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回同人] 爱丽丝不做梦》
第1章
[bg同人] 《(咒回同人)[咒回]爱丽丝不做梦》作者:彼岸有马【完结+番外】
文案
有栖梦子总觉得自己被诅咒了,否则实在无法解释她这金鱼般差劲的记忆力
长则数日,短则几秒,记忆悄悄从脑海里溜走,就算是费劲思索,也只能想起一点点回忆
想不起过去,自也不会做梦,不过这倒是问题不大。凭着写满了重点要事的日记本,姑且还是顺顺利利地活到了25岁的生日,工作也好生活也罢,都分外正常地推进着
结果第二天日记本就丢了
好不容易重新寻回,日记本上却出现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请记住,你将成为六眼的妻子。」
同一天,她还恰好与自称早就和她相识、但却一次都没有在笔记本的记录中出现过的六眼先生相遇了
有栖小姐很奇怪
她怎么记得,身为诅咒师的后代,她是为了杀死六眼而存在的呀?
◎食用指南
1.辅助监督(?)x五老师
2.主打剧情向,一如既往慢吞吞废话很多的风格
3.笨人是错别字大王,如果看到虫虫可以尽情地挑出来quq
4.非常非常美丽的封面是@川芎老师画的!
内容标签:近水楼台 成长 异想天开 大冒险 咒回 正剧
主角视角有栖梦子(arisuyumeko)五条悟
一句话简介:不做梦,但好像擅长胡思乱想?
立意:时刻都要立足于现实
第1章 逆梦
【记录——2015年1月13日,东京练马区,公寓内】
有栖梦子在闹钟响起的三秒钟前就醒来了。
大脑清醒得厉害,大概要感谢昨晚睡前忘记关上的窗,足以让此刻钻入室内的清晨冷风吹散残存的困倦。
不过,就算是早早醒来,也丝毫不影响她被意料之中响起的闹铃吓到原地跳起,然后相当狼狈地滚到了地上。与木地板的亲密接触又让她更清醒了一点。
既然闹钟在这时候响了,那么今天应该是工作日吧?……哦不对。
她现在调岗到练马区来当辅导监督了,和以前天天坐在办公室里整理档案的标准无趣社畜生活不同——这份工作随时加班,根本没有工作日和休息日之分。
再左右瞧一瞧吧。常穿的衬衫马甲和西裤齐整地挂在衣架上,看来今天确实是工作日没错,但理应配成一套的西装外衣却怎么也没找到。
缺觉的大脑昏昏沉沉,梦子一点也想不起这身衣服到底有没有搭配西装外套了,幸好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囫囵地先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厚重的羊绒外套披上,洗涤剂的味道沉沉地压在肩头,她开始怀疑自己上次把这件衣服塞进洗衣机的时候是不是忘记放水了。
算了算了,这全都不是什么大事。
绕到床的另一边,拿起床头柜上的台历和笔,在一月这页的数字“13”上画个崎岖的叉。
虽然1月13日这才刚刚开始,但既然她睡醒了,基本就等于这天过去了。
转身走出房间,刚迈出两步就被横倒在地的扫帚绊了个踉跄。有栖梦子怀疑这扫帚就是想谋杀她。
这么想着,感觉笔直细长的塑料扫帚也变得狰狞可恶了起来。她气呼呼地冲它做了个鬼脸,压根不想把它扶起,索性径直迈了过去,伸手拉开左侧的移门。迎面而来的清晨冷风把她吹得更加清醒,晾在衣架上湿漉漉还未干透的西装外套啪嗒啪嗒打在脸上,她赶紧阖上了门,吓得猛喘了好几口气。
啊,忘记了!这扇门是通往阳台的!
再转身打开背后的门,洗衣机和摆满架子的洗涤用具赫然出现在眼前。虽然想不起来接下来到底要干什么,但她猜想自己应该又开错了门。
继而拉开通往厨房的门、通往杂物间的门,甚至连冰箱都被打开了两次,梦子总算是抵达了目的地。
她也终于想起来了,其实她是打算去洗漱来着。
下次还是在每扇门上都贴好名字吧,这件事可不能再忘记了。赶紧先记下来。
梦子下意识把手伸进口袋里,在一片空空荡荡中摸索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的笔记本昨天刚刚弄丢。
“……啊,好烦!”
她恶狠狠地对着空气怒骂了一句,用力拧开水龙头,捧起水,浇在脸上。
深红色的发丝被完全濡湿,阴冷地贴在额头上,看起来近乎透着漆黑的色泽,让右耳边那捋淡金发丝显得更加突兀——甚至比她的金色眼眸还要更加突兀。
把额前湿淋淋的发丝一并捋到脑后,用挂在定型喷雾瓶口的皮筋把短短的还碰不到肩膀的发丝勉强扎好。绵密纯白的洗面奶泡沫从掌心的揉搓中浮起,软软的,有些不真实。但她终于感到这一天开始了。
有栖梦子知道自己的记忆力很差,差到完全影响生活的程度,仿佛骇人的疾缠绕于身。可她并没有得什么病。
医院去了无数次,各种各样先进的或是怪异的仪器在她脑袋上摆弄了遍,她相信自己已经成为了东京医学界鼎鼎大名的人物,可惜不是什么美名。
也许是遭了什么诅咒?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不可能,可惜她还没验证过。
人们常说,三岁以前的记忆难以停留在脑海中。
梦子倒是还记得自己小屁孩时期的一切,其中甚至包括蹒跚学步的丢脸往事。但在吹灭四周岁的蜡烛之后,回忆便破破烂烂,什么都很难想起了。
第2章
如果说糟糕的记忆力没有对她的人生造成影响,这绝对是谎话。但仔细想想影响似乎也没那么夸张。
脑袋过分迟钝,也可以用别的来弥补。
凭借着勤快的笔头,梦子把一切待办事项和重要事件全都记进了笔记本里,甚至连细碎的小东西也记录其中——比如住处的房屋平面图和通讯录以及与自己有过社交关系的每一个人的简短信息。
听起来好像有点夸张,但这么个“外置脑袋”确实有效,姑且让她顺顺利利地活到了二十五岁的现在。
结果她的笔记本丢了,就在前天。崩溃了一整晚也没用,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才行了。
等到了办公室,向保洁大叔问一问吧。什么都能忘,唯独这件事得停留在脑袋里才行。
梦子把这句话在心中默念了二十遍,扯下束起的发绳挂到原处,穿过客厅,在拉错了仅仅三个橱门之后,就顺利地把冰箱门打开了。只剩1/8大小的草莓蛋糕摆在正中央,便签纸条压在下方,她看了一会儿,认出这是自己的字迹。
「生日蛋糕,1月10日购入,注意保质期」
象征着二十五周岁的数字蜡烛“25”还插在这片小小的蛋糕上,梦子掰着手指头好好计算了一番。
从生日的10日到今天,拢共过了三天而已。对于一块草莓奶油蛋糕来说,三天时间应该……
好吧,她真的不记得蛋糕的保质期有没有三天这么久了。
总之,先把蛋糕搬出来。闻一闻再尝一尝,怪味道倒是没有,她干脆当作这片蛋糕还完好无损。
再说了,以她的记忆力,就算它当真害得她上吐下泻了,估计也不会想起是蛋糕的错吧。
1/8的蛋糕只能把肚子填到八分饱。梦子还想再吃点什么,可惜冰箱里没有别的食物了。她实在懒得在厨房的八百个抽屉中觅食,索性就这么出门了。
沿着老旧的铁制楼梯向下,每一步都能把台阶砸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微微颤动的楼梯扶手震得掌心发麻。手机里的导航app还保存着从公寓到办公室的路线,不用再苦思冥想也可以抵达目的地,总算是给这个不顺遂的早上增添了一点顺利。
挤三站的电车,出站后再步行三分钟,人行道右手边那栋看起来颇有几分老旧的高楼是咒术师协会在练马区的支部。
两个月前——也有可能是三个月或是四个月前,反正肯定不是今年的事情——她的转岗申请被正式批准,从阴暗潮湿的地下档案室调到了练马区支部的办公室。
坦白说,咒术师们的办公场所没比档案室好上多少,但至少她彻底摆脱了“档案管理员”的头衔,顺利地当上了心心念念的辅助监督。
穿过昏暗未开灯的大堂,径直走到电梯厅,梦子按亮向上的呼唤键,转身匆匆忙忙跑向前台后方的员工休息室,问起了笔记本的下落。
“就是一本黑色皮面的、特别厚的、还挂了一只毛绒海龟的本子,田中先生您有见到过吗?”
“有毛绒海龟的?”保洁大叔拧着眉头,琢磨了一会儿,摇摇头,“别说毛绒海龟了,我连真海龟都从没见过哩!”
“唔……好吧。”
意料之中的答复。
说不沮丧是假的。梦子扯了扯嘴角,努力打起精神:“如果您捡到了,可以尽快给我吗?我在八楼工作,不过有时候我可能不在办公室……抱歉,请您稍等一下。”
浑身上下摸索了三个来回,她摸出一张名片,毕恭毕敬地奉上。
“直接打我电话就好。多谢您!”
保洁大叔用指尖捻着名片的一角,接过了这张方方正正的硬卡纸,眯起眼仔细打量一会儿,这才从鼻子里轻哼出了一口气,算是知晓了——反正他的哼声落在梦子耳中就是这么个意思。
以防万一,她又连连鞠躬好几回,带着谄媚的笑容退回到了电梯厅。向上的按钮依旧亮着,不知道停留在哪一层的电梯直到这会儿还是没有落到一楼来。她耐心地等着,开始神游天外。
电梯厅的灯光稍许黯淡了一瞬,不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嘿,爱丽丝!”
不是以罗马音呼唤她的姓氏时生硬的arisu,而是更像欧美电视剧的主角用标准英语说出的alice,尾音会分外轻快般上扬着。梦子愣了愣。
这声音有点陌生,她也不太确定是不是在喊自己。
装作对这声呼唤并不那么在意,她慢吞吞地挪动视线,回头望了望,可后方空空如也。
呼唤着“爱丽丝”的男人,此刻已经绕到她的身旁了,很突兀般向她靠近了些。
他个头很高——甚至有点太高了。比梦子高出了大半个脑袋,足以盖住壁灯,难怪刚才灯光都随之暗淡了。他故意用手臂顶了顶她的肩膀,笑似的看着她。橘黄色的灯光为他的白发镀上了一圈温暖的色泽,深黑墨镜倒映出的是她困惑的眼眸。
“有一年没见了哟!”他说着,话语间也满是笑意,还对她眨了眨眼,“有想我吗?”
一年……一年?
梦子努力搜刮记忆,可印象里她好像没有见过眼前这人。
也许见过,只是她想不起来了。
心跳猛得抽搐了一下,说实话她有点慌。但正是在这种紧要时刻,她绝对不可以表现出半点异样。
赶紧扬起眉梢,而且一定要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微张开嘴,演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慢吞吞点着脑袋,用伪装的欣喜语调说:“是呢——真是好久不见了!”
第3章
她的演技显然成功了。对方释怀一笑,把双手揣进了外套口袋里:“上周六是你的生日对吧?有点迟了,不过还是祝你生日快乐。礼物嘛,等我们把眼下这桩麻烦的事情处理掉之后,我再拿给你。你且等着吧!”
“啊——好期待呀……谢谢你。”
居然还准备了礼物吗,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小可?
一位一年未见的、且知道她生日是哪天的池面帅哥,到底会是谁啊?
同僚?前任?或者是被她悄然遗忘的现男友?她记得自己现在好像是单身……是吧?
现在梦子是真的慌了,匆忙把手伸进口袋里。
在她的笔记本上,肯定记录着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只要能在本子里找到的话——
——啊不对,笔记本不是弄丢了嘛!
梦子的手僵硬地在半空中停顿了几秒钟,颇不自在地画了个看不见的半圆,这才收进外套口袋里。向上的三角形按钮依旧亮着,电梯迟迟不肯到来。
尽管她真的很想表现出游刃有余的自在感,可沉默还是弥漫在了彼此之间,尴尬氛围昭然若揭,不认识的池面也一点一点耷拉下了嘴角。尽管中途他确实扯出了一个微笑,可怎么看都好勉强。
梦子不觉得自己有多擅长读懂别人的表情,不过她怎么感觉,他好像不是很高兴?
“爱丽丝。”
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他却忽然出声了。“你记得我是谁吧?”
啊——这——问得这么直白,真的会有人坦诚以待吗!?
莫名罪恶的羞耻感一下子就翻滚上来了,梗在梦子的喉间,卡得她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硬着头皮,她点了点头。
如此拙劣的演技,注定派不上什么用场。
池面帅哥眯起眼,审视般的目光绕着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圈,而后给出结论:
“爱丽丝,我觉得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怎么可能!”羞耻感消失无踪,嘴硬的回答脱口而出。
拜托,她可没脸在当事人面前坦白这么丢脸的事情!
当然了,嘴硬说谎也有够丢人的,不过没关系没关系——她已经开始自我安慰起来了。
虽然对方的名字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但她都带着如此垃圾的记忆力成功混到二十五岁了,总有办法能糊弄过去的。只要多说点模棱两可的话、多傻呵呵地笑几声,肯定可以度过这无比尴尬的时刻,谁都不可能发现她……
“你真的还记得?那么——”
他忽然跨出一步,站到梦子的面前,如同一块高大石碑,正等待着对她下达审判。
“——说,我叫什么名字!”
第2章 辅助监督
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但眼下在这无比紧张的时刻,梦子只想到了电视答题节目——并且是进行到了最后一轮决赛,距离百万元大奖仅剩最后一个问题的最关键的时刻。
这么想着,从天花板上撒下的灯光俨然也变成了亮度极高的镁光灯,聚焦在她的身上,照得她的头发都在发烫。僵硬的后背猛得一热,浮起的一层薄薄冷汗让她好不自在,心跳声也好像变成了鼓点,正激昂地催促着她赶紧作答。
“快!快!有栖选手,距离最终大奖仅剩这一步之遥,快点说出你的答案吧!观众们都等不及啦!”
如果梦子当真置身于电视答题节目的现场,她相信自己一定会听到激动得面红耳赤的主持人在耳边说出这么对她说,妄图用热情的话语给她打上一针鸡血,顺利撬开她那闭拢的紧张双唇,得到最后的答案。
但现在不是电视答题节目,当然也不会有观众热切的视线或是镁光灯的聚焦,更加没有人催促她。
这里有的只是骇人的寂静而已,以及让梦子忍不住疯狂冒汗的羞愧感。
啊。后悔了后悔了,刚才真不该逞强的!
迟来的羞耻和懊恼最为猛烈。她好想在地上打个大洞,蒙头躲进里面去。可脚下的地面是无比坚硬的瓷砖,就算再怎么头铁,肯定也没办法砸出洞来——也就是说,梦子无处可藏了。
而更可怕的是,眼前的男人早已在悄无声息之间摘下了墨镜,以一种质问般的目光盯着她,漂亮的浅蓝色眼眸让梦子根本不敢多看。很心虚地,她一点一点挪开了视线,只敢盯着脚下瓷砖的接缝了。
僵硬别扭的气氛持续了好一阵,最后还是由他打破的。
“爱——丽——丝——小——姐——”
他一开口,就把每个字都拖得好长,怎么听都像是在对她故意施加压力。
“其实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哈哈哈——”梦子的冷笑也被不自觉拉长了,而后话语才急匆匆地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话刚说出口,她又后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逞强什么。
大概是人一旦说了谎,就要用无数个谎言弥补吧。
事到如今,无论是多说点模棱两可的话,还是多傻呵呵地笑几声,似乎都派不上什么用场了,糊弄的余地也早已不存在。梦子知道自己必须要给出回答才行了,不自觉抿紧了颤抖的嘴唇,深呼吸了好几个来回之后,才终于出声。
“您是……呃。”
连声音都在颤抖,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是,长得很帅的那位咒术师先生!”
第4章
相当投机取巧的谄媚回答,不过绝对算不上是什么错误答案,毕竟对方长得很帅,这一点的确是事实没错。
至于咒术师的身份嘛,纯属是她瞎猜的。
能在这种时候来到这栋大楼的,不是辅助监督就是咒术师。鉴于眼前这位先生一看就有着一拳捏死八只咒灵的体格,想必不会是和她一样的辅助监督。
狡猾的逃避回答固然可耻,不过这话确实哄得对方很开心。他笑了起来。
当然了,也有可能是他意识到了梦子确实喊不出他的名字,干脆一了百了,彻底死心了吧。
直到这时候,电梯才终于抵达一楼,在清脆的“叮”一声中迟迟地敞开大门。
终于等到逃脱的机会啦!——这样的欢呼才刚从梦子的心头冒出来,咒术师先生便跟上了脚步,与她一并步入其中。
电梯轿厢内狭窄方正的空间把尴尬感浓缩了好几倍,无言的沉默也显得更加煎熬。梦子努力放空大脑,不去想自己刚才耍的愚蠢的小机灵,只死命盯着慢吞吞爬升的楼层数字,暗自祈祷着快点抵达八楼。
“把手伸出来。”
祈祷还没实现,倒是先听到了他的声音。
电子屏幕上,数字依旧停留在“3”。迟疑了一下,她才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五指踟蹰般蜷着,被他轻轻掰直。他的手意外的很温热,在触碰时,几乎让人感到滚烫。
就这么指尖当作笔,他在她的掌心中写下透明的几个字,平直的笔划落在掌中,微微有些痒。梦子很想缩回手,却被他倏地握住了,完全没有抽身的余地。
他大概写了三个字。写完之后,又猛得抬起手来,用力拍了一下她的掌心,像是要把这几个字拍进她的心里。火辣辣的刺痛感害得她更加没办法缩手了。
“现在记住我的名字了吧!”他得意似的笑着。
“嗯——”
梦子的这句应声听起来轻飘飘的,既不像是肯定,似乎也不是否定。
她实在不好意思坦白说,他写得实在太快,以至于自己一个字都没看懂。
事实确实羞于诉说,不过她那迟钝的表情已经暴露一切了。他夸张地猛叹一口气,看起来简直失望透顶。
“是‘五条悟’啦。”他不太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五、条、悟。”
梦子赶紧点点头,好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
这回的恍然大悟可不是演技,不过她还是不知道五条悟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余光短暂一瞥,轿厢电子屏幕上的数字依然是圆滚滚的“3”。梦子诚惶诚恐地向他伸出手,用力握了握。
“五条先生您好,我是辅助监督有栖梦子,还请多多指教。”
“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唔……多多自我介绍总不是坏事,对吧?”她讪笑着,“抱歉,我的记忆力很不好。日后还请您多担待了。”
“没事。”
尽管说着满不在意的话,可他的脸色却阴沉下来了,抿紧的嘴角透着些许沉闷感。话题也立刻归于沉寂,只余下呼吸声停留在方形的空间中。
这是在对她生气吗,因为她坦白地说出了自己的差劲记性?但这种小事真的值得生气吗?梦子有些想不明白。
她默默收回了手,余光瞥见到的数字“3”依旧停留在原处。
只是眨了眨眼,楼层数字跳到了“8”,直向下坠的重力压得双腿酸涩。等到电梯门完全敞开了,她走出轿厢,可五条悟还停留在原处,向她微微颔首。梦子还没能说出道别的话语,电梯门便合拢了。
原来他不打算来八楼吗?刚才走进电梯的时候,他并没有按下楼层数字,还以为他的目的地和自己一样,都是八楼。
这点无关紧要的奇怪小事,梦子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她很快就把这事忘记了。
再者说,堆了满桌的事件报告已经足够叫人头大了。
自从调岗到辅助监督以来,外勤没跑几次,正经的诅咒事件也没能处理多少,大多数劳动时间全都花在文书整理和行动沟通上了。估计这是新人必经的路途,当然梦子更希望自己能够赶紧跳过这个痛苦且无聊的阶段。
仔细看看,贴在“待办事项”一栏下的便签纸上写着这是她本周必须完成的文书工作,具体是——
关于1月11日在光之丘公园内祓除湖底一级咒灵的事件报告
咒术师协会练马区支部2014年度经费使用情况(初稿)
咒术师冥冥小姐的月度税务申报(注意:务必与她上月的实际行动情况比对)
与练马区政府人员协商路面损坏的赔偿金事宜
真是每一件事都让人头大到不行。
梦子收起叹气的冲动,把写着所有待办事项的便签纸挪在了眼前的电脑屏幕上,伸伸懒腰再抻抻手臂,等浑身上下的筋骨都舒展开了,这才拿起笔,开始奋笔疾书。
谢天谢地,发生在光之丘公园的事件并非由她全权负责的,只需根据任务日记整理出一份像样的报告就好了。这不是什么需要动用智慧的工作,也压根用不着回忆什么细节,就算是缺了宝贵的笔记本也可以轻松完成。
洋洋洒洒写上好几页,最后不要忘记在落款处签上自己的姓氏。一笔划下去,斜斜的a实在写得太大,以至于紧随其后的risu都只能委屈巴巴地挤在角落里了。
第5章
再添上日期,就可以把这份报告交上去了。今天是2014年……啊不对,已经是2015年了。
笔头顿了顿。四下翻找好一会儿,到处都没找到涂改液,她只好把写错的“4”涂成一个难看的黑色圆圈,在旁边改正了。
“有栖——”
坐在前排的清水一二三用手指卷着黑色长发,眯起细长的深灰眼眸,笑眯眯地往他她桌边靠过来了。
“一起去吃午饭吗?”
感谢清水小姐格外简单的名字,以及总是乖乖地把自己的名牌挂在办公桌上的好习惯,她顺利成为了整个办公室里梦子最容易认出的同事。
已经到午饭时间了吗?梦子后知后觉地这才看了一眼时钟。
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上午的时间真是转瞬即逝。她其实挺乐意和清水一起度过午间时光的,可一想到等待着自己的工作,她就怎么都悠闲不起来了。
“对不起,我这几天好忙。”梦子合起手掌,对她惨兮兮地一笑,“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吧,好吗?真是太抱歉啦!”
“不要紧,用不着道歉啦。”
清水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完全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才刚走开没多远,她忽然又折返回来了。
原本还喧闹的办公室悄然间空无一人,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你听说了吗?最近会有一些比较大的人事调动。”
“是吗?”梦子懵懂地摇了摇头,笨拙一笑,“完全没听到任何风声。”
反正与自己无关。她想。
对梦子来说能从档案室来到此处,已经是相当大的调动了。更多的认识调动,这种好事(也要可能是坏事)估计还要等待好久才会再次落到她的头上吧。
“说起来,你今天上午怎么是和五条先生一起来的?”
很忽然的,清水又说。
她的问题如此突兀,打了梦子一个措手不及。她迟钝地点了点头,磨磨蹭蹭的小动作算是对这问题给出的答复。
不过,五条先生的全名是什么来着?她又有点想不起来了。
一直忘记别人的名字可不行啊。
想问问清水的,可一抬眸,她也已经走了。空落落的办公室里只余下梦子,她的呼吸声甚至能在此处激荡出回音。
五条先生,五条……哦对,他叫五条悟。
五条悟,五条悟,五条悟,五条……
……啊。
她意识到了一件重要大事。
直到此刻,她才想起来,身为诅咒师有栖家唯一的后代,她的职责是杀死五条家的悟。
第3章 也许是使命吧
「你要杀死五条家的六眼。」
梦子还能记住这件重要大事,纯粹只是因为在自己仅剩不多能够清楚记住的童年记忆中,早已下地狱的族人们念叨过这样的话,而且说得义正辞严的,仿佛这就是有栖家天生的使命。
非要杀死五条悟的理由,这会儿实在有点想不起来了。说不定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好像天性邪恶的反派毫无原因地犯下恶事那样。
至于为什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忘到现在才堪堪拾回,这……应该要怪最近多到让人无法喘息的工作吧?
有栖小姐堂而皇之地为自己找了这么个无伤大雅的借口。
再说了——她又接着想——虽说现在才想起这件重要大事,多少是有点迟了没错。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她想起来了,那应该也不算太坏?
现在的职业能够离咒术师更进一步,这就说明自己在无意识中的确有在朝使命达成的方向前进嘛——实际上想当辅助监督的初心和家族使命毫无关系,纯粹是因为之前在档案室的工作无聊又低薪。但这有有什么要紧的?
只要耐心且勤恳,沿着眼下的这条路继续前进,实现使命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根本不必过多担心,她知道杀死五条家的悟的办法。那就是……
“有栖,区政府的工作人员打电话来了哦,是要和你沟通我们的咒术师把道路砸坏的事。”清水站在桌边,用手掩着电话机的听筒,冲她挥了挥,“转到线路8了,辛苦尽快接听咯。”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午间时光一溜烟消失无踪,喧闹声不知不觉回到了室内。梦子回过神来,忙乱地点了点头,在堆满纸张的桌面上寻找起电话机的踪迹。
明明记得和政府人员的电话沟通约在了下午三点,怎么提前打来了?
梦子郁闷地这么想着。恼怒感才刚冒出头来,忽然瞥见了摆在桌面一角的小闹钟,电子屏幕上的数字写着明晃晃的“3”。
居然是自己一不小心发呆了太久,真是罪过!
罪恶感让梦子赶紧加快了速度,可惜还是没能快到哪里去。费了好一会儿,她才顺利接起电话,电波那一头已经是满不耐烦了,她只好对着空气点头哈腰,被政府人员明里暗里抱怨了好几句,羞愧到耷拉的脑袋都快要碰到地毯了。
说实在的,她从没有比此刻更像是一个标准的东亚社畜了。
勉勉强强安抚好了电话那头的区政府,再三保证未来的行动绝对不会再对城市设施造成任何伤害,她总算是能把待办事项中的“与练马区政府人员协商路面损坏的赔偿金事宜”这条划掉了。
毫无疑问,与政府那帮墨守陈规的家伙对话,绝对是精神打击。
第6章
瘫在扶手椅上放空大脑不愿再多思索一秒钟的梦子如是想着。
可惜,不再多动大脑费劲思考,这种好事是不太可能降临在新任辅助监督的身上的。余下满满当当的待办事项都忍不住在嘲笑着她这天真的念头,无声地催促她赶紧开始干活。
忙里偷闲,发呆了整整五分钟,梦子还是没有缓过劲来,但她现在只能乖乖地坐直身,继续与文书工作搏斗。
印在白纸上的文字与电脑表格中的阿拉伯数字密密麻麻,就这么尽数铺开在面前,只消看上一眼就足够让人胆寒了。梦子尽力打起精神,努力抑制住蠢蠢欲动的睡意。
她的工位在角落里,是距离窗户最远的位置,从来都晒不到日光,也无法知晓太阳究竟运转到了什么位置。她坐了好久好久,办公室的灯逐一熄灭,只余下电脑屏幕的冷光还投在她的脸上,刺得眼睛干涩生疼。
不过是恍了恍神,夜晚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到来了,为困倦营造出最佳的温床。眼皮变得好沉好沉,疲惫的大脑不堪重负,悄悄坠入昏沉之中。
稍微睡一会儿吧,就一小会儿。梦子想。
结果一睁开眼就是白天了。
这是什么现实主义恐怖故事吗?
梦子盯着自家公寓挑的天花板,总感觉这一切有点微妙。
棘手的工作全都干完了吗?她是怎么从办公室回到家里的?完全没有一点印象了。
乱糟糟落在脸颊上的发丝带着清爽的柑橘味洗发水的味道,毛绒睡衣很温暖地包裹着她,今日份的黑色衬衫和西装马甲也已经早早地挂在床边。
所以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完成了这堆事情的来着?依旧没有印象。
难道是梦游了吗?或者是有了不得的田螺姑娘大发慈悲降临到了这间小小公寓,扛着她一路回到家?
可能性似乎很多,不过貌似哪一种都不太合理。
梦子索性不去想了,抬手按掉三秒钟后即将响起的闹钟,换上得体但总让她觉得无比束缚的衬衫,转身给日历上的数字“14”画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叉。
走出房间,又被倒在地上的扫帚绊了个踉跄,可她依旧不愿意把它扶起来。打开左手边的门,被风吹得干透的西装外套吸饱了冬日的寒意,冷冰冰地往脸上拍。她猛吸了一口气,用力关上。
可恶,又忘记这是阳台的门了!
费劲地打开一扇又一扇其他的门,绵软的泡沫从掌心中浮起又冲走。披上和昨天一样的羊绒外套,沿着老旧钢铁楼梯往下走,顺利挤上早高峰的电车。抵达练马区支部的时候,没有忘记向保洁大叔问起小海龟日记本的下落,可惜结果依旧是一无所获。尽管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果然还是免不了沮丧。
这个早上发生的一切充斥满了熟悉的既视感,仿佛昨日重现,梦子忍不住开始怀疑,担心自己是不是陷入时间循环之中。
当然了,时间循环只是她的胡思乱想而已,毕竟她有很多证据——其中包括了空空如也失去了最后1/8草莓蛋糕的冰箱置物架,以及今天在电梯厅没有遇到那位祝她生日快乐的池面帅哥。这些现实足以说明她的时间尚未变成环形,依旧在正常地继续向前推进。
说起来,那位池面帅哥……
梦子慢慢吞吞挪到办公桌边,放下包时,不小心碰歪了本就放得歪歪扭扭的鼠标,熄灭的显示屏倏地亮起,昨晚做到一半的预算表猛得弹了出来,吓得她都不敢喘气了。
虽说她确实是难得地没有忘记尚未完工的预算没错,可这么冷不丁地与烦人工作打了个照面,实在是有够恐怖的。她赶忙关掉了显示器,瘫坐在椅子上。
要是能不做这么烦人的差事该多好啊!——她怨念满满地这么想着,很可惜只能停留在“想”这个阶段而已了。
交给她的工作是怎么也躲不开的,想要罢休不干显然不可能。梦子最多期待一下发生什么突发事件,紧急到足以让她放下手头一切要紧事,比如像是……
比如像是,小行星撞击地球,地震与海啸齐发?或者是史上最恶毒的诅咒重临于世,所有人都必须严阵以待不可?
不得不说,在心里酝酿着这几个骇人的可能性,多少有点不吉利,但只要能够短暂地躲避恼人工作,不管怎样都好啦!
梦子愤愤想着。
上天大概是听到了她的祈愿——也有可能是素未谋面的田螺姑娘在帮忙,前提是田螺姑娘同样拥有实现愿望的本事。
在梦子罢休地把手放到鼠标上时,上司(很抱歉她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忽然喊她过去,说是有重要的会议,所有人均需参加。
莫非史上最恶毒的诅咒当真重临于世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她匆忙站起身来,捧着纸笔,追赶上司的脚步一同步入会议室,不忘把启动的录音笔塞进口袋里。
挑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空空如也的肚子在无人留意的时刻拧出一声微弱的空洞声。梦子真的很想专心听上司说话,可思绪还是忍不住飘到了“我今天忘记吃早饭”这件重要大事上了。
一旦想到早饭,她的思维就停不下来了。
肚子好饿,好想吃饭。
上司好像在说着什么“诅咒师”“京都高专的学生”“相当紧急”之类的话,可惜半个字都没被她听进心中。坐在会议室的软凳子上,梦子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飞到楼下的便利店里了。
第7章
想起最近新上架的牛肉饭团,加热后甜味的酱汁会渗进米饭里,烫呼呼的,和刚出炉的手作饭团毫无区别,好吃到估计能一辈子被她铭记。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裹在饭上的海苔总是湿湿软软。毕竟是便利店冷藏柜里的商品,不太适合寄予多余的期望。
不过,都这么饿了,只吃牛肉饭团,是不是有点太寒碜了?不管怎么说,都应该好好款待自己才行嘛。
“可恶的……这很重要……会和东京高专的……”
这点只言片语也从耳边溜走了。
说到款待的话,一定得是拉面才行。梦子想。
她记得原宿有家有名的拉面小店,就在竹下通小路附近,紧挨着卖可丽饼的小铺,位置却相当隐秘,要穿过一道不起眼的小门,再走到二楼,才能嗅到猪骨汤的香味。
银座也有好吃的面,敞亮的店面就在路边,不过是流水素面。每次面条乘着清水流到面前时,都会害她好一阵手忙脚乱,生怕一筷子捞下去只夹到清水——如果落得这个结局,多少就有点狼狈了。
还有还有,吉祥寺的……
“在座的各位,有哪位是毕业于京都的咒术高专毕业的吗?”
总算有这么一句话切实地听清了。与此同时,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梦子一愣,此刻的沉默气氛让她感觉好狼狈。
比夹不起流水素面还狼狈。
迟钝了片刻,又把刚才那句话好好琢磨了一会儿,在众人的注视中,她慢吞吞举起了手。
“那个……我就是从京都高专毕业的。”
第4章 双倍社畜
梦子一直以为自己的“京都咒术高专毕业生”的身份注定只会在提出转职申请的时候派上用场。
她就是个平平无奇只能看到咒灵的普通青年,仅此而已。没什么大本事,也没有术式,只有漏斗般的拙劣记忆力,连自己当年是怎么考上高专的都想不起来了,实在没想到这段经历居然能够在此刻派上用场。
虽然她直到这会儿都还没搞懂自己到底是被扯进了什么复杂事态之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上司紧绷的严肃面孔一下子就舒缓了,不经意间抬起的眉毛透着如释重负的既视感。
他忽得站起身来,大步流星走到梦子身边,毫无预兆的迫近架势吓得她不争气地抖了抖,脑海中的所有美食幻影也一并消失无踪了。
她看着上司抬起了手,郑重其事的。下一秒这只手便重重落在了她的肩头,害得她又是一抖——这次只是物理层面的颤抖而已。
“那么,这个重要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今晚就出发前往京都支援!”
这句话好像按到了梦子脑袋里的某个隐形开关,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嗯!”
所以是什么任务来着?
“那位咒术师向来是比较我行我素的,但如果是有栖你的话,应该可以应付他吧。”
梦子挺起胸膛:“如您所愿!”
那位咒术师又是哪位?
“加油啊,有栖。你刚转职为辅助监督,这次的任务对你来说可能负担很大。如果撑不住的话,随时都可以反馈给我。”
梦子演出信心十足的模样:“我没问题的,您尽管放心就好!”
能不能再为她重复一遍任务详情呀……
稀里糊涂地接下了一份貌似非常重要且艰难的工作,梦子多少有点懵。她开始后悔刚才装得自信满满了。
当然了,事已至此,再懊恼也没有用。如坐针毡地熬过了后半段会议,她迫不及待地立刻冲到了办公桌旁。没做完的年度预算顾不上半点,此刻启动录音笔才是至关重要的大事!
拧着眉头,支着下巴。录音笔记录下的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沉闷,话语的尾音尤其模糊,很像是被厚重布料盖住了,只能勉强听清。梦子反复听了好几遍,总算是把这件事捋顺了。
简单来说,就是京都咒术高专的几位高年级学生加入了诅咒师的行列里,至于是被蛊惑还是纯粹的堕落,目前尚不可知。原本以为和几年前东京咒高叛逃的夏油杰有点关系,但貌似并非如此。眼下最棘手的,是驻守京都高专的其中一位辅助监督在事件调查的过程中下落不明。
人手紧缺,从东京高专调度人员前去支援也还是不够,于是协助的差事就被分配到了各区支部。
然后,就落到了梦子的头上。
为什么非要找京都高专的毕业生不可,她多少能够猜出理由——不用想,肯定是出于“对京都地区相当熟悉”之类的原因吧。
远赴京都支援,梦子倒是没有异议,况且还能避开烦心的文书工作,可没有比这更好的好事了。
没有半点迟疑,她把未尽的工作尽数移交给了清水一二三,并且收获了清水小姐苦哈哈的笑容。
“一路小心,有栖。”道别时,清水笑着向她挥了挥手,“祝你武运昌隆。”
只是作为辅助监督的自己,连事件现场都不会踏入,更加无需加入战斗。对她送上武运昌隆的祝福,总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想到这里,梦子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嗯,借你吉言。我会小心的。”
预定好深夜飞往大阪的航班,落地后会有同事帮忙载她前往京都高专,着实是曲折的路程。
至于更加便捷快速且直达京都的新干线……单程五位数的车票费用足以构成不选择新干线的理由。
第8章
考虑到去年几乎赤字的财政情况,练马区支部能愿意报销她的机票钱而不是打发她去坐最最廉价的夜行巴士,已经算是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了。
正式离开东京之前,梦子没有忘记再打探一下笔记本的下落,可惜结果依旧不出所料——正如她游走在公寓里收拾行李的途中被放倒的扫帚又绊了三次一样不出所料。
难道一辈子都没办法找到笔记本了吗?她不想表现得太悲观,可总忍不住冒出这种丧气的念头。
也不知道是受到了沮丧念头的影响,还是纯粹因为她运气太坏,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没一件是顺心的。
搭电车前往机场然而遭遇列车晚点,决定换乘出租结果高速大堵车,好不容易踩着点办理好值机手续狂奔到登机口,航班却毫无征兆地延误了,广播里空乘的声音模糊不清,她根本没听清延误原因是什么。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候机厅坐了好久好久,又挤进廉航小飞机与气流一起颠簸上一个半小时。狭窄的座位害她只能委屈地曲起腿,想要安眠更是不可能了。梦子第一次怀念起年度预算的报告了,至少繁杂的数字足够催眠。
但说实在的,这点委屈倒是也无所谓。
最让梦子感到无比罪恶的,是这趟延误的航班害得来机场接她的同事苦苦多等了三个小时。远远看去,举着写有“有栖梦子”牌子的身影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条细长细长的人干,连魂魄都要被空调风吹走了。
“真的真的,真的太抱歉了!”
梦子愧疚地低着头,躬下的身子几乎快要变成对折的形状了。
“听到飞机会延迟起飞的时候我就想着应该和您说一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完全忘了这回事……真的很抱歉,非常抱歉,请原谅我吧!”
“没有没有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同事也开始鞠躬了,甚至把脑袋压得更低,仿佛犯错的那一方是他,“我也应该提前和您确认一下的,是我考虑不周。”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梦子愈加俯低,脑袋快要碰到瓷砖地面了,“怪我。怪我。是我的错。”
啊。我越来越像个标准的社畜了。
她悲哀地想。
这番弯低身子的拉扯持续了好一会儿,最后以梦子酸痛得不行的后背告终。她艰难地直起身子,握住了对方伸来的手。
“您好,初次见面,我是本次东京分部派来支援的辅助监督有栖梦子,您直接称呼我为有栖就好。接下来的这段时间,还请多多指教。”
“您好,有栖小姐。我是东京高专的辅助监督伊地知洁高。本次行动还要仰仗您的帮助了。”
“哪里哪里哪里哪里——”
对话似乎又要往卑微社畜的方向靠拢了。梦子赶紧打住,捂着嘴,半个字都不说了,默默跟在伊地知身后,走向停车场。
时值凌晨,都市也已歇息,在广播电台的轻柔乐声中,车轮碾过大阪与京都的边界线。
梦子把头倚靠在车窗上,循环往复的漆黑街景从眼前掠过,疾速而模糊,像是被拉长成横线的色块,重重叠叠交杂在一起。
如果这是一部剧情片,她想,她应该要在抵达京都地界的瞬间浮起千万种复杂的情绪,并且回忆起自己曾在此处度过的童年与少女时光,说不定还会掉下几颗怀旧或是感伤的眼泪,就像电视剧里常演的那样。
可实际情况是,梦子的内心毫无波动,毕竟她早就忘记京都这座城市长什么样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倒是有够感伤的。
小时候,多数时光都是在东京的有栖家旧宅度过的。那些日子并无特别,倒也没什么值得怀念的。
后来,为什么去了京都,她想不起来了;为什么再度回到东京,她也已经忘记。
回忆里充满未知,仿佛巨大谜团,只是她懒得解开。
伊地知的驾驶技术很棒,车平稳地滑行在公路上,根本感觉不到颠簸。梦子原本不打算睡觉的,可坐在这么个安稳而惬意的空间里,她的眼睛还是不受控地粘起来了。
就眯一会儿吧。一小会。
意识坠入没有边界的空洞里,所有的声音与时间似乎都掉进了空洞的最底部。也许过了很久,或是不太久,她听到了沉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伊地知,你不叫她起床吗?”
“有栖小姐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满不在意的语气。
慢慢睁开眼。没有梦的睡眠如同短暂的晕厥,除了依旧昏沉的大脑之外,留不下半点睡过的痕迹。梦子困倦地垂眸,车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急促地“咚咚”声在耳边响起,有人在敲打她这一侧的车窗。
“哈——喽——”
白发的咒术师靠在窗边,高个子别扭地向一侧弯着。
“太阳要把你的脑袋烧焦了哟。”
这不是在说胡话嘛。梦子想。
窗外是凌晨两点半的漆黑夜空,唯一的光源来自于停车场旁边的路灯。
太阳和她不一样,没必要在凌晨时分赶来京都出差。甚至在这个新月的夜晚,月亮都不曾露面过。
但说出这话的咒术师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漏洞,以一本正经的表情盯着她——考虑到他用绷带遮挡住了眼睛,说不定他并没有在盯着她吧。
第9章
白发、高个子,虽然看起来有大半张脸都绑着绷带,但仅凭露出的下半张脸,貌似是个池面,那就姑且称之为中二病的池面先生好了。
说起来,怎么又是一位白发的咒术师?
梦子怀疑自己又陷入昨日重现的状态之中了,不过上一次遇到白发池面早已是前天的事,所以严谨地说起来,这可不能算作是“昨日”的重现。
莫非最近很流行这种浅白的发色吗?她接着胡思乱想起来。
已经好久没买过杂志了,她怀疑自己早就和尖端的时尚潮流彻底脱轨,所以才总觉得走在街头的小青年们穿得奇奇怪怪。但不得不说,白发确实很酷。
到底是浅白发色很酷,还是有着一头白发的这位中二病池面先生本人很酷,这个问题的答案,梦子目前还没能琢磨透。
她挑起鬓边的一缕发丝,深红色之中掺杂了几缕浅金,若隐若现的,几乎看不真切。
要是自己也染成白发的话……
她想象了一下,但从脑海中跳出的形象却是记忆力差劲的老婆婆。她果断打消了这个念头。
还是别追赶这股潮流了吧。
梦子垂下手,随意地捋了捋一头短发,不再磨蹭,赶紧下了车。
“抱歉,我现在睡醒了。”
她躬了躬身,公式化地伸出手,熟稔话语说得飞快。
“您好,初次见面,我是本次东京分部派来支援的辅助监督有栖梦子,您直接称呼我为有栖就好。接下来的这段时间,还请多多指教。”
伸出的手只抓到了冬日的风,中二病池面的嘴角快要耷拉到地上去了。
“初次?见面?”
他故意把每个字都扭成奇奇怪怪的音调。
“爱丽丝,你又把我忘掉了吗?”
第5章 究其本质
咦……又是爱丽丝吗?
梦子习惯性地摸了摸发梢,希望自己没有露出笨蛋特有的愚蠢表情。
这个称呼听起来怪怪的,却又好熟悉,她想应该就在不久之前听到过。
而且一定是很近很近的“不久之前”,她甚至可以把时间范围缩小到本周——啊等一等,保险起见,还是缩小到今年之内吧。
所以,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听到有人用“爱丽丝”叫她的来着?
尽管不太愿意承认,但她似乎又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给你一个提示。”
中二病的白毛池面主动说道。他显然是看出了她的尴尬神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奇怪的是,他仅仅只说了这一句话而已。难得的贴心还没顺利传到梦子的心中便停滞在了半空,如同他那突兀地伸到她面前的右手。
得益于高大的身材,他的手掌也相当宽阔,倏地凑近到眼前,梦子差点以为他这是想要捏住她的脑袋,心里一慌,下意识后退了小半步。
毫不意外,这般戒备姿态让池面先生相当失望,沮丧的脑袋歪歪斜斜地耷拉着。此刻明明看不到他的眼神,可梦子总觉得他正蹙紧眉头可怜兮兮地盯着自己。
相当心虚的,她重新往前迈了一小步,总算是把刚才退缩的那点落差重新补上了。梦子格外乖巧地站在原地,努力露出满怀期待的认真表情,等待着他给出提示。
等了十秒钟,等待半分钟,好像等了很久很久,他还是不说话,只有横在彼此之间的手晃来晃去,意味不明。
真该庆幸停车场里没有时钟。要是任由滴答滴答的声响弥漫在彼此之间,那一定会让气氛变得更加焦躁的。
难道是她现在的表现也惹他不爽了吗?梦子有点纳闷,但也没好意思直白地把这话问出口。
眼前的宽阔手掌依旧左摇右晃,搅动着凌晨的晚风,让那冷冰冰的寒意直往她的脸上扑,鼻尖好像要冻僵了。她飞快地捏了捏鼻子,直到这一刻才开窍了。
其实这晃来晃去的手,就是他想要给出的提示吧!
但光是这一只手的话……
梦子眯起眼,不自觉地前倾着身子,想把他的手看得更清楚一点,努着嘴的认真模样仿佛在解开一道难题。
虽然凑近了些,但她也没能找到什么特别的新发现。
微微张开的五指依然如旧,看起来粗长而结实,一如既往,很有种能够一掌捏死八只咒灵的既视感。
他的指尖是有些钝钝的,并不是那么精致的轮廓,非要说的话,多少和他的脸不太符合。可梦子又觉得,他生来就该是拥有这样的手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也有可能是有点昏头了吧——她也抬起了手,同他的手掌比较起来。
他们的手与手之间隔开了好几厘米,就这么比较实在不公平。但即便是抛开距离与近大远小的物理理论,他的手还是比她大了一圈。
真好啊。有这样的手,肯定能一次性拿稳八个文件夹。
梦子冒出了这种很没出息的社畜念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手正在悄悄靠近,猝不及防地轻轻碰上。
“噫耶——来击掌吧!”
他们的掌心都已经碰在一起了,他这才迟迟地给出邀请,反射弧多少是有些长了。
但没关系,梦子的反射弧更长。
眼前的大手还在恶作剧似的晃来晃去,五指时而合拢,又时而夸张地张开。也许冒出这种念头有点不合时宜,可她莫名想到了海豹,不过她也记不得海豹在游泳时是不是也像这样张开爪子的了。
第10章
所以重点是手吗?还是手指?
手……手?嗯——
钻进衣领里的风激得梦子猛得一抖,踟蹰在脑海中的那点困惑和迷茫大概也被吹走了。她好像想到点什么了。
“啊!”
感觉答案就在嘴边了!
梦子攥紧拳头,对着空气猛捶了几拳,悄然涨红的耳廓也不知是出于心焦还是羞怯。
最后一拳落在空中,她总算想到了。
“手治冢虫!”梦子兴奋地大声说,“您是手治冢虫先生吗?”
“不是。”
果断的答复宛如一盆冷水砸在她的脑袋上。
“而且人家叫手冢治虫。”
很好,又是一记重击。梦子快要喘不上气了。
“再说了,重点不是手,而是数字啦。”
他的手轻轻拍在梦子的脑袋上,可惜没能让她开窍。
“……数字?”她还是迷迷糊糊的,“数字是什么意思?”
他撇了撇嘴:“唉。这还想不起来的话,你干脆叫我铁臂阿童木算了。”
铁臂阿童木,这玩意儿梦子还是知道的,毕竟这可是童年时期最经典的动画形象之一。她下意识地把眼前人的脑袋安在了阿童木的身上。
圆滚滚的机械身体、能够喷射助推的双腿,搭配上白毛的池面脑袋……噗,这是什么怪东西。
笑出了声,梦子才意识到不对。她赶紧捂住了嘴。
“对不起嘛……我的记忆里真的很差。”她讪讪笑着,深红的发丝衬得她的脸色愈发尴尬得苍白,“如果您觉得被冒犯了,我会向您道歉的。”
“你不是已经说过对不起了吗,这你也忘记了?”
他的话语像是揶揄,却没有半点让人厌烦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是笑着说出这话的。但梦子依然觉得很罪恶,即便她不是故意遗忘。
尽管不太顺利,不过最后还是顺利得到了解答。他伸出的手代表了五,他叫做五条悟。
五条家的悟,前天在电梯前祝她生日快乐的五条悟——她必须杀死的五条悟。
梦子已经开始头疼了。
连对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真的还要再贯彻自己的使命吗?
毫无意义的家族使命什么的,这种东西还是赶紧毁灭吧!
“在想什么呢?”五条悟夸张地俯低着身,歪过脑袋,从下往上打量着她的表情,“要哭啦?”
“没有。”梦子抿了抿唇,“我会记住你的。一定。”
“嗯。”
五条悟心满意足,重新站直身,向伊地知摆了摆手,打发他先去休息。
“我可不想在这里还继续压榨你的劳动。虽然我平时也没少压榨就是了。”他大剌剌说着,转头看向梦子,对她说,“你现在应该很精神吧?毕竟刚刚睡醒嘛。载我到歌姬那儿去吧。”
“好的。”
没想到刚抵达京都高专就要转移阵地了,连熟悉的红色鸟居都还没看到。梦子倒是没什么怨言,毕竟载着咒术师满城乱跑正是辅助监督的职责之一——称之为“最重要的工作内容”也不为过。
梦子从伊地知手中接过车钥匙,毕恭毕敬地感谢他今日特地来机场接自己过来,最后不忘再添上一句晚安(其实现在都快到早上了)。
坐进车里。在室外站了一会儿,她已经有点不熟悉车内的气味了,就连皮质座椅也让她感到陌生。她拧动车钥匙,仪表盘与车载广播亮起橘色的光。她依旧觉得眼前的一切很陌生。
“刚才。”很忽然的,听到五条悟这么说,“你做噩梦了吗?”
梦子愣了愣,在片刻沉默后,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来时在车上睡着的事。
“没有。”她转动方向盘,沿着狭小的出口驶出,“您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叫醒你的时候,你露出了超级吓人的表情。”
“……有吗?”
完全没有印象了。
五条悟也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既然没做噩梦的话,那就是做了个好梦?”
“……也没有。”
许是行驶到了电波难以覆盖的位置,车载广播中轻柔的乐声突然变成了嘈杂噪音,如同揉乱千百张塑料纸,刺得耳朵都在发痛。梦子关掉了广播。
她还是有些晕乎乎的,短暂的睡眠并不能弥补她的疲惫。她也不觉得困,只是感觉浮在眼前的景物与落在耳中的话语带着一点不真实感而已。
她掐了掐指尖。麻麻的。
“抱歉,我不做梦。”梦子告诉他。
“为什么要道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抱……”
习惯性的道歉险些脱口而出。梦子闭紧了嘴,不再说了。
为什么下意识道歉,她不清楚。不做梦的原因,她倒是很明白。
梦,这东西听起来似乎很神秘,但说到底只是现实的映射。停留在脑海中的记忆在夜晚重组成绚烂的梦境,所知晓的一切都会以不同的姿态重新上演。
梦子记不住事情,枯竭的记忆无法组成任何美好的或是可怕的东西,于是她的睡眠只剩下空洞而已。
幸好梦不是生活必需品。
五条悟仰着身子,后脑勺贴在后排座位的头枕上,很惬意的模样。
对于他来说,这辆车多少有些狭窄了,坐在后排的他显得格格不入,如同新手做出来的ps图。
第11章
“我认识一位咒术师。”他随口说,“她的术式是操控梦境化作现实,所以总是能够轻松地沉入梦里。不过反倒是因为这么个术式,她多数时候都要强制自己保持不眠的状态——否则就太容易做梦了。”
“是吗……感觉很厉害。”从没听说过这样的术式。
或是她听说过,只是忘记了。
真神奇,她想。
对话到此沉寂了。
失去了车载广播,车内只余下了车轮碾压柏油路面的声响而已。信号灯闪烁在车窗边缘,漾成淡淡透明的光。他们也许会就这么沉默着抵达终点,如果五条悟没有突然发出嫌弃叫声的话。
“……什么东西在戳我?”
他忽得坐直了身,把手伸进座位后背的靠垫之间,摸索着摸索着,掏出了一个扁扁的方形东西。他打量了好几眼。
“爱丽丝,这是你的吗?”
他把手里的东西递到前面。
行道灯开始倒计时了,闪烁的数字总让梦子觉得紧张。她勉强分心往后方瞄了一眼。
五条悟手里到底拿了什么,她其实没有看清。她只看到了毛绒小海龟垂在半空,一晃一晃的,像是在空气中游泳。
这这这,这不是——
梦子猛一脚踩住刹车。
第6章 小海龟笔记本
橡胶轮胎摩擦在马路上,拖长的尖锐声响很像是某种怪物的尖叫,比柏油的颜色还要更深一度的轮胎印曾在地面上,拉扯出难看的两道痕迹,被惯性驱使着,一直延伸到了信号灯的正下方才堪堪停住。
依旧是惯性作祟,梦子整个人都被压在了方向盘上,就连系紧的安全带也没能顺利把她拉住,一时险些没喘过气来。领带无意间压住了喇叭,猛然炸开的鸣笛声吓得她慌忙挺直了后背,一不小心拉扯到了背部某块肌肉,但她已经无心因为这点疼痛呲牙咧嘴了。
她匆忙回头,看着五条悟手中的东西。
扁扁的、方形的,无疑是笔记本没错,且因为内页额外贴了很多便签,把整个本子撑得胖胖的。闪烁的信号灯在黑色皮面上晕出一圈黯淡的光,照亮了封面上用金色油性笔写下的“arisu”,写得长而斜的字母“a”霸道地占据着封面的最中心。挂在边角的毛绒小海龟自在地晃荡着,扬起的嘴角却很像是在嘲笑她这个不称职的笨蛋主人。
怔怔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梦子还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她并非没有认出这是什么,她只是觉得难以置信。
“爱丽丝,把车停在这里的话会被罚款哟。”五条悟很耐心地提醒她。
后知后觉地,梦子这才注意到,她那一脚刹车害得疾驰的车停在了十字路口的正中央,禁止鸣笛的告示就悬挂在头顶,也像是嘲笑。她心虚地摩挲着方向盘,驱车逃到了两条街之外的某条不知名小巷旁,这才总算松了口气。
此处貌似也不是可以停车的地方,但她也顾不上了,转身从五条悟手中接过笔记本,再次打量起来。
无论是封面,还是挂在本子上的小海龟挂件,都如此熟悉,和她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翻开看看,钢笔写下的字迹如此熟悉,记录着工作以来的每日简述和各种待办事项——其中包括她想到了很多次,却一回都没有付诸实际的“在每一间房间的门上挂起名牌”。
毫无疑问,这就是她的笔记本没错。
失而复得,世上一定没有比这更让人欣喜的事了!但欣喜归欣喜,梦子忍不住想,自己的日记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不是她的车,也不是她居住的城市。她实在无法想象,小小一本笔记本怎么在这一刻才愿意出现在自己眼前。
难道它一直都藏在她的口袋里,无意间漏了出来,然后掉进后排座位的夹缝里了?不应该吧。就算她的脑袋再怎么不灵光,也不至于没发现口袋里装着笔记本。
好不容易想到的可能性,才刚冒出头就被梦子自己否定了。其他合理的可能性,她也一点都想不到,只能无奈地翻动书页,暗自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把这件怪事也写进笔记本里。
粗略翻动着密密麻麻写满的纸张,每日的简述记录结束在了2015年的1月10日,生日的草莓蛋糕被她画在了日期旁边。梦子习惯性又往后翻了一页,空白纸张上出现陌生的字迹,以狂放而自在的笔锋写着她不熟悉的话语。
「请记住,你将成为六眼的妻子。」
……这什么东西?
梦子眯起眼,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才不自觉地抬起眼眸,视线顺势落在了坐在后排的五条悟身上。
可能是没有留意到她目光中满满的困惑,或是根本就没有被她那溢出的情绪放在心上,五条悟坐得依旧自在,还惬意地翘着腿,心情很好似的扬起了嘴角。
“怎么了吗?”他轻快地问。
梦子不想表现得草木皆兵,可她总觉得五条悟的这副做派透着一点得意的既视感。
“那个,五……呃,五条先生。”她卡了卡壳,差点又说不出他的名字了,“这是您写的吧?”
她摊开笔记本,举到五条悟面前,生怕他看不清,还特地打开了车顶的灯。橘黄色的灯光倒是温暖,可对于阅读来说,实在不太合适。书页折过薄薄的一层影子,盖住了黑色字迹,实在难以看清,幸好五条悟根本没打算去看。
第12章
“为什么觉得是我写的?”他反问道,“你觉得我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吗?”
“嗯……嗯!”
前半句拖长的支支吾吾来自于梦子摇摆不定的迟疑,而后半句坚定的应声无疑是她的肯定答复。
大概是直觉吧,尽管这只是和五条悟有记忆以来的第二次见面,可她就是觉得,他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面对这番没由来的指控,五条悟当然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接受。他愤然抱起手臂,反问梦子有什么证据。
“我不会落进自证的陷阱里的,现在应该是你来证明是我写下了这句话才对。”他说得毫不留情,“你知道的吧,谁主张谁举证。”
“……”
梦子撇了撇嘴,有点懊恼。现在她倒是希望自己没有记住谁主张谁举证这一理论了。如此一来,说不定还能留下一点辩驳的余地给她,而不是像此刻这样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究竟是谁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了意味不明的话,这个问题或许要变成未解之谜了。干脆当作是某位小屁孩的恶作剧吧。
刚刚浮起的疑惑轻飘飘地散去了。梦子关闭顶灯,消失的灯光让视线忽得昏沉了一瞬。
即便是在此刻的昏暗之中,本子上的字迹依旧显得格外清晰。她不再多看,抬手撕下了这一页。突兀的撕裂声冲撞在车内的小小空间里。
五条悟忽然向前倾了倾身,伸出的手停滞了片刻,又重新放回到了口袋里。
“干嘛撕下来。”他努着嘴,“觉得太碍眼了吗?”
碍眼?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梦子慢吞吞摇头:“有这句话在,会影响到我写字。”
不算太充分的理由,但五条悟也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重重呼出了一口气。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梦子无心去琢磨咒术师先生的想法——她知道自己想不明白。撕下的那张纸,一时无处可放,只好先叠起来了。
对折,然后再对折。让它缩成八分之一的大小,再继续折叠。
折到第七次时,薄薄一片纸张已经鼓得如同小球了。她用指尖捏住纸球略长的两端,费劲地一压,勉强完成了最后一次折叠。
这颗费尽心思造就的小球轱辘轱辘被她丢到了外套口袋里,接下来的命运可能是顺手扔进垃圾桶,或者是一直躺在口袋里直到被洗衣机的漩涡搅成纸浆。
既然结局就是如此,那费心折叠八次的意义是什么呢?梦子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微妙的问题。
但就算真的想到了,她大概也不会再深入思索吧。现在还是她的工作时间,继续磨磨蹭蹭下去可不像话。
重新发动引擎,行驶在无人的凌晨街道上。偶尔能够见到游荡街头的晚归白领和醉酒的男人,但多数时候只有沉默氛围陪伴在身边。
依着导航的指示,梦子在一栋小平房前停稳了车。
在京都高专的学生叛变为诅咒师的当下,布满结界的校园已不复往日的安全了,高专的势力暂且移动到了此处——多少显得有点委屈。
推开小平房的旧木门,再沿着楼梯抵达地下室。庵歌姬早已等着他们了。
梦子还记得歌姬,不只是因为她的脸上有道帅气的疤。
在学生时代,她们是前后辈的关系。没记错的话,自己还为她支援过几次祓除行动。
上次与歌姬见面大概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梦子难免拘谨,就连寒暄都说得颇不自在。
和梦子的尬笑相比,五条悟的自来熟仿佛已经抵达了崭新的维度。
“哈!怎么觉得你在这里显得格外和善?”绕着歌姬转悠着看了好几圈,他毫不留情地放肆大笑,“平常根本不是这样的嘛!”
歌姬眯眼睨着他,表情微妙:“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眼里的‘平常’是什么样的。”
“诶?真的不想知道吗?”
“不想。我只有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讨论。”
一般来说,当咒术师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接下来就该是咒术师的时间了。梦子识相地后退几步,顺手关上了门,再一路后退到地下室的角落,窝进了老旧灰黄色的单人沙发里。蜷起身子时,稳稳当当塞在外套内袋里的笔记本压到了肋骨,差点害她没喘上气,只好先把本子拿了出来。
再次翻开,翻到画着草莓蛋糕的那一页,再往下是丢失的空白。梦子费力地回忆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勉强把这片空白补上了。
歌姬和五条悟之间的咒术师对话也许还要持续很久。透过门上那片小小的玻璃,能看到他晃来晃去的脑袋。
他们会说些什么呢?她无法想象,于是收回目光,视线又落回到了自己的笔迹上。
一页一页向前翻动,熟悉的或是忘却的回忆缓慢复苏。想起两年前的今天,还在档案管理员岗位上勤恳工作的她一口气整理了重达八公斤的旧档案,气恼到这一天的记录里满满都是怨念。还有清水一二三在她转职到练马区支部的那天送给她的小贺卡,就贴在那天的记录旁。
继续向前,逐渐变得稚嫩圆润的字迹让她有些陌生,某一页里还夹着横滨的叶子,可她连横滨在什么地方都记不得了,干枯泛黄的叶片也无法带来那一年的夏日模样。直到翻阅到了扉页,梦子还是没能回忆起关于横滨这座城市的半点事情。
合拢笔记本,纸页扬起的微风吹乱额前碎发,心跳也随之颤动了一下。
第13章
似乎,有什么地方很违和?
梦子翻开笔记,字迹再次铺展在眼前。飞快地看完了五年来的所有记录,又逆着重新看了一遍,她想要找到……但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在往日的一切记录中,从未有过五条悟的存在。
第7章 他的存在
梦子会把自己经历的一切都记下来,这个习惯是从高专毕业之后开始的。
她通常以简练的语句记录写下重要的大事或是零碎琐事,偶尔也会写成一堆充满主观色彩的废话。笔记本变成了她的外置大脑,承载着她空空如也的脑袋里无法存放的东西。有时候,文字比她的记忆力还要更加靠谱一点。
现在梦子能够想起前几天与五条悟见面时他所说的话语了。他说的是,他们一年没见了。
在她的记录之中,从没有出现过五条悟这个名字的存在,或者是类似的白发咒术师的描述。无论是一年之前还是更早的过去里都没有。
就算是翻到最末页,在她整理的“人际关系清单”中也没有他的存在。他仿佛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是自己又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吗?还是……
记忆与现实的鲜明落差明晃晃地摆在面前,多么怪异。
梦子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可转念一想,却又怀疑是不是自己想了太多。相悖的念头拉扯着思绪,她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地下室的空气多少有些潮湿,衬衫也吸满了这股湿漉感,很难受地往下坠。
只是恍惚了片刻,她并不觉得自己发呆了多久,可再度抬起眼眸时,双手插兜的五条悟已经站在她的眼前了。
咒术师的时间在她未曾留意时悄然结束。非要说的话,接下来就该是辅助监督的时间了。
梦子没有动弹。她还在纠结着日记本与五条悟的事,好一会都没回过神来,只仰头看着他,似乎他笑眯眯的嘴角里就藏着答案。
“你在睁着眼睛睡觉吗,金鱼爱丽丝小姐?”崭新的称呼出现了,他还贴心地附上了解释,“既能睁眼睡觉,记忆力又只有七秒,你肯定就是金鱼没错了。”
这简直是过分不实的控诉,藏在梦子心里的辩驳忍不住脱口而出了:“我没有在睡觉,而且我的记忆力不止七秒。”
起码也有七小时这么长吧——金鱼哪能记住七小时这么久!
“哦——?”他挑了挑眉,看来完全没被说服,“那我叫什么名字?”
“……呃。”
上一秒还愤懑不已的情绪倏地僵住了,大脑都随之空白了一瞬,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更糟糕的是,她真的被他问到了。
明明不久之前还在想着与他有关的事情呢,怎么这会儿半点都想不起来了?她的笨蛋脑袋绝对是出了什么问题吧!
梦子莫名的一阵不安,这也有可能是当面被戳穿的心虚感在偷摸摸作祟。
努力回想,能想起见面时他所说的那句生日快乐,还有举起来晃个不停的手,正是为了提示他的名字……所以他叫手什么来着?手什么虫什么吗?
想来想去,还是什么都没想到。梦子悄悄抹了抹额头,衬衫愈发潮湿地贴着皮肤。她已经感觉汗流浃背了。
一贯算不上精湛的演技,这时候压根没办法派上用场,她都不确定自己抽搐的嘴角到底有没有顺利挤出笑容了。
反正五条悟脸上的笑容是已经消失无踪了,气恼似的撅着嘴,但这副显而易见的恼怒反倒让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愤怒。
悄无声息地,他抬起一只手,绷紧的中指蓄势待发,在梦子反应过来之前,便已弹到了她的额头上。
嘭——简直是惊天动地的巨响。
尽管动静大得可怕,不过痛楚倒是一点没有。非要说哪里受伤了,大概也只有梦子的自尊心吧。
“几小时之前还说一定会记住我呢。这不会是什么大话吧?”他又曲起手指了,“撒谎可不好哦,爱丽丝。”
“没撒谎没撒谎!”梦子赶紧捂住额头,匆匆忙忙说,“您这样是不是太没有教师的做派了,五条先生?”
“只要能让你想起来就没关系。反正教育就是要伴随着痛苦才具有意义嘛~”
“……这么说显得您更不像是一个合格教师了。”
她小声嘀咕着,跟在五条悟的身后,一同踏上笔直向上的楼梯。
眼下的好消息是,梦子总算想起他的名字了。坏消息自然是,她的疑问愈发增加。
日记本里缺失的他的存在,还是让她很不安。
所以,究竟是她的记忆力出了问题还是笔记本出了问题呢?
仔细想想,无论是记忆力还是笔记本,这两者似乎都是依赖着梦子自己才存在着的……也就是说,实际上有问题的是她吗?
心脏毫无征兆地猛抽了一下,空落落的心悸感让梦子不得不放慢脚步。她用力地喘了几口气。一楼走廊的灯光已然从头顶投落,多少有些刺眼。她难受地眯了眯眼,仰起头,看着五条悟的背影,忽然很想唤他一声。
准确地说,不只是“很想”而已。话语已经脱口而出了。
“五条先生。”
这次倒是很顺畅地喊出名字了。
五条悟的影子微微晃动着,落在她的肩头。
许是因为他就站在灯光里,逆着这点略显昏暗的明亮,梦子总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似乎是笑着的,却又好像不存在任何表情,只有浅蓝色的眼眸清晰如旧。她迟钝了片刻,却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了什么在迟疑。说出口的话语也很不像是由自己亲口所说,仿佛只是她的声音钻入了空气之中。
第14章
她听到她的声音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学生时代认识的哦。”无需多余的思索,五条悟说,“是一年级的时候吧……我们还是同级生呢,虽然根本不在一个地方读书。”
“哦……”
完全没有印象了。
“所以,我们具体是怎么认识的?”其实她的疑问还是没有得到解答。
五条悟歪着脑袋,头顶上翘起的那几根白发也随之抖了抖。他摸着下巴想了想,但也没有思索太久,只说:“我忘记了。”
梦子眨了眨眼,有点意外。
她实在没本事一眼就看穿他人是否在说谎,只是没由来地觉得,五条悟是什么事都能记得清清楚楚的那种人。
轻易便忘却了重要大事,这应当是她的“特权”。
“干嘛摆出一副很不相信我的表情啊?”他笑了起来,“我当然也会忘记事情嘛。知道吗,学会遗忘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哦。”
“是吗……”
这么说的话,总记不住事情的她,岂不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吗?可梦子实在没办法为自己的生活贴上“好”的标签。
但是——她又忍不住想——原来其他人也会忘事啊。
可能是幸灾乐祸的心情正在偷偷作祟,梦子居然为此感到了一点点病态的安慰。但她也知道,为此而庆幸可不好。这点小小的欣喜还没能顺利漫开,就已先一步被她掐灭了。
迈出小平屋,天际线已亮起一点浅色的光,不过城市尚未醒来。行驶在破晓的道路上,街景乘着晨光从车窗前掠过。都已经到了这时候,她期待的思乡之情还是没有从心中浮现。
说实在的,要是没有导航的提示,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行驶在了哪条路上。
至于被熟悉的景色唤醒旧日记忆什么的,这种好事也不会降临在她的身上。她麻木地继续向前行驶,恍惚间感觉自己快要和这辆车融为一体,彻底化身成载具了。
咒术师先生的下一站是京都的咒术高专——之所以特地加上了“咒术师”这一前缀词,完全是因为五条悟说他打算一个人去学校里找找线索。
“爱丽丝你就到处逛逛玩玩吧,或者找个地方补觉也没关系哦。”他摊着双手,一副无所谓的做派,“作为上司来说,我这人可是超和善的!”
梦子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伊地知的疲倦面孔,不由得对五条悟的说辞产生了些许质疑。
不过,反驳上司(虽然他们之间不存在那么严谨的上下级关系)这种大事,她一向是做不出来的。她只坦诚地摇了摇头。
“我没空玩的。”她说,“既然您需要独自行动的时间,那么我可以先去调阅本次事件的行动报告吗?”
“没问题。”
“好的。等您这边结束之后,需要我开车来接您吗?”
“嗯。”他顿了顿,“爱丽丝,你现在说话的方式真的好像一个辅助监督。”
她都已经是辅助监督了,说起话来就应该像个辅助监督才对吧?
梦子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夸奖自己,更想不好该怎么回应才比较好。保持沉默多少显得失礼,想了想,她索性提起了其他事。
“现在可以进入学校吗?我以为那里正处于戒备状态。”
“算是吧。”五条悟满不在意地一耸肩,“对我来说没有影响。”
久违地,她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读书的时候老师们总说,咒术高专是最安全的地方。”
“怎么像flag一样?”
“是呢。”梦子扑哧一笑。
确实和flag没差嘛。
“‘某地是最安全的地方’,这种话和‘等危机结束我就和你结婚’一样不靠谱。”
她玩笑似的说,但五条悟却忽然倾身,朝她靠近了些。
“诶,你觉得危机结束就结婚这话不靠谱吗?”他问梦子。
突如其来的疑问让她有点懵,只迟钝地点了点头:“嗯……挺不靠谱的。”
“什么嘛,只有我觉得这很浪漫吗?”
五条悟仰面倒回座椅上,柔软的靠背被他压出沉闷的声响。从车窗空隙间吹入的风卷起了梦子深红色的短发,他注视着飞扬的这缕发丝,仿佛它真有这么有趣。
“度过危机后相伴终生,没有比这更浪漫的啦!”
他说。
第8章 奈特米尔
在京都高专的结界旁停稳了车,梦子耐心地等待着五条悟下了车。在他关紧车门后,她才沿着小路重新驶回主干道。
出于职场礼节,她知道自己应该陪同老板——在眼下这个场合她的老板当然是五条悟——一起下车,站在车边目送着他离去,直到他的背影彻底走到她再也看不到的地方,而后才能诚惶诚恐地收回目光,驱车前往自己的目的地。
之所以没有这么做,首先是因为她没想起来还有这一迂腐的职场礼节,其次是她确实很着急。
比起繁文缛节,她更想赶紧获取更多关于本次事件的信息。
在出发前往京都之前,她不是没有了解过本次的事件,但有可能是她记不太清了,或者是那时候没有机会和时间深入研究,现在想来,能回忆起来的也就只有这起事件的大致梗概而已。除了“京都高专的学生叛逃为咒术师且负责调查的辅助监督不幸失踪”之外,其他什么细节都不清楚。
第15章
希望失踪的辅助监督可以留下一点有用的信息吧。她暗自期盼着。
京都的街道窄窄的,连风都被这狭窄的空间挤得凌冽,梦子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车轮,实在不想因为自己糟糕的驾驶技术而被京都腔的老太太们以拐弯抹角的方式批判一通。
就这么磨磨蹭蹭地前进着,抵达目的地的时间居然比预期之中稍早了一些,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她穿过大堂,径直走到三楼,很轻松地就找到了一台空电脑。
只要不是过分老旧的事件,一般都能在档案处的系统中找到记录。尤其是近代发生的一些事件,无论是综述报告还是调查日记,甚至连现场照片都一应俱全——考虑到咒灵和残秽无法被镜头捕捉,所以相关照片通常只是某个阴森的场景或血淋淋的受害者而已。
以梦子自己的做事习惯来说,她更喜欢在案件结束之后再把所有相关内容一股脑地丢进系统里去。
也有很多同僚喜欢实时同步信息,仿佛一款自动存档的游戏,时刻散发着懒惰的有栖小姐所不能匹敌的勤奋光芒。
梦子把笨重的键盘拉近了些,敲入关键字“京都咒术高专”。只需等待上几秒钟,与此处相关的所有信息就会尽数跳出。
所以处理本次事件的这位辅助监督,究竟是一了百了派,还是勤快更新派呢?加载速度好慢,真叫人觉得紧张……啊,有了!
最近一次的更新时间是前天凌晨,正是辅助监督失踪前的不久——好耶!
梦子真的很想这么振臂欢呼,不过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要是真发出欢呼的怪声音,保不齐会被管理员轰出去。
勉强收敛了些,她只握紧了激动的拳头,滑动鼠标继续看下去。
本次叛逃的学生共有四位,是临近毕业的四年级同学和三年生。叛逃时间倒是一致,都是在年末突然不再出现,还把校服丢在了宿舍里。
从照片记录上看,黑色外套皱巴巴堆起的样子真的很像一团海带。金色的螺旋形纽扣也被扯下来了,丢进教室的桌肚里,颇有种怨气满满的既视感。
负责这些事前调查和记录撰写的辅助监督之一名叫伊坂,不幸失踪的也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梦子在记录里怎么也没找到他的名字,只见到姓氏“伊坂”而已,不过这也无妨。
在最新的记录中,伊坂得到了一条投诉消息,说是有一群奇奇怪怪的青年聚集在中京区的废弃俱乐部里,经常发出喧闹声响,相当扰民。
而这间废弃俱乐部,正是伊坂最后可知的目的地。但那里如今已经彻底空置,别说是古怪青年们了,甚至连伊坂本人也不见踪迹。这就是当下最新的事件进展。
看到这里,现状算是彻底明白了,但接下来该怎么行动才好呢?梦子拿不定主意。
她不太乐意只当个咒术师身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万能小帮手——尽管辅助监督的本质就是如此。
千里迢迢前来京都当个工具人,多浪费啊。
话虽这么说,但要是自己现在再去废弃俱乐部调查的话,会不会被当成是不信任他人的调查结果呢?说实在的,这才是她最担心的问题。
京都已不再是她熟悉的城市,这里也没有多少她熟悉的人,她不确定自己的行动会被旁人打上怎样的标签。
不过,他人的评价好像也无所谓吧?
梦子忽然意识想到了这一点。
反正她还只是个新人监督,就算是哪里做得不太合适,腆着脸皮笑一笑就算过去了,“抱歉我才刚接手这份工作”是个万能的借口,且她幸运地处在说出这话也不会被人讨厌的阶段。
就算抛开新人的身份不谈,她也大可以说,自己的做派正是东京的风格。如此一来,估计也没办法再对她挑刺了吧。
她想了不少,可惜一时半会儿还是拿不定主意,总之先把俱乐部的地址记下来吧。
梦子左右瞄了两眼,确定此刻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这才蹑手蹑脚地从口袋里掏出圆珠笔的便签纸,飞快写下潦草字迹。
奈特米尔俱乐部,中京区松……松什么路来着?
上一秒才刚刚看过,没想到这会儿就忘记了。梦子都懒得谴责自己的笨蛋脑袋了,一鼓作气写完地址,不再多磨蹭,背上包起身离开。
真正下定决心前往俱乐部,是在关上车门的瞬间,好像是这声沉闷的重响驱散了她的那点踟蹰。
与纠纠结结所耗费的时间相比,驱车前往中京区的路程倒是算不上什么了。好像只是恍了恍神,紧闭的深色大门就已出现在了眼前。被剪断的铁链掉落在地,搅乱了满地的厚重灰尘,看来高专的咒术师确实是来这里调查过了。
梦子仰起头。正午的日光刺得眼睛有点不舒服,她下意识地眯起眼,视野也随之被挤压成了一条细缝,只能勉强容纳破旧灯牌上花体的“nightmare”几个字母。
nightmare……所以俱乐部叫奈特米尔啊。
梦子觉得自己好像知道这个英文词的意思,但这会儿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她加快脚步,推门步入室内,突如其来的漆黑环境依然让眼睛很不舒服,钻入门缝里的灰尘味道让她想打喷嚏。她还是只能眯着眼,摸索着掏出手机,顺便搜索了一下旧灯牌上的单词,结果却显示该词汇不存在——甚至连与之相关的任何关联信息都没有。
第16章
什么嘛,原来互联网也没有那么无所不能吗?
无奈地耸耸肩,梦子主动把这个未解之谜丢到了脑后,拧亮手电筒,向里走去。
与门廊前积攒的那堆灰尘相比,室内干净了不少,至少没有飘在空气中的粉尘挠得鼻子发痒。
但严格来说,这里也不算多整洁。
抛开破烂的旧家具和摇摇欲坠的水晶吊灯不说,几大包白色垃圾袋正突兀地敞口躺在墙根旁,装着的全都是未分类的垃圾。烟头摁在空空如也的便当盒和啤酒易拉罐里,散发出厨余垃圾特有的腐烂味道。
就算是堕落成诅咒师了,也应该好好履行自己作为公民的指责,至少把垃圾分类好再打包吧。就这么大剌剌地把垃圾扔在这里,是指望着事后来到这里的人帮忙收拾吗?真是有够任性的。
暗自在心里这么抱怨了一番,她迈步走上楼梯。
即便是在二楼,还是能够隐约闻到楼下堆放的垃圾的味道。残秽只余下了少少的半点,根本无法追踪。老旧的台球桌上留有桌球滚过的绿色轨迹倒是鲜明,满满当当的球袋沉沉坠着,桌面上还剩下一颗黑色的八号球。梦子把仅剩的这颗球推进了球洞里,清脆的咔哒一声回荡在耳边,许久之后才终于停息。
同一楼一样,这里也没有特别的发现,她只在一根廊柱的背后找到揉成一团的睡袋。这足以构成诅咒师们在此逗留的证据,但无法说明他们的去向,更不能由此拼凑出辅助监督伊坂的去向。
果然只能得到这种结果啊。
梦子疲惫地仰着头,轻轻叹气。
毕竟是意料之中的结论,她也没必要因此觉得失望。
还剩下通往天台的那段楼梯未曾走过,她估摸着在那里也不会得到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但双脚还是迈上了台阶。缠在门把手上的铁链轻易就能取下,也不知道这么薄弱的防护究竟能够阻挡住谁。
梦子暗自在心里这么嘲讽着,推开了通往天台的门。
豁然开朗的自在感是一点也没有的。周围尽是比这栋二层建筑高出一头的小楼,唯一面向道路的那侧也被过分茂盛的行道树遮蔽了视线,把此处压缩得像是一片天井,只能仰起头才看得到不规则的橙红色天空……
诶?橙红色?
梦子揉揉眼睛,总觉得不可思议,可眼前的晚霞依旧。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时间过得是不是有点太快了?来到俱乐部门前时,明明才正午吧,这里也根本没有大到能够耗上几个钟头的面积……难道是一不小心被垃圾袋的臭味熏得晕过去了?
在梦子想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天际线的一抹红色让她忍不住侧目。
与晚霞的天空不同,那是人造的红色,如此鲜红,在风中舞动,如同男孩节的鲤鱼旗。
但那并不是旗帜,只是一顶突兀的、红色的帐篷。
第9章 深红帐篷
在橙红色天空的映照下,同为红色的帐篷显得尤其突兀,撑起的三角形状总是会被风吹成不规则的模样。梦子似乎能够听到防水布翻动时哗啦哗啦的声响,但其实她与帐篷隔了好远。
这顶帐篷就支在远处一栋居民楼的天台上,紧挨着水塔,看起来似乎要比那高高的金属铁罐还要更加高一点。
为什么要把帐篷放在天台上呢,难道是要体验一下城市露营的感觉吗?但就算是想要露营,紧挨着水塔也不是什么绝妙的位置吧?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无论是帐篷本身,还是它所在的位置,一切都透着异样的违和感。
梦子本不想多在意的。她知道自己的职责不是探究城市露营的优劣之处,可那人造的鲜红颜色如此刺眼,即便是移开了视线,她还是忍不住投去目光。
还是去看看吧。她想。
从这个高度望过去,红帐篷所在的方向倒是能够轻松确定,具体方位就实在没办法准确测定了。勉强估摸出一个大概的距离,梦子摸索着朝目标方向前进。
重新回到地面,房檐与屋顶尽数被藏在了视野的死角之中,建筑物的高墙与杂乱交错的老旧天线彻底遮挡住了天际线,走在人行道上,根本瞥见不到红色帐篷的踪迹。
梦子像是行走在一片黑暗之中,尽管街灯早已亮起。环绕在身旁的灯光从各个方向投下她的影子,或浅或淡的黑影重叠在她的脚下,看起来奇形怪状的。
她走了很久,或许也不太久,直到镶嵌着淡绿色砖块的公寓楼出现在眼前,才停住脚步。
貌似就是这里了吧?
她仰起头,费劲地看向楼顶。
毫不意外,从这角度当然是完全看不到大楼顶端的模样的。
说实话,摆放着红色帐篷的那栋楼到底有没有淡绿色砖块,梦子早就想不起来了。刚才站在酒吧的天台上,她没有留意这点小事——如今想来,这明明是重要的大事才对。
试探性的,她推开了大楼的防盗门。
说是防盗门,其实根本没有上锁。防盗功能微乎其微,只余下看似坚固的门锁勉强起到一点观赏性的左右而已。
此处似乎是一栋公寓楼,大堂空空如也,只有一侧墙面摆满了八角形的信箱,格外别致,只是紧挨在一起的样子太像蜂巢了。
穿过大堂之后,才能看到向上的楼梯。梦子在室内转悠了一圈,除了这道螺旋形的楼梯之外,就没有找到其他向上的道路了。电梯也不见踪影,明明这栋公寓楼足有十三层高。
第17章
难道这栋楼是什么独特的个性建筑吗——个性主要体现在累垮双腿的螺旋式楼梯?或者开发商预算吃紧,所以连一部电梯都懒得安装?
走在台阶上,梦子冒出了一大堆胡思乱想的吐槽。
倒是要得益于这些乱糟糟的念头,她居然一点也没觉得累,就这么一路顺畅地抵达了公寓楼的顶层,气息依旧平稳,只是这螺旋的楼梯让她莫名有种原地旋转了好几圈的眩晕,踟蹰在胸口的恶心感害得她想要干呕。
待会儿下楼的时候,也要再次重温一下同样的感觉吗?拜托,放过她吧。
梦子疲惫地耷拉着肩膀,是一点也挺不起身子了,只能拖着步伐走向通往天台的门。缠绕在门把手上的铁链仍旧和装饰无疑,根本不用费心就能打开。
敞开门的瞬间,凌冽晚风扑面而来,倏地吹乱了她的短发。梦子被冻得猛打了个颤,哆嗦着迈出脚步,步入天台。
走出室外,风便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了,但低温依旧。她拢紧外套,钻过发间的寒意让她的思绪也变得稍稍迟钝了些。
尽管迟钝,她还是一眼捕捉到了那抹红色。
防水布翻动的声响哗啦哗啦,如同暴雨落在房顶。微弱的嗡嗡声掺杂其中,这说不定是风吹动水塔的动静。
从此处看去,倒是一点也不觉得这帐篷有多大了,与庞大的水箱相比,只是个渺小的造物而已。梦子弯低身子,缓缓拉下帐篷上的拉链,透过这道逐渐敞开的缝隙,窥见到的仍是一片深红。
夜晚的街灯与月光透过红色防水布,于是帐篷里的空间也染成了红色,这是合情合理的现状。深黑的人形躺在这片空间的最底部,看起来是个男人,有着她所不熟悉的面孔。与她同款的西装不自然地皱着,只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
深红、黑色,然后是一点点的白。有些突兀的搭配,但不冲突。她在原地顿了顿,才蹲下了身,慢慢地向他靠近。
她倒是没觉得害怕,尽管眼下的场景有十足的理由可以为之恐惧。
帐篷里没有什么怪味道,男人的身上也没有气味,这应该算得上是个好征兆。梦子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脖颈上。
冷冷的,尽管脉搏微弱,但还在跳动。
这家伙是谁来着?对于这张脸完全没有印象。翻翻笔记本,也没找到类似的面孔。
既然被藏在了这里,估计是个重要人物。梦子不再犹豫,双手合十,像模像样地鞠了一躬,把手伸进了他的西装里。
“抱歉,冒犯了。”
先在外套左侧的内袋里好好摸索一番,可惜空无一物。再挪到右侧口袋,男人硬梆梆的冰冷胸膛压得她的指尖都有些发麻了,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啊。真不顺利。
梦子垮着脸,不情不愿地把手挪进了他的西裤口袋里,感觉自己更加像是个小偷了——而且还是有点变态的那种小偷。
谢天谢地,这回终于不是空手而归了。
有点破旧的钱包就藏在他的裤口袋里。翻开,装钱的夹层空空如也,只余下了驾驶证和京都高专的工作证,车钥匙也没有摸到。印在两张卡片上的名字相同,都是“伊坂明”。
伊坂……失踪的那位辅助监督吗?原来他的全名叫这个呀。
她恍然大悟,虽说这个发现貌似不是很有价值。
对照着驾驶证上的照片好好比对了一下,倒地的昏迷男人的确是伊坂明没错。梦子赶紧把他从帐篷里拖了出来,顺便把这个消息同步给了其他人。
关于同步这一消息的对象,梦子好好琢磨了一番。
身为辅助监督的自己找到了同为辅助监督的伊坂,照理说应该通知辅助监督伊地知前来帮忙支援才比较合适,但问题是,梦子根本没有留他的电话,想要联络也无从下手。
谁会知道伊地知的号码呢……五条悟吗,或者歌姬小姐?还是找歌姬问问吧。在这两个人里,她显然更可能有歌姬的联系方式。
梦子摸出手机,单手点开通讯录。在联系人列表的最上方,赫然出现了五条悟的名字。
以姓名字母排序,他的名字无论如何都不该排在第一位才是。而且,她是什么时候得到他的联系方式的来着?完全忘记了。
这破手机,又出问题了吧?
没空纠结了,梦子拨通了五条悟的电话。
通话音只持续了半秒,而后便是熟悉的声音,带着轻快的音调。
“中午好啊爱丽丝。”
梦子愣了愣,抬头看着今晚纤细的月亮:“已经是晚上了,五条先生。”
“哦对……这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他似乎走在什么狭窄的地方,能听到话语的回声,“找我有事吗?”
“我想问下伊地……呃。我找到伊坂先生了。”
仔细想想,伊地知估计也会把情况再同步给五条悟。既然如此,那也没必要再多绕圈子了。
“他还活着,但情况不好。”她顿了顿,请求指示,“接下来应当怎么处理?”
“送他去医院吧。我马上抓个幸运儿代替你进行现场调查的。”
“明白。”
送去医院……指令倒是清晰,但着实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啊。
梦子垂眸,看着不省人事的伊坂明。
他和她差不多高,身量却是她的一点五倍,整个人又壮又结,要怎么才能把他扛在肩上带到楼下,实在是个艰难的问题。但很快她便意识到了,自己根本用不着担心这种事。
第18章
因为,她根本扛不动伊坂明嘛。
既然如此,索性返璞归真好了。
绕过手臂,用力拽紧,梦子用尽力气,拖着他在地面上慢慢滑动,不由得开始庆幸起他的身上没有开放性伤口,且外套也足够结实。就这么咬紧牙关,一路把他从天台拽回到室内,连脱线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身后响起了清脆的“叮”一声,恰巧抵达顶楼的电梯敞开大门,明亮的轿厢简直像是动画片里直升天堂的通道。她卯足了劲,硬是把他拖进了电梯里,这才安心地大口喘气。
透明的电梯门合拢,载着他们一楼向下。螺旋的白色楼梯从眼前掠过,仿佛也在螺旋着向下。
难得的喘息时间结束得好快。才喘了没几口气,她们居然就已经抵达了一楼。
从电梯移动到车边,又是一重巨大考验。坐回到方向盘前时,她也快晕厥了,彻底脱力的双手不受控制地狂抖不止,险些连安全带都扣不上。真是糟透了。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顺利地找到了失踪的同僚,且把他搬到车上的时候,他的脉搏仍在跳动。单单以这几点来说,就已经很不错了。
如果硝子能在这里就好了。
驱车前往医院的路上,梦子总是冒出这样的念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想这种事。
因为,她又不认识叫做硝子的人。
第10章 极北之北
顺利抵达医院时,梦子已经觉得自己累到只剩下半条命了。在费劲地把伊坂明搬到急诊区之后,她怀疑自己剩下的那半条小命大概也要不保。
要不也把她一起推进手术室急救一下吧?她甚至冒出了这种绝望的念头。
以她完好无损的状态,送进手术室当然是没必要的。至于折损的体力,完全可以在医院等待区的长椅上完全恢复。
梦子瘫坐在角落里,意识已然快要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声音也好,灯光也罢,就连穿梭在面前的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全都变得分外遥远。
好像看到歌姬赶过来了,拍拍她的肩膀问了几句什么,但她也不确定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而后,大概没过多久,又出现了掩面哭泣的高专学生,就坐在她的对面,垂下的黑发挡住了面容,梦子始终没看清她的长相。歌姬坐到她的身旁,也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肩膀。她们的话语绕在梦子耳边打转,她能听清一些,不过大多数的字句都溜走了。
似乎听到了“叔叔”、“脱离危险”、“家人”之类的话。梦子看着那孩子耸动不停的肩膀,好像有点搞明白现状了。
这是伊坂明在高专就读的侄女,名字叫做晓,似乎在为了叔叔的情况而不安着,一直抽抽嗒嗒的。
“我没想到叔叔会……我以为他们不会对辅助监督下手的。”她说,“前辈们之前说,就算是成为了诅咒师,也不会伤害任何人的。他们想要的只是……”
“那几个学生有找过你,是吗?他们也希望你加入诅咒师的行列吗?”歌姬放慢语调,努力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不像是咄咄逼人的追问,“他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唔……他们……”
藏在手掌下的眼眸似乎有所躲闪,伊坂晓动了动唇,却没有出声。迟疑了很久之后,才终于听到了极微弱的应声。
“前辈们说,成为诅咒师,就可以得到很多现在他们得不到的……财富呀,权力呀,之类的。”
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
成为诅咒师,与财富和权力有关吗?梦子不解地眨了眨眼,感觉眼角有点刺痛。
诅咒师有栖家可没有钱,大概也不曾有过权力。要是觉得堕入邪恶之道就能得到不曾拥有的东西,未免太天真了一点吧?
梦子只在心里这么想着。她当然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口。
恍惚之间,歌姬与伊坂晓的对话似乎又向前推近了一步。她完全错过了之前的话语,只是看到那孩子紧紧咬着下唇,无比艰难似的。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才说:“前辈们告诉我,如果想要加入他们的行列,就去北区的更北边找他们。”
“如此关键的信息,为什么之前几次询问的时候你都没有告诉我们呢?”
“……抱歉,歌姬老师……”
她依然低着头,道歉的话语都在颤抖。歌姬绷着面孔,也许是很想责备她,可严厉话语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抬手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悄悄向梦子投去了目光。梦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自在的体力补充时间该结束了。她站起身,快步走出等候区。
去北区的更北边……这是什么意思呢?说实在的,她一点也想不明白。总之先写进笔记本里吧。
必须承认,诅咒师就是一种喜欢说谜语的生物。梦子试图把自己带入到诅咒师的角度去思考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语,可是毫无头绪。
唉。连这点小事都解不开,算得上是诅咒师失格吗?
不对……她真的算是诅咒师吗?
梦子不常思考这个问题,但此刻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往这个方向奔去。
她是诅咒师家族的后代,也背负着每个诅咒师想要实现的使命,她甚至有用实现使命的“武器”,这毋庸置疑。但是……
但是,她到底算是个什么呢?
使命有时想不起来,目标的身份也会忘记,就连每天在做的事情似乎也都相当正确。
第19章
说到底,对于自己而言,完成使命、杀死五条家的六眼的意义是什么呢?
梦子不确定自己是否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可现在她已开始思考。很可惜,她没有得到答案。
现在还是她的工作时间,要是再胡思乱想可就不合适了。她甩甩脑袋,强行中断了乱七八糟的念头。
解开诅咒师的谜语,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梦子找到了京都北区的地图,不太靠谱的互联网这回总算是给了她一个不错的答复。这张地图简明却详细,不只是主干道和狭小的辅路,就连山间小道和不为人知的景观地点都全部标注了出来。
恰在地图的最上方,某个小小的寺庙图标旁,写着“北原寺”的字样。
北区的更北……应该就是这里吧?
说不准是她的直觉终于发挥了作用,也有可能只是焦躁的心情在作祟,梦子觉得自己的想法八成没错。
不用想,肯定就是这里了!
赶紧把踟蹰和忧虑统统丢到脑后,她果断地发动了汽车引擎,驱车往北驶去。
虽说踟蹰全都被丢掉了,但果然还是残存了那么一点在她的心中。
她正纠结着,如果真的在北原寺找到了叛逃的高专学生们,她应该请哪位咒术师前来处理比较合适。
于情于理,都该联络五条先生才对,毕竟他是为了这起事件而专程前来京都帮忙的。哪怕只是为了使此次出差实现价值最大化,也该让他出场才行。
不过,不管怎么说,歌姬前辈才是高专的教师,要是跳过她去和五条先生沟通,会不会显得她太不懂人情世故了?虽说“新人监督”和“东京做派”的借口不是没办法派上用场,但在昔日的前辈面前,她真的不想用这么不真诚的说辞搪塞对方。
这点渺小却不可忽视的纠结让梦子开始头痛了,根本没办法拿定主意。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了两下,害得她又是好一阵心虚。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红灯,她这才胆战心惊地捧起手机,哆哆嗦嗦解锁屏幕,看到屏幕上跳出的“歌姬前辈”这几个字,差点汗流浃背了。
「歌姬前辈:如果找到线索了,就让五条跟进后续吧。」
咦,居然连前辈本人都这么说了吗?
梦子愣了愣,这突如其来的一锤定音让她莫名有点轻飘飘起来了。
也就是说……自己刚才是白担心了吗?
顾不上纠结太多,她趁着红灯闪烁的间隙敲下了回复。
「arisu:明白。歌姬小姐还有其他事要忙吗?」
「歌姬前辈:嗯。伊坂的侄女刚才有点精神崩溃了,大概是太自责了吧。作为指导老师,我是在没办法放着她不管。」
「arisu:了解。辛苦了。」
后方忽然传来洪亮的喇叭声,吓得梦子险些心脏停跳。
她这才发现眼前的信号灯早已转绿,可她的车还依旧停留在横道线前,也难怪会被催促了。
不再磨蹭,继续驱车向前。穿过人迹寥寥的商店街,驶过小小的山头,从一片枯黄的竹林之中穿过,四方形的庙宇屋檐在夜空中露出踪迹。梦子停下车,踏过枯叶,慢步向前靠近。
此处实在僻静,连竹子被吹动的声音也如此微弱,踏着满地残秽,死寂的寺庙一点一点向她而来。透过纸糊的障子,是昏沉的浅淡灯光,人影扑朔着,尽管看不真切,但她几乎可以断定,诅咒师们就在这里。
她不再继续前进了,适时地停住脚步,拨通了五条悟的电话,以尽量简明的语句把情况解释了一遍——说是简练,她还是汇报了足足三分钟有余。
“好,我马上就到。”
“明白,辛苦……”
梦子的话才说到一半,身后已然响起了刹车声,车灯把她的影子拖得好长。
“我到了哦。”
五条悟的声音同时从背后与听筒的另一端响起,有种微妙的时差感。
来得这么快,早就超脱“马上就到”的范畴了吧?
梦子默默掐断电话,向他道了声好。
“「帐」已经布下了。”她告诉五条悟,“没有惊动到里面的人……我想没有。”
“干得不错,爱丽丝。”
像夸奖小狗似的,他拍了拍梦子的脑袋,害得她耳边的那缕金发也颇不自然地抖了两下。
“唔……多谢您的夸奖?”
“这周围没什么居民。”五条悟四下环顾了一圈,“看起来也没必要再进行疏散了。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吧。”
这话是说给梦子和刚刚才摸索着关掉车灯的伊地知说的。
如果要说辅助监督这份工作最为麻烦的部分是什么,那当然是如同此刻的时间——咒术师已前去战斗,可自己却只能守在安全(姑且)的角落里,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发呆或是休息,当然是不行的。咒术师正奋战在紧要关头,你倒悠哉游哉,那还得了?
产生多余的忧虑,其实也没必要,毕竟不是每一次行动都会以最糟糕的结局收尾,要是过分担忧,反倒害得自己不好受。
梦子倚靠着车门,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吐息飘忽在夜晚的冷风中,凝成了一团白雾。
她不打算发呆,也不情愿满心忧愁,空空如也的肚子拧出一声酸唧唧的尖叫,尤其响亮。
……好饿啊。
梦子努力回想着上一顿饭究竟是几点钟吃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恰在这时,伊地知递来了一个塑料袋。
第20章
“这是我先前在便利店买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她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伊地知大人递来地塑料袋,满怀感激的谦逊头颅都快垂到地面上了。
能在这种时刻雪中送炭,哪怕他买的是她最讨厌的凉拌萝卜丝和南蛮鸡肉,她也会感恩戴德地吃下去的!
好消息是,塑料袋里既没有萝卜,也没有沾满塔塔酱的鸡肉块。
更好的消息是,梦子只是随手一摸,居然就顺利找出了牛肉饭团——正是她最爱吃的那一款,感动到她都快掉眼泪了。
“谢谢您,伊地知先生!”她睁大了一双金色眼眸,无比诚恳地看着他,“真的,特别特别感谢你!”
伊地知被夸得惭愧,也不自觉地一点一点低下了脑袋:“只是小事而已。”
无论如何,能在此刻吃到最喜欢的东西,可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梦子迫不及待拆开包装纸,正想一口咬下去,忽然听到伊地知在喊她。
“其实,我有个疑问。”
他忽然说。
梦子的动作一顿,只咬下了一大口空气。她赶紧把饭团推远了些。
“请说。”
“有栖小姐,您是诅咒师的后代吗?”
第11章 无人知晓
梦子听到了“噗叽”的一声,柔软的米饭被挤出了海苔的边缘,啪嗒啪嗒掉进落叶堆里。
在片刻的愣神之后,她才意识到,是自己不自觉收紧的手掌将饭团捏成了怪异的形状。
慌忙松开手,这团奇形怪状依然如旧。她盯着脚下一片破碎的叶子,莫名觉得自己的应声很像是一声苦笑。
“不是的。”这几乎算得上是条件反射的答案,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回应,“为什么问我这种问题?”
伊地知只是微微颔首:“没什么。”
“其实我也是咒术师家族的女儿。我只是没有术式。”
“是嘛。”
“我有咒力的,虽然没有术式。可能因为不太有名,所以你没有听说过有栖家。”
“哦——”他了然般点点头。
“而且有栖家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原来如此。”
梦子停住了。她其实已经不想再絮絮叨叨地说下去了,可还是有种莫名的冲动强迫着她继续自证。
“也许您没有听说过。”话语过分急切,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到空中,“有栖家其实是咒言师的一支。”
“我了解了。”
始终波澜不惊的、甚至近乎敷衍的应答。
梦子的心跳好快,急促得足以扰乱呼吸,一股没由来的燥热填满了空空如也的肚子,她一点也感觉不到饥饿了。她不敢去看伊地知的表情,也不情愿看到自己的脸。
啪嗒啪嗒,从饭团里散落的米粒又掉入了落叶堆里。
“伊地知先生,您为什么问我这种问题呢?”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把说过的话语又重复了一遍,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扭转视线,终于注视着他了。
“是五条先生拜托你来问我的吗?”
这算得上是一句合情合理的指控,伊地知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很像是一块不会动的画布,平面而直白地铺开在梦子的眼前。唯一在动的是他的嘴唇,也许是想要说点什么,但帐的破碎声盖住了他的回答。
“好——完工完工!”
五条悟迈着懒散的步伐走来,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登场时机有多么不合时宜。
“那几个傻兮兮的高专生已经被我打晕在里面没法动弹了,教唆他们当诅咒师的笨蛋成年人也是一样,记得叫人把他们扛回去哦……哎——呀?”
说着说着,他忽然停下来了,视线在梦子与伊地知之间转悠了好几圈,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怎么怎么,你们俩吵架啦?”
他一脸笑嘻嘻,丝毫不见忧愁,好像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吵架可不好哦。同为辅助监督,你们要好好相处才行呀!”
五条悟又靠近了一些,不由分说挤进他俩中间,一手揽过梦子的肩膀,一手搂住伊地知的脖颈,像个老好人似的,硬是把他们俩拉近了些。
“实在不行的话,打一架就好了——打架总比拌嘴好!那么,你们俩打算谁先动手?”
梦子无话可说,伊地知也沉默了,只有五条悟满怀期待,看看梦子又看看伊地知,好像他们二人已经站上角斗场了。
“……我不打算和有栖小姐动手,也没吵架。”伊地知一脸无奈,本就惨兮兮的面孔又添上了几份苦相,“无论是动手还是拌嘴,应该都不好吧,五条先生?”
“是吗?但吵架很烦的。比起听两个人哇哇大叫,我当然更喜欢拳拳到肉的打架啦!”
破案了,原来“打架总比拌嘴好”这一结论,纯粹是基于五条悟先生的个人喜好而得出。
被他的手臂这么紧紧搂着,梦子没由来地浮起一阵燥热感,脸颊也被这股热意捂得难受。她试探性地左右晃了晃,却没能挪动半分距离,只好暂且放弃了挣扎,耐心等着五条悟笑过三轮之后,才松开了手。
所以,到此为止,事件就算是结束了吗?
对于梦子来说,也许是吧。
北原寺的善后工作由京都高专的其他咒术师接手了。
第21章
他们似乎是新来的教师,对于他们的面孔,梦子一点都没有印象,他们也没有认出她来。
按部就班地写完与自己相关的事件报告,再最后前去医院拜访一下苏醒的辅助监督伊坂明,她就该启程回东京了。
至于堕落为咒术师的高专学生们将会被如何处置,又是谁唆使他们走入邪门歪道的,这些她一点也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她。
一切都像是被倏地高高地拿起,而后又轻轻放下,结束之际,连半点波澜也没有掀起,除了以自己的双眼所见到的,她无法知道更多。
这种像是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梦子不喜欢。但这就是现实没错,于是她告诉自己——也可以说,她是在安慰自己——如此丑闻的确不该让更多人知道详情。
“爱丽丝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五条悟忽然凑近身边,好奇地问她。
他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梦子疑惑地想。
“今晚吧。”她说,“在京都停留太久没有意义。”
“我和伊地知也是今晚回去,说不定我们买到了同一辆新干线的车票哟。”
“没有这种可能性。”梦子诚实地说,“部门预算不足,我的计划是搭夜行巴士。”
想到来京都时摇摇晃晃的廉航飞机,她现在觉得还是摇摇晃晃的大巴车更好一点。
也许“夜行巴士”从来都没有纳入到五条先生的出行方式之中,他稍稍思索了一会儿,才发出了长长的“哦——”一声。
“坐一整晚的巴士是不是太惨了一点?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了。”
他说得好像这种交通方式已经是时代的弃儿了。
“干脆和我们一起坐新干线回去嘛。车票的话,就让高专报销好了,是吧伊地知?”
话题一下子抛给了站在角落里的伊地知。看着他那惊讶到几乎大难临头的表情,梦子完全能想象出跨部门的费用报销是件多么麻烦的事情了。
出于同为辅助监督的惺惺相惜,以及自己不怎么值钱的尊严,她真的不好意思麻烦他人帮忙。但那可是疾速又舒适的新干线,根本用不着弯弯绕绕,从起点直达东京,甚至连打盹的时间都没有留下,简直舒适到不行。这样的诱惑未免太难抗拒了。
理智与情感开始打架,梦子实在拿不定注意。等到回过神时,她居然已经和五条悟一起坐在月台的长椅上了。
……诶?所以她这是稀里糊涂就答应了新干线的邀请了吗?
她有点懵,眼下的现实莫名有种不真切感。可她确实坐在软绵绵的椅子上,晚风吹入地上站台,冻得叫人直想发抖。她的行李箱就在身边,电子屏上的数字显示下一班列车会在五分钟后抵达。
五条悟低垂着头,似乎正在小憩。站台的风微微吹动着他的发丝,纤细的发丝如同飘忽在空气之中。梦子忽然留意到,他的脑袋特别圆润,像是小熊玩偶。
你是诅咒师的女儿吗——这个问题,究竟是不是他让伊地知问的?
直到现在,梦子依然想不出答案。
有栖家是诅咒师的家族,这件事本不该有任何人知道,可为什么……
“尊敬的各位乘客,现在向您播报。”
广播响起嘈杂的机械女声,电流音掺杂其中。
“因突发人身事故,本次列车将延迟抵达,具体到站时间另行通知,感谢您的耐心等候。”
而后是用标准英文的重复播报,风里掺杂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道,也有可能只是错觉。
“居然有人选择在这里了断生命啊。”五条悟闷闷地说着,话语带着浓重睡意,“有点太任性了吧?”
“是吧……”
梦子不确定怎么回答比较合适,只好先这么应声了。
很突兀的,伊地知的声音从身旁响起。
“我以前听过一种说法。”伊地知说。
先前许是没有留意,梦子直到这会儿才注意到他也在此处,很丢脸的被突然出声的他吓了一跳。
……伊地知先生怎么也神出鬼没的?她忍不住想。
“听说,如果是在国营铁路公司运营的线路上做出想不开的事情……”
真不愧是他,竟然能把卧轨自杀说得这么委婉。
“……是无需支付赔偿金的,新干线正巧隶属于国营铁路公司。”他顿了顿,“反之,同样的行动发生在私营铁路公司,则会被索取高额的赔偿金。”
“啊——原来如此。”梦子慢吞吞地点着脑袋。
“所以经常流传一种说法,选择国营铁路公司了断生命是家族荣誉,但要是躺到了私营铁路上,就变成家族耻辱了。”
“啊哈哈。”
真是绝妙的地狱笑话呢。
谈话间,列车已然驶来,洁净纯白的车身上没有半点灰尘,只见到了一点湿漉漉的水渍。梦子没有多想,提着行李步入其中,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五条悟坐在对面,只要稍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了,墨镜与白发、还有很宽松的黑色外套,落在余光的一角。她努力地控制着目光,让自己注视车窗,哪怕这片透明玻璃并不有趣。
子弹头的列车缓缓启动,数秒后才会突兀地加快。少年时代生活过的这座城市正在以比列车更快的速度从窗外掠过。
在京都停留了几天,她还是没能拾回任何熟悉感。她以前在这些交错的道路上走过吗?根本想不起来了。
第22章
眼皮好沉重,被酸涩感充满,疲倦感突如其来。她本不想睡的,却不自觉阖上了眼。
只要醒来,就能抵达目的地了。她想。
心脏疾速鼓动,她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一阵热意笼罩在皮肤的表层,她好像出汗了,可胸腔里是冰冷的。
她睡着了吗?她还清醒吗?
听到了声音,遥远却真实。漆黑的视野中漂浮着一点点金色的光晕,她看不清。闻到了梧桐树的木头香气,一定有人在呼唤着她的名字。
有栖梦子,沉入了她未曾见过的梦中。
第12章 ゆめゆめ-夏末的梦
“爱丽丝,对吧?”
有人在呼唤你的名字,于是你睁开了双眼。
你在梦中。这是你的梦。
夏末的阳光是金色的,透过宽大的梧桐树叶,散落在通往鸟居的白砖参道上。少年注视着你,以浅蓝色的苍穹眼眸。他向你靠近了些,又倏地退远,很困惑的表情。
“你的术式好怪。”
这是他在细致打量之后给出的结论。
他到底是看到什么了?你想不明白。
不过,你的术式很怪,这一点你早就知道了。
“多谢夸奖,五条同学。”你眯了眯眼,“那么,你看到我变成特级咒术师的未来了吗?”
他轻哼一声,抱着手臂:“把我当成能够看穿未来的预言家了吗?”
“没有哦。”你摇头,“只是觉得六眼一定什么都知道。”
“哼哼,这倒是事实没错。”
他坦然接受了夸奖,与你一起走在通往校舍的路上。重重叠叠的鸟居投下间断的影子,时而才能遮蔽阳光,仿佛遥远的太阳正在闪烁。
今年的夏天太热了,各种各样的虫子都冒了出来。
你一脚踩扁了三只百足虫,脆脆的外壳被碾压出“咔嚓”的声响,黑红色的□□把台阶染成难看的颜色。还有条蛇从你们面前爬过,还来不及为之惊讶,它就消失在了草丛里。你听到了五条悟在抱怨,但抱怨的对象不是京都高专过于原生态的校园环境。
“明明姐妹校交流会都没办法举办了,还非要差遣我们跑来京都参加,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累人的了,怎么还要帮你们学校追缉堕落为诅咒师的学生啊。”
他故意拖沓着脚步,满不情愿的。黏糊糊的语气让他的怨念听上去更像撒娇。
“说起来,有多少人被策反了来着?”
“五位哦。”
你故意用欢快的语调说,把右手举到他面前,张开的五根手指动来动去。
“不管发生什么,交流会总归会举办的。所以呀,如果五条同学对于‘来京都参加姐妹校交流会’这件事不满意的话,今年就请好好加油。”你安慰他——其实语气一点也不像是安慰,“争取赢下比赛,明年让我们千里迢迢去东京吧。”
他轻哼一声:“这是肯定的。”
“你的另外两位同学呢?”你想起自己只被安排来接五条悟到校舍,顺口问道,“我记得东京高专的一年级生也是三个人,和我们这里一样。”
“他们明天过来。”
“好。”
昨天迎接了东京来的前辈歌姬和冥冥,明天还要再重复同样的接待工作啊。
你已经想叹气了。
虽说“接待东京来的同学”绝不是什么艰苦的差事,但难免麻烦。你真希望能像你的同学一样,根本不听老师的差使,自在地在校园里玩闹……就像现在这样。
隔得远远的,已经能听到你那惯爱闹腾的双胞胎同学的尖锐笑声了。他们居然在互相丢着一只死老鼠,咯咯的笑声听上去简直也像老鼠的叫声。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你和五条悟。
说不定注意到了,只是压根没放在心上,依旧笑个不停。
你好无奈。
都十五岁了,怎么还这么幼稚呀?
加快脚步,你冲到他们面前。
“清水一崎,清水俊二,可以请您两位在这种时候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吗?”
恐吓兄弟俩的最好方式,就是直接喊出他们的全名,虽然他们从来不会被你吓到。不过他们总算是把注意力从死老鼠上收回来了,转过头来看你。
清水家的双胞胎长得一点也不像,但幼稚鬼的性格却是如出一辙,真该归功于神秘的生物学。他们同时耸了耸肩,表现得好不委屈。
“我们很正常啊。”一崎故意撅起嘴,把散落在额前的短短黑发捋到脑后,好像真有这么可怜,“我们只是在正常地玩死老鼠而已。爱丽丝要一起来玩吗?”
“不要。而且玩老鼠这件事本身就很不正常了。”
俊二疯狂叹气,仿佛失望透顶:“啊——爱丽丝小姐真的好无趣!”
