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去的廊》 一 束春鸢正从邱小姐的房间离开,端着空掉的药碗走过廊下回去厨房,还没走几步远,不知是谁来了,房间里传出说笑声。她不由停下,微微转侧过身,半遮的目光静静凝看着那道门槛,仔细听,还是能够听清的。 原来来人是邱小姐的表妹黎红瑛,她难掩激动地说了什么江少爷回来了,今晚要请邱小姐去看戏,是她最喜欢的《玉簪记》。 说罢,她就学着伶人唱起来,还没唱完一句,邱小姐笑了,笑声清悦,倒比红瑛唱得还好听,接着就哄她离开了。 春鸢知道,邱小姐多愁多病身,每次喝完药就不想见人。可今天江少爷回来了,是不一样的。红瑛也听话,不一会就出来了,待人走了,她就折返了身。 邱绛慈刚要躺下,见门口一道人影,不必看清,闻见那一股苦味就知道是谁了,她安心地躺下来,沉声作问:“都听见了吗?” “小姐,你身体不好,我替小姐去看戏吧,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戏台什么样子。” 邱绛慈听了,拿起手中的帕子“扑哧”掩笑:“替我去吧,去将那江少爷吓一跳,看他把不把你丢出去。” 春鸢也忍不住倚向门后笑了,应了一声“太绝情了”就离开了这座朱阁。却才走出廊外,她又停住了,感受到一道目光灼灼,抬头看去,亭楼上邱少爷正在看她。 “邱少爷好。” 他并不为此低头,隔着微微反光的镜片,只一眼冷厉却又唇角带笑,也没有回答地离开了。春鸢皱了皱眉,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回头看去,那道高挺的背影踩过阶下落了一地的玉兰花片,隐入了此间薄青的烟水里。 宅子里平常只有邱小姐在住,她喜欢清静,夫人老爷特地为她置办的地方。但从小与她长大的红瑛听说她最近病得严重,搬来陪她几天。而邱少爷是前一个月才回来的,同样听说姐姐病重了,从国外回来,到了月底就要走了。 邱家两个人不吃什么、话也少,只有红瑛一个人食之有味。晚饭并不热闹,很快就能收拾了。春鸢同样不吃什么,她好养活,给她碗糖粥就能饱。如今吃过了,正等着其他人将他们的碗筷送来,好洗干净了,能够快一些出门去。江少爷来接人,邱绛慈就派人告诉他,她已经到了,在桥上等他。 那江少爷只是愣了愣,也没细想,终于能见到邱绛慈一面的飞扬心绪蒙蔽了他的心。却匆匆来到搭建戏台前的石桥上,根本没见到人。春鸢其实没打算见他,虽然和邱小姐编了这番说辞,但她搭的三明瓦去的戏台。此刻她坐在船里,见到桥上茫然四寻的人,不觉好笑,想来他喜欢的人是自己,就不会受这样的苦了。 “春鸢。”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冰冷得让她想起傍晚亭楼上的那一道目光。春鸢微微一怔,收住了唇边的笑意回头看去,只听那撑船渡客地说还少一个人,她没有犹豫地就付钱上了船,不知道竟是邱少爷作了别有天。 “邱少爷好。” 俨然没有了当时的气焰。 昏暗中,邱雎砚轻笑一声。 “来,坐近一些,待会开始了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春鸢坐在船头,那些光景一览无余。水上、岸上早就挤站满了人,鼎沸喧阗,白羽的灯光在人潮的缝隙里透出,一时有一时无,闪烁明灭的像云夜里的星光。 她不知道邱雎砚想对她说什么,但还是听话地起身走了进去,坐在他身边,意识到什么,悄悄抬起手想摘下耳垂上的一副沉绿耳环。 “旧了,我送你一副新的。” 她的慌张还是从容,一举一动悉数收归邱雎砚眼中。 他伸手握住她手腕又松开,如蛇攀上她的掌心再穿过她的指间相扣在一起,怎么还和当时一样清瘦。 “别……”春鸢终于漏出慌乱神色地低下头,想挣脱开来,却被握得紧,逐渐染过一片滚烫,如朱红的蜡油滴落,不留她的冰凉苍白。“你要结婚了。” 一年前的夏天,春鸢听说邱少爷要与温小姐结婚,众人称颂他们天生一对。她不认字,也不知道他去的哪里,只知道是在英国工作,却还是找了巷口的先生帮她写信,拿回去和他送给她的首饰一起锁进柜子里。 至此的又一年前,她顶撞客人又打碎餐盘没有钱赔,被饭馆的老板开除,原来和她住在云水巷的爸爸丢下她不知去了哪里,她便连家都没有回,那一晚直接从吴县坐船来到南京,春江夜航到天明,竟被骗去做了青倌。 她原来想放火,一了百了,但教她规矩的行首待她好,送她首饰和旗袍,都是她不曾见过的,而这里也还有许多无辜的人。她打碎酒杯,掺酒让他那个男人喝下,用行首送给她的发簪刺伤后推他坠下楼,借此逃开,逃往渡口的方向去。她记得那里有一座宅子,院墙外落了满地的玉兰花。 偏好的眷顾,她遇见了正从外面处理事务回来的邱雎砚——那样的神临于世。 她哭着求他帮忙,她什么都会做,男人会做的苦力,她也会。 邱雎砚闻见她一身的胭脂香味,有些难耐地皱了皱眉,却又穿着一件纯白木槿提花的真丝缎连肩袖旗袍,像只摔碎了的琉璃碗,让人看了,真是不忍心。 他答应了她,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披上她的身,又为她抹去眼泪,沉声开口:“在其他人面前,不要哭。” 于是,她作了他的丫环,只是为他奉茶、磨墨、换香,终于有一天,彼此都醉了。 邱雎砚从外面回来,为她带了一件礼物,说是看起来很适合她。 那日白露,春鸢刚和其他的丫环们饮过酒,隐隐醉了。她为他也温了些酒来,抓住他的手,把掌心上的耳环放到他手中,有些撒痴撒娇地问:“少爷,帮我戴上好不好?” “好啊。” 邱雎砚轻笑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将她抱到桌上,俯身在她耳边为她仔细地戴上耳环,温热的气息渡上她鬓边,带着一句“你醉了”。 低沉又温柔地蛊惑她心魄。 教人不敢看观音。 春鸢红了脸,微微躲开来,无言地摇摇头。 戴好了,她才抬头看去,右侧玻璃窗上,映照着两道清影,偎依在一起,耳坠摇漾珠玉的辉,似流年焰火,燃心事尘嚣。 “真好看。”邱雎砚捧过她一侧的脸,那双令她看不透彻的眼望尽她眼底。 春鸢接住一寸,便已觉透不过气,道了声谢想要离开。 “去哪里?” 撑住桌面的双手被按住,春鸢咽了咽口水,头埋得更低了,一声“回去”轻得不能再轻,却靠得太近了,头顶抵在他坚实有力的襟前,原来他也同她如此心怦殷殷。 “错了。” 邱雎砚拨开身后的纸笔,下一刻将她推倒在桌上,掐住她的脖子倾身吻下来,又重复了一遍:“回答错了。 …… “少爷,哪一句才是对的呢?” 春鸢放弃了,她不想与他纠缠了,却又忍不住流泪。 “是流言都不对。”邱雎砚似当时一般,用屈起的指尖为她轻拭去摇摇欲坠的泪水。 “少爷总是离开也不对。” “我也不忍心让春鸢总是等我。” 春鸢没有回答,身体倚向窗侧,左脸枕在他掌中,看向他的眼中写满了心绪,隔着泪水朦胧。 又漂亮又可怜的小人。需要被他管教与恻隐的。 邱雎砚当然舍不得离开,他很快就会回来了。到时她还会这样缠着他吗?只怕她会不情愿了。可他现在还不想告诉她,也作哑地只是搂紧了她,当想把她揉入骨血里饮爱恨。 船身陡然抖了一下,加深了他的吻, 船夫站在船头喊过来:“少爷!刚才撞了船!抱歉!” 戏台上正好鼓、板、笛声的一齐响了起来,一下子人潮又蜂拥。 春鸢寻着唇齿离合的间隙,微微喘着气,神思迷离地开口:“少爷,这是唱的什么?” “‘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 邱雎砚不让她分心地用指尖夹住她两侧颌骨转回她的脸,继续吻着她,解开了素白提花缎旗袍襟上的三只扣,便敞开来,露出胜雪的一片,手掌覆去,捏揉至不成形。 春鸢又不及防地坠落了。 呻吟细密如珠,载满了一往而深的情衷,串落下邱雎砚聆听的线。她不敢高声,邱雎砚太放肆了,只能咬住自己右手屈起的食指关节,却更口蜜腹剑地稠浓。又船身轻晃,她多有不安,身体紧绷不下,便抚揉过后,那春峰上白茶嫩芽般的乳尖很快又挺起。 片刻后,她听见埋首在她身前的人沉声开口:“春鸢真的喜欢江升吗?” “他喜欢邱小姐,但也对我好。少爷要是不喜欢我了,我还有别的选择。” 对江升,春鸢不曾动心。他是支流、是旁观、是游戏人间。可她偏偏要说得多情。 邱雎砚轻笑着“嗯”了一声,微眯了眯眼,世情不清,却眼前怜取。分明不真心,却对他不说实话,他对她可奉了虔诚。真是不乖的人。他重新埋首在春鸢的襟中,狠狠咬下她的微露丁香颗。* 好疼。 *李煜《一斛珠·晓妆初过》:“向人微露丁香颗。” 二 邱雎砚提前和船夫打过招呼了,戏目开场后,就让他去看戏,够瘾了再回来。 那船夫起先以为遇到了骗子,腹诽邱雎砚打扮得再是个翩翩风度,俨然有钱人家的少爷,怕不是也会偷抢,毕竟这个世道的虚实,难凭肉长的心,何况眼睛。而这条船是他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他讨生活的命根。要想打消顾虑,唯有钱是来得最实在的,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清,邱雎砚付下了钱,足够买他这条船和半辈子的生活了,那给他钱的人,还要对他说“成全一下”。 等到一个妮子从门后出来了,步下石阶走到水边张望,船篷里的人轻咳了一声,他当会意了,连忙划船向前,请春鸢上了船。 于是,他将三明瓦泊在桥边,买通了周身行来的船夫,让他们不要靠自己的船太近,接着朝船篷里喊了一声,登岸看戏去了。 而岸上热闹,这只戏班有名,是江少爷特地请来的,不必争买票子,谁先来了就谁先占得好的观赏位,人人有份,想必今夜,全城的人都来观围了。 诸如春鸢这样的,她实在是没见过世面。在吴县云水巷巷口的饭馆干活时,听客人讲起伶官风流,看起来规规矩矩,背后都是攀权附贵的,否则能旦夕长虹?但也需得有实力,那些客人才能捧得起来,有一回谁谁去听过一场,为之此生无憾。 春鸢来来回回上了几趟菜,也算听了一个始终,她觉得他们在放屁,因为她没得听。 邱雎砚窥知她想,可他偏偏不让。 “你从未提起,我不知你没看过。明日请你去燕居楼,想看什么看多久都可以。” 他冷着脸,不抱也不吻她了,却水夜渐凉,冷露春风隔帘吹入,又脱下了西装外套为她披上,顺势的右手探入旗袍放在她身下。 片温让渡,带来雪中春信的味道。 春鸢却还停留在上一句,不觉失笑地开口回答:“我是丫环,又不是太太……”但她也是故意这么说的,宅子里其余的三位丫环都说她到底攀上邱少爷了,别忘记她们苔岑一场。她也想知道他有没有意娶她,但邱雎砚没有回答,只得又转而道:“邱雎砚……外面好多人……你别弄我了……” “再叫一声。” “什么?” “我的名字。” “不要……” 两指才放入,月到天心,腻软似温衾拥裹过他,于深处求索,不必妙手,春潮便横流,湿了压坐腿下的裙钗。 吟声难忍,春鸢一阵痉挛地倒向身前的人,船身随之摇晃,又不稳地紧抓了他的衣袖,犹有声泪地诉衷:“邱雎砚……求你了……我害怕……” 邱雎砚抽出淋漓的手搂过她,轻拍着她的后脑轻声笑问:“该怎么做?” “嗯……回去……我不想看了。”春鸢摇摇头,伏在他怀中喘息不已。 如果被人发现了,邱雎砚不会有什么事,他是邱家少爷,可倾权势,可择膏粱,她不济脂浓粉香,此外别无所有。她还不想与邱雎砚分开。 可事与愿违。 甚至来临得太快。 春鸢照旧为邱绛慈侍茶奉药,暮春的某一天,正是数落花的时节。江升携了两大箱子的补品、布匹、首饰、新鲜玩意儿之物登门探望邱小姐,一行匆匆进了朱阁就嗔怪起来,邀她看戏的那一天怎么不见,却还告诉他来了。 邱绛慈始终没给他一个正眼,面对榻里侧躺着,沉静了许久才回答:“怎么?你怪我?” 画屏朦胧,江升看不分明,又是个灰青的天,他也不敢踏入一步。春鸢见他屏外来回踱步,知他着急,有许多话想与邱绛慈说,可邱绛慈拉着她的衣袖,让她再等等,她只好待下来,到窗下温吞地泡了一盏茶,至无味无色又倒掉,重新泡了第二盏,邱绛慈才让她下去休歇。 春鸢应了一声,将新茶与空药碗一并端出置放画屏旁的花架上,又搬了一张椅子到江升跟前,捧了茶给他:“江少爷,请用茶。” “春鸢!”江升有些惊喜,见从画屏后走来的人是那位新来的丫环,他很喜欢她。大抵是见他时,总是不颦不笑的,像一只离魂的人偶,任是此刻天塌了下来,她也无动于衷,霜雪作的心肠捂不热,偏偏无情才想驯顺出她的有情。 闻声,春鸢停下来,不解地回头看去。 “我也给你带了东西!绛慈挑好了,你尽可以选。”江升说完,背对画屏坐下。 春鸢点了点头:“谢谢江少爷。”接着跨过门槛后的另一只脚离开了。 这便江升是“对她好”的常情,有总比没有好。其实她是开心的,却无从表现,和邱雎砚带给她的不同,山月心里事,藏不住天涯。 而江升这一头,早已回到了邱绛慈身上,开始哄她自己刚才是无心的,不过太久不见了,室迩人远,拳拳在念。 邱绛慈却欢笑出声,点他万般男人一个样,哄人有一套,做起来就不是了…… 春鸢找了跟随而来江升的两位小厮,寻到库房报了名姓,那小厮便让她会意地让她来挑选箱子里的物什,春鸢翻看到了箱底,不过是些布匹与首饰,怎么看邱绛慈只收下了那些补品,这些身外之物她都不缺。但不管哪些要与不要,需得一一记清楚。 而宅子里的丫环正在清点抄录,春鸢凑到她们身边,看她们认真写下字的笔画,除了她,其余的丫环是从邱绛慈的母亲身边调拨过来的。她虽未见过面,但从邱绛慈口中无意得知,她的母亲与是一名教师,教过身边的丫环读书写字。 春鸢看了片刻,不觉入迷。灰青的天忽然乍破了天光,雨水短了,晴日自长。她抬头看了一眼,又难免刺目地收回,留下一句:“你们喜欢什么?江少爷让我挑,我留给你们。”便离开了。 两位丫环“欸”声相应,又笑说江少爷对春鸢真好。 不知是谁落下的,箱底里压了一本旧书,被春鸢带走了。她找了一处无人的游廊,背对天光坐下,交迭着腿,支下巴在膝翻看起来,密密麻麻的,看不明白,倒想起江升,她今天也没看仔细,似比一年前高大了一些,却还是瘦削,穿了一件明灰长衫,斯斯文文的,也掩不住他的生动,本就清亮如星的一对眉眼,素常带笑,更明媚不息。或许是比邱家当中的两个人少小几岁,他对邱绛慈的情爱像是游戏。 思绪翩飞的春鸢,没翻到尾便合上了书,放在腿上,此刻宁静昭朗,不知不觉倚楹睡去。 邱雎砚此刻踏过她身后被风吹落的丁香而来,恰好书从她腿上滑落,她惊醒地睁开眼,当见邱雎砚蹲在她身前捡起了那一本《填词杂说》,朝她递来。 春鸢不由微张了口,深吸了气却又滞在喉中,怔愣地接过书,一如当时坐去看戏的三明瓦上,想到了什么,慌忙地收回目光说了一句“我没有偷懒”,起身就要跑,被邱雎砚拉回到原位坐下,他也坐去她身旁,牵住她的手,任春鸢怎么挣脱都不放开。 太明目张胆了。 她环顾了一周,确定四下无人了,才稍稍安下心来,却还是畏惧被看见。往常只在他的书房里,才会这样做,大家所见邱少爷对她不一般,却不知他们已经到了入骨的地步。可她知道她与邱氏种种身份有别,她总是不正当的那一个,明知前路无从,却仍想坠落,她有琴心,不肯遗失。 “你先前来我的书房,满架的书,怎么不看?” 她的手薄却有力,掌心微凉,有如冰消雪释后。邱雎砚端看着她,不是眷恋,也不是爱慕,是一种新奇。她又换回了那套米白直袖立领小衫与黑色长裤,编了两根辫子挽在两侧,不饰任何,一清如水。 春鸢抬头看向身旁的邱雎砚,衬衫洁白如雪,天光照临在侧,如月高远,为有清绝。她笑了笑,敛下目光,停在被他相扣过的左手,除了她不认字,不过邱雎砚不知道,她也不想让他知道,当然还因为:“少爷的东西,我不敢随意带走。刚才江少爷来找小姐,我正好也在,他让我挑东西,我才拿的。” “我不允许。”邱雎砚靠近春鸢,夺过那本旧烂的书,看也不看地丢到了身后的池水里。 随之那道清冷的气息袭来赴去,春鸢能感受到他在她头顶上的呼吸与横眸替沸,她还没反应过来,甚至来不及开口拦下,手中已空,想转头看去,邱雎砚彻底倾身,指尖抚过她的脸,先一步吻去—— 天突然暗了下来。 春鸢抵上背后的廊柱,惝恍迷离地皱起眉头,纵双眼闭得紧,泪水仍随被邱雎砚咬破下唇的疼痛落下,邱雎砚至此才分开。 彼此对视不过俯仰之间,犹胜万年,到之死靡它。 庭院春风流过,吹不散她的眉痕。 沉静天外,反而不清,惟余喘息载吟载咏。 她想说好疼,好像销魂荡魄了,但还是收住了口,故作还在意地问:“邱雎砚……我的书怎么办?” 邱雎砚本来想说她怕疼,为什么不说出来,偏偏春鸢问得委屈,也将他的话缄口了,情容变得冰冷,从自己的口袋中取出手帕放到她手中,拉起那只不曾松开的手,沉声回答:“去书房。”更是窥破地,添了一句:“不要回头看。” 迟了,那本书就浮在水面上,不过匆匆一瞥,春鸢知道她不需要也不会拿回了,她收回古井无波的目光,追上邱雎砚的脚步。 半檐花影,韡韡明灭在身。 听他说起:“诗最纯粹的时候,是‘诗缘情而绮靡’‘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为有情而写诗。后来变迁,人们往往用政治来解读诗的传统。其中出现了男子作闺音的现象,为自己的铩羽而鸣枉……” 春鸢听得懵懂,到头只记得一个“思无邪”,是纯粹的诗情,更是人的世情。却还是想逞强地回答:“岂不是女子写的诗会变少,连她们的身份也会被剥去。”可能会漏洞百出,也可能会歪打正着。 邱雎砚淡淡地“嗯”了一声,将她的手牵得紧了几分。比起他教的那些学生,春鸢所言,委婉真挚,他更情之所钟。 “邱雎砚。” “怎么了?”邱雎砚又听她叫自己,叫得认真,不解地低头看去。 “‘嗯’是什么意思?”春鸢有些恼,他说了那么多话,她再不懂得也回了一句,而他竟不过“嗯”一声,迟早因爱生憎。 邱雎砚见她皱着眉看自己,眸中是他不常见的冰冷,惹到她了就会如此模样,他慢慢停下来,抬起指尖抚开那道眉痕,浅笑回答:“就是好。” 三 黎红瑛前天下午回了家,第三天却说在邱家落了东西,让下人跑一趟就好了,她偏要亲自来。 只怪昨天得知,邱雎砚本该走的,忽然决定多留了几天。 但她到了跟前,邱雎砚却又走了。 邱绛慈仍旧久病疲倦的生相,为数不多愿意出门的时候,就是送弟弟到码头。 她来时正好碰见邱绛慈坐黄包车回来,只有她一人,穿了一件珍珠白立领细绲边旗袍,缎料样子,反着丝光,看起来又绒绒的,裙上绣了蝴蝶和兰草,外披鱼尾灰菱格手钩花流苏披肩,梳了后挽髻的发,月莹雪素。她手挽着包,一只金镯子落在腕间,而神情淡漠,正凝看来目光。 “表姐。” 