。 那么这味道闻起来也许会像新鲜盛放的香料。浓郁,茂盛,价值不菲。 回过神来,门口人影还未离开,还在等待什么?放陆地上,巫师传闻会成为轰动之事,流言四散时,连个黑色兜帽也会成为人人喊烧的东西,但艾格对一个巫师的秘密兴致缺缺,大海上各种各样的企图比怪谭故事还要多,也比诸多怪谭还要真假难辨,而他反复琢磨的海上怪谭从来只有那一个。 他站起身来,门口之人视线跟着抬高。 “我不需要证明什么。”手里的木屑已经成了粉末,“这儿的人或许乐意听一听你是怎么发现了一个加兰海姆的,但可没那个耐心听完我是怎么发现一个巫师的,在指控出来的第一瞬间,刑架就为你——一个拿水蛭干尸当藏品的异域人——准备好了。” 抬起头,他看到了门口之人难看的脸色。 “你清楚这点,被恐惧折磨着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雷格巴握紧了木桶。 “不讲道理!”他压着声音,“你们这儿的人对巫师的审判总是这么野蛮。” “在你搞出那些尸体之后,火刑也算仁慈了。” “我回去就可以把虫子尸体扔出船舷。”他就这样承认了自己藏着水蛭。 “带上你这一身枯枝链子。”艾格提醒。 船上大多数木头得一遍遍厚凃桐油来防止受潮腐烂,而他那浑身的枯枝干燥得就像是从烈日底下刚拿出来,艾格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却也可从中见得古怪。若怪事继续发生着,这艘船上的人早晚会承受不了任何一点古怪。 “否则你就得向他们解释一下,这是哪种闻所未闻的防腐木材了。”接着他打量了一眼,“看起来像把那些枯树尸体拧成条穿在了身上。” “这不是那些肮脏的尸体!”雷格巴几乎是立刻攥紧了枯枝腰带,犹如维护,仿佛那是可以感受到冒犯的活物。无论如何,很明显那不是随便可扔的东西。 “我回去就可以涂上桐油。”他说。 “顺便还得把你的香料藏一藏。”最后,艾格搓了搓掌心的粉末,“我猜你不一定舍得扔,那些玩意不比水蛭,还算值点钱,也许一个巫师表演他的拿手好戏时还离不开它,是吗?” 雷格巴整个人滞住,“……什么香料。”他在努力让这几个词变成疑问句,却失败于扭曲的口音。 手掌里那股香料味几近消失,无伤大雅的燥意已经顺着这股味道淌进血管,蠢蠢欲动的,化作皮肤下将散不散的热度,艾格不由皱起眉头,顺着泛凉的海风来到窗口。 第54章 他将手上的木屑搓落窗外。 “人形枯树上长出来的香料,你在克里森身上留下的香料——让人满脑子色.欲的下作香料。” 雷格巴有一阵没说话。 他突然冷静了下来,窗外又是些许人声经过,他却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探头警惕周围,整个人像是被固定在门框上的一块木板,全部朝向了窗口的人影。 “你知道巫师拿人血施咒。”他先是确定地说,随后直直的目光里全是探究,“但——你还知道……这是怎样一个诅咒?” 他把诅咒说成了一个多么鲜为人知的东西。不用太费力地,艾格就想到了自己听过的种种诅咒,千奇百怪的死亡,突如其来的灾祸。 转而又记起,那都是一个个骗小孩的童话故事,离开壁炉火光,离开床头睡梦,那好像确实是鲜为人知的东西。 “儿童需要良好的引导,还需要在深夜有个好梦。”有人这样说。因而所有的道理都是甜美的,残酷得藏在糖衣之下,故事告诉他们,邪恶的诅咒只降临于该降临的地方,雪山染不上黑色,城堡永不会坍塌,而勇敢纯洁的灵魂能抵御一切诅咒。 勇敢纯洁的灵魂——勇敢、纯洁……惯用的说辞还有哪些?他记不得了,巫师的眼睛像灯光,紧紧探照在脸上。 “色.欲。”很快地,艾格回答他。 有那么一瞬,门口的异域人看起来像是听到了完全不懂的语言,但他一定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过程——鲜血使人背负诅咒,被诅咒之人一旦产生色.欲,皮肤则开始变成树皮,手指化作枝丫,血肉飘出昂贵的香气——色.欲让人变成一株香料树。 诅咒如疫病一样防不胜防,一点点催情的香料便可传播,病因则平等潜伏于每一个普通的血肉之躯。 “你见过巫师。”这是确凿万分的一句,雷格巴一脚迈进屋内,“你还见过哪个巫师?你认识我要找的人?” 比起曝露干净的秘密,他似乎更在意一个合理的解释。 艾格却没有给他解释的兴致。 窗外的船帆声在变换,医生随时可能回来。他走回桌边,把桌上的仿枪装回那个不伦不类的香料袋子,接着是柠檬皮、空瓶子、染血的绷带,垃圾一一塞进去。 隔着五步远的距离,沉甸甸的袋子扔向了门边人影。 雷格巴的目光被迎面砸来的重物打断,不得不伸手接过布袋,绷带染血的一角从袋口冒出,他低下头,盯着那尖锐的血迹。 “你打算送我上火刑架?”他问。 “海上没有火刑,一个巫师能在这里试试更丰富的刑罚,如果你感兴趣。”艾格环顾屋内,确认桌上整洁,那微弱的香料味也已被海风带走。 走出舱室,步下楼梯,他与身后之人划清界限,“我不想知道一个巫师搞出一场疫病的原因,随你在这艘船上挥舞魔杖还是开妓院,只要你的小伎俩离那老头和那缩头缩脑的大个子远一点。” 雷格巴一言不发地跟了上来,甲板人来人往,他从舵楼一直跟到船舷旁,双手抱着那布袋,血迹则是塞到了最里面。 “你两条绷带都在我手里。”他不依不饶地说,“这些血够我施上七八次小伎俩了。” “你试试。” “你不怕诅咒?”雷格巴迈步来到他的身侧,探究的意味一直没从他眼睛里离开过,“清楚诅咒是一回事,遭到诅咒又是另一回事。” 他问:“告诉你这个诅咒的人没告诉过你这个道理吗?有些东西跟饥饿一样,是控制不了的本能,一旦背负诅咒,你就算知道一切也是无法避免的。”他目光不受控地从红发碧眼的脸上慢慢往下滑去,“你还能没有色.欲?” 闻言,艾格转头给了他一瞥。 雷格巴被他的眼神定在原地。 “……好吧。”再跟上去时,他落后了两步,“我还没动过你那条绷带上的血,这只是一种习惯,收集的习惯,我发誓。” 迈步向前的人丝毫没有回应,雷格巴不由再次快步跟上,马甲的衣摆擦过船舷。 “我只是想要一点点线索,一点点。我没对你施咒,也没向任何人告发过你的秘密,你们这儿的人说话总有很多讲究,套个交情比脱个裤子还难,但我没想搞砸这一切,我惹到你了吗?如果真有这么一回事,那我道歉。” 急促的语速让口音更加古怪,他语无伦次:“我仅仅想找到那个人的遗物,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你认识我要找的人,对吗?他果然在你们那岛上?你想去北海吗?你想回到家乡吗?每个人都想回到家乡,我也是。异域人没有军队,没有武器,跟你一样,我是单独一个人,和我打交道很安全,如果我到了那消失小岛,我连岛上一根草都不会采。我可以帮你做任何事,我仅仅想找到那个人的遗物。” 眼看着那只带着枯枝链子的手即将碰上衣角,艾格再次瞥了他一眼。 雷格巴缩回了手,“告诉我那个巫师的消息,一点点就好。”他昂着脖子,“拜托,说点什么。” 艾格觉得自己对这株人形香料树说得已经够多了,他现在连“离我远点”都懒得向他说明,海风吹来拂去,那股子香料味残存鼻端,他只想找点水洗干净手上的气味。 他径直往自己的船舱走去。 船舷外的海面异常明亮,日光几乎有曝晒之意。 第55章 经过昨晚克里森停尸之地时,艾格听到了翅膀扑棱的声音,他转头,一只海鸥栖进了船帆的阴影,鸟爪踏过干燥的甲板,原先放着尸体的地方空空荡荡。 雷格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跟着在四周环顾了一圈,楼梯口没有尸体,也没有任何人影。 “克里森确实死于我的诅咒。”他在这片空旷里坦白,“我也确实不想让这艘船出现巫术的传言,在怪事没法用常理解释的情况下,异域人总是讨不了好——我吃过不少亏,我清楚这点。” “如果大家都认为死人是因为疫病,那事情就好办多了。我知道疫病得讲究规律——奴隶舱是个不错的开始,那些地方盛产闻所未闻的疾病。奴隶身上都是伤口,我在那里拿到了最开始的一点人血,奴隶舱也聚集着整艘船最浓的臭味,催情的香料能毫无痕迹地混入里面。然而色.欲在那些舱室是很难产生的东西,麻木和伤痛抢先占领了他们。” 巫师语气平静,讲起自己对奴隶的所作所为,仿佛在讲述他收成不好的一亩林地。艾格望去前方甲板,不甚专心地听着,海鸟的鸣叫比耳边的异域口音更悦耳一些。 雷格巴继续说:“接二连三的死人出现后,船员们就很少再去奴隶舱了。挑选下一个合适的人成了件棘手的事——克里森在为那具死人骨头裹尸,他有足够的理由染病。” “我记得每一条水蛭,包括治疗过他膝盖的那条,晒干后的水蛭药水里泡一泡,正如你说,一点点鲜血够我大展手脚了。我还从他身上嗅到了色.欲的味道,更好下手的味道,在这方面,我的鼻子比嗅血味时更灵。” “现在你知道一切,巫师不像商人那样狡猾,也不像海盗那样贪婪,我可以把这艘船上的事情都交代给你。” 接着他把脸孔仰起,每一寸表情都很坦荡,至少看上去很坦荡。 “一个巫师弄出一场疫病的原因也许比你想象的复杂,你好奇吗?如果咱们友好地握个手,我可以把原因也告诉你。” 艾格把双手插进了兜里,示意自己毫无兴趣。 空荡荡的楼梯口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看了过去。那是一个眼下发青、睡眼惺忪的水手,他拖着一副沉重索具,路过他们时也没多看一眼。 甲板上多的是垂头丧气的面孔,那人不是最阴沉的一个。 雷格巴看了水手背影一眼,从艾格的左侧慢慢转到他的右侧,像在绕一堵束手无策的高墙。 “你是什么时候拿走了尸体一根手指的,昨天晚上?”他突然问。 艾格往大船中间走去。甲板上几乎没有交谈声,尸体更多的古怪似乎还没被发现或者传开。 雷格巴在说:“克里森被发现在刚刚那个楼梯口,这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样。”他犹疑了一会儿,“他本该死在自己的舱室里,像以前每一具尸体那样,半天才失去气息,手指像枯枝而不是真正的枯枝——我那咒术的力量还没那么强,他本该死得更像疫病。” 可以看出,这会儿他是真的在纳闷。 “他死前跟你在一起是不是?我看到尸体脸上的青肿了,我可不会像那群人一样,认为那是疫病的功劳,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不是巫师。”艾格确认自己给他脸上来的那两下并不致命,也起不来什么神秘效果。 雷格巴注视了片刻他的侧脸,没从他的表情上发现什么。 “我猜那是被揍出来的青肿——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得意洋洋,像是要去踏破哪家妓院的门槛。”他慢慢确认自己的猜测,“被色.欲控制的人也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你和他有冲突,对吗?我的诅咒替你解决了一个麻烦?” “你自以为的麻烦。”艾格顺便提醒身后巫师他那另一桩劣行,“然后试图嫁祸给一条开不了口的动物。” 雷格巴哑口无言了一阵,但那不是因惭愧而哑口,“没搞错吧?”他说,“在你嘴里,那好像是一条多么无害的动物?” 离开了仅与水舱一板之隔的舵楼,他谈起人鱼不再那么小心翼翼。 “那具被捞上来的死人骨头可不是我干的,整艘船在做的噩梦我也在做呢,除开这场疫病,怪事指不定要从志怪动物身上找起呢。那是大海的动物,我们那里没有的动物,虽然我还不知道它有什么致命手段,但我清楚那些动物的危险,你最好——” 艾格站定在了船舷旁。 “尸体他们打算怎么处理?”他打断道,他不确定医生是否在检查那具尸体,他原想暂时没人会去触碰并且移动那样一具“疫病”尸体。 “尸体?我也在奇怪,他们动了那具尸体吗?” 雷格巴告诉他:“早上我看到有人去请示了船长,然后一些人去找了船医,一些人去找了大副……这会儿他们还没查完那具尸体吗?” 随后他瞥了眼艾格。 “比起其他异常,尸体身上最显眼的还要属那满脸青肿,潘多拉号的大副可不是一个只有肌肉的醉汉,那人能在雾天发现很远处的暗礁,一旦确认那不是疫病,他铁定能从尸体脸上判断出斗殴的痕迹。” 他话音刚落,船首拐角处就来了一行人影。 身形魁梧的大副走在最前头,两个眼熟的水手长跟在后头,他们的脚步跟暴风中的雨点一样急促,压抑的气息从几人神情上蔓延到甲板。 第56章 雷格巴看着他们走近,身体避上船舷,悄声说:“我不喜欢大海这一点,海面下的石头、甲板上的失序——很多小事就会导致沉船,他们总是很紧张,用起残忍刑罚就像扇人巴掌那样简单。” “听上去你比他们更紧张。” “当然,我是干坏事的那一个,你不紧张吗?”嘴上这样说着,他面朝那行人的神情却未露出任何异样,“还有其他人知道你昨晚和克里森在一起吗?如果他们在查巫术前,想先查查那斗殴痕迹怎么办?你会把我供出来吗?” “也许。”艾格心不在焉道,他望着大副等人,在想他们是从哪里来,医生又去了哪里。 雷格巴立即示好:“如果我们早点套上交情,一开始我就会提醒你离那个半死的人远一点,不会让你和这起死亡扯上关系。” 大副与水手长们已经只有五步之远的距离,轻飘飘的海风里,艾格听清了他们是为何而来。 他们在找尸体,似乎找了还不止一时半会儿的样子。 “船尾巡逻的人呢?” “都问过了!” “楼梯口进出的人呢?” “没人能讲出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所有人都满头大汗,大副胡须下的脸像块欲燃的红烙铁,咆哮声传遍了甲板:“瞧瞧这里,你瞧瞧这里!一双双眼睛!你他妈是在告诉我尸体就消失在这些眼睛下吗?” “我什么都没看到!它就在那儿——没人碰过它!也没人会乐意碰它的!它本该躺在那里!” “死人自己爬起来跑了吗!啊?你他妈是想宣布这个?” “天杀的,我不知道,这儿都是人啊——” 噗通,突然地,一记声响打断了话音。某种沉重之物的落地。 更远处的动静接连停下,四面八方的视线聚集。 那是一只棕皮的靴子,落在甲板中央。靴筒挺括,磨得发白,空洞的靴口指着天空。 大副猛地抬起了头。 紧接着,甲板上一个接一个脑袋跟着向上仰起,像被风吹起的一片海浪褶子。 整艘船最高的一根桅杆竖在那里——那是人们想朝远方来船挂起示威黑旗时,必然会挑选的一根桅杆,它竖立在甲板正中央。 人群之中忽而传来一道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像是噩梦被猛然惊醒的吸气,转瞬又被死死压抑。这不该发生的,木匠就在桅杆影子里敲打铁钉,水手的缆绳还牵着桅杆,底下脚步来来去去,众目睽睽,他们抬起头,阴云不知何时连绵聚集,自桅杆顶上沉沉压来—— 衣服扒光,勒住脖子,那具尸体被吊在了桅杆之上,高高的桅杆活像一个绞刑架。太阳晒干了他的头发,海鸟啄掉了他的眼睛,海风一吹,尸体身上的鸟粪就和盐屑一样洒了下来。 短促鸟鸣接着振翅声响起,人群之外,艾格看清了缆绳里的脖子,像段扭曲的枝干,连着一张血肉不存、无法辨识的面孔。 一只、两只、三只……零星海鸟从那树干上飞起,啄食,再拢翅栖息。 又一阵海风吹过巨大的白帆,噗通一声,另一只靴子也落上了甲板。 死人的双脚挂不住任何东西。 甲板上没有人在发出声音,一片死寂中,雷格巴转过脸,面色悚然而白。 他张了张嘴巴,唇语僵硬无声:“……这可不是我干的。” 第28章 起先失去秩序的是轮船的风帆,直到瞭望台的水手喊叫起航向的变化,舵手与控帆的水手才在混乱的吼叫里归位,转舵、升帆、降帆,侧风里的大船摇摆着使向前海。舱门一间间闭起,交谈声被收拢在角落,仅仅半天时间,死寂就笼罩了整个潘多拉号,巡逻水手仿佛在漫游坟地。 刚一入夜,船首就亮起了比以往更多一倍的煤油灯,所有走过灯下的人都能听到船长室传来的争吵,继而是奋力的关门声。金属与木头的碰撞,像轮舵失控时的隆隆作响。 “他们说事务长吓坏了,也气疯了。”点灯舱室里,凯里断断续续地说,“他以前惩罚过一个偷渡者,你们知道吗?就是那样的死法……吊在桅杆上,缆绳扯着脖子,啄掉的眼睛,鸟粪,还有掉下来的靴子……他吓坏了。” “所有人都吓坏了。” 伊登没有看到尸体,光是在厨舱听了几句谈论,胃部的紧缩感就没有离开过。 离奇尸体带来的恐吓吞没了一切,他们一时竟顾不上哀悼一个室友的死亡了。凯里同样是刚从厨舱回来,他喉咙发干,不停地说着话,却几乎注意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不想忍受舱室的安静。 “没人知道他们在船长室争吵什么,我猜事务长想把很多东西——我不知道,大概是这艘船上所有古怪的东西,尸体、捞尸体的渔网、吊尸体的缆绳……或者那条志怪动物——他肯定想把所有古怪的东西统统扔进海里。” 空吊床的影子投在地板上,伊登同样不想让寂静充斥舱室。 “克里森的尸体已经被扔进了海里。”他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记起那具尸体,我以为我早上看到的尸体已经是最可怕的画面了。” “谁也不知道尸体到底是怎么上去的,没人知道。” “……桅杆那么高。” “克里森以前还总是对那个桅杆绞刑津津乐道,他用这个刑罚吓唬新人,吓唬不守纪律的醉鬼,我听过,不止一次,他一定没想到——谁能想到——”凯里脸部抽动,突然闭上嘴巴,舱室陷入沉默。 第57章 “我们撞见了海上怪谭……对吗?活生生的怪谭。” 无人应声,最终寂静还是包围了整间舱室。 沉闷的气氛里,艾格从吊床上坐了起来,旁边的两人不由一齐看来。 “……你们今天还要去值夜岗吗?”见他下了吊床,凯里不由发问。伊登顿时揪紧了绳索。 在甲板旁观了桅杆吊尸带来的骚动,回来时已经傍晚,艾格还没怎么阖眼,天色就已入夜。两道不安的视线跟随着,他走进厕所,用凉水洗了把昏昏欲睡的脸,接着拿起了墙上一盏煤油灯。 黑洞洞的通风口吹来夜风,顺着爬梯向上看去,是个晴夜。 “待在这儿。”他告诉伊登,“如果你不想出去。” 但伊登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跟了上去,他爬上通风口,脑袋伸入外面的黑暗,茫然地望了会儿夜空。怪事接连压下,恐惧变成沉甸甸的麻木之感,他感觉不管尸体旁还是志怪动物旁,又或者这个狭窄的舱室,船上每一块木板都被恐惧浸透着,至少待在艾格的身边让他感觉安全。他总是能在同伴挺拔的背影上找到平静。 不知从何时开始——昨天晚上,或者更早时候,人鱼水舱门口就再难见到任何人影,守岗人员的擅离职守似乎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无人查问,也无人谈论。甲板一天比一天寂静空旷,铜锁垂挂木门,人人都深感它的存在,但人人都像是看不到它。 解开铜锁时,艾格想到了医生说过的那些声音。 他往楼上看了眼,船医室的窗户一片漆黑,老人家还没回来,肺病发作的船长需要医生寸步不离的看顾,他也许这一晚都不会回来。手里的金属泛着凉意,这大概是船上最牢固的锁链之一,另一条同样沉重的则挂在武器库的门口。拔出钥匙,他扯开锁链。 沉沉的黑暗自室内涌来。木门刚刚露出一条缝隙,灯也还没亮起,艾格已察觉到屋内的动物并未待在池子里。 它坐在池边。 黑暗里,那双眼睛是唯一在泛光的东西,长发则是成为了一片潮湿夜色,模糊的面孔静置在夜色之中,无论是深陷的眼窝,还是尖锐的长鳃,所有细微的轮廓具是阴影深深。黑暗曝露着动物阴沉又危险的气息。 但等到油灯完全伸进屋内,光亮扫过室内,那影子闻声而动,这一切又似乎只是黑暗惯有的幻像。 木门推开,人鱼的每一寸脸颊和脖颈都在往门口仰起。它目光远远地照上门边人影,灰色眼珠就映出薄薄的光,一种动物独有的湿润之感。 钥匙放回兜里,艾格停在门边看了它一会儿。 人鱼静坐在那儿,下巴抬起,脊背修长,翘首的样子似等候。它半截黑尾浸在水里,水面在泛起慢条斯理的涟漪,鱼尾周身木板干燥,长发也已不再淌水,黑色的发丝落在肩上,贴在脊背上,泛着细密水光。 它在池边坐了多久,半天?一天?艾格知道舱室不比日晒风吹的甲板,水迹不是一时半刻会消失的东西。 门外吹来的夜风静而深沉,良久他都没有进屋,只是提着那盏油灯,打量着池边动物两天未见的类人面孔。 人鱼在这阵目光里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的神情也丝毫未变,唯独颊边长鳃的扇合在变慢。渐渐地,它两鳃收拢,闭合,贴在了脑边。过了一会儿,水中尾鳍发出滑动的一点声响,它依旧凝视着门边人影,尾巴则向水中更多地伸入,似要把身躯放回池子里。一点点的,试探的,像是往后避让的无声脚步。 艾格迈过了门槛。 人鱼停住动作。 靴子在平静走近,透明尾鳍从池面冒出了一瞬,又悄然往水面之下收去。它没有回到水池里。 从伊登手里接来餐盘,艾格照常把油灯挂上墙壁,玻璃窗上立即出现了暖黄光晕,门外夜色也被照亮了几分,相比此时整艘潘多拉号甲板上的黑暗,这间屋子的光亮几乎不合时宜。 他把盘子摆到池边,看了圈水池,水面仍旧干净,蹲下去,摸了摸壁沿,这一汪死水也没生出什么浑浊杂质。然而两天一夜过去,这里也许需要一池更新鲜的海水。 人鱼静静看着他的动作,早在他站定在池边的时候,尾鳍已经从池子里拖出。长尾无声,在他的身后缓慢滑动,又在他再度看来时完全静止。 黑鳞淌下水痕,把木板浸出大片深色的痕迹。 灯光下,那尾巴漆黑润泽,细鳞上光泽漫溢。多少日过去了,锁链后的屋子一片黑暗,池水狭窄,就连喂食也是断断续续的,而这条动物眼珠幽静、鳞片泛光,它从未露出过笼中动物的样子。它待在这个舱室,仿佛这儿就是它与生俱来的洞穴,一种优雅的耐性潜藏在漫长的静谧里。 一臂之隔的距离,艾格再次静静看了它一会儿,目光逡巡过它鳃片紧闭的脸颊,挂有怪石的脖颈,继而是胸腹的伤口。 靠近了,他才发现它身上的伤口同样纹丝不变,那创口大小几乎与它刚被打捞出海时一模一样,胸腹之上,它的脖颈与掀起的惨白皮肉是一个颜色,衬得颈间那串怪石格外漆黑——漆黑。眼睛停上那黑色,艾格开始回想,刚上船时这串石头的颜色是否有那么深。 注视了片刻那怪石,粗糙的瓷质,嶙峋的形状。像破碎的珊瑚,他这样想到,却没珊瑚那么鲜艳。 并没有什么迟疑的,他伸手去确认那怪石的质感。他手指凑近,那段静止已久的湿润脖颈也在凑近,颈项上的喉咙忽而滑动,似一记吞咽。 第58章 停住手指,艾格抬起眼睛。两天没有进食,它饿了吗。 它好似饥饿。 一只蹼掌搭上了膝盖,停留的是它上次碰过的地方,对于这条向来小心翼翼的动物来说,那算得上是个唐突的触碰。饥饿总会让动物举止失度。人鱼把湿漉漉的脸颊凑近,找寻般地轻嗅着,与此同时,那漆黑长尾再度从身后绕来,滑动着圈拢起池边人类,好像这是一个已经获得确认的习性。 艾格任由它呼吸靠近、游弋,两道长鳃在面前舒展,轻柔似安抚的一记扇合。他未闪未避,眼睫半垂,静静看着它的眼珠。 灰色眼珠始终凝视,很难说清那是不是饥饿。 过了一会儿,他把餐盘给它拖了过来。 盘子里的食物仅仅是一些鱼干与几个青果,今晚厨舱早早就熄了灯火,多数船员都用酒精打发了自己的晚餐,当一艘大船的操帆都会失序,任何一种混乱似乎都可能在接下来的航行里发生了。 门外,夜色已进入最幽深的时分,而水舱内灯光莹莹,光影处的伊登盘腿坐在那里,时不时侧头看来,比起这艘船上如今的那些恐惧面孔,他这副偶尔忐忑的样子也称不上胆小了。 艾格想到了巫师。怪事措手不及,桅杆吊尸高高挂在那里,喋喋不休的巫师忽而紧闭嘴巴,连尸体都没多看一眼,心事重重回到了自己舱室。大海上各种各样的企图比怪谭故事还要多,然而这是一艘被深海包围的孤船,轮船沉没之时,没有一块木板是安全的。再怎么精心的企图,在海水般四面八方围来的恐惧面前,也显微不足道了。他望着窗口夜色,听着耳边动物进食的动静,它连咀嚼和吞咽都是悄无声息的。 手上忽然传来一瞬粘湿的触感,艾格被拉回了神。 低头去看,那是一截柔软的尾鳍。 身旁的人鱼正在将一个果子从餐盘里拿出,它脖颈优雅低垂,灯光里的脸颊波澜不惊。而那片泛光的尾鳍仿佛具备独立的意识,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手边。透明薄膜缓慢掀起,滑过手指,尾尖勾缠出一点湿意。他手指纹丝不动,于是尾鳍滑落,安静贴服在了靴子旁边。 收回手,艾格捻了捻指间的触感。 那尾鳍柔软,漂亮,一掌可握,又好像是这长鳃锋利、鱼尾坚韧的志怪动物格外脆弱的一个部位,没有人应该警惕那样的部位,就像没人会警惕毛绒动物肚皮的触碰。 同样的,也没有人应该去品评一条动物的企图。大船恐慌蔓延,人人自危,而它静坐池边,温顺进食,似对门外恐惧毫无所觉。不通人言意味着不通那些人性的东西,不是吗? 再一次地,他想到了后颈处出现过的那道喘息。 视线从人鱼脸部向下滑去,停在它的蹼掌,那里有一颗似乎被遗忘了的果子。他看了一会儿,把手伸去,人鱼顺从递出,找不到饥饿动物应有的护食习性。捻净这果子上的水,他放进嘴里,任由那双灰色眼睛在脸上停驻。 慢慢嚼完了这颗果子,透明尾鳍也无声无息覆上了靴子。 艾格直起身来,跨过圈拢的鱼尾,像跨过一道黑色石桥,随后他脚尖推了推,让那截尾鳍浸回了水里。 第29章 夜晚过去一半,空气里的寒意已让船舷冒霜。艾格没和寒冷过不去,选择待在了屋内,他挑了面远离风口的墙壁靠着,冲伊登拍了拍身旁的木箱。 但伊登瞥了眼不远处的水池,犹豫一瞬,摇了摇头。 坐在门槛边,能看到桅杆高耸的影子若隐若现,他想和同伴聊点什么,天气、心情、轮船靠岸的日子,什么都好,只要能让这夜色不那么压抑,然而张开嘴巴,却觉得在这种寂静下,声音都成了一种惊扰,仿佛能从黑暗里招惹来什么不祥的东西。 难以遏制地,伊登脑内浮现出了诸多关于黑暗的可怖联想,他得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同伴,才能让自己不被恐惧吞没。 志怪动物、桅杆吊尸——放半个月前,他最异想天开的噩梦里也不会出现这样的航海经历。他想起前几天躺在吊床上听他们讲述过的怪谭故事,古老家族的覆灭与消失小岛,那会儿他尚且津津有味,一半好奇一半畏惧。 所有人听起怪谭来都是这样,故事那么遥远,没人想到怪谭会降临自己身边,身临其境时,才知谁也没法说清这种恐惧。 寒意在侵入脖子,胃里发沉,也不知这一晚甲板之下有多少场噩梦。伊登安慰自己,好歹艾格就在这里,艾格不怕尸体、不怕人鱼,他好像从来都不会害怕,无论是在森林还是海上,他总是很有办法。他待在艾格旁边,能想到堪斯特岛冬夜密林里燃起的一丛火堆。 他至今不知道他的同伴从大海的哪处来,但他确信他原来生活的地方一定像巴耐医生所说,宁静富饶,好人遍地。困境中,他和堪斯特岛上那些独自溜之大吉的男孩都不一样,哪怕是在两人还不相熟的时候,艾格也从未将碍手碍脚的他丢下。他或许不太耐烦地、或许有些粗鲁地向他伸手,无论如何,他总会伸手。 又是很长一段寂静过去了,伊登一边喊了声艾格,一边回头去看。 船上的夜晚总是那么骇人,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为这一晚做了很多准备,但这一转头,整个胸腔依旧紧缩了一下。 人鱼——那是他坐在水舱门边时,反复担忧的事——要是那志怪动物能在水面之外移动呢?能出门呢?木门大开,守卫薄弱,要是它想逃跑呢?像可怕忧虑刚掀开的一角,屋内,从池边拖出的水痕不知何时蔓延到了墙边,半人高的木箱紧贴墙上,人鱼苍白的身体靠坐那木箱,鱼尾横在角落人影之前,像一道突然落在那里的影子。艾格——艾格?伊登刚要站起,撑着门槛的手又立时一停。 第59章 艾格睡着了。 灯光下,他闭着眼睛,肩膀倾斜,脸颊靠在墙壁与木箱的夹角里。 出于习惯,伊登顿时屏息。他脑袋发蒙,乱糟糟地想,是了,从昨晚开始,艾格就不在舱室,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他一直没睡觉吗?靠在那儿,他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有缕红发落在他的眉前,他皱着眉——艾格好像从来不会做噩梦,舱室里,他总是睡得最好的那一个,他也会在梦里皱眉吗?伊登在门边站了起来。 他看到人鱼与他入睡的同伴只有半个木箱的距离。 志怪动物的眼珠幽邃发灰,如同深海里某种未知的晶石,一动不动地凝在那张睡脸上,横地的鱼尾像长桥、像石槛,像一幅牢固又隐隐威慑的黑色怪象,同样静止在那里。 伊登感觉自己呼吸凝固、全神贯注。 他应该立刻踏过门槛,把艾格叫醒,他时常觉得那动物危险可怕,此刻也不例外,可——这是一种模糊又危机十足的感受,在森林遭遇野兽时,他靠这种本能来保命——他感觉屋内的动物呼吸也在凝固着,它凑近那张睡脸,潮湿长发快落上那条曲起的腿了,又停下,脖颈与肩脊凝成了一个悬而不决的姿势。 那是另一种不可打扰的全神贯注。 入睡之人的胸膛在平稳起伏,一下,又一下,数次无声呼吸之后,人鱼的两片长鳃就随着那起伏的动静,轻而缓慢地扇合了一次。 他感觉同伴的睡脸——或者一些更细小的东西,头发、睫毛之类,成为了一张难以被动物领略的图景,导致人鱼始终眼珠流连,屏息凝视,要不是两片偶尔扇动的长鳃,那几乎是一尊漆黑与苍白刷成的塑像了。伊登知道那动物可怕又长久的好奇,很多天了,他想,它还是那么好奇吗?它连他的呼吸都在探索。 他感到后颈发凉,说不清是因为什么,海风徘徊甲板,黑暗,寒冷,深夜里的那些东西始终都在,平静也始终包裹着舱室。 不知因为这种平静,还是因为时间的流逝,渐渐地,在那动物影子的笼罩里,艾格眉头舒展了。 不安稳的浅睡或许成为了一场好眠。 伊登的脚步和心脏一起悬在了门口。 灯影微晃,人鱼忽然动了。 苍白脊背直立而起,腰部随鱼尾挪移,角落里熟睡的面孔就被遮到了那帘黑色长发之后。 伊登为这动静愣了愣,就见人鱼侧过半片脸,抬眼朝门口看了过来。 那灰眼珠平静得像这无风无浪的夜色,却分不清和夜色哪个更深沉,那几乎——不,那铁定不算动物的眼神了。心脏顿时跳到喉咙,他在这眼神里僵了一阵,快要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了。 直到他发现那双灰眼珠的落点不是自己——不是自己? 回头去看身后,伊登又是吓了一跳。 来人脚步无声,停在几步外的光亮边缘里,长长的一道影子打在了地上。他上半身只穿了件褐色马甲,胸膛袒在夜风中,也不见有什么畏寒的样子。 第一次在夜岗时见到其他船员,伊登认出了这个前两天曾在船医室见过的异域人,却不明白深更半夜的,他怎么会到这儿来。 天光初露时,艾格在一阵刻意压低的話音里醒来。 “……它离开了,它回到池边了。” “过去叫醒他,你去。” “可是……艾格不喜欢被人叫醒。”伊登声音含糊。 “我打赌他也不喜欢睡在一条志怪动物的尾巴里,但你眼睁睁看着这事情发生了,一整个晚上。” “他……睡得蛮好,天亮了,什么都没发生——我看着呢,如果,嗯,如果有什么状况,我会大声喊醒他的。” “你打算让他这样睡下去?” “我觉得可以再等等,说不定他马上就醒了,我感觉他要醒了。” “告诉我,你是不敢进门吗?” “你——那,你、你敢吗?” 你一言我一语,像在谈论什么奇怪可怕的地方,但艾格睁开眼睛,只看到熟悉的水舱。视野从朦胧到清晰,长长一道水迹自脚边伸往池子,折出一点光亮。人鱼坐在池边,黑发流泻,侧头望来的灰眼珠里落着晨中的光。 得有一会儿,艾格才在透窗的晨曦里意识到自己昨晚睡着了,一整晚已经过去了。 酣眠的昏沉感未散,他慢吞吞站起来,让脑袋靠上窗户,额头在冰凉的玻璃上贴了会儿,才从睡意里彻底清醒。 还未开工的甲板听不到人声,只有海浪和鸟鸣。 转过头,艾格就看到了伊登背后的雷格巴,不知他来了多久,更不知他的来意。任何鬼祟行径放在一个巫师身上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他打开窗户,让晨风吹进屋里,径直从角落捡起绳索和木桶,开始给人鱼的池子换水。 雷格巴一声未吭,只远远站在门槛后面,看着他走近人鱼,在鱼尾旁拎起了一个空空的餐盘。 直到艾格离开水舱,提着木桶来到舷旁,他才跟了过来,开口道:“你一直都是这么照看它的?”巫师这样问,语气一声比一声古怪,“换水?喂食?待在水舱睡觉?” “不然呢。”艾格朝海面放下绳子,浪花在舷旁翻着懒洋洋的白沫,“一个动物看守员还需要什么本事?” “我哪知道,所以我来看看,据我所知,这些可不是正常水舱看守会干的事,尤其是在这些怪事发生之后。”雷格巴说,“看你睡得那么香,你一定不知道昨晚甲板之下有多少噩梦,我没睡多久就被惊醒了,大半夜的,那可真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人鱼出了池子,还有那空掉的餐盘……它吃东西了?” 第60章 艾格瞥了他一眼:“任何动物都需要进食。” “它吃了什么?”他趴上船舷追问。 巫师口口声声人鱼是他从未见过的大海神秘动物,但话里话外,总像是一副了解什么的样子。 “你觉得它应该吃什么?”艾格反问。 雷格巴一时没吭声,只是沉思着转了转手腕上的枯枝链子,艾格注意到那些枯枝已经涂上了桐油。 索具声与脚步声传来,陆陆续续地,船尾开始冒出些许人影,轮船开工的时间到了。 不远处的船舷边有几人在下渔网,船员们转过身,一张张黯然无神的脸孔晃在晨光里。显而易见地,人们刚刚经历一个不太舒适的夜晚。 桅杆吊尸之事还没后续,大船的管理者还在进行着一无所获的盘查询问,哪怕头顶的太阳再晴朗,阴霾的一天也已经开始了。 雷格巴脸上同样露出了一点忧虑。 “还是那句话,这艘船没有想象得那么安全。现在是一个死人被不知不觉吊上了桅杆,哪天就可能是一个活人出现在上面,不是吗?” 他望着头顶白帆说:“可以的话,最好搞清楚怪事是怎么发生的,隐秘无声的死亡方式太多了,搞清楚了也能知道怎么避开。”他瞥了艾格一眼,“我希望这艘船是安全的,相信我,如果你现在出了什么事,除了那老头和那大个子,我肯定是这艘船上最先哀悼的一个。” 随后他认真道:“我的建议是,在我把事情弄明白、或者那条人鱼被送离潘多拉号之前,你最好离水舱远一点,怪事可以从志怪动物身上找起——至少巫师是这么想的。” 艾格的回应是拎起水桶,朝水舱走了过去。 “……好吧。”雷格巴已经适应了这种一头撞上高墙的憋闷感,“脾气最坏的那个注定是老大。” 他原地站了片刻,转而走向伊登,棕发青年看上去是一副有问必答的好脾气样子。 那空掉的餐盘正拿在伊登手里。 雷格巴直接问:“人鱼吃东西了对吗?它吃了什么?” 伊登颇感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确实有问必答:“它什么都吃,艾格给它递什么,它就吃什么。”想了想,补充道,“最喜欢的好像是果子,各种各样的果子……它还会吐核。” 雷格巴愣了一会儿:“你确定?” 这下子伊登没应声。他其实不太乐意跟他讲话,他不知道这个奇怪的异域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突然就和艾格熟了起来,交流时还要躲在一边、避开旁人,像是有什么秘密的样子,明明他才是和艾格共享着偷渡秘密的同伴。 雷格巴还在问:“这么多天夜岗,你们有遇到危险吗?我是说,任何古怪的事情?” “古怪的事?” 危险与古怪的感觉始终如影随形,可那往往存在于人鱼的神情和眼神,不是言语可述的东西。 “你也看到了。”伊登说,“昨天晚上,它看人的样子——尤其是它看艾格的样子……怪可怕的。” 木门大开着,屋内的艾格正在走近水池,他的背影遮住了人鱼的神情,门边的人只能看到一条优美的黑尾慢条斯理地在水中划摆,水声轻柔又和缓地响起在舱室。 雷格巴眉头皱了又松,沉吟片刻:“但……事实上,一整晚的相安无事,什么怪事都没发生,是这样吧?”他问,“一直是这样吗?” “话是那么说……”伊登闭了嘴,他就知道这种感觉没法跟人讲清。 雷格巴又是朝屋内观察许久。 艾格去到人鱼的另一侧,志怪动物的面孔就清楚地出现在了光亮里。他走近,提桶,站在那儿倒水,它始终仰着头,目光跟随那一举一动,从门外错差的视角看来,那张苍白脸颊几乎在往池边长腿贴靠。海水哗啦啦倒进池子,黑色鱼尾温顺避让。 一只脚不知不觉踩上了门槛,伊登转头,就听见身旁之人自言自语般的纳闷声:“难道……那是种天性和善的动物?” 第30章 艾格注意到了进屋的人影, 那双戴有枯枝的双脚先是沿着墙边绕了半圈,停顿片刻,再试探前行。 放下木桶, 艾格站在那儿默不作声, 想看看他会干什么,他对巫师所知的东西不乏兴趣。 雷格巴靠近水池的样子十足谨慎, 像一个不识水性者在从浅滩迈向水深未知的海域, 而人鱼坐在那儿, 仿佛对进屋之人毫无所觉。 它看了眼地上木桶,又抬起下巴,去看头顶那双绿眼睛,半分钟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水中的鱼尾逐渐停止摆动。 人鱼偏过脸,眼珠往他视线停留处移了过去。 雷格巴的双脚按在了原地。 艾格没料到巫师会从出声交流开始。 “看着。”他脱口而出, 手掌摊在空气里, “没有武器, 没有威胁, 我没有恶意, 丁点儿都没有——通用语,海上用得最多的一种语言, 如果你听得懂——” 短暂的静默,雷格巴慢慢后退一步,随后一点点慢条斯理的水声回应了他。 鱼尾再度划过水面,人鱼的眼睛离开了他的脸——也许应该说是他脸部所在的那个方向, 很难说清那双灰眼珠移过去时在看什么,巫师的脸, 肩膀,或者肩膀之后的木门,更有可能是空气,它平静得像那里吹过去了一阵风。 它不像是能听懂的样子,可巫师的话没有犹豫。 第61章 “如果你听的懂——这艘船上,或许有很多恶意,但,人们的意见并不是一致的,也许我们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是说,一点点帮助、善意,也许你能感受到这些。” 他把它当成可以平和沟通的对象,努力展露着善意,但那模样退让又谨慎。与其说那是种面朝一条志怪动物的善意,不如说那是面朝一场神秘未知的动乱时,他举起白旗的声明。 “你从哪里过来?很多天前的那片海域,是吗?离这儿有一段距离。看,那扇门开着。”雷格巴指了指门口,“甲板没有其他人,船舷很近,海面就在咫尺远的地方。我们——这里的三个人,我保证,我们谁也不会阻拦,你随时可以离开这里,离开这艘船。” 低下头,艾格能看到人鱼发际的长鳃。 两道鳃片在规律又轻柔地扇合,随着巫师话音落下,骨刺与锐光幽幽闪过,转瞬又隐没在了发间。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人鱼抬头望来,艾格看到了它一如既往平静的脸。 一只蹼掌搭上了木桶,摩挲了会儿桶身,接着又按过桶沿。咕噜一声,失去平衡的空桶倒在了地上,慢悠悠朝他靴子旁滚了过来。艾格低头看了眼,脚尖一碰,踢了回去,它按住桶身,又轻轻推回。 艾格踩住了这只木桶,陌生的人类及语言的交流,似乎还没一只木桶更能引起它的兴趣。 雷格巴好一会儿没出声。 他像是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了,看了半天水中悠然滑摆的鱼尾,最后还是整理出话语:“当然,我没有指挥的意思,你待在你的地方,任何地方,水池或大海。至少……至少,希望你听懂了这个。”他指了指自己,“友善的。” 随后他望着人鱼胸膛上那道分外显眼的伤口,从宽大的兜里摸了摸,摸出一个绿油油的玻璃罐子,继续表现善意:“这个。” “草药。”他把瓶子放在地上,退后一步,“外伤用药。” 艾格认出了那个药罐,上次他从船医室拿走的那种,自认友善的巫师给他也留了一罐。 走过去,艾格从地上捡起了这罐药。 “外伤用药?”他向他确认。 “外伤用药。”雷格巴说,“可能不太好闻,但蛮有效。” 艾格将药罐放进了兜里,回头去看人鱼,那双灰眼珠也在望着这边。 “看上去,它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朝巫师说。 雷格巴一声未吭,眉头比进门前更加纠结难解。 对着人鱼,巫师似乎也没其他招了,艾格结束了他的旁观,重新拎起木桶,池子里的水刚过一半,还未装满,他继续出门取水。 水声传来,雷格巴眼睛掠过池边的动物。 人鱼已经滑到了池里,只剩半个上身露在池沿之上,它注视着门边。白日晨光下,那双灰眼珠颜色偏浅,近乎透明,似乎只有平静,不见夜里的深沉,似乎—— 原地踌躇一瞬,雷格巴跟上了艾格出门的脚步。 像是在检查监狱的每一根铁杆,他再度环顾这个水舱,玻璃窗扇,失修的木门,再到门上铜锁,出神的思虑让他一时没注意脚下,右脚绊上门槛,他晃了晃,下意识朝前方伸手—— 那是一种见缝插针的职业毛病,不管有多冒犯,巫师那做惯了下药取血的双手总喜欢往人身上触碰,就像此时,比起更近的门框,他第一时间伸手去抓的却是前方的衬衫衣角。 快要碰到了,然而没等那个近在咫尺的背影躲开触碰,雷格巴手指一蜷,飞快地把手缩了回来。 这似有所感的一激灵全部来自脊背与后颈。 他撑住门框,转回头,迎上了志怪动物的一双眼睛。 那双灰眼珠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手。 心脏擂动间,雷格巴看清了它的眼睛——昨天夜里的一眼,刚刚谈话间的那几眼,他直视过很多次那双眼睛,不是吗?但——他看清了志怪动物的眼睛,确信那双眼睛在这一刻比以往任何一眼都要清晰可辨——偏浅的灰,几乎透明。 铅石,烟雾,阴雨前的天空,诸多象征来源灰色,而那双眼珠不属于任何一种可以想象的灰。那灰色深邃无底,却并不自然,也不浪漫,那是一种褪色的、病态的灰,巫师联想到了古老秘本上那些不详且禁忌的咒语。 手上的汗毛在不由分说地根根竖起,他感觉自己的手掌像是刚从一个兽类的领地里缩回,而领地主人的一双眼睛正在判定那只手的偷窃。这荒谬的想象令他手指发麻,好一会儿,雷格巴才转过脸,看向已经提着木桶远去的背影。 他没有回头再去看那双眼睛,谨慎的两个退步,退到了墙壁后面。 失去脚步声,水舱周围的甲板就只剩沉默,雷格巴和远离门边的伊登对视片刻。 “……今晚你们不用值岗了,对吗?”他问。 “是的,轮岗。” “后天继续?” “是的。”说着伊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想过来?” “不。”这个词掷地有声,雷格巴把双手放进了兜里,过了片刻,又拿出来慢慢揉了揉,“我会离这儿远远的,离那种动物远远的。要不是——”他望了眼船舷边的背影,“要不是宝箱在船上,我会离这艘船也远远的,无知者才无畏。” 他转身欲走了,突然又退回一步。 第62章 “天知道这艘船怎么招惹上了那种动物,一个忠告,你那同伴听不进的忠告——随你们怎么享受你们的宠物时光,但,拜托,待在屋内时,至少把眼睛睁开,行吗?”最后他警告伊登,“叫醒他,别再让他在那条尾巴里睡过去了。” 巫师没打招呼就离开了,艾格在舷旁转头,只瞥到一眼他的背影。 那背影飞快拐了个弯,眨眼就消失在了缆绳纵横的甲板上,艾格在那仓促背影上品味出一点逃离之意,他抬头,望了会儿被那脚步惊起的几只海鸥,随后收绳提桶,走回水舱。 给水池注满海水,他拿出了巫师留下的绿色药罐。 拧开盖,嗅了嗅,草药已有用过的痕迹。 将这个药罐扔到舷外,艾格去了趟船医室,把另一个相同的绿罐子拿了下来。药草香料向来是巫师擅长的东西,神秘手段又防不胜防,他并不信任这个巫师经手过的药物。 那道伤口像是成为了人鱼胸膛肌理的一部分,放在一个体质稍差的人类身上,早该奄奄一息,但它行动间却像完全不为受伤所碍的样子。 再一次地,艾格观察了会儿伤口的形状,确认出一点獠牙的痕迹,鲨鱼,虎鲸,或者其它肉食动物,海底的凶险比起森林只多不少。 他在池边蹲下,打开药罐,气味冒出。 苦而涩的草药味,泛着一点腥,闻起来像苔藓与泥土的混合。 应该也是大海里没有的气味,人鱼的脸颊慢慢朝他的手指凑了过来,鼻端掠过罐子,徘徊片刻,又轻轻嗅往那只手的掌心与腕间,嘴巴在不经意间碰上药罐。 “不是食物。”从头到尾都静默的水池边,他突然对它说。 而后感到手腕上的呼吸忽地一停。 艾格抬起眼睛,看向人鱼波澜不惊的脸,它的两道长鳃正在往发间隐去。 一整夜过去了,那张苍白面孔与水面外的黑发早已干透,深陷的眼窝间,连睫毛都根根分明着,人鱼的凝视也似乎由那凝固的眼珠、紧悬的眼皮与每一根睫毛组成。 艾格看到了灰瞳里自己清晰的脸。它似乎要眨眼了,但数次呼吸过去,那两片睫毛最终只是颤了颤,它望着他,没有眨眼。 将草药通通倒进水池,艾格搅了搅水面,池水泛出一点绿意,他捞起一把药水,用左手的伤口感受了一会儿,没能感受到什么。 随后他重又捞了把水,抬起手,往那张静止的脸上泼了泼。 哗啦,迎面一捧水漫不经心的,不剧烈也不粗鲁,人鱼的长鳃却像是受了阵浪打,全往脑后贴了过去。 细小的水珠洒落,湿痕淌过额头,那张脸悬在了水面上。 药物在水里彻底散开,不怎么宜人的草药气味在舱室里弥漫,等到水滴全部从下巴淌落,人鱼才动了动肩膀,似要向他凑近,但艾格已经从池边站了起来。 它仰头,随之抬高身体,裂伤跟着出水,他伸脚往它肩头碰了碰,苍白肩膀被压入绿油油的药水。 “待在水里。”他说。 脚步慢慢远去。鱼尾在池底盘绕半圈,人鱼的脖颈一点点沉入水面,接着是下半张脸,水面之上只剩一道目光跟随出门的背影。 木门的嘎吱声,铜锁的滑动声,片刻之后,水舱内外重归静谧。 第31章 日上三竿时, 艾格在窗口等到了巴耐医生。 早在三四年前,老迈的年纪就已经不允许他远行出诊与长时间的夜诊,一夜未睡, 老人脸色晦暗。 比身体更糟糕的是那满心思虑, 他服了点安神药,讲起这一晚上船长室的混乱, 船长的重疾, 事务长的歇斯底里。他始终没有在桌边坐下, 心神不定地徘徊一圈,就开始眺望海平线。 “我问过舵手,最迟一周,潘多拉号就能在伊林港靠岸。” 医生说着“靠岸”,那愁容却像是在预告沉船。 “他们会在那里修整一段时间,请求教会的人过来祷告驱邪,在商市上卖出全部奴隶, 卖出一部分香料, 卖出——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对卖掉那条志怪动物的事达成共识……我不知道, 但——听着, 艾格。” 他又开始来回踱步, “靠岸后你们立刻离开这艘船——我向你保证,冬季之前……不, 秋天刚开始的时候,我铁定就会回来。但你必须得离开这艘怪船了,艾格,这回你得听我的。” 同样眺望着海平线, 艾格没有回话。 海风和过往几天一样,是面向北方的逆风, 这一路的顺风与好天气少之又少,白帆始终半降,他心想那“最迟一周”的靠岸时间恐怕还要打个折扣。 老人家现在脆弱得像个玻璃药罐,大概受不住任何反驳和争吵,于是他留伊登在屋内陪老人闲谈,自己则提上木桶去了酒舱,船医室的酒桶昨晚就已空了。 难得的晴日,船员们却没有晒太阳的闲情。 寂静中,那迅疾有序的一丛丛脚步格外响亮——受事务长之命,调查桅杆吊尸的侍从们从清早忙碌到了现在。 那是众目睽睽下发生的事情,一个接一个船员被带往囚室接受问讯,看这架势,大船的管理者似乎不会放过任何一双眼睛。 每个人都在祈祷那只是一场恶劣的玩笑,谁也不希望这艘船真的成为一则海上怪谭。 囚室前方的甲板上,船员们稀稀拉拉地分散,没有训诫与命令的声音,但人们的表情却像是在听训。 第63章 甲板一片狼藉,匕首,长鞭,铁链……还有大片大片的血迹。 走过拐角,乍见这副图景,艾格脚步忽停。 比血腥味更先传来的是惨叫声。 浑身是血的男人双手被捆,像下放鱼饵一样吊到了舷外,底下海浪来势滔滔,那双悬在半空的脚如活鱼挣动,鲜血和涕泪把脸弄得扭曲,一句句讨饶声破碎成断续的嚎哭。 刀伤,鞭伤,烫伤,没等艾格看清那血人身上所有的痕迹,扑通一声,海浪吞没了这阵血腥与惨呼。 背后,路过的两名船员同样停住脚步,避到了屋檐影子下。 “这是在干什么?”一人问道。 “刑讯。”另一人颤声答,“事务长的刑讯。” 入夜之后,消息如惊雷,响遍了整艘船——桅杆吊尸的始作俑者找到了。 “是莱恩!”凯里瞪着眼睛宣布,“记得他吗?我向你们说起过那个家伙,那个和克里森一起裹尸的家伙——” “谁?”伊登整个人从吊床上坐了起来,“他干了这件事?” “他干了这件事,可以肯定——他们清点了索具,每一个人的索具。那天值班的水手个个都能拿出自己的索具,除了莱恩,他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那副,‘他当然找不到’,他们说,因为他的索具用来吊起了克里森的脖子!” “这……是真的?他承认了?” “他没有否认,他压根说不清一切,你不知道,莱恩那个人——你听过他的糗事吗?”凯里灌了一口酒,“你应该没听过,胆小鬼莱恩,不少人都这样称呼他。每遇上一场暴风雨,他的裤子一半是被雨弄湿的,一半则是被自己尿湿的,早在克里森死讯刚传来的早上,他就已经吓破了胆,人人都猜他会是下一个染上疫病的人,恐惧把他折磨得不轻。” 伊登感觉自己完全可以想象那样一个人。我比他好一点,他想,至少他从来没尿过裤子。 “事务长手下的人找上他的时候,那家伙的头脑已经不清醒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他一会儿说自己一直待在舱室,一会儿又说他去过甲板,原因是克里森找他出来喝酒晒太阳——”说到这里,凯里打了个颤,“无论如何,他看起来就像被什么怪东西控制了一样,满嘴胡话,尸体显然是他挂上去的——刑讯之前,他们甚至在他的手掌上找到了新鲜的绳索擦伤,要知道,除了拉吊一具尸体,那天甲板上可没其他重活了。” “可是……这是为什么?他是怎么——” “怎么在众目睽睽下办到这件事的,对吗?”凯里把身体埋进吊床,“这不好说,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我不在场,也许甲板上的眼睛没有这么多。或者……你见过那尸体的样子吗?” 就算没见过,关于尸体的诡异形貌也早已传遍了整艘船。 “有一种说法是……”声音降低,变得犹犹豫豫,“你知道,海上偶尔也会出现这种东西……巫术。” 这无疑是伊登最怕听到的东西。 “……那——那个人,莱恩,他会被送到教会吗?他现在在哪里?” “轮不到教会。”凯里停顿一瞬,“经过事务长的刑讯,他还能在哪里?” 艾格从通风口下来的时候,屋内正在谈论那场持续了一下午的刑讯。 无论如何,刑讯的话题不比怪谭那么耸人听闻,说完莱恩,凯里又说起几个水手被牵连获罪的惨剧,包括人鱼水舱的看守在内,当天下午的擅离职守者历经一通酷刑,一律被大船的管理者打发到了海里。接连不断的人命像船上几盏用尽的油灯,飞快熄灭在了入夜前。 艾格坐在爬梯上旁听片刻,低下头,抬了抬脚,就见踩过的横木上出现了一点血色污迹,哪怕只是在那片刑场边缘经过,鞋底也不可避免地粘上了血。 伊登因凯里所说的那些死亡呆怔了一会儿。 “为什么……”他问,“擅离职守的惩罚不是扣薪吗?你说过——契约上是这么说的。” “奥,契约……潘多拉号的事务长最懂这个。”凯里见怪不怪,“契约上还说,船上最重的刑罚是绞刑,干脆利落的一种死法,而尸体会被运回你的家乡,确保你灵魂的安息。但,你也看到了,一刀能解决的事情,他们喜欢划上两刀,三刀,无数刀……再把奄奄一息的人丢下去,成为鱼群的餐点。” 他看了伊登一眼,又看了看坐在那儿的艾格。在这一眼里,伊登想到刚上船时,这位经验丰富的水手调侃过他们的话,“大船可不像摇篮那么温柔”。 “庆幸吧,这里不比混乱的北海,商船也比不上海盗船,这些事情你们可以慢慢去发现——有些人就是喜欢这些,酷刑,惨叫,鲜血,很多很多鲜血……在海上,这样的人尤其不少。鲜血是不祥的,但某种时候,鲜血会帮他们获得冷静,抑制骚乱。”凯里张开嘴,一个介于哈欠与酒嗝之间的音节,“那些话怎么说来着?这世道,人人都幻想远航,每一艘大船都是一座强权与法度之外的自由岛,没错,自由,这里是陆地管不着的地方,因为每一艘大船都有它自己的强权和法度。” 伊登仰面看着舱室顶上,闷声道:“我希望事情早点结束。” “但愿如此。” 谁也没有去熄灯,任由煤油灯在墙上一点点燃尽。 这一晚比昨夜更加静谧,艾格听着两旁的辗转反侧声入了睡,似乎没有做梦,又或者做了梦一时也想不起来。 第64章 夜深时分,又一次地,他在一阵水声里转醒。 滴答,滴答。 那声音徘徊在听觉边缘,模糊得像在藏匿,他睁开眼睛,通风口的盖顶大开着,月光落尽舱室,映出吊床和人影的轮廓,等到眼睛适应这阵光亮,侧耳去听,耳边只剩海浪与风声了。 睡意仍在,艾格把落到吊床外的腿收回,扯了扯身上的衣服,重又闭上眼。 寂静很快被另一边传来的声音打断。 “艾格?”伊登听到他的动静,像是逮住了什么,“你也醒了?” 被这急急地一喊,艾格脑子登时清醒了两分。 “快要天亮了,我猜还有两小时,顶多两个半小时,太阳就出来了,你睡得好吗?”没等他回答,“你睡得好极了,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做噩梦?我能跟你讲讲话吗?我有点害怕……我又做噩梦了。” 这像是一段喋喋不休的开头。艾格没睁眼,只是翻了个身,把脸面朝向他,示意自己昏昏欲睡的倾听。 深夜最易引发多愁善感,自从来到海上,伊登好像格外能体会这一点。 “我做了个噩梦。”他静静地说,“不知怎么的,醒来时,我突然想到了在礁石上发现你的时候,想到了那块淌满血的礁石……那会儿你也是从海上过来,对吗?我早该明白这一点……海上就是这么危险。” 他恍惚又不安地问:“医生让我们在下一个港口离开,你会离开这艘船吗?艾格?” 他的声音低得近乎自言自语,艾格只听到他开头的一句话,他快要再度睡着了。 “……什么噩梦。”他模糊应声。 这是个月光透亮的夜晚,伊登转过头,能看清同伴双眼闭阖的样子。他的睡脸贴着手臂,黑暗像宽阔的床枕,月光像柔软薄纱,他睡得安稳又平静。在这艘深夜的孤船上,伊登心想,若他需要寻找一点能让人感到宁静的东西,也许他会选择看一眼艾格的睡脸。 另一张吊床上,凯里的鼾声开始响起,说起噩梦时,伊登的声音已经平静了些许,梦里无非是一些死人,吊在桅杆上的死人,围在船舷边的死人,血淋淋行走在甲板的死人。 “噩梦里的大船真是处处危机,死人们一个个都盯着我们,追赶上来。”他说,“我被吓醒了,却不是被死人吓醒——躲进舱室,躲掉了死人大军,没有东西盯着我们了,我以为安全了,从吊床上睁开眼睛,却看到通风口挂下来一条……一条鱼尾,长长的,黑色的,比噩梦里的任何一种颜色都要黑……人鱼坐在那里,坐在梯子上,你不知道梦里它的脸有多清楚,我忘了我有没有叫出声,你的吊床正对着它的脸,海风还把它的头发吹得像一条条的细影子……我头一次感觉活物比死人更可怕,我被吓醒了。” 说着他拉起自己的衣服,把脖子缩进了布料里。 “我睁着眼睛,躺到现在,压根不敢去看通风口。我们应该关上顶盖再睡的……你觉得冷吗?我想去关一下顶盖,但是,艾格——拜托,你能替我看一眼梯子吗?” 艾格听出了他更想说的是“帮忙关一下通风口”。 睁开眼睛,他揉了揉头发,下床来到爬梯边。 冰凉的海风灌进来,吹上脸,睡意也就去了七八分,摸上梯子,他摸到一手潮湿,掌心传来比海风更醒神的寒意。 他抬起头,啪嗒,一滴水落上了脸颊。 “艾格?”见他半晌没有动作,伊登把头探出,“怎么了?” 水珠已经快从下巴掉落,艾格用拇指抹掉这点湿意,退远一步,视线沿着潮湿爬梯的底端,慢慢看往顶部,通风口之上是无边的空旷与静谧。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指放到鼻端,闻了闻。 指间的水渍很快就被吹干了,模糊的气味隐进海风,像苔藓与泥土的混合,泛着一点腥。那是苦而涩的草药味。 第32章 甲板上的夜色比想象中的更晴朗。 断断续续的水迹伸往船尾, 清楚地曝露在月光中,而海风一刻不停,要不了多久, 那些水迹就该像大雪纷飞时的脚印那样消失了。 沿着船舷走了一段, 艾格不由想到自己在冬季森林里跟上一串雪兔脚印的时候。 堪斯特岛的大雪伴随着凛风,眨眼就会把一切掩盖, 在雪地留下脚印的动物往往就在不远处, 跟上脚印, 绕过一些灌木丛,很快地,竖着耳朵的雪兔就会出现在白茫茫的视野里,最好不要靠近,任何一点踩雪声都能使它们惊慌逃窜。 然而那会儿他其实并没有打猎的企图,远远看上一眼,大多时候会原路返回, 偶尔扔去半块雪团, 看它们惊慌一窜, 只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无聊之举。 水迹断在了海风里, 前面那块甲板一片干燥。 手放进裤兜, 艾格才想起自己没带水舱钥匙,但他没有返回去拿, 他猜想那扇木门此刻也许还没关闭。 舱室与舵楼的距离不算太近。 他在很远处就看见了那片异常——人鱼水舱前并不像以往那般空无一人,相反地,远超水舱看守人数的煤油灯聚在那里。 强烈的黄色光线几乎晃眼,像某种刺目的信号。 未等那群人发现, 艾格脚步一转,往舵楼转角避了过去。 远远的一瞥, 不难认出那些人影。 潘多拉号上只有一人戴着那样一张严实的防毒面具——事务长从头到脚都裹着一身黑袍,他整张脸都藏在面具之后,只露着两个黑黝黝的眼洞。 第65章 十几个配剑的船员簇拥着那身黑袍,像在簇拥一根黑色的刑讯柱。 