“……虽然无趣,但是正常。”
五条悟听着这段没有营养的对话,捂嘴偷笑起来,对着你扯了扯嘴角,食指在空气中画了两个圆。
你知道这副看好戏的表情是在说“你们京都的高专生就是这样的吗?”。
于是你也学着他的表情和动作,这样的回应则是“你和你的小伙伴们可不要被清水家兄弟的幼稚带跑哦”的意思。
把五条悟一路送到宿舍,再礼貌地躬一躬身——这点礼貌并非本心,只是出于职责所需罢了。到此,你今天的接待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第23章
当然了,到了明天,你还要将这套动作和相似的对话再度重复一遍,不过对象是迟迟抵达京都的夏油杰和家入硝子。这一天清水家的兄弟总算是没有在东京的同级生面前相互丢死老鼠取乐了,你感觉自己的面子勉强保全了一点,总算能松了一口气了。
东京高专的一年级生都已到齐,名义上的姐妹校交流会也该就此开始了,但在高年级学生堕落为诅咒师彻底叛逃的当下,根本没有闲空再去关心学生的个人素质提升。
照旧召集两地学生聚集,只是为了向外界表示一切正常而已。实际上,姐妹交流会的比赛已经被无限推后,根本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重启。你乖乖地跟着大家一起参加到作战会议中,但你觉得这回你大概也没办法派上用场。
每次说起那些叛逃的高年级学生,老师们总是会气得面红耳赤,也免不了痛骂他们几句。
最开始,他们的骂声还像是失望的叹息。说到了最后,就彻底变成辱骂了,从“这群没骨气的小子”骂到“宽松世代出生的孩子果然是废物”,完全忽视了还有未成年的学生们在场。
默默堵住耳朵,你环视过室内的每一个人。果不其然,今天伊坂先生也没有参加到这起事件中。
想想也是,自己身为京都高专的辅助监督,结果侄女伊坂晓居然在临近毕业的这一年变成了堕落的诅咒师的一员,血脉相连的羞耻感让他根本不愿出现在任何人面前——也有出于避嫌的考虑。
既然觉得羞耻的话,倒是好好帮大家一起找到叛逃的学生们嘛,完全从这起事件中躲开算是怎么回事?逃避又没用。
你愤愤然这么想着,尽管你真的完全明白伊坂明的心情。
“先前听其他同学说过,那几个叛逃的家伙还曾游说过低年级的学生加入他们的行列。私下里,他们和你们接触过吗?”校长朝你坐着的方向瞄了一眼,而后又转头坐在你对面的东京高专的同学们——主要是在看五条悟,“还有东京的呢,尤其是五条少爷?”
“噗……”
不用疑惑,这就是你发出的声音。
五条少爷这个称呼太好笑了,充满了违和的腐烂气味。你真的忍不住了。
赶在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你的身上之前,你赶紧抓起眼前的杯子,用力咳了好几下,装得好像只是被茶水呛到了。还好谁也没有留意你。
“之前晓前辈……哦,就是四年级的伊坂晓,伊坂先生的侄女。”清水一崎补上了很累赘的一句解释,而后才接着说,“先前貌似有暗示过类似的意思,不过那是在她逃离高专之前的事情了。你说是不是,俊二?”
俊二夸张地噘着嘴:“你这不是把话都说完了嘛,还把话题抛给我干嘛?”
“就算是配角也要有登场的时候嘛。”
“说谁是配角啊你这家伙——”
眼看着话题马上又要变成双胞胎的吵架现场了,歌姬赶紧把他们俩拉到了角落里去,匆匆说自己最近并没有和那些同学有过接触。你也赶紧摇摇头。
“他们的游说范围还没有到东京。”五条悟一开口说话你就想笑,“而且我也不认识几个京都高年级的家伙。哎,说起来,他们怎么没去游说歌姬?”
他肯定是故意抛出这个疑问的,因为在歌姬投去气恼的目光之前,他就已经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面孔了,故意把应声拖得好长好长。
“啊也是。因为歌姬很弱的嘛。”他故作了然般点点头,“嗯嗯,就是这样。”
“五条悟,你能不能有点长幼尊卑的意识啊!”
“对不起一点也没有哦~”
他笑得没心没肺,于是你也更想笑了,但你还是得抓住暴怒的歌姬前辈,否则眼下的场合可就真的要乱得不行了。
年长的咒术师们好像总能撇开这些事不关己的喧闹声响,从头到尾都没有劝架或是呵斥你们。他们只是在思索,思索着这一整起事件。
现在已知的是,叛逃的五位学生彻底变成了诅咒师,未来终将犯下罪孽。这一点从他们故意扯掉校服上的漩涡形纽扣就足以看出了。
但不知道的是,他们究竟会做出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渗透到了什么程度。藏身之地也一无所知,他们简直像是人间蒸发。
如果当真“蒸发”,那可就太好了。如此一来,谁也不用担心他们会闹出怎样的动静了。
你感觉到校长的目光落在了你的身上。你觉得他正在思索重要的事情,可他的目光只想让你躲起来。
“伊坂晓、还有其他几个叛逃的家伙,都没有和你联系过,是吧?”
没有呼唤你的名字,他直接如此问道,似乎不曾留意过你不久之前给出过的否定答复。你只好再次摇了摇头,而他依然看着你。
“那么,你就去追随他们的脚步吧。”他说,“当个间谍,欺骗他们,说你也要成为诅咒师,把他们目的和藏身地全都套出来。这种事,能做到吧?”
一定是厌倦了这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校长渴望的是主动出击。他想要赶紧为这场闹剧画下句点。
在校长已做出决定的放下,你没有太多选择,只需要点点头或者摇头拒绝就好了,用不了发表意见。莫名的冲动让你好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大脑空空如也。
“怎么?”校长拧着眉头,额头皱起的波澜满是不快,“不愿意吗?”
第24章
伴着校长的话音,所有人都转而看向你。你还是没办法给出肯定或者是否认,但你总算能够开口说点什么了。
“没有。但是,是这样的,校长先生。”
你必须表现得足够礼貌,因为你知道你将说出的话语是彻头彻尾的质疑。而在长辈们看来,质疑总是不礼貌的。
“首先,我不确认怎么才能与叛逃的前辈们取得联系——抱歉,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们,所以请让我继续叫他们‘前辈’吧,这个称呼绝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意思。
“其次,如果我很突然地说要加入他们的行列,不会让他们起疑心吗……不瞒您说,我实在没有能够迷惑他们的信心。”
你扯了扯僵硬的嘴角,试着笑了一下,不过你也不知道此刻你脸上的表情到底算不算是笑容。校长也只是斜斜地睨了你一眼,从鼻腔中喷出的一声沉重呼气如同轻哼。
“为什么迷惑不了?他们不可能怀疑你。”他如此笃定,“你就是他们最想要得到的伙伴。”
他笑了。
和你抽搐的弧度截然不同,他的笑意发自内心,如此真切,如此鲜明。你想起你来到高专的第一天,说自己一定会成为咒术师时,他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如此不加掩饰的鄙夷嘲笑。
“你可是诅咒师的后代啊,爱丽丝。”
第13章 ゆめゆめ-夏末的梦
你是诅咒师的女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即便你根本想不起关于那个罪恶的家的一切,你依旧无法否认这个现实。肮脏的羞耻感流淌在你的血液里。
于是,你彻底失去了辩驳的余地,对于计划的担心也就此消失无踪。
校长说得没错,以你的身份,不会遭受任何的怀疑。你确实可以成为最棒的诱饵。
只要确认了叛逃的高专学生们的窝藏地,你的工作就算是结束了,接下来的战斗会交给人完成。毕竟这起事件对于你的同级生来说,确实是场不错的试炼——对你来说当然就不是了。
暂且脱下了校服,在完整听过了一遍作战计划后,你记住了所有的细节。出于通讯所需,东京的夏油同学把他的一只咒灵借给了你。
“它叫阿露。”
他指着刚刚放进你掌心里的那团小小绿布。只在手中停留了几秒钟,它忽然鼓了起来,一团极浅的黑色雾气撑起绿布,像是风中的斗篷,在空气中盘旋了几圈,这才缠绕在你的手腕上。
“无论被带到什么地方,阿露都会找到我。”夏油杰告诉你,“只要循着它行走过的轨迹,就能知道它曾经停留在何处。”
“换句话说就是,不管我被带到了什么地方,你们都能够知道,对吧?”
他点点头:“没错。”
“哇哦——真是让人安心了不少。”
其实你并没有感到太多的安心,但你还是发出了这样一声夸张的惊叹。
慢吞吞脱下校服,在衣柜的最底层翻出一件宽松的卫衣套上。
现在实在不是穿卫衣的季节。刚一套上,你就觉得热了,浮起的薄汗让衣袖紧紧黏在你的皮肤上。好难受。可你也想不到还能穿别的什么了。
毕竟要当诱饵嘛,就得特立独行一点才好。你还在考虑要不要把头发弄得更凌乱一点,感觉这样会让你显得更加像是一个叛逆的叛逃者。一崎和俊二在你的背后偷偷咬耳朵,商量着等你走出学校了,要把你的校服藏到什么地方才好。
明明是悄悄话,但他们的说话音量连你都能听到,简直像是正大光明的讨论了。
“不许偷藏我的校服。”你瞪着他们,努力演出生气的模样,“这不道德。”
兄弟俩的表情一下子垮下去了,失望地摆摆手:“爱丽丝,你真的很没意思。”
你懒得和他们争辩了,叠好校服,放进纸袋里,纠结了半天,这才郑重其事地双手递交给歌姬,拜托她帮忙保管。
选择了歌姬前辈的理由很简单——本校的前辈们全都被遣返回家了,东京来的同级生大概扛不住清水家兄弟的坑蒙拐骗,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冥冥前辈说不定会对你的请求予以拒绝,只剩下歌姬看起来最靠谱了。
“前辈,我能不能避免补买校服的命运,就全靠您了!”
“没问题。”
“多谢您了,前辈!”你抓住歌姬的手,用上了你最诚恳的谄媚话语,“您绝对是我亲生的前辈没错啦!”
歌姬好像很疑惑。
“亲生的前辈是什么?”
“唔——”
说到底,前后辈的关系,本来就和亲生不亲生没关系嘛。不过你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要去解释拍马屁的话语,那可太怪了。
迈过鸟居,走下台阶。可能是你的步伐有点迟钝,卫衣的帽子沉沉地往后坠了坠,拽着领口也直往后方扯去,勒得你呼吸不畅。你索性戴上了帽子,深红色的长发全被拢进了衣服里,在耳边摩挲出唦啦唦啦的微弱声响。校长在台阶的尽头等着你。
你和校长不是关系亲密的师徒,平常几乎不说话,连见面的机会都少得可怜。但他既然等在了这里,必然是想要对你说点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你真想装作没有看到他,正好罩着脑袋的卫衣帽子也足够构成遮挡视线的理由。你悄然加快脚步。
“爱丽丝。”
第25章
校长难得的喊了你的名字。
都被点了名,就实在没办法装作视而不见了。你灰溜溜停住脚步,低头向他道好,而他只是扬了扬下巴。
“我不希望你在此次事件中动用术式。”他说。
不被允许使用术式……看来这些天没办法睡个好觉了。
你恭顺地把头压得更低:“明白。”
“泰格丽思女士最近身体还好吗?”
“好多了。”话题终于不在你的身上,你不由得松了口气,“但如果想要继续咒术师的工作,多少比较困难。”
“那就是要准备回西伯利亚养老了吧。”
校长的话语不像是疑问,倒更像是自顾自地给出了一个结论,甚至称之为命令都不算夸张。你莫名的脊背一凉,只觉得好不自在。
“她对我说过,想继续留在这里休养。她已经在京都生活了二十年了。在她心里,这座城市就是她的家。”
你顿了顿,本不想再接着说的,可话语还是固执地说出了口。
“我会负起照顾她的责任,就像她养育我那样。”
你始终低着头,却没有得到回复。就这么战战兢兢地等了好一会儿,寂静照旧。你试探性地抬起头,眼前却谁也不在了。
怎么走得悄无声息的?你无奈地扯扯嘴角,只好接着迈步向前。
一路走到结界的边界,早早来到此处的清水家的兄弟正在等着为你送行。
意外的,居然是很正经的送行,而不是临走前送给你什么恶作剧。
以无比端正的姿态——但你怎么看都觉得他们像是装成大人模样的小屁孩——清水一崎叮嘱你千万要小心,万万不能逞强;清水俊二提醒你绝对不可忘记下个月就要交的特级咒灵研究报告,否则你的期末成绩肯定会很难看。这种事你可没有忘。
“最后,祝你武运昌隆啦!”
双胞胎的默契让他们说出的话语也异口同声,说完便重重地拍打着你的手掌,简直是无比粗暴的击掌。掌心火辣辣的,刺痛感倒是无比真实。
你合拢拳头,向他们用力挥一挥,这才重新收进口袋里。
“知道啦。放心好了。”
尽管你这么说着,但你也不确定一切是不是真的能够“放心”。
迈出结界之前,你忍不住再度回头。
今天是个糟糕的阴天,视线中的一切都显得灰扑扑的,梧桐枝头长满绿叶。东京来的同级生们站在树下。
夏油杰向你挥了挥手,好像说了句“辛苦了”之类的话,于是你也挥挥手,算是对他的感谢。
无意间,又与五条悟对上了视线,想起前天与他见面时,他说你的术式很怪。又想起老师称呼他为“五条少爷”——每次想起这四个字,你都忍不住要笑了。
赶在嘴角不自觉地牵扯起笑意之前,你赶紧迈出了最后一步,步入结界之外。
如果还能回到这里就好了。你想。
说是要当诱饵,具体该怎么做,你完全没有概念。姑且跑到伊坂明的家里顺利要到了他侄女的号码,但毫不意外没有打通。
估计是堕落成了诅咒师,所以连这种现代科技都不愿接纳了吧。
啪——你合拢手机。
“伊坂先生,还有其他办法能够找到晓前辈吗?”
摆在你们之间的茶水早已冷彻,泛着灰扑扑的棕色。身为长辈的伊坂明在你的面前显得前所未有的局促,不停搓着手,仿佛此刻正立足在西伯利亚的雪原上,只能以这种方式汲取到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没有。”他摇摇头,“没有了。”
你歪过脑袋:“是吗?好吧。我其实也能理解您的想法,侄女变成了诅咒师,这确实很让人丢脸。”
“……唉。”
“而且和诅咒师扯上关系的话,总归免不了麻烦。所以您想把自己完全从这件事里摘出去的心情,我真的完全明白啦。”
伊坂明的呼吸猛得一滞,下意识抬眼看你,只半秒钟就挪开视线,双手交叠着。看到他的反应,你想你已经打扰得够久了。一口气喝完茶水,你穿上外套准备离开。
“我觉得。”把你送到玄关时,他说,“我觉得,她会主动来找你的。因为你是他们渴望得到的诅咒师。”
“是吗……”
这么说,是想让你安心吗?但这可真不是一句动听的话啊。
你耸耸肩膀,告诉他:“但我一直都会是咒术师。”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是很棒的咒术师。”
虽然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得到,但最后居然能够收获这么一句好听话。你总算觉得心情好多了,迈在人行道上的步伐也不由得轻快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变成你最为自在的日子。
找不着伊坂晓,也没见到其他叛逃的前辈们。在把所有可疑的地点全部盘查过一遍之后,你就无处可去了,“只好”在街头游荡。
街边娃娃机里的娃娃被你抓了个遍,但有只毛绒小海龟你怎么也抓不上来。整条街的药妆店都被你逛完了,你甚至能在心中列出一张“京都最便宜化妆品购入指南”的表格。一间电器行正在转播着美国的电视节目,画面中是被飓风摧毁的房屋,灰黑色的雨水几乎将城镇完全淹没。
今年京都的夏天雨水很少,也没有遭受台风的侵袭,就只有纯粹的燥热而已,没想到同在北半球的美国却在饱受飓风摧残。电视机里的男主播无比愤慨,粉白的脖子都涨得通红,每一个单词的尾音都被他说得上翘起来。
第26章
“去年是席卷各州的暴雪,那个冬天让我们的国家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根本来不及喘息,今年又是卡特琳娜飓风来袭,遇难人数节节攀升。在我看来,这一年——2005年,就是这个国家的末日了!”
你有点想笑。你觉得每一年都能听到同样的说辞。
2001年双子塔被撞毁的时候,新闻说这就是美利坚最后的盛世。
2002年,伊朗的一架载客飞机在山区坠毁,美国的阴谋论者说这是一场巨大的献祭。
每一年的每一场重大事件,都能被冠上奇奇怪怪的绝望和阴谋。眼看着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已经过半,没想到还在重复相似的论调。真无聊。
你没兴趣再看这位红脖子大叔继续发表蠢话了,慢悠悠走着,在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应该继续进行你了不起的药妆店探险事业。
说实话,要是再继续这么自在下去,当然是不行的。
就在老师们对你的悠闲做派快要容忍到极点时,乌鸦扑棱着翅膀落在你的面前,丢下一封小小的信,端正的字体写着“致爱丽丝”。
你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贝多芬的钢琴曲,也叫作《致爱丽丝》。不过你的名字alice,而贝多芬的曲子是写给elise的,读起来相似,实则大相径庭。
一旦想到,就很难忘掉了。你哼着这首忧伤的曲调,翻过小小信笺。
「如果那个地方已经不再接纳你的话,就和我一起来吧。
晓」
落款处用极小的字写下了一个地址,你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认清了写的是什么。
如愿以偿,终于上钩啦!
这个好消息没有让你觉得轻松多少。更烦恼的事情就在眼前,你根本没办法松一口气。你不是没有考虑过信上的话语是什么意思,但那时候的你没能想明白。
后来,你知道了,在你迈出高专结界的同一天,校方对外宣称你也逃离了学校——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了。
第14章 ゆめゆめ-夏末的梦
照着信上的地址,你来到了镶嵌着淡绿色砖块的公寓楼下。
……嗯。这栋楼,很眼熟呢。
去年,闲着没事翻便利店的杂志时,你在2003年度优良建筑设计奖的金奖名单中见过这栋公寓。听说能够摘得优良建筑设计奖的房子都有些奇奇怪怪的,不知道这栋公寓如何。
在里面转悠了一圈,你的疑惑得到了答案。
这栋十三层的公寓没有电梯,只有一道螺旋向上的白色铁质楼梯而已,把“不吉利”和“不便利”两大元素占了个遍。
十层以上的建筑物,居然可以不安装电梯的吗?你开始怀疑这栋楼是不是违反了建筑搭建的准则,可惜再怎么怀疑也不能变出一部电梯来。
没办法了……踏着台阶,一步一步向上吧。
前三层,你还能够轻松以待,体力尚且充沛。
走到五层的时候,你就已经喘不上气了。
好不容易数到第十楼,你的胸腔与双肺痛到几乎爆炸,大腿肌肉哆哆嗦嗦,每一步都变得无比沉重。
终于抵达顶楼,你根本不想欢呼,只能勉强保持站姿,在原地休息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走向天台。
通往天台的门没有锁,一下就推开了。映入眼中的是红色帐篷,拉开,熟悉的面孔投来目光。
虽然只见过一次,但你认出她就是伊坂晓,而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想起你是谁。
“啊——”她比你迟了半分钟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是你啊,梦……”
你猜到她会说出你的全名,但你真的不想在这个糟心的时刻再听到任何烦心的元素了,果断打断了她。
“您叫我爱丽丝就好了。”
“好。”伊坂晓痛快改口,“小爱丽丝。”
“晓前辈这是住在了天台上吗?”
“没有。我只是在等你。”
她亲昵地勾住你的肩膀,好像你们已经培养出了多么浓厚的革命友谊。
为什么离开了高专、现在高专的老师们对他们是什么态度、打算怎么处置叛逃的学生,伊坂晓问了你很多很多。你编造了一些谎言,也说了一些实话——比如像是老师对他们的辱骂。
只要掺杂一点真实,哪怕是再拙劣的谎言,也会变得无比可信的。
“你果然应该来我们这里。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不一样了。你的术式如此独特——你可是诅咒师的女儿啊!”
当伊坂晓说出这话时,她的眼中满是狂热的光芒,这样的执着是你没有见过的。她握住你的手,如此冰冷。你真不想赞同她,也不想承认自己是诅咒师的孩子,但你只能点头。
远处的天际线,俱乐部的红色灯牌闪烁着,如此鲜明,写着花体的“nightmare”。
nightmare……噩梦的意思。
你也希望这一切都是噩梦。可这就是你的现实。
你的现实是,你要跟着伊坂晓去往北区的更背面,那里是叛逃学生们的窝藏地。
“其实就是间破庙。住着多少有点委屈,不过以后我们能够实现更伟大的目标的。”她说得信誓旦旦。
你不想应声,只好扯开话题:“晓前辈为什么想要成为诅咒师?”
“知道吗,我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位诅咒师,他明明那么厉害,却没有杀死我。他说我也可以更加强大,前提是抛开我的‘束缚’。”她吃吃地笑了几声,“啊,说起来,我觉得那个人说不定是你的族人,因为他有着和你一样的姓氏。不过你的家族是不是已经彻底覆灭了?”
第27章
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倏地炸开了。你不受控制地蜷起身子,翻涌而上的恶心感让你差点呕吐。
你无法应声,也无法作答。幸好她还在侃侃而谈,丝毫没有留意到你的异常。
她说,她已经想明白了,为什么诅咒师即便是没有天赋,也能够那么强大,而咒术师却总是要依赖天赋,倘若天资不足,一切都只是空谈。
“就是在于底线啊。底线。”
她瞪大着眼,像个苍白的骷髅,咧开的嘴里牙齿不停动着。
“我们被‘正义’束缚了,正义的想法让我们根本不能去研究更有趣的、更崭新的术式。但只要打破这道束缚,就会像是一拳击穿了天花板那样。再也不会有‘上限’禁锢我们了。突破正道的局限,其他什么不都能够轻松得到了吗?无论是财富还是权力,甚至是他人不曾拥有过的、最为特别的力量……不过,爱丽丝,你想要的,一定和我不一样吧。因为你已经很独特了。”
恶心感还盘旋在你的胸腔里,嘴唇都在麻木着,你快要感觉不到你的脸了,勉强发出的一句应声听起来也像是莫名的冷笑。
“那么,爱丽丝,你是为了什么而加入我们的呢?”伊坂晓抛出疑问,又自说自话地给出了解答,“为了重振你的家族吗?”
你不想回答,但你不得不回答。
“……是的。”
不是的。不是这样。
你在心中尖叫。
那个死去的家和你无关。从始至终,只有泰格丽思才是你的家人。只有泰格丽思,只有她才……
陈旧的香炉里积攒着灰烬的味道,被风吹动时,地面上也会沾染灰尘。北原寺方形的屋檐暴露在夜空中,障子后方是摇曳着的浅淡灯光。你看到了灯光中的几个人形,也许是他们正在等待着你们。
恶心感终于褪去了些,至少你可以正常地直起身子了。心脏跳得好快,你想你多少有些害怕吧。
解开缠绕在腕上的绿布——你记得它叫阿露。
既然有名字的话,就以名字称呼它吧。就像你也总是让身边人只用名字叫你。
阿露飘在空中,黑雾般的本体藏在黑夜中,看不真切,在风中微微抖动着,悄无声息地消失无踪。你偷偷瞄了伊坂晓一眼,她并未注意到此处的动静。这倒是好事一桩,但你还不能因此而松一口气。
在支援赶来之前,你绝不能露出马脚。
于是,就算再怎么不想提及与诅咒师有关的任何事情,你此刻也只能和她谈起这个话题了。问起其他人成为诅咒师的目的,问到未来要做些什么,只要能让她畅所欲言,无论是再怎么恶心的问题,你也要说出口。
“未来啊?倒是没想到‘未来’这么远,不过最近确实有可以做的事情。我打算去偷学校书库里那几本封存起来的禁书。”
她说着,忽然转头,狡黠般对你眨了眨眼。
“既然是被封存起来的,那一定很有价值,你说对不对,小爱丽丝?”
她狡猾的眼神如此可爱,说出口的却根本不是什么好事。你真想为她重新套上名为正义的束缚,尽管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做到。
你无法改变她的想法。
推开寺庙正殿的大门,绕过陈旧损坏的佛像,破碎的金身散落得到处都是。佛祖巨大的头颅也掉落了,横躺在通往侧殿的通道尽头,慈悲地笑着,细长的眼睛像是在注视着你。这样的目光让你难以前进。
伊坂晓已经跳上了佛像的头颅,沾满尘土的靴子一脚踩在那肥厚的耳垂上,发出沉重“咚”的一声。
她转过身来,瞪得浑圆狂热眼眸几乎能够迸发出诡异的光,向你伸出了手。
“来吧,爱丽丝!”
跨过这颗头颅,就能抵达叛逃前辈们的窝藏之地了,你的任务得以完美完成——你会真正成为那些迂腐年长的咒术师眼中“堕落为诅咒师”的学生,而非听从他们的命令套取情报的“间谍”。他们可以借着这个理由将你驱逐出学校,甚至将你处死。
你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你无法迈出这一步。
你不想握住她的手。
你沉默了,僵在原地。而她仍然注视着你,嘴角的笑意在一点一点变质。
支援为什么还没到呢?快来个人吧,任何人都好。
只要能够打破此刻的局势,无论是谁,你都会……
天顶发出吱呀响声,倏地破了一个大洞,砖块掉了满地,将脚下的金身碎片尽数盖住。你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形,看到他的瞬间你就又想笑了。
“很好,我果然是第一个抵达的!”
以冠军之姿登场的五条悟,给出的发言也像是拔得头筹的冠军,仿佛这是一场竞速比赛。
你以为扬起的灰尘会落在他的肩头,把他变成灰扑扑的样子,但是没有。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欣赏着你此刻仿佛见到救世主般的眼神。
欣赏得满足了,他才说:“任务完成。接下来就交给我吧。要是受伤了,记得去找硝子哟!”
他自顾自开始宣告起你的工作已经结束。
其实你知道的,他说的话没有什么权威性,且只有这起事件的咒术师告知她任务结束,才算是真正的结束,但你还是迫不及待地跑出了寺庙。再度复发的恶心感无法抑制,你大吐特吐,酸水淌了一地,一度怀疑心脏是不是也会被一起呕出来,幸好这幅丢脸模样谁也没有看到。
第28章
在这一天的深夜,你顺利回到了高专。校服摆在床边,谁也没有藏起。你迫不及待地穿上,直到此刻才感到一切都变回正常了。
是的,都正常了。
姐妹校交流会正常进行,你和清水兄弟被打得相当惨烈,还因为术式没好好派上用场,被兄弟俩好好地抱怨了一番。看来明年还真是要千里迢迢跑去东京了。
特级咒灵研究报告还没写完,直到截止日期的最后一天都还是空空一片,你只能惨兮兮地泡在书库里奋笔疾书。
还有,你再也没有见过晓前辈,以及其他叛逃的学生。
京都咒术高专的高年级学生堕落为诅咒师,这起事件的结局如何,你始终不知道。试着询问老师,他们缄口不言,只是对你笑笑。伊坂先生也很久没有来过学校了,你开始怀疑他会不会从高专辞职。
“那几个高年级生,好像被处刑了。”
就算正在忙着抄你的报告,俊二说话时还是故意摆出了一副骇人面孔。
只要俊二露出这种表情,说出的话八成都是不可信的。你自然而然地觉得,这次他也是在糊弄你。
“才没有嘞!”他忽然沉下面孔,压低了声说,“高层无法容忍学生的堕落,他们的家族也迫不及待想要和污点划清界限。就算高层不给出处刑的决定,他们的家人也会——”
他说到这里就停下了,呲牙咧嘴地用手掌抹过脖颈。你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嗯。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你试着平静地看待这个结果,可你的心跳还是好快。你看着书本上的文字,但那些字根本无法读进脑海中。笔尖在纸页上写下歪歪扭扭的难看字迹,你都不知道你究竟在写什么。
“俊二,晓前辈也被处刑了吗?”
“晓前辈啊?她好像没有。”
很莫名的,你松了口气:“是吗……”
“她精神崩溃了,貌似被送到治疗中心去了。估计还想从她那边问到点什么吧,毕竟她算是这次事件的主谋嘛,伊坂先生也因为这事正在接受审查呢。真希望他快点回来,我和一崎还想让他帮忙载我们去大阪玩呢!”
他的话语愈发情况,而你的心沉沉下坠,仿佛快要没入地底。
所有人知道,你是诅咒师的女儿。
即便你根本不记得那个家发生的一切,即便你被正派的咒术师收养长大,即便你对他们发誓说你一定会走上正道,在他们的眼中,你依然是个小小的、不堪入目的诅咒师的后代。
所以,你的未来,绝不能走错一步。
第15章 做个好梦
“本次列车即将抵达——东京站,东京站。”
车内的广播声像是突然从空气中炸开的,倏地钻入梦子的耳中,害得她的四肢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她紧张地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要从座椅上摔下去了。
好消息是,她依然稳稳当当地坐在软绵绵的椅子上,加热得过分的坐垫把她整个人都捂得暖烘烘的。
尽管广播正在说着列车将要到站,此刻却还疾驰在轨道上,车轮与钢铁摩擦出光滑声响。铁道两旁的街道与楼房疾速掠过,建筑物上的广告牌在夜空中显得格外醒目。梦子还是觉得嘴唇麻麻的,干涩得离谱,只是扯动了一下嘴角,都能感觉紧绷的皮肤正在裂开破口,能舔到铁锈的味道,但她没感到特别的痛楚。
心跳也是好快,喘息被牵扯得迟缓。她尽力坐直身子,用手搓了搓脸。
脸颊热乎乎的,一定是被车厢内的暖风空调烘得发烫了,但她终于能感觉到脸的存在,这应该算是个好消息。
梦子习惯性搓搓手臂,垂下了眼眸,无意间与五条悟对上了视线。她莫名觉得他在看着自己,不过隔着深黑色的墨镜镜片,也没法准确地知晓他的视线究竟落在了何处。
被这么盯着,她忍不住冒出一阵心虚,偷摸摸移开了目光,想要装作无事发生,可“五条少爷”这个称呼又不合时宜地跳进了脑海中。她努力压下嘴角,藏不住的轻笑听起来像是哼声,毫不意外地钻进了五条悟的耳中。
“干嘛。”他拖长了话语的尾音,一边说着,一边翘起了腿,俨然摆出了审判的姿态,“我的脸很好笑吗?”
梦子更加心虚地移开了目光:“没有没有没有……”
她本来还想演出游刃有余的谄媚模样,最好再添上几句臭屁的话,比如像是“啊我只是一睁开眼见到您的帅气不由得为此偷笑了而已”之类,不过这种发言实在太叫人羞耻了,她实在没办法正正常常地说出口,只好保持着尴尬的笑容,暗自期待列车赶紧到站,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同他道别了。
子弹头的列车仍在轨道上疾驰着,走不到尽头。最后的这点距离简直就像是瓶底剩余不多却怎么都用不完的护肤品,终点遥遥无期。梦子怀疑广播正在欺骗她。
现在这种状态,怎么想都算不上是“即将抵达”吧?
还好,五条悟没有再揪着这个话题不停发挥了,但依然看着她,似乎是想要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爱丽丝。”
他忽然喊了梦子一声,这个突兀却已然熟悉的称呼还是听得她满不自在。她机械般摸了摸座位旁的扶手,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应声。
当然了,五条悟是不会等到她回应之后再继续话题的。只停顿了几秒钟,他就自顾自地接着说:“你刚才是不是做梦了?”
第29章
他的询问平平无奇,却吓得梦子脸颊一热。她慌忙捂住脸,视线不自觉朝他所在的方向瞟了好几眼,快要坐立不安了。
“呃……”她没有回答,只试探性地问了句,“难道我刚才说梦话了吗?”
她试着想象说梦话的自己会是怎般蠢样。光是简单地在脑海中描绘了一下,就已经羞愤得想要跳窗了。
姑且算是个好消息,高速行进的新干线列车无法开窗,她的逃逸计划就此死在了萌芽里。由此而来的坏消息自然是,她只能继续待在五条悟的目光之中,脸颊快比发梢更红了。
“如果刚才我打扰到了您的话,真的非常非常抱歉。请原谅我。”
“没有哦,你睡觉的时候还挺安静的。”五条悟歪头看着她,像是在欣赏她此刻的窘迫神情,“所以在想,这一次你会不会做了有趣的梦。”
有趣的梦……
梦子无法回答,尽管她知道这个简单问题的答案。
她想起了,在自己的梦中,五条悟也像现在这样看着她——就是在天顶崩塌之后,他好事般盯着她看了好久,只因她露出了见到救世主的表情。
列车骤然减速,缓缓泊入月台。在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车门已经打开了。五条悟站起身,衣摆扬起的微风吹动了发梢,也把她的脸颊吹得冰冷。
在这一刻,梦子忽然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回答的时机。
没能说出口的答案还在心里,可心口反倒有些空落落的。她失神了片刻,而后才站起身来,取下摆在行李架上的背包和箱子,快步走出温暖的车厢,还来不及长舒一口气,先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冻得猛打了个喷嚏。
忘记了,这座车站也是设立在地上的,城市的晚风会毫不留情地吹入,把此处变成西伯利亚。
梦子赶紧取下搭在手臂上的羊绒外套,哆哆嗦嗦披在肩头,恨不得把自己完全裹紧才好。远远的,能看到五条悟正在向她挥手——而神出鬼没的伊地知先生又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下次再见啦,爱丽丝!”
“下次再见”,这是一句常能听到的客套话。通常只要说出了这话,大概率难以再有下一次的见面。可他的话语如此切实,梦子不由得想,说不定他们下次很快就能见面了。
迟钝地——但并未迟疑,她也抬起了手,轻轻地挥动在初春未至的晚风中。
“下次见,五条先生。”
五条悟对她轻快一笑,走向远处,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之间。以他那样显著的身高,居然也会被人流淹没,真是奇妙。
这个崭新的发现让梦子多少有些意外。
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本想着等体温回暖之后再走出车站,可站着不动反倒更冷了。她原地蹦跶了两下,快步迈向出口。听着闸机咔哒一声吃掉了她的单程车票,响亮而突兀的声响害她以为自己的手也会被一起吃掉。
尽管夜已深,风也冷,但这座城市还未陷入睡眠,到处都能看到店铺的霓虹灯牌,年轻人与欢闹声一并穿梭在人行道上。梦子无心闲逛,只在回家的路上随意走进了一家连锁餐厅,点了碗足以把喉咙烫伤的滚烫乌冬面,囫囵吞下之后,又重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踏上熟悉的铁质楼梯,脚步声被放大得格外响亮。推开门,窗帘紧闭的公寓黑洞洞的,像是走进了巨大怪兽的腹中。她懒得开灯,索性就这么摸黑往前走,不出意外地又被横着地上的扫帚绊倒了。
前几次,她都只是被绊了个踉跄而已,这回却是摔了个结结实实,全身上下的骨头统统撞向木地板。比起疼痛,倒是骨头与木头的冲撞声更加骇人。
不能再懒惰或是视而不见了,得赶紧把扫帚扶起来才行。梦子暗自这么思忖着。
思忖归思忖,她却一点也没有动弹,索性就这么躺在地上,仰面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如此漆黑,如同她一直以来的睡眠,昏沉得什么也看不见。
但在数小时前的睡眠中,她看到了绮丽的、鲜明的画面。她做梦了——人生之中第一个梦。
在今天之前,梦子从没做过梦。她不知道梦该是怎般模样的。
大家都说,梦境带着荒谬狂乱的不真实感,所见所做全都不符合逻辑。待到醒来之后,梦境也会疾速褪色,只在脑海中留下寥寥数笔的印象。
梦子还记得她的梦,甚至记得比自己的现实生活还要清晰。那个梦也如此真实,一切都以第一视角在她的眼前铺展开,无论是踏上台阶时胸腔酸涩的痛楚,还是佛像那细长而慈悲的目光,甚至连屋顶破裂后见到五条悟的那个瞬间、在她心中涌动的欣喜感,所有全都如此真切,仿佛……
……仿佛,梦境其实是现实。
但梦就是梦,仅仅只是梦而已。她很清楚这一点,可她还是忍不住回味梦里的一切。
以前在京都高专读书的日子是怎样的,梦子完全想不起来了,同级生的名字也毫无印象。难道这个梦是掺杂了她从没能清楚记住的过去和尚未忘却的未来,由此诞生的现实混杂体吗?这个猜想倒是合情合理,毕竟梦的本质就是现实的反映,在梦中重新拾回遗忘之事,也是很常听说的事。
所以……她真的是在一年级的时候见到了五条悟吗?
此刻的记忆还是空空荡荡,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第30章
冷冰冰的地板硌得后背难受。梦子挪了挪躯干,但仍旧躺着,还不想起来。
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毛绒小海龟在黑夜里游泳。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撑开笔记本,只能勉强用指尖拂过纸页,费劲地翻动着往昔的记录,无比艰辛——其实只要站起身来开灯就好了。
往日的记录中,并未有她进入京都高专的2005年。梦子又忘记了,她是在毕业之后才开始用笔记录的。
所以,在此之前的回忆,她记不住,也没有写下来,仿佛这段人生从不存在。但京都夏日的风、重重叠叠的鸟居、还有可笑的刻板称呼,甚至连那丢来丢去的死老鼠都如此有趣,她好想记起一切。
梦子把笔记本捧在怀中,努力闭紧双眼。
快睡着,快点睡着。
倘若再次陷入睡眠之中,她一定能够再次回到那个梦中吧。
第16章 金鱼脑袋
闹铃声从遥远的卧室深处响起,在传到梦子耳中之前,她就已经醒来了。
她被又冷又硬的木地板冻醒了。
后背快要散架了,连接着骨头的关节说不定已经消失无踪,但又有种硬梆梆的感觉,似乎她的脊背已与木地板同化为一体。梦子艰难地坐起身,挪动躯干时,居然听到脊椎骨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响。
……果然不该任性地在地板上睡觉的。
梦子暗恼地想着。
现在她有点后悔了。可惜,她的后悔无论是多是少,统统都派不上用场。
窗外天光大亮,在地上睡了一夜的笨蛋事迹彻底成为既定事实,她只能掏出笔记本,在空白页写下“千万不要在除了床以外的地方入眠”这句叮嘱,以免未来的自己头脑一热又跑去什么更加奇奇怪怪的地方——比如阳台或是厨房的瓷砖地面上睡觉。
艰难地站起来,身体和四肢前所未有的迟钝,连脚都抬不起来。梦子用力晃晃身子,双腿被带动着向前挪了挪,总算是前进了几寸,这番狼狈的模样像个复健的病人。
就这么一路磨蹭到衣柜前,简直是前所未有的艰苦征途。软绵绵的床铺在晨光中显得那么美好又幸福,她真想倒进这一团绵软中惬意地歇息一会儿。
但她也知道,自己一旦躺下了,十有八九没法再站起身来,说不定还会就此沉沦在柔软的温暖之中,彻底堕落为翘班的糟糕社会人。而这是万万不行的。
勉强换好了衣服,随手系上的领带歪歪扭扭,要不是出门前照了下镜子,估计真要带着这副邋遢模样走进办公室了。
扯散,再度缠绕在手指之间。这条深红色的纤细领带和她的发色很相似,梦子总觉得自己喜欢这条领带,纯粹是出于爱屋及乌的心态。
系紧领带,这种事只需要凭借肌肉记忆就好,根本用不着多余的思绪。多余的思考能力足以轻松地挪用到其他事情上——譬如像是,回忆一下昨晚究竟做了怎样的梦。
不管怎么回想,关于昨夜闭上双眼之后的记忆都是漆黑一片,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唯一清晰记得的,是再度睁开双眼时见到的清晨日光。
昨夜梦子并未做梦。时间的概念又掉入了黑漆漆的睡眠洞窟中,倏地消失无踪。
没能成功做梦,这完全是情理之中,毕竟她过去也不曾拥有梦境。她根本不必为了没有的东西而感伤。
梦子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一下子就觉得好受了不少,可惜上班的心情一如既往的沉重——这就不是自我安慰几句就能轻松调理好的了。
磨磨蹭蹭出门,沿着铁质楼梯走到底楼,再挤上早高峰的满员电车。她想她开始习惯这一切了,现在就算是不看导航app里的历史轨迹,她也能够顺利地……
……诶?地铁站的八号口前面开了家新的麦当劳吗,怎么记得以前从没见到过呢?
金黄色圆滚滚的巨大“m”字招牌就竖在眼前。梦子愣了愣,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再往左边瞄一瞄。平常她总会在出站后再左拐几十米,去老奶奶家的店铺买三明治,可现在望过去,却只见到了一间百元店而已。
难道是新开的麦当劳挤占了三明治的销售市场,害得老奶奶的生意一落千丈,彻底无法在此处继续经营下去了吗?可恶的流水线快餐,简直和入侵物种没差嘛!
梦子恶狠狠地这么想着,感觉那圆滚滚的字母也变得张牙舞爪起来了。她果断打消了在麦当劳解决早饭的念头,转而到街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大袋牛肉饭团,打算把今天一整天的食物一次性全部搞定。
走在街头,从小巷间穿过的风把挂在手腕上的塑料袋吹得唦啦唦啦响个不停。她尽量无视着这点恼人的噪音,专心往前走。
就这么走着走着,她稍微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比如像是,从头顶横跨而过的铁轨,每当有电车驶过时,不只是柏油路面,甚至连空气都会连带着震动出咯噔咯噔的声响,仿佛一场小型地震的降临。
再比如,眼前这块写着复杂汉字的中华料理餐厅的红色招牌,她好像没有见过,那招牌上的字她居然也一个都不认识。
嗯……难道她的记忆力已经差到足以让她变成文盲了吗?有点害怕起来了。
更不对劲的是,她已经走了整整十分钟,居然还没有见到练马区支部熟悉的陈旧办公楼。可平常她下电车后走到办公室的话,只需要一半的时间。再仔细看看,眼前的这些大楼和店铺,怎么全都如此陌生呢?不对劲,这真的不对劲……难道是她走错车站的出口了吗?
第31章
梦子停在原地,心情复杂。
说真的,她一点也不想承认自己走错了路——尤其是在得意洋洋地认为自己已经顺利习惯了这道通勤路线的当下,梦子真的太不愿意推翻这点难得的小小自信。
可惜,再不情愿也没用,迷路就是不争的事实。她只能赶紧掏出手机,乖乖打开导航地图,重新确认自己的位置,可这张小地图她也有点看不明白。
无论是离她最近的这条小路,还是紧挨在身边的主干道,她怎么全都不认识?
细细琢磨了半分钟之后,梦子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没错,这场意外是从走出车站的那一刻开始的。她确实走错了路,但并非走错了车站的出口。
她下错车站了。
且不是一两站,而是惊人的五站,此处根本不是练马区——怎么走到中野区的地界里了啊!
啊好烦……好烦好烦。
才得意忘形了几分钟就遭到报应了,真的好烦!
一路跑回到车站,她总忍不住怨念满满地怒骂现实,塑料袋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唦啦声,这下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忽视了。
就这么绕了巨大的一个圈,好不容易才抵达办公室,梦子居然还能勇夺今日打卡上班第一名的桂冠。
当然了,这个“桂冠”什么用处都没有,只是个纯粹的乐子而已。
办公室的灯也没有打开。如果不是她到了,估计室内还是无比昏暗的状态吧。大家都去什么地方了,难道全部外出了吗?
不对。难道今天压根就不是工作日?
心跳猛得一抽,梦子瞬间慌了,赶紧看向桌上的电子钟。硕大的阿拉伯数字下方写着今天的日期,方方正正的字母“wed”无疑是星期三的缩写。
也就是说,今天是工作日没错。她松了口气——虽然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好消息。
放下包,暂且先把碍事的发丝扎起来吧。鬓旁的碎发总会散落下来,她之后不停地将这几缕头发捋到耳后。
离开了办公室几天,许久未见的她的办公桌看起来也显得清爽了不少。待办事项的板子上半张便签纸也没见到,只有已办事项的那一列凌乱地粘满了她先前贴上的纸条。
接下来该干点什么才好,她不知道。总之先把这次出差的报告写掉吧。再不动笔的话,她真的会忘记事件详情的。
从柜子里抽出一张稿纸,梦子提笔写下“关于前往京都进行支援的出差报告”几字。正文内容才刚写了一笔,漂亮的黑色长发忽然落在了她的桌上。
“早上好,有栖。”清水一二三和往常一样,亲昵地靠在桌边,笑着同她问好,“怎么样,这次出差还顺利吗?”
很难得的,她今天把名牌挂在了西装的外套上,印成黑色的“清水”二字被垂落的长发遮挡着,总看不真切。
清水……清水?
梦子好像想到了些什么,可此刻的大脑认仍是空空荡荡的。而清水依旧笑着,似乎在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应。梦子赶紧停下了无用的思考,也对她一笑。
“非常顺利,一定是因为在出发前得到了清水小姐的祝福。”说着说着,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大事,“啊!抱歉,我这一趟出差忘记带伴手礼给你了!”
更加糟糕的是,伴手礼这件事,还是因为此刻见到了清水,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的。在这会儿之前,她完全没想起这点人情世故,真是糟透了。
所以,现在跪下来向清水告罪还来得及吗?
梦子飞快地从办公椅上站了起来,目光飞快地搜寻着视线范围中最适合让她土下座的空间,愧疚的话语一刻也不敢停下。
“亏清水小姐您勤勤恳恳地替我做完了年度预算,我居然忙得连礼物都没想到给您带,真的真的太对不起了!我是笨蛋!下次要是您出差或是请假的话,就尽情地把工作交给我吧,我绝对不会搞砸的。相信我!”
她句句都说得无比诚恳,但四下张望的模样又让她显得贼头贼脑的,实在是无比鲜明的反差。
清水被她一本正经的可怜模样逗得笑个不停,好不容易坐回到办公椅上,还是忍不住笑意,震得椅子都在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要是您的椅子塌了,我也会帮您立马修好的!——梦子差点都要这么说了。
“没事啦,不需要什么礼物。我们指尖相互帮助,这不是应该的嘛。”清水向她摆摆手,“而且,我以前一直住在京都,对那里太熟悉了,不需要什么特别的伴手礼。”
梦子眨眨眼:“这样啊……原来您也在京都待过吗?我对这件事一点都没印象。对不起,我的记忆力真的太糟糕了。”
清水没有应声,只是笑了笑,眯起的眼眸里似乎藏着什么,梦子看不真切。
既然清水曾经在京都生活,那么,她们过去会不会见过你?她真的好想问问清水更多关于京都的事情,可上司(梦子今天也没想起他的名字)正在向她招手。
说起来,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梦子放下笔,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一间小会议室。他们谈了好久好久。
上司具体说了点什么,其实梦子完全想不起来了。上司这种角色所说出的话语,就算当下听得再认真,不多久之后也总会从耳朵里钻出来的,慢悠悠飘到空中,半点痕迹也不留下。
第32章
他们好像说了很多,大概都是和这次的出差有关的事。貌似也说起了此次对五条悟所提供的支援行动,这部分她一点也记不得了。
唯一听得比较清楚的、也切实地落入了大脑中的话语,是上司对她说,他收到了一则与她有关的人事调动请求。
“是五条悟先生提出的调动需求。他希望你可以转到他的手下工作,担任咒术高专的辅助监督。”
第17章 人事调动
啊。我被左迁了。
这是梦子听到人事调动的消息后,下意识冒出的念头。
一旦往左迁这个方向思考,她的思维就怎么也停不下来了。她一下子想了好多好多,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身为诅咒师后代的身份是不是当真暴露了——按理来说,应当不会。
人人只当有栖家是岌岌无名的咒言师家族,从来没有人会对这个家给予过多关注。梦子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她才能正常地入学京都的咒术高专,毕业后在咒术界混了个平平无奇的档案管理员的工作,如今又顺利地转职为辅助监督。
一切的顺风顺水,全是因为无人知晓她的本质。
「你可是诅咒师的女儿,爱丽丝。」
似乎是梦中的声音冒了出来。那鄙夷地翘起的嘴角倏地跳到眼前,恍然间仿佛面前的上司就在对她这样笑着。空空如也的胃拧出一阵酸涩的痛楚,她有点恶心得想吐。
“有栖,你没事吧?”其实上司并没有笑,他看起来反倒怪紧张的,“你是觉得冷了吗?”
听到他这么说了,梦子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发抖,不受控制地颤抖不停。
她一点也不觉得冷,浑身上下都浮着一不容忽视的热度,呼气滚烫得像是火龙的吐息。她飞快地抹去额角的薄汗,湿漉漉的冰冷触感也让她觉得不自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别扭地摇摇头,算是给出了答复。
“你也不觉得冷就好。说实话,我还觉得这里的空气很闷热嘞!”
上司大剌剌这么说着,孩子气地把办公椅往前一蹬,轱辘轱辘挪到中央空调的控制面板旁,不停戳着向下的小三角按钮,发出刺耳的哔哔声。
“这下舒服多了,是吧?”他倒好像很得意似的。
正对着头顶的排风口猛得吹出一丝冷风,穿过她的发间,不由分说地钻进衬衫衣领里。现在她是真的想要发抖了。
考虑到上司的面子,她强忍住了发抖的冲动,勉强扯了扯嘴角,装出一副惬意模样——实际上已经冻得好想夺门而出。
对了,他们刚才在谈什么话题来着?思考能力估计是被冻住了,梦子连自己说的上一句话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关于刚才说到的、你的人事调动这件事……”
哦对对对,他们是在谈人事调动来着。
梦子坐直了身,稍稍向前靠近了些,想将他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些,可上司接下来只是说了点对她的公式化褒奖而已——恰如其分,正是上司这种角色会说的那种最容易左耳进右耳出的发言。她真的已经尽量专心听了,可脑袋里还是空空一片。
所以说,他想要表达的到底是什么?
“所以说,我想先了解一下有栖小姐您的想法。”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废话说得差不多了,他终于切入正题。
“虽说是五条先生难得主动提出的调动请求,但这并不是强制性的人员变动。一切都以你本人的想法优先。”
“哦……好。”梦子慢吞吞点着脑袋,好像想明白了点什么,“既然会参考我的意见,也就是说……这不是左迁?”
上司也愣了一下:“啊?”
“不是要把我发配到谁也不愿意干的岗位上去吧?”她眨眨眼,“不然还能有什么理由让我调岗呢?”
“嗯——我也不清楚调岗的理由,五条先生没有详细说明。可能是觉得你在京都支援的期间表现不错吧。”
“嗯……是吗?”
没由来的,她总觉得这种说法不太靠谱。该给出怎样的答复才算合适,她也实在决定不好。
内心一旦纠结起来,人也不免变得扭扭捏捏的了。
既然摆脱了“左迁”的误解阴霾,无论是留在练马区支部还是调任到东京的咒术高专就职,似乎都不赖。
不知道有没有看出她的纠结心情,上司自顾自借着说:“当然,这次调动不算升职。薪资方面,估计会维持现有水平吧,总而言之,这肯定不是左迁。”说着说着,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你就放心好了,别想太多。”
“啊哈哈……是是是是。”
这番发言的本意大概是想要安抚她,却害得她更加拿不定主意了。既然两方都差不多,她还不如……
「你要杀死五条家的悟。」
很久很久以前的话语,忽然在这一刻跳入脑海之中。阴冷的室内空气让她再也控制不住战栗,连指尖都在发颤。
与这句话语相关的回忆不由分说在眼前铺展开来,仿佛深冬的冷风拂面而过。
风中掺杂了草木气味,是旧家的庭院里种着的松树被切断了多余的枝条,啪嗒啪嗒掉在草地上。长辈一边对她说着,一边摁着她的脑袋,苍老的手掌如此粗糙,掌心深深凹陷的沟壑钳住了她的发丝,扯得头皮都在发痛。
在梦子所剩不多的记忆中,就包含着童年时代的这段回忆,如此清晰,仿佛与她破败的记忆力不在同一个次元。
第33章
真不愿想起这句话,也不太情愿在此刻思考自己的使命。她只想闭起眼,脱离这繁杂的一切。
“嗯……”不经意发出的应声像是鼻腔间微弱的共鸣,梦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我接受此次调动。”
“好。”
如同变戏法似的,上司从不知何处抽出了人事调动的任命文件,拿起夹在西装口袋上的圆珠笔,咔哒一声按出笔头,一并推到梦子面前。他的神情看不出多少失望或是沮丧,也见不到惋惜的踪影,看来刚才对她说的那些夸奖都只是场面话罢了。
视线飞快地扫过文件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许是心里想了太多繁杂的事,她明明专心在看,那些熟悉的文字却好像怎么也读不明白。
算了,索性不看了,她痛快地翻到末页,找到空白的签字处,一笔写下字母“a”。
“咳咳——”上司故意用力地清了清嗓子,从喉咙里挤出的刻意动静让梦子忍不住侧目,“有栖小姐,请用汉字书写你的名字。”
“……啊。”
梦子僵硬地拿着笔,看看白纸上歪斜夸张的硕大“a”字,又抬眸望向桌对面的上司,那微妙的表情让她更加不知所措了。
完全忘记了摆在面前的是一份正经的文件,居然按照习惯写上了英文的签名,世间还有比这更丢人的事情吗?
“这……这份文件应该不是独一无二仅此一份的吧?”她笑得尴尬,抽搐的嘴角都酸痛起来了,“应该还能再打印一份新的吧,对吧,对吧?”
“因为文件是从高专送过来的,上面还有五条先生的签名,所以确实只有一份。”
上司这番无感情的平静发言如同骇人的现实主义恐怖故事。梦子慌忙低头,刚才没有细看文件,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就在应该由她签字的那片空白区域的旁边,是笔锋潇洒的“五条悟”三个字——非常潇洒,并且一笔都没有写错,这才是重点。
“没事的,你就把写错的字母划掉,在旁边重新写吧。”
“……好。”
在这么重要的文件上随意涂改,真的没有问题吗?梦子总觉得不太靠谱。
但一想到连名字都没写对的自己更加不靠谱,她的这点不安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
在a上用力划下三道斜线。其实梦子真的很想把写错的字母完全涂黑,藏在圆珠笔画下的圆圈里,可这样一来只会显得欲盖弥彰。她勉强压下这股偏执的冲动,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拿起笔。
记得写汉字。记得写汉字。记得写汉字。
她把这桩顶顶重要的大事在心里重复了三遍。
自我洗脑丝毫没用,一落笔,写下的居然是小小的“木”字。她一直写到第四笔才意识到不对劲——怎么写成“梦”了,这个字又不在她的姓氏里!
有栖梦子从没觉得自己这么愚蠢过。
如此重要的文件,涂改一次也就罢了,要是改两次的话,实在是有点不妙了吧……
太丢人了,太心虚了,她都不敢去看上司了。想必他此刻也在后悔着不久之前对她所说的夸奖了吧。
“没事。”上司倒是心平气和的,实在出人意料,“划掉重写就好。没关系的。”
……这都没关系呀?
梦子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比如像是把他人的批评扭曲成自己渴望听到的话语之类的疑难杂症。但上司的表情还是那么平静,她也只好收起了多余的担忧。
不管是练马区支部还是咒术高专,办事风格倒是都挺随性的呢。
又划下三道斜线,梦子的笔尖顿了顿。平常总爱用英文签名,有点想不起有栖二字的汉字写法了。她灰溜溜地翻到文件的第一页,终于找到了黑色墨水印刷的她的名字。这次总算没错了。
与一旁潇洒狂放的签名相比,方方正正的有栖梦子四个字写得莫名幼稚。再加上写错的两笔涂改污渍,更让她的签名显得不堪入目了。梦子赶紧合拢文件,不再多看,双手递给了上司。
“那么,就祝你未来一切顺利了。”
“谢谢您。”她笨拙一笑,“人事调动是什么时候开始生效呢,下个月一号吗,还是下周?”
“是今天。”
上司也笑眯眯的。
“从你签完文件的现在,调动申请就生效了。快点收拾东西去咒术高专吧。”
“……了解。”
第18章 办公技巧
把办公桌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放进纸箱里,梦子觉得自己很像是晨间职场剧的女主角——就是那种愤然丢下辞职信,不等老板的答复就自信而飒爽地捧起纸箱,踏着细高跟鞋走出灰暗职场的女主角。
和晨间职场剧不同,她可没有愤然辞职。收拾桌面不过是出于工作地调动而已。她也不觉得自己能算得上是什么女主角。
她甚至连高跟鞋都没有,穿在脚上的这双靴子只会在地面上摩擦出橡胶声,和飒爽英姿没有半点关系。
听说她的人事调动,同僚们惯例地送上了祝福,而后又重新投入工作之中,刚才的祝贺像是丢进水里的小石头,激起两圈波澜后就消失无踪,只有清水一二三还靠在她的桌边,轻松的姿态一如既往,看着梦子一点一点把纸箱填满。
她看了好久好久,却始终没有出声。在这样的气氛下,梦子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微妙的沉默就这么弥散在彼此之间。
第34章
“呐,有栖。”
把钢笔塞进纸箱角落时,清水忽然唤了她一声。梦子迟钝地抬起头,恰巧对上了她灰色的双眼。
从这双眼眸的倒影中,她看到了浅浅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露出了哀伤得近乎快要落泪的表情,可她分明不觉得多么难过。
只是正常的工作调动而已,这不是什么难过的事。
或者,是因为清水的神情如此悲伤,所以才让自己的倒影也染上了相似的色彩吗?
梦子眨了眨眼,眼眸中倒映出的小小的自己也动荡了眸光,倏地向她靠近,消失在了余光的边界之中——清水抱住了她。
清水的怀抱是温暖的,带着些许绵软的不真切感,仿佛她仍置身在一团空气中。
这样的亲昵举动,对于梦子而言是极少有的。她完全想不起上一次给予她拥抱的人是谁了。
呆愣了片刻,这个拥抱仍带着不真切的触感。梦子笨拙地抬起手,轻轻搭在她的背上。意识有些飘飘忽忽了,即便指尖已然触碰到了切实的暖意,梦子还是觉得掌心之中空无一物,只握着虚晃的空气。
“知道吗,有栖。”清水小声说着,喃喃的话语似从远方而来,“未来我们一定还会再相见的。”
“嗯。我知道。”感觉气氛满是离别的悲伤,梦子忽然想开个玩笑,“我只是调到了咒术高专工作而已,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说不定再过不多久,我们又可以在同一个办公室聚首了哟!”
这句蹩脚的玩笑话只逗笑了梦子自己。清水并未应声,也许是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收拾好了剩下的东西,梦子捧起纸箱,意料之外的重量差点让她站不起来。这下,她更不觉得自己像是晨间职场剧里的飒爽女主角了。
原本以为离开之前,自己还会再最后环顾一圈这间不算多么熟悉的办公室,满心满眼都是感伤。可事实是,直到走进电梯里,她都没有回头一次。
感伤什么的,这种情绪自然也是半点都没有。此刻她的心情大概只比平常下班时稍微沉重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清水一路送她走到这里,也该说出道别了。
电梯门缓缓合起,一点一点遮挡住了她挥动的手,把门外的身影挤压成一条纤细的影子。她的模样快要看不真切了,只能听到她说:“再见,有栖。”
咚——当轿厢门彻底合拢时,总会发出这样的声响。镜面的门倒映着梦子的模样。梦子一怔,空荡感迟迟地此刻才来到心中。
她想,她现在确实有些感伤了,镜子中映出的这张的面孔如此悲哀。
挪开视线,她不太想看到这样的自己。
从八楼直达底层,这段垂直的距离下落得相当顺畅。迈出大门时,她一眼就看到了街对面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以及坐在其中的社畜面孔。赶紧一路小跑过去,踏着绿灯闪烁的最后一秒顺利地踏上人行道。抬手敲敲车窗玻璃,梦子尽量扬起她最灿烂的微笑。
“伊地知先生,真不好意思,又麻烦您来接我了。”她这么说着,赶忙躬了躬身,“或者我来开车,您在后排休息一会儿怎么样?”
伊地知凄惨一笑,嘴角扬起的弧度中还掺杂些微辛酸的欣慰感:“没事,真的关系。尤其小姐您能愿意接受调动的请求,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啊没有没有没有——”
一不小心,对话又快掉入社畜的谦虚循环之中了。梦子主动地先行停下了自己的社畜发言,也不再多客气什么了,飞快地拉开车门,把纸张和自己稳稳当当地安放在了后排座位上,扯过略有些卡得发紧的安全带扣在身前,这根结实的带子着实勒得她呼吸不顺。
通往咒术高专的路途比想象之中更加漫长。这段寂静的车程中,伊地知几乎没和她说过什么。难得地开口一次,是问她以前有没有去过东京的咒术高专——梦子还以为他又会问起自己是不是诅咒师的后代。
如果真的问了这个问题,那她一定会拒绝回答的(就用“你这样的询问是对我人格的侮辱”作为借口好了,她暗自在心里盘算着)。
不过……伊地知现在提出的这个问题,她貌似也,答不上来?
她真的记不起自己有没有来过东京的咒术高专了。记忆中没有与之相关的片段,她的笔记本里也见不到任何记录。于是她想,她应该是没有去过那里的。
但在她的梦里——无比真切的梦里,她和清水家的兄弟在姐妹校交流会上惨败。那时,她有些懊恼地想着,果然自己一语成谶,明年当真要千里迢迢跑去东京参加交流会了。
如果那个梦是源于她记不住的过去,也就说明,惨败是真的,要去东京的咒术高专也是真的吗?
想得越多,梦子越觉得迷茫。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却又模糊得像是一团看不清的迷雾,即便试图伸手抓住,也会从指间溜走。
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她只能摇摇头。
至于这个应答会被认作是“我不知道”还是“我没来过”,就全看伊地知的想法了。
车越行越远,远离都市,穿过郊区。这样的距离已经长得超乎梦子的预期了。要是再继续开下去的话,都能抵达北海道了吧?
正这么琢磨着,车终于慢慢减速了,在一尊石灯笼前稳当停下。她勉强松了口气,但一想到这一路而来所经历的漫长路途,就怎么也没办法怀揣轻松的心情了。
第35章
新的工作地距离现在居住的公寓如此遥远,远距离通勤就够呛人了,真不知道明天该几点起床才行……以辅助监督的加班强度,说不定她真的得住在咒术高专里了。
“如果有栖小姐愿意的话,可以选择住在学校里。此处的宿舍对辅助监督也是开放使用的。”
跨上台阶时,伊地知忽然对她这么说道,听得梦子一愣。
难道是她的心声暴露到空气之中了吗?不应该吧——这种事怎么可能!
梦子这么安慰着自己,可还是免不了感到了一点点的羞耻。她加快脚步,跟上伊地知的步伐。
“伊地知先生也住在学校里吗?”她顺便问道。
他摇了摇头:“我不太想把私人生活和工作混杂在一起。”
“哦……”
那还推荐她住在学校里呀?
偷偷藏起这点小小怨念,梦子不再吱声了,继续沿着千鸟居的台阶向上前行。
仔细一看,东京的咒术高专倒是和京都的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如出一辙的石灯笼和鸟居,还有蜿蜒向上几乎望不见尽头的楼梯。校舍想必也是古旧的木质结构,雨后的阴天可以在柱子下找到颜色诡异的各种菌菇,是绝对不能吃进肚子里的有毒物种,以前和清水家的……
思绪中断在了此处。
她以为自己还在思考,但大脑已陷入空白。直到步入屋檐的阴影下,梦子才意识到,脑海之中只有空空荡荡一片。伊地知正在说着什么,她也没有听清。
快认真点吧。
梦子用力掐着指尖,切实的痛感终于让她回过神来。
她听到伊地知说,虽然同为辅助监督,但高专的工作与支部有所不同,会更加繁琐和细节,支援的对象也不只是学生而已,大部分的后勤工作也在辅助监督的管辖范畴之中。
说完,伊地知甩给了她十八个excel,每一个的体积都大到令人发指。梦子似乎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调到咒术高专是好事了。
excel表格已经足够叫人头大,而真正让人头大的对象,此刻才堂堂登场。
“咦,爱丽丝来了呀?”
五条悟一下子来到他们身后,步伐轻快如风,几乎快要蹦跶起来了,话语也是同样轻飘飘的。
“在这里要好好加油哟。”
“好的好的。”
梦子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尽管这十八个表格真的让她怎么也笑不出来。不过伊地知的注意力好像从表格上稍稍挪开了,转头和五条悟确认起接下来的日程安排。
“今晚有御三家的会议,所以你们得载我去烂橘子集市。”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一手拆着和果子,一手打了个不响的响指,“我这边倒是不着急,你们要是有重要的事就先处理吧。等你们搞定了,再送我过去就好。”
“好的。谢谢您,五条先生。”
伊地知颔了颔首。在他回头的时候,梦子似乎听到他念叨了一句“今天的五条先生可真贴心啊”之类的话,耷拉下的嘴角简直像是要被感动哭了。
不妙,在这里的工作也许会是一桩很麻烦。
梦子的心中拉响了警笛。
可是,就算再怎么麻烦,她也已经来到这里工作了。这由她自己做出的决定。
她没有觉得后悔,也不想后悔,早早地掏出了笔记本,恨不得把伊地知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才好,笔尖写得飞快,几乎要冒出火星子了。
短暂的交接结束,梦子顿感醍醐灌顶。她的社畜技能树得到了一次彻彻底底的成长。在阖上笔记本的瞬间,她对伊地知的敬佩之情已经快要溢出来了。
“不愧是伊地知前辈,办公技能好厉害!”
她真的不想表现得太过谄媚,但也真的没办法把这句夸奖藏在心里不说出口。
身后一直响个不停的咔嚓咔嚓声——没错,这是正在吃零食的五条悟发出的动静——与她话语的尾音一起停下了,时机巧合得近乎微妙。
果然,五条悟的确放下了手里的栗子馒头,正仰着脑袋看她,悄然扬起的嘴角不知道在笑什么。
令人困惑的笑意持续了三秒钟,他说:“爱丽丝,你刚才叫他什么来着?”
第19章 不是前辈
“刚才?”
梦子被五条悟问得有点懵了。十秒钟之前才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下子烟消云散,她费劲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想起自己说了什么。
“呃。”蹙起眉头,她费劲地琢磨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嘀咕道,“我刚才叫他……伊地知前辈?”
她都有点不自信了。
说真的,梦子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好像戳中了五条悟奇奇怪怪的笑点。他忽得鼓起了脸,嘴角被拉扯成了一个微妙的弧度,显然正处在一种“忍住不笑”和“忍不住笑”的微妙状态。
凭借着五条先生惊人的自制力(其实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他顺利地将上述这种摇摆不定的状态固定在了“忍住不笑”的阶段。才啃了一半的栗子馒头当然也不顾上吃了,他迫不及待靠近过来,紧挨在伊地知和梦子中间,像是要和他们咬咬耳朵。
“爱丽丝,你知道我和你是同级生,对吧?”他的手晃来晃去,还不忘补充一句,“不过我比你年长一岁来着。”
梦子默默往旁边挪了两厘米,尴尬地抿着唇:“嗯——我知道的。”
第36章
其实她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但好消息是,她现在知道了!
“然后呢。”五条悟的手指依然动个不停,在她与伊地知之间指来指去,“伊地知他是小我两届入学高专的后辈。”
“啊……”
好像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了,因为梦子的脸已经开始烧起来了。
但五条悟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那瞬间变得无比别扭的表情,只是窃喜一笑,立刻下达结论:“也就是说,爱丽丝你才是伊地知的前辈哟!”
在真相揭晓的这个尴尬瞬间,梦子却不由自主地分心了。她想起了不久之前见过的梗图,是一只猫咪站立在宇宙里,星球和繁杂的公式从它身后飞快闪过,而猫咪一脸呆滞模样。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那只呆滞小猫,飞快地从她脑海中掠过的是被疯狂刷新的世界观。
原来伊地知只是看起来比她年纪大啊。
在冒出这一念头的同时,梦子抬眸看向了伊地知。她有点知道他此刻摆出了怎样的表情——伊地知的反应将会决定她的回应。但在这么尴尬的气氛之下正大光明地去观察对方的态度,这不是让眼下的场景更加古怪了嘛。梦子挣扎着收回目光,视线只从他的西装衣领上掠过了而已。
在这团别扭的空气中,只有五条悟笑个不停,这副轻快神情落在梦子眼里,怎么看都像是喜好混沌的小恶魔模样。
要是为他的白色脑袋加上恶魔的尖角,再把三叉戟放进他的手中,一定会更像的。
总感觉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好久好久,但她还是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总之先和伊地知先生道个歉吧,虽然这点小事也没什么好道歉的。
“伊地知先生比我更早入行,所以称为前辈也无妨吧?”她想顺便给自己找回点面子,“各位不觉得仅凭年龄去判定长幼尊卑,是落后的糟粕嘛吗?”
“嗯——”
她的发言倒是勾起了五条悟的兴趣。他像模像样的思索了一会儿,赞同般夸张地点着脑袋。
“确实,我真的很讨厌那些把自己当作了不起大人物的臭老头,他们这种人最爱用自己的年龄压别人一头了——当然了,他们也就只有年纪能拿得出手了。”他耸耸肩,“不过,我还是会希望年纪小的后辈在我面前表现出足够多的尊重。”
他这话乍一听煞有介事,然而仔细琢磨一下,梦子就意识到了不对劲:“……您有没有觉得您和自己描述的‘臭老头’没什么差别?”
“当然不一样啦。”五条悟依旧笑得灿烂,坦荡荡如是说,“我该出门了,你们谁载我去烂橘子集市?”
他的手指又开始调皮地动来动去了,指尖在伊地知和梦子之间摇摆不定,像是要随机抽选一个幸运儿当他今晚的司机。
略微迟疑了半秒,梦子举起手:“由我来吧。”
今天已经无意之间打击过伊地知一次了,她实在不好意思害他继续饱受工作的摧残。
“好哦!”五条悟振臂欢呼,推着她直往门外走,“赶紧出发吧。”
所谓的烂橘子集市,特指咒术界高层的商谈会,地点通常在东京都内固定的几个地点轮换,今晚的聚集地定在了轮换地点之一的市郊茶楼。在导航里设定好目的地,接下来只要照着电子女声的指引前行就好。
此处的深夜倒是寂静,一路驶过,并未见到多少人影。两侧街灯的光从车窗边缘掠过,总会短暂地在挡风玻璃上漾开浅橙色的光晕。这辆车的广播好像坏了,就算把开关摁到差点凹进去,也没有听到半点乐声,有些老旧过失的电子屏幕就这么黯淡着,害得此刻的寂静更无法忽视,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偶尔响起的导航指示,
来自后排的声音,梦子一点也没听到,包括故意。看来五条悟是个气息很轻的人,说不定他根本不需要呼吸——连这种离谱念头都从她的心底冒出来了。
但生物总是要汲取氧气的。梦子猜想,他大概只是手脚很轻罢了。况且专心望着窗外,确实不需要发出什么特别的声响,也没什么车店说。
“停车。”
才刚为此刻的沉默找到充足理由,就听到五条悟这么说了。几乎是条件反射,梦子一脚踩死刹车,惯性推着她压在方向盘上,多少有点难受。
车就这么突兀地停在道路的正中央,离下一个信号灯足有数百米。她实在不想扫兴,也不情愿质疑上司的决定,但她还是得说:“五条先生,这个位置不能停车。”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们会被罚款的。”
准确地说,这笔罚款只会从司机梦子小姐的钱包里飞走,同乘客五条先生并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是吗?没事。”他没怎么把这点担忧放在心上,只是指着窗外,“先去那边。我想看看那间房子。”
他的指尖敲打在玻璃上,咔哒咔哒的声响无比规律,如同行走的时钟,指向的则是街角尽头那间被枯树掩盖起来的漆黑旧屋。在看清那腐朽得几乎快要烂出大洞的房顶时,梦子感到自己的心跳猛得抽紧了一下。
……为什么偏偏要去那个地方?
她努力控制着面部肌肉,藏起所有下意识想说出口的质疑与否认,不让自己露出半点异样的表情,攥紧方向盘的双手却颤抖不止,连指尖都已发白。她丝毫没有察觉到。
第37章
“明白。”
这句简短的分明已说出了口,却好像还紧紧卡在她的喉间。她不自在地咽了口唾沫,粗重的呼吸声如此刺耳,真想就此停止呼吸。
绕了一圈路,在前方调头后再左转。导航的电子女声反复重复着“行进方向错误,将重新规划路线”的提示,有够聒噪。
这段短短的路程就在机械声中走到了尽头。阴暗的旧屋就在眼前,梦子把车停稳,紧盯着方向盘圆润的边缘,不愿抬头,直到听见了身后的开门声,才终于感到自己可以喘息了。
“那我就在这里等您。”她说。
五条悟都已经跨出车外了,听到这话时却顿住了动作,不满似的努了努嘴:“你一个人留在车上,不会觉得害怕……”
梦子毅然打断了他:“不会。”
“那我一个人站在这种破房子前面会害怕的。”
不由分说,他直接拉开车门。
“快,陪我一起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甚至连车门都敞开来了,拒绝的余地就此消失无踪。梦子实在想不到其他推辞的借口,只能不情不愿地解开安全带,与他一同踏入今夜的晚风里。
从这个距离望去,终于能把旧屋看得更加真切些了。
破败模样展露无遗。漆黑的旧屋没有灯光,也看不到有人居住的迹象,估计是被废弃的住宅。如今还存在于此的,只有荆棘枝条,扭曲着缠绕在紧闭的铁闸门上,爬入荒芜的庭院,尖刺与藤蔓纠缠成细细密密的深绿色模样,环绕着几近坍塌的旧屋疯长。更深处是无法窥探的黑暗,点亮的街灯无法照亮这里。
五条悟抱着手臂,站在缠满荆棘的铁门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好像这里是游戏地图中尚未解锁的神秘地块。而梦子始终低着头,死死盯住脚下的枯黄杂草,没有吱声,也不想抬头去看这片漆黑的空洞。
快点回去吧。这里一点也不好玩哟。
她真想对五条悟说。
“诶,爱丽丝。”看了整整五分钟,他居然还是兴致不减,指着最大的这栋旧屋问她,“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是嘛。”
五条悟失望地耸耸肩,慢悠悠后退着。梦子默默地手放进口袋里,捏住了车钥匙——她已经准备好迅速撤离此处了!
可仅仅只退了小半步,五条悟就停住了。他好像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又向前靠近了些。
好不容易松懈了一点的心情转瞬之间又被吊起来了,梦子真的好想尖叫,恨不得拽住他的衣袖把他钉在原地,可他已然停下脚步,抬手抹去门边名牌上厚厚一层的灰尘。
空气一定停滞住了,或者只是她的呼吸难以继续。五条悟忽然笑了笑,俯低身子,夸张地端详着镶嵌在铁门旁的名牌,片刻后才回过头,注视着她那苍白的脸色。
“哎——呀?”
五条悟故意拖长了声,话音中也满是刻意的惊讶,向一旁侧了侧身,让这块名牌也暴露在梦子的视线之中,话语如同轻笑。
“这上面,写的是‘有栖家’诶。”
第20章 荆棘旧家
没错,伫立在五条悟面前的荒芜建筑物,正是有栖家的祖宅。
如他们所见,这是废弃的几近坍塌的老古董,在二十年前正式成为无人的居所,一点一点沦落为眼前的破败模样。
如今,这片土地与搭建其上的房屋,所有权均隶属于梦子。她当然不会因此变成大富豪,成为屋主纯粹只是因为有栖家只剩下她一人而已了。
为什么五条悟想要来到这栋旧屋前呢?想不明白。
难道只是疑惑于世间怎会有如此荒芜却依旧屹立于此的建筑物吗,还是早已知晓了这里是有栖家,才特意过来的?梦子没有答案。
如果能够揣摩出他的心思就好了。她想。
从五条悟的神情中,总是找不到半点端倪。缠绕的绷带也藏起了他的眼神,梦子更加无法看穿他的内心。
尽管心思难以读懂,但话语和动作都是一眼可见的,清晰且直白。
他又指了指那块名牌,刻意放缓的语气像是在对没听清话语的小孩子说话:“所以,这里就是爱丽丝的家,对吧?”
事到如今,要是再遮遮掩掩,实在没有意义——像“哇以前在这破房子里住的人居然也姓有栖这可真是太巧啦”或者“知道吗五条先生其实有栖是个挺常见的姓氏哟”这种蹩脚的愚蠢谎言,也还是别说出口了吧。
艰难地点了点头,想逃避的心情还在作祟,梦子别扭地眯起眼,现在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五条悟的心思了。
但不管在想什么,他都很配合地应了长长的一声“哦——”,一下子就接受了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那你家还蛮有趣的嘛。好想进去看看。”他费劲地歪过身,用肩膀轻轻碰着梦子,“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啦。
梦子对他抱歉地笑笑:“我没带钥匙。”
如此委婉的拒绝,五条悟完全没听出来。
“没事的!”他冲自己竖起大拇指,好一副自信模样,“我一点也不介意翻墙!”
“……”
梦子欲言又止。
这种事好像不是你不介意就万事大吉了吧?
她暗戳戳在心里想。
第38章
碍于下属的憋屈身份,她实在是没办法痛快地把这句怨念满满的吐槽说出口,索性让沉默作为自己的答案。但五条悟似乎把这误解成了默许,迈步就打算往里走,吓得梦子赶忙拽住他的衣袖。
“实不相瞒,我家房子是表里如一的又脏又破。”她摆出一本正经的严肃面孔,“相信我,这里绝对不是什么有趣的探险地点。”
他完全没把最重要的后半句话听进心里:“没事啦,无论是脏还是破,我全都不介意的。”
“所以这不是您介不介意的问题啊……”梦子急了,拽着他直往后退,“您的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再不赶过去的话,您会迟到的。”
本以为这番催促说辞绝对可行,可五条悟怎么看都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完全没有把她的催促放在心上。
“迟到也没关系,本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会议。”
在他心里,明显还是对未知有栖家的好奇占据了上风。
“但我希望您可以准时到达。”一字一顿,梦子沉声说着,“要是迟到了,作为辅助监督的我会被质疑是否有在认真完成工作。”
这句威胁一半是夸张,但另一半确实是事实没错,虽说她还没有因为这种原因而挨骂过。
无论是出于怎样的理由,她都不希望挨批。这向来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是好奇如五条悟,也不再继续纠缠了。
失落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他轻哼一声,肩膀都垮下来了,慢吞吞跟着她挪回车边,拖沓的脚步声回荡在无人的街道上。他显然是故意发出这么响亮的声响的。
姑且顺利地回到了车上,可惜五条悟的疑问还是没有结束。化身为擅长发现盲点的华生,他问梦子,为什么不说那栋缠满荆棘的旧房子是她的家。
“难道……”他向前倾身,靠在她的耳边,刻意压低的声音像是在说着悄悄话,“你忘记了吗?”
“没有。”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忘记的。
要是真把祖宅忘掉了,估计有栖家的亡灵估计会从地狱里爬出来,钻进梦中都要向她问责吧——前提是亡灵当真存在。
如此简短的答案实在没法满足五条悟的疑问。他依旧执着:“所以你干嘛不说?”
“抱歉其实是因为我家实在是太破了这么丢脸的事情真的不好意思被您知道所以才自作主张没有主动提起。”
一口气说完这一大堆话,她差点无法呼吸,滚烫的脸颊肯定是因为缺氧,和她此刻因为撒谎而紧张狂跳的心脏绝对没有半点关系。
大概是被如此大量的话语震慑到了,也有可能是真的被她说服了,五条悟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这才坐回到座位上,笑似的注视着车窗外的风景。
陈旧的祖宅被一点一点甩在车后,梦子不自觉地把油门踩得很重,没有注意到时速表上摇摆不定的指针正停留在一个相当危险的区间。直到后视镜的倒影中再也见不到歪斜的屋顶和枯树苍白地指向天空的枝条,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也是直到这会儿,她也感觉到紧绷的脚尖快要发麻了。她稍稍放松了些,抬手按下车载广播的开关,什么声音都没有流淌出来。
忘记了,这台车的广播有点问题。
“呐,爱丽丝。”
梦子用了两秒钟时间才把这个称呼和自己联系在一起:“怎么了,五条先生?”
“不修缮一下你的家吗?感觉马上就要塌了哟。”
他的好奇真是一点也没有消失。
不过,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疑问,倒是没关系。
滴答滴答,打亮的转向灯响个不停,就算回正了方向盘也没有停下。梦子把控制杆拨回原位,此刻又车内又只剩下寂静而已了。
“太花钱了,不是很有必要。”她告诉五条悟,“而且,那个家太大了,我一个人住没有意义。”
“有栖家也是咒术师的家族吧?”
滴答滴答,声音又响起来了。梦子再次拨回转向灯的控制杆:“是的。”
车里开始冷起来了,或是她的心沉入谷底,一点一点变得阴冷。
是为了引出这句问话,所以才问起了修缮事宜吗?
梦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感觉自己像是不用诱饵都能上钩的愚蠢小鱼。
无论是冰冷的空气还是她冰冷的浅笑,五条悟仿佛都没有察觉。
“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有栖家的咒术师。”他的语调轻快如旧,“所以你们家是什么类型的术师来着,式神使之类的吗?”
“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咒言师而已。”她不想说太多,但说出的这一句话不是谎言。
有栖家最初是咒言师的一支,而后才堕入黑暗,与诅咒师同流合污,用一语成谶的言语向他人施与诅咒。
家族的堕落历史,梦子知道得很少,少得近乎为零——也有可能只是她记不起来了。
无论是怎样,都无所谓了吧。就和她无聊的使命一样。
在心里想着无所谓,但真有那么无所谓吗?一定不是吧。否则她此刻不会烦躁地抠弄着指尖能触碰到的一切。
方向盘的皮垫被她挖出了难看的半月形洞坑,无数次捋到耳后的那缕金色碎发总会再次掉入视野之中,怎么也无法忽视。车轮又从柏油路面的白色实线上碾过去了,梦子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愠怒。
第39章
“我以为您知道有栖家的事情。”在长久的沉默后,她说,“您之前应该托伊地知先生问过我了。”
“嗯?”似乎听到了笑声,“爱丽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透过车内后视镜,能看到五条悟微微歪过的脑袋。他耸起了肩膀,很茫然似的笑着。
他的每一个小动作都透着恰到好处的困惑,梦子却并未察觉。她只直直地盯着眼前的道路,此刻明显错位的异样情绪让她觉得不太舒服。
好像对他说了奇怪的话。真是糟透了。
“没什么……”她喃喃说着,“对不起,五条先生。请别把刚才的话放在心上。”
他满不在意地摊着手:“没关系,你不用总向我道歉。这样会显得我很小气的。”
“嗯。明白。”
行道树的影子接连掠过车窗,恍恍惚惚盖住他的面容,神情愈发看不真切。也许他确实压抑地抿紧了双唇,也有可能这只是影子带来的错觉。
得益于先前的超速行驶,最后他们还是准点抵达了市郊的茶楼——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五分钟。
这下显然不必挨骂了,保不齐还能得到夸奖呢。虽然称赞对于梦子来说也不重要。
“会议结束之后,还要麻烦你送我去其他地方。”临走时,五条悟对她说,“所以,三小时后请在这里等我。在我开会的这段空闲时间,你可以在周围玩一会儿。啊不过……”
环顾四周,五条悟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市郊,放眼望去,只能看到早早闭门的店铺而已,亮起的灯光也稀稀疏疏,实在找不到任何好玩或是有趣的地方。
估计是想要缓解说错话的尴尬,他对梦子比了个她看不懂的手势:“总之,你随心所欲就好。一会儿见!”
“了解。”
随心所欲啊——
这个词听起来倒是颇有自由意味。可惜就是有点太过自由了,反倒衬得她的大脑愈发空空如也,根本想不到该做点什么才好。
三小时,一百八十分钟。如果将单位转换到秒,一定会是相当巨大的数字,而这正是她要度过的漫长时间。
那么……要回那个破旧的家看一看吗?
第21章 夏日记录
去旧宅看看,这一念头其实来得相当突兀。即便是在三秒钟前,梦子也没想到过要重新踏入那荆棘遍地的破房子。
时间正好、距离正好,就连回想起旧宅的时机也恰到好处,仿佛一切都在促使着她快点回家看看。但她仍然坐在熄火的驾驶座上,并未旋动车钥匙。
车窗外是漆黑的阴沉夜晚,连星星也见不着。她不怕黑,只是不太想步入这样的黑夜中,更不情愿披着夜色穿过荆棘丛,只为看一眼她早已记不清如今模样的房子。
再说了,她能自由行动的时间也就三个小时而去,减去往返路程,所剩时间也不多。还是别多操心了吧。
这么想着,她的动力终于跌落到了最低谷,回家的念头就此悻悻打消。
也许在开始寻找推脱借口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想去了吧。
在口袋里摸索一番,梦子掏出笔记本。
她总觉得自己在不久之前走进过那个破旧的家。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定……
……找到了。
她的金鱼脑袋难得地终于发挥用场了。
正如所想的一样,上次去往有栖家旧宅——那栋破败的屋子早就住不了人了,梦子实在不想把踏进旧屋的行为称作是“回家”——是几个月前的周末,她的笔记本中确实留有那天的记录。
「2014年8月12日
连续下了三天的暴雨,所以前去确认了有栖家旧屋的情况,果然屋顶开始漏水了。离开前在漏水的位置放了水盆接着,估计这不是长久之计,下次可以找维修工修缮屋顶。书房状态良好,湿度适中,防潮剂均已全部更换,但我还没有确认书籍的保存情况(那些书里记载的都是诅咒和咒灵之类的内容,还是不看为妙)。
庭院彻底荒芜,荆棘堵住了通往深处的道路。这次看下来,房屋的整体状况不是很好,恐有坍塌的可能性,考虑三年内加固翻修一下。现在水电煤气均能正常使用,地基略微有些腐烂,下次去主屋的时候,务必踩着右边深棕色的那块木板走进去。左半边的地面马上就要碎了。」
方方正正的笔迹是熟悉的模样,但去年盛夏时的连日暴雨,她丝毫没有印象,也不记得踏入旧宅的事情了。
写在笔记本上的文字,直白利落得像是出自第三人之手,多少有些过分简单了。她实在没办法凭借这些字句想象出有栖家的如今的模样。
大概去年自己并未在旧宅停留太久,写下的记录只有寥寥几段而已,尚未瞥见到的最后几句话也是同上文一样的平铺直叙。她继续看下去。
「和之前一样,这个家里找不到1994年之后的痕迹,现存的所有储存的食物和日用品的生产日期最晚到1993年12月。我想,旧宅是在我四岁生日之后开始变得空无一人的,但我还是没能想起更多关于这个家的事情。
另外,地下室里那扇把手上绑了红缎带的门,还是没办法打开。」
把手上绑了红缎带的门……啊,这个她倒是有点印象。
那是一扇推拉式的老旧纸门,是浅淡素雅的颜色,门上还画着无数金色的飞鸟,用深红色缎带厚厚包裹的把手在这片浅色中显得尤其突兀。
第40章
小时候,她常见到长辈们轻松地拉开这扇门。门后究竟放了是什么,她一直都没机会去看。这几年来,或许是因为地质结构的变动,房屋的几根主梁也稍稍歪斜了些,压得门框变了形,许多房间的门都打不开了,好奇心也只能被藏在房间一角,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前几次回家的时候——她不知不觉用上了这个自己并不想使用的词语——都是为了知晓关于家人的事而去的吗?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每当遭遇这种棘手的茫然空白,梦子总会停下思考。她也知道这么做没什么意义,但她还是合起了笔记本,脑袋涨得发痛。
幸好,这只是生理性的头疼而已,而不是因为祖宅的事烦躁不安。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伏在方向盘上。
感谢往日的记录,看着由自己写下的文字,四舍五入也算是让她重新回到旧宅拜访了一次。如此一来,她姑且算是尽到屋主的责任了。记录里说旧宅需要在三年内进行翻修,那她就等到明年再回去吧。
梦子任由自己这么懒懒散散着,根本没有因此而冒出多余的罪恶感——也完全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不肖子孙。
思绪似乎又快飘到家族赋予她的使命上了。她尽量放空思绪,抬起沉重的眼皮,瞄了眼时间。
距离会议结束还有两小时五十分钟,时间过得比她想象得慢了好多。环顾四周,寂静黑夜依旧,眼下除了欣赏各家店铺如出一辙的卷帘门之外,也没有其他娱乐活动可做了。梦子干脆地闭上了眼。
还是睡一会儿吧,也不知道今晚的超时劳动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梦子不希望带着昏沉的大脑行驶在马路上,那肯定很危险。还是先好好休息为上。
要是能够顺便再做个梦,那自然是更好不过啦。
她总是容易忘记事,但在新干线列车上所做的梦,她一直没有忘记,甚至连夏日阳光下梧桐树叶的脉络是怎般模样,全都历历在目。
为什么没有忘记呢……是因为自梦醒以来她才经历了二十四小时而已吗,还是梦境中的记忆本就不易从脑海中溜走呢?
梦子想不到答案——亏她的名字里还有个“梦”字呢。
暂且先抛开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吧。如果世上存在着睡眠之神,请保佑她今晚也能沉入梦乡,让她继续上次那个夏末的的梦吧。或者赠予崭新的梦也无妨,她不会介意的。
快做梦吧……快做梦快做梦快做梦……
强烈的心理暗示是否真的帮助她触碰到了梦境边缘,这个问题实在不便回答。在耳边响起的咚咚将她惊醒,转头看去,五条悟正站在车旁,夸张地歪过腰,直勾勾正盯着她看。
感谢五条先生这不加掩饰的谴责表情和肢体动作,梦子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她还没有打开车门的锁。
赶紧换上抱歉且谄媚的笑,梦子旋动车钥匙,冰冷的引擎重新运转起来,锁紧的车门也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她殷勤地帮五条悟拉开车门,钻入车内的冷风害她好想打喷嚏。
“您这么快就出来了,是会议结束得很早吗?”
这纯粹是为了缓解尴尬气氛的废话,可他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哪有结束得很早。我可是被拖堂了哟。”
说着,他轻哼了一声,好像很不满似的。
至于他不满的对象究竟是说了胡话的梦子,还是害他这个点才疲惫离场的烂橘子们,这就不得而知了。梦子只觉得他的话语充满违和感。
被拖堂……意思是会议结束的时间延迟了吗?可距离他下车,不是才刚过去十分钟而已吗?
余光扫过车内时钟,方方正正的红色数字让梦子差点叫出声来——居然已经过了三个半小时!?
只不过稍稍眯了一会儿,时间怎么会过得如此之快?这简直是无比现实的恐怖故事了。
眼下的事实惊得梦子说不出半句话。她觉得自己又变成身处宇宙的呆滞猫猫头了。五条悟抓住这个机会,对她落井下石起来。
“哎呀,是睡过头了吗,爱丽丝?”
他的话音都像在笑。
该怎么说呢……她其实没觉得自己睡得有多死,可时间悄然却飞速的溜走确实是事实没错,她没有半点斑驳的余地,只能羞愧地低下了脑袋。
“抱歉。”她小声咕哝着,分外窝囊,“我……”
“嗯——?”
被拖长的质疑声忽然传来。五条悟靠近她身边,被绷带遮挡住的双眼显然正在注视着她,一切尽在不言中。梦子一下子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别扭地改了口。
“……我把刚才那句道歉撤回。”
五条悟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忽然抬起手,揉搓着她的脑袋:“真棒。乖孩子乖孩子。”
他的手掌宽阔,粗长五指的存在感分外强烈。她以前总觉得这样的手是能够一口气捏死八只咒灵的,此刻却轻轻穿过她的发间,轻柔地摸了摸。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长满皱纹的手将她的头发扯得生痛的过往小事,哪怕此刻她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疼痛。
梦子不讨厌这种被摸摸脑袋的感觉——当然她也不会承认自己好像有点喜欢。总之,她必须要说:“五条先生,我不是小狗。”
不管怎么想,她都觉得五条悟这是拿出了哄小狗的做派来夸奖她。
“嗯嗯,我知道。”他虽然迎着声,但好像根本就没认真听她说了什么,依旧念叨着,“所以才说你是乖孩子嘛。”
第41章
他特意在“孩子”这个词上咬了重音,可梦子还是觉得他像是在哄小狗。
本着称职本分的下属精神,梦子耐心地等待他摸到心满意足了,这才重新驱车前行。下一个目的地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不过只要有导航的话,一切都不成问题。
不用开太久,穿过三两个街区之后,就能停下了。路右侧那栋空荡荡的黑色建筑物是五条悟要去的地方,如此漆黑,仿佛一处巨大空洞。
街灯亮着,也切实地落在了建筑物的外墙上,却没能照亮分毫。灯光似乎被吸入其中,她始终看不清建筑物的具体模样,明明此刻她正注视着这栋高楼。重重叠叠的楼层与深黑玻璃令人眼花缭乱,怎么都数不到尽头。
从这栋建筑物里,没有感觉到诅咒的气息。梦子甚至不觉得此处有任何人存在。为什么要去这种地方呢?
“我要在这里停留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你先回家吧。”他推开车门,“我会让伊地知来接我。”
“了解。”
梦子松了口气,迫不及待踩下油门。说真的,她已经不想计算今天的加班时长了。
“对了,爱丽丝。”五条悟把她叫住。
隔着透明的车窗玻璃,街灯晕成了光圈。他就站在那栋建筑物前,如此清晰而深切,可那栋大楼却一点一点变得模糊,摇曳着、扭曲着,变得更像是望不穿尽头的空洞。
你真的要走进这样的地方吗?梦子真想问他。
她窝囊的询问未能说出口,因为五条悟还有话要对她说。
“爱丽丝,请记住我的话。”
他指向身后的空洞。
“你现在还不可以走进这个地方。”
第22章 不眠夜晚
一句很奇怪的警告——这是在听完五条悟的话语之后,梦子下意识想要给出的评价。
如果没有他的这句提醒,她会独自踏入这个怪异如空洞的建筑之中吗?
在已然知晓不该步入此处的前提下,梦子实在没有办法给出这个假设性问题的答案。
那么,现在的她是否会做出违背他的警告的行动呢?
这个疑问总算不再是假设性的质疑了,可她依然答不上来。
她知道的,严正的警告虽然听起来骇人,但也难免会带来额外的好奇心,空空洞洞的黑暗说不定也因此变得有趣起来。梦子强压下无用的多余情绪,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她翻出笔记本,飞快地记下了这句叮嘱,“五条先生,您也务必小心一点。”
五条悟对她摆着手,似乎一切全都游刃有余:“不用担心我。那就下次见咯。”
“再见。”
梦子看着他步入黑暗的大楼之中。只是眨了眨眼,他的背影忽得消失不见,像是噗呲一声关闭电源的电视机。也许这是什么了不得的术式所实现的神奇效果吧,她想。
她没有术式,不懂咒术师日常移动时会使用怎样的操作——也无心去考究这么复杂的东西。
驱车回家,走进卧室前又被扫帚绊了个踉跄。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她这次终于及时地找回了平衡感,没有凄凄惨惨地摔向地面。可她明明记得昨晚把倒了好几天的扫帚重新扶起来了,怎么今天又倒了?
脑袋困得不行,梦子实在没心思去考究这个问题了。她连恼怒的精力都没有,直接捏着提手,把碍事的扫帚丢掉了阳台上,毫不犹豫地扑进绵软的床铺。
终于可以好好地——
区区三个小时后,工作日的闹钟响起,梦子挣扎起身。用力拍下静音按钮的瞬间,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快要飞走了。
昨晚(准确的说应该是今天早晨),她也没有做梦。时间确实太短他,但她确实享受到了分外香甜的睡眠,香甜到她根本不愿脱离这片软绵绵。
真想赖床啊,一点也不想去上班啊……可惜不行。如此罪恶的事,她实在做不出来。
也不知道是毅力带动了身体,还是肌肉记忆促使着她行动,梦子最后还是站起身来了。麻木地做完了一切早间准备工作,蜷起身子钻进车里,直至这会儿知觉都还没有归位。
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行进在通勤道路上,她也开了不知道多久。但当咒术高专的红色鸟居出现在眼前时,她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大事。
这样下去是万万不行的。她想。
长时间通勤和无休止的加班,这两者绝对不可以同时出现。要是继续这样下去,她肯定要过劳死了!
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梦子立刻上交了留宿高专的申请表,当天就被分配到了二楼最靠里的宿舍,室内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尘气味,看来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了。
难得想起了伊地知所说的。他说,住在学校意味着把私人生活与工作混杂在一起,但她自己对此倒是挺无所谓的。
她的私人生活向来无趣寡淡,最喜欢的事估计只有发呆而已,爱好也根本不存在——不管喜欢上什么,很快就忘记了,喜好仿佛根本没存在过。
如此看来,她的生活与工作相比基本没差,正如她在任何一张床上都能轻易睡着,毕竟一切都没什么区别。
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还是工作更有趣一些。
可能正是冒出了这种有点窝囊的念头,夜晚躺在高专宿舍的床上,梦子失眠了。
这是久违的失眠,久违到她都能想起上一回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大脑空空如也的糟糕体验是发生在什么时候,正是几个月前她专职为咒术高专的申请正式审批通过的夜晚。
第42章
那晚会睡不着,想来大概是过分兴奋的心情在作祟。所以她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今天也会陷入夜不能寐的无趣状态。
难道现在她也过分兴奋了吗?没有吧。
只不过是换了个睡觉的地方而已,这种事有什么好高兴的。
耗费了整个白天的时间辛勤排版完的八份excel表格也不值得让人高兴,更何况为了这堆文书工作她还加班了两个钟头,这更加让她笑不出来了。今天唯一的好事,只有接五条悟出行的工作交给伊地知了——所以她才能在学校里做了一整天的文书工作。
在失眠的当下,再去考究失眠的原因,其实意义不大,反倒胡思乱想得太多了,害得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困倦感倏地消失无踪,她刚数的绵羊也失去了作用,实在可恶。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数到了八百八十八只呢!
辗转反侧,大脑始终清醒。难以入眠的现实让心情莫名焦躁起来,被窝也变得热烘烘起来。梦子踢开被角,把半个身子敞在外头,只待了半分钟,就被冻得又灰溜溜地钻回了被子里,没捂上多久,再次觉得无比闷热。狭长木板拼成的天花板像是在注视着她,怎么看都叫人觉得颇不自在。
看来一向温暖惬意的床铺今晚也要背叛她了。
梦子抬手抹去额角的薄汗,不再迟疑,从床上爬了起来,把外套披在肩头,轻轻推开门,走出宿舍。
失眠的具体原因毫无头绪,只好暂且归咎于精力过剩,于是她的精神寄托也就此变成了“通过适量的运动消磨精力以顺利入眠”。
走在漆黑的长廊上,每一步都会让木板发出极微弱的吱呀声。月光透过窗户,撒下极浅的一点亮光,浅得连影子也映不出来。窗外只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唦啦唦啦的,很像雨水砸向地面时会闹出的动静。梦子向外头望了一眼,这才发现原来并未下雨。
岂止没有雨水,今日甚至还能算是个晴朗的夜晚,不过看不到半点星星。
沿着楼梯向下,角落里的自动贩卖机自顾自晕开白色灯光,机械运转的声响微弱得几乎听不到。这样的昏暗与寂静莫名让她觉得世界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以前她走过这条路吗?没有印象了。
如果不久之前所做的梦是她记不起的回忆中的一部分,那她应该来这里参加过姐妹校交流会,所以也应当在这里留宿过才是。但这个结论成立的前提是,她所预设的“如果”是真切的事实。
东京的咒术高专让她觉得有那么一点熟悉,但这点虚无缥缈的熟悉感源于梦中的京都高专。今天的时间全都耗在工作上了,她还没有——说不定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没办法好好看过此处的校园。
干脆就用现在多余的精力完成这桩未尽之事吧。梦子这么想着,却被一楼尽头房间亮起的灯光吸引了视线。
临近春假,各地诅咒高发,高专的学生全都外出执行任务了,照理说今晚宿舍里只会有她一个人,所以这盏亮起的灯光究竟是属于谁的呢?
有些困惑,也稍稍有些紧张,梦子迈步靠近。在这几十步的短短距离之中,她设想出了各种各样的糟糕可能性,从“有人出门前忘记关灯了真是太浪费能源了!”到“保不齐是什么会掘地的怪物躲过众人的视线侵入了高专宿舍”,奇形怪状的想象全都出现了。
事实是,没有人忘记关灯。这点灯光确实是为了照亮房间而存在的。
同样,身处咒术高专内部,也大可不必担心此处发生怪物侵入事件。这里可是很安全的。眯起眼仔细看看,坐在寝室里的只有五条悟一个人罢了。虽然他的个头确实是大了一点没错,但可不能把他纳入到怪物的范畴之中。
透过没有合拢的门缝,梦子看到他捧着一沓厚厚的文件,躺在单人沙发上的姿势倒是惬意,眉头却紧缩着。他久违地没有戴墨镜,也没有缠上绷带,但梦子还是觉得自己没办法读懂他的想法。
既然不是什么危机事件,那就可以放心了。她松了口气,悄悄后退。
还没退远两步,门缝间穿出呼唤声,毫不意外,依旧呼唤她为“爱丽丝”。
“有事找我的话,就直接进来吧。”五条悟分外大度地说。
悄无声息的逃离行动就此中断。梦子灰溜溜地走回到门缝前,只盯着地面,尴尬一笑。
“抱歉,打扰到您了。其实没什么事,我只是看到灯还亮着,有点好……我是说有点担心。嗯。担心。”差点就说错话了,幸好改口得足够快,“既然是您的话,就不必担忧。那我先告辞了。”
“你也还在工作吗?”
逃离行动二度失败,这回梦子才往后迈了半步就被五条悟的这句询问逼停了脚步。她赶紧收回脚步,明知道隔着门,但还是下意识摇了摇头。
“没有。我只是出来走走。”她突然意识到五条悟刚才的询问中出现了“也”字,赶紧补充了一句,“您工作辛苦了。”
“是啊——太辛苦了!”
他肯定伸了个懒腰,这句应声听起来像是被拉扯到了无限长,还掺杂着一点软绵绵的不情不愿。
“帮我把门打开吧。”他说,“现在应该不算是适合散步的时间,走在这里不会怕黑吗?”
梦子推开门,恰好与他对上视线。她习惯性低下头。
“不怕。而且这里也不是特别黑。”
第43章
如果和市中心的夜晚相比,这里简直像是失去电力的昏暗郊野。但要是真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放在一起比较,高专的夜晚确实算得上明亮了。
“一点儿也不怕黑吗?真棒真棒。”看来他还是摆脱不了哄小狗的语气,“奖你一朵小红花。”
五条悟抬起手,在空气中画了几个圈。梦子猜想他想画的大概是小红花的形状——就是满分试卷上老师总爱画的那种。
但她也必须承认,五条悟画出来的东西,怎么看都没有小红花的既视感。不过她还是收下了,小声对他说了一句谢谢。他只是摆了摆手,梦子猜想这是“不客气”的意思。
“既然你收下了我的花……”
她猜错了。这样的开场白绝对与不客气背道而驰,倒像是“得寸进尺”。
五条悟丢下手里的文件,啪一声丢在桌上,扬起的风吹动了梦子鬓边的那缕金发。
“陪我一起出去走走吧,好吗?”
第23章 花与夜游
收下了他的花……还有这回事吗?
梦子在原地站了三秒钟,这才反应过来,五条悟所说的花貌似是指他刚才虚空画下的小红花。
在想明白的瞬间,她很不争气地沉默了。
嗯……有没有可能,他是说了句冷笑话?
这种可能性不是不存在,但梦子是真的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了。
她当然也知道,自己不该在五条悟的面前露出无奈表情的——尤其是在他变成自己上司的当下,这种表情绝对会让她原地失业。
真的,道理她真的全都懂,可她的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两边拉扯了过去,压低的眉梢也满是困惑。
“五条先生。”她慢吞吞地开口,一边说着一边还在心中组织语言,“我个人觉得,刚才您送给我的那个,严格说起来,应该不算是‘花’吧?”
大概是她的措辞足够委婉,也有可能是五条悟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描述不够准确。他反思般慢悠悠点着头,忽然站起身,抓起桌上的盆栽,稍稍纠结了一下,塞进梦子的手里。
“也是……那把这个送给你。”他补充道,“这可是真正的花没错了。”
梦子低头,看着手中这几片长得茂盛的硕大叶子,嫩绿色的形状有些眼熟,但她完全想不起这是什么植物了。长长的茎快要戳到她的脸上,只能勉强后仰着身子,才勉强躲开了这柔软的绿色长矛。
该怎么说呢,这确实是花没错了,就是……
“不要这么嫌弃嘛,只是绣球花而已啦,而且养了很多年了,绝对算得上是植物界里的古董了。”
五条悟之所以说了这么多,大概是看她总是向后躲闪着,所以才误以为她一点也不喜欢吧。
“等到初夏的时候。”他又添上一句,“开出的花会是蓝色的哟,你就等着看吧!”
“是嘛……”
手指有点酸了。难怪这么沉,装在深棕色花盆里的一定都是岁月的重量吧。
梦子把这盆绣球花往上提了提,依旧后仰着身子。她实在不喜欢叶子摩擦着脸颊时带来的痒痒感觉。
盆栽与五条悟,这两个元素放在一起如此突兀。她忍不住悄声嘟哝了句:“原来您还喜欢养花呀。”
“不算喜欢。是以前别人送给我的。”
“哦……”
她明知道自己不该问的,但话语还是脱口而出了。
“女朋友送的?”
他好像笑了一下:“差不多。”
“哦——”
貌似得知了一个了不得的八卦。梦子很识相地点点头,抿着嘴,做了个拉上双唇的动作,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下,她确实是收到了花没错。看来实在没有拒绝夜游邀请的余地了——虽然原本也没打算说出多么坚决的拒绝。
把花放到宿舍,她与五条悟一同步入黑夜里。
除却昏暗的夜空与不同的地点,此刻真的很像是梦中和他一起走在京都的校园里。如果能顺势想起一些自己早已忘却的事情,那可就太好了。
梦子这么想着,大脑却还是空空如也,沉寂的记忆并没能伴随着步伐一同出现。她安静地听着五条悟的话语,听他说正在确认今年即将入学高专的新生少得可怜,听他抱怨这几年来咒术师人才多么稀缺,可上层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步自封,越来越叫人讨厌。
“不过,从以前起,咒术师预备役就很稀缺了。现在入学的人数和我们当年也没什么区别,一样只有可怜巴巴的几个人而已,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他伸出左手,在梦子眼前晃来晃去,“这样下去,咒术师世界绝对会陷入超级老龄化的危机,像我这种难得的天才,估计要工作到八十八岁才能退休。”
“有道理呢。”
其实她对这类事情不很了解,自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除了公式化的应声之外,也答不上更多了。但没关系。
和他走在一起,她觉得很自在,可能是因为他总会说些她所不知道的、有趣东西吧。
穿过庭院的小径,偶尔从树枝的间隙中露出踪影的是教学楼的古旧屋檐。
这条路,梦子没有印象,路尽头长得古怪的大树她也不认得。一旁的石榴树尚未焕发新芽,枯枝被去年结的果实压得垂低,干瘪的小小黑色石榴掉了满地,无意间踩过,会被挤压出干脆的声响。
第44章
就像踩扁一只百足虫。
她来过这里吗?她没有来过这里吗?
还是想不出答案。
“想什么呢,爱丽丝?”
五条悟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清脆的声响一下子带回了发散的注意力。梦子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摇头,说着没什么。
“骗人不好哦。”哄小狗的口吻又出现了,“撒谎的话,鼻子会变长的。”
“真的吗?”梦子慌忙捂住鼻子,“为什么会变长,原理是什么?”
“是匹诺曹的故事啦。不记得了吗?”
梦子没有回答。她的沉默算得上是默认,于是五条悟顺势向她说起了这个童话故事。配上他一惊一乍的口吻,以及关键时刻戏剧性的停顿,颇有教育意义的子供向预言变成了超现实的恐怖故事。她又想摸摸自己的鼻子有没有变长了。
幸好,这里不是童话世界,梦子也不是木制的人偶,她的鼻子好端端地就在原位,一点变化都没有。
“所以,千万不可以说谎哟。”五条悟还在吓唬她。
“我知道了。”她顿了顿,“五条先生,想请教您一件事,可以吗?”
“可以的。用不着这么拘谨,现在又不是你的工作时间。”
不过,依然是您的工作时间呢。她想。
在对方的工作时间一起悠悠闲闲散步,这种事仔细想来多少有点罪恶。但梦子决定抛开多余的罪恶感,终于说出了一直想说的那个问题。
“我以前来过东京的高专吗?”
风似乎停滞了一瞬,不过下一秒便重新吹拂起来。五条悟把手藏进了口袋里,无奈地耸耸肩膀,估计是猜想到她会问自己了。
“来过的。二年级的时候。”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噗嗤一笑,“你还带了不错的‘特产’回京都了呢。”
“特产?”
五条悟冲她比了个大拇指,无比骄傲:“就是来自咒术高专的处分哦!”
“啊……”
真的吗?
梦子感觉自己的下巴快要掉到地上了。
处分什么的,她一点也没有印象了。真有这种事发生过吗?
好希望五条悟只是在说玩笑话而已,但在刚刚说完匹诺曹故事的当下,想来他八成是不会给出谎言的。
处分……不会吧?这个事实可太难接受了。
梦子一直以为自己的学生时代始终遵纪守法,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呢。原来现实和她的认知截然不同吗?
不过,既然不记得这件事,说不定意味着只是个小小处分而已,小到对她现在的人生毫无影响?她努力往积极的方面思考。
不得不说,积极的思维方式多少确实派上了用场。这么想着想着,她总算能释怀了一些,不过五条悟还是以看好戏般的表情偷瞄着她。
实在不能怪他。梦子那从疑惑到震惊再到绝望、最后一点一点恢复到释然的表情变化实在太有意思了,无论是谁,都会忍不住看上好久的。
看也看够了,估计还在心里偷笑了好久,五条悟这才心满意足收回目光,问她怎么突然开始在意起了这点小事。
“担心会在学校里迷路吗?”他的猜测意外的居然还挺合理,“要是担心的话,可以找伊地知要学校的平面图。”
“可以吗?好的,我了解了。谢谢您的告知。”
梦子礼貌地点点头。她确实也挺担心自己会不会迷路。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
小路就将走到尽头,紧接着而来的风景依然是陌生的。梦子又想起了自己的梦,和她在新干线列车上没能告诉他的回答。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但一直以来都梗在她的心头。
“之前,我没有告诉您。”她顿了顿,终于能把这话说出口了,“其实我那时候做梦了。”
他大概没听明白:“你是说什么时候?”
“回东京的时候,新干线列车上。”
“哦——是嘛。”
五条悟笑了。他在笑什么呢?真是猜不出来。
也许,他是在为了从不做梦的她高兴吧,轻轻晃悠着脑袋,任由风把短发吹乱。
“还记得做了怎样的梦吗?”
“嗯。”一点也没有忘记,“做了关于京都高专的梦……我也梦到您了。”
“别用敬语。我不是你的前辈。”
这句话莫名突兀,他忽然俯低身子的动作也突兀。距离倏地缩短,五条悟向她靠近了些。梦子分明看到了他扬起的嘴角,可为什么觉得他嘴角的弧度带着一点莫名的焦躁呢?
