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莲花修仙手册》 安分 三千记得,自己第一次给人送亲是九月初九。 那日天气晴好,晌午时分的日光落在漫山遍野的红叶与野菊上,烘出一片金灿灿、热乎乎的景象,倒是让这不超过十人的阵仗终于有了几分豪奢的光彩。 三千不在开道人员之列,不用负责那鼓啊锣啊的琐碎,半山道上连偷懒的样子也不必装,只缀在队伍后头,偶尔拿眼风漫不经心地扫过那顶牡丹花车。 里面那人大约是个安分的,由着那“疾行”的术法催行颠簸了半日,丝毫吩咐抱怨也无。 不过,到底是不是“真安分”,三千觉得有待观察。 这不,还不等他目光飘到旁的地方,侧边的软帘就悄无声息地掀起一线,探出半支白如春杏似的柔夷,指尖圆润,丹蔻淡染,仿佛悄无声息的吐蕊,由红彤彤的帘布衬着,清艳得扎眼。 三千不由多看了眼。 鉴于这一路上他已多看了三百六十二眼,他差不多可以肯定,那位新娘子好奇心旺盛得紧。而这种好奇心旺盛的人,很难真正地安分下来,至多是暂时的安静。 至于她对这门亲事到底有没有怨言,三千想,应当也是存疑的。 轿中人是汶水镇吉祥楼掌勺的小女儿,名叫陈莫儿,要嫁去山另一头洛桑城来香酒家的少东家。 说起来这洛桑城乃是这西荒边陲之地出了名的大城,而这其中“来香酒家”又擅酿造灵酒“桑枝酒”。此酒虽比不得仙门大派自珍的琼浆玉液,却也算得上方圆百里出了名的灵酿,于凡人有强身健体之效,于修者亦可补益灵气,极受青睐。 然那新郎官虽说身在福地,却是个实打实的病秧子,大好日子里,翻两座山来迎亲也做不到,只能托言说尊重新娘子那边“送嫁”的习俗。 好在女方家因着这高攀的亲事喜气洋洋,从上到下半句怨言也无,不仅爽快答应成亲当日时候抓紧送人,还将随行人马减去大半,甚至又下了血本,在所有拉车牛马上贴了方便赶路的灵符。 快是快了,可惜这些拉车的畜生不习惯,时快时慢的,一路颠得厉害,不怪那花车里的时不时就要探一眼,约莫是想看这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长痛不如短痛,兼职车夫的三千捻直了鞭子要挥。 可他刚一抬手,后脑就挨了一勺。 “说了多少次,稳重些!仔细些箱笼!”身后的吉祥楼账房铁青着瘦脸,说不好是因为年纪大了受不住颠,还是嫌这新进的学徒犯浑。 三千抬头看了看天,神色诚恳:“顾老说的是,可再稳重下去,今日这山还翻得过去吗?” “怎么不能?”老账房吹完稀疏的胡子,大约觉得自己声高了些,立刻压了压,“只说未时入城就好,这一个时辰长了去了,总归不会误了傍晚的开席。” 说着,他觑了眼队伍前头,又抬高点声音:“这一路上多亏了定钧门的仙师法术精深,我们才好一路旱地行舟,你小子休要擅作主张。” 三千差点没忍住笑,一时间分不出是因为这“旱地行舟”的新用法实在精妙,还是因为那定钧门仙师的法术当真高深—— 瞧那骑马行在花车前侧的仙师,虽已努力挺直脊背维持风范,可依旧颠得同根套了麻袋的苇杆般,衣服头发一并乱飘,确实是“旱地行舟”,当真再辛苦没有。 他心下闷笑两声,暗道这仙师若当真是个术法精深的讲究人,好歹也该给自己再施舍些“御风”符,如此才好同那入门弟子般驭空疾行,免受颠簸之苦。 三千怎么想不说,面上再恭顺没有,不仅收了鞭,还冲那拉车的畜生一抱拳,殷切嘱咐道:“牛啊牛,你可要听顾老的话,同仙师一般稳重才好。” 话音刚落,这牛倒还未怎的,后头为了省牛马而连挂着的板车却突然碾着了石头,很不稳重地颠了下。 这人不稳重,下场犹未可知,可这车不稳重,后果却是立竿见影。 只听哐嘡哗啦之声连响,堆了半车高的笼箱圆桶争先恐后地滚落下去,里面的牲畜猝不及防间被甩到路上,摔撞在一处,绝望地冲着前头飞驰远去的车架狂吠乱叫。 “停车——停车!” 一片鸡飞狗跳之中,账房老顾乱舞的身形尤为突出,声音亦尤为惊恐。 前头的护驾的定钧仙师一听不好,立刻想要帮着停车。 可他大约第一次操纵这许多灵符,第一反应却是急急勒紧缰绳,先抹去自己马匹上的符。 这位仙师手法利落,身下马儿乖乖停了步,可惜后头的车辇依旧在急驰狂奔,差点没将他一头撞飞不说,转眼间又哗啦啦地奔出几十丈。 于是这仙师再也顾不得稳重,高声尖叫起来。 “停车——停车!” 由是一时之间,车队在前面飞,仙师在后面追,数里的山路上鸡鸣犬哮,“停车”之声不绝于耳。 三千笑得打跌,差点没一道滚下车去。 好在队伍乱得要命,到处都是东倒西歪之象,他捂着肚子趴在车板上痛痛快快地笑了一场。 待得那定钧仙师稳住场面,三千已然又变回了那个可靠持重的护驾伙计。 他先去安抚老顾。那可怜的老账房缓过气来,却不领情,先瞪他一眼:“你……你还不快去后头看看。” “好嘞。”三千应得干脆,可眼里却没多少庄重,甚至算得上是散漫。 他晓得大约便是这副神情让老账房本能不喜,可他已然痛快,只作不觉,驱了板车就去后头收捡箱笼。 那定钧仙师法术不精,“疾行”之符却做得马马虎虎,不过片刻,那最初落下的鸡鸭牛羊已经落在了三里山路之外。 无人瞧着,三千也懒得再装一身蛮劲的年青伙计,勾勾指头运起搬山之法,将那些箱笼一个接一个地丢回车上,高高抛起,轻轻落下。 可怜那些鸡鸭鹅鱼、猪仔羊羔刚出绝境安静了些,又惨遭他折腾,顿时活泼泼挤作一堆闹腾,瞧着精神十足。 尤其是最后那只铁笼中的黄毛土狗,劲腰修腿,眼珠乌亮,正冲他龇牙咧嘴。 三千也咧嘴一笑:“瞧什么?你们主人家的厨艺极好,近乎于道,一会儿婚宴上说是要当场露一手,送尔等先祭了那五脏庙,再入轮回之地,也算圆满喜事一桩。” 他自觉这番话说得极好,可惜在座的诸位畜生大多不能理解,唯有这土狗还算灵性,觉出他不怀好意,毫不客气地捧场狂吠,大约是在骂他。 三千点头:“记下了,回头我问问公冶,搞明白了你说什么,再去你坟头答复你。” 说罢他又毫不客气地薅了两把狗头,在愈发愤怒的狗吠中心满意足地驱着牛,稳稳当当地驶了回去。 老账房还趴在先前的板车上,一见三千,顾不得夸奖他稳重,赶紧先清点了箱笼数量,确认无误后又冲他吹胡子:“赶紧的,就等你了!你就呆在这车,看好了箱子。仙师说了要抓紧时间赶路。” 三千顺从地说了声“好”,又套了牛,挂上车,就同那臭烘烘、闹腾腾的箱笼挤在了一处,坐下前又瞟了眼那只警惕望来的土狗,心说缘分不浅。 可惜这后半程的路还没行出多少,就又出了变故。 变故 这回倒不是定钧仙师的错,他显然悟性不错,驱得比先前稳了不少。然山里的天说变就变,眼看只剩最后一座小丘,忽就飘起雨来。这雨说大不大,却因奔行风急,胡乱扑在脸上,迷得人眼疼。 走不出半柱香,队伍只能原地暂驻,寻个林密之处避雨。 新娘子自然是不好下车轿的。 定钧的仙师眼色上佳,无需管事吩咐,就给那车又贴了道“避尘”的符咒,还拈了纸鹤送出报信,操作得有条不紊,在众人饱含敬畏的注目中,显是十分稳重。 三千瞧了会儿,笑道:“仙师,这雨不小,您再多管几个呗?” 周遭饱含敬畏的注目马上就轻微变了味儿。 唯有老账房心念坚定,又勺了他一下:“说什么呢!岂能随意劳烦仙师?” 说完又冲那仙师作揖道歉,说这新收的伙计不懂事。 三千从善如流:“顾老说得对。好钢用在刀刃上,铜板紧着要处花,还是新娘子最重要。” 他的声音温和又无害,望着仙师的神情也同旁人一般尊敬纯善。 可那仙师显然不太领情,在严重变了味儿的目光包围中,甩了道凌厉的眼风过来。 三千像是不耐那注视,腼腆一笑就改了口:“仙师办事自然最是公道——这雨不大,大约不会拖太久?” 仙师毕竟见多识广,不理他话中阴阳怪气,收了目光,恢复了沉稳模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点风雨又算得了什么?” 意思是只专心护着新娘子,不加钱了。 这般良心回答,自然引得周围目光又变,恢复了不少尊敬,尤其是老账房,眼中只有纯粹的感激了。 三千得了趣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当即作揖道歉说冒犯,又赞了几句仙师高义,复归和乐融洽的一员,假作不觉花车轿帘微动,好似先前那若有若无地落在身上的目光不存在般。 他自觉为人良善,办事地道,若是今日顺利,也不过是给人留点“不稳重”的印象而已。而等今日过了,大约连他这个人都要不记得,遑论因他而起的一点口角波折。 一炷香过,雨势依旧毫无变化。 眼看天色沉沉,好似近夜般昏昧,领队的管事和定钧仙师略一商量,决心继续上路。 可谁知车驾刚起,却无论如何也找不见先前的林道。 数十人绕了一盏茶也不得其路,再迟钝也发觉不对。 领头的定钧仙师面色还稳得住,可鬓发额发齐齐湿透,显然不是因“避尘”持护下淋了雨的缘故。 他硬着头皮主动下马探行数丈,转身回来时,却发现诸人目光已经全然不在他身上了。 花车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人。 领头的是个年青的管事,面容说不上多么清秀,因为一张娃娃脸兼颊上几点雀斑而显得可亲,后面跟着两个垂眉顺目的侍女,瞧着同样平易近人。 只是有眼的都晓得他们现得突兀,且身上太过整洁干燥。 年青管事似乎觉不出诸人眼中警惕,微微颔首道:“雨急路滑,客人若不嫌弃,可上我主人行馆一歇。” 花车边送亲的大肚管事绷紧了面皮,谨慎道:“谢过主人家好意,只是我等紧着赶路,唯恐误了时辰。” 年青管事微微一笑:“不过小歇。” 大肚管事想要再度推拒,然开口前下意识瞧了眼身边。 那定钧仙师目光不动,暗暗探入袖中,捏紧一张“缩地”符,沉声道:“不知你家主人尊名?行馆在这枫山何处?可是隐居?我等往来此地多年,却是从未听说过?” 青年管事只道:“客人一去便知。” 大肚管事退后一步,以肥阔的身躯护住花车:“若我等当真不便呢?” 青年管事微微一笑:“客人都到门前了,何来的不便一说?” 话音刚落,众人眼前呼啦一阵风起,再及睁眼,惊觉已换了天地,竟是连车带人停在了一处陌生空地上。 头顶风雨不见,身遭枫木高大蓊郁,脚下红叶铺陈满地,好似最丰厚的织锦红毯,几乎将指引的青石板路全然盖了过去。 可即使如此,诸人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那座枝条掩映下的行馆,但因那光影交错昏昧的门口处,还停了两顶花轿,肩并着肩,红彤彤的扎眼。 诸人齐齐变了脸色。 只是不待他们心底那一点慌乱诡谲的凉意泛起,领头的青年管事歉然一笑:“一点小法术,还请诸位莫要多想,不过事急从权。” 无人应他,这人又道:“方才风雨或转瞬趋急,小人只恐客人遭罪,故不及出声提醒,先行擅自替客人做了决定,还望客人见谅。” 他这番解释得客气,众人缓过点劲来,面面相觑,再动动手脚,好像并无大碍。于是队伍里头有那胆大的就活了心思。 行护卫之责的领头马尚先站了出来,牛眼一瞪,拦在花车前喝道:“放的什么狗屁?你们哪里像是待客,分明是要抢劫!” 初见 这马尚乃是吉祥楼专雇的屠夫,此时砍刀往身前一横,满脸煞气,一声喝骂中气十足,直吼得在场人精神一震,连那点子黏在皮肤上的阴湿之感也好似褪去不少。 再看那位定钧仙师,不知何时已抹去了额头上那点似是而非的水渍,恢复了些风范。他抬了抬手,制止马尚继续,淡道:“方才我们已经说得清楚,要赶吉时送亲,主人家的心意我等已经领了,还望莫要强留——我已送信于我师门定钧,若迟迟接应不到——” 他故意言而不尽,看向身旁:“金管事觉得呢?” 金管事上前一步,勉强压着大肚作了个揖:“姚仙师说得极是,还望主人家见谅。” 三人硬话软话轮着来,旁的人也没闲着,早已各自暗暗架好了活计,一副随时准备拼命的模样。 也不知是这“礼数”到了,还是“定钧”二字确有威力,青年管事眼中虽不见害怕,确也多了几分谨慎。 他笑道:“既然如此,诸位不妨回头一探,只消沿着这青石路走到尽头,就能回正道上。” 众人目露惊讶,似是不相信他这般轻易就肯放人。 青年管事颔首道:“不过若客人出去了当真觉得行路困难,欲求地投诉,只消回头走上三步,唤三声‘叩请善人’,便能回来歇息。” 马尚闻言和金管事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姚仙师,见后者微微点头,直接振臂呼了声“走”,便扯着队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青年管事立在行馆门口,拢着袖笑而不语。 他目光落在安静的林道尽头,不过定了几息,就听得喧嚣之声渐起。 转眼间,那队人马又杀了回来,一路疾风带水花,从头到尾皆被渍透了。一行人被外头铺天盖地的暴雨惊得慌不择路,只顾闷头狂奔,眼看着那两顶花轿入了眼,才开始大喊“停车——停车!”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姚仙师及时刹住,满队箱笼人员皆是无碍。 可他面上的神情却半点没比先前好多少,不比队中旁人惊魂未定,却也鬓发全湿,只能抬袖不断擦拭,再难维持稳重。 青年管事极有风度地拱了拱手:“客人可还安好?” 姚仙师拱手讪讪:“外头雨确实突然大了许多。主人家有这等本事,若真想做什么,大可更直接些。倒是我等多想了……” 青年管事应道:“行走在外,谨慎些也是寻常。方才仓促,来不及同客人解释——此处唤作‘聆枫’,乃是家主借地脉设的一处迎来送往之所。” 姚仙师难掩惊讶之色:“这……莫不是同那传说中‘千门关’一般的所在,可助人转瞬通达八方之地?” 青年管事笑道:“仙师果然见多识广。可惜千门关早已是传说之地,‘聆枫居’自然比不得那般宏伟,不过主人兴起造的一处,好日子时专用来招待友朋,平日里则偶开阵法,只用来招待有缘之人,好积累些功德罢。” 姚仙师听得明白。 这西荒边陲之地散修众多,确实有本事大的可自辟洞府阵法,藏于山林之中,偶尔碰上一两好客的,倒也不是奇事。再瞧这洞府并无妖气魔息,主人家行事也算客气。 他松了口气之余,亦晓得这处并没有那助人缩地成寸、日行千里的作用,不禁有些失望——到底还有送亲之急。 他正想说什么,就听那青年管事又道:“客人无需担心,家主大能,此地自然另有妙处——有道是‘天上一日,人间十年’,若客人宿于聆枫居中,哪怕待上一整日,外头不过堪堪一刻,是以客人哪怕多歇两日,暂避风雨也是成的。” 在场诸人惊讶不已,姚先生眼睛一亮不说,连一直踌躇不已的金管事也显出几分动摇:“这……只是这般神异之地,不知投宿花费要多少?” 金管事这话自然是为了试探。 若对方说分文不取,自然有鬼——别说什么功德不功德的,如他们这般小户做生意出来的,虽说不上见多识广,却最是清楚天下没有白占的便宜。 对面青年管事答得从容:“花费自然是公道的,一日一块灵石即可。” “一块灵石?!” “太贵了!” 一同出声的姚仙师与金管事对视一眼,面色俱是不好。 金管事听到这价钱心下倒是隐隐松了口气,转而泛起另一种本能的心疼。 似他们这种与仙缘不搭边的国家,老掌柜这给闺女攒了大半辈子,陪嫁中最值钱的礼钱也不过是十块灵石。 这一晚上就要花去一块,如何叫人不心疼? 姚仙师则更直接:“我等受人之托,哪好叫主人家再破费?” “那就这么硬着头皮赶路?”护卫领头的马尚不动,语气隐有不快。 他先前虽也对此地存着几分警惕,可这一来一去之下,并不见这主人家为难——若真是什么妖魔鬼怪,何必这般费劲?直接掳了就是! 由是戒心去了大半,尽数同早前的不满一起,化作对这抠搜的姚仙师与金管事的攻讦。 “不然呢?还想拖到什么时候去?” 金管事也是眼睛一瞪。 “什么拖不拖的?我还不懂你这抠门货?” “你!” “等等,那……那是什么?”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忽飘来句软语,却是毫不相干的疑问。 那问话的声音软绵绵、轻飘飘的,正来自早已被人遗忘到一旁的花车。 车上的牡丹软帘已经湿透了,正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着水,原本鲜艳的花色透出股黯淡憔悴的意味。 可马上的,一只纤白的手探了出来,犹疑不定似地搭在那皴皱的帘侧,掀开了小半,如藏身雨幕的鸽子,虽尚颤抖怯畏着,未完全显出形来,然此情此景之下,到底是带了股鲜活招人的气息。 “小姐瞧见了什么?”金管事怒容稍缓。 “左边的花轿。”那手偏了偏,指向另外两顶被人忘了的轿子,“可是曾家的印记?” 金管事走近,仔细瞧了眼下轿檐下的雕牌,点头道:“确实是曾家米庄的——我和他们当家聊过,记得他们也是今早嫁闺女,不过去得要更远些,所以今日出门也早了半个时辰。” 他说着去看身后青年管事,对方点头道:“曾家的客人确已住了两日了。” 正说着,就听得那行馆中有人匆匆赶来,身旁陪着一位婢女,还未行到近前便高声道:“老金——当真是你!” “毛掌柜?!”金管事讶道,“你……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高瘦的中年男人了然大笑:“自然是谭管事留客了——我前日也是同你一般。” “前日?”金管事不禁高声,“我……我瞧你们早走些,原来当真在此住了两日?” 毛掌柜点头称是。 见金管事还在犹豫,毛掌柜劝道:“这雨天风急,不若先歇一歇?我们冻坏了没事,新娘子才是要紧。” 经他这么一提醒,众人再度看向了那架花车。 新娘一时不语,唯手指略略捏紧了帘子。 她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怯声允了。 “那今日……便歇着吧。” 此话一出,队伍中大多人脸色都松快了许多。 金管事不好再说什么,就点了头。 毛掌柜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正当如此,这般过去也不好看,不若好好歇上一晚,再让新娘子仔细梳洗。今晚我俩可先喝上几杯,明日一道出门,也取个双喜之意!” 金管事闻言又放心一些,不看满面得色的马尚,只对那青年谭管事道了句“那便叨扰了”。 谭管事笑道:“应当的。” 说罢他招了招手。却见门里转眼抬出顶青帘小轿行至花车前,显然是给新娘子准备的。 众目睽睽,金管事露出为难之色,还想说什么,却见帘风已动。 车中人一手捏着暗红的裙幅,另一手纨扇遮面,只露出乌黑齐整的额发,还有其下一抹微湿白腻的额头。 她像是极害羞般,轻折腰肢如倏然敛翼的白鸽,就这样于梭入青青柳林之中,唯余一点水珠洒落似的钗环轻响。 …… 入室 “瞧什么呢!仔细路!” 入得行馆大门,稳重的顾老账房只能压着声音提醒,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想,年轻人果然不敲打是不行的。 眼下碍着还在人前,他不好给三千后脑再来一勺。可这后生半分上心的意思也没有,还在盯着前面那顶小轿瞧! 虽然自那新娘子极不稳重的一钻后,粘在青轿上的眼珠子多了去了,可顾老账房就是觉得,身边的人尤其招人恨——看便看了,还一副眼珠乱转、遮遮掩掩、欲拒还迎的模样,当真是一点也不磊落,不专心! 三千若是知道顾老账房此刻所想,大约还是要分辨上一两句的。 他不过是大大方方地看了这第三百六十四眼,然后就很知礼地挪开了,不像护卫马尚那边的人,恨不能扒到轿门上看。 至于不专心,自然是因为他正在一心三用。 他三分之一的心思确实是那新娘子身上的,准确地说,在她方才惊鸿一瞥的眉眼上: 那人倒是遮了脸,只是衣裙繁琐,动作也不够稳重,所以在跃起的刹那纨扇略略朝下却去了点,露出半弯新月似的眉,还有一线上扬的、细细的眼尾,同燕子尾巴似的,纤细中透着点隐秘的活泼,端得惹眼。 也不知是不是三千错觉,他总觉得,那惹人注目的眉眼好似有些熟悉。 这个念头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三千立刻想到了某个家伙,最爱到处抓着人姑娘说面善,实在好笑。 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存在半点近墨者黑的可能:他在吉祥楼当了半个月的伙计,对着这么个早就调查清楚了的“陈莫儿”,还能有什么熟不熟善不善的? 多半是因为第一次送亲,没见过人上妆的模样。 三千没打算再看第三百六十五眼,一边假作稳重,敷衍顾老账房说知道了,一边将最后那点儿用三分之一的心思放到了眼前: 绕过面三丈宽的天然石纹红枫影壁,乃是处半开庭院,中有清池一方,并三五座丈高湖石堆迭,引山泉倾落如碎玉。 庭院两侧则是面阔五间的宴厅,不设门扉,只用竹帘掩了,白墙黛瓦,掩在红枫林间,同堆雪积玉般雅致。 他打量得毫不掩饰,同行的也是一样。 见来客好奇张望,谭管事道:“客人们还请后头稍歇,一个时辰后便可行宴,还请诸位务必赏光前来,共进美酒。” 马尚嚷道:“酒肉管够?” 谭管事道:“自然,客人任何吩咐,都可同下人一并言明,我等自当好好侍奉,只求客人务必尽兴。”说罢微微侧身。 只见那假山后的月门处又行来数十侍女,皆是形容清丽,一一行至人前,道是将各自接引客人去往宿处。 吉祥楼一行哪见过这等阵仗? 顾老账房年纪大了,直接被唬得连连摆手,一边作揖一边道谢。 几个年纪轻的则立刻转了目光,不再粘着那顶青轿,如马尚这般胆大的,早已同身旁的侍女大声攀谈起来。 剩余的多少有些拘谨,讷讷道了几声谢。 三千同来接引的侍女打了个拱,倒也没说什么,可没出几步,忽然耳朵微动,却是最前面那顶青轿又有了动静,将刚刚分走的注意力全引了过去。 隔着人声水声,只听那轿中人低低唤了声。 她说:“敢问这位姐姐,可知我们家这些牲畜箱笼要送往何处?” 轿旁侍女道:“客人无需担心,一会儿便送去马厩厨房,有专门喂养。” 那人轻轻道了谢,静默片刻,犹豫道:“不敢劳烦主人。只是家中送亲前特地嘱咐过,所有牲畜都是日落——明天日落时便要现宰现烧的。过刀前需饿足至少三日,方便剖宰时清理脏腑肠胃,好为家中奉宴。所以还请主人家万勿再给它们喂食。” 侍女应下,又回过头来看了眼后头的板车,问道:“那黄狗儿也是一般么?” “嗯,”陈莫儿小声道,“那是肉狗,不是家宠,不妨事的。” 三千竖着耳朵听到这里,不禁翘了翘唇角,起了点惜才之心。 他想,其实那肉狗挺有灵性的,好似能听懂人话般。 他又想到,幸好这离得远,不然让它亲耳听见这细细料理的过程,还不知如何抓狂呢。 相较之下,他先前那点威胁逗弄之语,当真是心善无比。 这样想着,三千遥遥回头看了眼,只见那狗湿哒哒蜷成一团趴着不动,约莫是路上被折腾狠了,再无先前的精神。 ——这可怜的,若回头他打下手,倒是可以把刀磨得快一些,给它个痛快。 当然,三千知道自己必是不会有这般闲情的。 他不过随意一想,正如方才随心一听。 这番对话不过寻常。转眼间,那说话的、听话的皆转过了月门,仿佛心照不宣般,就这样快快活活地朝着后头的宿处去了。 而待得一行人彻底远去,那被暂时遗落在原地的板车猛地颤了下,旋即“嗷”的一声狗吠拔地而起,很是暴躁。 从进门起就老老实实趴着的黄狗突然起身,一爪挠在扑棱过来的鸡翅膀上,毫不客气地同那公鸡隔笼战成一团,完全就是畜生模样,哪还有旁人臆想中的半分灵性? …… 三千自然不关心身后那一点无关紧要的插曲。 他半脚跨进屋子,眼角瞥见身边侍女也要跟进来,赶紧一摆手:“不用不用——真不用!” 侍女见了,倒也不坚持跟进,只是又问他:“一会儿宴起,可需要来请客人。” “不用,”三千打了个哈欠,“我自个儿歇会儿。” 侍女点头:“床边有铃,客人若有需要,随时唤我。” 三千向来见人先是三分笑,自然笑着说好。 待得关门,三千面上犹自挂着笑。 他随意在屋里摸了圈,确定这主人是个好风雅的,屋中只设寻常俗人看不明白的木石摆件,不饰金翠。 不过看不懂也没事。毕竟俗人只需要觉出东西是好的就成,无需晓得到底为何好。 三千哈欠连连,熄掉屋中烛火,蹬掉靴子,顺手扯了装饰床幔的八枚如意垂坠,丢进靴里,再翻身上床,双手枕在脑后,开始闭目养神。 如此过了大约一刻,待得屋外彻底安静下来,少年突然睁开眼来,眼瞳清亮,神采奕奕,哪里有半分困倦的模样。 他也不起身,抽出只手来,拇指与食指捏在一处,比着屋外的昏光,就着帐幔晃了晃,划出一道虚虚的、如同燕首似的影子。 一下,两下,三下…… 当晃到第四下的时候,那影燕在三千的注视中扇了扇翅膀,于淡黄的帐幔上悄无声息地飞了下来。 少年人翘了翘唇角,目光逐渐凝定不动,唯有那影燕活泼泼地在屋中飞了两圈,旋即一头扎入了隔壁墙中。 看花 隔壁即是顾老账房的住处。 此刻,三千正借着影燕的眼,自房梁处向下打量。 老账房正有些无措地坐在桌旁,看那侍女给他倒了杯茶也不敢喝,赶紧又给对方也倒上一杯,连声道谢。 那侍女开始只说不合礼,但后头还是为了让他宽心,便也坐在了对面,由是你一杯,我一杯,开始莫名其妙地对饮起来。 好在那侍女不禁笑容温和可亲,且极有眼色,沉默地喝了一杯后,慢慢同老账房攀谈起来,话不多,只问问出处、家中人口。 三千看老账房慢慢放松下来,暗笑一声,又操控着那燕子朝旁飞去。 一连三间屋子皆是普通伙计的,同老账房一般,无外乎在闲聊。 三千一掠即过,旋而入了下一间。 里头只有姚仙师,没有旁人服侍。 此刻,这位人前稳重的仙师好似心事重重,不断在屋中绕圈,背着手飞快掐算,口中喃喃。 此人口齿不清,三千听了半天,发现不过一串难辨头绪的不好奇怪。 一路上,三千早已将他底细摸得差不多,瞧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更是肯定心中猜测,也懒得再看。 只是要离去前,忽然瞥见这仙师从袖中拿出枚皱巴巴的缩地符,在指尖抚了又抚,面色不定。 三千促狭心起,操着那燕子直直撞向他身后烛火。 屋中明光倏然一抖,连带着仙师也猛地抖了抖,差点没撕了手中的符。 谁! 仙师应变功夫不错,出声不高,音色压得极稳,很有几分气势。 若非三千等了两息也不见他回头探视,当真要以为这是个临危不乱。 而姚仙师等了两息也不见后续,终于发现好似是自己多疑,当即两步并坐三步,重新在屋内气势汹汹地巡视起来。 三千闷笑两声,就带着新得的快活去了下一处。 只是这刚一进去,他就觉出了不妥来。 是新娘陈莫儿的房间。 屋内水汽袅袅,显然已是备好了浴汤,供娇客梳洗。 那人正散发立在山竹细绢屏风后,尚未褪去的嫁衣在染了淡黄烛光的绢面上投出一片绰约的红影。 她抬手在肩上轻轻一搭,那红便同枝头的雪一样簌簌落下,柔顺地落在她的臂弯间。 三千像是被那软红烫了下。 躲在床尾烛架后的影燕倏然受惊转头,振翅欲逃。 然单衣轻薄,烛火熠熠,不过眨眼,便将那雪堆似的玲珑线条自上而下、在绢屏上勾勒得一清二楚。 三千躲得快,还是不小心瞥见了肩颈一线。 看便看了,他不打算再回味什么。可莫名的,他又感觉到了一丝熟悉——飘忽的熟悉。 于是那点留在眼底的残影便同柔韧的蔓草一般,生生将他亟欲回避的视线,又慢悠悠地勾了回来。 然而那身形的主人动作轻盈,不过一个眨眼,已然将衣物搭好,没入了热汤之中,只留了个长发披散的后脑给她,哪里还有分辨的机会? 三千罕见地犯起了难。 他虽然同师父还有师弟不同,行事算不得完全倚赖直觉,然眼下情形由不得他大意: 这一次尚可,短时间内两回都觉得熟悉,还是先前从未觉察到的熟悉,哪怕缥缈得半点痕迹也没有,他也不好立刻抽身而去。 按说这男啊女啊雌啊雄啊的,穿衣服不穿衣服的尸首他都见过不少,看了也就看了,从没觉得同拔了毛的猪肉有何区别,可这次当真有些不一样。 这一瞥之下的感觉,就像是有细碎的绒毛吸入鼻腔,痒得他眉心难受,嗓子也有点难受。 踌躇间,见一位侍女推门进来,袅袅走到屏风前站定。 客人,我等将衣物拿去熨洗,明早就送来可好? 麻烦你们了。屏风后陈莫儿嗓音微倦。 那侍女取下了搭在屏风上的嫁衣,递交给同来的另一位,又将干净的衣物搭上了。 浴桶轻响,陈莫儿好似抬头看了眼,犹豫道:这衣服...... 我看客人同我的身量不差,便取了自己的——都是新做的,客人请勿担心。 啊......陈莫儿讷讷,麻烦你们了。 侍女笑道:本当如此。若客人愿意,我还可为客人通一通背——非是自夸,我等皆粗通医术。 不用,真的不必。她赶忙拒绝。 侍女掩唇:客人不必害羞。若觉得不便,一会儿穿戴妥帖了,到床榻上再按也是可以。 见陈莫儿似犹豫不语,她也没再说话,安静退到了床榻旁。 屋内唯余水声阵阵。 三千越听越不自在,暗道只消等到这位出浴再看一眼便好。 可谁想还没过半柱香,身后那墙微微一震,旋即有笑声隐隐传来。 三千本不欲多想,可架不住耳力极佳。 那笑声刚歇,便转为娇嗔,内容分明: 客人,怎的如此猴急? 窥伺 三千顿觉不妙。 恰在此时,屏风后亦传来“哗啦”声响,是陈家小姐已经出浴。 她身姿窈窕,动作轻巧,取了巾布从头到脚仔细揩拭。 按说这就是三千等候许久的时机,只消再看上一眼便可撤开来去。 可身后那墙马上又震了两下。 “什么声音?” 屏风后的人立刻停了动作,衣服也未披上就要探身来看。 三千被那半露雪白的身子一燎,眼底同过了烛火似的,哪里还能仔细分辨? 他再顾也不得许多,径直窜入墙中去了隔壁。 三千想得好,做人要从心,两厢尴尬取其轻,可没想到甫一入内,就听得那帐中传来粗笑: “跑什么,爷给你开个苞,明天才好嫁人。” “马爷——您既知我要嫁人,如何还不肯放过我?若是、若是让夫君知道了,可怎生是好……啊!” 话音未落,便听“啪啪”两声,显是马尚闻言非但没有退意,反而愈发激动。 “怎么办?”他使劲掐了把,狞笑道,“当然是先伺候好爷,再去照顾那个病秧子——他那物大概率是不中用的,少不得爷来帮你一把!” 这粗人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又低笑起来:“明日我就守在外头,若那绣花枕头当真动也动不了,你就想办法开点窗子,爷自有法子。” 