红瑛走近她,邱绛慈的情容就变了,抬手为她抚了抚鬓发,柔声笑说:“远远见你,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你怎么忽然来了?” “雎砚在家吗?”红瑛心头着急,却不想显山露水,依是问得平静。 邱绛慈微微一怔,她以为红瑛知道他走了,不过这一次确是太突然,不知道春鸢和他说了什么,说走就走。但眼下,只能先哄好红瑛再说,于是将手包交给早已候在门外的丫环,挽过红瑛的手回答:“先来喝口茶吧。” 两人穿过绿沉的深庭,到厅堂方坐下,春鸢就捧了两盏新茶来,见来人是红瑛,也不意外。她知道红瑛钟情邱雎砚,可惜错付了一腔真心,邱雎砚只将她当作妹妹看待。而她不过十五岁,青春锋芒,专为女儿设计的衣裳每月往不同的时装公司上新,不出半日便一售而空,来晚了的人只能选择预定,排队等制作工期。她想,若得功成名就,情爱算不得什么。 偏偏这句话就不适用在她身上,十七年恍如隔世,半生光阴,飞花似梦。她天生飘零,却也不挟恨不公,这就是她的存在而已,总该有这样的存在。逐水浮萍的命运去往哪里、发生什么,她都活了下来,就不在意是什么样的甘苦和狼狈了。适逢邱雎砚出现,她的心一时牵绊在这里,会做梦地想,和他一生一世。可她深谙,只要不做错事情就是最好的了,即便不得爱慕,在这里仅是度日比从前好得太多,不累也不折磨,每月按时发放薪水,一年下来,手头总有盈余。 邱绛慈没有对红瑛说太多,不过以一位姐姐的口吻告诉她,邱雎砚长大了,能够为自己做决定,她就不必多问了。又慰她不必太担忧,他打算今年夏天就回国定居了。红瑛听了,心下开始数起日子,以为会和从前一般等一年年。她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表姐已经告诉到她这份上了,就不必多问了,来日方长。邱绛慈让人包了几块江升送来的布料给她,红瑛愈发欢喜地回了家。 待黎红瑛走后,邱绛慈回到自己的楼阁歇息,让经过遇到的丫环叫来了春鸢, 春鸢温了早上邱绛慈没有喝的药带来,先让邱绛慈喝下,再走去梳妆镜前,拿来了牛角漆器木梳,替她梳头,更衣。换回惯常的打扮,邱绛慈顿感身心清爽,悠悠躺去美人榻上,春鸢为她盖好毯子,听见问自己是不是和邱雎砚闹了别扭。春鸢顿了顿手中的动作,转身去整理刚才的换下的衣裳和首饰,整理好了,背对留了一道间隙的支摘窗倚站着,才开始回答:“少爷教我学诗,我问少爷,能不能做他的学生,他就不理我了。” 她的声音很轻,有如天光落下的宁谧,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虽教过许多学生,但在他心中,只有一个人是他真正的学生。那个女生叫于莫莉,她三年前毕业后,就与邱雎砚断了联系,邱雎砚如今一直都想找到她,问她为什么不辞而别。” 大概束春鸢是邱雎砚带回来的,她出身不好,是个苦楚人,来到这里之前又差点被骗做了青倌,所以邱绛慈对她多有关照。她不吝啬告诉她这些,也是想让春鸢早点认清,一厢情愿是不够的,他太执着。而太久不提起这个名字,于莫莉的模样还能够清晰浮于她脑海。 于是,她又接着说起,她第一次见到于莫莉,是五年前她们放暑假。 “她和邱雎砚约定回国后见面,她坐自己家的船从上海过来,晚上才到。我和邱雎砚就提灯笼到渡口接她,她穿了一件茉莉黄淡芓紫蝴蝶印花的旗袍,梳了一个双圆髻,戴了一对珍珠辑珠,琉璃灯影下,明媚动人。当时下过一整日的雨,天边月光淡淡,风凉如水。我们走过拥夜的长廊下,她主动提起和邱雎砚是在他教的文学课上认识的,她不是学文学的,只是帮一位同学代课,她说她还记得那节课上,邱老师讲的是六朝诗歌……她很健谈、爱笑。我们一起消闲了几天,到园林看戏、夜游山寺、做菖蒲酒,算是我一生之中开心、得意的时候了。” “真好啊。”春鸢点头感叹,听起来也会让她陷入自己的怀念里—— 黄昏过境的傍晚,河水竟照夕天,过往的风把倒影揉碎得潋滟,爸爸一天的劳工也随之落幕了。跟随爸爸身后的她,看着这个在岸边洗围桶的男人,她对他的苦和恨不动声色。 回家的路上,爸爸告诉她,巷口新开的那间饭馆的老板,他认识,又指着流淌的那条河说,年轻的时候,他在那里撑船渡客,后来闹了荒,种不出什么东西吃,村子里走了很多人,到了别的地方去,也没有再见过他。 这样年月的事情,爸爸从来没有和她讲过。原来,从前和现在都苦难,她转过头望向身旁的河流,是不是只有它日夜不改。爸爸又说:“前些天,和饭馆的老板在巷口碰了面,得知他的饭馆新开张,还缺人手,我让你去帮他的忙,赚不到什么钱,也会辛苦一些,但不会挨饿。” “话说回来,你都学了什么诗?”邱绛慈平常不爱说话,但一说起来话就会没完,如果不是说到自己一时恍惚了。 春鸢倒不会陷入,她抬起头看向邱绛慈的方向,观世音一样的手垂搭在榻边,朝她笑了一笑:“我不太记得了。” 其实,她都记得。 邱雎砚告诉她,今年夏天结束之前会回来,不会再离开了,故教给她一首《七月》,讲到一半未完,她无心问他能不能做他的学生,以为他会喜欢这样的回答,但没想到出了错,原来连老师都无法得到最开始的答案。 她退出楼阁,来到邱绛慈口中那道她们当时走过的廊下坐了片刻,纵是东风,这样的日子太零落,风一吹,就能够把每一个人吹散。 等到邱雎砚回来,不止春天结束了,夏天也即将结束了。 半个月前,他分别写过信给姐姐和父母,他还是打算与姐姐同住。邱绛慈在信中确定好了归期,就开始着人打点起来,邱雎砚的起居室和庭院每天都会清扫一遍,虽不麻烦,但也要花些心思。而邱雎砚不在,春鸢就很少到过那个地方了,往常的这一天她才会变得积极,但这次她不情愿,她选择给厨房打下手,在后院劈了许多柴给厨房备用,顺手还做了一道黄焖鳗鱼,是她在饭馆帮工时偷学的。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这方天地。 有丫环从厅堂回来,问她不去见见邱少爷吗,她又揽了洗衣裳的活,实际上没有几件,但佯装忙碌地回答“脱不开身”。 姐弟两人从傍晚坐到天黑,彼此也比平时多吃了几口饭菜。相互问起对方的近况,都说很好,沉默了一阵,邱雎砚说起在船上遇见了于莫莉。 邱绛慈很惊讶,笑说:“真有这么巧。” “嗯。家中为她安排了婚事,她不情愿就离开了,去到了谁都不认识她的地方继续读书。她这次回来是因为祖母生了病。她让我代问你的好,若有余暇,她也想来见见你。”邱雎砚说得平静,毕竟他已经打过照面了。 “好呀,我也很久不见她了。” …… “还是从前光景。” 邱绛慈见他若有所思地半敛了目光,温柔地笑了笑,没有再回答。如今于莫莉回来,她想,不如趁早让春鸢走了,对谁都好。 晾完衣裳后的春鸢,就坐在回廊下看月亮。快入秋了,夜晚深凉,她穿得少,时不时抬手抚过一侧的手臂,她在等邱雎砚来找她,但如果等不到就算了。邱绛慈殊不知,她和她想到一处去了,她打算走了,最迟下个月,多做些活,想拿多点钱离开。她还没想好要去到哪里,大概是回家,不知道鬓喜如何了?转念又回想,邱雎砚应是不会来了,一鼓作气转身离开了天井,却听背后响起有人唤她名姓的声音。 春鸢停下脚步,回头看去,邱雎砚正穿过月洞门走来,千思万绪便离合了,以为昨天才见过面,亦如她不知情他的过往,一切都没有变,但那道前嫌还横亘着。 “少爷好。”春鸢不太敢看他,快速的一眼便低了头,无序地数起地上的青砖。 “嗯。”邱雎砚特地带了一件外套给她,披上她的身。 “少爷,我不冷。”春鸢抬起头朝他笑了笑,却也没有要脱下还回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想问他近况好不好或是今晚的哪一道菜最好吃。 邱雎砚是来为她道歉的。那天他走后,就后悔了,他想,他未免太幼稚,留她一个人。 春鸢摇摇头,谁都有私心,称不上对错。她要走了,不用似月光照见太多明与灭,地上的风会吹乱神思和聚散。她沉默地向前一步伸手抱住邱雎砚,深灰色的毛衣如她想象中柔软,枕在他胸膛前的右耳,能够听见他的心跳。 “春鸢,怎么了?还是……你可以怪我。”邱雎砚第一次在春鸢身上感到无措,急忙帮她扶好快要掉落的外套,来不及回抱就被松开了手,紧接着春鸢转身离开了他。 四 “束春鸢。” 天井狭小,本该能将声音收住在这四方匣子里,却夜风吹成瀚海,将一切都淹溺了。 邱雎砚快步走上去,就追及了,他从春鸢身后搂住她,指骨用尽气力地抓住她的手臂,指尖都泛了白,明月化棘地刺入指甲下,让两个人都痛。春鸢所觉全身的骨头都被揉碾碎了入了他怀中,低下头紧皱起眉头开口:“邱雎砚……你太用力了……” 听见她的声音有一些颤抖,草木簌簌时的姿态,让邱雎砚的心如有投石击水,不见钩沉。意识到自己的用力与她的负疼,他稍稍减轻了手上的力度,并没有松开地问:“这样会让你清醒吗?” “不会。从你救下我的那一天起,你就要与我纠缠生生世世了。”春鸢如释重负地轻笑一声,笑中木石人心。 偏偏温柔,才成如歇如蛇的咒诀,挥之不去。 邱雎砚有些惊诧她会这么说,须臾之间也跟着笑了,“绛慈让我不要怪她,将这一切告诉你,可我不想让你从别人口中得知‘我’。”言语之中裹挟着哀伤,散入风里,化为潮水的寒蝉凄切。 “你与我欢情,常常送我礼物,后来教我诗书,我第一次知道怎么写自己的名字……可是,别人告诉我,这不是珍重,如果我一直看到的都不是真正的邱雎砚,也不算偏听。”这一次泪水还没落下,春鸢先一步抬手抹去了,随即转过身,双手勾过邱雎砚的后颈迫使他低首,踮起脚吻上他微凉微干的唇,吻了片刻才放开哑声地分说:“不重要。” ——这是我的答案,没有人能左右我。 她刻意不说全,若要深究,爱恨、虚实、今生今世不重要也可以。 而这个回答,当使邱雎砚在心里问了自己一遍,是什么不重要?他不确定,只能更俯低了身,为让春鸢不用踮得太久太累,他也不想放开,不过分开毫厘地、选了一个最流俗地问:“春鸢恨我吗?” 宽展的手掌从她背脊上临深履薄地滑落下来,托住她山谷的后腰,那一弯里,能够穿风与停月,是廊也如梦,连成一片,浓烈不熄。 春鸢放开邱雎砚,眼中晚云含雨地仰看他摇摇头,淡淡地笑了。她一生之中有许多个瞬间,很容易就释怀了。自她来到饭馆,开始了在饭馆的生活,就忙得不知西东,然而也没有像爸爸说的那样,不会挨饿。后来认识了老板的女儿鬓喜,才觉得有一些慰藉。第一年,每天的清早,还能够见到来收围桶的爸爸,却到了第二年秋天,她没有再见过他的身影,来收围桶的,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男人。她想,爸爸是不是犯病了,所以才不来。 直到天气渐冷了,来喝酒吃饭的客人少了许多,等到了空闲的日子,老板才准许她回去一趟。却回去后,竟作光景人去楼空,她向问邻里,都告诉她,住在云水巷里的最后一户人家,已经搬走了,去了什么地方,谁都不知道。并不愉逸的日子,因为这一场不告而别,很少的快乐也至此地消匿了。 她想问他为什么没有带她一起走,而这样不声不响。过去了不到几天,她忽然就不在意了,既然他走了,那么她也走,也不再打听消息了。巷子深处的一片黯暖与朦胧,她往后就带着这一眼回望的记忆离开了。 邱雎砚眼中开始不清,因迷离而轻微皱眉,他也跟着浅笑起来,春鸢与刚才说“纠缠生生世世”时不同了,可他还浸没这段滥滥风情中。 “那就一语成谶。” 墻外的廊下忽然亮起晃晃照地的黄昏,青石路间的苔痕染了灯火色而变得葳蕤。 “你说春鸢在这?可里面看起来黑黑的,不像有人。” “可我从傍晚开始我没看见她离开过。” “我一直在厅堂,忘记让你代我问问春鸢,今晚能不能替我值夜。” 邱雎砚听到她们要春鸢走,一把抓住了她垂落身侧的一只手腕,春鸢还没意识到,压低了比来人还要脚步声轻的声音,让邱雎砚先回避。邱雎砚却重新俯下身靠近她,启声在她耳边正色以对地问:“你要去?” 春鸢微微向后仰去,别开邱雎砚靠近的距离,看向他的眼睛,认真地点点头:“嗯,会计在工钱里。” “我赔给你。” 邱雎砚直起身,拉起刚才紧握春鸢的手腕,大步向他身前的方向走去。 春鸢忍住惊声,换她抓住被不管不顾的外套,身后的声响近了,她频频回头,人影渐入视线,自青石路上拉得斜长,她只能够单手边系好外套的一粒纽扣边追上邱雎砚。 衣摆随风翻飞猎响,随之而至的两个丫环,又捉不到半分的尾。 “我……” 春鸢想说,我要走。 邱雎砚带她穿过两道门就停下了,这里到了尽头,但他不假思索地将春鸢推到墙边,却是来去的边缘,稍不注意就会露出痕迹。春鸢惊心不已,好似站在崖边,想推开却是难撼,害怕被发现地蜷缩起身肩,恨不能锁住自己关起来。所有的喧嚣从惶惶的对视落入到吻中,煎心到鼎沸。 两个丫环一前一后走到刚才春鸢与邱雎砚站立的原地。已经穿上了墨蓝对襟夹棉袄搭黑袄裤的丫环踩上石阶到廊下,沿着紧锁楼阁门上的玻璃窗提灯照去,不过住着夜色,反而映了自己的影。背对着她的丫环倒穿得轻薄,一件豆青立领小衫飘飘挂在她身上,站在天井当中的四方池子边,手中的纸灯照着池中几盏白睡莲,嫩灰素裙的裙摆微微扬到水面,却与赏花说了不相关的话:“我怎么觉着得这里有青桂香。” 近在咫尺的春鸢听见这句话,心想她是完了,这个香只有邱雎砚的书房才会用,早该散了,她们的鼻子倒这样灵。而不由得乱动的手被按在墙上,手背似碾过一阵冷硬的沙砾,握住她的那只手如蛇攀绕上掌心,交于她指间。 “再走走?”廊上的丫环走出到面前的一道门下,晃了一圈灯笼,柴房紧闭着,显然也没有人。 这一声更近了,邱雎砚才解了深吻,春鸢一时迷离,却不情愿像往常倚靠到他身上求索得更多,贴着墙边蹲下身来,拾起地上的碎石划地,浅淡的灰白色歪斜写了“无聊”两个字,而“卯”还没有写完,邱雎砚跟着蹲下来,低头看到脚下的字就知道春鸢写的什么了,也找了一块划下“我不游戏”。 此刻水池边的丫环朝她的方向探了一眼,“唉,怪黑的,不去了。”她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当值了。 春鸢不知不觉放松下来,墙外的人说了什么也不在意了,如手中的石子抛落,等她们走远了再离开。邱雎砚却取下右手食指上的金嵌翠戒指放到春鸢手中,又开口将她挽留:“今晚吃饭时,我说于莫莉还是从前光景,可我已经没有了当时心境。我与她只是牵了手,又谈何珍重。我问你,我曾经对你说过的几样对错,你都忘记了?” 春鸢惊讶邱雎砚会对她说这样的话,逐渐发麻的双脚将她钉住了,怔怔就成了磐石,他的声音温柔,同掌心中带着暖意的戒指温着她的心。“少爷,流言或许不对,但能够淹死人。”春鸢边笑答边牵过邱雎砚的右手,将那枚赔给她的戒指重新戴了回去,“我在你的书架上读到一本书,有一句诗说‘至高至明日月’*,你该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她一直看得出,大家对她相待的真心就是一场繁华梦。 她是从青倌院里逃出来的,还杀了人,邱雎砚为她摆平一切,可他并不告诉她其中所有,他还吩咐宅子里的丫环们,让她们不可嫌隙春鸢。起初,大家讽她神气,有少爷当靠山,却不还是个丫环,也与院里的姐姐妹妹们没有什么区别,更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女人,一身的俗气。她都知道这背后的一清二白,可她没去告诉邱雎砚,只是日复一日地做工,煎药、侍茶、劈柴、洗衣、补檐、熏桶,从前有些需要男人做的活,她都能做,偏偏邱绛慈不喜欢外面的男人来她的宅子里,于是,邱绛慈对她有她自己的另眼相待,但也是为了往后分开,没那么残忍。临街开制药堂的江家少爷江升听说了,与邱绛慈对他一般,也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就说她是一缕流连的魂魄,比冷茶冷香还要无情。 邱雎砚又取下那枚戒指放到她手中紧紧握住地反驳她:“我不当日月。” “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我没有选择。” …… 于莫莉来的那天,是白露。 她知道有几所知名的大学请邱雎砚去当教授,可他选择到小学堂里教一群小孩子,写信给他,却回信说太忙,会安排人去接她。 邱雎砚傍晚回来,迎门的丫环就说于小姐来了,小姐在厅堂等他过去。邱雎砚应了一声,回到房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换好后出来,经过亭楼时,两个丫环聚在一起边扫落叶边商量春鸢的东西是丢掉还是分出去,反正也不回来了。他皱了皱眉,懒得计较地让她们待会将春鸢的东西都送到他书房。 两人惶恐得不行,就这么偏偏。待邱雎砚擦身过她们的应声,相互指着眼鼻嘴巴的,怪起对方狗改不了吃屎,乱说话被抓住了,可不想再挨小姐的训了,还要罚半年的工钱,简直和被撵出去无异。但很快转到少爷和春鸢的身上,不明白少爷究竟喜不喜欢春鸢,可她与江少爷也不清不楚,难怪会被骗到那去,总之走了好,五个人就是太多余,更不必看着少爷和于小姐伤心了。 去往厅堂的一路上,邱雎砚想,春鸢会留下来什么东西,真想折身返去,可原来不见她,是会这样心神不定吗?而往年的这个时节,她会带酒到他的书房,是她在外面街肆上打的粗酒,分不清是太烈还是太劣,饮到喉下,多有锋利,却令人上瘾。她喜欢喝这种酒,那些丫环们也好面子,当她的面喝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偷偷吐了,却嘴上还逞强地说春鸢有魄力。他竟不怪她们,喝了一口也不想喝了,她就拿起酒杯逼到他嘴边灌下去,第一次听她说起,她被卖掉那天晚上,经过孟鸿的厢房,看见轻烟缭乱的一片,零星盏灯火摇曳迷离,不比楼下的彫绮辉映,他倚躺在窗前抽水烟,晚风吹夜,吹进来丝丝地冷,扰动乌木高脚桌上的狻猊香兽。她就在隔壁的房间里的床边坐着,看桌上的红烛烧到焰浓,一边灌醉自己,一边回想一遍遍行首教给她的技巧。 *李冶《八至》。 五 “习惯了一个人,是孤独的,尤其像这样的傍晚……”于莫莉没有抬头,右手支着下巴在桌角,回想玉碎如屑的记忆,垂眸的视线染上丫环们点起的映地灯火,知道天晚了。她又接着笑说:“我搬过很多次家,最后一次是现在住的一幢海边公寓,每天听海浪翻来覆去,有时候做梦,梦也滔滔,醒来就分不清是我梦见了浪潮还是浪潮入了我的梦里。” 邱绛慈笑瞥了一眼座旁的人,不过轻轻“噢”了一声当是回答。她太累了,见于莫莉出神,就窃这罅隙,抱着手炉倚靠向椅背,收回目光就稍稍放松了身骨,隔几秒隔几秒地闭上眼睛。