艾格不确定他们围在这里的意图,只能看见他们脚下那一堆铁链与镣铐,每个人的武器都拿在手里,事务长黑色袖袍摆动时,更是有把铜色短.枪在冷冷泛光。 像是要去对付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 宰杀,放生,或者贩卖,他想起这些最常被提及的志怪动物处理方式,不知事务长是否已经跟船长达成了共识,大概率是没有,否则也不必挑选这三更半夜的时间来到水舱。 谈话的声音未加掩饰,艾格听了两句,听出了他们也是刚刚来到这里,以及此刻杵在门口的原因——他们没能在水舱内找到人鱼。 “一共几把钥匙?” 暗哑的问话像由冷铁摩擦而出,事务长手里握着水舱门上的铜锁,锁扣已开,昭示出门后动物出逃的痕迹。 “三把。”应答声颤抖了一下,“都在那些水舱看守的手里……要、要把他们找来吗?” “今晚的水舱看守呢?” 许久都无人应声,哐当一声巨响,铜锁被甩到了地上。 “三把,六个人,是吗?”水舱门口传来嘶声命令,“现在,叫上巡逻的人,好好翻一翻这里的每一块木板,也许这个好消息能帮这艘船留下六条活命——那动物已经彻底滚回了它的海底老家。” 像是再也不被允许开启一样,水舱木门紧紧闭合,接着又上了三层新锁。 事务长率先前往船尾,纷沓脚步紧随其后,大量的黄色光线摇摇摆摆,转瞬之间,甲板仿佛拥有了暴风雨之时紧迫又忙碌的样子。 听着脚步声远离,艾格朝头顶船医室的窗户望了会儿。不出片刻,左右两舷就会布满搜寻之人,若搜寻的队伍里没有那个歇斯底里的大船管理者,迎面撞上倒不算大事,也许他会加入他们,跟着找一找失踪的人鱼,他本就是循着水迹出来的。 到处都是探照灯,舱室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他转身往甲板中间走了过去,最近的无锁之门是酒舱。 靠在酒舱旁的木箱后面,艾格听着搜寻的船员将酒舱翻找了一遍,一无所获后鱼贯而出。 在脚步声来到自己这个角落之前,他找到灯光探照的间隙,短暂地绕过屋子,从搜查队的后方躲进了酒舱。 躲藏不算是件生疏的事。更早时候,更北边的一些船上,躲藏是一件需要随时随地准备好的事情,而事情一旦熟练之后,再怎么久违,做起来也不会生疏了。 找了个酒桶遮蔽的墙角坐下,艾格把背靠上墙壁。 窗口透进来的一束窄光正照在那里,是冰凉的月白色,或近或远的油灯黄光时不时一闪而过,搜寻着夜里可能存在的踪迹。 他直觉这场搜捕一无所获,想象了几秒,没能想象出那条尾巴藏在大船哪个地方,又觉得以那动物惯有的不声不响的模样,藏在哪里都有可能,海面就在一舷之隔,翻过船舷比爬出水池还要方便,最大的可能是它已经如事务长所愿,终于回到了它的海底老家。 酒舱逼仄,强烈的酒精味令他一连眨了好几次眼睛。闻了闻身旁的木桶,缝隙里有气味流出,是杜松子酒,船上最烈的一种,怪不得熏得他脑袋都眩晕起来。不由看向屋子对角,想换个角落坐坐,外面那些人翻找完整艘船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他打算撑地站起,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门响——嘎吱。 细微的凉风吹进,转瞬又被酒气覆盖,门边没有丝毫脚步声传出,甲板上的诸多动静忽近忽远,通通离这间酒舱隔着不短的距离。 似乎只是风吹开了门。 但艾格等了几秒,等到了一道更为轻微的关门声。 他收回腿,从角落里站了起来,侧耳倾听的动作很快变成了低头去看。 深色的木板上,一道影子慢慢覆上了那抹冰凉的月白色。 长发显出隐晦的轮廓,肩膀却清晰如弓影,诸多尖锐从影子边缘冒出,是鳃片,是手臂上的鳍,艾格认出来了,人鱼。 它的影子停在了转角前,像窗框或木桶之类的屋内死物那样,半天没有前移一下。 不清楚它怎么摸了过来,也不清楚它刚刚又藏在哪儿,艾格闻到酒精味里冒出了海水的苦涩潮意,干燥的酒气很快变成了潮湿的酒气,大片水迹从影子里淌过来,几乎快淌到脚下。 依旧有许多束黄光在窗外闪过,这回不是闪在月光里,而是闪在志怪动物的影子上,它那处处怪异的影子像一个不为所动的塑像,它的脑袋一动不动地朝着这个角落。 这情形算可怕吗?应该是可怕的。 门外危机不定,从来只会待在水里的志怪动物出现得悄无声息,它无需要张牙舞爪,只需将身体探过转角,大概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惊吓,如果伊登在这里,艾格估计他哪怕被死死捂住嘴巴,也能仅凭颤抖的动静招来船上所有搜查的灯光。 但他战战兢兢的同伴不在这里,艾格把后脑勺抵上墙壁,观察着那意图不明的影子,于是只剩下仿佛可以持续天亮的寂静。 细微的动作区分了人鱼与那些死物影子——先是头上的尖锐刺影慢慢消失,他不难想象它两道长鳃紧紧贴往脑后的样子,随后是手臂上的鳍,像爪子或獠牙被收拢,逐一贴伏上那影子的人形轮廓。 第66章 水迹停止淌动,除了腰下鱼尾收束的模样,影子的上半身几乎找不出怪诞可怖的地方了。 慢慢地,它向前伸了过来,倏而又停住。啪嗒,似乎是尾鳍拍了一下地。 如果这是一个类似于敲门的招呼,那大概是失败的,这声音轻得几乎没法被耳朵捕捉。 这古怪的念头不是第一次出现——艾格在这熏熏然的酒气里侧耳去听,感觉自己所待的角落好似藏了只胆怯的兔子,那跟随而来的黑影斟酌着每一分动静,像在确保一个吓不跑兔子的探身。 与此同时,酒舱外面的动静却不像它那样耐心十足,脚步声如噼啪骤雨由远及近,搜寻的船员们不知为何再次来到了这片甲板。 而那黑影还恍若未觉地停在那里,艾格不由抬手敲了敲酒桶,给它示范了一个音量合理的招呼,探照的光线闪过窗户,没等对方有什么反应,他已迅速踩过一地水迹——起先他没有去捂人鱼的嘴,反正它从来不曾张嘴发出过声音,但等到他伸手拖过那截潮湿的腰,把这具紧绷又沉重的躯体往角落一塞,却不由自主反身捂上了它的嘴——极度的寂静里,那突然冒出的喘息犹如巨响,耳畔听来,几乎是比呼喊还要明显的动静。 “最好安静。”他警告它。 一记吞咽飞快滑过那喉咙,人鱼像是在寻找空气般仰了仰脖子,很快地,没有任何声音在发出了,它最懂如何安静。 然而艾格等待片刻,手上的力道却半点未松,甚至他大半注意力都在从门外转移到这个角落。 掌心的那张脸,手肘下的潮湿胸膛,所有东西都挤在这片角落——那是一种远超门外危险的紧迫之意,距离足够接近,这感受就足够强烈,手掌底下仿佛有什么东西需要紧紧按压,才不至于在这片黑暗里弹跳而出,不是声音,也不是颤抖,过了一会儿,他动了动腿,在酒气间反应过来,是它的尾巴。 第33章 “刚刚地上有这些水吗?”一墙之外的声音在说。 “不记得了……好像没有。” “从哪儿来的水?” “船舷边更多, 是有谁把渔网收上来了?” 角落里,海水的气味已经快要淹没酒精味,艾格看了眼手底下湿哒哒的动物, 一滴水正从它的睫毛落到他的手腕上。它潮湿得像是上一秒刚从大海里急急忙跑出, 也不知长发与鱼尾在甲板留下了多少水迹。 湿意从每一处触碰里传来,最明显的是小腿处, 那尾鳍已经不再像刚刚那样紧紧绞缠, 柔软的触感一动不动地抱在他的左腿。许久都没呼吸冒出, 那鳃片也没扇动,他稍微松了松手,一道漫长而颤抖的呼吸出现在了手心里。它明白门外那些人的搜寻吗?在害怕被发现吗?艾格看到它长鳃的影子在跟随呼吸颤动。 “酒舱检查过了吗?” “早就检查过了。” “门口怎么也有水?” 忽地一下,木门推开,灯光扫进屋内。 “地上也有水。” “谁把酒桶打翻过?闻闻,这里都是香喷喷的酒味。” “好像……还有点其他味道?进去看看?” 艾格转头去看地上那滩水,不由皱起了眉。灯光在墙上扫了又扫, 三个, 他听出那快要进来的人数。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手掌按压的力度在加大, 留神门口间, 只感觉到了腿上那截尾鳍的松动。柔软的触感从膝弯滑下, 紧接着,自上而下又是一遍, 尾尖轻柔而无声的拍打从膝盖处传来。艾格低头去看那双灰眼珠,它向他投来幽静的凝视。某一瞬间,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比自己是只松鼠或者兔子还要古怪的念头:那尾鳍的动静像极了一双手掌的安抚。 黄色的光线离开地上的水迹。 “只是一滩打翻的酒——你在怕那动物躲在酒舱吗?” “我没这么说。” “要我说, 压根不需要找什么,没有门锁, 没有看守,大海就在那儿,它还会去哪儿?那是海里的动物。” “是这么回事。”又是一道光扫过,“走吧。” 脚步声逐渐远去了。 搜寻彻底结束时,圆月已经快要消失在大海的最远处,海平线底下的黎明却还没到来的迹象。 夜雾在片刻间已由淡转浓,事务长带着一群人消失在雾中,没人知道这个兴师动众的夜晚是否令那张面具下的脸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终于从躲藏处出来,走在回舱室的路上,海风一吹,艾格只觉身上都是一块一块的潮湿凉意,手臂,双腿,胸膛,每一处碰过那动物的地方都得要一会儿才能干透。 接着他摸了摸后腰,摸到了不亚于小腿的潮湿,记起人鱼刚刚落在身后的两只蹼掌,却不记得从头到尾它悬着的手臂有过触碰。 停步回头,连脚步声都没有的动物正在从很远处的夜雾里跟来。 那半截长尾淌在地上,像束黑色流水。人鱼大半身躯竖直而立,他走上十步,它可能才动了三步的距离,不管蜿蜒在地上的鱼尾是怎样一个优雅模样,那部位也显然不是为陆地而生的。 艾格望着它缓缓来到跟前,端详了会儿它仰着脸、发顶才到他肩膀的样子,随后他从它颈间捞过一缕湿漉漉的头发,放到鼻端闻了闻。 离开了酒精的干扰,只剩满满的海水气味,草药味已经彻底消失。放眼整艘船,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它洗出这身海水味,不难猜测它之前回到了哪里。轮船和大海,搞不好都是它来去自如的地方。 第67章 松开这缕黑发,艾格望向那片沾上甲板污迹的尾鳍。海面就在一舷之隔,它却拖着这条不属于陆地的尾巴跟了一路。 “是想来我们的爬梯上坐一会儿吗?” 闻言,人鱼原本正在抬高的脖颈忽然不动了。 那是种不动声色的停滞,你可以说它是听懂了,也可以说它只是在判断这突然出现的声音。人鱼苍白的脸像船舷外的深海一样平静,也像深海那样可以藏下一切。 四目相对,艾格没能从它的凝视里找出半点裂缝。 直到他伸出手,穿过那片头发,摸到它僵直的后颈——这一点点触碰好似击打,缝隙猝然裂开,两片睫毛忽地颤了颤,脸上的颤抖来到脖颈,就变成了喉头的滑动。它把肩膀向他抬高,他的手指于是来到它的脊背。 湿意从指尖的一点变成掌心的一片,艾格弯下腰,另一只手捞过它的鱼尾。一个没遭到半分抗拒的横抱。 每一寸绷紧的肌肉都让这具躯体显得更加沉重,艾格把它放上船舷,鱼尾自船沿流淌到了甲板上。只需稍作后仰,人鱼就能背朝海面倒下,但轮船轻微一下摇晃,它的蹼掌就紧紧扣住了船舷。 仿佛是害怕落海的样子。 没有一条鱼应该害怕回到大海。 夜雾开始围绕不散。比志怪动物本身更加捉摸不定的是那些伴随而来的举动——它来到这艘船的意图,它回到这艘船的意图,它一副不通人言的样子。刚刚历经一场躲藏,大海就在背后,而现在,它双手紧扣着船舷。 “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没等它有什么反应,艾格低头捞过垂落的鱼尾,“你听的懂。” “会听,会看,会思考,会感受——”黑鳞的触感细腻而奇妙,细小的颤抖从手掌底下传来,“还会伪装,对不对?” 他没有去看人鱼的表情,大多时候,这动物对面部的控制能细微到鳃片的每一根骨刺,他只是望着手里这把鱼尾。手掌里,鱼尾在随着话音一点点绷紧,黑鳞在无法克制地轻颤,连柔软的尾鳍都因完全绷开而仿佛有了锋利之感。 接着艾格碰上了这片尾鳍。 像是蛇类找到一根称心的枝干,那透明软体登时往手臂缠来,本能般的死死绞缠遇上一截臂弯抬起的动静,转瞬又像遇敌般停悬不动。蹼掌扣紧船舷,人鱼撑起半身,那是个要落回甲板的姿势,但没等它的鱼尾挪动一分,艾格另一只手上滑,一把握住了那尾鳍的根部。 几乎是同时地,一记快速而大幅的颤抖从整条鱼尾溢出。人鱼就像寻常动物被捏住后颈那样,整个凝固在了船舷上。 极度的寂静中,艾格抬头去看它此刻的神情,那长鳃不停颤动的脸正在朝他收起所有呼吸。 它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动物。 啪的一声打断了寂静,有东西从人鱼掌心滑出,骤然落地。 视线来到地上,艾格伸脚碰了碰,看清了那是一串钥匙。 放开了手里的尾巴,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哪来的钥匙?细细看了片刻,相同的铸铁材料让他想到了水舱新挂上的三把锁。捡来的?刚刚走来的一路,他并没有注意背后人鱼的举动。 他抬头看向人鱼,它正在盯着自己的尾鳍。钥匙晃了晃,发出清脆声响,它慢慢移来目光。 艾格把钥匙收进了自己兜里,与那双灰眼珠对视。 “你回不去水舱了。”他简短地告诉它。 今晚之前,大船管理者也许只是想让志怪动物离开这艘船,无论方法。 但如果消失了一夜的动物再次出现,证实它具备躲藏的智慧和意志,又似乎随时随地可以从大海登上这艘船,那么放生这种方式大概已经不能让人们彻底安心了。 “如果不想被人宰杀或贩卖,最好别再上这艘船。” 闻言,人鱼的面庞平静不变,两只蹼掌却愈发紧扣。这是个悄然而缓慢的反应,像是生怕剧烈一点就遭到打断,它把鱼尾贴上船壁,半身微微前倾,要不是面前堵着一个人,这具躯体也许已经从舷上滑回了甲板。 艾格望向它落在地上的尾鳍,那柔软的部位正在他的目光里收拢蜷起。 不管它对这艘船有什么企图,危险是需要避开的东西,这是任何一个能思考的头脑都明白的事。 天亮之后,人鱼消失之事就该传遍全船,接下来它在船上的任何一次出现都会成为危险的源头,而放在甲板上,两条腿的人类要想逮住一条慢吞吞的鱼尾巴,实在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艾格至今不清楚这神秘的动物有什么神秘手段,但他知道大船管理者的手段——海上的这些事都大同小异,自北海向南,他曾经一路见识,刀剑、锁链、刑具,以及火.枪,人类的工具并不是容易应付的东西,被恐惧折磨着的人和被贪婪控制的人一样,大概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到时候的危险可不会像肩头一脚那么容易忘记,鲜血是种深刻的记忆门径,往往只需一两次,再懵懂的头脑也能了解这些规则。 望了会儿雾里的黑海,艾格开口道:“后面的危险不会只是刚刚那场捉迷藏。”他告诉它,“不是游戏,也没有侥幸,出现的伤口会比你现在身上的致命百倍,这是艘危险的船。” 他有心想说些更详细更唬人的话,话到嘴边,却不清楚哪种酷刑更能吓唬到这种动物,一条条数完大概天都亮了。 第68章 “危险。”最后他只是再度提起那脆弱的尾鳍,扯了扯,“懂了吗?” 第34章 回应他的是一如既往的寂静, 以及手掌里这截尾鳍的缠绕。 柔软触感十足缓慢,又轻得仿佛随时可能被风吹掉,在他不闪不避间一点一点地缠了上来, 裹住手腕后再也不动。 艾格看了看自己的手, 又抬头去看人鱼的面孔。 忽然之间,他失去了这种笃定, 这动物也许什么也听不懂。它只是闭着嘴巴, 闭着两道长鳃, 用那双灰色的眼珠凝视着他,好似他讲出来的人言不是用耳朵来听,而是需要用目光来感受的东西。 长久的寂静过去了,久到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水迹已快干透,仿佛所有意志都去往了这道凝视里,船舷上的身躯一动不动。 要是把此时的它搬去船头,艾格忽而联想, 那大概会是一尊恰到好处的船首像。 海上曾有行船以人鱼为船首像吗?大概是有的, 但一定不如此刻船舷上的这一尊切实。如果他有一艘船——他曾经会有一艘船, 艾格记起来。在北海那座岛上, 家族里的男孩长到十五岁时就该拥有一艘船, 他很早就确定好了那艘船,挑选船骨, 配制轮舵,用青铜和铸铁铺排火炮台,他唯独拿不准船首像。海蛇太过纤细,鹰鸟的使用太过泛滥, 鲸鱼雕出来样子圆头圆脑,不够威风凛凛。 船首像是轮船唯一的图腾, 是整艘船的象征,他应该花很多时间慢慢考虑。 艾格抬起头。 塑像一般的动物坐在那儿。雾气浮荡,像是把它从无数传说故事里显露,黑尾,湿发,长鳃。它坐在那儿,就是神秘与恐惧的化身。 奇妙而罕见的图腾。 打量的视线来到那双始终凝视的灰眼珠,艾格不再开口了,劝告的念头也逐一消失在脑中。它带着未知的意图来到这艘船,大概还有着未知的手段,不管表现得多么懵懂温顺,它始终是一个未知的动物。 围绕不散的迷雾中,唯一清晰的大概只有那双灰眼珠凝视的样子,他已把视线移往了深海,侧脸却依旧能清楚感受到那道目光。它一直在这样看着他。 可那目光也是捉摸不定的。 像是隔着深海从很远的地方投来,又仿佛近得在贴上额头,他几乎皱眉,任何人在迷雾里不得其法时都会皱眉。从志怪动物上船到现在,他并非对这种落在自己身上的凝视毫无所觉,不管那些举动是多么悄无声息,这一道道目光却分量十足,次次透雾而出。还有这把缠绕的尾鳍,他低头注视片刻,又一次地,他几乎是起了好奇——他明确地在好奇。 ……但,医生那些话是怎么说的? 指腹摩挲过尾鳍的边缘,他目视一点尾尖蜷起在掌心——未知需要经过细细的观察与探索才能判定。如果是以前,如果我们还在陆地,如果你还是那个站在守卫与堡垒后面的孩子——艾格停住回想。 始终暗淡的海平线在雾里若隐若现,天快亮了。 这会是混乱的一天,他想。 人鱼消失,水舱那把被打开的铜锁却还在,他并不认为那苛刻多疑的事务长会忘记过问这事。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会越来越混乱,每一场睡梦也不会像之前那么安稳,趁着天还没亮的功夫,也许他应该回去补上一会儿觉。 望了眼船尾的舵楼,艾格摸出兜里那串钥匙,抬手递还给人鱼。无疑它知道钥匙的用途,巫师有句话说得没错,它待在它的地方,水池或大海,任何地方。 只是下一次睡前,也许他们应该在关上通风口的同时挂上一道牢固的锁,并且收好每一把钥匙。 钥匙是暗沉的铸铁颜色,人鱼没有接,也没有看向那串钥匙。 长久的凝视间,它眼珠上那种动物独有的湿润已经消失,只余一片深邃灰意,除了底下的人类面孔,那双眼睛像是没能看到其他东西,包括自己那截越来越紧的尾鳍。 加重的触感已经快要缠到臂弯,艾格动了动手肘,等了片刻没见松动,另一只手不由握了上去,继而拽了下。 人鱼随之压低肩膀的样子像是上半身也受了这一扯,然而艾格知道自己力道的不痛不痒,他抬眼看去,它那两道长鳃已然半张,瘦削左颊因控制鳃部的力度出现了一下细小抽动,有那么一瞬,他以为那张脸上会露出见血时的狰狞模样,但他眼睛一眨未眨间,能清楚看到那半开的长鳃在它低头刹那就已统统压回脑后。 它屏住了呼吸,它的脖颈停了片刻,继续靠近。 依旧是十足缓慢的动静。 志怪动物凑近人类的样子仿佛肩上有块危险又沉重的坠石,它费力抵挡,鳃尖不时轻颤,而坠石底下有张没有防备的面孔。 一滴水落上了脸,像他摸着潮湿爬梯望向通风口时那样。 很难说这逐渐拉近的距离里是否有危险的成分,那苍白肩线上仿佛蓄着一股巨大力度,又像是随时可能因任何一点动静而彻底停止。 他应该按住这截凑近的肩膀,一时半会儿却没有动。它想干什么?不像是要落回甲板的样子,没有人可以为这条未知动物的诸多举动做出注解,他出神地想。眼前是一段敞露的脖颈,脖颈上挂下来的一串怪石漆黑无光,视线微微一偏,他看到它连两只蹼掌都离开了船舷。 它抬起了手,手指似要伸来脸侧,忽地,艾格眼皮一跳——不是因为这还没抵达的触碰,而是因为一束猝然晃过眼睛的黄光。 第69章 他回神扭头。 这是片无遮无拦的甲板,夜色里的任何动静都没处躲藏,顷刻间,那些人影已经伴随着一阵急促脚步从雾里穿出,光束一阵抖晃,晃过人鱼漆黑的长发。 “谁?”恐惧的音调跟着冲破寂静,“谁在那里!?” 一行人影猛地停在了夜雾边缘,原本在地上搜寻着什么的灯光齐齐照了过来。 艾格抬手挡了挡光,很快看清了人群前方的事务长,他手里举着的一把火.枪。 事情通常都是这么发生的,翘首等候时它迟迟不来,最不经意的时候偏偏意外出现——或许他们是来找一找这三把丢失的钥匙,又或许事务长想起自己刚刚漏翻了哪个木箱,无论如何,他们去而复返,他们发现了他,发现了人鱼。这下子,混乱的一天已经不用等到天亮。 “不管是谁,离开船舷!自己过来!”声音尖锐得像是下一秒能开枪。 隔着夜雾,那枪口尚未瞄准,细链紧紧缠绕着转轮,或许还会炸膛。艾格静静望着黑暗里的那把短.枪,却不至于寄希望于一把火.枪没有瞄准或炸膛,迎着刺目灯光,他打算走上前,一条苍白的手臂就在这时完全停上了肩膀。 湿意几乎让脖颈皮肤冒出一个激灵,艾格停了停,两只蹼掌已缓缓绕过肩膀。 突然出现的人影打断了他刚刚的出神,却没有打断人鱼的低肩凑近,他感到手上的尾鳍终于松开,转而滑向腰侧——似乎是个危险的动静,他本能地想,尾巴一卷,稍一使力,它就能把人裹入海里。手掌不由按上了身旁的船舷,它要回到海里?火.枪还在十步之外,比起他这个人影,那枪口铁定更先瞄向船舷上的怪影,这种时候它最好回到海里。 金属武器的声音接二连三,哆嗦的脚步开始靠近,灯光颤抖,那是人们面对迷雾与未知时无法避免的恐惧——鱼尾从腰后完全绕来,一个不含触碰的圈拢。 紧接着一声巨响覆盖了所有动静。 枪声。 艾格在第一秒认出这个声音,也在第一秒就循声扭过了头。 他比谁都熟悉这种枪声,轰隆一下,鲜血,伤口,尸体,各式各样的支离破碎,眼前所见却不是熟悉图景里的任何一种——那把火.枪泛着寒夜中最滚烫的光,打出了这一枪的黑袍男人再度吼出了一句“谁在那里”,吼声却已经不是朝着这边船舷。 他整个人面朝甲板中央,枪口指着甲板上漆黑的无人上空。 所有人的武器都指向了那片虚空。 好似空气里有张牙舞爪的东西在逼近,火.枪在继续上膛,装填弹丸的双手却抖个不停,有人在退后,脚后跟惶惶拌上身后之人的前脚掌,噔的一声惊响,一把长剑完全落地。 ……他们像是看见了什么幻影,诡异情形前,艾格怔怔心想,又像是看不见什么。 他不知道举枪的男人看见了什么——几个踉跄快步,仿佛被追赶,黑袍男人跑向船舷的样子像在逃往平坦之地,那面具上两个黑黝黝的眼洞朝着海面不断瞪大,瞪大,腰部猛地撞上舷沿,一具躯体就像一块翻向海面的舢板——扑通一声,他跳进海里,大海吞没了这阵逃窜与呼叫。 像悚然噩梦,像离奇幻境。 ……又是一本完整摊开在眼前的怪谭故事。 然而艾格没有看到接下来的东西。 不远处的恐惧无声无形,船舷上的恐惧化身却在继续凑近,人鱼慢慢低下轻颤的脖颈,渐渐地,比雾气更潮湿的长发就落上了肩膀,拢住了视野,一片严丝合缝的黑色。 怪谭故事的书页合上了。 耳畔的落海声一下接着一下,消失的不像是一条条人命,而是一块块无知无觉的坠石,然而不管是人命或坠石,无尽浪涛会残酷而平等地吞没一切,那是大海的本来模样。 睁眼望着这黑色帘幕,他同时感到平静与战栗,但那不是自己大脑或心脏的感觉。平静的是周遭深海与夜色,战栗的是这具围上来的躯体,那道下巴悬在头顶,一条鱼尾拢在腰后,它战栗的动静像恐惧,像愤怒,他不清楚,又或是比那些还要强烈的东西。没有人可以为这条未知动物的举动做出注解。 ……三下,四下,五下,最后一个落水声消失了,脑中的数数却没有停,直到海风吹来一阵透肤寒意,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数什么。 那是背后传来的触感,尾鳍的动作一下,又一下,潮湿的拍抚像无声水流,缓慢近乎悠长,又轻得不可思议。 许久过去了,这动静依旧规律地持续着,一下,又一下,好似他直挺挺的脊背是什么瑟瑟发抖的东西。 第35章 不知从何时开始, 噩梦已经遍布夜里的行船,恐惧则写满了每一双惊醒的眼睛。 一场噩梦可以承载多少恐惧? 如果迟迟不醒,浅层的符号会引发深处的画面, 黑色种子会汲取混乱记忆的养分, 一点点长成遮天大树。恐惧会召唤恐惧,恐惧会扩大恐惧, 恐惧会从每一寸空气侵入到每一根骨头, 恐惧—— 他平静审视着这场浓黑梦境。 没要多久, 几乎是黑色潮水涌起的同时,如同重复戏剧里猝不及防的一环,忽而一切都暗了下来,无尽漆黑悄然化作了一个溶洞。 滴答,滴答。像一个淌着涎水的巨怪嘴巴。 它长久地候在那里。 第70章 或许是因为水滴声充满了抚慰的韵律,又或许是因为岩壁巍然不动,除了黑暗与潮湿, 那嘴巴似乎已不显狰狞, 甚至可说宁静。 起先他忽略了那道声音。 梦里常常会有太多熟悉的声音, 虚假的, 已逝的, 没有意义的声音,他习惯了让听觉不用太专心, 但等到那声音从水滴声里拼凑出清晰的音节,抚摸一般爬上耳畔,他意识到那是一道陌生的、没有面孔的声音。他或许向溶洞口走了一步,又或许只是站在原地摸了摸耳朵, 那是怎样的声音?在说什么?在重复什么?意识回笼间,眼皮上有清晨的亮光。 “萨克……”他想起来, 那声音在叙述一个缓慢的音节,“……萨克兰德。” 睁着眼睛出神片刻,艾格把脖子靠上僵硬的椅背。 许久都没做过这样一个清晰的梦,他恍惚以为这天亮前的短憩是漫长一觉,耳边是船医室窗外的海浪与鸟鸣。医生睡在角落的床铺,垂老之人的呼吸又轻又弱。 萨克兰德,盛夏群岛。 他开始寻思怎么会毫无缘由地梦到这个地方,记起了那里不同于北海的茂盛阳光、缤纷的珊瑚,还有沙滩上的嬉笑。酷寒的季节里,北海的人们偶尔喜欢南游,萨克兰德的一切都是暖洋洋又适合休憩的,他知道上船以来自己睡梦一向平静,却不知道梦里的思绪竟已放松到前往了盛夏欢笑之地。明明刚刚才经历了堪称惊心的一晚,不是吗?望了会儿头顶的天花板,艾格从椅子上站起。 打开窗户,天已经完全亮了。 海鸥在散步,晨光遍洒的甲板找不到半点夜里的阴森迹象,除了那些已经丧生大海的船员,不会有第二个人类知道这艘船发生过什么,脑海里无声的画面像场幻境。幻境——话说回来,如果离奇之事到最后只剩一双睹见的眼睛,谁又能证明那不是幻境? “枪声……我好像——我梦到了枪声。” 醒来后的医生这样说起他的睡梦。艾格知道等他出门转上一圈,和水手们谈上两句,马上就会明白那并非做梦。巨大的枪声响在第三根桅杆处,足以覆盖整个船尾,当时就已招来了不少巡逻的脚步声。 接着他想到了人鱼背朝海面落下的样子。 那不是什么需要思考的事,几乎是一个本能的反应——怪象当头,虽然船舷上志怪动物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已跟随手臂与尾巴合拢,船员们的落海声像是与它全无关系,但他能感到平静的屠戮已然遍布那片甲板,黑色幻境仿佛可以吞没任何一个来人,巡逻的脚步声——越来越多的脚步声里,艾格不由拉开它的尾巴,推了推它的肩头。 人鱼落海时没有挣扎,海浪翻涌间,连水花溅起的声响都微不可闻。他没有看清它的眼睛,低头的一瞬仅仅看到了两道完全张开的长鳃,像鸟类落崖时陡然张开的翅膀,急促得几乎有股惊慌之意。鱼尾滑过腰侧,刮过船舷,他握在船舷上的手能察觉到那截黑尾的颤抖,剧烈得像是尾巴上的黑鳞在被船舷一片片刮下。 站在窗口,艾格摩挲了会儿窗框,视线不由自主去往昨晚的船舷,它似乎确实在恐惧落海,他想,忽而想去舷边看上一眼。 打断这些游离思绪的是医生。 老人家已经洗过脸,对着海风醒了半天神,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是恍惚的,也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怎样一个糟糕的睡梦。 “如果不是那声枪响,这原本是沉沉的一觉。”苍老沙哑的声音响在窗边,讲述的却并非噩梦。 “好长的一个梦。”他说,停顿许久,“我梦到了很多地方,艾格,那些地方……我压根舍不得睁开眼睛。”他眺望远处,但那昏花双眼大概只能看清一片模糊的蓝,他说起梦中之地,“城堡的壁炉,开满鸢尾的庭院,摆满大船的码头,松林和雪山……艾格,我梦到了家乡,我梦到了他们。” 家乡——这是个不常提及、却无法避免的话题,和老人的谈话你得时时做好这样的准备。回忆是条共通的河,年迈之人往往喜欢停在河边休憩。 “我梦到我比现在还要老,很老很老,老到快要睁不开眼皮,双腿再也站不起来。藤编长椅和我走前一样,摆在那间庭院里,四处都是鸢尾花,蓝色的一片,风吹过的时候有点像海浪,是个好梦。艾格,我梦到自己老在了那张长椅里。” 有那么一会儿,艾格感觉自己还在刚刚闭眼短憩中,而苍老回忆的声音是梦里的神秘韵律。也许他不该待在这里等候老人醒来,睡梦会影响睡梦?他想到了刚刚的萨克兰德——那阳光茂盛的盛夏群岛,他心不在焉地继续倾听着。再一次地,医生提出了让他离开这艘船的事,他还不知道疫病也好、事务长也好、还有人鱼——所有他理当恐慌的事情都已经曝露或消失在了这艘船上,他只是沉浸在自己不安里。 那是一种积年累月的不安。 “第一年的时候,我希望我们能回到家乡,我希望那些传说只是人们的传说,希望有一只信天翁能飞进诊所的窗口、一片熟悉的船帆会突然出现在堪斯特的码头,我希望你的父亲母亲,所有人——所有人都站在船头冲我们招手。第二年过去了……然后是第三年,四年,五年……北海已经被海盗分食干净。而消失的岛——消失的人,他们再也没有出现。希望……艾格,怀抱希望的等候对于一个这样年纪的老人来说,实在是件残忍的事。” 第71章 他涣散的眼睛重新聚焦:“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信那些东西,不是吗?我知道,我相信了,神秘未知的力量,神秘未知的敌人。”他闭了闭眼睛,神态虚弱,消瘦与皱纹总让人感觉虚弱,“天知道,一个老人所有的愿望只剩下孩子们的安全,我仅仅希望你们可以好好长大。” 他又一次提起:“离开这艘古怪的船,艾格,保证自己是安全的,你就算不听我的告诫,你也得想想——” 艾格停下手里的推窗动作,听到他继续说:“你也得想想大海另一头的安洁莉卡。” 沉默仅仅持续了三秒,老人一定在脑内无数遍演练过这番劝说。 “……大海那一头,失散的女孩在等着我们的重逢,不是吗?她一定像我们一样在期盼重逢,期盼她啰嗦的医生老头和她的兄长。” “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耐心,需要等候,也许堪斯特岛会来一艘航程正好的渔船,也许是在你长大到——长大到……我不确定,大概是长大到不会轻易流血受伤的时候,一切的前提是你的安全。岛消失了,所有人都消失了,但是艾格,我们还可以找到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艾格抬起头,重复。 “你告诉过我,她曾和你一起离岛,你们在一艘好心人的渔船上一起醒来,又在萨克兰德分散。”医生忆起盛夏群岛,“那算是个好地方,没有太多海盗与贪婪之辈,住着各种肤色的人,红头发的女孩在那里也不会太打眼。安全的,你说过。” 是他说的吗。 ……是他说的,艾格想起来:“我说过。”一个谎言往往需要另一个谎言来掩饰。 “所有令人头疼的孩子里,她是最机敏的那一个。”医生或许想微笑,但他的脸动了动,只形成了一个皱纹的波折,“她从小就喜欢盛夏群岛,她会好好长大的,现在一定已经是个笑声响亮的大女孩了。那里有她最爱的大太阳,沙滩,各种各样的小动物,说不定她这会儿也在和我们一样看着海面,用面包屑喂着盛夏群岛的海雀,她最喜欢那些鸟儿。” 艾格不知道该不该跟老人一起叙旧,他把视线从海面上一双滑行的白色翅膀收回,转而望向底下已经人来人往的甲板。他什么都没在想,话语自行脱口:“比起海雀,她更喜欢海鸥。” “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总是很有自己的那一套。”医生说,“她最喜欢你,最讨厌我这个啰啰嗦嗦的老头。” 艾格不再开口了。 他依旧看着甲板上的人来人往,看着那些样貌与装扮各异的船员,从捞渔网的人看到转舵的人,从散步的人看到仰躺晒太阳的人。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来历。 大海让人们的故乡分明,那个发色漆黑、皮肤较深的来自阳光更茂盛的地方,那个肤色苍白、身穿厚厚黑氅的来自凛冬地带。医生老了,刚好老到斑纹盖住肤色,褶皱披上鼻眼轮廓,一眼看去,哪怕是阅历最丰富的水手,也无从猜测他来自哪个地方。 而他自己—— 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没在想,脑海里却已浮出了一张面孔。不是自己的面孔,那是另一张红发碧眼——安洁莉卡……安洁莉卡·加兰海姆。 眼睛在本能地循着白色翅膀的轨迹,艾格望着一只海鸥从视野里飞起。如果有人在海上看到了她,如果有人能在海上看到她——他们会猜测她来自哪里? 她的红发和他不太一样,不是红铜,是树莓浆果的颜色,黏在他背后的时候,总会让人以为是只叽叽喳喳的赤尾鹦鹉。她比他小了两岁,闯祸的经验却仿佛比他还要丰富两年。 野外的清晨,她从密林深处的树上滑下,面对卷着袖子焦急找寻了一天一夜的兄长,两只手掌投降似的举高:“停下,艾格,停在那里,你看起来要揍我这个迷路的小女孩了。”她能把所有讨饶的话说得理直气壮,“你终于找到我了,但你看看你,非得这么凶巴巴的吗?回头瞧一眼日初,听听周围小鸟的声音,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深呼吸——好好想想,艾格,你得朝我张开手臂,你知道太阳从落下到升起需要多久吗?一天一夜!这可是一天一夜的分别啊!”再凶恶的表情也不能阻止她扑过来,“我想死你啦,艾格。” 她得来自盛夏群岛。 傍晚时候,艾格一个人来到了船舷边。 他开始眺望海面。很多时候他都是这样眺望海面,站在不同的地方,雪山高处,城堡的窗口,热闹或冷清的码头,最漫长、最百无聊赖的眺望是在堪斯特岛的海崖。他熟悉海面之上的那些东西,岛影,远礁,渐远的海鸟,路过的船帆,还有来来去去的无尽海潮。 海面之下的东西却知之甚少。 他低下头,船舷边忽有水花起伏,人鱼——神情平静一如既往的人鱼从海面之下冒了出来。 水痕在从它苍白的脸上一道道滑下,海水的围绕中,那长发与鱼尾都是泅不开的浓黑色。当它这样出现在海面,深邃眼珠收尽波光,背后是无边无际的海潮,你才知道那是一种完全属于大海的动物,且不是属于那种波光粼粼的浅蓝海面,得是那种幽深的、全然静谧的、底下仿佛有黑洞的深海。 但它就这样从波光粼粼的浅蓝海面冒了出来。 清晨与午时过去了,轮船前行了不少距离,它依旧出现在了这道船舷边,落海前的位置,不差一分一毫。好似从落海到现在,它从没离开。好似它一直都在。 第72章 沿着船舷,艾格开始走往船尾。 底下人鱼停了片刻,悄然跟随移动。他低下眼睛,能看到它的肩膀在海面轻微而缓慢地起伏,水底鱼尾偶尔摇摆,那长鳍舒展的手臂忽而动了动——它手里抓着什么? 艾格不由多看了几秒,他仅仅是在观察,人鱼却好像被船舷上的目光按住一般,先是完全停下移动,继而落后些许距离,将肩膀与脖颈缓缓下沉。几乎是小心翼翼的模样。 那并非是第一次出现的神态,再一次地,艾格想到了兽类对峙时无声避让的脚步。是否人类在它眼里都是胆怯易受惊的动物?悄无声息间,眨眼五六条人命,它会觉得自己可怕吗?它好像确实挺可怕的。艾格摸了摸兜,摸出了一个船医室桌上顺来的沙果 ,他低头,与海面上那双快要沉下去的眼睛对视片刻,把果子抛了出去。 人鱼的脖颈从水面伸出,手臂飞快一展,捞住了落水的果子,它抬起头。 看了一会儿,艾格再次摸了摸兜,朝它抛去了第二个沙果。 这回没等果子落水,黑色长尾在水里微微一摆,人鱼上身后仰同时伸手,优雅又准确地接住了那颗果子,哗啦,鱼尾带起四溅的水花。 一连串动作结束,艾格望着那条鱼尾在海面盘旋一圈又停住,莫名想到了一些训练有素的动物,他感觉自己几乎要被这联想逗笑了。 他也确实笑了。抓好果子的人鱼就在此时抬起了脑袋。 隔着上下七八英尺的距离,那双灰眼珠目不转睛,水里的躯体像是在被无形鱼钩拉着,直直冒出了水面,先是脖颈,接着是肩膀,胸膛,两条手臂。 于是艾格看清了它一直抓在左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条鱼,足有成年男人小臂那么长,鱼尾饱满,银色的透明鳞皮看上去脆弱又鲜嫩。 一条银鲑鱼。 背后路过了一连串脚步声,前往厨舱的几人在谈论终于消失的人鱼、在互相询问一名船员的行踪。艾格听见了,猜想那人可能是落海几人里其中一个。要不了多久,事务长的失踪也该被人发现了,不知道这场混乱又将持续多久,他看着停在海面的罪魁祸首。 它可真悠闲,艾格心想,它甚至还去捉了条鱼。 第36章 “人鱼不见了!”第一个跑来跟他宣布这事的是巫师。 草草用过晚餐, 艾格没走几步,就被雷格巴拦在了无人的舵楼拐角。 “你也听到了,对吗?锁开了, 门开了, 那动物离开了这艘船。”匆忙靠近的人影除了带来一阵香料味,还有一点酒味。看得出来, 这消息让巫师两眼放光, 如果此时他手里有杯酒, 说不定会举起来跟他碰一碰以示庆贺。 “海上行船千千万,我翻来覆去琢磨,实在想不到那动物为什么看上了这艘船。多少天没睡上一个好觉了,我甚至已经做好了离船的准备——当然,我会劝你一起,虽然这很可能是白费口舌。”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幸运的是它自己离开了,无论如何, 好在那动物对这艘船没有更多的企图。” 要不是艾格确认昨晚的诡异之事只有自己看见, 他会以为这巫师也已经领略过了人鱼的危险, 船上那些最极端的“人鱼邪恶派”似乎也不像他这么防备。 艾格瞥了他一眼:“在你嘴里, 好像那动物哪天会把这艘船掀翻了。” 雷格巴看上去想翻白眼了:“在你眼里, 那动物吃果子,摇尾巴, 没爪没牙,友善得像头大海里的小麋鹿。” 这会儿他说起人鱼来,就和厨舱里的大多数船员一样,再也没有了音量和内容的顾忌:“要我说, 所有人都该庆幸它主动离开了——我明白无知者的无畏,然而在这种神秘领域, 也许你得听听巫师的劝。”说着他环顾一圈,昏暗的拐角无人路过,仅有几只孤零零的木箱遮掩。 “我好像还没跟你说过那动物到底危险在哪儿,是吗?” 艾格不确定巫师所知跟自己所见是否一致,更不确定他遮遮掩掩的话里有几分是可信的,他望着远处空荡荡的船舷,不甚专心道:“说说看。” 雷格巴跟随他的视线望过去,船舷外是入夜时分的黑海。 “人鱼是属于大海的志怪动物。”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说起人鱼,脱口而出时,尽管明确了人鱼已经离开,却还是下意识往水舱那边看去了一眼,仿佛在忌惮黑暗里有只窃听的耳朵。 “而我从很远的森林过来,那里是远离海洋的内陆,几乎没有人鱼的传说。你知道,森林和大海是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但森林同样神秘辽阔,森林有森林的故事——老人讲给小孩,当地人讲给外来客——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代代相传的怪谭传说。” 这个浑身上下戴着树枝、与大海格格不入的森林来客停顿了一下,抬头问道:“你听过……树精的故事吗?” 艾格看向了他。 “那是一种……属于森林的传说动物。”雷格巴辨别着他的表情,“和你们海上的人不一样,我们那里的人从小听闻的是树精的传说,我熟知那种动物。” 海风吹来拂去,这里的每一处空气都是大海的味道。艾格并不熟悉他口中的这种动物,巫师欲言又止,像是要向他讲述森林怪谭的样子,但艾格等了几秒,没等到他的后续。 雷格巴又问了一遍:“你真没听过树精的故事?” 第73章 “我应该听过?” 探究的意味来到了巫师的眼睛。对视片刻,艾格转过脸,他打算抬步离开了。 “森林有树精,大海有人鱼——在巫师眼里,某些方面来说,他们是相似的动物。”雷格巴开口拉住了他的脚步,“在这之前,虽然我从没见过人鱼,但我一直都知道那种动物的存在。” “巫师比普通人知道更多,知道药草、毒物、诸多神秘之物,知道那些传说里的志怪动物具备共通之处——我熟知森林里的志怪动物,以此推测大海上的这种动物。” 他问:“你知道树精——那种森林动物的食物是什么吗?” 艾格等他的答案。 “不是蔬菜果子,不是肉食,不是任何想象之物。” 他告诉他:“是色.欲。” 艾格眨眼,移去视线。巫师站在油灯的影子里,言谈之间尽是香料味,敞开的马甲露着蜜色的胸膛。 “离奇,古怪,不可思议——并且让你联想到了什么,对吗?” 海风吹过,突来的笑闹声打破了寂静。 几名船员一拐弯,猝不及防撞上角落里对望的两人,为首之人明显认出了雷格巴,视线在异域人好好穿着的裤子上扫了一通,又在两人之间溜了一圈,昏暗里那目光的暧昧之意毫不掩饰。 船员朝他们举了举手,绕道而走,背影留下一连串轻佻口哨。 目送人影消失在拐角,艾格步出这片角落,踱来了那道傍晚时的船舷边。 夜里的海浪一派平静,海面底下深不见光,他低头望了许久,那吃果子、捉海鱼的大海传说动物并没有冒出海面。 它像是离开了。 巫师跟在身后,边走边频频回头,像在记忆那几个离开船员的脸与身形——我嗅到色.欲的味道,更好下手的味道,在这方面,我的鼻子比嗅血味时更灵敏——他曾经这样说。 就着月色,艾格打量这个异域巫师,他在他的香料味里皱了皱鼻子,眼睛停上他全身绕着的那些东西——几天前那些枝条有这么鲜亮发青吗?它几乎不能算是枯枝了。他像在评估未知之物。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雷格巴被看得皱起眉,也不知他误会了什么,立马解释道,“我是人类,彻彻底底的人类,你该明白人类和那些动物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说起那完全不同的东西,他却如数家珍:“我遇到过树精,不止一只。我在森林里目瞪口呆,不比见到人鱼时的震撼少——它们同样长着一副类人的面孔,双手和双脚,但它们耳朵尖尖,头发不是头发,而是一条条鲜亮发青的藤条。” “和那条爱搭不理的人鱼不一样,它们懂人言,通人性,然而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那是和人类无法共通的动物,不管是外表还是本性。” “色.欲。”他说,“人类的色.欲,那是树精唯一的食物。” “食欲的本能——这种强大的本能也是那种传说动物接近人类的唯一原因。” 沿着船舷,艾格开始走往船尾,耳边浪声此起彼伏,巫师神秘的异域音律跟在背后。 “正如我警惕人鱼——当一种懂人言、通人性的动物把你当做食物——或者说一个摆放食物的餐盘,任何人都应当万分警惕,更何况那些动物还有着一些莫测的本事,有着超出想象的神秘手段。” 雷格巴把手搭上了船舷,“我至今没有确定人鱼的食物是什么,又拥有着哪些致命的手段,也许你可以听听人们是怎么遭遇一只树精的。”他带着思索回忆。 “传说无处不在,又踪迹难寻,人们得一遍遍地遭遇,才能完全搞明白它们——那种兽类追逐着人类的色.欲,所有的手段也是为引起人类的色.欲而生,所有的手段更是依靠人类的色.欲来施展。” 阴郁而潮湿的海风在把衣物与发丝不时吹开。 “起先是春梦,一场接着一场春梦。接着是冬天里长出来的绿叶,一棵棵奇异美丽的香料树,勾引般得、无处不在的气味。当你脑海里生出色.欲,只需一点点,那对它们来说就是厨舱大门打开的一道缝隙——它们将凭借那点色.欲让你双眼蒙蔽,迷失于幻境,当人们被色.欲完全浸透,它们甚至能完全操纵一个人的头脑和身体。对于某些口味特殊的树精来说,人类饱含色.欲的血肉甚至也是一道美味。” 雷格巴望着手腕上的枝条与船舷的摩擦,异域口音让这些话几乎是另一种的语言了。 “最可怕的兽类不是喝血食肉的兽类,而是懂人言、通人心的兽类。它们是色.欲的化身,是最善蛊惑之道的动物,它们引诱出你的色.欲,引诱出那平等潜伏在每一个血肉之躯的东西——只要你心生色.欲,你就是它的嘴下羔羊。” 他静了一会儿,语气平淡地加了一句:“或许只有最纯洁的孩童才能完全抵御那种动物。” 话音散进海风,艾格在巫师的最后一句话里停住,停在了船舷边。 这是他曾经上船的地方,他知道底下的舷壁挂着一道道铁杆,一个隐蔽的登梯。 他望着夜色里的黑海,伸手摸了把船舷,一手的湿润。他低头看去脚下,水迹一路延伸,又在目及之处断在了海风里。 人鱼上船了。 “很多东西都是人类的本能,知道了也无法避免,但我依旧辗转反侧,一直在想——人鱼——这种大海动物的食物是什么?” 第74章 巫师踩过地上的水迹,脚步没有发出声音。 “它想从人类身上得到的是什么?它所有莫测的手段是为什么而生?又是依靠什么来施展?” “不是色.欲,我知道,它们并非同一种动物,但那必然是像色.欲一样,是人类各种感受与欲.望里的普遍一种。” 顺着巫师的话音,艾格不由看向夜色深处。 它上船了,去了哪里?桅杆的影子隐隐约约,不管它在哪里,他不难想象出那动物从黑暗中投来一双眼睛的样子。 阴影笼罩,像是把它从无数传说故事里显露。它以什么为生?又凭借什么施展威能?它坐在那儿,就是神秘与恐惧的化身。他已经有答案了。 ——恐惧。 第37章 脚下甲板泛着潮湿的光, 无意间的落步带来一记水声,雷格巴身形一顿,低头看了看, 下意识环顾四周。 海风无形, 黑暗静而深沉,他露出了一点不安。 当你见到了那种动物, 直面了那种动物, 只需一次, 隐隐能感知到那是什么——巫师脸上还有着连日不得安眠的痕迹,对于人鱼的食物,他或许已有猜测,但他什么都没说,也不再继续谈论那条离船的大海动物。他退后几步,靠上屋檐下的墙壁,眼睛却一直不离船舷边的人影。 船舷边的人始终没有回视, 一连串的话像落进了一汪深潭, 没带来半点涟漪。 “你不好奇吗?”观察片刻, 雷格巴突然问, “同样是色.欲, 船上的疫病——我的诅咒,没让你想到什么吗?” 顺着水迹逡巡着眼前夜色, 艾格没有接腔。 “我倒是好奇。”巫师说,“你了解我的诅咒,知道那种诅咒是以人血作引,知道背负诅咒后, 任何一点色.欲都将致命,知道死于色.欲的尸体会不成人形, 却不知道——这种诅咒最关键……也是最难办的一环是什么?” 艾格停了一会儿,转脸看他。 对比之前自始至终的心不在焉,他此刻的注视称得上耐心了。雷格巴没有卖关子:“是一只以色.欲为食的传说动物。” 说着,他把手上的枯枝链子褪下,递了出去。 “或者是那种动物完整的一把头发。” 寥寥夜灯里,巫师浑身的枝条冒着桐油的光泽,比起几天前的干硬,此时拧在一起的东西像是食用了养分,柔软,鲜亮,仿佛下一刻会像活物一般扭动起来。 注视片刻,艾格走上前,接过了巫师手里的东西。 指尖传来柔软的热度,他捻了捻:“头发?” “头发,树精的头发,那种动物身上最有价值的部位,也是咒术里无法缺失的一环。”他盯着那双垂下来的绿眼睛,“告诉你这个色.欲之咒的人并没有说过这些东西,对吗?” 他审视道:“看样子,你也并不太了解巫师。” 艾格抬眼看他。 “也许你不用这么防备巫师。”雷格巴不闪不避与他对视,“大陆和海洋遍布着神秘力量,在一株药草上,在一种动物上,却不在任何一个人类身上。事实上,没有哪个人类本身具备什么神秘力量,包括你们嘴里邪恶的巫师。” 他坦率说起巫师的手段,坦率得不像是在暴露信息,倒像是在交换什么:“每一种咒术都离不开那些东西——血液,药草,神秘之物,神秘的动物。要我说的话,巫师比普通人多一点的不过是一个隐秘的传承,以及一些珍贵的收藏。” 他拿回了这条链子,仔细地套进手腕:“这是我最稀有、最来之不易的一份收藏,你看到了,一只树精的头发,部分头发。” 随后他抱手道:“另一部份则在我要找的那个人身上。” 艾格看到探究的意味再度来到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这回巫师并不像以往那么急切地寻求消息。 “我要找的那个人——虽然他卑劣、偷窃,但确实是个本事不错的巫师,他传承了我这个的咒术。广阔大陆上,也许没有哪个地方会像我的家乡一样,一遍遍遭遇那种动物,又住着不少巫师,以至于可以完全揭开那种动物身上的奥秘——这是个危险,但绝对隐秘的咒术,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从那个巫师的嘴里传到了你的耳朵里、传去了你们那座岛上,更不知道他具体说了多少——但是我猜。”巫师注视着他,“那人从来没有跟你讲过传说动物在里面的作用,对吗?” 没等对面有所应答,他自顾自道:“他必然也没告诉过你,有些巫师追逐那种传说动物,狂热程度并不亚于海盗们追逐火.枪这种武器,区别在于前者是个活物,远比死物危险。” 接着他状似回忆了片刻。 “诅咒的能力,也许算得上那些传说动物诸多能力里中最危险的一种了……你看到了,我的诅咒并没有这么强大,不是吗?如果那是一个完整的咒术——并非来源于树精的一把头发,而是树精本身。你不妨想象尸体双脚化为树根、面部皲裂皱起、头发变成枝丫——想象那里出现一棵完整香料树的样子。” “传播死亡、制造瘟疫……有些时候,人们对巫师的指控也不算完全失实。”他耸肩道,“比起拿着树精头发施咒,大多数巫师当然更喜欢后一种方式——直接找到一只树精。” “巫师骗取人们的血液,无数人的血液,交到那种动物的手里——他把人类丰盛的色.欲交到了那种动物手里,没有动物会拒绝送到嘴边的食物,不是吗?邪恶的巫师,饥饿的动物,最好的合作。” 第75章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个无知无觉、背负上色.欲之咒的人,正如你在船上看到的,每一具尸体脸上的表情都是茫然的,直到下了地狱,背负诅咒的人都搞不明白,到底是在哪儿惹上了死神的那把刀。” 安静片刻,雷格巴把目光从舷外深海转回到对面那道身影上。 “这是色.欲之咒。”他摸着脖颈间最为油亮的那根枝条,“与其管这种死亡之术叫作色.欲之咒,更多巫师喜欢称它为‘树精的诅咒’。” 说着,他开始寻找倾听之人的眼睛,但他没能看到那双眼睛,始终沉默的背影已经来到了船舷边,分不清是在倾听还是出神了。 “听起来有些荒诞,像那种吓唬小孩的故事,对不对?” “但你应该明白,我说的都是真的。” 抬起手,艾格摸到了冰凉的船舷,上面的湿润已经被海风带走了。听着耳畔的异域腔调,他的思绪却游到了那些真正骗小孩的童话故事。 壁炉火光前,有人道:“儿童需要良好的引导,还需要在深夜有个好梦。”因而所有的道理都是甜美的,死亡和灾祸里没有恐惧,残酷得藏在糖衣之下。故事告诉他们,邪恶的诅咒只降临于该降临的地方,雪山染不上黑色,城堡永不会坍塌,而勇敢纯洁的灵魂能抵御一切东西。 勇敢纯洁的灵魂——勇敢、纯洁……惯用的说辞还有哪些?时间久远,他记不起来了。甲板上,夜里的油灯已逐一亮起,巡逻的船员来来去去,绕着船尾徘徊了一遍又一遍。故事讲得够长了,收回船舷上的手,艾格转身步往舵楼。 雷格巴却没有就此离开,隔着五六步的距离,他用更慢的速度跟在了他的身后。 路过了一根桅杆,路过了一队巡逻水手,距离渐渐拉开,艾格听到背后的脚步也在渐渐远去。 就在那远去的声音快要消失的一刻,雷格巴再度开口了。 “我见过这些年的北海。”他说,突如其来地叙旧。 “没有了领主的庇护,那里是最险恶的混乱之地。一直以来,我寻找着那座岛屿,时不时冒出那样的念头——岛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人呢?北海在被海盗们一块块分食,加兰海姆的贵族属臣纷纷逃离,平民任人宰割,就连你母亲的家族也免不了一场大火——他们的领主呢,军队呢,所有的人呢。” 那问声里不含疑惑,他所做的仅仅只是一句句地陈述。 “那里本该有枪声,有呐喊声,四处流传开来的战争故事——任何覆灭都不该这么无声无息,更何况是那样一个家族……可我自北向南一路找遍,仅存的消息只有一个你,你是唯一一个在海上出现过的加兰海姆。” 空旷甲板上,他视野里唯一的那道背影在继续往前,步履规律且漫不经心的。 “昨天晚上,坐在充满噩梦的舱室里,我想起来,诸多灾祸里,那种隐秘无声的覆灭我曾亲眼见过,仅仅一次。” 巫师说:“在一个被树精诅咒的村庄。” “那是一个欢声笑语村子。”他将庞大的死亡平平直叙,“诅咒降临后,那里成为了一片空旷无人的香料树林。” “我也见过得知自己背负上色.欲之咒的人。” 依旧是轻描淡写的语气。 “那是一种跗骨顽疾般的东西,当人们背上诅咒,春梦——我更乐意管那叫色.欲的噩梦,噩梦与幻境将如影随形,色.欲的诅咒追逐着他,那是怎样一种感受?……我不知道,我曾旁观一切,为了抵御色.欲,抵御死亡,那个背负诅咒的人做了一件又一件疯狂的事,他阉割了自己,他戳瞎了能看见幻境的眼睛,他杀害了他的妻子,企图让麻木与伤痛抢先占领自己,他快要疯癫,却又不敢完全疯癫,毕竟疯子也会拥有色.欲,那是每个血肉之躯都无法躲避的东西。最后的最后,他已经不知自己为何要抵御这个诅咒。” “他依旧死于追逐而来的色.欲,他变成了一棵香料树。闻香而来的商贩将树林采摘、贩卖,换得了一袋袋沉甸甸的钱币。” “死亡竟也不是终结。”巫师的语气似感叹,“仔细想想……这种诅咒像最完美的瘟疫,不是吗?那是枪炮也无法抵御的无形之物,隐秘无声间,它能覆灭一艘船,一个村子……甚至。”他顿了顿,“一座岛屿。” 像是前面的甲板没有了通行之路,不知不觉间,两人都已停下了脚步,停下了所有动作。 艾格在这阵沉默里回过头,看向巫师。 巫师的眼睛在等着他的视线。 “你好像不怕诅咒……你把你染血的绷带丢给了我,‘你试试’,你对我说。”他转动着手上的枯枝链子,斟酌许久。 “昨天晚上——在想到这一切的时候,我试了试——没有其他意图,仅仅是试了试,我随时可以终止施术。” 艾格的视线落向了那把树精的头发,漠不关心的,一如他把绷带丢向巫师的时候。 “可是没等我终止它,血液消失,大火烧起,一切在开头就已结束……咒术失败了。” 巫师静静望了他一会儿。 “森林里的树精拥有这种诅咒的能力,其他地方的传说动物同样具备。”他说,“诅咒可以是树精的色.欲,也可以是其他传说动物的某种食物。每个巫师都知道的一点——同一类型的诅咒会吞食诅咒,诅咒会覆盖诅咒……一个人只能背负一个诅咒。” 第76章 他注视着那道肩膀,注视着那截侧脸,等面前的人抬起眼皮来,他就注视起了那双深绿色的眼睛。 “咒术失败在开头,它告诉了我有且仅有的一种情况——这滴血液的主人身上已经有了一个更强大的诅咒。” 话音逐字落地,夜色里的绿眼睛在平静回视。 那是一种牢固而可信的平静。 他红色的发丝、卷起的袖角、凌乱的衣领、未曾好好扣系的衬衫,每一个细微处都在横七竖八、随风动荡,但没人会怀疑那双绿眼睛里的平静。 “诅咒。”巫师缓慢念出这个词,用他来自异域的神秘腔调。 “你身上的诅咒——不是色.欲,我知道,你闻过我的催情香料,你辨认出了那种香料的异常……你知道诅咒是以人血作引,知道背负诅咒后某种东西将会致命,知道死于诅咒的尸体会不成人形。你知道那是什么。” “脑中的噩梦,眼前的幻境,耳边的呓语——那感受追逐着你——” 他问:“那是什么?” “一直以来,你在抵御的是什么?每个血肉之躯都无法躲避的种种感受与欲望里,对你来说,什么是致命的?” 隔着五步之远的距离,巫师端详着眼前这座平静的血肉之躯。 那人红发,碧眼,脊背笔直,一言不发的侧脸是优美起伏的雪色,让人想到很远很远处,宁静岸岛上永远连着天际线的雪山叠嶂。若曾有故事描绘这样一个古老家族后裔的英俊与无畏,也该是吟游诗人传唱的烂漫歌谣,而非巫师口中的神秘怪谭。 巫师在犹豫。 “那诅咒……会让你变成什么?” 他犹豫,又不停试探地:“那诅咒——已经让加兰海姆变成了什么?” 他像是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大概——我想,大概是你们海上的东西……海上的东西……一条游鱼?一只海鸥?不,不应该,那么多人,一整个岛屿,不该是活物,没有诅咒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一块礁石?一丛海藻?” 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直直望去了船长室的方向。 “一株……红珊瑚?” 第38章 是恐惧。 未知的动物是恐惧, 接连不断的尸体是恐惧,人们脸上的是恐惧。脑中的噩梦、眼前的幻境、耳畔的呓语,通通都是恐惧。 他时不时辨认出那种东西, 并告诉自己:那是恐惧。 恐惧是种怎样的东西? 无助者的心跳, 软弱者的颤抖。危机面前,那是从血肉之躯上裂开的一道致命缝隙。瑟瑟发抖时, 人人都会希望自己是个不会恐惧的无畏者。 然而它平等存在于每个血肉之躯, 区别只在于明显或隐蔽。 