是错觉吧,肯定。她这么想着。
“梦到我的什么了?”他的语速稍快了一点,“告诉我吧。”
突如其来的问句总会让大脑陷入短暂的空白。她必须思考片刻,而后才能给出答案。
“在梦里,我带你去了京都高专,老师叫你‘五条少爷’,特别好笑……啊。没什么,请忘记这句话。”
改掉敬语的过程比意料之中顺利,“你”这个称呼轻而易举便说出口了。
“还有,你在姐妹校交流会上把我打得很惨。我们见面的时候,你也是叫我爱丽丝。”不知不觉,梦子停下了脚步,仰头看他,“为什么总这么称呼我呢?”
这个问题,她一直都想问五条悟。而他依旧笑着。
“因为爱丽丝就是爱丽丝啊。”他说。
第45章
意义不明的回答。
梦子始终没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即便夜游已然结束,即便清醒地躺回到了床上,她还是想不明白。无眠的夜晚能让她有足够多的时间进行思考,或许在天亮之前,她就能摸索出答案了吧。
尽管心中如此想着,眼皮却一点一点阖上,似乎有什么绮丽的光景漫入视野之中,是蓝色而遥远的、如同天空的存在。有人在呼唤她。
如愿以偿。
伴着昏昏沉沉的睡眠,梦子来到了她的梦境之中。
第24章 ゆめゆめ-不法的梦
“爱丽丝,你在看什么呢?”
你正在看天空——苍色的夏日天空。但你的重点不是天空,而是掠过天空一角的那几只黑色乌鸦。
不过,在硝子出声询问之前,你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分心抬头了好几次。你赶紧收回视线,对她抱歉一笑。
“我的耳环昨天掉了。”你告诉硝子,“在学校里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所以想着会不会被乌鸦叼走了。我的耳环上有一块金色的宝石,那可是乌鸦最喜欢的亮晶晶物体。”
“是吗?你可真倒霉。”硝子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烟,“宝石耳环什么的,肯定很贵吧?”
“不贵哦。宝石是假的,只是单纯很好看罢了。”
“那就好,至少你的钱包没有遭受重大打击。不过还是祝你早点找到。”
“借您吉言。”
你像模像样地对着硝子躬了躬身,感觉自己像是职场剧中对着上司点头哈腰的卑微社畜。不过你和硝子之间可不是这么严苛的上下级,否则你们俩也就不会在姐妹校交流会的第二天、在你们的同学都奋战于个人赛的此刻,悠悠闲闲地走在原宿的街头了。
穿过竹下通小路,每走五米,就能与八百个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擦肩而过。
真不愧是东京最著名的地点之一,即便是在这工作日的炎热午后,此处也聚满了人。可爱的女孩子们从你们身边穿行而过,卖饰品的小店里播放的音乐也同样可爱。打折的药妆店贴满降价的黄色标签,但价格不比京都便宜。你只小小地心动了半秒钟,就立刻打消了购买欲。
这次是你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来东京。泰格丽思说,你小时候大概是一直生活在东京的——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她并不那么确定。
总之,这一定是你第一次走过这条颇为有名的商业小路,此处的热闹让你觉得就算是什么都不买,两手空空走在人群之间也会无比高兴。
昨天,你还去看了东京塔,乘着观光电梯一路向上,从顶层瞭望台还能俯瞰东京湾。你真希望京都也能有这么漂亮的高塔,不过仔细想想,京都貌似从来都不是这种摩登又漂亮风格,如此看来你的期望注定要落空了。
“嘶……东京塔——!”
小路走到尽头,你听见身旁的高中生捂嘴偷笑,斜眼瞄着你,窃声这么说着。
此处是原宿,距离东京塔有十几公里的直线距离,从这里根本不可能看到那瞩目的红色塔尖。而从你身便走过的那几个高中男生,头顶才到你的下巴。他们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你。
你迟钝了半秒,意识到他们所说的东京塔,指的就是你。
很久以前就听说过了,个子高的女生会被戏称为东京塔,而这绝对不是什么好话。可你觉得东京塔没什么不好的。
如此美丽红色建筑,不是很棒吗?而且你的头发也正好是红色的。
尽管你如此想着,但“东京塔”的称呼和那不加掩饰的讥笑声还是压垮了你的后背,这个夏日的午后一点一点变得阴冷起来。
东京塔……果然还是别像东京塔了。
你缩起肩膀,真想缩小一些,再小一点。小到不那么突出,至少不要好好地突出在人群之外。
在你的自我缩小至极限之前,后背却被猝不及防地猛拍了一下,害你倏地挺直了身。而这一记重击的始作俑者硝子小姐,正在悠闲抛着手中的烟盒,对你扬起一笑。
“我们咒术师就是要体格健壮一点才行嘛。”她说,“你看杰和悟,他们俩是不是都个子超大的?”
“……是呢。”
你想起昨天跟在夏油杰和五条悟的身后一同走向教学楼,两个人健硕的体格把你的视野当得严严实实,半点日光都透不进来,不由得笑了出声。
竹下通小路走到尽头,人流也倏地减少了,不过卖可丽饼的小店依然大排长龙。在小店的档口旁,竖着新店开业的广告牌,贴在上面的图片出乎意料,居然是豚骨拉面。
拉面店和可丽饼店紧挨在一起,真是奇怪的搭配,让你很好奇。不过昨天才刚吃过拉面,你实在是不想再享用这醇厚的美味了。
下次再来吧,你想——如果有下次的话。
“对了,爱丽丝。”硝子小跑到吸烟点,从烟盒里甩出一支香烟,“今天的个人赛,你怎么也不参加?”
尼古丁烟雾从点燃的烟头里缓缓浮起。你往旁边挪了一步,走到上风处。
“和我昨天没有参加团队赛的理由一样。”
其实你不想叹气的,可说着说着,还是不由得吐出了一口沉重的叹息。
“一崎和俊二说我在去年的姐妹校交流会上给他们拖后腿了。他们嫌我在使用术式的期间机动性太差,不用术式的话赢面太小,今年实在是不想分心再保护我了,但又觉得二年级就他们俩来东京会很无聊,说什么都要我跟着一起来,所以——”
第46章
你耸耸肩,一切尽在不言中,逗得硝子笑个不停,差点被烟呛到。
“这完全没有团队精神啊!”
“就是说呀!”你也跟着抱怨起来,“也毫无同学情谊!要我说,他们昨天团队赛会输,就是因为没带上我。说不定今天也……”
硝子口袋里的震动声打断了你的话:“啊。个人赛的最终结果出来了。”
“什么什么!让我也看看!”
你赶紧凑近硝子身边,死死盯着她的手机。
日光太亮,屏幕太暗,小小方块电子屏上的文字一点也看不到。你们跑到屋檐下,恨不得把手机贴在眼睛前面,这才勉强看清短信上的文字。
果不其然,今年的冠军奖杯也落入东京高专之手。
“下一次”的机会来了——明年的夏天也要接着来东京咯。
“好嘛……”现在叹气的变成了硝子,“又到我工作的时间了。”
悠闲的散步时间到此结束。硝子得赶回去救治伤员了。至于你,你也要赶回去嘲笑输得惨兮兮的清水家兄弟了。
“看,叫你们不让我参加比赛。现在好了吧,被打得这么惨。”
你戳戳一崎脑袋上的大包,又揪了揪俊二肿得不行的耳朵。这对长相完全不像的兄弟今天终于拥有了相同的相貌——全都肿成猪头了。你放肆地扬起嘴角,但笑得最响的还得数五条悟。
“要是爱丽丝也参赛的话,今年就能达成‘京都猪头大满贯’了!”他得意地说。
京都猪头大满贯是什么怪东西啦?你无奈地努了努嘴。
“没有参赛真是抱歉呢,五条少爷。”你礼貌地对她点点头,“这不能怪我。得责怪这两位清水先生才行。”
你说着,又戳了戳兄弟俩脸上的伤,痛得他们嗷嗷直叫。
“可是可是,爱丽丝你在使用术式的时候不是什么都看不到嘛,根本没办法留意周围的情况,还得靠我们俩才能远离危险呢!”
“就是就是!”俊二也开始帮腔,“虽然术式很厉害,但是机动性这么糟糕,也没办法赢啊。”
“有着奇怪且不实用的术式可真是太抱歉了呢。”
你嘴上道歉,手头的动作却片刻不停,戳得一崎和俊二抱头逃窜,就差没有向你求饶了。
不过,其实你也知道,就算有你在,比赛也不一定能胜利。你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王牌,只是平平无奇的三级咒术师罢了,且这个等级估计在未来的五年内都不会迎来变动,实在没办法对抗咒灵操术和无下限术式。
风从身后拂过,带着一点别扭的沙沙声。你转过身,抓住了即将砸向你肩膀的一颗石榴。
又青又生涩,分外渺小的一颗石榴,还不如你的拇指大,本该在枝头汲取日光与营养,然后想尽办法变成一颗充盈着酸甜滋味的大石榴,此刻却蔫蔫地躺在你的掌心里。倒也不是什么人恶作剧把它摘下来了,在三分钟之前你就看到它掉落在地。估计只是被风吹落了吧。
至于这颗小石榴为什么会朝你飞过来,这确实是恶作剧无疑。
始作俑者五条同学撇着嘴。看来他完全没料想到自己的精准投掷会半道崩殂。
“你的背后长眼睛了吗?”他踢着脚下的几片叶子,很失望似的,“居然一下子就抓到我朝你丢过来的东西了,这可真是——”
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他的懊恼模样让你有点得意起来了。不过得意可不好,所以你只是笑了笑,把石榴丢回到他的手里。
“我背后当然没有长眼睛,只是动用了一点小机灵而已。”
你告诉他。
所谓的“小机灵”,就是时刻保持咒力充盈的状态,将这股力量包裹全身,任其探知到外界的异样动静。
这种事,听起来很麻烦,做起来也麻烦,幸好你是难得的拥有超大量咒力的咒术师,倒是能够省力一些。
况且,在多数时候都不被允许使用术式的情况下,这是少有的能让你显得“有用”的战术之一。无论多么麻烦,哪怕再怎么不可实现,你都会乖乖去做的。
“啊——?”
现在垮着嘴角满脸懊恼的,变成一崎和俊二了。
他们一人攥住你的一只手臂,摇来又晃去,怨念都快从猪头肿脸上溢出来了。
“爱丽丝,你有这么厉害的本事,怎么不早点说呀!”俊二正在对着天空干嚎,“要是早点知道了,就让你一起来参加比赛了嘛!”
“是啊是啊!胜算肯定能增加啦!”
你被晃得晕晕乎乎,连话语都好像在摇晃了:“我说了呀。五月的第一个周三我就和你们说过这事了。”
“呃——”
尴尬的支吾声只持续了几秒钟,又变回凄惨干嚎了。
“哎呀,忘记了嘛!我们和爱丽丝你不一样,没办法把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啦!”
话虽如此,但败局已定。你庆幸着自己没有变成猪头,而清水家的兄弟还在怨念满满地复盘着今日的失败,听得耳朵都累了,直到你走回到二楼最里间的你的寝室,才终于听不见他们的碎碎念了。
明天要回京都,今天就可以开始收拾行李了。晚上估计还能痛痛快快地在东京玩一会儿,不过谁也没想好该去玩什么。
既然身处东京,果然还是要留下一点很“东京”的回忆才好啊。
第47章
第25章 ゆめゆめ-不法的梦
“去年在京都的时候,我们一起打了棒球吧?”夏油杰说着,向你看了一眼,估计是把你当成了备忘录,“东京的夏天有点太热了,不太适合剧烈运动。”
“确实,东京更热一点。”你切实地开始发挥其备忘录的作用,“不过去年京都也挺热的,是最近十二年来少有的酷暑。说不定是受到了卡特琳娜飓风的影响吧——把美国的暑气都吹到东亚来了?”
五条悟朝你甩甩手,扬起一阵满不在意的风:“飓风可没办法飞过太平洋。”
说的也是。
你耸耸肩膀,算是赞同了他的挑刺。
剧烈运动不行,但看运动总是可以的。东京的国王队与北海道大熊队的棒球赛正好今日开赛,还能乘此机会造访颇负盛名的东京巨蛋体育场,倒是不错的安排。那就订下今晚比赛的门票吧,再拜托伊坂先生载他们去到那银色球状的体育馆前就可以了。
去年的事件确实闹得很大,不过伊坂明顺利通过了审查,得以兢兢业业地继续着辅助监督的职业。晓前辈现在怎样了,你仍然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比赛是九点半结束吗?”伊坂先生又和你们确认了一遍,“那么,九点半我会把车这里等你们。”
“多谢伊坂先生!”
“多谢多谢!”
双胞胎特有的一唱一和出现了。
尽管他们一直表示双胞胎的异口同声这种事很玄幻,根本不会存在,可他们平常明明总是不自觉说出相同的话。你合理怀疑,他们坚持这番主张只是为了糊弄你。
到得有点晚了,入口处满是亟待入场的观众。慢吞吞地龟速入场,闲聊也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夏油杰随口说起,如果退场的时候从正面出口出去,就可以体验到巨蛋体育馆特有的强风了。
“啊,为什么?”俊二很纳闷,好奇地左右瞄了瞄,“刚才走进来的时候完全没感觉到风啊。”
你竖起手掌,一记手刀轻轻落在他的脑袋上:“他说的是从正面出口退场,我们刚才走的是侧面的入口。倒是好好听人说话嘛!”
“哎,这有什么关系。只要有你认真在听就好了。”
俊二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吊儿郎当的态度一如既往。他勾住你的肩膀,又搂着一崎的脖子,拉着你们轻快地向前蹦跳,于是话语也变得无比轻快。
“爱丽丝什么都记得!爱丽丝的脑袋超好用!”
说着这话的俊二拉着你蹦跳不停,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像是欢呼,多少有点欢快过头了。
你知道自己的记忆力很好,好到近乎病态,只要是出现在视野中的一切,哪怕不用心去看,你也可以记住。
这是事实,所以你不会去否认。
所以,你也不好意思告诉他,其实你并不是什么都记得的。在你的记忆中,曾经出现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那是……
“怎么全是人……我已经挤得累了。你累吗,爱丽丝?”硝子努力靠在你身边,好像这样就能走得轻松一些,还能听到她在小声嘟哝,“这场比赛这么热门的吗?”
“今年的赛季马上就要结束了嘛,比赛越看越少哟。”
五条悟这么说着,即便走在人群之中也是好一番轻松姿态,但你觉得道路拥堵的原因有一半要归咎于他的高个子和漂亮脸蛋——另一半当然是因为体育场内窄得可怜的通道。
挤来挤去,挤来挤去。实在挤得累了,你抛弃了共进退的战友情谊,灰溜溜地独自退了回去,跑到出口处的咖啡店买了杯加浓冰美式。一口灌下去,冰冷的苦味与超浓郁的咖啡因冲上天灵盖,你不由得猛打了个颤,难得在盛夏时节感受到了这般来势汹汹的寒意。
如此可耻的逃避行为成功让你错过了这场比赛的开球仪式。今天开球的嘉宾是最近大火的偶像剧男演员,幸好你对他不感兴趣,错过也就错过了,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你慢悠悠踱步到看台座位,放下咖啡时,冰块碰撞出了格外清亮的声响,硝子只瞄了一眼,就忍不住摆出牙痛的表情了。
“这么晚了还喝咖啡,不担心睡不着吗?”
“她呀,还是不睡觉比较好哟。”一崎探头过来,笑嘻嘻的,“可别忘了她的术式是什么。”
“你快回到原位去。像这样凑过来会很挤的!”
你把这个嬉皮笑脸的家伙推开了,继续专心看着比赛,虽然你看不太懂。
复杂的棒球规则,你一字不漏全都知道。
可“记得”和“理解”是不同的,就算能把规则倒过来背诵一遍,你还是不懂这项跑来跑去的运动到底哪里有趣——至少今天不懂。你只好跟着大家一起欢呼、一起喝倒彩。就这么从众了一会儿,你好像也对这场比赛兴奋起来了。
这股兴奋劲来得缓慢,消失得却是飞快。国王队主场爆冷,输得凄凄惨惨,比赛结束得比预计时间早了整整一个小时。
球迷们骂骂咧咧地走在退场通道上,你的同学们也个个丧气不已。相比之下,不喜欢棒球的你看起来反倒轻松又愉快。但你不擅长说安慰话,只默默嗦着杯子里的咖啡,苦涩味道害你的后背都在发冷。
出口近在眼前,远远的已经能看到贴在门边“注意风速”的警告标志了。每个穿过小门的观众都像是被室内的风吹出去的,可里头分明平静无风,为什么大家都像是被无形的风推出去的呢?
第48章
而且,他们过门瞬间的表情也各有不同,有紧锁眉头一脸狰狞的,也有惊讶般张大了嘴的,一不小心摔倒在门口的小男孩笑个不停,好像对他来说,就连疼痛都是有趣的。
想不明白的你很是纳闷,直到你也亲自穿过了这道门。
门外是夏夜的东京,门里是这座城市最大的体育场,一股强劲的无效力量在你跨过门槛的瞬间出现,推着你直往前走,像是体育场将你从腹中吐了出去。
从身后卷起的风把你束起的长发吹得乱糟糟,深红色的发丝几乎全都贴在了脸颊上。你慌忙快走几步,步入无风的室外,可身体还在不自觉前倾着。大家回头看你,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于是你猜想自己肯定也露出了奇奇怪怪的表情。
换做平时,听到了这样的笑声,你多多少少肯定会觉得羞耻。但想到不久之前他们还沉浸在主场战败的阴霾之中,此刻的笑声倒也无妨了。
“风确实挺大的嘛。”你也笑了笑,捋着凌乱的长发,将碎发尽数整理到而后,“为什么会有风呢?”
五条悟对你打了个响指,开始扮演起老师的角色:“因为巨蛋体育场的圆顶是靠压力吹起来的,所以室内和室外存在压强差。听明白了吗爱丽丝同学?”
他的手指在你眼前晃来晃去,分外恼人,你赶紧赶紧闪到一边,把“明白了”这句话念叨了好几回,才顺利让他罢休。
许是比赛结束得实在太早,你们回到车旁时,完全没有看到伊坂先生的身影。一崎恶作剧般用力拉了拉车门,你猜他大概是想表演出叫天不应回不了家的绝望戏码,却不曾想竟然顺利拉开了车门。
咔哒一声——车载香水的松木香味漫在空中,硝子留在车上的打火机还躺在安全带旁。你们面面相觑,多少有点尴尬。
“你们家的辅助监督怎么还翘班了?”
五条悟说这话的语气好像嘲笑。你真想反驳他几句,不过夏油杰已经抢先了:“现在应该算是伊坂先生的加班时间。而且是我们告诉他比赛九点半结束,他趁着这段时间休息也是无可厚非。但忘记锁上车门,这确实是不小的疏忽。”
这话说得真是太棒了!
你默默在心里给夏油竖起大拇指,可五条悟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看来他不喜欢这种论调。
也不知道伊坂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你掏出手机,嘀咕了一句:“那我打电话叫他……”
“哎,等一等!”
一崎按下你抬起的手,俊二合拢了你的手机。当他们做出这种超乎常理的行动时,通常意味着不会有好事发生。
你下意识的警戒心尚未来得及完全竖起,他们就已经摆出了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沉吟着,念叨起神秘兮兮的发言——但一唱一和的对话听起来更像是某种漫才组合的脱口秀舞台。
“没有老师在,也没有辅助监督在。诸位,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
“真的!这可太太太难得了!绝不能放过啊!”
“所以说,我们要不趁此机会干点有趣的事?”
“比如——”
兄弟俩的视线顺势落在了敞开的车门上,你的内心开始惊呼不妙。
“干脆搞个大的!”
“干点什么才好呢?”
“我想一想哦——”
“有了有了,我们开车去兜风吧!”
……啊疯了吗?
你心中的不妙在这一刻终于变成了无比切实的尖叫。
史上最糟的预感成真啦!
第26章 ゆめゆめ-不法的梦
你很清楚,说出“开车去兜风吧~”这种疯话的清水家兄弟连半张驾照都凑不出来,而你本人对汽车不感兴趣,所以也完全不懂。
至于东京的小伙伴们,他们看起来不太像是会开车的样子,却意外的相当支持这个坏主意。
“是嘛是嘛听起来好像是很有趣”、“我还没坐过同龄人开的车呢”、“所以我们去哪里”、“绝对要去给远点的地方才算值啦”,这样的发言不绝于耳,听得你头都大了。还来不及说点什么,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你的身上。你的小心脏慌乱地猛跳了好几下。
说真的,你已经想要溜走了。
临阵脱逃什么的,这种事当然是没办法实现的。才刚刚往后方退了一小步而已,你就被抓住了手腕。大家以好事般的神情盯着你,真是有够叫人紧张的。
“……怎么?”你的声音开始不争气地发抖了。
“爱丽丝,还是由你来开车吧。”俊二开始怂恿她,“仔细想想,我们之中只有你的术式能够启动这辆车——你看,我们连车钥匙都没有。”
既然如此,那倒是把这个坏主意撇到一边去嘛。非要执着于实现它干嘛。
“我拒绝。”你的答复相当果断,“就算我的术式可以作用在现实物体上,我也不想做这种违法的事情。”
“没事的啦。你的术式很厉害的嘛!”一崎满不在意地摆摆手,一本正经说,“我对你可是抱有百分百信任的,而且出去兜风多酷呀!”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可太有意思了。我们干脆去热海吧?啊不过这么晚了哪里还会放烟花吗?”
“总之先去那儿看看嘛!”
“这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啊……”
你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只能向其他人投去求救的目光,希望他们能够理解你的苦心。可转头一看,硝子也染上了和清水兄弟同样的激动表情,五条悟则是捂嘴偷笑个不停,怎么看都像是在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第49章
至于你心中的正义化身夏油君,他居然也煞有介事般点了点头,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被这不靠谱的建议哄骗到了。
可恶,为什么你小子也叛变了呀!——你真想揪着夏油杰的领子质问他。
当然了,你向来是不好意思说出“你小子”这种词的,也不可能拽着同级生的衣领大声嚷嚷。要是做出了这种事,你大概率会落得惨淡退学的下场。
但如果照他们所说的,当真无证驾驶在路上兜风(甚至还要去到热海那么远的地方!),你的退学结局将变成百分之百触发的固定事件。
你好无奈,感觉自己快和眼下的现实格格不入了。
“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现在还保有理智吧……”
没有人回应你的呢喃声,看来确实只有你还残存一点理智了。你还想试着再为自己争辩一下,却忽然注意到五条悟的视线正落在你的身上。
“我说,你啊。”
他就站在你身边,和此刻叽叽喳喳讨论着究竟要怎么去热海的喧闹噪音也稍有些格格不入,却没有过分理智的你那么突兀。他看着你,就像是上一个夏天,你们站在京都高专的鸟居前,他说你的术式很怪的那一刻。
“总是乖乖地守规矩,不觉得这样的人生会很无聊吗?那些老家伙可不会因为你表现得足够乖巧就忽略你的身份。”
他的声音很轻,却足以砸入你的心中。你想反驳,可你说不出任何话,因为这就是事实。
既然是事实,那你又如何能够否认呢?
你很想撇下嘴角,也很想低下脑袋,可你更不想表现得那么悲哀。所以你只是笑了笑:“抱歉,对于我来说,除了遵守规则之外,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他耸了耸肩,好像不太喜欢你的说辞:“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我的习惯而已。”
“那就改掉吧。没必要为了不是你的错而道歉。”他用手臂碰了碰你,笑得狡黠,“反正那些烂橘子总会对你带着成见,那你就做点出格的事情呗。偶尔一次又不要紧。”
可能是他狡猾的笑意实在是太有说服力了,也有可能是大家的游说真的不好拒绝,半推半就的,你最后还是坐到了驾驶座上。
至于副驾驶位,居然空空如也。你人都傻了。
“至少得有个人在旁边帮忙看着路吧?”你回头看向窝在后排的同学们,心都要碎了,“万一出事了那不是很糟?”
“可是。”硝子慢吞吞开口,“感觉坐在副驾驶会很危险。”
“知道危险的话就别玩这么可怕的恶作剧了嘛……”
你怨念满满的叽咕声还是没能唤醒大家的理智,于是你开始怀疑是不是国王队的惨败害得他们彻底失去了判断能力。
眼下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他们终于推选出了副驾驶的人选——你心中的正义化身夏油君成功在连续五轮的猜拳中败下阵来,无奈地坐到了你身边。
“对了,爱丽丝,你在使用术式的时候,是不是看不到现实的一切,最多只能听到声音来着?”俊二神秘兮兮地从后排探身过来,“我和一崎老是在琢磨这件事,思考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你在使用术式的期间依然可以知晓周围发生的事情。别说,我俩刚才还真想到了!”
“……真的?”
这确实是好事一桩,但你将信将疑。你总觉得以这对兄弟俩的脑回路捣鼓不出什么正经的主意,不过你还是姑且听了一下。
事实证明,你的疑虑不无道理。兄弟俩神秘兮兮的新方法,居然是用胶带把你的眼皮粘了起来,用物理手段保持你的眼睛睁开。
好消息是,如此一来你确实能够观测到周遭发生的一切了。坏消息随之而来,才过了半分钟,你已经感觉自己的眼睛干燥到快要掉出来了。
而且,这样真的还能使用术式吗?你相当怀疑。但在一崎和俊二的奋力怂恿与硝子的加油鼓励之下,你还是勉强一试了。
不久前摄入的咖啡因已经快被消化完了,而且在今晚之前,你已经三天没有睡觉了。
所以,即便是在这般不自在的状态之下,你应该也可以顺利地入眠。
你握住方向盘,依旧睁着眼,大脑已然开始沉睡。数秒钟后,你看到了绮丽的色彩,但那不是真实的。
你的术式需要依托睡眠而存在,其本质是无穷无尽的想象力。你想象着汽车缓缓起步,想象自己多么擅长操控这台高速运转的机器。
只要你开始想象,那么一切都可以实现。
幻想覆盖在现实的视野之上,没有插上钥匙的汽车咆哮出引擎的轰鸣声,凉爽的空调风吹满车厢,仪表盘也亮了起来。耳边的声音变得很遥远。你尽力不去感知那些多余的、让人分心的声音与感触,你只需要专注于你的沉睡就好。
因为这趟非法的长长旅途,就行驶在你并不安稳的睡眠中。
驶过单行道,一路冲上高速。指示牌从现实视界的一角掠过,而后清晰地落在你的想象中。你转动方向盘,拐入通往热海方向的路线。身后的声音依然清晰,你听到清水家的兄弟又开始说起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了。
“其实我们本来应该是三胞胎来着。”
这是清水家的兄弟惯爱说起的话题,就像是无比得意的珠宝,总要拿出来给人看看才行。
第50章
你在不同的场合已经听他们说起这事整整七回了,所以你轻而易举就能猜出接下来他们会说什么。
和之前七次一样,他们会兴冲冲地告诉大家,在他们母亲产检的时候,b超检测出了三颗跳动的胎心,可实际出生的只有他们兄弟俩而已,另一个孩子不翼而飞。而后一崎一定会说,肯定是第三个兄弟在诞生之前的自我“献祭”,才顺利让他和俊二成为了如今这般出色的咒术师。
“要是那孩子也出生了,保不齐名字会叫俊三吧。”一崎忽然说。
这句话倒是崭新的,你从没听过。你稍稍分心了些,但依旧栖身在沉睡之中。
算是意料之中,俊二听到这番发言之后就开始嚷嚷起来。透过车内后视镜,还能隐约看到他恼怒地挥个不停的双手。
“为什么不能叫三崎,非要叫俊三啊!”
他发出控诉,衬得一崎的口吻愈发无奈委屈:“因为我是一,你是二,接下去肯定就是三了嘛。”
“我不是在说一二三的事!”俊二伸出手,想去抓他的头发,“我的名字怎么说都是独特的,才不要被其他人占去嘞!”
“你先把这话说给那位叫岩井俊二的导演听吧。”
“你——!”
眼看着兄弟俩又要打起来了——和他们同窗近两年,这种事你见怪不怪了。幸好硝子帮忙拽住了他们俩,否则可就有得好折腾的了。
其实,就算无人介入,他们也会早早停手的。因为在下一个路口,他们就见到了警察的踪迹。
车内倏地噤声了,一崎扯下贴在你眼皮上的胶布,视野在短暂的黯淡之后,再度被你的想象填满。俊二在你耳边念经般嘀咕个不停,叫你不要紧张,也先别醒来,务必坚定地说你们肯定不会被经常拦下来,还发誓你们绝对能够顺利抵达目的地。
你感觉他很紧张,而他说出的话半句都没有实现。
你们当真被警察拦住了,一场盘问等待着你们。
第27章 ゆめゆめ-不法的梦
想想也是,一辆车上载满了看起来年纪不大的高中生,甚至司机也是高中生,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奇怪的。
“您好。我们只是在兜风。”
夏油杰率先出击,以笑眯眯的温和语调对警察先生如是说。
怎么说呢……这确实不算谎话。他们真的在兜风。
警察先生相信了吗?你不知道。你只觉得他的话语中满是疑惑。
“开车的这孩子,是困得睁不开眼了吗?”警察质疑道。
嗯,是哦,我正在睡觉呢。
你在心里这么想着,当然不会把这个事实说出口。后排传来窸窸窣窣的杂音,似乎是谁靠了过来。
“他们俩是姐弟,所以眼睛都长得很小。”是五条悟在说话,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居然把你说成是夏油杰的姐姐了,“虽然小是小了点,不过还是能正常发挥作用的,就放宽心吧!你说是不是,杰?”
“是——啊——”
夏油杰的应声还是笑眯眯的,可听起来多少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于是你想象着你点了点头——你的脑袋当真上下动了动。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你们成功应付警察了吗?估计还是没有,否则他也不会叫你拿出驾驶证给他看了。
驾驶证……驾驶证……有的,你一定有。
在你的口袋里,有你的驾照。你还不能醒来,你要把它拿出来。
四肢好沉重,费劲地抬起,简单的动作变得无比困难,但你确实摸到了硬硬的东西。你把它递给了副驾驶的夏油杰,他会帮忙把这张驾驶证给警察看。
“你叫夏油爱丽丝,是吧?”
警察例行公事般确认着,你也只能努力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虽然你根本不叫这个名字。
“眼睛确实长得很小嘛……啊,我没有别的意思。”肯定是看到了驾驶证上的照片,警察小声地嘀咕了这么一句,“88年生的……确实已经满十八周岁了。”
其实你今年才十六岁,且因为你是90年生人,甚至算得上是这辆车里最为年幼的了。但你可不能让你的真实年龄出现在这张驾驶证上——如果被警察发现十六岁的你开车上路,那么你会蹲大牢。
不管怎么说,凭着这张驾驶证,警察的疑虑总算彻底打消。他不再盘问什么了,只叮嘱几句注意安全小心行驶,便放你们通行了。
大家笑眯眯向警察先生道别。稍稍驶远一些后,车内爆发出巨大的笑声。
“居然说爱丽丝是夏油的姐姐,五条你这招还真不错啊!”
“哼哼。这不过只是本天才的一点小小智慧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要我说,夏油爱丽丝这招才是最妙的!”
“可是爱丽丝的眼睛一点也不小嘛。杰倒是小眼睛没错。”
“拜托不要再用这种事实伤害我了,硝子。而且我的眼睛没有小到看起来就像没睁开。”
听着重重叠叠的话语,你也有些想笑了。俊二又用胶带把你闭起的眼皮贴了上去,于是你看到了和双胞胎们笑成一团的硝子,还有得意地扬着下巴的五条悟。一旁的夏油杰正在端详你的“驾驶证”,许是很感兴趣吧。
正如对你而言慢热的棒球赛,直到此刻你才感到这趟恶戏般的旅途多么有趣,即便正在进行的是超乎规则的不法行径,你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重大的错误了。
第51章
你只是很享受这一刻,很喜欢他们的喧闹声。你也渴望能够去到热海——那是他们想要到达的目的地。
热海没能见到,你们在横滨的海边被截停了。苍白着脸的伊坂明一脸痛苦地望着你们,想必他经历了一场痛苦的心理折磨。你知道你必须醒来了,也一定要停下术式了。
没有钥匙的汽车缓缓停下引擎,先前被随意手刹旁的你的驾驶证消失无踪。你们统统下了车,听完伊坂先生长达十分钟的哀嚎(以及对于自己这回保不齐真会丢掉工作的恐惧),又被紧接着赶来的夜蛾校长好好教育了一番,想必接下来就该迎接自家校长的暴怒了。
你唯一庆幸的是,这一路上你恪守交规,没撞到人也没弄坏车。一崎和俊二努力想要担下主要责任,可惜还是免不了挨批一顿。
在这个混乱的夜晚结束后,你们每人带着自己的处分灰溜溜地回了京都。至于你的惩罚嘛,当然是短期之内不准再使用术式。
用不了术式,自也就没办法处理任务。你乐得自在,干脆每天都去医院探望泰格丽思了。
“连诅咒事件都介入不了,这次估计真的会被退学了哟。”
坐在病床边,你对泰格丽思说。
退学可是大事一桩,要真落得这种下场,你大概会哭吧。但毕竟这事尚未发生,所以你还能笑嘻嘻地摘着果篮里的草莓叶子。
也许是你笑嘻嘻没个正形的样子也逗笑了泰格丽思,或是她本来就不会对你说的这桩重大危机危机感到多么紧张。她只是扯了扯嘴角,说:“如果他们真的不允许你再去学校,那你就把我推到校长的面前。他不可能会拒绝一个将死老太太的请求。”
你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你想,也许你应该配合地笑几声,或是说几句打趣的话,可忽然收紧的喉咙如此酸涩,你根本笑不出来,也很不愿去看病床上的泰格丽思,即便你知道如今的她是怎般模样。
这是泰格丽思罹患癌症的第四年。
最开始的时候,医生说乳腺癌容易治愈,只要积极治疗就会无妨。也许医生的话没有错,因为你一度确实盼来了她的好转,可伴随着癌细胞的扩散,泰格丽思极速地消瘦下来,肌肉消失无踪,余下巨大的骨架久久缠绵在病榻上,曾经美丽的黑发一点一点变得苍白,像是褪色的棉絮。
最喜欢的带血牛排,她一口也咬不动了,红菜汤的酸甜滋味难以停留在她的舌尖,果篮放到腐烂也没办法激起她的胃口,只有滴答滴答的吊瓶为她维生。
于是,你不得不面对现实——她不再是你记忆中强大而美丽的模样了,甚至不像曾经那个强悍的咒术师。她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昨天,你带她去医院旁的照相馆拍了遗照,那里只提供和服,你不得不为她换上这身不属于她的民族的服饰,她一点也没有为此生气或是难过,只笑着和你说,这张照片马上就能派上用场了。你真希望自己听不懂这句话。
继续麻木地摘下草莓的叶子,粉色汁水染红了指尖。你机械般重复这个动作,即便你知道泰格丽思根本没胃口去吃你收拾好的草莓。
“嘿,亲爱的。”
你回过神来:“嗯?”
“这次去东京,你想起些什么了吗?”
“没有。”你轻轻摇头,“东京很有趣,但我对那里毫无印象。不敢想象我的童年是在那里度过的。”
你笑着耸耸肩。泰格丽思没有笑,她的头颅无力地倚靠在病榻的软枕上,就这么斜斜地歪着,总让你想起那位瘫痪的物理学家,湿润的灰色眼眸注视着你,你不知道这层湿漉漉的水光是她眼睛渗出的液体,还是她的泪水。
泰格丽思从未哭过,曾经即便是被咒灵捅穿了肚子,她也只是愤怒地冷着脸。你不想她为了任何事落泪。
“爱丽丝。”她又唤你。
“怎么啦?”
“我很担心你。”
“……没事。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怕我死去之后,所有人眼中的你,就只会剩下‘诅咒师的遗孤’这一个标签。”她顿了顿,喘了几口气,才接着说,“可我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愚蠢,因为你告诉过我,你的同学们都把你当作普通的咒术师看待。我想再过几年,大家就会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如今,他们只是碍于我的面子,所以才没有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没有我的最初几年,你一定会过得很辛苦。要忍耐啊,爱丽丝。”
你努力笑了两声:“这可不一定啦!”
“我和你说过的,以你的身份,就算是当个普通人,也会无比艰难,所以你要成为咒术师。答应我,你一定让咒术界的高层知道,你和你的诅咒师家族不同。”
“嗯。我记着呢。”
泰格丽思心满意足地笑着,探出干枯的手,想要抚摸你的脸庞,可她已经说了太多,也太疲惫了,指尖变得无比沉重。你赶紧握住了她的手——冰冷如枯枝的手。
“西伯利亚快要入冬了,土地估计已经冻得很结实了。亲爱的,帮我掘墓的时候,要多费点劲才行。”
“没关系,我会提前在梦里挖好你的坟墓。”你告诉她,“我会好好把你送回俄罗斯……”
“苏联。”
泰格丽思固执地纠正你的错误。
“你明明记得的,可不能故意惹我生气。”
第52章
你假装满不在意:“那你也该知道,镰刀和锤子的旗帜早就从红场撤下了。”
她或许是想恼怒地瞪你一眼,却实在没有力气了,疲惫垂下的眼眸注视着你的指尖,她像每个垂垂老矣的人那样,开始念叨你终于长成了大人。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啊,那都是1994年的事情了。你还是个小小的孩子,站在家人的尸体旁,一句话都不会说。如果不是找到了出生证明,谁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如同清水家兄弟总爱说起消失的胞弟的故事,泰格丽思也爱说起你们以前的事。你知道她的下一句会是什么,但你还是耐心听着。
你喜欢听她说起你们初次相遇的故事。
“高层说你是诅咒师的后代,绝对不能留下,可我不想看着一个孩子在我眼前死去。争执了好久好久,最后我说,我会抚养这个孩子。天啊,你知道吗,那时大家都在嘲笑我。他们说,泰格丽思,你太老了,都可以当那孩子的祖母了,四十五岁没有结婚的女人,怎么还能成为母亲?但是,看呐,我这做的不是很棒嘛。”
她轻笑起来,而后说起的话语,你从来都不曾听过。
“当然,这很辛苦,我也后悔过。你那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话也说不来,根本就不像个正常的四岁孩子,我甚至担心你是个笨蛋。幸好你很出色。也幸好我没有真的丢了你。我知道你有点怨恨我,恨我为什么没有改掉你的名字,让你继续保留诅咒师家族的姓氏,害得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诅咒师的女儿。”
“您这是……”
质疑未能说完,泰格丽思的目光让你停住了话语。
“姓氏、名字,这是我们无法选择,却不得不一生背负的东西,对于你来说更是这样。我不知道你的家族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选择在同一天死去,只留下你在这个世上。没有人知道答案,甚至连你也忘记了关于那个家的一切。可你无法摆脱已经发生的过去,而且你一定会拾回的你无法想起的记忆。等到了那一天……”
泰格丽思不知从何处爆发了力气,紧紧握住你的手。她的呼吸也在颤抖着,眼角淌下泪水。
“爱丽丝——我亲爱的女儿,祝愿那个家的回忆不会让你痛苦。”
第28章 旧日档案
惊醒时,背后湿漉漉的。
一阵无法忽视的烦躁热意浮在皮肤上,唯独右手冰冷无比,兀自颤抖着,好像那枯枝般干涸的手掌还紧紧握在她的指尖上,可此刻梦子的掌心之中分明空无一物。
厚重的黑色窗帘盖住玻璃对侧明亮的天色,室内只剩下昏沉而已。
梦子知道现在是白天,可她仍觉得自己处在黑夜之中,即便闹钟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了数字“8”,她迟钝的大脑好像仍是尚未醒来。
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被汗水濡湿的睡衣很快降下了温度,阴冷地贴在后背上。真难受啊。
她扯下睡衣,略显仓皇的动作害得好不容易才减缓的心跳一下子又疾速鼓动起来了。她用手按住胸口,心脏的跳动如此清晰。
如同刚才的梦境一样清晰。
她想,她得偿所愿了,因为昨夜——准确来说,应当是今日凌晨所做的梦——的确是上一场梦的延续,尽管那并非她所预期的完美接续,而是一年后的事。
所以这次的梦也是往日记忆的一部分吗?梦子答不上来。
眼下,她能够清晰知道的是,自己没有术式。一直以来都没有。至于梦中的她究竟使用了怎样的术式,梦子想不明白。
名叫“夏油爱丽丝”的驾驶证……那肯定是虚假的,所以梦中她的术式是凭空造物吗,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学生时代的事,她也想不起来了。笔记本里只存在十八岁从咒术高专毕业后的记录,在此之前她根本没有记录一切的习惯。泰格丽思,这个名字也如此陌生……这个人当真在她的人生中存在过吗,是她又忘记了重要的事吗?
一如既往,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答不上来,笔记本也无法给到任何线索。虚晃的梦境与现实记录像是脱了节,破败的记忆从来都派不上用场。既然如此,那她为什么还要写下一切呢?
大脑空空如也,只浮起了一阵没由来的恼怒。梦子猛得抄起笔记本,想要把它狠狠往地上砸去,可抬起的手却怎么也没能落下来。小海龟挂件在半空中荡来荡去,金属链条碰撞出格楞格楞的摩擦声响,黑线绣成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正在嘲笑着她。
她想,自己确实该被嘲笑。
被一时的愤怒刺激得只剩下了冲动,而这份冲动才刚进行到一半,却又悻悻地停手了,真是足够成为窝囊的笑料。梦子迟疑着收回手,把笔记本捧在怀中。
隔着厚厚纸页,心跳的频率依旧如此清晰。小海龟贴着她的手臂,温暖的毛茸茸触感像是对她给予的安慰。
其实梦子知道,小海龟不过是区区一个挂件而已。一个玩具挂件当然做不出什么嘲笑的表情,也给不了太多的安慰。此刻从心中一切奇奇怪怪的念头,都只是她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已。
她当然也知道,笔记本并非一无是处。如果没有了这些日常大事小事的记录,她的生存难度绝对会是现在的数倍不止。
深呼吸吧。还是先放轻松一点好了。
第53章
在梦中见到的一切,说到底不过是梦罢了,仅此而已。也许确实是回忆的一部分映射,但也可能只是纯粹的想象。
要是被虚晃的梦境困住,这可就太可笑了。
这么想着,梦子终于收拾好了心情,套上衬衫打好领带,用力拉开沉重的窗帘。日光倏地洒在脸上,绣球花的叶子轻轻触碰着手腕,略有些痒。她抬起手挡在眼前,可还是被过分明亮的阳光刺得有些难受。
见到了日光,她的生物钟就此正式被调整到了白天的状态。距离标准的上班时间还有几十分钟的闲空,大可以趁着这点时间悠悠闲闲地吃个早饭。但她决定放弃“进食”这个选项,选择疾走在通往档案室的路上,空荡荡的肚子让身体变得好轻,脚步也显得如此轻快。
毫不夸张地说,要是再走快一点,她真的能够飞在空中。
对于泰格丽思此人,她果然还是很好奇。既然笔记本中毫无线索,如果还想知道与泰格丽思有关的事,就只能依托档案系统了。
向询问五条悟泰格丽思的事,这个选项也短暂地从梦子的脑海中冒出来过——如果找他的话,说不定还能顺便确认一下处分的事情呢。
两全其美的期待没能实现。倒不是因为五条悟不乐意帮忙,只是他的寝室里空空如也,也不知道究竟是去了什么地方。梦子在门口等了两分钟,还是没见到人,鼓起的问询勇气消失无终,也就不好意思再叨扰他了。
还是接着朝档案室前进吧。
大约迷路了十分钟,且绕了长达八百米的大圈,她终于推开了档案室的大门。
启动老旧的电脑,大箱子主机的轰鸣声简直如同火箭升空时才会闹出的动静。显示器上,开机加载的进度条正在缓慢爬动。梦子左右望了望,确认这会儿没有其他人在,这才曲起腿,把脑袋枕在膝盖上,视线追随着进度条,耐心等待着。
经历了起床时过山车般的焦躁心情,现在就算是面对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碰到终点的进度条,她也完全可以用无比平和的心情对待了。
从0%到100%,似乎用了整整八百秒有余,但只要能顺利开机就算是万事大吉。她拖着鼠标,在屏幕上转了一圈,顺利找到档案系统的入口,点了进去。
输入关键字泰格丽思……有了!
从屏幕上跳出来的第一条相关信息,正是泰格丽思的个人档案。
心脏猛得抽动了几下,不知道究竟是兴奋还是紧张正在作祟。掌心不知为何有些湿漉漉的,鼠标一下子滑走了,梦子赶紧掏出口袋里的手帕,贴在手上用力搓了搓,又深呼吸一口气,这才按下鼠标,过分清脆响亮的咔哒一声如同在室内炸开一般,怎么也无法忽视。
跳出的新窗口是个空空如也的白屏,半分钟之后泰格丽思的照片才一节一节刷新出来,最先看到的是那双细长的灰色眼眸,微微低垂着,和梦里一模一样。
不过,在梦中,泰格丽思并未像相片中那样居高临下般注视着镜头。她的双唇严肃地紧紧抿起,突起的高颧骨为她多少添上了点生人勿近的威严意味。深黑色长发盘在脑后,挺括庄重的正装太具有苏联的风格了,让她看起来像个无比骄傲的战士。
梦子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她并未意识到自己露出了笑意。
嗯,果然和梦里一模一样。她想。泰格丽思就是照片上的这副模样。
但梦里的她更加瘦弱,灰色眼眸深深凹陷下去,望着她流下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要哭呢?因为病入膏肓吗,是因为放心不下吗?
她在梦中称呼自己为女儿,她垂下眼眸的哀戚模样当真像是一个母亲。在昨日那个梦之前,梦子一定无法想象照片上这个强悍而倨傲的女性会露出那般柔软而哀伤的神情。
母亲……是陌生的角色。
在梦子有限的幼年记忆中,“母亲”是不存在的,停留在脑海中的印象是母亲已经死去,至于去世原因,她并不知道。
不是不记得,而是不知道。
父亲是个很高大的男人,有着和这个家所有人一样的金发和浅金眼眸,阴沉的脸总是漫着铁青色,不会笑,也不常说话。
不只是他,家里的人其他人也不常言语,就算偶尔开口,说出的大概率不是什么特别温情话语,于是屋子里总弥漫着沉沉死气,寂静得不像是一个正常家该有的样子。
小时候梦子以为这个家总是沉默,是因为他们是使用咒言的家族,所以有限的咒力和话语,要用在最有效的、最恶毒的诅咒之上。
最近几年,她想得更明白了。沉默不只是为了节省咒力而已,更是因为家中拥有咒言术式的愈发减少。无言便可成为遮羞布,遮挡自己无能的事实。
「你得把这个家的恶名刻在历史里。一举成名的方法很简单,你要用……」
头皮又开始痛起来了。谁在扯她的头发?
「杀死那个……」
快停下……别去想了!
想要记住的事情永远无法停留多久,不愿回忆起的记忆为什么总是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梦子捂住耳朵,嘈杂的声响变得更加恼人。屏幕上,泰格丽思的照片忽得变模糊了,她慌忙用袖子抹了抹屏幕,眼前的一切却毫无变化。
迟疑了两秒钟,似乎是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角滚落。泰格丽思的脸庞复又清晰,威严般注视着梦子。
第54章
是了,泰格丽思已经去世了……这是事实。让她有点难过的事实。
梦子把脸埋在臂弯间,衬衫吸走了尚未溢出的眼泪。深呼吸几口气,胸腔深处的酸涩此刻才缓缓浮起,连呼吸也变好似刺痛。她就这么伏了一会儿,而后才直起身,用力揉了揉脸。
快把心情摆正吧。她可不是为了哭哭啼啼才来这里的。
抹掉最后一点多余的水分,重新抓起鼠标,那副威严面孔被拖拽到了窗口的最上方。梦子盯着屏幕,从页首看到页尾,每个字都看到了,却都没有读进脑子里。她灰溜溜地把页面滑回到最顶上,重新阅读起来。
这次,她总算是读明白了。
准特级咒术师泰格丽思,全名泰格罗尼亚·阿列克谢·安德里耶夫,旧贵族阿列克谢的独生女,1949年出生于苏联,1990年就任京都咒术协会的副部长,2006年因晚期癌症在京都第三综合病院去世,后埋葬于其在西伯利亚的旧别墅。人物关系——居然是什么也没有吗?
这一栏上写着的“无”字鲜明且清晰。梦子有些意外,这个结果似乎和她梦中的很不一样。她还以为……好吧,其实她也没有在想什么。
继续看下去。往下是一大片空白,更详细生平与过往处理的诅咒事件一栏空空如也。
难道是还没加载出来吗?
怀着这个念头,梦子耐心等待了一会儿。果不其然,文字终于一点一点加载出来了。仔细看看,屏幕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此部分待后续进行补充」
……什么嘛!
梦子冒出了一股无名的恼怒。
眼前明晃晃的这几个字和巨大的空白天窗,显然是负责汇整本条信息的档案管理员留下的未尽工作。也不知道是哪个懒惰家伙负责处理的,真想按着他的脑袋让他快把如此重要的内容补上!
疑虑完全没有得到解答,多少让人有点失望。她不甘心地反复滑动鼠标滚轮,仿佛这么做真能让空白的栏目被填满,但除了泰格丽思的照片在不停的上下滚动中消失又出现之外,根本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就算滑动到最末尾,页面上也只会出现本条档案信息的修改记录而已。上次更新时间是2010年1月10日,编撰人为——
心脏猛得一抽,她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编撰人:有栖梦子
啊……啊?
啊——!?!
第29章 未解之谜
梦子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刻、这种场合下看到自己的全名。
几分钟之前,她信誓旦旦地在心中大放狠话,说着要按住整理这条档案的人的脑袋,胁迫对方把这块最为重要的内容补上。
这番恶狠狠的暴躁念头简直就像是一支回旋镖,而镖尖在经历了加速度的旋转之后精准且狠厉地扎回到了她自己的身上……真是一起巨大的悲剧。
真的,现在梦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大脑空空一片,也就只有内心还残存一点鲜明的情绪——当然是后悔无疑。
倒也不是在后悔这由自己经手的、不堪入目狂开天窗的糟糕工作。她主要在懊恼着自己为什么非要把页面拖动到最下方,害得这条编辑记录展露在眼前。
要是没看到的话,不就可以当作这个事实从来都不存在了嘛!
她不自觉冒出了这种逃避般的念头,想着想着,又忍不住对事实质疑起来,暗戳戳琢磨着,反复思索泰格丽思的这条个人信息有没有可能不是她编撰的。
五年前她确实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档案管理员没错,工作内容简单低级又枯燥,在系统中汇整咒术师的个人档案,显然就是她这种小喽啰要做的事。而且编辑记录都已经这么明确了,居然还要为此质疑,这也不失为逃避行为的一部分。梦子知道逃避实在羞耻,但她也实在是不愿意相信这个垃圾的、称之为狗屎都不为过的烂尾工作,是她本人负责的。
先努力回想一下吧,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好吧,她想不起来了。
梦子别扭地拧了拧身子,默默掏出笔记本——看嘛,她的记录总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现在倒是该感谢页面上的这条编辑记录了。依着最近更新的日期,她一下子就精准地翻到了对应时间段的记录,一如既往方正到近乎死板的字迹映入眼中。那天她只记下了短短的几句话而已。
「2010年1月10日
暴雨的第三天,第八档案室漏水了,大量九十年代的事件调查报告受损,无法翻阅,导致手头正在进行几位咒术师的信息暂时无法录入至档案系统,只能等待报告修复完整后再进行操作。
气象预报说这场雨会一直下到明天。不想在下雨天出门,所以不知道今天该怎么给自己庆祝生日才好。工作太忙了,还没有订蛋糕,下班前记得打电话给面包房预定一下。
ps:上司正在办公室里嚷嚷“早就叫你们早点把旧档案录进系统里了怎么一直慢吞吞的现在好了吧档案都泡水里了!”。比起这个,应该先改造一下破得不行的档案室才对吧?这家伙真是个蠢蛋,难怪我总记不住他的名字。」
一板一眼地写在本子上的“蠢蛋”二字莫名好笑,在五年后的今天看来,也是那么恶趣味满满。梦子一点一点低下了脑袋,用笔记本盖住了脸,偷摸摸笑出了声。
在附加的记录中直言上司是蠢蛋,好好笑。
第55章
而且泰格丽思的个人档案中的这块巨大天窗也不是因为自己在工作上多么不用心,纯粹只是现实条件受限而已。这一点绝对是最值得高兴的!
暗自窃喜了好久,一直笑到嘴角肌肉都微微酸痛了,梦子才终于止住这小人得志般的笑意,重新面对现实。
现实就是,她对泰格丽思的了解只能局限于刚才读到那句短短的生平,其他一切全都无从得知,也无法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的咒术师了。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啊,那都是1994年的事情了。」
梦中泰格丽思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
是了,1994年的泰格丽思到底做了什么、又处理了怎样的事件,眼下也难以知晓了。
1994年……
总觉得不久之前,这个年份也曾盘旋在她的脑海之中。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吗,还是听谁说起了这一年的事?
没有费劲地思索太久,她回想起来了,就在前些天(要让她说出具体是哪一天,那可就太困难了)路过有栖家后,她翻找到了去年勘察旧宅时写下的记录,那时她得出的结论是,旧宅是在1994年被废弃的,理由是屋内不存在任何那个年份之后生产的物品。
不可避免的,她也意识到了,自己只能清楚地记得吹灭四岁生日蜡烛之前的所有事情。在那之后的记忆破败不堪,几乎无法在她的脑海中停留,而那支蜡烛正点燃在1994年。
好像……嗯。有点怪。所以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尝试去思考,但大脑却无比迟钝。她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梦子逐渐觉得一切都有种难以言说的违和感——无论是她的梦还是她的现实,都满是违和。
她想她有些困惑,说不定也应当为此警觉,可总有种莫名的直觉浮在心中。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感觉,也完全描述出不来。这直觉会给她一种奇妙的安心感,像是在告诉她,根本无需在意一切。
盯着空荡荡的页面看了好久,照片上的泰格丽思也像是在注视着她。梦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关闭这个窗口的,总之泰格丽思的模样倏地就从屏幕上消失不见了。她一顿一顿地戳着删除键,老旧的键盘被挤压出难听的嘎吱声,搜索栏归于空白。她又输入了几个字,却停在了中途,光标跳动在“清水”二字的后方,像是在催促着让她快点决定好检索对象。
清水……她想调查清水家的谁呢?是清水一二三,还是清水家的一崎和俊二兄弟?
她完全没想好。
违和感似乎又探出头来了,但很快就被不知名的安心覆盖住。思维开始缓慢停摆,梦子的指尖抵在回车键上,却怎么都敲不下去。
来电铃声猛得响起,从口袋的开口里漏了出来,超乎预料的强烈震动让整件外套都开始颤抖起来了,梦子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无意识地手忙脚乱了一会儿,才终于掏出手机。
“您好我是有栖有事请讲!”
慌慌张张说出的话语简直就像是来电留言之前的提示语音一样死板。
可能是被她干巴巴的话语惊讶到了,也有可能是过快的语速确实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听明白。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响起伊地知的声音。
也是在这个时候,梦子才想到,现在大概是上班时间了吧。
表示不确定的“大概”和“吧”字其实都可以删掉,现在真的已经是上班时间了。不过伊地知并不会知道她正窝在档案室里不务正业,来电也只是拜托她帮忙处理刚刚分配过来的工作罢了。
“有个孩子失踪了。”伊地知告诉她。
他说出这话时的语气分外郑重。梦子知道这是一件严肃的大事——但凡是涉及到未成年人的事件,没有哪一桩是不重大的。
尽管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可她还是不由得想,为什么不能由警察来介入这起事件。
不管怎么说,咒术师都算不上是被政府认可的组织,就这么贸贸然介入,别的不说,失踪孩子的家属真的会愿意放手任由他们调查吗?如果是她的话,估计会……
“失踪的是咒术师的孩子,并且「窗」的同事恰好在那个时间段观测到了异常的咒力波动。”伊地知的声音冷不丁从电话那头钻了出来。他好像总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事件简报我已发送至你的邮箱,请注意查收。”
“啊好的好的好的没有问题。”梦子隔着电波不停点头,心虚得都不好意思抬起眼睛了。
“负责本起事件的咒术师是一年级的秤金次同学和星绮罗罗同学,两位会在一小时后从伊豆回到东京,先带他们去事件发生的现场吧,后续的辅助支援辛苦你了。”
“明白明白明白……”
梦子一股脑说着,总感觉后背隐隐作痛,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正点头哈腰着呢。
后背弓得如此之低,也难怪会难受了。
挂断电话,顺手把电脑也关掉吧。阖上档案室的大门时,她还是没决定好自己究竟想要查询清水家的谁的档案。总之先把这件事写在笔记本上好了,说不定明天她还能得空溜到这里来继续今日未尽的事业。
先一路小跑去办公室,把邮箱里收到的事件简报打印出来,随手卡进破破旧旧的文件夹里,在奔向停车场的途中一目十行地飞快扫过简报内容。
在视线中晃来晃去的纸张害得文字晕成了一团团模糊的黑色图案,根本读不明白,好不容易抵达车上了,又得匆匆赶去车站,这起事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半点都没搞懂。
第56章
但是这也没关系——堵在车站前最后一个路口前,她开始安慰自己——反正到时候给一年级的两个同学简述事件情况的时候,她就可以顺水推舟地好好读一遍简报了,没关系没关系。
她轻快地想着,而这点轻松下一秒钟就消失无踪了。
被拥堵的车流逼迫着第无数次踩下刹车,惯性会带动着她的身体直往前冲。领带压在了喇叭上,突兀响起的鸣笛声让她变得像是个暴躁又没耐心的司机。梦子慌忙坐直了身,希望这副端正的姿态足以抵抗周围车内投来的嫌弃目光。
也是在这一刻,她意识到了两个重要的坏消息。
其一,她不认识秤金次,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另一个坏消息当然是,她也不认识星绮罗罗。
第30章 规则违反
眼下的现实情况似乎很糟……不对,根本就是糟透了。
在这个紧迫关头,梦子不合时宜地在脑海中开始做起了算术题——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合时宜。
飞快地探出窗外瞄几眼,再看看导航app上的剩余路线,可以确定的是,她距离最近的车站出口还有一百米。如果继续以此刻的乌龟速度行进,约莫八分钟后可以挪动到车站前。
也就是说,她还有整整八分钟的时间可以用疯狂补习一下秤金次和星绮罗罗是何许人也!
这点时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之是一秒钟也不能浪费了。
赶紧先掏出笔记本,但里面并无相关内容,只写到和伊地知进行了基本的交接工作。梦子又瞄了瞄车外,堵得水泄不通的窄窄单行道看来一时半会是不会发生变化了。她小小地纠结了半秒钟,没有把车熄火,只是用力踩住刹车,探身去拿放在后排的笔记本电脑。
先前伊地知给到她的交接文件全在电脑里,想必学生名册也在这些文件之中吧。可问题是,上车的时候为什么要把电脑放在后排呢?她真搞不懂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梦子费劲地伸长手臂,恨不得把整个人抻成拉面才好,关节都快要脱臼了,可指尖与电脑指尖总存在着那么一点微妙的距离,怎么也碰不到。安全带把上半身紧紧固定在了座椅上,勒得她快要喘不上气了。
要是能够回到过去的话,她绝对不会再随便乱放电脑包的——更加不会把它放在里驾驶座最远的斜对角位置上!
当然了,回到过去这种好事仅仅只能局限于想象而已,显然是无法付诸实际的,她的懊悔也全然派不上用场。
眼下的实际情况是,她与电脑之间就差了一厘米而已,且这一厘米她实在是无法克服。她不得不又纠结了半秒钟,顶着前所未有的强烈罪恶感,动手解开了安全带。
这绝对不是一时冲动作祟。思来想去,梦子还是觉得,就是这条安全带局限了这最后的一厘米。
没事的,没事的,只是解开一小会儿而已,肯定没事。她开始这么安慰自己——称之为自我洗脑也无妨。
等拿到东西了,她立马就会当回遵守交规的好孩子的。况且现在情况特殊,所以只是小小地违反一下规则,怎么想都没关系……吧?
这番洗脑是否真的派上了用场,倒是不好确定。反正梦子已经开始行动了。
一点一点,向后挪动身子。果然限制了她的行动范围的罪魁祸首正是安全带,现在她的指尖已经能碰到电脑包的提手了。只要再靠近一些就好了——
梦子确信自己精准抓住了电脑包。
她也可以确认,在她握紧右手的瞬间,窗外的车流也在缓缓后退……啊。不对!
是她的车正在向前滑行!
刚才注意力完全集中后排的电脑上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脚上的力气正在一点点松懈。她赶忙抓起电脑包,借着转身的惯性把它丢掉了副驾驶座位上,顺势踩死刹车,恨不得把这片结实的铁皮踩到凹下去才好。
意料中骇人的碰撞声并未响起,车顺利地在最后一刻停住,白底绿字的牌照只差两厘米就要碰到前车的车尾了。这可真是足以媲美商业电影俗套套路的惊险反转。梦子很不争气出了一身冷汗,仍心有余悸,搭在方向盘上的手都在抖个不停。
真不敢想象梦里的她可以在没有驾驶证的前提下一边睡觉一边开车,即便这只是个梦,想来也有够吓人的。
能顺利地在恰到好处的紧急时刻停下车,这绝对是今日难得的幸运。更幸运的是,前车的车主似乎也没有发现后方的车和他贴得相当紧,他正在驾驶座位上摇头晃脑个不停,应该是在听什么闹腾的歌曲吧。
总之,没有造成巨大事故,想要的东西也顺利拿到了,就算过程异常艰辛骇人,也全都无所谓了。
只要结果是好的,那就一切都好!——她想起了这句谚语。
自我安慰难得地派上用场,梦子松了口气。紧密的车流直到这会儿也还是没有疏散开,正好能趁着这点空档打开电脑。
戳戳电源键,屏幕并未如意料得那样亮起来,黑漆漆的屏幕只映出了她茫然困惑的表情。再试着长按一会儿,居然还是没有半点变化,听不到零件运转的声响,就连散热板摸起来都是冷冰冰的。
如此冰冷,就和梦子现在的心一样冷。
所以,电脑这是坏掉了吗?但上车前不还是好端端的吗?
赶紧阖起电脑,不再去看屏幕上映出的呆滞面孔了。
第57章
实不相瞒,她已经无心去琢磨这台老旧电脑究竟出现了怎样的故障——反正她也想不明白。
她只是忍不住想,既然电脑都没办法打开,那么自己刚才努力伸手拿包,甚至还为此触犯了交通法规的行为,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意义?
这个问题实在也不方便深想,一旦琢磨起来只会害她心情复杂,她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是在对现状气愤还是懊恼了。
手机也是在这个时候震动起来的,响得如此突兀,梦子很不争气地被吓了一跳。
偷瞄一眼,亮起的屏幕上赫然跳出了“伊地知洁高”这几个字,是他发来了短信。
可能是这条短信并不怎么短,在预览界面内并没有露出正文内容的半个字,只有空荡荡的一个白色窗口停留在锁屏界面上。她心虚地喘了好几口气,看着屏幕飞快暗淡下去,还是没敢去点开这条消息。
就当她是个窝囊废好了,可她实在不希望在这个时候收到伊地知的消息啊……
梦子真的不想去猜他发来短信的用意,可大脑还是自顾自转了起来,琢磨着一切可能性。
譬如像是,伊地知想要确认她是不是接到了秤金次和星绮罗罗?
又或者是两位同学在车站苦苦等待良久都没有见到辅助监督的踪影,气呼呼地向伊地知奉上了投诉,而他正是要将投诉话语转达到自己的耳边?
考虑到眼下正是执行任务的关键当口,这些绝对是他最有可能向自己确认的事了。
……不管是哪种可能性,她全都好不想面对。
伏在方向盘上,梦子无比颓废地这么想着,叹气声已然填满了车厢内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引擎转动的声响也像是在为她感伤了。
感伤归感伤,就算再怎么不想面对现实,她还是得面对现实才行。而且不能再拖延了,现在她就得拿起手机解锁屏幕,屏住呼吸,点开这条也许象征着灾厄到来(倒也没到“灾厄”这个等级吧?)的短信。
「伊地知:有栖小姐,两位一年级同学的联系方式如下,请查收,我已和他们简单说过今日的安排,届时您直接联系他们。先前忘记及时和你同步,想必也给你造成麻烦了吧。真的非常抱歉。」
在这段文字的下方,赫然正是秤金次和星绮罗罗的号码。梦子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
居然不是监督工作或是怨念传达,而是切切实实的帮助吗?甚至来得这么是时候,绝对是天降支援没错了!
梦子兴奋地对着空气猛锤了好几拳。要不是驾驶座太过狭小,她真的要在这里跳起舞来了。
啊——谢谢您,神明大人。也谢谢您,伊地知大人!
她迫不及待,在心中大声呼喊。
也许是她的心声一不小心变成了切实的声音,又也许是她不小心按到了语音转文字之类的辅助按键,梦子好不容易从这巨大的欣喜之中抽身出来,正想着给伊地知送上一条感谢的回复,却发现屏幕上已然出现了一条由她发送的消息。
「arisu:啊——谢谢您,神明大人。也谢谢您,伊地知大人!」
这条消息在八秒钟前发送,一旁小小灰字显示为“已读”。根本来不及撤回——甚至连为此尴尬的时间都没有,手机又振了振。
是伊地知的回信来了。
「伊地知:有栖小姐,您这是……?」
省略号意味不明,他想表达的意思也同样不明。梦子也不愿意想得太多,但总感觉手机那头的他肯定露出了“我很不安”的表情,正如现在的她一样。
「arisu:……对不起,我的键盘出了一点问题。」
「伊地知:了解。没关系。祝您今日工作顺利。
「arisu:谢谢您的谅解。也祝您一切顺利。」
默默收起收起,梦子感觉大脑前所未有的空白,一无所有到了连尴尬的心情都生产不出来的程度。
为什么心里的想法会切实地变成短信回复呢?她一点也想不明白。难道在某个瞬间,自己又忘记重要的事情了吗?
……算了。
最烦心的危机已经解除,眼下没有什么再值得让她烦心的了。只要结果是好的,那就一切都好。
想着这句谚语,抬眸望向车外。狭窄的单向车道已然变得空空如也,一眼就能望到道路尽头,后方同样空荡一片,只余下她的黑色轿车停在柏油路面上。
数秒钟前拥挤的车流,仿佛从来都不曾在这条单行道存在过。
第31章 贯穿伤口
一路顺遂地抵达车站前,梦子才拨通了伊地知给她的电话。
本着“一切随机”的公平想法,她闭着眼随便在两个号码中戳了一个,惴惴不安了好一会儿,直到电话那头响起相当粗重的男性声音,她才确信自己拨通的是秤金次的电话。
转职到咒术高专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和学生单独进行沟通,要说不紧张的话绝对是谎话,但梦子也知道自己根本没必要紧张——拜托,她才是长辈嘛。
总之,先把早早准备好的简短自我介绍说出口,再向他们确认一下现在所处的位置。一边讲着电话,她一边四下张望着,幸运地一眼就在车站出口的大门旁见到了拿着手机的壮硕青年。
按照年龄来说,秤金次其实完全是能挤进“少年”的行列之中的,但看着竖在眼前怎么也无法忽视的巨大块头,梦子实在没办法把少年这个词和他联系在一起。星绮罗罗就站在他身边,盯着门框的一角,看起来像是在发呆,也不知道他此刻正在想什么。
第58章
他大概是很久没修剪过头发了,刘海长长地耷拉在眼前,鬓边的碎发也盖住了耳朵,发梢染成了一点点绿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种水生动物,和秤金次一样没穿校服,光是站在那里,就足够看出和路人的不同。
大多数咒术师都会有与普罗大众格格不入的既视感,但梦子自己其实也说不出这种不同是具体是怎么回事。她摇下车窗,向他们招了招手。
“哇,还真是新来的辅助监督呢!”
星绮罗罗靠在驾驶座一侧的车窗边,也不急着上车,只是好奇地盯着梦子,感叹了一句。
“五条老师这回总算是没有骗人了。”
这话说的……
梦子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主动伸手帮他们拉开了后排座位的车门,随口嘀咕了句:“他的信用度很低吗?”
“五条老师呀?没错,他在小事上信用度非常低。哎,小金,你先坐进去。”绮罗罗推着秤金次上车,“不过大事上还是能信任一下的。”
“是吗……”
那么“大事”和“小事”又该怎么区分呢,这两者之间的界限究竟是什么?
梦子忍不住在心里琢磨着,但并未将疑问说出口。她知道自己正在思索着愚蠢的问题,当然不会好意思在绮罗罗的面前吐露自己的笨蛋念头。
至此,她今天的工作算是顺利地完成了第一阶段。尽管中途相当不顺利,但想必接下来一定不会再有什么大问题了吧。
梦子无比自信地这么想着,驱车驶入宽阔的四车道,顺势把装着事件简述的文件夹递给了绮罗罗。
“本次的事件大致就如文件中描述的那样,两位可以提前了解一下。”她说,“现在,我们要去的地方正是……”
“呐呐,有栖小姐,我们能先去药妆店吗?”
绮罗罗忽然靠近了过来,抱着驾驶座的头枕,像是害怕她听不清似的,特地与她贴得特别近。而秤金次从上车开始就一直盯着手机,没和她说过半句话,不知是什么如此具有吸引力,梦子实在搞不明白,只好专心去听绮罗罗的话语了。
“你看嘛,我新打的唇钉发炎了,超痛的。”他指着嘴边的两颗银色唇钉给梦子看,可怜兮兮地努着嘴,“要是不赶紧吃点消炎药,我的嘴就要烂出洞了。”
时速表的指针一点一点向右偏转,这种时候实在不便分心。梦子只飞快地瞄了一眼,果然绮罗罗的嘴角红肿得厉害,光是看着就叫人觉得牙酸。
“可以的。”反正只是绕路去趟药妆店而已,不算是什么大事,“不过,绮罗罗同学,出于安全考虑,你最好还是坐回到位置上。不要忘记系好安全带。”
“诶,我都坐在后排了,就不用系了吧?”
他眨了眨眼,有点不太情愿似的。
关于后排乘客为什么必须系上安全带,梦子觉得自己应该是知道原因的,可她这会儿连半点都想不起来了,脑袋空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公式化地把刚才的叮嘱重复了一遍。
既然后排安装了安全带,那当然意味着这是必要的啦——她甚至还想这么说。不过这句话实在是有点太过没有礼貌了,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可能是她的劝说实在太过枯燥,绮罗罗一动不动,还是保持这幅有点别扭又好像有点亲昵的姿态靠在驾驶座旁,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偶尔也会扭头看看梦子。
“有栖小姐,你也打了洞呢。”他发现了梦子耳垂上的小小洞眼,“我觉得耳洞愈合起来比其他地方快多了,而且一点也不痛,你说是吗?”
“……是的。”
支支吾吾的回答。
被绮罗罗的好奇目光注视着,梦子实在羞于承认,但她确实想不起打耳洞时的感觉了,当然也记不得这个贯穿伤口是怎么一点一点愈合的。
不过,心甘情愿地添上两道伤口的原因,十之八九是因为想要戴上漂亮的耳饰吧——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理由了。
又照了会儿镜子,大概是终于看够了镜子中的自己,绮罗罗终于乖乖坐回去了,但安全带还是在梦子的又一次提醒之下才系上的。
有些像是报复似的,他用手臂碰了碰秤金次,叫他也赶紧系好安全带。
“你这么大块头,要是出事的话,死亡概率说不定会更高。”他煞有介事般说着。
秤金次完全没把这番无厘头的发言放在心上:“非要说生存概率的话,我一定会是这里所有人中生存率最高的。”
“真是自信呢秤同学——”绮罗罗故意挥动着手中的文件夹,扬起的风把秤金次的头发吹得略微凌乱,“别盯着手机了,快看卷宗。”
“你念出来吧。我在听。”
“哦。”
绮罗罗的这句应声不情不愿的,果然紧接着的是他的抱怨。
“天天都在玩麻将,小金你都不觉得腻吗?”
“等我玩到积分排名全国第一的那天大概就会腻了。”
“好嘛好嘛。”
难怪秤金次一上车就盯着手机,原来是在打麻将吗?没想到现在的高中生喜欢的是这种类型的游戏。
梦子心中的这个不解之谜总算是解开了。她顺便也想起来了,最近似乎确实是上架了一个新的麻将游戏,前不久经过秋叶原的时候还看到了大幅的宣传海报。
至于游戏叫什么名字,她当然是一点都没有印象了——对于有栖小姐来说,还能记住麻将新游戏上线,这已经是分外难得的事情了。
第59章
正好由绮罗罗念着事件简报,她也顺便分心听了一下。
其实这起事件算不上太过复杂。咒术师菱田家六岁的次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消失无踪,直到现在都不见踪影,同时「窗」在该区域探测到了异常的咒力波动。考虑到那孩子尚且不会使用术式,似乎也还不明白咒术的真谛,初步的猜想是其遭遇了诅咒。
就是这么简单的起因及现状,但性质确实复杂。梦子默默听到最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只派了一年级的学生去处理这起事件。
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会请至少一级咒术师进行第一轮的调查,视后续情况,说不定还要派出更专业的咒术师才行。
不过,她只是个小小的辅助监督而已,现场的调度和她完全无关,她也根本不懂人员配置这种复杂的问题。还是别对上头的意见指手画脚了吧。
梦子正这么想着,身后的绮罗罗却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他下意识地又想向驾驶座的方向靠过来,却被安全带拉住了,只能努力伸直手臂,无比焦急地拍着她的肩膀。
“啊——我们错过药妆店啦!”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刚刚才擦肩而过的药妆店已经彻底消失在后视镜的角落里了。
梦子干笑了两声,搭在肩膀上的双手简直如同对她的问责。她偷摸摸向前靠了靠,恨不得把整个身体都贴在方向盘上,连眼睛也只能别扭地眯起来了,因为她心虚得根本不敢与镜子里的绮罗罗对上视线。
“抱歉……真的特别特别抱歉。”她讪笑了几声,“不过药妆店到处都是嘛,用不着多久就能遇到下一家店了,对吧?”
绮罗罗噘着嘴:“有栖小姐,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请求太麻烦了?
看着如此委屈的表情,梦子罪恶得都想跪下来向她谢罪了,硬着头皮笑得尴尬:“没有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我只是……”
……真不想承认,其实她把要去药妆店的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呃,只是一不小心把油门踩得太重了,所以才……嗯。总之就是这样。”她磕磕巴巴地说着,这句生疏的谎话害得她的语言中枢也变得贫瘠了,“你帮我一起留意一下吧,好吗?我不太擅长分心去做事,难免会忽视掉路边店铺的。”
“现在我们旁边就有一家药妆店。”
“啊是吗?”
她居然又一次完全忽视了药妆店的招牌。
但好消息是,这回她的反应还算快。
奋力踩下刹车,在骇人的摩擦声与惯性消失后,车完美地停在了距离药妆店二十米远的地方,后车牌堪堪与店铺的落地窗齐平。四舍五入,她这也算得上是把车停在药妆店门口了。现在总算是有脸面对绮罗罗了。
“我在车上等你。”她默默抹去额角的薄汗,“尽快回来,可以吗?毕竟还有事件等着你们调查呢。”
“收到!没问题!”
绮罗罗竖起两根手指,冲她比了个敬礼的手势,拉着秤金次一起下车。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店内,梦子才猛松了口气。
自信得太早了……今天真是怎么都不顺利呢。
第32章 残秽调查
“有栖小姐~”
绮罗罗喊她时,轻悠悠的语调很像是在唱歌,有种莫名的欢快感。他到底是在为了什么而高兴呢,难道是因为对即将处理的事件充满了期待吗?
说真的,梦子猜不出来。她也没觉得多高兴——毕竟今日只是一如既往的平凡一天而已。
“买到想要的东西了吗?”她随口问道。
“买到了哟。”绮罗罗挥了挥手里的消炎药膏,“而且还买了别的东西。”
说着,他把手里装得满满当当的购物袋放在了副驾驶座上。梦子并没有特意去看,但从袋子边缘露出了零食包装袋的彩色一角,再一联想到购物袋放下时里头发出的沙拉沙拉的声响,她合理推测袋子里装的全部都是零食。
虽然有的药妆店确实是会售卖饮料和零食没错,但为什么要在这里买呢?没记错的话,药妆店的零食可不便宜。她开始替绮罗罗的钱包感到心疼了。
“正好遇到打折了,所以买了不少。”关上车门前,绮罗罗从购物袋里抽出了一支巧克力,塞到梦子手里,“呐,送给有栖小姐,谢谢你专门为我绕路。”
“唔……也谢谢你。”
她迟钝了一下,这才诚惶诚恐地接过巧克力,包装纸上是一只红色的海龟畅游在巧克力的海洋中,构图荒诞却又可爱。
肚子完全不饿,现在也还没有吃甜食的心情。梦子把巧克力放进口袋里,重新回到路途之上,抵达菱田家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再看一看事件简述。菱田家并非什么历史悠久或是传承深厚的家族,是直到近几代才成为咒术师的“初心者”,自然不会拥有豪华的古旧宅邸,一家人就住在远离市中心的三层小屋里,此处离本区最好的私立小学只有五分钟的步行距离,那所小学正好就是失踪的次子所就读的学校。
“那孩子有咒力也有术式,未来十之八九会走上和父母一样的咒术师道路。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把小孩送到最好的私立学校去读书?简直就像是在为孩子谋求一个更好的、非术式的未来嘛。”
在敲响菱田家的大门前,绮罗罗忽然这么说道。
第60章
这句疑问大概只是他的好奇在作祟。
听他这么说了,梦子也意识到了这点违和感。她想了想,可惜没能想到合适的答案。
身为他们之中唯一的长辈,却连学生的疑惑都没办法解答,这可真是太丢脸了。梦子尴尬地笑笑,打算用沉默把这件事敷衍过去,恰在这时听到秤金次说:“上最好的学校不意味着谋求非术式的未来,也许只是想要孩子度过一个轻松且优秀的童年。而且这不是今天的重点,没必要把事情复杂化。”
“好好——”
绮罗罗不情不愿地拖长了声应着,把这点多余的好奇心完全收了起来。梦子也不由得松了口气——自己的无知没有展现出来就好。她抬起手,轻轻叩在门上。
菱田家的大门泛着松木般的浅棕色,实际上却不是木制的,坚硬得很像是包了一层铁皮,指节敲打在上头,被反弹过来的冲击力撞得差点散架。梦子努力藏起惊愕表情,飞快地收回手。她想自己已经把门敲得够响了。
门的另一端最初是空无一物的寂静,而后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凌乱地向他们迫近。
伴着吱呀一声,敞开的门缝露出男人焦急的面孔,充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她,满怀期待般紧握她的手。
其实梦子并没有认出他是谁,单凭年纪判断,他大概就是失踪孩子的父亲了吧。记得他好像是二级咒术师,名字叫……叫什么来着?
算了,就叫他菱田先生吧。
菱田先生的手冷冰冰湿漉漉,像是刚抓了一把雪。
这个季节早已没有雪了,梦子相信他应该只是紧张到手脚冰凉了而已,就连指尖也颤抖着,正如苍白的双唇,看起来总像是要吐露些什么激动话语似的,可视线却忽得一转,落在她背后的绮罗罗与秤金次身上。
慌乱的视线很突兀地变得僵直,他的嘴角还在抽动着,拧成愤恨的模样。他倏地甩开了梦子的手,暴怒而起。
“为什么只找了学生来调查啊!”他大叫着,头发都炸开了,“我的孩子失踪了,起码要让一级咒术师负责才行。就这两个——”
他竖起手指,颤抖地指着绮罗罗和秤金次,恼怒得连面孔都扭曲了。
在他说出更多不动听的话语之前,梦子抓住了他的手,一点一点压了下去。她依旧保持着礼貌的笑意,尽管她一点也不想对眼前的男人予以过多的礼貌。
虽然她自己也觉得本次任务应当让等级更高的咒术师负责,但这并不意味着她非要站在这里乖乖接受他人嫌弃。
“您知道的,最近诅咒高发,咒术师都在连轴转地工作。同样,您也该知道,我们咒术高专的学生向来是很优秀的。”她用力按住菱田挣扎的手,笑眯眯的表情变成了真切的笑声,“还是说,您对于高专的人员调配有任何疑问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替您转达给校长。”
校长叫什么名字来着?算了,也想不起来了。
菱田先生终于冷静下来了。但不是因为梦子这番近乎要挟的话语,而是他的夫人投来了冰冷的、痛苦到近乎绝望的隐忍目光。她拽住他退到后方,向他们道了歉。
“各位请进来吧。”她始终垂着眼眸,“如果有什么想要知道的话,直接问我就好。”
总算是顺利地走近了菱田家。事件调查的分工,也早在车上就决定好了。秤金次会和菱田夫妇确认问询一些细节,房屋内部的调查则交由绮罗罗负责。在他们看来,这些也是很有必要的工作。
至于梦子嘛……说实在的,这种时候身为辅助监督的她应该坐在车上耐心等待的,能被请进家中属实是意料之外。所以她的工作便成了一边啃曲奇一边喝茶,顺便旁听菱田夫人和秤金次的对话。
哎,这可不是偷懒——梦子愿将自己此刻正在进行的“工作”称之为养精蓄锐和日常监督。
曲奇似乎是手工烤制的,又松又酥脆,总让人不由得联想到用甜味糯米粉压出来的老式点心。茶是用滚烫热水泡的,格外苦,她不爱喝,只浅抿了几口,就再也没有拿起过茶杯。
在咔嚓咔嚓的咀嚼声中,秤金次和菱田夫人的声音几乎被盖得彻底。梦子努力想要听清他们的对话,却只能听到寥寥几个字而已。
挂在墙上的鹿头正在注视这个家,黑色玻璃球做成的眼珠会倒映出她的模样,但却是更扭曲的姿态。远远望过去,她的脸被放大成了浑圆的模样,身子则是小小地缩在头颅下面,金色眼眸衬在深黑背景中,浅得几乎看不出颜色。
就像在照鬼屋的镜子。梦子想。
吃完一整盘曲奇,他们的对话也谈到了尽头,完全不知道他们说了点什么,幸好秤金次分享了一些关键信息给她。
“那孩子平常都是独自放学回家的,偶尔会和朋友去小公园或是河堤旁玩,平常玩耍的范围不会超过近旁的那条河川,因为父母叮嘱过他,河对面会有可怕的诅咒。”
“是吗……”梦子似乎想到了什么,赶忙翻开文件夹,“昨日「窗」所观测到的咒力波动发生在河对岸约一公里外的地方。菱田家的次子照理说应该不会去那里。”
“所以,要么咒力波动和这起事件没关系,要么事件的关键就在河对岸。眼下只有这两种可能性。”
他的推测不无道理。
梦子了然般点点头。接下来怎么行动,就得看他的想法了。不过咒力波动的发生地总是要去看一看的。她默默在导航地图中添上了这个新地点。
第61章
“我们先去这个地方看看吧,怎么样?”
绮罗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举起了手中银色的硬币给大家看。
硬币上没有数字和年份,也并未任何花纹,只刻着小动物的图案,背面则是某间连锁商场的标志。
这似乎是游戏机的代币。
“准确地说,是娃娃机的代币。”绮罗罗拍了拍手里的玩偶,这是一只穿着背带裤的黄色小鸡,“代币藏在玩偶的口袋里,玩偶被藏在了抽屉里。我在上面发现了一点残秽,估计是用了咒力或是术式抓上来的吧——这可是作弊呢。”
说着,绮罗罗吐了吐舌头,看来是真的很嫌弃作弊行为了。
“甚至把娃娃藏起来,看来菱田家管得很严呢。”他由此得出结论。
“菱田夫人刚才并没提到过娃娃机或是自家家教的事。不过这种事确实不是轻易就会告诉旁人的。”秤金次的呼气声听起来很像叹息,“那就去看看吧,娃娃机。”
“了解。”
终于轮到自己正经工作的时间了。
感谢菱田家的曲奇和热茶,现在梦子无比精神,甚至可以算得上状态极佳,没有依赖导航都能顺利找到娃娃机所在的商场——这主要是因为商场里菱田家和小学都很近,正好就处在两个地点的中间。
娃娃机的本体也相当好找,就在商场一层的南侧角落里。只是他们来得太早,店铺尚未开门。
耐心地等待十分钟。黯淡的店铺会亮起鲜艳而眩目的灯光,从广播中露出的音乐轻快而童真。梦子只是失神了一瞬,绮罗罗和秤金次居然不见踪影了。她差点因此化身成丢了孩子的保姆,焦虑到都想跳起来了,幸好绮罗罗向她招了招手。
“找到线索了哟。”
他的手一甩一甩,梦子莫名想起了花园鳗——一种竖着从海底探出上半身的鱼。
“这个残秽……是咒言术式留下的痕迹吧?”
第33章 金色眼眸
红色、黄色、蓝色,还有紫色,杂乱的灯光围在梦子的脚步跳舞。顺着灯光而来的方向望去,便能看到那硕大而浑圆的、似乎只会在迪斯科舞池里出现的霓虹灯球,却挂在了娃娃机店铺的天花板上。
它转呀转的,久久都没有停下。
踏着不停变换的灯光,梦子向绮罗罗靠近了些。
他们就站在一台娃娃机的旁边,隔着透明的亚克力板,能看到机器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小鸡玩偶,高高地垒在一起,如同小山,一时也数不清究竟有几十个还是几百个了,肉眼可见的每一个都和绮罗罗在菱田家找到的款式相同。摇杆和按键上留有类似墨迹般的扩张型痕迹,梦子认出这是使用过术式之后遗留下的残秽,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为什么说这是咒言术式的残秽呢?到底是哪一点在佐证着这个事实?
她莫名有些紧张,杂乱的心跳几乎有种心脏将要沉入躯体深处的恐惧感,梦子不得不按住胸膛,重新在掌心中鼓动的心跳足以让她确定刚才的恐惧只是空穴来风。
别因为有栖家是使用咒言的诅咒师,就对“咒言”一词敏感不已。
她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
这么想着,无论是紧张还是恐惧,居然都一点点减少了,于是她也能平静地问出自己的疑问了——为什么断定眼前的残秽是咒言术式的疑问。
“看不出来吗?”
秤金次以一种很不解的语气问道,仿佛天才正在看着蠢材。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身为天才的他不吝赐教,不等蠢蛋梦子露出尴尬且抱歉的笑容,下一秒就给出了解答:“咒言术式的残秽,通常呈现出类似文字破碎的形状,就像这样。”
他指着地上最大块的那滩污渍。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污渍看起来如同“我”字上下切半,又各自转了一百八十度,笔锋的末端长长地延伸着,诡异又难看。
梦子歪过脑袋,想要分辨出地上的其他污渍对应什么文字,可看了好久也没琢磨出来。这有点像是益智类小游戏,看不出端倪说不定只是因为她太过愚笨了。
“所以……”第五次尝试解密无果,她问秤金次,“咒言的残秽痕迹和使用术式时所说的话语会有关系吗?比如说了‘跟我走’,地上就会留下‘跟我走’的字样之类的?”
“没有关系,痕迹是随机的。有时候能拼出一个完成的字,但多数时候只是文字的碎片而已。”他说。
“哦——”恍然大悟了。
明明自己正是咒言师的后代,却连这么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真是有够丢脸的。总之先拿出笔记本,把这一知识点记下来吧。
梦子翻到笔记本最新的空白一页。如此空白,连钢笔印下的压痕都不曾存在。她恍惚了一瞬。
似乎……这页不该是空白的。不久之前她在本子上写了一句话。
所以不久之前到底是多久之前,她写下的到底是什么话语?
想不明白,答不上来。恍惚之时,忽然听到了绮罗罗的声音。
“您也是从高专毕业的吗?”
他的询问多少有点突兀。梦子反应了两秒,才点点头:“是的。”她补充道,“但我就读的是京都高专。”
绮罗罗发出了长长的“啊——”一声,也好像恍然大悟了,眯眼睨着她,恶作剧似的对她狡黠一笑。
第62章
“有栖小姐,上课没有认真听讲吧?”他说这话的语气简直像在幸灾乐祸,“关于残秽的相关知识,一年级就已经教过了。”
“嗯——”
梦子尴尬地抿起了唇,这句应声听起来也像是自嘲的苦笑。
出于尊严考虑,她真的很想说出些狡辩的的话语,譬如像是“其实我只是在考考你们”或是“啊我们那时候还不会教这么重要的知识”之类的。但这么明显的谎话,她既说不出口,又担心是不是会被绮罗罗揪出错误。
于是,她能给出的答复,也就只剩下灰溜溜的一句“是呢”了。
感觉自己身为长辈的尊严快要被消耗殆尽了,幸好接下来还能有挽回的机会。
除了孤立在机器上的残秽以外,娃娃机本身并没有其他特别之处了。店内的各个角落都装满了摄像头,梦子顺利且轻松地就要到了昨日午后直到傍晚的监控。
至于是怎么要到的,说实话她完全没印象了。保不齐是她的人格魅力发挥了作用吧。
“昨天晚上有个摄像头坏掉了,可能没法拍到您想要看到的。”店员一脸抱歉地说。
“没关系。”
打开监控录像,八个画面同时运作起来。打开倍速,屏幕上空空如也的店铺倏地挤满顾客,又倏地走空,如同潮起潮落。失踪的菱田家次子是在临近傍晚的时间步入监控范围之中的。这孩子径直走向装满小鸡玩偶的那台机器,他的目的地如此精准。
目标出现了!
重新把监控视频调回到原倍速。画面中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如此缓慢而迟钝,让人无所适从。
但最无所适从的——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是第三摄像头捕捉到的一个顾客。
他就站在那孩子的正前方,只隔了两台机器的距离而已,不停动着摇杆,娃娃机的爪子无意义地晃来晃去,自然是什么也没有抓住。而他只是盯着眼前的娃娃,仿佛漫无目的,视线却直勾勾的。
也许,他的视线透过了透明亚克力板,正在注视那孩子吧。
最开始,梦子以为这人是位女性。这么认为的理由其实相当肤浅,完全是因为画面里的人留了一头过肩的金色长发。
监控画质不佳,但也能看出这头金发被打理得不算特别漂亮,很随性地披在肩头,盖住了过宽的肩膀。直到他走到另一个摄像头的范围中,才注意到他壮硕的体格。这样的身材比例,显然是男性才有的。
他戴了口罩,军绿色的鸭舌帽盖住了大半张脸。当他走向店外时,菱田家的那孩子也停下了手上的所有动作,麻木地、如牵线木偶般远离娃娃机,却并未走在他的身后,而是绕了一个巨大的圈,从后门消失了踪迹。
如果能拍到这男人的正脸,那该有多好啊——梦子在心里祈祷着,越想越觉得焦躁。
似乎就是在她的急躁心情飙升至顶点时,画面中的男人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金色深邃的眼睛注视着摄像头。
这双眼睛在片刻后才慢慢眯起,眯成了纤细的一条,纤细得再也看不清眼眸的颜色。
微不可察地,他的口罩动了动。
下一秒,这片画面中就只剩下一片闪烁的灰色雪花了,“信号中断”的红色字样从正中央跳出。
“然后监控就坏掉了。”工作人员指着这块画面,无奈地摊着手,“直到现在都还没修好。”
“是吗……好,我了解了。”
梦子扯了扯嘴角,重新开启播放倍速。但再往后的监控片段,就没有什么值得看的内容了。她关掉窗口,一抬头,才发现秤金次和绮罗罗都在盯着她看——甚至已经超脱了简单的“看”,都能算作是一本正经的端详了。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难免觉得不自在。梦子缩起肩膀,真想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最小。
这么美好的愿望,自然不可能轻易实现。他们依旧盯着她,探寻般的疑惑目光愈发不加掩饰。
“……怎么了吗?”她忍不住了,出声问道。
“突然发现——”
绮罗罗俯身,贴近她的面前,鼻尖几乎都块碰在一起了。从他的眼眸中,梦子能够看到自己。
和鹿头标本的玻璃眼珠不同,绮罗罗眼中的她并不扭曲,而是等比例的倒映,真切却也遥远。
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呢?她忽然很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了,但他的话语已经来到耳中。
“我发现,有栖小姐的眼睛也是金色的。”他好像笑了一下,“很特别。”
梦子也想露出笑意,但她只勉强扯动了嘴角而已:“你是想说什么呢?”
绮罗罗笑了——这会是真切的笑,而不是“好像”。
“没什么,只是我的小小发现而已。”他轻呼了一口气,自在地抻着手臂,“真好啊,金色的眼睛。我长到这么大,也只见到过有栖小姐您有着金色眼睛哟。”
“可是你现在也年纪不大呀宝贝。”
估计是一时的慌张在作祟,如此亲昵的称呼居然都脱口而出了。
梦子被自己尴尬到头皮发麻,恍惚之间似乎感觉到秤金次瞄了她一眼,可当她转头看去时,他已看向了别处,脖颈不自然地拧着,怎么看都好像透着些许躲闪的意味。
到底是在躲什么呢?
猜不出来。但她终于冷静些了。
“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小小的相似就衍生出多余的怀疑,好吗?我会伤心的。”
第63章
耷拉着嘴角,她努力演出失落模样。
“但确实是个不错的调查方向。我们接下来就跟着这条线索走吧。”
自己成功打消绮罗罗的疑虑了吗?她不知道。
她不认识画面中的男人,只有这才是梦子唯一知道的。
第34章 诅咒等级
金眸金发的嫌疑人,特征鲜明且目标明确,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抛开这家伙貌似会把事件的嫌疑引到自己身上不说,梦子觉得这起事件的调查进展得还算顺利。就在她自信满满地——也可以说是理所应当地觉得接下去的一切也会这么顺利时,他们毫不意外地遭遇了瓶颈。
娃娃机店内的监控摄像头自然只能拍摄到店内的动静,在嫌疑人和失踪男孩离开店里之后,镜头中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们的踪影了。
由绮罗罗发挥了一下他的人格魅力,要到了商场内部的监控录像,可在这些画面中也没有找到线索。从头看到尾,看了整整八遍,只见到了菱田家次子蹦跶着穿过商场一层,却不曾见到嫌疑人在监控录像中路面,当然也看不到他们一同走出时的镜头。
嗯……这算是走进死胡同里了吧。
现状让梦子毫无头绪,她的脑袋此刻正空空如也,给不出半点有价值的想法。
不过身为辅助监督,她的本职工作是支援咒术师完成任务,倒也不用过分介入“解密”这件事中。这么想着,她很快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此刻贫瘠的思想,不太专心地继续听绮罗罗和秤金次之间的讨论。
听起来,此刻他们最疑惑的,是金眸金发的嫌疑人究竟何许人也。
拥有如此特殊的相貌特征,如果过去曾经见过的话,那么一定会留有印象。——这是来自绮罗罗的结论。
既然没印象,那就是不曾见过。他刻意戴上的口罩也意义不明,毕竟花粉泛滥的季节尚未到来,最近貌似也没有什么流行性病毒。
而且,监控摄像头损坏时,他很明显说了些什么。
“咒言术式通常只能作用于生物和诅咒。对无生命的‘物体’起效,我还没有见过这种情况。”秤金次用手托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但不是百分百没可能,毕竟咒言本身就是相当复杂的一种术式。”
“所以,我们现在认定那个金色眼睛的家伙就是咒言师没错,对吧?”
“对。”
每次他们说起“咒言”这个词的时候,梦子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不自在。她当然知道自己没必要冒出多余的念头。
是,有栖家是堕落为诅咒师的咒言家族没错,但她没能继承术式,咒言和她完全没有关系——监控拍下的那个金眸金发的男人也同样与她无关。
不能只是因为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关联就兀自兵荒马乱起来吧?这未免太幼稚了。
况且,自己是有栖家仅剩的最后一个人。这个略显悲哀的事实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
只是略微恍了恍神,他们的讨论已经从“现状分析”进行到“行动决策”阶段了。
金发的咒言师无疑是重点。不过在对这家伙进行深入调查之前,还是得先去昨日观测到咒力波动的地点查看一下。
驱车前往河堤旁(果然辅助监督这份工作的本质是司机吧,梦子暗戳戳地想),放眼望去,半个人影都没见到,新造的小小棒球场地空空荡荡,倒是有只黑色小猫躺在河边晒太阳,自在地袒露毛茸茸的肚皮,丝毫不怕人,被绮罗罗摸了好几下也只是甩了甩尾巴而已。风拂过草叶,摩挲出哗啦啦的声响,仿佛流水一般。
工作日的上午,似乎注定就该是这么死气沉沉的。
梦子坐在无人的小棒球场的一角,远远看着绮罗罗和秤金次调查河岸。昨日只在某个区域之内探测到了咒力波动的迹象,想要确认具体的波动位置,这可是相当麻烦的工作。
如果根本找不到咒力波动的中心、或者这次的波动和菱田家次子失踪事件根本无关,会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呢?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身下的大地悄然颤动起来。
最初只是微弱的颤动而已,如同轿车驶过,远远地碾压出些许动静。彻底成为无法忽视的震感,是在地底传来巨响的瞬间,庞大的咒灵破土而出。飞扬的尘土盖住了它的模样,怎么也看不真切,但那肥硕的身躯当真像是蠕虫,狰狞的咒力将它包裹其中。
挣扎着站起身来,随即而来的又一波震荡把梦子狼狈地甩在了地上。这结结实实的一摔估计麻痹了痛觉神经,她怀疑自己的骨头都错位了,居然一点也没觉得疼。
失去痛觉,这可不妙啊。她暗自想。
大概值得庆幸,她现在依然能跑能跳。既然如此,得赶紧评估眼前咒灵的等级才行。快点评估。如此庞大的身躯,还有溢出的咒力……肯定不止三级,甚至超过了大部分的二级诅咒。
难道是一级吗?好像够呛。所以到底是一级二级还是三级?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数字在她脑海中不停盘旋,时而消失,又忽得出现,扭曲成奇怪的模样,好久好久都没有停下。
决定了,是二级诅咒!——她下定结论。
要是可以的话,她会更想称之为“一点五级咒灵”,可惜咒术界并没有如此模棱两可的说法。
此等级别的诅咒,交给两个一年级学生处理,真的没有问题吧?梦子不想做出太过武断的决定,远远地向绮罗罗和秤金次询问是否需要请求支援。
第64章
“不需要!”穿透了飞扬尘土的是绮罗罗的声音,“我和小金能搞定!”
“我现在就放下帐。”
“ok!请帮忙调查下那个金发咒言师的身份吧,河边也有咒言的残秽!”
“了解。”
梦子无暇停住脚步,一边奔跑着一边布下帐,急促的喘息让话语变得断断续续,幸好帐还是顺利地从天顶落下了。
“两位!”她险些忘记提醒他们了,“务必不要损坏公共建筑!”
要是弄坏了沿河步道什么的,之后免不了要和市政府的建设部门协商赔偿事宜,那可是相当麻烦的工作。实不相瞒,她真的不想再和政府人员交涉了。
不知道这句叮嘱是否顺利地送入了两位同学的耳中。深黑色的帷幕即将触及地面,她加快脚步,在最后一刻冲出帐外,但她还不能停下。
直径四百米的帐,不出意外的话足以容纳此刻的战斗了。
但如果出现意外,咒灵冲出了帐外,那么……
飞快地扫过四周,伫立在她眼前的独栋公寓楼如此瞩目。要说哪里最容易遇袭,无疑就是此处了。
避免潜在的不必要伤亡,所以接下来得先疏散这栋楼里的住户才行吧——啊,这也是有够麻烦的工作!
光是想一想,梦子都要咬牙切齿了。倒不是她有多讨厌这类工作,只是繁杂且紧急的事情全都堆积在了一起,急不可耐地迫使她往前走。在心里盘算了半分钟,她果断拨通了伊地知的电话。
“如果您现在有空的话,能帮我查一个人吗?他的照片我马上就发给你。”
她急匆匆对电话那头的伊地知说,独栋的住宅楼一点一点向她而来。
“请您尽量往‘咒言师’这个方向调查,与之相关的任何信息都可以。拜托您了!”
如此毫不留情地把无暇顾及的工作丢给别人代办,多少有点不道德,但伊地知真不愧是史上最优秀的同僚,没有半点质疑或是不满,干脆明确的应答声令人如此安心,反倒让梦子觉得罪恶了。
当然了,对于眼下如此紧急的情况来说,是完全没空去罪恶的。有这闲心,还不如想想该怎么疏散住户呢。
梦子下意识把手伸进了口袋里。
在笔记本里,大概有记录与此相关的小技巧,毕竟疏散事件现场的群众也是辅助监督的主要工作之一。可口袋里空空如也,别说本子了,就连纸巾也没有,她摸了三个来回,才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笔记本被落在车上的这个事实。
这不是越来越麻烦了吗?她好气恼,恼怒的对象当然是她自己。
没拿上笔记本就算了,手头居然其他什么都没有,就算是想到了有用的办法,没有称手工具也无法奏效。
要是带了打火机,那该多好——她开始胡思乱想,完全忽略了不抽烟的自己根本不可能把打火机这种东西带在身边——如果能有打火机,或是稍稍来一点火,就能触发火警警报了。绝对不会有人面对警报声还泰然处之的!
住宅楼近在眼前,急促奔跑的步伐让沉沉坠着的口袋摇来摇去,怎么也安定不下来,实在难受。梦子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了一只打火机。
银色崭新的打火机,沉甸甸躺在掌心之中,仿佛它一直都在。
在看到打火机的瞬间,自己冒出了怎样的心情呢?
是“这可真是天助我也!”还是“为什么会有打火机?”,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去考究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太大意义。
真正有意义的是,从打火机中窜出的小小火苗成功触发了警报。不想表现得太过瞩目,梦子混在了疏散的人群中,不得不放慢脚步,慢悠悠前进至安全的空地,谁也不会认为她的存在突兀或是奇怪。手机震了震,应该是伊地知的消息吧。
「伊地知:抱歉,我并未找到任何线索。或许有栖小姐你可以从其他渠道搜寻线索。」
果然是这样啊……
其实伊地知用不着向她道歉的,毕竟他又没有做错什么——嗯,怎么觉得这句话别人也对她说过,是谁说的呢?
梦子想不起来了。幸好这个问题无关紧要。
下意识把手伸进口袋里。
不知从何时起,里面又是空空一片了。
第35章 超自然情况申请表
揣着空空如也的口袋,梦子趁谁也没有注意的瞬间,偷偷溜回到了河堤边。
帐尚未解除,战斗似乎还在继续。隔着透黑色的这道屏障,无法看清里面的动静。
她等待着——很不安地等待着,暗自希望帐赶快解除,如此一来便能知道这场战斗的结果了。可又害怕屏障碎裂之后,看到的是血淋淋的战败场面,那只会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能。
令人欣慰的结局也好,凄凄惨惨的失败也罢,在尚未见到定数的现在,为此忧虑实在多余。
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干,梦子只能原地踱步。
眼下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她全都觉得不自在。
等待着等待着,现状依然如旧,她愈发觉得自己迈出的不安步伐只是在浪费时间。
在他人殊死搏斗的时候,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原地乱转,这可真的太糟了。
要是能把时间放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就好了,比如像是——
河堤边小小的警署忽然闯入视线之中。一定是因为它如此渺小,所以她才没有注意到吧。
第65章
刚才伊地知说了什么来着……让她想一想。
好像是说,关于那个金发的咒言师,可以试着从其他渠道搜寻线索?
其他渠道,这种说法就是在暗示警局这种强制权威性的机关吧。
只要有心躲避,想如隐形人一般生活在咒术师的世界中,绝非无法实现的难事。但既然立足于这片国土之上,即便再怎么小心翼翼,也一定会留下生存过的痕迹。能有权力捕捉到这些记录的,想来也就只有政府机关了。
事不宜迟,梦子立马奔向警局,但同时又必须分心兼顾帐里的动静,不得不横着身子倒退着前进,好似一只笨拙的八脚螃蟹。
算得上幸运,以这般危险的行进方式,她居然顺利地迈过了警署大门,在年轻警官无比困惑的注视之下,拿出了监控画面的截图。
“能帮忙确认下这个人的身份吗?把这张照片导入到系统中进行对比检索的话,应该可以搜寻到些什么的。无论查到怎样的信息都可以!”她摆出难得的严肃面孔,正声道,“拜托尽快,是紧急事件!”
年轻警官缩了缩肩膀,后仰着把身子贴在办公椅的靠背上,从头到脚将梦子打量了遍,表情微妙。
就这么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说:“小姐,我们这可不是在演电视剧。光凭一张只露出眼睛的照片就能确认身份,这么高科技的事情大概只有fbi能做到吧!”
他的语气有点讨人厌,轻飘飘的发言不只是在贬低她,也像是在看低自己。梦子很不喜欢。
“请问。”尽管内心不爽,表面的礼貌总是不能丢的,她平心静气地说,“使用已有的照片在信息库内进行比对,这个操作是可以实现的,对吧?”
警官晃悠了一下脑袋:“对的。”
“但如果用于对比的照片只露出了一部分,就没办法进行上述操作了,是吗?”
“嗯——”他还是摇头晃脑的,实在没个正形,“从操作层面来说,不是不行,但估计会匹配到相似的其他信息,总之肯定没办法得到最准确的结果。”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光凭一张只露出眼睛的照片就能确认身份’这件事是不可能的?”
难得的记忆力终于在最重要的时刻派上用场了,她居然精准地复述出了警官刚才说过的话语。
赶在对方尴尬到气急败坏之前,梦子决定再给到他一点压力。
“我不是想要强人所难,只是……我有特殊情况,您明白吧?”
她挑了挑眉,疯狂暗示。
“特殊情况啊——?”
话语的尾音被警官先生拖得长长的,仿佛意味不明,但他应该明白了她的意思,俯身在最底层的抽屉里翻找着,抽出一张发黄的a4纸递到梦子面前——
——《档案信息调阅申请-超自然情况专用(2005版)》
“麻烦您先填写一下吧。”
他顺手递来一支笔。
对于这张申请表,梦子早有耳闻。
这里可是东京——多灾多难的东京。“自然”的和“超自然”的,压根不存在明确的界限。
但亲自填写申请表,确实是从未有过的全新体验。过分狭窄的分隔栏和密密麻麻的文字映入眼中,看得她险些晕了过去。
冷静一下,冷静一下。梦子深呼吸了一口气。
先从申请人基本信息这一栏开始吧。
申请人职业……一般人估计不懂辅助监督是什么意思,简化一下写成助理好了。
所属的超自然类别……要不就写灵异事件吧。
咦,怎么还要填传真号码,现在真的还有人会用这么古老的通讯方式吗?真不愧是十年前设计出来的申请表。
半是认真半是敷衍,梦子勉强算是填满了表格。毕恭毕敬地双手递上,警官先生却没有多看几眼,把申请表压在了手边的一摞文件里,转头比对起了金发咒言师的信息。
小警署的电脑和高专档案室里的那台老古董似乎是同一时代的产物,运作时的迟钝轰鸣声中裹挟着热风,要等待许久许久,才能得到答案。警官还在安慰她,说着“就算检索不到任何信息也是正常情况”之类的话,听起来倒像有点像是推卸责任。
这么蹩脚的安慰自然派不上用场,而且梦子只顾盯着电脑了,其他什么声音都没有留意到。
屏幕上倏地弹出了新窗口,监控画面中不完整的面容匹配到了唯一的结果。
以利亚,三十五岁,除了出生年月与三个月前登记的驾驶证信息以外,没有更多履历,如同不曾存在过的透明人。
看呐,这不就是顺且精准利地匹配到了嘛!
梦子暗戳戳地这么想着。警官先生偷瞄了她一眼,估计他自己也在为刚才过分果断的话语尴尬吧。
如果挡住驾驶证照片上的额头与下半张脸,露出的金色眼睛与监控中的如出一辙,是看起来细细长长的形状,眼尾也耷拉着。
很莫名的,她想把自己的样貌与照片上的这张脸放在一起比较,但无论怎么看,他们都不太相像。以利亚……这个名字也很奇怪。
“他是外国人吗?”她指着空白的国籍与姓氏栏,问道,“没有姓氏?”
“就是本国的居民吧。姓氏啊?应该有的。稍等,我刷新一下……看,这就有了。”
空白栏目跳出黑色墨字,姓氏是……梦野。
第66章
他的名字,叫做梦野以利亚。
心脏猛得颤动了一下。梦子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慌乱,但此刻的慌乱感并不真切,她也不知道她是在为了什么而慌张。
这尖锐的情感是倏地闯入心中的,扼住了她的脖颈,麻痹了她的神经,呼吸沉重而痛苦,脑袋也一阵一阵地钝痛不止。她真的还在喘息吗,怎么总觉得马上就要窒息了?
如果不是有声音远远传来,她一定会彻底忘记呼吸了吧。
“哈喽,小姐。哈喽?”警官先生在她眼前不停挥手,“您还好吗?”
挥来挥去、挥来挥去。扬起的风扑打在梦子脸上,她回过神来,慌忙点头。
“……还好,还好。谢谢您的关心。”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你刚才脸都变成绿色了,真担心你晕过去。”
“哈哈,是嘛。”
绿色的脸……无法想象。
更不能想象她的深红短发和绿色脸庞搭配在一起会是多么丑陋。
梦子把手背到了身后,用力掐了好几下。麻痹的神经还未复苏,她感觉不到太多痛楚,但总算是清醒些了,匆匆从桌上抽了一张白纸,记下关于梦野以利亚的所有信息。
恰是在写完最后一笔时,帐的碎裂声在身后炸开。顾不上向警官道谢了,她直往外冲。
为什么今天总是忙忙碌碌的呢?就连这个问题也来不及思考了。
踏过帐的碎片,洒在草坪上的血渍分外醒目。死去的咒灵正在一点一点消散。绮罗罗靠在秤金次的身上,一条腿无力地耷拉着,嘴角新打的唇钉有些裂开了,正在淌血。她不必担心了,血淋淋的战败场面并未上演——不过在送他们会高专治疗的路上,梦子还是胆战心惊的,紧张到差点把油门踩穿,没有因此犯下交规简直算得上奇迹。
梦野以利亚,能知道此人的存在,应该算是不错的发现。她照例想要上报这则线索,却一直没能联系上五条悟。
他似乎不在学校里,其他人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拨打他的电话,可听筒那头只有空洞的沉默,就像把小石子扔进泥潭里,连“咚”的一声都听不到。它只会被泥浆包裹着下沉、下沉、不停下沉,正如她无数次发起的通话。
真是任性的上司啊。她想。
在见不到五条悟的日子里,又有两个孩子失踪了。与菱田家次子的消失如出一辙,周围总会有提前安置的诅咒,残秽以破碎文字的形态散落。再深入调查,不久前也有过几起失踪案,但走失的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事件由警局接手了,直到现在才联系起来。
倘若将现有的线索全部铺展开来,很容易就会发现,失踪的孩子无一例外都拥有咒力,只是术式尚未成熟。
牵扯到了众多人数,这起事件注定不是高专学生能够处理得了的了。于是负责调查的咒术师越来越多,作战会议开了一场又一场,休息时间无限趋近于零。坐在教室的一角,梦子都忘记这是自己听的第几场作战会议了。
说起来,上次会议讨论出的结论是什么来着?忘记了。
反正她连现在校长在说什么也听不太明白。
脑袋昏昏沉沉,无比艰难地架在她的脖颈上,录音笔的指示灯闪烁着绿光,证明这台小小机器此刻还在正常运作中。她试图记录听到的关键字,可笔尖一点一点变得迟缓,写下的文字像是虫子爬过的痕迹,不堪入目。
现在是关键时刻,可千万别睡呀!