怪不得邱雎砚说她没怎么变,天教迷人眼的青春,风发意气,她只能是个少一天午睡都不行的愁潘病沉。 原来厅堂的茶几上摆放了一盆淡粉皋月杜鹃,过了花季就被换了下来,丫环捧来白釉葵花盘烛台放上去,又绕到邱绛慈身边,低声在她耳边提醒了一句:“小姐,少爷来了。”邱绛慈闻声睁开眼,拉住她的手腕,那丫环回身过来微微附耳到小姐口舌前,只听小姐轻声说:“晚饭我不吃了,你们四个好好招待。”丫环略一迟疑,但想来也没什么好揣测的,“那晚一些……小姐想吃什么,如明给小姐做。” 邱绛慈不是没胃口,只是太倦惫。问起吃什么,她倒有沉思,想起春鸢刚来时常熬糖粥的味道,到了秋天,她就换成街上买来的桂花糖放进去,盛出来暖糯清芬的一碗。于是就这么边想边吩咐了。 “是。”如明应声,斜侧的余光外,邱雎砚已经到了,于莫莉起身称了一声“邱老师”,她也紧接着称了一声“邱少爷”离开。 邱雎砚朝如明淡漠“嗯”了一声,目光却停放在邱绛慈身上,微微皱起眉头,见她脸色苍白,似覆盖了一层霜华,想问她是不是太累了。邱绛慈却笑吟吟地,无视他的担心,于莫莉在这,不好慰他什么,先一步开口让他带于小姐去吃晚饭,也不掩饰地对于莫莉说,她身体不便,让她不要客气。交代完这两句话,她就转身向身后的门去了,向厨房里其余丫环们转告了邱绛慈的话的如明赶过来,扶着邱绛慈回到了楼阁。 “你不要介怀,这几年姐姐还在调理身体。”邱雎砚目送邱绛慈离开,直到转角不见了,目光才回到于莫莉身上,却刚刚那声“邱老师”,他从于莫莉眼中看不到于莫莉——春鸢倚在窗前,逆着暮春的天光,拿了他的一支笔和一页笺纸,将纸张枕在掌上用笔画了一个圆,头也没有抬地问能不能做他的学生。 春鸢没有得到回答,甚至没有觉察到邱雎砚的异样,因为她正思索要为这个圆取什么名字好,过了许久也没有想到,才抬头看向身前的邱雎砚,他只是低头看书不语。她才犹疑地走到他身边,轻轻放下纸笔笑说:“少爷,我画了一颗珍珠。”实际上,春鸢瞎说的,她根本不知道珍珠长什么样子,只听别人说过是圆的、幻彩的。邱雎砚闻言瞥了一眼,像刚才回答如明一样回答她,春鸢心里“哎呀”,好像碎掉了什么,继而溶成一抔碧血二两糜。 于莫莉抬手在邱雎砚眼前晃了晃,右手腕间的一对细金镯与翡翠镯一起落下,交碰出两三声碎细的清响,她睁亮了一双杏眼,圆起来像一爿明月,浅淡的笑意染在眉睫,不解中也多有含情,又叫了一遍邱雎砚邱老师,问他在想什么。邱雎砚微眯了眯眼,神色如常地笑说:“抱歉,走神了。走吧,我带你去吃晚饭。”于莫莉一时看不出他的心绪,刚才要问的话也忘记了,只得点点头,却低下的视线没有跟着抬起,落在与她相隔两三步的人身左手上,她随后跨过门槛与他廊下并肩地笑问:“邱老师,不与我牵手了吗?” 入秋后,天愈冷,露水降下,草木寒螀。 于莫莉结束这一句开口,蝉鸣不知何处。廊前园中植有一片木芙蓉,陆续开了,唯有松竹的沉璧与露染的胭脂色,暮夜中不会阑珊。邱绛慈让她们将晚饭设在楼上的小阁里,提前布一个沉水熏炉,并非完全的暖香,夹着半扇窗外的冷露,才够通透。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看那香霭暗流光,停在登上楼阁的楼梯口前,邱雎砚微微摇了摇头,谦和的笑中吐出的一个“不”字声息。 “嗯。想来也是应该的。”于莫莉低头一笑,多年未见了,船上一面,金风玉露的相逢,将片羽都收尽描摹,最盛大的温柔万乡只销此刻。他当时怔了很久,却过后只是叹惋“真是不可思议”,再没有其他。 无论哪一句,都像是对自己说的。 而如明正好从后面穿回来,带着桂花的香气,扑了一路的风,两人也闻见了,想回头看,如明先开口,边说边快步走到了邱雎砚身边传达邱绛慈的交代:“噢,少爷,小姐歇下了,她让我转告两位,不必留晚饭。” 邱雎砚微微侧目点头:“小姐有告诉你,她有什么想吃的?” “小姐今晚让我按照春鸢的方法熬一碗糖粥。” 邱雎砚收回目光,那一瞬的视线捕捉到一朵木芙蓉地坠落,随之眉压了眼成檐,暗下的眼波载着雪夜航船的茫茫。 “她常做?” “偶尔。” “你也送一份到这里来。” “好。” 邱雎砚转身上了楼,于莫莉跟在他身后。各自落了座,于莫莉舀起一勺碗中晾好的山药汤,犹有一顿,有许多话想说,却还是随汤水咽下了。邱雎砚动筷前也稍稍迟疑,本想告诉于莫莉如果饭菜不合口味,不必勉强,尽管吃自己喜欢吃的就好,却转念邱绛慈事事周到,应是特地安排过了,思来想去就不打算说了。于是两人进食时,不曾说过一句话。直到丫环端来了两小半碗糖粥,邱雎砚放下了筷子,机械地一下拨空到碗底,不是春鸢做的让他有些遗憾,而于莫莉本不喜欢吃甜的,却桂花香气扑人,还是浅尝了两口,至此,她先开了口问春鸢是谁。 “新来过的丫环。”邱雎砚放下擦嘴的手帕,迎上于莫莉投来的目光,虽眉眼带笑,却语气中不带任何的情绪,“对了,你祖母的身体好些了吗?宅子里有诸多补品,到时我让人准备好,给你带回去。” 丫环吗?更像是一番萦怀的心事,他既不情愿说,于莫莉也不问了,顺着他后来的话笑答:“祖母年事已高,犯了些头疼、头晕的老毛病,不过这次倒真吓坏了家里人。” “我明白了。”邱雎砚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而又言:“我托人拿到了些门票,但在明日,你可以挑自己喜欢的,今晚委屈你无趣了。” “不会。”于莫莉敛首摇摇头,起身先离了席。 楼阁上,邱绛慈得以躺卧片刻,就不觉得身骨沉重了,丫环扶起她倚坐到窗前喝药,刚才见如明从廊下端糖粥来了,再一低头一抬头,走入檐下的身影换了纯白提花缎水绿长旗袍的裙摆,继而听见高跟鞋踩过木板的清响,确定是于莫莉了,她没有看错。 “邱老师待会来,他先回书房备课了。”于莫莉大方走进来,笑意鲜妍,那丫环接过托盘她手中的托盘,她顺势坐到邱绛慈身旁的椅子上,拢了拢身上的梅子色针织披肩,搭手在同一侧的扶手上,半低着头,笑意就散了,萦了戚戚。 “小姐。” 邱绛慈边接过丫环递来的糖粥边笑说:“明天不是周末吗?” 那丫环又捧了一盏茶放在于莫莉手边,离开后,于莫莉才开口叹息:“邱老师与我像是隔了几道门那样生疏。” 有一瞬间,邱绛慈以为,坐在她面前的人是黎红瑛,可她从前问过于莫莉对邱雎砚如何,她摇了摇头后又回答不至钟情,却喜欢他总是默默注视自己的情谊。邱绛慈不明白,她没有喜欢过谁,天生的不甘动情,倒是与男人默默比试着,她还没有输过。 回到书房的邱雎砚,推开门后的第一道目光就先落去书案上,她们确是送来了春鸢没有带走的东西留了下来,沉静的金玉流辉,还有一页折起来的宣纸,打开来写了“淡云微雨养花天”七字,他记得,他蘸了她第一次磨的墨写下的,后来她问了他要走。 那些丫环说她做的活手太粗,浪费了那么多名贵的茶叶和熏香,虽然细心,却太风风火火,着急得像要赶到哪里去。春鸢不辩驳,一一改掉了原来的习惯,但沉静下来后心绪就丛生了,那茶叶无非烧开了水泡出颜色、味道就行,饭馆里供客人解渴的茶水就是这么泡的,品种是单一了些,常年的乌龙茶,浸在铁制大壶的水中,至于时节,夏天掺井水、冬天掺热水,再添一两枚茶叶进去,就有了冷暖。熏香她也只熏过围桶,按比重将艾草、薄荷、藿香、零陵香、陈皮与丁香扎成一束,燃后烟燻洗净晒干的桶内,如果有精力,还可以捣烂制成香丸,想来又太精细了,装屎尿的东西又不拿来吃饭。不过她认了,她有时确实粗鄙。 邱雎砚在收留她的几天后听说了,将她叫到书房,打算亲自教她。春鸢是哭完了才去的,以为要被撵出去了,带着一颗死灰的心。邱雎砚却并不责备她,也不因为她人的不满而告诉她要怎么做才好,只是教她以怎样的方法能将事物的本质昭彰,世事千百,谙熟于一件就足够了。春鸢不笨拙,邱雎砚说给她的,她都记住了,第二遍就能做好,包括邱雎砚最后教她如何磨墨在砚时,死灰的心为筝为缱绻了他的温柔,春衫桂水的人拿过纸笔,俯身在她身边试写丹青,边写边问:“你来前哭过了?”春鸢愣住了,不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他迟疑地点点头,邱雎砚又问她为什么哭,却并不看她,只是专注于纸笔,写下耿仙芝的“淡云微雨养花天”句,不等她回答,又紧接着说了一遍与她初见时说过的话。 “没有人看见。”春鸢被他看得慌张,放下了墨条别开目光,邱雎砚轻笑着“嗯”了一声,指尖挽过她鬓边的发又温声回答“做得好”。 六 名叫束春鸢的少女,此刻房间中收拾着自己的物什。桌上的煤油灯,被鬓喜转拿在手中,幽暗的微光换了一隅,打了各自的照面:“还回来吗?” 春鸢抬起头,煤油灯被鬓喜随她落下的话音放在床上,她抱膝坐在灯前,脚尖将要抵住,不知是因自己的离开还是她余留地孑然而紧攥了身体,许是当中都有。她尚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东西,只有三四件穿了经年的旧裳。 “不知道。”春鸢摇了摇头,转身坐下床边,将那一盏煤油灯归至原来,下一瞬,背后渡来一缕的薄温,鬓喜抵首她肩头:“送给你,我们一人一只。” 微凉的触感落到春鸢的掌心里,春鸢抬手到眼前,一灯如豆的视线中,见是一只玉石水滴耳坠,她回头朝鬓喜笑了,重复地问了一遍:“送给我?”鬓喜“嗯”了一声点点头,春鸢知道这是她攒了很久的钱偷偷买的,她舍不得要,拆开了也可惜,就要还回去。鬓喜按住她的手低切地说;“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可是,这只耳坠在青倌院里被春鸢弄丢了,她一直想找到,却不敢再回到那个地方。她其实并不知道青倌是什么,只是听老板常常对鬓喜说起。有一天晚上,她睡不着,两只眼睛盯着黑得密密麻麻的天花板,沉寂中问了鬓喜什么是青倌。鬓喜说,青倌就是没被男人上过的卖身女,是很可怜的人。爸爸没钱的时候,就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双芳说爸爸是个荒唐的人,她怕爸爸真这么做了,就卖了自己的嫁妆,凑了钱给他开饭馆,才没有再对她提过。 此后春鸢打听了妓院里她所不知道的逸事,那些盛名的青春风月原来都这样残忍。没有那么多青倌了,就让不是青倌的人装作青倌;要是得了春病,不至于立刻死掉的继续接客;犯错了轻则挨打受饿,终究靠自己的身体赎罪……她觉得自己无力得像只悬于半山腰的虫子,去不到山峰也去不到山脚,背后阴霾的云天逐渐压下来。 她也为了这只耳坠,心心念念着,攒到了钱就到街上买了一对新的。邱雎砚正好看望母亲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她,以为她喜欢,后来就送了她好几对,都是名贵难得的玉石,青的、白的、黄的琳琅,她当然也很喜欢,不仅如此,他还找人做了几身旗袍给她作搭配。可鬓喜是鬓喜,邱雎砚是邱雎砚,谁都代替不了谁。 在春鸢决定离开的前几天,她本想找红瑛也为鬓喜做一身旗袍,但红瑛没有再来过了,邱绛慈说,近来她课业繁重,她不让她来了。她就找了外头普通的成衣铺,挑了块朱橘色的提花缎为鬓喜裁了一身窄袖长旗袍,她不清楚鬓喜是轻了还是重了,但她常年清瘦,也只比她高一些,就让老板按照她的数据改了,如果不合适,就当作是纪念了。 也许是刻意躲着邱雎砚不见他,她走时不觉留恋。趁天早,她从那片清寂走到似是隔世的烟水茫茫,一阵又一阵摇漾的碎细声中,船离了渡口未远又掉了头泊岸。船蓬里,春鸢正要问船娘怎么了,已经张了口却见到邱雎砚的身影而哑声。 他形影玉立,几近遮住了船篷外的秋光,再俯身走入到她对面坐下,船篷狭小,屈起的双膝堪堪抵上了对坐,全然拦住了她的来去,也宽的身肩,容身拥挤可错成天地相拥。他身上还隽着薄淡的笔墨气息,却是微冷,一路风尘而来,曹衣带水。 春鸢别开目光敛了凝湛的眉眼,她意外邱雎砚的出现,那时神临于世,今朝又从天而降一般。可她不想见到他,苦心躲了他这么多天,一时消失、一时出现,总之想找她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然而到现在成了徒劳。 “第一次见你,我还觉得人事的风花很近。”邱雎砚微微喘着气,抬起左手抚上春鸢的侧脸,不清的常情注视着面前的双眼不已,沉声有颤地接着回答:“我会来找你的。” 邱雎砚的手有些凉,春鸢不由牵上去,渡给他片温。不过转瞬,她想到了什么,立刻收回了手,有些愠恚地回看向他:“不公平。”还没落下的手被邱雎砚反握住,按在他膝上,笑中不解地问:“什么?” “你去的地方,我就到不了。”春鸢又敛下目光,刚才的凛冽都销磨了,只是沉静,连同江水都静谧。邱雎砚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了,一声“对不起”接住她飞花似霰飘落下来的每一个字音。春鸢举起另外一只手推开他的靠近,朝船篷外看了一眼边开口:“你回去吧。”所幸周身只有他们与近烟波。 “我送送你。”邱雎砚抓过她另一只手的手腕,和另一只一起紧握在掌心上、枕放在膝前,“我佑你山水珍重。” 春鸢有些惊异,她会在邱雎砚每次离开的前一晚,走到他书房的窗下,敲窗告诉他一路平安,哪怕他生气的这一次也不例外。 “你会回答我‘嗯’。”春鸢自船篷外收回目光与心绪,回看向身前的人。 总是淡如水的一声,不知邱雎砚是否在意。 此刻他无言,向来陈冰的眉眼隐有笑意,与春鸢的目光交织一寸,他便松开她的右手,托住她的后颈,倾身吻下来,眸中倒影双双重迭到不见天地。邱雎砚吻得深,以为镶朱嵌紫,齿磕舌磨地离合,似擦木起银花,掠尽春鸢的痴绝与生动。他犹想误到巫峡云深,不知回还。那船身就中轻晃,春鸢也乱了,颠倒心窍,真怕船翻到了水里,让谁都走不了。 不知吻了多久,邱雎砚才肯放开,春鸢伏在他肩头喘气,顺带将流出唇角的口水全部擦上了他名贵的黑色大衣上,也还得谢谢他没有像上次那样霸道……后来船驶离了戏台,戏声远了,到寂静的春夜里,浆声催枕。邱雎砚唤她“春鸢”,她迷迷糊糊从他身上醒来,被他牵下了船。春鸢不想被其她人知道,她此刻和少爷在一起,邱雎砚依她的意愿,带她绕到了庭院,值夜的丫环还不到这里。 两人隐现于假山迭石之间,邱雎砚牵着春鸢走在身前,脚下的小路崎岖不平,没有灯火,风吹起的柳影也遮蔽月光,春鸢又与他拉扯了一路,她连说了几遍很晚了,她得回去了。曲径像是走不到头。邱雎砚并不理会她说了什么,只是专注脚下,时不时回头告诉她当心。走入书房后,春鸢稍微的心安,却邱雎砚刚关上书房的门,透过玻璃外的前路就出现了憧憧灯影,她随即拉过他的手,躲到两重书架后。 那值夜的丫环提着灯笼走来,正从别处回头,撞见前头书房里闪过一抹黑影,想来是少爷回来了,经过书房门口,见里面并未点灯又折返停住,她自觉没有看错,斗胆上前敲了敲门唤了声少爷,却无人应答。 而此刻的春鸢躲在墙角,连呼吸都滞住。惶惶之中,身上披着的外套掉落在地,她才松开拉着邱雎砚的手,想弯腰捡起,邱雎砚却忽然搂紧她的腰身作吻。那枚衣扣重新被解开,他的唇齿蹈履过她每一处突起的骨骼,潮痕在软柔中跌宕春温,气息游过她的颈间开口:“回答我,‘就留在这里’。”春鸢高抬了双手搭在他两肩,也将他搂得紧,不得已地仰首,神光离合中,恍疑天地倒悬。邱雎砚的双手按着她的后背,胭脂雪的蝴蝶提花抹胸彻底被扯下,挺秀的乳首送入他口中,或轻或重的痛痒摧挫春鸢投诚到他怀中,贴在他微凉的耳边轻“呃”了一声,又微微喘息着回答:“就留在这里……”, “是谁?” 春鸢嘤咛着摇摇头,不肯说了。邱雎砚轻笑一声抬起头,目光转侧向埋首在他肩上的人,轻柔地吻了吻她的眼角,唇畔擦过她的长睫接着哑声地开口:“不听话了。”话音落下,他伸手向身后的书架故意推倒一本书,沉闷的一声,寂夜中明晰,果然才走的丫环又回到原地。春鸢觉得自己要碎了,迷离泪眼中,见门外的灯火又近了,不由得跪坐下来,邱雎砚随她跪下,与她不清中对视,却她的泪痕能剔透这千万种不清,折射出第一次见她,支离玉碎的光景。 春鸢扑在他胸前,闷声快速地回答了他一遍:“春鸢就留在这里……”邱雎砚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拍了拍她的后脑,轻轻推开她向身后的角落靠去,她似悬丝傀儡的双手抵放上头顶,喘息微张的口袭来熟悉的深吻,旗袍下的短裙才解散,双腿就被分开进去了。这个角度看不见窗外的任何了,况且邱雎砚的一片阴影如檐,投在她身上可筑成西楼。邱雎砚偏爱捉弄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深顶,身下形骸放浪,不管门外的人还在不在,春鸢都已不敢高声,难忍地委屈让她沾泣不已,碎细的呻吟如林下漏月光的疏落*,或缺或全,邱雎砚全都聆听在耳,奉她此情“动人”。 …… 春鸢正要从他的肩上抬起头,邱雎砚往她颈间咬了一口,锋利的疼痛袭来,她吃痛地“嘶”了一声,才彻底抽离旧往温存。邱雎砚却没有抱歉的意思,只是将脖子上挂着的深灰色长围巾取下,缠围上春鸢的颈间,才说了他真正想说的话,遇到独自无法解决的事情就告诉他,他懂得,春鸢从来都很勇敢。 船娘回来的时候很高兴,问春鸢刚才那位少爷是她的什么人,夸他出手大方,总之是个好人。春鸢不知道,她觉得邱雎砚还是太坏,他离开的一幕还停留在她脑海,却说离开了,不过又停在岸边,目送她远去。她不忍心看,只是低着头静默地流泪。 如果还会有相逢,她希望她不再那么狼狈。 *张岱《金山夜戏》:“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七 船离南京远了,邱雎砚的目送还如千里,春鸢的思念却已万里奔走到了故地的青山。两年似飞光,当她停身在渡口,是个天微明的清早,人事的风烟又都慢了下来。 春鸢哭后不久就睡着了,船娘的歌声将她唤醒,江上黄昏近在眼前,恍惚回到了许多个随爸爸在河岸洗围桶的傍晚。蓝衫灰裤的船娘正好转过头,朝春鸢笑了起来,并没有断唱她的歌,春鸢从邈远的水天收回目光迎她的灿烂千番,也跟着扬起一个笑容。船娘回过头后,她的笑意就散了,心上落了一座关锁了地久天长的楼阁的昏晦和尘灰,今意难皎,让她失了眠,饿和渴也感觉不到,却胃中疼痛到销骨,江风将她的嘴唇吹得发白、干裂。船娘唱完了歌,江水暗了,才点起煤油灯,不知疲倦地说起她撑船渡客的烟波。 到底一个忽然的拥抱将春鸢拔出这黯然煎迫,春鸢来不及看清,吓得身体一僵,抓紧了肩上挂着的包袱,袭来的人也搂紧了她,声色轻颤地开口:“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春鸢听见耳畔的声音,转而怔住了,茫茫地念出“鬓喜”两个字,鬓喜缓下来松开拥抱,泪水难禁地看向春鸢点点头。 “鬓喜……”春鸢又重复了一遍,慌张地为她擦去脸上的灰脏和眼泪,那一双眼睛在这离乱下犹为清澈,目光向她身侧,半长的披散着也枯干了,无力地任风吹着,再往下看去,风灌入了袖中像是蝴蝶纸片。 “春鸢,我有很多话想告诉你,你和我走吗?”鬓喜吸了吸鼻子,仍旧浅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没关系。春鸢答了一个“好”,急忙解下围巾为她披上,鬓喜汲取到温暖地缩起身肩,牵过春鸢的手来到了渡口不远前的村子里。 “双芳瞒着爸爸置办的屋子,一直没有人住,我来时它就这样陈旧,长满了青苔。”鬓喜锁上门,慰她不要嫌弃,虽没有饭馆的敞亮,却比饭馆自由。春鸢站在她身后,一眼就能够看到头的屋子黑漆漆的,两边的围墙确是傍着一片潮青,没有人气的屋子就会潮湿、生霉,想来她和爸爸一起住的那间也是这样的了。 “春鸢,进来吧。”鬓喜重新牵过春鸢的手,走过疯长草野的庭院。 春鸢回过神,愣愣地点头,看着脚下的青石路,风吹过,可成簌簌声。 屋子里阴冷空荡,墙角里摆了一张铺了薄被的木床,一只脱了漆的衣箧搭在床尾,隔着一张四方木桌后的几步就是灶间,旁侧的窗不牢固,吱呀吹着晃动。春鸢拿出那件新旗袍给鬓喜,让她换上,不等她回答就拿起灶前的炉子到院里的井旁打了一壶水,架回新点燃的零星炭火上烧开,又就着炭火烤热了三个她临走前一晚做的糖饼。 换下那身旧衣的鬓喜暖和了许多,将围巾还了回去,坐到春鸢身旁的椅子上,有些局促地问她是不是花了很多钱。春鸢留恋地披上围巾,捧起倒了水的缺角白瓷碗边吹着热气边摇摇头笑说:“我到一位小姐家里做活,她付了我很多工钱。” “她对你好吗?” “好。” “对不起。” “什么?”春鸢掰糖饼的手一顿,她想看还能不能流出糖心,见是如她所想的漾出一缕稠白,不由痴痴一笑,接下鬓喜的一番话,又让她久久不能回还。 鬓喜说,她后来才知道,她上的那艘船,是爸爸和艄公串通好的。到了那里,会有牙侩诓诱她到那里去,只要有人买下她的初夜,老板就会交钱。可爸爸第二天就收到了很多钱,来人说,老板很喜欢她,第一眼就相中了,欲念可炽,而且她的来路清,不会什么后顾之忧。 “……双芳和我都很生气,质问爸爸为什么这么做,他让我们不要管那么多。但爸爸没得意多久,就收到消息说他闹出了人命,他害怕就关了饭馆说要逃走,青楼老板叫了人来,要拿走给他的这笔钱,他不肯,要将我抵出去。双芳哭骂他疯了,紧紧拉住我的手要带我走,爸爸又将我扯进门,双芳去推开他,他就推回去。平时双芳不与他闹,他很多时候就不计较,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红了眼,摁着双芳在地地打。他力气大,我拉不开他,来要钱的那两个人早跑了,双芳却哭喊着要我走,爸爸也跟着叫吼说我敢走就打死她。我后来搬起桌边的椅子砸他的头,他终于停下来了,抹了几指血起身转向我扇了一巴掌,双芳见势又去拦他,一直说让我走、让我走,他彻底疯了,转身跑向对门的厨房拿出火钳追着我们出来,双芳带着我从后院跑出去,但双芳被打痛了,跑不了多远……街上有人认得他是巷口开饭馆的,来了不少人阻止他,我才活了下来,趁这人群散乱我走了,我只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目光悲愤,一直注视着我。我找来最近的郎中,有好心人将双芳抬到屋檐下,郎中看后说他又不是神仙,早就没气了,他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说到后来,鬓喜抑制不住地哭了,低头颤抖着双肩,春鸢将她搂入怀中,望着窗外的沉沉天光,像是一张网扑下来,没有罪因地罗织。 “妈妈终于可以回家了……祖母、祖父和姨母接她回去的,他们让我跟他们回去,我犹豫过,但还是不肯,我知道他们近年的收成不好,多一个人和少一个人是有很大的不同的,我不想累赘他们。葬礼后,我回到饭馆,那里已经被警察封掉了,原来整理妈妈的东西太匆忙,带不走所有,我偷偷翻墙进去,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之后就住在这里。村子里有个姓白的姨娘,我每天去跟她整理草药,她拿去街上卖到钱后会分我一些,之后我都空闲着,就到这里等你。” 春鸢说不出话来,眼泪落到快都烧成灰烬的炭盆里,像是祭去的三茶五酒,脑海中尽是那个穿着蝶翅蓝衫的沉默的女人。她本身黝黑,身骨又瘦,逆在昏暗无灯的光里,就和暮色融为了一体,无声无息。可她开起玩笑来,是很有趣的,她说春鸢和鬓喜都是瓷捏的,而她是泥做的。大地回到了大地,还在生长着的走过脚下每一寸,却是云泥路远。 沉默亘长,天光仍旧照着,炭火熄了。鬓喜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就着一双泪眼看向春鸢又哽咽地开口,说她打听到了她爸爸的消息,在城东给一个姓陈的老板看茶场,那个老板是西关人,都说西关人很会做生意,大抵有钱,就能留住许多东西,也会失去得更多。 “好,我知道。”春鸢知道,后面的话是鬓喜的自语。她翻出里面的袖口为她抹去眼泪,又扶起她到床上躺下,只是慰一句再哭就会头疼了,鬓喜也答了一个“好”就闭眼睡去了,春鸢坐在床头等了等,反复想着爸爸为什么走得不声不响,她从来没求过他什么,这样充满欺骗与可怜的男人,只该是她有恨才对。 鬓喜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屋子里只有一盏煤油灯,这样的光色让她想起春鸢离去的前一晚,后来她走后许多个夜晚,明明依旧是一盏灯,却变得明亮了,然而照出她满壁的落寞,掩蔽月光的骄盈。被移到床前的炭盆不见旧灰了,炭火烧得通红,她睡得很好,没有被冷醒。她才抬起头看向灶边的春鸢,暮色中看不清情容,显然转身后身影一滞,渐渐明晰了,只听她笑说,她炖了番茄豆腐鱼汤,做了银鱼炒蛋,没问她要吃什么,路上碰见谁挑担子就和谁买的,让她快来吃饭。 之后又关起门,共用一桶热水洗澡,温暖让鬓喜沉浸其中,抱膝低头不语,窗外蝉鸣引春鸢抬头遥望,那盏煤油灯放在窗台上,灯火也有秋声。 “我逃走后,遇到了一位少爷,他帮了我,但我总得回来。” 鬓喜歪头观眼春鸢的神情:“你现在很想他?” “不想。”春鸢说得轻,几近听不清。她不怕冷地从水中伸出手臂搭上木桶边缘,无辜的目光也跟着垂下,脑袋枕在手臂愈发出神。邱绛慈说,他们的父亲在日本,认识了温小姐一家,远洋来信之间,谈到了少爷的婚事,少爷知道后,统统回绝掉了。后来,少爷真正喜欢的人出现了,两人在渡轮上重逢,他虽说已经不喜欢她了,可他这样幼稚,她却想他只是赌气。 鬓喜才不相信,伸手去挠春鸢的痒,笑问她有没有和少爷做了,她还记得和她偷看过饭馆的一对食客躲到后院偷情,是不是真的有这么痛苦。春鸢笑着缩起双肩,又很快转回身朝鬓喜泼去胸前的水。两人开始边笑边捉弄起对方,水洒出大半,很快也凉了,各自隔着木桶背对穿衣时,仍旧喘息轻笑,笑声在沉夜中与发梢上滴落的水珠琳琅清澈。 第二天,天微亮,鬓喜就出门了,春鸢也没睡得太深,她今天要去茶场,鬓喜走后不久,她也起了床,放了一些钱到枕下留给鬓喜也离开了。 今天是陈槐延择过的日子,转让了一年的茶场定在今天签契约,他早早到了,特地等接手他的老板来。 两年前,公子坠亡在了南京的一座青楼里,警方的调查结果公布后,一句因醉酒失误就结了案,偏偏那一晚也没有人看见。他半信半疑,这个孩子屡教不听地贪玩,他知道他迟早有一天是会出事的,只是没想到这一步会如此决绝。陈槐延的夫人周槿为执意嫁他,与家中疏远了联系,这一次为了孩子才写信回去给自己的父亲,让他帮忙再让警局里的人好好再查一查,又让陈槐延亲自去一趟,找里面的女人问清楚。 陈槐延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才跨过门槛,就围过来三四个女孩子,腻香历乱的一片。他有些茫然地掏出一沓钱,周身的女孩子之后,走来老板孟鸿推给他的行首双儿,常穿着一身玉红旗袍,来去都幽幽,如蝎如蛇,她自然不过地搂过他手臂将他带上楼,声色轻快地说:“少爷是第一次来吧,双儿从来没见过您!”其余女孩子们识趣地散了,任由两人离去。 这里的酒轻易醉人,陈槐延没喝几杯就上了头,他才推却过,双儿也不勉强,就跪坐在床边陪他喝酒,当身旁的男人问起一年前陈公子坠亡的事情,她就披衣起了身,倚到窗边点起一根烟,抽到最后一口回到陈槐延身边吐出到他的嘴巴里,温柔地笑说:“少爷,我是不知道公子的呀,说实话,女人的我还能说出来些个……” 陈槐延被呛得无法回答,连连咳嗽了几声,女人就又灌他几杯酒,关切地抚着他的胸口说都怪她,不知道少爷不抽烟。等他缓和了,想问什么却已经醉得彻底了。回家后,周槿大闹了一场,又怀有身孕,周槿要他时时守在家中,他心烦意乱,生意一落千丈,茶场苦撑着也垮掉了,还好有两座茶楼留他体面。 八 陈槐延原来想,即便他的这位公子是枉死,他的身边总该有一名女人。周槿的父亲对于失去这一名外孙并不可惜,哪怕他十九岁,不如周槿二哥九岁的女儿懂事,却还是派人重新调查了一遍,梳理成一份文件从京兆寄给他。文件中,孟鸿告诉警方,陈公子来的那天晚上挑了一名新来的青倌,也是吴县人,但半途来了另一位少爷,他出的价更高,就将那名青倌带走了,之后陈公子就被几位姑娘拥请到厢房里,轮流安抚他喝了几杯酒就离开了。到头读谁似都没有问题,至于那位少爷,孟鸿却说属于隐私,如何都不肯透露,而青倌大抵是太年轻,经不起折腾,也不在院里了。 那一年,陈槐延都在为这事钩陈,周槿托人买通孟鸿的消息,钱花出去不少,却什么都没得到,常常同他吵架作散,他的无动于衷,让她成为了下人口中的撕心疯子。至十二月的第一天,午后快雪时晴,周槿产女,大概是这一整年的不顺,她生得多舛,搭着人尘的血桥拧出八音盒的婴啼,传递在一双双温热之间,易碎的、爱怜的,柔软无限,门里门外的心才落定,庭雪忽有声。 原来似一把折扇开合了飞珠溅玉的一个女人,常穿着和陈槐延同色的淡松烟旗袍,与其她太太围坐在窄小的屋子里打马吊牌时,各自点一支香烟,烟雾弥漫一起又堆聚空气中,与窗外照射进来的天光融成白晃晃的一片,看不清谁是谁的脸,又混杂了浓香水的味道,争去芳风。 陈槐延为不让小姐耽于周槿的溺爱,如今半个名门却堪堪落魄,来日还能依靠他的女儿陈青玉高嫁门楣。他早挑好了一位刚生下孩子的乳母给小姐喂奶,而周槿只与小姐同睡了一晚,就派人将她送到了迢遥的别院,不仅找专人看守她,还不能与外界通信,却又要她好好活着,为日后再相认。仍旧是一个落雪的午后,周槿死死扒着门框不肯放开,哭声惊天动地,她问陈槐延为什么,得到的依旧是沉默,这次更是沉默得决绝,让她走她当然是不会妥协的,她是他结发的妻子,她更不能与孩子分离,那是她拼尽全力诞下的生命。 此刻隔壁庭院里,不过二十岁的乳母背对着一片雪似杨花坐在廊下,不怕冷地敞开衣襟露出圆润软垂的半边,轻哼着歌哄小姐喝奶。她也生了一个女孩,这些丰盈与胀痛本该属于她自己的孩子,可她还要为了养活一整个家,婆婆带她来到这里,告诉她房子主人陈先生会付给她很多钱。 于是,从最初的一刻开始,陈槐延总是给予陈青玉最优越的一切,只要她做一位听话的闺秀。 直到春鸢的出现,偏移了他的心。 陈槐延又带着要买下这个茶场的尹老板走了一圈山头,他来了不止一次了,各个季节里各个时段的晴雨与脚下的路他早已了然于心。彼此停在山间的一座石亭下喝茶歇息时,他告诉陈槐延,他还是最喜欢现在,清晨山雾、露水正消,虽微冷却令人内心平静。陈槐延不喜欢读书,很早就从学校里出来了,他是个只懂权衡钱财的人,没有尹先生这般意境,有时遗憾年少没有好好读书,就会从书香门第的周槿身上寻求慰藉。尹先生也不打算和他交流得更进一步,不过稍稍感慨就爽快地在各位讼师的确认无虞下签了契约,让他不必送地下了山。 春鸢从另一边的山脚上山,自雾露中走来,经过茶田时,不知道种的什么茶,想来都不如小姐宅子里的一杯,一行也不见人烟,却又有些害怕忽然地碰见,但可以确切的是,她不会再过失心绪,悲或愤会遏抑在身、在心、在手、在口,当时与邱雎砚猝尔分别,她也是这么做的。唯有离开饭馆的那一次,轻薄落在她的身上,挣扎的余光里,看见客人投来的目光浑浊又炙热,桌上被油烟糊了灯光的煤油灯,与男人地触摸一样黏腻不清,耳边嗡鸣的笑声里夹杂了酒气喷薄。任她喊叫却像被淹没,是碗碟和灯火通通落地,她才脱开这溺水的岸。 得以转手卖掉茶场的陈槐延是彻底松了身心,六年经营让他得失了许多,他从来只铭记得到的,诸如婚姻、子女与名利,失的只有这片土地,所谓山雾、露水的高古,亏钱就是亏钱。他正要起身离开,抬头见到一名少女的出现叫住先离开的讼师,两人说了什么,她茫茫地点了点头又朝前走来,先一步拦下了陈槐延的开口,将刚才的话重复问了一遍,问他知不知道一个叫束代瓯的。 陈槐延警觉地打量了春鸢一眼,十七八岁的年纪,无论是苍葭绿茶花宝蝶提花的旗袍与羊绒制灰披肩,还是侧挽着的乌黑光鉴的发,都是受过优待的,却举止又不像一位小姐。审视的目光最终长停在她脸上,倒是十足漂亮的人,就是太苍白了些,想必是山风吹成,纵使眉皱清冷,微泪惜怜,那道也停放在他身上的目光,既无情既冷漠。 这样的赤裸令春鸢厌恶,许多双无形的手又漫了上来,腻着油光的灯火打翻在她脑海。她没有表现出来,却还是不由向后退了一步敛下目光转身步下石亭的台阶。 “抱歉……他是你的什么人?”陈槐延自然能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毕竟他为了能尽早卖掉这座茶场,借着包食包住、工钱丰厚的噱头雇了许多人来看守,但需试工三天且无以上待遇,不少人骂骂咧咧他陈槐延是个骗子又蜂拥而去,但“岁大饥”的潮涌存在着,有人不干也总会有人干。其中,束代瓯是他从中挑选的一个,他有气力,人也较老实,大抵是因为他太沉默,从不抱怨,哪怕给他定下不卖出茶场就不能走的规矩,第二个月拿到克扣了大半的工钱,也只是一愣。往往这样不知所想的人令他心虚,而他同是如此。 “他是我爸爸。”春鸢离去的脚步一顿,却没有转过身,“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陈槐延轻轻“噢”了一声,他知道他是有一个女儿的,在给别人帮工,太周详的就没再打听了,可走到春鸢身前,那张淡漠的脸上竟流露出一丝伤情,才更动人了,他却没有像刚才那样露骨,只是谦和地微笑着指了指山上:“他们平时会住在那里。”春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去,眯了眯眼,不远的山上立了一间灰墙瓦屋,门窗未开,孤零零的,看起来像是死人屋,她听丫环们说过,有些官家会在自己的宅第里放一个这样的地方,来处罚那些不听话的女人。她难免有些害怕,却还是不动声色地答了声“感谢”,向上走去。 “束小姐稍后有空吗?我叫陈槐延,想请束小姐去喝茶,如果束小姐赏光,我会在这里等你。”陈槐延紧忙开口,热切的目光追去那道清影,微风扬起她的衣发,似随时要散入风中,没有回头。 春鸢又停了下来,身后的男人忽然向她提出邀请,让她有些不解,浅皱起眉摇了摇头,接着离开了。与爸爸短暂地相逢,恍疑回到夏天,他仍旧矮瘦、黝黑,青筋如藤的皮肤在或明或暗的光线下还度着一层黏腻,溽暑扒在身上的汗衣味道挥之不去。门声后有两个男人,都在收拾着东西,开门的是她经久未见的爸爸。 束代瓯见到自己的女儿,很是惊异随之兴奋难掩,又俨然是有钱人家的打扮,那个总是跟在他的姑娘着实是长大了。他身后的两个人探出好奇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笑问:“束大哥认识?”束代瓯回过神,赶忙解释这是他女儿,结果两人面面相觑,炽热的目光愈发有兴趣地越过束代瓯的背影,流连到春鸢身上问她嫁人了吗,束代瓯却回头啐了一声:“胡说八道!”随之走出窄小的屋子外,“啪”地将门一关隔绝开来。 春鸢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跟在爸爸身后走到附近,边走边没有弯弯绕绕地问起她一直想问的问题。束代瓯的回答也很简单,只是为了钱,又将老板后来不让他们离开的原因告诉她,还说他知道了饭馆的事情,到现在都还担心。三言两语却又事无巨细,春鸢听得频频点头,到她回答了,她隐瞒了去南京的两年,只是修饰地说她从饭馆出来后,她认识了一位朋友,那位朋友帮了她许多,仅此而已。末了,她转身就要离开,束代瓯知道她不愿意多说,就没有多问,只说茶场卖掉了,他今天能回家。 “我住鬓喜那。” “鬓喜?她还好吗?” “嗯,大家都很努力地活了下去。” “是……你去吧。” 原路返回的春鸢走到石亭那,陈槐延还坐在那里,她想掠过去,如果被叫住了再答应他去喝茶。陈槐延当然会不甘休,诚挚请她去了自己开的茶楼。装修古朴的茶楼刚开门,一楼的客人尚且冷清,却茶水的烟气氤氲满室,杯盏碰壁的清响时不时发出,春鸢跟在陈槐延身后上楼时经过烧水房,炉子的咕嘟声也没有被后来的热络淹没。伙计们对老板的到来有些惶恐,不过刚才门外见他牵一名少女下了黄包车,想来和他们没太大关系。 春鸢是想拒绝陈槐延的,可陈槐延的意思很明确,不肯收回手,那出来迎接他的伙计还望了一眼檐外的天附和他:“风大天冷,到里头暖和!” 此刻坐在他对面,她更是浑身不自在,陈槐延问她喝什么茶,她没心思,推给他让他选就好。陈槐延边点单边抬眼注视春鸢,她正支着下巴望窗外出神,这点确和束代瓯一样,常常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想来到现在她都没记住他的样子,可只要男人稍稍付出一点情谊,女人往往就会自我妥协,甚至陷入后不可自拔。他也学着她的样子,交迭起双手撑放在下巴,微笑开口:“束小姐的全名是什么?” 束春鸢听见了,实则出神也是一件需要专心的事情。可她来不及回答了,如此恰好的,她看到了楼外桥上的身影,读出了“邱雎砚”的名字后就跑出了茶楼,正好端来茶点的伙计吓得闪到一旁,她的离开像是一阵风,陈槐延也没反应过来。 九 邱绛慈的房间没有闭门,邱雎砚来时,会低头轻叩门声。