三千暗访得多,亦是见过活春宫的,来这屋前多少还有些心里准备,只道自己是按计划一一查看,可猝不及防间,居然听到了这等尴尬的声响。 谁能想,那护卫头子竟早已觊觎那陈家小姐已久,借着主人家的邀请,直接让着侍女着红扮成新娘的模样,亟不可待地滚成一团。 虽说账中话做不得数,可此情此景也着实低劣下贱了点—— 影燕落在离床头十步远的面盆架上,不自在地扇了扇翅膀,将喙埋在翅膀下,假作梳理羽毛的模样,只想避了那不堪入目的景象。 正想着,床发出吱呀一声尖叫,床帘猛地掀了开来。 “不……不要……” 帐中人挣扎着扯开半幅帘帐。 半只小臂自竹青色的纱帘中探出,被滑落手肘的红罗软纱一衬,白得晃眼,艳得扎目。 三千下意识抬眼撞见,不由愣了愣,忽觉这手的模样同他这一路上瞧见的那只,当真像得有些过了。 可不待他细瞧,就见一只蒲扇似的大掌将之一把攥住,用力往回一拉,连带着纱帐口子也被撕下了小半。 “跑什么?”男人咬着牙粗喘,“莫要浪费了爷一片好心!” 说着熊样粗豪的黝黑身子便毫不客气地覆了下去,将陷在褥子中的娇躯压了个结实。 肌肉虬结的大腿极为粗暴地夹紧身下之人,绷紧的腰背曲线如同拉满的铁弓一般,筋骨狰狞。 身下人应声发出哭泣似的尖叫,试图从恐怖的的钳制中挣脱。 可那娇柔洁白的身子不过刚刚支起一点,就见那蒲扇大的手突然一松,转而一把掐住她的脖颈直接拉起,另一手则自后穿过细腰用力一提。 “啊!” “唔……” 高低不同的两声骤响,仿佛飘浮的星火般,很快便引得满室欲火腾腾。 帘帐之内,壮实与纤细的影子首尾相迭,混成难舍难分的一团,不见人面。 很快,断断续续的哭声很快成了软绵绵的呻吟,同吱呀乱叫的床榻一起,一响便是一刻。 三千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走,还要继续待在这满室浮浊的气息之中。 烛火摇曳中,影燕凝滞不动,唯有眼珠轻微转动,最后还是离了那缝隙,落在了投在墙上的、晃动不歇的黑影上。 待得半个时辰过去,那团影子越缠越紧,帐中响动越攀越高。 眼看巅峰将至,帘帐又猛地晃了下,只见颗黑漆漆的头颅骤然低下,一口啃在外侧那洁白细腻的肩上。 痛呼声起,连着野兽似的低吼一道。 暗红的血顺着肩背的线条缓慢而粘稠地流下,蜿蜒流淌间,仿佛于雪地上勾勒出一株盛开的梅,既污浊又冶艳。 这般情形落在三千眼里,不由让他凝目。 他自然不会觉得恐怖,只是由方才进来起就有的不适之感已然达到了顶峰。 他的眼眶和胸口都有些热:有那么一瞬,他居然莫名觉得这样粗暴到仿佛凌虐的景象好似美感。 可他的脑子却冰冷到了极致—— 不对。他想。 虽然看不到帐中侍女的面容,可单凭方才窥见的胳臂、肩膀与腰线,他还是觉出一种诡异的不妥来: 这侍女的身子同那陈家小姐的实在是有些太像了。 几乎一模一样。 …… 而三千不晓得的事,约莫一个时辰前,马尚也有差不多的想法。 ——这侍女当真同东家的小妞有几分相似。 这主人家大约当真有几分神通,一众侍女当中,送他回房的那个,乍看之下竟与陈莫儿有三分相似。 尤其是第一眼看过来时:虽然面上仿佛带着温和得体的笑,可那笑轻飘飘的,透着股高高在上的疏离。 婊子。 马尚想,别以为他看不出来。 她们都是一样的,眼里带着审视,却也藏着钩子。 遇见看不上的,就是这么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可若看上了,那软绵绵的钩子便会探出来,藏在矜持之下。 可不管她们怎么想,马尚知道,只要剥了她们的衣服,就能扒了她们这层装模作样的伪装。 到底是在做客,马尚还是知道要收敛。 入得房中之后,他没有立即动手,只是端坐在床边,待侍女送了茶过来,一口饮尽便顺势扔了茶盏,再一把抓住她的手。 让他满意又不太满意的是,对方并没有露出任何嫌恶的神情。 ——和东家的小妞又不太像了。 他可记得太清楚了,那东家小妞过门槛时被狗惊了,差点没滑倒,自己分明好心扶了她一把,结果对方就同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甩开他跳出一丈远,嘴里说着道谢的话,眼里却只有警惕和怀疑。 ——好像他是什么脏东西一样。 糟心 “客人?” 被他捉住的侍女见他突然不说话,轻声问了句。 马尚看了她一眼,道:“我先前瞧着你同我们家小姐有些像——可眼下看着,又好似不太像。” 他说着以指缓慢地摩挲了下掌中微凉的手腕。 侍女沉默了片刻,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笑来:“那不如客人同我仔细说说,你家小姐是什么样的?” 然后马尚满意地看到,对方望过来的眼中已经没了疏离,只有钩子。 果然是婊子。他想。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他先是假装满不在乎,抱怨了几句说他那小姐是多么的心口不一,明明是不过一小酒楼的掌勺,整日后厨和人群里来来去去,满身烟火尘泥,偏爱学那大家闺秀的矜持模样。 他又说这小姐最爱假作亲和,实际再目中无人没有,接着又夸说这叫“绿萼”的侍女比东家那位更像位温婉的闺秀—— “你说,爷哪里配不上她?”马尚说到兴处,目光灼灼地望着对方 这侍女极为上道,闻言羞涩一笑,低首垂眉间,假意挣扎了下要抽回手,道:“马爷自然是英雄人物,可惜……我已是待嫁之身,自然不好随意亲近。” 马尚闻言大喜,当即用力搂过,用力亲那侍女香腮,道:“怎么不行?我有心,你有意,如何不能成事!” 他亟不可待地抱了她滚入床中,用力扯她衣服,粗声道:“躲什么?你瞧这天要留人,就是要成全了你我!” 侍女被粗暴掼到床头,也不呼疼,只嗔了一声:“客人,怎的如此猴急?” 这一声和着她的眼神,哪里有半分委屈,分明全是勾引。 马尚三两下除了衣服,很快就沉浸在同“东家小姐”勾搭成奸的痛快中。 不得不说,这来服侍的侍女当真是个妙人。 看着这侍女闪身乱躲,马尚就觉得原本三分的相似已经有了五分。 待见到那原本淡定自矜的神情因为疼痛而皱成一团,柔媚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恐惧与沉醉,马尚又觉得,这相似简直有了六七分,几乎瞬间激发出了他埋藏在心底的恶念与幻想。 对,自一个月前要准备送亲起,当他发现那原本一口一个喊他“马爷”的东家小妞其实根本看不起他那刻起,他就无数次幻想要撕了她的伪装,让他露出眼下的模样。 正如他实践过数次的那般,对着每一个这般瞧过他的女人。 最早的时候,是他的继母。 年纪不大,却是个拎不清的,明明找了个可以当她爹甚至爷爷的家伙,还整日衣服趾高气昂的模样。呵,神气什么呢? 不仅如此,整日肆无忌惮地支使他也就罢了,还用那双眼勾引他。眼看他真的上钩了,想收点好处——他不过摸了下她的手,就要死要活地说要找老头告状。 老头是个修仙家族旁支出来的,虽不过是伐髓,寿数也快尽了,可对他这种半点灵窍不通的,还是颇有威慑力。 眼看着女人不知好歹,偏偏要闹,于是他便寻了那专养炉鼎的春药来,给她和老头都下足了分量。 当夜,他先看她将向来护她护得紧的老头榨干了,再替了那半凉尸首,将她糟蹋了再砍烂了。 从此,他再也忘不了那种快活—— 后来,他为了逃脱家族追杀,隐姓埋名。 待得终于躲了风头,便开始接些护卫的活计糊口。走南闯北多了,就发现,和他继母同样的贱人简直数不胜数。 他本来不欲再招惹麻烦,直到接了趟镖,需护送一个书生和他的小娘子回老家即可。 若非她用那种眼神瞧他,他怎么也不会醉后当着她夫君的面欺辱了她—— 待得醒来,见那鲜血肉块流了一地,他不是不后悔。 可再回味起醉时情形,那点后悔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不过马尚认为自己还是良知未泯。虽然这第二回没了追杀的麻烦,他还是决定压下欲望,老老实实找了个小地方待下来,当了一年的屠户,给酒楼东家打工,没再惹事。 ——直到半年前备嫁开始,这东家的小妞又故意来招他的眼。 他原本克制得住的,也克制住了。 可架不住今日的情形太妙,当真是太妙了。 这主人家不仅送来个和陈家小姐肖似的侍女,连这大床也另有玄机,妙不可言: 床足够宽大、褥子足够软不说,靠墙那侧的帘内,还横铺了面巨大的石屏。 雪花石作底,其中铺满了枫叶似的天然纹理,初看表面光洁无比,可细瞧之下才能窥见其中玄机—— 只要这床上的人稍动,身形便可清晰映照在那成片的、暗红如枫的花纹中,乍看就好似轻帐中人在雪地枫林中颠鸾倒凤一般。 原来这石屏当真是面石镜! 马尚他哪里见识过这般妙趣?只盯着这石镜中人瞧得目不转睛——他从未想过,自己在床上的模样居然这般英武不凡,简直到了陌生的程度: 宽肩阔背不说,浑身肌肉块垒分明,连那汗湿的眉宇也仿佛被情欲染得格外深浓,肆意扬眉之下,那眼眸中的张狂再露骨没有,透着一股子浸透了血气般的邪气。 ——确实像是浸透了血。 身下人皮肤皎白,眼下同烂泥似的瘫在被褥里。这般形状映在深红的镜面上,瞧着像是跌落了满地的血污之中。 马尚不禁恍惚,只觉她一时瞧着像自己的继母,一时又像那个软弱无力的书生娘子,可再要细细回味,却已经分明已经像极了那位东家小姐。 眉眼发肤无处不似。 马尚本来只是打算取个醉翁之意而已。可没想到,这一望之下,深藏已久的恶念与血意竟是翻涌不已。 渐渐地,他再也收不住动作,很快就弄得身下侍女苦苦求饶起来。 然那样的声音形同火上浇油。 他呲牙,注视着镜中那个同样笑咧了嘴的倒影。 某一个瞬间,他觉得那影子好像和自己半分相似也没有,可酒一般的快意同逐渐弥漫起的血腥气混在一处,他很快就醺醺然了。 他开始用牙、用手去撕扯身下的人,无论她如何呼喊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太熟悉这感觉了。 他怀念这感觉。 慢慢地,身下之人终于动也不动,可他还在继续,同野兽一般撕咬她。 他身上越来越热,最后受不了了便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想要将她拎起一点,或者彻底撕开。 “叫啊——怎么不叫了!”他笑得癫狂,盯着镜子中毫无生气的浅影看得目不转睛,“你这贱人——贱人——婊子——我让你再看我……再看我……” 正叫嚣着,镜中人影忽然动了动。 马尚以为自己不过花了眼。 可下一瞬,那个被他抓在手中的头颅以一种不可能的姿势扭了过来,舌眼皆凸,隔着镜冲他微微一笑:“客人,能同我仔细说说,是这样看吗?” …… “啊——” 隔壁骤然响起的惊叫打断了三千的沉思,他想也没想,甩下床上两个尚在高潮余韵里缠作一团的身形,径直窜了回去。 不想去得急了,恰撞入一双微微张大的眼中。 ——被发现了。 这是三千的第一反应。 不过,马上他就发现只是虚惊一场。 那人眸中流露出轻微的困惑,下意识地扫了眼窗户,显然只是在猜着鸟儿从何而来。 可情况完全没有变得更好,甚至可以说,更糟了。 因为方才被惊了一跳的缘故,原本她捏在胸前遮掩身体的巾帕倏然落下,完完整整地露出了玉雪玲珑的身子,虽然因为跪坐的姿势,未能瞧得完全,可也差不了太多。 三千亟欲转头,却又马上想到,这陈家小姐看到的乃是他驱使的影燕,形状与真鸟无异,若真避了,反而显得自己通人性一般,倒是当真露了行迹。 影雀不动声色地偏了偏脑袋。 “客人?” 陈莫儿眨了眨眼,看向了同样被惊动的侍女,面上复又流露出几分惊恐。 “有……有老鼠。”她带着哭腔控诉道。 三千本来是真不打算多看的,可闻言还是不由地瞥向那张煞白的脸。 真怪。他想,哪有馆子的掌勺怕老鼠蟑螂的?怕不是比常人见的还要多些。 侍女倒是不觉有异,替她将衣服披上,安慰道:“怕不是客人看错了。屋子本就有阵盘加护,寻常虫鼠不可能进来。” “可……可我真的……”陈莫儿犹豫,“就是在嫁衣那里,我真瞧见了——我是怕老鼠啃坏了衣服。” 侍女闻言将桌上早已用术法迭好晾干的嫁衣拿来:“不若客人亲自检查,也可再试上一试,好瞧瞧是否有什么不妥。” 陈莫儿点头接过,起身将肚兜、亵裤、中衣一一穿戴上身,细细检查起来。 三千见对面好似已经忘了自己这茬,赶紧趁对方低头的刹那,转身飞了出去。 这次他巡视得极快,只最后经过马尚那屋时多看了眼。 不过一会儿,这糟污人又重整雄风,再度胡搞起来,弄得身下的人和床一起咿咿呀呀乱叫不止。 三千咋舌,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收了影燕。 遐思 天色已暗,躺在昏帐中的少年郎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只微微拧着眉。 这趟巡视并非一无所获,不过乱七八糟的线头太多,需要仔细理一理。 三千自然知道这行馆处处透着古怪的——当然,他这趟出来本也就是奔着这古怪来的: 约莫两年前开始,就有零星传闻,说在这桑国国都落桑城地界附近颇有奇遇,常有迷路的旅人撞见一飘忽不定的行馆。 照例,这般零散的传言收录至本门逸闻馆中即可,直到三个月前,桑国太平镇有了传闻。 镇上一家丝绸铺老板托人送女儿回夫家的途中,队伍忽然失踪,队中有人半道拉肚子脱离,就再也找不到人。不过离队前,他听到领头的说前面山头好似有个行馆可以休息过夜。 这老板曾经是定钧的外门弟子,求助官家缉魔司无果后,果断托了人联系师门。 大约三日后,定钧便派了人来。 谁料这丝绸铺老板见了来人,只满怀歉意地谢了又谢,道是昨天女儿已经回门,今日已经同夫家一起回了。 定钧这位弟子倒也没有在意,直到一个月前路过桑国边境时,忽然又撞见了个乞丐,乍看眼熟,细看居然就是那丝绸铺老板。 其人形貌疯癫,口中十句里有九句半都是乱语,只有一句不断重复,依稀是在哭“儿啊儿”,定钧弟子抓着想要细问,却只见那人说话颠三倒四,细探之下发现此人神魂去了大半,哪里还问得出? 再回太平镇,邻人却说大约两个月前,这老板就有些精神不好,还以为是病了,谁料没几天居然就关了店铺,不见人影。 上报定钧后,逸闻馆又仔细探查了一番,发现恰是在一年之内,遇见了那古怪行馆之后又出现异状的家伙,竟有数十,或疯或死或失踪,不一而足。 只是从撞见行馆到发疯之间的时间相去甚远,少说得有月余,故而很难立刻断定其中当真有什么联系。 而当这弟子带着丝绸铺老板回到定钧时,荒祸使亲自探查了一番,这才从那老板随身携带的一块玉珏上,探出一缕淡淡的魔气。 非是由玉石而生,却是依附其上。 而那魔气的主人来头颇大,故而荒祸使当即决定派三千去往魔踪出现最频繁之地探查一番。 三千到了地方,选择了即将嫁女的陈家吉祥楼,混入了这最易出事的迎亲队伍之中。 他自觉运气不错,不过一试,就顺利入得这行馆之中。 按说此刻,他应当努力想集中精神,思考这行馆为何处处透着古怪,却半点妖气魔气也无。 然而这一日刺激实在有些多,也实在有些过。 他不过脑中略略思考一番前因后果,各种各样的影子就开始在脑子里乱晃: 燕尾似的纤细眉眼,屏风后的绰约身形,帐幔后迭在一起的模糊剪影,还有那猝不及防撞入眼底的雪白红艳…… 他知道不该想的,可架不住它们一股脑地冒上来,挤得他胸口发闷,下腹微热。 这样躺了一会儿,三千终于恼了这身上不受控的反应,开始怀疑自己还是见识太少,雌的雄的、穿衣服没穿衣服的都见得不够。 他再也躺不住,骨碌翻身下床,刚踩上鞋子,就听门口传来响动。 …… 陈莫儿坐在妆台前,略略侧脸:“外头……是晚宴时间到了么?” “是的。客人的这份一会儿就会有人送来。” 侍女站在她身后,轻轻掬起她的头发,象牙色的梳齿没入乌黑的发丝之中,像是滑入夜湖中的雪。 “客人的头发可真好,”她赞叹,“不仅头发好,人也美。” “哪……哪有。” 陈莫儿下意识抬眼,只见那银镜中的人含羞带怯地地回瞥过来,眼眸水润,面如桃花。 “不过是因为刚泡完澡的缘故罢了。” 故而原本不过五六分的颜色也有了七八分云蒸霞蔚般的艳丽。 陈莫儿这般小声同侍女解释。 不过嘴上说的是一回事,到底年华正好,哪个不爱俏呢? 说话间,她又忍不住般多看了眼,唇角微翘,显是藏不住无限欢喜。 侍女了然,映在镜中的唇亦扬起一丝相似的弧度。 “客人若是喜欢,不若躺下歇会儿,让奴给您按一按背?”她说,“若能好好活血通气一番,明日定能以这副模样艳杀新郎官哩。” 陈莫儿动摇片刻,还是点了头。 她很快在床上趴好。 侍女果然手法娴熟,在她后脑和脖颈按了两下,就引得她舒适得喟叹出声。 不稍片刻,少女彻底放松下来,伏在床榻中,半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侍女聊了起来。 “……客人您肩膀和后腰这儿都有些紧——可是平日久站的缘故?” “是啊,我爹爹身体不好……所以我得替他多分担些……以往打打下手切个菜就够了,如今家里……缺人手,样样都得自己动手,一站就是一整日。” “客人家是经营酒楼的?” “寻常馆子罢了……我爹非得说吉祥楼的牌子不能摘……其实哪还称得上什么酒楼?死要面子活受罪,没少受人笑话。” “客人真了不得,年纪轻轻就当了酒楼的掌勺。这样的本事,招人做赘也使得,大老爷舍得您嫁人?” “什么舍得不舍得的,不过是夫家那边给的多……他们本也就是酿酒的,名下酒楼不少,我爹说了,我去了之后嫁给来香酒家的少东家,自然可以继续掌勺,‘吉祥楼’的牌匾也不算卖,叫易地而生,天作之合……” “少东家?那确实嫁得好哩。” “什么好不好的……他那名声……唉,算了,不说这个了。” 陈莫儿闷声叹了口气,换了话头:“不知今晚可有什么酒菜?我瞧你家主人品位不俗,可否同我说一说,也好让我开开眼?” 酒菜 金管事胃口也同他的肚量一般惊人,迎来送往许多年,自诩是有眼界的人,可当那蜜饯香茶、清汤浓羹、鲜蔬山珍流水般一样接一样地端上来,一直端到了第二十道还不曾见停,他到底是看直了眼珠子: 茶是沾了春雨芬芳的雀舌,哪怕保存到了秋日,清气也半点不散,入口只觉沁人心脾。 蜜饯是裹了蜜的樱桃,浸入了洁白的乳酪中也半点不化,均匀透亮,一尝之下依旧是蜂蜜软稠的口感。 清汤不过最普通的白玉翡翠,可不知是用何物吊的汤底,味道淳厚,差点引得他将舌头也一道喝了下去。而那羊羹本该再腥膻不过,却烧出了鲜果般干净清甜的滋味。 至于他本最不爱吃的时蔬山珍,每一样过油的火候都堪称极致,牢牢锁住了汁水不说,哪怕只瞧样子亦觉可人,像是山中刚采摘下来又过了甘洌的溪水,鲜嫩欲滴。 单论食材,自然是比不上那传说中明月楼大宴中的仙灵珍稀,可以金管事浅薄的见识来看,完全算得上是人间极致。 他原本心中还藏着事,总怕这般享乐会耽搁了明日的行程,可吃到后头,只觉哪一道菜都值得细细品尝,哪一道都不好轻易错过。 ——确实也不能错过,毕竟本家就是开酒楼的,趁机开开眼也是好的。 为了让客人能放开了吃,仆从们也侍奉得极好。每道菜虽初上时不过一个小碟,可一旁的侍者极有眼色,每每金管事忍不住摸摸肚子,便会再添上一份。如此,哪里还停得下来? 且金管事瞧得清楚,二十张红木宴桌围了一圈,自家的人也好,曾家米铺的也罢,每张桌后之人都吃得红光满面,应接不暇。 这不,隔桌的顾老平时自诩最是稳重不过,开始的时候还记得边吃边教训他那新收的学徒,眼下已然起了兴头,偷偷让那个叫“三千”的小子去取些明日招待用的酒,顺道将半天不见人的马尚喊来,一块儿多搬些。 ——“反正来香少东家那边最不缺的就是酒。” 金管事觉得顾老说得不错。 菜是够了,可上到现在的酒水多半是清冽绵软,实在差些意思…… 正想着,肩上忽的一重,是曾家米庄的毛掌柜,从另一侧绕了过来,在他一旁坐下。 “老哥喝得不尽兴?”瘦脸的毛掌柜呵呵笑问。 金管事摸了摸双下巴,道:“不过是被少东家那边的酒养叼了嘴,让老弟见笑了,” 毛掌柜抬了抬手,拎出瓶细长颈的红釉口酒瓶:“不若先试试这主人家的枫酒?”说着就给两人斟了满碗。 淡红的酒液甫一晃荡,散出股微甜的醉人芬芳。 金管事眼睛骤亮,凑近嗅了嗅,灌下一大口,叹道:“好酒!入口不涩,落肚如刀,当真痛快!” 毛掌柜呵呵笑了:“这算得什么痛快?来来来,你陪我划两下,我们哥俩一道不醉不休方是痛快!” 金管事听得对方有“大醉”之意,下意识有些踌躇,可一旁几个护卫已经喝得高了,听了果然起哄,凑过脑袋来,递盏送拳一气呵成。 不消片刻,满室皆是“六六六”“五魁首”的吆喝之声,各样笑骂高低起伏,不绝于耳。 金管事半推半就着落入其中,哪里还脱得了身?就这般你一杯我一碗地,喝了个昏天暗地。 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晃荡,金管事最后一丝理智尚在,摆着胖手努力掩住酒碗。 “哎呀晕了晕了,不能喝了……不能再喝了……” 毛掌柜不再急着添酒,只道:“老哥缓缓,正好要上主菜咧。” 金管事听了,果然闻得一阵浓郁肉香从门口处飘来。 但见四个侍从正抬着一架人高的黄铜烤架摆弄,上面倒挂着一只肚皮溜圆、金黄酥脆的乳猪,正在烧红的木炭上缓缓翻滚。 金管事半眯着眼打了个嗝,揉揉眼:“这……这乳猪怎这般……大?” 说是乳猪,却足有成人大小,几乎同那黑山猪无异。 毛掌柜道:“老哥有所不知,这道烤乳猪乃是主人家压箱底的好菜,我们来的那天都不肯给我们上,就是因为制备极为麻烦,非得等上好几日才行——老哥你们运气好,正巧赶上了。” 金管事不以为然:“能有多、多麻烦?我们东家是行家里手,做烤货最——最是在行,只要清肠久、填料足——就够了!” “正是!这等烤货最麻烦的便是清理肠胃,若是清不干净,那可就真成了金玉在外,糟污其中。” 金管事道:“可、可可不是么——我们家小姐说了,至少得饿上三日才能、能干净!哦……这家主人也是?” 毛掌柜没有立刻回答。 金管事也没在意。他问完就被那乳猪处源源不绝的浓香吸引住了。 “怪……怪了,”他喃喃,“如何这般香?西荒、不,南岛那边的香料都用过,也没见过这般香的。” “老哥不妨猜猜,如何做到这般香?” “莫不是……用的美酒填喂的?” 毛掌柜大笑,顺势将他酒碗倒满:“老哥行家!” 金管事猜中得意,当即一干而净,抹嘴又道:“不仅如此,我猜这酒,大约就是主人家的枫酒吧!” 毛掌柜复又倒满:“老哥高见!” 金管事心满意足饮了,正要说什么,就听毛掌柜笑着接道。 “这菜名叫‘醉金山’,平日就是在那枫林中放养的,临烹调时候,需用枫酒连喂三日,将畜生脏腑彻底清理,当日以酒液重新灌满,再于炭火上烘烤整夜,方能有这般色香味道——老哥见多识广,全猜中了,小弟佩服,来来来,再喝些!” “喝……喝不了喝不了……”金管事酒意上涌,连连摆手,“我这喝了一碗、肚子都涨了……” “肚子涨了才好啊,”毛掌柜道,“如此方才方便清肠解腻。” 金管事本已有七八分醉,可听到这“清肠解腻”,莫名心下不适,手上一抖,刚斟满的酒洒了大半。 毛掌柜重新斟上:“老哥,我们接着喝。 金管事一边苦笑一边打嗝,道:“老弟,我实在涨了,喝不下——”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想到另一件事:如何灌了这一晚上酒水,只有胃胀,半分尿急的感觉也无? 他下意识地摸上自己肚子,这不摸不知道,一摸之下才惊觉,方才为了敞开肚皮吃喝,扯了腰带去,如今肚子却比平日又圆上了两圈,甚至不用敲弹,都好似已经能听到其中晃荡的水声。 金管事僵了半刻,方颤巍巍地朝边上扫了一眼。 但见那些喝醉了的家丁护卫也同他一般解了腰带,正抓着酒瓶猛灌,好似根本没有觉察肚皮处已经圆得鼓胀而出,尤其那几个敞着衣襟的,肚皮已然撑到极致,简直同十月怀胎一般,甚至清晰可见崩开的暗红皮肉纹路! 而更为可怖的是,旁边的曾家米铺的人还好似什么都没发觉般,依旧在劝酒——等等。 金管事晃了晃脑袋,越看越觉得那劝酒之人的面孔一张比一张熟悉。 对面,自家掌旗的伙计一把抓过旁边的人,俩人勾肩搭背支着,端着酒碗,摇摇晃晃地,隔桌朝他示意。 “金……金管事……喝……喝啊!” 醉醺醺的两张脸贴在一处,同双胞胎似的,不仅五官一模一样,连挤眉弄眼的神情也一模一样。 再朝旁看去,这一桌一桌的,哪里是曾家米铺的,分明都是自家人的脸! 金管事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浑身酒意去了大半。 他哆哆嗦嗦地想要站起来逃开,可不管嘴也好,手脚也罢,皆像是失了控制。 他眼睁睁地见自己端起碗,朝唇边凑近。 周围的人还在醉醺醺地划着拳,相互劝着酒,空气中弥漫着香气与笑意,一切皆是再快活没有。 “老哥怎么不喝了?”身侧,毛掌柜呵呵笑着,在金管事发直的眼神中,稳稳给他斟满,“酒后逢知己,我和老哥缘分不浅啊——喝不喝?” “咔。” 两碗一碰,酒液下肚,毛掌柜双颊立刻鼓胀起来,连同下巴一起,被满室烛火一照,挂满了金灿灿油光。 “两家结亲,双喜临门,喝不喝?” “咔。” 两碗再碰,酒液再灌,毛掌柜的眼睛被挤得极细,像是陷在了腮肉里,闪着真诚的光。 “老哥跟着小姐这一去,将来就是落桑城的大掌柜,高升之喜,前途无量,喝不喝?” “咔嚓。” 第三声脆响起来,问的人已然红光满面,肥唇厚耳,笑得喜庆无比。 金管事嘴唇颤了半天,吐了个哭一样的笑音。 “……喝。” …… 餮足(200珠加更) 马尚醒来时还有些恍惚。 室内昏暗,时间不早。 他呆滞了片刻,终于记起好似该去赴宴了。 ……如何没人来唤? 马尚用力一撑,只觉入手一片软绵绵的,显然还趴着个人。 零碎的片段倏然划过脑中,他惊得一骨碌翻身而起,挑帐细看。 借着外头的烛火,只见凌乱的锦褥上的女体仍有呼吸起伏,除了残余的淤青水痕,并无任何可怖血迹。 再看床内,哪有什么石镜? 果然是梦。 马尚松了口气,寻思大约是方才弄得太尽兴,爽得昏了头。 想到这个,他砸吧了下嘴,回忆起方才情形。 思及梦里梦外的暴戾与荒唐,他不禁又有点意动,还有点隔靴搔痒似的遗憾。 偏巧此时,昏过去的侍女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呻吟。 马尚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对方那堪称凄惨的后背,于是那一点意动立刻成了八分。 他犹豫着扳过侍女的脸——眉眼无碍,然确实是陌生的,同东家小姐只有三分像。 马尚彻底松了口气。他本就是个胆大的心狠的,眼下确认无事,当即再无拘束,毫不客气地重新压上去,放任自己横冲直撞起来。 多少受那梦境影响,他克制着抓紧身下人的腰肢,不再去掐脖颈,免得收不住力。 可知道归知道,当快感当真顺着身下二两肉直冲脑袋,马尚又有些收不住。 身下的人很快就呻吟起来,声音听着很是有些痛苦。 “小声点!”他用力掐那侍女。 侍女立刻咬紧了破损的唇,不敢高喊。 马尚见她柔弱可欺,凶意又起,转去拧她胸口。 那处本就脆弱,她禁不住弹跳而起,像是腹部受了一刀的鱼,几乎直接撞入马尚怀中。 他本就觉得十分不尽兴,顺势就将她拉起。 这个姿势比方才要好使力得多——手、胳臂还有牙齿,都有了去处,可以尽情在怀中的女体身上释放无处可去的恶意。 可这点舒畅很快又不够了。 他开始怀念梦中的肆意和血意——他甚至想,哪怕不能那样尽情地将怀中的身体辱骂、撕开,就算、就算那面镜子还在也是好的…… 鬼使神差的,他又朝床内瞥了过去。 然后他真的又看到了那面石镜。 这一次,镜中的景象比先前要清晰很多: 红枫掩映之中,身体轻盈洁白的少女趴在个异常高大雄健的男子怀中,仿佛窝在一团黑云中的白猫。对方正垂首咬她的脖颈,而她正埋首于对方胸膛之中,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紧贴后背的汗湿乌发,情至极处而难耐咬住的半露红唇,不时因为擦过怀中人胸膛带起的银丝,每一处都像是带了钩子一般。 这般香艳场景,让马尚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动静极轻,可对面少女忽而抬脸看了他一眼—— 是颇为熟悉的眼神,可这一次,那层浮于表面的温和已然不见。 眼中不见半分情热,唯有冰冷的嘲意。 马尚后脑莫名一冷,下意识要将怀中人一把推开。 可他根本推不动。 并非是四肢动不了,而是因为他正被一双布满淤青的、纤瘦的胳臂牢牢抱在怀里。 ——这不对。明明是他抱着对方。 马尚被摁得根本抬不起头来,只能勉力侧脸去看那镜子。 方才镜中所见旖旎景象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面容一模一样的“马尚”相对而抱。 怀里的那个一脸惊慌,而抱着他的那个满面狰狞淫笑。 马尚僵了半响,方不可置信地动了动手指,果然,入手哪还有先前销魂,只有粗糙扎手。 下巴一紧,他被强迫着抬眼,却见一张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糙面正将他面对面抓在怀里,狞笑着于他对视,而更可怕的是两人下体相交,不停耸动。 “客人。”头顶传来的依旧是侍女的声音,“不要叫,会吵着隔壁的。” “妖怪!” 马尚目眦欲裂,疯狂挣扎起来,惊叫得像只受惊的鸡。 然而力量上的差距让他根本无处可逃。他就这般被重重地碾在怀里,任凭尖锐得同裹满了铁钉一样的棍棒自下扎入体内,一下又一下。 太痛了,他从不知道,刀、棍、斧埋入体内会这样痛。 开始他还能嘶声吼叫,可慢慢地,他就叫不出来了。 他多么希望这是梦——因为哪怕他痛昏过去时,床内的镜子始终没有消失。 可直到他被彻底捣碎,皮囊如水袋般膨胀开来,血肉碎片自下头的破口流了一地—— 可镜中的两人都还在颠鸾倒凤,旁若无人。 …… 肩背纤薄的少女静静趴伏在床上,气息微促,俄而猛地抖了一下,十指倏然收紧,猛地攥住了手下的锦褥。 “客人,可是哪里不舒服,按得重了?”身后侍女停了动作,关切问她。 陈莫儿没有立即接话。 