她不停告诉自己,这句叮嘱在心中无限重复。重复、重复、然后重复。像是跳过栏杆的羊,一只一只填满知觉。
啪嗒——笔停下了。
梦境向她而来。
第36章 ゆめゆめ-金色的梦
有些昏暗的方形房间,摆在正中央的是金属的小桌子和一对椅子,吊灯从天花板垂下,三秒钟前灯泡闪烁了一下。
你已经在这里坐了三十六分钟。从头顶吹落的阴冷空调风真难受,让你的脑袋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存在感——换句话说,就是你现在头痛得非常厉害。
一位中年咒术师坐在你的面前,相当面熟,你记得在一年级高专学生叛逃事件的集体会议中见过他,但你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时候他就没有对你做过自我介绍,正如此刻他默不作声地来到你所在的这个小小空间,抿着嘴打量你的表情如同注视一个犯人。
于是你也开始反思,思考自己为什么坐在了这里。
昨天你收到了消息,东京有数名儿童失踪,需要请你协助调查。你以为你终于久违地能够被派去处理正经的诅咒事件了,可你只是被带到了这里,因为嫌疑人是名为梦野以利亚的诅咒师,咒术界的高层怀疑你与他有所联系。
再换句话说,你现在也算得上是半个嫌疑人。
你与中年咒术师依旧隔桌相望,如同无声的对峙。似乎持续了好久,久到你都口干舌燥了,摆在桌上的难喝冰美式在这一刻竟也变得无比诱人,可你不想伸手去拿。
准确地说,你一点也不想动。你总觉得一旦做出任何动作,就意味着你在这场对峙中败下阵来了——其实并没有这种事。
你最后还是胜利了,因为他变换了坐姿,向你抛出质问,问你是否知晓梦野以利亚其人。
“不认识。”
“他与你之间是什么关系,家人吗?”
第67章
“也许吧,我不知道。如果你能告诉我的话,那就最好了。”你耸耸肩膀,努力表现出随性的态度,“那个家的事情,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你不能因为他姓梦野就断定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不用解释这么多,你只需要给我最简单的回答即可。”
“了解了。抱歉。”
他果然不会听你多说什么的。
想要把自己的回答控制在最小限度,这果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你总是忍不住说出太多的废话,为此被他瞟了好几次,多少能看出他的不耐烦了。
大概只有在问到为什么在三个月前来到东京时,你才学会了该怎么给出足够简短的回答。
“不想待在京都了。”你抓住杯子,灌下一大口苦涩的咖啡,冰冷温度已然让你的喉咙如此干燥,“所以来了这里。”
“你认识梦野以利亚吗?”
“正如之前所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他阖上了笔记本,看来今日的问询到此结束了,但你无法松一口气。
你知道,在梦野以利亚被捕获之前——或是你莫须有的嫌疑被彻底洗净之前,你还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你不知道的是,接下来会不会还要接着被询问这些无聊的问题。说真的,你已经累了。
离开之前,他给你递上了一本厚厚的童话书和一本空白的崭新笔记本,请你抄录其中的每一则童话。你知道这个无聊行为是为了什么,当然是因为希望你能够始终保持清醒。
谁也不希望你睡着,更不希望你使用术式。对于他们来说,你的术式光是存在着,就已经足够棘手了。
高高的咖啡杯被第三次注满了冰美式,方形的冰块碰撞出冰冷的声音。从你走进这小小房间时就下起的雨直到现在也没有停下,这会儿似乎还更大了些,啪嗒啪嗒拍打在不透明的玻璃窗上。
从小美人鱼抄到白雪公主,现在终于翻到了爱丽丝梦游仙境这一页,你确实毫无困意,只是写在本子上的字越来越难看,因为你的手指愈发酸痛。
不再有人走进这个房间了。你独自坐在这里,不知道事件的进度究竟如何。
梦野以利亚……确实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呢。能做出诱拐小孩这种事情,估计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还是赶紧落网最好。
如此一来,你也能自由了,也可以停下眼下这无聊的抄写工作了。
可惜,他还逍遥法外,所以你仍不能停下。
你叹了口气,抄下“爱丽丝梦游仙境”这个标题。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笔彻底罢工了。真该感谢那位不知名的咒术师,离开之前居然为你准备了整整一盒的笔芯。
你慢吞吞旋开笔帽,旧笔芯被榨干到半滴墨水都没有剩下。直到此刻你才留意到,这支笔在你的中指上压出了淡红色的痕迹。要是继续重复下去,最终你的指节上将多出一个难看的笔茧。你可不喜欢这种圆滚滚的难看茧子。
无聊且没有意义的重复性工作,一旦停下了,懒惰感便会一拥而上。你有点不想动,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这个窄小的房间。墙上的电子钟在你的注视中跳到了崭新的日期,08/08/2010,好多的0和8,窗外的雨还在下个不停。
是了,夏天总是雨水很多。所以你不太喜欢夏天。
要是这桩烦人的事情从没发生过,或是诱拐了无辜孩子的嫌疑人不叫做梦野以利亚的话,现在你大概不会在这里吧。
圆珠笔的笔帽拧到了头,可你还是在努力旋紧。无聊的幻想开始泛滥,想象着如果不在这里,此刻的你会做些什么。
会去旅游吗?可能会吧。
反正工作并不繁忙,手头也相当充裕。泰格丽思把她拥有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了你,包括西伯利亚的她的别墅,你只要稍稍省吃俭用一点,就能靠这笔钱过完余生了,不过这种活法并不是你想要的,所以你现在依然承担着咒术师的工作。
如果去旅游的话,你应该会去上海吧。听说世博会很有趣,况且这可是五年才举办一次的盛大活动,再不去看看的话,可就要等待一千五百多个日夜才能盼到弥补缺憾的机会了。
不过现实是,你正呆在这里。无论是魔都的天际线还是五年一次的盛会,暂且都只能停留在你的想象中。干脆还是别去想了,想得越多只会觉得愈发失落的。
笔帽彻底旋不动了。放入崭新的笔芯之后,这支笔又变回了利落漂亮的模样。你按出笔尖,又把它摁了回去,咔嗒咔哒的声响持续了几个来回。你知道,就算再怎么不情愿、再怎么想要犯懒,还是得继续抄写工作了。
尽力藏起叹气的冲动,你灌下一大口咖啡。冷冰冰的液体冻得牙齿发痛,尝起来酸酸涩涩,激得大脑似乎也随之颤抖了一下。才写下正文的第一个字,懒惰劲又快压不住了,你只好站起身。这样更容易让你觉得清醒。
实在是在这里待了太久,四肢都变得迟钝了,就像是生锈的零件。于是你伸直手臂,高高举过头顶,恨不得把身体伸展到四倍长。
笨重的关节就此舒展开来,所有懒惰与困倦一点一点从指尖的末端浮到头顶,惬意得让人恨不得发出小猫般的轻快声音,你从没想过伸个懒腰竟然也能如此快乐。
你也完全也没有想到,就在你的伸展运动进行到拉伸身躯左右拧腰的这一阶段时,房间的门被打开了。五条悟站在门外,歪着脑袋看你——哦,不对,其实是你的脑袋正歪着呢。
第68章
惬意的伸展动作稍稍僵硬了两秒钟。你又瞄了一眼时钟,时针早已来到了数字12的范围之外。那么……
“五条先生,早上好?”
在凌晨时分说早上好,应该不违和吧?
有些出乎意料,他看着你,竟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你想这可能是因为你直到这会儿还在歪着腰伸展四肢。
“早上好。”他收起笑意,像模像样地对你点了点头,“我还以为爱丽丝小姐正在苦哈哈地抄爱丽丝梦游仙境呢。想着来慰问一下,但你看起来还挺自在的嘛?”
“没有哦。抄童话书有什么自在的?”你垂下手,把耸起的衬衫往下扯了扯,“您真的是来慰问我,而不是来对我进行第二波审问的吗?”
“当然不是,我可是来给你分享一个好消息的……等等,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走狗一样的角色吗?”
“不是。我只是进行一些合理的猜测而已。”
你坐回到椅子上,五条悟也在桌对面坐下了,一如既往很放肆地翘着腿,好像这个小小空间本来就隶属于他似的。
自从毕业以来,你就没怎么见过他了。你总觉得他和上一次见面时不太一样,但你说不出是哪里不同——总之,不是外貌变化那么肤浅的不同。
“怎么换发型了?”
他忽然问,不过这是理所应当的询问。
以前你的头发很长,就算是高高扎起,垂下的发丝也可以蓬松地铺在肩头。果断地剪短成了利落的妹妹头,可能得感谢最近大火的晨间剧女主角,但主要是因为她那和短发一样爽朗的性格。
“感觉短发会更自在一点,而且比较适合我。”你挑起耳边短短的发梢,“你觉得怎么样?”
“还不错。”
“多谢夸奖。”
不管这是敷衍的场面话,还是他真心的赞美,你都安心接受了。毕竟你也很喜欢自己的短发。
不过,想要分享的好消息究竟是什么呢?
你还不知道答案,而这全都是因为神神秘秘的五条先生保持了恰到好处的沉默,坐了好久都不说什么,只是翻动着桌上的童话书和你的抄写下的笔记本,还从里头找出了一个错别字。实际上你并没有写错,只是笔画太过潦草,让整个字的结构都变得有些歪歪扭扭罢了。
读完了书上的童话,也把抄本看到尽头,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东西,隔着深黑色的墨镜看你,你却看不清他的双眼。
“那个叫以利亚的家伙,已经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了哟。”
“是吗?”你觉得你应该要表现得稍微高兴一点才行,可你连笑都不想笑一下,“所以好消息是,我可以离开了?”
“是,但也不是。”
他竖起食指,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他似乎很擅长把气氛弄成神秘兮兮的模样。
“你可以离开这里,但不是因为那些老头子觉得你没有嫌疑了。”他指了指天花板,好像那些烂橘子就站在他们头顶的地面上,“而是我提议说,让你一起参加搜捕以利亚的行动。”
“他们同意了?”
“看在我的人格魅力上,同意了。”
吱呀——五条悟倒在座椅的靠背上,把自己压出了这种危险的声音,翘起的发丝在空调风中一抖一抖,怎么都透着几分得意。
你莫名觉得,他此刻的模样实在等待夸奖。
你其实也想夸夸他,可喉咙还是如此干涩。除了必要的话语之外,你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心里重组了五次语言,你终于将疑惑问出口:“他们为什么会同意?”
“都说了,是我的人格魅力嘛。”
“那你为什么想让我参加?”
“因为我觉得让你毫无意义地待在这里,就像在抹杀你的生命和时间。时间一向是很宝贵的东西。”
他阖上童话书,“爱丽丝梦游仙境”几个字消失在了书页之间。他看着你,依然笑眯眯的。
“我们算是朋友,不过我可不会说我很懂你。这种发言太自大了。但我知道你和那家伙不会有关系,谁叫爱丽丝你一直都是谨遵规则的乖孩子呢。对吧?”
他歪过头,句尾的反问如回应般在你的心中振荡不止。
对吧?对吧?对吧?对吧?
对。
如果一定要给出的回答的话,那么你会说出这个肯定的答复。
但是,五条悟,你还不够懂我吗?——如果一定要你接着说下去的话,那么你也肯定会这么说。
你想起二年级的夏天,他说乖乖守规矩的你的人生很无聊,那句话尖锐地刺进了心里。
所以,他真的已经很懂你了。
但你没有说下去,他也不会知道。你只是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提议。
“那家伙到底躲在了什么地方?”你问五条悟。
你果然还是很好奇。
五条悟回头看你,动了动唇。你听到他说——
第37章 布洛肯大道
“爱丽丝,你在睡觉吗?”
耳边响起了很熟悉的声音。
是谁在说话呢?梦子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能反应过来的是,睡意被这句轻声的询问打断了。她猛得坐直了身,动作幅度有些太大,脊柱不小心撞在了座椅靠背上,碰住响亮的“咚”一声,简直像是什么巨大而沉重的东西掉在了地上。幸好她坐在了谁也不会多作留意的后排角落里,没有人会在乎这点突兀的动静,她勉强松了口气。
第69章
这口气还没松到尽头,梦子后知后觉地发现,身旁的空座位上多出了一个巨大的人影,漆黑漆黑的,如同裹紧光滑翅膀的蝙蝠,只露出了白色的脑袋。
实不相瞒,她的心脏都快要就此停跳了,惊恐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她真的差点就要站起身大叫出声了。
“是我啦,是我。”
巨大蝙蝠口吐人言啦,而且好像露出了相当无奈的表情!
“不就一会儿没见吗,你又不认识我了吗?”
梦子僵在座位上,不敢轻易动弹,只能飞快地眨了眨眼。室内昏暗的灯光似乎稍稍调亮了一点,照亮了身旁的巨大蝙蝠——哦不对,是五条悟。
纯粹只是因为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外套的领子又竖起来了,盖住了他的脸,所以才一时眼花没有认出来。
想想也是,哪有蝙蝠长着白色脑袋呀。
谜题想明白了,她也就一下子安心了,松到一半的气终于能够自在地从胸膛之中喘出,然而下一秒她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刚才,自己好像睡着了吧?甚至不只是睡着而已,她还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梦。
然后,先前听到的那个把她唤醒的声音,貌似正是来自五条悟的?
梦子忽感脊背发凉,不自觉抿紧了唇,视线死死盯着笔记本的一角,尽力让余光也不要瞥见到五条悟。她已经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不知道五条悟有没有感觉到她这异样的僵硬感。估计是察觉到了吧,否则他可不会故意歪过身子,硬是用一种相当别扭的方式闯进了她的视野里。
这么一来,就算是想要刻意躲开目光,也没有办法不看他了。
“爱丽丝,哈喽哈喽,你还记得我是谁吧?”
他摊开手掌挥了挥,这动作真像是在测试视力。梦子抿了抿唇,相当艰难地点了一下脑袋:“当然……您是我的上司五条先生。”
“bingo!不过我不会为了这种理所应当的事情夸你哦。”他欢快地哼了几个音调,重新坐回去了,“这次的会议讲了什么有用的内容吗?我迟到太久了,完全听不懂他们现在到底在讨论什么。”
隔着几排座位,能看到几位年长的咒术师正在争论不休,面红耳赤的模样简直像是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骂战。
睡着之前还是校长发言的阶段,怎么一下子演变到这种场景了?梦子自己也很纳闷。幸好她刚才还算勤快,记下了一些关键词,正好现在能……
……啊,不是,她写的都是什么东西啊?
本子上满是歪歪扭扭的笔迹,简直像是符咒上的图腾,还被写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有好几个字集中在了纸页的正中央,又有几个单词飞到了左上角去,到处都是文字,然而一个字都看不懂,也不知道究竟要按照怎样的顺序看才比较合适。
啪——梦子果断阖上了笔记本。
耳朵烫得厉害,脸颊怎么也热乎乎的了。她怀疑此刻的自己大概和前排的咒术师一样面红耳赤了,但不是因为吵闹或是愤怒什么的,纯粹只是因为她羞耻得不行。
居然把会议笔记写成这幅鬼样子,简直是罪过!
她真恨不得赶紧遁地逃走,可惜在眼下这个场合实在做不到。五条悟也还在等待她的回答,她一直盯着,梦子实在没办法用沉默当做答案。
只沉默了一小会儿,她支支吾吾道:“其实……呃……嗯。其实刚才也没说到什么很关键的信息,最重要的内容这会儿才刚开始呢。”
如果要说梦子会在什么时候感谢自己糟糕的记忆力,大概也就只有现在了吧——多亏了不中用的金鱼脑袋,她在装傻这一方面可以说是相当擅长了,在普遍情况下都能顺利地把对方唬过去,绝对不会暴露出自己的无知。
可惜的是,她面对的是五条悟。于是此刻的场合便也算不上是“普遍情况”了。
“是吗?”一上来就是质疑,他稍稍向梦子靠近了一点,“没什么关键信息要分享给我吗?”
她赶紧抛出否认:“没有。”
“哦——我以为你有记下重要内容呢。”
“我什么也没写。”
“那你刚才是不是摸鱼了?”
……果然还是说到这件事了!
五条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轻飘飘,听起来丝毫没有质问的意味,倒像是满怀好奇,不过还是打得梦子措手不及,狼狈到又忍不住冒出“好像钻到地底躲起来啊”的想法了。
事到如今,就算是装傻妙计也没脸再用了(况且在她面前装傻压根派不上用场),她立刻压低了脑袋。
如果空间允许的话,她大概会给五条悟表演一个标准的社畜土下座。
“抱歉,我一不小心睡着了。”
“哎哎。”五条悟竖起食指,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撤回!”
哎呀,又把这件事忘记了。他不太喜欢听自己随便说对不起。
梦子捂住嘴,一股脑地点头:“啊是是是。撤回撤回马上就撤回。”
其实说出口的话语哪有这么容易就能撤走呢,不过五条悟还是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对于她一时的偷懒也没有予以职责,可能他觉得偶尔的打盹情有可原吧。
当然了,他并未说起消失的几天中究竟去做了什么,梦子也不打算主动问起。她可不想成为烦人的下属。
第70章
咒术师们面红耳赤的争论到底得出结果了吗?不好说。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实在为了什么而辩论。但确实听到了一些有价值的看法。
譬如像是,梦野以利亚无疑是诅咒师,他选择了那些还不懂如何使用术式的孩子只是想要得到他们的咒力而已。
“就像电池一样。”——这是他们的原话。
电池……
梦子想象着梦野以利亚是一台巨大的机器,失踪的孩子们就是装在机器两侧的能源装置,说不定启动的时候会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呢。
如此荒诞的想象不算多么有趣,所以她也不会被自己逗笑。不过电池论不无道理,得把这个结论记下来才行。
翻开笔记本,那写满乱糟糟字迹的一页又出现在了眼前。梦子实在没脸去看,赶紧翻到了下一页。
空白的崭新一页,正中央写了方正的几个字——是自己的笔迹。她愣了愣。
“咦?这是什么?”
也许是她呆愣了太久,久到连五条悟都侧目了。他也看到了本子上的文字,向她发出质疑声,可梦子也无法给出准确的回答。
「布洛肯大道888号」
笔记本上的文字如此写着。
在不久之前的梦的尽头,五条悟回头看着她。当梦中的自己询问梦野以利亚的下落时,她听到他说,那家伙躲在布洛肯大道888号。
因为在梦中听到了……所以,顺势写下来了吗?完全不记得了。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五条悟以探寻般的目光盯着她。梦子依然无法装傻,只能稀里糊涂地说,也许是刚才自己睡着时下意识写下的要点。
“是吗?”
不知道这番说辞是否足够具有说服力。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高高举起在空中,还很夸张地挥了几下。
“嘿嘿夜蛾校长!”他高声说,“我们家的辅助监督好像发现了很重要的线索哦!”
“……啊?”
梦子懵了。
这是打算搞什么?完全不懂。
她好想把手抽回来,可根本抵不过五条悟的力气,布洛肯大道888号这一地点就这么被上报了。梦子怀疑五条悟正在对她进行一些恶作剧,也担心大家会不会觉得她奇奇怪怪,但有些出乎意料,这个地点当真被校长纳入了搜寻范围之中,而且居然真的观测到了咒力波动。行动方针也很快就确定好了。
好顺利啊。
这一切,有点太顺利了,不是吗?不。一切就该这么顺利才对。
似乎心里有个声音在这么说着,不声不响地浇灭了刚刚萌芽的疑虑。
侧目望去,梦子看着坐落在布洛肯大道888号的陈旧别墅,这栋几近坍塌的建筑就在街角。
作战计划已经确定,接下来五条悟将独自步入其中进行探查,另有两位一级咒术师将在周围待命。她也会负责本次的辅助工作。耐心等着五条悟做完热身运动,她就该放下帐了。
“真的要一个人搜查此处吗?”梦子再次向他确认,“不需要其他人和您一起进去?”
五条悟忽然抬手,用力搓搓她的脑袋:“不用。干嘛,担心我吗?”
“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您挺任性的。”
她指的不是单人行动,而是他把笔记本上的地点说给了校长听的事。
不知道五条悟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收回手,终于不再折腾梦子的脑袋了,努了努嘴,话语略显突兀:“谁叫爱丽丝你一直都是谨遵规则的乖孩子呢。”
梦子一愣。
遵守规矩的乖孩子……这句话,她曾听到过,就在她的梦中。无论是言语还是口吻,全都如出一辙,仿若梦境成真。
但在梦中,她尚未亲眼见到过布洛肯大道888号。那个梦断在了中途,像是有头无尾的破碎片段。
所以,她究竟是梦见了过去,还是预知了未来呢?她不知道。
也没必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心中的声音会这么说。
第38章 不可见的迷宫
积雨云是在帐放下的十二分钟后,才慢慢从北方的天际线飘到布洛肯大道888号上空的。
之所以能清晰地知道这一点,是因为这次的帐也是由梦子放下的。考虑到事件结束后还需要撰写调查报告,她这次格外认真地记下了每一件事发生的时间点。
在积雨云停留了三分钟之后,大雨不期而至。午后的天色变得无比阴沉,仿佛黑夜即将来临,但此刻本该是一天内日头最高的时刻。
梦子从车里拿了伞,在旧别墅门前的松树下等待着。其他人似乎没带伞,都聚在了街边商店的雨棚下,远远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真该庆幸周围的店铺都没有开张,否则老板一定不会欢迎只躲雨不购物的糟糕顾客的。
独自站在树下,长得错综复杂的松树枝条挡住了大半雨水,但并没有让此处变得更加惬意。总有更大颗的雨滴会沿着针叶滴落,狠狠砸在伞面上,撞得连伞骨都在颤动不已,如同一场稀疏却更加猛烈的雨。梦子握紧伞柄,把伞架在了肩头。
雨水在脚下的花坛积成了一汪小小池水。她想起了有栖家的庭院里,小时候那里有一颗不加修剪的难看松树,如果能活到今天,说不定它会变成和自己身后这颗树差不多的模样吧。
位于布洛肯大道888号的旧别墅已经废弃了十多年,具体原因尚未查明,似乎是屋主欠下了惊天巨款,在某个夜里偷偷溜走,再也没有回到过这个家。如今还能看到挂在窗台上的花盆,不过里面的泥土都已经变成坚硬的土块了,门边的名牌也彻底爬满黑色霉菌,根本看不清原本的主人是谁。南侧一角的玻璃窗被完全吹破了——也有可能是被人砸坏了吧。
第71章
没有了屋主,这栋别墅变成了无人可以约束的财产。伴随着周围几栋住宅楼接连拆除,如今只剩下它孤零零地伫立此处,让它变成了最适合藏身的地方。
说不定过去还会有流浪汉住在这里,毕竟这里比桥洞可要舒服太多了。梦子乱七八糟地这么想着。
现在除了发挥一下想象力,也没别的什么事情可以做了。她不能进到帐的内部,暂时也没有别的什么调查工作要做,要等到五条悟找到梦野以利亚之后,她才能进行报告撰写的工作——这么想的话,还是希望五条悟慢慢来吧。比起麻烦的文书工作,她觉得在大雨中慢慢等待更加有趣一点。
心脏似乎又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下。
每次想到“梦野以利亚”这个名字,她总是会这样。即便是在刚才的梦中也是如此。为什么呢?
想起了梦里坐在自己对面的中年咒术师,从他的话语中听起来,似乎自己与梦野以利亚有些许血缘关系。但这个结论又是怎么判断出来的?梦子觉得自己应当能够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可事实是现在她的大脑空空如也,除了回顾那个第一视角的梦境之外,别的什么也想不到了。
抬起手。雨水落在从伞上,砸出细细密密的水雾,濡湿了她的指尖。
不知不觉之间,她的手指被冻得微微发红,可她一点也没有觉得冷。
平常不怎么写字,家务也没空做——准确地说,是经常想不起还有家务等待完成。这点懒惰和坏记性确实糟糕,但也让她拥有了长而纤细的漂亮十指。中指上看不到被笔压出的红色凹痕,当然也不存在难看的笔茧。她的手中空无一物,可紧紧捏住笔时的酸痛感依旧如此清晰。
真怪啊。她想。
甩甩指尖上的水,梦子垂下手。日光又变得更加黯淡了一点,有人在她身边停下了脚步。
“需要我帮忙疗伤的小孩们在哪里……等等,五条那边还没搞定吗?”
困倦的声音来自身旁的棕发女性。她没有撑伞,只是缩着肩膀,用一块宽大的羊毛围巾盖住了肩膀和头顶,估计只打算勉强挡一下雨以免淋湿而已。
在这样的雨中,薄薄一层布料自然是挡不住什么的。织得细密的深蓝色羊毛上晕开了一圈一圈的深色,她那没有被围巾包裹住的一缕发梢也被淋湿了。梦子重新竖起伞,向她的方向稍微倾斜了些。
“还没有。”
“是吗……那我来早了。”她轻叹了口气,吐息中带一点点尼古丁的味道。
直到这会儿,梦子才注意到她眼下浓重的黑眼圈,耷拉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闭上了,也难怪她说起话来总有种无精打采的感觉。
所以她是谁呢?大脑一如既往空空荡荡,可梦子总觉得自己应当知道她的名字才对。
真想掏出笔记本看一看,但这么做显然是在正大光明地承认自己的愚蠢。才刚一碰到口袋的边缘,梦子就立刻收回了手,只偷瞄了她几眼。
抽烟的人……这应该是解开此人身份之谜的关键吧?梦子想象着她叼着烟的样子,不自觉眯起了眼。
如果把她的头发变短一点,再把黑眼圈去掉的话,那么……
“辛苦了,硝子小姐。”
想起来了,她就是硝子。具体姓氏是什么,很抱歉真的没有印象了。
能够想起“硝子”这个名字,并非是来自于过去的记忆——梦子完全忘记前几天送绮罗罗和秤金次回学校疗伤的时候和硝子短短地打过一次照面的事了。
她只是想起了自己的梦而已。
一颗硕大的雨水砸在肩头,如此冰冷。梦子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把手中的伞向硝子倾斜了些,但她只是摆了摆手。
“没关系,不用帮我撑伞。既然五条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好的话,我还是先回车上休息一下吧。真是的,每天都把我当做机器人一样使唤。”她扯了扯嘴角,苦笑着说,“咒术高专绝对是黑心企业,你真不该转职过来。”
这会儿想要苦笑的人变成梦子了:“是吗……可惜其他人没有早点提醒我。”
“不过,你能来这里,我还是挺高兴的。”硝子扯了扯头顶的围巾,挡住落向鼻尖的雨水,“有空再去逛逛竹下通小路吧?虽然成为了大人之后再去那种地方,总觉得很没意思,但如果和朋友一起去的话,再怎么无聊的地方也会显得有趣吧。”
“……嗯。”
是呢。
在过去的梦里,她和硝子走遍了竹下通小路的每一家店铺。现在再回想起来,那里确实没那么好玩,还有讨厌的、会称呼她为“东京塔”的可恶高中生,但一起度过的时间确实如此有趣。
所以,她梦到的确实是过去的事情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依然无法确定。
回过神来,硝子已挥手道别。她困得不行,再不睡一会儿的话,估计真的没办法工作了。梦子还是站在树下,裤腿被尚未停息的雨淋得湿透,沉沉地垂着,莫名叫人有些不安。她抱住手臂,尽力不让自己抖得太过厉害。
听到帐的碎裂声,是在积雨云飘来的二十三分钟之后。旧别墅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五条悟以无比悠闲的姿态迈步出来,手里攥着一个男人的衣领。
那男人不停挣扎着、扭动着,捆起的双手局限了他的行动,于是他的反抗变得分外像是蛆虫在蠕动,金色的头发很快就被雨水淋成了难看的深色。他好像在尖叫,能看到张大着的下颚,但面容被五条悟的身影遮挡住了,梦子看不真切,也莫名的不想去看。
第72章
这家伙就是以利亚没错。只要知道他已被顺利抓住,这就足够了。
其他的、多余的,没必要在意。
她这么想着,却依然停在原地,犹豫片刻之后,才迈步靠近。此刻以利亚已被移交给了另外两位咒术师,他们应该会把这家伙转移到高专或是其他地方进行审问。
至于已然双手空空的五条悟,他正自在地舒展着四肢,把手臂伸得直直的,左右拧了拧身子,看到梦子走来,顺便和她说起了失踪孩子们的事情。
“他们在房子里哦。你和硝子说,让她去一楼厨房后面的仓库就行。”他伸了个懒腰,像只猫似的,“那个叫以利亚的家伙,用咒言把房屋的内部变成了迷宫。居然能把一个空间变成比实际的无数倍,啊——所以说咒言师最麻烦了嘛!”
“是吗?”梦子想象不出在别墅的内部拥有迷宫会是什么样的,只好胡乱地点了点头,“辛苦您了。”
“没事没事,反正……”
他停住话语,向前跨了一大步,突兀地选择面对梦子站着,又让她往右边迈一小步。
他说的到底是以他为基准的右侧,还是自己的右手边呢?
在这个无聊的小问题上,梦子纠结了几秒钟,迟疑着先往右挪了一点点,而后又挪了几寸。忽然想起什么,她举高了手中的伞,盖住他的头顶。
在大雨天里,居然只给自己撑伞,而上司完全淋在雨中,世上绝没有比这更加低情商的事情了。她必须现在开始挽救才行!
“不好意思,五条先生。”她勉强一笑,话语多少有点尴尬,“我今天只带了一把伞。”
他努着嘴,把伞推回原位:“没事,留着自己撑吧。”
是在和她置气吗,还是纯粹想要淋点雨清醒一下?对于下属梦子来说,这个问题相当重要,她得赶紧搞明白才行。
“您不担心被淋湿吗?”
果然一点也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还是直接问吧。
五条悟抿起唇,挤出一个很微妙的微笑:“爱丽丝,你又忘记了吗?”
这句反问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准确的回答。梦子愣了愣,思索半天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总觉得一定是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否则五条悟要不会是现在这个表情了。
分外心虚的,她挪开了目光,尴尬地盯着他背后的那汪积水。在视线的一角,人形正在扭动。
以利亚挣脱了一个咒术师的桎梏,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冲来,却被拽住了双手,无法靠近分毫,但不停冲向前方的身躯如此不甘心,不停挣扎着,湿漉的金发沉沉地摇晃在空中,甩起的几滴水珠砸在了梦子的脸颊上。
视线被五条悟的身躯挡住了,她依然看不清以利亚的面孔,也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她只觉得他的姿态如此疯狂,疯狂到让人不安。
既然不安,那就别多看了。
梦子如此想着,却不自觉地侧过身。
只要稍稍侧身一点,就能看到那金色的眼眸从了,突兀地瞪着,几乎快要从眼眶中掉出来。
这双和她相似的眼睛,憎恨而尖刺地注视着她,仿佛下一秒就将要淬出火来。
以利亚和照片上的模样相同——也就是说,和她很不像。只是此刻的他比平面的照片狰狞一些,也更加丑陋,嘴唇向外翻着,苍白的两排牙齿一开一合,涨成赤红色的脖颈青筋暴起。现在能够知道他在做什么了。
一开一合、一开一合、一开一合。
他正在尖叫,他正在怒吼,歇斯底里的模样如此真切,可是梦子听不到他吐出的声音。
听到了雨水坠地声,听到了风扬起发丝的沙沙声响。远处驶过的电车将地面碾出轰隆轰隆的声响,闪电从背后落下,并不明亮,却足以昭示即将到来的雷声。梦子听到了一切,唯独听不到以利亚的话语。
湿漉的空气钻进肺里,气息变得好沉重。她只能艰难喘息,混乱的心跳似乎透着不安。
在为了什么而不安呢?无法知晓。
就算那双疯狂的金色眼眸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就算以利亚被带离了此处,呼吸还是如此沉重。五条悟垂眸看着她——是在看她吗?她不知道。绷带遮挡住了他的眼睛,或许他根本不会注视自己。
“五条先生……”梦子意识到自己在说话,“你听到他刚才说什么了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半个字都没有听见吗?”
五条悟抬起手,轻轻搭在她的脑袋上:“嗯。”
空气真的太潮湿了,梦子用力喘息了几口气,大脑愈发昏沉。现在她想起为什么不需要给五条悟撑伞了,不过此刻才想起来,多少有些太晚了一点呢。
呼吸、继续呼吸。雨声变得如此遥远、遥远,却又倏地拉近。
啊……我又要开始做梦了吗?
在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她已立足在梦境的暴雨之中。
第39章 ゆめゆめ-金色的梦
闪电在眼前落下,倏地照亮了街角的陈旧的别墅。和电影里演的一样,这栋灰扑扑的旧房子瞬间染上了与闪电相似的亮白紫色,而后又瞬间黯淡下来。
惊天动地的雷声是在十五秒之中到来的,比撕裂天空的闪电更加骇人,仿佛是一团巨大的轰隆声撞向地面,手中的雨伞都在随之震动。你很不争气地抖了一下,虽然你从来都不害怕打雷或是下雨。
第73章
夏天就是常有这种雷雨天的。你告诉自己。
再度望向废弃的别墅。房子内部正涌动着异常巨大的咒力,但仅仅局限在房屋内部而已。过了正门之外,就感觉不到多余的任何一点咒力了。
这么看来,看来是非得进去看看不可了。
“那……”
你转头看向五条悟,顺便把伞放低了一点,伞骨碰到了头顶,挂住了一缕头发,但你不打算在意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情。
“我从后门进去,你从正门调查,这样分工可以吗?”
他抬起脚尖,点了点地面,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不过你知道他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行吧。”他抬了抬下巴,“毕竟这场行动的主导权交给我了,当然得由我进正门比较合适。”
“啊是是是……”
你就知道他会在意这点小小的仪式感的。
那么,就迈步向前吧。
雷电还是响个不停,可是你们只能行走在雷雨之中,而这要归功于辅助监督伊地知先生。
担心车会被落下的雷劈坏,伊地知没有把车开到栽满行道树的布洛肯大道上,而是选择请你们在距离旧别墅三百米开外的街角下车,就连帐也特地设置成了直径六百米的尺寸,这层巨大的屏障足以完美囊括下车地点至旧别墅在内的每一寸土地。
三百米,这距离听起来不长,实际上完全能算是一趟长途跋涉。
你的裤子在下车的十秒钟内就彻底湿透了,衬衫还算□□,可也在一分钟后泡满雨水。
发梢有些湿漉漉的,雨水漏进了靴子里,你每走一步,鞋带孔里都能挤出水来。与今日的燥热搭配在一起,简直像是热水从天顶淋下来了。你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撑伞的意义是什么,说不定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浑身上下唯一算得上干燥的头顶吧。
与宛若刚从水中打捞起来的落汤鸡你本人相比,浑身清爽的五条先生真像是从杂志里走出来的,面对暴雨也是好一副满不在意的神态,更显得皱起面孔的你表情奇怪。
裹挟着数千数万滴雨水的热风迎面袭来,一下子掀起了你的伞。头顶瞬间被淋湿,你宣告正式阵亡。而同样的风只是温柔地吹拂着五条悟的发丝,你感觉他更像是杂志男郎了。
你努力把掀翻的伞骨掰正。五条悟低头瞄了你一眼,忽然扯了扯嘴角,墨镜后的那双深蓝色眼眸怎么看都透着些许不爽。
这是在不爽什么呢?你完全搞不懂他的想法。
要不是他突然出声,你估计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哎,爱丽丝,你都不帮我撑伞吗?”
真的!
一般人能想到五条先生居然是在不爽这个吗?
你语塞了,一开口只能说出一句迟疑的“啊?”。
“您在说什么呐?”你不自觉地用起敬语了,“您还需要撑伞吗?”
他坦荡荡地耸着肩:“不需要啊,但这并不影响我想要被撑伞。你不觉得下雨天有人帮忙撑伞很酷吗?”
他一本正经的怨念模样真让你想笑:“这种天气,有伞和没伞完全没区别。”
这么说完之后,你是真的不知道撑伞的意义是什么了,巨大伞面逆着风反而难走,干脆收起了伞,就这么坦然地走在雨中。
空气潮嗒嗒的,风也猛烈,压得胸腔难受,呼吸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但让你难以喘息的也许不只是这场雨,还有梦野以利亚。
你知道的,在你的记忆中不曾存在过这个名字,这意味着你所记得的人生中并不存在梦野以利亚此人。你试着从人生空白的最初四年中搜寻他的存在,毫不意外也是一场空。
那段记忆本身就是空白的。你根本想不起半点了。
要是与以利亚面对面,他会说出什么很讨人厌的话吗?或者是提起你身为诅咒师后代的身份,将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全都诋毁得一文不值?
糟糕的可能性层出不穷,你根本无法停止你的想象。至于想象究竟有几分能够成真,你也给不出答案。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是希望一切全都只局限于想象而已,千万不要付诸实际。
旧别墅愈发靠近,五条悟忽然用手臂碰了碰你。雨水砸向地面的声音实在太嘈杂了,你一开始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直到他提高音量再度重复之后你才终于听明白了。
“我说,有可能你到时候一走进别墅里,就能精准地找到以利亚在什么地方。”
真是有趣的说法。
那些奇形怪状的糟糕想象终于稍稍停滞了几秒,你问五条悟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感觉你们之间会有一点点‘血缘感应’之类的。”他抬手比划着,“我之前玩的一款游戏里就有血缘感应这个技能设定。知道吗,这个技能真的非常好用。”
“……什么嘛!”
你笑了——而且不是“扑哧”的那种轻笑,而是仰着脑袋对准了天空的“啊哈哈哈哈”的放肆大笑。
“把我当成小狗了吗,需不需要我现在‘汪汪’两声?”
笑得尽兴的你开起玩笑。
说实话,你不喜欢别人说你与梦野以利亚之间可能存在的血缘关系。
明明谁也不知道你与以利亚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关系,却总有人固执地认定你们一定存在关联。当每一次他们重复这种论调时,都是想要强调你身上所流淌着的诅咒师的血脉。
第74章
你憎恨他们这么说你。
所以,在五条悟这么说时,你也应到感到排斥才对,可你并没有觉得讨厌。你只是觉得他这么说很好玩。为什么会这样呢?
是因为你对五条悟还算喜欢,所以连他所说的话也不会感到半点气恼吗?还是他说出的这话这话如此有趣,而且他从来就不在意你是诅咒师的孩子?
这个问题的答案没那么重要,你不想去深入考究了。况且爬满黑色霉菌的门牌已出现在眼前,从此刻起就该是正经的工作时间了。
从房屋的侧面绕过去,穿过杂草横生的庭院,几乎快要长到腰际的高草让每一步都变得分外艰难。脚下软软的,你似乎踩进了泥潭里。湿哒哒的泥浆会钻进你的鞋子里吗?啊啊,不敢想象。真是有够恶心。
你加快脚步。
鞋底又黏又沉,沾满了泥土,你只好以猴子般的步调蹦跶着走到庭院的边缘。黑色后门紧闭着,怎么也打不开,通往地下室的木门也锁上了,幸好腐烂得不像样子。你一脚踹开,久违地终于避开了雨水。
地下室是一间小小漆黑的房间,只要举起你手中大功率的手电筒,就足够照亮此处的每一处角落。
仔细看看,此处只是洗衣房而已——至少在屋主躲避巨额债务弃屋逃离之前,地下室的这个房间承担着洗衣房的作用。
踏着满地灰白色的墙皮,穿过一整排架子。陈旧的洗衣机发出了咣当一声,你停住脚步。
虽然现在寂静到近乎可怕的氛围确实很像是恐怖片,但此刻是再真实不过的现实。由此得出,这声突兀的动静不会是鬼怪在使坏。
你也不会像恐怖片的主角那样优柔寡断犹犹豫豫,不假思索立刻走到洗衣机旁,翻开了脆得几乎一碰就碎的盖子。
从黑漆漆的滚筒中,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你。
必须再次重申一下,你正立足于现实之中,而非荒诞的恐怖电影。注视着你的这双眼睛并不是类似于俊雄或是贞子之类的存在——那只是一个胆怯得颤栗不止的小男孩而已。
看起来,似乎是六七岁的模样,正蜷缩在洗衣机的滚筒里,直到此刻也还想缩起身子,把自己藏到你的视线死角之中。
六七岁的话……是被以利亚拐走的孩子吗?你还没看过事件简报就被五条悟拽到这里来帮忙了,完全不知道失踪孩子们的长相。
总之,这孩子都被吓成这样了,就别再为他多添恐惧了吧。
你放慢动作,小心翼翼地靠近,询问他的名字,向他确认是否一切都好,可他一声不吭,只是偶尔瞄你一眼,像只怯生生的小狗。
“如果你遇到困难的话,可以告诉姐姐我哦。”你挤出你最甜美和善的笑容,“知道吗,姐姐可是咒术师哟。宝贝,你听说过咒术师这个职业吗?”
他飘忽不定的目光终于停下了,怔怔地看着你,嘴唇颤抖般翕动着:“咒术师?”
“嗯,咒术师。而且我是很厉害的咒术师哦。”
这句话纯粹是你的谎言。你一点也不厉害。
不过你想,在如此可怕的时刻,无论是撒了怎样的惊天大谎,也一定没关系吧。
第40章 ゆめゆめ-金色的梦
你的谎言起效了。
苍白着脸的男孩终于抛开忍耐,不出声地哭了,笨拙着爬出洗衣机,一下子扑进了你的怀里,倒让你有些不知所措了。
“嘿,宝贝……”思来想去,还是继续用这个腻腻乎乎的爱称比较好,“外面在下雨,所以姐姐的衣服湿掉了。小心点别把自己也弄湿,好吗?”
你这么说是希望他稍稍松开一点,可他好像根本不在意你湿漉漉冷冰冰的身躯,摇着头,把你抱得更紧了,小脑袋在你怀里拱来拱去,看来真是怕极了。你其实真的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怀抱弄得很不自在,但还是抱住了他。
“宝贝,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爱丽丝。a-l-i-c-e,爱丽丝,和童话故事里一样哦。”
“我……叫……”他抽抽搭搭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我叫菱田,我爸爸妈妈也是咒术师。”
“是吗?那你肯定已经知道了,咒术师什么都能做到的。”
“嗯!”
他用力点点头,但还是抱紧了你。
事到如今,你大概可以对这种满怀希望的拥抱免疫了,也能平静地询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了。
“你偷偷逃出来了吗?”
“嗯。”他又用力点点头,刚淌出来的泪水被甩回到了眼眶里,“那个叔叔用绳子把我们捆在一起了,我好不容易才把绳子弄断……就用的这个硬币。你看。”
事到如今,倒也不用礼貌地称呼诱拐犯为叔叔吧?你暗戳戳地这么想着,不过还是很配合地看向了菱田摊开的掌心。
在他的手中,躺着一枚小小的硬币。上面没有数字,只有一个卡通图案而已。你认出这是某家商场的娃娃机代币,上回来东京的时候,你和硝子一起去抓过那家店的娃娃。
居然能够借由一枚小小的硬币逃离变态诱拐犯,这孩子还挺厉害的嘛。
“真棒真棒。”你揉揉菱田的小脑袋,“他发现你逃走了吗?”
“嗯……他一直在找我。他只要一说话,大家就会按照他说的做。他有时候还总说奇怪的话。所以我把耳朵堵住了,躲在这面。我躲了好久好久,然后才见到了你。”
第75章
你依然抚摸着他温暖的小脑袋,手上的动作却不经意间一点一点减缓了,正如你迟钝的话语:“你果然是个很棒的孩子呢……所以,你还记得他说了什么吗?”
哪怕只是提到这个话题,似乎也足以让他很害怕。他突兀地颤抖了一下,躲避着你的视线,眼泪啪嗒啪嗒掉个不停。
“他说……他要杀死最强的那个咒术师。”
杀死最强的咒术师,关键字到底是“最强的”还是“咒术师”?
你在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思索了两秒钟,而后便意识到了“最强的”和“咒术师”这两个词不应当拆开,它们本就应当是一体的——也就是指五条悟。
不知道为什么,你有点想笑。倒不是因为五条悟危机当前,所以你紧张到忍不住做出截然相反的反应。
你只是纯粹觉得以利亚的目的有点可笑罢了。
当然了,你最后还是没能笑出来。
湿漉漉的衣服不经意间吸满了空气中的凉意,沉重而阴冷地压在身上。你想起古时候的刑罚,试讲湿布一层一层盖在罪人的脸上,逐渐叠加的厚重水分最终会造成痛苦的窒息死亡。尽管此刻你的面上什么都没有,可你也产生了一点点的窒息感。
一定是胡思乱想得过分了。你告诉自己。
收起所有的想象,你总算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这是为了安慰害怕到不停往你怀里钻的菱田。
“对了,你是从哪里逃出来的?”你向他问起这个关键的问题,“先前其他小朋友和你关在了同一个地方吗?”
他点了点头,但又很快摇头了:“我也不知道我被关在什么地方了。”
“这样啊……那,你还记得逃出来的时候看到什么了吗?”
“看到什么了?唔……”
他的抽抽嗒嗒总算停息了一会儿,仰着脑袋,费劲思索了一会儿,告诉你,他在逃往地下室的路上走了好久好久,走廊总是长长的,又歪七扭八,但他经过了大堂和摆满锅炉的某个地方。
“是吗?我明白了。你真的做得很棒哦。”你决心用甜腻腻的夸奖把这孩子哄高兴,“我去把其他人带出来,你在这里等我好吗?就像刚才那样躲进洗衣机里就好,他肯定不会发现你的。”
“不要!”
他突然闹起来了,说什么都不想独自一人再待在这里——但如果你不曾来到此处的话,他肯定会愿意乖乖躲在这里的。
都是因为你给了这孩子多余的希望,所以他才紧紧抓住了你,就好像你是那根足以防止他溺水的稻草。
你现在倒是有点后悔了,心想刚才真不该自以为是地说出“我一定会带你出去”还有“我是很厉害的咒术师”之类的大话。可惜话都说出口了,实在没有撤回的余地。你在心里纠结了两秒,还是把他抱了起来。
“我先带你离开这里。不要出声,好吗?”
至于其他几个孩子,只能稍后折返回来再寻了。
踢破木门来到地下室时,你大约走了三分钟,一共迈了一百五十四步。而在你原路返回的此刻,走了整整八分钟,都还没有看到那扇破碎的木门。漆黑的台阶被无限延伸,拐角处不时出现岔道,楼梯被突兀地分为两段——甚至有几次变成了八段。有的指向上方,有的导向地下,每一条楼梯都指向不同的地方,可无论你选择哪一条路,即便从始至终你都行走在向上的楼梯上,还是总是未能见到地上的日光。回头看去,白色洗衣机的一角露出在这段阶梯的尽头。
是用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术式吗?听说以利亚是是用咒言的诅咒师,其术式能够对现实中的无生命的物体进行干涉。所以他这是改造了整栋别墅的内部,让此处变成了容易进入、却无法逃出的模样吗?
你这么猜想着,不过你也不确定。
眼下你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你暂时不能逃出这鬼地方了。
既然认清了事实,那就该调整作战方针了。你果断放弃了“逃离此处”这个选项,转身回到洗衣房——这段路你也弯弯绕绕走了很久——把菱田重新藏进了洗衣机里,贴心地顺便把这台机器的插头拔掉了。
“我们现在没办法从后门逃出去哟,所以你只能在这里等我了。”
你把实际情况摆在了他的面前。
“我会先去找其他的小朋友们。如果能顺便想到办法解除这个奇奇怪怪的迷宫,到时候我就带你们一起出去,好吗?我知道你很害怕,其实姐姐我也有点害怕哦。”
真的在害怕吗?你不知道。也许你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慰她,又或者你真的有点害怕见到以利亚。
无所谓了。就算是恐惧,你也只能迈步。
穿过洗衣房,又是向上的台阶,这次你很顺利地抵达了楼梯的尽头。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长廊在眼前铺展开,延伸出无数的岔道。走在其中,你仿佛置身于迷宫。
区别是,迷宫总有死路,而你却连走廊的终点也不常遇到。
即便打开了尽头的门,抵达某间不知所谓的房间,无尽长的路依然不会结束。
一如既往,包裹周身的咒力依旧充当感官的延伸。走了很久很久,倒是没感觉到有什么袭击将至,但这栋旧别墅的内部本身就已经被改造得很诡异了,行走其中,总让你有种蚂蚁爬上后背感觉,痒痒的,好不自在。
第76章
四下皆是昏暗,深绿色的地毯沾满泥点。楼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也不知道究竟是在重重地迈步,这一下下结实的声音确实有够吓人。你加快了脚步,推开又一扇镶嵌着玻璃的门,险些踩到脚下的碎碟子。积满灰尘的生锈铁锅闯入视线,你想你总算是走在了一条像样的路线上,顺手拿了把刀。
穿过厨房,再度推门。要推开三扇门,你才能看到狭窄的杂物间。
这里只点了昏暗的一盏灯,浅浅地从天花板上落下,不足以照亮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孩子们并排坐在墙根下,昏暗灯光在他们的脸上投下难看的黑色阴影,把他们的面孔雕刻成了同一幅模样——呆滞的、迟钝的模样。
在他们的右手上都捆着一条粗糙的绳子,绳索又拧在一起,连接在天花板的一角。溢出的咒力顺着绳子慢慢向上爬,你猜想这些咒力最后都流向了以利亚。
简直像电池一样,难怪一个个都看起来真么无精打采了。你想。
在厨房里拿的刀能派上用场了!
尽管你特意挑选了最锋利的一把,但其实还是锈得不像样,一碰触到灌满咒力的绳子,立刻豁了口,实在是不堪一击,想要动手扯断也不行。咒力让绳子如此滚烫,哪怕只是触碰到皮肤都刺痛得不行。
呆滞的孩童的目光、不停涌动流失的咒力,仿佛他们的精神也灌注在其中。
他们会就这么死去吗?你不知道。
你真希望你的人生只是一部电影或是戏剧,如此一来就不会有孩子去世了——感谢影视界不成文的规定,影视剧中不能有未成年人死亡。
可惜你的人生是再现实不过的现实,所以他们死去的可能性无比真实。
第41章 ゆめゆめ-金色的梦
——如果继续胡思乱想,孩子们会死在我的面前。
你告诉自己。
你停下了泛滥的无用想象力,这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但你不能停止思考,因为你必须想到解救他们的办法才好。
幸好幸好,你想到了。
用湿衣服裹住绳子,用力绷直。掌心依然被灼烧得刺痛不已,你勉强安慰自己,这层湿漉漉的布料总归是能隔开点痛楚的。豁口的钝刀一点一点磨在绳上,彻底碎裂之时,勉强把它切断了。剩下的一半,你再怎么用力也扯不断。
……没办法了!
没怎么思考,你咬住了绳子,用力猛拽。平常吃饭时总会不小心咬到舌头的尖尖犬牙,没想到今天也能派上用场了。要是见到此情此景,你的牙科医生一定会提着刀来追杀你。
这下可真变成狗了。
你戏谑地想。
是狗或不是狗,其实都无所谓,只要能达成目的就好。当然你也可以使用术式,但你不确定再充满咒言的环境之下使用术式会有怎样的效果,相比之下你还是更情愿扮演叼着绳子的小狗。
牙齿好痛,嘴唇也像是被灼烧着。绳索彻底断裂之时,你听到头顶传来了一声巨响,似有什么庞大东西沉沉坠地。墙灰哒啪哒啪落在身上,你怀疑自己的头发也要变成白色了。
目光呆滞的孩子们抬起眼眸,有的开始嚎啕大哭起来,有几位还在失神着,看来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了。
这里一共七个孩子,谅你再怎么厉害,也没办法一次性把他们全带出去。你不想纠结太久,索性拎起三个最不省人事的小孩,扛在肩头提在手中,让其他人在这里等你,也不等他们回答,直接先带着这几个状况不好的孩子直往外跑了。
就像是电车难题,你的决定说不定会让列车冲向生存率更高的那一方。但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你不想为此产生多余的罪恶感。
快跑吧,一直向前跑。
踩碎破旧的碗与瓢盆,你尽力倾听着你的心跳而非外界的其他声音。长廊无限延伸,推开一道又一道的门。
你已经分不清自己刚才是从哪条路走来的了,横生的崭新道路让此处成为没有出口的迷宫。也许你确实在前进,也有可能只是原地打转。答案并不明了,你只能前进。
头顶再度传来重响。天花板裂开了一个大洞,金发的瘦弱男人狼狈地跌向地面,扬起的尘土一度遮蔽了视线,但你还是看清了,他有着金色的眼眸——与你如此相似的浅淡颜色。
是梦野以利亚。就是他。
无需思考,你得出了答案。
这一下似乎把以利亚摔懵了,他警惕般四下张望了几眼,而后视线才落在你的身上。在最初的谨慎消失之后,他注视你的目光被愤恨取代,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对你吐露恶言。
或许他真的会对你予以诅咒,前提是他能有顾及你的闲暇,可惜这个前提并不存在。五条悟已轻巧地跳到一楼,看来天花板的大洞是他的杰作了。那无比愤恨的目光也转向了他。
如野兽般,以利亚发出尖叫。那是他的诅咒。
“去死吧,五条悟!”
声音瞬间填满了这个空间,如此尖锐,以至于耳膜都在战栗。不管你再怎么专注于倾听自己的心跳、努力不被以利亚的声音干扰,还是没有办法不听到他的声音。
从咒言术士口中吐露的、满是诅咒的话语,必定能够化作现实——前提是能有支撑这句诅咒实现的能力。
几乎是在话语落下的瞬间,以利亚的脸上泛起了反胃般酸涩恶心的表情。他捂住了嘴,鲜血还是从指缝间喷涌而出,被挤压得喷射到了数米之远,在深绿地毯上洒下丑陋痕迹,如同劣等惊悚片中会上演的血腥场景。
第77章
有点出乎意料,不过尚在情理之中。你丝毫不觉得意外,尽管你的心跳还是因此慌乱了一阵。
以利亚迟疑地转过头,错愕般注视着你,直到此刻他才留意到挂在你身上的三个孩子。
可能是面对五条悟实在措手不及,也可能是他注视着你时只留意到了你的金色眼眸,不曾留意到传输咒力的那根绳子早已断裂。
必须承认,他此刻狰狞的表情有些可笑,难怪你听到五条悟正在笑了。
“哎呀,看来你储备的咒力不足了嘛。”他笑得自在而轻松,“按照回合制的规则,接下来就该轮到我出手咯。”
什么时候变成回合制了?你暗自在心里这么想。
无论是回合制还是即时类战斗,其实都无所谓。
趁着以利亚分神的瞬间,你撞开了身边的门,挂在你身上不省人事的几个小孩啪嗒啪嗒掉了满地。你想堵上门,可外头却爆发出一声巨响,你绝对听到了碎裂砖块落得满地的声响。无尽扭曲的走廊消失了——术式的效果停下了。
重新把倒地的小朋友们扛回到肩头,你小心翼翼地走出走出房间。正前方的门被砸出一个巨大坑洞,墙面也被粉碎了几寸,以利亚倒在门外的台阶上,很快就被暴雨淋得湿透。脸上的血迹被很快冲淡了,他不省人事地躺着,像个古怪的玩偶。
“搞定了哟。”五条悟向你招招手,轻松自在地根本不像是经历过一场战斗,“用不着再躲了。”
“……我没躲。”
你说了句逞强的谎话,幸好他没有戳穿你。
与最强的咒术师一起执行任务,你能起到的作用其实微乎其微。准确地说,只要你别给他添乱,就算得上是有在好好发挥作用了。
你忍不住想,就算你没有参加这次行动——或者是没有切断那条绳子,五条悟也能把以利亚从室内迷宫的中心挖出来,然后再痛扁他一顿的。
你很清楚,但你没觉得多么懊恼。
说实在的,能够远离不停抄写童话书的无聊差事,但是这一点就很值得让人高兴了。
失踪的孩子们都将会被送到硝子那里去,前来协助的另外两位咒术师正在束缚住以利亚的四肢,接下来他应该会被带到不知何处审问,待他吐净犯下的一切罪孽之后斩首处刑。
处刑啊……
暴雨还是没有停息,你站在屋檐下,尽力不去看以利亚昏厥的面孔。但因为他的存在,你确实从记忆中挖掘出了些什么。
“五条同学。”你还在用以前习惯的称呼唤他,“还记得一年级的时候,京都校的高年级学生叛逃的事情吗?”
“记得。”
他和你站在破烂大门前的屋檐下一起躲雨,顺便欣赏咒术师们在以利亚的手腕上束起精致的绳结。
“你那时候都在我面前哭了呢,肯定忘不了。”
“我只是有点想哭,但我没哭。而且这不是重点。”你纠正他,“我只是在想,那时候唆使晓前辈成为诅咒师的,其实就是他吧。晓前辈对我说过,她遇到的诅咒师和我有着一样的姓氏,说不定是来自我的家族。”
“是吗?那起事件的具体细节我没了解过,不过听说伊坂晓精神崩溃,到最后也没给出正经的证词。”
“所以,晓前辈的‘最后’是什么?”
按住心口,杂乱的心跳就在掌中,你垂下眼眸。
“我一直不知道她最后怎么样了。”
“死了吧。”
意料之中的残忍结局,说出口时却是如此轻飘飘,于是你也不再拥有多余的失落了,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看来晓前辈到死都没能成功说出教唆她的诅咒师姓梦野呢。”
五条悟忽然低头看了看你,俯着身,在你耳边悄声道:“你明明也知道,但你不是同样没说吗?”
“……对。”你僵硬地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你的确在这件事上沉默了。
“为什么不说?”他追问你。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梦野伊利亚的存在,也不记得梦野家的事情了。我不想为了这点小事,让老师们把嫌疑放在我的身上。”
一旦和梦野家拥有过多的牵扯,必然不会得到好下场。就像今天这样。你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在说谎——你只是藏起了一些事实而已。
五条悟笑了。
最初只是捂嘴偷笑,而后是不加掩饰的大笑,直起的身子左摇右晃,像是被风吹得歪歪扭扭。
他真的笑了好久好久,又抬手拍拍你的后背,漂亮的眼睛眯成细缝,正隔着镜片看你。
“爱丽丝。”他笑着喊你,“你不是一个好孩子呢。”
你确实没法否认,只好耸了耸肩:“抱歉啦。”
“没事。你也不是非要成为好孩子才行。不过你这样的小孩该怎么教育才好呢——啊,真叫人头疼。”
“突然在意教育问题,是打算成家立业了吗?”
五条悟轻轻咋舌:“是在为我的职业生涯做考虑啦!”
“是吗?”
你想不到咒术师怎样才能和“教育”扯上关系,索性不去想了,继续看着眼前。
精致的绳结被死死系紧,两个咒术师各自扛起以利亚的一条手臂,拖着他挪到不远处的车上。而罪人正耷拉着眼眸,如同昏昏欲睡,却又猛得睁开双眼。
第78章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爆发了强大的力气,撞飞左右身旁的咒术师,扭动禁锢的身躯朝你而来,流淌鲜血的口中尖叫着你的名字。
爱丽丝——爱丽丝——爱丽丝——
你的名字回荡在暴雨的天空下。
第42章 ゆめゆめ-金色的梦
回声还在回荡,呼唤着“爱丽丝”,随即被以利亚的尖叫声盖住。
“真是个无能的废物,你以为所有人为了你去死的目的是什么,你完全忘记你的使命了吗?就是因为你太没用,所以才要我来帮你完成!”
他在吼叫,如同怪物。金色眼眸中倒映出你的模样。飞溅的唾沫浓稠而恶心,伴随着怒骂砸到了你的脸上。
“踏着族人的性命活下来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棒极了!明明是诅咒师的女儿,还要装作咒术师的样子,真可笑啊,我这辈子都想象不到还有这么搞笑的事情!当你夜里做梦的时候,会见到梦野家的亡灵吗?你会见到的,爱丽丝,你一定会。”
真像个疯子啊。你想。
如果他吐露的是咒言,那么你一定会如愿以偿,梦见梦野家的亡灵。但他的咒力已然干涸,所能说出的也只是充满恶意的辱骂而已,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嗯,就是这样。
所以此刻回荡在胸腔之中的痛楚,纯粹只是因为空气过分潮湿,而不是出于其他任何原因。
至于颤抖的嘴唇和几乎麻木的指尖,也是由于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让你觉得冷得难受。此刻的你很平静,心中没有愤怒,也不觉得悲伤。
嗯。一定是这样。
被他撞飞的那两个咒术师捂着流血的伤口,慌忙冲过来了,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掏出又一卷绳子,硬生生地塞进了以利亚的嘴里。
这两位也算倒霉。以利亚的突然挣脱确实是意料之外,也来势汹汹,害得他们都撞断了鼻梁骨,鼻血喷个不停,看着就可怜,估计手腕也崴到了。
“你们俩去医院处理一下吧。”五条悟冲他们俩摆摆手,“鼻子歪了可不好啊。”
“没事的,五条先生。等回到高专了,请家入小姐帮忙处理一下就没问题了。”
“可是硝子很忙的啦,她还要救治那几个倒霉小孩呢。这点小伤就别给她添乱啦,梦野以利亚就由我和爱丽丝送回去吧——快去医院!”
五条悟朝路边一指。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推辞也不太合适。两位咒术师躬了躬身,到了声谢便走远了。直到此刻,你还是没搞懂五条悟着难得的热心算是怎么回事。
但当你看着他拿出手机接起了伊地知的电话,而后指着门廊前蠕动的人形说“我有点事这家伙就交给你啦”,好像有点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要将以利亚运走的车停在一百五十米开外的地方,远远看去,坐在右侧驾驶座上的司机好像在发呆。如果他望向后视镜,还是能够看到你和地上的以利亚的。
雨尚未停下,但确实小了很多。裹挟着湿漉水汽的风拂面而过,吹动了破破烂烂的大门。伴着“吱呀”一声,门敞开了。
不偏不倚,破碎的门遮挡在了你与那辆车之间,将后视镜中你的身影完全遮挡住。
五条悟在说完刚才那句话之后就消失无踪了,鼻梁骨砸断的咒术师们也早已走远。在由破门挡住的这方小小空间,似乎只剩下了你和以利亚。
直到此刻,他的嚎叫还是没有停下,却多了几分干燥的意味,想必是塞进嘴里的绳子吸干了口腔中全部的水分。浅金色的眼眸瞪着你,爬满眼球的红血丝让这双眼睛看起来如此可怖,你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你与他有着很相似的眼睛。
可能正是因为太像了,你不想多看一秒钟。
你抬起脚,沾满泥土的靴子踹向他蠕动不止的嘴。
就像踢足球那般轻巧,你很轻松地就让他的视线转向了别处。但想要保持他的视线别再望过来,还是得踩住他的脸,把他压在脚下才行。
叽叽咕咕的话语在你的鞋子底下盘旋,真麻烦。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挺吵的?”俯身,你抓起他的长发,迫使他昂起头来,“梦野家没有教过你礼仪吗?我没有嘲讽你的意思,只是我一点都想不起那个家的事情了。而且别往别人的脸上涂口水啊,好脏。”
你把他的头发当做抹布,把脸上尚未干透的水渍全都抹在了那枯草般的发梢上。他用力更加晃动着肩膀,可能是想要脱离此刻的桎梏,可惜这种事是不可能实现的——你才不会让他逃掉呢。
要让罪犯安静下来,方法很简单,用上一点暴力就好了。
将长发绕着掌心缠一拳,紧紧攥住,再腾出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就能把他提起来了。
看起来还算高大的以利亚只是有着庞大的身躯,其实并不太重。你向前倾身,借着惯性,很轻巧地当做沙袋那样抡起。长条似的他的身体在空中画出一个半圆,猛得砸向地面,碰撞时还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砰——!”一声。
世界安静了。除了下雨声之外,就只有以利亚无力的呻.吟声。
依旧拽着他的头发,你拖着他走到车边。不知何时,五条悟也已坐在副驾驶了,笑眯眯地看着你,真不知道他是在高兴什么。你没有问他,把以利亚搬到后备箱之后,自己也钻进副驾驶座了。
第79章
你和以利亚的终点,其实在同一个地方,都是个类似监狱的场所。你需要向高层汇报本次行动的一切细节,也免不了要对“你和梦野以利亚是什么关系”“你对梦野家的事情是否知晓”这种老生常谈的问题作答。
答案如旧,你只能回答“我不知道”。因为你真的不知道。
无聊的问询持续了一整天,不过最后你还是被放回去了。至于以利亚,他估计会在那地方呆到死吧。
回去的路上,你还遇到了东京咒高的夜蛾老师了(现在应该是校长才对,你想)。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你说了抱歉,还说你不该被当做罪犯对待,你自己倒是觉得无所谓。
反正一直以来,咒术界大家就是这么对你的。你习惯了。
最后以利亚怎样了?你不知道。没人告诉你他的结局,你也没那么在意。
虽然你还是偷偷拿到了他的审讯记录。
关于梦野家的一切,他居然也没吐露任何线索,表示自己早早地离开了家,对什么都一无所知。你与他之间的关系,被他描述为“我父亲和那个废物的爷爷是从同一个女人的肚子里钻出来的”,说得真够粗俗。其他的,都是毫无价值的废话。当然你并不在乎。
你唯独在乎的是,最终咒术界高层不认定你与他之间有关。你甚至还因为协助找到失踪的孩子而拿到了应有的报酬,不过没多少钱。这笔酬劳是以现金支付的——明明直接转到你的账户里就好了。
你背靠着行道树,抽出信封里的酬劳。数了又数,这笔钱估计够吃几顿自助餐。倒也不赖。
“既然工作完成了,接下来就准备回京都了吗?”
五条悟不知何时出现在你的身后,如此问你。
京都……
你尽力不去多想他话中的这个词,但你还是无法不在意。
对你而言,那个城市里只剩下了悲伤的回忆——那里爱你的人几乎全都死去了,无论是泰格丽思还是你的……
而那个城市的记忆,还是那么清晰。即便只是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你都忍不住想起他们。所以你不再停留,仓皇般逃来东京。
但这些事,你不会告诉五条悟。
“知道吗,我现在是定居东京的自由职业者哟。”
你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墨镜戴上,微抬起下巴,努力装出酷酷的模样。
“也就是说,我是不隶属于任何机构、只要有委托就干的咒术师。有活找我吗?”
“算是吧。”他撇了下嘴,“你要来高专吗?”
你觉得他在开玩笑,不过表情实在不太像是玩笑。于是你摘下了墨镜,盯着他看了好久,居然还是没能从他的脸上找到恶作剧的破绽。
那就是……他是认真的?
很尴尬的,你又把墨镜戴回去了,可惜酷女孩的伪装早已装不下去了。
“找我当老师吗?”你咕哝着,“我不擅长教书育人呢。”
“我知道。教师这么神圣的职业,当然只能由我担任才行。”五条悟像模像样地一躬身,丝毫不知谦虚为何物,“所以推荐给你的岗位,纯粹只是就职于高专的咒术师而已。平常嘛,帮忙处理诅咒事件就行了,不需要教导学生。而且硝子也挺想有人陪她一起喝酒的——那个人指的是你。”
“哦,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你们现在很缺人?”
“有点吧。”他撇了撇嘴,“还记得七海吗?他毕业之后居然跑去当社畜了。”
“啊——真是特别的选择。”
你从未想过除了成为咒术师之外的未来。
正如泰格丽思所说,以你的身份,即便是作为普通人,也会饱受监视的。
你不会告诉五条悟,成为自由的咒术师不是你刻意为之的结果——没有任何咒术协会或是支部想要将你纳入麾下,所以你只能以现在这种自诩潇洒的方式活着。
如果真的能够成为高专势力下的咒术师,那倒是……
“所以。”他在你面前打了个响指,“来吗?”
这个问题,其实用不着思索。不过你还是像模像样地想了想,这才点头:“好。”
转职申请在两天后就被寄到你家的信箱里了,一式两份,推荐人一栏上已有五条悟的签名,你只要在页末签上你的名字就好。
如此正经的文件,签名应该写成汉字才合适吧?而且名和姓全都得写上才行。
所以,你没办法再潇洒地签下“alice”,把字母a写得又斜又大,只余下lice挤在角落里。
你叹了口气,拿起钢笔。
久违地、一笔一划地,尽管你一点都不喜欢,但还是写下你的名字吧——
——梦野爱丽丝。
第43章 不眠之日
“爱——丽——丝——小——姐——?”
耳边响起了清脆的响指声。梦子猛然惊醒,急促的心跳险些让她无法喘息。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洒落的日光多少有些刺眼。她想起,现在正是日头最高的时候。
能够不再下雨,倒是好事一桩,发梢和裤脚还是湿哒哒的。梦子收起伞,用力甩了甩,彻底湿透的靴子里积满了雨水,只是向旁边迈了一步,都能感觉到积水被从鞋带孔里挤出来。
就像梦里一样。她想。
“嘿?”五条悟在她眼前挥挥手,一点一点耷拉下去的嘴角看不出究竟是困惑还是无奈,“现在你已经从站着睡觉进化到了睁着眼睛睡觉的程度了吗?那还挺厉害的嘛!”
第80章
“唔……”
……是了。她刚才确实睡着了。
为什么会睡着,梦子给不出答案。她并不觉得自己多么疲惫或是困倦,可梦境还是向她而来。她做了一个真实而疲惫的梦。
环顾四周,已经见不到以利亚的身影了,估计是已经被带走。硝子的车上空无一人,可能她还在救治屋内那几个失踪的孩子。
居然在工作时间正大光明地睡着,真是无比羞耻的事。梦子实在无暇思考陷入睡眠的原因了,只尴尬地躬了躬身,下意识想要吐露的道歉话语还没能说出口便卡在了喉咙里。她想起五条悟不太喜欢她说“抱歉”之类的话。
不管怎么说,这回确实是自己做得不太好,所以说句对不起也是情理之中吧?
在这个无聊的小问题上纠结了三秒钟,梦子最后还是给出了一本正经的道歉。在他摆出吃瘪的表情之前,她急忙追问:“我睡了很久吗?”
“很久?那倒没有。”五条悟轻轻抬起她的手腕,歪过头看着她手表上的时间,“也就睡了两分钟左右吧。不过睡得很死,怎么也叫不醒你。”
“两分钟吗……”
还好,只在工作时间中抽离了一百二十秒钟,算不上太过分的摸鱼行径。但她没法就此松一口气。
两分钟,对于在工作中的偷闲时光来说倒是恰到好处,要是再长一点的话显然就不合适了。
可对于一场梦来说,两分钟是不是太短了一点——滴答滴答,只是从一数到一百二十,足以构成完整的梦境吗?
梦子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漫长得持续了好久,真切到仿佛此刻还能嗅到雨水的气味。
她记得以利亚充血的眼眸和他凶恶的怒吼,在陷入梦境之前以利亚也曾以相似的姿态朝她冲来,那副狰狞的吼叫面孔几乎完全相同,可那时候,她分明没有听到以利亚发出任何声音。
就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她想。
是因为那时候没有听到以利亚说了什么,所以才在梦中构筑出了他怒吼的场面吗?她又把现实投射在梦境之中了吗?可能是这样吧。
但是,那个在梦的尽头,她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梦野爱丽丝。”
这是梦中的自己的名字,所以梦中所有人都称呼她为“爱丽丝”……就像五条悟那样。
她想,她应当再次讯问五条悟为什么以这个名字呼唤自己。但当她迟疑着抬起眼眸时,他已经转过身去了,梦子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正如任何时刻。
好奇怪的反应。为什么要背对着她呢?梦子想不明白。
向前小跑了几步,她绕到五条悟面前,偷偷地——都跑到眼前了,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偷偷”——观察着他的表情。
其实梦子平常并不是这么求知欲旺盛的,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行动有些不礼貌,可她真的很想知晓他此刻在想着什么,即便她一向不擅长从表情中读出他的心思。
异样的沉默在彼此之间蔓延了一小会儿,最后还是由梦子主动问道:“五条先生,请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你说什么人?”
“梦野爱丽丝。”
“爱丽丝啊……嗯。我认识的爱丽丝只有你哟。”
一如既往,五条悟还是笑嘻嘻看着她,回答如此果断,中途短暂中断的话语却不像是真正的思索。
似乎,他只是为了表现出自己有在认真思考她的问题,才刻意地在话语中间添上了欲盖弥彰的停顿。他给出的答复不是真正的解答。
如果此刻能够注视他的双眼,或许梦子就可以知晓他的心思了。可惜她只能看到五条悟扬起的嘴角而已,笑意一如既往,却显得有些敷衍。他是真心在笑吗?梦子不知道。这同样是没有答案的疑问。
五条悟忽然拍拍她的脑袋,手掌夸张地抬起又放下,动作却是无比轻柔的,就像是在拍打一只毛绒玩具。
“怎么,又睡着了吗?”
他笑着问,开始担心起发呆的梦子是不是又陷入了睡眠状态。
要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能安然入眠,那可真就是奇迹般的怪事了。她连忙摇头否认。
五条悟的手掌还搭在她的脑袋上,搭配仓促的摇头动作,短发倏地就被揉乱了。如果不是他顺便帮忙捋顺了头顶的发丝,梦子估计会一直顶着这个乱糟糟的脑袋,直到回高专也毫无所知吧。
有点像是恶作剧,垂下手时,他揪了一下她耳边那缕金色发丝。这调皮的小动作也是轻轻的。
“怎么了吗,五条先生?”见他的指尖久久停在自己发间,梦子不由得问道,“我的脑袋上有奇怪的东西吗?”
“奇怪的东西?这倒没有。我只是想起了一件还算有趣的事情。”
看来这事确实有趣,刚一说完他就捂嘴偷笑起来了。
说是偷笑,其实不太准确,因为他笑得如此不加掩饰,认定为当面嘲笑都不为过。
梦子倒是没有生气,只是有点疑惑而已。她真的很想知道五条悟在笑什么。
坚持不懈地追问了三遍,终于等到五条悟的笑意收敛。他故意将手中的发丝向上一挑,这缕金色发丝在风中飘了半秒钟,而后歪歪扭扭搭在了头顶上,看起来相当奇怪。梦子抬手捋了捋,总算是把这缕头发弄回原处了。
第81章
“想起你以前说过不喜欢这缕金发,觉得看起来很怪,还说干脆一了百了,把它拔掉算了,结果扯了半天,估计是实在太痛,你中途就放弃了。”他笑着摊手,“那时候真是说大话了呀,爱丽丝。”
“是吗……还有过这种事?”
梦子对这件事完全没有印象,但她能够想象出头皮被扯痛的感觉,那一定相当难受,光是想一想就够叫人胆颤的了。
不过,自己为什么会不喜欢这缕头发呢?对此她也毫无印象了。
实话实说,深红色的脑袋上垂下了纤细的一缕金发,看起来确实会有几分突兀,说不定会被老派的长辈们当作是个性的宣泄。但不管怎么看,应该都不算丑陋吧?至少现在她不讨厌这缕金发,也想象不出讨厌它的自己究竟冒出了怎样的想法,更不知道她还曾将这般私密的念头吐露给五条悟听过。
她垂下手,慢悠悠地折起雨伞。残留在伞面上的水滴把手掌也濡湿了,指尖很快就皱了起来,触感变得愈发麻木迟钝。过了一会儿她才抬头,问五条悟:“我是什么时候和您说我讨厌这撮金发的?”
“我想想……”他摸着下巴,煞有介事地想了想,“三四年之前吧?”
“你也想不起来了吗?”
“别忘了,我不是什么都记得的。”
他耸了耸肩,对于这点小小的记忆黑洞倒是不太介怀。
是了,五条悟确实说过,他并非能够记得一切。梦子还记得上次他说出这话时是在京都,从小楼的地下室走向一楼的台阶上,他回头对自己这么说的。她也依然记得自己在听到这话时心中冒出的那点不太正派的窃喜——她终于能够记住些什么了,可惜记住的不算是什么有用的事。
“好。那接下来送我回学校吧!”
五条悟开始下达上司命令,说着说着还不忘轻拍一下她的后背,似乎是要鼓舞士气,可梦子也没觉得自己看起来有多颓废。落在背上的这一记轻拍让她不自觉挺直了后背,加快脚步追上他。
“好的。”她习惯性地先给出了答复,而后才想起自己也有未尽的工作,“我还需要确认一下布罗肯大道888号内部的情况——您知道的,最后的事件调查报告中会需要涉及到这部分内容。如果后续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送您回到咒术高专之后,我再折返回来进行我这边的工作可以吗?”
“这样跑来跑去地会不会太累?”
“累?应该不会。”梦子硬着头皮勉强说,“毕竟是我的工作。”
在相同的道路上反复往返,这种事怎么可能不累呢?
她暗戳戳地想着。但她当然不会把心里的这番念头说出口。
“没事啦,你让伊地知去干就好了。”五条悟一甩手,看来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丢出了一个相当无理的工作安排,“干脆调查报告也拜托他去写吧。对了,你觉不觉得伊地知长得就像是那种很擅长写报告的社畜?事实上他确实很擅长哦!”
“啊哈哈哈是吗?”
梦子挤出苦笑。
她想,远在别处的伊地知先生一定在此刻打了个响到惊天动地的巨大喷嚏吧。
第44章 基本礼仪
如果想知道身为下属应当如何恭迎上司上车最为合适,那么询问有栖梦子小姐一定是最棒的选择。
师承伊地知,她觉得自己绝对是一个优秀的司机兼下属兼辅助监督无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本职工作“辅助监督”被排在了这么靠后的位置。
首先,要在上司五条先生走到车旁之前快走几步,赶在他前头拉开后车门,绝对不能让他多等待半秒钟,而且车门一定要敞得大大的,绝不能小家子气或是懒惰地只开一条小缝。如果想要追求一些戏剧性的效果,或是想把礼貌贯彻到底,可以选择在这时候伸出手臂歪过身子,摆出“请进”的姿势。不过此刻梦子还在思索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完全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锦上添花的环节。
待上司进入车内后,关车门的工作要敏捷且安静,绝不能制造出多余的噪音。移动到驾驶座的速度也要足够快,最好要像影子似的咻一下抵达指定位,正如此刻这般迅捷。
很好,今天也完美地履行了身为下属的职责!
为了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梦子松了口气。拧动车钥匙时,才发现车内后视镜上映出了五条悟偷笑的表情。她知道自己不该太过好奇的,可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他是什么事如此有趣。
“其实是你很有趣哦。爱丽丝,我感觉你越来越像门童了。”
他是在说自己刚才那套标准的迎接流程吧。
梦子迟钝了一下,把他所说的话语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几遍,还是有些不太确定他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我可以把这句话当作是对我辛勤工作的夸奖吗?”她问道。
五条悟收起笑声,不过嘴角还微微上扬着,话语也如此轻快:“可以哦。”
“那就……多谢夸奖?”
他微微点头:“不客气。”
各自退让了两个回合的礼貌寒暄,这下梦子似乎真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话语了。
不过,仔细想想,她所掌管的并非是真正的门,而是这辆车。所以对她的称呼,应该从“门童”更改为“车童”比较合适吧?不对不对,世上真有车童这种职业吗?
第82章
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毫不意外地并没能思索出这个问题的答案,那索性别想了吧。不管怎么说,现在都是工作时间。
“回学校,是吗?”梦子回头向他再次确认,“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吗?”
后半句话有些多余了,可惜话说出口了她才意识到这一点。
最近她似乎总是说出这种多余的、像是要侵占他人社交边界一样的话语。真该好好收敛一下了,她想。
五条悟大概没有对她的好奇疑问反感,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回学校而已。”
“好的。”差点又想继续深入了,幸好她及时抑制住了这股冲动,只配合地点着脑袋,“了解。”
沿着来时的路线,驱车回到高专。已经途径过一次的道路和沿途风景,只不过是转了一百八十度而已,落在眼中再度变成了陌生的模样。轻松自在的归途是难以实现了,梦子提心吊胆,乖乖跟随导航的提示前行。
雨后的马路被浇得湿淋淋,偶尔打滑的橡胶轮胎会在柏油路面上摩擦出类似于“咕唧——”的声响。日光穿透厚重的深灰色云层,直直落在车前窗的挡风玻璃上,刺得让人睁不开眼。
迎着恼人日光,又行驶在陌生的(至少对于司机小姐来说有够陌生了)路线上,梦子知道她应该专心行驶,可思绪还是飘到了别的地方去。
所以,她的思绪到底飘到哪儿了呢?抱歉,她也给不出答案。
她好像想到了刚才做的梦,想到了布洛肯大道888号内部的绿色装饰,还有菱田家的孩子抱住自己时颤栗的小小身躯。
她似乎也想到了现实,以利亚如野兽般向他尖叫,在梦中她听到了他的咒骂,可实际上他到底对自己说了什么呢?
先前所苦恼的问题,直到此刻依然苦恼着。她真像是在原地打转。一切貌似都很奇怪,但一切也没有那么奇怪,毕竟只要归咎于“梦境是现实的倒影”,那么任何疑问都能说通了。
唯一无法平息的疑惑是“梦野爱丽丝”,这是梦中的她的名字,且是个仕途不那么得意的咒术师,和现实的她截然不同……啊,不过“仕途不那么得意”这点倒是没差啦。
成为咒术师,梦子大概曾经想过这种事。可能正是因为这点无用的幻想,所以她才在梦中捏造出了身为咒术师的自己吗?这推测听起来也算合情合理,虽然多少会显得她像是个酸溜溜的怪胎。
更糟糕的可能性是,她在梦里窥探到了他人的人生——名为“梦野爱丽丝”的咒术师的人生。
这样的猜想漏洞百出,却也不无道理。再联想到提及梦野爱丽丝时五条悟的反应,一切不合理的仿佛都消失了。
如果认识此人的话,给出肯定的答复不就好了;就算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直言也无妨。可他的回答遮遮掩掩,如今想来仍觉意味不明,可惜梦子想不起他当时是怎么说的了。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梦子想要知道他所知道的。
笔直的路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她不知道五条悟是否睡着了,他看起来格外安静,靠着车窗,丝毫不担心汽车行驶的震动把脑袋晃得晕晕沉沉。
迟疑着、纠结着,时间仿佛也被拉成了无限长。梦子数次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又怯懦地闭起了嘴,可下一秒还是难以抑制出声询问的冲动。
这样的无聊循环持续了几个来回,她终于下定决心。
“五条先生。”她刻意压低了声,把每一个字都拖得迟钝而漫长,“请问,关于梦野……”
话语突兀地断在了中途,她是故意的。
五条悟忽得坐直了身,双臂环抱在胸前。绷带挡住了他视线的方向,可梦子觉得他是在看着自己。在嘴角扬起笑意之前,她注意到他抿起了唇,下巴也不自然地绷紧了,似是想要隐藏什么——或是瞒住什么。
这些违和的小动作只短暂地停留了不到半秒钟。梦子只是眨了眨眼,眼前的他又恢复了平常的姿态,刚才的那点僵硬神情似乎只是一时眼花,但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对于有栖梦子而言,她能够确信的事情很少很少,而此刻正是渺小信心中的一部分。
她想,她猜中了。
对于“梦野爱丽丝”此人,五条悟果然知道些什么。他突兀的动作就是最为恰当的答案。
“请问,关于梦野以利亚。”
假装浑然不觉,她继续说了下去,话语依旧慢慢吞吞,仿佛刚才这顿空白时光全都是因为自己迟缓的语气所导致的。
“他之后会被怎么处理?”梦子想起了她做的梦,“审问,然后处刑吗?就像之前京都高专叛逃的那几个学生一样。”
话说出口了,她才意识到不对。
将高专的叛逃学生尽数处刑,这是在梦中所看到的结局。实际这起事件是怎么收尾的,她并不知道。
“处刑肯定不可避免啦,什么时候执行就看他能吐多少有价值的信息出来了。”五条悟摊着手,“高专的那几个学生倒是没被处刑。本来嘛,他们肯定是会落得‘处刑’这种惨兮兮下场的。多亏我好好替他们争辩了几句,总算是把刑罚减轻到了‘接受长达三年的管制教育及无报酬劳动’。他们都是有天赋的孩子,未来都还没有开始,一时误入歧途而已,连价值观都没有成型,就这么认定他们是恶徒,我是觉得太过草率了……毕竟在这里,我总是能做点什么的,我不会剥夺他们的未来。”
第83章
梦子思索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慌忙回头,生怕在他的脸上看到半点玩笑或是谎言之类的踪迹:“……他们真的没有被处刑吗?”
她不是忘记五条悟刚才说了什么,这句反问也绝非质疑,她只是觉得难以置信。
这般出乎意料的和平结局有些太过美好,好到让人不敢相信。
“没有哦。”他耐心地回答了这句没什么意义的反问,颇有兴致般打量着梦子的表情,“感觉你很开心?”
梦子抿了抿唇,原本是不想承认的,但还是点了点头:“是有点吧。”
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梦中的自己听说叛逃的前辈们被尽数处刑时的错愕与恐慌。
是的,恐慌。
恐慌于老师们如此血腥的决定,恐慌于身为诅咒师的女儿,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落得同样下场。
这些繁杂的情绪让梦子的心也变得无比沉重了,不停地下坠着、下坠着,落到无法窥见的洞里。
那只是梦——她会这么告诉自己,可她还是恐惧,担心梦境化作现实,那些误入歧途的孩子们尽数死去。
现在不必恐惧了。这样的结局真的很不错,她也终于感到轻松……轻松到根本没有留意到五条悟最后的那句话语多么异样。
“太好了。”梦子小声欢呼。
“是吧!”五条悟得意地哼了两声,心情似乎也不错,“真是多亏了有我这么个善解人意的好老师在。”
连这种时候都不忘夸一夸自己。梦子有点想笑,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嗯……您的确是个很好的人。”
会为了学生的未来而争辩,还有比这更好的了吗?一定没有了吧,她想。
而她却被要求杀死杀死这样一个毋庸置疑的好人。
久违地,这件事又来到了她的心中。梦子又想起自己的使命了,尽管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压抑着思想,绝不让自己再轻易地想起这些事,可此刻思绪还是有些不受控,不停不停地拉扯着她。
要杀死五条悟,并非因为他穷凶恶极,也并不是垂涎猎杀六眼的赏金,而是出于某个更简单、更愚蠢、更现实的目的。
「你得把这个家的恶名刻进历史里。」
一定有苍老的手正在抚摸着她的头顶,发丝卡进了掌心的皱纹里。真疼啊。
「一举成名的方法很简单,你要用家族在你身上留下的、独一无二的术式,杀死五条家的六眼。」
第45章 渺小共鸣
“你得把这个家的恶名刻进历史里。一举成名的方法很简单,你要用家族在你身上留下的、独一无二的术式,杀死五条家的六眼。”
这是久远的话语,从童年的记忆深处传来。
梦子记得,听到这句话时,是坐在庭院的缘廊上,年长的老婆婆在她身旁,垂下几近斑白的金发,浑浊深金色的眼睛瞪得浑圆,圆到像是金鱼突出的眼球,而非在注视着她了。
这人好像是比“奶奶”更上一级的长辈,也有可能只是家里的仆人。对于此人的身份,她总是很模糊,但能记得那苍老的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重重的、毫不温柔的,根本算不上是爱抚,倒像是训诫付诸于现实。
不停不停地,沙哑苍老的嗓音重复诉说着要杀死六眼这件事,如同破洞的风箱,挤压出不成调的咕唧声。而年幼的她大概没有多么认真在听,只是看着从枯枝般的手掌中漏下的自己的浅金发梢。被漏进庭院里的日光照射着,厚厚一捧的发丝看起来更像是金色绸缎,如此柔软,如此……
……咦?
是金色的吗?
可能是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在某个瞬间变得格外响亮刺耳,又或者是回忆走到此处就是终点了,梦子倏地回过神来。车头依然指着路的前方,还没有行驶到尽头,道旁行道树绿色的影子投在车窗上,多少有些晃眼,但空旷的路况可以允许她分心看向别处,于是她抬眸望向镜中,视线先是短暂地落在了五条悟的身上,而后才看向自己。
她的头发是红色的——不是鲜艳的正红,也并非某部很著名的巫师小说中男二号一家特色的姜红脑袋,而是更加浓郁的色泽。
非要形容的话,可能与树莓和蓝莓的混合果汁颜色相似相似。但在昏暗的灯光下,会偏近黑褐色,衬得她的气色比平日里还要更加苍白,仿佛她是个多么病弱的年轻人,但其实她相当健康,虽然她总是忘记去做体检。
在这样的红发中,右耳边的这一缕纤细的金发确实有些格格不入了。浅淡的金色看起来和记忆中那么相似。
是在长大的过程中,发色一点一点变深了吗?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梦子毫无头绪,也不是很情愿去琢磨这个问题——琢磨没有线索的未解难题,这不是她的爱好。
“爱丽丝。”五条悟忽然出声了,“现在是不是超速了?”
他用很平静的语调说出了这个有点吓人的事实。
如果他没有开口直说,梦子估计真的不会察觉到汽车行驶得过快了。甚至在听到他这么说之后,从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也是质疑,直到清楚看到时速表上的指针哆哆嗦嗦地指在最右方,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狠狠跨过法规底线了。
慌张吗?可能有一点吧。毕竟把车开到了两百码之快,光是想象一下随之而来的罚单就足够叫人恐慌的了。梦子努力忍住一脚踩死刹车的冲动,慢慢降下速度。时速表的指针慢悠悠落回左侧,她倒是没觉得行驶速度有降下来多少。
第84章
无所谓了。只要能够脱离“违反交规”这一状态,就是万事大吉!
这么想着,梦子便也松了口气,但后排的五条悟好像还在盯着她。难免有些疑惑,便随口问了句是有什么事,这才听到他说:“你刚才又睡着了吗?”
他好像对于梦子的清醒状态格外感兴趣,可能是出于几十分钟前她不巧站在大雨中睡着了的缘故吧。
对于五条悟的疑问,梦子可以完全理解,但不管怎么说,这种站着睡着的情况确实是极少发生的小概率事件。更不必担心在同一天内会发生两次。超速只是无心之举罢了,幼时的回忆和无聊的使命让她失了神,完全忽略的脚下的轻重。
回忆仅剩不多的过去,这种感觉和做梦多少有些相似,都如此真实,知觉却又飘飘忽忽。
家族的使命则是比这更加飘忽不定、也更加没有意义的东西。她收回杂乱的思绪,想,自己果然不能杀死五条悟。
无法下定杀戮的决心,也没有办法杀死。
记忆告诉她,家族刻下的术式是杀死五条悟的工具。但事实是她并无术式,咒力量也平平无奇,一向维持在不高不低的普通水平。
难道是那个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老婆婆大放厥词了吗,还是她又忘记什么重要的事情了?无所谓了,反正她没那么想要履行无意义的使命。就当她真的曾在无意识中朝着“杀死五条悟”的方向前进,也并不意味着这件事一定会发生,毕竟她的人生从来就不是神话故事中的预言。
在那些颇具戏剧性的预言之中,无论直面命运还是逃避现实,最终都躲不开既定的的结局,当真成了“预言”没错。
她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幸好上述这些繁杂的想象不需要耗费太长时间。
在五条悟疑惑地撇撇嘴,打算再次确认她的清醒状态之前,梦子就已经回过神来了,摇摇头。发梢拍打在驾驶座的头枕上,摩擦出唦啦唦啦的声响。
曾经自己的长发无意间拍打在清水家兄弟的脸上,也碰撞出了类似的声音——不过这些都是梦里的事情了。
“请放心,五条先生。我没有睡着。”她顿了顿,感觉说出口的这句否认多少有点太过简洁了,思索几秒之后才补上了一个欲盖弥彰的理由,“我只是……肚子饿了。嗯。”
梦子知道自己的借口说得相当蹩脚,也难怪五条悟一听到就笑出了声来:“赶着回学校吃饭吗?”
“算是吧——”她习惯性地歪过头。
说谎难免让人不自在,她只好开始幻想起各种各样的美食。比如便利店便宜好吃的牛肉饭团,吉祥寺附近总是大排长龙的台湾胡椒饼,还有竹下通小路旁边那家藏得很隐蔽的……
“说起来,我也有点饿了。”五条悟轻轻晃了晃脑袋,“好想吃拉面啊。你想吃吗?”
怎么正巧就在她快要想到拉面的时候说起了这个话题呢,难道五条先生有着洞察他人内心的本事吗?
梦子小心翼翼地透过车内后视镜瞄了他一眼。他依旧自在地坐在后排,欣赏着掠过窗边的行道树,此刻视线倒是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既然都没有看着她,那么“洞察内心”就更加不可能实现了吧?估计是自己又多虑了。
赶紧收起多余的想法,梦子简单地应了一声。这声应答听起来颇有种不置可否的意味,实在分不清是赞同还是否定。
不管她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五条悟都已经接着说下去了。
“说起拉面的话,果然还是得去竹下通小路旁边的那家藏得很深的小店才行嘛!知道吗,那家店居然开在了卖可丽饼的小铺旁边,真是有够怪的。正餐和甜品紧挨在一起,爱丽丝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说到此处,他才终于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看向梦子。
“而且店也很难找,招牌都看不到,要不是以前有人带着我去,我绝对想不到那里会卖拉面。啊,不过,如果是你的话,估计去上八趟都找不着进去的路吧。”
就这么拿她的糟糕记忆力打趣,这可真是相当恶劣的行径。梦子倒是没有对此感到意外——在她心里,五条悟就是能够说出这种气人话语的性格。
唯独有些意外的是,恰好在他提到拉面这个环节的几秒钟之前,她也在想着竹下通小路旁边的那家隐秘的小店。
那家拉面店虽然美味,却绝对算不上出名,每次去的时候,都见不到店里坐着其他人,她一度担心自己会不会是这家店少有的几个常客之一,一度还为此好好担心了一番。
可能就是出于这点杞人忧天的忧虑心情,这家店总能深深扎根在她稀薄的记忆之中,怎么也忘不掉。
就是如此籍籍无名的小店,同时停留在了她与五条悟的认知之中。其实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太稀奇的事情。
人类是需要社交的生物,相同的记忆将彼此拉近。正是要依靠着所能回忆到的共同点,才能感到所谓的“共鸣”。
要是说她只是因为一家隐秘的拉面店而在此刻和五条悟产生了共鸣,这就多少有点奇怪了。梦子决定收起自己心中泛滥的多余情绪,只是摇了摇头。
“我记得的。”终于难得能有一个证明自己的脑袋没有那么糟糕的机会了,“我去过那家店几次。正如您所说,非常难找到。”
“是吗?那挺好的。”
第85章
可能是错觉吧,在说出这句“是吗”之前,他似乎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于是这句简短的话语听起来更加像是伴着呼吸顺势而出的吐息了。
总觉得在这句应声之后,五条悟还会再说点什么,但沉默持续了一会儿,他大概是已经说完了。梦子又等待了几秒钟,而后才说:“所以,我们现在要去那家拉面店吗?”
“我想想……不了吧。”说是要想想,回答倒是给的很快,“这里离竹下通小路太远了。下次吧。”
“了解。”
确实,他们现在已经离开喧闹的商业街很远了,不过与郊野的咒术高专越来越近。
积雨云似乎格外偏爱这里,都不曾撒下半点雨水,路面上稍稍扬起了一些尘土,细微得几乎难以看清。
借着工作为理由,一回到学校,梦子就钻进了档案室。
这间阴沉的房间向来寂静无人。穿过装满陈旧纸质档案的货架,纸张发出的酸腐味还是那么不好闻,好像比前些天来时更加刺鼻了,像是要把她赶出这里似的。
我真的是为了工作而来到这里的——梦子在心里告诉自己。
至于这话究竟是重申事实还是自我安慰,在此刻确实难以说请。
坐到电脑前,一如既往倾听着老旧零件运转出难听的轰鸣声,从方形主机背后吹出来的热风很快就把室内熏得暖乎乎的。
这里没有其他人在,就自在地抱起膝盖吧,接下来是耐心发挥作用的时间。在搜索界面完全加载出来前,只有等待才是最有价值的事情。
那么,当空白的搜索栏终于出现在眼前后,该做点什么才好呢?其实她也还没完全想好。
纤细得几乎看不清的浅灰色光标在搜索栏里跳动着,闪烁不停,很像是在催促着梦子快点下达指令。也不知道这根小小的细线有什么好着急的。虽然她也明白,只是自己心中的焦躁让眼中的一切都显得无比烦躁了而已。
光标会一直一直闪烁下去,说不定持续一百万年也不会停下。她的犹豫可活不了那么久。
尽管花上了比预期之中更多的思考时间,但她终于想好了。
抬起手,在键盘上敲下梦中看到的名字吧——梦野爱丽丝。
她想知道关于咒术师梦野爱丽丝的一切。
第46章 权限不足
如果是个正经的、尤其是最近十年曾经在咒术高专工作过的咒术师,就算再怎么籍籍无名,档案系统中也一定会存有此人的简档及个人履历概览。
如果是个邪恶的、罪大恶极的家伙,那么恭喜他,除了简档和个人履历概览之外,档案系统内还会关联到其犯下的一大堆事件调查报告,完全可以凭借在搜索界面中按了多少次“翻页”按钮来判断此人的凶恶程度。
但此刻在梦子眼前的是一片空白——完完全全的空白。别说是事件报告或是履历概览了,屏幕上根本什么都没有。
……破电脑,又加载不出来了吗?
这是梦子能想到的最最合理的可能性。
耐心地——其实也没那么耐心,从呲牙咧嘴的表情中就能看出她对现状有多么烦躁了——等待上半分钟,空白的页面中终于一点一点爬出了灰色的一句话。
「检索词“梦野爱丽丝”,关联记录0条。请重新搜索」
太好了,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呲牙咧嘴的表情一下子就被收回去了,烦躁心情也消失无踪。梦子忽然感到内心格外的平静,平静得就像是把一大盆动荡的水放进急冻的冰箱里,短短三秒钟之后它就结成了冰块,突兀得近乎怪异,但又好像很合情合理。
也许自己的心情能飞快地平复,是因为此刻的事件展开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吧。她想。
凭借档案系统就能轻松获得想要知道的一切,哪有这么唾手可得的好事?况且,她的运气向来不太好——尽管她确实一度有幻想过这种好运气。
也许她的想象确实是太过美好了一点,但现实确实也过分糟糕了。关联记录是零,这是梦子完全没预料到的结果。兀自懊恼了一会儿,她的念头才拐过弯来。
既然没有记录,就意味着档案系统没有此人。既然档案里都没有此人,是不是就意味着,世上根本不存在“梦野爱丽丝”呢?可能真是这样吧。
如此看来,梦野爱丽丝只不过是她在梦中为自己设定的身份而已。之前担心的“我是不是梦到了他人的过去”或是“我也许是窥探到了他人的梦境”这种事情完全不存在了,梦子想她应该能松一口气了。
做了好一桩无用功,到了最后居然还能摆出轻轻松松的态度,这可真是……有点可笑呢。
梦子自嘲地扯扯嘴角,烦躁的指尖在键盘上敲打了好几下,啪嗒啪嗒的清脆声响几乎能够把整间房间填满,搜索栏里也多出了一堆如同乱码的文字。
如此语义不明的检索词,当然更是不可能搜索到什么了。
一无是处的现状果然还是让人忍不住叹气。她按住删除键,看着搜索栏中的杂乱文字一点一点消失,而后“梦野爱丽丝”的字样也消失了,莫名觉得自己来到这里的动机也在逐渐化作虚无。
来都来了,要是半点收获都没有的话,那可真就是彻头彻尾的无用功了。闪烁的光标依然在眼前跳动着,梦子觉得,她还是得想办法知道一些自己尚不知道的事情才情。
第86章
总觉得不久之前来档案室的时候,确实是想要查询些什么的,但那曾经明确的目标已经伴随着糟糕的记忆力不知道被丢到了什么地方去。即便是在此时此刻,她的努力回想还是没能派上半点用场。
要不然,在档案系统中搜索一下自己看看?说不定能够……啊不行不行不行,自搜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如果自己的个人档案里记录了上司评价或者是绩效考核记录之类的内容,那可就更糟糕了——她还完全没有做好面对这种主观评价的准备呢!
梦子用力甩甩脑袋,这个荒诞的念头才刚一冒出来就被她否认了。
不过,否认归否认,有些想法一旦探出头来,就很难再收回去了。
可能只是为了消除这过分冲动的念头,或是真的终于想到了渴望知晓的事情,她的指尖再次敲打在了键盘上。
啪嗒啪嗒,输入关键字“梦野”。
新窗口跳了出来,一如既往迟缓地加载着。要耐心地等待很久很久,关联记录才会从屏幕上出现——《关于梦野家集体死亡事件的调查报告》。
这是与“梦野”相关的唯一一条档案信息。
所以,档案系统里找不到“梦野爱丽丝”,也未曾出现过“梦野以利亚”,有的只有《关于梦野家集体死亡事件的调查报告》罢了。
没有梦野以利亚的相关档案倒是情理之中。他引发的那起儿童连续失踪事件直到今天才算结束,调查报告不知道什么时候写完(这就要看伊地知的日程安排和效率如何了,梦子很罪恶地想)。
就算是写完了,还要一级一级向上递交审批,直到审批均无异议之后,才会将报告信息同步到档案系统中,真是复杂且没什么太大意义的繁琐流程,可惜身为底层社畜,除了遵守规章制度工作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梦子呼出一口浊气,视线又回到了屏幕上。
刚才胡思乱想了很多,倒是让她平静了些。此刻“关于梦野家集体死亡事件的调查报告”几个字重新映入眼中,她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猛得抽动了好几下,鼓动声如此强烈,简直近似“咣”的一声。
回过神来,衬衫里积满了多余的体温,热烘烘的,捂得梦子快要出汗了。
她好像有点惊慌,也有可能只是紧张。是因为“集体死亡”这一字眼太过可怕吗?也许是这样。
再一次、用力地深呼吸吧。
梦子打开这份档案。
「《关于梦野家集体死亡事件的调查报告》
-最近更新时间:2014年1月11日-
事件状态:未解决
涉及诅咒:无
发生地点:东京都文墨区前板桥广场
派遣人员:泰格丽思(准特)*、禅院敬吾(一)、天成风(二);柳乐东云(辅助监督)
*注:因人事调动,泰格丽思女士于1993年12月至1994年6月期间短暂停留于东京。调动期结束后,其回到京都支部常驻。
【2014年1月11日更新】
新增派遣人员:■■■(特)、■■■■■(二)
-以下为事件调查记录-
【1994年1月11日】
凌晨0时04分——「窗」观测到东京都文墨区前板桥广场发生咒力波动,派遣准特等咒术师·泰格丽思前往现场调查。
凌晨0时17分——泰格丽思抵达现场,发现残存于地面的大量血迹及散落在广场上的共计十八具」
页面上的文字在此处消失了……不,不是消失。
只是所有文字一下子变得模糊了,如同蒙上毛玻璃,只能隐约看清方形的文字轮廓而已。唯一清晰的是屏幕中央的警告信息,红色的文字如此鲜明。
「■warning:您当前的权限不足以查看此档案■」
这下是真的汗流浃背了。大脑不受控制地宕机了一瞬——还好,真的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已。
在意识从慌乱之国逃回心底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了。
梦子猛得站起身来,突兀的动作掀翻了椅子。在这把老旧的折叠椅撞向地面之前,她已俯身钻到了电脑桌下。
桌板抵着脑袋,过分弯曲的脊椎骨让后背的肌肉都被拉伸得分外难受,从古老主机中喷出的热风把灰尘都卷得滚烫。各种各样或粗或细的电线缠绕成杂乱的一大团,如同蛛网,根本分不清哪根线对应了那个设备,但这也无所谓了。
精准找到拖在插线板后面的那根线,她用尽全身力气,往后一拽。
椅子落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啻于轰然巨响。刹不住车的反作用力让梦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她也摔在了地上,而且是相当惨烈的面向天空背朝大地的摔法,脑袋被撞得差点响起回音。
从天顶——准确地说,是桌上——传来了“呲”一声,如同短暂的电流音。
红色的警告消失无踪,屏幕倏地黯淡下去。电脑被强制关机了。
到此为止,可以松一口气了吗?很难说。
总之梦子现在还在不安地喘息着,甚至比刚才更紧张了。真不能怪她太过多虑,纯粹是因为现在要烦恼的事情真的好多。
查看了跨越权限的文件,还被系统发出了警告。听说档案系统是被严格管理着的,自己的越轨行为会被报告到上层吗?说实在的,她觉得自己的应对行动已经够快了——虽然确实也有点鲁莽没错,这一点她不否认。所以,这条警报信息到底有没有被上报呢?真担心啊。
第87章
她可不想被处分,更加不愿丢了这份工作。
暂且抛开飘忽不定的未来不说,被强制关机的老古董电脑真的能够完好无损吗?感觉很难说,也许她可以提前准备好电脑的赔款。
……自己做得是不是有点太鲁莽了呢?
仰面躺在地上,脑袋倒是不疼了,所以梦子才能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鲁莽……可能是有一点吧。但除了这么做之外,她也没有更好选择了。
也许最好的选择是,从一开始就别允许好奇心泛滥。
这个时间点,一般不会有什么人来档案室。梦子任性地在原地躺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坐起身。
该把接线板插回去了。她想。
设想尚未来得及付诸实际,她的口袋开始猛烈地颤抖起来。
准确地说,应该是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
是陌生号码的来电。梦子莫名有种不妙的预感,迟疑了几秒,还是接起了电话。
“请问是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的有栖梦子老师吗?您好,这里是东京都住宅局。关于贵校损坏了位于布洛肯大道888号的建筑物一事,方便沟通一下吗?”
第47章 金色耳环
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不妙的预感居然也灵验了——今日的行动惊动了政府部门。
也就是说,梦子接下来要去进行她最不想完成的“与政府人员”进行交涉的工作了……真是糟透了。
感觉脑袋又要荡起回音了,可她此刻分明好端端地坐在地上,而非像刚才那样狼狈地摔倒在地。肯定是因为眼下这个既定事实太具冲击力,一下子把她敲懵了吧。
说真的,梦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隔着遥远的电波,她稀里糊涂地点着头,随波逐流般应了好几声,只有在对方询问她明天上午十点半是否有空来住宅局的办公室面对面详细讨论咒术高专未经申请对建筑物进行损坏一事时,才稍稍回过神了一小会儿,思考了一下自己的日程安排。
实不相瞒,明天上午她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工作非要完成不可,也就是说十点半去往住宅局办公室是完全可行的,可她真的不想这么快就面对难办的差事。
对她来说,只要能够多拖延上半个钟头,都值得谢天谢地了。
尽管心里满是这种不情不愿的逃避心理,但梦子最后果然还是说不出逃避的话语,很窝囊地应了声“好”,脸已经比脱水地茄子还要皱了。
“另外,有栖小姐。”
眼看着终于可以挂断电话了,另一头平静且公式化的声音迫使着梦子再次把听筒贴回耳边。
“您应该只负责处理行政事务吧?希望明日您可以与贵校管理层的老师一同前来。谢谢。”
“……了解。”
是在暗示她的地位不够高吗?好嘛,这的确是事实没错。而且她也想不起来住宅局是干什么的了。
无比玄乎的诅咒事件和过分现实的政府部门,这两者听起来似乎毫无关联,但实际上总是免不了有所交涉。
譬如像是某位咒术师一时没收住力,一拳打穿了新造好的办公楼以至于白政府要求赔钱啦,或者是为了尽快抵达事件现场而超速行驶害得驾照险些被扣押啦,以前还听说有咒术师因为低薪和超时劳动而告到劳动法庭去的,真不知该说是啼笑皆非还是法律意识过强。
梦子也有过和政府人员协商沟通的经历。正是因为知晓其中的繁杂工作,所以才不情愿去干的。
又费力又不讨好,说不定还要赔上一大笔罚款,真是有够让人讨厌的,光是想想都让人头痛了。
眼下唯一算得上不赖的事情大概是,电话那头的政府工作人员居然称呼她为老师——仅仅只是辅助监督、根本摸不到老师门槛的她,四舍五入也算是赚到了?
在原地坐了半分钟,她站起身来,总算是能够彻底接受这个事实了。她也不得不开始思索,明天应该带上谁一起去面对住宅局的勒索(划掉)腥风血雨(划掉)友好沟通比较合适。
没记错的话,刚才那通电话中说的是与管理层的老师一起去。管理层的话……是指校长先生吗?相信在这所学校里没有比他官位更大的了。但让校长应付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多少有点不太合适吧。
比校长先生官更小的……比校长先生官更小的……
梦子在脑袋里这么嘀咕着,不知不觉已然走到了五条悟的宿舍门前。
薄薄的一层纸门挡不住太多声音,足以听到里头传出窸窣声响。在她轻叩门框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她等了几秒钟,一直没有听到“请进”的指示。
是默认可以进入了吗?又或者是五条悟根本不在房间里,刚才的声响只是小偷在作祟?
不管是出于怎样的理由,貌似都该推开门确认一下才行。
梦子握住门把,还未旋动,把手却自己转起来了。被向里敞开的门拉拽着,她差点往前跌去,高大身影忽得出现在眼前,吓得她险些没喘上气。
五条悟比自己高多了,这个事实梦子当然没有忘记。但这般庞大的体形忽然来到眼前,被吓到也是无可厚非,一瞬之间变得滚烫的耳朵也绝对是惊吓所带来的副产品。
她立刻松开手,重新站直身,条件反射地鞠了一躬,飞扬的发丝好像拍在了他的衣袖上,不过啪嗒啪嗒的声响已然被她中气十足的一声“五条先生下午好!”盖住了。
第88章
“干嘛干嘛。”五条悟被她这副过分正经的模样逗得想笑,轻轻用手臂推着她,“怎么突然这么认真,要求我做什么很无理的事情吗?”
无理?应该不算吧。
梦子直入正题:“您算是高专的管理层吗?”
“……没有半点寒暄就直接发问的爱丽丝小姐好冷漠啊。”
感觉一下子变得无精打采的五条悟好像快要枯萎了。
如果是平时,梦子可能还会安慰他一下,但说实在的,肩负沉重工作的她现在也差不多快要碎掉了,真的没有办法挤出多余的情绪价值,大脑早已开始冷静且机械地分析起五条悟的这句回答了。
很明显,此次五条先生依然没有直面她的问题,反而说她相当冷漠,这绝对是逃避的行径无疑。既然开始逃避了,八成意味着他尚未跻身管理层,且对这个事实羞于启齿。
很好,她完全听懂这番弦外之音了。
梦子了然般点点头,后退了一小步:“好的五条先生,我明白了。”
“等等,你这是明白什么了?”
后退的这一步被他硬生生拽回来了。在进行了长达三分钟的正经沟通之后,他们之间的信息差总算是被打通了——管着她的五条悟当然是隶属于管理层级的。
“明天上午十点半,对吧?好,我会和你一起去的。”
他答应得分外爽快,连自己的日程表都没有看一下,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有空,还是会为了这烦人的差事特意腾出时间。
不管是上述哪种可能性,其实都足以让梦子松一口气了。正准备告辞,还未走远就被他叫住了。
“呐,爱丽丝。”
他的声音好像很远,却又近在耳边。
“我们一向对外宣称咒术高专是所宗教学校,对吗?”
这算是对她的抽查吗?幸好她还记得这件小事。
脚步顿了顿,她点点头:“是的。”
“好,我知道了。”他忽然板起面孔,好一副正经模样,“我会好好为明天做准备的。”
“……这也要做准备吗?”
“当然要啊!”
他的语气如此理所应当,梦子忍不住想笑。幸好她及时压下了嘴角,勉强维持住了端正姿态。
“是吗?那我很期待。”她说。
这可不是什么礼貌且敷衍的佳话。对于五条悟能为明日的会面做出多么好的准备,梦子真的很好奇。这份期待足以支撑她在车边耐心等待上十分钟都不觉得无聊。
暴雨过后是难得的大晴天——多少有点过分晴朗了,上午九点的日光就已明媚到足以和正午时分媲美。
如果起风了,那倒是温暖宜人的好日子,可要是平静无风,日光足以把脑袋晒到冒烟。
梦子的车也是被这么晒得滚烫的,所以她这会儿才大敞着车门,还把空调开到最低用来降温,自己却不愿待在里头,心甘情愿地站在车旁等待。
外头可比热到媲美沙漠地带的车里舒服多了!