邱绛慈认得,于莫莉淡去了话音,从中抬头往外看去,听见耳边温柔又沉静地开口:“于小姐与我聊,不如和他当面聊。”于莫莉又回过头,邱绛慈拍了拍她搭在交迭双膝上的手,也懂得了来人是谁。她从屏风的右侧离开,邱雎砚就从另一头走了进来。 此时邱绛慈已经坐离了窗前,亲自去倒了盏不用于待客的药茶,邱雎砚紧忙接过她要端放的杯盏,伴着一句“让她们来就好了”彼此坐了下来,邱绛慈微笑着摇了摇头,支首在椅子的把手上接着回答邱雎砚的话:“休息过就好了。”邱雎砚沉声作“嗯”,饮尽了那杯温热的苦丁茶就要起身离开,邱绛慈又问他觉得于莫莉怎么样。 “我没有评判。”邱雎砚没有犹豫地脱口而出。 “你从前不是喜欢她?”邱绛慈不太明白,他曾坚持寻找她的踪迹,却又顾虑自己的所为,于是没有结果,直到忽然地重逢,是哪一瞬间释怀了。而邱雎砚转念想到春鸢对他说过的“至高至明日月”,无意回到上一个问题笑问:“她像是日月一样的人吗?”邱绛慈果然不明白,他才说没有评判,却又这样疑问,许是房间的灯光昏暗,窗外有月光,照见了他。她也跟着笑了:“她只是一个的女孩子,青春鲜活。”令人羡慕。 丫环叩响于莫莉的门时,将早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小姐,廊上没有灯,我送小姐去吧。”于莫莉以为会等很久,却不到片刻,邱雎砚就与邱绛慈说完话出来了。她放下书去开门,拒绝了丫环的陪同,拿过她手中的灯笼独自前往。她的楼阁被安排在西边,走游廊路近少爷的书房,却许多廊下并不点灯,都是各自照明各自。她喜欢光亮,并非耀眼的,而是温暖柔和的包裹,所以在她的公寓里,摆放了许多盏她从不同地方淘买的古董台灯,二楼阳台门外的靛蓝色海上暮夜,也会拾获归宿。但她也不要求旁人为她更改旧俗习惯,有时隐入夜幕,就会心生期待微光地来临,往往始料不及,果然,尽头转角的花架搭成的凉亭下,见到了邱雎砚。 当中的邱雎砚听见高跟鞋的清响便转头看去,昏暗中看不清人影,只认得是于莫莉的香水味道,一宿清幽。 “邱老师,在这里做什么?” “只是坐坐,这里很安静。”邱雎砚起身接过于莫莉手中的灯笼,放在一旁。于莫莉跟着坐了下来:“曾在这里历经的光阴欢愉,令我怀念。” 简短的一句话,将邱雎砚从旧去的思绪中辗转到另一段更为陈旧的记忆,他犹有所思地垂眸笑答:“于小姐酿酒的手艺很好,度过苦夏时,我也会想起那一次菖蒲酒的味道。” 沉璧在水的声音,很是动听,牵萦于莫莉的心,她从来没这么觉得过,从前不喜欢邱雎砚,觉得他像个古董,从不玩笑,至多关怀天气,嘱咐她添减衣物,还会戴起眼镜坐在桌前校勘古籍,与某个白发老头重迭身影,明明相差不过四岁,却依俙隔世的长辈。 她为同学代课结束后,就与邱雎砚没有交集了。是两个月后,有他的学生筹办的诗歌分享会中,她恰巧被同学珍妮特拉去作伴,据说她暗恋的人会在分享会上主讲拜伦的《该隐》,但这场分享会被突如其来的停电中断了,珍妮特没能等到那一首《该隐》。反而对文学不感兴趣的她,以为要在这个座席上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了,一阵哗然让她从睡梦中清醒,随之听见台上有不同的人发言,无非遗憾活动的中止、离开时注意人身安全……一个熟悉的名字才将她拉回神,应是他的学生提到下一场由她主讲,诗中记述两千多年前的天文,人们依照三星的位置开展劳动。三星连成一线,她的老师邱雎砚告诉她,今晚正好可以看到。她也同样好奇,那一晚与许多人停驻,遥夜望三星,于是想学文学也没有那么糟糕。她开始时不时会去偷听他上课,他发觉了并不会责备,熟识之后,他得知彼此前后回国的日期相距甚近,主动提起假期有空可以来他家做客,他和姐姐住在一起。 “不知是不是自己年岁渐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再喜欢旁人将我视作少女,摒弃了许多在我看来青春鲜活的东西,当拥有愈来愈多的轨迹,我想到了邱老师,想拥有像你一样的姿态。”于莫莉转头看向邱雎砚,灯火还是月光映照在他的侧脸,波心沉入她眼底。 邱雎砚有些不解,他的姿态该是如何,有不少人说他无趣,分明是他的趣味不在这里,可他也不愿辩解,仍旧像从前一样赞许她:“或许天真有限,生命犹存就已是滋长。”于莫莉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能够坦然说出,种种便是成为了过去。如今她已不觉烂漫天真的可惜,稚緑的光阴尚且流逝追不及。她也为窥探邱雎砚的心,绕下的弯子。 邱雎砚听见于莫莉转而问起春鸢是谁,依旧不动声色,灯火染过他沉挚的眸,如覆一片夜阑。他没有掩饰地回答:“嗯。新来过的丫环,于小姐不认识。”但也不再多说,他不愿让旁人提起春鸢,离分他的占有。可于莫莉早已看穿了,却说:“丫环和少爷,这是小说吗?”她咯咯笑起来,笑声明媚,灯火似也跟着跃动得璀璨,秋风也隽得一星。 “是怎样的小说?” 于莫莉倒愣住了,曲直在口,不过一诌,她以为邱雎砚会以一贯的严谨回绝她,没想到顺着她的话“揶揄”了回去,此刻才觉知这算不算得上是他的兴味。可邱雎砚是认真的,他还没读过这类书,见于莫莉神色由自若变到慌乱的模样,他想她误会了,只得宽慰她不必顾虑。随之提起灯笼,接着说:“久坐太凉,于小姐,我们走吧。”为于莫莉照明来路。 昨晚他问了邱绛慈,才知道春鸢明早就走。此后彻夜漫长,难眠到天明,他知道她的离开,却没有追她而去,这是独属于她的别离的路,后来船上匆匆一瞥,他又匆匆来到吴县,本想先去拜访陈槐延,毕竟他的公子死在春鸢手中,他为她担下一切,成为共犯。春鸢曾告诉他,他来到她身边,像是神临于世。可他远没有那么至高无上,旁人的钦羡与爱慕都是杂沓冗扰,但他可以做她的神明,泥淖的、不清的。 如同这一次的出现,让春鸢惊异不已。 她穿街追到桥上,他的名字自他身后响起,人与车自她身后抛去。 春鸢的泪水散入流云风清,珠玉为之残碎,不翠的柳成为了魂魄,轻委到她裙边,要勾走她的一束苍葭,先被邱雎砚牵过手离开了桥。他重新帮她披好那件围巾,又挽过她耳边的乱发笑说很合适她。 “少爷也是……”春鸢抬头痴看,他的眉目难温,她早已习惯了,“我以为像这样的分别会很久,你来找我,小姐会难为情的。”还有于莫莉,可她没有说,一瞬的钟情就低垂了,目光随之落下,倒不为伤情,像是她这样的小人推翻了供桌,烛台倾倒、瓜果跌落,背叛了她们的敬奉。邱雎砚相扣住她的手牵放进他的黑色大衣口袋里,带她朝前走去,边走边语调淡凉地回答:“与我在一起,不应有所顾虑。”下意识的,春鸢想抽回手而被用力禁住,这一个动作才让邱雎砚轻轻一笑:“你仍在顾虑,将我刚才的话当作了耳旁风。” 春鸢不理他的话,反正他总会再追究,他很记她的仇,常常说她不听话。她这番到是无所顾忌地转移了话题,问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到此为止,茶楼上仍坐在那个位子的陈槐延用眼睛读着这一幕,从春鸢奔走起始,到她的形影掩映柳间,那个男人为她戴上一副白玉耳环,又拭了她的眼泪说了什么,她连连点头,直至两人的消失。他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得一个身形高挑的轮廓,气质是不落俗的璧人佳客,西式装扮定是受过不同于本土的教育,总归身份非凡,却与一个乡下的野丫头如此亲密,他不禁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对春鸢产生了更新鲜的兴趣。 “有要见的人,不过既然遇见了你,他也不重要了。” 听见“不重要”三个字,春鸢就没再问了,稍稍放下了心。轮到邱雎砚反过来问她,她将一切都道出了口,而邱雎砚专注聆听在侧,捕捉到“陈槐延”的名字,想来这片天地是否太狭窄。春鸢既已认识了,他也不打算告诉她真相,最好这一面也是她与陈槐延的最后一面,“我希望你能忘记他。” “为什么?”春鸢想到江升,邱雎砚纯粹不喜欢他,可她跟在邱绛慈身边,很难不避免江升奔邱绛慈而来的时刻,久之他能够毫不避讳地对邱绛慈说,春鸢有风情,却不在他这里,邱绛慈被江升救过一命,但恩归恩,也不妨碍她笑他算个什么东西。邱雎砚眼中,江升的言语不过自巧,却从未阻拦她对此的来去。她不知道陈槐延的目的,而她正暗自与邱雎砚试比,凭什么依恋他的女人那么多,待她的男人却没个正经。 “看来我还无法满足你。” 邱雎砚忽然停了下来,停在一面高长的红墙下,充满了矜重,春鸢想知道墙后是什么地方,可邱雎砚正低头注视着她,沉静而晦深。春鸢看不透,抵不过片刻,就不敢看了,哪怕埋首到胸前,头顶也一片灼热,他刚才说的什么,早已四大皆空了。邱雎砚不由轻笑一声,“走吧。” 穿过身前这条长街的对面小巷里,座落了一间绕水而建的宅子,走过几步长的石桥抵达深锁的门后,春鸢才重新抬起头,这里不比南京的宅子大,却隔着面前一片堆迭的山石,周遭与其后的亭台楼阁尽有,似雕入核中的玲珑。 “少爷,这里也是你的家吗?”春鸢又想起她在云水巷的家,那里破旧、狭窄,是爸爸娶第一个老婆时,爷爷还活着,尚且有余钱拼拼凑凑买下的屋子。后来大老婆生下一个儿子后,带着孩子跟人跑了,爸爸才又娶了她的妈妈,此时已经是苦日子了,而她理应有一个哥哥,可她从来没见过。听妈妈说,那是一个有脾气的女人,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泼辣,但会来事、哄人,酿得一手好酒,她离开是因为年轻时差点当上了太太,之后认识了一位常来买她酒的客人,甘当了一个三太太。 “从前买下的,一直由守宅的人打理着,我想以后我们没有分开,那么我会想来到这里看看。”邱雎砚带着她往西边的长廊走去,西风紧,廊下卷过几片紫红色的花瓣,“紫薇快要凋零了。” 第一句话让春鸢惊异,不管当中历经了什么,是爱是恨、是咸是涩,他们的确没有分开,又依照轨迹的,他来找了她…… 十姑苏有钟声 姑苏有钟声。 彼此对坐乌篷船中,白月不耀,西风流过,铜镜的水上留住寺内的回音,荡开在秋夜烟波里。 春鸢不知道船会去到哪里,邱雎砚拉着她的手上了船,没有留给她思量,她坠落到他怀中,船身摇漾,随河水一阵惊心,几近用尽全力地紧抓着他的前襟。彼此稳坐下来后,艄公开始摇船离岸,她愤愤地朝邱雎砚低语狠声道:“我讨厌你!”然后转头看向船外,打算不再理他。 “对不起。”邱雎砚是故意的,却还是由衷地道了歉,“每次你落入我怀中,就好像接住了一盏落花。” 他轻言笑语,偏宜月下松风,离披风与月撒向她的细蕊痴心。 “就你知道说这些话。”春鸢敛下目光将身体转向他,隐入他如檐的阴影下就会心安,借着这几分清明,呛了回去。 邱雎砚柔声作“嗯”,指尖勾弄着春鸢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凉的指腹由上至下轻捏着她食指的骨骼,于是口中描摹:“春鸢的皮肤很薄,盖住的指骨像是梅枝,茧淡了,但是我不在意,锋利的、还是不锋利的,我都唤取……就像此刻。” 春鸢听他换话哄她,想收回手,却不过缩了一寸,又舍不得他地怜抚,视线也跟着落去若蝶栖,沉静不知经久,她迟迟才抬头看向邱雎砚,却没想到对方正看着她。 那道“游园惊梦”的目光陷落到邱雎砚的眼中,那样没溺,一千世、一万臾。春鸢不由微微出神,他转而握住她的手,掌心相覆。 “邱雎砚,你刚才在神前祈了什么?”春鸢不再避之不及,轻声笑问。邱雎砚却摇了摇头:“我没有所求。”顿了一顿,又说:“那么你呢?” “我也没有。” 这对邱雎砚来说,有些意外,他以为,春鸢会对她的苦楚有所介取,至少为一己私利,不过他知道,她是不会这么做的。 “会有人的不得已的苦难比我多,我让给他们了,你来渡我好不好?”春鸢倾身靠近邱雎砚,悄声说到后来有些撒痴撒娇了,听起来并不真诚。邱雎砚跟着她笑了,目中不移她殷切的目光,抬起横放在腿上的手抚了抚了她的头:“我很高兴你会这样想,无关我是否爱你,最后我们是否会离分,我愿意背负你的所有。” 邱雎砚回答得认真,让春鸢怔住了,可怎么不算是一种欺骗,他会背负她所有,却唯独不能爱她,所以本该镜花水月的东西注定无法得偿。这样的关系,会抵达多久。她不想昭彰对他的依赖,常常口是心非,却眼泪让她藏不深,总是哭了浑然不觉,或许泪水先淌为河流渡她而去。 “怎么又哭了呢……”邱雎砚习惯她的眼泪了,却见到了还是会无奈叹息,他所认识的女子中,还未有像春鸢这样爱哭的,哪怕年少时帮忙照看五岁的表妹红瑛,记忆中她哭得极少,是很倔强的女孩子。春鸢后知后觉地向后靠去,慌忙地低头抹泪,却被邱雎砚抓住了手腕迫使她停下,安抚她“慢慢来”,她迷失地抽泣着,犹疑问出是不是只有自己能拥有。 “如果你想,那么只有你能拥有。我会为你消除顾虑,更多地信任我,相应的,你也要接受我为你提出的要求。” “如果……我没有做到呢?” 春鸢还没那么深入的与邱雎砚谈到这一步,那时她刚做丫环不久,贪恋这座给予她丰厚工钱的避难所,她很努力地想让自己留下来,却总被挑出错处,邱雎砚至此教她后,常与他往来到建立了不为爱的关系,他只要她听话,按照他的要求来做就好,她并不清楚怎样算听话、该怎么做,她觉得已经她很听话了,但只是为了留下,她懵懂地全部答应。 于是她也曾陷入她与青倌无异的错觉,少爷是对她情有独钟的客人,不过远没有那么无情与残忍,他会安抚她的情绪、纵容她的肆意、馈遗她许多礼物。可她仍旧爱上了邱雎砚,她知道身份与来路都被掌握在他们手中,灯下结了蛛网般明晰。他带给她那些浓烈的新鲜,真也荒唐、真也缠绵,时到月下山多峭,红白多颜色。* 船停了,邱雎砚没有回答她的话,他牵着她走下船,走过桨声灯影后,烟波远了,他才说:“那春鸢就要更努力了。” 这一晚,春鸢没有回去。 她还想追问,如果她没有做到,他会不会和她就此结束。但她不敢问,又万一先离开的那个人是她呢?舍不得的人不能只是……邱雎砚袭来的吻将她的思绪打断。 廊下不知谁点起的灯火,在春鸢眼中都融化成了一片,又弥留无尽此辉下的贪与爱。如雨后青苔的潮湿缠绕着她,却是鼎沸的,胜过真心的柔软也腻在这一处,声息孽海,为病地雕琢。 “我知道你在想事情……”邱雎砚分开与春鸢的唇齿,低下的视线深深瞻视她微张的口,接着沉声开口:“与我相关吗?” 春鸢早已迷离了,倒倚在空荡荡的桌上,微微瞥向一侧的目光,花下露水般坠落,窗外的紫薇正廊前月下纷飞,抱残成蝶击碎玻璃的阻隔,隐约停歇到她眼前。她不甘承认,还紧抓着他手臂的一只手松了松,轻喘着回答:“你的课……还有你的学生……”她没忘他明天还要上课,为什么还不说回去。 “看着我。”邱雎砚边说边向前走了一步,顶到了跟前。春鸢下意识夹紧了双腿,屈起一侧的膝盖被撩开裙摆覆一吻,长风撕雪成絮的痒让她皱了眉、失了调。她斟酌了他的话,想来是不是又避而不答,才将带上了黯然的目光转头看去,正好迎上他逐渐上移的视线到抬眼的一瞬,种种失真成梦。 “临走前我收到母亲的信,原本的老师回来了,我就不必去代课了。而我如今没有学生了,还是你要当我的学生吗?可我一直都在教你如何做,只是你我之间并无意识得到,正如此刻,你应看着我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邱雎砚抓住她刚才松开的那只手的手腕压向桌面,另一只则撑在她耳侧,哪怕温柔无限,依旧有着命令的不容置喙。 意外的,邱雎砚告诉她许多,春鸢怔住一时,过后又哑然失笑的妄为称他一声“老师”,毫无底气地说:“是你救了我,你可以给我任何身份。不要……好冷。”却被邱雎砚解了襟上的衣扣,丝丝缕缕的秋风编进来织入她肌肤下,让她失了几分认真。邱雎砚摹地停下来,微凉的指尖凝在了那枚红豆似的衣扣上,这间四方厅冰冷而空荡,借着灯火与月光也才有些昏晦,他不是故意的,不过这里离门口最近而已。他起身顺势将春鸢揽腰抱起,脱下外套披到她身上笑问:“还冷吗?”春鸢紧忙退后一步摇摇头,不然紧贴着他的身怀快要窒息。 “少爷,陈先生来了。”不知道从哪走出一位老人,站在这间四方厅的门前墙边,语气有些急促,来人似是在他们回来前早已到来等候了。 “嗯,我知道了。” 春鸢全然不知道这里还有别人,却刚才毫无遮掩,紧接在他刚落下的话音后就悄声问起:“什么陈先生?”而邱雎砚并不意外的模样,像早已约定好了,可他从未和她提起,他带她游这座园林游了一个白天,傍晚回到楼阁,桌上就放了两只木胎大漆描金食盒,不知是谁打包了酒楼的饭菜提过来,吃过晚饭后到如今,不知疲倦地与她游戏人间。听见“陈槐延”这个名字,她心下一惊,顾不得贪恋了,拿下披在她身的衣服就要离开,邱雎砚没有拦下她,只是朝她离去的背影不疾不徐地开口:“我原来想,你与他今早那一面最好就已是最后一面,可后来陈槐延听说我来了这里,要来拜访我,你与我去见他。我不会怪你的,春鸢动人,怎么会是自己的错。” 春鸢停下脚步,惶惶回过身来,原来他都知道了,却还是说出了自己地担忧:“我……我在茶楼上见到你之后,就离开了,没有给他留下很好的印象。”所以,她依旧得跑。 “对生分之人地殷勤,本就该全身而退。”邱雎砚走近她,重新为她细致轻柔地披好外套,可春鸢知道他还是生气了,刹那阴沉下来的神色,让她鲜少地生畏,不觉退后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再走一步就出去了,这一秒地犹豫,让她再回看身前,后颈与脊背就覆上了他的双手。邱雎砚低头吻上那衣襟敞开后的胎骨与片温,留了一道并不浓重的迹痕后,又慢条斯理地为她扣好每一颗衣扣,情容又柔软下来,温柔如常地笑说:“那一棵紫薇是我让他们种下的,比起海棠、绛桃或是其它……我觉得,紫薇的颜色最与你相像。” 春鸢红着脸低头看去,那些紫薇花吹落到这里,本是无心的东西,被他分说后,就勾起了明月凤钗头。“今晚有风,将头发吹乱了。”他最后挽了挽她鬓边的发,牵过她的手带她往去下一程。 仿佛又回到那个与她说诗的午后,燕雀如他们,来去这一对—— “你与陈槐延很熟吗?” “他与我父亲相识,曾有生意往来。” “邱雎砚。” “什么事。” “你不松手的话,我该如何介绍自己?” “你不是说,我可以给你任何身份吗?” *宋玉《神女赋》:“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巫山神女若携月色入梦。 