她略略平复了会儿气息,方缓缓睁开了细长的眸子,眸中水光清浅,眼尾绯色淡染,像是刚从一场濡湿潮热的梦中醒来。 她眨了眨眼,面上餮足之色如潮水倏然尽退,尽数化作了寻常女儿家的轻盈与纯真。 “没什么,”她支起半身,清了清嗓中沉淀的哑意,“不过是方才觉得舒服,就打了个瞌睡——外面可是有人敲门?” 侍女略略侧脸,旋即露出了点轻盈的笑来:“应当是给客人送吃食的来了。” 零嘴 陈莫儿“哦”了声,趴回去任由侍女在腰上又按捏了两下。 大约因为十分舒适的缘故,她很快就半眯起了眼,昏昏欲睡,连门外另一粉衫侍女走到床前也未有反应。 身后的侍女也不催促,摁在腰上的双手复又沿着脊柱,一寸一寸地揉捏上去,直到最后虚虚搭在了肩颈位置,不再继续动作。 “怎么了?”少女等了会儿,迷迷糊糊问道。 身后侍女道:“客人不如看看这些零嘴,想先吃哪一样?” 边上粉衫侍女闻言,将红漆托盘往前递了一递。 “都有些什么啊……”床上的少女倦意正浓,慢吞吞地转头去看,可不知如何,动作刚到一半,突然定住了。 片刻,她眨了两下眼,不确定似地问道:“你们这葡萄……它为什么一半黑,一半白?” “因为这是行馆自种的黑玉葡萄,同客人的眼睛一样剔透又明亮。”粉衫侍女这样解释道。 “……那这些樱桃,它们的个儿如何……这般大?” “这如何能算大?都说樱桃小嘴,同客人的唇一般,饱满又小巧。” “……还有羊奶酪……这……如何还能透着粉?” “客人说笑了,我们的羊乳酪最是洁白,同您的皮肤一般细腻无比。” 少女不动了。 身后的侍女体贴问道:“客人,您为何抖得这么厉害?可是我按得不好?” “不……不是。”少女道,“我就是觉得有些冷。” “客人放心,您正好可以瞧瞧我们行馆自织的云锦,又薄又暖,就同羊乳酪一般丝滑。” 粉衫侍女接话,抬手在那盏羊乳酪上一扫,于是那迭羊乳酪变成了一迭装在匣子里的“丝帛”。 她像是怕陈莫儿看不清般,伸手又将那丝帛捏在手里,轻轻一抖。 它果然羊奶一般滑落下来,舒展成一张干干净净的美人皮,薄如蝉翼,白里透粉。 同时,左边的瓷碟动了下,数十眼白清透的眼珠子如葡萄般堆迭在一起,挨挨挤挤,乌黑的瞳仁齐齐转向少女,对上她惊骇欲死的眼神。 右边的瓷盏也晃了晃,饱满莹润的六瓣红唇在浅色的枫糖里浮浮沉沉,开开合合,发出侍女的声音: “客人,这三样都是我们行馆最好的吃食,小姐想选哪一样?” 陈莫儿脸色惨白,张唇想要惊叫,可大约最后一丝理智还在,到底没能喊出来,只是一不小心咬破了唇瓣,艳红的血沾在唇角,显得愈发容色凄惨。 “我……我真的不饿,”她摇头道,“也不是太冷,能不能不选?” “这恐怕不好。”陈莫儿身后的侍女终于又动了起来。 搭在肩颈上的双手慢慢收拢了虎口,摁住了兀自颤抖的少女。 她低头凑近陈莫儿冰凉汗湿的后颈,用已然同少女一般无二的声音轻声劝道:“客人穿暖了,吃饱了,明日才好顺利出家。我等一片好意,还请客人万勿推拒。” “……非选不可吗?”陈莫儿眼皮颤得厉害,同她勉力支撑的胳臂一样,摇摇欲坠。 “还请客人莫要让我等为难。” 说话间,托着盘子的粉衫侍女低下头来慢慢凑近,雪白的面上一片空白,不见五官。 “可、可我真的……”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目光掠过面前的三样,“就不能不选吗?” “客人。”背后的侍女慢慢用力,十指一点一点地嵌入那仿佛僵硬务无比的颈肉之中,如同逐渐咬合的蛇牙,“若你选不出,不若我来帮你?” “不是……”少女像是疼极了般,眼泪哗哗地流,“我是说……真的只能选一样吗?” 她说得极快,像是啜泣中挤出的一点抱怨,模糊得像是错觉。 背后的手顿了顿,也像是有些不能理解她的话,抑或疑心自己听错。 不见反应,少女吸了吸鼻子,抿唇,又轻声问了一遍。 “就……不能都要吗?”她说。 室内静了一瞬。 陈莫儿抬睫,犹带泪水的眸子与盘中水灵灵的眼珠子默默对视,端的可怜又无辜。 然这样的安静维持不到两息。 突然忽地一阵风起,却是大门被用力掀开,旋即悄无声息地阖上。 先行一团杏黄的身影嗖地飞扑过来,直直撞向床边的粉衫侍女。 “啊——!” 惊呼划过半空,同杏黄的瘦影一道,如一杆鞭子啪地甩在粉衫侍女身上,与之跌作一团,带起的尾风径直掀了托盘,扬起的眼珠子与红唇儿黏糊糊地落了一地, 陈莫儿惊叫出声,像是突然回神一般,连滚带爬扑至地上,与满地的眼珠一同滴溜溜地滚到了刚刚绕过屏风的那人脚边。 “救命!” 少女奋力伸出手去。 可还没等她碰着那人的衣角,便见一抹轻飘飘的红罩了下来,将她的视线与轻纱凌乱的身体遮了个严实。 虽然是避免冒犯的举动,可由他做来,就像是顺手扯了块布好遮上一片不忍卒视的污渍。完了来人也没有继续善后的意思,反手将她扫到一边,就迎上了身后飞扑过来的怪物。 陈莫儿踉跄两步,下意识就要去拽头上嫁衣。 刚刚掀起半点,就听“啪”的一下。 不过照面一个回合,方才还在给她按肩的侍女直直摔到她的赤足旁,就像新扫出来的垃圾。 它扭着脖颈,仰着五官空白的面孔,与一旁乱滚的眼珠一起直勾勾地躺在地上盯着她。 三千 “啊——!” 她尖叫起来,惊跳着朝来人扑去。只是这次不仅没抓着衣角,还不小心踩到了滑落的嫁衣。 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腰上忽然传来柔和的力度,像是风一般将她稳稳托起,又倏然分开。 陈莫儿勉力站稳,刚要抬头说什么,就见面前人一抬黑底皂靴,“啪叽”踩烂了颗滑溜溜的眼珠子。 陈莫儿面色白了白,咽回了已经至半道的感谢。 “不用谢。” 刚刚救了她的少年像是能读心般,爽利地接了她没能出口的话,笑容得很是可亲可信。 “门规第一条,不救人,只诛邪——顺道而已。” 他这样解释。 陈莫儿努力挤出一点笑来,小心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话虽如此,还是谢谢恩公。” 高她一头的少年笑得客气:“举手之劳。别叫我恩公,活生生喊老了。” “那……不知该如何称呼?”陈莫儿仔仔细细打量了下面前的人,面露犹豫,“您瞧着很是面善,可是姚仙师的同门?” “……” 客气的笑消失了一瞬。 不过,这位年轻人大约真是个好脾气的,并没有露出什么不妥帖的神色,只是也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身从那杏黄衣衫的仙师背后扯了桃木剑下来,咔嚓咔嚓就将地上两个无面侍女的脑袋切瓜似的砍了下来,然后又一一抬脚踩烂。 想象中脑浆飞散的场景并没有出现,等少年仙师再抬脚的时候,地上只有两条指粗的暗红虫子,瞧着连毒刺也无,像是寻常花虫。 这般诡异的场景到底唤醒了一旁的麻杆仙师。 姚仙师像是终于从方才激烈除魔的震撼中回神,顾不得满身狼狈,“扑通”就是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谢谢仙师!”他抬首,又猛地朝少年脚边再磕两下,“仙师大德!” “不用谢。”少年复又笑得客气温和,“不过碰巧撞见仙师你在门口——您不恨我将您扔进来与东家一道同甘共苦就好——擅作主张,大缺大德,不是么?” 姚仙师僵住。 一旁陈莫儿像是被提醒了,赶紧接道:“也谢谢姚仙师——不知其他人如何了?仙师打算如何去救他们。” 这话正中死穴,姚仙师面色阵红阵青,最后只得求救似地看向一旁环臂看好戏的少年。 陈莫儿反应很快,马上作势要跪:“还请仙师——” “别。”少年扬了扬下巴,也不见动手,陈莫儿就像是被风托住了般,第二次被拦了下来,“门规第二条,不谈情,只讲价。” 陈莫儿咬唇,露出为难的神情:“我……陪嫁的灵石不多。” 少年不意外她的识相。毕竟稍有听闻过那些妖魔的手段,就该晓得,处理今日这种的情况,必然不是十块灵石能打发的。 不过他也没有让人为难的习惯。 “不要灵石,只谈条件,”他说,“这事本也不麻烦,只是还有些需要当面问的,暂时不好打草惊蛇,一会儿需要两位陪我一起走一趟。” “我?”陈莫儿露出惊讶的神情。 “是啊,”少年道,“你不想知道他们想尽办法把你这新娘子掉包了之后,是想送到哪里去吗?” “可是我……”陈莫儿犹豫。 “小姐虽是一介凡人,但方才那般情形也没晕过去,可见胆识过人,如此就已经足够。”少年神色诚恳,“此番上去,小姐无需做什么,我定会护得小姐周全。” “啊……” 陈莫儿眼神闪了闪,耳尖不由自主地就红了。 少年咳了声:“小姐莫要误会,这番探查不过是交换条件罢了,而且我与东家本就另有约定——对吧,姚仙师?” 姚仙师正努力缩成一团,闻言抖了下,可在少年的注视下,还是老老实实开口:“我……我修为不精,又是修者身份,如此上去平白惹人嫌疑,还容易添乱……” “怎么会是添乱呢?”少年笑道,“您费了那么大的劲带人过来,中途差点还把人弄丢了,这趟不亲自送上去,就不怕我再做些什么,又出了岔子吗?” 若说先前姚仙师脸色只是不好,这下是真的面如死灰了。 他细瘦的身姿整个抖得同糠筛般,像只突然被掐住了脖颈的黄鼠狼。 等他再度砰砰磕起头来时,那尖细的声线也确实同黄鼠狼一般无二了。 “仙师、仙师——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这年头修行不易,谁都想找个灵气充足的宝地——我也没啥钱财宝贝,哪有谁愿意无故收留?只有听说这家主人慷慨大方,只要奉上叩门的礼物就可以留下——我我我我,除了鸡之外,都只吃素的!不吃人!不吃肉!方才宴席都没有去!” 一旁陈莫儿终于确定了心中猜测,忍不住变了脸色:“你你!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说着就要扑上去打这内奸。 “别——别别!”这姚仙师一边高喊“授受不亲”“一分钱一分货”,一边使劲朝少年身后乱躲。 只是这少年虽然也算是身形挺拔结实,却远远够不上粗壮如柱,由是追逐的两个还没绕上三圈,就以姚仙师眼眶乌青、颧骨高肿为代价结束了。 人眼皮子底下,这姚仙师哪里敢动手。可他也实在不愿再继续挨揍,只能死死抱着少年的大腿,埋头高呼:“仙师救我!” 这次少年倒是没躲,也没将他一脚踢开。 他瞥了眼脚边乱如鸡窝的头发,一面抬手拦了满目不甘的陈莫儿,一面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门规第三条怎么说的来着?” “门规第三条?”姚仙师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什么门规?” 少年这回是真的笑了。 他一脚踹开姚仙师,再结结实实地踏在他胸口,叹道:“你不是定钧的吗?当然是我定钧门规了——枉我好心同意你多用我门名号几日,怎么半点功课也不愿做?” “……啊?” 少年一边叹气,露出朽木不可雕的神情,一边冲旁边仿佛呆住了的陈莫儿好心解释:“门规第三条,只抢钱,不欠债——小姐放心,我等既然收了东家的钱,自然是要替东家好好办事,将您安全送到家的。” “这——就是定钧的规矩。姚仙师用了定钧的名号,当然也得守规矩。” 陈莫儿露出一点茫然的神情,旋即又微微皱眉,像是想起了什么。 “您……你……啊,我见过你,你、你是……我家新收的那个……” 她大约想说“伙计”,可话到嘴边立刻觉得不妥。 少年弯唇,终于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来。 他点点头,干脆接了话:“是,小姐唤我‘三千’就好。” 对镜 陈莫儿踌躇,目中似有疑惑,大约是觉得他这一瞧便不像真名。 三千看出她在想什么,解释道:“可不是我宝贝自己姓名,只是我这人最怕无用功——这样,回头若出了此地还有命在,我再一并告诉二位真名,姚仙师以为如何?” 说罢笑看了眼脚下。 脚下躺平的姚仙师突然被点名,先是愣了下,随即品出这人语中威胁之意,哪敢不应,只能满面堆笑。 “仙师说得对,说得是极。”他眼珠子骨碌乱转,“不知仙师可还有旁的吩咐?” 三千“嗯”了声,道:“一会儿给我们带个路。” 姚仙师顿时大汗淋漓,讪讪道:“我这也是初来乍到……” “符呢?”三千不耐打断。 “啊?” “先把你先前藏在袖子里的符交出来。” “……” 三千见他不答,嗤笑一声,一弯腰,顺势脚上用了力,直踩得这姚仙师眼珠微突,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所幸他动作极快,在姚仙师袖中一掠,指尖就多了一沓符纸,完了也不管这老道面色如土,又朝陈莫儿伸手:“他给你的也要。” 陈莫儿赶紧抓过嫁衣,从袖中抽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 “姚……老道说这是保命的符,危机关头才好用。”她问,“三千小仙师,可是有不妥?” “自然是不妥的,”三千将那迭符在掌中一拍,就扬成了灰,“这是缩地成寸的符,你若用了,自然会直接送到主人家面前,喂到妖怪嘴边。” 陈莫儿闻言蓦然变色,狠狠剜了眼地上闭目装死的姚老道。 三千抬脚踢了踢姚老道:“少东家不高兴了,你怎么说?” 姚老道从善如流,翻身就跪,磕得砰砰作响:“小姐大人大量,方才——不,我早就觉得良心难安,这趟过来就是怕小姐受妖怪惊扰,不小心真用了那符,万一大错铸成,才是追悔莫及——三千、三千小仙师可以为我作证!” 自然是能作证的,他方才刚到门口,就恰好撞上出门的少年。 照面对方和善一笑,问他是不是找小姐有事。 他下意识点了头,结果下一瞬就被掐住了后颈,被迫一道踹门不说,还被当做沙包掷到了妖怪身上。 姚老道心中痛骂此子缺德至极,磕头的动作却不敢停,口中念念有词。 “有道是‘论迹不论心’,‘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这大错未成,小错可恕,我已知错能改,还请小姐大人大量!” 他倒是乖觉,知道顺着三千的话只谈少东家,不提小仙师,但这磕头讨饶却是正对着两人。 三千坦然受之,问陈莫儿:“他一会儿还有些用处,小姐若还未能消气,待得出去再一并处置如何?” 陈莫儿当然没有说“不”的道理。 她扭开头去不再看这贼眉鼠眼的东西,只问三千:“不知小仙师接下来有何安排?” 三千指了指屏风:“还请小姐先行更衣,换回嫁时装扮。” 说话间,面不改色地熄了屏风之后的烛台,顺势免去透影显形的尴尬。 不过陈莫儿好似根本没有多想,干脆点头,取了衣物绕去了屏风后头。她本就出身小门小户,衣饰算不上多么复杂,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穿戴完毕,边挽发边探出身来。 “我已收拾妥帖了,不知三千小……小仙师?!” 不过转眼,屋中身量高长的少年已经不见,只余妆台前一抹粉衫身形,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体态婷婷袅袅,哪还能看出半分男子之气? 而那人闻声也不转头,只放下了手中的胭脂盒,眉梢轻挑,透过镜面与身后仿佛呆住的少女对视: 镜中映出一张清水芙蓉面,隐约还能看出原先少年皮肤白净、笑容可亲的影子,然再一个晃眼,竟已然八九分肖似洗净脂粉后的陈莫儿,清眉秀目,顾盼间灵动难言。 “……换好了?” 镜中人并未转身,只是那映出的脸似乎被她有些呆滞的反应取悦,唇角几不可觉地翘了翘。 声音倒是没改,依旧是少年人温和清朗的声线,只尾音带了点钩子似的上扬。 “啊,”陈莫儿用力眨了眨眼,很快便恢复如常,“小仙师为何这般打扮?可是仙术?” 三千见她这般快就回过神来,唇角又落了回来。 他捏了粉扑,一边漫不经心地上妆,一边叹道:“不过一点俗家易容的法子——我也不想,不过这家似乎专爱窃人容貌,方才你没瞧见,你身后那侍女便已然偷换作你的样子,一会儿我便扮作那侍女与你同去。” 陈莫儿先前只顾逃窜,如今受他提醒,恍然想起那身后侍女问东问西的情状,还有极为细致按摩,再想到那张不知干嘛用的人皮,终于狠狠打了个哆嗦。 三千如愿见她白了脸,终于又满意起来。 这才对,他想,既然生了这副西荒少见的柔弱模样,还是配着这般可怜的神情更顺眼些。 先前无论撞着妖怪也好,发现他和姚仙师的身份也罢,连见着他女装也是一般,不过初初一惊,便迅速恢复如常,实在是出乎意料的胆大惊人。 如此,总让他觉着有种表里不一的别扭,忍不住就要多看几眼。 若非当真确定她是个要出嫁的,身上又没有半分修为妖气,真是容易生出误会和错觉来…… 他不过略略晃神,忽就觉出身后有温热贴近。 一只雪白的手伸到面前,如取食的鸽子般在妆台上一点,捻起一支眉笔来。 “小仙师别动。” 赴宴 不待他反应,一点温热微湿的香气已然自她唇中溢出,顺着他的耳根淡淡拂过面颊,比粉扑更轻。 比这更轻的是她手上的动作。 手腕微转间,眉笔黛青的尖沿着他眉骨轻轻一啄一划,如同鸽子的喙般,极为利落地梳过他羽翼齐整的眉。 由是不过转眼,镜中人就换了颜色: 红唇紧抿,双颊淡晕,翠眉轻扬,耳上一点玉石耳钉冶艳如血,配合一双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细长眸子,原本还有些模糊的容色立时变得鲜妍起来。 身侧少女仔细端详片刻,确定并无不妥后又在她自己的眉上描了描,再以小指沾了胭脂于唇上一抹。 妆罢笔落,镜中已然花颜成双,乍一看确实同双生一般。 属于少女的那张笑眯了眼,像只得意的猫:“如何,这下才是真的像吧?” 说完她才好似觉得自己有些逾矩,立刻抿唇敛笑,又换回了忐忑不安的样子,仿佛先前不过无意冒犯。 可那一闪而过的、好似偷着了什么的神情已经落在了三千眼底,挠得他眼眶发紧,喉咙发痒。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感觉居然还上了脸——他眼睁睁地看着耳尖的红和双颊的红晕成了一片霞色,根本不受控制。 他当然想控制,可触目就是镜中倒影那愈红的双颊,简直呆得不成样子,哪里还能再做旁的? 由是他只能狠狠闭眼,实在不忍卒视。 恍惚中,耳旁似传来一声极低的嗤笑。 “笑什么?”三千倏然睁眼,笑容还在,声音却冷了三分。 “我?”身旁少女一脸真心实意的莫名与慌乱,“我没笑。” 三千转头,冷飕飕的目光直冲早已在角落缩成一团、目光闪烁的姚仙师。 “不是我,我不是!我真没笑!” 姚仙师大呼冤枉。 三千不说话了。 陈莫儿小心道:“可是我画得不好,让三千小仙师生气了?” 说完她露出懊恼的神情:“是我擅作主张……小仙师稍等,我去给你洗了。” “……不用,”三千避开她目光,颇为烦躁地捏了捏耳垂,“你画得很好,就这样吧。” 房中并无旁的妖气,他自知方才被乱了心神,听错也是极有可能。 三千起身,再不去看镜中的脸,两步走到角落,一脚踹起姚仙师:“去厨房,取几样东西送过来——快一点,就送到主人家那里,一会儿开宴了你还没来,就等着入我定钧吧。” 姚仙师惊讶:“定钧肯收妖怪作徒了?” 三千冷笑:“只收妖,不收徒。” 说罢再不给对方提问的机会,直接一道灵气拍入他顶心,将他从窗户扔了出去。 做完,三千又取了刚才落到地上的两只虫子,在陈莫儿一脸震惊恶心恐惧的表情中,将之隔空碾成泥再揉成两团肉丸。 “张嘴。”三千冲陈莫儿道。 陈莫儿当即煞白了脸,眼泪都要出来了。 看她这副瑟缩可怜的模样,三千心气终于又顺了不少。那种古古怪怪、不受控制的感觉终于淡去,双颊和耳后的温度复归正常。 ——不过就是点俗世不入流的小手段,真以为能在他这里得逞么? ——这不,稍稍唬一下,就恢复该有的样子了。 ——仙凡有别,让她不知天高地厚! 小仙师心下冷静地鄙夷着。 “开玩笑的。”面上,三千毫无愧疚地改口,“香囊有么?” 陈莫儿颤着递上一只。 三千扯开扔进去给她,又将另一丸扔到自己袖里。 接着他重新弯腰,将身上衣裙从脚到头仔仔细细抚平捋正,一丝褶皱也不放过。 “稍后我们要去的是主人家的‘听琅轩’,就在行馆的最高处。路上不需要你做什么,只是到了地方后,你需得按照我说的做,一步也不能错了……” 他一边做,一边吩咐陈莫儿,说话的语气极是平静和善,好似方才恼羞成怒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待得再直起身来,他面上已然恢复了惯有的可亲,还带着点主人家侍女特有的疏离客气。 他抬手,给陈莫儿细细打理衣服,再不见半点拘束。 陈莫儿大约从未见过变脸如此之快的人,只能呆呆地听他边打理边嘱咐,直到对面微微一笑,方才露出如梦初醒的神情。 “都听明白了?”侍女细白的手指拂过她脖颈边的衣襟,轻声问她。 陈莫儿讷讷点头。 “那就好,”对面人笑道,“其实就算做错了也没事——反正出事的也不会是我。只是这样一来,大约就再没机会告诉小姐我的真名啦。” 陈莫儿微微瞪大了细长的眼,仿佛对他过于直白的威胁震惊不已。 说话间,大门处“吱呀”一响,竟是无风自开。 门外,满园的景象已然变了模样,烛火通明,红光耀目,映在层层迭迭的枫树间,连影子都透着血一样喜庆的色。 随处可见客人们两两搀扶着行走的身形,脚下跌跌撞撞,似因为前夜的宴席已入酩酊之境。 红晃晃的光下,每一对挨着的人都是双胞胎似的身材面孔,皆是一面欢笑快活,一面哭丧惊惧。 空气中飘满了醉笑与呻吟。 陈莫儿彻底白透了脸,额角上也渗出汗来。 身旁人端详了她的表情片刻,终于满意地一敛衣袖,替她慢慢拭干净了,方才后退半步,冲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用女性特有温柔细致的声音开了口。 “小姐,请随我来。” …… 片刻后,屋门重新缓缓合上,室内彻底安静。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原已空空荡荡的浴桶之中忽又起了哗啦哗啦的声响。 那响动浑然不似寻常人掬水沐浴单调,反倒似落了一大桶蛇般杂乱无章。 不仅如此,其间还夹带骨头磨铁锅的吱吱响动,打着节拍般,和着漏风铜管似的嘶哑哼唱。 过了好一会儿,那桶中之物终于溢了出来,毫不客气地同水一道淌了个满地。黑漆漆、如成人腕粗的触须如泥浆似地从屏风处一直流至屋中,将散落各处的人皮、嘴巴和眼珠子一个不剩地包卷了起来,连毯子上踩爆了的浆也搜刮得一干二净。 完毕后,这几乎铺了全屋的怪物终于慢慢聚起形来,中间慢慢拱出两大坨男性模样,只是这两坨东西面容形体抖了半天也不成个样子,好似怎么长也不满意,亦或是不确定到底该长成什么样。 过了会儿,触须堆中终于伸出支粗壮颀长的黑色手骨,亲自动起手来。 它抓起两团肉须搓揉半天,还是放弃,又捅入旁边肉堆中一阵扒拉,拎出张五官皆空、须发犹在的破烂人皮,悬在一旁。 有了参照后,它动作果然快了许多。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那两团肉茎终于被抹成了肌肉虬结的粗汉,正是马尚的形状。 两个“马尚”一朝成型,满屋的肉触立刻汹涌着挤入两尊躯体之中,迅速将原先不似人的部分修补干净,只除了皮肤。 其中笑容得意的那个先行完成。 手骨自他后背脊椎处伸出,给他从上到下啪啪啪啪一阵拍,直至皮肤健全,再无异样。 他则取了手骨上的烂皮展开,挂到对面肉驱上,以同样的方式上上下下一阵拍打。 很快,你拍我,我拍他,那皮就这样彻底吸附在了对面的肉坨上,像是件最合体的衣服,与歪斜颤抖的眼珠子一起,最大程度保留了其主生前最后一刻的惊恐表情。 “音容宛在,音容宛在啊——” 他哈哈大笑,同背后的手骨用力握了握,仿佛合作再愉快没有。 完了他收回手,再一把勾过对面“马尚”的脖子,就这般哼着小调,晃晃悠悠地出了屋去,汇入赴宴的人群之中。 宴起 听琅轩中灯火煌煌,酒香熏人。 十二红漆宴桌相对而放,每张桌后皆置一枫木屏风,四幅绢面,其上美人珠翠华服,半掩娇容,含羞而睇,栩栩如生地侍奉在赴宴宾客之后。 “共一十二人——全、全在这儿了,谭大人您看……” 姚老道站在主座下手,一边搓手,一边赔笑。 被他称之“大人”的赫然便是之前行馆外迎人的青年谭管事。 青灰锦袍的青年没有接话,只自顾自地从主座上踱步下来,慢悠悠地走到席间,不时抬手在各色惊恐的脑袋上摸一摸,拍一拍,抑或偶尔捏起他们的下巴,掰开牙检认真检查,指甲又细又尖,像只巡视瓜田的猹。 姚老道每看一眼,都觉得头皮生疼。 可他又不能不看,只能骨碌着眼珠子,不时瞥上一眼,以示恭敬。 谭管事一路摸一路查,直到末席位置时突然停住了。 姚老道心下咯噔。 果然,只见谭管事皱眉道:“这个恐怕不能算。” “怎……怎么不算?”姚老道紧张不已。 谭管事指指最后入座的护卫头子,道:“家主要办的可是喜宴。” 姚老道赶紧眯眼细看,旋即反应过来: 这护卫头子面容扭曲得实在有些过了,眼珠暴突,口舌歪斜,惊恐之情溢于言表——虽然看着筋肉坚韧,血气充足,但实在有碍观瞻。 旁的宾客倒也是唇梢颤抖、满眼惊恐,但显然皆经过精心修饰,至少唇角整齐,目不斜视,摆的是端端正正的笑模样。 “这……”姚老道面露为难,连连作揖,“看在我辛苦送人过来的份上,不若大人折了我的苦劳,添一作二?毕竟、毕竟这喝汤都还得挂个底……” 谭管事摇头:“报上去的便是十二人,怎能随意算损耗?还是得补齐。” 他说着,目光在姚老道的脑门上转了转。 姚老道当即面如土色。 “怎么了?”谭管事故意道,“莫不是我这处熏得太暖,招待不周?” “不敢、不敢,”姚老道连连作揖,“我我我——我这趟还得了些灵石,愿意、愿意一道奉给大人,弥补过失。” “罢了。”谭管事摆摆手。 旋即马尚那颗碍眼的脑袋就飞了出去,砸在后面的屏风上,炸了个红白淋漓,溅在隔壁桌顾老账房脸上。 可怜的老账房眼睛一翻,就直直晕了过去。 姚老道也软瘫在地,汗如雨下。 “怕什么?”谭管事笑道,“这不是还有新娘子么?” “对,对对。”姚老道一抹额头的汗,“新娘子已经准备好了,刚才、刚才小人亲自去接的。” 谭管事着看向门口,目光终于落在了等候已久的新娘身上。 见他望过来,她初时毫无反应,依旧双目无声,面色惨白,显然已经是被方才的一幕吓破了胆。 “过来。”谭管事发话。 她听到那话终于颤了颤,眼中迅速积起水意。 然她身体还是自发地动了起来。 少女双手交在袖中,由身边的粉衫侍女搀扶着,一步三晃地走向谭馆主。 谭管事端详片刻,点头:“倒是好皮肉——元阴可还在?” 说着回头看了眼姚老道,见后者一副恨不能晕过去的表情,目光立刻冷了下来。 他皱眉抬手,尖细的指甲捏住少女的下巴,轻轻一划,带出一串细细的艳红血珠,舔舔指尖,尝了一口。 这一尝之下,谭管事原本紧锁的眉头倏然展开,很快就将指甲上那点血舔得一干二净,目光又重新落在了少女的伤口上。 这次眼神中的冷意全然不见,只剩不可置信的惊喜与毫不遮掩的贪婪。 谭管事下意识地伸手,似想再于那伤口上抹一道,可马上就反手咬住了指甲,生生克制下来。 他飞快地绕着少女转了三圈。 “怎的这般香?”他边绕边喃喃,眼神黏在少女脸上,像是嗅着了蜜意的蚊蝇,“明明元阴已破,居然还能这般精气充足、浑然天成——竟是天生的炉鼎……好、好好!” 谭管事从袖中取出块帕子来,仔仔细细将少女面上的血抹干净,又小心收好。 等他再对上少女的眼神时,目中喜意溢于言表:“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嘴唇颤了颤,吐出几个微弱的音。 “陈莫儿?”谭管事点头,“你是个有福气的——你可想去侍奉那位大人,让她给你亲自做皮?” “什……什么意思?” 谭管事因为心情极好,耐性解释道:“那位大人最喜欢鲜活的女子,只是总嫌去皮麻烦。所以我等为了侍奉她,通常会在此地先将鲜血精髓剔出,贮存在玉匣中给她送去。” “不过这般取了精血,便不好回家了,难免让尔等家人担心。那位大人便遣我等多生孩儿,打扮成尔等模样,如此,就可替尔等回去家中,好好陪伴家人。” “还有,那位大人最是慷慨大方,她命我等好生留着尔等肤发脏器,剥洗描画好了,再干干净净地留在行馆,从此夜夜当新娘。” “如此,才是礼尚往来——不是吗?” 他说着抚掌两下,旋即两排屏风中响起悉悉索索之声。 华服美人们捏着扇,提着裙,如绢纱般一片接一片地飘落出来,笑盈盈地坐到宾客对面,极熟练地斟上酒,伸手与对面僵硬的胳臂勾在一处,仰颈一饮而尽。 “这交杯酒过后,便随客人心意,继续畅饮,或是直入洞房,皆无不可。” 谭管事笑眯眯地同陈莫儿解释道,顺着对方僵直的视线,看到有那热情胆大的“新娘”已然同宾客隔案缠吻起来,双臂如蛇般勾着对面的人,慢慢倾覆过去。 陈莫儿微张着嘴,已然为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她涨红着脸移开眼去,可四下的声音渐起,已然不堪入耳。 重逢 p o1 8e .v i p “自然是做新娘了。”谭管事笑道,“夜夜皆是如此——这般快活,陈姑娘不想吗?” 他语调暧昧,目光飞快地掠过陈莫儿脸上的伤口。 陈莫儿立刻说“不要”。 谭管事欣喜,道:“既然你不愿去,那也好,不知你可愿留在我这里?” 他说着又像是克制不住般,伸手摸向陈莫儿。 “别过来!”陈莫儿当即惊叫一声,猛地向后仰去。 她蹬蹬跌退两步,旋即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突然顿住。 谭管事收回手,叹道:“果然——我那孩儿根本就没入得你身体内,不是么?不过是带在了身上,想用气息迷惑我,这般粗糙的手法,真以为能蒙混过关吗?” 他说着看了眼陈莫儿腰间的香囊。 陈莫儿脸色顿时十分难看。 谭管事又道:“其实你就算骗了我也无妨——陈姑娘,我很喜欢你,也很想放你走。方才你如果说愿意,我完全可以装个糊涂,再替你解决了所有麻烦,可你既然不愿意,那我们只能好好分说清楚。” “瞧瞧你找的两个半吊子——先说姚黄,办事实在不地道,说好了十二份精血,缺斤短两得厉害。