等了好久,五条悟还是没有出现。日头越升越高,多少有些晃眼了。梦子抬手挡在额前,余光一角仍有闪烁的日光,刺得眼睛难受。她朝闪烁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并非全然是日光在作祟。
不远处某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上,有什么小东西在反射着阳光。走近一些,才发现那是颗金色的宝石。
准确地说,应当是金色宝石的耳环。
宝石是小小菱形的,通透得足以看到天空的金色,有点像她的眼睛。也许是在枝头挂了很久,银针稍稍有些发黑,但宝石依然美丽而璀璨。
可惜是假的。她想。
梦子见过这枚耳环,在她的梦中。
准确地说,并非是在梦中,而是梦里的她的回忆。也有可能是被忘记的过去。
无论是哪种,其实都无所谓了。反正它都被遗忘在了此处。说不定再过不多久,乌鸦就会把它叼走。乌鸦总是很喜欢这种亮晶晶的漂亮东西——其实梦子自己也喜欢。
她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取下这枚耳环。迟疑着,终于伸出手时,凛冽的春日寒风却吹动了枝条,耳环猛烈地晃荡了几下,擦着她的指尖掉落在地,啪嗒一声掉进了花坛里,在土地上砸出一个小坑。
现在,这块虚假却漂亮的宝石可就没有办法映出天空了。透过透明的菱形晶体,只能看到被压扁的泥土,深棕色的,实在不美观。
风吹得梦子不住地发抖,在日光下站了很久才终于回暖。挪动着僵硬的四肢,她抽出口袋里的手帕,蹲下来,包住沾着泥土的耳环。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她还没想好。不过,现在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也没关系。
“爱——丽丝!”
五条悟正在呼唤她。
第48章 得道高僧
“你正在和虫子玩拔河吗?”
一如既往很有五条悟风格的胡乱猜测从身后响起。
我只不过是在弯腰捡东西而已——梦子打算这么为自己辩解。可回头看到一身和服的五条悟时,话语却忽然卡住了。
盯着别人上下打量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梦子对此心知肚明,可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从他头顶被风吹得翘起的发丝挪动到了整齐交叠的白色和服衣领,而后又不可避免地落到了长长的羽织下摆绣着的松纹。
就这么从上到下瞄了几个来回,每当她重新抬起眼眸的时候,五条悟都会不着痕迹地抬起下巴。他貌似很是得意,揣在宽大衣袖里的双手都在轻松地敲打着。
第89章
“怎么样?”
估计是被看了半天都没得到评价,他索性主动出击了。
被他这么一问,梦子又忍不住将他打量了一遍。
“嗯……挺不错的。”她分外坦诚地说,“但您今天为什么要穿和服?”
印象里,五条悟好像从没在她眼前穿过和服——不过以她糟糕的记忆力,这句“从来没有”的准确度实在不高就是了。
总之,她没见过这身浅白的和服,绣有松纹的深色羽织也不熟悉,幸好这一切都不会让五条悟显得陌生。忽然想起昨天他好像说……诶,等等,他昨天说了什么来着,怎么还不到二十四小事她就已经忘记了?
赶紧翻开小海龟笔记本找找线索,毫不意外地期待落空。梦子皱起眉头,企图用这种物理方式实现“绞尽脑汁”的效果。
还算运气不错,在眉心添上贵价护肤品都恢复不了的皱纹之前,她终于想起来了,昨天五条悟说的是要为了今天的会面好好做准备。
好好做准备和换了一身和服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啊!想明白了!
梦子轻轻捶打了一下掌心,恍然大悟:“您是打算使用美人计向政府人员发出魅惑之术从而迷惑对方进而让今日的沟通变得无比顺畅吗?”
五条悟扬起的得意脑袋倏地就耷拉下去了,表情分外微妙,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爱丽丝你到底在说什么东西。”
“……对不起。”
现在轮到梦子耷拉脑袋了。
当然,是出于胡言乱语之后的羞耻感在作祟。
可我的猜想也挺靠谱的呀。她不服气地心想着。
和服的五条悟确实很帅气,看上去端正又威严,想要施展魅惑术那不是手到擒来嘛——这么说并没有自己也被魅惑到了的意思。
再说了,除了这个可能性之外,也实在想不到别的什么理由了吧?
大概是她的困惑已经显而易见地浮到面上了,五条悟的表情从欲言又止的微妙变成了快压不下去的窃笑。他抬起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他好像总喜欢这么做。
“咒术高专不是对外宣称是宗教学校嘛。”他解释起来,“所以我肯定要打扮得像个搞宗教的僧侣才行嘛!”
“僧侣……”梦子的视线又进入到打量模式了,“但你没穿袈裟或是僧侣的袍子呢。”
他摊了摊手:“因为我没有这种东西嘛。不过我已经在配色上尽量往僧侣的方向靠拢了。”
该怎么评价呢……听他这么一说,这身深浅色的搭配确实和僧侣的白色衣衫配色很像,但如果非要说这就是形似僧侣的穿搭,那多少有点牵强了。梦子觉得五条悟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昆布拌豆腐。
而五条悟本人对此显然是浑然不觉,自顾自说着:“要是戴上斗笠,或者拿个厚点的铁碗的话,肯定就更像了。”
再说下去可就更怪了,看来已经到了必须说点实话的时候了。
“斗笠搭配和服,看起来会很怪的。而且您又不是要去化缘,带铁碗做什么?”梦子勇敢直言,“非要说的话,还是先把您的墨镜取下来吧。我不觉得一个搞宗教的人会戴一副小圆墨镜。”
“啊,不会吗?”
“我想不会。”
五条悟似乎将信将疑,不过还是把墨镜摘下来了,随手丢给梦子,叫她帮忙保管一下。
“不过,我果然还是更习惯眼前有东西挡着的感觉。”
他说着,眯了眯眼,仿佛此刻躲入云层背后的日光真有那么明媚。
梦子不知道是该把墨镜还给他还是好好收起来了,犹豫了小半秒,问道:“是觉得太亮了吗?”
“太亮?倒还好啦。其实遮住双眼也是一种束缚哟。”
束缚……是什么东西来着?
她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这个概念的,可大脑却空空如也,想不到太多与“束缚”相关的内容。她索性不去苦恼了。
所以现在他的诉求是想把眼睛遮起来,没错吧?
“需要我帮您把绷带拿过来吗?”她猜五条悟没把平时常用的绷带带在身上。
“再不出发的话会迟到吧?我可不想迟到哟。”他说着,视线落在了她的领口处,“干脆就地取材吧。”
这么说着的五条悟,显然是看上了她的红色领带。虽然梦子真的很想回答说“我跑步很快来回一趟不花时间”,可他的暗示都已经明显到这种程度了,她当然不打算扫兴。
配合地松开领带,递到他的手中。梦子小声嘀咕了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就用吧”,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但既然他毫无芥蒂地用了,看来是一点也不介意。
她的这条深红色领带其实已经用了很多年,看起来倒还算崭新,泛着丝织品特有的莹润光泽,表面还绣上了浅浅的竖线条纹,只有在强烈的日光下才能看得真切。窄窄的布条不会像绷带那样,把头发压得高高竖起,五条悟的白发就这么耷拉着,看起来分外蓬松轻盈,梦子又想起毛绒小熊的脑袋了。
不过,才三四指宽的领带,真的能够完美地挡住视线吗?她有点担心。
她的领带没那么轻薄,出于质感的考虑,是由两层布料缝起来的,此刻厚重地贴在他的眼眶上,被鼻梁骨撑出了很明显的一层空隙。梦子歪过上半身,而后又歪下去了一点,打量着这处难以忽视的空隙,心想着是不是该用双面胶把领带贴在他的脸上才好。
第90章
“在看什么呢?”
很忽然的,五条悟也歪过脑袋,像是在学她。
透过领带的间隙,能看到他垂下的蓝色眼眸——他在看着自己。
梦子直起身子:“感觉您现在看起来很像个盲僧。”
“是吗?”这个评价倒是让他很高兴,“盲僧更加专业哟!”
“还有这种说法吗?”
“有的有的。”
他一本正经地点着脑袋,却压根没有和梦子解释盲僧的专业之处究竟是什么,幸好她对于这个问题也没那么感兴趣。既然眼下最棘手的问题也已经搞定,那就该出发了。
再不踩下油门的话,可真就要迟到了。
住宅局位于市中心的最边缘地带的办公楼里,姑且是个安静又毗邻热闹地带的好位置。昨天梦子好好地拜读了一下国土交通省住宅局的官网,果然这个部门主要负责建筑和不动产的管理,也难怪能给自己谋到这样好地段。
借着导航,找到住宅局的办公室倒不是难事,可惜在寻找停车位的途中兜兜转转了好久。进入办公楼之后,还要循例填写访客登记信息。也不知道是运气不好,还是住宅局对于办公用品的采购根本不上心,摆在前台的圆珠笔根本写不出来字,而后连续换了三支崭新的笔都是如此,把梦子最后的那点冷静自持都磨没了。
走在通往电梯的路上,她已经开始想象起政府的工作人员会如何刁难他们了。而这种事向来是越想越绝望的,她只能努力忍住快要崩坏的表情,努力安慰自己,至少今天不止有她一个人面对。就算是再怎么可怕再怎么腥风血雨,两个人一同面对的话,痛苦程度肯定能够顺势下降到百分之五十吧。
至于她的好伙伴五条悟先生嘛,他已经完全沉浸到了盲僧的角色之中,刻意放慢的脚步迟缓却稳重,始终走在她的身后。
不知是想要伪造出大事特有的沉稳感,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他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梦子都已经步入电梯,甚至按着开门键的食指都有点发酸了,他这才徐徐来到他的身边。
“五条先生。”忍到电梯门阖上,且确认轿厢内的确只有她们二人,梦子才小声说,“就算是盲人,也不会走这么慢的。”
她刻意控制着嘴唇的幅度,生怕电梯内的监控会拍到她的唇语——而这明显是她的多虑。
相比之下,五条悟就没什么避讳的,坦然说道:“盲人走得太快也不安全吧。那要不我把手搭在你的肩上一起前进,这样会不会显得更加合理一点?”
“……这样只会显得我像是一只导盲犬吧?”
说实在的,他们谁也没盲过,所以谁都不知道怎么表现才算合理。但目前已知的是,盲人绝对不会像五条悟那样拖沓脚步慢悠悠地走,也肯定不会把同行的朋友当成自己的导盲犬。
不多久,电梯便停在了专供会客的八层。这回五条悟总算是用上正常的步调了,不急不徐地走在梦子身后,与她一同步入右侧走廊尽头的小会议室。
虽然来时算得上相当曲折,途中也浪费了不少时间,但他们还是幸运地准点抵达了。反倒是和她约好这个时间见面的住宅局职员姗姗来迟,空等的十分钟事件害她又平添了一堆多余的紧张,而这绝对就是她没能在他进行自我介绍时记住名字的原因吧。不巧挂在他胸前的黑色工牌也翻到了背面,只露出“国土交通省”的字样和图标,毫无参考价值。
既然如此,就暂且先称呼他为黑工牌先生吧。
“想必您就是有栖梦子老师了吧?”黑工牌先生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而后才看向她身旁的方向,“这位是?”
“他是……”
忽然传来“啪嗒——”一声。五条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了一串佛珠,像模像样地缠绕在了手腕上,合起掌,圆滚滚的佛珠也随之碰撞出清脆声响。他微微躬身,刻意压低放缓的话语带着鼻腔的共鸣声。
“贫僧驻守于乃咒术高专的高僧,五条悟是也。”
第49章 除魔指南
眼下是一个特别严肃的场合,接下来要进行的也是特别严肃的一场沟通。梦子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真的,道理她都懂,现状她也完全了解,可该死的笑意还是不由分说地冒出头来了。她甚至能感觉到放肆的“哈哈哈”马上就要冲破努力紧闭的双唇了。
不能笑不能笑不能笑!快想点别的!
以前所未有的飞快速度,梦子把自己能记得的最悲伤最尴尬的事情全都想了一遍,然后悲伤地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什么特别悲伤的事情了。
这个事实倒是有够伤感的。
就连最尴尬的经历,也只想到了几个月前还在练马区支部工作的时候,和五条悟于电梯前相遇,其实根本不记得他的名字,却还要嘴硬说自己认识他的事,现在想来依然觉得尴尬到无以复加。
双管齐下,现在梦子完全冷静下来了。
真的不能怪她忍耐力太差或是笑点太低,而是五条悟的这句自我介绍实在是太出乎意料的好笑了——“贫僧”“乃”“是也”,光是丢出这几个词中的一个,就足够让人压不住嘴角了。
再说了,一个僧人真的会自称是高僧吗?她虽然也不认识在寺庙里工作的人,但自称高僧怎么听都觉得奇怪。
就是这么一句奇奇怪怪带着幽默感的自我介绍,居然听得黑工牌先生煞有介事般点了点头,可能是五条悟的盲僧形象太具冲击力,足够让人失去部分理智,也有可能是他真的用了一点不便透露的魅惑术。
第91章
不管是哪种可能性,其实都无所谓了。眼下的展开看起来很顺利,能够把住宅局的职工唬住更是好事一桩,梦子忽然充满了信心。
看来今天的对话可以顺利进行了!
在小小方形会议桌旁各占一边坐下,黑工牌先生把手中文件夹放到桌上时砸出了沉重的纸张响声,连带着地面也一起颤动了下。还以为是被文件夹砸出的动静,垂眸一看,原来是他的右腿在抖个不停,像是安上了马达。
他应该不是故意闹出这么大动静的,但腿就是不受控制地兜着。他很刻意地把手压在大腿上,而后指尖也随之上下抖动起来。梦子都已经收回目光了,不多久又忍不住看向他的大腿。
他止不住抖腿的原因一目了然,但她并不打算说出来。现在嘛,耐心听他的发言就好。
黑工牌先生清了清嗓子。
开篇当然先是一些没营养的寒暄。他先是介绍了国土交通省住宅局的主要职责,这些信息梦子昨天全都在官网上看到过了,虽然时至今日早已经忘得差不多,但她实在是不想再听一遍。
熬过无聊的开场白,而后才是正题。黑工牌先生一下子变得正经起来了——绝没有说他刚才不够正经的意思。他沉下面孔说,布洛肯大道888号的旧别墅已是隶属国家的财产,对于咒术高专向国有财产造成实质性损坏,可能需要予以相关的行政处罚。
“根据《国土交通省住宅局关于不动产的管理办法》,如某处房产的所有者处于死亡状态,其名下的所有财产将由国家接手管理。”
意思是政府要公然侵占个人的财产吗?梦子暗自在心里想。
她觉得自己没听说过这么个条款——没听说,而非不记得。
仔细想想,某人死后无人继承其遗产,相关财产转由国家统筹管理,这种安排固然算得上合情合理,可她还是觉得这有点霸王条款的意味。
再说了,布洛肯大道888号的屋主只是失踪了很多年而已,就这么假定对方已经死去,怎么想都有些奇怪。
“本国公民确认失踪十年以上,在法律意义上属于死亡状态。”
一定是猜想到了她的疑惑,黑工牌先生如是说。他甚至还掏出了一本像模像样的管理办法,表示相关条例可以在181页上找到。
要是不配合着翻开这本媲美词典的厚书,多少就显得有点不太客气了。梦子尴尬地扯扯嘴角,用指尖捻着纸页,费劲地翻到了181页。
可能是这本管理办法已经老旧,或是印刷质量实在太差,也有可能是她昨晚睡得还不够多,纸上的文字模模糊糊的,只有余光瞥见到的只言片语还算清晰,可一旦移过视线仔细去看,那些清晰的文字也倏地晕开了。
梦子觉得自己好像能看明白,又似乎不那么明白,知觉如此懵懂,但她想黑工牌先生大概不至于骗她,尽管对于“本国公民失踪十年以上即死亡”这个说法她还是觉得很陌生。
对于那些早就没了屋主、天天闹诅咒的鬼屋,你们倒是从来都不管呢。
她暗戳戳地想。
这番念头多少带了点私人恩怨的意味,幸好才刚冒出头就立刻被掐灭了。她注意到黑工牌先生正在说些什么,而不自觉冒出的胡思乱想顺利地害她错过了他刚才说的那些话,现在只听到他在细数咒术高专对于布洛肯大道888号的旧别墅造成的各项伤害了。
“经过勘察,现场正门前步道约有三点二七米乘一点五二米的凹陷,正门及墙面损坏面积约占百分之三十二。房屋内部多有破损,具体为——”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腿也越抖越厉害,带动着他的上半身都开始上下耸动起来。
说了这么多,真像是在对着长长的收银单进行总结——要对此埋单的当然就是咒术高专了。
梦子知道自己该认真听的,可黑工牌先生列举的内容实在太琐碎太繁杂了,才听到一般,她就已经开始脑袋发晕。偷瞄一眼五条悟,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失去耐心,从他此刻刻意板起的面孔来看似乎没有多么烦躁。
毕竟是盲僧嘛,肯定面对一切都能平静以待。
在无比漫长的问责结束之前,无聊的视线总不免搜寻点什么有趣的东西作为落点才行。从《管理办法》的老土封面看到桌上厚厚一沓文件,挂在胸前的工卡依然反面朝前地摆着,她不自觉地又开始盯着他抖动不停的右腿看了。
她想,黑工牌先生一定已经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动作了,咬紧的腮帮子似乎都在隐形地用着力,可抖腿时脚跟咔哒咔哒打在地板上的声音仍然停不下来,好像还越来越快了。
梦子真的很能够理解他为什么要抖个不停,因为他的腿上正趴着一只小小的咒灵。
说是“小小的”,其实也有拳头大小,圆滚滚的一团,形似蜜蜂,但躯干只有胖胖的一节而已。纤细如蟹钳的两只前爪卡在了西裤的褶皱之间,每每想要飞起来,都会带动着整条腿向上挪动几毫米,可如此一条大腿所带来的重力可不是渺小诅咒可以承担的,它很快又被腿的重量拉扯着掉下来了。
飞起又坠落、坠落还想飞起,这样的循环在一秒钟内可以上演三次,看起来就像是没礼貌的抖腿一样。
抖了这么久,右腿的血液都快要逆流了吧。
正漫无目的地这么想着,黑工牌先生的长篇大论也终于结束了。梦子收回目光,她想应该没人发现她刚才发呆了。
第92章
“首先。”黑工牌先生大喘了一口气,“还是想先和两位确认一下。”
说了这么多,居然才只到“首先”吗?要罚钱的话倒是果断一点嘛。
梦子默默在心里做了个鬼脸,嘴角噙着的礼貌微笑随之稍稍上扬了几度。她努力表现出自己真的非常认真。
“您请说。”
“想了解的是,贵校究竟出于怎样的目的——或是说需求——才对布洛肯大道888号进行了这种程度的损坏呢?”
“这个嘛……”梦子依然笑着,其实她早就想好应答的说辞了,只是刻意在此处停顿了一下,这才接着说,“我们在那栋房子里进行了一些宗教相关的教学活动。”
“教学活动?”他显然还是没听明白,“具体指的是?”
现在轮到梦子清清嗓子了。
感谢伊地知先生不久之前对她进行了倾囊相授的工作交接,同样也要感谢交接时认真聆听且勤快做笔记的自己,在这一刻,他完全可以实现自信的侃侃而谈。
“譬如像是研究建筑物内的磁场情况,结合现有的教义对周围进行分析,还有……”她停顿了一下,当然这次也是故意的,“除魔之类的。”
总之,只要说得足够玄乎就可以了。反正搞宗教的人,没有谁是不玄乎的。
黑工牌先生干笑了笑声,依旧是将信将疑的表情,座椅却往后挪了几毫米。
“除魔……需要搞破坏吗?我以为只要诵诵经撒撒圣水就好了,不是吗?”
他这么说着,视线却不自觉地挪到了她的身旁。很明显,黑工牌先生的询问对象已经从她切换成了五条悟。
抖抖抖抖抖——他的腿还是抖个不停。
梦子现在觉得他动来动去的腿有点讨人厌了。
既然已经失去了作答的资格,她索性也就不再怀揣多余的忧虑了,拿起早已冷下的茶水,轻抿了一口,安心等待着学习一下五条悟的应答技巧。
不管怎么说,五条悟都是她的前辈,想必在这种事上,他也一定……
“啧啧啧啧啧。”五条悟一边咋舌一边摇头——好像不太符合他为自己打造的“高僧”人设嘛。
要稍微提醒他一下吗?
梦子还没想好,他倒好像已经意识到了,忽得抬起手,一本正经合拢手掌,把佛珠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贫僧向来以和为贵,所以本次使用了物理除魔的方式。”
“……噗!”
第50章 眼眸之中
对于梦子来说,眼下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感谢尚未喝下去的茶水成功阻断了她想笑的冲动,幸运地使她不至于当场笑出声来。
随之而来的坏消息则是,逆流的茶水一下子呛进了喉咙里,顺利让她在这间无比干燥的会议室里体验到了溺水的感觉。
梦子猛吸了一口气,呼出时却变成了一连串的咳嗽。脸颊也好耳朵也罢,瞬间涨得滚烫,她赶紧往脸上扇了扇风——她可不希望这副难看模样持续太久。
“爱丽丝,你还好吗?”罪魁祸首五条高僧关切问道,虽然他正在捂嘴偷笑,“要好好地调节一下呼吸才行哦。”
梦子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茶水把喉咙浇得好一阵刺痛,连鼻腔也酸涩得难受,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只摆了摆手,姑且算是把“我一切都好”的意思给表达出来了。
这起小小的呛水事故不至于成为今日的重点,话题很快就又回到了驱魔这件事上——准确地说,应该是五条悟所宣称的“物理驱魔”。
“所以,物理驱魔就是贵校对布洛肯大道888号造成损坏的原因吗?”黑工牌先生问。
好像一个专注于游戏主线的玩家,时刻都没有偏离自己的目的。
现在轮到五条悟清嗓子了。梦子预感他即将发表一通长篇大论(也有可能是胡编乱造),毫不犹豫立刻推远了面前的杯子。
她可不会再发生“昨日重现”的悲剧。
咳咳咳——煞有介事般的咳嗽声结束了。五条悟坐得分外端正,终于有点得道高僧的模样了。
“除魔,这是一门高深的行当。有时需要借助精神与佛法的力量,有时需要纯粹的武力。对于身为教师——以及高僧的贫僧我而言,教会学生如何选择最精准的除魔方式,才是最重要的职责。”
他摇头晃脑,看起来稍微有点神神叨叨的,更加符合普罗大众对于“宗教学者”的刻板印象了。
“单以布洛肯大道888号的情况来说,宿居在那里的恶灵情况复杂,且相当暴力,但确实是个不错的教学案例。实不相瞒,房屋内部的损坏其实也是恶灵所致。”
不是五条先生您自己把房子给弄坏的吗?梦子暗戳戳地想。
她甚至怀疑五条悟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过要收敛一点,毕竟他那时候一拳就把梦野以利亚从室内打到了室外,撞碎了大门,还……
……等等。这是梦里见到的场景吧,实际上自己根本没有见证过旧别墅里发生了什么,不是吗?
思绪稍稍恍惚了一下,五条悟的话语也倏地从耳边溜走了。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在说布洛肯大道888号屋主的凄惨遭遇了。
准确地说,他可不是在“诉说故事”,而是纯粹的捏造。
说屋主携妻子及五个女儿入住之后发生了怎样怎样的怪事,夜半惊醒午夜惊魂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了,而这也是迫使这栋房子变成无人空宅的主要原因。又说其实一切怪事都是由小女儿买下的难看娃娃所引发的,正是为了追逐并消灭这个怪娃娃,所以才在不经意之间(他特地在这个词上咬了重音)对房屋造成了那么一点点损害。
第93章
不得不说,他确实说得绘声绘色。要不是想起布洛肯大道888号的屋主没有五个女儿,她大概真会被五条悟唬到吧。
梦子默默低下头,把面前的茶杯拉近又推远,嘴角不自觉地总想要翘起。她觉得自己真的不能再认真听五条悟说话了。
在知道了“五条悟正在编故事”的这个前提之后,听得越多,她就越发想笑了。
对此一无所知的黑工牌先生倒是听得专心,好一副正经模样。起初他还有在认真做笔记,可听到后面,他的笔头也停顿住了,好奇到恨不得把耳朵贴到五条悟的嘴边才好。
即便是这么用心的听众,听到最后,也忍不住发出了一点小小的疑问。
“……怎么有点像是恐怖电影里的情节?”
“年轻人。”
二十五岁的五条悟先生站起身来,走到对一看就是三十来岁的黑工牌先生的身边,重重一拍他的肩膀。
“一切艺术作品的源头,都是来自于真实不过的现实。”他一本正经如是说。
忽然的一拍肩膀多少有点出乎意料,黑工牌先生不自在地僵住了身,抖动不止的腿也随之停下了——而后再也没有发出过多余的颤抖。
正如从未看到过卡在大腿上的小小咒灵一样,他也不会知道,五条悟的那记重重一拍裹挟着定量的咒力。这股力量从肩头顺着躯干落下,一直来到他的腿部,轻巧地将烦人如蜜蜂般的诅咒碾作齑粉。
鞋跟拍打在地面的声音就此消失,室内变得分外寂静,这份沉默持续了比想象之中略久一点的时间。五条悟的精湛演技(或者说是魅惑术)大概派上用场了,对于咒术高专在布洛肯大道888号造成的损害,相关行政处罚一笔勾销,属实是好事一桩。
当然,该罚的款还是被罚了。
这般结果算是合情合理。旧别墅确实是被他们弄坏的,赔点钱完全是合情合理。再一考虑到罚款也不是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来的,梦子自然不会为了这个结果而患得患失。
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可能是她直到最后也没想起来黑工牌先生的名字吧。
“他叫黑泽啦。”并肩站在下行的电梯里,五条悟轻轻戳了下她的脑袋,毫不留情地批评她,“不认真!”
现在的他简直比任何时候都像个老师,他的手指也像雨点似的落在头顶上,虽然不痛,但是真切感十足。梦子真想抱着脑袋躲到电梯轿厢的角落里去,可惜躲避会让她显得更加窝囊的。
约莫被戳了七八九十下,五条悟总算是玩够了,轻叹一声,从身体力行转为口头控诉。
“爱丽丝,你最近总是在发呆。”
梦子一愣:“……有吗?”
“有哦。”
“没有吧。”她还是想嘴硬一下。
“有的哦。”
“好吧。”
既然本人都接受这番指责了,要是再揪着不放,多少显得咄咄逼人。五条悟撇撇嘴,不说什么了。梦子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电梯还没抵达底层——真慢啊,她想。
在封闭的空间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倘若任由寂静弥漫,难免有点尴尬。沉默了一小会儿,梦子决定把准备回到高专之后再说的话题拿出来了。
“谢谢您今天愿意陪我一起来。”她躬了躬身,说,“而且也帮忙应付了很多沟通,让这件烦人的差事变得轻松了不少。”
他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小事小事。”
“您所使用的魅惑术确实是很有用。”
“觉得我穿和服很帅的话可以直接说哦。”五条悟悄然挺直后背,头顶翘起的发丝在电梯吹来的空调风中得意地晃来晃去,“言不由衷可不好。”
自己言不由衷了吗?
一时没想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她很快就拐过弯了,认真地盯着他。
“我之前已经直白地夸过您了。”
这下是他愣了愣:“有吗?”
“有。就在出发来这里之前。”梦子抿起唇,可嘴角还是不自觉扬起了得意的——称之为窃喜都无妨——的弧度,“您忘记了吗?”
能够反问别人而不是被质问,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时刻,梦子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五条悟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她甚至坏心思地希望能够捕捉到他羞愧的模样,因为她总觉得五条悟是不会羞愧的。
不知该算是期待落空还是意料之中,他果然还是笑眯眯的,完全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只摆了摆手,还轻快地笑了几声,仿佛这根本不算什么——而梦子每次被质疑记性的时候,她都好想把自己的存在感削减到最低,恨不得从对方的视线中消失才好。
要是能像五条悟一样坦然就好了,她想。但这大概很难实现。
她想要顾及到的事情太多了。相比之下,“坦然”显得如此奢侈。
梦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倒是有点后悔刚才向五条悟说出这报复般地反问了。电梯也终于落到底层,她跟在五条悟身后走出轿厢,他却忽然回头看了看自己。
“说真的,爱丽丝,我不太能想象出你穿和服的样子。”话题又回到她身上了,他好像兴致勃勃,“干脆下次穿着来上班吧。反正咒术高专没有服装限制。”
“不了。”梦子努嘴,“太累赘了,工作起来会很不方便的。”
第94章
“啊——”
五条悟好像很失落。
“你怎么知道会不方便?”他莫名执拗,“你都没有试过。”
“我知道的,因为我小时候总是穿和服。”
梦子已经准备好接受他接下来的反驳了,可他却忽然沉默下来。在短暂的片刻沉默后,才听到他说:“是七八岁的时候吗?”
七八岁的事情,梦子早就记不得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回答“是”还是“否”比较合适。
沉吟了片刻,她说:“一直到四岁的时候都是穿和服的。”
“……这不是蛮好的嘛。”
五条悟意外的很捧场。他的脚步也一点一点慢下来,走在她的身旁。
“所以你那时候学会怎么穿和服了吗?”他似乎很好奇。
“学会了。一般都是家里的大人帮我穿。”
他笑了:“小时候的事情倒是记得很清楚嘛。”
“嗯……是吧。”
他似乎还想再问点什么,但嘴唇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而后才轻抿起来,也不知是在笑还是怎么的。
迈出办公楼的大门,正午时分的阳光多少有些刺眼。室外的风吹动着他的发丝,他抬起手,取下了遮挡眼眸的她的领带。
“呶,还给你。”
他这么说着。可当梦子准备去拿时,他却忽然把手高高抬了起来。
又要开始恶作剧了吗?
恰是在她冒出这番念头时,深红色的领带已环过她的脖颈。
五条悟低着头,缓慢却也细致地为她系上领带,纯白纤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的眼眸。羽织宽大的衣袖垂在梦子身前,总在不经意间蹭过她的手臂,摩挲出光滑的声响。痒痒的,好想躲开。但她没有躲开。
能闻到五条悟衣服上的味道,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更像是松木衣柜里的香气。难道这是藏了很久的和服吗?
梦子想象着他猫着身子在衣柜里里急急躁躁找寻衣服的模样,这幅场景似乎有点好玩,虽然五条悟似乎不太像是会狼狈地在衣柜里乱翻的性格,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她施加这样的想象。
或者是用了什么特别的香水吗,会是什么牌子的?前调中调或者是后调会有不同吗?
好奇心居然在这时候泛滥了。她微微前倾身子,嗅着他身上的气味,近在咫尺的轻笑声却不期而至。
“你是小狗吗?”五条悟笑着看她。
哎呀,被发现了。
悻悻地站直身,她习惯性想说抱歉,但也想起了五条悟以前叮嘱她别总道歉,于是说出口的话语拐了个弯,变成了一句玩笑。
“小狗不也挺好的吗?”
梦子忽然想起了她的梦,梦中的自己也说了类似的话,于是话语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需不需要我现在‘汪汪’两声?”
吹过街道的风好像停止了一瞬,正如他忽然顿住的动作。五条悟的脸上掠过一丝错愕,但这可能只是梦子的错觉,因为下一秒这点鲜明的情绪就消失了。他还是在笑着,浅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垂落的眼角仿佛将要融化流淌。
这是久违的,她能够从五条悟的眼中看出些许他的心绪。
请不要难过——梦子好想这么告诉他,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这么说。
这句安慰果然是无法说出口的,正如风也只是停息了短暂的片刻而已。五条悟忽得加快动作,一下子就系紧了她的领带。
“这样就好了。”他轻拍了拍领带上完美的结,很得意似的,“我们回去吧!”
“好。”
收起多余的情绪——顺便把垂在外头的下半部分领带也收进马甲里去,梦子这才加快脚步,跟在他的身后,不过还是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领带。
真不好意思承认,五条悟打领带的水平比她好多了。
回到车上。感谢停车场周围栽种的绿化,顺利阻挡了此刻的炽热日光,不至于把车内晒得滚烫,但车载广播似乎出了点问题,一直在播放着刺耳的尖锐声响,直到梦子决心关掉它时,才终于响起正常的声音。
“请注意,请注意。接气象台通知。”不太熟悉的女主播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机械的电子女声。
在大中午播报天气吗?真难得。
梦子收回了抵在广播开关上的手,继续听了下去。
“2005年夏季肆虐美国南部四州的卡特琳娜飓风,在太平洋上空悬停十年后,将于今日下午四时左右在东京湾登陆,预计风力为八级,将途径本州岛全境。
“重复一遍。卡特琳娜飓风将于东京湾登陆,并席卷本州岛全境。在此,我们向国民提出忠告。”
停顿。突兀的停顿,寂静到仿佛吸走了所有的声音,而后才释放出最后的警告。
“各位,请努力地从即将到来的灾难中活下来吧。”
第51章 悬停飓风
现在仍是白天——有栖梦子必须向自己重申这个事实。
狂风拍打着窗框,单层玻璃根本隔不开外头倾泻的雨声,颤栗声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彻底吹破。黑压压的积雨云盖住了天空,被飓风推动着,如海浪般自东向西飞快掠过,遮蔽了天日,半点光线也无法漏入。
真无法想象,此刻还不到下午五点。
卡特琳娜飓风登陆东京已有近一个小时。和广播预估的一样,是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出于安全考虑,在飓风离开国境之前,谁也不可离开室内——也就是说所有工作都暂且停摆了,她难得拥有了一段很长的休息时间。
第95章
“所以五条先生您在风暴期间也不能执行任何任务,是吗?”
在飓风即将登陆的半小时之前,她向五条悟如此确认过,而他只是点了点头。梦子觉得自己应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回答,但她果然还是有点好奇。
“为什么?”她觉得问出这句话的自己有点像是在抬杠,赶紧又补上一句,“我以为灾害发生期间,会有很多诅咒冒出来……您知道的,在那种时候,大家总会很容易充满负面情绪。”
譬如她就是下雨天时会心情很差的那种性格。
“就是因为灾害期间人们更容易溢出‘诅咒’,才要等到结束之后再一并处理嘛。”
说这话的时候,五条悟正在脱下深色的松纹羽织。可能是被腰带勒得不太舒服,他夸张地吸了满满一大口气,挺着胸膛,拉着腰带往两侧松了松,这才接着说下去。
“否则刚解决一个就得忙着处理下一个,不就变成打地鼠了嘛,会很麻烦哟……对了爱丽丝,风暴期间注意安全,好吗?”
他像是在叮嘱小朋友似的对她说。
话虽如此,但梦子实在不觉得这是全凭自己留意就能避开的问题。此刻窗框的颤动声已经传导到了天花板的横梁上,真让人担心飓风是不是会把屋顶也掀翻。新闻倒是还有在认真地报道市内的受灾情况,负责直播的主持人在镜头中左摇右晃,怎么看都像是要被风吹走了,实在可怜。画外音诉说的也无非是这场灾难如何如何可怕,仿佛只是为了传播恐惧而存在。
只看了一会,梦子就看不下去了,关掉电视,仰面靠在椅子上。天花板似乎正在微微颤抖,真叫人不安,不过她决定不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为什么2005年的飓风会在2015年的现在横跨数万公里来到这个国家呢?她想不明白,正如她不知道飓风怎么才能在大洋上空盘旋十年之久。
待到飓风过境后,这座城市也许会变得破败不堪吧。
梦子想起以前在电视上看到过的灾后场景。阴沉天空下是断壁残垣,漫过路面的积水久久未能疏通,是泥土般的颜色,有一只苍白的手漂浮其上,不知道究竟是玩偶还是人类。还有……啊。不对。
她想起的并不是往日的回忆,而是梦中的场景。
梦中2005年的夏天,她站在商店街,看着电器行前摆着的电视,每一块或大或小的屏幕上映出的都是卡特琳娜飓风肆虐后的惨状,而后是阴谋论者说国家即将毁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仿佛煞有介事。仍能想起她的长发被塞在了卫衣里,发丝被汗水濡湿了,贴在后颈上,在夏日的阳光下无比闷热。
梦里的事情,现实的事情,一切似乎如此复杂,但也许也没有那么复杂,梦子总是无法深入地去思考——思维总在抵达某个程度时就会停滞。
既然如此,还是别想了吧。
看向窗外,无论是风还是雨,好像又加剧了些。消失的日光当然不会再度重现,玻璃的另一侧只有黑漆漆的天空和同样深黑的大地,厚重而累赘的雨丝一刻不停,被街灯映成千百颜色。
就像拿丝线把大地和天空连接了起来。她胡思乱想着。
啪嗒——窗子被猛得吹开,砸倒了摆在窗台的绣球花盆。
如果这只是自己随性买下的植物,摔倒也就摔倒了,对她而言并无所谓。但这是五条悟送给她的,可就实在不能再悠悠闲闲地放任大脑乱想了。
梦子慌忙起身,冲到窗边,一脚踩到了地上的水渍,狼狈地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找回平衡,又要赶紧扶起晃悠不止的花盆,好一阵手忙脚乱。
把花从窗边挪到房间一角,慌乱的心跳还在急躁地鼓动着,忽然响起的来电铃声又害她短暂地慌张了一瞬。实在没有多喘息几口气的富余闲暇了,看清来电者的姓名后,她就立刻接起了电话。
“晚上好,伊地知先生。”梦子尽力让自己颤抖的声音平稳下来,“有什么事吗?”
“关于连续儿童失踪事件的调查报告,我已经全部写完了,可否帮忙确认下撰写的内容正确无误吗?报告放在您的桌上了,谢谢。”
“好的好的……”
她飞快地四下张望了一圈,在忽视已久的桌面上瞥见到了厚厚一摞纸,牛皮纸的封面上正是伊地知的字迹。
之前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桌上还放了调查报告,真是太罪过了。
生怕把这正事忘掉,梦子赶紧捧起调查报告,紧紧揣在怀中,诚惶诚恐地告诉伊地知今晚一定会给到答复。
“啊——不用这么着急的有栖小姐。”莫名感觉他也开始恐慌起来了,“如果有什么修改建议的话,本周内告知我就好。麻烦您了,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风雨声话语中最后的几个字吹得好远,他似乎正待在离飓风更近的地方,梦子没有刻意去问。
一如既往枯燥的社畜发言来回对打了几个回合,在将要说出道别时,她忽然想起些了什么。
“伊地知先生,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您请说。”
“先前我在档案系统里查看某份档案的时候,出现了权限不足的警告。”她轻轻拨动着调查报告的一角,把纸张翻动出哗啦啦的声响,“就是关于权限不足的情况……有什么办法可以解除这个限制吗——向上级递交申请之类的可行吗?”
第96章
“这个嘛……”他好像正在思考,沉默了片刻后才接着说,“据我所知,目前只能依赖提升职级这一种方式来实现档案系统的权限开放。”
“……好。”
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呢。梦子没觉得多么失望。
当然了,要是在听完伊地知的发言之后还能保有愉快心情,这种事也是不太可能实现的。
关于梦野家集体死亡的报告……看来会成为一个未解之谜了。
梦子对自己很有自信。她自信地知道,就算幸运地有朝一日能够升职,她也绝对想不起今天的自己的消沉心情,更加想不起还要去重看报告的这回事。
算了。既然如此,干脆从此刻就别再去想和“梦野”有关的任何事情了吧。
梦子这么想着,翻开了捧在怀中的调查报告。当“梦野以利亚”这个名字映入眼中时,她这才迟钝地想起,其实他也是“梦野”。
没想到刚刚许下的决心,才隔了半秒钟就被打破了,真是有够荒唐的。她干笑了几声,继续看下去。
纸页上的文字莫名有些模糊,无论拿近还是放远,她都看不太清。揉揉眼睛,字迹倒好像晕开得更厉害了。视线中好像存在着些微噪点,以尖锐鲜明的红绿颜色在视线之中跳动不停。梦子疲惫地闭上眼,在漆黑的视野中,愈发混乱的噪点漾开更加夸张的色彩,大脑昏昏沉沉,被薄薄的一层疼痛感笼罩,可即便痛楚也不那么真切。
都怪昨晚睡得太少了,她想。
不过昨晚是几点睡的来着?嗯,让她想想——好吧,完全想不起来了。
不想看新闻,也无法处理工作,窗外风雨呼啸,不知何时才会停下,就算待在屋里也要担心自己被吹走的可能性。那么,现在该做点什么打发时间才好呢?梦子找不到合适的答案。
她在扶手椅上蜷缩了一会儿,而后又带着同样的姿势躺到床上。
暴雨的湿气一定穿过了墙壁与窗户,尽数钻进了她的被子里。本该予以温暖的被褥沉重而阴冷地压在身上,一点一点抽走体温。风雨声如此嘈杂,如同怪物在吼叫——既然如此,那此刻冰冷的被窝一定是怪物用毫无生气的嘴含住了她吧。
梦子睡不着。
她已经数了八千多只羊,可惜在即将抵达数到五位数时卡了壳,而后就忘记自己究竟数到了哪个数字。
她也试过回想过去,想要用熟悉的一切使思绪归于安宁,但这也很难实现——拜托,有栖梦子破破烂烂的大脑能记住什么呢?
无论如何回忆,能想到的事情也不过零散的些许而已,譬如像是竹下通小路旁隐匿的拉面店、便利店的牛肉饭团、泰格丽思的档案里俯瞰镜头的照片、五条悟身上衣柜的香味,还有……还有她的梦,与梦中的一切。
但梦子不愿再回想自己的梦了,至少现在不想。于是少之又少的回忆变得更加贫瘠,贫瘠到有些可笑了。
她坐起身来,拧亮床头的台灯。就这么兀自坐了一会儿,她才伸手去拿笔记本,随意地翻开了一页。
在空荡荡的大脑里搜刮记忆,显然是不太可行了。如果依旧想要靠着回忆哄自己入眠的话,还是让往日的记录给她一点提示吧。
翻开的一页是去年夏日的记录,方正且平白直叙的文字。她想起自己曾看过这一日的记录,就在不久之前。
「这次看下来,房屋的整体状况不是很好,恐有坍塌的可能性,考虑三年内加固翻修一下。」
是了。有栖家的旧房子……
窗框猛得颤动了一下,碰撞出尖锐巨响。身下的床是真的在摇晃吗,还是错觉而已?不知道了。
梦子只是在想——忍不住一直一直地想。
她想,她该回有栖家看一看。
第52章 幸存概率
你绝对是疯了——这是当“回家”这个概念出现时,梦子心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暂且抛开窗外呼啸不停、且大概率会带来死亡风险的卡特琳娜飓风不说,踏入有栖家这件事本身就不是梦子情愿去做的事情。
居然在这种时候对不情愿主动去做的事情产生了强烈的冲动,肯定是脑子坏掉了——或者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才会做出来的事。
她在心里嗤笑着自己,阖上了笔记本。不自在的笑意只持续了三秒钟,她又灰溜溜地翻回到了那页夏日探访旧宅的记录。
岌岌可危的电力、彻底被杂草和荆棘包裹的庭院、连玄关都快要烂出大坑了,再等待三年说不定就会彻底坍塌的地方,这是她的家,和记忆中的模样截然不同,不过尚且能清晰记得的童年时的家也并没有富丽堂皇就是了。
一种莫名的罪恶感似乎正在纠缠着她。她也说不明白这究竟是种怎样的情绪,非要描述一下的话,大概像是有带着什么尖刺的东西一点一点钻进了她的心里,哪怕此刻安然地坐在这里,她也会感觉到不安。难以言说的冲动迫使她注视着笔记本上的那句话。
那句写着她的家将难以抵御风暴的话语。
好像听到了窗外传来沉重的巨响,也许是飓风折断了树木的声响吧。
在这种时候出门,甚至还要驱车数十分钟前往说不定现在就已经彻底坍塌的旧房子,会这么做的家伙绝对是个傻子。名为情感和理智的两个小人开始在心里闹起来了,吵得不可开交。
第97章
理智小人坚称,在此刻去往室外绝对危险。况且,就算有栖家真的被飓风吹垮了,现在去也没办法做些什么,倒不如等一切结束之后再去确认情况——就像特级咒术师五条悟也会选择在风暴平息后处理诅咒事件。
情感小人则是在原地跳脚,高声指责有栖梦子是个没有良心的家伙。平常不愿意回家看一趟也就算了,在这危机当头的时刻居然也还如此冷漠,难道有栖梦子你这家伙的心是铁做的吗?
“……好吧。我就是全东京最愚蠢的傻子没错!”
套上毛衣的时候,梦子大声地对空气和两个小人——以及对镜子里的自己说。
此刻镜子中倒映出的是一副前所未有的倔强面孔,抿起的嘴角如此严肃,仿佛视死如归,简直就像是马上要去执行什么了不得的任务了。
该怎么说呢,在台风肆虐的时刻出门,这种事情确实是挺了不得的,且伴随着一定概率的死亡风险。所以摆出如此黯淡的表情,也算是情理之中吧?
梦子拢起一头短发,在口袋里摩挲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皮筋,细致地扎上,还用力捆了好几圈。
这样就清爽多了。不过有几缕头发被扯得有些紧了,拉得头皮都在发痛,但她决定不去在意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用看天气预报也能知道外头很冷,可惜在衣柜里没有找到防水的冲锋衣——她从来都没空爬山。只好摸出最为厚重的一件风衣穿上,不忘把袖口上的每条扎带都系到最紧,竖起衣领,最后再检查了一遍装在口袋里的东西。
手电筒、折叠伞、笔记本,还有车钥匙和手机。带上这些应该就够了吧?
反正只是回家而已,又不是什么荒野求生。她这么想着,走出房间。
深夜的高专宿舍一如既往黑漆漆,并未开灯。倘若将窗外的风雨声全部静音,那么留在此处的也将仅剩寂静而已。摸黑走到一楼,这里也只有自动贩卖机的灯光而已。梦子忽然想到,她应该把自己要出门这件事和五条悟汇报一下才行。
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危险的事情,要是不小心中道崩殂了,至少得让其他人知道她的状态才行。
不过,五条悟应该会很不理解她的想法——其实她也不太理解自己在想什么。他也可能会阻止她外出,但梦子不会去听他的否定。现在又不是工作时间。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尽头的那间宿舍。房门紧闭着,门缝间只透出漆黑的寂静而已,不知道他是睡了还是根本就不在这里。
呼……这下倒是不用纠结了。估计现在不是适合和五条悟对话的时间。
多余的忧虑被彻底抛到脑后。梦子快步走到大门前,顺手撑开了伞,用肩膀顶住门,用力往外推。
要和风比力气,这可是难得的一场较量。她那抓地力很好的靴子在老旧的木地板上打滑了三次,抵在门框上的肩胛骨都快错位了,才只把门推开了一道小缝而已,如果不是风力在某个瞬间稍稍降下去了些,这场较量估计一整晚都分不出胜负了吧。
步入飓风肆虐的室外,最初能感觉到的就是风。
迎面而来的风压得胸腔好重,喘息也变得如此艰难,外套被扯来扯去,风推着她踏入地面的积水中。
卷起的繁杂雨水四面八方扑来,没过几秒就把他彻底淋湿了。伞早就被吹走了,不知道会飘到什么地方去。梦子努力在暴风中稳住脚步,双手拢紧了风帽。冰冷凛冽的风害她很难睁开双眼,繁密的雨丝也盖住了街灯的光,她像是行走在一片黑暗之中,幸好还是顺利地来到了车上。
转动钥匙,亮起的仪表盘成了视线之中难得的光源。梦子大口大口喘息着,车载香薰的橙花香味在这一刻变得分外浓郁,深吸一口,呛得她只想咳嗽。
水滴顺着发梢不停滚落,啪嗒啪嗒落在肩头,她这才发现头发散开了,至于皮筋去了何处,看来也将成为未解之谜。厚重的风衣倒是派上了用场,虽然被淋得几乎全湿了,但至少保障了内层的干爽温暖,不至于让她冻到发抖。可惜雨水灌进了口袋里,把她的笔记本淋湿了大半,要是用力压一压纸张,说不定还能淌出蓝黑色的水滴呢。
梦子默默解开外头纽扣,把笔记本放进了内袋里——说真的,她早就该这么做了。
至于笔记本的现状嘛……等到事情结束,得闲将它烘干之后再看吧。
眼下的事情已经足够叫人烦恼了,她现在是真的不太想去思考关于自己的笔记本变成了怎般惨状的这件事。
再深呼吸一口气。而后驶入飓风横行的黑夜,驶在无人的漫长道路上。
纤细的两支雨刮正在以最高速率在挡风玻璃上滑动着,搁楞搁楞的声音急促得很像是摇滚乐的鼓点,将铺满雨水的玻璃擦拭干净,可一下秒,浑圆的雨滴就会再次盖住视线,将整个视界都变成水族馆鱼缸般的存在。梦子紧紧抓住方向盘,除了风雨声与雨刮器的运作噪音职位,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了。
折断的行道树倒在眼前的车道上,这是她看到的第八颗断掉的树了。细碎的草叶和垃圾也凌乱地铺在地面,当真像是灾难片中才有的场景。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一路驶来都没有看到哪栋房子被吹得坍塌,也没有看到破损的窗户或是大门。梦子很想以此来安慰自己。
她想告诉自己,既然别人家没有塌,那她陈旧的家一定也会安然无恙。
第98章
自我安慰的念头完全是痴人说梦的级别,这趟孤独而寂静的路途依然让她不安。
不过,她的不安最后还是消失了。
当坍塌了后方一角的有栖家出现在眼前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她所制造出的自我安慰的肥皂泡至此也可以正式被戳破了。
果然就是没办法熬过天灾的嘛!——好像有个声音在心中大声地这么说。
本该刻着“有栖”二字的门牌消失了,可能是彻底腐烂得精光,也有可能是被风吹走了。她不想考究这个问题。盘踞在住宅前的荆棘倒是长得旺盛,细细密密地织在一起,即便是在这样的风中依然无比稳固。相比之下,坍塌的住宅南侧角落简直像是个脆弱的玩具。
真的好凄惨啊。她忍不住想。
许是风实在太强劲了吧,梦子有些站不稳。身子摇晃不停,头发也一定被吹乱得不像样了。她在大门前站了好久,久到雨水都渗进了毛衣里,她才迈步向前,推开了这扇生锈的门。
其实她没必要再进去了。
旧房子确实塌了,这是从路边一眼望去就能得出的结论。可她还是想要进去看看。
说不定里面的情况比外头更糟呢——她抱有这种恶趣味般的消沉想法。
用不着使劲,也无需钥匙,只要抬起铁门的一侧,就能将门打开了。还来不及阖上,骤起的风一下子把铁门吹断了。
好嘛,这下要维修的部分又变多了,还要担心会不会有小贼偷溜进来,幸好房子里根本没有半点值钱的东西。
这么想着,梦子居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了。她收回目光,嘴角的弧度却不自觉僵硬了一瞬。
来时没有注意,此刻她才发现,在有栖家的对面,有一栋漆黑的建筑物,似乎是高层的大楼,重重叠叠的楼层和玻璃却怎么也数不清。黯淡的街灯投射其上,却无法照亮它。
如同方形的空洞,它就伫立在那里。
在有栖家的对面,存在过这样的高层建筑吗?梦子想说她不知道,但大脑中跳出的回答是“不”——决绝且确信的否定。
有栖家不曾毗邻过这样的建筑物,她只是曾经见过这栋深黑如空洞的建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有些记不太清了。
在浅淡的回忆里,这栋大楼是和五条悟一起出现的。似乎是为了什么事件而把他送到了附近,还记得他好像说……
他说,现在她还不可能走进那个地方。
第53章 有栖的家
不可以进去……为什么呢?
梦子知道自己不该好奇的,可她果然还是很难避免这种情绪从心头浮起。
勒令某人不能去做某件事,一般这种警告只会招致两种显而易见的结局。其一是听者乖乖遵守这个要求,另一种可能性当然是违背意志而行。
如果自己是恐怖片的女主角,那么梦子现在一定会毅然决然地选择后者。
实不相瞒,她现在确实也冒出了莫名的想要迈入其中的冲动——这绝对是刚才的好奇心所带来的副产品。
当然了,冲动归冲动。她已经放任愚蠢的冲动带领自己穿过飓风来到旧家,能放肆到这种地步,就已经足够了。如果一定要把世界比喻成一出巨大的戏剧,那她也只能是平平无奇的npc而已。
遭遇任何危机都能化险为夷的女主角?这种完美角色,她可遇不上。
自嘲地笑了笑,梦子踏过荆棘。深黑的大楼被抛到了身后,脚下的尖刺似乎能够穿透厚重鞋底,让每一步都变得莫名崎岖。
要是在这里跌倒,那可就太惨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着,短短的几十米路走了好久好久,直到拉开木门的瞬间,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好!顺利地避免被荆棘扎穿一百个洞的悲惨结局了!
梦子振臂高呼,轻快地原地蹦跶了一下。
其实这真的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欢呼更是夸张了。但她现在确实很需要振奋一下心情。
踏上玄关,轻快的心情伴随着脆弱的木地板被踩穿了一个大洞,“咔”的一声如此响亮,甚至一度盖住了飓风闹出的声响。
迟钝了两秒钟,梦子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脚。她的靴子消失在了木地板和泥土地的夹缝里,且相当倒霉地踏进了泥土地的一摊积水里,她想要抽出脚,却听到了咕叽咕叽的黏糊声。好像有泥水渗进鞋子里了。
……好恶心。
而且维修项目又要增加了,真烦啊。
梦子踏上玄关右侧的木板,伸手去开灯,却被塑料开关刺了一下。倒是不痛,指尖却一下子麻了,灯也没有亮起。
好嘛,居然连电都漏到不该去的地方去了。
只能继续借用手电筒的光了。唯一的光源捏在手中,走在陈旧家中的感觉真像是凶宅探险,区别是这里的每一处都比记忆中更加陈旧。
外面是狂风暴雨,屋里则是微风小雨。啪嗒啪嗒,天花板早就湿透了,雨水漏个不停。
上个夏天来到这里时放在漏水处的水桶早就集满,透明的水从边缘溢出,把榻榻米濡湿成一圈一圈的深绿色。还有更多地方开始漏水,可惜她找不到更多能够接水的东西了。
反正房子都塌了一角了,漏水什么的也只是小事了吧。她想。
绕着屋里走了一圈。里头的情况倒是和表面看起来差不多——一样都糟透了。
第99章
原以为自家塌了大半,实际看来,其实大部分都还算完好,至少都还保持着正常的房屋形态。这应该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梦子绕到南侧的厨房和储藏室,此处倒是确确实实地变成废墟了。
坍塌的主要位置就在这里,先前从外头看到的塌陷一角正是此处。
有根横梁从中间断裂了,一端还勉强能够搭在屋顶上,但另一端已经倒向了地面,本该承担重负的横梁就这么不争气地斜斜立着。碎瓦片和砖块掉得满地都是,瓷碗的碎片也掺杂在其中,透着惨白般的颜色。不曾停息的雨水浇灌着这处敞开的空间,砸起地上五颜六色的积水,飞溅的水滴落在了梦子的鞋面上。她后退了一步,而后又退了三五步,才终于脱离了这滩看起来很诡异的水。
都怪储藏室被砸坏,存放了十几年的罐头食物全都流淌出来了。现在倒是可以庆幸这场大雨搅动起了泥土和阴沟的味道,毕竟过期了十几年的罐头可不会比阴渠好闻,说不定也不会比进水的书库所散发出的更加刺鼻。
去年夏天来时看过的干燥书库终于也漏水了。这也许不是今日这场飓风所造成的杰作,因为里头的书籍早就已经开始散发出那种潮湿的臭气了。
看来书库里的东西也得全部处理掉才行了。
要修好入口处的大铁门、重新通上整屋的电力、修好南侧一角的坍塌,还有加固地基和防水防潮工作。
梦子默默在心中列好了维修清单,多少能够想象出想要实现这一切项目所需要付出的时间金钱和精力了。
要不然干脆把房子推倒之后重新造一栋房子吧?这么做好像也挺花钱的。而且如此大兴土木的行动,绝对要向政府部门递交申请之类的——保不齐还能和住房局的黑工牌黑泽先生再度见面呢,不过梦子不怎么想同他再见就是了。
一遍一遍游走在这个家里。以后该做些什么,她还是没有想好。她其实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才好了。
已经亲眼目睹了坍塌的旧宅,她的目的算是达成了,也该安心地回高专睡觉了。可雨好像越下越大了,风也呼啸得叫人心慌,连地板都被风吹得摇晃不止,仿佛小型地震将要来临。梦子合理怀疑,现在驱车回家的死亡概率比起来时翻了个倍。
如果能够在这里等到飓风消失就好了,这绝对是最佳的选择。但这种好事实在难以实现,她也没那么想在旧家待着。
旧家只有漏水的天花板和雨天臭烘烘的味道。她平常就不情愿来这里,更加不会在危机时刻把此处当做避风港了。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绕到了坍塌的厨房前。
雨势果然太大了,积水填满了凹陷的地板,如同潮汐般一波一波扑向边缘,眼看着马上就要漫到走廊了。看不清颜色的菠菜叶和玉米粒被卷到木地板上,浑圆的黄桃果肉正中央挖了个同样浑圆的洞,漂浮在动荡的积水上,像是橙黄色的一叶小船。被砸开的空罐头飘到了脚边,刻在金属盖子上的生产日期只写着“1993”这个年份。
梦子以为她会想不起来,但她还是记起来了,自己曾在笔记本上写到过,这个家里不存在1994年之后的痕迹。除此之外,好像还说了……说了什么来着?
这下梦子是真的记不得了。倒是可以翻开笔记本找找线索,不过她实在羞于去面对那本濡湿的本子。
要是上面的墨迹全都晕开了的话,她绝对会郁闷上好久的。
还好还好,只费劲思索了八分钟,她就想起来了。她在想的是地下室的事——地下室,和那扇总是打不开的门。
屋外是倾盆大雨,漏水的屋里是零丁小雨,那么地下室会是什么状态呢,说不定会降级为毛毛细雨?梦子这么想着,拉开了通往地下室的小门。
刚才一直没意识到地下室的存在,当然也没有步入其中看过。敞开门,迎面而来的毫不意外是地底特有的潮湿味。
同书库的气味不一样,也不像是暴雨天时带着泥土和阴渠味的空气,地下室的味道要稍许浑浊一些,空气也潮潮的,似乎只要伸出手,就能轻松地捏住几滴水。脚步声回荡在狭窄的楼梯里,带着莫名的黏腻感,直到重新迈到平地时,回声才会彻底消失。她下意识抬起右手,拨动着墙上的开关。
哦对。地下室也有灯来着。
这是梦子在完成“开灯”这个动作的三秒钟之后才想起来的事情。
滋滋的电流声从头顶爬过,听得人脊背发冷。她正准备嘲笑自己又忘记了家里没有电的这个事实,陈旧的白炽灯闪烁了一下,橘色灯光也随之忽明忽暗。幸好只是跳动了一下,灯就彻底亮起了。这浓郁的橙色光让眼睛有些不太舒服,她眯了眯眼,才逐渐适应了视野中的一切。
有栖家的主宅算得上宽敞,但地下室一直是小小的。楼梯的尽头两侧摆了高大的五斗橱和衣架,正不遗余力散发着烂木头的气味。拉开抽屉,里头也是空空荡荡。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地下室究竟是做什么用的,梦子从来都不知道。不过这里一向保存得还算不错,尤其是在这场飓风过后,尚能亮起灯、且没有漏水的这处地下空间显得如此珍贵。
终于能有一个无需修缮的空间了。她感觉自己的钱包正在发出庆幸的欢呼。
再向前走上几米,是地下室唯一的门。
第100章
一直觉得地下室很小,是因为这里只有一扇门。而这扇门……
白炽灯又闪烁了一下。小小的空间坠入不期而至黑暗,随后才是昏暗的灯光撒下。眼前,系在门把手上的深红色缎带飞扬着,可此刻并无一丝风吹入地下,冰冷的外套与发丝也沉沉垂着,只因为她沉重的呼吸而迟缓地动荡着。
是空气变得稀薄了吗,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她的手颤抖着,胸腔被浑浊的空气刺得好痛。飓风的巨响藏在地上,在此刻寂静无声的地下,只听到了咚咚的声响——是她的心跳声。
梦子咽了口唾沫。她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可心脏正在止不住地狂跳,因为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那扇有着金色飞鸟的门——无数次尝试却怎么也打不开的门,敞开了缝隙。
第54章 飞鸟门扉
为什么门打开了?不对……应该是,门怎么会打开的?
大脑似乎正在疾速地思索着,可思维还是一片空白。她在思考吗?她没有在思考吗?不知道了。
心跳还是如此之快,简直快要从胸腔里吐出来了。梦子不自觉地咬紧了后槽牙,发梢的积水沿着后颈流淌到了脊背上,真叫人冷得可怕。
向前走,打开这道门;或者后退,离开地下室。这是她必须考虑的问题,但她还没想到合适的答案,从空白大脑中只跳出了“卡特琳娜飓风”这个词而已。
是了。一定是因为飓风。
因为飓风吹塌了旧宅的一角,导致房屋的整体结构发生了变化,所以才导致地下室这扇打不开的门终于敞开了,一定是这样的吧?
就像那种精密仪器的螺丝,哪怕只是少拧了一圈都会导致仪器无法正常运行,所以一点小小的结构变化也会影响这个家模样,不是吗,不是吗?一定是。绝对是这样。
其实梦子并不知道地上房屋的坍塌究竟对地下这处空间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亦或是说,究竟是否真的会造成影响。但除此之外,她想不到任何其他的可能性了,所以她只能告诉自己,一定是这场飓风打开了她怎么也未能打开的门。
该怎么做,还是没想好。大脑变得前所未有的呆滞,四肢却已经行动起来了。
抬起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慢慢向前吧。
这短短的数米距离好像很长很长,梦子觉得她走了很久,才终于来到这扇门前。
三指宽的门缝里吹出了风,浑浊难闻,略有几分,刺鼻得像是不经打理的燃油车行驶时的味道。门内是昏暗一片,几乎看不清什么。
昏暗,但并非彻头彻尾的漆黑——也不像今日在家门前看到的那栋空洞深黑的大楼。有什么东西正在闪烁,是霓虹灯般明亮的绿色,她有些看不清。
揉揉眼睛,再深呼吸一口气吧。梦子似乎听到了除自己的心跳之外的声音,是如同提示音般短促的“滴”一声,有规律地平稳响起。她也终于看清那明亮的绿色了,闪烁着的是数字,伴随着滴声不停变换。
43……42……45……
数字下方是一条线,弯折出高低起伏的波纹。梦子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伊地知做的报表,里面总会有类似这样的折线图。
46……45……47……
数字还在变化——到底是什么意思?
再往下看去,是深红色的一团什么,泛着浅浅的光泽,其中还掺杂了一抹金色。是布匹吗?或者是别的什么?太模糊了,看不真切。
梦子握住门把手,冰冷的缎带抵在掌心里,正欲打开,门缝间却传来了引擎的轰鸣声。而后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年长的和一个少年般的声音,如此陌生,她一定不曾听到过。
他们在说话。梦子能听到他们在说话。
“前辈,我们要把她送去什么地方来着。”
“你用不着这么好奇,照着做就好了。”
“好吧,明白了……唉,但我真的还是很好奇,因为我一点也不懂为什么五条先生要让我们转移她。一直待在高专不是挺好的吗?那里的结界很稳固,根本不用担心是不是会被她的术式干涉到。说真的,我现在就挺害怕会被卷进她的术式里的。”
“有空担心这个,不如顾着点她的生命体征。她目前的状态是很脆弱的。”
“在看着呢。不过她的心跳也太慢了吧,现在才四十多。真的,前辈,我现在更怕了。”
“没什么好怕的。”
“什么嘛,拜托,她现在就躺在后排,离我们只有二十厘米诶!而且还处在睡眠状态,术式也在正常运转着呢,虽然现在是很正常没错,但谁知道这种‘和平’的状态能够持续多久啊。前辈不觉得害怕,只是因为前辈你经验丰富而已。”
“你只是想变着法说我老吧?”
“哪有!您可不能冤枉我啊!”
有人在里面。有人在里面。
这个认知在大脑里不停冲撞,引得好一阵眩晕。梦子猛得摇晃了一下,倚着门才勉强站住身子。她慌忙捂住嘴,把呼吸声藏在掌中。
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在这里。绝对不能。
滴、滴、滴……41……48……50——数字还在跳动。
“好吧,就和你说了吧,五条先生向我传达的命令是,要把她送到原来的家所在的地方。”
“五条先生怎么知道她家在哪里的?”
“听说是进入到了她的——”噪音,如同车轮碾过马路的声音,盖住了话语的一部分,“——里找到的。”
第101章
“哇,真不愧是五条先生……反正我是不敢随随便便进到那种地方去。感觉超可怕。”
“嘁。你小子真是个胆小鬼。”
“什么嘛。难道前辈你就敢了吗?”
“我不敢。”
“那你还说我!这可真是……啊啊前辈,看着点路!有辆车冲过来了!”
门缝间漏出尖锐的巨响声,像是什么东西摩擦在地上,尖锐得几乎震痛鼓膜。地面猛得一震,把梦子甩到地上,身体也狠狠撞向坚硬地面。
好痛。
地震了?还是飓风要将大地也一起掀起来了?她惊恐地想。
大地只摇晃了短暂的数秒,而后便归于平静。梦子觉得自己的知觉仍在摇晃着,深重的身躯变得愈发沉重,只能狼狈地坐在地上。
在门的另一侧,她听到了一声庆幸般的喘息。
“前辈,你倒是好好开车啊!像这样可……啊,不好。前辈你快看,她是不是快要醒了?”
“哎,你安心吧。她不会醒的。”
“真的吗,可没骗我?您看她的眼珠子都还在转呢,心跳也变快了,绝对是要醒过来啦!”
89……93……105……107……104。
数字不停跳动,滴声愈发急促。曲线疯狂地波动着,快要失去原本的模样了。
年长的男人发出了很嫌弃似的一声轻哼。
“你不知道吗,人在做梦的时候眼睛就是会动的。而且五条先生说了,她给自己设下了「束缚」,肯定不会只因为一个小小的急刹车就醒过来的。”
“是吗,是什么束缚来着?”
“你小子,问题是真多啊。”
“我好奇嘛。而且感觉前辈你知道的事情很多。”
“要是在五条先生面前,我建议你别有这么多问题。他估计会不高兴的。”
“知道了。所以「束缚」是什么。”
“她给自己设下的束缚是,在找到失去的记忆之前,她将一直一直——”
——消失了。
声音、话语、数字、难闻的气味,还有那波折不停的曲线,全都全都消失了。
像是掐断了电源,或是倏地拉上帷幕。什么都没有了。
有的只是从门缝里漏出的漆黑沉默,还有地底特有的潮湿腐臭。梦子抓住门把手,用力拉开。
移动的门搅乱了空气,吹起地面的纸片。那些红色的、黄色的长方形支票飞扬在空中,落在了她的肩头,每一张纸片上都画着她看不懂的符文。
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门的背侧,空空如也。
飞鸟的门后是方形的小房间,根本没有人在这里,也不存在任何声音。
咚咚咚咚。她又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她刚才看到了,也确实听到了。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吗?不会吧。
梦子不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就算真是幻觉,她也不太情愿承认——这不就像是在说自己是个疯子吗。
白炽灯的昏暗灯光照不进这处方形的房间,但用手电筒的光也不能在此处找到什么。
平平无奇的木地板,普普通通的墙面。从前长辈们走进这地下的房间时,看到的也是她所见到这幅空无一物的光景吗,还是这里藏了什么机关,足以通往更隐秘的去处?
梦子摸遍了每一面墙,也拂过了木地板的每一寸。手掌沾满了灰尘,可她的期待落空了。
这里真的什么也没有。
期待落空之后会是什么呢?可能是绝望吧,或者是愤怒。
梦子把手电筒用力砸到墙上,大声骂了句平常从来不说的脏话。难听的话语和白色灯光一起回荡在室内,而后熄灭了。
她止不住地发抖,就这么颤抖着冲出了地下室,踏上狭窄的楼梯,径直冲向一楼。风与雨的声音像是一下子砸入耳中的,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躯正在不安地战栗着,也不知道自己踢倒了一个装满雨水的水桶。
她只是向前走着,艰难地喘息着。而后开始奔跑,踏过荆棘,逃离旧宅。
她羞于承认,但这个家让她感到恐惧。
长满霉斑的漏水天花板也好,泡在积水里的罐头蔬菜也好,终于打开的飞鸟门扉也好,还有从门缝中漏出那些声音……一切一切,全都那么可怕。
钥匙在颤抖的手中摔落了三次,但终于启动了车。她不敢看向旧宅,也不想看到正对着有栖家的诡异黑楼。她只注视着前方,不自觉把油门踩得好重。
快点回去吧。快点回去。
她确实做出了一个很不明智的决定,不过只要回到咒术高专,就算是经历了再怎么糟糕的夜晚也没关系。
只要结局好,就是一切都好,不是吗?
雨刮器还在飞快运转着,车灯无法照亮眼前的道路,简直像是行驶在黑暗之中。车载广播不停发出噪音,想要关掉,却怎么也摸不到开关,倒好像提高了音量,揉搓塑料纸般的杂音如此刺耳。
真是的!但凡遇上一件坏事,更糟糕的事情就会接踵而来。这算是什么不幸的循环?
梦子紧紧握住方向盘。广播的声音太难受了,她不得不分点心思处理这个讨厌的电子设备。开关开关开关……广播开关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是这个按钮吗?
她按下她也看不清的某个按键,杂音终于消失了。她想她应该欢呼一下了——当然,这也只是为了振奋一下心情罢了。
第102章
在欢呼声脱口而出之前,“嘭”一声巨响忽得落在车前。
一只张开的手砸在了挡风玻璃上。
欢呼声也许会变成尖叫,但事实是梦子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了。那只“手”紧紧地贴在窗上,深绿色如此醒目……不。这不是手。
只是一片梧桐的叶子,被风卷到了窗上。仅此而已。
这个事实来得太晚了。她已下意识地转动方向盘,只是为了躲开可能会落在车上的东西。车轮在积满雨水的柏油马路摩擦出难听声响,彻底无法攀住地面,于是世界开始旋转。
但世界从来不会旋转。
是她——与这辆车正在旋转,于风雨中滚过路面,碾压河堤。
而后,坠入水中。
玻璃裂成无数渺小的碎片,伴着水流席卷而来。刺骨的寒冷瞬间浸湿了浑身上下的每一处,可此刻连颤抖都已融化在了河水里。
何处是天空,何处又是没有尽头的深渊?正在下沉吗,还是逐渐漂浮起来了?她不知道。
无法移动四肢,知觉正在消失。
梦子知道自己必须保持清醒,可她已陷入梦中。
第55章 ゆめゆめ-诉说的梦
你迟到了。
这个事实可以从你手表上几乎快要碰到数字“9”的时针得知,也可以由坐在餐厅露台气鼓着脸的五条悟的表情中看出来。
赶紧加快脚步。与他对上视线的瞬间,你立刻换上谄媚的笑意,暗自庆幸自己带了礼物,否则一定没办法挽回眼下的糟糕局面了。
“抱歉抱歉——”总之还是先道歉吧。
走得有些太急,装在口袋里的佛珠轱辘轱辘漏了出来。你匆忙捞起佛珠,重新放回口袋里,这才拉开椅子坐下,谄媚笑容一点也没敢松懈。
“我上午去了趟京都,回来的时候列车晚点了。从车站过来的路上也很堵,所以……对不起嘛,让你久等了。”你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推到他面前,“不过,我给你准备了礼物。是花哟!”
听到最后一句话,五条悟才勉强抬了抬眼,气鼓鼓的脸颊看上去真像是一只河豚,似乎还听到他发出了很轻的一声“哼”。礼物一词并没让他高兴多少。
在看清你准备的好东西之后,他的表情反倒更加难看了。
“……你就把这叫做花是吗?”
五条悟指着面前高高得几乎能够盖住整张脸的叶茎,沉重的棕色花盆压在桌上,震出了相当明显的哐当一声。透过嫩绿色的叶片间隙,能够窥见到他惊愕的面孔。
毋庸置疑,这副表情意味着难以置信。
“是哦。”
你点点头,顺手抽出菜单,一下子翻到了酒水那页,但你根本无心去看,只是默默抬起,挡住了自己的脸。
“我在京都买的……算得上是京都特色伴手礼?”
“你能把一整盆植物带上新干线,光凭这一点就够有‘京都特色’了。”
他咕哝着,抬手戳了戳耷拉在眼前的一片叶子,把这盆植物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依然还是难以收起怨念满满的表情。
“再说了,这玩意儿也没有花呀!”
“还……还没开嘛!”你干笑了几声,开始心虚起来了,“这是绣球花,再等两个月就能开花了。听老板说,这一盆的花会是淡蓝色的,说不定和你的眼睛会是一样的颜色。你不觉得很期待吗?”
“期待?一般般吧。”
他把花盆往旁边推了推,抬起一根手指,压下你作为伪装的菜单,直直地盯着你。
“我以为普通人送礼都是送一整束花,根本没想到盆栽居然也能当作花送。”
“我们是咒术师。咒术师可算不上什么‘普通人’哦。”
你抛出了上述歪理。
失去了菜单作为彼此之间的屏障,你以为自己大概会心虚到爆炸,说不定还会面红耳赤。可实际上,你并没有冒出这种多余的情绪。看着五条悟依旧气恼的模样,你反倒特别有趣,忍不住快要笑出声了。
“再说了,只是送一束花的话,那多没意思呀!”你理直气壮地说,“花束摆上一周就枯掉了,可是栽在土里的一盆绣球花——”
你特地在“一盆”这个词上咬了重音。
“——可是能活很久的。以后只要你看见它,就能够回想起我的这番良苦用心了哟。”
“放心吧,就算你想让我忘,我也忘不了。”
五条悟后仰着身子,眯眼看你,话语意味深长。
“毕竟从没有人在迟到二十五分钟之后还送给我一盆植物的。”
“五条先生,关于我迟到的事,您还是赶紧忘记吧。”
“才不咧!”
他吐着舌头,冲你做了个鬼脸。
诚如五条悟所说,他绝对不会轻易忘记你今日的良苦用心,甚至在点餐的时候都要拉着服务员小姐抱怨一番。
“诶诶,你知道吗,这个人对于‘送花’的定义是赠送一盆绣球花耶。而且这盆植物连花苞都还没长出来!”
你在他的怨念指责中失去姓名,彻底沦为“这个人”。
“你说说,这个人是不是超级过分?”
服务员小姐看了看惨兮兮垮着脸的五条悟,又转头看了看你,忽然捂嘴笑了起来。
“先生,您的另一半真的很浪漫呢。花束总会枯萎,但盆栽可以活很久呀。”
第103章
终于有人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了!
一转攻势,你毫不犹豫地丢掉了无奈神情,冲五条悟挑了挑眉,一切得意心思尽在不言中。而他只是皱了皱鼻子,算是对你的回应。
至于服务员小姐话语中的那点小小错误,他并未主动提出,于是只好由你指正了。
“我们俩只是同事而已。”你笨拙地笑了笑,“准确地说,是前同事。”
五条悟添上补充说明:“因为这家伙‘跳槽’了,所以今天的晚餐其实是一顿散伙饭。”
说是跳槽,其实不太贴切。你只是从明天起转职到咒术师协会练马区支部而已,刨根究底,那里和高专也算是同一势力范围。但考虑到你之后都不会继续在高专工作了,称此次人事变动为跳槽,倒也无妨。
服务员小姐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尴尬的表情看得你也尴尬起来了。她飞快地压下脑袋,咕哝似的应了句“啊原来是这样吗”之类的话,生硬地把话题扭回到了点菜这件正事上。
这家墨西哥餐厅颇有名气,招牌名菜绝对不能错过,可惜最有名的莫吉托实在无福消受。五条悟不擅长应付酒精,你则是讨厌喝完酒后浮起的困倦,于是今晚这张成年人的餐桌之上,只摆了两杯橙汁而已——简直像是小学生的聚餐会。
不过,小学生的聚餐大概不会以一方掏出黑卡结账作为结局吧。
“多谢您,五条悟先生。”你双手合十,一本正经朝他鞠躬,“谢谢您在我就职高专的最后一天请我吃了这么棒的美味。”
对于这么隆重地感谢,他只是摆了摆手,满不在意似的,随口问道:“你留在宿舍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这是打算在你搬走之后就立刻侵占你那间位于二楼尽头的宿舍吗?
你猜不出五条悟的心思,只好诚实回答道:“差不多了,还有一个箱子没有带回去。打算明天再搬到新家去。”
“那今晚还会待在高专咯?”
“嗯。”你踩着脚下地砖的接缝线,努力让每一步都走得笔直,“你待会也回高专吗,晚上还有其他工作?”
“回去的,不过没什么事。今晚算是小小的休假吧。”他伸了个懒腰。
“是嘛……”
你依然盯着脚下人行道的地砖。
分明想要让每一步都走得笔直,可你还是迈到了斜对角的另一块地砖上去。步伐稍稍凌乱了一下,幸好你很快就走回到了既定的路线上。
“回学校之前,我们一起散会儿步吧。”你向前蹦跶了几步,回头看他,“好不好?”
行道树的影子遮挡住了五条悟,你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能听到他说:“好。”
那么,就一起行走在夜晚的东京吧。
背离喧嚣的新宿,朝着你们也不确定的方向行走。霓虹灯被甩在了身后,但街边各家店铺的灯牌还亮着。你们走到了一个寂静无人的街区,隔得好远都能闻到咖啡烘烤的苦涩香气。你的脑袋快要晕乎乎了,此刻正是需要咖啡因的时候。
“想喝什么?随便挑吧!”你指着咖啡店的菜单,相当阔气地说,“你都请我吃饭了,回敬一杯饮料才算礼貌嘛。”
“呜哇——今天的爱丽丝小姐未免太大方了!”
五条悟故意用这种夸张的语气说,听起来真像是舞台剧演员才会用上的腔调。
像模像样地在品类繁多的各式饮品中挑选了一会儿,果然他的选择是意料之中草莓焦糖乳酪拿铁,额外加奶油和三泵糖——并且特意叮嘱要去除咖啡液。店员表情复杂,把“这款饮料本来就很甜了哟”这句话重复了两遍,不过这种论调是不会劝退五条先生的,于是店员也只好接受了这任性的要求,分外别扭纠结的表情,同你点了四杯浓缩咖啡要求装进一个杯子里的时候如出一辙。
“小姐,浓缩咖啡是很苦的哦。”
“没关系,按照我说的做就好。”
“……好的。”
你怀疑店员已经偷偷在心里认定你们俩是难搞的顾客了,不过想要的饮品最后还是顺利地送到了手中。
苦涩滚烫的浓缩咖啡被你一饮而尽,心跳在短暂的几秒钟内鼓动得飞快。这是大量摄入咖啡因带来的最显著的坏处。
好处当然是,你瞬间清醒了。困倦一扫而空,你甚至觉得活力满满。不过后知后觉泛上的苦味确实有些难受,你的胃猛得抽紧了一下,你假装没有感觉到身体的痛苦。
“你个咖啡因怪物。”
五条悟笑骂了你一句。你不甘示弱,反说他是糖分怪物。
“怎么会有人喝拿铁放要三泵糖?”你故意呲牙咧嘴,“嘶——听着都牙疼。你的牙医不会生气吗?”
“当然有人这么喝咯。牙医也肯定不会生气,因为我牙齿保养得很好嘛。”
他笑个不停,也咧开了嘴,故意露出整齐漂亮的牙齿给你看,吐息带着甜甜的草莓味。
就算是有着漂亮牙齿,你还是理解不了三泵糖的意义,正如他无法对四杯浓缩咖啡感同身受。但不得不承认,一次性摄入这么多的咖啡因确实是任性了。
在最初的振奋劲过去之后,你的五脏六腑开始翻江倒海,像是滚筒洗衣机里的滚筒,实在难受。你真的走不动了,只好认输地靠在河边的栏杆上,任由带着湿气的冷冽晚风舒缓不适。
第104章
“哼哼——我就说嘛。”五条悟摆出好一副得意面孔,“咖啡因怪物。”
“你话好多……你这么说我会更难受的。”
“怪我咯?要是你留在高专的话,今天就不会一次性点四杯浓缩咖啡,也就不会待在这里难受了。所以应该怪你自己才对!”
他向你抛来了攻击性为零的指责。
第56章 ゆめゆめ-诉说的梦
你调动到练马区支部的这个决定,其实下达了好一阵了。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恭喜了你,包括五条悟。
所以,直到今天之前,他都还没有对你说过“留在高专”这个话题。
可一旦提起,五条悟就停不下来了,满满怨念全向你倾倒过来——而这些都是他之前不曾说过的。
“待在高专也没什么不好的吧?工资不低福利不错,需要处理的案件都挺好玩,而且我也不是什么烦人的同事。”他晃荡着手里的杯子,搅动出轻微的哐当声响,“硝子也觉得和你在一起工作很有趣。到了练马区支部,可就没这么有意思咯。不是我说,你别因为是练马那边主动提出了转职请求就非得接受不可。”
“嗯。放心,我没有被面子或是别的什么牵绊住。我只是觉得,这真的是很好的机会……是人生之中,第一个属于我的机会。”
恶心感依旧强烈。你还是很难受,俯低了身子,伏在栏杆上。桥上的灯光倒映水中,波光也泛着浅蓝的银色。你没有去看五条悟,尽管你很想抬头去看他。
“能入学京都高专,是托了泰格丽思的福,毕业之后能找到正经的工作,也是因为你帮了我。在高专工作了一年多,终于一点一点树立起了自己的好名声,大家逐渐不那么把我当诅咒师的女儿看待了,所以练马区的支部才会向我抛来橄榄枝。”
你的声音逐渐轻了下去,几乎要散在风中。
“一直在他人的帮忙中活下去,这肯定是不行的。我得要靠自己才行……五条,不许泼我冷水。对于我来说,这可是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
“没有泼冷水,只是希望你留下来而已。”
“是嘛是嘛——!”
其实你并不那么想笑,但你还是发出了笑声,故意碰碰五条悟的手臂,差点弄洒了他的饮料。啪嗒一声,你口袋里的佛珠又掉出来了。
现在,你大概是真的笑不出来了。俯身拾起佛珠,你又伏回到了栏杆上。
“哈!”你笑着耸肩,“口袋太浅了。”
“可以买新衣服了。”
“马上就买。”
他顿了顿:“既然是这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你应该已经和泰格丽思说过了吧?”
你低下头,把脸迈进衣袖里,说出的话语如此沉闷:“嗯,所以今天去京都了……我也和清水家的兄弟说了这件事。”
忽然想起,有件奇妙的小小巧合,你还没有对五条悟说过。
你知道此刻的场合不很适合提起这个话题,可你真的很想说出口,否则只能沉沉地压在心口,如同过去的每一刻。
于是,你扬起笑意,以最轻快的语调说:“知道吗,五条,泰格丽思和清水家的兄弟虽然不是同一年去世的,但居然被葬在同一间寺庙的庭院里了哟。挺有趣吧?”
在你毕业的前一年去世的泰格丽思,与在你毕业一年后死去的清水家兄弟,巧合地埋葬在了同一个地方,这件事真的很有趣吗?其实没那么有趣——至少不是什么能让人轻松地笑出声来的事情。
你逃离自小长大的京都,仓皇来到东京,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走在那座城市无人的街上,你会想起五岁生日时曾经在这里见到过一只奇形怪状的诅咒,而泰格丽思只是抬了抬手便祓除了它的存在。
步入常去的便利店,不由得想到以前一崎买冰咖啡的时候,因为操作不当不小心弄坏了店里咖啡机,俊二居然为此幸灾乐祸,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维修费是你们三个人平摊的。
就是这样渺小却深刻的回忆,散落在熟悉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你真的不愿刻意回想,可你就是无法忘记。
胃又开始抽紧了。你难以直起身子,依旧窝囊地伏在栏杆上。从河上卷起的风把铁栏杆吹出微弱的嗡嗡响声。你很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是情绪全部压在了心里。
再不吐露的话,你会觉得很难受的。
你开始寄希望于五条悟说点什么。只要他开启了话题,那你也可以顺势出声了。
“年轻术士的去世总是挺让人唏嘘啊。”他说这话的语气当真像是个老师。
你莫名松了口气,这个话题是你能够跟上的。
“咒术师本来就是死亡率很高的职业嘛,也不知道顶上的那些人有没有给我们投什么人身意外险之类的……啊,不对。就算是有人身意外险,以我们的情况来说,真的可以拿到保费吗?”
五条悟咋了下舌,也思索起了这个问题:“难说。感觉不行。这种和死亡相关的保险,审查起来可是很严格的。”
“很严格吗,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选择杀妻骗保?”
“那种人傻兮兮的,脑子不灵光嘛。”
你被逗笑了,糟糕的心情好像稍微缓解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在最后的轻笑声消失在风中时,你的心似乎又重新沉沉地坠下去了,压得你无法喘息。
第105章
“就算有意外险,对于一崎来说也派不上用场了,毕竟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你喃喃着,涌动在心底的阴郁几乎快要呕吐出来了,“你知道清水家的兄弟是怎么去世的吗?要是不知道,我就告诉你。”
“我只知道他们不在了。要是你觉得告诉我也没事的话,可以讲给我听。”
“没事没事。反正也不是什么非得藏起来的秘密。”你故作轻快地摆摆手,“居然会考虑到我的心情,怎么感觉今天的五条先生格外善解人意?”
这话实在算不上是夸奖,也难怪他撇了撇嘴,故意把宽阔手掌压在你的头顶,毫不留情地摁了两下。你合理怀疑,在他眼中的你和毛绒玩具差不多。
“我可是一直都很善解人意的好嘛。”他故意以无奈的口吻说,还像模像样重重地一叹气,“我今年可是蝉联了‘东京咒术高专最受学生喜爱的老师’这一殊荣耶!”
“那是因为你非要强迫低年级的学生投票选你……也就是说,这个殊荣完全没有参考价值。”
“我不管。all's well that ends well!”
“意思是只要结果好,就一切都好?”
“没错。”
“好吧好吧。感谢五条先生教会我这句俚语。”
“不客气哟,爱丽丝同学。”
无比轻松的话题如同乘在风上,一下子飘了好远。你倒是没有忘记自己要说的正经话题,但想说的话语比此刻的空气沉重太多。你犹豫了,不知是否真的应该把心中压抑已久的一切说出口。
“哈喽哈喽,爱丽丝小姐。”五条悟抬起手,在你眼前打了个响指,如此清脆,“到你发言的时间了。快说出你想说的故事吧!”
他说这话时的语调听起来莫名激昂。你有没有被此激励到,倒是不太好说,但你确实觉得轻松了不少,也足以扬起嘴角了。
重新直起身子,迎面而来的风吹起你的短发。你将一缕发丝捋到耳后。
“那我现在开始说咯?你不认真听也没关系。”
反正你也只是迫切地想要对什么人诉说罢了。重点是倾倒出心中积攒已久的情绪,而非渴望得到答复。但他还是会告诉你:“放心啦。我会认真听的。”
那么,就继续说下去吧。
关于清水家兄弟的去世,该从哪里开始说起比较合适呢?你想了想,果然还是要先从俊二的意外身亡说起来吧。
“你大概不知道,一般的诅咒事件都是交给他们两人一起处理的。但那一次,他们吵架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小事闹不开心,一崎从来没和我说过,我也没来得及问。总之,俊二赌气地独自去对付诅咒了。结果可想而知,我就不多说了。
“在他去世之后,我是在他的葬礼上才见到了一崎的。现在想想,当时他看起来真像一具行尸走肉,可我那时候光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了,完全没能好好安慰到他,说出的劝慰全都是公式化的,有时候说着说着自己的眼泪又掉下来了,害他还要来抽空安慰我。总之,我当时没察觉到他的任何不对。一定是因为我太迟钝了,什么该说的都没说,所以他才自杀了吧。”
就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他跳到了疾驰而来的电车前,被撞得碎碎的,都拼不回完整的样子了。你也不知道这样的死法算是痛快还是痛苦,如果可以的话,你更希望是前者。
话题说到这部分,气氛难免会变得沉重。你想清水家的兄弟们应该也不会希望你把空气变得死气沉沉,于是你决定找点有意思的题外话。
“知道吗?如果是在私营铁路上卧轨自杀的话,是会被要求赔偿一大笔钱的,而国营的铁路则不用,所以人们常说,死在国营铁道上算是光宗耀祖,看来一崎直到最后还是维护了家族荣耀嘛。虽然后来他们家还是给国营铁路赔了一笔轨道维修费就是了。”
“因为他变成诅咒了,对吧?”五条悟的话语来得如此适时。
“……对。”
第57章 ゆめゆめ-诉说的梦
以单纯的物理方式死亡的咒术师,死后会化作诅咒。这是一年级时老师就教过的内容。
可能一崎忘记了这个重要的知识点,或者他纯粹就是想要化身怨念四溢的咒灵,你永远都不能知道答案了。
既定的事实就是,失去了手足的年轻咒术师死后化作怨灵,掀翻了铁轨和列车,造成数人受伤,幸而无人死亡。作为他的朋友,你不得涉入到这起事件中,只能看着别人祓除他最后的存在。
“我总是会想起葬礼上的事。想一崎那天的表情,想他说了什么,又想我说了什么……我真该多留意他一点,真该说点有用的话的。”
眼睛好酸涩,但你不敢眨眼,哪怕眼前只是短暂的一瞬昏暗,都足以被葬礼仪式的记忆覆盖。你会看到一崎的脸,苍白得根本没有血色。于是你扯扯嘴角,露出自嘲的笑。
“虽然以前就觉得能记得一切是很麻烦的事情,但从没有比现在更憎恨自己的记忆力了。忘不了的话,就会无数次想起,感触永远那么新鲜,痛苦的回忆也根本无法淡化,真讨厌。如果能忘记的话,该多好啊。虽然少有的被我忘掉的那些回忆也挺烦人的。”
你的记忆起点是从四岁之后、被泰格丽思收养的那天开始的。
在此之前的、与梦野家牵连的过去,如黑色空洞般存在于你的人生中。所有人都想知道你空洞的记忆里到底藏了什么——这将解开梦野家的诅咒师集体死亡的谜题。有时候你也很想知道,可你什么都想不起来。
第106章
有朝一日,你会想起丢失的记忆。可能是明日,或是明年的某一日,甚至是十年后的哪一天。但现在,你并不那么愿意去进行回想。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你就是不想。
气氛愈发沉重了。你不后悔把氛围变成这样,不过也还是想要挽回一下。
你直起身来,挑起了耳边那缕金色的发丝,刻意扬起了声。
“这缕头发比回忆还讨人厌!”你如此宣称,“红色头发里就这么几根是浅色的,多怪啊!而且怎么染都没办法盖住它,总是固执地待在我的脑袋上,真是的……干脆拔掉吧!”
狠话都放出来了,肯定要实现才行。
没有半点犹豫,你把金发缠绕在了指上,还很认真地绕了好几圈,而后深呼吸一口气,用力往外拽。
你耳边的金色发丝其实只是细细的一缕而已,不成想却格外顽固,牵扯着整个头皮都开始痛起来了。你怀疑你会把自己的脑袋给撕开,但又觉得再用一点点力就能大功告成了。
就这么拉拉扯扯纠纠结结,你的表情都变成了难看的呲牙咧嘴。身旁的五条悟已经笑了好久,按住了你的手。
“别为难你的头发啦!”他一本正经,不过下一秒就又开始笑了,“看着就疼!”
“……好嘛。”
有了这么个台阶,你当然不会错过。
悻悻地垂下手,脑袋还是疼得不行。你揉了揉发痛的位置,忽然听到他说:“那,像现在这样拥有超绝的记忆力什么都记得住,和金鱼脑袋什么都记不住,你选哪个?”
五条悟向你抛出了这么个相当极端的选择题,极端到根本不存在折中的选项。你莫名想笑。
如果非要从这两个选项中挑出一个作为答案的话,那可太艰难了。你实在决定不了。
“难道我就不能选择成为一个记忆力不高不低、能记得重要大事也会忘记细枝末节的小事的普通人吗?”
对于你的异议,五条悟置若罔闻,固执地说:“不能跑题。现在只有这两个选项给你挑。”
“诶?太无理取闹了吧!”
“才没有无理取闹。”
就算五条悟这么辩解了一句,你依然觉得他提出的问题根本就不合理。但你还是认真思索了一下。
非要做出选择的话,你果然还想想要当个金鱼脑袋。
“毕竟记得一切的这种苦楚,我正在好好地体验着呢。人嘛,总是会想要得到自己没有的东西的。”
哪怕不曾拥有的并不比现有的更好。
“听完了这么悲伤的故事,不安慰我几句吗,五条?”
你玩笑般说,不过五条悟倒是难得的一本正经:“你又不是为了得到安慰才和我说这些的——只是想要把压抑在心里的痛苦说出来,不是吗?”
“……是。”
是的。
事到如今,安慰早已不需要。你只是不想再独自承担过去的痛苦而已。
真的,他真的已经很懂你了。
你想。
“未来的道路如何,都是自己的选择。说不定我们只在他人的生命中占据了小小的一部分而已。”
说着不会安慰你,可他此刻的话语分明正是宽慰无疑。
“‘那时候要是这么做就好了’‘那时候要是这么说就好了’,这种想法不可避免。”他耸了耸肩,无奈地歪过脑袋,“就算是我,偶尔也会有点后悔哦。”
你琢磨了两秒钟,觉察到了不对劲:“怎么说得好像你是完美的道德模范一样?”
“难道我不是吗?”
“嗯——”
你不置可否,迟钝的应声简直像是在质疑他,也不知道五条悟本人有没有感觉到违和。他只是继续说下去了。
“我们也正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不想在未来留下遗憾的话,就别再回头顾着过去了。往前方走吧。”
他对你说。于是你又忍不住想,说着这话的他真像个老师——虽然他本来就是老师。
这些道理,其实你都懂。
如果存在死后的世界,那么清水家兄弟能够早早地和未出生的第三个手足团聚,倒也不失为好事一桩。至少你是这么认为的。可无形的手还在搅动着五脏六腑,你奋力喘息,仍觉力不从心,头颅被一点一点压低,埋入衣袖的褶皱中。话语变得如此沉闷,如同只说给自己听的窝囊低语。
“好想……好想再见他们,然后好好地同他们道别。就算是在梦里也好。”你喃喃着,“但我不能做关于他们的梦……那太危险了。”
已死之人出现在你的梦中会变成什么样呢?你不知道,也不太愿意对此进行设想。
现在,你只想把一切都发泄出来。
踏着铁栏杆的一级横梁,攀在河岸的扶手上。迎着晚风,你大声尖叫。
不是像恐怖片那样的“呀——!”,而是更加放肆、更加野性一点、甚至有点像猴子的“啊——!”的叫声。一切沉闷的阴郁的,甚至是体内的痛楚和你的心脏,似乎全都伴随着尖叫来到空中,而后飘到了不知何处去。
你知道自己正在做出扰民的行径。如果此刻有其他人走过,那么他们一定会用奇怪的目光看你,幸好现在只有五条悟在你身边,虽然他也正在以微妙的眼神打量你。
尖叫吧,一直喊到最后一毫升的氧气也从肺里挤出,你猛喘了一口气,跳回到平地上。现在你感觉舒服多了。
第107章
“好!”你振臂欢呼,“这下可就……唔,想吐!”
话说早了。
你的沉重内心确实舒坦不少,然而胃里依旧翻江倒海。你赶紧捂住嘴,后退了好几步。五条悟无奈地看着你,似乎不怎么意外。
“就知道你八成会吐。”他故意重重地叹气,“晚饭吃了那么多,还非要一口气喝下四杯浓缩咖啡。能憋到现在才难受,已经是奇迹了。”
“啊是是是……”
你无法否认,只好连连点头,可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一动起来,真像是装满水的鱼缸,晃晃荡荡的。你更难受了,想在栏杆上靠一会儿,可又担心会掉进河里去。
虽然栏杆就是为了防止行人掉入河中而设计的,但安全程度可不是百分百。你四下环顾了一圈,附近居然连颗行道树都没有,市政部门可真是太不会做城市规划了。
又左右瞄了几眼,目光一度从五条悟的身上掠过。你尽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亟待帮助的惨兮兮人类,可惜五条悟已经看穿你这点岌岌可危的伪装了。
“靠过来吧。”他攥着你的手腕,轻轻拉到身边,“总感觉你马上要晕过去了。”
“不会晕的……”
“只要别吐我身上就行。”
“这也不会。”
你靠在了五条悟的身旁。
只要低下头,便能枕在他的肩上。他的外套暖暖的,有一股很好闻的洗涤剂的味道,像是清澈的水,他正用指尖拨动着咖啡杯的塑料杯盖,弄出啪嗒啪嗒的轻响声,幸好不算多么恼人。
“如果硝子在就好了……”你艰难地挤出这句话,“这样她就能治好我了。”
今天的散伙饭,除了你和五条悟之外,硝子、七海和夜蛾校长也该一起来的。可校长以“我就不参加你们年轻人的活动了”为由拒绝了,七海也因为工作安排无暇同往。硝子则是被突然安排了紧急的麻烦事,今天下午才说没办法一起吃饭。
所以,今天的散伙饭才如此冷清。
五条悟轻轻拍着你的后背。
“让硝子做这种没意思的治疗,会让她生气的啦。”他嗔怪着。
“也是啦……可我还是挺希望硝子也一起来的——可恶的工作!”
“是我让硝子不要来的。”
“……哦。”
你觉得你应该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可你似乎没有听懂。
或是你懂了,因为你的反胃感正在一点一点沉下去,可是心跳依旧慌乱急促。你不想考究是什么让你的心脏无法正常工作——反正不就是出于这样或是那样的原因吗。
但无论是这样的理由,还是那样的原因,你全都不会说出口。
“诶诶,爱丽丝。”
可能是沉默了很久,他的呼唤显得很遥远。你没有抬头,应声听起来无比沉闷:“怎么了吗?”
“和你说件事。”
“你说。”
“我觉得你喜欢我。”
第58章 ゆめゆめ-诉说的梦
是你的内心已然变得无比透明,所以一眼就能被看穿心绪吗?还是五条悟此刻正在诈你,等待着你露出马脚?你不知道。
唯一清楚的是,你的心思被揭露了——你确实喜欢他。
所以,你绝对不会为了保全尊严而撒谎说“就算喜欢你也只是一点点的喜欢而已”,或者言不由衷地否定自己的心情。但你的确没有办法果断地道出你的真实想法。那样会让你很害羞的。
在虚假伪装尽数消失无踪的此刻,你该怎么做才算合适呢?
继续装做什么也没听懂的模样泰然处之吗,还是采取其他行动?你还是不知道。
今天的你似乎格外迟钝,也格外愚蠢,想不明白的事情好多好多。你没有动弹,依旧伏在他的肩头,稍稍琢磨了一小会儿,而后才点头。
“那我觉得你也有点喜欢我。”你小声说。
不管怎么说,让你直接坦白心情都还是有点太难了——你可从来都不是坦率的性格。
而且,逞强这个环节也总是免不了的。
五条悟好像笑了一声。他的胸膛微微一震,你无比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心跳声,沉稳而迟缓,很像是古典乐中的鼓声,和你截然相反。
你的心跳如此急促,简直像是小猫或是小狗,甚至可以和每分钟心脏鼓动三百次的飞鸟媲美,咚咚咚咚跳个不停。
单是心跳之间就存在着如此鲜明的对比了,你不由得心生忧虑,开始担心起他与自己的心情会不会是不同的。
也就是说,可能他并不……
“为什么这么说?”
在你冒出最糟糕的念头之前,他忽然问你。问出这个问题也算是情理之中。你陷入思索。
其实能想到不少,不过你只想从无穷无尽的繁琐回忆中拾起最重要的那几个部分。
“因为你好像很舍不得我走,而且服务员误认为我们是情侣的时候你根本不否认,还不让硝子一起来吃散伙饭。”你顿了顿,“可能是我的自我意识过剩了吧,但现在你居然愿意让我靠在你身上,毫无警惕心或者边界感,不像是‘五条悟’会做的事情。”
“就这些?”
“我也能举出其他例子,要是你有空听的话。”
“……可恶。”
他轻声叹气,肩膀一下子就垮下去了,微微歪过头,脸颊仿佛在轻碰着你的发丝。能感到他的呼吸钻入了衣领里。
第108章
像哄小狗似的,他忽然抬手,往你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指尖拂过脊椎,有些痒痒的。你实在搞不懂这算是什么意思,正如你不明白他刚才的回答怎么会是“可恶”,明明你也没做任何可恶的事情。
你只不过是在重复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罢了。
“五条先生,冒昧地问您一件事。”
“你问吧。”他倒是大度,不过还是忍不住嘀咕了句,“你每次用这么礼貌的语气和我说话的时候,都感觉不会说什么好事。”
“您多虑了,五条先生。”
“看嘛!我说的就是这种语气啦!”
他戳着你的后脑勺,一下又一下,倒是不太痛,但你感觉自己的脑袋快从他的肩膀上滑下去了。
难道正是出于这个目的,所以五条悟才不停戳你吗?你似乎想明白了。
可下一秒,你的明白又变成不明白了。他用手托着你摇摇欲坠的脑袋,温暖掌心贴在脸颊上,如此之近,足以嗅到他指尖上草莓和奶油的味道。你又听到了咚咚咚的声音,起初还以为是他的心跳沿着脉络在掌中鼓动,迟钝片刻后才意识到,这分明是自己的心脏急促跳动的声响,幸好你没有因此而忘记想问的事情。
“请问您刚才在‘可恶’什么?”
这就是你要问的。
“在可恶我喜欢你这件事暴露得太明显。虽然你也很明显就是了。”
你压低脑袋,想把自己藏起来:“没有吧。”
“有哦。超级明显。”
“……那好吧。”
真的很明显吗?你总觉得这不可能。说不定五条悟只是在诈你,虽然现在再使诈也没有用了,毕竟你的心情暴露得如此彻底。
在电视剧里,男女主角浪漫地互诉衷肠之后,会发生什么桥段来着?你肯定记得,只是不太情愿往那个方向去想。总之你和五条悟依旧保持着这个看不见彼此的、别扭却也亲密的姿势。
真的要一直靠在我身上,都不站直一点好好看着我吗?——五条悟这么问你的时候,你摇头了。
“啊,我明白你为什么不想抬头了!”
五条悟恍然大悟般点着头,夸张的幅度带动着整个上半身都起伏不止,于是枕在他箭头的你的脑袋也随之晃来又晃去。
“爱丽丝害羞了,对吗?”
“对的。”
你的害羞,并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尽管这份青涩到近乎让你心痛的欣喜确实难以彻底平息。
你想,你是一个肤浅的人。你喜欢五条悟的理由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与救赎、共鸣、憧憬这种美好的元素也没有多大关系。
你喜欢他,因为他是正派的好人。
从不会把你视作诅咒师女儿,他就是有这么好。
“其实直到现在,能抛开这层固有印象、不带偏颇地看待我的人还是很少,泰格丽思和一崎俊二去世之后就变得更少了,所以我真的很庆幸有你在。”
当然还有硝子。你可不会因为此刻正在上演着罗曼蒂克的戏码,就把你的好朋友丢进角落里去。
而且,你也一定要坦白地告诉五条悟:“最初见面的时候,我可没那么喜欢你——真的,怎么会有人一见面就说对方的术式很怪呢?”
“可就是很怪啊!”
他对你的控诉好不服气,但你完全不放在心上。
就算抛开不太愉快的第一次对话,高专老师称呼他为“五条少爷”时的谄媚模样你也很不喜欢,如今想来依旧忍不住作笑,再加上百年难得的天赋与六眼,你总觉得他有十足的理由堕落为狂妄的混蛋。
但事实是,他成为了好人——一个再好不过的正派好孩子。
“你只是因为我是好人才喜欢我吗?”他咕哝着这话的语气可怜兮兮的,还透着些许无奈,好像你亏待了他一样,“我的帅气风趣超绝实力和‘东京咒术高专最受学生喜爱的老师’的殊荣完全吸引不到你吗?”
“最后的‘殊荣’确实不行。”你坦白地告诉他,“至于其他的……都可以被囊括在‘好孩子’的范畴中。在我心里,这已经是最高的评价了。”
“好吧。”
他的这句应声听起来满是无奈,话语的尾音却微微上扬着,显然透着几分得意。他搓搓你的脑袋,把耳边的那缕金发揉进了其他发丝中间,一下子消失了踪迹。
“那么,爱丽丝你就是假装成好孩子的坏小孩咯?”
“……啊?”
是因为你说五条悟是好孩子,所以他才反击般形容你为坏小孩吗?你很纳闷。以前可从没有人给过你这种评价。
下意识抬起头,你真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一点端倪,可他只是窃笑,看着你困惑的模样,居然得意地笑出了声,俨然一副计谋得逞的做派。你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诱饵骗出洞穴的笨蛋小鱼。
好消息是五条悟并非猎食者,也不打算把你一口吃掉。并且“坏小孩”这番论调确实是他发自内心的评价,而不是想要故意惹你生气。
“一年级的时候表面上装作乖乖听话去当诱饵,结果藏起了‘梦野家的诅咒师哄骗高专学生’这么重要的线索。哇,真是有够狡猾!还有,二年级的时候开车去兜风的那一回,一开始你还恪守规则,非要劝大家别乱来,结果不还是和我们一起闹起来了嘛。”
前半段指责你还能勉强承认,后半句话你可实在没办法承认,赶紧打断他,为自己正名:“那次是因为你在唆使我啊!”
第109章
“但你还是去做了。知道吗,如果你是真正的乖小孩,那么直到最后一刻也会坚持到底哟。你没能做到。所以是坏小孩坏小孩!”
他竖起手掌,轻轻劈在你的脑袋上,仿佛达摩克里斯之剑掉了下来。依然,痛是不痛,然而打击感十足,吓到你慌忙缩起脖子。
不得不承认,五条悟的这番理论没有问题,就算你再怎么想要反驳,也给不出什么合适的辩词,只好悻悻地收起这些念头,继续听他絮絮叨叨地讲下去了。
“等到毕业之后——我的天呐,爱丽丝小姐,你简直变本加厉了!”他故意用很夸张的语气说,却笑嘻嘻看着你,“竟然在转送诅咒师以利亚的过程中把对方暴打了一顿,真是太坏了,不是吗?”
问题一下子抛过来了,你有点心虚:“……那也是你给我创造出来的机会。而且你也想观察我是不是会包庇他,不是吗?”
“不要狡辩哟。”
“好嘛。”你忍不住叹气,“真抱歉,我的乖小孩伪装总是只在五条先生的面前露出破绽。”
“没关系。你也不是非要恪守规则不可。在我面前,尽情地当个坏小孩吧。”
五条悟低下头,将你拥入怀中。
“我喜欢你不体面的样子。”
第59章 泥沙气味
用力地喘一口气吧,而后再睁开双眼。
那个怀抱的温暖好像还残存在指尖,满怀期待的心脏的鼓动仿佛也如此鲜明。似乎还能听到他的话语与笑声,但这也慢慢地消失无踪了。
梦子正漂浮在河面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水。
她就这么浮着,此刻的现实终于一点一点有了实感。
于是,温暖的意味彻底消失了,只有冰冷僵硬的四肢伴随着她。胸腔被水呛得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什么粗糙的东西在摩挲着她的肺,太难受了。她咳了好几下,无意间扬起的水又溅到了她的嘴里,苦苦的,尝起来就像是泥沙的味道——不对,她又没有吃过泥沙,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味道呢?
如果是其他时候,也许她会好好思考一下这个可笑的问题,但此刻不行。
手指被冻得发痛了,吸满水分的厚重外套和毛衣沉沉地拽着她下坠,连“漂浮”这么简单的状态似乎都快维持不住了。梦子狼狈地拨开面前的水,不听使唤的四肢此刻也不知是正在以怎样的姿势运动着。她怀疑自己正像只落水狗一样在水中扒拉着,绝对是相当可笑的模样。
快要天亮了,深色云层中漏出些许浅淡的日光。飓风已经离开了吗?此刻已经不再下雨了,也没有风,但游向岸边还是那么艰难,本就漫长的这段距离仿佛变得更加漫长了。
她是怎么从水底浮上来的?没有印象了。
梦子努力回想着睁开双眼前的所经历的一切。
首先是梦。她做梦了。
我在沉入水底的过程中还能做梦了——如果有人这么对梦子说,那么她给出的回复八成会是“你的状态还好吗?”。
换言之就是,她会认为那个人疯了。
而现在,这般疯狂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你是不是疯了”这种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没有人会想承认自己不正常。
还有,那个梦。
梦子不太愿意去回想自己的梦,可大脑还是自顾自调取出了梦中影像,四杯浓缩咖啡的苦味好像仍然停留在舌尖。她的心跳又变得飞快了,想起了五条悟外套上如同水一般的气味,还有他说出可恶时不由得冒出的窃喜感,直到此刻居然还是如此鲜明。真是……
……真是,太罪恶了。
到底是因为自己诞生了非分之想,所以这阴暗的渴望变成了她希望见到的梦境?还是,这一切全都是真实的过去,只是她忘记了如此重要的事情,而五条悟也不曾提起过?
另一个更加糟糕、却也不算离谱的可能性是,她的梦是在窥视他人的人生——就像只阴暗的虫子一样。但这种事,应该不太可能吧?
她早就知道了,梦野爱丽丝并不存在,不是吗?
梦子想笑几声,权当是自嘲,可她的脸已然冻僵,就算是动动嘴角,也只能拉扯出一个丑陋又狰狞的表情。她用力地喘息了几口气,水压让简单的呼吸也变得如此沉重了。
在她开始那个荒诞的梦之前,是……是什么来着?