十一 陈槐延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到束春鸢,同样没想到,她当时茶楼上见到的人原来是邱雎砚。 他来时不巧,是一个穿了鸦青长衫的老人开的门,眉与发都白了,行止倒是自若健朗,不失风度与谦和。他模样笑眯眯地自称是这里的管家,告诉他,邱少爷用完晚饭后就出去了,才刚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陈槐延想等等,就让老人请他进去了。他午时得知邱杌的公子邱雎砚来了吴县,属实意外,他与他父亲许多年不见了,于是打听到他的住处,原来两年前买下了那一座宅子的人就是他的公子,今天却是第一次来。平常只有守宅的人和管家打理。他虽做茶楼生意,照顾的是消闲客,但各处街边摊贩、其余饭馆酒楼,他也关注在列,哪样小吃兴起来,再让自己茶楼里的厨役去研究一道,趁便从当中打听些天底的新鲜。 那位管家就差人订购了当地有名酒楼的饭菜为邱雎砚作飧,他正好可以安排人随此一并将他的信送去,问问好、叙叙旧。所以他若饮了这口饱,本该能看见他写的信,除非他也有客要见,不过公子常年在国外,没听说过这地方有他相识的人,否则大抵不会出门去了。而他如何都不会想到,他切盼等着他,纵一室灯火琳琅,也实在冷清。一只鸟雀也没养着,不比他庭院里的莺声,此处倒是浮翠流光,是个合宜藏娇的绮园。 “陈先生,久等了。” 邱雎砚牵着春鸢一刻不离地进了厅堂,春鸢起先还笑说得轻快,越走近了倒紧张起来,身前的始终是个游刃有余的无事人,好在他不怪她遮掩在他身后,然后像拎出一只飞虫拎出她来。 不过,躲是躲不掉的。 比起这声忽然的照面,陈槐延虽口中应声寒暄着,却目光落去了邱雎砚的身后,惊疑唤道:“束小姐?!” 春鸢才从这方阴影下走出,挣开了邱雎砚的手,朝陈槐延点了点头。 “你们认识?”邱雎砚佯装不知情地低头看向身侧的春鸢问去。春鸢听后皱了皱眉,将就着的浅笑僵了几分,不明白他要演哪一出,自己此刻又跟个哑子似的,只得又轻轻点了点,如果邱雎砚不知道,她定会摇头否认,毕竟只见了一面,也没喝他递来的茶。 陈槐延能看得出春鸢的不自在,却站在邱家公子身边,与他所见的淡漠或无礼完全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又有些乖巧光景,让他想起了他供养的笼中鸟,若说回刚才的“藏娇”,还是太过于爱怜,如同一进门就能见到的那一棵紫薇,唯一的庭花,月下风中,纷飞自在。他暂且不知两人的关系,但也好过陷入不必要的误会当中,随邱雎砚落座后落座就说得从容:“我与束小姐今天才认识,她父亲曾在我手底下做工,帮忙照看茶场。”话语声中,管家端了两盏茶来,春鸢此刻才看清刚才那位老人的模样,他临走注意到少女殷殷的目光,那笑眯眯的神态深了一分,善气迎人。 邱雎砚了然地点点头道了声“原来如此”,陈槐延紧接着追问他二位是什么关系时,他却没有马上回答,而将手中端着的茶盏递到一旁春鸢的手中,柔声笑说:“我吹过了,你喝这一杯。”春鸢觉得不妙,趁他倾身靠近,紧忙附声到他耳边企图阻止他:“少爷,刻意了。”可对方并未理会,她也就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 “陈先生,我与束小姐——”而邱雎砚收回目光,要说出口时停了一停,交迭起双腿向椅背后靠去,右手微微握拳支于口前,才轻声笑说:“私相授受。” 陈槐延闻言,座中震惊,徒留春鸢茫然,她不明白邱雎砚说的是什么意思,想问他先被陈槐延拦下了,称她蒙邱公子眷顾,今日得以相识束小姐,是他的荣幸,继而犹为叹息,实不相瞒地说他对束小姐一见钟情,终究缘悭。春鸢觉得他话中有话,也并不可惜,不过没有过多的误会而安定,再者得以以退为进。此刻邱雎砚与春鸢不谋而合地想到了一处,他不过比他年长了五岁,却也还相貌年轻,是个不见横秋的,二十一岁那一面如何,到如今十年后这一面仍旧彼时的模样,如果不是晚饭时读到信,他早已不记得陈槐延是谁了。 十年前,邱雎砚十六岁,同样的秋天傍晚。他的父亲邱杌为尚早的中秋提前从日本回来,身边带着的就是陈槐延,回到了母亲的故园徽州。父亲对谁都怜悯,会救助世上他所能见到的不相识而苦难的人,与母亲相比起,她就凉薄得多,只是旁观,他们的盈与缺。可父亲爱她,并不会批判她的无情,正为她不需要他的“慈悲”,自成观音,哪怕带着血。 邱家四人与陈槐延一起吃过晚饭后,母亲严矣钗就让邱雎砚带着邱绛慈去到庭院消食。她对陈槐延是没有兴趣的,只时不时问起邱杌他在那边的生活。可坐在一旁的陈槐延却对恩公的妻子别有用心,她眼神清微淡然,对待她的两个孩子时,才有不同,穿着一身皓白似世藏白鸟,又仿佛神明不可一世。 邱杌谙悉严矣钗的心思,她一向不喜欢软弱无用的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与陈槐延说过一个字,一个眼神也不曾流连。仍旧孩子一般,不肯向讨厌的大人问好。可他知道这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了,还是打算向严矣钗简单介绍几句,却只开了头,话就被陈槐延接了过去。 陈槐延是个健谈的人,从不吝啬人与人之间陌生或熟悉的表达,不必起承转合就能够充沛感动。他也懂得这一面之后,与邱杌不会再有更多的联系了,从走进这座古宅起始,他更能知觉邱家的不简单,他命中能结交这段人情早已知足。 无论天涯海角,他永生铭记邱先生的恩情,是他的由衷之言。再解释地说起他从西关坐船去日本做生意,却还没抵达就不见了行李,他身无分文流落了两天,无望之际遇到了邱先生,此后跟在他身边学习了金融,日文也熟悉了许多,走投有路。可他思虑过后,还是决定回来。 严矣钗只是不以为然并非幼稚,不好打断陈槐延的话,捡几个字听又丢掉章句,不知不觉听困了,忍着哈欠赞许他一句“陈先生聪慧”,转头就对身旁的邱杌说她困了,要走了。邱杌笑着脱下外套披到她身上,悄声夸她做得很不错了。严矣钗不理他,就要起身离开时,陈槐延又开口作问:“邱夫人是做什么的?” “教书的。”严矣钗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才流露得明媚地笑答。 他自认他对女人没有太多情感,只想显达。可严矣钗那一晚自他身前离开后,他至此对她念念不忘。优雅、高贵、不可一世,像是花底的刺,刺下常常会沾染上世人腥臭的血珠。所以他后来风生水起时,认识了周槿,她身上有文人相轻的清高,令他怀念那个秋夜。可周槿答应与他在一起后,就变了一个人。 至亲至疏,不过一年。 数不清的第几次吵架中,周槿对他说,她也有痴心,怕他因自己而自卑,因为他一无所有,于是变得和他一样流氓,她才感受到那些礼教之外的东西原来这么有趣。 “夫人才为陈先生诞下一名千金,是不是太无情了些呢?”邱雎砚与母亲一样,对陈槐延与陈槐延的往事没有兴趣,不过他倒没有母亲那么任性,还是聆听了他的叙说。可觊觎他的占有,就是他的错了。他说完后看向身旁的春鸢,刚才没怎么注意,不知她什么时候支首睡去的,那件披在她身上的外套也滑落了下来。实际春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今天有些累了,听陈槐延说起的事情太遥远,落陷到自己的思绪当中,她第一觉得遥远的东西是河流,第二遥远的是廊上看她的人……她还等着问邱雎砚“私相授受”是什么,可思绪越深困意越沉。 邱雎砚不等陈槐延回答,又紧接着开口:“夜深了,陈先生,我们改日再聊。”随之走到春鸢面前将她抱起,春鸢惊醒过来,邱雎砚轻声安慰她:“结束了,接着睡吧。”春鸢微微睁开眼,灯火刺目而杂沓,却怀中有力温暖,他很久没有这么抱过她了,想来其实是在做梦,否则为什么会分不清虚实,恍惚记起刚才,什么太遥远,只听见邱雎砚的声音,又说了什么,意识不到。 “邱先生还真是与母亲一般。”陈槐延跟着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去,开口拦下了邱雎砚的脚步,让他停在了门前,他带笑的目光从邱雎砚身上流连给了春鸢,她也无情,却是柔软的,此刻更是不设防备,倦睡在男人怀抱,高大的男人像捻了一支烟柳,如出一辙的观世音。而他不恨邱雎砚对他的却情,他的种种让他想起了严矣钗,不可一世,只将人心剔给自己钟爱的,旧去的朝思暮想又如春草离恨漫天,忍不住还是问了:“夫人还好吗?” 十二 才过子夜,春鸢枕中醒来,以为睡了很久,到了天明,却坐起身探头向榻外,明月夜还住在窗上,思念落地。 “你做梦了。”邱雎砚坐于床边的桌旁,仅点了一只白烛,他等春鸢稍微缓神了,才从书中抬起头看向她。 春鸢确定了此刻是日是夜,接下来就想找到那个人了。而邱雎砚的声音于咫尺之间响起,她陡然循声看去,原来他正在这此刻、那样近,虽晦明不清,烛台上的火光只照得薄薄的一侧,那双沾带着霜露的眼睛朝她落去,微轻的笑意不易辨识,却让她心有安定,见他放下手中的书到桌上,捧了烛台边孤零零的白釉茶盏过来坐到榻边。春鸢接过他手中的茶,竟是温热的,香气也还没有散,她抿下一口轻声回答:“吵到你看书了吗?” “不,我是想问,你还觉得害怕吗?”邱雎砚见她喝好后,又拿到自己手中放在榻边,正好盛住了月光。春鸢的目光随之移看,他的指修长如弦,十分漂亮,或也作月亮的骨骼。她不由得抱膝搭着脑袋边观赏边思量他的话,显然梦外做了什么,竟觉得有些丢人,如果是一个小孩子,她还情有可原,不过她也不记得梦见的景象,这一觉睡得很好,于是抬眼笑看邱雎砚摇了摇头,又问他:“少爷怎么还不睡?” “这里的夜晚难得,想多停留片刻,会让我想起母亲的故园徽州,是生长我的地方……你去过徽州吗?”邱雎砚收回窗前的目光,低头看向春鸢,他的声色轻柔,快要娓娓道来的旧梦停在对春鸢的疑谜里。 “没去过。”春鸢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可她知道了,就会向往,何况是邱雎砚长大的地方,应也是很漂亮的,才能养出这样漂亮的人,“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看看的,就像你会来到这里。” 邱雎砚愣住须臾,想说“我带你去”,却到了嘴边,有些说不出口,与从前的调笑不同,能够抛掉很多紧要的真挚,也许是他对徽州有很深的情谊。而春鸢不是违心的,他的殷勤却是假意。他本还想说,他后来搬到南京,是因为母亲的工作,如此定居了下来。第一次想逃避春鸢的目光,从前常告诫她,要看向自己的回答才算回答,可轮到他不去看了,她也不会纠结、穷追不舍,是否他太残忍了一些。 春鸢不知道邱雎砚为什么沉默了,他的目光逐渐垂下,以为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哪一句话,越是平常的,她越不明白邱雎砚的深重。不由得抬起头,微微坐直了身体,却皱起了眉头担忧地问:“少爷,我是不是说错了?你不要像上次那样走了,我可以和你道歉的。” 她第一次说得乞怜,邱雎砚一瞬惊心,如同蜡泪滴落手上,真正的痛痒在剥下扒住肌肤的那块冷却成型的蜡片中,他注意到自己的失态,重新看向春鸢安抚她躺下。春鸢听话照做,她本想掀开被子打算回去了,上次他走了,这次总该让她走一次,谁也不比谁潇洒。可邱雎砚并没有如她设想的那样,反而俯下身,为她理过鬓边的发,又拍了拍她的胸口轻声说:“春鸢,不应是这样求我,如果你犯错,我会替你自省,你不该因我而负疚,日月或许至高至远,但也有盈缺,才会让人为之掷笔。” 那一刻阴影笼罩下来,春鸢立刻敛了目光不敢看他,又慌乱地连眨了几下,似乱扑的蝶,却敢豪言壮语:“那我想犯错。”视线本不清,说出后更恍惚了,与呼吸一同凝在昏暗成壁的空气中,流光停下来,唯有心怦不已。 “什么错?”邱雎砚不解,想要起身时,被春鸢拉住他的衣袖,仰首吻上了他的唇,不过轻轻一碰就放开了,却推开时推得有些用力,邱雎砚一直放松着,撑住榻边的手不由向后扫落了那只白釉茶盏,“噹啷”一声摔在了砖地上,茶水泼开来,杯盏随着两人不约而同看去的视线骨碌碌滚到了门边。她还从来没有主动吻过他,而此刻砸得不能再砸,她有些无望地先一步看向邱雎砚,她就是摔碎了餐盘没钱赔给老板离开的饭馆,虽然地上的这一只没有碎,但如果追究起来,她大抵赔不起。 邱雎砚伸手轻轻拍了拍春鸢的头,起身走到门前弯腰拾起轻放到桌上,并不介意地说:“捡起来就好了。”春鸢想,不怪她就好,然后再将刚才的吻忘记,可若是邱雎砚不提起,她又不妥协了,果真等邱雎砚走回来,却说:“我们去沐浴吧。” 如果她是那只杯子该多好。 可她是束春鸢。 邱雎砚喜欢过的人是于莫莉,她只从邱绛慈口中了解过她,都说旁观者清,那就是与邱雎砚很般配的人了。而她与她半分相似都没有,忽然有些豁然开朗起来,她似乎明白为什么邱雎砚并不会真正喜欢她,可她还是鼓起勇气,在邱雎砚帮她解下头发时,问出了心底一直想问的话:“邱雎砚,会和我在一起吗?像你与于小姐那样。” “春鸢,我只能够给你身份,从前承诺你的也都算数。”邱雎砚像是早有预备,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了她,而听见“于小姐”也没有多余的反应,“我等你洗好了,带你去睡觉。” 最后一句,又回到当时温情,春鸢第一次对此感到厌倦。她回过头,邱雎砚转身离开她的视线中,她也没忘记问,什么是私相授受,可她也问不出口了。 第二天,春鸢醒醒睡睡到天亮,穿好衣服打算去打水梳洗,没想到邱雎砚来到了房门外正准备敲门,她见到邱雎砚显然一惊,后退了一步,恹恹清醒了几分,无措地边捋发边哑声开口:“少爷,早上好……”邱雎砚看得出她的慌乱,径直走进来,牵过她的手到镜前坐下:“我给你梳头。”春鸢愣坐下来,却身体坐得直,她仍旧耿耿于怀,邱雎砚却好像若无其事,从镜中窥看他,今天少见地穿了长衫,偏爱的雪白色,纤尘不染,右手食指上带着的那枚金戒穿过她的发间,若隐若现,却衬在黑白之间辉色琳琅。 “我让人准备了早餐,过后去吃吧。” “不了,我得尽快回去。” “天气渐凉,吃好了,我送你。” 邱雎砚给她挽了昨天一样的发,却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支蚀刻绿萼珍珠铜钗插入了发间,春鸢有些惊异地抬手摸了一摸那支钗,又自镜中转头看向身后的人,还想纠结昨晚的事情,却要开口了就转了话锋:“谢谢。”话音落下,邱雎砚就接上了她的回答,轻声道出“回礼”两个字。春鸢不解,邱雎砚却不解释了,只是笑了一下,伸出两指展平她为回忆而皱起的眉头。 两人无言地吃过早餐后,春鸢一刻不停,邱雎砚没有挽留,让管家替她叫了黄包车到门口。彼此廊下等待时,春鸢背对着邱雎砚故作赏花,伸了几次手也没接到一片落下的花瓣,邱雎砚站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却见她宝山空回,也伸出手去就轻易握住一片,放到她掌心上。春鸢对他的精准捕获有些欣喜,她凝看着掌心的一片薄薄的紫红笑说:“少爷,你不在时,我会想你的。” “春鸢,你当作这是一场梦吧。” 黄包车送春鸢抵达云水巷巷口,已经不见饭馆的旧影了,变成了一家米铺,一袋又一袋开了口的米堆在门口,却依着米袋子立了一块粗陋的木板用炭灰抹写着“有茶水”,旁边就摆了两只旧板凳。她走到最后,一切别离仿佛就在昨天,草木依旧,脚下的泥路不改烟尘,站定在门口,见门虚掩着,一道人声模糊,轻轻推了一推门,声色清晰了一些,前面的话仍在辨认来人,直至“若娶了束小姐,他是不会委屈她的”这一句时,她终于认得是谁了。 停留的时间还不够走来的时间长,春鸢忍住惊声跑出了巷子,一路跑到鬓喜的家,鬓喜刚和白姨娘从山上割完药草回来,才坐下歇息,听见门外有人唤她的名字,又起身去开门。春鸢一心逃离,刚才听到的快要淡去了。鬓喜见她气喘吁吁,脸完全涨红了,头发也快散下来,本来倒给自己还没来得及喝的水让给了春鸢,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还没等她回答,又问她有没有见到她爸爸。 两人贴着手臂坐在井口边沿,喘息许久才沉静下来,碗里的水也空了。 束代瓯以为这两年与春鸢不问不闻,就不会再见面了,却没想到她会来这里找到他。他没记错的话,今年她十七了,听说饭馆关门,以为会和他一样不变的落魄,然而她来得很光鲜,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打扮。印象里,她总是灰扑扑的,身上好像流过河泥。 她的妈妈桃华,在她十一岁意外走了。当时有村子打大幡,她为春鸢去买护身符,回来途中忽然下了雨,脚滑摔下了山,住在山脚下的人都来救她,没救回来。他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街边屋檐下给一个老人铰发,来不及回家叫春鸢一起去,只有自己匆匆赶到见了她最后一面,这也是他心头微有的愧疚和自私。 于是,春鸢从跟在桃华身边变为跟在了束代瓯身后,束代瓯才有对春鸢逐渐绵延的记忆。他是更爱他儿子的,只不过在心底里这么想,儿子走了,他想托出情谊也不知该往哪里去。春鸢没读过书,却让他觉得聪明,她好像懂得他并不爱她,不过又狠不下心将她抛弃不顾。只有桃华将她放在掌心上,后来的某一天他忽然明白,桃华应也是懂得他的私心的。 他起初担心要养一个被惯坏的女儿,实在令人不耐。可春鸢在他面前,从来只有沉静,沉静地跟他去到各个角落求活,对任何人都不在意,那一双淡漠的眼目只停留在散工们的手上,粗糙的,抚过就好像有千万颗沙砾,摩擦过肉长的视线,年月的焰火烧焦土地与连结他们的手,将肝肠放上去,自我寸断了。可他确是个有心无胆的,再有偏疼,不会让一个孩子来帮他的忙,太没面子。春鸢某个吃完晚饭劈柴的夏夜,看出他的顾虑后,想了许多讨好的话要说,她担心爸爸会叫她待在家里,让她哪里都不要去,可到最后,她什么都没有回答。 妈妈说过,这一世能成为人的都是有功德的。可春鸢觉得不是的,分明是冤冤相报。而妈妈敬畏神灵,她常祈祷,春鸢是很乖的孩子,你们要护佑她平安长大。春鸢为了让妈妈的期盼成真,才这样努力活下去,天上地下见到她,她会知道她所敬畏的神灵有听见她的祈祷。 后来,束代瓯不做零工了,去替别人洗围桶,两人的日子逐渐稳定下来,艰苦又素朴的流年有了漫夜的星。