有人天性胆小如鼠, 也有人仿佛生来无畏,如果有人曾告诉那个住在城堡里的男孩:你会恐惧,你将翻来覆去品味恐惧,你会像只悬崖上掉下来的红毛松鼠那样瑟瑟发抖地恐惧——比起这样的鬼话,艾格更乐意去相信松鼠会长出翅膀,相信“世界上还有种未知动物以恐惧为食”之类的离奇之谈。 他几乎不曾恐惧。 他生来无畏,加兰海姆所有令人头疼的孩子里, 他是最胆大包天的那一个。他不怕黑, 不怕悬崖, 不怕风暴和打雷, 松林和雪山是游乐园, 他第一个玩具是把金属制成的转轮火.枪,灰头土脸的一次炸膛后, 紧接着他会去开第二枪。 加兰海姆的男孩得长到十二岁才能拥有出海远航的经验,他觉得那实在是个漫长的期限,早在个子还没船舷高时,他就已试着偷溜进父亲的远航大船, 躲在一个酒桶里听轮船拔锚起航。他自小听人们讨论海上的东西,暴风雨、暗礁、海盗、战争。 他从来不觉畏惧。 有谁会畏惧大海呢?那是加兰海姆的养育之地, 是最自由最广阔的冒险之境。 孩童因无知而无惧,长大才因经验而无惧。时隔多年,不经意间回想起来,那本该是他在皮破血流的经验里获得第一个道理——那也该是每一个自认勇敢的孩童最早明白的道理——人人都是一具血肉之躯,有些事情并不会遵循无畏的意志,有些事情得有第一次,一次过后还得有第二次第三次,经验才能教会人怎么克服意志之外的麻烦。 比如晕船,比如醉酒。 曾经的男孩藏进那艘远航大船,曾经的船长——北海领主打开酒舱大门的时候,酒桶里偷渡者正在对着满室的酒气呕吐,东倒西歪的脑袋上还带着摔倒磕出的伤,活脱脱一只落汤的红毛松鼠。 领主把晕头转向的红毛松鼠从桶里拎起,已惯有的眼神挑剔,开口第一句是训斥:“你知道船上对偷渡者的刑罚吗?” 北海的统治者对他的长子总有各种各样的不满意,他火烧的红发,深蓝眼睛,铜铸般的方下巴,威严目光是比言语更有力的号令,然而除了都是红发,孩子们长得更像母亲,一点儿也不像他,女孩不像他,男孩也不像。 他揣着灰头土脸的男孩一路走过甲板,边走边训斥,用他一贯的大嗓门。 那是一艘以展翅海雕为船首像的轮船,载满了经验丰富的战士,充斥着号令、抗击风暴、预备战火的声音,教训孩童的话语像格格不入的雀鸟误入了海雕群。闻声的船员开始发笑,笑声一传十、十传百,领主将肩膀上越埋越深的红发脑袋一把拨开。 第77章 “你在学鹌鹑吗?”他有千百种挑剔的话,每逮着一次机会,话语就会像齐发的箭矢,扎向男孩那远超身板大小的自尊心,“你也会觉得自己见不得人吗?哈,我以为你已经可以凭借一颗胆子横行大海了,你两条腿不是快得能溜上船吗,怎么现在站不稳了?脑袋不是比火炮台还硬吗,怎么埋起来了?” “对着海面照照你现在的样子,你最好再掉两滴眼泪,让所有人都来看看挂在我身上的这只洋娃娃。‘哪里来捡来的’,别人会这么问我,我告诉他们,安洁莉卡丢掉的,因为我的女孩嫌弃这娃娃太过软塌塌。” 浑身力气跟着愤怒一起回来了,他开始挣扎,却被一只大掌捏着衣领提到船舷外边。领主还在嘲讽不停,另一只手掰上男孩的脸,让这个向往远航的不知天高地厚者直视眼前的汹涌大海,而他没忘甩头给那手掌恶狠狠的一口。 “现在,我要把这只暴躁的洋娃娃丢进海里,嘶——你可以去跟下面的海怪比比牙口了。” 他从不讨饶,也并不害怕。他远离陆地,见到了双脚不可着落的海面,风浪袭涌,他只觉无论轮船如何颠簸,下一次自己定能稳稳站在船头。晕船是一回事,恐惧又是另一回事。 还是那句话,有谁会畏惧大海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是一种鲁莽的、毫无自觉的无畏。 他从来不畏疼痛与鲜血,所以他好像总是在流血受伤。手中火.枪的威力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大,炸膛的意外却仿佛不在果断开枪之人的考虑范围内。他快要有自己的船了,出海的次数越来越多,又总是在暴风雨的天气里迟迟不归。年少的无畏者在用一次又一次的险境丈量恐惧的边缘,而他的恐惧生来就远在天际。 皮破血流的事情不在少数,长辈们教授经验的同时,恐惧竟也成了一种时不时念叨在嘴边的课程。 “至少你不该一个人出海。”医生替他包扎在船上暴风雨里弄出来的伤口,“到时候被海怪卷去了,也没人替你报个信。” 每当巴耐医生离岛行医,城堡里替他包扎的医者通常就会是他年纪轻轻的助手。 比起老人家的温声细语,那个浑身异域装扮、与海岛格格不入的助手总会说上一通恐吓之言,每每还说得煞有其事。 “海怪,知道吗?海怪才不管你是谁的孩子,有谁做靠山,它们凭灵魂和血液认人,最喜欢你这种从里到外都闻起来香喷喷的人类小孩。” “不信的话,下回你站在船舷边时低头看看,然后你终于能发现在你撒欢的大海上,海面之下有道黑影子一直在尾随。” “想想看,一头海怪为什么要跟着一个人类?你最好小心再小心,一旦海浪逮住了你,它就会把你拖进海里,拖到海边的洞穴,先把你养胖,养得白白胖胖,再起把火,架口锅,放点盐巴和香料——” 海岛上有学士,有医生,有匠人,来自海上的各种各样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故事。他早已到了不需要床头故事的年纪,也早已在那些或离奇或恐怖的怪谭故事里千锤百炼,他无动于衷,甚至懒得去指出那些故事的重复与拙劣。 “还有鲜血。”异域来的医生叹气,“看看我这满手的血,我的殿下,你该对疼痛有点敬畏,别把流血不当回事。” 那是一个擅长讲述巫师故事的医生,口音总是带着奇特的韵律。 “记得我以前跟你讲过的那些吗?要知道,鲜血不止是破皮和伤疤的问题,巫师的诅咒——所有诅咒可都是基于鲜血,一旦你这随地乱洒的血落到了一个巫师手里……”他给出神秘又意味深长的眼神,“真有那时候,你还不如选择躺倒在海怪嘴边,至少那种死法利落点。” “岛上没有巫师。” “这可不一定。” “你笃定得好像你就是那巫师本人。” “……话可不能乱说。”异域之人压低声音,“否则明天你就得到火刑架上找你正直无辜的医生朋友了。拜托,多少信一点,看在你老爹帮我解过奴隶镣铐的份上——一般我不告诉别人这些隐秘的知识。我是在向你提醒诅咒的危险,好吗?” “比如?” “不同的巫师掌握着不同的诅咒,比如你可能会突然全身生疮、吐血暴毙,也可能一会儿怕冷裹上冬衣、一会儿又热得脱光衣服,白天畏光、晚上怕黑……最可怕的是——” 他说:“我不是吓唬你,有的时候,死亡也不会是终结。最可怕的是等你灵魂湮灭,肉.体还会变成一些……一些其他的东西,你不妨想像一下,一棵香料树,一株红珊瑚——被贩卖,被收藏,总之,一切的开始仅仅是因为你留了一滴血给巫师。” “听起来比火.枪还危险。” “不一样。”那人想了想,“人类的血肉之躯可挡不住一次火.药的炮轰,然而照理来说,诅咒却可以被抵御。” “怎么抵御?” 慢悠悠的、骗小孩的那套,“勇敢、纯洁的灵魂能抵御一切。” “勇敢。”他甩甩手上的伤,“照你这么说,我得勇敢,我不能害怕,首先就该蔑视疼痛和流血。” 异域之人哑口无言。 “讲点好的,别再拿可怕的睡前故事吓唬他。”每次都会这样打断恐吓的是母亲。 在那些黑漆漆的长夜,她提灯从门外走进,拉上天鹅绒的窗帘,点起壁炉里的火光,确保屋内的每场安眠。是否所有孩子在母亲眼里都是异常脆弱的样子?她问询每个讲给幼童的床头故事,剔除那些黑暗阴森的,留下那些不会引发噩梦的。 第78章 当他把鲜血淋漓的伤口递给医生,她总在一旁提醒:“轻一点,你弄痛他了。”当他闯祸被父亲教训,她总是不认同地皱眉:“言语是利器,你把他说得眼泪汪汪。” 他从来不觉被吓唬,也不怕疼痛,更不要说冒眼泪了,然而在母亲的柔声细语里,任何反驳似乎都是言不正名不顺的事。他时时懊恼,以至于决定少闯点祸、也尽量别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 所有关于收敛与谨慎的教育里,她的话总是最有效的一课。去往她的书房的时候,他得藏好每一道新冒出来的伤口。 那是个摆满金属零件的房间。 锁扣,钥匙,滴答滴答的钟表,不同制式的火.枪,他能在那里认全所有金属。然而进屋之后,最常闻见的气味却是花香,来自窗外花田,来自桌上花束,来自屋子主人的袖摆和双手。 “又受伤了?”她从羊皮纸堆里抬起头,一眼就能看出所有,“火.枪的炸膛?” “一次。”他说,“枪口对面的海盗比我受了更重的伤。” 母亲拉过孩子的手,端详透血的绷带。 “跟枪口朝向了谁无关。”她摇摇头,“最常被火.药所伤的一直是最常和这种武器打交道的人,艾格,你会不断受伤。” “我不怕。”他知道那是自己会打一辈子交道的武器。 “我知道,什么都吓不倒你,你是最勇敢的那一个。你几乎快长大了。”她捋顺他的头发,“但是我会害怕。” 火.枪,最新式的火.枪,一把五岁幼童也能安全使用的火.枪——很难想象那种危险的武器会出自这样一个花香四溢的房间,就像那些海盗与贵族们——那些真正的海上掠食者们也很难想象,这种带来了巨大变革、令北海天翻地覆的武器的诞生仅仅是因为一位母亲的恐惧。 人性并不共通,艾格曾想。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也许远大于人和兽类。兽类饱食后常懂餍足,而贪婪之辈永远在张着血盆大口,人们会背叛,会筹谋,会有漫无止境的欲求。 哪里有宝藏哪里就有争端,所有平静的前提是这种武器诞生在了加兰海姆——雪山和冰海教会了人们用最冷酷的方式掠夺,也教会了人们用最坚固的方式守护。他们是冰之群岛的统治,是最无畏而古老的强大家族,海雕飞过的地方会留下加兰海姆的信,鲸鱼游过的地方将扬起加兰海姆的帆,人们夸夸其谈,宣扬海神无处不在,在人间留下的名字叫做加兰海姆。 他们可以在任何混乱之地守住每一条岸线的平静。 城堡一如既往巍峨,海岸一如既往坚固,那个本该平静一如既往的夜晚始于一场噩梦。 他在黑暗里睁开眼睛,听到暴雨打在窗户上的声音,自小到大,噩梦屈指可数,更别说冷汗与心悸。他坐在床上,听到屋外有短促的尖叫,转瞬又消失了,他听到有东西翻倒的声音,转瞬也消失了。像还没睡醒,像场梦境。他下了床铺,打开房门,迎上眼睛的是一株红珊瑚。 一丛完整的、血红的珊瑚树。 它足有成年男人那么高,枝条瑰丽横生,色彩夺目噬人,不属于城堡的任何一件摆饰。同样像场没睡醒的梦境。 那是最初的恐惧之梦。 恐惧是种怎样的东西? 无助者的心跳,软弱者的颤抖。危机面前,那是从血肉之躯上裂开的一道致命缝隙。缝中溢出的黑影将扭曲大脑、血液、骨头,变化每一寸皮肉—— 一株红珊瑚。 他见到了侍卫的恐惧,他们剑柄掉落。他见到了学士的恐惧,他们揉着眼睛,悚然张望四周。他见到了异域医生的恐惧,他从楼梯下方朝他奔来,“恐惧,是恐惧!”,他朝他呼喊,朝惊惧的人们呼喊,极力镇定的神情在徒劳的呼喊中化作一片扭曲的、珊瑚的红。 恐惧。他握住一个温热的血肉之躯,转瞬掌心一片僵硬冰凉。是恐惧,他扶起一株红珊瑚,又倒下一株红珊瑚。他路过了一株红珊瑚,一株接着一株的红珊瑚,越来越多的恐惧,越来越多的红珊瑚,像一场不断传染的瘟疫。他走过一条长廊,接着奔跑过一条又一条的长廊,怪谭故事仿佛没有尽头,他分辨幻境与现实。 终于,长廊的尽头,父亲走了过来。 领主穿过他怪象遍布的城堡,肩上有雨水,背后是雷声,脚步匆匆却有力。他火烧的红发,深蓝眼睛,铜铸般的方下巴,威严目光是比言语更有力的号令。若悍然无畏的海神拥有塑像,那该是他的模样。 他找到珊瑚丛中年少的面孔,手掌握上他的肩膀,轻轻松了口气。 雷雨声里,父亲说了什么:“听着,艾格。”他在说,“事情来得有点突然,就像那些不敢扬旗的海盗在峡湾的埋伏,阴险,但不值一提,你见过这些,不是吗?只是一点小伎俩,只是一些红珊瑚。” “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是你的地盘,没有什么可怕的,你一直是最勇敢的那个,现在也是,对吗?” 他握紧他的肩膀,手掌稳如磐石,眼中没有恐惧。 “你的母亲在楼上等着我们,安洁莉卡睡在她的房里,现在,我们要先去找到安洁莉卡,轻手轻脚的。她不是个胆怯的女孩,但待会儿也许需要我们一人给她一个拥抱,告诉她我们在这里,让她相信没有什么可怕的。做完这一切,我们得去揪出躲在暗处的敌人——看着我,艾格,你几乎长大成人了,你不需要拥抱,对不对?拿好这把火.枪,给你的武器上好膛。” 第79章 死寂的城堡开始传出零星但沉稳的脚步声,仿佛噩梦结束前那阵代表唤醒的动静,真切而有序。他伸手,接过火.枪—— 紧接着他们听到了一声枪响。 从母亲书房的方向。 在后来无数个睁眼醒来的时刻,偶尔他怀疑结束所有长梦的是那声时时徘徊耳边的枪响。他比谁熟悉那种枪响——它是那样一种武器,激烈,致命,响声赫赫,巨大的覆灭和更迭在那种响声中发生着。 这是一个怪谭故事,不是吗?这里是牢固的城堡,不是吗?枪声——那种装填弹药、松开转轮,象征战争与人迹的枪声……又是哪儿来的? 或许是从风雨呼啸的窗扇,或许是从大开的屋门——花香被血腥淹没,最后一张羊皮纸从空中落地时,鲜血已然浸透她的黑发与长裙。 那是从背后穿透心脏的一枪。 最后的时候,领主把孩子的眼睛捂上,但他不知道他的手指已经变成了根根分明的红。缝隙间望去,珊瑚的红,鲜血的红,一大片红。 诅咒,死亡,藏匿未知的敌人,所有混乱可怕的东西跟随夜晚一起降临,不曾让这个北海统治者动摇分毫。他步履稳固地走近,手掌放上孩子的肩膀——没有东西能让他裂开恐惧的缝隙。 但妻子的鲜血可以。 艾格从此知道了恐惧是无处不在的东西。 第39章 轮船行驶海上, 时间和距离一样,常常是会被模糊的讯息,眨眼数十英里过去了, 眨眼已经深夜了。像以往每个寒夜一样, 雾气再次从舷外升起。 艾格抬头望去,孤岛般的大船被夜雾笼罩, 所有的景物都是朦胧未知的。 未知——未知让想象延伸出无数触角, 让所有故事的画面栩栩如生。恐惧往往由此而生。 然而再怎么栩栩如生的故事, 重复上十次、百次,任谁都会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沿着伸向雾气的船舷,他慢慢步往舵楼。 恐惧是同一个道理,噩梦也好,幻境也好,那些跟随诅咒而来的、无处不在的东西重复上十遍、百遍、无数遍,一次次直视过去, 在经验的撕扯与时间的缝合里, 所有缝隙都能彻底紧闭。 他知道自己心头没有任何恐惧。 幻境渐次于雾中浮现, 他将所有未知的黑影一一辨认——那静立如枯尸的东西是最远的一支桅杆, 蛛网一样密布欲坠的是纵横缆绳, 幽灵啼泣一样的声音是海风,海怪眼睛一样的光亮是舵楼的灯……紧锁的水舱到了。 这扇玻璃窗像——像什么?艾格停下脚步。像一块需要出卖灵魂来换取答案的魔镜。 他知道自己现如今没有任何恐惧, 曾经的疑问却始终悬在那里。 诅咒就在身上,一直就在身上,不是吗?曾经的那个男孩也并非无懈可击,他目睹了灭亡, 历遍噩梦,他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他曾经恐惧。 恐惧重复了十次、百次, 想象之中,下一秒出现在身上的东西千篇一律,不需要刻意回忆,那场景历历在目——最先变化的是眼睛,而后是手指、双脚,扭曲自下而上,等到灵魂湮灭,鲜艳的石质会占据每一寸死亡的躯体——任何一点恐惧过后本该是一株红珊瑚。 然而他每次张开眼睛,看到的双手依旧是完整的,他摸上一株红珊瑚,皮肤在与僵硬石质对比分明,只有他——仅仅是他,仍然是具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为什么? 他转过脸,玻璃上映着自己的面孔,黑暗让人脸的轮廓模糊不清。窗户之后,池水空空荡荡。 那动物从这里离开了,艾格想起来。以恐惧为食的动物。 转眼它好像又上船了。他望去轮船前方,视线被雾气阻隔,那未竟的疑问重新冒出,它上船了,去了哪里? 突然落上眼皮的是一道灯光,艾格抬头。 船医室里出来的两名船员吓了一跳,煤油灯晃了晃,照出那是道活生生的人影才稳住。对于多数船员来说,这片水舱一直是个弥漫不祥的禁忌之地,走下楼梯的时候,那两盏煤油灯往四周各探了一遍,谨慎得像是要驱清周围的每一缕阴影。 灯光里的声音在向同伴小声犹疑:“你觉得那动物……真的不在了吗?” “事实就是它已经不在那儿了。”其中一盏灯再次朝水舱照了一瞬,“我们最好是相信它已经远在海底了。” 夜色黑得只能照清三步之内的东西,而黑暗总是让人胡思乱想。 “如果我说——当然,我不是在怕黑。该死的,可能是周围太安静了,一眨眼又起了雾,如果我说……” “得了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他妈和你一样,现在只想跑回屋内关好我的舱门,我他妈半点也不想在入夜后的甲板上晃荡,天知道我在害怕什么。”说着他们已走下楼梯,“这船越来越邪门了,你半夜走过一片坟地时也就这样了,也许跟人鱼没半点关系,这见鬼的感觉早在第一个死人出现时就开始了。” 艾格与发着牢骚的两人擦肩而过,等到两人在余光里成为背影,无意间的一瞥,正在迈向楼梯的脚步停住了。 他注意到了其中一人手里的东西。 “好吧,就当这里是片坟地,好歹底下都是活人。” 一张面具在船员手里晃动着。 那是医生每隔三天就会制作的、塞着棉花与香料的防毒面具,潘多拉号上有且只有一人需要那样一张面具。 第80章 “也许我们只是被噩梦折磨坏了,又也许——我承认这个,想到要迈进事务长的舱门,我两条腿已经开始打颤了。” “谁又不是呢,我至今搞不清楚我每晚的噩梦到底是因为尸体、水舱里的动物、还是因为事务长的那些刑罚——五个人,你肯定也听说了,他手底下用惯的五个人就在昨晚全没了。” “不用想,这会儿一定都成了海底鱼群的大餐,没人知道他们又犯了事务长哪个忌讳。” “他浑身上下都是忌讳。” “所以我们最好从现在开始闭嘴,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低下头,举起双手,把他的面具递过去……” 目送船员的背影往船头远去,艾格看向了远处船首楼上隐隐约约的光亮,他心想自己应该没搞错那两人话中的意思。 如果昨夜并非幻境,那黑袍面具的男人应该和他的侍卫们一样,已经是海里的一具沉尸了。 是幻境吗?他自问了一瞬,随后想到了那声枪响,以及脊背上漫长的尾鳍触感。 ……不是幻境。 船首楼一分两层,事务长的舱室就在船长室之下,不同于二楼挂满了雕有蛇身的明亮灯盏,事务长的舱室门口几乎不见光亮。 等到艾格在船医室取了一盏灯,来到这里的时候,那两名船员正在从事务长的屋内退出来。 他们额头冒着冷汗,弯腰拉上舱门后,两人齐齐松了口气。见到前方提灯的人影,他们投来了纳闷的眼神,但谁也没开口说话,只是加快脚步,迫不及待离开了船头。 这是大多数船员从事务长舱室出来后都会有的模样。 一切如常。 然而听着两人的脚步渐远,看着那扇隐隐透光的玻璃窗,艾格却记起了昨夜落海之人身处幻境时的神情。他们在那间舱室看到了什么?事务长?一切如常的事务长? ……会开口说话、发号施令的事务长? 他没法得知离开的两人看到了什么,只是确信他们所见的一定不是眼前这幅图景。 透过窗户,墙上的刑具泛着冷光,那张面具落在桌上,漆黑的眼洞朝着屋顶。相比船长室,这间仅仅摆放了桌椅与睡床的舱室几乎毫无人气,像个未经准备的新居。 角落里仅有的一盏油灯照着一个大开的木箱,木箱中冒出的一层珠宝则是整间舱室唯一明亮的地方。 而那条拖着黑尾的动物坐在远离明亮的长椅上,黑发垂落扶手,连接着地上的阴影,它低首端详着手中的东西,平静又专注的样子仿若是这间人类舱室一直以来的所属者。 静谧的昏暗中,艾格看清了它手里泛着光泽的东西,那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绿宝石。 几乎是他来到窗口的同时,人鱼在屋内抬起了头。 如果换做是一个人类无声无息地侵占了亡者的舱室,又在不经意间被人看到一切,不管如何镇定,屋内之人或多或少都该出现隐秘曝露后的神态了。 然而此刻盘踞在里面的是那样一个动物——巫师的诉说言犹在耳,那是一个无法与人类共通、只属于恐惧的动物。它追逐恐惧,食用恐惧,它嗅到人们的恐惧,又凭借那些恐惧让人们迷失在噩梦与幻境。恐惧会召唤恐惧、恐惧会扩大恐惧,当人们被恐惧完全浸透,它甚至能操纵那恐惧之人。如果条件得当,如果拿到了人类的鲜血,它大概还能制造一株红珊瑚。 它所有神秘的手段都是为恐惧而生,在这艘恐惧笼罩的轮船上,所有神秘事情的发生也都该是理所应当。 慢慢地,人鱼穿过屋子,来到了窗口。 那张苍白面孔清楚出现在玻璃之后,他看到了它一如既往的凝视模样。透窗而过的视线徐徐滑动在脸上,长久而无声的注视后,它开始从屋内摸索窗框,打开窗户,那动作已经足够缓慢,陈旧的窗扇却依旧发出了不可控制的声响。 刺耳的声音刮过耳膜,在寂静里几乎是惊扰的,它倏而停下,目光停上他的眉心。 那凝神屏气的样子让他有种错觉,错觉自己脸上已经有了什么反应,比如皱眉,比如不安,比如恐惧的端倪,更错觉他任何的反应都能令窗后的动物停下所有呼吸与动作。 许久过去了,窗户终于打开,它抬起一点脸,找寻什么般朝他轻轻嗅来。艾格伸出手,碰上一片翕动中的长鳃。 于是它如预料的那样,所有的呼吸与动作都停下了。 为恐惧而生的动物,艾格出神地想。如果人们心生恐惧,那就是它的嘴下羔羊。 鳃片的轮廓锋利而危险,半干的触感和湿润时不太一样,柔软消失,更坚硬了,他摸到一根轻颤的骨刺。没由来地,他开始设想如果曾经的自己遇到了这条为恐惧而生的动物——如果他还不识恐惧,如果他还在那个诅咒降临前的海岛,如果是那个男孩碰到了这样一条动物——首先冒出的是那样一个疑问:他会恐惧吗? 这样想着,手指沿着鳃片来到了黑色发际。好奇与恐惧是未知的两面,他知道,或许再胆大包天的人面对未知时都该有一点恐惧。 但它是这样一种动物,长鳃奇妙,黑发的触感也奇妙,像无数传说的具现,好奇终究会占据上风,曾经那个听遍了神秘故事的男孩大概会在观察之后问声好,试探着交换一个名字,试探着和它握个手——最简单的,表示友好的那一套。 第81章 忽然地,人鱼脸颊向后撤去。 艾格回过神,手指间那片长鳃正在缩回脑后,若那部位是像尾鳍一样柔软的东西,这一瞬它也许已经蜷成了一团。他朝人鱼脸上看去,那双灰眼珠正在望着他的手。 他低下眼睛,这才看到了手指上的血迹,反应过来自己碰上了那根骨刺的顶端。 手背出现一片湿润,是人鱼的一只蹼掌伸了过来,他没有动弹,过了一会儿,另一只蹼掌也慢慢伸来。 触碰轻而潮湿,两只蹼掌合拢了一只手。 艾格跟着它的眼睛,望向指头上的那点血迹。 他没有嗅到血腥味,也不觉疼痛,却可以想象到那种疼痛与血腥。他已经知道了鲜血可以是亲者的恐惧,也可以是仇者的利器,鲜血里总有诸多不详。 它呢?这只并非以血腥为食、却每每对血腥都有反应的兽类呢?他朝那双灰眼珠看去,幽邃的眸光在涌动,哪怕没有露出可以被人类分辨的神情,这一刻那张脸看起来也几乎是人性的。 这是一个懂人言,通人性的动物,他想,一边将手从它掌中抽出。 随后他低头,端详了会儿那双迟迟没有收回的蹼掌,伸手在那湿润的指头上握了握。 “交换名字后才能手拉手。”松开指头,他告诉它,“人类的规矩。” 记忆里一句随口的童言,话音出口,他却不由看向了窗框后那张闻声抬起的脸,它会有名字吗? 寂静在持续。 无论深夜或白日,寂静一直是轮船上相对的东西,因为浪声与风声不会停歇,那是大海上亘古不变的韵律。 起先他以为出现在耳畔的声音来自远方的海浪,来自雾气里的风声,来自那种不变的海上韵律,但等到手掌再度被潮湿的五指握住,被缓慢拉过窗框,他看到眼前那截苍白脖颈在震动。 生疏的,晦涩的,仿佛有道令喉咙生痛的伤口横在那里,若声音有颜色,夜里响起的这道声音应该是褪色的灰。 “……萨……克……萨克兰德。”人鱼说,“名字。” 第40章 传说里人鱼的声音生来就是一种神秘咒语, 能蛊惑人心、编织幻境,使游鱼迷乱方向,使行船触礁沉没, 是深海万籁里最危险最美妙的一道。 艾格从远方的风浪声里回过神, 回到窗框后的面孔,左手在被那只蹼掌一点点握紧。 耳畔声音落地, 通用语, 耳熟的音节, 没有任何传说之事发生。 但它屏气望来的模样却像是往大海上放了个自身也无法确定的咒语,此刻正在戒备一艘轮船的触礁。 传说向来不可尽信。 艾格辨别着这道嗓音,这完全称不上美妙的嗓音,任谁都能听出那发声的困难与不自然。 四目相对片刻,他眼睛首先探去了那截紧绷的喉颈。 他猜测了一瞬:“受伤了?” 喉咙滑动间,人鱼的眼睛在落向握住的手。 指头上血迹已干,掌心上则是一道显眼的痂, 血和痂都是暗红色的。 它张开嘴, 一句话经过长久的凝视才连成完整的音节。 “……受伤了。”对着暗红色的伤口, 它哑声说。 声音再度入耳, 乍听起来那不像人言, 只是一种低沉的嗡声震动,其中若有任何含义, 在这种迟滞的语调里,似乎也无法完整地显露。 顺着它的目光,艾格望向自己的手。 一时半刻,他同样无法分辨它能听懂多少, 又能说出多少。 “萨克兰德。”他念出这个音节,人鱼抬起了头, 继而微微抬高脖颈,如同任何一个听到名字被呼唤的生物。 这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艾格不乏意外地打量着它,“听起来更像一个地名。” 迎着这阵打量,人鱼凝视的模样同样像是在一窗之隔的面孔上探索什么、证实什么,它凝视着从喉咙发出那种低沉的震动:“……地名。”它说,分不清否认或确定。 “离这儿很远的岛屿。” 艾格不难记起这个名字一直以来代表的图景,盛夏群岛的记忆仅有寥寥一点,却像那片土地一样鲜明。 “大太阳,金沙滩,人群总在和鸟群比谁更吵闹——萨克兰德,一个热闹的地方。” 也是和这个苍白安静的动物看上去毫无关系的地方,“……你的名字?” 两鳃微微掀起,人鱼抬着头,偏着脸,有一会儿没吭声,只是凝神看着、听着。 它注视他回想的样子,倾听他回想的话,全然安静地,仿佛这短暂的几句是多么曲折长久的一段。直到艾格再度猜测起它听懂了多少,它才张开嘴巴,渐渐重复起他嘴里的那些字眼:“……太阳……沙滩……很远……”沙哑的声音逐渐用上和他一模一样的语调,艰难且持续着,比起模仿,那更像是一种耐心十足的品味。 它摸过蹼掌里始终放松的手指,又碰了碰掌心那道伤痂的边缘。 接着,控制着那凝滞的喉咙,初次开口的动物慢慢告诉他截然不同的图景:“很远……沙滩的下面……没有太阳,没有人群……很远,是海水,石头……还有夜晚。”它凝视人类,眼珠静而深邃,逐字逐句间,那是一种通晓人言、更通晓诸多未知言语的模样,“海水,石头,夜晚……没有声音。” ……是海底。 艾格听出来了:“萨克兰德的海底。” 第82章 “海底。”人鱼复述,“萨克兰德……的海底。” 四目相对,比这嗓音更晦涩的,是跟随而来的想象之景。 海面之上的东西人人可见,然而人们从来无法看见大海深处的东西。在阳光照不到的深海,哪怕是盛夏的群岛,大概也是无垠的寒冷永夜。影子般的深海动物住在那里。 “萨克兰德。”他眨了眨眼睛,“那座岛屿是你的名字。” 姓名,地名。 片刻之间,艾格能想到诸多古老群族的姓氏起源于土地的故事。帕斯顿港最大的商人家族是帕斯顿德,堪斯特岛曾经的领主是堪斯伯格,而加兰岛养育加兰海姆。 以养育之地命名,这在人类族群里不算是罕见的事,无论远行到哪里,从样貌到姓氏,一个人身上最深切最无法违背的印记往往是那片故土。 他思索着眼前的动物,“与此同时,那还是你的——”他首先用了这个词,“家乡?” 人鱼却对这个词缺乏领会的样子,“……家乡。”它重复,那是和说“太阳”与“沙滩”时一样的语气。 “出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停顿片刻,他替它加上一句,“巢穴所在的地方,领地。” “……领地。”很明显它更熟悉这一种说法,却还在更缓慢地复述他嘴里的另一种说法,“……出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 像砺石在因摩擦而损伤,清晰可闻地,那嗓音在随着字句的增多而嘶哑下去。 但声音没有停止:“……领地,是名字。” 随后它仰起脸,将蹼掌里的手慢慢往窗框内再度拉进一寸,等候他的下一句。 带着这种徘徊在失声边缘的嗓音,自始至终,那都是一种格外专注于交谈的模样,那称得上津津有味的专注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人类才是在交代未知秘闻的那一个,才是开口说话会令人感到纳罕的那一个。 低下头,艾格看去自己被拉入窗内的手,那只蹼掌托着手背,湿润的指头避着伤痂扣着掌心,一个紧紧的、却怪异而不得其法的交握。 他感到手指在因长久未动而泛起一点麻意。 触碰一只兽类的手爪是一回事,与一个交谈对象握手又是另一回事。看了一会儿,他抬起手指,照着正常的握手方式,反手扣去了那只蹼掌。 人鱼低头看去,阴影里的鳃尖颤了颤。 掌心贴上掌心,虎口嵌入虎口,停顿片刻,他力度适中地握了握,最湿润的部分是它指间的蹼。 “萨克兰德。”松开手指,抽回手,他想起那座岛屿与这艘船相隔的海域,“这么说,你从很远的地方过来。” 没等手抽回窗外,人鱼蹼掌前伸,再度握了上来。 它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是一点一点地将那只始终放松的手掌重又拉回窗框,拉到身前。 再开口时,那喉咙像某种堆满青苔的蚌壳在被艰难撬开,“……很远。”它说。偏过头,停顿片刻,它似乎也在倾听自己的声音,可这已经是失去声音的一句,喉咙滑动数次,“海上……总是很远。” 又是几乎无声的一句。 艾格视线下移,从它时不时滚动的咽喉,望去胸膛上的那道伤。 “看得出来,一路上危险还不少。”一时间,他想不到海里有哪种危险会损伤着这种动物的嗓子,误食了什么东西?有异物卡在那里?这样想着,他伸出另一只手摸向了眼前的喉颈。 人鱼注视着那只碰来咽喉的手,规律扇动的长鳃慢慢贴到脑后。 手底下喉骨完整分明,没有任何异样。咽喉的伤本就肉眼无法看见。 “有东西卡在这里?”艾格问。 人鱼的喉咙再度酝酿起一点震动,应声的话从胸膛来到嘴边,它张开嘴。 没等那嘶哑之音再次出现,艾格抬了抬手,把手背上的下巴合了上去,“点头,或者摇头。” 于是人鱼闭上嘴,摇摇头。 很难说清它的注意力是否在这句问话上,它一边摇头,视线却始终跟随着那只从眼前收回的手。 “知道自己喉咙受伤的原因吗?” 停在手上的视线来到他的眼睛,这回它像是思索了片刻,再度摇了摇头。 艾格不再询问了。 越过它的发顶,他看去它背后黑漆漆的舱室。 油灯已经在里面燃尽,若隐若现的海水气味从内飘来,那是海上无处不在的一种气味,理所当然地充斥在轮船每一个角落。 短短半个夜晚,这间大船管理者的舱室已然成为了这条动物的地盘。 无论它几次三番赖着这条船有什么目的,但此时此刻,对于这条浑身挂伤的动物来说,比起需要用爪牙搏斗的海底,也许这艘被恐惧统治的人类轮船才是它最从容来去的场所。 只要他对它鸠占鹊巢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艾格看向那截回归沉默的喉颈。 “领地是你的名字。”短暂的沉默后,他再次说,却并非对着一窗之隔的面孔。 视线上移,头顶是那间摆放红珊瑚的船长室,他猜测着这种动物共通的习性。 “……人鱼以领地命名。” 在海上碰到这样一条动物的几率是多少? 望着那片屋顶,凝神间他能听到楼上动静。那大概取决于大海有多深,有多浩渺无垠。 第83章 名字,领地,人们无法看到深海之事,这种动物身上再微不足道的谜团,也曾像深海那样神秘难解。可他现在知道了,它的名字,它的领地——它的食物,他知道了它们懂人言,通人性,知道了那些神秘莫测的手段,以及那个诅咒里无法缺失的一环——一只以恐惧为食的动物。 碰上这样一条动物的几率本该像大海那样渺茫,可他意识到这里、那里,这些时日的航行中,那座消失的岛屿上,处处都是这种动物留下的影子。 他长久地注视着窗户后的这种动物。 那始终仰起的苍白面孔陈列在黑暗里,眼眶阴影里的灰眼珠几乎呈现黑色,像写满了那些怪谭迷雾的解说。 事实上,它身上也确实能找到那些未知的解说。 头顶响起了脚步声,艾格闻声侧头。 时至深夜,船长室里依旧有不少侍者来往,忙碌的程度则取决于船长肺病反复的情况。 开门声,关门声,似有脚步要从楼梯上走下来了。 窗口的人鱼却对周遭的动静恍若未闻。 沉默里,它握着掌中的手,手指重又碰上了那道伤痂的边缘,一点一点的触碰逐渐变成缓慢的摩挲。 艾格听着耳畔动静,“松手。” 人鱼抬起眼睛,松了点手指,却没完全松开。它低头看了看,又将视线移去一旁的楼梯。鳃尖在黑暗里一次翕动,像是才闻见那逐渐接近的脚步。 把它搁在窗框上的一条手臂推回屋内,艾格瞥了眼一旁紧闭的舱室大门,“开一开门?” 彻底松开蹼掌,人鱼从窗后退开,转身移进阴影。很快地,开门声传来了。 第41章 如果让潘多拉号的船员在这艘船上选择一个最害怕的地方, 一天之前也许会是关着人鱼的水舱,而人鱼离开后,大多数人心中的禁地大概只剩下这间摆满刑具的舱室了。 侍从们从船长室的楼梯上走下, 路过门外, 脚步却在刻意绕远,灯光更是避开了这扇窗。 不得不说, 它挑了一个栖身的好地方。从门边来到窗口, 艾格望着窗外心想。 自疫病在船上出现, 事务长的舱室从未熄过灯,一盏油灯往往会亮到天明。这会儿窗口漆黑一片,对于行动习惯像戒律一样严明的事务长来说,算得上是反常之事。 路过的那几人频频转头,也许已经心生纳闷,却没一个敢上来问询情况。 目送船员们远去,艾格留了半扇窗依旧开着。 屋内堪称空旷, 墙上刑具高挂, 地上水痕遍布, 海风吹进来, 黑暗里尽是森冷之感。长长的鱼尾停下滑动, 那曳地的水痕便也跟着停止了。 待在桌旁,人鱼安静地望着窗边人转过身、四处打量, 望着他走过来翻找柜子、找出火折,又走过去点灯,灯光慢慢洒满背影的肩膀。 鱼尾向后盘旋,尾鳍收拢, 它整个身躯退靠在阴影里,仿佛这间舱室在黑暗骇人的同时, 还是一个多么窄小、不够人类迈步四顾的地方。 几盏油灯通通点亮,不一会儿,屋内一览无遗。 回过头,艾格看到了人鱼背后桌上的餐盘还没收去,整齐的刀叉摆放在那儿,桌面有水迹,椅子上有水迹,墙角那只珠光宝气的木箱大敞,箱子底下也有鱼尾摆过的水痕。 一切迹象都在表明,这条动物在这间舱室里比想象中的更加坦然自若。 “比起之前的水池,你好像更满意这个地方。”艾格来到了墙角的宝箱边。 人鱼脸颊偏侧的样子似要摇头了,停顿一瞬,又点了点头。 艾格看去脚下,这满满一箱金银珠宝大概是事务长这趟航程的所有收获,里面有明显翻动过的痕迹。艾格想到了之前它拿在手里端详的那颗宝石,人类的财富也能吸引这种动物?他捡起地上打开的金锁,挂回箱子,接着从层叠的金银里瞧见了一抹铜色。 看了一阵,艾格把一把铜制的转轮火.枪从里面拿了出来。 与其说是武器,这更像是把单纯的藏品。从枪管到枪托,花纹缠绕,雕刻精美,唯独没有弹丸和火药的痕迹,甚至还缺了点零件。艾格继续在箱子里翻了翻,找到了缺少的那些转轮与钢钉。 无论多么久违,没有人会对自己从小到大的玩具手感陌生,比了比转轮的大小,他组装起这把缺件的火.枪。 “如果想在这儿多待一阵,以后的晚上最好保证这些灯都亮着。”摆出一地金属零件,他一边告诉屋子另一头的动物,“原来屋主的习惯都被人牢牢记着——早中晚三次,用餐时会有人按时来敲门,隔天一早他们拿走的餐盘得是空的。屋子里的气味得带点酒精,地上不能全是水,人们用抹布擦地而不是尾巴。”语气多少有点漫不经心的,因为他并不确定人鱼对这艘船观察了多久、了解多少,这鸠占鹊巢的一幕又是否有所预谋。 说着他装完这把枪,转动着看了会儿,抬起头。 人鱼正端着一只餐盘,停在五步远的地方望着他。 确切的说,那双灰眼珠一直在望着角落人影低头摆弄火.枪的样子。 艾格没有注意到它是什么时候从桌边离开的,更不知道它停在那儿看了多久。 他望去它手中的餐盘。 人鱼已经慢慢移来,把这只餐盘放在地上,摆到了他面前。 盘子落地无声,它收回手,接着又退后一点距离,只留半截尾巴从背后绕到身前,尾鳍碰上盘子的边沿,轻轻将餐盘朝他推了推,一双眼睛在他脸上自下而上地凝视。 第84章 这堪称斯文的一举一动间,不由自主地,艾格想到了自己把餐盘摆到水池前的那几次喂食。 闻到一点柠檬汁与迷迭香的味道,他才认出盘子里那条东西是什么。 一条银鲑鱼。 并非船员们都在吃的生鱼片与鱼干,也不是厨舱的日常餐食,而是撒了香料的、新鲜煎烤过的银鲑鱼,大概只有这座船首楼里的人开口才能向厨舱点来的一盘鱼。 艾格对着地上注视了一阵。 他不难想像这盘鱼的味道。曾几何时,这是一种在海上捞到会令舷边所有水手喜上眉梢的鱼,也是一道出现在餐桌上时他次次都会伸去刀叉的菜肴。 然而他却很难想象这条海底的动物会向厨舱点上这样一盘烹饪考究的鱼。 手里的枪放回箱子,他拿起地上的餐盘,抬眼,看到对面的脸屏住了呼吸。那模样不像是在等候一个人面对送餐的反应,倒像是在堤防一个人踩上一个陷阱。 “一般来说。”他顿了顿,从地上站起,“屋子里有桌有椅的时候,人类不会在地上用餐。” 他将餐盘端回了桌子,在桌边坐下的同时,拉出另一张椅子,朝人鱼拍了拍。 人鱼坐上桌边。艾格看着它——它。或者该说是“他”?后知后觉地,他意识到这口吐人言的交谈对象已经不是一种完全异己的动物了。 桌面遮住那条鱼尾,干透的长发盖住鳃片,乍一看去,那模样几乎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性人类了。 艾格看着他捡起桌上的刀叉,先是对那片银光细细观察了一阵,又拿手指碰了碰餐刀不算锋利的边缘,而后把这幅餐具慢慢摆到了他面前。紧接着是水杯、果盘,一一向他推来。 甚至还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人类。艾格拿起一个果子心想。 有那么一会儿,艾格在思索这动物在海面之下的经历,想象他透过海水向一艘轮船投去观察的样子。人类的语言需要通过人类的交谈习得,一盘菜肴、一道命令,诸多人类之事也得通过观察来获知。这种动物在茫茫大海寻找食物的过程中,对海面之上的窥探与了解大概远比想象中的更细微、更深入。 灯影之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旁那双灰眼睛,安静的视线停在自己的脸上,停在自己拿着果子的手上。没人会怀疑这个距离内的所有举动都在被那双眼睛一丝不漏地观察着。 一切都是更细微、更深入的。 正如寻常兽类只知饮血食肉,而他们知道如何穿透血肉的表象,探得人心深处的部分。恐惧。 快要拿到嘴边的果子放下,手掌换了个方向,艾格把果子给他递了过去。 这间舱室的水果无疑是整艘船最新鲜可口的一批,和人鱼之前吃过的那些并不相同。而他接过这只果子,咀嚼,吞咽,慢条斯理的模样一如既往。 然而不管是酸涩还是新鲜可口,那都不该是人鱼食谱之内的东西。 艾格看了会儿他貌似津津有味的模样,问:“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一点鳃尖从发际冒出,人鱼朝他的眼睛看了过来。 没等对面有声音发出,艾格拿走他嘴边的半颗果子,放回了果盘。 沉默两秒,他继续问:“人类的恐惧是什么味道?” 一瞬间,灯影里的动物止住了所有动作。 以恐惧为生的动物会竭力向人们藏起自己的食谱吗? 必然会的,就像巫师会向人们藏起每一滴用于施咒的鲜血,那是赖以生存之物,也是隐秘的致命之物。 恐惧。艾格看着这张凝固在影子里的脸。 食物自然是食物的味道,饱腹的,鲜美的,令人垂涎的,根植于本能的味道。 与此同时,难以控制地,他在想象那样一场进食——海底是相同的永夜,萨克兰德有一条人鱼,那么,在那座被恐惧诅咒的、名为加兰的海岛之下,在那场积年累月的阴谋里,是不是还藏着那样一条饥肠辘辘的动物,吞食了岛上的所有恐惧,巡视过他遍布红珊瑚的领地? 迎着这阵突来的打量,人鱼的鳃片在一点点竖起。 极度的寂静中,伴随着那种一瞬不错的凝视,紧绷之意在逐渐从那片鳃尖遍布上他的肩膀。此时此刻,也许任何一个人都该生出一点警惕,与这条食谱被揭穿的动物拉开一点距离。 而那双一动不动的灰眼珠似乎也在全神贯注地留意——或者说戒备对面出现一个退避的动静。 然而长久的沉默过去了,四目相对间,这是一个比眼下沉默还要毋庸置疑的事实——灰眼珠映出的红发碧眼始终坦荡而平静。 直到一只蹼掌碰上膝盖,艾格才低下眼睛,发现面前的动物已经离开了椅子,鱼尾撑着上半身,尾鳍比椅脚更近地贴在靴子边。 苍白肩膀一寸寸向上抬高,透窗而过的海风吹过这片灯影,吹得那鳃尖颤抖了一瞬。 “……恐惧。”终于,人鱼开口了。 但这是没有发出声音的一句。他说起恐惧,说起食物,仿佛这是一个多么不受控的字眼、落地时会吓跑这片平静,他等候了一阵,才缓慢继续:“……恐惧……的味道。”声音本身已经低如耳语,可那震动的喉咙还是在放低音量、放轻语气,他告诉他:“……不同的人,相同的味道。”尖锐的鳃影和低缓的声调一起凑近,“……恐惧……没有味道。”鼻端在空气里似有一记轻嗅,“……没有。” 第85章 凑近的脸来到了他的肩膀前,人鱼停下了声音,剩下的所有动静仅仅是一个放得更轻的嗅闻。 他嗅了嗅吹过他侧脸的海风。 呼吸藏进了风里,十足隐蔽的。然而距离如此之近,比起这模糊的喉音,艾格更清晰的感受是这阵嗅闻。他总是在嗅来嗅去,也总是在一动不动地观察什么。 嗅什么?观察什么? ……恐惧?可艾格知道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恐惧。 海水的气味愈发浓郁,艾格往后靠去,偏头看着那道紧紧悬停的苍白喉颈。 “我闻起来像在恐惧?” 眼前的喉咙几度滚动,似饥饿又似克制,让人相信那是极其艰难之下才挣脱出来的一个字眼:“……你。”人鱼说。 许久都没有回答。接着,像是在寻找这问声的解答,那屏息的鼻端循着看不见的踪迹,在平静的肩膀上徘徊片刻,继续向他的鬓角凑近。 膝盖泛起一点痒意,是一缕长发落了上来,在滑动。艾格伸出手,绕过那直直的脊背,握起了这缕黑发。 他当然没有任何恐惧,这条以恐惧为食的动物却好像找到了一个已经半揭的餐盘,微不可察的呼吸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轻嗅。 没有人应该放任这样一个把人类当食物的兽类靠近自己的脖子。 这算是危险吗?如果是危险,可那两道尖锐的鳃正紧紧贴着黑色发际,包括呼吸在内,所有的动静都缓慢可控的、轻之又轻的,是这动物一贯的模样。 如果不算危险,可那呼吸还在继续贴近,靠在椅背上的肩膀有多么平静,这不断贴近的距离就有多么岌岌可危。很快地,断断续续的轻嗅经由一秒的绝对静止,发出细小的颤动,变成了一记明显的、长长的嗅闻—— 就在这气息清楚碰上耳廓的一瞬,艾格偏开脸,本能比大脑更快一步地将手里握着的黑发拽了下去。 整张脸猝不及防被扯离原地,人鱼鳃片从发际掀起,来不及收回的呼吸顿时变成急促喘息,脖子瞬间仰成了紧紧的一道弧。 又好像刹那间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张脸颊在抽动的同时已把鳃片扯回,他浑身上下的蓄势眨眼变成了牢牢的控制,在背后的手更用力地扯动那缕头发之前,先一步压下了竖起的尾巴。 瞬息之间,空气完全静止。 随后,人鱼抬着脸,回视头顶的绿眼睛,维持着这个被扯离的姿势,慢慢地、以确保对面能察觉的速度,让肩膀沉下了一寸。 过了片刻,又是一寸。 纹丝不动的平静回来了。 只剩被海风吹动的烛光在那双灰色瞳仁里不停闪烁。 艾格却始终没有松开握着头发的这只手。 咫尺间若有若无的气味依旧在浮动。他对着这双灰眼睛注视了一阵,等到那里面的闪烁平复,才凑上前,停顿片刻,同样在那仰起的额头前闻了闻。闻到了海水的气味,咸涩发苦,也闻到了这阵隐隐颤动的呼吸,眨眼已全部收敛,找不到半点踪迹。 “友好的。”他说,手指滑到发尾,再度握住,“我们是这么互相看待的,对吗?” 没有点头,更没有摇头。 人鱼像被固定在了这个距离内,更像是仍旧被固定在刚刚那一扯里。 友好的。他也无需摇头或点头。 无论他本身是怎样一个危险的动物,上船以来又带来了多少恐惧,但这会儿他们平静地待在同一屋檐,那盘精心烹饪的鱼还摆在桌前,这把头发不挣不扎地握在他的手里,鱼尾静止在地。 一切仿佛表明:友好的。 友好的。但你不能指望这样一条动物是完全可控的。 大半个夜晚过去了,窗外,舵楼二层投下的灯光早已熄灭。 艾格不难想象从船头望去前海的图景,雾气,黑暗,巡逻之人战战兢兢,每一个深夜,这艘被恐惧折磨着的轮船都在这样艰难地向前航行,仿佛随时都可能在下一场怪事里停摆。 在小岛码头上等到这样一艘船需要多久?一年、两年、三年……那实在是一个漫长等候。他设想过一株红珊瑚,设想过一把记忆里的仿枪,做好了见到一切久远之物的准备,却未曾设想过这样一条动物。 艾格松开手中长发,手指离开那把发尾时,人鱼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一只蹼掌抬起,在他膝盖前停了一阵,轻轻放了上去。片刻后,蹼间手指蜷动,又慢慢伸向他搭在腿上的手。 一刻之前,那只蹼掌本来就放在那里。 “不要再做奇怪的事了。”艾格说。 人鱼摸向那只手的动作顿时停住了。 “接连不断的噩梦、尸体,你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这艘船上的恐惧已经够你吃了,不是吗?”话虽如此,他却并不了解一条人鱼的食量。 “够你吃吗?” 人鱼的上半身静在那里,依旧没有应声,朝他仰起的脖子也半分未动,视线像是被绑在了面前的脸上。 过了一会儿,啪嗒,这响声是尾鳍轻拍了一下地。 什么意思?艾格当然不懂他尾巴的语言。 “点头,或者摇头。”他用脚推了推地上的尾鳍,“是,或者不是。” 人鱼摸到了他膝盖上的那只手,对着指尖的动静等待了片刻,指尖一片平静。 友好的。他像是在说,慢慢握起这只手,点了点头。 第86章 艾格低头看了眼,没抽手。 “这艘船需要继续航行。”他跟握手中的舱室主人打商量,“正常的航行,你明白吗?” 人鱼摸过握住的手,手指碰过硬茧、掌纹,伸入指缝,把这个任由触碰的部位举到了脸颊边,嗅了嗅这只手的骨节。眉弓之下的阴影随着低头变深,鼻端下移,又嗅了嗅露在袖角外的手腕。这一刻,没有人能比这条动物看上去更好商量了。 他再次点了点头。 第42章 一整个上午, 船头那间舱室的门窗紧紧闭合,船员进出的动静却不少,端走一个空掉的餐盘, 送去一个新餐盘。 过了一阵, 又送去了三桶清水。 远远地,艾格看着船员低头进去, 又低头出来, 注意力时不时飘去船头, 心想比起清水,那动物更需要的也许会是三桶海水。 中午时候,送完餐,又有几人从底舱搬出一个挂锁的箱子送了进去,艾格认出那是武器库独有的青铜箱,上面还裹了层火.药专用的防潮焦油布。 有点摸不清那动物的意图,好奇——或是为了研究人类的武器?偌大一个舱室, 他仿佛可以想象他拖着尾巴一会玩玩水, 一会又翻翻宝箱的模样——倒确实比待在水舱时更惬意。艾格望着搬去武器的船员离开船头, 又想, 他最好不要弄出一声枪响。 然而无论那间舱室里发生了什么, 哪怕是一声枪响,只要事务长没有出现在人们眼前, 相比前两日血淋淋的刑讯,似乎所有动静都能被称上一句风平浪静了。 对于整艘船来说,这无疑是如释重负的一天。 没有了人鱼,没有了尸体, 没有了刑讯,甚至没有了一整晚的噩梦。不止伊登一人告诉艾格自己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一大早开工的水手们都在相互问候好天气与彼此脸上的好精神。 站在船医室的窗口倾听甲板,海浪与鸟鸣里时不时传来一阵谈笑。 当雷格巴迈进门槛的时候,艾格最先察觉到的是一股香料味,而不是他的脚步声。 巫师的动静仿若游魂,脸色也仿若游魂,整个人萎靡得与甲板众人格格不入,像是被这大好晴日单独抛弃的那一个。 他挂着两个发青的眼圈,不声不响坐到空无一人的桌边,先是翻找出船医室的安神药粉,又对着窗边的背影闲谈了一阵天气、抱怨起自己一整晚连续不断的噩梦。 仿佛完全忘了昨晚那场不了了之的谈话。 等到艾格听了长达五分钟的自言自语,察觉到他依旧没有停下话头的意思,回头给去目光,雷格巴才揉着自己额头,停下了话音。 随后他抬起脸,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注视了一阵,迟疑道:“……是恐惧,对不对?” 巫师没有等他回答。 手臂在桌底动了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了桌上。 那是一截鲜红的珊瑚枝。 “从船长室顺来的。”他说,“除了一株成人高的红珊瑚,那商人的抽屉和柜子里还摆着不少这样零碎的珊瑚……有的是从商市收购,有的是从夏季海岛下挖采来。不过,那商人从来没有提起过那最大的一株的来历——” 说着,他观察起窗边人的神情,仿佛想在他脸上找找那红珊瑚的来历,或者直接问上一句“你知道吗?”但他观察了几眼,只道了一句:“红珊瑚能让行船远离噩运,在风雨无常的海上,人们向来相信这些。” 艾格走过来,拿起了这株珊瑚。 雷格巴从他拿着珊瑚的手,看向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的脸。 “……诅咒。”他欲言又止,“这珊瑚,跟你身上的那个诅咒——” “是恐惧。”艾格说,把这支红珊瑚收到了兜里。 雷格巴愣了愣,没料到他就这么一口承认了。 他张开嘴巴,又闭上,有一阵没吭声,只是拿一双眼睛打量着这个坦承诅咒之人,回想起他一直以来再正常不过的言谈举止,越是回想,神色越是古怪,像在看什么未曾见识过的物种,或是发现了断腿之人行走之类的离奇之事。 巫师自认对那诅咒十足了解,他想象一个身负诅咒之人——无需想象,他也算见识过被诅咒折磨着的人——没有一具血肉之躯生来完全无欲无畏,越是抵御就越是在感知,越是快麻木就越是敏锐,从人之天性里剥离这些东西,大概是比割肉剔骨更困难更狼狈的事情。 “说实话,我想象不到……”他持续打量着走向窗边的背影,还有人真的能成功抵御恐惧?他开始默算那消失之岛出事的时间,四年?五年? “……那时候你才多大?”巫师的声音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这两种诅咒里,恐惧无疑是比色.欲更难办的一种……”哪怕身负诅咒的人得知了这种诅咒致命的关键,通过经验与磨炼控制住了自己的本能。哪怕他真的天赋异禀,让这种违背天性的控制持续了数月、数年……但在最开始的时候,毫无防备的时候—— “照理来说……照理来说,没有人能从诅咒之下幸免。” 没有人能幸免。艾格在他纳罕的目光里走回窗边。 为何幸免的疑问并未像以往那样冒出来。他曾走过那座城堡的每一个角落,比谁都明白巫师此刻所说——没有人。 雷格巴跟来了窗边,他把手肘撑上窗框,神色游离了一阵,时不时瞥两眼身旁的幸存之人,依旧陷在这阵苦思冥想里。 第87章 “……我要找的那个人——”他突然说,“那个巫师……” 曾经笃定过所寻之人已不在人世、指控过那人的卑劣与偷窃,这会儿他犹豫半晌,语气里却冒出了一点不确定,像猜忌又像是希冀:“他在那场诅咒里……” “他的名字。”艾格说。 “什么?” “你要找的那个人,他的名字?” 雷格巴看了过来:“那人向来化名一堆。”像是生怕松口的人想不起来这位故人,他又说起更多,“这世上知道他真名的人大概比知道那种诅咒的人还要少,狡诈和欺骗是那人的天性,他一直说每个巫师都应该藏好自己的名字。如果他朝你说过那些诅咒的故事,你应该不会忘记他的口音,和我一样的口音。除此之外,那人最喜欢的地方是妓院和酒馆,最常蹲的地方准是赌场和监狱,他喜欢穿得花花绿绿,喜欢炫耀一些巫师的小伎俩……” ……还喜欢假扮医生,喜欢撒谎,喜欢讲些吓唬小孩的巫师故事。艾格在心里应声。 然而异域巫师一直以来的故事却并非欺骗,最后讲的话并非谎言,那是徒劳的一声大喊——恐惧。 他告诉过他,是恐惧。 “尤克。”他告诉身旁的巫师,“他最后使用的名字。” “……啊。” 雷格巴听出了他的用词:“……最后。” “最后。”艾格说。 巫师的接话异常平静,又像是有点茫然:“最后……他也成了一株红珊瑚。” 没有人可以在这种诅咒里幸免。 积年已久——又仿佛是突如其来的故人恶讯让窗边的沉默持续了一阵。 巫师松开握在窗框上的手。他看了看远处的海面,又看了看底下的甲板,收回漫无目的的目光,转身走往了门口。 似乎是要踏出门槛了,但他在门边直挺挺站了半晌,又回到桌边,坐了下来。 “尤克。”许久的寂静后,他说,“那是他原本的名字。” 艾格回头看他,手指在摸过兜里的红珊瑚。 再开口时,巫师没有像往常那样询问怎么进入消失之岛,也没有询问故人的遗物所在。 “我原本以为——本以为你们岛上的这场诅咒里有他一份,他是最了解这种咒术的人。”他一双眼睛从门外移去窗边。 “你知道这场诅咒是谁干的吗?” 窗边没有应声。 这样问着,巫师也没有指望任何应声。他已经知道在这之前,被诅咒的人除了明白恐惧与恐惧的后果,甚至不知道诅咒的真正来源是一只神秘动物。 这是绝对隐秘的咒术。 人们不会知道自己的血什么时候流到了巫师手里,不会知道自己已身中诅咒,不会知道致命之物是什么,更不会知道一只藏在森林或大海里的神秘动物。 在这艘船上,这片异域的大陆上,唯一的异域之人也许已经成了最了解这种咒术的人。 “尤克出海的时候,曾以为自己能找到一条属于大海的神秘动物,把这种诅咒完全摸透。他偷了我半把树精的头发,说那是预支的报酬——为几年后他会分享给我那份隐秘知识。” 说起故人,再多的不愉快也已烟消云散。雷格巴静了几秒,才继续道:“事实上,我始终觉得我们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巫术有巫术的禁忌,所有事情都有个探知的底线——和海上的习俗不一样,我们那里并没有‘鲜血是不祥的’这种说法,在习惯用鲜血进行祭祀的森林里,人们遭遇到这种诅咒的情况不在少数。” “一遍又一遍的遭遇中,树精的秘密被一一挖掘,习性与弱点曝露得越来越多,神秘动物逐渐开始避开人类——从来都是这样,掌握着知识和工具,成群结队的人类总是试图走向主宰者的路——事情开始发生变化,猎物不再是完全的猎物,猎手也不再是完全的猎手。虽然这依旧是危险的事,但越来越多的巫师开始主动追寻起那种动物。” 艾格静静听着。听着那未曾见过的森林动物,脑中想的却是占领了船头舱室的那条大海动物。知识与工具并非人类的专属,那条对人类没有半点躲避的人鱼也能说上几句人言,将一把餐刀用得有条不紊,他甚至已经搬了箱火.枪进屋。 若人类真想猎取那样一只动物,大概远不止“危险”的程度,他看到巫师始终摸着手上的树枝链子。 “为了那最有价值的部位——一把头发?” “一把头发——”雷格巴看了手上枯枝一眼,“多大的利益冒多大的风险,一把头发并不值得巫师冒这样的风险,不是吗?” 他又说:“多大的利益也让人们作多大的恶。一场诅咒——无数人的性命,这样的恶行能换来的东西——一片能换金子的香料树?一堆能带来好运的红珊瑚?不。”他摇了摇头,“当然不止这些。” 第43章 “我和尤克是在一场祭祀里发现了这种诅咒最大的秘密。” 这样说着, 巫师又是斟酌了好一阵。 “你听过那种祭祀吗?”他问,“人们把鲜血滴入瓦罐,通过祭司的手呈上祭台, 以祈求神明的祝福。” 艾格听过, 却并没有见过。 无论他自己对流血是多么不忌讳,但海上的人十个里有九个都认为鲜血是不详的, 祭台上人们更喜欢摆一些牛羊家畜。 第88章 “那是森林里再寻常不过的一种祭祀, 没人会想到这种祭祀会招来一只神秘动物。” “起先, 我们以为吸引那种动物的仅仅是人类的鲜血,巫师们已经发现——那种由鲜血联结、会产生诅咒的色.欲和它们平常食用的色.欲是完全不同的,就像……”他思索了一瞬,“就像人类的食物有味道的差别。” “如果说寻常的色.欲是寡淡无味的,那么,那种会令诅咒生效的色.欲对于它们来说,也许就是无上美味。” “兽类最激烈的欲求不过就是一口食物而已, 不是吗?逮着机会, 它们将嗅着血腥过来, 把每一个人都变成香料树。为此我们纳闷了很久, 要知道, 照森林里祭祀的频率和习惯,我们走过的地方早该遍地都是香料树了, 遇到的树精也不该仅有那么两三只。” 然而事实上,哪怕这种诅咒在森林里称得上常见,那也仅仅是相对大海而言。 神秘动物至今仍是人们口中的传说。 “后来我们发现,强大的咒术总是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禁忌与条件, 这种法则同样适用于一条志怪动物——诅咒的能力对它们来说,也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无所顾忌, 甚至……每一只志怪动物从诞生到死亡,仅仅只能施展一场那样的诅咒。” 巫师盯着手上的树枝,回想的模样让人相信每一句话都是亲眼见证。 “它们也并非拿到鲜血就能施展诅咒,大多数咒术往往会需要一个仪式。” “而那一场祭祀里,把它们招来的除了鲜血,确实还有另一种东西。”巫师告诉他,“那是祭司对祝福的祈求。” 艾格看着他:“祝福。” “没错,祝福。” 