去掉我方才剔除的那个劣质货,也只有十份精血。” 姚黄姚老道嚷嚷起来:“大人此话怎讲?如何是十份?” “如何不是呢?”谭管事头也不回,“十一份——得再去掉一份赝品,杀了我的孩儿不说,还胆大包天地混进来,以为怂恿你们两个合谋就能从我这里讨着好去——” 谭管事说着,目光从满脸警惕的陈莫儿身上轻轻一转,挪到了她身边的侍女身上,温和地点了点头。 “既然陈姑娘你不愿意我帮你,那我还有个更公平的法子——一炷香为限,若你能从姚黄、从这赝品手下逃脱,我不仅放过你,还免费帮你补齐剩下的两份。” “姚仙师,还有这位赝品,你们也一样——” 谭管事说完朝边上挪了半步,避过朝陈莫儿扑去的姚黄,转身朝主座走了回去。更多好看的书都在:j iz a i20.c o m 而在他转身的瞬间,各桌上的华服新娘纷纷起身,朝那侍女直掠而去,瞬息将她团团围住。 那侍女显然还是有点本事的,挪腾之下,便从那一堆华服的包围中闪出身来,还有功夫质问他。 “你是何时发现的?”她问。 谭管事头也不回,道:“就你那粗糙的傀儡术,如何能换得掉我放在你房中的孩儿?还有你那障眼法……唉,真是害苦了陈姑娘。” 他重新坐回主座,便自斟了杯酒,冲重新陷入包围的侍女摇摇头:“这般术业不精,也敢学人踢馆么?” 那侍女已然没有心思再回答他的问题。 围着她的华服新娘身形越来越轻飘,动作也越来越快,好似数十条逐渐缠紧的彩带,将她如同一只虫子般,一点一点缠入厚厚的茧子内,只能在里面显出疯狂挣扎的形状。 谭管事嗤笑一声,转而看向更热闹的那头—— 陈莫儿倒是身形灵活,躲过姚黄几个飞扑,甚至还瞅着机会踹了一脚,直踹得那妖道一屁股跌坐在地,后腰还重重撞上了案角。 他哎呦痛呼一声,愤然伸向衣袖——结果没掏几下便僵住了神色。 谭管事一看就猜了个大概,约莫就是给他的那些符都没了。 至于怎么没的,应当便是被那赝品给缴了。 谭管事心下遗憾。 若非这妖道实在修为不精,眼下当是个两两捉对厮杀、相互猜疑的好局面,最是有趣不过。可惜这妖道显然对付不了侍女,只能去欺负陈莫儿。 只见那老道一边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一边挥手大喊:“停下——别跑!” 陈莫儿才懒得理他,只使劲绕着柱子宴厅边缘狂奔。 她显然还没死心,一边喊救命,一边死命去拍打大门。见门不开,又去侧边奋力推拽窗户。 谭管事自然觉得好笑。 这凡人女子莫不是以为喊破喉咙就有用?还是觉着能靠这般普通手段推门出去? 等等…… 谭管事的目光忽然定在了陈莫儿手上,旋即又抽了抽鼻子,确定了那腥味的来源之后,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 “陈姑娘,如何还在做这些无用功?是谁告诉你黑狗血有用的?真以为这畜生的血能破……” “不是黑狗血。” 少女好声好气地解释了一句。 谭管事闻言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眼还在拍门躲老道忙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陈莫儿,旋即又猛地转向早已封死在一旁的“人茧”。 可他马上发现都不对,纵使那声音确实和陈莫儿一模一样,却并非来自那枚茧。 因为那声音太近了,近得仿佛近在咫尺、就在他的脚下。 “是黄狗血。”那声音耐性解释道,“不过你说得对,什么颜色的狗血都没用,不过是最粗糙的障眼法罢了。” 谭管事骤然变色,毫无犹豫地一捏双手。 顺着他的动作,那团茧倏然收紧,发出碾碎骨肉的声音。 可同一时间,那枚茧边上的影子倏然张开化作双头枭鸟的模样,如无声的剑一般掠过他的头顶,利爪一伸一按,便将那颗脑袋拧了下来。 然身首分离之下,谭管事的残驱立刻倒下。 它先是晃了晃,旋即像是被抽去了骨肉般软瘫在地。然落在地上的并非血肉,而是无数青黑色的毛虫与孽蛾。 它们如水一般地从衣物中淌出,疯狂地朝着茧子扑卷而去。 “我要是你,我现在就该走了——这般粗糙的手法,真以为能蒙混过关吗?” 说话间,一柄薄红的弯刀自茧中倏然剖出。半露的尖锋不过轻轻一挑一劈,就将那画皮的茧子片成了碎末。 重新走出来的人已然是少年形貌,他一边扯着身上碎掉的粉衫,一边飞快扯了新的衣衫披上。 枭鸟的影子骤然碎裂开来,化作无数只漆黑的影燕,扑棱棱地冲向满屋的虫潮。 那虫潮一看不对,果然调头就走,使劲朝着门窗位置扑去。 “哎等等——” 三千忽然意识到不对,可要阻止已经太晚。 只一声尖叫拔地而起,原本跑得还算镇定的陈莫儿突然崩溃了一般开始满屋乱窜。 而她这一声显然提醒了屋中妖物,那虫形迅速聚拢起来,直接朝着少女卷去。 三千本想借着这乱糟糟的场景穿好衣服,可眼下再顾不得许多,赶紧用障眼法瞬间打理好身上。 可救人的念头刚起,三千就发现陈莫儿这一声起了阳错阴差的效果: 虽然暴露了弱点,但却重新引得这虫妖聚作一团。 于是他犹豫了不过半瞬, 弯刀划过掌心,带出的血珠落在脚旁的影子上。 以他为中心,散落的影燕重新融成一团,复归枭鸟模样,只长喙一伸一张,就将那团虫子彻底吞下——在它堪堪沾上陈莫儿的鼻尖之前。 虫群消失,危机突然解除。 她却还是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仰着惨白的脸,双眸微张,眼瞳紧缩,仿佛凝固在崩溃前的一瞬间。 三千瞅了两眼,心下升起一点淡淡的愧疚。 他咳了声,打算走上前去好好安慰几句。可刚一抬腿,便听到门口传来“砰”的一声。 陈莫儿像是忽然惊醒,拼尽全力朝着洞开的大门扑去。 “救命——!”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抓对方胸口的衣服。 来人手上动作极快,抬手便虚按在了她肩上要将她推开。 可鬼使神差的,动作前的瞬间,他低头看了一眼,结果就愣了愣。 手上不由顿住,转而按住了即将投入怀抱的少女。 没有任由她缠上来,当然,也没有将她推开。 不远处,三千心里咯噔一下,想要阻止,却还是没能来得及。 只见来者有些困惑又有些欣喜地皱了皱眉,道:“这位姑娘瞧着似乎有些面善……我们可曾在哪里见过?” 容色 陈莫儿闻言,下意识抬头回望,结果这一望之下,亦是不由一愣。 面前少年身着藏青缂丝圆领袍,额覆同色玉带,马尾高束之下,俊眼修眉,面色泠然若雪。这般金质玉相,任谁见了都要忍不住赞一句哪来的小神仙,生出远观之意。 然其唇角也好,眉眼也罢,皆是天生的颜色鲜艳,飞扬肆意,仿佛时时含笑——便如眼下,他说完后下意识地弯了弯唇角,虽不过是礼貌之举,却自然流露一段春花拂晓般的明朗风流,透着股天然的融融暖意。 由是着一望之下,天上的小神仙顿时就变得同邻家的小郎君般可亲可近,堪为无数姑娘春闺梦里人的范本了。 陈姑娘大约也没想到会突然撞见这般梦里画中人似的郎君,直接怔立当场,连眼角的泪珠也凝在了长睫上,将坠未坠。 对面人见她不说话,眼中闪过一丝懊恼,默默后退一步,抱拳歉然道:是我唐突了,还请姑娘见谅。 他说话时神色诚恳,目光不躲不闪。 陈莫儿仓惶移开眼去,只说无事。 叁千看着陈姑娘红透了的耳根与下颌,心下暗叹一声,感叹这位还是不晓得自己这般坦诚专注地望着,对姑娘家而言是怎样的一种罪孽。 他自忖看不得旁人尴尬,瞅了片刻后终于抿了抿唇,扬起笑容迎了上去。 寄云,你来了。他拍拍同伴肩膀。卫寄云眼睛一亮,立刻转了注意力,毫不客气地回他一掌,勾住脖子拉到一边,笑道:我前半夜就来了,要不是你说不好打草惊蛇,早就该进来了—— 他说着皱了皱鼻子,压低了点声音:这般距离,要报位置直接传讯不好吗?作甚用那腥污脏物——冲得我刚进大门就闻着了, 叁千摇摇头:障眼法罢了,那分影术我还未到境界,做不到'术随意动'。 卫寄云放开他,回头看了眼陈姑娘,感叹道:亏得人家能答应你去用这臭哄哄的狗血。 叁千笑笑,也不解释什么。 他顺势冲偷偷张望的陈莫儿点点头,引着同伴走到她面前,谢道:方才捉妖辛苦你了。不过,眼下我们还有些旁的要问,姑娘若觉疲惫,可去一旁坐着休息会儿。 陈莫儿的目光掠过末席红白糟污一片的屏风,还有满座东倒西歪、呻吟不已的宾客,面露难色。 叁千冲主座扬扬下巴:那处还是干净的。 陈莫儿犹豫片刻,问他:你们一会儿是要审问妖怪吗?我能一块儿听不? 叁千没有立即应下,只反问道:你不怕那妖怪了么?那是虫妖。 陈莫儿尴尬抿了抿唇,很快摇头:自然是怕的,但我是少东家,这趟出来大家惊吓得厉害,还折了人,包括曾家米铺的。我总得弄清楚怎么回事,回头也好给旁人提个醒。 她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还颇有人情味。叁千本也没有太多拒绝之意,只打算故作沉吟片刻,让她缓缓情绪再答应她。 不想一旁卫寄云听得连连点头,不待同伴再抻一下,就爽快点了头:少东家说得好——我们就答应了吧。 陈姑娘当即眼睛一亮:那就先......谢谢恩公了。 叁千骤然对上两双亮晶晶望过来的眼,心下微妙地复杂了一瞬,原本心甘情愿的点头,莫名就多了丝不情不愿的意味。 只是还没等他这点不情不愿彻底酝酿开,就见陈姑娘抿了抿唇,又轻声补了句:也谢谢小仙师。 叁千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去。 不用。他说。 ...... 审问就放在宴厅里,藏在匿息的阵盘之中。 叁千的影枭一张喙,那谭大人就噗地飞了出来,粘在了地上,像一粒唾出的瓜子皮。 谭大人已然不复先前从容淡定的管事模样,唯余小小的一团。 那张令人过目即忘的青年面孔倒是变化不大,然身高缩得厉害,堪堪只到叁千小腿位置,且露出的肢节亦是极短,或者说根本没有关节,只有数十手足排列身体两侧。 陈莫儿看清的瞬间,还被吓得倒退了两步。卫寄云立刻好心提醒,让她别出了阵盘范围。 陈姑娘别怕,他安慰道,不过是只毛虫精--或者你见过百戏杂耍里的侏儒么?这样就不怕了吧? 陈莫儿听到杂耍,果然淡定不少,感激地冲卫寄云点头笑笑。 叁千只作没看见,招了叁张椅子过来,径自在右边那张坐下,瞥了眼局促立在一旁的姚黄。 姚老道被他看得发毛且莫名。 站着干嘛?他问。 姚老道下意识看了眼椅子,但是很快就摆正了自己的心态和位置,老老实实地来到谭管事身侧两肘的位置跪下。 跑那么远干嘛?他又道,害怕这虫妖手长? 姚老道立刻老老实实膝行靠近一肘。 叁千折腾完这黄鼠狼精,总算见着一旁闲聊的两个坐下。 他与卫寄云对视一眼,转而取出一枚玉简,于上面勾画两下,待得准备妥了,方睨向脚下那个一脸狼狈的侏儒。 叫什么?他问。 ......谭善。 真名? 脚下侏儒不说话,却不掩眼中轻蔑,仿佛他问的是个极愚蠢的问题。 狠话 叁千明白他的意思。 妖物的真名同他们的原型、能力多有关系,容易暴露弱点,故而没谁会轻易说出口。 叁千见妖怪这模样,也不生气,笑了笑,又问他:那你在外面的尊号是什么? 侏儒眼中倨傲神色更甚,道:区区贱名不值仙师挂记——在外头,可换我'积善童子'。 他说完等了等,却只见对面少年低下头去在玉简上飞快勾勒,而旁边另一个则微微倾身,接上了他的话。 你是不是还有个兄弟姐妹叫'行德'?卫寄云问他。 ......你听说过? 不,猜的。卫寄云解释道,我杀得不算多,也很少杀没名气的妖魔。 如若换个场景,积善童子必要认定面前这人是在挑衅。可偏偏面前少年眼神澄明,说话的神情再诚恳认真没有。 不过,也可能真记漏了也说不定。卫寄云挠挠脸,谦逊又认真地反思了片刻。 他问积善童子:所以行德还在吗? 积善僵硬地摇摇头。 哦。卫寄云露出同情的神色,那我肯定没记错,只要是我杀过的,我都记得。 ...... 积善像灌了叁斤黑狗血的表情成功取悦了叁千。 他弯了弯唇,终于放下了玉简,道:不服软的妖怪我们见过很多,你不会是第一个——让我猜猜,你只是行馆面上的主人,实则另有其人--就是你口里的那个大人。接下来,你是不是打算同我放个狠话,譬如警告我,说你是有靠山的?如果我们敢动你,回头你主人就要上门找我麻烦? 积善童子:你知道就好。 叁千道:麻烦不麻烦,总得你先说了才知道。不知你家主到底是哪个? 积善童子哼道:家主常年往来西荒和北域,名望极高,我不过一个区区管事,怎好随意提及?若是你想问家主此番作为—— 他故意不说完,且又露出那种不温不火但不掩蔑视的笑。 叁千常照镜子,这种笑看多了,突然在个妖怪脸上见到,心情很是古怪—— 恼火倒算不上,也不至于伸手去打笑脸人,毕竟他脾气向来很好--可就这么放着,显然也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用不着威胁我,叁千好脾气道,你们这群妖魔鬼怪,不过就是瞅着了山海之乱后的空子,到处生事,一年能冒出七八百个君上魔主——要不是犯到我们面前,谁知道你们谁是谁? 积善童子开始还能冷笑,可听到最后一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突变。 什么犯?你......你们......莫不是......定钧的人?!不对,此处虽属西荒,却离北域极近,曾经也需向魔主纳贡,离定钧更是相去何止万里——定钧为何要不远万里前来多管闲事? 叁千叹了口气:我们也不想啊,山海之乱后门里忙都忙死了。 叁年前,山海之会时,天玄的镇山神兽为明渊所侵蚀,陷入疯狂之境,虽有星宫相助,最后勉强将之封印,但依旧架不住门派内出了叛徒,背刺时任祭剑使不说,还妨碍了封闭明渊的时机,由是明渊骤破,渊气四溢。 经此一役,天玄元气大伤,再无力带领山派诸门,且因为海阁当时袖手旁观的态度,山海之盟自此分崩离析。 从那以后,妖魔摄明渊之气而频出,世间再无安宁。 定钧因为常年在西荒抵御渊气侵蚀,弟子精擅猎魔的缘故,开始在各处活跃,声名更甚往昔。而这名声大了,收的弟子自然也就多了,当然,冒名的也不少。不过到底是人力有限。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只要不犯到面前来,通常也犯不着万里追杀。当然,对妖魔也是一样。 叁年前,本来已经除掉了相繇、封宁子两个大妖,可很快因为渊气四溢,旁的妖魔便同经了春风雨露的韭菜般,割了一茬又一茬,哪里是割得完的? 平日里我们自然是懒得管那些小妖小怪的——谁知你那家主胆子不小,敢直接在西荒生事,甚至舞到了我们的人头上,真是活腻了。 唔,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们也能很快查出来。按照本门记录,有这份胆量和本事的,不出一手之数,而离此地最近的,原本是个叫'雍'的魔主——不过据闻十年前,他被我师伯师叔砍到闭关疗伤,已经有许久不见,继位的好像是他的儿子,叫什么'卢公子'。 那是个有胆的,近两年折了我们不少弟子,我们本也打算腾出手来后,就去会会他。可不巧,逸闻馆收到则消息,说他大半年前也闭关了—— 积善童子越听脸色越差。他虽然是那位手下的得力人,然修为不算太高,堪堪只到炼骨,借着这行馆才能诡秘行事,屡屡得手。 故而虽然被人捅了老窝,也只以为是自己一时不查,中了这少年奇诡术法的缘故——他看得出,这少年修为高他一截,却也只是炼骨,尚未能突破至转灵境。 对,他还有个已经突破至转灵境的同伴在外守株待兔,就是旁边那个说话极气人的。 所以他栽了不冤。 可直到听面前少年谈起那北域的新主,如同谈论后院待摘的白菜,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何止是低估了对面的人,分明就是严重错判。 ......你们到底是谁?他打断了叁千的絮叨,身侧两排手不约而同地揪成了一团又一团。 面前少年没有立刻答他,目光先在一旁安静如鸡的老道身上停了片刻,直到对方同积善童子一样,控制不住打起了摆子,方满意翘起了唇角。 我本来是没打算告诉你的,毕竟你马上就要去轮回积善了,没必要浪费这口舌。 不过,我先前答应了陈姑娘他们,此事一了,就报上真名。你运气不错,让他们活了下来,既然如此,就一道听仔细了—— 这位,是我的搭档卫寄云,乃是荒祸使座下第一得力干将司荒是也。 至于区区在下,自然是荒祸使座下第二得力干将司非——鄙姓瑶,名千山,叫我千山或者叁千,其实都可以。” 审问 “所以——不知贵家主可曾听闻区区名姓?” 少年人笑得温和,却不掩眼中倨傲。 积善童子僵住了。 他如何听不出,面前这位与其说是在问“家主”有没有听说过他们,倒不如说是在问他到底掂不掂得清几斤几两重? 毕竟,就算他从未听过什么司荒司非,但定钧的“荒祸”“灾兵”二使在妖魔中的名声却是如雷贯耳,同曾经的那位“祭剑使”一样,是能止鬼哭妖嚎的狠角色。 而荒祸使座下的这两个……是那位手下最得力的两条獒犬,尤其是近叁年游荡四界八方,也不知碎了多少魔胎妖丹,他想不认识也难。 积善童子本想努力宽慰自己,不必恐惧太过,毕竟问话的这个“司非”和他修为相当,可再开口时,他却已经有些控制不住面皮的颤抖, 他说:“家主虽有大能,但偏爱埋名,不擅呼朋唤友,亦不爱宣扬声名……” “何必谦虚?”千山打断他,“这老道学艺不精,有一样却没说错——不管是自造一方芥子境还是藏境于地脉,你家主这用在‘聆枫居’的手笔都颇得传说中的坤舆‘千门’遗风。当然,坤舆早就没了这等手段,你家主却还能做得到,可见是个有本事的。可是——那又怎样?” “且不说我们不杀无名无能之辈,”他望着对面积善童子忽明忽暗的脸色,弯了唇角,“你家主就算有本事,却始终藏头露尾,连报个名号也不敢,可见本事也大得有限——既然如此,想必也不回太难搞。” “方才就说了,这片有胆子挑衅定钧的其实没几个,就算你不说,我们迟早也能找出来,只是多费些功夫罢了。这样,你还要继续替那位藏着掖着么?” 积善童子数十双手瞬间绞紧了,嘴唇开了又阖,显是动摇得厉害。 千山不催,卫寄云却忍不住抱怨起来:“这妖怪实在磨蹭得厉害,不如用些手段——陈姑娘,你介意么?” 陈莫儿不意他会这般体贴,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没事的,”她用力摇头,“我只是怕虫鼠,平时也经常杀鸡啊狗啊猪啊什么——我还剥过熊皮呢,不怕的!” “那太好了,”卫寄云用力点头,“陈姑娘真厉害!” 千山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 影枭一口啄下,自侏儒的后背心穿下,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惨叫响起,紧合的二十手瞬间散开,在空中地上乱舞乱抓。 千山起身,走到积善身侧,好声好气道:“寄云说得不错——我们快些,好吗?” “来,你的家主叫什么?” 积善童子猛地摇头。 “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不……不能——说了会死!会死——” “那可真是不妙,我们只能换个问法了。” 千山抬脚,精准地踩落一只手腕,用力一碾,便断了一只,直疼得那妖物扭动翻滚不已。 “一个问题,一只手。”他说到这里笑了笑,“幸好你手多——你的家主,在此地喊得出名号的魔头里,能排到第几?” 积善仍旧摇头。 “好歹给个范围吧,叁?还是五?” 他一边故意拖了长音,一边咔咔踩了两只手,直疼得积善面上扭出了层层褶皱,嚎道:“十!十数之内。” “很好。”叁千笑笑,“那么请问这十位分别是?把你能说的都说了。” 积善面露恐惧,可挣扎再叁,还是摇了头。 “怎么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啊?”千山感叹。 他说着又要抬脚,结果就听陈莫儿弱弱道:“这样下去……恐怕不够踩吧?” 卫寄云点头:“是啊,千山,要不还是用那个法子?” “不一定能成,”千山说,“那个只能用来对付小妖怪的‘言缚’,大妖魔多是‘心缚’。” “我知道。不过不管成不成,总归能试出那妖怪的本事来?” “也对。”千山赞同,低头对几乎喊不出声的积善道,“接下来如果你想说‘是’,就说“不是”,如果你想说‘不是’,那就说‘是’——不可以回答不了,明白了?” 别说是积善,一旁的陈莫儿和姚黄也愣住了。 尤其是姚黄。他早就不动声色地缩到了叁肘开外,方便千山下脚。然此刻看到积善扭曲的表情,一张老脸也忍不住扭曲了起来,颇有几分物伤其类的意思。 “明日——我是说外头的时辰,你们是打算在落桑城碰头?” “不是……” “东?西?南?北?哪里?——哦,这些算一个问题。” “……” “东?” “是……” “西?” “不、不、不是……” 积善童子已然胸口剧烈起伏,头上出汗如浆。 卫寄云听了,不由嘀咕:“落桑城西?可真会挑地方,那边可全是桑国的王公贵族……” 千山不理他,对积善童子的异状也恍若未闻,只继续盘问。 一旁陈莫儿揪紧了手,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地上,欲言又止。 姚黄能猜出这位少东家想说什么。 小仙师的问题并不刁钻,无外乎是要问出那“家主”的身份与所在。 可显然任何可能接近真相的问题都受到了极大的束缚。按照这般问下去,这虫妖的手够不够踩就不好说了——约莫是不够踩的,那之后又如何是好? 倒不是姚黄替这虫妖担心,只是他晓得仙家手段多,尤其是这定钧的实在凶恶,他真的害怕…… 姚老道的担心并没有持续太久,一晃神,就听卫寄云问道:“诶,怎么办,不够问了?” 千山抱歉笑笑:“那没办法了,我们是真不想用搜魂这般手段,过于阴损——可你家主实在欺人太甚,回头你要怪就怪……” 话音未落,积善童子大吼一声:“家主——家主就是——” 然而这侏儒连口型都没能做出来,腹部却倏然膨胀起来。 “妖丹——他要炸——” 姚老道大惊失色,可还没吼完,就觉眼前一花,再一晃,就见着少年已然直起腰来,手里捏着一块红白之物,而那侏儒腹部已是空空荡荡。 不过转瞬之间,原本还有侏儒形状的青年整个像是迅速被抽干了水分,成了干瘪的一团倒在地上,像只风干的胡桃。 卫寄云感慨:“不过搜魂而已,竟然试都不敢试一下,就这般自裁了。” 千山道:“师父声名在外,我们又是他弟子,虽然本事不及师父叁成,总得担待着些。” 他说着收起了影枭,注视着跌落在地又径直碎为齑粉的侏儒,待得飞尘稍稍散去,又蹲下,捻了点再手上。 “一样?”卫寄云起身,走了过来。 “嗯,你看看。”他将手中东西抛给卫寄云,道,“和太平镇的那个一样。” 一旁陈莫儿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强忍着害怕的神情,亦跟过来悄然探头。 卫寄云大大方方地展示给她看。 那是一枚红白色的石头,像是落了枫叶的雪地,纹理奇特,一下就叫陈莫儿瞪大了眼睛。 “啊——是、是和行馆门口的那个大石头一样!” “对。”千山走过去道,“近半年,落桑城里丧妻之事连连,且多是新娶新丧——我们去开棺看过,大约有十来个都是空的,连骨头也没有,只有土。有一个我们赶得及时,赶在下葬前想办法给人剖了腹,然后就发现了这样的石头。” 故事 “那你们……” 千山点头:“接下来我们就去落桑城再探。” “啊。”陈莫儿眼睛一亮,“那岂不是顺道?” 千山道:“是,小姐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将你安全送回去。” 陈莫儿有些着急:“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若你们不想惊动那大妖怪,岂不是扮成这管事的样子,再寻个人顺道送去最好?” 千山笑笑:“小姐古道热肠,三千佩服。只是一来,小姐此趟到底是要去嫁人的,二来,小姐还有家里随从要照顾,如何好再继续跟着我们一道冒险?” 陈莫儿道:“我……我本来也不急着嫁人,都是爹爹……诶,就算非嫁不可,我这趟出来遇着这么大的事,撞见妖怪了被吓病了很正常罢?还有,小仙师你应该会那种撒豆成兵的术法对不对?想办法给我寻个替身,替我装病躺着,其他人也一样——正好再扯一队人,我同你们一起悄悄过去!绝对不会打草惊蛇!” 她一气说了许多,显然在一旁琢磨久了。 千山听得笑了起来,道:“我们要对付的那个‘家主’,大约最精擅的便是此类术法。撒豆成兵不过是最粗浅的傀儡术法之一,如何能骗得过去?而且说到打草惊蛇,大约已经来不及了。” 陈莫儿不明所以,但很快,瑶千山带她来到行馆门口。 原本的石屏已然不见踪影,唯独底座上落了满地的细土。 “此石确为这方芥子境的‘关窍’所在,恰如阵眼一般,既有沟通地脉,储存灵气之能,也应当同那管事身上的有所连通,如‘母子’一般,子死母殇。既已损毁,再有半刻,等最后一点灵气消散,这行馆也要消失了。” 眼见她咬唇不语,千山打趣道:“虽然等会儿我们出去,便是身在荒郊野岭了,不过这‘家主’本事确实不错,这芥子境会扰乱人对时辰的观感,外头确实耽搁不过一个时辰。” “至于下雨,小姐不用担心,横竖三千是正宗定钧门人,又收了你的报酬,自然说到做到——啊,小姐该不会是想赖了报酬,不让我送亲了吧?” 他说话时一派轻松,陈莫儿似被他的情绪感染,眼睛又慢慢亮了起来,待听得最后一句实在没忍住,咬着唇笑出了声来。 “少东家说到做到,不会少了你的。”她说。 千山闻言松了口气,望着她晶亮的眼神,不由又宽慰道:“横竖不过是大妖魔养小伥鬼,巧借名目吃人罢了。待我——” 他本想说,待我除妖之后,再来寻你,将其中关窍同你好好说说。 他晓得自己是天生的“巧言令色”,自知若有机会,不仅能满足她那个摸清来龙去脉的需求,还能哄得再次她露出现在这般快乐的模样。 可他马上就意识到,这当真是个极危险的念头。 这如何是能有“再次”的? ——她要嫁人,而他也还要继续上路呢。 千山看过些少年仗剑游行的闲书,知晓这种像杨絮一样轻飘、又像蜂蜜一样黏腻的感觉是什么。 若不然,他怎么会寻了这么个“看石头”的由头,把看管姚黄还有安抚旁人的差使扔给卫寄云,再单独领她过来? ——自然是因为想和她说会儿话。 可他也知晓,那些故事途中的美妙触动与憧憬,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风景,如同只开一季的杏花,待得最迷人的那一段绚烂过了,能于偶尔梦回时触得一脉花香,便已是万分难得——毕竟游侠儿的故事总是一段接一段,如何能真被一场偶遇的花事迷了眼呢? 所以千山迅速改了口。 他说:“待我将小姐送到,再同小姐讨杯酒喝。” 陈莫儿不疑有他,眼神依旧亮晶晶的,满是不加掩饰的崇拜与感激。 “这是自然,小仙师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啊,说起来我还不曾同小仙师正式言谢呢。” 她说着后退一步,捏着手中的扇子盈盈拜下,红裙翩跹间,身姿摇曳,笑语嫣然,自有一番杏花绚烂之姿。 千山恍惚了一瞬。 他急促地眨了两下眼,最后还是忍不住避了开去。 “……不必。”他说。 却没想这句提醒了陈莫儿。 她“啊”了声,说:“原先那报酬可不够——小仙师,你、你还要些别的吗?” 千山下意识想回绝了,可对上她的眼神,莫名就改了口。 “什么都可以。”他说。 “什么都可以?”陈莫儿犯难,“那……先前这行馆主人要的灵石正好送给仙师可好?” 她说完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笑道:“小仙师身出名门,见多识广……这些或许不够。不知可还有别的吗?” 千山想说没有了,可低头瞧见她尖尖的眉尾,再次改了口。 “你那只眉笔还有用吗?”他说,“我……我以后上妆用。” 陈莫儿愣了下,很快就点了头。 “当然。”她说。 …… 喜事 就这般,送亲的后半途平顺极了。 诸人摇摇晃晃醒来时,面上皆是惊惧迷茫,似不明白为何忽然在大路上东倒西歪成一片,又不明为何心下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从何而来。 姚仙师极为上道,很快就安抚说方才遇见妖踪迷路,差点遇险,而那个叫马尚的护卫头子半路脱逃,所幸遇见了他同门的高人前来相助。 助人的自然是那位一看就极神气贵气的少年仙师。 他甚至不需要解释什么,只要是眼睛的就能看出,自从这小仙师一来,队伍也不沾雨了,行动速度也变快了,别说妖踪了,连空气都好似清新了许多。 眼见诸人因为暗示,不再纠结“遇妖”之事,千山重新坐回了他那个破板车上。不过这次车上只剩牲畜,顾老账房因为身体极度不适,哼哼唧唧地挤在了前面单独的板车上休息。 哦,还少了那只大黄狗。 千山特地嘱咐姚仙师取了血之后要将狗好生掩埋了,超度就不必了——毕竟那会儿赶时间。 当然,千山心里还是为它默默念了段超生咒,只是没念到一半,突然边上凑过来个脑袋。 “千山你干嘛呢?别人盘核桃你盘灵石?” 卫寄云在边上看了有一阵了,很是奇怪好友为何掌心抓着两颗灵石颠过来倒过去地摸。 “报酬。”千山淡定收起灵石。 “怎么才两颗?”边上又凑过来一个脑袋,是姚老道。 “连我都有一颗!”他替小仙师愤愤不平。 千山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姚老道立刻觉出小仙师神情不对,赶紧道:“不一样——还是不一样的。一共才十颗,能给的都给了,已经是极贵重的心意了。” 千山的脸色这才好了点。 姚老道松了口气。可他还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怎么说呢,之前的小仙师只是嘴上阴阳怪气,可从刚才与少东家出去一趟又回来后,话是少了没错,可眼神却阴阳怪气了起来,刮在人身上,冷嗖嗖的。 ——真是奇也怪哉,难道是嫌少东家心意没给够? ——若是,再开口要些嘛,不就是想多要点,直说就是了,年轻人就是脸皮薄。 ——命都是他救的,多要点怎么了?都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等等? 姚老道的眼神古怪了起来。 他迅速低下了头,不敢让边上两个杀神觉出端倪来。 不过,待得将新娘子一路送到夫家,送人吹吹打打地送入洞房,姚仙师又不太确定了。 也不知是不是受这热烈气氛的影响,小仙师已然同周围人一般,捏着喜官的糖剥了一颗又一颗,笑得轻松又惬意了。 他甚至还端着酒,同新郎官敬了一杯。 姚仙师借着敬酒,也仔细端详了这新郎官几眼: 看着倒是面嫩,个子也高高壮壮,若非面色发黄,眼下泛黑,也算得上是个十分俊秀讨喜的小新郎。 可惜刚被周围孩子推搡了几下讨喜糖红包,就踉跄着差点没摔倒,这脚步虚浮的模样,恰合了传闻中的外强中干。 眼看着新郎就要摔倒,幸好来香的东家就在旁边,一把抓稳了扶住——这当爹的倒是身强力壮,高大威武不说,面容亦是刚毅,虽近不惑之年,但目中神采湛湛,显然是比自己的儿子更有康健长寿之象。 想起自己先前的听闻,姚仙师自然心下又是一番唏嘘,忍不住暗暗摇头。 正想着,忽听卫寄云笑道:“啊,你们快看快看!新郎官害羞了!” 另外两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新郎官取了一旁的红包,慢吞吞地分给周围的孩子,虽然动作看着不情不愿,可那红透了的耳根还有眼中掩饰不去的羞涩,到底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瑶千山出神地看了会儿,到底还是重新将酒杯斟满。 他冲着新郎的方向遥遥敬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一旁卫寄云抓起酒坛子,“哎”了一声。 “怎么喝了这么多啊?”他说,“千山你不是不爱喝酒吗?” “当然是因为心情好。”千山笑笑。 “还有酒也好。” 半晌,他又补了一句。 …… 红烛高照,暖融融的光落在满床绫罗瓜果上,泛出蜂蜜似的光泽。 新娘独自一人端坐在鸳鸯绣榻旁,面上不见喜色,只垂首捏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好似远处的欢乐笑闹之声与己全无干系。 不知过了多久,她倏然抬眼。 只见窗户处“砰”地被撞开,旋即窜进个巨大的黑影来。 来人挟着满身酒气,叁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一把扯下她遮脸的扇子,将她拽入怀中搂紧,大笑道:“我的少东家,我的好小姐——如何摆出一副独守空闺的模样?岂不是早就知道了你那新郎官不中用?我早就同你说好了不是,会好生与你洞房,再不行,留下来帮那个小的一把也是可以。” 新娘并不挣扎,只是眼神冷淡,道:“再用这脸乱喊就给我滚。” 那人被她骂了,愈发高兴:“这粗汉确实不行,配不上你——不若换这个——来来来,这个你一定喜欢。” 来人说着,身形又拔高了一寸,衣服倏然被撑得愈发鼓胀,原本满脸的胡子尽数褪去,露出一副刚毅的面孔。 他在怀中人鄙夷的注视中,狠狠低头咬了口她的唇,调笑道:“好女儿,好闺女,今晚就让公爹来伺候你可好?” “来,快喊一声‘爹爹’我听听。” 戏弄 明明应是再板肃不过的模样,再沉稳不过的声线,可开口就只有污言秽语。 她定定抬眸,冷静反问:“爹?什么爹?你算我哪个爹?” 对方闻言哈哈笑道:“自然哪个爹都可以。乖女,你可以选择当‘陈莫儿’,嫁了个中看不中用的病秧子,而我这当公爹的呢,心疼你洞房花烛夜寂寞难耐,就好意过来给你送子。” 她想也不想,就啐他一口:“真亏你想得出,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我要什么脸?”他意有所指道, “要脸都活该饿死。” 说着又要去亲她脸,结果被她用扇拦了。 薄薄的一层纱,抵在他的鼻尖与唇上。 软绵绵的,与其说是拒绝,倒更像是隐晦的挑衅与挑逗。 他尝出来了,却难得没有继续,反倒后退了些。 “不乐意?不喜欢?倒也无妨,”他透着纱,盯着她黑幽幽的眸子,慢慢道,“你也可以选择做 ‘洛水’,当回洛玉成的乖女儿。” “至于我,我同他曾经也算是忘年交,论辈分你本该唤我声‘叔叔’,可我心好,趁他倒霉替他照顾女儿,自然是视若己出——” “乖女,宝贝,干爹平日待你如何?要星星不给月亮,可你瞧瞧你今日这副死样子,别说喂饱干爹,连给干爹尝一口都不肯。” “明明已经随你心意玩了个痛快,如何转头就给干爹我摆脸色?”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旋即嗤地笑了:“哦——晓得、晓得了——莫不是因为定钧的两个小崽子?” “瞧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是不是很让人想念?是不是很像你那个死透了的师……” “屠天工!” 她声音不高,眸子却倏然亮了起来,因为怒意。 那怒意落在细细的眼中,同她的声音一般,像是阴燃着的火,哪怕隔着纱不甚分明,却也能觉出灼人之意来,瞬间勾得他下腹躁动不已。 叁年了,屠天工这点伎俩用了无数次,屡试不爽——简单粗暴恶心人,但也当真好用。 ——瞧她突然就褪去了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换作一副要扑上来将他咬死的模样。 “哎——乖女,”他故意拖着长音应了,“喊你爹爹作甚?” 于是她果然扑上来了。 “好、好好!”老魔头狂笑不止,一把掐紧她的细腰,不顾她倏然剧烈的挣扎,隔着扇张口就咬。 完全不似人类的粗长舌头伸将出来,带着过于丰沛的涎水,只用力一扫,就舔得那层纱濡湿透了,绷在她面上,紧紧贴着她的眼、鼻、唇。 洛水恶心得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 “滚……唔……” 只是抗拒的话还没说完,那层脆弱不堪的纱便倏然撕裂了。 他的舌像是有自我意志的怪物,卷着残裂的丝线,肆无忌惮地撬开她的唇。柔韧湿滑肉质之下,隐隐有无数细细密密的尖刺探出。 洛水毫不怀疑,若非这魔头还能还记得要维持着人形, 此刻她半个脑袋都应该在他的嘴里了——同过去无数次那样。 纵使知晓这已是他大发慈悲的结果,可她还是被难受得不断拍他,抓他,揪他头发。 当真换作修为差一些的,这一下就能被她直接拍飞半张脸或撕了头皮。 然面前这个实在是脸皮又粗又厚。 且洛水毫不怀疑他已经觉察出来,她已然在这样恶劣的言语逗弄与粗暴对待中,软了身子。 轻微出神中,魔头的舌头倏然卷上她的舌根,像是再也克制不住食欲一般,朝着她的喉胃探去。 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她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下。 那舌倏然退出,同它的主人一般狡猾,卡着最后一瞬,想故意引她收势不及,好咬破了自己的唇舌。 洛水这亏实在吃得不少,也早就练出来了,如何还能上当? 然而,她也晓得,若不满足他,继续纵他发疯下去也是不可以的。 少女扭头避过这魔头复又碾过来的唇,胸脯起伏不定:“……爹爹这是在对……媳妇做什么?快放开我!” 她用力推他,长睫忽闪,眼角犹带泪痕,面颊红晕遍染,也不知是气是羞。这般颜色映着灼灼烛光,甚至能瞧见细细的绒,当真同洗净的蜜桃般鲜艳欲滴。 于是对面那已然獠牙毕露的巨口复又合上了。 来香酒家的东家一抹嘴,复又变回端正高大的壮年男子模样,在她脸上一边啃一边笑道:“乖女,莫不是以为我这儿当真是那等黑心的人家,舍得让你受那春宵空待的委屈?” “你、你什么……意思?” 陈莫儿露出惊骇的神情一边拼命躲闪,可哪里挣得过这如狼似虎的成年男子?转眼就被他小山般的身子压死在锦塌里。 “我的儿,如何这般天真?”他笑着扯开她的裙摆, “从我儿同你定亲起,爹爹就一直在等——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盼得你进了洞房,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同你一道快活。” 孝顺 “你、你不要脸!啊……” 她刚要痛骂,却被这不要脸的畜生打断。 “明明得了趣,如何还不肯承认?”他牙尖用力,直磨得她耳垂红得仿佛要沁出血来,“你也早就准备好了不是?方才拜堂的时候,我就瞧见了,你也在偷偷看公爹,是不是?” “难道你当时没有想过,若是同你拜堂的是公爹这般强壮英武的人物就好了?毕竟你公爹我正值盛年却一直未曾再娶,而我那不中用的儿又是个出了名的绣花枕头——哎,反正都是亲父子,岂非我的种就是他的种?” “而且公爹身子好,再好不过,定能让你先快活了,回头洞房时,也好让我那苦命的儿轻松些。” 他一边口中喋喋不休,一边扯了彼此衣物。 陈莫儿一时瞠目结舌,仿佛被他那泔水般的污言秽语所慑。 不管什么原因,这般表情显然让对面人十分满意。 待得他复又按着她的肩,要欺身上去,陈莫儿终于反应过来了般开始哭骂挣扎。 “放屁!”她骂他,“你放屁!你这个扒灰的老货、肖想吃天鹅肉的臭蛤蟆!不要脸的畜生!” 他听得大笑不止:“那你可看好了,看清了,就是这个老货才能将你吃透——至于癞蛤蟆……乖女,你可知道癞蛤蟆该怎么下子?” 他说着半跪起来,将她翻了个面,复又迫不及待地自后压上。 这一下实在粗暴,少女哭了一声就断了声气,像是被疼晕了过去。 “哎哟,如何这般娇贵?快给爹看看,嘶——” 他仿佛极心疼般,倒抽一口凉气,甚至还假惺惺地掰过了她的脸,俯身渡过一口气去。 可他手上身下动作非但没有停下,更是不见丝毫怜香惜玉之意。而那渡气的唇舌也很快改舔为咬,像是想要将她整张嘴吞下一般。 他当真化身成了她口中的“畜生”,动作间浑身肌肉皆尽鼓胀至极致,很快就沁出一层淋漓透亮的水泽。 然若此刻若有旁人瞧见,就会发现这般恐怖的出水,根本不可能是汗液。 那黏腻的液体仿佛是满涨炽欲的某种具象,与其说是汗水,倒更像是涎水,从他每一处毛孔流溢出来,几近贪婪。 那不知是何物的水液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很快就淌了身下娇物满背,却没有一滴流入锦褥之中,很快就在她的背上消失不见,如同落入沙地中一般。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上闪过垂涎、惋惜、还有无限期待。 喉结耸动间,他忍不住将唇舔了又舔,可最后也没一口啃下,只喘着粗气,像是解馋般凑近她的脖颈使劲拱着乱嗅,同时不忘哑声调侃。 “乖乖,怎的这般贪吃?”他笑道,“就这么饿?” 可身下的人只有后背微颤,像是已经不堪折辱,半昏过去。 这禽兽愈发洋洋得意起来。 “瞧瞧、瞧瞧——只有公爹才能这般满足你,莫说你这小相公,比之外头那几个小白脸也何止强上千倍百倍?来,你告诉爹爹,快不快活?” “这是第一次——待会儿还有第二次、第叁次——就这样一直等到我儿过来,就让他在一旁看着、看一整晚可好?” 少女猛地颤了下,像是对这话终于有了反应。 而背后的那个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般,突然止了絮叨。 远处的人群喧闹之声不知何时起越来越清晰,夹杂着各样嬉闹之语。 “送入洞房——闹洞房——” “哈哈哈哈哈——新郎官要登科咯——” “春宵一刻、春宵一刻,那样的新娘子,新郎官如何等得……哎哟,正说着呢,这就迫不急待了?” “哈哈,新郎官摔了——哎哎,赶紧扶起来扶起来……” 后头乱遭遭的,笑闹混作一团,再听不分明。 可有一件事却是再清楚不过——竟是吉时已至,不知不觉已过了大半个时辰。 “你、你……快……停下……”陈莫儿气若游丝,满面慌乱,“求求你——求求爹爹……” “求爹爹做什么?” “求爹爹快一点!” “好好好,好女儿,乖女儿!都听你的——听你的!” 他狂笑起来,仿佛一点不担心被外头听到般,轻松拽起她坐在自己身上,让她搂住自己的脖子,吆喝道:“来,乖女,坐稳喽——” 情潮汹涌而至,她猛地挺身仰脖,像是终于耐受不住这极乐之境。 而她的手亦像是控制不住般,倏然收紧,干脆利落地折断了他的颈骨。 温暖的灵气游走四肢百骸。 身下孽畜的喋喋不休终于止住,不再吵得人耳疼头也疼。 她舒得眯起了眼。 许久,她复又软绵绵地趴回了他饱满的胸口,像是极满足般蹭了蹭。 “谢谢爹。”她说。 …… 洛水翻身下床,扯了喜服披上,在妆台前坐下,捻了梳子揽镜细细整理起来。 镜子的脸名唤“陈莫儿”,纵使已经看了大半年,依旧是不太熟悉。 不过无妨,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张熟悉的脸了。 横竖每一张都不熟,到底用哪一张又有什么区别? 镜中人眼底一片平静,仿佛在审视一张皮毛,一块需要细细打理的锦缎。 只是这样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床榻上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像是蛇群蠕动的声音。 那声音很快就到了她身后。 她瞥了眼镜子,皱眉。 那镜子里的歪斜脑袋冲她咧嘴一笑,抬手“咔”地一声就将自己扶正了。 “这次好,很好。”屠天工夸她,“下手又快又黑,已有我当年叁分风范。” 他说着躬下身,像是褒奖般重重亲了她脸蛋一口,汗水淋漓的粗壮胳臂横勾到她胸前,一把扯下半幅艳红的喜服,又凑到那雪白的肩膀上啃了口。 她忍不住呻吟出声,横了镜中那黑魆魆的脑袋一眼,目光先是落在他已然变回白骨的另一只胳臂上,又落到他失了人形、肉触皆露的半边身子上,故意娇声道: “公爹,方才已失了那般多精血,不好好躺着,怎么还有力气?” 怪物 屠天工正低头忙着,闻言抬头注视着她爬满霞晕的脖颈与面庞,自后揽着她,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晃了晃,又凑近那唇亲了亲。 “多好的一颗头颅,多利的一张嘴,”老魔头感叹,“若是能摘下来,就可以挂在腰上,天天陪着爹爹。” 从前洛水会回他:“那不如摘了你的孽物挂在我腰上陪着我,岂非更好?” 可惜第一次这么回的时候,这个臭不要脸的魔头当真说到做到—— 往事不堪回首,这次洛水什么都没说。 她偏了偏头,道:“你挡着光了。”话是不耐,语气中却无多少情绪。 “不妨事。”他笑呵呵地伸出那只枯萎的爪子捻过她面前的眉笔,转了转,玩味道,“原来那支呢?” “送人了。” 他嗤笑一声,没再说什么,骨指尖捏着那细细的笔,如同攥着根绣花针,试图给她描眉。 不过这个显然没有太多的耐心,技术也不怎么样,两笔便画歪了。 他也没有改的意思,捏起她的下巴,再度咬了上去,很快将她的唇舌啃了个水液淋漓,口中不断吞咽,喉中亦发出低沉的呻吟,仿佛在含舔咂摸什么极美味之物,沉醉不已。 喉结每滚动一下,他的嘴角便裂开一分,很快就裂至耳根,将她眼睛至下巴的部分皆尽吞入。 洛水在他口中发出含混的呜咽,很快就像是受不住般,眼中泛起一片朦胧的水光。 “轻一点呀……”她嘟囔。 “你自己算算多久没喂我了?”屠天工腹部传来清晰的抱怨,“早前吃的那一点根本不够,还要反过来喂你这个没良心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当真是前世来讨债的。” “什么讨债……明明、是你上赶着要给人当爹。”洛水哼笑出声。 那笑声落在他嘴里依旧含糊,只是笑的时候从她口鼻中呼出的一点热气挠在他上颚的软处,又刺激得他口中涎水疯狂分泌,喉结上下滚动不已。 “勾我做什么?”屠天工威胁收紧了嘴,将她含得愈牢,“不想要你这张漂亮的脸了?” 洛水不以为意:“反正最后都是要吃的,每次都吃那么多,也没见你真吃亏。” 屠天工听出她言下之意,不禁大喜:“什么你的我的?我吃不就等于你吃?你挑食,可不就只能爹爹喂你?你多给爹爹喝点你那些水啊血啊,爹爹才能恢复得快——恢复得快了,才能吃得更好,才能将你喂得更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是不是?” 他激动起来,口中不禁用力,齿牙磨得嘎吱作响。 “好不容易有一次洞房花烛夜,就让你爹爹、夫君再次吃个饱可好?吃饱了,下次的都喂给你总行了吧——如何?行不行?” 失了形的半边肉触乱舞,而那只枯白的骨爪更是一把将她身上的衣物彻底撕下,极为激动地在她身上比比划划,仿佛只等她一声令下就要下刀。 她没说话,只是闭上了眼。 于是屠天工晓得她这是同意了。 成年男子的头颅倏然膨胀开来,磨盘似的血盆大口兜头罩下,将她胸以上的部分全部一口咽下,吞入喉胃之中。 口舌喉胃被占了位置的长舌贯穿,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同时,怪物的四肢与阳物亦散了形体,化为无数腕粗的肉触,将她下半身彻底包住。 洛水还维持着面向妆台的坐姿,可臀下的绣凳却已经被肉触完全替代。 若此刻有谁进来,必能瞧见一副极诡异的景象: 通身洁白的少女被赤红的肉藤团团包裹着,偶尔泄露一点的皮肤上红痕遍布,一时之间竟难以分辨,到底是她被人样的肉藤椅子吞食了大半,还是原本就与这肉藤一体双生。 她口中唾液亦逐渐泛起腥味来。 而这点腥味显然彻底刺激到了享用她的怪物。它低吼一声,倏然收紧了喉胃,将她彻底嚼碎,吞咽而下。 碎裂的形体并没有变作肉块骨片散落,反倒像是融化了般,尽数化作浓黑影子与汹涌而出的血液。它们混在一处,流溢出来,一部分被久候的肉藤贪婪舔舐,更多的则重新聚为雪白光洁的女体,身段玲珑无暇,面容一片干净。 那重聚的人形没有丝毫避开重新围上的肉触意思。 相反,她用力张开手,紧紧抱住挤入怀里的肉触,如同另一种白色的藤蔓,毫不犹豫地与这赤红的、已经难以分辨人形的肉触之块彻底缠绕在一起。 两只怪物一边吞噬,一边纠缠,不断重复打散、吞食、重聚的过程,直到血肉交融,不分彼此。 父子 龙凤红烛堪堪烧至过半时候,门外终于再度响起闹哄哄的声音,只是同方才那种要一往无前冲入洞房的气势不同,这次人声在叁步开外就停了。 “方也闹够了!不能再耽搁,不然误了吉时你们谁担着?!” 说话的是引路的喜娘,声音又高又亮,身材也堪称可靠稳重,只往新郎官身边一拦,后头还想闹洞房的便止了步子。 新郎朋友不多,来的大多是东家的熟人,只是东家太过痛快,早已自顾自喝得烂醉,被人扶了下去,新郎又一副面嫩可欺的模样,被迫着灌了不少酒。 喜娘心下担忧,可哪里劝得住? 果然,新郎来的路上,眼看都能瞧着洞房的灯了,结果一个激动,不小心就跌了一跤,旁人扶都来不及,就这么捂着胸口坐在半道喘了半个时辰,面色难看得可怕,立刻叫那些瞎闹的醒了大半的酒,惹得喜娘痛骂不已。 好又过了一刻后,新郎稳定了下来,叫郎中与懂医术的修者瞧了,皆说无事。小新郎官也争气,终于还是站了起来,不用人扶也能走得稳稳当当。 喜娘哪里还敢耽搁,当即引了新郎官来到洞房前,将那些还想闹的统统拦在了门外。 因为新郎身子的缘故,旁的礼节都简化了许多,该行的也都行了,只有这最后一步合卺酒…… 喜娘端过漆盘,正犹豫着,就觉手中一轻。 “我自己去吧,时候不早,都歇了吧。”新郎官面色虽然不好,但还是稳稳地冲周围人拱了拱手,声音不高,却也十分清晰。 喜娘微愣,旋即觉出这传闻中的病秧子新郎官其实酒量不错,瞧这模样,大约还清醒着,不愧是酒楼的少东家。 怔愣间,红袍的少年已经推门而入。 喜娘下意识瞥了眼门内,见新娘正安安静静地端坐床边,罗扇半掩娇面,闻得外面声音只将头垂得更低。 这无限娇羞的模样让喜娘掩帕笑了。 她转身,高喊道:“礼成——礼——成了!东家早就说了,只要送入了洞房,诸位客人皆可回前院,今夜桑枝酒不限量,大家尽可喝个痛快!” 如此,诸人哪里不明白,这是东家想得周到,早就安排好了不让看这病秧子新郎官的笑话,拿酒堵他们的嘴呢。 早前那一闹已经惊得人一身冷汗,眼下都这般了,哪里还有不识趣的?皆纷纷笑着告退,只说不醉不休。 转眼间,洞房前就散了个一干二净。 洞房内,一身正红的少年新郎官端着托盘立在床边,却不看面前新娘,而是转头盯着屋中妆台上的镜子,目光阴晴难辨。 待得外头彻底安静,红烛又烧了一大截,他方慢吞吞地走到镜前,伸手在那镜子上抹了一下。 原本温暖干爽的室内瞬间转了模样: 蜜糖似的烛火照映下,满地皆是散落的肉块与肉触;厚厚的大红绒毯在饱吸了水分与血液之后,转为另一种深浓的妖冶之红。 而无论是这满屋让人泛呕的红色,还是这血气逼人的腥味,都不及那坐在床边的男子——或者说是魔物——半分邪异。 那个魔物正懒洋洋地屈腿靠坐着,半眯着眼,应当是进食完毕,终于餮足。 他身量极为高壮,哪怕坐着,也几乎占了大半幅床,半边身子面容英挺,骨深眉长,肌肉贲张,是世间男子最威武雄健的模样,另外半边却没有一块好皮,肉触做的筋骨纹理清晰可见,小臂至手掌部分更是只有白骨裸露。 他摸摸下巴,冲一旁僵立在侧的少年新郎官咧牙一笑: “我的儿——你来了啊。” 小新郎闻言僵了面色:“你们爱认父女就自己认去,别扯上我。” 床上男人闻言噗嗤一笑:“怎么?俊儿长大了,学会心疼姐姐了?” “谁会心疼她?!”新郎官打扮的青俊想也不想就反驳,“哪个倒了十八辈子霉的才会心疼她!都说了我不是你儿子,现在没人,不要乱喊!” 他说的是事实。 毕竟从进了这个房间开始,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他和床上的那个没有半分相似: 眼下,他已经换回了自己的模样,是他最引以为傲的金发雪肤——发丝顺滑,皮肤雪白,同他的亲爹一模一样。 而对面那个呢? 头上一半是蛇似扭曲的肉须,另一半倒是正常,却弯弯曲曲同铁丝般,又粗又黑。皮肤也一样糟糕。这怪物向来喜欢弄成什么麦色深色古铜色,还爱吹嘘成英武气概,其实分明就是浅一点的黑炭头和深一点的黑炭头。 还有眼睛。 那人有次高兴了,夸他的眼睛和头发都是日落熔金——对面这个呢?横竖不过是黑色,她从没夸过。 ——什么乌漆嘛黑的脏东西,也配当他爹? 大约他面上愤慨之色太过明显,那怪物忽地咧唇笑了,不掩眼中戏谑之色。 青俊后脑刚刚炸凉,就腿脚一滑摔了个大马趴,被地上鲜血肉块糊了个满身满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 头顶传来放肆的笑声:“乖乖,我的好大儿,如何还这般客气?就算感激你爹给你了娶媳妇儿,也没必要行这五体投地的大礼喂——亲父子,何必明算账?等我给她浇透了身子,生完了娃认你做爹,再来谢我也不迟,不迟。” 血腥冲鼻,魔音贯耳。 青俊本就是及爱洁的天性,当下哪里还忍得住,转头冲向净房大呕特呕了一通,足足半刻过后,方才脚步虚浮地晃了出来。 吐自然是吐不出什么的,酒水落肚即化,他们又是天生的修行者,除了极净的炭火,本也不需要再吃什么。 好在这一吐,青俊总算是冷静下来。 他没再同这魔头分辩,毕竟如果说这些年如果说他学到了什么,那一定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哦,还有“识时务者为俊杰”。 叁年了,床上这俩他都辩不过也打不过,到底学乖了不少,甚少再挨揍。 其实,眼下的事本也是大半年前就说好的——他与那魔头扮作经营这家酒肆的父子,定亲后就将她迎娶过来。 可是今夜大约是那桑枝酒确实多喝了点,而周围的人又太过热情,以致于他在一声声“恭喜”中晕头转向,差点迷失自我。 不过眼下已经没事了。 膝盖和胫骨都还隐隐作疼,那里曾经因为逃跑被打断过。 还有脖子,虽然愈合了,但因为放了不少血,还凉飕飕的。 所有遭过的罪都在提醒他,迟早有一天他会逃出去,然后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家人 青俊垂眸,没有再试图挑衅床上那个怪物,只冷着脸,老老实实地用“净水”“避尘”将自己和屋子一道清理得干干净净。 除了床上。 虽然床上的人身子莫名干净,可那床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血。 那个怪物不仅半分没有挪开的意思,趁他转身的功夫,又恬不知耻地倾下身子去,埋首床上人削薄的肩胛背脊之中,以胡茬不断上下逗弄摩挲。 床上的身子颤了颤,如同刚睡醒的猫,在暖烘烘的窝里惬意地翻了个身子,毫不在意地露出玲珑起伏的一片软玉。 青俊立刻挪开了眼。 床上人打了个哈欠,含混道:“怎么了这么吵……老魔头,你又在欺负那个傻子了?” 屠天工笑道:“怎么?心疼你养的小狗儿?” 少女眼皮也不掀,嗤道:“那也得他养得熟才行。你瞧瞧,都让他做新郎官了,还在这儿憋着气呢。” 男子叹道:“儿大不服管,那你说说,该如何是好?” “公爹这话说的,还能怎么办?要不现在补他个洞房花烛夜呗——” 她说着,终于抬起那张属于“陈莫儿”的脸,朝她的小新郎官伸出洁白的柔荑,勾了勾,如同招摇出墙的杏花。 “嗯?你觉得如何?补上就不生气了——夫君?” “是也,对极!”他搂住她的腰大笑不止,抓了把床上带血的桂圆红枣掷到新郎怀里,“来来来——一起,正好我儿若是有所不及,为父还能帮帮他。” “谁要和你们一起!不——谁要和你这妖女洞房!” 青俊气得面色涨红,胸膛起伏,怒视着床上两个妖魔鬼怪。 他当然不会和他们同污合流。 且显然,这两个根本半分诚意也无,尤其是小的那个,转眼已经收回了手去,同大的那个跌笑成一团。 方才那番话不过是为了欺辱他看他难堪拿他找乐子——这时候,他俩倒是真有了狼狈为奸、夫唱妇随的父女之相。 青俊本来还能忍住,可被眼下一幕刺痛,立时红了眼。 可他既不能真的抹眼泪,也不能转身就走。 不然一定会让他们笑死。 ——笑笑笑,就知道笑,笑死你们! 青俊袖中握拳,反复默念了数十遍“君子报仇”,又在脑中幻想了一番自己冲进来捉奸在床将这两个妖怪痛打一番的情形。 当然,等到时机成熟,他一定要想办法把消息传递出去,或者逃出去,告诉天玄他还活着,没有落入妖魔腹中,再将这个妖女、还有这个妖怪押回后山封好,亲自看看管起来。 ——就像他爹那样。 对,如果有机会,他还要单独拷问这个妖女,问清楚他的爹爹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去了哪里…… 就这样,青俊在脑中仔仔细细地盘了遍自己的大业,痛痛快快畅想了番未来,才总算慢慢散了胸中郁气。 等他回过神来,忽然觉出室内有些安静。 抬眼,居然是那妖女又心安理得地躺下了,只露了个后脑勺,好似满床的血不存在般。 那怪物正坐在床沿,支着完好的半边,整个躬身倾覆过去,罩在她身上,就这么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它伸出那只非人的枯爪,掂着指尖捻起一绺浸血的长发,凑到唇边吻了吻,又卷入口中嚼了嚼。 明明神情中什么都看不出,动作也同野兽似的,可青俊就是觉出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暧昧与温情。 青俊刚刚平复下去的心情忽又复杂了起来。 胡思乱想间,对面倏然转过头来,恰与他的目光对上。 青俊整个脊背都紧绷起来。 然而这次这怪物却没有像以前一样,一眼将他拍飞出去。它以骨指在唇上一抹,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床榻转瞬变得清爽,干净的乌发水一样地从它指尖滑落,软绵绵地铺散开来。 那怪物没再看青俊,只慢吞吞地掬起一捧又一捧的头发,理出一块空处后侧躺下来,彻底化作一座人形肉山。 它就这么连身子带发丝地将她圈在怀里,彻底遮断了他的视线。 …… 这一夜,来香酒家宾主尽欢。 及至后半夜时,地上已躺了不少横七竖八的宾客,和酒坛子堆在一起,还有人醉得厉害,抱着桌腿不肯松手,边啃边呼“好酒”。 千山这桌旁边也整整齐齐垒了一摞酒坛子。 他喝了叁坛后就不再继续,一直有些出神,可姚老道显然越喝越是高兴,后头十几坛大多进了这老道的肚子。 卫寄云看着姚老道又抱了一坛,拍开封口,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东家这般慷慨大方,真的不要紧么?” “方才回来的人不是说了么,怕耽搁了吉时,就不闹洞房咯。又怕大家不尽兴,便让大家放开了喝。” 姚老道倒是也没喝醉,只是十八坛酒下肚,显然胆子大了不少。 千山没看他,只在心里冷嗤。 什么吉时,骗骗鬼差不多,还不是因为新郎官身子不中用,既怕被人灌着了,又怕睡迟了,不利于养精蓄锐。 ——养什么精蓄什么锐?那病秧子用得上吗? 缘由 叁坛酒灌不醉千山,却很好地勾兑出了他那点阴暗念头。 他还记得,新娘手艺好,本该当场露一手,可送到了之后新郎家就说小郎君体弱,近不得庖厨,受不得惊吓,还是算了。 ——又不是要表演当场杀猪,连块带血的猪肉也见不得吗?娇生惯养的东西,就算冲了喜又能活多久…… 千山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伸手又抓过一坛酒。 “小仙师海量!”姚老道这会儿喝得高兴了,脸色就看得不那么仔细,“洞房花烛夜就该这么喝!” 千山的手在半空顿了顿,到底还是从嘴边挪了开去,略略一倾,重新注满了面前的酒盏。 