如果不是她妈妈死前抓着他的衣领,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嘱托他,不要让她早嫁人,想着从她身上拿钱,不然他就到泥犁去。日子太苦了,觉得要过不去下的时候,他偶尔会浮现这样的念头,却开始对春鸢的听话不忍后,才彻底打消,能赚到多的工钱时,他像桃华一样,会问她想吃什么,春鸢却都没有接受他的好心好意。 茶场的老板陈槐延来找到他,说是那天见到束春鸢一见钟情,想娶她为妻,会给他很多钱。束代瓯刚听说了饭馆关门后来的事,还没从中回过神来,没想到会是家破人亡,又以为春鸢真做了青倌,当时她说从饭馆出来后,认识了一位朋友,想必就是那样的了。他不敢说,春鸢成了莺燕。和他看茶场的几个人告诉他,他的夫人是京兆周家,家世比老板还要威风,他是不敢惹的。陈槐延没想到束代瓯会犹豫,甚至为难,打算改天再来与他商量后,他从他口中听到春鸢做过青倌,而且是在南京的青楼,恰巧的是时间就在两年前。 *大家元旦快乐!贺自己混过一年又一年。(烟) 十三 “他不喜欢我,为什么对我好呢?” “他要是娶你,你愿不愿意啊?” 春鸢掖进井口的半个身体从中伸出来,忽然眼前换一片明亮恍惚她的目光,扶着井边的双手随她逐渐适应光线后放松下来,与此同时摇摇头作为给鬓喜的回答。春鸢出来后,轮到鬓喜探入这口并不宽的井中,隔着厚石壁,听见春鸢说:“我还不想嫁人。” “我也不想。”鬓喜清脆的声音荡没到不见底的漆黑之境里,“我只想活着。” “我回到家门口,听见茶场的老板在里面,他说他要娶我。”春鸢隐约听清了鬓喜的话,她拉出鬓喜将刚才的事情告诉她,“那支钗不见就不要了,不可惜。” 固然是假的。 她才戴了片刻,不小心掉入了井中,那支钗轻,掉进去了寂然无声,井水堪堪枯涸,鬓喜打上来半桶水,一片清澈存在空无一物当中。而后两人又望了片刻,不过黑漫漫的,流水声微弱得像是待救的呜鸣,天又青,云压到眉眼,下一秒似该落雪。 鬓喜惊诧不已,本溜圆的双眼瞪开来,又澄澈十分,像两盏月亮上悬,随之又皱了皱眉,拼起来写满了“怎么会”的错愕。春鸢来路上不忘买了一袋黑炭,她起身走到屋檐下,烧了不久的一盆炭火旺了许多,搬进屋子里,让鬓喜快来。 “等晚一些了,我回去和爸爸谈一谈。”春鸢是不想回去的,明明是陪她长大的人,却让她感到越来的生分,可她也不能一直待在一处。钱是会花完的,她总归要出去找活干,想到这里,她不知道鬓喜有没有拿到她给她的钱,怕她还回来,终究没有问。 “你不要忧心,你爸爸要是不肯,我们也‘私奔’去。”鬓喜一本正经地抚慰春鸢,又起身走到床前,拿出枕头下的钱回来,递到她面前,“还有,这些我不能收。” 春鸢此刻被鬓喜逗笑了,低下了头,边笑边把鬓喜的手推了回去,鬓喜确实很缺钱,可她也不想收,那是春鸢朝暮点滴赚来的。而春鸢并没有看她,仍旧低着头,笑意也浅了,不过出神地凝看着铜盆中的明灭,轻轻一句“没关系的”解了她的为难。 屋子里彻底暗下来时,春鸢蒙眬醒来,记得与鬓喜说了许多,不知不觉枕着她肩睡去。鬓喜正坐在床下依照成效搭配不同的药草扎成各式各样的一捆,等到明天一早与白姨娘背出去卖,移到床前的炭火燃出微苦的清香。春鸢依着这个味道睡梦轻巧,想到邱雎砚的书房里的青桂香。她没留下吃晚饭,踏着这个秋夜傍晚离开了。 谁都没有想到,春鸢这一去没有再回来。鬓喜以为,她与爸爸分别多年,惦念正浓。人生多少相见,参商俱在一刻。可半个月后,她和白姨娘一如往常到街上卖药草时,听说原来城东那块经营茶场的陈老板要成亲了。于是她回到云水巷找春鸢,却敲了好几次的门都没有人应。她不得已找邻里打听,怕被人认出她是当时饭馆老板的女儿,还裹了半张脸,又编了谎,特地提了几枚鸡蛋,介绍自己是远房来的亲戚。 好在只问了一个人就足够殷勤,那住在前头的老妪说,以为大哥搬走了,不过前些日子回来了,不常出门,倒是有几天,有个穿得有钱的男人来找他,他应都是在家的,让鬓喜多等等。 可鬓喜没等到,心灰意冷离开了。 那个秋夜,束代瓯声泪俱下地对春鸢说,他的儿子不见了,他妈妈嫁过去以后,不安分,遇到了更好的就不甘当三太太了,被当家发现后就消失了,她的孩子被赶出去,如今没有下落,要是她肯嫁给陈老板,他就会帮他找回他儿子。凭着残存的意识,春鸢算是听清了爸爸的话。她回到家以后,从一片黑夜走入到另一片黑夜里。 束代瓯点了一盏油灯,正蹲在窄小、破败的院子里清理杂草,听见敲门声,惶惶举灯去开门,生怕又是陈槐延,他这些天来找他,思虑从脚到头像筋脉攀满了他的身体,与原本的拧成一股,到心头的乱麻缠成一团,让他吃饭、睡觉都不得安宁。那陈槐延事外无辜,倒反问他几天之间怎么消瘦成了一根烧焦的麦秆。然而门外的人是春鸢,让他很意外,他希望她不会回来,可这样是煎水做冰,这里是她的家,她还能到哪里去。 一旦春鸢会回来,那么她就要嫁给陈槐延。这是他与自己打的赌,桃华临走留下的话他早就抛去了,比起钱,他更多为的是他的孩子,也不算违背。 春鸢没有问候,彼此相视一眼,胜过千言万语,却不可说。束代瓯也无言,一前一后走到昏黑的屋子里,他才开口问她吃过晚饭没有,春鸢坐到从她小时候就见到的旧木方桌边,摇摇头回答他“不饿”,束代瓯轻轻“哦”了一声,倒了一杯微温的茶水给她,连同油灯一起,自己坐到门前的矮凳上,倚着一扇门抽起了水烟。春鸢从轻微的灯火中瞥看去一眼,烟雾虽然苍白,却不会隐入漆夜中。她原来想笃定地说,她不会嫁给陈槐延,却到了跟前,还是想问束代瓯一句,他会不会让她嫁给陈槐延。束代瓯惫态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且不问她是怎么知道的,既然知道了,也没有必要再问。 “陈老板给了很多钱。”束代瓯放下水烟,说出这句话时是开心的,却神情还是木讷,就显得诡异起来,像翻着白眼的鱼。 “我不会嫁给他的。” 春鸢想问多少钱,让她知道只见了两面的人,能值得他多少,毕竟当初被饭馆的老板卖掉,想来没有多贵,那人只要钱握到手里就满足了。可她的值得,并不值得当作一个疑问,太“轻巧”了。而束代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放下了手中的水烟,他早已预料到的,不疾不徐地起身走到春鸢面前,忽然就流下了眼泪,边哭边说:“其实我不是贪他的钱……陈老板不嫌你卖过身,他很同情你,他已经答应我,去到他那不会让你受苦的。我也找人看过日子了,好日子多,但适合结婚的很少,下个月寒露,你们就结婚。” 却说下个月,其实还有几天就要到下个月了。春鸢心底数清了,一天如一页的日历被撕下来沾湿了水糊住她的口鼻,似有千万张那般让她窒息不已。还想辩白她没有被卖身,可不愿将邱雎砚牵扯进来。她失神地起身,想要离开,爸爸的话让她发冷,剥魂销魄的恐惧裹挟她身,走出的脚步逐渐变成逃离,可她没有想到爸爸会将她留下来,用粗大的麻绳使劲勒住她的颈间,不断往后拖去,直到神思迷离到彻底、彻底坠入无边的黑夜了。 那天春鸢走了以后,邱雎砚就回去南京了。第二天,管家寄信告诉他,束小姐回到了自己家,另外陈槐延下个月初将迎娶一位小姐,没有透露出身。 邱雎砚本与陈槐延并无交集,那一面之后,他对他的印象称不上好,是很空中楼阁的人,不甘俗世,又最俗世。这几天之间,他走遍了春鸢走过的阶柳庭花,春鸢的话似那一夜的姑苏钟声,不断回还在他的脑海,像他与于小姐一样同她在一起。可他其实不是出于爱慕去认识于莫莉的,不过欣赏她的慧思,到了大家口中成为了男女之情。他没有喜欢过谁,人言让他迷失,曾为此疏离。是邱绛慈告诉她,这么做会伤女孩子的心。他后来写信给于莫莉表示歉意,起初并没有收到对方的回信,于是又写了许多,于莫莉才答他一封,约见在某个盛夏午后的湖畔,彼此回到旧时的相处,他逐渐迷恋上夏日栖息在她身上的静谧。可相处的时刻短暂,他再也无法联系于莫莉了,她的不告而别让他怀念与期待,时常想下一次是否还会有相逢。 春鸢的出现,像一首失调名,千年万月中,散佚的、世人永恒不知其姓名的。这是他对她的钟情,无关风月。他本该一开始就告诉她,而非占着一际膏泽而贪妄,胭脂金玉的好也都是为了自己的挽留,到头却又说梦一场,他知她会伤心的,想来不如就此了局。可归来种种,他并不悠然,第一个月去的秋夜,下起一场雨,他让宅子里的丫环买来了她平常会喝的劣酒,他喝过了几次也没喝惯,却凭着这般沉醉,他第一次梦到春鸢。 春鸢来到他窗前,不是天外还是无端的到来。她轻轻拍醒了枕趴在桌上的他,手指沾酒写下了“无聊”两个字……他陡然睁开眼看向门外,仍旧紧闭着,梦中写过字的方寸,并没有留下任何的迹痕,半杯的酒与灯火就中轻晃,倥偬回到戏台上唱《玉簪记》的开场。 十四 自周槿被陈槐延送到别院后,陈槐延就再也没有去见过她了,只让人悉心照看着,却不让她离开这院子。周槿起初会等他来,还想他不到这样绝情,甚至写信给他,告诉他在等他来。陈槐延也回了,答应她会带着女儿去接她,不过女儿尚小,风雪且餮,约定开春后相见。 周槿等到新岁的暮春,也成旧年了。陈槐延不知道的是,他给她打发过去的几个丫环不仅仅听他的话。她不甘又等了一场风雪,没有再给陈槐延写过信,连对女儿的思念也淡了,不过顾影自怜到月上弥满她的妆镜,照见自己还是月亮珠胎的旧梦。 一夜之间,周槿再没有不舍。她悄身启程离开了这片烟雨地,回到家中,昔日恩怨在见面那一刻变得分明,比起控诉有情人的决绝,她只想先停歇在无所思的茧蛹里。而别院的丫环按照她的话,佯装她还在这里,直到大家得知老爷将娶一个二房。陈槐延第一次来,他娶春鸢是有些赌气的,他仍怪周槿骄纵那个死去的孩子,可这里早已没有人了,问起大家都说不知道,又反过来告他,说是他不让她们总是捎信过去的。 等周家答信给他的许多天,他将与春鸢的婚期提前了,他想到严矣钗家中为官,兴许与周槿家的有些联系。轿子将春鸢抬进了陈家,以为这就是她的一生了。明明到处都是红色,却到了她眼前死气沉沉的,爸爸无所谓风光,不过到了这一天,他竟又说后悔。 陈槐延养了许多鸟,银丝鸟笼像是一盏珠灯错落悬挂厅堂当中。那是个灰青的天,春鸢对这里的一切不感兴趣,却停在一扇门前,里面的风格与外面所有的都不同,笼中的鸟雀或黄或蓝,极是鲜艳,衬得天色愈发阴沉,赶在下雨前回去,问起分给服侍她的丫环。那个丫环很热络,告诉她是老爷从前到过徽州,后来按照徽州宅园样式改的,没有老爷的同意,谁都不能进去。她还说她要是喜欢看鸟,别的院子也是有的。 春鸢对他的故园有了想象,还不到梦中,陈槐延来见她,先成怅憾了。半道离开的新郎官比第一次见面时憔悴了许多,他是漂泊过的,那肤色偏深,像是饴糖,又穿着黑棕的长衫,很是肃庄。她不知道要与陈槐延说什么,一点都不了解他,只是坐在窗下无事出神,陈槐延自然反过来说她和束代瓯一个模样,接下来却说周槿不见的事,让春鸢才有微微回神的意外。 “前不久与邱少爷生分了,不过我可以试一试。”春鸢实在想见他,但又不太情愿帮陈槐延的忙,也怕音信沉杳的徒劳。她第一次给邱雎砚写得以寄出的信,是陈槐延的要求,却用她的口吻,似乎写什么都不重要,一味陈述心下重山的叹惋,竟不过蕞尔两行字——我嫁人了,想和你见最后一面,你来或是我去。 来信很快,却没有落到春鸢的手中,她甚至没能够看一眼,只听陈槐延对她传达邱雎砚到了,会在紫薇花的廊下等她来。 …… “陈先生不介意我与你的新婚妻子只身聊一聊吧。” 邱雎砚微微低头捧茶,霞月堆羡的右手轻搭在天青釉茶盖上,言笑沉吟,原来春鸢还坐在身旁,如今成了对面的人。他虽不减当时从容,却说到后来,抬眼落到她身上,神爱世人的回首,莲花此去一千年,是没有忘记的。* 陈槐延只要春鸢让他能见到邱雎砚就足够了,剩下的交由他来回答。所以,春鸢走入这座庭院以来分外不自在,却被介绍过身份后,见邱雎砚不过微微惊异,之后再没有多问,千思万绪的心忽然沉静下来,当是一星在水。她此刻出神,听见“新婚妻子”初以为说的是别人,也不知邱雎砚就这么打断了陈槐延的话。 直到邱雎砚来到她身前,唤她一声“春鸢”,她才惊梦回还,她蓦地循声抬头,见是邱雎砚说要和她出去一下,换作平常就应了,现下得看人的眼色,她也仿佛哑了口,思绪都托在了眼中,连忙转头看向左边的人。 “我问过了,陈先生同意了。”一番无奈的陈槐延还没来得及张嘴,邱雎砚率先回答了,随之走出了屋外。 春鸢还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又连忙追出去,一路无言跟在他身后,走到回廊的尽头,转角进了一间屋前的廊下,窄小的过道里只有身后两步紧锁的屋门和身前隔着一道阑干的江水。 邱雎砚倚阑坐下,春鸢也就跟着他坐下。廊外的秋江碧流漾西风里,涟漪泛过春鸢掩不住哭泣的眼底,知觉得到邱雎砚正注视着她,她来前就没想好会和他说什么,可斟酌在腹兜转着,不过须臾就付之流水了。她迎上邱雎砚的目光,坦然笑说:“我是想请你来的,可发生了事情,就没按日子办,最后谁都没有请。” “你和他……拜堂了吗?”邱雎砚始终浅笑着,反而不清他的世情,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介意,却刚才的话在问出口后就后悔了,想来没有谁结婚是不拜堂的吧,多少愚痴了一些。 春鸢以为邱雎砚对她什么都不在意了,他第一次来吴县的那时,一起去见陈槐延,他无所顾忌地牵着她的手走到他面前。刚才却对她旁观不语,神情之间俨然的淡漠与意兴索然,让陈槐延期待的道贺也都落了空。可哪怕他默不作声,让她来去都空,她也不改想念。 “我和他才走到堂室,奶娘忽然来找他,说是热病,他就走了,而他母亲在西关,也没有宾客。那时只有我一个人,却哪里都不能去,他一直在照看他女儿,昨天才来见我,就让我写信给你,让你来帮忙找到周槿。”春鸢回想起婚礼那一天,真是凌乱又草率,不由得低头失笑。 邱雎砚听后,笑容再没有了,他又回到那副冷若霜冰的模样,没有回答春鸢口中的是或非,不过从头至尾的一场闹剧,未及评判的口舌,只是凛然正色地问她,是否会想回去,不必顾虑旁人、以后、该如何做地回答他。 明明别离与重逢咫尺之间,初秋还不到尽头,春鸢却觉得光阴过去了漫长,这样探问她究竟的话仿佛隔世而来。她已经微张了口想回答什么,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抬头看向身旁的人,不过温柔笑说:“我不能再任性了,我已经嫁了人。最后称你一声‘少爷’,当时少爷回答我,将这一切当作是梦,没关系的,少爷不喜欢我,我会接受,只是没那么快就能过去,允许我慢慢来。” “那我替春鸢回答,不再回到那里,束缚你的、苦楚的。”邱雎砚的声音越说越轻,却风声难淹他的恻隐,那些霜冰的锋芒犹在,是透过春鸢透彻她所历经的。他边说边牵住她垂放在膝上的双手,手掌盖住那枚白金镶钻的戒指,不让它流溢光华,另一只手覆上她颈间,微微用力地掐着,迫使她仰首,拇指又抚摩未消的一端勒痕,倾身作吻,万籁生山都静谧。凋零成了玲珑风,将春鸢袅晴丝的发吹彻到邱雎砚的眉眼,如触似须挠着他的痒。 “也允许我慢慢来,去喜欢你。” ——听见他的声音,好像坠入世梦万里,杳杳回到某一个他说花开的春夜。 此刻陈槐延等得久了,四下同样经久的沉静,整座庭院仿佛空荡下来,有如被抛,只剩他一个人,到茶冷了,他按捺不住地起身想要出去找寻两人。其实才过去不久时,他就这么想了,怕这两人会瞒着他做些什么,邱雎砚不比女人要疯得多,可周槿的下落也紧要,当想分身成两个自己,不必有求于人,留在这踌躇、煎熬。然而陈槐延没能走出这间厅堂,管家自他身后出现,开口拦住了他的脚步,“陈先生等急了吧,束小姐很快就回来了。我有一句话说给陈先生听,请坐、请坐。” 春鸢不愿见他憔悴,却也不想更改不同,就只往唇上抹了一层很薄的朱红,此刻寂寞的思绪有了风波,跟着得抵今昔的吻咽入肠喉,不知蓬莱第几宫。她舍不得推开,想来永远只有邱雎砚在她身旁就好了,那些隐忍再托不住一滴泪,统统落下。邱雎砚沾染到眼下的温热,就分开了唇齿,春鸢随即埋首在他肩头,无声地哭了起来。 “哭湿了衣服也没关系。”邱雎砚随即抱住她,一遍遍抚着她的发,他的目光也枕在了她身上,意中柔软,解冻霜冰,又变得温存,却说起周槿早已回了京兆的家,让她不必再想,该好好休息了。 陈槐延站定在原地,思忖过管家的话,忽而连连摇头失笑,转身看向身后的人压低了声音开口:“她做过青倌,是配不上邱少爷的。我娶她,实不相瞒……是为了调查我儿子的死因,只怕她又是个杀人犯。让邱少爷和她在一起,不好。” 那管家笑眯眯地边换新茶边回答“我不知情”四个字就离开了。邱雎砚恰好回来,掠过陈槐延的背影,坐回原来的座位上,交迭起双腿,顺势饮下一口茶,笑中木石人心:“‘你与束小姐解除婚约,我替你找到周夫人’是我原来的想法,如今春鸢留在我这里,她很累,我已经带她去休息了。至于周夫人的音信,不必我帮忙,陈先生会等得到的。” “束春鸢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邱少爷这么做,就怕传出去不好听。”陈槐延转过身,瞥了一眼邱雎砚,神色如常,辨不出什么。随之望出门外,像要望穿春鸢的身处,深谙束春鸢是不会回到他身边了,发狠发急没有用,就怕那女人反过来告他的状。 “陈先生这些年一直与我父亲互通书信,我父亲让我有空替他来探望你,如果你有难处就让我转告他,我按照父亲的做了。这个人情,就给我吧,陈先生。我不在乎春鸢是否做过什么,不过陈先生说的那些,实为不实。两年前,春鸢因过失离开了饭馆来到南京,是我恰巧遇见收留了她,流言怎么可以偏听尽信,陈先生啊,如果你答应让春鸢回到我身边,周夫人的音信也能够不必等了,我现在就能告诉你。” 邱雎砚说得可怜,却眸中笑意流光,他这一番话后就安静了下来,开始转着指上金戒,垂看出神,耐心等陈槐延最后的回答。陈槐延一时难好整以暇,这些年一桩的账平了一桩又筑了新台,邱雎砚的殷勤最假,可他比起那些生意朋友,不如挑一个干净利落的。 “我与束春鸢算不上夫妻,没拜堂没洞房也没宴请,自古一纸婚书更是虚言。我与周槿一直在查找那孩子的死因,恰好束春鸢的父亲告诉我她被饭馆的老板卖了,同一时间与地点,实在是很巧合,唯一能证实的只有饭馆老板了,只是他被抓后不久自尽了,有一个女儿也不知下落。我答应她父亲帮他找到他同样不知所踪的儿子,他就将束春鸢嫁给我。” “我说过,我父亲关照你。但周夫人的事情是我从我母亲严矣钗那得知的,我外祖父军中任职,却与周家并不相识,不过同一片地方做事,难免不会听到一些风声。