巫师重复这本该寓意美好的字眼,语气里却有着和道出“诅咒”时如出一辙的顾虑。 他说起那场祭祀:“老祭司背叛了那一场祭祀——疾病缠身,半只脚踏进棺材,他或许已经失去了信仰,又或许被衰老和病痛折磨得不得不求助信仰。他捧着所有人的鲜血,念出的祷词却不是村子的风调雨顺,而是自己的长命百岁……我猜哪怕是信仰最坚定的时候,那祭司也不曾幻想过这样一种结果——” “有只树精拿走了所有人的鲜血,接着,它通过鲜血诅咒了整个村子,也通过鲜血祝福了那个老祭司——他的祈求成功了。” “村子里的人变成了一片香料树,唯独他重获新生、长命百岁了。” 艾格与巫师对视。 隔着半个屋子与透窗的日光,彼此的声音无比清晰。 “这是诅咒能换来的东西。”他说。 “这是诅咒能换来的东西。”雷格巴肯定着。 却好像希望这个事实还有怀疑的余地,“我们发现了这个秘密……紧接着又有几个巫师察觉到了这个秘密,这……足以引起疯狂的秘密——” “也许那种动物身上最强大的不只是诅咒的能力。也许在诅咒一群人的同时,它们还会祝福一个人。也许人类变成一株香料树的同时……那种能让老者重获新生、让病者顽疾自愈、让一具血肉之躯超越自然之力的巫术……也是存在的。” “那确实像一场祭祀。”他陷入回忆,“没有神明,没有恶魔,有且仅有一只志怪动物的祭祀——人类向那种动物献出鲜血,献出那些被诅咒的生命,献出那些人最寻常不过一口色.欲……” “……可以换得一个降临己身的祝福。” 他停下了话音。 又似乎还有无数未竟之言留在这句话里,一双眼睛往窗边身影投去了注视。 那是轻易就能读懂的未竟之言。 一个传说中的、超越自然之力的祝福——天平的一端是那样一个祝福,另一端是无数人的生命。大概只有在最老套的童话故事里,人性的天平才从来不会摇摆倾斜。 如果知道了这个秘密,如果有那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事实是追寻鲜血与那种动物的脚步再也没有停歇。 巫师沉默的注视里,窗边人的眼睛已经从屋内移向了窗外,不再是倾听的样子。 他像是再平静不过地接受了这个秘密,接受了这场诅咒背后可能存在的一个图谋。 这场诅咒背后有多少图谋? 一个祝福。艾格望着窗外一只来回踱步的海鸥,感到这秘密的冗长和陈旧,像千篇一律的童话故事那千篇一律的反面。 一个祝福。一顿美餐。财富与权利。一种能带来财富与权利的武器。这世上有多少张嘴巴就有多少种欲求,如果将那些欲求一一探究,那注定是一个乏味的、费时的、永远重复的过程。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对这个秘密发表任何看法。 雷格巴同样没再继续谈论这个秘密,他想告知也并非是这个隐秘本身。 “……无论如何,你幸存了下来。有人从一场诅咒里幸存了。”他加重了语气,“所以,对于那个巫师和那条动物来说,这场交易还没结束——它的诅咒还没完成,他的祝福也没完全获得。” 一整座岛屿的诅咒,降临于那样一个家族的诅咒,多少时间?多少筹谋?古老岛屿覆灭的全貌不得而知,唯有经验在告诉巫师,兽类不会放过嘴边的每一口食物,准备了这场诅咒的人也不会轻易放弃那个祝福,事情也许就差一步——却还没有结束。 “也许海上远比想象中的危险……如果有那么一些人在寻找幸存者,他们的目的不会只是宝藏,也不会只是幸存者的彻底灭亡……诅咒就在你的身上,你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第89章 ——你身上的恐惧,最后一份恐惧。 巫师想提醒,却在这一瞬忽而停下了话音。 恐惧——那是未知巫师的企图。然而在这之前,那首先是身负诅咒之人必须时时铭记、时时抵御的东西。他无需提醒。 望着窗边无动于衷的背影,巫师继而想到了他刚刚一口承认诅咒的模样:是恐惧。 尽管已经谈论过不少隐秘,但显而易见,两人之间还远远称不上信任。巫师甚至怀疑在这种巨变下幸存的人是否还会拥有信任。 然而他向他承认了这个致命之物,“是恐惧”,像在道一声事不关己的招呼。 色.欲的引发可以施加手段,恐惧同样。 如果说身负诅咒的人已经掉进了一个四处刀刃的陷阱,那么,把“恐惧”告诉一个并不信任的巫师,无疑是在这陷阱里再添了一把可以从头顶准确扎来的利刃。 什么样的人会不在乎周身刀刃是多是少、是迟钝是锋利?巫师出神心想,那必然是铜墙铁壁之人。 窗边的身影平静、清晰,猜测中的险境似乎并不存在。巫师透过那唯一的背影,望进那场已经尘埃落定的诅咒,却仍旧在为所有探寻感到迷茫。 他还想知道岛屿为何消失了,想知道故人的遗物所在,想要问问那一株红珊瑚最后伫立在了哪里。他低下头,一一打量过桌上药箱里的东西,那些熟悉的东西:割过腐肉的匕首,盛过鲜血的碗罐,还没染上鲜血的绷带…… ……他同样在想象那么一双取过故人鲜血的手。 “如果诅咒一直没有生效,你……” 幸存之人会期望那满手鲜血之人找来吗?会想要看清仇者的面孔吗?巫师沉默片刻。 “你……会想要复仇吗?” 没有应声,当然没有应声。幸存之人有多稀少,那探寻的路就有多么艰难,这诅咒有多隐秘,背后的人藏得就有多深。 最可怕的不是复仇如何无望,而是你压根不知道仇者的面孔。 “……尤克信任过你。” 再开口时,巫师似乎是想叙旧,可他说了一句,就再度陷入了沉默,毫无头绪的样子。 “他信任过你……否则不会告诉你那个咒术的故事。他再怎么喜欢炫耀巫术,也不会把那样一个禁忌的咒术随便说出口……他总是把名字藏得比钱包还严实,他也信任过你们那座岛。” 他对着那药箱看了许久。 一整个岛的诅咒,就是一整个岛的鲜血……森林里的巫师能够不知不觉拿到人们的鲜血是因为祭祀,那海岛上的呢? “……他比谁都深知鲜血的忌讳,生病时,他不会让任何一条水蛭碰到自己,受伤后,他会烧掉每一条绷带,他不会参加祭祀,他注意着自己每一滴鲜血的去向……我没法想象……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我没法想象有谁能够拿到他的血,到底——” 巫师的话音忽地停止。 停止于门外响起的一道脚步声。 微弱又迟缓的,轻一步重一步,独属于年迈之人的步伐来到了门边。 木门推开,被船长召去了一上午的巴耐医生回来了。 屋内的交谈彻底结束。 雷格巴带着两包安神药离开的时候,满屋寂静里,医生对着他的背影看了好几眼。 “看得出来,他睡得不太好……异域来的人大概跟我一样,很难适应海上风浪。” 老人走到角落,给自己泡起相同的安神药。他从船长室一路走来,想必已经听闻了人鱼消失的消息,这一回并没有像以往那么神色沉重。 照例絮叨了两句船长不见好的肺病,把药粉抖进杯中后,他的话题重又转回刚刚离开的人身上:“一个异域来的年轻人——说来你又要厌烦了,他让我想起尤克。” 艾格坐回桌边,漫不经心应着:“谁?” 医生对他的记性见怪不怪。 “城堡里的医生,我原来的助手。和刚刚那个年轻人差不多的口音,差不多的装扮,喜欢在手腕上编树枝,不记得了吗?” 老人陷入回想,露出了一点笑意。 “奥,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欢他……他总是给你开最苦的药,又总爱把你的绷带打成像蝴蝶一样的结,甚至还偷过你的火.枪拿去换金币……仔细想想,他确实挺惹孩子讨厌的。你嘴上说着不跟他计较,却不知道自己每次假装原谅的时候耳朵气得有多红——”老人摇着头,一边端着杯子转回身。 带笑的话忽地停下了。 “那是什么?”他问,喝了一口杯中药水,看着艾格从兜里拿出来的东西。 “红珊瑚。” “哪来的?” 艾格又盯着这片红色看了一阵,才道:“捡来的。” 最容易的谎言由沉默构成,不得不开口的时候,越少的字句是越好的选择。 “捡来的?”医生疑惑了一句,却并非在怀疑那是谎言,“从哪儿捡的?” 艾格没有应声。 医生也没有追问,只是建议他把这支珊瑚放在船医室。 “下午我让人去问问,丢了这支东西的人肯定急着找回来,如果哪个船员带着这样一支红珊瑚,那他大概是把它当作了护身符。” 他喝完了一杯安神药,又道:“说起来,船长室的红珊瑚也不少……红珊瑚能让行船远离噩运,海上的人都信这些……也许我也该去向船长讨要几枝,让你们放在身上,红珊瑚不止能庇佑行船,还能给孩子带来幸运,保佑你们免受疾病和噩梦的侵扰。” 第90章 艾格等他说完了这迷信的一通,才敲了敲桌上药箱,道:“你是医生,不是巫师。” 他并不是第一次这样提醒。 医生不再说了,慢慢摇了摇头:“你一向不信这些。” “你却开始迷信那些。” 医生没有否认,只是走向角落,又拿出一罐安神药粉,叹了声气。 那是一种熟悉的叹气。 老人仿佛快被时间击垮了。小岛上日复一日的等候里,消失之岛远在天际,海上怪谭越传越广。老人逐渐声称怀疑,怀疑自己坚信的真理。 又开始声称相信,相信那未知敌人的危险莫测,相信那不可对抗的神秘之力。 听着这一声叹气,艾格在望向这截红珊瑚,他已经把它放到了药箱里。 试图从这片红色上找到半点幸运的象征,但他什么都没找到,摸起来只是一截冰冷的石质,看起来也只是一个僵硬的形状。 像手指。他出神地想。 巫师不了了之的一段话似乎还留在这个屋里——你想要复仇吗。 艾格抬起头,看向那佝偻背影。 他试图回想一些复仇的故事。 诸多故事曾由老人向他娓娓道来,包括复仇。童话故事总有各种甜美外衣,正义总会战胜邪恶,结局总会美好如初,连仇恨都好像是温情脉脉的。 想来想去,他真正见识过的仇恨,似乎只有一头森林里的兽类。 他曾宰杀过一头灰狼。 隔天回到那血迹未干的地方,看到血泥被利爪刨了个彻底,而密林一头传来了声声凄厉狼嗥。母子,伴侣,他猜想过死去的狼和那一头狼的关系。 那是一种铭记丧亲之仇的动物,也是一种懂得判断猎物的动物。仇恨已经让它四处留下血色爪印,可它能够判断人类回视的眼神,能够判断人类的体格与武器,于是它仅仅是潜在密林深处,日复一日,从暗地里投来一双死死跟随的狰狞眼睛。 他曾一遍又一遍走过树影幢幢的深夜密林,用脊背感受过黑暗里的虎视眈眈,偶尔他顺着地上的爪印,回视远处那双幽绿的兽瞳,会认出那种东西: 仇恨。 是刻骨的仇恨。 咳嗽声开始从屋中升起,断断续续的,虚弱得像烛火。让艾格想起头枕手臂,睁眼望着诊所屋顶,隔着一堵墙壁听过的那无数个小岛深夜。 偶尔他分不清那是恐惧的幻境还是真实之景——他感到阴影中有条巨大的水蛭一直蜷在那里,蜷在逝去的岛屿上方,黝黑泛光,是食饱鲜血的样子。 可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转头看去——阴影中并非可怖水蛭,而是那样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慈祥,温和,美德远近闻名。那些割过腐肉的匕首,盛过鲜血的碗罐,还没染上鲜血的绷带,就在他手中的药箱里。 医生老了。 老到再平和的深夜也不能有场安稳觉。老到需要人时时看候,才能确保他没有一脚踏进那永久的安眠之所。 艾格枕上椅背,睁眼望向头顶,天花板底下是咳嗽终于停歇的寂静。一声疲惫的呵欠响起,屋内的人喝起了第二杯安神药。 “睡得不太好,对吗?” 一如既往地,他听着那些声音问道。 第44章 颠簸的海浪, 鼓噪的风帆,年迈体虚,腰酸背痛, 太多的理由可以用来解释一个老人日复一日的不得安眠, 也许是这一上午听过的毫无意义的闲话已经够多,这一回艾格没再仔细去听。 离开船医室, 拿面包屑喂了会儿海鸥, 无所事事地在甲板闲逛了一下午, 入夜后他照旧睡了个好觉。 他本不应该在半夜醒来。这是个再安稳不过的晴夜,睡梦沉得像掉进了海底,舱室里也没出现任何能搅到安眠的动静。 然而大脑却像是对这种苏醒并不陌生,在眼睛睁开的同时,所有意识也分秒不差地回笼——那一道视线仅仅隔着半个屋子的距离,有的时候,后颈皮肤上的感官往往会比耳朵或眼睛更敏锐。 枕着手臂, 他没有动弹, 移目去看地上的爬梯影子。 悄无声息地, 一条鱼尾正在往爬梯上方收去, 若这会儿他没定睛细看, 铁定会以为那只是风吹吊床时的一阵眼花。 眼瞧着那条尾巴的影子一点一点消失在了通风口,活像一只从人类厨房偷食的动物钻回了洞穴, 艾格这才翻身看向空荡荡的爬梯,闭眼静躺两秒,伸腿下了地板。 一条鱼尾巴在地上能溜多快?他从通风口探出肩膀的时候,那正在后撤的身影甚至还没转过身, 抬起来的灰眼珠清晰地暴露在了夜色里。 “你又来了。” 没等地上的黑尾彻底缩走,艾格伸出一只手, 准确抓住了那截尾巴。甲板湿滑,鱼尾比甲板更滑,他稍一使劲,人鱼的手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撑地的闷响,眨眼就被连尾带头地拖回了通风口。 蹼掌压出一连串滑痕,人鱼从甲板仰起上半身,目光与呼吸齐齐撞上通风口抬起来的面孔。一瞬间艾格闻到了他披散下来的长发,发丝都已干透,没有水滴,更没有气味。他顺手摸了把底下爬梯,同样不见湿润。如果不是他本能警觉,碰巧醒来,这倒是一次彻底不留痕迹的造访。 “你瞧见过人类在水里扑腾的样子吗,会觉得他们不够灵活吗?”他把逮到的这截尾巴递出去,递到这位不速之客的眼皮底下,“跟人类见你在地上用尾巴跑路的模样差不多。” 第91章 而被逮的不速之客维持着撑地不动的姿势,有那么几秒,他目光完全避开了眼前尾鳍,好似这垂落的柔软之物不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可即便如此,他神情里也找不到半点闪烁或被抓应有的慌乱,若此刻他开口说一句碰巧路过,说不定艾格会点头相信。那双灰眼珠先是看了看握着尾鳍的一只手,又看向扶在黑鳞上的另一只手,他似乎是想动一动这一整条尾巴,但眼睛来到人类抬起来的脸上,就再也没了半点动静。 就着昏沉夜色,艾格扫视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认出了这种一动不动的凝视。他显然不是碰巧路过。 “大半夜的,你又来这里干什么?” 舱室里,另外两个吊床传来的鼾声不绝于耳,艾格脸上同样残存困意,好端端一场觉,没人乐意睡到一半莫名醒来。 人鱼凝视那一双睁开不久的睡眼,又看向他掉了颗扣子的衣领,端详他浑身上下乱糟糟的褶皱。每一个从吊床里下来的船员都是这样,吊床狭窄,麻绳粗糙,再平稳的躺姿,都免不了睡得像被身底麻绳捆了一遭。 凝视从领口滑到鬓角,明明才一个白日没见,那双灰眼珠来回细看的模样,却仿佛眼皮底下是一个多么久违的面孔。他甚至伸出了一只蹼掌——那是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伸出来的一只手——睡乱的几缕红发支起在夜风里,他观察着底下的神情,蹼掌在半空停留两秒,碰上了翘得最高的那缕发梢。 艾格抬起眼皮,只看到一只蜷起手指的蹼掌慢腾腾收了回去。仿佛有道触感在头顶摸了一瞬,但那轻微得像风吹一样难察。 他与那双半天没眨一下的灰眼珠对视。 等了片刻,没等到他的开口应声。 他已然见识了这条深海动物诸多行径的古怪难解,别说半夜窥视一间人类舱室,要是哪天他坐到白天众目睽睽的桅杆顶上,他好像也不会太过惊讶。艾格松开手里的尾鳍,手里的尾鳍却没松开他的手腕。 他低下头,顺着寸寸黑鳞看去,这才发现这条鱼尾跟以往细微的不同,黑鳞暗沉,尾鳍也不见以往的柔软湿润,让人想到鱼类晒过后的缺水样子。 他又仔细摸了摸,鳞片一旦紧绷起来,触感则更显干燥僵硬。 船头舱室应有尽有,和以往不同的大概是少了个装满海水的池子。从昨夜上船开始,这条鱼尾就再也没有出过那间舱室,算算时间,也得有一天一夜了,一条深海的鱼该离开海水这么长时间吗?艾格摸着这把鱼尾,望去船头。灯光在远处隐约闪烁。 天都快亮了,他想。随后他松开手,从爬梯来到甲板,站起身道:“起来,去你的舱室看一看。” 走了两步,没听见动静,回过头,人鱼正在朝他直起身体,地上的黑尾却不见动弹,小半条依旧垂落在通风口。 见他看来,尾巴往前动了动,苍白肩头就快要碰上他的手肘。被发现行迹,被逮住尾巴,自始至终不见他有半点心虚,此刻挪着鱼尾跟不上来的样子倒是露出了一点困顿。 艾格上下扫了他一眼,收回了刚刚递出的一只手。 伸出去的蹼掌落了个空,人鱼仰头看他。 “我先走一步。”两只手放回兜里,艾格迈开脚,靴子离开前碰了碰地上躺着不动的尾巴,“怎么过来的,怎么回去。你慢慢来,回到船头正好可以瞧一眼前边升起的太阳。” 人鱼原地静立,注视面前背影。背影在和脚步声一起远去,注视很快变成了眺望。半晌,鱼尾滑过背后,扫落支起来的舱室顶板。通风口啪地盖上,隔断了底下连绵鼾声。 尾鳍绕去身前,摸了摸地上刚留下的靴子印记。随后他直起身,沿着一个接一个的脚印,慢慢跟了上去。 靠近船首楼,才发现二楼的船长室窗户还透着光。且那亮度不是睡前会忘关的光,那可能是老眼昏花者在地上找一根针才会亮起的灯盏数。 走过甲板上的灯光边缘,艾格停在了屋檐底下。 他想到了晚餐后船长侍从到船医室的传召。提上油灯,医生照例跟随前往,这之后他有离开船长室吗?回想了几秒,答案是他并未留意。在这艘船上,人人都知现任船医自打被强绑上船,两条老腿一天要跑七八趟船长室。无论白天深夜,他得像勤恳水手照料暴雨里的风帆那样,寸步不离地照料这艘船最重要的病人。 靠在门边,艾格听了一耳朵楼上动静,听到了几声模糊的咳嗽。分不清是来自一个老人还是一个病秧子,又或是两者的此起彼伏。 他没再细听,推门进屋。 粗粗一扫墙角,装着清水的三个桶与两个木箱并排而立。掀开水桶看了看,只有一桶水有用过的痕迹,用了小半桶,剩了大半桶。艾格想起了海鱼放进淡水、不出半日总会奄奄一息的模样。 他径直找去屋内的盥洗室,拖出一个宽大浴桶,又找了把绳子和一个空桶。随后他避开灯光,到黑漆漆的舷边打起海水。来回间他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楼上楼下仅隔了薄薄一层地板,疾病缠身的船长可能坏了肺、坏了腿,但没人说过他还坏了两只耳朵。 人鱼悄然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浴桶里的海水还没打满,东边的太阳更没升起。半刻钟,艾格回头看他,倒是比想象中的快多了。 第45章 最后一桶海水拎回来, 关上门,艾格看到屋里的人鱼正立在浴桶旁,一只蹼掌伸进去碰了碰水面。 第92章 浴桶不到半人高, 一眼就能看到桶底, 但他朝着桶内瞧来瞧去的模样直让人怀疑那是一个长满了花的池塘。 地上的半条鱼尾环抱着那只浴桶,慢腾腾旋移了半圈。 他没有进水, 首先点起了灯。 拉开抽屉, 拿起一个火折, 在油灯上取火,手拢火苗,慢慢点燃另一盏。油灯挂上墙壁,人鱼侧过身,灰眼珠与满溢的灯光一起照上浴桶旁的人影。 艾格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这条动物学起人类之举、用起人类舱室来丝毫不显违和。他似乎已经把这间舱室摸了个透,灯光下, 半空的水杯和航海图一起摆在长桌, 黑色外袍列挂于墙, 都是比昨晚更具人气的模样。 他甚至拿起一块帕子, 慢腾腾擦干了自己刚刚碰过水面的手指。 海水倒完, 艾格本想敲敲桶,示意那条仍在屋内游曳的鱼尾进来待着。 却见人鱼穿过半间屋子, 去往了另一头的床榻边。 船首楼的睡卧处自然不像甲板下那样,是几根绳子拉出来的吊床,也不像船医室那样只是窄窄一具木板,床帷掀开, 露出的床榻能抵小半间甲板下的舱室。 榻上是一层海豹皮,也许是不久前才从柜中拿出, 在灯下泛着崭新的光泽。艾格一眼看去,只觉那张床似比昨日高出了一截,顺着最顶上的海豹皮往下看,垫了有四层毛皮?还是五层?人鱼抚平那柔软至极的床榻边缘,转过脸来望他。 他没有说话,朝他轻轻拍了拍床榻。 如果那张床是桌边拉开的一把椅子,旁边再摆两套茶具,他看上去就像任何一个在彬彬有礼招呼客人就坐的屋主了。 “让我坐?” 人鱼半截尾巴轻轻扫过床前地面,像在扫去不存在的灰尘。他点点头。 艾格没动弹,站在原地远远地看。 这会儿他又开始怀疑床边的动物是否分得清桌椅和卧榻,别说铺着几层崭新的毛皮,就算那里铺满了黄金,他也没有往一张陌生床榻上坐去的习惯。他擦净手上海水,瞥见桌上的空餐盘,心想用人类的餐、住人类的地盘,比巡逻水手还准时的夜半出游,再加整理那么一张人类床铺,这动物在这艘船大概迷上了什么奇怪的人类游戏。 然而不论他想摆弄餐刀还是床铺,现在这些总比之前的尸体游戏要无害。 不再继续观察人这间屋子的边边角角,艾格转而望去窗口,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屋外这一拨巡逻脚步声就快过去,他打算回到船尾,在船医室的椅子上继续打会儿盹。 就在这时,屋子另一头传来了细微的东西拖地声。转过头,鱼尾在动,慢慢地,一个青铜箱被人鱼拖到了床榻边。 箱盖打开,艾格正要离开的脚步停住了。 一整箱转轮火.枪。 商船财大气粗、处处考究,连武器都带着藏品般的工艺,箱中冒出的铜与精钢保养良好,泛着比金银更引人瞩目的冷光。 人鱼顺着他的视线落点,伸手从箱中拿出了一把火.枪。 格外精美的一把,长仅六英寸,齿轮咬合,筒座镶嵌,外露的每一个构件都在彰显机械的精度。 艾格眼睛不由跟随移动,见那蹼掌握着枪,慢慢放到了那张床榻上。 柔软毛皮的映衬下,金属更显流光溢彩。 艾格看看床上的那把火.枪,又看看人鱼静候在那的模样。一时间谁也没有动弹。 直到人鱼再次从箱中拿出了一叠金属。 这回是已经拆卸过的一把枪,灰眼睛依旧望着脚步不动的人,金属零件被一个接一个摆上那张床榻,井然有序地,像极了诱人餐点一一被摆盘上桌。 随后鱼尾退开一点距离,灯光越过苍白肩膀,完全打亮床榻上的火.枪。 隔着半个屋子的注视没持续太久,用眼睛盘点完一把枪所有熟识的零件,艾格已经挪动双脚,走了过去。 “……你拆的?”他问。 人鱼没有否认,只是朝他递出一个描金的枪管,底下鱼尾无声环绕,于是走近的双脚就停在了长尾与床榻间。 艾格接过枪管,摸了两下,人鱼递来了第二个配件,他再度接过,金属合扣金属,一眨眼,手上已经开始本能地组装起这把火.枪。 盯着满床金属望了两秒,随后他转过身,在床上坐了下来。 身下柔软凹陷的同时,一种区别于屋外夜风的海水味也在裹上鼻端,那味道本已随着湿淋淋的鱼尾抹遍了这间屋子的所有角落,久闻之后并不易察,可这床帷间似乎又是另一种浓度。 气味的沾染密不透风,艾格下意识动了动鼻子,朝身旁瞥去。 一条手臂则搁在他的身侧,鱼尾横摆,围在他的脚边。人鱼席地靠坐,尾鳍在缓慢而小幅地拍过地面,放松又惬意的样子,好像床边这块地板是个多么舒适的软塌,不用细闻,也知那披散的黑发是所有气味的来源。 见他看来,他随之抬眼,分秒不差地继续递出一个零件。 组装火.枪的双手没有停,而那双灰眼睛也没有移开,目光是比周身气味还要明显的切肤之感。 渐渐地,艾格的手不由慢了下来,感觉自己不像是在摆弄熟悉的武器,倒像是在为那双灰眼睛表演摆弄武器。这节目大概让一旁的观看者十足的津津有味。 第93章 他停下手,转而望去地上敞开的青铜箱,里面更有另外两把枪被拆得七零八落。 这确实是一个个再熟悉不过的配件,继而他想起早在一定年纪,每每到手的枪械都已是完整的真枪实弹,这种零件组装仅仅出现在最开始接触枪械的时候。孩童控制不了火.药的危险,又总是摸到一把枪就不放手,于是散装的零件就成了长辈们打发孩子最合适的玩具。 人鱼循着他的视线看向青铜箱,又伸出手。 他把箱子拖到他的手边,抬脸看来的神情让人想到昨夜递出一盘烤鱼的模样,仿佛这满箱危险的武器确实是一堆任由挑选的玩具。 握着手里的枪管,艾格不由想起昨天那盘烤鱼。 又是食物又是玩具,以及底下这床柔软的皮毛,他开始回想在哪里见过这阵仗。 一时之间,能够想到的竟然只有安洁莉卡养鸟的场面,干净的食水,暖和的巢窝,偶尔还得找点玩具逗一逗它们展翅。非亲非故的,一只不同种类的动物做这些会想干什么? ……报答前几天顺手而为的换水喂食?探索一下人类习性?……养只人类过把瘾? 与此同时,闻着周身气味,那是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却几乎已被颈后每一寸皮肤记住、下意识就会冒出的一瞬念头:再一次地,他想到了后颈出现过的那道喘息。 许久不见他的动作,人鱼脖颈朝他抬高了几寸,慢慢凑近,凑近嗅嗅他的手腕,眼睛从侧脸绕来,来到他正面的神情。 黑发再度划过膝盖,痒意在这一刻格外明显,艾格思索着这不知何时消失了的距离,一边拿起最后几个零件,组装好手里这把枪,拨了两下转轮。随后他抬起枪口,抵上了那片还在继续凑近的胸膛。 第46章 人鱼看向火.枪的表情像是在辨别这种武器, 或是在辨别他这个动作。 “认得这东西吗?”艾格问。 他应该认得,几日前的那个晚上,他也曾用幻术让一个枪口朝着虚空放出了一声巨响。 “……枪。”很快地, 人鱼沙哑回答, “火.枪。”任由代表威胁的金属抵住胸膛伤口的边缘,胸膛被推开了一点距离。 “分得清你拆下来的这些零件吗?”艾格又问。 人鱼一一看过这把转轮火.枪的部件, 从描金的花纹, 到镀银的蚀刻, 从枪托到锃亮的枪管,像是在细细弄明白这个玩具的讨喜之处,看着看着,眼睛就沿着枪管滑到了握枪的手指,人类的手指在勾过转轮上的细链,打开火药池。 艾格摆弄这些熟悉的零件:“转轮,击锤, 弹筒, 火药池……”一边说着, 一边从青铜箱里取出弹丸, 搓了点□□确认干燥。 上过膛的枪重新抬起, 人鱼动了动鼻子,火.药气味尽在鼻端, 他依旧没有躲避枪口,胸膛平静起伏,喉颈仰起而袒露,温顺得像在进行一个熟悉的小游戏。 烛光影影绰绰, 灰色的眼珠在透过额前的枪管望着他。 在这种全然信任的眼神之下,似乎扳机哪怕就此扣下, 人鱼平静的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艾格不知道自己从哪里获得的这份信赖。又想,获得一个人类信赖最快的方法,或许就是率先交付自己的信赖——无论这条动物看上去有多么神秘莫测,但他的每一举一动,几乎没有让他感到过威胁。安全的,宽容的,甚至……可以信赖的。 艾格把枪口移开。 “……不是所有人都把火.枪当玩具的。”以人鱼胸口的伤口来看,他同样是具血肉之躯,也许这条动物有必要谨记,他话音顿了顿,“这是武器,被瞄准后要躲开。” 人鱼盯着他的脸,也不知有没有将这个提醒听进,脸颊又贴着枪管移来他的手腕。那片收拢好尖锐的耳鳃在人类的手边轻轻蹭了蹭。 艾格抬起手,枪托按了按这个湿漉漉的发顶,强迫他点了下巍然不动的脑袋。 “就当你记住了。” 一层之隔的船长室,相比楼下蜡烛昏暗,琉璃灯盏敞亮通明。脸色泛青的男人将空药碗放下,接着,他捂住胸口,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一室寂静。 “草药的作用有限,你现在更需要的找一个干燥温暖的环境,在那里好好养病。”老人向病人劝道,即使深夜的问诊让年迈的身体不堪重负,他也从未丧失耐心,“海上的气候会加速旧伤和哮喘,让你整夜都睡不着觉。” “而陆地上的乏味会加速衰老。”咳喘平息,伯伦船长缓缓道。 在那张病痛横溢的面孔上,似乎任何表情都带着三分刻薄,说话间,他在长桌上展开羊皮航海图。 老人叹了声气,几乎温情的,他踱步至大开的窗户旁,在那株流光溢彩的珊瑚树旁停驻。 “原谅我……你这种语气让我想到家里男孩的叛逆,嘱托安全的唠叨需要追着交代上千百遍,一会儿没看管又带着伤口回来了,总是漠视医嘱,吃尽苦头。” 船长巡视羊皮纸上的航线,对老迈医者的忧思视若无睹。 而老人连绵的忧虑仍在继续:“更何况,现在他还跟随我来到了海上,疫病,怪事……人鱼,唉,人鱼!虽然那动物已经离开,但,原谅一个老人……”说着,他伸出沟壑纵横的手,缓缓抚向眼前鲜红华美的宝物。 未经主人的允许,这个擅自触摸的举动算的上失礼了,但伯伦船长并未喝止他。 第94章 “谅解一位老人的弱懦。”他漠不关心地点点头,好似想到了什么,又突然讥笑,“比起海上的暴风雨,柔弱的羔羊更适合在温暖的草窝乖乖待宰……是这样吗?” 在老人日复一日“放孩子们下船吧”的请求出来前,船长松口道:“轮船离下一个码头还有多久?”他看着航海图自问自答,“三天。” “只要他们不是在潘多拉号的事务长面前大摇大摆离开,侍兵们会为船医的老乡行个方便的,哦。”他又抬起头,与老人对视,“前提是我们叛逆的小羔羊舍得离开他奄奄一息的老山羊。” 就在这时,一声鸟鸣划破夜雾,湿漉漉的白色海鸟从大开的窗口飞来,打断了老人的告谢。 船长室内,一时只闻翅膀的扇动声。 在两人的注视下,海鸟着陆在长桌,抖落了一地水珠。伯伦船长从鸟足上取下漆黑的信筒,三步之外,老人安静旁观他展开信纸,取出羽毛笔回信,他不再说话,却也没有离开。 天光将亮时,艾格打开窗户,正好看到一只海鸟从楼上飞出。 长翼白羽,短喙鹅黄,漆黑的金属信筒在黎明里熠熠生光。 身旁,人鱼的脸略微抬起,目光连着那对翅膀,似乎也在跟随他辨认这种天空中的动物。 “信天翁。”艾格说。 人鱼的注视回到他的脸上,尾鳍轻轻拍了拍地板。 “……信天翁。”拗口的音节,他完整地重复。 “专门捎信的一种鸟。”艾格简短地告诉他。 人鱼在窗口支起手肘,凝视人类在晨风中吐露言语的模样。 这种直觉不知从何而来,未发一言,但艾格已从他面孔上品出了一点饶有兴致。 “人类利用这种鸟类的归巢本能,培育它们,放飞它们,借助它们固定的航线,来回传信。” “信。”人鱼抓住了这个词,却并非疑问,露出近似思索的神态。 “一些文字组成的消息。”轮船还未完全苏醒,一切都是懒洋洋的,海风拂过,飘在窗边的话语也是懒洋洋的,艾格在天气不错的早上保有耐心,“人们把远航船的消息写在纸上,告诉远方的朋友,我们的船驶过了哪里,又将使往何地,它载了什么货,逮到了什么人……” 在人鱼幽深的凝视里,人类眨了眨晨曦里的绿眼睛。 “而幸存的一只羔羊是怎么走上了这艘船,走入了虎口,又是怎么在一无所知中长大了,长肥了,终于待宰了。” 第47章 一大早的船医室, “轮船今晚就靠岸了,你们打算离开吗?” 雷格巴不是第一个对艾格提起这个话题的,巴耐医生这两天已多次谈及离船的事。 “行李我已经收拾好了, 如果你们要离开, 记得带我一个。”说着,他拍了拍自己斜跨腰间的小布包, 钱币一阵叮当作响。 伊登感到莫名其妙, “我们服役还没满一年呢, 没有下船的资格。”这是商船的规定。 “别装了,我在船长室都听到了。”雷格巴在船医室找起药箱,出发前他还打算把常用的药都带上,“船长让亲卫陪船医下船补充药材——让老头带上他的两个学徒,他这样说——绝佳的逃跑机会。” “跑?巴耐医生压根跑不过商船的卫兵,我们为什么要让一个老人遭这种罪?”伊登瞪着他翻找药箱,他不太喜欢异域人这股自来熟的劲。 “你又为什么要跑?” 当然是换一艘船, 前往北海。雷格巴心说, 一边瞥向窗边。 窗边的艾格事不关己地剥着一个橙子, 雷格巴意识到这位北海遗裔和他现在的两位同伴——一个看上去不太聪明的大个子、一个看上去不太利索的老头子——并非完全坦诚。 于是他适当地转移话题。 “新的伙伴。”他对伊登指了指自己, “新的冒险, 换条船开启全新的旅途,有什么问题吗?” 伊登转过身, 不再理他。 “时候不早了,我们去厨舱吧?艾格。” 轮船靠岸,哪怕大多数船员都被管控在船上,没法去陆地找乐子, 对于航行已久的大船来说,这依旧是个不可多得的节日。 伊林港热闹非凡, 漂泊已久的水手们光是眺望陌生陆地的灯火,听听码头小贩的叫卖,也足够做上一晚归乡梦了。晚餐并没有安排在船底厨舱,船员们聚在船尾甲板,岸上来的美酒美食依次摆布,众人在夜空下举杯,喝高了的水手大声吹嘘。 “尝尝这个,伊林港的特产,一种果汁饮料。”异域人在这种热闹里如鱼得水,他端来一个盘子,给两个乡下人介绍大港口的特产:足足十几杯五颜六色的饮料。三人靠在舷边的角落里,没有去甲板上人挤人。 艾格一口饮料下去,下意识皱了皱鼻子。 在这种日子,酒是船上的绝对主角,呼吸间连夜风都满是酒气,直让人怀疑所有食物都在酒桶里滚过一遭,他举杯打量这个“果汁”。 “甜的。”伊登一口气解决后又拿了一杯,他喜欢这个味道,连带着对粘着他们的异域人也没这么排斥了。 “厨舱里还有,今晚你们可以喝个尽兴。”雷格巴说,“不过这种饮料保质期有限,没法在船上储存,离开伊林港就再也喝不到了。”说着,他眼疾手快又灌下一杯。 伊登见艾格也拿起了第二杯,印象里他的同伴很少对什么食物表达过偏好,不由转身走向厨舱,“那我再去拿一点。” 第95章 目送大个子的背影消失在登梯口,雷格巴喝饮料的速度慢了下来。 “说真的,如果我们要去北海,我的建议是趁早和这位傻大个分开行动。”他话里话外,一副他们已达成共识的样子,“伊林港是个好地方,安全,船多,我们为什么不下船?” “我们?”艾格提醒他,他不认为自己和这个异域人有任何共识。 “不是吧,老大。”雷格巴趴上船舷,“我知道你所有秘密,也把自己的秘密都告诉了你,还有人比我更适合当你的同伴吗?” “秘密只有一个人知道才叫秘密,我为什么一定要有同伴?” 不远处的码头上,陈列着和潘多拉号一样的各色船只,艾格的视线落在那里。大船与大船之间隔着相安无事的距离,旗帜在夜空下威风凛凛。 “好吧,诚意。”雷格巴对他的拒绝视若罔闻,“我明白你们这里的人,合作都需要交付诚意,是我的诚意还不够吗?” 说着,他顺着身旁之人的视线望向码头。 “虽然你们不打算下船,但我明天得下船一趟,补充一些……嗯,巫师的材料。”他献上自己微薄的诚意,“需要我为你带些什么岸上的特产吗?食物、药材、武器……或者消息,什么都可——咦?” 他突然停下。 令他话音忽顿的是码头之中一面大船的旗帜,巫师定睛去瞧,不由站直身体。 “我没看错吧,德洛斯特的船?” 话落,他不由瞥向身旁之人,从红发碧眼平静的神色里得出一个讯息——他早就看到了那艘船。 那艘大船旗帜耸立,白底黑纹,一条凶悍的海蛇盘旋而上,乍一看,竟与潘多拉号的船首图腾有点相似。 雷格巴一时没有说话。 作为加兰海姆诸多家臣里赫赫有名的一支,“德洛斯特”这个姓氏与他们的族徽,身旁的北海遗裔一定比他更熟悉。 “……德洛斯特是现在北海有名的坚守者,在他们的领主消失后。”察觉到身旁之人对远处的大船既没讶异,也没谈论的意思,雷格巴忍不住说,“北海分崩离析,海盗们开始肆无忌惮,商船纷纷绕道,贵族们受不了混乱,都搬去了南方,只剩个德洛斯特在和黑骷髅旗你追我打。” 艾格抿下一口果汁,远眺灯火通明的大船,对这个传闻表示倾听。 “说起来,大多数人都以为领主消失后,海盗们会像鬣狗一样把北海分食殆尽。”巫师回忆自己一路上打探过的消息,“但除了混乱,德洛斯特的威能也有不少流传——传说海蛇旗所到之处,暴风雨也会跟着降临,他们在海上如有神助,恐惧的传说令敌人不战而降。” 说到“恐惧”这个字眼,巫师好似联想到了什么,敏感地皱了皱眉。 “我觉得,最好别让德洛斯特看到你。” 他思索着说出自己的看法:“据说他们一直在寻找那座岛屿,当然,现在的北海,每艘船都在向往那座岛屿——至于他们是出于忠诚,试图找到他们的领主恢复加兰岛的荣光。还是想找到一张绘有新式火.枪的图纸、奠定他们在北海的新统治,那就不得而知了。”巫师摊摊手,“一个保命的好习惯,我向来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 “不错的习惯。”艾格评价。 “不过,我听说德洛斯特五年来从未离开过北海,怎么会在这里看到他们的船?”巫师敏锐地嗅到一点怪异,“伊林港是有什么大事吗?” “你呢。”艾格没有为他解惑,转而问,“海上轮船无数,你为什么挑中潘多拉号?” 雷格巴愣了愣,像是才记起自己来到潘多拉号的原因。 “我当初也是因为打探到一个消息才找上的这艘船——潘多拉号是为数不多在北海往返过的商船,你知道的,能从北海出来的船只可不多,我找了那么多年,任何有关你们那座岛的线索都不会放过。” 说到这,他长舒一口气:“还好,虽然我没能在潘多拉号获得什么消息,但我在这里碰到了你。”他举起杯子,自顾自庆祝,“不可思议的幸运,你不知道我第一次在船长室门口看见你的时候,花了多大的意志力去克制,克制自己没有冲上去亲两口。” 艾格的手本来已经伸向下一杯饮料,此刻听闻巫师的说法,不由胃口顿失,他转而拿起了一个黑面包,味同嚼蜡地垫起肚子。 “所以,不管你们之后去哪里,请一定要带上我,拜托,我可不想再找一个五年了。” 巫师瞧着自己认定的同伴无动于衷啃面包的模样,不自觉地掂量起全身上下的筹码——饶了他吧,什么人能在满船美食围绕之下,浑不在意地挑出一个最难吃的黑面包?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讨好到他吗? 最后他迟疑很久,咬咬牙,撸下了手上的一截树枝。 “看看,诚意——我全身上下最宝贵的东西。” 艾格移目去看,但没有接。 树精的头发。他想起巫师对这玩意儿的称呼。 “可别小看这把头发。这是从一个承诺过祝福的树精头上扒下来的——那是个了不得的祝福,‘伤病消除’,你可以这么理解它的作用。那个商人对我另眼相待,一直以为是我的香料减轻了他的病痛,但实际上,我只是偶尔把一截树枝放在了他的枕头底下。” “只要我搜集到足够多的色.欲,就能发挥出这个祝福足够的威能,到时候,他如果把这些树枝佩戴在身上……疾病能缓解到怎样一种程度我还不确定,也许他可以无药痊愈。” 第96章 艾格联想到了巫师在船上搞得一连串小动作。 “说来简单,这是个大工程。”巫师强调自己的艰辛,“树枝色泽的变化,会告诉你色.欲的搜集进展,我辛苦五年才做到这程度。” 他向他展示那油光发亮的枝条。 “真怀念以前在陆地的时候,有的时候,我只需要扮个异域舞女在酒馆扭扭腰,岸上的活儿可比船上轻松不少,你知道我从哪能弄到最浓的色.欲吗?不是妓.院。”他有些得意的,“是教堂,相比起船上这些人,那些一本正经的神父可大方多了,只需三四个晚上,我的树枝就能从干枯到饱满……” 巫师滔滔不绝炫耀他的伟业。“跑题了,还没交代你做这一切、需要这个祝福的原因。”艾格想这样提醒他,但这也不是很重要,并非所有人摆弄巫术都得有个具体的理由。 甲板上传来不伦不类的歌声,还有水手们语气夸张地讲述着各种海上传说,酒一桶接着一桶的倾倒。一个面包下肚,艾格已觉四周酒气快要浸透肺腑,他闭了闭眼睛,凝神去听甲板上的胡言乱语,水手们在讲一个经典的海上传说。 半醉的水手讲到有个海怪面目可怖,身上的每个部位都能化成船上的一部分,并且各司其职。 “它的躯体化作黑色的大船,嘴巴变成船长,头发化作船医,鳞片则化成了满船的水手。” “嘴巴船长控制不住自己贪婪的本性,今天吃一个水手,明天又吃一个水手。” “‘够了,嘴巴船长’,头发医生有天早上劝船长:少吃两个水手吧,我们拉纤的人快不够用了。” “那没办法了,头发医生,我还是很饿,今天就从你开动吧。” 轮船在海上迷路后食水不够,于是人吃人的故事偶有流传,这个寓言就来源于那些真实事件。讲故事的水手拖长了声调,故作神秘,但那并未给他无聊的故事增添什么趣味。 来点新的。艾格端着果汁心道,这种程度的他五岁时就听厌了。 巫师不知他的神游天外,还在绞尽脑汁地表达自己的“诚意”,推销的样子活像一个蹩脚医师。 “真的不来一个吗?消灾消难,让你远离疾病侵扰。” “这可是一个神秘动物的祝福!就算你现在身体健康,难保以后不会流血受伤呢?如果我和那个商人做交易,你信不信我能把他指挥得团团转!” 艾格被他的话拉回思绪,走神间,他只听到了巫师长篇大论的最后一句。 脑子里过了遍他上船以来的所有行径,艾格不由目露微妙:“你——”顿了顿才问,“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是想治好船长的病?” 雷格巴面色比他更微妙。 “我现在很好奇。”他眼神古怪,将他上下打量,发现他这猜测里不乏认真,他语气几乎是赞叹了,“你们加兰海姆的小孩是听着什么故事长大的?罗曼蒂克故事一百则?”他问,“给船长治病?你为什么会有这么甜的想法?” 艾格盯着他看了足有三秒。 去你的罗曼蒂克,他转过脸:“我小时候只听过一个故事。” “什么?” “有个巫师话太多,然后他被烧死了。” 雷格巴再度哑口无言了一阵,与此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这位“老大”的语气和平时不太一样。硬要说的话,那是从“滚吧,懒得理你”到“听着,我要颁布法令了”的区别。 视线一转,他看到了一边的空盘,“你把那里的果汁喝完了?” 艾格摇了摇空杯,“果汁?”他味觉没坏,很明显这不是果汁。 “相比他们的烈酒,这盘果酒当然只能算作果汁。”雷格巴仔细观察他的脸色,慢慢张大了嘴巴,“不会吧,这才哪到哪……” 他目瞪口呆,“你不会是……喝醉了吧?” 艾格一点点皱起眉,伸手摸向自己的耳朵,但这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动作,他当然摸不出自己的耳朵是否变了颜色。他放下杯子,闭眼,又睁眼,他准备离开这个酒气横溢的甲板了。 就在这时,伊登从厨舱赶了回来,但他手里空空如也,“那不是果汁!”他看上去想对异域人挥拳头了,“那是酒,虽然很甜,但后劲可大了,厨师在我喝第二杯的时候就提醒我了!” “哇,你背着我们自己一个人偷喝好酒。” “压根不是这么一回事。”伊登看到空盘,满心抱怨,“你懂什么?艾格喝不了酒,医生说过的,医馆里的酒精味都能让他不适。” “我看出来了。” 伊登伸出手,在同伴面前晃了晃,“你喝了几杯?艾格?” “三杯。”艾格说,夜灯下他面色如常。 “还好,不算多。”伊登松了口气,“你感觉怎样,应该没喝醉吧?” “没有。” “真的没醉吗?艾格?” 他没再回答了,也没再看船上的任何一个人,朝着熟悉的路线转身离开。 “你去哪?” “睡觉。” “走反了!我们的舱室在这边!” 是吗?但……艾格左右看了看:“船是圆的,哪来的正反。” 啊?……明明是楔形的?伊登想说。 可艾格是那么斩钉截铁,质疑一定是种罪过。他只能摸摸脑袋,目送那步伐稳当的背影远去,“好、好吧……圆的。” 第97章 第48章 醉酒的人常言自己没醉, 是这样吗?艾格不由审视自己。 安洁莉卡那句话怎么说的?“如果说世界上有比艾格·加兰海姆更嘴硬的人,那一定是喝了酒的艾格·加兰海姆。” 小女孩总是夸大其词,假使把她放到水手的吹牛派对里, 以她的兄长为话题, 不出三天,艾格便会成为整个北海身负最多传说的人。什么“史上最年轻的黑海盗杀手”“枪.术高手是怎么练成的?首先他拿火.药和子弹当饭后甜点。”“如果你们穿梭城堡的夜路被照亮, 别怀疑, 那是他的美貌在发光。”“海怪, 哈,我怕这个?你们不知道艾格专吃海怪吗?他一口三头!”她说的是三头?还是五头? 艾格因这个回忆的不确定停下了脚步。 ……随便吧,她高兴就好。 船舷边他抬着脸辨认周遭环境,月亮,星空,大海……都是老熟人,哦, 还有远处老熟人的大船, 风中的海蛇摇头晃脑, 那才像是醉了酒的样子。 他花了短暂的时间, 将安洁莉卡吹牛时的模样分毫毕现地想起, 以此来初步判断自己大脑的清醒。 走了一段路,又后知后觉感到一点热度, 于是解开袖口,把袖管卷到手肘。依旧感觉不适,从轻飘飘的脑袋到沉重的胃,但他并没有因为这个拧起一点眉头。 忍耐是种后天习得的品性, 将人从大脑武装到眼神。他眼神平静地眺望远处的海蛇旗。 风,和风里的声音像是隔着大雾传来。 听不清, 应该与他耳朵迟钝无关,他想去船医室洗个澡,该睡觉了。也许是这里太偏僻,偌大一个船头,仅有一间房亮着盏昏黄的灯,船长去了岸上,还有船医,侍卫们整队随行,只留下事务长闭门不出……事务长? 耳朵确实开始迟钝,和思绪一起。 直到舒适的凉意扑面,酒气被熟悉的海水气味覆盖,艾格才略微回神,反应过来自己来到了哪里。 他盘膝坐在地板上,底下铺着一块毯子,面前摆着一个箱子,最上面是把火.枪——前几天随手拆改的其中一把,还没装完。 牵他过来的舱室主人就停在半臂之外,黑发半干,鱼尾横摆,侧头凝视的样子也像隔着几层烛火。神通广大的动物在离舱室十米远的地方将人类找到,那么理所当然。就好像哪怕他不在船舷边,而是在海面上、在海底下,在任何地方稍微踌躇方向的时候,他也能随时出现,再开一扇门,告诉他:你应该到这儿来。 艾格没觉任何奇怪,他甚至没对两人之间过于亲密距离作出提醒。他只是环顾四周,将脊背靠上墙壁,有些出神地看着舱室另一头,心想如果那扇窗户打开,让海风吹进来,也许能缓解脑袋的眩晕。困顿让思绪像烛火,摇摇欲熄。 “变个魔术,你会那个吗。”他突然开口,“啪一下,窗户消失的那种魔术。” 闻言,人鱼停下了悄然的挨近,他歪头凝视那泛红的耳朵、灯光下出神的绿眼睛。 片刻之后,啪一下,是尾鳍拍了地。他转身打算去开窗。 紧密围绕的沁凉有丝松动,闷热令人呼吸不畅,艾格抓住一截滑走的黑色长发,把这一大团水汽留在身边。 “算了。”他摇摇头,像每一个和老朋友偶遇的人那样,再自然不过地寒暄起来,“晚餐大概会持续到半夜,你呢。” 他抬起眼睛打量人鱼:“你吃了吗?”说着,他想起这位朋友的食谱,又为这个不合时宜的寒暄发笑,“很遗憾,今晚你得饿会儿肚子,水手们蹩脚的故事吓不着任何一个人。” 今夜没有恐惧,他告诉他。 “嗯,人类的节日。”他向他介绍。 舱室里也没有节日的氛围。 人鱼——这个海里的动物对岸上新鲜的一切似乎毫无兴趣。船头空荡荡,无人巡逻也无人守卫,灯火是黯淡的,每一扇窗户都是紧闭的,尽管打开就能纵览海面之外的新世界。 不应该是这样,有哪条鱼见过陆地吗? “你去过岸上吗?”艾格问他,又兀自走神半晌。 他抬脸思考的模样让地上尾鳍的掀动也停了下来。一把头发还被抓在人类的手心,还有这全然放松的神态,也得凑得够近才能闻个清楚。人鱼安静凝视,循序渐进的靠拢并未遭到任何抵挡。 事实上,很长一段安静里,艾格脑海是空白的。萨克兰德,盛夏之岛。萨克兰德,人鱼先生,也许应该把他们做一下区分,许久之后他慢慢想到。 他感觉眼睛熏痛,大概是在酒气里待了太久的后遗症,眨眼间说话也慢了下来:“可以这么叫你吗?萨克。” 人鱼的长鳃因熟悉的音节翕动。那张苍白的面孔似乎是出神了,整个脑袋都停留在了这声呼唤里。 “你好像一点都不好奇陆地。”缠绕着黑色发丝的手指用了点力,重又扯来人鱼的视线,“我知道狼——一种陆地的动物,狼只有在捕猎的时候,才会这样盯着其他动物,为什么总是这么看我,海里的动物都不需要眨眼睛的吗?——眨眼,萨克。”他突然说。 人鱼睫毛一颤,立即眨了眨眼睛,连带着一次长鳃的收缩,一记呼吸的抖落。 艾格先是笑了,为这令行禁止的一瞬反应。 接着又想伸手,去碰那还在颤动的长鳃。对着眼前的类人面孔看了半天,灰眼珠静而透明。 第98章 “没错,你让我觉得……”他停顿,忘记了要伸出去的手,“……让我觉得我们好像也是老熟人。” “……就像在哪儿见过一样。” 他记起在堪斯特岛,医馆窗口老是被一只松鼠光顾,很久之后,才明白自己无意间捣毁过它的叶巢,回忆的过程让思绪越发迟滞,“……或者我用火.药炸过你的老家,但是忘了说抱歉?但我没在那盛夏之岛干过什么坏事,应该。萨克兰德是个好地方……你去过岸上吗?” “岸上……陆地。”人鱼胸膛响起低沉的音节。 艾格继续看着他。 “海水落时,有一个……”他回望人类,许久,再次眨了眨眼睛,说,“溶洞。” 这声音让艾格放下那把头发,撑起脸侧耳细听。 “对,海边有些地方会有溶洞,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黑漆漆没有灯。”他闭上眼睛,脑中是人鱼好奇凑近的脸——姑且把那时不时凑近嗅一下的模样叫做好奇,尽管他每一次嗅闻都足够不动声色。 “但不止溶洞,陆地比船上复杂得多,村庄,城堡,教堂,法院……哦,或者你更熟悉那些,恐惧。”静谧的目光笼罩里,他几乎是昏昏欲睡了,“除了你的食物,人类还有很多好东西,恐惧之外的……喜悦,悲伤,愤怒,贪婪。” “……贪婪。”喉咙几番滑动,人鱼灰眸印刻眼前面孔。 然后,几乎是在捕捉到这个词的同时,他鱼尾慢慢滑动,肩膀缓缓抬高,轻之又轻地探出一只蹼掌。 蹼掌停在了人类闭起来的眼睛前。 如果红发碧眼的人类在此时睁开眼睛,看清对面闪烁的灰眼珠,也许会警惕这一段无声的靠近。 然而在这阵困乏的等待里,黑沉梦乡就快要笼罩,他闻到无限熟悉的海洋味道,宏大而冰凉的,以及闷热中那阵水汽的舒适,气味丝丝入侵,将每一寸酒气安抚。 有截湿润的触碰轻轻落上侧脸,是手指。他没有动弹。 烛火已经燃了整整一夜,快熄了。 人鱼一只手掌捧着人类的脸,久久凝滞着,如同一艘正欲探寻的船遭遇了不可抵抗的搁浅。 掌心传来规律的呼吸,墙上油灯噼啪一下跳动,那手指也就跟着一下弹动。 许久过去,在长久没被打扰的寂静里,终于,苍白手指缓而轻柔地开始移动,从下颌移到鼻梁,再从鼻梁滑到眼角。一寸一寸,睫毛的影子被探索,有缕红发沾上手背……还能更近的呼吸,还能更深入的触碰。 ……贪婪。人鱼低头巡视,嘴唇无声而念。 就在手指碰上耳朵,还待抚摸的一刻,艾格握住了脸旁的手腕。 他睁开了眼睛,望着头顶灯光:“……一个关键,作为动物你可能不太懂。”眉头轻轻拧起,半醒间他的神态几乎是困惑的,“人类的耳朵不能碰。” 耳朵。艾格想。 一股没由来的困惑驱散了小半睡意——它的躯体化作黑色的大船,嘴巴变成船长,头发化作船医。耳朵呢,耳朵变成了什么? “耳朵什么都不是,但就是不能碰。”他重复宣布。 与此同时,他视线下移,自己却相当不客气地把手伸向人鱼耳畔,他记起他想碰一下那片长鳃。在对方不闪不避间,他打招呼般捏了捏:“鳃片学士。” 又和满地的黑发握手:“头发骑士。” 最后,他手在地上一阵摸索,摸到地上的尾鳍,捞起来掂了掂,“尾巴。”盯着掌心看了两秒,认出来了,“尾巴公主。” 掌心里颤抖不停,终于,与礼仪有关的思绪稍微回笼,“……尾巴公主。” 随后他闭起眼睛,慢慢垂颈。 一个标准的吻手礼,一触即离。他亲了亲这截尾鳍。 第49章 一个足以赞美万物的海上晴日。 雷格巴被伊登拖出舱室的时候, 先惊叹了一下这大好天气。 “别担心,喝多了找不到舱室而已,你瞧。”他带着伊登往船头走, 指着甲板上一路东倒西歪的水手, 醉鬼们都在呼呼大睡,“我们要做的, 只是从这堆酒鬼里找出三杯就倒的那个。” “是五杯, 后来我仔细数了数, 他喝了五杯!”如果伊登早知这个数,也许就不会让艾格一个人离开,结果是他也喝多了,醒来才意识到同伴的夜不归宿。 “老天,五杯!”雷格巴模仿他大惊小怪的语气,“走吧,这边, 让我们一起去见见这位足足喝了五杯果酒才倒下的大人物。” 好天气缓解了宿醉的坏心情, 面对异域人的阴阳怪气, 伊登没作理会。 他迎着清晨的阳光, 心想伊林港的早晨一直是这么灿烂的吗?明明昨天靠港前, 天和海都雾蒙蒙的。 “这样的天……至少在甲板睡一晚不会被冻病。”伊登眼睛在四周搜寻,“也许我们得去底下找找他, 比起在甲板上昏睡,艾格更可能是走错了哪间舱室,昨天他是朝这个方向走的,可前面就快是船长室了——” 话音戛然而止, 与前面人猛然止步的动作一起。 “……喂,大个子。”雷格巴全身静止, 声音轻轻,“那里……快点证明我看到的不是幻觉。” 顺着异域人颤动的瞳孔望去,有那么一瞬,伊登觉得周遭的空气通通都有了实质,变成了令人窒息的透明海水。 艾格没在这里,他可以依赖的同伴不在这里,天知道伊登挤出这个回应花了多少勇气:“是的……人鱼。”他声音更轻,带着颤抖,“……为什么它、它会在这里?” 第99章 异域人明显比他镇定很多,好几个深呼吸后,伊登听到他连续低喃了三句“恐惧没有任何用处”,把自己慢慢藏到了高垒的沙包后面。 “……没错,是那条人鱼,退后,我们先离开这里……它在干什么?” 它在干什么? 哪怕这意外的撞见像个闷棍,把人敲得脑袋发晕,但一瞥之间,伊登却不由冒出了同样的疑问。 海风温和,白鸟雀跃,极目望去,此刻天与海简直美轮美奂,而门窗大敞如无人之地,尾巴漆黑的动物躺在屋内,躺在木桶里,一只蹼掌支着侧脸,黑发一半落在水面,一半淌落桶外。 两道人影的声音近在咫尺,静躺在窗边的神秘动物却仿若未闻,只是眼睛发直,似乎全部意志都去往了眼神所在之处——它自己尾巴的末端,一片透明的尾鳍。 那尾鳍搭在窗框上,沐浴日光之下,反射着细碎的银色,是长长漆黑里最轻盈梦幻的一笔。 它在干什么? “……好、好像在晒太阳。” “见鬼,一条鱼在晒太阳,我没看错吧,晒的还是它的尾巴?”迷惑甚至快战胜恐惧,雷格巴把身体从沙包后探出,“我知道那尾巴挺奇妙的……”但这是什么诡异的习性?它看上去简直在为自己的尾鳍着迷。 后一句巫师没敢发出声音,没人想冒犯到这种可以支配恐惧的大海动物,毕竟,恐惧无处不在,而他并非艾格那样的铜墙铁壁。 想到还没找到的同伴,他不动声色打量这个空无一人的船头,“先不管它怎么会在这里。”眼睛不由探向屋内,“我记得……之前那会儿,艾格好像和它玩得不错。” 这低声的一句话似乎触发了什么关键词,人鱼闻声看来。 两个人类忍不住站在原地屏息。 来自屋内动物的目光似乎没有危险意味,蜻蜓点水的扫视让人想到餍足时懒洋洋的猛兽。人们会为一旁飞过的两只小虫子产生什么心绪的起伏吗?那必然不会。两人同时感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漠视。 “喂,这是我们的船,人类的舱室,对吧?”雷格巴向伊登确认。 “别、别说了,很明显……现在是它的地盘。” “嘘,小声,它能听到——它在听什么?” 这原本算是极其微小的动静,但打盹的猛兽哪怕一个响鼻也足以令观察者胆颤——那两片规律扇动的长鳃忽而停下,定睛细看之间,两人才发现那长鳃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如鸟翼般微微张开着,锐刺根根竖起,让人察觉到它始终在凝神倾听。 很快地,两人都知道了它在听什么。 艾格洗完澡从盥洗室走出来的时候,首先注意到的是大开的门窗,晨风吹过还没干透的发梢,带走最后一点宿醉的昏沉。 从暗处走到日光里,他发现了屋外的两个人,上下扫了眼他们躲在沙包后的模样,又去看两人戒备的对象。 人鱼整条尾巴蜷在水里,只露出肩膀之上的部位,脑袋跟随出来的人影转动。 那局促木桶活像个水牢,而偏坐一隅的动物恪守着无人监管的边界,一成不变的安静,使得屋外全身紧绷的两人显出几分滑稽。 “艾格!你在这里!” 伊登语无伦次,手指和声音一起颤抖,指向那显而易见的存在,“人、人鱼!” 那模样活像发现了凶案现场的杀人犯。 “站远点。”艾格点点头,对如临大敌的两个人道,“再近一步就到他的攻击范围了,多可怕,摆一下尾巴能溅你们一身水。” 与此同时,他收回搁在水桶边缘的手,收进兜里——刚一走近,水里的动物就贴着手腕开始轻嗅,吐息在皮肤上密密麻麻,艾格握住他的脸,推开他继续朝裤兜嗅来的动作,示意人鱼看向屋外,那里站着满脸恐惧的两个。 “早上好——不如试着和你的早餐们打个招呼?” 人鱼盯着那只手收回裤兜,依言朝屋外分去一点余光,有截流光的尾鳍划过水面,一点涟漪被拨动。 忽略屋外越发惊恐的两张脸,艾格率先去看的是那点尾巴尖。 露出来的一截尾鳍时不时轻拍,摇晃,又按捺至水下,一早上这些微小的动静就没停过。好天气也会给海里的动物带来好心情吗?他移目去看外面的晴空和大海。 门窗甚至都被打开了,处境隐秘的动物对撞上其他人可能引发的骚乱满不在乎。 船舷之外实在是个舒适的晴日,久经航行的水手们尚且需要上岸放风,何况是一条海里的鱼。 瞧了眼那条困于桶内的尾巴,“轮船会在这里停三天,海上天气不错,你要不要——”他思索着这个建议,“要不要下海玩会儿?” 人鱼闻言,看了眼远在舷外的大海,肩膀往水里沉去一点。如果这是个人类,沉默就该表示拒绝了,但艾格话落的同时,伸去了一只手。 下沉的肩膀倏而停住,鳃尖微微一动,人鱼仰头挨近面前的手臂。 巫师双脚钉在甲板,眼瞧着他的同伴伸手、弯腰、在那动物贴近时一个利落且熟练的横抱……不由紧紧闭好自己嘴巴,控制住心里一声声“见鬼”不从嘴里冲出来。 身旁传来吸气声,是伊登。船舷外就是人鱼的自由老家,他们齐齐盯紧了那条鱼尾,那条在同伴后腰处犹豫、轻触、反复流连的漆黑鱼尾,徐徐而动的不明企图直让人提心吊胆。 第100章 终于,落水声从舷外响起同一时间—— “见鬼!但凡那尾巴稍微用力!它能把你卷进海里!” 巫师仿佛获得赦令般,冲到舷边上,他飞快往海面看去,下一句声音不由收紧放轻,因为回到海里的人鱼并没有钻进水下,此刻正朝这边遥遥望着呢。 “我敢说……它刚刚就是想把你带进海里。” “他。”艾格纠正。 “什么?” 卷好湿透的双袖,艾格抬眼看到两张发懵的脸,“萨克兰德,他的名字。” 一直到舱室被收拾完毕,水迹清理干净,门窗重又紧闭,太阳也从东边爬上了桅杆最高处……雷格巴和伊登两人也都没反应过来这一切。 这没办法,只要把脑袋探到舷外,低头一看——随时随地,一条人鱼就在那无声游曳,偶尔还会冒出半身和人打个照面。像是有根无形的绳子栓在那里,大海无限辽阔,海面上的动物却从未游离船舷阴影之外。 “……所以,昨天你喝醉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一个晚上而已,雷格巴觉得他就快认不得这艘大船了。 喝醉后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艾格懒得回答他这显而易见的事。 