姚老道还在继续。 “这桑枝酒取的乃是城外最干净的泉水,用最新鲜的桑果,同这王家祖传的酿酒秘方一起,泡上一年才能成。牛饮也不必担心伤身——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口出窍!两口升天!飘飘欲仙!” 千山刚动嘴边的酒盏顿住了。 对面的卫寄云倒是没想那么多。他一直在看人喝,闻言好奇,端起酒盏重新抿了口,惊讶道:“这酒真的甜丝丝的,真好喝!回头我们给师父师叔都带点吧。” 千山嘴巴里的酒更酸了。 姚老道洋洋得意:“不是老道我吹,这西荒我什么好酒没喝过?闻一闻就知道是什么货色,若能给我尝一尝——那配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千山道:“这么说,王家这酿酒的秘方你也晓得了?” 姚老道嘿嘿一笑:“小仙师这是在考我?还是想要王家酿酒的秘方啊?” 千山面不改色:“你不说,我们怎么晓得你真知道?” 姚老道不上套:“秘方自然是不能说的,泄人机密,砸人饭碗,德行有亏——不过嘛,就说一样,桑枝酒确实是有些讲究。” “旁人都以为王家酒好,是因为酿酒用的桑果好,而那桑果好,则是因为沾了落桑樊家的便宜——哦,说起樊家,那可是桑国境内出了名的修仙世家,擅织造,据说同那前明月楼主侯万金也有往来,产的蕴霞丝连海阁都喜爱非常,那边年年着人来采买。” “扯远了,这樊家专给桑国国主养蚕造丝,自然占了不少灵山沃土植桑。人人都说这王家是走了樊家的路子,有办法得到最新鲜、灵气最足的桑果入酒,由是这酒最是清甜,滋阴养肾......要我说,这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其二是什么?”卫寄云十分配合。 姚老道得意捻了捻他那没几根的细长黄须:“这其二嘛,自然是因为水。这桑枝酒别人吃不出来,我却一尝就晓得,他啊,用的水同那已经失传了的‘清泉酒’一样。” 他说着砸吧了下酒碗,仰目作远眺状,倒真有了几分道骨仙风的模样。 “你们不爱吃酒,不一定晓得,那清泉酒最是甘冽,仿佛纯粹灵气所凝......” 千山听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原本游离的目光突然一滞。 可卫寄云还毫无所觉,继续问道:“清泉酒这般神奇,到底是如何失传的?” 姚老道叹息:“小仙师你们不喝酒,当然不晓得,那酒产自涌泉村,原是专为桑国国主酿灵酒延寿,坐落在桑国北屏流玉岭的一角,村中一条清泉自山顶一块白石中涌出,谓之‘清泉石上流’......” “又扯远了......咳。总之山海之会后不久,魔乱频出,村子就被你们提过那个的魔头——就是叫魔主‘雍’的给屠啦。那魔头恰得了渊气破境出关,说要烹人宰羊,大宴天下。” “他听说清泉酒出名,就取了整座山岭人血作引为酿,说是要教教他们什么叫好酒。那一日,据说整片山岭都血气冲天,所有山泉都干涸殆尽,草木皆枯——从此就改名叫‘血枯岭’啦。水和人都没了,还哪来的酒呢?唉,说起来真是惨,那日遭了祸的可不止涌泉村,还有好多村啊镇啊的都......” 千山看了眼卫寄云渐渐怔愣的脸色,终于开口打断:“大好的日子说点吉利的行不行?” “唉唉唉,小仙师说得对,瞧我这嘴!”姚老道终于注意到在座两位小仙师都好似面色有些不对,立刻改口,“我就是说,这年头,叁灾五病的啥都有可能,还是要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哇。” “嗯,所以多喝点,免得明天就喝不着了。”千山主动给姚老道斟满,意有所指。 姚老道一听就苦笑。 这一路上他已反复强调自己真的没听说过什么“家主”,更没见过什么奇怪石头,只是为了找个修行的地儿,给了另一个据说在落桑打拼又发达返乡见多识广的妖怪朋友十块灵石的好处,才找着门路,又鬼迷心窍地答应带“礼”上门。 可两个仙师还是坚持要带着他,说让他去找那个同乡的灰鼠精。 他推辞再叁,甚至装晕,可架不住另一个不带路的选择是去“镇妖锁魔狱”,没怎么挣扎就屈服了,答应帮他们一起打探石头来源。 一提到躲不过的命,姚老道不用千山再劝,主动提了一坛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喝到一半,一旁沉默的卫寄云突然问他:“既然涌泉村都没了,现在桑枝酒还是用那里的水吗?” 重逢 姚老道放下坛子,抹了把嘴:“当然不是喽,哦,我刚才说的是以前的桑枝酒,以前出名的那会儿——现在东家老王和樊家能搭上关系,那么多灵山灵脉,大约还是找着差不多的灵泉了呗。” “原来是这样。” 卫寄云点头,虽然面色沉凝依旧,但还是好了许多。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也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到了后面也直接抱着坛子灌。 旁边两个看了也不说什么。 姚老道只笑呵呵地接着夸小仙师海量,直夸得卫寄云又快活起来,拉着老道就要和他拼酒量。 可惜不用灵脉法诀疏导,卫小仙师的酒量显然不大行,不到半个时辰就喝趴在了桌上,喃喃自语。 姚老道自觉挪远了点,唯恐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怕什么?”千山讽他,“横竖不过是寄云想家了。他家以前就在流玉岭附近。” “不是涌泉。”千山又强调了句。 “哦,哦哦哦,明白了。”姚老道点头。 过了会儿,老道说:“我有个朋友,以前也住那边。” “她还活得好好的。”他也强调了句,“就是不住那儿了,和卫小仙师家人一样,运气也挺好的。” 千山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一人一妖就这么沉默地喝过了后半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沉沉的、仿佛吸饱了水灰云也清晰可见,千山才对姚老道:“走罢,我们去见你那个朋友罢——做什么营生的?” 姚老道下意识抬头环视了下,才并起五指,做了个挖铲的动作。 “挖井?营造?”千山问。 姚老道摇头又摇头,讪笑道:“就是......就是给先人造个住处啥的。” 千山定了定,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先人的住处”是个什么东西。 姚老道记性不错,还记得要说吉利的。 “还有,今日去不了,”姚老道又道,“活人的吉日她都不开业的,得等先人的吉日,也就是后日。” ...... 第叁日,姚老道带着千山他们在城北陋巷里拐了十七八个弯,终于找到了一家门口悬着红漆棺材的院子。 只是还没跨进院门,几人就齐齐顿住了 。 院子里早已站了几个人,当中那个形容瞧着十分眼熟,只是一身素白,头簪白花,遥遥望过来间,双睫垂泪,神情凄楚——正是陈莫儿无疑。 于是乎,很多年后千山都还记得,那一日是九月十一,天气阴晦无风,他第一次见她穿白,亦是第一次陪她送葬。 不过,单论重逢那一刻的心情,千山确实感到了十分复杂。 四目相触,他惊讶于那股蓦然涌上心头的喜悦。 只是作为一个颇为善良且颇具同理心的好少年,千山很快就因着这喜悦又生出了某种近似于心虚的、淡淡的负罪感。 ——毕竟两日前,他确实曾暗暗期待过陈姑娘的病秧子夫君一睡不起。 那一晚,千山甚至漫无边际地想过,若陈姑娘的夫君天亮前没了,他就带着她一起走。 ——毕竟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不太长的少年侠客故事。 故事里的少年人打败了最终坏蛋后,总会拼着最后一口气来到面若春花、眼如秋水的心上人面前,要么满怀幸福地死在她的怀里,枕着她的泪水长眠,要么一觉醒来后度过此劫,从此带着心爱的姑娘快快乐乐地寻个地儿共筑爱巢,做一对隐姓埋名的神仙眷侣。 当然,千山自信,以他的本事,肯定不会让陈姑娘哭泣,所以他只需要思考师门哪里有桃花源一样的洞府就行。 ——想远了。 总而言之,那个晚上千山一直想啊想,想到最后也没那么郁闷了,就好像真的看了个简单快乐完满的少年侠客故事。 可谁知今天居然一念成谶。 ——这就麻烦了。 喜悦也好,负罪也罢,都不是问题,甚至连那点阴暗的不开心——“不就是一个晚上、最多两个晚上的夫妻而已么,何至于那么伤心”——也不是什么太糟糕的念头。 糟糕的是他那随着重逢而生的、近乎本能的警惕。 “……小仙师?”陈莫儿先唤了他,不掩惊讶。 她的伤心好像是真心的——鼻尖和眼眶都是红红的,应当是真的哭了很久,声音也透着哑。 她的惊讶好像也是真实的——微微张大的眸子,同先前第一次望见他时一模一样。 她抿了抿唇,眼中亮晶晶的,这样的神情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开心”了,不合时宜的开心。 ——“好巧。” 她应当是想说这个,可开口就咽了回去,因为眼下并不适合熟人叙旧。 千山友好点点头,算是应了声“好巧”。 陈姑娘看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抿着唇,眼里笑得甜甜的。 心思 千山看在眼里,心一半软得像团面,被那笑揉了又揉,几乎要冒出泡来,另一半则愈发沉硬。 心底有声音冷冷哼笑一声,像是揪着了狐狸尾巴的狼犬,磨着牙从喉底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哪能有这么巧呢?好事坏事,红事白事,怎么哪里都能碰上你啊,陈姑娘? 千山这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卫寄云却已经热情招呼上了。 “好巧啊,”他用力挥了挥手,“又见面了,陈姑娘。” 如果这时候,千山还能分出点注意在自己的师弟兼搭档身上,就会发觉卫寄云其实也有些不对——他的声音紧绷了不少,面上的笑也有些僵硬,甚至算得上是迷茫、困惑。 少年望见那白衣垂泪的姑娘时,就失神了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就张了张嘴。 可刚一动作,他立刻记起千山“不要开口就乱认亲”的叮嘱——最近他已经犯了一次,还好没生出误会来。 卫寄云到底还记得千山“不要开口就乱认亲”的叮嘱——最近他已经犯了一次,还好没生出误会来。 他强忍着脱口而出的面善之语,转而先看了眼千山,见搭档同对面点了点头,再仔细分辨了下声音,终于确定了那熟悉的来源。 ——原来是陈姑娘。 卫寄云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没直接开口说什么“面善”“哪里见过”,不然平白伤了人心。 “陈姑娘如何会在这里?”卫寄云神色如常地问。 不过这次,他的热情招呼没有立刻得到回应。 陈莫儿怔了怔,而她身旁的两个仆从则露出十分不赞同的神情。 “夫人家中可是发生了什么?” 千山面露担忧,先卫寄云一步迎上前去。 后者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称呼不当,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也跟了上去。 陈莫儿朝几人福了福,勉力笑了笑。 “是夫君,”她嗓子当真哑得厉害,咳了两声,“他前夜都还……好好的,昨日起身后摔了一跤,就不行了……” 她说着说着,垂下了眼去,眼角隐有泪光。 新郎的身子在场的其实都有数,这话也没什么毛病,可千山问心有愧,顿时有种阴暗龌龊猜想被证实了的别扭。 他暗掐了自己一把,也垂眸低声道:“还请夫人节哀。” 卫寄云显是意外,赶紧也跟着说了声。 陈莫儿摆摆手:“可别叫我夫人了,接换我名字就好,喊陈姑娘也行。” 身旁仆从又皱起了眉,可陈莫儿只作不觉,道:“回头还能不能继续待在王家都说不准呢。” 千山心下一动,半是关心,半是试探问道:“陈姑娘,你既然都当了王家的夫人,为何还要事事亲力亲为?” 陈莫儿道:“我本就是小户人家,哪来那么多讲究?且我家到底是得了恩惠的,夫君和公爹也待我不错,总不好就这么当了甩手掌柜。” 她这话说得堪称心平气和,毕竟刚嫁进来这夫君就没了,立刻要走也绝对算不上薄情——嫁了这么个短命的倒霉鬼,喜没冲成,说不好还得背个丧门星的坏名声。 那两个仆从面露尴尬,不禁低下了头去。 “我不是抱怨,”她轻声解释道,“他们出门跟着我,也只是给我这‘夫人’撑个腰,领个路,再搬个东西罢了。今日我来此,其实也是公爹的意思。他指名说要这家的棺材,可这家主人脾气也怪,说若要来买棺材,除了扶棺的亲眷,谁也不见。” 千山闻言与卫寄云对视一眼,正欲追问下去,听得里头院子“嘚嘚”“嘚嘚”响了两声。 “好了,进来罢。”一年轻女声遥遥响起,“闲杂人等在外头等着。” 两个仆从朝陈莫儿作了个揖便下去了,临走前奇怪地看了眼千山一行。 许久未曾吭声的姚老道立刻一挺腰板,扬声道:“瞧什么!我是这‘永寿堂’主人的贵客,座上宾!平日里她求我我还不来呢!” 千山回头看了眼姚老道。 姚老道被他看得莫名。 “座上宾?”卫寄云恍然,“难怪我瞧了一路,见你旁的法术用的不好,原来是精擅的给死人作法事。” 陈莫儿亦是眼神古怪。她努力咬了咬唇,像是想要将唇角压下去,可未果,只能低了头快步往里走。 千山将她神情收在眼底,毫不客气地翘了翘唇角,紧跟上去。 不过没走几步,陈莫儿就缓了脚步。 要穿过的这间主厅并不燃灯,昏沉沉的连灵堂也不如,正中排列着八副新漆的棺木。不仅如此,棺木后面屏列的人高木架上,密密麻麻竖满了红、棕、金、黑各色牌位和石碑。 土漆的味道与微潮的木材味儿混在一块,沤着轻微的霉气,直熏得陈莫儿面色发白。 她露出明显不适的神情,却也没怎么耽搁,捏着衣袖,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绕过棺木。 行道逼仄,饶是她万分小心,裙摆还是在一个旋身的时候,擦到一点暗红油印。 千山盯着那污渍看了片刻,终是在出屋的时候在袖中勾了勾手指,用了“避尘”将之抹去。 四娘 待一行出得屋时,陈莫儿明显松了口气。 后院倒是宽敞许多,只在一颗老樟树下摆了一架六尺长的金丝楠木的棺材,不算新,却也没有丝毫破损,边角泛着微微的油光,显然其主人经常抚摸,爱护非常。 眼下,棺木是合着的,棺木的主人正端坐一头,低头摆弄一块木板,像是牌位的胚子。 “是你要买棺材?” 叁十出头的黑衣女子挽着个单髻,声音冷而锐,下巴尖尖,容貌倒是秀美,神情却也是一般冷肃。 陈莫儿像是被这世外高人般的神情所慑,怔了片刻才道:“不……不是我——不,我是来给夫君买棺材的,我夫君姓王,早前通传过了……” 那女子不耐回收打断,指了指棺材另一头早已备好的纸笔:“去写清楚了,今天交钱,明天取货。” 陈莫儿踌躇:“可是……” “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先写清楚,”黑衣女子柳眉倒竖,两张薄薄的嘴皮子上下一碰,“不然回头你们找麻烦说货不对版怎么办?之前有个蠢货明明要的是八尺八寸的乌木,宽叁尺叁即可,深不限,结果到了取货的时候非得说她爹死前胃口好,已经长成了四尺,硬说我给她打得小了。还有个蠢货分明要的是普通云锦,都埋下去了又挖出来说不对,要让我给换成……” 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终于注意到面前陈莫儿仿佛呆住了的神情,面色依旧不改,只又放低了点声音:“你们家也做生意吧?总之白纸黑字的,回头我再给你刻个碑,就不好反悔了。” 陈莫儿看了眼她手上的木板,终于缓缓点了头。 女子满意,扯了个十分僵硬的笑,转而看向剩下叁人,眯眼: “刚才是哪个没通报过就在外头吵?旁边的纸看到了吗,留下姓名,然后滚出去,别妨碍我做生意。” 姚老道冷哼一声,大步走到她面前,高声道:“毛四娘你吼什么?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毛四娘眼睛不小,闻言一瞪之下,眼珠微凸,黑白分明,原本大隐隐于市的高人的模样顿时散了大半。 “你!”她凑近飞快绕着姚老道绕了两圈,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度,“姚老头你怎么又来了?不是给你找了路子,说去享福了么?” 姚老道垂首顿胸:“什么享福的路子,你找的那是什么玩意儿?说来话长……” “等等,”毛四娘抬手制止了他,“话长就一会儿再说,别妨碍我做生意。” 她说着转向后头从进来起就不说话的两人,眯眼上下扫了扫,目露狐疑之色:“这两个是来买棺材还是买牌位的?你知道的我的规矩,和生意无关的闲杂人等不许进来。” 千山笑道:“我与舍弟本是来落桑投亲的,路上躲雨时遇见了仙师,这一路多亏了仙师关照。本谢过仙师便该道别,不想昨夜家中亲人出了事,就想请姚仙师作个法。” 卫寄云眨眨眼,干脆点了头:“姚仙师最是热心肠,还说你这儿的棺材木头好,做工也好。” 毛四娘一听就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圆圆的门牙,原先世外高人的模样顿时消失殆尽,只剩和气生财的好面孔。 “好说,好说。既然是姚老头介绍过来的,今日自然是有优惠的,若是肯现在下定金,买棺材送两个牌位,买刻碑送一个,如果都要的话……” 一旁正奋笔疾书的陈莫儿突然停了手,问道:“什么样的棺材都送两个牌位吗?用的木头可有说法?” “你说什么?”毛四娘转头皱眉,“说话大声点!你们这些小姑娘掐着嗓子说话不难受么……” 陈莫儿顿了顿,抬高声音又说了遍。 “你认识姚老头?”毛四娘反问。 姚老道连连点头:“识得,自然识得。小娘子就是我这趟出门……也是这趟出门认识的,大家都认识。” 毛四娘惊讶:“从前倒是不晓得你这般喜欢交朋友。” 她说着做出犹豫痛悔之色,最后一咬门牙,道:“既然都认识,那我自然不好厚此薄彼,就当看在姚老头的面子上——只要今日下定,所有棺材碑刻,无论是檀木、楠木甚至定魂木,都可以送牌位,一个不够,就送两个!若是连石碑一起买了,我便替我这位同乡一道做了主,从出殡到下葬,全包!” 毛四娘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若是放到坊市上,定是招揽生意的一把好手。可惜在这陋巷棺材铺从,周围除了个无甚同乡之谊的老熟人,只有寥寥几个年轻的小崽子,实在无人能欣赏。 只是不等毛四娘继续酝酿寂寥之意,陈莫儿已十分配合地高兴起来:“那可真是太好了。方才我就想问,有没有那种不腐烂的棺材?我公爹心疼夫君,怕地下虫蚁多,也怕自己以后想儿子,就想问问有没有那种保尸身不腐的……” 毛四娘道:“自然是有的,若是还要买椁,我家还可赠送定颜水,只要将你夫君泡在里面,保证十年之内,只要你公爹想儿子,随时可以开棺见人。” “不是定颜水,”陈莫儿摇头,“公爹说了,要的是那种直接可保尸首鲜艳如初、百年不腐不坏的棺木。” 毛四娘愣了愣,下意识看向旁边姚老道。 姚老道也是错愕。他下意识就想摇头,可瞥到身旁同样望过来的两人,摇到一半,转而生硬点了点,干笑道:“这可巧了,这两位小……小友也想买这样的……棺材。” 毛四娘面上和气的笑倏然散了。 “那可真是巧,”她盯着姚老道,眯着眼,目光不住地在几人身上来回穿梭,声音逐渐冷肃,“平日里若是无人介绍,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有人要来买我这‘飞仙棺’……” 说话间,院子中凭空卷起一阵阴冷的微风,卷得桌上的木牌纸皮咔哒咔哒轻颤了起来。 眼色 “毛老板也是生意人,这样神异的好东西为何不多卖些?” 陈莫儿好奇问道,仿佛对骤然紧张起来的氛围一无所觉。 毛四娘道:“既然神异,自然是因为这棺材取材特殊——不好意思,飞仙棺只能提前半月预订,不巧我手上也没有现货了,叁位不若今日先回去,过半个月再来。” “确实不巧,”千山颔首,“不过我们兄弟平日里走南闯北,勉强称得上有些见识——不如毛老板同我们说说,到底是什么料子这般稀奇,也许我们见过也说不定?” “小本经营,这等机密,恕不奉告。” 千山微笑:“毛老板莫要紧张,不若看看我们手上的货,您说的百年不腐秘方,可是靠的这个?” 他说着摊开手,掌心躺着一块洁白的玉石,其上石纹艳红,像是天生绘就的一幅红枫落雪图。 “是不是有了这个,您就可以给我们现做一副飞仙棺?” 话音刚落,院中忽地狂风大作,明明还是早晨时分,已然昏暗如暮。 毛四娘的位置不见了人影,只有沉沉冷笑。 “飞仙?老娘现在就送你们升仙!” 但见一阵黑风平地而起,就要朝几人兜头罩下。 陈莫儿惊叫一声就躲到了卫小仙师的身后。 另一个小仙师眉毛都没动一下,只仰脸笑得和善:“我要是你,就选择继续装傻,至少先问清楚这石头是从谁身上挖出来的。” 也不见他怎么动作的,那黑风还没碰到他们,就像是被咬住了七寸的蛇,忽就动不了了,兀自疯狂挣扎。 姚老道慌了神,两步冲到地上枭鸟叼鼠的影子面前,踩了两脚,发现根本碰不到,立刻冲那少年连连作揖:“小仙师、小仙师饶命、饶命嗳——我这老友她她她眼睛不好,真的不好——她有眼不识仙师哇!” 他说着一叉腰,冲着半空还试图反咬的黑影喊道:“毛四娘,你个睁眼瞎!张大你的鼠眼看清楚——这是定钧的仙师!真的仙师!” 半空的影子突然就不动了。 …… “两位仙师请坐,请上座。” 一盏茶的功夫后,毛四娘殷勤地引着瑶千山与卫寄云坐到了楠木棺材的正中,另外两个见没得招呼,便也很自觉地坐到了两端。 “仙师请用茶。我这茶是家里带出来的,特别香,旁的地方都没有的,快尝尝。” 毛四娘利落地斟上茶水,笑得见眉不见眼,极热情地招呼着。 千山弹弹杯子,施施然喝了口,点头:“确实不错。” 卫寄云嗅了嗅,尝了口,虽然尝不出好坏,也跟着千山点了头。 陈莫儿见两人都喝了,也双手捧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啜起来。 姚老道已经一杯喝完,极熟稔地将杯子递到毛四娘面前,结果被翻了个白眼。“你个作死坑人的老货,还有脸同我讨茶水!”毛四娘喷了他一脸唾沫,抢了杯子扔回茶托,又转头冲千山两人赔笑,“同两位仙师无关,我是说这老货——一把年纪了,还分不清好孬。” 姚老道抢回杯子,分辩道:“什么坑不坑的,我还没同你算账呢。你当时怎么同我说的来着?——‘离家近,事情少,灵气足,主人家还大方,一月至少叁块灵石’——谁能想到你给我介绍是这种伤天害理的火坑哇!” 姚老道捶胸顿足。 毛四娘瞪眼:“我一听说有好事,自己都没上,立刻就想到了你。这年头,不缺德赚不到钱,不过我哪晓得能这么缺德?你倒是狠得下心,说送人过去就送人过去。积德的活也有啊,让你跟着我打棺材你个老货又不愿意……” 千山打断,道:“这么说来,毛老板也不曾见过那‘聆枫’的谭管事?” 毛四娘赔笑:“小仙师,这年头好修炼的地方越来越难找,听到有好地方,大家都愿意去试试……” 她说着看了眼卫寄云,面上发怵。 卫寄云摸摸脖子,安慰她:“只要你说实话,方才那个术法就不会割了你的喉咙——就算割了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放心吧,我这儿还带着生肌化腐的好药呢,用过很多次了。” 毛四娘苦笑:“我们这种小妖,如何敢在定钧仙师面前说谎?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千山不置可否,问她:“所以说,关于‘聆枫’的消息,你也是从旁人那儿得来的,所以你也不晓得聆枫里有这种石头。” 毛四娘连连摇头,主动道:“小仙师这石头,和我做棺材用的那些,确实是同一种,这石头是我去岁偶然发现的。其实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在这里卖棺材的,毕竟这桑国的人有个特点,仙师大概听过。” “长寿?” “对,平头百姓活过百年的也不少,两百岁的不算稀罕,所以这儿棺材生意可不好做……哎呀扯远了,反正活久了的总有些怪癖,没死的怕早死,死了的又总想着活过来,所以入土前都要在这里,放点东西。” 毛四娘说着指了指嘴巴:“珠子,玉石,太穷的放块骨头也行,取‘不腐不败’之意,说是有定魂之效——嗨,也就说说,反正我从没见谁真的活过来……” “所以飞仙棺里用的石头到底是怎么来的?” 千山问。 乔装 “去岁有家衰命的,儿子和新媳一起赌钱,给老娘气死了之后差点连下葬的棺材钱也不够了,就拿了媳妇陪嫁的一块玉石作抵——和小仙师手上的这块差不多。他家媳妇和我保证说,那是‘琅玕轩’的定颜玉,可保死人尸首百年不腐不坏。” 千山沉吟。 仙山之中确实有类似的做法,譬如用白玉匣存灵草,可保灵草经年不坏。道理也不复杂,一来这类玉匣自带灵气,可补药草流失的灵气;二来这类灵草本与玉石同源,皆是汲天地清气而生,自有相辅之效。 可人类的尸首却是另一回事。 这“人”本就是清浊相辅而成,乃是清浊兼有之体。且不说那有贮存之效的玉匣本就稀少,连仙门中也是罕见,纵使能找到那般大的一块玉,也很难阻止这人死之后,清气散去,尸体中浊气外溢蚀体。 毛四娘早前为了生意说得夸张,什么定颜水保人尸首不坏,其实也不过就是泡在里面,勉强能维持个肉形不烂而已,至于能不能有十年——这做生意的到时候还在不在此处且不好说,就算寻上门了,还真能对着一堆坏肉同她掰扯不成?又或者她只要反问一句,“你这用的定颜水上也没写名字,凭什么说是用我家的’,不也还是空口无凭、寻不得她麻烦? 说到底,这“定颜玉”实在是神异得有些过了。 无外乎陈莫儿方才还问这般好东西为何不多卖些。 毛四娘道:“我自然是怀疑的,不过那家也爽快,把最后一点嫁妆押我这儿,说让他家老娘先带着玉下葬,过半年后开棺验货,只要尸体没坏,我就收了这玉,将嫁妆还他们,棺材、排位和碑刻的钱都一笔勾销。” “结果时间到了,你发现果然东西是好的,就押着嫁妆,逼问他们是哪里买的玉?”千山接道。 毛四娘讪笑:“我这不是最后也还给他们了嘛,也没多收他们二次下葬的钱……总之最后问清楚了,这玉其实是‘琅玕轩’的。” “琅玕轩?”一直没出声的陈莫儿忽然开了口,似颇为惊讶。 见千山他们齐齐望过来,陈莫儿羞涩一笑:“‘琅玕轩’是落桑最好的玉石首饰铺子,我……嫁到王家前也只是听说他家首饰样式最是灵动——只是做得极少,各家夫人小姐争抢竞价也不一定买得到。若真想要,只能提前下足定金——四娘姐姐当真有本事,门路广。” 毛四娘被她这声“姐姐”喊得眉开眼笑,门牙豁亮,热情给她新斟了杯茶:“什么门路不门路的,不过是想多挣几个钱。我瞧那玉石确实奇异,就想办法多收了他家几件带玉的首饰,不过旁的玉都不行,只有小仙师手上的这种才行——形状、颜色都得一样。这样反倒好找,多是用来做腰饰、额带什么的,或者嵌在大件里。” “而且我怕露了机密,不好大量收,也不能只收一个,所以只能多找几家,迂回着收——那句‘提前半个月’下定可不是诓你们,这人力物力,说是耗费千金也不为过哩。” 卫寄云用力点头:“毛老板说得在理。那我们现在就去那琅玕轩瞧瞧?” 毛四娘听了面露难色。 “银钱灵石,应当都是够的。” 千山补了句。 毛四娘摆手:“也不全是钱的问题。两位小仙师大约不怎么逛首饰铺子吧?这越是自恃身份的,接待的客人就越少,琅玕轩的熟客都伺候不过来,所以从不接待生客。” 卫寄云奇道:“这还有开门不做生意的道理?而且这熟客不都是从生客做起来的?” 千山问毛四娘:“你有办法做成熟客?” 毛四娘指指自己:“干我这行的,进门都嫌晦气,但是她——大约可以试试。” 说着,手指一转,落在了陈姑娘方向。 ……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来到了落桑王城脚下最繁华的桂芝大街上。 这一朝从那无人问津的陋巷出来,入得人潮如织的开阔之地,连原本阴霾的天色都仿佛消退许多。 陈莫儿除了孝服,换上了身杏色的襦裙走在最前头,长发盘起一半梳作脑后单髻,只用枚金箔打的山茶碧玉簪作修饰。 千山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那朵金山茶边垂落的一绺流苏,随着她不动声色的张望小心翼翼地左右款摆,金鱼尾巴似的,于她水滑乌黑的发间曳下细细碎碎的光痕。 叁千顺着她张望的方向扫了两眼,但见道路两旁商铺林立,门前皆以彩绸相饰,虽有雕梁画栋之华,然稀奇之处却并非在此。 果然,只听陈莫儿低声问一旁同样绫罗加身的姚老道:“这些铺子后种的都是桑树么?怎种得这般好,只见树叶不见林木?” 姚老道笑道:“夫人可知这‘落桑’之名的由来?” 陈莫儿道:“自然是同我桑国供奉的神木‘大桑’有关。” 姚老道点头:“正是如此。那夫人可想过,神木究竟供奉何处?” 陈莫儿道:“听闻桑国初建时获神木庇佑,想来应该就是由王族供奉在王宫之中?” 姚老道呵呵笑道:“是,也不是,王宫中自然有神木,然神木伟力,岂是我等凡夫所能想象的?有史曰:‘王悯其民生死颠沛,亲率其族,不食不语,乞大桑七日,终感于神木之灵,得枝为栖’——这整座王宫内城,都是建落在神木之上的,幸得神木灵力滋养,这些桑木从无凋零之相——‘夏有桑实,冬无落木’,谓之‘落桑’。” 陈莫儿“啊”了声:“所以,你是说这些铺子,他们实际上都长在树里?那这神木之枝该有……该有多大啊。还有,难怪刚才四娘姐姐说整座城里的凡人格外长寿,想来也是因为这神木的缘故?” 