有传闻见到周家的女儿回来了,说她过得并不好,周家那边不动声色。外祖父想到父亲救济过你,算是渊源,就写信向母亲打听了一句,母亲是不爱听这些琐事的。我不知真假,周夫人到底在哪里,合该只有陈先生清楚了。” 陈槐延说到后来,愈发成了叹息,一向锋芒的眉目也锈了斑斑黯淡,邱雎砚并不周旋于他的困窘,他肯答应他,他也不过坦诚,接下就送了客。 楼阁上的人醒来,推窗站在窗前望去,她的目光追陈槐延而去,想来他是否从此远去,惊觉到楼前廊下一道灼热的视线,不知道邱雎砚站在那里望了她多久,她慌张转过身躲在另一扇没开的窗前。海月贝的明瓦窗或许透不过视线,却遮不住她露出窗旁的肩膀,她今天穿了一件雪月色的旗袍,罥着淡淡的蓝,是旧衣,他赠给她的,侧挽的发依旧素净,有发丝扬落风中,耳上环痕空留。 春鸢还没做好与邱雎砚再谈的打算,彼此已经道破了一次,再和从前一样佯装不知情,是没有必要继续的。她没有什么所谓,被骗过到青楼到再被强迫嫁人,接下来就算再发生点什么阻隔她,也许掉几滴眼泪而已,邱雎砚是有前程的人,如果她和他一样事业,不仅仅做个怨女就好了。 “你在想什么?” 邱雎砚走到春鸢身前,春鸢才惊觉抬头,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上那半扇窗。 *李贺:“莲花此去一千年,雨后犹闻腥带铁。” 十五 周槿不见的消息没传出别院,但外面的都传了进来,往常一样洒扫廊亭的两个丫环听说,早上老爷和新娶的二姨太一起出门,回来的时候就只有老爷一个人,看上去心情不大好,去那间养了好多鸟的厅子里待到下午才去茶楼。这几天茶楼生意好,有户人家要包下茶楼给祖宗庆寿,专门请了戏班连演五天,很多客人赶在这之前去饮茶。且等到了晚上,大家以为二姨太会回来,结果还是老爷一个人,摆了两双碗筷的丫环不知该不该收走另一副。 陈槐延比白天回来时心情好了许多,笑着走进门的,应是缘于这场生意。他探望过女儿才到饭厅吃晚饭,平常只有他一个人,不变的素荤汤三样,分量也只有三四筷,今天是多了几盘菜的,倒是碗筷只有一副,不过瞟了一眼,什么都没说,照旧吃他的三样。过后,端来漱口茶水的丫环瞥见许多菜是没动过的,不由解释今晚多做的菜是为了庆贺茶楼的喜事,陈槐延当是“既好”,下一刻就让丫环拿出另一副碗筷,将剩下的菜都吃干净,丫环不过与春鸢、鬓喜差不多大的姑娘,吓得捧不住漱口的茶盏,“当啷”摔碎了一地,茶水洒了一地,溅湿了陈槐延的衣摆,她连忙跪地磕头,可陈槐延走得很干脆。 他来到他那座私有的鸟之诗乐园,无数个日夜,他在此地留恋十年前见到严矣钗的那一面,她的高高在上——阶前思凡,神女身不回,该是一只怎样的鸟儿,他至今都没有找到……就在这些期与忆之下,无数笼鸟的影逐渐盈身,给周槿写下了睽违的信。 …… 春鸢没有回答邱雎砚的话,右手向后扶着窗框,随这只手的方向微微侧过身,垂眸在地,轻摇了摇头。窗外薄阳的天光洒过她侧脸,细软的发丝也染上此期独有的金风玉露。邱雎砚也不追问,跟着她的沉静而沉静,却目光炽盛难息,停住她脸上,如花阴成为她的影。忽然之间,他低头吻下来,并不小心磕碰的,像在延续当时江水廊下的那一际朱碧诗笔。离分又交织的许多次,春鸢抵不过须臾,双手忙乱往后抓着,不觉间另一扇窗的窗扣松开了,左臂一下子扑空,如有失坠,“唔唔”的惊声似春雷闷在浓云里,再溺入雨中不见。 “常常吻你,但还是会有不熟悉的感觉。”邱雎砚揽过她的腰到自己身怀里,关上了背后的窗,否则风吹入廊上再吹进屋子里,就会剥丝的冷。他边关边说:“我原来说把这一切封存成梦,就像熠耀装进纸灯笼里,光芒会消逝得很快,却不可否认这个夜晚的难忘,抵达人世的记忆里,于是又变得漫长。” “那现在呢?是为什么?”春鸢顺势抵在邱雎砚的心口前,微微喘着气,又隔着丝滑的白玉兰色长衫听见传来的心怦,不疾不徐的,正像他关窗的一步步,也不松揽拥她的毫厘气力。 “我不年轻了,告诉你总觉得有些丢人。”邱雎砚轻“呵”而过,关好窗后就不打算说了。 春鸢吟吟笑起来,双肩因笑意微微缩起抖动,像收紧了一件披身斗篷的领口,他总在众人面前诚于展现自己无可破绽的完美,而他能说出来的“丢人”大概不是什么真正丢人的事,即便正听着他的心声也难以相信他。邱雎砚停住收回手的动作,以为她明白,只是迂回的话坚定不会告诉她了。从他今天见她的第一眼起始,脑海中不断重复着那个楼阁雨夜的梦中景象,眷着沾染了一支灯火色的酒味,指尖蘸酒杯中写下的字,清澈明净,转身离去时的风,还记得比江南所有的雨夜更冷,种种如照镜,照见自己同样照见他的梦中身客。 “那我每次见你都很狼狈,这算什么呀。” 原来只是笑自己。 而春鸢抬头看向邱雎砚,他的目光就落入她星湖的眸中,流光闪烁,又似月下海边一粒晶莹的盐。他竟也抵不过须臾,有了动摇,当时拒绝她,同等的委屈,不是旁人造就的,他远没有那么在意,可现在他不想让她受到自己的偏颇了,是不是从他说出那句话开始,骤然之间,好像天与地颠倒了,迫切地想和她承认“我想你”。春鸢见他情容认真,一瞬间愣住了,想到他说会慢慢喜欢自己,也许他的喜欢是这样庄重,她常常顾忌自己不合时宜的玩笑或轻浮,可她是没有坏心的,她也不懂得喜欢一个人该怎么做,如今不再纠结了,她有些累了,最后的明媚灿烂也就不必藏住:“谢谢你,本不该为我、为情爱困惑的,无论是摆脱陈槐延还是答应喜欢我,能见到你,我已经很开心。” 楼阁廊上,窗前穿过两道人影,像模糊了的影子戏,脚步踩过木地板本是沉闷的,却匆匆之下成为清声——春鸢道别后,换邱雎砚怔住了,眼中万宙不清,却没有不决,他回首看去,快步走到她离开的楼梯口前,唤她:“束春鸢。”窗外的秋光透不进全部,不过微弱的,也都散落在他周身,柔和了每一圈轮廓,又是一身白衣,却他惯常的淡漠与持重,能够压下这些浮薄,哪怕飞尘也为之静止。 幸好天光不强烈,春鸢停身回看,声调上扬的“嗯”了一声,下一秒,隔着两级台阶,邱雎砚拉过她的手腕带她奔上楼,她没踩稳的最后一步,失措朝前扑落到他怀中,相拥出鸟羽抖翅的声响。邱雎砚将她抱得紧,仍旧背对在窗前,她的腰际与枕骨快要揉进他的骨骼,掌心的温与梅香的凉交织于她的五感六识,又听见他开口在她的耳边:“你走后,我梦见了你,比现在还要真实,却醒来失落……我想你、我承认我想你……”如傍晚潮水退去的声音,轻盈、细密地翻页而过,薄唇张合时多有碰触,断续的痒像蠕行半颗桃上的小虫,钻到了里面去。 久长的不可思议将春鸢铸在了原地,目光散乱了,分不清是天外的秋光还是他白玉兰色的长衫,总之明晃晃的一片,海月贝成了七彩泡沫,飘荡无依,连同脑海空白起来,将她吞没之际,邱雎砚忽而又低头吻向她,吻得至深,抵达不知处的山月—— “抬头。” 春鸢抵首在邱雎砚的颈窝连连摇头,齿咬着不剩半抹脂红的唇下。那样鼎沸,通往她身下这一枚蝴蝶的州府,世上明月的潮水也有了温度。 “我想看着你。”而不是“看着我”,邱雎砚每次与她开始,都是温柔的,也带着施令,却这次的不同,只是因为那一句“我想你”。他的想念不轻易得到,可她常常想他,不止是一个梦,身外草木着成他的一撇一捺,让她心窍都饮苦海,但也谁都不比谁珍贵。她迟迟抬起头,眼泪成颗成滴地落下,又难耐地皱着眉,稍微摇晃一下身体,就会被深抵,疼痛如钟敲过后的余音传到肚腹,她就又俯下身,张口咬住他肩头的衣服想遏抑却无法遏抑的吟喘出声。 那一瞬,邱雎砚从春鸢眼中看到对他的冷漠,锋利的清光,划破了长星照耀的十三州。*可他并不为此执着,她的无情,反而让他更不忍,从前会想安抚她千机万念的不安,如今她有悲哭,他的情衷亦与魂同。 “不要哭,让我看看你。” 如果是寻常,春鸢足够倔强,每一场天荒的羞怯,可研成一盒胭脂,蘸写出多情堆迭的一阕,又为邱雎砚的轻易将她勾起而悻然,更不愿看他了。可邱雎砚的再次开口,带着无限哀怜,追加了一句“好不好”,轻柔得像是某个春睡醒来在崇光烟水中的声音,到了春鸢耳边,就成了她的不忍。她重新抬起头看向他,眼泪已经淡去了,再汹涌的都成为了露水,坠在眼角,隔着濛濛尚来不及看清他的面孔,邱雎砚就涉入了她的河流,与不绝于口的赞许一并而作,春鸢应声,落下断续的娇细,仰首向后抵靠窗前,泪水与天光腻住她的视线,双手或无力推开身前的人,或紧抓着他襟前到皱褶,如此一同喧嚣、一同覆水难收。 “嗯,我的春鸢做得很好……” 邱雎砚志致她的绸缪,也偏爱叙述她珠玉为之破碎的娇慵,怎么不算是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又引导她不断放松,于是牵起她的一只手,吻过手背、掌心或是指间,边吻边说“对不起”,那些微温与柔软的落下,好似今冬的第一场雪来临,渐次密雪及肩,快要消融旧的春痕。 这样的潮汐不会停,还会通过别样的方式升沉彼此的日月,我们成为了一体,我们也有自己的思无邪。 秋光到午后,静谧澄明。春鸢的发散乱下来,双手无力却不得不扶向窗前,目中情愉欲浓,也游移在失神的边缘。被邱雎砚反手掐紧了颈间,搂住她的腰际也是紧而有力的,像握紧一把手中剑去问雪的凌冽,与此又低头哺她后背的脊骨,窒息、颤抖与刻骨至深纠缠在一起。邱雎砚知道,她很累了。可她越是退缩,越想侵掠到再一次的横流。是第几遍的清声响彻走廊,那些啼哭与喘息愈演愈烈,欺哄她很快就会结束了,却还不肯诀别,反而让她把委屈都说出来—— 她的听话,他都有在听。 *海子:「你说你孤独,就像很久以前,长星照耀十三个州府。」 十六铜镜留春 taose s hu .c o m 那两件衣衫堆乱在一起,一时分不清谁是谁的颜色,情天孽海纷纷落下,是柳絮风的雪还是梁祝的蝶—— 邱雎砚只知道,他只想他的观音与钗裙。* 春鸢喜欢贴着床边睡,她和鬓喜还在饭馆时,彼此同睡一张床本应拥挤,可她偏爱睡到边缘,也不怕掉下去。于是鬓喜常说,她从来不觉得这张床有这样宽,好像天南地北。 哪怕身旁的人是邱雎砚,睡在榻上,她依然有自己的习惯。不过窗外的天光太洁白,不像她住过的房屋那么旧暗,想要背对睡去,邱雎砚就靠近她,自他身后也空出许多距离。 “你枕在这里吧。” 春鸢轻轻“嗯”了一声,带着疑虑睁开负沉的眼,却又以为邱雎砚在提醒自己没睡好,撑起半个身体看去,仅盖在她身上的浅灰色毯子滑落下来,流露出一片薄雪的肩与骨,她紧忙将毯子拉起,不过抓着柔软的一角,也没遮蔽住什么,又别开看向邱雎砚的目光时有些慌张,不过垂下了,烟波都平。 这让邱雎砚记起年少,走过某座城的遗址,被拥在凝寂无人的田庐中,阶下两千年风华到如今俱在一片草木,并不宽广的,当时晚霞蔓延云天,更浩瀚的止观着纵旧纵新的一切,万宙光阴在此刻,无上宁谧。 他再次读到这样的宁谧,竟是从她的眼中,于是不息停留,往昔到了岸。他后来回去了,却迟了一点时间,被严矣钗罚抄书,邱绛慈无心替他抄了半页就去睡觉了,他只身抄了一个彻夜,窗外蛙鸣蝉响从最热烈到剩下风吹花叶的沙沙声,灯火逐渐烧到昏暗,桌旁驱蚊的炉中香到天明也淡了…… “记起了一些事。”邱雎砚笑了笑,抄书不苦,就是会挨饿,他有时会有意吃得少,怕自己浪费、怕旁人不够吃,“过去很久了,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他抬手拍了拍春鸢的背,示意她躺下来, “是什么样的事?”春鸢撩起一侧散落的长发到耳后,佯装不经意地进一步问他,而后慢慢躺下来,枕到他的手臂上,又抬眼看着他,期待他的回答。 邱雎砚搂过春鸢,俯身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被母亲罚抄书”。春鸢只觉眼前一瞬漆黑又明亮,他的气息渡上了炭火的薄温,如东风掀帘,一缕又一缕,挥之不去。章台还销磨不够,却也冲散了房间里的花露与天香。她在他躺下前,闭上眼睛,无声地笑了笑,微微蜷缩了身体,尽量不会碰到他,却又太温暖,指尖忍不住想要触及,这样的同榻而眠,比无数次拥抱、天地颠倒,还要温存。 如她所想,邱雎砚躺下后,开始注视她,带着几分舍不得,舍不得她就这么睡去,从前她会问他许多解答不尽的问题,他有些后悔不该告诉她那么多诗或词,如今她说不眷恋了,好像每一刻都会成为永诀。沉静的片刻里,他又伸手去勾起她的头发,捻几根在指间,再一点点松开落下。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把他当作无情的人,旧夕一梦,有些太迟,远不及她的思凡欲壑,他当有矇昧,想深埋沉沦。 春鸢快要睡着了,偏偏那些触及扰断她的意,微微皱了皱眉,不由得睁开眼就迎上邱雎砚的目光。她心下一惊,而邱雎砚才收回手牵住她,歉意地笑说:“不是有意的。”她却并不与他玩笑,淡然地敛下目光,没有回答,只是抽出手来,将毯子分到邱雎砚身上。这张毯子太小,邱雎砚原来说了许多遍“他不冷”,可她还是想,到了夜晚是会冷的。邱雎砚顺势靠近她,重新覆上她的双手,再一点点相扣住,与她成茧地偎依在一起。看更多好书就到:d a oha ng.w or k 其实,邱雎砚还想说,他也想去她的家,虽然这不是随便能去的,可他没有说出口。春鸢睡着得很快,他不再打扰她,睡一觉,什么事情都会好的,这样的话,严矣钗常常说给他和邱绛慈,想必春鸢同样听过,他想再添一句,也不会累了。 等到醒来也还是这片天。 春鸢睁开眼,尚且漆黑一片,脱口而出一声“好黑”,早已醒来的邱雎砚回答她“还有月光”。她差点忘记她不是一个人,茫茫从他怀中抬头,于昏暗之中探看那道目光。 “去看看吗?”邱雎砚轻声询问她,夜里流光勾勒他眼中隐隐的笑意。 春鸢“嗯”了一声点点头,钗横鬓乱的初醒,让她的思绪正一片空白,睡得太安稳也不是一件好事,久了就会留恋,做起事来多有犹豫,也还没发觉,邱雎砚早已下榻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虚掩的窗。秋水白月落照在地,照亮不染尘埃的木质地板的纹路,直到露水的风,清冷吹彻到身前。 邱雎砚收回抬望云上一眼的目光,转过身正要接来春鸢,春鸢却已经披着毯子赤脚走到了他身旁的椅子上。他微怔在原地,连忙说了一句:“地上冷。” 春鸢趴在窗边,转头朝他笑了,不过两三步,就是一瞬的感觉。她没有抬头看月亮,而是看着另一旁的人,温柔地笑说起她那天离开之后,铜钗不小心掉进了井里,她和鬓喜说找不到就算了,其实回家路上哭了很久,感叹可惜,她说得云淡风轻却又反复,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又低头看向楼下微微摇晃的芭蕉叶,接着说她没想过要嫁人,却想过和少爷在一起,她贪求地想如果少爷能娶她就好了……“我现在不会那么想了,之后会回到乡下的家,不想再让你给我解决麻烦了,我已经还不起了。”说完后,她伸手握住邱雎砚的一只手,想要把自己的力量传给他,让他知道她的话是带着决心的。 邱雎砚并不着急她的告别,依旧淡淡笑着,长身微倚檀木方桌边,右手回握住春鸢的手,另一手拨弄她扬乱空中的发丝,温柔地开口探问:“今天答应我的话不算数吗?” “陈槐延还会找我,他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你为他徒劳。”春鸢摇摇头。不知道否决的是哪一句。 “春鸢,当时我说不是有意时,其实想说的是,我也想去你家。” 春鸢不回答了,只是枕在自己趴放窗边的手臂上,笑看着邱雎砚,明媚得就像是她离开南京后的那一晚,她想他时眼中的那一盏灯火秋声。 周槿收到陈槐延的信,一页道歉、一页关切、还有一页是他找到了他们的孩子死亡的真相。可周槿不在意了,道歉不是真心的、关切不是坦诚的,真相才是真,而这个“真”只是想让她回去,她知道,他离不开她,就像当初,她义无反顾地来到他身边,成为“她”的替身。 她以为,她会取代“她”成为陈槐延心中的月光,她没有问过那个人是谁,也没有刻意学做她的模样,她依旧做她自己,想是她的光芒如何不能够令陈槐延折服。可结婚后,她逐渐忘记了这件事,孩子的到来与抚育,让她无措又爱怜,而陈槐延常轻别离,日夜在外经营他的生意,到头没有得到什么,相反还赔了钱。 年轻的时候,陈槐延对自己的失败情有可原,可他不是从前了,于是常抱怨心,向周槿倾诉他的不甘。周槿没有找乳娘,再丰盈的奶水被陈槐延扰乱了心绪,逐渐不再有了,喝不到母乳的孩子时常恸哭,她第一次为此生气,至恨他懦弱、无用,这句话点醒了陈槐延,想到当初他在严矣钗眼中,是否就是这副样子,光阴零落到今天,竟没有变化。 至此一场争吵后,周槿这一年几乎只见了陈槐延两面,他独自住在别院里,却难脱暧昧流言,她并不惯着他,如果不是听说他养的那些鸟都飞走了,陈槐延也不会回来给儿子庆生。周槿对这个谎言钦佩不已,无论说几遍,陈槐延就会相信几遍,直到他搬回来住,所见那个高傲的、有学识的周槿已经天翻地覆,她坐在太太堆里,最华贵也是最普通的那一个,叼烟打牌,发出聒噪的笑声,阔绰成为她的声名。 他将所有心绪都抛给了孩子,哪怕他还听不懂他的话,却说母子连心,他只是不愿再与周槿说话,他会替他传达的。他很长一段时间,对生意的盈亏置之不顾,把自己囚入那座“殿堂”,企图让鸟鸣带去他的祷告到那片烟水地、到那个人的裙前,以栖息他的魂魄。 直至生死横亘在两人之间,让他们重新相聚在一起。 周槿亏欠这个孩子,将他生下来受苦,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想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可他死了,那样青春,却死在了一场风月门关里,并不光彩的,令彼此束手无策,又令彼此惺惺相惜,这段岁时游往哄骗了周槿,她怀着伤悲答应陈槐延再生下一个与他的孩子,却也期待这一切的改变与新生,不敢太欣然,却忍不住欣然,怕最后又被辜负。 天上的月至高至明,赴她的镜中,她笑问,为什么一定要做男人的月光,月光本该照亮她的前路,陈槐延有自己的乐园,她不是也有自己的花园吗? 这座花园种满了古老的印度淡妆*,比起他笼中蓬勃明艳的莺与雀,她的花间自成她与她的诗篇。粉白色垂落的盛开,剪枝到镜前,梳下了长发,从新留住她的青春。 *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 黄梅戏「梁祝」:「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中国古老月季。