第二天能从一张大床上醒来而不是脏兮兮的甲板,在他为数不多的醉酒经历里,已算是走运——托“事务长”的福。这样想着,当手握上船医室门锁时,艾格却不由自主思索起一个问题:昨晚进入那间屋子时,他有敲门吗? “事实上,那条人鱼从来没离开过,对吗?” 联想到自己从未间断的噩梦,雷格巴不难得出这个结论。也正因为这种了解,此刻他对今早看到的一切更加不能理解。 “我说,老大,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么一条人鱼,传说中的动物,你看看它在船舷边的样子——好吧,他,萨克兰德,听上去可真是个阳光灿烂的名字——他就在轮船外面游来游去,游来游去!那模样跟守财奴巡视自己的藏宝库有什么区别,你没想过他赖着这条船——赖着你的原因吗?” 艾格为巫师的敏锐侧目。 “只有傻子才看不出那动物对你的关注,更何况……” 雷格巴在桌边坐下,坐了没三秒又站起来,全身上下都在演示什么叫做“坐立难安”。他并不是一无所知的伊登,伊登也被他打发去了厨舱取早餐,所以此刻说起自己的猜测并无顾忌。 “更何况,我可不觉得这种关注是巧合。你知道的,你身上恐惧的诅咒就来自这种动物,五年前的那座岛上,有多少人变成了红珊瑚,就有一条人鱼食用了多少恐惧,可别小看动物进食的本能,那条人鱼还等着你身上最后一口恐惧呢——它会找到你的。” 说着,他面朝窗外大海的方向,下意识压低声音:“又或许,它已经找到你了。” 船医室的高度让海面一览无遗。 远远地,艾格能看到巫师想去观察、又不敢多做观察的动物就在那里。 大海与轮船的距离横亘中间,几乎窗户打开的同时,人鱼就已捕捉到了窗边人影,那双灰眼睛隔着日光安静眺望,悠游的黑尾缓缓停下。甲板上有醒来的水手在靠近船舷,感慨着海上的好天气。他一定听到了那脚步声,却并未躲进海里。波涛层层涌动,光与窗口人影一同落进凝望的灰眸里。 他又何须躲避?恐惧可以让人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海里。船医室没有沙果,艾格看了一圈,只能找到一个柠檬。 金黄的果子划过天空,海面上的尾巴旋移半圈,浪花推出轻而快速的一个摆尾,人鱼跟上了窗内抛出的东西。 他去捡那个落海的柠檬了。 直到黑尾消失在海面,艾格才回应巫师的猜测:“不是这一条。”他只说了这一句,没有向巫师解释自己这么判断的原因。 雷格巴愣了愣,“这一条”,他注意到他的说法,不由面露狐疑:“所以……你知道诅咒来自哪一条?难道……你还见过另一条人鱼?” 艾格没作声,若这种动物随处可见,恐惧的诅咒也不至于成为隐秘。更远处的岸线上,城镇与码头间有人影纷纷,而海鸟重复着争食与飞翔。猎狗咬死人的时候,如果砍下它的脑袋,足以宽慰亡者的灵魂吗? “比起作恶的猎狗,更应该被问罪的,一直都是放狗的主人。” 雷格巴听懂了他的意思,归根结底,那种动物的诅咒只是人类图谋的一种手段而已。 他可以想到一百种解密神秘动物的办法,但阴谋、战争,那些从来不曾停歇的争端,是再来一百个巫师也无法解决的永恒难题。 巫师不再多言了,疑惑却又回到了原点。 “如果不是因为你身上的诅咒,这也太奇怪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些动物主动接近人类——那条人鱼……他到底想干什么?” 巫师苦思冥想间,艾格放在兜里的手不由触碰起一串树枝手链。 那是他昨晚没有拒绝的一串树枝,放进口袋的一瞬间,想到的却并不是它“救伤治病”的玄妙功效。 手指停在兜里,他眼瞧着海里的动物再度露出了水面,蹼掌托着那个金黄的果子细细端详,有水珠在那苍白鳃尖微微闪光。 就在人鱼鳃尖微动,将要从海面再次抬头的时候,艾格从窗边离开,掏出这把头发,把它递到了巫师眼底下。 第101章 “看看这个。” “什么?送出去的贿赂哪有退回来的道——” 话音骤停,雷格巴眼睛一点点瞪大,他举起树枝,反复翻看了好几遍,又扭过头,上上下下扫视他,眼神赤.裸得就像要把人扒光。艾格已经预感到那不是什么好话,威胁的目光堵不住他飞快的嘴。 “老话讲得不错,喝多了是借口,鬼混才是目的。三杯倒的菜鸟?我们都看错你了”他啧啧两声,“酒精真是绝妙的助兴剂,对吗?昨天晚上——” “停。”艾格打断他,“所以,相比昨晚,它有变化。” 如果这截树枝一开始的颜色在印象里足够清楚,他铁定不会向大脑长歪的异域人寻求确认。 结论已经有了。 “变化?帮帮忙吧,你知道我要花多长时间、用掉多少昂贵的催.情香料,才能让它鲜艳成这样吗?你得告诉我昨晚那人是谁——上船这么久,我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过,船上还有这种程度的……”来回踱了两步,他瞪着这截树枝,“这种程度的……纵欲之徒!” 第50章 已经到了轮船苏醒的时候, 船医室却聚集了所有沉默。 雷格巴从对面陷入沉思的神态里察觉到了这沉默的微妙。 有个画面微微一闪,凭空跃然于脑海,是今早宿醉之人从船头里屋慢腾腾走出来的一幕, 半干的红发, 还没扣全的衬衫领,以及旁边始终跟随的, 一双隐晦又幽深的灰眼睛。 脑子里的风暴开始电闪雷鸣, “……不会吧。”他喉咙发干道, “难道你昨晚……一直在船头那间、那间人鱼的舱室?” 艾格就在此时抬眼看他,四目相对,持续的沉默令答案不言而喻。 巫师不懂,为什么当事人的眼神这么坦然,没人能在那坦然到有些无辜的脸蛋上找到半点不堪与震动,就好像这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他几乎被这镇定感染了,收起诧异嘴脸, 仔细想想, 他从森林到海上, 浸淫声色那么多年, 什么场面没见过…… “见鬼!这事儿我还真没见过!那又不是树精?人鱼!瞧瞧你——瞧瞧你们做了什么?” 艾格因他的大嗓门下意识扭头去看窗外海面。 老实说, 现在的巫师让他想到惯会小题大作、继而要开始啰嗦的巴耐医生,就好像真的有什么坏事发生了一样。 他开始不耐烦了:“够了, 这没什么。”还是那句,喝醉了能做什么?敲门——大概是敲了,进屋,聊天, 然后睡觉,睡沉沉的觉, 抛开这根树枝的变色不谈,至少昨晚再寻常不过。 “听听你说的什么话?”雷格巴更诧异了。 “……”艾格准备下楼了,这个点的底舱应该能有个角落让他自己静静待会儿,也许就不该向异域人掏出那截树枝。 “那可是兽类,艾格。”迈出去的步子被喊住,雷格巴语气不乏严肃,“不管它们长得多像人类,兽类没有道德,没有人性,饿了会狩猎,发.情了就要交.配,一举一动都由低级欲望驱使——” “——并且懂人话,耳朵够灵,行了,动物专家。”艾格打断他,“就算隔着船,你确定他在海里听不到吗” 雷格巴闻言呆住了,有一瞬表情是扭曲的。 他跑到窗边探向大海后,才略微松了口气:“少来吓唬我……他没什么反应,这么远呢,应该听不到?铁定听不到。” 那抹黑尾依旧泊在那里,属于人类的半身则露在水上,远远地乍一看去,苍白如同一具海面浮尸。 依旧无法揣测那动物的举动,巫师注目片刻,暗想他大概在拿眼睛给那颗柠檬雕花,但舒展的肩膀和尾巴几乎能让人感到那股放松愉悦。 “……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小心观察了几眼,雷格巴收回视线,掩上半扇窗,“话说回来,也不知道这条人鱼还有没有诅咒和祝福的能力……我知道解除树精诅咒的奥秘可能在树精的头发上,那么,人鱼的诅咒呢?” “机会难得。”他不由建议,“瞧你们手拉手哥俩好的样子,不如你去问问他,看看能不能让他帮帮忙,解决你身上的诅咒?” 自认为十分关键的话题半天没收获回应,巫师回头,见到门边的人似乎完全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此刻正抱手站在门口,一只靴子踩在门框,那是一个被中断的出门姿势。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脚步声就在此时由远及近,近得直逼楼下,巫师闻声望去,顿时,他也消失了声音。 白日晴风中,伊登几乎是被一队士兵架上来的。 “艾格,他们……这些人在找你。”双手被制在背后,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茫然,“……发生了什么?” 十几个铁甲黑袍的人依次止步于这块甲板,森然有序,个个都不是潘多拉号的常见脸孔。 潘多拉号的船长却从这陌生队伍的尾端走了出来。 “什么都没有发生,放宽心,几位。”安抚之言由慢腾腾的语调道来,却因虚弱而缺乏说服力,他朝黑袍士兵摆了摆手,伊登的双手很快被松开,“是我们的老医生——他乡遇故人,即便是在欢声不断的海港集市,也算是一等一的好事了,不是吗?” 他的目光滑过了茫然的棕发青年和警惕的异域人,迎着阳光眯起眼睛,定格于高处红发碧眼的身影上。 “虽然那位故人似乎太过热情又急着叙旧,还没等老人做好登船做客的准备,就已经把他请去了另一艘船。” 第102章 当病恹恹的商人从下方抬起头,目光相遇的时候,艾格意识到他整个上午——整段漫长的航行都在等待这件事。 “一艘船的距离,潘多拉号的老东家,你们的老朋友——德洛斯特正在等候。”船长抬起一只手,“跟我们走一趟吧,阁下。” 一艘船的距离,甲板,舷梯,码头。 兵器与铁甲毫不委婉地彰显着强权,黑袍士兵所过之处,吵嚷集市渐趋安静,人群纷纷躲闪避道,沉浸在热闹里的人们缺乏应对意外的准备,按捺住惊慌已经是最好的反应,唯有三两只海鸥如寻常一样,在路边旁若无人地进食。 走在铁甲的夹道里,艾格看着一只海鸥啄食完地面,抖擞翅膀一路向上,这才注意到头顶的天与此刻的海如出一辙的阴沉。灰云什么时候遮蔽了太阳?哪怕海上天气向来多变,但片刻之前还是大好晴日,这说变就变的天也太过无常。 前路只有短短一段,海蛇旗已近在咫尺。 “到了。”沉默了一路的伯伦船长道,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目光落于海蛇旗,“北海来的大家伙,闻上去难免一股硝烟味,对吗?” 久病之人的鼻子难免有点毛病,艾格只闻到舷边的一点酒味,让人想到昨夜靠岸水手的放纵欢庆。 “如今去往北海的商船里,十艘里有七艘会选择海蛇作为船首像。”船长步上登梯,“乡下小岛与世无争,对于在那里安居的年轻人来说,是不是很难想象这种险境?人们不得不借助德洛斯特的威名,竖一面海蛇旗来应对随时可能撞上的海盗。” 乡下小岛可分不清海蛇与蚯蚓,艾格没有告诉这莫名话多的病秧子。队伍行进缓慢,迁就着一步三咳的人。 “遗憾的是,真正的海蛇旗并非无处不在,一座蛇首像,一点安慰,安慰水手们能在穷凶极恶的北海睡个安稳觉。” 两侧士兵沉默如同空气,那尊蛇头雕塑就在登梯顶端吐着芯,和潘多拉号的蛇头像大同小异。 “亲切的小蛇,老朋友了,对吗?” 艾格与蛇首对视,黑铁上可见细腻蛇鳞。 “托老朋友的关照,一路都是安稳觉。” 船长不带任何意味地笑了笑。 “五年前的北海,除了冻死人的天气,淡得像柠檬水的酒,拳头总是快过脑子的当地人,还算是个好地方。”他慢吞吞回忆,“那时候我的船首像可不是一条蛇,毕竟,传说里,北海的领主家族无处不在,天上飞的,海里游的,都受到加兰岛的庇护,海域内的每一艘船,海盗们都惹不起,而我能给我的船铸个安安静静的船首像。”他想了想,“比如一朵花,鸢尾花就很好。” 一路走到这里,他始终未曾正眼看过身旁的红发年轻人,此刻更是直言:“没有套近乎的意思——曾经我还蛮喜欢你们的老家,你知道的,商人乐于在安全的航线来往。” 不是错觉,艾格感觉他说“蛮喜欢”的语气比任何一句都要刻薄些。他没有接腔,在海上,十个异乡人有九个喜欢谈论别人的老家来套近乎。 “海上经验告诉我们,安全的航线实在不多。和平——令海上屠夫们绕道的那种和平,往往出于平衡,或者绝对的强权。” 高谈阔论无人回应,感叹声轻飘飘落地。 “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北海的红发家族都是后者的表率,最古老的传承,最锋利的海军,最精湛的武器……又有谁敢挑战这权威呢?当传言广布,索菲娅·卡佩已经制造出了最危险最完美的火.枪。” 伴随两声轻咳,艾格本能地回头看他,无关这番长篇大论,只因他把她的名字念得字正腔圆。 索菲娅·卡佩。 黑发黑眼的病秧子有着过分瘦削的双颊,他并不年轻,但苍白病气已成这张脸的第一特征,令人难以判断具体年龄。他没有聚焦的眼睛望着前方的舵楼。 “可惜,最容易被火.药所伤的,往往是一直和这种武器打交道的人。” 那神态不像是在惋惜一个家族的没落,翘起的嘴角更似讽刺,“而如今,每一片热闹的海域都需要这把完美的武器——利瑟尔·德洛斯特就在门后了,看上去你清楚前方的可能性。” 他终于转头,看向始终信步向前的年轻人,却正巧对上了一双歪头观察的绿眼睛。那张病容上讥诮的嘴角瞬间变平,目光的移开更似躲闪,接着,剧烈的咳嗽席卷了这副躯体。 艾格和周边士兵一起停下,静等这阵咳嗽过去,暗想医生说的不错,这种病情呆在海上无疑是自寻死路。 短短一艘船的距离,他原本并未预设前方的可能性。此刻顺着这气喘吁吁的问题,思绪不由游移了片刻。前方的可能性?威胁、刑讯、准备好关押的牢房、迎面一颗子弹?……不,老朋友的枪术向来蹩脚,换个说法吧,擦肩而过的一颗子弹。 但这没必要分享给一口气就能吹倒的陌生商人。 “要我说,血亲尚且不能轻信,又何况曾经忠心耿耿的家臣呢?”咳嗽好不容易平息,伯伦船长却突然道。 黑袍士兵纷纷侧目,这意有所指的一句话令领头士兵上前了一步。 “就到这里了,阁下。”冷剑横在了商人面前。 随后领头士兵转过头,“利瑟尔大人的意思是想单独见您。”他对上了红发年轻人的脸,下意识低头,躬身道,“烦请移步前屋吧,殿下。” 第103章 艾格感到背后的商人仍旧在注视。 “做客叙旧,还能有什么?”他回答他,将空空的两手插进一无所有的兜里,“乡下小岛穷得一干二净,老朋友总不会因我没带礼物而大发脾气。” 门没有关,他迈步而入。 第51章 利瑟尔·德洛斯特并不是一个隔着五年时间还能令人印象深刻的人。 作为曾经被放逐的帝国贵族, 德洛斯特远在上个世纪就投靠了北海的自由之地,在雪山与大海的见证下宣誓效忠,成为了加兰海姆代代相传的封臣。 而利瑟尔作为现今德洛斯特公爵的继承人, 从小生长于加兰岛, 在加兰海姆的长子出生以前,据说他曾是领主夫人最信任的近卫, 更得北海领主亲自教导航海术和博斗术, 可以说是城堡里最受宠爱的贵族之子。 但艾格对于他此前的风光完全难以体会, 印象中利瑟尔·德洛斯特一直只是个跟在安洁莉卡身后的影子,却不得小女孩的喜爱,后来就变成了跟在他身后的影子——孩子相继出生,母亲将信任的亲卫分派,一半派去保护热衷冒险的男孩,一半派去看住无法无天的女孩。 “我讨厌那条可怜兮兮的落汤蛇,有谁在欺负他吗?干嘛总是一副被我揍了一拳的样子, 也不许他跟着艾格, 不许!”安洁莉卡的喜恶向来任性, 曾直言要把小蛇送离加兰岛, 送回德洛斯特公爵身边, 因她讨厌他总是低垂的脑袋和受伤的笑容,却被母亲捏着脸教导礼数。 时隔多年, 艾格无法记起那道影子的面貌,不记得他的荣誉,不记得他的宣誓,唯独记得母亲为女孩的任性之言深感抱歉, 还有借他之手、送给小蛇的那把枪——精心特制的一把双筒短.枪,每一个看到的将士都曾目露羡艳, 火.枪使用的麻烦永远在于每次发射前的装填弹药,而一声枪响、连续的两发子弹是那把双筒火.枪最大的特点,对战中往往会让敌人猝不及防。 十步之内,再蹩脚的枪术都能命中对方的心脏。 一声枪响,两发子弹。 然后,她流出来的血染红了整间书房。 人们竟能如此盲目?悲悯一窝海蛇的野心。到头来谁都没有小女孩的一双眼睛看得清楚,逝者的致命伤将阴谋家的面具径直撕开,而幸存者久久拥抱尸体,不得其解。 此时此刻,在阔别多年的海蛇大船上,利瑟尔·德洛斯特坐在屋子中央,脑袋不再微垂,神情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仿佛永远备着一个赔礼道歉。 他带着毫无阴霾的笑容迎接来客。 “瞧瞧商船给我带来了谁?我得给伯伦送上十箱赏金!整整五年——赞美诸神,赞美大海,赞美幸运之港伊林!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殿下。” 黑发蓝眼的男人站起来,才发现昔日需要屈腰对话的小少年已经高了他大半个头,门口投下的影子遮住了室内大半光亮。 “诸神保佑你长大了,过来,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艾格。” “不必,我脸上可没画着剩下的火.枪图。” 热情笑语还没落地,利瑟尔·德洛斯特的笑容登时被掐断在脸上。霎时间那张斯文的面孔定格于一个不受控的怪异表情,他眨眨眼,仿佛听不懂对面抛出的话。 “怎么?总不会跟其他海上乞丐一样,你更想在我脸上看到消失之岛的航线图?” 语气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好。艾格没有向前,没有抬高嗓门,当然更没有假装耐心。耐心和卖弄友善是对方的拿手戏。 “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德洛斯特,航线在你手上。”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片刻,利瑟尔的表情慢慢回归寻常,重又坐了回去。看似平静的空气里,他将故人的面孔细细打量,“让我好好看看你”,目光在践行他刚刚所说。 “非得这样吗,殿下?” 然后,他温情脉脉道:“我以为我们可以先坐下来,喝上一杯来自北海的杜松酒,好好叙会儿旧,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刻不在忧心你的流落。”他抬起一只手,再次要求,“坐下来叙叙旧吧。还有,称呼我的名,利瑟尔。别太生疏了,久别重逢的朋友不应该互相拥抱吗?给予友爱和谅解——像巴耐学士常常教导的那样,过来我这儿,面对面坐下,就当是哄一个老人家开心——” 这一刻他的语气格外宽容,每一个表情都在从容彰显一个事实,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是赢家,是掌控者。他重新微笑起来。 “虽然老人家不在这儿——忘了告诉你,侍者在另一件屋子里好好照料他,要我把他请过来吗?” 艾格对着那张脸看了几秒,从挑起的嘴角到兴致勃勃的眼睛。人们竟会如此盲目?野心与虚伪明明一览无遗。 “你在用老头威胁我吗?”他问,一边找了把椅子就近坐下,和屋主距离之远明示他对这场做客缺乏兴趣,“用他的一只手?一条腿?还是一条命?” “老人家可听不得这话。” “好样的,我怕极了,就快要二话不说听命于你了。”他把肩膀靠上椅背,眼睛落在屋外空气,似乎对话的人也是一团空气。 利瑟尔摇摇头,他年长颇多,此前从未摆过长者架子。 “看得出来巴耐学士的失职,乡野小岛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记不少,是那些野蛮人教会了你这么做客和奚落人的吗?”他格外和颜悦色,又不乏郑重地说,“交谈时最好看着对方——索菲娅夫人在这儿的话,该训导你的礼仪了。” 第104章 最窒息的沉默忽然降临了。 如果目光的定格有声音,那径直转过来的视线该像一声枪的上膛。屋子中央的黑发男人双手交握,对转过脸来的客人露出了一个微笑。 大厅满布光影,界限如时间一样分明。陈年旧影里的那双绿眼睛曾如宝石的张扬、珐琅彩的华美,是众望的归处,所有闪闪发光期盼的映照。但此刻的静室里,他红发碧眼的面容在无灯的昏暗中难以辨测,那汪绿色更似冰海,似深潭。窗外满天阴沉,不及深潭压迫下的暗涌。 堪称陶醉的微笑消失了,利瑟尔·德洛斯特的手已经摸向了腰间——那是武器所在的地方。寂静度秒如年,最终,伴随一声叹息,他的手从枪套上移开。 “别这样看着我,殿下。” 他转而伸向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端在手里,只看不喝。 “会让人忍不住猜测,我宣誓效忠的主君是不是在遗憾手里缺一把枪?好送我下地狱呢。誓言见证下,每一个骑士都会被你的眼神伤到的。” “只是在提醒你。”艾格说,背光的脸在阴影里,语气是德洛斯特难以想象的平静,“誓言见证,索菲娅夫人已经被你两发子弹穿透了心脏。” 四目相对,利瑟尔眉头跳动。 “然后,你把事情搞砸了,处心积虑的武器没有得手,后悔吗?追悔莫及——那么草率地开了枪,还没确认战利品的完整。” 没有给对方调整表情的间隔,艾格继续道:“愚蠢——老德洛斯特这样骂过你几次?估计像一日三餐那样准时准点的问候。自大没用的长子和不完整的胜利哪个更让他抓心挠肺?倒是忘了送上我的问候,老蛇还健在吗?” “艾格——”利瑟尔重重搁下手里的酒杯,想开口。 “谢天谢地,我还健在。”但艾格不打算听他继续惺惺作态。 黑发男人的每一处表情都令人生厌,他只好注目于他脖子上的一道疤,弹药的痕迹和刀剑都不一样,疤痕的位置昭示着海蛇遇到的凶险,也昭示着德洛斯特岌岌可危的权威。 “不过你得尽快,毕竟这么些年过去,每一卷羊皮纸又那么复杂。而我的记性一向不太好,指不定哪天就忘了个精光——”他终于摆出“可以谈谈”的态度,“说说看,打算怎么做?” 利瑟尔·德洛斯特有一阵没说话,面色晦暗不明。搁下来的酒杯就在他手边,酒液撒了半张桌,脱去温文尔雅的面具,此刻他阴郁看人的样子倒像是一条货真价实的海蛇了。 “别老是说我了,艾格。”他沉声道,“要知道你才是这里的座上贵宾。你大可以相信,没人比我更关心你的安危了,这一整艘船都是为你分忧而来。不如我们谈谈如何为你分忧?” “哦,分忧。” “先从睡个好觉开始,怎么样?”他取出一个信筒,将薄薄的羊皮纸展开,“听说你们的船曾经捕到过一条人鱼,整艘船开始噩梦连连。” “要我说,商船的水手果然软弱不堪,仅仅几天的噩梦就让轮船失控了,那几个月呢?几年呢?他们一定不知道持续多年的梦中惊惧是什么滋味,让我们谈谈你身上的——” “最好不要。”艾格打断,先一步表示对此没有兴趣,“诅咒那么可怕,一不小心吓到我,你梦中的武器与宏图大业就要和一株红珊瑚一起埋葬了。” 幸存者对诅咒过程与结局的知晓并不令人意外,利瑟尔收起羊皮纸,面色不变。 “你说笑了,殿下,所有人都知道,你向来是最勇敢无畏的那一个,这些年你慢慢长大,我也从来不怀疑这一点。” 他说着相信,投过去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个自暴自弃的绝症患者。 “但就像索菲娅夫人曾经教导,软弱并不可耻,再无畏的战士也有哭泣的权利,不是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故人消逝,家乡零落,我以为幸存之人更应该心存感激与珍惜,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 “我说,你是打算在这里谈判还是发表演说?” 利瑟尔·德洛斯特的嘴角慢慢拉平,因连续被打断的说话。 “你看,我并没有多少耐心。” 从进屋到现在尚未超过半刻钟,但艾格已觉耐心的全部丧失,窗外天空一点点从暗蓝变成了深灰,最后一点日光快被乌云遮蔽。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宣布“可以谈谈”的时间短暂地结束了。 “我就在这里,你的船上,接下来你得尽快盘点一下你的筹码了。” 说完,他没再看对方一眼,径直朝门口离开。 “慢着,你要去哪里?”伴随这一句抬高声音的问话和迈步出门的人影,门口士兵纷纷握剑看来。 “让我想想——你的囚室?” “怎么会呢?您是这艘船最尊贵的客人,不是俘虏。” “老头在哪里?”艾格不再跟他废话。 闻言,利瑟尔·德洛斯特哦了一声,肩膀往后靠去,“你要去找巴耐学士。”他再度笑了,一种看透一切的、怜悯的笑,连带着整间屋子的气氛也缓和起来,刚才的对峙仿佛从来没有发生。 “怎么不行呢?不打一声招呼将他带过来,倒是我的失礼了。去吧,侍者为你领路,去看看他,你最尊敬的医生老头。” 第52章 他从海上而来, 孤身一人,无妻无子,带着满肚子的知识和传说故事。无人问询他的过往, 因为他老得好像已经在加兰岛活了一辈子。 第105章 渐渐地, 他和北海每个老人一样,虽然常说南方的太阳很暖, 西地的酒最甘甜, 大海之外还有大海, 但鲸落归海,人老归乡。临终的年纪,最好还是让他老死在故乡的冬雪里。 故乡,消失的故乡,他这么称唤那座岛屿。 这间舱室有点像巴耐医生在加兰岛的卧室。 一面书架,两扇玻璃窗,椅子上铺着温暖的毛皮大氅, 区别是窗外不见那绵延的雪山与松林。 艾格进屋的时候, 背影佝偻的人正背着手, 透过窗户眺望大海的另一端。听见动静, 老人回过头, 见到来人完好无损、神色也如寻常的样子,好好松了一口气。 可那口气就像在积年的废墟上吹去了一口灰, 更大更重的哀绪在他面上挥之不去。 “看起来像犯了顿心脏病。”艾格看去一眼,“怎么?故人给你带来了噩耗?” 巴耐医生望着门外牢固如铁桶的士兵,一时没有作答。艾格也没打算听见什么答案,他不再为难自己空了一天的胃, 自顾自坐下来用起桌子上的餐点。 医生替他倒了杯清水,来回踌躇的样子像只被捉进羊圈的老山羊。他缓声讲起自己在港口遇到德洛斯特的情景, 对方如何出现,如何相邀,又是怎么彬彬有礼地把他送来了这间舱室,却拒绝了他想下船的请求。艾格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老人开始无意识地将一句话重复多次,估计连他自己没发现,他比一旁的倾听者更加心不在焉。 艾格搁下了杯子,“我以为你会先问德洛斯特找我叙了些什么旧。” 又是沉默。医生的沉默比他的诉说漫长了一百倍。 “德洛斯特。”老人停下踱步,“虽然他看上去以礼相待,但是,艾格——” 似乎在考虑以哪种说辞猜忌海蛇,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毕竟宽容与友善才是他的准则。 “但是有些时候,我们得承认,时间会冲淡某些稀薄的情谊,而诱惑能改变人心。你知道的,那些诱惑。消失的岛屿,岛上埋没的财富,还有武器……那种最新的枪械——没人能保证每一位故人都经得住诱惑的考验……” 诱惑改变人心。艾格知道。人们会背叛,会筹谋,人有无止境的欲求。 “……对于某些人来说,权利的希望像火苗,就剩最后一点。人人都知道北海有巨大的财富遗留,而红发的加兰后裔是关键。在故人的大船上,你比在商船时更危险。” 危险。他同样知道。所以最后的火苗不可软弱,茫然与恐惧只能短暂一点。当背叛成立,阴谋生效,海蛇的刀剑曾搜寻过红珊瑚丛林里的每一寸阴影,确保岛屿的人迹灭绝。太阳升起又落下,升起又落下,他学会了躲避危险。 第三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幸存者未曾回望背后的红珊瑚丛林一眼,在自古以来加兰岛从未有过的寂静夜空下,他解开锚链,登上了离岛的孤舟。 “……我们没法再抱有期待了,德洛斯特告诉我……” 说着说着,老人的肩膀低垂下去,一个格外沉重的动作,如废墟的崩塌。艾格看到有皱纹在他的双手颤抖。 “事实告诉我们,巫术真实存在……诅咒,诅咒,是诅咒灭亡了岛屿……城堡的花匠,校场的骑士,岸边的巡逻队,就连陛下和索菲娅夫人……他们、他们……”颤抖逐渐剧烈,“那些人,德洛斯特宣称——所有人……诸神在上!加兰岛早在五年前……所有人已经和岛屿一起埋葬!” 迟到的哀悼。艾格知道,他同时还看见了海的庞大与岛的渺小。 孤舟的渐行渐远中,是甲板的剧烈颠簸提醒了他应该再回头看一眼。看一眼吧,内心有这样的声音在说。最后一眼,看狂风如何大作,群星如何泯灭,天与水组成的无尽黑暗里,似乎大海也在宣告这场灭亡,巨浪层层涌出,涌出、翻滚、崩落,漫天海啸像是古老咒语的肆虐、残酷争端的沸腾,眨眼之间,将岛屿吞得一干二净。 等到风浪平息,他从孤舟上站起,岛屿已在海雾层层包裹之中,再也寻不到方向。 它迷失了。 ……所谓神秘怪谭,人力所不能及的诅咒,枪炮也无能无力的覆灭。 那么—— 艾格看去对面,从经年盘旋的疑问中挑了个最简单的问题。 “它叫什么?” “……什么?”老人抬起头。 “你的朋友?宠物?老熟人?那条诅咒了你正在哀悼之人的人鱼,它的名字。” 完全寂静的对视中,老人望着这张日日相对的脸孔,眼神还停留在上一秒的哀痛里。 “……什么?艾格?”他茫然问。 但他不知道这一呼一吸间,他的双目瞪得有多大,手颤抖得有多剧烈,“你在——利瑟尔·德洛斯特……他对你说了什么?” 杯中水温逐渐变凉,艾格转动杯底,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在盯着桌上那只老者的手,斑驳的皱纹在随脉搏一起颤栗。 “人鱼以领地命名。”他静静道,轻易制止了老人的所有呼吸,“三十八——或者三十九个?你向我讲过的人鱼故事。” 他从海上而来,带着满肚子的知识和传说。神秘故事像迷魂汤,把城堡的孩子的牢牢吸引。 “邪恶的,善良的,故事里的人鱼面貌各不相同。” 你们要是活到像我这么老,也能随口道出这些故事。老人曾经笑言:因为故事往往隐喻真实,传承着讲述者的经验与学识,就像我把酒精和柠檬汁的功效藏在医者的寓言,甘草和冬盛花的秘密藏在昨天的睡前故事里——那么,考考你们,这两种草药的妙用是什么? 第106章 “……那么,考考你,是在哪一个节日,你讲的故事里有条人鱼以领地命名,又是在哪一个壁炉边,你告诉我有条人鱼的尾鳍是弱点?” “故事里还有什么?你的记性不太好,我也同样,再想想……它们口吐人言,没有利爪,没有獠牙,呼吸并非通过鼻子嘴巴,而是耳鳃。耳鳃是什么?无知幼童这样问你。你说,它长着十三根邪恶的骨刺,不可触碰,碰上去会流血,而流血是再危险不过的事情……十三根。” 只言片语,东拼西凑,它们的样貌若隐若现。故事隐喻着真实,藏匿着讲述者的诡计和洋洋得意。 “你比任何人都更加熟悉这种动物,医生,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最关键的一点。” 艾格的眼睛从老者的双手移到他的脸上。 “人鱼以恐惧为食。” “不。艾格。”医生叫道,“不,是……人鱼,那条人鱼?潘多拉号的那条人鱼!它告诉了你这些?……欺骗!艾格,人鱼最擅欺骗!” “最擅欺骗——你看看你。老头,这也是一条真理吗?” 事实是他们是否了解人鱼这种动物完全无关紧要。反驳之言像末路动物遇险时无谓的挣扎,出口后才反应过来这毫无意义。老人如同中枪一样靠在椅子上。 天色在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暗,屋内阴影渐深,艾格取过桌上火折,点燃了一根蜡烛。 “在想是哪一步,哪一刻,出了问题?”或许是漫长的等待给了他耐心,艾格任由这窒息的寂静蔓延了片刻。 “信天翁送来了你的信,你离岛的五天后,诅咒发生的第二晚。” 那独属于北海领主家族与旗下属臣的信使在雾里远渡而来,尾羽洁白,带着加兰海姆鲜红的漆印。 飞鸟不知岛屿的天翻地覆,悠哉栖于熟悉的目的地。幸存者伸出手,一封沾着晨露的、冰凉的信。 “你讲到航行一切顺利,海上天气暖和,第一个港口的人们和想象中一样友善。你数了数,一路上还需停靠三个港口,最后的目的地是堪斯特岛,一座无人问津的小岛,在那里,有经验的医者会像传教士一样被需要,航行大概会持续六个月。” 字字句句,都是最普通的闲话家常。 “每段航线都有加兰海姆的驿站,那里养着信天翁,挑一只翅膀最快的给我们送信……我曾这样向你告别,然后祝你一路顺风。” 接下来谁也没再言语,变化的只有老者颤抖起来的瞳孔。 “不……”老人呢喃,“不。” 他一定是想起了那一封信与信的目的。确认诅咒的成功?寻找幸存者的踪迹?这些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原本微不足道的时间——他本该在离岛十天之后才能寄出第一封信。 十天。那是远行之人从加兰岛出发,到达第一个港口所需的最短时间。 “海上的航行常常让人忘记时间和距离,对吗?” “不……”他失神呼喊,“艾格。” 艾格离开桌边,给看上去要丧失呼吸的人留出足够的空气。 “让我猜猜你是在哪里写下的这些谎言?没有别的地方了,就在岛上,你从没离开。或者是近海,德洛斯特那早已准备好收获胜利的船上。”老人突然颤动的眼皮给出了答案。 “哦,看来是在船上。” 艾格不再看他,对着这张再熟悉不过面孔,他停下观察,也停下声讨——如果这完全平静的陈述也算声讨。 “无论如何,我该感谢你的信并非全是谎言。” 堪斯特岛,那信上说。于是孤舟终于有了目的地。 森林里丧亲的独狼会日日尾随屠夫的背影,而茫茫大海上,被留下的幸存者最恐惧的是什么?那大概是仇者的远遁。故土消逝的远行中,他们是必须握住的锚。 巫师有句话说的没错,怪谭故事先从志怪动物身上找起,所有仇者的踪迹也该在合谋者的身边等待。 “可以回答了,老头。”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他催促,“告诉我,它叫什么?” 沉默持续了那么长的时间,久到仿佛那喉咙也和满脸血色一起丢失了。 这段沉默里他也许想了千百种解释的语言,但所有话到了嘴边,通通都撞上了屋里那道无动于衷的背影。 “……堪斯特。”最终,声音出口,沙哑如枯枝的断裂,“它叫……堪斯特。” 老人的眼角逐渐有了水光,可是干涸的老眼早已生不出完整的眼泪。 艾格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怎样的表情,他熟悉纵横皱纹间的那种表情。 老人常以这种表情怀念消失的岛屿。无数次的怀念中,他无数次说起城堡里的人,贵族、平民,骑士,花匠……最多的是孩子,以他的年纪,大多数人都算是孩子。 那矮个儿骑士小托尔是否已经通过了剑术考核?花匠的女儿一定能照料好他的药园。没有人在身边严加看管,安洁莉卡何时才能学会像个淑女一样行礼?还有他那吊儿郎当的助手尤克,是否终于搞清了甘草和冬盛花的区别? 语不成声的话在他喉咙里挤出,似回忆,似伏罪,这回说的却并不是任何一个岛上的孩子。 “……我也曾有一个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无人问询他的过往,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因为他老得好像已经在加兰岛过了一辈子。 第107章 “……帝国海军把他带离了家乡,战争和胜利给他带来了的荣誉,还有勋章,爵位,封地……何等骄傲的年轻人啊……那个孩子。” 陈旧的痛苦遇上窗边旁观的冷眼,老人闭上了眼睛。 “我花了大半辈子,研究草药的知识,医术的奥秘,但——海战里的一颗子弹就这么击中了他的肺,长达五年的衰弱和病痛,我依旧没能留住他……我的孩子,他死在了冬天的病床里。” “被留下来的只是一个软弱的父亲,诸神不能挽救他的孩子,医术和学识也不能。我不得不去寻找……寻找其他的力量,那种力量,巫术,咒语——人鱼、人鱼……” ”……堪斯特人鱼。”他战栗的双手扶上额头。“你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老天,那是怎样一种贪婪的动物。” “一株红珊瑚不够,它要十株,百株……一整个岛!” “堪斯特岛走向没落,饥饿的动物盯上了北海的无主海域,它和德洛斯特相互窥见了彼此的欲.望。诅咒,足够庞大的诅咒能给人鱼带来力量,那动物不喜欢和平,纷争和动乱才能滋生足够的恐惧。”他开始语无伦次,“德洛斯特……人鱼……我手里正好有鲜血,所有鲜血。我还保存着属于那孩子的水蛭,起初我并不相信那个,可是、可是……痛苦在心里翻腾了大半辈子,日日夜夜没个停歇,那天正好是他的忌日,整件事都一塌糊涂——难以承受的罪孽和我的孩子,即便我已经这么老了,依旧做不好这个选择。我还在犹豫!事情就那么发生了!德洛斯特公爵想要权利,他们承诺祝福的生效,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艾格!”最后他求助一般地叫喊。 无人回应他的求助,就像无人回应昔日海岛上的红珊瑚丛林。 “……水蛭扔进了海里,人鱼闻到了血味。” “大海慈悲,让这滴血的主人获得新生吧,健康完整的新生。 ”他这样祈祷。 巨大的恐慌和如愿的神迹同时降临了。 “传说真的存在……竟然真的存在。” “我的孩子——他的尸骨曾葬于大海,时隔多年,就那样重新浮现于海面,血肉一点点充盈,心跳和脉搏回归,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艾格听着这些,就像随着年岁增长,每次听到那些乏味拙劣的怪谭故事。也许这世上再没哪个故事,能令一个怪谭里的幸存者大惊小怪。 “只是……不完整的祝福。他不健康,灵魂也只回归了一部分……他不记得过往,不记得父亲母亲,只记得死前的衰弱与疾病,荣誉和勋章,以及那帝国赐予的姓氏——代表荣耀的姓氏……伯伦。” 伯伦。潘多拉号船长。 艾格眉头生出波动,于他的叙述里心生异样,念头却没有出口:那商人船长话多得可不像个没有过往之人。 “悔痛,无尽的悔痛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就开始了。艾格,我无数次庆幸你的幸存。祝福没有完整生效,诅咒里还有幸存,太好了,你还在。够了,这就够了。” “诸神在上,这算是弥补的机会吗?” 依旧无人回应他这可笑的发问,当然不会有。老者祈求而绝望地望着窗边之人。 艾格见过死刑犯脸上的神色,冤屈时他们会呐喊,认罪时他们会闭上眼睛,等待苦主的声声质问。他呢?那引颈就戮的姿态在等什么?幸存者一个时隔多年的质问吗? 人为什么贪婪?为什么自私?背叛为什么一开始就存在?欲.望和杀戮为什么永不停歇?狼为什么会追逐血腥?鬣狗为什么要对狮子群起而攻?老鹰为什么喜欢折磨猎物?艾格早就停止了此类追问,重复的问题只令人感到厌烦。 沉默双眼映照着面前祈求的脸。这一刻他想要的答案很简单,医生在船上,德洛斯特也在船上—— “那条人鱼在哪里?” “不。艾格。”陡然从过往里回神,老人慌张道,“不要去找那动物。” “你知道那动物在哪里。” 老人却只顾劝诫:“一个人只能背负一个诅咒,更强大的诅咒会覆盖原先的诅咒——就算你身上原有的诅咒足够牢固。但是艾格,听我说,最安全的地方本该是堪斯特岛,那是被它遗弃的领地,现在德洛斯特发现了,你得去其他内陆——早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年,随着堪斯特的强大,它的诅咒就已覆盖了你原先的诅咒。” “人鱼对德洛斯特确认过,恐惧的诅咒已经生效了,它的诅咒在生效。” ……原有的诅咒。艾格没有把这疑问道出口。 联想来自于这段航行中所有与这种动物的相处,有那么一瞬,他想到了一双始终跟随的灰眼睛。 “也不要相信德洛斯特。艾格,他不知道解除诅咒的办法。” 老人还在劝说,如同这些年他一刻不停的关照。幸存者的安全,那似乎成了他为自己找到的一条赎罪之道。 “人鱼——它也从来没告诉过解咒的办法。只暗示过若它好好活着,恐惧哪怕产生,它也可以控制何时将恐惧进食,控制诅咒是否生效,它可以和人类合作。” “但如果它被宰杀——被诅咒者一旦产生恐惧……艾格,没人可以逃脱,德洛斯特也拿它没有办法。” 艾格一时不知该赞叹哪一位,“听上去一条鱼比你们更懂诡计。” “大海从不慈悲,是的……那是海上的恶魔。” 第108章 老人颓然而望,“恶魔岂止懂得人心与诡计?食物令它那么疯狂,我见过诅咒不完整时——最后一口食物逃脱时人鱼的暴怒,诸神在上……那是人力所不能对抗的力量,拥有控制天气和风雨的能力,那种动物在海上无往不利。我也无数次猜测过岛屿消失的秘密,今日德洛斯特告诉了我,是那条人鱼,堪斯特将加兰岛用海雾层层包裹。” “岛屿和诅咒都在它的手里,德洛斯特打着危险的主意,打着拿岛屿、解咒和……我的安危威胁你的主意,他们想要你交出武器图纸。” 艾格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直到老人脸上惯有的关切消失,重回束手无策的惶然。 烛火在随着钻进窗内的风飘摇。 “分享着这么伟大的秘密,我以为你们的同盟牢不可破。” 到此为止,艾格已经不再需要他的解惑。哪怕老人张张嘴,似乎还有话要说。他关上窗户,抬步离开。 “我知道……我知道这忏悔的渺小。”擦肩而过时,老人低下了声音。 几息之间,时光仿佛在他的脸上再次完成大半辈子的流逝,那满是皱纹的面容竟然还能更苍老。 “很遗憾小岛的这些年……这么多年,艾格……竟然是仇恨让你长到这么大。” 仇恨?确实,又不止于此。 艾格没有反驳他,他向来懒得反驳老人。 船舷之外,比夜晚来得更快的是阴雨,轮船不该在这种天气出海,他知道,风雨会导致迷失,可他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心切一艘船的启航。因那唯一的方向根植心中,在小岛日日夜夜的等待里都不曾模糊。 仇恨——哪止于此?那是所有逝去魂灵的安眠,是遗失之乡的重现。是归途。 “睡个好觉,老头。”最后他这样道,语气一如小岛每一个太阳落山时,冰冷底色不加掩饰。老者曾怜悯那是孩子遭逢变故后的心防,现在才知这问候里的累累血债。 “谁也不差那么一会儿了,不是吗?你们都得活得好好的,在德洛斯特找回加兰岛之前。” 第53章 德洛斯特的轮船在第一时间向北方驶去。 不仅仅是因为北海是海蛇的老巢所在, 更因为掌舵者发现唯有在提到归乡时,他目中无人的客人才会递来一份眼神。 无欲无求之人是最难攀登的高墙,高墙上终于发现的一把梯子让全副武装的攻城者不至于走向极端, 采取了更温和的方式。士兵们被命令不得打扰, 似乎也明白自己不受欢迎,德洛斯特没再靠近客人所在的船尾楼。 潘多拉号紧随其后, 像个庞大的影子护卫。相较起来, 德洛斯特的海蛇号更小, 更狭长,巨大的帆,尖锐的船首,那才是更适合穿梭北海的体型。 北海多峡湾,航线崎岖,岩石深处是诸多海盗的藏身之地,一场劫掠随时可能会在峡湾阴影里爆发, 若非经验十足且武装充足的行船, 无人敢试探那充斥混乱的海域。 现如今任何一个想去往北海的人, 都不会怀疑海蛇号是那艘最安全最合格的行船。 在伊林港的岸线消失于海平线时, 艾格坐在窗边, 抬脸看起了头顶连绵阴雨。 潘多号的船首楼隔着海雾,朦胧不清, 只余一点黄光闪烁在海面上,距离忽远忽近。雨下了多久,那点光就闪烁了多久。 天空越来越低,海面越来越暗, 雨却一直没有停。海蛇号的甲板不曾在这堪称平静的细雨中有过晃动,但船员们提起来的心却从未放下。 远离内陆时, 这连续不断的绵绵细雨实在少见,因为大海的阴郁往往牵动着风与浪潮,而风浪的动作从无限深和无限远的地方开始,通常可被人们预知,也从来不会像这般幽静。 此时的海面却像一个生性急躁的暴君转了性,在兴风作浪前学会了蛰伏与耐心。大海压抑的、不可预知的涌动让经验丰富的水手越发提心吊胆。 “毫无疑问,有风暴在前面酝酿。” “这该死的暴风雨到底什么时候来” 值班的瞭望者不敢有一丝松懈。德洛斯特稳坐船首楼,甲板上的船员却都在忐忑一场风暴的失控。 艾格从这不同寻常的天气里想到了医生的一句话——拥有着控制天气与风暴的能力,那动物在海上无往不利。 接着,比人鱼更先出现在他脑海的,是初登潘多拉号的那个晴夜。那实在是一个印象深刻的天气,暴风雨的消失毫无预兆,晴夜美景却又像等候多时。 他不由思索起医生提到的另外一句话:你身上原有的诅咒。 原有的诅咒。比小岛覆灭还要久远的诅咒。 他隔着雨幕去看海面,但这扇窗高高架起,离海面实在有段距离,雨雾笼罩里,所有东西都很模糊。 答案或许就在那条人鱼身上,这不难猜测。 试图搜索更小时候的记忆,灰色的眼睛,苍白的脸,类人的面孔那么奇异,并不是一种会被轻易遗忘的形貌,更何况……原有的诅咒?谁又是那个施咒之人?相应的祝福呢?艾格撑着脸坐在窗边,半天没动一下。 思考很快就没法继续了,因为在这空旷无人的屋子里,难以控制地,各种游离的念头通通走向了一个几日前的结论——那树枝色泽的变化。 他感到窗外的潮意在入侵衣领,接着是水汽、凉意、无法忽视的海水味,风吹过头发的一瞬间不自觉地摸了摸脸,是湿乎乎的雨。 第109章 侍卫们就在屋外,面孔个个埋在雨衣兜帽之下。艾格来到了门口,侍卫长转过脸看他,又很快低下了头。腰间的佩剑显示他是一个受过封的骑士。 “你的名字?”艾格问他。 “埃里克……埃里克·博格听候差遣,殿下。” 注意到头顶目光正停在他腰间的剑上,骑士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肘,将那把忠诚与荣誉的象征藏进了雨衣披风里。 反叛军里的新兵。艾格移开眼睛。 “我想出门转转。”他提出要求,“有雨衣吗?” “当然。”下意识的应声被吞回嘴里,“我是说……请您稍后。”他跑向了船首楼。 不多时,埃里克拿来了一件厚厚的黑色大氅,双手递过来时他低声道:“利瑟尔大人说您衣衫单薄,而舷边寒冷,越往北去,天气会越来越冻人……真的要出去吗?殿下,暴风雨就快来了。”他提醒。 “不用跟来。”披上大氅,带起兜帽,艾格走进雨里,“俘虏的放风时刻,利瑟尔大人会批准的。” 寻到一个无人的舷边地带时,艾格原本在想如果那条人鱼已经离开,要怎么把他从茫茫大海里找出来。但这是一股没由来的笃定,与海面对视之时,连他自己也不解这种笃定——那人鱼从没离开。 一秒,两秒……没到第三秒,海面波纹忽生,哗啦一下,湿漉漉的一张脸从水面冒了出来。 人鱼钻出水面的一瞬几乎匆忙,以至于水下的形貌未加收敛,耳鳃狰狞张开,骨刺根根竖起。若水手们看到了志怪动物这张脸与他的双眼,也许就能知晓那场迟迟不来风暴究竟在哪里酝酿。 冷风一吹,艾格率先打了个喷嚏。 人鱼还在抬高的身体微微一顿,接着是尾巴的悬停,伴随着海里动物这如临大敌的一瞬,轰隆一声雷鸣突地在阴云里炸响。 艾格抬头看了眼天,又望了会儿人鱼的脸。那两道收起来的耳鳃紧紧贴在脑后。 是喷嚏,不是敌袭。他想对他说,但声音会招来远处水手。这声隐隐的雷鸣却像敌袭,惹得舷边水手们奔走相告起暴风雨的征兆。 多么威风,艾格心想。控制风暴的能力。 他还在走神,人鱼对舷边人影细细观看间,雨却慢慢停了。 雨应该是怎么停的?云得散开,风得变小,然后是淅沥声响的渐歇,不该这般没有征兆,上一秒还在打雷,手捧雨具的船员们茫然看天。 站在陡然温和下来的海风中,有那么一瞬,艾格同样不知道自己来到这舷边是为何目的。手指再一次碰到了口袋里的树枝,触感格外明显。 海面上抬起来的脸如往常那样苍白静谧,不见任何起风或放晴的征兆,又或许那双眼睛比先前要阴沉些。此刻的大海那么幽暗,海水衬托下的动物难免会显阴沉。 艾格往下拉了拉兜帽,并不能挡住那直勾勾的视线。他转身离开了舷边。 桅杆顶上,闷闷的雷声开始响起,缓慢低沉的,让人想到人鱼曾经闻见血腥时的沉闷喉音。接着是这段航行里的所有行径,连续不断的噩梦,船员的落海消失,一间舱室被侵占,还有那随时可能爬上船、大摇大摆出现的鱼尾——饶了他吧,控制风暴。 艾格顶着闷雷声又回到了船舷边。 分秒不差地,人鱼重新钻出海面。 嘘,手指竖起嘴巴前,他与那双灰眼珠无声对视。 终于,大船上方的阴云安静了下来。人鱼贴在脑后的两道长鳃更低地往下压去,肩膀微微沉入海面。 好消息是接下来很长一段航行里,海蛇号没有被风暴掀翻,当然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舱室被海里爬上来的动物霸占,一切风平浪静,早上的甲板甚至很少出现过关于噩梦的讨论,就像那条人鱼已经乖乖离开。 但艾格知道他没有离开,因为他在闭门谢客的屋中呆了三天之后,肉眼可见地,窗外天空又阴下来了。 航行沉闷无趣,天气的变化是水手们眼里的头等大事,起风了,落雨了,浪涌打上了甲板,所有讯息透过一声声大嗓门传入窗内——细细想来,控制风暴的能力?艾格没从这变化多端的天气里看到什么控制的意志。 医生的信息不一定全部准确,与其说这种动物在控制风暴,不如说风暴在忠实地遵循他藏在海面下的脸色。 风暴并不妨碍船行,起初他关上窗户心想,海蛇号有足够的经验应对风暴,虽然航行会变慢,窗外吵吵嚷嚷不停歇,当下也没有第二艘这样的船来送他回北海,但——这并不是需要主动探寻才能得出的一个规律,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如果他超过三天没有去往舷边,天际就开始电闪雷鸣,大海会对所有经过的行船臭起一张脸。 海蛇号百无聊赖的客人有了隔三天就要出门闲逛的习惯。 “俘虏的放风时间。” 有一天出门时艾格再次对自己说,所以他究竟是谁的俘虏?德洛斯特并不限制他散步的自由,他却循着固定的路线,每每都要去往那块固定的甲板。瞭望台的值班水手都没他这么准时准点。 一路慢腾腾走过去,艾格看看天际阴云,看看屋檐下躲藏的海鸟,再看看远处潘多拉号飘摇的船帆,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看了。环顾又环顾,最后他在舷边停下,如往常一样,去看阴影里等候的灰眼睛。 第110章 四目相对,然后,他成了被环顾又环顾的那个。 隔着一堵船舷的距离,黑尾在随海波无意识摆动。就像咒语的生效,一线光亮破开厚厚灰云,浪涌趋于宁静。 大海获得了短暂的放晴。 第54章 从船头低望, 这陌生的码头没有船队与集市,取而代之的废墟、焦土、黯淡的酒馆和警惕的流民,逐渐冷清的岸线告诉靠岸的船只——北海将至。 “令人怀念的地方, 是吗?殿下。” 甲板吱吱作响, 利瑟尔·德洛斯特的声音穿过舷梯人来人往,出现在背后。艾格没有回头。 登岸的士兵在井然有序地补充淡水与食物、清点武器库存。海蛇号的大副正式接手了潘多拉号的指挥, 以应对海上随时可能出现的遭遇战, 商船蒙尘多年的炮台解开了重重锁链。 利瑟尔落在他一步之外, 顺着他的视线向远处眺望,眺望这个曾经和帕斯顿其名的贸易大港、所有商船驶往北海的必经之地、鲜花与金币的自由盛市,阿比瑟港。 “如您所见,这里早就不是曾经的乐土了。” 黑发贵族露出了怜悯之色,如同每一个慈悲的君主望见他悲苦的臣民。 “祸乱发生在第三年,起先是一个海上传言,有位红发少年出现在了阿比瑟的酒馆……海上各种捕风捉影的消息一直没断过, 不得不说, 殿下, 你和医生躲了个好地方——争相赶来的海盗们发现是个假消息, 抓走了这里的大半儿童和女人, 烧光了码头的商铺和渔船,又有哪个港口能抵抗联合行动的海盗呢?” 不远处的石滩上还点缀几艘船的残骸, 破帆正在风里飘摇。 “春天快到了,集会的季节,这里本该聚集了北海所有热闹……” 黑发贵族叹息着,去看身旁人的面孔。 仁慈是所有贵族教育里的必修课, 是美德,更是软肋。他望见兜帽下红发猎猎, 纵览萧条的绿眸却如冰封。 “不需要下船看看吗,殿下?阿比瑟到了,我们回乡的第一站。” 艾格给了海蛇一个擦肩而过的背影,却并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他先是回屋用完午餐,而后在诸多士兵寸步不离的跟随下,走下舷梯,登上了码头。 城镇处于冬的尾声,与记忆大相径庭。 无需旁人领路,他依旧能对照上阿比瑟的每一条街巷。哪里是教堂,哪里是武器铺,哪里又是加兰海姆曾经信天翁盘旋的驿站。没有目的地,脚步却也没有迟疑,一条接着一条街巷,他在被大火烧过的巷子里看到了贴满通缉令的石墙,诸多海盗的悬赏高挂废墟之上。 随手揭下了一张,风吹得杂草沙沙作响,艾格在兜帽下偏过头,捕捉到了藏在巷口的一道目光。 那是个瘦巴巴的孩童,很明显的当地人。被陌生人的视线一碰,立马瑟缩躲回了残墙后。隔了几秒,眼睛又从墙后探出,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确切的说,盯着他脸颊边的头发看了又看。 红发在其他地方或许美丽,或许张扬,却并不算特异。唯独在北海有着深入人心的象征。 身后的士兵也都反应了过来。 “殿下……”始终紧跟在身侧的埃里克上前一步,挡住了远处的目光,“利瑟尔大人提醒过,海蛇号需要在日落前启航……天快黑了,这里并不安全。” 艾格收起通缉令,听着巷口孩童的脚步哒哒远去,没有再做逗留。 回船的时候恰逢日落,利瑟尔依旧站在船头,遥遥朝他躬身一礼。 船尾楼点着一盏灯,等待着的却不是和平常一样空荡荡的房间。看到屋内熟悉的人影,艾格瞬间明白了海蛇刚刚挂在嘴角的笑意。 屋内的伊登转过头,与阔别一月的同伴四目相对,腾一下站起来。 “艾、艾格!” 艾格停在门口,感到一点麻烦,但心情也不算坏。 利瑟尔·德洛斯特想要了解他在小岛上的五年并不困难,老人与青年,尊长与朋友,却并不能判断这些“筹码”的真正分量。海蛇再搞十次这样的小动作,惹人厌烦的程度也不上他自己过来在他面前晃一圈。 在这个精致宽敞的陌生舱室里,伊登高大的身影显得格外局促。 “海蛇号的船长,那个黑头发的贵族说、说你在船上无聊,让我过来陪陪你……”他小心翼翼观察着昔日同伴,踌躇着没有靠近。 “你被带走的那一天,我简直吓傻了……那个异域人,雷格巴,他把事情都告诉了我,那些我从来都不知道的,你的家族,你和医生……你……你们的遭遇。那个传说中的加兰海姆,艾格,你、你从来没有告诉我,我早该想到的……” 艾格把手中剥好的橙子递他一半,停止他的啰里吧嗦。 很寻常地分享食物,不管是在小岛还是在潘多拉号上,两人都该对此习以为常。伊登却愣了愣,下意识双手捧过,看上去简直像是要深深鞠上一躬了。 艾格扫了他一眼。 “是的,现在,你可以向我行礼了。右手放上心脏,单膝下跪,鉴于你收到的赏赐不是黄金和宝剑,半礼更合适。” 熟悉的奚落让棕发青年挠了挠脑袋,难为情地笑了笑。 “坐。”艾格没再看他,朝左手边示意。 轻手轻脚拉开椅子,伊登在他身边坐下,仔细看了会儿他的脸,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第111章 “不管怎样,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放松下来是一个非常快速的过程,毕竟他完好无缺的同伴就在身边。吃了两瓣橙子,四顾一圈,伊登终于想起来。 “医生呢?他不在这儿吗?” 当晚伊登就见到了仿佛遭了场大病的医生。来自潘多拉号的新客人被德洛斯特安排到了船医室。 通过观察和异域人说过的话,伊登隐隐意识到海蛇号上并不像表面这般平静。出于直觉,他不再出门,每天待在舱室照顾着老人,尽可能地不给同伴添麻烦,尽管他也不懂什么样的举动才叫做“添麻烦”。 很快地,海蛇号的掌舵者也无暇分心于他的客人们了,因为北海已至,每一次盯梢与转舵都得谨慎万分。 航行从白天驶入黄昏,紧接而来的,比传闻中的海盗旗更先出现的是一大片阴云。 初时所有人都没发现,等瞭望塔的水手抬头看见,厚重到仿佛要坠落的云层已经与暗海连成一片,峡湾的影子埋藏云间,静默注视所有渺小来船。 入了夜的天空不见半点星光,气压沉沉,寒风入骨。艾格在前往舷边的路上琢磨此时的天气。 不由回想昨日傍晚见到的人鱼。 最后一面时,海上那张面孔上是平静而无害的。尽管由南至北,随着航行时间的变长与目的地的渐近,人鱼很少再有放晴时候,但一路上轮船也都是顺风,更没遭遇过风雨之类的极端气候。明明才第二天,这说变就变的坏天气,有什么惹到他了吗? 脑子里还停留着鱼尾在船边巡游的样子,以至于艾格踩过一大片潮湿,看到地上的一条巨大的黑色鱼尾时,不由怔了怔。 那鱼尾横在一间仓库门外,储物箱七零八落,就像被人在仓促间撞翻。长尾正在往门内缩去,黑鳞的颤抖中夹杂着一下抽搐,剧烈而失控的,如兽类在遭受凶猛的疼痛。 此时周遭无人,寂静里,门内的呼吸声万分清晰,混着几簇沉闷的喉音。 艾格想到了萨克兰德在闻见血味时的发出声音。 他感到怪异,喊了一声:“萨克?” 颤动猝然停止。 怪异的感受在加深,与空气里的湿度一起。人鱼没有从门内转过来起身,鱼尾也一动不动,沉寂的模样直让人怀疑那是一个死物、门内也没有连接着类人的半身。 三秒后,啪嗒,尾鳍拍了拍甲板。 似乎是对他呼唤的回应。 艾格踩着一大滩海水走近。 绕过那条沉黑的鱼尾,黑色长发与苍白的脊背模糊在夜色里,后脑勺上有竖起的鳃尖。瞧见了人鱼异常安静的状态,他伸手去扶那道趴地的肩。 手指收回时晚了一瞬——鳃尖幽光一闪,艾格在瞳孔的收缩间看清了颜色——那长发与鳞片并非纯粹的黑,而是浓到发黑的蓝! 袭来的面孔迅疾如蛇的吐信,电光石火之间,他本可以躲开,但第一反应不是缩手后退,几乎是在手腕被狠狠咬住的同时,他另一只手也精准抓去,一把掐住了那血口下送来的脖子。砰的一声!袭击的动物被大力掼上甲板,手腕的血肉被死咬不放的牙关扯下一块。 艾格踩住底下扭动的腹部,差点被巨力掀开,鱼尾还在空气里剧烈的掀动,挣扎。