她仿佛当真是从小地方第一次来到这样繁华的城池,纵使晓得自己眼下应当扮作端庄闺秀,可还是止不住好奇,一问接一问。 姚老道笑呵呵地点头,有问必答,目光矍铄,显是寻回了仙师应有的自信。 “千山。” 千山目光正在面前人身上逡巡不去,冷不防被身边的捅了一胳膊肘。 他转头,睨向身旁个头与他差不多高、眉目线条虽略嫌硬朗、却依旧面若春花的姑娘。 旧事 “怎么了,卫姑娘?”千山面色不动,唇也不动,只与“她”暗自传音。 “卫姑娘”正小心翼翼地提着长至脚踝的裙裾,见他终于回神,赶紧小声飞快道:“陈姑娘的情况我明白,她现在就是来香酒家的夫人,不需要再换个身份——这我都知道,可为什么我不能直接打扮成公子,或者随行小厮也行,却非要扮作姑娘家的模样?” 千山耐心解释:“方才不就同你说过了么,一来陈姑娘已经是王家夫人,是有身份的人,出行购买衣裙首饰,这婢女和小厮都是要带的。” “可为何是你扮小厮,我扮婢女?明明你更擅长化作女子啊。” 其实先前几人在毛四娘那里商量时,卫寄云就已满腹疑问,可他向来信任千山,便先乖觉应下。 然随着几人来到桂芝大街,他总觉灵觉隐有触动,似有躁动不安,不得不再度同瑶千山确认。 “我确实是比较擅长,可这不是还有你在么?”千山又给了他另一个理由。 “啊?” 千山道:“我无论怎么打扮都无妨,可以你的容貌继续作男装扮相的话,用什么身份都不太合适——陈姑娘前日刚刚成婚,还是头婚,丧夫的消息也未曾传开,若你扮作年轻公子、漂亮小厮跟在她身边,让人该如何看待她?” 千山向来说得在理,卫寄云 。 这三年里,他为了寻找姐姐吃过不少亏,全靠千山帮着才没真惹出麻烦来,由是,他对自己这搭档愈发信任,算得上言听计从。 他倒不是穿不得女装,只是大多是小时候同姐姐玩闹时才会那般打扮,入得定钧后偶尔出任务也试过,倒也没露过马脚。然自他抽条长开后,就极少再作这般打扮,毕竟这般裙裾飘飘的模样,行动起来实在多有不便。而且…… 卫寄云飞快地瞥了眼前面的陈姑娘,对方依旧在同姚老道小声交谈,没有注意他。 他心下稍松一口气。 陈姑娘除了妆成的时候夸赞了句“将我都比下去了”,就再未一直盯着他瞧了,好像他真的只是个寻常的漂亮姑娘。 卫寄云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有些招人,也从来不喜欢旁人过于关注,但因这长相给他惹来的麻烦实在不少。 陈姑娘初见他时,同旁的姑娘一般,显然对他的模样喜爱非常。这让他心里打了好一阵鼓。 可后头卫寄云发现,陈姑娘似乎对他并无旁意,对他也只是同对千山一般热情,最后也选择了安心嫁人。 由是他终于放心下来。 如此一段萍水相逢的缘分,本来从陈姑娘嫁进王家便也尽了。 谁能想,不过两日居然又遇见了陈姑娘,而且她看着还是那般面善,让他一见就暗暗生出喜悦来。 当然,这样的喜悦是不好表露出来的。 三年了,自从千山郑重劝他不要乱认亲之后,他已学会了从气味、从声音仔细分辨,知晓面前的陈姑娘应当不是他要找的姐姐。 可是除了那个已经失踪许久的人之外,再没有谁让他有过这般情不自禁想要亲近的感觉了。 想到这里,卫寄云也有些糊涂了,一时摸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陈姑娘多看看自己,还是待他寻常无二…… 这厢千山说完,就见卫寄云看了眼陈姑娘便垂下了头,未再说什么,当真好似一个规规矩矩跟着夫人的侍女。 另一头,陈姑娘大约是因为已经见过了千山的女装打扮在先,对寄云勉强能看过眼的扮相不觉多么稀奇,多看了几眼后,便未再像先前那般拿晶亮的眼神看寄云。 千山心下暗松一口气。 这般安排,他自然有自己的道理,除了和寄云说的那两个,还有心中那点再难压下的怀疑。 寄云单纯,若陈姑娘当真是个心怀歹意的,继续这般亲近下去,虽不至于被害,却难免因着这乱认人的老毛病受伤—— 三年前,寄云亲近了个天玄的姑娘,连养了数年的玄镝也送了人,结果呢? 那姑娘不仅将他的东西随手给了旁人,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堕魔叛出了师门,三年来踪迹全无,哪里像是半分惦念着他的模样? 出事后,寄云发了疯似地寻了好一阵,最后被师父封了修为,关足了三个月的禁闭才出来。 而卫寄云出来那日的模样,千山到现在也忘不了: 原本金质玉相的小郎君几乎瘦得脱了形,仿佛失了血肉的骷髅,就这般,他还是冲他的好友灿烂一笑,声音昂扬热烈,像是同从前一般,半分阴霾无: “我想通啦,”他说,“我其实就是有点想姐姐了——她们应当不是一个人,你别担心。” 若非他说话时候眼中空荡荡、黑洞洞的,扯起的笑也僵硬无比,千山当真要信了他的话。 想到那刻的情景,千山喉咙又开始发堵。 他情不自禁地看了眼陈姑娘,只觉胸膛中那颗总是暗自不坚定又兀自发软的心,悄然冷硬了三分。 一时之间,队伍不觉分成两截:前方两个聊得兴高采烈,宾主尽欢,后头两个沉默无言。 如此反倒好似合了大户人家的规矩,不仅前面的两个没觉察,在旁小心陪着领路的毛四娘也一无所觉。 自出门后,她根本不敢随意搭话,妆发也是管事娘子的朴素打扮,一双眼斜也不斜,只死死盯着前方,待得桂芝街正中那座足有五层的锦楼落入眼中,方明显露出放松的表情。 “到了,就是那儿。” 毛四娘主动上前两步,凑近陈莫儿身边低声道。 霓裳 se w uwu 8 .c om 陈莫儿抬眼,初还不觉如何,待得走到近前,不禁倒吸一口气。 这一路上,他们绿荫如盖、彩缎飘飘的楼阁见得多了,却只有眼前这座绫罗遍布,同生出的桑木浑然一体:朱锻结花为雕栏修饰,白绢覆瓦似新雪初落,碧叶层层恍若锦织迭堆,紫果累累如玉石串坠。 这一眼望去,竟分不清是这桑木间生出了座锦绣楼阁,还是楼阁间长出了株桑木宝树。纵使没有修为的凡人,也能轻易觉出逼人灵气来,比之那明月海市的仙楼也差不了太多。 陈莫儿显然也觉察了出来,一时间竟踌躇不已。 她咬了咬唇,有些为难地看向毛四娘,可毛四娘恍然不觉。她正同姚老道一起,两人一边一个,仰着下巴迎上接应的侍者,道是“要给少夫人和少爷挑些新服,再挑些旺运的首饰——这位仙师便是过来帮忙掌眼的”。 陈莫儿身旁无人,只能假作轻捋鬓发,指尖悄然拂过右耳上一枚米粒大的黑玉耳钉——这是方才千山借着给她梳妆的机会偷偷按上的,道是凡人没有灵力也能用。 她低头,无声启唇。 “小仙师,”她悄悄问道,“当真不能直接去琅玕轩吗?” 说话间,少女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朝上飘了飘——头顶乃是一面绣成的匾额,上书“霓裳”二字,并非诸人原先打算去的“琅玕轩”。 原来,按着毛四娘的消息,所谓的“熟客”非是直接在琅玕轩内花费巨资而成,而是需得先到这“霓裳阁”中或投掷万金,或耗费数千灵石,若得了主人或管事的眼缘,方有机会获邀去那神秘的琅玕轩内一览。 “陈姑娘莫怕,”千山语气平常,“你本就是替王家办事而来,多花费些银钱本就正常。且你这趟出来也是替我等打头阵,若还需要灵石,只管开口。” 他顿了顿,又道:“买自己喜欢的便是,务必买够。” 陈莫儿当然晓得,千山的意思是多买多花,务必要想办法成为“熟客”,好拿到去琅玕轩的邀请。 虽说是公事公办,可哪个姑娘逛街时候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呢? 千山站在后头,并没有看见陈姑娘不动声色地翘了翘唇角。 他只看到,陈姑娘冲望过来的侍者点了点头就跟了上去,原本还怯畏的步子忽就轻盈起来,发后的金流苏也倏然欢快地跳动了两下,当真同金鱼尾巴一样。 ……看更多好书就到:7m ao w u.c o m 若说入霓裳阁前,千山还担心陈姑娘认生,恐怕下不了那狠手买够这许多,亦或者挑选时候见怯,露了马脚——他甚至还嘱咐毛四娘多提点着些,像个真正的管事娘子那样。 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这担心实在有些多余。 陈姑娘显然是个机灵的。 纵使初时还瞧着十分生怯,可这般神情配合身后爽快给钱的毛四娘,还有连声说“好看”的卫姑娘,岂非再像肥羊不过? 她的眼光也好。 稍稍转了转,一眼就看中了这霓裳最出名的“蕴霞丝”,红、白、杏、紫的挑了许多,不用做成衣物,只消往身上一缠,便能衬得她面若桃花。 由是不消一刻,这位“王家新妇”光蕴霞锦就要了数十匹,已然耗费千金有余,让那随同的侍者眉开眼笑,做主将他们一行直接领到了第四层。 这第四层却并非寻常内室,完全布作大家园林,举目可见小桥流水,回廊屈折,花木茵茵。穿着华服的无面偶人身处期间,或扑蝶,或闲聊,或对弈,姿态各异,栩栩如生。耀耀烛火之下,满园衣饰皆尽华美,隐蕴灵光——自然,也只以灵石售卖。 纵使千山去过不少地方,猝不及防之下也被晃了下眼。 再看陈莫儿,瞧她隐约恍惚迷醉的双眸,千山已经开始担心自己那句“务必买够”是否言之过早。 ——好吧,他是有不少积蓄,除妖花费若是合理,日后也能寻师门要回一些,可瞧陈姑娘的模样,简直像是老鼠入了米缸,色鬼进了销魂窟,分明是要一头扎进去。 他下意识朝身边苦笑,可一眼望去,哪里还能寻见同道中人? 姚老道早就寻了湖心亭中的好位置落座,自顾自地赏起风光来。 至于卫姑娘,眼下已然成了夫人最衷心的追随者,跟在“夫人”身边团团打转吹捧不说,还主动为她挑起了衣裙来,越挑眼神越亮。 陈莫儿初还有些不习惯,可不消片刻就显露了对这位贴身侍女的十分喜爱,一挥手,也投桃报李地为她挑选起来。 千山抱着一堆蕴霞锦默默跟在后头,只眼观鼻鼻观心,竖着耳朵听那侍者报价,默默掐算。 如此这般半个时辰过去,几人终于逛至湖心小亭。就在千山当真开始摇摆犹豫,踌躇要不要提醒“夫人”,虽然她新寡的身份还未传开,可还是不宜公开太过放纵时,他终于听到了陈莫儿近乎餮足的一声叹息。 “好了好了,就这些吧,都帮我包起来——就记在来香王家的账上。” 背刺 侍者利落地应了声好,又笑问道:“王公子当真是疼爱夫人。” 陈莫儿已然进入状态,并不多做解释,只羞涩笑笑:“夫君一家待我自然是极好的。” 侍者连连点头:“夫人新入王家,大约还不晓得,王家其实同我们主人颇有交情。” “哦?”陈莫儿作好奇之色,“却是不知主家何人?公爹还未来得及同儿媳提起过。” 侍者笑道:“主家向来低调,与王老爷的来往亦属私交。方才得知少夫人过来,特命我好好接待——不知少夫人可曾听闻过‘琅玕轩’,可有兴趣前往一试?” 见陈莫儿果然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可她看了眼在湖心亭中堆积如山的衣物与料子,又犹豫起来。 侍者极有眼色,道:“这等小事,无需夫人操心。” 侍者说着从衣袖里取出一个戒指盒大小的桑木匣子,里面乃是一卷拇指大的红色细绢,抖开亦不过巴掌大小,质地薄如蝉翼。 她走到桌边,再衣物堆上一抖,就见那细绢罩落的瞬间,桌上的衣物已然全部消失不见。 侍者翻掌,掌心间便只有拇指大的一卷细绢。 “呀,”陈莫儿惊叹,“这是什么法术?” “这这……莫不是传说中的‘寸锦’?”一旁的姚老道也凑了过来,显然是为宝物所吸引,“听说与仙家所用的芥子袋一般神奇,可纳万物。” “道长好见识。”侍者含笑点头,“阁中这‘寸锦’天然确是做芥子袋的好材料,只是若无仙家术法加持,所能容纳的亦不过是这寸锦大小的百倍,无法以芥子纳山海。” “可它不需要术法灵力。”陈莫儿喃喃。 侍者点头,指着细绢一角红豆般大小的一点,道:“这有记号的一面为正,覆之即为‘纳’,反之即为‘放’。” 陈莫儿试了两次,赞不绝口。 侍者道:“如此宝物,在琅玕轩中亦不过寻常,不知夫人今日可有雅兴一观?今日无论夫人下定与否,都可尽情参观无妨。” 陈莫儿看着那枚慢慢放在她掌心中的匣子,眸光微晃,缓缓点了头。 不过她很快像是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问道:“不知道长和我这些家仆可否一同前往?”显然是终于记起,今日来此,并非仅仅为自己挑选衣物首饰。 “自然是随客人的心意。” 侍者笑着应了,走到在亭中石桌一脚敲了敲,就见石桌后移,露出一条向下的走道,指向湖中方向。 走道可以轻易容四人并行,周围包括脚下阶梯在内,皆用雪白的缎子覆盖,兼之绣满了明珠,行走其间,非但不觉逼仄,反倒有种行在雪洞间的清冷透亮之感,落脚触感亦是绵软无比,仿佛踩在积雪之上。 陈莫儿跟着侍者,一边提着裙裾慢慢往下,一边好奇抬眼打量。 她几次伸出手去想要碰触墙壁,可大约怕污了这无暇的丝缎,每每即将触及,到底还是收回了手来。 如此过了一刻,少女才发觉好似有哪里不太对。 ——太静了。 她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却被身后人一把按住了肩膀。 “烦请夫人不要回头,免得脚下不稳。” 前面,侍者像是后脑张了眼睛,头也没回地好心提醒她。 陈莫儿走了两步,到底还是没忍住,猛地转过头去。 可这一转,她脚下就同生了根一样,再也动不了,竟是被地上的白锦如蛇般牢牢缠住。 转瞬,她整个下半身皆被裹了个严实。 “夫人怎一点也不听劝?” 身后,毛四娘收回手。 她语气熟稔,仿佛还是刚刚那个爽朗点头拍板的管事娘子。 可她面上的笑却不知何时早已消失,又恢复了棺材铺老板的冷肃,在甬道的堪称明亮的光照下,惨白阴冷。 “本来主家都说好了,看在王家的份上,只要夫人什么都不计较,便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也赞同,毕竟我与夫人颇为投缘。” 在她身后,叁团雪白人形正被从墙中伸出的缎子团团裹住,无声甬动。 “你……你……”陈莫儿惊骇不已,“你同这主家是一伙的?!姚仙师不是你朋友吗?” 毛四娘淡道:“什么一伙不一伙的?我是我,他是他,他们是他们——只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你们总该知道,我也不想这样。总之,希望你们下辈子能记得。” 说完,楼梯倏然消失。 几人甚至连呼喊都来不及,就这么直直坠入幽暗深长的黑暗甬道中。 毛四娘化作一阵黑风,张着泛了红光的目驻于半空看了会儿,方飞身出去。 …… 入画 霓裳阁顶楼,灯火通明。 毛四娘一进普通茶室大小的暖阁,就被明光晃得眯起了眼睛。 她站在原地适应了会儿,才看向坐在四扇空白屏风前的男子。 其人中等身材,着一袭宽松银袍,耳饰银环,约莫四十出头的样子。高鼻深目,整齐的褐色短发与胡须浓密微曲,虽不过是寻常端正容貌,笑着望来时,自有一番从容气度。 “毛老板。”他冲毛四娘颔首,身后奉茶的无面偶人旋即上前一步。 毛四娘坐下,拒了身后递过来的茶水,道:“东西呢?” 对面男子打开面前一只雕着蝶恋花纹饰的桑木匣子,推过。 一只灰毛小鼠倏地从匣中窜出,钻入毛四娘袖中。 她摸摸衣袖,又低头看了眼匣子中的叁块定颜玉,笑了:“说好了一块作为报酬,一块给王老板作人情,抚慰他丧子之痛,怎么还多给了一块?是怕王老板发现承了你的人情,得了给儿子的棺材,却丢了媳妇,就要被气得升天,索性就再多备一块给他本人,正好也送我个顺水人情,是这样吗,樊大家?” 被她称为“樊大家”的男子呵呵一笑:“毛老板何必拿我开玩笑?这趟我承你的情,多给一些也是自然……不过,毛老板这是提醒我,应该再赔王家一个媳妇吗?” 毛四娘道:“我只答应同你报信,说定钧的人寻过来了,可从不曾让你弄死王家的新妇。” 樊大家叹息:“我已经好生招待了她,也给了她回头的机会。只是那乡下来的姑娘还是不够聪明,还同麻烦的家伙有牵扯,只能对不住老王了。” 毛四娘道:“你会觉得对不起?大约早就想好要灭口了吧?凭空造个新妇糊弄过去,岂非就是你最擅长的?” 樊大家笑笑,泼了两人面前的茶水,转示意身后偶人捧出一壶酒,重新给两人斟上:“毛老板高看我了,我这儿虽擅织造,却也不能无中生有。先前谭管事那儿出了大漏子,丢了东西不说,还惹来了麻烦的鬣狗,半点讯息都没留下,让我很是惶恐……幸亏毛老板讲义气,及时遣你手下的小鼠儿送来消息,不然我这差点要被人直接踹了门板。” 他说着,对毛四娘隔空敬了一杯,饮下,叹道:“十年酿的清泉酒,我这儿也只余叁坛,毛老板不尝尝?” 毛四娘一饮而尽,便要起身。 樊大家呵呵笑道:“何必急着走?不再看看你那位同乡?” 毛四娘道:“他运气不好,要怪,也只能怪他同定钧的人搅合在一起。” 樊大家又给她倒上一杯:“毛老板想岔了,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岂有再试探怀疑的道理?眼下虽无清风朗月,但难得亲朋相聚——毛老板来都来了,不若再等一个时辰,帮我看看新造的王家媳妇像不像?” 他说着抬手,冲身后那幅屏风上轻轻一挥。 洁白的锦缎如水波般晃了晃,逐渐洇出深浅不一的墨色,像是被无形的毛笔凌空虚虚勾勒,转瞬便绘出一条青溪缓入幽谷,水声淙淙,两岸桃花蘸水而开,芳草萋萋,然岁寒料峭之意犹有未尽,化作残雪纷纷,于那溪谷胭脂之色上又薄薄覆了一层。 由是画成之时,空山阒静,雪满溪桃,既有落英缤纷,又有白雪清净,正是好一幅世外桃源雪景图。 只是眼下,这般完美的图景上却有一处缺憾: 溪畔芳草地上,不知何时多了四团突兀隆起的土包,从大到小,整整齐齐。 …… 她被封住手脚口鼻,缓慢地向着黑暗深处陷落。 若是普通人,这会儿就应该惊惶挣扎,或者直接该晕死过去。 只是她早已不在正常人之列,且过去叁年,拜魔头所赐,类似活埋、窒息的经历实在体验了不少,故而非但没有惊惶,甚至因为熟悉之感生出了困倦之意。 ——都是那老魔头的错。 这糟污之物吃相实在太难看,占足了新婚的两夜一日,霸着她从里到外吃了个透。虽然她的身子因此修复不少,四下漏风的经脉和丹田也存起了些可用的灵气,不再空得难受,可劳累疲倦也是实打实的。 她试着掐算了一会儿时间,可半刻钟过后就懒得再算,直接闭眼小憩。 这一觉还算不错,黑甜美妙,直到半梦半醒间,她被吵醒。 “救救……” “救救……我……” “求求……” 无数细细弱弱的声音好似绵密粘稠的雨,从梦里幽幽飘出,沾在她的毛发上,皮肤上。 她被吵得烦了,浑身皮肉倏然膨胀开来,不耐地抖了抖,像是被跳蚤骚扰的猫,试图让沾在身上的讨厌东西离她远点。 可在彻底炸开前,她忽然意识到不对。 ——这是在外面呢。 身子比大脑反应更快,就地打了个滚,一个翻身重新变回了人形。 瞬间,讨厌的声音没了,可黏糊糊的感觉还在。 她忍不住摸了一把脸,仿佛是唾液混着泥沙,恶心得她清醒了大半。 不远处溪水潺潺,虫鸟啾鸣。 她被身上沤湿了的腥味熏到恍惚,潜意识里犹豫了下,还是没用术法,只跌跌撞撞地踩着薄雪,寻着那水声扑去。 她运气不错,溪间恰好有一汪浅滩积水。 可惜还是太浅,不及脚踝,她扑不进去,只能老老实实跪坐下来,将手脸清洗干净,再取了流苏簪,散了发,自发尾开始一点一点仔细清洗。 粗粝的泥沙同黏腻的液体一道,随着冰凉的水流,慢慢从她裸露的皮肤上褪去。 林间午后的阳光朦朦胧胧,同春日清浅的桃瓣一起,洒在浅浅的水面上,映出一张模糊不清脸庞。 她伸手拂了下,水波凝住一瞬,平滑如镜。 她与其中细眉细目的少女平静对视一眼,又微笑着点了点头,面上最后一点迷茫之色消退。 ——是陈莫儿。 ——对,她现在应该是“陈莫儿”。 醒转 溪水复归潺潺。 确认无误的陈姑娘站起身来,低头看了眼依旧脏污不堪的衣物,有些为难。 不过她很快放弃了继续清洗的打算,转而抱紧了胳臂,哆哆嗦嗦地张望了一圈,最后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般,匆忙摸上右耳耳垂。 那里有一粒小小的、冰凉的耳钉。 陈莫儿松了口气。 “小仙师,千山小仙师,你在吗?”她无声地问。 “在。”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干净明澈,像凉丝丝的溪水,“陈姑娘你醒了?” “嗯,”她用力吸了下鼻子,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我刚醒,你们在哪儿?我在一片桃花林里,从没见过,这里有条溪,到处都是雪……” “不要急。”那个少年说,“我们也刚醒,就在附近,一会儿就来找你。” “你们也进来了?”陈莫儿惊喜,“你们在哪儿,要不还是我先去找……” “陈姑娘!” 惊喜的声音突然响起,就在身后三步开外,吓得她跳转过来,蓦然撞上一张脏兮兮的脸。若非那双眼是熟悉的明亮,结着泥巴的发饰衣裙也颇为眼熟,她差点就要尖叫起来。 “卫……卫小仙师?”陈莫儿惊疑不定。 “是我。”卫寄云点头,捏起一团纱质衣袖用力擦了把脸,“刚才吓着你了?” “没有的,”陈莫儿摇头,“只是……我刚才怎么没看见你们?” 她这样说着,飞快瞥了眼旁边那个同样满身雪水泥浆、看不出模样的人,抿了抿唇。 千山将她微弱的委屈瞧在眼里,还沾着泥巴的唇角几不可觉地扬起了点。 “我们将你从土里挖出来后,就去探查了一圈,”他好声解释,“并没有走远。怕周围有什么危险或不妥。” 当然,也顺道看看陈姑娘醒来后是否危险或不妥。 陈莫儿眨眨眼,很识趣地没再追问方才从背后悄悄接近的恶作剧,只拿眼在他们身上转了转,道:“如何这般急?我记得是不是有那种仙术,一下子就能将人清理干净?” 她眼里满含期盼,显然是对身上这湿糊糊又脏兮兮的情况十分不满,若不然,也不会一醒来,站都还站不稳,就先冲进冰凉的溪水里梳洗。 不像他们,抹了把脸,看看并无大碍也就罢了。 卫寄云摸摸脸,尴尬一笑:“本来是会的,但这里有些古怪,我们好似无法调用灵力,术法也用不了了。” “怎会如此?”陈莫儿变了脸色,却并非因为失望,“那这里岂非十分危险?” “倒也不必过分担心,”千山宽慰她,“既来之,则安之,眼下的情形也并非全无头绪——我想,我们大概是被拖入了某个秘境之中。” “是啊,”寄云点头,“有我们在呢,不用担心。” 陈姑娘脸色非但不见好,反而更加难看:“是毛四娘!她和霓裳阁的侍者突然动手——他们是一伙的!还有姚老道!他们想做什么!” 千山道:“姚老道走在我们前面,我瞧见他也被那奇怪的白缎给缠住了,这里醒来后,挖开的泥坑也有四个……不管他是不是与她那个同乡勾结一处,他大概也进来了。” “进来也可能是为了监视我们!”陈姑娘愤愤不平,“没准躲在哪个角落,还想对我们动手。” 千山想,若那老头有这个本事,大可趁他们昏迷时候动手。而且若真论可疑,这位醒来就先往溪水里跳的陈姑娘也不遑多让。 不过,这话就没必要对陈姑娘再说了。 千山目光在湿透了的裙角和鞋袜上轻轻一顿,嘴上宽慰几句,又仔细问了她进来前的情形,最后方道:“我们探查了附近,并没有找到姚老道,也没有看到妖魔野兽痕迹,但是依稀可以看见那个方向应当有人烟。” 他说着指了指溪水蜿蜒而去之处。 陈莫儿惊讶:“不是说我们身在秘境中么?如果有人,是真的人吗?” “陈姑娘虽不修行,这个问题倒是问得敏锐。”千山夸她,“‘秘境’乃是依照某种规则自成的一方小世界——大的譬如‘明渊’,是天地自生的秘境,只容纳浊气妖鬼;寻常的譬如我门‘镇妖锁魔狱’,选秘处设阵法为九重禁地,专用于看管罪孽重重的妖魔;再小一些的,多半是‘蕴神’以上大能自辟的洞府,或选洞天福地,或炼入宝物之中——总之什么样的都有。最常见的,便是最后这种小秘境,花样不少,想要出去往往得费些脑筋。” 千山解释得耐心且细致,好似完全没有因为陈莫儿是凡人而生出轻慢之心。 陈莫儿倒也听得仔细,只是从第二句开始,就面现迷惘,到了最后虽还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可那茫茫然的眼神当真是半分也不像演的。 待千山说完,她甚至努力想了会儿,方认真问道:“若一直出不去,又会如何?毛四娘他们把我们弄进来,又没有直接杀了,总有些别的目的吧?” 千山道:“危险总是有的,可若这般干等着,又无术法灵力傍身,总归不妥,还是得探上一探——不管前面是真的人,还是假的人。” “千山说的对,”卫寄云也凑过来安慰她,“陈姑娘真的不必担心,什么刀山火海,连明渊秘境我们都见识过呢,可比这个凶险多了。这等小秘境,我俩定能护得姑娘安全。” 他趁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将裙摆扎到腰间,拆散了头发又抓成他习惯的马尾,恢复了少年模样。 陈莫儿的目光在两人面上溜了圈。 这两个,无论哪个都看不出无法用术法傍身的紧张,反倒越说眼神越亮,透着股跃跃欲试的味道。 陈莫儿抿唇一笑:“既然两位小仙师这么说,我就放心……阿……阿嚏!” 千山看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忧心道:“我们得抓紧些找到有人的地方,陈姑娘未曾淬体,这么冷的天大约受不住。” 卫寄云听了就要去扯外裙,被陈莫儿连连摆手拦住:“不妨事的,别看我这样,平日里身子骨强壮着呢,吃得多,力气也大,真到了杀猪宰羊的时候,都是我一个人上就够。” 千山又看了眼她干净的脸蛋,还有卫寄云扯了一半又拉回去的、皱巴巴、脏兮兮外裙,道:”方才的寸锦,陈姑娘还带在身上吗?” 陈姑娘的脸倏然亮了起来。 “我居然忘了这个,”她赶紧从腰间荷包中取出那只桑木匣子,正要打开,突然被千山按着手塞了回去。 “等等,”他说,“有人过来了。” 初探 只见一个斗笠蓑衣的农夫挑着两只水桶,正沿溪下游的方向大步走来。 他低着头赶路,到了近前才觉出前面有阻,一抬头,却见两黑一白的叁个。中间的长发披散湿漉,面色惨白,旁的两个发髻歪斜脏污,面黑如锅。 叁个在雪地一字排开,衣衫凌乱不堪,俱像是从那泥沙河底爬出的拦路水鬼般。 那人被唬得直接摔了桶,一声“妖怪”破口而出,拔腿就跑,根本不给几人开口的机会。 瑶千山与卫寄云无奈对视一眼。 不用千山多说,卫寄云抬腿就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农夫的后领。 农夫张口便呼,卫寄云变抓为掌,朝他后颈轻砍。 谁想那农夫非但没有昏过去,反倒同松了颈的兔子般,头也不回地窜了出去,倒是没再呼喊,可这一下就窜到了十丈开外。 后头两人一看不对,也拔腿开追,可就这般追出了叁里地,非但没追上,反倒径直丢了农夫的踪迹。 不过也因此,叁人隔着片稀疏的桃林,已可见其后炊烟隐隐,正是他们先前商量要去的地方。 卫寄云停了脚步,看了眼自己的手。 “怎么?”千山追上来,问他,“有古怪?” 卫寄云点头:“那一下不知为何,没能将他打晕。”如他们这般,自然没有失手的可能。 陈莫儿气喘吁吁追上来:“小……小仙师,他……你们……跑太快了。” 千山笑着夸她:“陈姑娘跑得可不算慢。” “那……那当然,”陈姑娘大喘了两口,很快就匀过气来,骄傲道,“跑不快的话如何抓猪撵狗?” 千山不笑了,淡淡瞥她一眼。 陈莫儿反应过来,不好意思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总之,我们要直接进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千山道,“正好探一探。陈姑娘若跟不上,在村口等等我们便是。” 陈莫儿茫然,不解他后面这句何意。 还没等她提问,就见前面两个已经沿着小坡而下,就这般大摇大摆地进了村。 千山朝一家正在院里喂鸡的大婶走去,却没想到还隔着十步远,那大婶就面露警惕,转身“砰”地关了门,扯着院子里玩耍的孩童进了屋。 卫寄云多走了两步,想要询问对门另一家修整篱笆的老丈,可人直接撂了工具就走,竟是一句也不肯多说。 两人转身照面一望,一道拔腿起跑,朝村路间的扛着锄头的两叁农人冲去。农人们闻着风声,回头惊惶张望一眼,立刻同被驱赶的鸡一般四散而飞,哪里是追得上的? 可后头这俩就好似打了鸡血般,就这般在村巷中横冲直撞,撵得小半个村庄鸡鸣狗跳,尘土高扬,看得村口坡上的陈姑娘呆立当场,直到他们糟完了一圈悻悻然回来,也没记起自己张着嘴到底是想问什么。 这两回来了也没有同她解释的意思,不仅如此,千山直接抄了村口那修篱笆老丈落下的锤子,将凿子丢给寄云,又拎着最后剩下的一把劈竹柴刀,朝她望了过来。 “陈姑娘,要一起么?”他问。 “你们……要做什么?”她踌躇着走过去,接了柴刀。 “当然是进去问问。”千山道。 说着他上前,手起锤落,直接将第一扇门给砸开了。 “没锁。” 他转头冲同伴们点头。 “等等!”陈莫儿惊惶拽住越过她朝正屋走去的两人,“这样不好吧?” “可是也没别的办法了,”千山道,“我们都找了一圈了,一句话也没说上。” “是啊是啊,总得抓个人问问。”卫寄云连连点头。 “可要是惹恼了这里的人怎么办?”陈莫儿忧心忡忡地看向领头的那个。 “那也总比这样一直抓不到人强吧?”领头的那个掂了掂手里的锤子,回望过来。 虽然这张脸的主人脏得完全看不出本色,眼睛也不算大,可陈莫儿硬是品出了一丝无辜的意味。 ——这般言行,真难想象平日里都是那样温良无害的一张脸。 陈莫儿不说话了。 千山笑笑,高高举起锤子,就这样“哐”地砸了下去。 …… 半刻后,叁人一人一个,蹲在溪边最初的坑里,面面相觑。 “所以……我就说这行不通。”陈莫儿最先打破了沉默。 “总得试试,”千山道,“而且这不也试出了点东西来么?陈姑娘这般聪明,不妨猜猜我们方才在做什么?” 陈莫儿觉他目中揶揄,恼怒地睇他一眼,转而看向卫寄云。 对方用力点头,递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陈莫儿清了清嗓子道:“不管是最初的农人,还是村里的人,瞧着对我们都十分警惕,当然也不排除那农人被吓着了就回去通风报信。