有些想不起来发生什么了,她只能努力回想。
对了,是车祸。
一片梧桐叶掉在了她的车窗上,那时还是不见停息的狂风暴雨,那片叶子被她误认为了人的手,惊恐之下驶出了道路,整辆车在路面上翻滚了八圈,而后沉入河水中,一瞬之间就被水流包裹。
但梦子还是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从车中逃离的了,或许是做梦时她的身体在无意识地进行自救。她的车估计已经彻底沉到河床了,这绝对是眼下最糟糕的事情,绝无“之一”。
虽然总称这台不算崭新的黑色轿车为“她的车”,但本质上这并非是属于梦子的车,而是隶属东京咒高的公共财产。
为了私人事务在飓风肆虐的夜晚驾驶着学校的财产在夜间引起事故,还把车沉到了河底,十恶不赦也不过如此了吧。除了整车的赔偿款,估计还要再吃个处分,甚至有概率就此引咎辞职。真是糟透了。
河岸终于越来越近了。
第110章
梦子加快速度,冰冷水流拂过身躯,让本就僵硬的四肢显得更加像是机械,疲惫也好痛楚也罢,此刻都不存在。她好像没有受伤,只是觉得很冷。
真希望在把自己弄丢了车的这件事告诉五条悟后,他可以说“你人没事就好”之类的安慰话。这念头很像是痴心妄想,但她莫名觉得,他或许真的会这么说。
原因?嗯……因为他是个好人吧。
如果继续回溯记忆,那么车祸前的回忆将是她在有栖家度过的时间。梦子没有忘记她在那个家里看到的和听到的,还有阴冷地爬上脊背的恐慌感,所以她不想再回忆了。
如此看来,落到现在这副凄凄惨惨的模样,完全要归咎于她非要回有栖家的固执执念。
果然是个愚蠢的决定啊。她想。
梦子伸出手,抓住河岸边的几株绿草,用力攥住,尽力把自己拽了上去。
疲惫感此刻才迟迟造访,在水中就已无比沉重的身躯被重力牵引着,变得更加沉了。从河上吹来的风带着潮湿的阴冷感,她坐了很久,才勉强站起了身来。
四下环顾一圈。周遭的一切都透着几分陌生,她不确定自己是都来过这里。该怎么回到高专,这也是个问题。
出门的时候好像没带钱包,手机八成也进水了。
考虑到她背不出除了报警电话以外的任何人的号码,如此想来就算是借到了手机也排不上用场。
果然,一旦遇上一件麻烦事,更多的烦恼就会接踵而至。要不然还是去警局求助吧。
拖沓着脚步,梦子爬上河边的斜坡。要沿着这段坡路走上百来米才能抵达最近的马路,或许她可以利用这点时间好好思索接下来的行动方针,虽然现在她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就是这般空空如也的大脑,在终于踏上柏油路面的瞬间,接收到了来自双眼传来的视觉信号。思维大概停滞了两秒钟,才得出结论。
结论是,理应沉在水底的她的车,正完好无损地停在路边,就在她的眼前。漂亮的黑漆泛着洁净光泽,连半点水渍都沾染上。
……啊?
确实是到了天亮时分。露出云层的日光落在肩头,本该带来暖意,或至少蒸发掉身上的一些水分的,可梦子还是觉得好冷好冷。
湿透的外套也好,吸满水分的毛衣也罢,全都试图榨取她身上残存的体温。
夹杂着青草气味的风从背后而来,她止不住地发抖。
现在,她连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颤抖的身躯和双腿正在带着她后退。只用“难以置信”来解释此刻的心情完全不够,但她根本找不到比这更加感情强烈的字眼了——除非说她真的疯了。
她仍然清楚地记得这辆车滚过路面,直扑入水中。前窗的玻璃裂成碎片,与水流一起冲入车里。
所以这辆车理应破破烂烂地待在河床上,而不是就这么出乎意料地、以意外完美的姿态出现在眼前,就好像《野猪大改造》的女主角那样……等等,她真的看过《野猪大改造》吗?算了,无所谓了。
心脏好像并未在健康地跳动着,而是纯粹只为维生的抽搐。
梦子不想尖叫,尽管心中涌动的繁杂情绪几乎快要从胸腔里溢出来了。她移开了视线,一点一点背过身去,让完好无损的她的车彻底消失在余光的尽头。
外套真的太沉了,阴冷阴冷的,提供不了半点温暖。她用力扯开纽扣,把袖口上系得紧紧的扎带也全部拽松,脱下外套丢在地上。
沉重布料落在地上,碰撞出的倒是柔软的声响,但似乎听到了近似于“嘭”的一声,略有几分突兀。梦子迟疑了片刻,才重新拎起湿漉漉的外套。
口袋里到底装了什么,这种细碎小事,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直到把手伸进外套内袋里,摸到了熟悉的皮质封面,她才想到自己把常用的笔记本放进外套里了。习惯性翻开的一页上,写着的还是去年夏天的事情,干燥的纸张上是方方正正的字体,一笔一划如此清晰,直到从发梢滴落的水砸在纸上,才晕开一圈圈的水纹。
彻底湿透的外套与彻底湿透的她,与干燥得甚至带着些微暖意的她的笔记本。梦子终于想到该用什么词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不合常理。
这一切全都不合常理。
五脏六腑好像被抽紧了,梦子不受控制地弯下腰。她真想吐。
不是吃得太饱再加上四杯浓缩咖啡带来的反胃感,倒更像是在那个破庙里,看到踩着佛祖脑袋的晓前辈向自己伸出手,听到她说一起成为诅咒师时所感觉到的打心底的厌恶。
这些鲜明的感触全都来自她不愿回想的梦。
在原地站了好久,反胃感当然没有因此而消失,正如湿漉漉淌着水的衣服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干透。梦子知道的,她不可能、也不应该始终踟蹰在这里。即便再不情愿,她也必须做点什么了。
压低脑袋,梦子飞快迈步,拉开车门钻入驾驶室,脱掉湿透的毛衣再发动引擎,温暖的空调风扑面而来,可她还是止不住地发抖。似乎能闻到些微松木的味道,她想起了五条悟的和服,也想起他昨日就坐在车的后排。
被熟悉的味道环绕身旁,她终于能平静些了,盘踞在心口的恶心感似乎也消失无踪……等等,这怎么显得她有点像个变态呢?梦子很无厘头地想着。
第111章
不合常理也好,全都难以置信也罢。只要暂且放弃思考,那么一切都无所谓了。眼下的现实是她想要回到高专,而她也已经有了回去的办法,她只需要想着这件事就足够了。
用力踩下油门,行驶在笔直的这条马路上吧。
也许这听起来很像是固执的说辞,但梦子知道自己没有疯。她很正常,也很清醒。
既然如此,那干脆就说,是这个世界疯掉了吧。
第60章 童话或怪奇的故事
咒术高专的红色鸟居出现在道路的尽头,如此鲜明的存在不知是否足以让人安心——至少梦子还没有办法安心下来。
说是胆小也好,称之为怯懦也罢,驾驶着这辆本该破破烂烂却意外完好的旧车行驶在路上,难免叫人心慌。
如果半路上车又变回破烂模样怎么办,就像是过了午夜十二点后的辛蒂瑞拉的南瓜马车?或者说它压根就是一个诡异的生命体,将无视自己的驾驶,直接带她冲向死亡,如同那部叫做《克里斯汀》的恐怖小说?这种类型的诡异想法层出不穷,瞬间都填满了大脑。
倒也该感谢这辆车了,能够让她久违地想起灰姑娘的童话和好久好久之前看过的惊悚小说,可惜这些念头全都没能帮助到她。直到把车稳稳泊入白线化成的方块区域里,她才勉强松了口气,抓起刚才随手丢在副驾驶座上的湿衣服,毫不犹豫地夺门而出,推门的瞬间还不由得担心自己如此急促的动作是不是会把车门给掰下来。
如果当真变成这样,那可就真的是“夺门而出”了。
姑且算是值得庆幸,夺门而出这种窘迫情况尚且只停留在想象之中,并未付诸现实。午夜十二点就会消失的魔法和宿居亡灵的恶灵之车自然也不存在,梦子频频回头看了好几次,每一回看到的都还是完好无损的模样。
她不愿再去思索其他多余的事了。最后再看一眼,确信自己所见到现实准确无误,便闷着头迈步往前走了。
抄个近道,直接穿过庭院就能到达宿舍了。
梦子默默加快脚步。湿透的衣服被风吹着,完全粘在了身上,害得呼吸也变得颇不自在,她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其实是用皮肤呼吸的青蛙。
昨夜的风呼啸得如此厉害,雨也来得那么急,夜里还隐约听到了树木折断的声音,梦子本以为庭院会彻底沦落为惨败模样,但实际看起来居然和平常雨后的模样没什么区别。枝头的花瓣没有被吹落,地上也只是掉了寥寥几片叶子而已,花坛里积了厚厚一汪水,放眼望去,也只有这积水算得上是卡特里娜飓风来过的证明了。
微风拂过,摇动了树梢,叶片上的积水啪嗒啪嗒落下,如同又一场小型降雨。她赶紧用手捂住脑袋,尽力挡住雨水,加快了脚步。
她现在已经是湿度百分百的状态了,可不能再增加更多的水分了。
紧邻宿舍时,恰巧遇上了伊地知。
有些出乎意料,他居然也浑身湿透,皱巴巴的领带塞进了衬衫胸前的口袋里,裤脚和卷起的衣袖上上还沾着泥色的污渍,湿淋淋的眼镜尚未干透,许是实在无心去擦吧,毕竟他整个人都佝偻着身子,看起来比她还要疲惫。
梦子惊讶地盯着伊地知,而他也震惊地看着自己,估计也是没想到她同样变成了一副落汤鸡的模样。或许在彼此眼中,对方看起来远比自己要糟糕多了。
先礼貌地寒暄一下,各自说一句“早上好”——尽管这个早上一点也不好——而后再向对方送上关切。
“有栖小姐,您昨晚也被拉去抗洪了吗?”
伊地知刚一开口,就让梦子无言以对了。
“也”……这意思是他昨天去抗洪了吗?
她尬笑了几声,不置可否,只好不算巧妙地把话题又引回到了伊地知身上。
“看来您昨晚过得相当不容易呢。”
“是的……”他轻叹了一口气,眉头的皱纹好像更深了,怎么看都是凄惨到马上要哭出来的模样,“昨晚飓风登陆的时候,我恰巧停留在群马不便回来,只好待在咖啡厅躲雨,刚和有栖小姐您结束通话,就遇上店门前的河流决堤,冲垮了堤坝,便和当地的警察一起帮忙处理了。幸好飓风离开得很快,也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
“原、来、如、此、啊。”
真是奇妙的经历呢。
梦子其实挺想替他高兴的,也想为了他的热心而送上几句赞美话语,可实际情况是她真的说不出更多了,顺便又想起了伊地知托她确认的事件调查报告自己压根一点没看,于是连笑声都变得愈发僵硬了。
与大公无私且热心肠的伊地知先生相比,仅仅只是出于脑子一热而闯入飓风之夜的自己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反面例子。如此看来,历经这样一个魔幻的夜晚也仿佛是理所应当的了。
她开始暗自祈祷伊地知千万别再追问她为什么也看上去这么狼狈——她可没脸给出诚实的回答。
梦子的祈愿难得地实现了。伊地知正准备说点什么,却忽然被打断了,由疑问转成了一句问好。
“早上好,五条先生。”
伊地知是冲着她说的,所以就算再怎么迟钝也该知道了,五条悟就站在自己的身后呢。
早知道自己的祈愿能够这么灵验,她真该再贪心地添上一句“不要以这副狼狈的样子出现在五条悟的面前”。
第112章
贪心自然不好,甚至还要追加更多的心愿,这绝对算得上过分了。梦子赶紧收起了这个多余的念头,飞快转身,也对着面前模糊的人影躬了躬身。
“呜哇,你们两个人怎么都惨兮兮的?”
他拖长了声,故意用一种很夸张的语气说。
被五条悟评价为“惨兮兮”倒也正常,毕竟在场的三个人中,只有他浑身清爽状态绝佳,身上还带着一股的好闻的水的味道,看起来真像是从杂志封面里走出来的。
他笑着对伊地知点了一下头,视线这才慢吞吞地落在梦子湿漉漉的脑袋上,嘴角的弧度倒是扬得更高了。梦子已经感觉不妙了。
“虽然我没有在故意偷听,不过还是听到你们的对话了哟。伊地知昨晚去助人为乐了对吗?棒极了,真不愧是你!然后,爱丽丝你嘛——”五条悟的视线挪到了她的鼻尖上,“我昨晚回来的时候没在宿舍看到你哦。你也去做好人好事了?”
该说是他的笑意还是他的目光让人不自在呢。梦子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干脆的说:“反正没有做坏事。”
“无视别人的警告在飓风天出门就是坏事哟。”
“是……但您不也出门了吗?”
梦子精准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一点小小破绽,顺便又想起了昨晚确实没在宿舍见到他的这个事实——金鱼脑袋又久违地派上用场了,真不错。
她的反驳到底有没有辩倒五条悟,实在不好确定。他只是撇了撇嘴,看来多少是有点无奈。
“好嘛。反正大家都安安全全地回来了,打破警告也无所谓了。”他好像笑了一声,忽然伸出手来,嘀咕着,“爱丽丝,脏小孩。”
……是在嫌弃我吗?
这是梦子的第一反应。
一定是被这个念头影响着,她并未立刻意识到五条悟正轻轻捧着她的脸。她只感觉到了他分外认真地盯着自己,指尖抵在她的眼下,稍稍端详片刻后,才用力地抹了抹。
说是用力,其实也并不那么用力。他的手指比想象的更加轻柔些,分外温暖,一点也没有弄疼她,只是沙砾摩擦过脸颊时带来了一点粗糙的异物感。
心跳是不是变快了一点?可能吧。他拂过的肌肤被沙砾磨得微微发烫,好像有什么飘飘然的情绪快要浮起心头了,怎么也压不下去,害她整个人也变得飘飘然,仿佛只要轻轻踮起脚尖就能跃入空中了。
她又想起她的梦了,想起他的笑与他的话语,可她已然决心不再回想那些不真实的梦境。她知道,她必须从此刻的情绪中抽离才行。
梦子后退几步,僵硬的动作看上去有点像是机械。
“好了,现在脸就干净了。”
似乎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五条悟先是得意一笑,而后才留意到她紧绷的面孔。他努了努嘴,很沮丧似的看着她。
“你干嘛板着脸看我,我最近也没惹你生气吧?”
他把这句话说得黏黏糊糊的,真像是在撒娇。但梦子不知道他是真的在对自己施展如此柔软的口吻,还是那个梦把他的一切行动都添上了暧昧的假象。她用力甩甩脑袋——也像是否定地摇头,说自己没有生气。
“只是……嗯。”她支吾了一下,“我现在确实挺脏的。”
在河里畅游了这么久,连脸上都沾着沙砾,想来肯定是卷起了不少泥沙吧。梦子还没时间照镜子,不过也不太想欣赏现在的自己。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好好清洗掉身上的疲惫吧。伊地知,考虑到你昨晚做了好事,今天给你放一天假!”五条悟豪迈地说,又冲梦子打了个响指,“爱丽丝,因为你没做什么好事,所以就罚你载我去巡视一下灾后各处的诅咒出没情况!”
“了解!”中气十足无比激动的回答。
“……明白。”与恹恹的应声。
谁给出了怎样的回答,只要一听就能分辨出来了。
今天确实很倒霉呢——拖沓着积满水的沉重靴子走进宿舍楼时,梦子满怀幽怨地想。
她听到走在后头五条悟正得意窃笑,欢呼般说着“呀——有两个辅助监督就是好啊!”这种有点气人的话。
第61章 白兔面具
磨磨蹭蹭地换好衣服,再磨磨蹭蹭地吹干头发。
一向服帖的发丝今日莫名蓬松得厉害,让梦子的脑袋看上去足有平常的两倍大。虽然算不上多么难看,但顶着这样的发型实在有些奇怪。她抓起梳子,扯着头发用力梳了好几下,可惜惨状照旧,只好从抽屉里翻出皮筋,把短发绑起来了。
没错,在扎头发这个环节,她依旧磨磨蹭蹭的。慢悠悠的动作与其说是不疾不徐,倒不如说是刻意的拖延。
真不想工作啊——!
她在心中发出感叹。
今天确实是工作日没错,现在也该是工作时间了,所以“工作”这件事本不该那么让她烦恼的。但一想到昨晚经历的乱七八糟的一切,还有无比魔幻足以堪称恐怖片的早晨,她真的已经很疲惫了。再想到同为辅助监督的伊地知可以在今日休假,她的厌班情绪就更加强烈了。
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工作生活,最忌讳的可不就是差别对待嘛!——梦子用力打上领带。
居然真的在当事人的面前奖惩分明,五条悟以后肯定没办法当个好家长啦!——她气呼呼地想。
第113章
当然啦,她也知道自己冒出这种念头纯粹只是无理取闹,不过还是放任自己怨念满满了一会儿。
等穿上外套时,梦子的胡思乱想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或许应该感谢坠入水中后无意识做的梦,她现在一点也不觉得困(可惜也没有元气满满),不过她还是在灌下一大口滚烫咖啡后才走出了宿舍。
宣传得如此骇人的卡特琳娜飓风,虽然来势汹汹,却消失得飞快,想来应该不会造成过多的损失。
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掠过了东京及周边城市的巨大风团,单是“飓风”这极少听到的现象就足以勾起人们的负面情绪了。「窗」正在确认各地区的咒力波动情况,苦于人手不足,于是划分出了几块区域,交由咒术师们协助调查是否有诅咒事件发生——五条悟很狡猾地选择了最热闹的浅草作为调查地点。
“既然会路过浅草寺的话,就顺便求个签吧~”五条悟一边说着,一边哼起轻快的小调,“爱丽丝要不要也玩玩看?”
他的心情好得就像是即将要去春日出游,梦子更加怀疑他就是特地选择了这个地点。
快要行驶到拐角处了。她艰难地掰下转向灯的操纵杆,转动沉重的方向盘,这才让这辆车慢悠悠地拐过方向。
单是如此简单的操作就已经让她无比疲惫了,实在无心去想求签之类的事情。
担心着自己的车会变成灰姑娘的南瓜马车,梦子今天特地向伊地知借了车用——当然,说是“伊地知的车”,其实也是隶属于咒高的公共财产。
起初她觉得自己简直做出了天才的决定,现在多少有点后悔了。
伊地知的车的老旧程度是她那辆的三倍,开车这么轻松简单的事情彻底变成了体力活。梦子真的很佩服他能将这辆古董当作工作用的代步工具。
“所以爱丽丝也一起去求签嘛!”
久久没有听到回复,五条悟又把这句邀请重申了一遍。
终于行驶到直路上,可以分心想点其他事了。她“嗯”了一声,这句下意识给出的肯定答复倒不是多想之后得出的结果。
“但怎么求签,我已经忘记了。我以前好像不常去寺庙那种地方。需要先参拜或者做点别的什么有仪式感的行动吗?”
他耸耸肩:“用不着吧。反正我每次去都是无视‘参拜’这个步骤直接求签的。”
梦子别扭地扯扯嘴角。
哦原来是这样吗真是学到了呢谢谢您。她想。
“那是因为五条先生你一向很任性啦。”她说。
如果不是听到五条悟发出了长长的一声“诶——”,还问罪般靠近过来,梦子大概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心声和说出口的话语完全反过来了。
倘若是在其他人面前犯下这般大错,那完全可以算得上是一场灾难了。可听到了她的心声的人是五条悟,梦子完全能够坦然以对,点点头说:“您确实挺任性的。这是事实。”
“明明是你对我的偏见!”他竖起手掌,轻轻劈在她的脑袋上,“都怪我们认识太久了!”
在梦里被处以这番“极刑”还不够,怎么到了现实里还要挨劈?
梦子慌忙往旁边躲闪,嚷嚷声简直像是求饶:“哎哎哎我还在开车呢!”
“哦对。”
他的动作终于停下了,仿佛此刻才意识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慢吞吞靠回到了后排。
“那就等抵达目的地之后再继续敲打你的笨蛋脑袋。”
“……这是职场霸凌吧五条先生。”
一点也不痛的手刀到底能不能被纳入到“职场霸凌”的范畴之中,这确实是个值得思索的好问题。不过五条悟自己倒是很快就忽略了这件事,在梦子停稳车后就径直下去了,还向她招招手,催促慢吞吞走在路上的她赶紧加快脚步。
许是因为飓风刚过,或是他们确实抵达得太早了些,一向聚满游客的浅草居然人迹寥寥,仅有几家店铺拉起了卷帘门,可惜也是门可罗雀,冷清得真像是偏僻的市郊。人行道上散落着各种各样奇怪的垃圾,纸盒塑料袋随处可见。一不留神,梦子还踩到了一个不规则物体,挪开脚一看才发现是个超级英雄的玩偶。虽然完全叫不出这位英雄的名字,但还是感到了分外强烈的愧疚。
她可是差点就一脚踩扁了某个小孩的梦想呢。
默默拾起玩偶,再四下望望。周围见不到任何一个小孩,真不知道玩偶的主人会是谁,梦子只好把玩偶暂且放在了邮筒上,希望它能够顺利回家。
对了,五条先生会知道这个超级英雄叫什么名字吗?她忽然想到。
对于玩偶的真实身份,其实她并没有那么好奇,但要是能揭开这个小小谜题,倒是不错。
梦子转身,一只兔子面具忽地闯入视线中,竖起淡粉色的耳朵,突出的鼻子和嘴巴是不规则的圆形,几根胡须横着从两侧戳出来,镂空的眼眶部分露出的是湛蓝眼眸。
在这层面具的背后,才是她想要找的五条悟。
正要说出口的疑问句被卡在了舌尖上,变成了相当微弱的一声“啊”。她眨了眨眼,对于面前这个过于写实的兔子面具,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才好。
不等她斟酌好合适的回复,五条悟已经自顾自笑起来了,弯着腰,漂亮的蓝色眼睛都快要消失不见了。
“被吓到了吗?”他轻轻一戳梦子的肩膀,“知道吗,你刚才脸都僵住了哟!”
第114章
“嗯……倒是没被吓到啦。”自己的脸真的很僵吗?完全没感觉。她又仔细地端详了五条悟几眼。“兔子的面具,和您不太搭。”
“是吗?”
他放下面具,终于露出了熟悉的面孔,笑眯眯的模样倒好像透着几分得意。
梦子又打量了几眼:“说不定狼或者狮子的面具更适合您。”
“为什么?”
“因为您不是猎物,而是捕猎者。”
“算是在夸我吗?”
“算的。”
“哦——”
他了然般点点头,忽地转过面具。薄薄的、由塑料压成的面具在他的指尖很轻巧地转了几圈,再次拿在手中时,已经是背对着梦子了。五条悟把面具依在她的脸上,透过那浑圆的洞眼,能看到他正眯着眼打量自己。
“确实。和你也不太搭。”这是他观察后得出的结果。
“谢谢您的夸奖?”
“不用谢。”
五条悟煞有介事般点点头,在一旁小店老板气恼的目光中把面具摆回到了架子上。无聊的小插曲稍告一段落,梦子想起自己的询问还没来得及说,匆匆拿起邮筒上的玩偶给他看。
“这是超级英雄吗。”她晃了晃手中的玩偶,“请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看看我看看。”
他接过玩偶,指尖不经意般擦过她的手背,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实感。
就像刚才端详着兔子面具的梦子那样,五条悟很认真地盯着玩偶看了一会儿,大约在半分钟后给出了答复。
“是法兰西队长!”
“哦——”是完全没听说过的名字呢。
“他的技能是随时随地举白旗投降。”
“……这真的是英雄吗?”
怎么感觉五条悟在胡说八道?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眼前的五条悟浑然一副靠谱模样,还煞有介事般点了点头:“当然是啦!爱丽丝,‘胜利’可不是当英雄的唯一标准。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认输,也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是嘛……”
这话听起来居然很有道理。梦子被说服了。
远处的寺庙传来乐声,也许是祭祀快要开始了,或者是什么更加热闹的活动。五条悟握住她的手。
一起去看吧!他说。
法兰西队长的玩偶还拿在他的手中,某个小孩的梦想当真要被他夺走了,梦子忙提醒了一句,他这才随手把玩偶放在了街边的消防栓上,回过头,对她狡黠一笑。
春日的日光似乎在这个瞬间变得很灼热,炽热得如同2005年的夏日。梦子想起了十五岁的五条悟,那是她在梦中见到过的。
奔跑在人行道上,庙宇飞扬的屋檐向他们而来。心跳比脚步更加急促,一定是慌乱的步伐扰乱了她的心吧。
嗯。肯定是这样。
第62章 神的旨意
一路奔向奏响乐声的寺庙。梦子记得自己把车停在了离浅草寺很近的地方,总觉得只要再跑上几步,就能见到挂着雷门灯笼的入口了。
事实是,这段路莫名的分外漫长。他们跑了好久好久,久到她的掌心都变得和五条悟一样温暖,才终于跨过雷门的灯笼。寺庙前的小商店也是一家都没开张,比浅草的街道还要更加冷清。
邻近正殿,白砖地上散落着颜色各异的纤长纸条。穿着巫女服的工作人员拿了把笤帚,正在扫去这些纸屑,其他几位巫女则是把整箱整箱的御守搬进了纪念品小店里。
乐声早已消失不见,只有摆在树下的神乐铃被风吹动着,晃荡出清脆声响。她听到五条悟轻声叹气着,不过耷拉下去的嘴角倒是看不出过分的沮丧。
“爱丽丝,我们好像错过了有意思的事情。”他耸耸肩。
是啊。梦子想。
这般附和的念头多少有点扫兴,要说出口了,自己也会觉得不快吧。于是她说:“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早点去抽签了,不是吗?”
五条悟好像扬起了嘴角。他分明笑着,却还是装出了一副深思模样,煞有介事般沉吟片刻,这才说:“嗯——有道理!”而后再拉着她步入正殿。
也许是她后知后觉,也可能是他故作不觉,他们的手仍交叠在一起,共享相同的温度。
是不是应该识相些,主动地把手抽出来呢?梦子忍不住开始思考。
她不太确定继续保持现状会不会太过失礼,还是摆脱现状显得更加没有礼貌。
这个问题倒是很快就用不着纠结了。抽选神签的竹签摆在了一个硕大的铁皮罐子里,这样的尺寸和重量是非得用双手捧起不可的。
求签的方法和步骤,梦子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金鱼脑袋空空如也,她合理怀疑自己可能根本就没有求过签。她抱着手臂,分外认真地观察着五条悟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从钱包里摸出一枚百元硬币,丢进钱箱里,而后才双手捧起铁皮罐,斜斜拿着,上下晃动起来。盒子里的竹签碰撞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过分细密的落雨声,响亮得回荡在整个寺庙里。
五条悟摇晃了整整一分钟,无事发生。又接着摇了三分钟,依然毫无变化。
哗啦哗啦的声响声响持续了五分钟,他终于受不了,放下手中铁罐,表情分外微妙。
“所以……”很枯燥地看了五分钟的梦子忍不住出声询问,“接下来应该是什么步骤呢?”
第115章
“应该会有竹签从这里头被甩出来才对。”五条悟指着铁罐上方的小小洞眼给她看,“但怎么什么都没有,我的运气不至于这么差吧?”
“说不定神明正在准备向您传送一个超大的好运?”
“算了,无所谓了。”
他豪爽地一摆手,把铁罐整个倒了过来,自顾自地从小洞里捻着一根竹签抽了出来。
这么做真的没问题吗,怎么感觉好像违背了抽签一事本身的神秘感?梦子忍不住暗戳戳地想。
竹签上标了红色的数字,写着“110”。五条悟“哈”了一声,把竹签举到了她的面前。
“看,和你的生日一样。”
“……真的呢!”
她是一月十日出生的,写成数字的形式,是很对称的0110。再把首位的“0”舍去,可不就和他手中的竹签一样了嘛。
看向一旁摆满小小抽屉的墙,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数字,标号“110”的抽屉恰好就在梦子手边。抽开,厚厚一沓签纸,最上方摆着的是小吉的签文。这就是五条悟祈求到的运气了。
“至少是个吉,不错不错。”
他收起签文,笑眯眯的模样看起来如此心平气和。梦子原本还以为他会是不抽到最好的签就不会罢休的性格,看来完全是小瞧他了。
“爱丽丝,你也试一下吧?”他把签筒递过来,“看看我们之间谁的运气更好。”
“肯定是我的运气比较坏一点。”
梦子给自己早早预设好了这样的前提。这可不是妄自菲薄——她确实觉得自己的运气很烂。
譬如像是现在,她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从上到下摸索了三个来回,都没有摸到钱包,很迟钝地这才想起出门时好像根本就没有带上。
很好。她的坏运气从第一步开始就展露无遗了。
没办法了,只好继续将手藏在口袋里。她尴尬地笑了笑,对五条悟说:“看吧。果然是我的运气更差。”
“怎么还没开始就主动放弃了?”
他好像在嘲笑你,但话语中却听不出太多嘲讽的意味。尤其是当他掏出又一枚百元硬币塞进钱箱里时,梦子更加确信他不会讽刺自己了。
“求签之前,不要忘记先许愿哟。”五条悟提醒她。
这么说来,他刚才也许愿了吗?好像没注意到呢。梦子随口问道:“五条先生许了什么愿望?”
“嘘——愿望可不能说出来!”
他煞有介事般板起面孔,不过这番正经模样持续不到半秒钟,就彻底消失不见了。他望向门外的绿意,又抬头看了看他们身后的佛像。梦子不知道他究竟在留意着什么,只听到他说:
“既然抽到的是‘吉’,那么等我的愿望实现之后,你就会知道是什么了。”
“是吗?”
其实没怎么明白他的意思。
“我会耐心等着的,也祝您早日实现心愿。”
那么,自己的愿望是什么呢?她一下子有些想不到。
财富、权力、名誉,这些愿望庸俗却也实用,不过梦子暂且没有这方面的需求。那就……
……就希望轻而易举便会丢失的记忆,可以重新再被她回想起来吧。
愿望已定,千万不能忘记好好谢过五条悟的金钱支援。她捧起签筒,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用力晃动起来。
铁做的罐子比想象得还要沉一点,藏在里头的数百根竹签碰撞出微微的震动,让指尖都有些发麻了。
摇晃、摇晃、而后继续摇晃。在略微嘈杂的哗啦声中,她听到五条悟说起了以前去求签的事。
“上次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垂眸看她,而后才接着说,“别人去了神社求签,结果那家伙一连抽到了三张大凶,超倒霉。你的运气就算再糟糕,也不会比那时候更糟了。”
她还在晃荡签筒,手臂已经快要使不上劲了:“您的同伴有因此而生气吗?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很不高兴吧。”
“倒是看不出来有没有生气,不过那家伙嘴上说着没有不高兴,实际脸都快黑了,然后还对我做了超级过分的事情。”
“是什么事情?”
“你的签还没有出来吗?”
“啊……是的。”
已经摇晃了好久好久,怎么还是没有见到竹签探出头来呢?肯定是签筒出问题了吧。
现在梦子确实没那么高兴了。最后再用力晃动一下,结果照旧,她索性罢休地放下了签筒,对五条悟抱歉一笑。
“看来我的运气真的不怎么样。”
五条悟捏起指尖,摆出了一个很奇妙的姿势,小声说:“需要用我的神之手帮你抓一根竹签出来吗?”
“在神的面前说‘神之手’真的不要紧吗?”
“没事没事!”
“唔……还是算了。”梦子干脆利落地放弃了。
绕过正殿,从侧门离开。附近的游客还是没有多起来,依旧冷冷清清。忽然听到五条悟高声宣布“此处没有任何诅咒出没,棒极了!”,她才想起来,他们是为了盘查这片区域的诅咒情况而来的——显然刚才的氛围并没有太多工作的感觉。
另一件事倒是没有忘记,她还记得五条悟差遣她而非伊地知前来协助,是向她施加的小小惩罚。但此刻真的存在着处罚的意味吗?梦子难以回答。
如果一定要让她给出答复,她可能会说“不”。
第116章
因为当他们路过画展时,五条悟会拉着她一起进去看,可惜没有哪副画是美丽的,反倒是画框下方的标价更容易让人发出惊叹。从头看到尾,艺术造诣没有提升半点,诅咒当然也没见到,她光顾着拖住自己快要惊掉的下巴,以及附和五条悟对于这些画作的嘲笑了。
他们走遍了浅草的每一条街,巡视了最老的影院,顺便看了今日唯一放映的九十年代恐怖片,特效实在蹩脚,根本不吓人,不过女主角被恶意的同学泼了满身猪血之后愤然复仇的场景确实叫人觉得畅快,姑且给个及格分吧。
当然,这里也没有诅咒出没。
真是分外和平的浅草啊。
此处没有折断的行道树,也看不到吹破的玻璃窗,更不存在因风暴而坍塌的房屋。偶尔——好吧,其实是大多数时候,梦子会忘记卡特琳娜飓风曾经来过的事实。
难道只有有栖家成为了飓风的“受害者”吗?她啃着草莓味棒冰,胡思乱想着。
顺便一提,这根棒冰是靠五条悟的好运气在便利店抽中的买一送一的赠品。
一直走到隅田川旁,她听到五条悟念叨着说,明天是不是应该再从其他咒术师手里搜刮点未经巡视的区域继续进行诅咒探查。
“你不觉得今天过得特别轻松吗?”他说。
嗯。确实很轻松,她无法否认。但这真的只是惩罚,而不是……
暧昧字眼又快从脑海中跳出来了,梦子立刻中断了思考。她暂且放下了所有的疑问,直到重新回到车上,才心安理得地继续思考她的困惑。
她果然还是有很多事情想问五条悟。
不只是过分轻松的今天,还是更早之前的事。她昨晚在家里听到了奇怪的话语,那些话中反复出现了“五条”的字眼,也许这么想会有点武断,可她只能把“五条”与“悟”联系起来。还有古怪的梦,五条悟说她是坏小孩,所以……真的,净是未解的疑问。
梦子扯下安全带,慢吞吞扣上,视线总停留在车内后视镜上,清脆的咔哒一声稍显刺耳。数度试图开口,却都没能顺利地说出什么,她想等到最合适的机会再予以询问,不过这样的机会似乎也很难找到。
“爱丽丝,你怎么总是在看我?”他忽然问。
好嘛。不仅没能等到好机会,居然还被抓包了。梦子悻悻收回目光,觉得应该替自己辩解几句才好。
辩解的话语也没能说出口,因为这辆车正在缓缓向前挪动——可她此刻还踩着刹车呢!
是车坏了,车坏了,还是车坏了?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性了。
挽救的余地根本不剩多少,还来不及做点什么,车已经撞上了路边的围栏。
梦子必须承认,撞击瞬间发出的声音确实有点太响了,也的确有那么一点吓人。但她也必须要说,刹车真的已经被踩到底了,路边栏杆也没有变形,且因此而产生的冲击算不上多么强烈,完全比不上昨晚她掉进河里时那么强烈。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场小小的意外事故,可不知怎么的,安全气囊居然弹出来了,砰的一声扑到她脸上,突兀声响差点吓到心脏停跳。后脑勺猛地碰上靠着,倒是不痛,却撞得她晕乎乎的,整个人都快呆住了。
呲——这是安全气囊正在漏气的声音。至于耳边的笑声,自然是来自五条悟。
好消息是,她亲爱的上司五条先生毫发无伤,依旧安然无恙,而且好像没有生气。
坏消息是,他好事般从后排探身靠了过来,笑嘻嘻的模样显然是在幸灾乐祸。
他低头看了看瘪下去的安全气囊,又轻轻一揪她乱糟糟的刘海,笑了好久都没停。
“啊。爱丽丝,你闯祸啦!”
第63章 风的声音
嗯,是闯祸了。
虽然梦子真的很想反驳五条悟,但他说的确实是事实没错。此刻从心底浮起的尴尬兼罪恶感的复杂情绪混合体也无比真切,真切到她的额头上都开始冒汗了。
看看眼前巍然不动的路边围栏,再垂眸瞄一瞄落在柏油路面上的车灯和铁皮碎片,绝不能忘记身旁的五条悟摆出的好事面孔。梦子无言以对,她觉得自己好像沉默了好久,但也只勉强挤出了一声长长的且意味不明的“呃——”。
这种时候该说点什么才好呢,要道歉吗?
但道歉对象应该是近在眼前的车祸受害者五条悟,还是远在咒高的财产受害者伊地知,亦或者是惨兮兮被压扁了车头的这辆旧车呢?估计是全都要照顾到才行吧。
梦子慢吞吞地坐直身子。大概要怪罪那突然嘭起的安全气囊,现在她的脖颈还保持着气囊贴脸瞬间的后仰状态,只能一点一点僵硬地挪回正常的姿势,而后再磨蹭着转向五条悟。她扯了扯嘴角,勉强算是挤出了像样的笑容。
“五条先生……您还好吗?”说着说着,她有点紧张起来了,“我想您应该没有受伤吧?”
千万别受伤千万别受伤千万别受伤——她心里的复读机开始疯狂重复这个愿望。
“放心吧。”五条悟忽然伸出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毫发无损!”
“是吗?太好了……”
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尽管烦心事还是有一大堆,但至少知道了五条悟安然无恙,这就足够让梦子暂且放下所有的苦恼,伏在方向盘上好好地重整心情了。
第117章
眼下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伊地知的这台车绝对出了问题。发生碰撞的那几秒钟发生的事情还停留在大脑中,不受控制地反复重播,偶尔会像开了倍速播放那样咻一下就从脑海中掠过,多数时候是以慢动作般迟缓地在眼前铺展开,甚至还能无比清晰地看到因用力到不自觉颤抖的她的腿,以及踩到几乎快要瘪下去的刹车踏板。
所以,不管怎么看,有问题的都是车,而不是她——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事实转述给伊地知才好了。
将心比心地想一想,如果伊地知借了她的车,归还时却变成了破破烂烂的模样,他还要坚称是车的原因而非自己的原因,那她绝对会生气的。
越想越觉得心慌了,梦子真想遁入地底藏起来才好。可惜鸵鸟行为向来是派不上用场的,经过好一番深思熟虑(其实并没有思索太久),她果断下了车,顺便邀请五条悟一起和她站在马路牙子上。
“我要先把这辆车修好才行。”她郑重其事道,“您接下来是不是还有重要的工作?”
五条悟歪过脑袋,笑眯眯地:“是哦。”
“了解。我可能没办法送您过去了,这辆车有点……危险。”
“没关系。”他满不在意地耸耸肩膀,“我又不是随时随地都需要辅助监督。”
不是随时随地都需要辅助监督……如此说来,今日作为辅助监督的自己也没正经地派上用场呢。
梦子其实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在此刻这念头才显得更加鲜明罢了。
“今天的工作。”她迟疑了一下,才接着说,“实际上不需要我协助也没关系吧?”
五条悟依靠着行道树,似乎并不意外于她会给出这样的疑问。他像模像样地思索了片刻——怎么看都像是装模作样。
“理论上是不需要的。”他摆出结论。
果然是这样啊。
现在梦子也不觉得意外了,但总免不了冒出一点不情不愿的疑虑。
“那您为什么还要……”
五条悟打断了她:“因为我想要你陪在我身边呀。”
未尽的话语就这么断在了半途,再也说不出来了。梦子庆幸自己正低着头,否则她那惊讶到近乎不自然的表情就要彻底暴露在他的眼前了。脸颊莫名的很是冰冷,一定是临近傍晚的风裹挟着夜晚的寒意,吹得她快要着凉了吧。
别想太多。别想太多。他说的是一句很正常的话。
别被因为做了那样暧昧的梦,就把一切都镀上罗曼蒂克的色彩。
自我安慰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实在不好说,但大脑的迟钝倒是无比真切。当五条悟把他的钱包递到眼前时,她完全没反应过来,困惑地抬起眼眸看他。
“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她习惯性地问道,而五条悟只是摆了摆手:“不是啦。你忘记自己忘带钱包的事了吗?修车可是很花钱的哟,我可不希望我家的辅助监督因为付不出钱而被扣押在修车厂里拧螺丝还债!”
肯定是故意的,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张牙舞爪,摆出好一副骇人模样,好像拧螺丝当真是那么恐怖的苦工似的。
被这么吓唬着,再不接受这份好心,可就真的太浪费他的演技了。梦子赶紧伸出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了他那沉甸甸的——且镶着奢侈品牌银标的贵重钱包。
“对了。”他弯下腰,凑近她的耳旁,神秘兮兮地说,“我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伊地知的,修好车以后就当作事故根本没有发生过吧。”
“明白。”
但怎么总有种做贼的感觉?
梦子把钱包装进口袋里:“我回去就把钱还给您。”
“没事。”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说出口的只有简单的一句,“干嘛总这么客气。”
“嗯……因为我很礼貌?”
“对别人礼貌就好啦,在我面前用不着这样。你总表现得很见外,我会伤心的。爱丽丝,你也不想看我掉眼泪吧?”
五条悟这么说着,嘴角也一点一点耷拉下去了。
像他这样的人,真的会如此轻易就掉眼泪吗?
说实在的,梦子持怀疑态度。
明确的质疑,当然是说不出口的,她只摇了摇头。这就足以让五条悟心满意足了。
有趣的一天到此刻算是正式结束了。先同五条悟道别,再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而后打电话给修车厂,拜托他们把这台破车搬走。
鉴定车辆的损伤情况花了好长好长时间,测算维修费用也耗费了好久好久,当修车厂的店员把账单拿到面前时,梦子差点停止呼吸了。
真是出乎意料的天价啊。
她几乎把五条悟钱包里的每一张钞票都掏空了。谢天谢地,刚好够付。她尽量以平和的心态递上这笔巨款,可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忽然听到“啪嗒”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纸钞里掉出来了。
是虫子吗?这是梦子最开始冒出来的想法。
她没有看清掉落的是什么,但似乎小小的,有棱有角,像是飞蛾的翅膀。等到“啪嗒”一声切实地落在了地面上,她才注意到,原来那是一张叠成三角形的纸片。
既然是从钞票中间掉出来的,应该说明这小东西原本就放在钱包夹层里了吧。梦子弯腰把它拾起。
修车厂的灯光昏暗,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机油的臭味,就算开满了所有顶灯,也像是阴天才有的天色。最为明亮的光源是身旁工人拿着焊接仪器喷出的火光,赤红赤红地映在余光的边角,如同灼烧一般,照得她眼睛难受,但也照亮了三角纸片上的小字。
第118章
「凶」
这就是映入梦子眼中的文字。
在“凶”字的左侧大概还有另一个字,不过被折进里面去了,只露出形似墨点的笔画。她猜完整的字样应该是“大凶”吧。
大凶……当意识到这个词时,心脏忽地鼓动了一下。梦子觉得她应该想到些什么的——对了,今天是不是说起过凶吉的话题?
就算将思考范围缩小到今日,梦子依然毫无头绪。或许她根本就不该在意这件事。
把这张小纸片塞回原位吧,而后便是等待。等待着修车厂把破碎的车灯重新安上,再将凹进去的车头重新修整好,还要顺便修理一下刹车功能,这些繁杂的工序又让她等待了很久。终于坐上驾驶座,已经是后半夜的事情了。一路驶回学校,她并不觉得多困。
不过,上一次正经的睡眠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有点想不起来了,但她昨夜不曾正经入眠。那场怪梦不能被称作是睡眠。
即便是修缮好了,旧车依然是旧车。艰难地把车停好。走回宿舍的路上,梦子在心里盘算着如果明天被伊地知问起车的事情,该怎么回答才比较合适。
要是他发现不了就好了。她暗自奢求着这等好事。
她好像想了很多,但直到推开宿舍的门,她依然觉得大脑空空。
在墙壁上摸索一阵,终于摸到开关了。咔哒一声,浅白色灯光照亮整个房间。
出门时急匆匆丢在地上来不及收拾的湿衣服还皱巴巴地堆在那里,正往外冒着湿气。梦子知道自己该把衣服丢进脏衣篮里,或者索性放入洗衣机一了百了,可她实在不那么情愿与这湿淋淋的触感亲密接触,干脆挪开视线,假装没看到这堆衣服的存在。
移开了视线,就会看到另一堆同样没来得及做的事情——没错,正是伊地知撰写的事件调查报告。还能看到昨晚挪到房间一角的绣球花,蔫蔫的模样许是缺水了吧。真该把湿衣服拧出来的水浇到花盆里的。
绣球花。五条悟送给她的绣球花,在梦中则是他从自己那里得到的。
想起他说,这盆植物是他人赠送的礼物。也想起自己问过他,是不是女朋友送的。那时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她似乎能够想明白什么,却又好像仍处在混沌之中。如果绣球开始开花了,那在看到淡蓝色如他眼眸颜色的花瓣时,应该就可以确信这就是她梦中的花。可夏日还远,此刻花枝上连花苞也看不到,她可能还要等待很久很久。
所以,这真的应该是属于她的花吗?对于五条悟来说,这盆绣球应当很珍贵才对,却很轻巧般送给了她。为什么?是花不再如往日那样珍贵,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梦子站着,注视着眼前这抹绿意。她就站在壁灯的正下方,从头顶投落的灯光在脚下聚成小小浑圆的影子,就像她逐渐变得渺小的心虚。
如同戳破的气球,在这个白天所获取到的虚妄的好心情正在一点一点泄漏,漏到到空气里,而后消失无踪,只余下干瘪的一层橡胶瘫在地上,那时她积攒的困惑与迷茫。
她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好像一切都是巨大的谜团。
哐——一声巨响,是风吹开了窗框。
而后,她听到了风的声音。风在对她说话。
“为什么要好奇?一切都很正常。在‘这里’就该是这样的。”
这算是宽慰吗,所以自己真的被安慰到了吗?她不知道。
而风还在呢喃着。
“梦子,你只要继续保持现状就可以了哟。不要去想‘为什么’,你的人生不是谜团。不要疑惑,不要疑惑,好吗?”
……疯了。
梦子用力关上窗。她止不住地在发抖,这风吹得她好冷。耳边总有哒哒哒哒的细碎声响,原来是牙齿在打架。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了,可只要眼前的绿意还停留在视线之中,她就无法不去思考。
那么,解决的办法就只有一个了。
她捧起绣球花,敦实的重量拉扯着手臂肌肉,但无所谓了。径直走到楼下,五条悟却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或许很快,也许很久。于是她又折返回去,把尚未看过的事件调查报告拿在手中,再次回到了紧闭的房门前。
昏暗的走廊与昏暗灯光,此处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梦子翻开报告的第一页,模糊的字迹依然无法辨认,就算把纸张贴近眼前,她仍然看不清笔画。
伊地知不可能做一份如此糟糕、根本看不清的报告。她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的文字,并非是文字本身存在任何异常,而是她有问题吗?真不想承认啊。
在门边站了很久,久到再也站不稳了,她索性席地而坐,紧挨着这盆绣球。五条悟的钱包还在她的手中,失去了那几张钞票之后,它已经变得有些轻飘飘了,除了信用卡之外,也就只有三角形的小小纸片还夹在里面了。
梦子曲起腿,用交叠的手臂压着膝盖。片刻后,又低下头,枕在臂弯上。
绣球的叶子轻抚着脖颈,好痒。眼皮如此酸涩,一定是困意涌上来了。
倘若在此刻沉入梦境,她能见到绣球花盛开的模样吗?
或许可以吧。
第64章 ゆめゆめ-祈愿的梦
你推开店门,走下楼梯。踩上人行道时,风带来了奶油的香甜味道。拉面店旁边的可丽饼小铺又开始大排长龙了。
第119章
为什么要在拉面店的旁边卖可丽饼呢,真的会有人在往胃里填满了满满一大碗豚骨拉面之后还想再追加这样一大份甜品的吗?你很纳闷。
不管光顾了多少回,你总有这种疑惑。
“想吃!”
刚丢下这句话,五条悟就拉着你走向队伍的最末尾,直接默认你和他一样想吃可丽饼。
破案了,会在吃碗拉面之后还想吃大份甜品的,就是五条悟这种人了。
虽然没有不情不愿,但才刚刚吃饱,你的大脑尚且沉浸在“吃醉”的状态中——如果用专业术语解释,那就是进食打量碳水化合物后,血液为了促进消化而集中流向胃部,导致大脑中的血液减少以至于脑部缺氧,由此而所产生的昏昏欲睡的感觉。
昏昏欲睡实在不好,可也确实不可避免。你的脚步愈发慢下来,脑袋也越来越重了。
你简直不是在走路,倒像是被五条悟拖着前行。路人频频投来目光,你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在心中搭建起“情侣吵架女方被男朋友拖回家”的戏码了。
“你想吃哪个?”五条悟戳戳你的笨重脑袋,“这就要睡着啦?”
“没有没有没有。”你一股脑否认,“我要吃卡布奇诺味的。”
“诶——?”
五条悟的面孔一下子垮下去了,分外失望般用余光瞥着你。
“都到甜品时间了,怎么还摆脱不了咖啡元素啊?爱丽丝,你真是个咖啡因怪物!”
他把两年前创造出来的外号又搬出来了,一边说还一边更大力地戳你的脑袋。
不知道该感谢他的无聊小动作,还是集聚在胃部的血液终于流回到大脑里了,你稍稍清醒了些。于是你也搬出歪理。
“我只是喜欢咖啡而已。倒是你,五条先生,我都带您来吃这么美味的拉面了,您居然还能吃得下可丽饼,难道我推荐的美味您一点也不喜欢吗?可恶,我会生气的。”
嘴上说着会生气,但其实你压根不打算生气,毕竟你一向好脾气,而且今天还是你的生日。重重理由叠加在一起,你当然只会笑嘻嘻说出这话了。
“好嘛好嘛那就卡布奇诺吧。”他无奈叹气,转头向店员点好单,迫不及待提自己辩白,“你没听说过吗,甜品是装在另一个胃里的。”
你点点头。
但考虑到人类这种生物只有一个胃,所以上述诡辩根本不成立。不过你也不打算为此质疑五条悟。撇开今天是你的生日不说,这也是难得的休假日——难得主要体现在五条先生满到爆炸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点空当的日程表,而非每天标准朝九晚五几乎不加班且周休两天的你本人——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拌嘴上,那可就太没意思了。
所以你带他来了你珍藏的拉面小店,正是竹下通小路旁边的那家。还没想到接下来干点什么才好,但说真的,你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已经觉得足够啦。
“哈喽哈喽,爱丽丝小姐?”冒着冷冷雾气的可丽饼被拿到了眼前,他的表情透着些许得意的既视感,“你呀。果然是睡着了吧?”
“没有哦。我只是发呆了。”
而且发呆的时机恰到好处,完美错开了苦苦等待可丽饼出炉的枯燥时间。
咖啡味的冰淇淋甜的发腻,只咬下一小口,就觉得血糖在飙升了。五条悟把他的草莓味可丽饼递过来,你尝试性地舔了舔,已经甜到要晕过去了。
“啊。你真是个糖分怪物!”你也搬出了旧日的称呼,“要是再吃一口,我绝对会立马被甜晕的的。”
五条悟好像满不在乎,随性地摆了摆手:“那不是蛮好的吗?正好能让某个黑眼圈都快掉到地上的家伙好好地睡上一觉。”
你收获了崭新的外号——某个黑眼圈都快掉到地上的家伙。你下意识看向街边小店的橱窗玻璃,浅浅的倒影映出了你黯淡的面孔。
这道影子实在太淡了,你充血的双眼、不自觉耷拉下去的眉梢,还有眼下浓重的乌青色,全都没能映出来。现在你有些后悔了,出门时真应该好好打扮一下,也该铺层粉的。只因为一起出门的对象是五条悟就松懈了形象管理,真是罪过。
有了脂粉作为遮掩,他一定不会像此刻这样,把你的窘态尽收眼底了吧。
“爱丽丝,你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他忽然问。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可你必须费劲思考才能给出答案。
大脑有些迟钝,调取记忆耗费了更多的时间。你终于想起来了,不过你觉得五条悟大概不会为你的回答高兴吧。
“是去年哦。”你尽量用轻快的口吻说,“就是和你一起跨年的那天!”
“那不就是十天没睡觉了?”
“嗯——大概吧。”
他好像想要戳你脑袋,伸出的食指都快碰到太阳穴了,却又临时收了回去,只把手掌搭在你的脑袋上,气恼般轻轻揉了揉:“这么简单的算术题可没什么‘大概’可言!”
“是啦是啦。”
你知道自己不占理,所以心甘情愿地任由他揉搓你的脑袋。
“还是找硝子帮你治治脑袋吧。”他愤愤地说,“神经元都要死光咯。”
你故作轻巧:“没事,还是别麻烦硝子了。明天就能好好睡一觉了,不是吗?”
说不定会是长长的一觉——甚至可能变成“永眠”呢。你想。
第120章
这念头多少有点不吉利的意味,你不再多想了。
凶也好,吉也罢,既然下定决心,那就好好地去做吧。你告诉自己。
五条悟似乎在看你。他漂亮的蓝眼睛总是越过墨镜的边缘,而后落在你的身上。你倒是可以理解他“最后再多看看几眼心爱的女朋友”的心情,但以这样的频率偷看你,是不是太频繁了?
“悟。”你故意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手,歪过脑袋看他,“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没有哦。”
“那就别一直看我啦。”
“为什么不行?”
他把墨镜推到头顶,俯低了身,正大光明与你面对面,分外认真地盯着你,仿佛你苍白疲倦的脸上写着什么有趣的谜题。
“崭新的二十四岁的爱丽丝小姐,当然要多看几眼才行。”他煞有介事般发出一声沉吟,“嗯——一如既往的可爱!”
“什么嘛!”
你被他逗得想笑。
二十四岁……不知不觉也到这个年纪了呢。
上述发言也许在三十岁或是四十岁的时候说出口会更合适一点。不过,考虑到“二十四”也是个奇妙的数字,为此发出感叹,倒也无妨。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这就是你想发出感叹的主要原因,“说起来,生肖十二年轮换一次,凑巧一年也是十二个月。再仔细想想,‘十二宫’有‘十二’的这个数字,甚至一打也是十二个。”
五条悟恍然大悟:“所以你今天‘两打’岁了。”
“不能这么替换啦!”
你故作气恼地把他推开,不过下一秒他就又回到你的身边了。
你们走过热闹的商业街,穿过人头攒动的马路。神社的石鸟居横在电车轨道的对面,既然闲来无事,那就进去看看吧。
坐落在闹市区的神社,是这座城市僻静的一角。生长了数百年的高大树木阻挡了喧闹声与车流,让空气也带上了些泥土的潮湿味道。
时值傍晚,斜斜的夕阳里掺杂着和冬日不太相衬的过分暖意。你用手掌遮挡日光,脸颊已经晒得微微发烫了。听到了麻雀的鸣叫声,可周围一只鸟儿也没见到,幸好你没有因此失望,依旧慢悠悠地同五条悟走在铺满碎石的参道上。
长长的、仿佛无穷无尽的碎石窄道,是神明穿行而过的道路。你们经过了数道鸟居,期间居然见到了几个卖章鱼烧和酱油团子的小摊。你随口吐槽说,怎么会有人在神明大人的脚下卖点心。五条悟笑个不停。
“就算是神,也要肚子饿的嘛!”他的语气仿佛理所应当,“你要吃吗?”
“唔——不了吧。”
章鱼烧或酱油团子,看起来都没那么诱人。而且你真的已经很饱了。
因为吃得太多而撑到想吐,这种经历,有过一次就足够了,你可不想体会第二次。
那么,就继续往前走吧。一路行至参道的尽头,就能看到深色的神社本殿了。
今天是周五,本以为会有不少人来神社,意外的居然呈现出一副门可罗雀的冷清模样,只有零散的几个巫女在清扫大殿,尽管地上既没有落叶,也见不到半片垃圾。
眼看着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能迈进神社了,你们却同时停住了脚步。五条悟盯着你,你也看着他。
不知为什么,气氛似乎有种微妙的别扭感,可能是因为你们的眼神里都透露出一股“你先进去呀”的急切感吧。
单以目光催促,显然没能起到可观的效果。又这么僵持了几秒钟,你率先开口。
“你先去参拜吧,正好现在人不多。”
五条悟“诶”了一声:“打算来神社参拜的人是你吧?”
“我可没这么说过。”
“但我是跟着你走到神社里来的。”
现在想要发出“诶”声的人变成了你。
“不是的。肯定是你想要来神社,所以我才跟着一切走过来的才对。”
“没有没有没有。”五条悟夸张地甩甩头,“我一向都是跟在爱丽丝小姐您后面走的。”
“请不要说这么明显的谎言哟五条先生。”
无聊的争辩持续了三个回合,谁也没有分出胜负。
实际情况是,你们谁都不打算向神明参拜。会沿着参道走到神社,真的只是闲来无事且没有目的地罢了。
但来都来了,要是就这么折返回去,好像多少有点尴尬。想了想,还是做点更符合此地的事情吧。
比如像是,抽一张签文。
第65章 ゆめゆめ-祈愿的梦
想要在观光客稀疏、且连信徒也见不到几位的神社里抽签,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轻松的享受。
先塞进硬币,再捧起签筒。哐当哐当,只稍稍晃了几下,你还没来得及在心中说完祈愿,就有竹签探出头来了。
“看来今天的运气蛮好的嘛。”你早早地出了这个结论,把竹签拿给五条悟看,“你看,上面的数字还是你的生日呢!”
“我看看我看看——诶,这不是我的生日啦!”
刚刚还是一副兴奋模样的五条悟瞬间耷拉了嘴角,不情不愿地指着竹签上红字写着的数字“127”,仿佛怨念满满。
“既然是我的生日,那应该是‘1207’才对。127,看起来更像是1月27日的缩写嘛。”
他难得的很是较真,于是你也难得的表现出神经大条的样子,满不在意般摆摆手,自我辩解了一句:“只是缺了个0而已,不打紧。而且这里也没有一千个装着签纸的抽屉,不是吗?好了好了,现在就来看看我抽中了怎样的预言吧!”
第121章
你有些莫名亢奋。可能是因为轻甩几下签筒就甩出竹签这件小事让你感到了满满自信,也可能是消化掉的糖分刺激着大脑为你分泌了过多的多巴胺,小概率的可能性是缺失的睡眠让你的精神状态不怎么稳定。
不管是出于怎样的理由,亢奋总比情绪低落好多了。你把“127”这个数字编成了有趣的小调,一边哼唱着,一边把面前小抽屉上的每个数字都看了过去。
127号抽屉在最上方,但用不着伸直手臂,你只要抬起手就能轻松拉开。拿出最上方的那张签纸,明晃晃的“大凶”二字倏地闯入眼中。
……抽中的居然是大凶吗!?
说不失望,这绝对是在骗人。你依然保持着刚才笑吟吟的样子,也纯粹只是因为表情僵住了,和好心情或是泰然处之什么的半点关系也没有。
写在签文上的诗句晦涩难懂,怎么读都不是什么特别吉利的话语。你连解析也不想去看了,直接叠成一长条,把这张满载坏运气的签文绑到一旁的树枝上。
你还记得祈愿的规矩——抽到吉签,就把它带回家,如果是凶签,那就绑在神社的树上,让坏运气留在这里。
许是大家的运气都不好,也有可能是这间神社里写着“凶”的签文实在太多,整个枝条都裹满了白色墨字的签纸,把树皮包得密不透风,真不知道开春之后树叶该怎么长出来了。
你盯着树梢看了好久,找到了一个大概最不容易长叶子的地方,把你的坏运气绑上去了,特意系得紧紧的,生怕这张“大凶”会飞到别处去。
五条悟看着你做完这一系列复杂(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复杂)的行动,这才轻笑起来,说:“现在不吉利的事情全都清空了,对吧?”
“嗯。”你郑重其事一点头,“没错。”
“那就再抽一下试试看吧?”
他拿起签筒举到你面前,如同诱惑般轻轻晃了两下。
如此低级的魅惑术,你可不会轻易上钩。不过你还是接过了签筒,又往钱箱里丢了一枚硬币,而后深呼吸一口气,用力摇晃,把刚刚还来不及念完的祈愿在心中补全了。
明天的事情是否能够顺利?——这就是你想要问的。
晃呀晃呀,哐当哐当的声音分外响亮。这次你摇了好久,久到手臂都酸痛了,才终于有新的一支竹签掉出来。这次写在上头的数字既不是你的生日,当然也不是五条悟的生日,你暂且想不到能和这个数字关联起来的话题,索性直接拉开了抽屉。
大凶。
你真的要晕过去了。
“……悟,你有没有觉得不太对劲?”你猛吸了一大口气,涌入脑部的大量氧气让你昏昏沉沉得更加厉害了,“连续抽中两张大凶,这种事情是真的存在的吗?”
五条悟的脸颊抽搐着,怎么看都像是忍不住要笑出来的样子。他努力想要压住,可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上扬了十八个像素点。
“哎呀,虽说是小概率事件,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对不对?”他轻轻摇晃你的手臂,如此安慰着你,“把烂签文绑上去,重新再战吧!”
“好吧……”
他都这么说了,你实在羞于就此放弃。绑好签文,你把手伸进了口袋里,摸索好一番,却怎么也没找到面值一百元的硬币——甚至连五元硬币都找不到。
“哎呀,真拿你没办法!”
五条悟夸张地发出一声叹息,脸上却是彻底藏不起来的笑意,从钱包里摸出百元硬币,替她塞进钱箱,比平常掏出黑卡结账的姿态还要潇洒一百倍,不知道的肯定以为他这是挥洒了亿万巨款吧。你无话可说。
再一考虑到五条悟的这枚百元硬币彻底让他变成了此次祈愿活动的赞助商,你更加没办法对他发表什么意见了,像模像样道了谢,再度甩动签筒。
这次你并未甩太久,但也不是一甩就达成了目的。竹签从签筒里探出头来,你一下子就找到了对应的抽屉。拉开,一张大凶赫然在上。
真是,意料之中。
五条悟在你身旁笑个不停,而你已经麻了。签文上繁杂的诗句,你一个字都不想读,索性翻到背面,去看你一直不想看的签文解读了。
你会遇到不幸、你会遭遇金钱损失、你的心愿无法实现。
果然是大凶签文,写在上头的话没有一句是吉利的。
这种时候,是唉声叹气好一点,还是干脆和五条悟一样放声大笑更好?你想不好。
总之,你手拿大凶签文,分外平静地看着他狂笑不止地绕着你踱步了整整三圈,而后把手臂搭在你的肩上,笑到晃晃悠悠,忍不住总往你身上靠,好像要让你把他背起来似的。
他真的笑了好久好久,又很忽然地收起了笑意,摆出一副分外正经的面孔,对你说:“从概率来看,抽到大凶的几率和抽中大吉是一样的。”
“哦?”
“也就是说,大凶就是大吉签!”
“噗——”现在轮到你笑出声了,“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毋庸置疑,五条悟这番论调就是强词夺理。你可不会被他唬到。
庭院的枝条已经没有空隙了。想了想,你折起了手中的签文,叠成薄薄的三角形,丢进五条悟的口袋里。
“送给你!”你大度地摆摆手。
“啊?哪有人会送这种东西给别人!”他故作气恼,瞪了你一眼,“好过分。”
第122章
“就替我先保管一下坏运气嘛,毕竟明天很重要。”
也不知道是你顺利说服了五条悟,还是他原本就不会拒绝你难得一次的恶作剧。他只撇了撇嘴,不卑不亢般扬着下巴,把签文收下了。
沿着窄窄参道,慢悠悠地走回去。城市特有的喧闹声开始一点一点穿透枝叶,天也快黑了,道边的低矮小灯接连亮起,在脚下晕开浅淡的光。
他握住你的手,如此温暖。你真想把眼前的一切全都记住,但头晕得厉害。视野里满是噪点,像是装了破损零件的电视机。
你。那个真正破损的零件是你。
炽热的夕阳也好,城市的喧嚣也罢,就连讨厌的大凶签文,明天也全都见不到了吧。你对此心知肚明。
那么,你有没有后悔呢?你不知道。
下定决心的是你,做出决定的也是你。
五条悟已经说过了,就算记忆缺失了一角,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而且梦野家的案件早就因为缺少线索中断调查了,你大可以自在地抛开那个家的过往,只当“爱丽丝”就好——而不是,梦野家的遗孤梦野爱丽丝。
他真好啊。
说出这么温柔而坦然话语的他,如此的好。你真想依他说的那样活着,可你难以做到。
你总是回想着以利亚说的,梦野家的所有人都是为了她而死的,亡灵将出现在她的梦中。如今他死了,这句话的意义无人知晓。
而且,你厌恶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
你每一次尝试回忆过去,每一次妄图都能够在回忆结束后冒出恍然大悟般的顿悟感——你甚至想要为自己伪造出这种“我终于想到了一点什么”的错觉。
但每一次,你只能期待落空。
不知不觉,你已停住脚步,指尖也从他的掌心中滑走。你不自觉盯着他的后脑勺,圆圆的、白色的。
好像小熊。你想。
意识到空空如也的掌心,他也停下了。在“兴师问罪”到来之前,你从背后抱住了他。抱得紧紧的,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没入你的血肉里。
天黑了。晚风吹拂着,带着冬日沉默的寒意。你想到你们都是在冬日出生的,其实生日只差了一个月,但以前五条悟总会固执地说你比他小一岁——啊,那已经是高专时的事情了。如此遥远,仿佛上个世纪。
“悟。”
“怎么了?”
你把脸埋在他的后背。好温暖,是水的味道。
“我觉得,我好像有点太喜欢你了。”
“啊?”他偷笑着,多少带点得意的意味,“这不是很好嘛。”
“是挺好的,但也不好,我已经不太能想象没有你的人生会是怎样的了……我——”
你想说的是“我害怕”,可这话好懦弱,你说不出口。
“我担心明天会失败。”你改口了。
“没事,没事。”
他轻轻拍着你的手,却说不出什么有用的安慰,或许他也和你一样担忧。
但他还是会告诉你:“明天一定会很顺利的,不是吗?”
“嗯。会顺利的。”
你也说出笃定的答复,其实并没有那么笃定。你的心脏跳得好快,急促呼吸仿佛黏着在胸腔里,让你感到更加强烈的晕眩。
泰格丽思曾经对你说过,她希望旧日的回忆不会让你痛苦。你也如此希望着,可你依然恐惧。
恐惧到,你已经将拥抱着五条悟的此刻,当成了人生中的终点。
第66章 大凶签文
啪嗒——很敦实的一声。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
梦子睁开双眼。她醒来了。
掌心里的温暖在一点一点消散,她的指尖很快被冻得麻木,心脏空落落地在胸腔里跳动着。她不自觉地大口大口喘息着,但涌入大脑的氧气无法让她变得更加清醒。
等等,她现在真的醒了吗?不知为何,梦子很不确信。
依然是过分真实的梦境,真实到让她有些难受。梦中的那个人——或是说梦里的自己,她的恐惧与忧虑,甚至是近乎绝望的悲伤,全都那么鲜明,仿佛当真曾经存在于她的心中。
梦中的明天,要去做一件很重要却又很危险的事,危险到就连五条悟也不是很放心。所以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事?这个问题的答案,梦子似乎无法在那梦中知晓。
但是……
她从口袋里摸出笔记本,翻到2014年1月11日的记录——这就是梦里的她所担忧的“明天”了。
也许在自己的记录中能找到什么线索吧。梦子如此期待着。
「2014年1月11日
休假日,睡了一整天。
以上。」
……居然睡了一整天吗有栖梦子你这个懒鬼!
她在心里恶狠狠地怒骂着,对于一年前不争气且懒惰的自己气到胸闷气短,愤愤地把笔记本丢到地上。
不过三秒钟之后她就又把本子拾回来了。
确实生气没错,但对着物品发火,实在太低级了——而做出这种事的自己显然更加低级。
拂去封皮上的灰尘,重新合拢笔记本吧。
刚才骤然升起的情绪,此刻终于回落下来了,却带来无尽疲惫。梦子拖着沉重步伐,一点一点挪回到了绣球花旁。
也许是错觉,或者是自己记错了,怎么觉得绣球花的叶子变得比刚才更干枯一点了呢?要是被原主人五条悟发现了,估计会对她生气吧,虽然五条悟看起来也不像是会轻易发脾气的性格。
第123章
这株绣球花盛开的颜色,果然没能在梦中看到。
梦子自嘲般扯了扯嘴角。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因此而感到多么失落。
五条悟还没回来,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他。她慢慢吞吞在花盆旁边坐下了,曲起腿,枕在膝膝头,就像刚才睡着前那样。花盆的黑色影子旁似乎有着什么更黑的东西,眯起眼睛仔细盯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他的钱包。
从口袋里滑出的钱包掉落在地,砸出了啪嗒一声。这就是害她从梦中醒来的元凶了。
那张折成三角形的大凶签文也掉出来了。梦子伸手去拿,把钱包和签文一起抓在手中。呼吸莫名变得略微短促了,心跳开始加速。
打开看看吧——冲动感似乎在这么说。
不再有理智小人和情感小人纠缠在一起了,此刻只有“打开这张签文”的念头在作祟,不停不停在大脑中冲撞着,托在掌心里的三角形签文也在颤动不止。
不,不是签文在颤抖,而是她的手平静不下来。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的,她也在试图说服自己停下,可指尖已不受控制般抵在了符纸的一角。
而后,将它拆开。
经年累月的折叠几乎让薄薄的签文定了型,梦子试着用手掌抚平,可一旦放开手,粗糙的纸张便会再度合拢,蜷缩成近乎无力的姿态,只有“大凶”二字依然清晰。下方是别扭的诗句,她看不懂。
并非“读不懂”,也不是“看不清”。墨迹写成的一笔一划如此清晰,由此拼成的文字也该无比熟悉,但她一点也看不懂……算了,无所谓了。
这不重要。
她翻过签文,背面印着解析。或许是意料之中,解析中的每一个字都在意料之中。
你会遇到不幸、你会遭遇金钱损失。
还有——
——「你的心愿无法实现。」
“……可恶。”
这不是和梦里一模一样了吗?
薄薄签文颤栗着,震荡出沙沙的粗糙声响。梦子不想再去看这上面的任何一个字了。
她知道,她必须在五条悟回来之前将它恢复原样。可这件事做起来好像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容易。
签文上满是刻得深深的折痕,相互交叠着,根本分不清到底要沿着哪条痕迹开始折叠才好。纸张就这么皱皱地蜷缩在掌心里,是她无法轻易解开的谜题。
但如果——她是说如果。
如果依照梦中的记忆,就能好好地把大凶签文折成漂亮的三角形了。
就像作弊一样。所以她不情愿这么做。
那只是梦里的记忆,而不是她的记忆。那些梦,真的是属于她的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
梦境如此真实,梦子希望梦里的记忆全部全部都是她的。
痛苦也好,爱意也罢,一切好的或是坏的,她全都都想要。
可是,梦境又如此陌生,陌生到让她好想逃避。她不想直面事实——自己也许忘却了很多很多,多到几乎把她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的这个事实。
过去、现在、未来,全都如此抽象。她一点也不愿去考虑了,思绪却还是不停奔走着,一刻也停不下来。她到底在想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怎么坐在这里?”
轻笑般的话语落在身旁。他回来了。
直到此刻,梦子还是没能折好签文。真是有够丢脸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想要把手中的东西统统藏到背后,但这么做只会让她显得更不知所谓,梦子放弃了这个愚蠢的计划。
用手撑着地板,她飞快地站起身来,向五条悟躬了躬身,可惜幅度太小,她的动作看起来似乎更像只是点头。
希望五条悟能够从中体会到她的歉意吧。她想。
“抱歉,五条先生。我私自拆开了你的东西。”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签文。
他不喜欢她总说道歉的话语,但今天确实她是做错了,说句“抱歉”也是合情合理吧?
话语不自在地顿了顿,梦子觉得自己好像说得还不够多,又补充了一句:“我有点过分好奇了。”
梦子料想五条悟应该不会太生气,却也没想到,他居然笑起来了。
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笑出声来的事情吧。
“没关系。”他摆摆手,顺势从她手中拿走了签文,“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在这里等我的吗?”
她慌忙摇头:“没有没有没有,拆开签文只是一个意外而已……我本来是打算把钱包还给您来着。”
“等了很久吗?”
“嗯——可能有点时间了吧。”她也不太确定。
毕竟她都坐在此处做完了一整个梦,想来应该耗费了不少时间吧?
五条悟抿着唇,似笑非笑般看着她。
他大概是有点想拿梦子开两句玩笑的,但看她在这里等了好久,善意的嘲弄估计也说不出口了,只嘀咕了一句:“你可以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或干脆留条消息给我就好了嘛。”
梦子迟钝地眨了眨眼。
……是哦,大可以这么做的嘛!
居然完全忽略了这项了不得的现代科技,真是罪过。
梦子在心底暗自懊恼。不过事已至此,她也顺利见到五条悟了,就别在乎这点小小瑕疵了吧。毕竟,只要结局好,那就……停下。别去想了。
第124章
就像关上电灯,“啪嗒”一下,她中断了所有思绪,知觉也会随之模糊片刻。她听到了五条悟的声音,问她是不是还有别的事要说。
倘若是其他时候,她应该会说,自己已经没有其他事了,即便她仍然怀有疑虑。但此刻只是此刻,未知的困惑几乎快要从她的头顶溢出来了。她必须说出口。
“进来说吧。”
她想不起自己刚才对五条悟讲了句什么,只听到他如此说着,然后便推开了门。梦子在原地愣了几秒钟,捧起花盆,跟着他的身后,小声嘀咕了一句“打扰了”。
五条悟的房间好像并无变化——话虽如此,其实梦子早就记不得上次步入此处时见到的模样了。
明亮的白色灯光从天花板洒下,镶嵌在墙壁上的圆形窗户映出漆黑的夜空。今晚并不能见到星星,月亮也消失在了云层后面。
“随便坐吧。”他说。
房间里摆着设计得精致且漂亮单人沙发,也有一板一眼的木椅子。梦子看着他自在地仰面倒在软绵绵的豆袋沙发上,心想就自己这么拘谨地站着,似乎不太好,但她的四肢前所未有的僵硬,双腿好像变成了两根木棍,勉强撑起沉重的躯体,而她的大脑只是恰巧架在了脖颈上,仅依赖着岌岌可危的平衡感才不至于轰然掉落。
这种古怪的感觉,或许就是所谓的不安全感吧。梦子想。
即便放下了花盆,来到五条悟面前,不安感依旧不会轻易消失。他的视线短暂了落在了绣球花上,又抬眸看她,嘴角扬起的弧度像是在问,为什么要把送给她的花搬回来。
“我想,这应该是属于五条先生您的东西。”
她说着,声音不受控地在颤抖。心跳好快,快到几乎要堵住她渴望说出口的话语——幸好,她还是说出来了。
“我希望我没有记错,在把这盆花送给我的时候你说,这是别人送给你的……那个人是我吗?”
不止。不止这样。
梦子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了,可她还是在说。
“在神社连续抽到了三张大凶的人是谁?你说过的,抽到三张大凶的人对你做了过分的事,过分是指把最后一张大凶的签文叠成三角形塞进了你的口袋里,是吗?
“所以做了这种事的人是谁,是我吗?对不起,我可能是在幻想,可一切都太真实了。”
空气并不冷,可她不住地发抖。她低着头,只看到自己的影子摇晃着,岌岌可危的平衡感或许就要破灭了。
还有呢?继续说啊,继续说啊。
仿佛有人在催促着她。
轰——是雷落下的声音。
灯熄灭了,可能是电力消失无踪了。风猛烈地拍打着高高的窗,可怖的噪音从天顶降下。数秒之后,闪电撕裂夜空,只将房间照亮了一个瞬间而已。
她不知道五条悟现在会露出怎样的神情,也不想知道。
黑夜粘腻地附着在身上,五脏六腑在伴随着心跳的频率疯狂翻滚,攥紧的掌心只捏住了冰冷的汗水。
真想吐啊。
也许她真的要吐了,只是呕出来的并非消化殆尽的食物残渣,而是发泄般尖锐的、近乎疯狂的话语。
“上次我们是什么时候见面的?我不是说现在,而是在练马区支部,你对我说生日快乐的那一天的‘上一次’。你说我们一年没见,那么我们到底何时见面了?
“我在‘明天’要做的事是什么,我究竟成功还是失败了?五条先生,我是不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忘记‘我喜欢你’这个事实,也忘记自己其实是拥有术式的咒术师了,所以现在我经历的一切全都是对我忘却的惩罚吗?
“你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的梦里总是有你。我在梦境中看到的你和现实里的你不太一样,但也不是完全不同。在梦里和你度过的事情是真的吗,还是我的想象力在作祟?对不起,对不起,我已经不知道了,无论是梦还是现实,已经全部都……但你一定知道。你知道,不是吗?求求你,请告诉我吧。告诉我,你是谁……不。不对。”
不对。错掉了。
要问的不是这个。
她想知道的是——
“我到底是谁?”
第67章 无梦之夜
是谁——是谁——是谁——
此刻好像只有她的话语回荡着,穿透了雷云,也盖住了风声。
似乎快要下起雨了,狂风将玻璃窗吹得嗡嗡作响。
倘若玻璃当真碎了,那么尖锐的碎片一定会直直地落在自己的头顶上吧。梦子这么胡思乱想着。
室内只有漆黑一片。她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也看不清五条悟。他大概已经生气了吧。
是了。被这样疯狂的话语击中,谁能不生气呢?
梦子知道自己还没有冷静下来,但罪恶的愧疚感已然蠢蠢欲动,势要将她狠狠压垮了。五脏六腑翻滚得更加厉害,却和梦中不那么一样。她现在只觉得恶心,而恶心的对象正是自己。
呼吸、呼吸,快点呼吸,她告诉自己——但是好疼。
胸腔也好,腹中也罢,全部都在猛烈地抽痛着,她好像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疼痛。杂乱的情绪好像在撕扯着她的躯体,或许最后会将她分食。倘若真落得如此下场,那么她的“自我”还能留存吗?不知道了。
梦子蜷着肩膀。她现在只想把自我尽量缩小,最好小到像只西瓜虫,懦弱般团成球形,一脚就能踩碎。
第125章
呲。
似乎是短促的电流声。房间亮起来了。
本以为又是闪电带来的短暂一瞬明亮,但这道光并未消失。
五条悟拧动着手电筒上的按钮,将光调得更亮了些,这才把它竖直着摆在桌上。从手电筒中映出的浅白的光柱直直地投向天花板,就这么矗立在他与梦子之间。
真像祭祀一样。她莫名想到。
她的影子还在摇晃着,梦子却并不觉得自己正在颤抖。当然此刻的风确实冷了些,她的情绪也确实太激昂了点,但她没有被这一切驱使着颤栗不止——一定没有。
“你还好吗,爱丽丝?”
五条悟轻声问她,低沉的声音几乎要被风盖过去了。
爱丽丝,又是爱丽丝。为什么总是爱丽丝?
大脑短暂地空白了一瞬,而后所有炽热的情绪才喷涌而出。
梦子想要尖叫,最好是像个疯子那样。
她要告诉五条悟,她叫做梦子,从今往后再也别用不属于她的名字喊她——但这话当然是说不出口的。
影子愈发摇曳,仿佛将要坠地。梦子把脸埋在掌心里,冰冷却急促的呼吸在掌心中反弹,而后扑打在了脸上。她用力摇头。
她一点也不好。
“我一直在做奇怪的梦,又产生了奇怪的幻觉。现实和梦好像快要混在一起了,梦里的和真实的全都……我不知道了。到底是我的感情投射在了梦里,还是梦让我诞生了不应该有的情感?还有,为什么我总是想不起重要的事?对不起,五条先生,我不是想要向你问责,我不是……”
“没关系,这不怪你。”
五条悟悄然来到面前,轻轻窝住她的手腕。他的动作分外轻柔,却足以卸下了梦子无用的屏障。她始终不愿抬头。
垂下的碎发足以遮挡起僵硬到几乎扭曲的面容,所以她才想把自己的表情藏起来。五条悟礼貌地没有戳破这层渺小的自尊,只是将她拥入怀中。
紧紧地拥抱着,就像梦里那样。
来自他胸膛的暖意与水的味道也与梦里如出一辙,梦子只觉得恍然,仿佛此刻已变成梦境。
“你确实忘了很多事情,也忘记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了。”
他喃喃着,如同倾诉悄悄话。
“我不能告诉你‘明天’发生了什么,也不能透露你究竟忘记了多少事情。但别担心,眼下的‘现实’并不是对你的惩罚哟,我也不至于因为你的遗忘而对你做出什么加过分的事,虽然你把我忘了,这事确实挺让我郁闷的……总之,爱丽丝,你就是你——你只要需要记住这一点就好了。”
梦子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还是感觉好痛,连吐息都裹挟着粗糙的痛楚。这个怀抱也让她觉得抗拒,可她无法推开。
换言之,她知道自己多么需要他的安抚。
“为什么……”她有好多想说的,可最后吐露而出的只有这么一句询问而已,“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
“因为你会想起来的。相信我。”
五条悟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俯低了身,用额头轻轻抵着她的。他的呼吸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近,或许抬起眼眸就能看到他的笑意了。
“而且,你很快就能会想起一切了。”他轻声说着,话语如此笃定,“我有预感。”
真的能够记起来吗?
梦子想要去相信五条悟所说的,她也知道他一向是值得信赖的,可她还是无法像他那样笃定,正如她的话语还是那么语无伦次,慌乱得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她。
“但是,我做的那些梦……大凶签文还有出车祸的事情,就好像幻觉一样,那些全都……”
全都混杂在一起,全都那么不明确。梦子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所以,五条悟能够明白她的不安吗?她不知道。
但他似乎一直都很懂她,或许她只要确信这一点就足够了。
“对不起,我有些……说不定我真的疯了。我想,我需要……”挤出的每句话都磨得胸口涩涩发痛,但她必须把话说出口,“我需要,去看医生。”
“嗯。如果你觉得这样更好的话,就去做吧。我能告诉你的是,等你找回你的记忆之后,所有谜题就都能解开了。所以别这么紧张了。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我不想再做梦了……”
“那就不做梦,纯粹地睡上一觉吧!我给你唱摇篮曲好了——等等。”
才刚哼出一个音符,大演唱家五条先生就中断了演唱,暗自沉吟了几秒钟,害得气氛变得莫名僵硬起来。
“哎呀,完全不记得摇篮曲的唱法了。”他苦笑了两声,“爱丽丝,你记得吗?”
梦子只以沉默作答,她一点也不记得摇篮曲了。
而且,她已经睡着了。
没有梦的睡眠像是短暂的昏厥,睁开双眼时间便已疯狂溜走。
梦子曾经讨厌“无法做梦”这件事,如今却已对梦境无比抵触了。真是有些可笑的变化,她都想嗤笑自己了。
睁开双眼。清晨的日光从透过圆形窗户,斜斜地漏入,投落斑驳的椭圆光圈。昨夜果然下雨了,玻璃窗上满是水滴,于是日光的影子也变得不那么纯粹了。
现在是几点?不知道。周围没有钟。
自己睡了多久?这就更加不清楚了。
梦子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的了,但她还能想起歇斯底里地嘶吼时震痛的胸腔,单是稍稍回忆一下,就足够让她羞愤到想要夺门而出了。
第126章
当然了,夺门而出这一解决方案暂且只停留在了设想之中。她依旧躺在床上,仰头看着天花板。
由棕色木板拼成的房顶其实并不有趣,她盯了那么久也只是为了收拾心情和思绪而已。系在脖颈上的领带勒得她有些气短,西装马甲也箍着躯干,睡着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醒来了,却感觉怎么都不自在。默默忍耐了一会儿,果然还是适应不了这样的束缚感,她索性解开了马甲的每一颗纽扣,把扯散的领带往旁边一扔,扶着床飞快坐起。
她还在五条悟的房间里,所以此刻也睡在了五条悟的床上。至于五条悟本人,他正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一手撑在扶手上支着脑袋,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睡着的五条悟,会做梦吗?如果答案为“是”,他又会做怎样的梦呢?
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前。梦子思考着这个问题,但她想不出合适的答案。
五条悟的梦境,那一定是全世界最难以描绘的事物吧。
恰是在得出这一定论的同时,他睁开了双眼,对她说早上好。
分明没有吐露笑声,也并未扬起嘴角,可他怎么看都像是在笑。就连睁眼时也是那么轻松自在,梦子不由得怀疑他刚才是在装睡。
早知道自己的偷窥行为会被他当场逮住,干脆就别停下脚步,直接从这里溜走多好啊。
她开始懊悔起来了,可惜眼下实在没有后悔的余地。她不太自在地躬了躬身,也向他道了早安。
“昨晚睡得还好吗?”他问,“有没有做梦?”
梦子点点脑袋,按部就班地给出回答:“睡得很好,我没有做梦。”话语不自觉地一顿,她又说,“对不起,五条先生。我昨天……有点不正常。很抱歉对您说了过分的话。”
“嗯。我原谅你了。”
五条悟向她伸出手,五指很调皮般动呀动的。估摸着这是他想要得到握手言和的求和信号吧。梦子稍稍迟疑了一下——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迟疑什么——才把手放入他的掌中。他紧紧握住,拉着她拥入怀中。
和梦里的暧昧感不同,也绝不像是昨日只为平息惊恐而给予的安抚,此刻是无比清醒的拥抱。五条悟会轻轻蹭着她的脸颊,而这并不是梦。梦子觉得自己应该给点回应才好,却沉默了好久。
“五条先生,您好像很喜欢抱别人。”她咕哝着。
沉默了好一会儿,居然只憋出这么一句话,真是有够丢人了。
五条悟不以为意,当然也没有松开手,只说:“其实喜欢被拥抱的人是你哟。我只是投你所好而已。”
“是吗……”啊,真想藏起来,“抱歉……”
“道歉的话语,说过一遍就够了。”
“好。我知道了。”
喜欢拥抱,这也是被她忘记的事情之一吗?或许是吧,因为梦子确实毫无印象了。
而且,她确实喜欢五条悟的怀抱。
要是这一刻能够一直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甚至冒出了这种奢望。
五条悟轻抚着她的发丝,把短短发梢缠绕在指尖,片刻后又散开,好像真有这么好玩似的。梦子任由他这么捣鼓着,忽然听到他说:“‘是我的感情投射在了梦里,还是梦让我诞生了不应该有的情感’,你昨晚这么说了,对吧?”
“是——吧——”
分外磨蹭的回答。
这时候倒是开始希望糟糕的记忆力派上用场了,梦子真不想承认自己说过这种吐露心声的话。可惜话都说出了口,就算装作一无所知,也实在太晚了。
大概也感觉到了她的尴尬,五条悟轻笑起来,恶作剧般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揉得乱糟糟,而后才重新捋平整了:“那你现在对我的感情,到底是怎样的?”
现在……吗?
这不是什么困难的问题,她应该早就有答案了,只是还需要片刻的沉默来抚平鼓动不止的心跳,但她会告诉他的。
“五条先生,我想,我应该有点喜欢您。”
“是‘你’。”
五条悟固执地纠正着,梦子便也改了口。
顺便,把不必要的词也删去了。
“我喜欢你。”她说。
好像听到了仓促而激昂的心跳声,但不是她的,而是五条悟的。他不再玩那无聊的头发了,说不定此刻他也在笑,因为他说——
“梦子,我也爱你。”
第68章 如你所愿
梦子。
不是爱丽丝,也不是咖啡因怪物,更加不是别的称呼,而是梦子。相比之下,“我爱你”的告白居然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只是因为五条悟说出了从未说过的名字而倍感震惊,这就难免有点丢人了。于是梦子决定抿起双唇,也偷摸摸地垂下了眼眸,决心不让自己的情绪从脸上表现出来。
不过,眼下的事实就是,她真的有点震惊。
“为什么用我的名字叫我了?”她喃喃着,小声问,“我还以为你只会叫我‘爱丽丝’。”
“嗯——为什么呢?”
他说话的腔调很像是在笑,仿佛他自己也解不开这个迷题。
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儿,他才说:“之前没怎么把称呼的事情放在心上,但现在突然觉得,如果是在这里的话,你会更想要我以‘梦子’的名字呼唤你。”
第127章
……这是在说什么呀?
梦子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正如先前询问他为何总要叫自己“爱丽丝”时,他给出的晦涩难懂的答复一样。
对了,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来着?让她想一想。
那似乎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也算不上是不久之前。她努力地思索着,不自觉忘记了自己还在五条悟的怀抱中,怠惰感充盈四肢,她一点一点滑下去了,脱离了此刻的拥抱,索性就这么坐到地上,随意地枕在了他的大腿上,还能听到五条悟在笑。
“怎么突然变成这幅懒骨头的样子了?”他把手掌轻轻搭在梦子的脑袋上,“看来你已经从坏小孩进化成懒小孩了——这个趋势可不妙啊!”
是否真的不妙,这可难说,反正梦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大概要感谢这硬邦邦的地面,她很快就想起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因为爱丽丝就是爱丽丝呀。」
——五条悟当时应该是这么说的。
所以,他的意思是,她就是爱丽丝,而爱丽丝也该是梦子吗?
或许吧,可是她还是觉得费解。
爱丽丝是梦野爱丽丝,而她梦子是有栖梦子。这两个名字截然不同,怎么能够轻易地彼此置换呢?
真是,一点也想不明白。
待她解开了这个谜题,说不定一切困惑都能迎刃而解了吧。
梦子心想着,这念头倒像是自我安慰。
许是她实在太久没有吱声了,五条悟转而开始玩弄起她的头发,把耳旁的那缕金色发丝藏进红发里,而后再把它从一片深红中翻找出来。
真是好无聊的游戏,但他居然玩得乐此不疲,简直可以称作为奇迹。
“怎么感觉你有点不情不愿的?”
第不知道多少次重复着“藏匿-找寻-再度找寻”的五条悟轻轻揪着她的耳朵,如此说道。
“你更希望我怎么叫你?”
“……我呀?”她磨磨蹭蹭地应着。
梦子自己也决定不了。如果可以的话,她倒是想把这点烦恼的小事推回到五条悟那边。
“用你喜欢的方式称呼我吧。”她甩甩脑袋,把被禁锢的耳朵从他掌中释放出来了,“我无所谓。”
藏在“无所谓”背后的意思是,她再也不会介意爱丽丝这个称呼了。
“啊——我明白了。”
五条悟恍然大悟,板着面孔,煞有介事般点了点头。
“那以后就叫你,红发会发火还经常睡不够以至于会偷窥别人睡觉的某位小姐啦?”
“……五条先生,您不觉得这个称呼又长又累赘吗?”
说真的,这么这么长的名字,梦子一点也复述不出来。
她一本正经地提出异议的模样逗得五条悟偷笑起来。他的轨迹得逞了——看嘛,他就是故意这么说的。
“呐,爱丽丝。”
现在终于正经起来了,尽管他的话音中还是带着些微笑意。
梦子仍枕在他的膝头,在这句熟悉的呼唤声中抬起眼眸。五条悟正笑着看她。
他微微低下了头,额前柔软的发丝垂着,几乎快要遮挡住他的眼眸了,但从发梢的空隙之间还是能够窥见到熟悉的蔚蓝颜色,其中倒映着小小的、浅淡得几乎难以看清的自己——这个自己露出了略微困惑的表情。但梦子并不觉得此刻的她有多么困惑。
五条悟的指尖拂过她的脸颊,温暖的,却也有一点痒,而后穿过发间。
“把你做的梦告诉我吧。”他说,“我想知道你做了怎样的梦。”
“……好。”
梦子已经做了好多好多的梦,但她知道应当从哪里讲起。她依然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梦——说来也算可笑,梦中经历的一切反而比现实记得更加清楚。
她会对五条悟说起梦里的夏天,迈过东京巨蛋体育馆的大门时被风推出来的感觉,还有抄写童话故事的无尽枯燥,与以利亚对她吼出发那些难听话语。
她还会告诉他,卡特琳娜飓风时隔十年将近东京的那个夜晚(仔细想想,不过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她回家了,看到了吹塌的旧宅,自己还连人带车滚进了河底,可回到岸边时却发现她的车正完好无损地停在路上,认知与现实的差距让她无比恐惧,所以她昨晚才彻底崩溃了。
没有同他说的是,在旧宅地下室的门缝里听到了诡异的对话,那些话语中出现了他的名字……其实也不是名字,她只听到了“五条”的姓氏而已。或许不是五条家的悟,而是其他人呢?她想。
同样不曾说的,是有栖家的——她的使命。
杀死五条家的六眼,让这个家的恶名传遍。
就是如此无聊的使命。
梦子知道,秘密无法藏起,总有一天她要把这些告诉五条悟。或许是明天,也可能是明年,甚至会是半个世纪后。
但不可能是今天。她不想打破此刻。
“所以,我该去看医生了。今天就去。我产生了幻觉,看不清东西,还总做噩梦,完全符合一个病人该有的样子。”
她耸了耸肩膀,笑得无奈。
“说不定医生还能顺便帮我找回记忆呢。”
虽然这种好事也很难发生就是了。她都已经忘记以前为了糟糕的记忆力去医院时,医生给出结论是什么了。
五条悟耐心听她说着。
从最初叙述的梦开始,他就在认真地听了,半点意见或是评价都没说,很像个标准的乖学生。梦子从没想到能见到他这样。
第128章
“你觉得有必要的话,那就去吧。不过,我猜你不需要我陪你完成这件事。”
他终于不再玩梦子的头发了,只顺手帮她扣上了马甲的纽扣。扣完之后,又轻拍了拍,就像是替她系紧领带时所做的那样。
“要是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记得立刻打电话告诉我哟。可别再忘记‘电话’这种好东西了。”
“在医院很难遇上有趣的事吧?看医生这件事本身就挺没意思的。”梦子有点想笑,“而且,你的电话常拨不通,不是吗?”
“是吗?”
他用一句漫不经心般的反问把梦子的询问推回去了。
反驳五条悟的反问,这不是什么艰难的事情,甚至彻底将他辩倒也并非奢求,不过她并不想表现得这么咄咄逼人,只撇了撇嘴角,嘟哝了一句她自己也听不清的话语,而后便站起来了。
重新打好领带,再把乱糟糟的头发捋顺,梦子站到五条悟面前,板板正正地向他躬了躬身。
“五条先生,我现在就要去医院了。”她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故意用公式化的腔调说,“如果有任何工作上的要事,请随时联系我。”
五条悟也摈弃了悠闲的姿态,从沙发上站起,把手背在身后,微微颔首,这才说:“如果是非工作上的急事——譬如说我非常想要了解爱丽丝小姐的诊断结果,也可以联系您吗?”
“可以的。”
“那就好。”
如此做作且端着的做派实在持续不了太久,才说到这里就已经演不下去了。他们对视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梦子扑进五条悟的怀中,把脸埋进了他的胸口。
嗯,留在他衣服上的果然还是水的味道。
他没有说错,她真的很喜欢拥抱。
“我出发了。”她顿了顿,还是想说,“你真的不能告诉我,我究竟忘记了什么吗?”
五条悟轻抚过她的后背,温柔的动作害梦子以为自己能够得偿所愿了,可他说的却是:“不可以哦~”
“好嘛。我知道了。我该走了……待会儿再见吧。”
梦子同他挥手道别,迈步走出门外。
只要再多走一步,她就能够跨过门框了。恰在这时,她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迈出的步伐灰溜溜收了回去,说出口的道别也该先放在一边了。像只螃蟹似的,梦子倒退几步,又回到了五条悟面前,别扭地扯了扯嘴角。
“怎么了?”五条悟看她这幅模样就很想笑,“有事要求我吗?”
居然被他看穿了。
梦子在“再迂回一下”和“干脆直说吧”之间纠结了几秒钟,而后果断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有事想拜托你!”敬语不知不觉消失了,她刻意换上期待的目光看着五条悟,“首先要和您确认一下,作为我的上司,您的权限比我更高,对吧?”
“当然了。所以我才是‘上司’嘛。”
“也就是说,您可以看到比我权限范围内更多的文件,对吧?”
“没错。”
棒极啦!——梦子在心里欢呼。
“那请帮我调取一份未结案的事件调查报告吧!”
第69章 挪用权限
穿过庭院,昨夜的暴雨把此处淋成了一片湿度百分百的小小王国。
叶片上积攒的雨水砸到头顶,脚下也是每迈出一步就能踩碎的水泽,这般湿漉漉,几乎和卡特琳娜飓风来袭后的情状没有太大区别。
再走十二步,就能正式走出庭院的地界了,但梦子的靴子已然沾满泥点,哑光的黑色牛皮由此变得更加哑光。她满不在意,拉着五条悟快步朝前走,十二步的距离倏地就消失无踪了。
穿过庭院之后,就快要抵达她预想的目的地了。
“爱丽丝,我再提醒你一次哟。”五条悟摇头晃脑,摆出难得的老师腔调说,“跨越权限调取档案,这是违反职责的事情。要是我告诉夜蛾校长,你就得等着收辞退通知书吧!”
循循善诱的老师腔调一下子变成了不那么骇人的恐吓,当然完全吓不到她。
“但你又不会去告状,不是吗?”梦子回头看他,吐舌做了个鬼脸,“再说了,是您在调取那份档案,我只不过恰好站在旁边,一不小心看到了而已。是档案内容主动映入了我的视线中,而不是我看了档案——逻辑该是这样才对。”
五条悟耐心听着。听到最后,给出的评价是“歪理”。
“恭喜你。”他腾出手来,朝梦子鼓掌,“你已经彻底进化成超级无敌坏小孩了。”
“多谢您的夸奖。”
梦子配合地点点头,算是接受这个美誉了。
再穿过三栋楼,就能看到档案室了。推开大门,此处的椅子还翻倒着,躺在离那台旧电脑好远的地方,还碰乱了堆在墙角的一捆未经整理的旧档案。而这正是梦子上次匆匆离去时留下的“杰作”。
居然忘记回来把惨状现场收拾一下了,真是罪过。不过五条悟大概也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自己,所以姑且说来,应该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梦子自我安慰般这么想着,不由自主扬起的讪笑倒是一秒钟也没敢松懈,手脚也变得前所未有的麻利起来了,飞快地搬起椅子,又把弄乱的那摞档案重新堆起,这才邀请五条悟赶紧坐下。
“来吧!”她不自觉换上了分外谄媚的口吻,“展现五条先生您的伟大权限的时刻到了!”
第129章
话虽如此,但现实情况是,破旧的老电脑尚且还在启动过程中。看这爬行得无比缓慢的进度条,五条悟大显身手的机会似乎还早着呢。
等待。当然只能等待。
平常梦子一个人在档案室等待破电脑开机时,通常会选择使用万能的胡思乱想打发时间。但此刻这里可不止她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维小世界里万万不行。可还能做些什么呢?
站在椅子后头,双手撑着椅背边缘,她开始思索起了这个问题。
不只是破电脑,档案室里的椅子也是破旧的老款式,又矮又小,五条悟坐在上头,真像是一个不合尺寸的加大款玩偶,双腿也无处安放般委屈地曲着,折起的膝盖都快要与肩膀齐高了。
靠在椅子后面站着的梦子也站得不太自在。她没办法随性地整个人依靠着椅背,很不自在地换了几次站姿,居然都没有找到最自在的方式。
“我说,爱丽丝。”五条悟仰起头来看她。
从这个视角望过去,超大型玩偶五条先生居然看起来倒像是某种可爱的小动物了。
“要不然还是你坐在这里吧。”他别扭地扯了扯嘴角,“我坐着你站着,这种安排怎么看都很奇怪嘛,显得我好像一个超级不贴心的垃圾男友。”
梦子眨眨眼,认真琢磨了下他的话,这才正声道:“只是站着和坐着的区别而已,不至于因此而沦落为‘垃圾’吧?我站着就好了。我比较喜欢这种——呃——顶天立地的感觉?”
其实嘛……主要还是因为有求于人,所以才要在各个方面都表现得足够谄媚。
不过,这么现实的发言,她可不会说出口。
姑且是成功说服了五条悟吧,他“哦”了一声,低下头去。过了两秒钟,他又抬头看她了。
“要不然我们挤一挤坐在一起?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只有我一个人坐着很怪啦!”
说话间,五条悟已经很自觉地腾出了半块座椅,一下子就把梦子拒绝的余地全部封印了。盛情难却——以及确实有点腿酸了,她小声地道了谢,在他身边坐下了。
以前独自占有档案室的这把椅子的时候,是否觉得坐在上头特别奇怪,怎么都不自在吗?梦子想不起来了。总之现在她很不自在。
本就小小的椅面分出一半,当然变得小之又小了。梦子根本不敢把全部的体重都放在上头,生怕一不小心就滑下去,只能双腿暗自用力,与其说是坐着,倒不如称之为扎马步更加合适些。没过多久,她不争气的腿就已经开始发抖了。
坐不了半分钟,梦子赶紧站起来了。
“多谢您的邀请但我果然还是喜欢站着!”
一口气把拒绝尽数吐露了,她赶紧溜回到椅子后面,习惯性的把双手搭在靠背上,假装没有看到五条悟拉长的面孔和他耷拉嘴角中透露出的失落。
“其实。”他又冒出的新的提议,“你也可以坐在我腿上的。”
“这个嘛——啊电脑终于开机了快输入您的账号和密码吧谢谢您五条先生!”
老旧电脑在最恰到好处的时刻派上用场了。梦子迫不及待地打开档案查阅系统的登录界面,把键盘往他手中一推,以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推开了向她而来的话题,于是五条悟的叹气也一秒钟都没有停下。
“爱丽丝,我感觉你在利用我耶。”
他哭丧着脸,像老爷爷似的竖起两只食指戳在键盘上,挨个字母的输入着,还把按键戳得啪嗒啪嗒响个不停。
“你不会是贪图我的权限所以才说喜欢我吧?”
“……不是啦。”
纯粹只是顺水推舟,正巧意识到了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而已。要是不及时抓住,说不定明天就会忘个灵光了吧。
不过,被误解也不算意外,毕竟自己好像确实表现得稍稍功利了些。
想了想,梦子垂下手,捧着五条悟的脸,轻轻地揉了揉。
一定有比这更好的表达出“喜欢”的方式吧,可惜她一点也想不到。幸好幸好,对于五条悟来说,这点笨拙的亲昵也算足够了。
“感觉你像是宠爱小狗那样短暂地爱了我一下。”
尽管满足,他还是故作揶揄般嘀咕了这么一句。梦子没怎么听清,拜托他再重复一遍,但他说出了崭新的另一句话。
“你想要查阅的权限外的档案是什么?”
梦子没有做声。屏幕上跳出了登录成功的字样提示,她把键盘搬到了自己面前,飞快输入文字,搜索栏中的“梦野”字样就是她想要知道的迷题。
与关键字“梦野”关联的唯一一份档案,关于梦野家集体死亡事件的调查报告。单是标题就带着骇人的意味。
这里面将藏着怎样的内容呢,是会更加骇人,还是纯粹枯燥的记录?她想要知道。
不需要多余的迟疑,梦子在深呼吸一口气后,按下了鼠标。
咔哒——
「■warning:您当前的权限不足以查看此档案■」
“……诶!?”
这是梦子下意识发出的质疑声。
紧张不已的激动心跳一下子失去了依托的锚点,倏地变得空落落的了。而后听到五条悟也“诶”了一声,但这声惊呼听起来更像是对她的拙劣模仿。
看看屏幕,再看看笑得人畜无害的五条悟,梦子有些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怎样的心情才好了,支吾了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原来您的权限也不能查阅这份档案呀?”
第130章
“看来是这样的。唉——”他无奈摊手,“抱歉啦,没能帮到你。”
“唔……没事。是我麻烦你才对。”
这样的事件展开也是预期的结果之一,她没觉得多么失望。不过,想要让飘得太高的好奇心重新沉回原位,这个过程难免会带来低沉情绪。梦子决定不再多想,她还有正事要去做呢。
“那我先去医院了。”
她踱向门口。接下来还说什么道别的话语才好呢?一点也想不到。她别扭地补上一句:
“请您好好工作。”
“知道啦。放心。”
大概是不太想听她的唠叨,五条悟还是那把小小的椅子上,笑着向她摆摆手。走远了些,却听到他在唤她。梦子停住脚步。
“怎么了,悟?”
抛开了对他的敬语之后,更亲昵的称呼也能说出口了,而且说得如此轻松,梦子自己都觉得出乎意料。
可能是因为梦中的自己就是这么称呼他的,所以落到现实之中,也不显得那么困难了吧。她是这么认为的。
他好像在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他们之间隔了段距离。想要让话语穿过这段空气,话音也该变得响亮些才好。五条悟几乎像是在大声的对她说。
都大声说出口了,还能算是小秘密吗?梦子给不出合适的答案,但她会认真听他说的。
他说:“爱丽丝。知道吗,所有停留在你脑海中的记忆,无论是梦还是回忆,全部都是真实的。”
一如既往,梦子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啊救命这话确实很有种让人安心的意味。她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继续迈步向前。
档案室的门关上了,五条悟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在门的背侧,而后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面前老旧的电脑。
咔哒——依然是清脆的声响。
他打开了梦野家的调查报告。
第70章 file-调查报告
《关于梦野家集体死亡事件的调查报告》
-最近更新时间:2014年1月11日-
事件状态:未解决
涉及诅咒:无
发生地点:东京都文墨区前板桥广场
派遣人员:泰格丽思(准特)*、禅院敬吾(一)、天成风(二);柳乐东云(辅助监督)
*注:因人事调动,泰格丽思女士于1993年12月至1994年6月期间短暂停留于东京。调动期结束后,其回到京都支部常驻。
【2014年1月11日更新】
新增派遣人员:五条悟(特)、梦野爱丽丝(二)
-以下为事件调查记录-
【1994年1月11日】
凌晨0时04分——「窗」观测到东京都文墨区前板桥广场发生咒力波动,派遣准特等咒术师·泰格丽思前往现场调查。
凌晨0时17分——泰格丽思抵达现场,发现残存于地面的大量血迹及散落在广场上的共计十八具尸体,皆已无生命体征。现场有一幸存女童,浑身浸满鲜血,健康状态良好,姓名、年龄、身份均未知,无法与其进行对话。
凌晨0时55分——一级咒术师禅院敬吾、二级咒术师天成风前往现场支援,于某具男性尸体的和服夹层中找寻到姓名为“梦野爱丽丝”的出生证明(已收录为附件1)。根据出生日期及其他信息比对,暂定现场发现的幸存女童即梦野爱丽丝。并未搜查到其他物证线索。
【1994年1月14日】
根据泰格丽思女士的汇报,现有调查结果如下:
1、根据骨龄,本起事件死者可分类如下:
80岁-100岁,女性1人,男性2人
60岁-79岁,女性2人,男性2人;
40岁-59岁,女性3人,男性4人;
20岁-39岁,男性2人
10岁-19岁,男性1人
0岁-9岁,男性1人
尸检与现场的调查报告请见附件2、3
2、现场留有极大量的言灵残秽。根据残秽对比,十八名死者均来自梦野家*。
*注:梦野家,19世纪末从北欧迁徙至东亚,与绳文人通婚后形成的一支诅咒师家族。其外貌极具特征,为金发金眼,术式类型为咒言,早年间曾引发过“天皇刺杀”、“广播电台劫持”等小型诅咒事件,因年代久远,相关记录均已丢失。自本世纪中旬销声匿迹。在本次事件前,咒术界的主流观点认为梦野家已因术式断代而灭绝。
3、已确认幸存女童与出生证明上的“梦野爱丽丝”为同一人。其1990年1月10日出生于东京某私立医院,生母为梦野正子(于1990年1月10日难产死亡),生父为梦野朱斯塔司。关于其父母及其他死者,暂未能调查到更多信息。女童目前尚无法与人沟通,疑似语言能力异常。
4、现场地面残存约3.5升鲜血,十八名死者皆为割喉导致的失血性死亡,除去最为为年幼的九岁男童外(其脖颈的伤口为外力所致,即非自我意愿的谋杀),剩余十七具尸体均可判定为自杀,但现场残留的血量远低于失血死亡所需要损失的血量,故推断前板桥广场非第一死亡现场。根据1月12日观测到的咒力波动,怀疑其使用了类似传送的方式移动至前板桥广场。死亡现场尚未找到更多线索。
5、目前仍无法与幸存女童梦野爱丽丝进行沟通。
【1994年2月17日】
对梦野爱丽丝进行第一次审问,未能得到任何结果。其宣称什么也不记得。
第131章
关于梦野爱丽丝的后续处理,目前仍在商定中。
【1994年2月28日】
对梦野爱丽丝进行第二次审问,未能得到任何结果。
当日,其在病房中制造出一场小型的室内暴风雪。风暴持续53秒,其宣称是在午睡时梦见了下雪天。
【1994年3月15日】
对梦野爱丽丝进行智力测试及行为能力判定。其智力水平并无异常,对于指令均能做出正常反应,在记忆力方面尤为卓越;睡眠测试异常,其术式疑似为[此字段已被删除]。
关于梦野爱丽丝的后续处理,确认为处决。
【1994年3月16日】
变更梦野爱丽丝的处理决定,其由准特等咒术师泰格丽思抚养。泰格丽思女士的手写承诺书请见附件4。
已与泰格丽思沟通一致,如梦野爱丽丝出现任何异常情况,本次变更将会作废,恢复为3月15日确认的处理决定,即对其处决。
【1994年6月12日】
泰格丽思的人事调动时限结束,其将携梦野爱丽丝前往京都,并负责对其进行观察监督。
【2000年1月10日】
对梦野爱丽丝再次审问。其宣称只能记得前板桥事件后的事情,在此之前的四年记忆均为空洞,无法提供任何线索。
其术式确认为[此字段已被删除]。
将继续对梦野爱丽丝进行观察。
【2010年8月8日】
儿童连续失踪事件嫌疑人梦野以利亚于布洛肯大道888号捕获,确认其为继梦野爱丽丝后第二位活着的梦野家后代。
对于梦野家的集体死亡事件,其宣称为“一场献祭”,目的不明。后续的审讯过程中,并未吐露更多关于本事件的线索。
【2010年8月21日】
对梦野以利亚进行处决。梦野爱丽丝目前由咒术高中负责管理及监视。
【2014年1月11日】
梦野爱丽丝将继续协助调查梦野家集体死亡事件。
-以上为本事件当前的全部调查记录-
附件:
1、梦野爱丽丝的出生证明
2、尸检报告
3、现场调查报告
4、手写承诺书-by tigris
其他相关信息:
1、个人档案-梦野爱丽丝
2、2010年儿童连续失踪事件
3、个人档案-梦野以利亚
第71章 私人医院
梦子想不起上一次去医院是什么时候了,可能是上个月,也有可能是去年,说不定上次步入医院大门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顺便,她也没能想起看病的具体步骤。
很丢脸地向无所不能的互联网请教了一番,她总算知道该怎么做了。
驱车前往最近的私立医院。梦子对这地方没什么印象,她猜自己大概没有来过。漆成淡淡米黄色的两栋病院孤零零立在井字路口的正中,见不到太多绿植,就这么被马路包围着,四面八方都是车流。
设计成这幅别扭样子,真的能算得上是合格的医院吗?梦子很困惑。
不过,就算再怎么困惑,她也只能步入这浅米色的病院了。比这更近的医院还要再驱车半小时才能到达,为了这点小事而舟车劳碌,梦子觉得划不来。
再说了,虽然今天已经和五条悟说过要去看病,那么就算在“看病”这件事上多耗费点时间,作为上司的他应该也会谅解,但她还是不想给他添太多的麻烦,毕竟……
……等等,他们现在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呢?
在这种时候想到这个问题,显然有点不合时宜。梦子想要中断思维,可大脑还是自顾自往下想下去了。
已经度过了互诉衷肠的阶段,她也自然而然地抛开上下级的生硬礼貌,直接用“悟”这个称呼去呼唤他了——也就是说,他们应该已经抵达了恋爱阶段吧?也许应该是这样没错,但好像他们谁都没有主动说过“请和我恋爱吧”之类的话。
说实在的,她并不需要什么仪式感。只是没有准确的询问和答复,总让她感到一切都好像还很悬浮,仿佛心绪还飘飘荡荡,尚未真切地落回地面。
「所有停留在你脑海中的记忆,无论是梦还是回忆,全部都是真实的。」
忽然想起了五条悟对她说的。
是了。在梦里,他们的关系就更清晰一些——是纯粹的恋人。既然他说梦的记忆就该是真实的,那是否意味着,飘忽不定的忧郁心绪早该平稳落地了呢?
“有栖梦子小姐。”
忽然听到有人在唤她。
梦子猛得抬起头来,意识这才从杂乱的想象中抽离。她看着眼前笑盈盈穿着米色护士服的女性,刚才就是她在念着自己的名字。
既然知道她的名字,难道是认识的人吗?