膝盖死死抵住,手掌卡住喉骨。那胸膛剧烈起伏的上半身终于被钉在了原地。 他甩了甩手上的血,在黑暗里凑近,这才看清了这陌生的脸——两鳃大张之下,眼前的每一丝皮肉都是狰狞扭曲的,血和口水从它的嘴巴流到脖颈,属于兽的瞳孔缩成针尖,掌心下的喉咙还在剧烈吞咽。 纯粹兽性的,不见丝毫理智的,类人的脸。 人鱼,陌生人鱼。压在那截脖子上的手不由收紧。 “名字。”艾格问,对着这张看起来不可能听懂的野兽的脸。 无法挣脱的控制里,它又是一下挣扎,鱼类的弹动是比想象中更巨大的力道,但哪怕蹼爪已经死死抠进人类手臂,脖子上的手腕也没半点松懈。几下之后,像是终于得知了这挣扎的徒劳,人鱼渐渐停下弹动,一双眼睛泛着幽光盯着他。 它嘴巴开始张合,长鳃随着呼吸一收一鼓,断断续续发出了模糊的音节,重复的声带挤压中,艾格听清了那几个音节。 ——加兰海姆。它在对他打招呼:最后的……加兰海姆。 刹那间艾格确定了这玩意是什么。 堪斯特人鱼。 那条人鱼。 喉咙的瞬间窒息使人鱼双鳃绷到极致,但鱼尾的挣扎还没再度发出——没有任何迟疑,咔嚓一下脆响,艾格扭断了这个脖子。 底下潮湿胸膛的起伏停了有多久,艾格就保持手臂的施力静止了多久。 呼吸、心跳、脉搏,他确认这些一一停止,看着那双兽瞳涣散失焦。鲜血在顺着手腕一滴接着一滴,淌过苍白发青的脖子,在甲板上晕开红色水迹。 铁甲与脚步的声音从远端响起,慢慢地,艾格站起身,一只脚依旧踩着这死气沉沉的躯体。巡夜士兵的灯光照来,晃过了眼睛,他擦了擦脸,准备向来人要把火·枪,能有几发子弹就对着这动物的心脏来几发。 然而就在他偏头避光的一瞬,地上那截脖颈再度发出咔嚓一声,湿滑的腹部带出积蓄的巨力,那是属于大型猛兽的全力一挣——鱼尾和黑发从靴底溜走的一刹,如同蛇类蹿过海藻,敏捷得只让人看到残影。 第112章 艾格扭头之际,在狂风大作里看到了那条人鱼翻过船舷时朝他投来的一瞥。 它在笑,狡猾的笑容上沾满了人类的血。 舷边的影子快如鬼魅,跑过来的士兵们甚至没发出任何疑问,只以为自己眼花。 “哪来的血?”海风里黄光摆荡,打亮满地潮湿,领头的埃里克第一眼看到了地上的血迹,紧接着,他上前一步去看舷边衣袂凌乱的人影,注意到了两只死死握在船舷上的手掌。 “你的手!殿下,你受伤了!” 惊呼伴随一声轰响,巨大的雷鸣响彻天际。 大海怒涛瞬起,暴雨倾盆而至。 第55章 这一夜入睡如预料一样, 并不平静。 与诅咒相伴的噩梦令人习以为常,渐沉渐深的安眠却使得他警惕醒来。 耳膜上全是铺天盖地的暴雨声,混沌的轰鸣里分不清是狂风还是雷响, 艾格睁开眼睛, 看到由空旷和寒冷组成的一片黑暗。 好吵,他模糊心想, 这船是在往地狱开吗? 拉高毯子的时候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这样的暴风雨, 海蛇号本该手忙脚乱, 桅杆和尾舵离这儿明明不远,甲板却没有声音。 屋外没有人,他意识到。 准备翻身的动作不由一顿……脊背上的潮湿水意、熟悉的海水气味,以及原本隐秘在这阴郁雨潮里、却因榻上的一点动静而泄露的那丝气息。 如果不是转头的人早有准备,夜半床头的这幅景象大概可以媲美任何一个噩梦——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床边的长发脑袋与暗色完全融为了一体,尖锐的鳃影狰狞如刃, 仅存的微光来自那双幽幽凝视的灰眼睛。 呼吸里全是冰凉水汽, 几缕黑发甚至垂上了枕头, 艾格怀疑让自己下意识醒来的不是雷鸣, 而是床边动物这过份挨近的距离。 他摸到枕边那缕长发半干, 没有海水在淌落,也不知这不速之客在旁坐了多久。 “一个建议……萨克兰德。”艾格闭了闭眼睛, 完整喊出这尊雕塑的名字,以示这事的郑重。 “进屋之前先敲门?” 黑暗隔绝了对面的神情,但他怀疑这属于深海的夜视动物能将自己分毫毕现地看清。因为下一秒,就有只冰凉的手掌穿过咫尺间的夜色, 就那么轻轻地、准确地摸上了他的脸。 艾格困顿的眼皮掀开。 “……萨克?”他难得有些迟疑。 “……敲门。”暗中响起了回应,与窗外暴风雨截然不同的静谧, 嘶哑的音节带起空气翕动,“会吵醒。” 触碰的手指开始发出细微的颤动,那只向来进退有度、甚至称得上小心翼翼的蹼掌彻底覆上人类的皮肤,冰凉与温热相贴,轻轻一下抚摸,然后,颤动归于平静。 “……你在睡觉。”头顶嗓音慢慢道。 艾格握住悬在面前的手腕,把这只还在往他眼睛伸的蹼掌从脸上扯离。 “好极了,人类要睡觉……你还懂这个。” 还没彻底清醒的脑子充斥着雷鸣,顺手拿这截手背冰了会儿额头,凉嗖嗖的醒神利器,他总算少了点困意,“……会把人吵醒的可不只有声音。” 暴雨从入夜持续到现在,他确认了这只蹼掌主人的异常,睁眼观察几秒,依旧看不清对面的脸。 “桌上有灯,去点个火?” 这一回床边却没有了声音。 两人手腕皮肤相接处隔着一层纱质布料,白色的绷带从手掌一直缠至小臂,幽暗难明的目光正落在那里。 动作带来了伤口血腥味的浮动,黑暗放大了所有细微之处。嗅闻声轻得像从远端响起,只出现了一息,似乎是被这一下嗅闻所刺,那蹼间手指忽有一下抽搐。 好一会儿,艾格依旧没能听见对面有任何动静。 他从正躺变成侧躺,面朝床边人影,“我见到了你的同类……今天晚上。”夹杂着回想的观察让他的语速并不快——除了恐惧,是否血肉也在你们食谱?本想问一句,想起最初人鱼什么都吃的样子,又觉这种动物有些口味偏好也不奇怪,比如果子。 比起那条堪斯特人鱼,此刻他更想问问那所谓的“原有诅咒”,这些天时不时会思索上一阵,这一条身上会有答案吗? 然而没等他开口,一道裹着电光的雷鸣就在此时炸响。 刹那间周遭亮如白昼,透窗的光打亮了屋内重重暗影,也打亮了眼前动物的半边侧脸。 艾格这才看到两片耳鳃始终狰狞大张,眉骨、鼻梁,阴影一道深过一道,光亮里来不及闭上的是如蛇类般竖起的灰色瞳孔。那是一张杀气腾腾的、绝对兽性的脸。 原本要说的话一下落回肚里。 “……好大的风暴。”艾格再度清醒了几分,“好大的脾气。” 他并不担心暴风雨,排除这些电闪雷鸣,雨天甚至尤其好眠,然而看这架势—— “是打算掀了这艘船吗?萨克。” 回答他的是一点点模糊的喉音。 兽类丧失言语的咕噜声很难分辨,低沉的,嘶哑的,因极力的克制而不显凶性。 艾格打量头顶这尊雕塑的轮廓,伸手,犹豫片刻,拍了拍枕边的床铺。 黑暗里的喉音顿停。 接着,那影子的肩膀一寸寸低下,缓慢伏上了人类柔软的枕边,长鳃收拢间隐约有可供抚摸的错觉——错觉。因为海上风暴还在翻腾,丝毫不见收敛。 第113章 但艾格依旧摸了上去。 触碰下的鳃片艰难蜷起,骨刺颤抖着缩进发间。 “有点吵。”他说,一只手提起这片耳鳃。 凑近来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上岸是因为现在海里危险?”这是艾格所能想到的异常,轮船驶入北海,堪斯特人鱼在这儿盘旋多年。而兽类的地盘一般不容侵犯,就像同一片森林里不会有两只头狼。 “这里是它的领地?” 枕头边的手臂收紧,虚虚拢住人类的发顶。 “不。” 一连串模糊的喉音里,清楚的只有这一句。 艾格怀疑此刻的动物并不能听懂太多人话。趴在枕边的轮廓不动声色,呼吸被控制得长而静谧,唯独面目暴露的一瞬让人看清了风暴失控的端头。 咫尺间全是过于强烈的海水气味,他偏头拉开一点距离,因视野的漆黑重新闭上眼睛。感受到凝视如有实质,长鳃规律扇合,雷声好久没响起下一道——他似乎平静了点。似乎。 于是艾格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树枝状的手环:树精的头发。 从自己手腕的伤口状况他得出结论,巫师的小道具应该是有效的。缓解伤病,琢磨着这个效果,他截住快要摸上自己头顶的冰凉蹼掌,把这个手环套上了人鱼的手腕。 那手腕就像被这细细一截树枝绑住一样,悬在了空气里。人鱼盯着手环没有动弹。 “不习惯吗?忍一忍。”艾格重新闭上眼睛,没去管他反应。 停顿几秒,又睁开眼,慢吞吞道:“你应得的。”……巫师认证的纵欲之徒,“带着,对伤口有效。” 这条人鱼尾随一路,就这么来到了别人的领地,而那道伤口贯穿胸腹,始终不见愈合。 比起巫师嘴里所谓的“兽类低级欲望”,很显然,他更确认的是另一种兽类法则:伤口在对敌险境里是致命的。 “……伤口。” 重复着这个词的同时,始终半竖的长鳃剪影渐渐压低,全部贴向脑后。人鱼的眼睛停留在手腕树枝,看了半晌,他凑上去,轻轻嗅了嗅。片刻,又嗅了嗅,随之而来的是好一阵安静。 艾格在静躺中回神时,冰凉潮湿的气息已经从枕边转移到了他的身侧,忽轻忽重的嗅闻在小臂上徘徊不去。 人鱼放下了自己的手臂,转而嗅起了人类的手臂。 绑着绷带的左腕塞进了毯子,露在外面的只剩下右手。袖管卷起,露出来的小臂上同样有道疤。早已愈合,却依旧显眼。 轻嗅在疤痕周边走走停停,臂弯的皮肤,手肘的骨节,回到伤疤,伴随一点点低沉的喉音。 “伤口。”人鱼再度沙哑道。 “这个跟你的同类无关。”艾格把这只手也放回毯子,“另一种动物咬的。” 黑暗里的鳃尖竖起。 “是狼。” “……狼。”人鱼像是在记住般重复,“狼。” 一边耳鳃不受控地掀了掀,他接着道:“宰了。” 艾格抬起眼皮,听到海洋霸主语气相当说一不二,也不知是在向谁发号施令。不过相比刚刚的面目,这平静而克制的语气几乎称得上和善了。 “狼通常是成群结队出现,宰完一条还有一条。”他提醒海里的动物。 “一条,一条,全部。”喉音被压低在了胸膛,出来的是一句清晰吐字,“都宰了。” “……行。”艾格点点头,打了个哈欠,“但是现在,我准备睡觉了。你先找个水桶,把尾巴放进去好好待着,天亮后我们再商量统治森林。” 黑暗里或许出现了一个点头,但能被听见的只有尾巴的动静。 啪嗒,是尾鳍轻轻拍了拍地。 人鱼维持着趴在床边的姿势,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夜幕还在向远海延伸,轮船是天际暴雨里的小小一滴,而方寸舱室被黑暗包裹,与雨夜隔绝般的寂静。 在枕边目光一瞬不错的注视下,被窝中的呼吸逐渐变缓变悠长,微皱的眉心一点点散开、展平。 许久之后,苍白手腕上的树枝被褪下,被持起,静静端看半晌,又悄然放回至枕下。 直到闷雷隐隐,榻上熟睡之人翻了个身,脸孔埋进毛毯,只给床边留下了一道背影。 于是床边鱼尾慢慢竖起,涌动目光转向窗外深海。 不知何时,睡梦再度渐沉,这一回艾格没再睁开眼睛,尽管他已知晓这沉眠的异常。 恍惚间他听见了开门声,关门声,浪涌打上甲板,雷鸣乍起又息,风声、雨声、海浪声,所有声响逐一远遁。静默深海连接起雪山与冰海下更沉更深的风暴,飞鸟,游鱼,生灵无路可逃,而鼻端隐隐的血腥来自枕边的手腕。 他的梦中是熟悉的暗潮翻涌,熟悉的嘈杂尖鸣。接着,一切都暗了下来,所有混乱悄然化作了一个安静溶洞。 似有所感地,他开始分清这是两种梦境。 一个是噩梦,是恐吓,是如影随形的诅咒。而另一个——那溶洞巍然不动,幽深不见尽头,长久凝望间,像极了某种深海动物眼里的隧道。 艾格抬起脸,水滴落上额头,风从深处吹来。他走了进去。 第56章 白天?黄昏?这里漆黑一片。可以确定的是季节, 夏日的溶洞阴凉潮湿,却没有寒意。 当海水漫过小腿,前行的双脚不由放慢了速度, 从脚尖开始试探。 第114章 不算深的水潭, 对于幼童的一双短腿却是未知的河渊。 “安洁莉卡——听到我了吗?安洁莉卡!” 涉水的男孩开始呼唤,声音撞上溶洞的墙壁, 弹回来的只有空旷回音——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不在这里。男孩闷闷回头, 来路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 记忆的领域,艾格确认了。他知道接下来是什么。盛夏群岛的溶洞长在与大海相接的地方,水声幽幽,石形新奇,处处神秘,是胆大包天的男孩早就看中的探险之地。 男孩没有离开,而是卷起裤子, 用自己的双腿丈量起水潭每一处的深浅, 确认这里的水深淹不了一个小女孩, 深处也没有暗藏的小路。 气喘吁吁的跋涉持续了那么久, 久到黑暗的尽头终于出现了光。 溶洞在光亮里露出隐隐一角。 那是墙面上巴掌大小的一个洞, 洞口嶙峋,天光镶嵌其中, 海潮声从内涌出,忽远忽近。 就像怪谭故事里一个小小的秘境入口。 男孩被吸引了过去,走进光的隧道里。洞口有点高,他得爬上一块石阶, 踮起脚。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的时候,洞外的海面正绽放着整个群岛的盛夏。 铺天盖地的光掩盖了黑发黑眼的深沉底色, 海风藏起了浓郁的血腥,一张苍白发青的人脸转了过来,面朝地盘里的不速之客。 谁也没有显露诧异。 而一壁之隔,冒出来的是一双稚嫩的、好奇的、比太阳下浅海还要浅的眼睛。那两汪碧绿在日光中泛着绒绒的金,干燥的睫毛像从未起飞过的雏鸟羽翼。 幼崽。人类幼崽。 鱼尾掸掉爬上礁石的海蟹,更深地伸进了水里。 初次上岸的人鱼在灼热日光里不适地眯起眼——双鳃不动声色藏起,落下来的长发盖住两颊,除了过分苍白,深海来的异类几乎可以冒充一个人类少年了。 红发碧眼的男孩丝毫不觉稀奇,视野有限,他最先观察到的是陌生少年背后无处落脚的海面。 “你好——虽然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好。那边没有陆地,你是怎么过去的?”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很快判断,“是落海了吗?你被困在了这儿吗?” 洞内的苍白面孔一言不发,青紫嘴唇没有生气。 换鳞期。每一条人鱼过渡至成年的凶险阶段。肌肉的萎缩与生长在同时进行,骨刺与鳍在变长变硬,鳞片一寸寸剥落,剥出长尾的血肉,深海里的猎杀者闻腥而来,无人的岸上成为了短暂的安全区。 随之而来的是虚弱与饥饿,来自灵魂深处的、致命的饥饿。 饥饿的动物喉咙滚动,瞳孔不自觉微微竖起,盯着误入领地的人类幼崽。 幼崽开始问东问西。 你困在这里几天了?有受伤吗?……是当地人吗?看上去不太像,怎么不说话,你听不懂通用语吗?他拧起一点眉头,回头看了看黑暗的溶洞,又转回来,对上那双比溶洞更黑的潮湿眼睛。 “别担心。”最后,他向那双眼睛保证,“我发现你了,你会得救的。” 风和日丽中只有浪声在回应,在这种盛大的晴日之下,人们可以相信世间一切邪恶都不会发生,他不知道擅闯是禁忌,言语是束缚,毫无防备的保证将招来不祥咒语。 “……待……在……这……里……” 生涩的音节从洞外传出,一字一字地命令。 “你。” 低沉而渺远的一句,那是自然生灵里从未出现过的神秘韵律。 正要跳下石阶的男孩愣了愣,重新踮起了脚,“你的声音……”思考持续了几秒,没有找到合适的赞美,“……真好听啊。” 等了片刻,没等到声音的再次出现,又问:“你听过人鱼的故事吗?” 志怪动物的鳃尖一动,就快要竖起,却听对面振振有词:“安洁莉卡总说如果世界上真有人鱼,他们的声音一定就像拉维尔唱歌的时候,哦,拉维尔是我们那儿最受欢迎的吟游诗人。但我觉得她现在得来听听你的声音,你会唱歌吗?听说盛夏群岛的人都能歌善舞。” 人鱼并不能很好地听懂幼崽在说什么,也无意听懂。但兴致勃勃的注视在表明,这里需要一个回应。 “……不。” 他盯着那双绿眼睛。 “好吧。”男孩脸上没有被拒绝的沮丧,“现在也确实不是唱歌的时候,我得先搞清楚这是哪里,回去看看地图,让搜救船找到你的位置。” 盛夏群岛的岸线蜿蜒险峻,海面暗礁密布,眼睛可以到达的地方,换做轮船,谁也不能确定需要途径的海域有多广大。男孩显然很有航行经验,一切井井有条。 “……回去的路也得找一会儿,因为我不熟悉这边的森林。在这之前,你最好先来点水和食物,你的脸色很差,真的没受伤吗?” 这回人鱼听懂了。长尾在水中摆动,洗净冒出来新血。他依旧没有回答。 人类幼崽主意很大,他当然没有听话地待在原地。 “受伤的话,你可千万别睡过去。”走之前他再次保证,“我马上就会回来。” 幼崽走了,但走不出溶洞。人鱼闭上眼睛,静等返回的脚步。 涨潮出现在无声无息间,潭水连接着海的通道,很快地,潮水就会淹没他的腰,他的肩膀,堵住溶洞的所有出路,最后能够停留的仅有洞口高地。他会待在这里。被困住的一天天,由死亡威胁催生出的恐惧能持续多久?幼崽比成年人类脆弱,无法坚持太久。 第115章 食物短缺的季节,海上的人们管这叫储备粮。 脚步声回来了,比预料中的晚了太多。 绿眼睛重新出现在洞口,蓬松的头发和睫毛全都变成了湿漉漉的。 他游了出去,又游了回来。 “怪事,还没到太阳落山时就涨潮了,你们这儿的大海怎么不讲道理?还好我潜水的本事也不赖。” 迎接他的本该是志怪动物不再遮掩的长鳃,冷冷的竖瞳,异类有意恐吓的面貌足够骇人,但洞口直直伸出了一只手,打断了第一幕恐惧的揭盘。 “先来点果子,附近森林里只有这个。” 比两鳃更先抽动的是鼻子,人鱼闻到了陌生的血腥。 血腥来自包裹果子的手帕,以及幼崽的手掌心。 “水再涨下去,出去就有点难办了。森林里的路也不太好走,泥塘里面还有水蛭……你知道那种虫子吗,我刚刚还被咬了一下,挺讨厌的。” 感受到对面无声的注视,男孩不由强调:“是讨厌,我不是说害怕。” 闻到了。人鱼想说。恐惧,还可以再多一点。 终于,细小的气息像石缝里渗出来的甘泉,仅仅是游丝般的一瞬,却被饥渴的嗅觉一丝不剩地抓取。 “你真的是饿坏了……你……都不吐核的吗?” 男孩望着虚弱的落难者将所有沙果一口吞咽,“不够的话我再去采,但你最好把核吐出来。”他模仿听过的长者语调,悠悠吓唬道,“不然种子会在胃里长大,撑破你的肚皮。” 味如嚼蜡的动物抬起眼皮,掀了掀疼痛的尾鳍,慢吞吞吐出了一个核。人类幼崽的笨游戏。 “嗯,手帕也得还我一下,那是安洁莉卡的。”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声调渐渐低了下去,递出果子的手再一次从洞口伸了过来,“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弄丢了就麻烦了。” 手伸过去的地方半天都没回应。 许久之后,先是轻轻的嗅闻游动在掌心,接着,有道濡湿的触感舔舐过伤口,被树皮蹭破的皮肤吃痛一瞬。男孩嗖一下把手收回,疑惑看了看自己的伤口。 “……安……洁……莉……卡……” 人鱼念出这个名字,双眼停留于沾染血迹的手帕。那是对血腥的本能探寻,也是对于某种端倪的敏锐捕捉。 “一个总是乱跑的小女孩,糟糕的是,她现在可能受伤了,手帕就落在森林里,也许是摔了一跤,也许……最好那个冒失的笨蛋只是像我一样,被树枝刮了一下。” 窄窄一个洞口,不安与忧虑占满了整张稚嫩的面孔。 人鱼细细凝视幼崽的神情。黑暗,寒冷,饥饿,死亡……还有泥塘里的虫子——和那些东西里诞生的不一样,空气里有丝丝缕缕的恐惧,更隐晦、更深切。太阳的气息在侵入皮肤,覆盖深海的温度,暴晒和饥饿带来同样的疼痛。血肉淋漓的长尾开始为久违的进食微微颤抖。 “可我到现在还没看到她……天快黑了,等我叫人准备好你的搜救船,得去森林更深处找她。出门前她还大声嚷嚷,不要侍卫的跟随,因为故事里说了,遇到危险时虔诚的女孩自己能长出翅膀,变成海鸥飞走——多笨的小女孩才信这个?希望这次她能好好明白。” 遇到危险时她会长出翅膀,变成海鸥飞走——冰凉涟漪在漆黑瞳孔里微微扩散。人类的交易向来如此吗?幼崽的鲜血,女孩的鲜血,鲜血没有一丝设防——是的,有祈盼在里面。 人鱼闭上眼睛,嗅尽最后一丝恐惧。 如果这是交易。 诅咒与祝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像海上的风暴会被坏心情翻动,背负诅咒之人的恐惧会被掌控。但——恐惧也没关系,他暂时不会完全食用他的恐惧。暂时。 洞内没有第二个储备粮。 幼崽开始忙碌,天黑时离开,天亮时又回来。 晨间的消息与海鸟的鸣叫此起彼伏:搜救船昨晚就出海了,航海图上能够确认这里的位置,最迟今晚你肯定就会得救。终于找到安洁莉卡了,谢天谢地,她手脚完整,没有成为野兽的小甜点。 然后是再次伸过来的手,“我带了新鲜的水果和食物,你先来点。” 起初人鱼用眼睛去挑剔那些食物,接着,在洞口另一边几乎强迫的分享下,用嘴巴知道了沙果,葡萄、苹果派、白面包……以及蜂蜜羊奶。 对着始终沉默、还时不时闭眼养神的落难者,男孩时时提醒:睡着了吗?醒醒,你会掉进海里。 于是落难者只能睁开眼睛,凝神去听。 琐碎的夏日旅行,没有见过的椋鸟与彩贝,群岛盛产的瓜果,集市的马戏,剧院的歌剧,人类幼崽并不擅长分享事情,当成是功课一样,不停发出醒神的声音,东一句西一句讲完旅行,只能讲起最熟悉的地方,第一句是自己的家乡,家乡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 满意地看到对面睁开眼睛看来,似乎有点兴趣的样子,男孩眨眨眼,打了个哈欠。 “等你得救,我们都可以回家了。” 最后一次离开时,他跳下石台,又很快爬了上来。 “对了。艾格·加兰海姆,我的名字,你呢?” 安静潮湿的人影倒映在两汪碧绿里,由漆黑与苍白伪装而成。微卷的红发在额前随风跃动,金的,绿的,红的,各种色彩,还有光,细碎的光,一下又一下忽闪在阵风里。 第116章 长鳃被按捺在发间,深海动物与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对峙,换来人类一句追问:“嗯?你的名字?” 于是脑袋微微偏离,眼睛同时移开。人鱼看向鳞片斑驳的长尾,用熟练的沉默回答。 被拒绝友谊,男孩有点不高兴了。 “……好吧,高贵的蚌壳先生。”他抱起双臂,也别开脸,“那么,劳驾您再坚持一下,轮船马上就要到了。” 但这注定是一场无用功。 搜救船找对了位置,在空荡荡的礁石周边徘徊了三天,于一个雨夜最终离去。 男孩回到溶洞,海水已深至腰部,洞中阴暗潮湿一如往常,咸涩发苦的气味却越来越浓,游鱼与虫豸消失殆尽,只剩下最深沉的寂静。 黑暗中的一双眼睛注视那渺小的身影趴上巴掌大小的洞口,闷闷张望了半天,又跟随那个背影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出溶洞,走进了盛夏群岛的无边阴云里。 阴云之后是暴雨,暴雨催生海上的恐惧。 恐惧——成年人鱼的第一次进食位于盛夏之岛庞大的礁群,轻松,漫长……索然无味。恐惧没有味道,被记住的只有鲜血的气息,灵魂的气息……人类的气息相似又迥异。 背负诅咒之人对恐惧的致命一无所知。大海无尽深远,白帆就那么消失在天际。 家乡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 远方。远方有多远?人鱼望着夕阳落于远方,圆月又从远方升起,如诞生后的每一个月出,渐渐沉入海底永夜。 寂静与黑暗是鱼尾最自如的领域。人类的眼睛会在深海失色,声音会在浪潮间消逝,没有坚硬鳞片,没法控制恐惧。 远方。远方的大海和此地一样,危机潜藏于庞大的平静,每一条游鱼都比泥塘里的虫子凶恶百倍。而那种没爪没牙的幼崽,应该被放进——除了那些坚硬的化石贝壳,海里还有什么牢固的容器?可以判断的是如果缺乏看守,十艘轮船中有九艘都会发生偷窃。还有劫掠。 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鱼尾在海底盘旋了一圈,逆着北方的洋流,寻到船帆的方向,跟了上去。 第57章 “海怪, 海怪知道吗?海怪才不管你是谁的孩子,有谁做靠山,它们凭灵魂和血液认人, 最喜欢你这种从里到外都闻起来香喷喷的人类小孩。” “想想看, 一头海怪为什么要跟着一个人类?你最好小心再小心,一旦海浪逮住了你, 它就会把你拖进海里, 拖到海边的洞穴, 先把你养胖,再起把火,架口锅,放点盐巴和香料——” “不信的话,下回你站在船舷边时低头看看,然后,你终于发现, 在你撒欢的大海上, 海面之下有个黑影子一直在尾随……” 回音、回忆, 画面纷沓而来, 艾格睁眼看着头顶, 有一阵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加兰岛上巫师的戏言犹在耳边,或许是因为重复了太多次, 以至于回忆一字不落。 他出神地思索起何时何地尤克说过这些?又是以怎样的表情和语气? 窗外是阴天,他从床上坐起,手臂刚动,就碰到了枕边的树枝手环。 “……萨克?” 事实上他已经意识到昨夜的访客不在屋里。仍然出口的一声呼唤, 自然没有回音。 去舷边搜寻海面是下意识的行为。 他没有披外衣,天还没亮个彻底, 风迎面而来,远处与雪山相连的海平线乍入眼帘,艾格认出了这是时隔多年的北海。 晨雾灰蒙蒙,像大海沉眠未醒的梦境。 身后走过一队接着一队的换岗士兵,他旁若无人地眺望起远海,海平线很快染上了日出的光亮。头一次地,他低头望向海面,人鱼迟迟没有出现。 他去了哪里? “遇到危险时她会长出翅膀,变成海鸥飞走”——那随口道来的一句童言,竟然是所有迷题的答案。诅咒与祝福发生在那么久远的时候,盛夏群岛远隔千里。那会儿他又去了哪里? 大海无限遥远,相遇从来就不是偶然,不受控的记忆在往那些再寻常不过的片段延伸:加兰岛晴日的出海,各种各样的海上冒险,岛屿迷失之后的那场远渡,有惊无险的落海,堪斯特海崖上的日日夜夜……每一次与海面的对视突然有了不确定的意义。 ——然后你终于发现,海面之下有道黑影一直在尾随。 “艾格!” 回过神,艾格看到了伊登凑过来的脸。 “怎么起那么早?昨天雨好大,你也没睡好吗?” 棕发青年久未修理的头发有些长了,配上臃肿的大衣,在风里显得笨拙又狼狈。有那么一瞬,艾格想到了自己在堪斯特礁石上睁眼时那一幕。彼时寒冷刺骨,他命令自己睁开眼,透过血与湿透的发梢去看头顶,棕发少年也是这样一惊一乍地凑近:“谢天谢地,这还是个活人!” “……为什么是那块礁石?” “啊?什么礁石?”伊登去听他的低语,在风里狠狠哆嗦了一下,“老天!这就是北地的海风吗?怪不得我听说吹风在这里也是一种酷刑,你的外套呢艾格?” 很快,他发现了更严重的事。 “你的手!你又受伤了!” 很奇怪的事,如果不被指出,他甚至察觉不到伤口存在。艾格顺着他的视线去看绷带,“很严重吗?我是问……”他停顿,“五年前,你在礁石上发现我的时候。” 第117章 寻往堪斯特岛的航行当然不会顺利,信天翁飞得有多快,关于北海红发后裔的消息传播得就有多快,而海上从来不缺穷凶极恶之徒。在最后一艘图穷匕见的商船上,他已经忘了受过的刑伤有哪些,却好像还能记得落海的那一秒,海水没过头顶,意识也沉入黑暗。 “你在说什么?还没睡醒吗?” 伊登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象一下,但凡我的渔船晚来一分钟,或者海浪没有把你推上礁石——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渔船与礁石出现得那么恰到好处,就像诅咒里的幸存一样不可思议。小岛的人们围观海上来的少年,无一不感叹大海的仁慈。 “我做了一个梦。”艾格心不在焉道,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海面。 远处阴云不见好转,他感到手腕开始隐隐作痛,伤处在昭显,与心头疑问一起——人鱼——萨克兰德去了哪里? “梦?”伊登在冷风里吸了吸鼻子,“我明白,我也经常梦到堪斯特岛,航行中人人都会想念家乡。” 异乡人观察这片陌生海域的方式往往不是低头或平视,而是高高仰起脸,头顶是从未见过的险峻峡湾,伊登不由目露胆怯。 “现在我们是快到你的家乡了吗?艾格。” 更冷的海,更高的天,更安静的栖息地——是的,他的家乡。 深海万籁俱寂,于是气味成为了唯一的线索。 鲜血。人类的血。 鲸鱼的血,白鲨的血,同类的血……自然法则古老不变,大海深处诸多血腥,但再没有哪一种血味,闻起来像人类的血那么复杂难解——气味由远及近,感官涌向无尽中的微小一点,阴云无端翻腾,永夜再也不得平静……愤怒、悲伤、喜悦、贪婪、恐惧——世间万物的谜题都在里面。 只要有一滴血落进海里,人鱼能在千里之外将其捕捉。 他停在了气味源头处。 浅海,鱼群,珊瑚丛林,蓝发蓝尾的同类蜷缩在里面。 人鱼的语言陈旧晦涩,流淌在不见天日的血脉里,长久跟随行船,模仿海面上的语言,以至于他很难听到洋流中同类的声音。 ——萨……克……兰德。 ——停下。 堪斯特在对话。 萨克兰德早已停下,停下追踪,包括随之而来的风暴与浪涌,并不是因为同类的喝令,而是因为眼睛已经看见。 看见海面。 水汽从珊瑚间升腾,潮湿的灰向上涌出,在那里铸成浓雾的墙。重重迷雾之中,山脉与岛屿隐约可见。 目光徘徊在那片岛影,人鱼对战栗的同类仿若未觉。 那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养成的习惯,从盛夏群岛到北海,自北海延续至堪斯特的日夜——聆听,观察,跟随,从日出开始注视海面,在日落时分思索起人类的恐惧。他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恐惧。 如果有轮船驶过海面,头顶会暗下一片。如果舷边人影映上海波,轮廓会被扭成一片片光斑的……一天,一月,一年,人类不以潮水的涨落计时。变高,变远,变鲜艳,人类幼崽的生长也不遵循鳞片的坚硬变化。 黑尾不由向海面靠近,人鱼已经从漫长过往里认出——消失的加兰。他的家乡,他的来源,他想要抵达的地方。 “北海从未冒犯,这里……我的!” 蓝尾同类在质问,对这场无端的追猎,一边颤抖,一边发怒。 “群岛的主人,你的领地在远方……为什么!?” 领地。转换成更复杂的语言,出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 “……家乡。”人鱼轻声道,不是对同类的回复,仅仅是想到了人类的语言,那种词句由嘴巴和喉咙发出,落在海里会引起波纹的震动。 鱼尾跟随波纹缓慢游弋。 领地的意义在于本源,人鱼所有神秘力量的象征——就像心脏是所有力量的载体。 堪斯特放弃了最初的领地,向北海寻找更丰盛的猎物,却不曾料想过那贫瘠之地有另一条同类的到临,将最初的领地一点点侵占。 被侵占的初生领地意味着什么?被吞噬的本源,被蚕食的力量。 蚕食从多年前黑尾跟随人类抵达堪斯特时开始,又在他离开出航时结束,蓝尾人鱼不解这早已被预谋的因果,只知自己失去对抗之力。 ——“为什么!” 质问的声音在提高,浪涌跟随怒声开始翻腾。 为什么。 人鱼的目光从海面移开,故地的巡游被中断。 他曾把人类从海里捞出,放上那座岛屿边的礁石。他浑身是血。 他会死吗?鼻子将鲜血嗅过一遍又一遍。 他活了下来。 大海再也没有出现过那种鲜血。 而此刻,再次的闻见伴随潮涌,无处不在的海水将此地包围。黑发黑尾的人鱼慢慢下潜,挨近血腥的源头。 头一次地,这么近距离观察一只同类。 贪婪的动物从未尝试过收起狰狞的鳃,就这么爬上了船。低劣的欲望布满了兽的面孔,暴虐,扭曲,饥肠辘辘。这一刻萨克兰德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看到了它,看到了它们这种动物。彻彻底底。 一声嚎叫骤然响彻珊瑚林。 肩膀被尖锐的石柱洞穿,蓝尾人鱼开始嘶吼,但恐惧的支配中,砸向珊瑚林的动作不属于自己,挣扎不属于自己,唯声音引起海的震荡。 第118章 “停下……停下!” 海里的追猎崇尚一击致命,还能再张开的嘴意味着交易的余地。 “为什么!?你的目的?领地?猎物?我的心脏?告诉我!群岛的主人,你要什么!?” 光亮随着黑尾的徘徊,被一寸寸遮蔽。血将海水染红,又消散于洋流,海里的语言开始响起,与平静的波涛一起。 “你看过的,闻见的,制造的……” “人类身上的……疼痛。” 那声音似从更深处涌出,层层叠叠扩散——疼痛……疼痛……疼痛……悠长更像是对故地的叙旧。 “血肉的味道。” “记得吗?” “不会忘记的,你品尝过。从他身上流出,落到海里……从没消失的味道。我也闻过,不止一次,过去,昨夜……你的身上。鲜血。” “起先是那样的困惑。”比海水更冰凉的目光垂落,落向同类,“……世上竟有如此疼痛。” 万籁归于寂静,无知游鱼在颤动中迷失方向,恐惧开始爬上蓝尾人鱼的脸。 再没有哪个地方比这片海域更了解恐惧。 “……你应该懂,海啸来临的时候,迷雾升起的时候。那是什么?风还是不够大,浪不够高,漩涡那么浅,是什么?……愤怒。” 声音向底下沉去,黑尾随着阴影一起下降,下降,到达同类眼前。 “是的,愤怒。” “你想要的——人类……诅咒……那个人类身上的诅咒!”阴影覆盖上脸,蓝尾人鱼里拼命寻找答案,“人类的血肉给你,人类的恐惧给你,我把心脏也给你!愤怒可以平息!” 主动交出的心脏,意味着主动放弃的诅咒。诅咒里曾经的赢家一刻不停地缴械。 “人类不再恐惧,你知道的!那个人类已经没有恐惧!” 食物需要出现,才能被争夺。没有恐惧意味着没有争夺诅咒的战场,没有战场就没有下一个赢家。交出心脏,那是唯一一种交出诅咒的办法。蓝尾人鱼的手臂伸向自己胸膛,蹼爪刺破皮肤。 “他不会恐惧,就算我死去,你也得不到这个诅咒!群岛的主人,放我离开……我给你心脏!” 他不会恐惧。 人鱼听到近在咫尺的宣判,望向那颗被皮肤阻挡的心脏。有遗失的东西就在里面,却因从未剖开,几乎快被遗忘……几乎。恐惧的味道,他没有忘记,像石缝里渗出来的甘泉,细小的,自由的。那是相似的,又是一次比一次更截然不同的。 他曾经恐惧。 “心脏?不。” 如果深海里的动物旁观过足够多的故事,譬如此地同类濒死的绝望,沾沾自喜的交易,知道那些如亘古海潮一样,永远在不停演绎的喜悦、悲伤、愤怒、贪婪……也许他会早早知道,那样一点恐惧,对于一个人类来说是多么微不足道。 可是一天、一月、一年……当人鱼阅遍行船,已然识得人类永不落幕的戏剧,在深海间嗅到一丝恐惧时,行动却先一步主宰了一切——诅咒与天性,欲望与饥饿,所有东西交织出的混乱里,他从海面钻出,一次次望向鱼尾无法抵达的陆地——无论细小的,巨大的,那已成为了唯一的事实:他在害怕。 迷雾被风吹散。 岛屿下的世界开始震颤,鱼群四面八方逃窜,蓝发蓝尾的哀嚎渐高,变成歇斯底里的尖啸。若有人能聆听此刻的深海,会知大海从无慈悲。 “还给我,可以吗?” 终于,人鱼道,伸手朝向奄奄一息的同类。人类的礼仪万般复杂,残酷却与自然法则相通,海底崇尚一击致命,船上的人管那叫……虐杀。是的,他同意这个。毕露的青筋就那么伸进薄弱的腹腔,肠子,胃,食管……心脏瞬间破裂,残躯痉挛不止,最后掉出来的是舌头,喉咙一点点被捏碎。 “你全身上下,品尝过他血肉的器官。” 第58章 横亘在船长室门口的是一条巨大的鱼尾。 那鱼尾定格在一个濒死挣扎的姿态, 没有头颅,没有躯体,断裂处是海鸟啄食过的惨白肉糜, 骨头泛着透明的灰。 无人知道它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空气里漂浮着死鱼和血的气味, 让人想到轮船上潮湿腥臭的厨房,以及厨师手底下斩完首、刮完鳞、清理好肚肠, 并且准备下锅的每一顿晚餐。周边船员们面色发白, 更年轻的那些仍不住捂嘴犯呕。 利瑟尔·德洛斯特站在船头, 已经盯着地上的鱼尾看了足足一刻钟。海蛇号的掌舵者身着单衣,面皮发青,双脚被鱼尾挡在门槛之内,身体被寂静的人群围在中间。他阴沉的眼珠转向了正在打颤的一个船员。 “瞧瞧你的样子,恐惧?你是在恐惧吗!?告诉我,海蛇号律令第一条。” “恐惧……恐惧是无形的毒,海蛇号需要最无畏的战士。”所有人的头都低了下去。 “很好, 看来恐惧还没吃掉你们的脑子。”他挥退周围的船员, 下令道, “直起你软掉的膝盖, 去把巴耐学士找来。” 阴云持续多日, 一直到正午,太阳都没出来。 艾格走上船首楼的时候, 第一眼看到的是躲在巴耐医生后面的伊登,而德洛斯特负手站在一边,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早上醒时一夜无梦,不管是噩梦还是溶洞, 照理来说是个好觉,但一整个上午他都在时不时走神。细细想来, 自从登陆潘多拉号,每次熟睡似乎都有一个溶洞停留在梦的一角,起先是有意忽略,后来是习惯,而昨晚黑沉的一觉空荡荡,仿佛有未知的东西从经年睡梦里彻底离开了。他换好手腕的绷带,像前两天那样,在天亮前就沿着船尾走了一圈。 第119章 这是人鱼不见的第三天。 一个显而易见的困境,如果海里的动物不主动冒出海面,茫茫大海,人类并没有找到一条人鱼的途径。而除了一刻不停的跟随,大海深处的一条鱼又该怎么定位一艘行驶中的船? 气味?人类的气味?食物的气味?海风潮湿向西,送来今日大海阴沉欲雨的信息。气味在传递信息。 “只要有一滴血落进海里,鲨鱼会在千里之外闻见。”那人鱼呢?他记得萨克兰德见血时的敏锐。艾格并不确定自己此举是否有任何意义,但念头出现的时候,他已经解开绷带,手指稍稍使力,几滴鲜血落进了海里。 回屋时最后看了眼远方,和昨天、前天一样,灰色的天,盘旋无序的海鸟,大海长久的寂静总让人想到可能会到来的无常。 动乱发生在天刚亮的时候,起先艾格并没有凑这个热闹的兴趣,直到他透过窗户,看见了伊登跟在医生后面急匆匆的背影。 踏上最后一阶楼梯,眼前动乱的源头一览无遗。 接着,他所有的动作都停在了那里。 鱼尾。一条黑色的鱼尾。 “北海给我们送来的第一个小惊喜。” 德洛斯特看到了他,神态是控制过后的镇定,但再怎么镇定的语气也掩盖不了这里的血腥气。 “很抱歉这点小事的惊扰,既然来了,殿下,你也过来瞧瞧,也许你能认出这条人鱼——哦,一部分人鱼。” “艾格。”医生远远看着他,声音很轻,“是突然出现在船上的一条鱼尾。这尾巴,我们猜测是不是那一条……之前潘多拉号上的人鱼。” 伊登也无措地看了过来,“那条人鱼……好像就是这样的黑尾。” 不。那黑尾更瘦一点,更长一点。 “海上应该没有这么多巧合,一个月前才发现了一条黑尾人鱼,现在又是一条……” 鱼尾从宽到窄,也不该是这样的弧度变化。两道侧鳍的位置更低一点。 “很明显,北海从来就不是平静之地,海底下多的是我们没法想象的残忍。” 每一片黑鳞都应该更大一些,排列是均匀有序的。 “这……已经超出了残忍。”伊登魂不守舍道,“它……它还把尸体扔到了船上,半、半具尸体,原来这种传说动物也会死……我是说……” 地上的鳞片早已僵硬,透明的鳍都变得浑浊,扭曲的姿态使它丧失了所有精确的尺度,唯一明确的是,那是黑色的。 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黑。 “现在,谁能告诉我。”艾格抬起头,三双眼睛就这么看着他,“ 那条人鱼——它是什么颜色?” 德洛斯特和医生都知道他在问什么。 “……蓝发,蓝尾。”最后,德洛斯特简短地回答了。 很明显,他已经对这条鱼尾有了判断。寂静笼罩船头,每个人的双脚都钉在甲板上,但思绪都在飘向一场难以想象的、未知的捕杀。 直到一声啼鸣打破寂静。 阴云下渡海而来的是一只信天翁,长着翅膀的信使来自不远处的潘多拉号,随行的商船每隔七日都会向船队的管理者递交航行消息。德洛斯特取下了鸟足上的信筒,第一时间却没有阅览信件,只是招来侍卫,命人带医生和伊登去享用早茶。 侍卫来了,又目不斜视地走了,鱼尾依旧留在原地,没人去碰那黑鳞一下。 空旷的甲板上,德洛斯特喊住了他最后的客人,对着那背影道:“你看到了,殿下,它的邪恶超出想象。” “这次往我们的船上丢条死鱼,下次也可以丢个死人,我们不能高估这种动物的耐心。”他叹了一口气,状似温情道,“允许我的关心,你手上的伤还好吗?埃里克他们已经为自己的失职领罚。” “托你的福,伤得比地上这具轻一点。” “海蛇号的警戒需要再次加强,看来我们的敌人不止来自峡湾之间,还有海面之下。这里是它的地盘,事情再也不会像过去那么轻松。不管是出于情谊,还是我们未完成的伟业,请你相信,我并不乐意看到你身上发生任何不幸,况且,我们的故乡已经近在眼前——” 而航向掌握在海蛇号的轮舵中,德洛斯特替他的乘客做决定。 “你需要帮助,殿下。” “低下头,看看你脚边的惊喜。”艾格侧过身,鱼尾横在两人之间,“它什么时候被送上了船?” “没人看见,推测是昨天夜里。” “它在做什么?向它的好伙伴分享捕猎收获?” 德洛斯特的脸色并不好看。 艾格无心观赏他变化多端的脸色,视线停在他的肩膀,信天翁正在那里安静梳理羽毛。天上飞的,海里游的,他知道自己这几天总在为这些走神。此刻也不例外。 忽然一切都开始难以忍受,气味,面孔,地上的黑鳞。他冷冷指出:“海盗想要给你脑门一枪的时候,也会先往你船上扔个死人脑袋。” “没错,这条鱼尾确实不是一个好消息。它在示威,这动物喜怒无常,它当然很危险——” “且野性未驯,还有点脑子,不是你说两句大话可以控制。”他头也不回走下了楼梯,“帮助?等你的鱼什么时候和你肩膀上的小鸟一样乖巧了。” “艾格,要知道它的目标是你。” 第120章 “好消息。”他说,“它会再来的。” 甲板的变化就在这短短的一早上,除了训练有素的脚步和铁甲摩擦的声音,士兵们没有发出多余的交谈声,每个人都佩戴好了兵器。 伊登在船舷边来回转圈,下意识避开那些目不斜视的盔甲,看到同伴下来时候,第一时间就跟了上去。 “我没有跟他们去吃早餐……谁能在看到那条鱼尾后吃得下早餐!”一直跟到无人处,他才忍不住一股脑发问,满脸不可置信,“真的是那条人鱼吗!?” 那条人鱼——没有人可以定言那条尾巴属于哪条人鱼。 它应该更瘦长,不一样的弧度变化,不一样的鳞片大小。尾鳍和侧鳍已经僵硬干透,没法作为辨认的细节,但——黑色的。 艾格停下脚步。 过了今晚,会是人鱼消失的第四天。 “我上来之前,雷格巴告诉了我你身上的诅咒,和人鱼有关的诅咒。” “你们刚刚是提到了另一条人鱼吗?就是海蛇号船长刚刚说的那一条?” “蓝发蓝尾的人鱼?这里原来还有另一条人鱼?” 伊登在不停地问,似乎只有发问,才能让他在此时莫名的惶惑里获得一点呼吸。 “如果我们抓到那条人鱼,你身上的诅咒会有办法吗?” 或许是周边不停歇的脚步与追问带来的错觉,天色比一刻前更紧迫,风也更急促。在前方阴云与浪潮组成的暗色海域里,骤雨、疾风、电闪雷鸣,似乎一切灾害都可能跟随夜幕一起降临。 直到清晰的白鸟停上高耸桅杆,艾格才在一声啼鸣里抬头,意识到那些画面不是预想,而是回想。毫无预兆地,他再一次想到了遍地红珊瑚的夜晚。脑海里的画面开始循环——变化最先出现在眼睛,而后是手指、双脚,扭曲自下而上,鲜艳的石质一点点占据每一寸躯体——诅咒。 “勇敢、纯洁的灵魂能抵御一切。”巫师曾说。 然后呢? “勇敢。”彼时他正伸着手,无视巫师对于流血危险的告诫,百无聊赖地等待伤口的清理,“照你这么说,我得勇敢,我不能害怕,首先就该蔑视疼痛和流血。” 异域来的巫师有一阵哑口无言,但那不是认输。有谁会输给一个无知的男孩呢? “说得好,我最亲爱的、勇敢的、无敌的殿下,那么在我们出海的时候,你忠诚的、软弱的、卑微的仆人只能寻求您的庇护了。” “说人话。” “就算我比你高,比你强壮——哦别气,微不足道的年龄优势嘛。”他慢吞吞比划了一下他们的个子,“懂的东西也比你多那么多,但我也没法说自己可以理解所有恐惧。能明白吗,我的殿下?你博学多才的仆人依然时时害怕,时时胆怯。” “害怕……什么时候?”他对坦言的软弱投去不解。 “什么时候呢?那太多了。”巫师垂下笑盈盈的眼睛,将那只手上的伤口细细包扎,“夜里打雷的时候,海上暴雨的时候,在听到远方未知枪响的时候,在看到您伤痕累累的时候。” 答案是无边夜幕,席卷过每一寸岛屿,恐惧无处不在。他感觉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城堡又回到了疾风骤雨里,每一根石柱都巍然不动,缝隙却在从内部深处裂开。起初没有人看见,包括他自己。他催动脚步,想要沿着船舷继续往前,但甲板上的沙袋绊上了腿,一刹那他几乎踉跄。 “小心地上!”伊登握住他的肩膀,沙袋那么大一个,他在走神吗? “怎么了?艾格?” 他缓慢地、茫然地眨了下眼睛。跟着声音转过头。 “艾格……”声音和肩膀上的手一起颤抖起来,“……你、你的眼睛……” 所有东西都在变化中失去了色彩,一点点归于黑暗,全世界只剩下了一抹红,刺目的红,似曾相识的红。海风吹过脖颈,灌进衣领,寒冷的入侵没有声息,慢了很多步,才在仅剩的知觉里一点点显露。 艾格摸上自己的眼睛,在茫然无绪的黑暗里反应过来。 那是红珊瑚的红。 第59章 伊登从未设想过这种无助。 从离开堪斯特岛, 登录潘多拉号,再到海蛇号,海上的一切离奇都在颠覆他贫瘠的认知, 变故, 危险,神秘怪谭, 下一秒就要沉没的恐慌时时将他从噩梦里惊醒。可是, 可是, 这些时日里,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的同伴,他的救生船和安全绳 ,他伸手就可以抓住的艾格永远好好地站在那里。 像一直躲藏的堡垒被掀掉了屋顶,惊恐一下子灭顶。这是怎么发生的?他几乎是魂游天外地听从指令,抓着艾格找对方向, 一步步来到了屋内。 他现在要干什么?他应该去做什么?他把他放上椅子, 满脑空白地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血红取代了原本的碧绿, 与其说那是一双眼睛, 不如说是两块瞳孔纹路清晰的血色珊瑚。那颜色不祥而夺目, 几乎使那张面孔显出一种摄人心魄的非人感。他在呼吸吗?他还会继续呼吸吗?会彻底变成红珊瑚吗?伊登想要看得更清楚,又恐惧彻底看清。 他拿起桌边的火折, 试图点个灯,双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连续几下都没点起一盏灯,油灯和火折一起掉到地上。啪一下, 玻璃灯罩在地上碎裂。 软弱从来没有这么令人憎恨,他站在原地哭了起来。 第121章 艾格不得不从黑暗里回过神, 把脸朝向声音的来源。他沉默了一阵,听着抽泣的声音被压抑,直至彻底安静。 “伊登。” “我在,嗝,我在。” “我也在,能动,能呼吸。你在干什么?” 室内安静了两秒,抽泣声又大了起来。 “我在点灯……你的、你的眼睛会痛吗?看起来很痛。” “没有感觉。”艾格告诉他。 “恐惧?是恐惧吗?为什么?突然之间——是我刚刚说话太大声吓到你了吗?”他语无伦次地擦着脸。 红色总让人想到血和疼痛,而瞳孔的无光与失焦让窗边人影看起来像在迷路,他从来没有在那张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持续的眼泪控制不住,他只能努力收起哭腔,“我们该去找谁?医生会不会有办法?德洛斯特呢?该怎么找到那条诅咒你的人鱼?” “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可以做,就算让我下海去抓人鱼。” 这大概是他出海以来最勇敢的一刻了,但夹杂着哭泣的勇气宣言听起来像是在求饶。 艾格靠上椅背,一点点摸索过冰凉的扶手,黑暗把所有东西都放慢、放大,空间与距离全部丧失,皮肤和耳朵对背景里的一切有些无所适从。 “谁也不要找,我需要一段时间学做一个瞎子。也许四五天。” 他活动五指,握拳,又张开,确认除了视觉之外,其他感官暂时还在身体的掌握中,“也不需要你下海抓人鱼,我想它不缺你这一盘菜。” 然后他命令伊登,“现在,先从地上站起来。” 伊登站了起来,听从指令比乱糟糟的思考容易多了。 “去盥洗室洗干净脸。” 脚步声远去,哭泣终于停止了。 艾格开始通过声音判断周遭,来回一趟,他记住了伊登小心翼翼又沉重的脚步。 “把壁灯点起,扫干净地上的玻璃,然后去柜子里找一卷空白的羊皮纸,带上羽毛笔和墨水,坐过来。” 伊登一一照办了。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桌上的灯盏和纸笔好像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阴天午后。 伊登不认识太多字,只会基础拼写,那是在堪斯特岛医馆一点点学来的。他将羊皮纸展平,笨拙执笔。艾格说,他记录,每一个单词都完成得很慢,但这有序的一切让他发抖的手渐渐平稳了下来。 直到文字铺满了半卷羊皮纸,伊登才有心思看了眼自己写的东西,“我在写什么?难道不是在给谁写信求助吗?” 这好像不是信,里面几乎没有他认识的单词。 “不。” “那这是什么?” “一种火药的提炼和配比。” 伊登愣住了,他看看手里的羊皮纸,又看看艾格。他波澜不惊的样子就像在说这是晚上的菜单。 艾格没有看他,尽管现在他已经能大致捕捉到近处的视线。 “记得那种武器吗?火.枪。” 伊登先是点头,然后开口:“记得,好像……潘多拉号的船长给我们看过。” “还有一种火.枪用起来比那个更方便,但没有实物,只有图纸。打造那种火.枪的方式曾经写满了七卷羊皮纸。你正在写其中一卷,而德洛斯特拿到了其中两卷——看到头顶那些山了吗?” 伊登还没来得及为自己书写的东西诧异,更来不及思考德洛斯特出现在这句话里的含义,下意识跟着他的话音抬头。 窗外有阴影从高处投下,轮船正在峡湾之间穿梭。 “我们正在穿过海盗们的老巢之一。” 这也不是需要看见才能知道的信息,海的地图在每一个当地人的脑中都拓印过无数遍。 “像跳蚤一样,海盗们的据点流动在那里。如今在北海巡游的海盗团有多少?大概用上老德洛斯特和他三个儿子的手指头也数不过来。海蛇号,红鳞号,尼奥尔德号——德洛斯特家的三艘主舰里有两艘永远躲在老家,剩下一艘率领着五百人的船队,在躲避和迎战间犹豫不决……现在,为了另外五卷火.枪图纸,海蛇们什么都可以做,包括下海抓人鱼。” “那、那我们是要拿这个和德洛斯特做交易吗?让他们帮忙去抓人鱼?” “当然不。” “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这些我听不懂的东西,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伊登莫名不安起来,他无法消化这些话,却能听出里面难以企及的危险,思绪不可遏制地滑向深渊,他放下笔,又快哭了。 “突然跟我讲这些……我不想听你的遗言,也不想写遗书。” 艾格再度无言了一阵。 他没再讲多余的话:“你现在唯二能做的两件事——完成这卷羊皮纸。或者出门右转,找木匠要点材料,给我打一副合身的棺材。” 很简单的二选一,伊登埋起头,带着强烈的使命感选择了前者。 “不要吓唬我了,艾格。”他艰难地吸了吸鼻子,“你会没事的。” 艾格没有回复他,听着笔尖的沙沙作响变得均匀,不再停顿和发抖。他一只手撑着侧脸,红色的瞳孔里印着自己也不知道的窗外阴天。 “……恐惧是什么感觉?” 问题是突如其来的,声音很低,有别于每一个落上羊皮纸的精准短句,与其说是在询问身边的恐惧常客,不如说那是一句自言自语。 第122章 伊登却回答得很快,这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难事。 “大脑眩晕,手脚发冷,胃里缩成一团……” 他想说我刚刚就是这样,现在好多了,还想问你呢,艾格?但抬起头,却不由对着窗边的侧脸出神,那又是另一种他不了解的神色。 大脑眩晕,手脚发冷,胃里……艾格摸到肚子,才想起来,“饿了。” 两个人都是一整天没进食。 屋里就有面包和水果,除非特意传唤,侍卫们都遵守屋主的习惯,不会主动打扰,但门外铁甲攒动的声音一直没断过。 “外面……他们都很忙,不知道在忙什么。”伊登咬着面包说。 艾格耳朵里最清晰的却不是人声。 “下雨了。” 他的声音比打到窗户上的雨滴更快一步。 透过窗的缝隙,更多的风声,涛声,雨声,更多的海上动静不停涌来。声音离得很远,却又无处不在,黑暗也是。 是错觉吗?船行似乎失去了平稳,脚下的世界一直在摇晃。 “现在是什么时间?” 其实才过去两个小时,黑暗里,时间的尺度也模糊了。 “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伊登说着抬起头,“……外面怎么了?”窗外人声忽而喧嚣,他放下了笔。 “雨有点大,越来越大了……海浪?不。” 屋内,起先响起来的是杯盏的滑落,然后是家具的震荡,那不是错觉,整个屋子都摇晃起来。 伊登打开窗户,拜有史以来最大的变故所赐,现在他面对任何惊吓都没有脚软,堪堪维持住声音的连贯。 “好像……是、是海啸。” 艾格走出门的时候,感觉自己走进了水的世界。 扑面而来的分不清是浪涌还是暴雨,这几乎是甲板上最混乱的时刻,门口的侍卫都加入了控帆操舵的大军,人声彻底淹没在风暴里,一时间这里就像是人迹灭绝。 黑暗隔绝了所有画面,相似的颠簸让他想到了那次出海,最后一次从加兰岛的出发。 孤舟上的世界也曾像现在这样震颤,海啸遮天,迷雾升腾,岛屿就在远方被吞没。天与海颠倒了吗?他怀抱这样的念头睡了过去,又再第二天好好睁开了眼睛,确认了孤舟方向的正确。 他知道背后的伊登叫喊了什么,也知道船可能就要侧翻,短短几步路,甲板在倾斜。但这几乎是本能的方向,手伸过去,掌心尚未碰到船舷,笼罩下来的是比风雨更切肤的一阵潮湿。 冰凉的鱼尾,手臂,长发,一瞬间贴过来的不能叫做拥抱,是密不透风的缠绕。 “萨克?”他确认。 人鱼的喉咙在发出声音。 近在咫尺的喉音介于呜咽和怒啸之间,伴随而来的是落在眼睛上的嗅闻。那嗅闻触碰过血色的眼睛,急而短促,一遍又一遍。让人想到兽类在重伤后的呼吸,无法控制、也无法承受的疼痛。 太近了,他不得不合上眼皮。 鱼尾在收紧,足够近的距离,就足够感受到这具躯体的处处狰狞,也足够让人明白,此时大海暴怒的起源。 肩膀被拢过去,更多地靠近了海面。 艾格可以抵抗。一只手下意识抓住了腰间那把尾鳍,想再喊一声名字,想问他是不是受伤了,但手里的鳞片在颤抖,海的啸声震耳欲聋,很明显那再也不是一个挠挠下巴可以安抚的动物。 他松开手,没有抵抗。 长尾一卷,然后是短暂的坠落。人鱼将人类裹进了海里。 第60章 一百英里有多远? 鱼尾的半日来回, 海底与轮船的遥遥相望,海面上下永远存在的那道壁障。 又一次地,世界上最剧烈的变故发生在这段距离之间——他在海底, 他在船上。恐惧是无视距离的箭, 百英里的抵达只在一瞬间。那唯一的、最强烈的气味被感知着,一切仿佛回到岛屿、时间、大海意志、无数魂灵与肉.体, 所有东西陷落的起点——从细微的一缕开始, 涟漪四起, 暗潮涌现,心脏连结着海的震颤,直至地动山摇。 人鱼又一次嗅见。 万千次的疑问组成一波更比一波高的怒潮——鲜血,恐惧,鲜血,恐惧,陆地的族群竟能如此不知好歹。轮船曾把他带走, 又把他血淋淋地丢下。他们生来得到, 理当守护, 理当谨慎抚育, 却恐吓, 却迫害,孤舟流落过无数个日夜。 现在, 大海接住了他。现在,海浪能够带走他。他早该带走他。四面八方都是无阻的方向,可海域的主人依旧难寻此刻盛怒的出口。 如果非得有什么必须毁灭,那么就是现在, 就从那艘船,从这双绿眼睛在船上的失去开始, 每一种声音、每一个面孔都可疑可憎。蓝尾的同类该死。所有的轮船都该死。海面上的人类也通通该死。该死的,处处都是伤害,处处都不够安全,全世界都在对他图谋不轨。 海浪的动静越演越烈,艾格伸出手,摸到了一手的气急败坏的喉音。 他得通过震动的触感才能确定那是来自喉咙的声音,他本以为那是雷鸣的一种。 风暴没有停下,只是远离了他。 像一个手脚不能自理的猎物,在背后来势汹汹的奔袭追猎中,终于被拖进了野生动物足够安全的地盘。 艾格被放到了一块礁石上。 远处风浪的肆虐在继续,轮船的灾难难以想象。而灾难的源头——这条人鱼却好像比灾难里的人还要手忙脚乱。先是喷在眼皮上的呼吸,呼吸开始不停移动,接着是伸过来的蹼掌。从脸到肩膀,从手臂到腰腹,潮意不停加重,身体的每一处都在被确认。 第123章 人鱼喉咙里是比雷鸣更危险的怪响。 失去对表情的观察,他没法判断这颗凑过来的脑袋有多近,又是否处在理智的控制下。 手指摸索着上滑,抵住迫近的下巴,水痕布满了冰凉的皮肤,艾格摸了摸,像眼泪。但这位海洋霸主并不是会哭泣的伊登,不出预料,此刻他引发的风暴正让伊登哭哭啼啼。 他等了好几个呼吸,终于等到落在手腕上的气息变轻,又发着抖变长、变缓慢。沿着不停滑动的喉咙,手指摸到了长鳃的根部。 艾格找到了他的耳朵,对着那边道:“在海上谋杀一个人类很简单。劫匪先生,你知道吗?” 人鱼的耳鳃在触碰下瑟缩起来,有细小的颤抖从这具躯体里面溢出,又向内部克制而去。他在竭力安静。 “……先让他在初春的海里游个泳,再把他带上一块礁石,淋着雨,吹着风,听一条人鱼闷声发脾气。没有水,没有食物,哦,你来之前,我正在吃午饭,今天厨房的面包烤得不错。”他感到手掌下这个脑袋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于是扯了扯这片耳鳃,“……用不了一整天,他就会冻死在这里,带着对半块面包的怀念。” 手掌下皮肤的紧绷显而易见,听到“淋雨吹风”,半拢的长鳃重新支起,再听到“冻死”,鱼尾掀起了一连串碎石的滚动,如果这是一个长毛的动物,也许这会儿他浑身毛发都已经竖了起来。 紧接着一条鱼尾围了过来。 艾格试图动一动膝盖,在鱼尾的挤压下没能成功。