但是这种警惕并无大碍,或者说,这村里的人好似不爱生事,我们都那样了,他们也没抄家伙来打人。” 千山笑了:“确实,没一开始就把我们当强盗或者闹事流民打杀,当真是好客气。不过麻烦的地方也在这里,只要我们无法取得他们的信任,那便是近身也不能,遑论说上话,问点东西出来。就算我们真想上点手段,喏——这就是下场。” 锤子落下,他们眨眼就被送回了初到秘境的地方。 试探 “总是打打杀杀也不好。”陈莫儿嘟囔,“还得是人心甘情愿才好。” “若送我们进秘境的家伙也这么想就好了。”千山耸肩。 陈莫儿咬唇:“可你们也说过每个秘境的限制不同,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那大约还是要顺着这个秘境的规则,用温和点的手段才能摸着线索?” “有道理!那陈姑娘觉得应该如何做?”千山笑吟吟地问她。 陈莫儿扭开头,目光在卫寄云乱七八糟的马尾上顿了顿,道:“最大的问题,应当还是我们眼下的打扮不合适,所以至少先梳洗干净吧。至少不能再吓着人了。” 计划是如此,旁的两个也没意见,可真到了梳洗换衣时,麻烦就来了。 地方不是问题,沿着溪流向上五六十丈,就是清溪出涧入桃林之处,有一处青石垒砌之处,恰好围出个三丈见方的水潭,虽说是活水,可一到商量谁先谁后,就成了问题。 卫寄云没多想,开口就道陈姑娘先洗。 然说完之后不仅陈姑娘没动,千山也没动。他疑惑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不吭声了。 最后还是陈姑娘开口道:“我方才已经净过发,身上看着虽脏,但应当只要换了外衣就好……” 她说着掀起一点裙角,果然里面的长裤虽然湿了一截,但看着还算干净。 “而且冬日溪水寒凉,冷水净发已是冒险……”她看了千山一眼,不好意思笑笑,“刚才又跑了一身汗,可否麻烦小仙师帮我生个火?” 千山点头:“陈姑娘说得在理,那便我们两个先打理了,等进了村安顿之后再想办法寻些热汤给你。” 卫寄云自然没有意见。 由是两人就先后进去快速洗了。 等千山出来时候,却见卫寄云梳了个漂亮的斜髻,着一袭青罗裙的,旁边陈莫儿挑了身浅粉近白的襦裙,只挽了一半的发用钗束好。 听到动静,两个双双朝他望来,一英气,一妩媚。 面对着两张同样莹白无暇、却五官迥异的脸,千山恍惚了一瞬,心下划过一丝异样的熟悉。 这熟悉感来得莫名其妙,他很快稳住,问卫寄云:“不是说女装不便么?” 卫寄云看向陈莫儿。 后者解释道:“外头的时候我给自己买得多了些,男装倒是有,可一来不知要在此处呆多久,不若省着点;二来我且寻思,一会儿进村,不若装作遇匪盗的迷路的兄妹三人,如此既能赚些同情,又能解释为何衣饰不俗。” “那为何是两个女眷?” “你们两个都身手不俗,都扮作小郎君,寻常匪盗怎么奈何得了?说不得回头一动手就露馅了,不若还是说‘哥哥为了保护两个妹妹方遭了匪盗暗算’来得圆融。且说好了尽量不动手,女子气质大多天然惹人亲怜,寄云这般也更方便行事。” 千山不说话了。 “你倒是想得周到。”他说。 陈莫儿赧然一笑:“总不好当真只靠两位小仙师——不过,若是小仙师还是想作女装打扮,也不是不行。就说我姐妹三人外出游玩遇险……” “不必了。”千山深深看了陈莫儿一眼,“就按妹妹说的来吧。” 陈莫儿当即高高兴兴地站起来,将手上早已准备好的外袍递了过去:“那哥哥试试?” 千山抖开穿上,宝蓝的锦袍覆上身体,从肩到颈,皆丝般顺滑贴合,束上自己的革带,腰也收得恰好,没有半分不合。 可千山分明记得,那个病秧子新郎官虽然个头好似比他还高一点,却极是瘦削? 面对千山探究的目光,陈莫儿恍然未觉。 她凑近了些,极自然地抬手为他理了理衣襟。明明还隔着衣物,可当她细细的指尖沿着他的颈侧悄然滑至胸口,发间湿漉漉的水息隐隐钻入鼻腔,被她轻巧抚过的皮肤还是泛起了一阵触电似的痒意,痒得鼻腔自额头一线的毛孔皆尽炸开。 千山哪里受得住这个,立刻后退一步,屏息抿唇,警惕看她。 “怎么了?”她的手尚悬在半空,眼神无辜极了,“是不合身吗?那……我给哥哥再换一身?” 卫寄云在后头探过脑袋:“不合适吗?我觉得很好啊,简直像是专门给千山选的一样。” 千山看他一眼,眼神隐约恼怒。 卫寄云莫名。 “真不喜欢啊?”陈姑娘走近一步,背对着寄云,又冲他露出了那种甜丝丝的、仿佛含着蜜糖的笑,“不喜欢那就换下来吧。” “……不,”千山撇开眼去,清了下嗓子,“就这身吧,不用换了。” 农家 说完两人就这般站着,一时没再开口。 卫寄云从后探头探脑,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说起来,好似从再次遇见陈姑娘起,千山就怪怪的,总是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 说他不喜陈姑娘,可一醒来他就先把陈姑娘挖出来,都没理自己这个搭档。 可挖出来了之后看了两眼就要走,还非得把他一起拽走,留人姑娘孤零零地卧在雪地里不说,在外头转了一大圈才回来,完了见人姑娘醒来也不打招呼,非得慢吞吞地看人梳洗完才靠近。 好怪。 还有,他刚刚说陈姑娘给千山挑的衣服好,就被他瞪了一眼,好似很不赞同,明明就是很合身啊! 可现在陈姑娘问他换不换衣服,他怎么又不换了? 说起这衣服,陈姑娘也是奇怪。 明明是说要给她的夫君王公子挑衣服,为何又像是给千山专门挑了一身?而且他一直跟在陈姑娘身边,完全不记得她什么时候给千山挑的衣服,又怎么知道千山的尺寸。 ……哦,等等,他想起来了,陈姑娘每次和他说一会儿话,总爱去看千山一眼,约莫就是在仔细打量。 ——可为什么不直接问呢? 问千山、问他,都可以啊。 卫寄云有一肚子的问题,可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直觉眼下不是提问的好时机。 他们都不看他,也不说话,甚至都没有对视,可卫寄云就是能感觉得出来,有某种古古怪怪的氛围漂浮在他们周围,只有他们两个自己才能理解。 好怪,有什么不能和他说吗? 这种隐隐约约被伙伴排挤在外的感觉让卫寄云有些闷闷不乐了。 不过这点不快乐,很快就随着三人再度进村,被他抛之脑后。 果然如陈姑娘所言,这回顺利了很多。 千山这次没再带着他直接冲上去,而是让三个人中看起来最柔弱的陈姑娘同人交谈。 陈姑娘笑起来甜,声音也甜,不一会儿就哄得那村口的阿婶眉开眼笑。 “婶子,那群贼人当真好生可恶,抢了严阿公的锤子不说,居然连叔的木桶也要抢,阿叔还说是水鬼,按我说,就是不知哪里跑出的穷鬼!幸好我们路上捡着了。” 不用她说,千山上前一步,将那装满了水的木桶扁担挑入厨房,一道奉还了。 “缸还没满,可要我再挑些?”他在厨房里喊。 “这怎么好意思,”自称是‘庆婶’的女子连连摆手,“天快黑了,今日还有半缸呢,够了,够了。” “就挑满吧,”千山挑着空桶出来, “还要叨扰婶子借住,少不得用水的地方。” 说着他便挑着木桶大步出去了。 “哎,哎哎——天寒,早点回来啊!”庆婶见喊不住,赶紧仔细吩咐。 卫寄云一看,就要跟上,结果衣袖一紧。 “云妹,我们留着帮阿婶烧水煮饭吧。”陈莫儿径自挽了他的胳臂,轻轻一拽,就拖着他朝厨房去了。 开始庆嫂坚持不让客人下厨,好歹说了通只是聊表谢意后,陈莫儿就用千山抓回来的一罐清溪石斑鱼,简单露了一手。 大的用稻草绑了,装在瓦罐中煨豆腐炖成奶白浓汤,洒野葱调香;小的则炸至酥脆,再与同样蒸烂捣碎又炸透的山芋一起,装在竹编的小篾箩中,垫了油纸端上。 再配上庆婶早已腌制好的兔排、腊肉,厚切装碗,还有两盘清炒的青菜时蔬,已然算得上是过节般丰盛。 这一顿吃得宾主尽欢,满口喷香。 “陈姑娘这一手当真是,不亏是家中经营酒楼的!这般年轻,当真了不得啊。” 庆叔根本没有认出面前三个拦路的穷鬼,两杯清酒下肚,也早忘了先前的不快,只招呼客人多喝点。 陈姑娘挽袖举杯,与主人家夫妇轻轻碰杯,笑道:“有什么了不得的,不过是我爹嘴叼,强迫我多看多练罢了——他自己烧东西最是粗疏,对我的手艺倒是挑的紧,尤其是食材,整天这不吃那不行的。今日发挥得好,还是因为这鱼好,水也好,半丝土腥气也无。” 她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垂眸轻轻一笑,仰脸一口将酒闷下。 “好酒,”她赞道,“就算我爹来了也得闭嘴。等回去了,我多少要带几坛回去。” 庆叔哈哈大笑,道:“这是自己家酿着玩的,姑娘爱带多少带多少。不过若真论好酒,还得等半月后的玉泉会。” “玉泉会?”千山正慢慢抿酒,闻言与陈莫儿对视一眼,默契接过话头,道,“可有什么说法?” “你喝糊涂了,”庆婶睨她男人一眼道,“你们莫听他的,自家的酒,怎么喝都行,可玉泉会上的酒……咳,那就是个各家比酒的场合,闹着玩的,你们难得来一趟,到时候多尝些也无妨,可若要带出去,恐怕就……” 她歉然笑笑,道:“我们村子小地方,封闭惯了,难得你们有缘,居然能跑到这山坳坳里来——总之你们愿待多久待多久,想走的时候,同你们庆叔说一声就行。” 陈莫儿道:“来都来了,我家又是开酒楼的,自然要见识一番。回头你们若得空,也务必来汶水镇吉祥楼,让我们家做一次东,对吧,千哥,云妹?” 她说着笑看了眼那两人。 酒后 sey uw en.c o m 当哥哥的趁她与庆嫂说话,又与庆叔你来我往喝了几个回合,眼看这一坛已经见底,而当妹妹的大概咂摸不太出酒的味道,当清水似地喝了半天。 两人突然被点名,望过来的眼神俱是已经有些喝多了的迟钝,恍惚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陈莫儿笑笑。 “一定,一定。”庆嫂笑呵呵的。 待得地上滚了第五个坛子,庆嫂终于扶着她男人下去,走前嘱咐他们洗漱了就早些休息。 “西头正好有间空屋,以前我爹娘还在的时候过来搭把手就住在那儿,地方大着呢,也烧暖了,你们就凑合几晚先,明日里我帮你们问问哪里还有空屋。” 按庆嫂的说法,这村东头还有几间废弃的屋舍。既然他们不急着回去,在此要住上十天半个月的,不若她去帮忙一问,再找泥瓦匠给修一修,方便小住。 陈莫儿千恩万谢,目送庆嫂他们进了主屋后头,转而看向还端坐着的两个。 千山正提了坛子,又给寄云和他自己斟了碗,觉陈莫儿望来,道:“还有半坛,庆叔说开了就得尽快喝了,不然很快就不香了。” 卫寄云老老实实端过,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没外人看着,开始大口大口往下灌。 陈莫儿好奇:“这般喝下去,不需要如厕吗?你们方才出去转了下,也只是做个样子吧?” 千山刚端起的酒碗顿了顿,若无其事道:“难道你现在想了?” “哥哥这问的什么话?”陈姑娘呀了声,语气害羞,可她连动一下的意思都没有,还在瞅他。 千山甚至能想得到,只要他一抬头,就能撞见她笑吟吟的模样。 虽然他到现在也没闹明白她要做什么,可这不妨碍他已经觉察她就是这样,人前一副脸,人后——主要是寄云身后——对着他瑶千山又是另一张脸。 若说千山到现在都没觉出来,那可就太傻了。 千山不抬头。 他说:“刚才出去已经把水给烧好送屋里了,现在应该刚好,快去吧——你不是早就想好好洗干净了吗,妹妹?” 陈莫儿眨眨眼,道:“那哥哥你们喝好了就早些回来。云妹已经快撑不住了呢。” 说完,便翩然而去了。 她走了后,千山终于放松下来,硬是将半坛酒喝足了大半个时辰,才收拾了桌子,扶着卫寄云朝自己屋里走去。 进屋前,他特地敲了敲。 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暖烘烘的热气和湿漉漉的水汽扑面而来,这次还夹着明显的皂荚与桃花香,扑得他一个脚步不稳,差点把卫寄云给摔了。看更多好书就到:q inggu shi.c om “哥哥,小心点呀。” 屋里的姑娘披散着发,笑嘻嘻地迎上来,云雾似地于他怀里轻轻一贴,还不待他反应过来就又飘了开去,好似只是顺手扶了他和寄云一把。 千山被熏得发懵,脚下跟生了钉子似的。他直觉不该就这样进去,可那满屋湿漉漉的气息简直无孔不入,黏在了脸上、手上,就要将他往里拽。 可他强迫自己往屋里看了眼,没见着木桶。 他努力思考,她倒是没说谎,力气不小,那样大的桶装满水,她自己一个人就收拾干净了。 “站着干嘛?也不怕酒后吹着了。” 她走了两步见他不动,又好心绕到另一边,同他一起扶着卫寄云到床边坐着。 砖石砌的土炕确实很大,容四个人横卧也不是问题,像是两张大床拼在了一处。 上面已经铺了两层厚厚的白褥子,并排盖着两床蓝色土布花做的棉被,一床大,一床小。 她关了门,在千山发愣的注视中,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 千山不由后退两步,结果一下跌坐在床边,不小心撞醒了一旁外头昏昏欲睡的卫寄云。 “妖怪来了!?” 卫寄云轻喝一声,蹬腿下床,双眸圆睁,似乎醒了大半,结果茫然环视一圈,最后透过稀薄的水汽,与无语的千山对上。 卫寄云又坐了回去。 “嗤……” 陈莫儿忍不住扭头笑了。 古古怪怪的感觉倏然消散。 千山终于从那好似醉酒又好似梦境中的情境中挣脱,恍然回神。 对上陈莫儿戏谑的眼神,他强忍着才没扭开头去,免得暴露了自己滚烫的耳根。 他面无表情地转向卫寄云,用力拍了对方脸颊两下,道:“看清楚,我是谁?” “千山。” “现在的身份是?” “大哥。也是我的搭档。” 千山点头,又问:“那她呢?” 卫寄云转眼,目光落在她身上,定了许久:“她……她看着……好像姐姐……嘶!” 他说完立刻捂着半边脸,疼得倒吸一口气,这下,眼神看着终于清明了。 “看清楚点。”千山低声喝道。 卫寄云乖乖住了嘴,只仰脸吸了吸鼻子,分辨了会儿,道:“是陈姑娘……是我的姐姐,你的妹妹。我们都是吉祥楼来的,她掌勺,你选酒,我就负责招揽生意。陈姑娘现在是我们的伙伴。” 千山满意点头了,问一旁望来的陈姑娘:“我们现在在做什么?” 陈姑娘乖乖回答:“有很多秘境惑人心智,而我们耳上的这枚‘破魔钉’,是为血契的一种,除了沟通,还能帮助稳定心神,堪破魔障——当然,这终究是外物之法,关键在于内修心志,坚定意念。” “很好,”千山表扬她,“一字不差。陈姑娘当真极有天赋。” 陈莫儿乖巧地笑了。 这次她虽然依旧笑得软而甜,但并不勾人。 很好。他在心里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不管刚才是他喝醉了酒,还是陈姑娘故意为之,总之现在他们都清醒过来了,陈姑娘应该不会当着寄云的面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事——其实仔细一想,她除了多看了他几眼,其实也确实没做过什么不合适的…… 这般想着,他的眼神情不自禁就朝那人又飘了过去。 却见陈姑娘正坐在桌边,支着胳臂望过来,那眼神朦朦胧胧,看得他心头猛地一跳。 可还没等他动作,就听旁边卫寄云好奇道:“陈姑娘在想什么?” 于是千山这才发现,陈姑娘不过是望着他们的方向,眼神飘忽,并没有在看他们,反倒像是像是透过他们在看什么。 “……没什么,”她眨眨眼,眼神又轻飘飘地落了回来,落在他们身上,“我只是有些开心。” “什么事这么开心啊?”卫寄云问。 “我啊,小时候就想当个女侠,觉得拿着家里的菜刀,披个床单就能变成女侠——轻骑独行,月下奔袭,可帅气了。后来么……” 她轻笑了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晃晃脑袋,仿佛醉意上涌。 “前几日碰见小仙师你们,我就觉得我又可以了。可惜那会儿缘分不够,只能嫁人,不好同你们一起——可眼下……真的好像做梦。” “你瞧,我们又一起啦,我很开心,你呢?” 心火 千山不确定她是不是在看自己,是不是在问自己,因为卫寄云就坐在他身边。 可那双眼里似有水波粼粼,那波光从他面上划过的时候,就像蜻蜓尾巴在湖面上轻轻点了点。明明是再轻不过的动作,可他胸膛里那不听话的东西就猛地颤了颤,“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多奇怪啊。 他想,明明这次她都没有对着他笑。至少不是只对着他笑。 她甚至可能没有在笑。因为无论是她的唇角,还是她的眼,都像是藏了他不知道的心事,像是怀念又像是伤感。 无论那是什么,总归是他无法理解的,让他心跳如雷的。 他就这般静静望着她,胸中剧烈,双颊滚烫,耳边也隐隐嗡嗡作响,像是有什么正在接近,可他却什么都分辨不清。 浑身的热意都在往上冲,烫得他眼前都热到朦胧。 不好。他想。 不会是喝得太多了吧?她真的没有在瞧他,真的没有,至少没有单单看着他,他怎么就…… 对面人弯起了眼,嘴唇微不可觉地抿了抿,无声开阖。 (“小仙师。”)她的声音在他耳畔清晰响起,(“你开心吗?”) ——不好,她真的是在问他。 千山头晕目眩,整个人像是一下子飘上了云端,半晌找不到落点。 喉中如有火烧。 这一瞬间,他想跳起来,大喊些什么。 ——该喊些什么呢? 他莫名就想到了自己看过的那些故事:年轻的侠客告白成功,欢快地冲向他眼如秋水、面若春花的姑娘,高高抱起她转上三圈,然后大声告诉她、告诉她…… 压在嗓子底的话正要蹦出来,窜到舌尖。 可姑娘的笑却倏然变了。 她眯起了眼,笑得像只刚露了尾巴的狐狸,又像只在他胸口挠了一爪就跑的猫。 还没等千山弄明白这变化从何而来,就听卫寄云冷不丁开口。 “大哥,”他问,“你在和姐姐做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千山僵了下,转头,却见已经好久没说话的卫寄云,不知何时又睡眼迷蒙,显是醉意又涌了上来。 可他不知为何坚决不肯睡去,使劲晃晃脑袋,奋力撑开眼皮,困惑着重复了一遍:“千山,你们怎么突然不说话?” 陈姑娘扭过了头去,肩膀抖得厉害。 她就在对面坐着,很清楚卫寄云的情况,却故意挑着这么个时候同他说话,时机掐得分毫不差。 ——她压根就没打算给他回应的机会。 一颗心又“咚”地摔了回去,冷冰冰的不动了。 不仅如此,这个可恶的姑娘就这般当着他们的面踢了鞋,倏溜一下钻入被窝,层层裹住,只露个无辜的脑袋:“你们不进来吗?外面好冷啊——” 千山只当没听懂她恶劣的逗弄。 他拽着卫寄云塞到被子里,扯了靴子。 “千山,今天谁守夜?”卫寄云骨碌歪倒,拼着最后一点意识小声问他。 千山没答,踢掉鞋,翻身上床靠在角落,闭眼假寐。 卫寄云没有接到回答,很安心地睡了过去。 室内安静下来。 (“小仙师?”) (“……生气啦?”) (“小仙师小仙师小仙师?”) 可另一个可恶的声音还在他耳畔兀自不休,妄图动摇他。 ——他才不会再上当呢。 小仙师环臂在胸,就这样抱着冷冰冰的胸膛,坚决不肯再回应一句。 (“那好吧,”)那声音委委屈屈道,(“你早些休息,我先睡啦。”) 炕的另一端翻滚了两下,很快安静了下来。 直到屋内两道呼吸声都逐渐变得平缓,千山复又睁开眼睛。 他翻到正中可容两人的空隙,动作轻捷无声。 他先看了陈莫儿的那边,她睡相不错,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青丝披散的后脑。 他转回眼,将卫寄云往反方向毫不客气地拱到头,顺道将他被子塞严实了,直到中间空出两人宽的位置,才重新抱臂,屈腿坐了下来。 大约是坐的地方终于宽敞了,千山原本憋着的心气终于散去不少。 他就这样闭着眼,习惯性地在脑中将白天发生的一切于脑中复盘,从头到尾细细梳理:从他们领着姚老道去找毛四娘,碰见陈莫儿,逛了霓裳阁,进入秘境,闹腾了一通找到住处,然后又被她…… 他拒绝再想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隐隐约约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哭泣,又像是在下雪。那声音忽远忽近,虽是恼人,却始终在外头,感觉不到十分危险。 倦意隐隐涌上,千山犹豫了下,还是决定不睡为好。 可刚松开胳臂,就觉手臂触及一片绵软。 如梦 灵觉中应有的警惕并没有第一时间触动。 他怔怔抬眼,结果一眼就如坠梦中。 她不知何时趴在了他身上,双手撑在他脑袋两侧,弓背半蜷在他怀里,轻盈得像是一团蕴霞锦。 她的发丝拂落下来,犹带着未尽的水泽芬芳,还有淡淡的酒香,将他细细密密地笼罩其间,像是要将他困在一个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醒来的梦里。 那发间的气息湿而暖地拂在他鼻尖与唇瓣上,像是早春的雨,又像是暗室中的蛛丝,带来难以忍受的痒意,沿着面上倏然张开的毛孔,直往他的骨头缝里钻去。 千山脑中一片空白,僵坐了半天,才在震耳欲聋的心跳中缓慢反应过来: ——他是……落入了个充满恶意的、故意引人欲望的幻境之中? 可定钧的弟子都是妖魔堆里滚出来的,寻常幻境魔障根本不可能像这样抽去他所有力气。就算是在明月楼的那次,他也不算是毫无反抗之力。且更何况眼下他还戴着师父亲做的“破魔钉”,何至于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 ——除非造出幻境的主人修为比他师父还高。 这怎么可能? 可假如这是梦,那他大约正身在一场缱绻的春梦边缘,向着不可知的深处滑去。 ——但是他怎么会做这种梦? 就算真做了,眼下逐渐发烫的面颊、渐渐失序的呼吸、跳得擂鼓一样的胸腔,哪一样都不正常,哪一样都应当足以让他立刻醒来。 身上的人正像一只寻求温暖的猫一样,一点一点地贴下来。 原本胸口还只是浅浅地压在他的手臂上,转眼就将他的胳臂慢慢压入。 他呼吸骤停。 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无论是怎么回事,他都需要想办法赶紧确认下,搞清楚这到底是不是梦。 可身体已经动不了了。 屋内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全熄了,可他依旧能清晰感觉到,她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脸上,同她的发丝一般,细细地黏着他,逗弄着他。 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清楚想见她此刻的眼神,应当是同她白日里一般模样: 每当她背着寄云对他微笑的时候,她就会这般看着他,眼里水汪汪的像是要滴下来,在日光下、在烛火下泛着暖融融的、蜜糖似的光。 不,眼下她的眼神应当更加放肆,她正在以目光品尝他,顺着他的眉心、鼻尖、嘴唇,一路慢悠悠地滑下来,就像她近在咫尺的唇。 她唇瓣的暖意那么近,与他的只隔了不到半指——不,也许只有一纸?抑或已经触到了? 他不确定,因为等他意识到时,手已经动了起来,妄图将她一把推开。 当然,没有成功。 因为那一下不过是软绵绵的碰触,甚至算不上推拒,若换个人来瞧,大约只会说他是欲拒还迎。 她敏锐极了,柔顺地撑起一点身子,半丝强迫的意思也无。 千山稍稍松了口气,总算找回呼吸。 他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勉强分辨出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形: 他依旧屈腿坐着,维持睡前守夜的姿势,可她正双腿分开坐在他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自窗户透入雪光的落在她那枚黑色的右耳钉上,同她的眼一般,泛着幽微的光。 这个姿势、这个眼神让他一个激灵,背后炸出一片热汗,汗液黏在脊背上阵阵发冷,可热意却开受控制地往下窜去。 偏生她这时候伸出了手来,轻轻地捏了捏他身上那只同样耳钉,指尖微凉若融雪,烙在他滚烫的耳垂上。 脑袋热得瞬间炸开,胸膛亦是顷刻失序。 他忍不住仰脸。 无比陌生的呻吟自口中逸出,逸散在冰凉的黑暗里,像是滴落雪地的热液,滋滋作响。 他双颊火辣辣的疼,烫得像是被人抽了两巴掌。 可那样的疼却并非来自破魔钉的警示,而是来自于压抑到极致的兴奋,以及由那兴奋而生的无限羞耻。 于是千山无比绝望地想,他大概是真的身在梦中,不然何以敏感至此? 可是不行,就算眼下是梦也不行。 真的不行。 “为什么不行呀?”身上的人收回了手,歪着脑袋看他,语气中满是困惑。 ——寄云还在旁边,她没用破魔钉,说话却半分也没收着声,一点不怕发现的样子。 ——这般大胆到不知羞耻的做法,真的只能是梦了。 他糊成一团的脑子里,勉强这般分析着。 可“身在梦中”的结论并没有让他好上多少。 “陈姑娘,”他听到自己哑得厉害,“我们不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她奇怪,“是我不好吗?还是你不喜欢?” 秘密 她的声音中有真诚的困惑,和他方才感受到的目光一样。 这样的真诚让他更加羞耻了,就好似他在这梦里幻想出的呼吸、引诱还有碰触,都充满了罪恶而又隐秘的欲念。 “不是的……我……” 最后几个字他实在说不出口,哪怕在梦里也一样,于是他只能换个说法告诉她:“我……我还是希望……你能像我平时想的那样。” “哦?你平时怎么想的我啊?” 陈姑娘问得十分认真——除了坐在他身上的姿势依旧十分不雅,压得他十分难受——她既没有乱动,也没有开口戳穿他身体的窘迫。 白日清醒着的时候,他从没听过她这样纯然而又平静的好奇语气。 不太像她。 不管怎么说,很少有好心的人能拒绝这样认真的发问,尤其是在知道答案的时候。 所以纵使千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羞耻,但他还是决定回答她。 而且这个答案说来话长,大概能帮助他拖到清醒,避免梦境的一路滑坡成奇怪的春梦。 就这样,千山耐心而细致地给她说了那个关于少年侠客“叁千”的故事。 他告诉她,平时他没事的时候,就爱根据自己看过的故事给叁千也编上一些,和做梦一样。 梦里“叁千”总会以不同的面目、不同的性格出现,但是每一段故事里,他总会遇到一个眼如秋水,面若春花的心上人。她总会站在高高的、临水的朱楼上,明月装饰着她的楼阁,月光修饰着她的乌发,而她装点着过客的梦境。 大多数故事里,叁千只会远远地看上这么一眼,偷偷将那个好看得要命的姑娘记在心里,之后就继续他自己的冒险,不会有任何交集。 而在极少数的故事里,“真的是极少数”(千山按),他会故意御剑自楼下呼啸而过,带起的清风掀得她的裙裾与身后纱幔一同乱飞。 她会恼得轻呼一声,不高兴地拨开那些遮眼的轻纱,再将它们用力拽下——“对,她不是那种全然柔弱、完全没脾气的姑娘”(千山又按)。 在半遮半掩的刹那,她会不经意地抬眸,视线恰好撞上他的。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脸红,而是张着好奇的眸子打量他,双眼微微睁大,像是受惊的鹿,无辜又纯洁。 那一刻,月光映在她的眼里,像是一泓小小的秋潭,不多不少,恰好能装下一个小小的、清晰的叁千。 “而你——我第一次在聆枫救你、同你照面的时候,就是这个感觉。一模一样。” 千山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尽管他知道自己面颊太烫,说得太快,声音太涩,可他还是强忍着不适,就这样诚恳地将那个小小叁千的“秘密”告诉了梦里的陈姑娘。 他希望这位陈姑娘足够通情达理,也希望自己在被尴尬杀死前,能赶紧醒来。 陈姑娘听了一时没说话。 半晌,她才幽幽叹了口气。 “噢,原来我在你心中这么好呀。” 她语气怅惘,带着那种他不久前清醒时刚听过的、不明所以的怀念意味,再没了那种要将他钓上来,挂在半空,然后一口一口吃掉的调笑意味。 千山一听有戏,赶紧继续劝她。 “是的,”他肯定了她的说法,“我真的觉得现在的你就很好,再好没有,所以我们不能做那种禽兽不如的事。” “真的不可以。”他又强调了一遍。 “好罢,”梦里的陈姑娘感慨,“既然你那么喜欢这个‘我’,今天就先算了吧。” 千山大喘一口气,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同时惊喜地发现自己恢复了不少力气。 可陈姑娘并没有立即消失。 他也没能完全动起来。 她露出苦恼的神情,咬唇想了会儿,问他:“你说的那个叁千……他有亲妹妹吗?或者千山小仙师,你有亲妹妹吗?” 这个问题很突然。千山虽然觉得莫名,还是诚实地摇了两下头。 “噢,那可太好了!” 她声音雀跃,先前的怅惘消失殆尽。 “那我就不做‘陈莫儿了’,”她笑眯眯地宣布,“我还是做你妹妹吧。” 说完她腰一软,扑入千山怀中,比先前的“陈姑娘”直接多了。 千山懵了一瞬。 怀中少女伸手搂住他,脸贴在他胸膛上撒娇似地蹭了蹭,毫不客气地抱怨道:“哥哥,我饿了,想吃东西。” ——吃什么东西?什么吃东西? 千山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见怀中人毫无反应,她又重复了一遍:“哥哥,我真的饿了,很饿。” 说着她往下坐了点,用力蹭了蹭,一下就蹭得他差点没蹦起来,狼狈非常。 “你你你你做什么!”千山手忙脚乱地抓住了她的腰,“你不要乱来!” 可身上的人毫不配合,不仅扭得愈发用力,还顺势拽住他的衣襟,开始扒他胸口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