梦子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不自觉歪了歪脑袋。她能够看清眼前女人的眼眸,还有不算高挺但微微翘起的鼻子,嘴角的礼貌弧度也如此清晰,可这一切零散且清晰的元素拼凑在一起,反而变得模糊朦胧了。梦子认不出她的面孔——甚至有些看不明白了。
就好像盯着一个汉字看了好久好久,认知似乎有点错位了。
“您该前往八区的八号诊室就诊了,可以先搭乘电梯去往四楼。”陌生的护士提醒她。
后知后觉的,梦子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中正捏着一沓小票,两端有些卷卷的,几乎要蜷成圆筒形了。小票上正印着她的名字,也难怪护士知道她是谁了。
第132章
还以为又一不小心忘记了认识的人,看来只是虚惊一场。她松了口气,悄然浮起的那点紧张感也倏地消失无踪了。她笑着向护士道谢,快步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堂,径直走向电梯。
许是现在还是工作日上午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全体国民的健康状况终于得到了质的飞跃,医院里人影寥寥。候诊处冰凉的金属椅子上见不到其他的病人,好像也没有医生或是护士行走在视线里,医院透着难得的寂静与悠闲。即便如此,电梯还是迟迟不来,
梦子抬了抬眸,飞快扫过眼前向上的三角按钮。
还亮着,看来电梯确实尚未抵达一层——她总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一时的发呆而错过了电梯。
摊开手里卷起的小票。似乎正是在刚才思考着幼稚问题的期间,她完成了烦杂的挂号工作,但梦子已经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挂号的了,真是可惜。
不管怎么想,这都是难得的生活经验,如果可以的话,她可不愿意在下次看病的时候再绞尽脑汁地回想一切流程,正如她现在很苦恼地思索着,为什么印在小票上的就诊科室会是“精神科”。
难道不应该先检查一下她的大脑是否健康,在排除了一切病理性原因之后,再把她送去精神科检查精神是否正常吗?跳过“检查”这个步骤,直接一步到位地会见精神科医生,这多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总之让她觉得相当别扭。
纠纠结结的无聊念头一直持续到了电梯抵达时才告一段落。梦子自嘲般扯了扯嘴角,也知道纠结于这种小事很没意义,索性折起小票,彻底中断了这杂乱思绪。
电梯轿厢窄窄的、小小的,只需迈半步,就能走到尽头。金属制成的四壁带着莫名的阴冷感,光是看着就叫人觉得牙酸。
梦子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这电梯真的太小了,只不过是转了个身而已,她的肩膀就碰到了轿厢的内壁,金属的寒意倏地穿透衬衫,落在了皮肤上,害她不由得缩了缩肩膀。
医院用这么小的电梯,真的合适吗?她忍不住开始思考。
容纳一个人都算是勉强,要想挤下两个人,那真该是极限了吧?要是坐轮椅怎么办,或是移动病床上的病人,这样的电梯一定不行吧?
梦子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透着违和,但这违和感只是漂浮在大脑里,她抓不住,也没办法很好地说出口。清脆的“叮——”一声已然响起,电梯门缓缓在眼前敞开,她迫不及待迈步向前,离开了这个过分狭窄的空间。
四楼也如楼下那样寂静,见不到病人或是医护人员。从天花板上垂下的指示牌告诉她,前往八区需要继续笔直往前走。
穿过左右两侧皆是透明落地玻璃的长长走廊,日光把她的影子拉得纤长而倾斜,如同扯出的一条黑色细线。树叶的婆娑声穿过一层玻璃,变得略有些朦胧,很像是下雨天的声响。梦子看着窗外深浅交叠的绿意,这般繁茂的叶子很像是夏天会有景象。
春日马上就要过去了,确实也该能够看到夏天的踪影了呢。她想。
玻璃长廊走到尽头,挂着“精神科”字样牌子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真的是,相当宽阔的大门,仿佛眼前的空间从中间裂开了缝隙,一半是左侧门扉,剩余的一半则是属于右侧的,八号诊室的数字“8”就横着躺在这半扇门上,看起来像是某种符号……是什么符号来着?
她总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答案的,可惜大脑空空如也。不免迟疑了片刻,她才推开诊室大门。
巨大的门扉当然也该有着与之匹配的重量。梦子一下子没能推动,用肩膀和整个手臂顶着,几乎是压在了门上,才终于挤开一道狭窄小缝,她赶紧钻了进去。门轰然关上,惊天动地的“嘭”一声震得她都有点心慌了。
但凡动作再慢一拍,说不定就要被这扇门夹成两半了吧,绝对会把她变成比劣质血浆片里更加难看的样子。
心有余悸,梦子不太争气地在原地大喘了几口气,这才有闲心环顾四周。
算是理所应当吧,大大的门扉后藏着同样庞大的诊室,深红色地毯厚重绵软,一脚踩下去,她的靴子都没进去了,几乎要被深红的绒毛包裹起来。
墙壁是米黄色的,就像护士的衣服,也像这栋病院的外墙漆上的颜色。窄小的方形办公桌摆在巨大诊室的正中央,同样穿着米黄色医生就坐在那里。
所以,依照就诊指南的指引,接下来该干什么来着?
真不情愿承认,不过梦子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只好先递上挂号的小票,在医生说出“请坐”之后,才拉开对侧的木椅,浅浅地坐在椅子的边缘。
“有栖小姐,你主要是有什么问题?”
还说是一针见血还是没有礼貌呢,医生一开口的询问莫名的让梦子很不适应,可惜她也不记得医生该是什么样的了。
没有对照组,那就当这样的询问是正常的吧。
尽量平缓且详尽的,她把最近发生的一切异样情况尽数吐露。有些异常能轻松地想起来,但总不免存在着需要苦思冥想后才能回忆的事情。说到最后,话语好像也没那么平缓了,颠三倒四的,就连梦子自己都有些听不明白了。
沙啦沙啦——这是医生的钢笔在摩擦过纸张的声音。
他在很认真地做着记录。
第133章
“也就是说。”在听完之后,他做出了总结,“你的问题是产生了幻觉,并且因此难以控制情绪,无法看清文字和图像,而这些问题可能是你睡眠时做的奇怪的梦所引起的,是吗?”
“对。”梦子点点头,又补充道,“还有,我的记忆力很差。这个问题让我苦恼了很久。”
“好的。我了解了。”
啪——他放下了笔记本,金丝眼镜的镜片映出灯光。
“这些问题其实很好解决,有栖小姐。我们已经拥有应对方法了。”
“……真的吗?”梦子惊喜得有点不敢相信了,“所以我……我确实是生病了,是吗?”
医生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询问,已然自顾自说下去了:“解决的方法很简单。真的很简单,你不用担心。”
“是什么办法?”
吱呀——好像是身后的巨大门扉敞开了,她的椅子在微微颤动。医生对她笑了,他的脸变得愈发模糊。
似乎,从最初开始,梦子就不曾看清过他的面庞。
“往你的脑袋里放一条蛇吧。”
他说。
第72章 百尺长虫
梦子觉得她又出现了幻觉——崭新的幻觉是,医生对她说,要在她的脑袋里放一条蛇。
……这种事怎么想都有点太过荒诞了吧?
很不争气的,对于医生给出的这种匪夷所思的治疗手法,她只给出了懵懂的“啊”一声作为回应。
“医生,您刚才说什么了?”
实在不想承认自己也许产生了幻觉,梦子更情愿相信只是她的听力出现了点小小问题。
但她的听力大概还很正常,因为她能够听到医生按动手中圆珠笔时咔哒咔哒的声响。他把身上米黄色的大褂抚平了些,又把圆珠笔装进了胸前的口袋里,双肘支在桌面上,相抵的十指搭成了宝塔般的形状,也遮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看不到他嘴唇的翕动,只听到了他的声音,飘飘忽忽般伴着阴冷空调风来到梦子的耳中。
“我说,有栖小姐。我要在你的脑袋里放一条蛇。”
他很冷静地说出了如此疯狂的话。或许需要去看精神科的人不是她,而是精神科的医生才对。
可能是因为眼前的医生言语沉稳(即便他的发言真的很不正常),梦子没有因此冒出太多过分激动的情绪,也并不打算歇斯底里。她只是坐着,坐在椅子的边缘,总觉得自己马上就要从椅子上跌落了。
“怎么做呢?”她说着,不自觉发出了一声冷笑,“怎么把蛇放进我的大脑里?而且蛇会把我的脑子吃掉吧?”
说不定还会继而将她整个人吃掉。这样的治疗手段太不正常了。
医生好像笑了。梦子并不能看到他嘴角扬起的弧度,也没听到“哈”或者是“呵”之类的笑声。她只是莫名有种感觉,觉得医生在对她笑。
而且,有点像是耻笑。
“有栖小姐,您知道木乃伊吗?”他说起了无关紧要的话题。
梦子想了想,“木乃伊”这个概念在她脑海中很是模糊。她琢磨了好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说:“是那个……呃,干的尸体?非洲的?”
支支吾吾的,她都替自己觉得丢脸起来了,幸好医生没有嘲笑她——不对,没有被疯子医生嘲笑,算不上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吧?
“那你知道木乃伊是怎么制作的吗?”
“……稍等,我想想。”其实她一点也不知道,只是不想承认罢了,“把尸体丢到沙漠里风干,之类的?”
说得真像是在制作某种肉干零食。梦子乱七八糟地想。
医生“啧啧”了两声,竖起的食指立在她的眼前,左右晃了晃。空调风好像变得更阴冷了些,似乎听到身后有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什么粗糙的东西从地毯上低低地爬行而过。她想要回头去看,但医生竖起的手指抓走了她的视线,她注视着那圆润的指尖,听到他说起木乃伊的制作方法。
现在到底是在给她看病,还是医生在炫耀他的学识?真不知道了。
“需要将尸体的内脏全部去除,包括大脑。需要用一支烧红的铁棒从鼻子里捅进去,将大脑完全捣碎。脑浆会顺着铁棒流下来,头颅里就此变得空空如也。”
他晃来晃去的食指轻轻点在了梦子的鼻尖上,冰冷的,倒像是一支被冻结的铁棒。
“要让蛇进入到你的大脑,可以用同样的方式。要试试吗?”
“我可以拒绝吗?”
“抱歉,不可以。”
这人疯了。
当梦子在心中下定结论时,地面猛地一震。好像有什么庞大而沉重的东西落在了地上,嘶嘶的吐舌声也被一起碾压在了巨响之下。椅子随之颤动,险些把梦子甩到地上。她踉跄着勉强站稳。从挂在医生口袋的金属笔杆上,她窥见到了一个红色的影子,纤长的三角形,她本以为那是自己的倒影,但红色影子吐出了更加细长的舌头,所以显然不会是她。
梦子转身,庞大的红蛇就在她的背后,盘起粗壮肥硕的身躯,浅金色的眼眸裂开一道纤细竖直的瞳孔。
坠地的震动是它闹出的动静,阴森得几乎要没入脖颈深处的寒意也是来自于它。一圈一圈垒起的圆形身躯堆了八层之高,比她的躯干还粗。红色鳞片炸开了,尾尖竖直在空中,啪嗒啪嗒拍打着地面。
第134章
一点一点,它扬起头颅,尖尖的鼻子悬浮般在半空中挪动着,吐出的信子攫取着空气中她的气息,那双金色眼睛始终在注视着她。
“如果你突然遇到了一只远比你庞大,且一看就来者不善的巨大蟒蛇,你会怎么做?”
要是有人这么问梦子,她大概会好好思索一番之后,再给出回答。
遇到比人类还大的生物,这种事情罕见且恐怖,是非得要仔细思考退路不可的。
可她现在根本不存在思考的余地。
蛇口裂开来了,嘴边薄薄的一层皮被拉扯得几乎透光,尖锐而洁白的齿在怒吼声中亮出。
“蛇张开了血盆大口”,梦子本来是想要这样说的,但这蛇身上的鳞片实在是太红了,如同要滴下鲜血般的深红。相较之下,张开的嘴看起来更像是娇嫩的粉色,居然有几分可爱呢。
大脑自顾自编排着这种莫名其妙的怪异想法,幸好双腿已经迈开了。
梦子奔跑在深红色地毯上,跨过那垒起的蛇的身躯,与尖牙利齿擦肩而过。肾上腺素激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她觉得自己已经跑得很快了,可那扇巨大的门扉却好像无尽遥远,永远无法触手可及。
地面又开始震荡起来了。巨蛇挪动庞大躯体,飞快向她逐来,鳞片剐蹭在毛绒地毯上,剥离出痛楚般的声响。
蛇真的能够在地毯上行进吗?梦子忍不住想。
她记起了不久之前看过的一个打上了“搞笑”标签的视频,里头是一条蛇爬行在地毯上。它不停扭动着,做出前进的姿态,却始终停在原地,没能前进半寸。似乎是因为地毯会吸走蛇爬行时的力,或者是蛇的鳞片抓不住地毯的绒毛,具体原因梦子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就是类似的理由。
那么,这条蛇怎么能够前进的呢?
在这生死关头,想起的居然净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梦子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了。
她不敢转身,唯恐见到蛇仅距离自己一步之遥。可她必须回头,否则她无法知晓眼下的处境。这样的未知才是最为恐怖的。
咬着牙,然后调动百分之一百勇气。梦子回头看去,巨蛇离她好远,躯干在原地扭动着,不停扭动,却未能让它前进分毫。
就像那个视频一样。可是……
梦子收回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再看。
可是她刚才分明看到了,这条蛇自如般爬行在地毯上,以可怕的速度追逐着自己,为什么现在它难以前进了?蛇类生物在地毯上的劣势,直到此刻才实现了吗?
不知道。也别再想了。现在可不是放任想象力的时候!
梦子向前奔跑,继续奔跑。从地毯上伸出的每一根绵软的长丝都让她的步伐变得毫无实感,仿佛正行走在某种虚晃的物体之上。巨大门扉忽近忽远,她伸出手,门把已然触手可及,却倏地消失无踪,去到了难以企及的更远的地方。
难以推开的、无比沉重的大门,在红蛇的猛烈突进中轰然撞开。
这只巨大的蟒蛇,此刻已然快要脱离“蛇”的模样了。不知从何时起,它的肋骨从脊椎上戳了出来,穿过皮肉,以苍白的弧度直抵地面。如同一层奇怪的铠甲,罩住了遍布鳞片的红色身躯;又如足般灵活,轻巧而敏捷地挪动着,爬行在地毯上,在这庞大得近乎无尽的空间中横冲直闯,真像一只怪诞虫。
巨蛇合拢嘴,挤压出的腥臭的风几乎要将梦子的深红短发吹乱。她跃到一旁,勉强躲开了这可怕的牙齿,却被扫过后背的蛇尾拍倒在地。那鳞片一定挂住了她的衣服,完全能听到绷断的撕裂声。
该怎么办?该往哪儿去?那条蛇又是怎么回事,诅咒吗,还是幻觉作祟?要不要立刻向高专发出支援请求?
踉跄地奔走在绿意重叠的长廊,无穷无尽的疑问几乎要将她的大脑挤到爆炸。或许确实应该要让蛇钻进她的脑袋里才好,这样就能把一切苦恼的恐惧的全都吃掉了。
长廊将要走到尽头,然后该怎么办呢?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长廊连接着一处大厅,她就是搭乘电梯过来了,可轿厢又小又慢,绝对是最糟糕的逃生工具了没错了。楼梯在哪里,她毫无头绪,紧急出口的绿色灯牌也不见踪迹。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至少要远离此处的四层才行。
碎裂的巨响在耳边炸开,甩动不停的蛇尾砸碎了落地窗户。风倏地灌进来了,带着树叶湿漉漉的气味。在大脑给出指示之前,梦子已然调转脚步,奔向风吹来的玻璃空洞。
毫无疑问,这是眼下唯一能够离开四楼——甚至是一劳永逸地逃离整个建筑物的方式。
她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穿过如针般直直扎进地面的蛇骨,逃离那裂开的蛇口。好像有一支骨头从手臂上扫了过去,但并不疼,那就索性别放在心上了吧。她只想着快点蜷起身子,钻过玻璃的空洞。
然后。不要犹豫,跳下去。
第73章 瘴气森林
风从耳边掠过,凌冽得如同无形针刺。梦子睁不开眼了,思维似乎也将要随着这自下而上的狂风一起僵化。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快点用咒力包裹住整个身体。
其实她也不知道这么做能派上怎样的用场,毕竟她可没有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过。但是……
但是,在梦里,她——或是说爱丽丝——会用溢出的咒力加强五感,几乎能够达到百分百闪避的效果。以此延展开来去想的话,用咒力阻断落地时的冲击力,应该也,不、是、不、行、吧?
第135章
不安好像被吹走了,惊恐也消失无踪,尖叫声自也是被悬起的心脏彻底冲碎。
要用咒力抵消冲击像猫那样平稳落地、要用咒力抵消冲击像猫那样平稳落地、要用咒力抵消冲击像猫那样平稳落地。
她不停不停地只想着这一句话,而她也确实像猫那样落地了。
也就是说,梦子以四肢触地的方式狼狈地着陆了。
至于是否算得上是“平稳着陆”,这是个值得考究的问题,可惜眼下确实没有什么思考的富余了。
慌忙站起身,双脚在不受控地面滑了两下,险些害她摔倒在地,幸好及时找回了平衡感。肾上腺素大概还在起着作用,她一点也不觉得疼,但或许痛楚下一秒就会抵达了,她干脆不去想“疼痛”这件事了。
反正,没有人会喜欢痛楚。
这一侧空地是停车场。医院空空如也,停车场当然也是一片空荡,梦子一眼就找到了她的车,拔腿向那圆润方形的深黑色跑去。
似乎已经快要忘记了,就在短短在几十小时之前,这台车如此让她害怕的,她甚至认定这是恐怖小说中的魔车克里斯汀。但到了此刻,老旧却尚且完好的她的车忽然变得如此让人安心,简直就像是家一样的存在——尽管不那么喜欢,但置身其中时,总会觉得无比安全。
梦子把手伸进口袋里。仓皇的逃窜害她的四肢都变得不听使唤了,简单动作无比困难,指尖在口袋边缘滑落了几乎无数次,才终于坠入袋中。
金属的车钥匙温温热热的,一定是沾染到了她恐慌的体温。急促的喘息掺杂在风声中,实在有些太喧闹了。梦子咽了口唾沫,这才下定决心回头。
红蛇在注视着她。
如果梦子的视力足够好,好到像六眼一样厉害,那么她将在巨蛇金色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细竖瞳孔会把她苍白僵硬的面孔拧成同样细竖的模样,仿佛她的存在要被彻底碾压殆尽。
但她看不到,因为她们隔得太远了。
从四楼长廊的玻璃洞窟中——正是梦子跳下的那处空洞——红蛇探出三角形的头颅,以诡异般的姿态在空气中左右摆动。它的身躯探向空中,层层叠起的躯干一点一点探出。它也坠向了地面。
梦子不知道自己在落地时闹出了多大动静。对于这片大地来说,一百多斤重的自己大概就像一旁枯叶,轻飘飘地落下了,激不起半点风浪。
紧紧追逐在身后的巨蛇,体重是她的数十甚至百倍,它之于大地,如同威力十足的炮.弹。重力加速度是它的火药,推动着它成为更加强有力的武器。
好像听到了“咚”或者是“哐”的一声巨响。步伐尚未迈出,但她的双脚已然离开了地面。
大地在颤动。不是天灾,纯粹只是因为巨蛇坠地。
在最猛烈的一次震动之后,接连而来的余震再次把地面上的一切甩到空中。
柏油路面裂开沟壑,细碎的咣当咣当声是车钥匙掉进地底缝隙时的动静,随之而来的小小一声“啊”则是梦子的惊呼。
唯一的逃脱手段没有啦!
虽然她的体能还算尚可,跑步好像也蛮快的,但她真的没有自信能够在平地上跑过这样一只怪物啊!
如果她的人生是一场劣等的美式商业片,那么就算弄丢了至关重要的钥匙,也能够在方向盘下方莫名其妙地扯出两根断裂的电线,然后莫名其妙地接上断线,姑且顺利地发动汽车。
啊。果然人生要像电影一样才好呢。她愤愤地想。
可现实不是电影。汽车厂商把载具设计得如此精密,怎么可能从严丝合缝的车厢内神乎其神地扯出两根电线呢?说到底,想要驱动一辆没有钥匙的车,这种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不要再……
……梦。
不对,在梦里,这种不可能的事情实现了。
在梦里,她——或是说爱丽丝——或就是她自己,确实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发动了辅助监督伊坂明的汽车。但那是怎么做到的?梦子依然记得那个梦,但她不知道那是怎么做到的了。
好像……好像,梦里的她睡觉了。睁着眼睛睡觉。然后……
现在再去思考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必要了。
地面的裂缝愈发扩大,变成深不见底的沟壑,她的车不受控制地滑进了缝隙里,以凄惨到几乎可笑的姿态竖直地插进裂缝中,看起来真像是快要被大地吞吃入腹了。
好嘛。真是越来越糟了。
自嘲的笑声实在是发不出来,当然梦子也不打算绝望到尖叫。巨蛇的身体一定是又撞在地上了,地面再度震动起来,动荡的碎石从脚下滚过,她踉跄了一下,步伐已然迈出柏油路面的边界了。
停车场的尽头,连接着枯黄的一片斜坡。似乎有种莫名的违和感要浮出水面了,但她已无心思索。
倾斜的坡度之上,重力似乎变得无限大,梦子无法停下。她只能奔跑,被迫上足马力。风的声音愈发凌冽,有什么东西从身旁接连掠过,余光却怎么也无法捕捉。巨蛇还在身后吗?不知道了。她早已无暇回眸。
踏碎枯黄的叶子,跨过破裂的石头。这里的土地是完整的,却如此难以立足。死去树木横在前方,梦子想要跳过,这树却忽得立起来了,啪一下拍在腿上。
现在梦子想要尖叫了。
第136章
凄凄惨惨地被绊倒在地,脚下的斜坡让她难以站起,重力还在拉扯着她向下行去,却不是再用双腿前进了。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翻滚,眼前的世界旋转不停,就算当真能够尖叫,她的声音也会被埋进枯草堆里吧。
大脑也好,五脏六腑也罢,是不是都已经被搅匀了?
停在斜坡的尽头,这念头是唯一从眩晕的脑袋中冒出的清晰想法。
说起来有点丢脸,她刚才好像昏迷了几秒钟,直到此刻也只能躺在平地上。眼前的一切都在以奇怪的方式扭曲着,恶心感闷在胸膛里。她好想吐。
有那么几个瞬间,梦子几乎快要忘记现实了——她正在被一条蛇追逐的现实。
之所以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可能是因为此刻根本见不到蛇的踪影,也没有听到迫近的嘶嘶声吧。
也就是说,现在安全了?
梦子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潮湿的空气,泥土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呛人。肾上腺素估计还在努力地工作中,赶走了一切不适,只是散架的身体麻木了,变得像是无力的软糖。在地上挣扎了好一番,她才扭动着勉强站起,可还是摇摇晃晃的,差点再次摔倒。
最为僵硬的是双腿,麻木到几乎没有感觉了。不过她尚且还能站立,姑且也能迈步,想来估计问题不大……吧?
她想要表现得尽力乐观点,可惜心绪总是不受控制地下沉,不知不觉便来到谷底,正如她此刻所在的地方。
环顾四周,此处是一片枯木树林,重叠的笔直树干阻挡住了远处的风景。漫在空气中的水汽停滞成一层薄雾,弥散在棕色枝杈的空隙间,落叶铺了满地,被她的每一步碾压出清脆的碎裂声。
萧瑟——这是梦子能够想到字眼。
此处没有临近夏日的气息,甚至连风都带着阴冷感。天空好远好远,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说实在的,她也不明白该往哪儿去才好。手机好像被摔坏了,怎么也亮不起来,正午的日光直直地从头顶落下,把她的影子变得无限渺小。
所以,她能想到的另一个词是“疯了”。
疯了疯了疯了疯了。
这个世界要疯掉了。
脑子有病的医生、追逐在身后的巨蛇,还有非要来这里的自己,全都疯了。
梦子回身,看向背后的斜坡。她就是从这里掉下来的。长满杂草的坡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幸好也见不到红蛇的踪迹。
如果原路返回的话,说不定就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了。但红蛇可能正在坡道的最顶上等待着她,她才不乐意成为被守株待兔的笨蛋兔子。
而且,谁知道她要爬多久才能越过这道斜坡呢。估计要很久很久吧。
只剩下一个选项了。
没必要纠结,也不需要再思考了。梦子迈步前行,行走在萧瑟的树林中。
这里没有鸟儿,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除了自己的脚步声。枝头没有绿意,浓重的雾让她的衬衫变得有些湿漉漉的,就连呼吸也变得粘腻。
久违的记忆再这时候苏醒了。梦子想起以前在电视上看到过,说是人类在没有明确指示物的情况下,其实很难走得笔直,而是以弧线的轨迹前进,所以迷路的人走到最后,通常会变成原地绕圈。
自己也在绕圈吗?她答不上来。
一路走来,视野中能够看到的景象不曾发生过任何变化,只有那斜坡一点一点远去了。她总是忍不住四下看看,想要找到不同于枯树或是落叶的东西,但失败了。此处就是这么一个荒芜的地方。
倘若一直被困在这里,最后是会被渴死还是饿死?她想她必须思考这个问题了。
看不到绿叶,也听不到水声。干枯的树木想必难以果腹,更不要去肖想动物或是果实之类的了,只能……咦?
一抹红色从视线的底部掠过。梦子停住脚步,低头看去,惊喜得真想欢呼起来。
看呐!终于出现具有生命力的东西了!
浑圆的、小小的红花从枯叶间探出,就在她的脚下,开了好几朵,环绕在身边。梦子当然说不出这花的名字,蹲下了身,细细打量起来。
靠近了些,便也就能发现了——发现这并不是花,而是血。
她的血。
不知何时起,衣袖已被鲜血浸透,滴答滴答,沿着她的足迹留下此地唯一独特的色彩。
……所以,自己是受伤了吗?
她没觉得疼,也没其他多余的感觉。就连麻木的四肢现在也恢复如初了。她真的受伤了吗?
撩起深红的衣袖,挤出的鲜血又撒了满地。手臂上有一道好长的伤口,从小臂内侧一直延伸到了肩头,直到此刻还在流淌着血。隐约能够看到森森白骨,还有当她握紧拳头时随之缩起的肌肉。
这可不太妙啊。
伤口是被蛇弄出来的,还是任性地从四楼跳下所致?更有可能是因为她在斜坡上跌倒了,但原因早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不觉得疼——一点也不疼,仿佛伤口从不存在。这才是梦子唯一要思考的“为什么”。
绝对不是感官或是神经被麻痹了。她完全能够感觉到心脏的猛烈鼓动,还有随之而来的几乎要让她无法喘息的惊恐。
而且她不久前才拥有过痛楚。当她对着五条悟歇斯底里地怒吼时,她感受了前所未有的疼痛,痛到她真想把心脏挖出来。所以她是拥有痛觉的,她是会痛的。她没有问题,但为什么不痛?
第137章
是,是,是,她是讨厌痛楚,可她此刻必须感受到疼痛才行,因为她受伤了。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血流淌不停,在脚下积成一汪赤红的水泽,而后变成溪流,流向不知何处。麻木的身体没有传来任何知觉,连恐惧也快要消失了。
伤口带来疼痛,这是常理,人人都知道的常理。除非她是在……
咔哒。
以为在意识到真相的瞬间,脑海中会响起这样的声音,正如错位的知觉轰然归位。
但是没有。
静悄悄的,如同这片树林。她静悄悄地想起了事实。
事实是,这里并非“现实”。
从始至终——是的,自始而终。
从诞生之初,直到此时此刻,有栖梦子,一直栖身于梦境之中。
第74章 ゆめゆめ-爱丽丝的梦
你撕下日历,崭新一页写着“2014年1月11日”的字样。
好多的“1”呀。
你忍不住冒出这种幼稚的念头。
打开衣柜,排列整齐的黑白灰是你工作时穿的衣服,塞在最角落的几条色彩鲜艳的裙子是你正经约会的时候会换上的。不过你和五条悟都很忙——准确地说是后者忙碌不停,近来正经的约会少得可怜,倒是让这几条漂亮裙子吸饱了衣柜香薰的气味。
如此想来,昨天生日的时候就该穿一穿的,不过那时候完全没把穿着打扮这点小事放在心上,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下次再穿上漂亮的裙子会是什么时候呢?说实在的,你一点也不知道。
苦恼的问题,再怎么思索其实也无用。你努了努嘴,索性不多想了,拿出衣柜里最绵软最舒服的你的睡裙,慢慢吞吞套在头上。除此之外,你好像没有别的什么需要带上了的。
那么,就下楼吧。
把房间门锁上,再把公寓的门也锁紧。沿着钢制的楼梯走到底,伊地知在等着你。
今天会由他带你去咒术高专。
“早上好,爱丽丝小姐。”他向你躬了躬身。
和伊地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还是在高专就读时的故事呢——他一点也不知道梦野家的事,开口便称呼你为“梦野前辈”,听得你立刻板起了脸,摆出一副前辈姿态,义正词严地勒令他以后只用名字称呼你。也不知道那时候你是不是吓到他了,总之从那之后他总是很恭顺地向你问好。
仔细想来,他其实一直都挺靠谱的,少年时期就已经很像个优秀的大人了。真好啊。
伊地知未来一定会变得更加更加优秀吧。
你如此想着,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伊地知好像被你这突如其来的奇妙微笑吓到了,眉间的沟壑约莫加深了半毫米,让他看起来更加像个苦哈哈的社畜了。
“怎么了吗,爱丽丝小姐?”
你轻轻摇头:“没怎么哦。”
只是一不小心冒出了一点近似于老奶奶的感慨心情而已。
那么,就驱车前往高专吧。
几年前还在高专工作的时候,常常经过这条路,熟悉的风景在今日看来也依旧同记忆中的没有太多差别。不过,拐角的蓝色电话亭被拆了,“稻田屋小商店”的照片刷上一层光洁的清漆,行道树也约莫长高了三寸左右。
如此看来,差别还是挺大的嘛。
你贪婪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直到眼球干到发痛才飞情愿快地眨一下眼。
以前总觉得这段路很长,今日倒是变得好短好短了。红色鸟居出现在车窗外,你抵达目的地了。
虽然还想在车上赖一会儿,但你真的得下车了。
用力关上车门,响亮的“嘭”一声差点盖住了你的道别。伊地知看着你,不自觉抿了抿唇。他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爱丽丝小姐。”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以这个称呼呼唤你了。你不由得想。
他沉默了片刻。在这寂静的几秒钟里,他大概是在措辞,但最后他只能艰难地说出:“祝您顺利。”
“嗯,借你吉言。”
你向他挥挥手。
“下次再见啦。”
你说着“下次”,尽管你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够拥有下次。
高专的阶梯漫长而老旧,倒是不那么陡峭。鸟居投下的影子次第掠过,日光消失又再度出现。只是走到半途,你已经开始大喘气了,呼吸都带着疲惫的疼痛。
要知道,以前的你,一路冲到最顶上的那级台阶都不会觉得累。如此看来,缺少睡眠可真是最为糟糕的毒药。
算到今天,你已经整整十一天没有睡了。大脑接近死亡,麻木到连疼痛都没有了。迈出的每一步都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浮,你没有任何活着的实感。
但没关系,你马上会拥有一个长长的睡眠。你也可以做梦,在咒术高专这个对你而言最为安全的地方,不受约束尽情地做梦。
然后,在梦里找到梦野家集体死亡的真相。
所有人都知道,你没有四岁之前的记忆——尽管知道,但不是每个人都相信。
你童年的记忆消失了吗,还是被封存了?抑或是你人生最初的四年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各种各样的猜想也是层出不穷。
在你看来,记忆是不会轻易消失的,更何况对于能够记住一切的你而言,忘却是多么困难。倘若基于这番理论,那么只要找到通往记忆的路径,就可成功找回丢失的记忆了。
第138章
这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说不定会更加简单。梦境是现实的倒影,你所遗忘的,也一定能在梦中找到。而且你一向很擅长控制梦境,毕竟你的术式是……
“爱丽丝,对吧?”
五条悟笑吟吟地靠了过来,俯身看你,漂亮的蓝眼睛越过墨镜边缘。他注视着你,如同你们初次见面时那样。
既然是要复刻初次见面的场景,那你多少能猜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你赶紧捂住他的嘴。
「你的术式真怪。」
这种话听过一遍就足够了。
五条悟的脸颊柔软又好捏,真像是个完美的捏捏玩具。指尖拂过他的下巴,好像稍稍摸到了一些胡茬,但并不扎手,只是略微有些许存在感罢了。
不久前,你们正好讨论过胡子这个话题。当你把留胡子的硬汉风男演员的杂志封面举到五条悟的面前,开始想象他也换上类似的风格时,他毫不犹豫地从你的手中抢走了杂志,故意板起面孔,严肃得不像话。
“我肯定是走男团偶像风的!”他正声说,“这种胡子拉碴的样子,你再等二十……啊不,三十年后才能看到哟!”
你的脸瞬间垮下去了:“诶,要这么久吗?”
“没错!”
“好嘛……”
还有等待三十年之久,看来你永远都见不到硬汉风的五条先生了。
“爱——丽丝!”
你听到了五条悟的声音。
他轻轻拉着你的手,礼貌到简直像是要邀请你跳舞,目光却好奇似的上下打量你,嘴角的弧度明显又上扬了好几分。
“新裙子吗?”
“嗯。”
你点点头,后退几步,慢悠悠地原地转了一圈。白色的裙摆被风吹得鼓起,你想你看起来会很像是一只充气玩偶。早已麻木的大脑似乎在旋转之中重启了痛觉开关,从深处传来一阵一阵的钝痛。你几乎快要失去平衡了,还好他及时把你拉住。
“好看吗?”你歪过头,好奇地问他。
你知道,这条长长的、裙摆足以盖住脚背的白色法兰绒睡裙不太好看,而且它也没有那么新。你好几年前就买下了它,只是一直压在衣柜底下,今天才拿出来了而已。
毕竟要睡一个无比漫长的觉,总得拿出最舒服的衣物才行。
你估计五条悟肯定会很配合地点点头,但没想到他居然像模像样地捂住了心口,发出了“啊——!”一声惊呼。
“爱丽丝超级可爱!”
可以说是相当地配合了,这么直白的称赞光是听在耳中都让你忍不住想笑。
那么,就牵起手,一同往前走吧。
把长长台阶尽数踩在脚下。有他在身旁,炽热的日光也不会那么猛烈地落在你的头顶上了。早年间你在学校登记的咒力信息估计还记录在簿,即便穿过重重的复杂结界,依然没有听到什么警报声。
临近台阶的尽头,远远的能够看到两个穿着高专校服的学生迎面走来,一个是很壮硕的少年(其实你觉得他怎么看都已经脱离“少年”的模样了),另一个则是高高的女生,不太齐整的发丝披在肩头,染成了很鲜艳的绿色,耳朵上挂着好多银饰,还很酷地打了唇钉。
这么酷的小朋友,应该出现在新宿或是涩谷的街头才对,居然来当无聊的咒术师,实在是暴殄天物啊。你感叹地想。
他们在向五条悟打招呼,五条悟也冲他们挥了挥手。你犹豫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加入这问好的行列之中。
连别人的名字都不知道,问好似乎显得很奇怪吧?
在这番略显懦弱的念头的加持之下,你偷偷缩起肩膀,用五条悟的身型盖住自己,直到他们走到背后了,你才好意思坦荡荡地直起身子。
其实你真的没有那么好奇,可那抹鲜艳漂亮的绿色果然瞩目,你忍不住回头,悄悄看着那个少女的背影。
似乎恰是在你回头的时候,那孩子也转身了,咧嘴一笑,摊开手掌对你挥了挥。
啊。果然是很爽朗的女孩呢,难怪把头发染成这么漂亮的颜色。
“知道吗,人家是男孩子哟,叫星绮罗罗。”
当你问起那两个学生的名字时,五条悟告诉你。
“……哦是嘛。”
你别扭地点了点头,总觉得心情复杂——不过是好的复杂。
“他们都是一年级的学生吗?”你又问。
“没错。”
“哦——”
一点莫名的尴尬气氛忽然钻进了你们之间,直到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才听到五条悟发出了“哼”的一声,很轻很轻,就像是在笑。
“爱丽丝小姐,你刚才是在吃醋吗?”
第75章 ゆめゆめ-爱丽丝的梦
——你是在吃醋吗?
你被五条悟问了这么个奇怪的问题。
如果你当真有在吃醋,那么这时候你大概已经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不停抛出“是吗?”“有这回事吗?”“你是不是看错了?”之类的话。
但此刻,你可不打算给出这种类似于鸵鸟的发言。
“没有哦,五条先生。”你坦坦荡荡,不过还是有点好奇,“你怎么会冒出这种错觉?”
“谁叫你目不转睛地盯着绮罗罗。”
“只是因为人家的头发很好看而已。”
“……就这样啊?”
他怎么好像很失望?
第139章
你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这时候是该安慰五条悟几句才好,还是乘胜追击再狠狠打击一下他过分的自信心更好。
在你确定好应对方针之前,五条悟已经自我恢复了。
“反正我觉得爱丽丝小姐就是吃醋了。”他固执地说着,潇洒般一甩发丝,摆出一副做作的无奈神态,“没办法没办法,谁让爱丽丝小姐的恋人——也就是我本人——如此完美呢。”
怎么感觉风都变冷了?
你搓搓手臂,用法兰绒睡裙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这种时候,就是要先把五条悟放在一边晾上一会儿才好。
你耐心地等待了半分钟,感觉时机差不多了,这才清清嗓子:“五条先生,你知道世上怎样的男人最丑吗?”
“不知道,但感觉你肯定要嘲讽我了。”
“是的,正是自我意识过剩的人——也就是五条先生您哟。”
“好过分啊你!”
五条悟气得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捏住你的手在空中甩来甩去,不痛也不难受,甚至有点好玩——真是温柔的惩罚呢。
就这么仍由他调皮地发泄着不满,直到见到夜蛾校长,你才赶紧抽回了手。五条悟也很识相地乖乖站好,对着校长点头问好。
“通道已经打开,沿着这扇门走下去就能到了。”
他指着角落里那扇漆黑的门,只在说话时瞄了你一眼。你总觉得他还有别的什么要说,但在讲完这句话后便沉默了。你迟钝了片刻,而后点点头。
“明白了。真的很感谢您的帮忙。”
你说的不只是他主动将咒术高专的地下结界出借给你作为你的“寝室”的事,还有几年之前无人想要雇佣你的时候愿意让你来到高专就任(虽然五条悟肯定在这件事上怂恿了一番),甚至在练马区支部为你投来橄榄枝时,他还写了一封长长的推荐信。据你所知,信里全是好听的话。
所以呀,他也是那么那么好的人。或许等到咒术界迂腐的老家伙们都死光了,世界当真会变得和五条悟所期望得那么轻松完美。
好像有点想得太多了,繁杂而迟缓的思绪停滞住了你的脚步。你无意识地僵在原地——看起来真像是你在抗拒即将发生的事。
数分钟之后,你终于才回过神来,迈步向前。握住把手时,你听到夜蛾校长在背后叫你。
“送给你。”
他递来一只海龟玩偶。毛茸茸的,好可爱。
“在你使用术式的期间,它可以吸收溢出的咒力。希望这小东西能让你的梦平稳一些……要加油啊,爱丽丝。”
不得不说,很好人的校长先生,实在是不太擅长鼓励人。“要加油啊”,这不是对运动员鼓劲的方式吗?
你有点想笑,但夜蛾毕竟是长辈,你可不能笑得这么光明正大。你赶紧抱住海龟玩偶,把脸埋进软绵绵的背甲里,用力点点头。
“嗯。我会的。”
大家都在给你鼓劲呢。这么想着,你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推开那深黑的大门,蜿蜒向下的楼梯看不见尽头。沿着这里下去,就能抵达高专结界的底部了,天元与她的□□栖身于此。
不是星浆体的你,无法去往薨星宫的中心,不过天元大人允许你在薨星宫外层的一处方形房间就寝。
尽管不在正中心,但毕竟也是位于结界的范围之内。这道结界是避免你的术式对外界造成实质性伤害的最后防线。
先是踏着楼梯上来,现在又要踩着楼梯往下。你怀疑自己不是来睡觉的,而是在进行徒步旅行。
向下、向下、再向下。
浑身的重量全都压在膝盖上,你的脚步变成“咚”的一声。眼前所能见到的台阶层层叠叠,你越走越慢,快要跟不上了,视线似乎也在模糊。
“走不动了吗?”
五条悟停住脚步,横着身子,挡在你面前。
要是直白地承认了,多少显得有些丢人。你倒是想要逞强一下,可惜现状只会打垮你的自尊心而已。
“嗯……”你抱歉地笑笑,尽量让话语听起来足够轻快,“因为我已经想睡觉啦。”
五条悟笑了:“现在还不能睡哟。真没办法,我背你下去吧。”
“那就麻烦你啦。”
向下、向下、继续向下。
你伏在他宽阔的肩上,五条悟沉稳的心跳和足音的频率完全相同。眼皮愈发沉重干涩,你真想用胶带把眼皮提起来黏住,就像以前清水家兄弟做的那样。
“悟,这里没有电梯吗?”
“以前有的,后来坏掉了。”五条悟瘪了瘪嘴,“有些老东西真是抠门。”
他说的“有些”老东西,大概就是指躺在地底的天元吧。你偷偷把脸埋进他的脖颈间,将笑声全部藏了起来。
这条路好像走不到尽头,只有呼吸声和脚步回荡其中你好像在思考,但大脑太迟钝了,你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能是在整理过去的记忆吧。
繁杂的、长达二十年的记忆。你人生的一切杂乱地在脑海中铺展开来。
“我……我记得。”
嗓子好干涩,舌头似乎也要瘪下去了。你有点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只是在说着。
“在桥旁边的广场,我站在那里——一大堆尸体的正中间。到处都是血,我的身上也是血,没有穿衣服,臭烘烘的。”
第140章
“哇,好可怕。”
“是啊……地上的血把大家的头发都染红了。我那时候特别害怕,怕得不敢哭。看到泰格丽思的时候,我更怕了,因为她看起来好凶。”
“是啦。我也觉得她挺严厉的,虽然只见过两回。”
“不过,她把外套披在我的身上了,所以,她是很好的人,和你一样,也和硝子、一崎、俊二一样……悟,这就是我记忆的起点了。”
找到在此之前的记忆,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事。你不想失败——你不可以失败。
“如果真的没能成功,就这么死了,其实也无所谓。但要是变成了诅咒,可就太麻烦了。”
就像一崎那样……一定很痛苦。
你不想得到这样的结局。
“到时候,悟,就由你来祓除我,好不好?”
“祓除”只是好听的说法。说得更加现实且真切一点就是,你想要五条悟杀死你。
真的刁钻的请求。
你知道你这话说得相当过分,就算被他骂一顿也是情理之中。可五条悟没有骂你。在片刻的沉默后,他笑了。
“你啊,打算把我当刽子手用吗?”
他的话语轻飘飘的,于是你沉重的内心也随之消失了:“没错哦。”
“那可不能让你顺心如意了!”
“不打算祓除我吗?”
“嗯。”
他跨下最后一级台阶。
“爱丽丝,你不会变成诅咒的。”
“……嗯。”
小小的方形房间近在眼前,摆在正中央的大床柔软舒服。红色的黄色的符咒贴了满墙,层层叠叠的,你的睡裙摆动着,扬起了微弱的风,将符咒吹出哗啦啦的声响。
把电极片贴在胸口,这些圆形的小贴片会连接到心电监护器上,你的生命体征将由硝子照看。
在忙碌的工作之余还要给硝子平添自己这么个大麻烦,你真的觉得太对不起她了。
“低头。”
五条悟说着,往你的脑袋上也贴了几张符咒,却自顾自地笑出声了。
“你个僵尸!”
……是了,香港老电影里,僵尸的脑门上都会贴一道符咒。只要贴上,僵尸就无法行动了。
对你来说,其实也差不多。
梦如恍恍——这是你的术式。
你能够控制梦境,将你梦中的一切化作现实。你的梦从脑海中流淌而出,直接侵入现实,只要是所能想象到的,全都可以在咒力的加持下成真。
本质上,这是由咒言变种而来的术式,而你是世上唯一拥有这个术式的咒术师。
贴在身上的符咒是为了将梦局限在你的大脑里,不溢出到现实世界中;粘了满墙的咒文是第二道屏障,目的是阻断你的梦;天元的结界是最后防线,如果梦得过火了,她可能会直接绞杀你。
如此看来,倒是不需要让五条悟动手了呢。但非要你来决定的话,你可不想死在陌生人的手里。
再贴上几道符咒吧,然后就可以睡了。
你蜷起身子,这样的姿势真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尽管你对“母亲”这个角色一无所知。五条悟坐在床边,垂低了眼眸,轻抚着你深红色的短发。
他好像有很多想说的,你也一定有很多的。但是,现在……
你、已经快要、睡着了。
“……走吧。”
你用最后一点力气将他推远。
眼球已经开始颤抖了,你的梦即将袭来。视野里的一切全都变得浑浊而模糊,你看不到他低垂的眼眸,只感觉到冰冷双唇亲吻着你的脸颊,还有他说:
“明天见,爱丽丝。”
门关上了,这方空间只余下你。你的眼眸也要闭合了。在梦境真正到来之前,你已为自己设下了束缚。
束缚是,在找到梦野家的真相之前,你无法从梦中醒来。
你的梦开始了。
庞大的梦或是渺小的梦,抽象的梦或是具体的梦,陈旧的梦或是崭新的梦,层层叠叠。
你在做一个梦,你在同时做无数的梦。你的一生在梦境中更加详细地铺展开来。
痛苦被放大,少有的幸福被无限缩小。你跑啊跑啊,不停奔跑,只为去往比记忆的起点更早的地方,可你从未成功。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就像逆流而上,攀登一条瀑布。猛烈水流从头顶砸落,脚下的岩石光滑无比,你甚至不知道终点在那里。你只能向上探出手臂,而后被冲垮,随即摔落。
攀登、跌落。攀登、跌落。
攀登、跌落。攀登、跌落。
和无穷无尽的梦。
攀登、跌落。
攀登,然后跌落。
直到你的自我消磨殆尽。
繁杂的梦消失了,崭新的梦就此诞生。
以记忆作为蓝本,想象力构筑其上,梦境复刻出了你所知晓的现实世界,却稍有不同。
遗忘的被铭记了,曾经停留在你记忆中的一切全都被忘却——你无尽的痛苦、你刻入污秽血脉里的自卑、你人生中渺小却重要的快乐,尽数随波逐流,一点一点消失无踪。过去的经历将无限地在梦中上演。
失去了自我的你,忘却了真正的名字。自我编造的梦境带来了一切你所渴望的。无人知晓的身份、不再铭记一切的轻松、足以自在选择未来的自由。
第141章
还有,不再成真的梦。谁也不会知道你是诅咒师梦野家的遗孤。置身于这个虚假的梦境的你,拥有了崭新的名字。
你叫做,有栖梦子。
自此,困在脑海中的梦境成为有栖梦子的现实,爱丽丝的现实堕入有栖梦子的梦中。
这注定是一场盛大的梦境。
这是你——操控梦境的咒术师梦野爱丽丝啊,这就是你的梦。
第76章 梦的保质期
迈向战争前线的英勇圣女被日不落的帝国视作异端残忍杀害,拥护旧观念的教徒把反对地心说的学者烧死在了罗马的广场,弥漫在塞勒姆的未知病症让人们溺亡了一个又一个他们认定的女巫。
在遇到未知的、甚至足以毁灭现有认知的事物时,由暴力化身而来的“毁灭”,这一选项永远优先于和平的接受,这是过去无数次循环往复不停上演的历史,也是完全可以预见的未来,毕竟人类就是这样一种愚蠢而自大的生物。
如今,同样的未知也降临在了有栖梦子当下所面对的现实。
……不。不应该是现实。
此处是梦,爱丽丝的梦。而她,有栖梦子——准确地说,是梦野爱丽丝——她自始至终都生活在由梦境构成的世界中。这个世界的全部全部,都是虚假的。
就像在扮家家酒,一切角色都由她的想象和记忆演绎,以至于身为“有栖梦子”的她自己都不那么真实。
也就是说,她所能见到的每一个人、听到的每一句话,甚至此刻立足的枯叶与竖立在眼前的一草一木,全部全部都是基于爱丽丝对于真实世界的记忆而投射出的模样。
梦境是现实的倒影,这早已是被科学家们发现的真理,不是吗?
既然意识到了真相,那么她曾感受到的所有违和与谜题,便都能在顺势解开了吧。
正因为身处于虚妄的梦中,所以深可见骨的伤口一点也不会痛。
正因为所有一切都非真实,所以遇到任何危机总能够迎刃而解。
正因为由想象构筑了世界,所有她的想法也会被轻而易举看穿。
这整个世界,以及有栖梦子本身,全部全部,都是假的。
啪嗒啪嗒的声音消失了,衣袖不再滴落鲜血。
如果梦子此刻垂下眼眸,她将会看到自己伤口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撕裂的血脉将重新联结牵连,泛着苍白色泽的桡骨裹入肌肉之中,溢出的血液也会回到她的体内。
脚下,早先凝聚的血之溪流褪去了,落叶洁净如新,泛着秋日般的枯黄色,但她同样没有看到。
那么,此刻她的目光到底落在了什么地方呢?梦子自己也不知道。
她也许在注视着天空,也许在凝视大地,或有可能什么都没有落入眼中。她好像并未在思考,正如空无一物的思维。
眼下唯一的好消息是,意识到“我在做梦”和“我在梦中”,并未让这个由梦境编织而成的世界崩溃。天空依旧是天空,大地也还是大地,安稳而坚实,正如真正的天地那般亘古绵长。身后,黑漆漆如空洞般高大的诡异建筑还在注视着她。
由此而来的坏消息当然是,她无法从梦中醒来,除非她尽快完成自己的——也就是梦野爱丽丝的目标。
目标很明确,她可能也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达成目标,可她仍呆滞在原地。
大脑空空如也,内心同样一片空荡。在迟钝了数秒钟之后,才有鲜明的情绪出现,一股脑地填进她空壳般的身躯中——几近崩溃的愤怒与悲哀,还有混杂如乱麻一般、怎么也无法厘清的思绪。
梦子想要尖叫,而且一定得是从胸膛的最深处所发出的那种歇斯底里的尖叫。她也想砸倒眼前的每一棵树,掀起地皮搅乱大地,把一切都毁了,就像杀死圣女的、杀死学者的、杀死女巫的那些人所做的。
但是没有。她并未能做出一切她想要做的事情。
别说是尖叫了,现在就连她的呼吸声都微弱得不像话,痛苦的呻.吟堵住喉头,吐不出来,也难以下咽。
就这么沉默着,她一点一点蜷起身子,坐在落叶上,折叠的双腿紧靠在胸前,她抱住膝盖。郁结在心头的恶心感似乎也随之被叠起来了,变得更加厚重反胃。她捂住了嘴。
总觉得,名为“有栖梦子”这一虚假的自我快要被呕吐出来了。
混杂的思绪被牵扯得更加混乱,她早已摸不透自己的想法。
短暂突破混乱思绪的,是口袋里传来的颤动。
很突兀的震动声,吓得梦子猛抖了一下,在惊慌的心跳稍稍平息一些后,她才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在心里嘲笑自己。
有什么好被吓到的呢?
此处是她的梦,梦中发生的一切全都源于她的意志和想象,为此而心生恐惧,不就意味着她在害怕着自己吗?倘若真是这样,可就有点太过可笑了。
梦子用力按住心口,呼吸被压得有点沉重。口袋中的震动还没有停下,她想大概是有什么人来电了吧。
摸索一番,掏出手机,“五条悟”几个字跃入眼中。绿色的小听筒图标在屏幕上跳来跳去,很像是看穿了她的犹豫,催促她快点接起,可她还是迟疑了。
这电话应该也是梦境所构筑出的虚假之物,而非真正的来电吧?
估计只是因为她此刻心绪动荡又不安,亟待和别人说点什么,也迫不及待想要听到令人心安的声音,所以“梦”才会在此刻给予她五条悟的来电。
第142章
嗯,一定是这样没错。
要是接起了电话,会不会显得很像是她对这场梦俯首称臣,完全接受了梦的支配呢?梦子不太确定。
事到如今,再去纠结这点小事,多少有些太过矫情了。
不管怎么说,作为有栖梦子的她都已经在自己的梦中生活了二十五年。排斥也好,恐惧也罢,就算心安理得地接受虚妄的一切,其实全都无妨。
而且,她现在真的很需要听到五条悟的声音——哪怕只是虚假的梦为她制造出的安慰品。
莫名的,她的手抖得厉害。手机往地上摔了三次,才姑且拿住了。颤抖到麻木的指尖接通电话,在急促的几次呼吸之后,她才说出“喂”。
“嘿,爱丽丝!”
很轻快的应声,一如既往像是五条悟会说出的话语。
“……”
想学着他的语调,也回应一句“嘿”,或者给出中规中矩的“您好”作为应答。可无论是欢快的还是平静的话语,全都说不出口。
在接通电话之前,梦子本以为她能够平静以待的,但她失败了。在听到熟悉的声音的那一刻,那些压抑起来的情绪似乎快要喷涌而出了。她捂住嘴,把脸埋进臂弯里。
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发出疯狂的尖叫声。
沉默持续了片刻——长长的片刻,而后才听到他的低声询问。
“爱丽丝,你现在还好吗?”
“……不好。”说不定她从来就没有好过。
如果可以加上程度副词,她的回答会是“我非常不好”,或干脆说“我糟透了”。尽管这些话语都没能顺利地说出口。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这边下雨了,非常可怕的狂风暴雨,所以我猜你可能也遇上了。坏天气也会让心情变坏,对吧?”
“对。”
这倒是真理没错。
梦子抬起头,从枯木林间漏下了炽热的日光。雾气不知是何时散去的,空气已变得无比干燥,连水汽的潮湿气味也闻不到一点。遥远的天际透着晴朗天气特有的深蓝色,丝毫见不到雷雨云将要迫近的迹象。
她想这里不会下雨。
又听到他说:“医生说什么了吗?”
“医生啊……”
医生是假的,巨大的红蛇应该也是假的。关于这一切,她不知道该怎么诉说才好,话语又是刚刚开始,便没了下文。
五条悟似乎不在意她有头没尾的应答,很自然地切走话题:“那你现在准备回来了吗?”
“……应该吧。”
应该会回去的,尽管她根本不知道回去的旅途,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能走出这片树林。
此处似乎不存在边界,只是一片渴望困住她的荒野囚笼。
“可别摇摆不定啊爱丽丝,快点回来啦!别想着趁这个机会偷偷翘班哟,否则你就是坏小孩……啊不对,坏社畜了!”
电话那头是煞有介事的训斥。好像能想象出他故作严肃的模样了。
梦子本想笑的,干涸的嗓子却发不出半点笑声。炽热的呼吸闷在鼻尖,好难受。
“你啊……和我记忆里的五条悟真的好像。”
她忍不住说。
准确说来,应该是是一模一样。不过这是句废话。
此刻与她对话着的五条悟,正是依照自己的记忆在梦中重现的,怎么可能和她认知的不同?
电话那头安静下来了吗,还是她又错过了什么话语?似乎没有再听到他的声音了。也许这意味着自己应该挂断电话了。
梦子抬起头,阴冷的风扑在脸上,不由得害她一抖。在挂断之前,她听到了几声轻笑。
“怎么大白天就开始说胡话了?”轻笑声里透着些微不自然的僵硬,“医生给你打了麻醉药吗?”
她再度把手机放回到耳边:“没有,没打。”
躁动的心绪好像稍稍平静些了,她也终于能够说出更多话语了。
“悟,我正在思考一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人们都说,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会立刻苏醒,对吧?我现在正在梦里,我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我无法因此醒来。”现在,她总算姑且能轻巧地说出当前的事实了,尽管心还是如此沉重,“你是我在梦里捏造出的五条悟——你是假的。如果现在,我告诉你,你从来都不是真实的……你会从我的梦中消失吗?”
其实这已经不是“如果”了。梦子对他说出了真相。说不定他现在就已经消失无踪了,如同过了十二点的南瓜马车。
啊啊。真不该说的。
她后悔了。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爱丽丝,你希望我消失吗?”
怎么可能。
梦子用力摇头,无言的回答并未传到电话的另一端。真正能够传达的过去的,只有喃喃的话语。
“……我想你。”
“那我现在就来见你。”
第77章 真实虚假
我正在梦里——梦子告诉自己。
在梦里,一切不合逻辑的、或是不可能的事情,全部都会成真。
比如大出血的伤口在脚下汇聚成溪流,再比如连人带车掉进水里后没被大难不死还能在上岸后之后再次见到完好无损的车。这都是只能在梦中出现的怪异情况。
像这种梦境中特有的、不合常理的事件走向,梦子觉得已经应该已经习惯了。
第143章
话虽如此,但在五条悟说出“我现在就来见你”这种浪漫到足够让她掉眼泪的话后,又紧接着添上了一句“那我现在把通话模式切换成视讯通话你记得同意一下哦”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自己的小脑萎缩了一下。
……所以,他说的“来见你”,意思是,隔着手机屏幕见面吗?
该说是期待落空,还是无比失望呢?总之她此刻无话可说了。
说实在的,如果只是视讯通话的方式见面,那还是别了吧,光是想想就觉得尴尬了。况且前置摄像头会把她拍丑一百倍,她可一点都不情愿面对屏幕里被拍得像只肿泡眼金鱼的自己。
该怎么拒绝才好呢……
梦子不好意思直接对五条悟说“不”——要真说出了如此决绝的否定,会显得她格外冷漠且冷血吧。
更何况,一不小心流露出了脆弱情绪的人是她。从脆弱的自白一下子转变成断然拒绝,这样的转折这么想都觉得奇怪。
估计是自己的想法又准确地传达到这个梦境的世界之中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支支吾吾了实在太久,久到即便是最为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不对劲。电话那头的五条悟满不在意般说了句“没事没事”——完全能想象出他甩手的悠闲姿态了。
“你按下同意就好啦,然后记得把手机平放在地面上。放心,我不打算只在屏幕里和你见面,所以你躲在镜头外面也没关系。知道吗?视讯通话是我来见你的‘通道’哟。”
啊。棒极了!
其实梦子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懂“通道”是个什么东西。但既然不用被摄像头拍到,那就足够啦!
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立刻按下同意,再把手机往地上一摆,她后退了两大步,生怕镜头会把她的捕捉进去。
已经依照他说的做好了,然后呢?
似乎依旧无事发生,梦子忽然很想唤他一声。如果能听到五条悟的声音,她会觉得安心很多的——至少不必担心他是否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迟疑的呼唤声迟钝了好久好久,在终于决定说出口的瞬间却拐了个弯,变成一声沉闷的惊叫,还没来得及散到空中,便灰溜溜且沉默地钻回到了梦子喉咙里。她的嘴还惊愕地微张着,看着五条悟的脑袋从手机屏幕里钻了出来,震惊到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是的,没错。
五条悟的,白色脑袋,从她的,手机的屏幕里,钻出来了!
就像钻出沙地的狐獴,也有点类似于在游戏厅玩的打地鼠,总之他就这么凭空冒出来了——从手机里面!
明明只是个巴掌大的屏幕而已,居然真的能够容纳脑袋通过,果然是梦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不符合逻辑的。
而后,一侧的肩膀也探出来了。
五条悟把右手臂伸得长长的,按在地面上,用力一撑,大半个躯干也出现了,随后再蜷起身,抽出双腿。在梦子惊讶到近乎惊恐的注视中,他轻快地原地蹦了一下,得意般高举双臂,连下巴都扬起来了,仿佛做完一整套高难度体操动作后平稳落地的运动员。
“噔噔噔噔!”他居然还给自己配上了登场音效,“我来啦!”
在你无比痛苦的脆弱时刻,你的男友以出乎意料的方式与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了你的眼前,这时候你该怎么反应呢?
喜极而泣?感动地一把抱住?或者,把你的爱意和感动表达得再直白再热切一点?
抱歉,上述选项一个都没有出现在梦子的待办清单里。
她现在只想大叫。
“不是不是不是……手机这么小,你怎么钻过来的?而且为什么你像贞子一样登场了,就算是在做梦也要讲点基本法吧!”
想必任何一个见证了这番“大变活人”戏码的观众,都会发出和她类似的尖叫吧。
五条悟努了努嘴,好不失落。
“什么叫‘你像贞子一样’嘛。我就是想象着贞子,所以才能成功地从手机里钻出来的嘛。”
他轻轻摇晃脑袋。
“呀——梦真的很奇妙呢。我最近才发现,在你的梦里,就算是身为外来者的我,也可以用想象力实现不可能的事情。”
饱受震撼的心还在不安地跳动着,响亮得几乎快要盖住他的话语了。梦子不自觉猛喘了几口气,待到惊恐的情绪稍稍溜走了些,她才开始思索着五条悟的话语。
“……外来者?”思维好像僵了一下,莫名的酸涩感却已不由自主地涌上鼻尖了,“你的意思是……”
答案呼之欲出,他却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向她走近。
直到此刻,他仍旧是笑着的,那么轻松且自在,与一脸苦相的梦子仿佛处在不同的世界。
也是。从本质上来说,他们的确不是同一个世界的生命体。
轻轻攥住她的手,五条悟歪过头,把脸颊贴在了她的掌心里。
他稍稍俯低了身,眯起眼,像只猫似的调皮地蹭了蹭,而后才抬起眸看她,那自下而上的目光透着娇纵般的狡猾,像是知道她不会因此生气,所以才故意这么撒娇的。
他的脸软软的,带着浓重的暖意。这次他把胡子剃得很干净了,摸不到半点胡茬,真像捏捏玩具,就和梦里那样……不对。
应该是,像她坠入梦境前最后度过的现实一样。
“你看,不是假的,也不是梦,对吧?”他笑眯眯的,深蓝色的眼眸里透出几分得意,“爱丽丝,我来你的梦里作客了。”
第144章
五条悟是真实的。
在这个虚假的梦中,只有他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现实”。
风已经没有那么冷了,可梦子仍在发抖。她想她可能要哭了,不过眼泪淌不出来。她只是止不住地发抖。
颤抖着颤抖着,实在站不住了,梦子跌坐在地上。扬起的风掀翻几片落叶,也吹起了她的发梢。
说不定坐下来冷静一会儿,动荡的心情就会重回平和了吧。她这么期盼着。
五条悟也在她的身旁坐下了,紧贴着她。这副做派也很像猫。其实梦子不太愿意表现得好像自己很依赖他,可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朝他的方向倾斜过去了。
她靠在五条悟的肩头,依旧沉重的脑袋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一点一点滑了下去,他那坚实的胸膛一点也没能阻止重力的拉扯。到了最后,梦子完全是枕在他的腿上了。
真像是个玩疯了躺在大人身边歇息的调皮小孩啊。她自己都忍不住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想睡觉了吗?”听到他这么问了。
梦子摇头。
她一点也不困。
“是吗?”他的语气有点耷拉下去了,好像很失望,“那就没办法给你唱摇篮曲了。”
“你本来也不会唱。”
“呃——!”
被堂而皇之地揭了短,窘迫自然是难免的。五条悟用力地双手搓了搓她的脑袋,这种幼稚行为无疑是对她的报复。
搓完了,深红色发丝也炸开了,他又慢悠悠地梳理起来。如此轻柔,莫名让梦子觉得,身旁的人不那么像五条悟了。
“你现在有点像猴子。”
很突然的,她说。
五条悟不以为意,依旧在玩着她的头发:“人类不就是猴子的一种嘛。”
“我是说,猴子也会像这样帮忙整理和清洁同类的毛发,摘掉藏在里头的虫子。”她顿了顿,“然后吃掉。”
“咦——恶心诶!那我现在就来看看爱丽丝的脑袋上有没有虫子吧~”
“……不要!而且怎么可能会有啊!”
梦子手忙脚乱地坐起来,一眼就看到了五条悟那如同八爪鱼般在空气中动来动去的双手,怎么看都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梦子当然不能让他得逞了。
赶紧把他调皮的手按下去。只消停了一秒钟,他的手又弹起来了,就好像招财猫始终举起的右爪,倒不至于让她生气,却足够勾起压在心底的恼怒感了。
微不足道的恼怒越攒越多,带来了一了百了的念头。梦子索性不再拘泥于他恼人的双手了,直接把他按倒在了地上。这一步实现得倒是轻松,根本没怎么用力就成功了,因为五条悟窃笑的表情显然是在说着“我在让你哦”。
啊,真叫人火大。
火大得让梦子想要做点很不合时宜的事情,譬如像是吻他。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梦子冰冷而僵硬的双唇,藏在里头的是连她自己都不情愿咀嚼品味的苦涩现实,所以这个突兀的、甚至有点我行我素的吻绝不会太过甜蜜,可梦子还是觉得她的心要轻飘飘地浮起来了。因为五条悟会呼应她,会渴望拥抱她。
因为他很爱她。
啊啊。是真的。
眼前的是真正的五条悟。
下雨了。
并非是从头顶倾泻而下的暴雨,这只是一场渺小的、温热的雨。渺小到只洒在了五条悟的前襟上,啪嗒啪嗒,濡湿了一整片衣领。
这雨一定是从海上来的,五条悟想。
他在雨水中嗅到了咸涩的味道。
梦子把脸埋在了他的怀里,脊背正微不可察地颤栗着。这微弱的颤抖中,几乎要藏住她呢喃的“谢谢”。
“要谢什么?”他问她。
“谢谢你,来到了我的梦里。”
第78章 记忆拼接
梦子任性地在五条悟的身上压了好久,久到他的气息都有些渐渐减弱了,她还是一动不动的。
“爱丽丝,这样下去我会被你压到断气哦……”
五条悟的控诉气若游丝,不过一听就知道是他拙劣的演技在作祟了。
梦子还是没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语。半分钟之后,她恶作剧般又用力往下猛压了压。
“不会断气的!”她固执地说,“因为这里是梦。”
“就算在梦里,你也是有重量的嘛。”
“……是吗?”
她还以为此处梦中的一切都像立体投影一样,徒有肉眼可见的空虚景象罢了,重量和实感全都不存在,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按照五条悟的说法,梦中的世界和现实几乎相差无几。肉眼可以见到的即是实体,当然也存在着重量。他甚至在梦里切实地吃饱过几回,不过一旦离开梦境之后饱腹感就消失了,正如他无法将梦中的任何实体带到现实那样。
非要说梦境与真实有什么区别,那大概是流速奇怪的时间,和一些不合逻辑的事物吧——譬如在海洋上悬停了十年后转而造访东京的卡特琳娜飓风。
如此夸张的自然灾害显然是不可能出现在现实生活中的。
“总体来说,你梦中的时间流速比现实世界快多了。有一次,我只是离开你的梦境,在现实世界待了三四个钟头而已,回来一看,才发现梦中都过去好几天了。”
五条悟努着嘴,怎么看都是一副懊恼模样,小动作却一刻不停,一会儿拍拍她的后背,一会儿又抓着她的手玩弄起来,掰开她不自然地曲起的手指,掌根轻轻相抵,像在摆弄一块拼图,将手掌一点一点贴上。
第145章
他身材高大,手掌也宽阔,就这么贴上来,几乎要把她的手完全盖住了,暖意直从掌心伸出传来。
只栖身在梦中的自己,与真实的五条悟,果然如此不同。
梦子沉默了片刻。她不是无话可说,只是不知道怎么言说才好,直到满心的困惑再也藏不住了,便索性跳过了“斟酌措辞”的环节,直接问他,到底是怎么进入梦中的。
“应该不是我的梦渗透到现实世界去了吧?”她很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我可不想闯下弥天大祸。”
“放心啦,你的梦现在还只困在脑袋里哟。”
“我也没有快要变成诅咒……对吧?”
“放心放心。”五条悟摆摆手,“这种事也还没发生。”
如此看来,到此为止都还一切很好嘛。梦子松了口气。
这口气才松到一半,紧接着到来的话差点让她晕过去。
“不过你的梦看起来快要崩塌了,我是从沿着裂口进来的。可能是因为现实中的你生命体征越来越弱了吧。”
五条悟指着她背后的方向,那栋深黑如空洞的高楼建筑还在注视着他们。
“嗯——裂口好像变多了?”
“……是。我们要加快速度了。”
但现在绝不能盲目前进,至少要把现状盘清楚才行。
已知爱丽丝的梦最初出现崩塌迹象,是在1月11日,恰好是陷入沉睡的整一周年。入睡时所携带的海龟咒玩也出现了一些损坏,并且……
“等等。”
才刚开始,梦子就忍不住出声打断他了,不自觉皱起的面孔怎么看都苦巴巴的。
“我睡了一整年了?”她真不敢相信,“现在已经是2015年了?”
“没错哦。”
“好吧……啊,再等等。”
她忽然意识到了一点什么,也许不是很重要,但的确分外巧合。
在梦中的2015年1月11日,她弄丢了笔记本。本子上也有一只海龟。
“说不定是因为梦境的时间和现实世界重叠起来了,所以出现了崩塌的迹象?”
这是梦子唯一能够想到的可能性了。
而后,五条悟由崩塌的缝隙进入了这场梦中。
这确实是计划之外的举动。为什么非要进入梦中,他本人也说不出最妥帖的理由。
最初的目的,大概只是想要想要确认一下爱丽丝的情况而已。
作为参与本次行动的咒术师之一,五条悟必须时刻监视并观察她的情况(“我可是写了一整年你的观察报告啊超级无聊!”他不忘添上这么一句控诉)。所以,既然出现了梦境崩塌这种异常情况,他当然是要进去看看才行的。顺便确认一下她的伟大工作究竟进行到了哪一步,不成想此处居然连“梦野爱丽丝”自我都已经消失了,只存在着名为有栖梦子之人。而这个庞大且真实的梦境光是存在着,就是在消耗爱丽丝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五条悟很清楚,他不可能直接告知梦子,她其实只是梦中的爱丽丝。所以只好见缝插针地暗示一下倒是起了点作用。
而他的存在本身,也对这场梦产生了影响。
在他到来之后,梦子丢失的海龟笔记本被重新找回,梦境趋于稳定。现实中的爱丽丝,生命体征似乎也稍微稳定一些了,当然还远达不到令人安心的程度。
“总之就是这样。”五条悟耸耸肩,问她,“在找到梦野家的真相之前,你的——爱丽丝的梦没有办法结束。你现在有想起些什么吗?你说过的,你还记起小时候的事情。”
“……是想起了一些。”
可都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已。
梦子所能清楚记得的是吹灭生日蜡烛前的所有童年。那是1994年的1月10日的午后。
而爱丽丝记忆的起点,4岁那年的前板桥广场才开始,是1994年的1月11日的寒冷凌晨。
如果将“梦子”和“爱丽丝”的记忆拼凑在一起,似乎能够成为完整的“梦野爱丽丝”。但很明显缺少了一段。
“生日的那天绝对发生了什么!”
梦子如此断言。
她好像知道该怎么去解开这个谜题,但她也不能百分百确信自己就是正确的……总之先依照这个方向去调查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空洞的梦境裂缝好像迫近些了。
别太在意——梦子安慰自己。
话虽如此,想要完全忽视如此怪异的存在,实在是不可能。她收回了目光,慢悠悠站起身来。
“现实中的我,虽说生命体征微弱,但一时半会儿不会死吧,对不对?”她向五条悟确认,打算求个安心,“而且还有天元大人的结界保护着,就算一不小心做得太过火了,为了保护普罗大众,天元大人也会帮忙兜底……吧?”
天元是不是真的会愿意帮别人收拾烂摊子,梦子也不太确认。但她真的很希望她老人家可以大发慈悲。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仍躺在地上的五条悟,无比希望他能够点点头肯定她的猜想——要是能顺便再给出笃定的一句“你且放心吧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那就更好了……不过,是错觉吗,怎么觉得他的表情有种尴尬的僵硬呢?
不对,好像不是错觉。
梦子听到五条悟“啊”了一声,这突兀的惊呼明显是此刻才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在两度的欲言又止后,他简短地应了声“对”,听起来只是回答了她前半个问题而已。
第146章
在又一阵短暂停顿后,才听到他说:“顺便一提你现在已经不在高专了。”
“……嗯?”
她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所以才会听到这么恐怖的事实?
五条悟一脸自信,一口气吐出好长一句话:“其实是我力排众议把你从高专转移到梦野家去了啊对了你梦里出现卡特琳娜飓风好像就是因为转移的时候路上太动荡所以才导致的呢!”
梦子的面孔一下子就僵了,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五条先生……这么重要的事情应该不能‘顺便一提’吧?”
“抱歉嘛。”
也就是说,现在连能够替她兜底的存在都没有了吗?
大脑快要变成一团乱麻了,梦子不得不再把现状盘了一遍。
眼下,谜题不一定百分百能够解开、爱丽丝说不定没法撑太久(“哎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啊!”五条先生插嘴进来。),且连天元这道最后防线都没有了。仅仅称之为“孤注一掷”完全不够——这绝对是超级无敌地狱级别的hard模式才对啦!
感觉要晕过去了。但还好,暂且只是“感觉”。
况且身处梦境之中,估计是不会真的晕厥的吧?
梦子已经有点恍恍惚惚起来了,如果不是看到五条悟的手在眼前挥个不停,她可能一时半会儿都回不过神来。
低头,看看还躺在任性躺在地上的五条悟。他特地伸出手,明显是想要她拉自己起来。
说实在的,梦子可没信心拽动如此大只的五条先生,而且她也没那么情愿。可五条悟的手动来又动去,还说了句“拜托啦”,她也就只好握住他的手了。
以拔萝卜般的毅力和力气好好努力一番,现在他们终于都好好站在地面上了。
“你是怎么知道梦野家的位置的?”梦子迫不及待地问。
这是她现在最好奇的问题了。
据她所知,梦野家集体死亡事件迟迟未能解决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梦野家数十年来都保持着销声匿迹的状态,几乎被认定为早已灭绝,栖身之处更是无从得知。而她——主要指的是爱丽丝——也不记得家在何处了。
“在你的梦里知道的哟。”五条悟打了个响指,而后才指了指地面,“应该没有忘记吧,我们曾经路过‘有栖家’。”
从最初瞥见到“有栖家”时,五条悟就感觉到了违和感。
此处是梦的世界,一切都是基于爱丽丝的记忆而形成的倒影。尽管所见所闻皆是咒力借由术式所形成的产物,但至少都是平稳且具有实体的。只有那栋房子——有栖家的房子,远远看去,如海市蜃楼般微微扭曲着。这不安稳的动荡落在六眼之中,足以成为不容忽视的违和。
所以那天他要求梦子停下车,还故作任性地说要去她的家拜访。
“我猜想,你的梦一定在现实中也有对应,果然那里曾经有是一处私人住宅,在荒废十年后的2004年被推翻,新建的小楼直到现在都还作为青年旅馆营业着。旅馆的老板说,地下室的一大部分还保持着原本的样子,没有额外改动过,一是因为地下室本来就不开放营业,没有装修的必要。其二是……爱丽丝,你看起来好像很紧张。”
“……是吗?”
直到这时候,梦子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忘了呼吸。
屏息而亡,这样的死法放在现实里都是难以实现的,梦中更是不可能了。她连忙喘了几口气,努力让颤抖的声音平稳下来。
“我没事,你继续说吧。”她低着头,轻轻捏住五条悟的指尖,“第二个原因是?”
“施工期间,只要打开地下室的那扇金色的门,就会发生各种奇怪的事,所以施工队索性不再靠近了。”
“金色的门?”
五条悟不自觉动了动手,像是要比划出门的模样:“金色的、有飞鸟图案的门,把手上还绑着红色的缎带。”
和梦里是一样的。
但现实中,飞鸟的门是可以打开的。在这里却不是。直到卡特琳娜飓风到来的那天晚上,门才敞开了,她还听到了……
现在,所有的疑惑终于能够连接起来了。梦子想明白了。
“我现实中的身体,现在已经被转移到那扇门后面了,对吗?那扇门的后面有什么?”
“别急。”五条悟轻轻拍着她的脑袋,“我正要说了。”
他会告诉梦子,金色飞鸟的门后是空无一物的方形房间,与一扇腐朽的黑门。在这扇门上,雕刻着吞噬鸟儿的蟒蛇。
这一道门,谁也没办法打开——包括五条悟。
梦子记得,在此处的有栖家,金色飞鸟的门后只有空空如也,只有满地符咒,根本不存在更多的门了。
果然该去那个家看看才行。
目的地姑且算是确定好了,那就拍拍身上的尘土,笔直地向前走吧。
在迈出第一步时,梦子忽然“啊”了一声。
“顺便一提。”
她也想到一件很重要、却还不曾有机会和五条悟说的事。她决定在此刻说出口。
“我是为了杀死你而存在的。”
第79章 俗气桥段
我要杀了你哟——其实这种话也不是什么适合以“顺便一提”作为开篇的话题。
梦子对此心知肚明,但她还是这么说了,纯粹是作为对五条悟刚才那番不妥当发言的幼稚报复。
第147章
那么,这场报复是否带来了痛痛快快的爽快感呢?大概率是没有的。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沉沉下坠,压得连呼吸都不那么畅快了。
雾气渐起。原本只是为了让气息自在一点而用力喘息的几口气,害得梦子吸饱了空气中湿漉漉的水分,反倒让她更加不自在了。
既然是在她的梦中,那倒是别随便冒出这种莫名其妙只会给人平添不自在的自然元素啊。快点消失!
她心想着,而后耳边才飘来一句轻悠悠的“是吗?”。
说这话时的五条悟,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说起一件和他完全无关的事情。甚至平常同她道早安的语气都要比这更加情绪鲜明一些。
雾消失了,倏地被吹散到了不知何处去,但枯木的树林还看不到尽头。梦子依旧向前迈步着,却忍不住抬头看他。
“……诶?”她很不争气地发出了这种窝囊且一听便知她有多么惊讶的声音,“你不生气吗?”
“啊?”五条悟也摆出了很困惑的表情,“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因为我可能会杀了你?而且我早就在梦里知道这件事了却没有和你说?”
“什么嘛,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嘛,那你干吗不早点杀死我?”
“我——”
“杀死”,这词听起来多么骇人,可从他嘴里说出口,却好像格外的轻飘飘。一切尖锐的、邪恶的,甚至有些恐怖的情愫,全部都不曾存在过。梦子的话语也仓促地中断在了半途。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仿佛已然没有辩解的余地。
不管怎么辩解,其实理由也就只有那些——因为他是个好人,因为这个使命没有意义,因为……
“因为爱丽丝喜欢我嘛!”
说着这话的五条悟终于没有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般的平淡感了。他现在很得意。
如果五条悟是一只小狗,那么他的尾巴肯定快要甩成螺旋桨了,由此产生的动力说不定能把悟小狗一路升空,直送到大气圈之外。
或者,如果他是一只猫咪,那此刻他浑身上下每一根蓬松毛肯定都会漾着欣喜的光泽,让悟小猫变成世间最得意的猫咪。
但五条悟只是五条悟,所以他会一边说着梦子有多喜欢他,享受般欣赏她试图躲闪的目光,然后再故意用手臂撞撞她,轻快的脚步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弗朗明哥舞。
“再说了,我一向是很喜欢‘相爱相杀’这种戏码的!”他发出一声赞美般的感叹,“呀——相爱相杀真是世上最好的感情桥段了!”
梦子知道,自己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或是自己显而易见的爱意而感到害羞的,可耳朵还是不自觉变得好烫。
真该庆幸这里是梦,周围也没有其他任何人在,否则她此刻的心情一定会被放大八百倍不止的。
“……变态。”她轻声揶揄了一句,不忘更正他,“而且我们还没到‘相杀’这个阶段,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五条悟装作完全没听到后半句煞风景的话,只歪过脑袋,斜眼睨着她,忽然板起了面孔,沉声说:“那你就是喜欢变态了。”
“啊?”真是意料之外的话语,梦子好想笑,“幼稚鬼。”
“那你就是喜欢幼稚鬼了。”
“你好无聊!”
“那你就是喜欢无聊的人。”
“不想和你说话了。”
尽管如此,这段小学生般的对话还是像模像样地持续了三个来回才总算结束。沉重的话题好像也就此翻篇了。
“从小到大,想要取你性命的人应该不少吧,悟。”
虽然已该翻篇,但梦子果然还是无法不在意。
五条悟撇撇嘴。他其实没那么希望被梦子问到这种问题,可她既然问了,那他自然也会诚实地点点头。
“为了什么呢?”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点没头没脑的,她又赶紧填上一句,“我是说,那些人是为了什么想要杀死你呢。”
“钱吧。或者干脆是想要证明自己才是最强的。”
“或者是……扬名立万?”
“嗯——这种可能性也存在吧。”
嗯。是存在的。
梦子心想着,却没有把这句应声说出口。
「一举成名的方法很简单,你要用家族在你身上留下的、独一无二的术式,杀死五条家的六眼。」
在意识到现实为何的当下,再去回想小时候听到的这句话,似乎一切都能明了。
梦子知道的,梦中的这个自己只有咒力没有术式,是因为她正身处在术式构造的梦境之中。而在她所能想到的、人生最初的四年记忆中,幼时的自己也是一样——她生来就没有术式。
可事实是,她拥有术式。将梦境化作现实的术式。
这绝对不是伴随年岁增长而逐渐觉醒的天赋。在梦野家集体死亡事件发生后的不久,她就已经能够让梦中的雪落入现实了。
所以,她的术式是怎么来的?
以利亚说,梦野家是为了她去死的。为什么?
真相似乎触手可及,却又倏地消失在了迷雾里。头真痛啊——尖锐却又渺小的疼痛,像被拉扯着头发。
事到如今,再遮掩也没有太多意义。梦子把她所能想到的一切全都告诉了五条悟,希望他能给出些她所看不到的视角。
“不知道算不算有点关系,但我知道,梦野以利亚是个咒力不太多的诅咒师。如果不是把那些还没觉醒术式的小孩子当作电池用,他生来固有的咒力可能都不够说出三句咒言吧。”
第148章
五条悟告诉她。
这是他所知道,而梦子却无从得知的。她从未能深入地参与梦野以利亚的事件,也一向不被准许知道任何内幕。
以利亚是拥有咒言术式的诅咒师,咒力却少得可怜。那么她呢,她的咒力又如何?
其实答案早已明了。连绵不断地做了一整年的梦,还创造出如此庞大真实的梦境,她与以利亚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不过啊。”
打断了思绪的是五条悟的话语。他说着,忽然停下了,垂眸看了看她,一本正经的。
“接下来我要说一点关于你家的坏话了,你介意吗?”
“说吧。”梦子满不在意,“我干嘛要介意?”
“说得也是。”
他轻笑了一声。
“我要说的坏话是,梦野家真的有够岌岌无名的。在知道京都高专招收了一个诅咒师的女儿之前,我连‘梦野家集体死亡事件’这事都没去了解过。”
“是啦。”还以为他会说得更过分呢。
“反正后来我稍微去了解了一下,也看过以前梦野家犯下的一些事件的记录,比如刺杀天皇什么的。梦野家倒还挺团结的,每次想要放下什么诅咒,全都是集体出动。不过这也导致他们一下子就被消灭了好多。”
“是嘛……”
梦子从不知道天皇刺杀事件的详情——梦野家所犯下的罪恶,她向来是不想去了解的。
但是,正如五条悟所言,梦野家似乎确实是分外团结的。她记得整个家族的人全都生活在幼时的宅邸里,却寂静得不很像是一个拥有二十人的家。
“悟,你还知道别的吗?”
五条悟“嗯?”了一声。
“你具体说的是什么?”
“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关于梦野家更多的事情。”
“这个嘛——”他沉吟了片刻,“虽然我真的很想替爱丽丝小姐您解惑,但这个问题我的确答不上来。梦野家虽然是诅咒师里比较能叫得上名号的家族,不过关于梦野一族的记载确实很少。所以说是‘岌岌无名’嘛。”
“……是呢。”
她也只能想起在那个家度过的平凡时日而已,而这样无趣的记忆毫无价值。
就这么思索着思索着,树林的边界消失无踪。
马路出现了,人行道也在脚下,笔直地指向尽头,有栖家——应当是梦野家才对——就坐落在那里。
终于又到这里了。
梦子倒是没有觉得害怕,也不没有冒出太多退缩的心情,但在梦野家渐近的此刻,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依旧是笔直的路面。行道树栽得齐整,枝头绿意如同夏日将近。枯木的森林消失无踪了,那空洞的黑色建筑还矗立于此,仿佛是它吞噬了树林。
梦果然是梦。如此不合常理。
她扯扯嘴角,被五条悟拉着手,继续向前走。
那个家依然如旧,同飓风到来之夜并无区别,摇摇欲坠般立在视野中。一处又一处空洞的深黑大楼与它遥遥相望,几乎要将临近坍塌的宅邸包围起来。除了这个家,他们或许已经无处可去了。
大门前敞开着,可能是梦子上次来时忘记关上了。被飓风吹走的木制名牌又回来了,爬满的霉斑已然褪去,曾经刻在上头的“有栖”变成了“梦野”。
这里是早已消失的梦野家——这里曾经是她的家。
五条悟仰起头,看着那几近坍塌的房梁。
仔细想来,他也是第二次造访这个家了。而他今日也终于如愿以偿,得以步入此处了。他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儿歌,笑着哼出了其中的一句。
“家,甜蜜的家。”
是甜蜜的家吗?
梦子回想着仅有的、童年的回忆,但那些记忆并无什么特别的,只是日复一日平淡的生活,沙漏中的时间在寂静无声的沉默中漏入宅邸里。仅此而已。
所以,不是什么甜蜜的家,也算不上太过苦涩的家。非要填上什么形容词的话,还是称之为“破败不堪的家”吧。
当然了,即便是这个词,梦子也并不多么想说。她只是努力挤出了一点笑容,将敞开的门推得更开。
“五条家的六眼,欢迎来到梦野家。”
第80章 金翅雀
一如既往。
当走进梦野家时,梦子只能想到这一个词而已。
称之为“一如既往”,已经算是很温柔的说法了。
要是说得再现实一点、贴切一点,那应当是,这个家还是破得不像样。
漏进屋里的积水已经褪去了,天花板也不再滴落雨水,可地板仍是漾着一层近乎黑色的水泽,一脚踩下去,藏在木板空隙间的水分被倏地挤了出来,留下颜色更深的脚印。罐头食物的残渣到处都是,只要感觉到脚底传来“噗叽”一下又滑又腻的感觉,就能知道这是踩中好东西了。
至于是玉米粒,还是菠菜叶,亦或者是半颗浑圆的黄桃,这就全凭运气啦。
在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这个事实之后,梦子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变好了不少——好到几乎快要和她还是“梦野爱丽丝”的时候媲美了。所以这个家里的一切,她也早已烂熟于心,熟悉到根本不想再多看了。
不过,对于五条悟来说,周遭的一切全都那么有趣。
他推开了一路上见到的每一扇门,从起居室到茶室再到卧室,恨不得把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全部看遍才好,即便每一个房间里其实都如此相似。
第149章
茶色壁纸,更加茶色的榻榻米。被褥收在壁橱里,也是同样很寡淡的颜色。
如此看来,梦野家也真是有够无趣的。
“这个房间你看完了吗?”梦子倚在门边,侧身往里探去,“看完的话,我们就去地下室吧。”
这间房间同样寡淡无味,不过墙壁上有几道铅笔画下的弧线。在仔细看看,还能在四面墙上找到更多乱涂乱画、但被努力擦干净的淡淡痕迹。
是的,这里曾是她的房间——但她才不会把这事告诉五条悟。
不用想,要是知道自己踏足了她儿时的房间,五条悟一定会好奇心大爆发,把房间里的每一个抽屉全部拉开来,恨不得把此处的奥秘尽数发掘才好。
但其实他现在已经在这么做了。
“抽屉是空的。”五条悟从一个陈旧的五斗橱后方探出头来,“里头什么都没有耶。”
“可能因为抽屉里本来就没放什么东西,或者是我从来都没能打开来看过。”
如果是记忆中不曾存在的东西,想要投射进梦境绝非易事。她当然也可以想象一下抽屉中又什么东西,不过这么做实在没有必要。
“是嘛是嘛。”
五条悟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失望。可他又拉开了一个抽屉,尽管里头依旧空空如也。
既然在无聊的房间一无所获,那就继续向前吧。
厨房和通往后院的走廊被坍塌的房顶压住了。也不是无法通过,但真想要翻过这么一片废墟,确实要费点劲,眼下看来实在没必要。
“庭院里估计只有杂草和荆棘……还有疯长的树。”她无奈地一耸肩膀,“我家的庭院以前就打理得不太精致。”
不知不觉,她竟然已将这里称之为“我家”了。说出这个称呼的瞬间,梦子只觉得一种莫名的恶心感瞬间爬上了脊背。
现在再改口,应该有些太晚了。而且五条悟也出声了。
“爱丽丝,你很厉害。”
真是突如其来的夸奖。梦子的脚步顿了顿:“嗯?”
五条悟抚摸着老旧发黄的墙壁。从指间传来的是坚实的触感,可要是再用力一点——一点点就好,便会感觉到手指将要陷入墙体之中了。但在表面看来,他的手依然安好地停留在墙面上。
这个陈旧的宅邸,完全是依照她的记忆复刻出来的。
从每一块砖到每一寸木头,全都是梦野家该有的模样,如此细致,又如此真切,无法想象肉眼所见的这一切全部都是由咒力构成的。
深藏在脑海深处的、难以想起的家,正在她的记忆中一点一点腐朽老去。
要是被那些迂腐的烂橘子老头们看到这样的梦境世界,他们一定会惊恐到当场就喊出“杀了她!”“把她处刑!”之类的话吧。
五条悟现在倒是能想象出烂橘子为什么总是很害怕她,也不常允许她使用术式了——虽然这个问题他很早就想明白了。
所以他没有再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了,只道:“快点找到真相,然后快快醒来吧。”
“好。”
这句应声轻轻松松地就说出口了,如果现状也能有简简单单的一句“好”那般轻松该有多好。
打开通往地下室的门,漆黑楼梯一如既往。梦子伸手探向墙上的开关,昏暗灯光伴着清脆的咔哒一声洒下,不算多么明亮,但至少聊胜于无。
金色飞鸟的门被骤然照亮,门扉紧闭,很突兀般赫然出现在眼前,绑在把手上的红色缎带微微飘扬着,可此处根本没有风。她停住了脚步,心跳不由得好快。
上次从这里仓皇逃离时,她是否把门关上了?或许是,或许不是。她真的想不起来了。
“悟……”梦子悄然握紧了他的手,“这扇门和你看到的一样吗?”
“完全一致。”
“是嘛……”
在现实之中,她的身体就躺在这扇门后。而在此刻的梦里,她也来到了这扇门前。现实与梦境将会再一次交汇。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完全无法预见。
梦子真的快把她的心呕吐出来了。手止不住地疯狂颤抖,每每想要触碰门把手,却又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气拽着不允许她靠近。摇摆不定的手在空中左摇右晃,像是僵尸,与其说是诡异,倒更像是丑陋了。
“无力感”——这个概念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更加鲜明。
“需要由我代劳吗?”
五条悟像模像样地一躬身,看起来很有种门童的既视感。
这句话简直是拯救梦子于水火之中。她迫不及待,离开收回了手,很不争气地连连点头。
“那就拜托你了,五条大人!”
“哎呀,小事一桩!”
不得不说,“五条大人”这一难得谄媚的称呼对五条悟还是很受用的。他轻巧地拉开了门,还分外贴心,率先一步进去探路了。
藏在金色门扉之后的小小空间,其实也没有太多值得探索的价值。这里不会有沉睡的爱丽丝。
“如果有的话那不是很可怕吗?”梦子对一脸失望的五条悟说。
散落在地面上的是红色的符咒,还有破裂的手电筒。后者是梦子在飓风之夜时一怒之下摔到地上的,掉落得到处都是的玻璃碎片很像是在嘲笑她那晚的不冷静。
灰溜溜的,她又把手电筒拾起来了。原本是打算毁尸灭迹的,没想到这小东西分外顽强,居然还能亮起。
第150章
也是。梦里的东西怎么会坏呢?
从破裂手电筒中打亮的光映在了墙上,一扇木门出现在了曾经空空荡荡的这面墙上。门扉陈旧,看着却是平整,普通得在街上走五分钟就能看到八十扇类似的门。
“和现实中的不一样啊……”五条悟用手托着下巴,“但你应该见过那扇雕刻着鸟和蛇的门,所以相同的位置也出现了门。总之,先进去看看?”
“也只能进去了。”
除此之外的选择,眼下并不存在。
轻轻一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门敞开了,一片漆黑敞露在眼前。
门后是向下的台阶。即便用手电筒照去,也看不到尽头。
梦子看看台阶,又忍不住瞄了瞄五条悟,看到他扯了下嘴角,对她说:“要不要来一只金丝雀?”
虽然这条路通往的不是矿井,梦中的地底应该也不会传来什么致命气体,但如果能有金丝雀相伴,帮忙发出警告也是不错的。不过,金丝雀是什么样子的来着?
她想象着金色会唱歌的小鸟,鸟鸣声便落在了肩头。想象里编织出的金丝雀立在她的肩上,昂首挺胸的,唱着婉转而清脆的鸣叫之歌。
沿着楼梯,向下走吧。
台阶笔直地指向前方,走了数百数千步依然不见尽头。空气并未因此变得更稀薄,周遭的一切仍与来时相同,地底特有的湿腐气味依旧,足音与鸟鸣回荡于此。此刻回头,已看不到那扇平平无奇的木门了。
梦子有种预感——或是说她知道,即便沿着原路返回,他们也回不到来时的门了。
咚、咚、咚、咚。脚步声沉重。
金丝雀啼叫着,楼梯无限延伸,手电筒的灯光摇摇晃晃。
“你累吗?”
“不累。”五条悟回过头,对她狡黠一笑,“你是不是累了?”
“这里是梦,我不会累的。”
“说得也是。”
五条悟悻悻地一耸肩。
又走了几十步——也可能是几百步,说不定已经跨过上千级台阶了。手电筒的光闪烁了一下,梦子听到他在叹气。
“走不到尽头的感觉,有点像布洛肯大道888号。”他感叹着,“不过以利亚把那里改造得更加像是迷宫,多绕绕总能出去的。这里嘛……”
听他的语气,此处好像比布洛肯大道888号还要更加棘手。
为此得意好像不太合适,但梦子还是免不了翘起了嘴角。
仔细想来,在医院里逃离巨蛇时,也和此刻有些相似。不管再怎么努力,终点也无法触手可及,仿佛一切都不存在边界。
或许梦就该是这样的,相似感却也是不可忽略的——在术式的使用上,她与以利亚如此相似。甚至他们金色的眼睛也很相像。
梦子不太乐意去意识到这一直以来都被她忽略掉的事实,可还是想到了。即便如此,她不情愿就这么沉沦在厌恶和恼怒之中。
于是,她决定说点调节气氛的小玩笑。
“无尽延展的迷宫和没有尽头的楼梯,这可能是……梦野家的家族特色?”
“哈!可能真是这样!”
不算是多么好笑的玩笑,不过梦子和五条悟还是痛痛快快地笑了起来。笑声盖住了极微弱的“呲”一声电流音。
在他们并未留意之时,手电筒悄然熄灭了。
黑暗中,金丝雀停止了歌唱。
第81章 蛇之门
“手电筒坏掉了吗?”
“大概吧……按了开关也没反应。”
“要是我抽烟就好啦——这样至少还能有打火机当备用光源。”
“你如果是个抽烟的家伙,那我肯定不会喜欢上你的。”
“诶,居然是这样吗?”
“没错,所以你……啊。光来了!”
在梦子的欢呼声中,淡白色的光柱终于又亮起来了,照亮了眼前的一小圈地面。
是的。地面。
只要再往下走三级台阶,就是一段平稳的地面了。楼梯的尽头不期而至,该说是惊喜还是惊吓呢?
梦子说不好,总之她的欢呼是暂且停下了。
面对眼下的现状,大概没什么人能够轻松地发出欢呼声吧?
金丝雀已经消失了,难怪再也没有听到那清脆的啼叫声,只余下一片金黄色的羽毛还在肩头,但当梦子试着去拾起这片羽毛时,它却倏地消失无踪了。
好嘛。这也是无可奈何的结局。
梦子很快就接受了发生在眼前的不合常理的场景,再次看向前方的路。
移动着手中唯一的光源,小小一圈灯光一点一点将眼前的黑暗全部驱散。楼梯尽头连接着的这段平台不长,只是由陈旧砖块拼接而成的短短一截,铁栅门立在半道上,每一根竖直地戳入地面的栏杆都爬满了锈迹,看起来像是小小的监狱。
“里面有人诶。”正打量着,忽然听到五条悟说。
梦子知道自己不算是个胆小鬼,当然也不可能被这句“里面有人”吓到,可她的手还是不自觉抖了一下。灯光随之颤栗般摇曳着,映入铁栅栏里。渺小浅色的背影被灯光晕开的边缘照亮,似乎是蜷缩起来了,看起来是小小的一团。
是的,里面有个人。
感觉事态的展开越来越向恐怖片的方向靠拢了。她把惊呼声拼命压回到心里,尽管确实有那么一点害怕,不过还是加快了脚步,朝铁栅门走去。
第151章
门上挂着比拳头还要大上一圈的锁。试着扳动锈迹满满栏杆,却挪动不了半分,就算努力想象着将这扇门打开的样子,依旧无事发生。
不过,靠近了些,她倒是能把门后的景象看得更清楚点了。铁栅门后方是一圈半圆形的空间。“更加像监狱了。”她忍不住嘀咕。
小小的身影就蜷缩在半圆的弧线旁,颤抖着,长长的浅金色发丝略有些凌乱地铺在背后,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分外明亮,看起来似乎是个年幼的女孩。在梦子出声之前,她便已回过头,金色眼眸不安地睁大着,直勾勾注视着梦子。
啊,我好像认识这孩子——这个念头倏地从心中跳了出来。
可这孩子的名字是什么呢?
梦子说不出来,但答案似乎就在唇齿之间。她应该能够回答才是。
在无力的懊恼感将她彻底沉沦于失望之前,那孩子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宽松的和服被摩挲出沙啦沙啦的声响。
小姑娘看起来约莫四五岁,脸颊圆滚滚的,很费劲地仰着头才能与梦子对上视线。梦子赶紧俯身,半蹲下来,对她笑了笑。
“嗨,宝贝。”
当她叫不出对方名字,又不希望对方紧张时,总会说出这类黏糊糊的爱称。
“你怎么在这里,你还好吗?”
“我没觉得害怕,所以你不用这么叫我。但如果你害怕的话,我也可以叫你‘宝贝’。”
稚嫩声音说出的是分外平静的话语。梦子有点尴尬——她的想法完全被洞悉了。
“哎呀,你吃瘪了。”五条悟居然在偷笑。
他也很快换上了一副善解人意的亲切大人的模样,学着她的模样俯下了身子,笑眯眯的。
“小朋友,你怎么在这个地方?你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这边这个姐姐制造出来的假象呀?”
“……喂!”
梦子气呼呼地用手肘捅了他一下。
居然在做梦的她本人面前说出这么直白的话,好过分!
挨了这么一记这怨念满满的肘击,五条悟依然嘻嘻哈哈,满不在意似的。如果不是这孩子对他毫不理会,连目光都没有朝他所在的方向挪动半分,五条悟这副笑眯眯的模样说不定还会继续维持很久。
这孩子只是看着梦子,目不转睛的。
“梦子,你来救我了吗?”
说着这话的她,言语中并未任何期待感,似乎也不存在过分的欣喜,只是用淡淡的语调复述着这几个字而已。梦子的心忽地抽紧了,倒不是怜惜或是心痛之类分外柔软的情绪在作祟。
她似乎只是……有点不安,还有些紧张?
清了清嗓子,她迟钝了一下才说:“……你是不是被囚禁在这里了?”
“算是吧。”小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以为谁都找不到我的。”
“为什么?”
“因为我被藏起来了。”
“咦——?”五条悟夸张地拉长了声音,很像在看好戏似的,“真的不是你自己调皮躲到这里来了吗?”
小女孩不吱声。她好像看不到他。但在两度抛出疑问皆被忽视的当下,五条悟可不觉得自己只是没有被看到这么简单。
“可恶!我被这小孩忽略了。”
“……人之常情罢了。”梦子睨了他一眼,故意说,“谅谁看到你这种怪大人都会想要躲开的。要我说,她只是看不到你而已。”
“你有没有觉得你前半句话说得超过分的?”
“嗯。有一点点吧。”
她倒是既直白又诚实。
面对一个诚实的家伙,显然不可以太过凶恶地对待的。梦子只挨了五条悟的两记手刀,就算是话题终了。
捋捋被弄乱的发丝,还是回到正题吧。
那孩子依旧盯着她,分外认真的。梦子想到,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还不曾问过。
心跳有点快。明明只是想要问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而已,为什么心脏要因此而不安定地跳动呢?
她抬起手,轻轻按住心口。在胸膛数度的起伏之后,才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你叫什么名字?”
“爱丽丝。”
梦子本以为女孩是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但并非如此。
爱丽丝——这就是她的名字。
“我是‘那一天’的梦野爱丽丝。”一本正经地,小姑娘说。
梦子愈发困惑了:“你说的‘那一天’是哪一天?”
“1994年的1月10日——你怎么也想不起来的生日那天。”
啊。原来是那一天。
空气沉寂了几秒。五条悟好像在看她,片刻后,他的目光又落在了爱丽丝的脸上,饶有兴致般轻笑了一声。
“现在,时间线全都能连起来了吧?”
“……是啊。”
有栖梦子所拥有的童年记忆、眼前的小小爱丽丝所持有的“那一天”的记忆,与现实里尚且沉睡着的爱丽丝所记得一切,拼凑起来,就能成为一个完整的“梦野爱丽丝”了。
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她想。不过她好像没有自己设想得那么高兴。
早先揪紧的心,此刻正在下坠,落入无底洞中。她看着爱丽丝,爱丽丝的眼眸中会映出她浅淡的倒影。不合时宜地在这时候想起泰格丽思对她曾说过的话。
泰格丽思说,希望那个家的回忆不会让她痛苦。
第152章
现在回忆已触手可及,究竟会是苦涩的还是甜蜜的,马上就能知晓了吧。不太愿意承认,可她确实好像有点害怕。
五条悟的视线还在她和小爱丽丝之间打转。到底在看什么呢?梦子真想这么问,不过他已经看出她的困惑表情了。
“你从小到大好像没什么太大的样貌变化。”他不由分说地凑近过来,“仔细看看,可能还是小时候可爱一点。你知道的啦,我喜欢圆圆脸。”
梦子有点想要反驳他,可惜反驳的话语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才好。铁栅门的另一侧,小爱丽丝抿了抿唇。这短暂得只持续了一瞬间的小动作根本没能逃过五条悟的眼睛。他“哈!”了一声,好像找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发现。
“你果然是能看到我的,只是故意在忽视我吧!”
他笑得得意又夸张,对着小爱丽丝挤眉弄眼做出鬼脸。
“你呀你呀你呀——坏小孩!”
好嘛,这下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坏小孩了,因为小爱丽丝真的还只是个小孩。
被当场抓包,小爱丽丝一下子就红了脸,浮在脸颊上的色泽看着比梦子的红发还要夸张。
她抬头看看天花板,又垂眸盯着空无一物的地面,扭扭捏捏的尴尬模样倒终于像是个小孩子该有的表现了。
支吾了一会儿,又被五条悟的轻笑声逗得愤懑不已,她总算开口道:“以实玛莉说我应该杀了你。但我还不想这么做,所以我现在正在无视你。”
从未听过的名字出现了。
梦子知道,自己该打破此刻还算轻快的氛围了。
“爱丽丝,以实玛莉是谁?”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
孩子气的做派消失了,爱丽丝好像又变回了刚才那过分平淡的模样,小小的手探出了铁栏的间隙,握住了梦子的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铁栅栏消失了,崭新的门出现了。
那是深红色的、刻有飞鸟与蛇的门。鸟被蛇衔在口中,飞扬的翅膀直指天空,似也透着痛楚。
“由你自己藏起来的记忆,我也会带你去看。”
爱丽丝推开了门。
“走吧,梦子……还有六眼。”
第82章 生日蜡烛
遥远而蔚蓝色的天、打理得不算多么细致的庭院,和脚下有些枯黄的草地。
当鸟与蛇之门敞开时,这就是梦子所看到的景象。
庭院的正中央,长势漂亮的松树被风吹动,只是枝条长得有些太密了,有风拂过时,苍翠针叶碰撞出了比平素更加坚硬的声响。脚下的枯草都被吹弯了,却并未感觉到迎面而来的风,脚下也并未见到自己或是五条悟的影子。
这里有些奇怪。她如此想着。
但眼下不太适合去深究这个问题。爱丽丝已经放开了她的手,自在地向前奔去,总算有点小孩子的活泼样子了。
这么活泼,真的好吗?梦子想。
她知道自己的不安完全是杞人忧天,也没必要冒出如此扫兴的心情。可有些情绪一旦探出头来,就很难再忽视不见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迈步,追上爱丽丝。而她也切实地迈出了步伐,却未能顺利向前。
就像原地踏步那样,她停住原处。
“这些全部都是虚构出来的。”
梦子听到五条悟说。
他正俯着身,轻抚脚下的草坪。在触及到干涩的草叶时,那黄绿色的尖尖叶片忽地变成了半透明的色泽,直直地穿透了手掌,擦着他的掌心而过。
正如他所说,此处是虚假的——天空、树木、大地,都是假的。
在本就虚假的梦境中说一切都是虚构,这种话听起来难免有种荒诞的幽默感,不过事实确实如此。
至少在梦境里,有着咒力的加持,所见到的都带着一点切实的真实感,可以交互,也栩栩如生。可小爱丽丝带他们来到的这个空间却并非如此。
能看到风,却感受不到拂动;日光在头顶,但没有投落任何的影子;他们身在此处,他们并不是真正地站立在这里。
“这是爱丽丝想让我们看到的记忆……说不定,就像是立体投影一样,仅仅只是影像?”
“没错。”他起身时,握住了梦子躁动不安的手,“所以,我们就好好地看着吧。”
所以,就看下去吧。
看着爱丽丝跑到庭院的一角,看着她金色的长发像小马尾巴那样晃来晃去。
她正在玩耍。一个人玩耍。
蜷起了身子,从纠纠缠缠的一大团藤蔓下钻过去。蹦跶着想要跳到树枝上去,可才刚刚跃起,肉墩墩的身体就掉到地上去了。
树枝好高,手臂好短。爱丽丝伸出手,日光从指缝间落下,是刺眼的金色,和她很像,也会家里的其他人相似。
从这个视角看过去,树枝不是触手可及嘛,为什么上不去?小脑袋想不明白。
总之,再努力试一下吧。
爱丽丝想起了上上个夏天在电视里看到的奥林匹克运动会,那些强壮又矫健的跳高运动员总会先远远地助跑一段路,而后就能轻巧地跃起了。
像模像样的,她也后退了几步。这个距离好像还不够,再后退几步吧。
几乎都要退到来时的藤蔓旁了,她才停下脚步,学着运动员的起跑姿势,可惜连一步都没迈出去,便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
第153章
“爱丽丝!”
苍老沙哑的声音,其中似乎还掺杂了些愠怒。爱丽丝倏地站直了身。
不用回头,她也能知道,是以实玛莉正在唤她。
从辈分上说,以实玛莉是他爷爷的母亲,也是这个家真正的家主。
在梦野家,那些繁琐的亲缘称呼全都不存在的,大家都只用名字称呼彼此。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可能是因为家里的年长的人太多,辈分也太乱了吧。
以实玛莉向她招手,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低着头走过去了。爱丽丝觉得她好像不太高兴,直到她重重地摁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爱丽丝才想到,可能是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惹她生气了。
低着头,追在以实玛莉的身后,同她一起走近缘廊。爱丽丝乖乖坐下,以实玛莉则撩起了繁杂的和服下摆,坐在她的身后,双手拢着乱糟糟的头发,把手指当成了梳子,一下一下,缓慢地梳着。
以实玛莉很老了。具体有多老,爱丽丝不知道。
树有年轮,切开树干一圈圈地数过去,就能知道它的年岁了。去年秋天,庭院里的楠木被砍倒了,树干上拢共有七十三个圆圈。以实玛莉会比楠木还老吗?
爱丽丝想,要是人有年轮就好了。嘎吱嘎吱把她切开,就能看到她身体上的四道年轮——今天她四岁了。
不过,以实玛莉的手上倒是有着和年轮很像的深深皱纹,一道一道交错,卡住了她的头发,拉扯得有点痛。以实玛莉给自己梳头的时候,难道一点都不痛吗?
爱丽丝仰起头,以实玛莉那松垮垮的脸庞映入眼中。
她们的眼睛是很相似的金色,不过以实玛莉的眼睛雾蒙蒙的,被松垮的眼皮盖住了大半,看起来像是夏天从冰窖里拿出来放了一会儿的波子汽水,玻璃瓶上也会结一层雾气。
和乱糟糟的爱丽丝截然不同,以实玛莉的头发虽然花白,却梳得齐整,嘴角一如既往向下耷拉着,看着有点刻薄。
“你记住,这是你必须完成的使命。”
很忽然的,听到以实玛莉说。
她的话语来得如此突兀,好似掷向地面的冰块,在一声重响后分崩离析。
爱丽丝仍仰着脑袋。她不知道怎么应答才好,但以实玛莉已接着说下去了。
“你要把这个家的恶名刻进历史里。”
没怎么听明白,但爱丽丝还是点了点头。
“一举成名的方法很简单,你要用家族在你身上留下的、独一无二的术式,杀死五条家的六眼。”
“嗯。”
“只要你成功了,那么日后任何人听到‘梦野’这个姓氏,都会感到恐惧。”
“嗯。”
“家族的光辉会被铭记,我们也会被铭记。过去的失败全都奖杯抹净。从今往后,‘杀死六眼的诅咒师’,这足以成为梦野家的——我们的历史。”
“嗯。”
“爱丽丝,你要努力,知道吗?努力成为最勇敢、最厉害的诅咒师。”
“嗯。”
缠绕在干枯手指之间的金色发丝绞成了一条辫子。她不再说了,只摆了摆手。爱丽丝知道自己可以走了。她默不作声地站起身,跑开了。
在无需尊称的家里,“你好”“再见”这种礼貌话也是不需要的。有限的话语要用在正经的诅咒上,其他时候,言语并不必要。爱丽丝很少听到别人和自己说话,她也不常说什么。
所以,从出生到现在,刚才的对话绝对是以实玛莉对她说得最多的一次了。不过她一点儿都不懂以实玛莉在说什么。
跑远了些,她又回头看了看。以实玛莉仍坐在那里,仰头望着天空,一动也不动。真怪。
爱丽丝跑进屋里。
接下来玩点什么呢,还是去看电视?她想不好。
家里没几个人会陪她玩,就连埃克塞特也不乐意(从亲缘关系上看,他算是表兄吧?爱丽丝莫名地想)。
埃克塞特嫌她年纪小,可他明明也才九岁。当他硬凑近更年长的男孩堆里时,他们对他的态度肯定也和他对自己一样吧。
无聊地游荡在家里,从起居室逛到茶室再到书库。这里的书架上大概找不到好玩的绘本,她踮起脚尖,随便抽了一本出来。
翻开。里头不是密密麻麻看不懂的文字——每一页上只有空白。
爱丽丝合上书,封皮上写着《梦野家的历史》。
梦野家的历史空空如也,因为梦野家并无太多历史。
几百年前从北欧迁居而来,真正的姓氏与过去全被丢在了那片极北的不毛之地。曾经试着在东亚的这座小岛刻下家族崭新的诅咒历史,可惜却已失败告终,只能暂且悄无声息地栖身于此,甚至咒术师们也以为梦野家已不复存在——真是很窝囊的一种活法,而这就是梦野家的历史。
这种事情,爱丽丝可不知道。就是说给她听,其实也听不懂。把书塞回原位,她没心没肺地跑走了。
无聊的一天,在午饭时格萝尼亚(大概是姨母吧?)搬出八层大蛋糕后,终于变得有趣起来了。
爱丽丝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蛋糕。
八层,整整八层,厚重的奶油被雕刻成了螺旋花纹,像是罗马柱一样。草莓果酱从最顶上淋了下去,整整齐齐摆满新鲜草莓,红彤彤的,看着就好美味。
其他人生日时,都只有一小片蛋糕而已,还是最简单的奶油蛋糕而已。草莓蛋糕,多么新奇!