冰凉鳞片每一寸都贴紧。 很好,这下子更冷了。显然这不是一个长毛的动物。 “好了。”他放开手中的长鳃,手却在收回间被握住,“雨先停一停,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感到了对面的凝视,于是睁着眼睛回望。 鲜红的瞳孔将一切都平等收容。 那里面除了一个苍白的面孔,更深处是奔腾的海潮、肃杀的阴云,还有海鸟的悲鸣。在红珊瑚脆弱易碎的光泽里,别说灾厄的惊扰,就连一滴雨的坠毁都成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凝视变成了伸过去的触碰,人鱼的手指在睫毛的阴影里蜷缩起来。 雨声渐歇,海潮一波波退远。 “风小一点,浪也是。”艾格扯了扯他的头发,继续道。 三分钟后,“接下来松开你的尾巴。” 本该最容易执行的一个指令,但尾鳍抬起,又放下,最后是一小块鳞片轻轻离开了人类的鞋面,不到一寸的移动,鱼尾用了足足一分钟。很明显,尾巴的意愿比暴风雨倔强多了。 艾格不得不提起大腿上最冻人的一片——那牢牢黏住的尾鳍,往旁边放了放。 “海蛇号还在吗?刚刚那艘轮船。”他问。 与此同时,他在回想船上救生舢板的数量和位置,确认足够数量的舢板就在船尾楼旁边。海蛇号离岸线不远,后面更有潘多拉号的救援,不管怎样,长了腿的伊登比满船的武器弹药更容易逃生,在德洛斯特眼里也更有救援价值。 “……在。”人鱼说话了。 艾格发现耳边的嗓音并不像之前那样沙哑仿佛损伤,就快接近记忆里溶洞外的声音了。他偏头纳闷,脸刚倾斜过去,就撞上了一片掌心。 有只蹼掌一直悬在那里,踌躇着一个触碰,于是顺理成章轮到蹼掌抚摸人类的脸,“在。”人鱼重复。 “在哪里?”艾格扬起一边眉毛,“海面上,还是在海面下?” 这回停顿的时间有点长,人鱼的脑袋有一些偏移,似乎是在远眺、观察、认真判断。 “……海面上。”他把判断的结果告诉他。 “整个都在海面上,还是一半?”出于对这停顿的不信任,艾格没有把这个问题轻轻放下,“ 如果只剩几块木板、几根桅杆和一群人类飘在海面上,那叫船翻了。” 终于,人鱼承认:“……船翻了。” 沉默。沉默间艾格拉开脸上的蹼掌,擦掉下巴的湿痕,甩了甩满头的水,他确定这些水毫不留情甩了对面一脸。 人鱼屏息着,舔掉了落在嘴巴上的水珠。 他没能把水都甩干净,衣袖潮湿,以至于擦过的脸依旧潮湿,发梢和睫毛还挂着其余的几颗水珠。人鱼凝视水珠,凑近嗅了嗅。在一方丧失的视觉里,靠近没有声息,仿佛不会遭到任何阻拦。 一次,两次,第三次嗅闻就快落上皮肤的时候,艾格偏过头,一只手不容分说地卡住了还在凑近的下巴。 “我只是瞎了,耳朵鼻子都还在。” 呼吸一秒不停地收回,人鱼的脸试图后撤,后撤不了,当然也无法前进。然后艾格伸出另一只手,抓起在大腿旁犹豫掀动、就快要重新贴来的尾鳍,就像捏住任何一只动物不驯的后颈。 “接下来是审讯时间。” 那尾巴也彻底不动了。 “昨天你宰了一条鱼,今天你掀了一条船,好样的,北海那些半年才抢三条船的海盗团都该来看看你的战果。” 事实迎刃而解,两条人鱼,一条是他,另一条是堪斯特。 “那半条黑尾——什么时候发生的?” “……第二天,早上。”人鱼望着他,他的计时方式是从离开船边、离开他的床头开始,“早上……它跑了很远。” “你有受伤吗?” 第124章 “……它受伤了。” “它那不叫受伤了,它是被分尸了。”又问,“为什么那条鱼尾是黑色的?” “黑色。”黑鳞在潮湿的衣料上有轻微滑动,“黑色……是失去心脏的颜色。它没有了心脏。” “都是你干的吗?掏了它的心脏?”这是问句,里面却没有太多询问的意味。 “……还有鲨鱼。”回答并不像前两个那么迅速,“鱼群吃掉了一部分……洋流带走了一部分。它该死。” 艾格没有对他的回答发表评价,他点点头,“行,海上你说了算。” 随后他推开一点他的下巴,松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上面还停留着潮湿呼吸一遍遍嗅过的触感。 “有那么一两秒,我以为那条尾巴是你的。”他突然道,“然后眼睛就变成了这样。” 几秒的寂静,人鱼一直缠绕的尾巴失力般松开了。 风吹过来,他被推走的脑袋没有动弹。海潮涨起来,涨向礁岸的鱼尾,被放下的尾鳍也没有动弹。这一刻,连尾巴的意志都放归了大海。 第61章 惊涛轰然退下, 又层层满涨。 一只海鸟掠过礁石,啼鸣之下涛声澎湃。潮涌间的万千游鱼会有哪一条、哪一日明白飞翔的感觉吗?天空比海更深,灵魂挣脱束缚, 再也无法被召回躯体。 似乎曾有一个晴日, 海面下的人鱼也曾遇到过那样一对翅膀。 船桨载着人类来到海上,死去的海雕被女孩从船边放下, 落水的羽毛如坠石。游鱼好奇聚集, 巨大的鱼尾扫来, 又纷纷散开。 女孩闷闷不乐,于是兄长也兴致低落,他们趴在船舷边,从来不曾注意海底向上的窥视。 “如果是外面的海雕……我是说,如果不把它养在城堡里,也许它就不会生病,是这样吗?艾格。” “也许。”兄长道, “但如果你一开始不把它带回去……翅膀受伤的雏鸟在野外压根活不下去。” “伤好后我就该放生它。” “别傻了。”他拍拍女孩的头, “伤好后它胖得都飞不起来。” 他们谈论海鸟的豢养, 用了整整一个下午, 讲到比起充足的食水、温暖的巢穴, 更重要的也许是飞翔和狩猎,而牢笼会毁掉它们的翅膀。鸟的天性是自由, 需要天空一样广阔的猎场。 是的。人类说,是这样的,驯服总伴随着天性的受难。 在那之上,海面之上, 刹那间神奇的言语让所有古老复杂的规律与此相通——得到总伴随失去,狂喜扎根于最深切的疼痛, 最庞大的餍足来自最漫长焦渴的欲望。还有呢?还有那始终未解的、最初的惶恐——未知的异类兼具稀奇与可怖,未知带来惊奇,未知也会带来恐惧。最重要的是,最关键的是,他会害怕吗?人类的恐惧甚至可以来自一只虫子。 什么时候他不再害怕? 到那时,他应该去海面上看一眼。 “……很想。” 鱼尾在不知不觉间滑落礁石,视线降低,又随着仰头慢慢向上。自下而上的翘首,在这最熟悉的角度上,红发轮廓的背景大多数是天空。 “很想,很想去船边。晚上,早上……没有去海面。” “你失踪了三天。”艾格想起来,“回来后你又去了哪里?” “……洋流。洋流汹涌的地方。”那声音在说,“在那里,气味的消失……只需要三天。”全身上下,鲜血的气味,野蛮的气味,不该带去海面的气味。 “你身上的吗?”他捞起腿上的一缕头发,放到鼻端,“你闻起来只有海水味。” 眩晕让大脑和言语分离,言语的发生不由自主,因为大海从未诞生过这种语言与这些复杂的规律。 大海的伟力在于毁灭、埋葬和不容置疑的永恒。大海也从未告诉过任何一只身在其中的动物——两种感觉,烈日曝晒的疼痛,和海洋深处的荡涤,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竟能出现在同一时间、同一尾鱼。 气味在从四面八方涌来,海水味,风的气味,血的气味……以及所有气味包裹下、那靠近后再也没有远去的气味。一切都在那双红珊瑚的注视下瑟缩起来,因为疼痛,或者一种无形的、更大更难以承受的力量,每一道鳃,每一片鳍,还有每分每秒都在向外侵袭的感官。慢慢地,苍白肩膀低下,长发流下礁石,额头与衣料一点点触碰。人鱼贴上人类的膝头,像一条彻底无毒的、驯服的蛇。 艾格跟着膝盖的触感伸出手,很久后才问:“……在想什么?” 他摸到了抖个不停的鳃尖,却一直没有听到声音。 “在想。”嗓音低哑平静,似乎和此地波涛的颤动无关,“在想……维纳斯咯石。” “我没听过。” “海里的一种的石头……发着紫色的光。在水浅的地方,出现过一颗绿色。” “有的时候……”艾格的手指摸到了一段鼻梁,掌心下是深一下浅一下的呼吸。 “……有的时候……它像眼睛。” 他听懂了,然后问:“多大的石头?” “……沙果,那么大。闪耀……易碎。” “你命名的吗?” “群岛的人类。” “盛夏群岛一直很热闹,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很多。”艾格说,“岸上也有不少绿色的宝石……翡翠,玉石,绿松石,比沙果稍微大一点,也更坚硬,你喜欢这个?” 第125章 人鱼慢慢道:“……你喜欢这个。” 喜好的收集在只言片语,那些从船舷边、城堡窗口、海崖上偶尔落下的只言片语:宝石,天鹅绒,苦橙汁,银鲑鱼,枪。 “小女孩才喜欢这个。”艾格道,“我不喜欢……至少现在不喜欢。也不太喜欢意外,我的意思是……”他摸到了掌心下的眼皮,感到紧闭的眼睛终于睁开了,“看到那仅剩的一艘船了吗?你得把潘多拉号留一下,比起游回加兰岛,我更喜欢坐船回去。” “那座岛……加兰。” “对,出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家乡。最重要的是——”艾格停了下来。 那是一个从来不曾确定的可能性,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大海漫无边际,一艘船从岛屿的远行都可能是永别,更何况是一个女孩。 唯一确定的是,当幸存者推开门,找遍每一个角落,岛屿上始终没有出现过一株代表女孩的红珊瑚。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失散之人,可以成为她在茫茫大海上指引迷途的灯塔,那一定是重现的故土,那唯一的、共同的归途。 “最重要的是,安洁莉卡……你记得吗?” “记得……女孩。”人鱼说,“海鸥。” “……海鸥。”艾格重复。 说话间他已经顺着手底脸庞的轮廓,再次摸到了耳鳃的根部,发现两片长长的鳃又被藏进了发间。他想到了溶洞外的那张最为接近人类的面孔,于是把长鳃从纠缠的发间找出,捏起最顶端的骨刺,拉开,展平,就像在展平一片自己衣角的褶皱。 手指轻轻弹了弹,有水珠从鳃尖落了下来。 “是的,海鸥。”他说,目光的方向也来到了这片鳃尖,“如果她见到一条人鱼,尖叫估计能把船顶掀翻。想想看她该有多快活?证明了一个传说,从此再也不会发愁自己在吹牛大会的头筹。不用怀疑,她会用一整箱宝石来交换一条人鱼朋友的名字,嗯——” 他停顿,有笑容在那张脸上一闪而逝,“当然,我会用十箱。” 最闪耀的宝石最易碎,最美丽的神情也最短暂。那颠倒的、失去知觉的世界却在这短暂的神情里终于苏醒过来。意志回归躯体,靠近全由本能,人鱼直直望去头顶。 被这一瞬间召唤回来的还有那最初的疑问——什么时候他不会恐惧?那么,他就该钻出海面,试一试习得的礼节,送上一些人类喜好里的东西……从银鲑鱼开始。 他会笑吗? 一条不够,得一群。 天好像有点放晴了。 艾格抬起头,发现衣服半干,寒冷已经远离,风吹过来的时候不算温暖,却也不像之前那么刺骨了。 北海的太阳很少曝晒,通常远而清冷。算算时间,也许该到黄昏。 “落日出现了吗?”等到发稍也干透,他问起这里唯一的一双眼睛。 “……出现了。” 耳畔的声音像从很远出现,也许是因为此时风声无垠,但鱼尾和躯体的重新贴近却很鲜明。 小腿和靴子还在被拍岸的海浪时不时溅湿,接着那条腿被鱼尾捞起,推往更高处。艾格收回腿,换了个坐姿,想和他商量回船的事情,却意识到这好像是时隔多年,北海的第一个落日。又想,看完落日也不迟。 “现在的太阳是什么颜色?” “……红色。” 呼吸在脸上,直直的。艾格拨了拨他的脸,“向西看,太阳在那边。” “浅一点的……红色。” “也可以叫橘红。” “橘红。” 声音在不假思索重复,与此同时,是一双缓慢伸过来的蹼掌。人鱼捧住掌心的脸,指腹停留于红珊瑚的眼角。接着,手指向耳后滑去,从后颈到脊背的一个抚摸,拥抱轻而潮湿。他把他的脊背收进手臂,脸颊藏进颈窝。 “……橘红……你会看见,重新看见。一定。” 蹼掌稳稳停在了肩膀处,底下的黑鳞却还在时不时颤动。与其说那双手臂是在进行安抚,不如说它终于找到了能平静安放的地方,艾格没有挣脱。在逐渐习惯的黑暗里,大海的围绕中,再没其他东西比这个冰凉的拥抱更具体了。 “那么,希望我重新看见的第一天可别是个坏天气。”他同样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天快黑了,你带我去岸边?船上的人找不到这里。” 应该点头,应该说好,但落日还没彻底消失,落日之后还有月出。北海的日光从不曝晒,一部分的躯体却还在灼热作痛,只有海里的动物知道那种疼痛永远不会消失,而人类再也不该被暴露在外面的世界。哪怕这也成为了一件需要时时质疑的事,鱼尾能否完全隔断波涛汹涌的外界。 人鱼紧贴着,黄昏余晖下,他鲜艳的、完整的人类。 于是他哑声说:“不。”长尾收拢,再收拢,“不……待在这里。” 现在,他得待在他的尾巴里。永远。 第62章 潘多拉号在入夜后靠了岸, 寻人的火光照亮了整条崎岖的岸线,一部分救生舢板却仍在近海不停搜寻。伊登坐在其中一艘舢板上,坚持给搜救队指着一个方向, 领头的则是德洛斯特。 这不是一场寻常的风暴, 刚刚失去了海蛇号的掌舵者无比确定这一点。出于某种不祥的预感,德洛斯特一刻也等不下去, 非得亲自出海找寻。 第126章 终于, 夜半时分, 灯光发现了礁石上的人影。 所有人都露出了谢天谢地的表情,船桨速度加快,伊登远远就喊了声“艾格”,但紧接着,船桨一一停下滑动,声音也消失,所有人刚刚松开的一口气又回到了嗓子眼。 人鱼——黑发灰眸, 一条尾巴比海水更暗的人鱼从海面冒了出来。 今夜圆月光辉柔和, 银光遍撒的海面如梦似幻, 照理说这不该是一个凶兆, 但没有人会把此时此景当作一个大海的美梦。 灰眸扫视海面, 无声滑过了每一艘舢板,在一群人魂飞天外的屏息中, 海面下的黑尾绕着这块礁石悠悠转了一圈。死寂的人群大概从未觉得脚底舢板如此单薄过,而周遭无波无澜的海水也能如此惊心动魄。 枪口的举起和人鱼视线的定格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咔哒两声脆响,被灰眸盯住的是瞳孔紧缩的德洛斯特,飞快举枪的是他身后两个最警惕的侍卫。 “……什么声音?”艾格打破了寂静。 耳朵捕捉到了最开始伊登的喊声与船上的人声, 令他禁不住侧头的却是火.枪的动静,一只手下意识在空气里抬了抬。 伸出去的手掌没有落空, 人鱼伸高身体,很快把自己的脑袋放了过去。 那枪口冲着深海异类的苍白面孔,后面则是闭着眼的红发人类,一瞬间对峙的形成使得此地阵营分明。德洛斯特尚未摆手喝止,下一秒,伴随着灰眸视线轻飘飘的一下转移,两个侍卫失去了瞳孔的聚焦。如同两个被控制的轮舵,僵硬的手臂就那么直直转去了另一个方向,枪口通通朝向了德洛斯特的后脑勺。 一切都是迅疾无声的。恐惧无声,恐惧无形,恐惧无处不在,这无疑是海蛇最明白的一个道理。 利瑟尔·德洛斯特发号施令的一只手慢慢举过头顶,告降的姿势在夜里并不明显,背对着月光,没人看得见这位掌舵者的表情。 在众人惊恐的注视里,冒出海面的动物开口说话了:“……人类,一群人类。”他回答刚刚头顶的问题。 他甚至好好数了数,“……十五个。”就像收摊的商贩清点自己被剩下的瓜果。 与此同时,两只蹼掌在红发间轻轻一下抚摸,盖向了倾听的耳朵。艾格歪过脸,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腕。想到对面可能出现的武器,又松开了手指,下一秒他有所预感地听到了穿过蹼掌与耳膜的声音。 重叠的两声枪响。 两个侍卫互相给了对方脑袋一枪,如一刀分切的两瓣的瓜果,同时倒向了海面。扑通一声,海水吞噬躯体,把短暂的硝烟收拾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被鲜血与脑浆溅了满头满脸的德洛斯特。 “……坏了两个。”人鱼说,嗅了嗅他皱起来的眉头,声音放轻了,“……剩下十三个。” 好消息,海蛇号尊贵的客人被找到了。坏消息,尊贵的客人失去了一双眼睛,与此同时,一条人鱼明目张胆地、不容拒绝地跟了上来。 轮船的掌舵者没有发话,船帆一一扬起,一只信天翁展开翅膀,孤零零地从船首楼飞向天际。带着无比明确的方向,以及隐秘不发的暗潮,潘多拉号在天亮时分再次起航了。 雷格巴推门而入时已经是中午。一路听多了窃窃私语,他进屋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见流言的源头比任何人都泰然自若。 人鱼没有在水桶里,地上有拖行的水迹,顺着那水迹望去,桌边、椅子边——更确切地说那位许久不见的朋友腿边,才见一条黑尾从容流淌。 桌子的另一头还有伊登,而海里来的动物旁若无人地坐在地上,靠在人类的大腿边。巫师有理由相信,这条动物之所以不坐椅子,一定是因为这里的椅子不够宽大,没办法让他把自己的脑袋和肩膀活像是和人类的腿长在了一起。 那模样让他想起某一日这条动物给自己尾巴晒太阳的异常行径,任何人最好都不要去解读一只赖上了人类的志怪动物。 而被赖上的人类看起来比这条动物还要平静,他当然不知道底下的蹼掌在无声把玩他的鞋带,苍白的脸还时不时抬起来,嗅嗅他的手腕内侧,手指关节、以及衣服上偶尔出现的褶皱。巫师很想提醒他的朋友——如果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就在这时,桌边的人抬起脸,没有任何人提醒他,他只是听到了脚步。 失去光明的红珊瑚眨了眨,“雷格巴?” “是我。” ……但眨眨眼我也救不了你。人鱼的灰眼睛一同望过来,巫师在心里不负责任地补全了下一句。 桌子上摆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茶盏,伯伦船长和巴耐医生前脚刚走,茶盏都是满的,显然来往的客人没做任何停留。 “看看潘多拉号都上了些什么货?笨蛋老鼠。”雷格巴指了指伊登,又指指自己,“聪明巫师,愤怒的海蛇,神奇动物。”他在桌边坐下,仔细端详对面之人的脸,睫毛下的一双红珊瑚反射着透窗而过的光,“哦,还有一个随时能上珠宝展台的天才驯兽师——我们是在办什么海上马戏团吗?” “别开玩笑了!”伊登急得像个绝症患者的家属,雷格巴发现他甚至吼得还挺大声,显然,和人鱼共处一室与同伴失明这两件恐怖的事,只有一件能占领他狭小的脑子,“你快看看艾格的眼睛?医生和伯伦船长都看过了,但他们什么都没说,那脸色,那种脸色,我感觉他们都在说艾格没救了,聪明巫师肯定有办法的,对吧?” 第127章 雷格巴再次看了眼对面的人鱼,心道在这那双眼睛的盯视下,别说医生,船长,巫师……就算教皇或女王来了,也不敢在诅咒的领域说什么啊。 但他也知道这是最要紧的事。 “事情有点难办……诅咒你的人鱼是不是只剩一条尾巴了?我听说了海蛇号的遭遇,不可能这么巧吧?” “是有一条尾巴,我们一开始还以为,以为……”伊登偷偷去瞥一旁的人鱼,人鱼安静地抬着头,正在注视那双红珊瑚眼珠。 雷格巴看看灰眼珠,再看看对面的红眼珠,继续道:“我听过的说法是,诅咒很难消失,却可以被覆盖,或被控制。当然,一旦产生色.欲——哦,你这里是恐惧,控制的权利则掌握在那条人鱼手里,它决定了要不要一口吃掉你。如果它死了,诅咒的力量就不可控了,恐惧一旦出现,诅咒必然生效。” 他再次上下打量对面被诅咒的人类。 “说真的,我没见过这种情况。诅咒从来都是要么一整株香料树,要么活蹦乱跳,只有一双眼睛受害?看上去像一部分诅咒生效了,还有大部分被控制了——你没有变成一整株红珊瑚,好处就是我们还能商量一下解咒的事。” 他把手腕上的枯枝解开,放上桌子,“我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来推测。”桌子边的脸都朝向了他。 “树精诅咒的解除方式在树精身上。找到一只树精,任何一只都可以,拔光它的头发——头发,那是它们所有力量的载体。” “然后你带着那把头发,要搜集很多很多,多到你难以想象的色.欲,直到它鲜艳饱满。” “大功告成后,被诅咒的人把这些搜集完色.欲的树枝带在身上,直到哪一天,他再度心生色.欲,这一次将是解救的色.欲,接下来诅咒就会从他身上消失了。” 人鱼的身体抬高了,灰眸向巫师移去。 雷格巴确定那不是戒备的神情,该说受宠若惊吗?他感觉自己被一只深海异类真正地看了一眼,不是看食物的那种。 室内的安静持续了很久,直到艾格问:“被拔了头发的树精会怎样?” “会很愤怒,烧光你们的村子。没有人会想要面对一个秃子树精的怒火,毕竟这种动物视美貌为生命。”雷格巴喝了口茶,驱散脑子里的画面,“不过,等到第五年它的头发重新长出来,就会躲得远远的,生怕人类再看上它的头发。你知道的,神奇动物。” “理论上讲,红珊瑚诅咒的解除同样。”他犹豫了会儿,“但是解咒都是在诅咒尚未生效时成立,生效的诅咒不可逆转,你——” “我知道。”艾格说。 巫师不得不承认,红珊瑚华美瑰丽,唯独死寂的神采却和这位北海遗裔的面容很不相配。 “所以……我们只能试一下。”他收起自己的树枝,“找到一条人鱼承载了神秘力量的特殊部位,用那玩意儿搜集大量的恐惧,还有这一切之后,你新生的恐惧。” “哪个条件更难办一点?我投最后那个一票。” 沉默之间,伊登去看人鱼,巫师也去看人鱼。 而人鱼已经握起人类的手,将他的手指牵引至自己的颈间。那里有一条粗糙的项链,由一连串黑色的怪石组成,伊登想起那些怪石从人鱼最开始上船时就在,一直挂在他的脖颈间,自然得犹如神秘动物身体的一部分。 艾格手指停下,摸到那触感冰凉润泽,像碎裂的珊瑚。 第63章 是时候转移话题了。雷格巴心想。 他并不想参与这微妙的、长久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的寂静。巫师望着人鱼脖子间的怪石——人鱼躯体中承载神秘力量的一部分?是哪一部分?怎么用这一部分搜集到足量的恐惧?他们难道还需要巫师来操心这个吗? “话说。”雷格巴把杯子搁上桌面, “船长,大副,随便哪个好心人, 没有人来关心一下这间舱室原本的主人吗?” 室内安静了两秒。 “……是啊, 潘多拉号的事务长呢?”伊登也想起来。 艾格把脸朝向罪魁祸首,人鱼的眼睛从他掌心的纹路上抬起, 似乎才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身体也跟着抬高。还在纳闷的两人看到了桌边冒出来的一双灰眼睛, 想到上次撞见人鱼也是在这个舱室。 于是两人一致认为,事务长的下落最好不要深思了。 伊登说:“伯伦船长也来过,他什么都没说。” 雷格巴也点点头:“哦,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转而道,“病秧子船长有点奇怪……听说他为德洛斯特卖命好几年了,可是你们瞧,他甚至没把船长室让给德洛斯特, 海蛇去住船尾楼了。” “也许因为他是病人。” “还有那个德洛斯特, 千里迢迢跑来南方接到了他的主君,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家臣。可门外那些士兵是来效忠的还是监视的?我很怀疑。” “他铁定不是好人, 他看艾格的眼神阴森森的。” “咱们这艘船能顺利找到那座海岛吗?”雷格巴叹气, “以商船的速度和火力,万一遇到那些穷凶极恶的海盗, 我们能怎么做?” 伊登想了想:“跳海可以死得体面点。” “或者躲到艾格后面举起他的手大喊‘别开炮,这里有值钱货’?”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讨论着,大概因为天气晴好,海波平稳, 以及时隔多日的重聚,一些忧虑说来也没有太多紧迫感, 甚至有些忘形了。 第128章 巫师转头,冷不丁看到了对面人鱼的眼神。 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人类没法完全解读一条异类,异类当然也不一定对所有对话都理解,出于谨慎和直觉,他朝那双灰眼睛解释:“不是真的这么做,只是开个玩笑,逗一逗他。” 人鱼维持着审视的表情,听了个“逗一逗”,仿佛听到了什么危险说法,左鳃静止,右鳃却微微掀开,那绝对算不上什么和善的神态。 巫师立马改口:“我的意思是——”他放弃解释,从某个蹩脚歌剧里找了点词,宣誓一般道,“谁能忍心朝他开火呢?一个英俊、宽容、正直、尊贵的人类,一个任何人都该誓死追随的完美君主,哪怕是不讲理的海盗。” 正是这种察言观色的本领帮助巫师一路顺利远渡。 夸赞的话掷地有声,人鱼每听一句,两鳃便规律而小幅地扇合一下,听完后抬眼看看身边的人类,背部向后靠去。很明显,他被有效地讨好了。 如何与一条人鱼和平共处一室?巫师心想这会儿他算是摸到了这个捷径。 一整个下午,艾格始终没有说话,一把火.枪在他手边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桌边的两人很快就发现了他的走神,傍晚没到就离开了。门关上之后,屋内就只剩下窗口偶尔传来的人声与脚步,以及每次人声之后,尾鳍在地上的一下轻拍。 一边安静的注视中,艾格再次拆完这把转轮火.枪,再开口已经是夕阳低垂时。 “过来,我们谈谈。”他转头,把脸从窗外转向腿边,“谈谈你脖子上的东西。” 闻言,人鱼翕动的两鳃停了停,他抬头观察人类的神情。 红珊瑚的方向准确对着抬起来的脸,因倒影的清晰,低垂的目光仿佛有凝视的神采。他说过来,但此刻的距离已经皮肤和衣物相贴,没有寸进的余地。人鱼手臂伸向高椅的扶手,黑尾开始滑动,肩膀渐渐抬高。 鳞片不似皮肤光洁,在衣料上的擦动成了格外赤.裸的动静,如精钢摩擦皮革。一缕长发落上膝头,于是膝盖更多地分开,让鱼尾更深地滑近,艾格的手碰到了看不见的脊背,摸索至袒露的后颈。怪石的温度比脖颈更冰凉。 他稍稍偏头,用足够敏锐的耳根接到了对面泄露出来的一点呼吸,决定从这个问题问起:“多少恐惧可以让你饱餐?” 人鱼无声嗅过咫尺间的空气,说:“……一点点。” “一点点?”认知与衡量事情的标准一直存在差异,“一点点是多少?具体一点,比如那条黑尾之后,海蛇号的恐惧够你饱腹吗?” “足够……三个月。” “三个月。” 他捡起整串怪石里的其中一块,来回将其摩挲,破碎的怪石很快沾上了手指的温度,触碰起来光滑似皮肤、似血肉——人鱼躯体中承载神秘力量的一部分。 是哪一部分? “……那么。”他问,“有多少恐惧进了你的肚子,又有多少恐惧被放到了这里。” 从潘多拉号的第一具尸体,第一个夜晚的噩梦,他思索起这些恐惧的蓄谋与搜集。 这是为搜集足量恐惧而存在的一串怪石。人鱼没有反驳,也没有被猜到的诧异,仿佛这一部分理所当然为解咒而生,就像鼻子和鳃的功能是呼吸。 “恐惧……还差一点点。”他说,望着睫毛下的红珊瑚,“足够之后……才能重新看见。” 艾格没有说话,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就快学会一段隐秘的盲文,关于对面每一次隐秘呼吸、每一种看不懂的神情的盲文。 “黑色是失去心脏的颜色。”红珊瑚始终在被注视,他知道,不由闭上了眼睛,“那你呢?原来的尾巴是什么颜色?” 这回人鱼没有在第一时间发出声音,大概是对面神情的变化太过明显,让他的两鳃不由自主直立。 艾格感到靴子上的尾鳍在无意识的缠绕、收紧,久不闻回答,他眉头也越皱越紧:“或者直接告诉我,失去了心脏的人鱼会怎样?” 回答很快跟上追问:“一点时间……重新长出一颗。” “除此以外呢?你得全部告诉我。” “一部分,一部分东西在损坏……是声音。” “还有?” “在它重新长出之前……受伤很难愈合。修复在变慢。” “你身上的伤口。”艾格能清楚记起那道惨白伤口的纹路,“那从来没有好转过的伤口,哪里来的?我分辨不出。” 人鱼再一次犹豫,保持着对人类表情的观察,想凑近闻一闻他的眉心。艾格握住他的脸,血色的双眸安静地朝向他。 尾鳍缠绕又松开,松开又蜷缩,终于,人鱼说:“曾经,轮船来到海上……你们留下了受伤的海豚。” 未知的异类会被警惕,而伤者与弱者却总是被允许接近,这是人类世界一直在生效的规则。 “两只海豚……留在了船上,十五天。” 起初艾格并没有听懂,等到异类特有的思路在脑子里转过一圈,屋里已经度过了足足一分钟的寂静。 “所以,伤口来自你自己,就像心脏由你自己取出,做成这一串石头。” 尾鳍悄然离开靴子,铺上地板,轻轻一声啪嗒。 艾格放开他的脸,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 伸手全是黑暗,但他记得桌子上的陈设,人鱼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水,放下杯子的时候碰到了散落在桌上的火.枪零件。他摸到了一个金属,可手指间还停留着冰凉奇异的石质触感。 第129章 手边很快贴来人鱼不明所以的脑袋,试图伸到他的面前,他拍了拍这个脑袋,按住头顶,拧去一边,“人类在心烦意乱时偶尔需要做点别的,比如喝杯水,装把枪,洗个澡。” 还剩最后一个零件,他停下组装,“现在我做完前两个了。” 他站起来,举步往盥洗室走去,没等鱼尾跟上来,又停步。 “接下来我们需要有个约定。” 艾格朝他伸出手,人鱼将自己的蹼掌放上他的掌心。 “不管是突然宰掉两个人类,还是给你自己开膛破肚,行动的第一步是和我商量——保险起见,需要商量的事包括你给自己拔一片鳞或剪一个指甲。”手掌交握,晃了晃,“明白了吗?” 先是尾鳍拍了下地板,而后手被拉到冰凉的脸颊边,明确感受到了这个脑袋的上下点动。 “很好。”艾格走往盥洗室,两步之后,他的手再次按上跟过来的肩膀,把他按在了原地,“两只海豚十五天?听得出来,你记性不错,数数也很厉害。” 接着他弯腰摸了摸那张脸,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待在这里,从一数到一百。” 门被关上了。 就算深海里习惯了长眠与潜伏的动物拥有足够的耐心,但这不包括一墙之隔,从一数到一百,从一数到一百,五次一百后,走掉的人类还没有出现。 人鱼盯着那把锁,在门口慢腾腾徘徊了两圈。 艾格打开门,出来时率先踢到的是一把鱼尾,鱼尾比门槛离盥洗室还近。 他收回脚,又碰了碰一边的黑鳞,继续刚刚的问题:“还没告诉我,原本它是什么颜色?” “浅一点的……黑。”鱼尾抬高,又向他报数,“五百……很久。” “奥,了不起,你能数到五百,下次试试一千。”他踩过地上柔软的海豹皮,往印象中的床榻走去,“它在重新生长了吗?心脏。” “……在。” “怎么才能长得快一点?” “恐惧。” “人类没有这么脆弱,眼睛在船上派不上什么用处。先让自己吃饱,把心脏长好。” 皮毛将足音和尾巴曳地声都吸收了,尾鳍或许有一下允诺的拍地,但更多的是藏在静谧与黑暗里的凝视,那些东西不被挖掘就不得而知,非得冒出点端倪才能顺藤摸瓜。他一边询问,一部分思绪却还在追索更多端倪。如果凡事都可通过表象得知,人类就不会发明审讯。 最后艾格坐到床上,径直朝他问去:“除了这些还有吗?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太阳已经在窗外消失,夜视的动物和盲眼的人类都不需要光亮,但墙壁上的灯还是被人鱼点起,灯光的唯一功效是使所有颜色都分毫毕现,包括每一根触手可及的红色发丝。 纹丝不动的距离持续了几秒,苦而咸涩的水汽再度靠近。 任何被默许的事情都该有征兆,所以艾格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举动出现得如此理所当然——海水的气味浓郁浮动,回过神来,左腿已经被一道冰凉握住,透过衣料,皮肤率先感受到的是潮湿鼻息。 一个似曾相识的吻手礼,一触即离,他亲了亲人类的脚踝。 第64章 这里合该有一个疑问, 艾格就快把他的两只耳鳃抓过来好好问问。 然而伴随这一瞬完全陌生的触感,有什么东西从腿上一下子窜到头顶,就那么窜出在脑海里:那是一顿果酒, 一片尾鳍, 还有一个不伦不类的吻手礼。 黑暗把触感放大,模糊的细节终于开始清晰, 醉鬼是怎么大摇大摆做客这间舱室、使唤舱室的主人……进屋前还没敲门。 刚刚抓住一片耳鳃的手停了两秒, 艾格说:“……好吧。” 但手没有收回, 他依旧握住这张还在腿边徘徊的脸,把他提了上来,提到视线平行的高度。再次回想许久,才道:“那原本是一个吻手礼,在手上,不该是脚或尾巴,表示——” 海里的动物不必熟知人类的礼仪, 这不是纠正。 他只是想告诉他:“表示问好, 感谢盛情, 以及……‘很高兴见到你’。” 人鱼凝视他, 灰瞳里的幽光静谧。他一定是完整听进去了, 吻手礼。脸颊在手掌间眷恋而轻柔地蹭过,蹼掌执过人类的手。 他低下头, 慢慢嗅过手腕皮肤,先吻手背,再吻指节,最后亲吻指尖。 也许再也没有哪个懂人话的动物, 能把“吻手”两字领悟得这么彻底,感觉到气息又来到袖口, 止不住的痒意,艾格不由发笑,他用手掌停住这张慢吞吞的脸。人鱼抬头,他低头,左脸碰上抬起来的右脸,轻轻一贴,退开,“除此之外,贴面礼。” “比起吻手礼,这个让我们看起来——嗯,更熟一点。” 一秒不差地,人鱼有样学样地再次贴来,右脸贴上左脸。 另一边长鳃却掀起,倾听含义。 “贴面礼——早安,晚安。”艾格摆正他连脖颈一起粘过来的脸,“偶尔还表示,‘是时候道别了,下次再见’。” “……道别。”屋子里响起了尾巴拖动的声音,尾鳍拍打地板,轻轻一下。 艾格原以为自己不可能懂得一条人鱼尾巴的语言,这会儿却发现耳朵已经在分辨,比起每次点头说“好”的声响,更快却更轻,这条尾巴此刻好像在说“不”。道别,不。冰凉的长发滑过手臂,一缕接着一缕落上脸,他还在凝神去听,脸却被捧住,额头被同样冰凉却柔软的东西轻轻一碰。 第130章 他慢了几拍才反应过来,是一个冷不丁的额头吻。 “……嗯?” 这一下可比吻手礼熟练,艾格摸了摸额头,“你知道什么意思?” 手被拉过去,再次按上脸,人鱼点头。眼睛之上的亲吻,用海里的嗓音道来,让人相信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神秘真理,“……祝福,祝福……一直都在。”他无疑知道。 艾格倾听,好一会儿才问,“……哪里知道的?” “轮船来回……群岛,北海,堪斯特,海上总有人类……很多。” “嗯……放眼整个海底,你可能是最博学的人类专家。”艾格在黑暗中回忆,盛夏群岛多贸易,北海多战船,堪斯特少有通航,渔民却以海为生,“轮船不少,你一定也学了不少。” 以至于自伤,伪装,忍耐,各种绝技样样不落。 这样想着,手指已经沿着侧脸轮廓来到了他的下巴,光滑而坚硬的骨骼是最为适应洋流的弧线。感受到对面的视线随着下巴一起抬起,目光的停留之处曾经屡屡疑惑,此刻却不难猜测,眼睛,鼻子,嘴巴。手指依照顺序,探寻过这张瘦削的脸,最后停于耳鳃的根部。 指腹下的皮肤削薄,血液与脉搏在汩汩跳动。鱼类的温度本该与深海同源,最冰冷的血也会发烫吗? 艾格倾身上前,亲了亲对面的鼻梁,又向下寻找,找到了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屏住的气息。 人鱼因绝对的亲密动弹不得。 “萨克。”他退开一点,提醒,“呼吸。” 声音对行动的支配比本能更奏效,呼吸一泄而出,如无限焦渴里拼命涌出的泉。 仅剩的间隙消失,然后是一个长长的、濡湿的亲吻。他在黑暗里尝到一点咸味,像海水。 轮船上经常出现眩晕的症状,海波汹涌时,烈日灼热时,或者极度饥饿渴水时,眩晕让海上新手头脑发昏,行动迟滞,对眩晕以外的一切症状丧失感知,海里的动物竟然也是如此。 那是所有前所未有的症状的汇集,黑鳞在衣物上越蹭越远,蹼掌在脊背上越滑越深——像是来到了什么味觉的天堂,他喉咙的动静让人相信所有饿极了的动物就是这么吃饭的。 直到“咔哒”一声,房间那头关窗的声音一下子响起。 艾格不由抬头,屋子里唯一的那双眼睛却没有去看。蜷缩起来的尾鳍拍上木制的床壁,留下比窗户更重的啪嗒声响。 紧接着门被敲响,艾格说了声“进”,属于侍卫的脚步响起在屋内,晚餐被人一言不发地送上,脚步很快离开。 门被轻之又轻地关上。 一连串动静结束,艾格把脸从声音来源处转回来,转向身旁的脸。没记错的话,那个窗口可以把室内一览无余。 “所以,窗户一直开着?” 人鱼看着他,说:“窗。”声音沙哑如渴水。 艾格捻了缕他的头发,这才发现早已干透,“你已经很久没待在水里,快要一天一夜。” 人鱼依旧看着他,说:“水。” “现在是什么傻瓜在学语吗?”他轻轻拍他的脸,“醒醒。” 回答他的是落在手心的细密亲吻,接着人鱼抬起脸,再度凑上前。 不得不把他脑袋按住,“用你聪明的脑袋瓜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你能离水多久?” 眼睛被迫从人类脸上移开,移到地上的尾巴。除了湿润的尾鳍,黑鳞早已干透,还剩半条没有蹭上卧榻。 “……很多天。”人鱼回答。 很多天?艾格想到刚刚鳞片的触感,那可不像是能脱水很多天的样子,他从床边站起,“去找找房间里的木桶,如果不回海里,你缺一桶水。” 想到打水还得求助刚刚帮忙关窗的侍卫,他不禁又回头,捏了捏那对置身事外的耳鳃。 “还有,下次记得把窗关上。” 下次——短短两个字,仿佛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 鱼尾开始动了。 这算得上是个格外陌生夜晚。 海水灌满,灯光熄灭,艾格确认了始终跟在一步之内的尾巴终于滑进了那个水桶里。他开始用气温、湿度和窗外的鸟鸣来判断时间,而不是光亮的变化。比起就快熟悉的黑暗、室内一直存在的另一道呼吸……更明显的转变出现在熟睡间,没有幻音,没有幻象,属于诅咒的噩梦彻底远离。 他稍微睡着了一会儿,又醒来,听到一点来自木桶里的水声,接着陷入更沉的梦境。 再次醒时他以为这是一场长觉。 直到发现耳边没有鸟鸣,不见人声,等了一会儿,水声也没有出现,皮肤上是浓夜特有的潮湿寒凉。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还没睁眼手就往旁边伸了伸,果不其然,摸到一只冰凉的手臂。 “……萨克。”他确定让自己醒来的不是别的,而是床榻旁的视线。 收敛干净的呼吸放出,变得明显,让耳朵一丝不漏地听见。 “……在。” 艾格在他凑近时先摸他的头发,半干,再向下摸了摸鳞片,全干。大致知道了这条尾巴移过来的时间。 又一次半夜醒来,倒是没有太多困意,但这种劣习显然不该被纵容。他从床上坐起,撑着脑袋醒神醒了半天,才睁眼开口:“你要知道,船上的规矩,一个人半夜只能被惊醒两次,第三次的时候,任何打扰他的人……” 第131章 人鱼凑过来听,虽然听见不需要凑那么近。艾格把额头抵上他的额头,扯过竖起来的耳鳃,低声告诉他:“……会被判处死刑。” 闻言,人鱼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咕噜声,听起来竟然有些像笑。 他对着咫尺间的脸颊嗅了又嗅,气息落上人类的眉心,换来一个纵容的闭眼,于是尾巴卷上床榻,卷过人类的脊背。 很明显,他的选择是死前再亲吻一次。 第65章 明亮, 灼人,像梦一样,北海也会有这种连续不断的大晴天吗? 雷格巴禁不住疑惑这些时日的好天。 传说中这里海雾缭绕, 冬季和雪山山脉一样绵延漫长, 一路上见多了阴天和风暴,整艘船的人都对这每天准时准点升起的太阳啧啧称奇。 反常让人不安, 哪怕是绝对的顺风好天, 巫师免不了对着远海看了又看。 这些天他听多了底舱间的酒后醉谈, 商船的水手和海蛇号的士兵不一样,未曾经历过军事训练,口舌难以管教。 眼看着这艘船就要前往传说之岛,短短几天潘多拉号流言四起,加兰海姆的红发后裔已经从一个脑袋两只眼睛变成了三头六臂,而德洛斯特在故事里已经斩杀了几百头海怪,战胜了几千艘海盗船, 终于寻得了他们遗落的主君, 成为了北海有史以来最得力的属臣。 世人总对贵族的荣誉和忠诚信奉不疑, 就像相信主教的慈悲和公正, 因两者的共同特点是从来不曾出现在人群里, 认识全靠传颂。 巫师听得心烦意乱,他知道现实不比童话和歌谣, 歌谣里君王的统治牢不可破,骑士满脑子都是忠诚和守护。现实是死去的亲朋友人不会复生,消失的家族再难重现。他只好埋头做些自己擅长的事,比如编写他的巫师手札。 手札上关于树精的内容都是尤克的笔迹, 他延续那些笔迹,正记录到人鱼的神秘力量有哪些, 落笔有太多不确定,不由收起纸笔,寻去船头舱室。 来到船首楼,本该寸步不离的侍卫都不在舱室门口,他左右看看,迈步进屋。想去找那条神秘动物,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却不由自主转去了窗边人影。 嘴边一声“艾格”咽了回去,巫师停下脚步。 那人影正靠着窗框,单腿曲膝坐在宽大的衫木窗台上。窗扇大敞,让远山大海成为了此间唯一的背景。而他赤着双脚,枕着这漫天懒洋洋的日光,正在百无聊赖摆弄着一把短.枪。 远山无声,满室宁静。 独属北海的晨曦将窗口种种勾勒,逐一镀上金光——杉木雕花,透明玻璃,金属与宝石组成的枪,红发,皮肤,侧影的轮廓,以及一半都藏在睫毛下的红珊瑚,分不清到底哪个更闪闪发亮。 高天之下尽是粼粼波光,银色的海上白鸟盘旋,偶有一只海鸥落上船舷。晨风入窗,他被啼鸣吸引,在飞鸟振翅间抬起脸,红发和衣领同时被风掀动,整个人像是由日光与海风塑造。 巫师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意识到,是的,轮船已经来到。这就是传说之海的晴日,奇异,美丽,犹如诗歌所唱。 一时半会儿,他没有出声打扰这阵宁静。 满脑子的忧虑渐歇,变成了一些无厘头的思考,比如——真难得,因为这好天气吗?他多日未见的老大好像心情不错,是不是可以趁机提些平时不敢提的请求?直觉告诉他不会被拒绝。 又比如——老大没有三头六臂,长成这样到底是好是坏?好的是航行实在无聊,美景和美色哪怕只是看看,也足以打发时间。坏的是如果哪天被海盗绑架,赎金会很难办。毕竟在海上,美色的价值有时甚至可以和生命等同。 巫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钱袋。 “它飞远了。”窗外翅膀消失,雷格巴不由出声,“……哦,我是说刚刚那只海鸥。早,艾格。” 艾格闻声转头。 与此同时,雷格巴注意到他换上了一身格外眼熟的衣服,是船上水手都会穿的那种制式薄衫长裤。卷起的袖子和束脚的绑带特别适合船上的苦力活。 但他伸出卷起袖子的手,朝来客推了推茶盏,算得上敷衍的一下,依旧让人感到被邀请了。 有那么一两秒,巫师心底油然生出了一点荣幸,简直要下意识鞠躬了。 他不由纳闷,高贵真的和服饰没有半点关系吗?他决定下次拉上伊登一起来,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显得像个乡巴佬。 紧接着他余光一转,注意到了房间阴影里的一只木桶,看到了桶内的人鱼。 哦,雷格巴释然了。这里还有条格外没见过世面的大海动物。 “好消息,照这天气,潘多拉号再过半月就能抵达目的地。” 他贴着桌边坐下,确保自己没挡住人鱼投向窗边的视线。 “而你已经快要成为一个资深瞎子了,恐惧搜集得怎么样?” 艾格把脸朝向房间另一头的木桶。 “就快结束,如果你愿意贡献半个月的噩梦。” 木桶里的人鱼和窗边之人四目相对,仿佛得到了等候已久的讯号,肩膀出水,尾巴盘旋半圈,很快从桶里滑了出来。 “饶了我吧,噩梦去找德洛斯特。区区一点恐惧,忠诚的骑士理当为他的主君献上一切。” 雷格巴循着水声去看,在黑尾旁看到了满地皮毛。那柔软而富有光泽的地毯一路从床沿铺至窗边,在窗台上铺出一个软榻,而桌子,椅子,所有棱角尖锐处则由天鹅绒铺盖。他这才发现,满桌的宝石和枪件,墙边一排打开的宝箱,阳光沐浴下,这里几乎成了一个比船长室还要华丽的收藏间。 第132章 巫师的目光最后停住,停上窗边之人手中的短.枪。 “好漂亮的枪。”他很少被这种武器吸引,但这一把的花纹实在精美,枪托由绿宝石装饰,金边银刻的三朵鸢尾花缠绕其上,细微处略显磨损,“就是有点旧了,商船的武器室我偷偷看过,可没见过这样一把枪,哪里来的?” 艾格放下这把枪,“潘多拉号的船长室。” “奥,病秧子船长藏品丰富,也一向大方。可惜没有火药,再漂亮的枪也只是个玩具。” 显而易见,轮船的掌舵者可以对玩具睁一只闭一只眼,但不会允许被监管之人手持武器。望了圈这些没有用武之地的枪械,雷格巴不由提议,“要不我去搞点弹丸和火药?万一遇到海盗,我们总得有点自保能力吧?” “火药的气味一旦出现,那些士兵隔着门窗都能闻见。” “……好吧。”巫师想了想,不得不赞同,毕竟灵敏的鼻子也算他的看家本领之一。 窗外阵风吹过,吹进屋内,他下意识抽动鼻子,“……什么味道?” 房间里一尘不染,原本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气味。但这股气味有别于海风和太阳,甫一被闻见,就再难被忽视。像极了浓郁海水,侵入无声,也无处不在,充盈着整个舱室。 直到他望见椅子边出现一头潮湿的黑发,顿时明白了气味来源。人鱼过来了。 巫师揉了揉鼻子,又闻了闻舱室里的空气。 在这远海上,这种大海动物的旁边,他却由这点气味莫名想到了树精这种森林动物,以及它们巢穴里的香料味。舱室里的气味和森林里的气味完全无关,硬要说共同点,那就是比起香料或海水,动物地盘上的气味总是更赤.裸,更原始,让置身其中的人有股后背发麻的不适。 人鱼拖动了椅子,窗台上的人闻声下地,坐到了桌边。 雷格巴正在神游天外,目光被吸引完全是下意识的——他伸腿下窗,赤脚踩向皮毛,行动间裤腿往上滑动了一截,脚踝上方的红痕一览无余。 异域巫师脑子里可没什么非礼勿视的观念,立马弯下腰,凑近,仔细地看了看,确认了那是一个个吻痕。 一瞬间什么气味、枪械和火药,通通被忘到了脑后,他直起身,无言了好一阵,登时露出仿佛丢了一大袋金币的痛惜之色。 “天杀的……我竟然忘了这个。”三两下把手腕上的树枝全部褪下,“之前说好的,你得帮帮忙。” 树枝还没推到艾格手边,率先被一只蹼掌按住了。 人鱼低头细细闻了闻。接着,那半边长鳃掀开,扯动起脸部细微的肌肉。 他看了巫师一眼。 对于这些树枝,这个森林动物的身体一部分,巫师运用自己无人能及的察言观色之术,在人鱼无声的一眼里读出了明确的表示——拒绝,嫌恶,敢让他带上就宰了你。 “……我是说。”他悄无声息收回了树枝,转而掏出纸笔,摊开他的巫师手札,“我正在对诅咒做一些整理和记录,写到人鱼的神秘能力,发现自己知道的实在有限……帮帮忙?” “神秘能力?”艾格没有代人鱼回答,摸了摸手边的脑袋,“你的本领可不少。” 人鱼闻言,两片耳鳃舒展,就像是展示一般,他一一拿过桌子上散落的枪械零件,慢条斯理地开始组装。 巫师发现他连不时摸摸枪口的习惯都和身边的人类一模一样,从哪学来的这项本领可想而知。 每一个零件都装完,人鱼执起人类的手,把转轮火.枪放到他的掌心。 艾格用手指检查了一遍枪,又摸了摸他仰起来的脸,对这个本领表示肯定,“比上次快了五分钟,你进步了。” 人鱼两鳃放低,却说:“……没有完成。”桌面上干干净净,并无零件遗漏,火.枪的最后一条细链是缺失的。 艾格嗯了声,“找找看,在哪里?” 雷格巴往室内一扫,轻而易举看到了地板上最后一个零件。黑尾明晃晃滑过了这个金属,人鱼却视若无睹,转而抬高肩膀,开始向人类的身上寻找。 先嗅嗅发梢,再慢吞吞嗅嗅领口,接着是袖口、裤兜,又找去他的手腕,鼻端的滑动克制而有条不紊的,谁能说他寻找得不够仔细呢? “不在这里。”艾格把手摊开,摊到他的呼吸下,“同一个地方,没人会笨到藏两次。” 但人鱼只等他摊开手掌,去吻他的掌心。 我到底来干嘛的?雷格巴一边出神质疑,一边卷起自己巫师手札。人鱼的神秘力量,写个“枪械组装”?他不确定这个要不要记录上,只知道经此一遭,人鱼癖好第一项怎么也得写个“美色”。 巫师站起身,从地上捡起那个金属零件,“别找了,在这里。”郑重其事地放到桌上,“不客气。” 来了不到半小时,他很快又走了。 第66章 奇装异服的异域人穿行甲板, 酒鬼们聚在桅杆下晒太阳,布衣船员和佩戴长剑的士兵吵闹不断,水手们喝酒, 谈天, 个个行事懒散。 大概是因为这些晴日。 利瑟尔·德洛斯特望着窗外甲板,把背影留给了侍卫长埃里克。听完关于人鱼舱室的汇报——安静的、温顺的、对来往之人都漠不关心的志怪动物, 以及与之安然共处一室的人类, 他许久没有作声。 第133章 直到侍卫长困惑抬头, 他才开口道:“海蛇号也曾有一条人鱼伙伴。” 侍卫长埃里克想起了那半条残忍的黑尾,他没有接话。 “每个人都担忧过,与虎谋皮的风险。因为那种动物缺乏矫饰的天赋,从未掩饰过自己贪婪。” “贪婪——”回想中的黑发贵族陷入长久停顿,“你明白吗?埃里克,那种战栗,当它冒出海面, 冲你扬起笑容, 你知道它和你心灵相通——贪婪是动力之源, 利益可以交换, 人性即是破绽。它同样拥有人性。” 侍卫长低下头, 他知道这里不需回应。 “多少年了?海蛇号一帆风顺,风暴用来抗击海盗, 恐惧用来制造威慑,德洛斯特从来都很珍惜这位大海来客的友谊。” 他的视线从甲板移至远海,远海风平浪静。 “然而……动物终究只是动物,从它胃口越来越大开始, 它逐渐明白这场游戏里它拥有更多筹码……与人类不同的一点,动物永远不懂对自己的欲.望加以节制。” 黑发贵族路过始终低头倾听之人, 来到长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瞬间室内酒香四溢。 “潘多拉号的人鱼似乎个性迥异。”他突然道。 侍卫长抬起头,知道自己这时候该说点什么:“它……那条人鱼几乎不说话,似乎无害……至少对殿下无害。” 带着酒杯重新来到窗口,太阳就快要爬上桅杆顶,黑发贵族没有去看汇报一天比一天更简短的陈述之人,也没有对这言之无物的信息表示追问。 “比起一条神秘动物,你更像在说北海的太阳会升起,加兰海姆理当获得海上万物的友谊——说起来,快要有多久没见过这里的太阳?轮船好像把我们带来了异乡。” 他问侍卫长:“你也曾在这里长大吗?埃里克。” “回大人,我生长于贸易之港阿比瑟。” “容我表示遗憾,那个被海盗烧过的港口。三分之一的居民死于劫掠,还有贫穷和饥饿。” “诸神保佑,我的家人都还在,父亲,母亲,和两个小妹。” 德洛斯特回头打量他。 “你曾在加兰岛受封骑士,自那之后,快要多久没见过家人?七年?八年?” “八年了,大人。”侍卫长深深低头,停顿了几秒,如实告知,“轮船在阿比瑟港口停靠了三日,殿下下船散心,侍卫队跟随他的脚步走遍了港口……正巧途径我家所在的村庄,我得以给他们留下了一袋金币和一点干粮。” 德洛斯特收回视线。 “一袋金币……如果你提前告知家乡所在,你可以留下更多。” 侍卫长道:“足够了,大人。我不过是最低贱的佣兵出身,有幸在几场战役里获得领主赏识,冠以荣誉的头衔。这个荣誉和一袋金币足够我家人过上好日子了。” “你由领主受封骑士,然后呢?你是怎么成为了德洛斯特的一员?” “然后……同样因为幸运,德洛斯特公爵在一场剑术大会上对我另眼相看,‘海上枪术盛行,如今能使得一手好剑的年轻人不多’,公爵阁下这样说。从此我便跟随他在红鳞号服役,直到您继承了海蛇号。” “这么说来,你本该成为加兰岛的守卫之一,是城堡里享受荣誉的剑士,不该在海上风餐露宿。” “我喜欢海,大人。北海的子民爱戴海洋。” “没记错的话,我们殿下很早就开始参与骑士的受封仪式。”德洛斯特晃动手中酒液,“我该想到的,你见过他。” 侍卫长没有否认。 “殿下……殿下不常来,他往往只出现在受封后的校场,在窗边观看剑术比试。平民出身的骑士需要耗费大半积蓄,才能铸得一把宝剑,偶尔……有的时候,他会随手送给那些人一把剑,‘破铁砍不过青钢,剑术比试的前提是双方武器的公正’,他对裁判说。” 骑士的脸随着声音再次低下,手中陈旧的剑鞘始终藏在披风之下。 “……但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而我只是那年受封的十四位骑士之一,他不会记得我。” “你却记得很清楚。” 骑士没有应声。 黑发贵族望着自己的酒杯,酒液鲜红,在日光下晶莹剔透,使人想到了那双眼睛。 那不知何时、又是因为何故出现的一双红珊瑚。 他闻着酒香,困惑并没有妨碍他品味这一切——无畏之人的软弱,高贵血脉的沦落,还有上位者的慈悲。他几乎是心生怜爱了。 “我又何尝不是呢?”他宽容地说,停下对骑士的追问,“往事历历在目,我几乎是看着他们长大。我们的王子和公主品德高贵,纯洁烂漫,每晚都听着童话入睡,剑与骑士,勇者打败恶龙,邪恶战胜正义……” “……但我不爱听那些故事,我喜欢历史。” “历史里伟大的人物总在消亡,古老的家族总在没落,一场变革诞生了,再由胜利者书写——历史记录着一个世纪以前,德洛斯特被宣布反叛,从大陆来到了这片海上……父亲总说大海接纳了我们,但德洛斯特不该忘记,这个被流放的家族扎根于帝国丰饶的土壤。” 最后他抿了一口酒。 “历史还告诉我们一个真理,使人高贵的不是血脉,是权力。” 除了涛声和海风,舱室里落针可闻。 第134章 利瑟尔·德洛斯特转身去看侍卫长,“轮船就快到了,信天翁早已飞越大海。” 侍卫长说:“是的,大人。” “在这之前,德洛斯特的另外两艘主舰和船队会比我们先一步抵达。海蛇号虽然沉没,但你的老朋友红鳞号正在等候。” “是的,大人。公爵阁下一定很想念您。” “托那条黑尾人鱼的福,迷雾大概已经和死去的人鱼一起消散,消失之岛重现,省去了很多找寻的功夫——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我的侍卫长。” 侍卫长深深鞠躬,那是完美无瑕的恭敬礼仪。 一层之隔的舱室内,老者正在向青年解惑。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忠诚和荣誉往往需要建立在稳固的统治之上。” “所以……所以我们始终见不到北海的其他贵族和军队?” 伊登手上捣着草药,脑子里却徘徊着底舱水手们的闲谈,不论人们所言真假,海上总是不缺各种各样的消息。传说中的目的地近在眼前,他每天都要带着一肚子疑问来到船医室。 “这些天我听了不少,他们都知道加兰海姆是这里最古老最尊贵的家族,属臣像海上岛屿一样多,什么守卫着不同港口的五大公爵,指挥着不同船队的统帅,永不沉没的战船……但除了德洛斯特,一路上我们没见过其他人……和其他船。” 老人站在书桌前,短短一个月,他瘦得好似皮肉已被风干。唯独手上动作平稳,捣药的动作始终没有停歇。 每当一个问题提出,他都需要回忆很久才能解答。 “……失去领主镇压的海盗就像鬣狗,已经毁掉了不少港口和贵族。当生存都成了问题,人们又何来余力拥护主君的权利?”苍老嗓音低了下去,“这片海域很美……很美,却从来不是祥和良善之地。” 伊登望着宁静的晴日海面,很难想象这里是如何爆发战火和不祥。 “但艾格在这里长大……你也来自这里。” 这样的海会诞生怎样的人们?这样的远方会有怎样的图景?异乡来客免不了心生向往。 “我——”他小心翼翼地请求,“我能听听那座岛的故事吗?你是加兰岛的学士,对吗?医生,你知道那里的故事,你在那里看着艾格长大。” 一瞬间老人捣药的动作停住了。 仿佛有一串无形的脚步在他身上践踏而过,脖颈和腰背渐渐弯下,老人手扶长桌,没有发出声音。 大概是悲伤,伊登惶恐心想。以及一些他没法了解的、比悲伤还要沉甸甸的东西。 他低下头,飞快转移话题:“奥,我忘了告诉你,艾格的眼睛有办法好起来,人鱼会帮忙,我们不用太担心。还有,还有……我觉得那些守卫都挺好说话的,你也可以去看看艾格。” 他隐约明白自己和老人的角色,亲人,友人,俘虏,海蛇眼里可以用来威胁的工具。与此同时,他摸了摸怀里那张听写得来的火.药配方,向来榆木疙瘩一样的脑袋经由这些时日的解答,居然也稍微明白了艾格给他留下这张羊皮纸的用途。 工具如果拥有筹码,是不是也能多一份安全保障? 老人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重新摆动双手,颤抖着取过桌上草药。 伊登跟着他更卖力地开始捣药,“这是什么药?我们做了好多。那种失明难道服药会有帮助吗?” 老人却说:“是……伯伦的药。” “伯伦船长?”伊登哦了声,“他看上去确实很需要草药。” 一直到所有的草药都收拾完,老人才直起身子,看着自己双手道:“这里的人们常说,一个人如果死在海上,尸体得被带回家乡,否则灵魂将无依无靠,永远漂泊。” “我们快要上岛了,医生。” “……我仅剩的愿望。”他说着伊登听不懂的喃喃低语,“孩子们平安无事,轮船安全抵达……最后,最后再看一眼赎罪之地……” ……如果在那里下地狱,万恶的、焦灼的魂灵是否也能找到一两分平静? 然后,某一日,伴随光芒渐盛的日出,海鸟由远及近,云雾由浓转淡——岛屿出现了。 那里看上去没有地狱,也无法通向天堂,举目只有无限高的天和无垠的海洋,孤岛寂静如沉睡。 艾格在清晨时分打开窗户,下意识面朝船头所指的方向。 人鱼嗅到了透窗而来的风,透过一眨不眨的红珊瑚,他望见血色瞳孔里的晨雾在消散,黎明渐渐清晰,接着是岸的轮廓,雪山的影子。他比瞭望台的水手先一步认出。 “……看到了。”他告诉他,“加兰。” 第67章 异乡人说起这里, 常常说到这片海域的难以征服——在这轮船无处不达、航线连接着无数新大陆、充斥着征服与被征服的时代,却从未有哪个内陆王庭征服过最北边的海。 征服——海与岛屿自古都在,这里的人们不言征服。城堡里最年长的学士历经远航、迷失、周游、以及最终的回归, 会告诉你故事并不重要, 人也是,不同的船只、各色的人群, 一直只是永恒海域里转瞬即逝的声音。这里的人们催促孩子去看看大海, 去经历大海, 船只如何乘风,潮涌往哪儿变向,而人们应该怎么向海生存。规则就在那里,如果不去遵守,大海眨眼就能将你吞没。 第135章 艾格不喜欢历史,不喜欢乖乖坐在书房里的课时,更不爱听长者繁琐的唠叨, 但破窗而来的风依旧给他带来了每一种熟悉的声音。 “我听到了。”他说, “海鸥。” 鸟鸣像船哨, 响亮得让人想到远方岛屿上的无数次展翅和降落。 身旁的眼睛为他一一辨认过舷边每只海鸥。 “远处……岛屿, 更多。” “悬崖上有它们的巢穴。” “悬崖。”人鱼去眺望。 “山是什么颜色?最高的那座。” “白色, 棕色……还有太阳的金。” 艾格在椅子上坐下,感受了片刻此时的气温, “……棕色,那是雪融化了,这里就快入春。” 海风吹过来,他伸手把身边飘起的长发压下, 触碰到比空气更冰冷的皮肤,“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是冬天。” “冬天。夜晚。”人鱼将脸贴向温热的掌心。 “风很大的夜晚, 船只需要借着那阵风和夜晚的海潮才能走得够快。没有航海仪的时候,星星会告诉船只航行的方向,我抬头去看夜空,但是星星都不见了,出现的是暴风雨和一场海啸。”艾格问他,“现在想来,那会儿是你在发脾气吗?” 人鱼正在凝神倾听,忽然被问到,耳鳃不由微微张开。 他没有反驳,然而“发脾气”听上去实在不是个好词。一边向人类挨近,他一边亲吻颊边的手腕,“……是它。”推出了死无对证的同类,“它先动手的。堪斯特。” “这样吗?原来如此。”艾格配合他堪称从容的指控,没让语气里的笑显露出来。 但人鱼依旧感到了那一点笑,于是鱼尾蹭过膝盖,不停地去嗅他喉间细微的震动。 这不再是需要再三斟酌的事,笑声,对视,甚至呼吸,人类脸上每一个表情都可以被当作多触碰一点、多抚摸一点的表示。亲吻从喉咙开始,轻轻几下,一路向上。 在这种一切都还没彻底醒来的清晨,船帆未张,海浪徐徐,偶尔落地的海鸟在甲板慢悠悠踱步,没有任何事情是急切的,然而海里的动物始终学不会在这种时候让意志镇定下来,哪怕一点。 停在长发间的手不得不施加足够的力道,一遍遍顺过他的后颈,来平复整条脊背的战栗,以及底下尾巴贪得无厌的缠绕。亲吻经由长久的呼吸交换,变成鼻梁一下接着一下的轻碰,人鱼嗅闻开始向下。 轮船的苏醒不过就在眨眼间,窗外人声已然明显。艾格把他的脸握住。 “你不是树精,你是人鱼。还是条等着长心脏的人鱼。”对面喉咙里传来一点模糊的咕噜声,他亲了亲他的鼻子,“早起第一件事,给自己安排一下进食。” 这条能把伤口当涂鸦划的人鱼显然早就忘了这回事,艾格日常得通过他的嗓音来判断心脏的长势。嗓音在修复,则心脏在长出。 “或者你更想继续昨天的事?”今早还没怎么听到他的声音,艾格从桌上摸出一本书,人鱼低头,盯着看了两秒,接了过去。 “翻开来,念给我听听。” 那是本没有署名的航海日志。看得出来日志主人肚子里的墨水实在不多,整本书由大量绘图和少量文字组成,描绘了一艘轮船每天的航行,还有那些登陆过的岛屿图景。 书由人鱼前几天从柜子里翻出,与其说他对人类的书籍或文字好奇,不如说他试图扫清他在人类世界的所有盲区。 人鱼翻开一页,晴天,东风,船行一切顺利。十足乏味的内容,因一旁饶有兴致的倾听,他辨别得十足耐心。 艾格不由去想这间舱室书柜的存货,“比起日志或传记,歌谣和童话会更有趣点。”也更适合他来识字,图更多,字更少。 说着,他摸了把人鱼闻声竖起的鳃,“童话里你的故事可不少。”人鱼感兴趣地凑近,凝视人类状似回忆的神情,“故事里你长着獠牙和利爪,爱好是人肉,胃口很大又挑食,不吃老人,不吃太胖的或太瘦的,不吃矮个儿和南方人。脾气还不好,小孩见了你都不敢啼哭。” 人鱼直起身体,目光转向书柜,似乎是想找出哪一页纸记录了如此诋毁。没看两秒,艾格把他杀气腾腾的视线转回来,“当然,那都是骗人的。” 人鱼亲吻人类的手,反复三次。“……骗人的。”他说。 艾格手指蹭蹭他的侧脸,“人类可比你会骗人。”哪怕是在叙说一个童话的时候。 当然也只有在童话故事里,骗子永远支支吾吾,好人永远声音洪亮,而轮船充满期盼的出发仿佛没有期限。窗外传来升帆的吆喝声,艾格听见了不停歇的惊呼:看,是那座岛!醒来的水手们奔走相告。他替人鱼将日志翻到最后一页。 岛屿的图景跃然纸上,人鱼看了进去。艾格撑腮静听,听耳边依旧暗哑、却已经逐渐显露悦耳的嗓音,远景逐一被描述:礁石,码头,港口人群,塔楼高出松林,海鸥降落在城堡的窗。 越往北去,白日越发短暂,这一天的日落来得比以往都早,侍卫长敲门进屋、作出上楼邀请的时候,艾格先一步按住了身边的肩膀。 楼上的窗口能将大海一览无遗,从海里望向窗口也毫无阻碍,海面上下的晚风都格外舒适,海水也是,“回海里待会儿?你快要忘记怎么游泳了。”他提议。 鱼尾在人类腿边腾转了半圈,人鱼照办了。 第136章 屋外的日落已经持续了一阵时间,却还没结束。沿着楼梯向上,艾格伸手去往栏杆,扶手的尽头是一个摸上去栩栩如生的蛇头雕塑。 他想起登陆潘多拉号第一天,自己是怎么走遍这艘船,将无处不在的蛇头一个个细细端看。 海蛇威风凛凛,航行自那时开始。 “埃里克。” 侍卫长上前一阶,又立马停下。人鱼就在近处海面,在那双灰眼珠不容忽视的盯视下,他感觉自己迈出了全世界最可疑的一步。 他低下头:“……是我,殿下。” “你记得阿比瑟港吗?” “当然,殿下。”侍卫长没有对这个发问表示疑惑,“海盗毁掉了那个港口,因为……因为一个红发男孩的谣言。” 接着,他看了上方背影一眼,小心翼翼、又不失温和道:“海上最不缺的就是谣言,乱七八糟的从来没有停过,殿下,那不是你的错。” 如果艾格看得见,大概会回头把这侍卫好好打量一番。难道他会把这祸事算到自己头上? 侍卫长还在向他描述更多,说起老家的灾难,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记忆详尽。 “酒馆和码头找不到传言中的人,而罗素公爵作为阿比瑟港的守护,始终未曾南迁,海盗们怀疑罗素家族藏起了你。几个臭名昭著的大海盗联手组成了船队,他们再次登陆阿比瑟的时候,是守卫懈怠的半夜,港口的五千士兵、三艘战舰抵抗到了最后一刻,岛上深处的村庄幸存了下来,但是罗素家族……” 侍卫长低着头,没再说下去。 “我们这一路航行很幸运,殿下,不管怎样……不管怎样,德洛斯特公爵不会把你交给那些海盗。” 海盗。那又是人们言及北海时必然谈论的东西。 相较一个家族的起落,一个王朝的兴衰,他们似乎才是如海潮般或涨或退、大海永恒规则的一部分。 除了红发后裔身上可以谋取的财富与武器,一个牢固的统治者也意味着一个明确的法度,更多的压迫、更少的财富。统治与被统治,海上的狩猎者都知道怎么去选。 “五千士兵,三艘战舰——”艾格当然记得阿比瑟的守卫,以及她的繁荣,她的破败,那是回乡的第一站。 “德洛斯特公爵大概对这些兵力不屑一顾。” 侍卫长有一阵没说话。他分不清这是对德洛斯特强盛兵力的讽刺,还是对他们未曾出兵援助这个事实的不悦,他谨慎接话:“德洛斯特公爵出身内陆,比起海军,更爱训练骑兵……尼奥尔德港的兵力几乎是阿比瑟的两倍。” “所以海蛇也从来不曾挪动巢穴。” “因为……就算是利瑟尔大人,也几乎没有在海盗手底下吃过败仗。”遭遇战不是联合偷袭,遇上武器精良的战船,独行的海盗往往只有溃散的份。 海蛇横行北海多年,不曾让海盗臣服,却也不曾被吞噬,平衡一直都在。 “罗素也曾号称不败。” 侍卫低头,每每想到这灾祸,得靠着礼仪维持语气的平静,“起初没人想到那些暴徒会联手合作,谁都知道几个大海盗之间你死我活,卑鄙的鬣狗不择手段,群起而攻,去分食一只雄狮——” “一个谣言能让鬣狗们达成短暂的联盟,目标明确。”侍卫的话被打断了,他抬头望向前方侧影,那似乎是一个凝视手中蛇首的神态。 “一个加兰海姆作客德洛斯特的消息呢?一路上宾主尽欢,好不热闹。” 侍卫原地呆站了一阵,想到这一路顺风,每天对前海的提心吊胆……那些本该在峡湾间观望的海盗呢?他抬起头,又去看远海,岛屿已经出现,德洛斯特接应的其他战舰呢?轮船迟到了吗?直到被头顶响声惊动,一对翅膀飞入了船首楼的窗口。 “……信天翁。”他心脏狂跳,愣愣地说。 大海变幻莫测,轮船的抵达何其艰难,唯潮汛与信鸟不会迟到。 “走吧,听听它给我们带来什么。” 第68章 船首楼满满当当的人, 咳嗽声来自潘多拉号船长,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是医生。正巧送完草药的雷格巴看到了进屋之人,环顾了一圈门内外的侍卫, 收回了原本要离开的脚步。 德洛斯特姗姗来迟, 如同每一个准备宣告什么的大人物。 一只信筒刚从鸟足上取下,伯伦船长向他递出。他接过信筒, 没有展信, 也没有去看屋内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径直去往了窗边,窗边坐着他最重要的客人。 窗外,岛屿正笼罩在夕阳余晖里。故土重现,夙愿就在近前,这理当是一个加兰海姆最心切的时候。利瑟尔·德洛斯特慢条斯理地就近坐下,决定先从这里开始——聊聊这一天,岛屿出现后他的感动, 他的伤怀。他正打算开口。 “天气?问安?看到远岛后你从早到晚抹的眼泪?”然而没人想听他寒暄这些, 艾格靠上椅背, 在对方长时间的观望里催促, “得了, 讲点要紧事。” 室内落针可闻,众人注视里, 德洛斯特面色不变,但这会儿没人相信这里存在什么君臣相宜、宾主尽欢。 “我本以为,岛屿出现的好消息能给你带来一点好心情,既然你这么说了——”他咽下所有准备好的前言, 递过去手里的信筒,哪怕对方看不见,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殿下。十日之前,德洛斯特船队就在尼奥尔德港整装待发,最迟三日,船队就会在加兰岛等候,你知道我父亲的作风——德洛斯特公爵从不对俘虏手软。” 第137章 艾格拿过这个信筒,摸到了上面未开封的漆印。 “一个虐待俘虏的老头,你是想说这个?” “您当然不是俘虏,但船上这些人——巴耐医生,你的小岛朋友,你的异域朋友,甚至那条人鱼——炮火与军队的威力若足够巨大,魔法又何足为俱?德洛斯特知道怎么和那种动物打交道。” 被提到的巴耐医生没作声,雷格巴在角落里挑眉。 “当然,也许这些都只够交换那种火.枪的一个零件。”利瑟尔·德洛斯特收回手,视线不再移动,定格于那双红珊瑚,“那整个北海呢?” 艾格把脸从窗外转回,德洛斯特迎上他没有表情的面孔。 “迄今为止,从未有哪个内陆王庭征服过这片海域。外来海军不敢深入这峡湾险恶、埋伏万千的陌生海域,但——若是有本土的盟友为他们敞开大门,一路恭迎呢?” “拥护内陆王庭成为此地的主人、成为帝国属下名副其实的北海封君,总好过每天和那些海盗勾心斗角,睡不得一个安稳觉。”用外患解决内忧,海蛇们作出这个决定几乎没有犹豫,“向帝国献上我们的忠诚——这不难办,毕竟这算得上德洛斯特一个世纪前的祖训了。” 艾格听他说完全部,“这也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吗?” “父亲总是说一不二。”他叹息,“谁也劝动不了。北海偏远,统治何其艰难?殖民无疑会成为帝国唯一的策略。” 从寥寥几人的室内,到侍卫成群的门外,每个人都听见了黑发贵族饱含情感的声音。现在,他把选择抛向这里唯一的红发遗裔。 “想想那刚刚重现的故土,想想您饱受磨难的臣民。殿下,我们——我是指整个北海,我们的家乡需要那种武器。” 寂静。 与此时寂静格格不入的是信天翁的声音,飞鸟不懂察言观色,扇动翅膀离开了窗口。艾格没有接话,他摸过手中唯一的东西,一个信筒,拨开信筒上的漆印。 “也许是你父亲的家信,不拆开看看吗?” 这称得上是他有史以来最耐心的语气,也正是这样的语气,让德洛斯特相信他已将自己的话完整听进。 “这不是父亲的漆印,是船队出发的通知。” 海上飞得最快的总是消息,从一个港口到一艘船。财力充足的商船都有自己的信鸟,接收一些固定港口的来信,让航行中的轮船知道远海战火的爆发与平歇,自由市的解散与聚集,或者香料价格的变化,哪里缺奴隶,哪里有黄金——这是潘多拉号的信,来自海蛇老巢所在的尼奥尔德港。 艾格抬手,将信筒递出在空气,“埃里克。” 德洛斯特并未阻止这小小插曲,任由侍卫长上前接过,展信,扫读。他倒了杯桌上的酒,晃动酒液,品尝这阵酒香,而后在令人陶醉的甘美里听到了侍卫长的声音。 没有任何铺垫的声音。 “……一万骑兵,两艘主舰,五百船队,尼奥尔德港……尼奥尔德港……” 侍卫长抬起头。 “……全灭。” 每个人都抬起了头,包括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的利瑟尔·德洛斯特。 “公爵……德洛斯特公爵的首级,被看见挂在了红鳞号的桅杆……” 无人出声,无人动弹,只有一双接着一双的眼睛转去窗口两个人影。然后是一只酒杯滚到了地上,德洛斯特直直站起,先是慢慢几步,最后飞快走向侍卫长,猛力使他抓信的手有失准头,被抓住手臂的侍卫长一下子松开手,海风将薄薄一张信纸吹离。 一时间无人去追逐或迎接那张信,只有缺乏尊重的异域人弯下腰,捡起了这张落到他脚边的纸。 细细看了两遍,雷格巴的话是朝着窗边的红发人影说的:“竟然是真的,事情发生在十日前,塔楼被烧了,蛇巢被端了,除了那位公爵,桅杆上还挂着他另外两个儿子的脑袋……啧啧,好血腥的一封信。” 然后他对上了德洛斯特移过来的眼睛,手一松,退后一步,任由这张纸被海风带到别处。 而德洛斯特瞪着眼睛,看向室内每一处的眼神,都像是在判定那些存在的虚假。不可能,传信人在撒可笑的大谎。不可能,侍卫长在做荒谬的宣读。他终于抓到了那封信,“不可能!北海没有哪支军队能与德洛斯特抗衡!” “是海盗。” 埃里克站在无人应声的寂静里,犹豫了几秒出声,“联合行动的海盗。偷袭过阿比瑟的那群……也或许是另一群……更多的船,更熟练的计划。” 德洛斯特还在扫视那封信,一遍又一遍,室内的交谈像是与他完全无关的旁白音。 雷格巴问:“德洛斯特得罪海盗了?” “德洛斯特……率先找到殿下了。” 时隔多年的平衡摇摇欲坠,一个加兰海姆上了德洛斯特的船,在德洛斯特士兵的簇拥下走过每一个消息灵通的港口。那预示着什么? 就连始终一言不发的医生也站直了身体。 “那意味着……武器,财富,血统……海蛇拥有了那个至高无上的筹码、即将凌驾一切的力量……海盗不会看着这些发生。” 海盗——相较一个家族的起落,一个王朝的兴衰,他们似乎才是如海潮般或涨或退、大海永恒规则的一部分。 而规则不允许平衡被打破。 第138章 雷格巴啊了一声:“他们以为艾格在尼奥尔德港?” 船行难寻,但蛇巢好找。 “也许是加兰岛消失了太久,没人料到她的重现。也许……他们并不在乎海蛇号的目的地……” “够了!停下!停下这些胡扯!”咆哮打断了所有声音。 伴随一个杯子被狠狠砸碎,歇斯底里的咒骂和质问响彻舱室,回应却寥寥无几,一时间舱室里分不清是热闹还是死寂。 艾格看不到背后困兽的表情,不知道他扯起了谁的衣领,绊倒在了哪里,又被谁扶起。又是一个水壶被砸在了地上,信件被彻底撕碎,碎纸洋洋洒洒飘来,而他只是靠在窗口猜想天是否已经全黑,轮船与岛屿的距离还有多远。 一眨不眨的红珊瑚与远方岛屿隔着最后的落日余晖。 他望着那里——海盗退避,众岛臣服——那里曾有统治成立的历史,新生,灭亡,繁荣,衰败。历史里残酷与仁慈并存,所有的这些也早早成为了阅览之人的印记。没有人可以说洞晓这片海域,但风浪每一次向窗口涌来的方式,都会告诉人们船行的方向与轨迹,战火在哪儿燃起,族群又怎么被摧垮。出走总得回归,失去必须清算。 撕碎的纸片吹到了他脸上,落到了杯子里,毁掉了一整杯干净的柠檬水。 艾格想起海蛇号上的每一杯茶,不得不说,相较这艘商船,海蛇号的床硬得像块石头,茶水总有股纸灰味,偌大一个舱室,连个像样的木桶都没有。在背后动静渐歇中,他终于放下水杯。 “登上你的船,听你一路演说,看你摔杯子发火,德洛斯特,我在陪你玩什么宾主尽欢的过家家游戏吗?” “你上我的船!你登陆那些港口!你把消息传给了他们!” “是你。”艾格给自己换了杯水,“撇开傲慢,虚伪,不忠,无论如何,德洛斯特的讣告里会写明那唯一的优点——一只合格的报信鸟。” 愤怒让海蛇的指控跳过了思考,“为了让德洛斯特成为输家,你不惜与海盗为伍!?” “输家?”艾格笑了,但那笑容很快就被窗外夜色带走了。 入夜的海风灌进屋内,卷走最后一点碎纸,仿佛在宣告远方战火的余烬。帝国海军虎视眈眈,各地海盗占港称王,时间养成了这些鬣狗、酝酿了最合适的平衡,时间也将带来更多的动乱—— “往好处想,迄今为止,你家族的灭亡不过一场乏味的序幕,你现在的痛苦只是序幕里的一点消遣——输家?游戏如有输赢,德洛斯特,你暂且不配入场。” 没有任何一个掌舵者的自尊受得了这种语气的践踏。 “海盗不会放过德洛斯特!更不会放过你!” “那就不是你能关心的事了。” “哈!你以为你赢了?你是不是忘了你在哪里!?你以为你能回家!?——埃里克!”他大声呼喊侍卫长,仿佛对方迟到一秒,自己就将亲手拔剑。 但侍卫长没有动弹。 德洛斯特瞪去那里,刀枪铁甲就在屋外,屋内似有火星一触即发,大火即将给所有人带来窒息。 艾格知道侍卫长正在屋子的哪一处保持沉默,也知道他在哪年哪月念出过代表效忠的誓言,而衣袍底下藏着怎样的一把剑——从看到他的第一眼。他见过骑士眺望家乡的渴望,也见过他眼底的挣扎。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脸朝向那个方向,道:“埃里克·博格。” 唤名如旨意,骑士应声行礼。 他曾经宣誓过的主君此刻看不见,唯高处风帆与此地遥遥相望,起先是他单独一人,而后是三三两两的士兵曲膝跟礼,几秒之内,人群被分为高低错落的两层。剩余的人茫然站在那里,注视那些剑柄上的纹印,金纹闪烁着旧日里的微薄荣光。 “埃里克听候您的差遣,殿下。” 人群朝向处传来简短的命令:“替他擦擦眼泪,找个安静点的房送进去,利瑟尔·德洛斯特需要专心供认自己的叛国罪行。” 这里没有眼泪,有的只是狂怒和怨毒。利瑟尔·德洛斯特大退几步,大喊了一连串其余士兵的名字,没人应声,一个都没有。哐当一声巨响,最后被砸碎的是一株红珊瑚,船长室一直伫立的那株红珊瑚。 丧家之犬踹倒剩下的半株红珊瑚,站在满地碎裂的血红里,终于记起这间船首楼的主人——这个第二次生命和财富都是由他和巴耐医生赋予的人。 “伯伦!——阶下囚!让他们都成为阶下囚!伯伦!” 沉默又是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久到德洛斯特脸色越来越狰狞,不顾一切开始装填起腰间枪械的弹药。 最终艾格打破了这个沉默,“船长大人?” 黑袍男人终于应声了,声音清晰:“我说过,不要叫我大人。尤其是您。” “或者你更想用这个名字?”窗口对话的声音比他更清晰,“尤克?” 室内有一半人对这个名字完全陌生,还有一半人就像是听到了陌生之名,医生茫然转头,雷格巴茫然转头,看到被唤“尤克”的黑袍男人已然举起了手里的枪。 那枪口就像早已准备在那里,正对着德洛斯特。 “别乱动,病人的手可没那么稳当。老实说,我快举不动了,装完弹药的一把枪竟然这么沉吗?” 而后他也没去管海蛇的脸色,长长舒了口气,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毫不避讳地去看窗边红发人影。语气犹如重甲一层层卸下,褪去深沉外衣。 第139章 “不过一层楼板的距离,你亲爱的、顽强存活又奄奄一息的老朋友就在这里,数月航行,可你居然从来没想过推开这扇门,过来给我一个拥抱——老天,我有向您讲过这么残忍的故事吗?” 他咳了两声,满脸怨气简直比枪口下的德洛斯特还深。 “这太让人心碎了!我的殿下。” 第69章 还有什么比死人复生更让人惊骇? 船首楼的一场巨变结束于巴耐医生突如其来的晕厥。若这个名字使一部人目瞪口呆, 对于老人来说,却仿佛是场摧毁意志和躯体的飓风。 命令之下,士兵们各司其职, 很快就把船长室茫然的众人遣散, 剩余的反叛者被关押,晕厥的医生被送回房。德洛斯特咒骂、发狂, 始终不肯好好待在牢房, 于是马上就被绑住手脚、塞住嘴巴, 挂去了最偏僻的那根桅杆上。 底下船员来来去去,从驻足震动,到平静接受,不过就是一顿晚饭的时间。人们看着那具躯体挣扎、停歇,渐渐失去力气,偶尔和缆绳上鱼干一样随风摆荡,纷纷开始打赌那两只靴子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估计坚持不了三天, 听说是因为叛国和弑君。” “什么?看不出来他这么疯狂!” “谋杀那个加兰海姆吗?怎么做的?用刀?用毒?” “或者巫术?据说海蛇祖上来自内陆, 内陆人怎么在北海站稳脚跟?总得用点邪恶手段。” “好好的贵族不做, 非得去干点掉脑袋的事。” 从找回主君的功臣, 到大逆不道的罪犯, 再到一具桅杆吊尸,潘多拉号的底舱又多了通经久不衰的佐酒故事。 船长室内, 人群散去,只剩满地狼藉。 一个成年男人大小的红珊瑚打碎后收拾起来得有多麻烦?而伯伦船长——现在得叫尤克了,却没有让任何人收拾这满地残渣,此刻正满脸痛惜, 亲自蹲在地上捡着珊瑚碎块。 “所以,没人为我的一地尸体默哀一下吗?” “那是你的尸体?”雷格巴看看碎裂的红珊瑚, 又看看眼前的大活人,“那你算什么?珊瑚成精?还是幽灵?”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的震惊都快在今天用完了。 “死人复活——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巫术已经邪门到这种程度了吗?!”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还是人,吹口气就倒的病人。” 尤克说着就咳了两声,坐倒在了满地红珊瑚碎片里。病人神态语气尽变,从难以琢磨的阴沉到明目张胆的虚弱,这一刻,没人会怀疑这具陌生躯体里住着那个熟悉的异域故人。 艾格正朝他望去,一双红珊瑚与满地碎片默然相对,灯光下它们是同样的颜色和光彩。 “说实话,我也一头雾水呢——关于我醒来后就成为了伯伦这回事。” 尤克仰头回忆。 “五年前我才在城堡里看着自己的双手变成红色,意识到自己生命的结束,转头就在德洛斯特的轮船上睁开了眼睛——” “老头念叨着什么祝福不完整,错以为我是他那失忆的儿子,德洛斯特则声称自己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假装献上忠心,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了下去,每天都在图谋给海蛇全家整点巫术毒药,或者火药,反正这半死的躯体看起来也活不长,直到我跟着海蛇再次登上——”他停顿,然后眨眨眼,勉强露出对面之人看不见的一个笑,“登上……空无一人的加兰岛,听到了殿下你幸存出逃的消息。” 回忆着这一切的人安静了下来,没有再说自己是怎么抓住了这个消息,犹如永夜行船望见海上灯塔。又是怎么历经在德洛斯特麾下的几年,一点点获取了海蛇的信任、财富以及第一手消息,掌舵潘多拉号来到了那座偏远小岛。 隔着半个屋子的昏黄灯光,时间的距离无限漫长。 最后他只是道:“那会儿我站在堪斯特的码头,知道这艘轮船的险恶,一边望眼欲穿,一边却在祈祷你不要上来,因为我不知道一旦出海,该怎么保证你的安全……轮船出发了,我却常常噩梦,梦到如果你有半点不测,索菲娅夫人会怎么失望,安洁莉卡早晚会拔光我的头发。” 说着,他从地上站起,大氅上的“尸体”碎渣落了一地,几乎可以算是近乡情怯的脚步踩过遍地血色碎片,慢慢走向窗边。艾格伸出手,够到了他垮下来的肩膀。于是改头换面的故人嘴边在笑,眼睛却如哭泣,给了昔日少年一个拥抱。 “但你好好长大了,殿下……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诅咒生效,死人复生,久别重逢。雷格巴听完这些,一时也分不清那年出海的人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但很明显,曾经森林里流浪的人已经找到了他的第二故乡。他旁听了两分钟,眼睛扫过窗外,就见海面上人鱼也正望着这边。 拥抱在持续,十秒,游动的鱼尾停了下来。他再看一眼,规律扇动的耳鳃也停了下来,远远地瞧不清表情,只能看到海面上的脑袋似乎是歪了下。 巫师犹豫着要不要提醒:自己可是连伸手角度都要再三衡量,而他就这么在人鱼的眼皮子底下越过了安全距离……整整二十秒!好家伙,这人到底几条命? 最后是艾格撕开了这个纸片一样的病号,“好了,擦擦鼻涕。” 尤克沉浸在感怀里,“一切都变了,殿下……咳咳,原本我两只手就能举起你,往昔一去不复返,看看我现在虚弱的样子。” 第140章 “是的。百岁老头也能两只手举起刚出生的我。” “我就知道,你什么都记得,你甚至认出了我。”尤克继续回忆往昔,感动于自己被喊出的名字,“是因为那些共同的回忆吗?我送你的那把绿宝石鸢尾花纹火.枪?还是你认出了这具代表我的红珊瑚?你也发现了吧,这红珊瑚脑袋部分比其他人都要大一点。或者是因为我的字迹?我对你的提醒?不管怎样——” “都不是。”艾格很快打断他的感动。 “是因为萨克兰德——哦。”他想到尤克对这个名字的陌生,“是我的人鱼闻了出来,他说你闻起来有股讨厌但熟悉的气味,来自从前的人。” 而人鱼凭鲜血和灵魂识人。 尤克闻言,闭嘴沉默了几秒。 而后他走去窗边,朝近海的人鱼挥手,“好久不见,你叫——” 但人鱼已经翻身一潜,潜入海里,那是准备上船的征兆。经验使然,雷格巴跟上翻译:“没见过,不认识,少来套近乎——嗯,大概是这个意思。” “但我见过他,老熟人了。”两双眼睛移过来,他不乏得意道,“就是那条人鱼,打小跟踪我们殿下,早早就被我发现了。” 艾格并不讶异巫师观察的本事,想到那些来自他嘴里的海怪哑谜,“你从来没有告诉我。” 尤克却觉冤枉,“我一直在提醒你出海小心,怎么不算告诉你呢?我要是直接告诉你,你是会听我的躲开,还是不顾危险探究到底?” “没办法,起初我以为那是不怀好意的海怪,每次都跟着你们出海。后来我发现一旦海面下的黑影突然出现又消失,船行总是更顺利,天气总是更宜人,连原本没打算捞出什么的渔网都能载满稀奇古怪的收获,慢慢就转变了念头——谁说一定是海怪呢?那是守护神也说不定?” 闻言,艾格不由笑了笑。他低下眼睛,在黑暗里朝向窗外海面,波涛给予宁静的回应。没有浪花溅动的声音,于是他猜想他已经上船。 “说起来,我的复生会不会和人鱼有关?”尤克道,“问问萨——萨。” “萨克兰德。他不知道。” “唉,就这么让海蛇上了桅杆?我还没把德洛斯特家的黄金和武器都搬空,还有我复生的原因。我一直好奇——也许只有老头能给我们解答了,他到底向人鱼祈求了怎样的一个祝福?” 回忆起巴耐说过的话,艾格告诉他:“他留着那条存有伯伦鲜血的水蛭,祈求让鲜血的主人获得新生。” 两个巫师四目相对。 “鲜血的主人……”雷格巴道,“指的是原本的伯伦?” “或者……”尤克恍然,又有些不可置信,“早在我成为老头助手的第二年,他就声称摒弃了水蛭疗法,说过将水桶里的那些虫子全部赠予我。鲜血的主人——谁能说我不算‘鲜血的主人’呢?” 室内安静了片刻。 “这是一个恶作剧吗?” “人鱼的恶作剧。” “玩弄人心,狡诈成性——老头说过无数次,它们欺骗,它们邪恶……他却相信了这样一条人鱼。” 巴耐医生在今夜去世。 床板上,老人双眼始终没有闭合,呼吸却已彻底停止,松软的皮肤全部冷掉僵硬。消息由偶然路过船医室的无名船员传来,没有征兆,没有悲伤,传来消息的人与听到消息的三人面面相觑,犹如一个缺乏趣味的恶作剧。 死前他会想什么? 夜半的屋子里,偷来了二次生命的人自问自答。 也许会想,命运永远比自己的双手更残忍,原来那毕生所求不过一个恶作剧。 门外,值夜的士兵都散去。 “他去世了。”艾格回到舱室,告诉满身海水的人鱼,仅仅陈述一个事实,“那个老人。” 人鱼长久将他凝视,“……伴随恐惧。”然后他褪下脖子上完成的黑珊瑚,将项链缠绕在他的手腕。 海上的死亡从来都不稀奇,生命的逝去在无尽浪涛间不值一提,魂灵的迷失也是。一部分人见到了死亡,历经诸多失去,得以拥有更多的时间来认识幸存与回归。轮船离靠岸又近一天。 这一晚艾格枕上水声相伴的床榻,在格外安稳的行船上,做了个不太安稳的梦。梦里有人影出现,是她。裙摆和海是一样的颜色。母亲朝海崖上的男孩勾勾手,男孩跃下来,飞扬的头发,像一匹无忧的马驹,他踩过礁石、海浪、和漫长犹如时光一样的故土小径,方向明确地朝她跑去。 她好像低头询问了什么,他仰头看她,没有靠近,因为知道靠近会导致消失。也没有作答,回答也会导致消失。他只是摇摇头,站在那里看着她。但她还是消失了,连带着那些人群和所有昔日时光。 梦开始空洞,一直存在的空洞,似乎无论朝哪儿落脚都会踏空的样子。直到他找到一个溶洞,深邃、潮湿、伸手不见五指。石壁将黑暗包裹,海水填满溶洞,淹没比踩空的感受更踏实。他往深处走去,在最深的地方彻底睡了过去。 第70章 清晨天光刚亮, 鸟鸣已经唤醒船首楼。 “真的会有用吗?”雷格巴发问。 伊登迟疑:“我感觉没有用……艾格抓过不少水蛭,在我们那座小岛上。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信我的。”尤克很有经验地说,“以前我把水蛭塞他手里的时候, 他眼睛也没眨一下。但是转头走路就同手同脚了, 足足三天没理人。虫子,各种软趴趴的虫子, 我们殿下就怕这个。” 第141章 雷格巴压低声音:“非得当着人鱼的面讨论这些吗?讨论怎么吓唬他?” “没办法, 解咒就得这样……” “那么……谁去把这个虫子塞他手里?” “……谁去?” 伴随门外窃窃私语, 艾格醒了过来,第一时间却没有睁眼,他已经习惯了用耳朵而不是眼睛来迎接早晨。直到他感受到视野的变化,光亮隔着眼皮,像残留的记忆余影。 他睁开眼,晨光自床头倾泻,一双灰眼睛早早等候在那里。 趴在床边的人鱼望着他, 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凑近, 只是轻之又轻地动了动鼻子。他从枕头边缘投去注视, 注视着睁开的绿眼睛。蹼掌伸过去, 又停住。 还没彻底苏醒的、鲜艳的绿, 尽管已经对这抹绿熟悉至此,却依旧会为它的闪动陷入惊奇的屏息。 艾格握住脸旁的手指, 许久未见的明亮让眼睛有些不适,不由又闭上。但他已经看到了,“……是个好天气,萨克。” 回答他的是遍布脸颊的轻嗅, 人鱼不停地去确认那微不可察的恐惧余韵。哪怕每一丝空气都在告诉他,恐惧早就消散在了前半个夜。 “比起虫子。”艾格说, “我还是更喜欢做梦这种方式。”况且那也不能算是噩梦,他感到长觉后醒不来的困乏,一时半会儿不想睁眼,也不想从被窝里坐起。 “更别说我早就不怕那种虫子。” 尾鳍在床壁上轻轻一拍,那是相信的意思。 冰凉的吻落上眼睛,流连不去。艾格揽过低至枕边的脑袋,在半睡半醒间迎接这个吻。长发半湿,当他的手一遍遍顺过长发,又摸过那片带着潮意的耳鳃。人鱼去嗅他松开的手,知道这一天都能从那只手上闻到一点海水味道,与自身相同的味道。于是他短暂忘记了恐惧的气味。 门外,关于水蛭的大声密谋彻底终止,三个人面朝船舷,背后的门早就关上。 “现在,我们应该做点什么?” “帮忙把窗户也关上?” “向右转,离开这里,走向厨舱。回来告诉他们早餐很香,但已经没了。” 眼睛重见光明,一切都变得简单了起来。 阅读,写信,确认上岸事项,就像每次远航船归乡时掌舵者会做的那样。重现的世界里有重现的岛屿,天空被群山占据,银蓝色的海岸线每天都在雾里升起。轮船慢慢靠近,岛屿从朦胧全貌慢慢现出庞然一角。 从人鱼认出海崖上的一扇窗户开始,他们看清了高高屹立的城堡。艾格感到了这位海底居民对此地的熟悉。半个老乡,他这样称呼他。不由问起他最常打猎的地方是哪里,看风景的地方又是哪里,又是否在哪个幸运的地方把脑袋冒出过海面。人鱼朝向城堡窗口下的那片海。一直是那里,他告诉他。 然后他带着好奇去看屋顶间长出来的墨绿松林,那是和离开时不一样的繁盛面貌。 于是艾格跟他说起岛上和海里不同的那些。盛产木材的松林,冬雪融化汇成的河水,船只得以停泊的深水港,潮涨时会消失的浅滩,那些时隔多年、登岸时仍旧会看到的东西。 后来他讲到了人,逝去的人。 艾格没有去看过桅杆上死不瞑目的德洛斯特,也没有去看过船医室的遗体遗物。远方的毁灭足够残酷吗?他们的临终足够悔痛吗?他没有继续品味那些绝望。无论哪个人、哪个家族的灭亡,都不足以宽慰这里逝去的魂灵,被毁掉的东西更无法用仇恨重新建立。 他只是一天比一天用更久的时间去注视每只落上船舷的海鸥。 轮船抵达的时候,人群仰头环顾,面带惊奇一个接着一个登陆。 艾格却没有在第一时间下船,一直到人群散去,码头空旷如初,他才在第二天的早晨走上船头,望去海崖:“我得去一些地方,试着找找……” “……女孩。安洁莉卡。” 人鱼目送人类登岸。 但事实上艾格分不清该去哪里寻找她。下了船,走出码头,面对这里每一个都知道会通往何处的岔路,他却开始止步。去她喜爱的地方吗?她说过的地方吗?可她喜爱的、说过的地方遍布了这座岛屿的每一处。最后他沿着最长的一条路,登上了最高处的那座城堡。走进洞门,是一道比山路更长的回廊。 透过石砌的窗,他回头看去。红珊瑚依旧矗立在那些地方,一块连着一块,像这片土地结成的痂。 似乎有声音从地底升起,回荡在空旷的屋顶下。起初他以为自己听到了人声,停下脚步回过神,才知道那不过是风吹起窗扇,还有远处的鸟鸣和一对停上窗口的翅膀。 艾格望着那只海鸥。 鸟喙啄过空空的窗框,一无所获。它飞走了。 最后,习惯把他带到了回廊尽头的那间书房。 入门是一个巨大的落地钟摆,灰尘厚厚堆积,玻璃被锐物敲碎,钟摆却从未停止。精密的机械由书房的主人亲手所造,时间的考验独独在它身上不留痕迹。 艾格点起一根蜡烛,拂去雕花上的积灰,打开了碎裂的玻璃橱窗。 钟面下有八根鎏金的音簧,随着手指慢慢拨动,它们响起了古老的、秘密的音律。音律让时钟的侧面跟随响动,橡木机芯罩忽而裂开了一点缝隙,如同墙壁剥落出一块砖石,露出里面隐藏的抽屉。 第142章 艾格没有去碰那个抽屉,他只是坐上书桌后的长椅,撑头望着烛光里的钟摆,听这被启动的音律完整响过一遍又一遍。 等到一整支蜡烛燃光,昏暗和寂静重新回到房间,他知道应该出门了,出门前却又停步,回头打开了时钟里的抽屉。 里面是一把多年前就制好的火.枪,以及从未展开过的一封信。他的眼睛掠过那把火.枪,从信件上看到了熟悉的字迹。 展开来的信是薄薄一张纸,字迹有些模糊。 仔细看过前面几行,他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在说起男孩的一个小小旧事,一个早就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小坎坷。 那时男孩因为没做好一件事郁郁寡欢,受挫让自尊反复灼伤,也许食欲不振,也许对很多人问了很多问题:要裹多少衣服才能抵御寒冷,登上冬季里那座最高的雪山呢?没有了罗盘和星星,出海的人要怎么找到回来的路呢?到底什么能让人变得更强大呢? 什么能让人变得更强大?战士说铠甲和锋利的武器,学士说知识和高贵的血脉。父亲说好好吃完你手里的面包长点儿个。他也询问过母亲,可她从来没有给过他答案。强大不是唯一的途径。她这样说。 什么能让人变得更强大?她依旧没为他解答,经年的字迹诉说着彼时的未竟之言: “……高贵的不是血脉,是品格。无往而不利的并非武器,是你的心。我最亲爱的,需要多久你会发现?大海没有尽头,雪山难以翻越,命运的各种困顿无需一一打倒,仅仅只是面对的那一刻,你已足够勇敢。” “若有朝一日——可能是一阵导致淹没的海浪,可能是一场熄灭篝火的暴雪,你在某些瞬间里发现人们的力量终将有所不及。请不要沮丧,无论如何,艾格,你已经做到了最好。” 有的时候,只是偶尔,很少的时候,他也有过这样的念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诅咒不曾发生,如果他找到一切的源头——如果。倘若这样。假设那样。这是最软弱的一种念头。 落日又将告别,海潮缓缓上涌。 人鱼坐在城堡下的礁石,看到了独自走来的人类。 浪花拍打海岸,溅湿了他的靴子和半边肩膀。他等他走到近前,鱼尾卷过靴子,尾鳍顺着他坐下的姿态抚上他的脊背。人鱼的一只蹼掌伸向人类的脸,又闻了闻他被打湿的眼睛。 艾格闭上眼睛,蹭过他的手。有那么一瞬,他想蜷缩起来,缩进他的尾巴里。但他所有的动作只剩下把脊背挺直,额头搁上那个唯一的肩膀。 “……萨克。”他说。 颤抖仅仅是肩膀上的一秒,经由拥抱的收缩,变成了大海深处再也没法停下的涌动。 萨克兰德曾觉愤怒。他那么愤怒。 愤怒是个巨大的旋涡,旋涡中心有他不停流血的人类。鲜血令海底明明是寂静永夜,却从来不得平静。鲜血让人鱼知道所有利器都该被藏起,一根骨刺,一只蹼爪,甚至是一点锋利又铺设不足的靠近。鲜血会在海里被嗅见。鲜血应该被舔舐、被包裹,全世界再也没有东西能让人类流血。 可是没人告诉过海里的动物,眼泪应该怎么解决。 第71章 黄昏给所有东西都蒙上一层怀旧的色彩, 哪怕是这些全新的外乡人。 他们把剩下的红珊瑚收起来,逐一搬运到了教堂底下的墓窖,红色铺满地底, 与其说是死亡, 那些嶙峋的石枝更像是在沉睡。潘多拉号清洗休整,从酒铺酒窖补充了大量的美酒。岛上猎场年久失修, 但牛羊野鹿随处可见, 一部分人便深入密林和草场打猎, 以备更多的皮毛食物。 城堡下面埋藏的武器和财富尽可能地搬上船,尤克掰着指头算了算,如果有足够的船装载,这些财富大概可以重建十个阿比瑟港。 “德洛斯特早年运走了一部分,尼奥尔德港富可敌国,海盗们大概正在那里乐不思蜀。” 伊登和雷格巴跟着他走遍城堡,四处张望的眼睛一直没有停下过, “所以我们之后要去那个港口吗?尼奥尔德。” 尤克摇头, “商船的佣工和几百个士兵对付不了那些海盗, 财富或许可以使他们摇摆, 但不能使他们忠诚。” 雷格巴想起德洛斯特临死前的那些话, “加兰海姆回归的消息早已传遍,海盗们早晚会找来这座重现的岛屿吧?” “是的, 尼奥尔德港距离这儿的航程将近半个月。殿下的意思是赶在那些海盗来临前,我们必须再出发。” “出发?可是我们才刚刚到达。” “出发——目的地是阿比瑟港。”尤克简短地说着登岸前就已经确定的计划,“那里有最富经验的枪械制造坊,最易守难攻的深水港。罗素家族的遗裔早在三天前就已回信, 后续会有更多的应召传来,阿比瑟也是诸多北海封臣回乡的第一站。统治与秩序需要重新建立, 然后再回来。” “可是……艾格用了这么久才回来。”伊登望去城堡下方,所见之处皆是空旷,“他每天都不见人影,好像在找什么。” 安洁莉卡,尤克心道。 但他没有对两人谈论,也没有跟着寻找。他甚至没有对这个祝福的细节追问到底——她永远变成海鸥了吗?她还拥有人类的经验和记忆吗?他不确定这是出于巫师的迷信,还是厄运的经验。他宁愿一线希望永远留存,也好过搞清一切后的破灭。 第143章 他带着两人,穿越了安静的石头小镇。 每一幅完好的景象都给人一种错觉,错觉这里的人们只是远航,归期就在某个未知的季节。 岛屿北面的临海处一派平坦,那是加兰岛占地最大的造船坊。 大部分轮船经历潮涌和日晒,已经破败失修,但残存的这些依旧可以组建足够规模的船队。最瞩目的是一艘巨型战船,三根桅杆直入云霄,船身修长如剑。也许是因为德洛斯特当初的登岸人手无法驾驭,这艘船被完整地保留下来。 “找到了。”尤克登上甲板,掀起盖在船舷的帆布,在未完成的船首像座台下看到了一排花体篆刻——艾格·加兰海姆。他认出这是加兰海姆后裔十二岁的生日礼。 “轮船的生命始于出航。”他拂去篆刻上的灰尘,“漂亮的大家伙,我们的艾格船长会喜欢你的。” 崭新的大船被送入大海,人们用了三天时间将船体检修,把货物装载完毕。眼看着又要落日,岛上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站在海崖上,前方是大海,背面的小镇也一览无遗。大概是因为正值初春,冬雪每天都在融化,土地下有生机勃然长出,鸟鸣与新绿让岛屿看上去欣欣向荣。 美景使人不舍告别,伊登环顾海崖,“我们必须出发,那这里呢?把这座岛留给海盗吗?” 几人沉默片刻,“消失的加兰海姆。”雷格巴想起曾经的海上怪谭,“那时候这座岛是怎么消失的?” “神秘动物成为了这里的钥匙。”尤克思索道,“那条人鱼能令岛屿消失在海雾,这条人鱼应该也可以?” 他们下意识往海边搜寻那条鱼尾的影子,就在这时,海风里忽而传来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来自更远处,从无边波涛中涌出,比鸟啼更深邃,也比鲸鸣更悠远,如同一道层层递进的潮涌,似呼唤,又似回应。 落日正是最辉煌的时候,岛屿的每一个角落因此陷入刹那顿停。 “这是……人鱼的声音?” 伊登听出了隐隐的音调,又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在……唱歌吗?” 仅仅只是几个音节的起伏,大海重归寂静。 “你管这叫唱歌?”回过神来,巫师也望去海面,“也许是什么特别的咒语?” 海面之上,落日就快融入金光灿烂的波涛。 舟行渐远,艾格抬头远眺,已经看不清海崖上的人影。 日头刚刚向西,人鱼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艘小舟,等到人类看懂他的眼神、按照他的意思走上小舟,他便犹如收获满满的渔夫拖动渔网,把小舟拖向了大海。起先艾格以为他要带他去什么地方,但他只是把船拖离岸边,远远拖离了那个鱼尾难以抵达的陆地。 此刻孤舟没有桨,举目皆是深海。但舟行有鱼尾相伴,晃动轻柔而规律,像摇篮。 声音忽然传来时,艾格正在枕着手臂看落日,过了许久,才在耳畔水花声里回过神,意识到这声音来自身旁海面,来自水下的人鱼。 他从小舟上坐起,“你的嗓子好全了。” 冒出海面的脑袋与他对视,艾格对上一双好似期待着什么的灰眼睛,回味片刻这阵奇妙的声音,不由多问了一句,“这是歌声还是魔法?” 人鱼说歌声。 “海里特有的歌?” “船上的歌。”他说,“女孩。唱过。” 艾格回想了好一阵,才想起安洁莉卡曾经常哼的一首小调。于是两人纹丝不动的对视持续了许久。 如果这是个解闷的笑话,艾格感觉他差不多成功了。 他克制住了笑,“非常——嗯,非常神奇。”他赞道,一边从他的脑袋摸到他的下巴,“不过比起唱歌,你还是在说话上更有天赋。” 显然这赞美里有点深意,但人鱼的注意力全部都在人类脸上的表情。 那是歌声,同样也是魔法,音浪余韵散去,缤纷鱼群涌来,从深处浮起,成群结队的鱼尾从海面跃出,像是浪的起舞。 艾格被鱼跃吸引,转头去眺望。 人鱼注视船边侧脸,又看看远处鱼群。就在他潜入水下、甩起尾巴的一瞬,艾格一把抓住了那钻向海里的尾鳍。 “你想干什么?” 黑尾在水里腾转半圈,轻轻甩了甩。无疑他的尾巴比那些鱼群的更大、更漂亮,连溅起来的水花都要威风一点,他没有说话,但艾格已经知道了他要干什么。这会儿的声音和戏法都很奇妙,虽然海里的动物也许管这叫能歌善舞。 艾格拭去他下巴上的海水,抬头去看落日间低沉欲坠的云。 这些天这条尾巴忙得团转转,头顶的好天气却很勉强,岛屿上方更是时不时飘过阴云。 人鱼只是望着人类的眼睛。 也许再经历一百次,以恐惧为食的动物都无法明白——恐惧,悲伤,遗憾,人之诸多暗色天性,那是像太阳落山一样寻常的事,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人类的恐惧可以不值一提,血和眼泪也是。 又或者他当然明白,然而鲜那些瞬间仿佛已经成为了浑身血肉的一部分,伴随新生的心脏一起长出,形成了一种全新的、独一无二的跳动方式——人类眼底最细小的阴霾,牵引着海上所有风雨雷鸣。 海波下黑尾若隐若现,远比在岸上时要灵活自在,艾格回望这双幽幽发亮的灰眼睛,没有制止他加入那些鱼群,“如果你喜欢的话。” 第144章 一只蹼掌去碰他的脸,“如果你喜欢。” 艾格低下头,亲他湿漉漉的鼻子,选择了一个能让他好好待在船边的爱好,“我喜欢晴天。” 不停淌水的两片长鳃放低了,人鱼同样凑上前,亲吻人类的脸,先是左脸,再是右脸,然后是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袒露的皮肤。他当然知道怎么让自己放晴。 亲吻密密麻麻,淌下来的海水让脖颈发痒,艾格再次被逗笑了。 人鱼喉咙滚动,想发出声音,忘记摆动的鱼尾却已下沉。隔着一层海波,那笑容挂着晶莹的水珠,在日光下露出愉快的底色,几乎是孩子气的。他知道那不仅仅是动人眼眸带来的笑,那是他闭上眼睛,往更深处潜去,于永恒深海中也能感受到的笑。艾格,艾格,人鱼用足以诱哄整个大海的声音念道,仍觉自己声音不够美妙。 海潮忽而汹涌,将小舟推起,鱼尾绕着小舟,一圈之后又是一圈,溅起的水花像小舟透明的翅膀。 “我快看不到你。”半天没见他出来,艾格不由捞了把海水,“在海里玩捉迷藏吗?我可没法找到你。” 人鱼的脑袋很快冒出水面,“……我能找到。”空气与水无处不在,人类的气味,自己的气味,人类身上自己的气味。他嗅动鼻子,告诉他,“总能找到。” “无论多远?” “无论多远。” 艾格重新趴上船沿,任凭鱼尾将木舟带往岸边。 他感到浪潮间忽大忽小的波动,以及波动里大海无垠的平静。一只手伸进海里,在水波间不时触碰冰凉的黑发,倒数起这个落日的时间。他想告诉他靠岸慢点,天黑之后也可以。也想谈谈明天的出发,不如再停留一天。 但岸线很快出现在最后的余晖里。 木船与石岸轻轻碰撞,艾格没有抬头。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足够的准备,接受所有事与愿违,是这个落日足以让人相信所有厄运都将远离吗?舟行已经靠岸,但他依旧坐在那里。 “我还没找到她,安洁莉卡……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他不由自主地说,把伸过来的蹼掌抓进手心。 黄昏的余温就快散尽,不知是谁敲起了塔楼的钟声。钟声厚重悠长,一声接着一声,如同对远方海浪的回应。 艾格感到脸颊被冰凉的蹼掌托起,托向钟声的方向。 他抬起头,看到了白色的飞鸟。 起先是小小一群,如旋风般穿梭过塔楼,刮起连绵不绝的钟声。然后是海崖上的城堡,教堂的尖顶,越来越多的鸟群穿梭在落日里,那些钟声接连响起,近乎焦灼地呼唤起整个岛屿。遍布全岛的轰鸣里,漫天翅膀像这座岛屿升起的白色火焰。 最后是人鱼响在耳畔的声音:“女孩。海鸥。” 一定是小舟上的人影太过渺小,直到钟声响过十二遍,那群飞鸟才像是有了目的地,成片成片朝这儿俯冲过来。 艾格从小舟上站起,一步步走向岸边。 是这样的。他想,她怎么可能停在空荡荡的窗口或角落,她最喜欢热闹和人群,出现必然闹哄哄一片。 又好像不该是这样,哪有梦中之景会走入现实?哪有现实会如童话故事——白色鸟群无限逼近,在港口腾然散开,有双翅膀却旋转落地,化作了满头红发的高挑少女。 “翅膀时速八十英里,天空领主成功降落——你那是什么表情?被我的登场迷倒了吗?” 羽毛散去,乱糟糟的头发,脏兮兮的脸,她必须得擦擦这满脸的泪了,眼泪让这登场一塌糊涂,“天呐,我用了十五天飞回这里,一身鸟屎味,我已经半个月没梳理羽毛!看看我经历了什么——饿肚子,淋雨,迷路,怎么都找不对的路!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分别!” 空旷的港口被声音填满,艾格上前一步,闭眼,又睁眼。安洁莉卡。安洁莉卡。她扑了过来,如椋鸟归林。 “我想死你啦,艾格!” 第72章 尾声 拥抱把一只脏兮兮的流浪小鸟变成了一对鸟屎味的笨蛋兄妹。红发和红发沾上羽毛, 一双绿眼睛在哭,一双绿眼睛在笑。眼泪鼻涕从他的领子蹭到了他的袖口,还有打嗝和哭声, 女孩不顾一切的哭声, 这辈子耳膜没遭过这种罪。 但那不重要。 重逢让时间变得那么短暂。每一分、每一秒都从不可思议的欢呼和惊叹开始,有太多话要倾诉和倾听, 船队临近出发, 各种事务迫在眉睫。 那也不重要。 出发格外仓促, 崭新的轮船庞大复杂。每个舱室的位置和功能船员们都得一一适应。操帆,掌舵,起航,甲板持续吵闹,这边缺点人手,那里少了套缆绳,一切都焦头烂额。 那同样不重要。 “出航, 回归, 这就是今后的生活方式。我们得用大把时间去航行, 我们可能会遇到更多混乱和意外。但见多识广的巫师说, 抵达的一瞬会告诉你这一切是否值得。” 伊登打开空白的航海日志, 提笔写下了第一页。 “晴日,东风, 轮船满帆全速航行。” “现在,我是艾格的大副了。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我吗?一个乡下笨蛋?一个胆小鬼和跟屁虫?这艘船的大副?” “我想过拒绝,想了一天一夜,鼓足勇气敲开了艾格的门。可船长室没有单独和艾格说话的机会, 谁都知道,海鸥小姐——艾格的妹妹总是比太阳来得都早。那么多天过去了, 他们还有聊不完的话。” 第145章 “我已经听海鸥小姐讲过他们如何分别,回来的旅途如何惊险。又听她讲一路上遇到了什么伙伴,打倒了怎样的邪恶之徒,收获了哪些宝贵的经验。比如短尾黑羽的鸥最阴险,鲑鱼群里跳得最高的那条总是最美味,以及纵观北海所有飞鸟,还是她的羽毛最闪亮。” “她向我们展示精心洗梳过的羽毛,拍拍手就变成了飞鸟。” “窗外的海鸥鸣叫着迎接她,鸥群盘旋上空,人们纷纷抬起头,我认不出海鸥与海鸥的区别。但艾格只用一眼,无数只相似的白色飞鸟里,他知道她的翅膀是哪一对。世界上最神奇的羁绊之一,血脉和手足。” “当他伸出手,海鸥停上他手臂的时候,我感到很高兴,想要捡起地上的羽毛,想要为这个魔法鼓掌,或者做点别的什么,赞美天气,赞美大海,赞美轮船上的每一位。” “离开的时候我想,如果人鱼也可以预示着祝福、晴日和一切好运,如果死人可以复生、海鸥可以变作少女,那么伊登·布朗——一个一无是处的笨蛋,成为艾格的大副,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是吧?” “是的,首先我已经知道一位大副的职责是哪些,艾格那么忙碌,而我每天都有很多时间,去学习,去搞懂那些航海术、操帆指挥、甲板的秩序、武器的使用,以及许多暂时还没出现的难题。” “控帆少人的时候,我攀上了桅杆的最高处,扯过缆绳,从天空那么高的地方滑下来,落地没有摔倒,腿也没有软,甲板上的水手和海鸥给了我一点喝彩。” “除此以外,我还学会了火.枪这种武器。埃里克是一位格外好心的骑士,教给我各种知识,把火.枪递给我之前,他搓了点黑色的粉末让我辨认气味,反复提醒我火.药的危险。” “火.药。我以为自己会很害怕,脑子里会冒出各种头破血流的画面。但那会儿我只是想到了艾格让我写下的那卷羊皮纸,它是怎么制作,它该怎么点燃。我发现我知道那是什么,我很快开了我的第一枪。” “也许这就是勇气。” 群山是银色的,迷雾将岛屿层层包裹,像场随时会舒展的梦境。 从窗口望去,故土已经成为了天际云彩中毫不起眼的一抹。海面平静无垠,但艾格知道海面之下有条黑尾正在离开迷雾,向这艘轮船靠近。 “曾经我也以为自己是被海神选中的子民,身负拯救的使命,毕竟哪个女孩能生出翅膀、变身海鸥呢?” “后来我长大了。” “长大就是知道你的兄长遇见了一条神奇动物,不管是经历还是身高,都要比你更酷一点。” 红发少女坐在书桌上,听完室内简短说来的旅程,从盛夏群岛的一条人鱼,到自己变身海鸥的祝福,很是多愁善感了一番。 感慨间隙,吃掉了手边最后一块饼,始终不忘轮船至今空白的名字。 “所以……这艘船真的不能叫蓝莓馅饼号吗?” 艾格从窗外收回视线,向她递去一杯果汁,“或者这个?无限橙汁号。” “好吧,这种难题就交给我吧。” 她一口干掉果汁,继续催促他把那些故事展开讲讲。尤克作证,哪怕是在女孩最爱听童话的年纪,她也没有对哪个故事这么着迷。毕竟,还有什么故事能比重逢后各自的经历更激动人心呢? 信天翁送来的书信堆积手边,艾格埋头纸笔,一边书写,一边回答她源源不断的问题。 盛夏群岛的过往告一段落,伴随着她对医生老头的骂骂咧咧,堪斯特岛被一笔带过。潘多拉号的事情引得她对尤克意见很大,“什么,你在船上那么久,他都没有偷偷给你送块馅饼吗?” 讲到初登海蛇号的经历,她才听了个开头,就眉头直皱,“阴险的海蛇竟敢威胁你。”说到海蛇号上那间守卫森严的舱室,更是拍桌而起,“这是软禁!他限制你的自由!” 眨眼一个大活人就变成了一只海鸥,在书桌上来回蹦了两下。 “天杀的德洛斯特!活口还有剩吗?尸体在哪里?我要在他们头上拉屎!” 是谁放飞了她?你总不能指望一个野生了五年的女孩满嘴文明话。艾格伸手一捞,一把捞过扑扇的翅膀,给海鸥脑袋顺毛。 “我们的敌人可不少,先省省力气,以后还有机会。” 接着他一边向她展信,一边告诉她如今北海的内忧外患。她认真听完了,第一句是先把这个宰了,第二句是再把那个也宰了。艾格答应了前一个,又答应后一个,最后说起事情总得一步一步来。 “幸运的话,再过两三个春天?我们可以试着回来。不管怎样,阿比瑟接下来的季节比这里热闹多了,你会喜欢的。” 鸟儿安静下来,在他肩膀上窝了个巢。 “这不是一场安全的航行。”艾格感到了羽毛的温暖。想起这匆忙的出发,她还没来得及回城堡看上一眼,“你又得跟我一起去流浪了。” “你管这叫流浪?拜托,艾格。”她扇动翅膀,旋风般围着他飞了一圈,“这叫冒险!” 窗外,晴空比海更蓝,翅膀的声音从甲板高处传来,早有准备的船员们纷纷伸手投喂,坚果,鱼干,那些手掌里的零食她照单全收。翅膀掠过低处,短喙扯起缆绳的一端,几圈绕行后,偷懒打鼾的水手被打了个五花大绑的结,引起阵阵笑声和惊呼。 第146章 声音传入窗口,艾格眺望远海,估算着鱼尾与轮船的距离,又数了数鸟儿在地上掉落的羽毛。 百无聊赖间他翻动起轮船名册,人鱼,海鸥,巫师,两个巫师。好样的,这下子人鱼号真成海上马戏团了。 “是的,人鱼号,轮船的名字。” 迷雾彻底消失在海平线的时候,最僻静的舷边,一个寻常的午后,艾格等来了跟上行船的人鱼。 他告诉他这个新鲜出炉的船名。 关于这个名字的讨论历时三天,一个接一个名字都被废弃了。萨克兰德号听起来像是盛夏群岛来的商船,还是生意冷清的那种。黑鳞号总让人想到海蛇家已经沉没的红鳞号,实在不够吉利。他们又搜寻起从小到大听过的人鱼故事,试图在那些童话里找到一个足够威风、足够具有代表性的名字。 最后却又达成了一致,知道没有一个童话故事能完整描述他。 隔着午后的日光,冒出水面的人鱼和低头的人类遥遥相望。 艾格打量海里风尘仆仆的脸——对于一张终年不变的苍白面孔来说,那点晒过的痕迹当然算得上风尘仆仆了。 “日头正是最烈的时候,先在海里多待一会儿?”随后他看到了跟在黑尾后面的东西,“那是你给自己准备的遮阳伞吗?” 显然不是,那是人鱼最后从岛屿带出的特产,一艘小舟,刚刚好装下一个人类。 在海里多待一会儿,他照办了。脑袋却一直没有沉下水面,一边来回拨动小舟,一边向人类投去目光。 要知道这已经是足足三天的分别了。 艾格把手肘搁上船舷,撑着下巴说起短短几天的轮船变迁。 “在安洁莉卡的卖力下,这艘船上的流言已经够多了。什么包治百病的巫师,掌控风雨的人鱼绑匪,再来一个爱好跳海的船长吗?想想看,新的海上怪谭正在诞生。” 鱼尾摆动,溅起一点水花,像是海浪的一阵笑声。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人鱼阁下庇佑,永不沉没的战船回归北海’,‘海鸥公主领航,再大的海雾也不必担心迷失’。” “难道他们不知道那只海鸥才是迷路第一名吗?” 手臂松开小舟,鱼尾在跟随他的话音游动,在水面划了个巨大的半圆。 永不沉没? 他一定是听到了,长鳃掀动又合拢,抬头之时被日光晃到眼睛,却没有眨眼。一只蹼掌搭上舷壁,他始终没有出声,因为涛声阵阵,隔着上下七八英尺的距离,声音会被大海吞没。 海波不停间,吞没的又何止是声音?没人知道海有多深,又有多远,数不清的轮船和生命曾在这里埋葬,启航一直都是勇气的赞歌。 但人鱼听到了,于是他喉间无声,唯独目光在说:如果永不沉没的方式从未出现在大海,那么现在,就在这海的世界里,你尽管往下跳来。 视线相遇间,艾格看到他背后日照当空,飞鸟在远处追逐波光。他只是想摸摸他的下巴,那里始终挂着一滴水珠,没错,这已经是三天的分别了。 于是他翻过船舷,再没犹豫地迈向大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