第154章
生日歌也被放起来了,欢快的乐声从收音机的大喇叭里流淌出来。大家沉默着,却笑着,默不作声跟着音乐声打节拍。格萝尼亚把她托了起来,高高地越过了最顶上的那层蛋糕。爱丽丝只要用力吹一口气,就能吹灭生日蜡烛了。
噗呲——四团小小的烛火消失无踪。
所有人都来祝贺她了,不过当然是无声的祝贺。
他们会摸摸她的脑袋,对她笑一笑,眼眸却低垂着,很像是在为了什么哀伤。还有人哭了,在为她哭吗?爱丽丝不知道。
她只知道,以实玛莉瞪了那人一眼,然后哭声就停下了。
沉甸甸的一大片蛋糕放在了她的盘子里,上面有整整八颗草莓。
奶油真甜,草莓也好甜。大家看起来都好高兴,她也很高兴。父亲还告诉她,晚上就能收到生日礼物了。
“那是你一直需要的。”以实玛莉补充说。
一直需要的……芭比娃娃吗,还是泰迪熊?或者是街角洋果子店卖的点心?
她不知道,但她满怀期待。
毋庸置疑的是,直至此刻,这依然是梦野爱丽丝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第83章 生日蛋糕
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一天不太对劲的呢?是以实玛莉梳头时说出了奇怪的话语,还是在入夜后见到“生日礼物”的时候?
没有这么早,也没有这么晚。
是在吃完生日蛋糕后冬阳温暖的下午,爱丽丝于庭院里见到了父亲和以利亚,还听到了她本不该听到的话语。
说起来,为什么要去庭院来着?
啊,对了。是因为肚子饿了。
草莓蛋糕太好吃了。中午她一口气吃了三大块,吃到肚子都快撑破了。
我这辈子的蛋糕都吃够啦——这是捧着胀痛肚子时,从爱丽丝心里跳出来的唯一的念头。
尽管信誓旦旦地这么想着,才过了几个钟头,她就又饿了。馋虫蠢蠢欲动地探出头来,嚷嚷着“好想吃蛋糕!”。
八层的巨大蛋糕还剩了一半,想必晚饭也得是草莓蛋糕了。也就是说,只要再等一等就能吃上蛋糕了。可爱丽丝实在等不了。
偷偷摸摸,像个小贼似的,她溜到了厨房,从丢在角落的包装盒里摸出了最后一片干净的纸托盘,又用力拉开右手边的橱柜门,抽出勺子。最后,再爬到桌子上,就能享用美味了!
一月的天还冷着,风里不见嗜甜的小虫子或是灰尘,只有凌冽的寒意夹杂其中,吃剩一半的蛋糕就这么光秃秃地摆在桌上。
踩着椅子,再踏上桌面。踮起脚尖,用勺子挖下一小小片蛋糕。
爱丽丝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瞧这蛋糕都还是刚才的模样,仿佛一点变化都没有。
如此一来,谁都不会知道她偷吃蛋糕啦!
捧着蛋糕,欢快地跑远去吧。
既然不想被其他人发现自己动过蛋糕,那当然也不能让他们目睹到她偷吃蛋糕的场景。该躲到哪儿去享用这美味的蛋糕才好呢?
爱丽丝在庭院里兜兜转转,想要找个无人的地方。
这个时间,以实玛莉和她年长的兄弟姐妹们正在睡午觉,埃克塞特窝在房间里玩游戏机,格萝尼亚应该在打理她种的那片牵牛花。爱丽丝小心翼翼地避开格萝尼亚的视线,来到庭院北侧的角落。将梦野家圈起的木板围栏映入视线中,她以为这里总归没有人了,可还是看到了两个紧挨在一起的金色脑袋。
爱丽丝本不该听到他们的悄悄话的,可吹向南方的风带来了他们窃声的话语。
“坦白说吧,朱斯塔司,我可不乐意为了她去死。”
是以利亚的声音。
以利亚大概是她的叔叔,却比父亲朱斯塔司年轻很多。爱丽丝一向觉得他不喜欢自己,甚至连中午吃蛋糕的时候他也没有正经地摸摸她的脑袋。
他的心情可能和埃克塞特差不多,嫌弃她只是个小屁孩吧。
但没关系,反正她也嫌弃十五岁开始长胡子了的家伙。
既然这里也不是什么适合享用蛋糕的秘密场所,那她应该赶紧躲开才是。可爱丽丝仍停在原处,唯一挪动的步伐是朝着树后的方向——她把自己的身型藏了起来。
是的,她想偷听。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可能是因为朱斯塔司和以利亚好像在说着好玩的话题,也可能是她觉得只要再等上一会儿,他们俩就会走开了。
然后,这素来无人的角落就可以属于她了。
其实理由为何,并不重要。更多的话语飘过来了,沙哑的、淡淡的。
久久不曾正经说过什么话语的人,嗓音正是这样的。
“这是以实玛莉做出的决定。”是朱斯塔司——她的父亲在说话,“所有人都同意了,你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不是吗?”
以利亚好像啐了一口,往旁边别过头去:“一开始是答应了,但仔细想想还是不乐意去死。如果是想要钱的话,我多去诅咒诅咒别人不就能赚到了?”
“你的咒力能支持你说出几句诅咒?”
“我——”
以利亚的话语倏地停住了。
居然能让他无话可说,朱斯塔司真厉害呢。
爱丽丝忍不住想。
“我可不想被你们这群没有术式的家伙挑刺!”这是在沉闷片刻后,以利亚才吼出的话语。与其说是辩解,倒更像是发泄了。
第155章
“今晚要做的事,从来都不是为了钱。只是希望这个家的名字可以被铭记而已。”
“那把赌注放在我身上啊。这一代,可是只有我一个人拥有术式!”
他扬起了声。话语好尖锐。
“格萝尼亚的儿子没有术式,你的女儿也没有,可我有!”以利亚听起来像是要疯掉了,“只要我能够更多咒力,我肯定能够把世界上的一切全都诅咒一遍的!”
“埃克塞特不曾显露出术式,连咒力也没有。但爱丽丝拥有咒力——大量的,你无法想象的咒力。”
咦,在说她吗?
盘子里的蛋糕抖了抖,差点掉到地上。爱丽丝赶紧双手捧住,认真听着。
“她的咒力又不是天生的。”以利亚嗤之以鼻,“要不是正子难产死了,她说不定和埃克塞特一样是个废物。”
“如果被以实玛莉听到这话,她会生气的。”
“她又听不到。”
“你说的是没错,因为正子死了,所以爱丽丝才拥有了咒力。以实玛莉相信‘献祭’对她是有用的,所以她选择了爱丽丝,而不是你。”
“所以话说到底,我就是不想为了你的女儿去死。”
“……那你走吧。现在就走。”
风好像停下了,但还能听到以利亚惊讶般的“哈?”一声。
“能不能走,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吧?”
“是。”朱斯塔司在叹气,“但不情愿的话,你还是走吧。你有术式,说不定你真能把世上的一切都诅咒了。”
“我这就走咯?”
以利亚转过身去,作势迈步。可才走出去两步,却又被叫住了。他忍不住扯着嘴角,拉扯出的弧度很像是冷笑。
果然不会这么简单吧——爱丽丝觉得他的表情在这么说。
但朱斯塔司不是要阻止他,也并非想要收回自己说过的话。他背对着,爱丽丝始终看不清他的面孔,只是听到那沙哑的嗓音在说:“如果未来,爱丽丝失败了,辜负了梦野家所有人的性命……”
“麻烦我救一下你的女儿,是吧?”
“不。请你继承这个家的使命。”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听了这么久,爱丽丝还是似懂非懂的。
似乎这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似乎这事关梦野家的性命。
尽管听不懂,她的心却好像在沉沉下坠。蛋糕散发出的香甜气味变得如此粘腻,她一口也不想吃了。
回过神来,以利亚和朱斯塔司的对话早已结束,他正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来了,步伐如此轻快。爱丽丝觉得自己躲得已经很好了,可还是与以利亚对上了视线。
啊。可不能被她发现蛋糕的事。
顾不上别的了,爱丽丝赶忙把蛋糕塞进衣袖里。鼻尖倏地变得冷冰冰的,她现在的脸色绝对比冬天的雪人还要难看。
以利亚低头,看了看她那异样地隆起的袖子,发出了“哼”一声的耻笑。
他一定知道她藏起了蛋糕,也知道她偷听了对话。爱丽丝以为他会把这两件事全都告诉朱斯塔司,可是没有。
以利亚吐着舌头,对她做了个鬼脸。
然后,走开了。
待爱丽丝回过神时,衣袖里的蛋糕不知不觉已被压成了烂糊糊的一滩,粘得到处都是,根本下不了口。
幸好,她也已经没有胃口了。
要是穿着这么脏兮兮的衣服,别说是以实玛莉了,就算是朱斯塔司都会对她生气的。爱丽丝匆匆跑回房间,换了身干净的和服。脏衣服怎么办呢?想不好,先藏到榻榻米下面吧,千万别被任何人发现呀。
惴惴不安地等到晚上,谁都没有发现掀起她掀起又盖上的榻榻米,也不曾察觉蛋糕缺了一个角。
还有,消失在坐席间的以利亚,同样无人知晓。
晚餐果然还是蛋糕。爱丽丝一点也吃不下,沉沉的心脏压着胃,这感觉足够构成饱腹的错觉了。而且等了好久,都还没有见到生日礼物。
他们是不是把生日礼物的事情忘记了?
爱丽丝不好意思问,但直到钻进被窝里,她还在期待着。说不定醒来就能收到礼物了,她想。
“爱丽丝。”
有人在轻轻推着她。
“去看你的礼物吧。”
啊!礼物!
睡意一下子全不见了,不过脑袋也好身子也罢,还是好沉好沉。爱丽丝努力坐起身来,差点又要躺下去了。以实玛莉似乎并不在意她晕乎乎的样子。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走向屋外。
没有披上外衣,外头的风好冷。被窝里带出来的暖意没过多久就被吹散了,爱丽丝瑟瑟发抖。
“我冷,以实玛莉。”她说着,可以实玛莉并未听到。
家里的其他人也走在身边,列成不整齐的数排。大家穿得比她还单薄,可谁都没有发抖,显得冻得不行的她好窝囊。
就这么沉默地走啊走,爱丽丝也不想要再发抖了,不过肩膀还是动个不停。还好很快就回到了室内,虽说屋里也是冰冰冷的。
步入主屋,打开通往地下室的门,不要忘记拧亮昏暗的灯光,金色飞鸟的门出现在尽头,真漂亮。
这扇门,爱丽丝看过好几次了,却一次也没能进去过。
这是大人们可以进入的地方——朱斯塔司以前对他说过。
第156章
“我们要进去了吗?”她迫不及待地向以实玛莉确认。
也就是说,她现在也是大人了吗?
以实玛莉不说话,握住了那缠绕着红色缎带的把手,推开大门。
门的后方还是门。刻有蛇衔飞鸟的蛇。以实玛莉又打开了这一道门,更昏暗的空间映入其中。这里什么都没有,只立着一根低矮的罗马柱。最顶上摆了厚重的石盆,边缘印着不太看得懂的花纹。
以实玛莉停住脚步,爱丽丝也停住了。所有人都停在此处。
马上就能见到礼物了吗?
直到此刻,她还是在想着这件事。
“以利亚去什么地方了?”
听到某个年长的声音在问,爱丽丝认不出来。不过她知道回答他的那个声音是属于谁的。
“不知道。”朱斯塔司说,“太害怕了,所以逃走了罢。”
“真是没骨气。”
四下窃窃私语起来,不常说话的大家开始说话。细碎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空间里,真吵啊。
“别管他!”
是以实玛莉的话语盖住了一切嘈杂。
“我们必须开始了。”
开始什么,礼物吗?——为什么直到此刻还在想着礼物的事?
爱丽丝满怀期待。她看到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朱斯塔司,于是她也向他看去。
她看到父亲从怀里拿出了一柄骨白色的匕首,看到他也望向了自己,平静的眼眸中不存一物。
没有恐惧、没有不舍、没有悲伤、没有胁迫。什么都没有。
浅金色玻璃球般的他的眼眸里,甚至看不到任何人的倒影。
在爱丽丝的注视中,他举起匕首,切开了脖颈。喷出的温热感撒在了她的脸上。
第84章 生日礼物
咔嚓咔嚓咔嚓——是脖颈的脉络被割断开的声音。
哗啦哗啦哗啦——喷涌而出的鲜血流入了石盆里。
扑通——这一下当然是失血身体倒向地面的动静。
朱斯塔司,她的父亲,躺在了地上,笔直得像一根直线,直到此刻依然睁着眼。
他仍在注视着爱丽丝。
要尖叫吗,还是后退?或者是干脆被吓到笑出声来,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动画片?不知道了。
此处依然寂静无声,连呼吸声好像也被沉默压倒。爱丽丝觉得好冷,前所未有的阴冷。
寒意从地底爬起,钻进骨头里。她不住地发抖,背后却冒出了汗水,濡湿了里层的和服。布料就这么湿漉漉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在不自觉的颤栗中拉扯着她的每一寸皮肤。发不出半点声音,以实玛莉紧紧攥着她的手,粗糙的皮肤好像砂纸。
切开了父亲脖子的匕首来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中。爱丽丝应当知道他的名字的,可此刻却念不出来了。只能看到他骨瘦如柴的双手紧紧握住刀柄,刺入动脉的那一刻毫无半点犹豫——鲜血也毫不犹豫地飞溅到了天花板上。
他太老了,比以实玛莉还老。瘦弱的手没有足够的力气,划不开经脉,割不开血肉。
只能向锯开木头那样,前后前后,一寸一寸,迟缓却也坚定地,用刀刃切断生命。
咔嚓——咔嚓——漏风似的喘息声。
咔嚓——咔嚓——他的头要掉下来了。
哗啦哗啦——哗啦。
黏着得快要结块的血液倒是顺畅地滚进了石盆。
最后是一了百了的“扑通”。
到了终末的时刻,总算是干脆了。
没有人尖叫,没有人后退,当然也不会有人笑出声来。这不是动画片,这是现实。爱丽丝该知道了。
掉落的匕首被再度拾起,刺入又一个人的脖颈中。
咔嚓咔嚓咔嚓——哗啦哗啦哗啦——扑通。
石盆里的血缓缓上涨,扬起深色的波澜,仿佛吸饱了此处所有的黑暗。
「我可不想为了她去死。」
想起了以利亚的话语。
所以现在,大家是为了她而杀死了自己吗?为什么?
咔嚓咔嚓咔嚓——哗啦哗啦哗啦——扑通。
刀又被拾起来了。
咔嚓咔嚓咔嚓——哗啦哗啦哗啦——扑通。
爱丽丝挤不出声音。
以实玛莉说过,她要成为最勇敢的,可她的勇气好像融化在石盆的血池里了。
咔嚓咔嚓咔嚓——哗啦哗啦哗啦——扑通。
打破了死寂循环的是埃克塞特的哭声。
那么像小大人的他,那么讨厌小屁孩爱丽丝的他,爆发出了破锣般的尖叫声。
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可能是“我不想死”或者“让我走”之类的话。他的眼泪掉进了石盆里,荡起为不可察的波纹。
格萝尼亚擒住他扭动的身躯,拿起了匕首。
她长得那么高大,八层的蛋糕就是她搬来的。她还能把爱丽丝高高地举过头顶。
所以她理所应当能够抱起她唯一的儿子,把匕首刺入脖子里。
是啊,是啊,格萝尼亚那么高大,她的双手那么有力。埃克塞特的头好像要掉下来了,只有后颈的一层皮还连着,切得好齐整的脖颈,看起来真像……年轮。
年轮——爱丽丝想到了年轮,树的年轮。
埃克塞特其实是树吧?在他切开的脖子上看到了一圈又一圈……但是,不对呀?
一、二、三、四。只有四圈。
第157章
一圈是皮肤、一圈是肌肉,夹在中间薄薄的一层黄色是脂肪,最中心的是骨头。只有四圈。
埃克塞特九岁了,应该是九圈。要是割开她自己的脖子,是不是也只能见到四圈?
这回年龄能对得上了,可是不要,那肯定好痛。
咔嚓咔嚓咔嚓——哗啦哗啦哗啦——扑通。
“不要”,这句话卡在爱丽丝的喉咙里。
“我害怕”,怯懦的话语也说不出口。
匕首被一次又一次拾起,眼前的大家一个接一个倒下,喷涌的鲜血淌入石盆,几乎要将其填满。下一个就是了我吗?
年幼的爱丽丝,终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不。不会的。
爱丽丝不会死在此处。
1994年1月10日的深夜,梦野家进行了一场献祭。祭品是这个家所有人的生命,共计十八人。他们供奉的对象是爱丽丝,这个家最年幼的孩子。目的早已言说,是为了有朝一日,将恶名刻入历史。
想要尖叫,也想逃跑。可来不及了。
瘦瘦小小的以实玛莉把她拎起,抛进石盆里。
温热的鲜血飞溅起来,瞬间就浸湿了每一寸衣服,如同长了无数只手,爬上她的发间,钻进她的身体里,漏入喉咙,苦涩的铁锈味。每一寸皮肤都浸满鲜血,就连金发也被染成了深红色。爱丽丝想要尖叫,可以实玛莉又再度她压入血池之中,想是要让她溺毙在所有人的死亡里。
但爱丽丝不会死——自始至终,她都会是那个活下去的人。
现在,匕首已经拿在以实玛莉的手中了。骨白色的刀上盖着厚厚一层鲜血,仿佛爬满铁锈。以实玛莉的手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只是因为疲惫。
刀尖没入以实玛莉的脖颈,滚烫的血喷进了爱丽丝的眼睛里。
视线倏地变得好模糊,一下子什么也看不清了。以实玛莉的脸在这片茫然中无限扭曲,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丑陋,翕动的嘴唇拉抻又变形,吐露着未曾听过的话语。爱丽丝想要尖叫,但是谁也无法听见。
谁也没办法帮她。
大家都死了,以实玛莉也要死了。她会活下去。
只有她一个人依旧活着。
“救命……救命……”
谁能来帮帮她?
咔嚓——咔嚓——
“爱丽丝!梦野爱丽丝!”
从以实玛莉脖颈上的血窟窿里,漏出了以实玛莉沙哑的声音,还有尖锐的笑声。
她呼唤着她。
这个家在呼唤她。
“我们将赋予你崭新的术式——世上任何诅咒师都不曾拥有过的言灵!高兴点,爱丽丝,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生日礼物啊!”
“我不要……以实玛莉,我害怕……”
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爱丽丝,从此之后,你所梦想的一切都能实现。有朝一日,那个人会进入你的梦里。”
“不要!不要!”
咔嚓——哗啦——
鲜血快要把视线中以实玛莉的脸盖住了。
爱丽丝的挣扎一无是处。腥臭的鲜血快要漫进肺里了。
“朱斯塔司,救我。朱斯塔司!”
她呼唤着无法救她的人名字。
“听好了,爱丽丝,听好!”
以实玛莉把匕首刺入石盆,紧紧揪住了她的头发。她们相似的眼睛注视着彼此。
“然后,你要杀了他。”
“救命……”
“杀了他!杀了他!一举成名!”
“不要、不要。救命啊,救命!”
鲜血彻底糊住了视线,尖叫声沉在血池的深处。
盛大的死亡需要一个盛大的登场。在死亡的尽头,以实玛莉将房间中的一切传送到了前板桥广场——死去的十八具尸体,和活着的爱丽丝。
睁开双眼。
家人的尸体环绕四周,浸满鲜血的自己散发着前所未有的臭味。
和服变红了,手也是红色的。发丝被染上血的颜色,只有右耳旁一缕未曾浸到鲜血的头发透着曾经的色泽。
刚才发生了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那个家的记忆,全都消失无踪。
幼小的大脑无法承受的死亡,连同事实一起被藏起。可她还在嚅嗫着。
“救我……有谁能……”
她说。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梦子看着眼前的爱丽丝——颤栗的、血红色的爱丽丝。
会有人救她吗?会吧。
即便被拯救了,难道比此刻更好吗?不好说。
梦子已经知道了爱丽丝的未来,因为那正是自己的过去。而这二十年的过去并没有那么幸福或是快乐,却也算不上顶顶糟糕。
所以,她会握住爱丽丝的手。
“别怕。”她会奉上安慰,“我来救你了。别害怕,好吗?”
掌心之中的是小小的、赤红色的手,冰冷而僵硬。脚下,从尸体中流淌出的鲜血拂过脚踝,黏糊却炽热。梦子好像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但直到面前的幼小人形开始蠕动、狰狞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所感觉到的“异常”究竟是什么。
如果此处依然是旧日的记忆——近似于立体影像的存在,那么她不应该感受到鲜血。
所以,她也不能够如此真切地握住爱丽丝的手。
快把手放开。直觉在这么说。
第158章
但是晚了。
爱丽丝紧紧抓住梦子的手指。她娇小的身体开始伸长、膨胀,变得像个大人,而后疾速老去,苍老的手遍布沟壑,比砂纸更硬,金色眼眸也浑浊起来,几乎要被耷拉的眼皮完全盖住。
爱丽丝变成了以实玛莉,而以实玛莉正注视着她。
“杀了他!杀了他!”
漏风般的声音,浑浊的眼眸也颤动着,越过梦子惊愕的脸庞,落在五条悟的身上。
“他就在你的梦里。爱丽丝,现在就杀了他!”
咒言术式的诅咒师诉说着这句咒言。
第85章 言尽于此
思维、意志、身体,好像全都僵硬住了,如同跌入冰窖,连呼吸都不像是自我意识的产物。
以实玛莉的声音早已经停下了,但她的手还是紧紧攥着梦子的,苍老的手指几乎很扭曲地蜷着,几乎快要变型了。一阵风拂过,将她吹成粉末,一下子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血红色的、渴望被拯救的小爱丽丝消失了。所以干瘪的、带着整个家去死的以实玛莉也消失了,可她的话语却还回荡在耳边。梦子的精神一定很不安稳地恍惚了一下,这短暂的片刻足以让那些歇斯底里的话语变成文字,支离破碎地散在大脑中,倏地就屏蔽了所有的思想。
他就在我的梦里,我要杀了他——这个概念前所未有地清晰。
梦子其实不想站起身,却还是站起来了,迈过遍地横陈的家人们的尸体。噪点般的阴影如同潮汐,一波一波从视线的四角压迫而来。她理应能够看清眼前的一切,也该看清身边的那个人影,可覆盖住了思维的咒言也捂住了她的眼睛,五条悟的存在落在视野之中,变得很像是一团乱麻。
就像是,在写出错别字之后,反复在错字上画上圆圈,妄想用重叠的笔迹盖住错误而留下的痕迹。
他就在我的梦里,我要怎样才能杀死他?——这个问题倒是一秒钟都没有在梦子的脑海中停留过。
现在的她无法思考,也无需思考。只要迈步向前就好。
以实玛莉的咒言会引导着她的一切行动,如同本能的驱使。
在最初的片刻迟钝之后,梦子迅速冲过来了,朝着五条悟所在的方向,刻意压低的身子真像是捕猎中的猫科动物。她的手中空空如也,没有拿着任何一把武器。侧身与她拉开距离,看着她以惊人的速度从视野一角掠过,五条悟忽然冒出了一个有趣的念头。
他在想,说不定她会用更原始的方式杀死自己,譬如像是咬断他的脖颈之类的。
毕竟,她此刻灵巧到近乎扭曲的姿态,看起来多么像是猎食者。
她会伺机而动,从背后袭来,一下子爬到他的肩膀上,用四肢擒住他的头颅。
在她试图把他的脑袋一整个拔下来之前,五条悟已闪身躲开,难得很不温柔地攥住梦子的衣领,把她扔到了三米开外的空地上。
好嘛。他心心念念的相爱相杀情节,现在总算是正是上演了。
五条悟拍拍肩头的灰尘——其实他的肩膀上根本没有半点尘土。他笑得一如既往的轻松,看来眼前的危机在他心中并不算是什么。
“爱丽丝,虽然现在是在你的梦里,但我不会叫你得偿所愿的哟。”他说。
这句话是否真的传入梦子耳中了?不确定。
她依旧躺在空地上,片刻之后,才一点一点缓慢地站起身来。
最先立足于大地的是她的双脚,而后伸直的腿才带动着上半身一同竖直,不合常理的行动如同麻木僵硬的牵线木偶。
此刻正在牵连着梦子这副身躯的,是以实玛莉的咒言——是梦野家的意志。
这个家想要杀死他,所以梦子也会再度向他而来。这次五条悟可不打算躲开了。他只是抬起了手,曲起的中指蓄势待发。
“暂停!”
嘭——可谓惊天动地的巨响。五条悟的弹指精准地打在了梦子的眉心上。
“现在该是中场休息的时间了。”
当真像是按下了暂停键,她的动作倏地僵住了。
包裹住了自我意识的咒言就此消失,疼痛自然还是不会到来。梦子猛喘了几口气。
她的思维终于归位了,眼前的五条悟也不再像是修正涂改的诡异痕迹。只是四肢尚且保持着扭曲的姿态,依旧沉浸在捕杀者的角色之中。她悻悻地重新站直身,小声嘀咕了一句“抱歉”。
“我并不想杀你”“我只是被咒言控制了”,这种辩白的话语,其实梦子也想说,却说不出口。还好还好,五条悟也不会因此而责怪她的。
“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吧。”
说着,他又送给了梦子一记响指。仍然是不带半点痛楚,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被弹出嗡嗡的共鸣声了。
正如五条悟所说,他们是该小心一点了。
身后,空洞的黑色建筑一幢连着一幢,较之先前又迫近了些。这些空洞,光是存在着,就已如此不可忽视,仿佛在鲜明地诉说着“爱丽丝的梦濒临崩溃”的这个事实。
而在眼前,横在地上的尸体们也站起来了。他们的头很齐整地往左边歪斜着,其中还包括了埃克塞特和他摇摇欲坠、马上就掉到地上的脑袋,失血惨白的手彼此紧握,空洞的眼睛却看着梦子。
明明都已经死去了,不知道为何梦野家的尸体们居然还能行动。但一想到此刻身处梦中,一切不合理的也全都变得合理起来了。
第159章
“爱丽丝。”
五条悟凑近了些,小声在她耳边说。
“你家里人看起来有点吓人!”
梦子用一声轻笑作为回答。
好像不止是“有点”吓人,而是有点变态了。她想。
在这句大不敬的想法说出口之前,梦野家的尸体们缓慢地挪动脚步,向彼此靠拢,拥抱在一起,凝成一团。
□□开始融化,骨头落在地上,而后再度重组,变成崭新的身躯——无尽长的、强壮的的身躯。
梦野家死去的人们,变成了一条金色的巨蛇,弯曲的身体淌过鲜血河流,每一片鳞片都被染成与梦子的头发同样的深红色。它咆哮着,裂开巨大的嘴。
如果梦子的心情还算不错,那她现在大概会说上一句“又见面了”,因为在医院里,追逐着自己的巨兽就是这条蛇。
可她的心情并不很好,所以她说不出这么轻快的话语。
身后也有重重咆哮,却不是蛇鸣的回音。从空洞的黑色建筑中,爬入了一只又一只的咒灵,奇形怪状,仿佛丑陋怪物的世界博览会。
“……是从现实来到梦境里的。”
在梦子还没搞明白这些咒灵是怎么回事时,五条悟已经看穿它们的来历了。
这可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是说,我的身体周围,也聚满了各种各样的咒灵吧?”
要是她的身体还安眠在高专地下的结界里,估计不会有什么咒灵会来到身边的。可此刻她身在旧梦野家的地下,那可不是什么适合睡觉的场所。
梦子此刻还觉得一切正常,看来身体暂时还没受到什么重大伤害。
身体的状态与梦境相关,这个事实可以从卡特琳娜飓风来袭的夜晚知晓。
梦子用力推了五条悟一下,不过完全没能把他推动。
“快出去把咒灵都解决掉啦!”她板起脸,故意摆出一副生气面孔,“都怪你把我搬来搬去的,所以才变成现在这样了!”
“诶——怪我吗?”
“不然呢?”
她又重重推了一下,可他还是巍然不动。
五条悟想要留在这里。
“离开我的梦吧,悟。”
梦子笑着——她也没想到自己真的能够露出笑容。
“你能来到这里,我已经很高兴了。知道吗,这条蛇是我必须杀死的怪物。至于其他的,请你帮帮我吧。”
言尽于此,实在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五条悟很清楚,应当由他回到现实,清除爱丽丝身边的咒灵。而梦子讲留在这里,杀死梦中的巨蛇,这才是唯一合理的解法。
除此之外,不存在别的选择。
梦子踮起脚尖,轻轻吻他。
虽说是梦,但这个吻比任何时刻都要真切。
“待会儿见。”她说。
待会儿,是要等待多久呢?
梦子自己也不知道。她没有答案,尽管她已知晓了一切。
唯一知道的是,眼前的蛇正对她虎视眈眈。
这条蛇是梦野家所有性命拼凑而成的怪物,是被遗忘的家族亟待一举成名的扭曲执念,也是那场死亡献祭后,深植在爱丽丝记忆中的诅咒。
所以,她要感谢梦野家的献祭,让她拥有了术式,进而成为了如今的“有栖梦子”。
所以,她要憎恨梦野家的献祭。肆意地支配生命,只是为了无聊的目的,仿佛性命根本不重要。
巨蛇仍在咆哮着,向她袭来。
不能再像刚才那种,做个赤手空拳的捕杀者了。梦子知道,她需要武器。
曾经,梦就是她的武器。可此刻身在梦中,她已无法再做梦了。不过无妨。
因为这里是梦,所以一切都能够实现。想要武器?那就去尽情想象吧。
太刀很不错,如流线般锋利,可惜有些脆弱,不够完美。弓呢?远远地就能发动攻击,不过面对如此狰狞的怪物,或许也只是杯水车薪。
或者枪炮、火药、大刀?不,都不好。
她想要足够庞大的、足够可怕的冰冷杀气,而她想要的东西就躺在脚边。
俯身,梦子躲过蛇尾的一记重击,伸手没入血池之中,紧紧抓住她渴望得到的武器。
比她更高的巨大战斧,厚重的刃宽阔如断头台,沉得要双手握住才能挥动,似乎有点太笨重了,但是没关系。
她很喜欢。
那些恐惧的、惊慌的情绪,好像都消失了。高涨的病态喜悦应当也不复存在。梦子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
“别怕。”
她告诉眼前的巨蛇。
“我会让你轻松地死去。”
第86章 世界之蛇
面对诅咒的时候,要足够专心才行。
这是在高专的第一节 战斗实训课上,老师最先教导的内容。
梦子知道自己应当专心,可思维还是在往杂乱的各个方向辗转而去。
把斧子砍入红蛇团在地面的三圈身体时,她想到了北欧神话里的耶梦加得,那是诡计之神的儿子,庞大到足以环绕世界的海蛇。
是想到了故土的世界之蛇,所以他们才化身了蛇的模样吗?还是梦野家的一切本就诡异邪恶如蛇一般?这或许是个值得深究的问题,只是她此刻想不到最合适的解答。
蛇尾猛地拍下,将地面厚厚的一层积血拍碎,飞溅的血滴重砸在身上,化作凌冽杀意,毫不留情地在手腕上划出数道裂痕。梦子握紧了手中的战斧,并没感觉到疼。
第160章
此处是梦,梦里从来都不存在令她讨厌的疼痛。
与血滴一并飞扬起来的还有碎裂的混凝土。刚才的重击把地面撞裂了,梦子踏着空中的碎石头快步登上。转眼之间,脚下的地面就已来到数米之外。
现在,高高抬起的蛇头终于暴露在长柄战斧的攻击范围中了。
不要犹豫,就是这一刻。
用力挥动坚实而沉重的这把冰冷武器,锋利的斧刃在空中划下一道银色寒芒。巨蛇节节后退,尖形的鼻子仍被削掉了大半,血却没有渗出,可能是它本就同鲜血是一样颜色的了。
它会疼吗?不知道。它并未尖叫。梦子也不想去考虑这个问题。
她的思绪又跑远了。
她又想到了衔尾蛇,这似乎也是神话中的生物,或者只是一种象征。它将尾巴吞入口中,每吃下自身的一寸血肉,便会新长出一寸的身躯,由此循环往复不曾停息,变成了“无限”。
梦子注视着眼前的蛇与它远在数米之外的尾巴尖。
如此巨大的怪物,头颅里的大脑应该不会比她更大,不知道它会不会知晓衔尾蛇的故事。大概是不知道吧。
红蛇仍直立着上半身,把三角形的头扬得高高的,脖颈处的鳞片与皮肤向左右两侧撑开着,如同威吓猎物的眼镜蛇,让本就巨大的存在变得更加不容忽视。张开的蛇口中爆发出嘶哑叫声,每一声都像在呼唤着她的名字。
“叛徒——叛徒——爱丽丝!”
是吗,原来她是叛徒吗?
梦子有点想笑。她也确实笑出声来了。
尤其在跳下碎石,借着重力沿蛇腹劈下一道五米长的竖直伤口之后,她笑得更大声了。
“我背叛了吗?那么,我背叛了什么?背叛了你们的期待,还是你们的生命?”
巨蛇崩溃般尖叫着,可能是她那带着轻松笑意的反问太嚣张了,也可能是战斧斩出的伤口深可入骨——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全都是梦子的杰作。
痛楚让它不停拧动着身躯,却不曾后退,从破裂身体中漏出的血浠沥沥地浇下,像是一场温热的红雨,粘腻地包裹住她。
“全白费了,全白费了!”
它好像要疯了,团起的身躯与尖锐话语一起袭来。
“所有人的性命都白费了!爱丽丝,你是废物!”
是吗,是这样吗?
梦子还是笑着,横过斧柄,挡下了不意的突袭。蛇身上裂开的皮肉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了,蹭得她满身肮脏。她看到一只手从蛇的身体里伸了出来。
先是手,苍白的手。而后才探出了上半身,顶在上头摇摇欲坠的脑袋只由一层后颈皮连接着。重力拉扯着头颅不受控地耷拉下去,在垂落的瞬间,梦子确信自己听到了“呲啦——”的声响。牵连着身躯与头颈的那块皮肤被拉的好长好长,苍白的头颅一荡一荡的,金色眼眸也倒转着了,空洞却也直直地注视着她。
“叛徒。都怪你,全都是你的错!”
倒转的头颅用埃克塞特的声音说。
“是你杀了我!”
曾经比自己还要年长的哥哥,此刻看来只不过是个无比年幼的孩子而已。
他或许希望梦子因此而产生负罪感,也可能期盼着她就此崩溃,可惜他的愿望不会实现。
梦子举起了战斧,毫不犹豫地砍下。光滑的切割声只持续了半秒钟,埃克塞特的头彻底落到地上了——是很响亮的“嘭”一声,如同内里空空如也的篮球砸向地面。
“现在,才是我杀了你。”
她摸了摸脖子。还好,她的头颅还连在身体上。
“你有没有体会到国王的感觉吗?”
她所说的国王是路易十六。没错,是被断头台处死的那位。
埃克塞特不说话——都身首异处了,还能说出什么呢?
从伤口中爬出的他的惨白色身体也倏地萎缩了,犹如脱水一般,重新被裹入蛇的躯体之中。尖锐的咆哮声环绕在耳边,依然在宣称她是罪恶的叛徒。
倘若话语能够化作有形的东西,那么她的脊椎骨现在一定要被捅穿了吧。可斥责总是无形的,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梦子不会再为了任何虚妄的东西而动摇了。
“这是你们的愿望,不是我的。”
斩开鳞片,露出血肉经络。炽热的血几乎快要盖住视线,她努力睁着眼。浅浅的眼眶什么也兜不住,总觉得溅入眸中的黏着水泽快要溢出来了。
其实梦子已经不想再说了。
说下去没有意义。真正应当听到她的心事的梦野家所有人都已经死了,面前的怪物只是她对那个家痛苦记忆、与那场献祭本身所构筑而成的怪物。它庞大的身躯中或许存在着些许“梦野家”的意志,或许没有。谁知道呢?无所谓了。
她必须说出这些话。
“我没有要求过这个家为我奉上生命,也从未说过我想要术式或是别的什么。我那时候还只是个孩子,你们本该……”
本该带她看到更多、知晓更多,本该陪伴她好好地成长为人——如果真能这样,即便是把她培养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她也不会生气的。
本该如此,可事实并非如此。
梦野家进行了一场献祭,代价是十八条性命。而真正的祭品,是她才对。
这个家从未在意过她或是任何人的想法,自顾自做出牺牲,自顾自给予了她无聊而幼稚的使命,到头来还要以此拘束她。说着“一切都是为了你”,实际上盛大登场的死亡是他们自己想要实现最后的狂欢。就算她真能完成梦野家的愿望,杀死五条悟,也并非是真正地将恶名刻进历史。
第161章
她的使命,不过是为这场集体自杀锦上添花,仅此而已。
啊。好像真有什么东西从眼眶中淌出来了。她的心似乎收紧了,急速地缩小着,小到快要感觉不到了。
空洞的黑色建筑正在增殖,在背后连成漆黑的一整片,悄然般迫近,梦境变得愈发狭窄、愈发渺小。
已经没有任何别的咒灵顺着这些裂缝进入梦中了,此处是独属于她与蛇的战场。真该感谢五条悟,他在梦的外头肯定好好工作了。等醒来之后……
等到梦醒以后,不要忘记谢谢他的帮忙。
梦子想着梦醒的事。但她也在想,如果空洞持续增大,而梦境继续缩小,小到再无立足之地,却还尚未杀死巨蛇,那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呢?
糟糕的可能性,还是别去想了吧。
只是短暂地恍了恍神,巨蛇再度袭来,沿着视线死角,又一次裂开了嘴。
右手臂消失了……不对,没有消失。
在右手的掌心中,梦子还能切实地摸到柔软滑腻的触感,那是纤细的蛇舌。她的手确实还在——只是在蛇的嘴中。
失去了痛觉作为警报,大脑要慢上半拍才能意识到眼下的处境。
片刻的迟钝足以致命。巨蛇猛一昂首,梦子也被拽到了半空中。手臂还被咬在腥臭的口中,用尽全力也抽不出来,可能是蛇齿刺穿了手臂,将她彻底钉住了。或者蛇本身就是咬合力极强的动物,这种可能性并非不存在,虽然梦子从没好好了解过蛇这种生物的习性。
当然,现在实在不是探究爬行类生物的最佳时机。
高高抬起的身躯向下冲去,毫不留情地与地面相撞,把梦子砸向大地。
整个梦境都在为之颤动,身体好像也快散架了。比疼痛更恼人的是眩晕感,让眼前的长虫看着更加庞大了,削去鼻子后的脸也如此狰狞。它的身子又要团起来了。
如果被蛇的身躯绞住,那就逃不出去了。她必须离开此刻的桎梏,然后杀了它,否则……
在大脑给出明晰的指令之前,身体已自顾自动起来了。举起的战斧抵在了右臂上。
如同切开蛇的身体那样,这把锋利的武器切断了她的手臂。疼痛当然一点也没有,梦子甚至觉得大脑都变得更加轻快了,一定是因为身体也变轻了。
真好啊真好啊真好啊——梦真好啊。
现在终于觉得“梦”很棒了!
迂腐的咒术师们害怕她的梦,梦野家将希望寄托于她的梦,她自己也曾忌惮过自己的梦。
畏惧也好,希冀也罢,全都不重要。
从始至终,从现实直到此处,梦境的主人,永远只有她而已。
蛇还在咆哮,许是在嘲笑她负隅顽抗的模样。
笑吧,没关系。她现在确实狼狈。
断臂流血不止,连仅剩的手也不停颤抖,别扭地交叉起来的两根拇指几乎要散开了。
她并非在祈求好运——她已经不需要好运伴身了。
“……领域展开。”
因为这里是梦,所以一切可能或是不可能,全都能够实现。
包括,六眼的领域。
“无量空处。”
第87章 终末之雨
第一次见到无量空处,是在高专工作第一年的秋天。
那包裹着无穷未知的领域就伫立在林间,远远望去,如同蓝黑色的玻璃球体,涌动的咒力包裹在表层,泛着一点闪烁的淡淡银光,无法轻易看穿内部,可她就是莫名觉得这个领域如此美丽。
她注视了很久很久,久到直至领域解除之后,她才回过神来。也才看到了五条悟,与他脚边那个呆滞得像个丑陋娃娃的咒灵。
“五条,你的领域是怎么实现的?”
帮忙打扫残秽的时候,她随口问了这么一句。五条悟则是“诶?”了一声,好像她的询问真有如此值得奇怪。
“原来也有爱丽丝不知道的事情吗?”他故意用很夸张的语气说,“你不是什么都记得住吗?”
“知道的当然能记住,不知道的肯定记不得嘛。难道五条先生不想公开自己的秘密?”
“御三家的术式和领域,本来就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你要是想听,我会和你说的。”
于是他说了,她也认真听了——如何展开领域、无量空处的原理,还有领域内部的模样。
纯粹只为了解答好奇心而得到的答案,未曾想过在今日也能派上用场,说不定可以称之为意外之喜吧,尽管梦子知道此刻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场合或是时刻。
领域从交叠的指间倾泻而下,顷刻间铺满渺小梦境中的所有空间,宇宙囊括其中。这是梦子最容易想象出来的无限。
而填满这一切无限的“万物”,是她经年累月的记忆,每一秒钟无比清晰的过去。
巨蛇的动作停下了。梦子的——其实是爱丽丝的记忆充斥满了它的大脑。扭动着蓄势待发的身躯也停下了,就这么别扭地僵硬在半空中,真像是小时候泰格丽思给她买过的、可以自由变形的玩具蛇。
看起来好可笑,她想。
还是让可笑的一切快些结束吧。
梦子举起了手中的长柄战斧,用力斩下。
现在,她只余下一只手了,金属沉重的重量会拉扯着本就不常用的生疏左臂下坠,必须要榨干浑身上下每一丝肌肉纤维中的全部力量,才能把如此暴戾的武器使得如之前那般得心应手。
第162章
斩断、切开、再斩断,接连不断地切开巨蛇结实的身躯。斧刃上沾了厚厚一层鲜血与碎肉鳞片,本就沉重的战斧,似乎也因此变得愈发沉重的了,但梦子知道并非如此。
干涸的血迹也好,破碎的鳞片也罢,这些东西哪会有那么沉重呢?说到底,不过是疲惫感在作祟而已。
力气快要见底了。
她大可以想象这把斧头锋利且轻巧,庞大却趁手——就算再怎么不合逻辑,只要是在梦中,便都是可以轻松实现的。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不想这么做。
梦子需要疲惫感,也需要压在掌心里的沉重。这些触感会足以代替梦中不会存在的疼痛,让她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找到了梦野家与自己的事实是真的,不愿面对的痛苦记忆与家人的亡灵一起变成了可怕巨蛇也是真的。
她现在亲手把巨蛇切成了八段,这事实更是再真实不过了。
最后一记。战斧重重砸向地面,而后是八段蛇的躯体躯体坠地。虽然这么形容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但梦子想起了生日蛋糕。
就是在梦野家吃到的、有八层之高的草莓生日蛋糕。
那一天,她是多么快乐。
事到如今,居然还能将“快乐”与“梦野家”关联在一起,一定显得她窝囊又可笑吧。
可是,在小小爱丽丝的短暂且寂静的生活中,忽然出现了精致而美味的美丽蛋糕,也有了大家笑着送上的无声祝福,甚至还能够怀揣着对于“生日礼物”的期待,多么好啊!
即便到了最后,期待化作恐惧,虚妄的希望被强加在了她的身上。至少,在此之前的一切,如何能够让她不快乐呢?
但她不会紧紧地只抓住这一点陈旧的欢喜。
蛇的身躯开始融化。直到此刻,它似乎还处在不明就里的状态,真该感谢梦境中劣质版的“无量空处”。
梦子垂眸,看着赤红的血色褪去,皮肉溶解分离,骨头再次散落开来,在她的注视中复又拼成一具又一具尸体——复又变回了梦野家的所有人死去时的模样。
手臂好沉,比长柄的战斧还要更重了,但她还是会无数次将它举起,只为砍断眼前的尸体。
“不……不要。求你。”
尸体们伸出苍白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裤脚,那耷拉着的脑袋仿佛要去亲吻梦子的脚尖。皲裂皱缩的每一双唇都在翕动着,说着祈求的悲哀话语。
“记住我吧……求求你。记住我。”
是谁在说话?此刻出声的都是谁?
眼前的所有面孔仿佛如出一辙,一样见不到血色的惨白,深深凹陷的眼眶里都镶嵌着同样的金色眼眸。他们的眼中也会淌下泪水,漆黑色的,很像是河底腥臭的淤泥,她并不喜欢。
“如果无法被铭记、也没能留下任何记忆的话,‘梦野’就彻底不复存在了,好像这个家从来就不曾在世上生存过——就好像,我们的生命全都没有意义。至少……由你来记住我们。只要能存在于你的记忆中,就足以构成我们活过的痕迹了。
重重叠叠的手拉扯着她,摇晃了着她,呜咽的话语与眼泪一起滴在梦子的脚下。
“我们是家人,我们来自同一片土地。我们在你的记忆里,我们在你的梦里。我们血脉相连。以后也背负着这个家的名字,带我们一起走下去吧。
“爱丽丝,求你,不要忘记我。”
战斧发出了微弱的颤栗声,她相信是此刻从背后空洞中吹入的风抚动了手中的武器。央求声不绝于耳,他们是那么渴望能被铭记。
记忆、存在、生命的意义……倘若被忘却了,就仿佛不曾诞生过。
或许真是如此吧。
一点一点,梦子垂下手。同她一样裹满鲜血的战斧垂向地面。
“你们说的……有道理。”
垂下的战斧切断了每一只探向她的央求之手。
“但我拒绝。我会独自前行,然后忘记你们。”
而后,斩落头颅。
“永别了,没有人会记得‘梦野’。”
这样的过去,谁也不屑于铭记。
没有尖叫,也不再有咆哮了。静悄悄的梦野家,静悄悄地消失在战斧下。
梦子眨了眨眼。脚下满地的血泽褪去了,仅剩的左手掌心里却还是鲜红一片。
不只是手掌而已,她的衬衫与西裤,还有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甚至连发丝也浸透了深红色,看起来猎奇而恐怖,真像是恐怖片的女主角才会有的样子。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自己难看的样子,也在笑自己的处境。
就像梦野家集体自杀的那个夜晚,她又一次满是鲜血了。
周遭的一切开始分裂、瓦解。漆黑的天顶裂开缝隙,漏入不太明亮的阴沉天空,脚下是虚无的地面,片刻之后,才一点一点变回清晰的柏油路面。
此刻,终于能够喘息了吧。
梦子有些不太情愿回忆已然发生的一切。但她想,自己刚才说了一句大话。
她对巨蛇说着“我会轻松地杀死你”,实际上她的胜利根本并没有那么轻松。痛感依然没有传来,骨头却好像要散架了,就连一只手也被吃掉了。还好巨蛇已经消失,也幸好这只是梦,醒来之后就没关系了。
只要结局好,那就一切都好——她现在终于能够坦然地去思考这句话了。
第163章
不过,梦醒之后……
心跳好像已经在加速了,梦境的空洞也愈发扩大。四下环顾,除却脚下立足的这片地面与正前方的破旧房屋以外,周围竟都已被空洞包裹住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站在梦野家坍塌的房屋前。
只存在于记忆与梦境中的这栋旧房子,此刻显得更加昏暗。暴雨落下,砸向梦野家的屋顶,当然也落在了梦子的身上。
周身的鲜血被洗去了,混杂着雨水流淌满地,短暂地把地面也染成浅红色。忽得听到碎裂般的“咣”一声,主屋的屋顶不堪重负,断成了两半,瓦片与砖块也随之滑落地面,摇摇欲坠的平衡就此彻底打破。
曾经的家在梦子短短的三次喘息后轰然倒下,断壁残垣也随风散去。
接下来,眼前仅剩的这片空间,也会被彻底侵蚀了。当梦境只剩下空洞而已,她是不是就会醒来了?
目的已经达成,束缚自也消失,她已经能够离开梦境,也是时候该醒来了。
或许有除她以外的人想要知道梦野家的真相,还有人会期盼着她醒来,她也好想去见他。梦醒之后的那些期许,她都知道,她真的全都知道。可是……
梦子停在原地,四肢如此僵硬,根本无法迈步——或是她不想迈步。
背后的空洞逐渐迫近,向脚下立足的渺小空间侵蚀而来。所能见到的一切化作虚无,很快她的存在也会被空洞吞吃入腹,而后消失无踪。
这种事,听起来还真是可怜呢。
梦子笑了一声,而后又笑了一声。她几乎都要放声大笑了,空洞中却传来了声音。
“爱丽丝。”
有人在呼唤她。
第88章 大梦一场
声音是从何处而来的,又是谁的声音?
话语是真切的,听起来却并不那么清晰,似乎是多种声音的混杂体。梦子只能知道这声呼唤切实地来自于空洞之中,可怎么也辩不明方向。
回头看去,身后还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浓郁得似要将一切存在全都吞吃入腹。
有没有觉得害怕呢?梦子说不好。
就算她真的害怕了,大概也不会坦诚地说出口。承认这份恐惧,就像是坦白她有多么想要继续停留在梦中,又有多么畏惧于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雨还是下个不停,而那个呼唤她的声音也不再响起了。她的心跳得更快,急促的呼吸似也像是要跟上心脏鼓动的节奏。
想对着空洞的虚空大呼“你究竟是谁”。这样的问话还未能说出口,雨却先停下了。
……不,雨没有停。
只是有人为她撑起了伞,挡住了她所在的这方空间里落下的雨水而已。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对吧?”
细长灰色的眼眸看着她,微微眯起的眼角里漾出笑意。
清水一二三站在了梦子的面前,这张面孔却让她迟钝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眼前为她挡去风雨的,的确是清水一二三没错。但这里尚且还是梦境,所以“清水一二三”并不是真正存在的某个人——她应当是清水一崎,应当是清水俊二,也应当是泰格丽思。
她是梦子渴望再度见到、却再也没有机会相见的一切思念的集合体。
真应该早点意识到这一点的。
“为什么坐在地上?好丢脸。”
清水一二三依旧笑着,拉扯得很夸张的笑脸里满是清水家兄弟恶作剧时会有的模样。她向梦子伸出手,一把将她拉起来。
“快站好吧。被我吓到了吗?”
“……没有。”
梦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两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去的,可能是意识到“我窝囊的渴望在梦境中塑造出了清水一二三这个角色”时,她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窝囊废,窝囊到都羞于立足于自己仅剩的这点梦境中了吧。
窝囊也好,丢脸也罢,现在她终于站起来了——用她的双足好好站立着。她也终于可以好好注视清水一二三,毫不意外地在她的脸上找到了很多熟悉的影子。
譬如泰格丽思的灰色眼睛,再譬如清水家兄弟的深黑发丝,还有笑起来时会鼓起来的圆圆脸颊。
真的……一模一样呢。
视线模糊了一瞬,盖住了清水一二三的脸庞,直到泪水晃悠悠地滚落,她的笑容才复又变得清晰。
要是被清水家兄弟看到自己再掉眼泪,大概率要遭受他们的接力式嘲笑。梦子慌忙抬起手,想要擦擦眼眶里多余的水分,可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啊,忘记了,自己的右手已经被吃掉了。
未曾相见的久别重逢,她却是这么一副狼狈模样,真是丢脸啊。
梦子低下头,往耸起的肩膀上匆忙一抹眼角。她很想说点什么,却想不好该怎么说,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才悄声挤出一句“我很想念你们”。
“我也很想念爱丽丝哦。”
“……但你不是真实存在的。”
多么煞风景的想法,可惜这就是事实没错。
梦子知道的,眼前的“生命体”是她的思念、她的懊悔、她的自责。
或许清水一二三也很知晓这一点。即便是听到了这直白到近乎过分的话语,她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愠怒的表情,手中雨伞依旧笼罩在梦子的头上,贴心地遮挡着恼人的雨水。
“对,我是假的。等你醒来之后,我就不会存在了。”她微微歪着头,很像是一只好奇的小动物,“不过,你也没办法否认说,真正的一崎俊二和泰格丽思不会在死去的世界怀念你,对吧?”
第164章
“一崎不会吧……是我害死了他。”
“哎呀——又开始说傻话了。”
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格外像是一崎。
“你的悲伤是正常的,你也表现得足够像是称职的朋友了。无论你怎么说、怎么做,到了最后,一崎还是会选择去死的。”她顿了顿,“因为他失去的是最重要的半身,那种痛苦他承受不了。”
“泰格丽思也……”
“只不过是医学水平不够发达罢了,就算到了这几年,癌症患者的死亡率还是居高不下……等等,就连泰格丽思的死,你都要自责吗?你是不是有点太自以为是了?”
清水一二三敲打着她的头,恨不得赶紧把她敲开窍。
“好了,现在你的苦闷全都顺利解开了吧?”
敲了约摸十来下,清水一二三终于停手了,心疼似的揉了揉梦子的脑袋。倘若梦子此刻抬起头,一定能够看到她分外柔软的微笑。
“是时候该醒来了。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继续待在这里可不好。”
是啊,是该醒来了。
梦子还是一动不动,驻足在伞下,也不说话。
反常的表现都这么明显了,就算是清水一二三也看出了端倪。于是心疼的摸摸又变回了敲打,甚至还敲得更重了,尽管一点也不痛,可难免让梦子感到好一阵地动山摇。她抱头求饶起来,可惜这也并不会让清水一二三收手。
“再不出去,等到梦境完全瓦解,你就彻底醒不过来了。作为梦中的‘爱丽丝’,你不是很清楚这一点的吗?”
有些严厉的语气,比起劝说更加像是长辈的指导了。现在绝对是泰格丽思在说话。
“你就这么害怕回到现实世界吗?”
她一语中的……也该一语中的才对。
清水一二三是在梦中创造出来的角色,而这场梦是梦子的一切认知与意志的映射,所以她才能轻松地看穿自己的怯懦源于何处。
所以,此刻是清水家兄弟和泰格丽思在质问她,也是梦子在质问自己。
遮遮掩掩显然无用。既然如此,那就干脆把丢人的怯懦之心摆上台面,彻彻底底地袒露出来吧。
“对,没错,我很害怕。在梦里待了太久,我已经害怕现实了——在那里,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诅咒师的遗孤,都忌惮我的梦境可以化作现实,就连我的人生也不是总那么顺利。等那些厌恶我的人知道了梦野家集体死亡事件的真相,他们又会怎么看待我!”
梦子垂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成了拳头。她原本想要平静地诉说的,可话音却不自觉扬起来了,从低声呢喃一点一点变成激昂的控诉。说到最后,几乎像是在尖叫。
“可梦里不一样……梦多好啊!一切全都随心所欲,所有事情都能顺风顺遂,我还能忘记所有我不想记住的事情,这多么好。作为‘有栖梦子’的这段人生真的很棒,我才不想做回‘梦野爱丽丝’!”
这是真心话吗,还是梦境即将崩溃前最后的无畏疯话?不知道了。
梦子显然忘记了,曾经无法记住一切的痛苦,还有大脑空空如也的那种无力感。能够如此轻巧地说出“忘记一切多好”,只是因为此刻的她已经不再会忘记过去,仅此而已。
清水一二三早已不再笑了,耐心地听着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又等待了几秒钟。确认梦子此刻的发泄已走到尽头,她垂低的眼眸里才淌出些许同情。
“爱丽丝,你太害怕了,害怕得只能看到现实的痛苦。”她垂下手,轻轻抚摸梦子的脸庞,“就算是那么痛苦的现实,依然有人爱着你,你也还爱着世界。你始终在证明自己不只是‘诅咒师的女儿’而已,你也快要成功了,不是吗?能够得到练马区支部的赏识就是证明。等你醒来了、把梦里发生的一切全都说出来,那些害怕你的人会更清楚地知道,你和梦野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梦子有些平静下来了,所以她的话语更像是悲哀的叹息:“哪会有那么顺利呢?”
“会顺利的,相信我。”
“相信你……可‘你’也是‘我’。”
哎呀,说出了多么伤人的一句话。
听到了伤人话语的是清水一二三,可痛楚起来的却是梦子。她僵硬地张了张嘴,好想再说点什么挽回自己的失言,却一如既往,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真是……多可笑啊。
“是的,‘我’就是‘你’。”
清水一二三并不否认显而易见的这个事实。她甚至没有生气,只是话语愈发沉重。
“也就是说,在你看来他人的话语更具有说服力,而自己反倒不值得信赖了吗?正因为是自己劝说自己应当放下一切,所以你根本无法放下,非要将所有的痛苦背在身上才好?爱丽丝,你太自以为是了。”
太过自以为是——这句话已经被骂了两次了,真叫人羞愧。但这的确无法否认。
此刻的恐惧是她的自以为是的化身。
自以为是地认为梦比现实更好,又自以为是地笃定梦醒之后的现实一定会比过去更加糟糕。
贪恋于一切都可随心所欲的梦境,畏惧于一切皆是未知的现实,果然有够自以为是。
“快点回去吧。”
一定是知晓她那动摇的心终于变得坚定,清水一二三指向她背后的那处空洞。
第165章
“沿着这个方向,笔直地往前走。不要再回头了。”
“好。我知道了。”
梦子用力点点头。可才迈出了一步,她的步伐就顿住了,迟疑着转过身来。
都答应了不再回头,居然还是回了首。不过,她此刻还没有正式地踏上离开梦境的路,所以这短暂的回眸,应当也无妨吧?
梦子在心里如此想着,但这念头更像是她给自己寻找当借口。
恐惧也好,担忧也罢,到了现在全都已经消失无踪了。让她驻足的理由不是自己,而是……
“等我的梦醒来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吧?”
鼻尖忽然变得好酸涩,梦子喉头一紧,几乎快要将话语吞回心中了。
“可是我还没有……我应该……”
可惜的事情好像还有那么那么多,此刻却一件都说不出来了。
但没关系。
就算不说出口,清水一二三也会知道她在想什么。
“对。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但没关系。”很直白的话语,也是很直白的现实。
清水一二三抬起手,轻轻抵在她的心口。心脏的鼓动似乎变得更快了些。
“在你的记忆里,我们依然栩栩如生。”
她轻轻推着梦子。空洞又扩大了些,梦子知道自己真的该走了。
所以,没有什么离别的拥抱,感人至深的道别话语也一句都没说出口,就连“再见”都要深埋心中。
但这也没关系。
对于梦子来说,这就是最好的道别。
迈开双腿,向前奔跑吧。
不对称的身躯让她的脚步有些跌跌撞撞,总是先踩下去重重的一脚,随后而来的步伐轻飘飘的仿佛要害她跌倒。
这段平坦的空洞之路,意外的相当安稳,很快她就彻底没入到了黑暗之中——彻头彻尾的,连自我的存在也无法窥见的黑暗。疼痛依然没有到来,精神似乎正在飘散,连带着过去一切的记忆。
她的过去,与爱丽丝的过去。
梦境被抛到身后,清水一二三也将消失无踪。这条路真漫长啊,原来“醒来”是如此艰难的事情。此刻她还在迈步吗,为什么感觉好像不再前进了?
身体正在解离,沿着她前进的方向散落成满地的碎片,骨骼或许也会落得满地都是,一定是很凄惨又难看的模样。还好这里尚且是在梦中,所以谁也不知道她变成了这么破败地模样。
一点一点,意识逐渐瓦解,感官也被慢慢封闭。她的心跳得好快,如同将要陷入睡眠那般。
晚安,有栖梦子。
“早上好,爱丽丝。”
第89章 污秽匕首
黑色。依然是黑色。
不是那种空洞的黑暗,而是黑漆漆的天花板。角落里爬满霉菌,泛着灰扑扑的深绿色。爱丽丝蜷缩在柔软的床铺里,身旁的心率检测仪正在发出尖锐的提示声。
啊。我已经醒来了——这个事实也很快就跳进了她的大脑里。
爱丽丝试图喘息,可呼吸却被堵住了。有什么很硬的东西卡在她的喉咙里,好像戳中了她的内脏,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好痛。
她几乎想要尖叫,也想移除嘴里的异物,可四肢却怎么也不受控制,她的挣扎更像是在床上扭动了一番而已,萎缩的肌肉也被拉扯得更痛。
真痛啊,这可比梦中所体会过的痛楚更加夸张。果然现实就是伴随着疼痛的。
“别着急。”
熟悉的声音……是五条悟的声音。
他轻抚过她的后背,宽阔手掌如此温暖。爱丽丝当然不会说他的抚摸可以止痛——他又不是会替人疗伤的硝子。可掌心中这点温暖如此真实,足够让她跳动不止的心平静下来了。
五条悟抽出她嘴里的软管,贴在胸口的电极片也一并撕下。现在爱丽丝终于可以呼吸了。
羸弱的胸腔迎来久违有过的强烈起伏,只喘了一口气,双手就止不住地抽搐起来,她用力咳嗽着,舌尖上泛起了一点铁锈的味道。
看来,现在的她要比梦里还要狼狈了。
爱丽丝看着自己的双手,过分纤细的手腕上看不到多余哪怕一毫米的肌肉,只是一层黯淡的皮肤包裹住了骨头而已,真是有够难看的。想必她整个人都是类似这般面黄肌瘦的姿态吧。
这不是比梦里的自己还要更加狼狈了吗?她自嘲似的想。
不过,眼前的双手确实是双手没错——她是说,这是两只完整的手。
梦里的伤口和残缺全都没有带到现实之中,但安眠了整整一年,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大概能与缺少一只手相媲美吧。
“知道吗?从前几个月开始,你都没办法自主呼吸了。”
再度听到五条悟的声音,爱丽丝才迟钝地回过神来。脑袋好重,骨头又好僵硬,她费了番功夫才抬起头来,对上他满是笑意的眼眸。
“所以往你的喉咙里放了一根输气管。这么看来,你可真像是个煤气灶呢,你说是不是?”
煤气灶……真的有人会被比喻成这样吗?反正爱丽丝是不太情愿。
她很想发表一些异议,可唇齿似乎黏着住了,酸涩的疼痛感后知后觉地直到此刻才沿着喉管爬向整个身体。就连骨头都好像在痛。她说不出话来,一旦张口,漏出的可能会是吃痛的哀嚎声。
这样的声音太糟糕了,她不想让五条悟听到。所以她摇了摇头,沉重的大脑被摇晃出了咣当咣当的声响,好像自始至终里头装着的就只是一汪水而已。
第166章
五条先生失望地垮下了脸:“诶,你觉得自己不像个煤气灶吗?”
他对爱丽丝的肢体语言的翻译准确度约有百分之八十,倒是也够用了。
“好嘛。既然你不这么觉得,那我就不这么说你了。”他耸耸肩膀,难得的居然主动让步了,微眯起的眼眸依旧透着笑意,“你解决那条蛇了,对吧?”
爱丽丝点点头。
“那就好。”
她杀死了巨蛇,五条悟也很称职地消灭了从现实侵入梦中的大群咒灵。地下室肮脏的木地板上盖满诅咒的残秽,飞鸟的门扉就在他们身后。只要稍抬一抬眼眸,就能够看到竖立在面前的另一扇门了。
无比厚重的这道门上,刻着吞噬飞鸟的蛇,微微敞开的门缝中漏出阴冷的昏暗,还能嗅到从里头传出的铁锈气味。
“我猜,从地下室冒出来的这批咒灵是梦野家早先就安排好的——有点类似于防御机制之类的存在?”
五条悟说着,任性似的踢了脚地上的一摊残秽,而后才指着敞开的蛇之门。
“在你醒来之前,这扇门一直关得紧紧的,现在才敞开。虽然我觉得你应该不想再进去了,不过还是要礼貌地问问你,要一起进去看看吗?”
就是在这扇门的背后,梦野家的所有人奉上了他们的性命,为她刻下梦境成真的术式。他们追求的目的愚蠢得令人想要发笑。如果可以的话,爱丽丝确实不想再步入这充斥着血腥和死亡的场所了。
但那里还残留着一样东西,所以她必须再度造访。
还是发不出声音,爱丽丝又只能艰难地点一点头,任由五条悟扶她起来。比胸膛还要更加羸弱的双腿根本无法在地面立足,连半步都没能迈出去,重力就拉扯着她跌到地上去了。
“睡了这么久,你好不容易练出来的强壮肌肉全都掉光咯。头发也长得好长了。”
五条悟挑起她散落在肩头的长发,毫不留情地取笑着她。他的取笑向来是不带太多恶意的,一点也不会惹爱丽丝生气。
况且,她现在确实需要一些轻快的话语,这样她的心情也一定会变得轻快起来。
“接下来一定要好好看医生,然后乖乖复健哟。”他说着,把她背到身后,“暂时就先由我替你分忧吧!”
“嗯……”
狭小的地下室,对于五条悟来说只要迈出三步就能走到尽头。已然敞开的蛇之门,无需怎么用力就能彻底打开。血液的气味更加浓郁地扑面而来,熏得几乎让人想要眯起眼睛。
同梦里一模一样,此处方形的空间是梦野家献上祭品的场所。
干涸的血迹以不规则的圆形洒在地上、天花板上、墙壁上,早已风化成深黑的颜色。正中央的石盆里,大量血液早已蒸发了所有水分,只留下一切粘稠而沉重的罪恶,凝成凹凸不平的巨大铁块。在此之上,裹满鲜血的匕首刺入其中。
是这把匕首杀死了所有人,最后由以实玛莉拿起。在说完一生中最后的咒言后,她用它割开了自己的脖颈。
现实中的梦野家早已不复存在,梦中的梦野家也被她杀死,见证了污秽献祭的匕首却还停留于此。必须把它毁掉才行。
爱丽丝伸出手,想要去拿匕首。她的指尖无力地在空气中晃荡了几下,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是了。她现在真的太虚弱了。
但也无需为自己的弱小太过担心。五条悟已替她拔出了匕首,裹在刀刃上的血渍扑朔朔地掉下,真像是掉落的墙皮。
在他的掌中,锋利的刀刃如同纸片般卷起,刀柄也被折叠再折叠。
匕首的存在愈发缩小、缩小,小到比尘埃更微弱。彻底消失无踪的瞬间,还能听到很戏剧般的“咻”一声。
身体好像变得轻盈了一些……不对,是脑袋变轻了吧?
爱丽丝觉得,似乎有什么也被一起抽走了。
幸好,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而已。
五条悟腾出一只手,轻抚她的脸庞。深深凹陷的脸颊让颧骨能够格外分明地抵在他的掌中,真是……多么奇怪的感觉。
“我们回去吧,爱丽丝。”
“好。”
就像沉入梦境的一年之前,五条悟背着她深入地底,来到高专结界的边缘。到了梦境结束的今日,也是由他背着自己,一步一步向上行去,离开梦野家旧宅的地底。
正午的日光洒落满地,很温暖,却也有点刺眼,就算闭上眼睛,还是觉得酸涩得发痛。
爱丽丝低下头,把脸迈进五条悟的颈窝里。他的领口上有股很好闻的味道,但不是以前那股像水一样的洗涤剂的气味了。可能是他换了洗涤剂,也可能是他喷了香水,具体的答案她还猜不出来。
待会儿问问他吧。她想。
只在阳光下行走了一会儿,日光把她的深红色长发晒得好烫。掺杂在红发中的那缕金发依然醒目,她现在倒是没那么讨厌了。
风中带着初春的料峭寒意,能嗅到青草的气味。心跳依旧那么急促,却已是轻快的鼓动了。浑身上下也还是好痛,爱丽丝从未觉得自己的生命如此鲜活。
梦境很好,这不可否认。但是看呐,现实不也挺好的吗?
爱丽丝想要贪恋此刻寒冷的风,也想继续依偎在五条悟宽阔温暖的后背上,就连疼痛也渴望贪恋。可不太应景的念头还是从心里跳了出来。
第167章
她总忍不住想,现在可不是什么“早上”——但五条悟在醒来时对她说了“早上好”。
她的念头显然是被当事人五条先生读到了,也可能是她左摇右晃躲太阳的动作怎么也无法忽视。他轻哼一声,理直气壮道:“可你刚睡醒嘛,对你说‘早上好’才是最合适的吧?”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就当做是这样吧。反正她现在争辩不了,也不会同他争辩的。
有限的话语,她想用在最必要的话语上。譬如像是感谢,或者是赞美,还有……
还有,无比想对他说的话。
想说的其实有好多好多,而那一句是最想赶紧告诉他的,急不可遏的冲动在心中冲撞不停。她轻快的心跳似乎都要紧张起来了,可有什么好紧张的呢?那句话,都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爱丽丝努力张开嘴,微弱的话语颤动在风中。
她要告诉五条悟——
“肚子……好饿。”
第90章 正梦
盛夏的风吹动了窗外栽种的繁密树木,重重叠叠的阔叶将室内也染成了一片深绿色,看着倒是生机勃勃,却多少让这本就燥热的夏天显得更加闷热了。
盯着窗外看了很久,直到听见护士催促着继续,爱丽丝才回过神来。
“对不起。”她抱歉地笑笑,“我发呆了。”
“请再坚持一小会儿,爱丽丝小姐。”圆圆脸的护士小姐一脸认真,“我知道这很辛苦,但只要再锻炼上两周,您的身体就能恢复好了哟!”
“我知道的……”
知道归知道,可事实就是,复健训练痛苦到让爱丽丝想要大声嚎叫。
睡了整整一年,她的体重掉了一半,险些徘徊在濒死状态。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半月,她才终于从“极度营养不良”的状态勉强恢复到看的过去的体重,随即而来的复健治疗则是要让萎缩了一整年、几乎马上就要死掉的肌肉起死回生。
每天三次,每次半小时,复健训练苦不堪言。仅仅只是沿着笔直的辅助步道走到尽头,爱丽丝都觉得自己快要脱水死亡了,以至于最近只要走进复健训练室里,她都恶心到好想把午餐吐出来。
当然了,吐肯定是不会吐的。这么丢脸的事情她实在做不出来。痛苦的复健训练还要继续,这也是毋庸置疑的。
现在,她已经能慢悠悠地走上一小时了。比“慢悠悠”更快的速度难以实现,想要迈步一小时以上也略显艰难。爱丽丝有点怀疑,总觉得再继续复健两周也没办法完全恢复
可千万别在复健治疗结束之后再添上为期更久的新一轮复健啊!
爱丽丝在心里这么祈祷着,脚步也越迈越快了。深谙病人心理的护士在一旁不遗余力地夸奖着她,这架势简直像是要把她捧到天上去了。
说实在的,她也确实快要被夸赞得飘飘然了。如果不是看到站在门口笑嘻嘻打量着她的五条悟,爱丽丝估计已经在心里自封为“最受护士喜爱的乖巧病人”这一美名了。
“喂!”隔得远远的,爱丽丝喊了五条悟一声,故意没有喊他的名字,“你怎么总是这么偷摸摸地偷窥我?”
“诶——?我,偷窥?”
五条悟拉长了脸,用手指着自己,无比夸张的惊讶表情仿佛爱丽丝说出的是什么不实的控诉。
“天地可鉴,我只不过是在监督爱丽丝小姐您的治疗进度而已!”他辩解着,“监督这种事,怎么能叫做偷窥呢!”
很明显,这只是强词夺理罢了。
要不是她的腿实在酸痛得厉害,支撑全身重量的双臂也开始不争气地颤抖起来了,爱丽丝一定会好好对他挑刺的。可惜痛楚实在太鲜明,鲜明到根本无暇分心,她只对五条悟努了努嘴,便重新专注于脚下笔直的步道了。
一如既往,漫长而艰难的复健时间会在无数次的疲惫喘息中走到尽头。坐回到轮椅的瞬间,她总忍不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因为痛到麻木的身体已经不太像是她的了。
“我们去散步吧!”五条悟推着她的轮椅,轻巧地滑行在寂静走廊上,得意的话语也回荡在了此处,“我把特别麻烦的文书工作交给伊地知了,所以今天下午能有半小时的空哟!”
“你总是欺负伊地知。”
“哪有,他很乐意帮我忙的,还说叫我替他向你问好呢。所以——咳咳。”
他向前迈了几步,走到爱丽丝身前,分外礼貌地向她一躬身,又清了清嗓子,换上与伊地知相似的低沉且疲惫的嗓音。
“午好,爱丽丝小姐。祝您早日康复。”
“哦哦哦好的……”突如其来的演技倒是让爱丽丝有点措手不及了,慌忙点点头,“午好——呃——伊地知先生。感谢您的祝福。”
低沉嗓音消失了,变成一如既往的轻快语气,兴冲冲似的:“现在把称谓换成‘五条先生’,然后再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一遍吧!”
“不要。”
无论是午好还是感谢,不是都已经对他说过好几遍了吗?如此平平无奇的话居然还要再听一遍,未免也太没意思了。
遭受了如此直白的拒绝,五条悟也不再坚持了,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
夏日阳光毒辣,他不忘问问爱丽丝要不要带着遮阳帽出去,她说不用了。
“晒晒太阳也挺好的。”她在烈日下眯起眼,金色的眼眸都快看不清了,“补充钙质。”
第168章
五条悟接着说:“然后长成两米高的巨人。”
都已经二十五岁了,长高大概是不太行了。但要是还能再拔高一点,倒也不错嘛。爱丽丝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这份祝福了。
绕过病栋,来到绿意盎然的小花园。
这家算得上豪华的私立医院占地辽阔,花园差不多能有公园大小了,还有小河流淌而过。立在河边的凉亭稍有些老旧,不过还算精致。无聊的时候,她常会坐在亭下。
从复健训练室看到的夏日室外好像分外炎热,实际上倒也没那么热。鹅卵石小路上没有浮起滚滚热浪,从河上吹来的风甚至有点凉快。贪图这难得的惬意夏日,不少病人也来到了此处闲逛,倒让这里热闹起来了。
好像是错觉,爱丽丝感觉五条悟有点不太专心。
他左右瞧了瞧,又远眺河上的小桥,视线警惕般扫过周围的每一个人,伸长的脖颈让他看起来好像捕鱼的老鹰。
“哎,爱丽丝。”他忽然俯身凑近,话语无比神秘,“我们一口气超过这里花园里的所有人,跑到最角落里去,怎么样?”
原来他在想这个呀?
爱丽丝有点想笑,而她藏不住的笑意就是对这个邀请的回答了。
煞有介事般摩拳擦掌,再后退几厘米。在爱丽丝说完倒数的三二一之后,五条悟向前奔去。
滑过鹅卵石小路,从一大丛郁郁葱葱的紫藤下穿过去吧。
一样坐在轮椅上满脸惊讶的白发老爷爷?抱歉啦,我们的速度比你更快哟!
正在哭着嫌伤口太痛哭个不停的小屁孩?可别吵,你的哭声早就听不到咯!
慢悠悠行走在树下欣赏着夏花的漂亮姐姐?快注视我们轮椅的疾速残影吧!
转得飞快的轮子碾过河上小桥,把每一块木板都压出咔嗒咔哒的声响,仿佛慢上一秒,桥面都会坍塌似的。凉亭和一个又一个“对手”全都被甩到身后,他们的笑声几乎快要洒满整个花园。
毋庸置疑,在这场谁也不知道的轮椅竞速中,拔得头筹的是五条选手和爱丽丝选手!
实在跑的太快了,头发都被吹成了乱糟糟的一团。一边捋顺头发,他们还是笑个不停。
“你有看到那个老爷爷的表情吗?”爱丽丝忍不住挥动着手,把此刻的风也搅乱了,“他肯定在想,这两个年轻人疯掉啦!”
“哼哼!这就是败者的思维!”
“肯定是这样!”
笑到风也减缓,凌乱的发丝总算是捋顺了。
爱丽丝的头发又长了好多,快要触及到后心了。她盘算着等到出院之后再剪,就剪成以前那样的短发,利落又自在。
“干脆剃个莫西干头吧!”五条悟怂恿她。
“不要,那会很怪的。”她仰起头,盯着他坏笑的表情,“这么喜欢的话,你就自己去剃吧。五条先生您拥有一张帅气的脸,就算是光头也会很合适的。”
“不要。”
“剃嘛。”
“不要呀!”
看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还是没有刻进五条悟脑袋里。无聊的争辩持续了好一会儿,最终总算以他生硬地扯开话题结束了。
“呶,送给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放进她的手里,毛茸茸的,倒是分外温暖。
毛绒小海龟躺在爱丽丝的掌心里。
“前几天执行任务的时候在街边的娃娃机里看到的,顺手抓出来了。”五条悟伏在轮椅的靠背上,向她凑近了些,“和你梦里的那只很像吧?”
是啊,真像,像得就好似梦境成真。
虽然她的梦不会再成真了。
爱丽丝向他道了声谢。在他满不在意地说出“这有什么好谢的”之前,她的下一句话堵住了五条悟的嘴。
“居然在任务期间玩娃娃机?五条先生,您真的有在好好工作吗?”
她拿起小海龟,在五条悟的脸上蹭了蹭,看着他的目光很心虚地飘到了天上去。
“当然啦。”总感觉他的话也好心虚。
爱丽丝继续追问:“是吗?那梦野家集体死亡事件的调查报告也该写完了吧?”
“那个?早就写完啦!”他撇了撇嘴,“晚点会有同僚带着报告来和你确认的,你且等着吧!”
“还要和我确认吗?确认什么?”
“你是当事人,肯定要确认报告是否详尽才行……我们能不能聊点别的,不说工作的事了?”
五条悟皱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惨兮兮说着“难得的约会时间说工作多扫兴”之类的话。
都这么说了,就算对报告的事情再怎么怀有好奇,爱丽丝也不好意思再问了。
不过,聊点别的,该聊点什么呢?
挂在指尖的小海龟晃来晃去,像在空气里自在游泳。她想起了很重要的一件事,但一直都还没有问过五条悟。
“笔记本。”先是突兀的这么一句,而后她才接着说,“梦里,我的笔记本上出现了‘你将成为六眼的妻子’。悟,这句话绝对是你写的吧?”
直到今天,爱丽丝依然觉得五条悟是能够做出这种事的人。
五条悟撇撇嘴,不置可否般左右晃荡着脑袋,视线又飘到天上去了。这番做派最容易懂——意思是,他没办法否认。
“算是吧,也不全是。”他还是晃来晃去的,脚步却愈发慢了下来,“我确实没有在本子上写下这句话。可能是我的‘梦’来到了你的梦里,被彻底洞悉,完全藏不过了吧。”
第169章
……是这样吗?
心脏好像很急促地跳动了两下。爱丽丝莫名觉得晕乎乎的,肯定是太阳太晒了。
“意思是……”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还好没有被风吹走,“你做过和我结婚的梦,对吧?”
“对啊。”五条悟的应声也变得好沉闷了,似乎是正努着嘴,“梦想着和你结婚,不可以吗?”
“可以啊。”
“你的指的是‘可以’,是指‘可以和我结婚’的‘可以’吗?”
小海龟又晃悠了一下,而后被爱丽丝紧紧握在手中。
“嗯。指的就是这个‘可以’。”
一直悠悠前进着的轮椅忽然停下了,五条悟也默不作声。还以为是喜极而泣了,回头一看,原来只是惊喜到合不拢嘴。爱丽丝真想摸出一颗苹果塞进他的嘴里。
可惜可惜,她的口袋里没有苹果,而他也很快就闭起嘴了,只有欣喜仍留在嘴角上,放肆又得意。
轮椅终于又动起来了。
他推着轮椅,来了个很华丽的转弯,飞快向前跑去,沿着来时的路,凉亭小桥和紫藤又被抛到身后,刚才被他们挨个超越的“对手”们回到了身边。五条悟冲他们挥着手,好像他们应培养出了无比深刻的战友情谊。
“哈喽女士!知道吗,我们要结婚了!
“嘿,小屁孩,看到轮椅上这个很漂亮的姐姐了吗?她要成为我太太啦!
“啊!老爷子!我和她要结婚了哟!”
如此得意地将这个好消息昭告天下,这也是五条悟才会做出来的事。而坐在轮椅上的爱丽丝,已经觉得脸颊好烫了。
肯定是因为夏日的太阳太过炽热。她想。
她扯了扯五条悟的衣袖,拜托他帮自己戴上遮阳帽。
“因为太阳很晒嘛。”她欲盖弥彰似的补上一句。
五条悟依旧笑着,却没有伸手去拿帽子。
“你说不用带帽子的嘛!”他故意扬起声说,“所以我们根本没有带着帽子过来呀!”
“……对哦!”
此刻,爱丽丝也要痛痛快快地笑出声了。
“我忘记啦!”
笑意伴着好消息扩散了好远好远,就连晚上来病房送调查报告的同僚在见到爱丽丝时,说出的第一句话也是“恭喜”。
不用想,消息绝对是从五条悟这里走漏出去的。她都能想象出他那副嘚瑟的模样了。
单是在心里想着,她又忍不住要笑了。哪怕翻开了沉重了报告卷宗,踟蹰在爱丽丝嘴角的弧度还是没有消失。
事到如今,梦野家的集体死亡事件算是彻底结束了。新的报告里添上她在梦境中的调查结果、梦野家进行的那场献祭,以及……
以及,她失去了术式的这个事实。
就算没有术式,也是可以继续当咒术师的嘛!空有咒力的咒术师还挺多的哟。
——前不久说起术式消失的事情时,五条悟是这么说的。
确实,术式已然消失,但生来就有的大量咒力还存在这,当咒术师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爱丽丝没那么想当咒术师了。
至于以后要做什么职业,这个嘛,她也还没想好。不过她可以慢慢地考虑。
既然不再梦境成真,那么她也不必再被任何人忌惮或是恐惧了。未来的道路变得无限宽阔,就算想要当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也完全没关系哟。
报告看到尽头,同僚递上了一份确认文件。
“辛苦在此处签名,确认报告中的内容确实无误。”他是这么说的。
“是嘛。我明白了。”
她拿起签字笔,旋出笔头。复健果然卓有成效,她现在一点也不觉得这种通体金属的笔很重了。
笔尖落在纸上,稍稍迟钝了一下,只留下一个浅黑色小点。
爱丽丝抬起头,有件重要的事她还需要确认一下。
“签我现在的名字可以吗?”
“可以的。”
“谢谢。”
笔尖不再迟疑,写下略微狂放的字迹,而这是真正属于她的名字——
——有栖爱丽丝。
-end-
第91章 观察报告
《梦野爱丽丝的观察报告》
【2014年1月12日】
虽然我是答应了会负责承担爱丽丝的监视工作没错(还不是因为其他咒术师对她的术式担忧得不行生怕被梦境侵蚀),但负责归负责,为什么连观察报告也要我来写啊,这不应该是伊地知或者是硝子的工作吗?毕竟每天都在关注着爱丽丝生命体征的那个人是硝子才对,而且伊地知又是一向很擅长写报告的。
拜托,我对报告一直都是很苦手的t^t
——记录者:五条悟
【2014年2月17日】
代替外出任务中的五条进行今日份的报告。
爱丽丝目前状态良好,处于深度睡眠中。符咒和结界的状态均正常,暂无需担心其术式溢出至现实世界。
另外,这句话是给五条的留言:我的职责只是监管爱丽丝的生命体征,报告记录这种工作我一贯不负责。
——记录者:家入硝子
【2014年3月12日】
爱丽丝一切正常。
to硝子小姐:虽然你不负责写报告,但你好像真的很擅长这种文书工作。要不要考虑从我手中接下这个麻烦的活?
——记录者:五条
第170章
【2014年3月20日】
生命体征良好,但由于陷入睡眠已有两个月,整体呈现出营养不良的征兆。
在开始本次的行动计划之前,我曾和爱丽丝详细地讨论过。她的设想是迅速地在梦中找到梦野家死亡的真相,计划把梦境的时间控制在一周之内。但现在已经两个月了,这样的时长是我们之前没有预料到的,我也不清楚一个人在沉睡了两个月之后大脑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眼下只能继续观察。
另外,还是给五条的留言:我拒绝。而且在报告中吵架好幼稚,我们还是别这么干了。
——记录者:家入硝子
【2014年4月1日】
爱丽丝醒过来啦!
骗你的啦,只是愚人节笑话。
——记录者:五条
【2014年6月13日】
遵照硝子的医嘱,由于营养不良,开始对爱丽丝进行输液治疗。
被戳了两个留置针居然都没有醒过来,爱丽丝呀爱丽丝,你是不是睡得太死了?
——记录者:五
【2014年7月29日】
为什么人在深度睡眠时眼睛总会转个不停?我总是不太理解这回事。
一直转啊转的,眼球都要掉出来了吧。如果在爱丽丝的眼睛上放一个发电装置,那她一直转眼睛所产生的动能应该能转换成庞大的电量吧——噔噔噔,人形发电厂爱丽丝小姐诞生咯!
好吧,其实我是想说,她依然睡得很沉。
——记录者:反正最近只有我会更新这份观察报告所以不用签名也能知道记录人是谁吧?
【2014年8月10日】
她的头发长了很多。好想剪掉,但怕她醒来之后对我发火。
不过爱丽丝脾气挺好的来着,就算是偷偷剪了她的头发,大概率不会对我大喊大叫的。
当然我也没打算剪掉她的头发就是了。
——记录者:5
【2014年9月2日】
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正在以最低耗能的模式维持生命,但果然不可避免地越来越虚弱了。
也越来越像生物课会用到的骨架。
没有说她变丑了的意思。
——记录者:5
【2014年11月30日】
已无法自主呼吸,进行插管供氧。
写下这句话的我怎么很有种医生的感觉?
——记录者:五条悟
【2014年12月28日】
就算使用了人工手段维持着,还是能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在流失。烂橘子第八次和我说可以开始考虑后续的处置方式了。
因为身体衰竭导致的自然死亡大概率会让她变成诅咒,谁也不知道在梦中死去的咒术师会变成什么样的咒灵,所以理论上,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此之前杀死她。
具体应该怎么处理,我还要想一想。
——记录者:五
【2015年1月10日】
生日快乐,爱丽丝。
——记录者:五条悟
【2015年1月12日】
她的梦境出现了空隙,我现在就要进入她的梦中
——记录者:
【2015年1月13日】
我在她的梦中找到了她。梦里的她叫做“有栖梦子”,而有栖梦子并不认识我。
亏她还信誓旦旦地说“我想象不出没有你的世界”,但这不是在梦里很爽快地把我忘记了嘛!
生气?我是没有生气啦。
说实在的,把生活的重心完全依赖在某个人身上而活,这样的人生没有意义。这么想的话,把我忽略掉也不是什么坏事。
当务之急是让她离开梦境。
——记录者:五条悟
【2015年1月14日】
她又忘记我叫什么了。好生气!
——记录者:五条悟
【2015年1月15日】
大概弄清她的梦境是怎么一回事了。过去她曾经历过的一切会在梦里重新上演,尤其是那些很重要的事情。在她的梦中,我多多少少也能进行一些干涉。
难怪她始终醒不过来了。
沉浸在这般庞大的梦境里,爱丽丝,你一定舍不得醒来。
——记录者:五
追加报告:找到了疑似梦野家旧宅的所在地,不管烂橘子们怎么说,我都会差人将她转移到那里。
【2015年1月18日】
由于咒灵袭来,我暂且被爱丽丝从她的梦里赶出来了。
目前已将梦野家地下室的所有诅咒清除,感觉这些诅咒是早先就设置在此处的。有点像是陷阱里的诱饵?总之,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正在等待她醒来。
——记录者:五条悟
【2015年3月5日】
梦野家的死亡真相已确认,梦野爱丽丝目前已无术式。
另外,可以将前述五条先生那些满是主观情绪的记录删除掉吗?看着很奇怪。
——记录者:梦野爱丽丝
【2015年3月6日】
不行哦~
——记录者:五条悟
【2015年7月6日】
更名手续已全部完成,现在我叫有栖爱丽丝。可以念成拗口的arisu alice,也可以念作yuuzu alice,全看个人喜好吧。
所以,我认为这份《梦野爱丽丝的观察报告》应该到此结束了
——记录者:有栖爱丽丝
【2015年7月14日】
虽然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不过还是在这里写一下。
第171章
我要和爱丽丝结婚啦!
啊,倒不是我求婚成功了。实说实说,我感觉是我被爱丽丝求婚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总之就是,happy ending!
——记录者:五条悟、有栖爱丽丝
第92章 纸箱子里装着什么
【记录——2016年11月11日,东京都港区,公寓内】
闹钟响了三次,有栖爱丽丝还没有醒过来。
她正懒懒地躺在床上,被揉得乱七八糟的枕头盖着头顶,选择的睡姿则是不算太惬意的面朝下平趴式。从窗帘未合拢的缝隙间漏入的一线日光就落在她的脑袋上,恰好照亮了耳边那缕金发,但她依旧浑然不觉。
她是否正沉在梦境里呢?说不好。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做梦。
总之,这确实是分外香甜的睡眠,香甜到就算被五条悟推推肩膀戳戳肚子,爱丽丝仍旧自在地安睡着,简直可以称作是奇迹了。
“醒醒啦。”
五条悟不算温柔的戳戳变成了更加不留情面的挠痒痒,动来动去的手指揪住她的侧腰,毫不留情捏了好几下。
“有人要迟到了哟!”
可能是“迟到”这个词足够吓人,也可能是从腰上传来的这类似于毛毛虫爬过般的感觉太过叫人胆寒——小概率的可能性是爱丽丝正好在这个时间点醒来了——总之她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
肌肉记忆让她下意识地伸长了手,用力一拍床边的闹钟,然后侧身抱了抱一旁的五条悟,动作快到连体温都还来不及同化,她就已经换上衬衫跑出房间了。
由此可见,或许这么个短暂的拥抱也是她的肌肉记忆?
现在五条悟后悔了。早知道她醒来之后的早晨会是这般忙碌,他干脆别叫她起床了。
“这样一来,就能在你的背上搭一整排多米诺骨牌了。”他从爱丽丝的手中夺走她刚刚抹上黄油的吐司面包,顺便说了一句谢谢,这才接着说,“然后再把多米诺骨牌推倒。你睡得那么死,肯定发现不了。”
“请不要做这么无聊的事情五条先生!”
爱丽丝赶紧伸手抢回她的早饭,可惜只抢回来了一半——还是小小的、约莫只有百分之三十体积的一半。她气呼呼地冲五条悟做了个鬼脸,把剩下的面包全都塞进了嘴里,一边打上领带,一边把垂过肩头的发丝全部拢起,扎成乱糟糟的发包。
“有玩多米诺骨牌的闲空,不如收拾一下你的家当。”爱丽丝指着霸占了大半个客厅的纸箱子,“都搬家两个月了,你带来的行李怎么还是一动不动呀!”
既然说到了这个话题,五条悟当然也不甘示弱:“还说我呢,你带来的东西也完全没整理过嘛!”
他用眼神示意着堆在走廊里的那几个纸箱子,于是她的锐气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
是的没错,搬到新家已经两个月了,无论是五条悟还是爱丽丝,他们谁都还没有整理过自己从上一个家里带来的家当。没有整理的理由倒是很简单,自然是因为工作繁忙。
五条老师的连轴转工作是早已知晓的常态,而爱丽丝小姐的每日加班则全都是因为练马区支部的整日繁忙。
明明在练马区支部当咒术师的时候还能过上九点上班六点下班极少加班的正常社畜作息,怎么转职到辅助监督之后就只能天天加班了?爱丽丝真的想不通。
得益于此,本该新婚气息满满的这个家看起来更像是搬家搬到一半的半成品产物——或者透出一种即将人去楼空的凄惨感。
最麻烦的是,经常会出现急需什么物品却不得不从一个又一个的纸箱子里掏出来的窘迫场景。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们果然还是要腾出时间来收拾一下家当才好!”关上家门时,爱丽丝一本正经如是说,“你今晚是不是没什么工作?”
“我啊?”五条悟像模像样地琢磨了一会儿,而后才点点头,“大概率是有空的。要是你今天开车送我去上班的话,我绝对能准点回家!”
“……不要。”
五条先生的完美交易被拒绝了。
“为什么不啊!”他开始嚷嚷起来了,“辅助监督开车送咒术师抵达指定地点,这不是你的工作职责吗!”
歪理,百分之一百的歪理。
爱丽丝装作没听到,掏出钥匙锁上门,在咔嗒咔哒的声响中飞快丢出一句:“我是练马区支部的辅助监督,才不是你的辅助监督!”
“可恶——要是现在还是在梦里就好了!这样你就还是我的辅助监督了!”
“啊哈哈哈没法让您如愿真的太抱歉咯。”
说着抱歉的爱丽丝的脸上半点歉意都找不到,甚至还扬起了得意的笑。五条悟看得来气,抬手去搓她的脑袋,恰好挂在门边的“有栖·五条家”的门牌也漏入余光一角,他莫名觉得更不爽了。
“还有门牌啦,门牌!”他一本正经说起任性的抱怨,“为什么不是‘五条·有栖家’,非要是‘有栖·五条家’?在我们之间,我才是年长的那个才对,所以应该把我的姓氏放在前面才对!”
“诶?”爱丽丝也回头看了看门牌,“可是有栖念arisu,字母a的排序比五条的首字母g更靠前。”
“你说过的,有栖还可以念成yuuzu。y在字母表里排名倒数第二。”
“另外,我名字的首字母也是a。”
第172章
“狡辩啊!”
五条悟又想去搓她的脑袋了。
其实想要解决这个困扰的办法很简单,只要去改名就好了。不过这件事反倒更不好实现。
在踏入区役所正式登记结婚之前,爱丽丝就觉得“五条爱丽丝”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怪了,同时五条悟也不乐意改名为“有栖悟”。
于是,有栖爱丽丝还是有栖爱丽丝,五条悟也依旧是五条悟。他们彻底无视了这个国家腐朽的户籍管理制度,堂堂正正在婚姻登记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哎等等,你先不要扯开话题。”
都走到楼下了,爱丽丝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提到的整理行李的事情还没个着落。
她转过身,无比认真地盯着五条悟,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总之,我今天也会想办法准点回家的,你也要准时回来。整理行李的最佳时机就是今晚!”
信誓旦旦的誓言在爱丽丝这一天亲眼看到办公室里的时钟走过第二次走过十一点时正式破灭了。
都加班到这时候了,哪还有空回家整理东西呀!
姑且能算得上是好消息的好消息大概是,五条先生今晚也因为突发的诅咒事件,根本来不及回家。
整理行李的最佳时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从烦人的工作之间逃走了。真是糟透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忙呢?”
走在咒术高专的楼梯上,爱丽丝忍不住向五条悟问起了这个问题。
在最佳时机消失无踪的一周之后,难得咒术高专和练马区支部能有点工作往来,没想到一见面还是只能聊起这种惹人苦恼的话题。原本还期待着甜言蜜语的五条悟该彻底失望了,不过表面上还是一副轻快模样。
“果然还是因为我太强了吧,所以什么事情都得我来帮忙才行。”他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嘴角却一点都压不下去,“真叫人苦恼呢——”
一脸得意的家伙所说出的“苦恼”一词,可信度可以说是非常之低了。
爱丽丝一点也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心里,依旧在心里盘算着整理行李的事情。
“周六吧。就周六了。”她抿了抿唇,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我周六休息,你周六应该也没有很忙吧?我刚才问过伊地知了,你最近半个月内最闲的一天就是周六。”
“居然对丈夫日程了如指掌,这位夫人你未免有点太变态了吧!”
“真是太抱歉了呢!”
爱丽丝气恼地锤了一下他的肩膀,完全没使劲,也难怪五条悟还是笑嘻嘻的模样了。
眼看着这段对话又要变成无聊且没营养(当然也不存在什么敌意)的拌嘴了,不远处传来了被拖得很长的“有——栖——小——姐——”的呼唤声。对话只好暂且告一段落,爱丽丝加快脚步往上跑。
“那就周六了!”
她轻轻揉了一下五条悟的脸,又折返回来,飞快地抱了抱他,赶在他得寸进尺地把这个拥抱变成贪婪的禁锢之前,轻巧地逃回到了楼梯顶上。
“周六必须一起整理东西!”
爱丽丝一本正经。
平常她一本正经的时候其实不少,但今天的板正模样看起来格外有种倔强的执拗感,让五条悟忍不住想笑。他也一本正经点了点头。
“知道啦。”
得到了肯定的承诺,不免志得意满。爱丽丝冲他眨了眨眼,这才接着奔跑在台阶上,短短的红色马尾甩来甩去,看上去倒不像是马的尾巴,而更像是猫尾巴了。五条悟停在原地,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尽头,这才继续迈步向上。
现在终于能有一个彻头彻尾的好消息了——他们的周六空闲终于实现了!
快快把纸箱子全都转移到客厅里,再把拆箱子用的剪刀也备好。在正式开始这项庞大工作之前,千万别忘记深呼吸一口气。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爱丽丝总觉得五条悟的表情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严肃,死死盯着眼前的纸箱子,仿佛里头装着什么凶猛野兽。
野兽当然是没有的。箱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怎么看不都像是有多恐怖的样子。
“但是。”他格外夸张地用力叹了一口气,“我忘记这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了!”
“是吗?”
爱丽丝漫不经心地应着,从自己的箱子里捧出了两个旧相机。
看起来稍新一点的是以前和清水家兄弟一起跑去心斋桥买的卡片机——就是那种只要按下快门就能拍下照片的傻瓜相机。当年这款卡片机还是相当流行的,现在看来确实是有点老气了。她试着按了按开关,可是毫无反应,可能是没电了,也可能是坏掉了。总之先放在旁边,待会儿一起收进抽屉里吧。
另一台外壳发黄的拍立得相机是小学时候泰格丽思送给她的礼物,里头还剩了三张相纸。爱丽丝依旧习惯性地按下开关,没想到居然真的启动了这个陈旧的老古董。
她举起相机,取景框中倒映出了一个很小很小的五条悟,他苦恼的表情也快被压缩倒看不见了。
按下快门,相纸“咔嚓”一声弹了出来,被五条悟率先伸手过来抽走了。
相纸上还是黑漆漆一片——等待显像总是要点时间的。况且谁也不知道这台老古董是不是真的能够捕捉到图像呢。
“既然要拍照的话,那干脆来合影吧!”
第173章
他很欢快地说着,一下子就来到了爱丽丝旁边,紧挨着她,把拍立得相机翻转过来,按下了快门。
咔嚓——现在相机里可就只剩下一张相纸咯!
“最后一张还是留着吧。估计现在已经买不到同款相纸了。”爱丽丝嘀咕着。
毕竟这是泰格丽思送给她的,就算是放着不用当个念想也好。
“所以你为什么会忘记自己箱子里的内容物呢?”她一下子把话题又扯回来了,“不是你亲自收拾的吗?”
“不是哦。”五条先生坦坦荡荡,“是拜托惠帮我收拾的啦!”
“……诶?”
爱丽丝掏箱子的手顿了顿。她已经能想象出小海胆脑袋在五条悟的宿舍里辛苦收拾的模样了。
“别老是让小朋友做这种麻烦的事情啦。”带入到伏黑惠的心情里,她说话的语气也不由得变得蔫蔫的了,“否则他以后肯定会狠狠报复你的。”
“和某位姓氏与名字发音相同的女士不一样,我们家惠是很好的小孩。”
“啊哈哈哈是这样吗——”
有栖爱丽丝女士从箱子里摸出了一把毛茸茸的小锤子——这也是以前和清水家兄弟一起买的小玩具——对准五条悟的脑袋砸了一下。
软绵绵的玩具锤子,杀伤力近乎于零。爱丽丝根本没怎么用力,况且五条悟还有无下限术式加身,可他却捂紧了脑袋,皱着面孔发出可怜兮兮的哀嚎声,好像真有这么可怜似的。
拙劣的演技只持续了不到三秒钟,在意识到自己的表演不起效果后,他就立刻收起了可怜模样,努了努嘴,终于舍得打开纸箱子了。
虽然完全不知道里面究竟放了些什么,但还好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只不过是一大堆毛巾和塞在里面的玻璃摆件而已。
“我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多毛巾?”从箱子里抽出第八条毛巾时,五条悟终于忍不住发出了疑问,“不会是惠这小子偷偷地……咦,这块毛巾好软,爱丽丝你快摸摸!”
如同发现新大陆般欣喜,他迫不及待地把第九块毛巾塞进爱丽丝的手中,头顶上翘起的一缕发丝晃来晃去的。他好像很期待爱丽丝的回答。
“嗯……确实很软呢。”
捏着毛巾在手里揉搓了三个来回后,爱丽丝给出了这番评价。她的另一只手正压在客厅的地毯上,也顺手揉了揉。
“和地毯一样软。”
客厅的地毯是深红色的,看起来很有种中东的风格,分外厚实,坐上去才发现其实柔软得很,大可以躺在上头睡上一整晚。
这块地毯也是五条悟搬家时一起带过来的,不过它的命运可比正一整箱的毛巾好多了。在搬家的第一天,它就被铺在了木地板上,直到今天也在勤勤勉勉地工作着。
“是在中古店买到的来着。”既然提到了地毯,五条悟也就顺着这个话题聊起来了,“大概半年之前吧——正好是你正式到练马区去当辅助监督的时候,我在路边中古店的橱窗里看到了这块地毯,想着正好能放在家里,就买下来了。”
“这样啊——”
之前完全没听听他说起过这个故事,也完全想不到这么舒服的地毯居然是古旧的二手产物,这可真是……
……诶?
等一等,中古货?
爱丽丝揉搓着地毯的手顿时停住了。尽管她不太像露出奇怪的表情,可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耷拉了下去。
“那什么……五条先生。”
每每当她感到难以启齿时,她都会不自觉换上敬畏感满满的尊称。五条悟对此当然心知肚明,难怪也撇了撇嘴。
“有何贵干,爱丽丝夫人?”
“这块地毯……”她下意识又戳了戳身旁这片毛茸茸的纤维,而后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飞快地抽回手,“应该还算干净吧?你一定不会把脏兮兮的东西带到家里来吧。”
五条悟用双手捂着心口,好像真有这么痛心:“当然干净啦!你要不要看下清洗视频?”
“为什么会有视频?”
“那家店正好开了油管频道,会把清洗过程发布上去。知道吗,洗地毯可是很治愈的哟!一起来看一起来看!”
“是吗?那就看一看吧。”
于是,他们躺在软绵绵的地毯上,一口气看了三小时的地毯清洁视频,彻底忽略了环绕在他们身边尚未启封的纸箱子们——而这绝对是这个难得周六之中最坏的坏消息了。
“啊不行不行!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看到第十个地毯清洁视频时,爱丽丝终于幡然醒悟,猛地从地毯上跳了起来。
今天的主要目的可是收拾堆积在家两个月之久的纸箱子,而不是躺在地上沉浸式观赏解压视频,一边笑哈哈地对着画面上的脏地毯打趣一边啃洋菓子啊!
爱丽丝把浑身犯懒的五条悟从地上拖了起来,完全忽视了他念叨不停的那句“只要你和我贴贴我就站起来哦”,全凭一腔执念带他脱离了地上这片过分美好的温暖乡。
“继续干吧。”她拍拍五条悟的肩膀,“加油!”
“好嘛。你也加油哟!”
这句话是他特地模仿爱丽丝的口气说的。目的嘛,大概是想要稍稍招惹她一下吧。不过爱丽丝完全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中,他的计谋也算是彻底落空了。
既然如此,那就别再磨蹭。快点卷起袖子接着干吧!
第174章
和五条悟不一样,亲力亲为把上个家的一切全都塞进纸箱子里的爱丽丝可是能清楚地记得每个箱子里都放了些什么的。
比如说,右手边的这个小纸盒里放了一整套没拆封的茶具,是她三年前尚且还在练马区支部当咒术师的时候,某次解决完事件后硬塞进她手中的赠礼,可惜她平常不怎么喝茶,于是漂亮的茶具也就一次都没派上用场。
非要送礼的话,倒是送给她更加实用的咖啡机呀!——直到现在她还是会怨念满满地这么想。
从来都不用的茶具带到了新家,说不定还是会保持一如既往的崭新状态。爱丽丝开始寄希望于五条悟能够物尽其用了。
再比如,背后沉甸甸的大箱子装着的是旧书。有些真的很久了,从前几次搬家时就已经住在了这个纸箱里,在今天才难得地重见天日。
以后大概不用再搬家了,那就把它们全都请出来吧。
爱丽丝先捧出竖着堆在左侧的漫画,再把剩下的另一半给倒出来。印着油墨的纸张会散发出尖锐的臭味,多少有些难闻了。
“这本漫画我也看过。”五条悟随手拿过最上面的那本漫画,哗啦哗啦翻了几页,夸张地一叹气,把漫画丢回去了,“前面倒是挺热血挺有趣的,中段虽然稍微套路化了一点但也能勉强接受,可是结局真的烂得不行,看完最终话的那天我气得一整晚都没睡着。”
爱丽丝扶正了差点被他弄倒的书堆:“是啦。能够从一而终的作者确实很少。”
“要不然还是把那些烂尾的作者全都丢进东京湾吧。”
指着落地窗外晴朗的临湾风景,五条悟说出了这般有点恐怖的话语。
看看东京湾,再看看五条悟,又低头瞄了瞄烂尾漫画,爱丽丝好像想明白了一点什么。
“你不会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才买下了这栋能看到东京湾的公寓吧!”
“哼哼——没错!”
五条悟扬起嘴角,露出一丝邪笑——但考虑到他一贯是个很正义的家伙,所以就算是想要扮演出邪性模样,看起来总还是有点不伦不类的。
至于这任性而为的回答,自然也只是一时口快而已。爱丽丝最知道了,买下这间公寓作为新家,真的只是因为窗外所见的东京湾太过美丽而已。
箱子的最底下放着的是旧旧的一本奇幻小说。
这本书年头不少,不过看起来还算九成新,是很珍贵的首刷本。如果细心一点,还能发现封面下方写着“清水1”和“清水2”的字样。当然是清水家的兄弟俩送给她的。
为什么要在送给别人的礼物上留下自己的痕迹,这是个很值得考究一下的问题。可惜能够予以回答的两位当事人估计正在天堂欢快地搞恶作剧,留在首刷本上的签名也将就此成为未解之谜了。
“惠惠读过这本小说吗?”爱丽丝把书推到五条悟面前,“没读过的话,就把这本书送给他吧。”
“我也没读过,还是先送给我吧。”
说着,他很霸道地从她手中抽走了书,煞有介事般塞进外套的口袋里,像是害怕再晚一步爱丽丝就会反悔似的。
装在口袋里的书把外套顶得突出了一块,看起来好别扭。不过五条悟浑然不觉——也可能是感觉到了不自在,只是想要在爱丽丝面前逞强佯装无事发生而已——伸手搬过角落里的又一个箱子。这里头装满了旧衣服,旧到甚至翻出了他的校服。
“啊……挺巧的?”
爱丽丝讪笑着。她也刚好翻到了自己高专时代穿的校服。
压箱底了这么多年,深黑的校服看上去像是泛着一层沉闷的灰色,金色漩涡形的纽扣倒是如旧,有理由怀疑这枚纽扣说不定真是纯金打造的。
“之前就想说了。”五条悟嘀咕起来,“感觉你的校服特别普通。”
“是啦是啦。”确实是普通的款式没错。
高专的校服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设计的,譬如硝子短短的直筒裙,与清水家兄弟一度改造成裙裤的校裤。但爱丽丝的校服选择的就是最基础的式样,立领加毫无时尚感的长裤,半点新意都没有。
“要是把校服设计得花里胡哨,校长肯定会更加盯着我的。我平常从他那里得到的关注已经够多了,要是再增加更多,会很麻烦的。”她把校服重新叠好,塞回到了箱子里,“再说了,五条同学您的校服也是最基础的款式啊。被你评价‘特别普通’真让我觉得不甘心呢。”
“这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嘛!”
五条悟冲她做了个生气的表情,好像最不甘心的那位应该是他才对。
旧校服当然不会再穿,箱子或是衣柜的最深处才是它的归宿。似乎沾染在校服上的那些回忆也会被随之一起藏起。
至于不能藏进柜子里的,一定就是最近才买的漂亮挂画和收藏已久的唱片专辑了吧。
五条悟早早就把自己的黑胶唱片机摆在了客厅里,可是唱片却是在今天才拿出来的,唱片机的针尖空转了好久,现在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一股脑地把唱片塞进柜子里,他回头问爱丽丝,想要听哪一首歌。
“唔——”
爱丽丝歪着身子,目光越过了遮挡着视线的五条悟,眯起眼打量着柜子里的唱片。
唱片被它的主人按照颜色整齐排列,但其中的大多数她都没有听过,便随手指了一张紫色的。
第175章
“哎呀哎呀,爱丽丝夫人也很有品位嘛!”
窃笑着把唱片拿出来,五条悟的得意感怎么都藏不住。
爱丽丝有点想笑:“‘也’这个字用得很微妙哟,五条先生。”
“没办法,我就是很有品位呀。”
他耸耸肩膀,好像真有这么无奈。
空转的指针落在黑胶唱片上,刻画出的音符流淌而出。
这是一首轻快的乡村音乐,唱的是一如既往的爱情主题。五条悟忽然牵起她的手,说,一起来跳舞吧。
爱丽丝并不擅长跳舞。
如果要让她记住舞步,倒是小事一桩,只要把每一个动作都拆解开来放进大脑里就好了。可跳舞不只是这么简单而已。要自由自在地跟随着节拍舞动,这实在太难了。她从以前就不很擅长做这种“自由”或是“随性”的事情。
不过,也用不着因此踟蹰。就算她跳得再怎么难看,五条悟估计也只嘲笑几声就结束了,她一点也不会介意的。
那就一起跳舞吧,用很生疏且蹩脚的节奏感,从轻快的乡村乐跳到更加激昂的舞曲,然后是落差感十足的蓝调。堆满纸箱子的客厅确实不是最完美的舞池,总是会在不经意间被绊倒。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一直跳着,跳到午后的日光斜斜地扫过客厅地板,一点一点染上夕阳的粉橘色,摆在阳台的绣球花的影子也被拉扯得愈发纤长了。落地窗外,东京湾泛起的蓝色波澜归于黯淡,横跨水面的大桥与远处的高塔也亮起灯光。
结果,在这个难得的休假日,他们谁都没能收拾完自己的纸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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